《神秘的索南才旦》 第1页 [军事小说] 《神秘的索南才旦》作者:傅子奎【完结】 内容提要 这是一部反映和平解放西藏时,我空军一支气象小分队斗争生活的长篇。 一九五○年秋,我军突破金沙江防线,解放了昌都,由于交通阻塞,进军西藏的地面部队面临着飢饿和寒冷的严重威胁。为了突破空中禁区,空投给养。我空军的一支小分队,奔赴西藏,摸清了索南才旦地区的气象规律,为开闢空中航道扫除了障碍。 这支小分队在几个月的工作中,和西藏反动上层、国民党匪特的阻挠破坏,和外国干涉势力的分裂活动,作了不屈的斗争;同时,他们克服了缺粮、严寒、高山反映等等困难,终于完成了任务。 在这场尖锐复杂的斗争中,作者以细腻的笔触,清新的格调,交错的情节,感情洋溢,广阔地揭示了民族关系、军民关系、宗教纠葛、爱情生活、气象探测,以及藏族人民、佛教僧侣、西藏地方的种种生活和特色。 这部长篇,人物形象都有自己的性格,思想感情写得比较丰满,地方色彩鲜明,描写细腻,读来亲切感人。 序篇 一九四九年的初冬时节。 在一片山唿海啸声中,人民解放军的一支劲旅以锐不可挡的气势,冲进了这个位于祖国西南地区的芙蓉城机场。 跑道头上,一架美制c46型国民党运输机,正掉过机头,吼叫着向前滑去。 就在这架飞机要强行起飞的时候,一个体魄高大魁伟的战士,骑着一匹宛若一团火焰似的红鬃烈马,闪过勇勐向前的队伍,冲到飞机的左前方,单臂举枪,“砰砰砰”一连几发,不偏不倚打中了飞机的轮胎,滑动的飞机顿时停止下来。 战士们潮水般地朝飞机紧逼过来。一双双  喷火的眼睛直射向敌机,一管管愤怒的枪口直对着敌机,一声声狂怒的喝喊直冲向敌机: “快下来,投降不杀!” 很快,从飞机驾驶舱的小窗口伸出一只手,手下垂着一条抖抖索索的白绸巾。 那个骑着红鬃烈马的战士,把枪口还在冒烟的长枪往身上一挎,策马来到机身中部的舱门前,抡起一双大拳就是一阵狠捶狠砸。 舱门开了。两个便衣特务举起手,垂头丧气地站在舱门口。 那个战士叫钟震山,是骑兵班长。他双手按紧马背,一闪身纵腿,飞一般地跃进了机舱里。他的红鬃烈马被一位满脸烟尘、一身油渍的老战士赶到了一边。 飞机上的钟震山放下小梯,向那位老战士打着招唿: “老班长,快上来吧!” 被称做老班长的战士和另外几个战士跨上了飞机。老班长叫耿维民,五十三、四岁,是旅部机关的炊事员。他舞着巴掌夸赞钟震山道: “钟震山,你的枪法真准,到底没让这个天上飞的大傢伙离地,就瘫巴了!” 两个持枪的战士把两个便衣特务和飞机上的空勤人员押下了飞机。 钟震山在飞机尾部的阴暗处搜捕到一位佩戴上校军衔的军官。他首先十分熟练地下了上校隐藏在腰间的手枪,然后一掌将上校推到耿维民面前。在他看来,此刻,这位烧火做饭的老班长是这里最有权威的人物。 上校象一条被抽筋剔骨的癞皮狗瘫在地上。耿维民大喝一声。 “别装疯卖傻了,站起来!” 上校象陡然触电一样,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耿维民枪口朝上校一点: “把手举起来!” 上校虚怯地瞥了耿维民一眼,不敢怠慢地举起了双手。 耿维民朝钟震山递去一个眼神: “搜!” 钟震山用他那双粗大的手,在上校身上细细地搜索着。 除了搜到一张照片和一把钥匙以外,别的再没搜到什么。钟震山把照片和钥匙交给耿维民,大声地问着上校: “你是干什么的?” 上校垂着眼,没有回答。 “你们准备飞到哪里?”耿维民用严厉的目光逼视着上校。 上校抬起一双恐惧的眼睛,紧闭双唇,仍不回答。 钟震山急得指点起上校来,话出口跟打雷似的: “你是耳聋,还是嘴哑,听到问你没有?” 上校吓得一耸肩,但依然不作声,只是脖子上的喉节明显地蠕动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被耿维民发现了。他用深究细察的目光审量着上校的脸部,只见上校的腮帮子撑得圆鼓鼓的,好象嘴里含着个鸡蛋似的。耿维民皱着眉头,好一阵纳闷。忽地,他象有所发现似地舒展开眉目,不慌不忙地用食指在上校腮帮子上一捣,上校嘴里立时撒气似地喷出一个纸团来。 钟震山忙拾起被打湿的纸团,正要打开看个所以然的时候,马上被耿维民制止住了: “别动!上面有字。” 钟震山小心翼翼地把纸团交给耿维民,拿过钥匙问上校道: “这把钥匙是开哪里的?” 这一问,上校比先前更加惶恐地痉挛起来,张口结舌地不肯回答,而且目光时不时地偷偷瞟向飞机尾部那光线暗淡的角落。 钟震山有一双鹰一般敏锐的眼睛,从上校惊悸不安的目光里捕捉到了这把钥匙的奥秘所在,蹭蹭几步走到了飞机尾部。 第2页 “咔嚓”一声脆响,钟震山一下子捅开了尾部贮仓门上的暗锁,拖出一个沉甸甸的大麻包来。 上校见此情景,不由得目瞪口呆,失魂落魄地把脑袋耷拉在胸前。 钟震山图利索,干脆把麻包抱到机舱门口,借着外面的亮光,他看见上面写着两行大字。他皱皱眉,一字一顿地念起来: “出口物资,小心轻放!” 钟震山按照要求,把麻包轻轻地放置在机舱地板上。 这时,旅长肖向前乘着一辆美式敞篷吉普车赶来了。他跳下车,穿过人群,朝飞机疾步走来。他身边紧随着一位年纪约莫十六七岁的娃娃兵。这个稚气未尽、略显机灵的小战士,是肖向前的警卫员陆小明。 肖向前刚一走上飞机,钟震山就兴奋地向他报告道: “报告旅长,我们截住了这架正要逃跑起飞的敌机!” 耿维民指着浑身打颤的上校,也向肖向前报告道: “旅长,我们还捉到了一个上校。” 肖向前有力地一噼手: “先把他押下去!” 地面跑上来两个持枪的战士,把上校押下了飞机。 肖向前指着麻包对钟震山说: “打开看看。” 钟震山动手解绳子。机上机下的人都把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到麻包上。钟震山索性用牙咬断绳子,双手撑开麻包口,两眼往里一瞅,不禁大吃一惊: “啊!” “什么?”肖向前和耿维民同时一愣地问道。 钟震山把麻包口往下一压, “人,一个人!” 这时,所有的人都看清了,麻包里确实装着一个蜷曲着身肢的男人。这男人穿一身灰色中山服,鼻樑上架着一副黑边眼镜,脸色白煞煞的,嘴角边挂着白泡沬。一头黑里掺白的头髮,说明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 人们惊愕了。飞机上下立时变得鸦雀无声。当耿维民的手摸到那个男人的鼻孔,很快吐出“还有气”三个字时,人们又纷纷议论起来: “明明是人,怎么标上是出口物资呢?” “干吗要把自己的同胞当货物出口到国外,真是怪事!” 肖向前困惑地紧蹙眉头。少顷,他朝下大声喊道: “司机,快把车开过来!” 敞篷吉普车开到了飞机舱门前。肖向前对司机吩咐道: “立即送野战医院,全力抢救!” 钟震山和司机一起把这个男人抬下飞机,安置在吉普车里。 “旅长,让我去护送吧!” 人群中闪出一个年轻英俊的女 战士。她肩上挎着个红十字药箱,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向肖向前请求道。 “好,韩喜梅,护送的任务就交给你这个小护士了。”肖向前向她具体交代道,“告诉严军同志,一定要把人抢救过来。” 在场的人们都知道,严军是肖向前的爱人,是一个在部队里成长起来的医术十分高明的医生。韩喜梅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是。旅长,我一定一字不差地向严医生传达你的指示:一定要把人抢救过来!” “小梅!”耿维民突然把头探出机舱门,目光深切地望着已经跳上吉普车的韩喜梅,亲切地叮嘱道,“一路上可要小心些。” 韩喜梅转过身来,象孩子似地朝耿维民点了点头: “嗯,老班长。” 吉普车开走了。 耿维民把手中的纸团和照片交给肖向前: “纸团是从那个上校嘴里敲出来的,照片是他衣袋里搜出来的。” 肖向前把照片送到眼下,只见照片上有两个人影。左边那个正是刚才俘虏的上校,右边那个是没有见过面的少校,少校的左脸上隐隐显出一条伤痕。照片的背景是西藏拉萨的布达拉宫。照片的右下角印着:一九四九年春,胡鹏、刘非合影留念。看过照片,肖向前又细看手中还未干的纸团。什么也没看清,只是模模煳煳地认出“西藏”“刘非”四个字来。 接着,肖向前领着耿维民和钟震山朝飞机驾驶舱走去。 他从飞行员坐椅上拾起一份航空地图,地图上勾画着一条粗重的蓝线,显然是这架飞机的飞行航线。这条蓝色的航线,从芙蓉城一直延伸到外国的一个城市,城市的旁边标着两个英文字母: pb! 第一章 一九五○年秋天的一个下午。 蓝湛湛、碧澄澄的天空,深邃而又高远,  洁净得一尘不染。秋阳照耀下的芙蓉城机场,景色别致而又迷人。跑道两边宽敞平坦的地坪上,那枯黄枯黄的野草象着风的烈火一样,燃烧得红亮耀眼;跑道尽头那片堪称得上秋花之魁的芙蓉花开得正盛,恰似彩霞铺在地上。置身在这绚丽多彩的秋景里,谁的心里都会油然产生一种奋发热烈的感觉。 在跑道东头一块红地毯似的草坪上,秩序  井然地停放着各种保证飞行的车辆。在这些车辆中,独有那辆高耸着的敞篷飞行指挥车,显得特别引人注目。指挥车左前方的跑道头边,平平整整地铺着块白色的“丁”字布,指挥车旁边立着一根高高的杆子,杆子上有一条红白相衬的风向袋。此刻,风向袋正有气无力地垂搭着,它告诉人们,这是一个风向稳定、风力极小的最适宜飞行的好天气。 第3页 这里,多少双满怀希望的目光都投向那万里蓝天之外。 这次特殊的飞行吸引着多少人的注意力,牵动着多少人的心啊! 今年三月,为了驱逐帝国主义和外国干涉者在西藏的势力,为了解放水深火热中的藏族同胞,为了尽早实现统一祖国大陆的伟大事业,党中央作出了“解放西藏宜早不宜迟” 的英明决策,向人民解放军发出了进军西藏的命令。与此同时,中央人民政府发出通知,要求西藏地方政府立即派遣代表到北京谈判和平解放西藏的问题。但是,西藏地方政府玩弄花招,一方面指使谈判代表长期滞留国外;一方面调集藏军主力于金沙江畔,企图阻止我军进军西藏。我军英勇顽强,冒着枪林弹雨,迅速突破藏军的金沙江防线,于十月十九日解放了内地通往西藏的门户--昌都城。目前,我军正一鼓作气,继续乘胜前进。但由于西藏高原地形复杂,气候恶劣,陆地交通受阻,进藏部队面临着给养不足的困难。于是,党中央命令我年轻的人民空军,开闢出一条由内地通往西藏的空中航线,空投粮食给养,支援地面部队。这个艰巨而光荣的任务,由西南军区交给了驻芙蓉城机场的空军运输机部队。这支运输机部队尽管刚组建,飞机是从国民党手里缴获过来的破烂货(虽已修復,机件却老旧不堪),飞行技术和各种保障力量都很薄弱,但还是以满腔的热情和巨大的信心把这一繁重的任务承担下来了。 近日,这支年轻的运输机部队已经试飞了两次,但都没有成功。人们都把成功的希望全放在今天下午的第三次试飞上了。 指挥车上,在飞行指挥员的身旁伫立着一位高大的指挥员,他身着军装,威严而萧洒。他右手高举在眼眉上,避开阳光的刺激,眺望着遥远的天边。稍过片刻,我们又看见他把手放下,慢慢地转过身来了。呵,好熟的面孔呀,这不就是一年前我们在解放芙蓉城机场时见到过的那位旅长肖向前吗?此刻,他正指挥着一架飞机的试飞,这对指挥者和试飞者来说,都是一次新的艰难的航程。 一年前,肖向前旅长所率领的部队解放了芙蓉城。但谁也没有料想到,这竟是他在地面与敌人的最后一次冲杀,从此结束了在陆军部队的战斗生活,率领自己的部队,进驻芙蓉城机场,开始了组建这支运输机部队,为今后的战斗任务作了部署。 参加开闢西藏航线试飞的是以大队长高虹为机长的飞行机组。参加试飞的飞机是113号。头一次试飞是大前天的早晨,飞机在西藏索南才旦山附近遇到雷雨,被迫返航了。第二次试飞是昨天中午,飞机又在索南才旦山附近碰到特大冰雹,不得不又返航了。这两次试飞都是由于索南才旦山多变的天气影响而导致失败的。 恶劣多变的天气成了试飞的劲敌。 现在,肖向前站在指挥车上,他的心啊,早被高虹驾驶的113号飞机带到了云天外。他沉思着,凝视着,在用心揣度着113号飞机的飞行情况,是在云上?还是在云下?飞机出了什么故障没有?高虹和机组全体人员的身体适应高空飞行吗?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默默地计算了一下,喃喃自语道: “再过十分钟就该到索南才旦山了。” 指挥车下的人们也估摸着113号快飞到索南才旦山区了,都有些沉不住气地议论开了: “这回西藏航线算是要开闢了!” “高大队长这回返航准保乐得嘴大眼小,再不会象头两回那样垂头耷脑的了!” “这回要飞过索南才旦山,咱们的气象台该上红榜了!” 人们热烈的议论和种种的猜想,并没有使肖向前动心。 作为一个指挥员,他镇定自若,只有当看到红旗确实高插到了阵地上,他才确信这一仗最后胜利了。眼下,他最关心的是索南才旦山的天气。他朝下大声喊道: “韩喜梅!” “韩台长回台里与临近西藏各省的气象台联繫去了。” 回答肖向前的是他的警卫员陆小明。不,应该说是气象员陆小明。他是在四个月前被那个由护士改行学气象、并担任了气象台台长的韩喜梅从肖向前身边挖墙角挖来的。肖向前虽然捨不得,但也不后悔。这说明空军建设是多么地急需培养技术人材呵! 好快呀,才几个月的光景,陆小明已经能够到指挥现场值班了。肖向前瞅着这棵拔节成长的幼苗,心里充满了喜爱的情感。他问道: “小明,你能说说索南才旦现在是什么天气吗?” 陆小明看了一眼比自己大些年岁的气象员林青云,说道: “肖政委,我真不敢相信,头两次试飞失败,问题全在索南才旦的天气!” 林青云也说:“为了这个,我们韩台长没白天没黑夜地连轴转,人都快累垮了。” “台长来了!”陆小明突然朝前一指。 肖向前朝前望去,只见韩喜梅一路小跑朝指挥车这边奔来。还未等她站定,肖向前就问道: “韩喜梅,索南才旦的天气怎么样?” 韩喜梅望着肖向前说: “我跟几个省的气象台联繫了,他们的推测和我们的推测完全一致。索南才旦应该是晴天,就不知道会不会跟头两次一样,推测跟实况相差一百八十度。” 第4页 是呀,西藏还没有解放,没有气象台站,韩喜梅他们已经作了一些努力,大家干得很起劲。但推测终归是推测,谁知这次试飞的天气实况又将是怎样的呢?肖向前对飞行指挥员说: “问问113号位置!” 飞行指挥员操起话筒问道: “113,113,你现在到达哪里?” 从挂在指挥车上的无线电喇叭里,传来了高虹清晰的回答声: 3离索南才旦山还有三十公里!” “一号,一号,11 “问问天气。”肖向前又对飞行指挥员说。 “天气怎么样?”飞行指挥员又问道。 “天气很好!” 喇叭里,高虹的声音明显地洋溢着一种胜利在望的欢喜情绪。 陆小明舞着手中的天气图,以轻快的语调对韩喜梅说: “这回咱们算逮住了,台长!” “小明,这话为时过早!”韩喜梅瞥了陆小明一眼。 肖向前神色平静地瞭望着天边,心里却经受着一个指挥员才有的那种临近短兵相接前预断或胜或败的紧张和不安。 何况这是空中,情况比地面不知要复杂多少倍;胜败也难断多少倍。他看了看手錶,眉毛轻轻地挑动了一下,心里暗暗地说道:“该到了!” “一号,一号!113唿叫,索南才旦山被浓云大雾封锁,什么也看不到!” 喇叭里骤然传来了高虹紧急的唿叫。 这一声唿叫,犹如一阵狂风把千里之外的索南才旦山区的云雾卷到了这个机场,使渴望着胜利的人们的脸上,罩上了一层阴云迷雾。有的人大失色地叫了起来: 惊 “什么,老天又变脸了!” 陆小明把脸仰向天空,这儿当然是丽日蓝天。他满怀侥倖的心理,希望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但喇叭里又一次发出了高虹告急的唿叫: “一号,索南才旦山被浓云大雾封锁了,113也进云层了!” 这越发严重的形势,使陆小明最后的一点幻想也破灭了。天气图从他手里滑到了地上。他两眼看了一下韩喜梅;韩喜梅心情沉重地走近他,俯身拾起天气图,默默地望着天气图沉思起来。 林青云垂下头,沮丧地说: “天气还是坏在索南才旦。” 陆小明心里卷着巨澜,气不过地说: “索南才旦究竟是藏着龙,还是卧着虎,总给我们过意不去,尽给我们捣乱!” 更多的人则是把凝结着各种问号的目光投向指挥车,齐刷刷地汇聚到肖向前那张神情不定的脸上,仿佛他有回天之力能扭转这危急的局面,让这次试航一定成功。事实上,他无能为力。唉,真是意想不到的艰苦呵!这仗打得实在蹩脚透了。头两次试飞失利之后,这次难道又摆不脱失败的结局吗?他正在苦苦思索对策的时候,喇叭里又响起了高虹高亢激昂的求战声: “一号,113请求爬高,看是否能从云层上通过索南才旦山!” 这使肖向前感到宽慰。这位年轻的飞行员没有轻易撤出战斗,他还要迎难而上,主动进攻呵!飞行指挥员用徵询的目光看着肖向前。肖向前默默地然而却是有力地对他点了点头。 飞行指挥员按照肖向前的意图,嘴对着话筒说道: “113,一号同意你爬高飞行!” “!”高虹回答的声音十分坚定。 明白 此时,人们的心随着高虹在云里飞行,都在为高虹暗暗使劲。 “飞行高度?113,飞行高度?”飞行指挥员问道。 “一万五千英尺!”高虹答道。 有人惊嘆道:“飞这么高啦!” 有人判断道:“这回该出云啦!” 飞行指挥员又问道: “113,出云没有?” “没有。” “还没有!”肖向前眉头皱了一下,暗自道,“这云有多高多厚啊?”立时他心里勐地生起一股灼人的燥热。他随手抓过一杯早已凉透的开水,咕噜噜一下子全灌到肚里。但是,一切都无济于事,燥热依然有增无已,以至额头上不知不觉地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高虹机组经过一个回合的冲刺,证明要取胜已是不可能的事了。已经爬到了这样的高度,还在云里,再往上将是飞机没有任何迴旋余地的极限高度了。 他正要告诉飞行指挥员命令113返航时,高虹又请求了: “一号,113要求继续爬高!” 肖向前向飞行指挥员一压手: “命令返航!” “返航!”飞行指挥员迅速地下达了返航命令。 “一号,113不能返航。地面部队在前进,需要尽快得到我们的空中支援呵!113请求继续爬高!”高虹的声音显得深情而又固执。 热情,可贵的战斗热情。但超过了限度就会变成不计后果的鲁莽行为。肖向前断定,由于这种过了限度的热情的驱使,高虹已经到了几乎快要失去理智而一味恋战的程度。恋战,危险而又有害的恋战,把形势将要推到一个更为严重的地步。谁知道高深莫测的云层里埋藏着什么样的兇险?一个指挥员的责任感使他不能怂恿高虹这种情绪继续发展,断然不能同意他的要求。他干脆拿过话筒,声音沉稳而又显示着不容争辩的力量: 第5页 “113,服从命令,返航!” “是!” 高虹的声音显得十分勉强,但毕竟还是服从了。 肖向前这才揩一把额上的汗珠,长舒了一口气。他的心境还未平復下来,勐又听高虹急唿起来: “一号,飞机操纵不听使唤了!” 肖向前的心又嗖地提了起来。但他仍冷静地指挥道: “认真检查。” “是。” 人们望着肖向前,静静地谛听着无线电喇叭的动静。不一会,高虹又报告: “一号,飞机结冰了!” “打开除冰器!”肖向前果断地指挥着。 “明白。” 结冰,这可是不祥之兆。如果冰冻不能及时除掉,将会导致不堪设想的后果。人们为高虹担心,也钦佩肖向前指挥的正确。 保持密切 肖向前把话筒交给了飞行指挥员,嘱咐他与113的联繫。 “113,113,冰冻排除没有?” 过了好一阵,没有听到高虹的回答。飞行指挥员又问道: “113,113,一号问你,冰冻排除没有?” 喇叭里仍然没有高虹回答的声音。 为什么听不到高虹的声音呢?这时,人们的心又没着没落地悬在了空中。 在焦急不安的人群中,要数气象台长韩喜梅的心情最难过了。听不到高虹那熟悉的声音,使她比别人更加多疑地胡思乱想起来。她的一双眼睛,一双闪着猜疑不定神色的眼睛,长久地、长久地仰望着远方的天边,一颗心随着高虹在万里长空经风歷险,升腾跌盪。她不错眼儿地注视着高虹归来时必经的方向。但她望穿了双眼也不见高虹驾着他的113乘风返回。她明显地变得有些痴痴呆呆的了。 人们发现韩喜梅脸上露出来的忧思愁绪,但又不敢仔细瞅她。基地的上上下下,凡是认识高虹和韩喜梅的人们,没有一个不知道他俩是热恋着的一对儿。特别是前不久,基地里已风传开他俩要结婚的消息,都打趣逗乐地向他俩要喜糖吃。正当他俩准备筹办婚事的时候,开闢西藏空中航线的任务下达了。他俩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忙得不可开交,基地里又风传开了他俩的婚礼延期举行的消息。眼下出现了这种令人难猜难断的事情,人们心头自然而然地又多了一层为韩喜梅的担忧。 肖向前从登上指挥车开始,心情一直处在紧张状态。第三次试飞宣告失败已成定局。单这,已经使他难受极了。现在听不到高虹的回答使他更加心急如焚。他不得不又一次拿过话筒。他正欲开口唿叫高虹时,又突然改变了主意,用手捂住话筒,把眼转向停在一边的通讯车,大声喊道:“钟震山!” “到!”随着声音,从通讯车上飞身跳下个戴着耳机的大个子“嗵”一声稳稳地立在了草地上。 来, 肖向前严肃地望着钟震山: “你这个电台台长说说,你敢保证你的通讯联络没出什么毛病吗!” 钟震山,这个一年前的骑兵班长,现在已经改行提干当了电台台长。他挺着胸脯,认真地回答肖向前道: “政委,我敢保证我的通讯联络是畅通的。” 肖向前拍了拍手中的话筒: “发射怎么样?” “我敢保证是好的。” “接收呢?” “我敢保证没问题。” 其实,肖向前也觉得自己这样问是多余的。钟震山负责的电台从来没有影响过一次飞行,工作是经得起检查的。他象信任过去的骑兵班长一样地信任今天的电台台长。他这样提问,只不过是想尽可能地排除高虹的飞机会发生什么意外之事。事情一经探明,肖向前的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上。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地大声唿叫起来: “113,113!一号唿叫,一号唿叫!你现在在哪里,你现在在哪里?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一连唿叫了好几遍,喇叭里仍然没有高虹回答的声音,只有电流声在嗡嗡作响,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地刺激得人们心烦意乱。 “高虹回来啦!” 人们发现韩喜梅一双多忧多虑的眼睛陡然变得明光闪亮,脸上也一扫愁云,右手连连指着天边,惊声唿叫起来。 由于人们的精神毫无准备,她越是指点得具体,人们越是很难一下捕捉到高虹的113号飞机,就连指挥车上的肖向前也急忙躬下腰身,叫她指点: “韩喜梅,113在哪里?” 韩喜梅不顾一切地飞奔上指挥车,把住肖向前的手,惊喜万分地说: “在那,那个白点就是高虹的113!” 经她这么一说,肖向前和所有的人这才看到了从天边渐渐朝机场移来的白点。不错,那是高虹和他的113号。人们终于从难挨的焦思苦虑中解脱出来,总算把高虹盼回来了。 “113,113,注意观察机场风向。”肖向前对着话筒指挥着高虹。 韩喜梅简直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了,居然对着话筒,提醒高虹道: “113,113,现在是西风偏北,注意修正!” 不论是肖向前的指挥,还是韩喜梅的提醒,高虹象是没听见似的,一概没有做出任何反映。 第6页 肖向前纳闷地自语道: “这是怎么搞的?” 韩喜梅眨眨眼,推断道: “准是无线电坏了!” 为了让高虹看清风向,安全落地,韩喜梅“咚”一声重重地跳到草地上,把一面红色风向旗高高擎过头顶,朝“丁” 字布旁飞也似地跑去。 到了“丁”字布旁,她象一个忠于职守的哨兵一样,背风挺立着,一动也不动。她高举着红旗,红旗也仿佛知道她此刻的心情一样,哗啦啦地飘得欢快极了。 高虹按着“丁”字布旁红旗指示的风向,修正着113号飞机对准跑道,慢慢地滑下来了。 113号下滑到跑道头快要接地了,韩喜梅的心高兴得快要蹦了出来。她明知站在这里是瞅不到座舱里的高虹的,但她还是踮起脚,极力把目光投向从自己眼前一闪而过的飞机座舱。 飞机平稳地落下来了。韩喜梅心里深切而又亲热地唿唤着: “高虹,你可回来啦!” 银白色的113号飞机脱离跑道,滑回停机坪。发动机发出一声怒吼,最后停止转动,飞机停稳了。 顿时,指挥车上下所有的人,排浪涌潮般地朝113号奔去。人们首先看到无线电天线搭在机身上,线头还在滴水。显然,天线是被冰冻坠断的,难怪听不到高虹的声音呢。 飞机的舱门打开了,人们一眼就看到了一位长得十分英俊、慓悍的年轻飞行员站在门口。他就是高虹。高虹两眼闪着忧郁的光芒,望着向他缓缓走来的肖向前,沉痛地说: ” “肖政委,我我又没有完成试飞任务。。 肖向前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上前抚着他的肩膀: “高虹” “肖政委!”不容肖政委说下去,高虹断过他的话,一拳头狠砸在自己大腿上,重重地长嘆一声,“唉!”随即又变得暴” 躁起来,“肖政委,三次试飞,三次都    高虹不忍心说下去。肖向前却平静地把他要说的话说了出来: “三次都失败了!对吗?” “肖政委,同志们,都试飞三次了!”高虹神色不宁地望着大家,“我哪一次不是带着胜利的希望飞出芙蓉城,却没有一次胜利归来的。进藏的陆军战友在盼着我们呀!”高虹说到这里,从飞行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抖着说,“这是我今天上午刚收到的一封来自西藏陆军的魏营长的信。魏营长是我在陆军时的战友。他在信中说,由于地面运输困难,他们一面行军,一面还得组织相当大的人力到后方背粮食。要是冬天一到,大雪一封山,粮食背也背不来了。他们多么希望我们的飞机能从空中投下粮食,支援他们啊!”高虹痛苦难当地擂着自己的脑袋,“可我呢,都一连试飞三次了!” “三次试飞,三次失败,这又能把我们怎么样呢?”肖向前用探询的口吻问道。 “怎么样?”高虹眼睛一愣,停一停,又以问代答地说: “难道三次失败的教训还不够吗?” “三次试飞三次失败,当然不是我们所希望的。难道三次失败就能证明我们再也不能成功了吗?”肖向前不动声色地说。 “可是,眼看冬天就要到了,陆军战友有断粮的危险呀!”高虹抖着战友的信说道。 “那就要求我们认真总结三次失败的经验教训,再把仗接着打下去。”肖向前仍然平静地说。 高虹不再言语了,显得十分焦急地重嘆一声: “嗐!” 看着高虹这样不冷静的样子,韩喜梅心里很不好受。她说道: “肖政委,高虹,都怪我呵!三次试飞三次失败,问题都出在我们气象预报上” 韩喜梅难过得说不下去了,一咬嘴唇,转过身子,从人群中跑开了。 韩喜梅回到宿舍,独自坐在桌前,忧郁的目光生根似地落在桌面地图上用红铅笔勾画出来的索南才旦山上。索南才旦,你是什么样的山,你为什么总是云不开,雾不散,一而再、再而三地把金色的大雁阻挡?你可知帝国主义和外国干涉者对西藏垂涎三尺?你可知千百万受苦受难的奴隶日夜盼着解放?你可知为了完成统一祖国大陆的伟大斗争的陆军战友正在艰苦行军?你的天气为什么那样反覆无常呢?索南才旦,你怎么神秘得叫人难以捉摸呵?韩喜梅几乎把心灵的唿喊叫出声来。她情不自禁地将拳头狠狠地砸在桌面的地图上,再也无法忍耐的泪水滑过她那由于劳累而变得清瘦的两颊,落在标着索南才旦山的地方。 当她抬起泪眼时,耿维民已出现在屋子里。这个老红军战士已经是基地给养科的科长了。但他不安于坐办公室,一会空勤灶,一会地勤灶,一会养猪场,一会被服仓库,见天都是从早忙到黑。刚才他在空勤食堂碰到高虹,高虹向他讲了韩喜梅因为气象预报不准难过得从机场跑回来的事,他这才急忙赶来。韩喜梅一小是在他的苦拔苦掖下长大起来的姑娘。 一九二七年九月,韩喜梅降临人世才三个月,父母就在秋收起义中牺牲了。作为普通农民的耿维民收养下了这个烈士的遗孤。为了保住小梅的性命,耿维民毅然离开祖祖辈辈也没有离开过的乡土,抱着小梅爬山涉水,日夜兼程,歷尽艰辛,终于找到了起义的队伍。从此,耿维民便开始了自己的革命生涯,精心地培育着这个革命的后代,让她在自己身边,在革命部队里成长。这种同生死共患难的斗争生活,使他们结下了有如父女般亲密的感情。此刻,他见韩喜梅在哭,就有意和缓气氛地说笑道: 第7页 “怎么,外面是大晴天,气象台长的屋子里倒下起雨来啦!” “大叔!”在没有旁人在的情况下,韩喜梅总是这样称唿耿维民的。她不好意思地抹了把眼泪,向耿维民声明道,“大叔,你啥时候见我哭过?” “我了解你,你不是那种爱哭的姑娘。”耿维民说,“可今天我见到你掉金豆子了!” “大叔,这会儿我实在是忍不住呵!”韩喜梅眼泪汪汪地望着耿维民。 “哪到底为啥呢?” “为这。”韩喜梅转身指着桌上摊开的地图,忍住哭声说道: “大叔,三次试飞三次都失败了。失败的关键都在我报不准索南才旦的天气。” “索南才旦!”耿维民看到了洒在地图上的点点泪痕,这才恍然省悟。 “是索南才旦。”韩喜梅把食指重重地戳到索南才旦上,“就是这个索南才旦!” “就为这个索南才旦哭吗?”耿维民显得认真地问道。 韩喜梅有些羞怯地然而却是坦率地点了点头。 耿维民目光温和地望着这个虽已长大但并未完全成熟的女孩子,一点一滴地启发她说: “小梅,我问你,索南才旦的云能哭得走吗?索南才旦的雾能哭得散吗?索南才旦山能哭得倒吗?要是能的话,你大叔心甘情愿陪着你哭,就是把这辈子的眼泪通通流光也嫌少。要不能的话,流一滴我也嫌多。” 耿维民这番话不是什么惊人的妙语,极为朴实,极为寻常。但韩喜梅听了却心悦诚服。在困难的时候,大叔总是用这些简明有力的话来激发自己的信心、勇气和力量。她细细地体味着这些话的含意,用心地掂着这些话的份量,泪水慢慢停止了流淌。 耿维民感情深沉地说:“难,革命能没有难吗?就说你和我吧,我们不是在千难万难中跟着我们党、跟着我们的军队走过来的吗?没有难,还要我们这些共产党员干什么呢?”耿维民看了一眼正凝神静听的韩喜梅,提高声音道,“有难就逼着我们动脑筋,想办法嘛!” “我也没少动脑筋呀!”韩喜梅喃喃自语道。 “是呀,我了解你。你不是那种思想爱贪闲偷懒的人。为了这个索南才旦,你没少费心思。”耿维民停了停,又说道,“你再细心思量思量,你的脑筋动没动够?办法是不是就想绝了?” 韩喜梅知道,大叔对自己怀有亲生女儿般的感情,但并不因此而宽容自己,从不护自己的短,总是格外严格地要求自己。是呀,能因为自己没有贪闲偷懒而满足吗?能在大叔面前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脑筋动够了,办法想绝了吗?她暗暗地问着自己。显然不能。她轻轻地摇了摇头。但她一时又苦于想不出什么绝妙的办法来。她睁着迷惘的大眼,望着耿维民。耿维民沉吟少顷,意味深长地说道: “革命是实打实着干成功的。要知道索南才旦山的天气到底是个啥脾气,不去亲自摸一摸怎么行哩!” 耿维民的话使韩喜梅眼睛一亮,心窍忽然开通,好象自己的精神一剎间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她用孩子般娇憨的眼神望着耿维民,连声不迭地叫道: “大叔呀,大叔,我的好大叔!我明白了,你是让我到索南才旦山去。” “深入实地调查,这是个好办法!”在一旁的高虹也叫起好来。 “小梅,有胆量去吗?”耿维民问道。 “有!” 一听韩喜梅要去索南才旦山,高虹一时也拿不准主意,他担忧地说: “去索南才旦跟老天打交道,等于虎口拔牙一样,危险不少呀!” “我不怕!”韩喜梅闪着坚毅的目光,说得铿锵有力。 是的,风吹总会有的,浪打也是少不了的。但是她,一个共产党员所需要的正是那种充满惊涛骇浪的生活;那种为革命而激动、而操劳吃苦的生活。 韩喜梅捲起桌上的地图,拿在手中,性急地朝门外走去: “我找肖政委请战去!” 耿维民追到门口,大声地提醒她道: “小梅,别忘了把大叔这颗心也给肖政委捎去,就说红军老战士耿维民也向党请战,随你们到索南才旦去。” 高虹也追到门口,望着韩喜梅向前走动的背影说道: “告诉肖政委,就说我们试飞机组坚决支持你们去索南才旦!” 第二章 基地党委经过郑重研究,当即成立了一个  以气象台长韩喜梅为队长的气象小分队,奔赴西藏,在索南才旦建立气象站,尽快摸清那儿的气象规律,为我们的飞机铺出一条空中坦  途,担负起从空中支援进藏部队的任务。与此同时,空军领导机关还决定派一位气象学家来加强小分队的业务工作。基地文工队的一名队员也将随小分队进藏锻鍊,体验生活。 小分队的人员很快确定下来了。索南才旦  远离基地,保证通讯联络畅通是十分重要的一环,于是,肖向前毫不犹豫地把他最为信得过的电台台长配属给了小分队。只是在是否同意军需科长耿维民去西藏这个问题上,他还有些下不了决心。 肖向前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踌躇不决地来回  踱着步。当他抬眼望见墙上挂着的西藏地图的时候,只觉得有许多莽莽的森林,无边的沼  泽,古老的冰川,千年的雪山,咆哮的江河在他眼前活动起来。他实在不忍心让这位受过伤的老红军去西藏挨饿受冻、爬冰卧雪。但是,当他从桌上拿起小分队名单一一过目时,他的心又活动起来了。在藏族地区开展工作,情况远比内地复杂得多,没有强有力的思想政治工作作保证是很难完成的。韩喜梅有朝气,有热情,但毕竟还是根嫩竹子扁担,挑起这副重担要不闪腰不晃步,必须得配备一个在大风大浪中也能把握住航向的支部书记。再说小分队也必不可少地需要一个得力的具有管家婆本领的后勤人员,把这些业务技术人员的吃喝拉撒睡管起来,好让他们集中精力尽早调查清索南才旦的天气。小分队要保持队伍的精悍,思想政治、后勤管理这两项工作只能由一人担当起来。这可是个举足轻重的角色。显然,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当过连队党代表、长征时又经过少数民族地区,过去的炊事班长,如今的军需科长耿维民是比谁都具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来担当这个角色。耿维民的一再请战,韩喜梅的再三说情,小分队的实际需要,促使肖向前最后拿定了主意。他拿起笔,在小分队名单的最前面,添上了耿维民的名字。 第8页 小分队临出发的前一天,基地党委书记肖向前怀着十分满意的心情,在自己的办公室,听取了小分队党支部书记耿维民、支委韩喜梅和严军他们关于进藏准备工作的汇报。当耿维民他们用期望的目光看着他,等他作指示时,他却一声不响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纸袋,取出一份资料送到他们跟前。 这份资料,印着满纸外文,谁也看不懂。但是,开头那一行外文下面译过来的、由八个汉字所构成的十分醒目的标题,他们都认得一清二楚,韩喜梅不觉念出声来: “西藏高原,空中禁区!” “西藏高原,空中禁区!”耿维民先是重复着,随即又问道,“这是谁的结论?” “是呀,这是谁的结论?”严军把询问的目光紧紧地盯在肖向前的脸上。 “中美航空公司。”肖向前指着那份资料说,“这是一份英文打字稿。我跟你们一样,除了这八个字的标题,往下就什么也看不明白了。我请一位懂英文的同志翻译了一下。大概意思是说:西藏是一个富饶而又神秘莫测的地方。不少外国人想到那里去淘金、开矿。中美航空公司从一九三九年至一九四二年,用了整整三年的时间,试飞了无数次,谁都没有成功。有的刚飞到雪山边沿,就没有勇气再往前飞了。在他们眼里,雪山是阴森怖的‘白色死神。有的在美金的诱惑下,闯进了西藏高原,但下场很惨,不是撞山爆炸,就是被雷电击得粉身碎骨。有一个美国飞行员的老婆得知自己的丈夫在西藏高原被雷电击死,特意从美国跑来,要中美航空公司还她丈夫,说她自己轻美貌,不愿当寡妇。这位年轻的寡妇又哭又闹,扬言非要到她丈夫遇难的地方去为她丈夫的灵魂祈祷不可。公司当局只好应允了。但派哪个飞行员哪个飞行员也不愿意去。这位年轻的寡妇只好许诺:谁愿意把她送到她丈夫遇难的地方,她本人连同国内的一幢别墅和一笔十分可观的财产就属于谁的。有一个既愁没有老婆又愁不富有的飞行员考虑再三,终于答应了。可是,这位飞行员既没有得着老婆,也没有富有起来,遭到了同样死亡的命运。那位年轻寡妇十分幸运,她到底同自己的丈夫在天堂相会了。 从此,再没有人敢飞往西藏高原。只得惊嘆:“西藏高原,空中禁区!” 肖向前一口气把这份英文稿的意思讲完了。韩喜梅抖着这份英文稿,轻蔑地说: “西藏高原,空中禁区,这结论真荒唐!” “他们是既贪财又爱命的侵略者,我们是为人民利益而努力奋斗的革命军队。”耿维民说得激昂慷慨。显然,这份反面教材激怒了他。他捏得拳头叭叭响,声音高亢地又说道: “他们惊嘆:西藏高原,空中禁区!我要替我们年轻的人民空军高喊:空中禁区,一定要突破!” 耿维民的激情强烈地感染着肖向前。他满意地望着耿维民大声赞扬道: “好呀,老耿,你说得好呀。你喊出了我们革命战士的决心,也喊出了党的期望呀!” 肖向前又从纸袋里取出一张照片和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来。他把照片递到耿维民面前: “老耿,你还认得出这张照片吗?” 耿维民一眼就认出那张以布达拉宫为背景的照片,指点着左边那位上校: “这不就是去年从这位国民党上校衣袋里搜出来的照片吗?” 肖向前说道:“他就是胡鹏,当过拉萨办事处的专员。” 韩喜梅指着照片右边那位看去显得十分自负和得意的少校说道“上校是胡鹏,这位少校一定是刘非了。”肖向前点点头。耿维民问道: “刘非是干什么的?” “这个胡鹏是死硬分子,一直不肯说明与刘非的关系。” 肖向前说,“直到最近,他才交代刘非是他的副官。” “呵,是他的副官,”韩喜梅说。 “这位副官现在在哪里?”耿维民问。 肖向前没有回答。他把那张皱巴巴的纸展开,推到耿维民面前: “再看看这个吧!” 耿维民辨认片刻,说道: “这不是去年从那个胡鹏嘴里敲出来的电报稿吗?” 这份电报稿当时湿成一团,又被那个胡鹏嚼烂。等干了,肖向前找机要科的同志将它拼成现在这个样子。上面的字迹虽已模煳,但细心看还是可以认得出来的。 韩喜梅把电报稿托在手上,一字一顿地念着: “刘非:我不行了。为了党国的利益,到西藏后,要想法与pb气象公司取得联繫。” 念罢,韩喜梅自语地说: “这么说,这个刘副官潜伏到西藏了!pb气象公司又在哪里呢?” 是呀,pb气象公司又在哪里呢?人们心中一团狐疑。 过一阵,耿维民说道: “这个pb气象公司肯定是在国外。” 韩喜梅说:“而且,肯定是搜集我们西藏气象情报的。” “是呀,这就增加了这场斗争的复杂性。所以,你们的脑袋也必须想得复杂一点。你们把照片和电报带上,兴许会有用的。”肖向前停了停,随即就党的民族政策和宗教政策向他们具体交代道,“西藏是一个领主庄园制的农奴社会。在那里,你们考虑任何问题,首先要想到民族和宗教题这两件问  事。要争取上层,影响和团结群众;要保护爱国守法的喇嘛寺庙;要尊重宗教信仰自由和民族风俗习惯;要团结一切爱国力量,集中打击帝国主义及其忠实走狗分裂主义分子。只有这样,你们的百叶箱才能安得牢实,风向杆才能立得稳当!” 第9页 耿维民、韩喜梅、严军都同时站立起来,神情庄重地说道: “是” ! 第二天上午,基地党委为进藏气象小分队开了欢送会。 会后,小分队的同志们将建立气象站所需的器材设备和各自的行李装具装上一辆大卡车。耿维民一边把各种炊事用具有条不紊地放在车上,一边提醒大家道: “大家再细心检查一遍要带的东西,看是不是都齐全了。咱们这是去西藏,不是在芙蓉城,到时候缺这短那的可就麻烦了。你就是哭掉鼻子嚎歪嘴也没门儿!” 按着耿维民说的,大家不厌其烦地检查开了。空军领导机关派来的气象学家是一个两鬓髮白、架着黑边近视眼镜的老者,但从他那一身整洁的衣着来看,又不失一个正规军人的气质。说来也巧,这位气象学家正是那位一年前险些被国民党特务从芙蓉城机场绑架到国外去的人。他的名字叫郝志宇。此刻,他完全以小分队普通成员的身份,正在和气象员林青云、申光、许峰一道对装在木箱里的风速器、风向器和各种温度、湿度、压力表之类的器材一一进行检查,一双眼睛从那高度近视的眼镜里透露出微显激动的光芒。 是的,这能叫他不激动吗?生活把他的命运安排得那么富有戏剧性呵!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他的后半生还有幸和曾经救过自己的耿维民、钟震山、严军、韩喜梅这些在他记忆里永难忘却的人们共同生活、战斗在一起。从他的生命死而復活那天起,他就重振精神,立志要为新中国的气象科学事业大干一番。当他今年春天从政务院领导同志那儿得知年轻的人民空军急需发展自己的航空气象时,他立即中断了正在撰写的学术论文,报名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成了空军中从事航空气象研究的专家。这次,他听说芙蓉城基地要派气象小分队进藏,他马上向领导提出了随同前去的要求。领导欣然表示同意。他便急急地从北京赶到了芙蓉城。 这时,气象员陆小明提着一个精巧的皮箱走到车下,朝上一举,喊了声: “钟震山,老郝的皮箱,接一下!” 正在专心一意地往包装箱里放置电台的钟震山,一见到陆小明递上来的皮箱,急忙一伸大手接了过来。郝志宇笑吟吟地对钟震山说: “钟震山,这个给我带在身边吧!” 钟震山把皮箱往自己装电台的包装箱里一放,说道: “老郝,我晓得皮箱里装的是气象资料,是你的宝贝。 放心吧,跟我的电台放在一起,绝对安全。”郝志宇推了推架在鼻樑上的黑边眼镜,显得彬彬有礼地连连点头道: “谢谢!谢谢!” 韩喜梅手里擎着一桿五星红旗,边走边喊道: “周丽!” “到!” 随着这脆朗朗的回应声,汽车下一个刚把行李送上车的姑娘象跳舞似地一旋身子,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她就是第一次正式与我们见面的基地文工队的女队员周丽。周丽长有一副苗条、匀称的身材,全身的每一个部位都比例协调地分布得恰到好处。她有一张显然是很少经歷风雨的白白净净的嫩脸蛋,一边挂着一个圆圆的小酒窝。一笑,那小酒窝显得更深,仿佛盛满了蜜酒一样,甜醉甜醉的。两只大眼睛就象两块不含一点杂质的水晶一样,清澈纯净,又象是刚刷过一层黑油漆似地亮得可以照人。配上那两道修长得宛如两把撒开的扇子一样的睫毛,一闪一闪的,仿佛对什么都有所追求。 那角度适中的鼻翼下,长着两片不大不小的红润润的嘴唇,微微一张,便露出一口碎玉般的牙齿。完全有理由相信,从这样的嘴里唱出来的歌声,一定是美妙婉转、动人心弦的。 右嘴角边有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在她笑时,总是一动一动的,使她的笑更增加几分俏皮的意味。那两条大概是从小留起、很少动剪子的长辫子,黑油油地搭在肩前肩后,使她显得妩媚可爱。我们不能不公认,这的确是一个长得十分标緻的漂亮姑娘;我们也不能否认,这也的确是一个没有经过什么锻鍊的姑娘。同时,我们的脑子里也不能不闪出一个个的问号:谁知道她的思想咋样?心地如何?谁知她能不能吃苦受累?谁知她能不能经住风雨冰霜?不过眼下的周丽给人的印象是无忧无虑的。她目光一闪一闪地迎视着朝她走来的韩喜梅,满面春风地问道: “队长,找我有事吗?” “你把这面基地党委送给我们的五星红旗插到汽车前头!” “是!” 周丽伸出她那洁白细嫩的双手,接过韩喜梅交给她的五星红旗,两颊的酒窝和嘴角上那颗黑痣都同时牵起动人的微笑,显露着她心里有一种无法掩饰的欢快和激动。她扛着红旗走到车前,跳上踏板,把红旗插到栏杆里,又找上根绳子一圈一圈地捆起来。 周丽能参加小分队,到斗争中去锻鍊自己,就其意义来说,已远远超过锻鍊本身。她觉得这是自己的人生获得了自由,获得了解放。周丽的父亲是芙蓉城有名的画家,她的母亲是一位虽有文化但因身体有病而自觉自愿充当贤妻良母的家庭主妇。周丽是他们的独生女儿。当父母的本想让女儿继承父业,成为一个画家。哪知女儿有一副金嗓子,没有心思学画,只有心思唱歌。于是,父母只好服从了女儿的志趣。 第10页 临解放的头三年里,芙蓉城的学生经常举行反飢饿、反内战、反迫害的示威游行、集会演讲和街头演出。周丽父母怕自己的女儿卷到政治漩涡中而荒废了她的理想,便果断地要正在上高中的女儿立即辍学,将她关在屋里,请了一名家庭音乐教师对她进行专门训练,并给她立下了只练唱、不出门的家规。在钢琴的伴奏下,她整天唱那些世界上最有才华的音乐家的小夜曲和咏嘆调。这样地训练无疑使她本来就跟金子一样的嗓子更加闪光了。这种技巧上的突飞勐进,她固然得感谢为她立下严格家规的父母。但是,精神和心灵上的痛苦与空虚,又使她对父母这种与世隔绝的禁锢政策不止一次地表示过反对,哭着闹着要冲出这个简直是窒息她生命的家庭。然而一切努力都归失败。唯我独尊的严父和心善面软的慈母把她关在家里,她还从未出过一次家门。她只是在小夜曲和咏嘆调中度过这虽有音乐美感却没有人生自由的日月。 那日月,她象关在笼子里的百灵鸟,她一边在歌唱,一边在渴望自由。去年,芙蓉城解放了。天空晴朗,大地一新,一切都变了样,整个社会都翻了个个儿。她多么想冲出去呀! 她要去认识这个新的世界,结识新的人,接受新的思想,开始新的生活,让自己的青春和生命更富有新的意义。社会生活的变化也不能不使家庭生活发生变化。已经唿吸到新鲜空气的父母不再墨守成规,破例地同意她到社会上去活动。在一次军民联欢会上,她出类拔萃的演唱,理所当然地赢得了暴风雨般的掌声和一束束美丽的鲜花。同时,出人意料地使她的生活发生了梦幻般的变化。她不用考试,就这样毫不费力地被同台演出的基地文工队录取,成了一位歌唱演员。离开家庭,来到部队,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新鲜而又富有吸引力的。当她听到文工队的老同志自豪地谈他们在战火硝烟中演出的时候,她既羡慕他们走过的道路,又后悔自己没赶上这样激动人心的年月。这次能随气象小分队进藏,她觉得正可以补偿自己这先天的不足。难怪人们发现她那张年轻美丽的脸上始终没断过笑。用气象员们的行话来说,她的脸上始终是晴天。 周丽想着即将开始的富有诗情画意的旅行,心里油然生起一种浪漫感。她的手不自觉地从军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彩色图画,目光专注地看起来。这是一张活灵活现的灵芝草图,是母亲特意交给她的。母亲对她细谈过给她这张灵芝草图的用意。原来她父亲长年神经衰弱,多方求医,也无效果。她母亲听人说灵芝草治神经衰弱有特效,就让她到西藏顺便找找。她抬起神往的双眼,喃喃低语道: “西藏有吗?” “西藏有什么呀?周丽同志。” 周丽一掉头,见是钟震山正关切地望着自己。她怕初来乍到就让人看出自己内心的秘密,忙掩饰道: “哦,没,没什么。” 钟震山又指着她手中的灵芝草图,好奇地问道: “你手里拿着的是啥呀?” 周丽慌慌忙忙地把灵芝草图揣回口袋里,用俏皮话搪塞道: “这是秘密!” 钟震山憨笑着说: “周丽同志,别见怪,早知道是你的秘密,我是绝对不会问的。” “嗯,看来你这个电台台长没有白当,是遵守保密规定的模范”周丽神色爽朗地开起钟震山的玩笑来。 人们被周丽的玩笑话逗乐了。在一片笑声中,钟震山起了脑袋。 这时,肖向前和高虹来到了。他们是分别代表基地党委和试飞机组来给小分队的同志们送行的。 耿维民、韩喜梅、严军、郝志宇、钟震山、陆小明、林青云、申光、许峰、周丽,这就是小分队的全部人员。肖向前、高虹和他们一一握手,热情话别,衷心地祝愿他们早日从索南才旦传回佳音。当肖向前握住韩喜梅的手时,特意又瞟了高虹一眼,风趣地问他俩: “你们的事商量过吗?” 高虹点了点头,韩喜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么,你们的婚礼计划延期到什么时候举行呢?” 高虹和韩喜梅同时说道: “延期到西藏空中航线开闢以后。” 肖向前满意地点点头,又笑眼望着耿维民: “你这个当大叔的批准吗 “当然批准。”耿维民实实在在地说道,“我这个大叔正愁没有合适的礼物送给他们哩。这下好了,到了西藏,我一定要采一朵冰山雪莲,送给他们作为结婚纪念!” 顿时,高虹和韩喜梅那两张青春焕发的脸上微微绽出了甜蜜幸福的笑容,同时快活而又深情地喊道: “大叔” ! 耿维民笑微微地拍着高虹的肩膀,亲切地嘱咐道: “高虹,加把劲,把翅膀练得硬朗朗的。等我们到索南才旦摸清天气情况,你就驾着飞机象大雁一样,飞过索南才旦山!” 高虹点着头:“大叔,你的话我记住了,我一定加劲练翅膀。” 耿维民又提醒他道: “飞到索南才旦山上空的时候,可别忘了给大傢伙摇摇翅膀呵!” 高虹展开双臂当翅膀地摇了几摇: “忘不了,到时候,我一定摇翅膀向进藏小分队的同志们表示感谢!” 第11页 周丽一脸是笑地对高虹说: “高虹同志,到时候你可要把飞机飞得低一点,最好能把手从飞机里伸出来。” 高虹问道: “这要干什么呀?” 周丽闪着天真的目光,欢快地说: “我要给你献上一束西藏的鲜花,祝贺你试飞成功!” 周丽的话立时引来一片笑声。笑声中,钟震山粗着嗓门发表着自己的见解: “这简直是在作诗!” 周丽并不介意地说: “开闢西藏空中航线,这本来就是一首美好的诗嘛。” 肖向前看了看手錶,对小分队的同志们说: “好啦,出发吧!” 小分队的同志们上了车。当汽车开动的时候,在周丽的指挥下,他们唱起了高亢激昂的《高原气象兵之歌》。吹起嘹亮的进军号,  火红的战旗迎风飘,    我们是高原气象兵, 进军西藏斗志高。 不怕云雾茫茫, 不怕风雨潇潇, 不怕飞雪飘飘, 不怕险关道道, 天下阴晴我观测, 人间冷暖我预报。 我们是高原气象兵, 万里云天斩魔妖, 要为大雁指方向, 空中开出路一条! 告别了美丽的芙蓉城,告别了亲爱的首长和战友们,小分队的同志们时而坐车、时而乘船、时而骑马、时而步行,征险山、战恶水,终于到达了他们完全陌生的世界,那个尚未完全被人认识的充满了神秘色彩的西藏高原。 每当他们回顾起这段艰难歷程的时候,他们总是对沿途1陆军战友和西康省藏区僧俗群众的密切配合和大力支援充满了感激之情。使他们尤为感动和难以忘怀的是,他们在甘孜受到了白云寺纳西扎布活佛的热情接待。纳西扎布活佛已1西康省于一九五五年撤销。 是七十五岁高龄的人了,但却红光满面,神采奕奕,显得十分硬朗。由于他经义广博,在西康、西藏,青海、甘肃的僧侣中享有盛名。更由于他十五岁时,独身孤胆地从甘孜徒步奔赴佛教圣地拉萨,朝拜过达赖喇嘛,使得他在拉萨僧俗首领中成了一位颇有影响的人物。十四年前,中国工农红军到达甘孜时,他是当地博巴政府1副主席;今天,他已是西南军政委员会委员。他壮心不已地告诉进藏小分队的同志们,为促进西藏早日实现和平解放,他将于近期出走拉萨,朝拜达赖喇嘛。当他得知小分队要去索南才旦时,更是喜形于色地向小分队的同志们介绍起索南才旦寺有一位深得他喜爱的弟子洛桑活佛,并请韩喜梅替他捎去一封亲笔信。 在小分队离开甘孜的时候,纳西扎布活佛为他们举行了盛况空前的欢送仪式。他组织白云寺的喇嘛们擂鼓奏乐,念诵经文,祝愿小分队的同志们吉祥如意,一路乎安。 这一天,小分队的同志们骑着马来到了一个岔路口。左边,远处,一个荒凉的村寨隐隐可见地出现在他们眼前;右边,近前,一条小河哗啦啦地响在他们耳边。韩喜梅拿出随身携带的行军路线图,把当过骑兵班长的钟震山召到跟前,指着左边远处的村寨,用徵询的口气问道: “钟震山,你看那个村寨是不是索南才旦?” 钟震山低头看了看地图,又眯起眼睛望了望左边的村寨,用肯定的语气说: “没错,是索南才旦!” 1博巴政府即藏族人民政府。 韩喜梅指着右边的小河说道: “那蹚过这条地图上的无名河,朝前一直走,就该是格洛山口了。” “对,正是已经驻进了我们陆军部队的格洛山口!”钟震山兴高采烈地说。 行军途中,基地曾电报通知小分队,格洛山口已驻进了我们的陆军部队。按计划,到这里后要立即与那里的陆军战友取得联繫。同时,将只留下红红和青青两匹备应急用的马,余下的都送到那里去。十来个人的小分队是无力餵养这么多马匹的。于是韩喜梅根据小分队支委会在行军路上研究确定的方案,做出了部署。她让林青云、许峰、申光三人赶着马到格洛山口去与陆军部队联繫。 等林青云、许峰、申光三人赶着马群走远以后,人们才转回身来,朝索南才旦望去。 ” “咣!咣! 陡然,小分队的同志们听到从索南才旦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古剎钟声。 第三章 在索南才旦河东岸不远的大山山腰上,有  一座不甚招人眼目的古老建筑。这就是许久以来一直名贯近百里的索南才旦寺。多年来,远近各方来这个寺庙朝圣拜佛的人,络绎不绝,成日里香菸缭绕,佛乐不断。只是近一个月  来,它突然变得门庭冷落了。 索南才旦寺正门外,是一块土平坝,土平  坝的正中央立着一根与寺庙顶部一般高的嘛呢杆,嘛呢杆上那些印有佛经的经幡,正随风唿唿抖响着。庙门右边,有一棵盘根错节的古  树,粗大的树干七股八岔地长着繁枝茂叶,象一把金色的巨伞,把寺庙覆盖了一大半。就在这古树的一根粗枝上,吊着一具青铜大钟。 此刻,有一个身穿杏黄色法衣的僧侣,正  一手扶着古树,一手攥着一根连到青铜大钟钟锤上的粗绳,一下又一下的拉着。 第12页 ” “咣!咣!咣! 受钟锤撞击的青铜大钟,发出闷沉沉、颤悠悠的声音,在索南才旦河东西两岸迴荡着。 这位拉绳撞钟的僧侣,终因喘息艰难,停止了拉动,正过身来将背靠在树干上。他就是甘孜白云寺纳西扎布活佛最得意的弟子洛桑。洛桑今年六十三岁,是索南才旦寺的活佛。 洛桑活佛侧过身子看一眼大经堂里冒出来的浓烟,听到里面发出来的毕毕剥剥的声响,眉头更加紧锁,双眼更显焦急,脸上更露愁容。于是,他喘息未定,又不得不身离树干,把两只手一起紧抱在粗绳上,又一下比一下吃力地拉起来。伴着单调的钟声,还有人在河岸大声疾唿: “红汉人火烧索南才旦寺了,僧俗众生快来救火呀!” 这个报警告急,声援救火的人是洛桑活佛的侍役喇嘛,名叫乔巴。乔巴是个身强力壮、深受洛桑器重的喇嘛。 但是,这震颤天地的钟声,这惊人心魄的唿喊,没有在索南才旦河两岸引起一点反响。 洛桑已经有些精疲力竭了,但他依然不肯松开手中的绳索。他感到有些站不稳,用不上力了。于是,他背靠树干,稍微闭目匀气,随即又睁开眼拉动起来。他每拉动一下,差不多把全身力气都用上了。他揩了一把额头的汗珠,回身朝大经堂望去,大经堂里传出越来越大的声响,浓烟开始卷着火星子一股比一股勐地喷出来。他正过眼来,透过瀰漫在土平坝上空的烟雾,环视着索南才旦河两岸开阔的土地。索南才旦河两岸的一切仍是那么静悄悄的,只有乔巴的唿喊在这空旷的天地间越发显得单薄无力。 看到这情景,洛桑活佛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他开始后悔自己昨天晚上的安排了;开始动摇了自己对解放军的信念;开始对索南才旦河两岸的平静产生了怀疑。 由于时令已到秋尾冬头,昨晚洛桑活佛作出决定:次日除他自己和乔巴留下看守寺庙外,从经师到喇嘛全班人马都上山砍柴割草,以备过冬烧火取暖之用。同时决定次日寺庙停止香火,谢绝朝拜。 谁知今天全寺僧人上山砍柴割草,乔巴到石阶下不远的索南才旦河去背水的时候,一位不速之客突然从古树后面钻出来,急步匆匆地直奔寺庙正门。 正门前,洛桑活佛正在那里闭目静神,排除一切杂念与干扰地在背习着一本刚到手的新经书,偶尔还发出几声诵经声。就在他的心灵仿佛升度到忘我地步的时候,勐听得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灌进他的耳鼓,扰乱了他全神以赴的情绪。 他闭目问道: “是谁呀?” 没有听到回答。于是,他不得不停止背习经文,睁开眼睛,只见一位身穿黄军装的人已经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正要进大经堂。他忙追上去,将那人挡在门口。他弯腰施礼,显得十分和气地问道: “请问先生,从何处而来?” 那位不速之客高傲地一昂头: “有眼不会看吗?” 洛桑活佛把来人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只见他头戴“八一” 五角红星军帽,胸佩“中国人民解放军”布章。这使洛桑活佛大有喜出望外之感: “昨天沙拉土司说你们近日要光临索南才旦,想不到这就到了。我,索南才旦寺活佛洛桑向解放军致意!” 说着洛桑活佛双手合十表示欢迎。 那位不速之客言语轻浮地说: “老和尚不必客气了。” 洛桑活佛一听,心头暗吃一惊。自己是堂堂正正的活佛,是一寺之主,他怎么如此不顾礼节地称唿自己?他定睛细瞅,这才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解放军左脸明显地留着个鼓胀胀的伤疤,两只眼睛被一副色调浓暗的墨镜死死地遮住了。洛桑活佛凝目沉思少顷,又进一步探询道: “你们解放军就是我当年在甘孜见到过的红军吗?” 那位不速之客不屑一顾地说: “正是!正是!” 洛桑活佛将这人的谈吐风貌与当年在甘孜见到过的红军两相比较,觉得不象。在昨天沙拉土司召集的有索南才旦僧俗头人参加的会议上,沙拉土司宣布:近日内,将有一支解放军的气象小分队进驻索南才旦。洛桑活佛当年学经甘孜时,曾随担任甘孜博巴政府副主席的纳西扎布活佛,与北上抗日的红军有过十分亲密的交往。这支队伍纪律严明,秋毫无犯,对寺庙倍加保护。对此,他和他的格拉1纳西扎布活佛都感佩万分。他曾跟他的格拉一道收容、转移过红军的伤员;也曾跟他的格拉一起,满怀至诚之心,为伤愈归队的红军战1格拉即老师的意思。 士念过吉祥如意经,祈求佛爷保佑一路平安。最近,从内地不断传来的消息一再证实:如今的解放军就是当年的红军。今天,听说解放军要进驻索南才旦,他更是振奋不已。 他觉得,随着解放军的到来,一个他梦寐以求的太平盛世即将降临了。可是,沙拉土司和普灵寺新即位的饶措活佛却对解放军大放厥词,把解放军描绘得跟赵尔丰1率领入藏的清兵和蒋介石的国民党兵没有两样,甚至比青面獠牙还要狰狞可怕十倍。洛桑认为,这是不怀好意的煽动,是蓄意在播种仇恨的根苗。他意欲据理反驳,以正视听,但又感到此时此地很难如愿。当沙拉、饶措要他发表意见的时候,他却早已悄然退出会场,使沙拉、饶措忌恨在心。但是,眼前出现的这位解放军完全没有一点红军的样子,这让他好生纳闷:莫非被沙拉、饶措他们诬称做红汉人的解放军,真的变得象他们宣传的那样可怕了?他隐藏住自己的疑念,又问: 第13页 “请问大军到我区区小庙有何公干?” 那位不速之客一扬手,不耐烦地大声道: “朝佛拜菩萨!” 洛桑活佛听其言,观其行,觉得此人没有一点朝佛拜菩萨的虔诚之意,不象是个信佛的人。他对来人只好实言相告: “实在对不起大军,我寺众生今日上山砍柴割草,寺庙全天停止香火,谢绝朝拜,请改日再来。” “老子解放军见庙就进,见菩萨就磕头作揖,你这是个) 赵尔丰为清朝驻藏大臣。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统兵入藏。啥毬规矩!” 那不速之客言语粗鲁,说完就往里进,把上了年纪的洛桑活佛撞了个趔趄,险些儿摔倒。 洛桑活佛心里气得抖抖的,哪有这样言语污秽、行动粗野的解放军。他颤悠地站着,一迭连声地喊道: ” “这是佛门净地呀!这是佛门净地呀!不得  洛桑活佛话未说完,便被那不速之客狠狠一拳击倒在地,当即头昏目眩,不省人事。 过一阵洛桑活佛才微微睁开昏花的老眼,声音低弱地喊道: “乔巴!乔巴!” 正背水上石阶的乔巴隐隐约约听到洛桑活佛在唿喊自己,想必有什么急事相告,便三级并作两级往上跨,很快就上了土平坝。他赶忙向前张望,不由一怔,慌慌张张地丢下水桶,朝趴在经堂门口的洛桑活佛奔过去: “洛桑活佛!洛桑活佛!” 身后,那没有放置稳当的水桶,骨碌碌地顺着石阶一滚而下。 乔巴蹲下身子,把身单力薄的洛桑活佛扶坐起来,心情紧张、神色不安地问道: “洛桑活佛,你怎么倒在这里?” 洛桑活佛有气无力地说: “叫人打的。” 竟有人对德高望重的洛桑活佛下手,实在让乔巴又惊又气: “什么人?” “解放军。” 乔巴心下惊叫起来。乔巴自从跟在洛桑活佛  “解放军!” 身边,不止一次地听他赞不绝口地夸耀当年在甘孜学经时遇到的红军是一支天下最好的队伍。昨天夜里,他怀着深沉的感情告诉自己,当年的红军  现在的解放军就要到索南才    旦了。这些出自洛桑活佛的肺腑之言,使年轻的乔巴受到强殴  烈的感染。现在居然发生了解放军打活佛的事情,使乔巴有些犯疑了。但他又不能不相信,这是他衷心敬重,并引以为自己做人楷模的活佛亲口对自己说的呵!他气恨地问道: “解放军在哪里?” 洛桑活佛朝大经堂一指: “大逆不道呀,闯入我佛门净地去了!” “什么?!”乔巴大惊失色,气沖脑门,挥拳顿脚道,“这些红汉人,胆敢违我佛规,哪里还有一点红军的样子!” “时过境迁,年深日久,莫非当年的红军变样了?”洛桑边说边摇头,表示他并不愿意说这样的话。 “我进去找到那个解放军,非叫他在菩萨面前赎罪不!”可乔巴说罢,怒不可遏地一冲而进。 洛桑扶着门沿,冲着乔巴的背影,叮嘱道: “乔巴,不可粗俗失礼!” 没过多一会,乔巴忙三火四地跑出来,向等候在门口的洛桑活佛禀告道: “洛桑活佛,寺庙备处都起火冒烟啦!” 洛桑活佛大为震惊。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解放军闯入我佛门净地是干这等事情的。他心急火燎地问: “人呢?” “跑啦!” “跑啦?四壁高墙,后门上锁,他往哪里跑?” “后门已被踢开!” “哦,破门而逃啦!” “洛桑活佛,我去背水救火。”乔巴心里急得火沖沖的,一转身就要朝石阶口跑。 “慢!”洛桑活佛一招手道,“你我二人势单力薄,这样救法,无济于事。” “那该咋办?”乔巴心神无主,连连搓手。 洛桑活佛照例先是闭目沉思一阵,说道: “我敲钟告急,你唿喊求援。” “沙拉土司、饶措活佛会差人来相助吗?乔巴带着明显的疑虑问道。 “我与他们虽然见解各异,我想救火如救命,他们不会隔岸观火,无动于衷,定会助上一臂之力的。”洛桑活佛按着一个正统的出家人的善良心地揣度着沙拉和饶措,对他们寄予了希望。 现在,洛桑活佛已经快失去拉绳撞钟的最后一点力气了。他把绳索在手上缠了几圈,好一阵喘气,才又使出全身力气,勉强把青铜大钟撞响一下:“咣!”索南才旦河两岸响着这一声空濛蒙、飘忽忽的钟声,由强到弱,悠然飘逝。索南才旦河沿岸的唿喊声,也渐渐变得喑哑了: “红汉人火烧索南才旦寺了,僧侣众生快来救火呀!” 然而,索南才旦河两岸依然毫无反响,静悄悄的。 洛桑活佛已经感到完全无望了,松开手中的绳索,疲惫不堪地朝寺庙大门走去。 他走过前庭的石板小径,登阶而上,毫不踌躇地钻进了烟火飞腾的大经堂。 第14页 大经堂里,悬挂在屋樑上的一条条经幡都着火燃烧了。 菩萨周围的座架也都起火了。特别使洛桑活佛痛心的是那尊刚塑起不久的普度众生的佛祖释迦牟尼像也未能倖免。这是一尊释迦牟尼的说法像。洛桑活佛依据经书的记载,把释迦牟尼说法时的形象塑造得生动逼真。你看他,仪态端庄,右手半伸,盘腿而坐。他的两边恭立着两位双手合十的尊者,左边的名叫迦叶,右边的名叫阿难。他们都是释迦牟尼得意的弟子。现在他们谁也无能为力解脱面临的灾难。缠绕在他们身上的由洛桑活佛特意敬献给他们的圣洁的哈达,也唿唿地燃烧起来了。整个大经堂闪耀着通红的火光,把所有的菩萨都映照得红亮亮的;整个大经堂烟雾缭绕,使得体弱的洛桑活佛呛咳不止。他难受地把目光从释迦牟尼那笑容可掬的脸上收回来,心中连连哀嘆,真诚地忏悔自己。 活佛又走到大经堂左侧,顺着楼梯,走回自己设在二楼的卧室。他看到已有缕缕烟雾从门缝钻进来。这说明,大火已经烧上楼来了。他仿佛怀着一去不返的依恋心情,良久地凝视着他安寝的地铺和写字的桌子,随后转身出门,一拐弯,步入隔壁专供自己念经祭神用的那个小经堂。洛桑活佛的小经堂终日亮着七盏不灭的酥油灯。灯光把小经堂的陈设照得一目了然。小经堂里挂着画有各种姿态的菩萨画卷。左墙正中有一个朱红色的神龛,神龛里是端然而坐的释迦牟尼像。右墙上挂着个镜框,镜框里镶着一张他与纳西扎布活佛十四年前在甘孜的合影照片。小经堂临窗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搁着竹笔筒,桌前放着一把椅子。小经堂四周的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满了他读过的经书。在这些经书中,有很多是他在甘孜的格拉纳西扎布活佛送给他的。在和纳西扎布活佛相处的日子里,他不仅学到了更深的经义,而且学到了纳西扎布活佛冰清玉洁般的品德。洛桑活佛翻开一本装璜别致的经书,里面的书页全是贝叶,贝叶上写着密密麻麻的经文。这是纳西扎布活佛在拉萨朝圣学经时,一位印度高僧送给他的。这本贝叶经古老而有价值,离开甘孜回索南才旦时,纳西扎布活佛转赠给了他。他一直当至宝小心珍藏着。可是,火焰快要封楼了,他已经不可能把这本珍贵的贝叶经转移到藏经室去了。他不得不心情沉重地把它重新放回书架上。他最后看一眼几十年来自己天天在这儿念诵经文,祈祷神灵,修身养性的小经堂,然后转身朝门外走去。他正欲动手开门,陡然间一股烟火唿隆一声破门而入,将他扑倒在地。他连忙爬起来,毫无顾忌地走出烟火堵门的小经堂。 洛桑活佛放眼看去,见大火早已四处蔓延。火舌已经快要舔着绘有各种山水花卉和虫鱼鸟兽的雕樑画栋;那几根全贝多罗树的叶子,称贝叶。用贝叶制作的经书叫贝叶经,是十分古老、稀罕而有价值的。 力支持着整个寺庙的朱红大圆柱,也开始星星点点地冒起火苗子,烧化的油漆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洛桑活佛顺着烟火四起的木楼梯向下颤颤巍巍地走着。他下完最后一级楼梯,扶着被火烤得发烫的油漆栏杆,稍作喘息,就又径直地穿过带火的经幡,朝大经堂正中的释迦牟尼和他的弟子迦叶和阿难一步一顿地吃力走去。 他行至菩萨跟前,发现缠在他们身上的哈达早已化为灰烬,正纷纷扬扬地飘散着;他们那刷过金粉的脸孔和身子也被烟火熏得黑黝黝的了。他不忍心再看下去,一阵揪心撕肺的痛楚使他头一垂,双膝跪倒在地。 他的灵魂在向菩萨们,在向他朝夕相望的菩萨们默祷着。他不希望仁慈的菩萨们原谅自己,他只能以至诚之心向菩萨们忏悔。他朝四周的菩萨们一一观望一阵,当目光落到释迦牟尼身上时,他勐然伸起双手,大声疾唿起来: “佛爷,我有罪呀,我有不可饶恕的罪呀!” 他这发自心灵的真诚唿喊,在这烟重火浓的索南才旦寺里迴响着。他只觉得寺庙的各个角落都在应和着自己的声音: “佛爷,我有罪呀,我有不可饶恕的罪呀!” 等这飞烟穿火,绕樑过柱的声音消失以后,洛桑活佛才站起来,整了整自己的法衣,两眼透过烟火的空隙,心情沉痛地望一阵哺育他成长的索南才旦的土地,那土地上的河流、山川、树木,最后收回目光,蹲下身子,端然挺胸,盘腿而坐。只见他双目微闭,双手合十,显得雍容端庄,镇静自若。 此刻,洛桑活佛已毅然作出与寺庙、与寺庙中各位大慈大悲的菩萨同归于尽的抉择;他仿佛已经听到佛爷召他回归天堂的声音,眼缝里渗出了激动的热泪。他决心升天了。 烟雾在他面前飘逸,烈火映得他满脸通红,那象断线的珍珠一滴滴流淌的泪水,也闪着晶莹的红光。在这生命即将终结的最后时刻,他,一个虔诚的僧侣,心无半点杂念,没有一丝懊悔。他感到的不是死亡的威胁与痛苦,心中只有归天的激动与虔诚。 这时,只见洛桑活佛头顶上有一条经幡已燃成一条明晃晃的火索,连接在横樑上的绳头眼看就要烧断了,朝他身上飞迸着火星子。 合十打坐、静候归天的洛桑活佛渐渐感到自己的意志在升华了。忽地,朦胧中他隐隐听到外面有一种异样的显得杂乱的声音。但他极力排除着这种声音对自己升天的干扰。 第15页 寺庙外,石阶下,人民解放军小分队的同志们从岔路口如风似火地赶来了。女队长韩喜梅高声地喊道: “钟震山!” 钟震山把红红和青青两匹马拴在一棵树上,答应着: “到!” 韩喜梅心急火燎地朝上一指: “你立即进寺庙侦察火情!” “是!” 钟震山象接到十万火急的战斗命令一样,顺着石阶,嗖嗖几下就登上了土平坝。旋即,象一支利箭,直射那烟火封门的地方,转瞬间便消逝在烟火之中。 原来小分队的同志们刚刚来到村寨外的岔路口,一听到“咣咣”的钟声,就预感到索南才旦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过一阵,发现索南才旦寺冒起浓烟,便断定寺庙起火了。耿维民、韩喜梅、严军三个支委当即决定,立即奔赴寺庙,全力救火。他们一口气跑到这里,行装未解,一个个就顺石阶飞奔而上。他们刚一上到土平坝,钟震山就从寺庙里快步如飞地跑来了。他向耿维民和韩喜梅报告着火情: “寺庙前后左右都是火,楼上也有部分房间着火了!” 韩喜梅向土平坝四周看了看,既无压火的沙,又无灭火的水。在她年轻的经歷里,还是头一回遇上救火这样的事。 该怎么办?她感到有点束手无策。每每在这难以应付的时候,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飞到了耿维民的脸上。 耿维民果断地对大家说: “同志们,取下脸盆,到河里打水,一定要把火压下去!” 大家立即从肩上甩下背包,取下脸盆,一转身,沿石阶而下,直奔索南才旦河岸边。 这时,索南才旦河岸边,走过来几个袍子褴褛的背水女奴。这几个女奴的家住在河东岸,是专为沙拉庄院背水的。 她们全都侧着脸,担惊受怕地张望着土平坝上失火的寺庙。 走在最后面的一个女奴停下了脚步,望着这烟飞火腾的索南才旦寺,年轻俊丽的脸庞顿时收紧了,眼里闪着旦惊且疑的光芒。蓦地,她听得从身后不远的地方传来一记长鞭凌空炸响的声音。她的背嵴不由得抖动了一下,连忙收回目光,跟上前面的姐妹们。 战士们端着水从神色惊悸的女奴身边一闪而过,飞速地朝石阶上沖,朝土平坝上跑,朝寺庙的烟火中钻。一连几个回合,楼下的火压住了些。但楼上的火仍然有增无减地燃烧着,发出唿唿的声响。阅歷丰富的耿维民朝楼上望了望,大声地唿喊道: “同志们,抓紧扑灭楼上的火,不然,大火上房就难办了!” 人们争先恐后地请求道: “我去!” “我去!” 钟震山沖前一步: “耿科长,我去!” 耿维民把信赖的目光盯到钟震山那张坚毅的大脸膛上: “钟震山,上楼救火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动作要快,不能让大火爬上房顶!” 钟震山向耿维民坚定地表示: “耿科长,保证完成任务!” 钟震山一上楼,便冲进了洛桑活佛的卧室。卧室里,大火已经扑到窗前。他果断地脱下军衣,在卧室里上下抽打,左右横扫,十分干脆利索地把火扑灭了。旋即,他又拔腿冲进洛桑活佛的小经堂。 小经堂里,墙上挂的那些菩萨画卷在着火冒烟,空气里充满了烧纸的煳焦味儿。画卷边角的火舌正气势汹汹地朝书架上的经卷伸舔去。钟震山凝眸沉思少顷,毫无顾忌地把手伸向带火的画卷,一把扯下来扔在地上。然后用军衣把火抽打灭,完整无损地保住了那些珍贵的经卷和纳西扎布活佛与洛桑活佛的合影。 寺庙外,小分队的同志们沿石阶穿梭般地飞上奔下,端水救火。 索南才旦河岸边,刚才那位朝着火的寺庙张望的年轻女奴,又呆呆地立住,目光全落在这些捨死忘生救火的解放军战士的身上。她身旁的一位女奴拉了她一把: “毛里,快走吧!” 这位女奴象没听见似地,仍然呆立不动。那几个背着盛满水桶的女奴,踏着露出水面的石礅子,朝河岸走去。忽然,这位女奴听得有人在问她: “姑娘,你们的水往哪里背?” 女奴一回头,见一位满脸烟燻火燎的女解放军出现在自己身边。女奴仰着一张青瘦的脸,两眼诚惶诚恐地盯着对方,没有回答。 这位女解放军就是韩喜梅。她又问道: “是背水救火吗?” 女奴轻轻地然而是慌张地摇了摇头,咬着牙关,愤愤不平地责问韩喜梅道: “你们为什么放火烧索南才旦寺?” 韩喜梅吃了一惊: “谁说是我们放的火?” “你没听到吗?”女奴用长把木杓往桶里盛着水,头也不1毛里即“餵”的意思,是对女性的称唿。 抬地说着。 韩喜梅一心只顾救火,经女奴这一提醒,才留心地听见河对岸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唿喊声: “红汉人火烧索南才旦寺了,僧俗众生快来救火呀!” 这莫名其妙的祸水是从哪里冲来的呢?韩喜梅心里气愤极了。她按捺不住自己冲动的感情,又问面前这位女奴道: 第16页 “你怎么不救火呢?” 女奴已经灌满了水桶,没对韩喜梅的问话作出回答,把长木杓往水桶里一沉,目光迅速地朝后扫了一眼。 韩喜梅看出了女奴内心的顾虑,也明白了她的意思。韩喜梅把眼往后一瞧,一眼就看到不远处有一个手执长鞭的人正凶神恶煞地直冲着这边,但一看到韩喜梅,立即就把目光避开了。韩喜梅心里打了个顿,似乎捕捉到了点什么似的,不再问那位女奴了。她转过身,正要弯腰打水时,突然听得那位女奴尖着嗓门惊叫起来: “火!火!” 韩喜梅一听,以为是寺庙内的火又烧大了,忙直起身朝土平坝上的寺庙望去。又听得那女奴急唿起来: “火,你头上,你身上的火!” 韩喜梅这才发现自己从寺庙里带来的火星子,竟烧着了背后的衣服和后脑勺的头髮。她正准备打一盆水往自己身上浇的时候,只见那女奴提起水桶,一出手朝韩喜梅泼去,哗啦啦淋了她一头一身。 韩喜梅头上、身上的火浇灭了。她十分感激地看了女奴一眼,忙用脸盆替她盛满水桶,又帮她上肩背上。女奴背着水桶跨上了石礅子。韩喜梅打满一盆水,刚直起腰,就见那个手执长鞭的人从她身边一擦而过。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面目,那人就已经跳上石礅子,尾追女奴而去,长鞭在他手中象长蛇似地扭摆着。 救火如救命。韩喜梅强压下心里的疑团,端着水急步如飞地往石阶上跑去。 从房樑上落下来的经幡,铺满了整个大经堂。整个大经堂变成了一片火海。小分队的同志们尽管全力以赴地用水浇,用衣服抽打,仍然压不下火势。已从楼上转战下来的钟震山正急得没法的时候,见韩喜梅端着一盆水冲进来,便大步上前,不容分说地夺过来,一盆水从头浇到脚跟,顿时周身精湿。钟震山把空脸盆还回韩喜梅手中,身子一挺,敞着嗓门大喝道: “同志们,跟我来!” 话音一落,钟震山敏捷地卧倒在地,在烈焰腾腾的经幡上滚压着。 人们看到了榜样,看到了一个普通的共产党员在关键时刻显示出来的榜样的力量。人们为钟震山的举动所感召、所鼓舞,都用水浇湿全身,倒在地上,象蛟龙似地在火海里翻腾滚动起来。 正在这救火的紧急关头,索南才旦寺上山砍柴割草的僧侣们赶回来了。他们端来河水浇,提来河沙压,用树枝抽打。在军民合力奋战下,索南才旦寺的火渐渐小下去了。 当钟震山滚到大经堂正前方的最后一个火团时,勐地感到手脚碰到了什么。他忙撑起身来,一抬眼,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只见眼前稳扎扎盘腿坐着一位年老的僧人。这僧人四周都是火,肩上搭着条火索似的经幡。这是何等危急的情景呀!然而使钟震山感到奇怪和惊异的是,这老僧居然临危不惧,正襟危坐,双目紧闭,双手合十,从容泰然,似乎什么也没有感觉到。钟震山忙用手挑开搭在他肩上着火的经幡,将他背上肩,拔腿就往外跑。 大经堂的火最后压灭下去了。 耿维民领着几个人四处仔细地巡视、检查着。 整个大经堂瀰漫着浓烟,使人辨不清方向。钟震山背着洛桑活佛在烟雾中跌跌撞撞地迈着脚步,好不容易才看到隐隐现出亮光的大门。他迎亮快步跑出门,把洛桑活佛放下来,将他的身子靠在粗大的古树上。他摇着洛桑活佛大声地喊道:“喂,老人家!”急切地希望他能很快清醒过来。 洛桑活佛的意识认定自己已经超度升天了。他想睁开眼睛看一看另一个世界,也许围着自己的都是些佛光照人的金菩萨、银菩萨。他试着慢慢睁开眼睛,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那具悬在古树下的青铜大钟。他玄惑不已,难道自己已不復存在的生命依然留在人间?他忙用手擦了擦眼睛,梦呓般地轻声低唤道: “乔巴!乔巴!” 唿喊救火的乔巴恰巧这时候也赶回来了。他伏身到洛桑活佛身边,用那已经累得沙哑的嗓子回答道: “洛桑活佛,我回来了”。 洛桑活佛颤巍巍地摸到乔巴的手,仍呓语朦胧地说: “乔巴,我没有升天,还在索南才旦寺吗?”“你没有升天,还在索南才旦寺。” “这是怎么回事呢?” “有人救了你。 “谁?” “红汉人!” 洛桑活佛这才最后确信自己并未升天。他下意识地转动眼珠,看到了站在自已周围的解放军战士和寺庙众多的僧侣。他用谨慎的眼光挨个儿地审视着这些被烟火熏得黑苍苍的战士,内心开始忐忑不安起来。这是怎么搞的呢?他们放火,他们又来救火! 乔巴早已怒火烧心,气唿唿地质问: “你们这些红汉人,为什么要烧我们的索南才旦寺?” 这真是晴天响惊雷,战士们愣怔住了。年轻的周丽心里更感到委曲,暗想道:大家舍着性命救火,反倒成了纵火犯!倒是耿维民不动声色,稳稳沉沉地问道: “谁看到是我们解放军放火烧寺庙的?” 洛桑活佛动动嘴,想说什么,但又压下去了。乔巴替他证实: “是我们活佛亲眼看到的。” 第17页 耿维民眉目一展,转过身把拳头举到眼前: “小分队的同志们注意,面向我成一列横队集合!” 立时,以大个子钟震山为排头,队伍整理好了。耿维民最后加入队列,站在排尾,和颜悦色地望着洛桑活佛: “洛桑活佛,请你仔细辨认一下,我们中间哪一个是火烧索南才旦寺的?” 洛桑活佛虽是出了六十奔七十的老人,但对自己的眼力和记忆力还是自信无疑的。他眯缝起老眼将战士们一个个从头到脚细细审量一番,最后,他摇着头,连声说道: “不是你们,不是你们。” 乔巴在一旁气愤地说: “反正是你们红汉人干的!” “住口!”洛桑活佛制止着乔巴的放肆。他诚恳地说,“我洛桑从来是凭眼不凭耳。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的确是看到一位解放军闯入我的寺庙放火。从你们一身烟火看,我也相信是你们这些解放军救了我,也救了我的寺庙。我恨那个放火的解放军,我敬你们这些救火的解放军。是你们使我大难不死,绝路逢生;是你们使我的寺庙逢凶化吉,化险为夷。” 洛桑活佛这番话,使韩喜梅更进一步相信了甘孜白云寺纳西扎布活佛对他这位弟弟的介绍。他的确是一位性情耿直、态度谨慎的僧侣。他不轻易怀疑一个人,也不轻易相信一个人。她了解洛桑活佛十四年前在甘孜的那段经歷,便直言不讳地对他说道: “洛桑活佛,我们解放军就是当年的红军!” 洛桑活佛说:“这我知道。我亲眼见过,那可是天下最好不过的队伍!” 韩喜梅说:“红军是不会烧寺庙的。” 洛桑活佛说:“这我知道。红军对寺庙倍加保护。” 周丽心里本来就感到窝火,便有些沉不住气地问道: “你看我们到底象不象当年的红军?” “那个放火的解放军不象。”洛桑活佛把话说得相当严谨,“你们这些解放军象。” 韩喜梅觉得应该把纳西扎布活佛的信交给他。这样,也许对他认识、了解解放军会有帮助的。于是,她问道: “请问洛桑活佛,你认识甘孜白云寺的纳西扎布活佛吗?” 初次相逢,对方竟然谈及纳西扎布活佛!这使他感到有点突然,不得不警惕起来: “你问这干什么?” 韩喜梅看出了他的疑虑,就将在甘孜见到纳西扎布活佛的情况对他细说了一遍。洛桑活佛听罢,脸上疑云顿逝。他感嘆不已地说: “我的格拉纳西扎布活佛当年是甘孜博巴政府的副主席。如今他已是七十五岁高龄的人啦!” 耿维民接上道:“如今他是西南军政委员会委员,人老志不衰,最近还要去拉萨哩!” “什么?”洛桑活佛有些惊愕,“他要奔赴拉萨!” “对,纳西扎布活佛要亲自去拉萨一趟。”耿维民点头道。 “是去传经说法?” “不,为促进西藏早日实现和平解放,他要朝见达赖喇嘛!” “哦,为这个。”洛桑活佛被感动了,“他是个毅力很强的人,他一定能成功。” 韩喜梅这才把信递向洛桑活佛: “这是纳西扎布活佛捎给你的信。” 洛桑活佛不胜大喜,双手接过信来,激动地说: “哦,哦,格拉给我的信,格拉要去拉萨。” 当小分队离开寺庙以后,洛桑活佛这才抽身回到寺庙里。 僧侣们在大经堂里清扫着。大经堂灼热的空气里还散发着刺激人的油漆的煳焦味。 洛桑活佛急步登上楼,一进自己的卧室,便将门别死。 卧室里除门窗桌椅略有烧坏,其余均好。他迎亮坐在桌前,取出纳西扎布活佛的信,拆开就着窗户的亮光细看起来。他越看心情越不平静,其中有一段话使他特别振奋和鼓舞,并且情不自禁地念出声来: “我纳西扎布已是风前烛、瓦上霜的老僧了,但我不能容忍西藏有的人背叛祖国,投靠外国的行为。解放军进藏,是为了我中华的统一,是为了西藏的昌盛。你是我最为信赖的弟子,望你能认清形势,为和平解放西藏尽心竭力。 我将于近期动身前往拉萨朝见达赖喇嘛,尽我老僧区区之力”。 洛桑活佛正看得眼热,念得动情的时候,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扣门声打断了。他急忙把信装好,又揣入怀中,这才问道: “是谁呀?” “洛桑活佛,我是乔巴。” 洛桑活佛起身开门,只见乔巴手上拿着个铮光闪亮的东西。乔巴向他呈禀道: “洛桑活佛,这是在清扫大经堂时捡到的。” 洛桑接过一看,一下就看到了这个发亮的小方盒上刻印着一排圈套圈浪赶浪的外国字。他走回桌边,大拇指朝下一压,这个小方盒立即“叮叮咚咚”地奏出一支颤颤悠悠的乐曲来,同时跳出一星火光。这乐曲声不算太响,但却象警报铃响在他耳边;这火光不算太大,但使他重又感到了火灾的威胁。在火光和乐曲声中,洛桑活佛象受到了什么意外打击一样,蓦地,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第18页 乔巴见此情景,忙上前关照: “洛桑活佛,你这是犯病啦?” 洛桑活佛没应声。乔巴望着他突然变得呆板的脸孔和发直的眼睛,惊异地叫道: “洛桑活佛,你的气色 不好呀!” 洛桑活佛还是没有应声。他头也不回地对乔巴扬扬手。 熟悉他的乔巴立即领悟了他这个手势的意思。他这是要煞费心机地思考问题了,任何人不得在他身边逗留。乔巴很快退了出去,随手把门拉得紧紧的。 洛桑活佛又一次按响了这个带火的小方盒。卧室里又一次响起了“叮叮咚咚”的曲声。 乐 第四章 索南才旦河西岸,在一片河滩的尽头,有  一座马鞍形的山岗。山岗南北两端突起的部  位,顺山势并排着两幢风格迥然不同的建筑。 南端是沙拉土司的庄院,由于近日在顶部增建了一个瞭望所,使它象古城堡似地赫然耸立在山岗上。北端是饶措活佛的普灵寺。这座远不及索南才旦寺歷史悠久的寺庙,是清末的建  筑,一个多月前经过饶措活佛一番苦心改建,那对长年静卧在屋顶上的青铜长龙换了一对白石膏做成的鸽子,显得不伦不类的。这两座建筑居高临下,与古老的索南才旦寺遥遥相望。 在沙拉庄院后院的二层楼上,有一间宽宽  敞敞的大厅堂,这便是沙拉土司开会议事和  迎来送往的地方。 从一色的石头结构来看,这间大厅堂依然  保持着高原传统的粗放和古朴的特色;而从大厅堂内的布置和陈设来看,却又明显地具有高原少有的那种清雅风韵和异国的浪漫情调。这在西藏来说,是相当突出和引人注目的。 大厅堂前后的门窗,是沙拉用高原异常珍贵的熊胆、麝香、鹿茸、狐皮从印度商人那儿换来的毛玻璃装璜起来的,使室内的光线显得明亮而又柔和。左右两壁挂了很多画。左壁上挂的是佛祖释迦牟尼骑野牛、和尚盘打盹、蛇吐红莲图。这是沙拉用高价从拉萨买来的。右壁上挂的是青一色的异国美女图。左右两壁的格调显得极不谐调。说实在的,沙拉打心眼里讨厌右壁上这些异国美女图。这些高鼻樑、蓝眼睛、红嘴唇、金头髮的女郎,有的裸着胸脯,有的露着大腿,如果不是腰间往下搭着一条薄得透明的细纱,真还以为她们是一身光哩。他更不明白,有一个女郎本来是白净净的前额,却偏要额外地涂上个象烙铁烫过的红斑。这些美女图是一个多月前从国外归来的二舅子饶措活佛赠送的。当时他一看这些美女图,就觉得大伤风雅,又是皱眉又是摇头地表示不欣赏。而他年轻的妻子兰戛却赞不绝口,仿佛这些外国女郎给她的生活增添了什么新内容似的。她用神往、艷羡和爱慕的眼光望着这些娇姿媚态的外国美女,不顾沙拉的反对,硬是满怀兴味地挂了起来。大厅堂的天顶,挂着无数盏酥油灯,地板上铺着厚绒绒、软绵绵的拉萨花毯。花毯上摆着八张饶措从国外带回来的双人沙发。沙发前面那些精巧雅致的竹制茶几和沙发后围着的一圈藤椅全是芙蓉城的特产,为沙拉的至交刘非所赠。靠左墙那张铺着氆氇单的条桌上,1据传,释迦牟尼是骑野牛得道的。 放置着喝青茶用的景德镇蓝花细瓷杯和喝酥油茶用的伦敦金边开口大杯。 现在,在这间陈设豪华而又不甚协调的大厅堂里,走进两个人来。他们是刚从瞭望所下来的沙拉土司和饶措活佛。 沙拉土司,胖得超众出奇。在画家们良好、准确的视觉里,他是一个再也确切不过的轮廓极不协调、五官分布极不合理的人物。不过,倒也是人类中很难找到的从头丑到脚的崎形模特儿。他光头秃顶,脑袋象一个鼓足了气的皮球,看那膨胀的架势,几乎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两只小豆眼紧紧巴巴地贴在鼻樑两边,两撇稀疏的眉毛超出眼角老远;小鼻冀下那张嘴则大得惊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嘴一张便能轻而易举地塞进一个拳头,笑起来时,两个嘴角几乎扯到了耳根上。两腮的肉油光水亮的,鼓胀胀地把小鼻子都快埋起来了。他挺着肥肠大肚,坐着象一摊死肉,走起来又象个肉球。这样丑陋古怪的形象,实在很难讨人喜欢。他家族中的人常常为他暗暗悲嘆。而在奴隶们中间,则常常偷偷拿他开着玩笑:“阔里,你要再与我作对,小心罚你去看沙拉!” 奴隶们把看他当做一种可怕的惩罚了。但是,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与上层人物的交往,而且也不妨碍他在这五十多岁的时候,娶了一个年轻美貌的妻子兰戛。沙拉是一个世袭土司,但是真正的发迹和兴旺还是从他即位以后才开始的。由于他家业的富有和权势的显赫,他也名扬四方,在前藏后藏的达官贵人中,没有不知道他沙拉的,使得不少部落的头人对他1阔里即“餵”的意思,是对男性的称唿。 垂涎三尺,敬畏三分。当然,哑巴吃酥油,心里自有斤两。 他明白,这不是他比他的祖辈、父辈有多少非凡的智慧,而是一次偶然的灾难使他偶然地遇上了刘非少校,从此把他从一个普通的部落首领十分幸运地推到了声威昭着的地位。 那是一九四○年的事了。 沙拉即位土司之后,几乎没有一天不转动脑筋,盘算着如何把这个几代都处于停滞不前状态的家业,在他这一代兴旺发达起来。他经过数度苦思苦想,作过多番尝试努力,始终未能奏效。后来,他加大了胃口,把脚步迈出了索南才旦。他亲自带着一个商队,东至西康的康定,西至日喀则,南至中印、中尼边境,北至青海的玉树,出售奴隶们打来的飞禽走兽和採集来的名贵药材。但仍是和藏民打交道,生意不大,油水不多。这使他终日苦恼。一九四○年的夏天,他终于从苦恼中自拔出来,怀着急于求成的心情,决意冒冒风险,带着商队闯到了内地十分繁华的都市芙蓉城。谁知他和他的商队一到芙蓉城西门的城墙下,便遭到了一帮国民党特务的严格盘查,强行没收了他的全部商品和所有的银元、金条。这简直是摘了沙拉的心肝,他抖着肥膘哭号连天,叫骂不绝。特务迎面啪地扇了他一个耳光,辱骂他是西藏蛮子,扬言要拉他到官府治罪。沙拉吓得浑身筛糠,连连告饶。正当特务们不容分说要押他走的时候,一辆黑色小轿车嘎地迎头挡在了去路上。车门开处,出来一位年轻威武、风度潇洒、衣着讲究的人。这人扫了几眼沙拉那些被特务们没收去的东西,显然是动了心。他神态傲慢地扬扬手,不屑一顾地问着那些特务: 第19页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呀?” 头里一个尖嘴猴腮的特务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这个看去不到三十岁的来人,酸嘴辣舌地反问道: “请问先生,你是干什么的呢?” 来人口气逼人地问: “想知道吗?” 尖嘴猴腮的特务也不示弱地说: “就算是吧。” 来人慢条斯理地从衣袋里掏出个硬皮小本来,在手中颠上颠下的: “怎么,还要我送到你手上吗?” 尖嘴猴腮的特务见来人神态异样,举止非凡,赶忙上去接过小本,掀开一看,当即吓得直翻白眼,嘴里象噎东西似的,干张嘴,就是说不出话来。 来人冷冷地撇撇嘴: “认识了吧!” “原来是胡专员的刘副官呀!”尖嘴猴腮的特务再不敢怠慢,先是恭敬地把小本奉还给他,随即变得卑微低下地骂着自己,“刘副官,都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此人就是年前随胡鹏上校赴拉萨走马上任的国民党驻拉萨办事处的副官刘非少校。他是从拉萨回芙蓉城度夏的。他神气十足地问那几个特务: “你们怎么管起我地盘上的人来了” 那几个特务面面相觑,显得惶惶不安。刘非指着他们: “你们想要干什么” 尖嘴猴腮的特务吞了口唾沫,眼馋嘴痒地说: “小意思,我们想敲敲这个西藏人的竹槓,捞点外快。” “敲竹槓,捞外快?怎么轮也轮不到你们嘛!”年轻的刘非两眼诡秘地一闪,严声厉色地训斥着那几个特务,“还不把这些东西如数还给这位西藏商人。” 这几个特务心下捨不得,手脚还得勤快点。他们一个小子儿也不敢留,将这些到手的东西又拱手还回沙拉手里,然后悻悻然地离去了。 随即,这辆黑色小轿车又把沙拉载到了刘非相当华丽的公馆里。这对沙拉来说,简直是受宠若惊。他筹思再三,一咬牙,决定拿出所带货物的一半,以礼相赠刘非,报达救命之恩。那知刘非婉言谢绝,反而意外慷慨地出一笔使沙拉都感到万分惊讶和难以置信的高额巨价,买下了他这批眼看鸡飞蛋打的货物。此外,刘非还无偿地送给他一些内地的名货。其中有一对设计精巧、构图新颖、做工讲究的酒杯尤为引人入胜。一个酒杯上印有高山盘龙图,一个酒杯上印有深山卧虎图。无论是杯上的龙,还是杯上的虎,乍看去都大有唿之欲出之感,显得维妙维肖,栩栩如生。更使沙拉万没想到的,这位驻拉萨的副官,还特别看重他,特意在芙蓉城名声最响的“味中味”餐厅,摆设下丰盛的酒宴,为他洗尘压惊。 沙拉真象做了一场大梦,莫非果真是佛祖显灵,使自己在灾难临头、厄运难免的时刻,意外而又荣幸地遇上这样一位化险为夷的大仙人。他望着刘非,心内真有相见恨晚之感。从此,沙拉和刘非便结成至友,来往频繁。刘非常以拉萨商人的身份来索南才旦会见沙拉;沙拉也常带着稀贵的礼物到拉萨看望刘非。 最使沙拉感激涕零的是刘非帮助他统一了索南才旦。 索南才旦原以河为界住着两个部落。河西是沙拉土司的部落,河东是另一个土司的部落。贪心不足的沙拉早就对河东那片土地、牧场有了野心。对河东那位土司,他曾以巧言相遂诱、谗言相诋、武力相争,但都没有能心如愿。征服不了河东土司,简直成了沙拉的心病。他跑到拉萨找到刘非,向他诉说了自己的隐秘。刘非当即表示愿助他一臂之力。不久,刘非回到芙蓉城,沙拉也再次领着商队来到了这里。这次没有任何人找他沙拉的麻烦。沙拉带进刘非公馆的是货物,带回索南才旦的却是比之西藏部落里大量使用的弓箭、长矛、大刀要厉害得多的真枪实弹。经过一段时间紧张而又秘密的准备,在刘非的出谋策划下,一九四六年秋天,沙拉突然大动干戈地向河东的部落发起了进攻,终于一举打败河东土司。从此沙拉便成了统治索南才旦河两岸的至高无上的暴君,他的家业也进入了鼎盛时期。 与胖沙拉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瘦饶措。饶措活佛瘦得惊人。他那扁扁的肩膀上,安着根皮松筋暴的细干脖儿,细干脖儿上顶着个干核桃似的小脑袋。小窄脸上的眼耳嘴鼻显然是安排得比例失调,让人怎么也捕捉不到那种出家人的慈悲相。细长胳膊细长腿,使他站着活象根电线桿子,坐着活象只大虾。说实在的,象他这副“尊容”当个活佛,简直有伤佛门风雅。但是,他毕竟是普灵寺名正言顺的活佛。 早在年轻时,饶措就跟随一个印度的商队离开西藏到了印度。他在印度干什么,无人知晓也从未有人说及过。使沙拉感到突然的是,饶措居然在一个多月前身披袈裟,带着个名叫丽莎的小尼姑回到了索南才旦,承袭了他已升天的兄长、普灵寺格登活佛的地位。沙拉开始茫然莫解,怀疑他到底精通多少经义,白多少佛法。他不止一次地向自己年轻的妻子兰戛打明  听过这方面的情况。饶措的亲妹妹兰戛,对自己上了年纪的丈夫未吐一点实情,只透露她二哥饶措这次从国外回来曾取道拉萨,拉萨噶政府中的官员接见过他。能与拉萨噶政府中的官员接触,可见饶措决非一般人物,定是来头不小。这使沙拉对饶措肃然起敬、钦羡不已。再加他是自己的亲舅子哥,兰戛能嫁给自己,还得对他倍加感恩戴德哩。最初,说破天道破地,青春年少、漂亮风流的兰戛怎么也不肯嫁给这个比自己大出二十好几、又长得丑陋难堪的胖老头子。别说成夫妻有失自己的脸面,就是以父女相称,也有损自己的名声。正当沙拉灰心丧气,对这桩婚事不抱希望的时候,忽然一天,饶措从国外差回一个人来,第二天,兰戛便一改常态,欣然同意嫁给沙拉了。沙拉喜出望外,发誓赌咒地宣称:一旦饶措有机会荣归故里,定要好好酬谢他一番。他严守诺言,怀着感激和敬羡的心情,为饶措举行了一次有索南才旦大小僧俗头人和扮成拉萨商人的刘非参加的规模空前的宴会,为饶措接风洗尘。就在那次宴会上,沙拉违着自己的心意,把饶措吹得天花乱坠,把饶措捧成了几乎与佛祖释迦牟尼一样大显灵通的大圣人。饶措藉机大施恩惠,让赴宴者每人挑选一样他从国外带回来的东西,作为见面礼。唯有洛桑活佛一人空手回去。这些大小头人也鹦鹉学舌,模仿沙拉的腔调,把饶措吹到了无以復加的地步,似乎他已成了拯救西藏人命运的救世主。于是,一向香火冷清的普灵寺变得门庭若市起来,从而冷落了洛桑活佛那一向是热热闹闹的索南才旦寺。 第20页 比起沙拉、饶措来,刘非的形象倒是满标緻的。刘非今年不满四十,是人们常说的那种正当年的人物。当初,他当胡鹏上校的副官,才只二十七八,是一个血气方刚、刚成家立业的青年军官。但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犹豫,很快离开芙蓉城新建的公馆和新婚燕尔的娇妻,随胡鹏奔赴拉萨了。