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王朝·汉武挥鞭与大汉中兴》 第1页 [架空歷史] 《大汉王朝·汉武挥鞭与大汉中兴》作者:老李船长【完结】 《大汉王朝》推荐文字 正说汉朝四百年的沧桑与辉煌 以人心写歷史用歷史悦人心 读史当从汉朝始,前可望先秦,后能观唐宋,远能知明清。 ——军骑士(学者博客文字) 《大汉王朝》对歷史的叙述正式而轻松,文字的流畅、故事的生动和见解的独特,让我读来如同身临其境、心潮澎湃 ——巨星眼(网友,当代文学博士) 将汉朝歷史以故事的形式加以表达,使歷史的人和事获得最恰当的表现;以叙事作为表现歷史本身的形式,并将人心与事实情节化,从而让我们得到歷史的意义。这是我读该书的感悟。 ——阿海(歷史爱好者) 歷史大的趋势总是向前的。大汉王朝的歷史在作者的笔下可谓惊心动魄、高潮迭起:大秦帝国的衰亡和大汉王朝的中兴;秦皇与汉帝同台竞演;英雄与才子各显神通;文人与骚客共谱华章;淋漓尽致抒写秦亡与汉兴,刘邦当仁不让登基定干坤……好戏连台,说尽大汉王朝四百年。快哉!乐哉! ——李小蒙(歷史博士) 用如此的气魄来写汉朝的人与事,实乃我辈一大幸事! ——成都网友 1)阴影初现 刘彻最开始要做的自然还是给老爹发丧,册封各种名号,大赦天下等等每个皇帝都要做的例行公事。窦老太太升格为太皇太后,王娡升格为王太后,连王娡的弟弟田蚡也跟着沾光封了个武安侯。 刘彻今年十六岁,按现在的说法还没过青春期。正常青春期的孩子都是比较冲动的,激素分泌旺盛,刘彻也是一样。刘启给他留下的一切他都看不入眼,要改。 怎么改?不知道,反正要改。 不知道就要问别人。问谁?朝堂上的这群人吗?想想都觉得不太可能。社会安定,经济发展,人民生活水平提高,这种情形下要改革,有没有必要还尚需讨论。再说了,朝堂上的老傢伙们也没个改革的样子,包括职位最高的丞相卫绾和御史大夫直不疑。卫绾谨慎敬业;直不疑正直,都没有改革家的气质。刘启留这俩人给刘彻也不是用来改革的,是让他平稳进行政权过渡的。说实话我如果当时也在那个朝堂之上,我也不想改革,闲得啊。 庙堂之上的人搞不了改革,那就从江湖之远寻找,野有遗贤。刘彻发布了一道全国范围的皇帝令:中央高级官员、地方高级官员、诸侯国、各大小侯爵全部向中央政府推荐人才,条件很低,只有两条:贤良方正,正言极谏,一是有水平人品好,二是敢说话。不过卫绾又申请加了一条限制:凡是讲申不害商鞅韩非那一套法家理论的,和苏秦张仪那套纵横家理论的,一律取消资格,卫绾说这是乱国政之言。刘彻表示同意。 这是刘彻即位后做的第一件大事,也就是着名的求贤诏。各地纷纷响应,推荐上来的有一百多号人物。其实这个数字很寒酸,一百多不算少,但是偌大一个大汉帝国,几千万的人口,皇帝说我要人才越多越好,条件也不高,结果只有一百来号人,真的太少了。看来四十前贾谊说的话放到这个时期依旧光芒四射:国家的精神文明建设亟待加强。刘彻出问题问这些推荐来的四方人才,这叫策问;这些人回答刘彻的问题,这叫对策。 刘彻这次还真找到不少人,比如董仲舒,比如庄助(严助),比如东方朔。刘彻后来多次发出求贤诏,又招来不少比如司马相如,朱买臣等等的人物,这些人外放的外放,留任中央的留任,等后文中需要他们出场时,自己会跳出来。再后来,推荐人才成了一项正式的国策,这便是大名鼎鼎的举孝廉。 刘彻的改革计划刚开始了第一步不久,发生了一件比较让人捉摸不透的事儿,当朝丞相,唯一的独任大丞相卫绾,竟然被免职了,理由是景皇帝时期出了不少冤案,卫绾没有查实,失职,所以被免职了。这个理由太牵强了,还是翻前朝老本。御史大夫直不疑也被免职了,理由和卫绾的差不多,都属于欲加之罪。丞相和御史大夫都是位列三公啊,就这么被免职了。这怎么也不像刘彻下的手,卫直两人尽管不是改革家,但是他们敬业勤恳,是最好的助理人选,刘彻刚即位几个月,难道有这么大的胆量和魄力,有合适的理由,一次性撤掉两个如此高级别的官员? 其实看一下谁是这次免职事件的受益者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接任丞相的便是窦婴,窦老太太的侄儿。想都不用想,窦婴这个丞相肯定是老太太让刘彻封的,她终于让窦家唯一的一个人才做上了帝国丞相高位。对刘彻来讲,现在的一切都是新的,一切应该都会按照他的设想运转。窦老太太有个规定,一切政事除了报皇帝之外,还要奏请她过一遍。刘彻并没有把这条规定当回事,毕竟是自己的奶奶,孙子要干什么,奶奶能不批准嘛。卫绾和直不疑的免职,并没有停止刘彻的脚步,他还要继续改革。刘彻还是觉得,自己是皇帝,一切都是他说了算。他实在应该抬头看看自己头上的阴影。 2)建元革新 与窦婴同时上位的还有田蚡,他的职位是帝国太尉,总领三军。这对田蚡来讲,就是一步登天。王娡还是夫人的时候,田蚡不过跟着蹭了一个小小的郎官,不过这个人很聪明,好读书,脑袋非常灵活,景皇帝对这个小舅子还是很欣赏的。等到王娡做了皇后,田蚡跟着升迁到了太中大夫。现在嗖一下又升到太尉, 第2页 文人领兵,怎么感觉这么别扭。不过太尉这个职位在和平时期其实是个空衔,跟丞相还是没法比的。田蚡和窦婴的关系非常之好,田蚡见了窦婴跟见了自己长辈一样,再加上两人对儒家一套有共同的偏好,朝堂之上一唱一和,相得益彰——至少目前俩人还是这样。 前文提到过,窦婴和老太太的关系是比较亲的,但是他并不听老太太的话。老太太是反对刘彻改革的,窦婴觉得改革不错,田蚡也支持。这两个人还向刘彻推荐了两个儒门弟子,赵绾和王臧,一个做御史大夫,一个做郎中令,都是三公九卿的要职。刘彻有求贤诏,推荐人才是窦田两人的职责。 其实刘彻和王臧是老熟人,王臧当年是景皇帝安排给刘彻的太子少傅,尽管做的时间很短,刘彻始终还是该喊一声老师的。而赵绾是王臧的同门学弟。王臧和赵绾又联合向刘彻推荐了他们的老师,鲁国申培公。就是山东西南部一个叫申培的老头。申培是研究《诗经》和《春秋》的国内权威,而且资格非常老,八十多岁的一个老头。最让当时人,包括皇帝在内肃然起敬的是,六十年前,申培当年以学生的身份,跟着老师接受过高皇帝刘邦的接待。对刘彻来讲,这是一位见过老祖宗的前辈高人,刘彻拿来当宝,任命为太中大夫,高级顾问。 刘彻、窦婴、田蚡、赵绾、王臧、申培,还有刘彻求贤求来的人才们,似乎可以大规模改革一番了。 刘彻先从表面工作开始改起。包括历法、服饰、天子的巡守规则等等,还有一个,王臧赵绾提议修一座明堂,用来接待诸侯和举行各种仪式,当然,都是儒家门人认可的各种仪式。 作为一个高级顾问,申培是应该主动向皇帝提出意见和见解的。可是申培什么也不说。刘彻向他谘询,申培摇摇脑袋,来回就一句话:为政之要,不在说什么话,而在做什么事……刘彻不明白这老头儿什么意思,怎么天天神神叨叨的。 不过刘彻心里的改革又不是离了申培就不行,他还有很大的顾问团队。刘彻开始正式制定改革的蓝图、方针、实施过程等等,这对刘彻来讲是个大项目。 赵绾提了一条意见:以后的政事不要再额外报到太皇太后那里去,皇帝自己决定就足够了。 我们不知道赵绾为什么提这么一条。也许是他主动的,他觉得这是对皇帝的忠诚,皇帝就该说了算数;也许他是受别人怂恿。无论什么原因了,赵绾严重高估了刘彻,严重低估了老太太。他马上要面临一场塌天大祸。 3)遮天蔽日 赵绾的提议严重伤害了老太太的存在感,也把自己以及学长王臧搭了进去。老太太派人把王臧和赵绾俩人的老底查了个遍,再将其扭曲放大上纲上线,扔让刘彻看。刘彻不得不看。赵绾王臧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直接被扔进监狱,并被逼自杀。刘彻的所有改革措施,被全部叫停。推荐王臧赵绾的丞相窦婴和太尉田蚡引咎辞职。一夜之间帝国高层出现如此大变动,风云激盪,一时举国震惊。 老太太搞这么大的动静,也并不完全是因为赵绾说了这么一句话。 首先,刘彻的改革措施里有这么两小条,一是所有的侯爵都回自己封地,别在长安城转悠;二是外戚,包括所有姓窦的人,行为不端者要革出宗门。前者四十年前贾谊就干过,不过那时的皇帝是文皇帝,手段极其高明的一个人,两边各打五十大板,侯爵们都被赶出长安城,贾谊外放长沙国,没死人,没有闹出任何动静。四十年弹指一挥间,世界又回到从前,侯爵们,窦家的男女老少们,都跑去老太太那里哭诉,门庭若市。老太太一看这事儿要闹大,必须要出手管一管。但是由于政见问题,老太太先入为主,已经袒护上这些人了,各打五十大板不大可能了。 其次,老太太是保守派,至少对刘彻来讲是绝对的保守派。她深受丈夫文皇帝影响,所奉行的也是文皇帝的施政方针。文皇帝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即位的时候还处于建国初期,一切还处于恢復期,所以他奉行的是稳定政策,对匈奴忍让,对内促进经济发展,没有进行任何大规模的运动之类,贾谊多少次说要改革都被他否了。老太太坚守的便是文皇帝这一套。刘彻要改革,在她眼里——不对,她眼睛早瞎了,在她的意识里——简直就是对祖先的背叛。但是决不能因为老太太保守,就说她是坏人,这是两码事,无论保守还是改革,都是从国家角度而言的,很难说清谁对谁错。但是她对王臧赵绾下手这么狠,倒是很有几分当年吕后的味道——吕后只是对刘家人狠了一些,对朝臣们其实很够意思。 其三,老太太权利慾很强。这个是她的性格和所处的位置决定的,不好说什么。赵绾说不要再向她请示了,这对老太太就是个挑衅。人受到威胁就会反击,加上政见问题,于是王臧赵绾死了,窦婴田蚡辞职了。 这一系列的过程中,刘彻一句话也插不上,老太太根本就没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刘彻雄心勃勃的改革计划遭到重击,他忽然感觉到自己这个皇帝根本就是个空头名号,老太太在一天,他就要做一天傀儡。刘彻也明白了为什么申培老头子天天神神叨叨就是不说一句正题,因为他感觉到了老太太巨大的阴影。我们说年少冲动,这话绝对没错,刘彻便因为自己的冲动葬送了两条大好性命。申培老头儿自己也辞职回家了。 第3页 丞相和御史大夫被免职;然后委任新丞相、太尉、御史大夫、郎中令;再然后新御史大夫和郎中令被逼自杀、丞相和太尉引咎辞职。这便是刘彻即位第一年内发生的事。帝国高层的局势用混乱形容一点不过分。刘彻很郁闷,很迷茫,很失落。老太太安排了新的高层班子,许昌任丞相,庄青翟任御史大夫,都是老傢伙。不用说,这俩人都是老太太的传声筒。老太太还让石建做郎中令,石庆做内史,这都是皇帝身边的近臣。 这俩姓石的都有来头。很久很久以前……刘邦打项羽的时候,在黄河边上认识了一个叫石奋的小孩,还把人家姐姐弄到了手,前文曾经提到过。这石奋一直活到现在,还生了四个儿子,分别叫石建,石甲,石乙,石……庆,不知道为什么不跟着叫石丙。爷儿五个都是年薪两千石(粮食)以上的高官,所以人送称号万石君。 这一家人能混这么好,靠的就一条:恭敬谨慎,变态那种级别。这个石建,有一次写奏摺,写完检查,发现有个马字,古体的马(马),少写了一个点,就在那儿哭啊闹啊,完了完了,写错了字,皇上肯定要杀我了…诚惶诚恐重写了一份才安生了。他那个弟弟石庆更有意思。石庆给刘彻驾马车,刘彻就问他,驾车的有几匹马。石庆用鞭子仔仔细细数了一遍,然后举手说:六匹马。……他们的性格完全得自石奋的言传身教,至于石奋,早就无聊到一定境界了,不说他也罢。 刘彻天天和无聊到这种地步的人在一块儿,他又那么年轻,精力旺盛,没被折磨疯了真是令人景仰。 每个剧本里都会有一个喜欢添乱的女人,这当然不是歧视女性朋友们,编剧们就喜欢这么设定,我也没办法。负责给年轻的、郁闷的刘彻添乱的,就是他的正室皇后,当然就是我们的阿娇啦。刘彻姑姑馆陶长公主的女儿陈娇,小时候就定了亲的那个。 4)女人的问题 馆陶长公主和陈娇,任何一个都够刘彻头大的。 长公主最大的问题是贪。文景皇帝都是提倡节俭的,窦老太太一样,她总不能从当中起什么妖蛾子,所以一直以来她长公主的生活没有想像中那么惬意。等到刘彻即位,她身兼皇帝姑妈和丈母娘双重身份,而且自认为刘彻能坐上皇位,她功不可没,于是对刘彻动辄狮子大开口,什么都要,刘彻就得给,女婿和丈母娘是永恆的矛盾体,强人如刘彻者也不可避免。 我们阿娇的问题就是不懂事,脾气奇臭,醋性巨大。青春期的小男孩儿都是喜欢比自己年长的成熟女性,这么个傻丫头肯定不会中刘彻的意。还有个更大的问题,刘彻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和阿娇结婚了,到现在也两三年了,阿娇一直没生孩子,连个怀孕的迹象都没有。花巨资请各种医生来治病也没用。后宫的女人没孩子是什么下场都知道,阿娇很着急,长公主也跟着着急。着急有什么用,就是怀不上。刘彻的身体非常健康,年龄也够了,不大可能是他的问题。阿娇很紧张,越紧张越敏感,越敏感刘彻越受不了,受不了就吵架。阿娇跑到她妈那里哭诉,以致长公主对刘彻非常不满,觉得这小子忘恩负义,当年没她出手,他能坐上皇帝吗。刘彻和他丈母娘之间已经有火药味了。 王娡发现事情不大妙,她要救场,女人的问题女人办。没等事态进一步恶化,王娡就来提醒刘彻,语重心长,“你刚即位不久,大臣们都还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材料。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修什么明堂,把老太太得罪了。你还嫌不够,又把长公主得罪了,咱们家看来要完了。不过我告诉你,女人那,容易生气也容易高兴,你去哄哄阿娇就没事了。但是以后一定要谨慎…” 刘彻倒吸了一口气,这里边的利害关系他是逃避不了的,必须面对。说的夸张一点,一个不小心,他这个皇位就很可能被老太太做掉。太可怕了,这绝对不是刘彻想见到的。刘彻不再对陈娇那么霸道,对丈母娘也好了很多。该忍还是忍吧。 老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刘彻再忍陈娇,他周围始终还是女人成群的。刘彻是皇帝,不存在什么弱水三千只能一瓢饮之类,弱水三千他可以在里边扎勐子。 我们都知道当年长公主给他的皇帝弟弟刘启送了不少女人,为的是巩固自己在后宫的势力。刘彻很幸运很幸福地也有这么一个姐姐,平阳公主。平阳公主本来封阳信公主,嫁给平阳侯曹时,改平阳公主。这个曹时是曹参的曾孙。时间过得好快,都曾孙了。 平阳公主家里养着大量的歌女舞女,再找最优秀的教练训练她们,囤积美女,奇货可居。刘彻即位后的第二年上巳节,就是“荠菜开花三月三”这个三月三。刘彻在城外举行仪式,就是驱邪赐福之类,回来后在平阳公主家里路过休息。姐弟俩关系是非常好的,刘彻最近很苦闷,估计来姐姐家里也是为了散散心。 当天,刘彻被姐姐家的一个歌女深深吸引住了。这个时候,什么陈娇什么长公主早就被扔到了脑后,他的眼睛一直就没离开过这个人。这个美丽的女子叫卫子夫。 5)侯家有女 歌舞表演完,刘彻说要更衣,并点名要卫子夫进去伺候。当然了,这次更衣饼常需要的时间稍微长了点。俩人出来后,刘彻容光焕发,卫子夫的神色却很复杂。 第4页 刘彻坐车回去了,一路上都很高兴,回去后就发文件,给平阳公主赏赐大量财物。平阳公主知道卫子夫撞大运了。于是马上向刘彻上奏,奉送卫子夫入宫。刘彻毫不迟疑批准。 卫子夫上车的时候,平阳公主轻轻拍着她说话,“你要走了,以后就靠自己了,不要让我失望。将来富贵了,别忘了我这个姐姐。” 卫子夫点点头,似乎明白也似乎不明白,懵懵懂懂上车了。卫子夫暂时并不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现在这个后宫,比大汉帝国所有前任皇帝的后宫都复杂。那是一滩开满荷花的浑水,表面光鲜,底下全是污泥。卫子夫这朵花想冒出水面见到阳光,太难了。女无美恶,入宫遭忌,卫子夫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卫子夫算是平阳公主的家里人。卫子夫的母亲是平阳候家僕人,姓名不清楚,史无所载,后来嫁了一个姓卫的男人,所以称唿其为卫媪,就是卫大妈、卫阿姨。她和这个卫姓男子生了四个孩子,长子卫长子(即卫老大,后更名卫长君),长女卫孺,次女卫少儿,次女卫子夫。卫妈妈这个人,性格应该比较奔放。而当时的民风也是很开放的,文皇帝的母亲薄皇后是二婚;刘彻的母亲王娡也是二婚,跟前夫都生孩子了才进的宫,照样登堂入室母仪天下,没人说什么。包括馆陶长公主刘嫖,也是极其奔放的,这个后面说。所以民间就更不用说了。 有一段时期,平阳侯家里来了一个叫郑老四的低级公务员,应该是平阳县政府派过来做事的,平阳县毕竟是平阳侯的封邑,虽然侯家在长安。卫妈妈和这个郑老四低头不见抬头见,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后来认识得更深入,卫妈妈怀孕了,生了一个男孩儿,起名青,郑青。多年后,郑青改了姓,叫卫青——现在,就是刘彻即位第二年的时候,还没改,还是叫郑青。卫妈妈之所以这么大胆,原因不得而知,估计是丈夫死得早或类似原因。后来卫妈妈又生了两个孩子,和谁生的不知道,取名x步和x广,当然了,后来由于卫子夫的关系,全家都改姓卫了。 卫妈妈女儿之一的卫少儿,遗传了母亲优秀的血统,奔放,她做了和母亲当年同样的事,和一个来平阳侯府出差的人,叫霍仲孺的,生了一个孩子叫霍去病。这个霍去病现在已经存在了,大约二岁的一个小孩,平阳侯家哪个正在满地爬的小孩可能就是他。后来卫少儿并没有嫁给霍仲孺,而是嫁给了陈平的孙子陈掌。霍仲孺正式娶妻后,生了一个儿子叫霍光。霍光太遥远了,以后再说。 我已经混乱了……用下边这个图清理一下关系。 /与某卫姓男子生:卫长君、卫孺、卫少儿(生霍去病)、卫子夫 卫子夫母亲—与低级公务员郑老四生:卫青 \与某不明汉帝国籍男子生:卫步、卫广 所以卫青和霍去病都是私生子。这个图可能不甚正确,不过错了也无所谓,反正都是她生的。 鑑于卫青和霍去病后来的发展,我们说,如果要评选汉朝最伟大的女人,不是吕后,不是窦太后,更不是什么阴皇后阳皇后,而是卫子夫这位奔放的妈妈,因为他不留神生了半个汉朝出来。也可以这么说,刘彻的征服史,是从公元前139年,在他在姐姐家的更衣室里,征服卫子夫开始的——如果单纯就卫子夫而言,我觉得用侵略更合适。 卫子夫首先需要过的是自己这一关,因为自她入宫后一年多,刘彻根本就没来见她。她必须一个人承受孤单,承受从陈娇那里时不时飞来的明枪暗箭,承受无时无刻都不会停止的不安情绪。 6)东瓯事变 事实上,刘彻把她忘了,刘彻要忘记一个女人不需要什么理由,忘了就是忘了。刘彻在这一年多比较忙,具体作了两件事。 一个是处理帝国东南方向发生的一场事变。 当年,其实也就十来年前,七国之乱结束后,刘濞的一个儿子刘子驹跑到闽越国去避难。我们知道,刘濞最后是被东瓯国人奉密令截杀的,所以刘子驹一直拼命游说闽越人去进攻东瓯好给刘濞报仇。闽越的实力相对而言要强一点,闽越王骆郢是个有些野心的人物,东瓯其实早就是他的目标了。东瓯和闽越,一个在浙江,一个在福建,都是当年勾践越国的后代。 闽越发兵进攻东瓯国,包围都城东殴城。东殴城后勤被断,一片喊降之声。东瓯王骆摇抱着一丝希望,发信向帝国政府求援,请求出兵赶走闽越人。 信使到长安,刘彻非常重视,马上召集相关人等开会研究。与会人员的意见基本一致:不管。以前任太尉田蚡为代表。田蚡很不以为然,说这个越人互相攻击,自古以来就那个样子,不碍我们什么事,管他做什么,前秦都扔掉不管了,我们就不要掺和这种闲事了。大家都点头附和。 但是刘彻迟迟不表态。 田蚡的话自有他的道理,不过田蚡只是忘乎所以发表意见,他并没有注意到刘彻似乎发生了一点变化。 有个参会的人员注意到了,自从刘彻收到东瓯的求援信后,忽然之间兴奋了许多。此人叫庄助,任职中大夫,是刘彻发求贤诏招揽来的人才。 刘彻确实很兴奋,因为他终于可以做点正经事了。自从他雄心勃勃的改革大计被老太太一棍子打死之后,刘彻一直很压抑,但是不敢有什么动作。现在东瓯国找上门来帮忙,汉帝国做为一个负责任的大国,也是名义上东瓯国的宗主国,总得表示出一点诚意来吧,这是老太太是没话可说的。再没点事情做,刘彻恐怕要被憋死了。刘彻绝对是不安于现状的一位皇帝,也肯定是做大事的一位皇帝,庄助看得很清楚。 第5页 所以庄助当场反对田蚡,我们要管,不但管,还要大管特管。庄助对田蚡说,如果我们不能救也就罢了,可是我们有实力,为什么不去救!前秦是扔掉越人不管了,前秦连咸阳都扔掉不管了,我们也要学吗?小国遇难来求救,我们不管,这种态度怎么臣服万国! 庄助说得慷慨激昂,唾沫乱飞。还没等田蚡反驳,刘彻说话了,拍板同意庄助。田蚡也就不好再发话了。 要解救东瓯国,就需要打仗,打仗需要军队,调动军队需要虎符。刘彻没胆量用虎符调兵,虎符一动,表示要发动战争了,这根本就不可能过得了老太太那一关。所以刘彻在拍板的同时,宣布了一个决定:东瓯国一事,不能动用虎符解决。他给自己找的理由是,刚即位不久,不能给人一个好战的印象。当然了,他就是不敢。 领这次任务的就是发言的庄助。和东瓯国接壤的是帝国会稽郡,庄助就是会稽人。庄助决定徵用会稽郡的驻军来干预此事。至于没有虎符靠什么来调兵,庄助已经有了一个非常冒险的想法。 果然不出所料,会稽郡驻军拒绝合作,不见虎符不发兵。双方僵持不下。 庄助在毫无徵兆的情形下,将驻军的司马当场斩首。在场所有人都惊了。庄助这是在拿自己的命做赌注,当地驻军有无数个理由可以现场把他格杀。 会稽驻军的几个指挥官在经过短暂的沉默和眼神交换后,表示愿意接受庄助的节度,发兵救东瓯。 东瓯国是临海的,庄助非常聪明地没有选择从陆路直接进攻,而是选择走海路,直接进攻闽越人的后方,而且走海路速度快。 闽越人得到消息,帝国军队开过来了,左右衡量了一番后,从东瓯退兵了。这次事变得以顺利解决。庄助兵不血刃完成一次军事任务,回长安后大受嘉奖。 东瓯国王骆摇在经过这次事件后,感觉到汉帝国的新皇帝似乎意识到了东瓯的存在,不再像前几任一样,对东瓯不闻不问,任凭自生自灭。于是骆摇向帝国政府提出一个非常大胆的请求:举国内迁。 刘彻批准。 公元前138年,闽越王骆摇率领族人四万余内迁,刘彻将这些人安置在江淮地区,大约是今天的安徽省庐江县一带。 刘彻做皇帝两年多来,第一次体会到救世主的感觉,四万人很少,但也是一个国家,他拯救的国家。刘彻很享受这种感觉。 幸运的是,在整个事件的处理过程中,包括派人处理、强行徵兵、接收东瓯国难民等等,老太太都没有干预,许昌和庄青翟两个老头子当然也跟着保持沉默。也许老太太觉得这不算什么大事,没有对她自己的世界观产生冲击,刘彻想搞就去搞吧,她自己装不知道。 但是,东瓯事件的处理,运气的成分太大。庄助跟当年周勃一样,没兵符,空手套白狼。周勃当年靠威望,庄助靠强势,都是冒险行径。假使会稽驻军死活就是不合作,小了说,庄助会搭上一条命;大了说,闹到老太太那里去,后果很难估算。 刘彻又闲下来了。像东瓯国事件这样可供刘彻发挥,老太太又不会管的事,不会天天有。实际上,刘彻处理完东瓯事件后,真的就找不到能做的事了。这就是第二件大事:游猎。刘彻是必须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的。 刘彻游猎喜欢穿便装,晚上出门,有人查问就回答说自己是平阳侯(平阳侯是他姐夫,有人据此推测刘彻有恋姐情节,好邪恶…)。周围的随从都是他从众多侍卫里挑的骑射高手,成群结队,浩浩荡荡,暴土扬尘,人人避之。他游猎的范围就在长安四方周围,常常几天不回城,晚上就在老百姓家借宿。老百姓对刘彻这群人非常厌恶,他们的马肆意践踏农田,天天被人骂。还有一次事情闹大了,老百姓把这只游猎队伍告到了地方官那里去,地方官要抓人,逼得刘彻亮明自己的身份才了事。 后来刘彻觉得老这样骚扰老百姓不太好,于是想了一个解决措施:大范围扩建上林苑,供他过瘾。 7)游猎人生 具体负责扩建上林苑的是吾丘寿王,吾丘是个姓,他也是刘彻求贤招来的人才,赵国人。刘彻自己没事干,他的这些大好人才们也都闲着没什么正事,就干这个。吾丘寿王把终南山附近的土地都划归到上林苑。刘彻还命人专门计算老百姓的损失并照价补偿。吾丘寿王做事有效率,很快工程计划报上来,刘彻非常贊同。刘彻身边站着一个东方朔,东方朔对这个工程很有看法,当时就提了很多意见。东方朔说话还是很有文采的,“殷作九市之宫而诸侯畔,灵王起章华之台而楚民散,秦兴阿房之殿而天下乱…”,总体意思就是说,你把老百姓的农田、鱼塘、矿场给占了,弄成游猎场,太不像话,没这么做事情的。 刘彻点了点头。嗯,不错,说得很好很有道理,给你升个职,赏点钱,一边呆着去吧。上林苑该扩建还是扩建。东方朔很无奈。 刘彻这个傢伙打猎是真打猎,不是说别人轰到他跟前,他再一箭射死。刘彻喜欢亲身上阵,近身格斗。遇到熊或者野猪之类的大型猎物,他最兴奋。司马相如看不惯,他也提意见,说这样太危险。当年文皇帝飈车,袁盎拉着马缰绳说太危险,文皇帝停止飈车,并大为赞赏袁盎;景皇帝拎着把剑要杀野猪救女人,郅都拦住,景皇帝同样赞赏郅都,停止杀猪行动;刘彻也非常赞赏司马相如,不过该怎么玩还是怎么玩。果然不愧是刘邦的后代,老子就是要玩。 第6页 老太太不管,其实她正求之不得,刘彻这么玩正好,无为而治嘛,搞什么改革,反正现在有她在。刘彻的游猎生活一直进行了两年多,这两年多跟文景皇帝时期很像,就是整年都没什么事,如果一定要说两个,那就是死了一个人,多了一个人。 死的这个是南越王赵佗。这哥们儿在大汉帝国还没建国就是南越王了,经过刘邦、惠帝、吕后、文帝、景帝,熬到了刘彻,大汉帝国换了五代皇帝,七十多年,赵佗一直都是活蹦乱跳的赵佗,太能活了。什么叫看尽沧海桑田,这就是。赵佗享年多少岁史无记载,不过一百岁应该问题不大。 赵佗临死前谆谆告诫他的继任者,孙子赵胡,一定要跟长安搞好关系,千万不要闹独立,闹独立是没有前途的。赵胡还是很听话的,继续对长安称臣。 多了的那个人是刘彻的第一个孩子。不是阿娇生的,是卫子夫。 卫子夫进宫一年多,刘彻把她忘了。后来刘彻嫌后宫人太多,裁员。倒是没有裁到卫子夫,不过卫子夫自己找到刘彻,主动提出要走人。刘彻腾腾就想起了一年多前在姐姐家里的经歷,觉着有些对不起卫子夫,于是让她留下,当晚侍寝。卫子夫怀孕了,十月怀胎一朝临盆,生下一个女儿。一直很郁闷的刘彻也有了笑容,因为这至少证明了他自己是没问题的,有一个孩子将来就会有无数个,那个阿娇没孩子纯粹是她的问题。阿娇知道这个消息后,就不停地闹,都自杀了好几回,越闹刘彻对她反感越大。后来闹到老太太那里去,老太太不管,自己连个孩子毛都没生,闹下天来也是你的错。老太太还高兴呢,见到第四代人了,管她谁生的。不过馆陶长公主有些阴毒的目光却盯上了卫子夫。 这二年多就是如此,往生的往生,出生的出生。 公元前135年,刘彻即位后第六年。这一年一开春就有些邪气,辽东郡的刘邦庙起火了。仅仅两个月后,长安城的刘邦庙竟然也起火了,刘彻都穿了五天白,以示向刘邦谢罪。 这似乎在昭示着什么。 8)窦后归天 一个月后,即前135年五月,太皇太后窦漪房驾崩。 排除吕后不算的话,老太太歷经三任皇帝,文皇帝死后她开始参与帝国政治,计二十三年。老太太中年眼盲,一生奉行俭朴,到死都脑筋清醒,好事做过,不好的事做过,一直很强势。干政,杀大臣,威胁新皇帝。 从立国至今六十余年,是大汉帝国的少年时期,是最纯朴的时期。老太太完整经歷了这一阶段,她是这个纯朴帝国的见证者,也是忠诚的卫道士,自她死后,帝国开始发生改变。老太太的身后,帝国的人口和经济实力达到空前规模。 景皇帝时期,帝国最高层有两股力量,刘启为代表的刘氏皇族和老太太为代表的窦氏后族,应该说相处得还是很融洽的;后王娡封后上位,王家(田家)霎时间风生水起,挤入高层战团;刘彻即位,头顶两宫皇太后,他夹在中间。窦、王、刘三家的势力,表现在朝堂上,就是窦婴、田蚡、刘彻三个人。 本来窦家最强势,因为有老太太在,几乎整个帝国高层都和窦家有渊源。老太太死了,大树已倒,被压制的王、刘两方迅速採取行动,对窦家实施进一步打击。 老太太安插在朝廷里的两个老头子,丞相许昌和御史大夫庄青翟,被刘彻找了个很无稽的理由——太皇太后丧事操办不力——撤职了;窦婴依旧在家闲居,什么新的委任也没给他。并且接替许昌丞相职位的是田蚡,后族的势力不可避免地扩张了。 田蚡和窦婴本来一团和气的关系,顷刻间产生了质变。田蚡费尽心机,终于爬到了丞相高位。这个人带有几分暴发户的味道,说是小人谈不上,君子也谈不上,不过人确实是很聪明。田蚡做丞相后对窦婴的态度冷淡了许多,窦婴原来养的许多门客,都跑到田蚡这边来了。两个人的关系,基本上算是破裂了,貌合神离。 接替御史大夫一职的,是我们有些时候没见的老朋友韩安国。刘彻即位后,韩安国重新出山,孤身来闯长安。他靠着一早在长安建立的关系,认识了田蚡,经过一系列的物质和精神交易,田蚡去跟姐姐王娡说,给韩安国安排一个职位,王娡给刘彻说了,正好刘彻对韩安国早有耳闻,于是韩安国得到了第一个中央政府任命,北地郡都尉。没几年时间,被调回长安,任职大司农,部级干部,升迁了。 我们前文说过,韩安国文武兼备,是当时顶级的人才,尤其对时局的观察,准确狠辣。说实话,如果他能再年轻二十岁,说不定中国歷史上又要多一个和卫青李广霍去病齐名的绝世将星。但是韩安国最大问题是心思太深了,做什么事都是自保第一,是个老滑头。心机重的人,都缺少某种气质,霸气傲气杀气或者随便什么气,韩安国都没有。 韩安国任职御史大夫,位列三公,不仅仅是他和田蚡的关系,也因为他刚刚立了一次战功。 刘彻即位才六年,战端已经开了两次。 1)刘彻的第一战 又是闽越国。 东瓯国举国内迁至中原,闽越王骆郢又盯上了南越。闽越派兵进攻与其接壤的南越国领土,南越王赵胡遵从赵佗的遗愿,有事情找帝国政府出面解决,不要自己乱来。于是紧急文书发往长安。 第7页 刘彻开会研究。这次出席的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出反对意见,要么沉默,要么宣称开战,进攻闽越。因为大家从上次处理东瓯事变的风格已经看出来,刘彻是完全倾向于用武力解决问题的。中央官员没人反对,地方上有,淮南王刘安。前文提到过这个人,文皇帝的亲侄儿,按辈儿排是刘彻正经的堂叔。 刘安的态度和老太太生前是差不多的:匈奴人我们惹不起就不惹,两越都是蛮夷就没必要理睬。不过老太太已经死了,刘安上报的文件被刘彻扔到了一边,可惜了一篇好文章和刘安的绝世文采。 会议的结果当然是出兵进攻闽越。这次可以光明正大地用兵符徵调天下兵马,不用像上次一样冒险徵兵。主将两位,大司农韩安国,大行令王恢。大行令就是后来的大鸿胪,相当于外交部长,九卿之一,部级干部。 韩安国领兵出会稽郡,王恢领兵出豫章郡,一个浙江一个江西,两路呈钳状进攻闽越。 闽越王骆郢豪气沖天,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怎么说我也是地头蛇。但是闽越国内还存在另外一种风潮,和谈。实际上和谈才是闽越国人的共识,以骆郢的弟弟骆余善为代表。骆余善和他的族人以及闽越高级官员召开秘密会议,商讨如何对应帝国军队的大举进攻。 会议最后得出一致的结论:帝国军队数量庞大,即便闽越侥倖一战得胜,其后果是招来更大规模的进攻,直至亡国为止。与其如此,不如杀掉骆郢,人头送给帝国军。帝国军能因此罢兵,那最好不过;帝国军如果不理睬,继续进攻,我们再武装对抗也不迟;如果最后战败了,海外找个岛栖身就是。 骆郢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被做掉了,人头送到王恢手里。王恢马上通知会稽方面的韩安国,暂缓进军,报请长安再做决定。不战而屈人之兵始终是上策。 很快长安发回意见:停止进攻,全军撤回,并册封首任闽越王骆无诸的孙子骆丑为新的闽越王。 回来后韩安国即被晋升为御史大夫。 闽越那边并没有安宁。骆郢是骆余善杀掉的,帝国政府却封骆丑为王,而这个骆丑比较软弱,根本压不住骆余善,看情形骆丑早晚也要被做掉。 情报部门将这一事态报给最高层。刘彻最后採取的措施是,两王同立,骆丑和骆余善同时为闽越王。这个想法够馊的,也不知道是谁的手笔,同时立俩王,明摆着让他们俩互掐。不过这始终算个解决之道,闽越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不管是和平还是内斗,至少对帝国不会造成任何威胁了。无论如何,两越的实力都比较弱,他们在刘彻的意识里并未占据首要位置。刘彻真正关心的,还是和帝国纠缠了半个世纪多的老对手,老朋友,匈奴。 2)最后的忍让 前135年发生了很多事。老太太死了,刘彻得解脱;两越闹事,刘彻以皇帝身份第一次签署作战命令,并成功实施。还没有完,匈奴人又来提和亲的事了。 和亲只不过是外交辞令,实际目的是要东西,就像当年中行乐对帝国使者们说的:把你们的东西选最好的送来便是,否则等到了秋后,我们匈奴的铁骑只好去帮你们收割了。 这还是刘彻第一次和匈奴人打交道,事情太大,刘彻召集高级官员们开会研究。 由于和亲政策从刘邦时期就开始施行,一直贯彻了半个世纪多,国内几乎已经形成了某种共识和惯性,匈奴人问题等于和亲,以女人换和平,也值了。吕后如此,文皇帝如此,景皇帝如此,所以这次会议上也如此:匈奴人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好了,还能怎么样? 与会人员级别最高的是丞相田蚡,但是他最近在和刘彻闹矛盾,装煳涂不说话——这个后文说。田蚡之下最高的是御史大夫韩安国,韩安国也是鸽派,支持和亲。 自从当年樊哙说要打匈奴被季布当堂顶撞以来,再没第二个人敢说对匈奴开战,但是这次会议上却蓦地出现了鹰派的声音。 大行令王恢。 王恢是燕人,自小在边境长大,对匈奴非常了解。王恢发言时非常愤慨:匈奴人索求无度,和亲一次也不过就换来几年和平时间,这次干脆就拒绝,我们发兵进攻! 顷刻间朝堂上炸开了,反对声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刘彻一直没表态。 韩安国说,不能打。匈奴人一年四季到处迁徙。如果发兵进攻,我们恐怕要行军数千里,到时候肯定人困马乏,这种仗怎么打?不能打,还是和亲为上。 韩安国对行军打仗很有发言权,与会人员齐声附和。 刘彻最终还是同意了多数人的意见,暂时应许匈奴人的和亲。 这事过后一年多的时间,刘彻一直在思考匈奴问题。忍让是不是必须的?匈奴人有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能不能打,可不可以打,怎么打… 战争与和平这么大的命题,没多少人有发表意见的资格。高皇帝当年气吞山河,荡平中原,开立大汉帝国,却被匈奴围在平城七天七夜。这段往事刘彻听过无数遍,这让刘彻很愤怒又很忧心。此仇必报,但是怎么报。高皇帝都不行,我行吗? 商人永远是最具冒险精神的一类人,中东再混乱,也有国人去开餐馆。公元前133年,一个平穿梭于帝国和匈奴边境的商人,聂壹,不经意间触动了帝国最大的一根神经。帝国如一个人一般,瞬间以鹞子翻身的方式站起来,不在躺着仰头看天,而是挺胸站立,俯视大地。 第8页 3)风云再起 聂壹的初衷是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也许是利益驱动,想发一笔战争横财;也许是爱国主义情节高涨,要为万民请命;也许是匈奴人杀了他的亲人,他要復仇。聂壹是雁门郡马邑县的一方豪客,他和大行令王恢有来往。我们也不知道是聂壹主动找的王恢,还是王恢把聂壹作为发声筒,聂壹通过王恢向刘彻递交了一份文件,内容如平地起惊雷:进攻匈奴! 聂壹在里面提到,匈奴人无论是武装入侵边境还是提出和亲,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财物,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既然如此,以财物诱之前来,我军在路上埋伏,必可破之! 刘彻的心脏在疯狂跳动。民间都有人说要打匈奴了,至少证明不止他一个人这么想,民心可用。随即刘彻召开会议,探讨聂壹这一提议的可行性。 会场气氛非常紧张。话题太大,更改一项奉行了几十年的国策,并且要与强敌匈奴开战端。主战派和保守派似乎都有充足的理由,这场会议的两个主角,还是王恢和韩安国。 “几百年前,周朝诸侯代国还在之时,北邻胡人,南接中原,但是犹得以存国,胡人不敢贸然入侵。如今堂堂大汉天下,陛下威加四海,匈奴人却年年来,有恃无恐,为什么?因为我们太软弱!所以必须给匈奴人一个教训。一定要打!”发言的是大行令王恢,依旧慷慨激昂的语调。 “当年高皇帝被围于平城七天七夜,解围之后,高皇帝无一丝一毫愤怒之心,这是圣人之心,以天下为度,不以私怨而伤天下,是故高皇帝遣刘敬与匈奴和亲。和亲之利,已经让我大汉享七十年和平。难道我们后人要将之破坏掉吗?臣以为,匈奴,不能打。”反驳的是韩安国。 “高皇帝当年不打匈奴,不是没实力,而是考虑到天下人的休养生息。匈奴人天天来,我们边境上的士卒们死伤无数,你出去看看大道上走的都是什么车!是运棺材的!以后还要这么继续下去吗?匈奴必须打!”王恢步步紧逼。 “用兵者,以饱待飢,以治待乱,以逸待劳,战必全歼,攻必破城。一旦对匈奴开战,势必千里行军,深入敌方腹地,后勤肯定跟不上,到时人缺粮,马疲惫,这种仗还用得着打吗?必败。臣依旧认为,不可与匈奴开战。”韩安国的语气似乎有些松懈,话题转移到战术问题上去了。 “我们今天说的也不是行军千里之战啊。匈奴单于不是喜欢我们的东西吗,我们就用东西把他引过来,我军选择险要地形,四面设伏,左右两翼包抄,正面交战,再一支军队断绝其后路,万无一失,匈奴单于必定手到擒来!”王恢都有些激动了,血气上沖,嗓门高了许多。 韩安国看了王恢几眼,不再说话了。也没有别人再发言。 会议进入了拍板前的沉默期,安静的连唿吸都听得见,所有人脸色都非常凝重,包括刘彻。 匈奴不是两越,匈奴人太可怕。 打。 刘彻做出了决定,打!所有人都抬起了头,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 其实这个结论在会前就已经被刘彻确定了。 前133年六月,刘彻即皇帝位后第八年,边城马邑,县监狱。 聂壹提了一个判死刑的囚犯出来。囚犯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已命丧聂壹刀下,随即被斩下人头。聂壹把人头挂在了马邑城城墙之上。城下某个隐蔽的角落,有个人看到人头后,迅速向北行去,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註:代国确实存在过,并未灭于胡人之手,春秋末期被晋国大夫赵襄子灭国。) 4)李广的空城计 刘彻用了几个月的时间调动军队,组织后勤,研究作战规划,甄选将领。 真的要与匈奴开战了,上至刘彻下至普通士兵都在兴奋和紧张,尤其主战派的官员。刘彻最后决定的此战最高指挥官,却是一直主张和平的韩安国。韩安国是目前唯一一个经歷过大战的高级指挥官。也许不想要战争的将军才是真正会打仗的将军。 韩安国麾下,王恢,李息,公孙贺,李广。李息是景皇帝留下来的,从基层慢慢升迁,现任太中大夫;公孙贺算是世家出身,父亲曾任陇西太守,刘彻做太子时公孙贺就是太子舍人,也可以说是刘彻的老部下。 李广,我们知道,当年吴楚七国之乱后,出任上郡太守,上郡在今天陕西和甘肃交界处一带。李广任职期间,景皇帝派了一个宦官跟着李广一起整训边防,这算是一种激励和督促。这个宦官叫什么名不知道,不过他(?)从喧闹的长安来到边地,一切都很新鲜,喜欢纵马驰骋。有一次不留神跑得太远,遇到匈奴人——三个匈奴人。宦官太想表现自己,领着二十几个随从骑兵就要上前杀之。 没想到这位宦官遇到的是三个神射手,他自己中了一箭,二十几个随从转眼间一多半已经中箭坠马。宦官带着伤狼狈逃回李广军营。李广听完宦官的描述,淡淡地说了一句,这三个一定是匈奴射鵰的人。神射手相当于今天的狙击手,属于优先级非常高的一类,一旦发现踪迹,必须消灭,否则损失难以估计。于是李广亲自带着一百名骑士,追杀匈奴人。 这三个匈奴人没骑马,李广的骑兵很快追上,并将其包围。 匈奴人乱了阵脚,汉兵人数众多,不知道该射杀哪一个。就在他们犹豫的这一点点间隙,李广搭弓发箭,一个匈奴人应声而倒;其余两个正在诧异,眨眼间又被射倒一个,都是被射中要害当场死亡;最后的一个不敢做任何抵抗,举手投降,被李广活捉。一审问,果然是射鵰者。李广如神助一般的箭法让士兵们惊骇不已,大为佩服。 第9页 李广带上俘虏正准备回营,忽然感觉地面震动,由北方冲过来大群匈奴骑兵,看人数至少上千。匈奴骑兵在距离李广一段距离时,止步不前,并开始布置阵形。 李广的骑兵们面如死灰,下意识调转马头就要回撤。李广忽然下令,不准回撤,所有人向敌军方向前进! 匈奴人不来进攻原因很简单,就是怕李广这支小队伍是担任诱敌任务的,后面有大军埋伏。李广也非常清楚,他们现在离自己的大营有几十里地,如果调转马头,明显就是在露窃,匈奴人很有可能追击。李广这一百人离大本营太远,而匈奴骑兵数量众多,匈奴人的马天生优良,速度极快,一旦他们追击,汉兵必死无疑。 这就是那种电光石火的时刻,用来做决定的时间太少,指挥官水平的高低在这种时候会完全展露。 李广指挥骑兵们前进到离匈奴大军二里左右的距离停下来,不到一千米,双方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李广忽然又下令,所有人,下马,解鞍! 5) 那一箭的风情 骑士们惊恐万分,将军这是什么意思?下马就下马吧,解鞍做什么?万一匈奴人真来追的话,岂不是跑都跑不得? 李广说,匈奴人怕我们是来诱敌的,所以和我们保持距离。既然他们以为我们在诱敌,那我们就诱给他们看,诱到底。下马解鞍休息,就当匈奴人不存在。 基本上来说,当下的情形,演戏给匈奴看不一定能全身而退,但是不演戏却很可能会被对方踩成肉酱。 骑士们听令下马。匈奴人依旧没反应,远远观察这百十来个汉军骑士。一个骑白马的匈奴人前行到己方阵形的最前面,看样子是一位高级军官。来队伍最前可能是观察汉军,或者维持己方士兵的秩序。 这位军官为什么骑白马不得而知,不过这一点深色背景下的亮色在李广眼里已经变成了绝好的目标。李广决定猎杀这位白马军官。李广胆气沖天,他觉得有必要冒这个险。必须在心理上压制住匈奴人指挥官,否则他这一百兄弟必死无疑。 李广有条不紊整鞍上马,点了十几位骑士跟着他,向白马军官的方向前行,等对方进入弓箭射程范围内时止步。匈奴人还是担心汉军有埋伏,没有什么动作。 李广搭箭,引弓,瞄准,调匀唿吸,人与弓合一,苍茫天地间只剩白马军官和他。李广发箭,箭身在夕阳下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白马军官听到箭羽破空的声音时已经来不及了,中箭坠马,匈奴军中产生一阵骚动。 李广冷笑了一下,头也不回领着小队回来了。汉军骑士们的恐惧和担心又加深了一层,匈奴人会不会恼羞成怒来报仇? 匈奴人没动静,双方就这么对峙。匈奴人始终不敢进攻李广,一直从傍晚对峙到后半夜。快天亮的时候,这上千匈奴骑兵向北撤退了。李广领着毫髮无损的一百多骑士回到大营。大营里也是乱作一团,因为大家都知道李广去抓匈奴神射手了,可是一直未回,于是四处派斥候找,等到都安然无恙回来才松了一口气。这一百骑兵谈起刚刚的经歷,都是眉飞色舞,紧张加刺激。 匈奴人不敢碰李广,也是左右衡量的结果。汉军就一百来人,灭掉了也没有太大意义,万一真的有埋伏,损失就大了,掂量了一番也就撤了。汉军的镇定,以及当场射杀白马军官的胆略,更加重了匈奴人的担心。也许李广的表演有些过,也许吧,但是匈奴人买帐了。他们不知道汉军的指挥官是李广,如果知道的话,恐怕干冒风险也要来活捉了,因为李广在匈奴那边名声非常响亮,是令人尊敬的对手。 但是李广因为这一战威震整个上郡,从士兵到百姓。很快传遍了整个边境,也传到了匈奴人耳朵里。一箭逼退上千匈奴骑兵,说起来都豪情万丈,李广在戍边将士们的心里成了神一般的存在。匈奴单于也发布命令,不论谁遭遇李广,务必活捉! 6)马邑设伏 鑑于李广的声威和出色表现,景皇帝时期,李广在边地频繁调动,先后担任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等郡的太守,基本上是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有匈奴人哪安家。 同一时期与李广一样辗转于边地的名将,还有一位程不识将军。程不识是非常认真细緻的一个人,做事喜欢讲原则,为人很硬气。他算是文职出身,曾在长安任职太中大夫。景皇帝觉得他这种性格反而比较适合领兵,于是调往边地。程不识的军队,纪律严明,训练有素,战斗力很强,称得上保障有力,匈奴人是不太喜欢骚扰程不识的。李广带兵的风格和程不识相反,毕竟两个人出身不一样。李广是纯正的行伍出身,大仗小仗打了几十年,他清楚士兵们需要什么。李广军中没有严格的等级,平时也不抓训练,人人自便。外人看上去这支军队不像堂堂帝国正规军,倒像是一群土匪。然而匈奴人从来不敢打这支土匪军的主意,因为李广把他的士兵们当成自己兄弟,士兵们甘愿捨弃生命,为他们的将军,也是他们的大哥李广,冲锋陷阵。 当时边境士兵的最一大心愿,就是在服役期间能分派到李广部;第二大心愿就是不分派到程不识部,在他帐下当兵太累。后来这个说法流传得很广泛,程不识自觉脸上无光,公开发表了一番言论,当然是为了抬高自己。程不识说,李将军治军太简略,敌人突袭他肯定挡不住;不过呢,李将军的士卒都乐于为他赴死,这一点还是值得肯定地;本人治军虽然有些繁琐,但是敌人从来不敢进攻我。 第10页 李程二位将军的带兵方式不能说谁好谁坏,指挥官都有自己的性格,带出来的兵能打仗就是好兵。 刘彻即位后,觉得和李广这种名将应该多接触接触,于是把李广调回长安,担任未央卫尉;程不识同时被调回,担任长乐卫尉。这次对匈奴开战,李广参战,程不识留长安守大门。 刘彻最后制定的作战策略是,由聂壹负责引诱匈奴单于率军前来边城马邑,帝国军队在马邑旁边设伏,等匈奴单于来了,一举而灭之,毕其功于一役。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註定,当年帝国和匈奴的第一次冲突就是在马邑城,刘邦为此差点搭上一条性命;半个多世纪后歷史在同一地点重演,只不过这次中埋伏的恐怕要是匈奴人了。 聂壹在帝国政府授意下,频繁向匈奴走私大量物品,并有机会接触到匈奴单于。现任的单于是冒顿的孙子,军臣单于。军臣单于对聂壹逐渐很快有了信任,聂壹便找到一个机会,说他可以把他的家乡马邑城都献出来。当然他肯定找了合适的理由解释自己的动机,这个就不用管了。军臣单于半信半疑接受了,并约定聂壹回马邑做内应,杀掉马邑的长官,以人头作为信号。 聂壹用一个死囚的人头代替马邑长官的人头,城下的匈奴情报人员见到后,迅速回报军臣单于,马邑城已被聂壹控制。军臣单于率十万骑兵越过边界,直奔马邑而来。不知道聂壹是怎么说动军臣单于亲自领兵十万前来,不过我觉得很可能是匈奴内部问题,军臣单于需要打一场胜仗巩固他的威信。 马邑旁边的山谷中,气氛非常紧张。韩安国、公孙贺、李广率骑兵和战车兵埋伏于此,兵力二十万左右,统一由韩安国协调指挥,负责与匈奴军主力正面交战;王恢和李息的三万步兵,由王恢协调指挥,负责进攻匈奴人的后勤线。 不断有斥候回报匈奴人的动向,韩安国几个人收到的最新情报是,匈奴人大军离马邑只有百里之遥了,一天之后即会进入汉军伏击圈。 7)无功而返 匈奴人在距离马邑百里距离时停住了,因为他们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帝国边境的居民和匈奴人生活方式差不多,放牧为生,可是匈奴人只看到成群的牲畜没人管理,四处乱走,竟然没有发现一个放牧人。军臣单于忽然意识到事情不对,汉朝边民不会无缘无故消失,而且不会是因为他们的到来才消失的,他们这次行军并不公开,汉边民不可能事先知道。军臣单于下令停止进军,先探明情形再说。 汉帝国在靠近边境的县,每百里左右设置一个哨所,一个哨所五个人,障塞尉一名,士史、尉史各两名。这些人的主要工作就是在自己辖区内巡边,有动静就向上报告。今天就有一位敬业的尉史,照例来巡逻执勤,被匈奴人派出来的侦察兵抓住了,带到军臣单于面前。不能指望每个人面对敌人都泰然自若,保护自己的生命才是自然反应,尉史面对满眼的匈奴人早已魂飞魄散,问什么就答什么了。 军臣单于得知马邑献城是一场骗局,汉军埋伏在附近20万后,大吃一惊,同时暗暗庆幸。汉朝边民消失,肯定是因为汉军大规模开过来,担心要打仗,所以才逃难的。 军臣单于下令全军撤回,把尉史也带了回去。军臣单于把尉史当成上天派来拯救他的使者,封为天王,这个人的待遇比他的前辈中行乐好多了。 等在马邑城附近的韩安国等人很快收到了消息,匈奴军原路撤退了。韩安国没有下令追击,他没有把握,担心有诈。另外一个方向本来负责断敌后勤的王恢三万部队,也不敢进攻。匈奴撤军,王恢的任务已经失去了意义,他直接撤回来了。 二十多万人无功而返。 长安震惊,刘彻震怒。 我们回头看看这次马邑伏击战,失败的。做事后诸葛亮很没意思,不过我还是要说,刘彻对战争的设想太幼稚了。二十万大军用来打伏击,出阴招,有这么打仗的吗,关云长耍峨嵋刺,耍成什么样可想而知。伏击战必须封锁消息,二十万人来打仗,这么巨大规模,消息怎么封锁。无论从哪方面考虑,匈奴问题绝对不会是一场战争就可以解决的,必须纳入长期战略规划,是一场持久战。刘彻的这次规划,境界太低了。相对于这种破绽百出的阴谋而言,刘彻更需要高瞻远瞩的阳谋。 刘彻把怒气都发到了王恢身上了。先前王恢在朝堂上当着众人高调陈辞,做慷慨激昂状,信誓旦旦要打匈奴,天下人都知道了,王恢要打匈奴;真把王恢派上前线了,眼睁睁看着敌人路过,连出击都不敢,一个敌人没杀退回来了,天下人刚刚也都知道了,王恢不敢打匈奴。对后者王恢有自己的解释:我的任务本来是断匈奴后勤,匈奴人却全军撤退了,我的兵力只有三万,攻之必败,所以放弃了。我知道我有大罪,但是我为陛下保全了三万士兵! 对于王恢来讲,当前的问题不是他的解释能不能在刘彻那里通过,他的问题在于,刘彻也需要做一个解释,对天下人。 有人说解释是最没用的,敌人不相信解释,朋友不需要解释。这句话很大言不惭,即便这句话是真理,天下人这个概念,对于刘彻来讲,很难说是朋友的范畴,但肯定不是敌人,所以解释是必须的。 刘彻的解释始终要着落在王恢身上。 第11页 8)宣战书 刘彻把王恢扔给廷尉署。廷尉署判决如下:王恢临敌观望,不攻反退,斩! 韩安国没事,虽然他也没进攻,但是韩安国根本没有和匈奴人遭遇,离着一百多里地呢,而且韩安国在战前已经明确表态了,不建议打匈奴。所以若论保全士卒,韩安国比王恢更有资格说。李广,公孙贺,李息等人更没事,他们不过是奉命领军。 刘彻对廷尉署的判决没有疑议,王恢被投进大牢等待处决。 廷尉署的判决还没下来前,王恢便已经感觉到不祥。长安最有资格说话的丞相田蚡,而众所周知田蚡喜欢钱。王恢几乎倾家荡产行贿田蚡,求他在刘彻那里说句话,至少留住一条命。 田蚡大包大揽,答应了。不过田蚡一早就知道自己这个皇帝外甥并不太好说话,所以他不敢去,而是去找姐姐王娡了,告诉王娡到时要怎么怎么说。王娡和刘彻说,王恢是马邑设伏的首谋,是坚决的抵抗主义者,是匈奴的敌人,把他杀了不等于给匈奴人报仇吗? 刘彻冷冷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王娡被他看得有些心神不宁。很长时间以来,王娡都把刘彻当作听话的乖孩子,但是自从老太太死后,她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法控制住刘彻,更不要提她还想做第二个窦太后了。 刘彻撂下一句话走了,“王恢去打即便战败了,也可以安慰天下人心,他没去打。不杀王恢,无以谢天下!”留下王娡失落,失望的神情。 王恢是可以不死的,这事往小了说无非就是皇帝赦免大臣死罪,而且王恢也不是杀人放火造反谋逆,他的罪行完全在可议的范畴内。就像景皇帝当年说晁错凿庙墙,“晁错凿的不过是个外墙嘛…”,什么事儿没有;刘彻也可以说,“王恢也是不想让士兵们做无谓的牺牲嘛”。可是刘彻选择把这件事往大了说。 王恢打匈奴是刘彻同意的,王恢不敢打,无论出于何种可以接受的原因,都相当于给了刘彻一耳光。天下人不会管什么王恢张恢,在天下人看来就是刘彻不敢打。文皇帝景皇帝没有打过匈奴,可是人家从来也没说过要打匈奴。如果说对匈奴的忍让是孙子行为,文景皇帝是真孙子;刘彻说打又不敢打,是装孙子。这是刘彻绝对不能接受的。所以王恢必死,其用意也不是什么谢天下,而是示警天下:我刘彻对匈奴是来真的。 王恢人头落地的一剎那,汉帝国与匈奴的和平协议自动宣布作废了。王恢之死是刘彻和大汉帝国的宣战书,从此后再没有和亲,再没有忍让,取而代之的是进攻,是铁血军团,是命令与征服。 1)大丞相 刘彻在磨刀。 不是砍向匈奴人的,匈奴人不是一把破刀能解决的。刘彻已经下定决心对匈奴全面开战,这件事太大,所以要全国总动员,上下一条心,号令一出,四方回应,一切围绕打匈奴。但是这个似乎比较难,至少目前还是这样,恐怕刘彻的号令还没出未央宫就失效了。刘彻有个障碍,田蚡,刘彻的大刀是砍向田蚡的。但是田蚡是刘彻的舅舅,碍于母亲,刘彻不太好下手,所以刘彻反而很大方地把大刀扔给了田蚡。只要田蚡伤了人,刘彻便有了理由将其处理掉。 田蚡很上道,和初学拳脚的人总想找人比划比划一样。他还真伤人了,窦婴。 田蚡这个障碍太大了。老太太生前大家都受压制,田蚡还没胆子跳出来,老太太死后,大家得解放,田蚡解放得最彻底,他都做上丞相了。田蚡的后台自然是太后王娡,田蚡也不仅仅是居丞相位这么简单,他所代表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单纯意义上的后族算是这股力量的子集。 我们前文提到过,田蚡这个人有暴发户心态,做丞相后,这种心态几乎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大包大揽,怎么做有存在感就怎么做。一手接过别人递来的钱,一手拍着对方的肩膀,“这事就交给我了…”。收钱收个差不多,然后田蚡便去找刘彻汇报工作,正事歪事公事私事加在一起,动辄上小时,一般官员汇报工作不过几分钟的事。田蚡大肆培养自己的势力,从中央到地方,甚至到诸侯国,到处安插自己的人,更有甚者,有些人本来是无名小卒,被田蚡一下提为年俸两千石的部级干部、封疆大吏。这些刘彻都要接受,谁让田蚡是他舅舅,还是丞相。田舅舅丞相为国家辛辛苦苦跑上跑下殚精竭虑在其位谋其政,多辛苦啊。 有次田蚡又来找刘彻商量人事安排问题,刘彻被说烦了,跟田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舅舅,你的人都安排完了没有?要不要留几个职位让我也安排安排,过过瘾?”田蚡被说的不尴不尬,走人了。但是他还不知道收敛,在长安城里大兴土木给自己修房子,其规模气势,除长乐未央两座皇家宫殿外,长安城就数他家了,家里后院养着数以百计的女人。田蚡还想扩建,把他家附近的考工官署办公室也算到工程占地里面,他竟然还去找刘彻批准,刘彻实在受不了了,怒不可遏,“你怎么不把武器库也占了造个反做个乱啊!”田蚡一看外甥皇帝真发火了,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刘彻还真说着了,真不能说田蚡没有这个心思。田蚡喜欢结交诸侯,诸侯更是求之不得,长安有人给他们说话,高兴都来不及。和田蚡关系最好的是淮南王刘安。堂堂帝国丞相和诸侯结交,这是非常敏感的问题,任谁都会想,他这是想干什么?况且刘安这个人本来就是喜欢搞点动静的。诸侯是一堆烂摊子,谁敢碰谁倒霉。贾谊被搞了,晁错被杀了,袁盎被刺了,以后还会有更多。田蚡不管这么多,皇室、政府、诸侯他三面都伸手,大汉帝国几乎要改姓田了。 第12页 刘彻刚即位的时候,淮南王刘安来长安朝拜,田蚡跑出城外去迎接。寒暄完了后,田蚡就像打哈哈一样说了这么一通话,“唉呀,老王爷,当今皇帝年轻,孩子都还没有。您是高皇帝的亲孙,哪天皇帝有个好歹,老王爷德高望重,到时肯定继承大统啊!”这话他都敢说,疯了。后来这话传到刘彻耳朵里去了,刘彻当没听见,但是记在了心里。无论如何,田蚡始终是他的舅舅,是他母亲的亲弟弟,不是刘彻想动就能动的。 田蚡做的确实过火了,《史记》和《汉书》都明文记载,田蚡已经威胁到了皇权。正史都这么写,可以想见当年的田蚡嚣张到什么程度。所以田蚡必须除掉,否则刘彻又要被左右掣肘。 2)窦田交恶(1) 田蚡做丞相后,基本不再和窦婴来往。当年景皇帝时期田蚡见了窦婴跟亲爹一样,现在毫不客气将其踩在脚下。窦婴自己有苦说不出,偌大的长安城,他说话已经没人听了,连白吃白喝的门客们都跑到田蚡那里去了,门庭冷落车马稀。不过还好,窦婴无非感慨一下世态炎凉,田蚡也没有找窦婴的麻烦。无论如何,也是十几年的交情,再说田丞相现在这么忙的人,也没时间理会窦婴。 如果不是有个楞傢伙在中间掺和了一下,估计窦婴这辈子就这么终生不得志,稀里煳涂老死为止了。这个楞傢伙我们不怎么熟悉,叫灌夫。 灌夫本来姓张的,灌夫的爹叫张孟,当年在开国大将灌婴门下做舍人,灌婴提拔张孟,一直到做到部级职位,于是张孟连祖宗也不认了,改姓灌,算是认了一个爹。张夫自然也跟着叫灌夫了。 吴楚七国之乱时,灌婴的儿子灌何领兵跟着周亚夫出征,灌何拉着灌孟和灌夫爷儿俩一起上了战场。灌孟一个半老头子,战场实在太不适合他,很快战死了。按照当时的规定,父子同时参军的,死一个另外一个就可以回家了。灌夫不回去,他要报仇。什么都不管,领着十几个家人沖向吴军阵形,杀敌数十,最后竟然活着回来了,身负重伤,同去的家人只剩下一个。伤还没好,他又要去,他觉得至少要杀一个将军才算报了仇。灌何很赏识灌夫的孝心和勇勐,他想保护灌夫,这是一员勐将,战死了可惜,于是把这事报给了周亚夫,周亚夫下令禁止灌夫再莽撞行事,这才作罢。当然了,这一战使灌夫名满天下。 后来灌何向景皇帝推荐了灌夫,灌夫领到一个中郎将的职位。按常理说,在皇帝身边干几年中郎将,再外放做一任太守或者诸侯丞相,再回长安,官拜九卿是不成问题的。可是灌夫这个人不争气。这个人虽然也算官宦出身,但是江湖气太重,说话直,办事直,脑子还跟一般人不一样,不论职位高低,不喜欢的他就开骂,喜欢的就夸,而且专门骂职位高的,夸职位低的。至于产生什么影响,他不管。这一点倒不是坏事,甚至我们可以欣赏,但是和官场是格格不入的,哪个骂领导的能混得下去,我们看看他的履歷表就知道了。 中郎将这么有前途的职位,灌夫没干几个月,犯法被撤职了,在长安赋闲;后来被调到北边的小诸侯代王刘登手底下做丞相,还没来得及犯法,景皇帝死了,刘彻即位,刘彻听说他是勐将,应该好好利用,将其调到淮阳郡做太守,还没干一年,地方上反响太坏,又被调回长安了,做太僕,刘彻的意思就是让他好好在长安眼皮底下呆着,别出去惹事了;结果灌夫不管什么长安不长安,有一次和长乐卫尉窦甫喝酒,把窦甫打了一顿,窦甫可是老太太的堂弟,老太太当时还没死那;刘彻一看这怎么又惹事了,您老还是别在长安呆着了,去北方给燕王刘定国做丞相吧,眼不见为净,结果没干几年,又犯法,被打发回长安了。刘彻不敢再给这位爷安排任何职位了。灌夫每天干的事就是围着长安转悠,去各家串个门什么的,别人也都很给他面子,所以灌夫和田蚡,和窦婴都很熟。 老太太死后,窦婴失势,跟灌夫同病相怜,俩人成了难兄难弟,没事就一起喝酒感慨人生。 灌夫去田蚡家串门,田蚡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灌兄啊,我最近想跟你一起去魏其侯那里吃顿饭,不过听说灌兄在服丧,真是可惜啊。明显就是一句没话题找话题聊天的话。可是灌夫很认真,什么服丧不服丧,服丧就不能一起吃饭了,这事交给我了,我去跟老窦说。 2)窦田交恶(2) 田蚡还真没想到灌夫当真了,不过也无所谓,一顿饭而已,顺口就答应下来了。灌夫当即和田蚡约定第二天就去吃,又跑去窦婴那边告知。 窦婴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这个窦婴,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一辈子就没活明白。 景皇帝曾经送给窦婴四个字评价,非常精闢:沾沾自喜。 窦婴称得上学问满腹,文武双全,有能力有魄力,也是正人君子,但是自命清高,大智慧欠缺,小聪明又不屑于,做事情又喜欢讲原则,这些加在一起造成的结果,就是窦婴总是在错误的时间在错误的地方做错误的事。 景皇帝刚即位之时,梁王刘武来长安找老太太求嗣,窦婴冒出来了,说自古君主之位都是父亲传儿子,哪有传弟弟的道理——皇帝都还没表态,你着急跳出来干吗——结果便是被老太太轰出家门,连窦都不让他姓了,幸亏后来老太太消气没事了; 第13页 太子刘荣被废,窦婴作为太子太傅明言反对,而且态度很强硬,直接炒了景皇帝鱿鱼,跑终南山去晒太阳,他还不是真的纯晒太阳,他在等景皇帝哪天来请他出山,要不是后来有人把他点醒了,非把景皇帝的杀心等来不可; 刘彻即位后,窦婴靠着老太太助力,终于坐上了丞相大位,明知道老太太是反对刘彻改革的,他非要支持,结果丞相还没做够一年,被搞了; 田蚡得势后,大家一股脑都去爬他那棵树去了,窦婴虽然成了没职没品的空头魏其侯,他不去爬,在他眼里田蚡不过是跳樑小丑而已。问题是,要清高就清高到底啊,实在清高不下去了,低头也行啊,去找找田蚡,主动请吃个饭联络感情什么的,田蚡和他这么多年交情,肯定不会怠慢他的,别人也不会说什么难听的话。可是这两样他都没有,自己也知道清高没用,又不想低头,死撑。 所以等灌夫一来说,丞相武安侯田蚡要来吃饭,窦婴高兴得都慌了,窦婴跟他夫人老两口子当天晚上就开始准备,整整准备了一个通宵,打扫房间,准备饭食酒水,就等第二天上午田蚡来。结果田蚡上午没来,到中午饭点了也没来。灌夫说我去他们家看看。到了后才发现,田蚡在那儿安枕高卧,睡得正香。灌夫七窍生烟,一嗓子把田蚡吼醒就质问:丞相忘了今天去魏其侯家吃饭吗?田蚡摸摸脑袋:哎呀,我怎么给忘了,都怪我昨天晚上喝多了…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路上灌夫老嫌田蚡走得慢,亏得他忍住了,没发作。到了后当然是一番客套了。酒席中间,灌夫舞了一套剑助兴,这是一种礼数,就像现在举行宴会有文艺表演一样,而且由灌夫这个中间人亲自舞,尤其表示对田蚡的尊敬。灌夫舞剑完毕,请田蚡也舞一套,田蚡自觉这么高的身份怎么能舞剑,装没听见,不起身。灌夫讨了个没趣,更加气愤,当场就开骂了,窦婴赶紧把这位大爷拉到一边去了,回来后郑重向田蚡道歉,田蚡倒也没真生气,灌夫就那么个人,谁都知道。俩人继续吃,而且吃得很尽兴,怎么说也是老熟人,一直到太阳落山时田蚡才走。