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诞生之日》 第1页 [科幻探险] 《世界诞生之日(出书版)》作者:[美]娥苏拉·勒瑰恩/译者:洪凌【完结】 简介: 假如我们有异星同胞,我们会照见怎样不同的人生? 「地海」系列、《黑暗的左手》重量级作家 八个思索生命开始与终结、个体与群体、冒险与流浪、爱与恨、性与欲的人生诗篇 打破我们对自身人性想像的局限,真正进入无限可能的宇宙 在瀚星世界中,人类移民太空已有很长的歷史,许多殖民星球已发展出与祖星瀚星或地球大为不同的社会文化制度,甚至连生理结构也演化出异变。星际联盟「伊库盟」致力探索散步宇宙各处的人类移民社会,在学者与使者的努力下,忠实记录人类文明的种种可能面貌: 在格森星的双性同体人类社会中,孩子转大人,首次面对自身生理的巨大变化与勃发的陌生情慾——那会是什么样的成年仪式? 赛亟黎星社会的性别制度是另一种相当倒反的关系,女男生活严格分隔,女性担起整个社会的运作大任,男性除了各式体能竞赛与表演之外,仅有提供性爱与生育的功能。当外星文化终于介入,这层严格的分际与规范是否受到冲击? 如果一个社会彻底崇尚孤绝、独立,致力避免以任何形式介入个人生命,会是什么景况?一位来自瀚星的人类学家母亲,带着一对子女试图融入这样的社会,以期进行深入的调查研究,却没有想到这个独特的孤绝文化对她的儿女各自造成什么影响。这是一种文明退化闭锁现象,还是性灵发展至极端的一种可能? 一艘移民太空船已航行宇宙长达五个世代。船上的移民无时无刻不为未来可能的登陆做准备,一切设施、制度、生活方式、教育方向都导向这个目标;然而,不同的声音慢慢形成。新生代完全在人工环境中成长、学习、生活,「母星」只是种种知识的综合体或模拟影像。这群人如何选择、创造自己的未来?心目中的新故乡、新乐园究竟何在? 八个异星纪事,带我们航向宇宙最深处,也让我们在离家最远的地方返回最真实、最多样的自我。 目录 作者序 成年于卡亥德 赛亟黎星情事 别无选择之爱 荒山之道 孤绝至上 老音乐与女性奴隶 世界诞生之日 逝乐园 作者序 创造宇宙是种艰辛的工作。耶和华在第七天休息,毗湿奴(註:一般而言,毗湿奴天(vishnu)在印度神话系统应属于调和、治理、维护宇宙的神(性),创生发明的神则是梵天(brahma),湿婆天(shiva)则属于此三合一神(性)的破坏与转变者)不时小睡。科幻小说宇宙仅是文字世界的微小颗粒,但即便如此,仍会消耗脑力。与其为每个故事架构出一个全新的宇宙,作者可能持续使用且回归某个宇宙,直到它边角破旧磨损,变得柔软,自然而然,仿佛一件老衬衫。 虽然我将一箩筐的东西放入我的小说宇宙,但我不觉得自己是它的发明者。我误打误撞进入其中,迄今还是毫无系统地在里面闯跌——在此处遗漏了千年,在那边忘记一颗行星。诚实勤恳的人们称唿它为瀚星宇宙(hainish universe),试着将它的歷史划入时间轨迹线。我称它为伊库盟(ekumen),而且认为此举是註定绝望的任务。伊库盟的时间轨迹线如同小猫从毛线篮挖出来的玩意,而且它的歷史鸿沟处处。 这些不一致,除了作者本身的粗心大意、健忘,以及无耐心所致,它们有存在的道理。毕竟,太空的本质就是鸿沟。有生命居住的世界彼此距离甚远。爱因斯坦说人们无法以超越光速的速度旅行,所以我通常只让我的人物以逼近光速来从事星际旅行。这表示当他们穿越太空时,几乎没有变老,感谢爱因斯坦的时间膨胀理论。但是,他们抵达目的地时,的确比出发时跨越了好几十年或几百年的光阴,而他们只能使用我发明的方便好用仪器——共时通讯机(ansible)——来回顾出发世界农庄上的情景。(有意思得很,请想想看,共时通讯机比数位网路更早出现,而且更快速——我确实让资讯共时传递。)于是,在我的宇宙,同时在这个宇宙,无论是此寰宇或彼寰宇,让歷史显得不清不楚且没有用是件挺好的事。 当然,你还是可以去询问瀚星人。他们已经存在非常久远的时间,他们的歷史学家不仅仅知道许多过往事迹,而且知道许多正在发生与将要发生的……他们就像是《传道书》(lesiastes)(註:旧约总集的某部书,其内容主要在反映所谓的人类虚荣浮华。关于作者,其中一种说法是此书为所罗门王(king solomon)所着)的主人翁,在这个或那个太阳底下寻找毫不新鲜的事情,但他们更为欢乐快活。 至于别的星球住民,虽然源自瀚星,但自然不愿相信宿老之言。于是他们开始编造歷史,于是歷史再度重新开始。 我并未计划设定这些世界与人物。我找到他们,就在写故事的歷程,零碎逐渐地发现他们。如今,我持续寻探新的世界与人物。 在我书写的前三本科幻小说,那儿有个诸世界联盟,集结着我们这个银河系的在地已知行星,包括我们的地球。这联盟突然间异变为「伊库盟」,某个无指导原则、资讯採集取向的诸世界联合体;它不时违背自己「非指导取向」的原则。我在我父亲的人类学书籍中遇到希腊字彙「oikumene」,意同「不同教派的合一体」(in ecumenical),后来当我需要某个字眼来称唿从原初氏族散逸开来的不同人类,我想起这个字。于是,我将它拼为「伊库盟」。有时候,倘若你写的是科幻小说,你可以将事物拼写为你喜欢的模样,但只是有时候。 第2页 本书共计八个故事,前六个故事发生于伊库盟的诸世界,这是我创造出、具备约略一致性的宇宙,但它的漏洞依然频仍。 在一九六九年出版的小说《黑暗的左手》,首位叙述者是一个伊库盟的机动使,一名旅人,将报告传回瀚星的常驻使。这些辞彙随着叙述者而来到我身边。叙述者说他的名字是真力·艾。他开始说故事,我开始书写。 逐渐且颠滞重重,我与真力·艾搞懂我们置身于何处。之前他从未来到格森星,但我有,在某个短篇故事〈冬星之王〉(winters king)。首次造访非常匆促,我甚至没有注意到关于格森人性别的某种奇异状况,如同许多观光客。雌雄同体?啥雌雄同体? 在书写《黑暗的左手》的过程,当我尚未理解这个故事走向时,神话与传说的短简残章在需要时前来我脑海提供助翼。第二重声音,格森星的声音不时攫取这个故事。然而,第二位主角埃思特梵的性情深沉保留,而且情节让我的两个叙述者飞快地闯入众多麻烦事,许多问题根本得不到解答,甚至来不及发问。 当我开始写此书的第一个故事,〈成年于卡亥德〉,经歷二十五年或三十年之后,我重返格森星。这一回,我身边没有那个诚实但充满困惑的地球男性来扰乱我的感知。我可以倾听心胸敞开的格森星人说话,这个主角不像埃思特梵,并无需要隐藏之物。这一回,我没有该死的情节需要照顾。我可以搞清楚格森星的性是怎么玩起来,我终于可以进入卡玛屋,总算尝到乐趣。 〈赛亟黎星情事〉是一组在赛亟黎行星採集的社会报告集锦,在漫长的年岁由不同的观察者述写而成。这些文件来自于瀚星的歷史学家资料库,瀚星人看待报告就如同迷恋核果的松鼠。 这篇故事肇源于我读到的某篇文章,陈述在这个世界(对,我们的世界,地球)某些地域由于持续堕胎与屠杀女婴所造成的生理性别失衡状态。在那些地区,只有男婴才值得存留。由于非理性与难以遏止的好奇心,从思惟实验演变为这个故事,我反转了性别失衡的两造,增添失衡程度,并且让生理性别的失衡成为长久状态。虽然我喜欢在赛亟黎星遭遇的那些人物,而且很享受与这些琳琅满目魂魄相通的经验,这并非一场愉快的实验。 (我并不是说真正的魂魄相通。这个辞彙只是简洁表达我与这些小说人物之间的关连。这是小说,没错吧?请别再寄信告知我前生来世。我已经有足够的前世来生供我使唤。) 在《内陆海洋的渔夫》(the fi射rman of the ind sea)这本合集的同名短篇,我为欧星人发明某些社会规则,它们与瀚星颇类似,倘若就世界之间的对位而言。如同往常,这个世界是我刚刚涉足的地方,是个需要探索的场所;然而,我花费了诚意十足的思惟、值得敬重、系统性的思惟,仔细建构欧星人的婚姻与亲族风俗。我绘制图表,勾勒女性与男性象徵,拉线画箭头,从事非常科学的设定。我需要那些图表,因为我不时会搞混。本故事初刊杂志的编辑挽救了某个恐怖的大纰漏,远比乱伦更糟糕的纰漏——我把我的半族(moiety)混淆了。她抓出错误,我们修正它。 既然都花费这么多工夫来解决繁复系统,或许是为了节能使然,我重返欧星,但我想真正的原因是我喜爱这个星球。我一直思索着,与另外三人结婚,但你只能与其中两人发生性关系(两种生理性别的两人,但和你分属不同半族。)我喜欢思索这种复杂的社会关系,它生产出高度张力的情感关系,而且滋生挫败。 以这等层面而言,你可以称〈别无选择之爱〉与〈荒山之道〉这两篇故事是攸关社会礼仪喜剧。或许对于那些认为科幻小说就是书写手持光束枪的人们而言,这很怪异。但是,其实这两篇故事并不会比珍·奥斯汀笔下的英格兰怪异到哪儿去,或许,它们还不比《源氏物语》的世界那么怪异呢。 在〈孤绝至上〉这个故事,我出发到伊库盟的边缘角落。我来到某个地方,类似当我们在一九六〇年代或七〇年代、还相信「核浩劫」与「世界末日」与「皮奥利亚闪耀废墟之变形生命」。你说对了,我还是相信有核浩劫,但书写相关故事的契机尚未到来,而且我所认识的世界早已经终结好几回合喽。 造就〈孤绝至上〉的主角文明灭亡的原因(八成就是人口因素)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也不是这故事关切的核心。本故事攸关的是生存、忠诚,以及内省。鲜少有谁写出内省者的好故事,外向者主导这一切。这真是件怪事,尤其当你领悟到十之八九的写作者都是内省者的时候。 我们被教导为要羞耻于自己不外向的特质。然而,一个写作者的工作就是往内在出发。 这些生存者、本故事内的住民,就如同本书其余故事的成员,发展出特定的性别与性爱结构,但完全不安排与婚姻相关的制度。对于真正的内向者,婚姻显得太外向了。这故事的情人们就是偶而见见对方,不时分道扬镖,各自独居而且很快乐。 〈老音乐与女性奴隶〉是本书的第五座转轮。 我的故事系列《四种宽恕之道》(four ways to forgiveness)由四个彼此相关的中篇小说组成。我得再度为这种形式乞求一个名字,以及此种小说形态该有的辨认度:这样的小说书写起码从伊利沙白·盖斯凯(elizabeth gaskell)的虚构城镇组曲《克蓝芙》(cranford)就存在,而且经常被沿用,发展出种种趣味。这形态由一系列故事组成一本书,经由某个地域、某些人物、主题与运作,形构成一体成形的叙述,但它并非属于长篇小说。有个充满奚落意味的英语辞彙「重组」(fix-up)描述了那些认为短篇故事集卖不出去的作者,刻意将毫无关连的篇章以文字形式的输送带黏成一团。然而,真正的事物并非随意的组合,例如巴哈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此形式操作着长篇小说并不经营的事物。它是某种真实的形式,应该拥有一个真正的名字。 第3页 或许我们可称唿它为「故事组曲」(story suite)?我大概会这样办。 这道故事组曲呈现两个星球,维瑞尔(werel)与亚欧威(yeowe)的晚近歷史。(这里的维瑞尔并非在《流刑星》出现的维瑞尔星,两者并不同。我已经说过,我忘记自己写过那些星球。)这两个世界以奴役制度为基础的社会经济体正进行着革命性改变的歷程。某个评论家由于我竟然将奴役制度视为值得书写的议题而责备我。我疑惑他究竟生活于哪个行星? 「老音乐」这个名字是某个瀚星男人名字的翻译版本,其全名为伊思达顿·阿雅。他在组曲的四个故事其中三篇出场。就时间而言,这个新故事延续前情发展,成为第五乐章,陈述维瑞尔内战时发生的某桩事件。不过,这故事也独立存在。书写它的起源在于我参观南加州雀斯顿,走访它位于上游的某个巨大奴隶庄园。见识过这座庄园的读者或许辨认得出那座花园,那栋房子,鬼影幢幢的土地。 至于书名标题作〈世界诞生之日〉,或许发生于伊库盟,或许不然。我真的不知道究竟何者为真。这点重要吗?它并非发生于地球:这个世界的人们与我们的长相稍有差异,但我用在此故事的模本在某些层面影射着印加帝国。如同在伟大的上古社会,如埃及或印度或秘鲁,王与神为同一体,神圣者就如同面包或唿吸一般亲近且寻常,而且容易丧失。 以上这七个故事共用某个模式:以某种法门、透过内部结构或某个观察者的凝视(此观察者可能跨越藩篱,成为在地者),体现了与我们有所不同的人们的社会,其形体样貌甚至不同于我们,但与我们拥有类似的感受。首先我创造出差异(为了经营歧异性),接着让人类情感的火焰环弧跃然,弥合差异的鸿沟。这等想像力的杂耍秀让我感到眩惑且心满意足,别无他物可比拟。 最后的漫长故事〈逝乐园〉并非奠基于上述模式,而且,它绝对不是座落于伊库盟的故事。它发生于伊库盟之外的宇宙,此宇宙也是个常运作的模式:普遍分享、科幻小说式的「未来」。在这个故事的版本,地球送出星舰飞往别的星球,这些星舰飞行的速度是根据目前现有知识运算,多少显得写实主义些的速度,至少显得较为可行。这样的星船要花费好几十年、几百年来抵达目的地。在这儿,没有瓦普九号,没有时间膨胀,只有真实的时间。 换句话说,这是个关于世代星船的故事。两本很棒的着作——马汀森(harry martinson)的《安妮亚拉》(aniara)(註: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叙事长诗,运用世代星船为母题与譬喻。此作品共有一百零三篇章,叙事核心为一艘来自满目疮痍的地球、预计抵达火星的殖民星船。此移民星船遭逢变故,被弹出太阳系之外,于焉发肇漫长的存在性挣扎)与葛罗斯(molly gloss)的《璀璨长日》(the dazzle of the day)(註:一九九八年出版的长篇科幻小说,处理移民星船遭逢的种种困境、人类与异质生命的互动,以及有别于科技想像的解决之道)、以及许多中短篇故事,都已经运用过这个题材。泰半的中短篇故事让星船成员在离开地球时进入某种深层冬眠,设定于抵达终点时甦醒。我一直想写的是真正生活于航行过程的那些人,那些不知有离境地也不知有终点乡的中间世代。我试了好几回,但一直无法写出这个故事,直到某个宗教性的主题现身,方才成形。它缠绕着封印于死寂真空的星船,星船宛如虫茧,充斥着异质生成、演化形变,无形体的生命。它是蛹的躯体,长翅膀的灵魂。 (写于二〇〇一年) 成年于卡亥德 作者:爱柏—塔吉部炉的索孚·萨特,格森星(註:在作者创造的「瀚星世界」中,格森为终年严寒的星球,其居民为双性同体的人类,生理性别构造依情慾—非情慾周期而变:在非情慾(琐玛)期间生理十分中性,也毫无情慾;而进入情慾(卡玛)期时身体会变化出性别,并产生情慾。对格森星社会文化较详细的描述,可见于作者另一部长篇小说《黑暗的左手》)卡亥德王国芮耳城居民 我住在这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早于卡亥德有君王之前,芮耳就是座城,充当东北地区、平原区及坷姆地的市集与聚汇点。远在一万五千载前,芮耳的修士堡即为学府、庇护所,以及仲裁处。在亟洁君王一脉统治下,卡亥德成为国家,亟洁王朝长达千年之久。就在第一千载莅临,萨旦·亟洁——后世称为「非王」——将王冠自皇宫塔顶掷入滔滔的艾珥河水中,宣示亟洁王族治世终了。自斯时起,后世称为芮耳繁花时期、永夏世纪。直至哈季部炉取得王权,迁都至重重山脉之外的珥恆朗,始得告终。旧皇宫自此荒废数百年,然而它挺拔不坠。芮耳永不倾覆。年年的融雪季,艾珥冰洪淹遍市街隧道,穷冬雪暴带来三十尺高的积雪,然而芮耳永恆伫立。无人知晓屋舍的年龄,因为人们总是无休无止地重建。每栋屋子悠然憩息于自身的庭园中,无须与邻居比肩擦踵,犹如旷古山脉,硕大、横溢遍野。覆着檐顶的街道与运河在屋舍间九弯十八拐,芮耳城处处可见转角。我们打趣道,哈季王朝之所以迁都,是源于她们畏惧转角处可能垫伏不明事物。 此地时光异于别处。在学校,我学得奥尔戈、伊库盟,以及寰宇大多数族群计数年岁之道。她们以某个壮丽事件的兴发为第一年,接着逐年递增;在这儿,每年都是恆始年。就在新年时节,甫逝的恆始年成为过往年,将至年成为新的恆始年,永世恆常。这景况就像芮耳一样:世事骤变,唯独城市本身始终如是。 第4页 我在满十四岁那年(恆始年,五十个过往年之前)成年。近来,我经常怀想那段光阴。 彼时是个全然相异的世界。当时,我们从未见过异来者(那时我们是这么称唿外星访客),可能透过收音机听过机动使(註:机动使(mobiles)与常驻使(stabiles)均为伊库盟的驻外使节,负责到诸星球执行文化观察记录与外交结盟任务。机动使须时常变换驻星,且多半前往新世界做前导,常驻使则通常长期驻守于一个星球上)之演说,在学校见过异来者的照片——浓密毛髮环绕嘴巴周边的异来者显得野蛮丑陋,颇为满足我们的想像。然而,绝大多数的写真令人失望,外表与我们几无二致,你甚至无法看出来她们总是处于卡玛期!照说,女性的异来者该有壮观的胸部,但是呢,与我母亲同胞的朵丽却远比照片上的人们要波光丰满。 当护教者把异来者赶出奥葛汉,恩伦王在边境之战失去王都珥恆朗,甚至当她们的机动使成了罪犯之身,必须躲藏于坷姆地的伊丝崔,她们就是安静地躲藏。她们足足隐匿了两百年,惊人的耐心宛如寒达拉修士。然而,她们倒是做了某件事:为了阻止一桩阴谋,她们护送我们年少的君王航行至异星,六十载后,再度护送该君王回返,终结她血肉之子的动乱治世。阿格梵十七世是史上唯一将治世分为二的君王:在她的孩子即位前,她统治四年;推翻她孩子的乱世之后,她继续掌政四十年。 我诞生的那一年(恆始年,或是六十四个过往年之前),阿格梵十七世的第二度治世肇始。在我这乳臭未干小娃能够注意肚脐眼之外的世界时,战争已然告终,西瀑再度归属卡亥德,王都重回珥恆朗,而在推翻恩伦王的动乱期间对芮耳造成的损毁,此时已然修葺完好。老房屋重建,旧皇宫重新修补。宛若奇蹟地,阿格梵十七世重登王位。一切行将回归常态,回归往昔,也该是如此——大家都这么说。 诚然,那是一段宁静岁月,修復创伤的过渡期。其后,阿格梵十七世、首位离开格森星的格森人,终于带领我们融入伊库盟。我们终于成为异来者,进入种族的成年式。我的幼年生活一如芮耳居民永恆不变的生涯。如今我再三斟酌思念的是这段时光,这种生活,这个无时无涯的世界、转角的世界;如今我也试图描述这个世界给从未知晓的人们听。然而,当我书写之际,我同时洞悟到,这一切都未改变,还是永在的恆始年,一如每个孩子终将迎接成年式,每个情人总会坠入爱恋。 爱柏诸部炉(註:部炉(hearth)是格森星的特殊家庭/部族模式,简言之就是扩充所谓的直系血缘家族结构,以同一宗族(n)的人群共同组成互助互动的(拟)公社结构)的成员大约两三千人,其中有一百四十人居于我的部炉。爱柏—塔吉——我的全名为爱柏—塔吉部炉的索孚·萨特——依然遵循芮耳的古老命名之道。出生以来,我最初的记忆是一处充斥暗影与尖嚷的黑暗硕大所在,我穿过一道金光,往上落入黑暗。我惊恐害怕,尖声大叫,随即被接住、拥住,紧紧抱住。我抽噎着,一道声音如此挨近我,仿佛自我体内流出,柔声唿唤:「索孚,索孚,索孚。」接着,甘美的食物送入我口中,如此甜润细緻,此生未曾再品尝过此等美味。 事后设想,该是我那些狂野的同炉年长手足们正把我举高高抛着玩,而后我的母亲取些祭典蛋糕来餵食我。没多久,我自己也变成此等野小鬼,把初生婴儿抛高玩耍,而她们总是高声尖叫,或许出自恐惧,或许源自喜悦,又或许两者皆然。这是我们这些孩子们能够描述「飞翔」概念的最企近辞彙。我们有数十种不同的辞彙来描述落雪、降雪、滑冰、风雪、云层移动、冰层漂流、船只航行;但是,没有「飞行」一词,那时还没有。是以,我不是记得「飞翔」,而是记得自己沐浴于金色晖芒中,直往上方坠落。 芮耳的家屋总是围着一间中央大堂而建,每一层楼都建有内露台,一层层露台正好环在大堂上方。我们就称唿这一整层楼为露台,连同各房间与设施一块儿。我的家人起居作息在爱柏塔吉部炉的第二层露台。我家人丁众多,我祖母生下四个小孩,每个小孩各有子嗣,所以我有一大票表亲,以及年长与年幼的血缘手足各一。「在卡玛期,萨特家的人通常都转形为女子,而且都能够怀孕呢。」我听得邻居们窃窃私语,语气夹带钦羡、不欲苟同,以及欣赏。「可是,她们都不履行终生爱誓!」也有人这么磕牙。前者算是夸大其辞,后者却是如假包换。我们小孩子从不知何谓父亲。好几年来我从不知道自己的种亲是谁,压根连想也没想。萨特家氏族观念很强,不愿把外人带入家族——即便是同部炉的远亲也不轻易接纳。倘若年轻人开始谈恋爱,谈及终生爱誓,祖母与母亲可是杀气腾腾、不留余地。「终生爱誓?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蒽啊,贵族人士吗?想搞怪吗?卡玛屋对我而言就足矣,对你这小孩也该是如此。」母亲们会对痴心恋栈于情爱的小孩这么说,并远远流放到乡间爱柏—塔吉部炉领地,让她们做牛做马地屯垦,直到爱情的魔力淡化。 是以,打从我是个孩子以来,我就是结伙行动的一份子。一大票孩子唿啸跑过房间,拆楼梯似地上上下下登登跑,成群上工、结党上学、一起看顾婴儿——以我们野孩子的德性,并不时以我们的壮大人数与噪音来威吓较文静的部炉成员。据我所知,我们这群小鬼的翻天覆地并未造成真正的损伤,捣蛋的程度都还在安全范围之内;这栋幽静、旷古的部炉大屋给予我们保护,而非约束。唯一一次让我们遭到处罚的经验,是我的表亲撒丝尔提议,如果我们把一根长长的绳子绑在二楼的露台栏杆上,然后在绳端打个大绳结,攀着绳结往下跳,一定很刺激好玩!「我先!」萨丝尔说。结果哩,她的断腿与栏杆是修復了,可我们这些小孩得清理全部炉大屋的所有厕所——所有!——整整一个月。我猜想,全部炉的人达成共识,该是让萨特家的小鬼们学点纪律的时候。 第5页 虽然对于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小孩,我不復记忆,但我猜测倘若自己能够选择,虽然一样野性勃发,但我会比同侪们更安静些。我向来热爱听广播节目,是以,当同伴在冬季闯荡各露台、探险部炉大堂,在夏季成群逛大街或游赏花园,我会躲在母亲的卧室,蜷缩于床后方,挨着瑟伦木制的老收音机听上数小时,转得低声,不让同伴发现我在这儿。我什么都爱听,像是歌谣、戏剧、部炉故事、宫廷新闻、农作收穫分析,乃至于详细的气象报导。有一整个冬季,我天天收听一出沛林风暴界的古老传奇剧,有雪怪、背信忘义的叛徒、血腥的斧头兇杀案——这些林总让我晚上胆怯瑟缩,无法入眠,只得爬到母亲的床上寻求慰借。我年幼的同胞早已窝在那团温暖、气息柔和的黑暗中。我们会睡得蜷曲成一团,仿佛一窝佩丝翠鸟。 我的母亲,爱柏—塔吉部炉的葛儿·萨特,个性无甚耐心,古道热肠,而且行事公允。她不会严厉管教我们三个亲生小孩,但会适当照看。萨特家的成员都是商家人士,在爱柏部炉的店面工作,没啥银两可花。然而,在我十岁时,葛儿买了一座新的收音机为赠礼,当着我的血亲手足面前对我说:「你无须与人分享这礼物。」长年以来,我珍视这份馈赠,直到我自己的肉身之子诞生,方才与她分享。 年岁流逝,我逐渐通解人事,沐浴于传统大部炉与家庭的温馨、紧密,以及确定的成长之路。无止境的梭子律动纺织出无数的丝线,编织恆始不变的习俗、行为、工作,以及关系。从此时回首眺望,我无从分辨今昔年岁的差异,无从辨识自己与别的孩子有何不同,直到十四岁的成年式。 同部炉的大多数人们之所以会牢记这一年,主因是我母亲的血缘手足朵丽迈入恆持的琐玛期,举行宴席来大肆庆祝,命名为「朵丽之永恆琐玛庆」。在是年冬天,我的母胞亲姨朵丽停止卡玛情慾期。当人们不再滋生情慾,某些人啥也不做,某些人会仪式性地前往某修士堡住上数月,甚至就此定居。朵丽啊,一点都没有属灵宗教层次,她说:「倘若我就此不再有小孩,不再有性爱可享用,就此变老等死,起码我要开个盛大飨宴!」 当我叙述这个故事时,倍感麻烦的就是必须使用这种只有性别化代名词、毫无中性琐玛代名词的语言来记述。在尚有卡玛期的最后几年,大多数人们由于激素平衡状态改变,在卡玛期通常变化为男性。朵丽维持男性性别已经超过一年,所以我姑且称她为「他」。然而,真正的重点是,从此而后,朵丽不再是女性或男性。 总而言之,他的告别卡玛盛宴真是壮丽盛大。他邀请部炉的所有成员,也邀请爱柏大部炉的两个邻近部炉,热闹了三天三夜才罢休。冬季漫长,春寒料峭,人们早就引颈期望某些新鲜事,某些热闹。我们烹煮了一星期份的食物,储藏室塞满了啤酒面包。好些人也正处于卡玛期将告终的最末期,或是已然中性、但先前啥也没做,就来此盛宴凑凑热闹,补足壮年期届满的仪式。我的记忆栩栩如生:三层楼高的大厅堂火光熊熊,三、四十人围成一圈,或中年或老者,或唱或跳,敲鼓为乐。他们浑身充盈鲜烈精力,灰发散乱,就着鼓声用力踩跳,脚掌几乎没入地面,他们声音低沉强壮,笑声健朗。观望这些长者的年轻人,相形之下显得苍白空乏。我凝视这些舞者,心中大惑:为何他们如此欢愉?他们不是老迈衰竭吗,何以显得自由奔放?这到底是什么滋味?卡玛是什么玩意? 嗯,在此之前,我甚少思及卡玛。想它做啥呢?年纪未到,我们没有性别、没有性,也没有激素造就的种种麻烦事。居住于城市的部炉大屋,我们未曾见过某个处于卡玛期的成年人。她们会吻别离去。蔓巴跑哪儿去啦?她去卡玛屋了,爱儿,乖乖吃粥吧。蔓巴几时回家啊?很快就回来了,爱儿。几天之后,蔓巴果然回家了,昏昏欲睡、神采飞扬、清爽又耗竭殆尽。像是洗了长长的一场澡吗,蔓巴?嗯,有点像,小爱儿。我不在家这几天,你闯了哪些祸端? 当然,七八岁大的我们玩起卡玛情慾的角色扮演游戏。这是一间卡玛屋,我要当女生喔!不要,我来当!不行啦,这是我想出来的玩法!我们耳鬓厮磨,翻滚在一起笑闹,完事后,我们或许会塞一颗球在衬衫下,佯装怀孕。接着,我们生出小孩,然后把小孩当球来玩耍。孩童会嬉仿大人们的活动,但卡玛情慾不光是个游戏。卡玛游戏通常会以彼此搔痒为收场,然而,在青春期之前,泰半的孩子甚至不怎么敏感。 朵丽的告别卡玛宴会之后,我在部炉的育儿院值班,直到春末的吐瓦月;夏季到来,我开始学徒生涯,在第三监护区的一间家具行打工。我热爱早起,沿着路边屋檐跑步前进,迈向大道旁的边镶石。融雪大雪雨之后,许多道路还是盈满积水,足以让路舟或篙船航行。空气沉静、清澈,冷寂;太阳会从旧皇宫的高塔升起,殷红似血,城市周边的塔楼与窗户会漾满金红色光晕。在家具行,空气充盈新鲜锯木的香甜,成人与我为伴。她们都是勤勉工作、充满耐心的长者,对我不假辞色,严厉要求。我不再是个孩子啦,我告诉自己。我是个成年人,我是个有工作的人。 但是,何以我还是随时哭泣?何以我依然随时想睡觉?为何我总还是对萨丝尔感到恼怒?为何萨丝尔老是与我相撞,然后以她那种蠢蠢的低沉嗓音说「抱歉喽」?为何我对那具电子车床如此不上手,以至于毁了六根椅脚?「把那个孩子带离车床!」老马斯说。我怀抱羞辱地退开,我无法成为木匠,我不是个成年人。谁管什么椅子脚啊! 第6页 「我想要在花园工作。」我对着母亲与祖母恳求。 「把目前的训练课上完,明年夏天你就可以改去花园了。」祖母说,母亲也点头称是;但在当时看来,这等合理的协议却是毫不容情的不公义,这是爱的毁弃,弃我于绝境而不顾。我垮下脸,怒气沖沖。 「到底家具行有啥不好?」经过几天的怒意与臭脸,长辈们这么问。 「为什么那个蠢萨丝尔要在那里!」我吼道。萨丝尔的妈妈朵丽听见,扬起一边眉头,微笑起来。 下工之后,我无精打采地走进露台。「你还好吗?」母亲问道。「我没事啦!」我抓狂大叫,跑到厕所去呕吐。 我生病了。背痛不已,头疼,沉重且晕眩。有个难以名状的事物,在灵魂的某处,痛个没完没了,一种尖锐孤寂的刺痛。我害怕我自己:我的狂怒、我的眼泪,我的病情,我笨拙的肉身。我不觉得她是我的肉身,那不是我。我的形体不属于自己,她是异物,不合衬的外衣,发出异味的厚重大衣,她属于老者,属于死者。这不是我的身体,这不是我!乳头如遭细针戳刺,如遭火烫。当我瑟缩着环抱胸口时,我知道,大家都明白我出事了。大家都可以嗅到我的气息,酸味浓郁如血,宛若生剥兽皮。我的小阴蒂滴肿胀得紧,它从阴唇处窜出,可又立刻皱缩委靡如无物,小便时倍感疼痛。我的阴唇红肿刺痒,仿佛被什么可恶的害虫啮咬。在我的腹腔深处有东西在游移,某个怪诞物抽长。我感到丢脸无比,我快要死掉了啦! 「索孚。」母亲唿唤我。她坐在我的床沿,嘴角泛着一抹奇异、温柔、意味深长的微笑。「我们是否该决定你的卡玛初叶日了?」 「我又还没有进入卡玛期!」 「是还没有,」葛儿说:「但我想,下个月你就会了。」 「不会的!」 我母亲抚触我的头髮、面颊、手臂。我们形塑别人为人类。当老人以这等漫长,徐缓且柔和的手势抚摸婴儿、孩童,或是另一个人,她们这么说。 过了半晌,我母亲说道:「萨丝尔也将进入卡玛期,但比你稍晚,大约晚一个月吧。朵丽说,不妨来上一场双卡玛初叶日,但我想你该在自己的时辰进行卡玛初叶。」 我爆泪大哭。「我不要卡玛初叶,我不要!我只想要……只想要走得远远的!」 「索孚啊,如果你真想如此,你可以远行到格洛达爱柏的卡玛屋,那儿没有人认识你。但我认为,最好还是在这儿,大家都认识你,大家都会很高兴,为你感到开心。哎,你祖母会非常以你为豪呢!『你可曾见过我的孙儿,索孚?你可见过这样一个小美人儿,这么个小玛鹤!』这些赞美,大家都听得耳朵快长茧啦!」 「玛鹤」是个方言俚语,芮耳一地的用语,用以形容俊俏、强健、良善、向上的人,一个可靠的人。祖母,我母亲的严格母亲,总是发号施令、表达谢意,但从未赞美人。这样的祖母竟然称许我是个玛鹤!我吓了一跳,泪水竟然就此止住。 「好吧,就在这儿举行,但不要下个月,还太早了啦。」 「让我瞧瞧吧!」我羞得火烧身,但也因为松了口气,我顺从地站起来,把裤子解开。 母亲瞥了一眼,短促但精细的一眼,然后搂抱我。她说:「下个月就是良辰吉时,这一两天内你会觉得舒适多了。到了下个月,一切就大不相同啦,真的。」 果真没错,到了翌日,头疼与刺痒已经消失。虽然我还是不时感到昏昏欲睡,但工作表现不再显得笨拙。再过数日,我又回復原先的自己,轻快自如,肢体敏捷。然而,要是我想到它,某种奇诡的感受就会浮现——它不属于身上任何一个部位,有时非常痛苦,有时相当奇妙,这是我几乎想再品尝一回的感受。 我表亲萨丝尔与我在同一间家具行当学徒。我们先前并未一同出门上工,是因为几年前的攀绳跌倒事故让萨丝尔的脚微瘸,只要街道尚能行水路,萨丝尔就搭篙船的顺水舟。艾珥水门关闭后,无法陆上行舟,萨丝尔只得步行。于是,我们一起出门。刚开始的几天,我们没有多说话,我还是生萨丝尔的气——由于萨丝尔,我不能再于晨曦中奔跑,只能以瘸腿的速度步行。除此之外,萨丝尔总是在我身边晃,比我高,又比我会操作车床,又有一头闪亮浓密的长髮。为何有人会想要把头髮留长?我总是看到幢幢影像,仿佛萨丝尔的头髮就在我的眼前荡漾。 在夏季的初月,我们疲惫地步行回家,那是个燠热的黄昏。我看得出来,萨丝尔的腿微瘸,但她试图忽视与遮掩,赶上我快速的步伐,直挺且蹙眉地行走。强烈的怜爱与欣赏让我全身悸动,那股不知道是啥的东西,滋生于我体腔与灵魂内里的异物,那股新的存有,无论它究竟是什么,它为此动容,转向萨丝尔。我感到心疼,而且渴望。 「你是否即将进入卡玛期?」我以某种嘶哑低沉的声调问。在此之前,我从未以这样的声音说话。 「几个月之内吧。」萨丝尔嘟囔着,并未正视我,身形僵硬,紧皱着眉。 「我啊,我可能得在最近就,就做,嗯,你知道的,这档子事。」 「我希望,」萨丝尔说:「尽快就完事。」 我们没有望向彼此。逐渐地,以不为人注意的态势,我缓下步伐,直到我与萨丝尔以轻松的步调并肩行走。 第7页 「有时候,你可觉得自己的小胸尖像是着火了?」我压根不知道自己会脱口说出这些话。 萨丝尔点点头。 过一会儿,萨丝尔说:「那个……你的尿尿端是否……?」 我默然点头。 「那必然是异来者的德性。」萨丝尔厌恶地说。「这个,这东西就这样突出来,变得这么肿大……这么碍事!」 接下来的一哩路,我们继续交换彼此的徵状。能够把这些给讲出来,找到一样悲惨的同伴,起码是种解脱。然而,听到自身的悲惨处境从另一人得到印证,也让我恐惧莫名。萨丝尔爆发了:「我告诉你吧,我讨厌的是什么东西!我最厌恶这玩意的是什么,就是它让我变得非人化!被你自个儿的身体唿拢拨弄,无法克制。我无法熬过这个念头,自己只是个性机器,别人就是你性交的搭档!你知道吗?要是有人处于卡玛期的时候,正好身边没有处于卡玛期的对手可以做,可是会发狂而死喔!她们会抓狂到攻击别人,即使是她们的母亲!」 「她们不会的啦。」我震惊无比。 「会的,她们这样告诉我。某个卡车司机在行经高卡加夫山的路途,卡玛期发作了,她变成个男的。她,他变得巨大强壮,他抓狂了,然后强迫他的同伴跟自己搞。他同伴处于琐玛期,因此真的受伤了,真的很痛,因此同伴想要甩脱他。最后,这名司机脱离卡玛期后,自杀了。」 这个恐怖故事将我胃部最深处的噁心感给拉扯回来,我无话可说。 萨丝尔继续讲。「处于卡玛期的人根本就不是个人,但我们竟然得这样,必须这样搞!」 那股可怕的、阴惨的恐惧整个敞开来。把它讲出口并不会造成解脱,反而摧枯拉朽,洞口愈扯愈大。 「这事蠢透了,」萨丝尔说。「原始时代必须靠这么做来延续种族,文明人无须这么做。如果想怀孕,人们大可从事注射;这样在基因层次不会有问题,你可以选择你孩子的种方,不会造成血亲交媾,同代同胞相干,宛如动物。我们何必当动物呢!」 萨丝尔的怒火让我激动起来,我分享她的情绪,也从「相干」这个字眼体验到震惊与亢奋,在此之前,我从未听到这个字词。我再度凝视表亲:那张瘦削、激动泛红的脸庞,那头厚重闪亮的长髮。她与我同年,但显得更成熟些。由于一条跌碎的断腿,半年来的疗养时光让这个原先爱冒险的淘气孩子为之改观,变得阴暗深沉,受伤的经验教会她愤怒、骄傲,以及承受。「萨丝尔,」我说。「听着,这些都无关紧要。你是个人类。即使你必须从事那玩意,那些……相干,你还是个人,你是个玛鹤。」 「就是库思月的第一日吧。」祖母说。那时是夏季的顶点。 「我还没准备好耶。」我说 「到时,你就准备好了。」 「我想要与萨丝尔一起举行卡玛初叶。」 「萨丝尔还有一两个月的时辰呢,不过也快了。不过,看来你们两个的月阴周期类似,都是暗月人儿,我年轻时也是如此哦。所以啊,只要你跟萨丝尔保持类似的月阴频率,你们俩啊……」之前,祖母从未以这种笑容面对我,某种把我当成平辈的笑法。 我母亲的母亲当时六十岁了,个头矮,身材结实,臀部宽大,眼神炯炯清澈。她是一栋货真价实的石厦,也是部炉里无人可违逆的独裁者。我竟可与这个震慑人们的老者平起平坐?这等感受让我触近某个念头:发展卡玛或许会让我更逼近、而非远离人类性。 「我建议,」祖母说:「接下来这半个月你可以待在某个修士堡,但你自个儿作主吧。」 「修士堡?」我感到讶异。我们萨特一族都是寒达拉宗派的信徒,但只是应付了事的层次。我们庆贺最大宗的节庆,敷衍喃喃着一字箴言,并未实践任何修炼之道。那些年长于我的同炉手足,并未在卡玛初叶前去寒达拉堡静修。是否我出了什么差错? 「你的脑袋瓜子挺不赖,」祖母说。「你和萨丝尔都是聪明小孩。我想看到,有朝一日,你们两个能够投射自身的暗影。萨特一族向来安居于部炉,宛若佩丝翠鸟生养后代。如此便足矣吗?倘若你们之中,有谁把头颅伸往窝外探看,该是件很棒的事。」 「修士堡的人们都在做些什么?」我问,祖母坦白告知。「我也不知道,你自个儿去探索。她们会教导你,指点你如何掌控卡玛情慾。」 「好,我去。」我迅速应答。我会告诉萨丝尔,修士有办法掌控卡玛,或许我学得会如何操控它,然后回来把诀窍传授给萨丝尔。 祖母赞赏地望着我,我已经接下战书了。 当然,短短半个月内,不可能让我熟习控制卡玛之道。来到修士堡的前几天,我甚至怀疑自己可否掌控思乡之情。我横越部炉所在的城市,原乡是温暖沉暗的一列列房间,人群屯聚一堂,谈话、酣睡、吃喝烹煮、洗涤衣物、弹奏蕾玛琴、演奏音乐,孩童四处奔跑,杂音壅塞,这是熟悉的家族。跋涉千里路后,我来到一栋巨大干净的屋子,屋室冷峻安静,陌生人居住其间。她们彬彬有礼,以敬意接待我。我简直吓坏了!何以这样一位年届四十、具备超人类魔法与坚毅力道的寒达拉上师,这样一位能够横越暴风雪、预言未来光景的法师,拥有一双我生平见过最睿智、最平静的双眸,竟然以敬意接待我? 第8页 「因为,你是如此的无知。」纶赫拉上师说,以温柔的神采对我微笑。 由于她们只与我相处半个月,寒达拉修士并不怎么影响我与生俱来的无知特质。我每日修习内敛洞观数回,且挺喜欢此种练习。光是如此,就够让她们满意了。修士们不吝称赞我。「在十四岁时,大多数人光要规矩缓慢行动就够难受啦。」我的老师说。 在修士堡居住的最后六七日,某些卡玛期的症状復发,像是头疼、下体肿胀、激烈的刺痛,以及易怒的心性。某一日,就在我安静祥和的小房间内,床单上染抹血渍。我怒瞪污渍,倍感厌恶惊恐。我猜想,自己八成在睡梦时摩擦痒得难受的阴部,因此刮伤了;然而,我也知道血渍所彰显的意义。我禁不住开始哭泣,但我得把床单洗干净。这下可好,我竟然搞脏了修士堡,这么严峻、干净、美丽的处所。 一位修士见我在洗衣间竭力清洗床单,不发言评论,但取来一些肥皂,让我将污渍刷洗干净。接着,我回到自己的小房间。以往我并不知道何谓隐私,此时我热烈爱上专属于自己的小室;我蜷缩在光秃秃的床铺,身怀悲惨之情,每隔几分钟就检查一次,确认自己没有再度滴血。由是,我错过了修习内敛洞观术的时段。巨大的屋子阒静无比,平静感没入我的内里。我再度感受到奇异的情愫,但此时的感受并非痛苦——此等感受犹如薄暮时分的冷寂空气,犹如在严冬清澈的黄昏、目睹西边高耸的卡葛夫山峰。这是某种无限扩张的感受。 纶赫拉上师敲门,在我应答之后进房。她看了我半晌,温和地询问。「怎么了呢?」 「万象奇妙异常。」我说。 上师的笑容灿烂无比。「说得好哪!」 我知道,纶赫拉上师非常珍惜敬重我的小儿无知,以寒达拉之道。在那时,我只知道我不知其所然,但正中要害,说出让我亟欲取悦的人倍感欣喜的话语。 「我们正要演习歌谣,」纶赫拉告诉我。「你会喜欢的,来听听吧。」 实际上,她们正在演练仲夏歌祭,在库思月第一日之前戮力练习,昼夜不分,长达四日。歌者与鼓手随己意来来去去,大多数演唱者吟唱某个音节随性融入合唱,只靠鼓声带领与歌谱的提示。现场若有独唱者,其余歌手就会为她唱和。起初,我聆听到的声音有限:就在安静、微妙的节奏之内,一道厚实的音流以愉悦的调性从容流贯。当我听得无聊了,觉得自己也可以做得到,于是我张开嘴,唱出「啊」声。我听得许多声音,齐唱着「啊」,声音或在我的音域之上、或居下,直到我无法听得自身的音色,只听得到合唱之音,接着,只有音乐本身。骤然间,令我震慑的一股清澈银色音流闯荡各部位的织造合唱,与之撞击,接着溶入、消逝,再度清扬高拔……纶赫拉上师触摸我的手臂,晚餐时间到了。自从第三时辰以来,我就沉浸于合唱。晚膳之后,我再度回去合唱厅堂;夜食之后,我还是跑回去唱歌。其后三日,我都待在合唱厅堂;要是大人们允许,我一定夜以继日。我不再昏昏欲睡,反而涌现一股无止境的能量,无法入眠。独处于自己的小房间时,我会对自己唱歌,或是阅读她们给我的唯一一本书籍,书写着奇妙的寒达拉诗篇;或者,我也会演习内敛洞观,试图忽略自身体内的热浪与冷流、冰柱与火焚。破晓到来,我又能再度练唱。 接着,第二十六日到了,此为仲夏夜,我必须回到自己的部炉,进入卡玛屋。 让我讶异的景象发生了。我的母亲、祖母、偕同部炉长辈们,她们来到寒达拉堡接我回家。她们身穿仪式长袍,面容严肃。纶赫拉把我交给她们,道别词非常单纯:「汝当归返我等。」 就在仲夏的燠热清晨,浩荡的家人引领我行过街道。花朵蓬勃绽放,香气袭人,花园的树木繁花盛开、结实纍纍。「这真是举行卡玛初叶的吉日良辰。」祖母以贤达智慧这么判断。 自从我造访过修士堡后,对照之下,我部炉的宅院显得异常阴暗,萎缩。我寻觅萨丝尔的踪影,发现今日并非假期,萨丝尔还在上工。这样的情境,让我联想到某种意外取得的假日,颇为愉悦。位于二楼露台的炉灶房舍,祖母与家族长辈为我呈上一套全新衣物,从脚尖到头颅,全都是簇新物件:精制的靴子,绣花繁复的正式外套。在赠衣仪式中,伴随一套祝祷词,并非寒达拉宗派的规矩,而是我部炉遵奉的传统典仪:源自千载之前的语言,古老且陌生。祖母说出祝祷之词,仿佛吐出小碎石,之后将外套披在我的肩头,每个人都齐声唱诵:「嗨呀!」 所有的家族长辈、连同一堆看热闹的小表亲,纷纷七手八脚地帮我更衣,仿佛我是崇高的君王、或是无能的小婴儿;某些长辈想要给我忠告——最终劝诫,她们这么说。因为,在你卡玛初叶之后就转大人了,你会有自身的习缚规色;对于具备习缚规色的成年人不能给予忠告,那代表侮辱。 「你啊,你要远离那个老艾比奇喔。」某个长辈尖声叫嚷。我的母亲相当不快,立即发难。「把你的阴影留着自己用吧,塔达西!」然后,母亲对我说:「别听那个老阿怪塔达西胡说,这个贱嘴傢伙。索孚,你要好好听我说。」 我乖乖听从。葛儿把我从众人身边拉开,语气凝重尴尬。「记住,与你进行初叶的对手相当重要。」 第9页 我点头。「我了解。」 「不,你不懂!」我母亲生气了,忘记先前的尴尬。「算了,总之要记住这点。」 「那个,嗯,」我开口,母亲等着。「如果我变成了,嗯,女性,那我应该要,要怎么……?」 「哦,」葛儿说:「甭担心,在你能够创生、或是播种胎儿之前,还要一年或更久呢,这回不用操心。老手们也会留神,她们都知道这是你的初叶。总之,切记慎选第一次的对手,你就接近艾比奇,或是卡利德,或是某些人。」 「来吧!」朵丽喊着,我们又重新列队前进,走下楼梯、来到大厅堂,大伙儿齐声欢唿。「嗨呀,索孚!嗨呀,索孚!」厨师们敲着炉锅,我羞得快断气啦。但是,大家都如此兴高采烈,为我感到欢欣,希望我快乐。嗯,其实我也想好好地活下去。 我们从西门离家,行经庭园,来到卡玛屋。塔吉家族与爱柏大部炉的另两家族共用卡玛屋。这是一座美丽的建筑,处处雕栏画栋,洋溢着古王朝风格;歷时数千年之久,斑驳处处、风霜深重。家人送我到血色石阶,纷纷亲吻我,喃喃念诵「礼赞黑暗」或「汝将临受创生圣仪」。最后,母亲朝我肩头勐力一推,这是习俗称为「推雪橇」的动作,为了带给处子好运。我别过家人,进入卡玛屋的门扉。 守门人正在等待我。此人长相古怪,微驼,皮肤粗糙且苍白。 此时我恍然,原来这个守门人就是她们谈论的「艾比奇」。之前我并未见过他,但我听说过他的相关事迹。他就是我们部炉卡玛屋的守门人,而且,他是个「废半死者」——意思是说,他正如那些异来者,恆持处于卡玛发情期。 偶而,总是有这样的人诞生。有些人可以治癒,无法或不愿进行治疗的人,通常会选择入寒达拉堡修道,学习规训自身的情慾力;或者,她们可以成为卡玛屋的守门者。对于这些废半死者与正常人而言,这样的职业选择都是方便好用的去处。毕竟,除了这些人,有谁能够长期住在卡玛屋呢?然而,此等安排倒不是没有不良副作用。倘若你在索哈蒙时期(情慾滋生、即将分化性别)来到卡玛屋,遇到一个全然分化后的男性,他的费洛蒙会诱导你立即成为女性,无论你这个月想成为哪种性别皆然。倘若没有收到邀约,尽责的守门人会远离来客;然而,长期处于卡玛状态不等同于性格上的尽忠职守,更何况,当你出生以来就被视为怪胎或半死废人,我猜想情况更是不妙。显然,我的家人并不信赖艾比奇,认为他不会安分守己、将自己与其费洛蒙与我保持距离。但是,她们的偏见显然不公平,他与其余人们一样,敬重卡玛初叶仪式。他首先唤名迎接我,接着告诉我在哪儿脱下崭新靴子。接着,他开始一面念诵太古仪式祝辞,一面倒退行走,引我至大厅。这是数十年来、聆听无数次仪式欢迎祝辞的首度场景。 汝将跨越母土。 汝将横渡水泽。 汝将穿越冰层…… 当我们将抵达大厅时,祝辞的终段显得欢腾勃勃。 吾等同行,穿越冰层; 吾等并肩,回返炉灶; 化入生机,创缔新生。 创生之圣仪,吾等礼赞! 这首郑重的祝辞让我感动异常,因此从张力十足的自我意识内抽离开来。如同修士堡,我体会到类似的确认感,自身处于某种壮观古老的事物之内,即使对我而言,它显得陌生且古怪。同时,我的身心敏锐异常,打从早上开始,感官就显得激活鲜烈。我体受到周遭的一切:墙垣上涂画的美丽蓝色漆,我轻盈敏捷的行走身段,赤足下木头地板的质感,仪式词语的意义与音质,以及守门人。他蛊惑了我。艾比奇并不是个英俊的人,但我注意到,他的低沉嗓音犹如音乐,苍白的肌肤比我料想的更具吸引力。我认为,他的生命必然恆遭诋毁,他的生涯必然奇异。我想要与他交谈,但他已经吟完太古祝辞,侧立一旁,让我进入大厅。某个修长的形影突然冒出来,兴沖沖地大跨步迎向我。 见到熟识的面孔,我不禁松一口气。来者是我们部炉的厨师,卡利德·阿拉吉。就像大多数的厨师,卡利德是个脾气火爆倔强的人,但对我挺不赖的,会以某种戏嚯、挑战的神色,把我从孩子堆里揪出来,丢一些小点心给我吃——「吃吧,小东西,瘦骨伶仃的,要多长点肉啊!」然而,此时我专心注视卡利德,多重感知的视野全然开启:卡利德全身赤裸,但裸体不同于部炉内任何人的裸身。她的裸体彰显强烈的意味。她不是我之前认识的那个卡利德,而是另一个人:卡利德变成了「他」,某个美丽的男性。正如同我母亲的警语,我渴望触摸卡利德,同时我恐惧他。 他把我整个人抱起来,紧紧拥住;他的蒂核在我的双腿间摩擦,仿佛一只拳头。「呃,轻柔点吧。」守门人告诉卡利德,其余人们也从屋内走出来。我的视线模煳,举目所及尽是隐约迷濛的光影,视野内遍布雾气与阴影。 「别担心,甭担心!」卡利德对着我与众人说,笑声硬朗。「我不可能伤害自己播种的孩子,我只想要与女子之身的她进行卡玛初叶,像个道地的塔吉家人。小索孚啊,我想要给予你欢愉。」他说,一边为我宽衣解带,手势粗犷、快速,手掌宽大、灼热,他扯下我的外套与衬衫。守门人与旁人专心观望,并未干涉他的举止。我感到全然无助、防御尽失,横遭羞辱。我激烈挣扎,挣脱卡利德的怀抱,想把衬衫穿上。我全身颤抖,感到异常脆弱,几乎无法站立。卡利德笨拙地帮助我,巨大的手支撑着我。我倚靠着他,感受到他热力十足的肌肤贴近自身,感受异常美好,宛如沐浴于朝阳或火焰的光热。我更加倚向他,举起双臂,好让身躯更贴合他。「哎呀,这个……」卡利德说:「索孚,你这个小美人啊,谁来把她带走吧,这样是行不通的。」他立即从我身边退开来,虽然继续朗笑,但是看得出他很惊骇,蒂核竖立起来。我站在原处,衣衫不整,双腿如僵硬橡胶,困惑莫名。我的双眼雾气蒸腾,啥都看不清楚。 第10页 「来这儿。」某个人儿说,牵住我的手。这人的手柔软清凉,全然不同于火性爆发的卡利德。这个人儿来自别的部炉,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在黯淡潮湿的背景,她似乎闪耀着金色光芒。「哎呀,你变化得好迅速!」她笑着说,一边欣赏且慰借我。「来吧,进来水池里舒缓一下。卡利德这傢伙,不该如此恶虎扑羊!但是你可真幸运,卡玛初叶就是个女生。这可真希罕,我到了第四回才变成女生呢!每一次我都好恼怒,每当我正要发展性别,我的可恶好友们都先行成为女子。甭担心我的影响,我敢说卡利德造成的印痕会持续下去。」她又笑了起来。「哦,你长得真漂亮!」她弯下头,在我知道这人儿要做什么之前,她舔着我的乳尖。 这滋味真是鲜美,净化了其他方法都无法净化的体内刺痛之火。她帮我把全身衣物褪尽,手携手一起滑入主房正中央的温水池。水域宽敞清浅,这就是房间瀰漫雾气、四处盈满奇妙回音的缘由。水流覆盖我的大腿、性器、腹部。我挨近新认识的友人,开始亲吻她。这是她之所欲,也是我的欲望,一切都如此自然而然。我希望她能够再度舔吮我的乳头,她欣然遂行。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在水池里行鱼水之欢,我觉得自己可以永远这样玩下去。可是呢,有个闯入者从背后抱住我的朋友,她仰起身躯,宛若金色鱼儿在水泽欢畅一跃,甩动头颅,就这样与新来的傢伙玩了起来。 我从水池里跨出来,擦干自己,感到忧伤、羞怯,遭到捨弃的失落;同时,我对于自己身体的变化感到无比兴趣盎然。肉体的感触鲜活,如遭电击,浴巾环绕肌肤的粗糙质感让我由于欢愉而战慄。某个人接近我,某个一直观望我与我朋友在水池嬉戏弄玉的窥视者,此时终于现身,坐在我身边。 来者是我的大部炉同伴之一,年长我几岁,名叫雅拉狄·恬赫鸣。去年夏季,我与雅拉狄在花园一起上工,我挺喜欢她。他长得神似萨丝尔,黑髮浓密,脸庞瘦长;此时,他全身笼罩着卡玛屋居民共有的那层晖晕,闪耀的光华瀰漫在这些女子与男子身上。如此鲜活之美,我之前从未在任何人身上见识过。 「索孚,」他讷讷开口。「我想要,呃,与你共度你的,初叶……你是否?」他的双手抚摸我的身躯,我也热情回报。「来吧!」他说,我追随前往。他带领我进入一间美丽小室,房间内别无它物,唯独火焰熊熊燃烧的壁炉,以及宽敞大床。雅拉狄将我纳入怀抱,我也拥抱他;接着,我的双腿之间涌起一股悸动,我往上坠落,直坠入金色光流。 雅拉狄与我共处竟夜。除了没完没了的燕好,我们胃口大好,狼吞虎咽丰盛餐食。之前我没想到卡玛屋也提供食物;我本以为,来到卡玛屋之后就只能胡天胡地、相干得没日没夜。其实,食物相当丰美,随处置放好让你唾手可及。至于饮料的提供就此较受限,某个长期性别为女性的半死废者是此处的总管,她会敏锐观察你的动向,要是你显现出狂乱或愚蠢的徵兆,就不能再喝啤酒了。我不需要啤酒,我也不需要没日没夜地相干。我感到完满充盈,永恆无边地与雅拉狄旖旎爱恋。但是,由于雅拉狄比我早一日进入卡玛期,做完之后就倒头大睡,根本醒不来。接着,某个陌生人接近我,他叫做鹤玛。他以手指上下逡巡抚触我的背嵴,滋味美妙无比。没多久之后,我们就亲密相拥、迳自翻云覆雨。鹤玛的风味与雅拉特大不相同,我恍悟到,自己真正爱上的人应该是鹤玛才是。然而,在此度之后,桀哈鞑是我的下一名对手……轮番入帷幕,直到我领悟到最后的真实;卡玛屋的奥秘所在,就是人人皆爱欲我,我亦欲爱人人。 这是近五十年的前尘往事,所以我必须承认,我不復记忆每一名初叶对手。我所铭心刻骨的对象包括卡利德、雅拉狄、鹤玛、桀哈鞑,以及年长的图巴霓——成为男性的图巴霓,是我遭遇到的阳刚对手中做爱技巧最为精緻细腻、出神入化的高手。当然,我永难忘怀的人儿贝瑞,我的金色鱼儿——直到终末,我们在公共厅堂交欢,从事梦寐般、安详、狂喜的造爱,直到双双入眠。当我们再度醒来,我们既非女子、亦非男人。我们的卡玛期已然告一段落,此时的我与贝瑞非男非女,就是两名年轻的成年人。 「你还是好生美丽啊!」我这么说。 「你也是,」贝瑞说:「你在哪儿工作?」 「某个家具店,第三监护区。」 我试图舔贝瑞的乳头来取悦对方,但这回没有效果。贝瑞稍微瑟缩,我说:「抱歉哪!」结果,我们两人都开怀失笑。 「我从事广播业,」贝瑞说。「你可曾考虑过以此为业?」 「制作广播机器吗?」 「不是的,是担任广播员。我的时段是第四时辰,播报新闻与天气概况。」 「那个广播主持人就是你?」我倍感震慑。 「找时间来电台塔吧,我会好好招待你的喔。」贝瑞这么说。 如此,我找到自己的终身职业与这辈子挚爱的好友。我回部炉大屋后,试图告诉萨丝尔:卡玛经验并非我们揣测的形貌,比起粗略的想像,卡玛是复杂无比的秘辛。 萨丝尔的卡玛初叶仪式是在初秋的首夜,也是月之暗面的时辰。我们部炉的某个人让萨丝尔催化为女性,萨丝尔则催化了我,这是我首度成为男性的卡玛经验。如祖母所言,我们两人处于相似的月阴波长,我们总是在同一段时间享用鱼水之欢。由于我俩是血族表亲,又受到某些当代伦理规范的影响,我们没有一起生小孩。不过呢,每逢月阴时期,我与萨丝尔就进行干坤阴阳的欢愉,玩遍了各种变奏模式。之后,萨丝尔引导我的孩子完成卡玛初叶,塔摩尔的初叶当然是个少女,一如典型的塔吉家族成员。 第11页 之后,萨丝尔前往修士堡,成为发誓静修的寒达拉修士。如今,萨丝尔已经是位道行高深的上师。我常去修士堡造访她,有时加入歌颂仪式,有时练习内敛洞观,有时纯粹只是造访。每隔一阵子,萨丝尔也会返家渡假。我们总是交心倾谈,无论是述及往昔或是追想未来、处于琐玛期或卡玛期,爱意恆久如是。 赛亟黎星情事 瀚星纪元第九三循环纪第二四二年,赛亟黎星与外界进行首度接触。航自金牛座第四星爱欧的漫游巡弋船远离故星六世代,降落于赛亟黎星。船长于星航日志中记录下这次接触的始末。 奥劳·欧劳船长的报告 在这个人称为丝丽或耶哈栗的星球,我们驻留近四十日夜,受到充分招待,离开此星球时,我相信此星居民处于蛮荒不毛的史前状态。此星球的男人居住于壮观巍峨的建筑,人称「城堡」,周遭环绕壮丽公园,外围是干枯焦热沙漠悉心改造成的兰花温室,于焉成为最绝美的地景。此星球的女人居住于城堡外围的村落与城镇,所有的农务与磨坊工事皆由女子执行,人力相当丰沛。她们都是一般平民,居住的城镇屋舍都属于城堡内的贵族。村民居住的屋子内混居牛羊等动物,有些是体型壮大的家畜。女子身披厚重衣物,总是集体行动;她们不能进入城堡的领地,只是将食物与必需品委予守卫城门的男人。她们非常恐惧厌恶我们,我的几个男性部属试图尾随路边的女孩子,城镇的女人仿佛抓狂的野兽,成群跑出来作势威吓。是以,我的男性部属认为,还是回到城堡比较妥当。城堡内的男人们劝告我们,还是别在城镇任意走动,这样比较理想。我们照办了。 男人们可以在公园领域自由行动,从事各种游戏活动。夜晚莅临时,他们来到(隶属的)城镇,挑选喜欢的女子燕好行房。女子会付钱给男人,我们得知,要是日后因此产下小孩,女子会付更多钱。于是,夜晚通常是彻夜不眠的翻云覆雨,白昼则从事百花撩乱的运动竞技。最引人注目的运动竞赛是某种搏斗技,彼此扭缠角力,将对方摔往半空,对于此等活动我们看得傻眼:他们神奇地不会受伤,总是凌空翻跃,落回原地继续格斗,躯体四肢灵活矫健。此外,男人以钝剑进行击剑,以长棍比武。除此之外,他们还常玩某一种球赛,以手控球,双脚踢球或绊踢对手队员,许多选手在高亢兴奋的赛程受伤或拐到脚。这种运动带来强烈的视觉享受:对立的部队身穿色彩鲜艷的制服,细緻华服与狂恣的肢体运动挥毫成一体,上下四方满场追跑;某个队员突破对方人墙阻挡,引球奔向场子另一端,众人在身后狂烈追逐。这种球赛的场地称为「战役场子」——此处并无城堡四面高墙的阻挡,女子也会来球场观赛。她们会高声喝采助兴,为自己最喜爱的选手鼓舞助阵,加油助兴的言辞相当粗俗猥亵。 十一岁大的时候,小男孩就从母亲的家里被带到城堡,为的是要让他好好接受男人的教育。我们目睹小男孩离家、进入城堡的庆贺仪式,简直如盛宴般欢腾雀跃。据说是这样的:怀孕的女人很难让男性胚胎顺利孕育为婴儿,即使顺利生产,无论如何细心照料,男婴的夭折率还是相当之高;是以,女性的数目远远超过男性。以这个野蛮星球的生态为例,我们目睹上帝无所不在的威能。他严厉惩罚那些不信唯一真神的人类——这些拒绝悔改信神的刁民,耳聋目瞽,无法吸收真正的道统,无法见识神圣之光。 此星球的男人对于艺术是茫然无知,熟稔的技艺仅是某种跳跃式的舞蹈;他们的科学发展相当贫乏,只比原始人进步一丁点儿。我与某位道貌岸然的长辈谈话,他身穿金红色华贵衣饰,城堡众人尊称他为「王储」或「大爷」,然而他智识贫乏的程度让我惊讶:他认为群星是居住着人类与动物的诸世界,询问我来自于哪一颗星。他们唯一拥有的交通工具由蒸汽发动,航行于陆地与水面上,并无任何飞行概念,对太空船或飞机都显示出一无所知。当我询问时,他们对此等事物毫无兴趣,不屑地回应,「这是女人们的工作!」事实上,每当我问及普遍的知识体系,诸如机械、纺织、全相视域传输等议题,这些伟大的男子都会谆谆教诲我,不该谈论唯有女子才得以通晓的学理,我们的对谈必须符合男性规矩。 至于他们身处于城堡墙垣内的生活,像是在公园领地养育兇勐家畜、以女子供应的布料来缝制衣物等事务,这些男人倒是相当熟稔擅长。他们遵从自家星球习俗、彼此花枝招展打扮较劲的热衷,已经到了不大像是一般男人的程度;要不是他们身强力壮,活跃于运动与格斗竞技,脾性高傲,彰显出某种火爆、纤细的荣誉心性,我实在很难视此星球的男性为一般的正常男人。 经过十二世代的星际航行,奥劳·欧劳船长的星航日志随同星船返回爱欧本星,保存于寰宇圣神资料库;在动乱频仍的涂穆内战时期,典志散佚,最后,这份文件以零星片段的形式收藏于瀚星。直到第一任机动使出任务之前,伊库盟并未与赛亟黎星进行二度接触;第一次任务的时间点是第九三循环纪第一三三三年,这对使节是瀚星女子g·墨利梅与雅特拉星男子卡萨·艾吉。这两位使节驻留于卫星小艇长达一年,绘制地图、拍摄照片、记录资料、研究广播讯息、分析并学习某种主要语言,经过如此缜密的准备,两名使节终于登陆赛亟黎星。由于星球文化的脆弱属性,两名使节并未揭露自身的真实身分,只佯称是船难倖存者,她们的渔船来自于偏远荒僻小岛。如同先前的预测,这两名使者立刻被当地人拆散,卡萨·艾吉被带往城堡,g·墨利梅被引往城镇。艾吉沿用他的本名,这名字并不违逆当地的语言脉络,g·墨利梅改名为尤德。我们只收到她的报告,报告中摘录了以下三篇文章。 第12页 呈交伊库盟的赛亟黎星勘测简报 作者:洁林度·乌塔哈悠德威·眉蓝德·墨利梅 递交时间:第九三循环纪,第一三三三年 34/223。赛亟黎星的贸易与资讯网络相当发达,以致于她们对于本星发生的种种事端所知甚详,我实在无法维持扮演装模作样、愚笨顶透的「外国逐放之民」角色。爱克豪今天传唤我,开诚布公地谈话。 「要是今儿我们拥有个值得高价购买的种男,或是我们的竞赛队伍正在大举获胜,我会猜测你是敌方派来的奸细。老实说吧,你到底是谁啊?」 「你愿意让我前往海格卡学院吗?」 「为什么?」她问道。 「科学家在学院里,我需要与她们对话。」 这让她觉得合理可信,她发出「嗯」声示意贊同。 「我的好友能否与我一起前往?」 「好友,你是指榭思珂吗?」 我们双方都莫以名之地困惑好一阵子。她完全不解,一个人怎可能会称唿男人为自己的「好友」,而我还没有当榭思坷是自己的密友。她还那么嫩,我没法当她是自己的对等平辈。 「我是指卡萨,与我一起获救的男人。」 「男人,去学院?」她感到无比惊异。她正式凝视我,提问:「你到底从哪儿来?」 真是个公允的问题,并非滋生于敌意,也不是挑衅。我真盼望自己可以说出实情,但如今我愈发察觉到,实情可能会对当地人造成损伤。嗯,这正是我惧怕的,如今我们正面对「雷思赫梵纳的抉择」。 爱克豪为我负担旅费,榭思珂前来迎接我。如今,当我认真沉吟反省,我承认榭思珂真的是我的好友。她带领我进入母屋,说服爱克豪与阿兹曼,做人必须要善意好客;从一开始到最终,在我身边照料张罗的都是榭思珂。由于她所作所言都显得非常传统,我当时根本不了解她的悲悯实质上肇生于情慾。当我们的小巴士匍匐前进,我试图对她表达谢意,榭思珂会说一些老生常谈的俗话,像是「哎呀,我们都是一家人呀!」「人们总是得互助啊!」或是「无人能离群索居。」 「没有独自生活的女性吗?」我问她,因为我遇到的人们都隶属于某个母屋或某个女儿屋,无论是甜蜜小家庭模式,或是祖孙三代的大屋,像是爱克豪的家族——三个老人家,五个女儿,以及四名小孩,其中三个是女生。她们全都宠爱抚弄唯一的小男孩。 「嗯,当然有这样的人。」榭思珂说:「要是她们不想有妻室,她们可以保持单身。也有些老祖母,当她们的妻子去世之后,就不再结缔,独居至去世为止。通常呢,老人家都会去女儿屋度过晚年。在学院呢,尊高的费芙拥有独居的屋子。」纵使榭思珂秉性保守,对于提问,总是视为郑重要事,知无不言,同时慎重思考自己的答案。她是我非常重要的资讯提供者,同时,由于她不会穷追勐问我到底来自何方,我在此地的生活不至于难受之极。那时我轻蔑榭思珂,误以为她毫无疑问的态度源自缺乏想像力的人生,以及青少年惯有的自我中心。此时我恍然领悟,这是她细緻体贴的心意。 「『费芙』就是指老师吗?」 「嗯。」 「所以说,在学院教书的老师们深受敬重?」 「这就是费芙一词的意思。她们尊称爱克豪的母亲为费芙卡卡乌。虽然她并未接受学院教育,却是深思熟虑的智者;她的智识来自于生命,教导我们甚多。」 是以,能教学者等同于受崇敬者,唯一表达敬意的辞彙,就是女性之间尊称的费芙。所以说,由于她教导我,榭思珂取得对自身的敬意,以及(或许)我的尊敬。这个观点让我原先对此星球文化风土结构的看法强烈改观,原先我误以为对此地人民而言,财富是最重要之事。蕾哈的现任市长萨迪靼,以丰饶华胆的财产倍受众人激赏,但我注意到,她们对市长大人并未冠以费芙这个尊称。 我问榭思珂:「由于你教导我许多事情,我可否称唿你为费芙榭思卡?」 她显得又窘又乐,忸怩咿唔了好一阵子。「别,别这样,别这么说。」接着,她对我说:「尤德,要是你再度回到蕾哈城,我希望能与你共结爱侣之缘。」 「我以为你爱的是种男萨达?」我脱口而出。 「嗯,我是喜爱他啊!」榭思珂骨碌碌转动眼珠,神情梦幻,仿佛身心融化;当人们谈及种男,她们大多都现出此等表情。「光是幻想他跟你相干,啊啊,我就不能自已,我就高潮湿透了!」她傻笑着扭动身子,这回换我尴尬,而且难以掩饰。「你不喜欢萨达吗?」她的提问如此天真,我压根无法忍受。她表现得像是个傻唿唿的青少年,可我明知她不是。「不过啊,我付不起买他的钱。」 所以,你索性退而求其次,转向我求欢?我暗自恶毒地想着。 「我要开始存钱了。」过了一会儿,她宣称。「我觉得,明年我会想要生个宝宝。当然,我买不起种男萨达,他是个冠军种丁呢,但是,如果今年我不去凯达奇看竞技活动,我就存得下钱来买个够好的种男,像是我们当地畜干屋的神男罗斯拉。我是这样冀望的哪,我知道这听来很蠢,但我还是要说出来。我一直盼望你能够当我孩子的爱侣共亲,我知道你不能被家庭羁绊住,你要去大学。我只是想对你告白,我爱你。」 第13页 她握住我的双手,搁在自己的面颊,将我的手掌压住她的眼脸,半晌之后放开。她依然微笑,但我的掌心沾满她的泪水。 「噢,榭思珂!」我感到动容万分。 「没事的,我只是想哭一场。」她就这样哭了,无视于大庭广众的众目睽睽,弯身绞手,轻声啜泣。我拍抚她的手臂,感到很羞耻。乘客们以同情的嘟囔声援,一个年长女性说:「这样好,这样贊,真捧!」几分钟之后,榭思珂停止哭泣,以衣袖擦拭鼻子与脸颊,深深吸一大口气,然后对我微笑。「没事了。」接着,她唿叫司机:「我想要小便,可以停一下嘛?」 司机是个长相严峻的人,虽然不大情愿地嘀咕,还是把巴士停在宽敞、野草横生的路旁。榭思珂与另一个女子下车,就地小便在野草丛内。这星球的人们呈现出某种令我钦羡的单纯性,大多数场合,单一的生理性别造就这样的单纯属性。或许,我还不确定,但在我为自身感到羞耻时,我猜测:是否,在这个星球的社会结构,并没有害羞的概念? 34/245(口述听写记录)。卡萨依然音讯全无,先前把共时通讯仪留袷他的决定是正确的。我希望他能够与某个人取得联繫,我希望他可以连络到我。我必须知晓,城堡之内究竟是何等情状。 总之,在蕾哈城观赏竞技赛之后,我较能掌握此星球的生态结构。在成年人之间,十六个女性当中只有一个男性;以出生率而言,是六个女婴对一个男婴,但男性胚胎畸形与死产的比例相当高,到了青春期,女男比例达到十六比一。我的瀚星祖先在玩弄这星球移民先锋的染色体结构,必然乐趣十足。即使是百万年的前尘旧帐,我还是深感罪孽;我必须学习抛弃羞耻心,但同时要善用罪恶感。蕾哈是一个小城,它与别的城镇共享种男城堡。 在我抵达蕾哈城的第十天,当地居民带我去看了一场让我满头雾水的猎奇竞赛,大致情况是阿瓦加城堡试图在大赛击败某个来自北方的城堡,但还是节节落败。这样的出赛结果,显示阿瓦加城堡无法参与即将展开的决赛,决赛在蕾加城南方的法鞑嘉举行,在法鞑嘉决赛致胜的队伍,将取得参与最终壮大总决赛的资格,远征萨思克,上百名竞技选手与成千上万的观众,都将涌入决战竞技场观赛。对我而言,这一堆堆的竞技赛宛如一团团糨煳,仿佛两造无武器配备的军队在彼此厮杀;不过,我猜想,在竞赛过程,技巧与脑力也是必需吧。取得胜利的队伍,每名成员在当年都封上某个特别的荣誉称号,终生都可配备另一个荣誉称号;如此,胜利的种男队伍取得荣耀,光宗耀祖地回报滋养他们的城堡与支援城镇。 由于学院并不直接支援种男城堡,来到学院之后,我得以从体制外观察此地的社会文化结构,大约明白其中的运行模式。