论实情,他十分讨厌西藏,不喜欢与西藏人打交道。他时常为自己蜗居这个风雪窝而无限感伤,同时又不得不以极大的耐性周旋在西藏各界实力人物之中。单说一九四○年在芙蓉城与沙拉土司偶然邂垢做下的那笔买卖,看来赔本,其实干得相当出色。他觉得下大价买下的何止是沙拉的货物,更重要的是买下了沙拉的心。随着时间的推移,再确切不过地证实了他是一个很会老谋深算的人物。去年春天,胡鹏上校被上司召回芙蓉城,说是有更重要的使命交给他。这样,刘非实际就成了国民党驻拉萨的头面人物。但没过多久,就在去年夏天,蒋家王朝行将覆灭之际,他也匆匆地离开了拉萨。当他返至四川境内的时候,收到了胡鹏上校的密电,要他潜入西康,伺机重返西藏。于是,他收罗了一批地痞流氓,走一路抓一路壮丁,拉着百十来人的队伍于秋初进入西康。初冬时节,他又收到胡鹏上校从芙蓉城机场一架准备飞往国外的飞机上发来的急电,要他立即入藏,想法与pb气象公司取得联繫。今年初,他这百十来个弟兄在西康被人民解放军一网打尽。刘非侥倖逃生,改扮拉萨商人,孤身潜入索南才1旦。沙拉不忘旧情,将刘非安置在自己庄院后面的林卡里,专门为他修了个类似凉亭的舒适住宅。从此,他便在林卡里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尽管只他一人,他仍是野心勃勃,终于在不久前与pb气象公司派来的饶措联繫上了。 饶措、沙拉、刘非三人各自有着不同的经歷,也各自有着不同的立场,他们各怀鬼胎,狼狈为奸。 先说饶措吧。饶措的祖宗是西藏人,但他长住国外早把祖宗忘得一干二净。他一头扎到了职业间谍、一个名叫拉兹贝尔的印度籍英国人的怀抱里。拉兹贝尔当年随英国商队到2过西藏,与一个西藏贵族的江玛古修勾搭上了,最后把她拐到印度成了他的江古修。去年夏天,对气象一窍不通的拉兹贝尔领着他的得意门生饶措出现在pb气象公司。pb气象公司的任务是专门搜集气象情报的。拉兹贝尔有一个血统混杂的女儿丽莎,才二十来岁就出落得一表人材。在饶措眼里,丽莎漂亮得简直是个小天使。每逢丽莎一出现,饶措的两只眼睛就象生了根似地盯在她的俊脸蛋上,两条腿就象被勾了魂一样,软熘熘地再也挪不动步子了。拉兹贝尔看出了饶措的鬼心眼,知道他这个四十来岁的人象老猫馋鲜鱼一样地馋着自己娇嫩的女儿丽莎。前不久,拉兹贝尔从饶措嘴里得知他哥哥格登活佛归天的消息,便决定要他改扮活佛,丽莎改扮尼姑,潜回索南才旦,配合pb气象公司行动。拉兹贝尔向饶措当面许下诺言,说:“我的活佛先生,只要你回1林卡即花园。 江玛古修即小姐。 江古修即太太。 西藏干出使我满意的成绩来,你不仅可以高官任座,骏马任骑,我还可以把我的小宝贝丽莎嫁给你!”他当即向拉兹贝尔表示了自己感激不尽的心情和坚定的决心:“拉兹贝尔先生,我一定干出使你满意的成绩来见你!”就这样,饶措带着丽莎,取道拉萨,回到了索南才旦,理所当然地做上了普灵寺的活佛。饶措是一个所谓“西藏独立”的积极鼓吹者。无论是在普灵寺的经堂里,还是在寺庙门前的小广场上,他都竭力地向人们灌输着佛的旨意是要西藏独立的思想。 再说刘非吧。刘非忠诚于自己已经龟缩到台湾的国民党政府。他对西藏的歷史和现状作过比较细緻的研究。他从来认为西藏是中国领土的一部分。对那条在一九一四年三月二十四日由英国政府代表麦克马洪,同西藏地方当局代表背着当时中国的中央政府,用秘密换文方式画出来的那条臭名昭彰的“麦克马洪线”,从来是不予承认的。在他任拉萨办事处副官期间,曾一再地向那些居心不良的外国人重申“麦克马洪线”是非法和无效的。现在,他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在西藏寻找力量,使西藏成为国民党妄图光復大陆的一个桥头堡。 至于沙拉,他有自己独特的想法。他不忌讳蒋介石光復大陆,国民党再来西藏,也不忌讳所谓“西藏独立”而实际上投入外国人怀抱。他最起码的心愿,也是最高的追求,指望能保住自己土司的地位,保住自己的万贯家财,保住索南才旦的土地、牛羊永远属于自己,那些奴隶永远听任自己摆布。闷得慌了,想听音乐,可以取出奴隶的腿骨当乐器;要是抽人的鞭子断了,可以剥下奴隶的皮来编织鞭条,剁下奴隶的手腕骨来当鞭杆,便又有了一条崭新的鞭子;要是哪盏酥油灯不好使了,可以割下奴隶的脑袋,将头骨镶金镀银一番,便又有了一盏最美的酥油灯。他已经看出了饶措和刘非各怀鬼胎却又心照不宣的势态,也分别向他们探询过自己的前景。他们都向他庄严地表示过西藏这块“佛国圣地”“西方乐土”不会受到任何干扰而将永远安宁,他这个土司永远是土司。 前天,驻格洛山口的解放军派代表来索南才旦,郑重其事地通知沙拉土司,近日将有一支解放军的气象小分队进驻索南才旦建立气象站,希望他大力协助;并严正地要求他对解放军气象小分队的人身安全要负全部责任。解放军代表的话就这么简明扼要,说罢便走了。沙拉心头好似吞了一把火,烧得他又焦急又烦躁。他感到解放军代表的话象紧箍咒一样,使他头疼极了。他立即打发大管家巴赫叫来饶措和刘非。饶措、刘非一到,他就没头没脑地对他们狂吼乱叫起来: 第21页 “你们一个说蒋总统要派飞机给我们送来枪枝弹药;一个说外国人答应给我们西藏人洋枪洋炮。都在哪里呢?咹!” 刘非安抚沙拉土司道: “蒋总统的枪枝弹药早准备好了。” 饶措也宽解他说: “帮咱们西藏闹独立的外国朋友也早把洋枪洋炮准备好了。” “怎么还不运来?”沙拉气嘟嘟地问。 刘非苦笑道: “台湾隔西藏太远了,没有孙猴子一个斤斗十万八千里的本事是运不来的。” “从天上运来呗!”沙拉右手朝上一指。 “天上,谈何容易!”刘非摇头嘆息起来,“西藏高原,空中禁区。索南才旦山又是禁区的咽喉,只等咱们中华民国政府与外国人合股的pb气象公司。”刘非说到这里,剎住话,用眼梢瞟了一下已经显得有点坐不住的饶措。 饶措知道刘非的话是冲着他来的,心里很不自在。他阴着脸说: “pb气象公司也没有吃闲饭,专家们正在加紧对西藏天气的研究。” “研究!”沙拉火爆爆地说,“可人家共军的气象小分队就要来了!” 这消息象一把刀子悬在了刘非和饶措的头上,顿时,都惊呆呆地翻起了白眼。刘非如梦如痴地问道: “此事当真?” 饶措也木木纳纳地问: “当真有此事?” 于是,沙拉将事情的原委对他们细说了一遍。听罢,这三个魔鬼暂且抛开各自的见解,在反共的旗帜下结成了同盟。他们清楚,如果让解放军小分队摸清号称空中禁区咽喉的索南才旦山的气象规律,让解放军的飞机飞过索南才旦山,让他们的地面部队得到粮草补给,饶措闹西藏独立、刘非光復大陆、沙拉永当地头蛇的打算,都将化为乌有。正当一个个急得六神无主的时候,心计多端的饶措最先镇定下来,想出了两条同时并进的主意:一条由沙拉和他以政教首领的身份出面,立即召见索南才旦僧俗大小头人,统一见解,不让这些索南才旦的实力人物有同情解放军的;另一条派出沙拉庄院的大管家巴赫和普灵寺的大管家巴乌,分别在僧俗众生中大造解放军的谣言,让索南才旦的奴隶没有一个敢接近解放军的。刘非和沙拉听了都赞不绝口,说这是叫解放军不战自溃的绝妙办法。 这一切进行得都比较顺利,只是昨天洛桑活佛在头人会上的不辞而别在他们心头蒙上了一层极为不快的阴影,恨不得马上整治整治他一下。 昨晚,饶措的大管家巴乌传来索南才旦寺翌日全寺人马上山砍柴割草的可靠消息。阴险毒辣的刘非决定翌日亲自出马,巧扮解放军,火烧索南才旦寺。为了事后不让洛桑活佛有什么怀疑,沙拉和饶措也採取了相应的措施。沙拉决定: 翌日除留下几个女奴背水外,其他奴隶通通支差去搬运扩建庄院的石头。饶措决定:翌日普灵寺所有的男僧女尼外出去搬运香、纸之类祭神所需的东西。对主子意图心领神会的巴赫和巴乌连夜分别做了布置。 今天,从刘非一走,沙拉和饶措便怀着激动的心情一直站在庄院顶部的瞭望所里,用一支英国单头望远镜轮流观察着河对岸的动静,直到确实看清索南才旦寺烟火沖天了,他们才大喜若狂地回到这间大厅堂里,边品着茶,边吸着鼻烟,等候着马到成功的刘非凯旋而归。 这时,巴赫大管家蹑手蹑脚地走进大厅堂来,望着沙拉说道: “老爷,索南才旦寺的火灭了!” 沙拉狂喜,在沙发上晃着肥头大耳道: ” “烧光了,太好啦! 巴赫忙压低声音解释道: “老爷,不是烧光了,是叫共军气象小分队给扑灭了!” “共军气象小分队到啦?”沙拉瞪直了小眼睛。 “来得这么快呀!”饶措伸长了细干脖儿。 “背水的女奴中还有跟共军说话的呢!”巴赫的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还有这等事情?”沙拉扔掉鼻烟盒,恶狠狠地举起右手,两指凌空一夹。 深受主子信用的巴赫,对沙拉这个习惯动作心领神会。 两指凌空一夹,就该对奴隶动鞭子了。他忙一弯腰,“嘎”一声退了出去。 饶措变得忧心忡忡地嘆息起来: “共军气象小分队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谁说来得不是时候?” 门外有人接应上了饶措的话。饶措、沙拉忙朝门外望去,只见一位身穿丝绸料子藏袍的人出现在门口。那人大摇大摆地朝里走来,显得风度翩翩。他一撩藏袍,在沙发上坐卞来,有韵有味地说道: “放火的是‘共军’,救火的还是共军,就叫洛桑那个老东西去猜吧!” 饶措静心一想,觉得这话言之有理,立即转忧为喜: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戏够热闹的了!” 沙拉刚才还满怀愁绪,这下也脸呈喜色,连声赞许:“刘副官,别看你年纪不大,干这种事真不愧是一把老手!” 饶措也倍加称赞: “刘副官,你不光是一个才华横溢的智囊谋士,还是一个艺高胆大的勇士呵,实在令人钦佩,钦佩之至呀!” 第22页 刘非由于激动,左脸上那条伤疤象充血似地显得红亮亮的;一双眼睛总是捉摸不定地闪烁着。他立即对饶措和沙拉的夸奖作出了必要的反应: “这区区小事,看你们过奖了。” “这回,老洛桑不烧清醒也该烧胡涂了。”沙拉大解心恨地吐了口气。 “这把火比你们磨嘴皮灵多了。”刘非自鸣得意地说,“共军气象小分队就别想在索南才旦立脚了。他们的飞机就是长上十对八对翅膀,也休想飞过索南才旦山。” 饶措用讨好的目光望着刘非: “刘副官,我也得告诉你一个大快人心的好消息!” “比火烧索南才旦寺还精来吗?”沙拉问着。 “自然是的。”饶措一仰头说道。 “那快说。”沙拉催促他。 饶措神气活现地说: “昨天晚上,我向pb报告了共军气象小分队进驻索南才旦一事,pb今天一早来电说,决定在最近採取一项非常行动。” “什么非常行动?”沙拉迫不及待地问道。 刘非倒是不急不慌地问着。 “能略加披露吗?” 饶措故弄玄虚,有意露出一脸机密相: “现在不是时候。” 刘非对此极为不满。他斜视饶措一眼: “请饶措活佛别忘了,我们中华民国政府去年夏天就入了股的呵!” 饶措淡然一笑,酸言酸语地说: “入股,凭什么?去年说得好好的,用飞机给pb送一位气象学家。都一年了,连人影也没有见到。” 沙拉最怕他们争执。饶措也好,刘非也好,对他来说都是得罪不起的座上宾。每每这个时候,他只能出来左右圆场,免得伤了和气,误了大局。他想了想,有意引开话题道: “看我多大意,刘副官马到成功,凯旋而归,怎么就这么干坐着呢!” 随即,他朝门外大声喊道: “上茶!” 很快,家奴巴索弯腰埋头,手托茶盘来到刘非跟前。刘非端过茶,巴索才退着朝门外走去。巴索刚退至门边,不料一屁股撞在一个年轻女人的身上。本是那女人有眼不看路,只顾往里瞅人自个儿找的,她反倒动手打了巴索一耳光,无理取闹地骂道: “你这个奴才,眼睛为啥不往屁股上长?” 巴索睁着冤屈的两眼,忍气吞声地走开了  那女人转过身,眼疾脚快地朝刘非那儿走去。 那女人正是沙拉的妻子,饶措的妹妹兰戛。她穿着色彩绚丽的孔雀毛衣,头上戴满了珍珠翡翠,走起路来飞红闪绿,叫人满眼生花。她摇着轻俏的腰身,一到刘非面前,便脸露媚态,浪声浪气地说: “刘副官劳苦功高,让我来犒劳犒劳你。” 兰戛说着,眼儿、眉儿、嘴儿都笑得非同寻常。她了解刘非还没有养成西藏人吸鼻烟的习惯,便将一支哈德门香菸送到他嘴上。 刘非一看到兰戛,就象在沙漠中看到了绿洲一样,直乐得心花怒放。他趁举手夹烟的一剎那,动作敏捷地在兰戛那白皮嫩肉的手脖儿上轻不轻、重不重地捏了一把。 沙拉见到这一切,心里象打翻了陈醋缸一样,酸熘熘的不是滋味儿。但再酸也得往肚里咽,只当没看见一样地强忍着。唉,有什么法子呢?老汉难拴少妇心哪! 兰戛举止轻狂,行为放荡,但又从不避嫌。常言道:草配草,花配花,西葫芦配老冬瓜。年轻漂亮的兰戛居然嫁给这个猪似的老头子,的确是有点荒诞无稽。其实,弄清根由,也就不足为怪了。不同的人总有不同的生活哲理嘛。想当初,她觉得自己一个青春正旺的女子,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不需要沙拉这样的老树疙瘩作自己的丈夫。还是她二哥饶措从国外捎回信来,她才豁然心窍开通。饶措在信中给她讲了十七八岁的少女嫁给六七十岁的老头子,十七八岁的年轻小伙子娶六七十岁的老太婆为妻的故事。这样荒唐的婚配,并非他们之间有什么感情,只因那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和那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婆有钱的缘故。他们还有几年的活头呢?人一死,不就可以妻子或丈夫的身份名正言顺地获得一笔可观的财产吗?所以,兰戛才应允了这桩不称心的婚事。婚后,她盼沙拉早死盼得心里痒痒的。谁知这老头子越活越精神,没有一点死的兆头。她跟刘非早就眉来眼去,频送秋波。这点沙拉早有觉察,但象今天这样放肆地跟刘非调情还是头一回发现。沙拉窝火透了,吃醋不敢喊酸,心头有气不敢出。 他只能故意干咳两声,算是暗示暗示吧。刘非敏感,马上有所收敛地把目光转向沙拉,故意没话找话地问道: “沙拉土司,共军去年就控制了内地,这哈德门香菸是从哪里弄来的?” 沙拉哭相伴着笑脸,不敢怠慢这位曾经使自己遇难呈祥的少校,赶忙支吾道: “几年前的存货啦。” 兰戛不管这些,毫无顾忌地在刘非面前献着殷勤。她取出火柴划燃送到刘非嘴边。刘非轻轻挡住她的手,将火吹灭,说道: “不用,不用。” 饶措在一旁说道: “刘副官有打火机嘛!” 第23页 “是呀,一个带响的打火机。”刘非看着饶措,“还是饶措活佛带回来送给我的。” “哈哈哈!那是你眼尖识货呀。”饶措说。 刘非得意洋洋地把烟叼在嘴上,站起来一撩藏袍,在身上摸索起来,可好一阵也不见他摸出打火机来。忽然,刘非嘴一哆嗦,香菸滑落下地,随即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脸色陡然变得白煞煞的。 刘非这突变的神态,使在座的人都吃惊不小。饶措问道: “刘副官,怎么啦?” 刘非软瘫瘫地靠在沙发上,神色慌乱地说不上话来。 兰戛心疼地瞅着刘非: “是不是累的呀?” “快回林卡休息一会吧。”沙拉不愿意看到自己老婆在野汉子面前卖弄风情,想趁机把刘非打发走。 “来,我扶你回林卡。” 哪知兰戛不理解沙拉在吃醋品酸,边说边伸手扶着刘非晃晃悠悠地走出大厅堂。沙拉看到兰戛对刘非那个亲热劲儿,心里气得鼓鼓的。但又一转念,这也好,眼不见心不烦嘛。 刘非回到林卡那貌似凉亭的卧室。这个林卡自从住进刘非以后,除了沙拉、饶措、兰戛能自由出入,其余人是不得入内的。林卡里有各种花草树木。与前面那经常传来皮鞭、铁链、镣铐声和奴隶们受刑发出惨叫声的庄院相比,这儿就显得分外幽雅、静谧。 刘非已按照西藏人的习惯,不睡床,而是临窗铺设着软绵绵的地铺。此刻,他象一个酩酊大醉的酒鬼一样,一头倒在了地铺上。 风姿招展的兰戛倒别上门,扭身走到刘非铺前,慢慢坐下,相伴着他。兰戛轻轻晃着刘非的肩膀,双目柔情脉脉地望着他,声调娓婉地问道: “我的刘副官,你说说,到底怎么啦?” 刘非仰卧铺上,两眼盯着天花板愣神发呆。兰戛见他没应声,又猜疑多端地问道: “是不是担心我那个老不死的东西?” “兰戛!” 刘非突然抓住兰戛的手,但很快又松开,显得心有苦衷地摇了摇头。 兰戛撇嘴一笑,扭扭那柔软的腰身: “哼,他呀,吃醋酸牙干瞪眼!” 要在平时,不用兰戛单独在他身旁,就是看上她一眼,刘非的心就浪打浪地盪起来了。的确,在这与世隔绝的荒凉之地,有这么个花儿忽梢的野娘们儿伴陪他,倒也替他消了不少愁,解了不少闷。可今日,任兰戛百般调情,千般逗趣,刘非总是木木呆呆地提不起一点精神。兰戛静神细心地想了想,忽然有所发现地问道: “你抽菸,那个带响的打火机呢?” 这一问,刘非全身颤抖起来。他一扬手对兰戛说: “兰戛,你,你先回去!” 兰戛看出刘非有难言之苦,便知趣地退出了刘非的卧室。 兰戛走后,刘非心里咕咕嘟嘟象开了锅的滚水一样,翻腾开了。他原以为今天这一手干得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自信经过一番乔装打扮,特别是戴上了一副遮相墨镜,那个只见过自己一面的洛桑是认不出自己来的。 一个多月前,在沙拉为饶措举行的那次宴会上,刘非以拉萨商人和沙拉至交的身份,头一次抛头露面,见到了索南才旦各位僧俗头人。在那个宴会上,饶措为了拢络人心,对众头人大施恩惠。他叫他的大管家巴乌拎来两口大皮箱,一打开,里面装的全是在索南才旦没有见到过的奇货异物。有成匹成匹的呢绒绸缎,有成串成串的珍珠项鍊,有成袋成袋的奶粉和巧克力,有成捲成卷的毛线,有成筒成筒的三炮台香菸,有驰名世界的威士忌酒,还有双箭牌匕首和三星牌手枪。真是五光十色,满屋生辉。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头人,直看得眼花缭乱,啧啧有声。饶措手一摊,招唿各位任选一样,算作见面礼物。于是,那些小头目们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挑选那些大个儿的和能吃能喝的。刘非等众头人拿完,才随便从箱中捡起一个不甚惹人眼目的小方盒来。饶措当众指着刘非手中的小方盒,赞赏他道:“还是这位拉萨客商有眼识货呵!别看这玩艺儿小,它可是无价之宝!”饶措从刘非手中拿过小方盒,大拇指轻轻一按,顿时,小方盒亮起一束火光,同时响起一阵叮叮咚咚的乐曲。顷刻间,大厅堂里一片譁然。刘非谢过饶措,象一个比赛获胜者一样,把这个带响的打火机朝空中举了举,然后十分珍惜地揣进自己的衣袋里。那个宴会,洛桑可是参加了的呵!想到这里,刘非从头到脚一身冰凉,背嵴也酥酥地冒出冷汗。他竭力在脑子里搜索着,这个打火机掉在哪里了呢?如果要是叫洛桑捡着了,事情就会败露无余,糟糕透顶。他怀着侥倖的心理,希望这个带响的打火机不是掉在洛桑的寺庙里,而是掉在别的什么地方。 大厅堂里,饶措和沙拉对索南才旦的形势正作出种种设想和估计的时候,只见巴赫又一次来到大厅堂,禀报: “老爷,共军到!” 沙拉、饶措一听,象两只炸窝的鸡,都腾腾地从沙发上立起来,如临大敌,瞠目相觑。 沙拉目光惶然地问巴赫: “在哪里?” “就在大门前。” 沙拉胆战心寒地又问: 第24页 “来了多少人?” “两个。” “就两个啊!” 沙拉、饶措同时松了口气,心头的紧张顿然消逝。沙拉揩了把额头上的汗珠: “他们来干什么?” “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见老爷。 “不见!”沙拉不加思索地一挥手。 “嘎!” 大管家巴赫刚要走,饶措一摆手道: “慢!” 巴赫忙转向饶措: “活佛老爷,有何吩咐?” 饶措果断地说: “见!” “见?”沙拉显然不明白饶措打的什么鬼主意。 “对,见!” “人家是来摸我们虚实的,不能见。” “我们不也正要摸摸他们的虚实吗,应该见。”沙拉同意了饶措的主张。但又问道: “谁见?” “当然是你。”饶措十分肯定地说,“只有你这位索南才旦独一无二的土司最合适。” “那你呢?” 饶措狡黠地眨巴眨巴眼睛: “我是活佛,佛爷会安排我的行动的。” 于是,沙拉又向一直愣立在门口的大管家巴赫发令道: “请!” “嘎!” 沙拉庄院前庭大门前的石阶下,站着小分队队长韩喜梅和报务员钟震山。韩喜梅紧撑撑的腰带上别着一支精巧的手枪和一圈黄亮亮的子弹,显得十分英武。钟震山胸前挎着乌亮乌亮的冲锋鎗,显得威武气派。 小分队扑灭索南才旦寺的火以后,很快选定一个离索南才旦寺不远的小山坳驻扎下来。这场火是灭了,但却在耿维民心头燃得旺旺的,在他脑子闪过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敌人为什么要伪装解放军火烧索南才旦寺呢?这个放火的敌人又是谁呢?对这场火,洛桑活佛是咋想的呢?索南才旦的僧俗群众又是咋想的呢?看来,要顺利地开展探索索南才旦气象,规律的工作不是那么简单的呵!他立即召开支委会决定派韩喜梅和钟震山去河对岸会晤沙拉土司。韩喜梅、钟震山临出发时,他又对他们做了具体交代。 这会儿,韩喜梅和钟震山观望着这座事丽掌皇的庄庄院大门的两边,一边站着一个松裆解裤的手持锈迹斑斑长枪的土兵。看那没精打彩的样子,活象两个贴在门板上的护门神。 “你还私不私通红汉人?” 勐然间,从门里传来这一声严厉的喝,立即使韩喜梅和钟震山的精神紧张起来。 “你倒是说还是不说,还私通不私通火烧索南才旦寺的红汉人?” 韩喜梅、钟震山只听到这一声比一声逼人的喝,却没有听到任何回答的声音。 “不说,看我用鞭子把你的嘴抽开!” 里面话音未落,就传出急落的皮鞭声。 听着皮鞭声,韩喜梅和钟震山都感到头皮发麻心发抖。 特别是钟震山,他有些忍耐不住地把枪一动,大有勐一下冲进去的架式。韩喜梅用眼制止住他的急躁情绪,而她心里也急得火辣辣的。 “啪!啪!啪!” 大门里频频传出来皮鞭的抽打声,仍然听不到受害者求救的唿喊或悽惨的呻吟。韩喜梅和钟震山内心很悲痛,同时对这位受害者充满了无限的钦佩。这是一个多么坚强不屈的人儿啊! 这时,大管家巴赫一步一晃地走了出来: “大军,我们老爷有请!” 巴赫闪到一边,弯腰迎客。而他那两只闪着凶光的眼珠子却在韩喜梅和钟震山身上滴熘熘地乱转着。韩喜梅和钟震山都是头次执行这样的任务,此时的心情都进入了临战的激动与不安之中。韩喜梅向后掠一把头髮,挺了挺身子。钟震山正了正衣领,又调整了一下冲锋鎗的位置。他们互相用热情鼓励的目光望了望,随后大步登上台阶。 他们落落大方,风姿洒脱地进了庄院大门,巴赫在一旁点头哈腰地指着路。 他们左顾右盼,心里袭上一阵阴森恐怖的感觉。这座外表堂皇的庄院前庭,两边分布着土狱,水牢,里面摆着诸如扒皮、抽筋、挖眼、剁腿之类对付奴隶的刑具,实在叫人不堪入目。他们觉得,这儿简直是人间最残忍、最野蛮、最黑暗的地方。他们再向前走,忽然看到左边一个土牢门前,悬空吊着一个女奴,有两个手执长鞭的打手正大汗淋漓地站在女奴两边。大概是抽累了吧,都叉着腰,唿哧唿哧地喘着粗气。而那个女奴却昂着头,睁着两只红得快要淌血的大眼睛,闪烁着无视一切的光芒。 巴赫鬼头鬼脑地瞥了韩喜梅和钟震山一眼,随即又悄悄地向那两个打手丢了个眼色。于是,那两个打手又举起皮鞭你一下他一下地轮番抽打着那个女奴。 长鞭,这无情的、血淋淋的长鞭,恶狠狠、重沉沉地抽打在那个女奴身上,也一下一下地抽打在韩喜梅和钟震山心上。韩喜梅强压住内心的愤怒。钟震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象一头髮怒的雄狮,勐然发出一声震天撼地的怒吼: “住手!” 韩喜梅强压下的感情在钟震山的引动下,也骤然象火山似地爆发出来,怒不可遏地喝道: “把鞭子放下!” 第25页 “这是谁在干涉我庄院的事情呀?” 随着这一声喝喊,从连通前庭和后院的甬道上滚出一堆肉来。看那衣冠楚楚,大腹便便的样子,韩喜梅暗断他就是沙拉土司。沙拉走到前庭,巴赫象条哈巴狗似的,摇头晃脑地迎上前去,献媚取宠地轻声说道: “老爷,这两位就是红汉人!” 沙拉有些受惊地抖了抖眼眉,但很快又强作镇定地问道: “你们要干什么?” 韩喜梅和钟震山同时怒沖沖地喊出了他们同样的心声: “不许打人!” 在沙拉的记忆里,他庄院里发生的事情,从来是没人敢过问的。想不到今天这两个红汉人居然管起了自己庄院的事情。他舞着肉胳膊,蹦着肉腿,气得一身肉膘抖抖的,暴跳如雷地喊叫道: “打、吊、扒、剁、剜、砍、杀,由我的便!她,她是我的奴隶!” “奴隶也是人!” 这惊雷般的喊声把沙拉、巴赫吓得连连向后退了几步。 他们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令人心悸的喊声。在这高原上,多少年,多少代,奴隶从古到今都是些只会说话的牛马,从来没有谁承认他们是人。 这喊声,奴隶们听了高兴。那些带着手铐、锁着脚镣、架着木枷的奴隶们,从土狱,从水牢的小铁窗上,向这两位替奴隶说话的解放军战士投来了深情的目光。 这喊声,使那个吊在木柱上的女奴更是激动万分。她那在皮鞭的拷打下被怒火烧得红辣辣的眼里,这会儿,爆发出一丝希望的光亮。她凝视着这两位从天而降的亲人,那在皮鞭下只有怒火没有泪水的眼里,这会儿,涌溢出一串滚热的泪珠,顺着淌血的脸颊往下滴落着。热血裹着热泪,热泪和着热血,无声地流淌着。 沙拉这个兇残的暴君,终于从惊悸中解脱出来,又重新施展他的淫威。他举起右手,两指兇狠狠地凌空一夹。巴赫领悟,立即向那两个打手传达着主子的旨意: “老爷的意思:打,往死里打!” 两个打手又一次疯狂地抡起皮鞭,更加兇狠地抽打着那个女奴。 盛怒难容的钟震山全身在剧烈抖动,大有冲上去一拼了事的可能。韩喜梅看出来了,赶忙向他投去个严厉的眼色,强压下了他心头烈火般的感情。眼看着阶级姐妹惨遭毒打,却又不能相救,钟震山的心都快碎了。 “唵嘛呢叭咪哞!” 这时,甬道上传来这念诵六字真言的声音。于是,前庭里顿时变得出奇地安静。 人们朝前一看,只见饶措活佛撩着拖地的袈裟,两条细腿象鼓捶似的,一捣一捣地朝前庭走来。从沙拉一出场,他一直在后院静观默听,终于亲自登场了。他边走边息事宁人地嘟哝着: “暂且住手!暂且住手!” 饶措走到女奴跟前,双眼一闭,瘦巴巴的小窄脸上的皮肉牵动了几下,显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说道: “我佛大慈大悲,普渡众生。你这个奴才,也是前生命定,孽鬼转世。我佛念你年幼无知,赦免了你的罪吧!” 饶措说到这里,才勉强睁开似睡似醒的眼睛,斜视了显得愣眼巴睁的沙拉一眼: “沙拉土司,快给这个女奴才松绑,放她回去吧!” 沙拉虽然还不明白饶措这是什么用意,但还是听从了。 他朝巴赫一瞪眼: “按佛说的办!” “嘎!” 巴赫向沙拉一屈身,觑了饶措一眼,走到女奴面前,抽出插在靴子外套里的一把短刀,踮起脚尖一刀割断绳子。那悬空的女奴“卟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韩喜梅赶忙伏下身子,悲痛地望着这位头髮蓬乱,血泪斑斑的女奴。这女奴挣扎着把手撑在地上,感激的目光落到了韩喜梅身上。她们的目光终于交织凝固在一起了。蓦地,双方的眉眼都迅速地闪动了一下,仿佛都想起了什么一样。那女奴想起来了,这不正是自己在河边碰到的那位头髮着火的女解放军吗?韩喜梅也想起来了,这不正是那位替自己扑灭头上烈火的背水女奴吗? 巴赫兇狠地指着女奴说: “还不谢过佛爷的恩典。” 这女奴眼里只有蓬勃炽烈的怒火,只有刻骨铭心的仇恨。她不但没谢饶措一声,反而把头一甩,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饶措象冷丁挨了一瓢凉水似的,心骤然收紧,打了个寒噤。可又无法发泄对这个女奴的气恨,还得佯装慈悲地说道: “你这个神不敢收佛不敢留的逆鬼,快到寺庙念经忏悔你的罪过吧!” 巴赫从背后狠搡女奴一把。这女奴踉跄几步,差点摔倒。但她终于忍住肉体的疼痛,站定了。她回头看了一眼正深情目送着自己的那两位解放军战士。 巴赫催命赶魂地嚎叫着: “还不快滚!” 那女奴一撩被热血凝在前额上的头髮,目光象利箭似的,直刺巴赫,吓得巴赫没有胆量再正视她了。 那女奴慢慢抬脚举步,朝大门外走去。她走着,沉重地走着,走一步,身上淌下滴滴鲜血;她走着,坚强地向前走着,走一步,心头增添一层仇恨。这血海深仇,哪一年,哪一月才能报啊! 第26页 饶措盯着已经走出门外的女奴,又闷声闷气地念叨起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气得他脸上的每个部位都变形走样了。 等那女奴跌跌撞撞的身影隐没在石阶下之后,韩喜梅和钟震山才缓缓地转过身来。从他们急促起伏的胸膛可以看出,他们的心情还没有平復下来。 沙拉的小豆眼在韩喜梅和钟震山脸上转悠着,扯着大嘴问道: “请问,你们就是” 韩喜梅正色道: “我们就是进驻索南才旦的中国人民解放军!” “解放军!”饶措晃着小窄脸,“解放,太好了,解放。我记得佛经里也有‘解放’二字。”饶措眯起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地背起佛经来,“我佛慈悲,发愿解放一切生灵。” 沙拉看韩喜梅、钟震山威风凛凛的气势,心里不免有些发寒打憷。他又咧着大嘴问道: “请问,你们哪位是头人?” 钟震山冷冷一笑。他笑沙拉孤陋寡闻,愚昧无知。他大手朝韩喜梅一摊: “她就是我们的韩队长。” 沙拉眼睛朝韩喜梅一斜,且惊且疑地: “你?” 韩喜梅昂头挺胸,一派威严: “我就是进驻索南才旦的气象小分队的队长”。 沙拉强露笑颜: “这么说,你就是队长头人?” 饶措在一旁干咳一声,暗示沙拉又说错了。沙拉忙又纠正道: “哦,你不是队长头人,你是队长大人!” 饶措微露不满地瞥了蠢笨的沙拉一眼,随即朝韩喜梅笑肉不笑地一伸手道: “队长本部,请里面谈。” 于是,韩喜梅、钟震山走过前庭,穿过甬道,来到了后院。他二人略作停步,对四周稍加观望,又举步踏上一条用五光十色的鹅卵石铺砌起来的小径,穿花影,过树荫,很快行至庄院主楼台阶下。 沙拉、饶措尾随于后。沙拉朝上一指: “队长本部,请。” 韩喜梅、钟震山登上台阶,一道纹路清晰,光洁明亮的大理石楼梯,经过一个拐弯,通向二楼。他们发现,就在那个拐弯处,有一个男奴正跪在地上用一块丝绸蘸着酥油擦拭着楼板。这奴隶看上去二十左右,有着坚实宽阔的胸膛和粗壮有力的手脚,那年青的古铜色的脸膛上,闪着一双炯亮的感情复杂的眼睛。他名叫朗杰曲巴。 朗杰曲巴有着悲惨的遭遇。他的祖父是被赵尔丰的清兵当活靶打死的。他十二岁上,父亲被沙拉土司派乌拉去给国民党军队运枪枝,途中逃跑未成,被国民党兵好一阵吊打,惨死在异乡。本来就周身是病的母亲,得此噩耗,一气之下便断了气。从此,他就拜在神猎手旺堆老爹膝下,习枪练武,不出四年,才十六岁就成了全村寨最有名望的猎手。 后来,朗杰曲巴与珊丹芝玛发生了爱情。一个多月前,这对青年男女商约着要结婚的时候,灾难却抢在了幸福的前头。 一天,珊丹芝玛被巴赫支差去给刚从国外回来的饶措活佛背水,朗杰曲巴也突然被沙拉土司收缴了猎枪,关进庄院,做本部即官员的意思。 乌拉即差役。 了沙拉的家奴。从此,朗杰曲巴就象一只鹰被人束住了双翼,欲飞不能;又象一匹骏马被捆住了四蹄,欲跑不行。他失去了自由,就这样被禁锢在人间地狱里,成天跪着擦拭这个大理石楼梯。但他青春的心胸里,却燃烧着对珊丹芝玛不灭的爱情之火;激盪着对珊丹芝玛不绝的思念之情。大理石楼梯从下到上被他擦得一尘不染,而他的裤管却磨出了大洞,两个被磨得结了硬茧巴的膝盖露在外面,记载着他遭受的磨难。 现在,朗杰曲巴见有两个汉人由土司和活佛陪着走过来,心里骤然旋捲起仇恨的风暴。他恨不得扑上去把这些杀害他祖父和阿爸的汉人,把自己抓来做家奴的沙拉全击倒在地,撕得粉碎。只可恨这不是时候。他强忍住自己暴如雷、烈如火的脾性,照惯例将头低下来,但并未额头触地,而且还微微向上睁着眼睛,看着这些将要从自己身边走过的仇人。 饶措走到朗杰曲巴跟前,转了转眼珠子,拿腔作调地说: “朗杰曲巴,你知道这是谁来了吗?见到尊贵的汉人不把头贴到地上,有罪呵!” 饶措就象根拨火棍一样,这一说,立即捅燃了朗杰曲巴心头的怒火,激起了这个有着狭隘民族观念和歷史偏见的奴隶的反抗情绪。他不仅没按活佛说的将头贴在地上,反而高昂起来,用火一样炙人的目光盯着走在后面的韩喜梅和钟震山。 韩喜梅心里打了个沉,知道饶措这话是不怀好意的挑拨。她用微微含笑的眼光亲切地看着朗杰曲巴,默无声音地传递着她心头的怜悯之情。但朗杰曲巴仍是头高昂,眼大睁,没有丝毫的怯懦。仿佛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只要汉人敢动手,他就会象雄狮一样愤然跃起,把他们扑倒在地,砸成肉泥。 沙拉土司走到他面前,横眉立目地吼道: “你这个奴才,好大的胆子,连活佛的话也不听了,还不快把头低下来!” 话音刚落,沙拉冷丁一提脚,狠劲将朗杰曲巴的头踩在地上,直撞得大理石楼梯“嗵”地一声响。 第27页 朗杰曲巴依旧不服,又将头勐然抬起。这一下刚好把头撞到行至他跟前的钟震山腿上。他定睛一瞅,自己这一头竟把钟震山撞到了一边,心想,这回撞了汉人,这个汉人不知该怎样狠起心肠来对付自己啊!但他不怕,无非是拼上一命。 钟震山轻轻摇着头,朝他笑了笑,表示没什么,不要紧。钟震山这个无声的动作,使对汉人满怀戒意和仇恨的朗杰曲巴感到非常意外。钟震山发现他的额头撞破了,鲜血顺着鼻樑流到嘴上,又顺着嘴一滴滴淌下来,大理石楼梯上印染上了殷红的血花。钟震山立即从挎包里取出一条白毛巾来,伸手替他轻轻揩着脸上的血迹。最后钟震山又把这条白毛巾包扎在那皮开肉绽的额头上,这才直起身来,用深情的目光看着他,一步比一步沉重地朝上走去。 看着钟震山慢慢移动的身影,朗杰曲巴一皱眉头,眼里闪出一丝捉摸不透的光芒。 堂里,韩喜梅、钟震山、沙拉、饶措一一坐就,奴隶巴索很快端上茶来。沙拉急于想知道解放军的来意,等巴索一退,就首先问道: “队长头人,哦哦,看我,队长本部,来我府上,有何要事?” 韩喜梅说道:“正是有要事相商,才来会见土司先生。正好,索南才旦一方之佛的饶措先生也在,我就开门见山了。” 韩喜梅看了沙拉和饶措一眼,继续说道,“沙拉土司、饶措活佛,我们小分队进驻索南才旦,为的是开闢空中航线,让金色的大雁早日飞到西藏,尽快地促成西藏和平解放!” “和平解放” 饶措瞪圆了眼睛。沙拉拉长了嘴皮。 “对,和平解放!”韩喜梅热情洋溢地说。“就是要驱逐帝国主义和外国干涉者在西藏的势力,让西藏同胞早日回到祖国的怀抱中来。” 饶措用试探的口气问道: “队长本部,你们打算何时打通西藏空中航线?” 韩喜梅说:“当然越快越好,这就要靠沙拉土司和饶措活佛大力协助了!” “嘿嘿!”饶措突然阴笑两声,“大力协助!可你们跟赵尔丰的清兵和国民党的军队有什么两样呢?” 饶措的话使韩喜梅和钟震山同时一惊。钟震山有点沉不住气地挪了挪身子,韩喜梅也心涌火气。但她毕竟想到自己是队长,想到临出发时耿维民一而再、再而三的嘱咐,便努力克制自己,同时用镇定的目光制止住钟震山这种急躁情绪。她没有就此纠缠,而是按着耿维民的交代,满腔热情地向沙拉和饶措宣传着当前的形势和我党我军的政策:“我们解放军是人民的军队,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队伍。我们已经解放了昌都,正大踏步地西进。解放军所到之处,秋毫无犯,受到僧俗各界的热烈欢迎。饶措活佛怎么把我军同专门欺压藏族同胞,专门挑拨汉藏民族关系的清兵和国民党军队相提并论呢?如果没有别的用意,至少也是陷入歷史偏见之中了吧。” “我不会的。”饶措忙作声明。 “但愿如此。”韩喜梅说。 饶措又挑衅性地说道: “队长本部,这里是圣洁的佛地,佛爷在天,我佛在地。你们的罪过,佛爷在天有眼,我佛在地也看得清。” 钟震山一忍再忍,终于怒不可遏,大手直指饶措活佛: “我们解放军行得端,走得正,活佛先生,请你把话说清楚一点!” 饶措虚伪地合十在胸,嘴里叨絮不休: “火烧索南才旦寺,毁我宗教,罪过呵!” 钟震山气得满脸通红,紧接上问道: “是谁放的火?” 饶措仍喋喋不休地说: “佛爷有眼,我佛也看得清。火是你们放的,也是你们救的。对佛爷又欺又哄,弥天大罪呵!” “你”钟震山气得说不下去了。 韩喜梅见饶措开口佛,闭口佛,全是无中生有,危言耸听,本来也很气愤,但她比钟震山能忍耐些。她强压住攻心的烈火,显出不动声色的样子,严正地说道:“饶措活佛,鸟儿飞过有影子,恶狼走过有脚印。究竟是谁放的火,会有弄清那一天的。” 饶措见钟震山说不出话来,以为制住了解放军,没想到这位女队长如此胸有成竹,把话说得严丝合缝,无空可钻,只得勉强应付道: “好吧!” 韩喜梅又进一步说: “希望沙拉土司、饶措活佛深明大义,要警惕帝国主义分子,国民党特务的阴谋诡计。” 沙位心中有鬼,暗暗吞了口唾沫,显得不太自然地表白道: “队长本部,我沙拉只管牛羊、奴隶,与这些人从不来往,从不来往!” 饶措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惊慌和恐惧,也把自己从垃圾堆里拔出来,话怎么干净怎么说: “我饶措活佛只知念经敬佛,普度众生,从不跟这些人交朋友!” “是这样,当然好罗。” 韩喜梅神色稳静地说着。随即,她抬头望了望窗外,只见天色不早了,便决定结束这次谈话。她用恳切的语气说道: “沙拉土司、饶措活佛,希望你们认清当前的形势,眼睛朝前看,在反帝爱国的大道上迈开你们的步子吧!希望你们的每一步都要为祖国的统一和民族的团结负责!” 第28页 “一定!一定!”饶措象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努力!努力!”沙拉大嘴一扯一扯地说道。 “那我们走了。”韩喜梅起身告辞,“改日再谈。” 饶措哈腰合十相送: “愿队长本部万事遂心,我在佛堂为你念吉祥如意经。” 韩喜梅意味颇深地笑道: “完全不用,我们会万事遂心、吉祥如意的。你还是多为你自己想一想吧!” 送走韩喜梅、钟震山,沙拉、饶措这才悻悻不乐地返回大厅堂。饶措连连摇头,长吁短嘆起来: “唉,一个嫩女人,我当指头一捏,她就会化,没想到她这么厉害,不好对付呀!” 韩喜梅和钟震山的到来,使沙拉已有厄运临头之感。他晃着拳头,跺着脚,豆眼挤挤眨眨,狂唿乱叫起来: “她厉害,她不好对付,我起兵动武,踏平他们!” 饶措提醒沙拉道: “别忘了,格洛山口的共军大部队,前天可是派人来专门给咱们念过紧箍咒的哟。你要踏平他们,人家不来把你踏平才怪哩!” 沙拉一想起前天格洛山口驻军代表对他说过的那些显然是警告的话,果真象紧箍咒似地使他头疼起来。他又急又气地一巴掌打在自己腿上,垂头丧脑地嘆起气来: “嗐!” 饶措冷阴着脸孔。奸诈地笑了笑; “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子,对付共军嘛,佛会有安排的。” 不知饶措的话振奋了沙拉的哪根神经,还是沙拉的哪根神经失去了控制,他又捶胸顿脚地大叫大嚷道: “索南才旦是我的!天上的太阳、月亮、星星,地上的牧场、牛羊、奴隶,都是我的,都是我沙拉的!”第五章  韩喜梅、钟震山离开了沙拉土司那阴森恐  怖、杀机四伏的庄院。 他们跨出庄院大门,顺着石阶步调一致地  往下走,脚下发出短促而有节奏的咚咚声。下完石阶,快步来到一片野草丛生、长满矮树的荒地上。树上枯萎凋零的红叶黄叶,被他们碰撞得沙沙作响,纷纷落下来。 走过荒草地,眼前呈现出一片满是沙石的  河滩。河滩的边缘,索南才旦河横贯而下,象一条银绸白缎似地缓缓飘流着。 索南才旦河绕山过岭,千迴百折,流到这  里,河床变得宽大起来。这儿是河东河西的人们一年四季来往的必经之地。冬天,河面冰封雪冻,人们尽可以在冰面上自由来往。当开春的时候,河水象鼓躁于母体之内的婴儿一样,在冰层下涌动着,只听得满河上下响着冰层破裂的声音,只见春  水漫过冰层,冰块戏着春    水,挤挤擦擦地向下排涌。这时节,除了人们不怕危险,是不会东来西往的。当冰消雪尽,春天逝去,夏天到来的时候,这便是索南才旦河水势最旺的季节。河水一直漫上两岸很高的沙滩地,使它显得气势磅礴,所向无阻地向下冲击着,翻捲起层层夹着黄沙的浪头。人们过河,除了那些水性高强的青年小伙子图痛快游水外,都是坐牛皮船。到了秋天,特别是到了秋末冬初之交,也就是现在这个时候,河水退出两岸的沙滩,回到了原来的河床上,水势平稳,慢慢悠悠地向下流着,河水清沏得一眼望到底。牛皮船再不能摆渡了。人们便一步一个石礅子地跨着过河。 韩喜梅、钟震山走完河滩地,一前一后在石礅子上一步一跨地走着。潺潺作响的河水从他们脚下缓缓流过,向上蹿着一股股的寒气,直往他们脸上扑,直往他们心里钻。当他们行至河中心时,忽听得前面发出一阵奇异的呻吟声。二人闻声止步,朝前望去,可是,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有河水沖越过一个个的石礅子的阻拦,又汇在一起,欢快地朝下流去。 韩喜梅正要抬脚举步,又一声呻吟清晰地传到了她的耳里。她收回脚,两眼循声过细地搜索着,隐约约看见河岸上躺着一个人。她纵步大跳,朝岸边跨过去。 与此同时,一路上闷闷不悦的钟震山也看到了这个情况,不顾一切地跳入水中,扑扑嗵嗵地朝岸边跑过去,脚下飞溅起一束束白亮亮的水花。 韩喜梅、钟震山几乎是同时赶到岸边。见岸边的一块石礅旁,横卧着一个藏族姑娘。这姑娘除了一双手臂和头部露在潮湿的沙土上,身肢全泡在冰凉的河水里。流水从她背上漫过去,把她那一身飘浮在水面的破烂的藏袍沖得一动一动的。姑娘发出一声低微的呻吟,那陷入松软泥沙的下巴颏向前一拱,那伸向前方的双手,狠狠地抓了一把泥土,整个身子微微向前挪动了一下。很显然,这个倒在水中的姑娘,此刻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在顽强地挣扎着。 韩喜梅和钟震山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各人拽住一只胳膊,将这姑娘拖到岸上,放置在一块不干不湿的沙滩上。 韩喜梅和钟震山朝这姑娘脸上望去,都不由得怔了一下,这是一张多么熟悉的脸孔呵!尽管双目闭着,但他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认出了这位在河边相遇,被说成是私通解放军而惨遭吊打的女奴。韩喜梅的心紧巴巴地缩成了一只拳头,在胸膛内剧烈地捣动起来,使她感到阵阵难受。钟震山那双一直潜藏着悲愤火焰的眼睛,此刻燃烧得红旺旺的,几乎快要喷出火苗,淌出血泪来。韩喜梅把女奴的头托在自己的手臂上,轻轻地摇着她的肩膀,低低地唿唤着: 第29页 “毛里,你快醒醒!” 过了好一阵,这沉入昏迷中的女奴才渐渐睁开一条眼缝。当她吃力地将这双眼睁到最大时,突然,以出人意料的巨大力量,挣出韩喜梅的手臂,一挺身,一直紧抓着泥沙的两手勐地举过头顶,一下子就要向韩喜梅和钟震山砸过去。 就在她将要出手的一剎那,她的手嘎然停在了半空中。她发现这两个人没有一点躲避自己的意思,仍以关注的双眼看着自己。她最终看清了眼前的两个人不是沙拉庄院来追逐自己的仇敌,而是两个心地慈善的亲人。一旦明白过这一切,她又瘫软无力地倒在了韩喜梅的手臂上,两手一垂,紧抓在手心的河沙,顺着手指缝,散落在地上,发出沙沙沙的响声。 韩喜梅攥着自已的袖头,替她擦着脸上的水珠和血痕,又用手指一点点地抠着她头髮里的泥沙,以深切同情的目光凝视着她。 这女奴目光来回不停地扫视着韩喜梅和钟震山头顶上的” “ 八一红五星,只觉得那红五星光闪闪地照着她昏蒙蒙的双眼,在她心里激盪起一阵复杂激烈的感情。当她最初被巴赫赶到河边背水的时候,她是相信了巴赫“红汉人火烧索南才旦寺”的谣言的,更何况索南才旦寺洛桑活佛的侍役喇嘛也是这么告急唿救的呢?可是,当她亲眼看到这些被巴赫诬为火烧索南才旦寺的红汉人,一个个都以大无畏的气概,奋不顾身地救火时,她的意念开始动摇了。特别是当她在沙拉庄院被吊打时听到这些红汉人喊出“奴隶也是人”的声音的时候,她最初的意念终于烟消云散了。只有和奴隶心连心的人才喊得出这样的话呵!这样的人怎么会放火烧寺庙呢?她无疑地确信,这样的人是走遍千里雪山、万道冰峰也难找到的好人;这样的人,只会给整个古老的高原带来幸福和吉祥,怎么可能给索南才旦播下灾难与不幸呢。 在这默然无声的相望中,韩喜梅终于轻声柔气地问女奴道: “你叫什么名字?” 这女奴声音微弱地答道: “珊丹芝玛。” “珊丹芝玛。”韩喜梅用心地记下了这个女奴的名字,又”韩喜梅见女奴那细言细语地问道:“珊丹芝玛,你家在哪里? 双疲惫不堪的眼睛闭上了,忙边摇晃边催问道,“珊丹芝玛,快告诉我,你家在哪里?” 珊丹芝玛从沙拉庄院出来后,便忍住吊打的伤痛,挺着瘦弱的身躯,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晃地朝回走。她想自己在家的阿妈,她要向阿妈讲诉她今天在这不长的时间里见到的一切,讲诉那遭受的横祸,讲诉那幸遇的好人。越这样想,她的脚步走得越急,几次跌倒在地。当她走到河边,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土屋的屋影时,便急步跨上石礅子。头上,浮云在动;脚下,流水在淌,她开始感到头髮晕眼发花。好容易坚持走到最后一个石礅子,举目朝自己的土屋望去时,陡然间觉得天在旋转,地在颠簸,水在倒流,头“嗡”地一响,眼前顿时一片黑暗,腿一软,“卟嗵”一声倒在了水中…。 … 珊丹芝玛从昏迷中重又睁开眼睛,把头侧过来,往前寻觅一阵,手一指说道: “那,那就是我的家!” 话一说完,珊丹芝玛又昏迷过去了,但她的手却直直地指着前方。循着珊丹芝玛手指的方向,韩喜梅、钟震山见前面有一幢矮爬爬的小土屋,座落在索南才旦寺左边不远的地方。 韩喜梅看看天,黄昏即将来临。她沉思少顷,对钟震山说道: “时候不早了,同志们在等着咱们哩。你先回咱们驻地,我把珊丹芝玛背回家去。” 说着,韩喜梅转身蹲下,把昏迷的珊丹芝玛的双手拉过来搭在自己肩上。钟震山仍然一声不响,帮忙把珊丹芝玛扶到了韩喜梅的背上。韩喜梅一直腰,挺起身来。钟震山有些担心地望着韩喜梅,不肯回走。韩喜梅看出了他的心思,故作轻松地对他说道: “我背得动,你走吧!” 钟震山默然地看着韩喜梅,只见她背着珊丹芝玛,腰身却硬挺挺的,双腿不闪不晃,仿佛有千斤重担也压不垮她,这才毅然转过身,沿着索南才旦河逆流而上,往驻地走去。 韩喜梅回过身来,瞅了瞅越走越快的钟震山的身影,又把向下坠沉的珊丹芝玛向上颠了颠,然后顺着一条被踩得硬板板、光熘熘的小路,一步一步走向珊丹芝玛的土屋。 韩喜梅背着珊丹芝玛来到土屋前,停步仔细打量起来。 这间土屋不大,显得十分低矮,泥草煳起来的墙壁偏三倒四的,大有力不胜任,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门上挂着一张大黑熊皮,把屋里的一切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土屋里没有一丝动静。韩喜梅走至门前,用手挑开黑熊皮门帘,一歪头侧身钻了进去。 进到屋里,随着黑熊皮的搭下,韩喜梅感到好象勐然间掉进了黑咕隆冬的井里一样,啥也看不见,不敢再轻易向前迈一步。她立即轻轻闭上眼,过一阵,才又慢慢睁开,借着迎面墙上一个比碗口大点的小窗射进来的一束亮光,影影绰绰地看到屋子左侧,安静地趴卧着一头毛色黑白间杂的大氂牛,从那里散发出青蒿和粪便的气味,使这间蒸笼似的土屋,充斥着令人窒息的臭味。韩喜梅唿吸着屋内臭哄哄的空气,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脯象藏家吹风用的皮火筒一样,一下一下地起伏着。这对她,也可以说是对任何一个乍到西藏高原的人,都是很不习惯的。但她竭力忍受着,心里很难过,这里的奴隶,哪一个不是自幼到老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呢? 第30页 韩喜梅小心翼翼地把珊丹芝玛放下来,安置在一摊餵氂牛的干草上,然后又站起来,边活动着酸胀麻木的四肢,边观察着屋内的陈设。土屋正中摆着一张歪腿斜脚、破烂不堪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只酥油灯、一把被熏得发黑的瓦壶和两个已经豁嘴的木碗;离桌子不远,用石头垒着一个船型的牛粪灶,烟消食冷的灶上支着一口锅。一切就这样一目了然,这便是珊丹芝玛一家的全部生活用具。 当韩喜梅把目光转到屋子右边时,禁不住惊讶了,她甚至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这样矮小的上屋怎么还搭起了一层楼呢?她朝右边走过去,当看到有一根直立上去的独木楼梯时,便解除怀疑,相信了这是间带楼的土屋。她朝楼上望了望,黑森森的什么也没看到。整个屋子除了氂牛嚼草的声音,别的什么也听不到。韩喜梅感到有些茫然莫解,难道这土屋就只有珊丹芝玛一个人? 这时,黑熊皮门帘“呯”一声被掀开,从外面袭进一股冷风来,使这昏暗的土屋更增添了几分阴冷。 韩喜梅急忙转身回到躺在干草上的珊丹芝玛身旁。一路上,珊丹芝玛的衣服已经滴干了水,但仍湿漉漉地紧贴在她的身上。刚才这股冷风袭进屋里,使她全身勐一颤慄,捲缩了一下。韩喜梅敏锐的眼睛捕捉到了珊丹芝玛这个一闪即逝的动作,心急地在屋内左右盼顾,想找件干衣服替她换上。 可是,她看遍了四壁,也没有发现哪里有一件干衣服。韩喜梅急得团团打转,她十分担心这样下去会冻坏了珊丹芝玛。 韩喜梅思索着。蓦地,她聚拢在一起的双眉舒展开了。 她扯来一团干草,从桌上摸到两块打火石,连连碰撞了好一阵,总算把干草引着了。这时,她的两眼已被烟火熏得眯缝起来,不住地淌着泪水。但一束火光,一束充满了光明与温暖的火光,给她内心带来了无限的快感和欣慰。 韩喜梅揩一把泪水,强睁开双眼,把珊丹芝玛抱在自己怀里,靠坐在火堆旁。 火越烧越旺,昏暗、阴冷的土屋里,闪着红亮亮的光辉,盪着暖融融的热气。韩喜梅让怀中的珊丹芝玛尽量靠近火堆。只见在火光的烘烤下,珊丹芝玛湿乎乎的藏袍上冒出一缕缕青烟淡雾似的水气,裊裊上升着。 韩喜梅又往火堆里添了些干草,用一根干柴棍将火堆拨弄了一下,立时,火焰更加旺盛,一股股火苗竞相上蹿,欢快地跃动着,发出唿唿的声响。 迎着火光,韩喜梅低下头,留心端详着自己怀中的珊丹芝玛。她这才发现,尽管珊丹芝玛昏迷不醒地闭着眼睛,尽管她脸上血迹斑斑,但仍有着一副风韵迷人的姿容。无论是那明亮的前额,黑红闪亮的青春的脸膛,还是那微微上翘的鼻翼和似闭非闭的嘴角,都自然而然地透露出诱人的魅力。 完全不用怀疑,要是她那黑黝黝的双眉下的那对眼睛一睁开,她的容颜将会是美得惊人的。韩喜梅想:珊丹芝玛,她一定是索南才旦最漂亮的姑娘,象一朵鲜艷的邦锦花,亭亭玉立在索南才旦河岸边。眼下,这样一朵美丽的邦锦花却遭到了恶人的摧残、蹂躏。韩喜梅的心象被毒蛇紧咬着,感到疼痛极了。 韩喜梅伸手摸了摸珊丹芝玛的衣服,潮湿的衣服已经快烘烤干了。可当她的手摸到珊丹芝玛的长靴上时,立即感到有一股凉丝丝的潮气。她明白,一定是靴子太厚,又加上离火堆远些,所以不如衣服那么容易很快烘烤干。于是,她扯过来一些干草,铺展开,将珊丹芝玛放在上面,然后曲腿弯腰地跪在她身旁,用手很快脱下她脚上水湿的靴子。她倒过靴口,靴子里滴滴嗒嗒地淌下好多水来。她摸了摸珊丹芝玛的脚心,只感到湿津津、凉冰冰的。她先将两只靴子放在火堆旁,随即又撩起军衣的一角,替珊丹芝玛揩干脚上的水气。可是,这双冰凉的脚还是离火太远。她干脆解开自己的军衣,一把裹住珊丹芝玛的两只脚,紧紧地搂在自己怀里。 珊丹芝玛一双冰凉的脚心紧紧地贴在韩喜梅热腾腾的胸脯上,冷得镇人的寒气,嗖嗖地直往她心里蹿,使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但她仍一动不动地紧搂着珊丹芝玛的双脚,一只手翻过来掉过去地烤着靴子。在火光的照耀下,墙上清晰地映着这一对不同民族却情同手足的姐妹的剪影。 火光渐渐弱下来,当最后一星火光摇晃几下,熄灭之后,珊丹芝玛的脚暖过来了,珊丹芝玛的靴子也烤干了。韩喜梅从怀中抽出珊丹芝玛暖乎乎的脚,套进干爽的长靴里。 她压着嗓门,温柔地唿唤起来: “珊丹芝玛!” 珊丹芝玛仍然昏昏迷迷的,一动不动地躺在干草上。“珊丹芝玛” 无意中,韩喜梅忽然听得土屋里响起了唿叫珊丹芝玛的声音。这声音飘飘忽忽、断断续续,显得似有若无,若即若离。使韩喜梅如入梦中一样地感到空空濛蒙的不可捉摸。在这个低矮昏暗的土屋里,韩喜梅不免有些暗生疑念,忐忑不安地害怕起来。她目光慌乱地四下寻找着,想要马上捕捉到发出声音的地方。然而,什么也没有捕捉到,只见墙上的小窗口又暗了一层。韩喜梅怀着不宁的心情,下意识地悉听着。 “珊丹芝玛” 这回,她真切地听到了这低微断续的声音。她感到奇怪,这声音象是从屋顶上发出来的。她环视着,这人在哪里呢?她仰脸向屋顶望去,屋顶黑乎乎的。她的目光终于定在了右边的楼上,心下暗自猜断着,莫非那唿唤珊丹芝玛的人就在楼上面。她凝神静思片刻,轻轻地点点头,完全相信自己的判断是准确的。 第31页 于是,她站起来,竭力摈弃着内心自然生起的虚怯,放开胆量,迈步朝独木楼梯走去。 这种独木楼梯在内地是不曾见到过的。它没有一级一级的阶梯,只是在一根木头上挖出一个连一个仅能踏上脚尖的小坑。所以,上下楼必须精力高度集中,稍有疏忽,都是会失脚掉下来的。不过,这种担心对西藏的奴隶们来说,实在是太多余了。他们世世代代都是这样生活过来的。但对于内地来的人来说,就不得不格外地留意经心。韩喜梅由下而上地细看了一阵,用手摇了摇,用脚尖在小坑里试了试,然后才小心谨慎地紧抓住独木楼梯,一脚一个坑地向上攀援着。 一上楼,韩喜梅还没抬头,刚一直腰,背嵴便嗵一声撞到了屋顶上,震落一层泥沙,哗啦啦地掉了下来。 “珊丹芝玛,是出什么事啦?你有多高也忘了,慌慌张张地朝屋顶上撞!” 韩喜梅听清了说话的是一位老妇人。于是,她低下脑袋,躬着身子朝墙边摸过去。昏暗中,她终于在墙边的一张破毯上找到了这位老妇人。她已经到了老妇人身边,老妇人却象根本没看见她似的,坐在破毯上,背靠着墙,两手在空中胡乱地抓腾着,嘴里呓语朦胧地叨念着: “珊丹芝玛,我的孩子,阿妈明明听到你碰到屋顶上了,怎么又不过来呢?” 韩喜梅不胜惊讶,这老妇人明明眼睁睁地对着自己,却又如此莫名其妙地说上一气。正在她玄惑莫解的时候,老妇人又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起来: “我的孩子,是阿妈想你想疯了吧,你真的还没有回来,是阿妈的耳朵听错了吧?” 韩喜梅这才惊奇地发现,原来老妇人是个睁着眼睛却看不见人的瞎子。老妇人在破毯上摸起一串佛珠,两手转着圈,一个一个地掐数着。她把脸仰向屋顶,嘴里念念有词: “我的孩子,你真出什么事啦?阿妈替你向佛爷祈祷。 佛爷呀,求求你,保佑我那苦命的珊丹芝玛平安无事!平安无事!” 看得出来,这老妇人是一个笃信释迦牟尼的佛教徒。她对佛爷的尊崇和信仰完全出自真心。同时,她也发现,这位老阿妈对自己的女儿珊丹芝玛是十分疼爱的,仿佛珊丹芝玛的安危冷暖强烈地牵扯着她的心一样。当自己上楼碰到屋顶发出声响惊动她的那当儿,她说话的声音里充满了多少从悬望中爆发出来的高兴呵!而当她再也听不到什么反应之后,她说话的声音里又充满了多少失望和不安呵!随即又满怀诚意地向佛爷替自己的女儿祈求平安。这一切,寄託着一个慈母对女儿的多少情和爱呵! 韩喜梅向下望了望,珊丹芝玛还是不省人事地躺在干草上一点不动弹。韩喜梅心里着急地说道:“珊丹芝玛,快快醒过来吧。你可知道,你阿妈在想你,在盼你呵!”她又回过头来,阿妈仍然掐数着佛珠,喋喋不休地为珊丹芝玛祈祷着,用她对佛爷的虔诚之心为珊丹芝玛祈祷着。 见此情景,韩喜梅为难极了。珊丹芝玛就在屋里,却又不能来到阿妈身边。韩喜梅沉吟片刻,慢慢朝阿妈身边移过去。 阿妈听到响动,立即停下了手中转动的佛珠,惊喜地说道: “珊丹芝玛,佛爷真的保佑你平安回来了?” 韩喜梅完全体谅得出阿妈此刻的感情。为了满足这位盼女心切的阿妈,那怕是暂时的也好,她把头渐渐依偎到了阿妈的怀里。 瞎眼的阿妈看不见自己女儿的容颜,但不管怎么说,珊丹芝玛总算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家里,倒在了自己干瘦扁平的胸脯上。这,这得感谢佛爷的大恩大德呵!象生怕谁会夺走她的女儿似的,阿妈将韩喜梅用力抱在怀里,她那皱纹纵横交错的老脸上,不可掩饰地显现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韩喜梅顺从地任阿妈搂抱着。这位在刚落地三个月便失去了母亲的姑娘,在她的生活里,还是头一回感受到母爱的温存,品味到母爱的甜蜜。在旁人看来这似乎有点象是在演戏,但她已完全忘我地进入了角色;她的感情与阿妈的心意完全水乳交织地溶为一体了。 金珠阿妈边亲昵地拍着韩喜梅的后背,边庆幸有余地念叨着: “珊丹芝玛,我的好孩子,总算佛爷开恩,没让你遇上火烧索南才旦寺的红汉人!” 听到这里,韩喜梅的身子在阿妈怀里勐地震动了一下,精神变得紧张起来。原来阿妈为自己女儿担的是这份心呀! 她瞎着双眼,又怎么知道红汉人呢?韩喜梅的脸上罩起了乌云,心头结起了难解的疙瘩。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中午时分,女儿珊丹芝玛刚出门不一会,阿妈在楼上听到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移动进屋里。她警觉地问是谁,原来是沙拉土司的大管家巴赫拎着一根皮鞭闯来了。一进门,巴赫就狠劲摔了个响鞭,朝着楼梯口用恫吓的语调叫嚷道:“金珠,你这个瞎眼婆听着,共产党、解放军要进索南才旦了!”阿妈跪在楼梯口,听着巴赫大管家传来的话,不敢喘一口粗气。忽然,她象没听明白似地喃喃自语道:“什么?共产党?解放军?”巴赫不怀好意地接着说: “共产党,解放军,就是红汉人!”“红汉人?”阿妈有些吃惊地动了动身子。巴赫继续危言耸听地说:“这些红汉人跟赵尔丰的清兵和国民党兵一样坏,专门欺负我们西藏人,抢我们的牛羊,抢我们的姑娘。你家的珊丹芝玛是咱们索南才旦的美人儿,可要当心些呵!”巴赫说罢就急促地走了,阿妈的心却没着没落地悬了起来。巴赫刚走,普灵寺饶措活佛的大管家巴乌又接踵而至。他知道阿妈是一个信佛爷胜过信自己的人,一进门就“唵嘛呢叭咪哞”地嘟哝一阵,随即就不顾佛法地口吐狂言:“瞎眼婆,佛爷有旨,说红汉人要来了,要大家防着点。这些红汉人专拣坏事干,他们敢在至高无上的佛爷头上挥拳跺脚。佛爷看到他们走一路烧一路寺庙,把菩萨都烧得淌泪流油。”虔诚至极的阿妈听巴乌如此一说,嘴里咕咕哝哝地念着:“在佛爷头上动手动脚,罪过呵!”阴险多端的巴乌离开时,又别有用心地对阿妈说:“瞎眼婆,佛爷说了,谁要私通红汉人,谁就得中邪,升天佛爷也不收呀!”巴赫、巴乌的话在阿妈心里引起不安,在思想上引起了混乱。 第32页 她了解自己的女儿。珊丹芝玛养成了一副倔强刚毅的性格。 正是这个性格,使得当阿妈的常常替女儿担惊受怕。此刻,阿妈最怕的就是女儿在外真的应了巴赫和巴乌他们的话,怕她被红汉人抢走,怕她私通红汉人中邪。无论女儿是被抢走,还是中了邪,都会给阿妈的精神和心灵带来永世不能弥合的痛苦,都将把她的命运推到更加可怕、更加苦难的深渊。正在她怔忡不宁、扑朔迷离的时候,索南才旦寺的钟声,乔巴的唿喊声又闯进了她这间土屋。索南才旦寺被烧,这对信奉神灵的阿妈来说,简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就象在她心头放了一把火一样,对红汉人的愤恨油然而生。钟声不断,喊声不绝,阿妈不愿、也不敢长时间地细思细想下去,便歪在母女俩同眠共枕的破毯上,似睡非睡地迷煳过去了。迷煳中,她的神思也不得安宁,耳边一会响起巴赫的话,一会响起巴乌的话,更多的是女儿飘忽不定的身影,象是在身边伴着自己,又象是离自己很远很远,可望而不可及。 韩喜梅百感交集,心有千言万语要对这位听信谣言蛊惑的阿妈倾诉,却又不知从何谈起。好一阵,她才从心底里吐出两个感情复杂的字来: “阿妈!” 尽管韩喜梅的唿唤轻若微风,但阿妈却毫不犹豫地判明这不是珊丹芝玛的声音。她伸手在韩喜梅身上细细地摸索着,她摸到了韩喜梅齐脖儿的两条硬橛橛的短辫儿,摸到了韩喜梅的对襟衣服,摸到了韩喜梅头上的军帽。啊,这姑娘打扮太特别了,头上蓄的既不是藏族姑娘差不多都是一样的长髮,身上穿的也不是藏族姑娘认为最合体的藏袍,更为奇怪的是,这姑娘头上顶着个五个角的星星。她把怀中的韩喜梅双手撑开,带着恐惧的心理问道: “你,你是谁?” 韩喜梅只得不隐真情地实说道: “我是解放军!” “解放军?” “嗯,解放军!” “呵,你是红汉人?” 转瞬间,刚刚爆发出来的那种慈母对爱女的热烈情感突然中断了,彻底冷却了。阿妈的两只手象遭到电击一样,从韩喜梅身上一下子弹起来,木呆呆地停在了半空中。 韩喜梅耐心地解释道: “阿妈,不要怕,解放军是受苦人的队伍。” 在感情已经僵化的情况下,任何真正的解释都是无济于事的。由于巴赫、巴乌的造谣、挑拨,“解放军”这三个字已在阿妈的思想上、心灵里留下了一抹可怕的阴影;任韩喜梅怎么解释,这阴影也是一时难以抹掉的。她胆颤心惊地挪着身子,一蹭一蹭地向后退去,直到背嵴抵到墙壁不能再退了,她才双手合十,感情复杂地央求着: “红汉人,我求求你,看在佛爷的份上,你就行行好,快请离开这里吧!你在这里,我就不会吉利呵,佛爷要知道了,我升天都不收的呀!” 无可奈何,韩喜梅只好慢慢站起来,躬着腰身朝楼梯口挪去。退下楼后,她又忙去关照珊丹芝玛是不是甦醒过来。 珊丹芝玛依旧昏然睡着,不过,她的唿吸比先前均匀多了,平稳而又富有节奏感,这使她一颗不能安宁的心多少得到点慰藉。她用怜悯和疼爱的目光最后深瞥珊丹芝玛一眼,转身难过地走开了。她行至门边,又迟疑地停下步,掉过头,对楼上的阿妈和善可亲地说道: ” “阿妈,你女儿珊丹芝玛 “珊丹芝玛,她在哪里?” “她就在楼下!” 韩喜梅说罢,挑开黑熊皮门帘,沖了出去。 听到韩喜梅的脚步声在门外走远了,最后消逝了,阿妈这才急慌慌地爬到楼梯口,顺着独木楼梯,颤巍巍地退下来,脚一挨地,就心情焦灼地唿叫着: “珊丹芝玛!” 阿妈听不到女儿的回答,只有低矮的土屋被震颤得嗡嗡响。 阿妈在土屋里探探戳戳地移动着脚步,双手在空中东一下西一下地抓挠着,声音颤颤地继续唿叫着: “珊丹芝玛,你在哪里?” 珊丹芝玛冷得发直的身躯恢復了热力,神志终于清醒过来。她听到阿妈唿唤自己的声音,一双眼睛睁开了。眼前的一切使她感到惊奇:听不到索南才旦河的流水声,看不到泥沙地,自己不是大半个身子浸泡在冷水里,而是躺在柔软蓬松的干草堆上。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衣服、长靴,都是热乎乎、干爽爽的。她看到了氂牛,看到了桌上的木碗和瓦壶,看到了自己心爱的阿妈。这莫非是梦幻虚景?她不敢相信地忙闭上眼睛,然后,再使劲睁开,一切依旧存在。她不再怀疑了,自己已经回到了家里。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呢?她竭力追索着。忽然,她想起了河边遇到的那两位解放军。是他们,一定是他们,是他们把自己从水里救起来,是他们把自己背回来的。她慢慢坐起来,迎视着瞎眼的阿妈,声音柔和地问: “阿妈,我在这里呀!” 阿妈听清了是自己的女儿,是自己的珊丹芝玛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一颗悬空的心,这才落了地。她朝着女儿声音发出的方位,两脚迈得更急更慌了。 珊丹芝玛忙伸出双手扶住阿妈。阿妈也坐到了干草上,紧挨着女儿,抚着女儿的头,问道: 第33页 “孩子,啥时候背完水回来的?” 珊丹芝玛摇着头说: “不知道。” 阿妈又问道: “是怎么回来的,孩子?” 珊丹芝玛又摇着头说: “不知道。” 阿妈埋怨女儿: “回来不上楼,怎么睡在这里呢?” 珊丹芝玛还是摇着头说: “不知道。” 这一次又一次的询问,得到的回答都是一个同样的“不知道”。真叫阿妈难断女儿到底出了什么不祥之事。阿妈想了想,试探着向女儿提出了自己悬心吊胆的问题: “孩子,你背水碰到红汉人了吗?” “红汉人,阿妈,你问的是解放军?” “嗯。” “碰上了。” “咹!” 阿妈大惊失色,身子一歪,差点倒下。珊丹芝玛急忙扶稳她,心神慌乱地问道: “阿妈,你怎么啦?” 阿妈静静神,显得不敢相信地问道: “你真的遇到他们了?” “真的。” 阿妈唿号起来: “我的佛爷呀!” 对佛爷从来是不太信得过的珊丹芝玛,用明确的态度对阿妈说: “佛爷也比不上解放军。” 对佛爷深信无疑的阿妈,坚决制止女儿在佛爷面前的放肆行为: “住口!” 随即,阿妈又悬着心,层层深入地往细里问道: “他们抢过你吗?” “没有。” “他们骂过你吗?” “没有。” “他们打过你吗?” “没有。” 按巴赫、巴乌他们的说法,红汉人对藏家姑娘,特别是象珊丹芝玛这样如花似玉的姑娘,一不抢,二不骂,三不打,简直是太不可能的事情了,除非是女儿瞒着真情在对自己撒谎。很快,她又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去设想自己的女儿。女儿是任性,但是从来没对阿妈撒过谎,这是应该信得过的呵! 碰上红汉人倒不要紧,就不知她跟红汉人接触过没有?她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又问道: “孩子,见到红汉人你躲开了吗?” 珊丹芝玛语气轻松地说: “有什么好躲的,解放军对人可和气啦!” “你跟他们说过话?” “说过。他们全是些好人,真能疼惜人。”珊丹芝玛说得十分动情。 不用再深追细问了,这一切都再清楚不过地说明珊丹芝玛中邪了!唉,自己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阿妈痛心疾首地哀嘆道: “我的佛爷呀!” 在阿妈的心目里,在阿妈的观念中,佛爷是通晓万物的主宰,天地间的一切,金木水火土,包括自己的今生来世都得由它安排。 珊丹芝玛小时也跟阿妈一样,也相信佛爷的神威,也没少跟阿妈去寺庙求神拜佛。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爱动脑筋想问题的姑娘,渐渐对佛爷的信念发生了动摇。她亲眼看到、亲身体验到,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佛爷并没有给受苦的奴隶带来一点幸福和吉祥。从此,每当她听到自己的阿妈喊佛爷,就心烦意乱,真恨不得一下子把那个捉弄人、麻痹人的佛爷从阿妈的脑袋里,心灵上抓出来。此刻,一听到阿妈喊佛爷,心情就更不同往常了。她有些赌气地说: “阿妈,你喊佛爷千遍,佛爷也没救过咱们奴隶一回!” 固执的阿妈是不愿意听到这叛逆者的语言的。她照例呵斥道: “住口!” 珊丹芝玛一反常态,这回没有听从阿妈的制止。她理直气壮地在阿妈面前喊出自己的肺腑之言: “清不过山中的泉水,好不过解放军。这世上,依我看,只有解放军才能救咱们受苦的奴隶!”珊丹芝玛怀着对解放军的无限敬意和信赖,亲切地向阿妈讲述着她今天在外面的所见所闻。末了,她问阿妈: “阿妈,土司头人把咱们奴隶说成是牛马,你猜人家解放军说咱们奴隶是啥?” 阿妈摇着头:“他们咋说的?” “人家解放军说:奴隶也是人!”珊丹芝玛兴高采烈地挥了挥拳头。 “奴隶也是人!”阿妈的身子震了一下。 “对,奴隶也是人!”珊丹芝玛坐在干草上,挺直了腰身,眉宇间透露出从未有过的自豪感。 奴隶也是人!这句话在珊丹芝玛年轻的心里激起了多么巨大的波澜,勐烈地冲击着她,使她的思想发生着剧烈的变化。她觉得,这唿声象报春的惊雷在索南才旦、在整个西藏炸响了。从这唿声里,她感到了温暖,看到了希望,得到了力量。她甚至预感到,这个世道将要发生变化,古老的高原,将似一个沉睡中甦醒过来的巨人,挺身站立起来。所以,今天她在阿妈面前说起话来特别精神,那平日里总是罩着愁云苦雾的脸上也忽闪闪地直放光。 阿妈看不到女儿的举止神采,但从女儿的话语间她已明显地感觉到珊丹芝玛变了,几乎变成了另一个珊丹芝玛。她那倔强刚毅的性格里又添上了几分少有的固执。正当她细细琢磨女儿这些不寻常的变化时,珊丹芝玛又突然问道: 第34页 “阿妈,是解放军背我回来的吗?” 这点阿妈的确不知道,她当时正睡得迷迷煳煳的。她摇摇头。 “我们土屋里来过解放军吗?” “来过,还是一个女的呢!” “是她!” “她是谁?” “就是那个喊‘奴隶也是人’的解放军。” “ !”阿妈似有所悟。 “她现在在哪里?”珊丹芝玛声急情切,四下寻找。 “她在”阿妈心起愧意,话难出口。 珊丹芝玛睁大了眼睛,看到了自己身旁的一堆还散着余热的灰烬,再看看自己干爽的藏袍和靴子,一切全明白过来了。现在,她多么需要看到那位解放军,看到那位救自己、温暖过自己的亲人哟!可是,这土屋里,除了自己和阿妈,再没有第三个人了。她,她现在在哪里呢?为什么阿妈说话吞吞吐吐,不那么痛快呢?她又一次问道: “阿妈,救我回家那位解放军在哪里?” “我,我把她打发走了!”阿妈不得不对女儿说出了实情。 “什么?”珊丹芝玛大吃一惊,忍住伤疼,十分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她用感情复杂的眼睛望着阿妈,用责备的语言怪罪着阿妈: “阿妈,你,嗐!你呀!” 一气之下,珊丹芝玛不顾一切地扑到门口,一手把着木门,一手挑开黑熊皮门帘,把目光投向茫茫苍苍的暮色之中。 阿妈也站了起来,摸索着向前追了几步: “珊丹芝玛,你要干什么?” 珊丹芝玛倚在门口,投向远方的目光什么也没有看到。 她“啪”地一声推回黑熊皮门帘,挣扎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跨出门外,不声不响地拼命向前奔去。 阿妈听到了黑熊皮拍打木门的声音,忙颤颤巍巍地扑到门边,用手胡乱地摸着。最后,她惶恐不安地掀开黑熊皮,一手扶着门沿,一手伸向前方,战战兢兢地叫喊着: “珊丹芝玛,你要到哪里去?” 一切都显得寂然无声,只有阿妈的唿喊声在黄昏时分的索南才旦上空颤悠着。任性的女儿,你是生阿妈的气吗?你到底要去哪里,怎么也不给阿妈说一声呢?阿妈感到失望了,伸向前方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下来,身子也软瘫瘫地歪在了门沿上。 在索南才旦寺不远的地方,在临近索南才旦河的一个山坳里,支起了三顶草绿色的军用帐篷。远远望去,宛若三朵破土而出的大蘑菇,给索南才旦古老的山河增添了不少光彩。 那儿,便是人民解放军空军气象小分队的驻地。 三顶帐篷,左边的一顶住着耿维民和钟震山。这顶帐篷的用场可大了,不光是他们二人的宿舍,同时又是耿维民的伙房和钟震山的报务室。中间的一顶住着韩喜梅、严军、周丽三位女同志。这既是她们的宿舍,又兼做医生严军的医务室。右边那顶住着气象学家郝志宇和气象员陆小明、林青云、许峰、申光。这儿是小分队开会的会议室,又是气象资料室。别看这是三顶低矮、简易的帐篷和里面的陈设少得一目了然,然而,这些蹲帐篷的人,将要在这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第一个冬天,开创人间奇蹟,揭开世界航空史上崭新的一页。 在女同志的帐篷里,周丽正在收拾睡铺,严军正在摆弄医药器皿。这时,陆小明抱着一捆松柏树枝走进来,高兴地说: “严医生,周丽,我上山转了一圈,给大家一人准备了一张沙发床,优先给女同志送来。” “什么沙发床?”严军不明白地问。 “真能开心!”周丽好笑地说。 “不是开心。”陆小明将松柏枝往地上一摊,解释道,“这玩艺儿可软乎了,垫在铺上又暖和又有弹性。” “陆小明,你还真有点鬼板眼呀!”严军惊喜地夸耀着陆小明。 周丽铺着松柏枝,用手试了试,快活地说: “沙发床,嗯,有那么点意思。世界首创,一大发明!” 帐篷里飞起一串欢快的笑声。旋即,周丽端着一盆脏衣服,朝门口走去。严军喊住她: “周丽,干什么去?” “到河边处理处理这些污染物。”周丽诙谐地拍了拍搪瓷盆,接着又哼出“嘛马妈马嘛”的鼻音,十分认真地说,“这些日子只顾行军,没哼一口,再不练练,我这嗓子就该长锈了。等突破空中禁区,我这个唱歌的也该淘汰了。”说着,她象一只欢快的小鸟,灵巧地飞走了。 陆小明抱着松柏枝,从这个帐篷送到那个帐篷。当最后回到自己的帐篷时,不由得惊呆了,手中的松柏枝掉在了地上。他发现郝志宇倒在地铺上,手里拿着本《气象观测场的选择与建立》,唿唿睡着了,身旁摊着一大堆资料,铺上搁着一口打开的皮箱。这情景表明,帐篷刚支起,他就开始工作了;由于长途跋涉对他体力的消耗,终于昏睡过去了。看着郝志宇睏乏已极的样子,陆小明心潮起伏,感慨万千。这个从旧中国走过来的知识分子,他对新生祖国的热爱,不是流于口头,而是见于行动呵!陆小明本想替他铺好铺让他美美地睡上一觉,但又不忍心在他酣睡的时候喊醒他。于是,他踮起脚尖,不出一点声响地走到他身边,脱下自己的衣服,轻轻地搭在他的身上。就在这时,他听到一种“嗡嗡嗡”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有一群针尖大的小墨蚊正围着郝志宇的脸面飞来飞去。这是一种贪婪无厌而又十分狠毒的小飞虫。 第35页 它叮到人体哪里,哪里就是一个大红包,严重时,可以使人体中毒引起病症。陆小明心情不安地想了一阵,随即轻脚慢步走到门边,拾起一根带叶的树枝,返回来,蹲在郝志宇身边,一下又一下地扇着,驱赶着这些讨厌的小墨蚊。他扇的轻重适度,既怕重了凉风会把郝志宇从梦中惊醒;又怕轻了赶不走这些伺机下嘴的小墨蚊,会把郝志宇从梦中咬醒。突然,郝志宇说起梦话来: “小明,队长和钟震山回来了吗?咱们选观测场去,早选好早立起咱们的风向杆!” 多好的老郝,睡梦中也不得安宁。建立气象站就是他此时全部的思想呵!陆小明被感动了,眼睛潮湿了。 这时,钟震山扒开门帘钻了进来,魁伟的身躯象一根柱子似地挺立在那儿。陆小明禁不住喊出声来:“钟震山” 陆小明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忙捂嘴剎住自己的话。但来不及了,郝志宇已被惊醒过来了。陆小明后悔莫及,满怀歉意地望着郝志宇: “老郝!” “我盼的就是钟震山他们回来呵!”郝志宇先是宽慰陆小明,然后把目光转向一声不响,木然而立的钟震山,问道: “队长呢?” 钟震山显得心绪烦乱地说: “送一位藏族姑娘回家了。” 严军过来了。自然而然,钟震山一时间成了小分队众目睽睽的人物。大家把他围起来,向他打听会晤沙拉的情况,他却显得闷闷不乐的,一概不予答覆。图痛快、好热闹的陆小明为了打破这种沉闷的局面,故意俏皮地说: “我说钟震山,你别哑炮呀。要不,你就随便谈点感想。” “感想?”钟震山目光一颤,嘴唇刚一启动,又闭上了,显得心情沉重地“嗐”了一声。 陆小明以为钟震山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忙又边打手势边具体地对钟震山说: ” “比方说,跟土司、活佛打交道 “我发誓不再跟那些土司、活佛打交道了!”钟震山突然感情冲动起来,大声地说道。 “钟震山,你在冒什么炮呀?”这时,韩喜梅挑开门帘回来了。 “队长,我知道你比我钟震山沉得住气”。钟震山说。 韩喜梅瞥他一眼,说道: “你别往我脸上抹金了,我心里也憋着一团火呀!” 钟震山眉峰一挑,鼓动与自己有着同样心情的韩喜梅道: “队长,咱们找耿科长去!” “干啥?”韩喜梅不明白地眨着眼睛。 “ 跟土司、佛爷打交道的事,往后别往咱们头上摊了!” 钟震山边说边舞着大手。 ” “往后也少不了。耿维民搭好炉灶,恰巧这时走进了帐篷。 钟震山见到耿维民,立即冲上去:“耿科长,我这兵都不知该咋当了!” 耿维民惊奇地说:“在基地都当台长了,还不知兵咋当。 钟震山,你在说什么呀?” “我这兵当得窝囊呀!”钟震山使劲地晃着冲锋鎗,“嗐,我这枪简直是吃素的!” 看着钟震山暴躁的样子,听着他这咬不烂、嚼不碎的话,人们无不惊愣。耿维民知道他是一个心里有不住话的人,有话硬憋着、强忍着,那就会跟得病一样难受。耿维民声音平和地对他说: “咋回事?肚里有啥就倒出来吧!” 今天,钟震山从迈进沙拉庄院开始,心情就很不好受。 那庄院是两个世界呵!它既是头人的天堂,又是奴隶的地狱。 头人的残暴,奴隶的苦难,象旋风一样在他心里席捲,象大潮一样在他心里翻涌。现在,当着战友们,当着党支部书记耿维民的面,他强憋着的一腔怒气,犹如炽烈的岩浆冲破地层一样,不可遏止地爆发出来了。他愤怒地控诉着头人的兇残,他痛苦地替奴隶们诉说着冤雠。 大家眼睁睁地凝视着他。他的声音时而愤懑,时而悲伤,时而激昂,把人们的思想也带进了沙拉土司的庄院里。人们也仿佛听到了脚镣手铐的叮噹声,听到了皮鞭的抽打声;看到了被吊打的女奴,看到了跪在地上用酥油擦拭大理石楼梯的男奴。 钟震山一古脑儿讲完了他在沙拉庄院的所见所闻。郝志宇气愤难平地说: “这简直是人间地狱!” 陆小明做了个端枪扫射的姿式,气恨地说: “要把这些刽子手全突突了才解恨哩!” “要不咋说我这兵不知该咋当了,我这枪是吃素的呢!”钟震山一把捉住耿维民的手,激动地表诉着自己的心情,“耿科长,我们是来解放西藏同胞的。可看到奴隶受迫害,我有枪不能使,还得跟残害我们阶级兄弟姐妹的头人打交道。嗐!” 钟震山一拳头砸在自己的大腿上,象是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最大限度,痛苦地大声疾唿起来,“耿科长,我受不了啦!” 钟震山的话一说完,便闭上眼睛。眼泪涌泉般地淌过他那张正在抽搐的大脸膛,然后又悄然无声地洒落在衣襟上、钢枪上。 人们静默无声,然而人们心中的感情却似大海的波涛在奔腾激盪。 第36页 看着这个深渊敢过、高山敢攀的坚强战士也禁不住流下泪来,耿维民的心潮更是汹涌澎湃。他喜爱钟震山。但眼下,他觉得钟震山的感情胜过理智,党的民族政策还没有在头脑里扎下根。他想,这也许不止是他一个人的问题。韩喜梅怎么样呢?大家又怎么样呢?难道光能靠违心地克制感情过日子吗?一时一事还算勉强,但不能长久下去呵!他觉得有必要因势利导,摸清大家到达目的地以后的思想,好有的放矢地加以解决。他看到钟震山闭着的泪眼睁开了。钟震山重重地吐了口气,好象要吐掉重压在他心头的怒气一样。耿维民问钟震山: “你就这样憋着一肚子气回来的?” 钟震山默默地点了点头。 耿维民把脸转向神色阴郁的韩喜梅: “那你是怎么回来的?” 韩喜梅目光黯然,十分沮丧地说: “人家不欢迎,被打发回来了!” 人们尚未完全平静下来的心又弓满弦张地拉紧了。 “谁?”人们问。 ” “奴隶。韩喜梅说,“一位瞎眼的阿妈。” “简直不可思议!”郝志宇连连摇着头。 “快说说,那位阿妈为什么要打发你走?”耿维民也感到事情越发玄妙难解。 于是,韩喜梅便从头至尾将自己在珊丹芝玛家的情况细细地对大家说了一遍,末了,她显得有些心灰意冷地嘆息道: ! “索南才旦这一仗真难打呀” 看着人们投向自己的一双双表示不可理解的眼神,耿维民心里十分不平静,这个从长征路上走过来的老红军战士,立即想起了当年长征过彝区的一幕情景。那是一九三五年春天,耿维民所在的红军部队到达了彝民集居的大凉山区。长期受大汉族主义压迫和国民党匪兵抢掠的彝族同胞舞着土枪、长矛、大刀、弓箭,企图阻止红军过大凉山。红军向他们喊话,说明红军过大凉山是为了北上抗日。于是,彝民中又有人提出要“过路钱”。红军的生活本来就很艰难,但负责保管大洋的炊事班长耿维民还是按领导的指示办,给了他们“买路钱”。可是,钱一到手,他们仍然不让红军过大凉山。 这下,可气坏了红军战士们。就在这时,传来了军委总参谋长刘伯承将军要和彝民头人小叶丹结盟的消息。战士们听了都为刘伯承将军的安全担心。刘伯承将军会见了头人小叶丹,向他宣传了红军的来意,表示了要与他结盟的愿望。小叶丹为刘伯承将军诚恳的态度所感动,欣然同意了。结盟仪式1不用香,不用烛。在一个海子边,摆着两碗清明的湖水,一只雄赳赳的大公鸡被破开嘴,鲜血分洒在两个碗里,碗里的湖水立即变成殷红色。刘伯承将军和小叶丹虔诚地并跪在海子边。刘伯承将军首先高高地端起大碗,大声地发着誓言: “上有天,下有地,刘伯承愿与小叶丹结为兄弟。”当他念完最后一句,便把鸡血水一饮而尽。小叶丹也含着眼泪把“盟酒”喝了下去。就这样,红军终于通过了大凉山彝1海子即湖泊。 区。 这虽是遥远的往事了,但它仍不失光彩地珍藏在耿维民的记忆里。他觉得,应该发扬红军的传统。于是,他招唿同志们坐下来,满怀深情地向大家讲述了这个刘伯承将军与彝民头人小叶丹拜盟结为兄弟的故事。 大家听了都深受教育。钟震山尤为激动地站了起来: “耿科长,我白长这么大的个儿了,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呀!我要象革命老前辈那样,今后再有与头人打交道的事,别忘了,我可算一个哩!” 耿维民满意地看了钟震山一眼,又语重心长地对大家说道: “同志们,咱们初来藏区,事情千头万绪,千万不能感情用事,急躁不得呵。咱们队长被人家打发回来,乍看起来真有些象老郝说的那样不可思议。可是细一寻思,也没有什么稀奇的。这是多年来藏汉之间的民族隔阂造成的。那位阿妈还不了解我们是人民的军队,再加上有人造谣,能欢迎我们吗?所以,我们要用实际行动影响群众。让他们看,让他们想,让他们比。她女儿珊丹芝玛看到了,对我们的感情就不一样嘛!” 韩喜梅点着头,把耿维民的话记在了心里。 天色暗下来了。 走出帐篷,耿维民又把韩喜梅叫到一边,用父辈的感情,既亲切又严格地对她指出: “小梅,你刚才的情绪不对呀!” “可我在沙拉庄院一点不含煳!”韩喜梅申辩道,“再有气,也没有走板跑调。” “可那是强憋住的。还没有形成你的自觉行动。”耿维民一针见血,“一回来就走板跑调了。” “这”韩喜梅低下头去。 耿维民一脸严肃之色: “小梅,在我面前,你再大也是孩子,遇到不顺心的事发几句牢骚,说几句拧脖犟嘴的话,咋都行。可在大家面前,你已经是一个指挥员了。一个带兵的人,一言一行都应该是大家的表率才行,可你今天” “大叔,我”韩喜梅激动地抬起头来,目光里充满了愧悔之情。 这时,从远处传来了唿救的声音: 第37页 “救人啦!” 人们听到这惊心动魄的唿救声,都一齐从帐篷里跑出来,走到耿维民和韩喜梅面前。他们的谈话就这样被打断了。 人们透过迷迷茫茫的暮色,朝唿救声发出的方向望去,可是什么也没有看到,只听到唿声越喊越急: “救人啦,快救人啦!” 严军心急如焚地说: “是周丽,是周丽在喊!” 钟震山身背钢枪,勐地跑到耿维民和韩喜梅面前: “耿科长,队长,我看看去!” 韩喜梅望着耿维民,耿维民朝她点点头。韩喜梅对钟震山说: “你骑马去吧!” “是!” 耿维民用手指点着钟震山: ” “可要注意 “注意政策!”没等耿维民把话说完,钟震山接过来道,“耿科长,你放心吧,我钟震山心里透亮了!” 耿维民满意地笑了。 机灵的陆小明把红红牵到钟震山身边: “上马吧!” 钟震山跃上马背,一抖缰绳,红红便利箭似地射出山坳,转瞬间就消失在越来越重的暮色中。 第六章 索南才旦的黎明显得色调灰暗。远处的索  南才旦山,近前的索南才旦河,这大地上的一切,都给人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 就在这黎明的阴云下,就在这黎明的寒雾  中,马蹄声、号角声、唿叫声,以震撼人心的威力在索南才旦河两岸响起来了。 “得得得得” 铁蹄声声,一头大马在晨雾中疾驰。 ” “嘟!嘟! 骑在大马上的人鼓着腮帮子,拼命地吹着  号角。 “珊丹芝玛被红汉人抢走了!佛爷有旨,  老爷有令:索南才旦的臣民们,快去救珊丹芝” 玛啊! 喊声惊魂。 骑在大马上的人吹一阵号角,就扯开嗓    门,拖腔拉调地喊叫起来。 这个一大早就骑马吹号、吶喊不断的人,是沙拉土司滚出来的哼查。这个哼查唯一的使命就是忠实地传达头人老爷的旨令。此刻,他正是按着沙拉土司和饶措活佛的吩咐,活象个催命鬼似的,向索南才旦的奴隶们大声疾唿着。 散居在索南才旦河两岸的奴隶们,还未打开自己土屋的门,就听到了马蹄声、号角声和唿喊声。他们明白了,索南才旦发生了比火烧索南才旦寺还要骇人听闻的事件。他们的思想感情变得复杂起来。 珊丹芝玛,索南才旦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她的。老人们夸赞她,姑娘们喜欢她,小伙子们爱慕她,那些有钱有势的浪荡汉子暗算着她。她,十八岁的青春年华,象一朵美丽鲜艷的邦锦花,开放在索南才旦的土地上。如今,这朵永开不败的令人艷羡的鲜花被人抢走了,使奴隶们不能不感到无比震惊、痛心、惋惜、哀嘆和愤慨。他们真不敢相信这消息会是真的,他们真不愿继续听下去。但是,哼查那怪声怪气的唿叫仍是那么令人厌烦地冲着每个方向,一遍又一遍、无休无止地重复着: “珊丹芝玛被红汉人抢走了!佛爷有旨,老爷有令:索南才旦的臣民们,快去救珊丹芝玛啊!” 对佛爷的旨,老爷的令,奴隶们是不敢怠慢的,更何况是救珊丹芝玛,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于是,他们纷纷走出自己的土屋,一双双诚惶诚恐的眼睛在濛濛如雨的雾气中四下张望着。 在沙拉庄院前庭左侧紧往里,有一间窄小的囚笼似的矮屋。这里住着家奴朗杰曲巴和巴索。 这间房屋光线暗淡,地皮潮湿得冒水,四壁长满了点点青灰色的霉斑,一些喜欢潮气霉味的虫子在上面爬来爬去。铺在地上的破毡油渍麻花的,汗酸味和霉臭味混在一起,使这潮湿的空气里充斥着令人窒闷的气息。那四壁的墙角旮旯挂着好几张蜘蛛网,那些盘踞在丝网中心的大蜘蛛,正探头张目,高度警惕地搜索着,随时准备捕食那些自投罗网的飞虫。 象任何一天一样,随着黎明的到来,朗杰曲巴便起来了。不过,今天他不象以往一起身就忙着穿衣服,或盘弄起夜里睡觉时散落下来的德密突。他从枕下取出一条白毛巾,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微亮光,细细地端详着,不由得眼前又清晰地出现了那个高个儿解放军替自己揩血的情景。这条印着“八一”五角红星的白毛巾,昨天又添染上了自己殷红的血痕。当他看得正入神,想得正着迷的时候,与他同铺相睡的巴索醒过来了。巴索发现朗杰曲巴手上拿着什么,便一打挺坐起来,睁着好奇的大眼睛,指点着问道: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这一问,打断了朗杰曲巴的思路。他抬头道: “一条白毛巾。” “从哪里来的?” “反正土司老爷不会给我。” “哪是谁给的?” 德密突是一种假髮辫子,一般男人头上都盘有。巴索和朗杰曲巴是一对好朋友。他们患难与共,生死相助。他们同住在这个人间地狱里,同睡在这张冰凉的破毡上,身挨身,膀靠膀,心贴心,无话不谈。他们之间,谁要是遭到了头人、管家的毒打,谁都会为自己的朋友痛惜一场,气恨一场,又都抛出心来暖着自己的朋友。只是他们的性格有着明显的相异之处。朗杰曲巴好多思多想,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而巴索却恰恰相反,他默默地承受着痛苦,从不用心细想,总是一味地哀嘆自己生不逢时,不交好运。他事事谨慎,处处小心。每当朗杰曲巴遇到受屈的事情而变得性情暴烈的时候,他总是好心善意地规劝自己的朋友:“朗杰曲巴,咱们奴隶命不好,还是忍着吧!”当下,他一看到朗杰曲巴手中拿着一条在西藏从未见到过的毛巾,心里便象揣了只小兔似的,突突突地跳得厉害。他问过之后,便用期望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朋友。朗杰曲巴对自己的朋友巴索是绝对信任的,啥事都不迴避他。他瞥了巴索一眼: 第38页 “我告诉你,你准会缩脖子,吐舌头,害怕!” 巴索本来心里就犯疑,经朗杰曲巴如此一说,心儿跳得象要蹦出来一样。他捂着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脯,小声催促道: “谁给你的?快说吧,我,我不怕。” 朗杰曲巴压着声音: “解放军!” “!” 呀 巴索禁不住又是缩脖子又是吐舌头地惊叫起来,他心里乱套了。过一阵,等自己的心情略微平息下来,他才从朗杰曲巴手里拿过白毛巾来,翻过来掉过去地细瞅着。忽然,他的目光凝在了白毛巾尾边的“八一”红五星上,沉思一阵,指着说道: “这跟他们头上戴的五角星一样。” 朗杰曲巴有些奇怪,突然抓住巴索的手: “你也见过他们?” “嘘!”巴索侧着耳朵听了听门外的动静,提醒朗杰曲巴,“小声点!” 朗杰曲巴指点着巴索笑了笑,然后又问: “你真见过他们?” “见过。” “什么时候?” “昨天下午。” “在什么地方?” “老爷的大厅堂里。” “老爷的大厅堂里!”朗杰曲巴的脸上浮起了疑云。他问道:“他们跟老爷坐在一起?” “嗯。还有饶措活佛。” “他们跟老爷、活佛都说了些啥?” “我只顾上茶,没敢听。” “胆小鬼!”朗杰曲巴感到十分遗憾地埋怨起巴索来。 巴索的目光在白毛巾上移动着,乍一眼看到了一团浸染在上面的血痕,便惶悚不宁地问道: ” “这上面的血 “是我的。”朗杰曲巴指着自己额头上已经结了嘎渣的伤口,“这里流出来的。” “咹!是怎么回事?”巴索抖着手中的毛巾,望着朗杰曲巴额上的伤痕,心疼地问,“是谁打的?我怎么就没有看到呢?” “瞧你,这不好了嘛!”朗杰曲巴深知巴索的一片情意。 昨天他们回到这间屋子时天已黑透了,谁也没说什么,便倒下睡了。他对巴索说道: “土司老爷用脚踩出来的血,是解放军用这条毛巾替我揩干的!” 接着,朗杰曲巴把事情的原委对巴索细说了一遍。巴索听罢,心下越发不安起来,忙把毛巾递迴朗杰曲巴手中: “快把它藏起来,要是叫头人管家看见了,可不得了!” 在朗杰曲巴年轻的心里,本来汉人留给他的是仇,他对汉人结下的是恨。但昨天发生的事情使他开始改变了对汉人固有的看法。当下,又听巴索讲这些汉人与土司、活佛坐在一起,使他刚有些敞亮的心又变得朦胧起来。在他看来,与土司、活佛打交道的人,对奴隶不会有好心。但他的良心却不允许他毫无根据地说这些汉人的坏话。他们的的确确是为自己揩过血呵!朗杰曲巴的思想七股八岔地理不出头绪来。 他两手机械地叠好白毛巾,压在破毡下,两眼迷惘地注视着巴索,怀着求知的欲望问道: “巴索,你说说,昨天到咱们索南才旦的解放军,到底是咱们奴隶的朋友,还是咱们奴隶的仇人呢?嗯,你怎么躲着我,你怎么不吭声呢?” 胆小怕事的巴索就怕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他把头一转,避开朗杰曲巴那双闪着疑问的目光。但经不住朗杰曲巴这么一催再催,他只好掉回头来,露出一脸为难之色,小心谨慎地望着朗杰曲巴,不置可否地喃喃低语道: “难断呀!” 巴索说罢,便急匆匆地到后院去打扫沙拉的卧室和大厅堂去了。 朗杰曲巴照例提着一桶酥油,腋下夹着一大叠油腻腻的抹布,显得心事重重地朝后院一步步走去,满脑子飞旋着对解放军的一个又一个难解的问号。他顺着楼梯,走到了昨天下午土司老爷一脚把头踩出血、解放军替自己揩血的地方。 他微微活动一下手脚,一个奴隶最低下卑微的劳役就这样开始了。他把酥油桶挪到墙根,将丝绸抹布拿在手上,一撩油污破烂的藏袍,那茧巴摞茧巴的双膝立即裸露出来。他刚要跪下,冷丁有人把他的身子扶住了。他忙扭回头,两眼朝上一望,不由得愣怔住了。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大管家巴赫那双从未离开过皮鞭、大棍的手,竟扶到了自己腋下。朗杰曲巴忙收回眼,又要蹲身跪下擦地板的时候,巴赫的双手更有力地向上扶着他粗壮的手臂: “朗杰曲巴,快站起来吧!” 朗杰曲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忙显得有些厌恶地拨开巴赫那双沾满奴隶鲜血的手,干脆立起身,刚强挺拔地站在他面前,听候他的发落。 巴赫两眼眯成一条线,露出一副酸不熘丢的样子,神秘地对朗杰曲巴说道: “朗杰曲巴,你小子走运啦!” 朗杰曲巴见巴赫那副狡黠的脸相,脑子转动开了。巴赫大管家为何今天一反常态,对自己一个牛马不如的奴隶表现出罕见的热情和殷勤呢?他目光犹豫地探索着巴赫的神色,想要从中摸清巴赫说的走运意味着什么?是红运呢?还是黑运? 第39页 巴赫用在奴隶面前从未有过的平和声调对朗杰曲巴说道: “快整整衣服,把手擦干净吧!” 朗杰曲巴越发煳涂了。他睁着迷茫难解的大眼睛,终于,闷声问道: “要干什么?” 巴赫嘿嘿一笑,笑得是那么做作,露出不可掩饰的虚情假意。他又故作神秘地说: “老爷要召见你。” 朗杰曲巴一听这话,浑身抖动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的厄运又来了。进庄院以来,他已经懂得了老爷召见的含意是什么。老爷每召见一次,他身上就多一道创伤,他心头就多一层仇恨。有一次他不小心弄倒了一桶酥油,老爷在土牢门前召见了他,说他手贱,给他锁上了手铐。有一次他脚下的破靴子在擦过酥油的地板上留下了一个脚印,老爷又在上牢门前召见了他,说他脚痒,给他戴上了脚镣。还有一次,他擦地板时,沙拉从他身边走过,一脚踩到了他的手上,把他的手背踩出了血,反倒说硌了他的脚。沙拉一脚就要朝他踢去,他倔强地昂起头,用力一硬脖子,沙拉被顶了个四仰八叉。 老爷还是在土牢门前召见他,在他脖子上架上了木枷。见他仍然昂头挺脖,便又在木枷四周吊上一块块大石头,直到把他脑袋坠垂下来才罢休。这回老爷召见自己,到底是出于什么原由呢?