窦婴表面上很平静,实则忧心忡忡,他想知道这顿饭是不是起到了恢復交情的效果。 有没有起到效果不知道,不过田蚡看上了窦婴的东西是真的。窦婴在长安城南有一块地,田蚡就看上了。 田蚡让管家籍福去找窦婴要地,开口直接要,我们家丞相要你城南那块地。 2)窦田交恶(3) 也许有人会纳闷,田蚡一个帝国大丞相,怎么行事这么低俗,明目张胆要别人东西。田蚡真就这个样,得志便猖狂。不过田蚡在中国歷史上也算是绝品,后世的丞相或者同一级别的高级官员们,基本上都是知道自尊自爱的,至少不大敢这么明着强取豪夺,这样做风评不好。 不过从窦婴的角度来讲,这不失为一个和田蚡恢復关系的大好机会,他完全可以去田蚡家里跑一趟,亲手把地契送上,低一下头,说几句田蚡喜欢听的,说不定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可惜窦婴不是这样的人啊,前文说了,清高。所以籍福一开口,窦婴就怒了,“我现在是没什么用了,可你们家丞相也不能这么仗势欺人吧?”不给。正好灌夫也在场,把籍福痛骂一顿,当然了,实际骂的是田蚡。 这个管家籍福人很不错,脑子也比较清醒,他不希望田蚡树敌太多,所以籍福回去后对田蚡报告,说魏其侯老头子了,还能活几年,等他死了什么都好说了。没说窦婴拒绝给地的事。田蚡觉得有道理,毕竟他根本就不缺那块地。但是很快,窦婴拒绝,灌夫骂人的事传到了田蚡耳朵里,田蚡也怒了,“窦婴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杀过人,还是我出面才保住一条命的,再说我当年在他手底下的时候,那可都是言听计从,怎么我现在要他几亩地,他就不捨得了?灌夫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又算个什么东西!不给地,我还不要了。”田蚡这次是认真的,他开始调查窦婴和灌夫,找叉子把这俩人干掉,至少轰出长安城。 窦婴还好说一点,一向品行端正,就是这个灌夫,总是喜欢翘尾巴,一把就能被人抓住。灌夫老家是颍川人,今天河南禹州市,跟晁错还是老乡。颍川这个地方算是人杰地灵,吕不韦,韩非,张良都是颍川人。灌夫的家人非常不像话,横行乡里,我们前文提到过灌夫喜欢和比他级别低的做朋友,所以什么地方豪强,流氓地痞,有不少人喜欢去他家搞聚会,大吃大喝,绝对是酒肉朋友,所以影响不可能不坏。这个倒是实情,当地还有首儿歌,就是唱灌夫的,“颖水清,灌氏宁;颖水浊,灌氏族。”族就是灭族的意思。田蚡直接把这事告到刘彻那里去,刘彻现在还不想插手这一摊,现在火候还不够,等双方两败俱伤了,他再出手,省事很多。所以刘彻显得很不以为然,“地方上有人鱼肉百姓,这是你丞相该管的,不用报到我这里。” 刘彻这个态度又给田蚡壮了胆,继续查,查到什么就记录在案。问题是灌夫那边也在查,田蚡贪污受贿,结交诸侯,甚至和淮南王刘安那一场暧昧的对话,都被灌夫搞到了手里。双方已经开始火星四溅了。田蚡的门客们,和灌夫的朋友们,都感觉这事做过火了,在他们的劝说和奔走之下,双方都没有明着捅出来,但是这种剑拔弩张的局势还是没变。所有这些事,都没有瞒过刘彻,他还是不管。 第14页 不过这种局势,积攒到了一定的当量,肯定会爆发出来,导火索又是一场酒宴。 田蚡又结婚了。这次娶的是诸侯的女儿,婚宴场面自然非常大,窦婴和灌夫都在受邀之列。窦婴是很想去的,便去找灌夫,灌夫不去,窦婴说你和丞相这不没事了吗,去吧去吧。灌夫不好推託,一起来到婚礼现场,没有人注意他们,很多甚至连招唿都懒得打。 2)窦田交恶(4) 田蚡起身敬酒,所有宾客都避席而饮。我们知道当时的人都是席地而坐,避席就是身子偏离开席位一点,就像现在有人给我们敬酒,我们要站起身来一样,表示对敬酒人的尊敬。田蚡敬完一圈,窦婴也起来敬。窦婴的老朋友们也都是避席的,但是一多半和窦婴不太熟的,没人避席。灌夫在一旁看在眼里,又想骂人了。 为了解除窦婴敬酒无人避席的尴尬,灌夫也站起来敬酒。第一杯敬主人,田蚡不避席,而且也不喝,他说你这杯酒太满,我喝不下。灌夫过来就是找事的,所以他理所当然地火了:你这么大一个贵人,还怕喝满杯?但是田蚡就不喝。灌夫能有什么办法,还能硬灌不成,继续转圈敬。敬到临汝侯灌贤(灌婴的孙子)跟前时,灌夫终于开口骂人了。灌贤当时正在和程不识小声说话,具体内容不知道,没理会灌夫这杯酒。灌夫和灌贤算是一家人,所以灌夫可以骂,骂起来理直气壮:“你个王八蛋平时不是天天跟我说程不识一文不值吗?怎么今天跟个女人一样和他咬耳朵!” 有这么骂人的吗,还捎带一个,还当着人家面。 一座皆惊,灌贤和程不识都被弄得很尴尬。田蚡作为主人有些下不来台,他不能让客人在他家被人骂吧。田蚡说,我们大家都知道灌夫你平素最敬仰李广将军,李广将军和程不识将军同为东西两宫的卫尉,你这番话要置李广将军于何地啊? “今天斩我的头穿我的胸我都不在乎,谁还管什么程不识李广!” 宴会已经不是火药味了,火药已经烧着了。田蚡的客人们看到出事了,为免引火烧身,都找理由走了。转眼间,热闹的婚宴大厅变得空荡荡,只剩下冲突的几位。窦婴赶紧拉着灌夫就走。 田蚡已经要被气疯了,大骂灌夫:这个狗东西,给脸不要脸,都是我把他惯坏了。田蚡这两句骂词还真不能说全错,这次他请灌夫来是有缘由的,前文说过了,灌夫查过田蚡,手里握着大量对他不利的证据,万一捅到刘彻那里去就不是好玩的了,所以叫来灌夫也是为了多沟通沟通,无奈灌夫不上道。 田蚡下令拦住灌夫,抓起来。手下人把灌夫押到田蚡跟前,田蚡的管家籍福又一次仗义出头,他替灌夫道了歉,而且按着灌夫的脑袋要他低头认错。灌夫哪是肯低头的人,就是不开口道歉。 田蚡令人把灌夫捆起来扔到客房里,并叫来自己的长史,长史是政府从官,不是家人,田蚡这是要私事公办:今天这场宴会,是奉了太后诏令办的,灌夫闹场,大罪,大不敬罪! 大不敬罪是可以杀头的。 灌夫被关了起来,单独囚禁,无法与外界有任何接触。田蚡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尽快让灌夫消失,他手里的掌握的证据太让人忌惮。田蚡是丞相,处理一个闲散的灌夫还是有这个权力的,不用上报。 田蚡非但囚禁了灌夫,而且新帐旧帐一起算,所有和灌夫有关系的人都在被查之列,能抓的都抓,灌夫一族一时风声鹤唳,所有的门客,朋友,能跑的都跑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拯救灌夫,除了窦婴。 危难时刻方显真情,不枉太史公把窦婴写进了史书。窦婴此刻想救灌夫,只有通过刘彻了。窦婴紧急赶写文书上报。窦婴的夫人很担心,“灌夫得罪了丞相就是得罪了太后,已经没救了,你还是别管了。” “灌夫是为了我才遭此劫难的,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去死而自己苟活于这世间。这个魏其侯的爵位,是我当年七国之乱时领兵挣来的,今天无非再扔掉,我担心什么?灌夫是一定要救。” 3)东朝廷辩 窦婴直接去见刘彻了。窦婴对刘彻就灌夫骂座一事作了详细的表述,说灌夫在丞相婚礼上醉酒闹事,却被丞相以大不敬之罪收押并判死刑,不太合适吧,醉酒闹事不应该被说成这么大,丞相似有乱用职权之嫌啊。 窦婴不知道田蚡要杀灌夫根本不是为了骂座,而是为了灭口。灌夫手里的那些贪污受贿的证据还好说,但倘若哪天灌夫把田蚡和淮南王刘安的事情捅出来,无论坐实与否,对田蚡都是塌天大祸,因为涉及到诸侯、谋反、即位如此敏感的问题,刘彻一定会死查到底。窦婴浑然不觉已经趟进了当前最浑的一滩水,他只是一腔热血救灌夫这位不离不弃的好朋友好兄弟,他以为最差结果充其量是搭上一个侯爵封号。 刘彻的态度非常好,窦婴汇报的时候他不停点头表示贊同,最后表态也说灌夫罪不至死。窦婴悬着的心一半落地了。刘彻还请窦婴吃了顿饭,窦婴大为高兴,自老太太死后,他能和刘彻说话的机会实在不多。饭吃完后,窦婴本来以为这就没事了,刘彻忽然说,我们找个地方说道说道去。 具体地方在长乐宫,长乐宫在东边,所以又称东宫。东朝廷辩。 丞相田蚡来了,御史大夫韩安国来了,汲黯,郑当时,庄助……三公九卿,满朝文武就坐,观众阵容如此强大,窦婴有些迷惑,有些不适应,他已经好几年没见过这么大场面了。 第15页 刘彻在上面发话,魏其侯你把灌夫的事情说说吧,让大家评评理。 “灌夫当年随父出征,平定七国之乱,其父战死,灌夫为父报仇,勇闯敌营,身受重伤,由此勇冠三军,名震四方,乃天下壮士也。丞相婚宴上,灌夫不过是争杯酒,骂了几句人,并无大恶,不至于摊上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吧?”窦婴把报给刘彻的话复述了一遍。 “我身为丞相,难道会为了有人仅仅喝酒闹事而杀了他吗?灌夫都做了些什么,你知道吗?灌夫大肆结交奸猾之徒,他的家人在颍川郡横行霸道,侵占百姓,无法无天,这些都是有案可查的。这样的人,我杀他也是应该!”田蚡反将一军,口气非常强硬。 窦婴有些始料未及,但是他不能放弃,还要继续争辩,既然说了要救灌夫,就不能半途而废。田蚡既然抬出了这档子事,窦婴也当仁不让,“丞相安给灌夫的这些罪名,恐怕丞相自己更有资格吧。结交奸猾,横行霸道,侵占百姓,无法无天,全天下哪个人比得了丞相你!我这里也是有案可查的!” 窦婴话音落地,本来就很紧张的长乐宫,顷刻间杀气密布,谁都不说话,喘气都不敢大声,刘彻更不表态。足以让人疯狂的安静。 田蚡打破了安静。田蚡发表了一番空前绝后的自白,“如今天下安宁,我田蚡有幸,能做肺附之臣。我是喜欢钱,喜欢女人,喜欢狗马田宅,喜欢倡优巧匠之属,我是贪,可我贪的也就这些了。魏其侯你呢,你和灌夫召集天下豪杰壮士,议论朝政,腹诽心谤,夜观天象,画筹策,窥视于东西两宫之间,等待天下有变,趁乱而起,以图建功。此等乱臣贼子行径,我田蚡实在自愧不如。” 窦婴和田蚡彻底撕破脸皮了。窦婴没话了。比刚才更可怕的安静。 一直沉默的刘彻终于表态了,“在座的诸位,你们说说吧,他们两个谁对谁错。” 没人敢说。但是必须有人说,这是皇帝下的令。 韩安国第一个开口了,他是御史大夫,丞相之下他最大,免不了要带个头。韩安国说:“魏其侯说灌夫天下壮士,没有大恶,无非醉酒闹事,不应该引其他罪名而判死刑,我觉得魏其侯说的对;丞相说灌夫结交匪徒,其家人在颖川横行霸道,无法无天,不杀灌夫不足以平民愤,丞相说的也对。陛下圣明,定可自裁之。” 这话说的…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却什么味儿都没有,一脚把皮球又踢给了刘彻,有水平,不愧前人后人一致认定的老滑头韩安国。韩安国这番话成了后世重臣与皇帝对话的范本,百用百灵,屡试不爽,暴君明君煳涂君通杀。 刘彻都想把韩安国打一顿。 不过既然韩安国开了话头,下边便有人敢继续话题了。第二个发言的是主爵都尉汲黯,汲黯我们后面会讲他。汲黯喜欢实话实说,为人庄重,为官正直,当年做过刘彻的老师,刘彻终其一生都是非常尊重汲黯的。汲黯的话倒是很简单,“魏其侯说的对。” 刘彻点了点头。 第三个发言的是郑当时,也是刘彻的老熟人,当年是太子舍人。郑当时看出来刘彻有些偏向于窦婴,所以他也说,“魏其侯说的对”,但是忽然,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还是听到了什么,改口了,“丞相似乎也有他的道理……” 刘彻火了,“你平时在我面前对他们两个说长道短还少吗?今天让你说了,你说些什么东西!我真该把你们这群人收拾收拾一起斩了!” 龙颜大怒,下坐者无一再敢发言。刘彻拂袖而去。 散朝出门后,田蚡拉着韩安国一起上了车。田蚡似乎对韩安国有些抱怨,“韩老兄,你刚才在朝堂上为什么要帮窦婴那个老不死的说话?” 韩安国良久没有回答,看着田蚡,田蚡被看得心慌。嘆了一口气后,韩安国说,“丞相大人今天做错了,错大了。” 田蚡被韩安国的话吓了一跳,全身仿佛被泼了一盆凉水般,“韩老兄这话…这话怎么讲?” “魏其侯都已经把话说到那种地步了,你何必还要和他争呢?你当场就该摘掉帽子给皇帝谢罪,说‘我才德俱缺,实难担当丞相大任,魏其侯说的都对’,你这么一说,皇帝说不定还会觉得你谦让,有肚量。以魏其侯的脾气,你如果这么做了,他肯定自愧,回家不一定做什么呢,自杀都有可能。可是你呢,魏其侯对你恶言相向,你也恶言反驳,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被捅出来了,那是朝堂辩论啊,不是两个女人吵架。老弟啊,你要考虑考虑以后了。” 田蚡直拍自己的脑门,连嘆后悔,“争的时候太着急了,根本没想到这一出啊。” 4)先帝遗诏 刘彻拂袖退朝后直接去找了王娡,把辩论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王娡正在准备吃饭,听完就把筷子一扔,不吃了。 “老娘还活着呢,就有人这么欺负我的弟弟;老娘死了,你舅舅还不被人当鱼肉宰割,你是石头吗你!不知道哪边和你亲啊?!老娘一撒手,家人都指望谁去!”王娡声色俱厉。 虽然王娡没点名,谁都能听出来她这话就是冲着窦婴。 看来这事远远还没有结束。 迫于压力,刘彻只好去查窦婴。窦婴是不怕查的,一直行事端正,没什么案底。但是灌夫经不住查,先前田蚡报给刘彻的关于灌夫族人在颖川郡横行不法之事,经查之后,确系属实,灌夫的案子算是坐实了,莫说田蚡要杀他了,田蚡不插手刘彻也要杀。 第16页 当年苍鹰郅都任职济南期间,处理豪强一类的案子优先採取的措施便是杀,这给后世树立了一个标准,况且远自刘邦时期始,地方豪强便是不为最高层所容忍的,前文有表述,打击地方豪强是一个传统。窦婴在东廷辩论时,只字未提灌夫家族的事,所以落上一个包庇欺瞒的罪名,就是欺君之罪。当然,这个罪名完全在可议的范畴内,完全可以以“魏其侯不知情”开脱掉。但是王娡的压力是无法逃避的,窦婴被下狱了。 窦婴在狱中并没有自怨自艾,他始终认为公道自在人心,刘彻会还他一个清白。事实上他的想法确实不算错,他目前只是被羁押在监,一直都未定罪。 灌夫的死刑是跑不掉的,最后判给灌夫的是灭三族,就是全家抄斩。这个消息被窦婴得知后,他的第一反应还是要救。自己身陷囹圄还在替朋友的生死担忧,义薄云天,灌夫交这个朋友值。救灌夫只能再去找刘彻,但是窦婴身不由己。他不得已祭出了最后的杀手锏:先帝遗诏。 说是杀手锏有些夸张。景皇帝当年给窦婴留下过一道遗诏,大家不要看到遗诏就想到什么皇位,託孤,政变等等血色淋漓的文字,景皇帝是不怎么看好窦婴的,即便真要託付什么事情也不会找他,何况根本就没有。这道诏书内容其实非常简单:将来如果事有不便,可以直接找皇帝说话。没了,就这么两句话。所以这道遗诏的杀伤力是零,但是面见刘彻给灌夫求个情还是可以胜任的。 窦婴让探监的家人把遗诏请出来,上呈刘彻。皇帝的诏书都是有副本的,一份发出去,一份存到档案室。这份遗诏最后确实递到了刘彻手里,但是负责诏书事宜的尚书署来报告,窦婴这份遗诏,档案室找不到存档。 矫诏,假传圣旨! 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5)荣辱俱灭 矫诏这种事,无论是国家法律还是皇帝本人,肯定都是坚决不提倡的。不过矫诏的罪名其实是可议的,并非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动不动就“假传圣旨,株连九族”。矫诏,又称矫制,这在汉帝国法律里是明文提及的,“擅矫诏命,虽有功劳不加赏”,就是假传圣旨是为了好意,为国家做了事情,有了功劳,是不追究责任的,但是也不会有犒赏,算是功过相抵;另外一种,为了私利假传圣旨,做了不好的事情,这是要判死刑的。当然,至于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还是当权者说了算。 我们可以想见刘彻会怎么处理窦婴矫诏一案,有王娡在那里,窦婴不会有好事。窦婴被判了死刑。窦婴得知后,并未有什么剧烈反应,他还是相信刘彻会救他一把,倒是灌夫的死活是窦婴一直念念不忘的。 当年十月,灌夫满门抄斩,很久后消息才传到窦婴这里。闻讯后,窦婴按耐不住情绪,心跳加速,血压升高,脑血管破裂引发脑出血,中风偏瘫了。这一次窦婴想到了死,他绝食了。朋友没救成,自己还搭了进来,一把年纪又弄成瘫痪,半人不人,与其苟活,不如就此一了百了,将来史书上还会留下一个刚烈的赞誉。 但是后来,外边又传来消息,说皇帝否了窦婴的死刑。窦婴的绝食运动中止了,又开始吃饭,监狱里还请医生给他看病,身体也开始恢復了。 窦婴能做的只有等待。 刘彻开始确实否了窦婴的死刑,但是后来迫于某种压力,又维持原判了。当年十二月的最后一天,窦婴被杀了。斩首弃市。第二天就是正月初一,春天的第一天,窦婴没有见到春天的太阳。春天也是皇帝有可能大赦天下的季节。 按理说田蚡应该最高兴,灌夫死了,窦婴也死了。他没有,因为他疯了。真的疯了。 田蚡的症状是神志不清,周身疼痛,满口胡言乱语,都是谢罪的言语,向灌夫谢罪,向窦婴谢罪。医生束手。刘彻请来一个巫医,巫医看了后说灌夫和窦婴守在田蚡身边,用鞭子抽他。 田蚡死了,和窦婴只隔了三个月。 清静了,真的结束了。 神秘的先帝遗诏。 6)谜团重重(1) 窦婴手里有一份遗诏,史记汉书都是明文记载,所以可以肯定这份遗诏是存在的。诏书副本找不到,也都是明文记载,但是两者都没有提到副本为什么找不到,到哪里去了,所以先帝遗诏一案一直是千古之谜。后人有无数推测,总结起来无非如下几种: 第一所谓的“先帝遗诏”就是窦婴伪造的,论他一个罪活该。这种说法过于扯淡,窦婴胆子再大也不会做这种事,自己都进了监狱,怎么还会冒这种风险。皇帝诏书都是要盖章的,窦婴拿什么去盖。此说我们不予讨论; 第二景皇帝是给过窦婴一份遗诏,但是没有存档,忘了存档或者故意不存档; 第三遗诏副本被田蚡或者王娡毁了,田蚡和王娡谁毁都一样,这是一种说法; 第四副本被刘彻毁了。 我们看一下第二种说法。说景皇帝忘了存档基本等于胡说八道,诏书虽然挂着皇帝的名,但是根本不是皇帝写的,从来都不是皇帝写的,诏书有专门部门负责起草,我们前文提到过,石建就干过这个差事,后世的很多大文豪都干过,而且连最后盖章都是别人盖,皇帝不过过目一下拉倒,所以不可能存在忘记存档的问题,存档是工作流程。至于故意不存档,更加无稽了,皇帝何必跟窦婴玩这么低级的游戏,再说诏书的内容根本就无关紧要。还有一种可能,景皇帝给过窦婴一份东西,但不是正式的诏书,结果窦婴拿鸡毛当令箭,以致惹出祸端,这种可能…似乎有那么一点点。 第17页 第三种说法田蚡或者王娡毁掉了存档,这种可能性有。但是首先,毁诏书不是那么容易,即便田蚡或者王娡强行闯进档案室找到诏书毁掉,还有一个目录,档案馆图书馆无论什么馆都肯定有目录,这个是毋庸置疑的,无论目录是竹简还是布帛,销毁某一条记录都是很难的,你不能把整个目录册都毁了,免不了留下痕迹;其次,田蚡和王娡有没有毁诏的必要。我们知道诏书的内容是没有任何杀伤力的,窦婴请出这么个东西来,为的仅仅是见刘彻一面,给灌夫说情。如果田蚡和王娡为了这么个东西而甘冒风险销毁诏书,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史书中提到,窦婴让探监的家人把遗诏请出来上报皇帝。我们假设一下,窦婴家人从监狱出来,回家,取诏书,上报,这段时间应该不会太长,但是也许就这段时间内走漏了风声,田蚡和王娡得知窦婴有先帝遗诏后,大为紧张,强行闯进档案室,没人敢阻拦,两个人找到诏书,打开一看,上边写着:窦婴,你以后如果有什么不便,可以直接找皇帝说话。如果他们发现所谓的遗诏只有这么一句不疼不痒的话,还有毁的必要吗?这是多大的风险。当然,非要说田蚡和王娡就是要安给窦婴一个矫诏之罪,就是要置窦婴于死地,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毁了诏书,也不是不可能。无论如何,田蚡和王娡有作案动机,有作案能力,也许还有作案时间,所以一直以来,他们俩的嫌疑最大,很多人将窦婴的死算到他们头上。 第四种说法刘彻…刘彻为什么要毁诏书? 这个案子,绝不仅仅是诏书这么简单。 先把诏书扔一边不管。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是有动机的,灌夫不惜得罪田蚡当堂骂座,是为了替窦婴打抱不平;田蚡借大不敬之罪要杀灌夫,是为了灭口;窦婴以身犯险开罪田蚡王娡,为了救灌夫;王娡要刘彻处理掉窦婴,因为她一直想把窦家的势力除掉。 6)谜团重重(2) 我们忘了刘彻,刘彻的动机是什么?由于灌夫无意间作了一回导火索,王家(田家)和窦家长久的矛盾被激起,他夹在中间,被迫左右斡旋做调停人?抑或看热闹?这像刘彻做事的方式吗? 东朝廷辩后,王娡责备刘彻不维护田蚡,刘彻回答说,“两边都是亲戚,我夹在中间说什么也不好,所以才让大家都来评论评论,如果不是考虑到亲戚这一层,何必这么兴师动众,随便找个狱吏都能判了。” 刘彻真是这么想的? 窦婴第一次找刘彻替灌夫求情之时,刘彻说我们去东朝廷辩。为什么要辩论,再说他自己办公的地方在未央宫西朝,为什么还要去东朝,东朝是长乐宫,是王娡住的地方,去那里做什么,嫌事情不够大?如果真如他自己所言,两边都是亲戚,他不好偏袒谁,所以才让大家都来议论评理。但是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正因为两边都是亲戚,一个舅舅一个表叔,更应该暗箱操作,背后解决问题。可是刘彻选择公开辩论,仿佛是故意捅得天下皆知,皇帝家出内讧了。很好看吗?他这是在解决问题吗?他想干什么?有人说刘彻这其实是给灌夫一个脱罪的机会,这么说恐怕太不了解刘彻了,何况灌夫本来就有问题,杀了也不为过,再说灌夫有什么地方值得刘彻弄这么大场面维护他。 窦婴因为假传圣旨,被判了死刑,刘彻开始否了窦婴的死刑,然后史书中有这么一句记载,“有蜚语为恶言闻上,故以十二月晦,论(窦婴)弃市渭城“,就是说刘彻迫于舆论压力杀了窦婴。这个恶言舆论肯定是田蚡或者王娡造出来的,但是刘彻是会被舆论左右的人吗?当年那么多人反对打闽越打匈奴,他不也一样去打了。或者另一种说法,这个所谓的恶言,根本就是王娡给刘彻的压力,因为王娡有充分的理由要杀窦婴,诚如她自己所言,万一她死了,王家(田家)不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了。当然她这是怕死后窦家势力再次坐大,对王家(田家)不利。再说窦家和王家(田家)肯定一直有矛盾,一个先帝后族,一个今帝后族,没矛盾才怪。也就是说,如果刘彻不杀窦婴——尽管他完全可以做到——就要和母亲起矛盾。但是刘彻和王娡的矛盾,到今天才有吗?如果没有这一层矛盾,刘彻也要杀窦婴吗?肯定不会,一来没有理由,窦婴确实没什么过错,二来没有必要,虽然窦婴是外戚,但是我们从后来刘彻的作为来看,他对外戚是没有反感的,相反还喜欢重用外戚。但是最后还是杀了,难道就因为怕和王娡起矛盾?景皇帝很怕和母亲窦老太太起矛盾,难道刘彻和他爸爸一样? 田蚡做丞相以来,飞扬跋扈,不可一世,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甚至该皇帝做的事情他也做了。这又回到刚才的问题了,刘彻的动机是什么。对于田蚡这么一个威胁,刘彻肯定要除掉的,但是除掉田蚡根本就没有用,田蚡之所以如此完全因为身后有个当朝太后王娡,真单单除掉田蚡的话,还会因为王娡的关系把整个事情搞的一塌煳涂不可收拾,所以除掉田蚡不治标也不治本。那刘彻的动机只能从王娡身上着落了。 刘彻和王娡的关系一直很一般。王娡想做第二个窦老太太,刘彻却一点也不像第二个汉景帝刘启,刘彻的性格反而有些像她自己,放在王娡身上叫野心勃勃,放在刘彻身上叫雄心大志。可是王娡给了刘彻太多障碍,田蚡便是这些障碍具体的物化的存在。刘彻肯定要处理掉这些障碍,挡路者死,但是王娡是他的母亲,不可能杀之,也不可能废掉,那就只剩一条路了:摊牌。也可以说是变相断绝母子关系。这便是刘彻的动机。 第18页 6)谜团重重(3) 前不久刘彻杀掉了抵抗匈奴意志最强的鹰派人物王恢,虽然舆论皆曰不可杀,刘彻还是杀了,为什么?因为刘彻要向天下人摊牌:都听好了,匈奴和汉帝国攻守易形了,对匈奴必须进攻。刘彻要和王娡摊牌,不能说摊就摊,那是他的亲娘,摊牌需要条件。什么条件呢?王娡至少要做一件天下皆知的坏事,比如她把窦婴杀了… 窦家和王家(田家)的矛盾,虽然并不是什么秘密,但也不是敲锣打鼓昭告天下。就是那种大家心里都知道点,但是知道的不全,也不能随便讲出来的那种事,粗略地讲就是###。###这种事有个特点,就是具有黑暗属性,对光明很敏感。一旦见光,必定见血。只要公开出来,定有人头落地。 一场东朝廷辩,窦婴,田蚡,王娡全部见光了,甚至三公九卿也跟着沾了一回“光”。而且确实见血了,窦婴人头落地。窦婴最开始的罪名,是欺瞒包庇,用这个罪名判窦婴死刑恐怕有困难,忽然又跳出来一个先帝遗诏,忽然又找不到遗诏的存档,于是矫诏的罪名又扣到窦婴头上,包庇、欺君、矫诏三条加一起,判死刑足够了。刘彻杀窦婴是因为感觉到王娡的压力,如果我们把这句话加上两个否定词,刘彻不杀窦婴是因为没有感觉到王娡的压力。这样说,似乎我在恶意曲解史书,但是有没有可能呢?我不知道。史书记载,从窦婴被定罪到执行死刑拖了好几个月时间,一直拖到冬天的最后一天。 我们再次回到神秘的先帝遗诏。前边设想了那么多遗诏副本为什么消失,又是景皇帝,又是田蚡王娡。我们换一个方向想,整个大汉帝国,谁是最容易接触到遗诏副本的?谁是最容易让副本消失的?谁最有这个胆量让副本消失而无所顾忌? 只有一个人,皇帝。 公元十四世纪,英格兰有个叫威廉的学者说过一句格言:如无必要,勿增实体。后来发展成一句更容易理解的话:最简单的解释往往是最好的。这便是着名的奥卡姆剪刀论。 刘彻让副本消失了,任何人都不知道,知道也不敢说出来,窦婴摊上一个矫诏大罪,可以判死刑,王娡非常上道的给刘彻施加压力:你要杀了窦婴。于是窦婴死了,刘彻对母亲发怒了:是你把窦婴逼死的! 于是,母子关系决裂了,只剩下最原始的亲情维繫着。 刘彻是不是真的和王娡摊牌了,史书没有记载。但是我们看一下窦婴一案前后的局势。之前,田蚡只手遮天,政府的最高长官,丞相和御史大夫,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他的金钱之交韩安国,连刘彻的老班底郑当时都要看田蚡脸色行事;之后,几乎是在激昂的交响乐伴奏中,主父偃起来了,公孙弘起来了,张汤起来了……田蚡的儿子田恬继承了武安侯的爵位,很快被刘彻找了个很小的理由废掉了,王娡的其他两个兄弟王信和田胜没有得到任何升堂入室的机会。六年后,王娡在失落中死去,她死的时候,卫青已经官拜将军,爵封六千八百户长平侯,卫子夫的第一个儿子已经出生了,起名刘据,俨然便是新太子… 至于说如果田蚡没有发疯而死会是什么情形,已经不需要讨论了,王娡失势,田蚡是条龙也翻不起浪来,何况他根本就不是龙;遗诏到底是谁毁的,其实也不重要,遗诏在此案中不过是个道具。 本案的主角,其实一直是刘彻和王娡。 壮士炼剑,三年不成;以身殉炉,宝剑乃出;斩妖除魔,谁与争锋。也许窦婴就是那位最后以身殉炉的壮士,尽管他是被刘彻投进去的。刘彻用这把宝剑斩掉缠在身上的羁绊,然后挥剑指向新的目标:下一站,匈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1)人事变更 一般来说,上任丞相不干了,是由现任御史大夫补上去的,大汉立国以来的丞相,基本都是干过御史大夫的,御史大夫本来就和副丞相差不多。所以说,田蚡死了后,该由韩安国接任丞相,事实上刘彻已经让韩安国做代理丞相了,下一步就是简单的转正手续。 大家都准备去给韩安国道喜,忽然传来消息,说韩安国出车祸了,从车上摔下来,骨折,腿瘸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丞相可不是闲职能等他一年半载养好伤,韩安国自然失去了这个登堂拜相的大好机会。 这个韩安国在这么个时候摔瘸了,真不好说就是巧合,如果说他故意摔伤,躲着丞相的任命,至少本人支持这一说法。为什么韩安国放弃这么好一个机会呢?我们看一下刘彻即位至今十年的几任丞相,第一任,卫绾,撤职;第二任,窦婴,引咎辞职,刚刚又死于非命;第三任,许昌,撤职;第四任,田蚡,不用多说了吧,死最难看的一个。十年四任丞相,没一个能正常干完一任的,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了,至少可以说明一个问题:在刘彻手底下做丞相,不好混。 韩安国很早就在长安任职了,在刘彻身边陪王伴驾不是一天两天,以他一向稳准狠的眼光,怎能看不出刘彻是个什么人,心大,更具体一点,野心太大,不但大,而且狠。野心大的人都有个毛病,就是喜欢自己说了算,专业点叫专权,这个是免不了的,并且刘彻是皇帝,身体好,精力足,无不良嗜好,头脑很聪明,他有专权的条件和资本。高、惠、文、景四帝,刘彻哪一个也不像,刘彻反而更像始皇帝嬴政,秦皇汉武歷来都是并称,不是没道理的。给这样的人做丞相,一个不留神哪件事情没做好,大刀就会砍将下来。韩安国老滑头歷来都是优先考虑自保,所以说他故意摔瘸了腿不做丞相,也不是没可能。有这个顾虑的人也不是韩安国一个,比如前边马邑伏击战的主将之一公孙贺,很多年后刘彻让他做丞相,公孙贺哇哇大哭,死活不就任,这是后话了,到时再说。当然了,也许韩安国摔瘸了玩的就是个简单的巧合 第19页 韩安国虽然假摔,但是没被红牌罚下,后来伤好,丞相自然做不成了,做了中尉,差不多相当于首都警备区司令兼公安局局长,职责范围小了点,但是薪水和御史大夫一样,算是平迁。做丞相的是平棘侯薛泽,看名字前边这个封号就知道了,这是继承自先人的爵位,薛泽的爷爷薛欧是跟着刘邦打过仗的。这个薛泽,我们可以认为他是暂时被刘彻拿来充数的,因为刘彻一时还真找不到好的丞相人选,除了瘸腿养伤的韩安国。薛泽也是明白人,他做丞相也不敢多说话,安心做本质工作。接替韩安国御史大夫的是张欧,三朝###,文皇帝时即出仕,前文提到过一次这个人,虽然是学刑名出身,但是为人很有长者风范,舆论评价非常之好,由他做御史大夫,也算得其所任。 公元前129年,刘彻继任后第12年,匈奴人来犯,入侵帝国上谷郡(河北北部一带)。已经没有任何阻挠的刘彻理所当然发兵反击,这次带兵的一共四位将军,除了李广和公孙贺外,还有两个年轻的新面孔,一个叫公孙敖,另一个叫卫青。 2)卫大将军的往事 卫青是怎么来的我们前边说了。卫青小时候是跟着他的母亲在平阳侯家里度过的,应该说卫青的童年还是比较幸福的,在平阳侯家里吃饱穿暖还是没问题的,但是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许是卫妈妈孩子太多了,养不起了,把卫青送到他父亲那边去了,当然就是平阳县了,在今天山西临汾一代。我们知道卫青的父亲叫郑季,是平阳县的公务员。郑季是有自己家室的,所以卫青(郑青)在郑季家里不怎么受待见,没地位,私生子嘛,和外头女人生的野种什么什么的,跟孔夫子一样。郑季的其他孩子,也就是卫青的兄弟姐妹们,不把他当兄弟看,而是当僕人,当家奴看,让卫青去放羊。卫青没有一点意见,放羊就放羊,羊放得很好。 后来卫青碰到个人,会相面,相面的人说,小子啊,你生了一张富贵相,将来会拜官封侯。卫青哈哈一笑,说我这种出身的人,人家不嫌我干活懒,不用鞭子抽我我就很知足了,拜官封侯太远啦。 这个不是卫青谦虚,他当时那么个身份谦虚给谁看,卫青就是这么想的,就这么个性格,不奢求,人家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且肯定干得很好。卫青后能位极人臣,创百世之伟业,很大程度上要得益于这种性格。 卫青长大成人后,又回到平阳侯府,估计还是母亲的关系。卫青长得五官端正,身材高大,天生力气也大,而且骑术非常好,由此做了平阳侯府的家骑。就是平阳公主要出门,骑着马在她身边的那些人,仪仗队兼保镖。地位算是有了一点,但是基本还是等于零。卫青还是依旧认真做这份工作。生活肯定好了很多,至少她母亲这边的兄弟姐妹很多,彼此互相照应,一家人热热闹闹很和睦。 后来卫子夫进了宫,这个前文讲过了,卫青跟着沾光,被调到建章宫做事,建章宫是皇帝的宫殿(这里有点问题,后面解释),卫青这算升了一级,勤恳依旧。公孙敖也是这里边的人之一,和卫青关系很好。 再后来便是卫子夫为刘彻生了一个女儿,这对刘彻来讲是天大的喜事,这是他第一个孩子,卫子夫所受的关照自然非比从前。这事肯定让正室皇后阿娇不满,阿娇那么个人,醋罈子事篓子,哪能受得了这个,跟刘彻闹,刘彻不理他。阿娇只好跑到母亲那里去告状,母亲当然是馆陶大长公主了,现在都叫太主了。馆陶公主要给阿娇出头,但是有刘彻在那里,她不敢对卫子夫怎么样,便对卫青下手。 馆陶公主派人把卫青抓了起来,要杀掉。公孙敖很仗义很够兄弟,不顾自己性命,找了几个人去劫狱救卫青,成功了。这个事情恐怕是闹大了,敢在她馆陶公主头上动土的没几个人。但是非常幸运地被刘彻得知了,我们可以推测是平阳公主或者卫子夫告诉的刘彻。刘彻立即出面,把这事压下去了。并且把卫青晋升为建章监,算是建章宫的总管,而且加了一条,侍中,就是陪在黄帝身边。这个时候刘彻是不怎么了解卫青的,他无非就是故意做给阿娇和馆陶公主看,打压她们娘俩——说实话,她们娘儿俩确实该打压打压,一个比一个不像话。但是卫青得以陪王伴驾,这让刘彻加深了对他的印象。这个人虽然年轻,但是为人处事非常稳重,而且头脑清醒,这两条能凑一块很不容易的。于是刘彻对卫青多了几分注意,一方面这是卫子夫的弟弟,他的小舅子;另一方面更重要的,这是个人才,有没有前途不好说,至少值得他培养。 (建章宫问题:建章宫这个时候还不存在,要在十几年后才开始修。至于为什么这个时候出现了这么个名字,可能建章宫本来是小宫殿,行辕一类的地方,后来是扩建。或者这个时候建章跟建章宫还没什么联繫,建章只是某种称唿。当然了,这个无关紧要。) 3)出征 卫青在刘彻身边待的时间非常之长,有八年多。职位也在不停地升迁,卫子夫生下第三个女儿后,被册封为夫人,后宫八级之第二,卫青的职位已经到了太中大夫,当年贾谊的官职,姐弟俩是共同进退。 这八年时间对卫青有多重要完全可以想像。卫青用这八年时间迅速成长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虽然他身在禁中,但是身上找不到一点官宦之气,还保留着当年那个放羊娃的朴实,对谁都是彬彬有礼,有问必答,说话很慢,但是从来都不夸张粉饰,非常非常可贵的品质。 第20页 卫青和刘彻年龄是差不多的,年轻人之间沟通很容易,就如当年文皇帝总喜欢跟贾谊说话,不怎么搭理老傢伙们,但是刘彻很快就发现,这个卫青不爱说话,刘彻不问,卫青绝对不会自己说的,不像贾谊晁错一样,没事就上个书,说这儿不好那儿要改。卫青或者低头坐在朝堂上,或者低头跟在刘彻身边,沉默不语。但是刘彻交待要做的事情,卫青无论大小都办得仔仔细细。这个仔细绝不是像石家那几个神仙一样带有很大的表演性质,卫青是出于天性,发乎自然。所以刘彻对卫青非常放心,卫青就是让人很放心。皇帝的小舅子通常不是什么善意的表述,但是长安对卫青这个新贵的评价非常之高,君子之风,长者之范,可以託付大事。卫青的老朋友公孙敖也一路跟着升迁上来。 刘彻第十二年,匈奴人捲土重来,入侵帝国上谷郡,长安决定发兵反击。刘彻做了一个超乎寻常大胆的决定,四路大军其中的两路,最高指挥官是卫青和公孙敖。具体来讲,卫青出上谷郡,公孙敖出代郡,李广出雁门郡,公孙贺出云中郡,各领兵一万。位置分别在河北东北部,西北部,山西东北部,西北部。全部都是重装部队,非骑兵便是战车兵,刘彻志在翻盘,一雪马邑之围无功而返的耻辱。 刘彻的任命在军队中引发譁然,李广和公孙贺也就罢了,都是打过仗的,卫青和公孙敖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都这么年轻,毫无作战经验。士兵们很不满,尤其对卫青,皇帝小舅子,肯定是不学无术之辈,纨绔子弟之流,靠女人的裤腰带混到军中充大头,看来大家要跟着他一起完蛋了。但是很快士兵们发现,这个卫将军一点架子没有,无论军阶高低,他和谁说话都是慢声细气,丝毫感觉不出压力。而且卫青对士兵们态度非常好,军中对卫青的好感度迅速飙升。 刘彻这次的任命本身就带有很强的偏袒成分,匈奴人出现在上谷,卫青便从上谷出兵,明显把最有可能立功的机会给了卫青。不过对刘彻来讲,说我偏袒就是偏袒了,又怎么样。 这次分散兵力,四路出击,主要原因只有一个,谁都不知道匈奴人的主力在哪里,侦察手段限制,没有解决办法。集中兵力当然是最好的,但是非常有可能扑空,再来一次无功而返,对谁都不好交待。运气,所有人都在赌运气,能不能遇到匈奴人看运气,能不能打赢看运气,能不能回来—本来就是靠运气。 刘彻目送大军出城,卫子夫和平阳公主目送卫青出城。车辚辚马啸啸,大风乍起,黄沙满天,大军的影子很快从视野中消失了。 自刘邦当年平城之围后,这是帝国军队第一次出北方边境作战,北方大草原是什么情形谁也不知道。 卫青你一定要回来。 4)不是那么好打的 刘彻的规划再一次全部落空。 最西路公孙贺的一万大军,出边境后便向北行进,没有遇到匈奴人,再向北,没有,继续向北,还是没有。派出去的斥候回来也说没有匈奴人的影子,公孙贺不敢继续走了。连敌人的位置都不知道在哪里,甚至连有没有敌人都不知道,再向北就是大漠了,怎么行军?公孙贺最终还是决定撤回来。 最东路卫青的一万大军遭遇了和公孙贺几乎一样的情形,一路向北,不见匈奴人的影子。一直前进到茏城,发现了敌人踪迹。卫青果断命令军队进攻,全歼敌军,然后统计歼敌数量,共七百多人,一万对七百,所以这一战毫无悬念可言。茏城大约在今天内蒙古自治区乌兰察布盟南部,具体的位置在哪里一直都不清楚。与其说茏城是一个地名,其实更像一个称唿,史书中出现过几个茏城,地理位置都不一样,但是这些茏城有个共同点,就是匈奴人祭祀拜天的地方,差不多相当于泰山之于中原的地位。由于茏城的特殊属性,所以卫青这一战经常被无端抬高,此役打击了谁谁的气焰,激发了某某的斗志之类,其实不过是卫青以一万人的绝对兵力优势,歼灭了一支七百人的匈奴军队,仅此而已,卫青这都打不赢的话就是玩笑了。卫青不恋战,打扫战场,敌军尸体人头砍下都收拾着回去了。 我们前文说了,刘彻把最有可能遭遇匈奴人的东路上谷郡方向给了卫青,期望他能立首功。刘彻安排不过老天,卫青就遇上那么一点匈奴人,但这是卫青的大运,我们看一下两支中路军的境况就知道了。 中间两路军是公孙敖和李广,他们遭遇了匈奴军的大部队。公孙敖惨败,一万大军只剩下三千,损失三分之二强,残兵败将只好回撤,再不彻就是全军覆没——损失三分之二,基本上就是全军覆没了;李广的一万军队先是败退,而后被冲散,李广本人竟然被俘虏了。匈奴人没杀李广,因为单于很早就有令,见到李广务必活捉。 匈奴人在两匹马之间挂了一张网,李广就被扔在网上,这样的睡床味道实在不怎么好。匈奴人押着李广向北行进十多里地,李广忽然想到一个脱身的计策,他故意很痛苦地挣扎了一番,然后屏住唿吸装死。匈奴人很慌张,赶紧把李广放下来,附近的人都围过来看,警惕性自然降低了。李广忽然跃起,将一个匈奴人从马上打落,上马便逃,李广一早就盯上了这个匈奴人,因为他胯下骑着一匹好马。李广的动作很快,等匈奴人反应过来,李广已经在加速了,匈奴人拼命追赶,但是李广的马快,一时还追不上。李广向南跑了几十里地,遇到了大量被冲散的自己士兵,大家就跟着李广一起南逃。匈奴人速度快的几百骑兵已经要追上了,李广和士兵们发箭射杀,一路跑一路射箭,到了帝国边境,匈奴人不敢再追了,李广得脱,越过边境回国。 第21页 如果换成卫青打中路,恐怕也是大败而归,情形差相仿佛。兵力不如敌军,说什么也是徒劳,把韩信弄来他也一样叫苦,用火烧吗?用水淹吗?大草原上讲不了这一套。所以卫青真的是撞大运了,也许真是上天眷顾。 5)第二次失败 卫青回来了。四位将军都回来了。公孙贺的队伍最壮观,因为伤亡是零,但是公孙贺的心情是最沮丧的,匈奴人的毛都没碰到;公孙敖和李广最为悲痛,也最为忐忑不安,麾下的兄弟们几乎全部战死,等待他们俩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因为吃了败仗。李广还做了一回俘虏,军人的奇耻大辱;只有卫青还是保持一贯的低调,虽然取胜,但是没有任何特别的举动,军队缓缓入城。 汉帝国的军功奖罚制度,几乎完全继承自前秦,追溯渊源的话就是来自商鞅变法。以杀敌数量决定,斩敌首数量越大,战损越小,军功越大,封赏越多;杀敌和战损相当,功过抵消不赏不罚;战损多过杀敌,是要论罪的。至于客观条件,比如敌人实力强过己方、天气不好、传染病流行等等,基本是不考虑的。李广在景皇帝时期为帝国兢兢业业守了十几年边,几乎没受任何封赏,因为当时有和亲大政策,匈奴人没有大规模进攻,李广大量杀敌的机会没有,所以李广的声威再高,名将的称唿再响亮,没用,他的头衔只有一个简单的李将军。我们常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是苦劳没人认,要封侯吗?要赏赐吗?你杀了多少敌人?拿数据说话。没数据,免谈。其实有没有必要为这种事鸣不平,也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我们看看今天,有多少事多少人,不都是靠数据说话。 窦婴当年在七国之乱是也领兵了,但是没参战,没杀敌,还是封了一个魏其侯,但完全是因为景皇帝要照顾到窦老太太的面子,里面有太大的政治因素,这种特例实在不好纳入考虑。 这个赏罚制度不用说现在觉得也许有失公允,当时就有说法,太史公就为李广向后世请命,把一篇李将军列传写成了武侠小说。但是天下间哪有绝对公平的制度,始皇帝用这个制度驾驭他的军队统一中原,人们看到的是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是得胜归来的将军们鲜衣怒马,有谁去关注那些失落的将军们悲恸而泣。刘彻把军队交给你是为了杀匈奴人,为了打胜仗,惨败而归,不要再说什么了,败军之将不言勇。 李广和公孙敖回来即被送到廷尉府过堂,很快判决就下来了,李广公孙敖要为战争的失败负责,斩首。按照当时的规定,如无特殊情况,比如某些必死的罪,一般的死罪是可以用钱抵掉的。李广和公孙敖都不是穷人,肯定不会一时义愤拿生命开玩笑,所以都掏钱了。当然,将军是肯定做不成了,俩人都回家当老百姓去了。 公孙贺杀敌零,战损零,无封赏;卫青杀敌七百,战损可以忽略,他是这一战唯一受赏的将军。刘彻除了物质赏赐之外,另封卫青为关内侯。关内侯再向上一级就是彻侯,彻侯是最高的爵位了,可以有自己的封邑,比如淮阴侯平阳侯等等就是彻侯。卫青接受了封赏,他的将士们自然也是论功行赏了。当兵一定要跟对将军… 这是刘彻第二次对匈奴开战,结果可谓惨败。如果说第一次马邑设伏是幼稚,那这一次可以说是盲目。兵分四路,兵力分散,一方遭遇强敌其他方面无法驰援。当然可以找很多理由,比如说侦查条件限制等等,但是这次失败的背后,是刘彻的急功近利,他太想打匈奴了。为什么要打匈奴呢?因为我要打匈奴。刘彻目前是这么一种心态,始终还是缺乏战略层面的规划。无论第一次还是第二次,都是匆忙上阵,无功而返和惨败而归也就不难接受了。包括刘彻在内从上到下所有人谁也没打过匈奴,一出边塞两眼全黑,匈奴哪里是那么好打的。 6)边境告急 卫青的这一战是帝国对匈奴自战端开启来,首场胜利,虽然是大败之中的小胜,也是胜利。说此战成就了卫青可能还不是时候,但是说肯定了卫青是合情合理的。 但是无论如何此次对匈奴的进攻失败了,这对匈奴成了某种刺激:中原的实力不过尔尔。这也不能怪匈奴自视过高,大汉立国七十多年,对匈奴就没有过战胜的记录,不是失败就是用女人用财物换和平。当年冒顿给吕后写信:“听说你老公死了,过来跟我一起过吧。”吕后那么硬的人,怎么回的?“冒顿先生对不起啊,我老了,头髮白了背也弯了牙也松了,无能为力呀。”都这样了,匈奴怎么会把汉帝国放在眼里。和亲七十年,匈奴人在边境抢劫了七十年,甚至都曾深入腹地逼近长安。汉帝国什么反应,没反应,送女人送东西,匈奴人来一次送一次,这么些年,早就把匈奴惯出来了。刘彻的这次出境###,在匈奴人看来根本不是危机,只不过是挑衅而已。 既然有人挑衅,匈奴人肯定要报復。就在本年,即刘彻第十二年冬天,匈奴人入侵渔阳郡(北京一代)。本想在长安颐养天年的老马韩安国接到调令,干起军人的老本行,去为帝国守边了。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韩安国也没说别的,重新披挂上阵,离开长安奔赴渔阳前线。刘彻跟前新贵辈出,韩安国这样的老傢伙们,说句不好听的,物尽其用吧。 紧接着的第二年,即刘彻第十三年,这一年的秋天非常冷,韩安国非常想念温暖的长安。韩安国抓到一个匈奴人,审问得知匈奴的大部队离渔阳很远,于是韩安国上书长安,此时正值秋收秋种时节,建议让渔阳边地的屯田兵暂时回田劳作。我们知道,汉帝国的边军一般是两种,一种是按规定服役的正规军,一种是招募的屯田兵。刘彻批准,大部分屯田兵都去解甲务农了,韩安国麾下只剩下七百多人。不知道韩安国抓到的这个俘虏是匈奴人故意布的局,还是这个俘虏本来就是胡说八道,一个多月后,匈奴人来了。这一次是大规模的,集结两万骑兵压境;所造成的后果也是大规模的,先是进犯辽西郡,辽西郡太守战死,全郡被掳走老百姓两千多口;渔阳郡亦被掳走千余人,韩安国在渔阳的不到一千驻军被包围了。 第22页 韩安国出城与匈奴交战,敌我实力悬殊,大败而归,韩安国本人受了重伤,后来幸亏燕王刘定国的军队开了过来,匈奴人撤离了渔阳郡。刘彻得知后很愤怒,韩安国不了解敌情,乱下判断。于是派人训斥韩安国,并把他迁到右北平郡(今天的河北西北部承德一代)。这道命令对于韩安国无异于伤口上撒盐。重伤之人经不起车马劳做,再加上刚刚吃了败仗,心情非常低落,在右北平不到几个月,韩安国吐血而死。 刘彻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接任,右北平是边郡,太守人选不能含煳,刘彻不得不考虑重新启用李广。自上次被贬为庶人后,李广在终南山打了近一年猎(被后世大肆渲染的李广误认石头为老虎,一箭射进石头便在这一段时期发生的)。收到任命书后,李广欣然应允,丝毫不作停留,极速赶赴右北平赴任,接替过世的韩安国。 李广守边是老手,右北平郡暂时得以安宁。也就是在右北平任职期间,李广得到一个称号,飞将军,匈奴人奉送。 右北平虽安,但是匈奴人并未罢休。右北平西边是渔阳,渔阳再西边的两个郡,上谷和雁门郡频繁向长安发急报,发现匈奴敌情,来势兇勐。帝国北方边境全线告急。 刘彻必须做出应对,他又在策划新的反击。 7)不能再这样打下去 刘彻第十三年秋天,卫青和李息各领三万骑兵,北上进攻匈奴。卫青出雁门郡,李息出代郡。这是对匈奴的第三次战争,第二次出境作战。第一战马邑伏击,步兵骑兵战车兵混杂;第二战四路出击,步兵已经没了,只剩骑兵和战车兵;这次的第三战,全部都是骑兵了。当然这是根据每战后的经验进行的兵种调整,这种技术层面的东西还是交给专业人士们吧,没什么可多说的。对于刘彻来讲,这种事情不该是他考虑的,他更应该考虑为什么进行战争,即发动某次战争的动机是什么,战略层面的考虑。但是这一次,刘彻似乎还是有些迷惑,有些盲目。 韩安国曾经两次和王恢就是否对匈奴开战问题进行公开辩论,两次都提到对匈奴作战的不利因素,其中最重要的两点,一是我方的劣势,即长距离作战后勤保障问题;二是匈奴人的固有的特点,逐水草而居,“迁徙鸟举,难得而制(韩安国照抄李斯)”。第一个问题相对于如今帝国经济实力和人口数量,并不是太大的困难,只看刘彻有没有这个决心了,刘彻当然是有的;第二个问题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打匈奴是个老口号,却是个新课题,谁也不知道怎么打。刘邦当年攻下咸阳,大秦帝国就算灭亡了。咸阳是坐城市,就矗在那里,地图上标的清清楚楚,派大军过去打就行了,打下来就是你的。可惜这一套在匈奴人身上根本行不通。他们没有城市,没有据点,没有什么扼天下交通咽喉之地,所以匈奴人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运气好能抓到一两个匈奴人逼问一番,抓不到就在茫茫大草原上摸吧。真难为卫青和李息了。 所以李息这一次遭遇了和上次公孙贺一样的情形,没遇到敌人,一路北上没有匈奴人的踪影,只好撤回来;卫青遇到了,我们不知道他是通过什么方式找到的匈奴人,是运气还是卓有成效的侦察手段,史书没有记载,卫青就是遇到了匈奴人。双方交战,匈奴败退,留下数千尸体。 这一次进攻可以说取得了比较大的胜利,但是刘彻没有大张旗鼓给卫青庆功,很低调地一笔带过了。因为这次战争结果让刘彻陷入了思考。 自他即位以来,对匈奴採取的三次战争,无不是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大军一动,消耗的物力财力难以计数,然而收效甚微,如隔靴搔痒,唯一的战利品就是几千匈奴人的头颅。匈奴虽然人口不多,但是保守估计也在一百万以上,所以汉帝国和刘彻费尽心血得来的这一点点战果,匈奴人根本就不在意。用尽全力挥出的重拳,几乎全部打在空气上,再这么打下去,早晚闪了腰。刘彻想要的最终结果肯定是把匈奴消灭之,但是刘彻已经明白,这是一场持久战,非一时一计之功。消灭不是杀人,对于现阶段的匈奴帝国对立局势来讲,杀人不该是,也不可能成为第一目的,看一眼这三次对匈奴的作战就知道了,寥寥杀了几个,想多杀都根本杀不到——尽管汉军的实力要强过匈奴。杀人,或曰消灭对方的有生力量,这种事是防守一方该首要考虑的,或者游击队恐怖分子之类。汉帝国是进攻一方,进攻一方该做什么——攻城略地。匈奴没城可攻,但是有地可略。 刘彻的头脑里形成一个非常有气势、有胆量的战略规划。 8)八十年之痛 刘彻在注视着地图上的一块区域,黄河几字形的中间矩形上半部分。详细描述的话,长城以北,阴山以南,贺兰山以东,吕梁山以西,其实这块区域有个更响亮的名字,河套。包括宁夏平原,鄂尔多斯高原和黄土高原的部分地区,今天河套区域的大部分属于内蒙古自治区。秦汉时期称之为河南地。 如今的匈奴领土疆域的范围,应该是自百多年前匈奴统一以来最大的,西到阿尔泰山,东到大兴安岭,北到俄罗斯贝加尔湖,几乎整个内外蒙古都属于他的版图,还要加上新疆、甘肃甚至中亚的一部分地区。其领土的最南端,便是河套地区,河南地。 第23页 东周战国时期之前,河套地区基本属于北方游牧民族,活动在这一区域的有几个大部落,楼烦、林胡白羊等等。后来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破楼烦,赵孝成王时期李牧败林胡并降服之,河套地区遂併入中原,赵国的长城因此也一直修到了阴山脚下。 后秦赵大战,赵国无暇抽身,胡人再次入主河套。六国统一后,始皇帝命蒙恬大将军领兵三十万“北击胡”,头曼单于北遁,河套地区重回中原;既此十余年后,民变四起,更有刘邦项羽中原逐鹿,匈奴人再次趁乱占领河套区域,原来的两个大部落捲土重来,白羊楼烦,其首领曰白羊王、楼烦王。(註:“胡”和“匈奴”是中原对北方游牧民族的称唿,一般认为这两个词词义相同,至少词源相同,只是音译成汉语不一样,比如王国维先生提到过,“匈奴”按古音连读,就是“胡”)。 我们所有的地理教科书都提会到,河套地区土地肥沃,物产埠丰,有塞上江南之美称,黄河百害,惟富一套。尽管如今河套地区荒漠化很严重,但在当时,这些描述还是可以对得上的。不过这一地区的经济潜力并非刘彻首要考虑范畴,刘彻盯上河套,缘于地缘问题,其实非常简单——河套地区离关中平原,离长安太近了,就隔着一座秦长城,随便找张地图就能注意到。当年刘敬曾向刘邦提到过,说河南地的白羊楼烦两个部落,如果发兵南下,一天一夜即可到达关中平原,直接威胁长安。文皇帝时期,这一担忧确实被验证过,匈奴十四万骑兵行进到关中平原,抢夺人口财物无数,并放火烧了一座帝国宫殿,以至于涵养甚高的文皇帝怒极之下准备御驾亲征。 河套地区是匈奴威胁中原的前哨基地,是随时可以插入帝国心脏的一把尖刀,自大汉立国至今八十余年,时时如芒刺在背,虽欲除之,但赖以各种原因未有行动。一旦这一地区重新併入帝国版图,退则可为重要的缓冲地带,进则可以作为前沿阵地。如果可以成功,绝对可称为百世之业。 卫青第二次北出击匈奴,斩杀数千人,匈奴对此的报復异常凌厉,大规模进犯帝国东北边境,尤以渔阳,上谷两郡为重。这对于帝国来讲是威胁,但对于刘彻的计划则机遇大过威胁,匈奴人将注意力放在的东北方向,位于西北方向的河套地区必然实力不足。于是刘彻下令,李息领兵出代郡北上进攻,务求吸引匈奴的注意。对于渔阳和上谷,刘彻几乎有了放弃的倾向,任其进攻,甚至不惜以丢失领土为代价。与此同时,进攻河套地区的大计已经酝酿出炉。 对于河套地区,最直接的进攻方式是由长安出兵直接北上,或者从上郡出发西进,距离非常近。但是匈奴必然一直对可能来自南方和东方的进攻非常警惕,一旦发觉帝国有此意,北上翻过阴山即是匈奴右贤王的势力范围,一旦右贤王援军来到,一切都会是未知了,北上进攻可行,但绝非上策。既然匈奴人防备最具威胁的东南两方,那就绕到西、北两个方向进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如此势必要千里大迂迴,这一重任再次落到卫青肩上。 9)河朔大捷 这次出征的军队规模史书没有记载,但根据前后战事的兵力推断,应该在五万以上。军队从长安出发,先向北行进到云中郡,今天内蒙古唿和浩特市和土默特左旗一带。汉军先做出从云中郡北出击匈奴的迹象,匈奴的情报人员根据前几次的经验,必会认定汉军这一次还是按惯例北上进军,匈奴势必会放松对西面的警惕。 然后,卫青的军队从云中郡突然左转向九十度,沿黄河“几”字形的上边一横,向西进发。卫青的第一目标,高阙。高阙是阴山的一个山口,在今天内蒙古巴彦淖尔盟乌特拉后旗附近,“几”字左上角。所谓山口,就是本来高耸的山脉凹下一部分,类似马鞍的形状,顺着山口翻越大山要相对容易很多。高阙也是当年赵国长城的终点。从云中郡到高阙,距离差不多有400公里,不算远也不近。然而这段行军非常有技术含量,首先要做到一点,保密,必须要严格保密,因为离着匈奴太近了;其次要急行军,越快到既定区域,越不容易泄密。这就对军队的纪律提出非常严格的要求。平心而论,如果这一仗让李广领兵,真说不好是什么结果,他领兵一向很松散,程不识将军曾经明言指出过。虽然说这一战的目标很清晰,敌人位置很明确,不用像之前那样漫无目的寻找敌人,但是这是非常实在的一场硬仗,千里大迂迴,容不得半点差池。卫青两次出击匈奴的优秀表现,使得他成为指挥这一战的不二人选,卫青麾下两个校尉,苏建,张次公。顺便提一下,苏建有个儿子叫苏武。 卫青指挥军队疾速向高阙方向推进,非常顺利。高阙的位置非常重要,是连接匈奴右贤王部和河套地区的重要通道,匈奴人也很清楚,所以在这一要塞重兵把守,兵力大约两千三百人。卫青的大军到达高阙时,匈奴人还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气氛中,嘲笑汉军又去大草原散步遛马了。所以结果很简单,匈奴这两千三百人全军覆没,在一片忙乱和迷惑中被斩下项上人头,成为卫青功劳簿上的一个数字。 高阙失守,河套匈奴人和右贤王失去了联繫。卫青随即指挥大军南下,度过黄河,进攻楼烦和白羊王。对方是毫无防备的,没有任何有组织的反抗行动,这一战几乎就是扫荡。卫青大军所到之处如神兵天降,成群匈奴人跪地投降。汉军一直向南推进到陇西,就是甘肃省东南部一代,河套地区彻底被汉军荡平,唯一的遗憾就是白羊王和楼烦王逃跑了,不过这也无所谓,他们留下了近百万头马牛羊牲畜。某种程度而言,这比杀了多少,俘虏了多少都重要,这是实实在在的战利品,硬货。 第24页 这一战汉军的伤亡数字很可怕。 零。 当然这是史书所载,演习尚且做不到零伤亡。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汉军的损失非常之小以至于可以忽略。所以河套一战,汉军大胜。河套重归帝国有多大意义,不须赘述了,卫青的报捷信使早已到了长安,河南地大捷,刘彻第一次笑得那么开怀。 战事结束,卫青休整军队,带着三千零七十一个匈奴俘虏,和更壮观的牲畜队伍回师长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10)共同进退 长安城大门洞开,街道两边人头涌动,一直延伸到未央宫。卫青率领军队缓缓入城,人群欢唿之声不绝于耳。很多老人都是感慨万分,这种场面,自当年周亚夫将军平七国之乱回朝时,至今已经有二十七年没见过了。场面虽大,卫青的脸上还是依旧的平静,看不出有多兴奋。刘彻以欢迎英雄的方式接见卫青和他的将士们。 刘彻发了一道诏书通告全国,将军卫青平河南地,斩匈奴首级两千三百,俘虏三千零七十一,缴获马牛羊等近百万头,封长平侯,六千八百户;卫青校尉苏建,封平陵侯;校尉张次公,封岸头侯。举国上下一片欢腾。卫青和以前一样,别人来祝贺,他接待;别人不来,他从不出去招摇,安安静静处理各种公事。卫青封侯的消息传到帝国东北边疆,李广长嘆了一口气,他多希望立功封侯的是他。 刘邦当年说,张良可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可真正在前线战必胜攻必克的是韩信。如今张良的角色可以由刘彻和他的幕僚班子扮演,卫青扮演的便是韩信的角色。大军一出刘彻什么也看不见了,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所以刘彻必须有一只手能延伸到战场上去。刘彻如此大张旗鼓,一战而封卫青六千八百户,天下第一侯,把卫青树为全国人的标杆,因为刘彻需要培养他在战场上的代言人,需要一个战场的皇帝。卫青便是刘彻的这只手。可为什么是卫青呢?一者,卫青是刘彻的小舅子,是外戚。我们前文说过,大汉自刘邦立国,就带着浓厚的外戚成分,刘邦的两个大舅哥都跟着一路拼杀过来,刘邦和吕后更是同临天下,甚至吕后还临朝称制,外戚是大汉的一个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的传统。说实话,如果两个人水平一样,用自己亲戚还是用外人,一般人肯定倾向于亲戚,亲戚是自己人,放心得多,比如刘邦对韩信彭越,刘恆对周勃,刘启对周亚夫,都是一百个不放心。二者,也是最重要的,卫青是人才,值得用,连敢说当朝皇帝坏话,写歷史不怎么留情面的的司马迁都明言记载,卫青对人恭敬,对士兵们宽厚,乃将帅之才。有小舅子如此,为什么闲着不用,况且事实也证明了,卫青没有用错,史书记载,卫青经过这几次战争,全国人对刘彻和卫青都刮目相看,“天下由此服上之知人”。 前文说过,卫青和卫子夫是共同进退。就在卫青封侯的前一年,即刘彻第12年,公元前128年,卫子夫已经被册封皇后,因为她生了一个儿子,刘彻的第一个儿子,起名刘据。前任皇后阿娇自然是废了。 对于这一阶段的刘彻来讲,想废掉阿娇简单得很,窦老太太早死了,王娡说话也不管用了,刘彻谁也不用忌惮。刘彻完全可以以没生孩子为理由堂而皇之废掉她。可是这个阿娇还没等到刘彻想到她那一茬,她自己撞上来了——她在宫里玩压胜。 压胜,就是魇胜,一种巫术,把要诅咒的人的名字和生辰八字等等,写到一个人偶上,然后用针扎,用脏东西涂,念咒语诅咒等等。用现在的话讲,扎小人儿。 阿娇就从外边找了个江湖术士,还是个女的,叫楚服,教她压胜。至于压胜的是谁史无记载,不过十有###是卫子夫,不用想。但是这个阿娇的保密工作做的太差,这事被传出去了,还传到刘彻耳朵里。刘彻命令查,死查到底。意思就是,不管这事有没有,恶劣不恶劣,都想办法扯到阿娇身上去。皇宫之内扎小人儿,这可比不生孩子恶劣得多啊。 具体负责这件事的是个专家级人物,精于调查问究,且办事不留情面,张汤是也。 1)长门锁阿娇 张汤,长安本地人,其父是长安县的县丞,类似于副县长,级别虽然很低,但由于在天子脚下,地位自然不同于一般的小县丞,张汤的出身应该说是很好的。张汤相貌一般,也看不出多聪明有什么天赋,所以张汤父亲对这个儿子并没有太大的指望,也就希望他成人后能在长安谋个小差,平安度过一生而已。有一段时间,张汤父亲出差,让他一个人看家。回来后,发现家里的肉被老鼠偷光了,很生气,暴揍张汤一顿,张汤一滴眼泪也没掉。父亲揍完也没把这事太放在心上,一点肉而已丢了就丢了,父亲打儿子天经地义。第二天张汤父亲下班回来推开家门,却被眼前的情形惊得目瞪口呆:张汤在开堂审案。审的是偷肉的老鼠。 张汤被打后气不过,发狠把老鼠洞掘了,掘了一个大大的坑,将一窝老鼠悉数捉住,还找到了丢失的肉。而后摆好几案文书,开始审老鼠。父亲把张汤写下的审案文书瞧了瞧,当即对张汤刮目相看。审老鼠虽然荒唐得很,但是这份文书写得一点也不荒唐,案子的起因,经过,判决结果都是清清楚楚,非常专业。终于发现了张汤的一技之长,父亲开始教他学法律。张汤成人后因为父亲的关系,在长安做了一个小吏。吏和官是有很大区别的,吏是官的办事员,国家不管的,官可以晋升,吏基本上一辈子没什么指望。张汤是非常主动的一个人,后来自荐到田蚡的弟弟田胜门下。张汤有想法,有规划,他不能算读书人出身,身上找不到一点读书人的臭脾气,什么恃才傲物之类,他对自己所依附的每一棵大树,都是全力以赴,让他做好事他做,做坏事也做,管他为国为民还是伤天害理,老大发话他就去。张汤不喜欢说话,脸色永远像冰一样寒冷。田胜很欣赏张汤,后来推荐给宁成做助理。这个宁成是当年一代酷吏苍鹰郅都的崇拜者和继任者,前文提到过,张汤投在他门下正是得其所哉,本来就是学法律出身的。 第25页 关于酷吏,我们要说一说,里面这个酷字,在当时来讲,有残酷的成分,但是其主旨含义,是说做事情全依法律,不考虑其他因素,所谓铁面无私是也,说冷酷无情也不算错。管你什么皇亲国戚,王公贵族,豪强大户,布衣平民,来到这里就是一刀切,法律条文说要杀你的头,就不会判无期徒刑。当年景皇帝让郅都来长安整治外戚就是出于这个考虑。包青天,海青天,x青天这样的,如果当时有司马迁和班固写歷史,恐怕都会打进酷吏之列。但是酷吏的这个酷字到后来完全成了残酷的意思,因为出过来俊臣周兴之流,以至于提到酷吏人人切齿,殊不知司马迁和班固笔下最原始的酷吏,是有褒义成分的。酷吏因为这种性格,常常成为皇帝的刀,要整治谁就一刀过去,用完扔到一边——郅都就因此搭进去一条命。 不说酷吏了,继续张汤。张汤在宁成手底下当了几年小差,被宁成推荐为茂陵县尉,茂陵也是天子脚下的地方,刘彻把自己的墓都选在这里,张汤这算是熬出头了。后来田蚡得势,把张汤要了去,举荐其为侍御史。