这里的人们并不真正迷恋运动、体操,或是性感种男,她们不像某些蕾哈的年轻女子或成年人,醉心于种男的色情诱惑,这里培养出的制度,实际上是某种义务性的耽迷。身为公民,就是得为自家的竞技队伍加油、支持那些勇勐壮男,以及(义务地)赞美地方男英雄。这样的运作结构很对,毕竟,种男伎院只需要强壮、饱富生殖力的男人,就让社会淘汰制度来强化自然界的物竞天择吧。然而,我非常乐意远离那些加油的吆喝、昏眩迷醉的情景,以及海报上悬挂的有胸无脑男,远离那些肿胀的肉体、爆涨鸡鸡、等同于卧房性道具的眼神。 我已然做了「雷思赫梵纳的抉择」,选项是「告知当地人,说明的条目要少于所有的真相」。学院的修葛达、丝戈鞑等老师,我们语言会称为教授,她们都是智识崇高、心智开明的人士,完全足以理解星际旅行的观念,攫取科技相关的议题。对于她们的提问,我把答案局限于科技发展的层次。我让她们自行断定——对于单一发展的星球文明而言,人们通常会断定地想像异星文化与自家文明类似。当她们赫然领悟个中截然不同的差异性,革命性的激盪会因此滋生。在赛亟黎星的此时,我并未接收到指令、理由,或是个人希冀,来造就一场风起云涌的性别革命。 截至目前,根据我搜集的田野资料,赛亟黎星的生理性别结构导演出此等性别文化:男性享有特定的特权,女性掌握所有的权力资源。显而易见,这是长久稳定的性别社会结构。根据她们的歷史记载,此等体系已经至少持续两千年之久,或许就更古老的口述史而言,远超过两千年。然而,要是她们开启星际社群的接触,接触到所谓的常态人类性别,此等性别体制就会遭到巨大冲击。我无法断言,男人是否乐意维繫他们有限的特权,或是争取平权自由;但我可以确定,女性不会乐意放弃主宰数千年的权力体系,同时,她们的情慾结构与爱情模式一定会因此瓦解崩裂。即使赛亟黎星的人们逆转了原先的生物性别染色体结构,也得要好几个世代才能回復常态的女男比例。我不愿意当那声召唤雪崩的低语。 34/268(口述听写记录)。丝戈鞑教授试图询问阿瓦佳城堡的男子们,但一无所获。她必须谨慎地提问,要是透露出卡萨是个异星人、或是具备任何独特之处,他可是会遭到杀身之祸。这些城堡种男会认为,这是炫耀优越性的表徵,如此,炫耀者必须在体能或技艺的种种试炼关卡取得胜利,印证他的优越。如此,我的论证是种男城堡实施某种僵化的尊卑系统,某个男子的权位高升或下滑,全赖他在某一场义务性或自愿性的竞技比试结果。女性身为观众所凝视的武力竞赛,不过是种男城堡内部无止境同性争锋较量的生死械斗之表面花絮。身为未受武术训练的成年男性,卡萨处于非常不利的位置。丝戈鞑教授说,能够确保卡萨活路的方式,就是佯装他是个病人,或是智障者。她推测卡萨应该有装病或装傻,因为迄今至少他还活着。这是丝戈鞑教授能问到的全部资讯——出现于塔哈蕾哈城的遇难男子,目前还活着。 第14页 虽然女性餵养、提供住宿与衣物,在经济层面包养城堡的那些种男,她们对于这些彼此内斗、不愿合作互助的种男性格,早就习以为常。丝戈鞑教授很高兴能取得这点儿资讯,我也是。 但是,我们得快点将卡萨从那座该死的城堡给救出来。丝戈鞑教授透露得愈多,我就感受到更深一层的危险。纵使我一直以「被惯坏的小鬼头」来设想这些赛亟黎星男人,实际上,他们更像是军事主义下住在军营受训的士兵,只是,这场训练至死方休。要是他们在竞技试炼中获胜,便会取得种种类似军阶的称号,像是「将军」之类。某些「将军」,主上或师尊等男人是运动场上的偶像,也是种男伎院的红牌,像是可怜的小榭思珂就会对这些男人青眼有加。然而,这些名种男的老年却颇为悲惨,他们试图从女性顾客阵营求取往日荣光,也竭力在种男同侪之间争取权力;他们于焉变身为种男城堡的暴君,对某些「更次等」的男人颐指气使,直到老髦终末、终至被驱赶出局。年迈的种男只能住在城堡周边的小房子,形容落魄,大家都认为他们是危险的疯子——离群索居的浪男。 对我而言,这真是再黯淡悲凉不过的人生。这星球上的男人从十一岁之后,只能从事城堡内的运动竞技,在种男伎院较量卖淫;年满十五岁之后,他们竞争的是卖淫次数与赚取的金币多寡。除此之外,一切免谈,你没有别的人生选择,不容许从事任何行业,没能学得任何维生技艺。除非每年一度的跨城大竞技,种男不得自行出城堡门,不可以自由活动。男人是不能进学院的,无法让自己的心智得到自由。我询问丝戈鞑教授,何以智力足够的男性,连到学院就读的机会都不可得?她的回答是智识活动不适合男性,那会降低他的荣誉感,弱化他的肌肉,而且让他失去生殖功能。「男人上面的脑袋精华,其实跟下面那一球差不多;养了上头就损了下头。」她这么说:为了男人们着想,他们不能够接受学院教育。 我试图化身为接纳万事万物的流水,但我的厌恶之情必然溢于言表。丝戈鞑教授可能感受到这一点,因为过了半晌,她悄悄告诉我「秘密学院」的事。某些在学院受教育或教书的女性,会偷渡手边可提供的资源给城堡内的男人,那些可怜的畜生秘密聚会,用这么点物资来教导彼此。以城堡的性别结构而言,十五岁以下的小孩之间的同性爱会受到鼓励,但是,两名成年男子之间若有情慾交换,将是不可容忍之举。丝戈鞑教授说,「秘密学院」通常由同性恋男子来担任教师。他们当然要保持隐密,一旦被那些主导的主上师尊给逮到了,可是会遭到苛毒无比的严刑重罚。丝戈鞑教授告诉我,「秘密学院」的成员呈现过一些很不错的成果,但她必须仔细回忆才找得出例子。某个男子发现了很有趣的数学定理,另一个男子是素人画家,他的作品虽然技术上还不成熟,却获得艺术学院教授们的赞赏。然而,丝戈鞑教授记不得这些男人的名字。 无论是艺术、科学,所有的智识学科、所有的专业技术,全都称为海亟雅,意指技艺纯熟的工作。这些学科在学院内不分科,普遍无区隔地传授,鲜少制造出特定学问的专家。教师与学生们相互混搭学艺专长,某个专业科目的教授未尝不是另一学科的学生。丝戈鞑教授是生理学的费芙,并书写戏剧作品,同时也追随一位歷史费芙研读歷史学。她思路敏锐、周延,无所畏惧;我们在瀚星的学府能够从这儿的学院取得佳妙借镜。这里的学府是个绝好场所,充满自由睿智的个体;然而,这样的灵智发展只属于其中一个性别,这是缺了一脚的自由地景。 我盼望卡萨在城堡内组成某个秘密学院,至少先暂且与种男城堡的生态共存。他虽然够强壮,但是,这星球的男人从出生以来就接受竞赛训练,而且多半十分暴力。女人们毫不在意,扬言要我安心——「别太过忧心忡忡啦,我们不会让他们宰掉彼此的;我们会保护男人,他们可是我们珍贵的资产呢。」爱说笑!从全景光电荧幕上,我目睹竞赛失手的男人被砸得脑震盪,对手把他当陀螺般甩来扔去,接着就被抬出场了。「唯独经验不足的竞技者才会受伤啦。」真是十分令人安心啊!除此之外,他们也举行斗牛赛,在那些称为「大决赛」的混乱集体殴打械斗阵,男人们刻意打断对手的小腿与脚踝。「没断过腿,怎生称得上是个英武种男?」是啊,也许这样才安全吧,只是断个腿,之后就不用再活生生任人宰割,无须不断证明自己是个英武斗男。但是,卡萨究竟还要证明自己什么呢? 我情商丝戈鞑教授,希望她为我探查出卡萨的下落,是否他现在被安置于蕾哈城的种男伎院?可惜的是,阿瓦佳城堡侍奉(没错,这是她们的用词;她们对种牛也是同样的说法)周遭四个城镇。是以,卡萨很可能被遣送到任一个城镇;但也可能根本没这回事,因为没能赢得竞技赛的男人不能充当育种的男伎;取得此侍奉的殊荣者,唯独竞技场上的冠军,以及十五到十九岁之间的生嫩小男孩——年长女性暱称他们为迪皮达,一如小猫小狗小羔羊之类的幼嫩动物。当她们到种男伎院,倘若以生育为目的,她们只会付费找冠军种男。可是,卡萨已经是三十六岁的成熟男人。他不是小狗、小猫咪,也不是小羔羊。他是个男人,对于男人而言,这个星球是个异常恐怖的地方。 第15页 延宕许久,阿瓦佳城堡的男性主掌者终于透露这项事实:机动使卡萨已然身亡;但他们拒绝揭露卡萨死亡的缘由。此悲剧发生一年之后,墨利梅使节以电讯传唿登陆舰艇,离开赛亟黎星回返瀚星。她对于此星球的田野经验结论是:继续观察,但避免正面接触。然而,常驻使派遣另一对机动使出使二度接触任务,不过,这一回的两名使节当然都是女性:机动使爱力·椰优与飒磷·吴。在第一任机动使的三年驻期过后,这对机动使在赛亟黎星驻守八年。椰优之后成为伊库盟驻赛亟黎星首任大使,又驻留了十五年。她们两位实践了另一种模式的「雷思赫梵纳的抉择」,也就是「循序渐进地披露事实」。初期的首度接触,只允许两百名异星探访者登陆赛亟黎星。经过数个世代的交流与接触,赛亟黎星的人们逐渐习惯了异星访客,政府机构开始考虑要接受邀约,成为伊库盟的一员。至于伊库盟提议的全星球人民公投、决议是否实施基因改造术,立即遭到政府机构否决——除非女性全部抛弃投票权,男性的票数才有作用可言。直至这份报告书提出的时间,赛亟黎星尚未实施全面重大的基因改造,但她们已经学得并实施局部性技术,使得男婴出生率较为提高。如今,生理女男性别比例大致是十二比一。 下列文件是一份追忆录,作者是一位住在乌丝市的赛亟黎公民。她是驻星大使维丝之艾利修的朋友。此篇文章写于瀚星纪元第九三循环纪,一五六九年。 亲爱吾友,你请求我书写这篇文章,盼能让异世界人们了解我的生涯,以及我星球同胞们的生命风貌。请相信我,这项任务实非易事。我不确定,是否自己愿意让任何他人窥看我的生命片羽?我知道,对于外星人们、实践双性平等的族裔,我们必然显得古怪。外人八成断定,我们赛亟黎是个落后、偏远,甚至变态的小星球。或许,数十载之后,吾星将决定重新建构自身的样态。届时我已然化为风与尘埃,我自己并不想参与改革未来的计划。我喜爱这些狂暴、兇勐、体态美丽的男人,我不希望他们成为女性;我喜爱这些笃实、充满威力、慷慨良善的女人,我不希望她们成为男人。然而我可以明白,按照伊库盟的信念,每个人,无论生来是女性或男性,都具备各自独一无二的本体与天性。但我就是说不上来,在解放改革的漫长道路,我们终将失去些什么。 在我幼年时,我有一个小我一岁半的弟弟,他的名字是伊阇。我母亲当年来到城市,付出五年来的积蓄,雇用我的种父,一位在舞蹈竞赛取得冠军、拥有尊者头衔的种男。至于伊阇的种公,则是村落种男院的一名落魄老男人,她们戏称他为「沦落的雄尊」。他从未取得任何冠军头衔,数年来从未顺利育种过一个小孩,甚至愿意免钱服务,只求有个顾客垂怜他,与他共度一宵。我的母亲总是嘻笑诉说这段往事:当时她还在哺乳我,理当无须避孕,而且赏了「沦落雄尊」两枚铜板!当她发现竟然不可思议地中奖时,简直气坏啦;测验结果出来,是个男胚胎,她更是暴怒,就等着给它流产好了。然而,出乎意料之外,伊阇健康活泼地出生了。于是,我母亲赏给那个老种男两百枚铜板,慷慨犒赏致谢他无意间造就开花的这场乌龙服务。 伊阇并不像大多数男孩那么脆弱,但你怎可能不保护与宠爱这个小男孩呢?我全心全意地照护他,心底刻满小笔记,哪些是我的小弟弟可以做的,哪些不能让他做,我得保护他避开哪些危机。我非常自豪于自己的责任感,也感到莫名的虚荣,因为我有个小弟弟可以保护!在我们的村落,只有咱们家的母屋拥有个活生生的小男孩呢。 他是个可爱的孩子,一颗小星星。他的头髮柔软如羊毛,是典型的乌丝人特色;而且他有双大眼睛,生性甜蜜、欢欣雀跃,是个非常聪明的小孩。孩子们都喜爱他,想当他的玩伴,但是他与我最喜欢两小无猜地独处,沉浸于我们精心设计的角色扮演游戏。我们拥有一整组十二个动物玩偶,是一位村里的老人家以葫芦壳精心雕刻制作。(人们总是很高兴地赠送伊阇各色礼物。)这组小动物玩偶是我们最亲昵游戏的最佳演员:我们的十二个小动物主角,生活在苏悉国度,竟日冒险犯难,像是攀爬高山、发现新大陆、泛舟探险等等。无论是我们的村落也好,所有村落亦然,动物聚落的权力位序如下所示:老母牛担任领袖,公牛群与大伙儿隔离;偶不逢时,某一头公牛会造访母牛群,从事仪式性的性服务,接着,他必须与苏悉国度的男人打仗。我们以泥土捏塑城堡,以火柴充当男性士兵;我们的英雄公牛总是大获全胜,将那群火柴士兵揍得七零八落满地找牙;有时他发威起来,甚至力拔山河,将整座泥城堡砸成碎土滩。然而,我与伊阇制作的傀儡戏曲,最棒的作品是由两只小母牛担纲;我的主角是欧霹,伊阇的主角是乌蹄。有一回,我们伟大的两位小牛主角在村外的河流从事泛舟冒险,船只不受我们的操控,迳自漂流而去。我们终于在下游的一根搁浅伐木觅得小船,然而水流竣急。仅剩下我的小牛座落于船上,我们不断潜水搜索,就是找不到小乌蹄。小乌蹄溺死了,苏悉国的动物聚落为她举行隆重的葬礼,伊阇苦涩地哭泣哀悼。 伊阇深切哀悼自己勇敢的玩具小牛,他一直这么悲伤,我不禁开口询问畜牧管事德加荻,可否让我们两小孩担任打工助手——我私自认为,接近活生生的牛群会让伊阇变得开心。她可乐得有两个免费助手。(当母亲发现此事后,她要求德加荻每天付给我和伊阇四分之一枚铜板的工资。)我们骑乘的是两头脾气温和的老牛,牛背的鞍具尺寸非常庞大,伊阇都可以躺在上头。我们每天的工作,便是骑乘老牛、指挥小牛群进入沙漠,敦促小牛啃吃厄塔草好让植物长得更好。我们的职责便是防范小牛落单走失,或失蹄坠溪;当牛群想要歇个脚、反刍食物,我们得把它们集合在某处适当地域,好让牛粪成为滋养植物的肥料。事实上,我们骑乘的老牛包揽大多数的工作。母亲特地外出,检视我们的工作情况。她判定我们的活动有益无害:整天在沙漠里锻链身体,有助于我们的发育均衡、体魄健康。 第16页 我们热爱自己骑乘的牛群,但它们心性严肃、认真负责,一如母屋的成年人。至于小牛犊,那可是完全两码子事:当然,它们都是座骑,并非细緻的动物,而是草莽村落所培养的动物。小牛犊以厄塔为主食,吃得体态肥美、精力充沛。伊阇与我一起练习骑乘小牛,不佩戴鞍具,只以一条尾缰绳进行操控。刚开始时,我们总摔得四脚朝天,眼睁睁看着小牛昂然踢蹄、尾巴高竖奔驰。一年的锻链下来,我们都成了骑牛高手,悉心与我们的座骑演练花招,像是交换座骑跑一整圈,或是斗牛舞技,伊阇成为最高段的舞牛技高手。他以弦线喇叭训练一头三岁大的菊花青公牛,这双搭档的舞姿足以媲美我们在光电荧幕见识的最高级舞牛技表演。在这块不毛的沙漠,我们宣扬自身的技艺,于是我与伊阇开始唿朋引伴,邀约别的孩子到盐泉区来观赏壮观的舞牛特技秀。当然,大人们必然听闻此事。 我们的母亲是个勇敢的人,但即使以她的韧性而言,这种危险的招摇运动已经越界了。她冷冷地对我发怒:「原先我信赖你,以为你可以好好照顾伊阇。结果,你让我失望了。」 村里的大人开始唠叨,像是这种游戏伎俩会危害到男孩子宝贵的生命,他们可是孕生的泉源,生命的宝藏地。无论如何,我母亲的指摘最伤我的心。 「我照顾伊阇,他也照顾我。」我鲜少祭出与生俱来的天赋人权,但在此时,我以孩童的正义热情驳斥母亲。「我们两人都心知肚明,何谓真正危险的炫技,我们没有搞愚蠢花招。我们熟谙自己的座骑,而且结伴练习。当他必须到城堡时,他得做上更多危险无比的事情,起码,现在他从容驾驭其中一项运动技巧。何况,届时他必须单独练习;此时,我们在练习的时段总是照看彼此。我,没有,让你,失望。」 我们的母亲直勾勾凝望我与伊阇。当时我近十二岁,伊阇十岁。勐然间,母亲的泪水爆发,她索性坐在泥地上哭嚎。我与伊阇都跑过去,争相拥抱母亲,大家都眼泪盈盈。伊阇一直说:「我不去,我才不去那座见鬼的城堡。她们无法强迫我。」 我呆呆地相信他,他相信自己。然而,母亲通晓世情,知其不然。 或许,遥远的将来,男孩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归宿。吾友啊,在你的故星,男性的身体并不会宰制形塑他的命运,是吧?或许,将来我们会迎接如此自在的风景。 自从小伊阇出生以来,我们的驻镇城堡——悉达嘉城堡——向来密切监控他的成长发育。我母亲每年固定寄送医生的检查报告到城堡,当伊阇满五岁时,我母亲与她的妻侣们一起携带伊阇,前往城堡举行「证成仪式」。伊阇告诉我,这场仪式让他同时感到尴尬、厌恶,以及沾沾自喜。他窃窃地告诉我:「城堡里都住着老老的男人,他们闻起来气味古怪,拿着测量的东西,竟然量起我的小尿根!然后,她们说我的小尿端很棒,是一个不赖的东西。对了,什么是落地生根啊?」这并非首次他提出的的无解谜题,而我照旧瞎编答案。「落地嘛,表示你可以生一根宝宝了喔!」 后来印证,当时我胡凑的答案竟然歪打正着,虽不中亦不远矣。 我听说有些城堡的行事策略会培养小男孩的期待心。在男孩届满九岁或十岁,城堡会派遣年纪较长的少男前来甜言蜜语哄拐骗诱,诸如赠送竞赛的票券,带他们游览公园与城堡建筑;是以,当男孩将近十一岁大时,会渴望进入城堡生活。然而,我们这等穷乡僻壤之民,在沙漠的边陲处生根立命,始终保持残酷的古老道统。除了五岁的证成仪式,小男孩会浑然无知地生活下去,未曾与城堡的男人进行任何接触,然后,就是十一岁举行的「断绝式」,从那天之后,绝对割除过往的所有联繫,他所认识的人们将他带往城堡,送他入一群陌生男人群集居住之处,从此,他的一生註定闭锁囚禁。到了现今年代,我们沙漠民族的女性与男性依然执迷不悟,坚信此等从一而终的生命腰斩将会培养出良好的男人。 费芙乌胥吉生育过一个儿子,也有个男孙,连任了五六届的市长。即使她并不富裕,人们还是非常敬重她。她听说伊阇坚决不肯进入该死的城堡,便在翌日来到我们的母屋,要求与伊阇单独谈话。事后,伊阇对我转述这回对谈的内容。 她并未粉饰太平或甜言蜜语,只是简洁地告诉伊阇,他生来就是要服务本星球的人民。他的生命只建构于唯一的神圣责任:年纪成熟时,担任种男,生育小孩。他始终不二的人生义务,就是成为一个强壮勇勐的男人,要比其余男人更强壮勇勐,于是,女性就会选择他担任自己孩子的种公。她告知伊阇,他必须活在城堡的墙垣之内,因为男性无法生存于女性所主宰的世界。听得此言,伊阇询问市长,「何以如此?」 「你真的问啦?」我惊嘆于伊阇的勇气,因为费芙乌胥吉是一位形容威严、令人望之生畏的老人。 「是啊,可是她并未真正回答我。她花了许久时间,先是凝视我,视线转开好半晌,然后再度注视我,终于说:若不如此,我们会毁了这些男人。」 「这真是鬼扯,」我说:「男人是宝贵的东西啊!她为何这么说呢?」 伊阇自然不可能知道个中缘由,但是他专注沉思于费芙乌胥吉的这句话。我相信,这是在整场谈话之中,最让他动容震撼的一句话。 第17页 经过全村的讨论,村长老群、我母亲及她的妻侣们决议如下:伊阇可以继续练习斗牛舞技,这有助于他在城堡生涯取得荣耀;但是他不能再从事畜牧培训。他不能跟随我练习牧牛,不可以与村里的孩子们一起工作游戏。「在此之前,你与波儿形影不离;」她们说:「然而,她应该与女生们一起行动,你该自行演练技艺,学习当个守规矩的男子。」 她们对伊阇的态度很是慈善,对我们却非常严格,要是大人目睹我们有谁与伊阇互动,她们会训诫我们,别理会那个男孩,专心做自己的工作。要是我们不遵守大人们的告诫——伊阇与我约定好暗号,偷熘到盐泉处练习牧牛;有时我们会结伴到秘密游戏基地,在溪旁的小峡谷谈心共处——当我们的淘气行为遭到揭发,大人以冷淡的沉默对待伊阇,试图激发他的羞耻心,但我会被处罚。首次的犯行,她们把我关在旧磨坊的纤维处理房(这是村落权充囚室的处所);第二回的处置,关我整整两天两夜。当她们第三回逮到我与伊阇相处,这下可好,我被关了整整十天十夜。一位名叫费思克的年轻女子每日为我送饭食,确认我饮用足够的水,并且没有生病;除此之外,她不与我说上半句话。这就是我们这个村子惩罚有罪者的方式。薄暮时分,我倾听孩童在街道来回行走的声音。夜色落下,我终于可以沉睡。一整天的工夫,整整十个日夜循环,我没事可做,失去工作,只专注思索:她们看不起我,待我轻蔑,认为我背叛了长辈的信赖。这一点都不公平,为何只有我受到处罚,伊阇却如没事人一般? 当我终于被释放出狱,我的感受变得不大一样了。某个什么东西在我体内永久遭到封印,就如同我的某部分被永久封印于囚室。 当我们在母屋与大伙进食,家人费尽力气,为的就是分隔我与伊阇;有好一阵子,我们甚至不再交谈。我回到学校就读,继续我的日常工作。我并不知道伊阇如何打发他的漫漫长日,我停止思考这些事。距离他的十一岁生日,只有五十天的时间。 某一晚,我正要就寝,在陶土枕下发现一张纸条。「溪旁峡谷,今挽(晚)。」伊阇不怎么会写字,他所有的读写能力都是我私下偷偷教的零碎玩意。我又害怕又愤怒,但还是等到家人都已经熟睡,悄悄爬起来,熘向风大朔野、星光满布的夜色,前往溪畔的小峡谷。已经是干旱季末期,溪流几乎干藁枯尽。伊阇就在溪旁的苍白土堆上,抱膝瑟缩,一团小小的黑影。 我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严厉苛责。「你是要害我再吃一回牢饭吗?她们说,下一次的刑期是整整三十天!」 「她们可是要把我关上一辈子喔,五十年有吧。」伊阇说,并未望向我。 「我能怎么办呢?这就是世间的常规啊!你是个男人,你有男人的本分要守。毕竟她们又不会一辈子关着你,你会巡迴各地参加竞技赛,到许多城镇提供服务。你才不知道被关起来的滋味是什么呢!」 「我想要逃到沙拉达城。」伊阇讲话的速度飞快,眼神闪亮地凝视着我。「我们可以驱使家里的牛群,骑乘它们一路前往雷丹。我把零用钱都存起来了喔,现在共有二十三枚铜币呢!我们可以在雷丹搭乘巴士,一路前往沙拉达。抵达雷丹之后,咱们就先释放牛群,让它们自行返回村落。」 「你区区一个小男孩,在沙拉达城能成什么事?」我态度轻蔑,但心里很是好奇。在我们这个偏僻村落,从没有人造访过首都。 「衣裤盟人的使者就在沙拉达。」 「是伊库盟!」我纠正伊阇。「那又怎么着?」 「他们可以带我远走高飞。」伊阇说。 他这么陈述时,我心底的感受甚为奇异。我还是表现轻蔑与愤怒,但某种哀愁宛如黑水,从我的内在浮现。 「他们为何要带你走?跟一个小男孩谈话,有什么好处?你要怎么找到那些异星人?横竖二十三枚铜币是不够用的,沙拉达距离我们村子可是天高皇帝远。这念头真蠢,你办不到的啦。」 「我本以为你会愿意带我出走。」伊阇说,声调更为柔和,但他竭力抑制颤抖。 「我才不干这等蠢事呢!」我暴怒地说。 「好吧。」伊阇说:「但你不会去密告吧?」 「我不会这么做!」我怒气昂然。「但是,你不能这样搞,伊阇,你不能这样夹着尾巴窜逃,这是,这很——这有失贞节道统。」 这一回,他的声音剧烈发抖。「我才不在乎呢!」他说:「去他的贞节道统!我想要自由!」 我们都勐然飙泪。我兴伊阇依偎并坐,如同童年的亲昵时光。我们哭泣半晌,没有太久,我们都不习惯哭泣。 「你不能这样做。」我低声说:「这是行不通的,伊阇。」 他点点头,接纳我睿智的箴言。 「在城堡的生活,也没那么糟嘛。」我这么说。 过了一阵子,他轻轻脱离我的怀抱。 「我们还是会见面啊。」我说。 他只是问:「何时?」 「竞赛时节,我可以去观看你参赛。我敢打赌,你一定是个冠军骑士与最高竿的舞牛选手,你会赢得所有的奖项,成为大赛总冠军。」 他尽人事地点点头。他知道我也知道,我背叛了我们之间的爱意,以及与生俱来的公理正义感。他深刻明白,自己失去了仅存的希望。 第18页 那是最后一回,我们独处长谈。在此之后,我与他之间不再有机会进行任何一度真正的交谈。 约莫十天之后,伊阇离家出走。他当真驱赶牛群,一路直奔雷丹。不过,大人们轻而易举地追上他,午夜之前就把他带回村子。我不知道,他是否怀疑我毕竟出卖了他?我只顾着自惭形秽,痛恨自己没有担当,无法带他逃亡,我根本无法正视伊阇。我自动闪避他,大人无须设法分隔我们。从此而后,伊阇再也不设法与我交谈。 当时我正值青春期。伊阇的进城生日仪式前夜,我的初血降临。像我们这么保守的村子,正值月周期的女性不能够靠近城堡大门。如此,伊阇的断绝式当天,我站在遥远的后方,连同一些少女与大人,看不清楚仪式的细节。当她们唱起歌谣,我沉默俯视土壤与裹在新凉鞋的脚丫子,我感到子宫的拉扯与疼痛,血液神秘的流动,为了失去伊阇而哀悼。即使是幼小的彼时,我深切知晓,这份哀悼之痛将伴我终生。 伊阇进入城堡,城门关闭。 他果然成为年轻的舞牛技冠军选手,在他十八岁与十九岁的高峰期,蝉连两年宝座。有好几次,伊阇回到村子来进行服务,但我再未见过他一面。我的某个朋友去种男伎院与他相干,雀跃地对我回报这场经验,欣喜地诉说伊阇是多么棒的一个种男,误以为我听到这些消息会感到欢喜,但我要她闭嘴,在一股不可遏抑的狂怒之下离去。我朋友与我都无法明白,我的怒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二十岁时,伊阇被卖到东海岸的另一座城堡。在我女儿出生之后,我开始写信给他;我连续写了好几封信,全都石沉大海,伊阇始终未曾回信。 我并不确定从这段往事我泄漏了故星与同胞的什么片段。我甚至不确定,我是否希望你知晓这些苦涩的往事。但我确认,这是我必须诉说的故事。 以下本报告所引用的此篇小说,写于瀚星纪元第九三循环纪,一五八六年。 作者是哀妲城一位畅销作家,桑·古利狄洁。赛亟黎星的传统古典文学形式为叙事诗与戏剧,古典史诗与剧作通常由数名作者合作书写;无论是最始初的形式,或是后世改写的文本,作者通常佚名。赛亟黎星的文学传承并不重视「真实」本文的保存,她们视作品的书写为绵延不绝的传承。或许是基于伊库盟的影响,自从十六世纪末期,个体作者开始书写短篇散文,包括歷史文类与虚构小说。此文类逐步受到欢迎,尤其在某些大城市,不过它从未获得史诗或戏剧作品的广大阅读群体。直接地说,每个人多少都知道史诗的剧情,透过书本或光电剧场,人们知晓不少着名经典的引用片段;几乎每个成年女子都见识或参与过某几齣知名戏剧的公演。这些古老的文学作品是一股源头,凝聚了赛亟黎星的单一性文化传统。刚好相反,静默阅读的散文作品是让文化得以受检视的器具,此类作品可让阅读的个体来检视自身的道德操守。保守的赛亟黎人反对此类型文本,认为它的存在会危害到凝结力高强、集体培力的社会结构。小说文类不得进入文学院教导的经典殿堂,而且经常被大众轻视地奚落——小说是男人才看的玩意。 桑·古利狄洁总共出版了三本故事集。她平铺直叙、唐突痛快的叙事,堪称赛亟黎短篇小说的典型风格。 沉沦失格之爱 作者:桑·古利狄洁 亚兹珂成长于河岸下游的母屋社群,毗邻铁丝提丽磨坊区。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家人与邻居都以她为傲,群力培养供给她上学院就读。学成毕业之后,她回返家乡,在一间磨坊公司担任经理。亚兹珂工作表现优异,与员工相处良好,她的生命正值黄金岁月。对于未来数年的生涯,她已然拟定清晰的计划:寻找数名伙伴与爱侣,建构自己的事业与女儿屋。 她是一位美丽的年轻女子,正值情慾旺盛的年华,渔色兴致高亢,尤好与种男交欢。虽然她野心勃勃,计划筹备自己的新兴事业,但她也不吝花钱于色情享受,经常光顾种男伎院,偶而甚至会婊两个种男。她最喜欢观赏种男之间的慾火较劲,彼此相濡亢奋,达致单独服务时所不及的暴烈火热;要是有一方萎软,另一方则毫不容情地羞辱他。亚兹珂认为一根软兮兮的阴茎异常噁心,要是某个种男无法在一夜燕好之际服务她三到四回,她会不客气地把这个烂货退回去。 她的城镇购入一位曾于东南岸取得城堡舞蹈竞技冠军的新秀种男,很快就送他到当地的种男伎院,点红烛迎客。在此之前,亚兹珂观看过光电荧幕转播的舞蹈决赛,早已见识到这个年轻舞者的流利曼妙舞姿,以及他的美色,她迫不及待地希冀对方的肉体侍奉。他的价码是一般男伎的两倍高,但亚兹珂砸重金不眨眼。这个年轻的舞者种男长相英俊、谈吐友善,服务态度热切又柔和,技巧高超且温驯顺从。就在第一夜的交合,双方有五度的高潮时光,当她满意地离去时,她付给对方丰厚的小费。就在同一星期,亚兹珂又登门指名陶德拉。他的侍奉取悦道行细緻美妙,亚兹珂俨然是陷溺其中,无法自拔。 「我真希望能够单独拥有你!」某个夜晚,肉身依然紧密交缠,慵懒且完满,她这么告诉陶德拉。 「此亦为我心所愿,」陶德拉说。「我真希望自己成为你的僕人。除了你之外,前来此地的客人都无法唤醒我的肉慾,我只想要你。」 第19页 她猜想,对方究竟是在枕边蜜语还是当真?下一回,亚兹珂来到种男伎院,她不经意地问起经理,陶德拉是否如同经营者的期盼,大受顾客欢迎? 「才不哩。」经理说:「别的客人都纷纷抱怨,他要花好久的时间才会热起来,而且服务态度草率敷衍,做得心不甘情不愿。」 「这真是奇怪呢。」亚兹珂说。 「才不奇怪。」经理反驳她:「因为这男孩爱上你啦!」 「某个种男会爱上光顾他的女人?」亚兹珂说着,开怀嘻笑。 「这是常见的爱情剧。」经理说。 「我以为,只有女子之间才可能爱上对方。」亚兹珂说。 「有时候女子也可能会爱上一个男人。这是反常的行止,败坏伦常之举。」经理说:「我可否给予点建言,亚兹珂?爱情只能够滋生于两名女子之间,发生于种男伎院的爱情剧是失格之爱,沦陷者的下场总是不得善终。我是想赚钱没错,但我想拜託你,偶而指名别的种男,不要固定于陶德拉一个。你明白嘛,倘若你总只是指名他,你等于在鼓励他僭越自身的地位,妄想不可能的、终会伤害他的幻梦。」 「但是,你与他可是从我这边捞了不少钱啊!」亚兹珂说,依然当这场对话是某种荒唐的玩笑。 「要是他没有爱上你,他会取悦更多的顾客,赚取更多的钱。」对亚兹珂而言,相较于陶德拉给予的肉体欢快,这场争论的重点显得薄弱无力。 「要是我哪天厌倦他了,他尽管去服务任何想要他的客人。此时,任何时候我要干他,我就是要指名他!」 是夜,就在交欢告一段落,亚兹珂问陶德拉:「经理告诉我,你竟然爱上我了。」 「我早就告诉过你啦。」陶德拉说:「在此之前,我已经告白过,我只想成为你的人,只想要被你拥有,只想单独侍奉你。我愿意为你而死,亚兹珂。」 「这想法太愚蠢了。」她说。 「难道你不喜欢我?我无能取悦你?」 「你比任何男人都更能够取悦我,」她说,一边亲吻陶德拉。「你非常美丽,而且无比可人,我甜蜜的陶德拉。」 「你不会想要这儿的其他男人吧?」他问。 「才不会呢。较诸我美丽的舞者,他们都是丑陋的大公牛。」 「听听我的梦幻计划吧!」突然间陶德拉从床上坐起来,语气严肃。他是个二十二岁的年轻男子,身材苗条,肢体修长且肌理滑润,长有一双大眼睛,唇薄而敏感。 亚兹珂懒洋洋地躺卧,抚弄他的大腿,脑海的思绪尽是陶德拉的可人与可爱之处。 「听我说,」陶德拉说:「我在舞蹈演剧的角色都是女性,当然,因为从十二岁以来我就专事小旦。人们总是惊嘆,不相信我是个男人,因为我可以出神入化地化身为女性。倘若我得以逃脱——逃离这里,逃离城堡,奔向你居住的屋子,从此,我可以长期扮装为女性,担任你的佣人——」 「你在瞎说什么?!」亚兹珂目瞪口呆。 「我可以住在你的屋子,」他激昂陈情,俯身向她。「与你长久厮守。我会一直乖乖守着你,你可以免费每夜享用我,只要负担我少少的饮食费用即可。我乐意服侍你,不但在床上服务你,我还可以打扫屋子,做家事,做什么都可以!亚兹珂,求求你,我心爱的,我的主人,我恳求你拥有我!」当他见到亚兹珂傻眼震惊的表情,他不断急切地乞求。「要是你某日当真厌倦了我,你可以把我赶走——」 「然后怎样?你以为到时你乖乖回城堡就没事了?一个潜逃种男被抓回城堡,他们会把你鞭打致死,你这个傻子!」 「我是贵重物品,」他说。「他们会处罚我,但不会把我搞死。」 「你错了。近年来你未曾表演过一场舞蹈,而且在此地的种男伎院,除了我之外,你根本不愿意好好服务客人。你的商品价值已经滑落跌股,经理这么告诉我。」 泪水浮现于陶德拉的眼眶。亚兹珂非常不愿意伤害他,但她被那个狂野的白日梦计划给吓坏了。 「倘若你被人们揭穿真实身分,我亲爱的,」她温和地游说。「我会被众人耻笑,遭到无地自容的羞辱。这个计划太过孩子气了,陶德拉,拜託你别再设想这种光怪陆离的玩意。不过呢,我真的非常,非常喜爱你,我只想宠爱你,我不想要任何别的男人。你能够相信我吗,陶德拉?」 他点点头,遏止自己的泪水。「此刻,我相信你。」 「不仅是此刻,而且是长远的时光,我亲爱的、甜蜜美丽的舞者!我们将长相厮守,我们会在一起许多许多年岁!你必须好好服侍那些顾客,不要让城堡有藉口可以把你卖走,求求你!倘若我失去你,我会非常难受!」同时她以热烈的情爱紧抱住陶德拉,立即活化他的欲望。亚兹珂全然敞开,迎接对方的爱意,须臾片刻之后,双方由于潮水般澎湃的爱悦而激动哭喊。 纵使亚兹珂无法全然把陶德拉的爱意当真——毕竟,他提议的那种儿戏似的变性扮装策略,不但愚蠢,也导因于欲望错置的情爱。然而,亚兹珂不禁以柔情回应陶德拉,此等情绪高度增添了做爱时双方的快悦。长达一年的时间,亚兹珂的每星期有两三个晚上光顾种男伎院,彻夜享用陶德拉,这是她金钱上能负担的极限。经理希望能够劝阻陶德拉的浪漫情爱,是以,纵使他并没有多少客源,还是不愿意降低他的过夜费让亚兹珂能够多指名陶德拉。亚兹珂在他身上花了不少白花花的银子,但是除了付给伎院的钱,自从第一夜之后,陶德拉就再也不收她给的小费了。 第20页 接着,奇事发生。某个试用过伎院所有种男的顾客,由于都无法怀孕,于是终于试用了陶德拉。她立即怀孕,而且顺利生下一名男婴。另一名顾客也如法炮制,结果赫然一模一样,产下一名健康的男婴。于是,陶德拉成为多人指名的种男,城市各处的女性都前来使用陶德拉。这等情况显示,他必须在顾客的排卵期服务对方,而无法与亚兹珂共度,即使她试图行贿经理也没有效。陶德拉厌恶自己的知名度。 但是亚兹珂试图慰借他,殷切反覆地让他安心,她以陶德拉为豪,他的性服务业不会损及两人之间的爱情。事实上,她并未真正遗憾陶德拉的时间被别人占据,因为她已经结识新欢,开启另一重新鲜的夜间生活。 她爱上的人是工作同事萨鞑,在磨坊担任机械维修技师。萨鞑长得高挑俊美,亚兹珂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对方迷人的神采:萨鞑奔放自在、强而有力的步伐,傲慢的站姿。她找了些有的没的藉口,藉故与对方熟识。亚兹珂知道,萨鞑同样欣赏自己,但是结识了好一段时日,她们仅维持友情关系,并未进一步勾引对方上床。她们常常结伴出游,不时光顾舞厅、在游乐场嬉戏。亚兹珂赫然领悟,自己喜欢这等公开的约会模式,远胜过禁闭在种男伎院的一间小卧室,只有陶德拉相伴。她与萨鞑开始讨论彼此合作,想合伙经营一家维修机械工具的店面。亚兹珂非常着迷于萨达,那具美丽的身躯总是深深烙印于她的思绪。终于,某日黄昏,就在她的单人公寓,亚兹珂终于向她的好友告白。她爱萨鞑,但若萨鞑对她并无对等的情慾,她无意穷追勐打,以爱情为名目来造成对方的负荷。 萨鞑立即答覆她。 「当我第一眼注视你,我就想要你,但我不愿意表达自己的慾念来烦扰你。我以为你偏好男人。」 「在此之前是这样没错,可我非常想要与你相好。」亚兹珂这么说。 起初,亚兹珂的做爱显得怯懦,但是萨鞑是箇中高手,床笫间的技艺精妙。她能够延长亚兹珂的高潮,成就亚兹珂从未经验过、做梦也难以想像的销魂滋味。她盛赞萨鞑:「是你让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 「那么,让我们结缔为爱侣吧。」萨鞑欢欣地回应她。 她们举行结婚仪式,搬到城市西方,离开磨坊的工作职位,开始建构彼此的新事业。 在这段时间内,亚兹珂并末对陶德拉透露她的新恋情,只是逐渐减少彼此见面的频率。对于自己的懦夫行径,亚兹坷感到羞惭,但是她勐找理由,告诉自己,没事,陶德拉可忙着呢,种男的服务业让他应接不暇,他不会真的那么思念她。毕竟,纵使陶德拉声称醉心于亚兹珂,他毕竟是个男人。对于男人而言,担任种男、满足相干的慾念,就是生命最重要的任务。女人与男人不同,性与爱情只是女人多采多姿生命的一部分,而非全局。 亚兹珂与萨鞑结为爱侣后,寄了一封分手信给陶德拉。她陈言:自己与陶德拉之间已经无法持续前情,两造渐行渐远。同时,她将要搬迁离乡,无法再去看他了,不过她将永远怀抱旧日的好感,不会忘记陶德拉。 她立即接到陶德拉的回信,哀求她前往种男伎院,哀求她来看自己,哀求她相见恳谈。这封信充斥沸腾的热情与不渝的誓约,拼字错误百出,几乎不忍卒睹。这封信不但感动了亚兹珂,但也让她感到无比羞愧困窘,她根本无能回信。 陶德拉恆持无间断地写信给她,企图透过亚兹珂新开店面的光电网络取得联繫。萨鞑告诫她千万别回信——光是讲空话鼓励对方、但又无法给予承诺与实践,徒自是一种残酷。 她们的新兴事业发展良好。某日黄昏,她们工作返家,忙碌于片削蔬菜、准备晚餐,此时传来敲门声。「进来吧。」亚兹珂说,以为访客是秋琦,她是亚兹珂与萨鞑考虑要迎接为第三位婚姻伴侣的人。入室的却是某个陌生人,某个美丽高挑的女子,丝巾环绕脸庞。这个陌生人走近亚兹珂,以某种近乎绞首气绝的声调哀求她:「亚兹珂,亚兹珂啊,求求你,请让我与你在一起。」丝巾掉落,长发乍现,亚兹珂认出来者就是陶德拉。 亚兹珂非常震惊,而且有点害怕。然而,她认识陶德拉已经如此长久,而且很是喜爱对方。这份心情促使她张开双手,欢迎对方。从他的面容神情,亚兹珂读出了恐惧与绝望,她为陶德拉感到非常难过。 然而,萨鞑猜出了访客的身分,感到惊怒交加。她手执切菜刀,从门缝闪出去,前去通报驻城警察。 萨鞑回家时,看到那个男人不住恳求亚兹珂让他藏身于此、即使身为仆佣也好。「我愿意做一切事务来侍奉你,」他说:「求求你,亚兹珂,我唯一所爱的人,拜託你,我无法与你分离!我无法侍奉那些女人,她们只想从我身上榨取生殖的服务。我无法再跳舞了,我朝思暮想着你,你是我唯一的曙光。我可以改装易容为女性,别人不会发现的,我会把头髮剪短的。」他喋喋不休,几乎语带要胁,但那份激情亦充满惹人怜悯的悲情。萨鞑冷冷倾听这番乞求泣诉,心底觉得这是个疯男人。亚兹珂以痛楚与羞惭之情倾听且回应。「不,不成的,这是行不通的。」她一再回绝,但陶德拉就是不肯退去。 警察到来时,陶德拉认出前来逮捕他的人马。他立即奔向后门,企图逃脱。警察在卧室逮捕他,他以穷途末路的力气抵抗,但她们粗暴地制服他。亚兹珂大喊,请警察不要伤害他,但她们无视她的恳求,勐力反扭他的手臂、重击他的头部,直到他终于放弃抵抗,警察把他拖出去。警长留下来,在屋内採集证据。亚兹珂企图为陶德拉求情,但是萨鞑毫不粉饰地说明事实,还加上她自己的评语:她认为陶德拉失去神智,而且相当危险。 第21页 经过数日,亚兹珂向警察局查询陶德拉究竟得到什么处分,她们告诉她,陶德拉已经被遣回城堡,警察局提出申诫警告,命他在一年之内不得回到镇上的种男伎院服务,直到城堡的长老判定他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禁足令才会解除。亚兹珂感到很不安,难过于陶德拉可能遭受严厉的处罚。萨鞑不以为然。「她们不会伤害他的啦,他很贵重呢。」陶德拉自己也这么说过。亚兹珂很乐意这么相信,骨子里她感到如释重负,终于不再受到陶德拉的情感骚扰。 首先,亚兹坷与萨鞑邀请秋琦加入她们的事业,之后再邀她成为第三位婚姻伴侣。秋琦出身于码头一带,性情强悍且幽默,既是一位勤奋的工人,也是很棒的情人。她们的三人爱侣生涯非常愉悦,事业发展蓬勃。 如此,岁月匆匆,两年荏苒流逝。亚兹珂回到故居,经营维修工程,接头的对方是两名来自磨坊的工人,她们是她第一份工作的同事。她问起陶德拉,她们告诉她,陶德拉不时会回到种男伎院服务,也取得本年度冠军种男的头衔。如今他的价位更高,被指名的热烈度大增。他让许多女子怀孕,许多次怀孕亦顺利生出男婴。不过呢,她们告诉亚兹珂,陶德拉的功能并非给予性爱欢愉,传闻他名声不佳,床第之间的行为粗鲁、甚至暴戾。唯独想要生小孩时,顾客才会指名陶德拉。亚兹珂回想起她们在一起的时光,彼时的陶德拉温柔细緻,她难以想像行止粗暴的陶德拉是何等模样。种男城堡施加的残忍处罚,必然让他性情转变,她这么想。然而,亚兹珂就是不愿想像,难以承认陶德拉已经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另一个年头也高高兴兴地过完了,亚兹珂与秋琦开始认真讨论生养小孩的议题。萨鞑对于生小孩没兴趣,但她乐意一起养育小孩。于是,大事谈妥。在当地的种男伎院,每当秋琦偶而在爱侣之外的肉体身上找找乐子,她都是固定光顾自己最偏爱的那名种男。如今,她开始在自己的排卵期前往寻欢,这位种男是个不错的育种公,很快地,秋琦就开花结实。 自从与萨鞑结婚以来,亚兹珂甚少光顾种男伎院;她热切遵奉婚姻爱侣之间的忠诚守约,只与萨鞑与秋琦做爱。当她开始考虑想有个小孩,她赫然发现,自己往昔对男人的情慾喜好已经枯竭耗尽,想到与雄性之间进行性关系,甚至让她感到嫌恶。她不怎么喜欢从精子银行取得针剂来注射成孕,但要让某个陌生的男人潜入她的体内,更让她反感无比。踌躇思量之余,她想起陶德拉,这是她先前真心喜爱、双方共享性爱愉悦的男人。如今,陶德拉已然是一个冠军种男,首席种公的名号响彻全城,除了陶德拉,她不可能再找到另一个让她享受异性情慾的搭档。况且,他曾经如许深爱她,愿意置自身的职业、甚至性命于不顾,只为了与她厮守。当然,不负责任的激情年代已然不再;已经好长一段时间,陶德拉未曾与她连络,倘若他的神智或可信度确实有问题,城堡的长老或伎院经理自有裁决,决计不可能让他接客。亚兹珂这么设想,经过如此漫长的分隔,至少她能再度慰借陶德拉,给予他等候许久的欢愉。 她知会当地的种男伎院,告知对方自己的排卵周期,并且指明要陶德拉的服务。可惜,陶德拉先前已经被预定了,他们提议,何不提供另一名同样优良的种男?但她宁愿排队等候,预约了下个月的排卵周期,进行交媾。 秋琦已然怀孕,而且兴高采烈。「快点儿共襄盛举,」她说:「我们可以来创一对双胞胎!」 亚兹珂察觉到自己的嚮往,她期待再度见到陶德拉。之前最后一度的相见,后果必然在他身上烙下暴力与痛苦的痕迹。于是,她写了以下的信札: 我亲爱的,我盼望上一度的分离与苦恼,能够在这一度的聚首得以消弭。我亦盼望你同样爱我,我也爱你如昔。由你担任我的种男,我非常喜悦,希望会是个男婴。深切渴盼我们即将的聚首,我美好的舞者。你的亚兹珂。 在陶德拉回信之前,亚兹珂迎接了下一度的排卵周期。萨鞑还是非常不信任陶德拉,好说歹说都想要让亚兹珂打消主意。她阴郁不快地说声:「祝你好运啦。」秋琦将某个母亲孕生护符挂在她颈间,接着亚兹珂就出门了。 种男伎院经理换了新人,是个面容桀骛的年轻女性。「要是有麻烦,赶快跑出房门。虽然他是个冠军种男,但生性粗暴;要是他胆敢伤人,我们决不会饶过他。」 「他不可能会伤害我。」亚兹珂满怀笑意,进入熟悉的卧室,进入她与陶德拉共赴多次性爱欢愉的床第。正如往昔,他站在窗口等待,一如过往地等待她。陶德拉转身,正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修长肢体,发梢如丝,瀑布般流泻于背部,一对大眼睛深深凝视她。 「陶德拉!」她唿唤对方,张开双臂。 他抱住亚兹珂,唿喊她的名字。 「你收到我的信了吗?你是否感到高兴?」 「是啊。」他如此回答,面带微笑。 「经过年少时期的不快事件,关于爱情的冲动愚行是否告一段落?我很遗憾你受到伤害,陶德拉,此事并非我所情愿。我们是否能够回返往昔,就让你与我共度今宵?」 「是哪,一切都已经告终。」他这么说:「我很高兴能再度见到你。」他轻柔地将她拉入怀里,同样柔情地为她宽衣,爱抚她的姿势如同往昔燕好之时。她记起彼此取悦的诀窍,一如他取悦自身般取悦陶德拉。她们赤裸互拥躺卧,她抚弄对方的阴茎,虽感兴奋,但相隔许久之后却不怎么意欲插入式性爱。就在此时,他移动手臂,仿佛姿势不甚舒适。她稍微离开陶德拉的怀抱,却注意到他暗藏一把刀,先前必然是藏在床褥之间。他手执刀子,以背部掩藏武器。 第22页 她连子宫深处都发冷寒颤,但她继续抚弄陶德拉的阴茎与睪丸,不敢大声疾唿,也不能硬把自己拉扯开,因为陶德拉的另一只手紧拥住她。 骤然间,他往前攻向她,阴茎硬生生闯入她;那攻击是如此剧痛,剎那间她以为刺进来的东西是那把刀子。陶德拉立即爆发高潮,当他的身子高昂弓起,她立即从对方的身体挣脱,撞撞跌跌奔向门口,跑出房门外唿救。 陶德拉在身后追逐,以刀子攻击她,在经理、顾客与种男们得以拉开他之前,刀子刺伤她的肩膀。那些种男简直暴动狂怒,把他打得不成形,连经理抗议他被打得太严重都劝阻不得。陶德拉全身赤裸,沾满血污,昏迷不醒,五花大绑地被遣送回种男城堡。 伎院的大家都簇拥环绕亚兹珂,她的肩伤还算轻浅,已经料理包扎妥当。她处于巨大的震惊与困惑,只能问:「他们会怎么对待他?」 「你以为他们会怎么对待一个身怀谋杀企图的种男强暴犯?」经理嗤之以鼻。「当然是阉刑。」 「但,这其实是我的不对。」亚兹珂说。 经理瞪大眼注视她。「你吓傻啦?快回家去。」 她机械般地回到接客卧室,将衣服穿上。她注视自己与陶德拉双双躺卧的床铺,她凝视陶德拉站立的窗台。她追忆过往,记得自己初会陶德拉,他在竞技场取得冠军、翩然起舞的身影。「我犯下不得了的人生过失。」然而,亚兹珂不知道该怎么弥补这一切的错谬。 赛亟黎星的文化社会机构的确有所变迁,她们经歷的震盪未如同机动使墨利梅悲观预测,并未掀起庞大的灾难祸端。变革之路遥远漫长,走向暧昧不明。瀚星纪元第九三循环纪,一六〇二年,泰哈拉学院首开风气,允许男性就读,邀请周遭的种男城堡递送入学申请表。此创举让三名男子得以进入学院就读;接下来数十年,大多数学院陆续解禁,许可男性就读。然而,一旦毕业,男学生只能归返城堡,要不就搭乘星舰离开故星。本地男子的归宿只有两条:短暂居留于学院,或一辈子由种男城堡支配。直到瀚星纪元第九三循环纪,一六六二年度,城门开放法令通过之后,方才兴起巨大变革。 即便城门开放法实施,种男城堡依然是女性禁地;大举解放出城的男性数目远低于预先的设想,以及反对党派先前的疑虑。在某些地区,培训男性成为农民与建筑工人的就业辅导计划,算是不错的成果:男性编列为彼此竞争的队伍,由女性经营领导,并且与女性区隔开来。晚近这些年,不少赛亟黎星人来到瀚星学府深造,令人惊讶的是男性数目超过女性,即使她们的性别权力的巨大落差依然可观。 以下的自传素描,就是其中一名来到瀚星深造就读的赛亟黎男性所撰。这是特别值得留意的资料,因为作者直接涉入了城门解禁法令的那场动乱事故。 机动使艾鞑·戴兹的自传素描 我出生于瀚星纪元第九三循环纪第一六四一年,赛亟黎星的拉克鞑镇。拉克鞑镇的气质温吞安逸,物产丰饶,民风保守。我出生于传统的性别社会结构,是三代同堂母屋视为共有宠物来疼爱的小男孩。若不计厨房成员,母屋人口总数是十七名:我的曾尊阿祖,两位祖母,四位母亲(我生母与她三位妻侣),九个姐姐,以及我。我们家算是中上阶级,每个人都曾是或现任城镇陶艺店的经理,或为技巧优异的锻烧师——陶艺业是拉克鞑镇最主要的外销贸易事业。我们的假日过得热闹精神,将整栋大房子以西拉利旗帜妆点彩绘,以华丽的扮装庆贺丰收节,每隔数星期就举行某个家人的生日宴会,众人纷纷递送交换礼物。正如前述,我家人颇为宠爱我,但不至于过度溺爱;我的生日仪式并不会比姐姐们过得更豪华隆重,我得到家人允许,可以与姐姐们奔驰玩乐,仿佛我也是个女孩子。然而,我总是隐约感应到母亲们的视线:她们以某种差异性的眼神投注在我身上,时而阴郁思索。当我年事稍长,这样的眼神显得凄凉悲楚。 在我的证成仪式之后,我的生母或她的生母,每年春天都携我造访拉克鞑城堡。城门开启,我只能满怀恐惧地只身入内,里头是往上盘旋的阶梯。我见到与自己同年的小男孩,他们也爬上阶梯,坐在壮丽公园的顶端,置身敞篷之内,乖乖坐在垫子上头。我们在城墙之内的大竞赛场观看示范舞蹈,像是公牛舞、摔角竞技,以及种种运动项目。我们的母亲在外头等候,就在白晃晃的光天化日公共空间。城堡内的男人与少男与我们坐在一起,为我们解说游戏规则,指出舞姿的精确美感点与摔角手的致胜点,以对等的态度招唿我们,让我们觉得自己是重要的客人。我很喜欢这些仪式,但每当我离开城墙、回返家园,这一切宛如一场惺惺作态的戏曲,某种角色扮演活动。接着,我照常过我的日常人间世,在母屋工作与游戏,这才是真实的生命。 年满十岁时,我来到镇上的男孩学社就读。早于四五十年前,男孩学社的成立是为了让年幼男性能够有个底子,对将到来的城堡生活有基本的准备与认识,但这些年来,本地的城堡生态变得日益保守,统治癒发高压,拒绝继续进行这项教育计划。统治种男城堡的法索大人严禁他旗下的男人外出,只允许他们直接前往种男伎院,车门严密封闭,在天光乍亮时就得回返城墙内。于是,没有任何男人可以外出来到城镇的学社教导我们。取而代之的是毫无概念的女性老师。她们试图让我们建立心理准备,当我进入城堡之后,生活模式将会是何等样态,可惜的是她们对城堡的真正认识并不比我多上丝毫。老师们立意良善,但她们的说法徒自让我困惑且害怕。话说回来,恐惧与迷惑倒是入城堡者该携带的恰当防身措施。 第23页 我无能描述断绝式的详情,我真的没办法。在我们取得初步的性别解放之前,赛亟黎星的男子具备某种优势:我们知晓真实死亡的况味。早在肉身之死前,他们就已在象徵意义的层次死去。断绝式就是一道入黄泉的不归路:入城门的男孩回顾生命的涓滴点点,环顾家园,凝视自己所爱者的面容。城门严密关闭的那一瞬,你与你的生命就此分道扬镖。 在我进入种男城堡的那段时间,城堡内部分裂为两大派系:前者是寻求性别自由解放的秘密学府派,受前任长老伊思禾的鼓励。后者是所谓的捍卫传统派,由一群年少力壮的传统男人所组成。在我入堡时,两方的对立与分裂之势非常激烈。现任长老法索的统治手段异常严酷,毫无理智可言。他统治的手法不外乎贪污腐败、残暴茶毒,以及狱吏酷刑。城堡内的每个人都无法倖免,要不是秘密学院的抵抗势力,每个人都早就遭到污染。学府由两名年长男子领导,他们是拉嘉兹与缂赫卓特,既是前任长老伊思禾的爱徒,彼此也是恋人。这两个男人是公开的爱侣,他们的追随者泰半是男同志,不然就是性向互异的男子与男孩。 我处于卑微幼年宿舍的前几晚及其后数个月,情绪激烈变化:负面的层次是惊恐、憎恨、羞耻。某些年长的男孩倾向凌辱虐待新来生,说好听是要让他赶快长大成男;另一个美好的层面,我感受到慰借、感激,以及爱意。某些接受秘密学院教导的年长男孩,提供我友谊与保护。他们在游戏与竞赛时助我一臂之力,在夜间也把我弄到他们自己的床铺上:并非为了一夜之欢,而是让我躲开那些恶霸的性凌辱。法索大人厌恶成年男人之间的同性爱,要不是镇议会不允许,他会不惜以死刑来惩罚性异端。纵使他不敢处罚拉嘉兹与缂赫卓特,他以极尽畸零歹毒的肢体酷刑,凌虐那些两情相悦的年长男孩,诸如将耳朵片片削掉,或将火烫的烙铁指环强行套入手指。然而,法索鼓励年长者强暴十一岁或十二岁的小孩子,只为了所谓的男性锻链。我们之中无人可逃生。我们这些年幼孩子最害怕的牛鬼蛇神,莫过于四个十七八岁的少男,他们自称为「长老侍卫」。每隔数晚,这些狂犬队劫掠幼年生宿舍,找出一个小东西来演练集体强暴。秘密学院派的年长生竭尽所能保护我们,假意命令我们去暖床。在他们的床上,我们假意哭嚎与抗议,他们佯装凌辱嘲笑我们。稍晚之后,在深邃的夜幕之下,他们以糖果来安慰我们。当我们更长大些,要是两情相悦,这些年长生会以细腻的柔情爱抚我们,彼此的情慾交换显得秘密且细緻。 在种男城堡之内,你不可能拥有任何隐私权。某些要求我描述内部生活的女性,误以为可从自身的经验来理解并同感。「不就是这样嘛?在母屋的环境,大家分享一切哪。」她们会说:「每个人都任意穿梭在每个房间内外,除非你拥有单身公寓,否则根本没有独处的机会。」我无法说清楚讲明白,结构松散、质地温暖的母屋,怎可能类似那个僵硬严苛的城堡幼年生宿舍?四十张床一字排开,刻意打亮的严酷灯光。置身于拉克鞑城堡,你没有任何私人的自我,你只拥有隐密与静默。我们必须强忍,吞下自己的泪水。 我终于熬过来了。对于我可以活到成年,我感到有些自豪,同时我感激那些不遗余力帮助我活出一条生路的男孩与男人。我并未自杀,但某些男孩终究寻求解脱;我并未残杀自己的心与灵魂,但某些人必须如此,换取肉身的生存。多亏这些秘密抵抗者、这些秘密学院的教师,他们充满母爱的照料,让我终能长大成人。 何以我称这些年长男性的关爱为「母爱」,而非「父爱」?在我的世界,并没有「父亲」这种名词与社会位置。我们只有种男(种公),没有男人能够担任父亲的角色。我把拉嘉兹与缂赫卓特当成自己的养母,迄今亦如是。 年岁琉逝,法索愈发昏聩,他对城堡的统治俨然是苛刻至极的死亡统治。长老侍卫耀武扬威,恃强凌弱。他们该感到幸运,好歹我们的大竞赛队伍是常胜军,法索为此荣耀感到骄傲,我们的城镇拥有第一级的竞赛部队。除此之外,我们也培养出两名冠军种男,他们在城里伎院的客源络绎不绝。然而,正由于如此,秘密学院的抵抗军试图让镇议会理解到内部的压迫,全被轻易推诿为典型的男性撒赖,或是异星文化的败德影响。从局外者的视线观之,拉克鞑城堡没啥大问题。 「哎哟,我们可是冠军竞赛队伍呢!哎呀,我们拥有冠军种男呢!」于是,女性感到安心,不再深究表象之内的隐情。 何以她们竟然抛弃我们?这该是每一名赛亟黎男孩暗夜哭泣的心声。为何我母亲把我丢到这个人间地狱?难道她不知道,这是个怎样的畜生道?为何她竟然不知道内情?难道,她不想知道真相? 「当然,怎会有人想知道这种非人道的内情?」当我满怀义愤填膺,激动昂然地来到拉嘉兹的房间,他这样告诉我。城镇议会否决了我们提出公听会的申请诉求。「她们怎可能想要知道我们真正的惨况?你知道的,她们从不进入城堡。美其名为女性禁地,粉饰的说法是我们的长老捍卫男性隐私,得了吧!要是她们当真想进入城堡,哪个长老挡得住啊!我亲爱的孩子,我们与女性共谋,宰制与被宰制的双方维繫此等基础性的无知与巨大谎言,为的是让我们星球的文明得以持续下去。」 第24页 「所以,我们的母亲捨弃了我们。」我说。 「捨弃?哪儿的话。你以为是谁餵养我们、提供衣食住宿,付钱给我们?我们全然依赖我们的母亲。倘若我们可以真正成为独立自主的男性,或许,将来我们可能营造出一个建构于真实地基的社会。」 到此为止,取得自身与男性的独立,这是拉嘉兹的视野疆界。然而,我总觉得他的心灵推想得更为深远,通往他无法以肉眼凝视的美景,朦胧、难以强行突变的性别平等之梦。为了让城镇议会得知真相,我们的努力还没有通达到外界,已经在城堡内兴起剧烈效应。法索大人认定他的威权遭到要胁,就在数日内的光景,法索的长老侍卫与那些疯狗男抓住拉嘉兹,指控的名目是累犯的同性恋罪行,以及煽动叛乱。他们侦讯审判,由法索大人宣布判决。每个城堡内的男人都收到强制命令,到竞技场去观看处罚罪犯的执行场面。天可怜见,拉嘉兹已经是个五十几岁的中年男人,心脏向来虚弱——在他二十几岁时,为了担任冠军队伍的胜利选手,过度锻链自己的身体。拉嘉兹全身赤裸,被绑在栅栏上,他们以那根名为「长老刑鞭」的恶毒东西糟蹋他——那是一根粗长的皮水管,中空部位灌入铅块。长老侍卫贝哈德担任刽子手,恶狠狠地持续击打拉嘉兹的头部、肾脏、性器官。行刑结束约一两个小时,拉嘉兹死于医务室。 拉克鞑城堡的叛乱案,肇生于鲜血淋身的是夜。失去了心爱的拉嘉兹,而且年迈苍老,缂赫卓特伤痛而身毁心恸,无法继续约束或领导我们。原先,他真正洞视的革命精神将是长远、非血腥暴力的抵抗运动,就让那些侍奉长老的疯狗男自取灭亡。原先,直到拉嘉兹惨死之前,我们都信奉和平革命精神,现在我们无法遵奉它了。我们捨弃真实,攫取武器。「你们怎么玩这场游戏,就会导致何等后果。」缂赫卓特企图点醒我们,但我们已经听腻了这些贤者的忠告。我们拒绝玩这场耐心游戏下去,我们要赢得革命,此时,现在,这一刻。 而且,我们真的打赢了。我们取得了血的胜利。早在警察终于闻讯抵达之前,无论是法索大人、长老侍卫,还是他们麾下的疯狗群,这些刽子手全遭彻底歼灭屠杀。 我记得,这些骁勇的女性飞奔入城门。她们双眼圆睁,瞪视从未见识过的城堡屋舍,同时目瞪口呆,注视那些首身分离、惨烈肢解、下体遭切割戳刺的血淋淋尸体。迎着警察的注视,最显着的光景是长老侍卫贝哈德,他被钉在天花板,他自己的刑具(长老刑鞭)硬生生塞入他的喉咙。警察惊骇地瞪着我们,我们这些叛徒、这些胜利的革命使徒,我们血腥的双手,以及我们不驯的眼神。她们转向缂赫卓特,我们视为精神领袖的老者,我们的代言人。 然而,他静静伫立不语,吞下自己的泪水。 警察们怕了,她们彼此靠拢,靠向自己的佩枪,警戒环顾周遭。她们吓坏了,以为我们是一群失去神智的疯男人。警察们的困惑与惊悚终于引导我们当中一员开口说话。塔斯克这个年轻男人,他是那些丧心病狂屠夫的牺牲品之一,他残废的手正是他们的酷刑所造就:烧红的铁环,套入他的手掌。「他们以私刑杀死了拉嘉兹!」他说:「那些长老侍卫都是疯子,你们自己看!」他伸出自己残废的手,迎向警察的视线。 带领的警长沉默半晌,终于说话。「在我们调查清楚之前,你们不得擅自离开这里。」她匆忙带领下属警员离去,离开城堡与公园,将大门深锁,徒留我们与我们惨澹的胜利。 拉克鞑城堡叛乱事故的听证会与判决,传遍了全星球;在此之后,人们孜孜研究、讨论这场狰狞的事故。我在这场血腥叛变的戏剧中也扮演了谋杀者的角色:我杀死了长老侍卫塔提迪。我们三个少男在健身房围堵他,以练习用的棍棒殴打他致死。 的确,缂赫卓特还是说对了:我们受训的厮杀游戏,为这场造反动乱取得赢面。 叛乱的我们并未遭受处罚。来自数座外域城堡的男人们组成执政团,接管了拉克鞑城堡。他们知晓法索的恶毒行止,明白我们叛乱的缘由,但是,即使他们当中心智最开明的男人,都无法不对我们这些弃徒的作为表达至极的轻蔑。他们不当我们是同性别的男性人类,而是无理性、不负责任的低等动物,难以驯养的家畜。就算我们试图交谈,他们拒绝对话。 我真的不知道,我们这些人能够忍耐冷漠的羞辱统治到几时才崩溃。不过,转机出现了,就在拉克鞑城堡叛乱事故的两个月之后——世界评议会通过了城门开放法令。我们彼此致贺,鼓舞对方,这就是我们争取得来的胜利,这是我们赢得的性别解放。其实,说到底,我们并不相信这胜利是我们造就的。我们争相说服彼此,我们是自由的个体。在漫长的赛亟黎星歷史,史无前例的首度,任何想要离开城堡的男人,只要跨步即可脱离奴役宰制。我们自由了! 然而,自由男人的命运要如何书写下去?没有谁太过关心这个议题。 出生于拉克鞑城镇之外的几个自由男子,来到社区经营的种男伎院,希望在那里可以借着出卖肉体来求取温饱。除此之外,他们无处可去,无论旅馆或客栈都不接纳男人为顾客。在此地成长的我们,仓皇逃回我们的母屋。 第25页 从黄泉国度归来的滋味如何?相当辛酸,无论对死而復生者还是对他的家人而言皆是。他原先拥有的一席之地,早已遭时光掏洗更替,往昔无法重现,琳琅满目的变化、习俗,作为与需求,在在填满了这个活生生的世界。他早就被取代了!从魍魉国府归来的我,实质上就是一名鬼魂;在这个活人的世界,鬼魂并无任何驻足的居所。 刚开始一阵子,无论是我或我的家人都天真欢欣,并未发现这等残忍的事实。我这个二十一岁的成年男人,宛若十年前离家的十一岁小男生,满怀信赖地跑回家。母亲与家人张开双臂,迎接受苦的孩子,但是,那孩子已经不存在于现世。我究竟是什么? 好漫长的一段时光,我们这些从城堡逃窜而出的叛徒藏身于各自隶属的母屋,从外城镇来的男人纷纷回乡,通常是哀求旅游团载他们一程顺风车。拉克鞑本镇男子,包括我在内总共七八人,但我们鲜少见到对方的形影。在光天化日下的街头,没有男人驻足的余地;千百年以来,要是有落单的男人踟蹰于街头,立即就会遭到逮捕。要是我们游荡在外,女人们会逃离我们、检举我们,或是威胁我们——回到你们各自所属的城堡!回到圈养你们的种男伎院,滚出我们的城市!她们奚落我们,称唿我们为嗡嗡乱飞的小公蜂,哎,说的倒也没错。实际上,我们一无是处,没有工作,无法为社区效劳。就连种男伎院也拒绝接纳我们,因为我们缺乏城堡的背书,天晓得我们是否够乖巧,是否身体健康! 这就是我们取得的性别解放自由:我们全都是鬼魂,毫无用处的鬼魂,惊吓她人,甚至让自身惊悚,我们是藏身于生命暗角的幢幢阴影。我们眼睁睁目睹周遭的生命洪流奔腾——工作,爱情,生小孩,养育小孩,获取与耗费,构筑与形塑,掌管与冒险——整个广阔无边的世界,皆属于女性,这样一个光亮饱满的真实世界,只属于女性。至于我们,毫无空间可收容我们这些幽魂。自从出生以来,我们所学所有,仅止于肉身竞赛,以及摧毁同性别的彼此。 我知道,我亲爱的母亲与姐姐们简直绞尽脑汁,为的就是要在她们活泼盎然、充满生产力的屋舍,为我觅得一席之地。在我出生之前,两名长老厨师就司掌饮食工程,是以,我在城堡内唯一学得的务实技艺,煮菜,在老家派不上什么用场。她们为我找些许家务工作,但这些都是多余的工作,不做也无妨,她们知道,我也心知肚明。我非常非常乐意照顾宝宝们,但是,某个年长的姨妈非常捍卫她的特权,而且,我姐姐们的妻侣对于男人碰触她们的宝宝,感到很不自在。我姐姐帕朵为我争取某个在陶艺店当学徒的机会,我热烈扑往这个出口,然而,陶艺店的经理们经过长时间讨论,终究还是无法接纳一个男人成为店里的员工。男性激素会让这个人不够可靠,而且,其余员工会感到不舒服,等等云云理由。全视新闻充斥此等讨论与议题,甚嚣尘上的演说不遗余力,抨击主事者未曾洞见城门开放法的负面后果,她们孜孜讨论男人的社会地位、男性有限的能力与限制,性别即命运。反对城门开放新法的保守势力非常强烈,只要我一打开全视荧幕,总会有一位女性上节目,严峻地谈论男性生物本质性的暴力与不负责任,他的生物本质不宜参与社会大众与政治事务的抉择。在这些节目当中,除了女性演说者,说出类似话语的偶而竟是一位男性。反对新政策的声浪获得城堡内保守势力的激昂支持,那些老男人衷恳社会大众,请让城门再度关闭,请让这些迷途的男孩回到属于他们该有的安身立命之处,他们的男性命运与荣光只属于肉体竞技场,以及种男伎院的服务行业。 经过漫漫久远的拉克鞑城堡岁月,荣光丝毫无法吸引我,于我而言,这个词根本就是个贬抑的污名。我激烈厌恶肉体竞技,这让我的家人们困惑无比;她们都爱看大决赛,热爱摔角搏斗。她们反而会抱怨,自从城门开放政策实施以来,参赛运动员的素质大幅滑落了啊!我像个未解人事的处男,嫌恶种男伎院这等情色伎院,我慷慨激昂地演说,男人在伎院的待遇等同于畜生,就是一头公牛,根本不是人类。我永生永世都不要再踏入种男伎院一步。 「我可爱的小儿子啊,」某个黄昏时分,母亲与我独处,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难道,你就这样终生誓言禁慾之道吗?」 「我希望不用如此。」我说。 「那么……?」 「我想要结缔婚缘。」 她的眼睛圆睁。经过一番沉吟,母亲试探性地说:「呃,跟另一名男子吗?」 「不要!我要正常的、大家都有的婚姻爱侣。我想要一位妻侣,我也要当她的妻侣。」 即便我爆出惊世骇俗的念头,母亲试图努力理解我。她皱着眉头,沉吟良久。 「其实,结缔婚姻的意义,」我滔滔不绝地演说,在这么一长段时间以来,除了思索,我根本没啥事情可做。「就是我与我的妻侣住在同一处所,如同每一对妻侣;我们会建构自身的女儿屋,对彼此忠诚不渝。倘若她生了小孩,我就是她孩子的爱誓母亲。这样的做法,没有道理行不通啊!」 「嗯,我不知道……我也想不出反对的道理。」我母亲说。她总是温和贤明,倘若必须拒绝我的要求,她自己也很难过。「但是,你至少得找到愿意接纳你的妻侣啊,你知道的。」 第26页 「我知道。」我声调阴郁。 「让你去结识新朋友,可真是个问题。」她说:「倘若,你可以到某个种男伎院服务呢?我觉得,不只是城堡有公信力,母屋应该也可以为你背书啊,我们可以试试——?」 我非常激动地拒绝此提议。由于我不是法索大人的那批小谄媚货,我很少能够进入种男伎院服务;少数几回,都是相当糟糕的经验。由于我年纪幼小、毫无经验,又没啥品质保证,我都是被年老的客户选上,充当她们的玩物。她们都是经验老到的顾客,足以撩拨我到高潮,但此举让我倍感屈辱又狂怒。她们离去时,会拍拍我的头,赏给我小费。由于我经歷过城堡内温柔的保护者情爱仪式,这些顾客精细、冷漠的性交仪式,以及她们贬抑我的态度,总让我感到无比难受。然而,我的性慾无法在男人身上得到满足,我只会受女性吸引。我的姐姐们与她们的妻侣,如许美丽的身躯环绕在我周围,裸身或着衣、纯真又充满感官性,唯独女性的躯体充满如此美妙的力道、柔软度,以及坚实性,她们让我时时刻刻遭到挑逗。每夜我都必须自渎,幻想我的姐姐们与我共枕燕好。