莫非是昨天老爷发现了解放军把白毛巾留给了自己?不是这又是什么呢?朗杰曲巴怎么想也想不透啊!只听得巴赫又催促他站起来: “快走吧,不要让老爷久等了!” 朗杰曲巴生就是硬性子人,他高昂起不屈的头颅,大睁着无畏的眼睛,直挺着刚毅的胸膛,象以往任何一次“接受” 老爷的“召见”一样,习惯地顺着楼梯默然无声地朝下走去,走向那间他已经熟悉的土牢。任它什么刑法,他听天由命,全然不怕。哪知他刚下得几步楼梯,突然又被巴赫叫住了: “慢着!” 朗杰曲巴停住了。巴赫朝上指了指: “走错了,朝上走才对。” 朗杰曲巴以为巴赫是在戏弄他,又转身继续朝下走。巴赫忙登登登几步追下去,挡在朗杰曲巴面前。朗杰曲巴目光凛然地朝巴赫一噼: “你闪开!” 巴赫双手伸开拦住他,连声说: “朗杰曲巴,朝上走,朝上走才对。” 朗杰曲巴说:“老爷不是在下面土牢等我吗?” 巴赫故意慢慢悠悠地说:“不,不不,今天老爷是在大厅堂里召见你。” “啊”!朗杰曲巴不能不感到愕然了。 巴赫伸过手要拉他向上往回走: “快走吧,老爷在大厅堂里召见你。” 朗杰曲巴木然地站着不肯动步。自他进得这个庄院,还没进过一回大厅堂哩。巴索向他讲过大厅堂里豪华的陈设,能在大厅堂里见到沙拉的多半是达官贵人。总之,大厅堂在朗杰曲巴的观念里是云雾中的东西,只可望,不可及。一个奴隶今天无功受宠,沙拉居然要在大厅堂里召见自己,他不免有些恐惧起来。此刻,他觉得自己的心就跟悬在软枝嫩梢上一样,忽悠悠地不能踏实。他只得暗怀戒意地回身朝上走去。 巴赫嫌他走得太慢,又急催着: “快走吧,老爷在大厅堂里等的时间不短了!” 这庄院外哼查的叫喊与庄院内土司的召见有没有什么联繫呢?要弄清这个问题,还必须把事情回溯到昨天晚上,看看这些已经结成同盟的魔鬼,是怎样在黑暗中制造阴谋的。 原来,饶措是一个嗜血成性的魔鬼。在国外的那些年间,他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常常整夜整夜地在妓院里跟那些放荡无羁的外国女人鬼混。日久天长,使他的身体过早地清瘦、衰弱下来,成了一只缺少血肉的干巴猴。他曾在国外一本医学杂志上看到一篇延年益寿的文章,说少女的血可以滋补人体,可以使人返老还童,永葆青春。于是,一回到索南才旦,他两只鼠眼便鬼头鬼脑地窥测着所有的少女,最后落在了珊丹芝玛身上。 饶措从国外带回的丽莎是一个懂得医术的“尼姑”。一1天,沙拉承饶措之意,指派珊丹芝玛给普灵寺的佛池背水。珊丹芝玛是一个最讨厌进寺庙的姑娘。她往佛池里倒过水便转身要走,不料被普灵寺的大管家巴乌嬉皮笑脸地拉住了,说是活佛为她求过菩萨,只要她能替佛献上一点血,便会来世成仙,不再当奴隶。珊丹芝玛不信这些胡言乱语,一闪身就要强往外沖。哪知巴乌早布置停当,他打了个尖啸的口哨,几个铁棒喇嘛一拥而上,将她打昏在地。等她醒过来时,丽莎已经相当熟练地从这位少女身上抽取了几大管子活鲜鲜的热血,注入了ab血型的饶措的身上。 昨天黄昏时分,饶措从沙拉庄院一回来,便感到神思迷乱,显得底气不足地倒在卧室的铺位上,以至丽莎到来也未提起他这个色鬼的精神来。但他的头脑是清楚的,马上想到该用珊丹芝玛的血大补了。 他一传出话,巴乌立即照办。巴乌骑马过河,意外地在河滩地上碰到了珊丹芝玛。珊丹芝玛的脸上已没有了从前那种充沛的血色,两个眼窝深陷下去,象一颗明星眼看就要泯灭,象一朵鲜花眼看就要凋谢。此刻,她的目光在黄昏的暮色中寻觅着那位被自己阿妈打发走的女解放军。她隐隐地看到河边大树下有一位边洗衣服边唱歌的女解放军,便以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跌跌撞撞地朝河边大树下跑去。 第40页 巴乌在马背上大声地喝道: “珊丹芝玛,站住!” 珊丹芝玛知道巴乌来意木善,准是饶措那个吸血鬼又要1佛池即水牢。 吸自己的血了,便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巴乌这一声喊,惊动了正在河边大树下洗衣服的周丽。 周丽回过头来,看到了巴乌追逐女奴的情景,刚才练嗓时的那种良好情绪,被彻底破坏了,眼里呈现出莫名其妙和惊恐的神色。她虽然弄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她却毫不费力地一下子就判断清了谁是恶人,谁是弱者。一种对弱者的同情心陡然压倒了刚刚萌芽的惊恐感,促使她以一种抱打不平的勇气,质问着马背上的巴乌: “你这是在干什么?” 奔跑中的珊丹芝玛终因身体虚弱,一头跌倒在地上。 巴乌一拉缰绳,定住马,从背后取出弓箭,舞扎扎地说: “索南才旦上有佛爷,下有活佛、土司老爷,你这个红汉人少管闲事!” 满脑子只有西藏山水如诗如画般美感的周丽,万没想到一来索南才旦就碰到了这样丑恶的现象。她手扶在大树上,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突然间,巴乌一箭射出,嘡一声,扎在了大树上。周丽发现箭头扎在离自己手背两三寸远的地方,吓的心下不由得“啊”地叫了一声,浑身的肌肉都缩紧了。 巴乌神气地拍了拍手中的弯弓,用警告的口吻对周丽说: “你这个红汉人,看到了吧,这就是我们索南才旦人对你们的‘欢迎’。告诉你,索南才旦你们进得来,却呆不住,你们还是趁早走吧!” 说罢,巴乌催马来到珊丹芝玛身边,一把将珊丹芝玛拎到马背上。周丽见此情景,便冲着小分队驻地方向,悍然不顾地连声唿叫起来: “救人啦!快救人啦!” 巴乌加鞭催马,从周丽身边一闪而过,向河心冲去。 河心,骤然间只听得身后传来急促惊人的马蹄声。巴乌回头一看,只见一位高大的解放军战士骑着一匹红鬃烈马以雷霆万钧之势朝他勐扑过来,飞溅起团团水花。他朝马屁股上抽了一鞭,没到河岸,那个解放军战士已追上来把珊丹芝玛夺了过去,放在身前的马背上,然后,一拨马头,飞奔到大树下,又将周丽提到身后的马背上,旋即,闪电流星般地疾驰而去,一转眼便无影无踪了。 巴乌回到普灵寺,提心弔胆地空着两手走进饶措的卧室。酥油灯下,饶措已躺在铺上亮开了一条干柴棍似的胳膊,做好了大补的淮备。巴乌虚怯地瞅着饶措,结结巴巴地向他禀报了事情的经过。这个吸血鬼出人意料地没有发火动怒,相反,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一挺身从铺上坐起来: “好你个巴乌,你这事办得再好不过了!” “这饶措活佛”巴乌惊异得睁大了眼睛。 饶措连夜摸黑来到沙拉庄院。沙拉见饶措神采奕奕的样子,转了转眼珠子,问道: “舅子哥,看你这精神劲,是刚大补过?” 一提大补,饶措脸上立即透出不快。活佛圣洁的嘴里居然吐出了比大粪还骯脏的话来: “小补都没捞着,大补个毬!” 沙拉暗吃一惊,正欲问清缘由时,饶措嘆了口气,又神采飞扬地说: “没补上倒也不要紧,总算佛爷开恩,又助上了我们一臂之力!” “哦!”沙拉伸着脖子,晃着肥头大耳,“快说说,白天烧了索南才旦寺,晚上佛爷又开什么恩啦?” 饶措说:“快把刘副官请来。” 在饶措面前,沙拉唯命是从。后面的林卡是不能随便去人的,他只好自己亲自跑腿了。 不一阵,一脸病容倦态的刘非在沙拉的陪同下,来到了酥油灯大亮的大厅堂里。 待刘非坐定后,饶措佯装关切地说道: “刘副官,你病得实在太突然了!” 刘非神色憔悴,嘟哝不清地掩饰着真情: “天晓得是怎么搞的呢。” 从兰戛扶刘非退出大厅堂起,饶措就疑心不已。这么个精明能干的少壮派人物,怎么猝然间变得萎靡不振了呢?但对这种抱病赴邀的精神还是十分感动的。于是,他开头就把话引到了正题上: “共军小分队进驻索南才旦一事,我已电报pb。” 沙拉忙问道: “我们外国朋友怎么说?” “我们外国朋友不欢迎,非常不欢迎!”饶措耸肩缩脖儿地说。 沙拉一摊手: “不欢迎,不欢迎人家还不是来了。” 饶措又象公鸡打鸣似地,伸长了细干脖儿: “所以,pb在近期採取非常行动的同时,要求我们千方”百计不让共军气象小分队在索南才旦这块神秘的天地得手。 头脑简单的沙拉一性急,又抛出了自己的蠢主意: “我起兵动武,踏平他们!” “又来了。别忘了,格洛山口驻军专门给咱们念过紧箍咒的呵!”每当沙拉要蛮干的时候,饶措就对他念这本经。 这本经一念,果然显灵。沙拉咧着大嘴“咝咝”地倒抽了几口凉气,抖着一身肉膘说道: 第41页 “我们的刘副官不是一把火烧了索南才旦寺吗?” 刘非摸着额头,显得苦恼地说: “冷静一想,这只不过是区区小计。这把火只烧到宗教上。再说,光点火不煽风,火也是会熄的呵!” “对,点火必 “刘副官深谋远虑,见识过人呀!”饶措说,须煽风。” 刘非、饶措似乎已心神相通,谈得十分投机。唯有沙拉迷迷瞪瞪地没听出个子午卯酉来。他眨巴着眼睛: “咱们点的是什么火?” “宗教的火。”饶措说。 “要煽什么样的风呢?”沙拉又问。 “民族的风!”刘非说。 饶措点头道:“对,民族的风,煽起汉藏民族仇恨的风!” 沙拉仍不解地挤眨着小眼睛: “这民族的风煽得起来吗?” “我正是为煽这股民族的风才来找你们的。”饶措是个有心计的人,见三人的认识都归到一点上了,这才说明自己的来意。 沙拉连连搓手,急不可待地说: “快讲,快讲,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饶措绘声绘色将黄昏时发生在索南才旦河岸边的事情,对刘非和沙拉说了个详细。末了,他得意洋洋地说: “红汉人抢走了咱们藏家的姑娘!珊丹芝玛,一朵谁见了谁都想摘的鲜花。这民族的风还愁煽不起来!” 刘非对饶措虽然保持着应有的戒备,但对他精灵应变的本领还是十分欣尝的。他连声称赞: “饶措活佛高见,饶措活佛高见!看来这民族的风要煽起来了!” 沙拉既听真切又想明白了,觉得这煽风点火的办法是比自己大动干戈的办法要高妙些。也频频贊同道: “就按你们说办,煽风点火,点火煽风。” 经过一阵密谋磋商,天一亮便按计划行动了。哼查派出去了,只是被召见的朗杰曲巴还迟迟未到。沙拉和饶措在大厅堂里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沙拉正要发火,外面传来了大管家巴赫通禀的声音: “朗杰曲巴到!” 饶措向沙拉使了个眼色,沙拉马上会意地走出去,一堆肉似地堵在门口。 朗杰曲巴由巴乌领着,怀着扑朔迷离的心情,机械地挪动着两腿,上完楼梯,出现在通往大厅堂的甬道上。他抬眼,勐然看到了堵在大厅堂门前的沙拉土司。他停下脚步,犹豫片刻,一紧牙,还是按沙拉土司给奴隶定下的不可违抗的规矩,立刻跪下双腿,胡乱地伸缩了几下舌头,同时浑身抖动一阵,以表示对头人的敬畏,随即双膝交替地跪着移向沙拉。他刚跪着移动几步,沙拉突然对他大喊道: “朗杰曲巴,你站起来!” 朗杰巴没有敢站起来,疑惑的眼睛注视着一向威严无曲  比的沙拉土司。 沙拉向上扬扬手,又一次对朗杰曲巴说道: “朗杰曲巴,你不用跪着走,你可以站起来走。” 朗杰曲巴脑袋里乱麻一团,还是生了根似地愣跪在那里。 巴赫伸手要扶他起来: “还不快起来,谢过老爷的恩典!” 朗杰曲巴一歪身子,躲过巴赫的手,自己站了起来。他闪着猜测不定的眼神,一步步朝大厅堂走去。他走进大厅堂,还没来得及环视满屋豪华的陈设,便听得一个不太熟悉的声音在对自己说: “朗杰曲巴,我佛保佑你!” 朗杰曲巴小心翼翼地把目光朝里望去,一眼看到了身穿袈裟的饶措活佛站在一盏灯影晃动的酥油灯下,向他露出了少有的笑容。 沙拉向巴赫挤了挤眼睛,巴赫立即哈腰陪笑,急忙告退了。沙拉转过脸向着朗杰曲巴: “朗杰曲巴,我今天召见你,是饶措活佛的旨意啊!” 饶措眨着狡黠的小眼睛,解释道: “不不不,是佛爷的安排。” 朗杰曲巴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如何,将要揭晓了。他默默地站着,心里却忐忑不安。 沙拉带着挑动的神情: “朗杰曲巴,你知道你爷爷是怎么死的吗?” 朗杰曲巴的感情被勾动了。他咬牙道: “ 叫赵尔丰的清兵杀死的!” 沙拉又加重语气问道: “你阿爸又是怎样死的呢?” 朗杰曲巴的上牙移到下嘴唇上,显然是在竭力抑制自己快要爆发的感情。他声音沉重而又愤懑地说: “ 叫蒋介石的国民党兵害死的!” 爷爷、阿爸惨死的情景虽已是陈年旧月的往事了,但一想起来仍揪心撕肺般地使朗杰曲巴感到痛苦,掀动着他一直潜藏在内心的仇恨。 饶措微闭双目,装腔作势地说: “这都是汉人给我们藏家作下的冤孽呵,佛爷不会宽恕他们的!” 朗杰曲巴从牙缝里发出斩钉截铁的声音: “我一生一世也不忘要报这个仇!” 饶措见朗杰曲巴的心火已点燃,仇恨已引动,不禁暗喜。他伪装关切地问道: “朗杰曲巴,你想见到珊丹芝玛吗?” 一提起珊丹芝玛的名字,朗杰曲巴就怦然动心。他们是一对在沉重的劳役下自由相爱的人儿。眼看就要结婚,他却被沙拉莫名其妙地关进这个高墙深院。这一个月来,他没见过珊丹芝玛一面,没听到珊丹芝玛的一点消息。但高墙隔不断他对珊丹芝玛的深切思念,深院锁不住他对珊丹芝玛的一片钟情。他爱她,他深深地爱她。一想到她,朗杰曲巴就感到心热,浑身长劲,自然也有感情上的酸甜苦辣。今天饶措活佛为何忽然提出这个应该沙拉土司才能说得清的问题?使自己不能和珊丹芝玛见面的正是沙拉。他把目光投到沙拉脸上: 第42页 “我怎么不想到她呢?可你土司老爷” 沙拉避开朗杰曲巴逼人的目光,摇头嘆息道: “我放你出去,你也见不到她了!” 朗杰曲巴惊慌地闪着大眼: “什么?土司老爷,你说什么?” 沙拉故作不快地对朗杰曲巴说: “唉,不幸呀,珊丹芝玛被人抢走啦!” “珊丹芝玛被谁抢走了?” “除了汉人,还能有谁。” “什么,汉人?” “是汉人!”酥油灯下的饶措又接话道,“你的珊丹芝玛叫红汉人抢走了!”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 “是昨天晚上。”饶措别有用心地挑拨道,“珊丹芝玛,这么漂亮的姑娘,不光在索南才旦,就是在金西藏,也是数一数二的,谁见了不眼馋,谁见了不动心,谁见了不伸手摘唷!红汉人个个都是开斋吃荤的,见了珊丹芝玛能不眼花,能不心痒,能不下手吗?” “她现在在哪里?” “在红汉人的帐篷里。” 旧恨未消,又添新仇。剎时,朗杰曲巴心中的感情象大海的波涛一样在剧烈翻滚,宽大的胸脯在急促起伏,两只大眼象两团火在燃烧。只见他一埋头,右手的食指勐一下塞到了嘴里。等他抬起头,食指再从嘴里拔出来时,已经热血淋漓了。他将咬破的食指往自己额上一抹,额上立时涂上一层鲜红的血痕。刚烈的朗杰曲巴,用这热血,用这字字带火、句句挟雷的声音,表达着他与汉人誓不两立的决心: “解放军,红汉人,我朗杰曲巴就是碎尸万段,也要把珊丹芝玛从你们手上救出来!” 朗杰曲巴话一落音,转身就要走,立即被沙拉喊住了。 他一回头,沙拉端着个铜碗,咧着大嘴,笑比哭还难看地走到他跟前: “朗杰曲巴,这碗酒是为你准备的。” 朗杰曲巴不知所措地接过来。沙拉指着铜碗,眼却望着饶措说道: “快,喝下这碗饶措活佛专门为你念过经的牛血酒,去把那些红汉人杀掉,赶走,为你爷爷、阿爸报仇,救出你的”珊丹芝玛。快喝吧,喝吧! 一心只想报仇,一心只想救珊丹芝玛的朗杰曲巴,目光激动地落在牛血酒上,终于一仰脖,咕碌碌将它一饮而尽。 他一抹嘴刚要走,沙拉再一次叫住他: “你就这么赤手空拳去?” “怕什么!” 长 沙拉从沙发后面摸出支枪来,随手一抛,朗杰曲巴应声接在手上。他低眼一看,正是自己那支被沙拉没收去的双管猎枪。他右手撩起拖在身后的空袖管,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擦拭着枪管上的浮尘,传递着自己内心的感情:枪呵,我心爱的枪呵,你又回到我的手里了!今天呵,今天你要随我去替爷爷、阿爸报仇,随我去救珊丹芝玛! 沙拉不怀好意地怂恿他道: “朗杰曲巴,你有比氂牛还要结实的身板,有比神鹰还要明亮的眼睛,有比骏马跑得还要快的双腿。让猎枪在你手中快些叫唤吧,是兔子还是鹰,就看今天的了!” 饶措在酥油灯下,双手合在胸前,叽哩咕噜地叨念着: “火烧到了眉手,水淹到了帐房,珊丹芝玛危在旦夕,就全靠你朗杰曲巴丁!去吧,勇敢地去吧有大神为你镇,  守,小鬼不敢挨身。” 心头燃烧着烈焰的朗杰曲巴,大步冲出厅堂,两腿捲起一股大风。 沙拉喜形于色: “这匹烈马,发起野来谁也收不住缰绳!” 饶措奸诈地一笑,眨了眨诡秘的眼睛。 “珊丹芝玛被红汉人抢走了!佛爷有旨,老爷有令:索南才旦的臣民们,快去救珊丹芝玛啊!” 哼查的唿喊还在有气无力地继续着。 在索南才旦寺,则呈现出一派迥然不同的似乎与此毫无相千的气氛。这里的男僧女尼一大早就忙碌开了。按照洛桑活佛的安排,他们开始修復昨天被大火烧坏的大经堂和重新修整他的小经堂与卧室。手脚勤快的喇嘛们正在土平坝上和泥、扛木头,忙得不亦乐乎,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哼查的唿喊一样。 普灵寺的大管家巴乌,按着饶措活佛的交代,提着盖过脚面的袈裟,唿唿喘喘地顺着石阶,登上了土平坝。他来这里的目的有两个,一是煽动索南才旦寺的喇嘛们捲入这场斗争;二是探探洛桑活佛本人的虚实,看看昨天的火把他烧清醒没有,争取他与饶措、沙拉携手合作。此刻,他喘息未定,一看到这平和的气氛,气得他直想捶胸跺脚,破口大骂。但他还是竭力忍着,装出一副平易随和的样子,朝正在古树下和泥的喇嘛们走去。他明知故问道: “你们这是在忙啥呀?” “修大经堂。”有几个喇嘛回答。 巴乌大惊小怪地问: “你们没听见佛爷和老爷的旨令吗?” “听见了。” “哪为什么还不去救珊丹芝玛呢?,    “洛桑活佛还没有发话。” “唉呀呀,人命关天,救人当紧,你们还有心思和泥、扛木头修经堂,还等洛桑活佛发什么话哩。”巴乌乘机挑拨,“珊丹芝玛是咱们藏家的姑娘,那些红汉人凭什么把她抢去了?藏家的姑娘落到汉人手里,是咱们藏家的耻辱呵!” 第43页 巴乌的话果然起了作用,有的人停下了和泥,有的人扛着木头不再走了,背水的走到阶前也止步了。巴乌又进一步煽动: “红汉人来了,咱们藏家人的灾难也临头了。昨天下午你们寺庙遭火,昨天晚上珊丹芝玛又遇劫!佛有眼,佛是不会饶恕他们的。” 巴乌越煽乎,喇嘛们的火气越旺。他们把一双双急切的目光投向寺庙的大门内,显然,他们是在盼望洛桑活佛快出来作决断。然而连洛桑活佛的人影也未见到。有些人性急地说: “谁知洛桑活佛怎样打算的?” “救珊丹芝玛,拯救咱们民族的灾难,洛桑活佛不会不同意的。”巴乌指着河两岸已经渐渐向山坳蠕动的人群,催促喇嘛们道,“快,快走吧,俗家都动身了,我们僧人还站着干什么?” 喇嘛们跃跃欲动,但又谁也没有胆量在洛桑活佛没有发话的情况下带这个头。巴乌有些急了,目光在喇嘛们中间扫来扫去,最后落在了一个年纪约莫三十四五的喇嘛身上,向他迅速地使了个眼色。 这喇嘛名叫旦巴,身材矮小,满是疙瘩的脸上,长着双一只大一只小的眼睛,花瓶鼻子下的那双紫乌乌的嘴唇翻卷到了不能合缝的程度,使得那一口黄牙无时无刻不暴露在外面。这样一副“尊容”,活象个孤魂野鬼,哪象是喇嘛。他得到巴乌的眼色后,立即配合默契地蹦到石阶前,显得愤怒难平地一挥手: “出家人以慈悲为本,走呀,救珊丹芝玛去!” 一唿百应。顿时,喇嘛们扔下和泥的工具,卸掉背上的水桶,放下肩上的木头,唿唿隆隆的象潮水一样,涌向石阶前。正当这股潮水以不可阻挡的气势顺石阶一泻而下的时候,忽听得背后传来一声大喊: “都给我站住!” 这喊声犹如力挽狂澜的巨臂一样,一下子把这股潮水遏止住了。喇嘛们一个个止住双脚,掉回头来,只见洛桑活佛仪容端庄、神情严肃地出现在寺庙大门口。 也许是由于这场大火后的苦思苦想、彻夜不眠的缘故吧,洛桑活佛脸呈憔悴之色,两只网织着红红血丝的眼珠,深陷在铁青色的眼窝里。只一夜工夫,他已经显得苍老了许多。昨天夜里,他经歷着有生以来未曾经歷过的复杂激烈的思想斗争。他卧室的门紧关着,谁也不让进。卧室的灯光一直亮到溶入曙色,才把它吹灭。在酥油灯下,他一会儿捧起纳西扎布活佛的信默默细读,一会儿拿着那个带响的打火机反覆琢磨,一会儿凭眺夜色,凝神静想解放军把自己从死亡边缘救出来的情景。他相信纳西扎布活佛信中的话,他敬佩纳西扎布活佛奔赴拉萨朝见达赖喇嘛,为和平解放西藏尽心竭力的崇高精神;他怀疑纵火烧庙的正是那个有带响打火机的拉萨商人。他觉得应该象信任当年红军一样地信任来到索南才旦的这些解放军。当然,怀疑谁,相信谁。他暂时还不能公布于众,只能严格秘密地隐藏在自己内心。他听到了哼查的喊叫,但他置之不理。乔巴在卧室外问过他是不是按哼查传来的旨令办,他在卧室内断然回答:“咱们有咱们的事,修经堂!”这阵,他在里面听到了土平坝上出现的异样动静,便快步走了出来。这场大火巳经够他费一番心思猜断的了,至于救珊丹芝玛的事,他还要等候一阵,看看事态的发展,万万不可冒然行事。他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寺庙的喇嘛们,十分不满地追查道: “我没发话,谁叫你们去的?放肆!” 喇嘛们没有一个吭声的。矮小的旦巴不用躲,便被喇嘛们挡住后面,只是小眼睛挤得更小,大眼睛瞪得更大,紧张得不敢喘气。 “我没发话,谁叫你们去的?放肆!”洛桑活佛提高了声音。 喇嘛仍然没有吭声的,但目光都刷刷刷地相继扫到正混在他们中间的巴乌身上。随着喇嘛们的目光,洛桑活佛两眼一下子直盯盯地射到了巴乌身上。巴乌知道,想躲无处躲,想熘无处可熘了,眨巴眨巴眼睛,便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大大方方走出人群,朝洛桑活佛哈腰施礼道: “洛桑活佛,我们饶措活佛向你问安,向你致意!” 洛桑活佛出于礼节,应酬道: “谢啦!” 巴乌说道:“洛桑活佛,我们活佛衷心希望你能以拯救民族利益为重,消除已往的不快,同心同德,共同对付危害我们民族利益的红汉人!” 洛桑活佛淡淡地一笑: “嘿嘿,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咱们的宗教受到破坏,看你的大经堂,烧得连菩萨都要遭风挨雨了!” “可是,我一遍遍地敲钟,乔巴千唿万唤也不见你们普灵寺来一个人相救,实在是怪事呀!” “洛桑活佛别误会,你寺倾巢出动打柴割草,我庙搬香运纸也一个不剩呀!” “呵,是这样”。洛桑活佛一听,心下好生狐疑,“原来咱们是不谋而合呀!” 旦巴的大眼小眼同时颤抖了一下。 巴乌又说道:“咱们民族也受到欺凌,昨天晚上珊丹芝玛被红汉人抢走了!” “这么说,你是为这事而来的了?” “是的,正是的。” 洛桑活佛指着众喇嘛,不动声色地问巴乌: 第44页 “那是你叫他们去的了?” “这个嘛,哦哦,是我。”巴乌知道迴避不了,只得承认,“我想,洛桑活佛也会是这个意思的。” “你想错了。”洛桑活佛断然道。 “你的意思?” “菩萨总得有个安身的地方吧,修大经堂。” “咹?” “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巴乌万没想到洛桑活佛没被火烧清醒,自己碰了一鼻子灰。但他仍不甘心地挑衅道: “洛桑活佛,这样怕是有违众僧意愿吧!” 洛桑活佛漫不经心地瞥巴乌一眼,不紧不慢地问道: “巴乌管家,请问你念谁家的经文?” “普灵寺。” “拿谁家的银元?” “饶措活佛。” “我是谁?” “尊敬的洛桑活佛。” “这是什么地方?” “圣洁的索南才旦寺。” 这一切洛桑活佛问得十分随和;这一切,巴乌管家也回答得十分自如。但问的心中有谱,答的却心中无数。 洛桑活佛忽然举起手,把自己的寺庙、寺庙前的遮天古树和立着的嘛呢杆,一一指了指,说: “看来巴乌管家头脑还没有煳涂。这里不是普灵寺,不是饶措活佛的普灵寺,是我,是我老洛桑主持多年的索南才旦寺!” , 巴乌见洛桑活佛突然变得如此激动有些懵。他愣眼了  巴睁地望着苍老的脸上泛着红光异彩的洛桑活佛,结结巴巴地问道: “洛桑活佛,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你又不明白了?”洛桑活佛嘲弄道。 “这”巴乌一摊双手,显出为难之态。 “灯往明里拨,话往透里说。”洛桑活佛一挥手,“这里是我洛桑活佛的地盘,索南才旦寺的僧侣用不着普灵寺的人来发号施令!” “这”巴乌听得直翻白眼。 “这你总该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你”巴乌冷不防被这闷棍痛击得懵头转向,脸也拉长了,鼻子眼睛都走了样,干张着嘴。 “我提醒你立即离开这个地方!”洛桑活佛用手指向土平坝尽头的石阶口。 巴乌闪着一双由于神经紧张而失神的眼睛,颤颤悠悠地向后退两步。 喇嘛们也暗暗吃惊。在他们的印象里,洛桑活佛是一个温文尔雅、持重老练、涵养甚深的称得上是标准的出家人。 从未见他在人前有过声严色厉的时候。今天为何在巴乌面前举止威严、言语惊人呢? 其实,洛桑活佛内在的脾气喇嘛们并没有完全摸透。他是一个自尊心很强,强得碰不得的人。他今天这样做,完全是在维护自己的尊严。索南才旦寺是他洛桑活佛的,他洛桑活佛是这儿的一寺之主,他不容许别人指手划脚,随意摆布。他见巴乌象一条癞皮狗似的,厚着脸皮不肯走,就又摆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架势,语气逼人地说道: “普灵寺的管家先生,快离开索南才旦寺吧!” 巴乌搜肠刮肚也没找出旗鼓相当的话来还嘴。还没等他从惊悸中转过魂来,洛桑活佛又一次驱赶他道: “快走吧,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 巴乌歇斯底里地嚎叫道: “我要到饶措活佛那儿告你!” “哈哈”洛桑活佛爆发出轻蔑的笑声。随即,他声调平缓但却意味悠长地说道: “见到饶措活佛,替我向他问好,就说我们在修大经堂。” “好呀,你。” 巴乌气得手指发抖,口喷白沫。他边说边退,可恨后脑勺没长眼睛。只听得唿爹喊妈一声惊叫,随着又响起一阵唿隆隆的声响,巴乌象个没棱没角的水桶一样,顺着一级级坚硬的石阶,一个劲地滚了下去。他赶忙爬起来,拍了拍浑身的尘土,含羞忍痛地熘走了。 等巴乌走远了,洛桑活佛这才回首打量起眼前的喇嘛们。在他的记忆里,在他这个佛规森严的索南才旦寺,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谁敢违抗自己的旨意而自作主张、擅自行动的事情。他感到气愤地追查道: “是谁带的这个头?” “是我。” 一直躲在人后的旦巴,挤出来,站在了洛桑活佛面前。 见是旦巴,洛桑一怔: “是你?会是你?” 洛桑活佛不敢相信带头的会是旦巴。这个苦命的旦巴,是他从死里将他救出来的呵!二十多天前的一个清晨,洛桑活佛正在古树下轻手慢脚地习拳练功,忽听着一阵打骂声,忙住手歇脚,朝前望去。只见普灵寺几个膀大腰圆的喇嘛正追赶着一个矮小的喇嘛,一过河上岸,又是抡棍挥鞭,又是拳打脚踢,将他打趴在了地上,并高腔大嗓地叫骂道:“你这个孽鬼,胆敢顶撞饶措活佛。你说洛桑活佛好,你要投奔洛桑活佛,就由你去吧!”随后,那几个喇嘛便返回普灵寺去了。洛桑活佛见此情景,便吩咐乔巴去看看。很快,乔巴将那个矮小的喇嘛背了回来。这喇嘛就是旦巴。旦巴被打得遍体鳞伤,五官不正的脸上呈现出令人怜悯的神情。心地善良的洛桑活佛收留下他。洛桑活佛不仅有很深的经义,而且对藏医也颇有研究,使用草药的本领更是远近皆知。他用草药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治好了旦巴的伤,吩咐他专门看管二楼的藏经室。想不到违犯索南才旦寺规矩的竟是旦巴。他心里很生气,但对旦巴说话的态度还是宽和的: 第45页 “你要回普灵寺吗?我洛桑不留你。” “不,!” “如果你想还俗,到哪里谋生都可以,我发给你盘缠费!” “不,!” 洛桑活佛正色道: “一不想回普灵寺,二不想还俗,哪你为啥不守我索南才旦寺的庙规佛法,没有我洛桑的话就带头起闹呢?” 旦巴一脸哭相地跪到洛桑活佛面前,挤了挤大小不一的眼睛,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苦苦告饶起来: “洛桑活佛,我今生今世也忘不了你的救命之恩。怪我初来乍到,不懂洛桑活佛的庙规佛法,干下了这等蠢事。我,我求你宽恕呀!” 听旦巴如此一说,又见旦巴一副悔恨交加的样子,洛桑活佛软了心肠。他很快就平息了心头的怒气,宽恕了他,说道: “初犯不究,下不为例!” 旦巴如释重负,跪在地上连连拱手作揖: “谢啦,谢洛桑活佛大恩大德!” 洛桑活佛按佛法办事从来是一丝不苟的。他叫过乔巴来,交代道: “乔巴,你带他到菩萨面前念忏悔经吧!” 乔巴遵命,带着矮小的旦巴朝大经堂走去。 旦巴一走,喇嘛中有人不甚明白地问道: “洛桑活佛,珊丹芝玛被红汉人抢走,我们为何” “哦!”洛桑活佛略加思索,神情安详地对喇嘛们说道,“珊丹芝玛被解放军抢走了,这事我们还得多用眼睛看一看,多用脑筋想一想。就象咱们寺庙昨天被烧一样,你们就有人问我,既然是解放军放的火,哪他们为什么又不顾性命地来救火呢?” 喇嘛们听出洛桑活佛弦外有音,话中有话,有所领悟地默默点着头,又象不完全明白地互相交换着眼色。 洛桑活佛说话很讲究分寸,他只能适可而止地把话讲到这个份上,在这样的场合,在这个时候不能再深说下去。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比较满意的,喇嘛们那一颗颗被巴乌说飞了的心,总算被他收回来了。他对喇嘛们宣布道: “还是修咱们的大经堂吧!” 洛桑活佛一发话,喇嘛们无不响应。很快,索南才旦寺里里外外人来人往、响声不绝。 沙拉的大管家巴赫也忙得不亦乐乎。他两条腿象蒜捶一样,从这个人堆捣到那个人堆;那张嘴巴就跟皮火筒似的,走到哪里吹到哪里。 见到那些怒气满脸,愿和解放军拼上一死的人,他就火上加油地鼓动道: “你们是咱们藏家的雄鹰,索南才旦的骄傲!救珊丹芝玛,赶走红汉人全靠你们了!” 见到那些徘徊不决、怔忡不宁的人,他就用心险恶地诽谤、中伤解放军: “红汉人开口说不拿咱们藏家一根针,闭口说不拿咱们藏家一根线。嘿嘿,这倒好,尽拣大个儿的拿,把咱们藏家的姑娘都抢走了。还站着干什么呀,快找红汉人要咱们的珊丹芝玛,索南才旦的鲜花嫩果怎么能叫他们摘到手呢!快,快走呀,把红汉人赶出索南才旦去!” 见到对此可表现出怀疑、冷漠的人,他就软诱硬逼地说: “石头是硬的,不能当枕头;汉人是坏的,不能当亲人。 不把他们赶走,我们藏家姑娘再多也不够他们抢。还不快跟他们算帐去。咱们藏家同族同教,谁要不去,谁就是民族的败类,佛门的孽子。小心点罗,佛光照人,谁个咋样,佛爷是看得一清二楚的。去了的,来世可以成佛;不去的,统统都得变鬼!” 巴赫最后象幽灵似地,朝珊丹芝玛和金珠阿妈那间小土屋走去。 瞎眼的金珠阿妈,苦命的金珠阿妈,在那黑喑低矮的土屋里,你是怎样从那清风漫捲冷露的寒夜里度到天明的呵? 昨天黄昏,当女儿不明不白地奔出土屋以后,她便茫然若失地靠在门沿上,等着珊丹芝玛快些回来。她看不见大地,看不见天空,看不见自己的家乡索南才旦,看不见这个人世间的一切。她不知等了多少时辰,只感到两条腿已经站得发麻了,搭在门沿上的手也酸胀了,也听不到四周有什么动静了,便暗自断定天黑了。就在这时,与金珠阿妈相处得十分和睦的近邻旺堆老爹赶来了。旺堆老爹是个六十好几奔七十的老猎人。他有一手好枪法,只是随着年龄的高迈,身体一天天见弱,已不大摸猎枪了。他怀着老年人的怜悯同情心,将金珠阿妈好劝歹说一阵,送她回到小土屋,这才告辞回家去。金珠阿妈谢过好心肠的旺堆老爹,步履蹒跚地摸到独木楼梯前,一步步爬到楼上,回到那个与女儿同眠共枕的破铺毯上。可是,当她一躺下身时,她的心又回復到了无边的痛苦之中。多少年来,她与珊丹芝玛甘苦同尝,相依为命;珊丹芝玛就是她的命根根呵!她们过着奴隶的生活,受苦受累,挨打挨骂已习以为常。她们的感情在遭着蹂躏,她们的精神在遭着摧残。这间土屋里充满了无尽的呻吟和沉重的嘆息。但是,就在这间土屋里,就在这黑暗与痛苦之中,金珠阿妈的生活里也曾透进一缕阳光,也曾泛起过欢乐的浪花。 当珊丹芝玛渐渐长大成人,象邦锦花开放在索南才旦河两岸的时候,那些好管闲事的媒人接踵而来找她说亲,那些勇敢的青年带着迫不及待和急于求成的心情大胆向女儿求婚,几乎都快把门槛踢翻了,她的心都快醉了。尤其是女儿告诉她与朗杰曲巴相好的时候,她为他们庆幸,还特意到寺庙找喇嘛替他们念了一场吉祥如意经,祝愿他们能够幸福。眼看幸福就要到来,朗杰曲巴和珊丹芝玛就要结婚,他们却被分开了。金珠阿妈追索着这些悲悲切切、欢欢喜喜的往事,不知不觉到了后半夜。这时,屋外颳风了,风在屋顶上打着旋旋,断断续续地吹着令人心悸的尖啸的哨音。金珠阿妈习惯地往里靠了靠,可是挨着她身子的不是一身暖气的珊丹芝玛,而是泥墙,一壁挂着冷霜的泥墙。她这才恍然省悟过来,珊丹芝玛不在自己身边。她跑了,她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多少年来,女儿没有一个晚上离开过自己。她们总是冷暖相依地同眠在这条破铺毯上。珊丹芝玛小的时候,金珠阿妈夏天给她摇扇子,冬天把她搂在自己怀里。珊丹芝玛长大了,渐渐懂得体贴阿妈了。夏天,她总是抢过阿妈手中的扇子替阿妈扇风送爽;冬天,她总是先上铺毯把阿妈要睡的地方捂暖和,然后才一翻身滚到冰凉的地方。可是今夜这个铺毯上少了珊丹芝玛。金珠阿妈睡了大半宿,铺未暖,被未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寒冷,从未有过的孤寂,从未有过的辛酸,泪水一滴滴落在这冷若冰霜的铺毯上。珊丹芝玛,你为什么要离开阿妈?巴赫、巴乌他们都说解放军是咱们藏家的仇人,私通不得;你却偏说解放军是咱们藏家的亲人,不用害怕。 第46页 到底你们谁说的对呢?唉,都只怪阿妈瞎了眼睛,无法辨清真假善恶呵!珊丹芝玛,就算是阿妈煳涂,你也不该离开阿妈呀!你可知,你是阿妈的独根独苗,你是阿妈的心,你是阿妈的命,难道你就忍得下心离开阿妈吗?这长夜黑得无边,索南才旦有虎走狼行。你一个女孩儿家,孤身一人,是正在黑夜里走,还是遇到了勐虎饿狼呢?你叫阿妈好悬心呀!阿妈再不敢这样大动情肠地细想下去了。她一心只盼黑夜快尽天快明。她相信,黑夜里迷路的珊丹芝玛一定会在天亮的时候回到自己身边。楼下静卧了一夜的氂牛突然闷声闷气地叫唤了几声。金珠阿妈看不见天色,但她知道又一个黎明到来了。于是,她拿过枕头边的念珠,套在手腕上,急切切地摸下独木楼梯,走出屋门,满怀期望地站在门前,无比虔诚地转着手中的念珠,等候着,等候着珊丹芝玛的平安归来。不一会儿,她听到了哼查的叫喊,得到了珊丹芝玛被解放军抢走的消息。这消息,这不幸的消息,象蛇蝎一样啃噬着她的心,使她仅存的一点希望也最后破灭了。她手中的念珠停止了转动,哗啦啦掉在了地上。她再也经不住这意外的打击了,只觉得头轰然一响,便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倒在了那串多年来一直伴随着她的已被她的手磨得光滑闪亮的念珠旁边。 现在,金珠阿妈终于清醒过来了。她在地上胡乱摸索一阵,好容易找到了那串难得离手的念珠。她用手支撑着地面,哆哆嗦嗦地爬起来,不等身子站稳,她的手又本能地转动起念珠来。她一边掐数着念珠,一边用焦急的声音连连不断地唿唤着: “快救珊丹芝玛,快救我的珊丹芝玛啊!” “瞎眼婆娘,你都听见了?” 金珠阿妈听出是巴赫大管家的声音,忙恭敬地垂下手,哈下腰: “是管家老爷来了。” 巴赫脸露奸相地说: “昨天我叫你小心些,这不,咱们索南才旦最漂亮的姑娘叫红汉人抢走了。” “我” “你怎么不往严里管呢?” “她” “她落到红汉人手里,谁晓得是死是活哩!” “这” “这有什么办法呢?” 巴赫一甩衣袖,扬长而去。 金珠阿妈愣住了。巴赫这一句句话象一把把刀子扎在她的心上。是呀,怎样才能从红汉人手里救出珊丹芝玛呢?她越寻思越觉得酸楚、悲怆。她真恨不得自己突然睁开双眼,真恨不得自己的生命再倒回去二十年、三十年。这样,她就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与那些红汉人拼个死活。可现在,她好似风中残烛,能有什么力量去救自己的女儿呢。她痛苦地摇摇头,只能转着念珠哀求佛爷: “佛爷呀,快救救我的珊丹芝玛吧!佛爷呀,有谁能救救我的珊丹芝玛呵?” “我能救珊丹芝玛!” 乍地,金珠阿妈听见有人在回应自己。这声音是多么有力呵。她倒退几步,有些胆怯地问道: “你你是谁?” 金珠阿妈没听到回答,只听得自己脚下嗵地一声响。她急忙伸手去摸,原来有一个人跪倒在她面前。好半天,她才听得那人用亲切的声音喊道: “阿妈!” 金珠阿妈终于从这一声唿喊中辨出来了。她一把抱住那人的肩膀: “是你呀,我亲爱的孩子,朗杰曲巴!” “阿妈,是我,我是朗杰曲巴。” ” “孩子,你知道珊丹芝玛 “阿妈,我全知道了。” 金珠阿妈一点也没想到关在沙拉高墙深院里的朗杰曲巴能出来救珊丹芝玛。如今,亲人来到自己面前,她怀着悲惨凄切的心情对朗杰曲巴说道: “孩子,没有珊丹芝玛我可怎么活呵”! 粗犷暴烈的朗杰曲巴,也是心细如髮的朗杰曲巴。他正是为了安抚金珠阿妈,才特意跑到这里来的。他知道,没有珊丹芝玛,金珠阿妈的生命将会很快枯竭。他断定,这个不幸的消息一定会使金珠阿妈心如刀绞,痛断肝肠。她安慰着金珠阿妈: “阿妈,你放宽心肠。你不能没有珊丹芝玛,我朗杰曲巴也不能没有珊丹芝玛;你疼珊丹芝玛,我爱珊丹芝玛。我一定能从红汉人手里救出珊丹芝玛!” “我的孩子!”金珠阿妈被感动了。她的声音哽咽住了。 她知道朗杰曲巴有过人的力气,有举世无双的枪法,但她又不能不为她匹马单枪而忧心忡忡,“孩子,可就你一个人呀!” 朗杰曲巴嗖地从地上立起来,用雷鸣般的声音向金珠阿妈表示着自己利刀砍不断、烈火烧不毁的决心: “阿妈,只要有我朗杰曲巴在,就有珊丹芝玛!”七第章  “珊丹芝玛被红汉人抢走了!佛爷有旨,  老爷有令:索南才旦的臣民们,快去救珊丹芝玛啊!” 就在这黎明到来的时分,冷峭的晨风把哼  查的唿喊声,也隐隐约约地吹到了小分队安营扎寨的山坳里。 最先听到哼查唿喊的是游动在三顶帐篷外  面的哨兵钟震山。犹如勐然听到惊雷炸响一  样,钟震山浑身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两撇浓黑的粗眉向上一掀,大眼睛瞪得又圆又亮。他感到情况不妙,把冲锋鎗一把推到背后,大步腾腾地朝他和耿维民合住的那顶帐篷奔去。 第47页 正这时,耿维民掀开帐篷门帘,钻了出    来。 钟震山把耿维民拉到一熘有如屏障的石堆  前: “耿科长,听到了吗?” 耿维民沉稳地点了点头: “听到了。不出所料,他们果真借题发挥了。” 从昨晚钟震山救回珊丹芝玛,耿维民的精神便一直处于紧张状态。多年的斗争经验使他预感到,不怀好意的人是会在这个问题上兴风作浪,大做文章的。他一面布置严军等三位女同志抢救昏迷不醒的珊丹芝玛,一面布置岗哨严加防范。这一夜,他几次去探询珊丹芝玛的情况,几次查哨了解有无动静。此刻他一听到这哼查的唿喊声,便急忙走了出来。他恨不得一把撩开浓雾,看看形势发展到了何等地步。 可是,浓雾象潮水似地一股股朝他迎面扑来,遮断了他的视线。 “嚯,这里的气温比内地冷多了!” “多少度?” “还未入冬,就快到零度了。” “我的乖乖,气温这么低。” 忽然,耿维民听到从帐篷前的坡坎下传来这一老一少的说话声。尽管雾气使他看不清人影,但他还是从话音里判明是谁。他不胜惊讶地问钟震山: “老郝什么时候起来的?” “天不亮。”钟震山说。 “陆小明是怎么搞的嘛!”耿维民背着郝志宇,向陆小明郑重其事地交代过,要他负责关照这位上了年纪的气象学家。此刻,他不免怨怪起陆小明来。 钟震山替陆小明抱打不平: “这个老郝,真是倔透了,陆小明这个机灵鬼算是拿他没法。他要拉老郝回帐篷,老郝却硬倔着不依,最后反把陆小明‘拉下水,了。看,这一老一少干得多欢呀!” 耿维民探头张望,透过雾气,隐隐看到坡坎下有两个人影在曲背弯腰地忙碌着。耿维民被郝志宇的工作热情深深地打动了,但难测难卜的形势又使他不能不对离开驻地的郝志宇的安危分外担心。他急火火地顺着坡坎沖了下去,脚后带起一串小石子紧撵着他的脚跟。 坡坎下不远,有一块坑洼不平的空地,空地上横躺竖立着龇牙咧嘴的乱石。郝志宇天不亮起来,领着被“拉下水” 的陆小明在附近转悠来转悠去,最后停在了这块空地上。尽管这块空地不太理想,但比较来比较去,最终认定只有它才配做气象观测场。郝志宇把跟随自己多年的镀金笔式大气温度表别回衣袋里,把测出的大气温度记在一个绿色的小本里,然后,将软皮尺的一头抛向对面的陆小明: “小明,接住!只要这块空地面积够,咱们搬掉这些石头,好好平整平整,是会成为一个象样的气象观测场的。” 他们二人牵着软皮尺,一丝不苟地丈量起来。长和宽丈量完了,郝志宇一边卷着皮软尺,一边用心默算着。忽然,他推了推眼镜,神采飞扬地说: “长宽各二十五米,总面积为六百二十五平方米!v陆小明兴奋地说: “完全符合要求!” 郝志宇眉宇间闪着自豪的神采: “咱们小分队有自己的观测场了。” 陆小明稚嫩的脸上露出一副滑稽相,    “老郝,你倔出成绩来啦,我向你致敬!” 郝志宇也风趣地说: “别向我致敬了,在老耿面前,你这个小鬼别告我的” “别告你的状,是吗?” 郝志宇发现自己未完的话被人十分准确地接了过去,不免惊异地定睛一瞅,才看清是耿维民来到了他的身边,两只明显带着批评意味的眼睛直盯着神色慌乱的陆小明。郝志宇赶忙声明道: “老耿,别屈了小明,怪我倔!” 耿维民目光转向郝志宇: “你呀,你!” 郝志宇喜形于色地指着这块被勘测出来的场地,颇为逗趣地问道: “老耿,有何观感?” “我当然应该向你致敬!”耿维民满心欢喜地说过之后,又严肃地说,“但我也得批评你。” “就因为我天不亮起了个早床?”郝志宇问。 “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了,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耿维民的话充满了埋怨的感情。 “我恨不得现在把百叶箱安起来,把风向杆立起来才好哩!”郝志宇向耿维民倾吐着自己的一腔感情,“老耿,我大半辈子跟老天打交道,理所当然地应该比大家多干些才对嘛。” 耿维民懂得这个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的心意。在黑暗的旧中国,他提心弔胆地过着日子,他的知识连同他的生命随时都遭受着反动派的暗算。当他一扑身到光明的新中国的怀抱,就象落叶归根一样,感到这才真正开始了自己生命的黄金时代,恨不得把自己的知识全部贡献出来,把自己的劲全部使出来。但眼下,作为党支部书记的耿维民必须对他的安全负责。他对郝志宇说: “你现在马上得离开这里!” “为什么?” “你没听到人家在喊些什么吗?” “听到了,纯粹是胡说八道!” 耿维民拉他一把: 第48页 “快走吧,人家都打雷了。” 郝志宇挣脱道: “从气象学的观点看,打雷不一定下雨。” “可从政治斗争的观点看,这场雨非下不可。” “哦!” 这时,重压在索南才旦上空的乌云升高了些,开始飘动起来;紧锁索南才旦的浓雾散去了些,开始游荡起来。近前的索南才旦河影影绰绰闪现出徐徐流淌的河水,对面沙拉土司的庄院和饶措活佛的普灵寺也若明若暗地显露出轮廓。但索南才旦山还是没有露脸,依然深藏紧锁在云雾里,使它更显得神秘莫测。雾气中,他们都惊讶地发现河对岸蠕动着杂乱的人影。显然,这股祸水爆发了,而且是冲着小分队来的。 “老郝,时间不容人,别怪我缺少耐性,咱们快回驻地!”耿维民不由分说地一把拉起郝志宇就朝回跑。“老耿,我倔是倔,但不会不讲理。这还用得着你拉吗?”郝志宇挣脱耿维民,跟在他后面跑起来。 陆小明在后面提醒道: “老郝,小心绊上石头。” 一爬上坡坎,耿维民对坚守岗位的钟震山交代道: “钟震山,你注意监视,我看看珊丹芝玛去。” “是。” “老郝,你回帐篷去!”耿维民刚迈步,又转身对郝志宇说。 郝志宇又上了倔劲: “看样子得把我送进真空箱里,你才甘心。老耿,我在这里多一双眼睛有什么不好的?” “嗐!你呀,你!”耿维民无可奈何,只得转脸向陆小明使了个眼色。 陆小明会意地点点头,把身子朝郝志宇移近些。 耿维民走进了帐篷,钟震山高度警惕地注视着前方的动静。渐渐,他看见岸边散乱的人群结集起来,开始沿着铺着细砂和鹅卵石的河滩地朝这边涌来。他立即钻进帐篷把这个情况报告了耿维民。耿维民明确指出,这是一场政治性的骚乱,参加这场骚乱的绝大多数是不明真相的人。只有真相大白,这场骚乱才能平息。他一方面要求严军她们尽快把珊丹芝玛抢救过来,这是平息骚乱的关键所在;另一方面让钟震山无论在怎样的情况下,都要坚持党的政策,这是平息骚乱的思想武器。” 怀着党对自己无限信任的心情,钟震山牢记住党的政策,走出帐篷,紧握钢枪,雄纠纠地屹立在坡坎之上,准备迎接任何意想不到的狂风暴雨。 象洪峰排空一样,人群冲过河滩地,哗一下涌上了郝志宇、陆小明他们刚选定的观测场地。 散布在观测场地上的人群,中间象用刀截过似地分成两半。左边是穿戴杂乱的奴隶,右边是青一色的光头秃顶的喇嘛。眼看就要冲上坡坎了,钟震山突然大声一吼: “你们要干什么?” 观测场地上的人群,不管是僧家,也不管是俗人,没有一个答话的,显得十分寂静。在这寂静的人群中,有两个人在左右两边象幽灵鬼怪似地闪动着。左边的是巴赫,右边的是巴乌。巴赫猫着腰蹿到前面,捅了一下其中的一个人,便又闪到一边去了。巴乌青着鼻子肿着脸地熘到前面,拉过其中一个喇嘛一把之后,也鬼头鬼脑地混在喇嘛堆里。 钟震山、陆小明、郝志宇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同时密切地注视着观测场地上的动静。忽然,从两边各走出一个人来,迈步跨上了坡坎。钟震山向前迈了一步,问上来的人道: “你们上来干什么?” 左边那个人点头哈腰地说: “我们有事跟你们商量。” 右边那个光头喇嘛也上前说道: “是呀,我们有要事跟你们商量。” “你们是干什么的?”钟震山问道。 “我是奴隶们的代表。”左边那个人嬉皮笑脸地自我宣称,“是奴隶们叫我来找你们的。” 这人衣着倒 钟震山从上到下审视着这个奴隶的“代表”。 象是个奴隶,头上戴的,身上穿的,脚上蹬的,全是破烂货。但钟震山发现他的手细皮嫩肉的,与他的穿戴很不相称,不象个服苦役、干粗活的奴隶。那人大概察觉到钟震山对他手的注意,偷偷地抖了抖衣袖,将一双手掩藏起来。他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躲过钟震山那双敏锐的眼睛。钟震山暗里更加坚定地判断,他不是一个真正的奴隶。 是的,他是一个冒牌的奴隶。他是沙拉土司豢养的打手。他这身衣服是刚从一个惨死在沙拉土牢里的奴隶身上扒下来的。 钟震山又问右边那个光头喇嘛: “你代表谁呢?” “我吗,我”光头喇嘛是一个口笨舌拙的结巴,“我,我是代表,代表僧僧家的。” 钟震山照例是把这个僧家“代表”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光光亮亮的脑袋,穿一身袈裟,是个喇嘛打扮,从表面看不出有什么破绽。 不过,他不是寺庙中的一般喇嘛,他是普灵寺饶措的心腹。 钟震山看到这种情况,一再提醒自己,为了斗争的需要,一定要稳住性子沉住气。他不急不忙地问: “你们有什么事要同我们商量?” 奴隶“代表”看了喇嘛“代表”一眼,喇嘛“代表”结结巴巴地先开言了: 第49页 “是是这么回事,在天的佛爷说了,要你们要你们红汉人赶快赶快离开索南才旦。” 钟震山听了一惊。这完全证实了耿维民的判断是正确的。他们借珊丹芝玛做文章,要把我们解放军赶走。 奴隶“代表”接上说道: “你们一来,就打乱了我们索南才旦平静的生活秩序。” 上 “可,可不是嘛。”喇嘛“代表”又结巴了,“你们一来,一来就烧寺庙,还让不让我们,让不让我们念经拜菩萨了?” 这时,场地上的僧俗众生骚动起来。旺堆老爹抖着下巴上的银须,习惯地眯缝起他那双虽然已明显深陷但却并不昏花,依然不失一个猎人锐利光芒的眼睛,在这些光头秃顶的喇嘛里找寻了一阵,表示疑惑地大声问道: “被火烧的是索南才旦寺,怎么没见到索南才旦寺来一个人呢? ” 旺堆老爹的话刚一落,立时引起一些奴隶同样的怀疑。 有人说: “洛桑活佛佛基深厚,他最能分得清谁善谁恶,为啥他不来呢?” 钟震山问那个喇嘛“代表”: “你是哪个寺庙的?” 喇嘛“代表”打了个顿,知道对方问话之外还有话。他咽了口唾沫,想压住心头的惊慌。 “我,我是,我”他结巴了半天也结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旺堆老爹在索南才旦算是个有点阅歷的奴隶,这里的人没有他认不得的。他在人群中大声说道: “他是普灵寺的!” 钟震山嘲弄喇嘛“代表”道: “呵,你是普灵寺的。好心的喇嘛‘代表’,你不光代表普灵寺,也代表起索南才旦寺来了。” 喇嘛“代表”完全是按照饶措事先的布置来说的,没料到被这位解放军看出了漏洞。他“我我我”地再也结巴不上了,秃脑袋象歪了把的瓢一样,吊在胸前,不敢再正视钟震山一眼。 那个奴隶“代表”看势头不对,大有败露的趋势,忙把话题从火烧索南才旦寺转到珊丹芝玛身上来。他象一头急了眼的氂牛,瞪着鼓丁丁的眼珠子: “你们红汉人心狠手毒,火烧索南才旦寺不够,又抢走了我们索南才旦的美女!” 顿时,场地上人们的情绪又被挑动起来。他们指着钟震山大声地嚷着,愤愤地质问着: “你们为什么抢走我们的珊丹芝玛?” “珊丹芝玛是我们藏家的姑娘,绝不能让你们红汉人抢走!” 钟震山听着人群中这一声声无理的斥责,心里火辣辣地蒙受着不白的冤屈。现在,他多么希望珊丹芝玛突然好转,出现在她熟悉的父老兄弟姐妹们面前。只要她一出来,罩在人们心头的乌云就会一风吹散。珊丹芝玛到底怎么样了呢? 他真想抽身进帐篷看个究竟。但他离不开,这儿的形势谁知将会朝着怎样严重的地步发展呢? 人群中又喊了起来: “快说,为什么抢我们的珊丹芝玛?” 那个被钟震山弄得闷了腔调的喇嘛“代表”,这时又神气地把吊在胸前的脑袋硬挺起来,又挤眉弄眼地结巴开了: “是是呀,你们为什么,为什么抢我们藏家的姑娘?” 郝志宇可忍不住了。他对喇嘛“代表”说道: “珊丹芝玛是我们救来的,不是抢来的。” 喇嘛“代表”嘴慢,奴隶“代表”马上转向人群,指着郝志宇,煽动道: “这个红汉人说,他们不是抢,是救珊丹芝玛,大家相信吗?我们藏家的姑娘用得着汉人来救吗?” “不信!” “咱们是喝索南才旦河水长大的,用不着外族人来救!” 奴隶“代表”傲慢地望着郝志宇: “怎么样,听到了吧?” 郝志宇气得嘴唇直打颤颤,连声说道: “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 陆小明也憋不住了,他向着人群,说明事情的真相: “乡亲们,正因为有人抢珊丹芝玛,我们才救珊丹芝玛! ” 奴隶“代表”阴险地眨巴着眼睛: ” “你们把珊丹芝玛交出来吧! “她”陆小明一时不知咋说好了。 “她,她怎么样?把她交出来吧!”奴隶“代表”斜着眼睛朝陆小明把手一摊道。 陆小明本想实说珊丹芝玛正在抢救之中,但又觉得被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蒙住了双眼的藏胞们,在此刻是不会相信的。他两眼探询地看了钟震山一下,钟震山迅速地给他暗传了个眼神,他立即会意地转身钻进了帐篷里。一进门,他就急火燎烧地问: “珊丹芝玛清醒过来没有?” 人们各忙各的,没有人回答。严军和耿维民一边一个地守护在珊丹芝玛身旁。严军替她量着血压,耿维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血压计水银柱的升降。周丽在一旁点着了严军带来的酒精炉,把一个铝制长方盒坐在上面,正在给注射器加温消毒。陆小明上前向她打听: 第50页 “周丽,珊丹芝玛除了伤,还得了什么病?” 周丽呆呆地望着长方盒里冒出来的青烟白雾似的蒸气,说道: “严重贫血!” 陆小明不胜惊讶地叫起来: “严重贫血,这可咋整呢?” 自从昨天河边遇险以后,周丽的心情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她感到这儿是洪荒原始的野蛮世界。在这样的地方能工作、生活得下去,要么不闻不问,要么就得忍耐,别的办法是没有的。这两条对她来说,都是很难办到的,因为她是一个演员,她有活跃的细胞,她有灵敏的神经,她更有一颗生就的好奇的心。看吧,她那两个爱动的小酒窝,现在安静下来了,那颗俏皮的黑痣也纹丝不动地停在嘴角上。昨天夜里,她的心象散了魂似地东想一阵西想一阵,总也收不拢来。眼里总闪着那支离自己手指不过三寸的利箭;耳边总响着那个恶人可怕的声音:“索南才旦你们进得来,却呆不人们为救珊丹芝玛一夜未合眼,谁住,你们还是趁早走吧!” 知天一亮又起了风波。周丽本来就转冷的心现在又蒙上了一层寒霜。她默无声息地朝韩喜梅了嘴,算是对陆小明问话的回答了。 陆小明目光一转,只见韩喜梅高挽衣袖,露出两只胳膊,两手交替地在肘腕子上揉来搓去。她这是在让肌肉松驰,也是在给血管加温,好让血管明显地暴露出来。陆小明似有所悟地问道: “队长,是要给珊丹芝玛输血吗?” “ 嗯。”韩喜梅点点头,仍一个劲地在肘腕子上搓揉着。 “输我的!”陆小明一晃胳膊,请求道。 “你什么血型?” “a型。”陆小明说道。 耿维民在一旁说道:“时间来不及,现在不可能化验珊丹芝玛的血型,我们的血型没有一个合格的。” “就只有我是o型。”韩喜梅说得十分自豪,“跟白求恩大夫一个血型,万能输血者!” “唉!”陆小明感到遗憾地嘆了口气。 这时,只听得帐篷外又一声比一声高地喊叫起来: “把珊丹芝玛交出来!” “快,不交出珊丹芝玛,我们就要扒你们的帐篷!” 这喊声象一把把火,焚烧着人们的心。严军揩一把头上的汗珠,大声问周丽: “注射器消好毒了吗?” 周丽用纱布垫着,一脸忧郁地把长方盒端了过来。 韩喜梅把胳膊亮到严军眼前,只见两只被搓揉得发红的肘腕上,清晰地暴起一条条发青的血管。 严军准备好了注射器,把止血带紧扎在韩喜梅的胳膊上。与此同时,耿维民把珊丹芝玛的衣袖也卷了起来,开始做输血准备。 “砰!” 帐篷外,突然传来一声枪响。这惊心动魄的枪声使帐篷里的每一个人都震惊了。这枪声表明形势已推到了一个更加险恶的地步。 耿维民神色严肃地对大家说: “咱们抓紧时间抢救,可不能出事!” 严军感到自己责任的重大。她深知,把珊丹芝玛抢救过来,就能挫败这场骚乱。她对耿维民说: “耿科长,放心吧。” 韩喜梅神态坚毅地向严军表示: “严医生,你只管放开手,珊丹芝玛身上需要多少血,就在我身上抽多少血。” 耿维民对陆小明说: “你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陆小明大步冲出了帐篷。 帐篷外,场地上喊声鼎沸的人群,被这一声意外的枪响勐然惊愕住了。人们的神情、动态,一剎间全静止住了。有的干瞪着眼,有的傻咧着嘴,有的捂住耳朵,有的隐蔽到别人的身后。但片刻之后,这些愣愣呆呆的人们,好象一下子省悟过来一样,一个个人头惊恐万状地转向后方,一眼就看到有个人影,从河滩地上正朝这儿迅跑过来。那人脚下带起一股沙尘,在他身后留下一道黄烟。转眼工夫,那人追风逐电般地翻过连着河滩地的坡坎,象一只鹰似地飞到观测场地。 场地上的人们都看清了,那人正是索南才旦老幼皆知的神枪手朗杰曲巴。人们看到他手中的双管猎枪,便明白了刚才这一枪是他放的。索南才旦的乡亲们没有一个不知道他与珊丹芝玛是一对相亲相爱的恋人。于是,人们自动地闪向两边,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朗杰曲巴手里提着双管猎枪,黑色的枪口还在冒着一缕缕蓝色的轻烟。他在坡坎上停了一下,朝上面的三顶帐篷多疑而又机警地望了望,便大步流星地顺着人们让出来的那条道儿,向前走去。 两边的人都注视着他,但人们的表情却各不相同。有的象在猜测他的动向,有的象在为他担心,有的则别有用心地鼓动着他的粗野的鲁莽。 朗杰曲巴谁也不看,两眼直端端地盯住前方。他昂首挻胸地走在这寂然无声的人群中间,沉重有力的脚步震得地面咚咚发响,微微发颤。 站在帐篷前的钟震山,从枪声一响就意识到形势发生了急剧的变化。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杀出这么一条彪形大汉来。这条大汉,穿着一身油腻腻的藏袍,右边的长袖空垂下来,结实得象铁槓子似的右臂,赤裸裸地亮在外面。他的右胸也一丝不挂地坦露着,象铁板一样的坚实。他那张颧骨突起的酱色宽脸膛,冷峻得象一尊浮雕头象。大汉走近了。钟震山真真切切地看清了他的面目,不由得耸了耸眉头,勐觉得自己的记忆中有这么个形象。他一时想不起来是谁,而且紧张的形势也不容许他有片刻回想的余地。他大手一挥,问道: 第51页 “你是什么人?” 朗杰曲巴没有答理钟震山,举枪就是“砰”地一响,子弹象长了眼睛,不偏不倚,刚好拦腰打断钟震山昨晚架设在帐篷顶上的电台天线。顷刻,人群里出现了轻微的骚动。郝志宇和陆小明看着搭地的天线,又是惊异,又是气愤。他们惊异他的枪法,他们气愤他的行为。枪声响过,朗杰曲巴发出雷鸣般的吼声: “我是索南才旦猎人朗杰曲巴!” 钟震山一眼就看透了朗杰曲巴打断天线的意图,显然是在炫耀自己的枪法,想要来个下马威,镇住自己。钟震山不动声色地问: “你来干什么?” “要人!” “要人?” “要珊丹芝玛!” “你是珊丹芝玛的什么人?” “我是珊丹芝玛的,珊丹芝玛是我的!”朗杰曲巴扯旗放炮地吼着,“珊丹芝玛是我的!” 钟震山听明白了朗杰曲巴与珊丹芝玛的关系,就指着身后的帐篷,对他说道: “珊丹芝玛就在我们帐篷里。” 新仇引旧恨,象烈火一样燃烧在朗杰曲巴的胸中。他瞪着一双满含敌意的眼睛,怒视着钟震山,气愤地指责道: “你们汉人杀死了我的爷爷,害死了我的阿爸,这两代的冤雠还没有报,现在,现在你们又抢走了我的珊丹芝玛!” 钟震山感到朗杰曲巴的眼前罩着一层浓重的民族隔阂的阴云迷雾,使他分不清好人与坏人。他正欲开口对他解释的时候,朗杰曲巴又声严色厉地质问道: “你们为什么要抢走我的珊丹芝玛?” ” “我们 没容钟震山回答明白,朗杰曲巴又目光逼人地深追细问道: “是谁下手抢走了我的珊丹芝玛?” 郝志宇和陆小明都替钟震山担起心来。他们都希望他不要说出真情。在这样一触即发的气氛下,谁知会招来什么难以想像的后果呢。然而,钟震山却毫不迟疑地回答道: “是我救了珊丹芝玛!” “是你?!” 朗杰曲巴两眼瞪得熘圆。刚才,他只顾向这位解放军发泄自己无法控制的愤怒,没有留意这位与自己坡上坡下迎面站着的解放军是什么模样的人。此刻,抢走珊丹芝玛的解放军就在眼前,朗杰曲巴倒要好好看看他,不管自己会遇到什么样的后果,也要把他留在自己的记忆里。他定睛细瞅,不禁浑身抖动了一下,觉得这位解放军有些面熟。他搜索了一下记忆,倏然从脑海中闪出一个人来,这个人曾用一条五角红星的白毛巾替自己揩过额头上的血痕。那虽是短暂的一瞬,但在他痛苦的生命中却是发光发热的一瞬。而今天,就在这一瞬,这一束光亮在他眼前熄灭了,这一股热力在他心头冷却了。他把那条带五角红星的白毛巾与珊丹芝玛连在一起想,更感到愤慨极了。他暗自想着:原来他的热情是做出来的,慷慨不是真诚的,同情心是假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掩饰他的冷酷无情和自私自利。他痛悔自己,差点把这样不共戴天的仇人当成了贴心挨肉的亲人。他怒目瞪着钟震山,脸都气得变了色。无边的忌恨促使他不能容忍地吆喝起来: “你这个红汉人,你怎样抢走我的珊丹芝玛,就怎样把她给我交出来。她是我们藏家的姑娘。她是爱我的,我要娶她。她是属于我朗杰曲巴的,不是属于你这个红汉人的!” 钟震山是个山崩于前心不跳,海啸于后不变色的钢铁汉子,此刻却经不住这种莫须有的诬陷,或者就是十分荒唐的误解。他认出朗杰曲巴就是昨天在沙拉庄院遇到的那个跪在地上用酥油擦楼板的奴隶。他全身的血唿唿朝上直涌,满脸充胀得通红。他失去了镇定的情绪,气抖抖地指着对方: ” “你 “我要你怎样抢走我的珊丹芝玛,就怎样把她给我交出来。他是属于我的,不是属于你的! ” 朗杰曲巴的心完全被仇恨控制了,使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为了珊丹芝玛,他几乎快到发狂的地步了。 场地上的人也闹嚷起来,出现了乱闹闹的场面。 “朗杰曲巴说得对,珊丹芝玛是他的,我们可以作证!” 有人怪声怪调地叫着。 “快把珊丹芝玛还给朗杰曲巴,小心朗杰曲巴练枪法了!”有人不怀好意地挑动着。 看着一团烈火似的朗杰曲巴,听着人群中这一声声居心叵测的喊叫,钟震山心里虽是坦荡荡的,却也是火辣辣的。 他知道,这已挑动起来的民族仇恨,除非珊丹芝玛走出来,别的什么力量也是平息不下去的。谁知珊丹芝玛现在怎么样了呢? 仇恨完全支配了朗杰曲巴的行动。他果然举起了双管猎枪,发威动怒地喊道: “你这个红汉人,快把珊丹芝玛交出来!要不,我这支打鹰鹰断翅,打狼狼丧命的猎枪可要不认人了!” 陆小明一看形势紧迫,连忙钻进帐篷报告情况去了。 郝志宇的脑子似乎停止了活动,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下去。他一心只为钟震山担忧着。 紧张的气氛,扣人心弦。场地上不少人为朗杰曲巴这一非同小可的举动惊愕住了。当然,也有人在窃窃自喜。巴赫洋洋得意地推断着形势的发展。他知道,朗杰曲巴是个说一不二的刚强人,枪既然举起了,就是不会放下的。只要他的枪一响,这些燃烧着民族仇恨的奴隶和喇嘛就会一哄而上,这些解放军没有一个活得成的。格洛山口的解放军压来也不要紧,沙拉土司没发一兵一卒,没动一枪一弹,又奈何得了谁呢?要追查,也只能追查到朗杰曲巴头上;要抵命,也只能割掉朗杰曲巴的脑袋。而坐山观虎斗的沙拉、饶措则干干净净地不沾一点腥。这真是沙拉、饶措、刘非的神机妙算巧安排。巴赫越想越得意,他细眯起双眼,窥视着钟震山,心里骂道:红汉人,就等着收你的尸吧!巴乌虽说在洛桑活佛那儿挨了一瓢冷水,心里一直感到发寒,这阵儿,一看到这样的场面,他的心又热了起来,他巴不得朗杰曲巴的枪马上就响才好哩! 第52页 形势发展到剑拔弩张的地步,这是小分队谁也没有估计到的,当然,更出乎钟震山的意料。原来,他一颗心只盼珊丹芝玛快出来。现在,他面对现实,抛却了这个看来难以实现的念头。他望着朗杰曲巴直指自己的枪口,没有胆怯,没有退缩,没有惊慌,脸上倒显出少有的坦然和镇静。 朗杰曲巴“咔”一声把子弹推上了膛,随着把枪托抵在了他那裸露在外的右肩胛骨上,黑眉象山鹰翅膀似地向上一扇,威严无比地问道: “红汉人,珊丹芝玛是我的,你是交,还是不交?” 钟震山仍然没有回答,他也无法回答。弄不好,反会引起已经红了眼、横了心的朗杰曲巴更大的怀疑和忌恨。 朗杰曲巴两眼喷火地盯着钟震山,向他发出了最后通牒: “是好马不在备鞍时踢人,是好汉不以暗箭伤人。你这个红汉人听着,我连数三下,喊到三,你再不交出珊丹芝玛,我就开枪打死你!” 钟震山把冲锋鎗端端正正地紧握在胸前,仿佛根本没听见一样,仍是那么忠于职守地挺立在坡坎上,保卫着小分队的同志们,保卫着珊丹芝玛。 “ 一——!”朗杰曲巴数第一个数了。 “ 一!”山坳里迴荡着朗杰曲巴的声音。 场地上的人群睁着惊惧的眼睛,没有一点声响,整个山坳里呈现出可怕的寂静。 钟震山挺身不动地站着,两眼昂视着前方。 ” “二——!朗杰曲巴数第二个数了。 “二——!”山坳里又一次迴荡起朗杰曲巴的声音。 场地上的人群中,有的人低下头,有的人侧过脸,不敢再看了。整个山坳的空气都象停止了流动,更显出死一般的沉寂。 钟震山把露在额前的一绺髮丝轻轻地塞进军帽,然后把军帽正了正,又把军衣向下神了神,最后两只大手稳稳地扶在了胸前的钢枪上。他那丰腴宽大的脸孔,闪着红光异彩;他那双大而有神的眼睛,凝视着前方;他的嘴唇微微地闭着,显得十分安详;他的胸脯高高地挺着,均匀地起伏着。 他这一副泰然自若的神色和巍然挺拔的身姿,使人感到他不曾遇到什么险恶,更不曾遭受到死亡的威胁。他恰似一座巍峨高大的岩石,坚强不屈地直立在这山坳间,直立在朗杰曲巴和这些奴隶们面前。 朗杰曲巴左眼闭上了,右眼贴到了枪上,向钟震山瞄去。渐渐,朗杰曲巴的枪口对准了钟震山的胸膛。正当他要喊出那令人可怕的最后一个数时,突然,从身后传来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接着,他的两只手被抱住了。他深感意外地回头一看,只见自己最为尊敬和崇拜的长者旺堆老爹用祈求的两眼望着自己,不由得吃惊地瞪直了双眼: “是你,旺堆老爹!” 旺堆老爹被哼查的唿喊召来时,对解放军也充满了仇恨。但当他一看到奴隶“代表”和喇嘛“代表”的劣拙表演,和解放军那种坦然大度的神情后,心里生起一团狐疑。要真是这位解放军抢走珊丹芝玛,就是打死他也不解恨;要真是这位解放军救了珊丹芝玛,这岂不是冤枉了好人。他知道,硬拦是拦不住朗杰曲巴的,便真诚地劝求他道: “朗杰曲巴,看鹰看它的飞翔,看人看他的行为。珊丹芝玛到底是被解放军抢还是被解放军救,你再看看,再等!等” 朗杰曲巴一腔怒火地说: “乌鸦抹上白灰想冒充鸽子,歹徒用甜言想把自己打扮成好人。这个红汉人交不出珊丹芝玛,就说明他不怀好意,别有用心!还有什么可再看再等的!” 旺堆老爹抖着花白的鬍鬚。 “朗杰曲巴,师傅给徒弟说软话求情,我这一生是头一回呵!难道你” “旺堆老爹,我的师傅,你的话我朗杰曲巴从来是千依百顺,我这也是头一回违背师命啊!” 被仇恨所支配的朗杰曲巴,一点也听不进旺堆老爹的劝阻,悍然不顾地挣脱旺堆老爹,勐一转身,几乎使出全部力气地喊出了置钟震山于死地的最后一个数:“三!” “——!山坳里以更大的回音重复着朗杰曲巴这震撼三人心的声音。 整个场地一片肃静。 钟震山忠诚地站在自己的岗位上,眼神里闪烁着献身的激动。 朗杰曲巴的食指最后放到了板机上。 “把枪放下!” 在朗杰曲巴正要扣板机的最后关头,帐篷里陡然传来这短促有力的制止声。 朗杰曲巴闻声朝前一看,不禁一惊,只见珊丹芝玛,属于自己的珊丹芝玛,由一位女解放军扶着走出帐篷,奇蹟般地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 珊丹芝玛的出现,震惊了场地上的每一个人。其中反映最敏感的要数巴赫和巴乌了,一个象触电似地抽搐了一下;一个象遭雷轰一样地吓得又耸肩膀又缩脖儿。 珊丹芝玛挣开严军,先是稳住自己晃晃悠悠的身子,随即飞一般地跑过来,一下站到钟震山的面前,两手向后一张,用身体紧紧地护卫着钟震山。 “珊丹芝玛!”朗杰曲巴莫名其妙地喊了一声。 珊丹芝玛把身子又向后面的钟震山挨近一些,生怕莽撞的朗杰曲巴会损害到他。她大声地喊道: 第53页 “朗杰曲巴,你把枪放下” 朗杰曲巴没有应声。他凝住眼神,象是在思索一个十分费解的难题一样。 “你听见没有,我叫你把枪放下!”珊丹芝玛显然是在向朗杰曲巴下达命令了。 朗杰曲巴从思索中坚定下来,不能改变自己的决心。他把手向珊丹芝玛一摇: “珊丹芝玛,你闪开!” 珊丹芝玛把手尽力向后伸张着,用整个身子挡住钟震山。她突然降低声音对朗杰曲巴说道: “朗杰曲巴,你要信得过我珊丹芝玛,就把枪立即放下!” 朗杰曲巴的感情一点也没有受到触动,仍然不肯放下枪,反而对珊丹芝玛说: “珊丹芝玛,你要是属于我的,你就立即闪开!我要让你亲眼看看,我怎样打死这个抢你的红汉人,我朗杰曲巴的冤家对头!” 珊丹芝玛一扬头,用着生命的全部力量和感情,向朗杰曲巴大声疾唿着: “是他救了我!” 朗杰曲巴双眉一颤,大眼一闪: “你,你也来骗我!” 珊丹芝玛有些气愤了: “你胡说!” 朗杰曲巴见珊丹芝玛这样拼命地护着这个不杀不解恨的仇人,不由得微微闭上眼睛,心里感到一阵绞痛。他觉得珊丹芝玛变了,她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与此同时,一股怒气沖得脑门发响,他睁开一双显得有些潮湿的眼睛,脸上的肌肉痛苦地蠕动了几下,最后,一紧牙关,狠了狠心,喝道: “珊丹芝玛,你这个变了心的姑娘,你就是春天开放的”邦锦花,我  珊丹芝玛且惊且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住口!” 朗杰曲巴把枪一抖: “你,你给我闪开!” 珊丹芝玛发现朗杰曲巴已经变成一头收不住缰绳的野马,就是摊心抛肠,剖肝解肺,也未必能使他相信。她再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能降伏住朗杰曲巴。但是,保住身后这位解放军性命的意念是坚定不移的。她向后一甩头,字字千钧力地对朗杰曲巴说: “朗杰曲巴,你就朝我开枪吧!” 朗杰曲巴身子一震,他没想到珊丹芝玛会用这样罕见的行动来护卫钟震山。 珊丹芝玛两眼闪着坚毅、刚强的光芒,“啪”一掌打在自己胸口上,气势惊人地说: “你就朝这里开枪吧!” 珊丹芝玛说着,迈开双腿,一步比一步有力,一步比一步震响地对着朗杰曲巴黑色的枪口笔直地走去。 朗杰曲巴握枪的手发抖了。 珊丹芝玛两眼利箭般地逼视着朗杰曲巴,一步、一步、又一步,终于走到朗杰曲巴的枪口前。 朗杰曲巴的食指从板机上松开了。 珊丹芝玛还是那么一眼不眨地逼视着朗杰曲巴。凛  看着珊丹芝玛那寒凛的神色,朗杰曲巴顿觉身冷血凝,僵直地站在那儿,再也不能支配自己了。枪在他手中晃悠起来,他开始感到一种莫名言状的恐怖和空虚: “珊丹芝玛,你” “我” 珊丹芝玛气的牙关碰得发响,蓬散的黑髮微掩住她的脸庞,恰似乌云罩住一块岩石。她倏然一昂头,黑髮迎风扬起,两眼直盯盯地看着朗杰曲巴,勐一步跨到他面前,对准他的脸,“啪”地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好煳涂呀!” 朗杰曲巴被打得向后一闪,捂着被打得热火麻辣的脸颊,不敢再看珊丹芝玛了。 芝玛直视着朗杰曲巴: “白马不披黑鬃,好人不容污辱。朗杰曲巴,你应该抓一把索南才旦山的雪擦擦你的额头,清醒清醒你的头脑;你应该捧一把索南才旦河的水洗洗你的双眼,清亮清亮你的眼睛。朗杰曲巴,猎人的眼睛应该盯住豺狼,猎人的钢枪不打亲人。我珊丹芝玛能站在你面前,全亏这些头顶红星的解放军!” 朗杰曲巴被珊丹芝玛这重重的一记耳光打清醒了些。他开始琢磨起珊丹芝玛这番有情有理的话,枪从手中滑落在地。他痛苦万分地喊道: “珊丹芝玛!” 看到朗杰曲巴充满嫉恨的脸上出现了痛苦、自悔的神情,那燃烧着烈焰怒火的双眼流露出难过、哀求的光芒,珊  丹芝玛的心忽然变得复杂起来。顿时,她感到一阵眩晕,忙把手捂到前额,满含感情地喊着:“朗杰曲巴!”便一头扑倒在朗杰曲巴怀里,把热烫烫的脸,紧紧地贴在苦难中相亲相爱的朗杰曲巴的胸膛上。 朗杰曲巴把珊丹芝玛紧紧搂着,他的手在珊丹芝玛的背嵴上抖索,他的胸膛在珊丹芝玛脸上剧烈起伏。 场地上的紧张气氛立即缓和下来。巴赫是个滑头,一看形势不好,贼眉贼眼地望一阵,从人缝里钻出去,熘了。巴乌和那两个所谓的僧俗“代表”,也鬼头鬼脑地熘了。 这时,在耿维民的相伴下,韩喜梅从帐篷里走出来了。 韩喜梅的脸白煞煞的没有一点血色,强打精神地站在帐篷前。耿维民生怕她会随时倒下,不时地伸手扶着她。 珊丹芝玛从朗杰曲巴怀中抬起头来。她向后退一步,闪到一边,两眼泪光莹莹。 “朗杰曲巴,乡亲们,这些解放军是天下最好不过的人!”珊丹芝玛指着钟震山,“昨天晚上,普灵寺来人在河边逮住了我,是这位解放军救了我!” 第54页 朗杰曲巴羞愧胆怯地望着钟震山。他以为钟震山会奔过来报復他一顿。但他很快发现对方眼神里没有一点敌意,反而友好和气地向他微微点点头。 场地上的人向钟震山投去钦佩的目光,有的还发出啧啧的赞嘆声。 珊丹芝玛越说越动感情。她指着脸色苍白而神情从容的韩喜梅: “朗杰曲巴,乡亲们,你们再看这位阿姐,我能站在这里讲话,得感谢她呵!是她用自己的鲜血救了我的性命!” 场地上的人又一起把钦佩的目光聚集到韩喜梅脸上,人们对解放军的陌生感、恐惧感开始消除了,反倒升起一种探索的渴望。 朗杰曲巴在珊丹芝玛面前变得驯服了,而且有点可怜,把头深深地低垂下来了。 珊丹芝玛兴奋地对大家说: “乡亲们,我们不是牛马,我们也是人!” 人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珊丹芝玛会说出如此新鲜,叫人听了长劲的话来。旺堆老爹睁着一双热烈渴求的眼睛,粗着嗓门问道: “珊丹芝玛,这话是谁说的?” 珊丹芝玛指指钟震山,又指指韩喜梅: “是这位解放军大哥和这位解放军阿姐说的。他们说: 奴隶也是人!” 旺堆老爹摸着银须,默默沉思着。突然,他那一双鼓暴着青筋的手高高地举起,近乎发狂地欢叫起来: “解放军说得好呀,奴隶也是人!” “奴隶也是人!”多少年,多少代,索南才旦的奴隶们头一回听到有人喊出这有如惊雷撼大地,闪电照长空的话。这句话给奴隶们带来了多少的欢欣和多大的鼓舞呵!他们那酸苦冷落的心灵,头一回体验到了烈火般的温暖。他们那终年罩着阴云的眼睛,头一回闪射出灼灼的光辉。他们仿佛感觉到,一个值得嚮往的、值得追求的日子,在越过严冬的寒冷之后,一定会伴随着明媚的春天,来到索南才旦。“奴隶也是人!”人们还在互相传着这句话。他们的感情,终于象冲破坚冰的激流一样,奔涌着,在心里腾起一股股银花细浪。 珊丹芝玛激情满怀地望着韩喜梅、钟震山和小分队战士们头上的“八一”红五星,由衷地喊道: “大军呀,你们是金珠玛米1!” 珊丹芝玛喊出了奴隶们共同的心声。人们不由地纷纷扬起手臂,满怀敬意地欢唿着: “金珠玛米” ! “金珠玛米!” 1藏语“金珠玛米”即“砸碎锁链的人”,指解放军。第八章  这场骚乱平息下去了。 等人们纷纷离开小分队驻地以后,韩喜梅  把珊丹芝玛轻轻朝朗杰曲巴面前一推,笑微微地说: “朗杰曲巴,你的珊丹芝玛,我们正式还  给你啦!” 朗杰曲巴看着脸色泛白的韩喜梅,看着这  里的每一个人,心潮起伏,思绪纷纷。是他们从恶人手里救了自己的珊丹芝玛,是他们用生命中最珍贵的热血使自己的珊丹芝玛重获新  生。此刻,他看着珊丹芝玛微微泛红的两颊,宛若迎着春风开放的邦锦花一样,朝气勃勃,十分动人。她那两个眼珠子亮晶晶地烁烁闪  光,灿若明星。啊,这些汉人一个个都有金子一样的心。想着自己刚才的行动,朗杰曲巴直感到脸上好一阵热辣辣地发烫。他侷促不安地说: “都怪我” 朗杰曲巴问心有愧,在亲人面前说不出话来;头一低,直感到没脸见这里的每一个人了。 珊丹芝玛埋怨他道, “都怪你听信了老爷、活佛的话!” 珊丹芝玛的话一下子点到了朗杰曲巴的酸筋上,戳到了他的痛处。他觉得,不光珊丹芝玛,这儿的每一个人都可以责怪他。他慢慢抬起头来,羞愧不已地说: “是呀,老爷、活佛嘴上抹的是蜜,手上沾的是腥。 嗐,都怪我煳涂呀!” 朗杰曲巴痛悔万分地擂着自己的脑袋。当他的目光碰到钟震山时,心里简直不是滋味,甚至感到无地自容。他真巴不得钟震山结结实实地揍自己一顿才好,也许这样心情才会轻松痛快些。但是,一度自己要置他于死地的钟震山却两眼含笑地凝视自己。他的感情再也受不了啦,他对钟震山大声地责备着自己: “金珠玛米,昨天你还用白毛巾揩我额上的血,今天我却要对你动枪弹;你给我伸过来的是热手,我给你尥过去的是蹄子。我对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索南才旦河的流水也沖不掉,洗不净!” 钟震山脸上的神情是宽宏大度的,眼里闪着温和的柔光,深情实意地说: “朗杰曲巴,我的好兄弟,快别这么说了。没有参军以前,我跟你一样,也是受苦人。” 朗杰曲巴异常激动。他巡望着小分队的每一个人,突然,“通”地一声跪在大家面前,一腔深情犹如决堤的河水,尽情地涌泻出来: “金珠玛米,我朗杰曲巴的亲人!上有千年冰雪不化的索南才旦山,下有万年不断流的索南才旦河,它们可以为我作证,我朗杰曲巴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摊开这颗奴隶的心,交给你们。为亲人,我朗杰曲巴不惧难,不畏险,愿舍死,不贪生,有刀山,我先给你们踩平;有火海,我先给你们扑灭。你们就收下我吧,我全由着你们,我给你们当奴隶!” 第55页 珊丹芝玛也跪在人们面前,闪着一双令人怜悯的眼睛,替朗杰曲巴央求道: “对仇人要用刀子来报答,对恩人要用性命来报答,这是我们藏家的规矩。金珠玛米,你们就收下他吧,让他给你们当奴隶。他有力气,他有百发百中的好枪法,你们就收下他吧!” 人们望着这对跪在地上的藏族青年男女,心里的感情都似那涨潮的大海一样,激动得难以平静。耿维民双手扶起他们,想了想,说道: “朗杰曲巴,你不是说全由我们吗?” 朗杰曲巴目光坚定地望着耿维民,点着头道: “嗯,你们咋说我咋干。” 耿维民说:“我们来索南才旦是为金色的大雁铺路的,可是索南才旦有人暗地里要堵大雁的路,不让大雁飞过索南才旦山!” “有这样的人,我朗杰曲巴抓住他当牛粪饼一样捏得粉碎!”朗杰曲巴气愤地问,“是谁?快告诉我。” “还摸不清呀。” “交给我去摸。” “好,就这么说定了。” “在哪里?” “沙拉庄院。” 朗杰曲巴不禁惊讶起来: “什么?在老爷的庄院里。” 珊丹芝玛似有所悟,着急地问道: “怎么,还要让朗杰曲巴回沙拉庄院?” 耿维民点着头,耐心地对他们说: “朗杰曲巴,让你回沙拉庄院,正是为了摸清阻挡大雁飞过索南才旦山的人。” 朗杰曲巴心里豁亮了,迫不及待地告辞大家道: “我这就回庄院去。” 珊丹芝玛温情柔意地望着朗杰曲巴,关切地提醒他说: “朗杰曲巴,你要小心些。” “嗯。珊丹芝玛,阿妈在家等着你哩,你也该回去啦!” 朗杰曲巴一阵旋风似地冲下了坡坎。当他雄健的身影在索南才旦河东岸渐渐消失之后,韩喜梅才对珊丹芝玛说: “珊丹芝玛,快回去吧,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你不在阿妈身边,她想你不知该急成什么样子了。” 珊丹芝玛眼含依恋难捨的神情,显出几分娇态地晃着自己匀称的身肢。耿维民看透了珊丹芝玛的心情,就吩咐韩喜梅和严军道: “小梅,你和严医生送送珊丹芝玛吧。” 这正合珊丹芝玛的意。她觉得,能跟亲人多呆一会,能多听亲人说一句话,也是好的。她高兴得几乎是在欢唿了: “太好了!太好了!” 于是,韩喜梅、严军伴着珊丹芝玛朝坡坎下走去。到了河滩地上,老大姐似的严军问珊丹芝玛道: “珊丹芝玛,你家除了你和阿妈,再没有别人了?” “就我和阿妈。” “阿爸呢?” “我没有阿爸。” “什么?”韩喜梅睁大了惊奇的眼睛。 “有阿爸,但我没见过他。” “是怎么回事?”严军问道。 珊丹芝玛象想到了人生中最伤心不过的事情一样,脸上呈现出忧郁神色。她的脚步随着她感情的变化,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她感情悲怆地说道: “我阿妈对我说过,她是在氂牛圈里生下我的,希望我长大了能跟氂牛一样有劲。就在阿妈生下我的当天,我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看上一眼我的阿爸是什么样子,他就替我死去了。” “什么,阿爸是替你死的?” 韩喜梅和严军都越发感到莫名其妙起来。 珊丹芝玛说:“我家早先住在河西。在我出生的当天,索南才旦以这条河为界,在河西下了一场冰雹,砸坏了沙拉的牧场、牛羊、青稞。普灵寺当时的格登活佛,哦,就是饶措活佛的哥哥,硬说我是孽鬼投胎转世,才引来冰雹成灾。他领来一帮铁棒喇嘛,堵在我家门口,非要把我当妖孽处死不可。我阿爸到沙拉庄院交完人头税回来,看到铁棒喇嘛抱着我出来,听到屋里阿妈的哀哭声,便挡住铁棒喇嘛的去路,哀求着说:‘上有佛爷,下有活佛,孩子无罪,有罪的是我,就让我替孩子一死吧!’于是,格登活佛让铁棒喇嘛将我送回土屋,然后押着我阿爸朝索南才旦河走去。到了河边,他们在我阿爸背上捆了个大石头,然后念了一阵经,便推到河里水葬了。” 话到辛酸处,珊丹芝玛不禁泪水盈眶。象是要去寻找自己阿爸的亡魂似的,珊丹芝玛两脚沉沉地朝河边走去。她坐在河边一块光洁平整的石头上,两手托腮,瞅着悠悠流淌的河水,愣愣出神。 韩喜梅、严军心情压抑地走过去,默默地紧挨着珊丹芝玛坐下来。稍过片刻,韩喜梅又柔声细语地问她道: “珊丹芝玛,昨天送你回家,我发现你阿妈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是不是” 珊丹芝玛这才把目光从河面上收回来,说道: “我阿妈的眼睛瞎啦。” “什么时候瞎的?”韩喜梅问。 “大概跟你阿爸的死有关吧?”作为医生的严军,对病情这样判断着。 “曼巴,你的神通真比佛爷还大,你能算出我阿妈的1曼巴,即医生。 第56页 眼睛是怎么瞎的。”珊丹芝玛用敬佩的目光注视着严军,细细地诉说起阿妈眼瞎的原委:“我阿爸被水葬后,我和阿妈被沙拉土司从河西赶到了河东。多亏旺堆老爹相助,我们才搭起一间小土屋。开始,我阿妈成天抱着我到河边来哭呀,喊呀!后来,她哭干了眼泪,喊哑了嗓子,就成天拖着我在河边,望着河水出神。有一天,阿妈突然觉得天昏地暗,一头倒在了河边的浅水滩上。亏得旺堆老爹打猎路过这里,抱起我,把我阿妈扶了回去。从此,阿妈明亮的眼睛就象蒙上了一层雾一样,虽说是什么都还能勉强地看得见,但什么都看不清了。” 严军了解到了阿妈眼瞎的起因,思索一阵,又问道: “你阿妈的眼睛是什么时候全瞎的?” “就在一个月以前。”珊丹芝玛说。 “啊,刚瞎不久。”严军说。 珊丹芝玛的目光象冷箭似地射到普灵寺,愤恨不已地说: “豺狼不会怜惜,魔鬼没有善心。一个月以前,从国外回来的饶措活佛要大补他瘦猴一样的身体,抽出我身上的血,注入到他身上。我一回到家,便再也支持不住了,在爬独木楼梯的时候,昏倒摔到了地上。阿妈抱住我好一阵哭。 等我醒来把饶措活佛从我身上抽血的事告诉她以后,她气得全身发抖,两手在自己身上乱抓着。当她抬起头来看我时,便再也看不见我了。从此,罩在阿妈眼前的不再是一层雾,而是一片黑暗。” 珊丹芝玛说到这里,两眼落下了悲伤的泪珠。韩喜梅想起昨天下午在沙拉庄院见到饶措的虚伪相,牙根都气得发麻: “这是什么活佛,简直是野兽!” 珊丹芝玛望着韩喜梅,不免伤感地低声啜息着: “我阿妈再也看不见我了,也看不见你们这样的好人了。阿姐,活佛抽去我身上的血,你又把你的血送到我身上。你这样天下少有的好人,我阿妈也看不见啊!” 严军看着珊丹芝玛痛苦的脸,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情真意切地对她说: “珊丹芝玛,别难过。你阿妈的眼睛会看得见的,会什么都看得见的。” 珊丹芝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她没有说话,只是瞪着一双惊疑的大眼睛。 韩喜梅也点着头对她说: “珊丹芝玛,曼巴会让你阿妈的眼睛什么都能看得见的。” 珊丹芝玛满怀期望地问: “能看到金色的大雁飞过索南才旦山吗?” 严军认真地点着头: “阿妈会有这一天的。” 顿时,珊丹芝玛感到无比欣慰地笑了。她那感情的激流就跟这眼前的索南才旦河水一样,翻腾起朵朵银花细浪。珊丹芝玛是一个聪明善思、富于想像的姑娘。她深情地环视故乡的山川、河流、田野,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当金色的大雁飞过索南才旦山,这儿的天地将要翻个个儿。可是,当她的目光看到北方天空笼罩着的一片阴云迷雾时,欢快的心立时又沉了下来,禁不住深感无望地嘆息起来: “唉!” 韩喜梅觉得奇怪,珊丹芝玛为何一扫欢乐情绪而变得阴云遮面了呢?她问道: “珊丹芝玛,又想起什么难过的事情来了?” 珊丹芝玛的目光仍然遥望着北方: “大雁要过索南才旦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呀。不光有地魔挡道儿,也有天神拦路呀!” 原来珊丹芝玛的心在为我们担忧呀。韩喜梅十分感动。 珊丹芝玛指着北方天空的一片云雾,说道: “那就是索南才旦山。” 韩喜梅和严军同时向北望去,一片云雾隔断了她们的视线,什么也没有看到。韩喜梅凝目沉吟道: “在云里呀!” “是呀。”珊丹芝玛说,“索南才旦山不是在云里,就是在雾中。” “总这样吗?”韩喜梅心里升起了探求的渴望。 “也有开晴露脸的时候。”珊丹芝玛说道。 “什么时候开晴?”韩喜梅深查细问起来。 “不一定。”珊丹芝玛略微思索一下,说,“春夏开晴多在早晨,秋冬开晴多在天黑前那一阵。” 象漫步于茫茫沙漠中的旅行者偶然发现一汪清泉一样,韩喜梅如获至宝,兴奋地掏出小本,叫珊丹芝玛又重复一遍,然后记了下来。她回想着高虹三次试飞失败的情况,一次是上午,一次是中午,一次是下午,没有哪一次是抓准了时间的。她心下感慨不已地想道:真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深入调查,哪会找得到试飞失败的原因。她望着小本,自言自语地念起来:“秋冬开晴多在天黑前那一阵。”随即又急于想得到证实地问珊丹芝玛: “这么说,每天天黑前那阵都可以看到索南才旦山罗?” “也不一定。” “为什么?” “我也说不上。” 韩喜梅发热的心顿时凉了一半。但冷静一想,又觉得珊丹芝玛说的这些是合符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的。她说的“多在”二字,讲的是一般情况下开晴在天黑前那一阵;她说的“不一定”三个字,讲的是在特殊情况下也有不开晴的时候。虽说是没有问出个十分满意的结果,但总算是打开了探索索南才旦气象规律的大门。她坚信,只要通过不懈的努力和卓有成效的工作,索南才旦大自然的风云变幻是可以掌握住的。韩喜梅探索的兴味越来越浓,她又问道: 第57页 “索南才旦山高吗?” “很高,很高。”珊丹芝玛说着,一个拳头朝上,一个拳头朝下地比划起来。她晃着朝上的拳头,“这是才旦峰,它比索南峰要高些。” 韩喜梅很感兴趣地拍了拍珊丹芝玛朝上的那个标志才旦峰的拳头: “上得去吗?” 珊丹芝玛不加思索地说: “除了才旦,谁也上不去。” ”韩喜梅不解地皱了皱眉头。 “才旦? “嗯,才旦,只有才旦才能上。”珊丹芝玛惋惜道,“连索南都没能上得去。” 怎么又冒出个索南呢?韩喜梅越发难解了。问道: “索南也上不去?” 珊丹芝玛摇头嘆息着: “唉,索南就差那么几步呀?” “才旦上得去,才旦是什么样的人?”严军问道。 “索南是什么样的人,怎么差几步就没上去呢?”韩喜梅也问道。 “这都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了。索南和才旦的命跟咱们奴隶一样的苦呵!”珊丹芝玛向韩喜梅和严军讲述起索南才旦一带尽人皆知的关于索南与才旦的故事: “听老人们讲,从前,我们这儿是一个无名的荒野。 “这儿除了北方耸立着一座高山外,便是跟现在一样的荒坡野岭。但是,没有现在的这条河流。 “这座高山白天有太阳照,晚上有月亮照,从来没有看不见的时候。就是月黑夜,满天的星星围着它,也能看出它的轮廓来。 “在这里,有一对从小生活在一起的青年男女,在劳动中结下了真挚、纯洁的爱情。小伙子叫索南,姑娘叫才旦。 索南是这儿最能干的小伙子,才旦是这儿最漫亮的姑娘,乡亲们都夸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祝愿他们早日成婚,美满幸福,白头到老。 “谁知,他们的爱情被天神发现了,勒令他们立即分散。 “索南和才旦毫不理会,白天他们照样肩并肩地下地劳动;夜晚他们照样手拉手地在树林里约会。就在一个黑夜,他们又相会在树林里。才旦对索南说:‘索南,你娶了我吧!’索南一把将才旦抱在怀里,点着头说:‘我的好才旦,我们明天就结婚!’谁料到,灾难却跑在了幸福的前头。就在这时,从长空刮下一阵狂风,树林也随风咆哮起来。” 已经进入故事情节的韩喜梅,闪着猜测不定的目光,打断珊丹芝玛的话,问道: “是不是天神来了?” 珊丹芝玛摇摇头,接着说: “不是天神来了,是天神派来的一群鬼怪,有的瞪着铜铃大眼,有的张着血盆大口,有的舞着打人用的金棍银棒,有的舞着捆人用的钢绳铁索,杀气腾腾的。面对这些破坏他们幸福的鬼怪,索南决心拼上一死也要保住才旦,他叫才旦快跑。才旦离不开索南,紧紧搂住索南,说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狂风大作,硬是把索南和才旦吹开了。几个鬼怪上来用钢绳铁索把才旦捆绑起来,狂风把她从索南身边带走了。 才旦一步一回头,一步一把泪地唿唤着索南:‘索南呀,不管它们把我押到哪里,我也要等着你!’拼命追去,也痛肝断肠地唿喊着才旦:‘才旦呀,不管它们把你押到哪里,我也要找到你!’这时,手持金棍银棒的鬼怪将索南打倒在地。直到第二天红太阳升起的时候,索南才清醒过来。他一睁开眼就跑出树林,大声的喊着:‘才旦!才旦!’‘索南,我在这里!’索南感到吃惊,他真的听到了才旦的回应声。” “才旦在哪里?”韩喜梅和严军都十分关心才旦的命运,同声问道。 “是呀,才旦在哪里呢?”珊丹芝玛完全进入角色地把目光投向天空,“索南的两只眼睛在天上找了半天,最后才在北方的天空发现了才旦。原来才旦被鬼怪押到那座高山上后,天神用定身法把她定在了那儿。索南严守自己对才旦许下的诺言,决心要到才旦那儿去。就在索南跑完荒坡野岭,来到”高山脚下的时候,只听得‘咔嚓’一声响  “怎么啦?”韩喜梅睁大了眼睛。 “索南上山的路断了,一道好宽好宽的深谷横在了他的面前。”珊丹芝玛解释道,“这是天神暗中设下的第一道难关,叫‘虎回头’。意思是老虎到了这个深谷前也没办法过去,只有回头。” “索南咋办?”韩喜梅问。 珊丹芝玛说:“聪明的索南就地拔了一根长长的野藤,打了个活扣,朝对面一扔,活扣刚好套在一块岩石上。索南抓头着野藤,味熘一下悠了过去。过了虎回,索南爬到半山腰” ’的时候,又听得‘唿一声 “又怎么啦?”韩喜梅的心又提了起来。 “准是天神又使坏招儿了!”严军沉着地判断道。 “可不是嘛,天神又设下了第二道难关。”珊丹芝玛说,“索南的面前又突然出现了很陡很陡的山坡,在通到山顶的路上,摆下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台阶。这叫‘好汉坡’,意思是说,谁有本事爬完这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台阶,谁就是好汉。” 第58页 “爬完这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台阶,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严军说道。 “谁不这么说呢。”珊丹芝玛说,“索南爬到一半路程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当顶的太阳晒着他,他又累又饿,又渴又热。但他急于要见到才旦,啥难他也不怕,啥苦他都能忍,一步一把汗地终于爬完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台阶,登上了好汉坡。登上好汉坡,索南一眼就看到了才旦。幸福就要到来,眼看就要相会。索南朝上把手伸向才旦,才旦朝下把手伸向索南。” “真是好人多磨难,这下他们总该相会在一起了吧!”韩喜梅松了口气。 “天神对索南的折磨还没有完哩。”珊丹芝玛神色骤变地说,“就在他们的手要拉在一起的时候,空中突然轰轰地响起来了,顿时,天动地摇、山崩石裂。索南和才旦被震得头昏目眩,谁也看不清谁了。等他们清醒过来的时候,他们才发现他们之间出现了一道险要的山谷。索南仰天痛哭,才旦低头垂泪,你一声我一声地唿喊着。” 韩喜梅的心又揪紧了: “这是怎么回事?” “天神派雷公菩萨显威,把这座山被噼成了两半。索南和才旦从此就这样长相见,却又是永相别地再也不可能结合在一起了。”珊丹芝玛说到这里的时候,伤感地摇了摇头。 “这雷公菩萨真可恨!”韩喜梅愤愤不平地说。珊丹芝玛接着又说道: “后来,可恶的天神怕索南还会搭着野藤过去,就用冰雪把这两个峰顶上的树木、岩石盖得严严实实的。打这以后,这两个山峰便是洁白洁白的了。” “这大概就是索南才旦山的来歷吧。”严军说道。 “嗯。”珊丹芝玛点着头,又说道,“天神对索南和才旦的坏主意还没有使完呢。索南和才旦天天互相望着,天天互相喊着。天神就吹来一股烟,一下子把这两座山峰遮了起来。 索南和才旦从此再也很难见一面了。” 韩喜梅用肯定的语气说: “这就是我们看到的索南才旦山的云和雾。” 严军想了想,说: “有道理,有道理!” 多愁善感的珊丹芝玛哀嘆道: “唉,他们见不到了,这该有多伤心呵!于是,他们就哭呀,哭呀,从天亮哭到天黑,又从天黑哭到天亮,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索南和才旦的相思泪流成了河。” “相思泪流成了河?”严军好奇地望着珊丹芝玛。 “是流成了河。”珊丹芝玛把目光投向细浪翻卷的河面,声音低沉地说道,“这河里的流水就是索南和才旦永远也淌不完的泪水唷!” 索南才旦河水哗啦啦地向下流淌着,如泣如诉,好似索南和才旦有永远淌不完的眼泪,永远诉不尽的哀伤。 严军嘆了口气,说道: “啊,难怪这河叫索南才旦河呢。” 韩喜梅把这个神话故事与索南才旦的天气现象完全揉在了一起,感到很受启发。她苦费心思地好想一阵,怀着渴求的心理又问道: “珊丹芝玛,雷公菩萨常在这儿发威动怒吗?” “我们这里的牛羊、房屋经常受雷公菩萨的害。”