虽然是田蚡的党羽,但是田蚡死后,张汤并没有被刘彻扫走,刘彻听说过他,知道他是专业的办案高手,所以让张汤来查阿娇。张汤效率奇高,很短时间内逮捕各色人等三百多号,包括那个搞巫术的女巫楚服也抓住了,一边审问一边罗织,形成卷宗上报刘彻。刘彻不怕把事情闹大,大了才好,不大怎么废掉阿娇。三百多号人斩首的斩首,下狱的下狱。 阿娇就这么被废了,从高大的未央宫搬了出去,幽居长门宫,刘彻命令阿娇所有之前的供奉不变。曾经不可一世的馆陶公主拖着老胳膊老腿向刘彻上书请罪,自己没管好女儿。刘彻说,姑姑你不要害怕,是阿娇做了错事,和你没关系,不要听外边那些谣言,你始终是我亲姑姑。刘彻后来对馆陶公主确实一直很好,甚至馆陶公主包养的小帅哥董堰,刘彻都常和他一起吃吃饭打打猎——这个后边说。 一年后,即卫青封侯的前一年,卫子夫的儿子,也是刘彻的长子刘据出生,卫子夫顺利封后。第二年,卫青荡平河套,封长平侯。卫家兄弟姐妹,尤其卫子夫近乎传奇的经歷,在民间引爆了生女儿的热潮,当时还有民谣,“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2)我辈不是蓬蒿人 封皇后这种事,和即位,立太子是一样的,不能让皇帝自己开口,要下边的人提出来,皇帝谦让一下,然后再说勉为其难,为了国家不得以而为之,以后要靠大家了之类。按照一般的做法,要立卫子夫做皇后,卫青应该出面,明着暗着拉拢一帮人,而后这帮人联名上书皇帝,后宫空了,陛下立个皇后吧,我们看卫夫人就很合适等等等等。可是卫青不是这样的人,他一贯谨慎,不喜欢招摇,更不用说撺掇皇帝立自己姐姐做皇后了,卫青是决计做不出来的。只好由外人来说。外人是不喜欢掺和进这种事的,比较敏感,说到底这是皇帝的家事。景皇帝时期王娡和栗妃争皇后,当时的大行令受唆使,对景皇帝说立栗妃为后吧,结果景皇帝勃然大怒道,这是你该管的事吗!大行令搭进去一条性命。这位大行令死得很冤,但是也怪他欠缺政治头脑。如今刘彻朝堂之上,还真有一个人,在众人的注视下,上表刘彻,立卫子夫为后。这个人叫主父偃,主父是姓。主父偃不欠缺政治头脑,也不是为了拍卫青的马屁,他和卫青认识,但不至于到鞍前马后伺候这种程度,卫青也不是他的老大——卫青不是任何人的老大。主父兮么做,因为他早就看出了苗头,刘彻有心要立卫子夫,只要刘彻同意了,他便是大功臣,要升迁有升迁,要钱有钱;他敢这么做,因为他胆子很大。艺高人胆大,主父偃艺高不高后面说,他的胆子确实一直大得很。 主父偃是齐国临淄人,今天山东淄博。根据这个姓判断,他大概是赵武灵王的后人。赵武灵王晚年退位让给自己儿子,自封主父,意思是君主的父亲,就是后来的太上皇。当然这只是猜测,即便主父冁是赵武灵王的后人,也早就败落了,所以主父偃出身很一般。齐国自周朝时就盛产读书人,这种风气到刘彻时期犹存,主父偃也是潮流中人。他早年学的是纵横家理论,就是张仪苏秦那一套。纵横家算是三晋(韩赵魏)的流派,跟齐国的传统是格格不入的。所以主父偃在齐国的知识界很受排挤,他本身的性格又是很狂的,别人看他不入眼,他看所有人不入眼。主父偃子越过越穷,向别人借钱都没人肯借,爹娘不养他,兄弟不管他,他在齐国混不下去了。于是大袖一甩,昂首阔步离开了家乡,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主父偃北上,先去燕国。主父偃那一套纵横家理论,是乱世生存法则,和平年代是没用的,现在的诸侯可不是当年的诸侯,所以主父偃在北方诸候间也没人气。没人气只好转型,主父偃又去学道家,又去学儒家,所谓的诸子百家他都懂一点。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转型容易,性格转不了,那是跟着人一辈子的,主父偃还是不招大家喜欢,当然了,他照例不喜欢所有人。当时的读书人都是成群的依附权贵,吃喝拉撒穿用全靠他们,当然权贵们有事你也得出手帮忙,就是做人家的门客。好比一棵大树,总会引来不少鸟筑巢。主父偃不是什么好鸟,鸟群容不下他,跟在齐国的情形一样,同僚们群起而攻之,主父偃又走人了,不停地走人。再去赵国,赵国不行,又去了中山国,中山国还是呆不住。诸候不要他,他也不要诸候了,甩甩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主父偃西入函谷关,去长安了。这一年是刘彻第七年,还没有打匈奴,卫青还是太中大夫,但已经是长安城人气最高的人物,二十多岁官任太中大夫,人气不高才怪。主父偃去见卫青,卫青对读书人的态度一向很好,帮了主父偃一把,并且向刘彻数次推荐——推荐人才是刘彻布置给高级官员们的作业——刘彻不加理会。这也不能怪刘彻,他耳朵里一天要过多少人的名字,主父偃又是无名之辈。 第26页 主父偃决定先在长安等下去,一年两年…一直等了五年没有任何消息。期间打了两次匈奴,无数漂在长安的大小人物得到机会上位,主父偃还是藉藉无名的齐国主父偃。主父偃游学二十多年,世间百态,人情冷暖,他比谁都感同身受;别人白眼相向,冷眼相对,他不在乎;主父偃最喜欢仰天大笑,无论困窘破落还是颠沛流离,主父偃始终保持旺盛的生命力,生机勃勃。这是一个真正笑傲江湖的人物。 生活所迫,性格使然,主父偃在长安漂不下去了,他做了最后一件事,写了一封长文上奏未央宫。官方的文件刘彻都看不过来,民间发上来的估计就成堆的扔在角落里了。主父偃也没报什么指望,收拾行装,准备离开长安。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3)相见恨晚 主父偃是一大早去未央宫自荐的,到了下午竟然来人请他,去见皇帝。主父偃长笑一声,衣服也没换直接就去了。主父偃在未央宫前举目四望,仿佛整个长安都在他的手中。他是第一次进入到未央宫里面,他这些年来始终相信,总有一天他会踏入这座全天下最高大的建筑,只是没想到是他要走的这一天。主父偃觉得,这个地方不会辜负他,他也不会辜负这个地方。 和主父偃一起受到刘彻接见的还有两个人,一个叫徐乐一个叫严安。徐乐是燕国人,严安和主父偃是老乡,都是京漂一族,主父偃认识他们。刘彻并没有主父偃想像的那么严肃,见面后,刘彻很爽朗笑了几声,说,“几位先生,我们真是相见恨晚啊。”相见恨晚这个成语就从这里来的。 刘彻为什么说相见恨晚,从主父偃当天一大早报给刘彻的自荐书里就知道了。主父偃在里面一共说了九件事,八件是讲法律的,第九件,也是刘彻认为最具重量级的,是讲的匈奴。主父偃的意思,总结成几句话就是:我们一定要打匈奴,但是不能一味消耗国力,要考虑周全,以免重蹈前秦覆辙。主父偃开头引用了一句话,“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这是春秋末期齐国将军兼军事理论家司马穰苴的名言。这句话是常常被后人断章取义的言论之一,或者取前半句,或者取后半句。 事实上,目前在打匈奴的问题上,刘彻是比较孤独的,国内到处都是反对派——反对派永远都存在,比如田蚡和韩安国,虽然死的死老的老,但是他们代表了一种思潮,安稳了快一百年了,为什么要破坏和平。尽管因为刘彻强势,反对派不太敢发出声音,但是他们始终存在。当然,后来经过刘彻对政府的改造,反对派销声匿迹了,大家都围着刘彻转,但是这需要一个过程,刘彻需要培养自己的声音。主父兮类人物,正是刘彻最需要的。 徐乐和严安上书的内容和主父偃差不多,徐乐说,“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于瓦解”,刘彻应该“以天下为务”;严安说,“兵久而变起,事烦而虑生”。三个人的意思差不多,都是说,仗可以打,应该打,但是别把国家也赔进去。三个人的话都是一针见血,没有刻意去迎逢刘彻的心理,而且行文流畅,才气斐然,刘彻对有文才的人是很有好感的。 后世提到刘彻,总免不了八字真言:好大喜功,穷兵黩武。这一点没有冤枉刘彻,但是刘彻反而对这些告诉他不要穷兵黩武的人说相见恨晚,矛盾吧?呵呵。有容乃大,诸多矛盾的人矛盾的事,在刘彻手里揉沙成团,仅凭这一点,把刘彻列入千古英主之列,不过分。 刘彻从他们三个身上感受到蓬勃向上的精气神,正和己意。尤其主父偃,仿佛迸发着某种和他这个年龄不相称的朝气。三个人都被刘彻留下,官拜郎中,小小的官。做官免不了的都是从最小的的开始,一级级升迁,升迁最快的是主父偃,一年升了三次,由郎中到谒者,到中郎,再到中大夫,级别不高不低,为刘彻提供顾问谘询服务。主父偃能升这么快,因为他连续为刘彻解决了大问题,国家级别的、真正的大问题。主父偃憋了一辈子,在这一年里疯狂宣洩。 第一件,搞死诸侯。 4)推恩令(1) 当年刘邦迫于六国后人满地跑的形势,和鑑于前秦灭国的教训,不得已而封诸侯。这事没有对错,只不过是刘邦和时代的妥协,不得已而为之。他自己对这些封国也是极其不放心的,所以拼着一条老命,借陈烯造反一事,灭掉了韩信、彭越和英布。而后定了一条规矩,不姓刘的不能封王。这是帝国对付诸侯的第一步。 吕后时期,刘姓诸侯都还没成气候,被压得很惨。文皇帝刘恆即位,刘姓诸侯王们也羽翼丰满,齐王刘襄甚至竖起大旗,气势汹汹西来,准备接管长安。这让刘恆太担心了。一代奇才贾谊适时出现,为刘恆提供了一条智慧含量非常高的策略:把王国们拆了。刘恆施行了,于是齐国被拆为七份(齐、城阳、济北、济南、胶东、胶西、菑川),淮南国被拆为三份(淮南、衡山、庐江)。但是吴国他没敢动,因为吴王刘濞没死,他找不到理由拆,而且吴国实力太强,他也不太敢,所以他对吴国还是笼络为上。刘恆同样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是埋下了祸端。刘恆的裂国政策算是帝国对付诸侯的第二步。 景皇帝刘启对诸侯几乎有除之而后快的感觉了,他有些野蛮的倾向催生了晁错这位快刀手,不就是诸侯吗?砍!削!大汉可不是中央政府形同虚设的周朝。一刀砍到石头上,弹回来,迸到了自己的脑袋瓜,七国之乱发生了。幸而刘恆为刘启留下了一员擎天大将,周亚夫用三个月时间平定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叛乱。一心谋国的晁错以身殉国,晁错的死一半是他自己的性格,一半是时代使然,註定诸侯们的气数未尽。其后梁王刘武恃宠而骄,长安争储,甚至不惜制造恐怖行动。诸侯的势力似乎有反弹的倾向。难得刘启坚持住了立场,刘武失败,郁郁而死。刘启不得不继续贾谊的策略,分拆诸侯,于是赵国被拆为六国(赵、河间、中山、清河、广川、常山),梁国被拆为五国(梁、济川、济东、山阳、济阴),并且立下规定:各王国政府,不再由王国自己组织,而是完全由中央政府决定。削藩和对王国进行改造,这是第三步。 第27页 应该说经过三代人不懈地努力,到刘彻时期,诸侯已经丧失了对抗中央政府的能力。但是这些大大小小的王国,却形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烂摊子,如果刘彻和他的先辈一样,单纯地安心治国,这个摊子烂着也无所谓,继续一点点拆,一点点回收,理论和实际上都非常可行,统一早已是大势所趋,再拦的摊子也经不住长年累月的收拾和打扫。但是刘彻要对匈奴用兵,要扩张,势必倾全国之力,如果这些诸侯们趁火打劫,在刘彻背后来那么一两下,即便伤不到根本也够刘彻受的。攘外要安内,所以免不了要继续打压诸侯,都消失了才好。刘彻的异母兄弟中山王刘胜还曾经在刘彻面前哭过一场,旁敲侧击要刘彻对诸侯们好一点,不得不说刘胜实在求错人了,建议他还是回去喝酒、制造下一代的好。贾谊的策略似乎不太对刘彻的胃口,有效,但是太慢了。 时势造英雄,主父偃横空出世。刘彻第十四年,即收復河套地区的当年。主父偃在一次例行的朝会上,向刘彻递交了一份呈报文件,也不是长篇大论,大意如下: “古时诸侯,方圆几百里已经是大国,而我国当前某些诸侯,方圆千里,城池数十。若对其实施怀柔政策,势必产生骄纵倾向;若严厉打压,恐怕会导致诸侯联合对抗中央的不利局面;若削其领土,则很可能产生最恶劣的后果,诸侯谋逆作乱,前车之鑑晁错,也不过三十年前的事情。目前有相当多的诸侯,有儿子十几人,甚至几十人,这些后代只能有一个继承王位,余下的也是皇家至亲骨肉,但是无尺寸之地可封,这和国家一贯倡导的仁孝之道相违。所以本人大胆建议,陛下对诸侯国实行推恩令,即:让各诸侯在本国内,裂地分封其子弟为侯,诸侯子弟势必人人自喜,唯恐不得封侯。表面上看这是陛下恩德施于四海,实则各诸侯国分崩离析,不用削地,而达到削地之效果。” 4)推恩令(2) 这个策略太高了,高得冒泡,高得起烟,高得断子绝孙。这是当年贾谊裂国之策的升级版,一次非常有技术含量的大更新。藉此再拜贾谊,他的眼光太远了。如果说贾谊的裂国政策是外科手术,主父兮次是给诸侯国注射了一支毒针,让王国从内部崩溃,打的却是堂而皇之的治病救人的旗号。因为这与传统不相悖,主父偃说这是对传统的继承和发扬啊,诸侯们想提意见都找不到理由。古人说一言兴邦,主父偃大概够这个级别了,当然,贾谊是绝对够格。 很快,也就一个月时间,以推恩令为核心,形成了一项新的国策,刘彻发布诏书,昭告天下,“各诸侯国,欲实施推恩者,尽快把封侯的明细报上来,由中央统一办理。”从语气上看是诸侯们自愿推恩,实则是强制推行,什么年代了,哪个诸侯敢不听话?推恩一事,当然由主父偃牵头负责了。 其实还没等到长安派人员到各国督促推恩事宜,各国的王子们已经蜂拥而至长安,送礼者有之,说情者有之,拉关系者有之。谁都想给自己多封一点,封一块好地方。诸侯已经自己乱成一锅粥,刘彻和主父偃稳坐长安观赏。忽然之间主父偃成为全国最火的人物,甚至盖过了卫青。 名利不分家,无数的钱财不用制导,都准确地向主父偃方向飞来。王子们送钱为了求块好地方封侯,有小辫子被抓住的送钱为了封主父偃的口,同僚们送钱为了主父偃能在刘彻面前提一提他们,都因为主父偃离刘彻太近了。主父兮种平民出身的,能和皇帝说上话太不容易了。 主父偃收了,全收- 你收这么多,心里不虚?- 哈哈哈哈哈哈哈!心虚?这个世界欠我太多了! 推恩令的效果短时间,至少眼下一两年内还看不出来。不过王和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王国几乎是完全独立的,侯要受当地政府的节制,很容易就可以废掉。自推恩令发布的那天起,诸侯们已经彻底被抽筋扒骨,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帝国推恩令前后一共造就了175个王子侯,颁布15年后,一次性被刘彻废掉106个。大手笔吧? 这是主父偃为刘彻解决的第一个大问题,推恩扫诸侯。第二个问题,地方豪强势力。地方势力有些像小规模的诸侯,有时候辨正的诸侯还扎手。处理地方势力是一个很古老的国策,秦始皇实施过、刘邦实施过、刘启实施过。如何处理是有成法可鑑的,很简单,搬家或杀掉。刘启选择杀;秦始皇和刘邦都是选择搬家,家产在多少多少以上的,都搬到关中来,搬到天子脚下,皇帝看着你们。这个问题是主父偃主动提出来的,算是和推恩令配套的政策。 刘彻即位第二年便在长安边上选了一块地,给自己修陵墓,起名茂陵,后来把茂陵附近的大片区域划成一个县,如今茂陵县人口还很少。主父偃说,陛下不如把关东豪强都迁到茂陵县去,一则充实京畿地区实力,二则消除地方豪强势力的不良影响。刘彻同意,搬吧,都搬到茂陵去给我守陵,以后我也不孤独了。 主父偃是照抄当年刘敬对刘邦讲的话,这里就不表扬主父偃了。此次迁徙,引出一位奇怪的人物,此人不在九流中,士农工商都不算,却引得刘彻都要亲自过问。此人姓郭,单名一个解字,大侠郭靖。错了,大侠郭解。 5)我是黑社会 迁徙名单里有郭解的名字,郭解不想搬——谁会想搬。郭解交情很广,卫青他也认识,于是跑了一趟长安,去找卫青帮忙。卫青不好拒绝,他又不敢去找负责迁徙的部门说话,那样会落下以权谋私的话柄,于是直接跑去给刘彻说,郭解家里穷,不够迁徙标准,就不要搬了吧。刘彻冷哼了一声,郭解一介布衣,竟然能让你卫大将军出面求情,真是够穷的啊。卫青不敢再说了,郭解只好搬。但是郭解这个名字,刘彻从此记住了。 第28页 郭解是河内郡轵县人(今河南济源市轵城镇),郭解的老爹就是道上混的,文皇帝时期被官方捉住,判了死刑。父亲的横死没有吓住郭解,反而成了他的动力。郭解年轻时快意恩仇,不是那种“身上纹两条带鱼,一下雨就没了”之流,他杀过人。《雪山飞狐》里的胡一刀曾经替苗人凤报仇杀了商家堡堡主,郭解就干过不少这个。但是杀人闹出的动静太大,郭解不敢了,于是转而做起了柴进,把自己家搞成一个避难所,犯事跑路的,蹭吃蹭喝的,他收留了一批。要养这么多人需要钱,可惜郭解非官非商,用古龙的话讲,“我既不会经商营利,也不会求官求俸,更不会偷鸡摸狗,我惟一精通的事,就是以三尺之剑,取人项上头颅”。不过郭解有自己的财路,造假币,盗墓。造假币也就罢了,盗墓,说实话,够缺德的。靠着这些广博的人脉关系,郭解扬名江湖,也因为这些同道中人来回传递消息,郭解躲过了一劫又一劫,官方多次想抓,苦于找不到证据下手——其实也是不敢下手,郭解养的都是亡命徒,人一旦不要命了,很可怕。 年轻时期的郭解根本就不能称之为侠,顶多算个盗,所谓江洋大盗。年龄增长会改变人的世界观,做了父亲,有了下一代,也许会明白什么叫责任;看多了世间事,人间情,也许会明白什么是道义。中年之后,郭解变了,江湖还是那个江湖,郭解已非当年那个郭解。他开始认识自己,开始施捨,开始回报这个世界。杀人者郭解,现在是行侠者郭解。急人之难,救人之危,事毕之后飘然而去,不留姓名- 敢问英雄贵姓?- 需要吗?- 不需要吗?- 需要吗? ………… 大概差不多就是这样。 不求名而名益至,谁见了郭解,都尊称一声郭大侠。 郭解的姐姐有个儿子,不成器,非常不成器。见谁都先说自己是郭解的外甥,别人不敢不给面子,他要怎样,别人也不敢惹。他和别人吃饭,每次都是强行灌别人酒,终于有一次,他碰上一个狠角色。此人被强行灌了几杯,忍,再被灌,再忍,还要灌,忍不住了,拔出刀来,一进一出,郭解外甥当场立毙。然后此人跑路了,他恐怕要面对黑白两道的追杀。 郭解不想管。他比谁都明白,这个外甥早晚会死在别人手下,只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所以郭解一直没过问外甥的死。郭解的姐姐怒极他的不作为,把儿子尸体扔到大街上,“郭解,这是你的亲外甥,你看着办吧!” 6)人在江湖 郭解只好去管,他派人查兇手。黑道的效率有时候比官方高很多,很快兇手查到。兇手知道自己完了,什么也没争辩,跟着来到郭解家里。 “人是我杀的,你报仇吧。” 郭解看了杀人者一会儿, “该杀。” 杀人者楞了。这是说谁该杀? “我家孩子无理在先,你没杀错人。你走吧,以后也不会有人再去杀你。”郭解的语调很平静。 杀人者磕了几个头,走了。 郭解把外甥的尸体收敛葬了,他姐姐也不好再出来说什么。 这件事传出去后,郭解成了神一般的存在。郭大侠这个侠字,分量重了很多,无数少年人都以郭解为榜样,以郭解门人自诩。比如有人冒犯了郭解,郭解不以为然,更不想寻仇报復,但是他的追随者们看不下去——有人冒犯了他们的神,当然要杀之。偶像的力量很可怕。 郭解不想这样,他从来不承认这些追随者和他有任何关系,实际上也没关系。但是这事他自己说了不算,黄袍加身,这个老大他做定了。 有时候他想退出。理论上讲他可以退出,那个年代,交通很慢,信息不通畅,找个地方藏起来,改名换姓,谁也找不到,就像当年张良张大侠一样,也可以。可话又说回来,江湖不捨得他郭解,郭解也不捨得江湖,江湖是他的土壤。 郭解很矛盾。 所以他能做的,就是尽量低调。 洛阳有两个家族结了仇,我们可以认为是两个门派,这样好理解。洛阳当地的同道中人居中调解,无效,眼看就要爆发群殴。有个门人很聪明,专程来郭解家里,请他去走一趟洛阳。 为免招摇,郭解是晚上来的。郭解问清楚来龙去脉,然后开出和好的条件。郭解面子大,两家人不敢不给,之前结下的仇就一笔勾销了。当夜,郭解就回去了,走的时候对这两家说,“诸位给我面子,郭解感激不尽。但我郭解是外乡人,你们给我面子,洛阳群豪的面子就没处搁了。郭某人求你们一件事,不要和人说起我来过洛阳,后洛阳群豪再来调解,你们当着他们的面和解就是。我走了,留步勿送。” 说罢转身走了。郭解身材很矮小,但在洛阳这两家人此刻看来,变得无比高大,仰视都看不到。 7)平生不识郭翁伯 中年郭解的生活大致如此,到处给人平事儿,扮演那种在武侠片子里,最后时刻在天空中出现,不用降落伞也能低速着陆的人物,x总舵主,x前辈,x大侠等等之流,再乱的局面,郭解一出现,偃旗息鼓,天下太平。 当地政府对郭解非常之忌惮,但是仅凭一个小小的轵县衙门,还请不走郭解这尊大神。等到主父偃向刘彻提议,搬迁关东大户到茂陵,轵县县政府的杨秘书,用尽全力,义无反顾地,狠狠地把郭解的名字写入搬迁名单,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送走了。郭解再见,最好不要再见。 第29页 于是发生了上文表述,郭解求卫青帮忙不要搬,卫青求刘彻,被一顿冷嘲热讽。 郭解搬家的场面,简直就是一场中原黑道总动员,各地的头面人物齐聚小小的轵县城,给郭解送行。老百姓跑出来看热闹,万人空巷。一路之上,保重声不绝。送钱送东西的,论车算。 进了函谷关,同样的场景再现。关内的大小人物都跑来迎接,知道不知道的都来了。大有“平生不识郭翁伯,便称英雄也枉然”之势,翁伯是郭解的字。 郭解很清楚,茂陵城,天子脚下,是什么概念。他几乎拼了命低调,没事不出门,出门不骑马。可是我们前边说了,他已经被黄袍加身。他的信徒们,很狂热。 郭解还没在茂陵安顿好,老家那边就出事了,郭解的侄儿,把杨秘书杀了。杨秘书之前太高估自己了,瘟神不是谁都可以送的。杨家人报仇无门,强忍悲痛。没过多久,杨秘书的爹,又被某个自封郭解门人的杀了。这两起案子,郭解都没有插手,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 杨家两个男子死于非命,杨家人豁出去了,去长安,告御状! 古龙有篇小说叫《决战前后》,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在紫禁城房顶上打架。所有精神正常的人,都会自动忽略这一设定的真实性。但是类似的事,确实发生过,确实是在皇宫,尽管不是在房顶上。 杨家来长安告状的人,已经到了未央宫的大门口,大白天,被人拦住,一剑噼下,当场毙命,兇手迅速遁去。不是郭解下的密杀令,他还是不知道。 未央宫门口行兇杀人,这件事情会制造出多大动静,想想就知道。 刘彻亲自下令,死查到底。重压之下,司法部门很快查到这件案子和郭解有关。刘彻又下令,逮捕郭解。有人事先得到消息,通知郭解。 郭解只剩一条路,逃! 8)郭解之死 郭解把自己的母亲安置到夏阳县,然后孤身南下到临晋,他想先出了函谷关再说。夏阳和临晋在哪里,大家可以去翻前文,这两个地方是当年韩信成名之地。 官方早就发了通缉令,郭解靠自己是不可能混出去的,他要找人带他出去。郭解听说过,临晋有个同道中人,叫藉少公,但是他没见过,藉少公当然更没见过他。郭解打听到地址,贸然敲开了藉少公的家门。 表明身份和来意后,藉少公慨然应允。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江湖救急,不须多言。藉少公将郭解带出了函谷关。分手时,郭解叮嘱藉少公,他要去太原,官差如果追问到他的踪迹,明言就可以,不用隐瞒,以免藉少公被连累。 藉少公没有说答应不答应。 官方的调查人员果然很快追查到藉少公家里。藉少公为保全郭解,拔剑自杀了。 竟然用生命做承诺。 官方的线索断了。只剩下不得已的途径:地毯式搜查。 郭解在太原一带跑路,每到一处,都把自己下一步的行踪告诉当前的人家。藉少公这样的人只有一个,长安的死令在上面压着。郭解,最终,还是遇到了官差,被抓了。 郭解被押赴长安受审,有关部门派人到轵县查他,越深入查案底越惊人,足可以判郭解的死刑无数次。 但是郭解无罪。 因为郭解犯的这些事,全部都是在他的热血少年时期,在刘彻即位前。刘彻即位后,大赦天下,旧罪一笔勾销,新罪一条也没有,杀杨家父子,杀杨家告状的,毕竟是别人所为而郭解不知情,不能强行安到郭解头上。 似乎郭解躲过了这一劫。 我们经常听到有人说自己为虚名所累,大概这里面得便宜卖乖的成分居大。郭解也为虚名所累,他或者应该喊一声苦了。他的信徒还是很狂热。郭解闯江湖,有一群狂热的信徒,很酷很拉风;现在他进去了,信徒们如果不能劫狱救人,最好还是安生一点,越动越添乱。可惜做别人信徒的,大半都是脑袋不怎么清醒的人。 长安派御史去轵县查郭解,同去的有个读书人。被调查人员很多是郭解的老熟人,提到郭解,并不掩饰欣赏。这位读书人就有些不以为然,说,“郭解作奸犯法,无可称道。” 然后这位读书人就被当场杀了,那条多嘴的舌头被割了下来。御史被吓傻了,杀人者很从容地遁掉。 御史不敢再查了,事实上也没什么可查的了。最后形成一份调查卷宗报给刘彻,结论是:郭解当年犯过不少重罪、大罪甚至死罪,但是因为大赦天下,全部被註销了。大赦后查不到任何犯罪事实,至于杨家父子、告状者、读书人之死,都是为别人所杀,郭解毫不知情。所以,郭解无罪。 这位负责调查的御史,鼓捣出这么一个结论,估计有可能受到了性命威胁。无论如何了,刘彻得到的结果就是,郭解无罪。 我们可以把这个结论看成江湖对官方的挑衅。 可是江湖够资格吗? 刘彻招来一群人开会研究郭解一案。刚宣布会议开始,站起来一个鬚髮皆白的老头子,发言。御史大夫公孙弘。 “郭解一介布衣,任侠行权,以睚眦小事而杀人,虽然郭解不知情,但其罪,甚于郭解自己杀人。当判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基本和杀全家等同。 刘彻表示同意,顺带冷笑了一声。会议不用开下去了。 第30页 郭解大逆不道,灭族。于是郭解全家被杀了。 观看行刑的人群中,有个年轻人,轻轻嘆了一口气,默然走了。后来他在一本书里写道:郭解死得很可惜。这个年轻人叫司马迁。很多很多年后,有个叫班固的人,写到了这段往事,他说:郭解死有余辜。 似乎郭解的死,是因为老头子公孙弘,公孙弘也为此背了两千多年骂名,一直到今天,因为他一句话杀了一个大侠,无论此大侠究竟是个什么货色,反正杀大侠的都是坏人; 换个角度,郭解的前辈,大侠剧孟,善终;剧孟的前辈,大侠朱家,善终。剧孟帮过周亚夫,朱家帮过季布,郭解似乎是因为本身的漂白、绿化工作做得不好,而死的; 或者我们更应该从时代高度看。侠是乱世的产物,比如所谓的战国四公子,虽然身为贵族,行为却很大侠,其实他们就是四个社团的老大。郭解和他们,是一类人。可是郭解生在了大汉帝国,刘彻时期。这一时期,无论用什么词描述,也不会说这是乱世。时代已经变了,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哪里还有大侠们上下翻腾的空间?即便没有公孙弘跳出来说郭解该死,也会有东方弘、上官弘、司马弘…… 这个时代,大侠们想混下去,要么转行,要么转型,如果两者都没有,只剩一个结果了: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9)二十年养猪 二十年读书 公孙弘今年七十三岁,在满朝的年轻一代中是个另类。七十三、八十四是老人的两道坎,公孙弘丝毫不见败象,身材高大,精力充沛,白髮长须,每次上朝,飘飘然欲赴瑶池仙会。 公孙大爷是典型的大器晚成。淄川国薛县人,淄川国就是当年文皇帝裂齐国为七的之一,薛县大约在山东省青州市附近。公孙弘年轻时当过一个小小的公务员,狱卒,恐怕连当年刘邦的亭长都比不过。可能是因为不识字,没文化,公孙弘出了岔子,被辞退了。公孙弘找不到工作,去养猪了,这一养就差不多二十年。 四十岁时,某天公孙弘如被闪电噼了一般,福至心灵,无比清醒,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辈子少了什么。公孙弘去读书了,不惑之年,从零开始。主修儒家,辅修其他学派,这也是齐鲁地区读书人的传统了。数年后,全县都知道了公孙弘;十年后,名满淄川国。可惜那个时代是文景时代,无事之秋,公孙弘这种民间学者出头的机会几乎没有。尽管没有前途,公孙弘还是坚持在家呆着,没有出门游学,她有个老娘需要养,父母在,不远游,尽管是后娘,公孙弘觉得,后娘也是娘,该养一定养。 等到六十花甲岁,有个大好机会从天而降砸中公孙弘,新皇帝刘彻即位了,并且向全国发布求贤诏,淄川国人的推荐名单里就有公孙弘。公孙弘来到长安,受刘彻接待,封了一个博士的小官职。不久后刘彻派给他一个大活,去匈奴访问。当时还是和亲政策,公孙弘的行程很顺利,回来后,向刘彻汇报。至于汇报的内容,史书没有记载,我们也不好妄加猜测,只是刘彻对公孙弘的汇报非常不满,说他是庸才。公孙弘也没争辩,而是默然递上了辞呈。走就走吧,刘彻也没挽留。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子,在不满二十岁的刘彻眼里,大概也是个老而无用的形象。 公孙弘回了老家淄川国,再次沉默起来,倏忽间又是一个整十年。刘彻第十年,长安又向全国发了一次求贤诏,淄川国再次推荐公孙弘。公孙弘不想去了,他说我上次已经去了,皇帝看不上我,我都这么大岁数了,别折腾我了,找个年轻人吧。有关部门去找了一圈,又找回来了,公孙老先生,还是您去吧,这是皇帝下的令,我们不能随便找个人就推上去,您受累,再去一趟吧。 于是,年届古稀的公孙弘第二次踏上了去长安的路。刘彻出题策问,四方贤良们跟考试答卷子一样,这叫对策,前文说过。公孙弘在这些人里还不是最老的,最老的是辕固。辕固前文出现过,当年景皇帝座下的博士,跟另外一个黄博士差点打起来,后来被窦老太太叫去训话,嘴硬,被老太太扔野猪圈里,单挑野猪。就那位,今年九十多,也被推荐来了。 下到二十岁黄毛小儿,上到九十岁垂垂老朽,同殿对策,这种场景在当时还是很少见的。所折射出来的,乃是大汉帝国堂堂大时代,大气象。 贤良们的对策,要先经过太常令,批阅一番,排一排名次,再报给刘彻看,好让皇帝有个先后选择。公孙弘的对策排倒数第一。 刘彻对于求贤这件事,是非常非常认真的,绝对不是做做样子给天下人看,所以不管名次先后,所有的对策答卷,刘彻都要全部认真看一遍。正因为刘彻的认真,公孙弘的对策,由倒数第一,一跃而被刘彻定为榜首。 公孙弘的这次大跃迁,基本与运气无关,其背后有大大小小的歷史和现实原因。 10)老而弥坚(1) 从刘邦建国开始,反思秦亡就是一个课题,一种思潮,刘邦时期的陆贾,刘恆时期的贾谊,都是其中翘楚。刘邦/吕后、文帝、景帝三代人也确实亲力把反思的结果付诸实践,秦朝完全中央集权家天下,那我就分封诸侯;秦朝滥用民力,那我就无为而治;秦朝打匈奴打南越,国家负担太重,那我就和亲,谁也不打;秦朝老百姓负担太重,那我就把税率定到3.3%;秦朝法律太死太硬,那我就简化软化,粉饰包装一番,大搞以德化民……诸如此类。效果有好有坏,时好时坏,比如分封诸侯,前期可以稳定国之根基,后期成了祸害;比如自由经济后期造成比较严重的贫富不均。但是瑕不掩瑜,积极影响完全盖过消极影响,要不然后代文人也不会论及盛世必言文景。 第31页 到了刘彻时期,这股反思风潮非但没有弱化,反而有愈演越烈之势。什么东西到了极端,大概都会背离原始的轨道,人长太高会驼背,竹子长太高会弯。反思秦亡这个概念,在刘彻时期,进化成了俩字:崇古。 这是矛盾的结果。汉承秦制,无论在外围怎么修改美化,核心还是秦始皇那一套,以法治国,以法治民,所谓霸道治国。这一点谁都明白,高吕文景时代的学者,不否认这一点,反思秦亡就是反思,秦朝好的方面沿用,不好的改进——就是上文刚提到的那些,对秦朝的肯定其实是大过否定的,反思但是不反秦。这是非常积极的态度,批判地继承。但是到了刘彻这里,情形就不大对了。前文说过,刘彻这个人心太大,他要开拓领土,他要打匈奴,他要搞掉所有的诸侯,集权中央,唯我独尊,而且已经付诸实践了,于是问题出现了——这些都是秦始皇干的事情啊。反思秦亡反思了七十年几代人,又回到秦朝了,刘彻能承认自己是第二个秦始皇吗?当然不可能。不但不能承认,而且要大肆否认,把秦始皇和秦朝打入万劫不復,就如歷来的大人物们,发动战争越多,杀人越多,越要标榜自己是为天下苍生,一个道理。所以刘彻要反秦,但是秦朝该反的都已经被他的先辈们反完了,留给刘彻发挥的没剩下什么,总不能反对秦朝中央集权,以法治国吧,当然不可能,这是帝国的核心。于是刘彻钻到竹简书堆里,一番尘土飞扬后,刘彻出来了,他找到该反什么了——秦始皇焚书坑儒,禁止天下文人以古非今,就反这个。秦始皇禁止以古非今,刘彻便大肆更化崇古。怎么崇古呢?学习周朝?乱死了,不要;商朝?不行不行;夏代?什么东西。再往前就是尧舜禹了,所谓上古唐虞三代(唐尧、虞舜),就它了。 上古这一摊不知道含水量多大的歷史,是儒家文人的最大特长,随便找本论语读读,就知道唐虞三代在儒家是什么高度的存在,那简直就是完美旧世界啊。董仲舒就是靠这个,在刘彻第一年的求贤中,横空出世。但是董仲舒是一个纯粹的、高尚的、脱离低级趣味的学者,刘彻没他爷爷刘恆那份夜半虚前席的浪漫跟董仲舒探讨学术,刘彻追求实用——即便是虚,也要虚得实用。所以刘彻对董仲舒非常尊重,跟尊重汲黯一般,奉为帝王师,但也就仅此而已,董仲舒只是个高级顾问的角色。 刘彻第八年的春天,中原发生一次大灾。黄河由于严重的凌汛,在顿丘决口改道(河南清丰县)。当年夏季,黄河再次在濮阳县决口(河南濮阳市),洪水泛滥,十六个郡受灾。汲黯和郑当时,奉刘彻令,发动十余万人,抗洪救灾。但是当年的降雨量实在太大,决口堵一次垮一次。黄河是在南岸决口的,混蛋田蚡当时还在,他有一块地在黄河以北,他怕堵了南岸,再决口沖了北岸,淹了他的地,于是向刘彻施加压力,说黄河决口是天灾,既然堵了这么久还堵不住,看来是老天降灾,我们就不要逆天行事了,附和田蚡的大有人在。刘彻本来就有了放弃的想法,借田蚡的台阶,放弃黄河大灾不管了,任其泛滥——这个事情刘彻做得很不地道,可以理解,不可以原谅。 10)老而弥坚(2) 刘彻第九年,发生严重春寒,冻死青苗无数;第十年夏天,又闹虫灾,农作物减产严重。这些接踵而至的天灾,让刘彻非常无奈,郁闷,彷徨。刘彻在这一年再次发布求贤诏,也许就和天灾有关。他对四方贤良的策问题里,除了比较空泛的,比如“以当今的形势,我们如何才能回到唐虞三代般的美好世界?”一类,还包括一个有关近年天灾的现实问题,当然刘彻没有直接问,而是旁敲侧击,“禹时期发生大水灾,商汤时期发生大旱灾,诸位怎么看?” 公孙弘的对策文,毫无特色,跟刘彻的问题一样空洞,没必要提。但是对于天灾的问题,公孙弘是这么回答的:尧时期遭遇洪水,尧指派禹治水,但是后来禹即位后,并没发生洪水;商汤时期大旱,一定是夏桀的余恶。 也就是说,公孙弘把造成天灾的原因,都推给了上一代,与当前的君主无关。也许就是这句彼此都知道是胡说八道的话,安慰了刘彻那颗破碎的心。七十岁的老头子公孙弘,得分倒数第一的公孙弘,被刘彻定为本次诸贤良的第一位。 公孙弘从刘彻手里接过一个小小的博士官衔,待诏宫门。待诏就是等待诏见,皇帝有事儿喊你过来,没事就在那儿老实呆着,跟宦官一样。当然无论如何,公孙弘还是比一个宦官要高不少档次,皇帝找宦官是办杂事儿,找公孙弘们是为了谘询,境界就不一样。 公孙弘想从宫门出位,很不容易。通过求贤和自荐而来的四方人才,挤满了办公室,都在等待刘彻点名。朱买臣、吾丘寿王、司马相如、主父偃、徐乐、严安、东方朔、枚皋…论才干,都不输于公孙弘,这是混下去的基本条件;论文采,公孙弘属于一般化,刘彻对文采漂亮的人很有好感;论年龄,全部比公孙弘年轻,谁都知道刘彻喜欢年轻人;论性别…这就别论了。公孙弘想在人精满地爬的首都求上位,太难为老人家了。 我们说老年人,总喜欢用一个很有厚度的词:睿智。其实就是老奸巨猾的另一个说法。公孙弘老而弥坚。现在有个说法,关于男女情事的,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人称三不原则,主要是男人对女人。很混蛋很无聊的逻辑,但是被无数人奉为第九重神功。公孙弘应该算深谙此道的人物,当然他三不的对象不是女人了。 第32页 非要把公孙弘往不主动上套,还是太牵强了。未央宫人才成堆,对皇帝不主动,几天就把你忘了。公孙弘对一个级别的同僚们,倒是很低调很谦逊,权且把这一项称为不主动吧。前边刚提到的那个九十岁的辕固,就不这样,他倚老卖老,毕竟那是在景皇帝座下混过的。辕固对公孙弘说,小公孙啊,你做学问就好好做学问,知道吗?不要上边想听什么,你就说什么(曲学阿世)。他不只针对公孙弘,他对同一办公室所有人都这么说。结果就不用多想了,他被大家一起赶回老家种菜了。辕固老先生对学术的态度值得尊敬,可惜时代变了,学术要为政治服务,免不了扭曲原生态。 不拒绝和不负责还是跟公孙弘的行事风格很搭的。刘彻派下来的任务,公孙弘从来都是全力以赴,态度不是一般的端正,最后公孙弘一般会得出一个以上的结论,依次摆给刘彻看,由刘彻决定採用哪一个。公孙弘当然有自己的倾向,但是从来不坚持,刘彻说是哪一个,就哪一个。当时刘彻正在对大西南(云贵一带)、沧海郡(辽东)进行大规模开发,史记和汉书都明言记载,这次开发对边民是一场灾难,对国家是一个负担,各方的压力非常大。刘彻让公孙弘去西南走一趟,看一看到底怎么回事。公孙弘回来后,强烈要求刘彻停止开发西南,因为这项大工程导致巴蜀老百姓的负担太重了。刘彻不以为然,他开发西南和辽东为的是拓展领土,半途而废,总说不过去吧。公孙弘没有坚持,没有进行正谏歪谏活谏死谏,不同意就不同意吧。 公孙弘这种行事方式,刘彻是感觉很舒服的,这老头儿不错,会做事,还知道给我留面子。于是公孙弘升职了,一年时间,升为左内史。后来任御史大夫,最后至丞相。 公孙弘是一个划时代的人物,他当然不是靠上文刚说的那些小把戏划时代,这些充其量只是“术”,划时代需要“道”,后文详细说。 11)朔方风雪 有人说公孙弘能以老朽身躯却在长安如火箭般窜升,和他当年的经歷有关。公孙弘养了二十年猪,对猪的习性无比了解,刘彻的小名,叫刘彘,彘就是猪… 开玩笑开玩笑。再说刘彻根本就没叫过刘彘,那是后人妄言,前文提到过。 刘彻第14年,卫青荡平河套。主父偃上书,请求对河套地区进行开发。并且给出了具体的开发措施:在河套地区建一座城,朔方城,位置在黄河几字形左上角,高阙山口附近。 此议招致满朝反对之声,西南和辽东已经够国家受的了,再加上一个朔方,不想过了还是怎么着。公孙弘代表大家,上书刘彻,明言表示反对。刘彻不怕这个,他抓来一个辩才出众的朱买臣,在朝会上和公孙弘辩论,论述开发河套,建设朔方的有利方面,一共说了十条,其实不只讲给公孙弘听,还讲给所有的反对派听。公孙弘老作风依旧,一条也没反驳,皇帝说什么就什么了,尽管他自己也有辩才,有无数软硬事实可以反驳。不过他老人家做事情有进有退,公孙弘说,看来是我眼光短浅,没有看到建设朔方城的长久益处,不过我有个请求,放弃对西南和沧海郡的开发,只建设朔方城。刘彻倒是很干脆同意了。虽然他此前不想承认,但是对西南和辽东沧海郡的开发是一个烂摊子,已成了既定的事实,正好有公孙弘提供了一个大好台阶,西南和辽东的事情暂时被搁置。刘彻想併吞八荒,西南和辽东自然不会被他放弃,后来又被重新拾起,当然这是多年后的事情了,讲到了再说。 刘彻(主父偃)要建朔方城的目的很明确:在帝国和匈奴边境上建立一个进攻匈奴的前沿基地。建一个分基地有多重要,不用多讲吧。 出车彭彭,旗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诗经?小雅?出车》。古老的诗篇杀气犹存,又为帝国的征途做了註脚。 卫青的大校尉苏建率十万人修建,耗费了惊人的人力和物力后,朔方城平地崛起,回看中原,北望匈奴,孤悬于帝国边境。当年蒙恬在这里没有修完的长城,被苏建连成一片。冬风雪,春黄沙,长河落,大漠孤城,这里没有浪漫,只有一群男人。来自帝国中心长安的使者,翻过长城,越过黄河而来,表情冷峻的将军接过使者手里的命令,士兵们穿上铠甲,跨上战马,厚重的朔方城门缓缓打开,低沉的马蹄声渐近再渐远,大军从视野中消失,他们去书写歷史。 主父偃已经为刘彻出了一条安国大策,推恩诸侯;一条对付匈奴大策,建朔方城;还帮刘彻废阿娇,立卫子夫一事冲锋陷阵。整个帝国近年最大的几个动作都跟主父偃有关,一年之内连升四级官制中大夫,也在情理之中。冲着他过来的,除了钱,还有巨大的人气,门客上千,求他办事的就不用说了,主父偃刚刚就接到一封密信,从北方诸侯燕国发过来。主父偃兀自见惯了人世百态,这封密信还是让他惊骇不已。信的内容是状告燕王刘定国,说他和父亲生前的女人乱搞男女关系,这种倒扒灰的事情也不稀罕;还有刘定国抢了自己的兄弟媳妇儿,这个嘛,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是后面的内容着实惊人:刘定国和自己的亲生女儿乱伦! 主父偃知道这封信的重量,他在考虑要不要报给刘彻。他敢吗?燕王可是他们刘家人,皇氏宗亲,刘邦堂弟刘泽的亲孙子,按辈儿排,刘彻要喊一声堂叔的。刘家人爆出这么大的丑闻,刘彻会怎么处理? 第33页 12)丑闻 燕国境内有个肥如县(今河北昌黎县,隶属秦皇岛),不知道什么原因,史书没记载,肥如县令开罪刘定国,刘定国欲杀之。县令为求自保,抢先一步跑去长安告状,要把刘定国的丑事都捅出来——这种八卦丑闻真是太容易被传播,连个县令都知道了。但是半路被刘定国的人截杀灭口,这桩丑闻暂时被压了下来。等到刘彻命主父偃主持推恩诸侯一事,县令的家人觉得翻案机会来了,遂密信发给主父偃。 依如今刘彻对诸侯的态度,只要密信报上去,刘彻一定会高调处理,刘定国必会成为刘定死。但是如前文所言,刘定国乃裂土封王根红苗正的皇亲,杀了他,刘彻会不会再把主父偃杀掉以安刘氏宗亲之心?刘彻是绝对可以做出来的,文皇帝可以两边各打五十大板,刘彻可以两边各杀五十人头。 不管了,主父偃不管了,就是要报上去,搭上自己一条命也认了。老子一介草民出身,让一个诸侯王给自己陪葬,死了也值! 刘彻也被密信的内容惊出一身汗,刘定国怎么就堕落到了如此地步,于是命人严查。结果报上来,确有其事。 刘彻果然超高调处理,将刘定国一案的先后经过,扔给满朝文武看。乱伦这种事谁都看不下去,一片喊杀之声。既然舆论皆曰该杀,堂叔这可怨不得我了。杀吧,刘彻批准。刘定国得知后自杀了,他也只有自杀这一条路了。并且,刘彻藉此案,将燕国领土併入中央政府,不再封王。燕国灭。 主父偃什么事也没有,刘彻没杀他,当然更不可能赏他,这么大的丑闻,既然过去了就不要再折腾,越折腾越丑。 主父偃又笑了,仰天大笑,近乎疯狂。一封信搞死一个王,一辈子到今天,终于真正活了一回。 爆出丑闻的不仅燕王刘定国,还有一个,齐王刘次昌,传闻他和自己的亲姐姐乱伦。都说富贵不过三代,这话真中肯,三代已过,刘邦的后人怎么都成了这副光景。后人说脏唐乱汉,虽有粗暴评价之嫌,但在丑闻这种事上,真没冤枉汉朝。 13)生不五鼎食 死即五鼎烹(1) 刘次昌乃刘邦嫡传第五代孙,要喊刘彻一声堂叔,十几岁一个半大孩子。刘次昌母亲姓纪,纪太后把自己的娘家侄女儿,嫁给刘次昌做正室王后。表兄妹结婚很正常,不叫乱伦——放到现在大概是了。但是纪太后不大放心,刘次昌后宫毕竟有不少美女,她只想让自己儿子跟侄女儿一个人接触,生了孩子那是她双重的自家人,当然她这是为自己将来考虑。不过她一个人管不住刘次昌,总不能一天到晚都盯着吧。青春期的孩子激素旺盛得很,怎么会甘愿天天守着那么一个老熟脸。纪太后力不从心之下,把自己的大女儿——皇帝的姐妹女儿叫公主,诸侯的叫翁主——就是刘次昌的亲姐姐,从婆家叫回来,住到宫里,专门负责盯着刘次昌,不让他出去打野食。翁主姐姐和王爷弟弟,一个离家没男人,一个在家没女人,不伦之情就这么发生了。这都什么人啊。 不幸的是,这事儿很快传出去了,满城风雨,甚至连远在长安的刘彻都听说了。刘彻头大不已,自己家人这都怎么了,比着乱,这让别人怎么看怎么说,畜牲行径,太丑了,太丢面子了。刘彻想从身边找个人,去齐国做一任丞相,管一管刘次昌,以正视听。 这事儿和主父偃本来扯不上什么关系,没人发来密信揭发,也没人告状——全中国都知道了,何需揭发。但是主父偃当时升职后,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刘次昌做后宫。攀一门贵亲戚,人之常情,尤其主父偃现在有这个地位。不过想一想就知道,纪太后怎么会同意,她也确实回绝了这桩婚事,并且放言全中国,齐国后宫再也不收女人。 主父偃暴怒,不要就不要吧,何必做这么绝,还放言,放给谁听啊。主父偃想报仇,他要把齐国搅个人仰马翻。实际上主父偃也知道,为这么点事去报仇,很没肚量,他更知道自己对手的斤两,那是刘邦的嫡系后代,坐镇一方的诸侯王,见了刘彻喊叔叔的人。但是主父偃内心躁动,心魔一起,五指山也压不住。 我是谁?主父偃!举手覆国啊!就是我! 于是主父偃向刘彻进言,说这个齐国实在不像话,从来都不像话,吕后时期齐国就想造反,七国之乱时期和七国同流合污,现在又传出姐弟乱伦的丑闻,应该好好管管。齐国殷富之地,不能和陛下渐行渐远。 正中刘彻下怀。刘彻说,那就你去吧,做齐国丞相,最合适。如果说因燕国丑闻杀刘定国,有借题发挥的味道,刘彻本来就想把燕国灭掉——他想把所有诸侯灭掉。这一次刘彻不想发挥了,他是真心想让主父偃管一管刘次昌,灭不灭齐国无所谓了,只求刘次昌再也不要搞出什么丑闻,真的是丑不忍睹,老刘家人的脸都被丢光了。 齐国是主父偃家乡,生于斯长于斯,却被逼离家流浪。他恨齐国,恨当年逼他的那些人。项羽说,富贵了就要衣锦还乡,主父偃的衣锦还乡,有些变了味道。 主父偃到齐国都城临淄后,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当年的同学同事,凡是还活着的,都叫来见他。今非昔比,主父偃是齐国丞相,这些人都要跪拜,黑压压跪了一片。 主父偃面色冰冷,一言不发,实际上他内心已经沸腾了,唿吸都变得急促,眼球充血,红得很吓人。 第34页 主父偃随身抓出一把钱,扔向人群;抓出一把钱,扔向人群… 当年你们看不起我,打压我,我大半生被迫颠沛流离,我活下来了!今天我回来了,你们都像狗一养趴在地上拜我。地上的钱,都是送给你们的!捡啊!捡啊! 13)生不五鼎食 死即五鼎烹(2) “今天开始,我和诸位绝交,从此以后,再也不要进我主父偃的家门!” 主父偃狂笑而去。 门客们看不下去了。有个人就劝他,说先生你太横暴了。主父偃勐然回首,“我一辈子颠沛流离,连一个安身之处都没有,爹娘不要我,兄弟不要我,同僚也不要我,我苦了太久了!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我老了,暮途远,就要倒行逆施!” 类似的话,当年伍子胥说过。为报父兄之仇,伍子胥引吴兵入楚,那是他的祖国。掘楚平王墓,鞭尸三百。伍子胥最后死于吴王夫差之手。 人生在世,要爽一次。生不在帝王家,死即帝王陪,我死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然后主父偃就去管刘次昌了。主父偃行事很有酷吏风范,他将齐国后宫的宦官宫女全部审了一遍,凡是和刘次昌乱伦丑闻有关联的,全部杀掉以正风气,并且把审理经过形成卷宗,报给刘次昌。 事实上,刘次昌得知主父偃来的时候,三魂七魄已经丢了一半,他知道燕王刘定国就死在他手上。刘次昌以为主父偃来齐国是逼他来了。主父偃本来就是来者不善,尽管这不是刘彻让他来齐国的初衷。主父偃把卷宗报上去,刘次昌连拿起来看的力气也没了。主父偃时不时会在刘次昌面前提一下燕王刘定国的案子,或明言或暗示,每提一次,刘次昌的生命力就少一格,吓的。燕王比他大两辈儿,比皇帝大一辈儿,一样被主父偃逼死,刘次昌不可能不害怕。他见到主父偃,就像见到死神,穿着黑斗篷,扛着大镰刀,来收割他的生命。 我做了和燕王一样的事…是不是轮到我了… 刘次昌还是个孩子。当年刘彻的大哥刘荣也是个孩子,被吓得自杀了。 刘次昌服毒自尽了。 举国震惊,都在盛传一个说法:主父偃又逼死一个王。 刘彻闻讯震怒交加,这个结果不是他想要的。 刘彻的同父兄弟,赵王刘彭祖非常担心,下一个就轮到他,因为主父偃也在赵国呆过,没受过他任何关照,最后也是被逼走的。于是刘彭祖抢在主父偃回长安復命之前,上书刘彻,说主父偃任职期间大肆收受贿赂,法律所不能容,还提到诸侯和皇帝都是血脉相连,不能让他这么一路逼下去,孰轻孰重,要掂量一下啊。 这正是刘彻所担心的。两个王都死了,这不是推恩,这是真的在要人命,万一诸侯都自以为没了退路,很可能就走上绝路,到那时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七国之乱会不会重现?要打匈奴,无论如何国内不能乱,乱不起。 主父偃留不得了。他这把刀太快了,一举手便是鲜血四溅。甚至刘彻连留主父偃一条活路的选择也没了,谁让主父偃做得这么绝。必须要杀,杀之以谢诸侯,谢诸侯以安天下。 可惜了主父偃一代奇才,刘彻是真的很欣赏他。甚至欣赏他的狂,刘彻从他身上找到自己的一点影子。 刘彻把赵王的举报书交给廷尉署,主父偃被逮捕了,押解到长安。一路之上主父偃什么也没说,他知道他有这么一天。 判决下来了,主父偃大肆收受贿赂,离间皇氏宗亲,灭族。 刘彻招来三公九卿开会,讨论主父偃的问题。没人发言。主父偃太狂了,喜欢他的人不多。公孙弘说了一句话,基本代表了大多数人的意见,也是刘彻不太想说出口的,史书原文,公孙弘说:不诛主父偃,无以谢天下。 主父偃全家被杀了。 主父偃死后,门客一闹而散。只有一个门客,叫孔车,给主父偃收尸并葬了。 刘次昌没有后代,齐国领土併入中央政府。齐国灭。 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我不知道各位读出了什么,我只读出了严重的自我毁灭倾向。司马迁说,主父偃死得很可悲;班固很干脆送了主父偃两个字:活该。 未央宫上,刘彻对着夕阳沉思,忽然喃喃说了一句话:那个孔车,是个厚道人。 1)出西域(1) 刘彻第14年,即修建朔方城的当年,匈奴发生了一场内乱,仿佛是为了配合帝国的进攻姿态。 冒顿之孙,军臣单于病死,由太子于单接任。本来一次普通的权力更迭,由于伊稚斜的参与变成了一场流血政变。伊稚斜是于单之叔,军臣单于之弟,匈奴第一号好战分子。河套地区被卫青占领,伊稚斜发誓一定要夺回来,并对汉帝国实施更大规模的报復。伊稚斜在匈奴经营几十年,势力稳固强盛,军臣单于一死,谁还能压得住他,于单刚宣布即位,伊稚斜从东方率军杀至,一片混乱中,于单逃跑,伊稚斜夺位成功。匈奴国内对这场政变没什么大的反应。 于单向南进入帝国境内,后来刘彻接见他,并封为涉安侯,不知道于单有没有组织个流亡政府什么的。大概这个于单就是命比纸薄,好容易做上单于却被自己叔叔赶跑了,几个月后竟然又死在中原。 趁混乱而逃向汉帝国的,除了于单一行人,还有两个身份很奇怪的人物,一个叫张骞,和一个叫甘父的僕人。于单南逃是为了避难,他们两个,是为了回家。 第35页 13年前,刘彻刚刚即位时,有一些匈奴投降过来的官员,曾向他提到一桩旧闻,数十年前,冒顿的儿子老上稽粥单于,曾经灭掉西边一个叫月氏(读“肉之”)的邻国,并将月氏王的头骨做成酒具使用,致使月氏国人恨匈奴入骨。后月氏国人被逼西迁,但具体迁到哪里去了不清楚。 这番话让刘彻产生一个想法,能不能联络到月氏国,和汉帝国一起夹击匈奴呢?纵使不夹击,月氏在西边牵制匈奴的兵力也足够了。不要把什么中西文化交流这样的大帽子扣到刘彻头上,他联络月氏纯粹为了打仗,毫无感性成分可言。 刘彻在长安招募人才出西域寻找月氏国,汉中张骞应徵。汉中就是今天的陕西汉中市,当年刘邦发家之地。张骞当时在长安担任一个小郎官。经过各方面考核后,张骞合格。刘彻给他组织了一百多人的队伍,同行的还有一个匈奴人,甘父,父就是大叔的意思。甘父是嚮导和翻译,因为向西必然要经过匈奴国土。 张骞一行人从长安出发一路向西,出了帝国陇西郡,便进入了匈奴领土,张骞这是非法越境。饶是甘父熟悉匈奴地形,碰上匈奴的巡逻兵就没办法了,张骞的队伍全部被逮捕。 匈奴人注意到张骞身材高大,谈吐不凡,气度超人,知道这是一个有来头的大人物,于是将一干人等悉数送到单于处,当时还是军臣单于。 军臣单于知道张骞的身份和出行目的后,不但没动怒,反而开了一句玩笑,“去月氏国肯定要过我匈奴国土,你们中原的皇帝也真敢想,我还想派人出使南越呢,你们的皇帝会答应吗?” 张骞这个人性格非常痛快,很对军臣单于的胃口,和张骞接触过的匈奴人,都很欣赏他。军臣单于乃一国之君,行事自有王者风范,他没杀张骞,而是留了下来,给女人给牛羊。但是张骞想走,基本是不可能了。军臣单于希望张骞能像当年的宦官中行乐一般,留在他身边,给他出谋划策,毕竟能遇到一个熟悉帝国高层的人很不容易。但是军臣单于每次派说客来劝降,张骞总是把帝国节杖拿出来,向来者表明立场:我张骞,是大汉使者!劝降者只好扫兴而回,时间长了,军臣单于也不再派人去了,他知道没什么用。 张骞便在匈奴住了下来,一年两年三年…马邑伏击战,张骞听说了;四路大军进攻匈奴,张骞听说了;卫青,张骞听说了;卫青收復河套,张骞听说了……每次战争后,军臣单于都会和张骞聊聊,似乎他要把张骞当做匈奴与汉帝国交战的见证者,他始终希望这个倔强的汉人能软下来,但是大汉的节杖,张骞始终不离手。 1)出西域(2) 张骞在匈奴滞留了十年时间,除了天生的中原人相貌,张骞已经完全是一个匈奴人了,吃肉喝酒喝马奶,身穿粗糙的皮袍,一口匈奴话,脸膛被风沙吹成了紫红色。张骞和军臣单于给他的匈奴女人,还生了几个孩子,匈奴人已经基本把张骞当成自己族人,对他的监视宽松了许多。 张骞喜欢走到高处,遥望远方,甘父忠诚地跟在他身边- 公子,皇帝……是不是已经把你忘了?- 我不知道他忘没忘,但是我没有忘记为什么出来- 你说我们还能不能回去?- 一定能- 为什么?- 因为我们必须回去- 可是中原在南方,你为什么总是遥望西方?- 是啊,西方……那是我们回家的路- 月氏国,到底有多远?- 月氏国不远,就在我心里- 公子,其实我想告诉你,今天我们可以逃了- …… 张骞和他的匈奴老婆孩子,还有甘父,以及当年一百多随从所有活下来的,逃了出去,脱离匈奴控制。他们可以选择南下回中原,但是张骞还是义无反顾地向西行去。月氏国在哪里还是不知道,只知道在西边,那就一路向西吧,走到哪里算哪里,死在半路上就死在半路上,何处青山不埋骨。既然出来了,就要有个结果再回去。 西行的道路非常陌生且荒凉,大部分地段环境恶劣。好在这一路上并非完全没有人烟,走一段子就会遇到一个国家——或者称部落更合适,这些国家的人口还不如汉帝国一个县。补给充足后,继续向西,几个月后,来到一个比较大的国家。 我们不知道张骞一行人是如何跟语言不通的当地人沟通的,但是张骞从当地人口中得知,这个国家叫大宛,而且大宛人知道张骞等人的身份后,喜出望外,因为大宛人早就对汉帝国有耳闻,无奈千山万水,还有匈奴横于中间,想建交通商都难。既有如此想法,他们对张骞这个汉帝国使者自然非常客气,吃喝住行都是国宾级待遇,张骞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 张骞在大宛见到一个优秀的马种,在中原和匈奴都不曾目睹。身高体壮,比中原的马几乎要高出一个马头,四肢修长,奔跑如飞,耐力长久。大宛人称之为汗血马,说它们的祖先是天马。张骞记下了,如果有一天能把这种马引入中原,匈奴骑兵何惧。 大宛王和张骞闲聊,问到张骞此次为何西来。张骞实话实说,他是为了寻找月氏国。大宛王说月氏国他知道,由大宛向西到邻国康居,再南下便是月氏国。张骞当即要求大宛王派嚮导和翻译帮他到月氏国,并且许诺,他返回中原,一定有厚报。这种举手之劳成人之美的事情,大宛王很干脆地答应了。 第36页 张骞等人立即启程,至康居,经过短暂的停留后,南下到了月氏国。张骞从当地人口中得知,这个月氏国便是当年被匈奴逼迫迁徙至此的。张骞几乎有瘫倒在地的感觉,他终于到了。 张骞以大汉特使的身份,觐见月氏国君。在位者是个孩子,由他的母亲监国。张骞向这位女主表明自己来月氏国的初衷:联合大汉,夹击匈奴。 女主面作难色。后来向张骞表###迹,月氏和匈奴的恩怨是几十年前的事情,如今她的国家这片土地很富饶,人民安乐,实在无心再起战端。况且,无论匈奴还是大汉,都离他们太遥远了。 张骞没有放弃,继续留下做说客,兼做间谍,他把自己的随从都派出去,周转于周围各国,记录山川地貌人口军力,形成一份完备的西域诸国研究报告。月氏国人对这位来自遥远东方的使者没有恶感,任其逗留,并给予充足供养。 1)出西域(3) 张骞与其随从先后探查了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奄蔡、安息、条枝、乌孙等诸国,一年多后,随从们陆续赶回,张骞依旧无法说动月氏国人,决定放弃,动身回国。 张骞翻越帕米尔高原,沿崑崙山北麓向东行进。无奈半路又遇到了匈奴人,再次被捉,再次被送到军臣单于处。军臣单于和见了老朋友一样,拍拍肩膀,聊聊家常,哈哈大笑。张骞知道自己又跑不了了,老实在匈奴呆着。一年多后,军臣单于病死,太子于单即位,伊稚斜发动军事政变,赶跑于单,张骞一行人趁乱向南逃。亏得甘父还活着,身为匈奴人,甘父精通打猎,寻找水源,张骞才算没饿死在半路。 张骞来到了长安城脚下。他回来了,十三年后他回来了。翻过最高大的山脉,走过最干旱的沙漠,趟过最湍急的河流,踏过最辽阔的草原,张骞回来了。没变,长安还是那个样子,不知道皇帝还记得他吗? 他去见了刘彻,皇帝和当年样子变化不大,不过多了几分威严。而张骞自己,当年走的时候还是英俊的白面少年郎,而今已经两鬓斑白,身材消瘦,面容憔悴,尽管他和刘彻年纪差不多,都是三十多岁。十三年前同去的一百多随从,只剩下了甘父一个人。 刘彻哭了。他的国家有这样的忠臣烈士,他的国家对得起祖先,对得起后世,他的国家不会惧怕任何敌人。 用现在的计量单位,即便只算月氏和长安的直线距离,都有3000多公里。来回上万里,一步一步走过。一个人要走多远的路,才可以叫男人。 相关资料: 大宛:其民土着,以耕作为生,位于今费尔干纳谷地,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三国的交界地区,当时人口30万; 康居:土着和游牧杂居,在今巴尔喀什湖和咸海之间,哈萨克斯坦境内,人口60万; 大月氏:游牧国家,本在中国敦煌一带,迫于匈奴压力西迁至今天塔吉克斯坦和阿富汗交界处一带,人口40万; 大夏:土着农耕国,在今阿富汗北部,与乌兹别克斯坦交界处一带,人口在100万以上,大国,但军力极弱,一打就垮。张骞在此地曾见到产自中国巴蜀一带的竹杖、布料,得知来自南方的身毒国(印度),有说巴蜀地区神秘的三星堆遗址与此有关。欧洲马其顿王亚歷山大曾征服这一地区,并移民希腊人和马其顿人于此,后因内乱和外族入侵衰弱。无论如何,这一地区有希腊人居住并和欧洲有联繫,东西方两个世界在这个地方进行了一次握手,握手过后——中国还是中国,欧洲还是欧洲; 奄蔡:康居属国,在今高加索一带,人口不明,推算有50万左右; 安息:土着农耕国,在今伊朗境内,西文称之曰帕提亚,人口不明,但张骞称之为西域最大国; 条枝:今伊拉克境内,安息属国,张骞说这是一个神秘的国家,人口不明; 乌孙:与匈奴接壤,和匈奴同俗的国家,今新疆伊犁河流域,人口63万; 2)全面开战 张骞是个重情义的男人,回中原时把匈奴老婆孩子一起带了来。张骞被封为博望侯,甘父封为奉使君。刘彻以国家的高度对张骞表示了肯定。 应该说,张骞这次西行并没有完成最初的目标,月氏国根本无心和大汉联合对抗匈奴。但是张骞带回了一份详细的西域各国调查报告,中国人第一次了解到如此多姿多彩的西域风貌,张骞乃中华走向世界第一人——如果传说中那位和西王母有过一夜情的周穆王不算的话。 不过对于刘彻来讲,他最感兴趣的还是张骞在匈奴十年的经歷。尽管张骞在匈奴十年一直处于被软禁状态,但他是被软禁在匈奴单于身边,能和匈奴最高层接触。有这种经歷的人一般是投降过去的叛国者,去了就不再回来的,比如文皇帝时期的中行乐。但是张骞回来了,他对匈奴的人口分布,行政区划,地理人情都非常了解,这些都是张骞暗暗记在心里的,这也正是刘彻需要的,了解对手才能打击对手。所以说张骞也是一位非常出色的情报人员。 朔方城工程已经竣工,并移民10万到此,开垦土地,发展经济,以形成一个完备的基地。 可以真正打一场了,刘彻对自己说。 伊稚斜,刘彻。刘彻,伊稚斜。这两个人年龄差了不少,但有一个共同的脾性:用拳头说话。两个人步入搏击场,就等开始的一声铃响。 第37页 伊稚斜先出手了。 刘彻第15年,匈奴9万骑兵,兵分三路,分别入侵帝国代郡、定襄(内蒙古自治区中部)、上郡(陕西省北部),数千军民被杀,物资掠走无数。和朔方城一座天山之隔的匈奴右贤王,频繁骚扰朔方,整个帝国北方防线再次全面告急。 刘彻反击。这一次刘彻借鑑了收復河套一役的成功先例,即东西方同时出兵,东路佯攻吸引匈奴注意,西路秘密行军,进攻匈奴右贤王。东路军,由大行令李息、岸头侯张次公领军,出右北平郡,高调行军,队伍故意拉的很长;西路军,由卫青领军,麾下左内史李沮、太僕公孙贺、代国丞相李蔡,出朔方城,秘密行军,翻越高阙山口,进攻匈奴右贤王。 匈奴侦察部队告诉右贤王的消息是:汉军主力出现在右北平。 长安城未央宫内,刘彻正在和一个年轻人谈论这次战争,不知道说到了什么,年轻人笑了,如夏花般灿烂。就是这样,男人也可以这么美丽。年轻人叫霍去病。 3)又见万户侯 我们不知道上次丢掉河套后,匈奴高层有没有召开特别会议,研究一下失利原因,总结一下教训什么的。大概是棒子打别人身上自己不疼,上次丢的不是他那片地,右贤王相信了侦察部队的情报。其实我们看一下这次帝国这次进攻的军力分布,担任佯攻任务的东路军,李息和张次公,兵力七万;担任主攻任务的卫青军团,三万人。东路军如此大的规模,右贤王很难不相信这是汉军主力。卫青的三万军队,是夜间快速秘密行军,而且朔方距离右贤王领地只隔着一座天山。 右贤王觉察不到这后面的危机,可以理解,相信换成一般人去做右贤王,也是这个想法,毕竟佯攻部队太大手笔了。不过作为一个合格的军事统帅,右贤王可以不那么敏锐,但是放松警惕就实在不应该了,汉军有大动作,至少他应该加强自己这边的防御,可惜他没这么做。他在收到情报后,反而有些高兴,甚至举行宴会,庆祝汉军在东路,冲着左贤王去了。右贤王和高层们很自然地都喝醉了,至于防御,就不太好说是一幅什么情形了。 卫青的三万大军急行军六百多里,登上高阙山口,翻过天山,深夜踏月色而来,如一群幽灵般。 卫青来到右贤王领地核心地带,发现一片安静,侦查部队回报说匈奴防御很松散。 会不会是埋伏? 来不及管了,不能迟疑,如果等到天亮,是不是埋伏都不重要了,都要硬拼了。 围起来! 命令迅速下达,三万军队行动迅速,步调一致,将右贤王包围。 右贤王被马蹄声惊醒时,卫青已经指挥进攻了,周围一片杀声和火光。