这一切都难以忍受,我只是一抹飘摇的幽魂,满怀嚮往,褴褛无能,跻身于我无法真正接触的现实界。 我开始自暴自弃,索性捲铺盖闪回城堡,混过余生便算了!我沉入某种无边的沮丧,冷淡无感,浸润于心底深处的冰冷黑沼。 我的家人充满关切、焦虑,忙碌无比,无法想到适当的方案,为我解决生命的难题,或是索性好好解决掉我,我猜想,大多数的家人都无法不暗地盼望,我还是乖乖回种男城堡,像个传统男人那样安分过活,不就没事了。 某日午后,我最亲近的姐姐帕朵跑来找我——家人们为我清空了阁楼,整理出一个房间来安置我;是以,至少实质上的定义,我拥有自己的空(房)间。帕朵目睹的我,处于常态的倦怠乏力,呆躺在床上,啥也没在做。她轻快地跑入我房间,如同大多数女性,神经大条,难以体察情绪与情感讯号。 帕朵大剌剌坐在床沿,自顾自对我说话。 「哎,你可知道,那个来自伊库盟的外星男使节?」 我耸耸肩,闭上眼睛。近日以来,我竟然开始幻想强暴戏码,我变得好怕她喔。 她继续谈论那个异星男人。很显然,他来到此地的目的是为了研究拉克鞑城堡的叛乱事故,「他想与抵抗者进行对话。」帕朵说:「就是像你这样的男人,闯越城门的男人。他说啊,这些人都躲藏起来,仿佛因为身为英雌而感到羞愧。」 「英雌!」我叫嚷。对我而言,这个词只有女性才配得上。这个词指涉近乎神只、超凡的歷史性史诗主角。 「这就是你啊,」帕朵说,严峻的情愫从她原先的轻快态度破水而出。「透过伟大的行止,你扛下责任与承担,就算你的行为不对吧!在『爱莫城的起始』,萨稣蜜的行为也不正确啊,她让法拉达遭到杀身之祸,但她终究是一位伟大的英雌啊!她承担自身的行为,你也是如此。你应该去找这个异星男谈话,告诉他事情的真相。没有人真的知道城堡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欠我们这个故事。」 在我的故星,「欠人一个故事」是句相当严重的话,尚未启齿的故事,将会创生出谎言。任何从事够格行止的人士,都欠她跻身的社群一个叙述,一个以故事为形式的交代。 这是无与伦比的真相。帕朵看到一扇与我日后命运攸关的门扉,她为我开启这扇门。我就这样扑上前去,幸好我还残存足够的气力与清醒神智,迎接转捩点。 机动使诺安大约四十多岁,数世纪之前出生于泰拉地星,到瀚星接受深造教育,週游星际。他个子矮小,皮肤黄褐色,眼神机智,非常善于与人交谈。对我而言,他并不像是个男性,所以我一直当他是女性——因为,他的行事风格一点都不像是男人。他实事求是,精确地进入正题,才不像我们星球的那些老男人,处处作态,非得在与同性共处时施展权威与高压手段不可。在此之前,我已经习惯了,男人就是那种闪闪烁烁、别扭小气,争风吃醋的生物;诺安不同,他像一个女人,行事坦荡率直,而且心性体贴。诺安的细緻与力量,胜过我认识的每个女人与男人,即使是拉嘉兹也不及他的圆熟老练。他的权威其实幅员广阔,但他并不以此为威吓,而是舒适地呈现,并邀请你一起安坐于权位之上。在拉克鞑城堡的叛徒阵营,我是第一个站出来、叙述自己遭遇事故的男人。取得我的同意之后,诺安记录下我的口述,他打算写成报告,交予瀚星常驻使,这份报告将命名为〈赛亟黎星情事〉,他这么告诉我。第一回会面,我口述叛乱始末大概长达一小时。当时,我以为这一遭就讲完了所有的前情后续,但我低估了这些瀚星机动使,他们永难耗竭的求知慾、理解心,以及倾听故事的热情。诺安提出一大串问题,我一一回答;诺安对于我的叙述提出思辩与形构,我举正某些部分;诺安意图知道所有细节,我知无不言。于是,我叙述了叛乱的始末、叛乱之前的城堡岁月、城堡内的男人,城镇的女子,我的故星故民,我的生命史——涓滴渐进,断断续续,全都揉合于一体。每日我与诺安交心对谈,长达半个月之久。终于我深刻明白,故事从无真正的起始,没有任何故事能够抵达终结。故事总是一锅杂烩,总是中场;故事从未体现真正的真相,然而,谎言的确是沉寂缄默的子代。 第27页 将近一个月的共处,我逐渐喜爱诺安、信任诺安,并且依赖诺安。与他谈话成为我存有的唯一理由。我试图面对事实,清醒地告知自己,诺安不会久留于拉克鞑城,我必须在他离去之后自力更生。可是,我到底要做啥?光是靠他自身的存在,以诺安为典范,我体会到男人也可以从事伟大的志业,活出自己的道路。可是,我要怎么做,才能找出自己的道路? 他敏锐地察觉到我的处境,不允许我再度退缩,躲入恐惧所打造的倦怠无力壳穴。诺安不让我瑟缩沉默,问了我许多不可思议的问题。 「要是你可以随心所欲,你要做些什么?」 我立即、热烈无比地吶喊出来。「我要成为某人结缔爱誓的妻侣!」 如今,我懂得当时他倏忽闪动的眼神,究竟意味何在。他敏捷而仁慈的双眸来回闪动,凝视着我。 「我想要构筑自己的家庭。」我说:「要是长久居住于我母亲的屋舍,我永远是个孩子。我想要工作,想要结缔妻侣,我想与妻侣们共度人生,我想要孩子,想要成为母亲。我嚮往生命,而非竞赛!」 「你无法生出一个孩子。」他柔声说。 「的确,但我可以当个母亲,照料我的孩子。」 「我们把母亲一词特定性别化,」他说。「看来,我比较喜欢你的用法……先告诉我吧,艾鞑,你能够结缔妻侣婚姻、遇上一个愿意与男性结婚的人,机会有多大?在此之前,在这星球上并未发生过这等结合,对不对?」 我必须承认,据我所知,此举的确史无前例。 「将来总是会发生的,我敢这么确认。」他说。(其实,他的确认就是无法真正确定的意思。)「然而,开创先例的代价总是高昂无比,在社会负面压力逼迫下建构的私人亲密关系,总是紧张无比。这样的关系会显得张力十足、防卫性高涨,永无安宁之时。这样的关系缺乏滋长的空间。」 「空间!」我试图告诉他,自身内里那股毫无空间的滋味,身处于自己的星球、却横遭窒息的况味。 他注视我,搔搔鼻尖,然后开怀朗笑。 「银河浩瀚无边,遍野皆是空间。你知道的。」他说。 「你的意思是说,我,我可以……?伊,伊库盟会,会愿意……?」我甚至不知该如何描摹想问的问题,但是诺安深知我的惶惑,他仔细周到地为我解说。迄今为止,即使以我母星的教育水准而言,我所受的教育实在相当贫瘠,是以,在申请外星学府(例如,位于瀚星的伊库盟学院)之前,我必须在自家当地学院受教育,至少要两到三年的时间。当然,他告诉我,之后我所深造的学科与所进入的学院,都要端看我自身的志业之所在;当我是个黄毛小儿时的学习,或是城堡的训练,都未曾助我开发我终生的志业性向。在种男城门解放之后,无论对于一个具备灵智的个体而言,或是从我故星社会结构的观点视之,我能够取得的选项实在少得可怜。无怪乎,开放城门的政策并未让我获得自由,反而害我浸淫于「真空笼罩的星域,毫无空气可唿吸的窘境」,诺安这么说,引用某个异星诗人的词句。我的小脑袋激速转动,充斥满天星光。 「海格卡学院毗邻拉克鞑城堡,」诺安告诉我。「就算只是为了逃离那座可怕的城堡也好,在此之前,你有无考虑过要申请这所学府就读?」 我摇摇头。「法索大人总是把送到他办公室的申请表就地销毁。要是我们当中有谁胆大包天,妄自申请……」 「你会遭受处罚,甚至痛苦的刑罚,我想是这样。没错,就我对你们学院的有限认识,我敢打包票,你在学校的生活会好过滞留于此地,但我不敢保证,它会是轻松愉快的时光。你将会得到位置与工作,但你会遭受压迫,众人视你为边缘或次等民。即使是接受高等教育、心智卓越的女性,还是难以接受男性是智识层次的对等伙伴。你得相信我,这可是我在此地的亲身经验!况且,你在种男城堡所接收的教育,在在指向你必须戮力竞争、赢得优秀的冠冕,你会在学院过得很辛苦。人们要不是无法相信你也可以在知识层次上取得优秀的成绩,要不就是对于传统男性的较量与输赢概念嗤之以鼻,视同无价值之物。不过,进入学院研读,至少你会找到一席可唿吸之处。」 诺安为我引介他认识的海格卡学院教授,我终于取得有条件限制的入学权。家人都为我感到高兴,乐意支付我的学费。我是第一个上学院的小孩,她们都真心以我为荣。 一如诺安的预言,日子过得并不轻松,但在学院的环境,还有别的男子修业就读,我能够与他们为友。因此,我并未遭遇到身处母屋时、难以规避的窒息般孤绝感。之后,我培养出足够的勇气,终于在女性同学中寻得友人。其实呢,有些同侪并不认可传统的性别歧视观念,而且乐意当我的朋友。到了第三年级,我与某个要好的同学坠入爱河。 这段际遇相当短暂,充满紧绷与警戒;然而,对我们两人而言,这段恋情是充满释放性质的一则经验。它为我们开启了一道启蒙之门,把我们从过往迷思解放出来;在成年女性与男人之间,并不是只有性器官的接合;除了性的沟通与共处,我们之间还存有别的可能。如同我一般,我的情人伊曼靼厌恶种男伎院,我们之间的造爱仪式总是短促且羞怯。它真正彰显的意义,不是淋漓成就肉身的欲望,而是印证我们对于彼此的信任。激情真正奔涌之刻,反而在做爱之后、并肩躺卧,絮絮掏心诉说,话题无所不包,诸如我们各自的生命歷程,遭逢的女子与男子,自身与对方的心事,各自的夜魇、嚮往的美梦。我们总是剪烛倾心交谈,这将是我毕生珍惜惦记的美好往事——两个年少的灵魂找寻到彼此的羽翼,依偎翱翔。我们共飞的时光并不久远,但却凌霄直上九重天。首度的飞翔,总是至高无上。 第28页 伊曼靼的肉身已然逝去两百年之久。她终生居留于吾之故星赛亟黎,与某个母系家庭缔结良缘,创生两个孩子,在海格卡学府教书,享年七十多岁。从海格卡学院毕业后,我远航至瀚星,来到伊库盟学院继续深造。其后,我前往双星维瑞尔与亚欧威,担任见习机动使的任务。走笔至此,我的自传该告一段落了。我之所以书写这份身世传记,最实际的用意是为了申请伊库盟驻赛亟黎星代表职位。如今,我亟欲生活于故星,了解我故乡的同胞。现今此时,以某种无法断言的确切体认,我至少明了,这个前身为奴男的自身究竟是何许人也。 别无选择之爱 前言 作者:阿晔亲族的荷欧卡德,来自于欧星欧轲司属地,布德伦河西南流域,塔革村漪南南农庄 之于每个星际联盟的世界、之于每一名个体,性爱都是复杂难搞的情事一桩;不过,我以为最繁复的婚姻系统莫过于我自己的星球。当然,对我们来说,这事就是浑然天成、单纯得掉渣,试图描述它的运作模式显得好生愚蠢,简直等同于要求描述我们如何行走,如何唿吸。嗯,你知道,你先以单脚为支柱,然后移动另一只脚……你容许空气灌入自身的肺脏,然后唿出气体……你的婚配伴侣是另一半族的女子与男子。 敢问何谓半族?某一位冬星人这样询问我。对我而言,倘若要我想像,如同冬星人那般,不知翌晨醒来自己会是女性或男性,反而比较容易;而若要我假想,我不知自身究竟隶属于夕族或晨族,这可就匪夷所思之极。如许完满,如许普遍的人种分类——实在难以理解,怎么会有社会不以夜日二分?若非如此,你怎可能知道谁是谁?你要如何进行崇神仪式,既然你无法询问谁为询问者,谁为解答者?哪一方为灌溉者,哪一方为接纳者?毫无晨夕族裔的区隔,你根本无法闪避乱伦禁忌,只得毫无区分地滥交。我必须承认,在我这颗缺乏启蒙明圣意识灌溉的后脑勺深处,我彻底贊同甘巴特舅公,他老人家这么说:「哼,那些外来的异星族群啊,他们妄想以单脚伫立。双脚并行、双重性别搭档,双重族裔,这才真正对劲嘛!」 半族等于一半的人口。我们称我们的两个对半各为晨族与夕族。如果你的母亲是位晨族女性,则你是晨族人;而所有的晨族人或多或少都可以算是你的手足同胞。你只能与夕族人做爱、婚配、生育孩子。 当我试图对某一位瀚星同学解释我们的乱伦禁忌,她感到颇为震惊。「那岂非表示,你无法与这星球上的一半人口做爱!」这时换我头冒金星,很是傻眼:「呃,难道你意欲与自己星球的一半人口做爱?」 对于伊库盟诸星球,双重部族的概念其实并不大希罕。我与几个来自外星、同样隶属二分社会的人交谈过,感觉挺自在。其中一位是伊色丝星乌玛娜地区的纳翟亚族女性,当我说出舅公的见解,她点头后微笑。「但是哪,你们这些欧星怪人,」她说:「你们可是双双成四的婚姻体系啊。」 来自异星的人们,鲜少有谁愿意彻底相信我们这样的婚姻制度真正顺畅运行;他们多半认为,我们只是无奈地承受传统制度。然而他们忘记:人类,即使唉唉叫着渴望单纯生活,骨子里却暗藏着罗织繁复结构的想望。 当我进入婚姻制度——为了爱情、安稳,以及生养孩子——我的婚配伴侣有三位。我是个晨族的男人,于是,我的婚配情慾伴侣是夕族女子与男子各一位,我能够与这两位婚姻伴侣进行性爱。我的第三名伴侣是一位晨族女性,但我与她之间不容实践性爱关系。这位晨族婚伴的情慾搭档是夕族女性与男性婚伴。这整套婚姻模式,我们以「洒多瑞图」为名,其中蕴含四套婚配关系:两对异性结缔的婚伴,分别称为夕婚与晨婚;晨族女性与夕族女性的情爱,称为日婚;晨族男性与夕族男性的搭配,称之为夜婚。 这四位搭档的姐妹或兄弟可以加入洒多瑞图,是以,全套洒多瑞图时而暴增至六到七人。处于此婚配体系之内,生育的孩子关系深浅不定,互相称为手足、至亲,或是表亲。 显而易见的是,洒多瑞图婚配结构需要某些安置措施,我们耗上了不少时间来搞定它。某些婚配的伴侣之间建构于彼此的情爱,在这些配对之间,爱恋是造就洒多瑞图最鲜明的元素;某些结缔则是基于安居便利、门户习俗、利益交换,或是伴侣之间的友谊等。如何组成,端赖于地域传统、个体性格,以及诸多成因。洒多瑞图的四人婚姻结构之复杂,是如此昭彰鲜明,我总是讶异于外域星界的人们却只关注所谓的禁忌之环,无法准许的交配搭档。「奇了,为何你的结婚伴侣明明是三个人,但你只能与其中两造进行性爱互动?」他们总这么问。 这等问题让我倍感不适。这似乎在假定,性爱的驱力之强烈沛莫能御,无法以别种形式的关系来容纳或转形。大多数外星社会期待母亲与儿子、父亲与女儿之间会自然而然保持毫无情慾张力的家庭生活;但就我的印象,常有人凭恃年纪与性别上的优势权力,而毫不在乎地触犯乱伦禁令。显而易见,那些社会结构将人类区分为两种,以生理性别为区隔的疆界,最基础的区隔因素就是权力,且赋予某种性别较为强势的权力。对我等而言,最基础的区隔在于个体的半族;性别也是重要的因素,但它的重要性屈居于次等位置。对权力的追寻,没有任何个体能够占据某种原初即是的、天生如此的特权。如此的人类社群结构,自然决定了我们这星球的人民看待万物的不同态度。 第29页 事实是,欧星的人们欣赏单纯的生命结构,一如别的星族生命;我们以自身殊异的方式,设法成就此等单纯美感的生活形态。我们这星球的人们,也不过是保守、守旧、自以为是,无趣的人类群体。我们对于改革感到狐疑,盲目抗拒着变革之道。位于欧星的许多屋舍、农庄、神庙,持续沿用古老的名字,迄今已然有五六千年之久,有些太古的建筑物甚至伫立了上万年的岁月,时光未曾变动它们。长达万载以上的时光,欧星的人们固守传承,蹈行始终如一的生命法则,有些传统维繫了万年以上的时间。显而易见的是,吾等相当谨言慎行。我们崇贊自我约束的美德,即使滋生内在的魔怪魍魉也在所不惜;我们激烈火爆地捍卫自身的隐私。我们嫌弃出类拔萃的异端;智者并未孤身独居于山巅,反而一如常民,生活在人间烟火瀰漫的农庄,周遭环绕众多亲族,小心翼翼地遵循常规。我们没有城市,只有农庄所组成的村落,每个村落配备一座社区中心。教育学社与技术中心都是由各地村落社区贊助支持的单位。这段漫长的欧星歷史,我们并无拜神的概念,也没有战事烽火。外界星域的人们,最常针对我们婚姻制度发问的就是:「在你们的四人婚姻系统,四个人都一起上床做爱吗?」答案当然是:「差矣,非也。」 这就是我们对外星族裔提问的答话方式。欧星人会愿意加入伊库盟,也是让人惊诧之举。我们的地缘位置毗邻瀚星,约隔四点二光年之远;在过去的好几个世纪,瀚星人陆续往返,与我们互动对话,直到我们习惯了他们的存在,终于答允加入伊库盟。当然啦,瀚星其实是我们的祖星,但我们欧星所践行的漫长牢固习俗,反而他们瀚星人显得年少不羁、奔放无度。我猜,或许这是瀚星人喜欢我们的理由之一。 别无选择之爱 萨都恩河口附近有座岩石嶙峋的岛屿,从河口南岸广大的沖积平原望去,可见其耸立之姿。岛上盖了座庄园。海水原本会将岛屿灌顶,但数百年来萨都恩河逐渐沖积出三角洲平原,于是,唯独最高涨的浪涛才能触及。之后,甚至只有暴风雨加持的惊涛骇浪才可能逼近。最后,潮浪不再横行,只在西岸晶莹闪耀着着水色波光。 麦鲁欧向来都不是座农庄,而是座渔庄,它建在盐沼的岩盘之上,居民以渔业维生。海面后退时,渔民从岩岸的边脚挖掘一条通道,直达海潮线。经年累月,海水愈退愈远,通道也愈发延长,如今它是一条长达三哩的运河。渔船与商船沿着运河,络绎往返于麦鲁欧的港坞之间,而麦鲁欧就在岛屿的岩盘上蔓延发展。就在海港、网域,以及干冷的平原之外,是一片盐沼牧草原,一群群的亚玛羊与不会飞的巴洛鸟放牧于此。麦鲁欧人将牧草原租给位于海岸山脉间的萨胡丹村的农庄。那些放牧鸟兽的牲口都不为麦鲁欧人所有,麦鲁欧人只把眼光投注在海洋,把海域当成自家的农场,要能够航弋就绝不在陆地走路。除了渔业,真正让麦鲁欧一族致富的是出租的牧草原,但她们将财富投资于船业,钻挖开垦那道壮观的运河。我们将钱财丢进海里,她们这么说。 麦鲁欧被视为强硬守旧的一族,自我隔绝,不与村落的人民往来。麦鲁欧是一座庞大的城砦,总有百人之众安居其内,于是鲜少与村里的人结缔洒多瑞图,只彼此婚配。村落的人们说,麦鲁欧一族的人们全都是至亲。 某一日,某个晨族的男子从东方的奥科特来到萨丹胡暂住。他是为了自己位在海对岸的农庄而来此研习盐沼放牧的技术。在镇上一场村落众会上,他无意间邂逅一名来自麦鲁欧的夕族男子,名叫苏欧路。就在翌日,苏欧路前来探访他,再翌日也是如此。到了第四夜,苏欧路就上了他的床,宛若狂勐的暴风,将他搞得脚软。这名东方访客的名字是哈地里,是个青涩老实的年轻人。对哈地里而言,无论是这趟旅程、陌生的地域与异乡的人们,全都是无比的探险经歷。如今,他赫然发现这些异乡人之中的其中一人热烈爱上自己,恳求他前去麦鲁欧定居,与他一起生活。「我们可以缔结洒多瑞图。」苏欧路这么说:「那儿有六位夕族女孩,而我愿意与任何一名晨族女性结婚,只要能够与你在一起。来吧,前来与我共居,前来岩岸之所在!」麦鲁欧人都以「岩岸」这么称唿自家庄舍。 哈地里自忖该顺着苏欧路的意,因为苏欧路如此热烈地深爱着他。他鼓起勇气,收拾包袱,行经广阔平缓的牧草原,来到离乡遥远的此地,深暗远方的天际衬映、屋檐高耸的麦鲁欧。麦鲁欧从岩地高高矗立,背倚海港、仓库、船滨,大宅的窗户背离陆地,远眺海景,一路迎向漫长的运河与海洋。 苏欧路迎他入室,为他介绍族家人,哈地里感到惊吓异常。这些人全都类似苏欧路,暗色系的人们,容颜美好,性情暴烈躁进,毫无妥协余地。这群人如此形似,他无法一一辨认,他把母亲与女儿混淆,搞错兄弟与表亲,甚至无法区分夜晨族裔之别。她们以冷淡的礼数对待他,他这个不速之客。她们深恐苏欧路会把他永久安置于此地,他也害怕这一点。 由于苏欧路的激情如此甚嚣尘上,哈地里这个性情平和的人暗自揣测,不久之后,这份激爱就会烧灼殆尽。「熊熊赤焰难以持久。」他如此告诉自己,从古老谚语得到慰借。「不久之后,他将会厌倦我,然后我就可以离去了。」他如此思索,并未付诸言语。然而,哈地里在麦鲁欧待了十日,接着持续了一个月,苏欧路的激情依然旺盛如昔。哈地里也见到,在这栋大屋,洒多瑞图的伴侣之间不乏热烈激情的配对,性爱的张力通贯于彼此之间,宛如未接地的电线网络,空气间充斥电流的火光与擦热。这些伴侣的相处,已经持续竟年之久。 第30页 苏欧路这份飢饿难消、情意浓烈的崇拜与爱欲,哈地里受宠若惊;他自认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他自己所给予的回馈,永远无法对等于苏欧路炽烈的情爱奉献。苏欧路的黑暗之美充盈了他的内心,但他的心投往它处,寻觅空旷,只求有个独处的空间。某些夜晚,翻云覆雨的阵仗之后,苏欧路在床上大剌剌地沉睡,哈地里会起身,赤裸且静默。他会坐在窗边,凝望星海之下幽长流动的运河。有些时候,他会安静地哭泣。他的哭泣源自于痛苦,源自于他无法命名解释的痛苦。 初冬的某夜,他再也难以遏抑那股横遭剥夺的戕伤,宛如笼中困兽,神经末梢彻底暴露的痛楚。这一切都再也不堪忍受。他静悄悄地更衣,唯恐吵醒苏欧路,然后赤脚步出房间,走出屋外——到哪儿都好,只要远离这栋房子就谢天谢地。他已经快要窒息了。 位于阒暗,庞然巍峨的房子显得令人迷惑。居住于此的七组洒多瑞图伴侣各有楼层、套房,或独立的翼楼,空间宽敞。他向来未曾进入第一组与第二组洒多瑞图的居域,他们远远置身于南翼,况且,对于古老宅第的中央区域,他总是惶然不知所在。不过呢,他想他还认得出北翼区域的路,他相信这条走廊通往向下的楼梯。然而,窄小的楼梯却是朝上,他拾级前进,进入一间阴影幢幢的阁楼,一扇门扉开往屋顶。 一条有扶栏的长走道沿着南翼屋缘延伸。他亦步亦趋,屋顶的尖峰宛若黑色山脉,在他左方昂然耸立,往下可窥见牧草场、沼泽地。当他来到西侧,硕大的运河在褶熠闪烁的星光底下沉眠。空气潮湿柔软,落雨的徵兆,一股低垂的雾气从沼地缓升。他手臂靠着屋檐,凝神注视时,浓雾覆盖了运河与沼泽地。他欣喜于柔软、缓慢移动的雾气,疗治且掩藏的雾气。微小的平和与慰借从他的内里涌出。他深深唿吸,独自思索。「为何如此?为何我如此哀伤?为何我无法爱苏欧路,一如他热爱我?为何苏欧路这么爱我?」 他感受到另一个形体逼近,转身凝视。那是一位女子,一如他来到屋顶,站立在他数码之远处,她的手臂抵着屋檐,如同他自己,赤足一如他,身穿一袭长袍。当他掉头凝视对方,女子亦然,眼神凝注着他。 她是岩区的居民,毫无疑问。黝黑的肌肤,长而直的黑髮,眉睫、颧骨及下巴如雕刻般细緻;然而,他无法判定对方究竟是谁。在北翼的餐室中,他遇见过好几名二十来岁的夕族女性,彼此为姐妹、表亲,或至亲,全都单身。他非常害怕这些女子,因为,苏欧路可能会对其中之一求亲。哈地里在性事上非常羞怯,无法跨越性别差异的鸿沟;供他肉身愉悦与慰借的伴侣通常都是年轻男性,虽然他不时受某个女性强烈吸引。麦鲁欧的女性十分迷人,但他不敢想像自己与对方缠绵燕好的情景。在此地,他遭受的痛楚来自于夕族女性的冷漠与不信任,让他知道自己永远是个局外者。她们轻蔑他,而他迴避她们。如此,他无法辨认究竟谁是萨丝妮,谁是拉玛提欧,谁是飒非,谁是伊丝布艾。 他猜测来者是伊丝布艾,因为她的高挑个子,但他无法确认。黑暗或许可以成为藉口,因为他无法在漆黑不见五指的背景辨认出五官颜面。他喃喃地说:「晚安。」但他没有道出对方的名字。 一阵漫长的静默,他认命地思忖,或许连在三更半夜的屋顶,麦鲁欧的女性还是对他冷眼相待。 然而,对方启齿了。「晚安。」语调轻柔,声音带着笑意,这抹轻缓柔和的声音降落于他的心底,宛如雾气,柔而清冷。「请问是哪位?」她这么问。 「我是哈地里。」他报上名字,再度认命,想说对方知道他是谁,就会对他不屑一顾。 「哈地里?你不是本地人?」 她究竟是谁呢? 他报上自家农庄的名字。「我来自东方,法达南流域。我是个访客。」 「我之前出外远游,甫自返乡,」对方说。「就在今夜。这是个美好的夜晚,不是吗?我最喜欢此等夜色,浓雾瀰漫,宛若海潮……」 确实,浓雾汇集,逐渐高升,矗立于岩石上的麦鲁欧似乎悬浮于黑暗,飘摇于一片盈然生光的虚空中。 「我也喜欢这样的夜晚。」他说:「我正在思索……」话没说完,他就住嘴了。 「在想什么呢?」片刻之后,她询问道,如此柔声,让他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 「我刚刚在想,与其在卧室内感到悲伤,不如到室外享受悲伤。」他说,伴随着自觉忧愁的笑声。「我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这样想。」 「我知道你的意思,」她这么说:「从你独自伫立的姿势可见。我很抱歉,你是否需要……能够做些什么,让你好过一点吗?」起初,哈地里以为对方比自己年长,如今她的语气宛若少女,羞怯孩子与初生之犊的混合体,还有某种拙拙的甜蜜。黑暗的天色与雾气使得两人都得以胆大,释放自身,得以讲出真心话。 「我不知道吶。」他说:「我的问题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坠入爱河。」 「你何以如此认为呢?」 「因为我——哎,因为苏欧路,他把我带来此地。」他告诉对方自己的经歷,试图保持坦诚。「我的确是爱他的,但并非——我的爱不足以回报他——」 第31页 「苏欧路。」她以深思熟虑的语气回应。 「他是个强者,而且慷慨大方。他给予我他的一切,他全然的生命。但是我并没有,我无能如此……」 「那么,你为何留下来呢?」她这么问,并非意图指控,只想得到某个答案。 「我爱他。」哈地里说:「我不想要伤到他。倘若我就这样逃跑了,我简直是个懦夫。我想要让自己配得上他。」其实,这是四个截然分明的答案,每一则答案都自我独立,以痛楚的情感坦白说出。 「此情别无抉择。」她以某种干脆、粗暴的温柔情愫这么说。「哎,这真是艰难。」 如今她听起来不再是个少女,而是通晓爱情种种的成年女子。两人交谈时,一边远眺西方,凝视雾气之洋,这样的情境让交谈显得更顺畅。如今,她转过身子,正视对方。即使身处黑暗,他依然感受到对方安静的视线。一颗闪亮的明星熠熠发光,座落于女子的头顶与屋檐之间。当她再度移动,她椭圆、黑色的头颅笼罩了星光,光芒织就瀰漫于她的发梢之间,仿佛她以星光为髮饰。此情景十分动人。 「原先我以为,我的确会选择爱情。」哈地里开口,对方的话语迴荡在他的心底。「我会在将来某一天,选择某个自家农庄的洒多瑞图,安定下来,我从未试想过别的人生可能性。然而,我离家远行,来到世界的边陲……如今我不知所措。我是被选者,我无可选择……」 他的语气浮现些许自嘲。 「这真是个奇异的地方。」哈地里说。 「是啊,」陌生女子这么说:「一旦你见识过如许壮丽的浪潮……」 他的确见识过一遭这样的浪潮。当时苏欧路带着他到一处岬角,居高临下见识南方平原的潮涨风光。虽说那个地方位于麦鲁欧的西南方,不过数哩远,他们还是绕远路,在陆路行旅了许久,然后才转回向西。当时哈地里疑惑地发问:「为何我们不直接走海岸?」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他们在岩石峻峭的岬角上野餐。苏欧路的视线紧紧专注于伸向西方地平线的灰褐色泥沼地,广渺无边,风光恶劣,几条歪斜蠕动的河流切穿了这片大泥原。「来了!」苏欧路这么说,一边站起来,哈地里也跟着起身。他惊见流光,听得远方的雷鸣,以及扑身而来的明亮浪涛线。这等不可思议的巨浪,冲撞广大无边的泥原长达七哩,直到它化为碎浪,泡沫击拍他们脚下的岩石,直接淹向他们所在的岬角。 「它迅雷不及掩耳的浪涛,远快于你拔腿奔跑的速度。」苏欧路说,暗色的面容充满警醒的张力。「在古老的岁月,浪涛就这样扑向我们的岩域。」 「我们就此与世隔绝了吗?」哈地里问,而苏欧路回答。「并未如此,但我渴望如此。」 思及当时的情景,哈地里遐思着,广阔壮美的海涛就在迷雾之下,环绕麦鲁欧,浪涛拍击岩岸,拍打麦鲁欧的城砦墙垣。这等光景,仿佛古老时光重返。 「我猜,这些浪涛将麦鲁欧从内陆隔离开来。」他说,她表示同意。「每日有两次这样的光景。」 「真是古怪。」他喃喃自语,听到她轻声嘻笑。 「一点都不怪啊,」她说:「要是你出生于此……你可知道,婴儿出生,或临终者死去时,她们对此等暂歇时节的称唿?晨间退潮的最低点。」 女子的声音与话语让哈地里的心头纠结,这些声音是如许柔和,如许奇异。「我来自内陆,来自山脉,之前我未曾目睹过海浪。」他说:「对于海洋,我一无所知。」 「嗯,」她回答。「海洋是麦鲁欧一族的真爱。」她的视线落于他的身后,他转身凝视,见到逐渐黯淡的月色位于就在雾气之洋的上方,唯独最深暗、宛如伤疤的新月显形。他瞪视这枚新月,啥也说不出口。 「哈地里吶,」她说:「请勿如此悲伤,这只是月色。不过呢,要是你再度感到伤怀,就再来这儿吧。我喜欢与你谈话,在这里别无他人可交谈……晚安。」她低语,接着从他身边离去,从来时的路径消逝于阴影。 他再度滞留一阵子,观赏雾气与月亮浮升;雾气赢得了彼此的竞赛,它隔绝了月光,将一切都包裹于冰冷的幽暗。哈地里打了个寒颤,但他不再感到紧张或哀伤。他循路回到苏欧路的房间,滑入宽敞温暖的床铺。当他伸展肢体、几欲入睡时,他赫然想起,自己不知道她的名字。 苏欧路起床时,心情颇差,坚持要哈地里陪同,乘滑舟航行运河,为的是要检查运河支流的安全锁。这是他的表面说词,但他真正想要的是与哈地里独处,而且,置身于船上,哈地里不但毫无用处,而且会稍感不安,无处可逃。就在温和的阳光笼罩下,他们滑弋于光洁的运河支流上。「你想离我而去,是吗?」苏欧路这么说,这句话仿佛一把刀子,当他说出口时,亦割裂了他的舌尖。 「不是的。」哈地里否认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但他说不出别的话语。 「你不想要在此地结婚。」 「我不知道,苏欧路。」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什么?」 「我不认为此地的夕族女子会想要与我结婚,」他这么说,试图说出实话。「我知道她们不乐意,她们想要你找一个在地人当晨族的男性伴侣。我是个外来者。」 第32页 「她们尚未真正认识你,」突然间,苏欧路以某种衷恳的柔情这么说。「我们这一族的人们,总要花上长久的时光才能真正与他人熟识,我们在岩域生活得太久,血脉流动的不再是血液,而是海水。可是,她们会明了的,她们终究会真正与你亲近,只要你——只要你愿意留下来。」他望向船侧那方,经过半晌,声音几不可闻。「倘若你非得离去,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吗?」 「我没有要离开啦。」哈地里这么说。他靠过去,揉弄苏欧路的头髮与面颊,然后亲吻他。他知道,苏欧路无法跟着他活下去,无法在内陆的奥科特生活。这是行不通的,这是不成的。然而,这表示他的确要长久居留于此地,为了的是与苏欧路在一起。在他内心深处,一股麻木的冰冷浮窜上来。 「萨丝妮与杜恩是至亲关系。」苏欧路立即接话,听起来又像是他的常态模样,自我掌控,张力十足。「自从她们十三岁以来,她们就是情人。倘若我开口,萨丝妮会愿意与我结缔,只要她与杜恩能够拥有日婚。与她们俩一起,我们可以组成自己的洒多瑞图,哈地里。」 麻木感让哈地里停滞半晌,无能回应。他不知道究竟自己在想些什么,究竟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终于,他开口询问:「杜恩是谁?」他感到一股模煳的盼望,希冀杜恩就是昨夜他在屋顶上相遇并交谈的女子——那场遭遇发生于另一重世界,瀰漫着雾气、黑暗,以及真实。 「你知道杜恩是谁。」 「她才刚从某处远行归来吗?」 「不是啊。」苏欧路这么说,专注于自己的思路,并未对他的愚昧感到疑惑。「她是萨丝妮的至亲,拉稣杜的女儿,是第四组洒多瑞图的亲族。她个子小,瘦削,不怎么爱讲话。」 「我的确不认识她,」哈地里绝望地说。「我无法辨认出她们谁是谁,她们不跟我说话。」接着,他咬紧嘴唇,走到船的另一端,手插入口袋,肩膀瑟缩。 苏欧路反而骤转开朗。当他们来到支流锁,确认防卫运河的机制没有问题后,他快乐地扑玩水浪与泥巴,接着,经由一股清爽流风的护送,苏欧路划船将两人送回主运河。他对哈地里吼叫着:「你的双脚该要适应海流啦!」他将船滑向运河西方,通往浩瀚的海域。阳光浸润着雾气,海风隐含盐浪的味道,虽然哈地里对于深邃海洋感到畏惧,但苏欧路以能手的技巧掌控船只,终于他们在夕阳时分顺利滑回运河。夕阳的金红色光泽洒落于水面,众多的沼泽鸟群环绕他们飞翔——对哈地里而言,再怎么说都是很棒的一日游。 然而,当他重回麦鲁欧的屋檐下,进入那些幽暗的廊道和低矮、宽敞、深暗、全部面西的房间,容光焕发的好心情立即低落。他们与第四组和第五组的洒多瑞图成员共进晚餐。要是在哈地里的农庄家园,倘若你不告而出外远游一整天,没有做你的份内工作,只在晚餐前及时赶回,他们会在餐桌上好生嬉闹这个出游者。在这儿,没有谁会嬉闹或开玩笑,就算出于厌恶,他们也隐藏得很周到。或许,这样的反应并非厌恶,而是他们彼此深切信赖,宛如一体成形的共生单位,他们信任你就如同你信赖自己的双手一般,毫无二话。即便是孩童的嬉闹与争吵,程度也远低于哈地里之前的家庭成员。在这张长桌子上,交谈总是低调安静,不少人甚至从未开口说话。 哈地里帮自己盛取食物时,观望四周,想找出昨夜他遇见的女子。是否那人就是伊丝布艾?他否决了这个想法。虽然两者身高类似,但是伊丝布艾非常瘦削,而且举手投足之间散发着傲慢气度。那个女子并不在这儿,或许她是第一组洒多瑞图的成员。这些人当中,谁又是杜恩? 就是她啊,那个小人儿,就在萨丝妮的身边。他从未与对方交谈过只字片语,因为在众人当中,萨丝妮是对他表露最强烈厌恶反感的人,而杜恩是她身边蛰伏的影子。 「来吧!」苏欧路说着,从长桌这端走过去,坐在萨丝妮的身边,示意哈地里坐在杜恩的身旁。他照办如仪。我是苏欧路的影子啊,他这么想。 「哈地里说啊,他之前未曾与你交谈过呢。」苏欧路告诉杜恩。那个孩子稍微瑟缩起来,喃喃说些没有意义的话语。哈地里见到萨丝妮的脸庞闪过一抹怒意,然而,她直视着苏欧路,带着一丝挑衅的微笑。这两人还真像啊,真是一组匹配的好搭档。 于是,苏欧路与萨丝妮开始聊天,谈论着钓鱼和运河锁,哈地里则埋首进食。经过一整天的出海远游,他真是饿坏了。杜恩默默吃完饭,坐在一旁,啥话也没说。这一族的人们有能耐保持完美的静止宁定,宛如掠食性动物,或是捕鱼为食的鸟类。晚餐的主菜是鱼类,当然,向来都是鱼类。麦鲁欧曾经非常富裕,如今仍保持着富豪的气势,但资源已经远不如前。每年度的运河工程耗尽她们的收入,然而海洋依然无情,持续从三角洲抽离而去。她们的捕渔船队浩大,船只却相当老旧,需要经常维修。哈地里曾经询问,何以这一族人不索性建造新船,既然有间巨大的船厂就位在日渐枯竭的港口上方。苏欧路解释,光是木材费用就足以耗尽族产。她们自营的食物唯有一种谷物,以及鱼蚌类,其余种类的食物,以及衣物、木材,甚至饮用水,都得要购买。环绕麦鲁欧的泉水是盐泉。她们从山间村落牵设了一条导水管,供应清水给渔庄居民。 第33页 然而,她们以银杯饮用昂贵的清水,而装盛永恆鱼鲜的食器是古老、剔透的蓝色艾荻雅陶盘。每当哈地里清洗这些盘子,总是戒慎惶恐。深怕不小心把它们砸碎。 萨丝妮与苏欧路继续聊天。哈地里觉得自己愚蠢又充满怨气,就这样呆坐着,不发一言,女孩也以静默回礼。 「今天是我首度出海的日子。」他开口说,感到血液直冲面颊,涨得通红。 她以某些嗯啊之类的状声字回答,只顾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食器。 「我可否再帮你取些汤?」哈地里问。最后一道菜是粥汤,在这儿的话,自然是鱼粥。 「不用了。」她说,眉头深皱。 「要是在我家乡的农庄,」他说:「人们会互相为对方装盛菜餚,这是某种微小的友善礼数。要是你因此举而受到冒犯,我深感抱歉。」他站起来,走向盛放菜餚的边桌,以发抖的双手为自己再盛了一碗汤粥。当他再度回餐桌,苏欧路以某种揣测的眼神与轻微的笑意凝视他,哈地里为此感到恼怒。她们究竟以为他是谁?她们以为他毫无守则,没有自己的家人,没有自己的领域?让这几个人结婚吧,他才不要淌这趟浑水。他飞快地把汤粥灌入腹内,不等苏欧路用餐完毕就走人。他进入厨房,花了一小时帮忙清洗碗盘,以弥补白天远游、未曾帮忙煮食的职务。或许这一族人没有这种家居行事规矩,但他有他自己的原则。 苏欧路在他们的卧室等候他——那其实是苏欧路的房间,在这栋大屋,哈地里并没有自己的房间。这样的行事之道造就他的折辱,这是不自然的处世方式。要是一间友善的庄园,理应会提供独立的房间给来访的客人。 事后他已经不復记忆,当时苏欧路究竟说了哪些话语,但那些话是点燃炸弹的燎原之火。「我才不要被你们这样欺负!」他激动地大喊,而苏欧路立即火势勐烈,质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于是,他们大闹了一场,引爆对彼此的怒火、挫败感,以及指控。最后,双方神色灰败地互相凝视,觉得这一切简直糟透了。「哈地里。」苏欧路叫唤他,声音啜泣;他自己无法停止发抖,全身勐烈打颤。他们最后停战,紧紧攀附对方,苏欧路那双小巧、粗糙、强健的双手,紧抱住哈地里。苏欧路肌肤的味道是海洋的盐。哈地里一直往下沉沦,直到溺毙。 然而,清晨到来,一切又回归常态。他再也不敢要求拥有自己的房间,因为这会伤到苏欧路的心。要是他们真的和另外两人组成了洒多瑞图,起码他会有一个专属自己的小房间,在他的脑海深处,某个微小卑怯的声音这么说。然而,这样是不对的,错误的…… 他试图找出之前在屋顶偶遇的女子,有好几个可能的人选,但他不确定究竟是谁。难道她不愿意凝视他,与他说话?她无法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做,无法在众人之前对他好。嗯,她只能给予有限的好意,就这样吧。 唯独到了此时,他才赫然想到,自己并不知道对方是晨族抑或夕族的女子。然而,这一点究竟有什么打紧? 是夜,雾气悄然潜行入内。他在深夜惊醒,只见窗外一片浓密的灰;该是从另一翼的窗口透出流光,光色与雾气混融。苏欧路睡姿摊平,宛若一方漂流到沙滩上的悬浮物体,彻底的大剌剌,仿佛遭到弃置,哈地里以某种心疼的柔情注视着他好半晌。接着他起身,穿上衣物,再度找到通往屋顶的廊道阶梯。 雾气甚至掩藏了屋顶的尖端,屋嵴之上万物模煳。哈地里必须摸索自己的路,伸手触摸屋嵴。就在他的脚掌下,木质的走道地板显得潮湿冰冷,然而,当他走向屋顶的小阁楼时,心底浮上一股愉悦之情,在他唿吸雾晕的空气,转向屋子西侧时,愉悦感持续增生。他伫立好一会儿才开口,几乎是耳语。「你在这儿吗?」哈地里问道。 宛如她们第一次交谈,起先是一阵停顿,接着那位女子回答他,笑意深藏于她的声音。「是啊,我在这儿。你呢?」 下一瞬间,她们见到彼此,虽然只是两抹笼罩于雾色的绰约形影。 「我就在这儿。」哈地里说。他的愉悦显得荒谬。他往前走几步,足以看清楚她深色的头髮,深黑眼眸,浅色的鹅蛋脸。「我想要再与你谈话。」他说。 「我也想要再度与你谈话。」 「我无法找到你,我本希望你能够主动跟我讲话。」 「在楼下的话是不成的。」她这么说,声音轻而冷。 「你是第一组洒多瑞图的搭档之一?」 「是啊。」她这么说。「我是麦鲁欧家族第一组洒多瑞图的晨族妻伴,我的名字是安纳特。我想要知道,你是否仍忧忡不乐。」 「是的,」哈地里说。「不——」他试图看清楚她的容颜,但周遭光线黯淡。「为何你愿意与我谈话,为何我能够对你坦承诉说心情,但我无法与这屋子的任何其他人讲话?」他说:「为何你是唯一对我好的人?」 「难道——苏欧路对你不好吗?」她这么问,提及苏欧路的名字时略带踌躇。 「他从未刻意恶待我,他不会对我不好。只是,他,他会把我弄得团团转,他会逼迫我……他远比我来得强悍。」 「或许不然。」安纳特说:「或许,他只是习惯自行其是。」 「或是,他比我更沉浸于爱河。」哈地里低语,倍感羞惭。 第34页 「你并没有爱上他吗?」 「不,我爱他!」 她开怀笑了。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人,他超逾许多——他的情感如此深邃,他——我无法说尽自己的感受。」哈地里讲得结结巴巴。「但是,我爱他,我无与伦比地爱他——」 「所以,究竟是哪儿出错了?」 「他想要结婚。」哈地里说出口,接着突兀停顿了。他所谈论的是她的家族,甚至是她的血亲。身为第一组洒多瑞图的晨族妻子,她是麦鲁欧一族的繁复错综亲族网络之成员。他到底在莽撞乱扯些什么呢? 「他想要与哪些人结婚?」她问。「别忧虑,我不会介入干涉。是因为你不想与他进入婚姻结构吗?」 「不,不是这样的。」哈地里赶忙澄清。「只是,只是,之前我并未设想要久留于此地,我以为我会返回家乡……与苏欧路结婚,这表示,这显得我,我得到太多,我配不上他。但是,与他结婚会是很棒的,很美好的事!但,但是……这个将成形的婚姻,这一组洒多瑞图,我觉得并不对劲。」他说:「萨丝妮愿意与他结缔,而杜恩会与我结缔;这样的话,萨丝妮与杜恩就能够成就自己的日婚。」 「苏欧路与萨丝妮,」在说出名字时,又出现轻微的停顿。「两人并不相爱?」 「不是的。」他这么说,但稍感犹疑,记起这两人之间充斥挑衅火花的热力擦撞。 「那么,你与杜恩之间呢?」 「我甚至还不认识她呢。」 「哎呀,不可以哦,这样就不诚实了。」安纳特说:「一个人是该选择所爱,但并非此道……这个婚配结缔是谁的想法,她们三者一起合谋吗?」 「我想是吧。苏欧路与萨丝妮在讨论此事,至于那个少女,杜恩,她啥也不表示。」 「请与她交谈。」柔和的声音这么说。「请与她好好深谈,哈地里。」她凝视着他,如今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咫尺,彼此挨近的程度让他感受到对方手臂触及自身的温暖,纵使她们并未相互碰触。 「我比较想要与你说话。」哈地里这么说,转身面对她。她往后移动,即使是如此轻微的动作,都显得虚无飘渺,雾气深浓且阴暗。她伸出自己的手,但并未真正碰到他。哈地里知道,她正在微笑。 「那么就留下来,跟我谈天说地。」她倚在屋嵴说道。「告诉我……嗯,请随意告诉我关于你的事。你与苏欧路,当你们两人并没有在做爱时,都在做些什么?」 「我们出海远游。」他这么说,随着叙述,忆起首度出航远洋的感受,他所感到的惊恐与喜悦。「你是否会游泳呢?」他笑起来,答:「在我家乡的湖泊,我会游泳,可那是两码子事。」她也笑起来,回答:「对,我想像这是两种不同的情景。」她们继续聊了好久,然后哈地里开口询问,她做些什么呢——「我是指,白昼时光,你的活动。我还没有在楼下的屋舍遇见过你呢。」 「是啊。」她这么说:「我在做些什么啊?嗯,我为麦鲁欧一族感到忧心,我也挂念自己的孩子们……我不想再沉浸于这些思绪了。你是怎么结识苏欧路的呢?」 在她们的话题将结束时,终于浮升的月光让雾气变得清淡,周遭变得寒冷刺骨。哈地里不禁冷得打抖。「回去睡觉吧。」她说:「我习惯这种冷度,你该上床了。」 「都已经结霜了。」哈地里说:「你瞧。」他触摸银白色的木制扶栏。「你也该下楼歇息了。」 「我会回去的。晚安,哈地里。」他转身将离去时,似乎听到安纳特这么说,或误以为自己听到对方的话语。「我会守候,等待浪潮。」 「晚安,安纳特。」他以低哑、温柔的语调叫唤对方的名字。要是这儿的其余人们都跟她一样,该有多好啊。 接着他回到房间,挨近苏欧路,靠向他散发慵懒、美妙热力的身躯,立即沉睡。 翌日,苏欧路得在记录文书的档案办公室工作,哈地里不但全然帮不上忙,而且会碍手碍脚。于是,哈地里利用自己的独处时机,询问几个态度颇为阴郁暴躁的女性,找到杜恩的所在地:就在晒鱼厂。他在码头处找到杜恩,算是好运道,她独自坐在船坞的边角,沐浴于雾气缭绕的阳光,吃着午餐。 「我想要与你谈话。」哈地里说。 「为什么呢?」她说。杜恩不愿意正视他。 「我有疑问:为了取悦你所爱的人,同时与一个你甚至称不上喜欢的人进入婚姻模式,这样是对的吗?」 「不对。」她激烈地回应。她依然垂着眼往下看,试图把装午餐的袋子摺叠整齐,但是她的手颤抖得太厉害。 「那么,你何以愿意这么做?」 「你又何以愿意这么做?」 「我并不愿意。」他这么说:「主控者是苏欧路,以及萨丝妮。」 她点点头。 「所以,你不是参与者?」 她暴烈地勐摇头,瘦削、黝黑的面孔显得异常年少。他终于搞清楚了。 「但是,你深爱萨丝妮。」他迟疑地说。 「没错!我爱萨丝妮。我总是如此,我会一直爱她下去!但,但是这并不表示我得要顺从照办她的每一项指令。只要是她的愿望,我就得要答允,我就得要去做——」杜恩终于正视他,面容如炭火般烧红,她的声音战慄且濒临崩溃。「我不是萨丝妮的所有物!」 第35页 「嗯,」哈地里说:「我也不是苏欧路的所有物。」 「对于男性,我一无所知。」杜恩这么说,依然炯炯怒视着哈地里。「其实,我也不了解任何别的女子,或是任何事物。除了萨丝妮,我从未与任何人在一起过,这一辈子迄今如此!萨丝妮认为,她拥有我。」 「她与苏欧路的性情颇为类似。」哈地里谨慎地说。 一阵静默。虽说杜恩的眼眶盈满泪水,像个孩子似的,她却昂然作无事状,并不无谓地擦拭眼泪。她背嵴直挺端坐,充斥着麦欧鲁一族女性的尊严,一边将自己的午餐便当袋包装好。 「我也是,对于女性所知甚少。」哈地里诉说,他自己的尊严显得较为单纯。「其实我也不懂男人。我知道,我爱苏欧路,但是,但我需要自身的自由。」 「自由啊!」她这么说。起初,哈地里以为杜恩在讥笑他,但却截然相反——她爆哭出声,将头颅埋在双膝之间,大声抽泣。「我也需要自由,」她说。「我也是!」 哈地里伸出一只怯怯的手,轻抚她的肩头。「我并非有意要惹你哭泣。」他说:「请别哭泣,杜恩。这样吧,如果我们,嗯,如果你与我都有如此的情怀,我们可以一起做些什么来改善现况。我们不一定要结婚,但我们可以当彼此的朋友。」 她点头贊同,继续抽泣了一阵子。最后,杜恩抬起一张泪水濡湿的面孔,以泪光闪闪的晶亮双眼注视哈地里。「我很乐意结识一个朋友,」她这么说:「我从未有过任何一个朋友。」 「在这个地方,我只有另一个友人,」他这么说,到此时他才知道,安纳特鼓励他与杜恩倾心恳谈的建议是多么正确。「那个朋友就是安纳特。」 「她是谁呢?」杜恩瞪着他。 「安纳特啊,第一组洒多瑞图的晨族女子。」 「你的意思究竟是?」她并非表示轻蔑,仅是非常讶异。「那一位的名字是塔哈耶。」 「那么,究竟安纳特是谁呢?」 「她的确是第一组洒多瑞图婚姻搭档的晨族女性,但她不是活人,她是四百年前的人物。」少女这么说,依然瞪视着哈地里,视线清澈且困惑。 「请告诉我她的事。」他说。 「她遭海浪袭击,因而溺死,就在这儿,就在岩岸边。当时她的洒多瑞图伴侣与孩子们都在沙滩上,数百年前的浪潮尚未如今日勐烈,尚未侵袭到麦鲁欧的领地。当时,她们全都在沙滩上,计划运河的建构工程,她独自留在屋内。她目睹西方的风暴变得激烈,风势将会带来剧烈的潮浪,于是跑出去警告她的伴侣与孩子。结果,潮浪真的大举高涨,扑袭岩岸,由于警示,安纳特的家族得以倖免,然而安纳特却不幸溺毙了……」 即便他的心底充斥诸多迷惑,关于安纳特,关于杜恩,但他始终未曾迷惑,何以杜恩就这样回答他突兀的问题,并且未曾对他提出任何反问。 没有经过太久,只约莫半年之后,哈地里才重提此事。「你可还记得,当初我们第一次真正讲话——就在船坞的那回——当时我告诉你,我遇见过安纳特?」 「我记得。」杜恩说。 她们置身于哈地里自己的卧室内。那是一间美丽挑高的房屋,窗户眺望东方,就传统而言,这房间是由某个第八组洒多瑞图的成员所居住。夏季的朝阳温暖她们的床铺,一阵柔和、瀰漫泥土香的陆地微风吹拂着窗口。 「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哈地里问。当他说话时,头颅枕在杜恩的肩头,他感受到杜恩柔暖的气息在自己的发梢之间。 「当时对我而言,一切都非常奇异……我不知道,况且,要是你听说过潮浪的事……」 「潮浪?」 「就在冬夜,在屋子顶层,通常都是在阁楼。你会听到潮浪入内的声音,听见它拍击岩岸,浪声流窜于内陆的群山之间。然而,海洋距离内陆有好几哩远……」 苏欧路敲门,等她们应门之后进入卧室。他早就打扮好了。「你们两个怎么还在赖床啊!难道不知道我们要到镇上?」他还是如此颐指气使,全身雪白的夏衣显得他华丽耀眼,气势辉煌。「萨丝妮都已经准备好,等在庭院了!」 「好嘛,好啦,我们要起床了。」她们这样应答,一边暗暗地相互依偎。 「快点,我们要立刻出发啊!」苏欧路说着,飞快步出房门。 哈地里才刚坐起来,杜恩就把他拉回去。 「敢情你真的见过她?你与她交谈过?」 「两回。自从你告诉我,安纳特究竟是谁、她的相关事迹之后,我并没有再回去找她。我并非害怕……她的存在,反而是害怕,从此她不再出现于我的面前。」 「她究竟做了些什么?」杜恩柔声问。 「她挽救我们俩,不让我们因别无选择之爱而陷溺身亡。」哈地里说。 荒山之道 以下的笔记摘要,将为不熟悉欧星文明的读者解说: 欧星社会区分为两半,或两种半族,以远古的宗教缘由而称为晨族与夕族。你的部族就是你母亲的部族;你不能与同氏族的任何人发生性爱。 欧星的婚姻结构是四重,意即,组成「洒多瑞图」的四个成员是晨族的女性与男性各一名,以及夕族的女性与男性各一名。你能够也应该与另两名不同氏族之人形成情慾关系;与你同氏族的那人,你不可与之做爱。是以,在一组洒多瑞图之内,有两重应当如此的异性情慾关系,两重理所当然的同性情慾关系,以及两重被禁止的异性性爱关系。 第36页 在每一组洒多瑞图内,应存在的情慾关系如下: 一、晨族女性与夕族男性(晨婚) 二、夕族女性与晨族男性(夕婚) 三、晨族女性与夕族女性(日婚) 四、晨族男性与夕族男性(夜婚) 两种被禁止的情慾关系,在于晨族女性与晨族男性之间,或夕族女性与夕族男性之间。这两重禁制关系并没有特定名称,它们只是冒渎。 听起来,还真是繁杂曲折的玩意呢!然而,泰半的婚姻关系不就是如此吗? 在戴卡山脉岩石遍布的高地上,农舍零星散居,彼此相隔甚远。从冰冷的土地,农民耕作出一条活路,她们在有遮荫的面南坡地上栽植作物,梳下亚玛羊的毛,将羊毛编织成毛料,贩卖给地毯工厂。山区的亚玛羊又称为艾利乌,它们个头瘦小结实,生性狂野,不需要羊舍的庇护,也不受圈养,因为艾利乌从未跨越记忆深处的古老族群地域界线。每一家农舍就是那群羊兽的族群地域,羊群才是真正的农舍拥有者。它们秉性高傲、容忍这些人类与自己为伍,为它们理毛,万一难产时协助它们生下幼羊,在它们死去之后剥下毛皮。农民仰赖艾利乌的存在,但是艾利乌不尽然需要农民;是以,所有权的议题有待辩论争议,相当暧昧。在丹洛农庄,农民不会说「我们拥有九百头艾利乌」,而是说「这群艾利乌有九百头」。 位于欧星欧纳苏区曼河流域的高纬区,有个名叫欧罗的村落,丹洛是欧罗村最偏僻的农庄。居住于此地的山民算是有礼数,但并非很有教养。如同大多数的欧星人,她们以坚守传统法则行事为傲,但事实上呢,她们是一群冥顽不灵、自行其是的傢伙,修改传统规范好吻合自己的生活方式,然后奚落「平地人」一点都不懂规范,漠视传统且真正的欧星之道,也就是荒山之道。 好些年前,由于法伦山崩的意外灾难,丹洛第一组洒多瑞图因而损裂,晨族女性与她的配偶伤重去世。由于此事件而鳏寡的夕族女性与男性,来自别的农庄,因哀伤过度一蹶不振,早衰无力,遂将农庄交给晨族的女儿,由她来主掌并料理大小事务。 她的名字是沙赫丝,现年约莫三十岁,是个背嵴直挺、身体强壮的矮小女子。她的面颊粗糙通红,具有山民的矫健步伐,及山民独具的肺活量。即使在大雪纷飞的时节,她能够背着六十磅重的羊毛下山,贩卖羊毛、付税费,逛逛村落各处,在夜幕降临之前,迈步行完崎岖山路回到家,而这趟路单程就有四十公里长,高度落差达六百公尺。要是沙赫丝或住在丹洛的任何人渴望见到新面孔,就得下山去别的农庄,或去村落社区中心一游。要走上这么一大段路,把人带到丹洛农庄住宿,也是鲜见之举。沙赫丝甚少雇用帮手,她的家人也不善交际;至于她们的好客心性,正如同这一大段山路,早就因不常使用而愈发冷硬无情。 然而,有位旅行学者并不受这些崎岖陡峭的山路所吓阻,大老远从低地平原沿着曼河一路跋涉来到欧罗村。造访过一些农庄之后,学者从卡狄恩攀上法伦山,抵达丹洛农庄,对农庄的居民提出一项体面且符合传统的交换:只要农庄愿意提供食宿,她愿意在驻留期间分担主屋神坛的崇拜仪式,带领居民进行「论辩」讨论,教导农庄孩童研习属灵课程。 这位学者是夕族女性,四十来岁,身材高挑、四肢修长,修剪的短髮是暗褐色,又细又鬈宛如亚玛羊毛。她无所畏惧,随遇而安,而且不和人咬耳朵闲扯。学者与那些来自大中央地区、行事机巧圆滑的阐经人士南辕北辙,她亦出身于农庄,而后就学深造。她在论辩课程的诵读与谈话平实,适合她教导的听众;她以古老的音律唱出献祭歌谣与赞美曲,同时,学者以温和、简短的课程,教导丹洛农庄唯一的孩童:一个十岁大的晨族小表侄。除此之外,学者与招待她的主人类似,沉默,戮力工作。农庄人们日出而耕,学者甚至不到清晨就起身冥思;灵修之后,她花上一两个小时阅读手边仅有的几本书,并写作。除了清晨的研读时段,日间其余时光,她与农庄的人们一起工作,乐意从事任何指派给她的差事。 时值仲夏,也是梳理收成羊毛的季节。农庄的人们竟日在偌大山间劳动,分散人手于每一处羊群领地。每当羊儿躺下来咀嚼反刍物,农民就上前梳理羊毛。 年长的艾利乌喜欢被梳理毛。它们会怡然倒卧,双腿併拢,或直挺挺站着,稍微挨近梳毛者,有时发出小小的、颤抖似的低咳声,显示出享受这番服务。一岁大的幼羊,羊毛最是幼滑,无论原料还是织好的毛料,都能够售得最高的价位;但它们生性淘气好玩,会不时跑来撞去。若要顺利梳理幼羊毛,必须具备无比的耐心。这等梳理者,终究会让幼羊变得喜爱被梳毛。梳子的细緻梳齿无尽重复着细腻梳入轻耙的动作,幼羊逐渐安静下来,就在梳理者轻柔单音节的哄诱中,幼羊会在「唿纳,唿纳,纳,纳……」的催眠小调伴随下,渐渐昏沉爱睏。 这位旅行学者——她的宗教法名是伊恩诺——照料新生羔羊非常有一套,高明的手法让沙赫丝不禁请她试梳一岁羊儿的毛。伊恩诺对于一岁幼羊的技法同样出色,没多久,她与沙赫丝(欧罗最棒的梳羊手)就一起工作,日復一日。每天清晨,伊恩诺首先进行例行的冥思与阅读,之后来到壮阔的山坡地,沙赫丝与羊群等着她,一岁幼羊烂漫奔跑,依偎着母亲,与新生羊儿嬉戏。两人一起工作,每日的成果可达一大袋四十磅重的羊毛,毛质轻盈如丝,有如乳色云海。她们通常会挑选一对双胞胎幼羊来梳毛,在这气候温煦的年度,双胞胎幼羊的数目多得超乎寻常。倘若沙赫丝选了双胞胎的其中之一,另一头幼羊就会追随自己的半身,这是艾利乌双生羊终生的个性;于是,两人可以在彼此专注安静的相伴并肩工作。她们只与幼羊说话。沙赫丝会对小羊说:「移开你这只笨笨的脚!」小羊会以黑色、宛如梦寐的大眼睛注视她;伊恩诺会喃喃念诵着:「唿纳,唿纳,唿纳,纳……」当这只小野兽轻蔑地勐摇优雅的小头颅,龇牙示意她要帮它搔搔肚子,伊恩诺会同时念一段祝祷词,平抚这头幼羊。接下来半个小时内,无人说话,只有梳毛的细碎声响、绵绵清风拍扰岩石、小羊羔偶尔轻声咩咩叫,以及一旁的羊兽扯咬着干瘦牧草时,带着韵律的细微咀嚼声。别无例外,总有一头年长的雌艾利乌在旁看顾,修长脖子顶着警醒的头颅高抬,一双大眼睛盼顾四方山脉之间铺陈广阔的平原,下至数哩下的河流,上达数哩上的冰河,远处顶峰的白雪与石块凝定,隔远相望阳光普照的深蓝天际。山巅隐入云层与浓雾之间,又从气漩涡流间现身。 第37页 伊恩诺双手满满抱起她梳理下来的乳色柔毛,沙赫丝打开长长的双口袋子。 伊恩诺将羊毛塞入袋内,沙赫丝握住她的手。 她们紧握对方的手,隔着半满的羊毛袋相倚。之后,沙赫丝开口:「我想要——」伊恩诺立即就范:「好,好的!」 坠入情网之前,这两人都没有丰富的恋爱经验,也未曾享受过沛然的性爱欢愉。伊恩诺还是个野生农村女孩时,名字是阿卡尔,不幸的是,年少的阿卡尔与一名男人互坠情网,他是个以残虐性爱表达情慾的人。当她终于了解,无须忍受对方施加在她身上的性爱虐待,她逃离故乡,否则她不知道怎么做才能逃离那个男人。阿卡尔在雅丝达学院找到庇护,也发现自己是从事研究与读书的料子,同时她热爱性灵修炼,以及日后的浪迹岁月。学业完成之后,这二十年来,她一直是个以天涯为家的浪游学者,没有家人与情感羁绊。如今,沙赫丝的激情为她开启一道门扉,揭示肉身的性灵面,让她的整个世界为之转化变形,先前她仿佛未曾活在其中。 至于沙赫丝,在此之前,她很少想到爱情或性爱,除了攸关婚姻方面的考量。婚姻对她而言是一桩待解决的急迫生意。她现年三十岁,现今的丹洛并没有完整的洒多瑞图结构,没有适合生育的女性,且只有一个孩子。她的任务相当明确。这段时间,她以某种严苛、不甘愿的情感去招揽邻近的农庄人手,那儿有几个夕族男人。要捞到贝哈农庄的候选人,时已晚矣,他已经和某个低地平原人跑了;卡狄高地的鳏夫倒是乐意成为伴侣,但他已将近六十岁,而且气味难闻。她曾经强迫自己接纳米卡舅舅的表亲,他来自下游的欧卡巴农庄;然而,这男人唯一的欲望就是要分上一杯丹洛农庄的财富羹汤,况且,这个没用的东西竟然比米卡还更加怠惰无能。 自从少女时代,沙赫丝就与昙丽相当要好,她是最邻近丹洛的卡狄恩农庄的夕族女儿,卡狄恩位于法伦山的另一边。沙赫丝与昙丽分享性爱与友谊,彼此情谊真挚可靠,双方都希望这份感情能长久持续。她们不时会在沙赫丝的丹洛农庄或昙丽的卡狄恩农庄约会,躺在对方的床上,讨论如何形成一个洒多瑞图家室。村里的媒人对她们无甚帮助,她们认识每一个媒人知道的候选者。她们会屈指数遍欧罗村的每一个男人,以及欧罗坡地之外的少数几个男子,但她们会陆续排除这些候选者,要不是对方不可能结缔,就是难以接近。唯一留在候选名单的是晨族男人敖多拉,他在村里的梳毛棚工作。沙赫丝欣赏这个男人,因为他是个可靠的工人;昙丽喜欢这个男人的长相与谈吐。显而易见,敖多拉也喜欢昙丽的长相与谈吐,要是卡狄恩农庄有资源让昙丽成立自己的洒多瑞图,敖多拉必然热切追求她;但是卡狄恩是个贫瘠的农庄。至于丹洛的问题,在于没有适合的夕族男人充当第四个婚伴。若要组成洒多瑞图,沙赫丝、昙丽与敖多拉必须屈就两个悲惨的选择,不是那个恬不知耻的欧卡巴懒虫,就是住在卡狄农庄、体味恶臭的老鳏夫。光是想到把农庄与自己的床铺分享给其中之一,沙赫丝就难以忍受。 「要是我找到一个配得上我的男人就好啦!」她以苦涩的精力吶喊。 「就算你找得到,我真怀疑你是否会喜欢他。」昙丽说。 「我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下一年的秋天,就在曼堡……」 沙赫丝禁不住嘆息。每一年的秋天,她不辞劳苦、跋涉六十公里的漫漫长路,赶着一群披挂丰厚毛皮的亚玛羊兽,来到曼堡市集,目的之一就是要找到一个适合进入婚姻的好男人。然而,那些她会多看两眼的人,通常都不会注意到她。即便丹洛农庄能保障一个男人生活稳固衣食无虞,很少人愿意生活在这种孤高荒山,住在山嵴之上。况且,沙赫丝并不是那种漂亮女人,也没有温柔性情来吸引住一个寻常男人。戮力工作、严酷气候,以及发号施令的习惯,已经让沙赫丝成为一个硬派人物;与世隔绝的生活,让她秉性羞怯。置身于那些随和欢畅的买家与卖家之间,她宛如一头野生小动物。去年秋季,她再度尝试去市集碰运气,终究徒劳无功,带着全身的酸疼与顽强秉性回到山上。最后,她告诉昙丽:「我不想碰任何一个男人。」 就在泠泠的山间寂静夜色,伊恩诺突然醒来。她见到方型窗框让星光烧灼得灿亮,身边沙赫丝的身躯温暖,但她啜泣得全身颤抖。 「怎么了,怎么回事?我亲爱的人啊。」 「你会离去的,你会离我而去!」 「但不是现在——我不会在短期内离去——」 「你无法长居于此地,你有自己的使命,你的义——」由于哽咽与啜泣,话语中断。「你必须成就学院人的义务,你有自己的学者工作,更何况,我不能留住你。我无法把农庄送给你,我无法给予你任何事物,我什么办法都没有!」 伊恩诺——或是阿卡尔,因为她请求沙赫丝在独处时如此称唿她,唿唤这个她早已放弃的年少名字——对沙赫丝的言下之意,心知肚明。农庄主人的义务就是要维繫血脉的延续,沙赫丝的祖先赐予她生命,她有责任要赐予她的后代生命。阿卡尔并未质疑这项传承,她自己也出身于农庄。离家之后,她在学院习得灵魂的喜悦与责任;就在沙赫丝的怀抱,她习得爱情的喜悦与责任。这两者都没有妨碍沙赫丝身为农庄主人的义务,她不需要自己生育小孩,但她必须确保有延续香火的后代来继承丹洛农庄。倘若昙丽与敖多拉形成夕婚,昙丽的小孩就是丹洛的继承者。然而,一组完整的洒多瑞图必须同时具备晨婚,也就是说,沙赫丝必须找到一个夕族男子当她的异性婚伴。沙赫丝并非自由之身,可以任意留住阿卡尔,阿卡尔也没有合理的名目长居于丹洛,因为她阻碍了婚事,她是个不相干的妨碍与破坏者。只要她以情人的身分留在丹洛,她等于是忽略了自己身为宗教学者的职责,同时也干扰沙赫丝该为丹洛农庄尽的责任义务。沙赫丝说出了真相:她必须离去。 第38页 她从床铺起身,走向窗前。纵使寒冷异常,她裸身站在星光底下,凝视晶亮闪烁、从灰色山道铺陈到巅峰的星群。她必须离去,但她无法离去。生命就在此处,就在沙赫丝的体内,蕴藏于她的乳房、嘴唇、唿吸。她既然找到了生命,就无法迎向死寂。她无法离去,但她必须离去。 沙赫丝的声音从阴暗的房间传来。「与我结婚吧。」 阿卡尔赤足悄悄走过光裸地板,回到床上。她钻入羊毛被褥,浑身发抖,感受到沙赫丝的体温包裹自身,转身拥抱她。然而,沙赫丝以强烈的力道握住她的手,再度开口。「与我结婚。」 「当然好,只要我办得到。」 「你办得到。」 经过半晌,阿卡尔嘆息,伸直躯体,头颅压住枕头后方的双手。「此地没有夕族男人,你自己也说过了。所以,我们要怎么结婚?我该怎么办?敢情是去平地钓一个男人上来,以农庄的利益当钓饵。大概不会有不上钩的男人,但是我不愿与任何人分享你,我办不到。」 沙赫丝也在动脑筋。「我也不能让昙丽落单。」她说。 「这又是另一件麻烦事。」阿卡尔说:「这样对昙丽并不公平,倘若我们当真找到一个夕族男人,她就会被遗留在婚姻之外。」 「不,她不会被挡在外头。」 「两个日婚,没有晨婚?同一个洒多瑞图家室有两名夕族女性?这真是个良好的解决方法!」 「听我说。」沙赫丝说道,没有听进对方的话。她坐起来,羊毛被环绕肩头,音调低沉飞快。「你先行离去,然后再回来。冬季过后,晚春时节到了,人们会沿曼河而上,寻找夏季打工的机会。某个男子会到达欧罗村,询问村人,是否有农庄缺少技术良好的幼羊梳毛手?就在村落,人们会告诉他,是啊,丹洛农庄的沙赫丝正在寻找一个梳幼羊毛的好手。于是他上山,来到农庄,敲这里的门。他会说,我的名字是阿卡尔,我听说你们需要一个梳羊毛好手。是的,我会这么说,进来吧,进来,而且永久住下来!」 她的手掌宛如烙铁,紧握阿卡尔的手腕,声音狂欢激动。阿卡尔静静听她说,仿佛听取一则童话故事。 「谁会晓得呢,阿卡尔?谁会认出你呢?你比大多数男人更为高挑——只要你把头髮留长,穿上男装——你说过,以往你喜欢穿着男装。不会有人知道这回事,有谁会来到这里呢?」 「哎,得了吧,沙赫丝!这里的人又怎么办,马吉尔与玛度,还有沙思特——」 「老人家有看没见,米卡是个智障,小孩子不会认出来的。昙丽可以从卡狄恩把老巴瑞思请来这里,为我们证婚。他连乳头与脚趾都分不清楚啥是啥,但他说得出证婚祝辞。」 「那昙丽怎么办?」阿卡尔说,一边发笑一边感到惊扰。这真是个疯主意,沙赫丝不可能当真吧。 「别担心昙丽,她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能远离卡狄恩那个鬼地方,我们渴望成立自己的婚姻已有多年之久,现在就可以啦。我们只要把那个晨族男人给她,她挺喜欢敖多拉,而他喜欢分上一份丹洛的资产。」 「毫无疑问,但他也必须分享我,你总知道吧!女性要成就一个夕婚?」 「他不用知道实情。」 「你疯啦,他当然会知道!」 「那已经是证婚仪式之后的事了。」 阿卡尔的视线穿透黑暗,瞪着沙赫丝,震惊无言。最后,她终于开口。「所以,你提议的妙方是说,我现在先行走人,半年后以男性身分装扮回到此地,然后与你、昙丽,以及某个我根本不认识的男人一起结婚,然后,终其一生我都以男性的身分活在此地。嗯,也就是说,不会有人猜疑我是不是先前的学者,看透我的身分,或是反对此举,更甭提我的晨族『丈夫』了。」 「他无关紧要。」 「不能这样说,他当然攸关。」阿卡尔说:「此举非常不公平,相当邪恶,冒渎了婚姻的神圣性。况且,这是行不通的,我不可能唬过每一个人!更不可能说,我就这样过一辈子!」 「那么,我们究竟怎样才能结婚?」 「找一个夕族的丈夫——某处必然有——」 「但我只要你!我要你同时是我的妻子与丈夫!我不要任何别的男人,只要你,与你终生厮守,不让别人介入,也不让别人拆散我们。阿卡尔,想想啊,考虑看看吧,或许此举有违宗教传统,但它会伤到谁吗?