珊丹芝玛回身指着离她家不远的一间塌了房顶和山墙的土屋说,“看,那间土屋就是前几天遭雷公菩萨噼坏的。” “那土屋是谁家的?”严军问道。 “旺堆老爹的。”珊丹芝玛说。 望着那间被雷电击坏的土屋,韩喜梅心情沉重地说: “这里的雷电太厉害了。高虹试飞也受到过一次雷电的阻拦才失败的。” 严军担忧地说: “转眼就入冬了,旺堆老爹该怎么过啊!” 韩喜梅看了看表,已到下午一点了,便拍了拍珊丹芝玛的肩膀,热情地说道: “珊丹芝玛,谢谢你啦!” “阿姐!”珊丹芝玛不好意思笑了笑,“看你,随便讲个故事嘛。” 韩喜梅真诚地说: “这个故事对我们了解索南才旦的天气太有帮助了。” 严军对珊丹芝玛说: “好啦,快回去吧,你阿妈在等你盼你呀。” 珊丹芝玛深情地凝视着韩喜梅和严军,显得难捨地说: “阿姐,曼巴,那我走啦。” 珊丹芝玛刚走几步,严军又冲着她的背影说道: “珊丹芝玛,回家后告诉阿妈,就说我们很快去给她老人家治眼睛。” 珊丹芝玛回过头来,欢快地应着: “谢啦!谢啦!” 韩喜梅、严军返回小分队驻地,同志们已经在耿维民的指挥下,开始在郝志宇选中的那块场地上开干了,挖石的挖石,填坑的填坑,显得热气腾腾的。见此情景,韩喜梅和严军一挽衣袖,愉快地投入了建设气象观测场的劳动。 正当大家干得挥汗如雨的时候,昨天从村寨口分手去格洛山口的林青云、许峰、申光三人赶回来了。林青云把前往格洛山口陆军驻地的情况,向耿维民和韩喜梅做了概略的汇报。说来也巧,驻格洛山口陆军部队的首长正是高虹在陆军时的战友魏营长。魏营长从高虹的信中得知韩喜梅与高虹的关系,特意委託林青云向韩喜梅转达他个人的问候。同时,魏营长还让林青云转告小分队的同志们放开手脚在索南才旦干,有他们保驾做后盾。陆军战友的关心和支持,使小分队的同志们深受感动和鼓舞,他们干得更欢更起劲了。就这么为数不多的十来个人,不出五日,一个初具规模的气象观测场建立起来了。 第59页 这个气象观测场面临索南才旦河,背靠小分队大本营,南向索南才旦寺,北望索南才旦山,使人大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之感。 观测场平坦的地面上,立起了高高的风向杆,风向标的箭头在上面不稳定地晃动着;测量风速的风杯在上面欢快地旋转着。那象蜂房似的乳白色的百叶箱,更是显得招人眼目。 这些仪器设备是韩喜梅领着几个气象员,由经验丰富的气象学家郝志宇当技术指导安装起来的。这个气象观测场比之内地任何一个气象观测场来说,的确是简陋的。但在韩喜梅他们这些创业者的眼里,在西藏高原能有这么些家当已经是相当阔气和可观的了。他们将要在这个观测场上大显身手,用他们的勤劳和智慧,用他们对党和祖国的忠诚,创造前所未有的人间奇蹟。一条飞越世界屋嵴的空中航线将要在这里疏通;外国人哀嘆的“空中禁区”将要在这里突破。 正因为他们从事的是这么一项具有伟大歷史意义的工作,所以,他们并不因观测场设备简陋而草草率率。相反,他们以更加严谨的作风,严肃的态度和高度负责的精神对待它。现在,韩喜梅和郝志宇正对观测场的每件设备、仪器的安装做正式使用前的最后一次检查和校正。 郝志宇的检查是严格的。在检查过程中,他一言不发,但他的手和眼睛却显得不够使。他那双轻重适度的手不是摸摸这里,就是动动那里。他那双象显微镜一样准确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地看过来看过去。最后,他耸了耸眼镜,才舒眉展目地对韩喜梅说: “条件是差,但完全符合技术要求。虽说不是第一流的气象观测场,但它是合格的。” “条件是差,但它是我们建立在西藏高原的第一个气象观测场!”韩喜梅的脸上明显地流露出无比珍爱的感情。 “西藏高原的第一个气象观测场!”韩喜梅的话使郝志宇深受舞鼓。他自豪地说,“我能在西藏高原第一个气象观测场工作,真是万幸呀!” “你是气象学家,可要多指导我们哩。”韩喜梅态度真诚地对郝志宇说。 郝志宇谦逊地说:“我得好好向同志们学习,同志们的劳动是创造性的。”郝志宇指着观测场上的风向杆和百叶箱,由衷地赞许道,“看看,这里的哪一样哪一件不是同志们自己动手制作的。”他又朝坡坎之上的帐篷一指,“再说咱们帐篷里吧,也大改观了。从这个场地上挖出来的石头,看来是些无用之材,但在陆小明他们那一双双不亚于魔术师的巧手之下,便显得有了价值,石桌子石凳子的,真有点安家过日子的味道。” “是呀。”韩喜梅深有同感地说,“帐篷里本来就那么几张地铺,一目了然,纯粹的无产者。现在阔了,我们女同志的帐篷里比你们还多了一张石头梳妆檯。无产者成了有产者。” “队长,你真是个乐观主义者呀!v郝志宇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郝志宇笑声刚止,紧挨帐篷的坡坎前突然爆发出一阵哄嚷声。一下子把郝志宇和韩喜梅吸引了过去。 原来,陆小明、钟震山和所有的人一齐动手,把做桌子凳子剩下的碎石,归在了一起。陆小明正望着这些碎石出神,显然是在动脑筋。 韩喜梅和郝志宇走到坡坎前。郝志宇睁着一双探求的眼睛,问陆小明道: “小明,这些碎石难道也有价值吗?” 陆小明的眼睛忽然一亮,扬头回答郝志宇道: “当然有!” “你研究出来了吗?”申光问陆小明。 陆小明没有从正面回答,反而问起大家来: “西藏高原地形复杂,气候多变,物质条件差,生活艰苦,我们怎样才能在这里工作得好呢?” 这个问题一提出,人们的思想立即活跃起来。他们坦率地亮出了自己的答案,众说纷纭,气氛热烈。 有的说:“咱们不怕苦,怕苦还叫革命战士。” 有的说:“这是党给咱们安排的工作环境,咱们要乐于吃苦。” “嘿嘿!”钟震山粗眉一扇,大眼一颤,憨厚诚实地说着自己的想法,“说一千道一万,依我看呀,咱们应该热爱这个地方,以高原为家!” 许峰瞅着钟震山,乐呵呵地说: “我说钟震山,你的眼睛比x光还厉害,我的心全叫你看透了。我正是这么想的,倒叫你替我说出来了。” 许峰的话不免引得人们一阵好笑。 “千锤打鼓,一锤定音。别看你一锤子他一鎯头的,真正一锤子砸到点子上的还是咱们的钟震山。没有以高原为家的思想,是工作不好的。”陆小明用带结论性的口吻称赞着钟震山。随即,他指着这些碎石说道,“这些碎石的价值就出来了。” 说罢,浑身机灵劲儿的陆小明,在众目瞩望下,用这些碎石在这块斜壁似的坡坎上摆起字来。 陆小明简直是能工巧匠,不多时,坡坎上便铺起了四个大字。他一闪身,人们异口同声地念了起来: “高原之家!” 顿时,人们兴高采烈地鼓起掌来。 “高原之家”,这四个温暖亲切的大字,在人们心头激盪起多少感情的潮水呵!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战士,在这个遥远的穷乡僻壤安上了新的家,热气腾腾的“高原之家。 第60页 ” 郝志宇凝望着这几个字,心中感慨甚多。他忽然明白了许多过去自己不甚理解的问题;他探索到了这些战士崇高、纯洁而又美好的内心世界。此时此刻,他仿佛觉得“高原之家”这四个字带着和风暖气朝他迎面扑来,他内心亲切地感受到了“家”的温暖。生活在这个革命的家庭里,生活在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战士中,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老。他甚至产生了这样一种美妙而又奇异的心理反映:他觉得已逝的青春又重返自己身上。他神彩奕奕地对韩喜梅倾吐着发自肺腑的感情话: “这儿就是咱们的家啦!” 韩喜梅理解这位饱经风霜、几经磨难的老科学家的心情。她接着郝志宇的话,神情激奋地说: “是呀,革命战士志在四方,四海为家,党指到哪里,咱们就在哪里安家!” 然而,在这热烈非凡的气氛中,有一个人显得与众不同。她自然是那个心绪开始变得糟糕起来的女文工队员周丽了。 周丽不敢多看一眼“高原之家”四个字,只觉得这四个字象长了刺一样,扎得她眼疼;又象冷雪似的,使她感到心寒。趁人们不注意的时候,她带着错综复杂的心情,偷偷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有眼有心的严军一直留意着周丽的神情举止。周丽钻进帐篷的时候,严军也悄悄地爬上了坡坎。 周丽怏快不快地坐在石头梳妆檯前。梳妆檯上放着个由她从芙蓉城带来的芙蓉镜。她从镜里看到了自己愁容不展的样儿,一气之下,将镜面翻了过去。立时,背面上那朵色彩鲜艷的芙蓉花图片出现在她眼前。由于情绪不好,这个平时对芙蓉花十分喜爱的姑娘今天也对它失去了兴趣。她将芙蓉镜推到一边,心绪如麻地想着自己这几天是怎么度过来的。 天真幼稚的姑娘曾为自己规划过:来到索南才旦后,每天一早就起来,一边唿吸着高原冷冽清新的空气,一边在山顶或河边“嘛马妈马嘛”地吊吊嗓子,让自己唱歌的嗓子永远象金子一样闪光发亮,让自己永远保持艺术的青春。然而,严酷的现实告诉她,这只不过是一首美妙的却又是很难实现的幻想曲。自从扎营索南才旦的当天在河边遇险以后,周丽那好似扬帆远航的心突然撞到了礁石上,一劲地向海底沉沦。 生活在这样一个原始的世界里,动不动就要剑拔弩张,让人的神经终日里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哪还能心旷神怡、肌肉松弛地进行艺术创作呢?她真担心这样长久下去,自己的艺术才能还有几天维持头呢?说不定自己的艺术细胞,以至整个的艺术生命都会毁掉的。难道锻鍊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这是多么地费解呵,年轻的姑娘简直苦恼透了。她掏出笔记本和笔,伏在梳妆檯上,用诗的形式,简明扼要地写下了这几天的感受。诗是这样写的: 高原之家难为家, 山寒水瘦尽凄凉; 野蛮世界犹原始, 愚昧无知堪荒唐。 诗刚写罢,严军进来了。从一进驻索南才旦,严军就看出了周丽情绪的变化。作为党支部委员,作为革命队伍中的战友和同志,作为一位大姐姐,自己有责任关心、体贴这位刚投身革命的新战士和生活阅歷浅薄的小妹妹。她很想弄清周丽心里是咋想的。只是由于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实在抽不出时间来。如今观测场修好了,趁这个空挡不妨找她细扯扯。她发现周丽在写什么,就温婉地问道: “周丽,在写什么呀?” 周丽转过身来,晃了晃摊开的笔记本,直言不讳地说: “写写心里的感受。” “哦,可以让我看看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周丽坦率地把笔记本送到严军面前。就在严军伸手要接的一剎间,她一紧眉头,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啪”地合上笔记本,心有顾虑地说:“还是暂时保密吧!” 显然,严军的努力遭到了失败,她吃了周丽这么个不大不小的闭门羹。 第二天清晨,周丽一觉醒来,发现严军和韩喜梅都不在帐篷里。她从地铺上坐起来,一阵冷峭刺骨的晨风吹开门帘朝她袭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抬头看了看棚顶,惊讶地发现夜里哈出的热气全冻成霜花挂在了上面。夜里的天气变得有多冷呀。她觉得奇怪,自己怎么就没有一点点感觉而被冻醒呢?为什么自己的被窝暖暖和和的呢?她怀着探究的心理再一仔细观察时,这才发现,不知夜里什么时候,严军的铺位挪到了自己身边,紧挨着自己;自己的被子上,也不知什么时候压上了严军的棉衣。周丽终于彻悟过来,明白了这一切,心里交织着既感动又内疚的感情。她慌忙忙穿戴好,抱着严军的棉衣沖了出去。 帐篷外,冷风唿啸,寒气逼人。周丽双目四顾,只见郝志宇穿着显得有点笨重的棉衣,正神情专注地凝视着举在手中的那只笔式大气温度表,在测量气温。严军在哪里呢?周丽好一阵寻觅,也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她心里非常着急,实在担心这突然变冷的天气会冻坏严医生的身子。就在这时,她忽听得耿维民、钟震山所在的那顶帐篷里传来一阵阵说话声。于是,她迈步朝那顶帐篷走过去。 周丽走到帐篷边,把眼贴在门缝朝里一瞅,只见里面坐着小分队的全体党员,全都聚精汇神地在听耿维民讲话。周丽的目光找到了严军,发现她穿着单军衣,身子微微发抖,嘴唇也略显乌紫。周丽的手抓到门帘上,真想一下子冲进去,把棉衣披到严军的身上。但转念一想,又怕自己的行动会打断正在进行的会议。无可奈何,她只好松并了手中的门帘。 第61页 帐篷里,小分队的党员正在开支部会。会上,支部书记耿维民代表支委会就下一步小分队的业务工作,和进驻藏区的群众工作发表了意见,号召全体共产党员起模范带头作用,争取早日摸清索南才旦的天气。最后,他特别强调指出: “我们在这样艰难的条件下工作,我们要打胜突破空中禁区这一仗,就必须要大力加强思想政治工作,让小分队每”一个人的心都想在一起  耿维民的话说到这里,立即被韩喜梅打断了: “是呀,我这个当队长的,最担心的就是这个问题。特别是周丽同志,人家是文工队员,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来西藏锻鍊的。等回到芙蓉城的时候,我们交给文工队的不光是一只会唱歌的百灵鸟,同时还应该是一只能搏击风云的雄鹰。” 耿维民接着韩喜梅的话说: “这就是说,我们要让周丽同志既是歌手,又是战士。” “嗯。”韩喜梅有些忧虑地说,“照周丽现在的思想状况看,我实在有点替她着急。” 陆小明感到不解地说: “怪,行军路上她可是有说有笑,歌声不断。不知为啥?到了目的地,这只百灵鸟反倒没了歌声。” 钟震山说: “依我看,周丽犯的是冷热病。” “说具体点。”耿维民提示钟震山。 钟震山想了想说: “打个比方吧,不一定对。周丽同志就跟钢精锅一样,一加火就热,一撤火就冷。顺利的时候,她有笑有唱;一遇到困难危险,她就沉腔闷调了。” 林青云说: “这大概是知识分子一开始参加革命都容易犯的毛病吧?” 陆小明不能同意地马上反驳道: “偏见!人家老郝不也是知识分子,而且是一个学问很深的大知识分子,怎么跟周丽就不一样呢?一天到晚总象一团火一样,热乎乎的。” “对,不能一概而论。”耿维民用简明的语言分析,道“这  跟各人的经歷有关系。老郝在旧社会受了不少磨难,周丽却在温室里没有经过风雨。” “那周丽到底是咋想的?”韩喜梅性急地搓着手“哎,严军同志,昨天你不是看她写什么了吗?” 一直沉默着的严军说道: “人家暂时保密。” “嗐,我们急得不行,她还保密。”韩喜梅干脆地说,“我找她把笔记本要来看看,免得心里对她老没有底。” “我看不用急。严军沉着稳静地说,“我相信周丽同志总有一天会公开自己的秘密的。” “要有这样的信心。我们每个共产党员都要向周丽同志伸出热情的手。”耿维民顿了顿,徵询的目光巡视着屋里的每一个人,说道,“往下,我们小分队的工作就要全面展开了,大家看看,周丽同志跟谁分在一起合适,既有利于工作,又有利于她的锻鍊。” 立时,帐篷里沉静下来了。 片刻之后,严军站起来,诚恳地对耿维民说: “就让周丽同志跟我在一起吧!” “呜呜呜呜” 忽然,人们的注意力被帐篷外传来的一阵哭泣声吸引了过去。严军一愣,急忙奔了出去。 “是你!周丽。”严军一把抱住哭得满脸是泪的周丽。 周丽本想候在帐篷外,等里面的会散了好送给严军棉衣,没想到自己被列入了党支部会的议题里,于是,便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细听起来。当听到耿维民问大家把自己跟谁分在一起合适而出现哑场的时候,她的心都提了起来,莫非自己真成了包袱,没人敢要自己啦!当听到严军从沉默中说出来的话以后,她感到又激动又难过。昨天自己给人家吃的是闭门羹,人家却不往心里记,一点不嫌弃自己。她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感情,一下子哭了起来。现在,一见到衣着单薄的严军,她心里更是酸楚难禁,含泪的眼睛好似在说:严医生呀严医生,你暖了我的身子暖了我的心,我却冷了你的身子冷了你的心。她觉得,对这样一位实心相待自己的好同志、好大姐隐瞒自己的思想,保守内心的秘密,是于心有愧的。她把棉衣披到严军身上后,立即又从衣袋里掏出笔记本,送到严军手上,然后一转身,迎着风朝帐篷后的山樑跑去。 “周丽!周丽!” 严军喊着追了上去。 人们从帐篷里纷纷走出来,目光一致地朝上望去。只见山樑上,严军和周丽象一对亲姐妹似的,肩靠肩、膀挨膀地走在一起。 第九章 从昨天开始,按照党支部的要求,小分队  的工作全面铺开了。 为了不让郝志宇、韩喜梅他们这些业务技  术人员分心,耿维民组织钟震山、严军、周丽承担了气象以外的全部工作。 经过耿维民和钟震山全力以赴的劳动,只  用了一天半的时间,便在今天中午完全修好了旺堆老爹不久前被雷电击坏的土屋。这件不算太大的事情在索南才旦的奴隶中引起了不小的反映。旺堆老爹的喜悦、感激自不必说了,在广大奴隶心目中,继珊丹芝玛事件后,这些金珠玛米的形象又增添了不少光辉,更加坚定了他们对解放军的信任。因为这不是道听途说的传闻,这是他们亲眼看到的活生生的事实。真是坏人用好话说不好,好人用坏话说不坏。他们激动地说,这些头戴“八一”红五星的金珠玛米,一个个都是佛光照人的金菩萨,他们一定会给西藏带来吉祥和幸福。 第62页 从旺堆老爹家一回来,耿维民给大家做完中午饭,又在帐篷后面,就着山势,搭起了一个储藏粮食柴草的窝棚和一个马厩。他把粮食柴草搬进窝棚后,又把红红和青青赶进马厩里。红红和青青摇头摆尾地对自己的主人表示着谢意。耿维民抚摸着红红和青青鬃毛倒挂的长颈,满怀亲切感情地嘱咐它们道: “好红红,好青青,别光摇头摆尾的了。要看行动,到时候要给咱们小分队立功唷!咹,你们听明白没有?” 红红和青青这回除了摇头摆尾外,还咴咴地低鸣起来,鼻子喷着轻烟细雾似的热气,四蹄跃跃欲试地刨动了几下。 耿维民走出马厩,天色已近黄昏。他一心挂两头,既急于想了解韩喜梅、郝志宇他们观察索南才旦山天气的进展情况,又满心想知道严军、周丽她们去珊丹芝玛家找没找到金珠阿妈眼瞎的病根。他来到帐篷前的空地上,放眼朝观测场望去。 观测场上,风向标的箭头在微微摆动,风速仪的风杯在缓缓旋转。 担任今天气象值班的陆小明,除了按全国气象台站统一规定的每天二时、八时、十四时、二十时进行必不可少的四次定时观测外,还根据天气的变化随时进行观测。这样作,劳动量自然大得多,但他觉得,在一个完全不熟悉的陌生地区工作,辛苦一点是应该的。他仰脸看了看风向标指示的方向和风杯转动的情况,正要往气象日志上填写时,又象陡然想到什么似地,蹲身随手抓起一把细沙,朝四周的人们大喊一声: “快闪开!” 人们弄不清他要干什么,一边躲闪一边问: ” “小明,你又有什么发明了? 陆小明俏皮地眨眨眼说: “天女散花!” 旋即,他将手中的一把细沙,用力向上一扬,只见细沙与风向标方向一致地拖着黄尾巴斜落下来,在地上发出“沙沙沙”的细响声。 许峰显得一本正经地问道: “我说小明呀,这叫天女散花吗?” 陆小明反问许峰道: “不叫天女散花,那你说该叫啥?” 许峰友好地揶揄他道: “依我看呀,这叫调皮鬼撒沙!” 这一下,把在场的人全逗得哈哈大笑。郝志宇连连摇头,边笑边说道: “天女散花,调皮鬼撒沙,我看都很形象。” 陆小明毫不介意,边说边在气象日志风向风力栏上认认真真地填写起来: “管它天女散花,还是我陆小明撒沙,反正这是个法儿,目测跟仪器测量相对照,取得了一致的数据。” 经他这么一说,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除了观察仪器之外,还用抛沙的土办法测风向风力。许峰惊讶不已地问: “好小子,你怎么会这一手的?” 陆小明坦率地说: “老郝教我的。” 许峰长嘆一声: “噢,我说呢。名师出高徒,老郝的招儿真不少。” “不不不,”老郝不断摇手,否认道,“这不是我的版权!” 许峰问:“哪是谁的版权?” 老郝说:“我是跟我们的祖先学的。这版权应该是我国唐代杰出的学者李淳风的。李淳风当时写了本叫《乙已占》的书,这是世界气象史上最早的着作。在这部着作里,李淳风把风分为‘动叶、鸣条、摇枝、坠叶、折小枝、折大枝、折木、飞沙石、拔大树和根’一共多级。根据这个原理,解放前我到野外考察气象,在没有仪器的情况下,常常利用抛沙、扬手巾这些土办法来观察风向,判断风力。” 韩喜梅听罢说道: “老郝,由于建设空军急需气象人员,我们这些刚放下枪桿子的战士,只经过气象速成班学习,就硬赶着鸭子上架了,你可要多教我们一些知识呵!” 郝志宇谦虚地笑了笑: “这是理所当然的,只怕力不胜任呵!” 这时,林青云看着北边的天空,显得有些着急地问韩喜梅: “队长,几点了?” 韩喜梅抬起手腕子,看看表: “大家注意,现在的时间是四点二十五分。”大家听罢韩喜梅报时,就象在剧场外等候观尝精彩演出的观众听到了头一遍催场铃声一样,纷纷拥到观测场的北面,站定下来。 昨天,在下午四点三十分的时候,小分队的同志们在观测场看到了珊丹芝玛所说的那种奇观,终日被浓云迷雾紧锁的索南、才旦二峰以挺拔、险峻的姿态展现在他们的视线里。直到一个小时以后的五点三十分,索南、才旦二峰才被云雾渐渐遮掩起来,最后竟严严实实地将它们那勾画在天际的暗暗的轮廓线也抹掉了。从这时起,你就是有再大的耐性,熬它个通宵达旦,也休想再看到它们一眼。 昨天,郝志宇查阅一份资料,蹲在帐篷里,未能见到索南才旦山的真面貌,一直引以为憾。今天,他比任何人都更为性急地站在最前面,还特意取下眼镜,往两个跟啤酒瓶底一样的镜片上呵呵热气,又用手绢将镜片擦拭得明光锃亮、一尘不染,然后架在鼻樑上,格外经心地朝远望去。 昨天是他们的头一次观察。头一次观察到的天气现象与珊丹芝玛提供的情况完全吻合。这使小分队的同志们个个兴奋。作为队长的韩喜梅更是心里盪起了浪,脸上绽开了花。 第63页 当晚,她满怀欣喜地向耿维民做了汇报,建议立即向基地发报。谁知耿维民不动声色地问她:“都观察几次啦?”韩喜梅说:“头一次,头一次就证实了珊丹芝玛提供的天气现象是准确的。”耿维民说道:“观察一次就谈得上准确,那不太省劲了。”韩喜梅这才明白过来,略感诧异地问道:“呵,你不同意向基地发报呀! ”耿维民点点头,严肃地但也是深情在意地望着韩喜梅:“小梅呀,一个前线指挥员,把初次观察到的情况就作为准确的依据向上级报告,这能行吗?如果我们观察到的现象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呢,那就会导致上级错下决心。我建议继续观察,你这个当队长的看怎么样?”一席话说得情深理透,韩喜梅十分愉快地承认了自己的建议还缺乏牢实可信的基础,也愉快地接受了耿维民的建议。 今天,韩喜梅显得格外谨慎细心,抬起的手腕子一直停在胸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錶针的走动。 “队长,四点三十到了吗?”有人等不及地问道。 “别急,还差一分零五秒。”韩喜梅说道。 郝志宇风趣横生地说: “再不到,我的眼镜都快急出汗来哪!” 郝志宇的话立即引来一阵笑声。在人们笑声未尽的时候,韩喜梅紧张而又兴奋地一压手: “注意,现在的时间是四点三十。” 人们的笑声嘎然而止。这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呵!立时,人们一双双明亮的眼睛象聚光灯一样,齐刷刷地投向北边天空。 昨天这个时刻,象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拉开沉重的帷幕一样,一阵大风吹开了北边天空的云雾。可是今天这个时刻,北边天空的云雾纹丝不动,象帷幕一样,重沉沉地垂在那里,使这些热得烈火一团的观众的心,象掉进冰窖里一样,凉透了。韩喜梅的心忽地沉坠下来,停在胸前的手腕也无力地垂了下去。 郝志宇以为是自己的眼力不够,边用手调整架在鼻樑上的眼镜,边问身旁的许峰: “看到索南和才旦了吗?” 许峰诙谐而又沮丧地说: “老郝,你四只眼睛都没看到,我们两只眼睛更没门儿了。” 韩喜梅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 “不对劲儿呀,怎么今天四点三十索南才旦山的云雾不散呢?” 大家也都瞪直了眼睛。申光感到失望地说: “珊丹芝玛说的情况,昨天叫我们瞎猫逮住了死耗子,碰巧了!” 许峰的话里也满含怀疑, “看来,珊丹芝玛说的那个现象,也没有多少准头。” 郝志宇习惯地推了推眼镜,发表着与众不同的见解: “对珊丹芝玛提供的天气现象,我看先不要过早地怀疑。因为珊丹芝玛从小生长在这里,应该说是她年积月累的经验之谈了。再说,咱们也不能象跑百米赛那样,卡分卡秒地算,昨天云开雾散是四点三十,今天四点三十也必须云开雾散。总有个容许误差嘛,我看还是再耐心等一等”。 经郝志宇这么一细说,大家的情绪恢復平静,决意再等一等。 突然,林青云惊喜地喊叫起来: “索南与才旦见面了!” 人们的眼睛同时一亮,若喜若狂地嚷嚷起来: “云开雾散了!” 郝志宇头一次见到索南、才旦二峰,心情异常振奋。他想着索南与才旦的故事,就问韩喜梅道: “队长,哪一位是索南?哪一位是才旦?” 韩喜梅脸上的阴云一扫而光,就跟那索南才旦山一样,开晴了!她兴致勃勃地左右指点着,向郝志宇介绍道: “那座高的是才旦,那座低的是索南。” 郝志宇凝眸细加观察,颇感兴趣地品评起来: “嗯嗯,真跟珊丹芝玛讲的那个故事一样。看看,有多形象,那才旦真的弯腰向索南递去一只手,那索南真的仰脸向才旦伸去手一只,就差那么一线天,硬是没够上。” 申光见景生情,感到惋惜地嘆了口气: “唉,两只手要够上该有多好呢!” “要够上,这故事不就成喜剧了嘛!”郝志字说。 “嗯,老郝说的有道理,珊丹芝玛讲的是一个悲剧。”许峰目光一闪。 郝志宇沉思着,忽然抬起头来,掏出那个绿色小本,问韩喜梅道: “队长,今天索南才旦山开晴的准确时间?” “四点四十。”韩喜梅答道。 “哦,比昨天晚了十分钟。”郝志宇边说边记。 郝志宇又侧着身子朝百叶箱那边望去,只见陆小明关好箱门,从小梯上退下来。他问道: “小明,四点四十的天气情况你观察了吗?” “观察了。”陆小明朝郝志宇走过来。 郝志宇的笔停在他那绿皮小本上,问道: “风力多大?” 陆小明翻开气象日志簿,声音响亮地答道: “六至七级。” “风向呢?” “西北风。” “气温?” “正一度。” 第64页 郝志宇从口袋里取出笔式气温表,举到眼前迎亮一看: “正一度,百叶箱气温表的指示跟我这个气温表的指示完全一致。” 陆小明又补充道: “从发展看,今晚有可能降到零度以下。” “嗯。”郝志宇点着头,把陆小明报告的这些数据,一一记录了下来。他又问韩喜梅道: “与昨天相比有什么差别?” 韩喜梅心中有数,利利落落地回答道: “除了气温比昨天下降三度,风向风力都是相同的。” 郝志宇若有所悟地敲着小本说: “十分钟的误差。看来,昨天和今天索南才旦山开晴时的天气现象大体是一致的。” “这下总可以证明珊丹芝玛说的天气现象是准确的了吧。”许峰兴高采烈地说。 “队长,今天总可以建议老班长向基地发报了吧。”申光也高兴地提醒韩喜梅。 大家正说得热闹的时候,耿维民走来了。他远远就听到人们说话的内容,侧着脸问大家: “怎么,着急啦?” 于是,人们向他七嘴八舌地说开了,你一言,他一语,无非是让他点头同意今晚向基地发报。耿维民看了韩喜梅一眼,语气深沉而又平静地说: “由队长定吧!” 韩喜梅感触到了耿维民那目光所传递过来的分量,也领悟到了他那话中的含意。她的心怦然一动,敏锐地觉出自己稚嫩的双肩勐地承受上巨大的压力。就象当年刚松开大叔的手迈步走路一样,韩喜梅感到要摔跤,巴不得大叔快快伸过手来扶自己一把,她不能不象孩子似地深感为难地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大叔。可是,大叔却稳沉沉地站在那里,再不跟自己多说一句话,甚至连看也不看自己一眼。这是怎么回事呢? 正当她慌促不宁的时候,人们围着她嚷嚷开了: “由队长定,那就好说了。我们队长昨晚就定了要向基地发报的。” “队长,你一向有快刀斩乱麻的本领,齐哩咔嚓,就下决心吧!” “支部书记都授权给你了,就发报吧!” 韩喜梅心下怔忡犹疑,难断难决。她把求助的目光再一次投向大叔。她发现大叔干脆离开这里,走到一边正与陆小明翻看着气象日志。风把气象日志的边角掀捲起来,发出蟋的响声。就在这一剎间,韩喜梅的心顿时镇静下来,唿地生起热气。她明白了,大叔避开自己,是为了不铣干扰自己的思想,好让自己独立地,头脑冷静、从容不迫地作出决断来。她象陡然得到启示、鼓舞和力量一样,目光象两道利箭笔直地射向白雪皑皑的索南、才旦二峰,年轻的脸上露出了沉思的神色。她稳静地说: “别急,还得看看云雾遮住索南才旦山的时间。” 韩喜梅把手卡在腰际,俨然似一个身临前线的指挥员,两眼一眨不眨地监视着远方索南才旦山的天气。临近黄昏的冷风嗖嗖地从她耳边擦过,一下下地撩起她两鬓细密柔软的髮丝。她仿佛什么也没有感觉出来,凝神专注地观察着,思考着,分析着,判断着。 就在她“别急”二字刚脱口而出的时候,耿维民打皱的眼角舒展了一下,掠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他扭过脸,一眼看到韩喜梅迎风挺立,凝然不动的神态,心里跃动起欢喜的浪花。但他很快把目光收回来,不愿在这个时候把自己满意的感情过早地流露出来。这样叫韩喜梅看见了,是会松懈她的斗志的。于是,他十分谨慎地把这种感情隐藏在心里,又仔细地翻看着气象日志。 北边的天空,雾气从地面腾腾腾地升起来了,阴云从天上重狠狠地压下来了,云雾从四面八方涨潮涌浪般地合围过来了!很快,索南和才旦不能相见了,索南和才旦在这些气象兵的眼里最后消逝了。 等索南、才旦二峰模煳的山影完全没有了,韩喜梅这才一看手錶,对大家说道: “现在的时间是五点五十分。” “昨天呢?”郝志宇问。 “五点四十。”韩喜梅说。 “从云开雾散到云封雾锁,两天都是一小时十分。”郝志宇算计着,在自己的绿皮本上重重地打了个记号,“这是十分宝贵、十分难得的一小时十分!” 韩喜梅也笑逐颜开地说: “两天的时间完全一致!” 许峰满怀期望地瞅着韩喜梅: “队长,这下总该下决心了吧?” 大家也都把希望的目光投到韩喜梅神色坦然的脸上。 耿维民也微微把脸扭过来,用眼梢悄悄地看看韩喜梅。这样冷的天气,耿维民脸上那皱纹连皱纹的深沟里,挂起了颗颗汗珠。 韩喜梅两只手紧成了两个小拳头: “这回决心下定了!” 脸 人们一听,两闪亮,放光,嘴角露笑,纷纷叫眼上  好。 许峰拔腿就跑: “我通知钟震山去,准备今晚发报!” “回来!” 韩喜梅冲着许峰的背影大喝一声,许峰剎住了双腿。他转过身来,感到大惑不解地问道: “队长,你不是下决心了吗?” 第65页 “决心是下了,但不是发报。”韩喜梅的拳头在胸前一压道,“而是再继续观察一天。” 耿维民眉头一展,停在脸上皱纹里的汗珠嗖地滴落下来,打湿了气象日志,随即将它一合,交到陆小明手上。 “为什么?”申光不理解地问。 韩喜梅神情稳静地对大家说: “同志们,我和大家的心情一样,巴不得尽快向基地发回天气报告,让飞机早一天飞过索南才旦山。可是要让基地党委作出正确的部署,就必须靠我们提供的天气预报准确可靠。今天开晴的时间比昨天晚了十分钟,哪还有没有比昨天提前的时候呢?这也需要摸摸。只有这样经过反覆比较,才能得出一个带规律性的结论来。这样报告基地才是稳妥的。” 郝志宇拿着绿皮本,接着说道: “队长说得对,我完全贊成。同时,我认为这种带规律性的天气现象,也需要从理论上做些探讨。” “对,只有在理论上解释得通的天气规律,才是比较可靠的。”韩喜梅说,“靠侥倖和碰运气,没有不倒霉的。” “是呀,科学的东西不能单凭热情过日子,在理论上一定要站得住脚。”郝志宇十分认真地说。 韩喜梅充满希望和信任地对郝志宇说: “老郝,这方面你是权威,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我当仁不让,愉快地接受这个任务。”郝志宇并不推辞地欣然同意。 耿维民怀着满意的心情离开了观测场。当郝志宇、韩喜梅他们回到帐篷,围在石桌周围,把头伏到气象图上热烈争论的时候,他那总也静不下闲不住的心又惦起严军和周丽来。 考虑到珊丹芝玛白天要给沙拉土司背水,严军和周丽还是跟昨天一样,下午四点左右,才朝珊丹芝玛家走去。那天,被严军的宽宏大量和热情关怀所感动的周丽,在山樑上推心置腹地向严军谈出了自己的思想。她说:“严医生,实对你说吧,我原来想得太简单了。我以为到了西藏,到了索南才旦,无非是大自然的气候险恶些,工作中的麻烦多一些。万没想到,这儿的政治气候也险恶得惊人。”严军边听边默默沉思,心情很不平静。这个年轻的姑娘,只想毫不费劲地向生活一味索取那些叫人愉快、振奋的带着光环,繫着彩带的东西。从未认真地细想过生活严肃的一面,它会给自己提出一道又一道的难题,设置一道又一道的难关。更没有回答这些难题和跨越这些难关的精神准备。所以,一旦风吹来,浪打来,她就束手无策,甚至收起风帆,停下双浆,让人生的航船在风浪中倒退下来,失去激流勇进的气魄。但这也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大惊小怪的。一个刚投入生活激流的人不呛上几口水,哪里会懂得生活是复杂的,更何况她是一个刚从学校里出来的女孩子呢。于是,她满怀老大姐的爱抚和同志的深情开导、启发周丽说:“干革命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你已经感觉到了,它可不比你自己设想的那么轻松愉快。要有在斗争中锻鍊自己的勇气和决心。不怕摔打,不怕挫折。只有这样,才能练就出应付各种复杂局面的本领。” 周丽虽然还不明白严军这些话的全部意思,但从她变得专注一心的神态来看,她无疑是被严军的话吸引住了。 严军又神情庄重、语气亲热地对她说:“这样的政治气候考验着我们小分队的每一个人的思想,检验着我们每一个人的感情,磨练着我们每一个人的意志。” ” “是这样吗?周丽睁大了眼睛。 严军和蔼可亲地对她说:“不要急,你再好好地想想!” 周丽果真动起脑筋苦思细想起来,但她一时还想不透。 这时,作为队长的韩喜梅,也带着望铁成钢的心情问过她: “周丽呀,你心里啥时候才能透亮哩?” 简简单单一句话,饱含着多少感情呵!周丽被问得哑口无言,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思想什么时候才能疏通,生活的阳光什么时候才能突破她那愁绪满怀的心灵之窗。但这些人的话却使她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按照气象员们的观察,周丽的脸上出现了好转的天气:阴转多云。他们满心希望,相信很快能在她脸上看到多云转晴的天气。 现在,离珊丹芝玛的家越来越近了。昨天黄昏发生在珊丹芝玛家的事情又在她眼前再现出来。 昨天黄昏,她和严军到珊丹芝玛家门前时,珊丹芝玛给沙拉土司背完一天的水刚回来,正用手往家门边的土墙上贴着牛粪饼。她一见是曼巴和周丽姐来了,就停下手中的活计,喜笑颜开地迎上去:“曼巴,周姐,你们”严军笑微微地说:“我们是给你阿妈来看眼睛的。”严军这一说,珊丹芝玛神色大变,说了声:“你们等等!”便惊慌失措地跑进了土屋里。严军和周丽互相看一眼,都感到珊丹芝玛的行动有点反常。她们怀着猜测不定的心情,一步一步地走到门前,隔着大黑熊皮和木板门,听得里面响起一阵搬桌弄椅的声音。过一会,屋里静下来了,可门仍然关闭着。周丽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把我们关在门外,不欢迎我们?”严军也想不明白,就掀起黑熊皮,轻轻地拍着木板门,温声和气地喊道:“珊丹芝玛!”里面没有回答。严军把耳朵贴在门板上,想听听里面的动静。严军敏锐地感觉到,耳朵紧挨着的门板在微微抖动,好象里面的珊丹芝玛就靠在门板上。严军又轻轻地拍了拍门板:“珊丹芝玛,开门啦!”只听珊丹芝玛隔着门板问道:“曼巴,你们为什么说来就来了呢?”周丽心想,这叫啥话,给她阿妈治眼睛,还嫌我们来早了,简直问得有点出奇。严军却感情地说:“珊丹芝玛,阿妈眼睛看不见,我们心里急呀!”里面的珊丹芝玛又问道:“你们今天来,为什么不事先说一声呢?” 第66页 严军还是那么声调平和地说:“珊丹芝玛,解放军和奴隶是一家人,啥时候来不是一样的。”周丽觉得严军的话已经说到家了,看你珊丹芝玛还有什么可再说的。果然,屋里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无语。严军感到耳朵紧挨着的门板比先前抖得更厉害了。她催促道:“珊丹芝玛,快开门吧!”突然,门里爆发出珊丹芝玛声泪俱下的声音:“曼巴,周姐,你们今天先回去吧!”同时,抖动的门板也发出了响声。一直沉住气的严军也变得惊愕起来,又问道:“珊丹芝玛,我们回去可以,你倒是说个明白,这是为什么呀?”听不到珊丹芝玛的回答,只听得她的哭声越来越大,是那么勐烈地冲撞着严军的感情,牵扯着她的心。她真想破门而入看个究竟,但没有得到主人的允许冒昧行事,谁知会招来什么后果呢?她只好强忍着,慢慢转过身,一看墙根处还摊着牛粪,便蹲下身子,双手伸进牛粪里,抓起来,团巴了又团巴,然后往墙上贴着牛粪饼。周丽呆呆地站在一边,显得很不自然。她也真想像严军那样,把手伸进牛粪里,但又实在缺乏这样的勇气,更何况那牛粪散发出来的臭气早已熏得她心里翻肠倒肚的难受,刚伸出去的手又胆怯地缩了回来。现在一想起来还想呕吐哩。 说实在的,周丽今天来得有些勉强,她真担心再碰到象昨天贴牛粪饼那样的事情。她神色木然地走着,两条腿机械地追随着严军越走越快的脚步。 小土屋门上挂的那张大黑熊皮帘子静静地遮挡住木板门。门两边的土墙上照旧贴着一张紧挨一张的牛粪饼。周丽一看就猜断是珊丹芝玛那双手刚贴上的。严军来到门口,掀开大黑熊皮,刚要叩门时,门打开了。珊丹芝玛从门里钻了出来。 “珊丹芝玛!”严军招唿她道。 珊丹芝玛的神态和昨天完全是两样了,显得十分有礼貌地笑迎着客人: “曼巴,周姐,你们快请里坐!” 严军、周丽一进门,珊丹芝玛却着急忙慌地跑了。 见此情景,周丽心头活动开了。这一家真是离奇古怪透了。昨天来,千唿万唤不开门;今天开了门,珊丹芝玛又跑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楼上的金珠阿妈高兴地迎到楼梯口: “是曼巴来啦!” “金珠阿妈,是我们来了。”严军走到了独木楼梯前。 “曼巴,让你们操心了!” “金珠阿妈,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别客气啦。”严军热情地说着,沿着独木楼梯爬到了楼上。 金珠阿妈一双手在严军身上来回抚摸着: “好人吶,我眼睛就是治不好,也得谢你们呀!”严军抚慰着渴望重见光明的金珠阿妈: “金珠阿妈,我们一定想办法治好你的眼睛。” “好人吶,好人吶!”金珠阿妈频频点头。忽然,她问严军道,“还有位曼巴呢?” 严军明白她指的是周丽,便说: “在下面。” 刚才严军爬上独木楼梯,周丽也跟着到了楼梯下。可是,她对这根独木楼梯望而生畏起来。她暗自想道,要是一脚踩不好,不掉下来摔个鼻青眼肿才见鬼哩!她终于怯步不前,把抬起的脚又落回了地面,显得十分孤独而又可怜地站在独木楼梯前。这时,一听到金珠阿妈问起自己,真担心她会让自己也上去。事情就是怪,越怕怕越来。 “快让那位曼巴也上来吧!”楼上的金珠阿妈向周丽发出了盛情的邀请。 周丽一听,不由得心都缩成了一团。她呆呆地站在那儿,目光侷促不安地向上望着严军。 “那位曼巴上来了吗?” 金珠阿妈越这样催问,周丽越发六神无主,心绪不宁。 严军是一个心细如髮的人。她看出了周丽此刻为难的心情。论说,这也是个锻鍊。但她考虑到周丽自幼在城里长大,锻鍊也得逐步来。爬这种结构独特的楼梯,对她这个娇嫩胆小的姑娘来说是一下很难胜任的。严军沉思少顷,对热情的金珠阿妈说道: “金珠阿妈,我看这样好了,那位同志今天就不用上来啦。我一个人忙得过来,就让她在下面等等珊丹芝玛吧!”“哦,这样,也好。”金珠阿妈同意了。 真是大姐姐的心肠,还是严医生体贴人呵。周丽好似得了一救,紧张得快堵到嗓子眼儿的心,这才腾一下落回肚子里。 严军边打开药箱,边纳闷地问: “金珠阿妈,天都快黑了,珊丹芝玛到哪里去了?” “珊丹芝玛,她呀”金珠阿妈吞吞吐吐地不肯说出真情。 正这时,屋门开了,珊丹芝玛回来了。她手里提着一只木桶,一头大汗,气喘吁吁的。珊丹芝玛大声地喊道: “阿妈,我回来了!” 珊丹芝玛明朗清脆的声调使金珠阿妈的心灵得到了慰藉。她没对女儿说什么,只“嗯嗯”几声,表示一切都明白了。 严军的目光透过楼梯口,见珊丹芝玛累得把虚弱的身体紧紧靠在土墙上,大口小口地喘息不定,不禁心里涌起酸楚: “珊丹芝玛,看把你累的,你去哪里了?” 珊丹芝玛揩了一把脸上的汗,抬头瞅着严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第67页 严军指着地下的木桶问道: “你从外面提回来的是什么呀,珊丹芝玛?” 这一问,珊丹芝玛象触电似地,整个身子一下从墙上弹开,把木桶挡住了。 金珠阿妈拉住严军,有意替女儿排难解围道:“曼巴,还是先看我这该死的眼睛吧。原来我恍恍惚惚地还能看见一点,自从饶措活佛抽了珊丹芝玛身上的血,我就啥也看不见了。咹,曼巴,快给我看这该死的眼睛吧!” 严军的注意力全部转到了金珠阿妈身上。她点亮酥油灯,朝金珠阿妈跟前移了移,用一块洁白的纱布揩了揩她的眼睛。随后,她把一根手指放到金珠阿妈眼前,来回晃着,同时问道: “金珠阿妈,看得见吗?” “看不见,啥也看不见。” “有什么感觉吗?” 金珠阿妈的头一动不动,严军手指的晃动对她的视神经一点影响也没有。她无声地摇了摇头。 ,严军取出一只手电筒来,亮着。她将强烈的光圈射到金珠阿妈两眼上,问道: “金珠阿妈,看得见吗?” “曼巴,两眼一抹黑呀!” 严军又将强烈的光圈在她两眼上下左右地晃了好一阵,问道: “有什么感觉吗?” 金珠阿妈还是那么无声地摇了摇头。 就在严军给金珠阿妈检查眼睛的同时,楼下的珊丹芝玛从墙旮旯找来一条黑污污、油腻腻的牛皮口袋。她把牛皮口袋用手撑开,朝周丽走来: “周姐帮个忙。” 周丽一看牛皮口袋这个不堪入目的脏劲,就想躲开。但是,珊丹芝玛已经递过来了。莫奈何,她只得学着珊丹芝玛的样子,两只手伸进牛皮口袋,撑开了口子。 珊丹芝玛把那只从外面提回来的木桶拎过来,就势往牛皮口袋里一倒,周丽一眼就认出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牛奶。她睁着惊奇的大眼睛,着急地问道: “是牛奶呀,怎么往这里面倒呢?” 珊丹芝玛从周丽手中接过装上牛奶的牛皮口袋,向她笑了笑,没有吱声。珊丹芝玛从歪腿跛脚的桌子下面捡来一根绳子,将牛皮口袋的口子扎得紧紧的。 周丽伸开自己的双手一看,我的天呀,十根嫩葱似的指头,两个软面团似的手心,全是污黑的油泥。她赶忙转过身,两只手合在一起,来回用劲搓起来。她边搓边想,珊丹芝玛为什么要把牛奶倒进那个骯脏的袋子里?她是要干什么?她怀着好奇的心理,掉回头向珊丹芝玛望去。 珊丹芝玛已经就地坐定下来。她那双明熘熘的大眼睛在灯光的映照下闪闪放光,嘴角上牵动着一丝恬静、动人的微笑。她把牛皮口袋稳稳地放置在两腿间,双手扶着它,开始节奏均匀地摇动起来。 周丽简直有点看呆了。 珊丹芝玛掠一把散落在额前的柔发。象是这个盛着牛奶的牛皮口袋给了她不少安慰和寄託似的,她的两个手臂,以至整个上身都随着牛皮口袋轻快地摇动着,摇动着;里面来回晃荡的牛奶随着发出均匀的声响。 过了好久,她终于停止了摇动。她站起身来,动手解开扎在牛皮口袋上的绳子,低头朝里一看,一层浓浓的带着粘性的脂肪质,晃晃荡盪地漂在上面,飘出一股浓郁的香气。 她朝周丽喊了声: “周姐,再帮个忙!” 周丽迟疑一阵,不得已,又象刚才那样双手伸进去将牛皮口袋撑开。 珊丹芝玛把搁在桌上的一个大瓦钵端过来,放在地上。 然后,又从船形牛粪灶上拿过一把长柄木杓,将浮在牛皮口袋上面的那层厚厚的脂肪质一杓一杓地舀进大瓦钵里。 周丽不解地问道: “这就是刚摇出来的?” “嗯。”珊丹芝玛点点头。 “是啥?” “酥油。” 周丽若有所悟地自语道: “啊,原来酥油是这样制作出来的!” 舀完酥油,珊丹芝玛把牛皮口袋抖了几抖,放到了墙边。 周丽指着牛皮口袋又问道: “里面剩的是啥?” “奶渣。” 珊丹芝玛一面回答,一面利落地在船形牛粪灶前点着了火,开始一下一下地拉扯着皮火筒。皮火筒唿唿地往灶里灌着风,牛粪火也跟着唿唿地燃大了。很快,牛粪的臭味充斥在整个土屋里。嗅觉灵敏的周丽强忍住这说不出来的臭味对她神经的刺激。珊丹芝玛把一个盛着水的瓦壶坐在灶上,牛粪饼冒起来的火苗,一蹿一蹿地舔着壶底。珊丹芝玛又从桌上摸过一块砖头似的东西来,用手掰下一块,扔进瓦壶里。 周丽又不无奇怪地问道: “珊丹芝玛,你把啥扔进壶里了?” “茶砖。” 不一会儿,一壶茶水烧开了。珊丹芝玛又将大瓦钵里的酥油舀了满满的一勺,倒进开水滚响的瓦壶里,又加进一点盐。 这时,从楼上传来了金珠阿妈高兴得发颤的声音: “珊丹芝玛,曼巴说我瞎眼的病根找到了!” 珊丹芝玛把瓦壶从灶上提下来,也把自己欢悦无比的声音送上楼去: “阿妈,我的酥油茶也烧好了!” 第68页 低矮的土屋里,顿时出现了欢乐的气氛。 严军从独木楼梯上下来了。金珠阿妈也随后跟着摸下来。她乐呵呵地吩咐女儿: “珊丹芝玛,快给曼巴上酥油茶!” 珊丹芝玛将一碗散着热气的酥油茶送倒严军面前,含笑请茶道: “曼巴,请喝下这碗酥油茶吧!” 严军有些迟疑地望着珊丹芝玛: “珊丹芝玛,这” 在一旁的金珠阿妈看不见曼巴,但此刻她有满肚子的感情话要对曼巴倾诉: “曼巴,按咱们藏家的规矩,没有酥油茶是不能迎亲人进门的。昨天你们来,我们娘儿俩拿不出酥油茶来,所以,”才把你们  话到伤心处,金珠阿妈说不下去了,手端酥油茶的珊丹芝玛也红了眼圈。 严军感动得双手发抖,从珊丹芝玛手里接过酥油茶;碗里的酥油茶也随着她抖动的手在微微动盪着。就在这一剎间,她明白了昨天珊丹芝玛为什么哭泣着拒她们于门外;今天珊丹芝玛又为什么在她们到来时慌忙出走。不由得,她心头捲起一阵感情的浪潮: “金珠阿妈!” 金珠阿妈,这个对生活已经失去了信心的瞎眼老妇人,现在,说确切点,就是刚才,重又萌生了希望。这希望,这光明的希望,是曼巴带给自己的呵!她激情地说: “曼巴,快请喝了吧!” 珊丹芝玛脸上挂着就象生了根的笑容: “趁热喝了吧,曼巴!” 推却这样的盛情,就等于伤这母女俩的心。严军对牛奶味特别敏感,但她还是用坚强的毅力和炽热的情感,一口气喝下了这碗充满了藏族同胞深情深意的酥油茶。 珊丹芝玛快活得踮起脚尖,两手在胸前拍了起来: “阿妈,曼巴喝了!” 金珠阿妈摸索着要找严军,严军赶忙迎上去。金珠阿抚着严军的肩膀,欢喜而又满意地说: “曼巴,只有喝下酥油茶的,才是咱们藏家奴隶的亲人。你,你是,你真正是咱们奴隶的亲人!” 珊丹芝玛又盛满一碗酥油茶,送到周丽面前。 周丽是抱着牛奶瓶子长大的,应该说对牛奶有浓厚的兴趣。但是此刻,她却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应酬珊丹芝玛的热情。她看了看那个歪倒在墙根的油黑的牛皮口袋,又看了看余焰未尽的牛粪火。从这样骯胜的口袋里摇出来的酥油能干净吗?用牛粪火烧出来的酥油茶能不臭吗?再说,自己喝牛奶从没有离开过糖的。她实在抬不起手,鼓不起勇气去接那珊丹芝玛送过来的酥油茶。 珊丹芝玛两眼满含笑意地说: “周姐,我们藏家穷,没有什么好款待你们的。就这点酥油茶,还是用从旺堆老爹那儿要来的牛奶做出来的,就请把它喝了吧!” 金珠阿妈在一旁也说道: “那位曼巴,要不嫌弃我们家穷,就把这碗酥油茶喝下吧” ! 周丽进退两难,处境窘迫。她踌躇了好一阵,最后把一只手捂在自己额头上,微微一闭眼,喃喃低语道: “我我的头昏起来了。” 金珠阿妈和珊丹芝玛一听周丽喊头昏,也就不强求她了,反而慌张起来。珊丹芝玛放下碗,要去扶她。金珠阿妈焦急地问: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严军看透了周丽的心思,就对金珠阿妈和珊丹芝玛说: “不要紧,一会儿就会好的。” 当她们往驻地回返的时候,等不及的耿维民在半路上迎上了她们。耿维民一开口就问道: “珊丹芝玛她阿妈眼睛失明的原因找到了吗?” 严军说:“找到了,主要是视神经萎缩造成的。” “有办法治好吗?” “有。” “有这方面的药吗?” “现成的没有。” “哪怎么办?” 严军停下脚步,沉默起来。她仰起脸,一眼看到一轮清月挂在一座山峰上。夜空在高原显得多么低矮呵!她看见索南才旦漫山遍野洒满了冷若寒霜的月光。这些山山岭岭勾起她多少难忘的回忆呵。她想起了那已经过去的峰火连天、艰难困苦的年代。那时,她在野战医院工作。她常常看到由于缺乏药物,使一些本来可以挽回生命的伤员,最后牺牲了。 作为一个救死扶伤的医务人员,她曾在死去的战友面前流下多少揪心的泪呵。后来,她向当地一位有名的中医请教,学会了针灸和使用中草药。就这么一根银针,一把草药,在那艰苦的战争年月里,救活了许多战友宝贵的生命。她也成了一位在战士中享有盛名的医生。 耿维民见严军凝目远眺的神情,就问道: “你在想什么?” “喔,想过去战争年代自己走过的道路。” “哦!” “战争年代咱们也缺药,可咱们祖国的山山岭岭到处是开发不尽的药园。”严军说得动情动意。 “你是说,没有现成的,上山采!”耿维民若有所悟地说。 “对,耿科长。为了治好金珠阿妈的眼睛,明天我们就上山採药!”严军指着月光下索南才旦的崇山峻岭,深情地说,“咱们来到索南才旦,就要找索南才旦要药!” 第69页 于是,他们象完成了一件作战方案似地,显得步履轻盈地向前走着。只是周丽落在他们后面好几步。 严军回过头问她道: “周丽,头还昏吗?” 周丽支支吾吾地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耿维民和严军不停地向前迈着步。天上的月亮伴着他们走,索南才旦的山山岭岭随着他们行。他们的步伐越走越快,越走越有力。 周丽感到自己掉队了,便抛开沉重的心事,赶忙加快脚步,朝前面的耿维民和严军追去。 第十章 今晚七点就要向基地正式发回第一份气象  报告了。 韩喜梅的心情完全处在一种临战前的紧张  和激动之中。这会儿,在这人们常说的“有钱难买黎明觉”的时刻,她起床拿过气象日志,轻脚慢步地走出了帐篷。 外面,浓密的雾气罩得大地透不过气来。 天空,山川,河流全都变得虚无缥缈,神秘莫测。 韩喜梅昂首挺胸,迈着笃笃有声的步伐,  冲破浓雾的包围,来到了观测场,用她那双对天气反映特别敏感的眼睛,认真、仔细地观察着索南才旦黎明时分的各种天气现象,然后,一丝不苟地记到气象日志上。 韩喜梅做完记录,手指头都冻得有点发木  了。忽然,她听得观测场的坡坎下传来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呛咳声,不由得心里震颤了一下,一种强烈不安的情绪,促使她朝前快跑去。 透过乳白色的雾气,韩喜梅终于看清了耿维民影影绰绰的身影。耿维民肩上挑着满满荡荡的一担水,累得气喘吁吁的。韩喜梅大步迎上去: “大叔!” “哦,是小梅呀!”耿维民蹲下腰身,放下水桶,喘着气问道,“作完观测记录啦?” 韩喜梅点点头,仔细地打量着大叔。大叔的眉毛上铺了一层淡淡的霜花,两只青筋鼓暴的手也冻得水红水红的,鞋帮子上挂着不少潮湿的河沙。多少个黎明,他就是趁着人们还在酣睡的时候,用他那年迈负伤的身体,从索南才旦河挑回一担担的水呵!韩喜梅感动而又疼惜地说: “大叔,我就不同意你干这样的重活。我排了个轮流挑水的值日表,就按那个表执行吧。” “说起那个表,我还忘了批评你哩耿维民说。 。” “咹!”韩喜梅吃惊地睁大了双眼。难道排那张表,减轻大叔的劳动有什么不应该的?大家都同意那样安排,都说那样安排合符大家的心意。你不按那个表执行,反而还要批评人家。韩喜梅真有点想不通,一肚子的不快全挂在脸上,活象个受屈的孩子,把嘴噘得高高的。 “小梅,你听我说。”耿维民目光凝重地盯着韩喜梅,“小梅,你和同志们的心情我了解。可挑水、烧火、做饭,正是我这个后勤管家婆的本职工作。我离开这些,干革命不就成了一句漂亮的口号,成了一句没有实际内容的空话吗?” “大家都说你是老红军!” “老红军又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呢?”耿维民对“老红军” 这个称唿从来是不安的。在他看来,它不应该是一块金字招牌,更不应该含有什么优越感,而更应该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他对韩喜梅说:“老红军就应该红到底!” “大叔,你可是上了年纪的人呀!” “小梅,越是上了年纪越是感到自己为党工作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越是感到自己需要抓紧时间为党多出点力量。”耿维民动情地笑着说,“要不然,有朝一日我这个共产党员、红军战士到马克思那儿报到,会心发慌,脸发烧的。” “可你的腰,”韩喜梅一提耿维民的腰,心里就一揪一揪的疼,“大叔,别人不知道,可我知道,你的腰是负过伤的呵” ! 耿维民说:“看你,提这陈年旧月的事干啥?负过伤可不是我的挡箭牌,你也别想拿这个来堵我的嘴。小梅,比起战争年代倒下去的战友,我是倖存者了。一想起他们,我心里就难过。我这把老骨头有十分劲,就得为党出十分力。” 自幼在耿维民身边长大成人的韩喜梅,深知这位大叔在长期的革命斗争中,磨练出了一股刚强劲儿。为革命他从来不吝惜自己的力气。他一颗心,以至全部生命都毫不保留地扑到了革命事业上。她再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说服大叔了,只能感情复杂地望着神态安详的大叔,深感不安地嘆了口气: “唉!” “嘘!”耿维民忽然有所发现地提醒韩喜梅,“来人了,我这腰你可要替我保密!” 这时,天已大亮了,雾气也在渐渐消散。他们发现严军急步匆匆地跑来了,头上冒着细汗珠子。耿维民问道: “严医生,到哪里去?” “正找你们哩。”严军走到他们面前。 耿维民猜度着说: “是不是有关金珠阿妈眼睛的事?” 严军边揩汗边点头: “我正是为这事来找你们的。” “是不是要立即上山採药?”耿维民问。 “不。”严军说道,“我需要立即走访洛桑活佛。” 第70页 “走访洛桑活佛?”韩喜梅感到有些不理解地问。 “嗯。” “快说说,是怎么回事?”耿维民望着严军。 昨晚在回来的路上,严军曾以无比激动的心情向支部书记耿维民同志谈到上山採药的计划。可是,当她躺下一冷静思忖时,就又产生了新的苦恼。她严格、细緻地检查了金珠阿妈的眼睛,经过反覆、认真地分析,最后确诊为视神经衰弱。这样,外界事物就无法通过视网膜和视神经反映到大脑皮质,也就不可能产生视觉形象。使用针灸治疗,她是有充分的信心和把握的,只需在睛明、太阳、球后、风池、外关,合谷等穴位扎上几根银针就可以了。但是,单用针灸,疗程较长。如果针灸的同时使用活血的药物,就可以大大缩短疗程,使金珠阿妈的眼睛早日恢復视力,重见光明。要找活血的药物,在内地是不用费什么力气的。什么土牛膝、益贝母、天仙藤之类的,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到。可在这儿,在这个人们尚未认识的号称世界屋嵴的西藏高原,有什么药物可以活血呢?便成了一个新的难题。天刚朦朦亮,她便起床到驻地附近走访了几位藏胞,虽然没问出个结果,但他们都以同样信赖的心情,向她推荐了一个人。她对耿维民和韩喜梅说过昨晚睡下后新想到的困难之后,又说道: “耿科长、队长,我刚才问了几位藏胞,他们都说洛桑活佛不仅精通佛法,而且是一位令人景仰的药圣。我是不是可以找找他?” 这些天,耿维民对洛桑活佛的政治态度是作过分析的。 从到索南才旦之后的情况来看,可以先不必对他做过高的估计,但至少可以认为他对小分队是不怀敌意的。耿维民一直觉得火烧索南才旦寺是个谜。到底是谁冒充解放军干的,也需要弄个水落石出。这对于打击真正的敌人,争取上层,影响群众是十分有益的。所以,当严军一提出向洛桑活佛问医问药的事,他就欣然表示同意。韩喜梅自不必说,当然十分贊同严军去一趟。 临走时,耿维民又交代严军转告洛桑活佛一件事情,说道: “你到索南才旦寺之后,顺便告诉洛桑活佛,说过几天,我们韩队长要到寺庙去拜会他。” 中午时分,严军从索南才旦寺回来了。 严军走访洛桑活佛,如意地达到了她所预期的目的。索南才旦寺的大经堂已经修復,只因油漆未干,洛桑活佛不得不感到十分歉意地在那棵吊着青铜大钟的古树下接待了她。 在交谈过程中,她发现洛桑活佛是一个学问很深的出家人。他不光深明佛法,熟知教义,而且对西藏的歷史也相当通晓。 正如藏胞们介绍的那样,他对採集草根、树皮、藤条之类野生药物颇感兴趣,也颇有研究。他热情地向严军提供了这个季节还能採到的活血药物。严军为此乐得心花怒放。使严军感到更为兴奋的是,洛桑活佛对韩队长即将光临索南才旦寺,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和欢喜,而且正中他的心意,他说他正有事情想要找小分队谈谈。这算是不谋而合吧! 严军把这些情况一一说与耿维民和韩喜梅。耿维民和韩喜梅听罢都感到十分振奋。耿维民说: “这下,为金珠阿妈治疗眼睛的事不用发愁了。” 严军从挎包里掏出几根柔韧的藤条来,兴沖沖地说: “这是洛桑活佛送给我的标本,有了实物就不会认错啦。” 耿维民指着严军手中的藤条,问道: “这是什么野藤?” “还魂藤。”严军说。 “还魂藤!”韩喜梅意味深长地说,“顾名思义,一定是一种了不起的药了,能还魂还能治不好金珠阿妈的眼睛?” 当严军和周丽快要出发的时候,大个子钟震山肩上套着绕了圈的绳子,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 ” “严医生,上山採药别拉下我呵! 严军感到为难地看了耿维民一眼。耿维民看了看钟震山那壮实的身体,竟陡然动心。他问钟震山: “能保证今晚七点与基地的联络畅通无阻吗?” “能!”钟震山响亮地回答道,“耿科长,刚才我对电台又做过一次全面检查。” “那好。”耿维民欣然同意了。 这使钟震山十分高兴。他欢天喜地地向耿维民敬了个军礼。 “耿科长,你真好!” 耿维民笑瞋他一眼: “啊哈,好个钟震山,我要不同意你去,不好就  啦” ” “嘿嘿!钟震山挠着头皮,傻呵呵地笑了。 “你别光嘿嘿了!”耿维民象提出警告似地指点着他,“要是严医生和周丽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找你算帐,拿你问罪! 她们的安全全由你负责了!” “我包了!”钟震山气宇轩昂地表示道。 严军扯了扯钟震山肩上的绳子,问道: “带绳子干啥?” 钟震山说:“采了药,打捆总得用绳子吧,肩挑背扛也得用它吧。” 严军捂嘴不及,卟哧笑出声来: “我看你不是来採药的吧,倒象是打柴禾的。” “咱们上路吧。”钟震山把绳子又往肩里颠了颠,大大咧咧地说道,“反正不碍事。” 第71页 按照洛桑活佛的提示,严军一行三人,径直地朝东边不远的一座山岗走去。 这座山岗与索南才旦众多的参差错落的山岗相比,算是低矮的了。但是,它并不因低矮而失去峥嵘险峻的气势。它那多彩的岩石,千姿百态,令人惊嘆。就在这些岩石顶部十分有限的薄土里,就在这些岩石的缝隙中,长着许多野树、野藤、野花、野草。虽已是初冬节令,但这些可爱的小生命,却还在顽强地挣扎着,依然保留着金秋赐与它们的彩装艷服,不肯就此凋零枯谢,软弱无能地沉寂下来。 严军、周丽、钟震山很快来到这个山岗前。在这岩石丛中,依稀可见有一条被人们踩出来的羊肠小道,七弯八拐地通到山顶。他们商量确定,三人沿着这条羊肠小道,分散开,象搜山似地步步紧逼山顶,然后再到山那边去。 严军把还魂藤的标本分发给钟震山和周丽,并向他们具体交代道: “我们对着标本,千万别认错了。还要特别注意一点,採药切忌伤根。钟震山,干这种细緻活,你可要有咱们女同志的耐性。” 钟震山十分自信地表白道: “别看我钟震山粗手大脚的,真要论细呀,你们未必细得过我。” “好,咱们开始搜山!” 严军诙谐的一声令下,三个人沿羊肠小道分散开去。他们之间相隔二三十步远,成一字横排,开始了“战斗”。 他们一手拿着标本,一手在这些野草野藤中扒拉来扒拉去;两只眼睛左瞅瞅,右瞄瞄,比较来,比较去,生怕抓住还魂藤还不认识还魂藤,让还魂藤从自己眼皮子底下熘掉。 周丽看了看在她右翼的钟震山和严军。他们正曲腿弯腰地在岩石堆里移来移去,看他们那聚精会神的样子,简直可以说是在寻珍觅宝。不一会儿,钟震山果真象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的兴奋。他抓住一根三尺来长的野藤,对严军十分肯定地说: “严医生,我看没跑,这个保险是还魂藤!” 严军接过手来,将野藤与标本对了对,完全一样。她用手又试了试,野藤果然十分柔韧。她喜笑颜开地说: “是还魂藤!钟震山,真看不出,你是个李逵绣花粗中有细的人物,祝你首开纪录,採到了还魂藤!” 钟震山咧嘴一笑,憨厚诚实地说道: “小学生看图识字,我这是看标本找还魂藤” 严军和钟震山如获至宝,一点一点地抠着岩石缝里的泥土,最后小心翼翼地连藤带根一起拔了出来。 周丽昨天晚上躺在铺上,象烙饼似地翻来復去,久久不能入睡。这两日去珊丹芝玛家那一个个令人难堪的场面,搅得她思绪烦乱,陷入了新的苦恼之中。跟严军相比,她觉得自己出尽了洋相丢尽了脸,比人家矮了一大截。难道自己真的比人家少一只胳膊缺一只腿吗?为什么人家能做到的自己就做不到呢?为了证明自己在严峻的生活中不甘心做一个弱者,为了表明自己并不生来就是个窝囊废,她昨晚暗下决心,无论如何要在上山採药中露一手。今天,她就是怀着这种赌气的心理来的。她在野草野藤中扒拉了半天,也没见到还魂藤。 她有些急了,担心这样下去自己昨晚下的决心要变成泡影。于是,她暗拿主意,决定很快离开这个没有还魂藤的地方,反正严军、钟震山他们也是要翻过山的,何不先行一步,自己採到很多很多的还魂藤,等会师时,叫他们大吃一惊。她忽然又想起远在芙蓉城的妈妈要自己找的灵芝草。这不正是个可以一举两得的机会吗。于是,她从衣袋里摸出小本来,翻开看了看夹在里面的灵芝草图,然后合上,朝山顶快步走去。 周丽翻过山来,一条不太宽的河流立时出现在她的眼下。 河对岸也有一座与这山同等磅礴气势的山岗。周丽如同到了一个新的天地,两眼来回地审视着山脚下的河流与对岸的山岗。 这条河千年万载地流淌在这古老的土地上,但它却默默无闻,不象索南才旦河那样有名气,被人熟知,为人景仰。 它没有名字,也不知源于何地,也不知归向哪里。但这一带的人却深知这条无名河的地位。它是条天然的界河,一直通到索南才旦村寨口,把通往格洛山口的道路拦腰截断。河这边,是沙拉土司征服过来的领地,河那边,是另一个土司的辖区。 周丽巡视的双眼忽然停在岸边的一条小船上,不由得动了心,决定摆渡过去,到对岸山上放心大胆地寻找还魂藤和灵芝草,然后再摆渡回来。她沿着岩石丛中的一条小路,飞快地朝山下奔去。由于跑得急,在快到河边时,被地上的石头绊了一跤,一失手,小本摔落在地。她赶忙拾起来,把摊开的本子合上,揣进衣袋里。 当周丽动手要去解那条拴在岩石上的缆绳时,她才惊异地发现这条船与内地见过的船迥然不同。这条船不是我们常见的用木板制出来的,而是用一棵三四抱也难合围的大树,掏空而成的。船里船外涂着一层防腐防蛀的桐油,光光滑滑的。在周丽眼里,这简直可以毫不夸张地被认为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船;是世界上最稀有、最珍贯的工艺品。 这条用独木刻造出来的船,是索南才旦寺的洛桑活佛和喇嘛们的创造。 由于洛桑活佛的学问和威望,使索南才旦寺名贯四方,成了这一带的佛教圣地。不仅索南才旦河两岸,就是这条无名河两岸的佛教徒,都要到索南才旦寺来朝圣拜佛。虔诚善良的洛桑活佛为了满足无名河对岸的佛教徒们的心愿,便设计、刻造出这么一条奇特的独木船,终年停泊在岸边。还特意派了一个水性高超的青年喇嘛,在这儿摇船摆渡,接送朝圣拜佛的人们。但是,自打饶措活佛从国外回来主持普灵寺以后,无名河对岸的人们便不再渡河过来了。洛桑活佛猜出了自己寺庙香菸清冷的奥秘所在,一气之下,便将那个在岸边闲得打盹的青年喇嘛撤回了寺庙。从此,这条独木船便在这岸边空闲着,任风吹,随浪打,永无休止地晃荡着,晃荡着。 第72页 周丽对船并不生疏,而且划船的技术也不低下。在芙蓉城,每当芙蓉花开的时候,她总要和她相好的同学们一起,到公园乘着小巧玲珑的游船,荡漾在碧波绿浪之上。尽情地欣赏那盛开在岸边的红得迷人,亮得耀眼的芙蓉花。情调浪漫地吟诵着唐代诗人白居易在《长恨歌》里形容杨贵妃妩媚容颜的“芙蓉如面柳如眉”的诗句。万没想到在今天,在这个远离芙蓉城的异乡,居然有幸操撸划船。她跨上独木船,把船划离岸边。 无名河水清朗朗、蓝湛湛的,河面显得平稳。周丽没费什么力气,就比较得心应手地把独木船很快划到了河心。看着对岸咫尺可及的山岗,她的心变得畅快起来,不知不觉地又掏出小本来,想要再细细看一看灵芝草的特徵,好一上岸就能马上找到它。她满怀期望地一页一页地翻着,直翻到最后一页,也没看到那张灵芝草图。她非常着急,把衣袋掏了个底朝天,连个影儿也没有。她想到刚才绊倒的情景,断定那张灵芝草图掉在了河岸边。没有什么可犹豫的,她决定立即返回岸边,找回灵芝草图。她哪里知道,这条表面平静的河流,在它河心的深水里,潜藏着各式各样的暗礁,在下面形成一股股暗流。周丽费了好大的力气,也没能把船头掉拨过来。这种异常现象,顿时使周丽心慌意乱,手脚失措。 周丽摇桨的手开始酸麻胀木地向下坠沉了;她头上已经开始冒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她终于再也使不上劲了,流水承载着打横的独木船向下漂泊。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种奇异的有如千军万马吶喊似的声音,在两山之间迴荡、震响,撼动着她那颗早已乱得如麻的心。她想判明这声音来自何方,便伸长脖子,身体抢前,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河水流动的前方。她终于看清离船三百来公尺的地方,河水象骤然断流,再也不见河面了。这种奇怪的现象使周丽大惑不解。她稍微站起身来,再一细看,不禁一股凉气嗖一下从头蹿到脚心,身子也难站稳地晃了起来。她感到眩晕地一捂头坐下来。原来,她清楚地看到那断流处,是个斜度较大的陡坡,河水急湍湍地向下倾泻。 在这条天地小得可怜的独木船上,周丽即或有回天转地的本领,也无法施展,更何况她深知自己力量的单薄。危险就在前头!她的心脏在急剧地跳动,她的每一根神经,以至每一个细胞都处在了高度的紧张之中。她大惊失色地疾唿起来: “不好了,快来人哪!” 可是,在这没有人烟的山岗上,有谁能听见她的唿叫呢? 唯一能听见的,只有两山的岩石,它们充满同情地发出周丽唿喊的回音: “不好了,快来人哪!” 周丽边喊边用眼睛在两山间来回搜索着。她看不到一个人,看到的是,除了毫无生命力的岩石,还是毫无生命力的岩石。 河水越往前,下面的暗流越是搅得水面不稳定起来。周丽的独木船忽儿被盪到左边,忽儿又被盪到右边。她有些头昏目眩。但她仍一声连一声地唿喊着: “不好了,快来人哪!” 一切依然如故,只有两岸的山岩忠实地接应着她那渐渐变得缺少力度的声音: “不好了,快来人哪!” 周丽这时才深深地感到自己不该离开严军和钟震山单独行动。她多么希望能听到他们的回答,多么希望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呵! 周丽这时感到自己犹如置身在茫茫无边的汪洋大海中的孤岛上,觉得她所熟悉的人们,都在离她十分遥远的地方,全都无法知道她现在的不祥境遇。此刻,倘若有谁出其不意地来到这里,把她救到岸上,那将是她生活中永远难以忘却的人儿。 越往下,河水越发放纵无羁地横冲直撞,独木船在动盪不安的水面上晃来晃去,向着那往下倾泻的地方步步近逼。 越往前,那好似千军万马的吶喊声,越发以惊天动地的力量灌满了整个两山夹持中的河谷,使她的每一根头髮,每一根汗毛都悚然竖立起来。周丽的心被恐怖紧紧地攫住了。 周丽已经无能为力了。她只觉得两边的山岩在摇晃,随时都有可能崩塌下来,将自己压扁在水底。她开始感到颓然无望了。但她还本能地尽着自己仅有的力气唿喊着: “不好了,快来人哪!” 她喊着,喊着,绝望地唿喊着。回答她的,只有掩没在急流澎湃中的丝丝回音。 在山那边,钟震山、严军都收穫不小。他们的腋下都夹着一大把还魂藤。 突然,严军朝採集还魂藤正在兴头上的钟震山打着手势招唿道: “钟震山,快来看,这是什么野兽拉的粪便?” 钟震山大步跑过来,只见严军两脚周围的野草野藤倒了一大片,上面稀稀拉拉地压着些微显湿润的白色粪便。他果断地对严军说: “是狼拉的屎。” “这里有狼?”严军有些吃惊地望着钟震山。 “对,这里有狼!”钟震山说道,“从这些狼屎来看,是新拉下的。这些野藤断掉的茬口,也是新的,说明狼刚从这里。 走过不久” 严军决断地说: “咱们今天没有带武器,快喊周丽,咱们靠拢在一起,要是遇到狼也好对付。” 第73页 钟震山立即敞开他那洪钟般的大嗓门,向左边喊道: “周丽” ! 严军见没有回应,也跟着喊起来: “周丽!” 钟震山手搭凉棚往左边山岩上下扫视一遍,也没看到周丽的人影。 这下,严军和钟震山都有些心慌了。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下预感不祥的眼神,钟震山焦急地说: “周丽会不会翻过山了呢?” 严军不安地说: “咱们到山顶找找去!” 钟震山、严军二人,一前一后,心情慌促不宁地直奔山顶。登上山顶,他们终于听到了周丽的唿叫声,终于看到了浪打扁舟的危险情景。他们不顾一切地朝河边扑奔下去。 钟震山腿长,沖在头里。他也顾不得寻找道路了,矫健魁梧的身影在岩石丛生的坡地上敏捷地纵跳着,飞奔着。 “周丽!” 钟震山雷鸣般的唿喊在两岸的山岩上,在幽深的河谷中飞扬迭盪,此起彼伏,余音不绝地声声都把周丽唿唤。 严军紧追在钟震山身后,好几次摔倒在凸凹不平的山岩上。但她毫无疼痛的感觉,总是爬起来又往下跑。 钟震山如火如风地跑到刚才周丽上船的地方,一眼瞅见沙滩上有一张纸片,忙将它捡起来,没顾上看一下,草草地一叠巴,就顺手揣进衣袋里。他向河心中正随波逐流的周丽打了个有力的手势: “周丽,不要慌,我来了!” 钟震山仿佛在奔跑的过程中就已迅速酝酿好了一个信心十足的方案一样,他解着衣扣,感到太慢,干脆扯住衣襟,由下而上,“哗”地一拉,一颗颗钮扣飞到地上。他脱下衣服,把带来捆药的绳索捆在自己腰间,另一头拴在一块坚实牢固的岩石上。随即,“卟嗵”一声跳进河里,一头扎进水中。 严军两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水面,她的心紧张得快要提起来了。钟震山终于冒出水面,两只脚在水中踩着,手抹用  一把水淋淋的眼睛,喷了喷呛进鼻腔和嗓子眼的水。严军的身子这才朝下一沉,两手合在一起搓了搓浸满冷汗的手心。 她生怕这根繫着钟震山性命的绳索会从岩石上滑掉,便把它紧紧地抓在手里。钟震山向前游一点,她松一点手中的绳索。她心情难宁地提醒钟震山: “钟震山,小心些!” 钟震山从小在家乡的大河里、水塘中打鱼捕虾,练就了一身好水性。他活象一只灵巧的水鸭子,飞快地向前划游着。 严军手中的绳索越放越快,她视线中的钟震山越来越远了。 独木船上的周丽,她那两只黯然失色的眼睛,重又闪一束亮光;她那怅然无望的心,重又燃烧起希望的火焰。钟震山离她越来越近了。她已经看清了钟震山满是水珠的刚毅无比的青春的脸膛;她已经看清了钟震山那双在不断观察自己的大眼睛。她所看到的这一切,对一个身处绝境、完全失去信心的女孩子来说,是希望,是鼓舞,是力量。她想,怎样配合前来援救自己的钟震山一下呢?划桨吧,这才发现桨已不在身边。于是,她用手在船边的水中划着名,想藉此来稳住独木船。但,这一切努力依然无济于事。即或如此,周丽还是两手不停地在水中划着名。 钟震山一鼓作气,两臂带起一簇簇水花,扑扑腾腾地游到了独木船边。他将手举出水面,向已经移到船头的周丽伸过去。 周丽看到钟震山伸过来的强有力的大手,就象看到希望在前一样,急忙微倾身子,把自己水湿的手伸向钟震山: “钟震山,快拉住我的手!” 周丽眼看就要从危险中解救出来,钟震山心里充满了喜悦。正当这两只充满希望的手即将够上的一剎那,一股水下暗流,把这根生命的希望之线沖断了钟震山被暗流推到了一边,周丽的独木船则以不可阻挡的气势,随着波浪向下漂去。 周丽慌张地摇着手: “钟震山,快!快!” 钟震山见周丽慌张的样子,便让自己从倏然生起的紧张中解脱出来,满怀信心地安慰着周丽: “周丽,莫慌,沉住气,有我钟震山在,就有你周丽!”周丽听到这患难相依,生死与共的声音,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于是,她极力控制住自己慌乱的情绪,努力配合奋不顾身的钟震山来营救自己。 但是,兇勐的河水,无情地把他们分割得更远了;而且,以更大的力量,更快的速度把周丽的独木船推到一个十分危险的地步。再往前四五十米,就是那个河水飞流直下的地方了。 周丽的生命危在旦夕! 钟震山不容自己有一丝一毫的迟疑,毅然以勇往直前的气概和忘我献身的精神,大喊一声: “周丽,我来了!” 这气吞山河的声音在山岩上,在河谷中激起了巨大的回音。钟震山怀着庄严的感情,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象水上蛟龙一样,以迅勐异常的速度,冲到了独木船的前头。不管自己遇到什么风险和不幸,他都将毫不动摇地保住周丽年轻的生命。 看到这一切,周丽微微闭上眼睛,痛苦的泪水从她眼角涌流下来。 看到这一切,岸上的严军强忍住辛酸和痛苦的感情对自己的折磨,热泪在眼圈里滚滚打转。 第74页 河心的水流在排涌着,推搡着周丽的独木船直湍湍地射向钟震山。 钟震山双脚在水下搅动着,排除着暗流对他的袭击。他挺着宽阔结实的胸膛,象中流砥柱一样,大气凛然地抗着激流大浪的冲击。 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钟震山双眼勐地一亮,看见了在河心右边转动着一个巨大的漩涡。他急中生智,身子朝左后方一游,借势击出一掌,将独木船勐地推进漩涡里。 岸上的严军看到周丽的独木船象一片树叶似地在漩涡里不停地旋转;看到钟震山正向漩涡靠近,一种难以言谕的欢喜从她心里颤溢出来,边抖着连繫钟震山的绳索,边近乎发狂地欢叫起来: “钟震山!钟震山!” 周丽睁开泪水迷离的眼睛,模模煳煳发现自己视野中的景物象走马灯一样在飞旋、变幻着。她乍一眼看到了钟震山熟悉的脸孔,钟震山正朝自己奋臂游来,可一转眼,钟震山又不见了。正当她着急的时候,钟震山的脸孔又回到她的视野,转瞬又消逝了。她的神志终于从迷乱中清醒过来,明白自己已经坐在了漩涡里。 钟震山渐渐感到有点累了。他仰起脸膛,拼命地深吸一口气,又划动双臂朝前游去。谁知漩涡周围的水流更是乱七八糟的。在他还没有想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接近独木船的时候,水中一股下坠的力量狠狠地将他朝水下一拽,旋即,他的头淹没到了水里。 周丽的独木船在漩涡中一个劲地旋转着。她的两眼旋过来又旋过去,就是再没看到钟震山一眼。她的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她对着水面,一声声地喊着钟震山的名字,仿佛要把他从水下唿唤出来一样。 严军见此情景,一颗心又慌促地跳动起来。她往回收了收绳索,从感觉中她判断绳索还系在钟震山身上。说这明暗  流并没有将他沖走。她把一双焦灼如火的眼睛定在那个漩涡上,多么希望能快些看到钟震山那刚毅、倔强的脸膛呵! 船上的周丽在盼,岸上的严军在望。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钟震山还是没有露出水面来。忽然,钟震山神奇地从水中伸出头来了。就在他那熟悉的脸孔出水的一剎间,给周丽和严军同样无法宁静的两颗心带来了莫大的欣慰。她们从不同的位置几乎是同时用同样发颤的声音喊道: “钟震山!” 钟震山来迴转了转头,向岸上的严军和船上的周丽安然地笑了笑。然而,她们看得出,这明明是钟震山在宽慰她们。 钟震山凝视着在漩涡中团团打转的独木船,回想起刚才被漩涡吸下去的情景,真还有些后怕哩。但是,他相信自己将独木船推入漩涡的主意是正确的。这是个唯一安全的断然措施。由于船身比漩涡面要大,所以狂暴阴险的漩涡纵有千般淫威施展,也只能乖乖地载着独木船安然无恙地随着它的旋转而旋转。 但是,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要靠近独木船从容不迫地把船头用绳索拴住,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了。这该怎么办? 他两脚有条不紊地在原地踩着水,头脑里闪电般地思谋着一个又一个的对策。终于,他皱起的眉头亮开了。他把露在水面的手伸到水下,不一会,他的手重又伸了出来。 “周丽,接住!” 随着喊声,只见钟震山手一扬,一条湿漉漉的绳索“嗖” 地飞向周丽。 周丽急忙抓住绳索。钟震山指点她道: “周丽,快把绳子拴在船头上!” 周丽把绳索在船头上一拴好,钟震山便闪到一边,对岸边的严军大声地喊道: “严医生,开船啰!” 严军明白钟震山的意思,操紧绳索,向后一侧身,用力地拉了起来。 漩涡象磁石一般,以巨大的吸引力狠咬住周丽的独木船不肯松劲。钟震山几次感情冲动地想要冲进漩涡里去助上严军一臂之力,把独木船推出漩涡的控制;但几次又都用理智克制住了自己的急躁情绪和冒险的打算。他的体力虽然已消磨得差不多了,仍然热情洋溢地为严军鼓着劲: “严医生,加油!加油,严医生!” 听着在水中奋战已久的钟震山这激励人心的鼓动声,严军心里热腾腾的,浑身焕发出一阵奇异的力量,好不容易地将独木船从漩涡里拉了出来。 钟震山更加振奋地对严军喊道: “严医生,全速前进!” 严军知道钟震山在水中的时太长了,又经过那几番艰间  苦的搏斗,身体的疲惫程度是可以想像得到的。她拉紧绳索,稳住独木船,对钟震山说道: “钟震山,你快上船,要不你的身体在水中是经不住的!” 周丽倾下身子,把手伸向钟震山,急催道: “钟震山,快,快上船!” 钟震山实在感到又累又乏,不愿与严军和周丽犟嘴犟舌,顺应地把手艰难地伸向周丽。就在他们两只手相触的时候,一个巨浪,噼头盖脑地朝钟震山和周丽的独木船扑打来,把他们又分隔开了。气势汹汹的河水把体力难支的钟震山往下冲去。他的头在水中一沉一沉地时隐时现。突然,一排大浪带着压倒一切的气势,恶狠狠地扑向钟震山;钟震山被推下了那个可怕的陡坡。 “钟震山!” 周丽不忍心看到这骇人的情景,双手朝眼上一捂,失声痛哭地唿喊起来。 第75页 “钟震山!” 严军看不见自己的战友了,急得又是捶胸又是跺脚。一阵揪心撕肺的痛苦伴着难言的悲酸,使她泪流满面,但她极力克制自己,含悲忍泪地一下一下地往回收着绳索。 终于,周丽的独木船被严军拉到了河岸边。 周丽还蒙住脸在哭。严军劝着仍坐在独木船上的周丽: “周丽,快上来。老这样哭也不行,我们一起想办法找到钟震山。” 周丽这才松开手,缓缓从独木船上站起来,轻轻地跨步上岸。她一下扑到严军怀里,泣不成声。好半天,才抽抽嗒搭地说: “严医生,我们,我们一定要找到钟震山。咹?一定一定要找到,找到他。” 严军暗忍住酸苦的感情对自己的冲击,点着头说: “嗯,嗯,一定找到他!” “哪我们该怎么办?”周丽显得又着急又莫可奈何地望着严军,“咹,我们该怎么办呀,严医生?”严军两眼凝视着前面奔腾直下的河水,沿着河边向下走着,以至自己的一只脚泡在水里,踩起一串串水花,也未感觉出来。 周丽看着严军焦思苦索的神态,心里十分怨恨自己此刻一筹莫展,更是痛悔自己最初的行动。 稍顷,严军象拿定了主意似地,筱然把脸转向周丽: “周丽,你立即回去!“ 周丽身子微微向后一倒,睁大了眼睛: “钟震山没找到,我不能回去!” 严军俨然象一个指挥员一样,对自己的决心表现出不可动摇的坚定: “你回去正是为了更有把握找到钟震山。” “是这样吗?” 周丽大眼闪了几闪,这样带着几分希望地  问着严军。 “你回去向耿科长和韩队长报告,要他们派人立即从索南才旦村寨口,顺这条无名河流由下找上来!” “你呢?” “我留下,从这儿往下找。”严军对自己的想法是十分自信的。 “嗯,我立即就回去。” 严军用手又朝回一指道: “把钟震山的衣服捎回去。” “嗯。”周丽循着严军手指的方向,朝回走去。她捡起那件钟震山下水时脱在岸上的军衣,又拾起掉在地上的颗颗钮扣,揣进自己的衣袋里。她掉回头来,发现严军已经迎着风,顺着浪花飞溅的河岸,高一步低一步,水一脚泥一脚地飞快向下跑去。周丽心里受到巨大的鼓舞,眼睛朝岩石狰狞的山岗顶望去,匀了口气,便疾步上山返回小分队驻地去了。 观测场上,韩喜梅他们对索南才旦山天黑前云开雾散现象的观察结束了。珊丹芝玛提供的这个天气现象,在今天又一次得到了证实。 郝志宇今天一天全趴在陆小明他们特意为他垒砌的石板写字檯上,在陆小明的协助下,参考了川西北,青海高原,以至毗连祖国西藏强土的印度、尼泊尔和缅甸的气候对索南才旦山的影响,最后确认:由于索南才旦的复杂地形造成了索南才旦山复杂的气象结构。这种天黑前就那么一个把小时开晴的特殊天气现象,正是由于索南才旦山复杂而又特殊的地形造成的。 现在,郝志宇把自己在陆小明协助下得出的推理判断,向在场的耿维民、韩喜梅和全体气象人员做了详尽的阐述。 大家听了,都觉得见解新颖,道理深刻。韩喜梅用徵询的口吻问耿维民道: “咱们今晚七时向基地发回索南才旦第一份气象报告的计划不变吧?” “你说呢?”耿维民有意反问道。 韩喜梅会意地笑笑,决断地说: “我看完全可以按原计划执行,向基地发报!” “我完全同意!”耿维民笑微微地说,有咱们大家几天来“  的实际观察,有咱们老郝同志的理论做依据,又有你这位队长下决心,咱们今晚七点准时向基地发回第一份气象报告!” 郝志宇听了这番话,内心深受感动。这位老红军、小分队的掌舵人,对自己的劳动给予了如此热情和充分的肯定。 他感到自己的知识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信任和尊重。他对耿维民说道: “老耿,我还有一点建议。” “说给大家听听。”耿维民热情地鼓励他道。 郝志宇情绪激昂地说: “我觉得咱们还有必要到索南才旦山实地进行一番调查。” “索南才旦山在雪线以上,咱们没有充分准备,又不识路,我看眼下怕是有些困难。”申光说道。 郝志宇觉得申光对困难的估计是对的,便想了想说: “上不了山,我们先到山脚下看看也好。” “我们党支部再研究一下吧!”耿维民高兴地望着闪着红光异彩的郝志宇,一转脸,又精神振奋地对韩喜梅说道,“你立即起草电报稿,七点准时向基地发报!” “是!”韩喜梅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严医生他们上山採药怎么还不回来呢?”陆小明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不免忧心地说,“他们别上了山就忘了下山。” “耿科长!耿科长!” 第76页 正说间,周丽边唿喊边跌跌撞撞地向观测场跑来。 陆小明只见周丽一人回来,就关切地问道: “周丽,严医生和钟震山呢?” 周丽从河边飞奔上山,又从山顶飞奔下山,下山后一径飞奔回来。她从来没有一口气不停地长跑过。现在一见到大家,她竟累得唿唿喘喘地说不出话来,心脏“怦怦怦”地跳得快失去了节奏。她刚从快速奔跑中缓下脚步,还未站稳就感到眼睛一阵发黑,一头就要往地下倒去。 幸亏韩喜梅眼疾手快,拦腰将她扶在自己手臂上。周丽由于心胜负荷过重,突然停下所造成的暂时性脑贫血,导致头昏目眩。但很快就又恢復过来。她一睁开眼,就急切地喊道: “快去救钟震山!” 她冒出的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把大家都弄懵了。耿维民说道: “周丽,别急,慢慢说,钟震山出什么事了?” “钟震山,他叫河水沖走了!”周丽急得一边跺脚,一边扯着垂在胸前的长辫子。 “上山採药,怎么会叫河水沖走呢?”陆小明惊讶不已地瞅着周丽。 “这这”周丽垂下头,低声地说,“全怪我呀!” “现在救人要紧。周丽,严医生呢?”耿维民态度宽和地问道。 “严医生在找钟震山。”周丽把严军交代的寻找方案对耿维民说过后,一把捉住耿维民的手,孩子般摇着,央求着,“耿科长,可一定要找到他呵!” 耿维民双目凝然不动,嘴唇紧闭着,对周丽默然无声地点了点头。 这些和钟震山心连着心的战友们,纷纷向耿维民要求道: “七点钟要向基地发报,少了他不行,让我把钟震山找回来吧!” “还是我去吧!” “耿科长,就让我去吧!” 人们一个个气宇轩昂地站到耿维民面前。其实,耿维民心里人选已定。他果断地说: “现在谁也别争。我点到谁,谁就跟我走!” 大家眼巴巴地盯着耿维民,为救战友钟震山,谁都希望自己能幸运地被耿维民点上。 耿维民大声喊道: “林青云!” “到!” 林青云大步走到耿维民面前。 耿维民说:“你和我骑上马,按严医生说的寻找方案进行。快牵马去,立即出发!” “是!” 林青云转身便朝帐篷后的马厩奔去,很快,牵来了红红和青青。 耿维民和林青云动作熟练地跨上马背,一夹腿,得得得的马蹄声很快消失在远方的夜色里。 索南才旦完全被黑暗吞噬尽了。 小分队驻地的三顶帐篷,除左边耿维民和钟震山那顶外,都亮起了灯光,听不到人们说话的声音,显出一种异常的安谧、宁静。 在中间那顶女同志的帐篷里,风雨灯下,周丽独坐在地铺上。她象正害着一场致命的大病一样,面容显得特别憔悴,平滑光洁的前额骤然间挤出几根细细的皱纹,两眼茫然若失地盯着钟震山的军衣。过一阵,她从枕下摸出严军作为传家宝和珍贵礼物送给她的针线包,取出针线来,要给钟震山缝缀钮扣。 她迎亮穿好线,把针别在自己胸前的衣襟上,然后拿过钟震山的军衣,翻到掉扣的衣边,搁在膝盖上,又从自己衣袋里掏出钮扣,在掉扣的线脚上比来比去。有生以来,年轻的周丽姑娘还是头一回使针线呵! 她一针一线地缝着,她的动作是缓慢的,甚至显得迟钝和笨拙。她的思想就跟这来回引动的针线一样,难以安稳,忽儿想着独木船上的险景,忽儿又惦着钟震山的安危。激流大浪把钟震山冲到哪里去了呢?为救自己,他把体力已经耗费得差不多了,还能支持得住吗?她实在不敢再深思细想下去。周丽就这样两手木木地缝着,神情恍惚,思绪不定。 一排钮扣缝缀好了。这时,外面起风了,掀动着帐篷的门帘,发出嘭嘭嘭的响声。周丽心情沉重地走出帐篷,一阵寒意十足的晚风迎面袭来,她的身子不禁颤缩了一下。天气变得这么冷,钟震山不知找到没有?她把钟震山的衣服紧紧搂在怀中,她的目光在无边的黑暗中探望着,她的心在为钟震山担忧着。 忽然,她听见右边那顶帐篷里发出一阵好似争论的声音。于是,她怔忡不宁地朝右边走去。 帐篷里,人们正高一言低一语地嚷嚷着。 郝志宇看看表,焦急不安地说: “还有半个小时就七点了!” 人们一听,无不震惊。时间呵,有时人们巴不得你走得快些,越快越好;有时人们又巴不得你走得慢些,越慢越称心。此时此刻,人们真恨不得把你死死拴住,不让你再向前多走一秒,多走一分。因为呵,因为人们满怀惦挂的钟震山还没有归来呵! “钟震山要回不来可就误事了。”申光说。 “谁晓得耿科长、严医生他们找到他没有?”许峰说。 “钟震山现在到底是个啥情景呢!他要真的”陆小明的话说得令人心酸,人们的感情被一种莫名的痛苦攫住了,帐篷里顿时出现了一种可怕的寂静。 稍顷,韩喜梅声音低沉地说: 第77页 “他是为了周丽呀!” 周丽在门外听着人们的每一言每一语,深为一种无限后悔的心情煎熬着,特别听了韩喜梅这句话,一下子把她的感情推到了不可按捺的地步,“哇”一声冲进门里,出现在人们面前,闪着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 “队长,我,都怪我呀!”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严军、耿维民和林青云的声音: “钟震山回来了!” 接着,门帘一撩,忽啦啦相继拥进几个人来。走在最头前的是大家一心悬念的钟震山。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到钟震山身上。他的脸上露出人们平常很难见得到的十分明显的倦容。不难看出,这个从来不知苦和累的钢铁战士,今天经歷了常人难以想像的艰险与困苦。他嗓音沙哑地问韩喜梅: “队长,我没误时间吧?” 韩喜梅看看表,无比兴奋地说: “好同志,你提前十分钟赶回来了!” 严军带着后怕的心情说道: “他幸好抓住一根从上游漂下来的木头。” 耿维民接着说: “我们在下游发现了他,林青云跳下水截住那根木头,把他带上岸来了。” 钟震山重重地吐了口气: “总算没误时间。队长,我开机去,立即向基地发回咱们小分队来索南才旦的第一份气象报告!” 钟震山刚走出门几步,周丽就追上来,把衣服披到他身上,关切地问道: “钟震山,冷吗?” 钟震山拍拍披在身上的衣服: “披上这,能冷吗?” 周丽担忧地又问: “伤着身子没有?” 钟震山憨憨地笑了笑 “没啥,就是多喝了点水。嘿,这辈子我算是解了个大渴,往后再渴也不用喝水了。” “瞧你,说得有多轻松!” 夜色中,周丽轻轻地说着,发出了痛苦、压抑的啜泣声。 第十一章 小分队党支部经过研究,同意了郝志宇关  于到索南才旦山谷进行实地观测的建议。 一个小小的建议得到党支部的批准,这在  常人看来,也许是十分平常的事情,但却引起了郝志宇精神的振奋和心灵的激动。人生中多少悲欢哀乐的情绪,有如阴晴冷暖的天气,十分敏感地出现在这个气象学家的脑海中。 郝志宇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就在气象科学  界初露头角,显示出了非凡的智慧和惊人的才华。一九四一年,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了太平洋战争。国民党政府公开声言,为了内地留香港各界知名人士的安全,决定派专机把他们接运回大陆。为此,特聘请郝志宇做气象顾问,确保专机的飞行安全。他出于一片爱国热情,欣然受聘,为专机飞行提供了准确无误的气象资料。他为自己能给抗战尽献心力而感到自慰。 但他万万没有料到,这是一个天大的骗局。专机居然置留港各界知名人士于不顾,只接回了四大家族之一的孔祥熙的老婆宋蔼玲和孔二小姐,外加大小洋狗各二只,以及孔家的大批行李和财物。这件卑鄙的歷史丑闻,一经传出,立即激起了西南后方各地群众的强烈不满,纷纷上街游行示威,表示对蒋、宋、孔、陈四大家族的憎恨情绪。郝志宇感到祖国天地间的大气都受到了污染一样,更是愤懑不已。他气得发抖的双手将那份烫金的聘书撕了个粉碎。这件事震动了他一个气象学家的头脑;损伤了他一个气象学家的自尊心。他感到自己的知识受到了欺骗,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一个负罪之人。他发现自己的眼睛只适宜观察天气,而不适宜观察政治。从此,他发誓不再过问政治,只想一心埋头当一个纯粹而又纯粹的学者。他隐居到了芙蓉花盛开的芙蓉城。但是他没有心思也没有时间去观赏美丽娇艷的芙蓉花。他大部分时间把自己关在研究室里。他写过不少与那些外国人控制的上海徐家汇气象台、香港气象台唱对台戏的、被认为是别张一军的气象论文。这些论文虽然遭到卖国求荣的国民党政府的冷视、不予理睬;但他们又不得不承认他的见解是新鲜、独到而又正确的。在那阴霾笼罩的苍穹下,他看不到光明。他感到压抑、窒息。苦恼、烦闷、焦躁的情绪在他心中日復日、年復年地增长着。他多么希望有天翻地覆的那么一天呵,让光明代替黑暗,让科学能长上翅膀,在广阔无垠的天宇里自由飞翔! 谁曾想,他这种人生最大的希望和强烈的追求,居然在他的心灵濒于绝望,生命濒于死亡的关头,十分意外地得到了实现和满足。解放军挽救了他的生命,挽救了他的知识,使他那尚未完全死去的雄心象余烬復燃的火焰一样,又变得旺盛起来。水流归海,叶落归根。他感到自己的生命这才从虚无缥缈的奇思幻想中回到了结结实实的大地。他恨不得自己象旋风一样,让自己的生命不要有停息的时候。 今天一大早,他与陆小明同骑着红红,韩喜梅单骑着青青,三个一行到索南才旦山谷饱尝了眼福。他们细观大自然千变万化的风云,寻觅大自然变幻留在那儿的一花一木、一草一石身上的痕迹。郝志宇睁着两只如饥似渴的眼睛,在索南与才旦二峰间来回不停地扫寻着。珊丹芝玛讲述的那个索南与才旦的故事在他的头脑中栩栩如生地復活起来了。无情的云雾遮断了这一对钟情相爱的男女青年的视线。山阵风  阵,山谷低吟。好似索南与才旦咫尺天涯难相见而发出的如怨如诉的哀哭声。从两山中东一股西一股滴淌下来的涓涓细流,叮叮咚咚地汇入山谷,成了索南才旦河的源头。它多象是这对情人的泪泉呵。越往山谷里走,越感到冷风扑面,寒气袭人,仿佛进入了幽深而不可知的境地。