匈奴人已经陷入一片混乱,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右贤王不可能组织有效的防御,干脆把心一横,我跑。 右贤王带上自己最喜欢的一个女人,领着几百亲兵,向北突围而去。卫青麾下的一个叫郭成的校尉发现了,领兵向北急追,追了一百多里地,越追距离越远,不敢再深入,只好撤回来。 天亮后打扫战场,俘虏一万五千多人,包括十多个小部落的首领,马牛羊牲畜近百万头,斩敌人数未知,史无记载,不好枉测。己方损失也未知,不过根据上次河套一战推测,应该微乎其微。 卫青得胜回师,朔方城外的长城脚下,已经有一群人在等他。旌旗节杖旄随风飞扬,人员整齐肃立,这是刘彻派来的人。 使者就在城外宣布了长安的嘉奖令:将军卫青亲率戎士,出师大捷,加封八千七百户。 加上之前卫青已有的长平侯六千八百户,卫青的身家到了一万五千五百户。八十年后,万户侯重现帝国。 使者继续宣布,册封卫青尚在襁褓中的三个儿子,卫伉,宜春侯;卫不疑,阴安侯;卫登,发干侯。 最后使者递给卫青一样东西,大将军印。这封印的含义是,大汉帝国所有军队,全部归卫青节度。 大将军卫青。 全军下拜,山唿万岁。 4)卫青不快乐 卫青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尽管他已经是名正言顺的新任帝国第一人。他确实没有兴奋的感觉。有些人总是为明天做筹策,而放弃拥抱今天的快乐,卫青就有些这种倾向。他是打了几次胜仗,这几场仗是刀枪鲜血拼出来的胜利,皇帝给他封赏是应该的,可是这次给的蛋糕太大了,万户侯,大将军,连三个爬都不会爬的孩子都封了侯,谁知道皇帝心理在想什么,尤其是眼下这位皇帝。这位皇帝可以把他从一个放羊娃提拔到大将军,明天也许可以把另外一个什么娃也捧上来,皇帝手下唯一不缺的就是人才,比如卫青就注意到皇帝如今对待霍去病的态度,就像当年对他自己一样,似乎给予了过多的关照。如果以后霍去病起来,或者不一定霍去病,但肯定会有新一代,那时他该去什么位置? 刘彻翻手成云,覆手成雨,主父偃建盖世奇功,今天还是生机勃勃的一代狂士,明朝就上了断头台,卫青看得比谁都清楚。要小心,要小心。卫青不快乐,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醒。 卫青回长安后对刘彻说,这么大的封赏,我受之有愧。不过陛下既然已经给我加封,让我做大将军,我不敢再推辞,但是我三个孩子寸功未见,连走路还不会,为什么要封他们?这次的胜利,是我手下的将士们浴血作战换来的,跟我的三个孩子何干,将士们看到这样会感到不公,会伤心的。 第38页 刘彻说,我没忘了他们,既然你开口了,该封的都封了吧。 护军都尉公孙敖封合骑侯,都尉韩说封龙頟侯,公孙贺封南窌侯,李察封乐安侯,校尉李朔封涉轵侯,赵不虞封随成侯,公孙戎奴封从平侯,李沮、李息及校尉豆如意赐爵关内侯。 卫青替将士们谢过刘彻。 这么些年来,刘彻总觉得和卫青隔着一层什么东西。卫青在他面前非常谨慎,沉默寡言,开口就是公事,从没有直抒胸臆的谈天说地,似乎很难和卫青交心。刘彻很欣赏也很倚重卫青,但是看到他就感到某种孤独。 谁让我是皇帝。 卫青还是尽量不出门保持低调,别人找上门求他办事,只要他觉得不违反原则,能帮的就帮。无数人自荐来做他的门客,卫青一个也不收。长安几乎所有官员见了卫青都会行礼,卫青不管对方官职大小都要恭敬还礼。不过也有例外,汲黯就不行礼,汲黯有些看不上卫青,因为他不喜欢这些靠裙带关系升迁的外戚,没有什么理由,他就是不喜欢。有人提醒汲黯,说汲大人你过分了啊,谁见了大将军都要拜的,大将军也该拜,怎么就你这么个别?汲黯说话有点酸气,他说,别人拜他怎么了,难道他大将军有个不拜他的朋友,就没身份了?问者无语,汲黯就这个样。卫青听说后,赶紧去见汲黯,以学生的身份向汲黯请教,他一向尊重文化人,况且刘彻都要管汲黯叫老师。卫青是真心请教,问的都是国家大事,没有虚的。汲黯见大将军如此,也就不好意思再说酸话。 5)霍去病上战场 那位逃跑的匈奴右贤王是个什么结局不得而知,不过史书中再也没出现过这个人。卫青赶走右贤王是在春天。秋天,伊稚斜报復,万余匈奴骑兵进入代郡,杀掉一位军中都尉,掠走百姓数千人。 由于冬季即将来临,军队不敢贸然出动,一直等到第二年春天,气温回暖,冰雪融化后,刘彻命令卫青领兵北上进攻匈奴。 这一战本可以在西线继续展开,扩大上次的战果,右贤王以西还有不少匈奴部落,比如休屠王,浑邪王,单桓王,酋涂王,但是距离边境太远了,千里甚至数千里之遥。千里之内,后勤比较容易跟上,比如河套地区和右贤王领地,都离帝国边境不太远;千里之外,刘彻就不太敢了,远程袭击不是闹着玩的,当年韩安国一直就担心远程袭击的后勤保障问题,刘彻还是记在心里的,不敢拿十万大军开玩笑。所以刘彻选择让卫青从定襄郡出发,直接北上,近塞作战。帝国军队还是一支绿水军团。 卫青麾下基本还是上次的老班底,大将军卫青统领全军,前左中右将军分别为:翕侯赵信,太僕公孙贺,合骑侯公孙敖,卫尉苏建。赵信是刚从匈奴投降过来的小部落头领,刘彻封他一个侯。李广从右北平召回,做后将军,看头衔就知道,李广能遭遇敌人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另有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远距离攻击,可以理解为当时的炮兵部队。 卫青的身边多了一位年轻人,霍去病,他的外甥。霍去病担任一个普通的军官,刘彻对霍去病寄予厚望,这是他第一次参战,刘彻的意思是让他先体验一次战场的感觉。 大概是由于情报工作的不力,这次作战雷声大雨点小,寻找匈奴主力未果,遇到零星的部队,斩敌数千后,己方也有损失,基本算无功而返。刘彻保持低调,谁也没嘉奖。 卫青率大军回撤定襄、云中、雁门三郡,休整队伍,补充给养,加强情报工作。 自当年卫子夫进宫后,卫家摇身一变成为皇亲,三姐卫少儿带着和霍仲孺私通生下的霍去病,嫁给了陈平的孙子,曲逆侯陈掌,官任詹事。卫少儿把一顶原生的绿帽子扣到了陈掌脑袋上,陈掌很高兴,卫少儿可是卫子夫的亲姐姐,我和皇帝成了连襟兄弟,绿帽子带着也值了。 借着家里和皇室的多重关系,霍去病十几岁便来到刘彻身边侍中,和当年卫青差不多。顺着舅舅找外甥,霍去病和卫青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头脑都是同样清醒,身材高大强壮,从小就练功夫,骑马射箭一流水平。 又是一员战将的坯子。刘彻注意到了霍去病。 霍去病和卫青都不喜欢说话,但是给刘彻的感觉却不同。卫青给刘彻的感觉,稳重,谨慎,少年老成,孤独;霍去病,大概可以用一个字概括:酷。挥洒自如的酷,胆气沖天的酷。 当年我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也许本该这么酷,却被老太太压着,只能靠打猎发泄。孩子,你赶上了征服的年代,我给你机会,去跟着你舅舅上战场,打匈奴吧! 霍去病一直很嚮往舅舅的戎马生涯,舅舅是他的偶像。 然而第一次上战场却没什么战果,因为没遭遇什么敌人。但是霍去病第一次到了北方草原,天气晴好时,视野无比辽阔,可以纵马驰骋,在长安看不到这么远;风起时,黄沙扑面,打在脸上很疼,睁不开眼,军旗猎猎作响。 霍去病喜欢这种感觉,他觉得,自己就是为这片地方而生的。 一个多月的休整和侦查工作后,卫青感觉战机已到,上报长安,要求再次出击。刘彻同意,并附带诏书一封单独给卫青:晋升霍去病为剽姚校尉,他提的要求你要满足。 是不是战将的料,上战场看吧! 6)初试啼声 不同凡响 第39页 霍去病向卫青提出了要求,他要最勇勐的战士,最彪悍的战马,最锋利的兵刃。 卫青什么也没说,给了他八百人,都是精英战士。 卫青的攻击部队分前左中右四路,横向跨度很长,伊稚斜指挥匈奴大军分东西两路迎战,他自己在东路指挥。 张骞也跟着上前线了,做军中嚮导。当年做俘虏,这次抓俘虏,张骞很感慨。 刚分到霍去病麾下的八百战士几乎都有死的心了,因为他们头顶上这位剽姚校尉太年轻了,18岁,按当时的标准还没成年,一个孩子还敢打仗,竟然还领兵,跟着他不就是送死吗,大将军第一次领兵年龄也不大,但也没这么嫩,完蛋了死定了。 但是没一个敢出来提意见的,眼前这个年轻人,是皇帝亲手调教出来的高徒,更是大将军的亲外甥,浑身闪着金光降临前线的。心里肯定瞧不上,但嘴上谁敢说三道四。好在霍去病没事也不折腾他们,因为他一般不说话,开口便是命令。 做前锋将军的赵信,大概是刚投降过来,立功心切,队伍推进速度比大部队快了不少,右路将军苏建也被他拉着一起冒进,但是他们俩加一起,兵力只有三千。 他们遭遇了东路伊稚斜指挥的单于亲兵部队。勇敢的代价。 卫青那边,队伍正在行进,忽然有人向他急报,霍去病领着八百人脱离大部队,不知去向! 让他去吧,我们管不了他。 卫青没有派人去找,尽管他也不知道霍去病去了哪里。匈奴人就在眼前了,这次他们好像提前进行了军力部署,不像前两次收復河套和进攻右贤王,匈奴人都是不明不白挨打。接下来是一场硬仗,卫青没精力去想霍去病。他这次前所未有的担心,匈奴人有准备,恐怕四路进攻部队都要和他们遭遇。赵信和苏建兵力不足,凶多吉少。 霍去病收到情报,距离主战场西北方几百里外,有一个匈奴的营地,但由于距离远,此营地并不在卫青的进攻考虑范围内,卫青打仗和他的为人一样,谨慎。这个情报让霍去病很兴奋,因为这意味着可以实施突袭。突袭是永远不会过时,永远有效的战术。 霍去病向他麾下的八百战士下令:脱离大部队,只要人,马,兵器。粮草辎重全部扔掉,不要后勤。为的就是一个目的:快! 想吃饭吗?找匈奴人。 赵信和苏建被匈奴人包围了。伊稚斜下令进攻,赵信和苏建只能拼死力战,依仗着比匈奴人优良的装备,汉军撑了接近一天,但是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苏建的士兵打没了,赵信还剩下寥寥八百骑兵。苏建正在等待属于自己的那一刀,匈奴人忽然停止进攻了,他们知道赵信本是匈奴人,想招降他。 赵信很明白再打下去就是死路一条,自己身为匈奴人,投降了也不算变节,不丢人,心一横,答应了。经过简短的谈判后,赵信领着剩下的八百骑兵投降了。苏建趁着这个当口,独身向西逃跑,去寻找大部队。 霍去病进攻的这个营地,有些类似于匈奴人的后勤部队。这里有不少匈奴的大人物,领军的两个老傢伙都和伊稚斜有血缘关系,一个叫若侯产,是伊稚斜祖父辈儿的,一个叫罗姑比,是伊稚斜叔叔。这俩人几乎没有任何警惕性,他们离主战场隔着几百里地,哪里想得到被霍去病惦记上了。 匈奴人先是听到低沉的马蹄击地的声音传来,以为是自己人,距离近了才发现是汉军,大旗高扬,一个大大的霍字。 若侯产和罗姑比麾下也有几千人马,面对面硬拼,霍去病没有任何优势,但是霍去病来得太突然了,匈奴人乱了阵脚,霍去病这八百人来回冲杀几次,匈奴人已经丧失了抵抗能力,若侯产被斩首,罗姑比被俘,2028颗匈奴人头写到了霍去病功劳簿上,己方损失很小。 霍去病回到大本营,卫青这边打得很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斩敌八千多,己方损失相当,匈奴人撤退,卫青没去追,准备撤军回国。 卫青拍了拍霍去病的肩膀,霍去病咧嘴笑了。也就在皇帝和舅舅面前,霍去病还觉得自己是个晚辈。 苏建逃回来了,全军覆没,就剩他一个人。 全军覆没,领军主将要判死刑的,这是大汉帝国的法律。卫青是大将军,他有隙后奏的权力。 7) 男儿生世间 及壮当封侯 苏建全军覆没独身逃回来,所有士兵和军官都看到了,卫青不得不给大家一个交待,召开临时会议讨论。 说杀者大有人在,因为这是大汉法律的明文规定,其中一个随军参谋,叫周霸的,更是大拍其马屁,“大将军仁慈,自领兵以来,从没杀过任何一个将领。苏建抛弃了军队自己逃回来,大罪,大将军可斩之以扬威。” 扬威,多么有诱惑力的字眼。面对女色能顶住的男人大有人在,有威而能压住不扬的,不太多。 好在为苏建说情开脱的也不少,卫青军中执掌军法的的军正,卫青的长史,都认为苏建杀不得,一则苏建兵力确实太弱,拼死力战,独身一人回来向大将军报导,情有可原,精神可嘉,不该杀;二则杀了苏建,给后来者立了一个坏榜样,再有前线战败的将军,大概都不敢回来了,所以苏建杀不得。 一边是法律,一边是人情。苏建还是自己的老部下。 第40页 卫青低头思考了好久。 “皇帝让我做大将军,我还担心没威?周霸,你刚才讲的很不像话!苏建有罪,我也有权杀,杀了他你们看到了,皇帝也看到了。还是报给皇帝吧,让他自己决定,免得落一个专权的话柄。” 卫青的一众幕僚明白了一个道理:大将军为什么走得远,因为他想得深。 做大将军也不容易。 刘彻这次只表彰了霍去病和随军参战的上谷郡太守郝贤。霍去病封冠军侯,他的斩敌和俘虏人数居全军第一,功冠全军,是为冠军侯。郝贤封是亚军,斩敌1300,封终利侯。 刘彻把苏建交给廷尉署,判了一个普通的死刑,就是可以用钱买命的那种,李广当年也摊上过。苏建当然花钱赎命了。 霍去病对这个侯不怎么放在心上,他在皇帝身边长大,什么场面没见过。 李广情绪很低落,他这次只负责殿后,一个敌人没遇到,更不要提立功封侯了。 我已经五十六岁了!霍去病才十八岁! 卫青第一次被冷落了,他忽然体会到李广的感受。 长安城的风向有些变了,因为横空出世一个十八岁的冠军侯,不少有心人看中了这支潜力股,准备买进。 伊稚斜把赵信当成救世主,竟然给了他一个次王的封号,还把自己的一个妹妹嫁给他。伊稚斜想让赵信从战略层面上指导一下匈奴人怎么应对汉帝国的军事打击。 大单于还是现实一点吧,赵信对伊稚斜说,你要承认,汉朝的实力强于匈奴,我们退一步,以退为进。 8)敌退 伊稚斜脸上闪过一丝难色,退这个字是他最不想听到的,当初他把自己侄儿赶跑抢得单于位,为的就是实现他的雄心壮志。退?他没有想过。伊稚斜本以为赵信会教他怎么打。 但是伊稚斜不得不承认,赵信说的是实话。汉军兵力充足,装备先进,士气高昂,又不乏优秀的指挥官,匈奴近几年确实比较被动,而且看不到转机,只要汉朝不改变国策,匈奴就要一直和汉朝耗下去,而匈奴是耗不起的。 怎么退一步?这一步有多远? 赵信说,向北退过大漠。 大漠就是今天常被提到的戈壁滩,蒙古国南部和中国内蒙古北部的沙漠群。 赵信的意思是利用沙漠这道天然屏障做为缓冲区,匈奴主力转移到沙漠以北,汉军如果进攻,则必须越过沙漠。任何曾经无坚不摧的军队,大沙漠里走一遭,也会变成一支疲惫之师,战斗力大打折扣,到时匈奴攻其弊,胜算比如今大很多。 伊稚斜想了好久,在他看来这等同于向汉朝举白旗。 想不开也要开,形势比人强,退吧。 匈奴进行了战略大转移,沙漠以南基本空了。 刘彻忽然发现找不到敌人了,西边是右贤王,被卫青打跑了;右贤王以西倒是还有匈奴人,可惜远得很;北边是单于本部和左贤王,北撤了,更远,中间还隔着一片大沙漠。 那好吧,我也暂停一下,休战。不是不打了,是研究下一步怎么打。 正好国内出了点事儿,刘彻需要分神处理。 我们前文提到过,刘彻的母亲王娡是二婚,入宫之前嫁过一个姓金的人家,还生了一个女儿。当然这事儿大家一般是不提的,虽然谁都知道。所以刘彻不知道民间还有一个亲大姐。刘彻即位后不久,从小就跟在刘彻屁股后头的韩嫣(韩王信的曾孙)把这事儿告诉他了。刘彻很兴奋,你怎么不早说。马上让人查,查到这个姐姐叫金俗,早就嫁人了,现家住长安边上的长陵县(长陵是刘邦的墓地所在)。 刘彻搞了非常大排场,一路示警开道,直向长陵而去。到了后把金俗家院子围住了,下边的人就进去找人。院儿里没人。人呢?房顶上,树上,墙角里。原来是吓的。最后从床底下把金俗请出来了。 刘彻过去抱住姐姐痛哭,大姐啊大姐,我的亲大姐,你躲什么啊,我是你弟弟啊。金俗早吓得不会说话了。 回去后领着她和王娡见面,平阳公主、南宫公主、林虑公主三个妹妹也来了,一家人抱头哭。这是王娡和刘彻为数不多的真情流露。 刘彻给大姐一个封号,修成君。大姐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转眼就是十几年,大姐的女儿长大了,刘彻做主把这位外甥女儿嫁给了淮南王刘安的太子刘迁。 未料想,仅仅三个月后,外甥女儿又回来了,向刘彻哭诉,说她结婚三个月,刘迁竟然没有和她有任何夫妻生活,即使在一个屋里也不同睡。 刘彻很纳闷儿,没听说这刘迁有什么身体缺陷啊,要有的话早传得全中国都知道了,何况就算有缺陷,一起睡总不是问题吧,这要委屈到什么程度外甥女儿才跑回来。 这个淮南王又在搞什么鬼?! 刘彻很不喜欢,甚至讨厌淮南王刘安。刘安事儿多,早年老太太在,他经常以长辈的身份上书教训刘彻,你不能打仗啊,要与民休息啊等等之类。刘安每次来长安朝拜都跟中央政府高官送礼拉关系。后来老太太死,刘安不敢再有微词,但又听说他养了一大批门客,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不知道低调一点。尤其令刘彻厌恶的,按规定,刘安不受诏是不能来长安的,但是他让自己的女儿刘陵在长安常住。刘陵凭着过人的姿色和才气,在长安和众多高官纠缠不清,甚至连刘彻的近臣庄助都和她有一腿。刘彻见之心烦不已。 第41页 后来刘彻送给刘安一只拐杖,给上年纪的诸侯送拐杖算是一个传统,表示尊重,意思是年龄大了,以后就不用车马劳顿来长安朝拜了。估计就是刘彻嫌他烦,不想见他了。 外甥女儿的事儿还没过去几天,淮南国又出动静了。 刘安座下一个郎中,雷被,来长安上书:我有冤要诉! 1)淮南大案(1) 长安城有个公车署办公室,有一项职责是接待民间上访,或曰上书,就是后世说的公车上书。皇帝如果有兴趣,兴许会见一见当事人,比如主父偃;如果没兴趣,大概就是泥牛入海了,在长安等一年都不带回音儿的;如果皇帝觉得应该处理一下,比如告状什么的,一般会打给相关部门去办。 雷被的案子涉及到淮南王,这属于敏感词彙,很快报到刘彻手里。这份上书的内容很蹊跷,雷被在里边说他想从军去打匈奴,淮南王却横加阻拦,他是从淮南国逃到长安来诉冤的。 任何人想从军都可以来长安报名,这是刘彻亲手签发的诏书,红头文,发往全国所有郡县诸侯。当然这份诏书是有背景的,跟匈奴在打仗嘛。 我鼓励从军,你阻拦,这不跟我对着干吗?这个淮南王没毛病吧? 现在看好像是真有点毛病。要查。刘彻把案子打给廷尉署处理。 廷尉署把雷被传来问讯,基本上把本案来去了解差不多。雷被和刘安的太子刘迁比剑,不慎误伤了他,致使刘迁怀恨在心。雷被担心自己被刘迁杀掉,所以想离开淮南国,躲一躲。雷被认为离开淮南国最好的藉口就是去报名打匈奴,因为这是皇帝提倡和鼓励的,想来刘安不敢不放人。但是刘迁已经提早给刘安打好了招唿,而这个刘安是个溺爱孩子的人,所以雷被被拦住了,意思就是,你伤了我儿子,就这么一走了之算什么道理。并且撤了雷被的职,以示惩罚。但也就如此了,刘安并非狠心之人,不是一定要杀了雷被怎样怎样。 但是雷被是担心自己这条命的,后来他找到机会潜逃出境,来到长安,上书自明。雷被不指望别的,不指望长安能替他出气,他只想去从军打匈奴,他宁愿上战场也不想胆战心惊呆在淮南国。 案情调查报告送到刘彻手里。这是涉及到诸侯的问题,刘彻肯定是不会盖过去的,一定要处理。刘彻的指示很简单,你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并且额外关照,特别安排了离淮南国很近的河南郡,给廷尉署跑腿儿。人犯往来,传递文件,都是河南郡的事儿,廷尉署发号施令。 既然这个案子是淮南王阻止雷被从军,刘安有过错,最直接的当然就是把刘安抓来问问。但这是句玩笑话,刘安是一方诸侯,老王爷,皇帝送过拐棍的人,谁敢去抓。那只好去抓淮南太子刘迁了,反正事情是因他而起,让他协助调查也是正当要求。抓人当然由河南郡负责,河南郡很难办,跑到淮南国去抓人家太子,这叫什么破差事。于是河南郡扯皮,找到寿春县,寿春县是淮南国都城所在,让寿春县出面抓人,说这可是长安廷尉署的命令,怎么做你看着办。寿春县大骂河南郡王八蛋。 寿春县更难办,比河南郡还难办。因为寿春县是淮南国的领土,县令县丞都是刘安任命的,抓人的事寿春县丞具体负责,县丞都要愁死了。一边是长安来的命令,要抓刘建,那边等着要人;一边是自己的地头蛇老大,老闆,要靠他吃饭的,哪有下属抓老闆儿子的。县丞就在那儿拖着,能拖一天是一天。 这个情形就让淮南国丞相很不爽,我们知道诸侯丞相都是中央政府任命的,他肯定支持廷尉署,越早抓到刘建越好,所以他去把寿春县丞骂了一顿,你怎么还不动手抓人,你有多少脑袋敢抗廷尉署的令。 此时画面应该分屏并定格,廷尉署占一块屏,河南郡一块,淮南国一块,淮南丞相一块,中间是寿春县。中央、地方、诸侯全了。当时的政治局势,看这一帧定格画面就够了。 1)淮南大案(2) 中央到地方,政令畅通无阻; 郡的地位远远不如诸侯——这也不奇怪,诸侯都姓刘; 中央到诸侯,有可能政令不通; 诸侯和中央关系不好; 诸侯国王室和诸侯国政府(由中央负责给组织的),关系很差; 各诸侯国的真正老大还是王,中央政府对诸侯的控制力度不够; 但是局势会变化,画面一秒钟会跑掉24格,都很快。刘彻对诸侯国内外兼施,先是推恩令,再又灭燕灭齐,刘安脑袋足够清醒的话,他应该看出时代变了,应该低调,应该狠狠心把自己儿子送出去。刘安人很聪明,也不是没危机意识,可惜他太爱这个儿子了,爱得没有原则,所以一怒之下,他把淮南丞相告了,一份状子送到刘彻那里,说这个淮南丞相在他国内作乱,你得把他弄回去。 刘彻觉得很好奇,呀?淮南国又出事儿了,很好,我奉陪到底。廷尉署,再压给你一个案子,去查吧。 刘安告了丞相的状,忽然后悔了。丞相可是长安派来的人,我怎么把他给告了?! 刘安吓得不得了,派人去长安探听这个案子的进展,一有风声赶紧报到淮南国。 刘安收到的第一条消息是:长安舆论对淮南王一片杀声。 老头子吓得瘫在地上。 第42页 老头子想不开,我干吗了我,我又没杀人,没乱伦,该交的税该上的供我也没缺过,不就是不让一个小郎官去从军吗?这就要杀我啊,讲点道理好不好,我是皇帝堂叔啊,不讲道理也要讲人情吧。 如果真讲道理的话,严卡法律条文,刘安确实有罪,罪过还不轻。皇帝下令鼓励从军,刘安阻拦,这叫格诏,全称废格明诏,就是抗旨不遵,可以论死罪的。 刘彻让中尉段宏去淮南跑一趟,查案嘛,原告被告都要查,雷被从军案,丞相案。段宏当年是田蚡他哥,刘彻大舅王信的人。刘彻的几个舅舅都不被待见,段宏这种出身,竟然能爬到中尉这么高,必定是很有手段一个人。段宏接到的命令是去淮南查案,不是去示威,也不是去敲打刘安,只有查案。人情世故,官场歷练,段宏非常老道,他自己很清楚应该怎么查:低头,内敛,让刘安觉察不到危险。否则他自己会危险,淮南是刘安的地盘,不能挑衅地头蛇。 刘安听到那个让他死的消息后,真的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鱼死网破,谁来杀他,他就要谁的命,反正也是死,不行就拼一回。 段宏来了,一脸和气,开口先闻三声笑,不像来查案的,像求人帮忙的。 老王爷好啊,老王爷坐镇淮南,劳苦功高,皇帝让我代为问候… 老王爷先请… 老王爷,我这次来,就是想…… 段宏的客气让刘安暂时放下了心,皇帝没有要杀人的样子嘛,鱼死网破可以免了,好好配合调查就是了。刘安把事情经过给段宏讲了一遍,雷被怎么回事,丞相又是怎么回事。当让刘安肯定是站在自己角度上去讲这个事情的,偏袒刘迁,给自己解脱是免不了的。不过这也无所谓,段宏又不是笨蛋。 段宏一团和气又走了,回长安报刘彻:刘安阻止雷被从军,确有其事;状告丞相,属欲加之罪。 刘彻在例行朝会上就淮南王阻止雷被从军案,徵求所有在座人员的意见。 长安朝堂上所有人都知道刘彻对诸侯是什么态度,只要不是傻瓜,就不会去帮刘安说话。朝堂上当然没傻瓜,大家要么闭嘴不发表意见,要么说一定要查办刘安,抗旨不遵,杀。 放到三十年前,猖狂如晁错者,也不敢轻言杀人,充其量削你几个县,还引得刘濞造反。现在竟然不分级别官职随口就是杀,果然是时代变了人也跟着变了。 不过刘彻的想法却和刘安差不多。人家淮南王干吗了,不就是不让一个郎官从军吗,你们就要杀。知道我要打击诸侯,也不用这么会来事儿吧,合起伙来提醒我,给我上眼药。还有十几个王在一边盯着呢,为这么点事儿杀一个王爷,会引起众怒的。杀什么杀。 那……要不废了刘安的淮南王位? 这跟杀他有什么区别吗? 要不……削藩,这有的是先例,削五个县? 太狠了,削俩行了。 最后定下来的结果就是削掉淮南国两个县,以示惩戒。 段宏只好又跑一趟淮南宣贯长安的意见。 可惜这个最终判决并没有传到刘安耳朵里。上次段宏走后,他以为这案子就结了,不了了之了。段宏到淮南国边境时,刘安知道了消息:段宏又来了。 这次不会是真来杀我的吧?拼了,鱼死网破! 2)不是流氓别造反 刘安等来的又是段宏的笑脸。老王爷贺喜啦,皇帝只削了淮南两个县意思了一下,案子结了,没事了。 既然这样,刘安又没必要撕破脸了。 段宏可是出了一身冷汗,他看出来了,在他附近站岗的王宫卫士,浑身都是杀气,不可能是一般的卫士。 确实不是,卫士都被替换了,这些人都是刘安养的武林高手。 这就是刘安准备的鱼死网破的计划,一旦长安使者宣布要杀刘安或者废王位等最坏的消息,这些假冒的卫士就把使者杀掉。 其实这是刘迁的主意,这个人老大不小,还和青春期的孩子一样躁动,拿杀人当儿戏。刘安是个没什么大主意的人,竟然也同意了刘迁胡闹。 好在这两次段宏态度很好,判决也不重,刘安也没有冲动。 但是刘迁这个没有实施的计划,被他的亲侄儿,也就是刘安的亲孙子刘建知道了。刘建恨刘迁,因为他爸爸刘不害是刘安长子,却是庶出,不能做淮南国太子。 削掉两个县虽然不算多重的判决,但却在刘安内心最黑暗的角落激起了波澜,他又起了反心。 为什么说又呢,因为刘安藏着这个心思都有一辈子了。这和刘安的出身有关,前文提到过,刘安的父亲是刘邦的幼子刘长,文皇帝时期因为谋反被流放巴蜀,中途自杀。仇恨代代相传,何况到刘安这里才一代人时间,而刘彻是文皇帝亲孙,所以刘安对刘彻是很有成见的,同样,刘彻对刘安亦如是。 早在老太太死的那年,刘安判断当时的局势,认为刘彻很可能会被废掉,转而找其他的诸侯王即位,正好那一年天上来了一颗彗星,天生凶兆,刘安开始积攒力量,待大乱一起乘机搅浑水。 但是刘安失算,刘彻的皇位坐得很安稳。虽然如此,刘安造反的心思一直没断,准备工作一直进行,当然都是在暗中,这事儿也就太子刘迁和几个撺掇刘安的门客知道。 第43页 刘彻的外甥女儿嫁过来后,刘安做贼心虚,这位儿媳妇是长安来的,万一后知道了什么消息,捎个信儿回长安就是大祸临头。于是发生了上文一幕,刘安不让刘迁和她同房,最后只能离婚。 不过我总觉得刘安造反是个大笑话。刘安身上找不到一点造反者,革命者的气质。造反需要什么气质呢?流氓。流氓也是一种气质。流氓不要脸,不要皮,不讲道理,没有路数,黑得下心,下得去手,拉得下面子,低得下头,受得了委屈,吃得了瘪,流氓会武术,谁也挡不住。灭秦大战,最后剩刘邦和项羽俩文盲决战,刘项原来不读书,刘邦胜了,因为他是文盲和流氓的完美组合体,项羽只是文盲不流氓。 刘安是个文化人,非常有文化的文化人,他编了一部书,《淮南子》,现在还能读到,行文华丽,很有气势,所以说刘安有个秀才脑子,但是他是淮南王。秀才脑子王爷命,其实是一种悲剧。秀才一般对现实是有点意见的,但是他不能反抗,刘安这个秀才有反抗的资本,也许这就是悲剧的来源。我们试想一下,把一把利剑交到一个秀才手里大概是什么结果:呛啷啷秀才剑出鞘,口中吟道:一舞剑器动四方,然后被人一闷棍放倒在地。就是这个情形。 刘迁连个秀才也不算。雷被从军案的导火索是刘迁和雷被比剑受伤,雷被是淮南名声最响的高手。其实雷被根本没心思和他比剑,但是刘迁苦苦相逼,非要和雷被一较高下,因为淮南国所有的高手都被他打败了。和太子比剑,谁敢不输?可惜刘迁连人家让着他都不知道,非要和雷被试试。刀剑无眼,雷被不留神伤了刘迁。技不如人,刘迁还不认,还告到老爹那里去,几十岁的大男人了,就这么点出息,能有什么前途。当然这要感谢刘安几十年如一的亲子教育。 这样的爷儿俩还要造反,笑话。 3)教育问题(1) 非但如此,刘安造反的意志还不坚定。刘安某次把他的中郎将,也是资歷最深的老部下伍被叫到内室,先是沉默了半天,而后腻腻歪歪说些不着边际的空话,伍被摸不着头脑。刘安终于开口道出真实想法:他想起兵造反。 伍被吓得扑通跪地,哇哇大哭,“王爷怎么出此亡国之言!当年伍子胥谏吴王,吴王不听,伍子胥说,“我看到有一天麋鹿在姑苏台游荡”,老臣我也看到王宫变成一片瓦砾,荆棘丛生,朝露湿衣了啊王爷!” 刘安听得气儿有些不顺,叫你来为了出谋划策,又不是让你说这些的。 刘安把伍被的父母囚禁了,以示惩罚,同时也是当作人质,防止伍被这个反对者跑掉。 三个月后,刘安又把伍被招来,看看他是不是还那么嘴硬。 伍被还是哭,“当年,高皇帝布衣出身,最后立为天子,那是因为秦朝乱用民力,该亡。王爷你只看到高皇帝得天下容易,怎么没看到三十年前的吴王刘濞。刘濞国富兵强,谋划周全,举兵西进,只到了梁国便兵败身亡。王爷这是为什么!刘濞逆天行事啊!王爷你手下的兵力还不如刘濞的十分之一,当今天下比刘濞之时安宁万倍。王爷啊王爷,你就听我一句劝,息了这个心思吧,你这是要抢在我们前头死啊王爷……” 伍被一把鼻涕一把泪,刘安也跟着哭了,俩老头子对着哭。 刘安起身把伍被扶了起来,造反的念想算是暂时断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没几个月,淮南国又出了一桩案子。孙子闹事了。 刘建恨叔叔刘迁,暗中组织了一帮人想刺杀他,这样他爸爸刘不害就有机会做淮南太子了;后来这件事被刘迁知道了,刘迁为报復,不止一次折磨凌辱刘建。一家人内部闹得一塌煳涂,刘安的家庭教育真是不敢恭维。终于有一次刘建忍无可忍,一封告密信送到长安:淮南太子刘迁曾两次试图谋害长安使者。刘彻特事特办,要求廷尉署优先处理这一案子,和上次一样,河南郡配合廷尉署办案。 河南郡来人把刘建请了去配合调查,刘安不知道为什么,也不好阻拦。刘建将上两次中尉段宏来淮南,刘迁和刘安准备密谋刺杀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河南郡将案情进展报到长安廷尉署,案情重大,廷尉署报给刘彻,刘彻批示逮捕淮南国太子刘迁,特别命令淮南国中尉配合廷尉署实施逮捕。皇帝明令下达,廷尉署和河南郡的相关人等感觉有了底气,不用像上次那样畏首畏尾,抓刘迁那么费劲。 刘安也已经得到消息,刘建把刘迁卖了,长安已经来人抓刘迁了。 这是长安第三次派人来淮南国了,狼来了也不过三次。 刘安很清楚刘迁犯的是什么事儿,一旦被抓走,必死无疑,自己也跑不了干系。刘安又决定鱼死网破了,他用力下了下决心,造反! 造反都这么被动,累不累啊刘安大叔。 刘安又把伍被叫来了,他想为自己寻求心理上的支持。 刘安又是倒背着手半天不说话。 “你觉得如今天下,是治世,还是乱世?”刘安问。 “治世。” “何出此言?” “臣观如今汉廷,君臣、父子、夫妇、长幼之序皆得其理,皇帝崇古,风俗纲纪健全,商贾流通天下,道路畅行无阻,四夷宾服,匈奴退让,虽不及上古太平,但称之为治世不过分。” 第44页 刘安脸现愠色,许久不说话。 “你对大将军卫青这个人怎么看?”刘安又问。 “臣有一个朋友叫黄义,跟随大将军打匈奴,他对我讲,大将军对所有同僚,无论高下都是彬彬有礼,对士卒如亲人,大家都愿意为他去拼命。大将军骑术高明,武力绝人,号令明晰,每逢交战都是一马当先沖在最前。士兵们睡着了,他才会休息;找到水源了,他才会喝水;士兵们过河了,他才会过河;上边赏下来的钱物,大将军一点不留,都送给下边的将士们。古之名将也不过如此。” 3)教育问题(2) “我本以为汉廷众卿都是沐猴而冠,没想到还有如此绝色人物”,刘安感慨地嘆了口气,“不过也就卫青了,剩下的除了汲黯是个硬骨头,至于公孙弘之流,挥挥手就可以解决。” 刘安不知道哪儿来的豪气,开始指点风云了。 “你之前和我说,当年刘濞起兵是错的,现在还这么想吗?” “刘濞就是错了,他逆天而行,败了也是应该。” “刘濞,哼,刘濞知道什么叫造反。绝成皋之道,天下不通,成皋那么重要的地方,他不去占,还想造反。我把成皋、轩辕、伊阙、武关都占了,中原只剩下洛阳一座孤城了,得洛阳得天下半。到时我距三川之险,招天下之兵,你觉得如何?” “臣…” “问你觉得如何!” “王爷…你…” “说!” “哎……王爷非要我说,我就说说我的一点想法吧。王爷想起兵,最好假造舆论,引发诸侯和长安的矛盾,到时再派人去各国游说,说不定还有成功的机会。” “说得不错,不过我也不至于这么麻烦。一旦我们起兵,刘彻必然会派卫青领兵来打,这边先和廷尉署的人拖着,我派人混到卫青身边,刺杀他。就这么决定了,你下去吧。” 伍被下去了。他去了一个刘安永远也想不到的地方。 刘安决定派人假传消息,说南越国北上入侵,这样他就有理由起兵了。但是刘安有个最大的顾虑,他怕淮南国政府成员不听他指挥,毕竟这是造反,于是想把这些人都处理掉,消除阻力。 刘安和刘迁商量,把丞相以及年俸两千石以上的高级官员都招来杀掉。 只有丞相一个人来了。 其余的要么跑了,要么找理由拒绝,比如淮南国中尉说,他奉命配合廷尉署办案,不能和王爷见面。 看来大家早就闻到味道了。 刘安和刘迁傻眼,这还能起兵吗?这些人随便哪一个去长安使者那里说点什么,后果不可想像…… 刘迁崩溃了,他拿着剑想抹脖子,怕;想刺入自己胸膛,怕。哐啷剑脱手,刘迁瘫在地上。 刘安在犹豫,还要不要起兵,能不能起兵,要不要把丞相杀了…… 刘安没杀丞相,他觉得只杀丞相一个人根本就没意义。 淮南国高官谁也没去告密。 伍被去了。 伍被把所有的内幕都说了,从许多年前淮南王有不臣之心到如今准备起兵,包括他自己做过些什么都没有迴避。 伍被知道这一去恐怕连自己也会搭进去,他还是去了。伍被不是把刘安卖了,卖不卖刘安最后都跑不了一死,他只是想避免一场###。 廷尉署来人感觉事态紧急,来不及向长安请示,就地从河南郡调人,毫无徵兆地把淮南王府包围,将包括太子刘迁和他母亲在内的所有能抓的人都抓了。刘安他们没敢动手,皇帝只说了可以逮捕刘迁,没说刘安,这是一位王爷,不能随便碰。怎么处理刘安还是要报上去让皇帝决定。 后面就简单了,廷尉署如今的老大可是张汤,职业审案专家。抓来的这些人让他们一路咬下去,但凡能扯上关系的先抓起来再说。刘安是没跑了,后来又咬出来一个,衡山王刘赐,刘安的亲弟弟。 先被咬出来的是一个叫陈喜的江湖人物,陈喜是刘孝的门客,刘孝的爹就是衡山王刘赐。一路这么扯下去,不留神又扯出来一个大人物。刘赐和这个案子真不能说没关系,刘安在早些时候确实就造反的事情和刘赐商量过,当然只是口头上的。这也被查出来了。 刘彻招来一群人商量怎么处理刘安和刘赐,中间过程就省略了,结果根本不做第二猜想:全-都-死。 伍被这个人刘彻是想留下的,因为他文笔很好,刘彻好这一口。刘彻找张汤商量,说这个伍被是主动自首的,要不要从轻处理? 不行,他自首晚了,自首前已经为刘安出谋划策了。 好吧…不行就不行吧。 刘彻的近臣严助被查出来和刘陵有牵扯,收过她的钱,也是被张汤判了死罪。刘彻也想把严助留下来,因为严助的文笔也很好。 不行,谁让他是近臣,近臣结交诸侯本就不应该,杀一个给后世立榜样。 刘彻很无奈。杀吧杀吧,你是法官你说了算。 刘安自杀了,刘赐自杀了,刘迁,刘陵,刘孝……被杀了。刘安和刘赐俩人座下的大臣、门客、幕僚,以及牵连到全国各地的黑白两道人物,乱七八糟各色人等,几万人掉了脑袋。当然这里面包括很多无辜的被株连的家人。 第45页 这就是整个淮南王刘安造反案。刘安没发一兵一卒,没杀一个人。 但是他死了,几万人陪着他一起掉了脑袋。 这是汉帝国成立以来最大的一场悲剧,不算是冤案,但是是悲剧。这场悲剧有时代背景,有刘彻的原因,有刘安自己的原因,该说的前面都说了。这里只提一点题外话,教育孩子的问题。 不管用哪种方式教育他/她,一定要让他/她知道:不是所有事情都是爸爸妈妈可以帮你摆平的。 1) 一剑东来 刘彻第十九年,就是公孙弘死的当年年初,刘彻去祭天了。今年有大动作。 休战期也结束了。对匈奴作战重新被提上议事程。 霍去病! 霍去病一身戎装,精神焕发而来。人未到,气先至。钟鸣鼎食,高墙深阙养成的贵气,加上与生俱来的酷,举手投足,慑人心魄。 刘彻曾经让他学兵法,霍去病读了,刘彻让他谈谈体会,霍去病答道,打仗不是写书,打仗看方略,兵法读一读可以,学就没必要了。 近代中国最大的一位军事家曾经说过,一上战场,什么兵法都不管用了。 霍去病狂不是乱猖狂,他胸中有天地。 刘彻此次作战的目标是右贤王以西的数个匈奴部落,位置大约在今天甘肃中部,那是一片几乎被伊稚斜遗忘的领土。 此战目的有二,一为清场,二为练兵。 收復河套,打跑右贤王后,匈奴对帝国西线的压力减缓许多,右贤王以西的多个部落,或曰王国,目前处于群龙无首状态,伊稚斜迁至漠北,这些部落的处境变得比较尴尬,主动去打汉朝,不太敢;汉朝打过来,伊稚斜远水解不了近渴。以至于投降汉朝的倾向都开始萌芽了。但是无论如何,西路匈奴人始终是威胁,西路打扫不干净,无法在中路和东路发动总攻,而那才是刘彻的最终目的。 对匈奴总攻,势必要翻过大漠,超远程作战,没打过。之前最远的一次战斗,是卫青收復河套,但一大半路还是在境内跑的,算不得数。西线残余的匈奴人,距离边境都比较远,至少在千里之外,这是检验帝国骑兵军团战斗力的大好条件,刘彻打匈奴不缺兵不缺将不缺后勤,缺的是经验和自信心:远距离境外作战到底行不行? 这次对匈奴的进攻是总攻前的演练,是一次小规模的总攻,所以刘彻只给了霍去病一万骑兵,不过装备水平全军最好。刘彻放开手让霍去病去打,能成功固然再好不过;失败了,也不会伤及国家筋骨。 霍去病也不过是棋子。 霍去病今年20岁,刚刚成年,一个人,一万兵,出国境,打匈奴。 刘彻也真够胆,敢把一万昂贵的骑兵交到一个白面少年手里。 霍去病从陇西郡出发,大约今天的甘肃临洮,一路向西北疾速行进,越过美丽的焉支山(甘肃张掖市山丹县大黄山),当时是春天,大军踏过草地,黄色的野花瓣随风飘舞在骑士们周围,花香夹裹着杀气,霍去病的红色大旗来了。 这又是一次突袭,匈奴人没做好准备——做好准备又如何?谁能挡得住霍去病的锐气。 霍去病打完一个部落,不做休息,连续作战,不给匈奴人喘息的时间,接着打下一个部落,六天时间,打完五个匈奴王,转战千里。霍去病打仗就两个字:沖!快! 如果霍去病没有这么快,稍微慢一点,匈奴人很可能有时间集结,汉军恐怕会全军覆没,因为六天仗打完后,一万汉军只剩下三千人。霍去病不敢再打了,收兵。 但是,八千九百六十个匈奴人授首,折兰王被杀,卢侯王被斩首,浑邪王王子被俘虏,休屠王祭天金人被缴获。战果丰厚。 这是一场惨胜,但是毕竟打胜了。 2)天外飞仙(1) 如果这一仗是卫青或者李广打的,大概刘彻会低调处理一笔带过,因为减员七千,战损太大。不过刘彻本就刻意栽培霍去病,还是发布诏书,加封霍去病冠军侯2200户。 但是这一战给了刘彻信心,他可以放心把更多的兵交给霍去病。 第一战后做了短暂的休整,当年夏天,汉帝国再次兵发境外,乘胜追击,清场黄河以西匈奴人。 上一战霍去病是从陇西出发,向西北进攻。这一次再如此,恐怕难以奏效了,匈奴人有防备,硬拼不值得。所以此战最好改变进攻方向,由北向南进攻,攻其不备。如此免不了又要来一次几千里大迂迴。 此战兵分两路,东路由李广领四千骑兵,张骞领一万骑兵,出兵右北平郡,牵制左贤王可能的增援行动;西路主力,霍去病和老马公孙敖。具体各领兵多少史书没有记载,推测起来,应该每人领兵三万左右,从北地郡出发,向北,再向西,再南下进攻。从陕西北上到内蒙古,再南下到甘肃中部,就是这么个线路,绕大圈,出其不意。这一战的策略和当年卫青进攻右贤王如出一辙,甚至可以说完全复制。 无论匈奴人情报工作是否得力,无论匈奴人能不能看清刘彻布的局,如今这个情形,匈奴人已经完全陷入被动。左贤王如果支援河西,自己这边军力就弱了,李广和张骞会打过来,而且河西距离太远,很可能来不及;如果不支援,河西几个部落肯定挡不住霍去病和公孙敖。匈奴人挨打是免不了了,疼也免不了了,区别就是想疼哪一块。实力有差距,说什么也是白说。有实力什么都是真的,没实力什么都是虚的。 第46页 左贤王决定放弃支援河西,对付李广和张骞。到河西实在太远了,霍去病来回踩好几圈,他的人可能还到不了。 霍去病在出征路上,去了一趟河东郡,路不远。河东郡太守摆出最强阵容在城外迎接,并且亲自为霍去病背弩。这位太守猜到霍去病来河东郡做什么,因为河东郡有个平阳县,平阳县有个人叫霍仲儒,那是这位最当红的将军的亲爹。关于这段往事,大家可以去翻前文。 太守很会来事儿,没等霍去病开口,派人把霍仲儒请来了。 这对父子相见的场面,没有拥抱和泪水,尴尬得很。霍去病酝酿了半天情绪,也攒不出一滴眼泪来,他想亲可是亲不起来。这也不奇怪,霍去病从小过的什么子。好在他还知道孝道不可违,对他这样一个人来说很不容易了。 霍仲孺来了,霍去病赶紧站起来,扑通迎着跪下了,“父亲大人安好?去病来见您晚了,这么些年不能在您跟前侍奉,去病不孝啊。” 霍仲儒赶紧把霍去病扶起来,然后他给霍去病跪下来,“我哪有幸做将军的爹啊……” 这叫什么话。老子跪儿子,也不怕被雷噼。 霍去病给老爹买地买房子买佣人,他还知道了自己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叫霍光,今年十岁。他准备回来时把这个弟弟带到长安,给他一个好未来,算是对老爹的补偿。 处理完河东郡的事情,霍去病领兵开拔,直向西,沿今天的巴丹吉林沙漠北缘,一直到居延泽(内蒙古阿拉善盟居延海,位于中蒙边境,现基本处于干涸状态),再沿沙漠西缘南下到甘肃。这么大的一个圈,匈奴人能察觉到的可能性应该很小,即便觉察到恐怕也不知道这支军队是去打谁的。 突袭,永远的突袭。 2)天外飞仙(2) 同来的公孙敖和他的数万大军,出边境后竟然迷路了。 出境作战嚮导极其重要,尤其河西之地,沙漠,草原,山,偶尔再起一阵风沙,谁去谁迷路。军中最优秀的嚮导给霍去病了,公孙敖的嚮导大概不怎么合格,不知道把兵领哪儿去了。迷路倒也不一定是生死攸关的问题,此路不通,换条路再走,迟早能走出去,但是战机肯定延误了。 霍去病到达祁连山,这是他的目标。远程奔袭迂迴作战,只要迂迴目的达到,顺利到达作战区域,战争便结束了十分之九。 东路军李广似乎犯了一个错误,他太激动了。所有打过匈奴的高级将领,李广是资格最老年龄最大的一个,也是为数不多没封侯的一个。李广今年已经59岁,按当时标准已经是纯粹的老人。这么大年纪还不退役,他只希望自己能封个侯,告慰先人,他的祖先毕竟是秦始皇麾下的大将李信,灭过燕国的人。封侯看杀敌数量,杀敌只有上战场。李广似乎已经被封侯这个念头控制了。又是心魔。 但是他的任务是牵制左贤王,作战不是第一目的。刘彻也根本没指望他去杀人,只要能吸引左贤王几天就可以。 李广和左贤王的军队遭遇了。四千人,对数倍于自己的匈奴人(史书记载李广面对左贤王四万人,这个几乎可以肯定是刻意夸张,推测起来左贤王大概有1-2万人)。左贤王将李广包围。 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不若则能避之。敌军数倍于己方,这种仗不该打。李广可以选择立即突围,去和张骞的一万人会合后再做打算,按汉军的装备水平和素质,突围不会是问题。但是李广选择交战,他想杀人,他等着张骞得到消息来救他。 士兵们面如土色,只有李广精神焕发,在发号施令。他命令四千骑士摆成一个圆阵对敌,标准防守阵型。 双方没有接触,都是弓弩来往。汉军数量少,劣势顿现。李广感觉到形势危急,敌众我寡,士兵们一旦绝望,很可能放弃抵抗,等待属于自己的那一下,那时恐怕要全军覆没。李广命令自己的儿子李敢率领几十骑兵,去冲击匈奴人的军阵。 虎父无犬子,李敢人如其名。李敢率数十骑兵,以能达到极限的速度向匈奴军阵冲击。接触后并没有和匈奴人动手交战,而是径直向前沖,将整个匈奴阵型贯穿。冲到外围后,换了一个方位,又以同样的方式贯穿敌阵,回到李广身边。 李广让李敢这么做为的是向士兵们证明,匈奴人不过如此,我们还能冲出去。给士兵们希望。李广的目的达到了,一时间士气大振。 忽然李广下令,所有人都弓弩都拉满,但是不要射。本来双方来往的交叉火力,只剩下匈奴单方向射来的箭。李广当然不会让的士兵等着挨打,他拿起为自己专门设计的大弓,搭箭,引弦,发射。这一箭突破满天匈奴箭雨,带着一股劲风,飞向匈奴军阵。一个匈奴将军中箭坠马。 如此反覆,数个匈奴将军中箭,匈奴人攻势顿缓。但己方代价惨重,伤亡几乎过半。 此时已经天黑,匈奴人停止进攻。汉军所有人在惶恐中度过一夜,谁也睡不着觉。 天亮后再战。李广都准备把命搭上了,军中的箭射光,要近身肉搏了。 张骞的一万人来了。 左贤王也知道保存实力,人家不打了,撤了。张骞和李广也不敢追,只好撤军。这俩人回去恐怕都要为这次战斗负责。 霍去病策马仗剑站在祁连山脚下,面对乱作一团战备的匈奴人。这一刻,他比祁连山还要高。 第47页 士兵们,踩过去! 数万装备精良,全副铠甲的帝国骑士沖了上去。这次霍去病的兵力充足,他可以放开手打了。 汉军得突袭之利,装备之利,士气之利,所到处风捲残云。霍去病作风依旧,绝不恋战,士兵们锐气殆尽之时,收兵休整,转战下一个匈奴营地。河西匈奴人在这一年的春天已经知道霍去病了,和他打过照面的知道霍去病的厉害,没遭遇过的把霍去病当成一个传说。传说降临了,骑士们锃亮的铠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仿佛一支来自天外的军队。 此役,斩匈奴32000人,俘虏数千,包括大量部落王、王后、王子、将军等高级别人员。己方损失约十分之三,是个可以接受的数字。 河西匈奴人,总数不过十几万,一战损失八千多,二战损失三万多,极其惨重,至少几年内不可能翻过身来了。打残了,打服了。 回来路上,霍去病又专程去了一趟平阳县,把十岁的弟弟霍光拎到长安来了。 霍去病此举纯粹出于亲情,绝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想法。但几十年后,霍光几乎靠一己之力,撑起整个大汉帝国——后文再说。 河西匈奴最大的两个王,浑邪王和休屠王,很为自己的将来担心,因为伊稚斜已经派人来,让他们去漠北一趟,解释一下为什么两战损失四万多。 这俩人不是煳涂蛋,什么解释,去了肯定就回不来了。伊稚斜自个儿北迁,汉军隔着大漠过不去,留下他们挨霍去病的打,他们俩对伊稚斜意见更大。 当年刘邦一时生气,把韩王信骂了一顿,韩王信一紧张,投降匈奴。伊稚斜也犯这种错误,浑邪王和休屠王也准备投降。投降汉帝国的命运未可知,但北上见伊稚斜肯定死。俩人开始认真研究投降的事情了。浑邪王意志最坚定,他觉得非投降不可,休屠王似乎犹豫未决。投降毕竟不是什么好事情,人家汉朝不受降怎么办,伊稚斜万一不想杀他们怎么办。 李广和张骞回去了。李广部战损严重,减员一半多,但作战勇勐,杀敌众多,功过相抵,不赏不罚。李广的封侯梦又破碎了。 张骞作战迟缓,致使李广部损失严重,当斩。张骞按惯例,花钱买命。同样判决的还有迷路的公孙敖,一样花钱买命。 霍去病又加封了,五千四百户,前后加一起,霍去病已经是仅次于卫青的万户侯了,今年不过20岁。跟随霍去病作战的鹰击司马赵破奴—-这名字起的,不去打匈奴可惜了——封从票侯;校尉高不识,封宜冠侯。 此战后数月,同年秋天,驻守黄河的大将李息收到一封信,匈奴人送来的,里面说:匈奴浑邪王,休屠王准备投降。 3)河西受降 刘彻百感交集。匈奴投降的事几十年来一直都有,可这么大规模的尚属首次,两个大部落王啊。刘彻又很担心,怕这次匈奴人投降是假,藉机进攻是真。遂指派霍去病领兵数万前去受降,同时防备不测,而且受降地选在黄河西岸,这样匈奴人耍诡计也不会怎么样。 霍去病全权代表刘彻,代表大汉帝国受降。 无上于天,无下与地,无敌于前,无君于后。 这次投降确实是真的。但是在出发的关头,休屠王又变卦了,他一直下不了这个决心。浑邪王心意已定,自知没了回头路,一咬牙把休屠王杀了,又找了个不知道什么理由,把休屠王的部众诓骗了带上,一起东来投降。这个事情当然伊稚斜是不知道的——知道他也来不及了,太远,鞭长莫及。 浑邪王在信里说,投降人数十万,这个是故意夸张,实际有四万左右,但无论对匈奴还是汉帝国来讲,都不算小数字了。这场受降,场面很大。 霍去病看到河对岸乌压压的匈奴人,心下一股冲动,真想冲过去灭了得了。这也不是不可行,霍去病可以找理由说匈奴人耍诡计。不过受降的意义要远远大于灭掉,霍去病压制住冲动,率大军度过黄河,和浑邪王遥遥相望。 一边是队形整齐,旌旗鲜明的汉帝国骑兵军团,一边是队形凌乱的匈奴降军,还有老人妇孺,以及无数的牲畜。 霍去病忽然看到,匈奴军中似乎出现了一片混乱。 并不是所有人都死心塌地跟着浑邪王投降,这也可以理解。尤其当这些心思不定的人看到霍去病领着大军渡过黄河,心里发虚,他们被打怕了,怕霍去病这次又是来打人,掉转马头,开跑,也许他们只是单纯的想逃跑,没有什么政治目的。 但是有一个跑,无数个跟着跑,浑邪王根本无法制止譁变。 霍去病冷冷看了几眼,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当机立断,叫上翻译和几个亲兵,策马奔向匈奴大军。他要和浑邪王谈判,注意,是谈判。 浑邪王被这位年轻的将军震了一下,竟然这么大的胆量。 霍去病勒马,盯着浑邪王,浑邪王几乎不敢和他对视。 这些譁变的,你看着办吧。今天你既然来了,就不要想再回去了。我给你三个选择,一,把这些譁变的人都杀了,该投降投降;二,我身后的几万大军冲过来,把你的人撕成碎片;三,把我杀了。 这叫谈判。 远处的汉军众骑士不知道对面在发生什么,他们只看到霍去病领着几个人过去了。没他的命令,他们也不敢贸然冲上去。忽然他们意识到,霍去病能做领兵数万的将军,远远不单是因为他是卫青的外甥,刘彻的高徒,眼前他单骑闯营的这份王者气魄,不是谁都有的。卫青没有。 第48页 霍去病同时征服了两个世界。 选择分两种,一种像下馆子,菜单上有很多可以点;一种像乞丐,要么吃眼前的东西,要么饿死。浑邪王面临的是后者,他认了。 4)美丽与哀愁 这些逃跑的人,都是他的同族兄弟,但是他必须做出选择,看霍去病的态度,如果譁变继续下去,他就拒绝接受投降了,那时大家一起完蛋。 有一点可以确定,浑邪王是真要投降的,否则他完全可以把霍去病扣下做人质,和其他汉军将领如赵破奴等谈判——那就是真的谈判了,虽然那样做大概也是一个完蛋的结果,但至少……说不定不是一个完蛋的结果。不过他连休屠王都杀了,可见已经铁了心。 浑邪王下令,追杀所有逃跑的人。 难为他了,都是自己人,情何以堪。 霍去病冷冰冰在一边看着浑邪王指挥手下,杀自己人。 七千颗人头做见面礼,浑邪王投降了。 所以有时候投降者确实该骂,该被写到书上,钉到墙上,跪到地上接受万人唾液洗礼,因为他们用自己人的血为自己铺路;可是如果选择不投降,结局大概是用自己人的血为自己陪葬,被灭掉。 这种事情真是不好说。 连“具体事情具体分析”这个放之四海皆准的万能狗皮膏药理论,在这种事上都稍显弹性欠缺。 无论如何,浑邪王领着四万多人投降了,霍去病受降。就像当年刘邦接受子婴投降一样,该有的仪式都要有。 当然浑邪王不会像子婴,乘着四匹白马驾的车子,一身白衣而来那般优雅;也欠缺子婴那一袭亡国之君的美丽与哀愁;也没有摊上子婴的宿命,子婴被项羽杀了,浑邪王被刘彻封了一个大大的侯。 如此一来,从黄河西岸到甘肃中部祁连山这一大片区域,就没有匈奴人了,伊稚斜龟缩在大漠以北,也不大可能来抢这块本属于他的地,刘彻自然就不会放过了。 十几年后,刘彻在这一区域设立了四个郡,分别为敦煌、酒泉、武威、张掖。这些名字一直用到现在。 关于酒泉的来歷,有个浪漫的传说,霍去病打到这里时,把刘彻送给他的酒,倒到泉水里,和全军将士共饮,此处遂得名酒泉。 当然——这只是一个传说,传说的意思就是……酒泉是因为霍去病命名的…… 不过,当年德国人什里曼捧着一本被视为怪力乱神的荷马史诗,生生挖到了特洛伊古城遗址,还有什么不可能的?也许哪天有人在酒泉地底下挖出一块砖头,上书:霍去病到此一游。这个传说不就具象化了吗? 虽然酒泉的命名是出于地理特徵,“城下有泉,其水若酒”,跟霍去病一点关系没有。 另,魏晋时期成书的《西河旧事》曾经提到,焉支山(胭脂山)和祁连山丢掉后,匈奴人唱了一曲悲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之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魏晋时期去汉不远,这首充满美丽与哀愁的歌,还是有那么一点可信度的。 刚才谁说匈奴人缺少美丽与哀愁的? 5)折腾 刘彻搞了很大动静,要长安县出两万辆马车迎接匈奴人的到来。长安县哪能搞来两万辆车,只好去民间借马。老百姓当然不想借,都把马藏起来了。总不能去抢吧,长安县令交不了差。刘彻发脾气,要杀之。 汲黯来了,他是帮长安令说话的。 汲黯说,你把我杀了,老百姓就肯出马了。匈奴人背叛国家来投降,你还搞这么大动静,什么意思啊?你要鼓励我们的人也叛国吗? 刘彻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好面子,规格高一点,让匈奴人见识见识大汉威仪,让他们开开眼。不过既然汲黯这么说了,也有他的道理,那就算了,能出多少车算多少车。 这个事情真没个完,匈奴人到长安后,又出事儿了。长安不少人和匈奴人做买卖,这些单纯的老百姓们稀里煳涂间就犯了王法,被抓了,前后有500多人。 按照规定,和境外的人交易,要有手续,要办执照,这些人没手续没执照,所以有罪,按规定要杀掉。 这个有点欲加之罪的味道,因为如今匈奴人在境内了,和他们做买卖,有没有罪两说着。怪只能怪当时制定这条法律的时候,没考虑周全。 汲黯又来了,愤依旧,青不改。对着他的皇帝学生咆哮。 “我们为了打匈奴死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钱!这些投降的匈奴人应该全部贬成奴隶,东西全部应该缴获,分给阵亡将士家属!这叫谢天下之苦,平百姓之心!你做不到也就罢了,老百姓和他们做点买卖赚点钱花,你就要杀他们啊!你定的那些没完没了的法律条文,有几个老百姓知道?怪得了他们吗?你这样做就是在乱搞!” 汲黯咆哮得好过瘾,刘彻听得也好过瘾。 退朝后刘彻还意犹未尽,对身边的人说,“好久没听汲黯胡说八道了,今天终于又听到一回。”浑身打个颤,爽。 这500来人最终没判刑。 所以说汲黯真是好人,好愤青,这个简单的结论不需要什么额外的分析。哪个鼓捣歷史的也不敢在汲黯头上乱动。刘彻也是很过关的皇帝。 这也是一段君臣佳话啊,怎么没人关注呢。 第49页 刘彻将这四万匈奴人分散安置在五个边郡,边郡都有草原,可以保留他们的生活习俗。分散安置无非就是防止他们后再闹事什么的。匈奴人级别比较高的,像部落王,王子,将军等,都封了爵位。 有个王子运气比较差,什么爵位也没有,还被打发到刘彻的马厩养马。这位是休屠王的太子磾(读“咪第”),休屠王拒绝投降嘛,磾当然没什么好待遇,他的母亲和弟弟都来养马了。磾后来有了一个汉姓,金,金磾。这位金磾註定不是凡人,后文还会继续出场,出大场子。 不过匈奴投降和另一件事相比,又成了小场面——刘彻准备和伊稚斜决战。 6)帝国双璧(1) 从霍去病打完第二次河西之战,刘彻便开始筹备。霍去病证明了帝国这支军队可以远程作战,蓝水军团成形。 河套打过了,漠南打过了,河西打过了,远没有结束,我的征程是星辰大海。 伊稚斜不是龟缩到漠北了吗,我翻过沙漠,再和他打一场。 整个帝国的神经都在颤抖。士兵,武器,战马,粮草,车辆……一切和战争有关的物资都向长安运发。 刘彻用了近两年的时间准备这场战争。他希望这是最后一战,彻底解决掉匈奴,后世子孙不用再受北方之累。 全国各地挑出的良马十万,全部配给军队,这些马都是用粟米餵养,和人吃的一样,精壮无比。但是沙漠环境恶劣,为防马匹生病暴毙半途,十万还不够,但是好马告罄,刘彻下令,国家补贴,鼓励士兵带自己养的私马上战场,计四万匹。 为保证军队顺利翻越大漠,及翻越大漠后还有充足的补给以供战斗,刘彻发动步卒十万多,作为后勤部队,转运粮草。 这一堆命令发出去,刘彻都觉得心里发虚。几乎倾家荡产和匈奴人拼命,万一打败了,歷史会重重给他记上一笔,万世不得翻身。打胜了也跑不了。 担任这次超远程超大规模进攻的主将,一位当然是霍去病,另一位是三年未曾露面的大将军卫青。 自霍去病横空出世后,卫青一直被刘彻刻意冷落。 卫青没意见,什么话也不多说,老实在家做宅男。卫子夫年龄大了,色衰而爱迟,现在最当红的是王夫人。有个叫宁乘(不是宁成)提醒卫青,你该和王夫人拉拉关系。王夫人的父母过生时,卫青便送重金庆贺。这叫会做人。刘彻知道后问卫青,你绝对没这么细的心思,谁教你的?卫青老实交代,宁乘教的。刘彻把宁乘提拔为东海郡都尉。这叫会做领导。 宅男是有前途的,因为可以娶公主。 平阳公主的老公,平阳侯曹时是个病鬼,后来病得太严重,干脆回封邑平阳县养病去了,平阳公主相当于守寡了。平阳公主年龄并不太大,四十岁左右,这个年龄守寡,够她难受的。于是她便考虑再嫁,目标朝中列侯。这也是传统,公主嫁人嫁列侯。平阳公主问周围的人,长安这些大大小小的侯,谁最适合嫁?周围的人都是脱口而出,长平侯卫青啊,这还用想吗? 平阳公主觉得不太好意思,卫青是我们家出去的,当年是我的骑奴,嫁他不太好听吧,说不过去嘛。 哎呀公主你在想什么呀,大将军的姐姐是皇后,三个儿子都封了侯,全天下哪里再去找这样的人去?别犹豫了,嫁吧。 嫁就嫁,谁怕谁。 平阳公主把这个事和卫子夫说了,卫子夫又说给刘彻听了。 刘彻听了哈哈大笑,我当年娶他姐姐,他如今又娶我姐姐。同意,为什么不同意。 按照卫青的性格,一为主,终身是主,他一辈子见了平阳公主都会低着头说话,可以想像,新婚之夜有多尴尬。不过俩人过得很和睦。未央宫一直杀气腾腾,难得有温情。 至于平阳侯曹时嘛,没人管了,他能怎么样,有意见也得憋着。这是皇帝钦此大绿帽,他敢不戴。 曹时和平阳公主生过一个儿子,曹襄,这一次也跟着后爹卫青上了战场。 档案名称:大汉帝国各路军兵力分布及指挥官明细; 保密级别:绝密; 卫青 年龄:不明,应在三十七岁左右; 职务:西路军总指挥官,领兵五万; 职位:汉帝国长平侯,大将军,独任; 战绩:六战全胜,两次ko对手; 6)帝国双璧(2) 特点:稳、准、攻带守、了解对手后方战; 霍去病 年龄:二十一岁; 职务:东路军总指挥官; 职位:汉帝国冠军侯,骠骑将军; 战绩:五战全胜,两次ko对手,一次逼对手跪地投降,自扇耳光; 特点:快、狠、全力进攻的崇尚者; 李广 年龄:六十岁; 职务:西路军右支路指挥官之一,隶属卫青; 职位:无爵位,汉帝国将军,坊间称之曰飞将军; 战绩:不明,自称七十余战。多与轻量级对手交战,曾不战而逼对手下台。近年四战,无一胜绩; 特点:崇尚进攻,但善防守,不认输; 公孙贺 年龄:不明,应在四十岁左右; 职务:西路军左支路指挥官,隶属卫青; 职位:汉帝国南峁侯,太僕,将军; 第50页 战绩:三战两胜; 特点:不明,似比较谨慎; 公孙敖 年龄:不明,应和卫青接近; 职务:西路军中支路二级指挥官,隶属卫青; 职位:暂无爵位,曾为合骑侯,帝国军校尉; 战绩:四战两败一胜; 特点:不明,似比较莽撞; 赵食其 年龄:不明; 职务:西路军右支路指挥官之一,隶属卫青; 职位:汉帝国关内侯(无封邑),主爵都尉,将军; 战绩:一战一胜; 特点:不明; 曹襄 年龄:不明,应在二十岁左右; 职务:西路军后支路指挥官,隶属卫青; 职位:卫青义子,汉帝国平阳侯(继承),将军; 战绩:无; 特点:不明; 路博德 年龄:不明; 职务:东路军指挥官之一,隶属霍去病; 职位:暂无爵位,右北平郡太守,将军; 战绩:无; 特点:不明; 赵破奴 年龄:不明; 职务:东路军指挥官之一,隶属霍去病; 职位:汉帝国从骠侯,将军; 战绩:一战一胜; 特点:勇勐,隐忍; 李敢 年龄:不明; 职务:东路军二级指挥官,隶属霍去病; 职位:无爵位,李广第三子,帝国军校尉; 战绩:一战无胜绩; 特点:刚勐; 李广跪在刘彻面前。 这次出兵,名单里本没有他,李广难以接受,帝国成立以来最大规模的一场战争,怎么可以没有他。他去向刘彻请战,刘彻面作难色。李广知道刘彻心里不同意,跪下苦苦哀求,老泪纵横- 李将军,你年纪大了,战场属于年轻人- 陛下,我年老心不老,我还能骑马,还能拉弓,陛下你就让我去吧,让我去打前锋将军,我一定斩伊稚斜人头回来!- 李将军,你这样让我很难做……- 陛下…… 李广已经六十岁,没几年活头了,可是他还没封侯,那是他如今唯一的追求了。 刘彻实在不忍心再驳这位哭泣的老人的面子,再拒绝恐怕李广要当场自杀。刘彻同意了,让他上,跟着卫青,打前锋将军。 李广像孩子一样,满心欢喜地走了。 刘彻低头沉思很长一段时间,随即命人拟一道诏书,发给卫青,内容:李广年老,而且一向运气差,不要让他打前锋。 运气不运气的,刘彻自己都不喜欢相信,但是,这么大规模的一场行动,务求一击必杀,所有能考虑到的消极因素必须全部避免。 或许李广真的是运气不好。 前线方面,刘彻根据早期的情报,伊稚斜出现在西方,是故命霍去病出定襄郡,卫青出东方的代郡,刘彻希望霍去病斩伊稚斜获头功。但是后来又收到新的情报,伊稚斜出现在东方,霍去病和卫青调换出兵地点,霍去病出代郡,卫青出定襄郡。 这个决定让卫青部所有人都不满。卫青下严令,按军令行事,不许提意见。 6)帝国双璧(3) 卫青单独把李广叫到中军大帐,让他放弃前锋将军,去和右路赵食其合併。 这对李广来讲是个晴天霹雳,他坚决不同意。 卫青没法给他解释说这是皇帝的命令,因为他收到的是密诏,不能说给任何人听。卫青也不喜欢这样,临阵换将,不是什么好事情,可是他没办法。 他只能以大将军令单纯地逼李广走。 李广头也不回,怒气沖沖走出大帐,领兵和赵食其会和去了。 李广的心理已经濒临崩溃,如果这一次再打了败仗,他也不知道会怎么面对自己。 公孙敖上次跟霍去病打河西,迷路,无功而返,本来的合骑侯爵位也丢了,卫青把他弄到身边,一起指挥中路主力大军。他和公孙敖是多年老朋友,公孙敖当年还从馆陶公主手里救过他的命,卫青照顾他,想让他再立功,把爵位赎回来。前锋将军没了,卫青把中路主力当前锋,他也准备拼命了。 霍去病、卫青率领东西两路大军出边境,一路上没遇到一个匈奴人,来到大漠边缘。所有的人都是第一次来。 前方等待他们的不知道是什么,但是,跨过去,便是不朽! 沙子的比热很小,当时又是夏天,昼夜温差极大,白天酷热,夜晚严寒,人有衣服御寒受得了,马不行,中原养大的马承受不了这么恶劣的天气,纷纷生病。军令压在头顶,快速行军,没时间照顾马,生病的马只好扔下,任其自生自灭,越快走出沙漠越能解决这个问题。骑士们流泪,被丢弃的马也流泪。但是红色的汉军大旗始终高高飘扬。 有充足的后勤做保障,卫青和霍去病跨过了大漠。马少了很多,但是幸好基数大,十四万匹,所以战斗力受损并不严重。这是整个帝国在给他们做后勤。 