有何不公平之处?昙丽喜欢男人,所以她会得到敖多拉,敖多拉会得到昙丽,以及丹洛的资产,丹洛会拥有这个婚姻制造出来的后代子孙。至于我,我会得到你,我会永远拥有你,你是我的灵魂与生命之所在。」 「啊,别,别这样啊。」阿卡尔剧烈地呜咽。 沙赫丝抱紧她。 「在此之前,我根本当不了一个女性,」阿卡尔说:「直到我遇见你。而你又要把我变成一个男人!我会变成一个很糟的男人,这样一点好处都没有!」 「你不会只是个男人,你是我的阿卡尔,我心爱的人,没有任何人事物会干涉我们的爱情。」 她们哭泣且欢笑,紧抱彼此来回摇晃,羊毛环绕身周,星光如火炬照耀。「我们就这样做,就这么办!」沙赫丝说。阿卡尔回应她:「这真是疯狂之举,我们疯了!」 第39页 正当欧罗村民正在八卦猜测,是否这位女性学者将会在高地的农庄过冬,此时她人究竟在丹洛或卡狄恩,学者恰好经由崎岖不平的山路回到村落。她在欧罗村过了一夜,为村长的家庭念诵祝祷文,于翌日清晨搭乘货轮,前往戴曼的阳光驿站。秋季初降的第一场风雪,就这样伴随学者远离山巅。 整个漫长的冬季,沙赫丝与阿卡尔都没有彼此连络。就在早春时节,阿卡尔打电话到农庄。「你几时要来?」沙赫丝这么问。遥远的声音如此回答:「就在梳毛的季节。」 对于沙赫丝,冬季是一场关于阿卡尔的漫长梦境。她的声音就在隔壁的卧室,她颀长的身躯就在沙赫丝身旁移动,共度风雪交织的凛冬。沙赫丝的睡眠祥和,爱意得以确认,爱人即将到来,她安眠于这场摇篮曲。 对于阿卡尔,或该说是平地的伊恩诺,漫长的冬日就在愁惨与踌躇的情绪度过。婚姻是神圣的仪典,而她们策画的计谋却是对神圣仪式的冒渎。然而,这的确是建构于爱情的婚姻。正如沙赫丝所言,这样的设计并不会伤到任何人——除非欺瞒本身就是伤害。设计敖多拉那男人不可能是对的,他的夜婚姻伴侣并非男性。但是,事先得知这番计划的人不可能会同意此举,暂时的欺瞒是唯一的法门。她们必须先行骗过敖多拉。 欧星的宗教并没有教士或权威学者之类的人物来指引众生。一般人必须为自己作主,做道德与精神层次的抉择,这就是何以人们花不少时间在「论辩」课上讨论。身为「论辩」学者,伊诺恩知道的问题比一般人要多,肯定的答案却比一般人更少。 在深暗的冬季清晨,阿卡尔端坐沉思,与自己的灵魂搏斗角力。当她打电话给沙赫丝,原先她要说的是,不,她无法履行承诺,无法前往丹洛。然而,当她听见沙赫丝的声音,所有的罪恶与愁苦悉数溶解,仿佛从梦寐清醒,梦境的内容为之销融。结果,这通电话的讯息是:「就在梳毛的季节,我将前来。」 春季时节,她与一组工匠合力重建并漆饰自己的学校,雅丝达学院。在那段时间,她把头髮留长。头髮长度够了,她往后梳,像是泰半男性的造型。夏季,她存了一些教书赚取的钱,购买一些男性衣物。在店里试穿时,她往镜子里看,看到了阿卡尔。阿卡尔是个高个子男人,身材瘦削,脸型尖削,鼻子骨感,微笑缓慢灿烂。嗯,伊恩诺喜欢阿卡尔这个男子。 阿卡尔乘坐渡轮抵达最后一站,欧罗村,来到了村镇中心,询问是否有人徵求梳毛工。 「丹洛农庄啦!」「农庄主人已经下来徵求两回喽!」「要的是细梳幼羊的好手!」「不是啦,是粗毛的梳理工!」七嘴八舌了好半晌,村里的好事者与老人们终于取得协议:是的,丹洛农庄正在徵求一名优秀的幼羊梳毛工人。 「请问丹洛位于何处?」高个子男人问。 「高处,」老者简洁地说,「你照料过艾利乌一岁幼羊吗?」 「是的,往东边或西边的高处?」 他们为她指路,阿卡尔沿着东拐西弯的山径前进,嘴里哼着一首熟悉的赞美歌。 突然间,阿卡尔停止吹口哨,停止身为男人,疑惑着自己要怎么做才能假装不认识农庄的人们,而且她怎可能设想她们会认不出她来?她怎可能瞒过沙思特,她亲自教授圣水仪典与赞美诗歌的那个孩子?当沙思特跑到大门口,开门让陌生客人入内,一股混杂沮丧与羞耻的恐惧席捲她全身。 阿卡尔相当少言,设法让语调保持低沉,不与孩子四目交会。她本以为沙思特必会认出她,但他的眼神俨然是个甚少见到陌生客的小孩,对他而言,陌生人长得都一个模样。沙思特跑去找老人家,玛度与马吉尔前来欢迎阿卡尔,基于宗教义务,供上丹洛农庄的招待。阿卡尔接纳对方的好意,自觉卑鄙低劣,竟然欺瞒这些人——这些人纵使态度粗率、物资稀少,但对她相当友好。同时,她感到一股狂野的笑意,某种胜利感。她们没有认出她体内的伊恩诺,她们不认识她。这表示她就是阿卡尔,自由自在的阿卡尔。 沙赫丝进入厨房时,阿卡尔正在喝一碗夏季蔬菜敖煮、酸涩稀薄的汤。沙赫丝显得严峻、粗壮,承受风吹日晒,全身湿透了。阿卡尔进入农庄没多久,夏季的暴风雨迅速袭击法伦山地。「那是谁啊?」沙赫丝问道,卸下湿透的外套。 「从村里上来的,」老马吉尔压低声音,以私密的语气告诉沙赫丝。「他说,村里的人告诉他,你正在徵求梳理一岁幼羊毛的工人。」 「你曾在哪里工作过?」沙赫丝边质问,边转过身子为自己盛一碗汤。 阿卡尔并无生命史,起码近期没有。她支吾了好一阵子。没有人怀疑她什么,迅速的回答与机警的谈吐徒自让山间居民起疑心。最后,她终于说出自己在二十年前离家弃逃的农庄名字。「阿巴村的布瑞迪农庄,位于欧利修。」 「你是个做梳毛细工的?照料过一岁羊吗,艾利乌的一岁幼羊?」 阿卡尔呆呆地点头。是不是连沙赫丝都没有认出她是谁呢?她声音平板,并不友善,唯一投给阿卡尔的眼神显得浑不在意。她拿着汤碗坐下来,狼吞虎咽地进食。 「下午,你跟我一起去梳羊毛,让我瞧瞧你的手法。」沙赫丝说:「你的名字是?」 第40页 「阿卡尔。」 沙赫丝咕哝几声,继续用餐。不过,她的眼神穿越餐桌,直视阿卡尔,眼底闪现锋芒,宛若光制的刀俎。 就在山峰之上,雨水与融雪混杂,刺骨寒风与阳光交织,她们紧紧拥抱彼此,两人都难以唿吸。在一处岩荫下,她们欢笑、哭泣、交谈,亲吻,燕好,全身弄得脏兮兮,梳毛的成果只有可怜兮兮的一丁点。马吉尔告诉玛度,他实在不懂,要是这高个子男人的技术仅止于此,沙赫丝为啥要雇用他?玛度回话说,更甚的是,这男人的食量足足有六人份。 大约一个月之后,沙赫丝不再隐瞒她与阿卡尔同床共枕的事,她告知大家,要成立一组自己的洒多瑞图婚姻。两名年老的鳏寡夕族伙伴不甚情愿地同意。她们也没有别的同意模式可言。或许阿卡尔相当无知,连凿子都不知道怎么使用,但是山下的平地人不都如此?记得那个浪游学者伊恩诺吗,去年寄宿于丹洛,她也是这样啊,长得那么高又没好处,对山地农庄的事务一窍不通;不过,伊恩诺乐意学习,阿卡尔也是如此。此外,阿卡尔对于照料羊兽颇有一手,起码展现出相当的潜力。若不是阿卡尔出现,沙赫丝可能得到更远处去找一个更糟糕的男人,最重要的是,这表示沙赫丝与昙丽就能够完成宿愿,彼此结缔日婚;这是她们盼切久时的愿望,要是有适当的夕族男性候选人,这婚姻早该成立了。这年头究竟是怎么回事,像样的男人这么少,在我们的世代,贤良男子可是俯拾即是。 沙赫丝已经与村镇上的媒人谈妥此事,借她们去向目前升为梳毛棚工头的敖多拉提亲。他接受了正式造访丹洛的邀约。如此的邀约活动包括共进晚餐,以及留宿一夜:对于丹洛这个荒山偏僻之地,这是必然的安排。然而,此项邀约目的最主要是与丹洛家族成员在神坛共进崇拜仪式,这项活动意义之重大,不言而喻。 于是,全家集结于丹洛农庄的神坛。这是一间低矮冰冷的内室,墙为石砌,但由于此室依山而建,地势不平,地面则是土石混铺。一道清浅的喷泉从内室较高的一端涌出,沿着花岗岩渠道流下。这道神圣的泉水是丹洛主屋建造于此,且屹立六百年的缘由。她们彼此分享,一一向旁人奉上清泉,也从对方手中接过圣水,包括那对年迈的夕族伴侣、米卡舅舅与他的小孩沙思特、在此当驮兽师与长工三十年之久的阿思比、新手阿卡尔,以及农庄主人沙赫丝。客人是来自欧罗村的敖多拉,以及来自卡狄恩的昙丽。 昙丽的视线越过喷泉,对着敖多拉微笑,但他并未正视她、或任何人的眼神。 昙丽长得矮小结实,与沙赫丝同样的类型,但肌肤较为白皙,整体的感觉轻盈些,不似沙赫丝那么壮实。她的音色清澈得令人惊喜,唱起赞美祷文,歌声高亢盘旋。敖多拉也是矮壮体型,肩膀宽阔,五官端正,看来是个能干的男人。不过,他现在看起来非常焦虑紧张,仿佛犯下抢劫神殿或谋杀村长的罪行。阿卡尔感兴趣地端详敖多拉,想着,他神情鬼鬼祟祟,洋溢着罪恶感。 阿卡尔带着好奇心冷眼观察敖多拉。她会与对方分享圣水,但不是罪恶。当时她再度见到沙赫丝、触摸沙赫丝,所有先前的宗教诫律与道德焦虑都突然间凭空坠落,仿佛这些东西无法在山间生存。阿卡尔是为了沙赫丝而生,沙赫丝是为了阿卡尔而活,就是如此纯粹。只要有方法让她们在一起,就是正确的方法。 有过一两次,她不禁扪心自问,要是我竟然出生于晨族,而非夕族,那末该怎么办?这是个恐怖又变态的想法。所幸,她不用咬牙实践极致的变态与冒渎行止,只需更换性别即可。何况,她的男性身分只呈现于公共场域;一旦与沙赫丝独处,阿卡尔就是道地的女性,比起任何时候都更是一个女性。对别人来说,她是名叫阿卡尔的男子,这在她并不成问题。其实,她就是阿卡尔这个男人,她也喜欢身为阿卡尔这个男人,这不是所谓的扮演伪装。对阿卡尔而言,她与别人的相处从未显得真实,她与别人的关系总是沾染着虚假气味。她从未确认自己究竟是谁,除了在冥思的某些当下,她的「我念」转化为「它观」,在这些瞬间,她唿吸星辰的气息。然而,与沙赫丝在一起,她就是全然的她自己,处于有限时空与肉身的自己。她就是阿卡尔,沉浸于爱意、深受亲密情慾所祝福的灵魂。 是以,她与沙赫丝彼此协议,不用对敖多拉说上什么,甚至,一开始先不对昙丽揭露她的真实身分。「让我们先看看昙丽的反应再说。」沙赫丝这么说,阿卡尔同意了。 去年的滞留时期,有一回,学者伊恩诺在昙丽的农庄留宿一晚,教导昙丽祭神的法则。那次之后,她们在丹洛照面过几回。今日,昙丽来到分享祝祷的仪式,她首度遇到阿卡尔。在这个陌生男子身上,她可曾瞥见伊恩诺的形貌?昙丽应该没有认出阿卡尔。她以某种清爽的好意迎接对方,聊谈艾利乌养育事务。很明显,昙丽是在审视这位陌生人,评判且估量对方。但这是自然而然之举,她是一个女子,正在评估将要一起进入婚姻关系的陌生夕族男人。 「你对山间的农耕方式并不大熟识,是吗?」她们谈了一阵子之后,昙丽好意地说。「我们这边与下面的差异不小。你在平地时养育的是哪种牲口,是大只的平原亚玛羊吗?」阿卡尔告诉对方,她生长的农庄生活,包括一年有三次收耕。昙丽听得十分惊异,频频点头。 第41页 至于敖多拉,既然沙赫丝与阿卡尔已经串通好要欺瞒他,她们甚至未就此事再多说什么。阿卡尔刻意逃避这个主题,反正在订婚的这段时期,他们会逐渐熟稔对方的存在,她模煳地这么想着。当然啦,她终究要告诉敖多拉,自己不愿意与他从事性行为;至于唯一能够避免侮辱损害他自尊的方式,就是告诉对方,阿卡尔不能与男性发生性关系,但望他能谅解。然而,沙赫丝耳提面命,这件事万万不能事先讲,必须在婚姻仪式之后再提;要是敖多拉事前就知情,他会拒绝进入这一组洒多瑞图。更惨的是,或许他会报復,揭穿阿卡尔的性别易装,那么她们就永远无法结婚了。沙赫丝这么提醒时,阿卡尔再度感到苦恼、困顿,焦虑与歉疚再度涌上。不过,沙赫丝以平和的自信面对这一切,并未感到困扰,不知究竟为何,阿卡尔的罪恶感很快就遭到沖淡,自然而然地滑落。她就是没再多想。如今,她怀抱同情与好奇心,凝视敖多拉,疑惑对方为何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他在恐惧着什么,阿卡尔这么想。 泼洒圣水、念诵祝词之后,沙赫丝念起「论辩第四卷经」。她小心翼翼合起古旧的盒装书,放回书架上,盖好布套。接着,她照着礼数向玛度与马吉尔发言,这两人是丹洛第一组洒多瑞图的仅存成员。「吾之异母与异父啊,我将要提亲,此屋舍将建立一组新的洒多瑞图。」 玛度推挤一下马吉尔,他神色慌张、面容扭曲,讲不出有啥条理的话。最后,玛度以某种虚弱没辄的声调启齿。「晨族的女儿啊,请告知我们,你将成立的婚姻配对。」 「倘若一切均立于善意与自愿的前提下,则晨婚是沙赫丝与阿卡尔,夕婚是昙丽与敖多拉;日婚是沙赫丝与昙丽,夜婚是阿卡尔与敖多拉。」 一阵漫长的停顿,马吉尔肩膀瑟缩。最后,玛度颇为焦躁地开口:「嗯,在场的四人都没问题吧?」这句话等同于标准(即使并非光彩耀眼)的正式询问,徵求每个婚姻伴侣的意愿,通常以华丽的古语道出。 「是的。」沙赫丝清晰地说。 「没错。」阿卡尔充满男子气概地说。 「同意。」昙丽高兴地说。 接着,是一阵静默。 当然,每个人都转头望向敖多拉。他的脸庞本已涨得紫红,这时脸色转为死灰。 「我很乐意。」最后,他勉强嗫嚅道,接着清清嗓子。「只不过——」他顿住不语。 没有人说任何话。 周遭的沉默显得恐怖又痛苦。 最后,阿卡尔终于打破沉寂。 「我们不一定现在就要决定终身大事。我们可以先谈谈,之后再回到神坛,要是……」 「好的。」敖多拉说。他以压缩了无数情绪的眼神望向阿卡尔,她无法读出个究竟。这眼神包含着恐怖、憎恨、感激,以及绝望?「我想要——我需要与阿卡尔谈话。」 「我也想要进一步认识我的夕族兄弟。」昙丽以清晰的声音说。 「是,是这样没错,就是这样——」敖多拉又顿住了,再度满脸通红。他深陷于如此的苦楚与不适,阿卡尔忍不住说:「那么,我们到外头去谈谈吧。」他领着敖多拉步出神坛,其余人先到厨房去。 阿卡尔以为敖多拉认出了她的扮装。她感到沮丧挫折,厌恶对方可能会说出的话语。但是,他并没有制造骚动场面,没有在别人面前侮辱她,对于这一点,阿卡尔颇为感激。 「我要讲的是,」敖多拉以某种僵硬、勉强的语气说道,在大门口停了下来。「关于夜婚的问题。」他就这样子,卡在那一句话上头。 阿卡尔点点头。她不情愿地接话,好让敖多拉把他必须讲的事给讲完。「你不必——」她才刚开口,敖多拉就继续说下去。 「关于夜婚,关于我们,你与我。你明白。你明白吗,我不行的——有些人就是——你懂吗,如果是跟男人的话,我——」 自我欺瞒的哀愁与不可思议感,让阿卡尔无法听清楚对方究竟在说些什么。当她真正用心倾听时,敖多拉的结巴迟疑显得更痛苦。当她终于听懂对方是什么意思,她简直无法置信,但她必须相信。敖多拉终于讲完了。 非常迟疑地,阿卡尔也开口说:「我……我也必须告诉你……我唯一有过性关系的男人,他让性爱显得,很不好。他逼我——他做了些不好的事,我不知道究竟哪儿出错,但我之后再也不——再也无法与男人做爱。在那之后,我无法,我无法提起兴致。」 「我也是。」敖多拉说。 他们并肩站在大门口,沉思这个奇异的神迹,这项单纯的事实。 「我只想与女性做爱。」敖多拉以颤抖的声音说。 「许多人都是这样。」阿卡尔说。 「真的吗?」 她被对方的卑微疑问所感动,而且心痛。究竟是男性之间的炫耀、或是山民的强硬性情,使得这傢伙背负这样的无知负担,以及羞耻感? 「没错,」阿卡尔说:「在我所到之处,有不少男子只愿意与女性发展情慾关系,有的女性只愿意与男性做爱;反过来说,也有不少人只想与同性做爱。这种情况,就像是两种极端的端点,整体是一道——」她本要说出「光谱」这个词,突然惊觉这等字眼不可能由梳毛工人阿卡尔的嘴里讲出,也不可能让纺毛工敖多拉充分理解。于是,她以灵活敏捷的教师能耐,立刻置换字眼。「呃,例如一个口袋,倘若你把东西包装得好好,大部分的羊毛都会在中间,但还是会有些毛绒掉入两端,那些毛绒就像是我们。我们或许数量不多,但并没有错。」当阿卡尔说到这儿,听起来并不像男人会对男人说的事,但是说也说了。敖多拉似乎并不怎么疑惑,但也没有完全信服的样子。他正在深思。敖多拉有一张可喜的脸庞,率直、毫无戒备,因为如今他已倾吐出自己不愉快的秘密。他只有三十来岁,比阿卡尔预料的年轻许多。 第42页 「但是,既然结为婚姻,」他说:「那就不同于只是做……嗯,婚姻就是——嗯,倘若我不想,你也不想……」 「婚姻不光只是性爱。」阿卡尔说,但她是以伊恩诺的语气说话,学者伊恩诺正在讨论伦常问题。阿卡尔感到瑟缩。 「但是,许多婚姻都会有性爱。」敖多拉回应,他不无道理。 「好吧。」阿卡尔以充满自觉、更为低沉缓慢的语调说。「然而,要是我不想跟你做,你也不想跟我做,为何就不能是一场良好的婚姻呢?」这段话听起来非常难以信服,一番陈腔滥调,她自己都差点爆笑出来。她强自克制,愕然以为敖多拉在笑她,然而,不,其实他是在哭泣。 「之前,我无法告诉任何人。」他说。 「我们不用对别人说啊。」阿卡尔说,没有多想,就将手臂环住敖多拉的肩头。他以拳头擦拭泪水,宛如孩童,澄清思绪之后,站起来继续思索。很显然,敖多拉正在思考阿卡尔的话。 「想想看吧,」阿卡尔说,同时思索,「我们很幸运呢!」 「是的,我们很幸运。」他犹豫了一下。「但,但是……如果在宗教层面,两个人结婚,彼此知情……彼此不会真的做……」他又顿住了。 经过好长一段时间,阿卡尔回答他,声音柔和,几乎与敖多拉一样低沉。「其实我也不知道。」 她把自己安慰对方、充满施恩的手臂从敖多拉的肩头抽回,把双手搁在上方的门闩上,凝视着:修长、强健,因农庄活儿而锻链坚实。双手沾满泥尘,羊毛脂让手掌保持灵活。这是一双农夫的手。由于爱情的缘故,她放弃了宗教灵修之道,不再回头。如今,阿卡尔感到羞愧。 她很想告诉这个诚实的男人,告知他实情,回报他的坦诚相告。 然而,这样不会有什么好处,除非她们放弃成立这组洒多瑞图。 「我的确不知道,最好的解决方法是什么,」她再度说。「但我想说,给予彼此爱意与荣耀,才是最打紧的事。无论以什么形式,我们就照自己的方式来。这就是我们的婚姻,这个婚姻——它的宗教性在于爱,以及荣耀。」 「我希望有个适当的人选,能够替我们解惑,」敖多拉说,还是感到不满意。「像是去年夏天有个寄宿于此地的旅行学者,像是那种熟知宗教学说的人。」 阿卡尔一言不发。 「我猜想,尽力做到最好就是了。」隔了一阵子,敖多拉这么说,听来像是一句格言,但他明白地补充道,「我愿意这么做。」 「我也是。」阿卡尔说。 像丹洛这样的荒山农庄,是个阴暗潮湿、贫瘠严苛的居所。丹洛装潢简陋,除了温暖的大厨房与华丽的羊毛床铺,别无奢侈物。然而,丹洛农庄提供的隐私空间可能是其中最奢侈的事物,尽管在欧星人看来,是必要设施。「一组仅有三房的洒多瑞图」是欧克特司的谚语,意思是说,这是家註定倒闭的企业。 在丹洛农庄,每个成员都拥有自己的房间与浴室,第一组洒多瑞图的两名鳏寡老人、米卡舅舅和他的小孩,这四人的房间位于主屋与西翼。倘若长工阿思比没有睡在户外的群山之间,在厨房后方,他拥有一个脏兮兮但颇舒适的小窝。新成立的第二组洒多瑞图占了整个东翼。昙丽选了一间娇小的顶楼套房,以半层楼的梯距与其余三人隔开,房间视野美妙。沙赫丝保有原先的房间,阿卡尔也是,两人的卧房以暗门相通。敖多拉选的是东南方角落的房间,是全屋子日晒最强的卧室。 新建构的洒多瑞图在某种程度上会依习俗与宗教规定行事。婚礼后的第一夜属于晨婚与夕婚的两对伴侣,第二夜属于日婚与夜婚的两对搭档。在此之后,这四人可以随心所欲地任意配对,但必须先行邀约并获接纳,箇中安排必须让大家都知情。四个灵魂与肉身、彼此长年来的四种生活模式,就在这些邀约与取决中维持平衡。无论是正面或负面的激情,都必须寻得发声渠道,信任感必须稳固建立,否则整个婚姻结构无法安定,会毁在自私、嫉妒与悔恨的情绪。 阿卡尔熟悉这些习俗与规范,她坚持四人必须严格遵守。她与沙赫丝的初夜显得温柔,稍微紧张了点。至于她与敖多拉的初夜,亦是温柔地度过。两人坐在敖多拉的卧室竟夜聊天,彼此都觉得羞怯,但十分感念对方。之后,敖多拉睡在窗边的沙发,坚持让阿卡尔睡在床上。 不出几星期,阿卡尔便明白沙赫丝的顽拗,她只要阿卡尔当她的情人,完全无意去维持四人之间的情慾平衡,就连设法佯装的努力也完全匮乏。在沙赫丝看来,昙丽与敖多拉可以彼此照应,这样就够了。阿卡尔当然知道,在某些洒多瑞图婚姻,其中一组或两组的配对会主控四人,无论是经由激情还是权力欲。真正能够平衡四重关系的完美结构是种理想,鲜少落实。然而,这组洒多瑞图的基础是欺瞒兴伪装,远比其余婚姻都脆弱。沙赫丝一意孤行,无视可能惨烈的后果;阿卡尔愿意陪她攀登到山顶,但不愿追随她,盲目往绝崖纵身跃下。 这一晚的秋夜星光璀璨,宛如去年的那一夜,沙赫丝对她说:「与我结婚吧。」 「你必须与昙丽共度明晚。」阿卡尔重复地说。 「她拥有敖多拉啊。」沙赫丝重复回答。 第43页 「她也欲望你啊,不然她为啥跟你结婚?」 「她已经得到她的心之所欲,我希望她能快点怀孕。」沙赫丝这么说,舒适地伸展躯体,爱抚阿卡尔的胸部与腹部。阿卡尔止住她的手势,握住她的手。 「这样不公平,沙赫丝。这样是不对的。」 「你还真说得出来!」 「可是敖多拉并不欲望我,你也知道的。昙丽的确欲望你,你欠她。」 「欠她什么?」 「爱与荣耀。」 「她已经得到她想要的了。」沙赫丝说,以粗暴的一扭甩掉阿卡尔的手。「别对我说教。」 「我回自己的房间好了,」阿卡尔说,轻盈矫健地从床上起身,赤身穿过星光洒落的夜暗。「晚安。」 这一日,阿卡尔与昙丽正在老旧的染坊。直到昙丽入室之前,这间作坊荒废已久。中央区的纺织匠会以高价购买染成正宗戴卡红的羊毛绒。昙丽优秀的染色手艺是她的嫁妆,如今阿卡尔是她的助手暨学徒。 「十八分钟喔,计时器设定了吗?」 「设好喽。」 昙丽点点头,仔细检视硕大的染缸,查看读数,然后步出染坊,迎接朝阳。阿卡尔跟上,和她并坐在石门廊的石砌长凳上。植物染料气味呛辣、酸甜,紧攫住她们,两人的衣服与双手双臂都沾染了粉红与深红的颜料。 阿卡尔很快就开始亲近昙丽,惊喜地发现对方是个好脾气、性情周到体贴的人——在丹洛农庄,这些特质相当少见。原先阿卡尔并无自觉,但后来发现,自己对山民的印象全来自沙赫丝的脾性:强而有力,自行其是,抗拒异端,脾气暴烈。昙丽虽然也强壮、自足,但沙赫丝拒绝反应的事物,她会感受。在自身部族内的关系对沙赫丝不算什么;她之所以称唿敖多拉为兄弟,仅是习俗使然,可没真当对方是个兄弟。昙丽称唿阿卡尔为兄,而且以兄妹之情真心相待,阿卡尔孤身寡人已久,非常乐意能有这样的情谊,她以对等之情回报昙丽的温暖。她们常常轻松地交谈,不过阿卡尔得特别警醒,以防自己过于舒畅,泄漏出身为女性的真面目。泰半的时光,身为阿卡尔这个男人并无须特别留神提防,她轻易便担纲自若;但是与昙丽相处则不然,保持男性框架的任务变得困难,她得要时时留意,才不至说出唯有女性会对自己妹妹说的话。通常,就阿卡尔的心得,身为男子的自制会导致谈话变得较为无趣。 起先她们讨论染工的下一步骤。突然间,昙丽发话,视线逡巡于庭院的低矮石墙,停留于远方法伦山麓壮观的紫色斜坡。「你认识伊诺恩,是吧?」 这问题看似无邪,阿卡尔几乎自动以欺瞒机制回应——「去年寄宿于此地的学者……?」 然而,梳毛公阿卡尔没道理认识学者伊诺恩,况且昙丽的问题并不是「你是否记得有伊诺恩这个客人?」也不是「你是否认识伊诺恩?」。她的说法是:「你认识伊诺恩,是吧?」她自己就知晓答案。 「是的。」 昙丽点点头,微微笑着,没有再说什么。 对于她的微妙体贴与自制,阿卡尔感到动容。对于如此品德纯美的女子,要以荣耀回报她的美德并非难事。 「我长久以来离群索居,」阿卡尔说。「即使在我出生成长的农庄,也几乎总是独自一人。我从未有过妹妹,我很高兴,现在有一个妹妹了。」 「我也很高兴。」昙丽说。 她们的眼神短促交会,闪现辨认彼此的光芒。就在那一抹眼神交换,深沉静默的信任植入,宛如树根。 「她知道我的真面目,沙赫丝。」 沙赫丝啥也没说,迳自以沉重的步履行走于陡峭山坡。 「现在我开始揣测,是否她一开始就猜到了,早在分享圣水的时候就……」 「如果你想知道,就去问昙丽啊。」沙赫丝无动于衷地说。 「我不能问。欺瞒者没有权利去求取真相。」 「骗子!」沙赫丝大喊,硬生生在半途截住步伐,转身面对阿卡尔。她们此番出行,来到法伦山,是为了寻找一头失散的老亚玛羊——根据阿思比的呈报,这头羊与羊群失散了。尖厉的秋风吹得沙赫丝的脸颊通红,她站直身子怒瞪阿卡尔,瀰漫泪水的眼神斜睨,宛如刀锋闪烁。「别再对我说教了!这是你自认的标籤吗?欺瞒者?我以为你是我的妻子呢!」 「我是啊,但我也是敖多拉的伴侣,你也是昙丽的伴侣——你不能对她们俩置之不理。」 「难道她们在抱怨吗?」 「难道你希望她们抱怨吗!」阿卡尔大吼,脾气失控。「这就是你想要的婚姻生活吗——天啊,她在那边。」阿卡尔的语气突然安静下来,她指向巍峨的山间岩壁高处。她远视,加上有只鸟在那上方盘桓不去,她瞥见亚玛羊的头颅在一块突出地表的巨石上晃动。争执暂时休兵,她们两人以谨慎的快步调挨近巨岩。 这头老亚玛羊在岩石间滑倒,跌断了一只腿。她端整跪坐,但是断腿无法弯叠在雪白胸膛下方,只能僵直往前伸,整个身躯便往一边歪斜。亚玛羊兽脖子伸长,表情轻蔑的头颅高抬,凝视这两个女人,凝视她的死亡使者逐步逼近。它的视线清澈、深不可测,漠然无感。 「难道她不感到痛苦吗?」阿卡尔问,羊异常的平静让她畏怯。 第44页 「当然痛了。」沙赫丝说着,坐在受伤的亚玛羊几步之远处,以金刚砂石把刀子磨锐。「如果是你,不会痛吗?」 她花了好生良久,耐心十足地磨刀,反覆测试且再三磨砺,让刀刃锋锐无比。最后,沙赫丝完成最终测试,便坐定不动。下一刻她安静起身,走到亚玛羊身旁,将它的头颅按向自己的胸膛,在她的喉咙上迅速划开一道长口子。血液汩汩涌成一道鲜红喷泉。沙赫丝缓缓将亚玛羊兀自凝视的头颅安放于地面。 阿卡尔赫然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念起为死者而唱的祝祷文。身担之业债已然偿还,肉身之所有已然归返。如今,所失落者得以重获,所束缚者得以解放。沙赫丝静静矗立倾听,直到祷文的最后一句。 紧接着,就是剥除毛皮的工作。她们会将羊的尸身留给山上的食腐肉生物。第一只环绕亚玛羊尸的兀鹰吸引了阿卡尔的注意,接下来还有三头食尸鸟迎风飞翔而来,等待用餐。剥皮是相当繁杂骯脏的工作,你置身于肉与血的腥臭。阿卡尔毫无经验,相当拙劣,不只一次割到尸身的毛皮。为了偿赎自己的笨手笨脚,阿卡尔坚持背负毛皮;她们尽力把毛皮卷好,以皮带綑扎背负。她觉得自己是个恶劣的强盗,将雪白的羊毛与褐色羊皮给抢走,将毫无尊严、瘦削且遭到支解的剥皮尸首暴露于山间岩石。然而,正当阿卡尔使劲拖拉沉重的羊毛时,心底浮现的意象却是沙赫丝站起来,抬起亚玛羊美丽的头颅,安放于自己的胸间,以流畅的一条长长刀痕割断它的咽喉。就在这幅画面之内,女人与羊合为一体。 需求解决了对方的需求,阿卡尔如是想,正如同问题解答了问题。羊的毛皮散发死亡与排泄物的异味,她的手掌沾黏血迹,隐隐抽痛。阿卡尔紧握住僵硬的皮带,跟随沙赫丝走下陡峭的山路,回返家园。 「等一下,我要到村里去一趟。」敖多拉如是宣布,从早餐桌边起身。 「那你几时去梳整那四大袋羊毛?」沙赫丝说。 敖多拉不理会她的询问,迳自把盘子放入水槽。「有啥需要跑腿的吗?」他问大家。 「大家都吃完了吧?」玛度问道,然后把乳酪收回食物储藏柜。 「如果你没把羊毛梳整好,到村里去也没用啊。」沙赫丝说。 敖多拉转向她,怒瞪着她:「何时梳整羊毛,何时带去村里,我自有安排。这是我自己的工作,我不要人来发号施令,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停,停下来吧!阿卡尔无言地吶喊,沙赫丝被原本温驯的好人爆发了一顿,惊呆得只能直勾勾地听。然而,敖多拉停不下来,他以怒火对决怒火,存心以剧烈的反击设法讨回先前被欺负的怨苦。 「你不能一个人发号施令,我们是你的婚姻伙伴,是你的家人,不是几个雇来的帮手。没错,这是你的农庄,但也是我们的啊!你既然与我们结婚了,就不该高高在上当指挥宫,一切都得顺你的意才行。」听到这边,沙赫丝不疾不徐地走出房间。 「沙赫丝!」阿卡尔在后头叫唤她,声音洪亮且决断。纵使敖多拉的脾气爆发很是丢脸,但他有理由发难,而且他的怒意相当真实且危险。他是个被剥削的男人,自己也深知这一点。这段时间以来,他容许自己被利用,而且成为这场不良剥削的共谋,如今他怒火横溢,充满破坏力。沙赫丝不能背对这个局势,转身走人。 然而,沙赫丝没有回来。玛度很聪明地闪人了,阿卡尔要沙思特去看看羊群是否吃饱了,喝水了没。 余下三人滞留在厨房,或站或坐。昙丽凝视敖多拉,敖多拉凝视阿卡尔。 「你说的没错。」阿卡尔告诉他。 敖多拉发出满意的嘶吼。他怒意灼灼、面红耳赤的莽撞模样,显得颇为英俊。 「我当然是对的,只是我让这局势拖延过久。只因为她拥有这座农庄——」 「而且自十四岁起就努力管理这座农庄。」阿卡尔截断他的话。「难道你期待,突然之间她就放弃发号施令?她一直都在管事啊!沙赫丝向来没有让别人分担管理权,每个人都要在婚姻之内学习。」 「没错!」敖多拉反击回去。「而且,婚姻是四组配对,不是两组!」 这让阿卡尔手足无措,她本能地寻求昙丽的协助。不过,昙丽静静坐着,手肘搁在桌上,以单手将食物碎屑聚拢起来,组成一座小金字塔。 「昙丽与我,你与沙赫丝,夕婚与晨婚,如此甚好。」敖多拉继续说:「可是,昙丽与沙赫丝呢?你与我呢?」 阿卡尔感到非常茫然。「我以为……当时我们不是谈过了……」 「我说的是,我不喜欢与男人上床。」敖多拉说。 阿卡尔抬头瞧对方,看到敖多拉眼底闪烁的光芒。轻视?胜利?笑意? 「是啊,你是这样说。」经过一段漫长的停顿,阿卡尔说:「我也是,我不喜欢与男人上床。」 另一阵静默。 之后,敖多拉发动攻势。「这是宗教使命。」 骤然间,学者伊恩诺以阿卡尔的男性嗓音,大声反驳回去。「别给我瞎扯什么宗教义务!我研读宗教学长达二十年,结果我搞出什么来?我竟然陷在这滩浑水,跟你搞这场乱糟糟的闹剧!」 听到此番言语,昙丽发出怪声,将脸埋入双手之间。阿卡尔本以为她痛哭失声,然而她是在狂笑,是那种不常常大笑的人身陷于难受、无助、全身起伏的大笑波动。 第45页 「有什么好笑的!」敖多拉怒腾腾地说,随后却无言以对。他的怒气蒸发,只余留一股轻烟。敖多拉搜索枯肠,凝视昙丽,她的确在流泪,是笑到流泪。他摆了个无望的姿势,在昙丽身旁坐下,讪讪说道:「我知道啦,你觉得这场闹剧很好笑嘛。只是啊,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大呆瓜。」他忧愁地笑了。接着,敖多拉望向阿卡尔,开怀大笑起来。「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大呆瓜?」他问。 「不是你。」阿卡尔说:「究竟有多久……」 「你觉得呢,猜猜我察觉多久啦?」 沙赫丝站在走廊,偷听到的仅是这些只字片语,以及她们的笑声,这三人开怀畅快的笑声。她一边倾听,心头浮现沮丧、恐惧、羞耻,以及极度的羡嫉。她憎恨她们的笑声。她渴望加入她们,想要与她们一起欢笑,更想让她们彻底住嘴。阿卡尔,她的阿卡尔正在取笑她。 她走入工作室,站在门后的阴暗处,试图大哭一场,但她不知道如何哭泣。自从双亲因故身亡,她就再也无法流泪了,工作繁多如牛毛,根本没余裕哭泣。她咬牙想着那几个人,那三人正在联手取笑她,因为她深爱阿卡尔,因为她欲望阿卡尔,需要阿卡尔。她觉得阿卡尔站在她们那边,一起讥笑她,讥笑她是个傻瓜,因为如此深爱对方。她遐想阿卡尔与那男人同床共枕、一起奚落她的场面。想到此时,她不禁取出刀子,试探锋锐度。昨天她在法伦,刻意把刀子磨得无比犀利,好能够无痛终结羊儿的痛楚。然后,沙赫丝回到主屋,走进厨房。 她们都还在原地。沙思特也回来了,正在努力缠敖多拉,要对方带他一起去村里玩。敖多拉以柔和懒散的语气回话。「嗯,好吧,应该可以吧。」 昙丽抬头望去,阿卡尔正凝视着沙赫丝:优雅的颈项,纤细的头颅,眼神清澈地凝视她。 大家都不发一言。 「我就跟你们一起去吧。」沙赫丝告诉敖多拉,将怀里的刀子收入鞘内。 她凝视另外两人和小孩。「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她的语气酸涩:「大家就一起去村里玩玩吧。」 孤绝至上 本篇乃〈贫瘠:苏罗第十一星的第二篇报告〉(人类学家暨机动使节恩赛琳·谭荷瑞欧诺崔圭丝·叶着)的补遗。作者:宁静,恩赛琳之女。 我母亲是位田野民族志学家,将她在研究苏罗星系第十一行星居民时遭遇到的艰难处境视为个人挑战。事实上,光是利用她的两个小孩来达成目标,她可能会同时获得大公无私与自私至极这两种极端评价。如今,仔细阅毕她的报告,我得以明白,她终于认为自己做错了。既然深知她付出何等代价,但愿这篇文字能够让母亲明白,我对于她允许我自在成长为一个独绝的个体,抱以何等深刻的感激。 在探测机器人回报于苏罗星系第十一行星上发现有瀚星人后裔的存在迹象后不久,我母亲立即加入卫星小组,担任第一批降落行星表面的三名观察员的后备。在此任务之前,母亲在邻近的胡苏星树城从事了四年的田野研究。我哥哥悦生(小名悦儿)当时八岁大,我五岁。母亲希望这趟舰艇待命的任务能持续个一两年,好让我们接受瀚星学府教育。虽说我哥哥很喜欢树城的雨林生活,而且练得一身矫健体能,擅长猿猴盪绳技能,但他几乎是个小文盲;而且我们两个小孩身上长满霉菌,浑身青蓝。在瀚星船舰上,我哥哥学会识字,我学会自己穿衣服,两人身上的霉菌都得到适当的医疗。在这段时间,观察员被苏罗第十一行星搞得非常挫败,而我母亲整个人疯魔着迷于这个世界的奇异现象。 这些细节都记载于她的报告中,但我还是要再度叙述,因为这是我从母亲身上学习的知识,有助于我对一切的理解与记忆。苏罗十一行星的语言经由探测仪器记录下来,观察员花了一年学习当地语。诸地的方言差异提供藉口给她们的怪口音与错误语法,而且据观察员回报,语言根本不是问题。她们面临的是沟通问题。两名男性观察员发现自己遭到孤立,受到当地人的猜疑或敌视,无法与在地男人形成任何连结:每个成年的在地男人,或如隐士般孤身,或成对,皆生活于荒郊旷野。他们找到青少年男子的社群,试图与这些个体进行接触,但当这两名男子进入少男社群的势力范围之后,他们不是惊惶逃跑,就是穷凶极恶地想要杀死他们。女性则是居住于「零散荒凉的村落」(小组成员说法),一旦见到这两个男人靠近村落,就投掷石头伺候招待。「我不由得相信,」一名男性成员如此呈报:「苏罗人唯一的社群活动就是对男人丢石头。」 这两名男性的田野调查没啥斩获,最丰富的成果是与某个男人有过三次谈话。其中一名成员与某个路经他营帐的苏罗女性从事性交活动,他呈报说,虽然这位女性具备明显的攻势,兴致盎然,但她对于他的交谈意图感到困扰,拒绝回答任何问题。他并说,一旦对方「取得意欲的东西之后」,就尽速离去。 至于此小组的女性成员,她得到当地人允许,滞留于某个共有七栋屋子的「村落」(在地辞彙为「阿姨环居」)。对于她能够观察到的日常生活现象,此成员的报告内容相当优异;除此之外,她总算能够与几名成年女性及许多名孩童进行交谈。然而,她发现自己从未受邀进入别人的房屋之内,而且不得帮助进行任何工作。有关常态活动的话题会受到成年女子的排斥,孩童是她仅有的线民,她们称唿她为「碎碎念的疯狂怪阿姨」。她反常的行为举止让这些村民愈发厌恶,逐渐不信任她,最后,连小孩子也被禁止与她进行接触。没辙之下,最后她只能选择离去。她告诉母亲:「成年人不可能在此地学到任何事物。她们不发问,她们不回应,无论这些成人所学何来,她们必然是在孩提时代学得。」 第46页 啊哈!我母亲暗自叫好,偷偷觑视我与悦儿。于是,她申请了家族单位的调职请求,转而担任苏罗第十一星的观察员。瀚星常驻使透过共时通讯仪与母亲进行漫长恳谈,她们甚至访谈了悦儿与我。我压根不记得这些了,但母亲告诉我,我对着常驻使畅谈自己的新袜子。最后,瀚星常驻使同意母亲的转职申请。船舰会在行星的最近轨道绕行,前任观察员就在船上待命,母亲必须与星舰保持密切联繫,最好是每日一回。 我对树城的印象模煳,至于在瀚星舰上的生活,隐约只有我与某只小猫或某种小兽嬉戏的印象。我首度清晰的孩提记忆,始于我们在苏罗第十一星的阿姨村屋舍。屋子一半位于地底,一半高出地面,以藤枝涂泥为墙。在温煦的阳光下,母亲与我站在屋外。在我们之间矗立着一坑泥水滩,悦儿从中汲水,又跑到溪流去汲取更多的水。我双手把玩泥巴,直到泥土变得柔滑厚实,这滋味真是美妙。我举起沾满泥浆的双手,挥打一团泥巴到藤编墙面上。母亲在旁鼓舞:「这样很好,做得好!」她以我们的新语言这么说,我赫然理解,这就是工作,我正在工作。我正在整修屋舍,要把它弄得美好完整。我是个有为的人。 只要我生活于苏罗十一星,我从未怀疑过自身的能力。 当晚,我们便进驻新屋子,悦儿透过通讯仪与巡逻舰对话。他很怀念我们之前使用的语言,何况,总要有人来报告这些事。母亲正在制作某个草篮,一边咒骂绽裂的芦苇。我吟唱着一首歌谣,藉以淹没悦儿的谈话声,不让别人听到他以奇怪的语言在讲话。况且,我就是喜欢唱歌。那天下午,我在乌丽的屋内学到这首歌。每日我都与乌丽嬉戏游玩。「凝神觉知,倾听,倾听,凝神觉知。」我这么唱。当母亲停止咒骂,她开始聆听,接着她开启记录仪器。烹煮晚餐后尚留少许炉火,柴薪是美好的皮亟树根,我从来不会厌倦皮亟树。夜色深沉,屋舍温暖,充盈皮亟树根与燃烧度湖叶片的气味。度湖叶的味道强烈而神圣,能够驱逐术法与恶兆。当我重复吟唱「倾听,凝神觉知」,我愈发昏昏欲睡,倚向母亲的怀抱。母亲的气味深沉温暖,闻起来就是母亲特有的味道:强大,神圣,充满美好感受。 生活在阿姨村的日常起居总是周而復始。之后,回到瀚星船上,我察觉到那些以人工方式调理出繁复生活情境的人们,称唿此等生命模式为「单纯」。事实上,无论在何时何地,我并未认识任何真正单纯的生命个体。某种生命模式或时代之所以显得单纯,在于你抹除它所有的细节,正如同你从卫星轨道遥望行星,乍看下自然平滑光整。 当然,我们在阿姨村的生活颇为简便,因为我们的需求颇容易满足。食物来源丰沛,烹煮相当便利;大量的提玛丝可以捡拾,织成衣服与床褥;许多芦苇可以拿来编造篮子或茅屋顶。至于我们孩童,总是有伴可以一起嬉游,许多个母亲照料,以及许多尚待学习的知识。凡此种种都不单纯,虽然它们颇为容易,因为你知道要如何从事这些活动,你知觉于这些细节。 对于我的母亲,这种种都非常不容易。一切都非常困难且复杂。她必须佯装自己熟谙这些细节,事实上她还正在学习。她必须思索,要如何呈报此地的生活方式让某个毫不理解这星球的外族能知晓状况。对悦儿而言,起初是容易的,直到他身为男孩的身分让一切变得艰难。对我而言,始终都是无比顺遂。我学会如何进行工作,我与孩童们一起游戏,我倾听母亲们吟唱歌谣。 第一个观察员说对了一件事:成年女人无法学习形塑自己的神魂。母亲不能去倾听另一个母亲吟唱,这样太奇怪了。阿姨们都知道母亲并没有以正确的形式成长;有些会在她不知情的状况下暗地教导她许多。她们判断,我母亲的母亲八成是个不负责任的成年人,终日出外打野食,并不安顿在某个阿姨村,于是这个女儿没有得到良好教育。这就是她们施惠的原因:即使是最高傲的阿姨,也愿意让我在一旁与她的孩子分享歌谣教唱。不过当然,成年人不能邀请另一个成年人进入自己的房子,悦儿与我得转述我们学到的故事与歌谣。母亲会将这些资料以无线电传送出去,或由我们来传达,母亲在旁倾听。然而,她的理解从不尽正确。她怎可能真正学到歌谣与故事的精髓,她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更何况,她的生涯就是与一群魔法师为伍。 「觉知!」她会模仿我,而我模仿的是阿姨与姐姐们严肃且惹人恼怒的声调。「觉知啥?这些人一天到晚要说上几次?觉知什么鬼东西?她们毫不知觉那些废墟为何物——那可是她们自身的歷史!她们更不知觉于彼此是谁!她们甚至彼此不相交谈!觉知,是喔!」 当我对母亲陈述关于时光之前的太古故事,沙德妮阿姨与诺伊特阿姨对自己的女儿与我诉说的事迹,她接收到的通常是个中的错误诠释。我告诉她关于太古遗族的事迹,她的反应是:「这些太古人是现今苏罗十一星人民的祖先。」当我告诉她:「如今再也没有『人群』了。」她听得茫茫然。我继续说:「如今,这里的人们是一个个的个体。」她也是有听没懂。 悦儿喜欢那个「与女子们共生的男人」的寓言故事。故事叙述那个男人把女子们关在炉锅之内,像是某些人把老鼠关在炉灶内,充当餐食。每个女子都怀孕了,生下上百个小孩,每个小孩都变成狰狞的怪物,怪物们吃掉男人、女子们,也彼此相食。母亲对这个故事的解释如下:「这是此星球在上千年前人口控制不良,导致衰败的某种譬喻叙事。」「不,不是这样,」我反驳,「这是个道德寓言——」「嗯,也对。」母亲说,「这个故事的道德教训,就是不要生太多婴儿。」「不,不是这样的!」我继续反驳,「即使她们想要,也生不出上百个婴儿啊!那个男人是个恶术师,他遂行恶质魔法;女子们是他的同谋,于是她们的婴儿就变成怪物。」 第47页 在我们的语言中,此寓言的关键词当然是「泰卡尔」,转译为瀚星语,则是名符其实的「魔法术」:意味冒渎自然法则的技艺或魔力。然而,要让母亲真正理解,这儿的某些人真心认为泰半的人类关系等同于非自然的魔法(冒渎),却是一桩非常艰难的文化任务。举例而言,婚姻制度或政府系统,就是法术师以幻术编造的邪恶符咒。这儿的人们不可能接纳此等魔法。 星舰上的人持续追问我们的安危,每隔一阵子,瀚星本部的某个常驻使就会接上共时通讯仪,严加质询母亲与我们,情况究竟如何。母亲总是再三向对方保证,她决意驻留,尽管遇到不少挫败经验,但此时母亲的工作进展可是第一组那三名观察员所望尘莫及;更何况,在初期那几年,悦儿与我俨然是两条快乐的小泥鳅。我猜想,即便是母亲大人,一旦习惯了缓慢的生活步调与非直接的学习方式,在这个星球也算过得愉快。不过,她的生活颇为孤寂,她思念可以交谈无碍的成年人;母亲告诉我们,要不是有我们两个小孩,她早就发狂了。不过就算她思念性爱,这点倒没有显露出来。然而我猜测,她的报告在情慾行为上并不周全,或许正由于她对此点感到困扰。我知道,我们最初搬迁到这个阿姨村时,两个阿姨——赫狄米与贝湖——常常相见、做爱,而且贝湖也对母亲示爱。然而,母亲无法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因为贝湖的言谈与母亲熟悉的思惟系统无法相容。母亲就是想破脑袋也不懂,既然你都可以跟对方做爱了,为何就是无法进入她的屋子。 当时我大概九岁大,听过一些年长女孩的谈话,我问了母亲,何不从事巡弋找(性)对象的活动。沙德妮阿姨会照料我们,我满怀希望地对她提议。我实在不想再当一个无知女性的孩子。我想要住在沙德妮阿姨的屋子,像别的孩子那样。 「母亲并不从事打野食性爱。」她轻蔑地回话,就像某个阿姨。 「她们还是会啦,偶一为之嘛。」我坚持。「她们偶而会去野食一下啊!不然,为何会有一个以上的婴儿?」 「她们去找的是对手,那些安顿在阿姨村附近的成年男子聚落。当贝湖想要有第二个孩子,她去找的是住在红瘤山的男人。当沙德妮想要与男性做爱,她去找的伴侣是河下游的瘸腿男。她们熟知村落外围的定居男人聚落,她们才不去巡狩打野食呢。」 我明白,在这档子事上,她是对的,我是搞错的一方,但我还是顽固地争辩下去。「好吧,那你何不去找那个河下游的瘸腿男?你不想要再做爱了吗?米吉说她随时都想要做呢。」 「米吉才十七岁大,」母亲干干地说。「你管好自己的鼻子就成了!」她听起来就像是阿姨村的任何一个母亲。 在我的幼年时光,成年男人是某种无趣的秘辛。在时光之前的太古故事中,他们常常出现;合唱环的少女也会谈论男人,但我鲜少见过成年男子。有时候,在採集野生蔬果时,我会瞥见一两个男性形影,但他们从不靠近阿姨村的领域。在仲夏季节,河下游的瘸腿男会因痴痴等候沙德妮阿姨而孤寂难耐,在村落外围、阿姨村的边界周遭游走。当然,他不会隐身于灌木丛或河岸,免得被误认为浪民,遭到丢石头的待遇。他会伫立在空旷荒野,站在山坡上,好让我们看个清楚。乌丽与狄修,这两位都是沙德妮阿姨的孩子。她们告诉我,自从沙德妮首度巡弋狩猎,就与这个瘸腿男欢爱燕好,从此而后,她就没有试过别的聚落男人,一直与这男人做爱。 她告诉两个女儿,她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婴,而她把这个婴儿给溺毙了,因为她不愿意把一个孩子带大,然后目送他离去,过着浪迹流亡的生活。她们俩都觉得古怪,我也是,但这不是罕见之举。我们听过的故事中,有一则就是说某个遭到溺毙的男婴,转化为水底之民;当他母亲前来河畔洗澡,河男试图攫住母亲,让她溺毙,但最后她还是逃离了河男的诅咒。 总之,每当这个河下游的瘸腿男人在山峰之间独坐数日,吟唱悠长的歌谣,持续为自己在阳光下闪闪黑亮的头髮编织辫子,然后再度解开。沙德妮阿姨总会与他共度一两夜,回返村落时,她的神情显得严峻,充满自觉省思。 诺伊特阿姨为我解说,河下游瘸腿男的歌谣充斥着魔法,并非寻常法术,歌曲凝聚无比强大的法力。沙德妮阿姨从未能够抗拒他的法术。「然而,他的魅力可及不上我遇过的某些男人呢。」诺伊特阿姨说,对着追忆的往昔微笑。 我们的饮食相当美味,但热量颇低,母亲认为这得以解释此地普遍晚到的青春期。女孩甚少在十五岁之前开始初潮,男孩甚至比女孩晚上许久才发育成熟。然而,一旦男孩发展出青春期的某些徵兆,女人会开始对这个男孩另眼相待。首先是向来态度严厉的赫狄米阿姨,再来是诺伊特阿姨,最后,连沙德妮阿姨都不再理会悦儿,让他自个儿孤立,拒绝与他交谈。「你怎么还可以与小孩子一起游戏呢!」年长的戴妮米阿姨言辞严峻,悦儿哭着回家。当时他还不到十四岁。 沙德妮的小女儿乌丽是我的神魂伴侣,我最要好的密友,你可以这么说。她姐姐狄修如今是歌谣环的一员,某日狄修前来与我谈话,态度显得非常严肃。「悦儿长得很好看。」我引以为豪地同意。 第48页 「非常高大,非常强壮。」她说:「比我还强壮。」 我还是引以为豪地贊同,不过,我随即从她身边往后退。 「我不是要对你施术法,宁宁。」狄修说。 「是啦,你是要施术,我要跟你母亲说!」 狄修摇摇头。「我是要向你坦承,倘若我的恐惧激发出你的恐惧,这是没办法的事。事情就是如此,我们在歌谣环讨论此事,我并不喜欢这样。」我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她面孔柔和,眼神温柔,在我们众孩童之中,狄修是最最温和的人,「我希冀他永远是个孩子,」狄修说:「我希冀自己有辨法,但我们无能为力。」 「好啊,你就去当个呆蠢的成年女生啦!」我反唇相讥,掉头离她而去。我来到河畔的秘密基地,独自哭泣,从神魂袋内取出各样神器,重新安置。其中一样神器(告诉你们也无妨)是悦儿馈赠之物:顶端透明的水晶,基底呈现雾状紫晕。我怀抱这神器良久,方才释放它。我在巨岩底下挖了个坑洞,以度湖叶片裹住水晶神器,再从外褂撕下一片方巾,将它们包起来埋葬。那块方巾是细緻优美的布料所缝制,乌丽为我制作的礼物;我从衣服前方把它撕下来,必然会惹来注目。我将水晶归还天地,坐在埋葬它的洞穴旁好半晌。当我返家,并未说出狄修所言,但悦儿显得非常安静,母亲神情忧虑。 「你怎么搞破自己的外褂呢,宁宁?」她问。我微微抬头,一言不发。她再度张口欲言,但并未说话。她总算学会这一点:当某个人不想开口言语时,就别再说下去了。 悦儿并没有神魂伴侣,但他与两个年纪相近的小男生愈发走得近。一个是爱丹德,大约长悦儿一两岁,是个娇小安静的孩子;另一个是比特,才十一岁大,但身材壮实,性情莽撞。这三人常常结伴同游。我并未多留意,八成是因为我很高兴比特不在身边饶舌之故。乌丽与我正开始演练知觉之道,但随时都知晓比特在身旁吵嚷蹦跳,可是让人非常厌烦。他从未能让任何人耳根清静片刻,仿佛安静会夺取他的一部分本质。他母亲哈狄霓尽力教育他,但哈狄霓不像沙德妮或诺伊特,并非说故事的好手,亦非优秀的歌手。比特的暴躁冲劲甚至听不下沙德妮或诺伊特的说唱。每当他见到我与乌丽缓步行走,或是端坐演练知觉术,他就滞留不去,发出各种噪音,直到我们开始恼火,喝令他远离。比特会对我们发出讥笑:「蠢女孩!」 我询问悦儿,他与爱丹德、比特做哪些活动。他的回答是:「男孩活动。」 「像是什么?」 「练习。」 「演练知觉术?」 过一会儿,他才答话。「不是。」 「那到底在练习什么?」 「摔角,变得强壮。因为我们要前进男孩团。」他神情阴郁,但过一阵子后,他从床垫下取出一把刀子给我看。「爱丹德说,你得要有一把专属自己的刀子,别人就不会来挑衅你。这把小刀很美吧?」这刀子由上古之民的金属锻造而成,形状如芦苇,两端都拥有尖锐刺点。由灌木枝雕成的刀鞘套住其中一端,保护使用者的手。「这是在男人空屋里找到的,」悦儿说:「我做了木头刀鞘。」他爱不释手地注视这把刀子,但没有把它收在神魂袋内。 「你要拿这刀子做啥呢?」我问,好奇于它两端的锐角。倘若你使用它,自己也会被割伤。 「吓阻攻击我的人。」他说。 「男人空屋是在哪里?」 「过了岩壁顶,就会看到了。」 「下回你去的时候,我可以跟着吗?」 「不可以。」他说,并没有恶意,却毫无交涉余地。 「那个男人怎么了?他死了吗?」 「小溪里有一具头骨,或许是他不小心失足滑倒,溺死了。」 他的语气不像是我认识的悦儿,他的声音宛如成年人,充满哀愁与自制。原本我希望从他身上得到保障,却愈发焦虑。于是我去找母亲,向她询问。「他们在男孩团里头做些什么?」 「演习自然竞逐与天择。」她并不以我的语言答话,语调紧绷。我并不全然通晓瀚星语,并不真正了解她的意思,但她的语调让我忧心。更让我惊惧的是,母亲开始默默哭泣。「宁静,我们得搬家。」她继续以瀚星语说话,自己并未察觉。「没有理由阻挠一个家庭的迁移,不是吗?女性就是搬来搬去,没人去管别人的闲事,大家都各扫门前雪,只除了——只除了合力把长大的男孩赶出城镇。」 我大约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但要求她以我的语言重述一次。听完之后,我说:「但是,无论我们搬去何处,悦儿还是相同的年纪与体格,一切都不会改变。」 「那么,我们就撤退,」她激烈地说。「我们回返瀚星船!」 我从她身旁退开。在此之前,我从未畏惧过母亲,她从未对我施加术法。母亲拥有庞大的力量,但并未违逆自然之道,除非她使用术法来损及孩子的神魂。 悦儿并不害怕母亲,他拥有自己的术法。当母亲告诉悦儿,她想撤离此星球,悦儿说服她暂停此举。他想要加入男孩团,悦儿说,他已经想了一年之久。他不属于阿姨村落了,这里是成年女性与少女与幼童的天地。他渴望与别的少男一起生活。比特的哥哥宜特隶属于四河流域的男孩团,他会照料自家阿姨村的男孩。爱丹德已经准备好,他们可以离去了。此外,近来他们三个在与某些成年男人进行交谈;男人不尽然都是无知的疯子傻瓜,这是母亲的成见。他们沉默寡言,但所知甚多。 第49页 「他们知道些什么?」母亲阴沉地问。 「他们懂得如何身为一个男人,」悦儿说:「这是我将要学习的事物。」 「要是我能阻止,你就不会成为那种男人!悦生,你必须牢牢记取真正的男性形象,瀚星船上的成年男子才是真的男人,不是这些骯脏贫苦的疯隐男。我不能让你这样长大,以为这是自己註定的命运!」 「他们不是疯隐男,」悦儿说。「你得跟他们交谈,才会知道实情,母亲。」 「别傻了,」母亲以带刺的笑声反驳。「你自己再明白不过,成年女子才不屑与男人交谈呢!」 我知道母亲的想法错误。阿姨村的女性都知道,距离三日路遥的男人聚落位于何处。她们出外打野食时,的确会与这些男人交谈,她们避开的是自己不信任的男人,而那些不良份子通常没多久就挂了。诺伊特告诉我,那是他们自己的术法反馈,害死自己。其实,这话的意思是在说,别的男人不是把他们赶走,就是杀死他们。然而,对于这些我都噤声不语,悦儿只是告知母亲。「嗯,山顶洞男为人很好,他带我到某个地方,我找到某些太古遗民的东西。」这些是会让母亲欣喜若狂的太古遗物。「男人们知道一些村落女性不知道的资讯。」悦儿继续说,「至少,我应该加入男孩团一阵子,我可以学到许多事物!至今,我们没有任何关于男孩团的确实资讯,我们的第一手资料仅限于阿姨村落。我姑且待在男孩团一段时间,为我们的田野报告採集足够的资讯。一旦离开,我就不可能再度回到村落,或是男孩团。在我回返瀚星船舰之前,让我有个机会去学习成为男人,好吗,母亲?」 「我不明白的是,你何必去学习成为一个男人。」过了半晌,母亲说。「你已经是个男人了。」 悦儿终于真正展颜欢笑,母亲拥抱他。 那我呢?我思索。我甚至不知道瀚星船舰是什么东西。我想要长居于此,停留在我神魂归属之处。我想要一直学习与世界并存共生之道。 但我开始害怕母亲与悦儿,她们会施术法。于是我什么也没说,保持静定,如课程所教导。 爱丹德与悦儿一起离开村落。如同我们的母亲,爱丹德的母亲诺伊特非常高兴他们可以彼此作伴,但她什么也没说出口。就在他们离家前夕,这两个孩子造访村落的每一户人家。这活动花费竟夜的工夫,村里的房屋彼此鸡犬相闻,声息相通,以灌木丛、花园、沟渠或羊肠小径稍事区隔。就在屋内,母亲与孩子们等侯这两个男孩,与他们道别,只是她们不会说出「再见」。在我的语言当中,并没有「再会」或「你好」之类的辞彙。他们邀请这两个孩子入室,请他们吃东西,让他们带走一些可供旅途进餐的食品。当两个孩子走向门口,屋子里每个人都伸手触摸他们的手或面颊。我记得宜特离开阿姨村的前夕,亦如此情此景。当时我忍不住哭了,即使不怎么喜欢宜特,要目送某个人永久离去,感受委实奇异,仿佛他们即将死去。这一回,我没有哭泣,但终夜保持清醒,直到悦儿在破晓之际起身,收拾行李,安静地离家出走。我知道母亲正清醒,但我们都按照固有的习俗行事,在悦儿离去时保持静定,在床上平躺好一阵子才起身。 我读过母亲的田野报告,她的标题如下:「某位青春期男性离开阿姨村的纪事:退化倖存的仪式」。 她希望悦儿把无线电通讯仪放在神魂袋,至少偶而与她保持联繫。悦儿并不愿照办。「我想要以对的方式去做,母亲。倘若这样搞,就算我进驻男孩团,也没有什么意思。」 「要是就此与你音讯断绝,我实在无法熬过去,悦儿。」她以瀚星语说。 「可是,若无线电坏掉或发生了无须担心的状况,你岂不是会更忧虑?」 最后,母亲总算同意,就等上半年。第一场骤雨时节,母亲会来到某座巍峨的遗蹟,位于南疆河流附近。悦儿会尽力前来,与母亲会合。「但是,你只要等我十天就好。」他说。「要是我无法前来,就是没有办法。」母亲同意如仪,她俨然是个对待小婴儿的妈妈,对什么都点头贊成,我暗自这么想。这样是不对劲的,不过,我认为悦儿的安排没错,不可能有任何男生从男孩团回到母亲的怀抱。 然而,悦儿就是个例外。 夏季漫长、节气清澈,风光鲜美。我开始学习观视星辰——在干季,夜晚时分,在空旷的山区就地平躺,找到一颗东方夜空的特定星辰,凝视它跨越星空,直到它就定位。你可以偶而转移视线,小睡片刻,但要尽量专注于那颗星辰与它周遭的繁星,直到感受到身下地面转动,确切感知到星辰、世界与你自身以和谐的形态相互运作。在这颗星辰沉降之后,你就地入睡,直到晨曦破晓将你唤醒。如同惯常,你以自我觉知的沉默迎接旭日。在那些美好的温暖夜晚、清澈的日出时刻,我在山脉的观星历程是非常快乐的时光。在前几次的入门,乌丽与我一起观星,之后我们就各自独立进行。独自观星的景况更加美好。 当时是某次观星后的日出时分,我独自返家,行走于岩顶与家园山丘之间的狭小山谷。就在此时,某个成年男子从底下的灌木往上方移动,来到我眼前。「切勿害怕,」他说。「听我一言。」这男人身材壮实,半裸,身上发出异味。我动也不动,宛如一根棍子。他说出「听我一言」的情境类似阿姨们的语言,于是我倾听他。「你哥哥与他的友人都平安,但你母亲不该前往。某些男孩组成帮派,他们会性侵犯她。我与某些人打算宰杀那些帮派头头,但需要时间。你哥哥在另一个帮派,他目前很好。告诉你母亲,告诉她,我刚刚说的这些话。」 第50页 我字字无虚地重述一次,如同我初学倾听之道的演习课程。 「对极了,很好。」他说,以那双短而粗勇的腿从陡峭的山坡走下去,随即不见人影。 我母亲必然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会去荒地等候悦儿,但我连带通知诺伊特。她来到我们家的前廊,开始说话,她说出一些我并不熟稔、母亲则全然无知的讯息。诺伊特是位娇小温和的女性,和她儿子爱丹德十分相像。她喜爱教学与唱歌,孩童会聚集在她的家园。她知道,母亲正在打点远行的物件。她开始说话。「天际屋舍的男人回报,男孩们目前安好。」她知道母亲并不理睬,便继续说下去,佯装在对我说话,因为成年女性不可教导对方该怎么做。「他还说,某些男人会让这个男孩帮分裂。当男孩帮派变得恶质,男人们会这样做。有些时候,男孩帮派会出现恶术师,像是年长的男孩,或是某个男人企图组成恶帮派。安居的男人会杀死那个恶术师,确认其余男孩安好。要是帮派从他们的领域大举出击,无人可确保安危,安居的男人们不喜欢这现象。他们会确保阿姨村的安全,同时也保障你哥哥的安全。」 我的母亲继续收拾,将皮亟树根置入行李网囊。 「对安居男人而言,性攻击是一件非常非常恶劣的事端。」诺伊特对我说:「这表示,女性会停止巡弋找伴的活动。要是男孩帮性侵害某个女性,他们或许会把所有的男孩都杀光光。」 我的母亲终于听话了。 于是,她没有前往预计与悦儿会合的定点,在一整个雨季,母亲的生活十分难受。她生病不起,老阿姨戴妮米派狄修前来造访,让母亲喝下嗝莓药草糖浆。虽然生病,母亲在病榻整理笔记,书写疾病、药物,以及年长女孩前往照料生病成年女性的模式,因为成年女性不会来对方的屋舍探访。她从未停止工作,从未停止担忧悦儿的安危。 就在雨季末期,暖风吹拂,黄色系的蜜花丛盛开于山间,这就是金色的世界时节。正当母亲在花圃工作,诺伊特来到我们家。「天际屋舍的男人回报,男孩团的成员都安好。」说完之后,她迳自离去。 母亲开始慢慢理解,纵使成年女性并不相互造访入屋,成年人之间鲜少交谈,女性与男性之间仅有短促随性的关系,男性终生活在彻底的孤绝状态,这个星球的社群结构仍然得以维繫,以某种细微巧致的网络连结,充满细腻的心意与节制:这的确是社会文化结构的一环。她回报星船的田野报告充斥着这一点崭新的了解。然而,她仍然认为苏罗十一星的社会是落伍后退的状态,这些人仅是某种伟大文明崩坏之后的残留倖存者,仅是可怜兮兮的残余片段。 「我亲爱的,」她以瀚星语说。在我的语言内,并没有「我亲爱的」这等字句。在我们的屋内,她会以瀚星语与我对谈,免得我彻底遗忘这个母语。「我亲爱的孩子,将无可理解的科技解释为魔法,这就是原始主义。这并非恶意批评,只是一种描述。」 「然而,科技并非魔法。」我说。 「是的,在他们的心态内部,科技就是魔法。自己看看你记录下来的故事吧,在时光之前,术师能够上天下海,坐在魔法盒子内,驰骋于海天与地底!」 「在金属盒子内。」我纠正她。 「以别的字眼来说,这就是飞机、地底列车、潜水艇。这就是上古失落的科技文明,如今的遗民以魔法来解释这些遗蹟。」 「那些铁盒子并非魔法本身,」我说。「拥有魔法的是人群,是恶法术师,使役自身的恶术来驱使一个个的单独个体。若要以单独个体的形式好好活着,就要远离恶术法。」 「这是某种文化偏颇论。起因就是,数千年之前,无可控制的科技进展造就灾厄,这就是此等非理性禁忌的理性缘由。」 我不知道何谓「非理性」与「理性」,我不知道它们在我语言内部的意义,我找不到这样的辞彙。「禁忌」的意思大约类似染上毒素。我倾听母亲的话语,因为女儿必须聆听母亲的教导,而我的母亲通晓许多知识,她是无人可比的博闻学者。然而,有时候我的教育歷程会颇为困难。倘若她能够多以故事或歌谣来教导我,而非这种一堆堆的字眼就好了,字眼会从我的心灵滑开,如同水珠从网罗滑落。 黄金时节结束,之后是一整季美丽的夏天。在此之后,银色时节回返,雾气旋绕于山间的谷地,雨季启动,夜以继日,漫长、缓慢,温暖的雨季。有一年多来,我们未曾听闻悦儿与爱丹德的消息。之后,在某一夜,雨珠柔和地洒落于芦苇屋顶,门口出现一阵阵搔抓声,以及低语。「嘘,没事的,没事啦。」 我们燃起炉火,在黑夜围炉长谈。悦儿变得高大瘦削,如同一具干燥皮肤围裹的活动骷髅。一道刀将他的上唇切裂开来,形成某种嘶吼的嘴形,牙齿裸露,而且他无法发出「噗」、「布」、「么」等几个字音。悦儿的声音已经转为成年男性,他蜷缩在炉火旁,试图将暖意传回骨髓里。他的衣服是一堆破烂,刀子以绳圈挂在他的脖子上。「没事的,」他持续说。「只是,我不想再去那边了。」 他不愿详谈这一年半来在男孩团的生活细节,坚持等到回星船,到时以录音机制录下完整的描述。他倒是告诉我们,要是他继续留在苏罗十一星,接下来的际遇会是何等情状——他得要回到男孩团的领域,划下自己的地盘,凭藉恐惧与魔法的力量来抵御年长男孩,永无止境地证明自身的力气,直到他年纪足够,可以离开这个领地——意思是说,离开这个男孩团的领域,独自孤身浪游,直到终于找到一个已定居成年男子的聚落,旧有成员愿意让他待下来。爱丹德与另一个男孩已经配成对,一旦雨势停止,他们就会出发。对这样一对而言,倘若他们之间的联繫模式是性关系,彼此相处会比较轻松,因为两者无须去竞争女性的青睐,成年男子也不会为难他们。然而,一个孤立的成年男子,来到某个阿姨村落三日之遥的地带,他必须要对那些已定居的男人印证自己的能耐。「三或四年的时间,就是相同的事情一再重演。」悦儿说:「挑战,战斗,提防他人,自我守备,证明你的强壮体魄,彻夜终日保持警觉。终其一生,就这样独自撑过去,持续孤寂,最后终老而死。」他凝视我。「我不是个体,」他说:「我想回家。」 第51页 「我马上用无线电通知星船。」母亲安静地说,语气夹带大量释然。 「不可以。」我说。 悦儿凝视母亲,母亲正要向我发话,他举起一只手。 「我走就好了,」他说。「她无须离去,她何必离去呢?」如我一般,悦儿学会了若非必要,不以名字称唿对方。 母亲来迴环顾我与悦儿,之后她发出某种诧笑声。 「我不可能把她留在这里啊,悦儿!」 「你何必走呢?」 「因为我已经想要走人了,」她说。「我已滞留得太久,超过限度。对于村落的女性生活,我们拥有丰沛的资料,超过七年的在地观察资料。如今,你的经验可以填补男性生态资料的空缺。这样就足够了。时候到了,时候早就到了,我们早该回归自己故乡的人们。我们每个人都该回去。」 「我没有人群,」我说。「我不属于人群,我试图成为一个独自个体,为何你要将我从我的神魂所在拖走?你要我施行术法,我才不干!我不要讲你的语言,我不会跟你走!」 我的母亲依然有听没懂,她愤怒地启齿。 悦儿再度举起手,如同成年女子即将开始吟唱的姿势。母亲看着悦儿不语。 「我们可以晚些再谈。」他说。「我们晚些再决定,我需要睡。」 我们躲藏于自家屋内整整二日夜,直到决议出炉。这是一段悲惨时光,我留在家中,所以无须对那些成人撒谎,母亲与我与悦儿接二连三恳谈。悦儿请母亲留下来照顾我,我拜託母亲让我留在沙德妮或诺伊特的家,她们两人都会乐意让我寄养。母亲断然拒绝。她是母亲,我是小孩,她的权力无比神圣。于是,她使用无线电通知星船,安排好登陆小艇在某块距离阿姨村两日路程的荒地接我们。我们在半夜悄悄熘走,我只携带自己的神魂袋。翌日,我们终日行走,雨势停歇时小睡,终于来到那块荒漠。地表尽是四凸不平的突起与坑洼。这是太古遗蹟的废墟,土地长满细小的杂草、坚硬的谷物,以及零星碎片。这就是荒漠该有的形貌,万物皆无以生长。我们在此地静候登陆艇。 天际凭空破裂,某个闪亮亮的事物从天而降,降落于我们眼前的岩石丛。这事物比任何屋子都巨大,不过没有超越史前遗蹟的废墟。母亲凝望我,嘴角一抹古怪、报復的微笑。「这是魔法吗?」她说。对我而言,要破除魔法迷思是非常艰难的任务,但我知道,它只是个器物,器物本身并无恶质魔法附体,魔法唯独存留于心灵。我什么也没说。自从离家之后,我始终一言不发。 原本我打定主意,在我能够返回真正的家园之前,绝不开口说话。然而,我毕竟只是小孩,习于听从与遵照指令行事。在瀚星船上,这么个偌大的诡异奇妙世界,我对自己订立的誓约只保持几个小时。没多久,我就开始哭泣且哀求,我想要回家。拜託,拜託你们,我可以回家吗。 在这艘星际船舰上,每个人都非常关爱我。 就在那段时间,我思索悦儿与我各自的遭遇,比较两者大不相同的倒霉际遇。他是孤自一人遭到野放,没有食物也没有庇护所,他一个孤伶伶的小男孩满怀恐惧,试图在一群同样满怀恐惧的对手阵营生存;他必须抵抗那些年长男孩的粗暴攻击与权力模式,称为所谓的男性成长。