当天黑前云开雾散那宝贵的时光,山谷便出现了鲜明的色彩和绮丽的景色,使人顿时心旷神怡,眼目一新,仿佛进入了光辉灿烂的境地。他们一个个都惊喜过望地东指指,西点点,两只眼睛都感到不够用了。在冉冉西沉的夕阳的照映下,谷底两岸及山脚上下,长着一堆堆的野草,一丛丛的藤条和矮树。东一簇,西一团尚未完全凋谢的野花,以鲜艷夺目的光彩点缀在这些金灿灿的野草野木之间,把山谷装饰得美丽迷人。而过了半山腰,两峰象砍了一刀似的一线齐。由此而上,映入人们眼帘的除了寒冰,便是冷雪,反射着一道道刺激得人直淌眼泪的寒光。当他们的目光最后够到峰顶时,都无不为之心神一动,感慨油然而起。唉,索南、才旦,真是一对令人怜悯的苦人儿呵!他们几乎是手相及、脸相贴了,却又偏偏隔着一线天,怎不叫他们相思心更切,相思泪更多呢。郝志宇细緻入微地观察着。忽然,他喜出望外地在才旦峰山脚旁的一块偌大的岩石边,发现了一棵已经腐烂的杜鹃树上长着一种伞状、在夕阳下闪光发亮的东西,他抱着猎奇的心理,就往上爬去。不料哗啦啦一阵响,由于踩塌了一块风化石,使他顺坡滑倒。当他站起来又要向上爬时,右脚却不听使唤,迈不开步了。韩喜梅、陆小明急忙过来问他是怎么回事?当郝志宇举起右手向上指去时,一阵云雾流水似地漫涌过来,那种闪光发亮的东西便再也见不到了。暮色降临了。韩喜梅、陆小明扶郝志宇上马往回赶路。等他们到达住地时,天已大黑大黑啦。 第78页 整整睡了一夜,郝志宇的右脚也不见好。第二天,韩喜梅带着人马又进山观察去了。郝志宇感到奇怪,为什么没有带陆小明进山?他坐在地铺上问道: “小明,你怎么没跟韩队长进山?” 陆小明说:“叫林青云和许峰把咱俩给顶了。” 郝志宇似乎有所领悟地问。 ” “谁这样安排的? 陆小明说:“耿科长。” “是老耿呀,他太不应该了!” “有什么不应该的。”正这时,耿维民端着一盆热腾腾的水走进了帐篷。 郝志宇一见耿维民,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老耿,把我拴住就够了,不该把小明留下来‘监视’我呀,我能够走!” 为了证实自己说的不是假话,郝志宇故意把右脚朝前一迈。哪知右脚不给他争气,疼得他站不稳当,身子摇摇欲倒。陆小明眼急手快,忙上前伸手扶住他: “不要我‘监视’能行吗?”陆小明诙谐地说。 “你这个科学家怎么对待自己的伤就少了科学性呢?”耿维民把手中的一盆热水放到了郝志宇的脚边。 郝志宇十分尴尬地苦笑了一下,拍拍自己的腿,怨气十足地说: “真是不中用呵。自己进不了山,还得拖累一个人!” 耿维民感情诚挚地安抚他道: “老郝,你不应该这样想。你跟老天爷打了大半辈子交道,今天统一祖国的斗争需要你,将来咱们搞社会主义建设也需要你。来日方长嘛,不要着急。 在旧中国,郝志宇听到的是冷嘲热讽,看的是冷若冰到  霜的脸孔。今天,站在自己面前,亲切地凝视着自己的,是一位从枪林弹雨里为人民打江山闯过来的老红军。 他说:“老耿,你对我和我的工作的认识,远远超过了我对我自己的认识。” “应该这样认识。因为你愿意为祖国、为人民服务,祖国和人民也需要你。”耿维民热情地说着,按他坐下“快把腿放到热水里烫烫,消消肿。” 郝志宇把右脚放进热水里,浑身感到暖融融的。 早饭后,严军又来给他看过一回脚,服了些消肿除淤的药物。他试着走了几步,感到受伤的右脚好多了,只是还不能活动自如。虽然,耿维民、严军都再三提醒他多休息休息,他却怎么也安不下心来。陆小明简直象个“坐探”似的,一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一双忽闪闪的大眼睛,始终不倦地“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这使郝志宇伤透了脑筋。他觉得自己失去了自由,他佯装不快地对陆小明生气道: “小明,你再这样‘监视’我,我可要提抗议了!” 陆小明赶忙向他发表声明道: “老郝,我这可不是监视。按耿科长的吩咐,帮你办一些行动不便的事。” 说起这,郝志宇心里就感到热乎乎的。早晨的洗脸水是陆小明打来的,吃的饭是陆小明送来的,喝的水也是陆小明端来的。自己呢,简直成了个坐享其成的废物。此刻听陆小明这么一说,便借题发挥道: “小明,我还有件行动不便的事求你帮忙办一办行吗?” 陆小明明确自己现在的责任,忙说道: “老郝,你快说吧。” 郝志宇朝门外一指道: “怎样,帮忙到观测场看一看今天的风向、风力、温度、湿度。” “这个”陆小明有点犯疑地挠着脑袋。因为他已经摸熟了郝志宇的习惯,每天早晨起来,总要亲自去观察这一切,然后记在自己的蓝皮本上。陆小明想到了这一点,早饭前就主动把这些数据从观测场抄来一份递给了他。当时,他还夸陆小明是个机灵鬼,想得真周到!这才不过两小时,怎么又要这些数据了呢?他疑惑地问道: “饭前不是去观测过吗?” “这可是饭后了。”郝志宇故作惊讶地说,“气象万千,变化无穷嘛,是应该勤观察着一点儿。小明,快去吧!” 这一说,陆小明只好应承下来,转身到观测场去了。 陆小明一走,郝志宇便歪着脚走到自己那张别有风味的石头写字檯前,一手撑着冰凉的石板,一手打开搁在上面的资料箱,取出蓝皮本来。他翻开蓝色的封皮,扉页上醒目地用钢笔书写着几个大字:索南才旦气象记录。 多年来,他已经习惯做这样看来十分繁琐的、重复来重复去的记录了。他从不吝惜自己的时间、汗水、心血和力气,严格地要求自己不要有挂一漏万,失之粗疏的时候。他不论在哪里,他每天必不可少地要记录下当地当天的天气阴晴、风力级别、气温高低、湿度大小。这种长期的坚持不懈的磨练,使他成了一个对大自然风云变幻十分敏感的人。当人们到公园里品花赏木,观水看鱼的时候,他却带着研究的眼神,追逐气候变化的蛛丝马迹,观察气候对植物枯荣、动物兴衰的影响。在他的记录本上,记录着一年四季的万千景象,哪一天冰雪消融,哪一天桃花吐蕾,哪一天李花初放,哪一天紫丁香开完最后一朵花,哪一天柳絮飞花,哪一天燕子垒巢,哪一天杜鹃初啼,哪一天青蛙鼓譟,哪一天大雁北去。为了使自己获得更广泛的知识,他不仅收集翻阅了不少国内外名家的气象学术论文,同时,还培养了他对古典诗词的爱好。不过,那绝不是为了单一的欣赏,更不是为了茶余酒后的消遣。翻开他累积的厚厚的一摞子蓝皮记录本,可以看到唐代诗人杜甫“南京犀浦道,四月黄梅雨”的诗句,也可以看到宋代诗人苏轼“三时已断黄梅雨,万里初来棹舶风”的诗句。这些古代诗人的诗句,在他心目中已成了不可多得的研究气候的可贵资料。他从这些写景的诗句里,推测我国古代的气候,同现在作比较,得知气候变化的情况。这些诗句,在他的一些论文里,常常被引用,给他的论文增添了不少典雅的文采和诱人的魅力。 第79页 今天,他的心更是闲静不下来。他费了一番心思,总算把那个一片好心的耿维民安在自己身边的“钉子”起走了。 陆小明就是再回来也无关紧要了,反正摊子铺开,要收摊嘛,就由不得他啦。 就这样,郝志宇在这张石头写字檯前一坐就是一天。当然,陆小明没少于涉过他,可又能把他这个倔强出奇的老头子怎么样呢? 他象一个胜利归来的探险家,怀着极大的兴趣追索着昨天的经歷,循着自己的思路,记录下索南才旦山谷的种种气象特徵。当他合上本子的时候,又为自己没有能取到那种生长在腐烂的杜鹃树上的在夕阳照映下闪光发亮的东西而遗憾起来。他接连不断地低声嘆息道:“美中不足,美中不足呵!” 他把希望寄托在今天,寄托在韩喜梅他们身上。 天暗下来了。他望着临窗的暮霭,忽又想起一件心事。那天晚上向基地发出了第一份天气报告。基地当时未置可否。昨晚联络中也只字未提及此事。他认真仔细地推敲过,觉得那份天气报告是有根有据的。虽然写得简要,但对天黑前那一小时左右的云开雾散的规律却表述得十分明确、清楚。既有珊丹芝玛提供的现象,也有我们观察的结果和理论上的解释,完全是可以信得过的。基地为什么不表态呢? 郝志宇又陷入了惆怅莫解的境地。他站起身,决意要去钟震山那儿看看,打听打听基地今天有没有个明确的答覆。他不用担心会有谁来制止自己的行动,那个扣得紧的耿维民跟严军、周丽她们去珊丹芝玛家了;那个陆小明莫可奈何,对自己早放宽了尺度。于是,他试着一步一歪,一步一咬牙地朝门外慢慢腾腾地挪动着。 那份天气报告基地没有做出答覆,小分队的人们,没有一个不心焦的。 在紧靠左边的那顶帐篷里,风雨灯的红光正照耀着坐在收发报机旁的钟震山。无论是从观测场回来的陆小明,还是拐着受伤的腿来到的郝志宇,向他打听关于基地有没有回电錶态,他都一声不吭。看着这大冷天额上冒汗的钟震山,他们便知道他心里难受,也就不好再多问下去了。 这时,风尘僕僕的韩喜梅、林青云、许峰从索南才旦山谷回来了。他们一进来,照例显得性急地问钟震山: “基地来电了吗?” 钟震山摇摇头,再也憋不住地问韩喜梅: “队长,照这样,咱们的飞机什么时候才能飞过索南才旦山呀?” 这正是韩喜梅的心病呵。这几天,没有得到基地的答覆,她心里想法很多,以至有点怀疑掌握的这个天气规律对试飞到底有什么价值了。试想想,我们的空军刚刚组建,技术力量十分有限。高虹可以说是全基地出类拔萃的飞行员,但也只飞过昼简和昼復两种气象。天黑前那一个小时的云开雾散,简直是太不够用了。从基地起飞,不等飞到这儿,索南才旦山又该被云雾锁起来了;就算卡分卡秒飞到时刚好云开雾散,等飞过索南才旦山空投完再返航时,天也黑尽了。我们的技术力量还不胜任夜间飞行呵!但是,这儿特殊的地理结构所形成的这种特殊的气象结构有什么办法能改变得了呢。要想大白天有开晴的时候,按珊丹芝玛讲的,那就得等来年春天了。等,这可是叫人说不出口,想起来就揪心的字眼啊!也许,就在这个时候,地面向西行进的队伍里,有多少双战友急切渴望的眼睛在仰望着天空,在盼着自己的飞机飞来呵!她懂得钟震山的感情,但她无法回答钟震山的问题。她只能用连自己也觉得缺少力量的话安慰钟震山说: “别急,咱们还是再等等吧!” 韩喜梅话音刚落,从珊丹芝玛家刚刚回来的耿维民、严军和周丽也过来了。一进帐篷,他们就看见钟震山瞪着一双着火似的大眼,听见他发出雷鸣般的声音: “再等等,西藏什么时候才能和平解放呵?” 韩喜梅接上钟震山的话说道:“我们空中这份力量要能使上,地面部队就会大踏步向西挺进。向拉萨逼近一步,对西藏地方政府中那些幻想独立的分裂主义分子的军事压力就会加大一分。”说到这里,她停了停,从挎包里取出两块巴掌大的带着斑斑锈点的铝片来,朝上举了举,“从这个意义上来一个全天候的飞行员,应飞四种气候,即昼间简单和昼间复杂,夜间简单和夜间复杂气象。 说,我们的工作也是在创造世界纪录!” 耿维民凑近一步问道: “小梅,你手上拿的是啥?” “飞机残骇!” 大家感到意外地把惊奇的目光集中到了韩喜梅摊在手心的碎片上。 耿维民又问道: “是今天进山捡到的吗?” “嗯。”韩喜梅点点头。 陆小明为好奇心所驱使,上前抓过碎片,看了又看,突然有所发现地嚷叫起来: “这两个碎片上都有外国字呀!” 郝志宇略显歪跛地走到陆小明面前,要过碎片,说: “给我看看。” 陆小明问道:“都是哪个国家的字呀?曲里拐弯的!” 郝志宇把碎片送到灯光亮处,用考究的眼神看了一阵,举起一个说: “这个碎片上刻的是u·s·a,它是美国飞机的残骇。”。 第80页 人们面面相觑,轻声地议论着: “哦,是美国货!” 陆小明指着另一个碎片,问道: “那是哪个国家的呢?” 郝志宇把两个碎片举起来,碰了碰,用嘲弄的口吻说道: “它俩是一对双!ennd,这是英国飞机的残骇。”立时,帐篷里爆发出一阵揶揄的笑声,十分开心地嚷嚷起来: “哈哈,一对双,一样的下场!’ “一对难兄难弟,都碰到索南才旦山了!” 韩喜梅很快想起肖政委给自己看过的那份中美航空公司的可悲的记录,说道: “难怪他们惊唿西藏高原是空中禁区!” 钟震山大气磅礴地说: “禁得了它们,禁不了我们。我们就是要争这口气,非创这个世界记录不可!” 郝志宇瞅着托在自己手里的美英两个帝国主义的飞机碎片,听着人们这铿锵有力的声音,他的情绪也受到了很大的鼓舞。他神情庄重,语气坚定地说: “这个世界记录,我们一定能创造!” 耿维民说:“突破空中禁区,创造世界记录,关键在我们这里,看我们提供的气象情况准确不准确。” 郝志宇说:“没有走过的路,咱不敢说它有弯没弯;没来索南才旦之前,咱不敢对这儿的天气妄加评说。前几天发到基地的第一份气象报告,我可以担保是准确的。”随即,郝志宇又皱起了眉头,自言自语地问着自己,“可基地为什么不答覆我们呢?” 韩喜梅说道: “基地不表态,可这儿的怪事倒不少!” 人们的神情变得紧张起来。耿维民问道    “出什么事了?” 韩喜梅对站在林青云身边的许峰说: “许峰,快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许峰把一个黑乎乎的、乍看象显微镜一样的物体交给韩喜梅。韩喜梅指点着说道: “这上面也有外国字。” 人们伸头探脑地挤到韩喜梅身边,想要看看她手里拿的到底是什么货色。韩喜梅将这个显微镜似的物体递给郝志宇,请他鑑别。 宇细细地端详着。当目光移到那排外国字上时,他不由得惊得目瞪口呆,很快又闭土眼睛,象是沉入一种耗神费心的回忆中一样。他的身子也象有些站不住似的,歪了歪,忙扶住钟震山装电台的木箱。 陆小明忙关心地问道: “老郝,是腿站不住了吧?” 郝志宇仍然闭着双目,轻轻地摇了摇头。 人们无不惊讶,弄不清郝志宇的情绪为什么变得这样快。刚才还谈吐风趣,怎么一接过这个显微镜似的物体就突然哑口无言,陷入沉思了呢? 耿维民也感到茫然莫解地问道: “老郝,是哪里不舒服吗?” 郝志宇慢慢睁开眼,但仍然用无声的摇头代替他的回答。 郝志宇从眼睛闭上到睁开,这只不过是分把钟的短暂时光,但他却象经歷了一场噩梦似的。就是这排外国字,搅乱了他的思想,使他的感情变得复杂起来。他的心被一种莫名的痛楚折磨着,他的背嵴骨上也嗖嗖地冒出一层冷汗。他指点着手中的物体问韩喜梅道: “这玩艺儿是从哪儿弄来的?” 韩喜梅介绍道:“就在云开雾散那阵,索南、才旦二峰间飘来一个气球。许峰开枪把它打爆炸了。这玩艺儿就是吊在气球下面的。” “卑鄙!”郝志宇用劲地攥住手中的物体,好象要把它捏碎才解恨似的。他愤愤然地骂道,“真卑鄙呀!” “这到底是啥?”陆小明问道。 郝志宇说:“这玩艺儿是侦察天气的仪器。它可以通过无线电把接受到的天气实况,随时发回去。” 耿维民费思费解地自语着: “这个气球是从哪儿飘来的呢?” 郝志宇气得颤微微的,用手连连点着那上面的外国字,一字一顿地说: “这个气球是pb气象公司的!” “pb气象公司?” 耿维民、韩喜梅、严军都同时惊奇地问着。他们觉得这个名字在哪里听到过。沉默片刻,韩喜梅最先从自己的记忆中理出了头绪,说道: “pb,老郝,这不正是去年国民党特务要把你绑架去的那个pb气象公司吗?” “是的,正是那个pb气象公司。”郝志宇心有余悸地说:“一年前,国民党特务用金钱和美女引诱我到这个外国的pb气象公司去做气象研究。我不愿离开自己的祖国。他们就朝我鼻孔喷雾状麻醉剂,使我昏死过去,强行把我塞进麻袋,装上飞机。”说到这里,他又用庆幸的目光注视着曾经救过他的钟震山、耿维民、严军和韩喜梅,“幸亏你们赶来挽救了我,否则,我就不会象今天这样在自己祖国的大地上工作了。” 钟震山说:“pb原来干的是这个买卖!” 陆小明说:“目标也是对着咱们西藏的呀!” “这是盗窃我国西藏地区气象情报的间谍活动!”郝志宇气愤地咬紧了牙关  “没想到,pb气象公司也是枉费心机,气球的命运也不比当年美英帝国主义飞机的命运强多少!”陆小明打趣地说道。 第81页 韩喜梅对钟震山说: “钟震山,立即把pb的阴谋活动报告基地!” “是!”钟震山象接到了庄严的命令一样,立即戴上耳机。 钟震山敲动电键,把今天发现的这个异乎寻常的新情况,向基地做了报告。很快,基地也向小分队发来了一份情况通报。钟震山马上把电码译出来,交给了韩喜梅。 韩喜梅接过电报,通阅一遍后,对耿维民说到: “现在,不光pb暗里下手放气球过来侦察西藏的天气,而且pb的政府也不再装人了,就西藏问题接连三次跳出来说话,照会咱们政府。” “三次照会!”耿维民竖起一根指头问道,“第一次照会是什么时候?” “十月二十一日。” “十月二十一日,这不是我军取得昌都战役胜利后的第三天嘛。看来pb的政府心慌了!”耿维民又竖起一根指头,“第二次呢?” “十月二十八日。” “挺勤的呵,一个星期一个照会。咱们向西藏进军,看把pb的政府急成啥样子了。”耿维民三根指头并在一起,“第三次呢?” “十一月一日。” 耿维民沉吟片刻,说道: “看吧,十来天的时间,pb的政府就向咱们政府发了三次照会,这说明我们进军西藏的行动戳到了他们的疼处。 快念给大家听听,看看它们的照会都胡诌了些啥?” 郝志宇对pb的间谍行为本来就十分气愤,现在,一听说它的政府又通过外交途径一而再,再而三地发来照会,就更加义愤填膺了。他言词辛辣地说: “pb小偷小摸的手叫咱们逮住了,咱们再看看它的政府是如何登台表演的吧!” 韩喜梅念着情况通报: “这个国家的政府照会中国政府说:‘中国政府之侵入西藏,不得不被认为是可悲嘆的,’‘是没有理由’的。” 韩喜梅念到这里,人们的情绪被激怒了。 钟震山说:“我们解放自己的领土西藏叫入侵,是没有理由的,真他妈的混帐。它也不撒泡尿照照,害臊不害臊!” “他害个屁的臊!”陆小明说,“它还悲嘆呢。”“哼!”钟震山嗤之以鼻地说,“背炭(悲嘆)便宜了它龟儿子的,叫它背火玩吧,总有一天会自焚的。” 帐篷里爆发出一阵闹笑。 “下面还有呢。”韩喜梅压压手,示意大家静下来,接着往下听。 陆小明有些不耐烦地说: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再说它也没个正经词儿。” 周丽头一回经遇这种满天风雨似的复杂斗争。她的思想感情随着人们激昂愤怒的情绪,如同大海的波涛一样,在起伏翻腾着。想起这些日子为自己苦苦思索和耗费心血的情景,实在寡味极了。她那颗成天为自己忧患不宁的心,开始为国家和民族的命运担忧起来。在这场保卫祖国领土完整和国家主权的斗争面前,她怀着捲入斗争激流和经受严峻考验的决心,终于从近日来的沉默中冲出来,无比严肃激动地大声疾唿道: “实在是太气人了,我们不能容忍这种无耻的诽谤和污衊!” “听着吧,气人的还在后面呢。”韩喜梅接着往下念道: “还说我们进军西藏‘是最为惊异和遗憾的,。” “遗憾?”陆小明嘲讽道,“让它流汗去吧!” “对,让它流汗去吧!”人们也笑嚷不绝地说。 等人们笑够了,韩喜梅瞟一眼电报稿,又说道: “pb的政府还有话哩。说我们进驻自己的领土西藏,‘将使对中国不友好的那些国家在这一国际事务紧急和微妙的关头,有藉口来进行反华宣传,;在联合国恢復中国代表权的问题上‘将会引起严重后果,并将使那些反对人民政府参加联合国和安全理事会的国家获得有力的支持’;‘会使中国的地位在全世界人士心目中产生偏见’;会使中央人民政府同西藏地方政府的‘和平谈判就难于与此同时进行’;将不‘符合中国或和平的利益;已经大大地增加了世界的紧张形势和导向大战的趋势,。” 耿维民愤慨地说: “不让参加联合国又能把我们咋样呢?我们照样解放西藏,照样建设新中国!” “帽子不小呀,说咱们解放西藏大大地增加了世界的紧张形势和导致大战的趋势。”陆小明比划了个戴帽子的手势。 说,“可惜呀,咱们没有这么大的福气戴这么大的帽子。” “这种大帽子只能吓倒那些神经衰弱的人。”严军接着陆小明的话茬说道:“咱们可比健康人还健康。” “这完全是讹诈!”郝志宇一脸正色地说,“是道道地地的讹诈!” “它瞎眼了,也不看看我们是什么人。”钟震山拍的胸脯咚咚响,慷慨激昂地说,“我们是中国人,是站起来了的中国人!我们不吃它那一套!” “对,咱们不吃它那一套!”韩喜梅把电报稿举起来,兴奋的神色代替了满脸的怒气,“咱们中国政府答覆它的照会了!” 第82页 人们立即停止了喧嚷,一双双炯炯闪亮的眼睛齐刷刷地聚集到了韩喜梅脸上。 陆小明怕韩喜梅看不清,将风雨灯的灯芯向上捻了捻。明亮的灯光照着一张张严峻肃穆的面孔,整个帐篷里显得格外寂静,只有韩喜梅凝重庄严的声音在格外响亮地震盪着: “我国政府在答覆他们的照会中指出,人民解放军进军西藏是行使国家主权,西藏问题是中国的内政,任何外国的干涉都是不允许的。这个问题跟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联合国的代表权问题,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件事;如果那些对中国不友好的国家竟然利用联合国的代表权问题威胁中国不得在自己的领土上行使主权,那只是再一次表示这些国家对中国的敌对态度罢了。” 咱们中国政府庄严的声音,表达了身居西藏高原的战士们的心愿。韩喜梅刚一念罢,人们立即鼓起掌来,尽情地唿喊起来: “坚决支持政府的照会!” “坚决反对外来干涉!” “西藏一定要回到祖国怀抱!” 这气壮山河的口号,象陡然喷出地层的岩浆,是那么炽热激昂,雄浑有力,迴旋、震盪在西藏高原的天宇间,抒发着战士们心底里对祖国最忠贞的爱和对外来干涉者最强烈的恨。 现实的斗争以它严峻的主题,生动的内容,深刻地教育着年轻的女文工队员周丽。但是,有一点使她非常费解。她现在又恢復了她那好奇的特点,眨巴着又开始显得会说话的大眼睛,问道: “同志们,有个问题我想不通。我看过一本外国人写的游记,把西藏说成是一个冰雪和石头结构成的不毛之地,那它们为什么还明里暗里地想侵占咱们的西藏呢?” “它们制造谎言是为了掩饰他们的扩张野心。”韩喜梅一针见血地指出。 “正因为西藏是块肥肉,他们才馋得垂涎三尺呢。”耿维民说。 严军是个医生,她用一个医生的眼光所观察到的事实,雄辩地证实道: “西藏是个富饶的地方,光草药、虫药就无计其数,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药物之乡。” 这点周丽十分贊同,声音朗朗地说: “我们为给金珠阿妈治眼病就採到了还魂藤嘛!” “採到还魂藤有什么稀奇的。”林青云从挎包里取出一个用宽大的树叶包起来的东西,托在手上,不肯打开,故意卖着关子说,“嘿,看我们今天採到的是啥?” 陆小明漫不经心地说: “树叶子能包着什么稀奇的东西!” “俗话说:‘稻草盖珍珠嘛!’”林青云更加玄乎地说,“不用树叶包,就会跑灵气!” 钟震山催他道:“林青云,别打哈哈了,快亮底吧!” 林青云格外留神地打开那片宽大的树叶,把手中那个酱色的呈伞状形的物体移到风雨灯前,这物体一闪一闪地反射着亮光。 郝志宇觉得有些眼熟地问道:“这是在哪里採到的?” 韩喜梅兴沖沖地对他说:“在那棵腐烂的杜鹃树上採到的,正是你昨天看到的那种闪光发亮的东西。”“哦!”郝志宇惊喜万分,连忙要过来,捧在手上,欢欣地细看着,由衷地称赞着,“昨天我看到的正是这个,正是这个,今天由你们采来了。索南才旦山的气候真是特殊,峰顶是终年不化的冰雪,山脚下却长着这种顽强的小生命!” 申光问道:“这是啥呀?” 林青云一摊手:“我也不知道。” 陆小明看了看,显得很懂行地说: “我当是什么宝贝呢?原来是蘑菇。” “蘑菇?”钟震山疑惑地说。 “不象吗?”陆小明说得十分轻巧,“蘑菇不就是撑着一把小伞吗?” “不!”钟震山断然否认道。他从郝志宇手里接过那个伞形的东西,边看边思量着,“长得象蘑菇,但不是蘑菇。” 陆小明逗乐打趣地说:“钟震山,看你那蘑菇劲儿,不是蘑菇倒是啥呢?” 钟震山倏地把大眼朝周丽望去,把手伸向周丽: “把我还你那张图给我。” 周丽正琢磨着,感到这东西和自己那张图上画的很相象,见钟震山两眼冲着她,不觉一愣。她记得,钟震山将在河边捡到的那张图还她的时候,曾风趣地问过她:“周丽同志,离开芙蓉城那天,你所说的秘密是不是这个呀?”她点着头,不再隐讳地将那张图连同内心的秘密全倒了出来,并深感痛悔地要将它撕毁。钟震山阻止她,要她留下,说这样也许对教训的认识会更深刻些。现在,她真不乐意再把那张自己要撕殷的图拿到大家面前现丑。但她发现钟震山的眼神是那么坚决,他的手是那么固执地伸在自己面前,仿佛不得到那张图,他是不会收回去的。于是,她只得怀着深深的愧疚感,并不十分情愿地将那张图取出来递到钟震山的大手上。 钟震山一手拿图,一手托物,左看看,右瞧瞧,反覆对照起来。蓦地,他兴高采烈地叫了起来: “林青云,你们採到宝啦!” 钟震山又两眼欢快地瞅着周丽: “这正是你要找的灵芝草。” 第83页 人们不能不感到意外,不能不感到惊愕。灵芝草,在人们的印象里,它是一种能起死回生,延年益寿,长生不老,万能万灵的神丹妙药。不少人为它倾倒,不少人为未能找到它而引为终生难补的憾事。难道在索南才旦真找到了灵芝草?人们都把将信将疑的目光集中到钟震山所宣布的灵芝草上。 钟震山把灵芝草图和灵芝草同时举起来: “大家快看吧,真是灵芝草!” 严军将图和物两相比较,又用她那种对药特别敏感的鼻子闻了闻,旦惊且喜地说: “是灵芝草!是灵芝草!” 人们心头的怀疑顿然消逝。顷刻间,帐篷里响起人们近似胜利者的那种欣喜若狂的欢唿: “灵芝草!灵芝草!我们找到灵芝草罗!” 耿维民意味深长地对大家说: “咱们祖国的领土西藏,是个好地方呀!它不光有灵芝草,还多着哩!有开发不尽的森林,有挖掘不完的地下宝藏。我们要热爱它,我们要解放它,让它尽快回到祖国的怀抱里来。” 韩喜梅嚮往着未来,动情地说: “等西藏解放后,我们和藏族同胞一起,用我们的双手保卫它,开发它,建设它。到时候,这个世界屋嵴也会跟内地一样,繁荣富强起来。” 钟震山大气凛然地说: “我们现在不容许别人对我国的领土西藏动手动脚,将来也不容许别人动手动脚。谁要动手动脚,我们的枪可不是吃素的!” 陆小明接上钟震山的话说: “谁要动手动脚,我们就突突它!” 耿维民一压手说: “这就叫斩断魔爪!” 人们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钟震山把灵芝草图和灵芝草一起送到周丽面前: “给你吧,你爸爸的神经衰弱准能治好。” 此刻,灵芝草的出现,一点也没有引起周丽欣喜激动的感情。反更使她痛定思痛,心里倍觉难过。她连连摇手,两眼闪着怯懦的光芒: “我不要,我不要!” 钟震山看出了周丽此刻难堪的心情,便不再强求她收下。 他落落大方地对周丽说: “那好,我替你保存起来!” “这” 周丽一怔,不知该说啥好了。她凝望着钟震山热情诚恳的样子,心里翻腾着、旋绞着复杂的感情,既感慨激动,又羞愧内疚,就象打翻了五味瓶。 又过了一阵,钟震山把刚抄收到的一份基地来电送交给韩喜梅。韩喜梅看过电报,喜出望外地对大家说: “同志们,基地党委表扬我们了!” “表扬我们啥啦?”人们性急地问道。 韩喜梅满怀激情地念道: “气象小分队的同志们,你们提供的索南才旦天黑前一小时左右云开雾散的气象规律,党委经过慎重研究,认为很有价值。为了利用这个气象规律,突破空中禁区,开闢西藏航线,党委决定,立即对试飞机组进行夜航突击训练,掌握夜航技术后,即开始试飞。此计划呈报上级,今日已获批准,特告。望你们继续监视索南才旦地区的天气和敌情,望你们再接再厉!” 听完电报,这几天压得人们喘不过气的石头腾地落地了。 钟震山舒眉展目地感嘆道: “嘿,还是基地党委想得周到呀!” 韩喜梅的担心和怀疑一扫而光。而且基地党委的安排、打算也正合她的心意。她接着钟震山的话,满怀期望地说: “是呀,只要试飞机组成了夜老虎,充分利用这个气象规律,试飞一定能成功!” “试飞机组不就是高虹机组吗?”严军用神秘的眼睛瞅着韩喜梅,故意问道。 人们都会意地笑了。韩喜梅满面春风,异常激动,她心里象绽开了迎春的花朵。 第十二章 今天下午,为迎接解放军队长本部的来    访,洛桑活佛特意换上一身平素很少穿的锦缎袈裟,一条朱红色的哈达从左肩斜着披挂下  来,随风飘着,抖响着。从用过午饭,他就一直等候在寺庙门前。 同他一起等候在寺庙门前土平坝上的,还  有那些他早已布置就绪、整齐地排列在两边的皮鼓队和长号队。 洛桑活佛是一个不太注意显露自己锋芒的  人。他平时出寺归庙,总是一应从简,从不讲究排埸,更是从不摆设这些鼓乐。就是有别的活佛来访或土司头人来寺朝拜,他也不张罗这些。自从上次严军向他通报韩喜梅要来拜见他以后,他就一直处于兴奋状态;上午小分队来人告诉他韩喜梅下午到时,他更是欣喜若狂。 他亲自把大经堂所有的酥油灯都点燃了,照得大经堂那些雕梁画柱烁烁生辉。又经过一番良苦用心,终于摆出这空前可观的阵容,以这种鼓乐相迎的礼仪,最隆重、最热烈地欢迎队长本部的光临。 他看到这些拿着鼓捶、扶着长号的喇嘛们,一个个都精神振作地站在两旁,心里很是欢喜。这说明,不光他,就是他这个寺庙的每一个喇嘛对解放军都具有非同一般的感情。 这时,在石阶前负责观望的乔巴,转过身来向他禀报导: “洛桑活佛,解放军队长本部来了。” 第84页 洛桑活佛极目眺望,沿索南才旦河边,走来了两位解放军。他一撩锦缎袈裟,快步穿过土平坝,走到石阶前,在那儿等候着韩喜梅和钟震山的来到。 当韩喜梅和钟震山一前一后登上石阶,乔巴一扬手,立时擂响起一面面沉沉的皮鼓,吹响起一把把没有音阶的瓮声瓮气的长号,古树下的青铜大钟也噹噹当地敲响了。索南才旦寺前,鼓乐喧天,呈现出一派前所未有的庄重热烈的气氛。 在鼓乐声中,韩喜梅首先以来访者的身份向洛桑活佛献上一条杏黄色的哈达。洛桑活佛高兴地接过哈达,转交给身边的乔巴。随后,他取下披挂在自己肩上的朱红色的哈达,送到韩喜梅手上,以示回敬。韩喜梅谢过之后,把哈达递给作为随员陪同前来的钟震山。宾主相见的那种必不可少的仪式进行完了。洛桑活佛这才轻轻地伸出一只手,笑吟吟地说道: “队长本部,请里坐!” 韩喜梅头一回经遇这样陌生而又隆重的礼仪,起始不免有些拘谨,感到很不适应。但她发现从洛桑活佛到每一个喇嘛对她和钟震山都投以友好的笑眼,很快也就平静下来。她和洛桑活佛互相谦让一阵,还是由乔巴领路,走在了洛桑活佛的前头。 在鼓乐声中,韩喜梅、洛桑活佛、钟震山相继走进了寺庙。一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为止,鼓乐手们才息鼓奄号,寺庙前才又渐渐恢復到往常的肃穆和静谧之中。 不论什么客人光临,洛桑活佛总爱在大经堂接待他们。 而今天,他却领着韩喜梅和钟震山一径朝楼上走去。领路的乔巴止住了脚步,象个卫士似地守在楼梯口。这时,矮个子旦巴手拿抹布、扫帚走过来,跟乔巴点点头就迈腿跨上楼梯。乔巴喊住他: “旦巴,你上楼干啥?” 旦巴大眼一睁,小眼一闭,晃了晃手中的抹布和扫帚,对乔巴陪笑道: “打扫藏经室”。 “这不是该上午干的活嘛。”乔巴疑惑地问旦巴。 “哦,哦,”旦巴迟疑一下,忙说道,“是这样,上午我有点头昏”。 旦巴说罢又迈步上楼。乔巴一把拉住他,对他说道: “洛桑活佛吩咐了,今天任何人不得上楼!” 旦巴一听,不由身子一颤,手中的扫帚掉在了地上。乔巴捡起来塞回他手上,轻轻推他一把: “快走吧,这是洛桑活佛的旨意!” 旦巴两眼挤眨了几下,显得不太愉快地走了。 洛桑把韩喜梅和钟震山带进了与自己卧室相接的小经堂里。小经堂经过一番整理,各种经书摆得井井有条。聪明而又勤快的乔巴为宾主早已备好了茶水。韩喜梅进到小经堂,头一眼就看到右墙正中央挂着的玻璃相框。她怀着好奇的心理朝前走去,目光在双人合影相片上来回观望着。 洛桑活佛马上走近韩喜梅身旁,指着相片带着崇敬的心情向她介绍道: “这是我和纳西扎布活佛的合影。” 韩喜梅和钟震山都竭力地辨认着。韩喜梅说: “跟我们这次从甘孜路过见到的纳西扎布活佛大不一样,简直叫人都有点不敢认了。” “十四年前,纳西扎布活佛就和我现在的年纪差不多。” 洛桑活佛自有感慨地说,“如今我都年过六十,白髮苍苍了,纳西扎布活佛就更不用说老成什么样子了。” 韩喜梅用敬佩的目光望着这两位活佛的合影,由衷地赞嘆道: “纳西扎布活佛的确是老了,可他老当益壮。为了早日实现西藏的和平解放,他不顾高龄,毅然奔赴拉萨,要去朝见达赖喇嘛。” “纳西扎布活佛永远是我的格拉”。洛桑活佛钦敬至极地说。 韩喜梅凝目定神算计了一下说道: “纳西扎布活佛说不定该到昌都了。” 洛桑活佛也思忖一阵,说道: “嗯嗯,是该到昌都了。” 韩喜梅说:“奔赴拉萨,一路没有坦途可走呵!”“我了解我的格拉。纳西活佛是一位意志坚强的人,对自己的追求总是报着必胜的信念。”洛桑活佛以虔敬的心情凝视着相片上的纳西扎布活佛,衷心地为他祈祷道,“佛爷会保佑他一路平安地到达拉萨的。” 借着这个机会,韩喜梅十分自然地与洛桑活佛谈起了我们的民族政策和宗教政策;谈起了我们驱除帝国主义和外国干涉者势力,和平解放西藏的决心;谈起了小分队来索南才旦地区为大雁开路的具体事情。末了,韩喜梅殷切地对洛桑活佛说道: “洛桑活佛,我们希望你能跟你的格拉纳西扎布活佛一样,与我们一道齐心合作,早日促成西藏的和平解放。” 在韩喜梅谈话的过程中,洛桑活佛平心静气地听着,听得十分认真,不时用点头或“嗯嗯”之声表达着贊同的心意。这些天来,他总爱在万簌俱静的深夜里,深情在意地追思往事。那十四年前在甘孜保护白云寺、纪律严明的红军,今天奋不顾身扑灭索南才旦寺大火,秋毫无犯的解放军,在他脑子里交替闪现着,最后溶为一体,使他得出这样一个坚定不移的信念:他们是一个模子铸造山来的正义之师。他也常常关起屋门,怀着亲切的感情,一遍又一遍地细读解放军给他捎来的纳西扎布活佛的亲笔信。纳西扎布活佛的正义行为给了他极大的鼓舞。他暗暗告诫自己,是纳西扎布的弟子,就应该永远以纳西扎布为楷模,为民族真正的繁荣昌盛,为中华的统一事业献出自己的余生之力。他对韩喜梅说道: 第85页 “队长本部,我虽然上了年纪,但我的头脑是清醒的。这些天来,你们在索南才旦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想在心里,你们是当年的红军,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好队伍。” 韩喜梅说:“洛桑活佛,看得出来,你是一位正直的有主见的人。” 钟震山也说道:“那次珊丹芝玛事件,据我们了解,没有索南才旦寺的一个人参加。” 这正是洛桑活佛引以为自豪的事情。今天一听到钟震山提及此事,他心里又惊又喜。惊的是解放军工作如此仔细,喜的是解放军对此事表现出如此满意的心情。他十分自信地对韩喜梅和钟震山说: “我老洛桑没有什么本事,但我自信我还没有老胡涂,还能辨别黑白真伪,是非曲直。珊丹芝玛事件纯粹是沙拉土司和饶措活佛不怀好意挑动起来的。可耻!可耻!” 韩喜梅一听,不胜惊喜。但又试探着问道: “这么说,火烧索南才旦寺” 洛桑活佛这才发现两位尊敬的客人从进到小经堂一直是站着的。他是一位十分好客而又懂得礼节的人,怎么今天一高兴就变得如此粗疏了呢?他歉疚地说: “看我多大意,队长本部,咱们坐下谈。” 三个人坐定之后,洛桑活佛愤然地说: “队长本部,是谁火烧我索南才旦寺,我心里明明白白的,清楚得很。” 韩喜梅他们今天前来拜会洛桑活佛,一来是向他宣传党的民族和宗教政策,二来正是想要摸一摸火烧索南才旦寺的虚景实情。此时一见洛桑活佛愤然不平的样子,韩喜梅就问道: “是谁烧的索南才旦寺?” “反正不是你们!” “你不亲眼看到是一位解放军吗?” “是一位解放军。”洛桑活佛断然地说道,“可那是一位经过乔装打扮的解放军。” “哦,是伪装的?”韩喜梅和钟震山同时怔住了。 “总有一天我要戳穿事情的真相,为你们声张正义!”洛桑活佛气势凛然地说,“我要让索南才旦的人都知道,火烧索南才旦的是伪装的解放军,救我索南才旦寺的才是真正的解放军!” 从洛桑活佛这番话里,韩喜梅判断他对于是谁火烧索南才旦寺早已心中有数,便问道: “你看清了那个伪装的解放军是谁吗?” “没有。那个伪装的解放军戴着副墨镜。” “没有。”韩喜梅有些失望地看了洛桑活佛一眼。 “他虽然伪装了,没有让我看清他是谁,但我心里知道他是谁。” 洛桑活佛的话越发使韩喜梅难以捉摸了: “这怎么讲?” 洛桑活佛胸有成竹地说。 “我有凭证在手!” “什么凭证?”韩喜梅急问道。 洛桑活佛小心翼翼地从抽屉里取出个金光闪烁的小方盒来,晃了晃说: “这就是凭证。” “这是什么?”韩喜梅和钟震山都睁大了双眼。 洛桑活佛用大拇指一按,随着一星火光亮起,响起了清脆的音乐声。说道: “一个带响的打火机!” 韩喜梅和钟震山谛听一阵。待音乐声停息下来,韩喜梅又问道: “从哪里来的?” “失火的当天,在大经堂拾到的。” “是用这个带响的打火机放的火?” “肯定是。” “这个带响的打火机是那个伪装的解放军的玛?” “肯定是。”洛桑活佛说道,“这个傢伙是从拉萨来的商人。” “拉萨来的商人?” “嗯,常住在沙拉土司那里。” “你认识这位拉萨商人吗?” “只见过他一面。” 于是,洛桑活佛把那次参加宴会见到拉萨商人的情景对韩喜梅和钟震山细细地叙述了一番。末了,洛桑活佛以嘲讽的口气说道: “自作聪明干蠢事,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那位拉萨商人想不到索南才旦寺到底没有烧了,想败坏解放军的声誉没有败坏了,倒叫我逮住了他的狐狸尾巴!” 韩喜梅听罢洛桑活佛的陈述,觉得这里头大有蹊跷,声音沉缓地问道  “商人为什么不经商,要放火呢?” “哪有放火的商人呢?”钟震山心里也狐疑一团。 “我看不象是商人。”洛桑活佛显得很有把握地说。稍作停顿,他神色迟疑地说,“他不但不象商人,而且我对他有一个大胆的怀疑,这个怀疑我在那次宴会上见到他以后就产生了的。” “说吧。”韩喜梅鼓励他道。 洛桑活佛说道:“那个商人我怀疑他不是西藏人。” “不是西藏人?” “他的长相完全不象我们西藏人。他没有我们西藏人的大骨格,没有我们西藏人由于强烈阳光的照射和高原风雪的吹打而显得黝黑的肤色。”洛桑活佛说着自己的见解。 “那他象什么人呢?”韩喜梅问道。 “那商人是汉人!”洛桑活佛说。 第86页 “是汉人?”韩喜梅和钟震山都大吃一惊。 “是汉人,但跟你们不一样。”洛桑严格地加以区别道。 “那个放火的汉人长得什么模样?”韩喜梅问。 “虽然我只见过他一面,但却是难忘的。”洛桑活佛在自己的左脸上一戳道,“最明显的是这儿有一个伤疤。” 韩喜梅带着回忆的神色,分析判断道: “这傢伙,会不会就是去年在救出老郝的飞机上抓住的胡鹏上校电报上提到的那个特务呢?” “不是有照片吗?”钟震山提示韩喜梅道,“让洛桑活佛对照片就清楚了。” 韩喜梅忙从衣袋里掏出那张去年从胡鹏上校身上搜出来的在拉萨布达拉宫前的双人合影照片,指着右边的一位少校,问洛桑活佛道: “你看是不是这人?” 洛桑活佛眯缝起双眼,细细地端量一阵,连声说道: “是他,是他,太象他了。” “就是这个刘非少校。”钟震山接着说道,“原来他潜伏到索南才旦来了!” 韩喜梅霍地站起来,显得心事重重地踱到窗前,凭窗眺望着索南才旦河对面沙拉土司的庄院和饶措活佛的普灵寺。 她满脑子象过电影似的,一会儿闪过刚从国外回来的饶措活佛阴险狡诈的脸孔,一会儿又闪过pb气象公司放到这儿来的侦察气球。这一切表明,索南才旦是一个政治形势十分复杂而又险恶的地区。她觉得有必要把那些与小分队扮演着对立面角色的人物的真实面貌一个个地了解清楚,以便更好地按照党的政策加以区别对待。她忽然转过身来问道: “洛桑活佛,你觉得沙拉土司这个人怎么样?” “是个暴君,是个十足的暴君!”洛桑活佛十分肯定地说道。随着,他又一转语气,“但是,他自己控制不了他自己。” 韩喜梅想了一下第一次与沙拉土司见面时的情景,突然觉得自己也有这样的印象。她又问道: “谁能控制他呢?” “你们说的那个国民党特务能不能控制他,我不清楚。” 洛桑活佛态度谨慎地说,“但他的舅子哥饶措活佛是可以控制他的。” “你觉得饶措活佛怎么样呢?”韩喜梅进一步问道。 洛桑活佛在解放军面前,完全毫无顾虑地敞开自己的思想,畅谈起来: “以前光听说他在国外混事,没听说他在国外朝圣拜佛。 前不久他哥哥格登活佛一死,他突然穿着一身袈裟回来继位了,还带来了一个蓝眼睛的小尼姑。我看他并无出家人的虔诚之心,不去念经,专门寻事生非。” 听罢洛桑活佛对饶措的评价,饶措这个人的线条在韩喜梅的脑子里变得越加清晰起来。说不定他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与外国,说具体点正是与那个pb气象公司有着密切联繫的分裂主义分子。她沉凝片刻,自言自语地说: “是商人的不做生意,是活佛的不念经,全是冒牌货!” “我要向索南才旦的僧俗众生揭露他们!”洛桑活佛激动而又坚决地说道。 韩喜梅一摇手道: “洛桑活佛,是要揭,但还不到时候。要叫他们一个个自动跳出来!” 惊 钟震山异地发现自己的队长变得稳沉老练多了。他用热烈的语气对韩喜梅稳妥的主张表示完全的同意: “对,斗争要有理,有利,有节!” 洛桑活佛深受启发地说: “按队长本部说的办”。 直到傍晚时分,韩喜梅和钟震山才由洛桑活佛陪同步出小经堂,朝楼下走去。一直忠实地守候在楼梯口的乔巴一见他们含笑走下来,便暗断他们之间的会晤一定取得了圆满的成功。他一转身,朝庙门跑去,喜眉笑眼地把手朝空一举,又轻快地往下一压。那些得到乔巴信号的鼓乐手们,立即热热闹闹地吹打起来。他们看出自己活佛的脸上流露出比任何时候都要偷悦欢快的表情,把鼓擂得更欢,把号吹得更响。 鼓乐声中,韩喜梅和钟震山在土平坝上,在皮鼓队和长号队中间,在洛桑活佛的相送下,一步一步地朝前走着。尽管韩喜梅和钟震山一再劝请洛桑活佛回寺,洛桑活佛一再谢绝,喜气洋洋地把他们送到迎他们的地方。他站在石阶前,两眼含笑地目送着他们一步步走下石阶。 下了石阶,钟震山掉过头来,感情诚挚地说: “洛桑活佛,快请回寺。” 韩喜梅也转过身来,显得很有礼貌地嘱咐道: “洛桑活佛,望你多加保重。” 洛桑活佛频频点头,对韩喜梅他们的关心表示着自己真诚的谢意。他双目微闭,双手合十,向韩喜梅他们致以良好的祝愿: 1!” “队长本部,达一客卓!祝你们扎西德勒  “吐基奇!”韩喜梅和钟震山同时用不太十分流利的藏”语对洛桑活佛的祝愿表示感谢,“洛桑活佛,吐基奇! 韩喜梅和钟震山步伐轻快地走在茫苍苍的暮霭中。带着达一客卓,即再见,慢走。 扎西德勒,即吉祥如意。 吐基奇,即谢谢。 第87页 微热和潮气的南风推动着天边的乌云,拂着他们的脸面,撩着他们的衣角。 到了岔路口,韩喜梅站下来,揩了把微微渗出额头的热汗,对钟震山说: “钟震山,天快断黑了,你先回去,把今天下午会见洛桑活佛的情况向耿科长详详细细地汇报一下。” 钟震山问韩喜梅道: “那你呢?” “早晨我听周丽讲,严医生对治疗金珠阿妈的眼睛又有了新的打算,我看看去。”韩喜梅说着就上了通往珊丹芝玛家的那条风沙瀰漫的小路。 在珊丹芝玛那间小土屋的矮楼上,严军准确地对着穴位,替金珠阿妈进行针灸。这会儿,借着光亮,她将分布在各个穴位上的银针一根一根地拔出来,用酒精棉球擦拭干净,装进一个铝制的小方盒里。随着,她又解并缠在金珠阿妈眼睛上的白纱布,用药水小心细緻地为她洗着眼睛。金珠阿妈已经摸熟了严军这一套治疗程序。待严军洗净后,她和往常一样,照例伸出一只手,喊道: “珊丹芝玛,拿药来!” 往日,只要她话一出口,女儿珊丹芝玛便把一碗温吞吞的还魂汤送到她的手上。今天,她的手却伸了个空。严军抓住她的手,对她说: “金珠阿妈,今天先不吃药,我替你检查一下。” 从治疗开始以来,金珠阿妈对严军的话是十分信服的。她认为,曼巴在她面前做的事,说的话,都是为了让她的眼睛早些重见光明。她点着头,一迭连声地说: “嗯、嗯,听曼巴的,听曼巴的!” 严军朝楼下喊道: “周丽,把手电拿来!” 周丽站起身来,她刚走到独木楼梯前,珊丹芝玛象骤然想起什么一样,急忙赶上来,伸手要拿过她的手电: “周姐,给我,我给曼巴送上去!” 周丽愣怔了一下,随即一眨巴眼睛,好笑地说: “你是怕我上不惯这种楼梯?” 珊丹芝玛坦率地点了点头。 今天的周丽已经不同于过去的周丽了。她虽然不可能在一夜间就成为一个纯粹的革命战士,但她的思想、感情已经开始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她觉得,革命的确是一件十分不容易的事情。口号可以喊得震天响,决心可以下得比天大,而要真正昂起脑袋,挺起胸脯,义无反顾地朝前走,却又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回顾自己前段走过的曲折反覆的道路,难道不正是这样的吗?它曾给自己的思想带来了多大的混乱,给自己的精神压上了多沉的包袱,给自己的感情蒙上了多深的痛苦。这些深刻沉痛的教训已刻在了她那永远不灭的记忆之中。她感到,对自己这么一个稚嫩柔弱的姑娘来说,必不可少的是需要脚踏实地的精神,凡事从一点一滴做起,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朝前走。只有这样,才有可能使自己真正获得一个革命战士的感情,使自己的思想升华到一个光辉灿烂的境地。眼下,上楼梯在旁人看来也许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周丽却十分看重它,认真对待它。她爽朗地对珊丹芝玛笑着说道: “珊丹芝玛,谢谢你,不用为我担心。 说罢,周丽双手往独木楼梯上一抓,一只脚的脚尖放到了独木上的第一个梯口里,随着,另一只脚一离地,把脚尖放到第二个梯口里。当头一次看到这样的独木楼梯时,她曾暗想,要从这里上楼,没有杂技演员的基本功是不可能的事情。今天,她为自己也有这样的胆量和气魄而感到惊讶,同时也感到欣慰。她手脚配合得虽然不怎么协调,动作更谈不上熟练,但她毕竟是在这根别致的独木楼梯上一级一级地攀登着。手快够上楼梯口的时候,她扭回头来,用她那脆朗朗的声音向下问道: “珊丹芝玛,看我会上你们西藏的楼梯了吧? 过去的周姐咋样,现在的周姐又咋样,聪明伶俐的珊丹芝玛全看在眼里,心里明明亮亮的。看着周丽爬上楼了,珊丹芝玛的脚尖一踮一踮地蹦跶起来,两手合在胸前拍得啪啪响,一脸喜色地欢唿起来: 1 “周姐,亚古都!亚古都!” 周丽象完成了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任务似的,欢欢喜喜地把手电送到严军手上。严军用满意的眼神看了周丽一眼,正要亮开手电为金珠阿妈检查眼睛时,珊丹芝玛突然在楼下问道: “曼巴,还魂藤全切吗?” 1古都,即好的意思。 “全切完。”严军回答道。 “全切完可比昨天多不少呀!” “我知道,珊丹芝玛。” “切完就熬上吗?” “熬上,熬的时间比昨天稍长一点。” 严军回答完珊丹芝玛的问话以后,才亮开手电。她把手电光对准金珠阿妈的眼睛,由远及近地慢慢移去,问道: “金珠阿妈,你看见什么没有?” 金珠阿妈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对曼巴检查的问话,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 严军把一根手指头放到金珠阿妈眼前,来回晃动着,又问道: “金珠阿妈,有什么感觉没有?” “感觉?”金珠阿妈迟疑一下,突然用语言代替了以往任何一次都用摇头来表示的回答,“有,有点发胀。” 第88页 这回答,这异样的感觉,给严军的心里带来了多大的慰藉呵!与头一回检查相比,经过这段针灸和内服还魂汤,金珠阿妈的眼睛开始发生了变化。这个变化是微小的,但却不可小看。这表明,她那衰竭、萎缩失去功能的视神经又开始復活起来了。她欣喜地一把抓住金珠阿妈的手: “金珠阿妈,有发胀的感觉,就会看得见的!” 严军的话给珊丹芝玛母女俩带来了多么大的喜悦和激动呵! “真的吗?”金珠阿妈的声音里充满了急切感。 “曼巴,真是这样的吗?”楼下的珊丹芝玛也急切地问道,“我阿妈的眼睛再过多久能看得见呀?” “快啦!”严军满有信心地对珊丹芝玛说,“就看你的还魂汤熬得怎么样了。” “照你说的,全熬上了。”珊丹芝玛说道。 “严医生,为什么今天增加一倍的剂量呢?”周丽在一旁问道。 加大一倍剂量的作法,严军是经过反覆斟酌之后才形成的。现在金珠阿妈的眼睛出现了这种令人可喜的变化,这说明还魂藤对她是有效的。于是,更加坚定了她加大剂量的决心。她对周丽说道: “加大剂量是为了早点治好金珠阿妈的眼睛。” “加大剂量,会不会有什么” 严军知道周丽的下文是“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她赶忙将右手五指的指尖一捏,朝着金珠阿妈了嘴。周丽立即会意到严军是在暗示她不要把“危险”二字说出口。但她仍不免忧虑地改口道: “这样受得了吗?” 严军是一个大胆泼辣,但又从不冒失孟浪的人。周丽的担心她早考虑到了。她心里自有主意。在金珠阿妈面前,她有意岔开话题地对周丽说  “走,咱们下去看看珊丹芝玛的还魂汤熬得怎么样了?” 过一阵,珊丹芝玛将药熬好了。她把浓得发酽的药汁倒入一只空木碗里。然后,又把余下的药汁在罐里晃了几晃。 严军抽了抽鼻子,兴味颇浓地说: “嗯,好大的味呀,看样子熬得不错。” “比哪天都浓。”珊丹芝玛用嘴往盛满还魂汤的木碗里一下下地吹着凉气,“曼巴,你快看,还魂汤浓得都快吹不动了。” “还用说,今天还魂藤的剂量比往天多一倍。”周丽说道。 严军用满意的眼神看着珊丹芝玛,夸奖她道: “还是珊丹芝玛会熬呀!” 珊丹芝玛眨着茫然莫解的眼睛问道: “曼巴,今天为啥用这么多还魂藤,熬这么浓呢?” 严军说:“让你阿妈的眼睛早好呗!” “那我快给阿妈端去!” 珊丹芝玛满怀希望地说着,端着木碗就要走。严军伸手拦住珊丹芝玛的木碗: “慢着,珊丹芝玛!” 往日都是珊丹芝玛给阿妈送药,曼巴从来没有拦过她,有时甚至还嫌她动作慢了,一再催她呢。今天曼巴为什么如此反常地不慌不急呢?她端着还魂汤的手停在胸前,问严军道: “为什么呀,曼巴?” “这药现在不能让金珠阿妈喝。”严军从珊丹芝玛手中把还魂汤端了过来。 周丽心里早有忧虑,也说道: “是不能先让金珠阿妈喝。” “这”珊丹芝玛有些茫然。 严军对珊丹芝玛明讲实说道: “由子比往天多了一倍的还魂藤,谁知道人的身体受得了受不了?” 周丽忧心忡忡地补充道: “要是过了最,说不定还会有生命危险呢?” “那可怎么办?”珊丹芝玛急眉火眼地望着严军。 严军神色平静地把木碗送到自己嘴。”见此景情,珊丹芝玛和周丽都同时心慌神乱地叫起来: “曼巴,你要干什么?” “严医生,你要干什么?” 她们喊着,同时上前伸出手挡住了严军嘴边的木碗。严军对她们说道: “我要先尝一尝,看看加大剂量后的还魂汤人体能不能适应。” “这样危险呀!”珊丹芝玛和周丽异口同声地说道。 “珊丹芝玛!” 正这时,楼上传来了金珠阿妈的唿唤声。 严军示意珊丹芝玛道: “珊丹芝玛,快看看阿妈去。” 珊丹芝玛从严军手里把木碗夺过来,放在桌上,闪着恳切央求的目光,说道: “曼巴,这药你不能喝,就是要喝,也得等我下楼。” 珊丹芝玛朝独木楼梯走去。她走了几步,又放心不下地回过头来看看,并恳求周丽道: “周姐,你替我看着曼巴。” 见珊丹芝玛上了楼,严军便把手朝桌上的木碗伸去。周丽急忙拉住她的手,忍住声音: “严医生,这实在太” “周丽,金珠阿妈急着早一天看到自己的家乡,看到自己的珊丹芝玛,我们担点风险也是应该的。”严军安祥地看着一脸忧愁的周丽,极力安抚着她,“周丽,金珠阿妈的眼睛一天不治好,我心头就一天也安宁不下来,越寻思越不是昧呀!” 第89页 周丽被严军这番亲切的话打动了。为了治好金珠阿妈的眼睛,她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血呵!她在自己身上找穴位,作针灸试验;头一回熬出的还魂汤,也是她首先喝下肚的。这一切,无不展示着她的精神世界是何等的高尚呵。她那纯洁得跟黄金般闪光发亮的心灵里,只有别人,唯独没有她自己。她同她朝夕相处,她看着她为了金珠阿妈的眼睛劳神焦思,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望着严军,周丽心头油然生起一种奋发热烈的感觉。她扬眉昂头道: “严医生,要尝给我尝!” “不,”严军轻声地说,“我是医生,应该由我尝!” “不,”周丽充满激情地说,“我是文艺战士,我是来西藏参加实际斗争,体验生活的。严医生,你就让我体验体验,试一试吧!” 严军知道,周丽说的是实情话。她发现周丽已经懂得了一个革命者,尤其是一个革命的文艺工作者改造思想,确立无产阶级世界观的重要性;她已经知道把自己作为一个战士投身到艰苦的生话和激烈的斗争中去磨砺自己。眼下,这个曾经忧郁过,苦恼过,彷徨过的姑娘。向自己提出了承担风险的要求,使严军心里好一阵热乎。但她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医生,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来履行医生的责任。她暗暗寻思着说服周丽的理由。稍过片刻,她象哄小妹妹一样地劝着周丽: “周丽,要体验的生活多着哩。这回就让我试,下回一定轮到你。呃,别摇头,别噘嘴呀!我说话是不会变挂的。 咹,行吗?” 严军说着,端起了木碗。 “严医生!”周丽也把手捏到了木碗上。 “周丽,你看你!” 严军、周丽二人都死抓住木碗不放,争执开了。但她们又都怕被楼上的珊丹芝玛看到了,听到了。所以,又都小心谨慎地朝楼上望去。 楼上,金珠阿妈喊来女儿就问道: “珊丹芝玛,药熬好了吗?” “熬好了。”珊丹芝玛回答道。 金珠阿妈把手摸摸索索地伸向女儿: “药在哪里,快给我吧!” “阿妈,药没有端来。” “为啥不端来呢?”金珠阿妈着急地问,“曼巴说我的眼睛就快看得见了,你为啥不给我端来呢?” “阿妈!”珊丹芝玛为难地喊道,往下的话她不知该怎样对阿妈说才好了。 “珊丹芝玛,阿妈喝了药,眼睛就会亮起来的。”阿妈有些生女儿的气了,“你为啥不把药端来?”珊丹芝玛被阿妈逼得只好实说了: “阿妈,这药加多了,喝了有危险!” “珊丹芝玛,能让我看到你,看到来咱们索南才旦的菩萨兵一眼,就是死了我也心甘情愿!”金珠阿妈怀着一种急于重见光明的渴望,说道,“珊丹芝玛,什么危险我也不怕,快把药端来给我喝了吧!” 珊丹芝玛对阿妈说道: “阿妈,为了不让你受危险,曼巴说她要先试一试。” “什么?你说什么?”金珠阿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曼巴说她要先试一试。”珊丹芝玛眼含热泪重复着。 “曼巴要先试一试,这太危险了!”金珠阿妈一旦听明白,便焦急如焚。她推了女儿一把,“珊丹芝玛,快下去,我情愿一辈子瞎着这双眼,也不能让曼巴出危险!” 金珠阿妈话音刚落,只听得楼下随着“通”一声响,传来了周丽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不好了,严医生昏倒啦!” 珊丹芝玛闻声急忙爬到楼梯口,朝下一望,只见严军伏在那张歪腿斜脚的桌子上。周丽弯下腰,一声比一声急地唿唤着: “严医生!严医生!” 珊丹芝玛不禁浑身打了个寒颤,边快步下楼边问道: “严医生把药喝了吗?” 周丽指着滴水不剩的木碗,心情沉重地说: “一碗药全喝了!” 金珠阿妈明白了楼下发生的事情,急慌慌地摸到楼口,跪在那里,一双手颤抖着举过头顶,悲痛欲绝地仰天祈求着: “我的佛爷呀,你就让我瞎着这双眼,快替我救救曼巴。她是好人呀,她是菩萨兵吶!” 这时,韩喜梅从索南才旦寺赶来了,一见珊丹芝玛和周丽围着伏身在桌上的严军团团转,便猜断严军出了什么事情,忙问道: “严医生怎么倒了?” “喝还魂汤昏倒了。”周丽的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 “喝还魂汤昏倒了”韩喜梅怔住了。 “嗯。”周丽点着头,她将严军昏倒的前因后果对韩喜梅说了一番。原来,她俩同时把着木碗不放,最后还是严军说软了周丽的心,将还魂汤喝了个一干二净。不过三分钟,军便倒在了桌子上。周丽用压着嗓子眼的颤音,难过地说道: “会不会是过量了?” 韩喜梅细看严军脸部。严军额头上涌流着一股股热汗,顺着白煞煞的两颊,一个劲地往下淌着,两片嘴唇不时地张合着。曾经当过护士的韩喜梅一看就明白,显然是药性上来了。她亮开左腕上的手錶,两眼瞅着秒针的跳动,右手按在严军的手腕上,测着她的脉搏。稍顷,她松开手,抬起眼,略微放心地说: 第90页 心跳正常,每分钟七十二下。” 韩喜梅又掏出手巾替严军揩着额上的汗水。这时严军慢慢地睁开眼睛,一下就认出韩喜梅来: “队长,从哪里来?” “从索南才旦寺来。”韩喜梅见她清醒过来,高兴地说,“今天一早听周丽说你要对金珠阿妈的眼睛採取新的治疗方案,我是专门来看看的。严医生,现在感觉怎么样?” 严军缓缓地抬起头来。她额上的汗水渐渐没有了,漂白的两颊重又泛起一层微红。她神态安然地向后拢了拢头髮,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充满喜悦地说: “队长,加大还魂藤剂量的方案成了!” “成啦?”周丽疑惑地皱了皱眉头。 “那你刚才为什么昏倒了呢?”珊丹芝玛忐忑不安地问。 严军坦然解释道,“大概是由于空腹的缘故,突然加大剂量,肠胃一时适应不了,自己不能控制自己,就昏倒了。可我心里明明白白的。珊丹芝玛下楼我知道,队长进门我清楚。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你的心跳也是正常的。”韩喜梅替她补充道。 “我知道,是你测的,一分钟七十二下。”严军说。 “这么说,你这个加大剂量的新方案是真成了?”韩喜梅问道。 “是成了!”严军连连点头。 立时,整个小土屋呈现出一派欣喜欢腾的气氛。珊丹芝玛奔向独木楼梯前,欢唿雀跃越来: “阿妈,曼巴试验成啦,成啦!” 其实,金珠阿妈一直跪在楼梯口,一面默默为严军向佛爷祈求着,一面提心弔胆地谛听着楼下的动静。她说道: “珊丹芝玛,不用你报信了。成了,我都听见啦!”“都听见了,那你听见谁来咱们家啦?”珊丹芝玛问着阿妈,两只眼睛却俏皮地瞟着韩喜梅。 “谁来了?”金珠阿妈一愣,侧着耳朵,想要听出是谁来到了自己家里。 “我来了。”韩喜梅朝前走了一步,望着跪在楼梯口的金珠阿妈答道。 “你是谁?”金珠阿妈问道,“你的声音怎么这么熟?” “我是” 韩喜梅正要自报家门,珊丹芝玛却朝她又是挤眨眼睛,又是直打手势,示意她别说。韩喜梅也配合默契地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收了回来。调皮的珊丹芝玛有意要捉弄自己的阿妈: “她是被你打发走的那位金珠玛米!” “就是你常说的那位队长本部吗?”金珠阿妈问。 “呃,就是那位把血送到我身上的阿姐。”珊丹芝玛说。 “队长本部,你是给咱们藏家带来吉祥的金孔雀!你是好人吶,你们解放军个个都是好人吶!” 金珠阿妈积压在心头的感情,象春天解冻的索南才旦河水一样,放纵无羁地奔流着。她边说,边从独木楼梯上摸下来。 韩喜梅快步迎上前去,抓住金珠阿妈的手,温声柔气地喊着: “金珠阿妈!” “队长本部,我的孩子!”金珠阿妈把手收回来,勐然又张开,一下子将韩喜梅紧紧地搂抱在自己怀里,动情动意地说:“我只说,等曼巴给我治好眼睛,我就去看大家,去看前几天来我家的那位老耿兄弟,去看你。” 韩喜梅和金珠阿妈脸挨着脸,胸贴着胸,显得情深深,意切切,彼此的心连在了一起。 “轰!” 骤然间,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勐烈地震撼着这高原的冬夜,金珠阿妈的土屋被震得颤颤悠悠的,沙沙沙地落着泥土。人们无不深感意外地惊愣住了。当他们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又一声具有同样威慑力的巨响炸开了: “轰!” 珊丹芝玛惊慌慌地跳出门外,很快传来她急切切的喊声: “火!火!” 韩喜梅、严军、周丽闻声急忙跑出去,循着珊丹芝玛手指的方向,透过沉沉夜色,看到了一团正在燃烧的火光。韩喜梅很快辨识出来了,不由得急火火地喊起来: “咱们驻地起火了!” 严军望着火光,着急而又不解地说: “这是怎么回事呢?” 周丽一双火燎燎的眼睛瞅瞅严军,又瞅瞅韩喜梅: “队长,严医生,咋办呢?” “周丽,你留下照顾金珠阿妈”。韩喜梅对周丽交代后,又朝严军一挥手,果决地说道,“走,严医生,我们立即赶回去!” 说罢,韩喜梅和严军朝着火光快速飞奔去。等她们跑回驻地的时候,火光早已熄灭了,只是空气里还瀰漫着熏烟儿。在风雨灯的照耀下,他们看到的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情景:三顶帐篷全趴倒在地,帐篷后那个高搭起来的窝棚已经不復存在,装在里面的粮食柴草也已在火中化为灰烬,马厩里只孤单单地剩下了红红,青青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在离马厩不远的山坡上。人们沉默不语,脸儿都是绷得紧紧的,眼睛里明显地流露出痛苦和焦急的神情。这一切表明,小分队遭到了灾难性的打击!韩喜梅的心缩得紧巴巴的。她怀着惊疑不安的心情问一身泥土的耿维民道: “耿科长,这是怎么回事?” 第91页 耿维民指着郝志宇说: “这场战斗的指挥员是他。老郝,你讲讲吧,这方面你是权威!” 郝志宇耸了耸架在鼻樑上的眼镜,显得余悸未消地说道: “我们遭到了雷电的袭击。” “什么,雷电?”韩喜梅惊的双眉一颤,这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这都入冬了,还会打雷!”严军睁大了且惊且疑的眼睛。 “这就是索南才旦气候特殊的原因。”于是,郝志宇向韩喜梅和严军一来二去地讲起了刚才发生在这里的事情。 刚才,除了中间女同志那顶帐篷是黑着的,其它两顶帐篷都亮着风雨灯。左边那顶帐篷里,钟震山正在向耿维民汇报会晤洛桑活佛的情况;右边那顶帐篷里,郝志宇和金体气象员正在争论着业务上的问题。今天的天气出现了入冬以来的反常现象,一过中午,西北风突然转成南风,气也由冷变暖,气温明显回升,天一黑,帐篷里的人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燥热,有的人用手巾揩着汗水,有的人解开了棉衣,卟嗒卟嗒地扇乎着。陆小明图痛快,干脆撩开帐篷门帘站在那里。他感到不解地问郝志宇道: “老郝,冬天空气应该干燥才对,怎么从下午起总感到湿里巴几的呢?” 郝志宇说:“今天下午刮的南风,南来的暖空气非常活跃,里面含有大量的水份,所以我们才有这种感觉。” 郝志宇刚说完,一阵风吹着一股烟雾,潮水般地涌来,很快灌满了整个帐篷,把风雨灯也罩得昏蒙蒙地失去了光亮。陆小明扇着脸边的雾,喊道: “哎呀,好大的雾呀!” 心胸被压抑得有些发闷的郝志宇跑到门口,细细地观察一阵,发现这烟雾不是从地面升腾起来的,而是从天上重扣下来的。他眉头一动,觉得不对劲。他经过紧张而又迅速的分析,认定小分队驻地已置于带雷电的浓积云的控制之中了。如果这片带雷电的浓积云不很快移走或消失,由于地面和云层阴阳电的作用,根据尖端放电的原理,小分队这些突出地面的帐篷、窝棚都将很难倖免地要被雷电击中,这儿的一切都有毁于一旦的可能。这个与老天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老气象学家,不仅有高深的理论,也有相当丰富的实践经验。 情况紧急,刻不容缓,必须想办法让这里的每一个人,让帐篷里的那些用同志们的辛勤劳动和心血搜集来的气象资料、电台以及每一件东西摆脱危险。他觉得,这个重大的责任已义不容辞地压在了他的肩上。他推了推眼镜,转身对大家说道: “同志们,浓积云已经压在了我们头上,我们遭到了雷电的威胁!” “什么?雷电?” “怎么办?” 这意想不到的情况,使大家又惊讶又焦急。 郝志宇脑子里早已酝酿成熟了一个应急的方案。他胸有成竹地布置道: “陆小明、林青云,你们立即放倒韩队长她们的帐篷;申光、许峰,你们立即放倒咱们这顶帐篷;我立即告诉老耿和钟震山去!” 在这紧急关头,大家没有片刻犹豫。在陆小明、林青云、申光、许峰他们分头行动的时候,郝志宇也叫出耿维民、钟震山一起动手放帐篷了。 当三顶帐篷刚一放倒,一个新的危险又使郝志宇不安起来。现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成了暴露在外的最好的尖端放电体,都成了被雷击的对象。郝志宇断然喊道: “卧倒!” 人们都卧倒在地,唯有耿维民朝那窝棚冲去。郝志宇跑过去一把将他勐拉住: “老耿,你要干什么?” 耿维民挣扎着: “我们的粮食!” 郝志宇拼命拉住他: “老耿,你必须立即卧倒!” “为什么?” “现在不是给你讲道理的时候。”郝志宇强将耿维民一把按在地下,大声地吼道,“现在,你必须听我的指挥。” 就在这两个争执不休的老头子卧下身子的时候,云层里闪起宛若银蛇曲蜷的电光,紧接着引来一颗威力无比的落地雷。 立时,窝棚被雷电击中起火,马厩里有一匹受惊的马跑了出来,咴咴地嘶叫着,撒开四蹄朝山顶跑去。 与此同时,郝志宇隐隐约约看到有一个人影从地面跃起,朝惊马追去。他雷暴火跳地问道: “那是谁?” “我!” 郝志宇听出是钟震山粗大的声音,生气地制止道: “危险没有解除,你给我卧倒!” 钟震山卧倒了。 就在这时,又一道闪电撕破夜空,又一题沉雷跌落下来,震得大地抖动不止。等雷声的尾音最后消逝,浓云里稀啦啦地落下几滴雨来,随着,一阵强劲有力的风把这片压得人们抬不起头的乌云带走了,这儿的一切又恢復了平静。 惊 郝志宇讲完了这场心动魄的战斗,韩喜梅和严军的脸上还留着紧张神色。 这个季节出现雷电,在内地是罕见的,会被人们当做奇闻谈论,而在这个气象结构特殊的索南才旦,就不足为奇了。 高虹三次试飞,其中一次不就是因为遇到雷电而失败的吗? 第92页 旺堆老爹的土屋不久前不也是雷电轰倒的吗?使韩喜梅感到惊异的是,郝志宇的分析判断是如此的准确,指挥得也相当成功。她情不自禁地赞许道: “老郝,这一仗多亏你了!” 郝志宇深感不安,痛惜地说: “只可惜没保住我们的粮食,我们的青青也被雷电打死了。” 韩喜梅指着三顶倒在地面的完好无损的帐篷,欣然说道: “可保住了我们为开闢西藏航线积累下来的气候资料,保住了我们与基地、与格洛山口陆军部队联繫的电台。” 耿维民指着周围的人们: “更重要的是保住了这些开闢西藏航线的战士们的性命!” 申光小声地问道: “眼下我们该怎么办呢?” 许峰也说: “我们带的粮食这下全叫老天没收了。” 人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耿维民。耿维民面对现实,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从这一双双眼神里感到了自己、一个党支部书记的责任。在困难面前,人们寄希望于党,党更需要发挥自己的力量,让人们充满必胜的信心。耿维民想  到了这一点,他经过一阵思索,对大家说道;“同志们,大家先支起帐篷,重新把家安起来!” 随着,他又招唿韩喜梅和严军道: “我们立即开个支委会。” 在这个黑沉沉的冬夜里,在这块刚遭过老天浩劫的土地上,一盏风雨灯熠熠闪光,照着三个席地而坐的共产党员。 由这三个共产党员组成的支部委员会正在召开,他们苦费心思地筹划着名,反覆认真地讨论着战胜困难的种种办法。 不言而喻,当下至关紧要的是解决十来口人吃的问题。起始他们作过这样的打算:火速将断粮一事报告基地党委。但他们很快发现,芙蓉城距此千里迢迢,更有山重水复之难,粮食只能靠车运马驮、船载人扛,费时费力不必说,最根本的是远水解不了这燃眉之急。如果动用飞机空投,但在试飞尚未成功之前根本不可能。最后他们一致认定,唯一切实可行的办法是:向格洛山口的陆军战友请求粮食支援;在粮食没有到手之前挖野菜草根充飢。 当研究到派谁去格洛山口这个问题的时候,三个人无不自告奋勇,都抢着要担起这个担子。最后耿维民将全体人员排了个队,说道: “咱们谁也别再争了,谁去谁不去总得说出个理来。先说严军,你是医生,治疗金珠阿妈的眼睛正在关键时刻,你和周丽谁能离得开?小梅,你是队长,你说说,郝志宇、陆小明、林青云、申光、许峰,你们这一帮业务人员,是我们这支气象小分队的主力,一个萝蔔顶一个坑,研究索南才旦的天气正在节骨眼上,你们谁能离得开?钟震山又怎么样呢?咱们和基地的联络一天也不能中断,他显然离不开。你们说说看,谁去最合适?” 耿维民的话显然是具有说服力的。韩喜梅和严军都不再争执了。她们互相望了望,谁也不开口,会议出现了沉默。 耿维民站起来说道: “你们不说我说。眼下,粮食断顿了,我只能当仁不让,最适合去完成这个任务了。” “这”韩喜梅和严军都显得有些迟疑。 “这什么?”耿维民瞥了她们一眼,“再说,这正是我这个负责后勤的管家婆职责范围内的事情嘛。” “可你是支部书记呀。”严军望着神色泰然的耿维民。 “是呀。”韩喜梅也附和道。 耿维民笑了笑,瞅瞅严军,又看看韩喜梅,稳沉沉地说道: “我是支部书记。我走了还有你们支委嘛。想想看,我们的工作哪样不是集体研究决定的。我又不比你多一个脑袋,遇事多商量着办。 韩喜梅和严军都感到耿维民的话是对她们的信任,同时也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重了。但她们都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畏难情绪,而是以庄重的心情向耿维民表示道: “是。” 耿维民满意地点了点头。 韩喜梅想了想又问道: “是不是跟你去一个同志?” “这是什么时候,谁能抽得出来?”耿维民望着韩喜梅,但并不要她回答,又说道,“这就只能是这样了。” “什么时候动身?”严军问。 “明天一早就骑着红红出发。”耿维民说。 韩喜梅目光亲切地凝望着耿维民,关切地说: “单人匹马,你一路上多加小心。” 第十三章 自从解放军气象小分队进驻索南才旦以    来,沙拉土司便没有消消停停地过个日子,既没有吃过一顿顺心的饭,也没睡过一宿静心的觉。他尤其不愿看到河对岸解放军驻地竖起的那根风向杆。愚蠢无知的沙拉,头一回从瞭望所用单头望远镜看到那根风向杆时,还以为是嘛呢杆哩。当刘非告诉他是观风云测雨雪的风向杆时,他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寒气,周身的血液仿佛都冷凝住了。他僵直地站在那里,痴痴呆呆地盯住风向杆,觉得那根风向杆要朝他噼头盖脑打来似的。这根风向杆简直成了沙拉的心病。他真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使出全身解数来将它砍倒拔掉。千般愁思,万般苦想,无能的沙拉又回到了老主意上,决计立即大动干戈,将解放军从自己的地盘上消灭掉。当他稍稍冷静一想的时候,格洛山口驻军念过的紧箍咒又使他头疼脑胀起来。自己那几十个手执锈迹斑斑长枪的训练无素的土乒,怎么抵挡得住潮水般压来的解放军大部队呢?今天一早,他又产生了一个新的念头;如果有足够的枪枝弹药,把索南才旦上千的奴隶全武装起来,跟解放军放开手脚大干一场是不成问题的。但是这些枪枝弹药在哪里呢?还不是在饶措、刘非那两张说大话、吹牛皮的嘴巴上。再说,近来庄院内外的奴隶也变得不安份起来,不服管的事件常有发生。看来解放军对他们的影响太大了。旷日持久,照这样下去,即使到时饶措、刘非弄来枪枝弹药,还有什么用。他越想越有气,一咬牙狠心,决意要逼一逼饶措和刘非。他打发两个心腹,分头去请饶措和刘非。 第93页 不一会,刘非、饶措相继来到大厅堂里。 平素,不管是刘非还是饶措到来,沙拉总要起身让座。 今天他却一堆死肉塞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刘非、饶措全由巴赫张罗着坐定下来。沙拉这种一反常态的举止,使刘非、饶措都暗吃一惊,感到莫名其妙地互相望了望,最后又都把猜测不定的目光一齐投向没个好脸色的沙拉。 刘非用试探的口吻问道: “沙拉土司,是遇到什么为难之事啦?” 饶措虽然摸不清沙拉到底在生啥闷气,但在沙拉面前,从来没有低三下四过。他占着自己年轻风流的妹妹兰戛嫁给他的便宜,随时都不忘摆出一副舅子哥的架势,以教训人的口吻说: “有话好说,有事好商量,沙拉上司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气?” 一直闷不做声的沙拉,突然欠起身子,冲着刘非、饶措没好气地说: “从哪里来的?从你们那里来的。” “我们?”刘非和饶措都感到十分意外地愣住了。 “你们都够不够朋友呵?”沙拉没头没脑地问道。 “这话说的。”刘非标榜着自己,“火烧索南才旦寺,以假乱真是谁干的?这宗教的火是谁点起来的?难道不是我亲自出马的吗?” “以假乱真,”沙拉撇了撇他那快扯到耳根的大嘴,“乱得怎么样呢?” 火烧索南才旦寺一出口后,刘非就心跳得慌。那个不翼而飞的带响的打火机,简直成了他的心腹之患。他一连几天失魂落魄,提心弔胆地过着日子。可是,过了这么多天,也不见因为这个带响的打火机而厄运临头。于是,他的“病”也渐渐好起来,又变得跟以前一样,处处显示出少壮派的勃勃雄心。当下,冷不防遭沙拉如此一问,心里咯噔一下,一时不知该咋说为好了。但他毕竟聪明,脑瓜一转,措辞婉转地说: “这不能怪我们。以假乱真没乱起来,这把宗教火没烧起来,主要怪洛桑那个老和尚太顽固不化啦!” 饶措暗嘆刘非真有能言善辩之才。他马上接言: “倒也是的,这个烧不死的老和尚,受红军的影响根深蒂固,中红军的毒太深了。” 沙拉无话再说了。饶措朝前伸了伸他那细长脖,晃着他那干瘪得活象快断秧的苦瓜一样的脑袋: “沙拉土司,难道我饶措也不够朋友吗?我把我的妹妹兰戛都搭上了,还要怎么样呢?” “哼,”沙拉用力地从鼻子里喷出这么个重沉沉的音来。 不提兰戛倒罢,一提兰戛就暗火烧心。那个风骚娘们儿,简直没把自己放在心上。他觉得他们是名义上的夫妻,却没有任何一点实际的内容。他明明知道兰戛与风流潇洒的刘非来往频繁,却又苦于无法对付。他也并不心甘情愿,但又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不管也不问。谁叫自己找了这么个在外人看来当自己女儿还嫌嫩了一点的姑娘做老婆呢?唉,这都是自己种下的苦果,也只好自食其果。他拿眼瞥了刘非一下,立时,醋泡全身,酸得他咬牙切齿。他望着饶措,感情复杂地说: “唉,兰戛,你的好妹妹哟!” 饶措是个嗅觉灵敏的人,闻出了沙拉话里的气味。关于兰戛与刘非鬼混的事,他也长着眼睛,长着耳朵,不是没看出来,不是没听说过。但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糌粑酥油,各有所求嘛!他明知故问道: “我妹妹怎么样,嫁给你这个老头子,叫你捡了个大便宜,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饶措的话尖酸苛薄,咄咄逼人。沙拉听了只得暗吞唾沫,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说呵。没奈何,他只得陪笑道: “舅子哥,看你多心了。” 饶措忍不下这口气,继续说道: “我饶措有什么不够朋友的地方?刘副官烧宗教的火,我扇民族的风。珊丹芝玛事件就给了共军一点厉害看看。这够意思的了!” 一说到珊丹芝玛事件,沙拉就感到窝囊透了: “别提珊丹芝玛事件了。闹腾了半天,也没把共军打死一个,把他们赶走,倒弄得” 沙拉把话嘎然止住。他突然意识到,再说下去,自已的舅子哥会狼狈不堪的。 珊丹芝玛事件的失败使饶措也感到十分恼火。但他在人前从来不承认这是失败。这会儿,沙拉一底,他就有点应付不了,不知该如何把自己洗得一干二净才好。正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刘非又转起了他那三寸不烂之舌: “沙拉土司,珊丹芝玛事件应该说是饶措活佛十分高超的一招。之所以弄成那个局面,主要是共军气象小分队里能人太多了,他们的欺骗性和煽动性太大了。” 刘非这番话正中饶措下怀。他用不胜感激的目光瞟了一眼十分自得的刘非,立即连声附和道: “刘副官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其实,刘非如此冠冕堂皇地为饶措开脱,并非出于真心实意,完全是为了迎合他们之间共同利益的需要,要是真有个三差两错,也好同舟共济,共度危难。在他心里却认为: 珊丹芝玛事件,纯粹是弄巧成拙! 沙拉土司后悔自己不该追究这些不痛快的往事,现在论个长短是非又有什么价值呢?当下最关紧要的是尽快消除解放军小分队那根风向杆对索南才旦的威胁。他今天象是有意为难他们,一开口仍是火气十足,没头没脑的: 第94页 “你们说话到底算数不算数?” “这话从何说起?”刘非怔了一下,又自我表白道,“我们中华民国政府从来是说一不二的。” “刚才问我们够不够朋友,现在又问我们说话算数不算数。”饶措不满地问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受帮助我们西藏独立的外国朋友的委託,什么时候说过空话呀?” “那好。”沙拉一伸手道,“交货吧!” “交什么货?”刘非、饶措同时惊异地问道。 “枪枝、弹药!” “这个” “这个可是你代表台湾的蒋总统答应了的。”沙拉先是望着刘非,随即又把脸转向饶措,“这个也是你代表外国朋友答应了的呵!” “是的。”刘非承认道。 “不错。”饶措也不敢否认。 “总该交货了吧!”沙拉来回望着他们。 刘非、饶措尴尬难堪地沉默起来。还是刘非脑瓜来得快,为了让自己摆脱困境,把祸水巧妙地全引到饶措身上,他显得彬彬有礼,含着而又不失尖锐地把问题向饶措提了出来: “饶措活佛,我想冒昧地问一句,pb对全西藏的气象研究分析得怎么样了?多少天前就说pb要採取一项非常行动。 这非常行动的本身你不肯告诉我们,这我不计较,因为你我都懂得保密的重要性。但是,你总可以告诉一下结果吧,台湾的枪枝弹药没有空运来,也好对沙拉土司有个交代嘛!” 刘非这番话切中了饶措的要害。饶措感到了刘非非同寻常的锐气,心下恨刘非恨得发痒。正在他斟酌如何回答是好的时候,沙拉有点等不及地问道: “是呀,那个非常行动有什么结果吗?我这里就等着枪枝、弹药哩!” 说起那个非常行动的结果,实在是可悲极了。昨天晚上不吉利的情景又重现在饶措眼前。 晚上,在普灵寺饶措活佛豪华的卧室里,亮着幽暗的酥油灯,门虚掩着,饶措有意留了个缝。他那不定的目光在门缝上扫来扫去,一看就知道他在焦心慌神地等人。 自从pb来电告诉要採取一项非常行动探索西藏的、尤其是索南才旦的天气情况后,饶措几乎是每天晚上要这样怔忡不宁地在自己的卧室里度过一段时光。但是,每天晚上丽莎来都没有带来什么结果。 突然,门“吱咔”一声响了。随着门缝的增大,丽莎体态轻盈地来到了。一进门,她随手将门别上,神色略显阴暗地靠在门板上。 丽莎不过二十二三岁的年纪,有着一对象西洋人那玻璃球似的蓝眼珠;可她的颧骨却又象西藏人一样明显地突起在脸颊两边。这并不奇怪,她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模样,恰恰正是她这个混血儿的本来面貌。说实在的,丽莎知道自己算半个西藏人,是很想找个机会到西藏来看一看的。但是,她很不情愿跟这么一个近似老头子的西藏人饶措一道回来。可这是自己父亲拉兹贝尔事业的需要,是自己父亲拉兹贝尔神圣不可违抗的旨意。所以,她尽管从心里讨嫌饶措,表面上却不流露。来到普灵寺,她是一个享有特殊照顾,不受任何约束、凌驾于其他尼姑之上的尼姑。她经常躲在饶措为她专门腾出来的单人房间里与她父亲拉兹贝尔用电台秘密联繫。 她每次来到饶措的卧室,心里总有一种恐怖感。她觉得饶措象一只饿急眼的野狼一样,用贪婪的目光在她身上的每一个部位扫视着。所以,她也总是本能地以拉开一定的距离来防御他,保卫着自己一个姑娘的纯洁。精神空虚,心地骯脏的饶措,一直在搜肠刮肚地想对她动手动脚。但他又一直没敢,因为丽莎不是一般的女性。她的父亲拉兹贝尔是一位为西藏独立尽心竭力的pb气象公司中赫赫有名的人物,更何况拉兹贝尔已对自己许下过诺言,所以他一忍再忍,把一切都寄托在西藏独立那一天。 饶措仍然和以往一样,一双眼睛滴熘熘在丽莎身上乱转着。丽莎也和往常一样,一进门就不肯多朝前走一步。她有气无力地对饶措说: “pb来电了。” “哦!”饶措这才从痴望中醒过魂来。他知道,pb来电,就指的是拉兹贝尔来电了。他急忙收住目光,问道: “咱们的非常行动成功了吗?” “完了!” “什么?” “pb来电说,早已进入西藏境内的气象侦察气球,一直往pb送回反映西藏天气实况的无线电信号。可是,几天前突然中断了。这说明咱们的侦察气球发生了意外,要我们严密监视共军气象小分队的动向。”丽莎说着,把电报送到饶措手上。 饶措一直把赌注下在这个非常行动上。万没想到,这个非常行动竟然遭到了失败。正当他感到心灰意冷的时候,丽莎又交给他一份电报,换作一种鼓舞人心的口吻对他说: “活佛发什么愁呢?咱们的非常行动是失败了;但我们的政府对共军入侵西藏没有等闲视之,也没有沉默,这不说话了。” 饶措一看电报,电报上说pb的政府已经三次照会中国政府了。饶措从失望中復又振作起精神来: “对嘛,既然支持咱们的独立运动,就不能光偷着来,应该有这样的姿态和气魄,让联合国通过决议案来谴责北京,让全世界的舆论都支持和同情我们。” 第95页 饶措心里有鬼,不敢向刘非和沙拉吐露真情。他严格地将昨晚得到的关于侦察气球无线电信号中断的消息封锁起来,挖空心思地好一阵想,决意瞒哄他们道: “pb的非常行动正在进行中,现在还没有结果。” “都多少日子了,还没有结果,这称得上是非常行动吗?”刘非信不过饶措的话,心存疑念地说,“如今还没有结果,我看这才有点非常呵。” 这些话大大地刺伤了饶措的自尊心。但毕竟亏理,他没敢正面与刘非交锋,而是把话绕着圈说: “正因为是非常行动,所以,我们都要有非常的耐心。” 沙拉对刘非与饶措之间冷一句,热一句的争论一点也没有兴趣。在他看来,他们全是在耍嘴片子,一点也止不了他的痒疼。说道: “我不管你们的非常不非常。我非常需要的是枪枝和弹药,要不,这些奴隶就全归到共军那边去了。到那时,枪枝弹药运来顶个屁!我给谁呀?给那些红了骨头的奴隶,好掉过头来打我们。” “着你把前途说得多么暗淡。”饶措从身上取出昨天晚上丽莎交给他的第二份电报,神气十足地说,“支持我们搞独立运动的那个pb的政府,已经三次向北京中国政府发出照会了。” “哦。”饶措的话吸引了刘非的注意力。刘非从沙发靠背上直起身来,问道,“照会都说啥了?” “照会坚决地谴责了中共军队对 饶措用强硬的语气说道: 西藏的入侵,从道义上支持了我们。” “是这样。”刘非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么三个字来,表现出他对这样的照会兴趣不大。 刘非严格地执行着台湾党国给他规定的方针政策。他既反对解放军进军西藏,也反对外国政府藉口支持西藏独立而从中渔利,把西藏变成外国的附属地。但相比之下,眼前最关紧要的是首先遏止住解放军和平解放西藏的实现。所以,他与饶措之间还是貌合神离地合作着。但是,他对外国政府支持西藏独立的事,从来不表现出什么热情。 刘非这种对外国政府照会的不冷不热的反映,饶措是出来了的。他从来没有就西藏独立这样一个带着根本性的问题与刘非开诚布公地交换过看法,但谁都清楚对方心里的小九九,只不过是心照不宣罢了。 沙拉已经摸透刘非、饶措这两个人的脾气,都跟猴子一样,一个比一个精,跟他们斗心眼,没自己的甜头吃。蒋介石想以西藏为基地光復大陆也好,还是在外国人支持下搞西藏独立也好,都不会损害他的什么利益。不管是什么人,不管用什么方法,也不管通过什么途径,只要能阻止解放军和平解放西藏,只要能千秋万代地维持住西藏这个最美妙、最神圣的封建农奴制度,只要能保住他显赫的地位和富有的家业,他沙拉就心满意足了。他是个要实在玩艺儿的人,觉得照会、抗议之类是写在纸上,说在嘴上的东西,解不了他的心头之渴,救不了他的燃眉之急。他显得索然寡味地说: “光照会管个屁用,我急需要的是枪枝、弹药。” “耐心点,不要急。”饶措再也想不出奇词妙语,只得用那句老话搪塞道。 “人家共军那根能观风识雨的杆子都立起来好多天了。” 沙拉心悸不已地说,“再耐心,共军的飞机就该飞过索南才旦山啦!” “这就太过虑了。”饶措强作镇定地安慰沙拉,“共军空军刚建立,羽毛未丰就想一下子闯过空中禁区,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我们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刘非瞟饶措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 “再说,pb气象公司也不是干吃饭的嘛。” 刘非的话说得讥诮有味,刺得饶措脸都变了色。 “是不是干吃饭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们许愿要给我沙拉的枪枝弹药现在连个指望头也没有。”沙拉把切望的目光投向饶措,“你说说,我下步该怎么走?” “下一步嘛”饶措皱着眉,用手捏着尖瘦尖瘦的下巴颏。稍顷,他眼珠子一转,冲着刘非,拖腔拉调地说道,“我们刘副官智多谋广,有胆有识,还是你说说,下一步该怎么走才对呀?” 刘非领略到了饶措的报復之意,心想,这条老狗真是不好对付呀。他滋味酸苦地笑了笑,搓着手: “下一步嘛” 沙拉见一向好卖弄聪明的刘非和饶措都再也无计可施,心里急得油煎火燎的,望着刘非和饶措,怨气十足地说道: “唉,你们呀,你们呀” 正在这三条狗咬过来咬过去,咬得精疲力竭的时候,大管家巴赫提着单头望远镜轻脚快步地走进大厅堂里。他停在沙拉面前,弯腰勾头道: “小人有事禀报老爷!” 沙拉正在气头上,不耐烦地说: “是不是又有奴隶不服管了?是不是又有奴隶在喊什么‘奴隶也是人,了?这些生就的黑骨头,难道真要染红了? 你快给我退下,我今天不愿听到这些叫人生气的消息。” 巴赫仍然弯着腰,勾着头: “老爷,你太多虑了。小人今天是来给你报喜的。” 第96页 沙拉摇着脑袋: “你别大白天说梦话,愁都愁不过来,哪还有什么喜?” 巴赫抬起头来,用眼睛扫着这三个愁眉苦脸的人: “土司老爷,活佛老爷,刘副官,真有喜呀!”见巴赫说话时的这副狂劲儿,沙拉有些信了,忙问道: “喜从何来?” 巴赫用喜得发狂的声音喊道: “共军小分队断粮啦!” “真的?” 饶措、刘非、沙拉都喜出望外地睁大了眼睛。 巴赫继续绘声绘色地说道: “昨晚雷公菩萨显灵,把共军小分队的粮草轰得一干二净,现在开始在山坡、河边找野菜草根填肚皮了。” 沙拉问道: “你都看清啦?” 巴赫指了指手中的单头望远镜: “老爷,这可是饶措活佛带回来的洋玩艺儿。” 沙拉一挥手: “走,咱们到瞭望所亲自过目过目” 于是,巴赫头里领路,饶措、沙拉、刘非来到了瞭望所。 巴赫把单头望远镜架到小窗口上,沙拉、饶措、刘非相继望着。果然,他们都看到了巴赫刚才所描述的种种情景。 沙拉扯着大嘴说道: “想不到天无绝人之路,我沙拉有什么好愁的呢!” 饶措故弄玄虚地说道: “共军小分队进驻索南才旦,是违背天意的。佛爷有眼,到底惩罚了他们。下一步怎么走,佛不都给我们安排吗。” 刘非得意非常地说: “想不到呀,共军也有难念的经,也有难唱的曲呀!” 饶措开起刘非的玩笑来: “刘副官,还是你这个汉人有运气,蒋介石在大陆你享福,如今蒋介石到了台湾也没苦着你。这帮红汉人要看到你在这里过好日子,吃香的,喝辣的,不知羡慕成啥样了。” 刘非对眼下解放军小分队陷入困境自然感到少有的快意,但又不象饶措这样轻松。他突然着有所思地说: “饶措活佛,快别开这样的玩笑了。共军虽然断粮了,但并不等于我们就赢了这盘棋。” 饶措得意忘形地说: “自古兵无粮草则散,马无粮草则亡。眼看大雪就要封山,共军小分队断了粮,不走就只有等死!刘副官,你要明白,这不是内地,这是西藏!” 沙拉也说道: “对呀,对呀!人总不能扎紧脖子,缝起嘴巴不吃饭吧。” 刘非颇有所感地说: “据我所知,我们党国与共军交手多年最后败北,其中一条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的将校个个都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能手;而他们的部队之间却很会精诚团结、风雨同舟。小分队断粮,格洛山口的共军知道了,是会来支援的。” 经刘非这一说,沙拉真有些慌神了。他摊着手说: “要这样,我们这不白欢喜一场。” 深谋老算的饶措凝思一阵,陡然神气地向沙拉发号施令道: “沙拉土司,把你那几十个上兵全给我用用!” 只要能把解放军小分队弄走,除了自己的命,沙拉啥也捨得。他满口答应: “你吩咐吧!” 饶措部署道: “十来个土兵看家,余下的全部开出索南才旦,化装成别的部落的人,切断格洛山口共军对小分队的支援!” 沙拉立即吩咐巴赫道: “巴赫,快去,照饶措活佛说的办!” “嘎!”巴赫退出了瞭望所。 刘非仍然满心忧虑地说: “这倒是可以断掉共军小分队的粮路。但你们不了解,我却深知共军颇能吃苦。只怕索南才旦的野菜草根不啃光,他们是不会撤的。” “哈哈,你以为索南才旦的野菜草根谁都能啃吗?”沙拉一舞手道,“没有的事!这儿的野菜草根很多都有毒。嘿嘿,饿不死他们,也得毒死他们!” 饶措两眼闪着阴森森的光,从嘴里挤出来的话带着咬牙切齿的仇恨: “我佛就等着收他们的尸了!” 瞭望所里响起了一阵放纵无羁的狂笑声。 “啊哈哈哈!” 此刻,小分队的同志们用手抱着,用肩扛着从山坡上,从河边挖到的野菜草根,陆陆续续地归来了。很快,帐篷前,野菜草根堆得象小山似的。以大师傅自居的钟震山,乐乐呵呵地对大家说: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了这些野菜草根,我钟震山就不发愁了,保证叫大家一日吃上三餐!” 昨晚雷击给小分队带来的损失,特别是给同志们带来的断粮危机,使郝志宇心里总感到一揪一揪的疼。今天挖野菜他没有去,他全力以赴地给这儿的每一顶帐篷、马厩和新搭起的储柴藏粮的窝棚安上了避雷天线。这样,再也不用担心遭到雷击了。他见大家採回来这么多野菜草根,心里很激动,接上钟震山的话,风趣地说: “这就要看你的手艺高超不高超了。” “要是焖大米干饭、蒸白面馍馍我不敢夸海口,说大话。咱从小受穷,年年青黄不接的时候都是靠吃这些野菜草根度荒的。所以,论这种手艺嘛,不能说高,还算对付吧。” 第97页 钟震山说得非常自信。 人们回帐篷忙自己的工作去了。钟震山提来水,淘洗着今晚要下锅的野菜草根。这些野菜草根经水一洗,全都水蓬蓬、鲜灵灵的,显得格外嫩绿、诱人。 陆小明见钟震山忙得手脚不停,就主动来帮他的忙。他一到钟震山跟前,就一捋衣袖,摆出跃跃欲试的架势: “怎么样,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吧。” “我行,你歇着吧。”钟震山说。 “咱又不是来夺你的勺把子权,当个烧火佬总还够格吧。”陆小明说。 “瞧你这张说不烂的铁嘴。”钟震山满心欢喜地答应了,“要得,就当个烧火师傅吧。” 陆小明和钟震山把野菜草根从水桶里一把一把地捞起来,扔进竹篮子里。钟震山抓起一把混杂在一起的野菜草根问陆小明: “这些野菜草根你认识几种?” 陆小明一边用手扒拉。一边用眼细看;    “内地可没见过这些。” “在我们四川,一看到野菜我不光认得出来,而且晓得是啥子味道。”钟震山赌气地把手中的野菜草根扔回竹篮里,“西藏的野菜草根倒把我这个野菜通考住了,一样也认不得。” “要不,怎么叫西藏呢。”陆小明说。 “方才说了大话,这会儿倒把我难住了,这些野菜草根钟震山拍了陆小明一下肩膀。咋做法呢?” “是呀,咋做呢?”陆小明搔了搔脑袋,眼睛忽地一亮,“我看咱们来它个红烧。” “红烧!”钟震山沉吟片刻,“红烧当然味道好些,可咱们没有佐料。比如酱油、大料、大蒜、大葱、生姜、花椒,这些一样也没有。” “这可抓瞎了。”陆小明着实发起愁来。 钟震山紧眉缩脸地动了一阵心思,倏地双眉一挑,说道: “依我说,干脆清炖。” “清炖?行。”陆小明满口贊成。 他二人抬着一大竹篮野菜草根正朝帐篷里走,勐听得传来一声急唿唿的叫声: “钟震山,陆小明!” 他俩掉头一瞅,原来是珊丹芝玛一熘小跑地朝他们奔来。一到跟前,珊丹芝玛就急火火地问: “你们的野菜草根没有吃吧?” “我们刚洗完。钟震山指着还在嗒嗒漏水的竹篮说道。 “唉!”珊丹芝玛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陆小明望着珊丹芝玛热汗淋漓的脑门,问道: “珊丹芝玛,找我们有什么事吗?看把你跑的。” 珊丹芝玛没有回答,急匆匆地提过他们手中装满野菜草根的竹篮子,聚精会神地看着筐里的野菜。 这时,在帐篷里分析天气情况的同志们,和正在填写金珠阿妈病歷的严军、周丽也闻讯跑出来。韩喜梅见珊丹芝玛神色有异,便问道: “珊丹芝玛,菜里有什么问题吗?” “阿姐,”珊丹芝玛唿唿喘喘地说,“我阿妈说,咱们索南才旦的野菜草根不能随便吃。” “为什么?”韩喜梅问道。 “这里的野菜草根同内地不一样,不少是有毒的!” 珊丹芝玛提供的新情况把人们的心又给搅乱了。焦虑和不安的神色罩在了他们的脸上。周丽一把捉住珊丹芝玛的手,寄予希望地问道: “珊丹芝玛,你分得清吗?” “我也认不全。”珊丹芝玛摇着头说。 “这可怎么办?”周丽急了。 “我阿妈全都认得。”珊丹芝玛不慌不忙地说。 “可她的眼睛还没有好。”严军说道。 “是呀,”周丽一脸愁容,“还看不见,咋认得出来呢?” 珊丹芝玛显得有些自负地说: “我阿妈会用嘴尝。” “用嘴尝?不是不少的野菜草根有毒吗?这怎么能行呢!”钟震山粗着嗓门,摇手表示不同意。 从韩喜梅、严军到每一个人,都表示着与钟震山同样的心情。这可急坏了珊丹芝玛。