远在长安的刘彻收到前线军报,卫青和霍去病的大军主力都过了沙漠。他松了一口气,过了沙漠,这场战争就胜利了一半。只要卫青和霍去病在,剩下的一半可以放心了。 李广和赵食其的军队没有过去,他们迷路了,因为他们的军中没有嚮导,为数不多的嚮导都调给霍去病和卫青了。 第51页 之前刘彻收到的情报有误,伊稚斜并没有出现在东方,还是出现在卫青所在的西方,大概这是一个疑兵之计。但是卫霍二人兵力一样,都是五万,所以这个疑兵之计并没起太大作用。 卫青的军队抓到一个俘虏,审问得知伊稚斜的位置,立即命令大军开过去。 伊稚斜期望他的疑兵之计能成功,汉帝国的主力都从东路进攻,他把主力也放在东部,兵力接近十万,由左贤王统领。 伊稚斜自己带的队伍大约有三万人。如果疑兵之计成功,从西路过来的汉军必定数量有限,他在大漠以北陈兵布阵,张好口袋等待西路汉军这支疲惫的兔子来钻。 只是他没想到等来的不是兔子,而是一头巨狮,爪牙完好的巨狮。 卫青看到了伊稚斜的军阵。 卫青冷静下令,军中所有武刚战车围成一圈作为临时基地,同时五千骑兵上前迎战。(武刚车:外覆盾甲,内置长矛的车辆,平时做后勤运输,战时可做移动堡垒,进攻防御皆可,就是装甲车。) 匈奴人方面,派出来大约一万骑兵。双方都不知道底细,先试探一下。 五千对一万,汉军得装备优势,不落下风。 伊稚斜在后方越看越心惊,他甚至不敢继续派兵增援了,因为汉军的战斗力丝毫看不出任何受损的迹象,而且汉军后方那个可怕的营地里,不知道还隐藏着多少人。他不是第一次和汉军打交道。 6)帝国双璧(4) 天色暗了。不是天黑,是风沙来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沙子迷眼,谁也看不清谁。老天给了一个公平的机会,共享满天黑尘。 也怪,当年刘邦彭城之战有风沙,周勃灭诸吕之战有风沙,汉帝国和匈奴大决战,又来风沙了。老天不甘寂寞总是喜欢凑热闹。 这是个不曾设想的挑战,要不要撤回来,等风沙退了再打? 卫青下令,全线压上。 反正谁也看不清谁,我们打一场乱战,乱拳打死伊稚斜。 汉军分左右两翼包抄了上去。 黑尘中夹带血色和惨叫声,仿佛世界末。 伊稚斜看不清楚汉军压上来多少,但是他能感觉到汉军那股要吞没他的气势。 伊稚斜下令撤退,他也不管下边的人能不能收到命令,自己领着身边的几百亲兵向西北突围。 一直杀到晚上太阳落山,双方才暂时收兵。匈奴人这才发现自己的老大跑了,群龙无首接着就是一闹而散,匈奴人开始向北溃散。 汉军抓到一个级别比较高的匈奴军官,审问得知伊稚斜天还没黑时就逃了。 卫青立即下令连夜追击。一边是混乱的溃散,一边是有组织的追击,匈奴人连最后一点抵抗能力都丧失了。 天亮后,卫青领兵追至赵信城(蒙古国乌兰巴托市西部),一路杀匈奴人无数,但是没有伊稚斜的影子。 赵信城是匈奴人的后勤基地,有大量粮草兵器等军需品。卫青放一把火烧掉。 卫青谨慎,不敢贸然再向北追击,收兵回师。清点斩杀匈奴人数量,一万九千余,己方损失不到一万。 东路霍去病翻过沙漠后,把后勤部队扔掉了,让他们回去。霍去病嫌带着他们慢。至于后续补给怎么办,不是有匈奴人吗? 霍去病命令军队极速向北行进。五万大军,最前方的红色大旗,上面一个大大的霍字,无数同样鲜艷的旗帜在这面旗的引领下勇往直前。快!快!快!人潮翻涌,汉军骑兵覆盖了地平线。 第一个遭遇的是伊稚斜派过东路来的近臣,章渠。 霍去病甚至没做任何停留,就全线沖了上去。他的军队没有前左中右后,有多少上多少。霍去病麾下的战士,是帝国军团精锐中的精锐,以一当十并不是太夸张的形容。 章渠的军队几乎顷刻间被吞没,章渠军的粮草当然也被霍去病收着了,补给就是这么来的。 第二个遭遇的是一个部落王,比车耆王,结果一样,全军覆没。 左贤王收到战报,脸色很不好看,两路大军全军覆没。汉军什么时候变这么狠了。 他来不及再思索,霍去病已经来了。 霍去病的军队数量稍有不及左贤王,但是有高昂的士气和优良的装备弥补不足,汉军装备着当时全球最先进的武器,弩,包括可以连发的连弩。弩,以及任何远程武器都是骑兵的天敌。 实力相差不大的情况下,装备水平决定胜负。这事来不得虚的,武功再高,也怕菜刀。 左贤王的军队左右望不到边际。霍去病眼里,这些都是猎物,他不太关心对方有多少人。 有八百人,我领八百人拼命;有一万人,我领一万人拼命;今天,我有五万! 草原上正面对战,硬碰硬,没有任何花哨可以耍。 匈奴人冲过来了。 汉军万弩齐发,遮住了太阳,在匈奴人头顶上投下可怕的阴影。 匈奴人中箭坠马,冲到汉军阵前时已经折损无数。短兵相接,肉搏战。然而经过满天箭雨的洗礼,匈奴人已经是强弩之末,沖不散霍去病的阵型。 当时的阳光很灿烂,左贤王看得很清楚。他忽然明白为什么混邪王投降了,不是我军弱,是敌军太强。 霍去病的人冲上来,方圆几千米的地面上,鲜血在阳光下飞溅。 第52页 左贤王撑不住了,他要保存实力,下令向北撤退。 霍去病不管什么穷寇莫追,就是要追,斩尽杀绝。 大汉帝国忍了近一个世纪,復仇的巨剑交到霍去病手里,不是让他来草原做传道士的。 霍去病一直追杀至贝加尔湖,再向北过不去了才撤回来。 全军斩杀匈奴人七万余,己方减员一万左右,大胜。 霍去病在回来路上,经过匈奴的狼居胥山,他在这里举行了一个简单但是庄重的仪式: 霍去病登上山顶祭天,告诉上苍,他胜利了。 上苍回復以永恆的沉默,但是霍去病却有天地入怀的感觉。 众将士恍惚觉得,他们这位年轻的大将军,要羽化成仙,飞升而去了。 祭天曰封,祭地曰禅。封狼居胥,禅姑衍,班师回朝。 七十年前,樊哙对吕后说,“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被斥为痴心妄想;七十年后,卫青和霍去病替他实现了。 卫青领大军回撤漠北。之前迷路的李广和赵食其也在这里出现了,一仗也没打,沙漠里走了一遭又回来了。 7)万里长征人未还 卫青是大将军,必须对战争全局负责,要写报告给刘彻看,他自己这边好说,自己领兵打的自己知道怎么写,霍去病那边也好说,他打了大胜仗,多褒扬几句就可以,李广这边是个问题,不管什么原因了,李广和赵食其贻失战机,必须要解释。 卫青让自己的长史去李广那边问一下迷失道路的来龙去脉,这是他大将军必须尽的责任,不是在和李广过不去。而且根据卫青的一贯为人,他很有可能在报告里帮李广把罪责担了——至少他不可能给李广罪上加罪,那不是卫青,他对李广并无任何不尊重之心- 李赵两位将军,本人奉大将军令,询问两位的军队迷路一事,二位解释一下吧。 李广不说话,赵食其也不敢说- 李将军,大将军要给皇帝上奏章解释这件事,我也是奉命行事,不要让我为难。 李广还是不说话- 李将军,既然你不想和我说,那去大将军营里面和他说吧。 长史知道李广是硬脾气,他也很无奈。 “迷路是我自己的责任,和我的军官们没关系。我自己会写奏章向皇帝解释,不用劳大将军费心了。”李广发话了。 长史走了,反正他对李广也没什么办法,这也算完成任务了。 李广的脸色很难看,失落中带着悲壮,他的部属们也不敢上前搭话。 李广的脸色安定了下来,像是忽然决定了什么事。 他回过头对一边的部属们说话,语气很平静。 “我李广从年轻时就和匈奴打仗,到如今打过七十多场。这一次有幸随大将军翻越大漠出击,但是被大将军从前将军调到右将军,又迷了路贻误战机,也许这就是天命吧。回去皇帝会让人审我,我今年六十了,老了啊,不想再理会那些刀笔小吏。” 李广拔刀自杀了。 等周围的人反应过来,李广已经断气。 李广的部属们,这些平时只流血不流泪的男人们,都开始嚎啕大哭,士兵们得知他们的将军自杀了,也在哭。哭声越过边境,整个大汉帝国在悲伤。 “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史记?李将军列传》 8)不可避免的家族恩怨 霍去病和卫青都回长安了,走的时候十四万匹马,如今只剩下三万匹。 刘彻大肆犒赏霍去病和他的部属,对卫青不闻不问。长安城的人心凉了一半。 一碗水端不平,霍去病和卫青都是外戚,还是外甥和舅舅的关系,两个都捧起来,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虽然卫霍两人对政治都不怎么感兴趣,但是防患于未然不算错,因为他们手里抓的不是别的东西,是军队。只是刘彻做得太绝了点——他就这么一个人,一向这么绝,热的时候热死你,不热的时候就冻死你。 由于军马大量减少,国家需要专门的人管理军马,刘彻新设了一个职位,大司马,卫青和霍去病都任大司马。 两个人对这个新任的职位都没什么热情,卫青很明白,他的时代随着漠北决战的结束,已经成为歷史,大司马这个职位恐怕更多是出于面子,他还是一向的低调;霍去病对政治根本就没兴趣,他对这个大司马职位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只想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打匈奴。 李敢也跟着霍去病回来了,他知道父亲的死讯,万分悲伤。他把这笔帐算到了卫青头上,他觉得卫青不让长史去找父亲,父亲就不会自杀,所以父亲是卫青逼死的。 这事怪不得李敢,放到谁头上谁也会这么想,毕竟李广的死已经是既成事实,不管卫青派长史去找李广解释是不是李广自杀的诱因,卫青永远不可能脱掉干系,这不是谁的责任谁对谁错能解释清楚的,永远也解释不清楚。 刘彻对李广的死也很过意不去,他并不讨厌李广这个人,他很尊敬李广对国家的一片赤胆忠心,他对李广的长子李当户很欣赏,但是还没来得及晋升,李当户早死,刘彻便让李广的二子李椒做代郡太守,但是李椒也早死。李敢是老三,这次李敢跟着霍去病打仗立功,刘彻封给他一个关内侯,还让他做郎中令,郎中令是皇帝近臣,绝对很有前途的职位,只要不出岔子,几年后升到九卿部级问题不大。所以不能说刘彻对李广一家不关照,甚至可以说过多关照。李当户死时已经有了一个儿子,李陵。 第53页 郎中令这个职位给李敢壮了胆,他对卫青的恨已经忍了好几个月,终于忍不住了,他去刺杀卫青,为父报仇了。不过李敢是明着去的,没有黑衣蒙面半夜偷袭。卫青毕竟也是练过的人,不是随便可以刺杀得手的,俩人动手打了一场,卫青受伤,李敢失败而归。 卫青把这个事情忍了下来,谁也没说,连霍去病也没告诉。 我不杀李广,李广因我而死。卫青心里对李广始终有愧疚感。 这次刺杀事件还是让霍去病知道了,他为舅舅鸣不平,舅舅是他的偶像,竟然有人敢伤他,是可忍孰不可忍。 刘彻组织人员去甘泉宫打猎,庆贺漠北决战大胜。大人物都到齐了,郎中令李敢作为皇帝的大保镖,当然也要陪着一起去。 谁也没想到,霍去病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箭射杀李敢。 1)张汤自杀案及其背后(1) 前115年,刘彻第25年,霍去病死后隔年,长安发生一件大案,时任御史大夫的张汤自杀了。 张汤是司马迁着重点名的酷吏,班固没觉得他是酷吏,单独给他写了传记。今天的小说或者电视剧,提到张汤,一般是阴狠冷酷的反面角色。 张汤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先不做评价,先看看他做什么事,怎么做事。 张汤和张良是一个祖先; 张汤从小心狠,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 张汤由审阿娇一案发迹,升任廷尉,审淮南王刘安一案得力,升任御史大夫,这两个案子,他判了上万人死刑; 张汤不太喜欢说话,喜欢做事; 张汤永远很忙,不是在办公室,就是在去办公室的路上; 张汤送给刘彻的报告,刘彻说好,张汤说这是下属们工作得利,刘彻说不好,张汤说这是自己工作失误; 张汤和公孙弘一样,工资极高,家里很穷,因为养着一票人,故人子弟子不好过的,家族里的晚辈比较穷的,门客们之类; 张汤也不是什么超脱的人,他一样信奉有仇不报非君子; 张汤时不时去拜会长安城的老干部们; 张汤对钱没兴趣,从来不收。硬贿赂软贿赂都不予理睬,也不看人情,总之软硬不吃,以至于犯事犯到张汤手里的,都自认倒霉。身居高位能做到这种程度,绝非常人。我们知道,几乎所有死在钱身上的公务员,并不一定此人真喜欢钱,有时候似乎不得不收,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钱怎么来的。张汤不收钱,不好名,不好色,没点狠心是做不到的。男人就要对自己狠一点; 张汤十几年来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办案,他办案分四种情况讨论:刘彻想严办的人,他往死里判;刘彻想放一马又不好开口讲的,他想办法留下对方一条命;富商大贾豪门大族的人,一定重判;老百姓或者其他弱势群体的案子,这个比较绝,他去讲给刘彻听,刘彻是皇帝,他只要脑袋没问题,肯定要彰显他的所谓君王仁爱之心,只会轻判。张汤身上似乎有最原始最单纯的锄强扶弱心理; 张汤做事有原则,他的原则是:皇帝的原则就是我的原则; 张汤大概就这么些属性,具体什么形象,各位自己去抽象概括吧。 但是无论如何,这不是一个三两句话就能说清的人。能在长安混到御史大夫这么高的职位,也不可能是三两句话就能说清。 张汤自杀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的三个长史诬陷我。 这三个长史是张龙、赵虎、王朝、马汉。 我真讨厌不识数的人。 开个无聊的玩笑。张汤所言的三个长史是,朱买臣,王朝,边通。 张汤作为当朝御史大夫,而且又是刘彻很看重的人自杀,不可能仅仅是诬陷这么简单,背后肯定有巨大的缘由,有时代大背景,我们慢慢讲。 不过既然直接被告是三长史,还是有必要介绍他们几个的,只讲朱买臣,他可以代表其他两位,而且朱买臣大小还是个名人。朱买臣休妻,马前泼水,那是进过戏文的。 朱买臣,会稽郡吴县人,就是苏州一代。穷光蛋一个,不过喜欢读书。朱买臣靠砍柴卖柴为生,子过得很紧巴。朱买臣卖柴是一大奇观,一边挑着柴,一边拿卷书在那儿读,读到兴处,高歌一曲,旁若无人。一般这时候,跟在他后面的老婆会给他一棍子,你丢人不丢人。但是只听得朱买臣的歌声更加嘹亮。他老婆跟他过不下去了,要离婚,说你把我休了吧。 1)张汤自杀案及其背后(2) 朱买臣说,哎呀亲爱的,我算过命,五十岁会富贵,我都四十多了,你再等几年,等我报答你这么些年吃的苦。 老婆说,你去死吧。 朱买臣只好休掉老婆。依旧卖他的柴,读他的书,唱他的歌。 他老婆改嫁了,有时候半路遇到朱买臣,看他惨兮兮的样子,还把他拉回新夫家吃顿饭。这是个好女人。 后来他得到一个机会,跟着当地官员去长安出差,他是读书人嘛,带着他写写画画什么的,当小卒子,我估计这个机会是他自己争取到的。到长安后去公车署上书,泥牛入海,几个月没回音。朱买臣穷,没饭吃了,他甚至都做好准备上街当乞丐。这个时侯,贵人适时出现了,严助,吴县老乡。严助前边提到过,他家有钱,很早就来长安混了,混得还很好,给刘彻做笔桿子。严助把朱买臣推荐给刘彻,刘彻留下了,也做笔桿子。 第54页 修朔方城之时,公孙弘严词反对,刘彻把朱买臣抓出来和公孙弘论战,朱买臣总算出头了。但是一直升迁不上去,顶天是个中大夫,不管事的虚职。朱买臣属于不甘心的那类人。按照做官的一般规律,京城——外放——京城,朱买臣自己请求外放做地方官。他想做老家会稽郡太守。当然他找的理由很雄伟,替国家荡平东南沿海的越人。刘彻同意了,因为他确实想肃清东南,朱买臣也是会找机会。不过朱买臣的小心思还是瞒不过刘彻的,刘彻半开玩笑地跟朱买臣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你现在要回去了,感觉怎么样啊? 感觉肯定好得不得了。朱买臣拿到委任状后,实在耐不住心痒,准备显摆显摆。 低调的显摆,是为真显摆。朱买臣去了会稽郡设在长安的府邸,就是会稽郡驻京办公室。他和驻京办的人熟得很,都是会稽同乡嘛,经常去蹭个饭什么的。驻京办人员正在屋内扎堆喝酒,看到朱买臣也没拿他当外人,打个招唿继续吃。朱买臣进内屋和驻京办主任一起吃,吃到快饱的时候,把委任书故意漏了一角出来。驻京办主任好奇,伸手就去抓,把整个委任书抓出来了,一看傻了,眼睛瞪熘圆- 嗯?!- 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驻京办主任夺门而逃,让外边喝酒的小科员们来拜这位新任的顶头上司- 喝多了吧?朱买臣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 喝多的是你,你去看啊。 去就去,进去一个看了,而后连滚带爬出来,是真的……是真的…… 几秒钟沉默后,一群人唿啦抢门进屋开拜。 长安派给会稽郡太守的专车正好来了,朱买臣整整衣服,清清嗓子,迈着稳健的步伐,出门上车了。 各位,会稽见。 扬长而去。 朱买臣上任过程很高调,一百多辆车夹道相迎,另外专门征老百姓为朱买臣修路,朱买臣的前妻和现任丈夫也在其中。所以朱买臣半路看到这俩人了。 朱买臣以“我回来了,我是会稽之王”的口气,让这两口子上车。那感觉,仿佛主父偃满地扔钱给当年排挤他的人们,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存在感啊。所以班固把朱买臣和主父偃写到一章里去了,班固很懂人心。 朱买臣把这两口子养起来了,吃喝穿用他都包了。 这对前妻的自尊心是一种摧残。一个月后,前妻上吊自杀了。 不过朱买臣还是一个合格的地方官,尤其他训练海军,储备粮食,为打东南做准备,几年后,横海将军韩说率领这支海军扫平东南——这个我们后面说——朱买臣训练海军有功,被召回长安,做主爵都尉,九卿待遇,部级干部。朱买臣的尾巴情不自禁翘起来了。 1)张汤自杀案及其背后(3) 喜欢翘尾巴的人一般干不长,几年后朱买臣果然犯事栽了,降职,打发给御史大夫张汤做长史。其他两位,王朝和边通与朱买臣经歷差相仿佛。 严助对朱买臣有知遇之恩,但是前文提到过,严助卷进淮南王刘安谋反案,被张汤强行判了死刑,所以朱买臣对张汤恨之入骨。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资歷问题。张汤和朱买臣等三长史,是一个时期发迹的,论资排辈儿的话,张汤和三个长史都是当年刘彻提拔起来的年轻一代,都可算作刘彻的门生,是一辈儿的,甚至张汤还低点儿。但是张汤升得快,朱买臣等心里不平衡,在所难免,张汤同样不喜欢他们。还是那句话,谁都不是圣人。何况张汤这种“皇帝的原则就是我的原则”的行事方式,肯定得罪人无数,想扳倒张汤的,绝不止朱买臣一个人。 淮阳郡犯罪率居高不下,刘彻让汲黯去管一管,实际上是把汲黯赶出长安。汲黯临行前找了一趟李息,就是这些年一直打仗却总担任助攻任务的那个将军李息,现在老了做大行令。汲黯去找他不是为了道别,是为了张汤。 “皇帝让我去淮阳,因为我和他顶得太厉害,皇帝这些年越来越不喜欢别人反对他。看他的意思,我的余生只能在淮阳度过了;” “临行前我有几句话给老兄说;” “朝廷里这些人,我谁也不担心,最担心张汤;” “张汤干什么都顺着皇帝的意思,这不是好事情。我不否认他是一个优秀的打手,但是现在,他却在做管家该做的事情。打手做管家,朝廷、天下会被搅乱的;” “老兄你官居九卿,说话有分量,办事有面子,为了国家,为了自己的身家,你应该找几个人把张汤扳倒,否则你们早晚会受牵连。你自己再干净,也挡不住飞来的刀枪。再说你干净吗?谁敢说自己干净。” 但是李息这么一把年纪不想再折腾,他虽然明白汲黯的话,始终没胆量对张汤下手。 我们前边说过,汲黯一直不喜欢张汤,他觉得张汤这个人太不安生,才干足足但面冷心狠,不可以做高位。刀笔小吏充打手,打手又当管家,一定会出问题。 实际上,已经出问题了。 还是要从打仗说起。 打仗要花钱。简单说,比如粮食不够了,就要从民间买,要花钱,你不能去抢吧。吃饭、睡觉、行军、装备都是钱。兴师十万,费千金。放到现在,费数亿。不提战前和战中,仅仅战后的赏赐,刘彻搞大手笔,一次性几乎可以把国库吃光。实际上,文景皇帝攒下的家业,已经让刘彻花干净了。 第55页 钱能通神,钱能买命,钱能买到大杀器,钱从哪里来。 最简单的回答是:多收税。 这也是刘彻最先做出的反应。比如最直接明了的人头税,刘邦定的是从七岁收到十四岁,七十多年一直没变,刘彻把起征点提到三岁。 最大的诱惑来自于农业税。农民的比例在整个大汉帝国是个压倒性的数字。 刘邦定的农业税率是6.7%,刘恆在任期间有十三年时间干脆是0.0%;刘启把税率降到3.3%,刘彻继任后没变更。 要不要提一提呢?孟子说,收10%就已经算王者之政了。 土崩瓦解,本来应该写成瓦解土崩,瓦解在前。主父偃、徐乐、严安当年和刘彻第一次见面,徐乐详细说过这两个词。瓦解,就是瓦碎了,这是大事情,但不会要命,充其量漏雨让你不爽,房子四面山墙都在,以后有机会再挂上新瓦,房子还是原来的房子;地基如果坏了,房子一定倒,子就过不下去了,此所谓土崩。 1)张汤自杀案及其背后(4) 徐乐说,秦始皇很形象地演示了什么叫土崩:他把农民折腾得太厉害了,再狭义一点,他把农业税定得太高了。虽说当时称秦始皇农业税收50%以上有刻意夸张嫌疑,但是肯定比3.3%要高很多。农民是沉默的大多数,也就是说,秦始皇犯了众怒。沉默的大多数也会爆发。 农业税不能提。虽然提一下不大可能导致秦末群魔乱舞的情形,但是可能带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很难应对,一个处理不好,整个帝国都会颤抖,赚钱有一万种途径,没必要非冒这个险。韦小宝都知道“永不加赋”是对的,刘彻也不希望史书上记他一笔增加农民负担。 刘彻和秦始皇很像,精力过于旺盛,甚至有强迫症嫌疑,死命打仗,打不死不算完。但是刘彻和秦始皇不一样的一点,刘彻能经得起诱惑,压得住心魔。 事实上,后世对刘彻的评价有这么一句话: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就是老百姓负担没加重,国家也捞了不少钱。 似乎有些矛盾,谁都知道羊毛出在羊身上,再怎么转也脱不了富民穷国,或者富国穷民。但是不要总是关注这句话的含水量,能写到史书上,肯定有含金量的。 士农工商,农不能动,那就动后面两个,工商,向买卖人下手。免不了要先向最赚钱的行业下手,拣肥肉切。最赚钱的有什么行业,贩毒,制药,卖军火,办学校。那个时代最赚钱的是两个行业:盐、铁。盐谁都要吃,铁谁都要用,找个山头开矿,钱就来了,真正的坐吃山空。 从盐铁身上捞钱,一般的想法还是多收税。怎么个提税法?财政部部长郑当时说,我手下有两个人想对这个事发表意见。 那就来讲吧,刘彻说。 这两个人是孔仅和东郭咸阳,商人出身,官任大农丞,是郑当时的属官。 孔仅和东郭咸阳对刘彻说,我们不提盐铁税。 什么意思? 与其提税,不如把盐铁经营权收归国有,生意我们来做,赚多少都是国家的。 又是一个断子绝孙的好主意,可以和主父偃当年的推恩令媲美。 这么好的提案刘彻当然不会拒绝,还从身边抽了一个人,桑弘羊,配合孔仅和东郭咸阳。桑弘羊出身洛阳大商家,十三岁就跟在刘彻身边。桑弘羊虽人不在商界,却有最精明的商业头脑。也就是说,负责盐铁专卖一事的三个人,都是生意人。做生意还是要找生意人。 任何改革免不了要伴随着新的法律出台,这个事情肯定落到张汤头上了。不止是出台新法律,盐铁专卖整件事,刘彻都让张汤担下来了,这么大的事情,没个大人物牵头干不起来。孔仅、东郭咸阳、桑弘羊三个人直接向张汤汇报,张汤直接向刘彻回报。 这里就有个问题了,张汤是御史大夫,御史大夫上面还有个丞相,盐铁专卖这么大的事情,丞相干嘛去了。 丞相没干嘛,现任丞相庄青翟,被晾起来了。 皇帝——或者皇帝的代言人,比如吕后、窦老太太一类人——代表皇权;丞相是政府首脑,代表相权,政府的权力。丞相本来应该很忙,吕惠文景时期,大小事情都是丞相说了算,皇帝负责签字。这不是说皇权不如相权,而是皇帝把权力下放。皇帝有资格专权但是不专权,皇帝认为没必要,又不搞什么全民总动员之类,何必专权;丞相有潜力专权但是不敢专权,有皇帝在上头制衡,只能老实干活。皇帝、政府大家各司其职相安无事。这是皇帝和政府之间一个微妙的平衡,当然这不是天平式的平等的平衡,因为皇权有永远的主动权。尽管这样,吕惠文景时期的权力体系,依旧历来为后人称道。但是话说回来,中国歷史上从来不存在什么皇权相权相争一说,皇权是一切权力的源头,皇权比相权高一个级别,两者根本不能放在一起比。 1)张汤自杀案及其背后(5) 刘彻精力旺盛,是个劳模皇帝,丞相该干的事情他自己干了。因为刘彻想法太多,中间夹个丞相,不如自己决定来得干脆直接。如果丞相是个听话的主那还好,比如公孙弘,当初刘彻挽留公孙弘,就是因为公孙弘很配合他,而且很能干,也是个劳模,劳模喜欢劳模。但是劳模又听话的人不好找啊,丞相这个政府首脑又不能没有。这个事情其实很好办,找一个老资格的傢伙,给他扣顶帽子,上写丞相二字,好,你就是丞相了。刘彻真就是这么干的,根本不把丞相当回事。所以刘彻时期,长安城职位最高的是丞相,子最不好过的也是丞相。刘彻时期,长安城的权力分布稍微有些特殊,自从窦老太太死后,那个微妙的平衡被刘彻轻松打破了,变成有些像放射状的体系,以刘彻为放射源。刘彻是皇帝兼政府首脑,换一种现代说法就是极权主义,嚣张一点的说法就是唯我独尊。所以保守派的汲黯很有意见,说刘彻用人就是堆柴禾,后来者居上,他这话的背后其实就是权力过于集中的问题。放射状的权力体系效率高,弊端也大,放射源出了问题,大家都倒霉。据今并不遥远的过去就出过这种事,我想不用多说吧。 第56页 公孙弘死后接任丞相的是李广的堂弟李蔡。我们前边说过,这是个风评很差的人。李蔡在任期间什么事也没干,他也没机会干,没两年自己犯事被刘彻逼着自杀了,刘彻杀丞相就像杀鸡。李蔡之后便是庄青翟,正好赶上张汤这个新劳模任御史大夫,被刘彻倚重,没庄青翟什么事,况且庄青翟早年是窦老太太的人,刘彻根本就没指望过他。 张汤给刘彻汇报工作,尤其涉及盐铁专卖的事情,动不动就到太阳落山,刘彻更是细心倾听,而后批示意见,让张汤去办,以至于当时就有说法,“丞相取充位,天子事皆决汤”,丞相庄青翟被架空,刘彻的事都是张汤操办。 庄青翟不甘心啊,他是什么出身,什么资歷,祖上是跟着刘邦打天下的开国功臣(武强侯庄不识,打过造反的英布),老太太在的时候做过御史大夫(前文有提及),他能忍受张汤这个低级公务员家庭出身的傢伙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吗。 目前庄青翟还扳不倒张汤,但是他有这个心思。 回到盐铁专卖一事。中国三个产铁大省,辽宁,河北,四川,当时辽宁基本没开发,四川交通不便,最大的产铁基地在河北。赵国就在河北。炼铁是赵王刘彭祖最大的财源,盐铁专卖这一举措之下最受伤的便是刘彭祖。堂堂一个诸侯国,数以万计的人都靠炼铁吃饭,收归国有,要我的命吗?刘彭祖多少年来都喜欢和长安对着干,但他是刘彻亲哥,又没犯什么大错,刘彻对他没办法。为了盐铁专卖的事,刘彭祖数次和长安派来的执行官员起冲突,告状告到刘彻那里去。刘彻当然知道他这个哥哥是什么货色,但是作为弟弟,又不能训斥兄长,有违孝悌之道。于是张汤就义无反顾地替刘彻出头了,刘彭祖告状的所有案子全是他办。最后的结果都是张汤发文件指责刘彭祖,务必配合中央督办盐铁专卖一事。 断我的财路,我让你死! 刘彭祖在长安安插了一批眼线,专门盯着张汤,一旦发现张汤有任何异常,记录在案,作为以后扳倒他的证据。 赵王被牵扯进来,我们可以提前宣判张汤死刑了。之前所有和诸侯扯上关系的官员,贾谊、晁错、袁盎、主父偃、严助,结局都很悲惨。诸侯只能皇帝去碰,别人都不能碰,谁碰谁死。 1)张汤自杀案及其背后(6) 目前有四批人想扳倒张汤了:以朱买臣为首的三个长史、以汲黯为代表的保守党、以庄青翟为代表的政敌、加上赵王刘彭祖。 还没完,张汤能量确实够大,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除盐铁国营专卖外,另有酒也纳入专卖。但是其他不专卖的行业,小到针头线脑,大到房子车子,放过吗?当然不会,该刮的钱一个钢镚也不能少。 新税叫资产税,按照资产规模大或小,收总资产的6%或3%,有车有船的,额外再缴税。当时的说法叫算缗钱。算缗依旧张汤牵头总负责。这个税率基本可以要人命了,做一回买卖利润可能都没6%。 全中国一个声音,缴税! 我是卖猪的; 税! 我是卖大饼的; 税! 我是来打酱油的; 税! 我是卖身的; 税! 政策迅速下达。几个月后,地方官的反馈蜂拥而至,全是负面消息:商家藏匿、少报、不报资产,逃税漏税极其严重,地方官抓不到证据处理,累死累活也收不来几个钱,资产税根本没法施行,有名无实。 张汤,怎么处理! 张汤想起一条古老的法律:告密令。缘自秦始皇,残忍而高效。居家旅行,杀人放火,必备良药。 具体讲,每个知情者,都有责任有义务,向当地政府告密谁谁逃税漏税,一经查实,被告密者罚没全部家产,全家贬为奴隶,告密者可以得此家产的一半。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事情,有且仅有两种状态,一种状态是不发生,另一种状态是失控,没有中间状态。就像休眠火山。告密令就是这种事。因为它利用的是人的阴暗面,人有多阴暗,鬼也不知道。 告密算缗,当时的称唿叫告缗。张汤还是牵头人,具体负责这个事情的是一个叫杨可的人,杨可什么来歷史书没说,想来应该是张汤的门生故吏一类。 告缗令果然立即奏效,每天各地报到杨可这里的告密案卷宗堆积如山。杨可一件一件处理,绝无疏漏。杨可知道皇帝的心思就是要钱,所以但凡涉嫌逃税漏税者,一概从重判决,家产全部充公。 钱来了,张汤很满意,刘彻很满意。 《汉书》原文记载:告缗令发布后,全国中等规模的商家几乎全部破产。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受到极大影响,生意没人敢做,买东西买不到。失控了。张汤打开封印,放出一个魔鬼。 天下商人恨张汤入骨。 张汤不死,国无宁! 这一系列条令在长安也招致大量异议。郑当时的继任者颜异,还有右内史(长安市副市长)义纵公开反对。 张汤正好和颜异有私仇,找机会告了颜异一状。 刘彻想都不想,杀颜异! 义纵把他负责的地面上的所有告缗调查人员,全部逮捕,义纵说这是乱民。 这次都没轮到张汤,刘彻亲自出手,义纵抗旨不遵,杀! 有个叫狄山的博士以令人惊嘆的胆气,在朝堂之上公然指责张汤,张汤搅得天下无宁,所以张汤尽管宣称自己是忠臣,也是伪忠,该杀。 第57页 刘彻冷笑。 你既然这么大的口气,我给你一个郡,你能治理好吗? 我……不能; 一个县呢? …不能。 我给你个边境哨所呢! 狄山知道自己再不答应,人头不保。硬头皮答应了。 狄山上任,一个月后被匈奴人斩首而去。 刘彻几乎放弃原则地维护张汤。 原因很简单,张汤可以搞来钱。 张汤身兼刘彻的打手、管家、师爷。 整个长安城噤若寒蝉,见张汤侧目迴避。 张汤这是以皇帝之名义对天下开刀。 我忽然想到了当年的晁错。晁错对皇帝负责,皇帝却不需要对他负责。 1)张汤自杀案及其背后(7) 祸起萧墙,倒汤运动从张汤的办公室开始了。 张汤的办公室大概是长安城水最深的地方。 张汤的副手,御史中丞李文,和张汤有仇——张汤对天下开刀,和他有仇的实在太多。李文虽是张汤的副手,但他大部分时间是在皇宫内办公的。注意官名,凡是带中字的,都是在皇宫内,皇帝身边。御史大夫报给皇帝的文件,要经过御史中丞上递。张汤虽然直接向刘彻报告,但这道程序该走还是要走的。 也就是说,张汤所有处理过的文件,都要过李文的手。这给李文提供了机会。他从文件里逐字逐句挖掘可资利用之素材,将来有机会送给张汤一场文字狱。 可是挖人墙角者恆被挖之。张汤手下的一个小科员,叫鲁谒居的通过小道消息知道李文对张汤动手动脚。我们前文说过,张汤用自己的钱养着一批人,鲁谒居便在其中,所以他对张汤死心塌地。鲁谒居托人上报了一封匿名信,内容是李文有什么什么问题,三句真话一句假话那种。 刘彻把案子交给张汤处理。下边的人出问题交直接领导处理,惯常做法。 张汤把李文判了死刑。 这个结果让刘彻皱了皱眉头,因为有点邪乎。 按常理做领导的多少应该维护下属吧,不维护也罢,下杀手,有这个必要吗。 刘彻好像随口问张汤:李文这个案子是谁最先捅出来的。 张汤说,可能是李文的仇家吧。 刘彻没继续追问。 张汤也没多想,因为几年来刘彻对他的照顾太多了,甚至他请病假,刘彻皇帝之尊亲自去看他。张汤似乎不自觉间把刘彻当成了朋友。 但是,伴君如伴虎,这不是假话。这话不是说皇帝心思多变,而是皇帝的立场和你不一样。不可能一样。皇帝不可能是任何人的朋友,寡人寡人,不只是一个单纯的称唿。 张汤也知道告李文的是鲁谒居,所以尽管他没和鲁谒居挑明,对鲁谒居也心存感激,多了几分关照。鲁谒居老病在家,张汤亲自去给他做足疗治病。 这个不太寻常的举动被赵王刘彭祖的线人注意到了。 刘彭祖不跟张汤客气,一封诉状直接递到刘彻手里:张汤身为三公重臣,竟然亲自给一个小科员做足疗,这里边绝对有内情。 刘彭祖是大张旗鼓告的张汤,所以刘彻不得不处理,这事没法瞒。 刘彻把案子打给廷尉署处理。 廷尉署很犯难,因为皇帝没命令,他们不能提审张汤。事实上张汤该上班还是上班,刘彻该听他汇报还是听,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 这叫办的什么案子。但是又不能不办,廷尉署只好去查鲁谒居。 鲁谒居如果真的死心帮张汤,他或者该毫不犹豫地把所有的嫌疑都揽到自己身上,以己之身洗清张汤。他确实也是这么准备的。但是他就在这个时候得病死了,他本来就老病缠身。之前上匿名信除掉李文,是他自知来无多,藉此报答张汤。 当时有连坐法,一人犯罪全家受株连,所以鲁谒居的弟弟被廷尉署扣下了。 对张汤来说,这比扣下鲁谒居更棘手,因为鲁谒居弟弟知道是他哥和张汤联手搞死李文。 张汤有心搭救。鲁谒居弟弟认为张汤也该救他,张汤肯定怕他乱讲话。 但是张汤并没有和他提这个事情,一来说话不方便,二来张汤本来就是爱做事不说话的人。 鲁谒居弟弟为求自保,只好把事情的原委全捅了出来。廷尉署不敢怠慢,立即把进展报到刘彻那里。 刘彻把这个新案子丢给减宣处理。这个减宣身份很特殊,他是接替李文的新任御史中丞,是张汤的下属。下属办领导的案子,又是怎么个办法。张汤还是没什么事,刘彻依旧按时听他的汇报。 1)张汤自杀案及其背后(8) 减宣当年是卫青推荐上来的人,在长安沉浮十几年,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官场的各种明暗原则。而他也是张汤的众多仇家之一。 减宣去审鲁谒居弟弟了,每个细节都不放过,形成详细的案情调查报告。但是,他没上报,压在自己手里。 他并不怕张汤。减宣读懂了刘彻的心思。这两个涉及张汤的案子,刘彻似乎处理得很暧昧。皇帝肯定不会乱暧昧,背后的出发点其实不难理解,刘彻是在维护张汤,让这个事情稀里煳涂过去就行了。 所以减宣认为这个时候把案情报上去不会起什么作用。李文的一条人命,不会打动刘彻。 减宣在等待机会。 第58页 此时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致使丞相庄青翟被扯了进来。 也不是什么怪事,就是文皇帝的陵园失窃了。丞相有一项指责,每个季度都要去巡查一次各位先帝的陵园,当然就是走走形式,转一圈吃顿饭。但是失窃的事情出了,丞相免不了要担责任。庄青翟便主动去找刘彻谢罪,拉着张汤一起去。御史大夫是副丞相,多少算有点责任。庄青翟此举也是给自己壮胆,人多好说话嘛。 丞相开口,张汤不好拒绝,跟着来了。但是他没谢罪,他觉得这事和他没关系,从哪里说都是庄青翟的责任。所以只有庄青翟一个人谢罪了,搞的他很尴尬。 张汤确实没必要把自己撇得太清,水至清则无鱼,该背黑锅的时候还是要低一低头的。 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庄青翟无非就是尴尬一下,不会因此怀恨在心,犯不着。但是后面的事就有些失控了。张汤先失控的。 先帝墓遭窃是必须要查的,不然就是刘彻对祖先不尊,这个事情交给一个御史去办,所有的御史当然都是张汤这个御史大夫的下属,所以这个案子还是张汤主办。 张汤查到陵园失窃并不是刚发生的,一段时间后事情暴露,庄青翟才去谢的罪。也就是说,庄青翟有知情不报的嫌疑。至于庄青翟是不是真知情不报不太好说,但是他确实有这个嫌疑。 前文提到过张汤办案的风格,越是牵扯到大人物他越认真。而这正是刘彻欣赏张汤的地方之一。况且庄青翟并不是刘彻想关照的人,所以张汤并没打算给庄青翟留情面。张汤这么做有邀功的成分,当年下重手处理淮南王刘安一案后升任御史大夫的经验,让他自感很受用。 庄青翟也是有情报来源的,扯上自己的事他能不留心吗。张汤和下属谈论此案的时候,被庄青翟的眼线偷听了去。 庄青翟感觉大事不好。前任丞相李蔡就是被刘彻杀掉的,有这么血腥的先例,庄青翟太担心了。他真的害怕了。 不行,要先下手为强。 庄青翟散发出的血腥味吸引了三条鱼过来。朱买臣,王朝,边通不请自到- 丞相,你怕不怕?- 我确实担心- 多谢丞相坦诚。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同一阵线了- 看来你们几个,这几年来,在张汤手底下过得很一般吶- 其他都可以忍。但是李文被他杀掉后,兄弟几个难免担忧自身。李文和我们是一类人,区别只在于他没藏住杀心- 你们三个兔崽子也知道害怕- 所以我们才来找丞相大人你- 说实话,我不知道怎么办。有皇帝在后面,张汤浑身是刺,没伤到他先伤自己- 对张汤明的暗的都不管用。颜异,义纵,狄山,李文赔上性命,汲黯这么老资格的都被赶出长安城,连赵王出手也没用。赵王最近告的这一状,廷尉审完减宣审,审到现在什么结果没有。哪个看不出来李文是张汤存心杀的,皇帝更不煳涂。这就是我们棘手的地方,皇帝有心维护。区区一个李文的人命,皇帝根本不在意。 1)张汤自杀案及其背后(9) -   皇帝在意什么?皇帝难道就这么在意他张汤的人命?- 不是- 那在意什么?- 钱- 听你的口气,你们今天是有备而来- 皇帝既然在意的是钱,我们便用钱砸死张汤。请丞相大人务必配合,坦诚便坦诚到底。如果张汤不死,丞相大人不为我们考虑,也要考虑自己吧- 哼。说吧- 我们三个身份特殊,所以抛头露面,冲锋陷阵的事,免不了丞相大人来做- 我庄青翟英明一世,今竟然沦落到为你们三个王八蛋当马前卒- 形势比人强- 你们想让我杀人,还是放火,还是造反- 丞相开玩笑了。丞相既然开口,那先请帮我们大家抓几个人来,越快越好。 庄青翟突然袭击,张汤坐下最得力的几个助理被强行逮捕关押- 张汤蒙蔽皇帝,在相关法令还没颁布之前,事先透露给商家,便于他们投机倒把,偷税漏税,而后张汤与商家坐地分赃- 你们眼前有两条路,一,在这上面签字;二,死。 庄青翟将这份伪造的案情报告上报给刘彻。刘彻暂时没表态。 紧接着的朝会之上,刘彻忽然问张汤:“我最近收到消息,我这里的法令还没出台,商人们就预先知道 了,从而藉机谋利,是不是有人故意泄密?” 张汤随口接了一句,可能有吧。张汤并没有太在意,这几年他和刘彻说话一直很随便。 张汤应该听出了刘彻话背后的意思,他不是政治盲。老滑头韩安国当年在东朝廷辩后曾经提醒田蚡,在这种危机关头,什么争辩,反驳,逢迎都是死路,只有一件事是可以做的,就是表态。气贯山河地展示自己的高姿态,让皇帝感觉这一刻你就是正义的化身,也许反而能收到奇效。当然韩安国这话是马后炮,没管用。 没有人提醒张汤这么做。张汤又喜欢把自己撇得太清,不是我泄的密,我是清白的,何必表什么态。 我们现在偶尔会看到这样的报导:驯兽员被他的狮子咬死。无论平时狮子和人多又好,狮子永远是狮 子,永远没有办法和狮子做真正的朋友,因为你和它们不是同类。刘彻便是这头狮子,他闻到了异常的味道。 第59页 一直都在等待机会的减宣,将李文一案的调查结果报给了刘彻:张汤和鲁谒居合谋杀李文,证据确凿。 刘彻暴怒。张汤,你当面欺君! 张汤被收押,面临审讯。 我们无数次说过刘彻这个人,爱则爱煞,恨则恨死,严重极端主义倾向。刘彻暴怒之下,杀心已动。 刘彻暴怒并不因为减宣的报告,这事充其量是导火线。刘彻暴怒的更多是为自己。 刘彻为了让张汤安心做事,赶走汲黯,杀颜异,杀义纵,杀狄山。刘彻做尽了坏人,换来的却是张汤 藉机中饱私囊——尽管这是一个诬告。 刘彻不在意张汤杀李文,也不是真的在意张汤吞了多少钱。 我们举个例子。一个男人放弃了所有的情人,娶了一个他认为很完美的女人,几年后忽然发现,这个女人嫁给他其实是为了钱。 他会怎么想。恨这个女人骗他,更多的还是恨自己被骗。结果一般分两种,男人压抑住愤怒,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再做决定;释放所有的愤怒,把对女人的恨和对自己的恨都发泄到女人身上。 刘彻不是压抑自己情绪的人。 刘彻派人审张汤,张汤一言不发。前后派了八批人去,一句话也审出来。 张汤认定自己就是清白的。他也本能地觉察出是三个长史在背后下黑手。 1)张汤自杀案及其背后(10) 第九个去的是赵禹,张汤志同道合的老朋友,他们俩一起修订过汉律。 “张老弟,我来也是奉命行事。” “这几天你一言不发,你在等什么?” “老弟你这一辈子,哎,有多少人死在你的判官笔之下,有多少人家被你灭族,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皇帝的意思你还没看出来吗?他不愿意自己动手,他想让你学李蔡。” “老弟你当年把我当大哥,你是什么人我最清楚,可是为兄不能替你求情。” “你有什么想说的,就和我说吧,老哥能做的也就这点事了。老哥来为你送行,兄弟一路走好。” 张汤定了定神。 “连你也这么说,我明白了。我张汤出身刀笔小吏,没打过仗没立过功,能位列三公,这辈子也算值。如果后有机会,老兄请帮我转达皇帝,陷害我的,是我的三个长史。”言毕自杀身亡。 张汤的族人们准备厚葬张汤。张汤母亲不同意。 “张汤又不是为国家尽忠死的,他是被人陷害冤枉致死,不能厚葬。”张汤母亲的态度很坚决。 所以张汤的葬礼成了一道轰动性的新闻。轰动是因为葬礼太简单了,一辆破破烂烂的牛车,载着一副非常薄的棺材板,一路吱吱扭扭拉到城外埋了。本来想看热闹的路人很失望,很自然就议论开来,张汤可是御史大夫啊…张汤家里很穷吗…怎么可能… 连刘彻也听说了。他忽然意识到之前只求张汤速死,没有去查一查张汤的家底。张汤也真是可怜,给刘彻卖命一辈子,却被刘彻逼死了,逼死就算了,连个求情开脱的都没有。果然是打手的命。 刘彻派人去查张汤家里,除了查出一点钱来,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就这一点钱,还是之前刘彻赏的。 刘彻忽然很内疚,他做皇帝以来,最好的一个助理竟然被他逼死了。刘彻第一次认真意识到自己的性格缺陷。 赵禹知道刘彻查过张汤家里之后,将张汤留给他的遗言,报了上去。 刘彻忽然问,张汤葬礼那么寒酸,是谁的意思。 赵禹说,是张汤的母亲,她说张汤是冤死的,不能厚葬。 刘彻嘆了一口气,“也就这样的母亲才能生出这样的儿子。” 他这一口气嘆去了四条人命。朱买臣、王朝、边通被他杀了,然后丢给庄青翟一句话,你自己看着办吧。庄青翟自杀了。又死一个丞相。 赵禹觉得很放松,他不得已送张汤上路,又帮张汤平反,算是完成了对自己的一次救赎。 刘彻为了补偿张汤,决定提携他的儿子张安世。张安世后来配合霍光,做大汉帝国的中流砥柱——这是后话,到时再说。 张汤和晁错很像,拼命拼命,最后真的拼掉了命。不同的是晁错适逢其会,张汤是主动献身,毫无保留。但是这两个人我都不讨厌,至少他们干脆直接。 无论把灵魂出卖给谁,记得留一点给自己。 张汤的事情到此为止。 2)平南 张汤为刘彻留下深厚的家底,刘彻可以藉此继续东征西讨。 青海一带的羌人本来和匈奴一个鼻孔出气,霍去病打下河西(今天说的“河西走廊”)后,羌人和匈奴的联络被切断。公元前112年,刘彻第28年,羌人和匈奴合谋夺取河西走廊。大行令李息,郎中令徐自为受命领兵十万,征讨羌人。羌人被迫迁至青海湖一带,河西走廊重新安定。河西四郡,武威、酒泉、张掖、敦煌便是这一年确立的。重申,酒泉这一名号与霍去病无任何关系。 南越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安宁后,开始出现不和谐音符。赵佗—-孙子赵胡—-儿子赵兴—-儿子赵婴齐。刘彻时期的南越王是赵兴和赵婴齐。赵兴死的时候,赵婴齐还是小孩一个,必须有人辅政,这话的另一个说法就是大权旁落。南越的实际掌权者是丞相吕嘉,免不了又要帝相争权——这种桥段真是老掉牙了。 第60页 赵婴齐和他母亲想借帝国的力量,搞掉吕嘉。刘彻派了个人去调停。就在欢迎帝国使者的接风宴上,赵婴齐的母亲和吕嘉公开翻脸,致使南越国局势骤然紧张。 军事干涉的唿声很大,不过刘彻觉得南越没必要打,人家又没有学阿扁哥搞分裂。但是作为中央大国,南越出了问题还是要干预一下的,于是便指派一个叫庄参的人,领2000人,去南越维和。庄参不想去。庄参说,你要玩文的,派俩人去就行了;要玩武的,2000人够干嘛的。 刘彻正犯难间,跳出来一个叫韩千秋的勐人,说何必2000人,给我300人,定斩吕嘉人头回来。 刘彻还是把2000人都给韩千秋了。韩千秋事先没和吕嘉沟通谈判,他本来就是来者不善。所以吕嘉不得不造反——实际上他没心思造反,老头子一个,哪有这种闲心。但是韩千秋逼到脸上,吕嘉不得不反。这就是大国和小国的关系,大国一个喷嚏,小国就要山崩地裂。 韩千秋一路牛轰轰打将过去,高歌勐进,2000人他也真敢打。吕嘉起兵把赵婴齐和他母亲都杀了,然后把韩千秋这2000人扫荡干净,韩千秋战死。作为对韩千秋的表彰,刘彻把韩千秋的儿子韩延年封了一个侯。这个人后文还会出场。 这一下事情大了,刘彻顺理成章正式对南越动兵。封路博德为伏波将军,杨仆为横海将军——这名号真气派——分两路,率水军十万,平定南越。 过程我们就略过了。路博德和杨仆在番禺会师,击溃叛军,活捉吕嘉。南越国号被取消,正式回归帝国。刘彻在南越设立九个郡,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南、珠厓、儋耳,其中有些名字一直用到现在。 南越平定,西南震惊。 这里的西南就是今天的中国西南,云贵两省,当时云贵还在国境线以外。西南被纳入刘彻的视野很早了。刘彻即位第5年时,闽越打南越,闹事,韩安国和王恢奉命征讨——前文有描述——事变平定后,王恢命令番阳县令唐蒙跑一趟南越,安抚南越人心。唐蒙在南越吃到一种枸酱,味道很好——这个酱现在还有——后来得知枸酱是从西南的夜郎国来的。经过多方收集信息,唐蒙得知西南有不少国家,最大的两个是滇国和夜郎,于是便跑到长安对刘彻大肆兜售,说如果说服西南诸国归顺,将来可以利用他们偷袭南越。刘彻便让唐蒙去了一趟西南,宣扬大国威风,效果还不错。后来又派司马相如去了一趟,在西南诸国安置不少官员,统归蜀郡管理,实际上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去西南翻山越岭,道路艰险。刘彻下令从巴蜀修一条官道,连通西南。在云贵高原上开路可想而知是个什么情形,巴蜀居民怨声载道,公孙弘出面干涉,这事儿就被搁置了—-前文也有描述。 后张骞从西域回来,对刘彻讲,西域大夏国可以见到巴蜀的丝绸和竹杖,当地人说是从南方的身毒国来的,说明西南一带和身毒国有贸易交流。刘彻派了十来个人去找身毒国,全部被拦在了今天的昆明,找不到路了。身毒就是印度,看读音就知道。看来中国和印度自古以来就没缘分。就在这一时期发生过一次着名的事件:滇国和夜郎的国君问前来寻找身毒的帝国使者,汉朝有我们国家大吗?这叫国际玩笑。 这一次攻打南越,西南诸国奉命出兵,配合巴蜀之兵,从西路进攻南越。西南诸国之一的且兰国,担心自己的兵被徵调了,附近邻国会趁机来进攻,遂拒绝出兵并发动叛乱。由于平定南越用的时间很短,巴蜀兵根本没来得及出手。奉命领军巴蜀兵的郭昌,卫广(卫青弟弟)原路返回,灭掉且兰,顺势将整个西南刷了一遍,西南诸国全部老实了,纷纷要求归属帝国。刘彻在西南设立四个郡,西南正式併入帝国版图。 东南的闽越最初也同意出兵,帮助进攻南越。实际上闽越态度暧昧,持兵观望。南越平定后,楼船将军杨仆上书长安,说干脆把东南也扫清算了,免得将来不安稳。刘彻拒绝,他说军队劳累,暂时不要打了,在梅岭休整。但是杨仆请命打闽越这个消息,被闽越国知道了,闽越做贼心虚,干脆宣布独立,和帝国翻脸。 刘彻觉得这是个好理由,遂封韩说(韩王信后人)为横海将军,配合杨仆进攻东南。前文说过朱买臣在会稽做太守时,建设了一只海军,韩说率领这支帝国舰队南下,从海上登陆闽越,与杨仆一起荡平东南。战事完结后,为防止当地人继续闹事,将东南居民悉数迁入中原,安置在今天的安徽江苏两省。东南也安定了。 西南、岭南、东南。今天中国的南方版图就是这么来的。 3)封禅 南方平定后,刘彻看着地图暗爽。哎呀,西南,西南这块被拿下了;哎呀,岭南,岭南这块被征服了;哎呀,东南,东南这块被扫清了。就像雕塑家欣赏刚做好的一尊裸女雕像,秦始皇当年平六国后也是这个感觉。心里痒痒,总想干点什么,发泄一下。 干点什么好呢?封禅。秦始皇也干过。 封禅就是向天地告功,老天爷你看到我做的事了吗?霍去病当年在漠北也封禅过,不过他那是代表军方封禅,不能代表国家,再说正式的封禅要找名山大川,至少是五岳级别的,首选东岳泰山。 “古者像兵释旅,然后封禅。” 第61页 什么事振兵释旅呢?就是这个:前110年,刘彻第30年,刘彻亲帅十八万大军,视察西北边境。从长安一直走到河套最北部的朔方郡。勒兵十八万骑,旌旗千余里。秦始皇当年巡视天下也不过几千人规模。 活动在边境的小股匈奴人望风而逃。刘彻甚至想自己领着这十八万大军冲过沙漠,把匈奴灭掉。当然他不可能真这么做,而是派了一个叫郭吉的人去找匈奴谈判。 伊稚斜已经死了,继任的是他儿子乌维。 郭吉傲然走进乌维的大帐,见过礼后,郭吉昂首对乌维说:乌维先生,你应该听说了,南越王的人头已经悬在我大汉的国门,乌维先生如果想与我大汉开战,我大汉皇帝就在边境等着你;如果不想开战,就请南下面见我大汉皇帝,下跪称臣!何必缩在漠北这苦寒之地。 “今单于能战,天子自将待边;不能,即南面而臣于汉,何徒远走亡匿于幕北寒苦无水草之地!” 当年的外交官便是这么说话的。 乌维大怒,扣下郭吉,发配北海(贝加尔湖)牧羊。 所以牧羊北海边的,不止是苏武一个。前文提到过任敞也被扣下了,也是一直留在匈奴,但是没有投降,始终不放弃大汉外交官的身份。他们都是大汉帝国最优秀的子民。苏武在后文会出场。 振兵释旅完毕后,刘彻便去泰山封禅了。封泰山祭天,禅梁父祭地。具体细节就不讲了,2008年中国就进行了一次封禅,那是个什么样子,大家都看过电视了。 我们前文提到过,黄河在今天的河南濮阳决口,汲黯和郑当时堵了一年没堵住,致使刘彻放弃不管了。这次封禅回来,便路过决口处。刘彻命汲仁(汲黯弟弟)、郭昌(打西南的那位)率数万人再次堵决口,同时下令:所有官员全部到黄河大堤上,亲自背柴堵决口。当地的柴草不够了,把皇家园林里的竹子砍了,堵!我要和天斗!看我和老天谁能压过谁!堵完后,在黄河大堤上筑了一座宣防宫,以镇黄河。 刘彻胜了,濮阳再也没决过口。 封禅这个事情,不是刘彻自己想到的,是司马相如留给刘彻的遗书里提到的。所以我们暂停一下,讲两个人物,司马相如和东方朔,算是刘彻时期的众生相。 4)众生相(1) 卓文君碘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自她守寡回娘家住,登门提亲的踩破了门槛,谁让他爸爸是巴蜀富豪,更是临邛县的首富。卓文君没有一个看上眼的,这些人在她眼里,俗,俗不可耐,开口闭口就是钱。 一直到临邛来了一个叫司马相如的陌生男人。卓文君听下边的人说,这个司马相如在皇帝、王爷身边做过官,写得一手好文章,抚得一手好琴。抚琴这一项,让卓文君怦然心动,沉默了好久的心思起了波澜,因为她也会抚琴,苦于少知己。 前卓文君听爸爸说,司马相如要过来吃饭,她跟初恋的少女一般脸热心跳。都没见过人家,也不知道为什么兴奋,卓文君心里一个劲儿骂自己。 爸爸是不会让她见客的,卓文君只能从房间内偷看。 大门开了,驶进来一辆整洁的车子,人出来了。 是一个身材挺拔,很有气质的男人,举止从容,说话很慢。原来帅也可以这么具体,卓文君几乎要犯花痴了。 酒宴开始,话题都集中在司马相如身上,司马相如一一作答,语速还是很慢。临邛县令王吉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张琴,送到司马相如的桌子上,“本人早听说长卿兄善抚琴,今我等有幸,长卿兄受累奏一曲吧。” 司马相如不好推辞,端正身形,开始抚琴。琴声悠扬悦耳,一座皆倾。躲在门后面的卓文君早就醉了。她似乎有种感觉,司马相如这个琴声,就是弹给她听的。 司马相如走了,卓文君很失落,司马相如好像连她的心思也一起带走了。 惊喜发生在晚上,她的下人给她送来一封信,是司马相如写的。里面说他很仰慕卓文君,想见一面云云。 卓文君几乎要尖叫了,一阵热血上涌,什么也不管了,收拾点东西,跑了出去,跑去找司马相如。 不止有红拂夜奔,文君也夜奔过。 卓文君和司马相如见面了- 卓小姐……- 叫我文君- 文…君- 我们去哪里?- 成都。 成都在临邛的东方。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一直向东走,走到朝阳初起,满天金色的光芒。 好了言情小说写完了。 童话的结束,是生活的开始。卓文君跟着司马相如来到他成都老家,家徒四壁,什么都没有。而且卓文君也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司马相如之所以说话慢,因为他是结巴…… 司马相如是成都人,就是今天的四川成都。此人出身不错,家里算中产阶级。那时候他还不叫司马相如,而是叫司马狗儿。你没看错,就是叫狗儿,起个贱名好养活。长大后司马相如读书,才发现自己的名字实在太差,改了,跟完璧归赵的那个蔺相如一个名,这才叫的司马相如,字长卿。司马相如一表人才,文武双全,结巴,糖尿病。赋写得很好,下笔千言,辞藻华丽,史书中有不少,可以拿来读读,读不下去别赖我,里面的字儿我认识的不多。 成人后,司马相如倾尽家财,给自己买了一个官,所谓入粟为官,在景皇帝身边做武骑常侍,小小的官,还不能发挥他的文字特长,加上景皇帝对读书人兴趣也不太大,司马相如在长安过得很枯燥。梁王刘武是好这一口的,他来长安朝拜,身边跟着一群邹阳、枚乘、严忌一类的人,都是当时名噪一时的辞赋家,文化界大腕。司马相如找到同类了,跟景皇帝辞职,跑到梁国去,跟着刘武混饭吃。后来刘武死了,司马相如只好回老家成都做宅男。 第62页 成都边上的临邛县(四川邛崃)县令王吉,觉得司马相如是个人物,虽然现在龙游浅水,以后很可能发迹。他主动凑上去,给司马相如送钱送东西,养起来了。跟当年吕不韦养子楚一样,奇货可居。 4)众生相(2) 司马相如觉得这样过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但是他也没钱出去游学,只有这么捱着过。直到有一天,他听到一个小道消息,临邛首富卓大老爷家的小姐,死了丈夫,回家守寡了。 男人,要能屈能伸;男人,要敢作敢为;男人,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时尚不能跟。没说富婆不能傍,软饭不能吃。 司马相如决定义无反顾地傍卓文君。自尊值几个钱,肚子都没填饱,谈什么自尊。 王吉要把司马相如介绍给临邛的几位知名人物,其中当然有卓大老爷,而且饭局就设在卓家。 司马相如兴奋死了,他碘一天等得好苦。 司马相如非常认真对待这顿饭,走路说话身形举止,排练了无数遍,只为能给卓首富留下一点良好印象。 卓文君没出来见客,司马相如未免失望。不过他还是认真奏了一曲,他听说卓文君也是喜欢抚琴的,管她能不能听到,投其所好再说。总之那一天司马相如从头至尾表现都很好。但是卓文君始终没露面,所以等到饭局结束,司马相如找到卓家的僕人给卓文君带去一封简讯,说要和卓文君见见面。 一封信换来一个大活人,襄王有梦,神女有心,两颗颤抖的心遇到一起,两双饥渴的手握在一起。司马相如快改姓西门了。 卓首富闻之大怒。 “我的女儿竟然跟男人跑了!老子颜面何存!以后子过不下去了,别跟家里要钱!” 这正是卓文君目前要对面的麻烦。司马相如家里太穷了,对于她这种出身的人来讲,子真的没法过。 卓文君对司马相如说,“要不你跟我回成都吧,爸爸不要我,我还有兄弟,他们不会见死不救。” 司马相如说好啊。理直气壮吃软饭。这是一种境界。 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回到临邛,卖掉他们的车子,盘了一家小饭店。司马相如刷盘子,卓文君当掌柜的卖酒。所谓当卢卖酒,临邛县一大奇观。 卓首富看不下去,连门都不出了,怕丢人。 亲戚朋友也看不下去,他们看不下去的是卓家父女闹成这个样子,都来劝解。有钱人果然人缘好。 卓首富经不住劝,怎么说那也是他亲生女儿。卓首富主动出钱出人出嫁妆,送给女儿。顷刻间司马相如暴富,两口子心满意足再回成都,买房置地,过上了小康生活。 司马相如在梁国时,写过一篇《子虚赋》,被刘彻读到了。刘彻大发感慨,没有和作者同时代,真是一种遗憾。刘彻身边有个负责给他养狗的人,狗头,叫杨得意,说这篇赋是他老乡司马相如写的。刘彻喜出望外,赶紧召见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翻山越岭来到长安,刘彻看这位成都宅男一表人才,当即收到麾下,做笔桿子。前边说过无数次,刘彻对文笔好的人很有爱。 司马相如给刘彻又做了一篇《天子游猎赋》,现在还可以读到。 司马相如这个人有个好处,就是有自知之明,他在长安尽量不参与政治,也不进谁的幕府,所以反而混得很开。司马相如给刘彻提过几次意见,都是不疼不痒的表面文章,不值一提。 这里有个问题要说一下,就是给皇帝提意见这件事。吕思勉先生说,西汉之前,包括西汉,议论政治者,都要说哪里哪里不好,社会有什么危机,国家有什么隐患;包括说皇帝,或曰君主哪里哪里做得不对,然后再说应该怎么怎么改革。这是一种传统,当然是非常好的传统了。西汉后这个传统就没了,议论政治者都要先歌舞昇平一番,再找个犄角旮旯说哪里可能有点问题,一直到现在。这是一种遗憾。 4)众生相(3) 司马相如一生做过的能称得上大事的,就是替刘彻跑了两趟云贵,去宣贯中央的民族政策和外交方针,不是去领兵打仗。还是笔桿子活。 第二次去的时候,司马相如的身份已经是中郎将。去云贵肯定要过巴蜀,巴蜀头面人物倾巢出动,迎接中央特使,当然也包括临邛卓首富,他老丈人。老丈人也感慨不已,早知道司马相如这么有前途,早把女儿嫁给他了,还用私奔吗。今不同往昔,老丈人非常识趣,把自己的家产分了一大块给司马相如,是送给司马相如,不是送给女儿。 然后就没什么了。司马相如此后长住长安,出没于名门贵府,生活很滋润,一直到病死。临死前写了一道遗嘱,说皇帝应该封禅了。于是五年后,刘彻封禅了。 至于司马相如和卓文君是什么结局,司马相如发迹后有没有对卓文君始乱终弃,这是小说家考虑的事情,史书没有记载。后世有本《西京杂记》说司马相如始乱终弃了,卓文君还做了一首《白头吟》感怀身世,……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卓文君真是超越时代了,西汉就能写出五言诗来,厉害。 《西京杂记》是本乱七八糟的书,连野史也算不上,介于野史和小说之间。所以这本书里的记载,当做猎奇文读读也就罢了,可信度一点没有。 第63页 我宁愿相信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琴瑟和谐,白头偕老。歷史太冷酷,太铁血,好容易出现一抹暖色,就让她一直暖下去吧。 长安,未央宫。 一大群奇怪的人跪在地上,面如死灰,他们刚刚收到确切消息,一向喜怒无形的皇帝要把他们全部处死。这个场景非常诡异,因为跪着的这帮人,都是侏儒。 远处开过来一辆车子,侏儒们蜂拥冲上前去拦住,大声哭喊求饶,场面非常混乱,随行车子的护卫队高度紧张。 车里出来一个人,皇帝刘彻。刘彻很茫然,这群侏儒是他养着给自己表演娱乐用的,养了好几年一直相安无事,今天是怎么了。 找了一个讲话清楚的问了问,原来是有人通知他们,皇帝不喜欢他们了,嫌他们没用,不能耕田,不能做官,不能打仗,浪费粮食,全部杀掉。所以他们才拦驾求情。 刘彻继续茫然。他从没说过这话,哪家的皇帝会无聊到跟侏儒过不去。 刘彻问,是谁告诉你们的。 东方朔,侏儒答道。 刘彻哈哈大笑。 讲东方朔之前,先谈一谈臣。君臣的这个臣。 君只有一个,君多了会打架;臣有很多,臣少了没人做事。臣分很多种,大臣,小臣,文臣,武臣,能臣,庸臣,忠臣,奸臣,乱臣,贰臣,直臣,诤臣,谏臣,馋臣,佞臣,弄臣,退休的臣,在任的臣,个子高的臣,个子矮的臣,长得胖的臣,长得瘦的臣,同性恋的臣,性无能的臣,酷吏,循吏,贪官污吏,清官,贪官,京官,地方官,部厅局处科,省地市区县,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按臣的境界分,大臣,小臣,微臣。大臣谋国,小臣谋君,微臣谋己。大臣上面还应该有个社稷之臣,社稷之臣就是大臣的属性里再加一条:与国家共存亡。社稷之臣只在危亡时机出现,平时是没有环境的,所以能称之为社稷之臣的并不太多,知名度比较高的几个,文天祥,于谦,史可法,张自忠。刘彻说汲黯是社稷之臣,但是没机会证明。如果我们回归臣的本意,君之下的所有人都是臣,那么,所有那些在敌人冲到眼前时也不曾退缩的人们,你们都是社稷之臣! 4)众生相(4) 同样在乱世出现的,还有乱臣,贰臣。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国家要乱,乱臣便会出现,乱臣贼子,火上浇油,一乱到底。国家乱到亡了,别家人当皇帝了,国号改了,投奔之并继续做官的,便是贰臣。比如史上最强贰臣吴三桂,四易其主,人称四臣。 按工作性质分,文臣,武臣,内臣。西汉之前包括西汉,臣不分文武。和平时期,朝堂议政;战争来临,拎把剑上战场杀人。东汉后读书人越来越多,开始分文武。内臣一直都有,陪在皇帝身边的人,最大的组成部分是宦官,人们更喜欢称之为太监。 按最单纯的善恶标准分,忠臣,奸臣(佞臣)。这种分法一般只在二流小说或影视作品中出现,歷史上没有这种分法。无谓忠奸,立场不同而已。 按工作地点分,京官,地方官。中朝股肱,封疆大吏,没有高下区别。京城和地方,人员调动很频繁。