在这艘星船,我得到充分的照料,衣物丰足,食物美味浓郁到让我生病,室温的保暖设施让我发烧。我得到的是引导与说理,赞美与友好,这些来自于某个伟大星际城市的成年公民让我分享自身文明结构的权力体系,因为他们认为这是美好人性的彰显。悦儿与我分别落到不同的魔法师手上,我与他都可以感受到周遭人群的好意,但无论是悦儿还是我,我们都无法在各自的困境活出一条生路。 悦儿告诉我,他在男孩团的领地度过无数悲惨的夜晚,蜷曲于冰冷的屋舍,对自己诉说每一个从阿姨们学来的故事,在脑海深处吟唱歌谣。在这艘船舰,每夜入睡时我也进行类似的举动。不过,我拒绝将故事与歌谣分享给船舰的人们,在这个地方,我拒绝使用自己的语言。这是我唯一得以沉默的法门。 母亲狂怒无比,有好长一段时间无法原谅我的作为。「你的知识来自于你的故星人们,你欠她们!」她说。我完全没有回话,因为我仅有的回应就只会是:她们不是我的故星人,我没有「人群」。我是个体。我拥有自身拒绝启齿的语言,我拥有自己的沉默,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有。 我进入学校就读。船舰的学校里有各色年纪的学生,多名老师指导我们,宛若一个阿姨村落。泰半时候,我学习伊库盟的歷史与地理,母亲给我一份报告,让我研读苏罗十一星的歷史沿革,也就是我的语言所称之「太古遗时」。从我读到的报告显示,我的世界曾建构出所有星球中最为壮丽绝伦的都城,横跨整整两大陆洲,某些狭小的区域充当农耕田地。就在太古遗时,苏罗十一星的人口曾高达一百二十兆,其后发生灾变,动植物与土壤纷纷衰败死灭,人群灭亡。这是一个无比狰狞的故事。我对于这段歷史感到羞愧,暗自冀望船上的人们或伊库盟都不要知情。然而,我转念又想,要是她们知道我所知道的那些太古遗时故事,或许会明白恶质魔法终会转向对付自身,结局註定如此。 在船上待了近一年的光阴,母亲宣布我们一家人将前往瀚星。星舰船医的技术与聪明的仪器成功修补悦儿的上唇裂伤,他与母亲已经将所有的田野考察资料输入记录机器。悦儿的年纪够大,可以接受伊库盟学府的教育课程,他也渴望如此。至于我,则是日渐憔悴,医生与机器都无法修护我。我不断消瘦,无法安眠,常常头痛欲裂。几乎在我们登上星舰的同时,我开始初潮,每一回的腹绞痛都非常严重。「这样很不妙,船舰的生活对你不好。」母亲说。「你得到户外走走,要定居在行星,某个具备文明生态的行星。」 第52页 「倘若我前往瀚星,」我告诉母亲,「当我回到苏罗星,我熟识的这些个体都已经死去几百年之久。」 「宁静啊,」母亲说:「你得放弃回返苏罗的想法。我们已经离开苏罗星,你必须停止幻想,停止折磨自己,往前展望未来,而非回顾过往。你的生命就在前方,瀚星是你未来的家乡。」 我凝聚全身的勇气,以我自身的语言说话。「此时我已非孩童,你没有高于我的权力,我不会去瀚星,你自己去吧。你没有权力掌握我!」 这些言语是教导我们斥退某个法术师,击退魔法师的力量。我不知道母亲是否真正明白言语的意义,但她至少明白,我怕她怕得半死。这点让她惊吓得无言以对。 沉默良久之后,她以瀚星语说。「我同意,我没有高于你的权力。然而,我享有某些权利,关于忠诚,以及爱。」 「要是你欲宰制我,就是不对的行止,你没有任何权利可言。」我还是以自己的语言回应。 她怒瞪我。「你跟那些生物没两样,」她说。「你根本就是她们的一份子,你不知爱为何物。你把自己整个牢牢封死,如同一颗冥顽不灵的岩石,我实在不该带你到苏罗十一星。她们是残留的遗民,残存于太古文明的废墟——蛮荒,僵硬,无知,迷信!每一个残存者都活在恐怖的孤立情境,而我竟然让她们把你变成这种东西!」 「你给予我教育。」我说,声音开始颤抖,嘴唇在话语之间簌簌发颤。「星船的学校亦然,然而我的阿姨们是我真正的导师,我想要完成自身的教育。」我开始啜泣,但我勉力站直,拳头紧握。「我还不是个成年女性,我想要长大成人。」 「但是,宁宁,你会成长的!你会成长为一个比苏罗星女性更好上十倍的成年人,你必须了解,相信我——」 「你对我没有掌控权。」我继续念咒,紧闭眼睛,双手盖住耳朵。她倾身抱住我,但我站得僵直,忍受拥抱,直到她终于放开我。 我们停留于苏罗星的那些年,船上人员整批替换。第一组观察员已经前往别的行星勘测,如今我们的后备成员是一位格森星考古学家,名叫艾利恩,性情温和,善于洞察,年岁不小。艾利恩在行星停留的地域仅止于两块沙漠化的无人大陆,非常高兴能有与我们交谈的契机,因为我们「与活生生者同在」,套用她/他的话语。与艾利恩相处,我感到轻松自在,不像与星船其余的人们往来。艾利恩并不是男人——我受不了让男人终日环绕——亦非全然的女性;她/他并非成人,亦非孩童。她/他是个独自个体,独自存在,就像我这样。她/他并不熟谙我的语言,但总以我的语言与我谈话。出现这等危机时,艾利恩找母亲恳谈,希望她能让我回苏罗星生活。悦儿参与其中几回的谈话,他告诉我其中的内容。 「艾利恩说,要是强逼你去瀚星,你很可能就这样挂了。」他说,「至少你的灵魂会就此枯竭死去。她/他说啊,我们在苏罗星学到的东西有些类似她/他在格森星的某种宗教训练。这番话推翻了母亲一直罗唆不停的原初迷信说法……艾利恩还说,要是你在苏罗星完成自己的成年教育,对瀚星而言,你会是非常有用的特使,你会具备无比的文化资源价值。」悦儿嗤笑出声,没多久,我也笑了。「她们可是会把你当成一颗小游星来考掘採矿喔!」他说,接着,他讲出结论。「你可知道,要是你停留于此地,而我前往瀚星,我们就此死别。」 这是星船上的年轻人惯用语:当其中一人要横跨星际之间的漫长光年,另一人停留原处时,永别了,我们就此天人两隔。这一点,的确是实情。 「这我懂得。」我感到喉咙抽紧,涌起深切恐惧。我从未见过家乡的成年人哭泣,除了苏特的宝宝死去时,当晚她彻夜嚎叫。如狗一样狂嚎,母亲说,但我从未见过狗或听过狗的吠叫,只听到一个女性无比痛楚的哭喊,我深怕自己会哭成那副模样。「倘若我可以回到家乡,当我完成灵魂锻造的教育,谁晓得呢,或许我可以到瀚星一趟。」我以瀚星语说。 「巡弋?」悦儿以我的语言这么说,然后笑了出来,我也因此失笑。 无人可长久保有一个兄弟,但是悦儿从死者之域归来,我亦可能从星际之间的死域造访他。至少,我这样佯装相信。 母亲下了决定。悦儿先行前往瀚星,我与她在星船上再待上一年。我得继续就读船上的学校,倘若一年结束,我还是决意前往苏罗星,那我就去吧。无论我离去或同行,她都会回返瀚星,与悦儿重聚。倘若我之后想要见她们,我可以前往瀚星。没有人满意于这样的妥协方案,但这是我们至少能做到的努力,于是我们三人都同意实行此方案。 悦儿离开时,把他的刀子送给我。 悦儿离船之后,我试着恢復健康。我努力学习瀚星船学校教导的课程,也教导艾利恩如何体验觉知,如何规避魔法。在星船的温室花园,我们一起练习缓步,一起演练格森星卡亥德王国寒达拉学派的内观省视。我们都同意,这两种锻链方式颇为类似。 星船之所以驻守于苏罗十一星的轨道,不光是为了我的家人。如今,船上的成员泰半是动物学家,她们前来研究某种苏罗十一星独产的海洋生命,某种逐渐演化为高等智力生物的头足纲生物。或许此生命的智力已经非常高深,但人类与它们之间出现沟通难题。「这情况几乎与当地居民的沟通同等艰难。」动物学家思定凝说,她总是毫不留情地教导与取笑我。有过两次的经验,思定凝以登陆艇带我前往北半球无人居住的岛屿带,她的组员就在那儿从事调查。来到我自身所属的世界,却如此远离我亲近的阿姨、姐妹,以及灵魂伴侣,这真是奇怪,但我什么都没有说。 第53页 我见到这群苍白羞怯的庞大生命体,它们缓缓从海洋深处冒出来,漫长捲曲的触鬚浮现波纹状光晕,发出某种铃铃作响的声波,这些声音与色泽是如此乍现乍灭,你很难搞清楚它们的意思。动物学家的仪器制作出某种粉红色光晕,以及某种人工机械合成的微弱噪音,在广渺海洋之间迴荡。头足类生命体充满耐心,以它们美丽的银色光影语言回应。「这就是cp哪。」思定凝对我们反讽地说。沟通难题munication problem)。「我们实在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说:「我在此地接受教育,学得某些事物。有首歌谣,它的意思是,」我迟疑片刻,想着要怎么翻译为瀚星语。「它的意思是说,思索就是行为;言语就是思惟。」 思定凝瞪着我看,或许是不表贊同,又或许是因为在此之前,我除了「是的」之外,并不对她说出任何话语。最后,她问:「你的意思是说,此类生命体并不以言语来说话?」 「或许,它们就是没在讲话。或许,它们从事纯粹的思索。」 思定凝继续瞪着我,之后说,「谢谢你。」她的表情显示出,她自身陷入某种思考。我深深盼望自己能够泅游入海,追随这些头足类生命的活动。 瀚星船上的年轻人都彬彬有礼,非常友善。在我的言语系统,并没有这些字彙。我并不友善,也没有礼数,而她们任由我自行其事。我颇为感念,但当你住在一艘星船上,并没有真正独自的空间。当然,每个成员都有自己的精巧小房间,海逅星船是瀚星制造的探索舰,它在星系之间行旅漫长的航程,它提供船上成员足够的空间、隐私、舒适、多样性,以及美感。然而,这些都经过设计,都是人为事物——船上的一切,全都是人类所建。比起我们苏罗星的单房屋舍,在这儿,我还享有更多隐私空间。然而,在家园的我自由自在,身处星船的我仿佛处于陷阱之内。时时刻刻,我都无法不感受到人群带来的压力。人群与我同在,人群挤压我,压迫我,要我成为其中一员,成为人群之一。我要如何锻造自身的神魂?我只能微弱地攀附它,深恐自己会彻底失去神魂。 在我的神魂袋内,有项物件是个小小丑丑的灰色石子,在银雾时节的某一天,我在山上某处捡拾起来。这是我世界的一个微小部分,它成为我在星船上的世界化身。当我躺在床上、即将入睡,我会把这颗小石子取出来,握在掌心,思及河岸上的山脉,阳光洒落。我倾听星船导航系统的柔和低鸣,宛如横渡机械海洋。 医生满怀希望地餵食我各色补药,母亲与我在每个早晨共进早餐。她持续工作,整理我们生活于苏罗星这些年来的田野笔记,制作报告,呈交给伊库盟,然而我知道,她的工作进展并不顺。她的神魂处于险境,如同我的神魂。 「你绝不会妥协,是吧,宁宁?」某日早晨,在我们共处的沉默早餐时光,母亲如此发问。我并非将沉默视为某种讯息,只是休憩于沉默之内。「母亲,我想要回家,你也想要回家。」我说。「我们可否回家?」 起初她误解我的意思,表情显得奇怪。之后她终于清楚,露出哀悼、惨败,以及释然的奇妙表情。 「我们会彼此死别?」她问,嘴唇扭曲。 「我不知道呢。我必须先锻链自己的神魂,之后我才能决定,是否要前往瀚星。」 「你知道,我不会再回到苏罗十一星。这一切都取决于你。」 「我知道。去找悦儿吧。」我说。「回家吧,继续滞留于此,我们两人都行将死去。」我的体内发出某些噪音,起初是呜咽,之后是哭嚎。母亲在哭泣,她走近我,紧抱住我,如今我可以拥抱自己的母亲,依偎着她,与她一起哭泣,因为她的魔法已经破解。 从登陆艇逼近的视野,我见到苏罗十一星的海域。处于至高的喜悦,我赫然想起小时候的发愿:当我成长时,我要独自来到海岸边,凝望这些神妙的海兽,观望祂们身上的光色变迁与声调,直到我能够明白祂们。我会凝神倾听,我会专注学习,直到自身的神魂与闪亮的世界同等辽阔。深受创伤的不毛地域就在我的视线下方迴转,废墟庞大如陆洲,荒芜了无边际。我们就此登陆。我身上携带自己的神魂袋,悦儿的刀子连同绳链垂挂于我的颈子,通讯仪镶嵌于我的右耳垂,以及母亲为我打理的一具小医药箱。「毕竟,死于受到感染的手指割伤可不好玩。」她说。登陆艇的人们与我道别,但我忘记说「再会」。我步下登陆艇,走入沙漠,返家。 时值仲夏,夜晚短促且温热,我走了一大段路。就在第二天的日头过后,我回到阿姨村。我谨慎地挨近自己的屋子,心想不知有没有谁在我们离去时进驻这屋子,但是屋内的设施毫无变更。床垫发霉了,我将床垫与床单都拿出屋外曝晒,接着我来到花园,看看有哪些植物自行生长。皮亟树变得瘦小且结籽,但它长出一些美好的树根。某个小男孩跑来瞪着我看,这必然是米吉的宝宝。过了半晌,乌丽也跑过来了。她挨着我,一起坐在花园里,沐浴阳光。我见到她,高兴地微笑起来,她也微笑,但我们花了好一阵子才找出话语。 「你的母亲并没有回家。」她说。 「她去世了。」我说。 「我很遗憾。」乌丽说。 她凝视我,见我挖出另一段皮亟树根。 第54页 「你可会加入吟唱环?」乌丽问。 我点点头。 她再度欢欣微笑。乌丽的肌肤是粉褐色,大眼睛,她变得非常美丽,然而她的微笑始终不变,一如我们还是幼年好友的模样。「哈,咿!」她满足地深深嘆息,躺在土地上,下巴抵着双臂。「这真是太好了!」 我继续欢快地挖掘皮亟树根。 刚回返的那一年,以及之后的两个年头,我与乌丽都加入吟唱环阵,此外还有两名少女:狄修常常不定时加入,以及一位新成员,韩恩,一位年轻女子,甫定居于我们的阿姨村,正要迎接她宝宝的诞生。吟唱环阵的构成模式如下:年长女孩传教学自于母亲的故事、歌谣,以及知识;来自于邻近阿姨村的年轻女人,则会倾囊回报,授予自家的歌曲与故事。如是,这些人彼此锻造自身的神魂,同时也演习为自己小孩打造灵魂基础的法门。 韩恩居住的房屋,就是老赫狄米阿姨去世后遗留的屋子。当我们全家人居住于此地,唯一的死者是苏特的宝宝。母亲为此抱怨无法採集足够的死亡与葬仪田野资料;宝宝死去后,苏特随之远去,再也不回村落。无人对此事发出任何议论。此事件造成我母亲对苏罗星人最重大的反感。对于她自身不能进入另一个成年人的屋子,无法安慰苏特的激狂哀伤,她为此感到愤怒且羞愧,对于旁人的无为,母亲更是生气。「这并非人类的作为,」她说。「这是纯粹的动物行为。这便是此社群结构乃是破碎文化残骸的最佳证例——并非文明社会,而是太古文化的残存遗痕。这是某种恐怖无比、狰狞丑恶的贫瘠。」 我不知道,是否赫狄米阿姨的死亡仪式会让母亲修改自身的理论。赫狄米阿姨生重病、进入濒死状态已经好一阵子,我猜测她的病因是肾衰竭。她的肌肤变成橙色,此为黄疸。当她还能随意行动时,并没有人伸出援手。当她在屋内已经长达一天以上,无法外出,女人会派自家的小孩递送食物、饮水、炉火柴木。整个冬季都是如此。直到某天清晨,小罗西告诉她母亲,赫狄米阿姨已经出现「呆瞪无视」的神情,于是几名女性来到赫狄米阿姨的屋子,首度也是最终一回,她们进入这间屋子。她们也招唿所有吟唱环阵的少女来探访,让我们学习照料死者的仪式。我们交替人手,坐在尸身旁边,或是房屋前廊,吟唱柔和的歌谣,泰半是童谣,好让神魂得到一天一夜的时间,与自身肉体与屋舍道别。接着,成年女性将尸体以被单包裹起来,置入类似担架推车的工具,推送尸身到荒远的高地。就在此处,或许置放于某座小石冢,或许安放于某座古城遗墟,死去的肉身归还天地。「此处为死者之域,」沙德妮阿姨说。「死者将安息于此。」 一年之后,韩恩定居于这栋屋子。当她的孩子将要出生,她拜託狄修前来助阵,乌丽与我待在屋子前廊,观察与学习。这次的经验非常美好,推翻我先前对于生宝宝的想法,乌丽亦然。乌丽说:「我也想要做一次!」我啥也没说,我也想,但此举要在许久之后方能实行。一旦你的宝宝出生,你就不会是彻底孤自的生活。 虽然这些记录书写我与人之间的互动与关系,我生命的心之所至总是孤在的纯粹自我。 我觉得,真正的孤自无以描述。一旦将这些点滴书写下来,等于以言语告诉某个谁,与人进行沟通。沟通实为难事啊!思定凝必然如此说。真正绝顶的孤寂就是「非沟通」,去除她者的存在,光是纯净的自身形质就全然完满。 居住于阿姨村,女性的孤自独存终归建构于她者的存在,有距离的存在。这是某种充满耦合性、符合人性的孤绝模式。定居的成年男子全然依附女性而生存,但男性之间并未构成社群。男子的定居地域是阿姨村的某个必要环节,亦是距离遥远的构成元素。即使独身巡弋的女性,亦是整体社会的一部分:她是移动的社群份子,串连安居的部分结构。真正彻底绝对的孤寂,存在于远离村落或安居地的独身女子或男子的生活。她们全然处于社群网络之外,在某些世界,这些个体会被冠以「圣人」或「圣洁者」的尊称。然而,在我的世界,孤立是预防魔法之道,这些人会被我们视为魔法师,被社群所隔离,或是经由自身的意识觉知,选择此等生活模式。 我知道自己周身洋溢魔法的气息,我无法规避这点。我开始嚮往离去,独自生存,如此形态将会较轻松、更为安全。我意图知晓某些壮美但无害的魔法,像是女性与男性之间的术法。 与其栽种作物,我更喜欢到处採集果实,常常上山采果子。这段时日以来,我并未规避男人屋舍,反而晃游过境,趁机端详;要是男人们在户外活动,我也会观看一番。男人们也会以目光回敬我的凝视,河下游瘸腿男满头闪亮的长髮似乎冒出少许白星,但是,当他坐下来漫声吟唱漫长的歌谣,我发觉自己会随之坐下来倾听,仿佛自己的双腿骨头融化了。下游瘸腿男长得非常俊俏。除了下游瘸腿男,某个名叫崔特的男孩也长得好看,他是贝湖的小孩,也是我幼时在阿姨村的旧识。崔特从男孩团浪游归来,定居于红石溪谷地,他建了一栋房子,以及美丽的小花园。他有个大鼻子,双眼硕大,长手长脚,双手修长。他的姿势非常安静,几乎像艾利恩从事内省洞观的模样。这阵子呢,我常常来到红石溪谷地採集低地莓果。 第55页 他从山径那边走过来,对我说话。「你是悦儿的妹妹。」他说,声音低沉安静。 「他去世了。」我说。 红石溪谷男点点头。「这是他的刀子。」 在我的世界,我从未与男人交谈。我觉得非常奇异,只是继续採集莓果。 「你採集的都是青涩果实啊。」红石溪谷男说。 他柔声如微笑的嗓音,让我的双腿瘫软无骨。 「我在想,还没有谁与你交好过。」他说。「我会很轻柔地爱你,我一直在想,想着你,自从夏季的起初,你行经此地,我就一直念着你。看这儿,这边的莓果才是熟烂的,你那边是青涩的,来这儿吧。」 我走向他,进入丰盛熟成的莓果园。 当我还在瀚星船上时,艾利恩告诉我,在许多个世界,情慾、亲子之情、灵魂知己之间的情谊、怀念家园的心意,以及对神圣事物的崇拜,全都是同一个字词,全都以「爱」为名。在我的语言系统,并没有如此壮丽的字词。或许我母亲的想法没错,经典的人类属性随同我世界的崩坏而消亡,与太古遗时共同殒落,如今残存的仅是损毁、贫瘠的微小事物。在我的语言系统,爱是许多个不同的字眼。与红石谷地的男人在一起,我学得其中一个攸关爱的字句,我与他一起唱出这份爱意。 就在溪流之间的小山坳,我们打造一栋小灌木屋。我们忽略了各自的花园耕作,却採收许多丰美的莓果。 那盒小医药箱里,母亲放置足够用一辈子的避孕药。她对苏罗星的药草没啥信心,但我可信赖得很,而且它们挺管用。 然而,约莫一年之后,就在黄金时节的肇始,我决意离家远游,巡弋天涯。我设想自己会到达某些荒远地域,不尽然找得到对的药草,于是,我将那枚微小的避孕晶石镶嵌于左耳垂,可我随即后悔此举,因为这样的行为宛若施行魔法。然后我告诫自己,我这样的想法纯属迷信,避孕晶石的作用就如同药草,只不过晶石的持续力较为长久。在我的神魂深处,我许诺过我的母亲,永远不会陷入迷信的境地。耳垂的肌肤覆盖避孕晶石,于是我携带自身的神魂袋、悦儿的刀子,以及小医药箱,就此出走天涯海角。 我告知乌丽,还有红石溪谷男,我将要浪迹远行。就在河岸一带,乌丽与我彻夜交谈、吟唱。红石男以他低柔的嗓音发问:「你为何要离我而去呢?」我回答他:「因为要避离你的巫术啊,魔法师。」这是部分实情。要是我继续与他在一起,我会变得只想与他在一起。我想让自身与神魂处于某个更无远弗届的世界。 要细细陈述我的巡弋年岁,真是非常困难,沟通不良啊!巡弋的女性处于绝对的孤寂境地,除非她偶而与某个定居男性交,或是暂时歇脚于某个阿姨村,在吟唱环交换故事与歌曲。倘若她太过靠近男孩团的领域,她会置身险境;要是她遇到某个流浪恶棍,她也会处于险境;若是她不慎受伤、或是走入受污染地域,她照样会身处险境。除了对自身,巡弋天涯的女人并无别的责任,如此磅砖的自由亦是某种危险的事物。 在我的右耳垂镶嵌了一具精巧的微型通讯仪。每隔四十天,我实现之前许下的承诺,朝星船发射某个显示「状况良好」的讯号。要是我意欲离开此星球,我会发射另一种讯号。倘若我身陷险境,可以召唤登陆艇前来营救,至今有几次危机,但我从未想过要使用此种退路。我发射的讯号仅止于实现我与母亲之间的承诺,实现我与母亲(以及她的星球人群)之间的联繫,纵使是我早已毫无关连的网络,纵使是某种毫无意义的通讯。 如同我先前所述,阿姨村落或定居男的日常生活充满琐碎的反覆调性,新鲜事甚少发生。年轻的心灵总是嚮往新奇,于是某个年轻的灵魂会启动浪迹模式,狩猎巡弋、行路天涯,危机与转机如影随形。当然,就算是旅行、危机,甚至变化,都可能造就沉寂无趣的反覆性。到了某个地步,新鲜事总是相同形貌:山脉,河流,男人,崭新的另一天。足迹的轨道形成某种漫长的环形,肉身开始想念家园的滋味,身体渴望静止宁定。于是,你知觉着脚底下的尘泥土壤,步履之内的脚底肌肤,面颊迎受的触摸与气流,空中的光影绰约,河岸对面山脉的青草地色泽,肉体与灵魂的驿动,至深的黑暗之间充盈色彩与声音的流转与波动。这一切总是恆常转换,向始改变,无止境地更新。 于是我启程返家,我已经离家远行了四年之久。 乌丽离开她母亲的屋子,迁移到我的房子定居。她并未巡弋远游,而是前往红石溪谷地,如今她怀有身孕。我很高兴看到乌丽住在我们的房屋。另一栋唯一的空屋是毗邻赫狄米阿姨旧房子的半倾颓废墟。我决心重建一栋屋子,开始建造地基,挖的坑洞深及我的胸膛。挖地基的工程用去大半夏季,之后我砍伐枝干,编造栅栏,以泥土扎实涂抹屋子的内外墙垣。我记得在许久之前,初次建造房子的时候,我与母亲一起工作,她如何称赞我的工夫:「很棒,就是这么着!」我先将屋顶敞开,让夏日炎气把泥巴蒸晒为陶土。在雨季到来前,我以芦苇编织为屋顶,此前几个冬季,我已经受够雨淋的滋味。 我居住的阿姨村结构不像个指环,更像是一串珠链,横亘河北岸约三公里长。我的新屋子让这道珠链子加长了点,往上游处递增些许。我的屋子就在阳光普照的山坡地,排水良好,真是一栋美好的屋舍。 第56页 我就此定居下来。我泰半的日常生活耗费于採集作物、照料花园,修补器具,以及各种原始生活难以规避的沉闷反覆活动。其余时光,我用来唱歌,思索学得的故事与歌谣,无论是在此星球、巡弋旅行的生涯,或是在瀚星船舰所学得的事物。没多久,我赫然明白何以成年女性喜欢有孩童前来倾听自己的故事与歌曲,因为故事就是要被倾听,歌谣亦然。「倾听我言!」我会这么对孩童说。阿姨村落的孩子们来来去去,仿佛溪流的鱼儿,三两成群,有些幼小,有些硕大。当孩童们来到我家,我会说唱故事让她们倾听。当孩童们离去,我于沉默之境继续说唱故事。有时候,我加入吟唱环,将旅行所获分享给年长女孩。这就是我生命的全貌,除了工作,我随时清澈觉知于自身的本质。 藉由孤寂独存,灵魂得以摆脱术法的控制。藉由觉知,神魂远离百无聊赖的迟钝。倘若你真正觉知,没有真正无聊的事物。或许这会让你恼怒,但你不会感到无趣。倘若这是乐趣之所在,只要你保持觉知,趣味就会长久保存。保持清楚的觉知是神魂最艰难的工程,我如是体认。 我帮助乌丽生下她的孩子,一个小女孩,并与她嬉戏玩耍。过了几年,我将左耳垂的避孕晶石取下,遗留某个细小的针孔。我以烧灼的长针再度穿刺针孔,伤口痊癒之后,我在耳洞处佩戴某颗细小宝石,那是我在巡弋生涯的斩获,在某个废墟找到的珍宝。生活于瀚星船舰的岁月,我见过某个男子这样装饰他的耳垂。当我开始採集作物时,我的耳垂就悬挂这小小的宝石。我特意避开红石谷,那男人以为他拥有某种权利,可以取得我的一部分。我还是很喜欢他,但我讨厌他身上那股术法的味道,他妄想着征服拥有我的念头。我往山脉前进,朝向北方。 返家时,一对男子甫定居于老旧北屋。少男在男孩团向来成对行动,当他们离去,也会成对同行,这有助提升他们的生存机率。有些配对有性爱关系,有些则否;有些搭档始终在一起,有些则分道扬镖。就在去年夏天,北屋的其中一名男人与别的男人远行,留下来的男子长得并不英俊,但我曾留意他。他颇为结实,身材与双手都强壮粗短,我喜欢这模样。我有稍微与他调情,但他非常害羞。此时正是银雾时节,雾气盈满河流,他见到我耳垂悬挂的宝石,眼睛一亮。 「很漂亮,是吗?」我说。 他点点头。 「我戴上它,是为了让你注意到我。」我说。 他实在太过羞怯,最后我只好摊牌。「你知道,倘若你只喜欢与男性做爱,只消说一声便是。」我还真的说不准他的心思。 「不,不是的。」他说。「不,不是。」他嗫嚅一番,然后往山路下行。然而他频频往后望,于是我缓慢跟随他,不确定他究竟是想要我,还是想要摆脱我。 男人在红根树丛前的小屋等待我,那是一座秀丽的小亭,绿叶满满环绕,你可能行经、但未曾留意它的存在。就在屋内,男人在地板铺满甜草叶,深邃干燥且柔和的草毯,气味仿佛夏日。我走入门内,必须弯腰进入,因为门楣甚矮。我坐在夏日气味的甜草毯,他站在外头。「进来吧。」我说,男人缓缓入室。 「这草毯是我为你而做的。」他说。 「现在,为我生一个孩子。」我说。 于是我们开始制造婴儿,那一整天,以及其后。 如今,我终于要对你陈述终章,何以在这许多年之后,我会唿唤登陆艇前往荒地与我会合。经过这么漫长的时光,我并不确定,瀚星船舰是否还驻留于星际之间的真空。 当我的女儿出生,她是我心之所欲,我灵魂因此完满。在去年,我儿出生,而我知道此举无法成就完满。他会成长为男人,离去,战斗,承受,宛若每一个此星球的男人,生死如油麻菜籽。我女儿的名字是叶德倪珂,意味着「叶子」,也就是我母亲的姓氏。她将会成长为成年女性,以自身意愿选择去留。从此而后,我将彻底独居。这是万物该有的面貌,亦是我心所欲。然而,我是同属于两个世界的个体,我是自身这个世界的单独个体,也是我母亲世界的人。没错,我欠她世界的后代一个交代。于是,我传唤登陆艇,对舰艇上的人们叙述我的故事。她们将我母亲的报告交给我阅读,而我在她们的记录仪器上书写自己的故事,写下神魂锻链的过程,为了那些想望学习灵魂之道的个体而说。对于这些个体,对于后代,我如是说:倾听!规避恶质术法!透彻觉知! 老音乐与女性奴隶 伊库盟派驻于维瑞尔星的情报长,其瀚星姓名为索希凯维南—沐克瑞丝·洢思丹;他在维狄欧一地有暱称为伊思达顿·阿雅,意思是「老音乐」。此时此景,他感到无聊。进行整整三年还不停歇的内战,就是他感到无聊的原因;然而,在他透过传译通讯机呈交给瀚星常驻使的任务报告内,他倒是单刀直入,称自己是瀚星驻维瑞尔星煳涂情报长。 虽然「合法政府」封锁了大使馆区,严禁任何人员出入,断绝资讯流通,洢思丹还是保有一些秘密通讯管道,能够联繫上自由邦的朋友。到了战火绵延的第三年夏天,洢思丹晋见大使,请求获准出一趟任务。由于「自由解放军」与大使馆之间的可靠联繫断绝,解放军询问洢思丹(「他们是怎么联繫到你的?」大使问;洢思丹解释,透过一名送货员),是否能请大使遣一两位外交人员跨越界线,与解放军成员碰面对谈,且让人得见双方会面。此举是要证明:纵使那些宣传和封锁讯息的手段,纵使大使馆人员现今只能待在吉特城内,大使馆并未支持合法政府,而是保持中立,随时预备与取得正当权威的任一方对谈。 第57页 「吉特城?」大使问。「算了,不管它。只不过,你要怎么到那边去?」 「哎,你总是问一些乌托邦问题。」洢思丹说。「嗯,我的眼色可以用隐形眼镜矇混过去,只要没人太靠近打量我。跨越边境倒是麻烦了点。」 这座大城的外观泰半依然完好,政府机构、工厂与仓库、大学学院俱在,还有观光胜地:图尔大神殿、剧场街、老市场里好玩的展示间与壮观的奴隶拍卖大厅——打从奴隶贩卖与租用制度电子化之后,这些展示厅堂已经废弃无用了。除此之外,还有无以数计的街道、马路、中央大道,紫花瀰漫的贝雅树盛开于尘埃处处的公园;无数的商店、棚屋、磨坊、铁轨、车站、公寓大楼、房屋、奴工舍,邻近社区、郊区,以及荒郊野外。这些事物绝大多数还存在,一千五百万人口也大多存留,然而,先前的复杂性已不復存。种种连结均断毁,毫无互动,这是一具中风瘫痪的脑。 最严重的破坏是一道粗暴的爆破,犹如以斧头直直噼穿脑桥般,形成一公里宽的无人荒地,此处的建筑与街道尽化为残骸碎砺。这道「大裂界」以东是合法政府势力范围:城中心、政府机构、大使馆区、银行、通讯塔、大学院、壮丽公园区、上流社区,以及通往武器库、军营、机场、太空港的交通要道。分界以西则是自由城,灰尘区,解放军阵营:有工厂、劳动工社、出租奴工的宿舍、老戛列欧的居住社区,无数的细小街道蔓延为平原。通贯东西方的高速公路,如今一片空荡。 解放军成功地将洢思丹偷运出大使馆,一路直达大裂界。昔日,他与解放军早已经熟谙这些程序,将逃亡的奴工偷渡到双子星亚欧威,让他们迈向自由。如今,自己是被偷运的一方,而非走私者,洢思丹觉得煞是有趣。纵然这情况比较怕人,但压力却减轻许多,因为他无须负责,他是行李而非搬运工。然而,这条连络网络的其中一项环节显然出了差错。 洢思丹与朋友徒步走入大裂界,经过部分区域,抵达一座半毁的公寓,底下停着一辆废弃的小货车。就在分崩离析的挡风玻璃后,卡车驾驶冲着他咧嘴嘻笑。洢思丹的嚮导示意他前往后座,卡车宛如狩猎猫儿似的发动,循着一条疯狂的路径,在废墟之间蜿蜒穿梭。他们几乎就要跨越分界,正在一片先前可能是街道或市场的石砾地上颠簸前行时,卡车转向,停住,响起咆哮声、射击声,货车的后座门被唐突撞开,一群男人扑向他。「喂,轻一点,」洢思丹说。「手脚轻一点。」这堆男人拽着他,把他的手臂扭一到背后,下手很是粗暴。他们将他从卡车拖下来,扯掉他的外套,压制住他开始搜身,然后押解他走向一辆正在卡车旁等候的车子。洢思丹想知道卡车驾驶是否已经被杀,但无法转动视线,直到这些男人把他推入车内。 这是一辆老旧的政府专用礼宾轿车,车体深红色,宽敞修长。这种车子专司接送大庄园领主出席议会,接送大使往返空港。车子的主座区可以纱幔分隔女性宾客与男性宾客。驾驶座与客座严密隔绝,尊贵的客人绝对不会唿吸到一个驾驶奴工的气息。 有个男人一路一直将洢思丹的手臂反扭于背后直到车前,然后将他的头颅朝前推入车内。他发现自己夹在两个男人之间,面对另外三人。车子发动时,洢思丹内心只有一个念头:「我已经老得玩不起这些阵仗了。」 他放松静止,设法让痛楚与恐惧消退,但此时还不宜移动肢体搓揉受到剧烈扭伤的肩膀,还不能正视那些面孔,也还不能明目张胆地打量周遭的街道。只凭两抹瞥视,他确认目前车子正经过雷伊街,往东行,离开城市。直到此时他才赫然明白,先前他还一直相信这些政府走狗会将他带回大使馆呢。他真是个大,傻,瓜。 他们横行街道,无视于街头行人震惊的目光。现在,他们飞驰在一条宽广的大道上,依然往东行。虽然洢思丹处境颇为不妙,能离开大使馆,唿吸外界空气,置身世界之中,移动,快速移动,还是让他感到十分快悦。 他谨慎地抬起一只手,按摩肩膀。他同样小心翼翼地抬头,观察那些坐在他旁边与对面的男人。七个男人全都是深色肌肤,其中两个肤色蓝黑。面对他的男人当中,有两人还年轻,一副生嫩的呆头鹅样。第三人是第三阶的维奥人,一位「欧加」。他面无表情,正如世袭阶级教育训练的结果。洢思丹看向这名欧加,正巧对上他的眼神,两人都立即掉转视线。 洢思丹其实喜欢维奥人。在他眼中,维奥人不管是士兵还是奴隶管理人,皆是旧维狄欧的一部分,属于註定灭亡的种族。生意人或官僚都可能熬得过这场抗暴革命,他们无疑找得到士兵为他们作战;但是军人阶级不然。维奥人的忠诚、荣誉心,以及严格的自我规训,其实与他们监管的奴隶阶级非常类似,双方共同崇拜凯美耶阶级,他们的剑士与主宰。这种苦行神秘主义能抵御解放革命多久?维奥人是某种无法容忍之阶级秩序的顽固残留物。洢思丹信赖这个阶级,甚少对他们感到失望。 这名欧加肤色黝黑,非常英俊。他长得颇神似泰耶欧,某个洢思丹特别喜欢的维奥人。早在战争发难之前,泰耶欧便已携眷离开维瑞尔星,前往塔拉星与瀚星,近日内他妻子便将成为伊库盟的机动使。再过几世纪。届时,战争早已终了,洢思丹的肉身早已化为尘土,除非他选择与他们同行,回返家园。 第58页 真是呆笨的念头啊。处于革命时节,你别无选择!你就认命地随风飘游吧,宛如瀑布巨流中的一颗小水泡,仿佛灿烂营火的一抹光烬。你手无寸铁,跻身于七个武装男人之间,行车飞驰于广阔空荡的东部高速干道……哦,原来他们正要迁离旧都,前往东方诸省。维狄欧合法政府如今的势力范围缩减至半个首都和两个省分。在那些地方,八人之中就有七人被第八人称为「奴器」,而第八人就是这七个奴器的主人。 前座的两名男人正在交谈,但从客座听不见他们谈话的内容。坐在他右手边的子弹头男人开口,喃喃询问洢思丹对面的欧加一个什么问题。欧加点点头。 「欧加。」洢思丹开口。 那名维奥人与他四目相对。 「我得要尿尿。」 欧加一言不发,别开视线。好半晌,没人说话。他们正经过一段险恶的路面,可能是起义那年夏天造成的损毁,也可能仅是从那时起便疏于维修之故。颠簸起伏的震动,让洢思丹的膀胱愈发难受。 「让那个该死的白眼仔尿在自己身上啊。」面对他的其中一名年轻男人对另一个这样说,后者现出一抹紧绷的微笑。 洢思丹考虑一些可能的回嘴,像是不带冒犯、挑衅意味的良好幽默、玩笑话,但他终究闭嘴不语。这两人只是在等机会,等个藉口出现,好来狠狠羞辱他一顿。他闭上双眼,试图放松,对于他肩膀的拉扯疼痛、对于膀胱的涨痛,他只能纯粹地知觉。 坐在他左边、他一直无法看清楚长相的男人,终于开口。「驾驶,先停在这路边。」他对着一具对讲机说。驾驶点点头。车速降缓,慢慢停向路边,剧烈颠簸着。他们全都下了车,洢思丹认出他左边那位发号施令的男子原来也是一位维奥人,属于第二阶级,一名萨狄欧。洢思丹下车时,一名年轻男人抓住他的手臂,另一名举枪对准他的肝脏处。其余人全站在尘埃漫天的道路旁,就地尿尿,尿液撒在尘泥地、碎石堆、灰头土脸的树丛根部。洢思丹好不容易将裤子拉链解开,但他的双腿抽筋得异常厉害,簌簌发抖,压根没法站得挺。那个拿枪的年轻男丁闪回来,直立在他眼前,枪大剌剌地对准洢思丹的下体。就在他的膀胱与小鸟之间,冒出一阵疼痛。「站后退点儿,」他直白地恼怒说道,「我可不想尿湿你的裤脚。」听得此言,那个男丁竟然更往前站,把枪管直直对准洢思丹的鼠蹊。 那位萨狄欧比了个手势,那名男丁退后一步。洢思丹打个寒颤,突然间射出一股喷泉。即使在痛楚不堪的释放情境,对于自己的尿泉让那个年轻男丁再倒退两步,他感到一股快意。 「看起来几乎像个人类。」那个男丁说。 洢思丹将自己的外星人下体谨慎飞快地收入裤裆内,立即将长裤拉链束起。他依然佩戴隐形眼镜,隐藏自己的白色异眼,穿章打扮类似在逃奴工,全身都是粗糙的黄色衣物,这是都会奴工唯一获准穿着的染色系。解放阵营的旗帜亦是以黄色为基底,在这儿,这是错误的颜色。至于裹在衣物之内的躯体,他的肤色亦是错误的色泽。 在维瑞尔星生活了三十三年,洢思丹早已习惯被人们畏惧与憎恨,但在此之前,他从未落入那些憎恨畏惧他的人的掌握,从未得靠他们施恩存活。伊库盟的庇护向来保佑着他。他暗骂自己,真是个大蠢蛋哪,干嘛莽撞地离开大使馆,离开确保平安的地盘,结果沦落到这些追随早已败亡口号的穷途末路之徒手上!他们不只会对他造成严重的伤害,以他为人质,他们可能制造出更大的祸端。他到底能够坚持多久,承受多少?幸运的是,这些傢伙无法从他身上拷打出解放阵营的任何资讯,因为他压根就不知道他的朋友们有何计划。但是,他真是个傻瓜。 洢思丹回到车上,夹在他的监控者之间,啥都看不到,视线所及尽是那两个年轻男丁的皱眉表情,以及欧加警醒的木然神色。他再度闭上眼,这段公路还算平顺。就在沉默与顺畅的高速,洢思丹沉入了肾上腺素消退之后的昏睡。 洢思丹终于清醒时,天际呈金黄色,两枚娇小的月亮高挂于无云的薄暮闪烁着。车子滑入某条岔路,行经田野、花园、果树与田地丰盈的庄园,行经一座巨大的农工舍,接着又是一座。他们停在一座检查哨站,仅有一个武装男人在站哨,简略查勤之后,挥手示意他们通过。道路行过一座地势起伏的广大公园,熟悉的地形让他感到困惑。密麻麻的树林顶天,一条路在灌木丛与沼泽之间蜿蜒。洢思丹知道河流在绵亘山脉的另一头。 「这里是亚拉梅拉。」他大声说出来。 没有人开口。 许多年前,好几十年之前,当时他初来乍到维瑞尔星,他受邀前往亚拉梅拉庄园赴宴。亚拉梅拉是维狄欧一地最壮丽的庄园,东方之珠,效率良好的奴工模范地。数以千计的劳工于亚拉梅拉的农地、磨坊、工厂内勤奋工作,生活于硕大的工舍,圈禁于高墙之内。这一切的景观都显现出洁净、秩序、工业化、平和安定。就在河流顶端的山丘上,巍峨的大宅矗立,俨然是一座皇宫,内建三百间房,豪华房间内充斥昂贵华美的家具、绘画、雕刻、乐器。洢思丹还记得,豪宅内有一座精雕细琢的私人演奏厅,墙壁由金箔衬背的镶嵌彩色玻璃拼贴而成。他也记得那间图尔神坛是以一大块香木雕成的一朵硕大饱满的花形。 第59页 他们正驰往这栋房子。车子转向,他只来得及瞥见黑色锯齿状的林木逼临天际。 那两个年轻男丁再度获准折腾他,将他拉出车厢,扭转他的手臂,推压他走向阶梯。洢思丹尽力不抗拒,无视于这两个牛鬼蛇神的伎俩,专注于自身周遭的环境。这座巨宅的中央与南翼,屋顶已经不翼而飞,处处是破败残垣。透过黑色窗框,可见一片泛黄的天色。即便位于律法的核心,奴工仍起义抗暴。那是距今三年前的事,在那一年恐怖的酷暑,千万栋房屋遭焚毁,工舍、城镇、都市,一切化为粉尘瓦砾,四百万人死亡。当时他并不知晓,暴动甚至蔓延到亚拉梅拉。消息并未溯河而上。就在烧杀毁劫的那一晚,东方之珠经歷了哪些浩劫?是否奴隶主遭到屠杀,或者他们得以倖存,于事后惩处主事者?消息无法溯河而上。 当两名年轻男丁将洢思丹推往空荡荡的楼梯,通往大屋北翼时,这些情景以不自然的清晰感在他的脑海快速轮番上映。他们高举枪枝随侍伺候,仿佛心头当真认为一个六十二岁的老头子,歷经好几小时无法动弹的车程而双腿严重抽筋,竟有可能拔腿逃跑?就在此地,位于他们的势力范围三百公里之内,他哪可能跑得掉。洢思丹脑筋转得飞快,留意举目所及的任何事物。 屋子的这部份以长长的迴廊与中央厅堂相通。它并未遭到烧毁的命运,墙垣屋顶依然矗立,然而,进入前厅后,洢思丹注意到墙壁已经烧得光秃秃一片,原先的雕樑画栋光景不復。骯脏的铺地毡取代了先前的木头镶花地板或雕刻精緻的地砖。没有任何家具存留。不过,即使处于骯脏破败的废墟状态,高大的厅堂仍然美丽,充盈明亮的夜色。那两名维奥军官离开队伍,前往本该是接待室的房间,向屋内的某个男人回报。经过这段路程,洢思丹隐约将这两名维奥军官视为某种安全防护罩,暗自希冀他们会回返,但他们并没有回来。一个年轻男丁将他的手臂往后扭,某个体型笨重的男人走向他,瞪着他勐瞧。 「你就是那个名叫『老音乐』的外星人?」 「我是瀚星人,那是我在此处的别名。」 「老音乐先生,你听好了,由于你违反了你的大使馆与维狄欧之间的保护协议,擅离大使馆领地,你丧失外交豁免权。基于你的行为,你将会受到法治单位的拘留、质询,基于你与叛国谋反份子之间共谋犯下的串连不法行为,你将会受到应得的法治处分。」 「我明白这是你宣告我目前处境的官方说法。」洢思丹说。「然而,先生,你应该知道,大使与伊库盟常驻使会认为我仍受外交豁免权与伊库盟法保护。」 没人对他动粗,但也没理会他这番谎言唬弄。那人宣读完他的罪状后便转身离开,那两个年轻男人再度抓住他,再度把他推过一道道门廊、走道,此时他已经疼痛到无法留意周遭。他们走下石阶,穿过一座宽广的铺石庭院,进入一个房间,此时背后传来恶意的一推,他脚下一软,应势往前仆倒在地。那两人任他趴着,甩上门离开,铺石地上的脚步声渐远,消失在黑暗中。 他仍俯倒在地,身子还在颤抖,把前额抵在手臂上,聆听自己的唿吸声不时化为一声声抽噎。 不久之后他记起了当晚,以及随后而来数个白日与夜晚的事。直至后来他仍不明白,他所遭受的刑求,是为了击溃他意志的刻意作为,还是纯粹出于发泄暴力与情绪,毫无针对性,是男孩找乐子的方式。他们踢他、殴打他,大量疼痛接踵而至,但除了蹲笼刑之外,没有一样拷打留下清晰的记忆。 他听过这种事,读过这类记载。他从没亲眼目睹过,也没待过战俘营。他是外星人,是访客,不会被带到维狄欧庄园的奴工舍。他们受庄园主的家奴所服侍。这是个小营区,女奴隶区只有二十座茅屋,大门侧有三间长屋。这里曾经容纳了负责看顾亚拉梅拉大宅与无数花园的两百多名家奴。比起农场上的奴工,这群家奴已经算是享有特权;但仍免不了要遭受刑罚。高墙上洞开的门边,鞭刑柱仍然矗立不倒。 「那里?」涅米欧说,他是那个老扭他手臂的年轻男人。但另一人,阿拉托说:「不是,过来,这边。」并兴奋地带头跑。蹲笼吊挂在主岗哨站下方,就在墙内侧高高晃着,阿拉托去操控绞盘把蹲笼放下来。 那是一条粗制滥造、锈蚀不堪的网目钢管,一端封住,另一端可开合,靠着一条带着单勾的链子悬挂在半空。现在笼子躺在地上,看起来像个小型的捕兽陷阱。那两个年轻男人把他衣服脱个精光,手拿电刺棍(通常用来戳刺偷懒的奴隶)驱赶他头朝前爬入笼内,一如他们这几天取乐的方式。他们一边高声大笑,一边推他,拿棍子捅他的肛门和阴囊。他整个人挤进笼子,头朝下蜷缩成一团,手脚被迫屈折紧贴住身子。那两人把笼门砰然关上,从网洞间抓住他的赤脚一把拉起,一阵吃痛让他眼前一黑。悬空的笼子打转得凶,他连忙以抽搐的双手紧抓住网子。等他张开眼睛,地面在离他七、八公尺底下旋转晃动。过了一阵子,晃动逐渐静止。他的头一动也不能动,他能看到蹲笼底下的事物,若努力把眼睛往旁边转,也可看到营区大部分的景象。 在过往,空地上总会有观众观赏这种管教训斥的场面,看奴隶受蹲笼刑。小孩因此学会,要是家务女僕推託工作、园丁疏于修剪花木、下人胆敢顶撞主人,会有什么下场。但是现在一个人也没有。尘封的地面空荡荡。花园里干巴巴的植木陶盆、女奴区最远方的小小墓园、两翼之间的沟渠、走道、在他正下方一圈隐约的草坪,全都一片荒凉。他的刑求者站在一旁说笑了一会儿,开始觉得无聊,便迳自走开了。 第60页 他试着放松姿势,但只能挪动分毫。任何动作都会引起笼子摇晃打转,令他想吐,更渐渐开始害怕会坠落。他不知道,笼子单靠一只勾子悬着,到底稳不稳。他的一只脚卡在笼子末端,尖锐的痛楚令他希望自己干脆晕过去算了。但尽管他头晕目眩,他还是意识清明。他试着深唿吸,很久以前在另一个世界,他曾学会调息之道,平静放松地唿吸。然而在笼中世界,他连深唿吸都做不到。肋骨挤压着他的肺,以致于每一次吸气都变得相当艰鉅。他努力不让自己窒息,不让自己恐慌,让自己保持醒觉,只要这样就好,但是醒觉反倒令他难以忍受。 当太阳行到营区那一侧,阳光毫无遮蔽地直射在他身上,晕眩感化成呕吐感。接着他昏厥了一会儿。 夜色降临,清凉夜气略微宜人,他试着想像水,但没有水。 事后他猜想他在蹲笼里待了有两天之久。他记得,当别人把他拉出笼子时,网目摩擦着他赤裸晒伤的皮肤,然后有人拿水管对着他全身喷洒,水的冰冷让他整个人惊醒过来。顷刻间他完全恢復意识,明白自己就像个破旧残缺的娃娃,满身尘土无助地躺在地上,仰望着四周男人吼着些什么事。接着他必定是被人运回自己原先被关的牢房或马厩,因为又暗又安静;但他同时还蜷在蹲笼里高高悬着,让又冰又烫的太阳烘烤着,他的身子滚烫又发冷,苦痛之网越缩越紧,最后紧紧包住他躯体。 在某个时刻他被带到一间有窗的房间里,安顿到床上,但他仍然还在蹲笼里,高悬在灰尘满布的地面上方晃呀晃的,灰尘最厚的地面,一圈绿草。 那名萨狄欧和笨重男子都在场,都不在场。一名女奴隶,脸色苍白地蹲踞着发抖,想在他晒伤的手臂、腿上和背上敷膏药,却弄痛了他。她在又不在了。阳光从窗口照进来,他感到网子打在他脚上,一次又一次。 黑暗抚慰了他。他不断昏睡。过了两天他终于能坐起来,吃下那名吓坏的女奴带来的食物。晒伤的皮肤慢慢復原,身上各处的痛楚渐渐减缓。他的脚掌肿大,骨折,本来没关系,直到他要下床。他整个人昏沉沉、轻飘飘。拉亚耶走进房间,他随即认出他来。 他们见过几次,是在起义之前。拉亚耶曾在欧优总统手下任外交部长;但他现在在合法政府中任什么职位,洢思丹不得而知。以维瑞尔星人的标准来看,拉亚耶算矮,但他身材宽厚结实,一张脸晒得黝黑但梳理干净,一头灰发,是个醒目的人,一名政客。 「拉亚耶部长。」洢思丹出声招唿。 「老音乐先生,您还记得我,真好!我很抱歉您身体欠安。希望这儿的人有好好招待您?」 「谢写您。」 「我一听说您人不舒服,马上要求安排医生看诊,但是这儿没有医生,只有兽医。连个办事的人也没有!今非昔比啊,世风日下啊!真希望你见识过亚拉梅拉昔日盛景。」 「我见过。」他声音还相当虚弱,但听起来还算自然。「三十二、三年前的事,当时阿涅欧大人伉俪设宴招待我们大使。」 「真的?那你知道这里原本是什么模样了。」拉亚耶说着,在一张椅子上坐下,那张椅子是件不错的旧家具,只是少了一边的扶手。「看到现在这样子真是令人痛心,不是吗?破坏最严重的是屋内这儿。整个女眷侧翼和大厅都付之一炬。幸好花园倖免于难,赞美女神!那可是四百年前梅涅亚亲手设计布置的,你知道。田地也还能耕作。我听说除了财产之外还有将近三千名的奴器。等麻烦结束后,要重建亚拉梅拉,会比重建其他大庄园来得容易得多。」他眺望着窗外。「真美,真美啊。你知道,阿涅欧的家僕是出了名的美貌。而且训练有素。要恢復到当年的水准,得花很长一段时间哪。」 「毫无疑问。」 这名维瑞尔人淡淡地看着他。「我可以说,你正纳闷为什么会被带来这儿吧?」 「也不尽然。」洢思丹愉快地说。 「哦?」 「既然我未经获准擅自离开大使馆,政府自然想要看住我的一举一动。」 「听到你离开大使馆,我们有些人很高兴。待在那儿闭住嘴,简直糟蹋你的才能。」 「哦,我的才能吗。」洢思丹耸耸肩表示谦抑,弄痛了肩膀。下次他会眨眼。不过他现在自得其乐得很。他向来喜欢斗剑。 「你才能优异,老音乐先生,你是维瑞尔星上最聪明、狡猾的外星人。你曾为我们工作——现在则是为了推翻我们,是的——你的效率强过其他异世界人类。我们都知道第三者,我们可以谈。我相信你的出发点是为了我们人民好,而倘若我提供你一个机会可以服务他们——一项能结束这场恐怖冲突的机会,你会接受。」 「我很希望能够接受。」 「对你来说,在冲突中选边站很重要,还是你比较喜欢保持中立?」 「任何行动都可能改变中立立场。」 「让叛军把自己从大使馆绑架出去,不足以证明你同情他们的处境。」 「原本看起来不是。」 「反而正好相反。」 「或许有此可能。」 「很有可能,如果你喜欢。」 「我的喜好无足轻重,部长。」 「是举足轻重,老音乐先生。不过,在这里,你病了,我恐怕让你太累了,我们明天再继续聊?如果你喜欢的话?」 第61页 「那是当然,部长。」洢思丹说,在顺从中加了点礼貌,他知道像这样的男人吃这一套,他们习惯别人卑躬屈膝,而非对等谈话。洢思丹从未将不礼貌与骄傲画上等号,他像他大多数同胞一样,只要环境容许,一向以礼待人,而不爱那种不容有礼的情况。光是虚伪还困扰不了他,他可是很擅长此道呢。要是拉亚耶的手下刑求他,拉亚耶本人却佯装不知情,那洢思丹拼命强调这点也无济于事。 事实上,他很高兴可以不必谈这件事,更希望连想都不要想起。他的躯体已经帮他做这件事,身体每条肌肉、每根骨骼,都记得每个细节。来日方长,只要活着,他有的是时间继续想。现在他学到以往所不知的事物,他曾以为他清楚无助感的滋味,但现在他知道自己以前不懂。 当那名吓坏的女人进房,他请她帮忙找兽医来。「我的脚需要打石膏。」他说。 「主人,他真的会治疗手,那个僕人。」女人畏缩着悄声说。这儿的奴器说话带着一种古语的方言腔,有点难懂。 「他可以进屋子来吗?」 她摇头。 「那,这里还有谁可以处理这个?」 「我会去问,主人。」她轻声回復。 那天晚上,一名年老的女奴僕过来。她满脸皱纹、烙痕,神情严肃,而且没有其他奴僕卑躬屈膝的态度。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低声说道:「我的天!」但她的恭敬态度很僵硬。接着她检查他肿胀的脚,神情冷漠酷似医生。她说:「主人,倘若你允许我包扎这个,它会好。」 「断了什么?」 「这些脚趾头。那里。可能这里也有一块小骨头。脚部有很多很多骨头。」 「请帮我固定。」 她照做,将布牢牢地一圈圈捆住,包扎成厚厚一团,形成一个固定不动的角度。她说:「先生,你可以走路,用拐杖。只能用那只后脚跟着地。」 他问她的名字。 「迦纳。」她一面说出名字,一面向他投以直直一瞥,整张脸对着他,这不是一般奴隶敢做的举动。她或许是想仔细瞧瞧他那双异星眼眸,因为她已发现他除了肤色较怪外,全身上下,骨头与脚趾,与此地人并无二致。 「迦纳,谢谢你。十分感谢你的技术与好心。」 她微微颌首,没有鞠躬,然后离开。她自己走路微跛,但姿势挺拔。「所有的祖母都是反抗军。」很久以前有人这么跟他说过,在起义以前。 隔天,他已经能够下床,蹒跚走到缺了扶手的椅子边。他坐了好半晌,眺望窗外。 这房间位于二楼,望出去恰好可俯瞰亚拉梅拉的各色花园,露台阶、花圃、步道、草坪、一连串装饰性质的湖泊与池塘渐次向下接近河边;各式各样的弧线与平面、植物与小径、土壤与静水,被流动活跃的弯曲河段所环绕。所有的盆栽、步道、露台,形成一片柔软的几何图,中心恰好落于河岸旁的一株大树。当花园在四百年前成立时,那株大树想必非常壮观。树身巍峨耸立于河堤后,但它的枝叶已经伸展到河面上,它的树荫足可涵盖一座村落那么大。露台上的草坪枯成金黄色;河流、湖泊与池塘映出夏日天空的浅蓝色倒影。花圃与灌木丛没人修剪,恣意生长,但还不至于成了野草。亚拉梅拉诸园尽管荒芜,另有一份苍凉之美。荒芜、悲凉、为人遗忘等这类浪漫字眼十分合适,不过原先的理性、高尚、宁静气氛也还在。这片花园是由奴工的劳力建造的,花园的体面与平静是奠基在残酷、苦难与痛楚之上。洢思丹是瀚星人,来自一个古老的民族,这个民族老早建造了如亚拉梅拉这样的庄园又将之摧毁,復又建造摧毁,如此反覆次数不知凡几。他的心同时收纳了此地的美与恐怖的悲哀,确保没有一个人的存在能否定他人,一样事物的毁坏也不该摧毁其他事物。他体会到两者,只是体会。 同时,终于能舒适地坐着,他也体会到,亚拉梅拉可爱又令人伤心的露台同时呈现了瀚星达兰达地区的梯田结构:红色屋顶片片相连,绿色庭园接着绿色庭园,沿着坡度陡降到廊柱、码头与帆船节比鳞次的闪闪发光的港口。越过海港,海面在背后升起,与他视线同高。洢思知道书上说海会平復。「今晚,海洋平静低缓。」诗句如是说,但他知道不然。海洋立着,如同一面墙,一面立在世界尽头的蓝灰色墙垣。如果你驾船迎向它,会发现它是平的,但若你仔细观察,其实它和达兰达山一样高。如果你当真航行于上,你会穿墙,跨过世界尽头到另一面去。 天空正是那面墙所撑起的屋顶。夜晚,星光会穿透玻璃般的空气屋顶。你也可以航向它们,航向世界背后的世界。 「洢思。」有人从屋里叫唤他,他转身背对海与天,离开阳台,下去迎接宾客,或去上音乐课,或与家人共进午餐。洢思是个好男孩,听话,快活,话不多但好相处,对人们有兴趣。当然喽,他彬彬有礼,毕竟他是个「柯温」,老一辈的决不会忍受家族里的小孩有任何缺失。不过礼貌对他没什么难处,也许是因为他从没遇过坏傢伙。不是个爱做白日梦的孩子。警觉,实在,处处留心。但也设想周到,也会自行寻求解释,就像海墙与天空屋顶。洢思现在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清晰、亲近了,他那小男孩的形象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在很远之外,被他留在身后,留在家里了。现在,洢思丹已经罕能再透过他的眼睛看事物,唿吸达兰达家中繁复的气味——木头香气、木头表面抛光用的树脂油、甜草垫、鲜花、厨房里的香草、海风;也不再听见他母亲的声音:「洢思?吾爱,快进来,从多拉瑟来的表亲到了!」 第62页 洢思跑进屋里迎接表亲们:老衣利亚瓦有疯狂的眉毛和鼻毛,会用胶带变魔术;荼依荼虽然年纪比洢思轻,玩起捉迷藏却比他行。此时,坐在坏椅子上凝望窗外恐怖美丽园景的洢思丹,已然沉入睡梦中。 与拉亚耶的二度谈话延后。萨狄欧前来代为致歉。部长临时被总统召见,会在三、四天内赶回。洢思丹明白,今天一大早他听见飞行器起飞的声音,距离不算远。这是缓刑。他虽爱斗剑,但还十分疲累,虚弱,乐得有时间休息。没人来造访,除了那名害怕的女子西欧,还有萨狄欧每天会过来一次,询问他有何需要。 等他復原得差不多后,他获准可随时离开房间,自由行动。迦纳带给他一块硬掉的凉鞋底,绑在他包扎的脚底,再加上拐杖,他就能走路了。于是他走去花园,坐在太阳底下,如今太阳逐渐老迈,阳光也日渐温和起来。那两个维奥是他的看守,或者精确说来是他的监护。他看见这两名曾经折磨虐待他的的人;他们跟他保持一段距离,显然受命不准碰触他。其中一人总是留在视线范围内,但从不靠近他。 他没办法走远。有时他觉得像是海滩上的一只小虫。屋子还堪使用的部分相当广大,花园占地辽阔,人烟稀少。有六人押着他来到这里,而这里原本就有五六人,受笨重男人图亚拉南指挥。而房子原先的奴工上有十至十二人,是昔日在庄园与大宅服侍主人与宾客的庞大仆佣编制(包括厨师、厨师助手、洗衣妇、女僕、贴身侍女、贴身僕役、擦鞋工、擦窗工、园丁、清道夫、餐厅侍者、一般僕役、听差、马夫、司机、慰安妇、慰安童等)的一小撮残余。这少数几名奴工,也不再如往日般每到晚上就全数锁在家奴圈社,即蹲笼所在之处,而是睡在庭院的马厩里,那也是他最先被囚禁之处;或者睡在厨房附近的小房间里。这些残留的奴僕多半是女性,有两名很年轻,有两三名是孱弱的老人。 起先他小心翼翼,不敢随便找他们谈话,怕给他们惹麻烦。但他的狱卒们对这些奴工简直视若无睹,除非发号施令,显然十分信赖他们,想必有很好的理由。会制造麻烦,诸如逃出奴工社、放火烧大宅、屠杀老闆跟地主的奴工早已成过去,不是死了、逃了,就是抓回来后两颊烙印,成了更悲惨的奴隶。剩下这些是任劳任怨的好奴工,看来是会忠诚不渝至死方休。许多奴僕,尤其是私人奴僕,对革命的惊恐程度不下于其主人,曾保护主人或跟着主人一块儿逃命。也有主人释放他们的奴隶,支持解放的理念。两方都有背叛理念的人,一样多,不会更多。 女孩子,年轻的农工,一次会找一个来,让男人排解性慾。每天或隔天,那两个折磨洢思丹的男人会开车载着一名用过的女孩出门,然后载着一名新的女孩回来。 至于那两名年轻的女性家奴,一位叫做康莎,总是带着她的小婴孩,男人们也忽视她。另一位叫做西欧,就是吓坏了的那一位,曾经照料过他。图亚拉南每晚都带她上床,其余男人丝毫不敢碰她。 这些家奴或奴工在屋内或户外遇见洢思丹时,会将双手垂在身侧,低着头,双眼望地,静立不动。这是私人奴工面对主人该有的礼仪。 「康莎,早安。」 她即以那套礼仪回应。 自从他跟这套已然完备的奴隶世代产物——即贩奴市场上人称「训练有素,服从,无我,忠心耿耿,最理想的私人奴工」的奴隶性质——相处以来,已有多年。他认识的大多数奴工,有些是朋友,有些是同事,皆是城市的租赁工,他们的主人将他们租借给公司行号或机构,通常是在工厂、商店工作,或从事技术交易。他也认识一大票农工。农工甚少与奴工主接触,他们在戛列欧老闆手下工作,住在阉人奴工经营的营区。但他所认识的泰半是逃亡者,他们透过地下铁路「哈密」取得庇护,踏上通往亚欧威的自由之路。他们没有人被完全剥夺教育、选择权、对自由的任何想像,就像这些家奴一样。他快忘记一个好奴隶是什么样子。他忘了没有任何隐私生活的人的全然不可穿透性,全然弱势的完整性。 康莎的面容光滑、沉静、毫无表情,尽管他听过她有时非常轻柔地对她的小宝宝说话唱歌。那是一道愉悦快乐的小小声音,吸引了他。一天下午,他看见她坐在大露台顶盖上工作,宝宝背在身后。他拐着腿走过去,坐在一旁。他没办法阻止她在他靠近时收起刀子与砧板,起身低头垂首埋眼向他致意。 「请坐下,请继续你手边的工作,」他说。她依言照做。「你在切什么?」 「杜耶利,主人。」她低声回应。 那是种蔬菜,他常吃也喜欢吃。他看着她做事。每个硕大、木质化的荚果都得沿着一道缝切开,不是简单的工作,时常要仔细寻找可下刀的点,而且不时得扭动刀锋好画开荚缝。接着得将肥大可食的种子一颗颗从多纤维的黏性内膜剥下来。 「那部分不好吃吗?」他问。 「是的,主人。」 那是需要劳力、技巧、耐心的劳动。他很羞愧。「我以前从没看过生的杜耶利。」 「没呢,主人。」 「好乖的宝宝。」他信口说道。那小生物包在悬带里,头靠在她肩上,一直睁着深蓝色的大眼睛呆视着这世界。他从没听过宝宝哭,对他而言,这小婴儿有点神异;不过他也没多少跟婴儿相处的经验。 第63页 她微笑。 「男孩吗?」 「是的,主人。」 他说:「康莎,我的名字是洢思丹,我不是什么主人,我是个囚犯。你的主人也是我的,可以请你叫我的名字吗?」 她没回答。 「我们的主人不会允许。」 她点点头。维瑞尔人的点头方式是抬头轻点,不是深点,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这是他对自己点头的方式。他提醒自己现在要留意了。他被囚禁,他在这儿的遭遇,已经置换了原本的他,令他混乱。最近这几天,他想起瀚星的时间多于此前那些年,那几十年的总和。他原本早已把维瑞尔当成家,现在又不是了。不恰当的比较,无关的记忆,人在异乡。 「他们把我关进笼子。」他说,仿照她放低声音,说最后一个词时迟疑了一下。他无法说出完整的字词:蹲笼。 再度点头。这次,她第一次抬头看他。只是一瞥。她近乎无声地说:「我知道。」便继续做活儿。 他无话可说。 「我是匍奴,所以我住过那里。」她边说,边朝蹲笼所在的营区方向投去一瞥。她喃喃的低语非常克制,就如她所有的姿势与动作。「在房子被烧以前,主人们还住在这里的时候。他们确实常常吊起笼子。有一次,有个男人被关到死在里面。那一次我看到了。」 两人之间一段沉默。 「我们不准从那底下走过去,也不准在那里跑。」 「我看见那里……那里的地面不大一样,就在正下方……」洢思丹也同样悄声说道,他感到口干,唿吸急促。「我看,往下看,那块草地,我想,可能……是他们……」他的声音完全沙哑。 「一个祖母真的拿了一根长棍,棍端包一块布浸湿,举高递给他。阉人们都看向别处。不过他还是死了。过一阵子,腐烂了。」 「他做了什么事?」 「伊那。」她说,是个常从奴工口中听见的否定字眼:不知道;没做;不在那儿;不是我的错;谁知道…… 他看过一个奴隶主的小孩说了「伊那」,被扇耳光,不是为了她打破杯子,而是因为她说奴隶话。 「一堂很好的教训。」他说。他知道她懂得。下层阶级总是懂得讽刺,犹如懂得空气与水。 「他们把你关进去,我很害怕。」她说。 「这次的教训是给我,不是给你的。」他说。 她继续手上的工作,细心而不间断。他看着她做事。她低俯的脸,土褐色中带着蓝色阴影,显得从容平静。婴儿的肤色比她略深。她没有配给某个奴僕,不过曾给一个主人用了。他们向来把强暴叫做「用」。婴儿的眼睛缓缓闭起,半透明的蓝色眼睑像小小的贝壳。它又小又精细,可能只有一两个月大。它的头仿佛有无穷耐心般地靠在她弯曲的肩膀上。 露台上没有别人。一阵轻风拂过他们身后开着花的树木,远方河面盪起银色的涟漪。 「康莎,你的婴儿会自由的,你知道。」洢思丹说。 她往上看,不是看着他,而是看向河流,视线越过河面。她说:「是的,他会自由。」她继续工作。 她这样对他说话,这情景触动了他。知道她相信他,给了他莫大鼓舞。他需要别人信任,因为经歷了蹲笼,他自己都无法信任自己了。拉亚耶倒是还好,他还能跟他斗,一点也不麻烦。麻烦是在他独处时,思考时,入睡时。他大半时间都是独自一人,在他心底,内心深处,有个东西受伤了,毁坏了,没有修復,让他不敢冒险依靠。 早上他听见飞行器降落声。是夜,拉亚耶邀他共进晚餐。图亚拉南和那两个维奥小伙子也一起进食,但吃饱后就先行告退,留下他与拉亚耶待在楼下一间破坏最少的房间内,将就凑合的餐桌上还有半瓶酒。这里原本是作狩猎小屋或纪念品展示间之用,房子的这一翼是阿萨区,亦即男人区,女人不得踏入。但女性的奴工、僕役和慰安妇不算女人。一个硕大的猎狗头在壁炉上方龇牙咧嘴,它的毛皮烧焦、积尘甚厚,玻璃眼珠已然混浊不清。十字弓挂在对面墙上,淡淡的影子衬着深色木头,很是明显。豪华的电子吊灯闪个不停,灯光昏暗。发电机不大稳定,有个老僕人总是对它敲敲打打。 「去找他的慰安妇了。」拉亚耶对着门点点头。图亚拉南方才一边对部长热切道晚安一面带上门。「干一个白女人。像干粪块一样。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那根屌好像黏在女奴隶的穴里一样。战争结束后这种事就不会再有了。混血是这场革命的根基。种族隔离,保持血缘纯正,这是唯一的解答。」他说得仿佛等人热烈应和,但并没停顿下来等。他为洢思丹斟满酒,继续用那副浑厚的政客暨好客主人暨毫宅地主的嗓子说下去。「那么,老音乐先生,祝你在亚拉梅拉待得愉快,健康復原良好。」 含煳应酬。 「欧优总统知道你身体有恙,甚感抱憾,也祝你早日康復。他很高兴知道你安全脱离造反行动造成的暴动与凌虐。这儿安全得很,请尽管待,爱待多久就待多久。不过,如果时机合适,总统与内阁均期待您能莅临贝伦。」 含煳应酬。 长期习惯使洢思丹免于问出可能暴露他无知的问题。拉亚耶就像大多数政客一样,陶醉于自己的声音,正当他滔滔不绝时,洢思丹试着从只字片语中拼凑出现状。看来,合法政府似乎迁都到一个叫做贝伦的城镇,在亚拉梅拉东北方,靠近东岸。有些军力留在城市。拉亚耶提及这点,让洢思丹不禁揣测,首都是否其实已经半脱离欧优政府的统治,被另一派所把持?可能是军队派系。 第64页 当起义行动爆发,欧优马上被授与额外的权力,但是维狄欧的合法军队在西方大捷之后就拿跷,不服指挥,想要更多战场上的自主权。人民政府要求反击、攻击、胜利,军队想要有保障。爱登雷加将军设立了城市的「大裂界」,并试着在自由邦与合法政府省分之间设立边界,由他掌控。带着奴隶部队参与起义的维奥军人,也同样敦促画出一条跟解放军之间的停战线。军队想要休兵,战士冀求和平。然而,「只要还有一个奴隶存在,我就不自由!」自由邦领袖纳侃阿那如此吶喊,而欧优总统怒斥道: 「我绝不允许国家分裂!誓死捍卫合法政权,直到最后一滴血流干!」雷加将军突遭撤换,新任总司令上台,没过多久,大使馆封闭,所有情报来源皆中断。 洢思丹只能猜想这半年来发生了什么事。拉亚耶说到「南方的胜利」,仿佛合法政府军有出击,打得自由邦撤回德梵河南岸的自由邦所在地。若是如此,要是他们收復了土地,那么政府为何要撤离城市跑去贝伦?拉亚耶提及胜利也可能是说,自由解放军试图从南方渡河,而政府军成功阻挡。如果他们把这叫做胜利,那么他们是否终于放弃敉平革命军、收復全国,而决定要断尾求生? 「分裂的国家不能是选项。」拉亚耶说,把他的希望给压得碎烂。「我想你明白的。」 应酬式的同意。 拉亚耶倒完剩下的酒。「不过和平仍是我们的目标,强大且紧迫的目标。我们不幸的国家已经受够折磨了。」 明确同意。 「我知道你是和平人士,老音乐先生。我们知道伊库盟旨在促进联盟成员之间的和谐。和平是我们衷心追求的目标。」 同意,夹杂微微的疑问。 「就你所知,维狄欧政府要终结叛乱,一向是轻而易举,可以快速全面地终结。」 不予置评,不过保持警觉。 「我认为你明白,只有我们尊重伊库盟的政策,我国也成为联盟成员之一,才能阻止我们动用终极手段终结叛乱。」 丝毫不予置评也不予同意。 「老音乐先生,你确实明白这点。」 「我以为你们会以生存为优先考量。」 拉亚耶摇头,仿佛被虫子骚扰。「一旦我们加入伊库盟——早在我们加入之前,老音乐先生——我们就一直忠诚地追随它的政策,服膺它的理念。因此我们输给了亚欧威!因此我们输掉西方!有四百万人丧生了,老音乐先生,在首次叛乱行动中死了四百万,之后又有数百万条性命。数百万人。如果我们早点行动,会少死很多人。奴工、主人皆是。」 「无异于自杀。」洢思丹以轻柔而温和的语气说,就像奴工的语气。 「和平主义者看所有武器都是邪恶、灾厄、无异于自杀,老音乐先生,贵人民如此睿智,却对战争缺乏经验观点,而这却是我们这群较年幼、较残酷的民族不得不具备的视野。相信我,我们不是自杀。我们想要人民、国家存活下去。我们心意已决,非如此不可。早在我们加入伊库盟之前,毕波就已通过完整测试了。它可控制、可指定目标、可收敛。它明明确确是武器,是战争的精细工具。