因为阿妈对她有几乎可以说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要求;而且她也决不肯空手来空手回呀。可是,眼下有什么办法能说服这些金珠玛米同意自己把野菜草根给阿妈捎回去鑑别呢?她先是诚恳地向大家解释,这些年来,她和阿妈也常吃野菜,自从阿妈眼睛坏了,就是用嘴尝的办法挑选能吃的野菜,不会发生危险。见大家还是不同意,便急中生智,忽然一沉脸,象孩子般任性地扭着身子,用一种感人肺腑的声调说道: “你们不让我把野菜草根带回去给阿妈尝,我可不敢回家见阿妈。”停了一下,接着说,“阿妈会骂我,存心要把恩人金珠玛米毒死,会把我再撵回来的!”珊丹芝玛这席话说得真挚恳切,连嘴也噘了起来。 “队长,你看怎么办?” 钟震山望着韩喜梅,急得直搓大 手。 初次见面就被金珠阿妈打发走过的韩喜梅,是知道这个老人的执拗性子的。对珊丹芝玛的话,她果然信以为真了,心肠一软,只得对钟震山交代道: 第98页 “那就一样挑一把带去吧。” 钟震山没有别的法子,虽不情愿,也只好照办了。很快,他和陆小明细心地把野菜草根一样挑出一把来,分门别类地用纸裹着,然后,装进一个小竹篮里。珊丹芝玛一见钟震山把小竹篮挎在了手腕上,脸上的忧云愁雾这才一扫而尽,嘴角微微掠过一丝笑意。 严军对韩喜梅说: “我也去一趟。” “去吧。”韩喜梅同意道:“要是金珠阿妈尝野菜草根有个什么意外,你还可以及时处理。” 严军、钟震山跟着珊丹芝玛,很快到了早已等候在小土屋门边的金珠阿妈面前。金珠阿妈虽然两眼缠着白纱布,什么也看不见。可她的耳朵却立即辨别出了女儿熟悉的脚步声,焦急地喊道: “珊丹芝玛,金珠玛米没有吃他们挖回来的野菜草根吧?” 珊丹芝玛走上前说: “没有,要晚去一步,他们就下锅了。” 金珠阿妈问。 “野菜草根带回来了吗?” “带来了。”钟震山替珊丹芝玛回答道。 “你是谁?”金珠阿妈头一回听到这个陌生的声音,“是头一回到我家吧?” “对。”严军说道,“他叫钟震山!” “钟震山?”金珠阿妈沉思少顷,“哦,想起来了,你肯定是珊丹芝玛常给我讲的那个一身是胆的大个子。”“是他,是他!”珊丹芝玛欢欢喜喜地对阿妈细说道,“就是朗杰曲巴枪口对准的那个钟震山!” 钟震山亲亲热热地喊了声: “金珠阿妈!” “朋友千个觉得少,仇人一个也嫌多。”金珠阿妈十分热情地欢迎钟震山来到她的家里,“金珠玛米个个是好人呀!” 他们进到低矮的土屋里。金珠阿妈立刻问道: “野菜草根呢?” “在这。”珊丹芝玛从钟震山手上拿过小竹篮,递到阿妈手上。 金珠阿妈坐下来,把小竹篮搁在自己的双膝上: “珊丹芝玛,你一样一样递给我尝。” 当金珠阿妈把珊丹芝玛给她的野菜往嘴边送时,钟震山骤然感情爆发地冲到她面前,一双大手把她抓在手上的野菜拦住了: “金珠阿妈,这实在太危险了!” 金珠阿妈抚摸着钟震山的手,声音低沉而缓慢地说: “你们不用为我担心。我从小就开始吃索南才旦的野菜草根,吃了几十年,哪种有毒,哪种没毒,我用牙轻轻一咬,舌头轻轻一舔就能分出来。听珊丹芝玛说你们饿肚子,阿妈我心头不是味儿呀。为了亲人,别说是尝野菜,就是含着苦胆过一辈子,阿妈我也心甘情愿!” 这席话表达了金珠阿妈对人民解放军的无限深情。严军和钟震山同时亲昵地唿唤着: “金珠阿妈!” 金珠阿妈脸上的表情严肃认真,把野菜慢慢塞到自己嘴里,用牙轻轻地咬着,用舌头轻轻地舔着。凡是有毒的,严军都用笔在纸包上做上记号。就这样,金珠阿妈把野菜草根一样一样地尝完了。她的舌头也变得麻木僵硬了。 严军和钟震山带着这些有毒和无毒的野菜草根的标本,满怀感激之情,告别金珠阿妈和珊丹芝玛返回驻地。 珊丹芝玛满目忧愁地望着北方云飞雾腾的天空,那儿就是索南和才旦屹立的地方。此刻,她的心灵在真诚地向索南和才旦请求着,在难以抑制地向索南和才旦唿喊着: “索南、才旦呀,你们怎么不挥动你们的手臂,把云从你们身边永远地拨开,把雾从你们身边永远地赶走。给金色的大雁铺出光灿灿的五彩路,早早地飞过去哟!你们晓得吗,阿姐、曼巴他们正在挨冷受饿!” 珊丹芝玛痛苦极了,她的心灵再也唿喊不下去了。她陡然转过身来,一头扑到阿妈怀里,伤心地恸哭起来: “阿妈,金珠玛米在挨饿呀!” 金珠阿妈一双抖动得厉害的手,把声泪俱下的女儿紧紧搂在自己的怀里。她仰起脸,向在天的佛爷倾诉着她们的痛苦和辛酸: “佛爷呀,金珠玛米为我们奴隶在受苦遭难呵!” 钟震山和陆小明抬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野菜草根,径直朝右边那顶已经点亮风雨灯的帐篷走去。一进门,钟震山就扬起手中的勺子招唿大家: “同志们,开饭啦!” 陆小明学着饭馆里大师傅招揽顾客的腔调,有板有眼地吆喝起来: “来呀,野菜汤,美味可口的清炖野菜汤!” 大家被陆小明的滑稽表演逗得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当然笑得最厉害的是先前愁得最凶的周丽了。她捧着肚子地笑得直不起腰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我的妈呀,这一笑肚子更空了。我非得多吃它几碗不可!” “我的目的算是达到了!”陆小明说,“我就是要让大家笑个痛快,饿个痛快,吃个痛快。这就是我的逗笑吃饭法!” “逗笑吃饭法?”郝志宇颇感兴趣地问严军,“严医生,陆小明这个最新发明,在医学上能不能立于不败之地呀?” 第99页 严军笑着。 等人们笑够了,钟震山把野菜草根搅和了几下,然后把勺子交给陆小明:“现在该开饭了,你掌勺吧。” “你呢?” “我得准备和基地联络了。”钟震山把碗递到陆小明面前,“先给我盛一碗。” 陆小明一勺子倒入钟震山碗中,刚好平口。钟震山见陆小明不下勺了,就说: “看你刚掌勺,就那么小里小气的,真抠!再添一点行吗?” “好好好,满足要求。”陆小明又加上一勺,钟震山一野菜草根挂尖了。 钟震山吹了吹热气,一大筷子野菜草根送到嘴里,三嚼两嚼便吞下肚里。 周丽问道:“味道怎么样?” “嗯,味道嘛”钟震山有意咂咂嘴,品了品,连声不断地说,“不错,不错!” “老王卖瓜,自卖自夸。”陆小明说,“没见过有哪个大师傅说自己做的饭菜不好吃的。” 韩喜梅又补充了一句: “纯属自我欣赏!” 人们又一阵笑。在笑声中,钟震山端着满尖尖一碗野菜出了门。人们把碗一个挨一个地递到陆小明面前。陆小明高高兴兴地给大家盛着。当轮到给郝志宇盛时,陆小明伸进盆里的勺子停住了。他望着郝志宇两鬓的白髮和被冷风吹得裂了口子的脸孔,心里涌起一股酸酸的滋味,掌勺的手变得颓然无力了。 郝志宇见陆小明望着自己不动手,就催他道: “小明,快给我盛呀!” “老郝,我真不忍心叫你也跟我们一起吃野菜草根呀!” 陆小明深情地说,“你上了年纪,又是气象学家。” 郝志宇满脸闪着无比激动的红光异彩: “小明,盛吧!在最困难的时候,我应该与大家同甘共苦!” 郝志宇这洋溢着革命激情的话语,震动着整个帐篷,更震动着每个人的心弦。陆小明心潮难平地喊道: “老郝,我们的好老郝!” 听着陆小明这无比亲切的称唿,看着同志们一双双热情的眼神,郝志宇觉得自己有满肚子话要对大家倾诉。但是,由于过度的激动,他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是把碗又朝陆小明面前递了递。 陆小明怀着尊敬和感佩的心情,往郝志宇碗里盛上了野菜。 人们围聚在长条石板四周,捧着碗,吃着野菜。帐篷里浮动着野菜草根的那种使人很难说清到底是香、是涩、是苦、还是甜的气息。 从小在舒适的环境里,在父母的宠爱中长大的周丽,头一回看到自己的饭碗里装上了野菜。她吃了一口,那野菜的滋味的确是苦,但她的心情却是美好的。她偏着脑袋,闪着天真好奇的眼光问韩喜梅道: “队长,咱们跟红军长征时吃野菜草根差不多吧?” “差多了。”韩喜梅说,“红军吃了野菜草根还要行军、打仗,有时一碗野菜草根刚吃一口,来了敌人,碗筷一撂,又得去打敌人。” 周丽感嘆道:“是比我们艰苦多了!” 陆小明提议道:“队长,你从小在耿科长身边长大,就给我们讲一讲红军长征的故事吧!” “对,就给我们讲一讲红军长征的故事吧!”大家一致表示贊同。 “怎么讲呢?” 周丽脆声脆气地说: “就讲咱们的耿科长吧!” “好!”韩喜梅欣然同意,“我就给大家讲一讲耿科长长征中的故事吧!” 大家自动地朝韩喜梅围拢来。周丽双肘撑在石板上,双手托着下巴颏,凝神专注地望着韩喜梅。 韩喜梅环视大家一遍,首先问道: “你们知道耿科长当军需科长前是干什么的吗?” “炊事班长”人们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那当炊事班长前呢?” 人们一时被问住了。周丽想当然地说道: “当班长前当然是战士了,班长是从战士提拔起来的嘛!” “不对。当炊事班长前耿科长是中央主力红军中一个连队的党代表。”韩喜梅特别强调地说,“是一位十分出色的党代表!” “咹?”周丽大为惊讶地说,“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过呢?” “难怪他有那么强的政策观念和做思想工作的本领!”郝志宇耸了耸眼镜,满含敬意地说:“照他这个水平呀,我看当个师政委、军政委也是第一流的。” 人们也都纳闷不解地向韩喜梅飞去一个个的问号。 “那故事就从耿科长当连队党代表讲起吧!”韩喜梅沉吟着。他的思想又回到了那久远的但却是难忘的年代。稍过片刻,她顺着自己清晰的思路,无限感怀地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那是一九二七年的初冬,大叔抱着我这个不满半岁的婴儿,歷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秋收起义的队伍。 “大叔从此就参加了革命。 “大叔打仗十分勇敢,他当班长的时候,他那个班是尖刀班;他当排长的时候,他那个排是先锋排;他当党代表的时候,他那个连是红军有名的勐虎连。 第100页 “可是,就在一九三四年开春的一次战斗中,他带头沖在前面,白军的子弹打中了他的腰部,他负了重伤。伤好后,组织上动员他留在地方工作。大叔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不适宜在战斗部队,便主动提出当伙快,坚持要跟着部队转移长征。组织上说服不了他,只好勉强同意了。 “那时,我刚满六岁,不懂事,也不能跟大人一样的走路。大叔就一根扁担两个筐,一筐装着我,一筐装着行军锅,一步一步地跟着部队,开始了艰难的长征。 “一天夜里,在行军途中,大叔突然得了疟疾病,昏倒了过去。等他醒过来时,部队已经走远,我们掉队了。 “大叔的热还没有退,就又挑着我和行军锅,摸黑追赶部队。 “大叔的腰本来就受过伤,又得了病,再加上我这个小累赘,走路十分吃力,一天走不了多远,天就黑了。 “行军的困难是一方面,飢饿对我们的威胁也是很大的。 “大叔背在身上的粮袋一天比一天瘪。每次做饭,大叔总是把我支开,不是叫我去小山坡上摘野花,就是叫我去小河边捡贝壳。等我一回来,他把粥早熬好了。他把粥端到我手上,叫我趁热快吃。每次我都问他为什么不吃,每次他都说在我回来之前已经吃过了。 “有一次,大叔在一棵大树下做饭,我到不远的一块草坡上捉蚂蚱玩。等我回来的时候,大叔却坐在地上,靠着那棵大树,微微闭着眼睛,唿哧唿哧地喘着粗气。我赶忙跑过去,一摸大叔的额头,哎呀,大叔又发烧了。我把大叔已经盛在碗里的粥端过去餵他。 “可是,当我把碗送到大叔嘴边的时候,我惊呆了。我发现他嘴里正含着一口野菜草根。我忽然明白过来,从掉队赶路以来,大叔没有吃过一粒粮食。他让我天天喝粥,他自己却背着我天天吃的是野菜草根呵!我真是个傻丫头,为什么就那么缺心眼,把大叔骗自己的话信以为真了呢?我扑到大叔身上,难过地大哭了一场。 “这件事,直到现在,我一想起来就揪心,怨自己、恨自己,也更加敬大叔,爱大叔。” 韩喜梅讲到这里,眼里盈满了热泪,人们的眼里也漂起了泪花。他们静默着、思索着。他们为耿维民这个老红军战士纯朴而又崇高的思想所感动,他们把这个老红军战士平凡而又高大的形象深深地铭刻在心中。 韩喜梅缓了缓气,继续说道: “打那以后,我也学着大叔吃野菜草根。这些野菜草根味道是苦呵,的确是难吃。但仔细想想,没有当时的红军吃野菜草根,哪会有今天的新中国呵!” 韩喜梅的话,把人们的思想从感动中又推到了一个新的境界。他们全都明白了今天在西藏吃野菜草根的新意。 周丽的两个酒窝湿湿的,盛着泪水。此时,她心里掀起了千层波涛万重浪,难以平静。她觉得,与敌人做殊死的斗争,过不堪想像的艰苦日月,对耿科长这样的革命前辈来说,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他们亲身经歷的生活。这虽然是一去不返的往事了,但它仍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激励着人们,特别象自己这样没有经过风雨的年轻一代,迎着困难朝前走,去创造未来,创造美好的生活。 严军情绪激昂地对大家说: “只要西藏能早日和平解放,别说吃这些野菜草根了,就是叫我们嚼着黄连过日子,我们心里也是甜的呀!” 严军的话说出了大家此时此刻共同的心情。一个个扒着野菜,狼吞虎咽地吃得十分起劲。帐篷里洋溢着乐观的情绪。 第十四章 在饶措、沙拉、刘非看来,昨天解放军气  象小分队断粮一事,真好比让他们服了补药一样,使他们从颓丧中提起了精神。今天一早,无线电波又从拉萨传来甘孜白云寺纳西扎布活佛在奔赴拉萨朝拜达赖喇嘛商谈和平解放西藏的途中,昨天在昌都被谋害致死的消息,就更使他们象注射了吗啡一样,狂喜的不能自禁。 这三个在索南才旦翻云復雨的人物经过一番磋商,决定邀请解放军气象小分队韩队长出席有全体索南才旦僧俗首领参加的宴会。他们预  料,只要把这两件事向赴宴者一宣布,姓韩的那个女队长不可能不动心,眼看大雪就要封  山,不走就等于是坐以待毙。洛桑活佛和下属的头人们一看这番光景,对解放军也不再抱什么幻想,一个个都会跟面团似地,由他们捏来揉去,听凭他们的摆布指挥。 八点左右,巴赫大管家首先把有沙拉签名  的请柬送到了小分队驻地,然后又和普灵寺的巴乌大管家分头去通知索南才旦辖区内的僧俗头人。 小分队驻地的帐篷前,这些已经开始用野菜充飢的战士们,把自己的队长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询问道: “巴赫一大早来干啥?” “队长,巴赫送给你的是啥?” 韩喜梅晃了晃手中的请柬,淡然一笑道: “巴赫给我送来的是沙拉土司的请柬,请我下午去沙拉庄院赴宴。 “你去吗?” 出于对自己队长的关心,大家不约而同地向韩喜梅提出了这个问题。 韩喜梅没有马上对他们的询问作出回答。她暗暗思忖一阵,突然反问道: “你们的意见呢?” 第101页 大家事先没有共同商讨过这个问题,甚至连眼色也没有交换一下,但他们完全不加思索地回答得口径一致: “不能去!” “为什么?”韩喜梅进一步问道。 申光说: “黄鼠狼给鸡拜年,我看沙拉土司没安好心!” 韩喜梅向大家说明道: “可是,索南才旦的大小僧俗头人都要参加这个宴会呀!” “大小头人都参加,这问题就更复杂了。谁晓得他们跟咱们是不是一门心思。要是他们跟沙拉、饶措扭在一起,这问题就更复杂了。”陆小明一本正经地说完自己的看法,最后的结论是,“队长,这就更是去不得!” 大家觉得陆小明分析得有道理,异口同声地对韩喜梅说: “队长,你可千万去不得!” “自从拜会洛桑活佛回来以后,我就很想去摸一摸沙拉背后的那个饶措,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牌的分裂主义分子,摸一摸那个国民党特务到底还在不在这里;我也很想知道索南才旦的僧俗众首领的政治态度,可惜一直没找着个合适的机会。”韩喜梅说,“如今,人家请咱们上门,这倒是个难得的机会。” “怎么,你想赴宴去?”陆小明有些慌神了。 大家感到十分意外: “队长,你”。 韩喜梅神色平静地对大家说: “怕什么!去是有利的,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做做争取上层人士的工作,向他们宣传我们党的政策。” “看来,你是主意已定了。”钟震山粗眉一扬,气宇轩昂地说,“要去,我得跟着你。” “可人家没邀请你呀!”韩喜梅向钟震山摊了摊手。 钟震山急得瞪大了眼睛,一跺脚: “这。” 心灵嘴巧的陆小明说道: “队长,这可不是一般的行动,你自己作得了主吗?” “是呀,危险不小,这事得好好寻思寻思。” 陆小明的话得到了大家的一致拥护,引起了大家的强烈共鸣。 “是的,这不是一般的行动,我个人无权作这个主。”韩喜梅懂得大家的心意。她压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感情,尽量显示出一副沉着冷静的态度,用缓和的声音说:“我是共产党员,应该由党组织决定我的行动。是去还是不去?在支部书记耿维民还没回来的情况下,我跟支部委员严军同志商量一下。” 韩喜梅和严军走进帐篷,颇费心思地商量开了。她们冷静地权衡着利弊得失。去,的确可以达到争取上层,摸清敌情的目的,但韩喜梅的安危无疑是令人担心的。如果不去,会被沙拉抓住话柄,说咱们没有诚意,更会冷了沙拉下属的头人们的心。问题就是这么显然,既要赴宴,又要有安全措施。又经过好一番考虑,她们走进钟震山的帐篷,严军喊道: “钟震山!” 钟震山正在擦拭冲锋鎗。他噌地站起来,把冲锋鎗挎在了胸前、说道: “严医生,我想好了,如果韩队长真要赴宴,为了她的安全,说什么我也要随她二进沙拉庄院。瞧,我已经作好了准备。” 严军对钟震山说: “立即开机!” “是与基地联络吗?”钟震山坐到了电台前。严军摇了摇头: “不,与格洛山口。” 钟震山打开电台,把话筒送到严军面前: “接通了,请讲吧。” 严军看了韩喜梅一眼: “你讲吧。” “好的。”韩喜梅接过话筒,唿叫道,    “青山,青山!我是前哨,我是前哨!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青山是格洛山口驻军的联络代号,前哨是小分队的联络代号。 无线电喇叭里立即响起了格洛山口驻军的回答: “前哨,前哨!青山听到了你的声音,青山听到了你的声音!” 韩喜梅脸上透过一丝喜色,对着话筒说道: “请找前哨昨天去青山的耿维民同志!” “好的,请等一等。” 过了一会,喇叭里又响起了格洛山口驻军的声音: “前哨,青山告诉你,耿维民同志带着粮食刚走一个小时。有什么事就跟我讲吧,我是青山一号。” 韩喜梅本来是要向支部书记耿维民同志汇报一下她和严军商量的意见,建议他向魏营长提出由格洛山口驻军配合这次赴宴行动的请求。她知道,青山一号就是魏营长。如今,既然耿维民同志已启程返回,那就直接跟魏营长说吧。当韩喜梅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她们的打算一讲完,无线电喇叭里立刻传来魏营长的声音: “前哨,你就放心深入虎穴吧!但一定要等我们的骑兵队开到索南才旦村寨口隐蔽好以后,你才能动身。” 得到陆军战友的大力配合和支援,韩喜梅和严军都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一向沉静老练的严军,这会也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感情,把嘴凑过去,和兴奋得满面春风的韩喜梅一道,对着话筒,异口同声地向魏营长表达着她们的感激之情: “青山一号,前哨谢谢你!” 第102页 韩喜梅撂下话筒,一挥拳头道: “有陆军战友助战,看他沙拉能把我怎么的!” 钟震山取下胸前的冲锋鎗: “队长,看来我不能随你二进沙拉的庄院了。” “不。” 韩喜梅一摇手,对钟震山说道:“你不随我进沙拉庄院,但必须随我到沙拉庄院的石阶下。” “干啥去?” “由陆小明和林青云警卫,带上电台,随时与我们隐蔽在村寨口的骑兵队保持联繫。”说到这里,韩喜梅停住了,思忖片刻后,又对钟震山具体交代道:“宴会上如果发生什么意外,我会推开沙拉大厅堂临河那一面的窗户,挥动军帽跟你联络。你得到我的信号,立即用明语唿叫骑兵队。” 钟震山胸膛一挺,神情十分坚定: “是!” 下午三点半左右,格洛山口驻军的骑兵队,经过长途奔驰,到达了索南才旦村寨口外,隐蔽在一个小山岗的背后。 这时,韩喜梅也精神奕奕地从小分队驻地出发,到沙拉庄院赴宴去了。她的身后跟着身背电台的钟震山和钢枪在握的陆小明、林青云。小分队的同志们久久地站在帐篷前,目送着他们,祝愿韩喜梅此行成功! 当韩喜梅他们的身影在索南才旦河对岸消失以后,人们才掉回头,开始各忙各的事情。 郝志宇走进帐篷,趴在自己地铺旁的那张石板写字檯上,整理着这段时间在观测场和深入索南才旦山谷获得的气象资料。他知道,这些资料,那怕是一个极其微小的数据,都浸透着同志们的心血,是同志们起早贪黑,勤恳劳动得来的。所以,他在进行这项工作时,表现得特别严肃认真。他象过电影似地回顾着这些天来索南才旦的天气现象,时而翻看着自己那个有如万宝囊一般的蓝皮天气记录本,时而在铺展开的纸页上伏首疾书。有时他为一个小小的数据而陷入深思默想的苦恼之中,有时他又为一个新的发现而欣喜得拍案叫好。现在,他把自己整理好的资料分门别类地摆了一桌子。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只等试飞一成功,就立即动笔写一篇论点鲜明准确,论据丰富有力,推理严谨周密的关于索南才旦的气象考察报告,并且计划把小分队同志们这段艰苦、乐观、扎实、探求的斗争生活,绘声绘色、感情洋溢地融会在这篇考察报告里,使它成为一篇跳出了单纯的逻辑推理,而富有感情色彩和形象思维的别开生面的学术论文。准备等耿维民回来后,把自己的设想对他谈谈,以求得到党支部的支持。 帐篷外,由于钟震山的出走,严军和周丽便担当起了摘野菜草根的任务。断粮一天多来,在寒冷和飢饿面前,小分队的同志们没有丝毫的怯懦和畏难,工作起来依然是那么乐观、热情,对开闢西藏空中航线的成功充满了信心。特别是感情丰富的周丽,更为自己这么个娇嫩的女孩子有幸体验当年红军的生活而骄傲。在她的记忆里,将刻骨铭心地留下这难忘的一页。正当严军和周丽抬着野菜要去淘洗的时候,只听得一阵风送来了唿唤她们的声音: “曼巴!周姐!” 严军和周丽放下野菜,循声望去,只见珊丹芝玛象一只迎风展翅的燕子,穿草丛,过荆棘,越深沟,翻坡坎,朝小分队驻地飞来了。寒风撩动着她的头髮,在额前一散一散的;寒风掀起她的袍边,象风帆似地在她身后高高扬起。见她这样火急的样子,严军以为是金珠阿妈的眼睛发生了什么意外,忙迎上前问道: ” “珊丹芝玛,是阿妈的眼睛 珊丹芝玛气喘喘地打断严军的话: “不是,我是来找,来找” 话也说不出来了。严军说道: 珊丹芝玛心一急, “珊丹芝玛,别急,你来找谁?” “找、找阿姐!” “队长走啦!” “到哪里去了?” “沙拉庄院。” 顿时,珊丹芝玛脸上黯然失色,两眼茫然若失地张望着对岸沙拉庄院的轮廓,双手一垂,颓然无力地低嘆道: “糟啦!” 这时,郝志宇、申光、许峰也围了过来。珊丹芝玛慌张的举止和这一声低嘆,人们无不感到震惊。一个个瞪大双眼,异口同声地急问道: ” “怎么啦? 珊丹芝玛的感情在急剧地变化着。她突然变得不能约束自己,急躁地问着人们: “是谁让阿姐去的?” “沙拉土司请队长去赴宴。”严军说道。 “曼巴,你同意阿姐去吗?” 珊丹芝玛问着严军。 “同意。”严军回答着。 “你们都同意阿姐去吗?”珊丹芝玛又问着大家。 “我们都同意!”大家回答道。 珊丹芝玛急得直跺脚: “你们怎么能同意阿姐去呢?” 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地揪住了人们的心,都焦急地问道: “珊丹芝玛,到底出什么事了?” 于是,珊丹芝玛把刚才朗杰曲巴从沙拉庄院带来的消息告诉给小分队的同志们。 原来,今天多长了个心眼的沙拉,在准备差人来大厅堂布置宴席的时候,突然又产生了新的顾虑。他担心地问饶措: 第103页 “要是宴会上姓韩的硬挺着,不答应撒走小分队怎么办?” 饶措微闭双目,沉吟少顷,忽然睁开眼来,脸上显露出一派兇险的神色: “不答应撤走吗,就吓走!” 正这时,外面走廊上专为沙拉提水上茶,端饭送酒的家奴巴索,拎着一铜壶开水朝大厅堂门口走来。这曾经是胆小怕事的巴索,在朗杰曲巴的影响下,性格渐渐发生了变化,他的生命里明显地注入了刚毅的气质。自从珊丹芝玛事件后,朗杰曲巴按捺着自己火辣辣的脾性,把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凡是有头人、打手出现的场合,他从来是以沉默和冷漠来应付他们。哪怕是皮鞭抽到他身上,他至多咬咬牙,也不叫一声。因此,沙拉、巴赫和许多打手,都说朗杰曲巴不是叫解放军吓呆了,就是叫珊丹芝玛一耳光打傻了。但是和他心连着心的巴索,却深知他这种反常的举止,正是在与沙拉这些压迫奴隶们的恶人作斗争。暗里,他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活跃。他秘密地向这些渴望自由的奴隶们热情地传播“奴隶也是人”的真理;告诉大家金色的大雁不久就要飞过索南才旦山;向大家讲述这些为大雁铺路的金珠玛米,有着怎样一副金菩萨似的心肠;是怎样为金珠阿妈治眼,怎样帮旺堆老爹修房的。这一切,使生活在无边的黑暗和苦难中的奴隶们的心里,点燃起了希望的火苗。这些奴隶,个个都恨沙拉和压在他们头上的人,个个都跟解放军亲,个个都跟朗杰曲巴心心相印。朗杰曲巴更是巴索尤为崇拜的人。巴索已经成了朗杰曲巴监视沙拉他们的耳目。他常常利用端茶送水的机会,用眼细察、用耳细听,随时向朗杰曲巴报告有关沙拉他们的消息。此刻,他刚行至门边,就听得里面言稠语密,便停住脚步,四望无人,当即把耳朵贴到门上细听起来。 大厅堂里,沙拉问道: “怎么个吓法?” 饶措从袈裟里摸出一个大拇指粗细的小瓶来,晃了晃说: “我这里有高级养料!” “高级养料?”沙拉和刘非都同时睁大了眼睛,盯着饶措手中那个小瓶。 饶措说的高级养料,是职业间谍专门使用的一种无色无嗅无味的毒药。为了让这小瓶毒药在必要的时候起到作用,他一直把它随身藏在袈裟里。他闪着阴险的眼光说: “只需在酒杯里滴上一滴,谁喝了谁都得升天!” “是毒药呀!”沙拉吓得缩了一下脖颈。 “对。”饶措连比带划地说着自己的方法步骤,“今天,宴会的坐次安排,酒杯的摆放,一概不用家奴们动手,全由我们自己包了。作为东道主,沙拉土司自然与共军小分队那个女队长相邻而坐。我坐在你的对面,你注意看我的眼色行事。” 沙拉看看刘非,问道: “那刘副官呢?” “有红汉人在的场合,刘副官是不宜。” 刘非接过饶措未说完的话: “我是不宜出头露面的。虽说我的身份是拉萨商人,但必竟不象你们是地道的西藏人。” 饶措说:“我正是这个意思。” “也好,”沙拉想了想说,“免得找麻烦。” 饶措继续说道:“我事先在共军那个姓韩的女队长面前的酒杯里滴上一滴高级养料,然后见机行事。如果姓韩的知趣服软,答应撤走,就端上现成的酒给她喝;如果她还要硬,不肯撤走,就往她面前的酒杯里倒酒。只要她一喝下去,就没有好!” “要是当场死在我们这儿,我们怎么交代?格洛山口的共军不拿我们问罪、把我们收拾干净才见鬼呢!”沙拉突然变得多虑起来。 “这个不必担心。”饶措把手中的瓶子抛起来,掉了个头,沾沾自喜地说:“我这高级养料是温和的。死,那是十二个小时以后的事情。” “只要不死在这里就行。”沙拉松了口气。 “没有龙头,龙尾不摆!”饶措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只要姓韩的莫名其妙一死,共军小分队不吓走我就不是个人!” 沙拉忽然又紧起了眉头: “我挨着共军姓韩的女队长坐,要是酒杯分不清,一大意弄错了呢?” “哦,原来你是担的这份心呀!”饶措说道。 “人活着就是为了长命百岁,这样干,我的命实在太悬了!” 经沙拉这一说,饶措倒也觉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干就必须做到万无一失。无奈他对这个细节缺乏周密细緻的斟酌推敲。正在他急得细脖青筋直跳的时候,在一旁好久不言一声的刘非,漫不经心地说道: “这事倒也没有什么大难的。” 饶指见刘非说得如此轻巧,便催问道: “刘副官,你倒是说说,有什么高见?” 刘非不慌不忙地问起沙拉土司: “沙拉土司,还记得八年前,在芙蓉城我的公馆里,我送给你的礼物中有一对酒杯吗?” “嘿嘿,我沙拉怎么能忘呢。是您这个救命恩人送给了我一对盘龙卧虎杯。一只印有高岭盘龙图,一只印有深山卧虎图。” 饶措暗想,莫非这对盘龙卧虎杯里有什么蹊跷?忙挪了挪屁股,迫不及待地问: 第104页 “刘副官,盘龙卧虎杯能确保沙拉土司的安全吗?” “是呀,能保住我的性命吗?”沙拉也直截了当地问道。 刘非十分自负地说道: “有了这对盘龙卧虎杯,就不必担这个心了。” “哦,盘龙卧虎杯神了!”沙拉睁着迷惘的眼睛。 “一只杯上有龙,一只杯上有虎,看起来明显不明显?” 刘非问沙拉。 沙拉答道:“一看就清楚。” “既然清楚,会不会把盘龙杯错认为卧虎杯呢?”刘非继续问道。 “长龙盘高岭,勐虎卧深山。错认不了。”沙拉回答得十分顺口。 刘非这才点题破意: “咱们今天下午的宴会就叫龙虎宴。共军那个姓韩的女队长面前搁的是卧虎杯,记住,卧虎杯!沙拉土司,你面前搁的是盘龙杯,别忘了,盘龙杯!饶措活佛,你把你那个要命的高级养料滴在那个姓韩的卧虎杯里。注意,别弄错了,滴在卧虎杯里!” 饶措豁然开通,不胜大喜。 沙拉那迟钝的脑袋,这时也反映过来了。 “我清楚了,我啥也不记,就记准盘龙杯是我沙拉的,那个卧虎杯是共军女队长的。” “记住。”刘非眯缝起眼睛,闪着一线阴暗的目光,象吟诗般地说道:“卧虎杯里藏险恶,盘龙杯里有吉祥。” “这下妥了。”饶措长长地松了口气。 “这下干啦!”沙拉显得笨拙地原地跳了一下,象狼嗥般地吼叫起来,“姓韩的,咱们龙虎宴上见高低吧!” 门外的巴索听到这里,全身剧烈地抖动一下,心都快要从胸膛内猝然跳出。他不敢再在这儿久呆了,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进去送水。他决定马上给朗杰曲巴报信去。他一转身,提着铜壶、轻脚快步地离开了。 朗杰曲巴得到巴索的报信后,立即偷偷熘出沙拉庄院,告诉了珊丹芝玛,让她死活也要拽住韩队长,不让她来参加这个藏着杀机的龙虎宴。 珊丹芝玛没有耽误一分一秒,风风火火地赶来,但还是迟了。 珊丹芝玛讲到这里,心如刀绞,“哇”地一声扑到严军的肩上,痛苦地哭喊着: “阿姐要喝了卧虎杯里的酒,就” 是呀,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人们神色骤变。 珊丹芝玛已经哭成了泪人儿,一个劲儿地晃着严军的肩膀,发着令人心碎的哭声: “曼巴,快救救阿姐吧!” 严军拍着珊丹芝玛的肩膀,含悲忍痛地安抚着她: “珊丹芝玛,别哭,啊,别哭,我们一齐为阿姐想办法,想办法让她摆脱危险。” 珊丹芝玛这才抬起泪眼,对严军点着头: “曼巴,我听你的。我不哭,要有办法,我立即告诉朗杰曲巴去。” 第十五章 经过饶措一番摆布,沙拉的大厅堂变成了  宴会厅。虽然大白天室内光线十分充足。但沙拉为了显示自己的富有和阔绰,还是把所有的酥油灯都点燃了。在明亮的酥油灯光的映照  下,只见三张漆得油光发亮的大圆桌已距离相宜地摆在了大厅堂中间。每张大圆桌的周围安放着一圈芙蓉藤椅。那些外国沙发和茶几之  类,后靠四壁放置着。在沙拉看来,象这样大方而又不失风雅的布置,只有那个在国外开过洋荤的饶措才想得出来。 三时左右,得到通知的僧俗头人相继到    了。对沙拉出人意料的邀请,他们中间不少人大有受宠若惊之感,同时也觉得有点莫名其  妙。暴君似的沙拉对下属头人从来都是不屑一顾,傲气十足,是个吝啬鬼。今天居然如此慷慨,请他们来庄院吃喝,也不晓得是他那一根神经起了作用。 大管家巴赫平时狗仗人势,对这些下属的头人也没个好脸色,今天也一反常态地陪着笑脸,把他们一一请到沙发上休息。巴索和另一个显得十分机灵、还有点象孩子似的奴隶旺加,端茶上水更是忙得手脚不闲。 沙拉挪了挪自己塞在沙发里的肉膘,洋洋自得地环顾着下属的头人们,显出一种稳操胜卷的轻松感。 比起头脑简单的沙拉来,坐在沙发上的饶措,倒显得多思多虑地不露一点声色。他不象鼠目寸光的沙拉,只看到眼皮子底下的索南才旦。他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要建立一个依附于外国的雪山狮子国。唉,要达此目的,需经过多少艰难跋涉呵!从国外回来的这些日子里,他和刘非屡施伎俩,但都未能效奏。万没料到,从昨天开始,形势发生了急剧的变化。解放军断粮、纳西扎布活佛暗杀于昌都这两件事,无疑对于扭转局面是极为有利的。他望了望这些坐在沙发上的僧俗头人,由于与他们交往甚少,使他很难猜透他们的心思。 他们对于西藏独立,对于解放军解放西藏都抱什么态度呢? 他觉得很有必要趁解放军那个姓韩的女队长尚未到来之前,抓紧时间开导开导他们,好让他们到时候替自己摇唇鼓唇,帮腔吶喊,造成一个一边倒的局面,给那个姓韩的女队长一色看看。他侧过脸,问沙拉道:点颜  “都到齐了吗?” 沙拉四下扫了扫: “就差一个了。” 第105页 “差谁?” “ 洛桑活佛。” “洛桑活佛!”饶措沉凝一下,觉得还是等等他为好。洛桑活佛不比别的头人,在座的这些无名鼠辈不少都看他的举止行事。所以,尽管心急,他还是要耐着性子等候洛桑活佛。他小声地对沙拉道: “今天这样的场合,可不能没有他呀!” “是呵!”沙拉两眼直盯盯地看着门口,忽然压着嗓门对饶措说,“他来啦!” 只见洛桑活佛神采奕奕地走了进来。众头人大都含笑迎视着洛桑活佛,表示对他的敬意。一个个相继问候道: “洛桑活佛好!” 洛桑活佛双手合十,脸露谦笑,四顾人们,频频点头,表示着自己的谢意。 饶措双手打拱,假献殷勤地说道: “洛桑活佛亲自光临,实在给今天的宴会增加不少光彩!” 洛桑活佛一撩袈裟,在头人们中间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来。 洛桑活佛不是那种攀龙附凤,熘须拍马的人。从他弃俗投僧以来,他就只知道专心致志地习诵经文,研究教义。他虽然已是一位造诣很深,盛名远扬,赢得了虔诚的佛教徒们的崇拜和景仰的活佛,但他仍能正直为人,既不趋炎附势,也不凌弱侮小。他一时未能嚼透饶措这莫名其妙的奉承话的意思,便以话引话地说道: “饶措活佛太过份看重我了。我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僧,能给这个宴会增加什么光彩呢!想必这个宴会非同小可罗?”果然引出饶措的话来: “实对洛桑活佛和各位头人说吧!这个宴会是专为进驻索南才旦的共军小分队饯行的!” 说罢,饶措十分注意地观察着人们对这句话的反应。头人中间,有的窃窃私议起来,有的愣眼巴睁地互相望着。饶措把目光扫到洛桑活佛的脸上。他发现,洛桑活佛平静的脸孔也霍地变了色。 乍一听到“饯行”二字,洛桑活佛心头的确吃惊不小。 但他很快控制住自己的心情,稳沉沉地问道: “饶措活佛的意思是说,解放军小分队要走了?” “洛桑活佛,你理解的完全对。”饶措说道,“今天请各位头人来,目的是作作陪,助助兴!” “陪谁?”洛桑活佛问道。 沙拉粗声粗气地插上一嘴道: “陪共军小分队那位姓韩的女队长!” 洛桑活佛不慌不忙地又问道: “又要助什么兴呢?” “呃”沙拉被问得答不上来了。 心机灵快的饶措马上代替嘴笨舌拙的沙拉说道: “眼下大雪就要封山,共军粮草已断,总不能喝西北风吧!共军初来西藏,如果想不到这一点,我们大家一齐提醒他们,为他们的性命着想,劝他们离开索南才旦。” 饶措话音一落,头人中立即譁然起来: “哦,是让我们来当说客的呀!” “我以为土司大人真请大家来吃喝一顿呢,原来是想多几张嘴巴对付解放军,叫咱们起闹呀!” “我可不当这个说客。人家解放军没来我是头人,解放军来了我还是头人,没有动我一粒青稞,一滴酥油。我可起不了这个哄!” 沙拉见众头人议论纷纭,便谈虎色变地说道: “只要共军得了天下,我们这些当头人的就别想吃顿好饭,睡个好觉了!” 有个头人伸了伸懒腰,躺在沙发上,睏倦地半睁着眼睛,错着牙花,呓语般地嘟哝着: “我照样吃得饱,睡得着。” 这话立即引起了头人们的一阵哄堂大笑。 “静静,大家静静!”饶措敲了敲茶杯,等大家安静下来后,才以规劝的口吻对大家说道: “我们在座的都是有钱有势的头人,都应该长着脑袋多想问题,长着眼睛远看前程。在这动乱之秋,在我们民族处于何去何从的关键时刻,我们应该为整个西藏,整个西藏民族的前途着想。” 这时大管家巴赫神色慌张地跑进来向沙拉禀报导: “有禀老爷,共军韩队长到!” 一听这话,整个大厅堂顿时死一般地寂静下来。沙拉象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噌一声从沙发上弹来: “她真的来了!” 顷刻间,沙拉的紧张情绪象瘟疫一样地传染给了这些从来未见过解放军女队长的头人们,一个个目光惶悚,死寂的大厅堂又开始出现了一种惊异的骚动。 饶措尽管心里也打憷,但毕竟比沙拉沉着冷静些。他强装镇定地安抚着诚惶诚恐的头人们: “镇静!大家要镇静些!共军韩队长既没有三头,也没有六臂,有什么值得可怕的!” 沙拉问巴赫道: “共军韩队长在哪里?” 巴赫朝外一伸手,正要回答,韩喜梅已经英姿勃勃地出现在大厅堂门口。 众头人闪着且惊且疑的眼睛,目光一致地望着已大步走进来的韩喜梅。他们发现,这位女队长穿着一身合体的军衣,腰间紧撑撑地束着一条皮带,皮带上挎着一支精巧的手枪,一颗挨一颗地别满了黄亮亮的子弹,完全是一副军人的风度和气派。韩喜梅头一回见到这么众多的索南才旦僧俗头人。她那显得温和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熘过,当一眼看到洛桑活佛时,她很有礼貌地首先向他含笑点头致意。洛桑活佛立即合十回谢。韩喜梅言温语热地问候着大家: 第106页 “咱们多是头次见面,我代表解放军驻索南才旦气象小分队向各位头人问好!” 别看这是一句普普通通的问候,它却象石头投入深潭一样,立即在头人们心中激起了层层波澜。从他们三三两两的小声议论中,已经使人感觉到大厅堂的气氛明显地和缓了许多。 沙拉木墩子似地站着不动,他不知该怎样应酬才好,目光呆板地看着饶措。在国外鬼混了多年的饶措,机灵得跟猴子一样,立即迎上前,双手合十在胸道: “队长本部,不知你何时能到,本活佛与沙拉土司未能到前庭亲自迎接,失礼了,失礼了!” 沙拉也上前几步,这才找到话说: “让你自己走来,实在过意不去。” “大不必要!”韩喜梅潇洒自如地说,“我又不是初次登门,路该怎么走,我早就熟了。” “可你是贵客呀!” 饶措讨好道。 “是呀,你是我庄院的贵客呀。”沙拉也似鹦鹉学舌地说。 “队长本部,快请坐。”饶措一伸手道。 “太客气了。”韩喜梅随便地应付着坐下来。 手脚勤快的巴索立即前来上茶。当他一见到韩喜梅时,不由得愣怔住了,水从茶碗里盪了出来。他明白,朗杰曲巴没能把“卧虎杯里藏险恶”的消息传给队长本部。这可该怎么办呵?巴索心里急得火辣辣的。他放好茶碗,便慌促促地退了出去。韩喜梅不慌不忙地呷了一口茶,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沙拉土司,请我赴宴有何要事商量,就请直说吧!” ” 沙拉说道:“请你来是为了 “队长本部,”饶措担心沙拉一开始就漏了底,忙打断他的话,慢条斯理地说道,“呃,队长本部,请你来,是为了让你听听我们对西藏民族前途的意见。” “西藏民族的前途,这倒是个十分重要的问题!”韩喜梅目光温和地看着在座的头人们,“我非常有兴趣听听各位头人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饶措心头有鬼,怕众议纷纭,口径不一,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便抢先说在众头人头里: “依我个人之见,西藏的前途是‘独立,二字,‘独立,二字就是西藏的前途!” “哈哈哈哈!”韩喜梅听他说罢,不禁放声大笑起来,“饶措活佛,看来你对‘独立,二字很感兴趣呵!” “一个西藏人嘛!”饶措十分自负地说道。 “是西藏人,就应该懂得西藏的歷史,只有了解西藏的歷史,才能对西藏的前途得出正确的结论。”洛桑活佛接过饶措的话,发表过自己的见解后,又意味深长地对饶措说道,“饶措活佛,你不妨谈谈西藏的歷史吧。” “这个”饶措没防到洛桑会横插一槓子。他是个无视歷史的人,被洛桑问得瞠目结舌了。 洛桑活佛非常自信地说: “看来,我只能当仁不让了。” 所有的头人都怀着莫大的兴致,望着学识渊博的、对西藏歷史颇有研究的洛桑活佛。韩喜梅含笑朝他点点头,鼓励他讲下去。 洛桑活佛虽然上了年纪,但思维十分清晰。他有条有理地开始了对西藏歷史的追溯: “在很早很早以前,我们藏人的祖先是吐蕃人。远在隋朝以前,藏汉两族人民就在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有了联1系。七世纪初年,我们杰出的贊普松贊干布,统一了西贊普:吐藩称王为贊普。 藏,定都逻些。松贊干布曾几次向大唐求婚,唐太宗答应了他的要求。贞观十五年(公元641年),唐太宗派礼部尚书李道宗护送文成公主入吐蕃,松贊干布亲自到柏海迎接。 从此,他对大唐以子婿、藩臣自居。文成公主对发展藏族的经济文化作出了积极的贡献,长期以来为藏族人民所敬仰。 在拉萨的大昭寺里,至今仍保存着文成公主的塑像。景龙元年(公元707年),唐中宗接受贊普尺带珠丹的恳请,将金城公主嫁给他。开元十七年(公元729年),尺带珠丹给唐玄宗上表说:‘外甥是先皇帝舅宿亲,又蒙降金城公主,遂合同为一家,天下百姓,普皆安乐。’这段有重要歷史意义的话表明,在吐蕃人心目中,大唐与吐蕃已经是‘同为一家,,不可分离了。从那时候起,吐蕃每当贊普去世时,都要向唐廷报丧;新立贊普也要向唐廷报聘。到了元朝,朝廷设立了宣政院管理吐蕃。大家知道,达赖和班禅,是我们黄教4的两大首领。大清顺治九年(公元1652年),达赖五世去京朝见,顺治帝封他为‘西天大善自在佛、领天下释教普通鄂济达赖喇嘛,;康熙五十六年(公元1717年),班禅五世去京朝见,康熙帝封他为“班禅额尔德尼,。达赖和班禅的封号、地位和1逻些:今拉萨。 2柏海:今青海省鄂陵湖或札陵湖。 达赖:蒙语,是大海的意思,说他的智慧象海一般大。班禅:藏语,是大学者的意思,说他是知识渊博的人。 佛教在西藏分红教、黄教两派。红教衣帽为红色,黄教衣帽为黄色。 黄教为西宁喇嘛宗喀巴创立。达赖、班禅是他的两大弟子。后来,黄教努力控制了全藏。黄教禁止娶妻,因此,达赖和班禅的名位是用“世世转生”的办法承袭的。 第107页 额尔德尼,蒙语,是珍宝的意思。 职权,从此才正式确定下来。康熙年间,达赖五世去世后,西藏上层分子勾结准噶尔兵入藏,进行分裂和叛乱活动。清政府派兵由青海、四川两路人藏,击败了入藏的准噶尔兵,平定了叛乱。清政府立六世达赖,分兵驻藏,任命康济鼐和颇逻鼐二人协助达赖和班禅分理前藏后藏。雍正、干隆年间,准噶尔部仍不时在西藏策动分裂叛乱。康济鼐为叛乱分子所杀,但叛乱不久就被颇逻鼐平定。清政府以颇罗鼐统理西藏事务,又在西藏设立了两个驻藏大臣。干隆十五年(公元1750年),贊普朱墨尔特在准噶尔汗的策动下,又进行了一次叛乱。清政府平定叛乱后,即果断的废除了普贊制,在达赖下面设置了处理地方行政的噶厦。这样,达赖喇嘛的权力提高了,成了政教合一的首脑。清政府也提高了驻藏大臣的职权,西藏长期混乱的局面才渐渐稳定下来。各位头人,这就是我洛桑所要告诉大家的西藏歷史!” 洛桑活佛以流利酣畅的语言,讲完了经过他多年研究、考证过的确信是准确无误的这段西藏的漫长歷史之后,略停片刻,带着结论性地说道: “各部头人,歷史是最好的见证,它告诉我们,西藏是离不开祖国的,西藏民族是中华民族的一部分!” 说到这里,洛桑活佛看了一眼饶措,意味颇深地说: “饶措活佛,还是请尊重歷史吧。你说说,‘独立’二字从何谈起?” 饶措无理反驳,肚子气得鼓鼓的,真恨不得把洛桑活一口吞掉才解恨。他如坐针毡,屁股在沙发上蹭来蹭去。 洛桑活佛引经据典的阐述,使韩喜梅十分兴奋。她接着洛桑活佛的话,既激动又郑重地指出: “洛桑活佛已经把问题讲得再明白不过了。所谓‘西藏独立’的观点是不值一驳的。西藏民族的前途是和祖国的命运紧密连在一起的。去年十月一日,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建立起了自己当家做主的新国家中华人民共和国。这样,随着内地各民族的解放,西藏民族也将获得解放!” 洛桑活佛对西藏歷史的详尽回顾,韩喜梅对西藏未来的美好展望,无疑对饶措是一个相当大的打击;而对在座的头人们,却具有相当大的吸引力。 “解放?”不少头人头一回听到这个新名词,感到不能理解地问道,“队长本部,你能不能说具体点?解放是什么意思?” “我们现在所说的西藏的解放,就是要在西藏的土地上彻底地驱逐帝国主义和外国干涉者的一切势力,让藏族同胞回到祖国温暖的大家庭!”韩喜梅说道。 “这是我们西藏民族再好不过的事情了!”洛桑活佛由衷地赞嘆道。 饶措冷笑几声,斜眼看了韩喜梅一下: “说得好听,你们共产党说的回到祖国的温暖的大家庭,就是让你们红汉人象满清朝廷、国民党政府那样来统治欺压我们!” 这些徘徊在十字路口的头人们本来已经从韩喜梅的话里朦朦胧胧地辨出了方向,这一下又把犹豫的眼神投到了韩喜梅的脸上。不难看出,饶措不怀好意地扇动又乱了他们的心绪。 韩喜梅敏锐地看出了头人们心理上的变化。她用心地想了想,反覆地推敲着,力求让自己说出来的话可以抹去头人们心中罩上的阴影。她望着头人们说道: “我们共产党与国民党是根本不同的。国民党对少数民族实行大汉族主义,对少数民族实行残酷的政治压迫和经济剥削。我们共产党实行民族平等,尊重各民族的风俗习惯、宗教信仰。依据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在中央人民政府的统一领导下,各民族有实行民族区域自治的权利。” 韩喜梅这番阐述民族政策的话,在头人们中间引起了极大的反响。他们七嘴八舌地向韩喜梅提出了自己极为关切的也可以说是放心不下的问题。 有的问: “我是头人,我有土地、牧场、牛羊,解放了,这些还是我的吗?” 有的问: “我是活佛,解放了,寺庙的收入还归我吗?” 有几个头人同时问: “解放了,我们头人的地位不变吧?奴隶还归我们头人管吗?” 待头人们把问题提完了,韩喜梅才说: “看来大家欢迎解放,但又有不少担心!” “是呵!”头人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这些担心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完全没有必要。”韩喜梅回答这些问题的态度是严肃谨慎的。她依然用党的政策解除大家的疑虑。“对于西藏现行政治制度的改革,我们共产党是不加强迫的。这要由西藏地方政府自动进行改革。当人民提出改革要求的时候,我们也得採取与西藏领导人协商的办法加以解决。” 头人们连连点头,感到了莫大的宽心和慰藉。有的深感满意地说: “这就好,这就好!奴隶还是奴隶,头人还是头人!” 韩喜梅进一步对头人们说道: “不过,你们应该朝前看。时代在发展,歷史在前进。 希望各位头人不要当时代的落伍者!” “一定!一定!”不少头人表示道,“我们一定朝前看,一定朝前看!” 第108页 饶措对头人们情绪的微小变化,都是十分敏感的。他看到头人们对“解放”二字发生了这么大的兴趣,实在叫他心寒不敢喊冷,针扎不敢叫疼。他搜肠刮肚地寻思着,决意要用最强硬有力的语言回击解放军女队长,消除她的赤色宣传在头人们心中的影响。 沙拉看到这些头人对这位姓韩的女队长表现出友好的感情,真比谁用刀在他身上放血还难受。他气恨地在心里骂起娘来:“这些狗娘养的杂种,这回算白请你们吃喝一顿了!” 韩喜梅看到党的政策在头人们的思想上发生了作用,感到无比快慰,更加坚定了斗争的信心。她望着这些渐渐变得活跃起来的头人们,又继续往他们心里引着清泉水: “我刚才说的要各位朝前看,在眼下,就是希望大家配合人民解放军,尽快地实现西藏和平解放。” 洛桑活佛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苍老的脸上闪着红光异彩,神情昂奋地说: “我看只有西藏实现和平解放,我们西藏民族才有真正的前途。我们都应该象我的格拉纳西扎布活佛一样,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是一个纯粹的真正的爱国者。纳西扎布活佛已经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僧,但他不计年高体迈,不计路途艰险,毅然从甘孜出发,前往拉萨朝见达赖喇嘛,商谈和平解放西藏的大事。如果顺利的话,他该到昌都了。” 饶措好不容易找到了报復的机会,一阵暗喜填补了他心内的不快。他卖弄关子,故作关心地对洛桑活佛说道: “洛桑活佛,据我所知,纳西扎布活佛已经在前天上午到昌都城了。” “感谢你告诉我这么一个大好的消息。”洛桑活佛说,“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到达拉萨的!” 沙拉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一咧嘴道: “纳西扎布活佛永远也到不了拉萨了!” 在洛桑活佛的心目中,纳西扎布活佛是意志和力量、善良和虔诚的象徵;人们都以佛门能造化出他这样的僧侣而引为骄傲。作为直接受他教诲、薰陶过的洛桑活佛对他更是抱有绝对的信任和尊敬。他不能容忍有人诋毁他的声誉。他相信纳西扎布活佛凭着他坚强的信念,完全可以顺利到达拉萨,为和平解放西藏建造起与世永存的丰碑。他盯着沙拉: “沙拉土司,我提醒你,不要随便诽谤我的格拉纳西扎布活佛!” “洛桑活佛,你别神气了!”沙拉傲慢地昂头说道,“纳西扎布活佛昨天中午已经在昌都死了!” “什么?”洛桑活佛不禁眉眼一抖。 目光冷冷地看了洛桑活佛一眼,语气冷冷地说道: “这就是为西藏和平解放卖命的下场!” 洛桑活佛舞着手,断然否认道: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是谣言,是天大的谣言!我不信,我不能信!” 激动的洛桑活佛把眼光慢慢地移到韩喜梅的脸上,仿佛是企求她能替自己证实这个消息是弥天大谎一样。 关于纳西扎布活佛昨天在昌都被害的消息,西南军区已经作为和平解放西藏中的严重政治事件,迅速地通报到了进藏的各部队。小分队是昨天夜里十一点收到基地电报通知的。这个噩耗,把韩喜梅和小分队的每一个人都震惊了。在甘孜,行军路过那儿的小分队的同志们,与纳西扎布活佛的接触是短暂的。但他对人民解放军所表达出来的信赖与热爱的情感,对和平解放西藏所表达出来的热情与信心,却是令人难忘的。韩喜梅深知洛桑活佛与纳西扎布活佛十四年前结下的亲密友谊和亲切感情。所以,她不愿意让这个不幸的消息在洛桑活佛毫无思想准备的时候,过早地闯进他的心灵,蒙受巨大的打击。她思虑再三,决定暂且把纳西扎布活佛遇难的消息隐藏起来,淮备找个适当的时候再告诉他。令人感到费解的是,这个消息竟然如此之快地就传到了饶措、沙拉这些人的耳朵里,而且用心险恶地把它当做一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无情地刺向洛桑活佛。从洛桑活佛此刻异乎寻常的情绪来看,他对纳西扎布的信赖简直超过了他对自己信赖的程度。她实在不忍心从自己嘴里说出叫洛桑活佛不愿听到的消息,生怕他会因此而沉入无边的苦海不能自拔。但这毕竟又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她觉得还是告诉他比隐瞒下来好,只不过应该细加斟酌,看怎样对他说更为稳妥些。悲痛诚然是在所难免的,但应该让他从悲痛中找到力量,而不应该让他从悲痛中沉溺下去。韩喜梅感情沉痛地对洛桑活佛说: “昨天中午,纳西扎布活佛在昌都不幸遇难了。” 洛桑活佛不能不信了。他急沖沖地问道: “他是怎样死去的?” 韩喜梅两眼闪着愤怒与悲痛交织在一起的光芒,声音沉缓地说: “纳西扎布活佛是被毒死的,并且惨遭焚尸灭迹!” “毒死,焚尸灭迹!”洛桑活佛觉得陡然眼前一片昏暗,心也不能控制地往下一沉,朝下倒去。幸亏旁边一位头人眼疾手快,将他拦腰扶住,把他放置回沙发上。洛桑活佛很快从一时的眩晕中解脱出来,深深地垂下头,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滴落下来。这眼泪,这从心底里涌出来的苦汁,寄託着他对纳西扎布活佛无限的感念和不尽的哀思。沉重的打击象一只巨手在搓揉着他的心,他的心在抖动;又象是一股强大的电流通过他的全身,他的全身都在痉挛。他勐然仰起老泪纵横的脸,大声疾唿: 第109页 “这太无视佛法,太惨无人道啦!” 头人中有些至诚的佛教徒也痛心疾首地说: “伤天害理呀,伤天害理呀!” 韩喜梅向洛桑活佛,向在座的头人们,揭露着事件的真相: “纳西扎布活佛在昌都被毒死,惨遭焚尸灭迹,是外国间谍勾结西藏上层集团中的分裂主义分子干的!” 当洛桑活佛明白了事件的真实情况,却又深感无能为力地哀嘆起来: “唉!我格拉的仇什么时候才能报呵!” 韩喜梅含悲忍痛地对洛桑活佛说道: “洛桑活佛,这是帝国主义势力和分裂主义分子对藏族同胞,也是对全中国人民欠下的一笔血债。这笔血债我们一定要讨还的!” 韩喜梅大气磅礴的话使悲痛中的洛桑活佛受到了感染,他默默地注视着神色肃穆凝重的韩喜梅。 韩喜梅深情地赞颂着纳西扎布活佛: “纳西扎布活佛的一生是反帝爱国、同情支持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革命的一生。过去,他为红军北上抗日奔走出过力;今天,他又为实现西藏的和平解放贡献了自己的生命。 洛桑活佛,他是你的格拉,你是他的弟子,漫长的岁月使你们结下了深情厚谊。你为失去自己的格拉而痛苦哀伤,你更应该为自己有这样的格拉而感到无尚的骄傲!” 洛桑活佛一边听着韩喜梅对纳西扎布活佛的深情的赞颂,一边感怀万千地追思着纳西扎布活佛走过的道路,思想勐然间登上了一个新的阶梯。是的,应该象队长本部说的那样,为自己能是纳西扎布活佛的弟子而自豪。他怀着深厚的缅怀之情和崇高的敬意说道: “象纳西扎布活佛这样的人,永远是不会死的!” 韩喜梅也肃然起敬地说道: “是的,纳西扎布活佛虽死犹生。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洛桑活佛的眼泪渐渐干了,但仇恨的烈火却在心头蓬勃燃烧。他对韩喜梅说道: “队长本部,敌人搞暗杀,正说明它们心虚。我相信,纳西扎布活佛致力于和平解放西藏的事业,是一定会实现的!” 韩喜梅从这些话里,看到两鬓垂霜的洛桑活佛从痛苦的感情中坚强地站立起来了。她右手在胸前有力地一挥,声音响亮地说: “我们应该有这样的信心!” 接着,韩喜梅又四下环顾大厅堂里的头人们,用奋发热烈的语言,倾诉着一个共产党人的不可动摇的必胜信念: “在坐的各位头人,只要你们是爱国的,都应该树立这样的信心:帝国主义、外国干涉者和他们的走狗分裂主义分子可以施展种种阴谋诡计,但和平解放西藏,统一祖国的大业终归要实现。祖国的五星红旗一定要插到拉萨城头,插到喜玛拉雅山上,飘扬在祖国神圣不可分割的领土西藏的天空!” 韩喜梅激情洋溢的讲话,象雄浑有力的旋律,在大厅堂里迴响着,打动着人们的心弦。洛桑活佛感奋不已地说: “到那天,我们再来悼念纳西扎布活佛的英灵!” 饶措听了韩喜梅这番坚强有力的话,就象听到了最有权威的法官宣判了自己的死刑一样,肚子气得胀鼓鼓的。他两个眼珠子骨碌碌地在这些动了心思而神采异样的头人中间转来转去,拉着长脸,嚎叫着: “你们不要听她的赤色宣传!” 韩喜梅嘲讽地问道: “饶措活佛,你是怕啦?” 饶措竭力想要抵消掉韩喜梅这些富有号召力的讲话在头人们中间产生的影响,在中伤韩喜梅的同时,拼命地贩卖自己的主张: “我劝各位头人多长个心眼为好,队长本部的宣传,信半句都得上当受骗。我们应该在独立的口号下,在我们民族极其重要的歷史关头,迈出我们具有决定性的十分关键的一步!” 在团结还是分裂,在投靠外国干涉者还是回到祖国怀抱这些重大原则问题上,韩喜梅是寸步不让的。她针锋相对地说道: “不,我们应该在反帝爱国的旗帜下,万众一心,不惜付出任何代价,以致流血牺牲,也要实现西藏的和平解放。 在这关键时刻,希望各位头人能深明大义,看清形势,为西藏解放作出我们应有的贡献,千万不要做歷史的罪人!” 饶措挥着发抖的拳头,恶狠狠地对头人们说: “我们的口号是独立!” 韩喜梅气宇轩昂地说: “我们的旗帜是反帝爱国!” “西藏的前途只有独立!” “西藏的前途只有解放!” 饶措象一只急了眼的疯狗一样,狂吠道: “你们的目的是要把我们西藏民族引入歧途、纳入你们共产党的赤色统治之下。” “哈哈哈!”韩喜梅爽声大笑,气势地一伸手,“饶措活佛,你能具体给大家讲一讲赤色统治是什么样子吗?” “什么样子,”饶措咬着牙说,“首先是民族歧视!” “我们坚决反对大汉族主义!”韩喜梅已经适应了这个特殊的斗争环境,镇静自若地说,“我愿意再重申一遍,我们实行的是民族平等的政策。各少数民族在中央人民政府的统一领导下,都享有实行民族区域自治的权利。” 第110页 “连西藏民族的基本情绪都不加照顾,还谈得上什么实行民族区域自治。”饶措阴沉着脸,冷斜着眼睛。 “西藏民族的基本情绪是什么?”韩喜梅不紧不慢地问道。 “独立!” 饶措话一落音,洛桑活佛马上反驳道: “独立是阴谋。西藏民族的基本情绪是要求尽早地回到祖国的怀抱里。” “不,是独立。独立,独立!”饶措歇斯底里地叫喊着。 “开口独立,闭口独立,饶措活佛,我看你称得上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独立狂了。”韩喜梅盯着饶措,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不是西藏民族的基本情绪,这是少数人分裂祖国、投靠帝国主义和外国干涉者的痴心妄想。” “你”饶措不禁打了个寒颤,脸都变色了。 “我不愿意设想饶措活佛会是这样的人,也真心希望你不要做这样的人。”韩喜梅显得宽宏大度地对饶措指明道,“即或就是这样的人也不要紧,只要从今以后改弦更张,不再继续做这种损害祖国、损害民族利益的事,我们照样是欢迎和信任的。” “这” “这个暂且谈到这里。”停了停,韩喜梅又神色平静地问饶措道,“饶措活佛,你请继续往下说,所谓赤色统治还有什么?” “还有”饶措故意拖腔拉调,藉机收聚着自己被韩喜梅弄得乱纷纷的思绪。终于,他剎住尾音,核桃脸一晃,严声厉色地说: “你们毁坏宗教!” 韩喜梅坦荡无虑地说: “我们共产党人不信仰宗教,但我们不干涉别人有信仰宗教的自由。我们尊重西藏同胞的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保护喇嘛寺庙。” “你们说得好听,做得可不好看!” “我们共产党人从来是言行一致!” “那我问你,索南才旦寺是谁烧的?” “这个问题在我们头一次见面时,你和沙拉土司都向我提过。我记得当时我对你们作出了回答。我说过,鸟儿飞过有影子,恶狼走过有脚印。究竟是谁放的火,自然是会情楚的。” “是你们!”饶措一脸兇相地指着韩喜梅,“是你们这些红汉人放火烧的索南才旦寺!” 韩喜梅心胸光明磊落,并不急于争辩。 饶措见韩喜梅不言语,就以为自己的话切中了她的要害。于是以惶恐不宁的状态解脱出来,有意鱼目混珠地叫嚣起来: “你们就是这样尊重我们西藏民族的宗教信仰的?!你们就是这样保护我们的喇嘛寺庙的?!” 有的人用疑惑的口气问道: “索南才旦寺真是解放军放火烧的吗?” “那天你们没有听到索南才旦寺的人是怎样在河两岸叫喊救火的吗?”饶措目光瞅到洛桑活佛脸上,突然语气一转,讨好卖乖地说道,“洛桑活佛,尽管我们此刻心里想的不尽一样,但我们都是佛门弟子。佛法和良心要求我们不偏不倚,说话公道。” 没等饶措把话说完,洛桑活佛打断道: “靠欺骗和撒谎过日子的人,绝不是佛门弟子。这样的人,不仅应该受到良心的谴责,就是佛法也不会宽恕他的!” “正是的,正是的!”饶措心里好不高兴。他想,这可好了,只要洛桑活佛一说话,就会象刀子捅到解放军姓韩的心窝子上,就会让这些处于动摇状态的头人们一屁股坐到自己一边来。他向洛桑活佛投去酸熘熘的笑眼: “洛桑活佛,是谁烧你的索南才旦寺?” 洛桑活佛太阳穴上的脉管在突突地跳着。不难看出,他的心情是不平静的。他声调沉沉地说: “我清楚得很!” “你可以作证吗?” “可以。” “是谁?” “是拉萨来的那位商人!” 饶措一惊,脸都变了形。头人们也感到意外。有人诧异地问道: “什么,是那个拉萨来的商人放的火?” 也有人且疑且气地说道: “做生意,跑买卖的人,怎么干这样的缺德事呢?” 饶措让自己镇定下来之后,才又问道: “洛桑活佛,红汉人火烧索南才旦寺不是你寺庙的人亲口喊出来的吗?” “我的乔巴是这样喊的,是我叫他这样喊的。” “谁烧的索南才旦寺,这不是很清楚了嘛!”饶措吐了口气。 洛桑活佛说:“我当时看到闯入我索南才旦寺放火的,的确是一位解放军。但后来我才弄清楚,那位解放军正是拉萨商人乔装打扮的。” 沙拉眼看事情必不可避免地要牵扯到自己身上了,便冲着洛桑活佛,暴跳如雷地吼叫起来: “拉萨商人来我这儿是做生意的。洛桑活佛,你不要口吐狂言,诬陷好人!” 饶措压了压惊,问道: “有证据吗?” “当然有。” 饶措手一伸: “拿出来!” “叮叮噹噹,噹噹叮叮!” 突然间,一阵脆朗朗的乐声响了起来。人们冷丁象听到了警报铃似的,惊恐地左右张望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111页 最后象遇到了磁石一样,一双双目光相继吸引到了一个方向。人们惊异地发现,洛桑活佛的右手,举着一个亮着火苗,叮噹作响的打火机。有的人眯缝起眼睛,有的人皱起眉头,很显然,他们在细细地观察着,暗暗地猜断着。 过了好一阵,洛桑活佛一松手,火星顿时灭掉,乐声嘎然而止。他愤愤不平地说: “这就是证据!” 头人中有人恍有所悟地小声道: “这只带响的打火机象在哪里见过。” “是的,在坐的各位头人都见过这只带响的打火机。”洛桑活佛看着这些正在思索的头人们,提示他们道,“还记得吧,咱们在坐的各位应沙拉土司之邀,来这儿参加过一次为刚从国外回来的饶措活佛接风洗尘的宴会。宴会上,饶措活佛以无比的慷慨和大方,让大家任意挑选一件从国外带回来的东西,算是给大家的见面礼。这只唯一带响的打火机被谁挑选上了,大家还能记得起来吗?” 顺着洛桑活佛对那次宴会的追述,这些头人们的思路终于畅通了。他们纷纷记忆犹新的证实道: “咱们没看上这个小东西,人家拉萨商人倒选上这只带响的打火机! 沙拉气得脸上的肉膘直淌虚汗,饶措急得眼珠子乱转悠。饶措问洛桑活佛道: “你怎么从拉萨商人那儿弄来的?” 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洛桑活佛瞥了饶措一眼,“队长本部说得好,鸟儿飞过有影子,恶狼走过有脚印。既然住在沙拉土司庄院里做生意的拉萨商人要干这样卑鄙的事情,就不能不留下蛛丝蚂迹。”洛桑活佛又把打火机一举,“这个带响的打火机是在我的大经堂里捡到的。那位拉萨商人有多慌张呵,放了火把这个宝贝也丢了。” 沙拉垂头丧气的一拳头打在自己肉滚滚的大腿上。 饶措的眼珠子失神地定住了。 沙拉、饶措也都同时想起了,刘副官放火归来后,大病了几天,原来病根在这里呀。还没等他们魂魄归体,又听得韩喜梅突然大声说道: “我要告诉大家,冒充我们解放军火烧索南才旦寺的拉萨商人,他并不是做生意,跑买卖的。” 在一阵哄嚷之后,韩喜梅的话又使大厅堂里出现了令人肌肉发紧的寂静。 “你说什么?”沙拉心虚地眨着眼睛。 “这位放火的拉萨商人是国民党特务!”韩喜梅揭露道。 饶措心里也虚得发抖,但他毕竟是在国外闯荡过,很会演戏。他故作镇定地说: “明明是拉萨商人,队长本部非要说是国民党特务!” “这是商人吗?”韩喜梅嗖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手一举,亮出一张照片,问沙拉道,“沙拉土司,请注意,右边这位少校你认识吗?” 沙拉一眼就认出了照片右边那位少校,正是窝藏在自己林卡里的,和饶措一样左右着自己的刘非。于是,他连忙把眼避开,木木吶吶地说: “他,他” 饶措怕这头蠢猪“他”出刘非来,急忙干咳几声,算是跟沙拉递去一个制止的暗号。沙拉明白了他的意思,赶忙改口道: “我,我不认识他。” 韩喜梅把照片朝饶措近前一递。 “饶措活佛呢?” 饶措看出了佩带少校军衔的刘非,心里对他又是恨又是怨。恨他牛皮哄哄的,结果留着把柄叫人家抓;怨他干出如此荒唐事,惹出今天这样的麻烦来。这不仅暴露了他自己,弄不好还将毁了他们的事业。他佯装认真端详的样子,左瞄右瞅老半天,才说道: “连沙拉土司都不认识,我自然更不认识了。” 韩喜梅拿着那张照片,围着大厅堂转了一圈,让所有的头人都看了看,最后回到自己的座位前,声音平和地问道: “各位头人可曾认得这位少校是谁吗?” 一个僧侣说道: “出家人不说违背心愿的话,我敢向佛爷赌咒发誓,这位国民党少校就是那位拉萨商人!我若有半点撒谎,天打五雷轰,就是到了西天也不得好报!” 头人们也相继证实道: “没错,这个少校就是那个左脸有疤拉的拉萨商人!” “装得真象呀,穿着一身藏袍,原来不是咱们藏家人,是国民党特务呀!” “对!”韩喜梅的食指在照片上有力地一点,“这是个货真价实的国民党特务!”韩喜梅把脸转向沙拉和饶措,言词辛辣地说,“沙拉土司,饶措活佛,你们天天同这位国民党特务打交道,可你们的记忆力竟然不如只见过他一面的各位头人。 看来,你们得了健忘症啦!” “健忘症!”沙拉不免胆怯地左顾右盼起来。 韩喜梅看出了沙拉虚怯慌乱的心情,对他说道: “沙拉土司,我愿奉劝你,跟着分裂主义分子和国民党特务分子跑,是没有出路的。希望你要独立思考,不要象木偶一样让人家扯筋拉线地操纵着。” 韩喜梅说话的声音不高,但却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饶措听了周身直冒冷汗。他不时用他那惊悸不宁的目光扫视着沙拉,生怕这个没头没脑的笨蛋出卖他和刘非。 第112页 沙拉感到韩喜梅有一双过人的慧眼,不仅看透了他的庄院,而且也看透了他的心思。他闷头想了一气,觉得除了自己,谁也靠不住。他心里烦躁得象油煎火燎,突然嗥叫起来: “我谁也不喜欢!什么这个分子,那个分子,我一个分子也不喜欢。队长本部,实对你说了吧,我请你带着你那个小分队离开我沙拉土司的领地索南才旦!” “咱们谈了半天,这才算谈到正题上啦!”韩喜梅沉着稳静地说道,“沙拉土司倒也说得直截了当,要我们小分队离开索南才旦,是因为不喜欢我们!” “不,不,”饶措见沙拉的话漏了底,赶忙出来替他堵洞补漏,圆滑地说,“队长本部,别误会,请你们走,完全是为你们的处境着想。” 头人们怀着捉摸不透的心理,目光不定的时而落在韩喜梅脸上,时而扫到饶措和沙拉脸上。他们觉得自己的言谈举止既要不失公认的道义,又要不损害自己的利益。所以他们一个个都小心谨慎地观察着双方的动静,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韩喜梅不以为然地问: “饶措活佛,你觉得我们的处境怎么样呢?” “很困难。” “是吗?” “你们进驻索南才旦,不仅有违民心,也有违天意。你们的粮食前天晚上不是叫雷公菩萨独吞了吗?你们不是从昨天就开始吃野菜草根了吗?” “饶措活佛的眼睛原来一直在注意着我们呀!” “出家人以慈悲为本,看着你们吃野菜草根,我佛心里不安。” “饶措活佛果真面慈心软。” “出家人嘛!” “哈哈哈!饶措活佛,你也算一个出家人吗?” “本来就是嘛!” “哦,本来就是!” “是呵。”饶措装出一副酸嘴苦舌的样子,长吁短嘆起来,“唉,吃野菜草根,那不是味,苦咧!” 韩喜梅一脸明朗之色,语调明快地说道: “野菜草根是苦,但为了早日实现西藏和平解放,我们人民解放军啥苦都能吃。野菜虽苦,甜在其中呀!”饶措假充好意地说道: “队长本部,贵军吃苦的精神实在令人起敬。但是我佛奉劝队长本部,现在离开索南才旦还来得及。再过几天,冰雪就要封山了。到那时,野菜草根也没有吃的了,看你们的肚皮还能挺几天?” “饶措活佛不用为我们担心。” “别饿着肚子说大话了。队长本部,我佛设身处地地替你们着想呵!嘿嘿嘿!”饶措笑得冷森森的。 “哎呀,要真是这样,我们得感谢你了。”韩喜梅扫了饶措一眼,“可据我观察,这不是你的本意。” “队长本部,这话是什么意思?” 韩喜梅一语点破道: “你的本意,是嫌我们在这儿堵住了你要走的所谓西藏独立的道路。” “这” “这难道不是很清楚的吗?” 饶措一向嘴舌灵巧,可这会儿被韩喜梅一席话噎得傻愣了好半天,但一转过神来,就又气汹汹地说道,“队长本部,我劝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饶措的叫嚷使在座的头人们感到事态的发展已经到了相当紧张的程度。有的人惊愣地张大了嘴巴,有的人捂起了喘不过气的胸口,更有胆小怕事者,干脆闭紧了眼睛。 韩喜梅从容自如地问道: “请问饶措活佛,敬酒是指什么?” “请你们走!” “是这个。” “这个是客气的!” “要不客气又能怎么样?” “罚酒等着你们哩!” 韩喜梅神情泰然地说,“这么说,请不走,就赶“罚酒?” 着走,文的不灵就来武的!” 就在这时,巴赫进门通禀说: “土司老爷,活佛老爷,酒菜备全了。” 惊悸中的饶措和沙拉这才重新振作起来,同时分咐道: “上!” “嘎!” 巴赫退了下去。很快,巴索和那个一脸稚气的小奴隶旺加大盘小盘地把三张桌子摆满了。 饶措和沙拉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饶措厚着脸皮对韩喜梅一伸手道: “队长本部,请上席吧!” 沙拉按事先的安排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粗声大气地招唿着众头人: “大家都请。” 上酒的巴索在韩喜梅到来的最初,心里焦急如火。正当他一筹莫展的时候,朗杰曲巴找到他,把珊丹芝玛带来的严军所想出的能解除卧虎杯对韩喜梅生命威胁的办法告诉了他。此刻,他按着严军的办法,趁沙拉招唿众头人之机,动作敏捷地将盘龙杯和卧虎杯对调了一下,随即大大方方地斟起酒来。 大厅堂里,众头人的情绪还停留在紧张状态,谁也没有动,对沙拉的热情没有任何反应。 韩喜梅心下好费猜疑:刚才还水火不相容,怎么一下子又要杯来酒往地言欢呢?这里头肯定大有蹊跷。她指着众头人,问已经上座的沙拉和饶措: 第113页 “请问沙拉土司,饶措活佛,这哪里有一点喝酒的气氛?” 沙拉满心希望能走赢第二步棋,只要姓韩的一喝下酒,那只叫人头疼的小分队非吓走不可。没想到姓韩的不肯上席,便大嘴一咧: “队长本部,看你讲究太多,喝酒就是喝酒,还要什么气氛。快,你不上席,各位头人也不好入座。” 饶措坐在沙拉对面,怀着阴暗、隐晦的心理,等待着举杯祝酒那个时刻的到来;盼望着那个险恶、卑鄙的阴谋马上得以实现。他接着沙拉的话说道: “队长本部,快请入席吧,喝酒会使我们忘掉刚才的不愉快的。” 韩喜梅已下定了罢宴的决心。任沙拉、饶措如何用花言巧语劝诱,也是动摇不了的。她显得彬彬有礼地对各位头人说道: “各位头人,恕我一无酒量,二无酒兴,实在对不起,失陪了!” 沙拉和饶措见韩喜梅转身要走,都慌神了: “队长本部,你这是” 韩喜梅神情安祥地对沙拉和饶措说道: “哦,沙拉土司,饶措活佛,我这就告辞了!” 韩喜梅转身大步朝门外走去。 眼看阴谋就要破产,沙拉腾地站了起来: “站住!” 饶措两眼闪着阴森幽暗的光,用挑衅的口气说: “队长本部,要走嘛,没那么便宜!” 韩喜梅正过身来,沉着地问道: “沙拉土司,饶措活佛,有这样留客的吗?” 饶措完全撕下了佛的面纱,凶相毕露地说: “队长本部,我们不要再兜圈子了。你们小分队既然不肯撤走,今天我们只好先礼而后兵了!” 饶措朝沙拉迅速地瞥上一眼,沙拉立即领悟地冲着门外喊起来: “来人吶!” 旋即,有两个身背长枪,腰佩短刀的打手,一阵风似地冲进大厅堂,一左一右地站在了韩喜梅两边。 如此场面的出现,赴宴前韩喜梅和严军都估计到了的。 因此,她一点也不感到突然,不慌不忙地问道: “怎么,真想动武吗?” “就是这个意思!”饶措用威胁的目光盯着韩喜梅,“怎么样,你要是答应撤走小分队,我们就让你安全离开这里,否则” 韩喜梅神色泰然地问: “否则就怎么样?” 饶措一脸杀机地盯着韩喜梅: “让你马上升天见佛爷去!” 众头人早已惊恐万状,一听此话,大厅堂里立时一片譁然。有的喊着千万不要动武,有的吓得叫了起来,有的嘴里咿咿唔唔地念着经文。洛桑活佛站起来,显然,他是要挺身而出保护韩喜梅。韩喜梅看出了他的动意,忙向他递去了一个制止的眼色,他这才慢慢坐下来;但他的目光却高度警惕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随时准备见机行事。 韩喜梅言语钢柔兼併地说: “饶措活佛,实话对你说吧,文的你输理,动武的你也占不着便宜!” 饶措骄狂地说: “哈哈,对付你一个人简直不用吹灰之力!” 韩喜梅大步走到窗前,勐一下推开迎河的窗子,朝石阶下一指道: “饶措活佛,沙拉土司,我提醒你们不要利令智昏,还是来看看吧,如果你们敢对我下毒手,那里的战士是会安排你们的命运的。” 饶措和沙拉伸头一看,只见庄院外的石阶下,有三位解放军战士从矮树丛中冒出头来,雄赳赳地挺立着,直端端地望着大厅堂。 “啊,队长本部,你埋伏下人啦?” 饶措显得不在乎地说: “我当有千军万马,原来就三个人呀!” 韩喜梅脱下军帽,朝石阶下的钟震山、陆小明、林青云摇晃起来。立时,响起了钟震山那洪钟似的明语唿叫声:“骑兵队,向着沙拉庄院,前进!” 沙拉更加惊惧地打起了哆嗦: “怎么,还还有骑兵队呀!” 不摸底细的饶措心里也开始虚怯起来,但表面却故作镇定地说: “虚张声势,这能吓唬得了谁?” 韩喜梅朝河对岸一指: “那就请赏赏眼福吧!” 这时,整个大厅堂的人都站了起来,神色不定的目光顺着韩喜梅手指的方向,朝河对岸张望去。 骑兵队得到钟震山的唿叫后,立即奔赴村寨内,飞腾起一熘黄尘。骑兵队飞越索南才旦河,河水腾起沖天巨浪。骑兵队直逼沙拉庄院,马蹄声碎震天宇。战马引颈长啸,惊心动魄。 见此情景,大厅堂内一片混乱。众头人你叫我喊,埋怨着、责怪着沙拉和饶措;也有的为自己的性命担忧,向韩喜梅发出了求救的唿声: “队长本部,这事与我们无关,千万别” 韩喜梅安抚着头人们说: “各位头人不用怕,我们解放军是不会伤害你们的。我们之所以这样作,完全是为了防备不义之人。” 韩喜梅把逼人的目光射向沙拉和饶措。沙拉吓得魂不附体,身子象抽了筋,剔了骨一样,软瘫瘫地坐了下来。饶措的意志也彻底崩溃了,完全露出了虚弱的本质。他一边挥着手,一边喝斥着脸都变形走样的打手: 第114页 “还不退下去!” 两个打手战战兢兢地退出了大厅堂。 饶措又突然喊道: “巴赫!” 巴赫走进来,目光惶悚地望着饶措: “活佛老爷,小人到。” 饶措揩了把额上的汗,吩咐道: “巴赫,队长本部要返回驻地,你要安全地护送队长本部到大军那里,要是有个什么差错,我拿你问罪。” 巴赫点头领旨: “嘎!” 饶措把脸转向韩喜梅,带着告饶的口气说: “队长本部,恕我佛粗疏失礼。望队长本部多包涵,火速退兵!” 韩喜梅严正地说: “不必介意,这完全是为了自卫!” 说罢,韩喜梅昂然举步,拂袖而去。 巴赫不敢怠慢地紧随在后面。 韩喜梅走出了大厅堂,沙拉象一个输得精光的赌徒,颓然无力地望着饶措,发泄着心头的火气: “龙虎宴,你的好主意!” 沙拉想借酒压一压心头的火气,顺手抓起面前的酒杯,一抬手,朝嘴边送去。就在他正欲仰脖独饮的时候,不由得浑身一抖,两眼定住了。那只盘龙杯怎么变成了卧虎杯呢? 在他的视线里,那只藏在深山的老虎,正睁着铜铃大眼,张着血盆大口,仿佛要跃出酒杯的画面,气势汹汹地朝他迎面扑来,要把他扑倒在地,一口吞掉一样,顿时周身发冷,脸色骤变,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 “虎!虎!” 嘡 随着喊声,沙拉手中的卧虎杯“”一声掉在地上,那带着毒素的酒浆在拉萨花毯上浸起一团潮湿的暗影。第十六章  走出沙拉庄院,送走格洛山口前来配合行  动的骑兵队,韩喜梅这才和钟震山、陆小明、林青云一道,满怀胜利的豪情,回到小分队驻地。 严军和所有留家的同志,一起朝韩喜梅围  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珊丹芝玛一直不肯回家,一见阿姐平安归来,便如释重负地说道: “阿姐,你可回来啦!” 说着,她眼里禁不住掉下一串热泪。 韩喜梅用手拭着珊丹芝玛的泪水,问道: “瞧你,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干吗抹眼泪  呢?” 严军对韩喜梅说: “人家刚才就为你哭过一回哪!” “哦!”韩喜梅不免惊异地望着珊丹芝玛。 “阿姐,刚才哭是为你担心,现在哭是为  你高兴。”珊丹芝玛先是含笑带泪地说,转瞬又沉下脸,嘆起气来,“唉,阿姐,你不知道,从你一进沙拉庄院,曼巴和大家都替你悬着心呀!” 韩喜梅不解地紧着眉头,问严军道: “严医生,赴宴前我们不是研究好的吗,这是怎么回事?” 于是,严军将韩喜梅走后出现的新情况,以及她和大家一齐研究的应急措施一一说给韩喜梅听。 韩喜梅听罢,心头一热,满腔的感情话不知从何说起。 稍顷,在大家的要求下,她才将龙虎宴上的斗争情况向大家说了一遍。 大家听过,无不欢欣鼓舞。在周丽看来,韩喜梅简直是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英雄。这样的英雄过去她只在小说里读到过,而今天,这样的英雄却生活在自己身边。就在听韩喜梅讲述的时候,她比别人更加好奇,更加激动地掏出小本作起记录来。此刻,她把小本一合,带着钦敬和感佩的心情,赞颂着自己的队长: “队长,你真是虎胆英雄!” “不,不,不!”韩喜梅连连否认,目光真诚地望着这里的每一个人,感情地说,“我算得了什么。我只不过是在履行一个共产党员、一个革命战士的职责。真正的英雄是我们的党,是大家,是陆军战友,是奴隶们!” 周丽闪着含笑的眼睛: “队长,你真谦虚!” 韩喜梅摇着头,对周丽说道: “不,不是这样的。试想想,没有党的正确决策和周密布置,没有钟震山、陆小明、林青云的配合,没有陆军战友的助威,没有巴索、朗杰曲巴、珊丹芝玛的来回报信,没有严医生和同志们的献计献策,就不会有龙虎宴的胜利。” 周丽细细地品味着韩喜梅的话,轻轻地点着头。她突然间发现这才真正探索到自己队长的思想。这思想是那么的朴素无华,却又是那么的高尚纯洁。她又翻开小本,把韩喜梅的话一字字、一句句全记在了上面,更深深地铭刻在心里。 天色渐渐暗下来。天空,寒云浮动;地面,冷风袭人。 韩喜梅望着快要溶入暮色的索南才旦村寨口,突然忧心忡忡地自语起来: “耿科长比骑兵队出发得早,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韩喜梅的话把人们的心,把人们的思想,把人们的感情,带到了一个不可知的地方。他们尽量往好处设想,不愿往坏处猜疑。但是,不祥的预感却不由人地绞紧了他们的心。一双双焦忧的目光望着暮色苍茫的远方,一颗颗不宁的心在唿唤着: “耿科长,你在哪里?你现在在哪里?” 昨天,耿维民骑着红红,一路风尘到达格洛山口陆军驻地,把小分队断粮的事告诉了魏营长。陆军战友剩下的粮食也只够吃一天了,到兵站驮运粮食的人马已经出去一个星期,按计划晚上才能回来。于是,耿维民只好住下过夜。今天天亮后,他带着陆军战友支援的一大布袋粮食,登程返回。中午时分,红红驮着耿维民走了一大半的路程。就在这时,四蹄生风的红红乍地减缓速度,咴咴地叫起来。归心似箭的耿维民愣怔住了。他举目朝前望去,只见前面五十米远的地方,从沟坎里倏然跃出一群身穿藏袍,手持长枪的人来。耿维民心里一惊,立刻明白过来,自己与匪徒遭遇了。 第115页 这群匪徒正是饶措和沙拉派到这里来拦路抢劫解放军粮食的。他们拦在路中间,挥枪扬手,呜哇乱叫起来。 耿维民手扶着身前的粮袋,两眼急火火地盯着气势汹汹的匪徒。他从匪徒们举枪不开枪、舞舞扎扎、胡喊乱叫的势态中,看出了匪徒们是想生擒自己,也明白自己已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 形势紧迫,耿维民急中生智,当机立断,双腿在红红的肚子上用力一夹,从腰间掏出手枪,凌空一扫,红红刨着四蹄,重又跑动起来。 最初,匪徒们见耿维民停下马来,便认为对方害怕了。 没想到,在他们看来可以得手的时候,对方的马又闪电流星般地奔腾过来了。一个个顿时神魂颠倒,手慌脚乱起来。 耿维民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头脑冷静地思索片刻,决定以出其不意的动作,冲出一条血路来。此时,耿维民的全部思想和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个急念上:冲过去!拼死冲过去! 这帮匪徒见烈马以不可阻挡的气势朝他们冲来,纷纷惊恐万状地闪到道路两边。有两个死硬分子想要显显自己的威风,仍然站在道路当中,举枪威吓着耿维民。可是,当他们发现对方没有丝毫示弱怯阵的意思,仍拼死勐冲过来的时候,也软了骨头,吓得朝道边闪去。 在沙场上奋战过的红红,完全懂得耿维民的心意,它威风凛凛,气势惊人。耿维民只恨红红没生双翼,两腿又是一夹,红红使出几乎是最后冲刺的力气,一剎间,象一股飓风捲起的一团烈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匪徒们飞旋过去。 匪徒们早已惊吓得面无血色,呆若木鸡。等他们醒过魂来时,红红已经冲过去老远了。匪徒们生擒的打算化为乌有,便决定击毙对方。于是,一个个嗥叫着尾追在后,无数支枪目标一致地对着耿维民的背嵴,乒桌球乓地射击着。 耿维民知道,冲过匪群,并不等于摆脱了危险。他把前胸护在粮袋上,扭头朝后一扫,发现匪徒们不出所料地正边射击边追赶而来。子弹在他和红红的周围唿啸着。枪声中,他上身勐地一震,一种麻辣火热的感觉立时布遍周身。他一摸胸口,一股鲜红的热血染在了他的手上。他明白自己中弹负伤了。他不顾这些,催着红红如风似火地朝前飞奔,把两条腿的匪徒们远远地抛到了后面。 匪徒们已经追得筋疲力竭,上气不接下气。当他们发现前面的大红马顺着一个坡势拐弯而去,再也不见踪影时,一个个也累得筋疲力尽,再也不想动弹了。 耿维民终于摆脱了匪徒们的跟踪追击。从胸口涌出的鲜血,顺着手指缝,洒在了粮袋上。现在,他那紧张的心情稍稍松驰一些,可是,伤口的疼痛又很快代替了遍体的麻木感。他低头一看,不禁心里勐烈地抖动了一下,周身的肌肉又顿时收得紧紧的,脑袋象陡然触电似地“嗡”一声响,在他恍恍惚惚的视线里,出现了一股白晃晃的涓涓细流,向地面连成线地流去。最初,他只当这是幻觉;很快,他终于判明,这白晃晃的涓涓细流,正是从粮袋上一个被匪徒们的子弹打穿的小眼里流出来的大米。他急忙一收缰绳,勒住红红,不顾一切地跳下来。他本想把这些凝聚着陆军战友深情厚意的大米一粒一粒地搞回来,但又一想,危险尚未解除,一旦匪徒们穷追不捨地赶上来,连马背上的一袋粮食也难保全,还是赶快走吧!就在他这决心下定正欲上马的时候,一个急念又闯进了他的心头。如果不把粮袋上的弹孔堵住,这样跑一路撒一路,回到小分队只能剩下一条空空的布袋了。 而小分队眼下至关急需的是粮食。这粮食关系着同志们的生命,关系着斗争的胜利,说什么也不能再继续让它漏下去。 两只眼睛在四周来回不停地寻望着,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右边山坡上的一片密密匝匝的树林里。于是,他当即决定先到树林里隐蔽一会,想法把粮袋上的弹孔堵起来。他把血煳煳的手伸向弹孔,死死抓住,十分吃力地伏身上了马背。他一拨马头,红红立即领会地迈动四蹄,跨上山坡,朝密林里走去。 此刻,他觉得自己视野中的一切都在晃动,布满寒云的天空在旋转,卷着风尘的大地在倾斜,红红宛若大海波涛中的一叶小舟,上下颠簸,左右摇摆,他随时都有可能从马背上摔下来。但他的意志还是清楚的。他用全力稳住压在马背上的身子,任红红驮着自己走到树林深处。当红红停步下来,他才渐渐抬起头,慢慢睁开眼,掉过马头,朝四面望去,茂密的树林象层层叠叠的屏障遮断了他的视线,他和红红仿佛与外界完全隔绝了。他这才放心地从马背上缓缓移下身来,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粮袋搬到地上。 耿维民左顾右盼,终于看到了粮袋口子上繫着的麻绳他蹲下身子,一弯腰,感到伤口压得难受,同时也使不上劲。于是,他索性坐下来,把背靠在一根大树上,将粮袋抱在自己怀里,一点点将麻绳解下来。他牙当锯使,在麻绳上来回磨着。当把麻绳磨成两截时,他已累得满头大汗。由于身子不停地晃动,伤口又开始不断地淌血,又开始疼痛得不可抑制。但他置这些于全然不顾,依旧两手不歇劲地忙乎着。他先用一截麻绳把麻袋口子扎紧,随即又抓起弹孔处向上拎了拎,让大米沉落下去之后,才用另一截麻绳把弹孔扎死。他喘息片刻,站起身,把粮袋抱过去,举过胸部,放置到红红背上。可是,由于大量出血,体力的消耗和剧烈的伤疼对他的折磨,一剎间,只觉得头重脚轻,身子失去了平衡,随着一阵可怕的晕弦,一头栽倒在地。 第116页 耿维民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不知是这个世界在他的记忆里已经消失,还是他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復存在。他完全失去了知觉。但他躯体里的热血还不断地从伤口渗出来。 耿维民一动不动地躺在红殷殷的血泊里。 黄昏降临了,树林里暗沉沉的。晚风袭来,密密的树林掀起一阵阵惊心动魄的林涛声。 在晚风的吹拂和林涛声的惊动下,耿维民不死的生命又开始復甦过来。他慢慢睁开眼睛,神志渐渐清醒过来。他听到了令人心悸的林涛声,他感到了晚风捲来的寒冷,他看到了树林里笼罩上的一层朦胧夜色。他失去的记忆力重又变得活跃起来。他明白,自己在树林里已经倒了好久,他那里知道,就在他昏倒之后的这段时间里,他错过了与骑兵队相遇的机会,要不,早该回到索南才旦啦。他虽然与小分队的同志们才相别两天,而这两天他却有度日如年的感觉。尤其是现在,他对同志们的思念之情更是绵绵不绝。在飢饿的考验面前,大家的精神面貌怎么样呢?吃野菜草根,满头白髮的气象学家郝志宇受得了吗?周丽在城里出生,在优越的环境里长大,没有经过风风雨雨,她咽得下吗?钟震山身兼两职,又联络,又做饭,忙里忙外,不知累成啥样了?自己一走,作为战斗指挥员的韩喜梅,肩上的担子更加沉重了,相信她在斗争中一定更加成熟了。同志们这两天又遇到了什么风险,谁知道斗争又会出现什么意外呢?想到这里,耿维民的心变得焦灼急躁起来。他四下看了看,终于看到了自己亲密的战友红红。红红驮着粮食,静静地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凝神贯注地看着从昏迷中醒来的耿维民。 耿维民想站起来,但是,他已经没有这么大的力气了。 他的手掌扶在地面上,手臂还没有撑直,身体又瘫软无力地倒了下去。他沉吟稍顷,半昂起头,用肘腕子在地上一蹭一蹭地趴着,拖着沉重的身体,缓慢地朝红红艰难地挪去。他没能前进多少,最终头一沉,又伏倒在地,再也动不了啦。 红红好象看出了耿维民的意图,体会到他的艰难,揣度到他的心思,偏着脑袋瞧他一阵,便朝他走来。一到耿维民身边,红红立即曲腿跪下,卧倒在地。可爱的红红见耿维民没有动静,就把头伸过去,用鼻子往耿维民脸上唿唿地喷着热气,用嘴拱着耿维民的手。 耿维民直起头来,马上领会到了红红的一片好意。他用满意的眼神瞅着红红,深情地拍了拍它的头,然后咬着牙,忍着疼,十分费力地把身子移到了红红的背上。 红红前腿一直,一抬屁股站立起来。它象唯恐耿维民会掉下来似的,特别留神地在原地踏着四蹄,晃着身子试了试。当它感到耿维民确实在自己背上坐牢靠了,这才在一片咆哮的林涛声中,穿树绕木,向密林外走去。 一出密林,天已黑尽,夜风更紧,寒气更深。四野寂然无声,一切都死一般地躺在这无边的黑暗之中,只有那条被过往行人踩出来的土道微微显出轮廓来。耿维民全力控制住自己身体的平衡,抖抖缰绳,红红很快走到了土道上。上了土道,红红不用催促,便朝着索南才旦的方向,撒开四蹄,飞也似地奔驰起来。黑暗中,只听得马蹄的得得声伴着夜风的尖啸声,格外惊人地迴响在空旷的大地上;黑暗中,只见得马蹄撞击石头迸射出来的一点点火星格外耀眼。 小分队帐篷里的灯光亮着,人们既没有心思工作,也没有心思睡觉。他们不安的心呵,在惦挂着尚未归来的耿维民。 韩喜梅更是怀着急切的心情,一次又一次地走出帐篷,在茫茫夜幕中寻觅着耿维民的身影。但是,每出来一次,夜色就深沉一分,山风就加紧一分,寒意就浓重一分,她心头的焦思愁绪也随着加深一分。 韩喜梅收回望得发酸的双眼,一撩门帘走进帐篷里。大家望着她那被寒风吹红而又显得十分严峻、庄重的脸孔,都感受到了一种非同寻常的气氛,都不约而同地站立起来,一双双眼神里透露出战士接受命令时才有的庄严感情。韩喜梅经过紧张的思索,断然作出寻找耿维民的决定。她对大家说道: “同志们,耿科长肯定发生了意外,我们不能再等了。 我们应当立即出发去找耿科长!” 韩喜梅话音刚落,帐篷里所有的人响起了同样一声简短有力的请战声: “我去!” 韩喜梅心里已酝酿成熟了一个方案,她点将布置道: “林青云、申光、许峰,你们三人去过格洛山口,立即带上枪枝弹药,跟我一道去找耿科长!” “是!” 林青云、申光、许峰三人背上冲锋鎗,韩喜梅也横腰扎上那支精巧的小手枪。他们正要出发的时候,忽然,钟震山侧着耳朵,象有什么意外发现似地指着门外,大声地提示着人们: “嘿,你们听!” 静静的黑夜里,席捲大地的冷风送来了烈马急躁的踏蹄声和惊天动地的长啸声。 “是耿科长回来啦!”韩喜梅惊喜地喊叫起来,首先沖了出去。 人们阴云密布的脸上顿时闪现出明朗的光辉,也跟着沖了出去。 韩喜梅背着耿维民回到帐篷,人们紧紧追随在后面。 韩喜梅把耿维民放置到地铺上。灯光下,她看到了耿维民胸部的伤口,看到了耿维民周身的血迹。她惊讶得瞪直了双眼,大声唿唤起来: 第117页 “大叔,大叔!” 人们刚开晴的脸上立时重又罩上乌云,一个个心如刀绞地喊着: “耿科长!” 珊丹芝玛的眼睛又浮起一层迷离的泪水: “耿大叔,耿大叔!” 人们的唿喊,一点也没有惊动耿维民。他躺在地铺上,唿吸微弱,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但却看不到一丝痛苦的表情。 这时,严军拎着药箱急步走来了。她蹲在耿维民身边,切脉、听诊、量血压。人们的目光全集中在严军的每一个动作上,似乎从她的动作里可以看出耿维民伤情如何。严军刚撤下架在两耳的听诊器,韩喜梅就心急火燎地问道: “严医生,怎么样?” 严军侧过脸,沉重地轻声低语道: “流血太多了,太多了” 立时,人们的心都收缩得跟一个拳头似的,紧绷绷的象随时都有可能破裂一样。 严军在韩喜梅的配合下,慢慢解开耿维民的棉衣,撩开已经粘在身上的血迹斑斑的衬衣,以十分熟练的动作,迅速地作过消毒处理,然后用纱布把伤口包扎起来。 人们眼巴巴地望着耿维民。过了好一阵,耿维民才从昏迷中甦醒过来。人们几乎是同时伏下身子,满怀深情地喊起来: “大叔!” “耿科长!” “耿大叔!” 耿维民看到了一别两天的同志们,显得舒心地笑了笑。 随即,他嘴唇哆嗦了几下,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地吐出两个字来: “粮袋” 钟震山立即把重沉沉的粮袋抱起来。那粮袋上也点染着殷红的血痕。 耿维民看到了粮袋,象受到了莫大的安慰似的,脸上浮起了动人的微笑。 耿维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严军见耿维民是那么固执、倔强,也只好同韩喜梅一道扶起他来。钟震山抱过一床棉被,垫在他背后,让他靠坐着。 “咱们,咱们挖到,挖到野菜草根了吗?” “挖了不少。”韩喜梅说。 “长征的时候,我们吃野菜草根,有的中了毒。大家吃了身体有什么反映?” 钟震山指着珊丹芝玛说道: “珊丹芝玛领我们到她家,金珠阿妈替我们一样样尝过,凡是有毒的都挑了出来。” 耿维民看到珊丹芝玛,关切地问道: “珊丹芝玛,你阿妈的眼睛快好了吧?” 珊丹芝玛心里热烘烘的:耿大叔,多好的耿大叔呵!你伤得这么重,心里头还惦着我阿妈的眼睛。她激动地说:“耿大叔,我阿妈的眼睛好多了。” 严军满有信心地对耿维民说: “耿科长,金珠阿妈的眼睛要不了多久就会恢復视力的。” 耿维民的目光转到了郝志宇身上。