京城路子多,爬得快,离皇帝近,干什么都方便,再嚣张的地方官,来到京城见谁都老实;地方上天高皇帝远,可以认真做事情,也可以认真捞钱;在京城干得好的,去地方蹲两届,攒政治资本;皇帝不喜欢的,打发到哪个穷山恶水,别回来了;地方上干得好的,调到京城;地方上干不好的,也调到京城,监狱。 按水平高下分,能臣,庸臣。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骑马定干坤,上床认识女人,下床认识鞋,这叫能臣;只会后面两项的,叫庸臣。 按性格分,直臣,诤臣,馋臣。有想法直接对皇帝说,就是直臣。西汉之前包括西汉,几乎凡臣皆直;西汉之后,直臣越来越少。直臣再加一条,坚持原则,当仁不让,不给皇帝面子,这叫诤臣。一般来说,诤臣的存在是皇帝需要有人陪他们演戏。到后来连演戏的都没了。嘴馋的,心馋的,为解馋损人利己,损国利己的,叫馋臣。馋臣一说,还是和立场有关。 按工作分工,干臣,谏臣,弄臣。实际干活的,有自己衙门的,管着一亩三分地的,都是干臣,不分京官地方官;在旁监督的,提意见的,就是谏臣,一直都有,各时代叫法不尽相同;皇帝私人喜欢的人,叫弄臣,本来弄臣与政治无关,可是皇帝身份特殊,弄臣干政的事情,时有发生。 回到东方朔。东方朔什么臣也不是,一定要归类的话,大概可以算弄臣。但是谁家的弄臣,能在史书中单独占一章?《汉书》中东方朔传可是独立成篇的。独立成篇是个什么概念,皇帝是独立成篇的。卫青这种级别的,都要跟霍去病合传。东方朔在整个歷史中都是异类,以前没有,以后也没出现过。 东方朔资格很老,刘彻即位第一年发招贤令,他就来长安了。当时全国范围递交简歷的数百人,东方朔的简歷是这样滴: 姓名:东方朔,字曼倩——多么帅的名字; 年龄:22岁——多么年轻; 籍贯:平原郡厌次县(在山东德州); 教育经歷: 自由丧双亲,兄嫂养大,本人天赋极佳,自学成才; 13-15岁,读书,认字,学歷史,基础好得不得了; 第64页 15-16岁,学武,剑术极高,生平未逢敌手,人称东方不败; 16-19岁,学诗书,文采全国第一; 19-22岁,学兵法,孙子吴起见了我都要喊一声前辈; 特长: 身体特长,两米; 眼睛大而明亮,囧囧有神; 牙齿整齐洁白,露齿一笑,满堂生辉; 天生勇敢,曾在景阳冈赤手打死老虎; 4)众生相(5) 身体敏捷,行八百,夜行八百,神行太保; 廉洁自律,谁送我钱我跟谁急; 诚实守信,可以去各大银行查我的信用记录; 求职动机: 我这么优秀,不在皇帝坐下任职,多么浪费。 原文如下, “臣朔少失父母,长养兄嫂。年十三学书,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诵二十二万言。十九学孙、吴兵法,战阵之具,钲鼓之教,亦诵二十二万言。凡臣朔固已诵四十四万言。又常服子路之言。臣朔年二十二,长九尺三寸,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为天子大臣矣。臣朔昧死再拜以闻。” 在成堆的沉闷无比的简歷中读到这么一份极品,还是仅此一份,刘彻心情极佳,留下他。 东方朔待诏公车署,留在长安了。 可是待诏实在太没意思了,待诏就是等着皇帝召见,根本不算官职,每个月领一点点钱,吃饭都不够,京漂一族,天知道待诏要待到什么年月。可是他见不到皇帝,有话也没处说。 某东方朔大街上闲逛,看到刘彻养的一帮侏儒,越看越亲,上前套近乎- 这位仁兄,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 不知道就算了,我有个大秘密,也不用告诉你了。大秘密哦,和你有关系哦- 什么…秘密?- 我只告诉你一个,不要传出去哦- 你说吧- 皇帝要杀你们!- 啊!- 小声点。我听到消息说啊,皇帝嫌你们不会干活不会当官不会打仗,留着没用,当然要杀掉- 啊啊啊啊啊啊…… 侏儒狂奔而去。东方朔这话搁别人身上没人信,但是侏儒们特殊,身份特殊,生理特殊,心理特殊,哪儿都特殊,他们信。于是一大群侏儒集体拦驾求情,发生上文一幕。 刘彻把东方朔找来问- 是你吓唬侏儒了?- 是我- 你闲得啊?- 不是闲得,是饿得- 这话怎么说- 你让我说?- 嗯,让你说- 那我就说了啊- 别废话- 陛下,你想想啊,我的俸禄,和侏儒的俸禄一样,一个月一袋米加两百四十钱,侏儒才多大点,身高三尺有余,他们吃足够了;我东方朔,身高九尺啊,就这点米,饿得我满地爬。侏儒撑死,我饿死,什么世道。陛下啊,你要觉得我有用,就让我吃饱;你要觉得我没用,就让我回家,长安米这么贵,我给你省点。 刘彻又是哈哈大笑,毫不做作的真笑。刘彻很少笑。 东方朔果然被升职了,还是待诏,但是待诏金马门,待遇高了不少。金马门可是宫门,就在皇帝边上。不像公车署,人气很旺,全是京漂。 东方朔和刘彻接近的机会多了,刘彻也很喜欢找东方朔聊天,他见了东方朔就从心底高兴,没几天把东方朔晋升为常侍郎,堂而皇之跟在皇帝身边。 东方朔的主要工作内容,是陪刘彻聊天,东方朔懂得多,诗书礼乐,市井闲杂,张嘴就来。刘彻郁闷了便来找东方朔解闷,东方朔从来没让他失望。 东方朔一直很快乐,他不是说那种自以为不得志,假装洒脱的快乐,他是真的快乐。 皇帝送肉给大家吃,东方朔排队领肉。皇帝的肉那不能随便乱动,得要专门的人切了分给大家——这里插一句,宰相的最最原始的意思,就是割肉的人,后世逐渐引申为最高助理的意思——左等右等,分肉的那个傢伙迟迟不来。东方朔大步向前,手起刀落,切了一大块,也不管肉多油腻,踹怀里走了,临走还打招唿,今儿天热,我先走啦,各位慢慢排队。 4)众生相(6) 众人瞠目结舌,暗想真是什么人都有。 分肉官一来,和大家一起瞠目结舌。分肉官气不过,第二天把这个事告到刘彻那里去了。 如果搁一般人,刘彻要么扔给廷尉处理,要么理都懒得理。话又说回来,一般人也没东方朔这么搞的。 刘彻听到东方朔惹事了就高兴,就跟他当初吓唬侏儒一样,简直就是看情景喜剧。 东方朔来了溪帽子磕头,他自己也知道又惹事了。 刘彻说,先生起来说话,私自割肉,有违汉律,先生当众自责一下,算是惩处。 东方朔清清嗓子,开始自责,字正腔圆,铿锵有力。 “东方朔同志以大无畏的革命主义精神,将个人安危抛诸脑后,顶住世俗观念的压力,同一块肉勇敢作斗争。东方朔同志在此次割肉行动中,态度坚决,措施得力,迎难而上,舍小家顾大家,聚精会神搞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已经取得阶段性胜利。东方朔没有把肉吃掉,而是全部送给了自己的太太。有人说他傻,东方朔笑着说,割肉,就是这样,自己的老婆,不能浪费国家的粮食。东方朔同志割肉时的勇敢,送肉给太太时的慷慨,对生活的乐观态度,值得每一个人深思。” 第65页 自我批评完毕,众人无语,朝堂一片安静。 刘彻说,东方先生这个自我批评,微言大义,内涵深刻,振奋人心,引人向上,发人深思,大家都要学习。赏酒一石,肉百斤,都回家送太太吧。 东方朔扛着一百多斤肉和酒,蹦蹦跳跳回家了——东方朔会轻功,扛一百来斤东西一样健步如飞。 “朔再拜曰:“朔来!朔来!受赐不待诏,何无礼也!拔剑割肉,一何壮也!割之不多,又何廉也!归遗细君,又何仁也!”上笑曰:“使先生自责,乃反自誉!”復赐酒一石,肉百斤,归遗细君。” 东方朔有很多太太,不是说他一夫多妻,他是一夫一妻,一年一换,可谓一代情圣。 东方朔在长安城可是名人,走大街上有人要签名的那种,他想娶个太太很容易。东方朔家里有个排号机,谁想嫁给他就去按一下,出来一个小纸条,上边写,你今年,你明年,你后年……你十年后……然后每逢过年东方朔就叫号,xxx号姑娘请到卧室办理业务等等等等… 当然,作为一代情圣,多情不能滥情,不能是个女人都要,东方朔有标准的,条件有三,长安本地户口,年轻,漂亮。 这条件可不低,但是东方朔一样每年都能娶到一个。刘彻送给他的东西,吃的喝的,东方朔都送给太太。一年期满,休掉现任,迎娶下任。从没听说哪一任太太闹意见。 肯定就有人看不下去了,东方朔的同事们都管他叫“狂人兄”。刘彻听说后给东方朔打抱不平,刘彻对这帮人说,亏得东方朔有这些毛病,他要是正常了,你们就没地方混饭吃了。 这话真不完全是刘彻说笑话,东方朔脑袋里是有干货的。 东方朔曾经送给刘彻一车竹简,都是他写的,关于政治啦,国家啦,经济啦,军事啦,法律啦一些个人见解。每一册竹简都超长,要两个人拿着,刘彻坐在高处读,断断续续读了俩月才读完。 所以刘彻对东方朔,尽管有老爷养戏子的倾向,但他是认真的,他并不轻视这个人。刘彻找东方朔不光是寻开心,有时候也谈一些很严肃的话题,很轻松地谈论严肃的话题。 东方朔是大明白人。刘彻打匈奴,推恩灭诸侯,加收商业税等等诸国策,东方朔没有反对过,也没逢迎过,总之就是坚决不挑衅刘彻的原则。 4)众生相(7) 东方朔自22岁入长安,一直到死,在刘彻跟前呆了39年,一直没晋升过。他想过,他曾经对刘彻说,我没做过大官,你升我吧。刘彻没什么反应。后来他又上书,写了一堆竹简,讲的都是国家大事,就是上文说的要俩人拿着刘彻在高出看的那些。刘彻都读了,还是没什么反应。 刘彻招来几十上百的人才,都在等着他点名晋升,刘彻绝不可能把一天到晚没正形的东方朔放在首要考虑。换谁是刘彻,都会这么做。 东方朔也就在这时明白了一个问题,他升职的可能性已经非常渺茫了,他的前途毁在了自己性格手里。性格决定命运,这是非常狠的话。 东方朔失落过一段时间。失落是最考验人的经歷。卫青失落的时候,拼命低调,甚至连李敢刺杀他的事都不和别人讲,他最后死得很安静;公孙弘失落的时候,养猪,读书,赡养后娘,他也是善终;主父偃失落的时候,怒火横生,怨气肆溢,愤怒使人堕落,以至于他发迹后产生严重的自我毁灭倾向,最终把自己送上断头台。 东方朔失落后,忽然想开了。 东方朔曾经遭同事们的集体炮轰。 “东方先生,你说你遍读诗书百家之言,博闻强记,这我们信;你说你创作丰富,中国第一作家,好吧,这我们也信。可是你在皇帝身边也有不少年头了吧,怎么还是个郎官,还要顶着寒风烈扛戟站岗?当年张仪苏秦也没你这么大口气,可人家来往诸侯,配六国相印,到今天他们的后人还跟着沾光。兄弟,是你自己有问题吧?” 东方朔很坦然。东方朔说,此一时彼一时,你们这帮人不知道时代在变。拿张仪苏秦的年代和今天比,就沖这话,该拉出去枪毙五分钟。你们出去看看,全中国有多少聪明人,都漂在长安,吃不饱睡不香,都在等机会见皇帝推销自己。可是又有几个真正见过皇帝?是皇帝不爱才吗?当然不是。因为皇帝跟前已经人才济济,不需要他们。你们把张仪苏秦弄来,他们估计连个郎官也混不上。皇帝是不重用我,怎么了?我一样吃饭一样睡觉,一年一换老婆,我修身养性,我读书写作,我超然自立,我很快乐,怎么了?做人一定要和你们一样才可以吗? 众人无言以对。虽然他们依旧不认可东方朔,但是东方朔的话也不是胡说八道。 后来东方朔把这段对话写到了自己的文章里,现在还可以读到。 东方朔讲的是实话,东方朔一生都很坦诚,即便耍小聪明,也是坦诚地耍。刘彻坐下不缺人,他发布的几道求贤诏不是闹着玩的。武有卫青霍去病,文有张汤公孙弘,耍笔桿子有司马相如,甚至刘彻想听几声骂,都有汲黯可以满足他。让东方朔去做这些人做的事情,我们不知道他能不能做好,但是,东方朔有没有必要削尖了脑袋去钻,去和这些人争,至少东方朔觉得,没这个必要。 第66页 升职无望,但是改变环境是不可能的,要不要改变自己适应环境呢。 不改,不变,怎么过都是一辈子,东方朔就是东方朔,口出狂言,自吹自擂,特立独行,快乐的人唱快乐的谣。 我忽然觉得,大概想开的人,都是受过伤的吧。 东方朔有认真的时候。这就像一个喜剧演员,刚开始红的时候可以靠嘴靠恶搞靠肢体语言,时间长了,免不了要弄点深度出来,否则观者会产生审美疲劳。 很久以前我们提到过馆陶公主刘嫖的晚年生活,今天我们要讲她了。 4)众生相(8) 馆陶公主有很多称唿,文皇帝时期叫馆陶长公主,景皇帝时期叫大长公主,刘彻时期叫窦太主。我们还是叫她馆陶公主,省事。先后做皇帝的女儿,皇帝的姐姐,皇帝的姑姑,大汉帝国四百年,最幸运的女人,非馆陶公主莫属。 她这辈子唯一不顺心的事情,大概是阿娇被刘彻废了,幽居长门宫。其实阿娇就是寂寞了点,待遇还是皇后的待遇,所以馆陶公主根本不操她这个女儿的心,她爱怎样怎样,老娘还年轻,芳龄五十。 也就这么二的娘能生出阿娇那么二的姑娘来。 馆陶公主的丈夫本来是堂邑侯陈午,但是死的早,馆陶公主五十出头守寡了。看来刘彻家的女人们命都不好,老的少的都守寡,还有早死的。馆陶公主一个人过得难受,包养了一个叫董偃的小帅哥,从十三岁开始养,养到十八岁,终于敢让董偃出门见人了。数月之间,名满京华,毕竟这是馆陶公主的小情人。大家见了都尊称一声董君,背后再感慨一句老牛吃嫩草,然后关门找小翠儿玩去了。刘彻也知道,他不管——他怎么管,那是他亲姑姑。 不过这个董偃不傻啊,他的身份不明不白,馆陶公主小情人儿…连个名分都没有,馆陶公主也不可能给他名分,她是公主,她要考虑影响。所以董偃很害怕,万一哪天皇帝认真了,怎么办。他这叫私侍汉主,就是和大汉公主乱搞,死罪,皇帝可是因为乱伦的事杀过两个王爷的。 闲事儿总有人管。有人就去提醒董偃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外人,袁盎的侄儿袁叔,政治这个圈儿也就那么大点,来回就这帮人。袁叔对董偃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危险吶? 董偃说,我当然知道啊,我有什么办法?你让我跟公主分开啊,我敢吗? 袁叔说,我有办法,我给你当军师吧。袁叔也不是助人为乐,他想弄俩钱儿花。袁叔说你让馆陶公主先给皇帝送点东西,要大礼。 董偃回去照说了。看来馆陶公主对董偃是真有点感情的,她把自己的一座大庄园送给刘彻了。刘彻当然很高兴。刘彻高兴,馆陶公主也跟着高兴,让董偃送了袁叔一大笔钱。 袁叔说,皇帝高兴了,很好,接下来你让馆陶公主装病吧。 然后馆陶公主就病了。刘彻刚收了姑姑的礼,姑姑病了,他当然要去看。刘彻去了。馆陶公主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什么我要死了怎么办啊,什么皇帝你要好好干啊之类。 过两天,馆陶公主又说病好了,跑未央宫来见刘彻,说过两天要在家里摆酒席请刘彻吃饭。 刘彻明白了,他这个姑姑近来举动怪异,又是送东西又是生病又是请他吃饭,肯定是在跟他套近乎,肯定是有求于他。能有什么事求他,无非就是董偃。 几天后刘彻去馆陶公主家吃饭了,馆陶公主穿一身厨子的衣服,一国公主亲自洗手做羹汤。刘彻一看这阵势,什么都明白了。落座后,刘彻问,姑姑啊,咱们家主人翁在哪儿呢? 主人翁这个词就是从这里来的,原始意思是男主人。 馆陶公主一张老脸通红,把董偃领出来。董偃带着顶绿帽子——他真的带着绿帽子——跪在刘彻跟前梆梆磕头。中国歷史第一顶明确的绿帽子,就是董偃带出来的。(当时级别最低的人带绿帽子,僕人啊,奴隶啊等等。其实也不是帽子,贵族带帽子,一般老百姓带头巾,董偃带的是个绿头巾。这个习俗一直到唐朝还有。所以绿帽子这个词儿天生就不是什么纯良好词儿。) 4)众生相(9) 刘彻从始至终都没生气,他觉得很好玩。后来还把董偃弄到宫里去一起玩,踢球,赛马,听戏之类。传得全中国都知道,皇帝跟前有个小帅哥叫董偃。公众人物的私生活永远是人们关注的焦点。 刘彻想在未央宫的正堂宣室,为董偃安排一顿饭局,大概刘彻的意思是想正式给董偃一个名分。那天在宣室门口值班站岗的,正好是东方朔。董偃来的时候,东方朔拿大戟一拦,不让进。 刘彻以为东方朔又要出什么么蛾子。没想到东方朔表情非常严肃,说宣室这么庄重的地方,董兮种罪人怎么可以进来! 东方朔说,董偃私通公主,伤风败俗,蛊惑皇帝,三大罪,该杀。 刘彻把东方朔拉到一边儿,小声说,我这儿酒席都摆好了,通融通融。 东方朔义正词严,坚决不让进。 刘彻看出东方朔是认真的,让步了,改别的地方吃饭。 董偃本来该有的名分也随着东方朔的一席话消失了,并且这顿饭后,刘彻不再理会董偃。此后董偃一直担惊受怕,怕皇帝哪天看他不顺眼,认真起来杀了他,以至于得了忧郁症,三十岁就死了。馆陶公主没有再包养任何人,几年后也死了。 第67页 馆陶公主是文皇帝的女儿,所以葬在文帝陵霸陵,刘彻把董偃的坟也挪到霸陵,和馆陶公主合葬,算是正式给了董偃一个名分。 不过馆陶公主不留神开了一代风气之先河,她以后的单身贵族女子,以包养帅哥为荣者甚众,一直到宋朝这个风气才没了。最近几年又开始了,风水轮流转。 东方朔一辈子做的最离谱的事,大概是撒了一泡非常华丽的野尿。有次他喝多了,晃悠晃悠熘达到刘彻的办公室,撒了一泡尿,扬长而去。这泡尿司马迁没记,班固记了。感谢班固,记了一泡好尿。 有人把这泡尿报给刘彻,刘彻把东方朔撤职,贬为庶人,但是依旧随侍身边。敢在皇帝办公室撒尿的,以老百姓身份陪在皇帝身边的,中国歷史唯东方朔一人。 刘彻有个亲外甥,他姐姐隆虑公主(林虑公主)的儿子,大名不知道,只记载了一个称号,昭平君。昭平君是刘彻的外甥兼女婿,刘彻把自己女儿夷安公主嫁给了他。 昭平君是隆虑公主老来得子,隆虑公主非常疼爱以至溺爱,把这孩子惯得非常不像话。隆虑公主死得比较早,她病重之时,非常不放心自己这个儿子,知道昭平君早晚会犯事,所以找刘彻特批,以重金为昭平君预先赎罪,相当于为昭平君请了一块免死金牌。 昭平君有这么个东西在手,嚣张得不得了,也没人敢管。有一次喝醉了酒,把夷安公主的奶妈杀了。杀人偿命,但是廷尉不敢判死刑,报给刘彻处理。 刘彻对下边坐着的众位大臣说,我姐姐老来得子,临死时让我不要杀他,但是法令是先帝们的法令,如果因为我姐姐而违先帝法令,我以后有何面目去庙堂见他们,可是我姐姐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不想对不起她啊。刘彻哭得很伤心。 左右群臣赶紧打圆场,算了算了,法律是法律,骨肉亲情不能不考虑,不杀了吧。 刘彻没同意,还是在死刑判决书上签了字。悲痛不已,严重失态,当堂哇哇大哭。 刘彻是真伤心,觉得对不起姐姐。刘彻和三个姐姐,平阳公主、南宫公主、隆虑公主关系从小到大一直非常好。 大臣们见皇帝在哭,也跟着大哭。只有东方朔,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杯酒,送到刘彻跟前,说陛下诛杀昭平君,不偏不党,天下幸甚,臣东方朔代天下敬陛下一杯。 4)众生相(10) 刘彻也没喝,站起来走了。晚上单独把东方朔叫了去,说,先生白天的话没错,但是说的也太不是时候了吧。 东方朔答道,哀痛伤身,酒能解愁,我敬酒,只是让陛下节哀。 东方朔的表情无比沧桑。 两个头髮见白的中年人对视一眼,天地同老。 刘彻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霍去病死了,卫青死了,李广死了,主父偃死了,公孙弘张汤也死了,这些陪着他扫平天下的人都死了,只剩下刘彻孤零零坐在未央宫上。 从这一刻起,东方朔成了刘彻的朋友。 东方朔之前因为撒尿被撤的职,也回来了。 东方朔在刘彻身边39年,刘彻从来没让他出去做官,也没给他升职让他管事,刘彻想有个人陪他说话。 多年后,东方朔向刘彻进谏:“诗云‘营营青蝇,止于樊。恺悌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原陛下远巧佞,退谗言。” 刘彻说,东方朔说话也这么正经了,他这是快到头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几天后传来消息,东方朔病死了。 刘彻长嘆一声。 《汉书》记载,东方朔死后,民间把他当成了神仙,更多年后东方朔还得到一个封号,智圣,和文武圣人并列。 下面讲两个正常人,一个叫卜式,一个叫倪宽。正常人就是在刘彻这个极端主义、强迫症患者手底下当差,还能善终,当世后世还都说好的人。其实没什么高深的道理,少说话,多做事,老实当官,认真做人,从始至终保持一个平和的心态。所谓宠辱不惊,去留无意——说起来很简单,也不是那么好做到。 卜式是商业天才。天才的意思是天天睡觉也能发财。他的主业是畜牧业,养羊。父母早死,卜式一个人养着一家人。卜式有个弟弟,弟弟成人后,卜式把家产都给了他,自己就留一百多头羊,跑附近山里搭了个小屋,放羊。十年后,放到一千多头,成规模了,又回到家里,买房子买地。弟弟把家业败净了,卜式把自己的家业分给他一份,又败净了,再给。不只对弟弟,卜式对家乡人都很大方。卜式在他家乡河南郡是知名民营企业家和慈善家。 刘彻打匈奴缺钱,卜式主动上书河南郡当局,愿意捐一半家产给军队。河南郡把这个当喜事报到长安,刘彻很看重,因为当时各地富商大贾愿意出钱的不多,要不然也不会逼得刘彻大收商业税。刘彻派了个人去和卜式谈话,你慷慨解囊捐赠国家,皇帝很欣赏,作为回报,你可以去长安任职。 卜式说,我从小就懒散惯了,不习惯蹲办公室,不要了吧。 来人又问,你不想做官是吧,那是不是你有冤要诉,所以才想了这么个办法? 卜式摇摇头,没冤没冤,我家乡的人对我好得很,没冤。 来人就纳闷了,说你什么也不想要,平白无故怎么就捐一半家产出来? 第68页 卜式说,国家要打匈奴,人人都该尽一份心嘛,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匈奴就能灭了嘛。 来人很感慨,觉得卜式这个人很高尚,回长安原话告诉刘彻。 刘彻说这么好的人,不来长安可惜了。他先去徵求公孙弘的意见,公孙弘当时还没死。公孙弘说,这个人有点奇怪,太慷慨了,太慷慨的人恐怕有问题,还是不要了吧。 公孙弘不是有什么恶意,这里要说清楚了。他一个丞相没必要对老远处的一个商人有恶意。卜式是真慷慨,公孙弘是不理解。这也不奇怪,巴菲特和盖茨天天搞慈善,都说死了把遗产都捐出来,还是总有人说三道四,说这俩人有什么什么图谋。全是胡说八道。纯真永在人间,很多时候是人们把这个世界想得太复杂。话又说回来,把世界想复杂了是公孙弘的生存之道,要不然他跟张汤一样了,活不到善终。 4)众生相(11) 卜式第一次从政之路就被公孙弘半路断了。不过这正合他意,依旧高高兴兴在河南郡放羊,卜式本来就对政治兴趣寥寥。 各位哪天穿越回汉朝,记得一定要放羊。卫青放羊能当大将军,卜式放羊能发大财,大汉帝国第一好工作,放羊,吃穿不愁,不怕金融危机,晚上睡不着了还能数羊。 后来匈奴浑邪王投降,刘彻把四万浑邪王部族安置在边境几个郡,由当地政府出钱。各地意见非常大,钱都用来安置匈奴人了,自己郡内的很多吃救济的贫民就没法活了,但是也没办法。最后朝廷出面,把这些贫民迁移到比较发达的郡,河南郡地处中原,接收了一大批。 卜式把二十万现金交到河南郡太守手里,希望能全部分给移民。 接收移民的各地方政府把所有捐款人明细报到长安,因为国家要表彰这些人,卜式当然在河南郡的名单里。刘彻看到了,说这不是去年捐一半家产的那个吗,这个人对国家很够意思,一定要表示一下。送给他四百个服劳役的人,免费打工。卜式依旧全数送给河南郡。 刘彻感动得不行,下令通告全国,表彰卜式对国家的贡献,赐爵位,送田地,拜官职,来长安做官。 刘彻把卜式捧这么红当然有缘由,因为当时愿意捐款的太少了,表彰卜式是向全国表态,鼓励大家出钱,国家不会白收。 卜式很不情愿来到长安,担任中郎。带中字的官职都是皇帝身边的人,所以卜式可以直接和刘彻对话。卜式说,陛下你还是让我回家吧,我实在不是当官的料。 刘彻说你回家也是放羊,上林苑里就有羊,你去放吧。 卜式挂着中郎的官衔,破衣草鞋在上林苑放羊,放了一年,羊们膘肥体壮。刘彻路过上林苑,大加赞赏,把卜式叫过来聊天。卜式说当羊倌跟当县官其实没什么区别,按时起居,早放牧,晚归圈,尊重自然法则,有捣乱的坏羊,要及时剔除。刘彻说你这个话讲得很好嘛,给你个县让你管管怎么样? 卜式是那种放到什么地方都能闪光的人物。他在缑氏县(河南偃师市)做了一任县令,缑氏大治,平迁到中原重镇成皋县,政绩考核全国第一。刘彻把卜式升职,给新立的齐王刘闳做太傅,不久转为齐国国相。 南越造反期间,卜式上书长安,愿率齐国男儿远征南越,报效国家。刘彻没让他去,但是全国通报表扬。 这里插一个人物。前文提到过,之前南越王太后想借帝国力量,搞掉丞相吕嘉。去南越调停的是一个叫终军的年轻人,只有二十岁,他对刘彻说,“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终军一去引得吕嘉造反,刘彻趁机扫平之。终军死时连三十岁都不到。王勃的《滕王阁序》里有一句“比终军之弱冠”,就是说他。钱穆先生说,卜式、终军这类文职官员,敢主动请缨上战场,说明当年的汉朝举国尚武。汉帝国能征服北方游牧民族,而不是被打得屁滚尿流,背后便是尚武精神。 后卜式被刘彻召回长安,任御史大夫。刘彻想找一个张汤的接班人。没想到的是,卜式对张汤搞的商业税、算缗、盐铁专卖等等,是持反对态度的,卜式说这是富国穷民,对老百姓伤害太大。 张汤死后,盐铁专卖一事,是桑弘羊全部打理的,卜式反对这一财政改革措施,所以和桑弘羊关系很不好。有一段时间出现旱灾,刘彻让大家都想办法求雨。卜式说,自古官员吃公家饭,如今桑弘羊大搞盐铁专卖,成群的官吏竟然堂而皇之做起了买卖,这叫什么东西。想下雨是吗?杀桑弘羊,肯定下雨。(烹弘羊,天乃雨) 4)众生相(12) 刘彻不是不明白卜式的想法,但是他需要钱。所以不久后卜式被刘彻调职了,给太子刘据做老师。卜式觉得无所谓,在他眼里,做县令,做御史大夫,做太子老师,都是放羊。认真放羊就好了,别的不管,最后得以善终。 班固把卜式和汲黯相提并论,说他们两个都是一代直臣,百世之表率。 接任卜式御史大夫的是倪宽。倪宽也是布衣出身,籍贯千乘县(山东博兴),家里没什么关系,他也不是商业天才,就是好读书。租一块地种,还要一边种一边读,一读几十年。 刘彻某一次发求贤诏,当地把他推荐到长安了。这些人都是要考试的,刘彻亲自面试,倪宽面得不错,分给廷尉署任职。当时的廷尉还是张汤。 第69页 开始几年,倪宽就是勉强填饱肚子,在廷尉署还受歧视,出身不好嘛,级别又低,又没什么背景,长安城谁家没几个二大爷三叔什么的啊。这要搁东方朔身上,他肯定吓唬侏儒去了;搁主父偃身上,早就捲铺盖走人了。倪宽没闹什么意见,认真干活,哪怕你让我当个打字员我也保证一个字也不出错。典型的劳模脾气。 后来有一桩张汤经手的案子,报给刘彻批,几次都被打回来了,报告重写。张汤手底下都是些搞法律的,抓人审案耍酷扮冷绰绰有余,写报告确实不行。大家都犯难,倪宽说我来写吧。 内容还是原来的内容,倪宽不过是理顺一下句子,加一点文采,引用了几句《春秋》。总体来说,也就比原来的报告,水平高了一点点。但是这一点点是靠多少年功夫换来的。 报告写完,同僚们一读之下,崇拜不已,纷纷表示自愧不如,而且还告诉了张汤。张汤找倪宽谈话,谈完就把倪宽升为秘书了。 报告呈给刘彻,刘彻马上批了。刘彻还问张汤,这个报告写得好啊,谁写的?张汤说,是我下边一个叫倪宽的写的。刘彻说,我记得这个人,当年面试过他。 从此倪宽的仕途就平稳了。一直做到左内史,就是首都的副市长。倪宽是那种纯意义上的,老百姓都说好的好官。比如他的部下们,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做事情很实在,从不搞政绩工程;收税尽量按少了收,老百姓不交他也不催。后来他这个左内史因为税收工作不利,要被撤职。消息传出来,老百姓们唯恐这么好的父母官走了,成群结队去缴拖欠的税款,长安城一大奇观。刘彻看着很惊讶,倪宽做官能做到这种境界,奇人。 后来刘彻要封禅,倪宽作为儒门中人,给刘彻做顾问,顺便晋升为御史大夫。封禅之时,倪宽代表群臣,向刘彻敬酒,这当然是封禅的一个仪式了。倪宽的敬酒词写得很好,汉书里有记载,可以拿来读一读。 倪宽此后一直任御史大夫,九年后寿终正寝。倪宽也是倪姓族谱上的始祖,全中国只要姓倪的,肯定都认倪宽做老祖宗。 众生相暂告一段落。 1)远交近攻 匈奴浑邪王投降之后,河西四郡(武威、酒泉、张掖、敦煌)还没设立之前,张骞曾经主动向刘彻进言,说这个西域乌孙国(新疆伊犁河一带),本来领土在河西走廊,但被匈奴赶跑了,赶到伊犁河。而匈奴自漠北大决战后,主要军力都向西战略转移了,帝国西北线面临他们的压力。如果我们能把乌孙争取过来,让他们迁回河西故地,可以牵制匈奴,帮帝国看西大门。和乌孙建交顺利的话,更西的大夏等国,肯定也可以争取过来,此所谓断匈奴右臂之策。 刘彻当然同意,只要跟打匈奴有关系的,他都开绿灯。这便是张骞第二次出西域。刘彻给了他三百人的队伍。 张骞到乌孙后,跟乌孙王开始谈。张骞说,你们如果能搬回河西故地,我大汉肯定遣公主跟你和亲,到时大家一起打匈奴,你们不是对匈奴人恨之入骨吗? 乌孙王态度非常非常好,但是说话含含煳煳。乌孙王年龄很大了,力不从心,已经镇不住他的大臣们,他想动弹也没法施行,何况他根本不想动弹,他那些大臣也没几个想动弹的,举国搬迁毕竟不是说着玩的事情。 张骞在乌孙住了好几个月,什么也没谈成。在这期间,随行的三百人都被张骞派出去,去和十几年前他曾经到过的那些国家联络。 张骞跟乌孙谈不拢,只好回来。乌孙王派了几十个人跟着张骞回长安,去见识一下张骞口中的大汉帝国。差不多两年后,派往西域诸国的使节们都回来了,不少外国人跟着来传说中的东方大国开眼界。还有人带回当年张骞见过的汗血宝马,刘彻喜欢得不得了。中原的马跟汗血马几乎就没有可比性,一个比另一个小好几圈,把奇瑞qq和悍马一起停到你面前,大概就能理解刘彻当年的心情了。 由于这一次张骞西行很顺利,尽管既定任务没完成,但是行程没费周折,匈奴人没来搅局,没有跟上次一样折腾十三年才回来,再加上皇帝对西域物产的公开首肯,所以张骞二出西域归来后,引爆了一次西行热潮。冒险主义者和投机商蜂拥而至长安,请求去西域。刘彻全部批准,和西边那些国家多沟通有益无害,将来可以利用他们牵制匈奴。刘彻对西域的任何动作,最终目的都是对付匈奴。 乌孙国跟着张骞回来长安的几十个人,被帝国的国土、人口和实力惊得目瞪口呆,这也太大了……回去后告诉乌孙王,汉朝咱得罪不起,人家态度不错,咱也别摆谱了…… 乌孙王赶紧派人来长安,虽拒绝迁回河西走廊,但同意建交,和亲,展开双边合作。乌孙国提出要迎娶帝国的一位公主,作为建交的条件。 刘彻找人开会商量这个事,大家都贊同和亲,乌孙离着远,匈奴离着近,远交近攻嘛。不过同时提出,大汉公主不是随便说嫁就嫁的,乌孙国要送聘礼。 乌孙王送了一千匹良马作为聘礼。 刘彻不大可能嫁自己的女儿,他不捨得。实际上之前的和亲,嫁出去的也都是诸侯的女儿,或者干脆和皇室没血统的人。这个头儿是当年吕后开的,刘邦当年要把女儿嫁给冒顿,吕后哭闹上吊不同意,只好找了个别家的姑娘嫁了。后来的皇帝都跟着学,坚决不嫁亲女儿。 第70页 刘彻嫁出去的是江都王刘建的女儿刘细君。刘建的爹刘非是刘彻亲兄弟,刘细君要喊刘彻一声爷爷。细君恐怕也不是名字,而是一种称唿。 诸侯的女儿叫翁主,刘彻特批刘细君公主身份,在几百人的陪同下,远嫁乌孙。 匈奴本来准备打乌孙的,但是看到帝国的公主已经嫁过来了,不敢打了。他也学帝国,他也和亲,也把匈奴的贵族女子嫁给乌孙王。局面变得很微妙,乌孙不敢得罪帝国,也不敢得罪匈奴;帝国和匈奴都不敢轻易对乌孙下手,非但不敢下手,还要拼命拉拢。这是小国的尴尬和无奈,也是小国的生存之道。 2)帝国的公主们 一般称唿刘细君为江都公主,或细君公主。江都公主虽然嫁过去,但是并没有和乌孙王住在一起,她住在专门为她修的房子里,每年和乌孙王见一两面。乌孙王老头一个,对女人早没兴趣了,他们俩见面,那真是纯粹意义上的敦伟大友谊,国际友谊。 一个在江浙长大,一身娇气的小小女人,很难适应新疆的恶劣天气。离家万里,心怀故土,东望千重山,不见长安。江都公主开始一段时间几乎以泪洗面,她想家,想念家乡的亲人,想念家乡的山山水水,想念家乡的精食美器。江都公主读过书,文笔很好,写了一首诗以寄悲苦: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虽止六句,感天动地。这首诗被东来的人们吟唱到中原,闻者无不泣下。刘彻也哭了,为此特别批示,每隔一年,给江都公主送人送东西。 乌孙王没几年老死了。乌孙王本来有正式的太子,但是太子早死,所以法定继承人是太子的儿子,也就是太孙,叫军须靡。按照乌孙的习俗,老王的###要全部嫁给新王(亲生母子除外),甭管什么血缘不血缘乱伦不乱伦。这个习俗在北方游牧民族保留了上千年。 江都公主嫁了爷爷再嫁孙子,她受不了,太乱了,干脆上书长安,让帝国给乌孙施加压力。长安的批示是:依乌孙国俗。 江都公主明白了,她不是简单的一个女人,想不想,是不是都由不得她,她背后是整个帝国。江都公主同意嫁了,还和军须靡生了一个女儿。 军须靡有个叔叔,就是老乌孙王的另一个儿子,叫大禄。大禄本来以为太子早死,即王位的应该是他,没想到老傢伙把王位给军须靡了,所以一怒之下出走了。如果江都公主没有嫁过来,老乌孙王死后,大禄肯定会杀回来,但是江都公主嫁了,军须靡成了大汉帝国的女婿,大禄不敢了。一场有可能血流成河的军事政变,因为一个女人而消弭于无形。乌孙国六十三万人口,应该感谢江都公主;大汉帝国防线上的几十万将士,应该感谢江都公主。 江都公主始终水土不服,生过孩子后身体非常虚弱,几年后客死乌孙,一缕香魂回归中原。 帝国和乌孙的关系不能断。刘彻又从宗亲里找了一个女子,封为大汉公主,嫁往乌孙。这一次的公主叫刘解忧,一般称解忧公主,是当年七国之乱中楚王刘戊的孙女。当年刘戊一念之差,跟着吴王刘濞起兵造反,兵败自杀,整个家族受到牵连,刘戊这一支,早就破落了。实际上,江都公主也是破落王族出身,她的亲生父亲江都王刘建,刘彻的亲侄子,因为行为不端,几年前就被刘彻杀了。江都公主和解忧公主,虽然都姓着一个大大的刘,其实都是苦孩子。当红的诸侯们,谁也不可能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到遥远的西域,终生不再回还,只能找这些苦孩子,为国家担负和平重任。也许她们前一天还在快乐地唱着歌儿…哎…这些可怜又可敬的女孩子们。 解忧公主脸色很平静,眼神很坚毅,连她的贴身女僕人冯嫽都是一身英气。解忧公主註定要做一个伟大的女人,后文还会继续出场。 从长安出发,到西域,第一段路一般走河西走廊,就是今天甘肃省中部的狭长地带;第二段有两条路,一条南线沿着崑崙山走,一条北线沿着天山走。这一路上有很多国家——或者说部落,乌孙六十三万人,算大国,其他都是十几万几万人的微型小国,比如车师,楼兰。车师和楼兰跟着匈奴混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所以帝国每年几千人规模的商队,在路上常常被他们打劫,而且这背后有匈奴人的影子,甚至匈奴人亲自出手,半路劫人当土匪。 如果今天发生这种事情,比如本国人在境外被绑架之类,比较有实力的国家,一般的做法是外交斡旋,同时特种部队待命,随时武力救人。 当年帝国不是这么做的。因为根本就没有外交斡旋,直接出兵打。 公孙贺和赵破奴各领一万多骑兵,在帝国西北边境外围转了一圈。匈奴的大部队都在漠北,漠南的只是小股部队,类似恐怖分子游击队之类,所以帝国大军开过来,早吓跑了。公孙贺和赵破奴竟然一个匈奴人也没遇到,他们没有收到进一步指示,都回来了。 这一次出击,应该说起了一点作用,至少匈奴人和车师楼兰等不敢在河西走廊闹腾了。但是河西走廊再向西,就是今天的新疆境内,依旧非常危险。车师国在天山,出西域的北线道路,在车师控制之下;车师也就罢了,更无奈的是楼兰,它在中间,南北两线都受它威胁。 第71页 一年多后,赵破奴再次领军出击,进攻楼兰。楼兰小国,根本不经打,连楼兰王都被赵破奴抓了。谈判一番后,楼兰答应成为帝国属国,不再骚扰沿途的西来商队,送了一个王子来长安做驻帝国公使,就是人质。 赵破奴顺带领兵北上在天山脚下走了一个来回,给车师国发去外交照会:不要对我们的商队下手,否则楼兰就是你的榜样。车师当然老实得很。 楼兰臣服帝国,匈奴极度不满,楼兰本来是匈奴的马前卒。楼兰王见形势不妙,赶紧也送了一个王子去匈奴做人质,两头伺候着。匈奴人慑于帝国实力,掂量一番后没有对楼兰进行军事打击。 为了盯紧西域,继续实施断匈奴右臂之国策,刘彻在河西走廊尽头,帝国敦煌郡,修了两座军事基地:玉门关和阳关。从此春风不度玉门关,西出阳关无故人。 3)韩战 同一年,也就是刘彻第32年,前108年,帝国陆军配合海军陆战队,扫平东部邻国朝鲜。 当年周武王打下朝歌,商纣王自杀于鹿台,纣王的一个族人箕子逃难跑到朝鲜,建立一个国家,后来作为周王朝的附属国一直存在。箕子回中原朝拜时,还做过一首诗,《麦秀》,前文有过描述。 在箕子之前,朝鲜还是神话时代,富饶广阔的大地上生活着众多的神仙和动物。箕子奔过去后,就像普罗米修斯盗火给人间,朝鲜进入人类时代,箕子及其后人便成了朝鲜王。朝鲜和中原的关系一直断断续续,西周东周时属于燕国,秦朝时属于秦朝,基本上算名义附属,实际独立。 这段时间,史称箕子朝鲜,延续一千多年。当然,作为世界文明乃至整个宇宙文明的发祥地,伟大的朝鲜半岛人民是不会承认箕子朝鲜存在的。 汉帝国建国后,国力不足,遂放弃朝鲜不管了,箕子朝鲜完全独立。后来帝国第一任燕王卢绾叛逃匈奴,他的一个部将卫满,领着几千人跑到朝鲜去了,赶跑箕子的后人,自己做了朝鲜王,这便是卫氏朝鲜。 当然,作为世界文明乃至整个宇宙文明的发祥地,伟大的朝鲜半岛人民是不会承认卫氏朝鲜存在的。 卫氏朝鲜和南越的情形很像。卫满和赵佗一样,同意做名义上的帝国诸侯国,高吕文景时期帝国也没心思打仗,大家相安无事。传到孙子卫右渠,开始想闹独立了。刘彻时期,因为各种改革措施很多,伴随着的就是犯罪率飙升,大量犯人逃难,逃难首选朝鲜,卫右渠全部接收。长安极度不满,帝国和朝鲜的关系开始恶化。 朝鲜半岛南部有个叫辰国的小国,想和帝国拉关系,用以对抗卫氏朝鲜对它的压力。卫右渠当然不会同意,公开拦截辰国特使。这个事情辽东郡知道了,报到长安,刘彻指派一个叫涉何的人去跟卫右渠谈判,实际上就是外交威胁。卫右渠不吃这一套。涉何不想带个坏消息回去,他想败中求胜,半路把卫右渠指派来送他回国的朝鲜官员杀了,尸体带到长安,说朝鲜拒绝谈判,但是我杀了他们一个将军,作为警告。忽悠了刘彻一把。刘彻他都都敢忽悠,亡命徒一个。刘彻说你这个事情做得好啊,对这种方外蛮夷,就该杀一杀气焰,很好,没给国家丢人,你去做辽东太守吧,正好看住朝鲜。 朝鲜这边,自己人无端被杀,卫右渠当然很生气,涉何来辽东上任后,卫右渠派军队沖将过去把他杀了报仇,这就是忽悠的下场。这一下完蛋了,外交危机升级为军事冲突。刘彻说,敢闹事,给我打,往死里打。 由于朝鲜的优先级比匈奴低不少,甚至还不如西域的优先级高,派去打朝鲜的两支部队,全部是杂牌军,主要兵源是全国各地的罪人。两路开进,一支是杨仆率领的海军陆战队,渡渤海登陆作战,杨仆之前打过南越;一支是荀彘领队的陆军,从辽东南下,雄赳赳气昂昂渡过鸭绿江,荀彘是卫青手底下混出来的。 刘彻在打朝鲜这件事上,犯了个错误,轻敌。他没把朝鲜太当回事,随便一打肯定就打下来了。所以这两支军队没有一个统一的指挥官,没有协调指挥。杨仆和荀彘在朝鲜前线,谁也不听谁的,各自为政。杨仆的陆战队人少,想和谈;荀彘的陆军规模大,想赶紧打完拉倒;杨仆不敢打又怕荀彘抢了战功;荀彘大骂杨仆瞎和谈害得他不能打仗……总之闹得一塌煳涂,更不要提两军配合作战了。 最后干脆起内讧了,荀彘把杨仆骗过来,扣下了,陆战队归他指挥。这才把朝鲜打下来。过程我们就省略了,没什么意思。 当然,作为世界文明乃至整个宇宙文明的发祥地,伟大的朝鲜半岛人民是不会承认这场战争存在的。 由于这场仗拖得实在太厉害了,将近两年,所以荀彘虽然打了胜仗,回来还是被刘彻杀了;杨仆也有罪,不过比较轻,花钱买命。 刘彻这是把自己的过错算到荀彘帐上,杀人泄愤。荀彘死得很冤枉,大家都明白,但是没有人给他求情,敢说话的人都死光了。刘彻杀荀彘这件事是一个转折点,从这时起,刘彻失控了,没有任何人能拦得了他,也没人敢拦了。八荒六合唯我独尊,从杀荀彘开始。 4)失败的破冰行动 朝鲜平定后,刘彻在那里设置了四个郡,乐浪、临屯、玄菟、真番,此后四百年,朝鲜一直是完全意义上的中国领土。朝鲜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领土,这话从某种程度来讲,是没错的。东、东南、南、西南四个方向,收拾停当;西域对帝国没有实质性威胁,要威胁也是帝国威胁他们;真正的对手还是北方的匈奴。 第72页 卫青霍去病联军在漠北大败匈奴,是11年前的事情。十年生育,十年教训,二十其年后,别来无恙乎?不过这还不够20年,匈奴实力远没有恢復到当年的水平,不可能像当年一样打过来;帝国这边缺钱,缺兵,缺将,也打不过沙漠去。 乌维不像他爹伊稚斜那样与帝国不共戴天,毕竟漠南漠北两次大败都是在伊稚斜任上。乌维是比较软的。但是软归软,乌维对帝国还是持不信任不合作态度——属于非暴力不合作的范畴,乌维从没有派军队进犯过帝国边境,好像刘彻跟他打了个招唿:孩子诶,我跟你爸爸很熟,给我个面子,叔叔我这几年要收拾南边,你在北边好好玩泥巴,不要闹事;乌维说:没问题。果然一直很安静。 这11年期间,有那么一年多时间,中匈关系似乎有缓和的迹象。乌维曾经公开对帝国使者表示,有机会想去长安,对大汉帝国进行正式国事访问。刘彻知道后,在长安为乌维修了房子,诚意满满等着他来。房子是公开修的,所以全中国都知道了这件事,匈奴乌维大单于要来中原访问! 好像忽然之间两国关系解冻了。对抗要结束了,战争要停止了,国家不需要钱打仗了,赋税劳役要降下来了,幸福生活要来了……国内的响应非常积极,大家翘首以盼乌维的到来。 但是和平就像阿拉斯加的春天,不会来的那么早。 乌维对帝国使者说,我去中原可以,但是你们中原要派个级别足够高的人来迎我,跟着你这种小人物去中原,有失身份。 使者说,这个好办,我回去告诉皇帝。但是我们大汉的高级使者也不是说来就能来的,你们匈奴至少也要表示一下诚意。 乌维从他身边选了一个高官,跟着帝国使者来到长安。长安这边好吃好喝接待着,同时遴选外交官,去匈奴进行这次重要的破冰式访问。没想到这位匈奴高官命薄,来长安水土不服,一病不起,死了。 这是个很严重同时很敏感的事件。刘彻批示,尸体以最高礼仪送回去,另特封大汉使者路充国九卿级头衔,去匈奴进行访问。 到了匈奴乌维不认帐,说人肯定是你们汉朝杀的,还送回来,把我匈奴当成什么了。 扣下路充国,不让回去了。路充国找谁说理去。 目前被扣下的,先后有任敞,郭吉,路充国,这三个还都是能叫上名字来的,史书没记载名字的,更多。苏武还没出场吶。 表面上看,破冰行动的失败,是由于一次偶然的外交事件,其实这背后是匈奴和帝国之间的不信任。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打了几十年仗,死了几十万人,忽然说要建交,信任…何从谈起。 但是无论怎么说,匈奴毕竟有这个意向了,也许使者再来回几次,和谈再多几次,事情就有眉目了。可惜的是,所有这一切的努力,因为一件事情的发生,全部化为泡影,帝国和匈奴,重新刀剑相加。 乌维死了。即位的是他儿子乌师庐。人都说隔代遗传,乌师庐和伊稚斜一样,好战分子。歇了十多年的北方边境,狼烟再起。 5)狼烟再起 乌师庐在匈奴国内根基不稳。不巧的是,他即位的当年,赶上大天灾,干旱,牲畜死亡无数。匈奴国内的反对派不满的唿声高涨。 按照匈奴的制度,最高元首是单于,一般称大单于,单于之下是左右贤王,再之下是左右谷蠡王,再之下左右大都尉,再之下左右大当户,再之下左右骨都侯……左贤王由太子兼任,剩下的一般是单于的近亲,或者有血缘关系之人。 左大都尉的反抗欲望最强烈,他甚至暗中知会长安,我准备起义,到时你们在边境接应我。 刘彻很认真对待这一秘密情报,特别指派老将军公孙敖在边境上修了一座基地,一般称之为受降城,以接应左大都尉起义。公孙敖当年是和卫青一併起来,歷经辉煌的一辈人,现在都老将军了,时间过得太快,让人受不了。 刘彻再次收到左大都尉发来的密信,他已经确定了起义的具体时间。但是刘彻总是对受降城缺少信心,离着匈奴太远了,万一接不上趟怎么办。遂下令赵破奴,领骑兵两万,出朔方城西北两千多里地,到达浚稽山,今天的蒙古国西南部地区,近距离接应左大都尉。 左大都尉做好了一切起义的准备。 然后等来了乌师庐的军队。不小心泄密了。 起义,政变,造反这类事情,保密工作太重要,也太难做好了。 左大都尉当然被杀了。南边的浚稽山有两万汉军骑兵,乌师庐当然也知道了。匈奴八万大军疾速南下,赵破奴毫不知情,还在辛辛苦苦亲自出马,为口渴的士兵们寻找水源。 赵破奴就在寻找水源的路上,和匈奴侦查部队遭遇,直接被活捉。而后匈奴将汉军团团包围。 最高主帅都被捉了,余下的没人敢挑头开战。汉军最后高级指挥官们开了个会,决定投降。两万骑兵全军投降匈奴。 匈奴没死一个人,乌师庐大获全胜,趁势再南下,进攻公孙敖的受降城,公孙敖死命守城,匈奴人攻了几次都告失败,撤军了,在边境上抢了不少东西和老百姓,扬长而归,跟当年一个德性。 此役宣告,帝国与匈奴再次陷入全面冲突。 长安城和刘彻唱反调的人已经绝种了,官员们全都跟着他一个鼻孔出气,成群结队上书,进攻匈奴!进攻匈奴! 第73页 帝国敦煌郡,玉门关外,有个人知道帝国与匈奴再次全面开战的消息后,长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我算是耗死在这个鬼地方了。此人叫李广利。 6)北方有佳人 李广利已经在敦煌烤了一年太阳,冻了一年风雪了。帝国西部边界的第一门户,玉门关,近在咫尺,甚至就在他的视线里,但是他不敢进关。因为皇帝,李广利的亲妹夫刘彻,已经下了命令:李广利一干人等,敢踏进玉门关一步,立斩当场!何谓咫尺天涯,李广利比谁都有体会那是什么感觉。 李广利是刘彻多情的产物…不是说他是刘彻的私生子… 李广利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他哥叫李延年。延年,广利,爹娘能给起这么好的名字,家里应该非富即贵,至少中产阶级以上。这一家子是中山国人,李延年是音乐家,词曲演唱全才,名满中山国,后被推荐到长安,成为刘彻的御用歌手。 李延年有一首歌很对刘彻的心思,歌词是这么写的: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歌词的旋律史书中没记,后世一般称这首歌为《佳人曲》,有不少人给谱过曲,上两年还出过一个版本,大家可以搜来听听。 刘彻可是很热爱生活的人,听完感慨一句,你这歌里的佳人,哪里才能找得到呢? 这位朋友运气好,李延年这里正好有一个。 刘彻的感慨被他姐姐平阳公主听去了。 平阳公主近几年一直在烦恼一个问题,卫子夫失宠了。她是帮卫子夫推开未央宫大门的人,是卫子夫最大的恩人。卫子夫色衰爱迟,空挂着皇后的封号,说话没分量了,受其影响,平阳公主在宫里说话也没分量了,这个事情不太妙。顺着舅舅找外甥,顺着姑姑找侄女,平阳公主跟她的宝贝姑姑馆陶公主很像,性格像,做的事情也像,都喜欢主动给弟弟找女人。姐弟情分是一方面,姐姐给弟弟介绍女朋友很正常;另一方面也是有私心,皇帝身边的女人都是自己人,干什么都方便,何乐而不为。 平阳公主跟刘彻讲,李延年歌词儿里倾国倾城的美女是有的,他妹妹就是。然后把李延年妹妹招来了。年轻,漂亮,身材好,会跳舞,会唱歌…接下来就是卫子夫当年的故事重演,刘彻留下了她。李延年妹妹比卫子夫运气好,她第一胎就生了个儿子,就是后来的昌邑王刘髆。所以很快就晋级为李夫人。可惜的是李夫人的好运就此到头,生孩子后刘彻就没来过她的房间,更悽惨的是,李夫人染病了,形容枯藁,美丽不再,身体一天比一天差。终于有一天,李夫人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特别托人把刘彻请来。 刘彻来了,李夫人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和刘彻说话。李夫人说,我生病太久,现在的模样很难看,不可以见陛下。我只有两件事,请陛下答应:刘髆,希望陛下能封他一个王;我的两个哥哥,以后不要亏待他们。 刘彻说,你有事起来说啊,蒙着被子不嫌闷吗? “妇人貌不修饰,不见君父,我现在太难看,不能见你。” “你让我看一看,我马上给你两个哥哥升职。” “升职与否在你,不在我这一张脸。” 李夫人转了个身,背对着刘彻哭泣。 刘彻很失落,走了。 李夫人身边的人想不明白。 “夫人连脸都不肯让皇帝看,你就那么恨他吗?” 李夫人转过身,露出一张苍白无血,皮包骨头的脸,“我不是恨他,我是让他永远记住我。” 7)贰师将军 歌词儿里不是这么唱吗,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可是谁能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李夫人在刘彻的印象里,一直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充满活力的样子,如果让刘彻看到今天这张因为生病而非常恐怖的脸,之前的多少美好,恐怕都要打碎了,给刘髆封王,善待两个哥哥,什么都是空谈。这是一个很直接很残忍的结论。刘彻是皇帝,还是精力旺盛,有强迫症嫌疑的皇帝,不要跟他谈论什么相濡以沫琴瑟和谐,他没那个闲心,刘彻的眼睛里,女人只有一个属性:美丽。李夫人就是要把自己曾经的美丽,永远印在刘彻头脑中。 她做到了。全中国最美的女人,刘彻见过无数,唯独对李夫人念念不忘。李夫人死后,刘彻为她流过泪,写过诗,唱过歌,招过魂。许多年以后,和刘彻的牌位一起被供在宗庙的,不是卫子夫,而是李夫人。刘彻一生,唯一觉得亏欠的女人,就是李夫人,所以李夫人的临终嘱託,刘彻一一为她实现。刘髆,后来封了昌邑王,这个人后面还会出来;李延年是音乐家,晋升为协律都尉,皇家乐队总指挥;至于李广利,刘彻想封他一个侯。这是刘彻能给李家最好的待遇了,当时有钱叫富,做官叫贵,封侯才是真正的富贵,有自己一块地皮,还能世袭. 不得不说李夫人这个女人太厉害了,一个转身让皇帝半生魂牵梦萦。如果她死得晚,刘彻死了她还在,至少又是一个窦老太太,甚至吕后,甚至武则天。 依先例,封侯有条件,要么有军功,要么做丞相。李广利大字儿不认识几个,不可能做丞相,只能去领兵打仗。刘彻正在给他找机会。 刘彻第36年,前104年,汉帝国派出使团对大宛国进行访问,此行目的只有一个,购买重要战略资源——马匹。大宛的马,张骞说过,刘彻也亲眼见过,好马。中亚本来就出好马,到今天也是。 第74页 使团带着大量财物和一匹用黄金铸成的金马用以交换。使团到达大宛,大宛王以礼相待,但是购买马匹一事,大宛王不置可否。大宛有的是马,但帝国使团要的不是普通的大宛马,而是大宛称为天马,帝国称为汗血马的绝世良驹,据说就是今天的土库曼斯坦产阿哈尔捷金马。这在大宛是国宝,他们自己也不多,不想卖。 大宛王知道帝国的实力,但大宛王和幕僚们一致认为,汉朝离着太远,中间隔着盐泽(罗布泊),大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葱岭(帕米尔高原),还有北边的匈奴,以及沿途无数的敌对小国,即便做最坏的打算,汉朝发兵来打,也不可能过得来。最后的一致结论:不卖。 使团大怒。黄金马本来是送给大宛王的礼物,帝国使者当着大宛王的面,砸了。意思很简单,你不配我们国家送你礼物。 大宛王当然也受不了这种侮辱,太欺负人了,一到密令发到大宛东部边境城市郁成。使团回国路上经过郁成,被大宛军队截杀,随身财物被夺。 这一贸易摩擦震惊长安。曾经跟着张骞出访到过大宛的一个叫姚定汉的人向刘彻进言,大宛国军力不足,建议发兵攻之。由于之前赵破奴曾经有过俘虏楼兰王的先例,刘彻批准对大宛进行军事打击,行动总指挥官,李广利。大宛国具体产汗血马的地方叫贰师城,所以李广利的旗号便是贰师将军。 刘彻绝不是因为自己喜欢马,而不惜兴师动众去打大宛,他还没那么混。刘彻想的是引进大宛良马,用以改良中原的马匹,以便建设一支更为强悍的军团,用来打匈奴,跟今天美国人来中东抢石油类似。 8)西征(1) 刘彻给了李广利六千正规军和几万杂牌军——主要来源还是全国各地的罪犯——七零八落,东倒西歪,出玉门关,西向进攻大宛。 李广利没领过兵,他甚至没打过仗。这种无稽的设定在刘彻笔下也不是头一次,卫青霍去病都是没打过仗就直接领兵,但是李广利没有卫帅的沉稳,也没有霍少的生勐。李广利最大的性格就是没有性格,这个人就像老谁家那个小谁,缺少偶像气质,人格正常,神格没有。 李广利西进走的北线那条路,就是沙漠北缘,天山南麓。但是过了罗布泊后,补给就断了,刘彻就没有给他安排正式的后勤部队。朝中上下,都把这场仗想得很简单,大宛弹丸小国而已,打你都是看得起你,还有打不下来一说吗?路上的苦只有李广利和他的士兵们知道了。白天酷热,晚上严寒,高原反应,谁都受不了,出玉门关后军队里就开始减员,病死,饿死,冻死,李广利领的根本不是军队,连游击队都算不上,像难民。什么都没有,马匹都很少,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取暖基本靠抖,吃饭靠沿路抢劫。路上那些小国,小部落,遇到就上去抢,抢到什么吃什么。赶上人家也有军队,抢不过的,跑。一路流浪到大宛,来到发生贸易冲突的大宛边城郁成,李广利的军队,只剩下几千人,饥寒交迫,嗷嗷待哺,还要打仗。 既然到了就打吧,打不打得下来另算,人事要尽。 没打下来。能打下来他李广利就是神仙了。 李广利把心一横,放弃。郁成这么点小地方都打不下来,还打个屁,撤回去。 一路又流浪回来,到了玉门关外,停下休整,来回折腾了将近两年,活着回来的士兵,不到出发时的五分之一。 李广利不敢回长安,兵败人亡,回去没法交代,败军之将是要杀头的。李广利在玉门关外派人去长安报告战况,说道路太远,补给不足,致使减员严重,能不能让我们先回去休整一番,重新集结兵力再图打算?说的都是实话。 刘彻闻之大怒。 现在的刘彻离疯子只有一步之遥了,他知道李广利说的都是客观事实,但他就是大怒。 刘彻下令玉门关守将,李广利敢踏进关口一步,杀! 李广利只好和他这几千苦命的弟兄留在玉门关外,吃什么不知道,住什么不知道,只能在那傻等。 后来传来消息,赵破奴领着两万人去接应起义的匈奴人失败,全军投降。李广利听说这一消息后大为沮丧。赵破奴的失败,势必让刘彻把注意力都转到匈奴那边,谁还会管他,不知道要继续在这里吃沙子吃多久。 长安城内,以一个叫邓光的人为首,一批人上书刘彻,建议进攻大宛的事暂时放下,现在帝国西北边境告急,应集中全部精力应对虎视眈眈的匈奴。 这个消息传到玉门关外,李广利感动得要哭,原来长安还有人记得他,回家有希望了。 没多久后又传来消息,邓光被双规了。李广利失落得要哭。 又没过多久,从长安来了一个特使,告诉李广利,大宛还是要打,新的一支部队正在开过来。李广利郁闷得要哭。这一个来回就是一年多,一辈子能跑几个这样的来回。 接下来的近一年时间,陆陆续续有兵员从内地来敦煌集结,最后达到六万规模,包括五十多个高级指挥官,以及更巨大规模的后勤部队。这些人中有一些奇怪的人,以往的战争中从没出现过的—-职业工兵。具体讲就是,水利工程师和专业相马师。另外还有十八万杂牌军,主要组成还是罪犯——感谢张汤和他的追随者们,为帝国制造了这么多罪犯——进驻敦煌,做李广利的总预备队,前线死人多了就从这里抽调。 第75页 8)西征(2) 与此同时,徐自为(打过羌人)、韩说(打过东南沿海)、卫伉(卫青儿子)、路博德(霍去病老部下)领兵加强西北边境防御,抵抗匈奴人进攻。 李广利第二次踏上西征之路。这一次他的腰杆硬了很多,人多胆气壮。李广利兵分两路,分别走沙漠南北,因为他担心全军只走一路的话,沿途的小部落不够抢的…他真是这么想的…李广利和主力部队走北路,另一支由一个叫王申生的校尉率领,走沙漠南路崑崙山。 刘彻打这一仗已经不是单纯的为要马了,而是他认为这一仗是民族气节问题,是尊严问题,大宛都打不下来,西域诸国怎么看待帝国。 刘彻疯了。 刘彻打匈奴,我们说应该打,打得好;打两越,打西南,打朝鲜,我们可以说他雄图大略,扩张领土;第一次西征打大宛,我们说他是为了争夺战马这种重要战略资源;刚刚派兵加强西北防御,我们说这是正常国防措施。这些都说得过去,出发点都可以理解,都可以排出足够的理由来解释。可是这第二次西征,为了尊严,为了面子问题…口号很宏伟,形象很高大,代价很沉重。六万军队,十八万预备队,十万头牛,三万匹马,上万头骆驼,连拉磨的驴也上前线了!卫霍当年打漠北决战也没这么豁出去过。这个规模别说当年,放到今天也是国家级总动员了,相当于刘彻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 这个所谓的国家尊严受损,就是去打人家没打过,勉强算是受损了吧。尊严应该维护,需要维护,没有人否认,可是总不能把整个国家都搭上吧。刘彻家没有那么多牛,那么多马,那多么骆驼和驴,全都是来自民间。连驴子都去打仗了,大家还怎么过? 用整个国家为尊严买单,刘彻是大汉帝国第一爱国者。爱国主义是邪恶者的美德。我忽然很怀念汲黯。 这一仗真的打出了问题,直接后果就是,一种消失了近一个世纪的可怕景象重现帝国:民变。这个我们后边说。 李广利第二次西行,除了不可抗的气候地理因素,其他顺利了很多。沿途的部落看到汉军规模大了好几倍,都很识相,主动凑上去送吃送喝,他们怕挨打。有不怕的,轮台,就在今天的新疆轮台县。轮台对汉军敌对,李广利对轮台实施种族灭绝…屠城这种事,也是快一个世纪没出现过了… 第二次西征,很虚,很邪恶。 路上怎么走的略过。北线跟着李广利的,三万人到了大宛,其余的死或逃,一般是死了;南线到了的,只有几千人。两支队伍到大宛的时间差不多,但是作战目标不一样。 李广利和上次一样,先到的大宛东部边城郁成,他有机会报上次的兵败之仇。但是他没打。李广利觉得他的目的是抢马,兼为皇帝出气,不能在郁成浪费时间,再说郁成一开打,大宛王肯定会得到消息有所防备,得不偿失,所以李广利绕过郁成直接去打大宛的国都,宛城去了。他要搞一次名副其实的斩首行动——李广利这傢伙一点也不笨嘛。 李广利大军开到宛城,大宛军队出城应战,李广利以弓弩迎接他们。就一波攻击,大宛军退回城里,关城门防守。 接下来就是攻城战了。最难打的战争,孙子兵法都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攻城。城楼上的人拿石头砸,拿弓箭射;城楼下的用梯子爬,用弓箭射。你来我往,不亦乐乎,李广利下令冲锋了几个批次,无果。干脆不打了,围起来,断了宛城的补给。大宛王毋寡——就不能给人家翻译个好听的名字吗——一边积极组织抵抗,一边派人秘密出城,去向邻国康居求援。 8)西征(3) 李广利随军带的工兵派上了用场。这些人是刘彻的参谋们主动送给李广利的,因为之前出使大宛的人提供了一个很重要的情报,大宛没有井,喝水全靠河水,宛城也是依河而建。李广利命令工兵们把宛城的水源河流挖了,改道。 理论上讲,这一下应该比百万大军都管用,宛城应该马上有反应。可惜里边什么动静都没有。后来李广利得到消息,宛城内有汉人,知道挖井取水——当然这要拜刘彻鼓励大家出西域冒险有关,有留下定居的人。 那没办法,继续围吧,围了四十多天。 宛城终于还是熬不住了,起了内讧。宛城内的贵族们,把汉军大兵压境这一责任,归到了大宛王头上,如果不是他先前拒绝给汉朝使者好马,又派人截杀,李广利也不会三番两次打过来,现在好了吧,被围困了,有水喝也不顶用,粮食早晚不够吃啊,康居那边一直也没消息,看样子指望不上。 康居确实在观望,康居王也听帝国的使者们说过,汉朝实力有多么多么强大,虽然他未必全信,但是如今李广利真的打过来啦,他帮大宛的话,岂不是开罪汉朝,后果是什么,真不好说。所以康居那边一直在隔岸观火,看形势向哪一边倾斜,就帮哪边。康居这也是没办法,虽说远亲不如近邻,但谁都要生存,国与国之间,只有利益,没有义气。 宛城内很快发生政变,贵族们联合起来把大宛王杀掉,提着人头出来和李广利谈判。 宛城人提出的条件是,汉军只要停止围困,咱什么都好说,要马我们给你马;如果拒绝,我们只好拼死抵抗,好马我们都杀掉,你们也甭要了,等康居的援军来到,大家拼个两败俱伤,你们觉得有没有这个必要? 第76页 这个条件对汉军很有利,宛城虽然口气很强硬,其实是服软了。李广利招来幕僚们开会商量,幕僚们一致同意停战和谈。孤军在外,迟则生变,康居大军开过来,汉军疲惫之师肯定拼不过,不如见好就收,赶紧打完赶紧回去。 李广利收兵。宛城城门大开,相关人等出来和李广利签和谈协议。李广利立了一个对汉军态度不错的大宛贵族做大宛王,相马师挑了三千多匹马,还签订了一堆什么双边合作框架,互不侵犯条约,和平共处五项原则诸如此类。 李广利浩浩荡荡回师,没出大宛国境,遇到几个逃兵,都是自己人,南线过来的数千人中的几个,这几个人非常狼狈,说他们在郁成吃了败仗,他们是唯一逃出来的几个。 南线过来的这一路军队,和北线的大部队取得联繫后,经李广利授权去打郁成,人数少,没打下来。郁成王搞了一次凌晨突袭,大败汉军,包括指挥官王申生在内的大部分士兵被杀,只逃出去几个,幸好遇到了李广利。 李广利这次当然没了顾忌,指派部将上官桀,领兵攻打郁成,报上次和这次城下兵败之仇。上官桀是个勐人,郁成守兵又是连续作战,重压之下,郁成陷落,郁成王向西北逃跑,上官桀一直追。郁成王跑进康居国境,上官桀有点犹豫,擅闯别国领土,会引起外交冲突的。但是勐人就是勐人,管得了那么多,追上去再说。 令上官桀意想不到的是,康居国主动派人来,送了一个他一个大礼:活的郁成王。原来郁成王逃到康居后即被活捉。我们前边说了,康居在帝国和大宛的冲突中持观望态度,首鼠两端。大宛被攻破了,康居帮帝国一个忙,做个顺水人情。上官桀押着郁成王追赶李广利,半路上总觉得郁成王是个不安定因素,万一有人来截囚怎么办,反正郁成王回去肯定会被李广利杀掉出气,干脆现在杀了得了,免得麻烦。于是郁成王稀里煳涂被杀了,这帮人也真敢下手。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真不是说着玩的。 追上大部队后,李广利默许了这次杀战俘行为。 回师路上沿途的小国们,真正见识到了帝国的实力,这次不但送吃送喝,还送人质,就是要和帝国正式建交的意思。李广利全部收着。这一路上衣食充足,但是发生了未曾料想的悲剧:军中自相残杀。本来这支军队的整体素质就不高,和当年卫青霍去病麾下的士兵们根本就没得比,指挥官的水平也一样,普遍的烂。路上的小国送给士兵们的东西,这帮没见过市面的指挥官眼馋要抢,士兵们当然不同意,结果便是被杀。到大宛的三万人,因为战争而遭受的伤亡极少,但是回来路上死在自己人手里的数以万计,到玉门关时,只剩下一万多人。李广利对这些事情无能为力。 回长安后,李广利被封为八千户海西侯,勐人上官桀晋升为少府,其余有几十位手上沾满自己士兵鲜血的指挥官们,被晋升为高级公务员,包括两千石的部级干部,活着回来的士兵们,以罪犯身份服役的,一概赦免。