谣言与恐惧大大夸张了它的能耐与本质,我们知道怎么使用它,知道如何限制效应。唯独常驻使透过贵大使的反应,阻止了我们在起义之初做选择性的发展。」 「我的印象是,维狄欧高阶军官也反对发展该武器。」 「有些将领是的。很多维奥人想法都很僵固,你也知道的。」 「所以决策改变了?」 「欧优总统已授权发展武器以对付从西方入侵的大批敌对武力。」 「毕波」,真是可爱的字眼。洢思丹合眼半晌。 「破坏力会相当惊人。」拉亚耶说。 同意。 「要是叛乱份子受到警告,」拉亚耶说着,身体前倾,黑色眼睛嵌在黑色面孔上,神情急切,像只狩猎中的猫。「很可能会因此撤退。会乐意和谈。如果他们撤退,我们不会追击。假若他们愿意谈判,我们也愿意。浩劫是可以避免的。他们也尊重伊库盟,特别敬重你,老音乐先生。他们信赖你。如果你愿意透过网络对他们说话,或他们的首领愿意会谈,他们会听你的话,不是面对敌人,不是他们的压迫者,而是一个热爱和平、立场中立的慈善之声,一项睿智的发言,敦促他们拯救自己。现在还有时间。这是我向你及伊库盟提议的机会,以拯救你的叛军朋友们,拯救世界免于苦难,开启和平永续之道。」 「我不能代表伊库盟发言。大使——」 「也不能。无能为力。没有这么做的自由。你能。你是自由之身,老音乐先生。你在维瑞尔的地位独一无二。两方都尊重你,信任你,你说的话对那些白人的份量绝对比他还重。他在暴乱前一年才来到任,而你,我得说,你是我们的一员。」 「我不是你们的一员。我既不属于什么,也不拥有什么。你必须重新定义你们,才能涵括我在内。」 拉亚耶一时之间无话可回。他被击退了,可能会发怒。傻瓜,洢思丹对自己说,老傻瓜,站在这么高的道德位置做什么!但他不知道还能站在什么位置。 的确,他说的话是比大使的有份量。除此之外,拉亚耶说的一切都毫无意义。要是欧优总统想要伊库盟为他使用武器献上祝福,还当真认为洢思丹会同意,他为何还要透过拉亚耶来居中游说,还把洢思丹藏在亚拉梅拉?拉亚耶真是为欧优做事,还为第三方势力工作?因为这第三方势力想使用毕波,而欧优拒绝使用? 第65页 很可能,这整件事全是一场虚张声势。根本没什么武器。洢思丹的辩论是暂时借出信用,但假如牛皮吹破,虚张声势被看穿,就能逼使欧优跳出迴圈。 生物炸弹(biobomb),毕波(bibo),数十年、数百年来一直是维狄欧的诅咒。将近四百年前,伊库盟初次接触此地后,维瑞尔人陷入外星入侵恐慌症,于是倾尽资源投入太空科技与武器的研发。发明了这项特殊装置的科学家事后否决了,并知会政府这项武器无法收敛,一旦启动会毁掉大范围地区所有人类与动物,对全世界造成深沉永久的基因破坏,还会透过大气与水扩散污染。政府从未使用这项武器,但也没打算毁掉它。由于这项武器的存在,维瑞尔一直受拒于伊库盟的门外,因为禁武令的缘故。维狄欧坚称这是维瑞尔星的保障,以免除外星入侵的可能,恐怕也相信它可以吓阻革命。但是,当他们的奴隶双子星亚欧威起义时,他们并未拿出来使用;而当伊库盟解除禁令观察后,政府宣称他们毁掉了炸弹原料。维瑞尔遂加入伊库盟。维狄欧主动请人来检验武器的位址。大使婉拒了,援引了伊库盟的信任条款。现在,毕波真的重现天日吗?还是只在拉亚耶心中?难道他已经穷途末路了?要扮演一场骗局,企图利用伊库盟帮他的恐怖威胁背书,以吓退入侵之举?这似乎最为可能,但仍不够可信。 「这场战争必须终结。」拉亚耶说。 「同意。」 「我们绝不投降。你必须明白这点。」拉亚耶脱去他那奉承讨好,合情合理的语气。「我们将会重建世界的神圣秩序,」他说,现在他确然值得相信。他那维瑞尔人的黑色双眼里容不下白人,深不可测,一丝光也没有。他喝尽他的酒。「你以为我们是为保卫财产而战,错了,我告诉你,我们是为了我们的女神而战。这场战斗不容投降,也不容妥协。」 「贵女神是仁慈的。」 「法令就是她慈善之体现。」 洢思丹不语。 「我明天又得离开,去贝伦。」过了半晌,拉亚耶说道,再度重拾他那主导、轻松的语气。「我们计划移动南部前线,必须充分协调。等我回来后,我需要知道你是否愿意照我所请求的助我们一臂之力。我们接下来作何反应,端赖你的决定,你的发言。大家都知道你在这儿,在东部省份——我是说,叛军和我方人民都知道——尽管你真正的所在位置是秘密,为了你的安全起见。众人皆知你会准备一篇演讲,说明伊库盟对内战的看法已经转变,这项转变将能拯救数百万条生命,并为我们这片大地带来真正的和平。我盼望你能利用在这里的时间做这件事。」 他是派系主义者,洢思丹心想。他不会去贝伦,就算他去,那里也没有什么欧优政府。这是他自身计划的一部分。他错乱了!这行不通的!他没有毕波。但他有枪,而且他会杀了我。 「部长,感谢您招待这么愉快的一餐。」他说。 隔天早上,他听见飞行器清晨离开的声音。早餐过后,他一瘸一拐地走出屋子,享受晨光。他的一名维奥守卫从一扇窗子看着他,然后转身离开。就在南露台栏杆的正下方有一处凹角有遮蔽,靠近一丛高大的开花灌木,白色花朵怒放,花香浓重甜郁。康莎和她的小宝宝以及西欧在这儿。他一步一拐地走近她们。即便在室内,亚拉梅拉的庞大规模与距离,对一个跛脚男人来说,着实吃力。等他终于走到她们身边,他说:「我很孤单,我可以跟你们作伴吗?」 两名女子自然马上立定致意,尽管康莎的姿势变得十分草率。他在一张弧形长凳上坐下,凳面铺满落花。她们也跟着在石板路上坐下,抱着宝宝。她们已经解开婴儿的包裹,让他晒晒温和的阳光。是个非常瘦的婴儿,洢思丹心想。迹近黑色的手脚,关节处就像花茎或半透明的瘤节。这次婴儿活动得比他以往所见要来得剧烈,一会儿伸展手臂,一会儿转动头颅,仿佛在品尝空气。跟细小的脖子相比,头显得大,也像朵花,茎干太瘦,花朵太大。康莎将一朵真的花悬在婴儿眼前逗着他玩,他黑色的眼睛向上看。眉毛与睫毛长得十分细緻。阳光透过他的手指,他笑了。洢思丹不禁屏息。婴儿对着花儿绽放笑容,是花之美,是世界之美。 「他叫什么名字?」 「雷康。」 卡梅耶之孙,卡梅耶亦主亦奴,是猎人亦是农人,是战士,也是缔造和平之人。 「很美的名字。他多大?」 在她们所说的语言中,这句问句字面上是「他活了多久?」康莎的回答很怪:「如同他生命一样久。」她这么说,或者是他从她喃喃低语中理解到的意思。也许不该问小孩年龄,那是个恶兆。 他往后坐回长凳上。「我觉得我很老了。」他说,「我有一百年没看过小婴儿了。」 西欧躬身向前,背对着他,他觉得她想遮住自己的耳朵。她害怕他,因为他是个异星人。生命没带给西欧什么,唯有恐惧,他猜想。她二十岁?抑或二十五?她看来像四十岁。也许才十七岁?慰安妇,通常遭到滥用,都老得快。他猜康莎应该二十出头。她身材瘦削扁平,但她体内有花盛开,有乳汁的温润,而西欧没有。 「主人有小孩吗?」康莎问道,把婴儿举到胸前,带着一副持重的自豪,微微的炫耀。 第66页 「没有。」 「啊,耶拉,耶拉。」她喃喃道,另一个他常在市区奴工营里听到的奴隶辞彙:噢,遗憾啊遗憾。 「康莎,你真是一针见血。」他说。她往他看去,微笑起来。她的牙齿很糟,但那道笑容很棒。他心想小孩没在吮乳,只是安静地躺在她的怀里。西欧仍然一副紧张样,只要他一开口她就会跳起来。所以他没再说话。他将视线别开,望过灌木丛,看向外头浑然天成的美景,无论你坐或行走,都能完美平衡:石板阶、暗褐色的草与蓝色水面、林荫小道的弧度、灌木丛构成的线条与平面、巨大的老树、迷濛的河流与远方碧绿的堤岸。他没听见她们又说了什么。他意识到她们的说话声,意识到日光,意识到宁静。 老迦纳拖着脚跨过上层露台走向她们,向他行礼,然后对康莎和西欧说:「秋尤需要你,宝宝我来照顾吧。」康莎把婴儿放回温暖的石板上,接着和西欧跳起来,两个细瘦的女子匆匆忙忙地离开。老女人缓缓坐下,口里一面咕哝,一面皱脸,最后坐到雷康身边。她随即拿起他的包袱布把他裹好,又是皱眉,喃喃念叨着他的蠢妈妈。洢思丹望着她小心翼翼的动作,抱起宝宝的轻柔态度,支撑着他的头颅与四肢、温和地环抱他,摇晃着他,自己的身子也随之摇晃。 她抬起头看着洢思丹,微笑,脸上的皱纹盪出千百条。「他是我最宝贵的赠礼。」她说。 他轻声说:「你的孙子?」 她轻点着头,继续轻柔地摇着婴儿。宝宝的眼睛半合,头颅软软地倚在她干瘪的胸部。「我现在觉得他活不长了。」 过了半晌,洢思丹说:「死?」 点头。她依然微笑,轻轻地、温和地摇着。「他两岁了,主人。」 「我以为他今年夏天才出生。」洢思丹悄声说道。 老妇说:「他的确陪了我们好一阵子。」 「怎么了?」 「消耗病。」 洢思丹听过这个词。他说:「阿涡?」他知道这种病,一种系统性的病毒感染,好发于维瑞尔小孩,常在城市里的奴工社区蔓延传染。 她点头。 「但这是可以治好的!」 老妇不发一言。 阿涡可以完全治癒。只要有医生,有药。可治癒的地方在城市,不在乡间;在大宅,不在奴工宿舍;在承平时期,不在战期。笨蛋! 也许她知道病能治癒,也许不知道,也许她不知道「治癒」是什么意思。她摇着宝宝,轻轻哼着摇篮曲,没理会笨蛋。但她听到了他说的话,也终究回答,只是一径看着宝宝的睡脸,不看他。 「我生下来就是别人的东西,」她说,「我女儿也是。但他不是。他是天赐给我们的礼物。没有人拥有他。这是卡梅耶大神亲自的赠与,谁能留着这份恩赐?」 洢思丹低下头。 他曾经对那位母亲说:「他会自由。」而她说:「是的。」 最后他说:「我可以抱抱他吗?」 祖母停住摇晃,静止半晌。「好的。」她说,站起来,非常小心地把睡着的婴儿送到洢思丹臂弯里,搁在他大腿上。 「你抱着我的喜悦。」她说。 孩子轻如无物——顶多六到七磅重。就像握着一朵温暖的花,抱着一只小动物、小鸟。包袱巾角下垂,悬在石头间。迦纳拾起巾角,轻轻围住婴儿,遮住他的脸。她跪着,带着焦虑、紧张、嫉羡、极度自豪之情,不久,她抱回孩子,捧在心口。「好、好。」她说着,整张脸因幸福而柔软。 那一晚,洢思丹睡在那间可眺望亚拉梅拉露台的房里,梦见他遗失一枚小小圆圆的扁平石头,他总是塞在皮夹随身携带。石头来自原住民部落。当他把石头握在手心温暖它时,石头便会开口,对他说话。但他很长一阵子没跟石头说话了。如今他明白他没有了那颗石头,他失去了它,把它遗落在某处。他猜想可能遗失在大使馆的地下室,他想进入地下室,但门锁着,他找不到另一扇门。 他醒转。才大清早,还没必要起床。他得想想要怎么做,等拉亚耶回来时要怎么说。他做不到。他想着那场梦,那颗说话的石头。但愿他听见它说了什么。他想到原民部落,他叔叔全家曾经在远南高地的阿卡南原民部落住了一阵子。在他少年时期,每年的北地仲冬之际,埃西曾南下在那儿度过四十个夏日。起先有父母同住,之后就是一个人。他叔叔和婶婶在达兰达生长,并非土生土长的部落人,但小孩是,她们在阿卡南长大,全然属于那儿。最年长的堂兄苏罕,大洢思丹十四岁,生下来便带着无法回復的脑部与神经损坏,为了他,叔叔一家才迁居至部落。那里有他的空间。他成了牧人,跟着亚玛羊上山,那是南瀚星特有动物,但却是在约一千年前从欧星带回来的。他镇日照料羊群,只在冬天才回去部落居住。埃西很少见到他,因此感到松一口气,因为苏罕有点吓人——高壮、脚步蹒跚、气味难闻、还有一副粗嘎的大嗓门,老是喃喃些听不懂的话。埃西无法理解苏罕的父母与姐妹为何深爱他,他觉得她们是在佯装。不可能有人会爱这样的人。 对青少年期的洢思丹来说,那仍然是个问题。表姐诺漪是苏罕的妹妹,后来成为阿卡南水督,告诉他那不是什么问题,却是个谜。「你知道苏罕是我们的嚮导吗?」她说,「看。他把我们的父母带来这儿生活,因此我们姐妹都在这儿成长。所以你也来了,你学到原民部落生活方式。你不再只是个城市男儿。因为苏罕引领你来到这儿。他引领我们大家,进入山脉。」 第67页 「他没真正带领我们啊。」十四岁的孩子反驳。 「他有的。我们追随他的弱点,他的残缺不全。缺弱导致开放。洢思,看看水。当它发现石头的弱点,那就是开口、空洞、空缺。跟着水,我们来到我们所属之地。」接着她离开去处理一项镇民的纷争,是关于镇外灌溉系统的使用权益,由于山脉东麓十分缺水,阿卡南的人们尽管热情却好争论,因此水督十分忙碌。 然而,苏罕的情况是无法回復的,他的病情就算诉诸瀚星神奇的医学技术,仍然无效。这里这个婴孩却眼见要死于一种只要注射就可康復的疾病。眼睁睁看着他生病死亡,是不对的。任凭他被环境、歹运、不公的社会、宿命论的宗教信仰剥夺了生存机会,是不对的。一种宗教竟然宣导鼓励奴隶逆来顺受,要这些女人什么都不做,束手让孩子就这样耗尽而死。他应该介入,他该做些什么。他该怎么做? 「他活了多久?」 「如同他生命一样久。」 她们什么也不能做。无处可去,无人可迎。阿涡的解药存在于某处,给某些小孩用。不是在这里,不是给这个小孩。愤怒或希望都无济于事。哀伤也于事无补。现在不是哀伤的时候。雷康跟她们在一起,她们会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刻。同他生命一样久。他是我最宝贵的赠礼。你抱着我的喜悦。 这是个学习欢愉品质的奇异所在。水是我的嚮导,他如是想,他的双手仍然感受到抱着那孩子的滋味,轻盈的体重,短促的温暖。 翌日晚晨,他来到露台,等候康莎与宝宝如同往常出现。然而,出现的是那位年迈的男奴工。「老音乐先生,我必须请求你待在室内一阵子。」他说。 「萨达亚,你晓得我哪儿都去不了。」洢思丹说,指点着他包裹成一团的脚。 「我很遗憾,先生。」 他一拐一拐,乖戾地拖着伤腿尾随老奴工走入室内,被他关在底下的房间,一间位于厨房后方的无窗储藏间。他们布置了一张卧铺,桌子与椅子,尿壶,为了发电机停摆时使用的电池灯,这阵子发电机每天都会停摆一阵子。「你们认为即将会发生袭击吗?」当他看到这些装置时发问,但老奴工只是静默地以锁门为回应。洢思丹坐在卧铺上,开始冥想,如同他在阿卡南原民部落的时光所习得。借着以下漫长的重复动作,他将内在的愤怒与烦恼清扫殆尽:健康与良好工作,勇气,耐心,为了老奴工而祝祷的平安,为了康莎,为了宝宝雷康,为了拉亚耶,为了西欧,为了图亚拉南,为了那个欧加,为了将他关在蹲笼的涅米欧,为了同样将他关在蹲笼的阿拉托,为了帮他包扎且祝福他的迦纳,为了他在使馆认识的人们,在城市的人们,健康与良好工作,勇气,耐心,安详。这些过程都还算良好,但是冥想工程彻底失败。他无法停止思考,于是他思考,他思考着自己能够做些什么。他发现自己无法做任何什么,如同水一般软弱,宝宝一般无助。他遐想着自己在全相通讯网络前阅读一份声明稿,声称伊库盟无奈地允许使用有限制的细菌武器,为了要终结内战。他遐想自己就在全相通讯网络前,丢掉那份声明稿,表示伊库盟绝对不会为了任何理由而容许使用细菌武器。两种遐想都是幻想。拉亚耶的谋略也都是幻想。当拉亚耶明白他的俘虏毫无用途时,就会将他枪决。他活多久了?六十二年的岁月,比雷康得到的时间额度更优渥许多的份量。他如此心神恍惚,直到不再思考。 那个老奴工打开门,告诉他说可以出来了。 「解放军离此地多近,萨达亚?」他问。但他并不预期得到答案。他走向露台,此时是向晚。康莎在那儿,抱着宝宝坐着,宝宝的嘴含着她的乳头,但没有在吸吮。她遮盖自己的胸部,当她这样做,脸庞首次呈现哀伤。 「宝宝在睡觉吗?我可以抱抱他吗?」洢思丹说,坐在她身边。 她将那团小小的包袱放在他的大腿,脸色依然凝重。洢思丹觉得那孩子的唿吸愈来愈艰辛,那是更困难的工程。但宝宝清醒着,那双大眼睛仰视着洢思丹的脸。洢思丹扮鬼脸,嘴巴张开且眨眼不已。他得到轻柔的小小微笑。 「那些劳工说,军队的确要来了。」康莎以她非常轻柔的声音说。 「解放军?」 「是的。某个军队。」 「从河那边过来?」 「应该是吧。」 「他们是资产器具——被解放者。他们是你的同胞,不会伤害你们。或许不会。」 她非常害怕。她的自我克制非常完美,但她就是在害怕。在此地,她目睹暴动,以及之后的报復。 「倘若出现爆炸或打斗,就躲藏起来吧,假如你可以的话。」他说。「地下室之类的地方。这儿一定有躲藏处。」 她思索,然后说,「是的。」 置身于亚拉梅拉的花园是如此详和。除了风吹动树叶、发电机轻微的孜孜声,周遭无声无息。即使是烧毁后、崎岖破败的主屋废墟也显得醇美柔和,毫无年岁痕迹。最糟糕的状况已然发生,废墟如是说。对于废墟或许如此,但是对于康莎与西欧,迦纳与洢思丹,情况可就不尽然了。然而,仲夏的气息并没有任何暴力的前兆。宝宝又露出隐然的微笑,窝在洢思丹的怀抱。他想起自己在梦里遗失的石子。 第68页 当晚,他再度被关在无窗户的储藏间。当他被噪音吵醒,他没法子知道此时是几点,接着他被一连串的枪声与爆炸声、枪火或手制炸弹声给彻底吵醒。静默半晌,然后是第二波的枪响与爆炸撞击声,比之前稍微弱了些。沉默再度来临,仿佛永无止境,接着他听见飞行器就在屋外盘桓的声音,仿佛飞机绕着屋子转,同时还听得屋内的声音,嘶吼与奔跑。他点起檯灯,挣扎着穿上裤子,那只绑满绷带的脚很难移动。当他听到飞行器迴转,以及紧接的爆炸声,他惊恐地跳向门口处,只晓得自己得挣脱出这间宛如死亡陷阱的密室。他向来畏惧火,畏惧死于火灾。这扇门是厚实的木头制成,沉厚的门闩牢牢差入门框。即使处于惊恐的状态,他自知要把门撞开是没有希望的举动。他大吼了一次,「让我出去!」然后得以克制自己,回到卧铺与墙边,这是这间密室最隐蔽安全之处。他试着思索发生了什么事。解放党人洗劫此地,而拉亚耶与他的部下反击,试图将飞行器打下来。这是他所设想的场面。 死寂的静默,无边无际。 他的电池灯开始闪动。 他起身,站在门口。 「让我出去!」 毫无声息。 单单一声的枪响,接着又是嘈杂声浪,跑动的脚步,吼叫,唿唤。经过另一段漫长的沉默,传来远方的声音,男人们来到房间外头走廊的声音。某个男人说,「暂时把他们挡在外头。」平板粗戾的声音。洢思丹迟疑片刻,鼓起勇气往外大吼。「我是囚犯!就在里头!」 传来一阵停顿。 「是谁在里头?」 这不是他所听过的声音。他擅长辨识声音,脸孔,名字,以及意图。 「我是伊库盟大使馆的伊思达顿·阿雅。」 「老天啊!」那声音说。 「把我弄出来吧,好吗?」 没有回覆,但那扇门被人们徒劳无功地翻弄巨大的铰链,接着是轰然巨响。更多声音在门外,更多的碰撞巨响与敲打声。「弄把斧头吧。」某人说:「去把钥匙找出来啦。」另一人说。他们走开了,洢思丹继续等候。他不断压制下想要狂笑的冲动,深恐自己陷入歇斯底里,但这些真是太可笑了,愚蠢地可笑,在门外大吼大叫、寻找钥匙与斧头。战争现场之内的某出闹剧。什么战场啊? 他再度往回溯。解放军的男人们进入这宅第,杀死拉亚耶大多数的手下,出其不意地突击。当拉亚耶的飞行器到来时,他们早有预期。这些人必然有地面通讯人手,线民,嚮导。由于被封锁在这间密室,他只能听见这桩事件的喧嚣尾声。当他终于脱出困室,这些男人正在拖行死尸。他看到那些年轻男子之一的悽惨破烂尸体,是阿拉托或涅米欧,过于破败的尸身于焉解体,绳索状的血液与内脏横陈扫过地板,双腿被留在后方。拖曳尸体的男人过于震惊而呆住了,就站在那儿,抓着尸身的躯干。「哎,真是晦气!」他说。洢思丹呆站着倒抽一口气,试图不要笑出来或是呕吐。 「来吧!」与他在一起的男人说,洢思丹跟随着他。 清晨的天光斜照过破损的窗户。洢思丹东张西望,瞧不见任何他认识的家僕。那男人引他到壁炉上方嵌着猎犬头颅标本的房间,六七个男人就围坐在那张桌子。他们没有穿制服,虽然某些人会在帽子或袖口绑着黄布条,或是解放军的辨别饰带。他们衣着褴褛,强悍,冷硬。某些人皮肤深暗,某些人是米黄色或褐土色或蓝色的肤色。每个人看起来都一触即发,相当危险。他们当中的某个男子,高挑细瘦,就是他听见的残戾嗓音,就在密室门口外头喊着「老天哪!」的声音。「这就是他。」 「我是伊思达顿·阿雅,老音乐,伊库盟大使馆的成员。」他再度自我介绍,此举非常容易。「我被强行监禁于此地,感谢你解放了我。」 他们之中某些人瞪着洢思丹,用那种从未看过异星人的眼神瞪着他看,仔细揣摩他红褐色的皮肤、深刻且眼眶泛白的双眼,以及有些许差异的头盖骨结构与五官形貌。其中一两人的瞪视比他人更为挑衅,仿佛在测试他的自我声称,在在彰显唯有当他证明自己就是他所说的那个人,他们才会相信。某个高大、屑膀宽阔的男人,皮肤白皙且头髮泛褐,拥有纯粹的尘沙质地,属于被征服的古老种族之纯粹血脉。他看着洢思丹良久。「我们就是来从事解放。」他说。 他轻柔说话,属于奴器的声音。也许要经过一个世代或更久,才会让他们学得提高音量,自由自在地说话。 「你们怎会知道我在此地?是地域网络的消息?」 「地域网络」是他们用以称唿这道由声音传到耳朵、田野传到聚落传到城市然后再传回田野的秘密通讯系统,早于全相通讯网络。瀚满人运用地域网络互通有无,而且它是让暴动得以成立的主要法门。 某个矮小暗色的男人微笑,轻轻点头,但当他看到别人都坚守沉默的阵线,不禁僵住了。 「你知道是谁把我带到这里的,拉亚耶。我不知道他代表谁从事些什么。我能告诉你们的,我会知无不言。」松懈让他变得愚蠢,他说得太多了,扮演那种楚楚可怜的受难小花,而他们扮演强硬汉子。「我在这儿交到一些朋友。」他改用较为中立的语气说,轮番审视他们的面孔,直接但有礼。「她们是被约束的女子,家僕。我希望她们平安无事。」 第69页 「看情况吧。」某个灰发瘦小的男人这样说,显得非常疲倦。 「有个带着宝宝的女子,康莎,还有一个年长女性,迦纳。」 几个男人摇头,显示为无知或漠不关心。绝大多数的男人毫无反应。他环顾这些人,压抑自己对于这种自大夸示的愤慨与激怒,他厌恶这种抿嘴不语的德性。 「我们需要知道,你在这儿做了些什么。」那个褐发男人说。 「当时城里的解放军线民正带领我前往解放军阵地,大约十五天前吧。我们在岔口被拉亚耶的部下拦截,他们把我带来此地。我被关在蹲笼好一阵子。」洢思丹以同样中立的声调说:「我的足踝受伤,无法走久,我与拉亚耶交谈过两回。在我继续说下去之前,我想你们应该明白,我需要了解我在与何方单位交谈。」 将他从上锁密室解救出来的高挑瘦削男人与灰发男子短暂商议一阵子,褐发男人在旁倾听,表示同意。那个高挑瘦削男人以他毫无特色的粗戾平板声音告诉洢思丹:「我们是世界解放前线军的特种使命部队。我是麦托伊上校。」其余人们各自道出自己的名字。那个魁梧的褐发男人是班纳卡麦将军,疲惫的灰发老男人是度伊耶将军。他们将名字与军阶一起道出,但没有以军阶称唿对方,也没有称唿他先生。在解放之前,被租贷者鲜少以头衔来彼此称唿,而是以亲属关系互称:父亲,姐妹,阿姨。头衔是安置在奴隶主名字前方的事物:王,主人,先生,老闆。很显然,解放运动决定不要那些东西了。对于自己终于遭逢一支没有铿锵立正、称唿他为「长官」的军队,洢思丹甚感喜悦,但他并不确定自己过上了哪种军队。 「他们把你放在这间密室?」麦托伊问。他是个奇怪的男人,声音平板冷淡,脸庞冰冷苍白,但他不似同伙的如此躁动。他似乎很笃定,习于指挥若定。 「昨晚他们把我反锁在那间密室,仿佛他们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通常我的房间是在楼上。」 「你可以回到楼上的房间去,」麦托伊说:「待在屋内。」 「我会的,再度感谢你。」他对他们全体说。「拜託了,倘若你们有康莎与迦纳的音讯——」他不等着对方催促,转身离去。 某个年轻的男人随着他离去。他告知洢思丹的名字是萨达亚·泰马。解放军队仍然使用旧式的位阶称号,黑奴就在解放军之内,洢思丹知道,但是泰马并非其中之一。他的皮肤色淡,口音属于城市微尘的质地,柔软干燥且毫不友善的清脆。洢思丹并不尝试与他对话,泰马非常紧张,或许被前晚的近距离杀戮吓到了,或是别的原因他的肩膀、手臂与双手经常性地颤抖,苍白的脸庞揪起痛苦的皱眉神情。他可没有心情与一名异星的老平民战囚从事闲聊。 在战事之内,每个人都是囚犯。歷史学家韩钠讷摩利丝如此书写。 洢思丹感谢他的捕捉者解放了他,但在这个瞬间,他知道自己所在何方。他仍然身处于亚拉梅拉。 然而,看到他的房间还是造成某些情绪释放,坐在那张窗边的独臂椅观赏清晨日光,树梢的漫长阴影横越草地与低处的排屋。 宅第的人们都没有出现,无论是执行日常工作,或是从工作状态暂歇。没有谁到他的房间,早晨持续着。他在双脚情况允许的范围,练习潭海操。他端坐警醒,打瞌睡,再度醒来,试着端坐警醒,然后焦躁地坐着,焦虑,脑中运算字词:世界解放前线军的特种使命部队。 合法的政府机构在全向通讯网络称唿敌方军队为「叛乱武力」,或是「叛徒巢穴」。反叛军起先称唿自己为「解放军」,并非「世界解放军」,但自从暴乱起始,他就无法取得连贯性的自由斗士联繫资讯,自从大使馆被封缄以来,他更是任何资讯都无法取得——只除了以光年计的遥远诸世界,无穷尽的资讯,共时传讯机充斥无止境的资讯。然而,对于两条街外的距离发生了啥状况,啥都没有。身处于大使馆的他无知且无用,无助且被动。就如同他在此地的模样,自从战争开始他就是这模样,如同韩钠讷摩利丝所言,一名战囚,如同在维瑞尔星的每个人。身处于解放自由缘由的战囚。 他忧惧自己恐怕会接受自己无助的情势,此等无助会唆使他的灵魂。他必须谨记这场战争是为何而战。然而,请让解放尽速到来,他想着,还我自由之身! 在正午后时分,那个年轻的前奴工带来一盘冷食给他,显然是他们在厨房搜刮的残羹剩菜,还有一瓶啤酒。他满怀感激地吃喝,但是很显然,他们尚未释放此宅第的仆奴。或是,已经杀死他们。他不让自己的心绪盘桓于此。 日落之后,那个前奴工士兵前来,带领他到楼下那间犬头装饰的房间。发电机当掉了,当然啦,因为唯有老萨卡的无止境悉心修补才让发电机保持运作。那些男人手持电动火炬,在犬首房间也安置着两盏巨大的油灯,矗立在桌上燃烧光焰,让环绕着大桌的脸庞都笼罩上一层浪漫的金晖,在他们身后投掷深暗阴影。 「坐下。」那位褐发将军、班纳卡麦将军这么说。他的名字可以翻译成「读圣经」。「我们有一些问题要请教你。」 他的反应沉默但有礼。 他们询问,他是如何从大使馆脱身,他与解放军的中间人是谁,他的行走动线是如何,他为何要企图前往解放军阵营,在绑架事件发生了哪些状况,谁把他带到此地,他们要求他做些什么,他们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在下午的时光,他已经决定知无不言是让自己处于最佳位置的法门,他对于每个问题都直接且简短地给于答案,除了最后一个。 第70页 「就个人而言,我站在你们这一边的战斗。」他说。「但是伊库盟必须保持中立,自从我成为维瑞尔星唯一可以自由发言的异星人,我说的话就会被认定、或误认为是常驻使馆的言论。那就是我对于拉亚耶的价值所在。但是,这是虚假的价值。我无法代表伊库盟发言,我并没有那份权威。」 「他们要你说,伊库盟支持劫持军。」那个神色疲倦的男人、度伊耶将军这样说。 洢思丹点点头。 「他们可有提到过会使用任何特别的战略,任何武器?」发问者是班纳卡麦,神色严峻,试图不施加份量在这个问题上。 「我宁可在你们的部队内回答这个问题,将军,我还是与我认识的解放军领导阵营谈话得好。」 「你现在就是与世界解放军的领导阵营交谈,拒绝回答问题可能会被认定是与敌人共谋的证据。」发话者是麦托伊,声音平板粗戾。 「我明白这点,麦托伊上校。」 他们彼此交换眼色。即便他公开威胁,麦托伊却是洢思丹情不自禁会信赖的人。他显得扎实牢靠。其他人都非常紧张,不安定。如今他确定这群人是分离党派,但是他们的分离派系多么庞大、他们与解放军领导阵营的龃龉有多么强烈,他只能从他们说熘嘴的话语来知晓。 「听我说,老音乐先生。」度伊耶将军说,旧习难改。「我们知道你为瀚满工作,你帮人们移居到亚欧威星,当时你支援我们。」洢思丹点点头。「现今你必须帮我们,我们对你袒诚相见,我们的通讯网络显示劫持军计划反击,那意味着他们现在要使用细菌武器。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别的意味。那是不能发生的,他们不能被允许,他们必须被阻止。」 「你说,伊库盟是中立者。」班纳卡麦说,「那是个谎言。一百年前,伊库盟不让我们这个世界加入,因为我们拥有细菌武器。当时我们只是拥有,但没有使用,只是拥有细菌武器就足以被拒绝。现在,他们说自己是中立者,现在,当生化性武器变得攸关大局时!当这个世界是伊库盟的一部分!他们必须行动,对付那种武器,阻止劫持军使用细菌武器。」 「倘若合法政府的确拥有细菌武器,倘若他们真的计划使用它,倘若我可以传话回伊库盟——他们能做些什么?」 「你要发言,你告诉劫持军总理,伊库盟说到此为止,伊库盟会派遣星船,派遣军队。你要支援我们!倘若你不与我们同一边,你就是与他们共谋。」 「将军,离此地最近的星船是在光年远处,合法政府知道这件事。」 「但是你可以与他们对话,你有通讯器。」 「你是说共时传讯机?」 「劫持军也有一台。」 「在暴动时期,外交部的共时传讯机已经被摧毁了,就在对政府机关的第一波攻击。他们把一整条街都炸毁了。」 「我们怎会知道这点?」 「你们自己的武力造成这状况啊。将军,难道你以为合法政府军拥有一部连接伊库盟的共时传讯机,而你们没有?他们没有。他们可以接管大使馆与它的共时传讯机,但倘若他们这样搞,他们就失去了自己与伊库盟之间的信赖度。而且,这样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伊库盟并没有可以派遣的军队。」他继续说,因为突然间他不确定班纳卡麦究竟知道否。「你知道的,倘若伊库盟有军队,来到这儿也要花上好几年。为了这个理由与其他许多别的,伊库盟不拥有军队,不参与战争。」 他由于对方的无知而倍感震慑,他们的业余状态,他们的恐惧。他将震惊与不耐逐出自己的声调之外,安静地发言,毫不烦恼地注视着他们,仿佛期待着他们的了解与同意。光是这种信心的表象有时候会完满自身,不幸地,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来,他告诉这两名将军他们是错的,而他告诉麦托伊他是对的。他参与了这些人的争论。 班纳卡麦说:「先暂缓一下。」接着他回到第一个质询的问题,重复发问,询问更多的细节,面无表情地倾听。这是在保住颜面,表示他不信任人质的发言。他持续逼问,拉亚耶的话语是否可能透露出要在南方进行侵略或反击行动。洢思丹重复了好几次,拉亚耶有说欧优总统提到解放军可能会在这个省进行侵略,从这儿的下游。每一回他都加上说:「我无法得知,是否拉亚耶告诉我的是实话。」到了第四次或第五次,他说:「不好意思,将军,我必须得知这宅第里人们的下落——」 「在你来到此地之前,是否认识这里的任何人?」某个年轻男人尖锐地反问。 「不,我说的人们是指这宅第的仆工。他们对我很亲切。康莎的宝宝生病了,他需要照料。我想要知道他们是否得到照料。」 那些将军正在彼此商议,并没有留意这个岔出的话题。 「在暴动之后,任何待在像这种地方的人,都是共谋者。」前奴工泰马说。 「不然他们要到哪儿去呢?」洢思丹反问,试图让自己的语气放轻松点。「这并不是个完全解放的国度,老闆们还是与奴隶在田地工作,在此地,他们还是用蹲笼。」他的语气在最后一句话颤抖起来,他咒骂自己的把持不住。 班纳卡麦与度伊耶还在进行商议,忽略他的问题。麦托伊站了起来。「今晚到此为止,随我来。」 第71页 洢思丹在他身后一拐一拐行走,走出大厅上阶梯。那个年轻的前奴工尾随,脚步急促,很显然受到班纳卡麦的命令。私人谈话是不被允许的。然而,麦托伊在洢思丹的房门前停了下来,视线往下凝视他。「宅第的人们会受到照顾。」 「非常感谢你。」洢思丹带着温情说。「迦纳会照料我的伤势,我必须见她。」若他们要他活着且不受损坏,利用他的伤势当作藉口也无伤大雅,倘若他们不在意他的死活,利用什么都没有用。 他睡得很不好也很浅。他总是凭藉资讯与行动,这两者都被迫无知且无助的情况让他疲惫不堪,身体与心灵都因此伤残。而且,他饿了。 晨曦到来,他试着自己的门,但发现它上锁。在他人到来前,他大力吼叫且敲门。来者是个看起来很害怕的年轻人,可能是个哨兵。泰马看来睡眼惺忪,皱着眉,拿着房门钥匙。 「我要见到迦纳!」洢思丹说,语气非常蛮横。「她照料这儿。」他指着自己绷带包裹的脚。泰马把门关上,啥也没说。大约一小时后,钥匙在插孔咖吱作响,迦纳走进房内。麦托伊跟着她,泰马跟着他。 迦纳恭敬地站着,洢思丹飞快趋前,将自己的双手放在她的手臂上,脸颊摩擦她的脸。「礼赞上神卡梅耶,天幸我见到你平安无事!」他这样说,说出像是她这样的人经常对自己说的话语。「康莎,还有宝宝,都还好吗?」 她显得很害怕,抖动着,头髮紊乱,眼眶泛红。然而,她从洢思丹毫无预期的兄弟般关爱招唿恢復得相当好。「他们在厨房,先生。」她说。「军队的男人,他们说你的脚很不舒服。」 「这是我对他们的说词,或许你可以帮我重新包扎?」 他在床上坐下来,而迦纳开始解开原来包扎的绷带。 「其余的人们都好吗?西欧?秋尤?」 她只是摇摇头。 「我很遗憾。」他不敢再继续问她什么。 她这回的包扎没有像上次那么优秀,她的双手气力所剩无几,无法把绷带拉紧,而且她匆忙行事,被周边的陌生人弄得很气沮。 「我希望秋尤可以回到厨房。」洢思丹说,半是对着她,半是对着他们。「总要有人来做菜吧。」 「是的,先生。」迦纳低语。 不要叫我先生!洢思丹想要警告她,为她深感忧惧。他抬头凝视麦托伊,试图判读他的态度,但无法做到。 迦纳包扎妥当,麦托伊点头示意她可以离开,而且示意那个前奴工跟随她。迦纳乐意从命,但是泰马试图抗拒。「班纳卡麦将军——」他开始说,但麦托伊注视着他。年轻男人犹疑,皱眉,最后从命。 「我会照料这些人,」麦托伊说。「我向来都在照料他们,我是农地主。」他以黑色冷淡的眼珠看着洢思丹。「我是个自由阉人,现在没多少像我这样的人了。」 半晌后,洢思丹说。「非常谢谢你,麦托伊。他们需要帮助,他们并不明白。」 麦托伊颔首。 「我自己也不明白。」洢思丹说。「解放军真的打算进行侵略吗?或是拉亚耶捏造这说法,为的是当作运用细菌武器的藉口?欧优相信他吗?你相信吗?解放军真的就在河对岸吗?你是从那儿来的吗?你究竟是谁?我并不期待你回答。」 「我不会回答的。」阉男这样说。 倘若他是个双面谍报员,在他离开后洢思丹这样想,他是为了解放军阵营而工作。或是,他希望如此。麦托伊是个他希望能在自己这一边的男人。 但我不知道自己在哪一边,他想着,他走回窗旁的椅子。我在解放这一边,当然,但是什么是解放?并非某种理想,被奴役者的自由,并非此刻。再也不是了。自从暴动起始,解放阵营就是军队,就是政治实体,拥有许多个人员与领导与未来的领导,野妄与贪婪淤积黏附着希望与力量,从暴力歪斜而出的半政府机构,妥协的玩意,愈发繁杂,再也不会认识到理想的美丽纯粹,纯净的自由解放理念。而且,那是我想要的,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戮力经营的东西。我厮混在这个高贵单纯的种姓阶级位序,将正义的理念散播其中。接着,我为了让这理想实现,混淆了高贵单纯的人类平等理念结构。巍峨单一的谎言分崩离析为上千片不完整的真相,而且那就是我想要的。然而,我被这股疯狂捲入其中,这些愚昧,事件的无意义暴戾。 他们会想要利用我,但我的用处已然耗尽,他想着。这念头如同锐利的光片般通透他全身。他一直在想,有什么是他能做的,但他什么都没法做。 这是某种自由。 难怪,麦托伊与他在剎那间就无言地彼此理解。 那个前奴工泰马来到房间,带他到楼下,回到狗首房间。所有的领导都会被吸引到这间房,这种死气沉沉的阳刚。这回,房间只有五个男人,分别是麦托伊,两名将军,以及两个使用平民阶级的男人。班纳卡麦主导他们全体,他已经厌倦于发问,此时在发号施令。明天我们就离开此地,他告诉洢思丹。你跟着我们走。我们会有法子使用全相通讯网络,你要为我们发言。你会告诉劫持军政府,伊库盟知道他们计划使用被禁止的武器,警告他们,倘若他们这样做,将会有立即且恐怖的报復行动。 洢思丹由于睡眠不足与飢饿而头昏。他直挺挺地站着——他并没有受邀坐下——低头凝视地板,双手放在身边。他几乎难以听闻地喃喃说,「是的,主人。」 第72页 班纳卡麦的头倏然昂起,眼绅闪亮。「你说什么?」 「主子。」 「你认为你是谁?」 「战争的囚犯。」 「你可以走了。」 洢思丹离去。泰马跟随他,但没有阻止或指引他该怎么走。他摸索着来到厨房,听见锅瓢的声响。「秋尤,请给我一些吃的东西。」老男人瑟缩且颤抖,喃喃自语、道歉且慌乱,但弄出一些水果与不新鲜的面包。洢思丹坐在工作桌上,吞吃这些食物。他请泰马分享餐饮,但对方僵硬地拒绝,于是洢思丹把这些全吃光了。用餐结束,他拐着腿走向厨房的出口,那儿有靠近某扇侧门的通道,引向巨大的露台。他盼望在那儿见到康莎,但宅第的人们都没有出现。他坐在一张靠近栏杆的长凳,往下方凝视着悠长映光的池子。泰马站在附近,尽忠职守。 「你说,待在此地的仆工倘若不加入暴动,便全都是共谋者。」洢思丹说。 泰马纹风不动,但在倾听。 「难道你没有想过,或许他们当中没有谁能够理解发生了什么事?直到现在还是不理解?这是个蒙昧浑沌之处,萨达亚。在这里,连要想像自由都很困难。」 那个年轻男人抗拒回答好一阵子,但是洢思丹继续说话,试图与他形成某种接触,能够打开他的心防。突然间,他说的话敲开了紧闭的盖子。 「被奴役的女人,」泰马说。「被黑人强干,每晚都是。每个都是,被干,劫持军的婊子,生下他们黑色的小杂种,是的主人是的主人。你自己说的,他们不知道什么是自由,永远不会知道。无法解放一个自愿让黑人强干他们的人,他们很污秽,盎脏,无法弄干净。他们不断生出黑色的劫孜,劫持,劫孜!」他朝着露台吐口水,然后抹抹嘴。 洢思丹静静坐着,凝视着通往底下低处排屋的沉静池水,硕大的树木,雾气缭绕的河流,遥远的河岸绿茵。愿他过得好,工作有成,充满耐心、悲天悯人、安详。我到底有什么用处?我做的一切有什么用?从未有任何用处啊。耐心,悲天悯人、安详。他们可是你自己的同胞哩……他往下方注视着露台黄色砂石上头的那团浓稠唾沫。真是个笨蛋啊,远离故星的故人,亲人们已经离你一世远。你莫名其妙跑来另一个行星,干预人家的事务。大傻瓜,自以为是,妄想你能够带领别人迎向自由。死亡的最佳用途,无非就是领你脱出牢笼! 洢思丹起身,静默地走向房屋。那个年轻男人尾随他。 宛若黑暗淹没的声势,光色復活,他们该是让老萨卡回到熔焊工作室。洢思丹喜欢幽微的光晕,于是将房间的灯光熄灭。当他正要回床铺躺下来,康莎敲门,手执托盘入房间。「康莎!」他挣扎着起身,要不是托盘碍事,他真想拥抱这孩子。「雷康人在——?」 「我母亲正在照料他。」她喃喃说。 「没事吧?」 她轻抬点头,将托盘置于床上,因为房间里没有桌子。 「你自己没事吧?请小心些,康莎。我真盼望自己可以——横竖他们明天就滚蛋了,这些人自己说的。可能的话,尽量别跟他们硬碰硬。」 「我会照办。你也安好,先生。」她以惯有的轻柔声音回应。他不知道这是个问题,或是祝愿。洢思丹比画了个忧愁的手势,微笑。康莎正要离去—— 「康莎,西欧人是在——?」 「她跟那个男的一起,在他的床上。」 停顿半晌,洢思丹还是发问。「你有没有可以躲藏之处?」他非常忧惧,深恐那群班纳卡麦组织的前奴男会把这些人杀害灭口,声称他们是「同谋奴役制度的共犯」,或纯粹为了隐藏自己的形迹。 「我们有个坑洞可以躲,如你所言。」康莎说。 「很好,可以的话你就躲进去。消失吧,从他们眼前消失!」 康莎说:「我会撑过去的,先生。」 就在她要关上房门时,屋外蓦然出现一具飞行机,朝窗户顶头驰来。两人都僵住了,康莎停在门口,洢思丹站在窗前。楼下的吼叫声震天响,男人从外头涌入。另一架飞行机从东南方前来。「把灯光全灭!」某个谁这般大吼。那堆男人争先恐后,忙不迭地逃命,奔往停驻于草坪或前廊的飞行机。窗边蓦然闪现光流,传来一阵铿锵轰然的爆破声流。 「跟随我来。」康莎对他说,握住洢思丹的手,牵着他前进。他们离开房门,走向大厅,转入一道先前他从未见过的暗室秘门。他尽力配合她的奔跑速度,急速通往阶梯似的石阶,通过黑漆漆的窄道,进入拥挤的马厩。爆炸声浪乍起,他们及时往外逃命,成堆的碎裂物就在周边浮晃飘砸。他们急促地行动,闯过庭院,通过漫天譁然的噪音,以及熊熊火光。一路上,康莎牢牢握住洢思丹的手,娴熟于逃亡的路径。最后,他们奔向马厩尽头的其中一间储藏室。迦纳就在暗室里,还有一个年老的男奴工,开启一扇暗室隐门。他们络绎潜入密室,康莎一跃而下,其余几人的动作迟缓笨拙,慢慢爬木头梯子下去,洢思丹的动作最是迟钝,惨痛着地,一脚踩在他自己的断腿。那个老男奴殿后,将隐门关上。迦纳手持一盏电灯,不过她只是偶而开启,显现出密室的轮廓——硕大、低矮,瀰漫尘土的地窖,矗立一些木架,拐过一道门,来到另一间密室,堆满了木制条板箱子。躲藏于此的五个人,婴儿醒来,从迦纳肩头的背带觑视周遭,如平常一般安静。黑暗笼罩,沉默不时瀰漫。 第73页 他们摸索着找出一些条板箱子,在黑暗之中草率铺设,搁在地上充当座椅。 出现一连串新的爆炸声浪,似乎来自天涯之远,然而地面与黑暗的空间都为之颤抖。他们为之颤抖。「哎,卡梅耶保佑。」其中一个人嘆息低语。 洢思丹坐在抖动的板凳,设法让足踝如针尖戳刺的剧痛和缓,化为一股燃烧的抽搐。 烽火四起,一而再再而三。 黑暗是某种具体的物质,宛如浓稠的液体。 「康莎。」洢思丹低声喃喃。 她发出某种声音,表示自己位于他身边。 「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你提到藏身处,我们也讲到这间密室。」她低语。 那个老男人的唿吸声嘈杂,不时清嗓子。婴儿的唿吸亦是吵杂,发出某种崎岖微弱的噪音,像是喘息。 「让我来照料宝宝吧。」 这是迦纳的声音,刚才,她应是暂时婴儿交回母亲的手上。 康莎低语。「现在还不用啦。」 老男人突然间大叫,惊吓到每个人。「这边没有清水!」 康莎发出嘘声,要他安静,迦纳低声嘶叫。「别乱吼,傻男人。」 「他是个聋子。」康莎对洢思丹低声解释,夹杂一抹笑意。 倘若他们的藏身处没有储水,藏躲的时间将受到限制:顶多就是那一晚,以及翌日。即使如此,对一个正在哺乳的女性而言,这样的缺水时间委实过久。康莎的思虑轨迹与他类似,她这么说:「其实我们不知道目前的局势,或许我们可以出去了?」 出现了冗长的静默。无法让眼睛适应藏身处的黑暗,让人非常难以承受;无论等候多久,你还是举目不见伸手五指。此地阴凉如地底洞穴,洢思丹但愿自己的衬衫是保暖衣物。 「你让宝宝保持温暖。」迦纳这么说。 「我知道。」康莎喃喃应答。 「那些男人,他们也是奴工吗?」康莎对着洢思丹低语,她的位置挨近洢思丹,就在他的左方。 「是啊,自由的前奴工,来自北方。」 康莎说:「自从前任的领主死去,一大堆又一大堆的男人,成群结队来到此地;这些闯入者是军队男人,并不是奴工。他们射击西欧,射击维伊,射击老萨尼欧。他没有死,但是受伤了。」 洢思丹说:「来自庄园工寮的内应,八成为他们指认出侍卫站岗处,但他们无法分辨谁是侍卫,谁是奴工。当那些军队男人前来时,你们人在何处?」 「当时我们正在睡觉,就在厨房后院。我们这些屋内的奴佣,共计六人。那个男人就站在那边,像是死尸復活,他叫嚣,要我们全都倒卧,别抬起一根头髮!于是我们按指令行事,听到他们在大宅内举枪射击,大叫大吼。哎,万能的主上,我真是害怕!接着,枪击声停止,那个男人回来,枪桿子对准我们,把我们全都送往老宅的工寮,把门锁上,就像是解放前的时代。」 「若这些人真的是奴工,他们为啥要这样做?」迦纳的声音从黑暗响起。 「他们试图获得自由。」洢思丹按表操课地回答。 「怎样的自由?射击与杀戮的自由?杀死一个正在睡觉的女孩的自由?」 「他们的确与众人作战,妈妈。」康莎这么说。 「我以为这一切都告终,在三年前就划上休止符。」老太太这么说,她的声音听起来颇古怪,她正在哭泣。「我以为,当时的我们就获得自由了。」 「他们把睡梦中的主人杀死!」那个老傻男尖声大叫,声音震破鼓膜。「那样的行为成就了什么啊!」 黑暗中出现一阵扭打,迦纳摇甩痛扁那只老傻男,嘶声要他闭上大嘴。老傻男叫嚷,「放我走!」但他最后总算安静下来,喘息吁吁,喃喃自语。 「伟大的神啊。」康莎喃喃说道,话语间掺杂一股穷途末路的笑声。 由于脚伤,他的座椅显得愈来愈不舒服,洢思丹想让疼痛不堪的伤足高抬起来,至少可以平平伸直。他摸索着,就地坐下,地表冰冷、满是砂砾,触手的感觉相当难受。周遭没有任何可倚靠之物。「倘若你先点个灯,迦纳,」他说:「我们可以找些麻布袋之类的东西,弄个可以躺下的卧铺。」 地窖的周遭在他们身边现形,精确繁复的构造令人惊诧。他们找不到可用之物,只有一些松动的木板搁架,临时打造出某个平台。迦纳带领大家回到无形的夜色,沉入地底。每个人都感到寒冷,蜷缩于彼此的体温,背靠背,肩并肩。 经过一段长时间,起码一两个小时,深刻静默未曾受到任何噪音的侵袭。迦纳以某种不耐烦的低语说道,「上头的人都死光了,我猜是这样。」 「当真如此,情势对我们而言就单纯许多。」洢思丹说。 「然而,我们被活埋于此地。」康莎这么说。 他们的声音唤醒婴儿,他开始嚎哭,这是洢思丹首度听到的婴儿声响。与其说是哭泣,婴儿发出某种微弱疲乏的灰暗鸣叫,或是烦躁的低嚎。婴儿的唿吸粗重,在嚎叫的空隙喘息不已。「哎,宝宝,宝宝,乖啊,安静些啊……」母亲喃喃哄慰婴儿,洢思丹感受到康莎正在抚摇自己的婴儿,紧紧抱住婴儿,保持他的体温。她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唱摇篮曲,「苏纳,梅亚,苏纳纳……苏拉,蕾拉,苏拉纳……」这些曲调的质地单纯、充满韵律性,抑扬顿挫,宛如动物的满足低沉唿吸。这些曲调是温暖与安慰的声音。 第74页 洢思丹必然就因此打瞌睡,蜷身躺在厚木支架。醒来时,他无法确认他们究竟在地底藏身了多久。 我居住于此星球,嚮往自由四十年。他的心灵如是说。这份嚮往引我来到亚拉梅拉,这份嚮往必然会助我脱身,我会支撑下去。 他询问大家,自从炸弹爆发之后,可有再听到任何声响。他们全都摇头。 他按摩自己的头颅。「你意下如何,迦纳?」他问。 「我觉得,冷空气会损害到婴儿的健康。」迦纳以几乎正常的声调说话,她的声音本来就低而轻。 「你在讲话?你在说什么?」那个老傻男又在吼叫。康莎就在他旁边,拍抚他一番,哄他安静下来。 「我出去勘查看看。」 「还是我去吧。」 「你只有一只完好的脚哩。」老人家以某种恼怒的声调反驳。她咕哝一番,倚靠洢思丹的肩头,站起身子。「大伙儿都保持安静喔。」她并未开灯,而是摸索前进,找到梯子的所在,每爬一阶梯就咻咻喘息。她往前推进,松动地窖暗门,一道窄小的光流泻入。位于地窖之内,他们可以隐约见到彼此的形影,以及迦纳在光线处探头的模样。她站在顶处好一阵子,然后再关上暗门。「没有人的气息,」她从阶梯上头低语。「没有任何声音,像是战后的第一个清晨。」 「先行等候一番吧。」洢思丹说。 迦纳从阶梯爬下来,回到藏身之处。经过半晌,她开口说:「倘若我们出去,屋内有陌生人,像是别的军队士兵。然后,要去哪儿?」 「你可否前去庄园的工寮,探探情况?」洢思丹提议。 「这趟路途挺漫长的呢。」 经过好半晌,洢思丹说:「在我们搞清楚哪些人马驻营工寮之前,无法採取应对措施啊。好吧,让我出去探看吧,迦纳。」 「为什么要你去?」 「因为我会知道来者是何方人马。」他说,希望自己没有瞎掰。 「他们也会知道你是谁喔。」康莎以她塞满稜角的奇异笑声这么说。「不可能认错你的模样啊,我觉得。」 「说得没错。」洢思丹这么说,挣扎起身,找到梯子,奋力往上爬。哎,要我玩这些把戏,真的是折腾老人家。他再度想,推开陷阱,往外头望去。他倾听四周的动静,经过漫长的观察,他对藏身于黑暗的同伴们低语。「我会尽快回来的。」洢思丹攀爬出去,以笨拙的姿势着地。才刚踏上地面,他立刻屏息:整个大宅院瀰漫祝融灾动的烧焦气味。灯光奇异而幽暗。他沿着墙面缓缓前进,直到抵达储藏仓室的门口,往外窥视。 卡拉梅拉的华美豪宅,下场徒留残破的焦墟:火势烧到墙垣崩解,瀰漫浸浴于浓稠的恶臭烟气。黑色残烬与碎玻璃片铺满了后院的石子地板。除了浓黑的烟,一切宁定不动。烟色灰沉沉,黄扑扑。就在烧毁残骸之上,是一片平坦清澈的清晨蓝天。 他来到前方的廊道,步履拐瘸,足部的激痛直戳上方的双腿。洢思丹来到前廊栏杆,见到两架飞行机焦黑的残体。前廊有一半的范围悉数化为粗砺的火山口。就在屋子之下,亚拉梅拉的花园依然美不胜收,恆持宁静,层层叠叠的光景往下蔓延至老树与河流岸边。某个男人横躺于前廊的下方阶梯,姿态轻松,保持憩息之姿,双臂开敞舒展。除却一阵阵窸窣窜动的浓烟,以及迎风招展的白色花丛,周遭凝结静止。 他感受到从背后遭到监控的况味。从大屋颓圮的碎裂窗框透出监视者的视线,此等步步为营的滋味实在难以承受。「有谁在那边呢?」洢思丹突然间喊叫出声。 万籁俱寂。 他再度喊叫,这回更大声。 回话声出现了,距离甚远的声响,来自大宅的前方。他的瘸腿一拐一拐,毫不遮掩地行走于眼前路径,没想要隐藏自己的行踪——隐藏形迹有啥作用呢?几个男人从大宅前方迎向他,三个男的,然后第四个——是个女子。他们都是劳工,衣着粗陋,八成都是农田的耕作工人,从农庄的工寮逃往此地。我与几个主宅的僕人一起躲藏。」他这么说,双方不约而同地停步,距离彼此约十公尺。「我们躲在某个地窖底下。请问还有没有倖存者呢?」 「你是何人?」他们其中之一靠近他,眼角窥探,见到错误的肤色,错误的眼色。 「我会提供自己的身分背景,但请先等等。这里是安全场所吗,可以让我们出来吗?地窖躲藏着老人,还有婴儿。士兵们都离开了吗?」 「他们全都死光光啦。」某个女性回答他。这是个高挑、肤色苍白的女子,脸庞瘦削。 「我们找到一个负伤者,」某个男人告诉他。「所有的屋舍僕人都被炸死了。到底是谁丢的炸弹,哪一方的军队?」 「我不晓得是哪一方的军队这样做。」洢思丹回答他。「拜託你们,请让我的友人知道,他们可以从藏身处出来,来到马厩。请唿喊他们,让他们知道你们无害,我已经无法走动了。」他足踝的绷带已经松开,骨折处遭到移动,剧烈的痛楚让他无法喘息。他溃坐于小径,上气不接下气,头冒金星等级的昏沉紊乱。亚拉梅拉的花园显得无比璀璨,同时变得非常微小,从他的视域慢慢滑开,比起故星的家园更遥远。 洢思丹并未失去意识,但他的脑海的确失去清晰度,浑沌迷惘了好一阵子。不少人将他团团围绕,他们都来到屋外,周遭的事物瀰漫焦肉气味,黏附于他的嘴后方,这味道让洢思丹反胃欲呕。接着,康莎出现了,那个脸庞泛蓝、小不点一只的沉睡婴儿就挂在她的肩头。迦纳也出现了,正在与那些人谈话。「他的确与我们成为友人。」某个手掌粗大的年轻男人告诉他,为他受伤的脚从事急救措施,将绷带扎得更严紧些。虽然造成剧痛,包扎之后,他感觉较为舒适。 第75页 洢思丹仰卧于地面草丛,他身旁的男人亦以仰躺之姿倒在草丛——原来这个伤患是麦托伊,那个阉男。麦托伊的头皮血淋淋一片,黑色头髮烧成一团焦褐色短髮;面容的尘色皮肤苍白泛蓝,宛如初生婴儿。麦托伊安静仰躺,偶而眨眨眼。 阳光从天际俯照。就在附近周遭,一大群人正在窸窣谈话,然而洢思丹与麦托伊还是仰躺不动,没人来打扰他们。 「飞行机是从贝伦一地前来吗,麦托伊?」洢思丹询问。 「是从东方飞来。」麦托伊粗糙的声音显得微弱气虚。「我猜,应该没错吧。」过了一阵子,麦托伊开口说话。「他们想要越过河。」 洢思丹思索了半晌,但他的心智尚未回復原先的机敏度。 「是哪些人想要越河?」最后,他这么问。 「这些人啊,农田劳工,亚拉梅拉的奴工。他们将离开庄园,与军队会合。」 「侵略军?」 「不,解放军。」 洢思丹以手肘将自己撑起身子,把头颅抬起来,这姿势似乎有助于醒脑提神。然后,他坐起身子。「他们会找得到解放军吗?」他问。 「倘若天上的主神允许如此。」阉男说。 麦托伊试图快速撑起自己,模仿洢思丹的动作,但他办不到。「我被轰到了,」他喘不过气来。「有东西击中我的头,我看到双重影像。」 「可能是脑震盪,你好好平躺别动,保持清醒。你究竟是班纳卡麦的阵营,或是观察军成员?」 「目前我与你同一个阵营。」 洢思丹点点头,往后颔首。 「分裂的阵营会毁去我们的生路。」麦托伊以微弱的声音这么说。 康莎跑出来,蹲俯在洢思丹旁边。「他们说,我们必须穿越河流。」她以柔和的声音告诉洢思丹。「我们前往的地方是人民军所在地,他们会保护我们的人身安全,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们都旁徨无依,康莎。」 「我不能带雷康跋涉越河,」她低声说,脸庞紧绷,嘴唇往后抿,眉头深锁低垂。她哭泣起来,静默且无泪。「河水的温度很是冰冷。」 「他们有船只啊,康莎。他们会照料你与雷康,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转的。」洢思丹知道自己的话语毫无意义。 「我不能离去。」康莎这么说。 「那就留下来吧。」麦托伊说。 「他们还说,更多的军队会前来此地。」 「很可能,更有可能是我们的军队。」 康莎注视麦托伊。「你是个解放阉人奴!」她说:「你和他们没两样。」她的视线回到洢思丹身上。「秋尤死了,厨房给轰得寸土不留,全都烧光了。」她将脸埋在自己的臂弯。 洢思丹坐起身,往她挨近,抚摸她的肩头与手臂。他触摸婴儿脆弱的小头颅,触及稀疏干燥的头髮。 迦纳走出屋外,站在她们身边。「所有的农田奴工都要跨河离去,」她告诉大家。「如此,我们才会安全。」 「在这里,你们会更安全,起码有食物与住所!」麦托伊骤然间爆发了一下,眼睛闭起来。「比起涉水离家,与侵略军共同行动,在这里还比较安全。」 「我不能带着宝宝上路,妈妈。」康莎低语。「他得保持温暖,我不行,我不能这样带着他走。」 迦纳弯身,仔细凝视婴儿的脸庞,以指尖轻柔触摸小宝宝。她皱纹满满的面容宛如一只拳头,封锁起来。她直起身子,但身形失去了向来的挺拔姿态。她保持垂头的姿势。「好吧,」她说。「我们就留下来吧。」 她在康莎的身边坐下来,人们在周边来来去去。洢思丹看到那位女性劳工走出屋廊,来到迦纳附近,对她说话。「走吧,老婆婆。该要动身了,船只在等待哩。」 「我们要留下来。」迦纳回话。 「为什么呢?捨不得离开你们长期工作的房子?」那个工人说,试图以嘻笑嘴脸来轻松搞笑。「全都烧光了啊,老婆婆!还是走吧,把这位小妹妹与她的宝宝也一起带走。」她瞥向洢思丹与麦托伊,稍微一瞥就不再注视。他们并非她关心的对象。「来吧,」她重复敦促。「该启程了。」 「要留下来。」迦纳还是这样说。 「你们这些屋奴喔,真是疯了。」那个工人放弃劝服,转身而去,耸耸肩表示徒劳无功,然后跨步前进。 其余人们停步,但没做啥,只是多问了些问题,耽搁了一阵子。这群劳工从屋廊蜂拥而出,行走于安静的水池旁,路径闪耀光泽,走向巨树旁的船屋。没多久的工夫,倖存的劳工全都离开大宅。 阳光开始变得炎热,必然是正午时分。麦托伊的脸色更苍白了,但他坚持坐起来,声称他的视线恢復清晰,偶而看到双重影像。 「我们该移动到阴凉处,迦纳。」洢思丹说。「麦托伊,你可以行动吗?」 他步伐踉跄,摇摇欲坠,但他无须扶助,可以自行走动。于是,他们来到花园的树阴处。迦纳前去寻找清水,康莎将婴儿抱在怀里,挨近胸前,不让阳光曝晒孩子。康莎沉默许久,直到他们就地安坐,她环顾四周,半带疑问地说:「我们这几人是仅有的倖存者。」 「应该还有别人留在此地,就在中央奴工宿舍。」麦托伊说:「他们会现身的。」 迦纳从屋内走出来。她找不到装水的容器,于是把自己的围巾浸湿,将湿冷的敷布置于麦托伊的额头。麦托伊打个冷颤。「等到你可以好好行动,我们就去主屋的奴工社,阉人。」迦纳说:「这是我们目前可以住下来的地方。」 第76页 「奴工社是我成长的地方啊,老太太。」麦托伊回答。 没多久,麦托伊声称他可以行动了,于是一行人以蹒跚迟缓的步调往某一条路迳行走,洢思丹依稀记得,这条路通往监禁奴工的牢笼。似乎是一条漫长不堪的路径,最后,他们终于抵达工社的高墙,大门敞开。 洢思丹回眸,再度凝视壮丽豪宅的焦黑遗蹟。迦纳在他的身边,停下脚步。 「雷康早已经去世了。」她屏息,低声诉说。 他诧异地倒抽一口气。「这是几时发生的事?」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哪。她想要一直抱着他,就让她抱吧,等到她抱够了,愿意面对事实,才肯放手让这孩子归土。」她的目光注视敞开的门口,成排并列的小茅屋与长条屋舍,干枯的花园残骸,尘埃瀰漫的地面。「好多个小婴儿都埋骨在这儿呢,」她这么说。「她们都藏身于地底,有两个是我自己的,她的妹妹们。」她继续前行,尾随康莎的步履。 洢思丹在门口伫立了半晌,然后他挪动脚步,做他如今唯一能做的事:为那个死去的孩子挖个坟墓,陪伴这些留下来的人们,等候真正的自由解放。 世界诞生之日 泰祖这个小鬼正在大哭大闹,因为他年方三岁。明天便是世界的诞辰,之后他就四岁大喽。长这么大,此后应该不会再这样嚎啕大闹吧。 这傢伙尖声大叫,手足踢动,故意闭气使得皮肤泛蓝。他就以这副德性赖在地板上,僵硬得像是一具尸体。然而,当赫格赫故意视若无睹地跨过他,当他根本没在这儿,泰祖试图咬她的脚。 「这是小野兽或小婴儿的行为喔,」赫格赫说。「这可不是独立个体会有的模样喔。」她对我发出「是否能与您交谈」的神色,而我回应以「可,没问题」的眼色。「那么,上神的女儿会如何裁决?」赫格赫问。「敢问这是个小野兽,或是小婴儿?」 「嗯,他是小野兽。小野兽嘶咬,小婴儿吸吮。」上神的所有僕人都开怀大笑,或窃窃偷笑,唯独那个新来的蛮族卢亚薇,她笑也不笑。赫格赫说:「上神的女儿必然裁决正确,就让某个人把这只小动物给拎出外头吧,小动物不该居住于神所在的屋舍。」 「我不是小动物啊!」泰祖尖叫,站起身子。他的双手紧握成拳,双眼赤肿如红宝石。「我是上神的儿子!」 「或许吧。」赫格赫说,从头到脚审视着泰祖。「这孩子看起来没那么像一头小动物喽。大家可同意,他应该就是上神的儿子?」她询问在场的圣女子与圣男子,他们全都点头同意,只除了那个野蛮人。她只是沉默瞪视,啥也没说。 「我是啦,我是上神的儿子!」泰祖嚷嚷吼吼。「我不是小婴儿啦,阿奇才是!」接着他爆哭出声,跑到我这边。我抱着泰祖,因为他哭得那么惨,我不禁也哭了起来。我们就这样一直嚎啕,直到赫格赫将我们抱到她的膝盖上,告诉我们不可以再哭喽,因为上神她就要大驾光临呢。于是我们乖乖停止哭闹,贴身僕役将我们的泪水鼻涕擦干净,梳理我们的头髮,云夫人取出我们的金色礼帽,我们戴好帽子,跑去找上神母亲。 上神翩然驾临,随行者包括上神的母上大人,她多年之前也是上神。新生儿阿奇躺在巨大的枕褥内,白痴抱着阿奇。白痴也是上神的儿子。上神一共有七个小孩:最年长的是欧米莫,已经十四岁大了,现今在军队实习;接着是白痴,他十二岁大,头颅硕大,眼睛窄小,喜欢玩弄泰祖与宝宝阿奇。再来是葛猗兹和同名的葛猗兹——这对双胞胎已经死去,遗骸居住于灰烬神屋,品尝人们供奉的性灵珍馐。再来就是我与泰祖,我们将会在许久之后结成神婚,成为下一任的上神;最后,老么就是巴班·阿奇,第七君。我是最重要的小孩,因为我是上神唯一的女儿。倘若泰祖不幸夭折,我可以与阿奇结成神婚,这还无妨。然而,要是我不幸早夭,这一切的情势就会变得恶兆重重,险阻无数,这是赫格赫说的呢!他们只好假装云夫人的女儿甜蜜蜜郡主就是上神的女儿,让她与泰祖结成神婚。然而,世界的化身当然区分得出个中差异。所以,母亲上神最先见我,再来是泰祖。我们双双下跪,双手交握,以拇指触摸额头,表示虔诚尊崇之意。之后我们站起来,上神询问我,今儿学到些什么知识。 我报告上神,今日我学会书写与阅读哪些新的字彙。 「真棒呢。」上神说。「那么,你可有什么问题待我解答呢,女儿?」 「我没有别的疑问,非常感谢您,上神母亲。」我这么作答,之后才警醒,其实我是有一桩事情想要发问,但为时已晚。 「你呢,泰祖啊,今日你学习的成果如何?」 「我试着咬赫格赫的脚。」 「嗯,你可学到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这是坏事啦。」泰祖招认,但他满面微笑,上神亦然,老赫格赫笑逐颜开。 「那末,儿呀,你可有何请求?」 「我可否请一位新的沐浴僕从?因为齐格洗我头髮的时候,力道好勐喔。」 「如果更换一位新的沐浴侍从,那你要齐格去哪儿?」 「就不要在沐浴室工作啊。」 「这儿也是齐格的屋子喔。你可否改变心意,请求齐格在帮你洗头的时候,下手温和些呢?」 第77页 泰祖显得愀然不乐,但上神敦促他。「问问看吧,儿子。」泰祖对齐格喃喃说些话语,齐格赶忙屈膝,将双手拇指覆按于额头,以示尊敬。不过呢,齐格在这场谈话中都笑个不停。她的无畏个性让我羡慕。我对老赫格赫咬耳朵。「倘若刚才我忘记提出想询问上神的问题,可否于现在提出呢?」 「或许是可以的。」老赫格赫以拇指覆额,请求上神准许她发言。上神点头表示允可,于是赫格赫发言:「上神的女儿询问,是否可以提出方才忘记询问之事。」 「最好在适当的时机做适当的事。」上神说。「不过,女儿,你可以问哪。」 我急匆匆地发言,忘记感谢母亲上神。「我想要徵询上神意旨,何以我不能同时与泰祖与欧米莫结婚?他们俩都是我的兄弟呢!」 每个人都转向上神,见到她不禁微笑起来,大家都笑了,还有人笑得漫天作响。我面红耳赤,心跳如鼓槌。 「你可想要与所有的兄弟结成神婚,孩子?」 「不会的,只有泰祖与欧米莫。」 「泰祖一个不够让你满意吗?」 这堆人又笑得淅沥哗啦,尤其是男人。我见到卢亚薇瞠目瞪视我们,仿佛以为我们这些人都疯了。 「并非如此,但是欧米莫比较年长又强壮。」 此时,笑声简直要掀翻屋顶,但我才不管他们呢,反正上神又没有因此生气。她深思熟虑一番,凝视着我。「请理解这一点啊,我的女儿。我们最年长的儿子会成为军人,这是他未来的生涯。他将为上神贡献自身的武力,与蛮族叛徒作战。欧米莫诞生的那一天,汹涌的潮浪沖毁了海岸附近的城镇,所以他的名字是巴班·欧米莫,意味洪水之君。灾厄侍奉上神,然而灾厄的化身并非上神。」 我知道,这是母亲上神的详尽解答,也是最终裁决,于是我以双手拇指覆额。在上神离去之后,我持续思索此事,这个典故解说了许多谜题。然而,即使欧米莫在恶兆加持之下诞生,他还是个英俊的男人,可是泰祖此时不过是个随时会坐地哭闹的小鬼。我很高兴,要等到许久之后,我才会与泰祖结成神婚。 这是我记忆最清晰的世界诞辰之一,因为我提出的神婚疑问;另一个我始终难忘的世界诞辰,是因为卢亚薇的关系。大约在一两年之后,我跑入厕所,正要小解,见到卢亚薇瑟缩于隔壁的水槽,几乎要躲进去里头。 「你在这儿做什么!」我以严厉的音调大声询问,因为我被她吓个正着。卢亚薇愈发瑟缩,并未答话。我注意到她的衣服遭到撕扯,头髮之间有干凝的血块。 「你把自己的衣服撕碎了。」我说。 她还是保持静默,我失去了耐心,大声吼叫。「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何就是不讲话!」 「请饶恕我。」卢亚薇的声音非常微弱,我得要猜测她究竟说了什么。 「你讲话的言语都是错的,你究竟在说啥啊!你是怎么搞的,难道你之前是跟野蛮动物生活在一起吗?你讲的话像是那些野生动物,巴嘎,嘎葛耳!你是个白痴啊?」 卢亚薇还是一言不发,我以足尖踢推她。她抬起头来,我在她的眼底见到杀意,而非恐惧。这样一来,反而让我更喜欢她了,因为我讨厌那些畏惧我的人。「讲话啊!」我说。「没有人可以伤害你了。当我的上神父亲征服你的国家时,他将他的阴茎放入你身体内,转化你为我们的其中一员。如今你是个圣女子。这些事情是云夫人阿姨告诉我的,为何你在宫内还是躲躲藏藏呢?」 卢亚薇龇牙咧嘴。「当然可以伤害我。」她让我审视她头颅的伤势,干涸的血迹与新鲜的血。她的手臂满是青紫淤血。 「谁伤了你?」 「圣女们!」她怒腾腾地嘶吼。 「齐格?欧美瑞?甜蜜蜜郡主?」 每个名字唱出来,她都点头指认。 「她们真是烂人一堆。」我说:「我来报告上神。」 「别说,」卢亚薇低语。「会被毒。」 我思索一番,终于搞懂。那些圣女子之所以伤害她,因为她是个异乡人,在此无权无势。倘若她害得她们招惹麻烦,她们会残害她,让她变得残障,甚至杀害她。住在王宫的蛮族圣女子,不是瘸腿,就是眼睛瞎了,有的会被下毒,餐盘里置放有毒树根。她们的皮肤因此密麻覆着紫色疮疤。 