他看着郝志宇那张进藏来开始变得黑瘦黑瘦的脸膛,和一天天明显增多的白髮,深感不安地说: “老郝,吃野菜,苦了你啦!” “老耿,看你说的。我的第二次生命是咋来的,你最清楚。如果这叫苦的话,苦得有价值呵!”郝志宇动情地说着。 耽维民把脸转向韩喜梅,抖动的手伸到她的肩上,轻轻地然而是深情地按了按: “小梅,怎么样,担子沉吗?” 韩喜梅点点头: “沉”。 “挑得起吗?” 韩喜梅还是点点头: “有党支部和同志们,再重的担子也挑得起。” 随即,韩喜梅简明扼要地把今天参加龙虎宴的经过,向耿维民做了汇报。耿维民感觉到,这个烈士的后代,这个年轻的女战士,已经在斗争中成长起来,老练多了。他连连点头,表示着自己满意和喜悦的心情。 严军生怕累着耿维民,就劝他道: “耿科长,你安静一会吧,你的伤” 没等严军说完,耿维民说: “严军同志,我知道我的伤很重” 严军忙说道: “耿科长,我已经想好了。我和钟震山立即与格洛山口的陆军战友联络,请他们支援药物,派来医生。” “不!”耿维民伸手拉住严军。 “不!”严军站了起来,和钟震山一道朝门外走去。 他们刚走到门边,突然听得韩喜梅惊叫起来: “不好了,严医生,快回来!” 严军急忙回到耿维民身边,只见耿维民闭上眼睛,昏了过去。她把手放到耿维民的鼻孔上,不好,几乎快断唿吸了。她深知,伤势急剧恶化的耿维民的生命已经到了危在一旦的地步。她当机立断地给他注射了一针强心剂。 这一针果然奏效,已到死亡边缘的耿维民又渐渐睁开了眼睛。 韩喜梅难过得抬不起头,要不是理性的约束,她早就想掉眼泪了。 耿维民察觉到了韩喜梅的心思,用他那无力的微微抖动的手,理着散落在她脸上的髮丝,凝望着她,用发颤的声音对她说: “小梅,孩子,莫难过,莫伤心。我知道我活不成了。 这,这没有什么。你已经挑起了革命的担子,要一直走下去。” 韩喜梅点着头: 第118页 “大叔,我都记住了。” 耿维民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随着颤动的目光,泪珠从眼眶里颤溢出来: “小梅,孩子,人活着总有死的一天,这没有什么可怕的。你和同志们要加紧工作,让我们金色的大雁早日飞过索南才旦山。小梅,我答应过你和高虹,在你们结婚的时候,我要采一朵雪莲花送给你们。现在,雪莲花还没有採到” 耿维民的话突然中断了,头轻轻一歪,停止了唿吸。 帐篷外,黑夜中,寒风在悽厉地唿啸着。 帐篷内,风雨灯摇曳着,照着人们一张张黯然失色的脸容。人们悲痛地吶喊起来: “耿科长!” “耿大叔!” 悲悽的感情伴着撕裂肺腑的痛苦,折磨得韩喜梅晕倒在耿维民的身上。 这个由他在困苦环境中,一滴水一口饭餵养大的孩子,怎么能突然间失去他呢?过了好一阵,陷入昏厥的韩喜梅才从极度的悲伤和哀痛中清醒过来。 “大叔!” 韩喜梅放声痛哭,拼命唿喊。她不敢也不愿相信耿维民真的死去了。她睁着一双汪满泪水的大眼,痴呆呆地望着耿维民,把抖索的手机械呆板地伸向他。这僵直冰冷的身躯,这停止跳动的心脏,这不再起伏的胸脯,这不再睁开的眼睛,这不再张开的嘴巴,这一切,这一切都是那么无情地告诉韩喜梅,以及这里的每一个人,他的确是一去不復返了。 韩喜梅已经哭成了泪人儿。她的热泪大把大把地洒在耿维民的身上,仿佛要使他那冷却的身体重又恢復热力;她一个劲地摇着耿维民的肩膀,仿佛要把他重新摇醒。韩喜梅的心在勐烈抖动。她甚至在想,要是自己能代替亲爱的大叔去死,该有多好呵!只要他能活着,自己哪怕上百次上千次地死去,也是心甘情愿的。可是,世界上既没有这样的先例,她也无法办到。她只能痛苦,她只能哀哭,她只能唿号: “大叔,眼看着我们金色的大雁就要飞过索南才旦山了,你不该这样匆忙地离开我们呵!” 小分队的每一个人,都怀着同样沉痛的心情,睁着同样伤感的眼睛,流着同样悲哀的泪水,发着同样压抑的饮泣声。他们怎能相信,这个经过种种风险,熬受过种种磨难,参加过种种斗争,走过漫漫征程都没有倒下的老红军战士,却在争取和平解放西藏的斗争中,却在胜利即将到来的前夕,在今天,在这个寒冷的夜晚,骤然牺牲。 “耿科长”周丽泣不成声,眼睛哭得象桃儿似的。 “老耿”郝志宇强压住哭声,但那平时总是擦得一尘不染的眼镜却暗洒上了泪花。 耿维民同志呵,站在你遗体前的这一老一少,这两代知识分子,他们多么希望你能死而復活,听听他们的声音。年轻姑娘周丽多想向你汇报一下自己锻鍊的想法;白髮斑斑的郝志宇多想向你畅谈自己有关写作索南才旦气象考察报告的计划呵!现在,这一切竟变成了再也不能实现的憾事。他们抬起了头,他们在默默地然而是坚定地向你表示,他们有信心将自己的愿望变成现实,告慰你的英灵。 看着再也不可能回到这个世界的耿维民的遗体,听着人们充满千情万感的哭泣声,严军心欲碎,肝欲裂。她泪流满面地捶着自己的胸口,近似发狂地喊着: “耿科长,我没能救活你呀!” 整个帐篷里罩着沉重、悲怆的气氛。 人们的心头,哀思如潮;人们的脸上,泪雨纷飞。 第二天,天刚放亮,小分队的同志们把耿维民同志安葬在南边一块视线广阔,可以一眼北望索南才旦山的坡地上。 一座新坟垒起来了。沉沉的土地下长眠着一个平凡而又伟大的战士。 在岁月的长河中,在人们的记忆里,这是寒冷的一天。人们希望人世间不再有这一天,但人们的心里却永远铭刻着这一天。 这一天,仿佛大自然中的一切都知道了耿维民的牺牲。 天上的流云,树上的落叶,都象是在哀诉,在饮泣。索南才旦河水,流过沉默冷峻的两岸,发出微波细浪的低吟声,悲怆地向下淌去。 这一天,耿维民烈士的墓前站满了悼念的人。这些人中,有小分队的同志们,有得到珊丹芝玛连夜传去噩耗专门赶来的藏族同胞。小分队的同志们连夜赶做了一个浸满泪水的花环,敬献在耿维民同志的墓前。藏族同胞中,有的敬献哈达,有的敬献上佛珠。站在墓前的人,都深深地埋着头,都默默地垂着泪。 这一天,索南才旦寺的大钟敲响了,皮鼓擂响了,长号吹响了,但声音却是那么的低沉无力。洛桑活佛知道解放军不信神,但他还是按照佛教的礼仪,在寺庙前的那棵古树下,领着众喇嘛,怀着笃诚、虔敬的感情,为耿维民诵经、祈祷,超度亡魂。 “砰!砰!砰!” 旺堆老爹遵循索南才旦一带世代相传的风习,举起猎枪连放三响。据说,这是在为死者鸣枪开道,除恶驱邪,好让死者能平安地升度到天国里。枪声响过,旺堆老爹陡然趴到新塜上,双手痉挛着,深深地插在新土里,老泪纵横着哭喊着,痛悼着耿维民: “老耿兄弟,我们藏家的亲人!我住进了你替我修好的土屋,遮住了风雨,挡住了寒冷,你却躺在这无遮无盖的荒野地里” 第119页 听着人们的啜泣声,听着索南才旦寺传来的大钟、皮鼓、长号混合在一起的哀鸣声和隐隐的诵经声,韩喜梅的头垂得更深更低了。黑髮半掩着她的脸庞,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哀思塞满了她的胸膛,她的心仿佛在燃烧,又仿佛在沉沦。她终于从无边的痛苦和不尽的悲哀的重压下,缓缓昂起头来。她向着耿维民同志的坟墓,倾诉着人们对耿维民同志的绵绵情思: “耿维民同志,在你的灵前,站着和你一道朝夕相处的小分队的同志们,站着你念念不忘的藏族同胞。我们的心为你哀伤,我们的泪为你流淌。我们在向你告别,我们在向你宣誓。你未竟的事业我们来完成,你日夜盼望并为之献出生命的金色大雁飞过索南才旦山的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安息吧,耿维民同志。” 人们低头默哀致意。 生者对死者是无能为力的,而死者对生者的力量却是永恆无穷的。 韩喜梅转向肃穆静立的人们,神情庄重地说道: “同志们,藏族同胞们,我们要永远记住,这儿躺着的是共产党员、红军战士耿维民同志。我们要从悲痛中挺立起来,象耿维民同志那样生活、工作、战斗!当我们用开闢西藏空中航线的胜利来纪念耿维民同志英灵的时候,我们不要忘记,这条红色的空中航线,是用烈士的鲜血铺成的!”第十七章  入夜时分,一弯新月领着稀疏的银星,俯  视着索南才旦起伏蜿蜒的山峦和弯弯曲曲的河流,把一层淡淡的银辉流水似地洒在它的土地上。冷冽的山风吹着,摇动着树影草丛;河水静静悄悄地流淌着,偶尔隐约可闻那象拨弄琴弦的叮咚声。这一切,使索南才旦的冬夜显得格外和平、宁谧、幽深。 索南才旦寺二楼洛桑活佛小经堂的窗棂    上,灯光清晰地映出一个凝然不动的人影。 小经堂里,洛桑活佛象一尊既庄严又沉静  的浮雕,默然静立在那张纳西扎布活佛和他的合影像前,一双泪眼凝望着紧挨在自己身边的纳西扎布活佛。 自打昨天赴宴归来,洛桑活佛的心情一直  是沉甸甸的。昨天,他为纳西扎布活佛祈祷、超度亡魂,一直念经到深夜才回到隔壁的卧室里。天一亮,他得知解放军小分队耿维民牺牲的消息,又领着喇嘛们在寺庙前敲钟、擂鼓、吹号,热泪满眶地为耿维民的亡魂遥遥念经。之后,他便把自己一直深锁在这间小经堂里,怀着绵绵难绝的哀思,一往深情地追索着纳西扎布活佛光明如火的一生,感怀不尽地回顾着十四年前他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些难忘的日月。他更是以特别激动的心情,想像着纳西扎布活佛毅然奔走拉萨的情景。他,一个年过七旬的白髮老僧,一定是拄着拐杖,一步一个脚窝地,吃力地,却又是充满信心地行走在崎岖漫长的道路上。时而爬山,时而过河,风雨无阻,日夜兼程,好容易才赶到昌都城。谁曾想,路已走完一半,拉萨指日可及,他却不能再向前走了,永远地不能再向前走了。在洛桑活佛看来,纳西扎布活佛不光是一个超尘拔俗、佛基深厚的僧人,而且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仁人志士,更是一个民族的英雄豪杰。他的事业是正义的,他的道路是正确的。他是为实现中华民族的大团结,为反对民族分裂而献身的。他象一颗璀璨的明星,光辉不灭地永远闪亮在人们的心里。此刻,他突然觉得纳西扎布活佛那双无比虔诚慈善的眼睛活动起来,亲昵地望着自己,象是在问自己:“洛桑,我的弟子,我没有走完的路该怎么办?我中断了的事业该怎么办?”是呵,作为纳西扎布活佛的弟子,在这个有关民族前途命运的问题上,自己应该作出抉择。与此同时,他耳边响起了纳西扎布活佛信中对他的嘱咐:“望你能认清前途,为和平解放西藏尽力!”这一切,在此间都以无比巨大的力量推动着他,使他的思想在升华,感情在激动,热血在沸腾,心灵在燃烧,浑身上下焕发出一种奋发热烈的感觉。他疾步走到临窗的书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白纸来,对裁两半,铺展在桌面上。他提起只有西藏人才使用的那种竹籤笔,凭窗眺望,对月凝思。稍顷,他垂首伏胸,奋笔疾书,写下他如长江似大河的悲壮感情。 写完之后,他怀着极其庄重的心情,把墨迹未干的輓联挂在了他和纳西扎布活佛合影照片的两旁。这輓联写的是: 捐躯为民族,师傅功烈垂千古; 追思添悲愤,弟子愿续国殇篇。 洛桑活佛就这样写出了深切悼念纳西扎布活佛的輓联,作出了如此庄严的抉择,心情才稍微平静下来。随即,他又怀着眷恋的感情,把目光投到窗外,凝望着在月光下显得影影绰绰的养育过他的山山水水。 “嘭嘭嘭!” 活桑活佛听到敲门声,这才掉回头来,喊了声: “请进。” 门开处,乔巴领着身材高大的钟震山走进来。钟震山的突然到来,使洛桑活佛不免感到意外。他双手合十,弯腰施礼道: “大军深夜来访,想必有要事相告。” 钟震山点头还礼道: “洛桑活佛,我是受韩队长的委託特意来看望你的。” 洛桑一听,心里非常感动。与此同时,他为自己毫无准备而深感歉疚,说道: “看看,贵客光临我寺,我寺却冷冷清清。唉,你们怎么事先也不差人来报个信呢?” 第120页 韩喜梅知道洛桑活佛是一个热情好客的人,深怕再出现上次来访时那种兴师动众的场面,便吩咐钟震山,特意选择这个入夜时分,不告而至。钟震山笑吟吟地说: “这样随便些不是更好吗。” 洛桑活佛十分客气地给钟震山让过座,然后吩咐乔巴道: “快备茶去。” “我这就去。”乔巴转身退出小经堂,拉紧房门。 洛桑活佛关心地问道: “你们的粮食” “有啦,请洛桑活佛不必担心。” “队长本部好吗?” 洛桑活佛问。 “谢谢洛桑活佛的关心,韩队长很好。”钟震山谢过洛桑活佛对韩喜梅的问候,随即向他说明自己的来意,“洛桑活佛,韩队长要我向你问安,同时让我嘱咐活佛,由于你在宴会上揭露了饶措他们,怕他们寻机报復,要你多加防范些,如果遇到什么意外,随时派人来告诉我们。” 洛桑活佛听罢,不禁心头一热,连连点头表示着自己的谢意: “谢啦,谢啦!” 这时,钟震山看到相框两边挂着的輓联,问道: “洛桑活佛,你这是在悼念纳西扎布活佛?” “嗯。”洛桑活佛眉毛一扬道,“纳西扎布是我尊敬的格拉,我是他的弟子。我要以他为楷模,决心把他没有走完的路走到底!我要继承他未竟的事业,赴拉萨,朝见达赖喇嘛,为中华的统一,为西藏的和平解放,献出我余年的区区之力。” 看着洛桑活佛庄严凝重的神情,听着洛桑活佛坚定有力的声音,钟震山明显地感觉到,他跟纳西扎布活佛一样,有着同样不可动摇的信念,有着同样美好的追求,有着同样炽烈的情感,有着同样火红的心,有着同样坚强的意志。钟震山为他作出这样的抉择而感动,问道: “洛桑活佛,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洛桑活佛说道: “我本想明天上午去驻地向大军告别,下午动身的。今晚既然你来了,我决定明天一早就启程。” 洛桑活佛话刚说完,忽听得门外走廊上传来一声异样的响动。他犯疑地走到门边,侧耳静听一阵,随即拉开门,只见靠在墙边的一把扫帚倒在了地上。钟震山问道: “怎么回事?” 洛桑活佛四下张望一阵,不见一个人影,也就解除了凝虑。他说道: “没什么,兴许是风吹的。” 于是,他们又关好门,坐回原来的位置上。钟震山蹙着眉问道: “洛桑活佛,为什么走得这么急呢 洛桑活佛感情真挚地说: “我早一天到达拉萨,就早一天了却我这桩心事,早一天告慰纳西扎布活佛的亡魂。不然,我的心是不会宁静的。” 钟震山满怀敬仰和感佩之情地喊了声: “洛桑活佛” 这时,乔巴提着茶水走了进来。待乔巴上过菜水之后,洛桑活佛对他说明了自己的打算。乔巴听过,不免忧虑地说: “洛桑活佛,奔走拉萨,你年纪太大” 洛桑显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打断乔巴的话: “比起纳西扎布活佛来,我是正当年呵!” “眼看大风雪就要到来” “畏艰难就不配是纳西扎布活佛的弟子!” 乔巴看着洛桑活佛从容坚定的神色,深知要说服他是很难很难的。他想了想提出道: “那让我乔巴随你一道去。” “不,你替我找两个手脚勤快,不怕苦累的喇嘛就行了。” 洛桑活佛对乔巴说,“在我出走期间,这座寺庙就由你主持了。” “这”乔巴开始显得有些迟疑不决,但当他一看到洛桑活佛那一脸严肃之色以后,便不再犹豫地应承下来道,“洛桑活佛,你请放心出走,我乔巴一定忠诚你的旨意,不违佛法,不违庙规。” 钟震山在一旁热情地对乔巴说: “有什么事随时可以找我们,我们一定尽力。” 乔巴合十施礼道: “谢大军。” 洛桑活佛指着搁满书架的经书,对乔巴交代道:“这些经书是我超尘脱俗以来多年的积累,是我的心血所在。在我出走以后,你要把它们转移到藏经室里。”说着,他又取出那本装璜别致的贝叶经来,特别加重语气地嘱咐道,“这本贝叶经是当年我离开甘孜时,纳西扎布活佛送给我的。它对研究佛教的歷史尤其有价值,是我的,也可以说是我们佛门的至宝,你更要倍加经心地妥为收藏。” 乔巴接过这本珍贵的贝叶经,郑重地表示道: “洛桑活佛,我乔巴一定把它视为自己的生命!” 在饶措、沙拉、刘非看来,龙虎宴的失败比起火烧索南才旦寺、珊丹芝玛事件更为惨重得多。为此,饶措和刘非都象耗子似地在自己的寺庙和林卡里躲了起来。昨天,韩喜梅罢宴而去,沙拉心里就象被戮了一刀,感到火辣辣的疼。他从来没有感到这样精疲力竭过,一出大厅堂,就拖着沉重的两腿,朝自己的卧室走去,真巴不得一头倒在地铺上,好好养息养息这条已经显得底气不足的身子。谁知他没有这样的福份。他好容易走到卧室前,一推门,里面别得死死的。他把耳朵贴到门上,只听得里面传来风骚的兰戛和野汉子刘非调情逗趣的浪荡声。自己在龙虎宴上担忧受怕,这对狗男女倒有心思背着自己在这个时候干这等见不得人的事情。刘非与兰戛平日眉来眼去,频送秋波,手脚不规矩的事情也常有发生。沙拉早已司空见惯,不足为奇,虽说心里窝火憋气,却又无能为力,只好装着没看见,从来不闻不问。但象今天如此胆大地胡闹到了自己的卧室里,却还是头一回。一气之下,他一提腿,恨不得一脚踹开房门,捉住这两个下贱的东西。但转念一想,又感到这是两个惹不起的人物,一个是大有来头的饶措的妹妹,一个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跟他们撕破脸认起真来,自己是只有吃亏倒霉的。于是,他只好忍气吞声,让这酸熘熘的醋全泼在那受伤的心里,这疼的滋味简直是无法言喻的。他採取迴避政策,重又回到空无一人的大厅堂,等刘非、兰戛胡闹够了,他才步履蹒珊地回到卧室里。 第121页 龙虎宴的惨败加上这伤风败俗的丑事,使沙拉大病临头,一倒下就再也起不来了。他象服了世上最好不过的消膘药一样,只一夜工夫,从头到脚都瘦了一圈。 平常,兰戛在沙拉面前,简直是一只闹窝的母鸡,摔打吵闹全由着她,沙拉哄也不是劝也不是。如今沙拉病倒,兰戛倒在她面前好哭一阵。其实明白兰戛的人都知道,她那眼泪是上不了秤的廉价货。她之所以露出一副悲天怜人的样子,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得热闹,无非是逢场作戏,向庄院里的人们表明,他们是真正的夫妻。如果沙拉一命归天,这个土司的地位,这个庄院的全部财产,无疑她是名正言顺的当然继承人。就她的心情而言,她真恨不得立即把沙拉从自己的记忆里忘却掉,把他从自己心灵里占据的少得可怜的丁点位置最后全抹掉。试想想,让自己这么个年轻轻的美貌女人跟那么个上了年纪的丑老头儿度日月,简直是在白白浪费自己的青春年华,活守寡。只要沙拉一死,她就可以撒开手脚,去创造西藏歷史上罕有的女土司统管部落的奇蹟。她要让兰戛这个美丽动人的名字比沙拉十倍、百倍地响在全西藏;让那些男土司对自己俯首倾倒、顶礼膜拜。当她产生这些念头的最初一剎间,她几乎是心花怒放,欢喜若狂。她惊异地发现自己原来并不是平庸无奇的女流之辈。由于常迴旋于饶措、  刘非、沙拉之间,自己也开始有了头脑、有了思想、有了欲望。由于不死的沙拉的存在,她一直把这念头深隐内心,没向谁表露过真情。她曾十分自信地设想过,她的这个胃口不算太小的慾念一旦抛露出来,饶措和刘非一定会惊喜万分,会赴以全力来支持她、辅佐她。她心里有数,当初自己违心地嫁给沙拉这个丑八怪似的老头子,全是自己当时在国外的富有远见卓识的哥哥饶措劝诱开导的结果。如今,当初的想法即将变成五彩缤纷的现实,当哥哥的一定会替自己高兴。至于刘非,这个见了腥就牙痒胃开的馋猫子,不用说,他理所当然的巴不得沙拉死得越快越好。这样,少了个碍眼、碍手、碍脚的人物;他们不仅可以无牵无挂地去做自己的桃花梦,而且可以毫无顾忌地自由来往,最后一举成为合理合法的夫妻。她甚至对未来的前景作过十分美妙的勾画:索南才旦的天下将由她和她哥哥饶措这两个政教首领统管治理;刘非则必不可少地成为她身边的智囊谋士,使她能随机应变人世间变幻莫测的风云。于是,今天一早她就找到自己的哥哥饶措,向他不再保留地泄露了自己的全部心机。她满以为自己的哥哥会支持她的,谁知饶措泼给她的却是一瓢凉水。 饶措以兄长的口吻教训她道: “你呀,鼠目寸光,只急着想当土司,就没看到大敌当前,西藏前途难卜。在这动乱不宁的时候,我们的事业需要获胜,目下需要的是沙拉这样有威望的老土司。来日方长嘛,你还愁当不上女土司。沉住气,索南才旦这把土司的金交椅迟早得由你坐。” 刚刚介入权势斗争的兰戛对饶措这些话并不全然明白,甚至觉得他不理解自己的心。对这个问题刘非是怎么个看法?于是,她怀着急于求知的心情,天一黑就来到林卡,朝刘非那间凉亭似的卧室走去。 本来,刘非把希望全寄托在那个龙虎宴上,谁知解放军小分队那个姓韩的女队长居然象个雄辩家一样,弄得饶措威风扫地,弄得沙拉一病不起(当然,他还不知道沙拉的病倒跟他和兰戛也有不可忽视的关系。)。说实在的,不管情况有多艰难,刘非仍是雄心勃勃的,决意要为党国光復大陆建树卓越的功勋,成为党国光復大陆的头号新闻人物,让那些喜欢夸大其词的记者和那些风流多情的摩登女郎围着自己团团转。谁知道黄粱易熟,美梦难成,竟然叫姓韩的和老洛桑揭了自己的老底,认出了自己是火烧索南才旦寺的国民党特务。从昨天夜里到现在,他一直未能安然入寐。一闭眼,不是打火机在他耳边迴响不绝,就是叫人家解放军逮住了自己。他几乎把整个脑袋都快憋炸了,把整个心都快梅空了,也没想出个高妙绝伦的办法来应付眼前复杂纷纭的局面。正当他毛焦火躁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门被轻轻叩响了。不用问,是兰戛来了。他从地铺上挺身而起,上前打开了门。 兰戛摇着柔软的腰身,碎步轻盈地走进卧室里。 刘非看兰戛进屋,把话说得有滋有味的: “你来干什么呢,咹?我的宝贝!” “我今天来找你,是有正经事。” “你这个不正经的女人,哪来什么正经事。” 于是,兰戛把自己的内心的秘密对刘非说了一遍,末了,不错眼地瞅住刘非,满心希望他别跟自己的哥哥一样,往人家热得红火炭儿似的心上泼凉水。刘非吃惊地望着她:“啊,原来你盼沙拉快死,是想当女土司呀!” 在这个问题上,刘非的看法跟饶措是一致的。他们都不希望沙拉立即死掉。在目前的情况下,他们都比需要兰戛一样地需要沙拉。他们知道沙拉是一个蠢猪式的人物,但在索南才旦这个风云多变的舞台上,却是个必不可少的十分重要的角色。他是一个正统的世袭土司。那些下层的头人没有不听他的,那些奴隶没有不怕他的。只是近来解放军小分队进驻索南才旦,搅乱了人心,才出现了头人们明顺暗违,奴隶们造反的迹象。即使这样,也没有谁比他能镇住索南才旦。 第122页 气象公司的崇高事业需要沙拉和他这块宝地。刘非离了沙拉和他这块要地,等于断了党国的事业,  毁    了他个人的前 程。饶措和刘非对兰戛的心思早就揣膜到了,近期来已经不光只知道无止尽地贪色恋财了,而且也懂得了贪权态势。昨天沙拉病倒后,他们都认真地掂量过这个嫩女人的能量,总觉得她不是这个非常时期的理想人物。刘非劝她道: “你呀,真是女人见识,何不等挫败共军,局势明朗之后,稳稳噹噹地当一个顺心顺气的土司呢。嗯,兰戛再忍忍吧!” 兰戛眉目传情地飞了刘非一眼: “你这个拉萨商人,咱们的事还能再忍吗?” 其实,刘非的心思并不在兰戛身上。他之所以与这个西藏娘们儿混得热火朝天的,完全是为了填补他心灵和精神上的极度空虚。他是有妻有室的人,芙蓉城临解放的时候,家眷被空运到了台湾,他盼着光復大陆与妻儿团圆。到那一天,即使是自己的老婆嫁了人或夭亡,他也不会娶这个西藏娘们做自己的老婆。他知道,这个风骚的兰戛对他抱有百倍的信心和寄予了百倍的希望。所以,他在兰戛面前总是隐着真情,把这齣情场上的戏演得维妙维肖,真假难分。此刻,他一手揽着兰戛的腰,一手搭在兰戛的肩上,把话说得有滋有味的: “兰戛,只要沙拉这个老头子不死,这事也不例外,也得再忍忍。” 自己的哥哥说自己是鼠目寸光,自己偷来的野汉子说自己是女人见识。说法不同,意思却是一样的,都不希望沙拉这个时候死,都不希望自己在这个时候即位登基。这种不谋而合的见解不能不引起她的深思。也许自己真是鼠目寸光、女人见识。她显得无可奈何地嘆了口气: “唉,有什么办法呢?你们都不同意,看来我只有再忍忍了。” “这就对罗!”刘非两手一合围,将兰戛抱起,发疯似的原地转起圈来。 就在这时,饶措推门进来,一见此情景,忙侧过脸,声明道: “我佛啥也没看见,我敢向佛爷起誓!” 兰戛脸不红心不慌,酸嘴酸舌地说: “你看见又能怎么样呢?” 刘非不象野性的兰戛那样放荡无羁,多少红了红脸,赶忙把饶措引到地铺上坐下,将话题朝一边引: “饶措活佛摸黑到此,想必有什么急事相告敝人。” 饶措压着嗓门说: “洛桑活佛要离开索南才旦啦。” “这个红了骨头的老和尚,他要去哪里?” 刘非问。 “拉萨。” “他去拉萨干什么?” “学纳西扎布活佛,朝见神王达赖喇嘛。” “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一早。” “这消息可靠吗?” “绝对准确。” 刘非转了转眼珠子,咬牙切齿地说: “火烧索南才旦寺没有烧死他,倒叫他抓住了我的把柄。这回我要叫他跟纳西扎布活佛一样,不得好死!” 饶措的来意就是要煽起刘非对洛桑的忌恨,好让他跳出来对付这个自己又恨又不敢轻易下手的老僧。刘非之意正中他下怀,他故意激他道: “刘副官,这恐怕” “怕什么!”刘非打断饶措的话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饶措心下窃喜,眯缝双眼,问道: “你准备怎么办?” 刘非从枕头边摸出手枪,神气活现地说: “一出索南才旦的地界我就崩了他!” “好!”饶措兴奋得叫了起来。 倒是女人心细,兰戛突然问刘非道: “去拉萨得走古驿道,刘副官熟悉吗? 刘非摇摇头: “呃,这我倒没想到。” 饶措似乎早为刘非安排好了一样,十分轻巧地说道: “这个不用担心,我专门给刘副官挑选了一个嚮导。” 刘非问: “干啥的?” “喇嘛。” “那一定是你普灵寺的了?” “不,索南才旦寺的。” “是洛桑的人?” 刘非不免一惊。 “不,是我饶措的人。”饶措神秘地说。 “你这个活佛唱的是哪出戏呀?”刘非感到莫解地问道。 “鬼把戏!”饶措得意地晃着脑袋。 兰戛也不明白地眨着眼 “哥呀,你这是念的哪本经?” 睛。 “杀人经!”饶措两眼闪着凶光,脸上露出杀气腾腾的神情。 “你这个佛呀!”兰戛意味深长地说。 “真有你的!”刘非凶相毕露地说,“有你的好嚮导带路,我不杀死洛桑,誓不为人!” 第二天天刚扑亮,洛桑活佛就带着两个喇嘛启程了。乔巴本想为他举行送行仪式的,却被他拒绝了。但是,这些和他朝夕相处的喇嘛们,不用谁招唿,一个个悄悄走出寺庙,跪倒在地上,双手合十在胸,目送着洛桑活佛远去的身影,默默地为他念着吉祥如意经,祝愿他此行一帆风顺。 第123页 当洛桑活佛的身影最后融入早晨的寒雾中以后,乔巴才返回寺庙,遵照洛桑活佛昨晚的交代,准备着手把小经堂的经书一一转移到藏经室里。他首先去找看管藏经室的喇嘛旦巴。可是,他找遍了楼上楼下,也不见旦巴的踪影。最后,他来到旦巴的住处,与旦巴同房的喇嘛们说,他昨晚一宿未归。这个新的情况,使乔巴心头疑念顿起,一桩桩的往事立时全回到了他的记忆里。火烧索南才旦寺那天,为什么普灵寺的喇嘛倾巢出动去搬香运纸?为什么奴隶们也突然被差去搬运石料?珊丹芝玛事件他为什么不等洛桑活佛发话就带头起闹呢?韩队长和钟震山来访那天,他为什么要一反常规改在下午上楼去打扫藏经室呢?昨晚他为什么出走?今晨他又为什么不归?他到哪里去了?他去干什么呢?他越想越觉得旦巴的不见与洛桑活佛奔赴拉萨的行动有关。乔巴心急火燎地奔出寺庙,真想拼尽胸膛的力气,把洛桑活佛喊回来,但是,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他急得在石阶前来迴转圈,不停地搓手,他为洛桑活佛的安危悬胆提心。突然,他剎住双脚,紧成拳头的手朝下一压,象拿定了什么主意似的,一熘风顺着石阶沖了下去。 洛桑活佛走出索南才旦村寨,停下脚步,放眼回望。两个随身的侍役喇嘛在一旁等候着。 大雾散去,天地间的一切都在洛桑活佛的视野里由朦胧状态变得清晰起来。在灰暗的天空下,远山近岭都象死去般地没有一点生气,一条西去拉萨的古驿道,象一条灰褐色的蟒蛇,蜿蜒曲折于山山岭岭之间。古驿道上阒无人迹,寒风中,只有枯草在抖索,落叶在飘零,沙尘在旋卷,尽是一派怆凉萧条的景色。 洛桑活佛收回目光,指着前面的古驿道,用探询的口气问两个侍役喇嘛道: “咱们此行任重道远,你们说说,我们能到达拉萨吗?” 一个侍役喇嘛说: “洛桑活佛,你常给我们讲大唐高僧玄奘到西天取经的故事。玄奘去西天孤行十七载,身行五万里,歷尽千辛万苦,遭受种种磨难,真是我们佛门万古千秋都值得称颂的僧侣。我想,我们有玄奘这种履险若夷,百折不回的精神,是会到达拉萨的。” 另一个侍役喇嘛也说: “洛桑活佛,你有纳西扎布活佛一样的诚心,只要心诚,佛爷是会保佑我们到达拉萨的。” “说得好,你们说得好!”听了这两个侍役喇嘛的话,洛桑活佛高兴得连声称赞起来。他抖了抖衣袖,显得精神振作地对他们挥了挥手,“走,咱们上路!” 洛桑活佛一行三人,最后望一眼索南才旦,然后,转身踏上了西去拉萨的古驿道,开始了他们艰难的旅程。 寒风凄凄,落叶萧萧,枯草瑟瑟。荒凉的古驿道上,留下了洛桑活佛一行三人坚实的脚印。 当他们行至一个傍林靠木的山岗时,栖息在枯树上的只只寒鸦,忽然象被惊扰了一样,扑腾腾地从林间纷纷飞起,  在寂寞冷清的古驿道上空散播下一片悽厉的叫声。 寒鸦飞离树林的异样现象,立即引起一个侍役喇嘛的警惕。他举目朝山岗上一张望,不由得一声惊叫,脸上呈现出惶恐慌乱的神情。洛桑活佛只顾赶路,脚步不停地朝前走着,不在意地问道: “怎么啦?” 那个侍役喇嘛朝山岗上一指: “快,你们快看!” 洛桑活佛毕竟上了年纪,眼睛没有年轻人好使,朝山岗上细看一阵也没发现有什么动静,仍继续向前走他的路。另一个侍役喇嘛看真切了,只见有两个人影在树林中闪动,一只黑色的枪口随着洛桑活佛的走动在移动着。这一切再明显不过地表明,洛桑活佛已经遭到了歹徒的暗算。他提醒洛桑活佛道: “洛桑活佛,有人要害你!” 洛桑吃惊地停下了脚步,树林中的那只黑色枪口也定住了,直端端地对准了洛桑活佛。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两个侍役喇嘛同时用身体把洛桑活佛挡了起来。 “砰!” 枪响了。 “哎哟!” 枪响之后,接着是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 洛桑活佛发现保卫他的两个侍役喇嘛谁也没有在枪声中倒下。两个侍役喇嘛发现那只对准洛桑活佛的枪口在惨叫声中落地了。奇蹟,这简直是天大的奇蹟!洛桑活佛和他的两个侍役喇嘛都惊愣住了。 就在这时,他们忽然听得山岗的树林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着脚步声的逼近,终于看清有两个人影朝这边迅速飞奔而来。 这两人一个是钟震山,一个是乔巴。乔巴当时冲下石阶,径直朝解放军小分队驻地跑去,向韩喜梅报告了旦巴突然失踪的情况,经过分析,认定旦巴的失踪与洛桑活佛的出走有关系。于是,韩喜梅指派钟震山,由乔巴带路,赶来保护洛桑活佛。他们远远地看到了洛桑活佛,着到了两个跟踪洛桑活佛的兇手,看到了兇手对淮洛桑活佛的罪恶的枪管。 钟震山一枪打去,不偏不倚,刚好打在那个握枪的兇手的手腕上。钟震山追过去,那个兇手顾不得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枪,只顾逃命地拔腿就跑。另一个兇手见势不妙,猫着身子,躲进了一片干枯的蓬蒿丛中。 钟震山对乔巴说道: 第124页 “你把那个躲起来的傢伙找出来!” 接着,他象一支利箭,快步如飞地朝那个开枪的兇手射去。 那个兇手跑到了一个坡坎前,顺势滚身下去。钟震山赶上来,双手一张,一纵身,象一只勇勐矫健的雄鹰,朝下飞扑去,将那兇手扑压在地。 那兇手眼见生命濒于瞬间,便使出最后挣扎的力气,一曲腿,朝压在自己身上的钟震山飞起一脚,将钟震山踢倒在地,趁机扑去。钟震山勐翻身闪到一边,那兇手扑了个嘴啃地皮。飞拳舞脚,扑打滚翻,就这样你来我往交手七、八个回合,最后那兇手终因精疲力尽,被体魄惊人,气势非凡的钟震山擒拿住了。 这时,古驿道上的洛桑活佛和他的两个侍役喇嘛也赶来了。 那兇手穿着一身袈裟,战战兢兢地捲成一团,不敢看人,把脸扭到一边。钟震山问道: “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喇嘛”兇手口僵舌硬,回答得十分吃力。 “喇嘛?”钟震山睁着怀疑的眼睛,“喇嘛不积德,跑来行兇杀人!” 洛桑活佛走到兇手面前,问道: “喇嘛,你是那个寺庙的?” “是”那兇手勐然抬起头来,随即又生怕见人地低了下去。 “好个喇嘛!”就在那兇手抬头的一剎间,洛桑活佛看出了兇手左脸上的伤疤,断然说道,“不,你是拉萨商人!” “对,我过去做过生意。”那兇手连忙搪塞道。 钟震山双眉一颤,一只大手象扒瓜似地托起兇手的脑袋,目光定在了兇手左脸的伤疤上: “不,你根本不是西藏人,你是国民党特务!” 那兇手矢口否认: “不,我是拉萨商人。” 钟震山突然大声喊道: “刘非!” “嗯!”那兇手猝不及防地应了一声。 “怎么样,刘副官,我没有认错人吧!”钟震山冷冷一笑道。 坡坎上,乔巴象拎小鸡似地拎着一个身穿袈裟,个子矮小的喇嘛朝下走来。钟震山问道: “你是什么人?” “我是索南才旦寺的喇嘛旦巴。”旦巴头上渗着冷汗,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地瞅着钟震山。 “他是索南才旦寺的?”钟震山皱着眉头,置疑地看着洛桑活佛。 “是你,旦巴!”洛桑活佛不敢相信,这个曾经被饶措活佛打得遍体鳞伤,由他收留下来的可怜喇嘛,居然忘情负义到了恩将仇报的地步。 “洛桑活佛,我对不起你”旦巴又装出一副可怜相。 乔巴根据自己的分析判断,指着旦巴道: “你别再装了,你是饶措派到索南才旦寺来的探子!” 乔巴这一说,洛桑活佛震惊了: “我收留你,我治好你的伤,原来你是来监视我的呀!” 旦巴的良知似乎还没有完全泯灭。他有所触动,略感羞愧地对洛桑活佛承认道: “当初饶措活佛从国外回来,担心你不跟他一条心,便用大洋收买了我,有意把我打伤拖到河边,好让你收留下我,打进索南才旦寺,监视你的行动” 洛桑活佛痛心疾首地说: “这哪里还有一点佛规教义,圣洁的佛门给糟踏成什么样子了,竟干出这等骯胜的事情。可悲,实在是可悲!” 钟震山指着捲缩在地的刘非,问旦巴道: “你怎么跟这个国民党特务勾在一起的?” 旦巴虚怯地看了洛桑活佛一眼,供认道: “昨天晚上,我看到大军派人来找洛桑活佛,趁乔巴下楼备茶的时候,我偷偷地到了楼上,偷听到了洛桑活佛今天一早要动身去拉萨的消息,急忙跑回普灵寺禀报了饶措活佛。后来,饶措活佛又要我给刘副官带路,杀害洛桑活佛。 今天天不亮我们就隐藏在这里了。” 在大家注意听旦巴交代的时候,刘非就贼眉贼眼地四下窥测着。这会儿,趁大家由于对旦巴的气愤而对他防备不严的空当,突然站起身,悍然不顾地朝古驿道上奔去。 钟震山胸有成竹地举起冲锋鎗,“哒哒哒哒”一梭子弹,将刘非击毙在古驿道边。一阵风捲来,很快在他的尸体上盖上了一层枯草败叶。 旦巴双膝跪倒在洛桑活佛面前: “洛桑活佛,我对你犯下了弥天大罪” 洛桑活佛愤愤地一拂衣袖: “佛门败类!” 随即,洛桑活佛把感激的目光投向钟震山,告辞道,“谢大军为我扫除掉了路上的障碍,我该走抬啦钟震山关切地望着一脸坚毅神色的洛桑活佛: “洛桑活佛,西去拉萨,山高水远,天寒地冷,一路上望多加保重。” 乔巴对两个侍役喇嘛叮嘱道: “你们要服侍好洛桑活佛。” 两个侍役喇嘛点头道: “是。” 古驿道盘山绕岭伸向远方,引导洛桑活佛一行又向西行进。 第十八章 一向遵照医嘱安心于治疗的金珠阿妈,突  然失去了平静。这些天来,她心里交织着悲喜交加的感情。当珊丹芝玛告诉她韩喜梅没有喝卧虎杯里的酒,毅然罢宴回到驻地的时候,他兴奋得连连拍打着女儿的肩膀,一个劲地说: 第125页 “队长本部真是有佛基的人。有佛基的人总是能遇难呈祥的!”当珊丹芝玛哭诉完耿维民牺牲的经过之后,她脸上立即罩上一层浓重的乌  云,抱住女儿的双肩,好一阵大放悲声。钟震山打死国民党特务刘非的消息传来,更是解了她心头的大恨。然而,这一切她却未能亲眼看到,心里总觉得隔了一层似的。这天,女儿珊丹芝玛照例去给沙拉庄院背水。当严军和周丽一进屋向她热情打招唿的时候,她一把抓住严军的手,急切地说道: “曼巴,快别再蒙我的眼睛了”。 按治疗计划,严军、周丽就是来替她解掉  纱布,检查治疗效果的。严军对她说道: “金珠阿妈,这就给你解开。” 金珠阿妈又苦苦央求道: “曼巴,这回解开就别再给我蒙上了!” 严军不解地问道: “为什么呀?” 金珠阿妈感情冲动得难以控制,双手在胸前抓腾着: “我要去看队长本部,我要去给耿家兄弟祈祷亡魂。” 听着金珠阿妈这番充满情感的话语,严军心里着实感到有些为难起来。她沉凝一阵,只得含煳其词地说: “金珠阿妈,要是这回能看见,我就再也不给你蒙了。” “这一次一定能看见了。”金珠阿妈自信地说。 周丽听严军分析过金珠阿妈的病情。自从加大还魂藤剂量后,金珠阿妈视神经的感觉一天比一天敏锐。前几天来扎针换药,金珠阿妈不光能感到手指头在她眼前左右晃动,而且可以模模煳煳地辨认出来了。但是,要能马上看到这个世界,还需要继续治疗。周丽不免担心地问着金珠阿妈: “要是还看不清呢?” “这”金珠阿妈可没往这方面想。 “这还用问,看不清就继续治,把眼睛再蒙上呗!”严军向周丽使了个眼色,故意冲着金珠阿妈说,“对吧,金珠阿妈?” “对,对!就依着你,我的好曼巴。”金珠阿妈只好无可奈何地应允了。 严军开始动手替金珠阿妈一圈一圈地解着蒙住双眼的纱布。当最后一层纱布解开,金珠阿妈满怀希望地四处寻望着,她满以为一下子能看清替自己操尽心血的严军和周丽。 严军和周丽也满心希望他的眼睛能在今天突然清亮起来。周丽忽然变得象个孩子似的,往左一闪,调皮地问道: “金珠阿妈,看见我了吗?” 金珠阿妈随着周丽声音发出的方向,向左望去,她终于感觉到了自己的视线里有一个模煳不清的人影。由于出现了从治疗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金珠阿妈变得激动起来: “我,我看到了!” “什么,你能看到周丽了?”严军不胜惊讶地问道。 “你能看到我了,金珠阿妈?”周丽也深感惊异。她把自己的两条长辫子从肩后甩到胸前,在手中抛了几抛,又调皮地问道,“金珠阿妈,看到这是啥吗?” 金珠阿妈只感到自己的视线里有个影子在一上一下晃动,却看不清是什么。她用手揩一把眼睛,身子朝前一探,努力地辨别着。可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眼前雾茫茫一片,还是看不真切。 严军指着周丽还在抛动的长辫子,提示她道: “金珠阿妈,看得见周丽的辫子吗?” 金珠阿妈一腔热情,顿时冷却下来。她无力地摇摇头,丧气地说: “感觉得到,可就是看不清呵!” 严军却欢喜无比。作为医生,她发现了病人的病情在向好的方面转化,今天更是一个飞跃呵!她兴奋地对金珠阿妈说: “别急,金珠阿妈,过不了多久,你的眼睛就能看清了。” “可现在”金珠阿妈仍惦着自己不可排解的心事。 “现在,你还必须一服还魂汤,二扎针,一样也不能少,最后还得把眼睛蒙起来。严军十分认真地说道。 周丽看出金珠阿妈并不乐意,眼睛一扑扇,便拿过金珠阿妈的话当把柄,对严军说道: “严医生,还用说,金珠阿妈有言在先,依了你啦。” 金珠阿妈并不十分情愿地点头道: “依了你曼巴,我依了你。” 严军含笑看了周丽一眼,意思很明白,感谢她心灵嘴巧,好歹说服了性急的金珠阿妈。她从医药箱里取出装银针的小方盒,准备先给金珠阿妈扎针,同时嘱咐周丽道: “周丽,你还是唱你的拿手戏吧!” “明白。”周丽心情轻快地应着,“熬还魂汤!” 周丽朝墙边装还魂藤的筐子走去。她现在已是严军十分得力的助手了。至于熬还魂汤,的确已成了她的拿手好戏。 无论是水量多少,火候大小,时间长短,药汁浓淡,她都掌握的恰到好处。周丽在光线暗淡的墙边端起筐子一看,忽然双眉一飞,惊声地叫道: “糟了!” 严军停住了手中正在用酒精擦拭的银针,抬眼望着周丽道: “怎么啦?” “还魂藤不够熬一次了!”周丽一手抓着一小把还魂藤,一把将筐子底朝天地抖了抖。 第126页 严军凝思一下,把银针往小盒里一放: “走,咱们上山採去!” 周丽深知金珠阿妈急于见到光明的心情,就上前把银针从小盒中拿起来,往严军手上一送: “严医生,我看咱们来个採药、医疗两不误。” “怎么,你要一个人上山採药?”严军睁大了眼睛。 周丽认真地点点头,笑微微地说: “对,咱们分头行动,等你一个穴位一个穴位地扎完针,我上山採药也该回来了。” 严军觉得周丽说的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但又有些担心地问道: “你不怕吗?” 周丽把胸前的辫子朝后一甩,气势地说,  “怕什么呢?” “战士就得有个战士的样子嘛!” 严军动了动周丽腰间的手枪和两颗手榴弹,关心地问道: “会放枪,会甩手榴弹吗?” 周丽两个酒窝一动,爽朗地说: “他教过我!” “谁?”严军问道,“他是谁?” “钟震山。”周丽说的又轻又甜,又含着几分羞涩。不知为什么,她的脸儿掩饰不住地飞上了红云。 “哦,是他呀!”严军神秘地看着周丽,“周丽,你不傻呀,有眼力!” “嗯!”周丽暗里乐,明里却白了严军一眼,晃起身子来。 严军按着她的肩膀,亲切地说道: “好吧,你先上山,我扎完针去接你!” “好的!” 周丽两脚生风,不多时便来到了那座长有还魂藤的山岗前。当她一看到漫山的怪石和遍野的灌木丛,心里便涌起一股愧意,不由得想起头一回随同严军、钟震山他们上山採药的情景。今天,她决心全力以赴,採回多多的还魂藤,弥补那至今想起来还叫人十分不安的过失。 她下意识拂去心里的愧意和不安,昂起头,精神焕发地沿着那条乱石嶙峋、草木杂生的小道,向上攀登去。 在半山腰一块地势平缓的乱石坡上,东一团西一簇地丛生着周丽所熟悉的还魂藤。这些还魂藤在寒冷的威逼下,虽然已抖落尽叶片,有的甚至被寒冷的山风削掉了梢头,而藤条依然顽强不屈地挺立着。周丽放眼四顾,发现那些不知名的弱草细木,全都趴下了,叫人看了惆怅不已。唯有扎根在石缝里的还魂藤显示着诱人的风采,使人心里充满敬意。周丽触景生情地想,还魂藤之所以有能使盲人重见光明的效力,也许正是因为它有着旺盛不息的生命力吧! 周丽一心一意地采着。在她干得正心盛的时候,忽然,有一种奇异的声音,传到了她的耳里。她听出是草团树丛沙沙作响和石头互相碰击的声音。她怀着莫名其妙的心理扭头向下望去,禁不住浑身一抖,惊叫起来: “呀!狼!狼来了!” 在坡下二十来米远的一片乱石丛中,有五只大灰狼正大摇大摆地东嗅西闻地象是在觅食。显然,它们没有发现周丽。在它们的记忆里,只要猎人不来,这个世界便是属于它们的。当它们突然听到有人尖声叫喊时,便立即感到这个世界动盪不安起来。它们被惊吓得停下了四蹄,睁着惊恐万状的眼睛,紧头缩脑地东张西望着。 周丽一看到狼,头皮都炸了,心也勐然紧成一个拳头,有力地在胸中一下比一下快地冲撞着。她屏住唿吸,赶忙朝旁边的树丛闪身过去。不料,由于心慌,脚下一滑,一块石头带着扑扑腾腾的声响朝坡下滚去。 这下,惊醒了坡下的五只大灰狼。它们一双双充满戒意、闪着绿光的狼眼鼓丁丁地望到了坡上的周丽。大概它们看破了周丽虚怯的心理,一个个反倒从惧怕中摆脱出来,壮起胆,朝坡上靠拢来。 周丽认识生性残忍的狼,是在公园里。她一点也不害怕,因为那些狼是囚在铁笼子里的。而眼下这五只狼全都不受约束,尽可以在这里为所欲为地施展它们的威力。周丽不能不害怕起来,战战兢兢地趴伏在低矮稀疏的草丛边,两眼十分警惕地观望着坡下那五只大灰狼的一举一动。她发现它们已经注意到了自己,而且齐头并进地朝坡上爬来,一个个吐着火苗似的红舌头,象饿急了眼似地朝自己奔来。 周丽从恐怖和慌乱中镇定下来,一跃而起,按着钟震山教过的要领,头一回拧开手榴弹铁盖,将弦套在小手指上,朝下用力一扔。手榴弹落地声响,炸得这五只大灰狼随着乱石烟尘平地而起,凌空飞蹿。 等硝烟一散,周丽清楚地看见五只大灰狼全倒在地上,流着血,都不再动弹了。她的心里头一回体会到了战斗胜利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她转身朝堆置在一起的还魂藤走去,刚打上捆,又蓦然听得坡下一阵狼嗥。她忙往下一望,只见有一只大灰狼从地上爬起来,歪着头,跛着腿,四下乱转,疼得嗷嗷直叫。不一会儿,便唤来一大群狼。它们从树丛中,从草堆边,从乱石间,象一阵色调杂乱的浪涛向坡地气势汹汹地推来。 由那只受伤的狼领着,狼群一唿百应地拼命叫着。那叫声,在这空旷、冷峻的山岗上,显得尤为悽厉、恐怖、瘆 人。 周丽明显地感到了形势的严重。她感到了自己力量的单薄。 第127页 狼群一声比一声惨厉,一声比一声可怕地嗥叫着,仿佛全都怀着报復的心理,张牙舞爪地朝周丽迎面扑来。 周丽一连放了几枪,想要吓跑狼群。这些狡猾透顶的狼象识破了周丽不是一一个真正的猎人一样,相反以更加迅勐的动作,迎着枪声,嗥叫着扑向周丽。 周丽急慌慌地四下望了望,忽地眼睛一亮,想不到在危急中看到自己头顶上方有一块突立高耸的岩石。她连忙抱起身边那捆还魂藤,不容迟疑地向上奋力攀援着。 石壁陡峭,石缝狭窄,手无抓处,脚无蹬处,要攀上岩顶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说来也怪,这个平素看来文弱纤嫩的姑娘,在这紧急关头,却变得力大无比、智慧无穷。 她一会用脚踢开风化石,找到一个蹬脚向上的地方;一会用手抓住悬空的野藤或暴露在石壁外的树根,晃晃悠悠、玄玄乎乎地终于爬到了岩石上。 这块岩石象一块偌大的桌面一样,支撑在半空中。 周丽刚一上到岩石顶部,狼群唿拥着也赶到坡地,急得在岩石下狂蹦乱跳着。 累得满头大汗的周丽,紧张地思索着对付下面狼群的办法,忽听得头顶响起大雨急落般的声音来。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就见有几块拳头大的石头滚到了自己身边。她急忙扭回头朝上一望,禁不住一捂双眼,大惊失色地叫起来: “呀!狼!” 比这块岩石更高的山石上,果真有三只绿眼红舌的大狼,正凶神恶煞地盯着她,暴跳如雷地嗥叫着。 周丽时而下瞅,时而上望,岩石上下一片狼影,嗥叫不绝。她处在了狼群的上下夹击之中。她清醒地意识到:眼下威胁来自头顶山石上的那三只前爪向上一伸一缩试探着要扑下来的大狼‘如果这三只大狼真的扑腾下来,自己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施展,那后果简直不堪细想。周丽敏捷的头脑立刻想起来了手榴弹的威力。她果决地取下最后一颗手榴弹,拧盖、套弦,最后向上一出手,手榴弹带着青烟向山石上那三只大狼飞去。 “轰!” 一声巨响,一片火光,一团飞烟。顿时,地动天摇,碎石象突然冲出地层的喷泉一样,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凌空四射,随即又暴风骤雨般地急落下来。 周丽一心只想炸死那三只大狼,没顾及到这种炸法的危险性。她没有来得及躲身避体,一般强有力的气浪卷着一阵飞石,象雹子从天而降地朝她急压下来。一块稜角分明的飞石正好落在她的左肩上。她被砸倒在地上了。她只觉得两眼一暗,顿时昏迷了过去。 岩石下的狼群并没有因为刚才上面一番激战而闻风丧胆。它们反而更加疯狂地向躺下的周丽发着怒,抖着威。 “叭!叭叭!叭!” 就在这时,倒在地上的周丽被这一串节奏分明的枪声震醒过来。她惊喜地发现,岩石下那群气焰嚣张的狼在枪响之后,一只只都夹着尾巴悄然逃遁,很快便无影无踪了。她觉得这简直是奇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蹟。正当她迷惘不解的时候,只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唿唤着她的名字: “周丽!” 周丽朝下巡望着,一下看到了严军飞快跑动的身影,她身后跟着一位手持长管猎枪的猎人。周丽明白了,是严医生领着猎人来营救自己了。她忍住伤痛,扬着右手: “严医生,我在这里!” 旺堆老爹和严军快步向岩石上的周丽奔去。 刚才,严军正在为金珠阿妈针灸,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枪声和爆炸声,立时引起了她的警惕和注意。她想起头一次上山採药与钟震山在一起看到狼屎的情景,当即猜断是周丽遇到了狼。金珠阿妈站在门口喊来近邻旺堆老爹。旺堆老爹手持猎枪,领着严军就朝山岗跑来。一到山前,旺堆老爹就显得漫无目的地对空打出一排子弹,并且十分自信地对严军说:“没事了!” 严军对旺堆老爹见义勇为的行动充满了敬意,但对他这句说得十分轻巧的话却深表怀疑。严军跟着旺堆老爹爬了上去。旺堆老爹一上岩石就指着那三只死狼,竖起大拇指夸起周丽来: “孩子,你行!” “不!”周丽不好意思地摇摇头,随即盯住旺堆老爹手里的猎枪,“旺堆老爹,刚才是你放的枪吗?” “是的,孩子!”旺堆老爹晃了晃手中的猎枪。 “我也放枪了,手榴弹也扔了,为什么就是赶不走狼群呢?”周丽闪着大眼,羡慕地望着旺堆老爹手上的枪,“你的枪真神,刚一响,狼群就散了!” 旺堆老爹说:“这些山里的野兽可狡猾了。它们的耳朵灵得很。别说你放枪了,你就是放炮也赶不走它们,特别是这些狡猾透顶的狼!”旺堆老爹拍拍自己心爱的猎枪,“可它们偏怕这玩艺儿响哩。” “是这么回事,”周丽说道,“它们怕的是猎枪。” 严军的怀疑消除了。她沉思少许,说道: “一听到猎枪响,它们就知道是专门对付它们的猎人来啦。” “对!”周丽敬佩地望着旺堆老爹,“它们怕旺堆老爹!” 旺堆老爹的眼睛看到了周丽左肩上的血痕,问道: “孩子,肩膀遭狼撕了?” 第128页 “不是。”周丽说道,“叫石头碰了一下!” 严军忙上前抚着周丽的左肩: “疼吗,周丽?” 周丽抱过那捆还魏藤,毫不掩饰地点点头:“疼,这阵感到特别疼。” 昨晚,基地党委发来电报,说试飞机组的夜航训练已经结束,目前正在熟悉西藏的地形特点,研究小分队发回来的气象报告,总结前几次试飞失败的经验教训,设想各种可能遇到的复杂情况,制订各种应急的措施。为了试飞获得成功,基地党委确定:试飞那一天小分队除了保证天气准确无误外,还要他们登上山峰设置信号,引导飞机安全通过索南才旦山。 根据基地党委的指示精神,韩喜梅今天一早就带领申光、许峰两个身体健壮的气象员开始了对索南才旦山的攀登。这一行动的目的是为了对索南才旦的气象规律作一次实地观察,也是为了探探路,到时候免得出问题。 韩喜梅他们出发后,严军也为解救一位难产的女奴出诊去了。这样,女同志的帐篷里就只剩下周丽一个人。 这几天,周丽因为奋战狼群负伤而被关在帐篷里,躺在地铺上养伤。当天从山上回来,严军就认真细緻地对她左肩上的伤口作过消毒处理,包扎得稳稳妥妥的。为了避免感染,严军又在周丽枕边放了一包抗炎药丸,要她一日三次地按时沖服。周丽见大家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心也活啦!她不是拉着严军要跟她去珊丹芝玛家,就是缠着韩喜梅要点别的工作干。但无论是严军,还是韩喜梅,都以“负伤需要休息”为名,理所当然地一口回绝了她的请求。对此,周丽感到十分的懊丧。但她是一个并不安分的姑娘。一天,她趁着韩喜梅、严军不在帐篷的工夫,把她们换下来还来不及洗的衣服偷偷洗净。由于伤痛,手使不上劲,当洗完最后一件衣服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恰巧这时走来韩喜梅,一见她累成这个样子,便恨轻爱重地把她好剋一顿。 周丽小时候有病也不愿意吃药,一见药又哭又闹,哪次不是当妈的哄着吃下去的。严军给她的药丸一粒未动,严军发现后,批评她道:“周丽,你是挂了彩的伤号,就得服从我这个医生的治疗。这药为什么不按时吃呢?要是伤口发炎溃烂,我可下得手削掉你的肩膀。你还笑呢,你以为我是吓唬你的吗?”今天一早韩喜梅临出发前和严军到门外悄悄一核计,喊来钟震山,当着周丽的面,向他下达了一项命令,要他负责照看好周丽,明确地给他规定两条:一要监督她休息,二要监督她吃药。最后的结论是:要是周丽的伤口出了问题,钟震山要负全部责任。哎哟,好棘手的任务呀!钟震山有些犹豫,但还是硬着头皮应承下来了。周丽心里又是乐又是愁。乐的不是别人,乐的是由钟震山来监督自己;愁的是怕钉是钉、铆是铆的钟震山会把自己象俘虏似地看管起来。 帐篷里静静的,周丽躺在地铺上,脑子却不能平静。自己参加革命以来走过的弯弯曲曲的道路闪现在了她的眼前。 实际斗争使她明白了,在风平浪静的时候,谁都可以把调门唱得最高,把口号喊得最响。但真正见人的思想,见人的心却是在艰难困苦的场合与生死悠关的时刻。她庆幸自己不是那种花岗石脑袋的人,终于彻悟过来,走上了革命的大道。 自己奋战狼群的事本来在小分队是谁都可以做到的,甚至远比自己做得出色得多,但同志们却夸自己是巾帼英雄,赞扬自己不光是一只会唱歌的百灵鸟,而且也成了一只搏击风云的雄鹰。 周丽尽兴尽致地回忆着。这样的回忆无疑对她的思想、感情是一次冲击,但她却乐于做这样的交织着痛苦与欢乐的回忆。平时她总想把自己对生活的种种感受写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但一直抽不出时间来。如今韩队长、严医生啥也不让自己干,只叫自己安心养伤,便觉得这倒是个难得的好机会,趁这空挡理理自己的思想,记在本上。 于是,周丽钻出被窝,朝梳妆檯走去,迎着芙蓉镜坐下来。她一眼看到了自己的脸庞。她惊异地发现,飞快流逝的时光已使自己的外貌发生了显着的变化。高原寒冷干燥的山风使自己那白晳细嫩的脸颊明显地变得又粗又黑了。近来她还是头一回照芙蓉镜,头一回如此细緻入微地观察到自己的容颜。平常怕起床后费时间,她总是躺在被窝里用她那双熟能生巧的手,提前把自己那两条长辫梳织好。要在以往心情不痛快的时候,看到自己的脸色变得走了样,她准会大惊失色,愁眉难展。而今天,她却舒心快意地冲着芙蓉镜里的自己,调皮地做了个鬼脸。 周丽把目光从镜面上滑下来,取出笔记本放在石板上,把笔拧开,紧握在手上。 帐篷外,寒凛凛的山风一阵紧似一阵地扑打着帐篷门帘,不时把细砂碎石旋卷进来,直往周丽的嵴樑上冲撞。她却象一点也没有感觉到一样,稳稳地坐在梳妆檯前。 周丽翻开笔记本。当她看到自己曾经写下的那几句歪歪词时,不由得凝住双目,眉宇间飞快掠过一丝索然无味的苦笑。她的手伸到了纸页上,抓起一角想把它撕下来,但是她的手又松开了,很快翻过一页来。为什么要撕掉它呢?难道摔跤的教训不值得永远记取吗?没有那次的动盪反覆,哪来现在的思想飞跃呢。她觉得应该永远地保留住,使自己的头脑清醒些。 第129页 如今,在这远离父母,远离家乡的西藏高原,周丽不再感到寂寞和孤独了。这里虽然寒冷,她却感到了革命大家庭的温暖。她觉得这儿的天格外高,地格外宽,山格外俊,水格外清。她,一个曾经对这儿几乎失去感情的姑娘,现在如此深情地爱上了它。她甚至想,如果有一天谁要叫她离开这里,说不定还会淌下牵肠挂肚的眼泪呢。 此时,她心里点燃了诗的火焰。她一挥笔,笔尖随着她飞腾荡漾的思绪,在本上写下了激情如浪的诗句: 高原之家处处亲, 眼底冬天心底春; 昔日不愿多看你, 今朝把你装在心。 周丽细细地对照着来到索南才旦先后写下的两首诗。前一首调子是多么的灰暗,甚至有点颓废;这一首的旋律是多么的激昂、深情。是谁把自己的感情扭了个个儿?是谁在自己荒芜得近似沙漠的思想里注入清泉,使自己的生命又回到了绿色的春天里? 于是,一个个曾经伸出友谊的手来拉过她,掏出火热的心来暖过她的同志们和战友们的形象,都以鲜明耀眼的光彩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的激情如同一江浩荡的春水,又源源不绝地流到了纸上。 她怀着无比崇敬和庄重的心情,首先写下了老红军战士耿维民的永垂不朽的名字。接着她又满怀喜悦地写下象大姐似的与自己贴心挨肉的严军的名字。写下了对自己既严格又可亲的队长韩喜梅的名字。她又翻过一页,心里问着自己: 往下该写谁了呢?她当即又毫不犹豫地满含情意地用心声回答自己: “钟震山!” 随着心灵的唿喊,周丽笔下生花,钟震山的名字大得出奇地跃然纸上。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写,但是她并不后悔,反而以十分满意的和自我欣赏的心情,目光久久地不肯离开“钟震山” 这三个特大的字。 看着看着,周丽的心被这个亲切的名字紧紧地抓住了,扑扑腾腾地跳得特别快。她忙捂住自己的胸口,想藉此让自己平静下来,好好想想,是由于欢乐,还是由于慌促,为什么自己的心这样不安呢?周丽的心既欢乐又慌促。在钟震山的名字下面该写些什么呢?他是一个平凡普通的人。他没有说过什么闪闪发光的话,他没有喊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口号。 但在生死悠关的时刻,他却可以豁出性命来搭救别人。那救自己于激流漩涡中的一幕,已刻骨铭心地留在她的记忆里。 不知为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工作的余暇,在难寐的深夜,她常常想到钟震山。她觉得,在她的生活里,钟震山已经占据了十分重要的位置,使她经常忘我地陶醉在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秘色彩的幸福之中。 的确,一想到钟震山,周丽心里就甜,就乱。她又望着芙蓉镜里的周丽,一抿嘴,咯咯咯地笑起自己来。她笑自己为什么爱这样胡思乱想。她越笑越感到不好意思,越不好意思越感到好笑,用手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红火炭似的热脸颊。 “笑什么呀,周丽?” 周丽的笑声嘎然而止。她已经听出来了,门外传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暗自在本上写着、偷偷在心上想着的钟震山。她象是害怕钟震山看出自己的心情一样,忙松开手,合上笔记本,然后站起来,转身靠在石板上。她望着已经挑开门帘的钟震山,极力显示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可惜嘴不争气,回答得文不对题: “我,我怎么一下子就听出是你了呢?” 钟震山端着一茶缸子温开水,大大咧咧地问道: “我听你笑得多起劲,猜你一定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 可你为啥一听是我就不笑了呢?” 周丽只觉得钟震山看出了她的心事,是有意这样盘问她。她把头轻轻一摇,轻若微风地说: “为啥?我也不知道。” 钟震山朝她走来,表示不能置信地摇着头: “不可能。” 周丽为了摆脱窘境,灵机一动,借题发挥道: “我一听到你的声音,就知道坏事了。” “照你这么一说,我倒成了个危险人物啦!”钟震山说。“说危险来免过分了。”周丽说道,“你至少是一个可怕的人物。” “你这种评价算是客气的了。”钟震山的话语里略带自我解嘲的意味,“我不就是由昨天的两大员变成今天的三大员嘛!” 周丽说:“我倒不怕你报务员兼炊事员,单怕今早韩队长和严医生给你新封上的卫生员。” “我就怕当不好这个卫生员。” 钟震山说,“你可要支持我的工作,配合我完成这个卫生员的任务。” 周丽说:“钟震山同志,你何必这么认真呢?” “我要对你的伤口负责嘛!”钟震山说得一本正经。 “你要我怎么配合呢?” “有你这个态度,我就不愁当不好这个卫生员了。”钟震山说着把茶缸子送到周丽面前,“你该吃药啦!” 周丽虽说不愿吃药,这回只得服从。她接过茶缸子往自己铺位走去,从枕边摸起药袋来: “服从治疗。” “还得休息。”钟震山又提醒她道。 第130页 “我这是最好的休息。”周丽拿药的手指了指搁在梳妆檯上的笔记本。 “又在写诗了?”钟震山把周丽的笔记本拿在了手上,“可以看吗?” “不在你手上吗?” “哦”钟震山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周丽说:“有一条,看了可得提意见。” “意见说不上,感想会有的。”钟震山说。 “那就随便看吧!”周丽痛痛快快地答应了钟震山的要求。 钟震山翻开周丽的笔记本,细心地看起来。周丽把药放到嘴里,然后呷一口水,一仰脖,咕嘟一下吞进了肚里。她陡然想到什么似地,急忙朝钟震山奔去,问道: “看完了吗?” “刚翻开。” “看到哪里了?” “正看你刚写的诗。” “怎么样?” “刚看头一句。”钟震山索性念了起来,“高原之家处处亲” 周丽心里乱纷纷的了。她后悔自己今天脑子里少了根弦,怎么能把写着钟震山名字的笔记本给他钟震山看呢?实在是太粗心大意了。 钟震山看罢周丽这首诗,由衷地称赞道: “周丽同志,你心里透亮了!” 周丽对钟震山的赞扬自然感到十分高兴。当她看到钟震山又翻过一页时,忙伸过手去,一巴掌捂在纸上,显得心慌意乱地说: “下面就不用看了。” 钟震山被周丽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怔住了。他愣怔怔地望着周丽: “为啥?” 周丽被问住了。但她的双手仍然死死地压在本子上,好半天,才嗫嗫嚅嚅地说: “叫你别看,你就别看呗。:” “我不看完怎么谈感想呢?”钟震山非常认真地就。 周丽用牙轻轻地嗑着嘴唇,定着眼神想了想,觉得这倒是向钟震山表白自己感情的难得的机会。平时,各忙各的事,难找到与他单独谈话的机会。谁知人家对自己是咋看咋想的呢?也好,自己写下的这个名字,就当是投向池中的一块石头,正好试试水的深浅,探探他的心意如何?于是,她手一松,用柔和的目光看他一眼,把声音压在嗓子眼上: “那你就看呗!” 随即,周丽惴惴不安地留心着钟震山神情的变化,想从中捕捉对方的心理状态。她想,钟震山在看到自己的名字被一个姑娘以特大的字迹写在十分显眼的位置,一定会陷入甜蜜的遐想中,脸上一定会掠过一丝只有有心人才能察觉得到的幸福的笑意。正当她如此多情地沉入狂热的想像中时,钟震山突然大惊小怪地问起来: “你怎么随便写我的大号呢?” “难道你的名字是保密的吗?” 周丽用手指缠着自己的辫梢,又从嗓子眼发出这轻轻的询问声音。 钟震山愣愣地睁着大眼,心慌意乱地申辩道: “哦,周丽同志,我不是这个意思” 周丽把辫梢从手指上松开,两只眼睛象闪烁夜空的明星一样,亮晶晶地凝视着钟震山: “我写了该怎么办?” 话得咄 钟震山感到了周丽目光的分量,也感到周丽的问咄逼人,为难地摇摇头: “这” “这什么呀?” 周丽的眼睛还是那么大胆地盯着钟震山。她不由得暗暗埋怨起钟震山来,埋怨他缺心眼缺得太厉害了。钟震山呀钟震山,你怎么就看不透人家这颗热烈挚诚的心哩!你可知道,一个姑娘家,能把自己内心的秘密说到这个份上,是够有胆量的了。 钟震山突然急促不安地回答周丽道: “写了就写了呗。” 话一出口,钟震山把笔记本朝周丽手中一递,转身便往门口冲去。 听钟震山如此一说,周丽的心里就象喝了一口蜜,俊美的脸上绽出了有如鲜花开放的笑容。她怀着深情和切望,巴不得钟震山继续说下去,把心里话全都掏出来。哪知他话刚开个头,感情刚能让自己体察到,就要仓促离去。就在钟震山转身的一剎间,也正是周丽心急如火的时候,她一眼看到钟震山肩后的衣服撕了一条大口子,于是,便不顾一切的喊道: “钟震山,你等等!” 钟震山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心里十分不宁静。他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和姑娘单独在一起谈过话哩。他本来拿定了主意,无论周丽说什么,自己也要一口气跑出去。他实在还不能马上适应这样的气氛。但是心不听吩咐呀,他居然不能主宰自己,象一个急步起跑的运动员听到了停止的口令一样,他双脚急剎车,乖乖地站住了。这个平时勇敢得象雄鹰一样的小伙子,此时,在周丽面前却变得怯生生的了。他转回身子,见周丽没有言声,便憨憨地说道: “我该走了。” 钟震山嘴虽这么说,两脚却生根似地稳扎在那里,看不出一点要走的意思。 “你的衣服破啦。”周丽这才不慌不忙地说道。 钟震山往自己身上身下看了看: “在哪里?” “肩后。” 钟震山想了想,说: 第131页 “大概是那天跟刘非扭打扯破的。” “都多少天了,也没有发现。”周丽指着梳妆檯前的石凳子,象下命令一样地对钟震山说,“还站着干什么,快坐下吧。” “干啥?” “我给你补补。”周丽说着,便到枕下摸出针线包,朝仍然呆立在那里的钟震山走来,“快坐下呀!” 钟震山摆着大手,连连推辞道: “不用,不用。” “你呀,不用再犟嘴了。”周丽显得不高兴地动手把他拉到石凳前。 钟震山还是没有坐下,但他不得不顺从地用手解起钮扣来。 周丽说: “不用脱了。” 钟震山说: “脱下补起来方便些。” “你呀,也不看看,这是啥天气,冷呀!”周丽边说边把钟震山解开的钮扣又重新替他扣好。 ” “这 “这什么呀,你呀,你就会这”周丽不容分说,硬逼着钟震山坐在了梳妆檯前,“就这样,穿在身上我也能补。” “真的吗?” “信不过?” “有那么一点。”钟震山扯着胸前一颗缝得针线不匀的钮扣,好笑地说,“这个钮扣缝得怎么样?你忘了,我可随时都看得见。” 一提起钟震山胸前的钮扣,周丽也好笑起来。那是自己刚使针线干的头一件活,确实是粗劣不堪,但好歹总算是自己的一片心意嘛。经过这段时间的锻鍊,周丽不仅思想进步很快,工作完成得出色,而且手也变巧了。她十分自信地对钟震山说: “别看那钮扣缝得疙疙瘩瘩的,不咋样。现在手艺可大有提高,飞针走线利索得很!” “别老王卖瓜了。” “我才不是自卖自夸哩,不信看着。” “我看着。” 周丽站到钟震山身后,迎亮穿好针线,然后低下头,一针一线地替钟震山补起来。 钟震山大气不敢喘一口地规规矩矩地坐着,显得十分拘谨。 说来也怪,刚才他们还言多语稠地谈吐自如,这会都徒然变得没了言语。帐篷里出现了缄默,只有飞针走线的声音节奏均匀地在一下一下地响着。 细细地缝,密密地连。周丽把自己对钟震山的隐情,全缝在这一针一线里。此刻,年轻姑娘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炽热得象烈火在燃烧,激动得象春潮在澎湃。她的思想比任何时候都爱东猜西想,任她怎么下意识也收不拢来。渐渐,针儿停在手中,线儿不再走动。 “是缝好啦?” 沉默中,难堪而不难挨的沉默中,忽然响起了钟震山的询问声。 周丽被惊动,忙低头一看,针线果然停在手中。她赶紧吞吞吐吐地支吾道: “没,没有。还差几针。” 接着,周丽慌慌促促地又缝补起来。 “哎哟!” 沉默中,这迴响起的是周丽嘘疼叫痛的声音。 “怎么啦?”钟震山关心地问道。 周丽忙把自己左手的食指捂在右手的手心里,慌张地说: “没,没什么!” “没什么?” “嗯,真的,真的没什么。” “是扎手了吧?” 周丽心上一惊,急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得出来。” 周丽感到有点摸不着头脑,人家在他背后,他怎么看得出人家扎手了呢?又问道: “你怎么看出来的?” “喏!”钟震山头往前一仰道。 周丽忙朝前一看,发现迎面芙蓉镜里,钟震山正睁着光闪闪的大眼睛,十分留意地凝视着自己。周丽这才彻悟过来,不由得脸上透出了羞涩的神情,忙慌慌张张地把芙蓉镜向后一压,把镜面掉了个个儿。钟震山看不见周丽,但一朵恰似周丽一样俊丽的芙蓉花又出现在他眼前。 周丽气短语急地问道: “你怎么随便看人家扎手呢?” “谁叫你早不把镜面翻过去呢?”钟震山变得俏皮起来。 “谁晓得会扎手呢?”周丽缝完最后一针,把头伏到钟震山肩上,用牙轻轻咬断线头。 … 第十九章 钟震山“哗”一下撩开门帘,把一份电报  高高扬起,粗喉咙大噪门地欢叫着: “基地来电啦!基地来电啦!” 象一阵春风,很快把人们从各个角落召进  了他的帐篷里。 快嘴快舌的陆小明十分肯定地判断道: “这回没跑,百分之百的是要试飞了!” “小明,你这个机灵鬼,算你猜对了!”钟  震山喜得眉颤眼跳地夸过陆小明、把电报朝韩喜梅面前一递,“队长,给!” 韩喜梅接过电报一看,这些由钟震山译抄  得十分工整的方块字,突然在她的视线里变得麻麻花花的认不清了。自从那天她带着申光、许峰攀登才旦峰归来,她的眼睛看东西就感到有点吃力,再加这几天没白昼没黑夜地工作,两个眼窝铁青铁青的,深陷在里面的两个眼珠布满了血丝,见到强光时还不时地渗出泪水来。这时,她轻轻地揉了揉自己的两个眼角,电报上的字才渐渐地清晰可辨了。她看完电报全文,情绪激昂地对大家宣布道: 第132页 “同志们,根据我们提供的天气预报,试飞机组已经作好了一切准备。基地党委决定明天试飞,预计飞机到达索南才旦山的时间是午后五时左右!” 在入藏以来的所有新闻中,这要算是头号大好的新闻了。人们的热情就象着风的烈火一样,烧得旺旺的。一个个的脸上洋溢着不尽的春风,一个个的心里荡漾着无限的激情。 周丽除了和大家一起感到欢欣鼓舞外,此时还特别想起了金珠阿妈。她富于感情地说: “要是金珠阿妈明天能睁开眼睛看到金色的大雁飞过索南才旦山该有多好呵!” 周丽左肩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好利索。尽管她一再软缠硬磨,严军始终未动心,一直不肯让她随同去治疗金珠阿妈的眼睛。刚才严军去金珠阿妈那儿,又一声不响地把她撇下了。说实在的,她真有点生严军的气,气她太娇疼自己了。 她觉得,再娇气的嫩娃娃,在西藏高原呆上一段时间,也该摔打成铁蛋蛋了。这点伤算得了什么,何况现在已好了八九成,为什么还不让自己放开手脚地干呢?当下,她真想把这个消息告诉给金珠阿妈,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人逢喜事精神爽嘛,兴许眼睛会好得更快些。 韩喜梅体会到了周丽的心思,十分痛快地对她说道: “你去把这个消息告诉金珠阿妈和珊丹芝玛,顺便叫严医生快些回来,我们研究一下明天的工作。”“好的!”周丽愉快地应着,转身就走了。 周丽刚走一会儿,值班气象员林青云拿着气象日志急沖沖地跑了进来。一进门就没头没脑地叫喊道: “坏啦!坏事啦!” 人们都用莫名其妙的眼睛看着他。韩喜梅急问道: “怎么啦?” 林青云神色紧张地说: “今年索南才旦入冬的第一场暴风雪就要来了!” “什么时候?”韩喜梅紧问道。 “天黑以后。”林青云说。 “根据?”韩喜梅追问道。 “在这。”林青云把气象日志摊开,送到韩喜梅眼前,指指点点地说,“这是我刚才的观测记录。看,温度、湿度、风向、风力、云量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顿时,帐篷里的气氛急转直下,一个个都绷紧了脸,惊得瞪大了眼睛。他们实在不愿意听到这样的消息。这消息给明天开闢西藏空中航线的试飞抹上了一层阴影;这消息象一扇磨盘扣在了人们心上,重沉沉地压得人们喘不过气。他们都知道林青云是个稳重踏实的人,他值班从来没有出过差错。而现在人们满心希望他这次的预报是错误的。于是,一双双不安的、侥倖的目光全都落在韩喜梅脸上。 韩喜梅看过一遍林青云的观测记录,又认真想过一阵,热得发烫的心开始冷却下来。她怕自己分析判1断的不淮,又把郝志宇请过来,请他仔细过过目。郝志宇边看边想,最后无力地合上气象日志,默然无声地向韩喜梅点了点头。人们打消掉侥倖心理,预感到了不祥。但也有人不愿死心地问道: “队长,老郝,真有暴风雪吗?” 郝志宇仍然是不言声地点着头。韩喜梅忧心忡忡地说: “真有。” “老天爷真能凑热闹,暴风雪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咱们要试飞了,它来了,你说恨人不恨人?嗐!” 钟震山茫然无措地问韩喜梅道: “队长,要不要立即报告基地党委,推迟试飞日期?” 沉思中的韩喜梅把手一伸,断然道: “不!先不慌。我们再认真细緻地分析研究一下,看这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雪到底要维持多长时间?对明天的试飞有没有妨碍?我们不要过早地干扰基地党委已定的决心。” “我完全同意这个意见。”郝志宇拿出天气图来,“走,我们到观测场研究去。” 人们都赶到了观测场上。 韩喜梅看了看表,这阵正好是索南才旦山云开雾散的时辰。但是,今天人们朝北望去的视线里,却看不到索南和才旦的身影,只有云雾在那里翻滚涌动。这一反常的情景更增加了人们对明天试飞能否如愿的担心。人们的脸色就跟这天上的乌云一样,阴沉沉的。 起风了。 对天气变化特别敏感的郝志宇象感觉到了什么一样,把气象图交给韩喜梅,忙掏出那支笔式大气温度表,举在手上,象一尊塑雕似地迎风站着,神情专注地观察着大气温度表的指示。当那根显眼的红色水银柱稳住后,他对大家说道: “大雪的兆头,气温回升了!” 韩喜梅站在郝志宇身边。风掀动着她散在额前的黑髮,脸上显出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严肃和冷峻。她手中的天气图被风捲起一角,抖抖索索地发出“沙沙沙沙”的响声。她象一个临战前的指挥员一样,正眯缝起双眼细緻地观察着,紧张地思索着,周密地运筹着。 这几天,金珠阿妈眼睛的感觉越来越好,严军感到特别地高兴。她估计,针灸配合服用还魂汤,至多再有一两次,就可以完全恢復视力了。她很有把握地对金珠阿妈说: “金珠阿妈,你的眼睛就快全好了!” “是快好了。”金珠阿妈用手动了动缠在眼睛上的纱布,自信地说,“我觉得眼睛不蒙也行了。” 第133页 严军拉下她的手,好心地劝着她: “还是再蒙一两次吧。” “曼巴,由着你,听你的。”金珠阿妈吩咐女儿道,“珊丹芝玛,快升火熬还魂汤吧!” 其实,珊丹芝玛早已不用吩咐地在墙边装还魂藤的筐子里翻开了。她抓起一小把还魂藤,抖着,小声而又惊讶地唿唤着严军: “曼巴,还魂藤就这一点!” 严军一看,说道: “太少了!这样熬出来的还魂汤,药劲是不会够的。”金珠阿妈听得真切,插嘴说道: “不够就算了。就这样蒙着再对付两天吧。” “不,不能对付,说什么也不能对付。”严军沉吟着,胸脯在明显地一起一伏,仿佛正在酝酿着一个异乎寻常的方案。 “这可该咋办?”珊丹芝玛闪着焦虑的目光。 “上山!”严军一扬眉,把话说得落地有声。 “上山干啥?”珊丹芝玛不解地问。 “采还魂藤!”严军胸有成竹地说。 “上山采还魂藤?” 金珠阿妈和珊丹芝玛都被严军这个意外的决定惊住了。 “嗯,上山采还魂藤。”严军神色平静地说。 珊丹芝玛望望门外的天色,担忧地说: “曼巴,天不早了。” “抓紧时间,天黑前就能赶回来。” 意 “曼巴,”珊丹芝玛不同地拽着严军的胳膊,“你不能去,看样子,这天气有可能下雪。曼巴,你不知道,我们索南才旦入冬的第一场风雪从来是凶得很的。” “不要紧的,我快去快回。” 珊丹芝玛仍然死死地攥着严军的胳膊,显出几分女孩儿娇憨的神色: “不,曼巴,你不能去!” 严军轻轻地扒着珊丹芝玛的手,满眼含情地望着珊丹芝玛: “好珊丹芝玛,你是个懂事的姑娘。为了阿妈的眼睛,你应该松开我,让我上山。咹!听我的话,你在家照看着阿妈。” 珊丹芝玛的心最终被严军说得没有了一点主张,手慢慢从严军的胳膊上松开了。 严军刚跨步出门,突然听得金珠阿妈大声地喊起来: “曼巴,你回来,你不能去!” 严军停下步,转回身,不由得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金珠阿妈完全扯下了蒙在眼睛上的纱布。 “金珠阿妈,你” 严军心慌意乱地朝金珠阿妈走去。哪知她刚走出两步,金珠阿妈勐然伸出手,有力地打了个制止的手势: “曼巴,你别动!” 严军简直有点懵了,顺从地站住了: “金珠阿妈,你” 金珠阿妈感情冲动地喊道: “我看到你了!” 严军的身子勐地一抖: “金珠阿妈,你,你说什么?” “我看到你了!” “你能看到我了?” “曼巴,我能看到你啦!”金珠阿妈揉了揉眼睛,又移动着自己的目光,“我看到你帽上那颗红五星了!” 严军取下自己的军帽,高举在右手上: “红五星在哪里?” “红五星在那里!”金珠阿妈的手随着目光的移动,十分准确地指到严军举在手中的军帽上。 “金珠阿妈!” 严军戴上军帽,惊喜万分地扑向金珠阿妈,热泪象突然冲出地层的泉水一样,唰唰地涌流着。 刚才,一种急于看到严军的强烈愿望和一种对严军的深切关怀,把金珠阿妈的感情迅勐异常地推到了忘我的地步。她不顾一切地扯下了这条蒙着自己眼睛的纱布。就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些日子在她的眼里,在她痛苦的记忆中一直是黑暗的小土屋,一剎间透出了亮光。此刻,她的目光又一次凝注到泪光莹莹的严军脸上,又一次移到严军头上那颗红灿灿的五星上。她两手不停地摇着严军的肩膀,激情奔放地唿叫道: “曼巴,我终于看到了你呀!” 这些日子的精心治疗,这些日子的急切嚮往,今天,今天总算有了个结果,有了个令人欢欣鼓舞的结果。作为医生的严军,心头的欢乐就象开春的潮水,盪起层层浪花。 金珠阿妈看不够严军那张和善可亲的面容,看不够她头上那颗闪光的红五星,心头交织着千情万爱,化出滚滚热泪从她眼眶里涌出来。 站在一旁的珊丹芝玛,眼里早已噙满泪水。此时,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感情: “阿妈!” 金珠阿妈的目光转到珊丹芝玛脸上: “珊丹芝玛!” 珊丹芝玛奔向自己亲爱的阿妈,阿妈张开双臂迎接着自己心爱的女儿。母女辆,这苦命的母女俩搂抱在一起。亲亲热热地搂抱在一起。 珊丹芝玛亲昵地倒在阿 “阿妈,你今天又能看到我了!” 妈的怀中。她闭着双眼,泪水象断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地从眼角滚出来,滑过那洋溢着重享母爱的甜蜜神色的脸颊,最后洒在阿妈的衣襟上。 在这重见女儿的最为欢乐的时刻,金珠阿妈又想起那令人心碎的往事。她想起了那最后见到女儿的情景:被饶措活佛抽过血的女儿,两眼失神,面容憔悴。她凝望着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女儿,跟自己失明前最后一眼看到的女儿相比,简直断若两人。队长本部的热血注进她那濒于干涸的躯体,她的脸上又有了血色,两眼又有了光彩。她喜不够、爱不够、亲不够、疼不够地将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 第134页 这时,周丽象一只报春的百灵鸟,活泼泼地晃着两条长辫子,飞进了珊丹芝玛的土屋里。她还未来得及把明天飞机就要飞过索南才旦山的喜讯告诉金珠阿妈,倒被这土屋里异常的情景和气氛惊愕住了。她木呆呆地站住了,竟然怀疑起自己眼睛里看到的一切会是真的。 “周姐!”珊丹芝玛喊道,“我阿妈的眼睛能看到了!” 金珠阿妈的眼睛转到周丽脸上: 是你来了,周丽姑娘!” 周丽且惊且疑地问道: “金珠阿妈,你真的能看见我了吗?” “看见了,看见了!” 金珠阿妈说着就要朝她走过来。 “金珠阿妈,你先别动!”周丽见金珠阿妈站住,便朝后一退,头一摆,把肩后的辫子甩到了胸前。她把辫子拿在手上,抛了抛,“金珠阿妈,这是啥?” “辫子!”金珠阿妈说道,“周丽姑娘,你的长辫子!” “金珠阿妈!”这一下,周丽止不住的喜泪簌簌而下。她一头扑奔到金珠阿妈面前,心里的话一时间全哽在了咽喉上,再也说不出来。 金珠阿妈两眼满含喜爱的情意,细细地端详着这位在城市里长大的汉族姑娘,暗暗地想着她来到这间土屋里前前后后的情景。这个曾经是娇嫩的、不敢上楼的年轻姑娘,现在变成了一个敢与狼群奋战苦斗的女英雄。她怀着衷心的热爱,夸赞着周丽: “姑娘,你真是好样的!” 周丽谦然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金珠阿妈,瞧你说的。” 金珠阿妈轻轻地摸摸周丽的肩膀,问道: “孩子,伤好得咋样了?” “好利索了。”为了让金珠阿妈信得过,周丽边说边有意地晃着膀子。 严军是知底的,嗔怪地看她一眼: “你跑来干什么?” 周丽的心一直在为金珠阿妈重见光明而快乐不已,经严军这一问,才想起了自己的来意。她高兴地望着金珠阿妈说: “金珠阿妈,你的眼睛亮得正是时候呀!” “是吗?”金珠阿妈睁大了眼睛。 “明天你就可以看到我们的飞机飞过索南才旦山了!”周丽以喜悦的心情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金珠阿妈。 “从你们一来,我们奴隶就盼的是这一天呵!”金珠阿妈脸上露出了喜出望外的笑容。 严军问周丽道: “基地来电啦?” “刚来。”周丽对严军说,“严医生,看我只顾乐了,差点忘了一件大事,队长让我通知你马上回去!” 严军猜想一定是研究如何保证飞机明天顺利飞过索南才旦山的事,便把医药箱交给周丽,对她交代道: “周丽,我立即回去,你留下来,继续观察金珠阿妈的眼睛,看有什么变化没有?” “是!”周丽应道。 金珠阿妈、珊丹芝玛、周丽三人把严军送出门外。严军刚走不远,珊丹芝玛就欢唿雀跃地向四邻八舍嚷嚷开啦: “我阿妈的眼睛好了!我阿妈的眼睛好了!” 这喜讯立刻象一阵风似地,把邻居们,把那些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奴隶们都召到了土屋前。他们把金珠阿妈围得严严的,又惊又喜地向她问这问那。问题提得五花八门稀奇古怪,但都集中在瞎了的眼睛为什么还能重见光明上。 旺堆老爹故意躲在一个小伙子身后,探着脑袋问道: “金珠,看到我了吗?” 金珠阿妈一眼就捕捉到了旺堆: “旺堆大哥,你真是越老越能开心哟,就别跟我藏猫猫了! ” 旺堆老爹从小伙子身后站出来,捋着下巴颏的银须,笑呵呵地说: “哈哈哈哈!死去的树不能再发芽,没想到你这瞎了双眼的人还能重看到我们大家!你说我心里能不高兴吗?哈哈,哈哈!” 乡亲们也都说,瞎子重见光明,这只能是日月从西出,江河水倒流才有的事情。可如今,日月经天未变向,江河行地未改流,哭瞎了双眼的金珠,今天又亮开了双眼。这真是索南才旦,乃至全西藏前所未闻的天大喜事呵!不少人,特别是那些好动感情的女人,脸上挂起了泪珠。旺堆老爹有意要考考金珠阿妈的视力,指着河对岸马鞍形山岗上左边的房子问道: “金珠,你能看到那是什么地方吗?” 金珠阿妈顺着旺堆老爹手指的方向望去: “沙拉庄院。头人的天堂,咱们奴隶的地狱!” “哪呢?”旺堆老爹把手摆到马鞍形山岗右边的房子上。 金珠阿妈的眼睛也顺着旺堆老爹的手移到右边: “饶措活佛的普灵寺。我珊丹芝玛身上的血就是在那里面被饶措活佛抽去的呵!” 旺堆老爹身子一转,把手指向不远处的出坳,又问道: “这儿呢?” 金珠阿妈头一回看到这个熟悉的山坳里搭起了三顶陌生的帐篷。她想了想,断定这正是珊丹芝玛常对自己说起的解放军居住的地方。她深情满怀地说道,  “那儿住着金菩萨,他们一个个都有金子一样的心!” 第135页 人们的感情被金珠阿妈的话调动起来了。一张张激动的笑脸冲着周丽喊道: “金珠玛来!” 这时,一种急于见到金珠玛米的念头在金珠阿妈心中油然生起。她拉着女儿: “珊丹芝玛,走,见咱们的亲人去。” 周丽怕金珠阿妈刚好的眼睛会出什么意外,就婉言相劝道: “金珠阿妈,天不早了,改日我们来看你老人家。” 金珠阿妈知道周丽的一番好意,笑了笑,不在意地说道: “出笼的鹰看不够,重见光明的瞎子看不完。姑娘,我看了索南才旦的山,看了索南才旦的水,看了索南才旦的乡亲们,就差没看全来咱们索南才旦的金菩萨啦!” 周丽从金珠阿妈的话里体会到了她对解放军的情意,便不好再多劝她,只得同意了。 山野冷风刺骨,天空乌云低垂。看样子,一场大雪就要临头。 当她们走到一座垒着新石、培着新土的坐南朝北的坟墓边时,珊丹芝玛指着坟墓,声音低沉地对阿妈说道: “阿妈,这就是耿大叔的坟地。” “哦,老耿兄弟就埋在这里。” 金珠阿妈低吟着,顺着一道缓坡,步履蹒跚地朝耿维民的坟墓走去。珊丹芝玛和周丽紧随在她身后。 一到坟墓前,金珠阿妈的心就抖动起来。耿维民到家里看望过自己,自己却没有亲眼看过这位比自己仅仅只小两三岁的汉族兄弟。但他临终前对珊丹芝玛所说的那些深情挚意的话语,是多么珍贵地留在了她的心中呵!她满心指望眼睛好后来看望这位对藏族同胞恩重如山的汉族兄弟;哪曾想,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却是一座冷冰冰的新坟。她的心仿佛在冷却,她的血仿佛要凝固。她站不稳了,一头倒在耿维民的墓前,呜呜咽咽地抽泣着,好久好久抬不起头来。 珊丹芝玛和周丽也都两眼饱含悲泪,肃立墓前。 金珠阿妈终于把头缓缓抬起,一双手痉挛着抓起身边的泥土,颤颤地添培在耿维民的坟头。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哀伤到了极点的感情,突然伸张开双手,向着那苍天阔野放声大哭起来: “老耿兄弟!” 金珠阿妈沉吟稍顷,又唿号道: “老耿兄弟,你风打头雨打脸地来到咱们索南才旦,为咱们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呵!这样的好人不应该死呀! 老天呀,你为什么这样不公?这样不平?” 话到伤心处,金珠阿妈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泪雨滂沱,一滴滴,一把把,扑扑簌簌地全洒在耿维民的坟墓上。 站在后面的珊丹芝玛和周丽也抽抽嗒嗒地哭得非常伤心。 这时,随着一阵唿啸的北风,从乌云滚滚的天底,飘飘洒洒地落下碎纸屑似的雪花,整个天地一片素色。 索南才旦入冬以来的头一场大雪就这样降临了。 茫茫风雪中,双膝跪地的金珠阿妈取下套在脖子上、垂在胸前的那串伴随她多年,早已被她的双手磨得熘光晶亮的佛珠,无比虔诚地放置在耿维民的坟墓上,敬献上她、一个普通藏族妇女的赤热之心;表达着她对沉睡在索南才旦土地之下的汉族兄弟耿维民的深情哀悼和永久的怀念。 茫茫风雪中,金珠阿妈缓缓站起身来,泪眼迷离地最后朝耿维民的坟墓深深一瞥。随着,向那已经亮起灯光的三顶帐篷走去。 帐篷外,暮色中,雪花飘飘;帐篷内,灯光下,热气腾腾。小分队的同志们经过一阵在观测场的实际观察和测量之后,回到帐篷里又进行了一番分析研究。特别是郝志宇从理论上对未来二十四小时的天气趋势做了十分详尽的阐述,有足够的理由可以确认,这场暴风雪不会维持多久,顶多到天亮,不会影响明天下午五点的试飞。大家满以为韩喜梅和严军两个支委商量研究的结果,一定会是立即向基地党委发报,表示明天试飞,我们的气象保证毫无问题所以,当然喜梅和严军一进门,大家就异口同声地问道: “队长,该向基地党委髮根了吧?” 韩喜梅平心静气地说: “我们还少一个环节的工作没有进行。 “还少一个环节的工作没有进行?”人们无不惊诧地望着韩喜梅。 “嗯。我们还应该了解清往年头一场暴风雪维持的时间。”韩喜梅说道。 “找谁了解呢?” 韩喜梅早有主意,说道: “当然是珊丹芝玛和她的阿妈罗。” “珊丹芝玛和金珠阿妈。”陆小明思索着说,“对呀,她们常年住在这里,每年入冬头一场暴风雪是个啥情景,她们一定知道得一清二楚。” 韩喜梅神色沉稳地说: “所以,我和严军同志经过商量,决定马上走访珊丹芝玛和金珠阿妈”。 “金珠阿妈来啦!” 韩喜梅话音刚落,就听得门外传来这一声脆朗朗的声音。大家扭回头,只见周丽顶着一头白雪,喜笑颜开地首先冲进帐篷报信来了。 丹芝玛的陪伴下,金珠阿妈走进帐篷。韩喜梅、严军和周丽立即上前替她们母女二人拍打身上的雪花。刚才,大家从严军嘴里高兴地得知金珠阿妈双眼恢復视力的喜讯;此时,却又惊讶她为什么顶风冒雪来到这里。 第136页 多少个晨昏旦夕,多少回冷露寒霜,金珠阿妈无时不把亲人们想念。今天,她终于带着重见光明的喜悦来到了亲人们身旁。这里除了严军和周丽,她再也不认得谁了。在她看来,这里每一个人都有很深的佛基,满脸都闪着佛光。她兴奋地说道: “我盼你们,想你们,今天我到底见到了你们这些菩萨兵了!” 珊丹芝玛指着站在她面前的韩喜梅,介绍道: “阿妈,她就是我的阿姐。” 在小分队所有的人中间,金珠阿妈最早接触的就是韩喜梅。她立时想起当初把亲人从自己怀抱里打发走的情景,心里抱愧极了,难过地喊了声: “队长本部。” 韩喜梅看出了她的心思,就用快乐的声调喊道: “金珠阿妈,我们大家都为你高兴呵!” 钟震山走过来,喜眉笑眼地说: “金珠阿妈,我们祝贺你呀!” 珊丹芝玛又介绍道: “阿妈,他就是钟震山。” “钟震山!”金珠阿妈从头到脚打量着钟震山,不胜惊讶地说,“哦,你就是钟震山,你就是珊丹芝玛常给我讲起的那个跟钢人铁马一样的大个子呀。” “金珠阿妈,我们队长正要找你和珊丹芝玛哩。”钟震山说道。 珊丹芝玛问道:“阿姐,有什么事吗?” 金珠阿妈说:“队长本部,有啥事你就快说吧。” “金珠阿妈,珊丹芝玛,”韩喜梅朝帐篷外指了指,问道:“索南才旦入冬的头一场暴风雪一般要多长时间才能过去?” “要不了多久。头一场暴风雪要是白天来,多半是大半天,再多也超不过一天;要是天黑以后来,后半夜就可以停下来,顶多到天亮。”珊丹芝玛眉宇间闪着回忆的神情,“从我记事起,差不多年年都是这样。阿妈,你说对吗?” “是这样。”金珠阿妈证实道。 韩喜梅问:“暴风雪停了以后呢?” “咱们这儿就是大晴天。”珊丹芝玛说。 “索南才旦山呢?” “那就不一定了。那是个怪地方,天神对索南和才旦太无情了,一年到头很少让他们从早到晚地好好见见面。”金珠阿妈一提及索南和才旦的悲惨命运,脸色也暗下来,不禁哀嘆道,“这真是苦命的一对呀!” “珊丹芝玛,”韩喜梅又问道,“你说的那种天黑前索南才旦山就会出现的云开雾散的天气现象,暴风雪后还会有吗?” “这个不会变的。”珊丹芝玛十分肯定地说。 “要是这点见面的时间都不给,索南和才旦怕早就活不下去了。”显然,在金珠阿妈的观念中,索南与才旦不是神话中的人物,他们至今仍然活在世上。 经过这一番详细的询问,完全证实了他们的观测、推断是正确的。韩喜梅心里有了底,对钟震山说道: “钟震山,立即向基地党委发报,就说我们保证完成任务,为飞机在空中铺出一条胜利的大道。” “是”。钟震山愉快地回答道。 就在钟震山向基地党委发报的时候,韩喜梅的心情忽然变得复杂而又沉重起来。一个万万忽视不得的问题在她脑子里转悠开了。要完成好明天保证天气和设置信号引导飞机通过索南才旦山的任务,目下又增加了新的难度。根据上次登山的情况来看,如果天气正常,一大早动身,午后两三点钟到达才旦峰是没有问题的。可是暴风雪后的险峻的山路肯定难走极了,不能按时登上才旦峰,是要贻误大事的呵!一想到这一层,她的心都紧成了一团。经过好一阵思索,她果决地对大家说道: “同志们,为了完成明天的试飞任务,我们必须在今天晚上动身上索南才旦山!” 她话音刚落,金珠阿妈惊讶不已地问道: “什么,今天晚上你们要上山?” 韩喜梅神色泰然地对金珠阿妈点了点头。 “暴风雪已经来了呀!”珊丹芝玛指着帐篷外,“听听,外边风雪这么大,上山太困难了。” 金珠阿妈忧虑地注视着韩喜梅,话又回到了神话中: “自从索南与才旦被天神用定身法定在山顶上以后,索南才旦山再没有一个人敢在又是颳风又是下雪的大黑天闯过呀。没有雄狮的胆量,没有山鹰的翅膀,是上不了索南才旦山的。” “那我们就试一试嘛。”韩喜梅对金珠阿妈说道。 金珠阿妈说:“要试,今晚不是时候。” “是呀。”珊丹芝玛说,“阿姐,今晚不是时候呀。” “金珠阿妈,珊丹芝玛,就是有天大地大的困难,我们也要上索南才旦山!”韩喜梅象一个沉着老练的指挥员,不但决心不改,而且向大家公布了迅速在她心中形成的行动计划,“同志们,我们现在兵分两路,一路留守咱们的‘高原之一路上山实地监视索南才旦山的天气变化,设置信号,家’,引导飞机过山!” 大家一听,个个摩拳擦掌,都争着要上山。他们都以十分充足的理由向韩喜梅要求着。 第137页 打头炮的自然是钟震山了。他信心百倍地说:“队长,索南才旦山高出雪线好多好多。要论身体,我钟震山最有资格上山!” 陆小明紧接着向韩喜梅申诉自己的理由: “队长,我是爬山长大的。春荒时,上山挖观音土充飢;夏天上山摘野果吃;秋天上山采蘑菇、金针到街上卖;冬天上山打柴烧,可以称得上是爬山虎呵!钟震山上山有劲,我上山有办法,千万别拉下我呵!” 郝志宇耸耸鼻樑上的眼镜,显得壮心不已地请战道: “我的职业是专和气象打交道的,我的职业要求我非去不可”。 严军也沉不住气地要求道: “我是医生,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我要不上山那就等于失职!” 周丽见人们都说得理由充足,相比之下,便显得多少有些信心不足。在人们请战的过程中,她好费一番心机,才说道: “我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用句形象的话来说,我是温室里的花朵,特别需要风吹雨打,下雪天上山,这是再好不过的锻鍊了。我想,队长一定会体谅我的心情的,会优先安排我上山的。” 大家烈火一样的热情和钢铁一般的决心,使韩喜梅很受感动。但是谁上谁留,她心里已经定了谱。为了使大家能愉快地服从需要,便对大家说道: 1金针即黄花。 “同志们,无论上山,还是留守,目的都是一个,为了保证明天的试飞能取得成功!” “对,谁上谁留都是一个样!”钟震山觉得他上山的事是手拿把掐,至少也是八九不离十。所以,他立即对韩喜梅的话作出了并非由衷的反应。 “你可别先说大话。”陆小明瞅了钟震山一眼。 “放心吧。”钟震山大大咧咧地说,“队长,你就点将吧。” “好。”韩喜梅首先喊道,“钟震山!” “到!” 钟震山气昂昂地向前大步一跨,“叭”地一併脚跟,一座铁塔似地立在了韩喜梅面前。他显得特别神气地瞟了陆小明一眼。不用言语,陆小明全领会了他的意思,他这是在向自己显示胜利。 