上官桀后文还会出场。 打大宛的战争,前后用了四年时间,搭进去将近十万条人命,花的钱就不用说了。结果是换来三千匹马,半路上还死了两千多,到长安的只有一千多匹。当然这一仗有附加影响,不能否认,西域诸国从此不敢再与帝国商队使团为敌。但是十万人命,始终搭进去了。卫青霍去病李广一辈子打过的仗加一起,没有李广利这一次来得多。 至于回师路上发生的自相残杀减员事件,刘彻轻描淡写,“万里征伐,不录其过”。意思就是这帮人白死了。 刘彻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还是在做。他这是清醒的疯狂,最可怕的疯狂。 刘彻时期三大将,卫青霍去病李广利,李广利最不招后世人待见。我也不喜欢他,很难喜欢他。 属于英雄们的时代,真的已经过去了。 1)苏武牧羊(1) 帝国和匈奴的关系,因为大宛战争的关系,似乎又有了转好的迹象。 乌师庐死了,继任的是乌师庐的叔叔呴犁湖,但是呴犁湖运气不好,没多久挂了,继任的是他的一个异母弟弟且鞮侯。且鞮侯和所有前任匈奴单于最大的区别在于,他的母亲是帝国和亲过去的公主。 长安借征服大宛之威,给匈奴发去国书,祝贺且鞮侯继任单于,内容是这样的:许多年前,高皇帝被你们围在白登,我还记着;许多年前,吕太后被你们写信羞辱,我也替她记着;当年齐襄公灭纪国报九世之旧仇,《春秋》说,他做得很对。 这哪儿是什么国书,简直就是吓唬孩子。 看上去且鞮侯真被吓唬住了。他公开在国内宣称,并转达给长安:我的母亲是汉朝公主,我是晚辈,汉朝的皇帝是我的长辈。匈奴和汉朝关系,是非常亲近的。 而且且鞮侯有实际表示,十几年来陆续被扣在匈奴的众使者们,任敞,郭吉,路充国等等,都被遣送回国了。这些使者们,这么多年在匈奴,有死的,有硬骨头坚决不投降的,也有投降的。投降者中,混得最好的一个叫卫律,目前是且鞮侯的高级顾问。这个卫律从血统上讲是匈奴人,但他是属于早期投降帝国的一批,国籍是汉朝,所以卫律依旧被长安归入变节者的黑名单。 刘彻对且鞮侯很有好感,毕竟把人都放回来了,相当于现在的交换战俘。十几年来扣在长安的匈奴使者们,刘彻也要送回给人家。负责这再一次破冰之旅的有三个人,苏武,张胜,常惠,苏武是老大。苏武是卫青的老部下苏建的儿子,我们前边说过。苏武等人的任务就是把匈奴使者安全护送到漠北,并给且鞮侯送点东西,作为帝国善意的回应。任务不难,也没什么危险性。 第77页 苏武把该办的事情办完,移交战俘,赠送礼品等等。他发现一个问题,且鞮侯虽然口口声声匈汉友好,但基本上是他的个人行为,附和者寥寥,且鞮侯也不是什么有魄力有手腕的人物,就是说,所谓的汉匈关系转暖,无非是临时示好,以免帝国趁匈奴权力交接的敏感期,跑后院放火。 这个很正常,苏武也没什么反应,回去实情报告给刘彻便是,不想和平咱就继续练,谁怕谁。 苏武在这里见到很多熟悉的人物,比如四年前被围投降的赵破奴将军。赵将军子不太好过,匈奴把扣押的帝国使者都放回去了,但是没放他和他的部将们。放他回去就是资敌,匈奴人又不傻。 匈奴有人对苏武一行三人产生了兴趣。具体讲,是对苏武的副手张胜。 张胜很惊喜地发现,赵破奴麾下投降的众多军官中,有一个竟然是他当年的老相识,虞常。 虞常是主动现身的。作为投降者,他应该避嫌,尽量不和汉朝过来的人有接触,但他还是甘冒风险。 虞常想搞一场政变。 虞常和另外一个军官,缑王,想把且鞮侯的母亲,就是帝国公主——当然不可能是真正的公主了——劫回中原去。但是他俩觉得只这样不够,分量不够,他们还想杀个人,杀卫律,卫律是长安投降者黑名单里排第一的。 虞常这么玩命当然不是因为他疯了,而是因为刘彻疯了。虞常的家人都在中原,刘彻这个疯子哪天吃错了东西,搭错了筋,灭了他的族怎么办?谁让他是降将,刘彻杀他家人也理直气壮。劫公主,杀卫律,不过是为了邀功抵过,领一个大活人,拎一个死人头到长安去,让刘彻不要追究投降的责任,正好让苏武等人做目击证人,到时好说话。苏武不来匈奴的话,这个事情大概就无限期拖后了。 1)苏武牧羊(2) 虞常跟张胜商量,他想劫公主,刺杀卫律,最好的结果他跟着大家一起回去;失败的话,诸位使者回去后给皇帝说个情,说虞常在匈奴为大汉立功了,请皇帝不要忘了他的家人…虞常说这样他死也心安了。 张胜是个感情很丰富的人,虞常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得他受不了,当时就应下来,还给了虞常不少钱物,让他收买人心组织政变。但是这事儿他没敢给苏武讲,这人胆儿小。 虞常等了一个多月时间,机会来了。且鞮侯领着一帮人打猎去,卫律也跟着,他的公主母亲在家留守。这样一来,虞常要发动政变,只有可能达到原定目的之一,就是把公主劫回去,刺杀卫律肯定是不可能了。虞常也来不及多想,顾及不了那么多了,下一次碘种机会,天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夜晚,虞常把他这一个月时间秘密联络的七十多个人组织起来,训话,分配任务,确定路线。搞得很像那么回事,好像他们真的在搞政变的样子。 虞常确实真的在搞政变,只是他挥手下令行动的时候,七十多个人中的一个,却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其实一直就有人盯着他们。 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七十多人或战死或被活捉,缑王被杀了,虞常被活捉。且鞮侯让卫律审虞常。 张胜先害怕了。他怕虞常把他扯出来,尽管张胜根本就没参加政变。 他的怕应验了。卫律免不了要怀疑虞常的这次政变和苏武一行人有关。这个很正常,间谍不一定是使者,使者一定是间谍,从古至今都如此,只是如果不伤及原则,大家彼此默认无视而已。苏武等人一来,就有人搞政变,谁能不怀疑他们。 虞常熬不住,把张胜供出来了。 张胜也把这个事情的前后来由,和他自己的担心对苏武讲了。 苏武这个人,头脑一般,也没什么手腕,也不太懂随机应变。或者这么说,如果苏武的爸爸不是苏建,这人基本没什么大前途。但是苏武有一点过人之处,就是骨头特别硬,梆梆硬,花岗岩做的。 苏武听张胜讲完,半天没讲话,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后忽然拔出剑来,要自杀。 张胜和常惠赶紧上去拉住,说苏大人你这是干吗,怎么了这就寻短见。 苏武说,这个事最后肯定会殃及到我们,到时匈奴人肯定会杀我们,被匈奴人杀掉就有辱国家了,不如现在就死,皇帝知道了也会觉得我没给国家丢人。 张胜和常惠就在那儿劝,说现在什么结果都没有,如果虞常不提我们呢,再者说,就算扯上了我们,匈奴人也要考虑影响,毕竟匈奴现在被动。等两天再说吧。 苏武暂时不自杀了,等匈奴人的消息。 虞常把张胜供出来后,卫律把案子进展报给且鞮侯。且鞮侯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杀人,虞常要杀,汉朝使者也要杀。这帮人就是间谍,哪个国家不杀间谍。 且鞮侯身边有个人说,虞常确实该杀,但是这几个汉朝使者还是不要杀了吧,无论如何他们并没有直接参与这次政变。我们杀几个人很容易,但是杀得理直气壮,照我说,不如逼他们投降。 说话的这傢伙无非就是怕杀了苏武等人,加重匈奴和帝国的外交危机,引来战争。投鼠忌器,有忌惮,他不敢直说而已。杀不敢杀,放回去不甘心,只能逼降。苏武等人真投降的话,就是他们几个自己背叛国家,不是匈奴不讲道理乱杀使者,跟汉朝那边也好交涉。 第78页 匈奴现在的真的不太好过。被汉朝从漠南逼到漠北,又从东部被逼到西部,现在匈奴的实际控制范围比之前小了很多很多,不比当年,当年是匈奴积极进攻,现在轮到汉朝掌握主动,而且刘彻对匈奴就没松过手。匈奴目前的国策是积极防守,消极进攻。实力决定一切,能不和汉朝开仗,他们也尽量避免。 1)苏武牧羊(3) 且鞮侯听出了这话的意思,不杀了,让卫律去逼苏武等人投降。 卫律来了,把劝降的意思表达清楚。苏武又是半天不说话。身边的张胜和常惠又担心了,这哥们儿不是又要自杀吧。 果然,苏武拔刀自刺,这次真的刺进胸膛了。 身边这几个人,还是卫律动作最快,在刀身还没有完全刺进去时就抓住了苏武的手,他亲自抱着昏过去的苏武去找医生。 好在苏武这一刀不够深,救回来了。 常惠哇哇大哭,张胜也哇哇大哭。常惠是被触动,张胜是被吓得。 且鞮侯倒是对苏武很欣赏,跟当年君臣单于欣赏张骞一样,大人物喜欢骨头硬的人,即便这个人不是朋友,甚至还是敌人,这叫惜英雄。 苏武养伤期间,卫律来了好几回,次次无功而返。他也不嫌烦,真把苏武当成人物了。 伤差不多后,卫律把苏武拉出来,观刑,杀虞常。张胜和常惠一块儿也来看。 一剑挥下,鲜血飞溅,虞常人头落地,张胜两腿一软,双膝也跟着落地了,苏武和常惠面不改色。 卫律当场宣布:汉朝外交官张胜,与虞常合谋对匈奴不利,按照国际法,死刑,立即执行。 卫律走进张胜,做了个要斩首的姿势,张胜早哭得唏哩哗啦,磕头求饶,我投降,我投降,我是匈奴人,我效忠大单于… 卫律摇摇头,苏武和常惠不屑一顾。 卫律又对苏武说,张胜是你的副手,他有罪,你也要连坐。 “我没参与他的事,我和他也不是亲属,何来连坐!” 卫律挥剑向苏武的脖子斩去。 苏武闭上眼睛等死。常惠不忍,也闭上眼睛。 剑锋要接触皮肤时,停住了。 卫律根本就没收到杀人的命令,不过是在吓唬人,逼他们几个投降,对张胜也是,可惜张胜不经吓。 卫律忽然有点心灰意冷,苏武这傢伙油盐不进,好歹说尽就是不投降。 卫律干脆跟苏武敞开心扉,讲大白话,苏武没软他软了, “苏君,我卫律是大汉叛贼,我不否认,我就是。可是匈奴人对我真的不错啊,单于还封了我一个王,几万人随时都为我效命,无数头马牛羊牲畜也是我的,你今天降了,明天就和我一样,你何必呢,何苦呢,你这么硬做给谁看啊,谁知道啊,皇帝会知道吗,他根本不在乎你,老百姓知道吗,老百姓知道你是谁啊…” 苏武不讲话。 卫律嘆气,继续说, “你今天降了,我们马上就是亲兄弟,有我的就有你的,就今天这么一次机会,苏君,我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以后如果你后悔,再想见我也见不到了。” 苏武开口了,刚才不说话他是在想词儿,苏武口气很强硬, “你背叛国家,投降蛮夷,我见你做什么,见你都觉得丢人。你要么放我,要么杀我,不要来投降这一套。南越杀我大汉使者,南越被荡平成为大汉九个郡;大宛杀我汉朝使者,大宛王的人头挂在长安成门上;朝鲜杀我大汉使者,朝鲜现在是我大汉领土。就差匈奴了,你想试试吗?想的话,就从我开始吧。” 卫律没办法了,报给且鞮侯,且鞮侯不信邪,不投降是吧,饿起来,看他投降不投降。 苏武被扔到地窖里,还不是上面封口的那种地窖,是敞口的,其实就是个大坑,冬暖夏凉就别指望了。不给吃不给喝,看他能坚持几天。因为匈奴人总觉得,苏武不过是个外交官,身上也没藏着那种打死我也不说的秘密什么的,吃点苦头肯定就投降了。 几天后下雪了,天气寒冷。且鞮侯说咱去看看苏武松不松口。到了一看,苏武正在吃衣服上的毛,在匈奴肯定要穿毛皮衣服的。吃一口雪,吃一口毛,脸色很差,但是表情依旧刚毅。 且鞮侯摇摇头。这傢伙肯定是死也不投降了,算了算了,放他出来吧。 且鞮侯当然不会把苏武送回中原去,那样就是代表匈奴向汉朝低头了。 且鞮侯送给苏武一群羊,放逐他到匈奴最北方的北海,就是今天的贝加尔湖,去放羊,那个地方百里无人烟。且鞮侯说什么时候这群羊产奶,你就可以回来了。 按理说这不是什么难事,可这是一群公羊。 苏武领着一群公羊,头也不回走向遥远的贝加尔湖。他肩上扛着大汉帝国的节旄。 常惠也没有投降,被放逐到其他地方。 这俩人的故事远远没完,后面慢慢讲。 我们先说一说且鞮侯做的这个事情。很难讲对错,对错是个理想的,极端的概念,国与国之间的事情本来也不能讲对错。不过有个词是可以形容且鞮侯的,就是无聊。且鞮侯的一系列做法确实有点无聊。堂堂匈奴大单于,干嘛要和苏武这么一个外交官过不去。苏武等人被卷进虞常的政变,且鞮侯对待此事的表现拖泥带水,他想杀,别人一说不该杀,又不杀了。不敢杀,不甘放,所以逼他们投降。理论上讲,这其实是个比较聪明的选择。苏武投降了,且鞮侯对刘彻说,你的外交官投降我们了,刘彻也没办法,顶多骂一句,然后跟对待卫律一样,把苏武写进叛国者的黑名单,充其量是个外交事故。可惜且鞮侯怎么也没想到苏武这么硬,死活不降,反倒把他搞得骑虎难下,最后不得已放逐到北方。这就是扣留外交官,相当于现在的占领别国大使馆,外交灾难。这要搁十年前,外交灾难也无所谓,那时候刘彻一门心思打南越,打西南,打东南,没精力顾忌匈奴,外交官随便扣,之前的郭吉,路充国等人就是这么被扣的。可是现在且鞮侯真该仔细看看地图,路博德、韩说、徐自为、卫伉,以及他们的十几万大军,陈兵河西走廊,说打过来是真可以打过来的,战争一触即发。 第79页 苏武等人被扣的消息传到长安后,刘彻下令:酒泉、敦煌、张掖、武威驻军,最高战备。 同年底,赵破奴将军从匈奴逃回长安。在匈奴呆了四年,赵破奴带回大量情报,匈奴的军力分布、指挥官特点什么的。 第二年,前99年,刘彻第41年,冰雪融化,气温回暖时节,海西侯贰师将军李广利,领兵三万,出酒泉,向天山进发,攻打匈奴右贤王。随行者有一个叫赵充国,陇西人,职任代理司马。 同时,刘彻把驻守酒泉的骑都尉李陵,召回长安,让其为李广利大军运输物资,提供后勤保障。 2)孙子的时代 李陵是李广的亲孙子,我们前边说过。李广活着时李陵就出生了。 李陵和李广性格很像,见过李广的人,都说李陵有乃祖之风。 乃祖之风主要有三点,一是无畏,不怕死,怕不让死,把打仗作为一生的事业;二是无法,治军不靠军法,而是靠个人魅力,这是很拉风的一件事,但也决定了带兵数量有上限,不能指挥大军团;三是无功,好像老天开玩笑一样,打多少仗,杀多少人,就是没战功,不封侯。 不知道李陵继承乃祖的哪一风。反正李广身上不是太好,又不能说不好的一点遗传给李陵了:面子大过一切。 李陵不喜欢李广利,不想跟着他打仗,何况还是做后勤。就跟李广当年不喜欢卫青和霍去病一样,李广来自民间,寄託着底层人民最单纯的期望;卫霍是皇族外戚,大部分人对之有天然的牴触情绪。所以从这方面讲,李广和卫霍的关系永远也不会好。李广利也是皇族外戚,所以作为李广孙子的李陵,是不可能对李广利有什么好感的,更何况李陵还和李广利打过交道,李广利打大宛回来,李陵出关一直到罗布泊迎接的他,李陵知道李广利是哪路货色,至少李陵认为,李广利领兵远远不如他——后来一场悲剧证明了李陵的想法。 所以面对刘彻的命令,李陵以沉默应对。 刘彻也明白这里面的事。谁看不上谁,谁不喜欢谁。刘彻少有的没发脾气,问李陵,你是不是不想归到李广利部下? 李陵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表态:我在边疆有五千战士,都是荆楚勇士,能征善战,希望陛下能让我单独率军出征,分散匈奴的注意力,减轻李广利将军那边的压力。 李陵这话其实已经回答了刘彻,他就是不想跟着李广利打仗,如果真如他所说,李广利打一边,他打一边,这样一样,甭管军衔和职务,至少在这次战争中,李陵已经和李广利平起平坐了。李陵很希望这一次这么打。 刘彻看着李陵,似乎当年那个无论如何也要打前锋的李广又回来了。 “骑兵都给李广利了,没有你的,你还是给他转运物资吧。” 刘彻这话有试探的成分,李广利一共才三万兵,哪至于骑兵都没了,刘彻想知道李陵什么反应。 “我不用骑兵,如果陛下同意,我愿率我的五千步兵,以少击众,打到匈奴的单于庭!”李陵正色答道。 好!刘彻赞嘆。他已经很久没听到这么让他畅快的话了。 “转运物资的事情,我找别人。你回去吧,到边疆听我的诏令。” 李陵大喜退下。 我今天没有给先人们丢脸,李陵暗暗给自己鼓劲儿。 这孩子有前途啊,别跟他爷爷一样,运气那么差。刘彻暗想。 3)赵充国的敢死队 李广利领军三万向西北进攻匈奴右贤王,一路很顺利到天山,打得也很顺利。右贤王实力一般,汉军装备也比匈奴好。几次交手,汉军占尽优势,右贤王损失一万多人,向东撤退。李广利没有追,他怕遇到匈奴单于本部的大部队。李广利是有点聪明的,但是他的聪明到此为止。 不好意思,我又要拿李广利和卫青霍去病比较。卫帅打仗,事前周密筹划,走哪条路,怎么走,谁打哪里谁打哪里,哪里打哪里不打,打完怎么撤回来…清清楚楚,卫帅打一仗,就像写了一篇好看的小说;霍少打仗,生勐无比,疾速行军,全军压上,集团冲锋,士兵们锐气殆尽时,撤,仿佛作了一首诗,还是李白的诗,畅快淋漓。广利哥哪边也不占,他是打到哪儿算哪儿,像写记。 我们前边说过了,匈奴现在的控制范围比之前小了很多,也就是说,纵深小了。匈奴人当然不喜欢这样,但是对李广利来讲,这是一个很大的不利因素。二十年前,混邪王投降,当时的匈奴单于眼睁睁看着就是没办法,因为太远太远了,力不从心。如今匈奴的反应和集结时间短了很多,右贤王吃了败仗,且鞮侯收到消息,迅速做出反应,短时间内集结数万军队,应对李广利。这是地方小的好处,动员快。 匈奴人没有追李广利。干嘛要追,吃力不讨好,我半路拦截。 李广利掉小心了,来回走的都是一条路,而且走得不快,情报工作还不到位。匈奴人急行军,斜插到李广利回师路线的前方,打伏击战。 李广利很听话地陷进匈奴人伏击圈。匈奴人从四面八方冲过来时,李广利仰天长嘆,我打个仗怎么就这么背!李广利下令军队迎击,几次突围未果,包围圈反而越来越小。 李广利明白五年前赵破奴将军为什么投降了。这没法打,又不想死,只能投降。 第80页 所有的方向都是一片杀声,不停有人向他报告伤亡数字,几百…上千…几千…上万…几天后,伤亡数字已经逼近两万,再这么下去就是全军覆没。活着的军官们都在等待李广利下命令,他们更希望李广利下的是投降令。谁都不想死。 李广利脸上阴晴不定。 代理司马赵充国浑身鲜血冲过来。 身后跟着一百多同样浑身鲜血的战士。 “将军,我刚探知匈奴兵力的薄弱处,我们一百弟兄在前面开路,将军率大军跟在后面,我们冲出去!” “将军,来不及犹豫了!” 赵充国和这一百多敢死队,脱掉盔甲,这是为了行动方便;一人一把明晃晃的大刀片,近身搏击这个东西比什么都好使。 李广利把大旗交到赵充国手里,士兵从来都是朝着军旗的方向前进,李广利把剩下的所有战士的性命交到赵充国手里。 只有这么一次机会。 李广利这个人尽管算不上优秀的将军,但是他运气好,打大宛有勐人上官桀,打匈奴又有勐人赵充国。 赵充国做的事情,李广将军的儿子李敢当年也做过,就是冲击匈奴人的军阵。李敢当年这么做是为了鼓舞士气,赵充国是为了杀出缺口,让李广利逃命。 赵充国就没准备活着回去。 匈奴人措不及防,敢死队所到之处,士兵陷入混乱,包围圈出现缺口,名副其实地杀出一条血路。这个时间很短,匈奴人一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重新组织起来,赵充国这一百来人根本不经打。 亏得李广利的大部队迅速跟了上来,加剧了匈奴人的混乱。其他方向的匈奴人已经得到消息,开始向缺口处靠拢。 赵充国!快快快! 赵充国成功了,汉军溃围成功。 到达边境后,赵充国一头从马上栽下来。 随军医生发现他身上有二十多处伤口。赵充国撑过来了,没死。 回长安后,刘彻亲自验看赵充国的伤,大发感慨,全国通报嘉奖。 4)江东子弟 李陵收到了刘彻的命令,北上进攻匈奴。刘彻对李陵寄予厚望,他希望李陵就此一战出头,成新一代将星,所以没有让李陵去配合李广利,那样没什么机会。刘彻喜欢年轻人,老了还是喜欢,现在军队里年轻人很少,青黄不接。 为免李陵的五千兵力不足,特命路博德随李陵北上,不具体参与进攻,负责半路接应。 这是很好的设想,甚至可以说,刘彻对李陵刻意照顾。 问题出在路博德身上。 论资排辈是个很讨厌但不可避免的事情,任何组织都有,政界,学术界,黑社会,包括军队。 路博德当年跟着霍去病打过漠北大战,以伏波将军的身份打过南越,还封过侯——尽管后来犯事儿丢掉了爵位。除了公孙敖,公孙贺两个老得不能再老的傢伙,整个大汉帝国军界就数路博德了。李陵算什么?都尉,没打过仗,没立过功,没有爵位,不过就是李广的孙子而已。李陵打仗,路博德接应,李陵杀人立功封侯赏钱,路博德来回干跑腿吃苦受累,明显皇帝在照顾李陵。路博德哪能受得了这个,就算他受得了他的兵们也受不了。 所以路博德不想打这一仗,当然他绝对不敢公开抗命,而是上书一封从河西走廊发到长安,里边对刘彻讲,现在夏末秋初,正是匈奴兵强马壮的时候,于我们不利,能不能等到明年春天,匈奴粮草无以为继时再打? 刘彻怒而把诏书扔到一边。 耍诈!耍诈!李陵路博德没一个好东西! 他以为是李陵后悔说大话,不敢打了又不敢说,所以和路博德合起来抗命。 刘彻真没必要这么想。不过鑑于他已经疯了,就让他这么想了吧。 两个都不想打仗是吧?都出去打去! 两道诏书发到河西走廊,李陵、路博德出境进攻匈奴。 两个人是分别出兵,路线也不一样。 李陵麾下的五千战士,和河西走廊边境上的其他部队没什么差别,每天都是吃饭睡觉训练,唯一不同的是兵源,李陵的五千人全部都是丹杨一带的人。丹杨就是今天的江苏丹阳,在长江下游的南岸,中国人更习惯把这一区域称为江东。 是不是想到了项羽? 当年项羽的军队横扫天下,破釜沉舟,巨鹿成名,强秦授首,诸侯战慄,这支军队最初的雏形的是八千江东子弟军。 一百二十年后,江东子弟重现人间。 当年兵败后,项羽无限伤感地说,我领八千江东子弟过江夺天下,如今一个也没回来。 李陵这支江东子弟军,等待他们的不知道又是什么结局。 5)5000 vs 110000(1) 李陵率军从居延出发翻过沙漠,一直北上,沿途将所见的山川地理汇成地图。一个月的紧张行军后,到达浚稽山(今天蒙古国中部,巴彦洪戈尔省和后杭爱省交界处一带),止步扎营。 到现在李陵还没遇到一个匈奴人。李陵心里有点发虚,他在皇帝面前夸下海口,要独闯单于庭,搅他一个天翻地覆。无功而返的话,不太好交代。 李陵指派一个叫陈步乐的军官,带着绘制好的地图,先行回长安报给皇帝。李陵有点点急功近利,有了成果赶快让别人知道。 第81页 陈步乐的行程还是很顺利的,到长安后献上地图,顺便对刘彻鼓吹李陵是如何如何好的一个指挥官。刘彻也高兴,他觉得自己没看错人。 浚稽山下的李陵没心情去想长安会发生什么事。他被匈奴人包围了,侦察兵告诉他时,已经来不及了。来的是且鞮侯的三万亲兵,人数是他的六倍,还全部都是骑兵。 李陵没有慌没有怕,他的身体里流着李广的血,战争,是吃喝拉撒睡之外的另一种生活状态而已。 李陵组织防御,有章有法,进退有度。李陵把五千人分为三队,第一队持盾牌,在最前面;第二队持矛和戟等长兵器,在后面;第三队持弓和弩等远程兵器,在最后面。 且鞮侯在高处看到李陵的队伍数量不多,当即下令一支骑兵密集冲锋,踏平之。骑兵对步兵向来是以一当十的,且鞮侯根本就没在意这支小小的汉军。 沉重的马蹄声震得地面微微抖动,匈奴人的骑兵沖了过来。 李陵下达作战指令:没听到命令,任何弓弩手不准击发。听到鼓声,进攻!听到金声(一般是锣声),停止! 匈奴人越来越近,李陵在估算距离,他必须把弓弩的最大优势发挥出来。汉军五千人,全无喧譁,只有粗重的唿吸声。 匈奴人进入射程,李陵下令弓弩发射。 箭身在天空中划了数千条弧线,落入匈奴骑兵队伍,李陵看到对方有人坠马落地。 如此三次齐射,匈奴人已经冲到面前。最前排的盾牌兵缓冲了匈奴骑兵的力道,后面持长兵器的士兵开始近身攻击。匈奴骑兵乱了,喊叫声一片。先前弓弩齐射的威力给他们很大震慑。 匈奴指挥官眼见战况不利,马上命令撤退。这次冲锋太匆忙了,轻敌的代价。 李陵再次命令弓弩手射击,又有无数匈奴人坠马。 匈奴人伤亡数千,汉军由于准备充分,伤亡很小。 且鞮侯大惊失色,他没想到一支步兵队伍竟然有如此强的战力。 之前因为伏击李广利,且鞮侯集结的大军还没有解散,除了他自己的三万,另有八万就在附近。 且鞮侯命令,所有军队来他处集结,对付这支神秘的汉军步兵。 八万匈奴人迅速赶来,加上他的三万,十一万。十一万对五千,帝国与匈奴交战史上军力最悬殊的一场战斗打响。 李陵下令,军队向南,且战且退。 匈奴人不敢大规模进攻,一是因为对这支汉军的攻击力有忌惮,怕损失太大,得不偿失;二是因为匈奴人担心,这支军队很可能是在诱敌,后边有更大规模的汉军等着,这是他们最担心的。 所以匈奴人的攻击方式,就是小规模试探,大部队在后面跟着。饶是如此,李陵的军队还是承受巨大的压力,毕竟人数太少了。依仗装备的优势,汉军在几天内打退匈奴多次进攻,到达一个山谷中,李陵下令军队暂停休息,连跑几天太累了。李陵命令士兵们,受伤较重的,在车里休息;伤情一般的,负责驾车;轻伤者不下火线,继续持兵器作战。 5)5000 vs 110000(2) 李陵暂时止步,还有一个很奇怪的原因。对这支由他亲自训练出的军队,李陵有绝对的自信,他相信他的士兵们面对任何危险都不会恐惧。但是,军队中似乎瀰漫着某种厌战情绪,很多士兵好像有什么顾虑,不敢向前沖。 我们知道,因为张汤等人的关系——说到底还是刘彻的原因,这一时期,判刑的人特别多,犯罪者的家属,很多都被发配到边疆,开垦土地,服务军队等等。这其中又有很多女人,嫁给了边境的士兵们,这是很正常的现象。但是李陵听说过,很多士兵上前线,都把自己的女人也带上,混在军队里。他们怕自己的女人留下的话,被其他人侵犯。李陵怀疑他的军队里也有这种现象。于是下令,清查军队中的女人。 果然,在战车里藏着成群的女人。 战车本来就不多。还要装粮草,装军备,装伤员。 我相信任何一个身在前线的军队指挥官,面对这种情形,唯一能作出的反应就是,杀。 李陵把女人们全杀了。军队中惨声阵阵,仿佛在昭示这支队伍的悲惨结局。 我们无权责问李陵。战争请女人走开,人道主义在这种情形之下,是不可能存在的。 在此向所有因为战争牺牲的女人们致哀,她们本不应该被牵扯进来。 第二天天亮,匈奴人又派了一支队伍攻过来。李陵的军队恢復士气——我觉得更应该是彻底疯狂了——成功击退匈奴人。 继续向南撤退。 前方出现一大片苇子地,汉军躲了进去。 李陵下令所有士兵车辆集中到一处,然后放火。 士兵们大惊失色,自杀也不用这么悲壮吧?! 让你放火你就放! 士兵们周围的苇子被点着了,满天浓烟,呛得人眼泪鼻涕横流。 这场火救了他们,因为匈奴人也在外边放火。四周的苇子先烧完,外围的火就烧过不来。 李陵率军继续南奔,又来到一个山谷。山谷是个好地方,匈奴人只能从一个方向攻过来,数量优势被暂时抵消,狭路相逢勇者胜。 匈奴人又执着的进行了一次冲锋。 汉军藉助山谷内的树木,远则弓弩,近则刀枪,又打退了这次进攻。 第82页 汉军抓到一个俘虏,是个军官。 李陵审问他,得知一个大好消息。 好消息是李陵痛苦的逃亡要结束了。 俘虏说,匈奴大军的指挥调度有问题。 左右贤王的八万军队,且鞮侯调动有困难。左右贤王觉得用十一万大军追杀一支五千人的小队伍,根本不值过,就算一个不剩全灭掉了又怎样,五千人对汉朝来说算什么呀,之前赵破奴的两万人全投降了又怎样,后边李广利该打还是打。且鞮侯太执着,左右贤王则兴趣不大,他们还担心有埋伏,李陵一路向南逃跑,离汉朝边境线越来越近,谁知到前边有什么等着他们。但是就这么放弃不追的话,面子上太不好看,十一万人围追堵截五千人,还让人跑了,整个匈奴都会笑话他们,严重伤害且鞮侯的威信。 最后商议的结果,再向南追击李陵军五十里,还灭不掉就撤军。因为过了山再向南五十里,是一片平地,一直延伸到帝国边境。平原作战,匈奴人会丧失所有的优势,万一有伏兵,无论胜败,匈奴实力会受损。他们也要保存实力,能不打的仗尽量不打。 这个消息让李陵军士气大增,至少看到希望了。 李陵重新调整阵型,有伤的兵全部退后,他要用最强的战斗力迎接这可能是匈奴最后的一次进攻。只要撑过,就踏上回家的坦途。 5)5000 vs 110000(3) 还是原来的布置,盾牌兵最前,近身格斗兵在后,弓弩手最后。 整一个白天,汉军都在应对匈奴人进攻,山谷中杀声震天。上弦,击发,匈奴人坠马倒地…不断重复这个过程,匈奴人似乎永远也杀不完,但是他们也很难冲到近前,毕竟汉军手里的弩,是太先进的武器,射程远威力大,匈奴人手里没有,他们仿制不了。 黄昏后,匈奴人攻势停止,他们似乎真的放弃了。李陵隐隐约约感觉到,匈奴人在撤军。 看样子是撑过去了。 只要熬过这个晚上,只要熬过这个晚上…李陵甚至想到,皇帝封了他一个侯,完成爷爷的夙愿。 天亮后,所有还活着的汉军全部面如死灰。 匈奴人没有撤退。不但没撤退,全军压过来了。 就在刚过去的漆黑的夜晚,李陵的军队中,有人做了二五仔。 军队中一直有个传统——如果能称之为传统的话:打黑枪。 战场上子弹嗖嗖乱飞,爆炸声四起,一个美国大兵扔下m4,抄起敌人用的ak给自己长官的脑袋来了一下,然后报告说长官英勇牺牲。这种事是有的。在混乱的前线用ak打还算有技术含量的,比较彪悍一点的,直接就在自己基地里朝长官的房间扔手榴弹,这种事也发生过。类似事件统称为打黑枪,一般缘于士兵对自己的指挥官——主要是低级指挥官不满。任何国家的任何军队都有这种事,未来也不会消失。 李陵军队里的发生的事,也属于打黑枪范畴,但其结果远远比死一两个军官严重:全军覆没。 李陵手下有个小兵被他的指挥官凌辱了,小兵没有杀人,而是直接跑到匈奴军队里去了,然后把李陵军的情形和盘托出:这支汉军的最高指挥官叫李陵,副指挥官叫韩延年,这是一支孤军,根本没有后援… 韩延年谁还记得?他爹叫韩千秋,就是当年说要领着三百人扫平南越,到了南越即被人扫平的那个。 匈奴人没了顾忌,大张旗鼓包围李陵。李陵举目所望,全是匈奴人。 匈奴人在喊话,“李陵韩延年,快快投降!” 李陵用弓弩回击。 匈奴人在高处用弓箭和石头回击。 李陵下令向南突围,扔掉沉重的盾牌和长矛大戟,只用弓弩,轻装突击。 李陵军目前剩下三千多人,还有五十万支箭,一人能分到一百多根。战士们陷入了绝望之前最后的疯狂,一排一排箭雨带着唿唿的风声飞向匈奴人,只要包围圈出现缺口就沖,整个白天就是一次集体大逃杀。五十万支箭消耗殆尽,李陵下令把战车拆了,战士们有短兵器的就持短兵器,没有的就持辐条,持横木,继续南逃,逃到一个比较狭窄的山谷,匈奴人暂时攻不进来,李陵停下喘一口气,一停下无数人晕倒,太累了。 匈奴人正面进攻困难,又爬到高出,向峡谷内射箭扔石头,汉军来不及躲藏的全部丧命,场面非常惨烈。李陵也没有精力去清点人数,只是下令大家尽量都躲起来。这样又坚持到黄昏,匈奴人暂停进攻。 李陵沉默良久,忽然脱掉盔甲,抓起剑向外沖。韩延年等人赶紧跟上来,问将军你这是要去哪里。 “你们都别跟着我,我要去杀匈奴单于!” 韩延年默默退下。 李陵一个人,拎着剑,慢慢走向峡谷口。他抬头看了看天,昏沉暗红的天空,马上就要黑了。 我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李陵停下,半跪在地上,杵着剑,许久没动。 李陵回来了,脸上没有表情。士兵们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们的将军绝望了。 “我们完了。我们死了。” 这样的话从一个指挥官口里讲出来,听着真不是滋味。 士兵们也陷入沉默,良久,有人小声说,将军,要不您学一次赵破奴将军吧,赵将军投降匈奴又跑回中原,皇帝还是很待见他… 第83页 “别说了!今天我不死,就不叫李陵!” 李陵命令,扔掉战旗,身上值钱的东西就地挖坑掩埋,所有人冲出去,杀身成仁! 李陵向他的军队下达最后一道命令:击鼓,出击! 战鼓已经破了,根本击不出声。 李陵集中所剩不多的力气,在峡谷中高喊,“我对不起你们,大家想办法逃回去吧,能活着见到皇帝的,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他。我李陵能和诸位并肩作战,此生足够了!”喊到后来已经泪流满面。 李陵军中为数不多有一些马,拉战车用的,战车早就拆了。李陵、韩延年以及十几位壮士,依次上马,向峡谷口冲击。 李陵沖了出去,匈奴人立即警觉,派数千骑兵追赶。 李陵感觉到匈奴人射过来的箭,从耳边嗖嗖擦过,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中箭。 韩延年忽然从后面追了上来,对李陵喊了一句,将军快跑…然后从马上栽了下去。 李陵赶紧下马救人,韩延年已经断气了。 匈奴人趁这个时机,冲到了跟前,将李陵团团包围。 李陵只剩两个选择了,自杀或者投降。 李陵扔掉手里的剑,跪下了。 他的士兵们,成功逃回边境的,只有四百多人。 6)司马迁的辩护(1) 这帮士兵跑到长安,把前线发生的事给刘彻讲了讲。 刘彻听完后,先把陈步乐叫来了,你不是说李陵如何如何好吗?怎么这就投降了? 陈步乐无言以对,自杀身亡。 刘彻随即把三公九卿喊过来开会,研究李陵这个事情怎么处理。 “李陵投敌叛国,罪无可恕!” “投敌叛国,罪无可恕!” “投敌叛国…” 谁发言也是这两句。 不能怪大臣们落井下石。一则李陵投降是事实;二则李陵在朝廷里没有根基,没有帮他说话的人;三则,也是最重要的,即便有人想帮李陵说话,也不敢开口。 因为这个刘彻早就不是当年的刘彻了。汲黯一死,再无汲黯,没有一个人敢再挑战刘彻的权威,连东方朔都死了。刘彻其实很孤单,一个人孤单太久,会变成疯子,今天的刘彻,基本上可以归入疯子的行列了。但是刘彻脑袋是没问题的,所以前边说过,他是清醒的疯子。 李陵如果得胜归来,或者战死,都好说,可他就是投降了,导致刘彻有些混乱。 当年霍去病射杀李敢,刘彻为了维护他,当着众人的面说瞎话,说李敢是撞了鹿角被捅死的。这话当然封不住悠悠众口,以致影响非常之恶劣,刘彻掉了不少身价。 刘彻对李陵的心态,和当年对霍去病差不多,他想维护李陵,实际上,他想派一支特种部队把李陵救回来。 但是这个话不好开口,李陵怎么说也是投敌了,皇帝救叛徒,总不好看。其实皇帝有很多话是不好开口的,要找下边的人帮忙说。为免重蹈李敢一事的覆辙,刘彻把各色人等都招来,超大场面,大家来表态,研究一个小小的李陵问题。 只是没想到大家都拣不用负责任的话说,顺坡下驴,李陵投降了就是叛国,李陵有罪…这话找不出错来,刘彻想发怒都没理由。当然,这是刘彻自己一手造成的。 这不是刘彻想要的结果。 刘彻的目光在大殿上转了好几圈,最后停到坐在角落的一个人身上,这人叫司马迁,官任太史令,本职工作是写歷史。皇帝开会是国家大事,他也参加,在一边记录,写到歷史里去。基本上讲,司马迁是没有任何发言权的,只负责记录。 刘彻说,太史令,你怎么看李陵这个事。 司马迁有自己的想法,想法还不少,连写歷史都掺和进自己的想法——这和史官的职业道德有一点点相悖。好在司马迁不像后世的史官,好事泼墨如水,坏事东掖西藏,比如司马迁说他的开国皇帝刘邦是酒鬼加色狼,这是很不容易的。所以后世,尤其是20世纪,由于各种复杂的原因,大家都把司马迁的缺点当优点看,优点用放大镜看。 司马迁得到这么难得一个说话的机会,正好把藏在心里的话都倒出来,当然,他还是加了一番粉饰的,至少他自己认为粉饰过了,皇帝不会怪罪他。 司马迁说,我和李陵认识,这个人对亲人孝顺,对士兵仁爱,奋不顾身,为解救国家危难,而慷慨奔赴前线,有国士之风,举世无双。但是人都有轻重缓急,李陵运气不好,做了错事,不幸的是,有些不用打仗,只知道保全自己的人,抓住这件事不放,肆意夸大李陵的罪过,恨不得置之死地而后快,这是很让人痛心的。李陵只有五千人,匈奴有多少,十一万啊,匈奴人但凡能打仗的,都来追杀李陵。李陵转战千里,拼死抵抗。弓箭射完,便手持白刃搏杀,这是士兵们为李陵拼死效力,虽古之名将也不过如此啊陛下。李陵虽然投降,但是他的战绩卓着,光耀天下。我想,李陵之所以不战死,是想等待机会再次为国效力吧。 6)司马迁的辩护(2) 司马迁讲完了。 刘彻的脸色很难看。 司马迁说错了吗?似乎没有,依今天看来似乎没什么错误,至少没什么原则性错误。 可是刘彻脸色就是很难看。 第84页 司马迁在自己的书里写到过这件事,很详细。司马迁说,李陵投降后,皇帝坐立不安,办公都没心思,原文是“(刘彻)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们不知道怎么回事,没人敢说话。后来刘彻召集大家开会讨论李陵的事,司马迁觉得,皇帝这是不想放弃李陵,但是不好开口,所以想让大家替他说。 这些都是司马迁亲眼所见亲笔所记,应该假不了。从后来刘彻的言行看,他确实不想放弃李陵,司马迁并没有会错意。 司马迁继续记录道,李陵的话题一开,众臣落井下石或者沉默不语,没一个帮李陵说话的。在这件事上不帮李陵说话就是不帮刘彻说话,刘彻下不来台,司马迁就想帮皇帝一把,正好皇帝问到他,于是他慷慨陈词,说了上文那一堆,自以为帮皇帝铺了一个台阶。 可是刘彻的脸色依旧很难看。 于是司马迁就被判了腐刑,割掉生殖器,这个事情连初中课本上都有,不需再多说。当然,课本上为了怕教坏小朋友,没说腐刑就是割掉生殖器。 司马迁的原文说,皇帝安给他的罪行是“诬罔”,就是诬陷毁谤。说他大肆鼓吹李陵五千人作战如何英勇,明显就是话里有话,暗指刚从前线打匈奴回来不久的李广利将军作战不力,属于挑拨离间,败坏人心,理应治罪。 司马迁说,皇帝错误地理解了他的话,他是被冤枉的,一番好意招来当头祸。 如果按照司马迁自己的说法,也能解释的通,于情于理还算凑合能接受。 但是只能到凑合这个程度,因为扯上李广利太牵强了。刘彻何必要弄了这么一个生硬的理由跟司马迁过不去? 或者说,诬罔也许只是表面原因,一部分原因,背后还有一些不太好说的事情。 我们不要忘了司马迁的职业,他是写歷史的,他那一支笔,比今天的任何媒体都可怕。 《三国志.魏书.钟繇华歆王朗传》有这么段记载,魏明帝曹睿和大臣王肃聊天,曹睿说,“司马迁这个人很没意思,他受了刑,肚里有气不敢说,就在史书里把汉武帝写成暴君。” 王肃答道,“司马迁写歷史是有什么记什么,好事不夸大,坏事不藏着,称得上良史。当年汉武帝知道司马迁写歷史后,便拿来读,读到景帝本纪和自己的本纪时,勃然大怒,便把这两章削了去,所以我们现在(指三国时期)读到的《史记》,没有这两章。后来司马迁为李陵辩护,汉武帝便藉机惩罚了他一下。” 也就是说,三国时期的文人,认为司马迁受刑是因为写歷史的缘故。 这个说法还可以向前追溯,东汉时期成书的《汉旧仪注》曾提到:“司马迁作《景帝本纪》,极言其短及武帝过,武帝怒而削去。后坐举李陵,李陵降匈奴,故下迁蚕室(下蚕室的意思就是受腐刑)。” 至少本人认为,这个说法讲得通。刘彻对司马迁早就有意见,司马迁写的不是别的东西,是史书,是定论,以后千秋万代读到刘启刘彻,都会骂这爷儿俩不是好东西,所以“怒而削去”,所以给了司马迁一刀。也许这才是根本原因,为李陵辩护只不过是导火索。 7)李陵的悲剧(1) 至于司马迁是怎么死的,说法太多,只怪班固在司马迁的传里没有记。 如果还是按照《汉旧仪注》里的说法,司马迁又在书里乱写,又惹恼了刘彻,蹲大狱到死。至于司马迁乱写的什么,据说就是这些,就是李陵这桩事儿:“明主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他说刘彻理解能力不够,冤枉他。所以刘彻发怒,又把他弄进去了,老死在大牢里。 还有一个说法是,司马迁活过了刘彻,寿终正寝,因为史记很多篇章里提到了刘彻的谥号,就是武帝,人不死是没有谥号的。距离司马迁年代不远的褚少孙博士也说,司马迁的史记把刘彻时期的事情都写完了。班固不提司马迁的死,很可能也是因为司马迁是正常死亡,不值得提。这个说法可信度似乎大一点,因为都是直接证据。 第三个说法是,司马迁死于政治###。刘彻晚年发生了一场人为的大灾难,长安城的大人物之间你咬我掐,殃及一般的小公务员,司马迁就在被殃及的人群中。这场大灾我们很快要讲到。 班固在汉书中明言,司马迁这个人比较愤,因为乱说话而受刑,受刑后还不知道收敛,明知下笔伤人,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手。 换句话讲,司马迁似乎有烈士情节。 一个没生殖器的男人,死亡也许是解脱。 司马迁还是有后代的,他受腐刑的时候已经接近五十岁。我们今天读到的史记,就是司马迁的后人献给皇帝后才流传下来的。 有一句废话还是必须要说的,司马迁是伟大的。他的伟大更多不在于创造,而在于传承,和孔子类似。把司马迁上升到文化或者文明的高度,我没意见。 司马迁年轻时,曾游歷整个中国,南到湖南,北到山东,探寻先人足迹,布衣青牛,且行且书。我喜欢他这一部分。 好了不提司马迁了,继续李陵。 李陵在匈奴混得还不错,且鞮侯拿他当私人顾问对待,和卫律平级。李陵拒绝不了,在人家的地面上,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李陵正式成为汉奸李陵。 第85页 李陵一直在关注从中原传来的消息。刘彻封赏了逃回去的四百战士,李陵知道了,他觉得这是个好的徵兆,他应该逃回去。 但是匈奴人看得很紧,他找不到机会。 一年后,李陵听说皇帝又发兵过来,且鞮侯去应战了。再不久后且鞮侯回来,说汉军被他们打跑了。 然后又是沉默。 再不久后,新消息传来,李陵全家被皇帝杀了…晴天霹雳,李陵瘫到地上。 李陵全家之死,源自一个误会。 李陵投降后,匈奴人受到鼓励,故技重施,来帝国边境的雁门郡骚扰了一圈,抢走不少人和东西。刘彻依惯例还击。兵发四路,一路十三万,其中骑兵六万,步兵七万,当然是由我们的大舅哥李广利领军;一路一万人,路博德领军,配合李广利作战;一路三万步兵,韩说领军;一路三万骑步混编,老将公孙敖领军。 李广利路博德韩说的任务都是作战,公孙敖的任务则是机密:救李陵回来。 且鞮侯的情报工作做得很好,李广利的行军路线暴露了,匈奴人做好准备,严阵以待。李广利没占到任何先机,包括兵力方面,匈奴方组织十万人的大军抵抗,且鞮侯亲自领军。 所以李广利打得很累,交手十天后,李广利失掉取胜的信心,他撤了,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也不好说是失败,算是拼了一个平局。 韩说什么敌人没碰上,转一圈儿回来了。 7)李陵的悲剧(2) 公孙敖遇上了匈奴左贤王,情形和李广利一样,打打打,捱不过。匈奴人这么多年休养生息,实力快回来了。 至于救李陵的任务,公孙敖已经不考虑了。 他抓到一个俘虏,俘虏说,有个从汉朝投降过去的,姓李的人,教他们怎么和汉朝打仗。 姓李还知道怎么打仗的,不就是李陵嘛。这仗不用打了,直接撤,说李陵做了汉奸,帮助匈奴对付汉朝。打败仗的理由有了,李陵也不用救了,一举两得。 于是公孙敖撤回去了,告诉刘彻,李陵做了汉奸为匈奴人出谋划策对付汉朝云云。 刘彻暴怒之下,下令处决李陵三族。 天子一怒,流血漂橹。 陇西的世家大族宣布李家是陇西的耻辱,纷纷与其断交。 李陵欲哭无泪。后来有汉朝的外交使节来匈奴,李陵才有机会问问内情。 使节说,你给匈奴人做军师,当汉奸,杀你全家又怎样! 李陵脑袋嗡一下。很长时间意识才回復正常。 李陵答道,给匈奴人做军师的不是我,是李绪。 李绪是以前投降过来的军官,也是匈奴人的顾问。两国交战,投降叛变这种事太正常了。 使节说我回去把你的冤情告诉皇帝。 刘彻知道冤枉了李陵。知道又有何用,刘彻已经老了,没精力再去想李陵。 李陵找个机会把李绪刺杀了。 且鞮侯的母亲——匈奴人称之为大阏氏,就是太后的意思——平时很赏识李绪,大阏氏要杀掉李陵为李绪报仇。 且鞮侯对李陵说,你出去避一避吧。 李陵跑到北海,和苏武作伴去了。 这俩人在中原的时候就是老朋友,如今又在遥远而寒冷的北海碰面了,人生何处不相逢。 李陵被路博德摆了一道,又被刘彻一脚踹到前线,全军覆没,被逼投降,又被公孙敖背后来了一刀——我很怀疑公孙敖就是故意的——以至全家被杀,残存的一点自我救赎之心荡然无存,行尸走肉般在匈奴游荡。 我忽然觉得李陵很像林沖。 李陵在后文可能还会出场,可能不会出场了,所以交待一下他的结局。 数年后,汉朝政府派专使来匈奴,秘密会见李陵,准备接他回去。专使说,李先生,现在改天换地了,你可以回去了。 李陵穿着一身匈奴人的正装,说,算了吧,我还能回去吗…… 你们就让我安安稳稳做个汉奸吧。 当年李广为了不能封侯而苦闷终生,自杀身亡,后代比他更凄凉,两个儿子早死,一个儿子被霍去病杀了,唯一成器的孙子李陵,投降了李广最痛恨的敌人。 史书中关于李家的记载,到李陵便终结了。 李陵悲剧中,下手最狠的一个当然是刘彻,但是导致刘彻下狠手的是公孙敖。 也许是报应,老得不能再老的公孙敖竟然晚节不保,被刘彻杀了。 公孙敖的死只是一个预告片。更大规模的杀戮即将爆发,就像一头勐兽在撕咬约束它的绳索。快出大事儿了。 1)绣衣使者(1) 公孙敖死并不是因为自己犯了什么错,而是因为他的夫人被牵扯进一桩巫蛊案件。巫蛊是邪教,刘彻对之深恶痛绝,几十年前有过因为阿娇皇后搞巫蛊,刘彻怒杀几百人的先例。 公孙敖是卫青的人,卫青早死多少年了——活着也没用——公孙敖背后没有大树,现在朝中唯一的大树,刘彻唯一刻意维护的人物,只有一个李广利,公孙敖不是李广利一党的,资歷再老也没用。 后来巫蛊案被有意或无意、人为或自然地扩大化,演变成两股势力的终极决战,最后引爆一颗大炸弹,几乎把长安城变为人间地狱。 巫蛊事件中,最活跃的一个人叫江充,他几乎一手导演了巫蛊事件中最大的一场戏——至少看上去如此。 第86页 江充可以这么做,有一个不能不提的原因,就是他的职位。刘彻曾经把江充封为直指绣衣使者,为方便,我们简称绣衣使者。所以讲江充之前,有必要讲一下绣衣使者是什么东西。 我们前面提到过,帝国出现了民变。民变一般和自然灾害息息相关,天灾人祸,先天灾,再人祸。前100年,李陵事件的前一年,整个中原发生大旱,农作物严重歉收。紧接着第二年,刘彻还要让李广利去打匈奴。更之前还有李广利打大宛,把民间的驴都拉上战场这种严重伤害老百姓感情的闹剧,更更之前还有算缗钱导致全国上下哀鸿遍野……这些积攒到一定程度,爆发了。中国老百姓造反只有一个原因,没饭吃了。函谷关以东,民变四起,土匪遍地,大者上万,小者数百,杀长官,占仓库,劫监狱,和秦末差不多,国家真的乱了。 但是民变仅限于民变,只能称之为土匪,不能叫起义军。之所以没有演变成像秦末一样大规模起义,很重要的原因,秦末时期,全国各地除了关中,都有地下反秦势力,六国后人到处都是,民变被利用并迅速扩大化;刘彻时期没有真正的反汉势力,最有可能造反的诸侯被折磨得早没了气力。有亡国之事而无亡国之实,当年主父偃一道推恩令,盖世奇功。 刘彻最开始下令各地方长官镇压。这是一道泛泛的命令,只说你给我镇压下去,不行我杀了你。怎么镇压不管。 可是地方官没有权力调动军队,能做的大概就是出钱组织乡勇民团去剿匪。剿匪是专业工作,这帮人能干的了什么,刘邦当年就是钻这个空子发家的。御史中丞,丞相长史满中国跑,督促剿匪,没用。 在砍掉几个地方官的脑袋之后,刘彻意识到事情原来闹大了。不得已之下,只好出动专业人士——军队。 刘邦定下来的老规矩,调动军队必须有虎符,无论首都的军队,边疆的军队,地方的军队。只认虎符不认人,没虎符皇帝来也没用——也不好这么说,当年严助拿大刀砍了一个人,生生诳来会稽郡驻军——当然,严助只是个特例,没代表性。 刘彻亲自指定相关人选,带着代表最高权力的节杖和虎符,去各地调兵剿匪。 这些人有个名号,刘彻自创的:直指绣衣使者。又叫绣衣御史,绣衣使者。 直指是形容词,表示处事无私;绣衣就是字面含义,衣服上绣花纹。汉代公务员的服装没有多么严格的规定,一般是宽袍大袖黑衣服,所谓峨冠博带,只在帽子(冠)上做区别,比如冕冠、长冠、委貌冠、爵弁、通天冠…。哪天来这么一位面色冰冷,衣服上绣着明亮花纹的,很可怕,因为本来只有皇帝的衣服是绣花的。 1)绣衣使者(2) 这帮人也确实可怕,他们是最高级别的御史,所到处,如皇帝亲临。后世有个组织叫锦衣卫,名字和绣衣使者差不多。锦衣卫可以不理会司法部门,独自办案,直接对皇帝负责,但是锦衣卫能干的活,说到天上去,充其量抓一两个官员来杀掉,还要苦哈苦哈自己跑一趟。 绣衣使者轻轻一抬手,便是一场战争,几千条人命就没了,谁也不敢吭一声。 当然,绣衣使者是特殊情形下出现的特殊人群。绣衣使者不是职位,只是临时压给某个官员的头衔,事情做完头衔收回。皇帝不会有事没事派俩绣衣使者到处熘达,毕竟调动军队不是闹着玩的事情。兵者兇器也,不得已用之。 最早的一批绣衣使者,知名的有两个,范昆和张德,一个光禄大夫(原来叫中大夫),一个退休老干部。这俩人在关东奔走了两年,应该说成效显着。为什么是应该说,这俩人所到之处,虎符一动,军队哗啦啦向前沖,大规模的乱民一闹而散,运气好能抓一两个首领。可是一闹而散之后呢,都老实回家种地吗?哪里那么容易从土匪变回良民。这些人一小股一小股的再凑起来,大山里边一钻,咱们来玩游击战,剿去吧。美军在阿富汗,天上飞机卫星,地面特种部队,一进山沟,连个塔利班毛都抓不到,就不要提这帮绣衣使者了,军队无能为力了,地方政府根本不管,这不有绣衣使者嘛,万能的嘛。 刘彻知道这个情况后,紧急制定了一部《沉命法》,规定各地,有乱民没发觉上报的,发觉了不能剿灭的,整个地方政府一套班子,全部砍脑袋。就是逼着地方官为绣衣使者善后。 法令发布出去,全中国的乱民顷刻消失,到处歌舞昇平。因为没人敢再说自己地面上有乱民。这个很好理解,沉命法前后递进的两条原则,第一,有乱民不上报要砍头,这一条还算好说,乱民很容易发觉;第二,发觉了不能剿灭要砍头,这就难了,跑大山里剿匪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地方官发觉了乱民,报给上面,就相当于给自己判了死刑,还不如瞒着,冒险总比送死强。 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于是乡里瞒县里,县里瞒郡里,总之就是下边瞒上边,上边装煳涂,只要皇帝不过问,大家过一天算一天。 可是这种事很难长久瞒下去,没多长时间,刘彻就知道了这里边的猫腻,又放了一批绣衣使者去关东,这次不但是剿匪,也要对剿匪不力的地方官大开杀戒。这第二批的绣衣使者,就是一群杀人机器。知名的两个,一个叫暴胜之,一个叫王贺。 第87页 暴胜之从长安一路杀到渤海郡(今天的渤海湾沿岸一代),死在他手上的大官小吏几百上千,地方官闻暴胜之之名而色变。渤海郡有个叫隽不疑的知名帅老头,点化了暴胜之一番,隽不疑让暴胜之少杀人,恩威并施,十个人里杀一个,剩下九个给萝蔔…诸如此类。暴胜之很上道,照做了,得心应手,很快名声转好,连刘彻都觉得这一堆绣衣使者里,暴胜之是工作最到位的一个——尽管也是杀人最多的一个。暴胜之回长安后即升任御史大夫。 王贺祖上本来姓田,是齐国的王族,来头相当大。大汉立国后,这个身份比较敏感,要改姓,王族嘛,就改姓王。王贺不喜欢杀人,无论地方官还是乱民,能放一马的都放一马,差不多有一万人从他手底下捡得一条命。王贺后来当然就是被撤职了,工作不力,绣衣使者是杀人的,又不是让你搞人道主义的。 王贺很想得开,他跟人聊天,自我安慰,“人家说救一千个人,后世子孙会发达;我救了一万多个吶,你说我的子孙们得发达到什么程度?” 他的后代里,有一个叫王莽。 经过三番几次的出动绣衣使者,乱民基本上被镇压下去了,这还要感谢老天帮忙,除了那次大旱,接下来的几年都称得上风调雨顺,大家能种地,有饭吃了,当土匪自然就没前途了。剩下的工作就是扫尾清场,比如发布通缉令,抓在逃的乱民头目。 这些头目在民间不可能称自己是土匪,都叫大侠。有个阳陵大侠,叫朱安世的,便在通缉之列。 谁也没想到,一个毛贼成了大爆炸的导火线。 2) 巫蛊案起(1) 点燃这个导火线的是丞相公孙贺。 公孙贺在刘彻是太子的时候就跟着他混,当年还跟着卫青打过仗,和公孙敖是同乡。公孙贺老了后一直做太僕,交通部部长。前任丞相石庆死了,刘彻把公孙贺喊来,你,丞相,另外封你个侯。 公孙贺扑通跪下,哇哇大哭。他这不是感动的,是吓的。 我们再简单过一遍刘彻时期的众位丞相。第一任,卫绾,撤职;第二任,窦婴,引咎辞职,后死于非命;第三任,许昌,撤职;第四任,田蚡,得精神病自己把自己吓死了;第五任,薛泽,上任后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事也不做,生怕招来杀头之祸,后被免职,他算运气好的;第六任,公孙弘,刘彻唯一欣赏的丞相,老死任上,这是个异数;第七任,庄青翟,卷进张汤案,被逼自杀;第八任,李蔡,水平不高,人品不好,被逼自杀;第九任,赵周,工作不力,被逼自杀……这都是丞相啊。第十任,石庆,就是前边说过的神仙石家人,靠着家传的作风,极度谨慎,极度小心,坚决听皇帝话,挨骂听着,挨打受着,憋死不还口…他最后竟然也是老死在任上的。 司马迁在史记中明言,庄青翟,李蔡,赵周,石庆等人,“丞相备员而已”,就是哪天没丞相了,刘彻随便从这些人里抓一个来充数。丞相职位虽然最高,但是在刘彻手底下,又是最不稳定的,风雨飘摇,随时可能被刘彻抓来杀掉。 这些或死或残的丞相们,公孙贺全都认识。他很清楚,丞相这个高帽子一旦戴到头上,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鬼门关。高帽子不好戴啊。 所以面对刘彻的委任状,公孙贺不顾形象大哭,无论如何不想做。 刘彻在上边看公孙贺哭了半天,一言不发,甩袖子走了。 公孙贺只好接过递来的丞相大印。然后磕了仨头,抹着眼泪退下。出门后见了谁都说,我完了,我完了。 接他的太僕一职的,是公孙贺的儿子公孙敬声。公孙敬声纨绔子弟出身,老爹堂堂丞相,母亲又是当朝皇后卫子夫的姐姐,刘彻是他姨夫,皇亲国戚,还怕谁,不把做官当回事。后来擅自挪用公款一千九百万,被查出来了。国家这么缺钱,他还敢搞这一套,找死也不看时候。刘彻一脚把公孙敬声踹到监狱里,等着死刑宣判。 正好赶上通缉捉拿阳陵大侠朱安世。公孙贺赶紧去找刘彻说,我想申请抓朱安世,为公孙敬声赎罪。 刘彻说好啊,去抓吧。 公孙贺动员一切能动员的力量,黑白两道一起出动,真就把朱安世抓住了。 公孙贺审朱安世,朱安世仰天大笑,只说了一句话:丞相大人等着全家一起死吧。 然后公孙贺全家真的就被杀了。包括公孙贺公孙敬声爷儿俩、公孙贺的夫人也就是皇后卫子夫的姐姐刘彻的大姨子卫君孺。 朱安世临死前揭发了两个秘密。一,公孙敬声和刘彻女儿阳石公主私通;二,刘彻去甘泉宫避暑的时候,公孙敬声在道路下面埋了人偶,诅咒皇帝。 刘彻怒极,派人查。调查报告出来了,朱安世所讲全部属实,阳石公主认罪,御道上也挖出了诅咒用的人偶。 于是不但公孙贺一家惨遭灭族,刘彻连自己的女儿阳石公主也杀了,受到牵连的还有刘彻的另外一个女儿诸邑公主、卫青的儿子长平侯卫伉、赵破奴将军。都死了。 如果说杀卫伉,杀赵破奴勉强还能接受,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刘彻杀掉自己的亲生女儿。 2) 巫蛊案起(2) 这两个女儿都是卫子夫生的。卫子夫只能痛苦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不敢说一句话。卫子夫的心已经死了,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就是唯一的儿子,也就是太子刘据。 第88页 在这之前不久,刘彻去长安市郊的建章宫疗养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刘彻忽然看到,有个挎剑的人晃晃悠悠进了建章宫,侍卫们赶紧去抓,此人扔掉剑跑了,没追上。刘彻把建章宫门侯杀了,宫殿的防卫也太松懈了。随即刘彻命人展开大规模搜索,关闭长安城门,宣布戒严。一直折腾了十一天戒严令才解除。人没抓住,但是史书明文记载,从这一天开始,巫蛊案起。公孙贺一案便是在这个阴沉的背景下发生的。 巫蛊,又见巫蛊。长安城最邪恶的字眼。自当年阿娇一案,潜伏了四十年重新浮出水面。 长安什么时候变这么邪恶了? 免不了还要从刘彻身上着落。刘彻信神。真正追根究底的话,还是当时整个社会的问题。当时信神的大有人在,这是事实,史书就这么写的,很多出土文物上都有证据,没法遮掩。这倒不是说他们真的有严肃的神仙信仰,而是在信与不信之间,当时的人是偏向于相信的。鬼神这种事情本来就很难讲,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子同时还说敬神如神在,敬鬼神而远之等等。 刘彻身边有一群这样的人,一帮弄臣,不参与政治,负责联络鬼神,药物研发,与外星人沟通等高技术含量的工作。既然皇帝有这个需求,全国各地的高人们自然蜂拥而至长安。 这些人当然也分三六九等。最高级的是神仙,可是神仙没有一个严格的定义,比如对此刻本人来讲,那些大口吃榴槤而面不改色的人就是神仙。所以从这个角度讲,神仙到处都是,神仙多了就没了神仙。 次一级的是半仙。刘彻想念死去的李夫人,于是有个叫齐少翁的方士说他可以招来李夫人的魂魄。一番烟雾缭绕后,李夫人的魂魄来了,还和刘彻进行了两句对话。人民教育出版社的编辑们坚持认为这叫小孔成像,这是中国科技领先世界两千年的证据,于是编到教科书里去了,小朋友们民族自豪感大增。齐少翁这类人可以称之为半仙,至少他们能鼓捣点东西出来,不管是不是小孔成像。 神仙没有,半仙寥寥,剩下的就不好分类了。称之为江湖骗子有失尊重,称为此道中人吧。此道中人才是大多数。他们没资格见皇帝,但是一样能生存下去,因为除了皇帝,还有公务员们,还有皇亲国戚们,还有钱多没处花的…长安的市场大得很。 刘彻找他们是想多活几年,想和神灵对话,总体而言,出发点还算光明。皇帝以外的人就不好说了,天知道他们想做什么,在做什么。凡事就怕等而下之,巫蛊便在这么一个环境下滋生了。 刘彻即位初期,窦老太太说有什么事先报给她再报给皇帝,刘彻非常不满,他想自己说了算,他要的,是控制; 老太太死后,王太后又开始干政,刘彻还是受不了,后来变相断绝母子关系,王太后再也影响不到他,他要的还是控制; 刘彻麾下的三大将,卫青,霍去病,李广利,全是外戚。军队交给外戚,更放心,更容易控制。还是控制; 刘彻同意主父偃的推恩令,高效率灭掉诸侯,他想把更多的国土握在自己手里,控制; 刘彻违背列侯担任丞相的传统,提拔一个平民出身毫无根基的公孙弘做丞相,因为公孙弘非常听他的话,控制; 刘彻绕过丞相庄青翟,让拼命卖力的张汤负责大小适宜,少一道关卡,便于控制; 刘彻让张汤以及继任者们制订了成堆的法律条文,几乎赶超秦始皇时的规模,这是最直接的控制; 刘彻放一群绣衣使者出去,直接调兵剿匪,大肆诛杀工作不力的地方官,依旧是控制; …… 刘彻的一生就是控制的一生。可是他现在老了,六十多岁,按照当时的寿命标准,已经是很老很老。刘彻的精力大不如前,一年到头都出去疗养,很多事情力不从心。大人物向来多疑——我不喜欢这个说法,称之为敏感更准确。不敏感坐不稳高位。刘彻觉得有人用巫蛊对他不利从而不惜杀人,其实就是对控制感的逐渐丧失,和敏感的思维搅在一起形成的邪恶事物。 如果说求神仙,炼丹药,想多活几年,是光明的一面,巫蛊便是阴暗的另一面,这两个东西其实是一回事,是一个老人对宿命的抗争,他想把命运完全抓在自己手里,我命由我不由天,还是控制。 只不过,死在巫蛊上的这些人,是不是真的存心对刘彻不利,是不是刘彻真想杀的,很难讲。威震天很强壮,霸天虎都听他的,可是他变成枪后,是握在红蜘蛛手里的,超谁开火,要看红蜘蛛把枪口指向谁了。 回到公孙贺一案。公孙敬声和阳石公主乱伦,也许这是真的,阳石公主是他的表妹,一来二去熟了,大有私通的可能;可是公孙敬声诅咒皇帝…这需要多大的胆量,或者抽风要抽到什么程度才会这么做? 也许是有人存心对公孙敬声不利。更有可能,目标不是公孙敬声,而是公孙贺,丞相公孙贺。或者,不仅仅是公孙父子。 在本案之前,第一个死于巫蛊的大人物是公孙敖,卫青最好的朋友,救过卫青的命,卫青发达后一直刻意关照他; 本案中死的几个,公孙贺的夫人是卫君孺,他是卫青的姐夫;卫伉,卫青的长子;赵破奴将军,当年是霍去病的司马,霍去病和卫青是一家人。 第89页 死于巫蛊的几个人,全部和卫青有关系。 卫青已经死掉很多年,但是他姐姐卫子夫还活着,还是皇后,她的儿子,是太子刘据。我们大概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因为卫青的关系,这几个人都和太子刘据关系密切,或者换个说法,这几个人,都是###。 这个案子的背后,似乎有人,或者说有一股力量,在对###下手。谁有这么大的能量? 3)乱臣贼子(1) 有下台的肯定有上位的,不一定是上位者搞掉了下台者,但是绝对有关系。 公孙贺死后,继任丞相的是一个叫刘屈氂的人。他是中山靖王刘胜一百多个儿子中的一个,刘彻的亲侄子。 史书中记载刘屈氂,有这么句话,“不知其始所以进”,就是不知道怎么刘屈氂就做上丞相了。但是史书还有记载,他的亲家,他儿媳妇的亲爹,是大将军李广利。 李广利有个亲外甥,就是李夫人和刘彻生的儿子,昌邑王刘髆。 刘髆根红苗正,除了不是长子。他自己想不想做太子不清楚,李广利和刘屈氂绝对有这个想法。 李广利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头打仗,虽然打得不怎么样,他一个大老粗还有搞阴谋的想法吗? 其实李广利很痛苦。他妹妹李夫人早死,他的一个不成器的弟弟李季,和皇宫内的侍女乱搞,被刘彻一怒杀掉,同时丧命的还有他的哥哥,音乐家李广利,李家就剩他李广利一个人了。李广利对刘彻有一份不共戴天的恨,却只能强压在心里。 刘彻对功臣宿将怎么样,李广利很清楚,刘彻就是把这些人当纯粹的工具用,用完扔到一边,卫青何其伟大的人物,打完漠北决战,就被生生晾起来了,睬都不睬,好在卫青为人低调;公孙敖公孙贺赵破奴更惨,直接被杀了。一点人情味没有。也许这是刘彻能做大的一个重要原因,但从人性角度讲,永远抹不去的污点。 李广利知道,暂时他还轮不到下台被整或者被杀之类,因为刘彻没有找到能做大将军的新的外戚,也不大可能找到了,军队暂时只能交给李广利。 但是眼看刘彻人近黄昏,说不定哪天心脏病发作人就挂了,太子刘据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李广利那时真是一点靠山都没了,等着被杀吧,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当年刘彻还没即位,景皇帝就替他就把周亚夫杀了。李广利是被逼的,他想保住自己的命,必须把昌邑王刘髆推上去,没有其他任何选择,这是唯一的筹码,就如同刘据是卫子夫唯一的希望。留给李广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李广利这种身份的人要搞阴谋,不可能自己在前台抛头露面,他只能做制片人或者总导演,指挥一个或者一群人在镜头前边上蹿下跳。李广利需要一个替身。 史书中没有记载李广利找了谁在前边冲锋陷阵。只不过长安城某个角落里,有个刚被撤职赋闲在家的前公务员,竟然直接把矛头指向了太子刘据,不知道谁借给他的胆子。这个人叫江充。 