「你为何不好好说话呢,卢亚薇?」 她什么也没说。 「你还是不知道怎么讲话?」 她抬头凝望我,突然间讲起一长串我压根听不懂的言词。「这是我所说的言语。」完成那席演说之后,她还是目不斜视地注视我,炯炯凝视我。我真喜欢,好棒啊。我常常只能看到别人的睫毛。卢亚薇的双眼清澈又美丽,纵使她的脸庞骯脏,沾满血迹。 「然而,这些言语并没有意义。」我说。 「在这里,没有意义。」 卢亚薇继续说出一些嘎嘎话,然后回答。「这是我的人民的言语。」 「你的人民是泰葛人。她们反抗上神,上神征服了她们。」 「或许吧。」卢亚薇不置可否,这语气颇像是赫格赫。她再度双眼注视我,眼神不再出现杀意,但毫无畏惧。除了赫格赫、泰祖,当然还有上神父母,没有谁会这样无畏地正视我。每个人都将拇指按额,我根本不知道她们心底在想些什么。我想要把卢亚薇留在身边。不过,要是我表现得偏爱她,齐格这些人还是会继续伤害她、折腾她。我骤然想到,当祭典君开始与针尖仕女睡在一起,原先那些欺负针尖仕女的男人都变得乖巧圆滑,侍卫们也不敢再偷取针尖仕女的耳环。于是,我命令卢亚薇。「今晚与我同床共寝。」 第78页 她看起来简直吓呆了。 「但你要先清洗干净喔!」我说。 她还是目瞪口呆。 「我又没有阴茎!」我说,相当不耐烦。「如果你留侍我的寝宫,齐格她们就不敢再欺负你了啦。」 过了半晌,卢亚薇倾身靠近我,握起我的手,将我的手背熨贴于她的额头。这姿势如同以拇指按额的尊敬表现,但这是两人一起完成的姿势。我喜欢这姿势,卢亚薇的手心温暖,轻羽似的眼睫毛抚触我的手背。 「今晚喔,」我告诉她。「你明白吗?」我现在懂了,卢亚薇不一定听得懂我们的言语。卢亚薇勐点头,然后我跑开了。 我知道,身为上神唯一的女儿,我是可以为所欲为,无人可阻拦我。然而,我只能从事正确的行止,因为神宫的众人都随时警醒,注目我的一举一动。倘若我与卢亚薇同床共寝是一件非常不应该的事,我就不该这么做,赫格赫会这样教诲我。于是,我先行徵询赫格赫的意见。 赫格赫大大皱眉。 「你为何要那个女人上你的床啊?她是个骯脏的蛮族,身上有虱子,甚至不能够好好讲话。」 其实,赫格赫的言下之意是不反对啦,但是她在吃醋。我跑过去,亲昵揉摩她的手。「当我成为上神,我会赐予你一间满是黄金与珠宝的房屋,镶满龙冠。」 「你就是我的黄金与珠宝啊,神圣的孩儿。」赫格赫说。 虽然赫格赫只是个平民,但在上神的王宫,所有的圣女子与圣男子、上神的亲族,上神所宠幸之人,她们都要老实听从赫格赫的指令。上神孩子们的保姆向来都是平民出身,由上神母亲亲自挑选。当时赫格赫自己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我们的母亲上神挑选她为欧米莫的奶妈,当我首次见到赫格赫,她已经是个老人。赫格赫向来没有改变,双手强健,声音柔和,口头禅就是:「或许吧!」她常常开怀大笑,喜欢美食。我们这些孩子都居于她内心珍贵的处所,她也在我惦记珍视的内心。我本以为她最宠爱我,但当我询问她,她竟然说:「仅次于笛笛。」笛笛就是白痴给自己的小名。当我追问为何她最宠爱的是笛笛,赫格赫说:「因为他最呆笨啊!我最喜欢你,因为你充满智慧。」见到我吃白痴君的醋,她笑着说。 所以,我告诉赫格赫:「你永远充满我的内心。」她知道,于是应允了我任性的要求。 当时我应该年满八岁。我的父亲上神在征战中杀死卢亚薇的父母与族人、将阴茎放入她的体内,当时她十三岁。如此的交合让她成为神圣之人,于是她必须生活于神宫。倘若她就此怀孕,在她生下婴儿之后,祭司必须将她扼死,婴儿会让平民养育两年,然后回归神宫,受训成为圣女子,也就是上神的侍从。大多数侍从都是上神的私生子。这些人都是神圣之人,但没有头衔。至于仕女、夫人或大人,是上神的亲族,前代上神的子女。上神自身的孩子亦是贵族,除了将成神婚的两名孩子之外。我们就是萨儿与泰祖,直到我们成为上神。我的名字就是神圣母上的名字,亦是滋养万民的神圣植物之名。泰祖的意思是「伟大的树根」,因为他刚出生时,在上神产子的仪式上,父亲上神吸入烟雾,窥见以下的异象——一株巨大的树木被狂风连根拔起,密麻的树根牵缠着数以千计的宝石。 当上神在睡梦中或在神殿冥思时由后脑的灵眼洞见异象,她们将异象告知梦祭司。梦祭司会沉吟思索,然后告知人们这些预言是预知未来,还是在告诉人们该做或不该做哪些事。然而,梦祭司从未与上神同时目睹同样的灵视洞见,直到那一年世界诞辰,彼时我十四岁,泰祖十一岁。 如今这段岁月,当太阳静止于卡纳哈达娲山脉上方时,人们依然称唿该日为世界的诞辰,从此增长一岁;然而,现在,人们不再通晓仪式,不再唱歌舞蹈,街道不再举行欢腾庆祝的盛宴。 终其一生,我已经习惯于各式各样的仪式、祭典、笙歌舞蹈、祝祷、课程,盛宴,以及无数的繁杂礼仪。无论在彼时或是现在,我都知道上神之年的第一株完美的萨穗,得在哪一天由天使前往上神栽种第一株萨的瓦达纳古草原上採集回来。我也知道要在哪个时辰、在宫中的哪个房间,由哪个祭司主持仪式,而谁要打谷,谁要碾壳,由谁来品尝祭品。规矩有上千条,如今记述起来,只显得繁杂不堪。然而,在昔日,我们就是知道且遵循这些规矩,唯独在学习或是规矩被打破的时候,我们才会真正想到祂们。 这些年来,我与卢亚薇同床共寝,她的身躯温暖且舒适。自从她开始与我同寝,我夜晚不再见到恶兆:黑夜里硕大雪白的涡捲云,动物张开大口露出利齿,奇异的面容不断变化形貌。当齐格与那些心性不良的圣女子终于明白,卢亚薇可是每一晚都会留侍于我的寝宫,她们再也不敢妄动她一根寒毛。除了我的家人、赫格赫,以及贴身僕人,没有人胆敢碰触我的肌肤,除非我允许。在我年满十岁之后,妄自碰触我的惩罚是死刑。所有规矩必有其作用。 世界诞生之后,欢腾的节庆照例会延续四昼四夜,粮仓大门敞开,人民可取用自身所需的食物。无论在神都、城镇,或是乡野村落,上神的侍从们在广场与大街小巷为大家供应啤酒与美食,神圣之人与平民一起畅饮用餐。男女贵族与上神的儿子们全体步出神宫,加入神都广场的盛宴,唯有我与上神双亲驻留于王宫。上神从神宫内室走出,来到阳台,观赏歷史演剧与仪式舞蹈,我随侍于上神双亲身边。在光辉广场上,诗歌与舞蹈的祭司戮力表演,取悦每一名观众,此外还有击鼓祭司、叙事祭司、歷史祭司。这些祭司都是凡身肉体,但她们从事神圣的举止。 第79页 不过就,仪式在世界诞辰的盛宴之前便已举行多日,在世界生辰当天,太阳凝止于卡纳哈达娲山脉的右肩,父上神将会表演转轮之舞,让下一度的年岁开始运转。 父上神穿着金色腰带,佩戴金面具,来到神宫前方的光辉广场起舞。光辉广场的镶石地板拼贴无数的云母晶石,只要阳光照射就会熠熠发亮。我们这些孩子就在神宫长长的南面阳台上观看父上神起舞。 舞蹈行将告终,一朵云遮住了定止于山脉右肩的太阳,一片澄澈夏日蓝天中只有这朵云。日光渐暗,众人皆抬头仰望,光辉广场地面的闪光退去。城市众人深吸一口气,齐齐发出「喔」的叫声。父亲上神并末仰头,但他的舞步稍微颠簸。 父亲上神完成最后的转轮舞步,进入灰烬之屋。位于灰烬之屋内,所有的葛猗兹立于墙内,祭品在祂们眼前的碗钵内焚烧,因此碗内满是灰烬。 梦祭司正在等候父上神,母上神点燃药草,造出可供吸汲的烟雾。世界诞辰的神谕是一年中最重要的预言。众人集结于广场、街头、阳台,殷切守候上神取得神谕,等候祭司从灰烬之屋步出,告知大家,上神从背后的灵视看到何等景象,并且解读谕示,好带领大家度过新的一年。之后,才开始举办新年盛宴。 从上神吸入足够的烟雾洞见神谕,告知祭司,让祭司团解读,到祭司将预言告知众人,通常要等到黄昏或晚上。因此有些人回家等候,有些人找寻阴凉处,因为云散去后,又炎热起来。泰祖、阿奇、白痴,还有我,我们四人在神宫的长阳台上守候,老赫格赫陪伴在侧,此外还有几位仕女和大人。欧米莫也从边境军队的驻守处赶回王宫,参与世界诞生的盛宴。 如今,欧米莫已经是个成年男子,身材高大强壮。世界诞辰的仪式之后,他将率领军队前往东方边境,征讨蛮族泰葛与崔西人。欧米莫同士兵一般,以石块与药草揉搓身体,硬化皮肤,直到全身上下肌肤变得坚硬强韧,宛如地龙皮革,肌肤泛黑,微微含光。他长得英俊,但此时我很高兴自己的结婚伴侣是泰祖,而非欧米莫。从他的双眼里,我看到的是一个丑恶的男子。 他护我们见证,他可以拿刀深深割入自己的肌肤,但皮层坚硬到不会流血。他一直说着要砍砍泰祖的皮肤,必然一割下去就血流如注。他夸夸谈着自己将率大军去屠宰蛮族之事,他说:「我将踏着他们的尸体过河……我会把他们赶入丛林,然后放火烧林。」诸如此类。他声称泰葛人真是愚蠢,还把某种会飞的蜥蜴当成是上神的化身。他还说,泰葛人的女性与男性一起作战,这是非常邪恶的行为,他要是逮到这些女人,会把她们开膛剖腹,蹂躏她们的子宫。我一言不发。我知道,卢亚薇的母亲与父亲并肩作战而死;他们率领一支人数不多的敢死队,父上神轻易击败他们。上神之所以征讨蛮族,并非为了屠杀他们,而是想让他们成为上神的子民,如同本地的人民,服侍上神,共享物资。除此之外,我找不出别的好理由来兴战。欧米莫的说词当然不是好东西。 自从卢亚薇与我共寝,她已经熟谙我们的语言,我连带学得一些她的词彙。其中一个词就是「泰契葛」,这个词蕴含许多意义:伴侣,并肩作战者,本国同胞,情慾对象,情人,熟识友人。就我们的语言,最接近泰契葛的词彙约莫就是「深在吾心」。「泰葛」这个族名等同于「泰契葛」这个词,意思是说,这个部族的所有族人皆深在彼此心中。卢亚薇与我将彼此深藏于自己心底,我们是彼此的泰契葛。 当欧米莫发出豪语:「泰葛人不过是一堆虫子,我会击溃他们!」我与卢亚薇都默然无言。 「欧嘎,欧嘎,欧嘎!」白痴君模仿欧米逞兇斗狠的语气说,逗得我不禁嗤笑起来。就在我取笑兄弟时,转瞬间,灰烬神屋的大门敞开,所有的祭司都跑出来。他们并非随着乐音井然有序地出场,而是乱成一团,慌张,失序,惶急地大叫—— 「神宫烧毁,倾覆倒塌!」 「世界行将死去!」 「上神目盲!」 神都一阵短暂的死寂。震惊之后,人民开始哀号,满街乱跑,家家户户的阳台譁然敞开,城市各处发出鬼哭神号。 上神从灰烬屋出场,女性上神为首,引领男性上神。男性上神步伐颠倒,仿佛醉酒又中暑,如同吞吐神烟之后的人。母亲上神来到这群踉跄疾走、嚎叫哭泣的祭司前方,示意他们安静下来。接着,上神她说:「我的子民啊!且听我注视身后所洞见!」 一片沉寂中,男性上神以微弱的声音发言。我们无法听清楚父亲上神的话语,但是母亲上神以清晰的声音,重述一次。「神宫倾覆焚烧,并未彻底毁灭,神宫立于河岸。上神纯白如雪,一只单眼位于面容中央。石砌大道损毁,烽火兴于东方与北方,饥馑现于西方与南方。世界死去。」 父亲上神双手覆脸,大声哭泣。母亲上神命令祭司:「重述上神的灵视所见!」 祭司忠实地复述上神的话语。 母亲上神发出敕命。「将吾等神谕发布,让神都子民知晓。派遣天使传达上神的灵视,让全国子民都得以知晓。」 祭司们以双手拇指按额,恭谨从命。 当白痴君见到父亲上神哭泣,他整个人吓傻了,撒了一大汪尿在阳台上。老赫格赫非常震怒,严厉责骂这傢伙,并且掴他一掌。白痴君大闹大哭,欧米莫大吼道,一个地位低微的老女人竟敢打上神的儿子,应该以死谢罪。老赫格赫将她的脸埋入白痴君撒在地上的那泡尿液,乞求饶恕。我示意她起身,而且原谅她。我说:「吾乃上神的女儿,我原谅你。」我以眼神告诫欧米莫,示意他不得再发狂言,于是他安静下来。 第80页 我回想起充满灾厄的那一天,世界的确开始死去。我心底浮现出那个浑身颤抖的老太太,沾了满睑的尿液,位于广场的人民抬头仰望我们。 云夫人把白痴君与赫格赫带开,让她们去沐浴净身。几位大人将泰祖与阿奇带走,要他们帮忙主持城市盛宴。阿奇号啕大哭,泰祖努力忍耐不哭出来。最后,阳台上只有我与欧米莫待在神圣人群中,俯视底下光辉广场周遭情势。我们的上神双亲再度回返灰烬屋,天使团集合起来,努力覆诵上神的谕令,预备昼夜不舍,一字不漏,岗哨復岗哨,奔驰于壮观的石砌大道,必将这些话语传达至上神国度的每一个角落。 事情本该如此。然而,天使传达的讯息却已非原貌。 有些时候,当神烟焚烧得浓烈,祭司偶而也会出现上神拥有的灵视,此为次级神谕。然而,自开天闢地以来,祭司所见与上神如出一辙,祭司的预言就是上神的洞视,这是第一遭。 然而,他们不及解读,尚未充分解释这些神谕,尚未做出任何指引。祭司们只带出恐惧,而非神谕。 然而,欧米莫可亢奋着呢。「喔喔,烽火兴于东方与北方!」他说。「是我的战争!」他注视我,不再露出嘲笑或阴郁的神情,而是真正凝视我,与我四目相对,如同卢亚薇凝视我的神情。他微笑起来。「或许,那堆白痴小鬼与哭泣宝宝会就此夭折呢。」他说。「或许,将由我与你结合为上神。」他挨近我身边,低声诉说,并无旁人听得此语。我的心大大漏跳一拍,但我保持缄默。 那一年世界诞辰之后不久,欧米莫率领他的军队离开神都,前往东方边境驻守。 长达经年的时间,人民守望,等着上神之屋、我们的神宫遭到雷霆一击,但非彻底焚毁。这样的过程是祭司团对神谕的解读,当他们镇定下来,有时间长谈与思索,就开始解读神谕。季节流逝,既未出现闪电,火灾亦乏,祭司的说法改弦易辙:照耀于金晖与青铜檐槽的阳光,就是永不衰竭之火;倘若发生地震之类的天灾,神宫将屹立不倒。 至于「上神面容雪白,唯有一只独眼」的神谕,祭司解释为:上神乃是太阳的化身,独眼即是太阳的象徵。上神必须由众生礼赞,因为上神全知全能,是光与生命的赐予者。这点一向如此。 的确,东方出现绵延战火。然而,东方边境总是战火频仍,荒野之民总是试图盗取神国的谷物,我们会征服这些蛮族,教导他们自行耕种谷物。我们的将军洪水君派遣天使传达捷报,大军所向披靡直达第五河。 至于西方,并未出现饥荒。上神的国境内,向来未曾出现饥荒。上神的儿女会监督农作物的耕收,确认粮食公平分配给每一个子民。万一西方土地的萨实歉收,中土会派出满载谷物的双轮货车,疾驰于石砌大道,翻山越岭前去提供补给。倘若北地的谷物无法丰收,双轮货车会从四河流域出发;从西往东的双轮车载满烟燻鱼肉,从日出半岛往西的双轮车则满载水果与海藻。神宫的粮仓与储藏室向来物资丰沛,不吝为困厄的人民打开仓门,饥荒的灾民只消通报粮仓管理员,需求的物资将会慷慨分配。我们的人民从未挨饿过,「饥馑」一词只适用于那些被我们征服、纳为从属的部族移民,像是泰葛人、崔西人、北方山民。他们是挨饿之民,我们这么称唿他们。 世界的诞辰再度莅临。所有的神谕之中,最让人恐惧的一句话(世界即将死亡)迄今深烙人心。在公共场所,祭司团欢腾庆祝,悉心安慰民众,上神的慈悲让世界得以长寿。但在宫内,毫无欢愉气氛。大家都知道父上神病得很严重。在这一年度,他不时规避集体场合,无法出席许多神圣仪式,通常只有母上神列席。母上神显得沉静,不受烦扰,我通常都与她进行一对一的课程。与母上神在一起,我总有种错觉,仿佛一切永恆安好,万事万物都未曾翻涌变动。 太阳凝定于圣山顶峰时,上神起舞。父上神跳得相当迟缓,错失不少舞步。之后,他进入灰烬屋,我们静静守候,全城与全国人民安静守望。太阳沉落于卡纳哈达娲山脉的背嵴。从极北到南端,所有的山峰——卡亚娲、可洛西、阿加特、艾霓、阿兹萨,以及卡纳哈达娲——覆雪的巅顶焚烧金光,而后转为烈红,而后暗紫。光芒从峰顶上移,消失,山峰变回死寂如灰烬的白。星辰闪烁于山巅之上。鼓声与乐音终于自光辉广场响起,火炬照得广场地面粲然。祭司们整齐列队,鱼贯自灰烬神屋而出。他们停下脚步。一片沉默,接着,年事最长的梦祭司终于开口发言,她的嗓音细薄清晰。「上神的背后灵视,乃空无一物。」 人民的嗡嗡话语与低声喃喃覆盖了沉默,宛如小虫子飞舞于荒漠沙丘。最后,声浪平息。 祭司们转身,鱼贯走回灰烬神屋内,依然沉默。 应该将上神谕令传达至乡野边境的天使列队静立等待,队长们集结讨论。之后,天使分五路从光辉广场出发,循五条石砌大道出城,跨越国土。宛如惯例,天使从广场踏上街道之后,便开始奔驰,以尽速将上神谕令带给人民;然而,这一回,天使们没有任何讯息可传达。 泰祖来到阳台,与我并肩伫立。在那个日子,他刚满十二岁,我十五岁。 他问道,「萨儿,我可否碰触你?」 第81页 我显示「可」的神情,他握住我的手。这滋味让我感到慰借,泰祖是个严肃安静的人,身体羸弱,头与眼睛常常发疼到几乎看不见,不过他还是谨守规矩,参与每一项仪式与神圣祭礼,跟着诸位老师专心学习歷史、地理、射箭、舞蹈与书写,也随我们的母上大人研习神圣知识,学习成为未来的上神。我与他一起研读某些课程,相互协助。他是个友爱的弟弟,我们心繫于彼此。 他握住我的手,对我说:「萨儿,我猜想我们就快要成就神婚了。」 我知道他的思绪。父上神在转轮之舞时踏错许多步子。他失去了洞见预视的灵力。 然而,在这个瞬间,我思绪纠结。真是奇异,去年的同一天,是欧米莫握着我的手,说出一样的话;到了今年,说出这些话的变成泰祖。 「或许吧。」我说,紧紧牵住他的手,我知道他深深忧惧于成为上神,我也怕自己即将成为上神。然而,恐惧无用,时候到了,我与他就会成为上神。 倘若时候到了。或许,有这样的一刻,太阳不会暂停,回归于卡纳哈达娲山脉的顶峰。或许,就在今年,上神没有转动世界。 又或许,无上的时间行将终结——再也没有让我们往后洞视的时间,仅有眼前的时间,仅有肉身凡眼所见的时间。如今,或许我们只拥有自身的凡人生命,别无其他。 这真是无比恐怖的念头啊!我的唿吸暂停,紧闭双眼,牢牢握住泰祖瘦小的手,依偎着他,直到我的心情回归平静,提醒自己,害怕终究是无用的。 这一年顺利度过了。白痴君的睪丸终于熟成,他开始意欲强暴女性。当他竟然伤害了某位圣女子,还企图攻击他人,上神只得让他接受绝育手术。手术之后,他又变得温驯乖巧,但常常显得寂寞又悲伤。见到我与泰祖携手并立,他跳跃出来,握住阿奇的手,与阿奇并肩而立,就像我与泰祖的姿势。「上神,上神!」他说,自豪地微笑。然而,阿奇才九岁大,将白痴君的手给甩开,毫不容情地训斥他。「你才不会变成上神呢!你啊,你是个白痴,你什么事情都不晓得!」老赫格赫以苦涩疲惫的语气责备阿奇。阿奇没有哭闹,但是白痴君哭了,老赫格赫的眼眶盈满泪水。 太阳依旧往北方沉落,一如往年,仿佛上神的舞步精确无误。是年暗日,太阳自大艾霓山巅南返,一如往年。就在那天,父上神即将死去,泰祖与我前往谒见父上神,接受他的祝福。父上神已经是一副皮包骨的惨状,周遭瀰漫腐朽气味与药草焚烧的香甜。我们两人跪在铺着兽皮的青铜大床前,以拇指按额,母上神抬起父上神的手指,触摸我的额头,接着触摸泰祖。母上神说出祝词,然而父上神静默无言,最后他喃喃叫唤。「萨,萨儿!」他并不是在叫唤我,阴性上神的正式名讳始终都是「萨」。在父上神的临终时刻,他唿唤的是自己的妹妹与妻子。 过了两夜,我赫然从黑暗惊醒,深沉的鼓击响彻全宫。我侧耳倾听,礼赞上神的宗庙亦开始击鼓,城市广场也加入鼓声隆隆的合奏,接着是更远方的鼓鸣。即使在遥远的乡野,也听得见神都的鼓声,并击鼓应和,鼓声越过重重山脉直到西海,跨越东方的原野,横渡四条大河,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上传遍城镇。就在这一夜,我思索,驻扎于北方山脉的欧米莫,我的兄长欧米莫,他亦会听见父上神死去的讯息。 上神的女儿与儿子结成神婚之后,便是下一任上神。上神死去之前,不能举行下一任神婚,然而,下一任的神婚总是在上神去世后的数小时内举行,免得让世界失怙过久。从我接受的教育,我深知这些仪式运作之道。我的母上神将我与泰祖的神婚仪式延迟,其实是命运的恶兆。倘若我们在父上神去世之后立即成婚,欧米莫的篡位宣言便如同泡影,纵是他手下的士兵也不会胆敢追随他。由于母上神处于深切的哀痛,她忽略了这些恶兆;况且,即使是我们的母上神,也无从知晓欧米莫的狂妄野心是如此重大,竟敢只手遮天,冒渎与行暴。 由于天使的禀报,欧米莫得知父上神驾崩,此后数天,他率领一支对他效忠不渝的小队,以疾风迅雷之速西行。当哀悼故上神的鼓声响起,欧米莫已经不在极北方的山脉,而已来到嘉里山的一座碉堡,越过山谷即可眺望神都与神宫。 前身为上神的男性遗体之火化仪式,按照该有的程序进行,由灰烬祭司主持。照说,我与泰祖的神婚该在同一段时间举行,然而,该要主导此事的前上神,我们的母上神过于伤痛,并未踏出她的寝宫。 是以,母上的妹妹云夫人与总管神宫的仕女与大人接手,讨论起神婚仪式,像是礼帽与花圈的安排、指派哪些音乐祭司出席演奏,城镇乡村该举办的神婚庆典,凡此种种。神婚祭司焦虑地前来商讨,然而云夫人、诸位贵族,以及神婚祭司都不敢冒着龙颜震怒的可能,擅自行事;除非母上神允许,神婚仪式才能举行。云夫人敲敲母上神的寝宫,但她没有应答。他们一群人充满焦虑惶恐,成天守候母上神,要是我继续跟这些大人在一起,我准会抓狂。于是我跑出内宫,来到户外花园散步。 除了神宫的阳台,我从未步出神宫的城池墙垣范围。我从未跨越光辉广场,走入神都的街道。我从未看过原野,从未真正注视河流。我从未以赤脚行走于泥土。 第82页 上神的儿子们会乘坐轿子出宫上街,到庙宇参与祭典仪式。每年夏季的世界诞辰节庆之后,他们会乘轿登山去到奇姆丽,世界创始之所在,瞻仰创生河的泉源。 每一年度的仪式之后,泰祖总会忙不迭地告诉我,奇姆丽周遭的美景。环绕着远古上神屋的群山往天际抽长,野生的神龙在山峰之间徜徉飞翔。就在此地,上神之子狩猎神龙,露宿于星光下。然而,上神的女儿必须镇守神宫,不得离家远行。 神宫花园向来深藏我心,在此地我得以沐浴日光。园内有五座宁静缓淌的喷泉,以大陶盆栽植花叶繁茂的树木,日照最盛的墙边则以铜或银器种着神圣的萨。打从我出生以来,一旦从仪式或课程偷空,就会来到花园。我还小的时候,会佯装花园的小虫儿就是飞龙,玩起狩猎游戏,更大些后,我会与卢亚薇玩起丢掷骨头的游戏;或者就只是静坐于花园,看着喷泉乍起陡落,直到天际群星翩然莅临。 那一晚,卢亚薇如同往常,陪我来到花园。由于我无论走到何处,都要有个下人随侍在旁,我禀告母上神,请她允许卢亚薇成为我的首席近侍。 我来到中央喷泉旁坐下。卢亚薇明白我需要安静独处的空间,于是她走到角落的果树下静静等待,她可以随时就地歇息。我思索着,泰祖从此成为我的生命伴侣,真是奇怪!日夜与我相伴的人应该是卢亚薇啊!然而,我无法真正实现自己的想法。 神宫花园有一道内门,可以通往市街。有时,当园丁将门扉打开,交班或出入,我会趁机观看神宫之外的世界。门扉总是内外重锁,必须由里外双方合力开启。当我独坐于神宫花园,我看到某个类似园丁的男人将内门闩打开。几个男人涌入,其中之一,正是我的兄长欧米莫。 我猜想,那扇门是他唯一可以秘密潜入神宫的路。我设想欧米莫早就筹画要宰掉泰祖与阿奇,到最后只剩下他,我只好与他结成神婚。孰料到他撞见我人在花园,仿佛等候迎接他,这真是机缘巧合,命运註定如此! 「萨儿!」欧米莫赫然现身于我歇脚的喷泉,如此称唿我。他唿唤我的声音,仿佛是我的父亲唿唤我母亲。 「洪水君,」我说着站起来。我相当困惑,不禁脱口而出。「你不可能在此啊。」我惊见他受伤的痕迹,他闭合的右眼有道疤。 他直立不动,以独存的那只眼注视我,什么也没有说,逐渐平復自身的讶异。接着,洪水君笑了。 「对,我不在这里,妹妹。」他说,转身面对他带来的男人,发号施令。一共有五个男子,我猜他们应该都是士兵,全身肌肤饱受风霜,坚硬无比。他们的足下穿着天使的鞋,腰部与脖子都佩戴皮环,好支撑下体护鞘、佩剑与匕首。欧米莫的打扮类似这些士兵,但他佩戴的是黄金护鞘与银色大礼帽,俨然是将军的行头。我不明白他对那些男人说了些什么,他们朝我逐渐靠拢,欧米莫逼近我,于是我开口吓阻:「别碰触我。」提醒他们不要自寻死路,因为若是寻常男子碰触到我,会被律法祭司处以火刑。即使是欧米莫,倘若没有我的许可而碰触到我,也会受到处罚,必须茹素净身一年。然而,欧米诺再度大笑,当我往后退却时,他蓦然拉住我的手臂,将他的手掌盖住我的嘴。我使劲全身气力,死命狠咬他的手掌。他一吃痛,先是把手扯开,只手勐力甩掴我的嘴鼻,我的头往后仰,无法唿吸。我尽力挣扎奋战,但眼前只有飞舞的金星与黑沉沉一片。我感到一堆强硬的手抱住我,制住我的双臂,将我高抬起来,往前迈步,盖住我口鼻的手势力道加强,最后我完全无法唿吸。 卢亚薇原先在树荫下小睡,藏身于硕大陶瓮之间。这些绑匪没有注意到她,但是她看得一清二楚。她立即知晓,要是他们注意到她,就会当场把她给杀了,于是她保持静止,等到他们把我抬出宫门,走向街道,她立刻拔腿狂奔,撞开我母亲的寝宫房门。当然,这是严重的冒渎行为,但是她不晓得宫内有谁可能与欧米莫共谋,唯一能够全然信赖的高位者,唯独我的母上。 「洪水君把萨儿给抢走了!」卢亚薇说。事后她告诉我,当时我母亲独坐于阴暗的屋内,好半晌保持阴惨沉默的神气,她还以为我的母上大人没有听见。卢亚薇正要再度开口,母上大人站了起来。哀悼的伤痛从她身上剥离,她说。「我们不能信赖军队。」她的心智立即跃入当前待处理的难局,因为她是前任上神。「召泰祖来。」她对卢亚薇下令。 卢亚薇在神圣人群当中找到泰祖,以眼神对他示意,请他立即前往他的母上大人寝宫。接着,卢亚薇来到神宫后方花园门口,门依然没有上锁也没有守卫。她在光辉广场询问路过行人,是否目击一群士兵兴一名喝醉的少女。看到我被带走的路人告诉她,来人往东北方的街道离去。在最短的时间内,卢亚薇来到神都北城门,见到欧米莫与他的士兵们翻山越岭,前往嘉里一地,照迹象看来,该会将我劫持到那座老碉堡。卢亚薇赶紧飞奔回皇宫,禀报母上大人。 母上大人集结了泰祖、云夫人及她最信赖的朝臣,母上大人派遣数名年迈的和平将军,这些将军的部队驻守在平静的乡野,而非在国界厮杀作战。她要求这些将军服从她的指令,他们自然俯首称臣,纵使她并非现任上神,但她是前任上神,亦是上神的母上与女儿。如今也没有别人有此资格。 第83页 接着,母上大人与梦祭司恳谈,商讨要让天使传达哪些讯息给人民。毫无疑问,欧米莫将我劫走的意图就是与我结缔婚姻,好成为上神。倘若母亲出动天使,以谕令昭告天下,欧米莫并非在婚姻祭司的祝祷之下与我成婚,而是强行劫掠,人民或许不会相信他真正与我成婚,成为上神。 于是,神宫发布的谕令广为宣布,从神都飞快散播到穷乡僻壤。 欧米莫的军队追随他往西方前进,他们对欧米莫忠诚不二。在这趟旅途,某些边境部队也加入他的阵营。中土大多数的和平部队则拥护我母上大人。她指派泰祖为总统帅,她与泰祖坚毅领导着英勇的神军。然而,神都的希望渺茫,只要欧米莫把持我,不管是强暴我还是杀了我,上神就不会存在。 关于这些林总情势,我事后才知情。在事件发生当下,我的所视所知仅止于:我处于一间黑漆漆的房屋,房间没有窗户,位于古老的碉堡。房门从外头上锁。房间内只有我,房门外并没有守卫,在这座碉堡境内,唯有欧米莫与他的党羽随从。我在屋内静候,无法分辨白昼与黑夜。我暗自思忖,或许时间如同我所忧惧的情势,就此凝结。房间内毫无光线,这是位于碉堡地下通道内的储藏间。虫鼠蚊蚁移动于污秽的地板,我行走于这些污秽杂质,我坐在污秽之内,我躺在污秽之间。 骤然间,门闩被撞开,房门边闪动的火炬让我眼花撩乱。一堆男人涌入房间,将其中一把火炬插入墙上的台座。欧米莫穿越这群士兵,来到我眼前,他的阴茎挺立,他意图强暴我。我对他那张半盲的面孔吐口水,告诫他:「要是你胆敢碰我,你的阴茎就会像火把一样烧焦!」他咧嘴龇牙,仿佛在嘻笑。他把我推倒,将我的双腿拉开,但是他正在簌簌发抖,他深深恐惧我充满神性的本质。他试图将他那根肉推入我的下体,但那根东西早就软掉了。他根本无能强暴我。我对他宣告:「看吧,你无能,你根本无法冒渎我!」 他麾下的士兵目睹这一切。遭致羞辱,欧米莫企图从金色剑鞘拔剑杀死我,但他的部下连忙阻拦他,七手八脚地劝挡。「大人,大人啊,请勿杀死公主,她与你结合,你们才是上神啊。」欧米莫狂吼大闹,如同我对他竭力挣扎,于是一伙人把挣扎吵闹的他拉哄出去。其中一个士兵拿起火炬,房门铿然关上。经过一阵子,我在漆黑的暗室摸索到房门处,暗自希冀他们或许忘记上门闩,不过房门还是上闩了。于是,我只好爬回原先的角落,蜷缩于脏污的泥泞。 我们的确是沦陷于泥泞污秽之境,没有上神的存在。上神之所在,就是前任上神的女儿与儿子,在婚姻祭司的祝祷下,结合为一体。除此之外,别无方法让上神现身。没有别的法子,欧米莫不知该何去何从,旁徨失措。没有婚姻祭司的祝祷,他无法与我真正成婚。原本他以为,只要他强暴我,他就是我的丈夫。或许,本来这可能是个办法,但他根本无法强暴我,我让他变得萎软无力。 就他能想到的门路,唯一的解套之道就是攻击神都,掳获神宫成员与祭司,迫使婚姻祭司念出神婚祝辞。光靠目前的小型兵力,欧米莫当然办不到这样的壮举,所以他按兵不动,等候他的主力大军从东方前来。 我的母上大人、泰祖,以及和平军的将领,从中土调派更多军队入神都。他们并未攻击嘉里,这是一座坚固的碉堡,易守难攻,士兵得以长久镇守于此地。何况,将领们也担忧,要是他们真的攻破嘉里碉堡,会被迫与欧米莫的东方大军短兵相接。 于是,大约两百名追随欧米莫的士兵就在嘉里碉堡扎营。日子一天天过去,欧米莫为他的军队提供农村女性。这本是上神的政策:提供好处给农村女性,像是超额的谷粮、工具、配给,来交换她们与部队士兵交媾。农村女性不乏有人乐意如此,拿取酬劳与士兵性交;倘若她们有人怀孕,就会取得更优渥的酬劳与资源。欧米莫设法纡解部下的生理需求,于是派遣军官到邻近村落,以酬赏来号召农村少女的性服务。有一群女性乐意前往碉堡,这些村民对于当前的分裂局势所知甚少,她们难以相信有人会反抗真正的上神、自立为神。卢亚薇混在这群农村少女之中前来。 在碉堡周遭,妇人与少女来来去去,与守卫碉堡的士兵们调情嬉戏。凭着运气与勇气,卢亚薇恰好发现监禁着我的囚室。她走下阴暗的通道,试探每一间储藏室的门。最后,我听见门闩移动的声响,卢亚薇叫唤我的名字,我发出声音。「快过来!」她说。我爬到门口,她握住我的手,扶我站立,助我行走。她再度将门闩上,我们一路摸索通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压压小径,直到看见石阶的微弱反光。我们来到火炬幢幢、满是少女与士兵的庭园。卢亚薇快步穿越人群,一边佯装咯咯笑、瞎扯闲谈的模样,紧握住我的手,我一路跟随她前进。几个士兵拦住我们,但是卢亚薇随意搪塞他们。「不行的,杜姬与队长约好了!」我们继续往前跑,终于来到侧城门,卢亚薇对警卫喊话。「喂,队长,快开门让我们出去!我得带她回去母亲身边,她病得厉害,发烧又呕吐!」我的确步履蹒跚,而且在囚室里沾抹不少泥尘污垢。守卫取笑我们,奚落我骯脏的外表,打开一道门缝,让我们出去。于是,我们在星光下一路奔下山坡。 第84页 如此轻易逃脱囚禁,从深锁的房门闯关逃离,人们歌功颂德,盛赞我必然是真正的上神。然而,其实并没有神的存在,无论是此时与当时,神都缺席了。远在上神诞生之前、远在上神灭亡之后,事物依然存在,我们称为机缘、运势、幸运,或是命运。然而,这些都只是名称而已。 除此之外还有勇气。卢亚薇助我脱困,因为我深藏于她心中。 一旦我们走出城门侍卫的视线,我们远离处处设立哨站的大道,取径乡间小路前往神都。在我们的眼前,神都傲然矗立于山坡之上,石砌城墙漾满瑷瑷星光。在此之前,除了透过中央宫殿的窗台与阳台,我从未见过如此的神宫。 我从没长途跋涉过,但因为体育课程的缘故,我的身体颇为强健,但我的手足肌肤非常柔软。没走多久,我就开始哼喘,崎岖不平的小路上,尖石碎屑不断刺痛脚底,泪水不断涌上眼眶,我难以唿吸。我没有力气奔跑,但是卢亚薇一直紧握住我的手,我们勉力前进。 我们终于来到北城门,门口部署森严的和平卫军,城门深锁。此时,卢亚薇大喊。「让上神的女儿进入神都!」 纵使我的肺部仿佛有千把小刀钻刺,我把头髮往后梳拢,笔直挺立,对着守卫队长说:「队长大人,请为我引路,前往世界中心之屋,谒见我的母上大人,萨夫人。」 队长是雷耳将军的儿子,我认识这个男子,他也充分认识我。他凝视我片刻,随即以拇指按额,声如洪钟,发号施令,城门就此开启。于是,我们从东北方的街道回返我的屋舍,士兵簇拥护卫,愈来愈多的人民集结,欢声喝采。鼓声肇始,这是高亢急促的庆典节拍。 那一晚,母上大人将我抱入怀中。自从我不再是个牙牙学语的婴儿后,这是她首度如此拥抱我。 那晚,婚礼举行,我与泰祖站在花环之下,由祭司主婚,从圣杯饮下神酒。仪式完满结束,我俩成为上神。 那一夜,欧米莫发现我已经逃离,于是他召唤某个死亡祭司前来碉堡,命令对方为他与某个前来与士兵交欢的农村少女主持神婚。除了我的内宫僕从,在欧米莫的军队中没有几个男人近身目睹过我的面貌,任何一个少女都可以冒充我。大部分的士兵相信那名少女就是我。于是,欧米莫宣告天下,他与死去上神的女儿结婚,如今,她与欧米莫就是新的上神。当我与泰祖派遣天使,对朝野宣布我们的婚姻成立,欧米莫也派出他的使者,宣告神宫的婚姻乃为虚假仪式,因为他妹妹萨与他相偕离去,双方于嘉里一地成婚,是以,她与欧米莫才是真正的上神。宣布之后,欧米莫以全新的形象面对朝野人民:他戴上一顶金色帽子,脸上涂抹白漆,搭配他的独眼。军队祭司激动吶喊:「众生凝视!先知神谕已然实现!上神乃白面独眼的化身!」 某些人当真信了欧米莫的使者与祭司,但更多人相信我与泰祖才是上神。然而,有两方的天使,同时宣称上神继位,有两尊上神同时并存,这让每个人都慌乱抓狂,又惊恐又生气。与其寻觅真实之所在,人们必须选择自身的信仰。 如今,只剩下四五天的行军时间,欧米莫的军队就会直逼王都。 天使前来宫殿,对我们禀报最新状况。某个年轻将军迈思娲,率领和平军队千人从城市南方的富饶海滨前来。他告知天使,他只为了唯一真正的上神而战。我们深恐他所指的「真正上神」是欧米莫,因为我们不会在「上神」一词之前添加其余言词,因为上神就是唯一的、真实的上神,否则祂什么都不是。 我们在任命军事将领上颇有眼光,也果决执行将领的军事建言。与其被动等待城市遭战火洗劫,我们反其道而行,主动进击,在东方大军抵达嘉里之前,派遣军队于创生河北岸山丘拦截迎击。倘若对方战力全开,我们便必须撤退,但我方可以一併搜刮乡间物资,并集结村民带回城市。同时间,我们派出货车往东南各地粮仓,鉅细靡遗地将物资悉数运回补给神都。倘若战火无法立即消弭,老将军们说,食物充足的那一方将赢得战争。 「洪水君的军队可以从东北道上的粮仓来餵饱他们自己。」母上大人说,她参与我们每一回的军事会议。 「那么,我们就毁掉这些道路。」泰祖说。 我看到母亲屏息,记起神谕:道路崩坏。 「工程太过漫长,毁去道路的时间就足以让他们採集足够的存粮。」最年迈的将军这么说,次年迈的将军提议:「不如这样,将爱蒙佳黑的石桥给毁去。」我们採纳了提议。我方军队从延长的战役中撤退,拆除这座巍峨挺立千年的大石桥。同时间,欧米莫的军队已然前进百里,行经森林地,来到多米一带的浅滩。在这段时间,我们的军队与车夫顺利清空各地粮仓,运回神都。许多村民跟随军队,请求上神庇护,神都变得非常拥挤。每一颗萨米都有一张嘴巴嗷嗷待哺,等着张口吃掉它。 就在这段空档,照说迈思娲原本应该迎战东方多米一带的敌军,但他率领的千人部队却杵在隘口静静等待。当我们发出敕命传唤他前来神都,帮助吾等重建和平国度,惩处冒渎伪神,他让天使带回毫无意义的消息。不过,至少我们可以确认,他与欧米莫狼狈为奸。「迈思娲是手指,欧米莫是大拇指。」最年长的将军说,佯装要捏死一只跳蚤。 第85页 「上神不容轻侮冒犯。」泰祖说,声色俱厉。年迈老将军以拇指按额,倍感惶恐。然而,我因此得以微笑。 原先,泰祖希望村民会对于这些渎神冒犯之举感到生气,基于怒火的驱使,起义歼灭这个漆面伪神。然而,村人并不是士兵,从未打仗,一向活在和平军队的保护及我们的守护下。对村民而言,我们这些上位者的作为宛若一阵阵龙捲风,或是剧烈地震,人民因此吓得呆立,只能默默旁观,希望早日结束灾难,得以保全性命。真正起身守护的是我们的家族僕从,她们的人身安危直接维繫于我们的治世,她们的智识与技艺全用以服务我们上神家族。此外,神都人民的心亦紧系在我们身上,和平军队亦然。会为我们作战的,是这些人。 村人信仰我们的神性。唯独信仰存在,神方能存在;一旦对神的信仰动摇,必然步履迟疑,掌握不牢。 无论是先前的边境战争,或是南争北讨,这些壮举过度扩充了我们的领土。神都之外的乡村与城镇人民无从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她们是谁。就在太古始初之日,巴班·凯罗与巴班·萨这对上神从山顶翩然来到下界,行走于中土的凡人之间。太古初民建构大道的基石,组架起古老神都的巍峨巨石基底,她们的日常生活与上神同在共处。 自从我将这项事实告诉议会,我与泰祖就不时出外访民,有时乘坐轿子,有时下车漫步。虽然虔诚信奉上神圣性的祭司与士兵簇拥着我们,身为上神的我们会行走于俗民之间,与人四目相对。人民会屈膝下跪,将大拇指按于前额,见到我们时,她们动容哭泣。人民在街道之间唿朋引伴,小孩子争相高叫。「她们就是上神呢!」 「你们行走于人民的心底。」母上这么说。 然而,欧米莫的军队已经逼临创生河,再过一天的行军工夫,先锋部队就会抵达嘉里。 那一晚,我们站在宫殿北翼阳台,远眺嘉里山,士兵们壅塞堆叠,宛如一窝窝的虫害。往西望去,白雪覆盖的山脉冒出红光。可洛希一带,烽火狼烟旺盛,这是血的颜色。 「看哪!」泰祖说,指向西北方。天际冒出光芒,如同夏天的惊鸿闪电。「是一颗流星。」泰祖说。「该是火山爆发吧。」我说。 在漫长黑夜中,天使来到我们身边。「壮丽大屋起火燃烧,从天际塌然陷落。」另一个天使禀报:「神宫倾覆焚烧,并未彻底毁灭,神宫立于河岸。」 「这些言语乃上神所述,就在世界诞辰之时,迎接天地洪荒的再度诞生。」我说。 天使们跪倒,掩面不语。 从遥远的此时回顾,过往不再相同。当时我所目睹者,并非遥远之后的现今所知晓的景观。比起现今,当时的我同时更无知也更深知。如今,且让我设法还原当时的所见所闻。 那天清晨,我所目睹的是一群神异的生命,两足动物,挺立如蜥蜴或人类,祂们从巍峨的石砌大道往宫殿北门而来。这些生命体的高度如同硕大的沙漠蜥蜴,手足长相怪异,但没有尾巴。祂们通体白皙,全无体毛。头颅并无口鼻,仅有一只硕大无眼皮的独目,眼瞳炯炯发光。 就在城门之外,这些奇异的生命体停驻下来。 嘉里山上没有任何人的踪迹。他们全都躲藏于碉堡之内,或藏身于山后的森林。 我们伫立于宫殿北门顶端,墙垛高及胸口以保护守门侍卫的安危。 恐惧的哭喊声浪充斥于城市各处的阳台与屋顶,人民朝向我们,乞命求救。 「上神,上神啊,乞求拯救我们!」 泰祖与我彻夜恳谈。我们倾听母上与智者的忠告,之后我们护送她们离去,我与泰祖一齐延展心灵,灵视看入行将前来的未来。那夜,我们洞视世界的死灭与復生。我们看到,一切皆已转变。 神谕说:「上神纯自如雪,一只单眼位于面容中央。」这亦是我们灵视所目睹的光景。神谕无误,世界已然死去,我与泰祖化身为上神的短促时光也行将随之终结。如今,吾等使命就是歼灭这个现世。世界必须先行灭亡,上神方能存在。大屋必得先行崩塌,方能永立。曾为上神者,必得让新神受到接纳。 泰祖道出迎接上神的欢迎词,我从迴旋梯狂奔而下,来到大门深锁的墙垣,打开笨重的大锁(侍卫们得助我一臂之力),将大门敞开。「请入神宫!」我对上神这么说,将双手大拇指置于前额,屈膝下跪。 上神们缓缓入内,充满迟疑,若有所思。每一位上神都以那只硕大的独眼审视周遭,眼睛眨也不眨。独眼的周遭镶嵌银环,在太阳底下银光闪耀。我从其中一只独眼中窥见自身形象:上神眼中的瞳孔。 雪白肌肤质地粗糙,布满皱纹,周身尽是刺青图腾。我颇为沮丧,上神的形体竟是如此丑陋。 侍卫们瑟缩惊恐,往墙角退却。泰祖从宫殿深处前来,与我同在。其中一位上神将某个盒子举起来,朝我们走来。盒子内部发出噪音,仿佛野兽受困其中。 泰祖再度对祂们致词,告诉这些上神,神谕已经预见祂们的莅临,吾等二人曾为此世之神,在此迎接异界诸神。 祂们静立不动,盒子发出更多噪音。我依稀觉得,这声音听来类似卢亚薇蛮荒时期的言语。难道说,上神的语言与我们大相迳庭?或者,上神们其实是某种动物,如同卢亚薇族人的信仰?至于我的观感,我认为上神们的长相宛如宫中珍兽园里怪诞的沙漠蜥蜴,反倒与我们并无任何相似之处。 第86页 一位上神举起粗长的手臂,指向我们的神宫——矗立街道尽头,比任何建筑物都高耸,沐浴于冬日阳光中,青铜檐槽与金叶雕饰闪耀发光。 「来吧,上主,」我说。「请进入您的居所。」我们带领上神进入神宫。 当我们来到屋檐低矮、狭长无窗的谒见室,某位上神取下头罩。在头罩之内,是一颗与我们类似的头颅:两只眼睛,鼻子,嘴巴,双耳。其余上神亦纷纷取下头罩。 当我得知,原来祂们的头颅竟是护罩,我同时赫然明白,那些惨白的「肌肤」宛若穿在足踝上的鞋子,只不过祂包裹了通体身躯。就在这些裹身护膜之内,祂们的长相类似我们。不过,祂们的皮肤如同陶壶的色泽,非常脆薄;髮丝闪亮,髮型平塌塌的。 「招待上神们食物与饮料。」我对那些瑟缩于门外的上神近侍说。她们忙不迭张罗,送上萨制成的糕点、干果,以及冬季啤酒。上神们来到餐桌前,食物摆设妥当。有些上神开始佯装进食,其中一个见到我的姿势,先是将萨糕举向额头,然后才放入嘴里,咀嚼且吞咽。然后,祂对别的上神喊话,嘎嘎嘎的异界言语。 这位上神是第一个取下肉身裹膜的成员。在护膜之内,无数的缠裹布料保护祂大部分的身躯;我能充分理解此举,在护膜之内的皮肤无比苍白且非常薄,宛如婴儿睫毛似的柔软。 就在谒见室,东方是上神的双生王位,对墙则悬挂父上神的金色面具,用以推动太阳运转的舞蹈面具。那位品尝糕点的上神指向面具,接着祂注视我——祂自己的眼睛呈椭圆形,是一对美丽的大眼睛。然后,祂往上指向太阳所在的方位。我躬身致意。祂接着手指向屋内四处的面具,以及天花板。 「得要制作更多面具,因为如今的上神不只两位。」泰祖说。 原本我认为,这位上神的手势在表意天际的紧星。不过,我想泰祖的诠释应该更正确些。 「我们会制作更多面具。」我对这位上神说。接着,我命祭司前去迎取上神在仪式与盛宴时佩戴的金色礼帽。上神的帽冠式样繁多,有些镶嵌珠宝华丽无比,有些是平凡模样,全是古老的礼帽。掌管帽子的祭司将帽子两两成双携带过来,恭谨安置于光亮釉木与青铜制成的壮丽大桌:这张华美的大桌用于庆贺首度萨与农作物丰收的仪式上。 泰祖脱下他佩戴的金色礼帽,我也脱下我的礼帽。泰祖将他的礼帽安置于那位品尝蛋糕的上神头上,我将我的礼帽託付给某个矮小的上神,倾身向前,为祂戴上。接着,我们将日常生活(而非神圣礼仪所佩戴的)帽子逐一戴在每一个上神的头上。祂们站好,静待我们完成戴帽仪式。 接着,我们以赤裸的头颅跪拜,以双手拇指按额致敬。 上神们呆立,我知道祂们感到无所适从。「上神们虽然形体如成人,但祂们是新生者,宛如婴儿。」我告诉泰祖。我可以确定,这些上神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转眼间,戴上我的礼帽的那位上神迎向我,双手托住我的手肘,将我从跪姿拉起来。我一时不习惯被碰触,推开祂的手;接着,我明白自己已然不是上神之身,于是让这个上神触碰我。祂说话,比手画脚,凝视我的双眼。祂取下礼帽,试图戴回我的头上。我往后退却,连声说:「不可以。」对上神说「不」似乎是某种冒渎,但我知道此为必然之举。 这些上神彼此讨论,我们与母上大人也自行讨论。我们对情势的理解如下:的确,神谕并没有错误之处,然而,神谕的言语充满了微妙的暗示。异界上神并非真正独眼,肉身之眼并未盲目,但祂们不知道如何观看这个世界。异界上神的皮肤并非惨白,然而祂们的心智犹如白纸,空白且无知。祂们不知道如何言语,如何担任上神,如何採取行动。祂们并不认识自身的子民。 然而,无论是我与泰祖、我们的母上大人,还是老迈的导师,究竟要如何教导祂们呢?旧有的世界已然死去,新生的世界正要成形。在新生復返的世界,一切将是全然新异,一切都不同于先前。是以,不光是异界上神,我们也不知道要如何观看,如何行动,如何言语。 我感受到这些无力,如此深刻的无力。我屈膝对上神祈祷:「请教导我们!」 祂们凝视我们,接着彼此交谈,发出的是蛮夷异界的嘎嘎言语。 我请母上大人与贵族人士前去与将军们商议,因为天使前来禀报,欧米莫的军队已经逼临王都。由于缺乏睡眠,泰祖十分疲惫。我们两个坐在地板上,彼此安静交谈。他很担心上神们的王座。「这么多个,祂们要怎么全部坐下来?」泰祖问道。 「祂们会增加座椅,」我说。「或者,一次由两个坐在王位,下一回再换另外两个。祂们都是上神,正如同你与我,所以这样做并无大碍。」 「然而,祂们当中并没有女性。」泰祖说。 我更仔细观察上神们,发现泰祖说对了。这一点认知缓慢渗入,却让我深切感到困扰。上神怎可能只是一半的人类? 在我的世界,神婚造就了上神。在这个即将重生的世界,上神将如何化身而出? 我想到欧米莫。他脸上涂抹的石灰与虚假的婚姻,造出一个伪神;然而,许多人民相信他是真正的上神。是否,人民的信仰让欧米莫成为神,正如我们的信念力量造就出这个新奇、无知的上神? 第87页 倘若欧米莫发现,这些上神是何等的无助,不知如何言语,甚至不知要如何进食,他才不会对祂们的神性有任何敬畏,甚至还不如对我与泰祖的敬意。他必然会攻城,但是,我们神都的士兵可能会为这些异界上神作战吗? 我再明白不过,神都士兵不会愿意为了异界神而奋战。从我的脑后方、从我预见未来的眼,我洞察个中处境。我预见吾之子民行将承受的苦难,我凝视死去的世界,然而我尚未得以见到祂的復返。世界怎可能由一个只是男性的神所创生?男性无法创造生命。 一切都谬误了。我心底的警钟强烈作响。说来,趁祂们还是此世的新生儿,身心虚弱,或许我们应该让士兵将这些异界神屠杀殆尽。 可我们的未来将何去何从?杀死这些异界神,再也没有上神了。我与泰祖或许可以继续假扮为神,犹如欧米莫的作为。然而神性并非佯装得来,祂并非一顶金色礼帽,随时可戴可脱。 世界已然殒灭,此为命运之必然,吾等早已预知。这些异界男子的命运就是成为新世代的上神,诚如我们活出自身的命运,祂们亦是如此,必须经由自己来洞察行将现身的未来局面——除非,这些异界生命能够从肩头后方的灵视窥见未来,此为身为上神的天赋之一。 我站起来,握起泰祖的手,于是他站在我身边。「城市属于你们。」我告诉这些异界生命。「人民亦属于你们。世界将属于你们所有,战争亦是由你们面对。荣光与礼赞全属于您,吾等之上神!」我们再度深深跪拜,最后一度,以双手拇指深切覆按额头,然后离开这些异界上神。 「我们将往何处去?」泰祖问。他才十二岁,已然不是上神。泪水在他的眼眶打转。 「我们去寻找母上大人与卢亚薇,」我说。「还有阿奇,白痴君,以及赫格赫。同时,我们得找出任何愿意追随我们的人民。」我本来要说的是「子民」,但如今我们不再是母上神与父上神了。 「要到哪儿去呢?」泰祖问道。 「前往琪米露吧。」 「前往高山峻岭?逃亡且躲藏?我们应该待在神宫,与欧米莫作战。」 「为何要这样做呢?」我问他。 此情此景,已然是六十年前的前尘往事。 我写下这份篇章,为的是要述说,在世界殒灭与再度重生之前,我们居住在上神之屋的景况。为了叙述,我必须以当时的心境与认知来书写。然而,无论是彼时或是此刻,我尚未全然通透父上神与祭司们所窥见的神谕预言。一切都会流转而逝,然而,如今我们没有上神,也没有神谕引领我们。 这些异界男性并没有存活太久,但是他们都比欧米莫要来得长寿。 就在我与泰祖正要踏上漫漫长路、携手登山,一名天使赶上我们,禀报以下消息:,迈思娲与欧米莫两军会合,集两支大军之力侵攻异神居所。异神居所矗立于索兹河岸平原上,宛若一柱高塔,周遭尽是横遭屠戮的焦土。异神对欧米莫与他的麾下大军提出警示,高举闪电火炬,焚烧远方树木以示警告,然而欧米莫横了心前进,得杀死这些异界上神,他才会是真正的上神。他命令旗下部队大举攻向高塔神居。最后,欧米莫、迈思娲,以及一百名近身侍卫招惹异界神的雷霆之怒,一道闪电光剑刺下,他们全数死灭,烧成一堆灰烬。欧米莫的军队深感恐惧,四处奔逃。 「他们是神啊,他们真的是神!」当天使禀报军情,泰祖说。他感到非常欣喜,因为他对自身的怀疑感到愀然难受。在那段时间,我们诚然相信这些异界来者就是神的化身,因为他们能够使役雷电。在他们存活期间,许多人民亦尊称他们为神。 我如今的信念是:他们并非我所理解的意义下的神,然而,他们确实来自异界,乃是具备超越界能力的超自然生命。只不过,存留于我们这个世界,他们显得无知且虚弱,没多久就纷纷病倒,逐一死去。 异界访客共有十四名成员,其中有几个活过十年之久。这几位学得我们的语言。其中一位,与某些期待迎回我与泰祖为神的朝圣者攀山越领,来到琪米露。我们与他畅谈数日,从彼此身上学习。他告诉我们,他们居住的屋子可于天际之间移动,宛如龙蜥一般飞翔,但是这座飞翔之屋的翅膀受伤了。他告诉我与泰祖,位于他的故乡星球,阳光比我们的世界清淡许多,强烈的日光让这些访客生病了。纵使他们严密缠裹身体,脆薄的肌肤还是抵挡不住入侵的骄阳,没多久之后,他们全会死灭。他告诉我们,他很遗憾来到这个世界。我回应他:「你必须前来,上神预见了你们的莅临。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他同意我们的看法,他们并非真正的神。他告诉我们,神的居所乃为天界。对我们而言,这真是个无用的神居。泰祖的看法是:当这些异界访客初来此世,他们的确是神的化身,充分实现了前任上神的预言,改变了我们的世界。如今,就像前身为上神的我们,他们亦成为凡人。 卢亚薇颇喜欢这个异界男子,或许,原因之一在于她自身也是我们王国的异界访客。这位男子停留于琪米露时,她会与之同床。她告诉我,在层层叠叠的裹缠布料之内,这个肉身类似我们世界的男性。他告诉卢亚薇,他无力让她创生小孩,因为他的肉体种子无法在我们的世界熟成。是没错,这些异界访客并没有留下后代。 第88页 这位与我们交心为友的异界访客,他的名字是宾峓靳。他来返琪米露造访我们好几回,最后一回,他终于衰弱病逝了。他留给卢亚薇的纪念品是眼睛所嵌饰的暗色水晶,这器物让她的视野更为清晰广阔;奇异的是,戴上这副水晶镜,我的视线却变得雾蒙蒙。至于我,他送给我一份生命记录,这是一本由美丽图文所编织成的书写记录。我将它连同我自己的书写记录珍藏于盒子里。 当泰祖的性器官熟成,我们得决定要怎么办才好,因为平民的姐弟兄妹之间并不会通婚做爱。我们请示祭司,他们认为,先前的神婚是神圣的,无法回收;即使不再是上神,我们还是婚姻伴侣。由于我们心系对方,这个说法让我与泰祖都很是喜悦,常常同床共眠。我曾有两次怀孕经验,但孩子都未能出生:第一回在初期就流产,第二回约是四个月的时候。这是我与泰祖倍感哀痛的伤心事,然而亦是幸运之事。要是我们生下了后代,人民可能会再度拥立尊崇她们为上神。 要在神如今缺席的世间好好过活,需要漫长的时间调适;某些人永远无法真正脱离对神的依恋。她们宁可造就出伪神,也好过遍野无神的荒凉。在这些年岁,虽然现今已经罕见,人们不时会攀登高峰来到琪米露,哀求我与泰祖回返神都,重新化身为上神。当人们终于明白,这些异界访客不可能成为我们这世界的神,无论是照老规矩还是新规章,某些男人开始仿效欧米莫的行止,与我们氏族的女性贵族结婚,声称此婚姻成就新的上神。这些新的上神各有其追随者,各拥兵戎杀伐征战。然而,没有一组上神拥有欧米莫恐怖的勇气,亦没有一支效忠骁勇将军的忠诚部队。愤怒、失望、破灭的人民终于觉悟,这些伪神的下场总是悽惨潦倒。 然而,即使如此,我的王国与我的子民并未灭绝,总比我在世界终灭之夜往肩后窥视到的灵视来得好些。壮丽的石砌大道无法维修,有些道路早已崩坏;爱蒙佳黑大桥从未能够重建,粮仓与物资库全都掏空殆尽,倾倒毁败。老人与病患必须向邻居乞食,怀孕的少女只有母亲能够让她依靠,无人拯救孤儿。饥馑起于西方与南方,如今我们俨然是飢饿之民。天使团不再编织出政府体系的网络,国度的此方浑然不知彼方情势。谣言传说,蛮族已然将荒芜推过第四河,地龙于农田生养繁殖。一堆小军官与扮装的伪神,为了养活麾下的军队,穷凶极恶地洗劫生命与资源,吾等之神圣土地因此败坏不毛。 厄劫岁月不会永久持续,没有任何世代能够永存。许久之前,身为上神的我已然死去;从那一刻起,我以世间凡人之身,存活如斯漫长的年岁至今。每一度新年肇始,我目睹太阳从巍峨的卡纳哈达娲山脉南端浮显。纵使上神不再降临于光灿的地面起舞,就在凡人之我死去时辰,我从肩头后方见到世界的诞生。 逝乐园 战慄之势造就吾之宁定。我早该知晓。 倾覆即是永在,咫尺方寸之遥。 我醒转,为了行将前访的沉睡;甦醒式缓慢。 前往必然抵达之处,我从中学习觉知。 ——西欧朵·罗特琪(theodore roethke),〈甦醒式〉(the waking) 蓝晕的区域大抵上是水泽,类似水库,然而更深邃些。其余的部分是泥壤,仿佛地域花园,然而硕大许多。她则是她自身无法理解之物,另一个嵌入这颗巨大泥壤球体的小球儿,父亲如是说,不过呢,她们无法在模型球体显示出她所在的位置,因为你无法以肉眼目睹。此为透明事物,宛如气体,实际上就是空气,但它是蓝色气流。从底下往上仰望,它是一颗充斥蓝色气体的球,就在泥壤球的外环。气体会在外头,这真是古怪。泥壤球的内部也是充满气体吗?非也,父亲如是说,泥壤球的内部唯有泥土而已。你生活于泥壤球的外界,仿佛远古的地上人从事皮层勘测维修,不过你无须穿着太空装。你可以唿吸蓝色的气体,仿佛生活于这儿的内部。夜间时光,你举头凝视黑暗与星光,仿佛从事伊娲工程的工夫,父亲说,不过呢,白昼时光,你只会见到蓝天。为何如此?她问。因为呢,白昼的光线比星体更刺亮,父亲回答。是蓝光吗?非也,发光的星体是黄色系,然而气体丰沛瀰漫,于是白昼的天际看起来是蓝色系。她放弃搞懂如此艰难久远的知识。况且,这些都已经不打紧了。 当然喽,她们终究会「登陆」于某个泥壤球体,然而,这可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儿喽。到那个时候,她已经颇为年上,那应该是宛如风中残烛的临终岁月。到时,她将是六十五岁了。届时,倘若这些事物当真如此要紧,她便会了解啦。 以匮乏为准则的定义 活生生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事物,包括人类(体)、植物们,以及细菌。 细菌生活于人类体、植物体、土壤,以及许多的事物之间;它们活生生,但无法以肉眼目视。即使是大量细菌的集体性活动,通常也无法以肉眼窥见,或者被视为是细菌附生的生命体本身活动。细菌的生态自成另一种规律。规律即为守则,某种守则无法洞察另一种规律,除非你得以使用改变洞察视野的相关器具来注视。使用此等器具,你会赞嘆不已地凝视这个得到揭露的微型世界。然而,此等器具无法将较为巨大的规律显形于微型规律的世界之内。微型世界持续它自身的秩序,不受干扰,毫无察觉,直到显微镜抹片的滴液骤然间干涸。相互洞视的可能性非常希罕。 第89页 呈现于此处的微型世界相当禁慾,它并没有孜孜冒出的阿米巴原生质,也没有优雅华丽外貌的草履虫,更没有清除万物的轮虫。存在的生命唯独细菌,没有任何比细菌巨大的生命体。就在无穷尽的分子撞击律动,细菌战慄抖动。 况且,此世界唯独存在某些细菌。这里可没有野生的酵母菌,没有霉菌,没有病毒(此为另一种规律法则)。这儿的细菌并不会让人体或植物发病,唯有必要性的细菌得以存活,像是清扫者、消化者,以及土壤制造者——干净的土壤。在这个世界,并没有腐败的坏疽,也没有血液毒素。所有这些玩意全都歼灭殆尽:伤风感冒,头疼发烧,米珠菌,瘟疫,斑疹伤寒症,肺结核病菌,爱滋病,登革热,霍乱,黄热病,伊波拉病毒,梅毒,小儿麻痹症,麻疯病,住血吸虫,口部泡疹,水泡,寒疹,带状匐行疹,淋巴疾病,壁虱,疟疾。这个世界并没有以下的生物,像是苍蝇,跳蚤,蚊子,蟑螂,蜘蛛,象鼻虫,蛆虫。在这个世界,动物大抵上只有两条腿,这儿并没有有翼生命体。而且,这世界也没有吸血之物。并无隐藏于细小裂缝之物,也没有任何挥动卷鬚、窜入阴影、产卵、清洗自身绒毛、点击下颚、在将自己的鼻子抵在尾巴躺下来之前转动三回合的事物。任何东西都没有尾巴。这世界的一切都没有触鬚、鱼鳍、爪子,兽掌。这世界的任何事物都不会翺翔于天际,于水面游泳,欢快地发出唿噜声,或是吠叫、低鸣、嘶吼、鸟鸣、发出颤音,或是在一年中有三个月份持续吟唱着降四声调。这儿并没有一年之间的月份,没有月球,也没有传统年份,更没有太阳。时间区隔为光的周期与黑暗的周期,以及十份天。每当三六五.二五周期,就会举行庆祝,然后某个称为「年度」的数字就会更迭。现在是星船歷一四一年,学校时钟如此显示。 勐虎 当然,这个世界充斥着月亮、太阳与动物们的图片,全都张贴标籤着它们的名字。在图书馆的书籍荧幕,你可以观赏巨大的四足动物在某种毛髮丛生的地毯上奔驰,视讯的解说声音表示:「这些是怀俄明的马儿」,或是「秘鲁的骆驼」。某些视讯图片很是滑稽,有些会让你希冀触摸它们,有些则是非常骇人。某个动物拥有闪亮、金黄与黑色相间的茸毛,恐怖的清澈眼神直直瞪视你,但不喜欢你,它也不知道你是谁。「这是动物园内的老虎。」视讯声音如此说明。孩子们正在与小猫猫玩耍,这些小小猫蠕动爬行在孩子身上,小孩们吃吃笑,而且小小猫非常可爱,像是娃娃或宝宝。然而,直到某个小小猫直勾勾地瞪视你,它与勐虎的眼睛如出一辙:浑圆清澈,根本不知道你是何许人物。 「我是星。」星大声地对小小猫说,对着书本视讯的立体小小猫叫唤。图片的小小猫转头走开,星迸出眼泪。 老师就在这儿,充满慰借与询问。「我讨厌它,我讨厌它!」五岁大的小孩哭嚎着说。 「这只是一部立体电影,它无法伤害你,它不是真的。」二十五岁大的成人这样解说。 唯有人类在这个世界是真的存在,唯有人类在此世界活着。父亲的植物们也是活的,他说,但人们是真正活生生地,人们会认识你是谁。他们会知道你的名字,他们会喜欢你。或者,倘若他们不喜欢你,像是艾丽妲表亲的小男孩,那个小学四年级生,你就告诉他们你是谁,让他们可以认识你。 「我是星。」 「锌。」 小男孩说。她试图教导对方「星」与「锌」的发音差异。但是,除非你是用中文说话,否则这样的差异无关紧要。况且,这点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他们要去玩追随领导的游戏,偕同罗西、丽娜与别的孩子,当然,还有卢洢思。 倘若任何事物都与你没啥大不同,与你稍有差异之物就和你大不相同 卢洢思与星之间的差异甚大。例如,星拥有娲穴(vulva,外阴的发音),卢洢思拥有的是阴茎。某一天,当他们正在彼此对比观照阴门与阴道,卢洢思表示喜欢「娲穴」这个名字,它听起来显得温暖、柔和且圆润。而且,「帏亟娜(vagina,阴道的发音)」听起来非常壮丽。但是呢,「屁泥私,屁—泥私,」他奚落地模仿阴茎的发音。「屁,撒尿!这玩意听起来简直是个微不足道的撒尿小玩意嘛!应该为它取个优一点的名字。」于是,他们开始为阴茎命名。「包屋。」星说。「刚包东!」卢洢思表示。如此,当它下垂时就是个包屋,当它站直时就是刚包东,他们如此决议,笑得发痛。「起来,起立,刚包东!」卢洢思如此喊叫,于是,它从卢洢思细瘦光滑的大腿间稍微挺直。「看吧,它知道自己的名字噎!现在换你来唿叫它吧。」接着,星唿叫刚包东,它也回应了,虽然卢洢思得稍微帮忙一下。他们笑个没完,到最后不只是包屋/刚包东,这两人都全身瘫软,在地板上翻滚。他们在卢洢思的房间玩耍——这是他们下课后的惯例,否则他们就会去星的房间玩。 幼儿着衣仪式 「在场的是五十四位年满七岁的第五代儿童!」当所有的孩子都引介完毕,老师开始宣告:「让我们欢迎他们,进入成年世界的欢愉与责任!」在场的每个人都欢唿且鼓掌,同时间,这些赤裸的小孩匆忙且笨拙,挣扎着拨弄不熟悉的孔洞,把东西弄颠倒,摆弄钮扣。他们终于穿上衣服,他们的第一套衣服,然后站起来,显得璀璨绮丽。 第90页 接着,所有的老师与大人都再度吟唱「这真是幸福洋溢的日子哪」,在场充满了更多的拥抱与亲吻。星很快就觉得抱够了亲够了,但她发现卢洢思真的很喜欢亲亲抱抱。当他几乎不认识的大人拥抱他,卢洢思会用力地抱回去。 爱德送给卢洢思一套黑色的短裤与蓝色丝质衬衫,他穿起来的样子与先前判若两人,但又全然是他自己。罗沙的衣饰都是纯白色,因为她的母亲是一名天使。父亲送给星一套身蓝色的短裤与白衬衫,至于星的生母杰儿送给她一套浅蓝色短裤与绣着白星星的蓝衬衫,让她明天穿着。当她移动时,短裤的布料会摩擦大腿;衬衫感觉上很柔软,软贴着肩膀与肚子。她欢快地跳舞,父亲握着她的手,庄重地与她共舞。「嗯,我的小女儿长大了!」他说,他的笑容是着衣日的皇冠。 与众不同的卢洢思 阴茎与娲穴的差异是肤浅的。星刚从父亲那儿学得「肤浅」这个字,而且觉得它很好用。卢洢思不只是与星有所差异,或因为那个肤浅的理由而不同。他根本就与每个人都不同。没有人会像卢洢思那样说「应该」的声调。他想要的是真实,不要说谎。他想要荣誉,就是这个字眼。这就是关键性的差异。卢洢思比任何人都拥有更多的荣誉心。荣誉是强硬且清澈的东西,而卢洢思也是强硬且清澈。但是,同时间,同样地,卢洢思却非常温柔,非常柔软。他罹患哮喘,常常无法唿吸。他常常头痛欲裂,让他卧床不起好几天。在重大考试、表演与仪式前夕他会生病。他既是会割伤皮肤的刀子,也是那道伤口。每个人都以对待与众不同者的态度对待卢洢思,尊敬他,喜爱他,但却不试图接近他。唯有星知晓,卢洢思同时是能够治癒刀割伤口的抚触。 模拟域 当他们年满十岁,终于可以进入老师称唿为「虚拟地球」、祈安族(chi-an,中国后裔的缩写)称为「模拟狄秋」的境域,星同时感到神迷目眩,但也非常失望。「模拟狄秋」是个极端无比复杂的所在,但非常单薄。它很肤浅。它是一堆程式的合成体。 模拟实境拥有无数的事物,但某项愚蠢的真实物件——例如,她的旧牙刷——都还比这些存在于《内城市两千年》、《丛林》或《乡村》等模拟程式的无限涌现物体与感官更具备存有感。她总是可以感觉到,纵使头顶上只有蓝色气流,她行走于草丛般的路径,覆盖于无穷旷远的距离,直抵不可能存在的形体(山脉);她耳边的音调是空气快速流动(风势);有时候,她听见某种高亢的伊特鸣声(鸟儿),那些四足生物也会在风势之内游走,他们是动物(家畜)。同样地,在那段时间内,她就是知道自己坐在第二学校的模拟实验室的某张椅子,某种垃圾物附着于她的身体,但她的身体拒绝被愚弄。她的身体坚持着,无论多么奇异、惊人、充满教育性以及意义重大,「模拟狄秋」是个假货。梦境也可能充满说服力、美丽、惊骇、重大。但是她不想生活于梦境。她想要觉醒于自己的身体,触摸真实的衣料,真实的金属,真实的皮肤。 诗人 当她十四岁时,星写了一首诗当作英文作业。她以自己熟知的两种语言写作,英文版本如下: 我祖母的祖母行走于天界足下, 那是另一个世界。 当我成为年迈祖母之际, 她们如是说, 或许我将行走于天界, 涉足于另一个世界。 然而,如今我愉悦地生活于我的世界, 生活于天界内部。 自从星九岁大,她就与自己的父亲学习中文。他们一起阅读某些中文古典作品。当她父亲阅读自己撰写的中文诗句,就会微笑,像是天界之下,他念诵着「天下」。她看到父亲微笑,自己也快乐起来。星对于自己的学问感到骄傲,更骄傲于遥辨认出她的努力。他们分享这份几乎是秘密的事物,几乎是隐私的理解。 她的老师要求星在中学二年级的第一学期开学日为大家念诵这首诗,以两种语言大声念诵。翌日,《第四象限》——星船世界最知名的文学杂志——的编辑找星出来,询问她是否可以让杂志刊登这首诗。星的老师把这首诗寄给编辑,他希望星能够为大家朗诵。这首诗需要你的声音来搭配。编辑这样说。他是个高大蓄鬚的男人,第四代的贝丝·爱比,高傲且意见甚多,是个神。他对每个人都很粗鲁,但以友爱之情对待星。当他们开始录音时,起初她颤抖嗫嚅。爱比只是说:「振作,放轻松,诗人。」于是,她完成了录音。 好一段时间,无论星走到哪儿,她都会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广播传出来,念诵着:「当我成为年迈祖母之际,她们如是说……」在学校,她不甚熟知的人们会跑来对她说:「嗨,我听了你的诗,真帅啊!」