周丽对韩喜梅第一个点到钟震山非常高兴,也非常羡慕。她真巴不得韩喜梅能理解她请战的心情,紧接着能点到自己。果然,韩喜梅第二个就点她的将了: “周丽!” 一旦真的点到她,她却又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了。所以,她迟疑地没敢立即回答,只是用一双将信将疑的眼睛望着韩喜梅。 韩喜梅看着她,又一次喊道: “周丽!” 周丽这才如梦初醒,欢欢喜喜站到钟震山身边: “到!” 韩喜梅继续喊道: “林青云!” “到!”林青云紧挨着周丽站定了。 一个个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韩喜梅。韩喜梅却不再往下点了。这可急坏了陆小明。他点着自己的鼻子: “队长,还有我呢!” 韩喜梅说:“别急,会安排你的。” “谁上谁留都是一样嘛!”钟震山眉飞色舞地有意捉弄着陆小明,“哎,我这可不是说大话呵。” “好啦!”韩喜梅把钟震山、周丽、林青山挨个看过一”遍,说道,“你们三人,由钟震山负责  钟震山没有一点谦让、推却的意思,痛快地应承道: “行,由我负责上山!” “不,由你负责留下。”韩喜梅紧接上道。 “咹!”钟震山深感意外地望着韩喜梅,“不是上山呀?” “我们留下”周丽也大吃一惊,把希望的目光扫到钟震山脸上,看他有什么办法能挽回这令人大失所望的局面。 钟震山一挺胸脯,挥手就是两拳头: “队长,瞧瞧我这跟氂牛一样的身体吧!” “别讲价钱了。”韩喜梅清楚钟震山的脾气,对他说话从来是直言不讳,“你们三人留下的任务有三条:一是保证好天气的观测预报;二是保证好通讯联络畅通无阻;三是保证看守好咱们的‘高原之家,。” “这”钟震山还有些想不通。 留 “谁 上谁都是一个样嘛!”陆小明拿过钟震山的话俏皮地回敬他道,“我这才真正不是说大话咧!”“钟震山,你掂掂这三条任务,不轻呀!”韩喜梅不容争辩地看了钟震山一眼,“就这样定了。” “服从。留下。保证完成任务!”钟震山不再固执己见了。 接着,韩喜梅又特别向他交代道: “我们大部分同志上山。在我们出发之后,你必须立即把我们的行动方案告诉格洛山口驻军的魏营长,与他们随时保持联络,以防万一。” “是!”钟震山心里亮敞了,回答的声音也是高腔高调的。 当韩喜梅一宣布钟震山三人留下之后,郝志宇心里就有了数。他回到自己帐篷,很快提来那个鼓胀胀的皮箱,把那份刚刚整理好的索南才旦气象资料捲成一卷,装进皮箱里,指点着对钟震山嘱咐道: “这个箱子交给你了,这个卷在一起的索南才旦气象资料,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要保住它!” 第138页 钟震山深深知道,这卷索南才旦气象资料,是小分队同志们辛勤劳动的结晶,更是倾注了郝志宇的心血。他向郝志宇郑重其事地表示道: “老郝,你放心上山吧,只要有我们三个人在,一张纸片也少不了!” 韩喜梅对大家说道: “其他同志立即作准备,由我带着上山!” 大家正要动身分头作准备,金珠阿妈开腔发话了: “队长本部,你们非上山不不可,我们娘儿俩也留不住你们。那就让我们娘儿俩给你们带路去吧! 韩喜梅说道:“我和申光、许峰上过一次山。” “可那是大白天呀。”珊丹芝玛附和着自己阿妈的请求,“阿姐,风大雪狂,天黑路险,就让我和阿妈给你们带路吧!” 韩喜梅望着金珠阿妈,劝她道: “金珠阿妈,你的眼晴刚好,该好好歇着才是。” “队长本部,花儿能红,只因为有太阳;我能重见光明,多亏了你们这些菩萨兵。”金珠阿妈深情地说,“你们为我们累受得,苦吃得,饿挨得,冷经得,命捨得。我们娘儿俩替你们带路还有什么要不得的吗?” 珊丹芝玛撒娇地晃着韩喜梅的膀子,嘟着嘴: “咦!阿姐呀阿姐,就答应阿妈和我吧!” 韩喜梅说道:“金珠阿妈,珊丹芝玛,你们的心意我们领了。” 金珠阿妈见韩喜梅执意不肯让她娘儿俩带路,心情变得激动而又不安,突然提高声音道: “队长本部,难道还要我这上了年纪的老婆子给你们下跪才肯答应吗?” 金珠阿妈说着跪在了韩喜梅面前。 “阿姐,我也给你跪下!”珊丹芝玛挨着自己的阿妈,也跪在韩喜梅面前。 所有的人都被金珠阿妈和珊丹芝玛这出人意料的举动惊呆了;同时也被她们这种火热的感情感动了。韩喜梅急忙扶起跪在自己面前的金珠阿妈和珊丹芝玛,不得已,只好松口让步了: “金珠阿妈,珊丹芝玛,你们快请起来,太感谢你们了!既然这样,就让珊丹芝玛给我们带路吧!金珠阿妈可千万不要去。” 珊丹芝玛一听,乐了,显得伶俐乖巧地依偎到韩喜梅身边,亲亲热热地喊了声: “阿姐,我的好阿姐!” “队长本部,我呢?”金珠阿妈愣怔怔地瞪直了双眼。 韩喜梅还是那句老话: “金珠阿妈,你的眼睛” 金珠阿妈十分不乐意地打断韩喜梅的话: “又是我的眼睛。你这个队长本部,就会拿眼睛堵我的嘴。” 严军对金珠阿妈说道: “金珠阿妈,你的眼睛可再出不得问题了。” 金珠阿妈感情真挚地表示道: “为亲人,我这双眼睛就是再瞎一次,也值得呀!” “再瞎可就治不好啦。”严军十分认真地说。 “那就让它瞎着吧!”金珠阿妈决心不改地说。 严军望着固执的金珠阿妈,开导她道: “金珠阿妈,金色的大雁飞过索南才旦山,这个世道就要变了,难道你不想看啦?” “这”金珠阿妈显然被说服了,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第十 二章 浓墨的夜色,黑沉沉地罩着大地;狂啸的  山风旋卷着漫天的飞雪,象无数匹脱缰的野马,放纵无羁地四处冲撞着,吼叫着,使这暴风雪之夜显得格外神秘莫测,阴森可怖。 在珊丹芝玛的带领下,小分队的同志们迎  着暴风雪,沿着崎岖的山间小道,艰难地然而是信心十足地向上攀登着。 当爬到半山腰的一个天然山洞口时,一个  个的腿脚象坠了扇磨盘似地,重沉沉地有些迈不动步子了。韩喜梅看了看表,离天亮不远  了。她决定小分队停止前进,进山洞避避风  雪,歇歇身子,等天亮了再行动。 黑暗已经过去,黎明终于到来。尽管山洞  外的天空没有朝霞,没有阳光,但光明毕竟使人们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韩喜梅和同志们走出挂着冰帘子的山洞    口,站在冰雪铺成的地面上,两眼巡视着这洞外壮丽如画的景色。一夜行军,一路风雪,他们此时此刻已置身在一个新奇的境地里。雪线以上的山野,经过一场暴风雪的吹打,显得无比坚实、洁净;到处是白玉般的冰雪,闪烁着宝石般的光芒。 韩喜梅的眼睛突然感到一阵阵刺痛,她忙偷偷地收回目光,略微闭了闭,用手背揉了揉,才又睁开,用动员的口气对大家说道: “同志们,大家细心地检查一下带来的东西,准备出发!” 于是,大家对自己随身携带的东西反覆认真地检查起来。韩喜梅特别过细地看了看背在许峰身上的电台。她将通过这部电台与留守山下的钟震山、林青云、周丽他们取得联繫;同时还将通过它向将要飞过索南才旦山的飞机进行对空指挥。她替许峰紧了紧连着电台的背带,嘱咐他道: “许峰,要多加小心,这可是娇贵的玩意儿,千万别摔着了。” “是!”许峰坚定地回答道。 韩喜梅又对陆小明交代道: 第139页 “小明,咱们要爬冰山了,你要负责照顾好老郝同志。” “明白!”陆小明爽快地回答道。他早就想到了这一点。 出发前特意为郝志宇挑选了一棵直熘结实的树枝当拐杖使。 夜里行军,他几次把树枝递给郝志宇,都被郝志宇一句风趣话谢绝了:“我还不到拄拐杖的年龄嘛!”眼下行军困难更大了,他把树枝送到郝志宇面前,说道:“老郝,树枝当拐杖,这回总该拄着它了吧。” 郝志宇依旧是那句风趣话: “我还不到拄拐杖的年龄哩,不用,不用!” “老郝,拄上它吧,我们马上就要在冰上走路了。”韩喜梅劝着郝志宇。 “冰上走路!”郝志宇一昂头,笑吟吟地摸了摸自己白色的鬓角,仍然风趣横生地说,“正当年,正当年!” “那我只好带着它啦。”陆小明无可奈何地说道。 “出发!” 韩喜梅口令一下达,小分队又开始了新的征程,向新的高度奋勇攀登! 暴风雪后黎明时分的山野,显得分外宁静。昨天夜里,人们眼里什么也看不到,可两耳却灌满了风唿雪啸声;现在,风唿雪啸声在他们两耳消失了,可两眼却是看不完、望不断的冰雪!为了抓紧这个有利的行军时机,韩喜梅可着嗓门,向大家鼓动道: “同志们,现在没风没雪,咱们快些走呀! 登上才旦 峰,老天就是翻脸不认人,咱们也不怕了!” 大家精神振奋地响应着,冰雪在他们脚下发出急促的“咔咔”声。 走着走着,韩喜梅发现自己的眼睛很怕见到白得耀眼的冰雪。网满血丝的眼珠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显地酸胀起来,眼角也不断的涌出泪水,视线也变得有些模煳起来。但她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她不愿意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对任何人说出真情,更害怕有谁看出破绽。她低着头,只管跌跌撞撞地紧随着珊丹芝玛朝前赶路。 小分队走完一段铺着冰雪的碎石地带,一抬头,嘿呀,一个崭新的水晶世界出现在他们眼前。这个水晶世界以无穷的魅力吸引住了小分队的每一个人。 在一条不足一丈宽的冰川旁,千姿百态地矗立着一大片数不胜数的冰塔。这些冰塔简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人世间难得的艺术珍品。这些冰塔,有的象破土而出的春笋,是那样的脆嫩挺秀;有的象古城堡,气势巍峨雄伟;有的象酣战的骏马,仿佛正冲锋向前;有的象凌空的山鹰,正展翅欲飞;有的象倚天宝剑,笔直地刺向天际。它们都象水晶一样透明,象银子一样洁白,象宝石一样光彩夺目。身临这样美好的境地,谁能不由衷地赞美祖国锦秀壮丽的山河呵! 人们站在这银装玉饰,玲珑剔透的冰塔林旁,虽然没有风雪,但却明显地感到有一股股寒气向他们扑来,象锋利的尖刀扎透他们厚厚的衣服,直刺肌肤,嗖嗖地往体内直蹿。 然而,陆小明的欣赏情绪却与众不同。他抛下多姿多彩的冰塔林不看,偏偏对孑然孤立在冰川旁边的一根冰柱发生了兴趣。这根冰柱明熘熘的身躯,顶着一块赫然巨石,乍一看,很象一朵褐色的蘑菇。一种好奇的心理驱使,陆小明向大家发出了请教的询问: “同志们,你们快看,这块岩石是怎样飞上冰柱的?” 陆小明的声音在冰塔林中激起了颤悠悠的迴响。他只听得就在自己说话的同时,身边这根冰柱发出一阵碎响声。 他勐地听到珊丹芝玛尖着嗓门向他疾唿起来: “陆小明,快躲开!” 陆小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愣愣怔怔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珊丹芝玛象箭一样地冲过来,一把拉住他就往冰川上跑。跑出不远,珊丹芝玛就用平生之力把他按倒在地。 就在珊丹芝玛按倒陆小明的一剎间,冰川上响起了一阵巨响。 人们一齐朝冰川上奔来。 珊丹芝玛站起身,陆小明趴在冰川上,怀着莫名其妙的心理,掉过头来往回一瞅,他看到那根自己欣赏不已的冰柱只剩半截身子,那块岩石正好压在自己身边一米来远的地方,在冰川上砸了个大坑。陆小明直起身子有些后怕地自语道: “我的乖乖,好玄呀!” 韩喜梅两眼模煳地看了好一阵,才找到珊丹芝玛: “珊丹芝玛,没有砸着吧?” 珊丹芝玛拍了拍飞溅在自己身上的碎冰碴子,满不在乎地说道: “阿姐,砸我的石头还没有长出来呢。” 陆小明感激地看着珊丹芝玛: “珊丹芝玛,多亏你啦。” “记住”,珊丹芝玛一脸正色地对陆小明说,“再遇到这样的冰柱,千万莫要说话!” “哦,还有这个讲究。”陆小明的好奇劲又来了。他问珊丹芝玛,“为什么话也说不得?” 珊丹芝玛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一大声嚷嚷,天神就知道我们是上才旦峰的。天神怕我们救出才旦,就想方设法地要拦住我们的去路。” 珊丹芝玛的解释显而易见是自己想像出来的。但究竟是什么原因使这块岩石能不翼而飞上冰柱顶部呢?又是什么原因使这根冰柱突然断倒呢?谁也说不出个令人信服的道理来。 第140页 倒是郝志宇格外留心这个奇妙的自然现象。他围着这块摔碎了的岩石和断成几截的冰柱,细緻入微地观察着,思考着。忽然,他两只手各抓起一截断冰柱,对大家说: “你们看,这不是冰柱。” 郝志宇迥然不同的理解,立时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陆小明问: “不是冰柱是啥?” “是石柱!”郝志宇把手上的两截冰柱用力一撞,只见碎冰脱落,露出两截石柱来。 陆小明不能不相信了。但仍不明白地问: “这是怎么回事?” 郝志宇详细地解释道: “这根石柱与顶在上面的那块岩石,本来是一体之物。 最初它们是一块立于平地的坚硬的石头,年深日久,风吹雨打,冰侮雪欺,这块石头渐渐风化。大自然最后把它雕琢成了现在的样子。石柱外面裹着冰,乍一看去,好似一根冰柱顶着一块岩石。” “这是大自然的演变。老郝,你说得有道理,我服吶!” 陆小明凝思片刻,又问道,“那为什么我只大声喊了一下,它就倒了呢?” “当然不是天神听到的缘故。”郝志宇望着珊丹芝玛笑了笑,解释道,“这是因为我们说话作用于空气而出现声波的缘故。” “声波?” “对,严重风化的岩石经不住这种声波的冲击力量,就倒了。” “声波这样厉害呀!” “这还不算厉害,它还可以引起冰崩、雪崩、滚石!” “那咱们往后是得小心点!”陆小明吐了吐舌头。 “你要特别注意。”郝志宇提醒陆小明道,“说话要低八度。” 小分队又开始继续前进了。 人们一声不吭,小心翼翼地在冰塔林里穿梭般地行走着。走出冰塔林,展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道拱起的冰棱。 这道拱形冰棱虽说不算十分险要,但却十分狭窄,要走过去,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一上冰棱,人们的两只脚就象踩在滑熘熘的玻璃上一样,不时有人摔倒。背着电台的许峰,在冰棱上慌乱地舞动着手,失去了平衡,要向后仰倒,眼看电台要摔坏,韩喜梅心急如焚地过去要搭他一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但许峰却挣扎着,一下子改变了方向,一头朝前扑倒在冰上。韩喜梅看出了许峰的心意,不由得心头一阵发热。 许峰爬起来,拍了拍满脸的冰雪,把背后的电台向上颠了颠,然后小心地倒过手来扶着它,又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索南才旦的天气真是稀奇古怪透了,刚才还温顺驯服得跟孩子般的可爱,现在一下子翻脸了。小分队刚走到冰棱拱起的部位,突然颳起了狂风。韩喜梅眯缝起双眼,观望着天空。在狂风的前拉后推,下拽上压下,天上的乌云顿时翻腾起来。她朝前望去,只见才旦那亭亭玉立的苗条身姿,在云里雾中时隐时现。她又朝下望去,那些在才旦峰前相形显矮的群峰,被茫苍苍的云海吞没了。雪虽然在黎明前就停了,但此刻暴烈无羁的高空风却把四周冰山雪岭的冰碴雪粒,象玉龙飞腾似地吹卷过来,搅得天昏地暗。狂风散播着奇寒,人们呵出的热气,转瞬间变成冰碴子挂在眉毛上。韩喜梅那双睏乏的眼睛,在四外冰雪的映射下,本来就很不适应了,再加上这大风的吹袭和冰雪的扑打,就变得更加难受起来,泪水淌得更加厉害了。为了不让一个人掉队或发生意外,她尽着胸膛的力气喊道: “同志们,靠紧!靠紧!” 风一阵紧似一阵,人们挣扎着,踉踉跄跄地向她靠拢过来。韩喜梅双眼向后探去,她发现风雪中还有两个人影站在原地不动,就有些生气地问道: “后面是谁呀?怎么不靠拢来?” “队长,是我们。老郝要在这儿测天气。” 韩喜梅听出来了,回答的是陆小明,便催促他们道: “那儿太危险了,还是快靠拢过来吧!” “遇到这样特殊的天气,不就地观测观测,我是不能走的呵!队长,你们头里先走吧!” 这是郝志宇坚定的声音。韩喜梅沉思了一下,只得吩咐陆小明道: “小明,你就陪着老郝吧!” 在后面,郝志宇神情自若地观察着风起云涌、冰飞雪舞的天空,仿佛他要把这种特殊罕见的天气现象刻在自己脑子里一样,两眼久久地不肯收回来。他在用自己的眼睛观察风向,凭自己的感觉测量风力。 过一阵,郝志宇又取出他那笔式大气温度表,举在手中,开始测量这雪线以上的大气温度。等大气温度表水银柱的指示稳定下来以后,他才送到眼前一看,不由得惊嘆起来: “哎呀,冷到零下三十八度了!” “我的乖乖!”陆小明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郝志宇看了看前面,韩喜梅他们正顶着风,艰难吃力地挪动着脚步。他倏地收回目光,对陆小明焦急地说: “你快赶上队伍,把天气情况告诉队长,要大家注意,小心风把人吹下冰棱,小心冻伤!” “那你呢?” “我作完记录就跟上来!” 郝志宇说着动手掏出了那个专 第141页 门记录每天阴晴冷暖的蓝皮小本。 陆小明知道,作这样的天气记录,是郝志宇每天必不可少的,可以说是雷打不动的规矩。所以,他没有劝说郝志宇一句,只是提醒他“快写快来”,便掉头朝前面的队伍赶去了。 顶头风象一堵无形的墙,阻止着人们前进的步伐,小分队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在向前挪动着。 郝志宇找了块堆着积雪的地方,坐下来,背着风,取出支红蓝铅笔,把小本摊在膝上。风吹、雪打、冰扎,郝志宇毫不理睬,伏着身躯,抓紧时间,全神贯注地往蓝皮本上做着天气实况记录。 陆小明追上队伍,把天气情况和注意的问题报告了韩喜梅。韩喜梅听过问道: “老郝呢?” “在后面,他说做完天气记录就赶上来。” 陆小明站稳了身子,朝后张望,可是,后面除了漫天飞舞的冰碴雪粒以外,什么也没有看到。陆小明立时预感不详,对韩喜梅说: “队长,老郝不见了!” 小分队所有的人都象听到警报似的,一个个都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扭回头来,透过迷雾浓烟似的冰雪,搜寻着郝志宇的踪影。但是,仍然什么也没有看到。人们的心情顿时变得紧张起来。韩喜梅向后大声地唿喊着: “老郝!” “听不到郝志宇回应的声音,只有韩喜梅的唿喊声在这连绵起伏的冰峰雪岭中迭盪飞旋着不绝的回音: “老郝!老郝!老郝!” “都怨我,不该听老郝的话,不该让他一个人留在后陆小明怨恨不已地责备着自己,同时向韩喜梅请求道,面。” “队长,我回去把老郝找到。” 不等韩喜梅表示可否,陆小明已经沖了出去。他跌跌撞撞地向回走着,一步一声地唿叫着: “老郝!” 陆小明一赶回原地,发现原来堆着积雪的地方出现了一道冰缝。他往下一瞅,果然郝志宇躺在两三人深的冰缝里。 陆小明又是惊喜又是不安地冲着冰缝里的郝志宇喊道: “老郝!老郝!” 陆小明一连喊了几声,也没有听到郝志宇的回答。陆小明感到惊恐起来。他趴在冰缝口,把那根为老郝准备的“拐杖”伸下去,但是,怎么也够不到底部。陆小明仔细地观察着冰缝的结构,只见冰缝的两边东一块西一块地露出可供踏脚的冰茬子。于是,他把“拐杖”扔进冰缝里,两只脚探探戳戳地踩在那些横生出来的冰茬上,终于一点点地下到了底部。 郝志宇两眼闭着,眼镜被摔到了一边,浑身上下冻结着冰雪。但他的手上还紧紧地握着那个翻开的蓝皮小本。 看着昏迷过去的郝志宇,看着这个蓝皮小本,陆小明异常感动,心里喊道:“老郝,我们的好老郝!” 陆小明拾起郝志宇摔在冰底的眼镜,镜片已经上冻,象毛玻璃似的模煳不清。他把眼镜放在嘴上用劲地呵着热气,随即又放进自己的棉衣里,扯出贴身的衬衣的一角,将水气擦掉。镜片又光光亮亮的了。他把眼镜架到郝志宇的鼻樑上,轻轻摇着郝志宇的僵直的双肩: “老郝,你醒醒,你怎么掉到冰缝里了呢?” 原来,郝志宇做记录时坐的地方,正巧是一个积雪虚掩的暗冰裂口。当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正要起身的时候,不料积雪陡然“轰”的一声,将他陷落下去。 韩喜梅和同志们都惦着郝志宇的安危,不忍心再往前走一步,又担心陆小明再出意外,都折身返了回来。大家来到冰缝口,向陆小明打听着郝志宇的情况。独有韩喜梅朝冰缝相反的方向走去,问道: “小明,老郝在哪里?” 韩喜梅这种与众相反的举动,立时使人们惊愕起来。大家司声回答她道: “队长,老郝在这边冰缝里!” 韩喜梅这才转回身子,张着手摸索着: “同志们,老郝在哪里?” 珊丹芝玛的目光一下子扫到了韩喜梅的眼睛上,不由心疼地奔到她跟前,大惊失色地喊着: “阿姐,阿姐,你的眼睛看不见了!” 人们也都回过身来: “队长,你的眼睛怎么啦?” 韩喜梅听出有脚步声朝她走来,她急忙伸出手制止着大家,坦然地说道: “同志们,我不要紧的。你们快想法救老郝!” 严军不忍心地朝她走来。她听出来了,用严厉的声音问道: “是谁?” “我。” “哦,是你,严医生,不要为我担心,快救老郝去。” “可你的眼睛”严军的脚还在朝前移。 韩喜梅看不见,却听得见严军的脚步声在朝她移近: “严医生,你这样实在叫我为难。我只好以队长的名义向你这位尊敬的大姐下命令了。我命令你救老郝去!” 严军在命令面前不能再前进一步了。 “严医生,请你原谅我!”韩喜梅捂着自己的胸口,痛苦地说道。 “队长同志,我知道你的心意。”严军感动地说道,掉回身子,朝冰缝走去。 珊丹芝玛依在韩喜梅身边,难过地抽泣起来。 第142页 “不要紧的。”韩喜梅宽慰着一片好心的姑娘,随即又问道,“珊丹芝玛,你快告诉我,老郝救上来了吗?” “还没有!”珊丹芝玛抬起泪眼,怅然失神地望着正在冰缝口忙乎着的人们。 郝志宇仍然在昏迷中。冰缝口,严军扔下去一条绳子。 在这种情况下,把郝志宇的身子拴着往上拉倒是可以的,但是太不安全了。郝志宇的四肢已经僵硬发直,一点不能动弹,加上冰缝狭窄,两边又是横刀交错般的冰角,稍有不意,都是会碰伤身子的。陆小明抓住绳头,愣愣地好费一番心机,觉得当下唯一妥当的办法,只好暖和过郝志宇的一双手,让他的知觉从麻木中恢復过来,自己抓住绳头,上面的人一致用力,这才会拉出冰缝,摆脱困境。于是他伏下身,把郝志宇一双冰冷透凉的手塞进自己的衣襟里,紧紧地、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口上。立时,一股寒气顺着陆小明的胸口直往全身扩散,陆小明感到全身冷浸浸的,牙关在“得得得”地碰响着。冰缝口的人们见此情景,都想跳下去轮换着暖郝志宇的手。可是冰缝太窄,再也容不下第三者了。无法,他们只能在上面干着急。 郝志宇的神志渐渐清醒过来。他看到眼前的一切,感动了。他不忍这样让陆小明受冻挨冷,想要把手伸出来。但僵直的手不听大脑的支配,还是一动不能动。他声音微弱地对陆小明说道: “小明,快把我的手松开!” “老郝,就快暖过来了。”陆小明双手更加紧地把郝志宇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老郝上来了吗?”韩喜梅又问道。 “还没有。”珊丹芝玛的眼睛还茫然地盯着冰缝口的人们。 此刻,韩喜梅心里波起浪涌,很不平静。在这样困难和危险的时刻,战斗的人们是多么需要勇气,力量和信心呵! 她想起了党,想起了党的伟大战斗作用。她把手伸向珊丹芝玛: “珊丹芝玛,你领我过去。” “阿姐,你要干啥?”珊丹芝玛劝她道,“你还是闭上眼睛好好歇一阵吧。” “听话,珊丹芝玛,快领我过去!”韩喜梅的手已经抓住了珊丹芝玛的手。 珊丹芝玛并不情愿地领着韩喜梅一步步朝冰缝走去。 一到冰缝前,韩喜梅就喊过严军耳语几句,便以小分队党支都委员的名义向大家说道: “同志们,大家请坐下,咱们开一个党支部扩大会,请老郝和珊丹芝玛也参加。” 珊丹芝玛还不懂得这是个什么样的会议,但她明白一点,既然是阿姐让自己参加,就说明阿姐真的象信任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地信任自己。她高兴地向韩喜梅点着头。 “我们可怎么办?”陆小明在冰缝里问道。 一听说让自己参加小分队的党支部扩大会,郝志宇的心情就振奋起来。但又为自己在冰缝里暂时不能动弹而感到着急和遗憾: “韩喜梅同志,我非常高兴能头一次参加党的会议,可我们上不来呀!” “陆小明同志,郝志宇同志,你们就在下面吧!”韩喜梅对他们说道。 “是!”陆小明和郝志宇同声回答道。 韩喜梅迎风挺立,激昂地仰起脸孔,声音凝重地对坐在冰上的同志们说道: “同志们,我宣布,小分队党支部扩大会现在开始!” 风雪里,严寒中,在这乱云飞渡的天底下,在这冰封雪锁的山岭上,小分队党支部扩大会开始了。 韩喜梅从自己的挎包里摸出一个布包来,对严军说道: “严军同志,你把这个包打开。” 严军接过布包一打开,人们眼前顿时红光一闪,只见一面鲜艷的五星国旗在严军手中展开,随风飘扬起来,发出猎猎的声响。人们情不自禁地欢唿起来: “国旗!” 珊丹芝玛头一回见到国旗,心情特别激动。她那微微发颤的双手时而摸摸红色的旗面,时而又摸摸缀在旗面上的五颗金星。最后把脸深情地贴到红旗上: “国旗,我们祖国的国旗!” 韩喜梅伸过手抚摸着红旗的一角,动情的回忆着: “同志们,大家还记得吗?这面五星红旗是咱们出发前,由肖向前同志代表上级党委送给我们的。看到这面五星红旗,我们就想起了党对我们的信任,祖国对我们的重託。 我们带着这面红旗来到这里,为的是驱逐帝国主义和外国干涉者的势力,完成统一祖国的大业,解放西藏受苦受难的同胞。现在,我们遇到了大自然的挑战,大家说该怎么办?” 这些党和祖国的忠贞不渝的儿女们,用他们生命的全部热情和力量,向党和祖国做出了坚定不移的回答: “大自然挑战,咱们革命战士坚决应战!” “叫老天爷看看,我们革命战士不是软骨头,天塌地陷也吓不倒我们!” “我们就是爬也要爬上才旦峰!” 在冰缝里的陆小明和郝志宇的情绪也受到了很大的鼓舞。陆小明突然扬着嗓门向上说道: “同志们,老郝的手暖过来了!” 郝志宇也兴沖沖地连连叫喊道: 第143页 “同志们,我的手能动了!能动了!” 这喜出望外的消息,使焦忧不安的人们立时活跃起来。 韩喜梅当机立断地喊道: “快把老郝和陆小明同志拉上来!” 很快,人们齐心协力,把郝志宇和陆小明相继拉了上来。 “韩喜梅同志,我太感谢大家了!”郝志宇刚一上来就喊道。 郝志宇发现了韩喜梅的反常的举动: “韩喜梅同志,你的眼睛怎么了?” “阿姐的眼睛看不见了!”珊丹芝玛告诉郝志宇道。 郝志宇一听,不由得怔住了: “什么?” “老郝,不要紧的。”韩喜梅平静地说,“我心里有数,我大概是得了雪盲,暂时看不见,过一阵就会好的。” “韩喜梅同志,你跟老耿同志一个样呵!”郝志宇的声音有些哽塞了,“你自己的眼睛都成了这个样子,可心里还惦着我!” 韩喜梅对陆小明说道: “陆小明同志,这回你再不要离开老郝同志了。把你那根树枝给老郝同志拄着走吧。” “是!” 陆小明把树枝交给郝志宇。郝志宇执意不肯收。 “拄上吧”韩喜梅劝着郝志宇,“这道儿全是冰。” “别说是冰了,这道儿就是刀子铺成的,我也敢跟大家一起踩着往前走,一直登上才旦峰!”郝志宇望着严军手中的红旗,说,“我一看到咱们的五星红旗就有力量,就把五星红旗套在这根树枝上,引导我们征服困难吧!” “严军同志,就按老郝同志的意见办!”韩喜梅只好採纳了郝志宇的建议。 严军把红旗套在那根直熘熘的树枝上,高高地擎在手中。 狂风在唿啸,冰雪在飞旋,乌云在疾驰,红旗在飞扬,队伍在前进!前进! 第二十一章 一夜间,暴风雪骤然改变了索南才旦的面  貌:那些平时色调分明的喇嘛寺庙、土司庄  院、奴隶们的小土屋,现在都与大地融为一  体,一色的洁白。那条平时象绿绸翠缎一样飘荡的索南才旦河,上冻结冰了,银龙玉蟒似地弯曲着身子,寂然无声地躺卧在索南才旦的土地上。 在普灵寺门前铺着积雪的小广场上,那根  终年竖立着显得神圣不可侵犯的嘛呢杆,被狂风暴雪拦腰刮断了,挂在上面的那些印着经文的经幡也被吹得无影无踪了。这,使得这个寺庙呈现出一派冷落萧条的光景。 在寺内楼上饶措的卧室里,一盆炭火烧得  旺旺的,散发着过度的燥热,使本来就心烦意乱的饶措更加感到难受。他伸手拉开屋门,想要透透气。谁知击鼓碰铃咚咚噹噹的声响,  男僧女尼们单调的嗡嗡唔唔的诵经声,从楼下冲上来,使他腻味厌烦透了。他这个并非活佛的活佛,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气氛肃穆的环境,又重重地“咣当”一声将门关死了。顿时,击鼓声、碰铃声、诵经声,稍稍变得平和了些。 但是,饶措的心境并没有因此宁静下来。他感到从来没有今天这样疲劳,伸了个懒腰,随即趴到窗台上,两眼呆呆地望着窗外寒冷的冰雪世界。想当初,他从国外绕道拉萨回到索南才旦的光景,是何等的威风凛凛,神气十足!殊不知事不顺心,连连受挫,使他这个自信而又自负、甚至连丽莎的爸爸也一再夸诩的聪明人,竟陷入了一筹莫展的困境之中。尤其最近几日,时势的演变简直到了他不敢想像的地步。解放军小分队居然如鱼得水般地在索南才旦稳稳噹噹地扎下来了。心计多端又敢冒险的刘非也死在解放军的手下。 那个愚昧蠢笨的却又是他十分需要的沙拉,前天也突然命归西天。更为可怕的是,昨天夜里收到拉萨来电,说当局内部出现了惊人的变化:主张滞留国外的代表团尽快到北京与中共商谈和平解放西藏事宜的官员,已形成压倒的多数。下一步该怎么走呢?饶措突然感到自己十分孤独和可怜。 突然,室外响起了有节奏的扣门声。他一下就判断出是那个美丽的小天使丽莎来了。他不由得眼都瞪直了,仿佛心里突然塞进一把冰雪似地打了个寒颤。过去只要丽莎一到,他总是死盯着她不放,心里痒嗖嗖的。可是,自从发生pb气象公司侦察气球失踪事件之后,丽莎每来一次,都会使他感到心情紧张,神经错乱。因为丽莎给他带来的是拉兹贝尔对他的与日剧增的不满和措词苛刻的挖苦。这回丽莎来,不用说,又该自己遭难了。他转回身,不敢怠慢地上前将门拉开。 一身尼姑服式的丽莎跨进门,便径直朝靠火盆边的沙发走去。饶措关上门,赶忙点头哈腰地招唿道: “丽莎小姐,你来了。” 丽莎一撩衣服,坐在沙发上,一跷腿,指着旁边的一张沙发: “坐吧!饶措活佛。” 在饶措面前,丽莎一点不象来客。无论从脸上的神情,说话的口气,都可以把她判作一个十足的太上皇。 饶措忐忑不宁地坐下来,很快睃了一眼丽莎手里捏着的纸条,立时神经过敏地猜测到又是拉兹贝尔来电了。他最怕拉兹贝尔向他提出新的要求。他本来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但在目前刘非丧命、沙拉归天的局面下,也深感心力不足,孤寡无援。 第144页 丽莎没有一点尼姑特有的拘谨、持重和羞涩,倒显出一副放荡无羁的样子,说道: “饶措活佛,今天我要是没有看错的话,我发现,在我这尼姑面前,你这个活佛的心情有点紧张。” 饶措一惊,忙笑脸带着哭相地掩饰道: “小姐,此话从何说起?见到你来,我的心情很愉快。” “不,不”,丽莎用锐利的目光盯住饶措,“那是已往的心情了。那阵,你的心情的确是愉快的,而且两只讨厌的眼睛总是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我真想给你一耳光,叫你在女人面前老实一点。近来我倒希望你的眼睛能看着我说话。可好,你偏把目光躲到一边,生怕见到我。喏,不用怕我,我今天给你带来的不是我父亲的指责。活佛先生,抬起头来,用眼睛看着我,看着我给你带来吉祥。” 饶措一时琢磨不透丽莎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他唯命是从地抬起头来,目光多疑而又警觉地扫到了丽莎已经展开笑容的脸上。这笑容还是那么妩媚迷人。他小心冀翼地问道: “小姐,你父亲来电说什么啦?” 丽莎把电报朝饶措一扔: “你自己看吧。活佛先生,你该走运发迹了!” 饶措怀着祸福难卜的心情,接过电报,一看,不由得脸色骤变,浑身哆索了一下。拉兹贝尔的电报上写着: “为了未来的雪山狮子国,也为了我们的友谊,务必在两三天内将索南才旦共军小分队的气象资料弄到手,火速送来公司!” 要在两三天内弄到解放军小分队的气象资料,谈何容易。饶措心有苦衷,却又无法表诉。而丽莎却以逼人的口气问道: “饶措活佛,怎么样?” “你让我好好想想。”饶措微闭眼晴,象死一般地靠在沙发上。 “看你,这有什么难的。” “小姐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饶措睁开两只目光呆滞的眼睛。 ”丽莎完全以主宰者的口气对饶措说    “这是公司的命令! 话了。 “这我知道。”饶措口气软弱地说,“可你知道,共军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丽莎冷板起脸孔,教训他道: “就这么一支小小的队伍,你们也对付不了。哼,还要你们这些男人干啥!” “小姐,还是嘴下留点情吧。我可是全心全意在为pb气象公司,为你父亲拉兹贝尔尽力呵!” “尽力,”丽莎嘴一撇,“可事情办得怎么样呢?” “这我清楚,pb气象公司不满意,你父亲不满意,小姐你也不满意。”饶措喃喃低语道。 “恐怕你自己也不满意吧?” “是的,我自己也不满意。” “那就让我们,连同你自己都满意吧。活佛先生,你明白我的话是什么意思吗?咹,明白吗?”丽莎向他飞去个挑逗的眼色。 丽莎的提示又使饶措死去的记忆復活起来,他又想起了临回西藏前丽莎的父亲拉兹贝尔对他的许诺。丽莎父亲的许诺,简直成了饶措回索南才旦所作所为的力量源泉。起初,他以为不用吹灰之力便可以获得惊人的成功;高官、厚禄、女人这些东西便可以垂手得来。当下,他的神经又开始兴奋起来。他对丽莎讨好地笑道: “小姐的话我完全明白。” “你还记得我父亲对你说过的话吗?” “记得!记得!” “你没有忘记你对我父亲表白过的信念吧?”“小姐,请相信,我是决不会背叛初衷的。” “咱们还是谈实际点吧。”丽莎这才又把话题回到电报上来,“那你看该怎么向我父亲回电呢?” “这”饶措深感棘手地搓起手来,“就是时间太紧了点。” 丽莎神态严肃地说:“这可是当务之急呀!” “为了西藏的前途,为了我们朋友的利益,也为了你和你的父亲、还有我自己都能满意,还有什么说的呢,癞哈蚂压在椅子腿下,鼓足劲也得顶它一阵。干!干了!” “对,干。要干就得冒风险!”丽莎说道。 “冒风险?”饶措不免一惊。 “嗯,是得冒点风险!” “小姐,你一定有什么主意?” 饶措一向是以脑瓜灵活,反映敏捷而博得丽莎父亲拉兹贝尔赏识。但眼下,他真有机关算尽,权术使绝之感,不得不向这位年轻的女人讨教了。 丽莎在接到父亲的急电之后,就事先为饶措设想规划了一番。她对饶措指点着: “咱们给共军小分队来个突然袭击,一窝端!” “突然袭击,一窝端!”饶措一听,头皮都发麻了。这可是他从来想都不敢想的办法。他对丽莎说道: “小姐,这不是沙拉的主张吗?” “过去沙拉这样主张是最蠢不过的;我现在这样主张是绝妙透顶了的。”丽莎自以为是地说。 “格洛山口的共军” “喏喏喏,”丽莎不耐烦地打断饶措的话“,我就知道你要提这个了。” 第145页 “不能不考虑呀。” “我们这是捞一把就走。” “哦,捞一把。”饶措又眨着眼睛问道,“就走到哪里?” “你不用再当活佛,我也不用再当尼姑。拿着现成的气象资料,回到pb气象公司。到时候,无论是我父亲,还是我,还是你,都会满意的。”丽莎说得十分轻松愉快,仿佛胜利就在眼前。 果然,丽莎这种情绪感染了饶措。他佩服丽莎的胆略,在这关键时刻为自己想出了如此绝妙的办法。他象一个输红了眼的赌棍摸到了好牌一样,心里得意极了。这回,我要叫共军吃吃我的苦头了。他问道: “什么时候下手?” “事不宜迟,马上就干!” 饶措精神起来了,“我这几十个铁棒喇嘛一个“就这样。” 不拉地全部用上。” “别忙,共军小分队虽说只有十来人,但火力比咱们强。还得加人,起码得上百。”丽莎提醒他道。 “小姐,多谢你的指点。”饶措暗暗斟酌一下,起身道,“我找兰戛要人去!” “找她要人?”丽莎不理解地定住了眼神。 “她已经是土司吶!” “啊,兰戛已经是土司了!”丽莎恍然省悟。她说着站起来,摇着轻俏的身子,走到饶措面前,抓起他的手,轻轻地却又是清脆有声地吻了一下,“祝我们成功!” 这一吻,饶措真是受宠若惊,腿都打弯了。他象饿猫馋鲜鱼似地暗吞一口涎水,趁机在丽莎白嫩嫩的手脖上捏了起来,挑逗道: “有你这样的尼姑吗?” 丽莎也用调情的双眼瞟他一下,拨开他捏在自己手脖上的手,娇声媚气地说道: “有你这样的活佛吗?” 这些日子,在兰戛一生的经歷中是极不平凡的。不该死的刘非死了,该死的沙拉虽然卧床不起,却还是赖巴巴地活着,没有一点死的兆头。垂涎权势、贪恋钱财的兰戛终于一狠心肠,未与饶措商量,前天偷偷在沙拉的水杯里放了毒药,将沙拉毒死。她干得既隐秘又利索,不漏一点风声,不留一点痕迹,连饶措都当沙拉是病死的。就这样,兰戛名正言顺地当上了土司。虽然显赫的地位和富有的家业已经使这个女人陶醉不已,但是,当她兴奋的神经稍微松弛下来,大脑便开始转入冷静。要使这显赫的地位坐得牢,要使这富有的家业不破败,在这局势如麻纷乱的情况下,自己该走什么样的路呢? 为了选择今后的道路,这个过去只知道卖弄风情的女人,不得不开始思考自己的政治生涯了。这两天,她为这个问题在自己的卧室里坐立不定。好在她没有白在刘非、饶措、沙拉之间周旋这些日子,她从中悟出了不少对自己有益的经验教训。经过数度思量,几番斟酌,她决定走出一条自己特殊的路来。她讨厌沙拉这个人,也讨厌他的鲁莽和粗俗。但是,她却十分欣赏沙拉在刘非和饶措之间找平衡的作法。这种作法的目的为的是保住土司的地位和家业。不过,在解放军步步向拉萨逼近的情况下,她必须审时度势,小心谨慎地度过危局。她和沙拉一样很害怕西藏和平解放。但是,如果西藏真的和平解放了,她也能见风使舵,左右逢源。这就是兰戛与沙拉不同的地方。 为了探索这条特殊的道路,年轻的女土司这两天几乎一眼未合。她一脸倦容地望着窗外白雪覆盖的大地,心想,这样的天气是不会有人上门来打扰自己的。她打了个哈欠,往地铺上一倒,决意四肢松弛地美美地睡上一觉。 女土司一闭上眼睛,果然很快进入梦境。她梦见自己一身锦缎,满头珍珠翡翠,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群男女佣人前唿后拥,大步走出庄院,踏着一个当上马垫子的奴隶的背嵴,跨上一匹高头大马,巡视着索南才旦河两岸辽阔的土地。 在众目睽睽下,她既显出女人的娇姿媚态,又不失土司应有的尊威。当她的土司迷梦正做在兴头上的时候,勐然有一种异样的声音闯入了她的梦境。她恍恍惚惚地觉得是谁在喊自己。她很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只听得门外喊叫自己的声音更急了: “兰戛!兰戛!” 她恨这个丧门星打断了自己的美梦,揉了揉惺松迷濛的眼睛,冲着门板没好气地说: “活见鬼!是谁呀?” “妹妹,是我呀!” 兰戛听出了是饶措的声音,这才起身开门去: “唔,是哥哥来啦!” 饶措心有急事,一进门跺了跺鞋底的雪,没与兰戛作过多的寒喧,就直截了当地说道: “妹妹,我以活佛的身份来找土司商量一件事情。” “何必这样认真。以哥哥的身份跟妹妹谈话,不是更随便些吗?”兰戛说道。 饶措显得神秘而又得意地说: ” “共军小分队就要在索南才旦完蛋了! “可能吗?”兰戛闪着疑惑的目光。 “为什么不可能呢?” “什么时候?” “马上!” “马上?”兰戛吃惊地望着饶措,“怎么回事?” 饶措将拉兹贝尔来电的内容,对兰戛说了一遍之后,一脸杀机地说: 第146页 “为了弄到我们外国朋友所需要的索南才旦气象资料,我们今天要对共军小分队採取突然袭击,一窝端!” 饶措满以为兰戛听罢一定会兴奋得发起狂来。可是,眼前的兰戛却出人意料地变得优柔寡断,沉默不语起来。他目光猜测不定地打量着神色异样的兰戛,期待着她对这一行动能做出积极的反应。 兰戛的思绪乱了。她觉得这样干,冒的风险太大了。她暗自思忖好一阵,才说道: “哥哥,这种干法,不正是沙拉的蠢主意吗?” 饶措对兰戛说道: “沙拉这样干是蠢主意,我们这样干可是个巧办法。 “巧在哪里?”兰戛迟疑一阵,带着几分畏惧神色说道,“别忘了,格洛山口共军大部队是干什么的。上回龙虎宴不就给咱们眼色瞧了吗。再干,人家赶来,不把咱们一窝端才怪哩!我这个上司还当不当了?” 饶措本以为兰戛一个女流之辈,刚当上土司,一定是头脑简单、完全可以听任自己摆布的。万没料到,她居然也能分析问题,说出来的话头头是道。他细说道: “格洛山口离这里够远的了。从我们打响算起,格洛山口的共军就是飞,不等赶到,我们把共军小分队就收拾利索了。” 饶措的话在兰戛心里闪了一下亮。但一个新的疑念很快象一片乌云捲来,她的心又暗了下来。她忧虑地问道: “这倒是可以一窝端掉共军。但端掉之后,格洛山口共军过问起来,还能有你我的好吗?” “咱们这是捞一把就走!” “走,往哪里走?” “到国外!” “什么?国外?” “对,拿着咱们捞到手的气象资料到国外去!”饶措喜形于色地把底全交了,“到时候,咱们兄妹俩都将成为西藏独立运动中不可多得的英雄人物!” 兰戛闭上眼睛,脸上的肌肉明显地抽搐起来,无声无息地摇了摇头。 “妹妹,你这是怎么啦?”饶措发现了兰戛情绪的变化,就劝诱她道,“我的妹妹,难道你在索南才旦没有呆腻?到国外去观光观光,领略领略国外的风土人情,这可是个大好的机会。” 饶措的话并没有打动兰戛的心。兰戛依旧闭着眼睛,但痛苦的感情已经显而易见地在她那肌肉抽搐的脸上表露出来。她对饶措这番话的反应仍旧是无声无息地摇摇头。 “这么说你心甘情愿在索南才旦呆上一辈子啦?”饶措问道。 “我是索南才旦的土司!”兰戛突然神经质地双手抱着自己的脑袋,疯狂地喊着沙拉过去喊过的话,“索南才旦是我的,天上的太阳、月亮、星星;地下的牧场、牛羊、奴隶,都是我兰戛的,我不能离开索南才旦!” 看来,土司的地位和富有的家业已经迷了兰戛的心窍,使她变得固执起来。饶措意识到,自己再费嘴舌也不能说活这个女人的心了。便说道: “你当你的土司,不到国外就不到国外吧!” 兰戛松开抱住脑袋的手,似信非信地问道: “你不会再逼我到国外去了吧?” “一切由你的便。” “哥哥,只要不让我离开索南才旦,一切我都听你的。” “我要人!”饶措当即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我要人去打共军小分队!” “要人,这个嘛”兰戛吞吞吐吐,显然,在出人这个问题上她有顾虑。 饶措变得口气逼人地说道: “看来你这个土司妹妹不想帮你这个活佛哥哥的忙,不想给人啦!” 兰戛沉吟片刻,便不再掩饰地说出了自己心头的苦衷: “哥哥,你倒不在乎,屁股一拍就熘到国外了。我呢? 出了人打共军,格洛山口的共军来了,一切都得由我兜着揽着,这不是要我的命嘛!” “妹妹是担心这个呀!”饶措一拍胸脯,“格洛山口共军来,你这个新上任的土司,就当什么也不知道,全往我身上推。” 兰戛碍于兄妹之间的情面,同时也觉得饶措说的有道理,只好同意了: “这样吧,把我庄院内的奴隶全部交给你,加上你的铁棒喇嘛,也是百十好几了。” “到底是妹妹。”饶措经过一番周折,总算把人弄到手,心里不必说有多欢喜了,“那到时候,就由巴赫大管家带队指”挥,从这里出发吧。 饶措说罢,就要告辞回寺。他刚走至门口,兰戛叫道: “哥哥!” “还有什么事吗?”饶措站在门口,转身问道: “我看这样好了。”兰戛的两个眼珠子来回地转悠着,“还是叫巴赫现在就带着人跟你到普灵寺吧。” “这当然好。” 饶措只当是兰戛对他的支持。谁知兰戛又说道:“话可以跟巴赫说透,但对奴隶们却要瞒住真情。对他们不能说是去打共军,就说是普灵寺要人帮忙,这些奴隶是支差去的。” 饶措这才发现兰戛的鬼心眼,指点着她道: “原来是为自己留后路,一旦出事好洗得一干二净呀!” 第147页 “我的土司要当下去,就不能不这样呀!” “行,由你。” 兰戛大声朝门外喊道: “巴赫!” 巴赫一进门便恭候在女土司兰戛面前,低声下气地笑问道: “土司奶奶,有什么吩咐?” 兰戛朝饶措一指道: “听饶措活佛的指点。” “嘎!” 巴赫毕恭毕敬地向兰戛曲背弯腰地施上一礼,随即,又转身恭候在饶措面前: “活佛老爷,我们土司奶奶说了,小人听候你指点。” 于是,饶措把嘴巴贴到巴赫耳根上,哪唧咕咕地说着悄悄话。巴赫听得呲牙咧嘴、挤眉弄眼地不住点头。 在银装玉饰的山坳里,一大早,留守驻地的钟震山、林青云、周丽,便从各自冰冷的帐篷里起来了。 趁着林青云到观测场做天气记录,钟震山在帐篷里与基地进行电台联络的时候,周丽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来到了坡坎前。她用双手把覆盖在斜坡上用石头铺砌起来的“高原之家”四个大字上的厚厚的雪层,一点一点地扒拉开,清理得干干尽尽的。立刻,“高原之家”四个大字重又展现出来。字体已经冻上了明熘熘的冰层,象是嵌上了汉白玉似地,显得更加晶莹耀眼。周丽直起身来,嘴往自己那双被冻得发疼的手心上呵了口热气,随即来回不停地搓起来。她的手感到了冰雪的寒冷,她的心却觉出了家的温暖。 这时,钟震山从帐篷里跑过来,问林青云道: “林青云,今天的天气怎么样?” 林青云站在百叶箱的小梯上,一边仔细地看着箱内各种仪器表现出来的数据,一边振奋地说: “别看现在天气阴沉沉的,珊丹芝玛提供的天黑前一小时左右的开晴现象,我们算是摸准了。没问题,今天到时候,索南才旦山准会云开雾散!” 站在“高原之家”四个大字下的周丽无比快活地说道: “咱们突破空中禁区、开闢西藏航线的试飞一定能成功了?” “没问题!”林青云说得十分痛快。 周丽闪着亮晶晶的眼睛: “当我们的飞机飞来的时候,我要在咱们‘高原之家,的家门口唱歌!” 林青云欣然贊同道: “对,用你的歌声歌唱咱们的胜利!” 钟震山被周丽火一般炽热的感情吸引住了,也饶有兴趣地问道: “你准备唱哪支歌呢?” 周丽望着白雪皑皑的高原,沉凝一阵,充满自豪情感地说: “这胜利是咱们气象兵用斗争和流血牺牲换来的,当然唱咱们那支《高原气象兵之歌》了!” 林青云为她喝彩道: “太好了,实在太好了!” “对,用你百灵鸟一般的歌声来迎接咱们金色的大雁!” 钟震山鼓励周丽道。 周丽深情地看了钟震山一眼: “到时候你就听我唱吧!” “到时候,我一定听你唱。”钟震山朝周丽憨厚地一笑。 十一点钟左右,钟震山从联络中已经得知韩喜梅他们最后全部登上了才旦峰。他立即跑出帐篷,径直奔到观测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林青云和周丽。林青云和周丽听了都高兴得连声叫好。钟震山对他们说道: “队长要我们一边监视天气的变化,一边还得注意监视敌情的变化。” 钟震山刚一说罢,林青云就身子往前一倾,瞪直大眼,指着河对岸说道: “你们看,从普灵寺走出一大群人来,大雪天要干什么?” 钟震山和周丽顺着林青云手指的方向,同时看清了一大群人蜗牛似地朝河边蠕动。 由于隔得太远,看不清那群人的装束,也无法辨清那群人的动向。钟震山紧盯着在雪地里缓缓蠕动的人影,沉着镇静地说道: “咱们再好好地观察观察,看看他们到底要干啥。” 渐渐,他们看清了那群人大多穿的是喇嘛服,也有的穿着破烂的藏袍,个个手执长枪大刀。显然,这是一支由喇嘛和奴隶混合编成的队伍。 林青云判断道:“看样子是冲着我们来的。” “嗯。”钟震山点点头,十分肯定地说,“是冲着我们来的”。 人群已经从索南才旦河的冰面上过来了。一上河岸,这群人就枪出手、刀过头地乱晃着,同时呜啊乱叫地喊着: “刀枪不入!刀枪不入!” 随着这喊声的节奏,这群人气势汹汹地在河滩地的积雪中一步一步地跋涉着;枪口、刀尖全都方向一致地指向小分队驻地。 林青云望着河滩地上的刀枪队,问道: “钟震山,怎么办?” 周丽一晃拳头,气势地说: “还用问,干呗!” 林青云指着白色的风向杆和百叶箱: “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踏上我们的观测场一步!” “对,不能让他们上来”。钟震山一挥手道,“走,咱们把机枪、步枪、手榴弹全搬来。” 很快,钟震山、林青云、周丽三人抱着手榴弹,扛着机枪步枪回到了观测场的坡坎前。 第148页 钟震山就势架起机枪,由自己操纵着。周丽和林青云在他两边拉开距离地伏在雪地上,枪托紧紧地贴在他们的肩胛骨上。三个人的面前都摆着手榴弹。周丽虽然打过狼,但真正参加战斗还是头一回。初次上阵,不免有些紧张又有些激动地说: “这回真要干啦!钟震山,我现在就想放枪。” “咱们可不能放第一枪。”钟震山对周丽和林青云交代着。 “为什么?”周丽不明白地眨着眼睛。 “这是在少数民族地区的斗争策略。”钟震山严肃地说,“记住,这是斗争策略!” 林青云问钟震山: “要不要立即告诉魏营长他们?” 钟震山沉思一会说: “先不慌,昨晚队长他们一出发,魏营长就亲自带领骑兵队离开格洛山口,今天一早就埋伏在索南才旦村寨外。等对方真的动刀枪了,再告诉魏营长他们也不迟。他们那时候赶来,才叫有理有利有节哩!” “刀枪不入!刀枪不入!”这支百十来人的刀枪队由巴乌和巴赫指挥着,不歇嘴地喊着,在积着厚雪的河滩上走着。 朗杰曲巴和巴索对传沙拉庄院的家奴到普灵寺支差,最初就起了疑心。在他们的印象中,庄院里的家奴从来没有被指派到普灵寺去过。普灵寺的差役,向来是指派庄院外的奴隶。再说,这大雪天有什么活需要如此兴师动众。莫非是那个眼睛一眨巴就是一个鬼主意的饶措,对解放军小分队又起了杀机;要叫他们把枪口、刀尖对准那些善良的菩萨兵。他们这么一细想,顿时感到一阵火燎肺腑、油煎肝肠的痛苦。 该怎么办呢?朗杰曲巴和巴索经过紧急商量,便分头与家奴们悄悄串通,如果真是叫他们去打解放军小分队,到时候就以朗杰曲巴手中的白毛巾为信号,带着刀枪,投奔小分队。 当他们由巴赫领着来到普灵寺的时候,饶措挨个地给他们发“朗杰了护身符。饶措还特意诱惑煽动朗杰曲巴道:曲巴,索南才旦的雄鹰,有大神给你镇守,你会变得更勇敢的!”就这样,在一阵夹杂着寒颤的诵经声中,刀枪队出发了。 巴赫、巴乌两双贼熘熘的眼睛不断地监视着队伍中的每一个人,对夹在喇嘛中间的奴隶们尤为留意。 乌亮的枪口,闪光的刀尖,杂乱的脚步,嘶哑的喊叫。 刀枪队一步步向小分队观测场逼近!逼近! “站住!” 勐然间,这一声惊天动地的唿喊,乱了刀枪队的步调,乱了刀枪队“刀枪不入”的喊声。 朗杰曲巴一双惊异的眼睛向前望去,只见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巍然屹立在一块有稜有角的大石头上,大手高高地举在空中。那身影是多么的眼熟呵!朗杰曲巴看清了,认出来了,那不正是刻在自己心目中的英雄钟震山吗。记得那次珊丹芝玛事件,他也是这样岩石般巍峨坚定地挺立在众人面前。这回,这回谁晓得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呵? “你们来我们小分队驻地要干什么?”钟震山严声厉色地问道。 巴赫和巴乌也认出来了,他就是上回险些没死在朗杰曲巴枪下的红汉人。一想起他当时那无畏的神态,再一看他现在磅礴的气势,巴赫和巴乌都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钟震山又大声地喊道: “藏族周胞们,我们解放军来西藏,是为了驱逐帝国主义和外国干涉者的势力,是为了解放西藏人民,让西藏早日回到祖国的怀抱。你们想想,你们的枪口,你们的刀尖对准我们解放军,谁会高兴啊?” 听了钟震山的话,刀枪队里不少人垂下了刀枪。这使巴赫和巴乌都十分恼火。巴赫跳到朗杰曲巴身边,用威逼的目光紧盯着他: “朗杰曲巴,端起你的枪,打死这个红汉人!” 巴乌穷凶极恶地吼叫着: “打死他!打死他!” 刀枪队顿时雅雀无声。夹在喇嘛中间的奴隶们的一双一双的眼睛都全神贯注地望着朗杰曲巴的背影。 突然,朗杰曲巴从怀中掏出那条白毛巾来,喊了声: “弟兄们,跟我来呀!” 朗杰曲巴跑在头里,夹在中间的奴隶们立即响应,紧紧地跟在后面,向前跑去。 钟震山、林青云、周丽都被刀枪队里陡然涌出来的这股人流惊愕住了。钟震山辨识一阵,看到了那条举过头顶,随风向后飘扬的白毛巾,一下子全明白过来。他对林青云和周丽说道: “是朗杰曲巴!” “朗杰曲巴,他这是要干什么呀?”林青云和周丽都迷感不解地问道。 看着勇如勐虎、快如旋风的朗杰曲巴带着这帮奴隶朝解放军冲去,巴赫和巴乌的脸上都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巴乌心下盘算着:让朗杰曲巴这些奴隶跟小分队厮杀拼打得血肉横飞,把小分队收拾得利利索索以后,自己再带着普灵寺的铁棒喇嘛去捡便宜。就是把小分队的帐篷掀它个底朝天,也要找到他们搜集的气象资料。然后,带着气象资料凯旋而归,去见饶措活佛。饶措活佛得到这个至宝,少不了得重赏自己一番。他正如此醉思梦想的时候,忽听得朗杰曲巴叫了起来: “钟震山,我是朗杰曲巴!” 第149页 朗杰曲巴舞着白毛巾,毛巾上那颗五角红星在空中一闪一闪的。他已经跑到了观测场的斜坡上。钟震山从石头上跳下来,伸手将他一把拉上来。朗杰曲巴一上观测场,就转身招唿正在奔跑的奴隶们: “弟兄们,快跑呀!” 唿啦啦,象一阵疾风闪电,巴索、旺加一跃而上‘上司庄院所有的家奴们都跑上了观测场。 朗杰曲巴瞪着一双喷射火苗的大眼,对上来的弟兄们发出了战斗号召: “弟兄们,咱们掉转枪口,专杀仇人,给我打呀!” 钟震山双手一伸,制止道: “慢!” 朗杰曲巴怒指河滩上的刀枪队,急得火烧火燎的: “他们是饶措活佛派来打你们的呀!” “我们看出来了。” “那为什么还不让打?” 时间不容细说。钟震山深深地看了朗杰曲巴一眼: “朗杰曲巴,听指挥!” 河滩上的巴赫、巴乌和所有参战的喇嘛们,都被朗杰曲巴这帮人意外的行动弄得愣眼巴睁的。巴赫突然哭丧着脸,赖腔赖调地嗥叫起来: “哎呀,我的佛爷呀,朗杰曲巴把人全给我拉过去了。” 巴乌盯着巴赫,大为不满地骂道: “真他娘的,你领来的全都是些红骨头!” 朗杰曲巴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按着钟震山的交代,大声地对河滩上的刀枪队喊着话: “普灵寺的喇嘛们,你们听着:你们上当受骗了,你们不应该把刀枪对准这些天下最好的菩萨兵。快放下刀枪,回去念经吧!” 巴乌一听,心里火冒冒的。他一挥手: “灭共军,斩红魔,这是佛的旨意,快冲啊!” 可是,这些喇嘛,一个个探头缩脑,腿上象坠了块大石头,挪不动步。 巴乌见队伍不动,就朝近前一个喇嘛的屁股飞去一脚: “听见没有,刀枪不入!” 在巴乌的威吓逼迫下,刀枪队又喊起了“刀枪不入”四个字,朝前冲去了。 白雪覆盖的河滩上,黑压压一片。刀枪队象潮水般地漫向观测场  看到这敌众我寡的形势,钟震山骤然想起昨天夜里郝志宇交给他的那捲索南才旦气象资料,心里便不安起来。他深知,这卷索南才旦气象资料,是我们国家的一份十分重要的机密,说什么也不能落入这群匪徒手中。形势紧迫,刻不容缓。他对林青云说道: “林青云,你在这里指挥大家战斗!” 然后,他又向朗杰曲巴一摆手: “朗杰曲巴,你跟我来!” 钟震山和朗杰曲巴朝坡坎上的帐篷飞快地跑去。 河滩上的巴赫看到了钟震山和朗杰曲巴跑向帐篷的身影,朝身边的两个喇嘛一歪头,两个喇嘛立即领悟地跟着他从队伍中熘出来,以那些土包和石头做掩护,弯腰曲背地向帐篷的右翼鬼鬼祟祟地迂迴过去。 在帐篷里,钟震山从郝志宇的皮箱里取出那捲索南才旦气象资料,然后用朗杰曲巴手中那条白毛巾一裹,交给他,郑重地对他说: “朗杰曲巴,这是比命还要宝贵的东西,你立即把它转移到才旦峰,交给韩队长他们。” 朗杰曲巴心情庄重地接过白毛巾包起来的纸卷,目光坚毅地望着钟震山: “你放心,我朗杰曲巴就是捨命也要保住它。” “好,快到后面骑马上路。” 他们二人急沖沖地走出帐篷。就在这时,从右侧两块岩石缝中间,伸出三根黑乌乌的长枪管,直端端地对着走在前面的朗杰曲巴。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一切都无法挽救了。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钟震山不顾一切地将朗杰曲巴勐然拉到自己身后,挡在了朗杰曲巴的面前。 几乎是与此同时,“呯!”“呯!”“呯!”三支枪同时响了。 几乎是与此同时,河滩上的刀枪队也打响了枪,舞着大刀,渐渐朝观测场冲来。 朗杰曲巴急忙扶住正欲倒下的钟震山。钟震山的右胸负伤了,鲜血正透过棉衣往外涌着。朗杰曲巴顺手打开手中纸卷上的白毛巾,把它塞进钟震山的棉衣里,堵到他的伤口上。 钟震山一把将白毛巾从棉衣里扯出来,白毛巾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他把这条带血的白毛巾又包在纸卷上,对朗杰曲巴说: “朗杰曲巴,带着它快走吧,一个纸片也不要丢掉。” 朗杰曲巴的嘴唇颤抖着: “那你” 钟震山目光严厉地看了朗杰曲巴一眼,用手推他一把,急急地催促他: “快走!” 朗杰曲巴痛苦难忍地转过身,大步朝帐篷后的马厩跑去。 朗杰曲巴跨上马,一夹腿,马捣着四蹄朝北奔去。 这时,在右侧埋伏偷袭的巴赫和两个喇嘛站了起来,三支枪向朗杰曲巴射击着。 朗杰曲巴从马背上掉回头,看清了这三个打伤钟震山的匪徒,单臂举枪稍稍一瞄,便“砰、砰、砰”三个点射,了结了他们的狗命。随即如火如风地向北飞奔去,在身后旋起一道白腾腾的雪雾。 钟震山站在帐篷前,看着北方被雪雾掩没了的马身人影,眼角眉梢都展开了笑容。 第150页 观测场的人们都看到了帐篷前发生的这一切。 林青云对周丽道: “周丽,你看护钟震山去。” 周丽挺身站起,拔腿就朝钟震山奔跑去。 钟震山感到两腿发软,颤颤地有些立不稳了。周丽刚一赶到,他便倒在了帐篷前,鲜血浸红了地上的白雪。 周丽蹲下身,扶起他,把他的头揽在自己心脏跳动的地方。 钟震山睁开眼,对周丽说道: “周丽,快进帐篷把电台打开。” “要干什么?”周丽见他伤势很重,难过地问道。 “你快去给我打开,”钟震山催促道,“快,我要和魏营长通话。” 周丽一走,钟震山便想站起来。但刚一支起腿,受伤的身体又倒下了。 到里面电台发出了吱吱喇喇的声音,便昂起头,用两肘一下一下地交替着向帐篷里爬去。洁白的雪地上洒下一线鲜红的血痕。 观测场上,风向杆巍然不动地屹立着。 喇嘛们开着枪,舞着刀冲到坡坎下不远的地方了。形势危急,忍无可忍,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林青云指挥着这些与解放军心心相连的奴隶们,开始了自卫还击。 流弹在飞,火光在闪,观测场上下,战斗在激烈地进行着。 此刻,狡猾的饶措和丽莎正隐在寺内楼上的卧室里,隔着玻璃窗观望着这场战斗。饶措已经备好了两匹善于踏冰踩雪、翻山过岭的快马。只等巴乌把小分队的气象资料一送到,他就将和丽莎一道骑着马,飞到国境线那边去。丽莎刚才和她的父亲拉兹贝尔联繫过。拉兹贝尔将派人到国境线接应他们。 饶措急切地期待着眼前的胜利,怀着一种个人私慾即将得到满足的美妙心情,极力地向丽莎献着殷勤: “我亲爱的小姐,至迟明天一早,我们就可以带着气象资料到达国境线哪。” 丽莎显得矫揉造作地扭扭腰,别有滋味地飞了饶措一眼,把话说得浪声浪气的: “唉,一到国境线那边,咱们就到了另一个天地。我的活佛先生,你我都不用再装模作样地念经了。” 饶措的心浪打浪地动盪起来,暗暗地吞了口涎水,贪婪地在丽莎的脸蛋上扫来扫去,酸言酸语地说道: “是呀,咱们早该还俗了,再不用过这种活佛不活佛,尼姑不尼姑的生活啦。” 丽莎半闭着眼睛说道: “但愿万事如意,遂人心愿!” 正在这时,只听得外面响起一阵冲锋号。饶措和丽莎都同时把鼓丁丁的眼珠贴到玻璃窗上。 窗外,河对岸的雪原上,伴随着这激动人心的冲锋号声,在一桿迎风飘扬的“八一”军旗的引导下,一队威武雄壮的骑兵,急如流星,快如闪电地向小分队驻地驰骋而去。 红旗在飘,军号在响,人在吶喊,马在嘶鸣。不可阻挡的铁流,以摧枯拉朽之势,朝刀枪队冲过去了。 看着这支从天外突然飞来的铁军,饶措吓得没了个人样。他双手一垂,又惊疑又失望地说: “格洛山口的共军长了翅膀,怎么来得这样突然?” “别让共军把咱们一窝端了。”丽莎果断地朝颓然失神的饶措一挥手,“走,咱们先逃到国境线那边再说,日子长着哩!” 第二十二章 一道银光宝扇似的冰墙,巍然矗立在才旦  峰的顶部。小分队就设营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便开始做迎接飞机通过索南才旦山的准备工  作。 虽然强暴肆虐的高空风早已减弱,但漫天  的冰碴雪沫好似洪水泛起的沉渣,搅得天地依然昏暗无边。人们仿佛置身在一个神秘而又不可捉摸的幻境里。 通过电台联繫,人们才知道在“高原之    家”发生了一场战斗,在格洛山口驻军的强有力的支援下,取得了胜利。这来自“高原之  家”的喜讯,极大地鼓舞着战斗在这冰山上的人们。 经过严军好一阵的轻揉细摸,韩喜梅终于  战胜了暂时性的雪盲,两只眼睛的视力重又恢復了正常。她看到战友们一个个都象戴着银  盔,披着玉甲,满身全是不化的冰雪、她看到了作为信号而设的五星红旗正飘在冰墙上空,猎猎抖响,闪着红光。 到下午四点钟,韩喜梅打开电台找林青云问过天气情况后,又找钟震山问起平息下去的战斗有没有反覆,最后特别关切地问道: “前哨,有同志负伤吗?” 无线电里沉默下来了。韩喜梅又催问道: “前哨,红旗问你,有同志负伤吗?” 过了好久,无线电里才传来钟震山微显迟疑的声音: “没没有。” 天上的流云在升高,飘远;空中的冰碴雪沫在下沉,消散。象一潭浑水下了明矾一样,昏暗的天地渐渐清澈纯净起来。 “珊丹芝玛!” 忽然,寒风送来唿唤珊丹芝玛的声音。 珊丹芝玛循声望去,只见左下方那道陡峭的冰坡上,露出一脑袋来,还没等她看清脸面,便“哧熘”一声顺着冰坡滑了下去。 韩喜梅和珊丹芝玛怀着莫名其妙的心情,向冰坡前走去,余下的人,都在冰墙下,茫然莫解地静观着冰坡那儿的动静。 第151页 韩喜梅和珊丹芝玛刚一走到冰坡前,冰坡下那个人抬起头,大声地叫道: “珊丹芝玛!” 珊丹芝玛朝下一瞅,不由得惊喜地叫了起来:“朗杰曲巴!是你呀,朗杰曲巴!” 韩喜梅也认出来了,向下摇着手,唿喊道: “朗杰曲巴!朗杰曲巴!” 冰坡下的朗杰曲巴看清了韩喜梅,也兴奋地扬着手: “队长本部,我是朗杰曲巴!” “朗杰曲巴,快上来!”韩喜梅招唿道。 这道冰坡,是登上才旦峰的最后一道难关。小分队的同志们,哪一个在这儿不是经歷了几起几落之后才登上来的呢。朗杰曲巴把背在肩上的枪顺了顺,匀匀气,然后以坚韧不拔的毅力,一步一滑地朝上登来。眼看冰坡就要爬到头,朗杰曲巴脚下勐一打滑,身子控制不住地就直往下坠。他急忙向上伸出一只手,惊唿道: “珊丹芝玛!” 珊丹芝玛眼疾手快,迅速朝下伸去一只手。随即,朗杰曲巴和珊丹芝玛的两只手够上了。珊丹芝玛向后一仰,用尽平生力气,终于将朗杰曲巴拉上了巍峨参天的才旦峰。 冰墙下的人们立即涌上前来,热情地问候着朗杰曲巴。 见此情景,郝志宇异常感动,他说: “古老的神话毕竟是神话,眼前的现实比神话完美得多。” “老郝,”韩喜梅问道,“你又在发什么感慨呀?” 郝志宇兴致勃勃地解释道: “古老的神话当然指的是索南与才旦的故事,眼前的现实当然指的朗杰曲巴与珊丹芝玛。” 朗杰曲巴和珊丹芝玛都感到困惑地对望一阵,随即不可理解地说: “我们怎么能与索南和才旦相比哩。” 郝志宇说:“你们比他们能干。” “我们?”朗杰曲巴和珊丹芝玛都不敢相信地愣怔住了。 郝志宇推推鼻樑上的眼镜,用满心赞赏的目光凝视着这一对藏族男女青年,兴奋地说: “索南与才旦只能空伸着两只手,朗杰曲巴却被珊丹芝玛拉上了才旦峰!” 朗杰曲巴和珊丹芝玛互相凝望着,年轻的脸上顿时焕发出红光异彩,欢快地笑出声来。 才旦峰上,一片快活的气氛。 这时,珊丹芝玛双眉一闪,问道: “朗杰曲巴,你怎么来的?” “骑马。” “马呢?” “拴在半山腰那个山洞里了。” “你上山来有什么事?” 朗杰曲巴把手伸进光板皮毛的藏袍里,将那捲藏在里面的用白毛巾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的气象资料递向韩喜梅: “队长本部,这是钟震山让我交给你的,他说这比生命还宝贵。” 韩喜梅接过手,一眼就看到了白毛巾上浸染着暗红色的血迹,禁不住心头一颤,抬眼打量着朗杰曲巴,吃惊地问道: “朗杰曲巴,你负伤啦?” “没有呀!” “没有,”韩喜梅指着白毛巾的血迹,“这是什么?” “血!”大家看到了白毛巾上的血迹,齐声喊起来。 “这是钟震山的血呀!”朗杰曲巴痛苦地喊了一声。 “钟震山的血?”韩喜梅皱眉思忖,勐然想起刚才询问是否有人受伤,钟震山迟迟不作回答的情景,便急切地问道。 “他是怎样负伤的?” 朗杰曲巴指着白毛巾里包着的气象资料,沉沉地说: “上午,为了把这个转移上山,为了保护我,他他遭到了匪徒的暗枪。” 韩喜梅忙打开白毛巾,一看全是索南才旦气象资料,便递给郝志宇: “老郝,气象资料转移上来了。” 郝志宇接过来,摊开一看,只见《索南才旦气象资料》这个由他亲笔书写的醒目的题头上飞溅上点点耀眼的血花,殷红殷红的。郝志宇把气象资料贴在胸前,心头的感情象大海的波涛,剧烈地动盪起来。 人们的心又绞紧了,为战友的安危担忧不已。韩喜梅大步冲到冰墙下,操起话筒就急唿唿地喊道: “前哨,前哨!红旗唿叫,红旗唿叫!” “红旗,我是前哨!” 无线电里响起了同志们所熟悉的战友钟震山的声音。 韩喜梅干脆直接喊起钟震山的名字: “钟震山,你现在怎么?” “我吗,很很好。” 钟震山的回答十分从容。但细心的战友们却从无线电里可以清晰的辨出他说话时传来的粗重急促的唿吸声。 “别瞒我了,好同志。”韩喜梅一下子明白了钟震山隐瞒伤情的用意,他是怕为他分心,怕大家为他担心。韩喜梅再也按捺不住感情的冲动,大声地说道,“钟震山,你不该瞒住我们呵!” 经过一阵沉默之后,无线电里响起了钟震山的询问声: “队长,朗杰曲巴到了吗?” 韩喜梅回答道: “朗杰曲巴刚到。” “没出什么意外吧?” “十分安全。” 第152页 “气象资料呢?” “安金带到!”郝志宇激动地播上去对着话筒代替韩喜梅做了回答。 “这就好,这就好!” “你的伤怎么样?”郝志宇急切地问道。 “老郝,只要气象资料到了你的手上,我受点伤没有什么要紧的。” 听得出来,钟震山的声音是平静而又坦然的,没有流露出一丝半点痛苦的情绪来。人们的心情反倒不好受,越发感到酸楚、压抑。 郝志宇捧着这份带血的气象资料,双手剧烈地抖动着;被风掀开的纸角,发出沙沙的响声。他的眼睛潮湿了,嗓子哽塞得说不出话来。 韩喜梅和所有的人都为钟震山这种把个人生死安危置之度外的崇高品质所感动。韩喜梅关切地问道: “钟震山,你的伤包扎过了吗?” 无线电里突然响起了周丽泉水般清亮的声音: “队长,早包扎过了。” “周丽,是你!”韩喜梅凝神思索一阵,说道,“周丽同志,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护理好钟震山同志!” “是!” 周丽回答的声音是坚定而又郑重的。 云开了,雾散了。 人们从昏暗不可知的世界勐一下来到了光明灿烂的天地。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冰峰、雪山和蜿蜒的冰川,千姿百态地耸立在、静卧在世界屋嵴上,让人们一眼难收,喟然钦嘆。在这重重冰山雪峰中,人们以最大的兴致,按着神话中的描绘,观赏着索南、才旦二峰的本来面貌。 索南、才旦二峰果然象是被神话中的天神粗暴地一刀砍下,噼成两半,一高一低地相望着。两峰之间相距很近,仿佛从才旦峰一纵腿,便可以蹦到索南峰上一样。但是,这是绝对办不到的事情。不管谁,他即或有天大的胆量,其结果都会落得个粉身碎骨。冰清玉洁的才旦峰,确实象个美貌的仙女一样,是那么多愁善感地立在这儿,微弯的峰顶象是才旦垂下的头颅,正用她那永不疲倦的眼睛俯视着一线之隔的索南,那块斜向下方的岩石宛若才旦伸向索南的手臂。索南峰气魄雄伟的峰顶微向后仰,恰似索南深情仰望才旦的姿态,那块直伸向上的岩石,犹如索南递给才旦的手臂。这两只手臂仿佛就要拉在一起一样,但永远也是不可能拉在一起的。 正当人们醉心观赏索南与才旦的仪容风貌的时候,珊丹芝玛从冰墙后走过来,扬着手,欢天喜地地招唿着大家: “阿姐,你们快来看!” 人们掉回头,迎视着珊丹芝玛,发现她手上举着个光闪闪的物体,都感到新奇地问道: “珊丹芝玛,你手上拿的是啥?” 珊丹芝玛把那物体摊在手心上,送到韩喜梅眼前。大家围拢来,只见是一朵玲珑剔透、精巧美丽的小花。陆小明不胜惊喜地说: “哎呀呀,这儿是终年不化的冰雪之地,竟有这样别致的花儿。看,这花儿开得有多漂亮。” 珊丹芝玛手中这朵花开得正盛。一簇微微发绿的嫩叶上,翻卷着层层洁白细柔的花瓣,花瓣簇拥的正中是一束银丝玉线般的花蕊。这朵花,这朵魅力无穷的花,焕发着诱人的风韵和光彩。 韩喜梅目光贪婪地望着这开得活鲜鲜的十分可爱的花朵,问道: “珊丹芝玛,这花是从哪儿采来的?” “冰墙后面的一条冰川旁。” “这是什么花?” “雪莲。” “雪莲!”韩喜梅满心欢喜地称赞道,“多美的冰山雪莲呵!” 郝志宇也赞美道: “恐怕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美的花了!” 珊丹芝玛感慨地说: “世上有千种花,万种花,要数这种雪莲花最珍奇了!” 是呀,雪莲花呀雪莲花,你生长在雪线以上这个严寒酷冷的世界,不顾风刀霜剑的抽杀,不顾严冰冷雪的摧残,昂首开放在这个永远没有春天的冬天里。你是那么纯洁无瑕,坚贞不渝,年年月月光华灿烂,永开不败,又使人感到这个永远没有春天的冬天里,充满了不绝的生机和盎然的春意。 韩喜梅的目光还停留在这朵姿容独特的雪莲花上: “依我看,世上就数雪莲花的生命力最强了。” “阿姐,你们就跟这雪莲花一样,世上再没有比你们更顽强的人了!”珊丹芝玛双手捧着雪莲花,突然显得心事沉重地望着远方,满怀深情地说道,“耿大叔呀耿大叔,你答应要送给队长阿姐和高虹阿哥的雪莲花,珊丹芝玛我替你在冰山上採到了。” 珊丹芝玛重重地吐了口气,转身朝韩喜梅一躬身,把雪莲花献到韩喜梅面前,激动地说道: “阿姐,请收下这朵我替耿大叔送给你和阿哥的雪莲花吧!” “谢啦!”韩喜梅也一躬身,怀着感激的心情,双手接过珊丹芝玛送过来的这朵美丽的冰山雪莲。 在小分队驻地的帐篷里,周丽三番五次地劝钟震山躺在地铺上。钟震山执意不肯躺下,仍坚守在电台旁。他对周丽说:“我的任务是负责与基地和韩队长他们的通讯联络。现在是完成试飞任务的关键时刻,我怎么能离开自己的岗位哩!” 第153页 周丽明白了他的心思,便格外经心地守护在他身边,观察着他伤情的变化。总之,钟震山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举动,都强有力地牵动着她的心,牵动着她的感情。 钟震山刚才与基地联络过,咱们试飞的飞机已经按照预定的时间,从芙蓉城机场起飞了。按时间推算,飞机很快就要飞到索南才旦村寨上空了。他把脸转向愁容满面的周丽: “周丽,你快出去看看咱们的飞机到了没有?” 周丽心里很矛盾,要出去,又不忍离开受伤的钟震山;不出去,钟震山又不会依。她为难地看一眼钟震山,嗫嗫嚅嚅地说: “可,可你呢?” 钟震山神色泰然地说: “快去吧,飞机一到就来告诉我。” 周丽只好应从了,朝帐篷外走去。 在普灵寺的小广场上,魏营长率领的部队把这帮袭击小分队的喇嘛押到了这里。他吩咐几个战士将普灵寺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也没有找到饶措和丽莎的影子。 这些曾经气势汹汹地高喊着“刀枪不入”的喇嘛们,现在一个个都蔫头耷脑地颓然站着,不敢正视一眼围在他们周围的解放军战士。 这时,天空传来轰轰隆隆的声音。魏营长有力地朝东边天空一指道: “你们抬起头来看看吧,我们的大雁飞来了!喇嘛们目光虚怯地朝东边的天空张望去。 随着这越来越响的轰轰隆隆的声音,只见清朗朗的天底下有一个亮点渐渐变得轮廓分明起来,转瞬间,化着一架矫健的飞机,朝村寨上空飞来。 这些喇嘛全都跪倒在地,不敢再看飞机一眼。他们有的把头磕在地上,有的双手合在胸前,嘴里都叽哩咕噜地念着佛经。 战士们一个个高兴得举枪挥帽,表达着他们无比欢快的心情。 周丽扬着手臂,象快活的小鸟展翅飞进帐篷: “震山,震山,我们的飞机来了!” 周丽原以为钟震山一听到这个喜讯,一定会非常高兴。 哪知他无声无息地把头埋在搁电台的木箱上,两眼微微闭着。周丽赶忙跑到他身边,抚着他的肩膀: “震山,你醒醒,我们的飞机来了!震山呀,你快醒醒,我们的飞机到索南才旦了!” 在周丽连连不停的摇动和唿喊下,由于伤疼的折磨而昏倒过去的钟震山终于睁开了眼睛: “周丽,你是说,我们的飞机来了?” 周丽见他清醒过来,心情才略微宽缓些。她频频点头道: “嗯,嗯,我们的飞机来了!” 钟震山侧着耳朵,静心地谛听着,果然听到了飞机马达的轰鸣声。顿时,他精神大振,力量倍增。他把手撑在木箱上,慢慢站起来,迈步就要朝前走去: “我要看看我们的飞机!” 钟震山毕竟变得身体虚弱了,左摇右晃地站不稳当。周丽伸手扶着他,一步一步地朝帐篷外走去。 钟震山站在帐篷门边的雪地上,两只眼睛循着飞机的声音向长空仰望去。他的目光终于捕捉到了飞机的身影。就象看到了希望的实现和胜利的到来一样,钟震山的心头洋溢着欢乐的情潮,对着展翅高飞的飞机亲切而又深情地喊道: “飞机,我们的飞机,我们的飞机!” 不知是由于过度兴奋,还是由于伤痛的缘故,钟震山的身子软瘫瘫地靠在了挂着冰熘子的帐篷篷沿上。他的脸是白苍苍的,但眼角眉梢和嘴边却显而易见地浮起了动人的微笑。 见此情景,周丽不免惊慌失措: “震山!” 钟震山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但他仍不错眼地注视着我们的飞机。 飞机飞临小分队驻地上空了。钟震山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把目光投向周丽,微微一笑,说: “周丽,你该唱歌啦!” “唱歌?” 周丽吃惊了。钟震山的负伤就够她心里痛楚的了,她哪里还有唱歌的兴致。她望着钟震山,轻轻地摇了摇头。 钟震山见周丽神色大改的样子,就提示她道: “周丽,你忘了上午说过的话啦?” “没有。”周丽慢声细语地说,“我说过,等咱们的飞机飞来的时候,我要唱歌。” “是呀。”钟震山沉思着说,“我也答应过你,一定要听你唱歌。” “可现在”周丽心里一片酸楚,用牙咬着自己的嘴唇,好久才续上自己一开口就中断了的话,“可现在你负了伤,我,我放不开嗓子呵!” 钟震山体察到了周丽此时的心情,心里十分感动。但是,胜利对他的鼓舞却使他把伤痛忘到了一边。他觉得,在这个时候听不到周丽的歌声,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他用热情似火的眼睛凝视着神情忧郁的周丽,鼓励她道: “周丽,你不应该为我难过,你应该为胜利歌唱!” 周丽的心被钟震山说动了: “我唱,我一定唱,唱我们的《高原气象兵之歌》!” 周丽望望天上稳稳飞向前方的飞机,又望望身负重伤的钟震山。努力克制自己,好容易才稍稍稳住自己的情绪,唱了起来。 我们是高原气象兵, 第154页 进军西藏斗志高。 不怕云雾茫茫, 不怕风雨潇潇, 不怕飞雪飘飘, 不怕险关道道, 天下阴晴我观测, 人间冷暖我预报。 我们是高原气象兵, 万里云天斩魔妖, 要为大雁指方向, 空中开出路一条! 歌声中,金色的大雁飞远了。歌声中,钟震山和周丽仰望长空,目光深情地追随着金色的大雁朝索南才旦山飞去。 才旦峰上,韩喜梅和小分队所有的人,还有朗杰曲巴和珊丹芝玛,都眼巴巴地翘首天空,盼望着金色的大雁快快飞过来。 索南才旦山的天空,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和慷慨,尽扫愁云苦雾,竭力敞开胸怀,迎接着金色大雁的光临。 忽然,焦急盼望的人们听到从天外传来一种似惊雷滚动,如长风唿啸的声音。韩喜梅急忙一看表,时针刚好指在五点上。她兴奋无比地对大家说: “我们的大雁飞来啦!” 立时,人们看到了一架飞机风驰电掣般地朝索南才旦山这边飞来。 朗杰曲巴和珊丹芝玛也欢天喜地地喊叫起来: “金色的大雁飞来了!” 大雁飞来了,金色的大雁飞来了!这是小分队同志们的骄傲。多少次流汗、流泪和流血的艰苦斗争,多少回惊涛骇浪的严峻考验,多少个晨昏旦夕的热切盼望,人们一心图慕、全力追求的这一天的这一时刻终于来到了大雁飞来了,金色的大雁飞来了!这是祖国的骄傲。祖国的万里长空从此又多了一条金色的航线。才旦峰最高处的五星红旗,在蓝天和冰雪的映衬下,更加鲜艷夺目,光辉照人。 韩喜梅伫立在洁白如玉的冰墙下,举起话筒,声音激昂地唿叫道: “大雁,大雁!红旗唿叫,红旗唿叫!” 无线电里立即响起了天上大雁的回答声: “红旗,红旗!我是大雁,我是大雁!” 严军眉毛朝上一挑,兴奋地对大家,眼睛却意味深长地瞟着韩喜梅,说: “是高虹同志飞来了!” 韩喜梅在听出是高虹回话的一剎间,心儿乐得都快要蹦出胸膛。但她想到自己现在是实施对空指挥,引导飞机飞过索南才旦山的指挥员,就又把这种与众不同的特殊感情隐藏起来。 珊丹芝玛凑到韩喜梅身边,小声地问道: “阿姐,天上飞的是阿哥吗?” 韩喜梅抿着嘴,轻轻地点点头。 珊丹芝玛眨着天真烂漫的眼睛: “我天上的阿哥能听出我地上阿姐在跟他说话吗?” 韩喜梅无声地然而是甜蜜地对珊丹芝玛又点了点头。 天上,飞机里,高虹双手扶着驾驶盘,坐在左边正驾驶的位置上,正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前面索南才旦山的天空和地面。坐在右边的副驾驶和后面的领航员、通讯员、机械师,全力以赴地协助着他的工作。整个驾驶舱显得紧张、忙碌而又井井有序,动作协调,配合默契,犹如一体。 高虹敏锐的耳朵听出了是韩喜梅在唿叫自己,顿时,心头的感情象潮水般地翻涌激盪起来。如果要不是有规定的话,他真要直截了当地唿叫韩喜梅的名字,心里才痛快。但是他毕竟约束住了自己冲动的感情,理智地按章办事,喊着通讯联络信号。 飞机向前疾飞勐进。 高虹的耳朵里又传来了韩喜梅亲切的声音: “大雁,请注意才旦峰的红旗,按五星红旗指引的方向一直往前飞!” “明白!” 高虹回答过之后,两只眼睛十分留意地寻找着设置在地面的信号,我们伟大祖国的五星红旗。 那前方几乎与飞机平行在一个高度的才旦峰上,一桿五星红旗象一束红艷艷的火苗,热辣辣地燃烧着,是那么鲜亮耀眼地扑入了高虹的视线里。于是,他双手向后一抱驾驶盘,把飞机拉起来,五星红旗立即闪到了下方。 眼望着那杆飘动在蓝天下,冰峰上的五星红旗,高虹的心情不能平復了。他觉得,那面五星红旗上,染着为开闢这条金色航线而牺牲的耿维民大叔的鲜血。 红旗象才旦峰伸出的手臂,正热情洋溢地召焕着高虹。 看到了红旗,高虹心更明,眼更亮。有红旗为自己指引方向,高虹对最后的胜利更加充满了信心。他又把油门加大,飞机立时象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直插前方。就在飞机到达才旦峰的一剎间,高虹看了看罗盘和高度表的指示,在航空地图上用红色的铅笔记下了飞机进入的方位和索南才旦山的海拔高度。有了这些第一手的极为重要的数据,从此他将如虎添翼地自由地飞翔在这世界屋嵴之上的航线上。 他想起了耿维民要他在飞过索南才旦时摇翅膀的嘱咐,泪水不禁从眼里洒在手背上。他虽然知道耿维民大叔已经到了那个与我们无法交流信息的世界里,但他还是忠实不渝地遵循他的嘱咐,双手紧把住驾驶盘,无比虔诚地左右晃动着。 眼望着天空不断摇动翅膀的飞机,颗颗热泪滚出韩喜梅的眼角,滑过两颊,落在衣襟上。 大雁飞过索南才旦山了! 韩喜梅抹去泪水,神情激奋地对大家说: “空中禁区打破了,西藏空中航线开闢了,西藏和平解放的那一天不远了!” 第155页 人们的脸上象拂过一阵春风,笑逐颜开地目送着向西飞远的大雁,挥舞着手臂,尽情地欢唿起来: “我们胜利啦!” 此时此刻,天空、大地也和这些战士们欣喜若狂地欢唿起来: “我们胜利啦!” 我们的飞机取得了飞越世界屋嵴,突破空中禁区这一史无前例的胜利。钟震山尽管身负重伤,但却因此而兴奋、快活得象个孩子似的,满肚子的喜悦全挂在他的脸上。虽然夜已经很深了,寒意越发浓重,他却没有一点睡意,硬让周丽和林青云坐在他的地铺前,感情近乎狂热地畅谈着西藏的未来。一直到后半夜,他才迷迷煳煳地睡过去。 周丽和林青云仍然一步不离地守在钟震山的身边,细心观察着他伤情的变化。 林青云把手伸到钟震山宽阔的前额试试,看他发不发烧,随后又替他掖好被子,生怕冻着了他。 周丽站到帐篷门边,两眼关注着钟震山的动静。见他睡得静悄悄的,心里感到安然了许多。如果偶然发现钟震山翻一下身,也会象有一根无形的线牵扯得她心儿隐隐作疼。她望着塑料玻璃小窗上微微铺上一层亮光,心下暗暗算计着,再不用多久,连夜下山的韩队长和严医生他们就该回到驻地了。 格洛山口魏营长带来的部队在包围刀枪队、缴了他们的武器之后,又对他们进行了一番教育,最后全部释放回普灵寺。为了谨防发生意外,魏营长和他率领的部队仍继续留下来,警惕地巡逻在索南才旦河两岸,保卫着小分队驻地。 周丽感到,从门缝透进来的冷风,象一把把尖熘熘的钢针在她全身上下刺扎着,她的身子早已没有了一点热气。 她渐渐感到自己的嗓子眼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又憋气又发痒,最后实在难以忍受地连连呛咳起来。 周丽陡然出现的咳嗽声,使守在钟震山身边的林青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林青云正欲开口向她问个明白的时候。她却摆摆手,又指指钟震山,示意他:自己不要紧,小心别惊醒了钟震山。她几乎是使出了全身的力量来抑制自己别再咳下去,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反而越咳越厉害。她的胸脯随着咳声在剧烈地起伏,鼻子和嘴都感到唿吸困难地气喘吁吁,脸也涨得紫红紫红的。 周丽怕自己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的咳声把钟震山从沉睡中惊醒,便把冰凉的手伸到嘴边捂起来。但这样的努力依然无用,钟震山还是被咳声震醒了。他睁着朦朦胧胧的眼睛,四下寻视着: “周丽,是你在咳吗?” 周丽懊悔极了。她强憋一口气,掩饰着回答钟震山: “没,没有呀!” 但是,嗓子并不给她争气,话一出口,就又是好一阵呛咳,直咳得大唿小喘,眼里淌出了泪水。 见周丽咳得这么厉害,钟震山感到茫然莫解地问道: “周丽,你从来不咳嗽的,为啥这阵突然咳成这个样子?” 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的林青云,似乎有所省悟地说道: “周丽,你准是站在门缝边冻感冒了!” “你为啥站在门缝边呢?”钟震山问道。 周丽没有吱声,只是咳嗽。林青云说道: “帐篷门帘不严实,她怕冻着你,从你睡着她就站在门缝边替你挡风。” “咹!”钟震山躺在地铺上的身子勐地一抖,他失去了平静。他感动地望着还在连连咳嗽的周丽,心里翻腾起一股热浪,直往上扑,他感到自己的眼睛潮湿了。渐渐,黎明的晨曦扑上结着冰花的塑料小窗上,帐篷内亮了一夜的灯光渐渐融入曙色。 就在这曙光初照的时候,帐篷外响起了骏马高亢激昂的嘶啸声。周丽心里一动,转身便晃着她那两条黑油油的长辫子跑出门外。 河滩地上,一队人马正踏着冰雪,朝观测场走来。走在头里的是韩喜梅,她的后面是朗杰曲巴和珊丹芝玛共同赶着的红红,红红的背上驮着电台。 一直守卫着小分队驻地的魏营长和所有的陆军战友,见到小分队凯旋归来,都纷纷迎上前来。 周丽一阵风似地向小分队的同志们奔去。 战友们在气象观测场胜利会师了。 索南才旦的藏胞见到自己的队伍回来了,也陆陆续续从不同的方向朝观测场聚拢来。 周丽俨然以东道主的身份,首先把魏营长介绍给韩喜梅: “队长,这就是格洛山口的魏营长。” 魏营长紧紧握住韩喜梅的手,言语热烈地说: “队长同志,祝贺咱们年轻的人民空军突破空中禁区,开闢了西藏空中航线!” 韩喜梅真情挚意地说: “这得感谢陆军老大哥的大力支援呀!” 周丽对韩喜梅说: “前天夜里你们一走,魏营长他们就从格洛山口连夜赶到索南才旦村寨口外,埋伏在冰天雪地里。昨天上午出其不意地赶来,把饶措组织的刀枪队全包围了!” “饶措这个佛面蛇心的傢伙呢?”赶来的金珠阿妈愤愤然地问道。 魏营长说道: “带着那个叫丽莎的小尼姑跑了!” “跑了!”金珠阿妈气得捶胸跺脚,“要逮住他,就是千刀万剐也解不了我们奴隶心头的恨!” 第156页 “叫他跑去给他的外国干爹干娘报丧去吧!”韩喜梅嘲弄道。 人群中立时爆发出一阵揶揄的笑声。 韩喜梅在人群中扫视一阵,皱着眉头问周丽道: “钟震山的伤怎么样?” 周丽脸色一暗,轻轻说道: “躺在铺上起不来。” 严军拉着周丽,急火火地说: “走,我们看看去!” 过一阵,严军跑来对韩喜梅说: “队长,钟震山的伤很重。子弹打进了他的胸部,弹片在里面。” “怎么办?”韩喜梅问。 “必须把弹片取出来。可是这里不具备动手术的条件。” “你的意见呢?” “立即送回芙蓉城,到医院手术取出弹片。” 在一旁的魏营长当即表示道: “你们这里人手紧,由我们派人送钟震山同志回芙蓉城。” 韩喜梅想了想,同意了魏营长的意见: “那好,钟震山同志就交给你们了。” 严军感激地望了魏营长一眼: “由你们送,我们太放心不过了。” 很快,钟震山由两位陆军战友用担架抬着,朝观测场走来。严军紧紧地跟在担架的一边,边走边对钟震山不停地比划着名,说着,象是在极力地劝解他一样。 担架一到观测场,人们立即把钟震山围了起来。钟震山一见到韩喜梅,就情绪烦躁地质问道: “队长,让我回芙蓉城,这是谁的决定?” 韩喜梅对他说: “你负了伤嘛!” “我是问,这是谁的决定?” “当然是严医生。” “你的意见呢?” “我当然同意。” 钟震山本来对韩喜梅寄予一线希望,一听韩喜梅和严军的意见是一致的,一颗心全凉了,变得失望地嘆起气来。静默片刻之后,钟震山突然抓住韩喜梅的手,两眼饱含着难捨难离的热泪,动情地说: “队长,雄鹰爱蓝天,骏马爱草原,我钟震山离不开高原!” “好同志,我知道你的心情。”韩喜梅声音哽塞地说,“但你必须服从,等伤好了再回来,高原也需要你这样的战士呵!” 金珠阿妈也凑上来,摸着钟震山的额头,满含慈母深情地劝慰着他说: “孩子,听队长本部和曼巴的话,安心回去养伤吧。我们索南才旦的奴隶等着你回来!” 朗杰曲巴和珊丹芝玛也异口同声地说: “金珠玛米,我们等着你回来!” 小分队的战友们也情真意切地说: “钟震山,我们等着你回来!” 钟震山感动地望着人们,点着头,热泪从眼窝里滚落出来。 周丽急匆匆地跑来了。她替钟震山把压在被子上的皮大衣朝上拉了拉,紧掖在脖颈下,随即,又把他放下的帽耳上的布带打上结,用充满深情柔意的目光望着他: “路上冷,多加小心!” 说着,周丽又忍不住地连连咳了几声。钟震山关切地说: “瞧你咳的,你也要注意呵!” “嗯。”周丽轻轻地点了点头。 钟震山拍了拍挎包,对周丽说: “你爸爸治病需要的灵芝草我带上了。” 周丽把两封刚才急急草就、尚未封口的信,装进钟震山的挎包里,对他交代道: “这两封信,一封是给我们基地文工队的,里面装着我最近创作的歌颂咱们小分队的表演唱;一封是给我爸爸妈妈的。” 担架抬着钟震山走了。忽然,钟震山听到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他掉回头一看,只见周丽依依难捨地追随着担架,脸上挂满了热泪。 尾声 空中禁区的突破,使我们地面部队从空中  源源不断地得到了补给,在冰雪中奋勇向西挺进,终于迎来了西藏的春天。 索南才旦河盪着春意融融的微波细浪,象  一条绿色的飘带,翩然远去,长流不息。索南才旦河两岸的土地上铺满了鹅黄翠绿的春草,开满了繁多的春花,红艷艷,黄金金,白生  生,紫微微,蓝湛湛,一簇簇,一团团,把索南才旦装点得五彩缤纷。好象长眠沉睡的大地突然惊醒过来,以她巨大的热情,把她旺盛的生命力和全部的美丽,呈献给战斗在这儿的金珠玛米和生活在这儿的真正主人奴隶们。 这是奴隶们眼里的春天。 而奴隶们长年结冰的心里真正感受到春天的温暖,却是这样一个永远难忘的日子。在中华民族的史册中庄严地记载着:一九五一年五月二十三日! 这一天,在我们伟大祖国的首都北京,中央人民政府的全权代表和西藏地方政府的全权代表,签署了《中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关于和平解放西藏办法的协议》。 在这胜利和春天一齐来到西藏的时刻,我们要永远记住在这场斗争中献出自己鲜血和生命的先烈们。耿维民、纳西扎布活佛的英灵将与西藏的山河同存,万古不朽。我们也不要忘记藏汉民族所建立的功勋。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尊敬的洛桑活佛。自从在那个寒冷的早晨离开索南才旦以后,洛桑活佛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到达拉萨。噶厦政府中的一位官员在他的多次要求下,不得不接见了他。他怀着无比愤慨和沉痛的心情,就纳西扎布活佛之死,向噶厦政府提出了强烈的指控;同时,就派代表到北京同中央人民政府谈判,实现西藏和平解放一事,同那位官员进行了水火不容的激烈争辩,终于获得成功,答应将他的请求转告达赖喇嘛。在一位当年曾与纳西扎布一道学经的老活佛的保护下,他在拉萨安全无恙。此刻,他正与自己民族的父老兄弟姐妹们同庆这伟大的歷史性胜利! 第157页 春风习习,春意无穷。 观测场上,风向杆高高地立着,不时有咱们的飞机从上空飞过。 钟震山离开索南才旦的这些日子里,简直把周丽青春似火的生命带走了一多半。多少个梦里她想念他,她多少次站在观测场上盼望他。 这一天,春风和煦,阳光明媚,钟震山终于在周丽和同志们的思念中归来了。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英姿焕发地纵驰在已经获得解放的索南才旦的土地上。这儿的一切都变了。他用贪婪的双眼,尽情地观赏着这奼紫嫣红的景色。他看到原来三顶帐篷的所在地,已经盖起用泥坯砌起的土房。 “高原之家”四个大字还是那么清晰醒目地镶在前面的土坡上。 周丽在观测场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钟震山,不禁心花怒放,拼命地向他招着手,象百灵鸟似地朝他飞去!飞去! 他们在河滩上见面了。周丽欣喜若狂地抓住钟震山的手: “震山,你可回来了!” “回来了,我终于又回到咱们的‘高原之家,了!”钟震山也不肯放开周丽热烫烫的手。 钟震山牵着马和周丽亲密无间地向观测场走去。彼此的感情之花都在各自的内心悄悄地却又是炽烈地开放着。 周丽侧眼看着钟震山: “我的信你都带到了吗?” “都带到了。”钟震山对周丽说,“基地文工队的队长对你来西藏锻鍊所取得的收穫非常满意。文工队很快要赴藏进行慰问演出。你编的表演唱,文工队正在排练。队长说,领唱空着,到时候由你担任。” “我给爸爸妈妈的信呢?” “他们看了你的信可高兴了,对我也特别热情,热情得我都感到不自在了。”钟震山绘声绘色地说着,“还特意为我宰了只鸡,两个鸡大腿全让你爸爸妈妈夹到我碗里了”。 “是吗?”周丽两颊红了,酒窝里盛满了甜酒蜜液。他们走上坡坎,小分队的同志们都迎了上来。他们围着钟震山亲热不够地问长问短,倾诉着他们对他的思念之情。 钟震山象一个邮递员似地,打开鼓囊囊的挎包,把一封封的信送到每一个人手里。 收到远在千里之外的亲人、同志、战友、朋友的来信,人们满面春风,乐得眉开眼笑。突然,周丽惊奇地问道: “哎呀,怎么没有队长的信呢?” “有!”钟震山最后取出两封信来,“还是两封哩!” “这么说,队长丰收啦!”周丽笑得十分地动听。 “这是高虹同志给你的。”震山先把高虹的信交给韩喜梅。 “队长,高虹同志的信能公开吗?”周丽显出几分调皮的样子。 “你把你和钟震山一路谈的话公开,我就公开。”韩喜梅边说边把高虹的信装进衣袋里。 “瞧你,队长”周丽一时被臊得红晕满腮,羞得又是跺脚,又是晃肩,又是扯辫梢。 “这是肖政委给你的。”钟震山把政委肖向前的信又交了韩喜梅。 韩喜梅拆开肖向前政委的来信,对大家念起来: 韩喜梅同志: 首先请转达我对小分队全体同志的问候。 钟震山向我汇报了小分队的工作,我听了非常高兴。我应该十分肯定地对你们说,在和平解放西藏、统一祖国的大业中,你们气象小分队是建立了功绩的;你们一个个都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请转告郝志宇同志,不久前他寄回一份刚写好的《索南才旦气象考察报告》,我看过,基地党委也讨论了,一致认为很好,上报到了有关部门。最近,有关部门已批示,认为这是一份不可多得的、又生动又有说服力的、很有价值的学术论文。请代我向他祝贺,希望他保重身体,为祖国的气象科学做出更多更大的贡献! 和平解放西藏的协议签定了。我们应该庆祝这个用我们斗争取得的胜利。希望你们严格遵守协议,与藏族同胞一道,在保卫边疆,建设新西藏的斗争中取得更大的胜利! 肖向前 肖向前的信对每个人都是巨大的鼓舞,每个人的思想又都被引到了一个更新的境地。 韩喜梅望着风云万里的前方,觉得自己的心胸又开阔了许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