江充本名江齐,赵国都城邯郸某个胡同里籍籍无名的小人物,没有王侯家世,没有亿万家财,但是这个人身上有一点野性,做事情捨得下本钱。他的第一笔投机资本便是自己的妹妹。江齐请人教妹妹歌舞,学成后,主动把妹妹送给了赵王刘彭祖的太子刘丹,用妹妹的青春赌一个未来。 江齐成功了,他做了刘丹的大舅哥,成了赵王刘彭祖的座上客。 按一般考虑,江齐该满足了,一步登天称不上,但也算一步登峰。可是世界上人类中就有那么一种人,只要你搭上他(她),轻则麻烦傍身,财物受损;重则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如果是个女人,这叫红颜祸水,她会说,“我是无辜的”;如果是个男人,叫乱臣贼子,他会说,“我是被逼的。” 江齐就属于后者,天生的乱臣贼子。 江齐总是对赵太子刘丹不放心,妹妹如果失宠了怎么办,刘丹不认我这个大舅哥了怎么办…… 3)乱臣贼子(2) 江齐没有实力搞阳谋,他也不会,生来就是背后捅刀的人,只懂搞阴谋。他去调查刘丹的绯闻了。一查不得了,刘丹太有料了。刘丹和他的同胞姐姐乱伦,和他老爸的后宫女人乱搞,和商人们不清不楚,威胁地方官… 江齐像发现了宝藏一样,把这些一一记下来,将来刘丹敢有什么动作,这些就是最好的谈判资本。 但是刘丹也不是笨蛋,江齐在背后搞这些小动作,形同玩火,玩多了免不了把自己点着。刘丹还是发现了江齐的阴谋。江齐经常和刘彭祖见面,刘丹害怕江齐把他的丑事捅给老爹,那就不好收场了,他准备把江齐杀掉灭口。 江齐鼻子很尖,搞阴谋的鼻子一定尖,早得到消息,跑出邯郸城。留在邯郸的家人惨了,全部被刘丹逮捕,砍头。 江齐强压悲愤,隐藏形迹,逃出赵国,改名江充,西入函谷关。所以江充是一个纯粹意义上的亡命徒。从这时起,江充再无任何牵挂,死亡也被他抛到脑后,捡得一条命的人还怕什么。他要去长安举报刘丹,为家人报仇。 乱臣贼子入长安。 江充一路极其小心,也该着他命大,路上没有遇到拦截灭口的人。到长安后立即把事情报给有关部门,说赵国太子刘丹怎样怎样。 第90页 长安城这些高效率的执法官员又立即报给刘彻,因为这是涉及诸侯的案子,刘彻对诸侯什么态度大家都知道。果然,刘彻一如既往地愤怒了,不怕诸侯出事,就怕不出事,死查到底,从重判刑。刘彻指派廷尉署去赵国调查,由魏郡负责审理此案——这个原则一直沿用到今天,高官犯案,异省审理。而江充做为关键证人,被保护起来了,他的命保住了。 刘丹不经查,案子坐实了,判死刑。 刘彭祖满脸老泪赶写了一份奏疏,紧急派人送到长安未央宫,给刘丹求情,“江充是个小人,他这在公报私仇,应该碎尸万段…刘丹是你亲侄子啊…看在亲兄弟面子上,留他一命吧…我愿意率领赵国勇士去打匈奴,为刘丹赎罪,哪怕搭上我这条老命…留他一命吧,留他一命吧…” 刘彻读到奏疏,默然不语。而后指示,维持原判。 刘丹死了,没多久刘彭祖受不了打击,也死了。 江充在长安城一夜成名,仿佛当年主父偃再世。只是江充和光明磊落的主父偃相去甚远,本来邪恶的长安城,因为江充的到来,又加重了一层黑暗色彩。 刘彻想见见江充,好久没发生这么刺激的事了,指不定这傢伙就是新一代的主父偃,见见无妨。江充当然同意,不过提了一个条件——他还敢提条件,江充说他没什么钱,置办不起像样的衣服,能不能穿常便服见皇帝? 刘彻对衣服这东西没兴趣,爱穿什么穿什么,来吧。 江充来了,穿着他所谓的常便服。正是因为江充,《汉书》中有罕见的一段对服饰的细节描写,江充穿着“纱縠襌衣,曲裾后垂交输,冠禅纚步摇冠,飞翮之缨”。 纱縠襌衣就是薄纱纺织的衣服,不是和尚穿的袈裟,不要望文生义。禅衣又写作蝉衣,就是单衣,单层衣服。马王堆汉墓出土过一件,头尾一米二八,左右一米九五,重量四十八克,薄如蝉翼,几乎透明。也就是说,江充穿着一件透视装。至于里边穿没穿衬衣,我们不去管了。 曲裾后垂交输,一种剪裁的样式,具体我也不懂,去网际网路上搜一下更容易。 禅纚步摇冠,步摇冠就是帽子(冠)上加了金银打造的饰品,两边垂着流苏或者坠子,一步三摇,步摇。据不太确切记载,步摇这两个字后来发展成一个姓,慕容。 3)乱臣贼子(3) 飞翮之缨,就是江充的帽子上,还插着两根野鸡毛。 江充手里拿着一摞名片,见人就发,我是搞时装设计的,刚从法国回来,初到长安,各位前辈以后多多提携…… 他这一身衣服属于绝对的非主流。江充本人又长得很帅,所以基本上可以理解成江充风衣墨镜出场,慢镜头加鸽子乱飞。 刘彻看着很好笑,对大臣们说,怪不得都说燕赵多奇人异士,果然如此。大臣们赶紧回道,是啊是啊。 妖孽现形,乱世之兆。 刘彻倒不一定是品味低俗,喜欢奇装异服,他是觉得新鲜,觉得好玩。我们前边说过,东方朔死了后,刘彻就孤单了。朝堂上这一堆大臣,上至丞相将军,下至门官小吏,全都唯唯诺诺,刘彻杀人太多,连丞相都随便杀着玩,谁还敢搞花样出来,还是老实听话为妙,未央宫成了一座沉闷无比的宫殿。所以江充搞这么一出狂野的登场秀,刘彻眼前一亮,加一分。江充当然事前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研究过刘彻的性格。 刘彻例行公事一般地问了江充几个问题,匈奴形势啊,国内政局啊,经济建设啊之类。江充做了准备,回答得还可以,他也答不出什么春秋大义来,没读过那么多书,根本不懂。听完江充的回答,刘彻觉得这个人还凑合,有胆识,其他看不出什么特别来。 江充忽然开口提了一个要求,他想去出使一趟匈奴。 刘彻很惊讶,因为他这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主动要求去匈奴,尤其在这种两国交战状态。江充又加一分。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是去匈奴还是九死一生的任务,很可能去了就回不来了——苏武还在贝加尔湖放羊呢。 刘彻问,你凭什么? “随机应变,以敌为师,事成与否很难预料,也不用预料。” 好。这个答案我喜欢。去吧。 江充又是在赌,妹妹没有了,用自己做赌注。不做点非常之事出来,怎么能入刘彻的法眼。亡命徒只有进路,没有退路。这是一个危险与机遇并存的任务,只要能回来,高官厚禄指可待。回不来,大不了一死,大不了投降。 江充以谒者的身份去了匈奴,几个月后,全身而归。具体他在匈奴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史书没有记载,也不好枉测。不过根据他说的话,随机应变,以敌为师,大概江充不像此前的使者们如任敞,苏武等那么强硬,该说软话就说软话。 无论如何江充回来了,身价大涨,又加一分。刘彻送给他一个头衔,绣衣使者,职责和前任们一样,督促地方官剿匪。但是职责范围非常敏感,三辅,就是京城及周边地区,所以江充又多了一项工作:纠察奉行不法的王公贵戚。 刘彻就是想找个不怕死的傢伙管一管长安城。 江充像疯狗一样,逮谁咬谁,他不怕。他给刘彻打报告,说这些违法的王公贵戚应该重罚,让他们参军打匈奴。刘彻批示同意,并晋升江充为光禄勛,绣衣使者头衔依旧挂着。 第91页 在整治了几个不太听话的大人物后,长安城的大小侯爷,皇上二大爷等等之流,主动去找刘彻坦白,我哪儿哪儿犯错了。并且联合起来,向刘彻上书请求,能不能不去参军,交钱赎罪? 刘彻说好啊,把钱直接交给军队行了。 甚至江充连太子刘据也敢碰。刘据的家人在皇帝专用的御道上飙车,这属于僭越,违法的。人和车都被江充扣下了。 刘据挺老实一个人,不喜欢以势压人,所以派人去向江充求情:江先生辛苦了,你要喜欢我那辆车,我可以送给你,只要不让皇帝知道就好。家人们不像话,是我教导无方,江先生看在我的面子上,网开一面吧。 江充不听,报给刘彻了。这个事情很快传得长安都知道了,大家都等着看皇帝怎么处理。 刘彻在朝堂之上,当着所有大臣说,“你们看到了吧,做臣子的,就该江充这个样。”(人臣当如是矣) 江充一夜之间威震长安。 大臣为国,小臣为君,微臣为己。江充只能算微臣,即便他政治皇亲国戚是为了刘彻,转一圈回来还是为自己。这里多少应该为江充叫一声好,无论出发点是什么,至少他有胆,当年苍鹰郅都也不过如此。 但是江充搞了太子一把,有点后怕,当时他确实有点冲动。哪天刘彻归天,刘据即位,第一个被摁上案板的恐怕就是他了。不过他想什么也没用,他现在这点道行,一百个也扳不倒一个太子,以后再说,走一步算一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江充被刘彻公开表扬后,又升职了,水衡都尉,刘彻新设的,掌管上林苑和铸钱事宜,全中国第一肥缺。上林苑本是少府的职责范围,铸钱是财政部的事,刘彻把这两块弄一起,也是为了便于直接控制。 这个职位太耀眼,找江充办事的天天有,江充在赵国的故旧们都跑到长安来走他的后门,江充也想扶植一批自己人,帮了不少忙。时间长了免不了有人看不入眼,以权谋私嘛,告到刘彻那里去,刘彻没有刻意维护江充的意思,于是江充被撤职了。 江充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其实他不用愁下一步,长安城一直有人注意他,只要机会来临。 公孙贺一案后,巫蛊风波本来有偃旗息鼓的味道了,没想到这不过是刚开场。 刘彻做了一个梦,助推了一把剧情。 刘彻身体很弱,连白天也要睡觉。他做梦梦到数千个木头人,手持长棍,向他打将过来。刘彻勐一下惊醒,觉得身体不舒服,哪里不舒服又说不出来。 巫蛊,肯定是巫蛊!哪个角落里肯定有人在诅咒他。 给我查!!!! 4)山雨欲来 长安城再次乌云笼罩,山雨欲来风满楼。 江充又在这个非常时刻出现了。他向刘彻上书,说陛下这个梦是因为巫蛊作乱。 这本来就是刘彻的想法。江充之前的行事作风让刘彻觉得这个人很好使。于是江充重新披挂上阵,头顶绣衣使者头衔,彻查长安城巫蛊邪风。邪人查邪事,邪上加邪。 长安城又被翻了一个遍。凡是有一点嫌疑的,抓起来,杀。并且鼓励互相揭发,跟告缗令一样。又见黑暗的告密法。 不管是谁,只要卷进去,一概格杀勿论,绣衣使者有杀人执照。涉案人数几乎成指数增长,死亡人数很快过万,没有减弱的势头。 打一场大仗也不用死这么多人。 其实也本不该死这么多人,长安城会有几万人搞巫蛊诅咒皇帝吗?几万人脑子一起不好使了,扯淡,怎么可能。 目前长安城是一座表面波涛汹涌,地下暗流涌动的地方。 刘彻从即位,确切讲从老太太死后,搞了无数的事,有事就要有人做,有人就有江湖。 霍去病射杀李敢,都没忘吧;汲黯离开长安之前让李息想办法做掉张汤,都没忘吧;三个长史诬陷张汤致死,都没忘吧。 这些都是摆上檯面的,底下谁知道还有多少。巫蛊风波起,正是借刀杀人好时节。于是张三揭发李四,李四揭发王五,从公务员到社会名流到到老百姓…由长安泛滥到关中,由关中波及千里之外的郡县诸侯。妖风乍起,吹落人头无数。乱士乱事乱世。 其实江充的目标并不是这些人,他是想酝酿一个气场,再集气发力打向最终的目标,太子刘据。 他很清楚因为扣车一案,把刘据得罪得很深。 可是江充怎么就真敢对刘据下手?就因为他是亡命徒而无所顾忌吗?他真担心的话,不能跑出长安城,再次改名换姓,找个地方躲起来吗?他是亡命徒啊,还怕逃跑吗? 江充的后面肯定有人,只凭他一个,不可能如此这般翻江倒海。至于后面的人是谁,史书没有记载。不过这一时期,李广利一直在长安城,没出去打仗。他是那种坐观风云变的人吗?就算是,他现在也不可能坐得住,眼看着刘彻真的快不行了。 真正有想法、有潜力做掉刘据的,只有李广利;刘据真正的敌人,只有李广利。 刘彻做了那场噩梦后,身体更加虚弱,去甘泉宫休养了。甘泉宫在今天的陕西淳化县,距离长安,就是西安,八十公里多,跑一趟要一天。 刘据留在长安监国摄政,这是太子的职责,皇后卫子夫也留下了。 第92页 李广利,刘屈氂,江充也在长安。 刘据和刘彻的距离,不止八十公里远。 5)父与子 十五年前,长安。 卫青拖着病重之体,用尽全身气力写了一封奏疏,报给刘彻。里面说,我卫青一生受陛下关照太多,所以从不敢要求什么。但是近来有传闻,说自李夫人生皇子刘髆后,陛下对太子趋冷淡,皇后和太子很担心。太子是个非常善良的人啊陛下,我临死之前就这么一个请求,请陛下后多关照太子。 刘彻暗想你这舅舅当得也真负责任。他亲自去了一趟卫青家,和这位年轻时一起战斗过的老朋友说说话。 很快从家常扯到正事上。刘彻对卫青说,我们汉家的天下,是高皇帝以庶民身份,用刀枪打出来的,从立国之起,不但国内有诸侯随时可能作乱,北方的匈奴南方的越人一直也对我们虎视眈眈。内忧外患交加,所以我要放弃先祖们的无为而治。如果我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可依;如果我不出兵打仗,天下难以久安。打仗免不了要劳民伤财,后世的史书上,恐怕要骂我,把我和秦始皇并提,不过身后事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但是,仗我来打,人我来杀,骂名我来背,不能把问题留给后世子孙。你说得对,太子是个善良的人,他不喜欢我这一套,他不喜欢就对了。将来他做了皇帝,必能安天下,我在地下也会安心。如果要找一个守成之君,太子是不二人选。皇后和太子如果真有不安之意,你把我的话转告给他们。 卫青拼着命跪下磕头,说我替太子替天下谢谢陛下。然后卫青把刘彻的意思转告给了卫子夫和刘据。卫子夫放心了,太子刘据似乎有些不以为然。 刘彻这番话是真心的。刘彻有一万个性格缺陷,但是有一个优点,坦诚。他不喜欢说假话,不屑于说。刘彻对他的国家有一种救世主情结,用政治词彙表达,就是高度的责任感,我把国家的忧患清理干净,后世就不用操心了。 因为刘彻这番如承诺一般的话,卫青死的时候很平静。 刘据是个和平主义者,对战争很厌恶。刘彻每次对外用兵,刘据一般都会上书反对。刘彻哈哈一笑说道,脏活累活我来做,你以后不就轻松了吗? 刘据觉得这是皇帝老爹在敷衍他。 刘彻经常出门,比如去甘泉宫避暑,去下边的郡县视察等等。刘据就留在长安城监国摄政。刘据处理工作的风格和刘彻不一样,刘彻是杀伐决断,唯我独尊,不行就杀,看你们以后敢不敢;刘据更推崇文皇帝的做派,有事大家商量着来,和和气气,一起把事情做好。比如一个案子的审理结果报上来,说按某某条款,要判谁谁死刑,刘据一般会找理由把死刑取消,从轻判决。涉案者家属很高兴,到处宣扬太子仁慈,这种事多了,舆论对太子的评价很不错。但是打报告的大臣们不习惯,反映到刘彻那里去,刘彻当没听见。卫子夫担心时间长了刘彻不高兴,提醒刘据,别和你老爹对着干。刘彻听说后,把卫子夫和刘据召来,当着大臣们的面说,太子做得很对。 从这些事情看,刘彻确实很关照刘据,甚至他曾经主动杀掉一个对刘据不敬的小官。 刘彻也许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但是绝不是一个优秀的丈夫和父亲。除了工作上的事,刘彻和刘据几乎没有任何交流,父子之间谈不上什么亲情,唯一的联繫就是血缘。 刘据总觉得老爹不把他当回事,总是感觉自己是太子完全因为运气好,是嫡长子,缺少那么一种被认同的感觉。刘据似乎一直笼罩在刘彻巨大的阴影里,他看刘彻需要仰望,努力抬头,仿佛近在眼前,又遥不可及。爷儿俩之间隔着一道十里一堡、五里一台的长城。 6)乱战前夜 刘据每次上书提意见,不让刘彻打仗、杀人,换来总是刘彻简单的一句答覆,我这是为你好。没理由怀疑刘彻说这话的诚意,但在刘据那里,他是这么想的:你如果真为我好,就该接受我的意见。结果是刘彻打发走刘据,继续该打仗打仗,该杀人杀人。刘据很失落。 “事情我做完,将来你就轻松了”,刘彻这话很伤刘据的心。我们可以想像一下,一个老爹大马金刀在那儿跟儿子说话:旺财,过来!你以后的道路我已经规划好了,你先读大学,再去美国读mba,回来跟我一起干,我老了后全就是你的…儿子说,我想学艺术…老爹不屑一顾… 赶上个脾气火爆的儿子,肯定捲铺盖走人了。当然,刘据脾气不爆,他也不敢捲铺盖。 但是不能否认,这位老爹确实是为孩子好,只不过他是站在自己的角度。 对孩子应该多一点真诚的尊重。 刘据做事风格和刘彻不一样,有些大臣不满,但刘彻表示肯定。只是这个肯定,太浮了,高高在上,漂在云端,就像老闆开会时表扬他的雇员。也许皇帝和太子有那么一层老闆雇员关系,但他们毕竟是父子,永远是父子。所有父子间应该有的交流,比如坐下来真正敞开心扉谈一次话,比如父亲拍拍儿子的肩膀,比如父亲袒护儿子,比如争执,比如吵架…都没有。连吵架都没有!这关系能好吗?判断人和人关系好坏的一大标准就是吵架,关系好的才吵——吵的不一定关系好,这要说清楚。 刘据从刘彻那里得不到真正的认同感,而认同感是信任的基础——这下问题大了,信任危机都出来了。刘据不信任刘彻,认为刘彻不相信他能把国家管好,刘彻的作为和言语让刘据觉得,将来他只要站在巨人肩膀上看风景就行了。刘据不喜欢这样,他希望自己脚踏在实地上,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肩上担一份责任。可惜都没有,将来可能也没有,刘据觉得自己活得很虚无,这种感觉很难受,这叫不能承受之轻。 第93页 刘彻刘据爷儿俩的关系问题,其实不是个案,哪个时代哪个地方都有,说是普遍现象有些夸张,但绝不在少数。放到一般人身上,就是家庭琐事,父亲武断啦,孩子不高兴啦,冷战啦…之类,充其量吵几架,摔坏点东西;可是这事儿要放到皇帝和皇子身上,就要放大几百万倍来看了,一旦有什么事情发生,就是血流成河。 回到十五年后。 江充开始动作了。他找了个叫檀何的胡巫,就是蒙古大夫,跑到甘泉宫向刘彻报告,找到巫蛊的发源地了。刘彻问在哪里,蒙古大夫答曰,长安皇宫。 刘彻回道,那就去宫里查啊。 刘彻还担心江充查皇宫可能阻力大,于是另指派了三个人,将军韩说、御史章赣、黄门苏文,帮着江充一起查。刘彻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江充演的是一出借刀杀人。 蒙古大夫回去转告江充。江充等的就是刘彻这句话。 7)乱战(1) 江充一行四人,领着随从人员,冲进未央宫,肆无忌惮搜查。 挖地,挖地三尺也要找到巫蛊。连刘彻的御座,卫子夫的卧室都不放过。偌大一个未央宫到处都是坑,一片狼藉。 卫子夫有气也只能憋在心里。刘彻派来的仨人,韩说,章赣,苏文都有点看不下去,江充太狗仗人势了,但是他们也不好说话,江充是绣衣使者,全权负责搜查巫蛊。有一条要事先说一下,江充虽是绣衣使者,但这次刘彻没给他虎符,他是让江充查案子,不是镇压造反。江充不能调兵,刘彻也不会煳涂到让江充拥有在长安城调兵的权力,那还了得,首都的兵是随便能乱调动的吗,除了皇帝,谁也不可能有这个权力。 有没有在未央宫找到巫蛊不知道,只知道这帮人挖完未央宫后,气势汹汹沖太子宫去了。 刘据一脸怒火,也不敢发作。让他们挖一挖也好,我又没搞巫蛊,挖去吧,挖不到正好给我一个清白。 忽然人群里有人报告,挖到东西了! 江充一脸煞气,拿着一把木制的人偶和一条帛书,也不知道是对随行人员,还是对刘据,高声喊道:太子宫挖到大量人偶,还有一条写有不敬言论的帛书,赶快报告皇帝请示! 刘据傻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至于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恐怕只有江充最清楚了。 刘据跑去向他的老师石德(不是那个神仙石家的人)徵求意见。 这个石德虽然读过不少书,但是他其实算个小人,凡事都朝最阴暗的方向想。眼见着江充找到太子搞巫蛊的物证了,万一太子也因为巫蛊搭上性命,他作为太子老师,到时一定跟着掉脑袋。现在跑又跑不了,不如想办法把江充做掉,杀人灭口,至少不能让江充把这里的事情报给皇帝。 因为这件事,后世司马光编《资治通鑑》时,谆谆告诫宋朝皇帝,太子的老师一定要精挑细选,宁缺毋滥,不能随便什么人都去教太子,干系重大,教坏了可不得了。 于是石德对刘据说道,太子殿下,前丞相公孙贺父子,你的两个姐姐阳石公主、诸邑公主、长平侯卫伉可都是因为巫蛊而死的啊。江充已经找到巫蛊了,无论他是怎么找到的,是真有还是诬陷,殿下你都没法自辩。不如趁现在事情还没闹大,赶紧把江充控制起来。况且,殿下有没有想过,你报给皇帝的奏疏,一件也没有批覆过,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帝生死未知…如今奸臣作乱如此,殿下应该知道当年秦始皇太子扶苏的悲剧吧? 石德在胡说八道。刘彻病怏怏的怎么批覆文件,有刘据监国摄政,他也没必要批覆。扶苏的事情,忘了的去前文查。 石德一番话让刘据浑身冰凉。 不过刘据并没有乱。他沉思一番后,说,算了,我自己去甘泉宫解释一下,我身为太子,江充不敢杀我。 但是他一出宫门就被江充拦住了。不敢杀不等于不敢拦。 刘据眼前有两条路,一是按石德讲的,想办法做掉江充;二是在长安就这么等下去,等到刘彻回来再解释。 除非知道等来的会是什么,否则等待永远是最后的选择。刘据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石德的话让他有些烦乱。老爹…不会真在甘泉宫出事了吧? 不会,不会,不可能,不可能,如果老爹真不在了,江充有胆来查,也就有胆杀,江充还不动手一定要需要去甘泉宫请示。刘据提醒自己。 可是真要这么等下去吗?两个姐姐,和卫伉的命可都是死在老爹手上的,我和他们没什么区别…万一等来的是老爹的杀机…怎么办,怎么办… 7)乱战(2) 信任危机。七月流火,刘据都没意识到汗水已经湿透衣服。 老师,我们动手! 刘据把太子宫所有的男丁召集起来,开始分派任务。 有人逼我,我不得不动手,你们跟不跟我干! 誓死追寻太子! 刘彻对刘据的教育从没上过心,刘据和谁来往他也不管,所以刘据身边有一些食客之类,食客里自然有江湖人物。 刘据找了几个高手,让他们冒充皇帝御史,去抓江充等人。 江充不能调兵,所以除了韩说,章赣,苏文,也就几个办事的随从。 高手们和江充等人遭遇,宣布自己是皇帝派来的御史,逮捕奸臣江充。 第94页 韩说是第一个反应的:你们是什么御史,有印信吗? 然后他听到了自己鲜血迸射的声音。韩说立毙当场。 江充等人立即拔剑反抗。江充没来得及跑,被抓住了。章赣在格斗中挨了一下,仓皇逃跑,苏文也跑掉了。 江充被押到刘据面前。 刘据脸色有些狰狞。 “江充,你个畜生!赵国被你搞乱还不嫌够,又来离间我们父子!” 一剑噼下,江充人头落地,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 那个告状的蒙古大夫也被捉住,绑到树上烧了。 也许刘据此时还有一个选择,就此收手,拎着江充的人头去见刘彻。 可是还是刚才那句话,信任危机。他怕去了就是送死。 开弓没有回头箭,不管事情会不会闹大,先壮大力量,把自己保护起来再说。 刘据先去找了卫子夫,他至少要知道老娘什么态度。 没想到卫子夫一句反对的话都没有,什么担心,忧虑,忠义,孝道…都没讲,卫子夫只是平静而坚定地表态,儿子,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尽管刘据已经37岁,在卫子夫这个母亲的眼里,他一直还是个孩子。但是在今天这个混乱的时刻,卫子夫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儿子长大了,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刘彻也好,国家也好,后果也好,全都被卫子夫抛在脑后,她只想看着儿子去战斗。生存还是毁灭,老娘和你一起担当。 刘据把未央宫剩下的没有跟着刘彻去甘泉宫的卫士,长乐宫所有的卫士全部集合起来,打开武器库,临时给自己打造了一支队伍,以应对可能发生的武装冲突——虽然他不希望发展到这一步。若不是情非得已,谁愿意兵戎相见,谁愿意和亲爹兵戎相见。 刘据这一番调动闹出的动静很大,长安城议论纷纷。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开始,有人说太子造反了。而后一天之内,所有人都知道太子造反了。都不用政府宣布,长安城自动进入紧急状态。 几乎可以肯定这是有人故意制造对刘据不利的舆论,是谁不知道,但是一言不发的李广利绝对嫌疑最大。 章赣和苏文连滚带爬跑回甘泉宫。 陛下,出大事了! 怎么? 太子造反了!江充和韩说被太子杀了,我们两个是逃回来的! 太子?不可能,他一定是被江充逼急了,心里害怕才杀人。 刘彻毕竟是刘据亲爹,知子莫若父。 刘彻从身边找了一个人,去长安把刘据招来,问一问怎么回事。这个人史书中没记名字。 这是刘彻送给刘据一个解释的机会。 这位使者哆哆嗦嗦向长安城行去,他是真害怕。使者一路就在合计,这一桩棘手的差事怎么搞定。 使者在长安城外踟蹰不前,他不知道长安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怕太子真造反了,见了太子也把自己的小命搭上。 要命了要命了…使者想了一个晚上。 拼了! 使者没进长安城,原路返回了。 7)乱战(3) 路上他一直在想见了刘彻该怎么表演。 使者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冲进甘泉宫面见刘彻。 太子…太子…真反了! 这个结果让刘彻听着很别扭。怎么可能呢,刘据也会造反?感觉就像孔夫子领兵去打仗,反身农奴把歌唱。 可是又由不得他不信,毕竟这是身边的人亲眼所见——虽然这傢伙只看到了长安城门。 刘彻正在思考怎么应对,长安城那边又来人了,也是连滚带爬跑来的,这位是丞相刘屈髦的长史。 长史也说不得了太子造反了。 这就由不得刘彻不信了,三拨不同的人都说刘据反了,看来这个事已是既成事实。 这么危急的时刻,###不知道干嘛去了,为什么不给这爷儿俩空降两部手机。 刘彻眼神发亮,身上的病不知道为什么也没了,彷佛一头懒散的雄狮忽然遇到一个对手,精神百倍。 刘彻问长史,城里都造反了,你还跑来做什么,丞相呢? 长史说,丞相没有接到陛下的命令,不敢有动作,所以让我来请示。 都造反了还不动!要他这个丞相干什么吃的。 刘彻紧急拟了一道诏书,让长史回长安知会刘屈髦,想办法把事情摆平。 这个动作相当于把刘据的事定性了,就是造反。 不过刘彻这封诏书内容似乎有值得商榷之处。 “捕斩反者,自有赏罚。以牛车为橹,毋接短兵,多杀伤士众!坚闭城门,毋令反者得出!” 橹就是盾牌。诏书中没有提到刘据的名字,只有反者二字。而且说尽量不要贴身肉搏,少伤人,不要让人跑出去。好像有字外含意。刘彻一贯标榜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他也是尽量这么做的,杀女儿杀外甥杀丞相,刘据已经被定性为造反了,造反者当诛。刘彻的意思好像是想保住刘据的命,但是又不好直说,所以提醒刘屈髦,不要伤害刘据。 谁知道,可能是我又望文生义,胡说八道了。 随即刘彻下令,回长安,同时火速命令附近各郡县,抽调兵力,驰援长安。 儿子长出息,会造反了,老子奉陪到底。 长安城内刘据也没闲着,继续增强自己的兵力。这个事情就是这样,刘据如果一个人战斗还好,只要一找外援,就感觉外援不够。未央宫和长乐宫的警卫队并没有多少人,刘据觉得太少,于是又把长安监狱里的犯人们都放出来了,分发兵器武装成军。犯人上战场是老传统了,也不足为奇。刘据还觉得不够。长安城内军队很多,首都戍卫队的南北大营,南军跟着刘彻出去了,北军还在;还有长水营和宣曲营,这两个地方驻扎的是匈奴骑兵,由投降过来的匈奴人组成,战力很强。 第95页 刘据派人去北军大营和长水宣曲营,假传圣旨,把这三支大军诳过来。只是没有虎符,很难讲能不能调动,刘据只希望这三支队伍的指挥官不要那么坚持原则。总之长安城所有能打仗的人,刘据都想掌握在自己手里,做就做到最大,此时的刘据绝对不愧为刘彻的儿子。 刘彻没有马上回城内,局势不明朗,长安很危险。他在城西的建章宫坐镇指挥。 刘据的人到了长水宣曲营,宣读圣旨,命令两营内所有军士全部归太子节制。 匈奴人在汉朝没什么发言权,他们虽然怀疑这道圣旨来路不明,但是也不太敢反驳,人家让干嘛就干嘛吧。 两营的指挥官正准备集结队伍时,从营门外冲进一个骑士。来人高喊道,圣旨是假的!不要听! 来人没有停马,经过刘据派来的人时,挥剑将其斩首。 7)乱战(4) 此人是从建章宫奉命赶过来的,刘彻身边的侍郎,马通。 马通命令匈奴人不要轻举妄动,等待皇帝调遣。 北军大营指挥使任安(司马迁名篇《报任安书》的那个任安)也接到了刘据发来的假圣旨。 任安恭恭敬敬跪接圣旨,然后退回营里,关上营门,再也不出来了。 任安实在没有办法。 他如果帮刘据,那刘据败了怎么办?如果帮刘彻,即刻出兵把刘据抓住,那万一真如城里的传言,皇帝在甘泉宫出事了,后果更可怕,刘据肯定要杀他;再或者,爷儿俩今天闹矛盾,明天和好了呢?他作为一个外人,还是置身事外的好。皇帝发来命令就听皇帝的,皇帝没命令就静观其变。 任安想得不错,只是事情的结局,他的命运,他决定不了。 大军都调不来,刘据无奈之下,逼自己出了一个下策,也是唯一的对策:强行徵兵。 强行把长安城各家各户的男丁都拉出来,让他们为自己冲锋陷阵。 刘据集结了数万人,等待刘彻的军队前来——或者是和谈的使者也说不定。 和谈的没来,军队来了。 丞相刘屈髦任最高指挥官,两个副手,侍郎马通,大鸿胪(之前叫大行令)商丘成。 两军在长乐宫门前接触了。 刘彻之前命令尽量少杀人,可是真打起来怎么顾得了这个,你不杀他他就杀你。 长安城血色瀰漫,恍如人间地狱。 武装冲突一直持续了五天。刘据越来越处下风。刘屈髦的兵都是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刘据的士兵大部分都是平民,战力太弱,而且由于舆论导向的问题,几乎所有人都认定刘据造反了,所以刘据的人倒戈的特别多。 刘据决定逃跑,长安不能再待下去了。 刘据跑到南城门,南城门的执勤官叫田仁,他接到的命令是紧闭城门,不放任何人出城。 田仁知道城下喊话叫开门的这位就是太子刘据。田仁的想法和任安一样,让他在刘彻刘据父子之间作出选择,他不知道该怎么选。 田仁总觉得爷儿俩冰释前嫌的可能性很大,刘据依旧会做太子。他这时如果把刘据扣下的话,到时候刘据即位,他跑不了一死。 田仁也横一横心,开城门,放刘据跑了。 刘据有四个孩子,三男一女,女儿已经嫁人,长子刘进也已成家,刚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刘病已。刘进的母亲,也就是刘据的正室太子妃姓史,所以后世称刘进为史皇孙,同样的原因,刘据一般称卫太子,刘病己称皇曾孙。刘据其他两个儿子还小,没有成家,都跟着刘据逃出来了。 刘据父子三人向西逃跑,但是跑不出函谷关,于是在函谷关附近一个叫泉鸠里(在今河南灵宝县境内)的小村子躲了起来。 刘彻踏进了长安城。只不过五天时间,他已经不认识这个地方了。街上没有一丝生气,路上是血迹,墙上是血迹,路两边的排水沟都是凝固变成黑色的血液,苍蝇横飞,散发出难以忍受的臭味。还有人在处理尸体,为防止瘟疫,全拉到城外焚烧。 刘彻打了一辈子仗,但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战场。夏天的阳光很灿烂,刘彻感到头晕目眩。 旧的血迹未干,又添新血。刘彻开始杀人。 刘据的门客,全部灭三族;随从刘据造反,或者被胁迫随从的,全家流放敦煌。 刘屈髦本来想杀掉田仁。御史大夫暴胜之说,田仁是两千石部级高官,按规定要杀他必须找皇帝签字。刘屈髦没杀,报给刘彻了。刘彻大怒,派专人责问暴胜之,田仁私纵反者逃跑,罪大恶极,丞相杀他是依法行事,你为什么插手! 暴胜之惊恐之下,自杀身亡,他是被刘彻吓死的。 田仁被杀了,腰斩。 北军指挥使任安,观望战局,首鼠两端,有二心,杀! 任安随同田仁一起被腰斩。 皇后卫子夫,纵子作乱,废。 从她支持刘据起兵那一刻起,卫子夫就知道有这一天。 卫子夫自杀了。 曾经叱咤一时的卫氏家族灰飞烟灭。 刘据留在长安的家人,包括几个妻妾、女儿一家、长子史皇孙刘进一家,全部被收进监狱,等待判决,其中包括尚在襁褓中的皇曾孙刘病己。 长安大牢的典狱长叫邴吉,虽然他没参与刘据一事,但是他坚持认为刘据是无辜的,他想为刘据保住一丝香火,于是私自做主,把刘病己转移到比较干净的单人牢房,养起来了。 第96页 许多年后刘病己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刘询;再后来许多年,大汉帝国的宗庙里多了一个牌位,汉中宗孝宣皇帝刘询。简称汉宣帝。这是后话了,到时会讲到。 1)白髮送黑髮 刘屈髦,马通,商丘成平乱有功,被嘉奖了。 刘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心情非常乱,无法正常办公。大臣们没有敢说话的,几年前司马迁因为替李陵说情开脱被判腐刑,所有人记忆犹新,都学乖了。 儿子作乱,群臣缄言,从这方面讲,此时的刘彻无论做父亲还是做皇帝都很失败。 刘据一事在民间造成了非常大的影响,基本都是负面的。刘据在民间的声望很高,在这件事上,民间的舆论是倾向于刘据一方的,认为刘据作乱虽是事实,但绝不是诚心搞政变,是被逼的。 任何时代都不乏仁人志士。一封来自民间的奏疏从上党郡壶关县(今山西壶关县)发到长安,递送到刘彻手里。 写奏疏的人叫令狐茂,不是太守也不是县令也不是大侠,只不过是一个乡级的三老,负责一乡教育的这么一个人。 来自民间的言论肯定不像官方那样冠冕堂皇粉饰太平,一般都比较尖锐,这封奏疏不例外,话都是直通通说的,内容大约如下: 陛下你好。我认为皇太子是一个优秀的太子,将来也会是优秀的皇帝,更重要的,他是你的儿子。太子一事,由江充而起,江充是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没有背景,没有声誉,没有学识,不知道为什么,陛下你提拔他并委以重任,以至于他挑拨离间,造成陛下和太子之间严重的隔阂。巫蛊案牵扯到太子后,由于陛下在甘泉宫,太子进不能和陛下沟通,退则受困于乱臣江充,被逼无奈之下,杀掉江充。而后太子因为恐惧,起兵自保。小民我认为,太子没有过错,不过是儿子借父亲的兵,自救而已(子盗父兵,以救难自免耳)。当年赵国太子便是死在江充手上的,天下谁人不知。陛下你作为皇帝,不能自察,随性而为,过度责备太子,并在盛怒之下,发动大军打击太子,以致造成今之悲惨结局。朝中大臣竟然没有一个出来为太子说话,我很悲痛,为太子感到不值。希望陛下尽快平息怒气,重拾对太子的信任,不要让太子在外面逃亡太久啊。我知道,这封奏疏也许会要了我的命,但是人有所为有所不为,我等着。 刘彻把奏疏放到一边,沉默许久。 但是他没松口,没有为刘据平反,因为这相当于向天下承认自己错了,刘彻是皇帝,这个脸面不是说放就能放下来的。 几天后,关中发生了一场地震。刘彻五内俱乱,他不自觉认为,这是上天在为太子鸣不平。那个时代的人,是真的把天人感应作为一件严肃的事情对待。 再不久后,刘据和两个孩子回长安了,只是刘彻见到的,是三具尸体。 2)平反 刘据藏身于泉鸠里一户农家。时间一长,走漏了风声,附近的人都知道泉鸠里来了几个神秘人物。这事很难避免,毕竟是三个大活人,要吃喝拉撒睡,泉鸠里是个村子,又不是深山老林,哪里那么好藏。 泉鸠里所在的县叫湖县,消息也传到了湖县县令耳朵里。县令敏感意识到,这几个人非常有可能就是逃跑的太子等人。因为函谷关离湖县非常近,而太子一定会想办法逃出函谷关。太子在湖县现身非常合理,可能性非常高。 县令领着人去了泉鸠里,找到这户农家。推开大门,还没看清周围环境,一个男子手持棍棒沖了过来,他是这家的男主人。男主人也没多想什么,既然他同意刘据等人藏到他家里,就要负责到底。 一众公差将男主人当场格杀。冲进屋内,发现两个大孩子阻拦他们,继续杀之。这是刘据的两个孩子,公差们不知道。他们冲到内屋,发现房樑上吊着一个人,赶紧放下来,对着画像一看,就是太子。但是一探鼻息,早已断气。 尸体送到长安,刘彻呆呆坐着,不说话。他最近一直是这种状态。 最终还是没松口,也就是说,刘据依旧被定性为犯上作乱。 刘彻之前说的,捕杀反者,各有封赏,依旧没失效。泉鸠里抓人的几个公差,都被封赏了,尽管刘彻很讨厌他们。 不久后,廷尉署的人报上来一件事情。长安大牢里刘据的家人都已被执行死刑,但是皇曾孙刘病己被狱长邴吉藏匿起来,廷尉署找邴吉要人,邴吉表示除非他死,否则坚决不交人。所以廷尉署希望皇帝示下,接下来该怎么做? 刘彻沉默半晌,说,随他去吧,这是天不绝刘据血脉。 然后大家发现很多事情开始悄悄发生。 涉及巫蛊案的犯人,不再像从前一样动辄宣判死刑,满门抄斩,而是开始像正规办案流程一样,调查取证,审理判决,结果当然是大部分的巫蛊案都属子虚乌有; 一个在高皇帝陵园看门的老郎官田千秋向刘彻上书,为刘据喊冤,田千秋说他梦到一个白髮老人教他这么做。刘彻公开表示田千秋说得好,是高皇帝在天之灵通过田千秋对后代的训诫。田千秋被越级晋升为大鸿胪; 江充的亲戚朋友,大部分被刘彻下令杀掉; 第一个向刘彻状告刘据造反的苏文,被活活烧死在长安护城河桥上; 泉鸠里动手的几个公差,全家被杀…… 第97页 再后来,有关部门接到一项工程,是刘彻亲自下令修建的一座宫殿,叫思子宫。 史书记载,“天下闻而悲之”。 3)最后的战斗 刘彻在想一个很严肃的事情,没太子了,怎么办? 除刘据外,他还有五个儿子,但是齐王刘闳生来身体弱,几年前就病死了,还活着的儿子只剩四个,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昌邑王刘髆,还有一个刚换牙的小屁孩刘弗陵。有四个人可供选择,好像也不少。 但是刘彻来不及细想了,因为匈奴人又来了,在这个混乱的年头不期而至。匈奴人在今年连续两次进犯酒泉和五原郡(今内蒙古五原县)。 接下来就不用赘述了,还击。 刘彻知道,这也许是他的最后一战。刘彻掌控一切,掌控不了生老病死,尽管他也想掌控这些。 这一战派出去兵力达到十三万。其中,李广利领步兵七万,出五原郡;商丘成领步兵两万,出西河郡;马通领骑兵四万,出酒泉郡。兵分三路,北上进攻匈奴。马通和商丘成的来歷前文说了,都是踩着刘据的尸体上位的。刘彻还是当年的老脾气,只要有新人,打仗就用上。只不过不是每个新人都是卫青和霍去病。 李广利从长安开拔的时候,刘屈髦送他。李广利把刘屈髦拉到一边,咬了一阵耳朵。 李广利说,眼看皇帝没年头了,我们兄弟俩的前途全在昌邑王身上,现在太子一位空悬,大好机会,我在外头打仗什么也顾不上,长安的事兄弟你就多奔走奔走吧。 刘屈髦满口答应。本来他就这么想的。 匈奴人情报工作做得好,汉军一动身他们就知道了。匈奴人将人畜财产全部迁到北方,坚壁清野,只留下军队迎战。 商丘成向北挺进再挺进,没有发现敌踪,不敢再进了,班师回国。这是为了防止遭遇匈奴人的埋伏,商丘成还是不煳涂的。这个时候,匈奴人才知道商丘成原来已经到了,于是李陵以匈奴将军的身份领着三万人追击商丘成,追了九天,且追且打,双方互有损失。离汉朝边境越来越近,李陵不敢再追了; 马通的兵挺进到天山,也没遇到匈奴人,他也撤回来了。其实匈奴人就在他眼皮底下,他没发现。这一部匈奴人兵力不足,只有两万,而马通有四万骑兵,所以匈奴人掂量半天,没敢动手; 李广利这一次的运气似乎比较好,他和卫律率领的一支五千人的匈奴军队遭遇了。七万打五千,卫律被打得唏哩哗啦,向北逃跑。卫律这支部队更多是负责侦查,碰上李广利纯属倒霉。 李广利正准备更进一步,扩大战果,从遥远的长安传来一个消息,让李广利有些不知所措。消息是:李广利的家人卷进一桩案子,全部被皇帝扔进大牢。 4)血祭 事情是刘屈髦搞出来的。 刘屈髦为了扶正昌邑王刘髆,走动得太频繁了,连他老婆都被发动起来满长安转悠。后来也不知道是无意间发现还是本就有意在监视,一个叫郭穰,官职为内者令的人,向刘彻告发,说刘屈髦的夫人联络各色人等,包括李广利将军,阴谋搞政变,立昌邑王为帝。 刘彻正在为刘据的死后悔莫及中,正想做点什么能补偿一下刘据,刘屈髦主动撞上来了。不得不说刘屈髦这傢伙太没政治头脑了。刘屈髦全家被抓了,经过超快速的审理,判刘屈髦夫妇死刑。刘屈髦被腰斩,老婆被斩首。李广利当然脱不了干系,老婆孩子全被扣住。刘彻没有杀他们,因为李广利在外面打仗,手握重兵,真杀人的话李广利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消息传到西北前线,李广利自知没了退路,他现在只有一个选择,立军功为老婆孩子赎罪。 李广利这辈子打仗就没有顺利过。 李广利下令大军向北,深入匈奴腹地,寻敌歼灭。 李广利真和匈奴人遭遇了,匈奴左贤王和左大将领军的的一支两万人的队伍。李广利有七万人,兵力占优,和匈奴人打了一天,大获全胜,匈奴左大将被斩杀。 估计搁一般情形,李广利该回师了,见好就收,皆大欢喜。但是现在这些都不够,刘彻随便一句,就杀了这么几个人还有脸回来…跑不了还是全家遭殃。 李广利狠下决心,继续向北,拼命。 但是部下们不是这么想的,谁都不是傻瓜。李广利的长史和几个军官召开秘密会议,说现在形势很危急,李广利肯定准备孤注一掷和匈奴决战,用我们大家的性命换他老婆孩子的命,这场仗不能再打下去了,匈奴主力一直没有出现,一定就在前边等着我们… 他们决定搞一次阵前譁变,控制住李广利。 会还没开完,李广利领人冲进来,将一众人刀杀当场。消息走漏了。 但是这次失败的譁变也让李广利的脑袋清醒了很多。军心不稳啊这是。今天有长史搞鬼,明天可能有都尉,上下二心,仗没法打。 李广利决定暂时撤退到燕然山(今蒙古国境内杭爱山),休整军队,搞一搞思想政治工作,统一军心。只能这样,下一步再说下一步。 匈奴单于狐鹿姑(且鞮侯之子)本来在北方布好口袋,等李广利来钻,这下失策了。 但是狐鹿姑决定主动出击,因为李广利刚和左贤王打完,士兵疲惫,肯定撤不快。 第98页 狐鹿姑亲率五万骑兵向南追击汉军,追到燕然山,和李广利遭遇了。 双方陷入混战,一时分不出胜负,伤亡都很惨重。 入夜,狐鹿姑派出一支部队,绕到汉军南部,挖了一道大壕沟。 天明再战,李广利且战且退,然后发现退不动了,眼前一道深沟。 壕沟并不长,可以绕过去,但是绕过去需要时间。 狐鹿姑把握住这最好的战机,集群冲锋。汉军乱了,乱军必败。 李广利颓然扔掉兵器,摘掉盔甲,跪地投降。 他很明白,这一跪,长安的家人一个也留不下。 李广利在匈奴人中间名声很响,所以狐鹿姑并没有亏待他,给他官位,还把自己女儿嫁给他。 卫律看不下去了,自从李广利来了后,他发现自己被狐鹿姑冷落了,他有危机感。李陵倒是没什么反应。 不久后,狐鹿姑的母亲生病,巫医们治了半天也没见好。机会来了,卫律找了一个资格最老的巫医,去跟狐鹿姑讲:先且鞮侯老单于的在天之灵对我说,我活着的时候,人们常说抓到李广利一定杀掉祭天,李广利现在抓住了,你们怎么还不动手! 匈奴人信这一套,再者说李广利也不是狐鹿姑一定要保全的人物,有他没他一个样,狐鹿姑无非心疼一下。 李广利的人头摆上了匈奴人的祭坛。 临死前,李广利大喊,我死后做鬼也要灭了匈奴! 他的家人,当然也被刘彻全杀掉了。 一顾倾城,再顾倾国,三顾倾家荡产。 一年后,昌邑王刘髆死了,怎么死的不知道。御史大夫商丘成自杀了。因为刘据案而发家的几个人,只剩下马通了。 5) 罪己诏 无论卫家还是李家,这两大家族,或者说这两股势力的覆没——这也无足奇怪,政治人物本来就要面对盛衰荣辱,只是拉上太多无辜的人们殉葬,他们又没有错凭什么死——几乎可以把原因全部归咎到刘彻的性格身上,刘彻对生命缺少尊重,缺少敬畏,以铁血刑天下,动辄杀人,直接或间接死在刘彻手上的,恐怕要以百万来统计。按史书所载,刘彻时期全国人口减少了50%,古人说数字爱夸张,大概没有50%那么多,但在当时政府拼命鼓励生育的环境下,即便少0.5%,也是绝对的倒退。如果做整个汉朝的人权报告,刘彻期肯定是倒数第一。像他这样不爱惜人命的皇帝,中国歷史上都算屈指可数。 刘彻高坐在未央宫上,以捨我其谁的救世主姿态俯瞰芸芸众生。刘彻对他们说,我送你们上战场,杀你们,是为了千秋万代,希望你们理解。 下边的人说,我们理解你,谁理解我们。 千秋万代之后,理解刘彻的越来越多,有人把刘彻捧上祭坛,奉其为开天闢地之人——其实哪用得到千秋万代,刘彻之后不到两百年,班固就用“雄才大略”作为对刘彻的定论。只是后代人说话,无论站着说坐着说躺着说,都不过是捧着书本,不腰疼。 但是他始终是做了许多事,很多都是具有开创性质的,比如西域,比如文人治国,比如国家办教育…所以套用别人一句话,对于刘彻,你不可能不佩服他,也不可能不畏惧他。 李广利投降后,刘彻没有发怒。他去了一趟泰山,祭天祭地。随行的群臣发现眼前这个皇帝似乎变了,脸色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紧绷着,现在有些柔和起来,就如一般的老人一样。 刘彻在泰山脚下和大臣们说话。刘彻说,我从即位到今天,五十多年了,做了不少坏事啊,把整个国家折腾得很苦,你们也跟着吃了不少苦。我有些后悔,但是后悔没用,用行动补偿才对,从今天开始,凡是有伤害老百姓,损耗国家的事,全部取消。 大鸿胪田千秋说,方士们人数众多,但没什么用,能不能都遣走? 刘彻说好。 回长安后,所有的神仙、半仙、蒙古大夫一股脑全被轰走了。 刘彻自己还有点不好意思,他对大臣们说,我以前真是蠢啊,怎么信那些东西,谁都要死的嘛,有病就吃药嘛,哪里有神仙嘛。 说变就变,这也忒快了吧,大臣们汗流满面,这位大爷,不久前还因为巫蛊的事杀了好几万人… 田千秋又被晋升为丞相,一年时间从看陵园的门官升到丞相,他也算千古第一人了。刘彻升他也不是因为看中他有什么水平,更重要的是通过他向整个国家传达一个信号:刘彻封田千秋为富民侯。下一步工作是富民,不打仗了。 田千秋还有一个名字,车千秋,他自己改的姓。田千秋年纪大,走路一步三晃,刘彻特批他可以乘车进宫。有一次刘彻看到田千秋坐着小车吱吱扭扭前行,忽然觉得很搞笑,对田千秋说,好一位小车丞相啊。田千秋赶紧下车,跪下高喊,谢陛下赐姓。从此他就叫车千秋了。中国的车氏一族,奉车千秋为始祖。 同年,桑弘羊领衔,向刘彻上报了一份提案,希望在轮台(今新疆轮台县,在天山南麓)部署生产建设兵团。因为轮台有良田数千顷,荒着浪费,最主要的,可以震慑西域诸国,并加强与姻亲国乌孙的联繫。 提案报上去,许久不见回復。桑弘羊很奇怪。 终于有批示了,桑弘羊打开一看很郁闷,皇帝把自己骂了一顿。 第99页 刘彻的批示超级长,只有第一部分是拒绝桑弘羊的提案,刘彻说轮台离中原太远了,后勤跟不上,车马劳顿,搅扰天下安宁,大家受不了,算了。 后面提到刚刚过去的李广利对匈奴最后一战。刘彻说李广利兵团的全军覆没都是我的错,我就不该打这一仗。 再后面要求各地政府禁止巧立名目收税,要求当前第一要务为全力发展农业生产,并且恢復被刘彻自己废除的养马代替服役的法令,目的就是鼓励民间养马,不是为了打匈奴,是为了提高边军的装备水平。也就是说,对匈奴关系,由全面进攻,改为全面防御。简单说,再不打仗了。 这就是着名的《轮台罪己诏》。中国歷史上罪己诏成百上千,唯一知名的就是刘彻这道轮台罪己诏。因为它的意义太重大了,有多重大,中国有多大,罪己诏的意义就有多大,不用再解释吧。 刘彻任命赵过做搜粟都尉,顾名思义,搜粟都尉就是统管粮食工作的。这位赵过是技术流部长,他对农具进行改进,并全国推广,反响非常之好。 附罪己诏全文如下: 前有司奏欲益民赋三十,助边用,是重困老弱孤独也。而今又请遣卒田轮台。轮台西于车师千余里,前开陵侯击车师时,虽胜,降其王,以辽远乏食,道死者尚数千人,况益西乎! 曩者朕之不明,以军候弘上书,言“匈奴缚马前后足置城下,驰言‘秦人,我匄若马’”又,汉使者久留不还,故兴遣贰师将军,欲以为使者威重也。古者卿、大夫与谋,参以蓍、龟,不吉不行。乃者以缚马书遍视丞相、御史、二千石、诸大夫、郎、为文学者,乃至郡、属国都尉等,皆以“虏自缚其马,不祥甚哉!”或以为“欲以见强,夫不足者视人有余。”公车方士、太史、治星、望气及太卜龟蓍皆以为“吉,匈奴必破,时不可再得也。”又曰:“北伐行将,于鬴山必克。封,诸将贰师最吉。”故朕亲发贰师下鬴山,诏之必毋深入。今计谋、卦兆皆反缪。重合侯得虏候者,乃言“缚马者匈奴诅军事也。”匈奴常言“汉极大,然不耐饥渴,失一狼,走千羊。”乃者贰师败,军士死略离散,悲痛常在朕心。 今又请远田轮台,欲起亭隧,是扰劳天下,非所以优民也,朕不忍闻!大鸿胪等又议欲募囚徒送匈奴使者,明封侯之赏以报忿,此五伯所弗为也。且匈奴得汉降者常提掖搜索,问以所闻,岂得行其计乎!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復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郡国二千石各上进畜马方略补边状,与计对。 不用怀疑,附上罪己诏全文就是在凑字数。 6)刺杀(1) 罪己诏是刘彻一生做的最男人的一件事,慷慨认错并改正。孔夫子的学生子贡说,君子之过如月之食,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子贡这话说得太大,拿自己和月并论,他没恁么大场面。刘彻有,刘彻可以撑起这句话。 刘彻还在头疼继承人的问题。 昌邑王刘髆死了,活着的还有三个儿子,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和小朋友刘弗陵。刘旦现在算长子了,聪明,长得帅,读书多,刘彻一直觉得这孩子不错。刘旦自己也在那儿合计,比他大的刘据刘闳都死了,太子这个位子轮也该轮到我了吧? 也不知道是他自己脑袋抽筋还是身边有什么狗头军师一类的人物出主意,刘旦大老远从燕国派人上书长安,说为表孝心,他想来未央宫,亲自为父皇站岗保驾。 刘彻大骂畜生。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刘旦打的什么鬼主意,他来长安是为了占个地利,哪天刘彻一死,即位的不是他也是他了。 刘旦一脑子聪明都是小聪明。刘彻把刘旦派来上书的人杀了,并藉故削去燕国三个县。刘旦的太子之路算是走到头了。 不过他还没死心,后文再讲。 至于广陵王刘胥,刘彻根本就没考虑过。刘胥性格不好,目中无人,行事蛮横,脑子还比较笨,不知道遗传谁的基因。 就剩刘弗陵了,小朋友今年七岁,把国家交给他吗……开玩笑。 可是目前的情形,好像只能开玩笑了。 刘彻又后悔不该让刘据横死了。每念及此,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刘弗陵…刘弗陵… 有个值班的宦官进来,向刘彻递送常的文件。刘彻并没有意识到,现在不是宦官递文件的时辰。 宦官低着头,慢慢向刘彻走进,刘彻在想事情,没有觉察到这个宦官有什么异常。 宦官勐然间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刀,沖向刘彻。 刘彻反应过来了,下意识地要躲,但是老迈的身体不听脑子指挥,眼看着这一刀越来越近。 忽然从旁边传来一个声音,“马何罗!你要干什么!” 说话的是金磾(读金咪第)。 金磾前文出来过,匈奴休屠王的太子。休屠王阵前反悔,拒绝投降汉朝,被浑邪王杀了。因为这个缘故,金磾受到的待遇很不好,浑邪王等人都被封了侯,金磾和母亲、弟弟只能去给刘彻养马。 刘彻去养马场视察,众马夫排队迎接。一群人之中,刘彻一眼就看到了金磾,因为金磾太出众了,身高一米###,容貌异于中原人士,气质超群,毕竟那是一国太子,往人堆里一站就是鹤立鸡群。见到皇帝不容易,马夫们都在用眼偷偷瞟刘彻,只有金磾目不斜视,脸色庄严。 第100页 刘彻单独要金磾出列,说要看看他养的马。 金磾的马膘肥体壮,精神抖擞。 刘彻说你不错啊,以前干嘛的? 金磾实话实说,我是谁谁谁,是什么来歷。 刘彻点点头,当场晋升金磾为马场总管。 而后由于金磾表现出众,继续被晋升为侍中,驸马都尉(这时候的驸马还没有女婿的意思),光禄大夫。 刘彻表扬金磾时,金磾说这都是母亲教导得好。金磾的母亲死后,刘彻专门命人画了像,挂在甘泉宫里,作为天下母亲的表率。每次金磾见到画像,都要磕几个头,刘彻在一旁看到,觉得这人不错。 但是金磾有很重的危机感,他的身份太敏感,中原人对外国人一概没有好感,东南西北,夷蛮戎狄,这是上千年的传统——当然不能拿现在国人对外国人的的标准看。当时长安就有舆论,说皇帝为怎么能对一个胡儿这么好。 6)刺杀(2) 长安这个城市,对于别人来说是生活的地方,对于金磾来讲,是生存。他必须时刻提醒自己,要谨小慎微,不能犯一点过错。 刘彻把自己的宫女送给金磾,金磾一根手指头都不碰;刘彻说你把女儿送到我后宫里来吧,金磾坚决不肯,说自己是外国人,不配这么大的礼遇。刘彻说你这人也太死心眼了。 金磾有两个儿子,都长得很漂亮,刘彻把他们养在身边。有次大儿子从后面抱住了刘彻的脖子,小孩嘛,觉得这样好玩,刘彻也嘻嘻哈哈笑。刘彻不是怪物,正常人有的感情他都有。金磾正好在旁边,瞪了大儿子一眼,大儿子哭了,说爸爸生气了…刘彻很不满,对金磾说,你干嘛跟小孩儿过不去? 后来这个儿子长大了,由于常年在刘彻身边,他在宫里很随便,和宫女嘻嘻哈哈打闹。当然,按规定这是违法的。 接下来几天,刘彻一直没见到这个儿子,于是问金磾,儿子哪里去了? 金磾说,我把他杀了。 连刘彻都惊了。 刘彻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死在他手底下的人数以十万计,但是他不明白金磾为什么要杀掉自己的亲生儿子。 金磾回答,他说我那个儿子今天和宫女嬉闹,明天就有可能做出淫乱的事情来,我怕他制造宫廷丑闻出来,所以为了防范此类事件,我把他杀了。 金磾只说了一半话,另一半他不敢说。当年李家三兄弟,小弟弟和宫女乱搞,不但自己被刘彻杀了,还搭上大哥李延年的命,亏得李广利当时要领军,要不然他也跑不了。金磾怕的是这个。 只有他自己明白,生存有多么难。 刘彻也明白这里边的道理。 刘彻说,你这不是逼着我欠你人情吗?! 金磾说,我没这个意思。 从这时起,刘彻知道了,这个金磾绝对是做大事的人。 我们前文说了,昌邑王刘髆死了,丞相刘屈髦死了。御史大夫商丘成也死了,他是自己不小心犯错,被刘彻逼着自杀了。李广利死在了匈奴。因为刘据一案得利的几个人,只剩侍郎马通了。马通比较老实,至少看上去很老实,平时不说话,刘彻还没来得及考虑他。 马通其实还好说,他不过是个侍郎,马通的弟弟马何罗有个更敏感的职位:侍中僕射,官职里有中字,这是皇帝身边的人。金磾也是天天在刘彻身边,所以他和马何罗非常熟。他知道马何罗的背景,马何罗和江充关系很好,而江充和亲戚朋友都被刘彻杀了,马何罗幸运,没有被刘彻点名。但是马何罗免不了担心,总有一天祸到临头。也就是说,马何罗也有生存危机。 也许是同病相怜,也许是本能,也许是金磾心思细密,他觉察到马何罗有问题。而且金磾曾经无意间看到过马通、马何罗,还有小弟马安成一起小声嘀咕什么东西。 金磾留了一份心思,盯住了马何罗。只要马何罗出现在刘彻身边,他一定也会出现。 刘彻又去甘泉宫养病了,金磾和马何罗当然也都跟着。 一天清晨,金磾如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准备上班。起床第一件事当然是上厕所,金磾去厕所路上,隐约看到了一个身影很快地一闪而过,似乎是马何罗。 金磾马上意识到事情不对,这么早皇帝还没起床,不大可能有什么事诏马何罗来吧。 不好,要出事! 金磾马上快步跑到刘彻房间旁边守着。 马何罗想动手不是一天两天,可是这个讨厌的胡人金磾像鬼一样守在刘彻身边,他没法下手。马何罗终于等来了机会,一大早他们兄弟三个伪造了一份圣旨,跑到军火库骗来了武器——皇帝身边的人是不可能带武器的,只能冒险这么搞。然后由马通、马安成俩人掠阵,马何罗实施行动。 马何罗有假圣旨,甘泉宫内畅通无阻。他把一把匕首藏到袖子里,摸进刘彻的房间,向床上休息的刘彻刺去。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眼看就要得手了,旁边传来一个声音,“马何罗,你要干什么!” 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金磾。 马何罗一惊之下,刀脱手,金磾沖了上来,一把将马何罗按在地上。马何罗挣扎起身,两个人打成一团。 刘彻一惊之下清醒过来,门外的侍卫们听到金磾的声音,也知道出事了,纷纷冲进房间。 第101页 侍卫们拔刀护驾,刘彻忽然发话,不要伤到金磾! 侍卫们不敢动手了。 不过马何罗单挑绝对不是金磾的对手,交手几下,金磾抱住马何罗,沖向门外,重重地将他摔在地上。 马何罗被捕,行刺失败。 事后刘彻并没有惊慌,也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他甚至有点内疚,怎么我这么招人恨,连身边的人都要杀他。 案子经过快速审理,马何罗被判灭三族,全家被杀了,马通、马安成也被杀了。不过这时的刘彻确实已经变了,不像当年那么狠,要搁以前,行刺皇帝这么大的案子,怎么也得死个几万人才能罢休,这次没有,就杀了马何罗一家和两个兄弟,马通马安成的家人得以倖免。 马通有个后人叫马援,一代将星,着名的成语马革裹尸就出自他的手笔,这个我们后文说。 马何罗刺杀刘彻一事,恐怕有内情,因为杀了刘彻不会解决任何问题,就算刺杀成功了又如何,马何罗兄弟肯定一个也跑不了,哪儿跑啊。 大概马何罗读到司马迁的《史记.刺客列传》,一时热血沸腾,也想杀个皇帝,千古留名,管他美名还是臭名……当然,这是开玩笑。 至于有什么内情,史书没有一丝一毫的记载,非要编一个出来的话,很可能和燕王刘旦有关系——这是我胡编的,千万别信。 但是经过这么惊险的一刻后,刘彻对金磾有了绝对的信任,毕竟金磾实实在在救了他一命。 有件大事刘彻思考了许久,决定让金磾也参与进来。 刘彻诏他的一个后宫,赵婕妤(钩弋夫人)觐见。 7)曲终人未散 婕妤是刘彻弄出来的后宫封号,相当于之前的夫人,位仅在皇后之下。刘彻有一年去赵国视察工作时,当地人推荐赵婕妤给他。后赵婕妤生了个儿子,母以子贵,授婕妤封号。赵婕妤住的地方叫钩弋宫,故又称钩弋夫人。 钩弋夫人款款而至。她很高兴,因为最近她听宫里宫外的传言,皇帝要立新太子,会不会就是他的儿子呢。 刘彻面无表情。然后吐了几个字,“送她去掖庭监狱。”掖庭就是冷宫。 钩弋夫人整个人一下子仿佛空了,根本就没反应过来。 刘彻招招手,两边出来人把钩弋夫人架走了。钩弋夫人边走边回头看刘彻,没有哭,她已经被惊得不知道怎么哭了。刘彻说,别回头了,走吧。 几天后,掖庭监狱报告,钩弋夫人自尽了。 刘彻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钩弋夫人的儿子,就是刘弗陵。 紧接着,刘彻让画工作了一幅画,送给奉车都尉,霍光。 霍光就是前文那个霍光,霍去病同父异母的弟弟。十来岁时被霍去病拎到长安,从黄毛小儿到成年,从成年到中年,从郎官升到奉车都尉,三十二年来一直陪在刘彻身边。刘彻非常喜欢霍去病,爱屋及乌,对霍光也很照料。刘彻知道霍光不是打仗的料,从来也没逼他上过战场,但是刘彻能看出来,霍光这个人头脑非常清醒,而且最重要的,他对刘彻绝对忠诚。 霍光知道自己在长安生存不易,做事情非常仔细,三十多年,没有做过一次错事。 霍光没有野心,不操心自己的前途,他相信只要认真做事,无论皇帝是谁,都不会和他过不去。 刘彻送来的这幅画,霍光看着有些混乱。 这幅画叫“周公负成王图”。 周公,就是周公旦,周武王姬发的弟弟姬旦,成王就是周成王姬诵,武王的儿子。姬诵即位时只有十二岁,周武王临死前命周公辅佐姬诵直至亲政。周公负成王图就是说的周公辅政这个事。 霍光能看懂这幅画的内容。霍光隐隐约约觉得,有大事要落到他头上,但是他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刘彻昭告天下,立幼子刘弗陵为新太子。 刘彻问周围的人,民间对立太子一事有什么说法。 周围人回答说,民间对弗陵殿下没什么说法,只是他们不理解为什么要杀掉钩弋夫人。 刘彻嘆了口气,仰起头,仿佛在对着天说话,“少年皇帝有一个壮年母亲,国家会乱,我不想再出现一个吕后……” 霍光明白,该担的重任他是跑不掉的,于是在一个单独的机会,现场只有刘彻、金磾和他,霍光问刘彻,“陛下百年之后,我们该怎么办?” 刘彻说,我给你的画,你看懂了吗? 霍光说,看懂了,但是…辅政这件事情太大,我不称职,不如金磾。 一边的金磾马上回答,我不如霍大人,我是外国人,让我辅政,匈奴那边会轻视汉朝,会有动作,我不行,一定要霍大人。 刘彻点点头。霍光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刘彻发布诏书,昭告天下,封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金磾为车骑将军,上官桀为左将军,桑弘羊为御史大夫。 虽然刘彻没有明说,但谁都能看出来,这是刘彻託孤给他们四个人。 上官桀就是当年跟着李广利去打大宛,一直打到康居的那位勐人;桑弘羊是帝国首席经济学家,前文有介绍,不多说了。 刘彻託孤给四个人,为了让他们互相牵制,不至于一方独大而导致刘弗陵被架空。 第102页 四个人中,霍光职位最高,刘彻让不谙军事的霍光做首席辅政大臣,传达出的信息很明确:不要打仗。 这相当于刘彻把汉家江山交到四个外姓人手里。他不想这么做,可是不得不这么做,没有别的选择。身后的事,看天命了。 刘彻的身体早就不行了,但是继承人的问题没解决,所以一直死撑着。确定太子以及託孤大臣后,刘彻没了牵挂,身体彻底垮了。 刘彻不再上朝,所有文件都转给刘弗陵,再通过霍光等四个人审批。 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刘彻躺在床上,无数人,无数场景从他眼前一一闪过,都是他亲身经歷过的。 刘彻希望自己无愧于千秋万代。 大汉帝国的宗庙里多了一块牌位,汉世宗孝武皇帝刘彻,简称汉武帝,后来有人加了一个字,汉武大帝。 十四后记 遥远的贝加尔湖畔。 李陵找到还在放羊的苏武,告诉他说,“他们在云中郡抓到的人说,从太守到老百姓都穿着白衣丧服…” 言未毕,苏武扑通跪下,向着南方磕头,大声号哭,声音悽惨,最后哭不出来,口吐鲜血。 汉帝国首都,长安。 卫尉王莽(不是篡汉的那位),亲手毒死了自己的儿子王忽,外面电闪雷鸣,屋内王莽仰天痛哭。 因为王忽说了不该说的话。 王忽跟人闲聊时说道,武帝病重的时候,我天天在他门口站岗,从没听过什么託孤的事,霍光四个老傢伙说自己受遗诏辅政,是在自抬身价。 然后这话传到了霍光耳朵里,霍光对王莽说,你那个儿子,话太多了……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