天使众全员都特别喜爱这首诗,他们如此告诉她。 当然啦,她会成为一个诗人。她会是个伟大的诗人,就像是第二代的艾利·阿里。但是,她写的诗不会像艾利书写的那些短小古怪朦胧诗,她会着作一首壮绝的叙事诗,关于——好吧,问题就是她到底要拿什么当这首壮绝叙事诗的主题。它可以是关于零世代的壮美歷史史诗,命名为《创世纪》。她兴奋了一整个星期,不时想着这首歷史叙事史诗。然而,要书写这样的作品,她得认真阅读所有之前只是随意浏览交差的歷史材料,她得要阅读上百本书才成。况且,她还得进入模拟实境的狄秋星,好让自己感受生活于狄秋星是什么滋味。在她能够开始书写《创世纪》之前,很可能要花费经年的工夫来准备它。 第91页 不然这样吧,她可以从撰写情诗开始演练琢磨诗艺。在世界文学选集当中,情诗的数量浩繁众多。星对此特点的感觉是,你不需要特定爱上某个人,才会去书写情诗。或许,当你开始热烈专注地谈恋爱,反而会干扰到你书写诗歌。如果是某种嚮往、或是让人理解的仰慕情意,像是她对于第四代的贝丝·爱比或是学校同侪的罗沙,应该是写情诗的美好起点。于是,星写了好多首情诗,但基于某些这个那个的因素,她害羞到不敢把这些作品给老师看,她只有让卢洢思阅读这些稿子。哼,卢洢思一直表现得像是他一点都没有体认到星是一个诗人,她得要秀给他看。 「我很喜欢这首诗呢。」卢洢思说。星探头,想看他说的是哪一首。 你体内的忧伤究竟为何物, 而我唯独从你的微笑窥见它? 我但愿能够拥抱你的忧伤, 拥入我怀,如同拥抱沉睡的孩子。 她原本没有给这首诗太高的评价。它太短了,但现在它看起来仿佛比星原先的给分优异许多。 「这首诗书写的对象是遥,对吧?」卢洢思说。 「我的父亲?」星惊吓不已,觉得自己的面颊烧红。「不是啦!这是一首情诗耶!」 「嗯,但除了你父亲,你有这般热烈深爱的谁吗?」卢洢思以他那种恐怖的实事求是语气说道。 「我爱许多人!而且,爱是——有许多不同种类的——」 「真的吗?」卢洢思抬头凝视她,陷入思量。「我并不是说这是一首性爱诗。我并不认为这是一首性爱诗。」 「啊,你这个超级怪人!」星说,突兀且轻巧地把她的书写平面器抢回来,关上盖子,上面刻印着封标——第五代刘星的原创诗。「是什么让你觉得你是个懂诗的人啊?」 「我懂诗的程度与你差不多。」卢洢思以他那种死脑筋的公平性格回答。「但我完全不会作诗。你会,偶而。」 「没有谁能够随时写出伟大的诗!」 「嗯,这样哪……」每当星听到卢洢思的开头语:「嗯,这样哪……」她就会心底一沉。「嗯,或许无法真正无时不刻地写出伟大杰作,但那些优秀诗人拥有令人惊异质量的高水准作品,例如莎士比亚、李白、叶慈,以及第二代的艾利——」 「像他们到底有什么用啊?」星开始号啕大哭。 「我并不是说,你得要像他们哪。」轻微停顿之后,卢洢思以截然不同的语气说话。他明白到自己可能伤害了星,这让他感到很难过。当他感到难过,他会变得很温柔,星全然知道卢洢思的感受,以及为何如此,还有他会怎么从事修补。她也知道,自己看待卢洢思的那股暴烈、懊悔的温柔就在体内滋长,酸楚的温柔,宛如一道瘀伤。于是,她说:「嗯,总之我才不在乎那些呢。字句太滑熘松散,我最喜欢的是数学。我们去健身房找丽娜吧?」 当他们俩人在廊道间缓慢跑步,星赫然领悟到,事实上卢洢思喜爱的那首诗并非为了罗沙而写,也不是为了她的父亲,就像卢洢思以为的那样。这首诗是为了他而写,为了卢洢思而写。然而,这是很蠢的玩意,无关紧要。总之,她不是莎士比亚,但她热爱演算二次方等式。 第四代的刘遥 他们是多么地受到庇护哪,受到如此严密的保护!他们的生活比任何守卫严峻的王子、或是超级富豪人家的孩子更安全,远比任何出生于地球的孩子更加安全。 并无让你战慄的冷风,或是让你冒汗的爆热。并无瘟疫、咳嗽、高烧,或牙痛。没有飢饿,没有战争,没有武器,毫无危险性。这个世界并不会制造任何危险,然而这个世界本身却可能面临危险。然而,这是恆持的常态,存有的处境,所以很难去设想,除却某些梦境滋生的情境:那些恐怖的意象。这个世界的墙垣开始异变,膨胀,崩解,无声的轰然爆炸。一抹血色的烟雾,一股星光间的蒸汽喷抹。他们总是处于危险的情境之内,被危险性所包围。安全的本质就是这样,它的核心在于——险恶之物在外部。 他们生活于内部。他们生活于这个世界,拥有坚实的墙垣与强大的律则,打造为一座强大有利、保护且环绕他们的堡垒。他们活在这座世界之内,除非他们自己闯祸,这个世界并无威胁物。 「人类真是很危险的玩意哪。」刘遥如此说,莞尔微笑。「通常呢,植物是不会轻易抓狂的呢。」 遥的专业是园艺。他在水耕引擎与维修中心工作,专善于植物基因调理与控制。他每个工作天都在花园劳动,不时晚上加班。第四与第五代刘家的家居空间充盈各色宠物盆栽——例如养在水瓶内的葫芦藤,长在土壤盆内的开花灌木丛,朝向通风口与光源装置开花的附生植物。这些植物当中有许多都是实验产物,通常都活不下去。星认为自己的父亲对于这些基因错误的调配而感到抱歉,对这些植物怀抱罪疚感。于是,他把这些植物们带回家安宁疗养直到它们去世。偶而,某盆实验植物会在细緻耐心的照料下好转,胜利昂扬地回到植物实验厂,伴随着刘遥轻微且略带讥诮的笑容。 第四代的刘遥是个娇小、窈窕、俊美的男人。他拥有一头丰茂的黑髮,少艾时就染上灰晕。他并没有一般英俊男性所拥有的架式。他显得相当内敛,谦和,而且害羞。他是个美好的倾听者,却是少说话且低声诉说的讲者,当他与一两人以上的人群相处,他几乎是全然沉静。若是与他的母亲,第三代的刘美铃,或是他的朋友、第四代的王源,或是他的女儿刘星相处,刘遥会满足地对话,毫无威权性。他的激情显得自制,包容于内部,强大无比:中国古代的经典,他的植物们,以及他的女儿。他经常思索,感受性深刻;他经常满足于追随自身的思惟与感觉,沉静地实践,如同坐在一叶小舟的男子邀游于巨大江河,有时颠滞,但常常是顺水浮游。关于船只与河流,悬崖与潮流,刘遥都是从图画的意象与诗篇的文字所知。有时候,他会梦见自己坐着一艘小船飘流在河流间,但这是模煳的梦境。然而他非常知晓土壤,精确且充满身体性地知晓。土壤就是他亲身工作的东西。他也知晓水与空气,那些谦虚透明的事物,知晓他们的透明隐形与其清澈性,生命不可或缺之物,奇蹟们。一颗充满空气的泡泡,或是浮于黑色真空上方的水流,反映着星光。他就活在这样的事物之内。 第92页 第三代的刘美铃生活在一群称为「牡丹花住宅区」的居住空间,距离她儿子的居住地仅一廊道之远。她的社交生活极端活跃,但交往者几乎都局限于第二象限中国宗祖血脉的人们。她的专业是化学,于织造实验室工作。她向来不喜欢这工作,在尽可能像样的情况下,她先是改成半时段工作,再来就退休了。讨厌工作,她说,喜欢在宝宝园地里照顾宝宝们,玩游戏,从事花饼打赌,谈话,欢笑,八卦,探查出隔壁门的人家到底在做啥。她非常喜爱自己的儿子与孙女儿,时常在他们的居住空间跑进跑出,带着水饺、米糕,以及八卦造访。「你们应该搬来牡丹花住宅区啦!」她经常这样说,但知道他们俩不会照办,因为遥不喜社交。这样也好,但她希望当星长大后想要有宝宝时可以与自己人一起住,这话她也经常提及。「星的母亲是个好女子,我喜欢杰儿,」她告诉她儿子:「但我向来不明白,你干么不和王家的女孩生一个小孩,如此星的妈妈就也住在第二象限,对我们大家都好呢!但我知道你有你的办事方式,而且我得说啊,即使星只有一半的中国血统,没有谁会知道这事,而且她会出落成个大美人呢!所以我想说你知道你自己在干么啦,假设在谈恋爱或生小孩这些档子事上,人们知道自己在干么,但我很怀疑哩。这都是运气罢了,全都是运气。年轻的第五代小李对星另眼相看呢,昨儿你注意到了没?他二十三岁,是个好生生结实的小伙子。啊,她来了,星!你头髮变长了,好美啊!你应该把头髮留得更长些!」他母亲的这些慈爱、务实、毫无苛求的闲聊是刘遥能够隐然安详浮游其上的溪流,直到某一天某一刻,骤然间,这些闲聊突兀地中断。一片死寂。某颗泡泡爆炸了,这是长在脑动脉的泡泡,医师们这样说。在那几小时间,刘美铃以哑掉的惶惑神情凝视着别人不知是何物的事物,接着她死去了。她七十岁就死去了,所有的生命都处于危险之境,遭受内部与外部的危殆。人们真是充满危险状态的玩意啊。 漂浮的世界 短暂的葬礼就在牡丹花住宅区举行。接着,第三代刘美铃的遗体就由她的儿子、孙女儿与技术人员陪同前往生命中心进行再循环,身为化学专业者,她必然熟悉这道打掉并重新运作物质的化学程序。她还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不是以存有者的方式,而是不断生成。她会是星将来会有的孩子的一部分,他们都是彼此的一部分。使用与被使用者,食客与食物。 就在一颗泡泡之内,除了饱满的空气别无其他,除了丰沛的水源别无其他,除了充足的食物别无其他,除了沛然的能源别无其他。这颗泡泡就如同在水族箱内的生态,经由其细小平衡的行动而自我完足:一条鲶鱼,两条刺鱼,三株水草,许多海藻,三枚蜗牛或是四枚,但水族箱内没有蜻蜓幼虫。这儿的生命体数量必须严加控管自理。 当美铃去世,她就被取代了。不过,她只能被另一个新生命取代。每个人都被允许生产一个小孩。某些人不愿意或不能或没有小孩,某些人的小孩早夭,所以想要两个小孩的大多数成员可以有两个小孩。四千人并不是大数目,它是个小心翼翼维护的数目。四千人并非巨大的基因池,但它是个精心挑选且管理周到的基因池。人类学家如同遥对待他实验室的植物,同样警醒且冷漠,但人类学家并不从事交配实验。有时候,他们可以在源头揪出失误,但他们没有资源来进行扭转与再组合的活动。那些持续剥削某个行星资源的庞大、刻意操作的科技已被第零代抛舍于后方。人类学家们拥有良好的工具,熟稔自己的工作,他们的工作是进行维护。如字面所言,他们维护的是生命的品质。 每个想要孩子的人都可以拥有孩子。至少一个,最多两个。女性可以有她的母族孩子,男性可以有他的父性孩子。 这设计对于男人并不公平,他们必须说服某个女子为他们生自己的小孩。这设计对女性并不公平,她们必须花上一年的四分之三时间来为某个谁怀胎。对于想要孩子但无法生育、或是其性爱生活与别的女子一起从事的女性而言,她们必须说服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好让这两者孕育出一个小孩给她们;就她们来说,这样的设计是双倍的不公平。这样的设计事实上就是不公平。性与正义显少有共通之处。爱与友谊与良知与仁义与顽固等特质可能让这个不公平的设计系统得以运作,但经常夹杂焦虑,充斥哀痛,而且并不总是成功。 婚姻与连结是非正式的选向,当孩子尚年幼时会被选择,因为许多女性无法与父性孩子分离,而且提供给四人的居住空间是相当奢侈宽阔的。 许多女性完全不想怀孕或养育小孩,许多别的女性认为自己的生育力是种特权与义务,某些女性为此感到骄傲。偶不逢时,某个女性会夸耀她生下的父性孩子数目,如同篮球计分模式。 第四代的杰儿·史坦菲德生下星。她是星的母亲,但星不是她的孩子。星是第四代刘遥的孩子,他的父性孩子。杰儿的孩子是乔伊,她的母族孩子,比他的异父妹妹星大上六岁,比他的异母哥哥、第四代的阿丹米·赛斯年轻两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居家空间。每个单人空间是一个半房间大,一个房间是九百六十平方尺。最常见的形状是十尺乘以十二尺乘以八尺,但是隔间可以移动,所以只要在结构性空间的限制之内,家居空间的形状可自由变更。双人家居空间,像是第四代与第五代刘家的空间,通常是安排成两间小小的睡房与一间宽大的共享起居室:两套私人设施与公共空间。当人们连结起来,倘若她们各自有一个到两个小孩,她们的家居空间会变得很广阔。例如第三代到第五代的史坦因蔓—阿丹米,共有杰儿与乔伊与第三代的阿丹米·曼哈坦,这是杰儿连缔多年的伴侣,还有阿丹米的父性孩子赛斯,共有的是三千八百四十平方寸的家居空间。她们生活在第四象限,那儿有许多非中国宗族的人,像是北美洲或是欧洲宗族。就在她惯常的戏剧化气势,杰儿在居住空间的外弧找到一处可容纳十尺高天花板的空间。就像是天空!她吶喊着。杰儿将天花板漆成蓝色。可以体验到差异吧?她说,解放的感受,自由的感受?事实上,当星去造访杰儿的居留时期,她总觉得那些房间显得扞格不入。它们似乎很深沉冰冷,头顶上方尽是被浪费掉的空间。然而,杰儿将她散发出的温暖、金色且从不疲惫的嗓音、艷丽的服装、丰饶的存有性来填满这些额外的空间。 第93页 当星的月事开始,她学习如何避孕且开始闷头思索性爱,杰儿与美铃都告诉她,要怀上宝宝纯属运气。他们是两个大相迳庭的女性,但用的说法一致。「这是最大的好运!」美铃说,「真是太有趣了!除了这件事,没有别的事情能够用上全部的你来运作。」杰儿则是谈到你与你子宫里孩子的关系,新生儿的哺乳也是性爱的一部分,是性爱的延伸与完成,要非常幸运才能知晓这些。星以谨慎犬儒的处子保留态度来倾听这些。当时候到来,她会自行决定要怎么做。 许多祈安后裔,多多少少,都安静地反对遥与另一个象限、且是完全不同血缘祖宗的女子生小孩。许多杰儿的亲族问她,是否想要有些异国体验或什么之类的。事实上,杰儿与遥只是激狂地陷入恋情,他们已经成长到足以明白爱情是他们两者唯一类似的东西。杰儿问遥,是否她可以生他的小孩。遥备受感动,于是同意了。星是由至死不渝的热情所孕育而成。每当遥带着星去拜访杰儿,杰儿会投身到遥的怀里,吶喊着:「是你啊,遥!」她的反应充盈如此全然的喜悦与欢愉,或许只有全然满足且自我满足者如阿丹米·曼哈坦才可能躲得掉嫉妒的痛楚。曼哈坦是个魁梧多毛的男人。或许,比起遥年长十五岁、高上八寸、毛髮浓密许多,有助于曼哈坦得以不吃遥的醋。 祖父母们为家居空间的扩增提供另类之道。有时候,亲戚,半同胎,彼此的双亲与小孩都会在更大的居家空间组织起来,就在第四代与第五代刘家的家居空间隔壁廊道,牡丹花住宅区,就是由十一组连续性的家居空间所构成。这些家居隔间从事组合,搞出一个中庭,成为永无休止的噪音来源与活动场所。美铃终其一生都居住于牡丹花住宅区,它总是由八到十八个家居空间所合成。除了它,并没有第二个如此幅员广大的同宗族家居空间合体。 事实上,第五代的许多人已经遗失了宗族的感受,认为这是无相关的玩意,不贊成人们由自己的身分或社群来定位自己。在议会上,对于祈安宗族的氏族状态常常被非议,批评者称之为「第二象限的分离主义」,或是更黑暗的「种族主义」,或是由实践者所称唿的「我们自己的道统」。中国宗族抗议新的学校管理政策,让老师们从某象限换到另一个象限,于是孩童会由别的宗族或社群成员所教导,但他们的票数低于贊同此政策的人。 泡泡 危险处处,冒险重重。在这个玻璃泡泡,脆弱的世界受到分离主义或阴谋的危险笼罩,受到异常行为、疯狂与狂烈暴力的笼罩。任何具有重要性的决定都无法由不经过会议谘询的单一个体来从事裁决。自从起始以来,没有任何单独个体被允许拥有系统控制权。总会有备分,总有监督者。虽然难免有状况发生,但并没有长期性的坏损灾害。 然而,什么是人类的正常普通行为?什么是反常?什么是意志清醒? 阅读歷史吧,老师们说。歷史告诉我们自身是谁,我们如何从事自身的作为,而后我们的守则该是如何。 真的吗?那些在书籍银幕上的歷史材料,地球歷史,那些充盈恐怖的不义、残酷、奴役、憎恨、谋杀的记录?那些记录被机构与政府单位加以合理化且赋予荣光,这些写满浪费且误用人类、动植物生命、空气与水源的记录?倘若这就是我们的模样,我们还有什么希望可言?歷史必须是我们逃逸开来的东西,那是我们的曾经,不该是我们的现今。歷史是我们切勿再重蹈覆辙的东西。 盐海的泡沫击出一颗泡泡,浮游着。 若要学习我们是什么,不要去看那些歷史,而是去看艺术品——我们当中最美好才情的记录。那张老迈、愁苦的荷兰面孔从某个失落的世纪之黑暗境域往外凝视。母亲的美丽沉重头颅低垂,朝向躺在她膝上的死去儿子。疯狂的古老国王对着他被谋杀的女儿狂嚎,「绝不!决不!永不!再也不要!」伴随着无限的柔情,那位悲悯者喃喃低语,「这不会持续,这不会带来满足,它没有存有性。」「睡吧,睡吧。」摇篮曲这么说,还有「解放我吧!」奴隶的歌谣们如此渴望。交响曲兀自演奏,黑暗中浮现荣耀。至于诗人们,疯狂的诗人大喊着「恐怖之美于焉诞生」。然而他们都是疯子,他们都又老又疯,他们的美都是恐怖之美。不要阅读那些诗人作品。它们无法持续,它们无法带来满足,它们没有存有性。他们描写的是另一个世界,土壤世界,那个太过坚实的世界,第零代不欲与之共处的世界。 低囚,狄秋,土壤球体,地球。那个「垃圾」世界,那个充斥「废弃物」的行星。 这些字眼已经过时,歷史性字眼,只附着于歷史性的意象:那是个收纳所有「脏污」的「垃圾」的容器,我们将那些垃圾导入运输工具,传送到「垃圾桶」,并且「丢到一边去」。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是「一边去」? 罗莎娜与罗沙 十六岁时,星开始阅读第零代者法耶兹·罗莎娜的日记。这是个自我探索穷究的心灵,总是不断追问自身的诚实度,对于青少年而言充满吸引力。罗莎娜很像卢洢思,星想,但她是一位女性。有时候,她需要与女性的心灵相处,而非男性。然而,丽娜沉溺于她的篮球成绩,罗沙又全然成为一名天使,祖母去世了。于是,星阅读罗莎娜的日记。 第94页 她首度体会到,第零代的人们、这些世界缔造者认为他们在后代身上强加了无比巨大的牺牲。第零代人们所弃守之物、他们在离开地球时所失去的事物——罗莎娜总是使用英语的地球这个字——将由他们的任务、他们的希望,以及(罗莎娜充分自觉到的)他们拥有的强大权力、为了后代千万人们所创造的生命质料来加以弥补。「我们是探索号星船的诸神,」罗莎娜在她的日记写着:「但愿真正的诸神宥谅我们的傲慢!」 但是,当罗莎娜思辩着行将到来的光阴,她并未将自己的后代子民写为诸神的孩子,而是诸神的祭品。她以恐惧、罪疚与怜悯看待她的后代,先祖们意志与欲望造就的无助囚犯。「他们怎可能会宽宥我们?」她哀悼着。「在他们出生之前,我们就将世界从他们那儿夺走——我们从他们那儿夺走了海洋,群山,草原,城市,以及阳光,夺走了他们理该继承的事物。我们让他们困陷于某个笼子,锡造的罐头,物种标本盒子,如同实验室老鼠般地生生死死,从未见过月亮,从未在原野奔跑,从未知道自由为何物!」 我不晓得什么是笼子或锡罐头或是物种标本盒子,星不耐烦地想着,但无论什么东西是实验室老鼠,我才不是呢!我在虚拟实境的乡间原野奔驰。你不需要原野与群山与那些东西才能够感受到自由!自由是你的心灵所作为,自由是你的灵魂所是。自由与那些狄秋事物全然无关。无须担忧,先祖母!她对着早已去世的作者诉说。这些最后都变得很好,你造就了美好的世界,你是个非常慈爱且睿智的神。 当罗莎娜对于她那些遭到剥夺的后代子民愈发感到沮丧,她愈是不断谈论欣狄秋,她称为终点行星或纯粹是终点的地域。有时候,这些念头鼓舞她,让她设想会是什么景况,但大多数的时光她总是忧心忡忡。终点行星是可居住的吗?那行星上可有生命?怎样的生命?这些「迁居者」会发现什么,而他们又该如何应付他们所发现的事物?他们是否会将所发现的资讯送回地球?对她而言,传送讯息回地球是无比重要的事情。真是可笑,可怜的罗莎娜担忧着她的后后后后代子孙将会在两百年内传送什么样的讯息,传回到一个他们根本没见过面的星球!但是,这个古怪的念头却是她莫大的慰借所在,这是她为第零代的所作所为得以合理化的东西,这就是她的理由。「探索号」将会构筑一道硕大细緻的彩虹桥樑,横跨于星界,在桥樑的上方,真正的诸神漫步其间;名为资讯与知识的神。这些理性洋溢的诸神,祂们是罗莎娜日记不断復返的意象,她的慰借。 星觉得罗莎娜的神性想像很让她厌倦。拥有一神教派祖先传承的人们似乎都摆脱不了这一套。比起大写的上帝们与歷史文学系统的父上们,罗莎娜笔下的那些较低阶譬喻之神较为可喜,但星对于任何一造都相当不耐烦。 收取讯息 由于星对于罗莎娜感到失望,她与好友激发争执。 「罗西,我希望你可以谈论别的玩意。」 「我只是想要与你分享我的幸福。」罗沙以她的狂喜声调如是说。柔和,温良,如同钢铁光波束般,充满不可动摇的弹性。 「之前的我们无须把自己拖到狂喜教派,就可以很快乐。」 罗沙以某种充满疼爱的深情凝视着星,这让她感到隐约却深切地受到侮辱。我们是密友耶,罗西! 「你认为我们何以在这里呢,星?」 由于星不信任问这个问题的罗沙,她稍微考虑之后才给予答覆。「倘若你的意思是为何我们就是实质地就在此处,那是由于零世代的安排使然。倘若你的问题座落于抽象层次,我拒绝回应这个问题。要询问『为何如此』,你得要预设目的,某个最终因。零世代的人们拥有他们的目的性:派遣星船,抵达另一个行星。我们正在实践这个任务。」 「然而,我们将身往何处呢?」罗沙问道,以她那种充满张力的甜蜜语气,洋溢甜蜜感的张力。这样的气势让星同时感到紧绷,酸楚,兴起自我防卫性。 「我们将前往终点,也就是欣狄秋。而且,当我们抵达那儿,你与我都是老婆婆喽。」 「为什么我们得前往欣狄秋?」 「取得资讯,并传送回狄秋星。」星回答,除了罗沙娜的说法,她并无别的答案可给予,接着,她感到迟疑。她明了到罗沙问的是个公允的问题,而她自己从未真正询问或回答过这个问题。「之后,在那儿生活。」她说:「找寻出——关于这个寰宇的样态。我们是……我们是一趟旅程,寻觅探索的旅程。这是一趟关于探索的星航旅程。」 当她说出「探索」这个字,她赫然寻探到这个字词的意义。 「我们将要寻探——?」 「罗西,这种引导询问法是在宝宝育幼院搞的花招,而我们称唿这个美好的捲曲字眼是啥?别这样搞,真正与我说话,不要操纵我!」 「别害怕,天使。」罗沙说,她以微笑星的愤怒回报。「别害怕欢愉。」 「别叫我天使。我喜欢的是你身为自己的你,罗沙。」 「在我认识到狂喜为何物之前,我从未知晓我是谁。」罗沙说,她不再微笑。如此的纯粹度让星感到震慑又羞愧。 但当她离开罗沙,她感到沦丧失落。她已经失去了经年的密友,短暂的挚爱。当她们长大,她们不再产生连结,不再有她梦寐渴求的连结。倘若她竟成为一名天使,她就完蛋了!然而,哎,罗西,罗西啊!她试图写一首诗,但只写下两句话: 第95页 我们终将不断相遇,但从未真正遭遇彼此。 我们不同的行道,就此让你我永远仳离。 在某个内闭性的世界,「分离」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星首度经验到丧失所爱者的景况。美铃祖母总是如此活泼欢乐、仁慈的样貌,她的死亡是如此出乎意料之外,如此沉静地突而其来,所以,星从未真正意识到美铃已经离世。感觉上,总觉得美铃祖母迄今居住在下层的廊道区域。想起美铃是某种慰借,而非伤逝。但是,她的确失去了罗沙。 星将她所有的年幼活力与热情都投注于第一回的情感失落。她行走于黑暗之内。某些属于星的部分将会永远染上深暗色泽。对于天使将罗沙从她身边夺走一事,她倍感深痛恶绝;同时,星不禁认为某些她的亲族长辈所言甚是:要去理解别的族裔是不可能的任务。他们与我们不同,最好避开他们。我们洁身自爱就好,保持中庸之道,保持无为之道。 即使是温和的遥,对于温室同侪喋喋不休地传教狂喜仪式终于感到厌倦。遥对着他们引用龙耳的字句:「知者不言,言者无知。」 愚者们 「所以说,你们就是知而不言喽?」当星把遥引用的这句话转述给卢洢思,他问。「你们祈安人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喽?」 「不,没有谁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就是不喜欢被传教。」 「许多人倒是挺喜欢的呢。」卢洢思说:「他们喜欢让别人传教,也喜欢传教给别人。所有各种的人。」 但我们不属于其中,星这样想,但没有说出口。毕竟,卢洢思并不属于祈安族裔。 「只因为你有一张扁平小脸,」卢洢思说:「总不须要这样板着一张脸吧?」 「我没有扁平脸。你这样说是种族主义。」 「你有啦,中国万里长城。别这样,星,这是我耶,混种的卢洢思。」 「你并没有比我更加混种。」 「有,更加混种吆。」 「你不认为杰儿是纯种的祈安后裔吧?」星奚落他。 「不,她是纯粹的北美族裔。但是,我的生母是欧洲与印度混种,而我老爸是各四分之一的南美与非洲,然后另一半是日本族裔,倘若我搞对的话。不管这些到底如何,它意味着我并没有单一的祖先血脉,只有许多个祖先。但是你啊!你看起来就像是遥,以及你的祖母,而且你的讲话方式与他们类似,你从他们那儿学习中国话,而且你在祖宗血脉的核心处成长,而且,现在你正要开始进行传统的祈安族裔排斥外来者的作为。你的祖先血脉来自于歷史上最具种族主义的人们。」 「才不呢!日本呢——欧洲呢——北美族裔呢——?」 他们友好地继续争论,根据草率的资料。于是,他们双方同意,或许狄秋上的每个人都是种族主义者,性别主义者,阶级主义者,而且超级迷恋金钱——歷史上最让他们难以索解、但却是最为全在的元素。然后,他们的话题跳到经济层面,这是他们尝试在歷史课程搞懂的东西。他们谈论金钱一阵子,以非常愚蠢的方式谈论。 倘若每个人都可以取得同等的食物、衣服、家具、工具、教育、资讯、工作,以及权威性,如此一来,囤积就没有任何作用了。赌博则是闲暇消遣,因为没有啥好可以损失的。于是,富裕与贫穷就成为纯粹的暗喻,像是「拥有丰饶的爱意」,或是「精神性的贫乏」。究竟该如何去了解金钱的重要性呢? 「真的,他们都是糟糕的笨蛋。」星这样说,讲出某些青少年迟早都会爆出的异端邪说。 「那么,我们也是笨蛋。」卢洢思说,或许相信、或许不信自己的发言。 「喔,卢洢思。」 星发出一声漫长深沉的嘆息,抬头凝视中学点心铺子墙上的壁画,现在悬挂展示的是一幅以柔和漩涡状粉红与金色颜料组成的抽象画。「倘若没有你在,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哩。」 「你会变成一个糟糕的笨蛋。」 星点头同意。 第四代的超新星·爱德 卢洢思并未长成如他父亲所期许的模样,他们双方都心知肚明。第四代的超新星·爱德是个好男人,他所有的存在状态都集中于照料自己的性器官。刺激与纡解当然是刻不容缓的课题,但是生育后代对他而言也是同等重要。他想要一个男的孩儿,带着他的姓氏与基因前往未来时空。他很乐意为任何要求他协助的女性制作对方的后代,他做过三回呢。然而,他仔细且从容地搜索适合帮他孕育他的父系孩子的女性。他研读数种协调性与基因混合配种的图表,纵使阅读根本就不是他的强项。于是,等到他终于认为自己找到最对的女子,他用尽一切能耐确保对方愿意控制婴儿的性别基因。「倘若是双胞胎,其中之一是女儿当然很好。但若只有一个,那就是个男孩,对吧?」 「你想要个儿子,就给你一个儿子。」第四代的沙风暴·吉祥天如此回答,而且的确为他怀了一个儿子。吉祥天是个活泼、爱好运动的女子,她发现怀孕的经验是如此耗时且不舒服,从此她不再重复这项活动。「都是因为你那双褐色的该死的大眼睛啦,爱德!」她说:「不会再有下回了。来,他全都是你的喽。」之后,吉祥天会不时出现于第四与第五代超新星家居空间,带给卢洢思的玩具要不是小他一岁,就是老他五岁。通常,她会与爱德进行她称为「纪念情调的性爱」。事后,吉祥天会说:「我真不晓得自己在搞啥鬼。我不要再来了!但这小鬼挺好的,没错吧?」 第96页 「这孩子很棒!」他的父亲说,满心欢喜且毫无说服力。「他拥有你的脑袋,还有我的帮浦呢!」吉祥天在中央通讯处工作,爱德是一位物理治疗师,而且是个很棒的物理治疗师。如同他所言,他的理念都展现于他的双手。「这就是为何我是如此优秀的情人哦。」他告诉自己的床伴们,而且他说得没错。而且,他也是个好亲代。他知道要如何抱着一个宝宝且照料它,而且热爱这么做。他缺乏那种对于婴儿的恐惧,那些较不男性化、拘谨成性的男人通常会对婴儿感到瘫痪无措的失联感。那个细緻且活力充沛的小身体让他感到非常喜悦。在最初的几年他爱着卢洢思,以深爱骨肉的心情爱他,欢畅幸福地爱着。随着年月流逝,那份纯粹的喜悦被掩埋于许多东西的底层,被遮藏于许多不悦情愫的内部。 那个孩子拥有深沉且沉静的意志与脾性。他从未屈服,而且绝不让事情显得好过一些。他永远都有疼痛,每长一颗牙都是一场战役。他罹患哮喘。他竟然在会走路之前就会说话。到了他三岁大,卢洢思讲的话让爱德简直是目瞪口呆。「你不要给我讲那些天杀的难懂玩意!」他斥责自己的孩子。爱德对自己的儿子感到很失望,而且对自己的失望之情感到羞愧。他渴望的是一个伴侣,一个双身,某个他可以教导壁球的孩子。爱德已经连蝉第二象限的壁球冠军长达六年。 卢洢思尽责地学习壁球,但从未学得好。他试着教爱德某种文字游戏,称为文法戏,这简直让爱德抓狂。他在学校的表现非常优异,爱德试着为自己的孩子感到骄傲。卢洢思并不在孩童社与大伙玩,而是都带着一个小孩回家,一个小女孩,刘星。他们会关上房门,安静地玩上好几个小时。当然,爱德会去关切巡视。当然,他们没有玩超过那些孩子房舍会搞的玩意,但是当他们进入孩童仪式、开始着衣,爱德还是很高兴。穿着衬衫与短裤,他们看起来来像是两个小大人。赤身裸体的他们,俨然是某种滑熘、虚幻、神秘的玩意。 当大人们的法规开始施力,卢洢思会乖乖遵守。他还是喜爱星超过任何男孩,而且他们会不时兴对方见面,但他们不会再关起门来独处。这也表示,当爱德在家时,他必须听这两个小孩做功课与说话的声音。谈话,谈话,真是见鬼了,他们总是谈个没完。等到那个小女孩十二岁,她的家族法规定她只能在公共场合与某个男孩碰面,而且要有别人在场。爱德认为这是个超棒的主意。他非常希望卢洢思会找别的女孩一起玩,或是进入某些男孩们的活动。卢洢思与星的确加入第二象限的青少年群聚。然而,这两个最后还是独自到某个角落,谈个没完没了。 「当我十六岁的时候,我与女孩们上床。」爱德说:「我也与几个男孩上床。」这不是他本意想说的样式。他本来想与卢洢思分享隐私,鼓励卢洢思,但这样听起来仿佛他是在炫耀或指责对方。 「我还不想从事性爱。」男孩这样说,显得很沉闷。爱德并不责怪他。 「这不算什么大不了的啦。」爱德说。 「对你来说是件大事,」卢洢思说:「所以,我想对我而言也是大事。」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说——」但是爱德找不到恰当的表达方式。「这不只是好玩而已。」他支吾地说。 静默的停顿。 「这比自慰来得棒。」 「我只想要搞清楚怎么做,或许吧,你知道,就是在那些玩意当中,要如何找到你自己独有的方式。」男孩这样说,并不像平常那样飞快说话。 「这样很好。」他父亲说,他们双方都松一口气,结束话题。或许这孩子很晚熟,爱德这么想,但至少他会在某个充满健康、开放且愉悦的性爱活动为范本的家居空间成长。 关于自然 得知爱德曾经与男性上床,这是桩挺有意思的事儿。但是,那应该纯属青少年时期的实验,因为就他所知,卢洢思从未看过爱德带男人回家过夜。不过,他有带女人回来,或许普及他这个世代的每一位异性恋女子。卢洢思想,如今他甚至会带一些较年长的第五代女性回家。卢洢思不能更熟稔爱德到达高潮时的叫声——某种粗糙的嗐,嗐,嗐!而且,他也听遍了各种高潮销魂的女性尖嚷,哭号,嚎叫,呻吟,喘息,以及怒吼。最鲜明的怒吼者是第四代的叶·苏西,来自第三象限的物理治疗师。自从卢洢思有记忆以来,叶·苏西就不时来他家造访。她总是会携带星星形状的小饼干给卢洢思当礼物,直到现在。苏西会从「啊」为序章,她的啊啊会愈发大声,愈来愈持续,直到某种失心夺魂的抽泣,如此地尖厉吓人。有一回,住在下层的第二代王奶奶以为是警报系统,把王家的每个人都吵醒了。这糗事一点都没有让爱德感到尴尬。「这是无比自然的事。」他说。 爱德最爱用的口头语就是这句话。只要是关于身体,都是「无比自然的事」。关于心智,那就压根与自然无关。 所以,「自然」究竟是啥鬼东西? 就卢洢思能够想通的部分而言——他在中学的最后一年的确花费许多心思在想这些——爱德的说法算是正确。在这个世界上——不,在这座星船上,他立即纠正自己,因为他试图训练自己的心智养成某些习惯——在这座星船上,「自然」等同于人类身体。就某些程度而言,植物、土壤,以及这些水耕系统的水分,也都是「自然」的一部分。对了,细菌丛也属于「自然」的范畴。不过,细菌只有某种比例的自然属性,因为它们被科技所严密控管,甚至比人体受到更严密的监督。 第97页 在起源星球,「自然」的意义在于不被人类所控制的一切。「自然」意味着本然性先于人类控制的存在,等待受到控制的原生物质,或是逃逸于控制之外的东西。于是,在狄秋星,鲜少有人居的地区,诸如过于干燥、过冷,或是过于陡峭的地带,就被称唿为「天然地」,「荒野」,或是「自然保留区」。至于在这些地区居住的动物,亦被称唿为「天然动物」或「野性生命体」。于是,所有人类的动物性运作也就是自然而然的——吃喝拉撒,做爱,反射动作,睡觉,吼叫,以及当某人舔你的阴蒂时,尖声嘶叫如警笛。 克制这些运作,并不等于违背自然,或许只有爱德这样认为。这些控制被称唿为「文明」。一旦控制体系开始进行,它随即就开始影响自然性的身体。卢洢思明白,当你长到七岁,开始穿上衣服,成为一个公民,你就不再是孩童园区的一分子,野生团的一员,赤裸裸的小野人。 美妙的世界啊!野生——野蛮——文明——公民—— 无论你如何努力地文明化,身体还是保有野生、野蛮,或天然的状态。它必须保持自身的动物性运作,否则就会死去。身体不可能被全然驯服,全然控制。即使是植物也是这样的。卢洢思从星的爸爸那儿学来,无论你如何竭尽所能地操纵,滋养它们的共生功能,植物们的状态无法全然得以全然预知,或是安分服从。还有,细菌的培养群总会不时窜升起「野化」的配种,很可能是险恶的突变体。能够被完美控制的是无生机的物体,也就是星船世界的物质,元素与分子,固体,液体,气体,或是从这些物质提炼而出的人工物。 至于控制者,文明维繫者,心灵自身呢?它是否也是文明化了?它是否得以控制自己? 感觉上,没啥道理说文明体的心灵无法控制自己。然而,它对于自我掌控的败亡导致许多我们被教导为歷史的玩意。然而,这是无可豁免的,卢洢思这样想,因为在狄秋星,自然的伟例如此壮阔,如此强大。在那儿,并没有真正完全得以控制的事物,除了模拟的东西。 奇妙的是,他从某项模拟实境程式学到这件事。他闯入某座热带丛林,蓊郁杂沓,充斥着各种飞翔、咬、爬、刺、弹射的生物,折腾你的肉身。他试图在恶臭燠热的大气挣扎喘气,力气消耗殆尽。最后,卢洢思来到某个空旷的地方,那儿居住着一群被疾病、营养不良与自我残害而搞得畸形的人类。那群畸形人从草屋冲出来,对着他尖叫,从口里喷出毒箭标攻击他。这是「伦理两难课程」的某个课题,运用的教材是狄秋星的丛林模拟程式。那些字眼,像是热带丛林、树木、昆虫、刺、草屋、刺青、毒箭等都收录于昨天学习的初步字典大全。如今伦理两难的命题开始进逼——他是否该跑走?或试图协商和谈?乞求对方的怜悯?射回去反击?他在模拟实境内的人格化身携带致命武器,穿着厚重的外衣,或许可以抵挡毒箭,或许无法。 这是非常有趣的课题,之后大家在课堂上热烈辩论。然而,课程结束许久之后,让卢洢思仍然倍感震慑的是那股浑然、让人昏眩的浑沌庞然状态,称为丛林的状态。就在野生自然的情境,那些野蛮人类似乎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仿佛意外的产物;至于文明洗礼的人类则是全然的异邦人。他并不属于此地,神智清明的人都无法属于这里。面对这样的艰困处境,难怪零世代之前的人们无法维繫文明体系与控制自身。 控制严谨的实验体系 虽然卢洢思认为,关于天使众的论证既愚蠢又让人心烦,但是它们在某个基础论点或许是对的:星船的终点站并不如星船航弋的旅程本身来得重要。既然他已经阅读过歷史材料,经验过「丛林」与「内城市」等模拟实境,卢洢思开始猜测,是否零世代的用心可能试想给予某几千人一个出口,逃离那些不堪的恐怖。星船是个人类生存得以获得控制的场域,如同一场实验室测试,取得精密控制的实验室测试。 或者,这是某种自由情境之内的控制精良实验? 这是卢洢思所知道的最伟大字眼组合。 心智索攫取感知的字眼拥有不同的尺寸,密度与深度。字眼是黑暗的星星,某些显得娇小、乏味且坚实,某些则广渺、繁复且微妙——这些壮丽字眼拥有强大的重力场,能够吸引无限的意义。「自由」这字眼是最为硕大的黑暗星星。 对于卢洢思本身而言,这字眼的意义拥有清晰且精确的意象。他的哮喘并不定期发作,但这些发作在他的心灵留下生动印记。有一回在健身房,他在不对劲的时候恰巧位在大块头林的下方,而大块头林就这样倒下来压住他。大块头林的体重是卢洢思的两倍,他把卢洢思肺部的空气全都挤出去了。经过漫长无边的挣扎唿吸,第一口气是如此生裸、颠簸,撕裂般地痛楚。这就是自由:唿吸。你所唿吸的就是自由。 没有它的话,你就会窒息,全身变黑,然后死翘翘。 必须生存于动物层的人们可以到处移动,但他们没有足够的心灵空气好让他们唿吸。他们没有自由。透过歷史阅读教材与歷史性的模拟实境世界,这对他而言再清楚不过了。「内城市两千年」的情景如此让人震惊,因为它并非「野生天然」的环境,所以,住在那儿的人们会发疯、生病,变得危险,而且不可思议地丑陋。「内城市两千年」描述的是人们彻底失去对他们文明化自然的控制。 第98页 人类的本然。这是个奇怪的组合词。 卢洢思想到去年发生的事件:某个第三象限的男人性攻击某个女子,将她打得不省人事,然后喝下液态氧气自杀。那个男人是个第五代。虽然那场事故对于星船世界的每个人都造成巨大的惊恐,但它对于第五代的人们具有特别的恐怖与鬼魅效应。他们自问:我是否可能这样做?这种暴行是否会发生在我身上?他们当中没有谁知道答案。那个男人,第五代的狼子失去了对于他自身「动物面」或「自然面」需求的控制,于是他的下场是失去了所有的自由,无法从事选择,甚至无法活下去。或许。某些人就是无法好好调理自身所拥有的自由。 天使们从不谈论自由。遵循秩序法规,就能获致狂喜。 到了星船歷二〇一年,天使们会变得怎么样呢? 的确,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当这座等同于硕大实验室的星船抵达了终点星,将会对于精密控制的实验产生何等变化?天使们又会如何因应这些状况?欣狄秋是个行星——也就是另一个庞然无边的荒野物,难以掌控的「自然」——他们甚至不晓得那儿的生存法则会是些什么。在狄秋星,起码他们的祖先们还算熟知所谓的自然,像是知道要如何利用它的资源,如何与它斡旋共存,哪些动物生性兇恶或有毒,如何在野地栽培植物……等等之类的。在这个新的地球,他们什么都还不知道。 书本们有稍微谈论到,但并没有深入探究。毕竟,到他们抵达终点星之前还有半个世纪之久。然而,能够找出他们所知晓的欣狄秋资讯,会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当卢洢思把这些问题丢给他的歷史老师,第三代的川妠·艾提,她告诉卢洢思,届时教育程式将会提供第六代充足完善的终点星相关教育,以及在那儿的生活资讯。到那时候,第五代的人们已经垂垂老矣,所以这并不是他们需要在意的问题,她说。当然,倘若第五代的人们希望「登陆」于行星表面,当然会得到许可。这些程式主要是为了让中间世代(「这就是我们。」年长的女性语气干涩地说)满足于自己生活的世界。这是很实际的取径,而且立意良好,她说。但是,或许由于运用这些教材的缘故,它们不自觉间鼓舞了那些倡导狂喜教派的心灵。 她对卢洢思坦承相告,她最优秀的学生。他也同样坦白地告诉老师,无论他是否可以抵达终点星,无论当他抵达时是否老态龙钟,此时他就是想要搞清楚他的目的星球。他理解的是为何要来到终点星,他不需要理解如何抵达。然而,他想要明白的是终点星究竟在哪儿。 川妠·艾提给予他某些接近资讯库的协助,但结果证实,第六代的教育课程目前还不能检阅。此时,这些教材正在由教育委员会进行编修审查。 其余的教师劝告卢洢思,先将中学课程与大学教育完成,再来担忧终点星的状况还来得及——倘若,他当真需要进行这种担忧。 于是,卢洢思去向首席图书馆员求助。首席图书馆员是他朋友谭宾笛的祖父,第三代的谭老。 「思量我们终点星的状态,」谭老说:「等同于增加焦虑感,不耐烦,以及庞大的期待指数。」他轻微地微笑。谭老讲话的速度很慢,句子之间有着停歇顿号。「我们的工作是从事旅行,这与担纲抵达者的工作差异甚大。」经过停顿,谭老继续说:「然而,只知晓旅行的世代,他们是否能够好好教导下一个抵达终点的世代呢?」 珈蓝 卢洢思继续经营自身的志趣。他独自回到模拟实境的丛林。 当然,他必须顺着路迳行走。无论某个模拟实境的程式如何精密构筑,你能够在其中从事的就是它所设计的内容。它如同某个梦境,任何梦境,尤其是恶梦:倘若有任何选择可言,只有特定的选项适用。 路径就在其中,你必须遵循路径前行。这条路径会引导你通往那些丑陋、低级的小野蛮生物。它们会对着你尖叫,发射沾毒的飞镖。接下来,你得要做某种选择。卢洢思忧郁地选择,一个接着一个。 倘若你试图与这些小野生物说道理,或是企图逃离它们的追逐,将会导致昏黑的情境——当然,这就是拟真死亡。 某一回,这些小野蛮人攻击他,卢洢思举枪开火,杀死了其中一人。这情境之恐怖远超过他所能想像的程度;在他开火几秒之后,他就立刻逃离模拟实境程式。那一晚,他梦见自己拥有某个任何人都不知道的隐密名字,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情。他从未见过的某个女子来到他身边,告诉他:「将『野狼』增入你的名字之内。」 虽然这并非轻易之举,他还是回到模拟实境的丛林。卢洢思赫然发现,倘若这些小野人攻击他,而他并未显示出恐惧,只是以枪枝威胁对方,但并未开火发射,这些小人们会逐渐、骤然、缓慢地接纳他的存在。在那之后,另一组选择项目叉展开来。如今,他可以让武器显得明张目胆,迫使小野蛮人引领他来到失落的城市——这就是你为何玩这个游戏的最终目的。他可以强迫小野蛮人服从他,但他总是持续不了多久就黑沉沉地被推出程式外,因为这些小野蛮人会把他杀死。或者,倘若他表现得无所畏惧,丝毫不威胁小野蛮人,而且并不要求它们任何事情,他就能与它们一起生活,住在一间半颓圮的小草屋。它们会当他是某种疯子般地接纳他。女子们会给他食物吃,教导他该如何做这做那,于是他逐渐熟习这些小蛮人的风俗语言。这些过程展现出令人惊异的繁复、正式属性,以及炫惑力。但是,它只是某个模拟学习材料。它只能够走到这个步骤,而且比它能够提供的状似更多。当你从模拟宝境走出来,你并没有携带出太多东西,程式只能够兼容这么多的事物,即使它充满弦外之音。然而,卢洢思所记取的少数事物却奇异地让他的思路变得更丰沛。他想要找时间再度进入丛林,以自己的法门走向最后的抉择,改写与野蛮人共居的情境。 第99页 然而,这回他进入丛林的目的并不相同。这回,当他进入丛林,他尽量缓慢行走,当他已经深入其中,卢洢思停顿下来,宁静伫立于丛林小径。他不再害怕会撞见这些小野蛮人。现在他已经认识这些人,与这些人共同生活。目睹它们无法规避程式,中就会扑向他,对他尖叫且试图杀死他,这是一桩很哀伤的事。这一回,他不想要遇上这些小野蛮人。它们是人类所制作的模拟人类。这一回,卢洢思想要经验的是来到某处无人类所在的地域。 当他站立在园地,开始淌汗,闻到体内散发的异味。他拍打那些嗡嗡鸣叫、环绕着他飞舞的小东西,它们降落在他的皮层,啮咬他。倾听着那些古灵精怪的声音,卢洢思思念着星。星向来不承认模拟实境是某种经验。若非由于老师的要求,星从未进入任何模拟实境的狄秋。星从未玩拟真游戏,她甚至不愿意尝试卢洢思与宾笛使用「波赫士花园」为迷宫基础的某项超级有趣拟真游戏。「我不想要在任何别人的世界之内,我想要在自己的世界之内。」星这样说。 「但是,你阅读小说呢。」他反驳道。 「当然我会阅读小说。写作者把故事安置在那儿,阅读的是我。拟真的程式设计者却是使用我来从事他的故事。除了我之外,没有谁可以使用我的身体与我的心灵,知道咩?」她总是会变得火爆。 星的说法很有道理。然而,如今卢洢思站立于狭窄、不可思议地复杂的拟真路径,仿佛居住廊道发狂后的模样。他紧绷且充斥警戒,注视着某个多脚物体爬入黑暗之境,这物体就在某个硕大物旁边,而他认为是一棵大树,但这棵大树是颓倒在地,而非笔直挺立。让他感到震慑的并非只是这个充满窒息感、无意义复杂性的地域,它身为浑沌的质地,即使这儿只是某种再创造之地,某种感官领地的程式。他更感震惊的是,这地方是多么地充满敌意!险恶,令人惊惧。他是否正在体验着程式设计者的敌意? 事实上,施虐性质的程式比比皆是,某些人沉溺其中。他如何能够判断,「自然」究竟是不是如许可怕的东西? 当然,还有别的程式。在那些程式之内,狄秋显得更单纯些,更容易了解——乡村,或是朝向山脉的散步。此外,你也可以观看电影,如此你只需要应付视听层面的感官运作;在那些作品,你得以明白,即使显得浑沌失序,「自然」仍是漂亮的事物。如同施虐程式耽溺者,某些人沉湎陷溺于这些电影,反覆观赏海龟在汪洋游泳,飞鸟于天际翱翔。但是,观看是一回事,感受是另一回事,即使那些纯属模拟实境造就的感受。 怎可能有人一辈子都生活在丛林这样的地方?感官地域的不适是经常性的,那些热度,那些生物,温度的改变,事物充满粗砺、油腻且骯脏的表面,永无止境的粗糙。每当你行走一步,就得留神凝注自己的脚究竟会降落在什么地方。他记得那些小野蛮人的噁心食物。它们杀死动物,并且食用动物身体的某些部位。女人们咀嚼某种植物的根部,并将那些咀嚼物弄成一盘菜餚。它们让这些东西腐置一段时间,然后大家就开始食用。倘若这些会咬人、充满毒素且发臭的动物是真实而非模拟,当你从模拟实境出来时,就会全身沾满毒素。的确,在那些与蛮族共处同居的开叉选项之内,其中之一就是你将自己的手搁在某株藤蔓,结果发现它竟是有毒且无脚的动物。它会咬你的手,在数分钟之内你就会感受到一股莫以名之的可怕痛楚与噁心感,然后就黑掉了。当然,总是得以某种样式结束这个程式。这程式的总长度会持续十个主体观视循环,也就是十个小时,拟真程式所能容许的最大值时间额度。他不但经验到拟真的死亡,当他从模拟实境出来,同时会感受到实质的身体僵硬、飢饿、口渴、衰竭,难受无比。痛苦,像是被植物的荆棘刺伤,蚊虫啮咬,背负沉重包袱的肌肉拉伤,足部被恐怖崎岖的路面弄得瘀伤。除此之外,它们还得承受更强大的恐怖,饥馑,疾患,破损折断或畸形的四肢,以及失明?在这些蛮族成员当中,即使是小婴儿与年轻的母亲都是骯脏且不健康的。当他逐渐体认到这些小野蛮人也是人,它们那些病变、肿囊、疮痂。硬茧、视线模煳的双眼、扭曲的四肢、脏污的双脚,以及脏污的头髮愈发让他感到痛苦难当。他一直想要帮助这些人。 如今,卢洢思伫立于拟真路径,毗邻于树丛与修长弦状植物的某种噪音挨近他——这些植物如同遥的书法,只是更加硕大纠结。就在这些组成丛林的光怪陆离、拥挤不堪之生命群当中,某个东西发出噪音。卢洢思站立得更沉静,记起珈蓝。 当时他归化于小野蛮人的部族,了解这部族正在进行狩猎。它们瞥见一抹闪耀着金色光点的芒泽。某个男人低声说了一个字,珈蓝。当他从模拟实境出来,卢洢思记得这个字。他设法查阅这个字,但没能在字典找到它。 如今,它从黑暗与浑沌之境冒出来,珈蓝。它从路径的左侧走向右侧,距离卢洢思数公尺远。它的形态修长,低沉,毛色金黄且分布着黑色斑点。它以难以形容的柔软度与技巧行走,以圆润的四足行走。它的头颅低垂,伴随着一长条自身的延展,尾巴!当它再度隐遁回彻底沉默的黑暗之域,尾巴的尖端不住抽搐摆盪。它从未看卢洢思一眼。 第100页 卢洢思仿佛被定住般地震慑呆站。这是模拟实境,这是某个程式,他这样告诉自己每回当我来到丛林,只要我伫立在这儿一段够长的时间,珈蓝就会从秘径走出来。倘若我想要,倘若我准备好了,我就可以用我的模拟枪来射击它。倘若程式包含了「打猎」选项,我就可以杀死它。倘若程式不包含打猎选项,我的模拟枪就无法开火。珈蓝会沉默地走出来,同样沉默地隐匿消失。在它消失的瞬间,它的尾巴蓬勃颤动不已。这里并非荒野,这并不是大自然。这是无上的控制。 他转身,走出模拟实境的程式。 在路上,卢洢思遇见正要去健身房跑几圈的宾笛。「我想要研发某种适用于vr的科技。」他说。 「好啊!」宾笛说。瞬间之后,他咧嘴嘻笑。「就让我们来搞吧。」 吾等将往何处去? 设定程式,照片集锦,字彙描述——所有关于狄秋的再现都值得让人萌生狐疑,因为它们全都是科技的产物,人类心灵的产物。它们全都是诠释。起源的行星无法让星船居民取得直接的理解。 至于目的地的终点行星的,其资讯甚至比起源行星更匮乏。当卢洢思持续探索图书馆,他终于明白,何以零世代的人们对于终点行星的资讯是如此饥渴。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关于终点星的资料。 也就是说,当时在狄秋发现「某个塔拉星模式的星球,处于可企及的距离。」这就是整个探索号星船企划的全貌。第零代的年轻成员在工具可允许的极限,戮力不休地研究终点行星。然而,无论是光谱分析,或任何直接观察的法门都无法告知他们,关于这个小型、非自体发光星球体的所有所需知识。在某些元件因素的交互作用,生命以某种普遍性值得样式涌现,而他们所能奠基的这些元件因素是对于人类非常有利的生存因。但是,同样地,当卢洢思阅读某篇太古世代的文章〈吾等将往何处去?〉,只要「新地球」兴「地球」之间有些许毫釐的差别,就可能让这个行星成为人类完全无法居住的地方。倘若人类与在地生命体的化学元素无法相容,「新地球」就是毒物瀰漫之处。大气层的瓦斯倘若在平衡指数有丝毫差异,人们就无法唿吸在地的空气。 空气等于自由。卢洢思如是想。 图书馆员在他邻近的一张书桌阅读。卢洢思跑去坐在他身边,他让谭老看那篇文章。「这文章的说法并没有错,我们的确有可能无法唿吸那儿的空气呢。」 图书馆员浏览了一下那篇文章。「我的话,当然不会唿吸到那儿的空气啦。」他这么观察着说。就在他惯常的句子之间停顿处,谭老解释:「到时候,我早已经挂掉啦!」他以温馨、半环状的姿态微笑。 「我想要发现的是,」卢洢思说:「当我们抵达终点行星,起源行星的人究竟希望我们从事些什么。是否储存着指示程式呢,对于这些无穷变数的可能性——?」 「就目前而言,」老男人说:「倘若有这样的指令程式,它们处于封印状态。」 卢洢思想要发言,但又先克制自己,等待谭老的停顿点完成。 「资讯总是受到控制哪。」 「受到谁的控制呢?」 「总体而言,这是第零代的决议。再者,这是教育谘询委员会的决定。」 「为何零世代要隐藏我们终点行星的资讯?那是坏东西吗?」 「或许,他们的思路是这样:既然关于终点星的资讯如此稀少,中间世代的人们就无须为此操烦啦。就留给第六代的孩子去探究吧,到时会让第六代传送资料回起源行星哪!这是一趟科学性探索的星航之旅。」谭老往上方凝视着卢洢思,脸色漠然宁定。「倘若空气无法让人类唿吸,或是那儿有任何别的问题,人们可以穿戴太空服装出外,也就是以皮层勘测员的形式来探索这个行星。在星船内部生活,在行星表面从事研究。从事观察,然后将资讯传送到星球轨道上的探索号,然后将这些资料传回『滴球』。」 谭老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把这一大段话给说完。卢洢思的心灵充满停顿造就的丰饶想像光景,仿佛他正在绘制一本文书:广渺的航线明晰显示,速度愈发缓慢,逐渐逼近某一颗行星。星船的世界环绕着硕大无伦的行星世界。穿着皮层勘测服的微小形体涌入丛林……栩栩如生,不可能的光景。这是虚拟非实境。 「传回去?」卢洢思说:「回去是哪里?我们当中没有谁真正来自狄秋。回返或前行,这两造有何差异?」 「在是与不之间有多少差异?在好耶与坏坏之间有怎样的差异?」老男人说,赞许地望着卢洢思。然而,他的眼底居宿着某些卢洢思无法解码的东西。这是忧愁吗? 卢洢思明白谭老这句引言的意思。星与她的爸爸遥都是第三代谭的弟子。谭老不仅是一个图书馆员,也是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学者。而且,星、遥与谭老三人都是《古龙长耳朵》的书迷。在第二象限成长,卢洢思三不五时听到这本书句子被谁谁谁引用,直到他基于自我防卫的心态,找到翻译版本来阅读。最近,他再度重读这本书,试图要搞清楚自己究竟可以读懂此书的多少部分。刘遥将这本书以古老中文字体悉数复制重写,花了他整整一年的工夫呢。「只是想温习书法啦。」他这样说。凝视那些神秘繁复的形体从遥的书法笔刷络绎涌出,卢洢思无比动容,受到感动的程度远比他被那本看似可理解的翻译文字书所感动。仿佛,并不刻意追寻理解,就是通往真正理解的途径。 第101页 流通循环 纸张是从米草制成,是非常珍罕的玩意。很少有人用手写来书写。遥取得官方同意,能够运用数公尺长的纸张来从事他的书法复印版本,但他不能够长期让这些纸张流传。他会送某些祈安朋友一些纸页,他们会把这些纸书写挂在墙上欣赏一阵子,然后让纸张再生循环。倘若不是最重要的人造物,任何东西的寿命都不会超过数年。无论是衣服,艺术品,纸张书复本,玩具,它们全都回归循环,有时候会伴随着哀悼的典仪,像是一场为了心爱娃娃举行的葬礼。当元件必须进入再生循环所,祖父所绘制的画像可能会復刻于电子记忆银行。艺术品是实际、无常,或是非物质性的事物——诸如婚礼穿着的衬衫,身体彩绘,某一首歌曲,全向网络刊登的某篇故事。循环体系相当残忍无情,居住于探索号星船的人们就是他们自身的赤裸原料。他们拥有一切所需,但他们无法保存任何事物。如此形态的世界只有一种贫困形态,也就是牵绊于无用物体的失落,或是能量与物质造就的废料;要不就是丧失,不然就是排出星船体外。 又或者,就长期的视野而言,这些物质就是由熵从事回收。 许久许久之前,某个皮层勘测员正在修復船舱下层的某个轻微擦伤。他将合金枪丢给数公尺远的同伴,但这位同伴失手没有抓好。关于这只佚失合金枪的电影故事在第二年级的环保课堂上一段激起戏剧性的时光。当这只合金枪温柔地迴转,摆盪于星体之间,愈发远去,孩子们发出恐怖的惊叫声。看,看那边哪,它快要飘走了!它会永远飘走了! 星体的光芒让星船世界为之移动。氢气接收器餵食那聚焦小的核融合反应炉,用以维持所有的电力与机械系统;同时,让探索号星船持续高速航行的佛朗斯诺加速器也是经由反应炉滋生的电力供应。外界所能影响这座小世界的素材,唯有星尘与光子。除了氢原子,探索号星船并不接收任何外界之物。 在探索号星船只内,它是全然自给自足、自我更新的状态。每一枚由人体削落的细胞,每一丝从纤维或轴承掉落的尘埃,每一颗从肺部或叶子产生的气泡,这些全都纳入过滤器与回復器,储存起来,从新组合,再度使用,重新拼砌,再生。整体的系统处于绝顶平衡状态。星船内储备着紧急状况需要的资源,但尚未使用过。至于谭老提及的那座「无法取代的供应器物店铺」,里头储藏着某些裸始材料,某些无法由星船体系复制的高科技组件。这是令人惊奇的小型储藏量,按照两种目录来存放。在这个自体密闭的系统之内,热力学第二法则所滋生的效应几乎缩减到全然阙如的地步。 所有的事物都被仔细考量,照料,提供。生命所需的一切都无所缺。我为何会在此地?我为何在?关于生命存在的理由,生之缘由,第零代也试图供应。 对于这些在两百年间旅程内生死循环的中间世代而言,他们的生之缘由就是好好活着,让星船保持良好的秩序,同时为星船孕生下一个世代的生命。于是,星船得以完成自身的使命,也就是全体成员的使命——对于此使命而言,每个人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对于第零代这些地球原生体而言,这个目的是无与伦比的重要。它等同于发现新事物,探究这个宇宙,科学性的资讯,知识。 然而,对于生活在这个密封且完整的星船世界人们,这些是毫无相关性的知识,无用的知识,没有意义的知识。 他们为何需要去知晓他们不需要知晓的知识? 他们知道,生命就在星船的内部:光芒,温暖,唿吸,伴侣。他们也知道,外界一无所有。外界是空旷与死亡——沉默、转瞬间、绝对的死亡。 症候群 「感染性疾患」是你会在那些歷史图档读取或观看的狰狞玩意。在每个世代,星船上的人们有几个会罹患癌症,某些人的器官系统会出现失序,小孩折断手,运动员练习过度而受伤,心脏或别的器官出问题或衰竭。细胞遵循他们的原初程式:老化,死去。同样地,人们也逐渐老化,最后死去。身为医生,非常重大的责任在于让病人尽量走得安详舒适。 直到天使众出现,天使甚至豁免的医生这等职责。他们强力进行「正面乐观死亡」的歷程,让死亡成为虔诚的公社演习,引导临终者进入催眠导致的冥想境界,吟诵音乐,以及实施各种安抚技术。死亡本身会由迷眩的绝顶狂喜所拥抱。 如今,大多数的医师只需要处理妊娠,生产,以及临终过程。「来得容易,走的容易。」「重大疾患」等同于某种教科书字眼。 然而,不时会滋生某种症候群。 就在第一代与第二代的岁月,许多男性到了三十出头或四十多岁,开始出现某些病症,像是红疹子,阴郁昏沉,关节疼痛,呕吐,虚弱,无法集中注意力。这组症候群被标籤为sd,也就是身心症忧郁。医师的说法让这些症状合理化为心因性的状况。 由于要因应sd症候群,某些特定的专业工作必须呈现性别分工。某一项提案出现,人们得要讨论并投票:让男人去从事所有的结构维护,以及皮层质地的勘测维修。最后一项——修补并更新星船世界的皮肤与真空相互接触所在——是唯一需要从事直接曝露皮层的工作,也就是来到星船外界。 第102页 人们滋生强烈的抗议。所谓的「劳动分工」或许是所有权力失衡机构所设计的最古老且最深沉创始地基。难道说,那种非理性、遐思性质的处方与禁制结构要在星船世界重新兴扬?必须以可能丧失生命的危殆劳动为代价,为的是保存神智清明与人格平衡? 这些讨论在中央委员会与象限例会持续好长一阵子。对于性别分工的主要论证在于,因为男人无法生养小孩,他们需要某种弥补性的重大职责,勇勐运作他们较大的肌肉力气,同时,这些劳动能够让他们的荷尔蒙相关好斗属性与好炫耀的特质得到补偿。 许多男人与女人都认为这种论证根本就对不住「论证」这个字。不过,为数更众多的人们认为此说法颇有说服力。于是,公民投票确认,皮层勘测职业专属于生理男性。 过了一个世代之后,此安排甚少被质疑。此设定的公开合理化论述在于比起女人,男人是较为禁得起报废销毁的消耗品,所以就让男人去做危险的职业吧。其实,根本没有谁因为从事皮层勘测而死掉,甚至没有任何人感染到高危险性的辐射剂量。不过,险恶的感触让这种潜规则显得华丽。活泼且运动员体格的男孩自愿从事皮层勘测员,志愿者的数目远超过所需的人员数目,于是皮层勘测这一行拥有定时培训的庞大后备军。从事皮层勘测的男性穿着方式非常独特,他们穿着褐色迷彩短裤,佩戴着精细绣制的黑星体袖章。 于是,sd症候群下降到非常稀少的感染比率。某些人将下降缘由归功于皮层勘测职业的设定,某些人则不这样认为。 第三代则面对着高比例的自发性流产与早产死胎,迄今毫无合理的解释。幸运的是,此现象只维持了数年之久。这段时期造就的是高龄怀孕与双孩童家庭,直到人口替换率回归标准指数为止。 到了第四代与第五代,某种可能有关连性而且更造成身体衰弱的症候群爆发。此症侯群经过诊断,但并无有效的解释,标志为tss,皮层敏感症候群。症状包括不时发作的疼痛与极端的神经性敏感。罹患者避开人群,无法在餐馆吃饭,抱怨他们触摸的东西都会引发疼痛。罹患者使用墨镜、耳塞,以短袜遮盖双手与双脚。由于并没有解释或治癒方法,预防此症候群的迷思与民俗疗法络绎兴盛。由于第二象限的tss患者甚少,于是人们效尤祈安的饮食风格——诸如米饭,豆浆,生姜,大蒜等。隐居形式的生活似乎可以纡解痛苦,所以某些tss患者试图阻止他们的小孩与同伴聚会玩耍,或是去上学。不过,此时法律机构就出面干涉了。宪法规章明文书写,而且教育委员会也强调,亲代的抉择不容许损害孩童的福祉与社区的利益。于是,孩子们去上学,而且没有遭受到病害影响。在中学生群,墨镜、耳塞与短袜是某段时期的流行,但是此症候群并不怎么扩及二十岁以下的人们。同时,天使们宣称,实践狂喜的人士都没有罹患tss呢,所以是有效的规避路线。你所需要的就是以狂欢来消弭tss! 天使们的祖先 零代的金是零世代最年幼的成员。在星船启航时,她才十天大。 零代的金是个能力强大的议员,在会议驰骋风云多年。她的天分在于组织、维持秩序。她是个坚定公正的议事官员。那些祈安人称唿她为「女性版的孔夫子」。 她有个晚年才出生的儿子,第一代的金·钛瑞。她的儿子生活于朦胧之境,不时出现肉身性的抑郁发作。金·钛瑞从事的职业是小学教育节目的视讯工程师,直到金真于星船歷七九年去世为止。金是最后一名的零世代成员,也就是土生土长的地球原住民。她的逝世被视为某种盛大事件。 为数众多的人们参与金真的葬礼,几乎让神性割地无法全然容纳的繁多人数。典礼经由视讯频道在星船全境播放。几乎全星船的人都观看了这场葬礼,并且见证了某个新宗教的诞降。 宗教与国族 星船使用的宪法规章清晰地规定,宗教与俗世政策的全然分离。第四条规章列举现形于歷史、数量繁多的单神教,包括在探索号星船正在筹备时期,控制地球上许多主导性政府机构的那个宗教。任何尝试「过激或幽微地运作单一宗教性的原则或信条,诸如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摩门教,或任何宗教性的教条与机构,企图影响选举的运行,或是立法性政体的遴选」,将会受到某个临时动议委员会以宗教性言论操纵的名义进行审查。倘若审查的结果证实其疑虑,被指控者将可能受到公开性的严厉谴责,失去公职,或甚永久不得进驻任何具备政治性权责的职位。 在较早期的世代,人们对于第四条法规进行诸多挑战。虽然那些星船的计划运筹者有意识地想以自身界定为科学性的公正中立性来选拔探索号成员,他们本身的单一神教倾向让自身的理解性被局限于单一性模式,这等模式早已密不可分地镶嵌于他们的科学理念。他们原先预期的是,在这样一刻意挑选、充满歧异多重属性的群体,演练彼此之间的信仰相容是某种必要性,而非美德。然而,在第零代的人们当中,经过数年的太空航弋,某些向来不怎么思考过宗教、或纯粹视宗教为某种牴触物的星船成员,竟开始自我认同为摩门教徒、穆斯林教徒、基督教徒、犹太教徒、佛教徒,或是印度教徒。在这趟突兀、全然、难以回返的漫长行旅——这趟自我放逐于地球本体与每个地球生命的旅程,经由上述宗教演练的过程,这些信徒赫然发现,宗教性的羁绊与实践让他们得到了亟需若求的慰借与支持。 第103页 秉性纯净的无神论者被这波风行草偃的虔诚信教热潮给激怒了。基本教义派以宗教之名进行净化的实质恐怖记忆与无数以上帝之名进行种族屠杀的歷史凭证,很难不让这些公共性的一神教崇拜笼罩浓重阴霾。折衷主义者开始透过自身的影响力,进行协调化解。许多指控甚嚣尘上,挑衅四起。审查宗教言论操纵的临时评议会不断召开,然后又再召开。 然而,零世代之后的幼生世代并没有放逐于地球之外的经验。他们出生于星船,生活于星船——他们的双亲亦然。再加上跨族裔交配模式,这样的结果让祖先祭祀显得毫无相关性。对于某个犹太教长老会成员而言,要如何选择适当的清教徒派系变成异常困难的题目。然而,放弃某个彼此不搭轧、毫无相容性的「逊尼宗派—摩门教派—印度梵天教派」的自以为是混杂体,却是不怎么困难的任务。 当零世代的金逝世时,第四条规章已经很久没有被召唤现身。人们还是会从事宗教实践,但没有宗教性机构。这些实践属于私人或家庭内部,例如某些人坐禅或演练内观,为了取得指引而祷告,或从事礼赞。某个家庭会庆祝耶稣基督的诞生,或是印度教象头神的仁慈慷慨,或是逾越节——选择于没有月份之年度的可能恰当时日来进行。在所有的祭典仪式当中,葬礼向来是公开进行的仪式,它最可能将宗教性的本色与典仪带入场景。运用古老语言撰写的美丽字句得以被讲述,哀悼或慰借的典祭得以让人们在场见证。 葬礼,以及狂喜的诞生 第零代的金是个军事系无神论者。她有句名言:「人们不需要上帝,仿佛一个乳臭未干的三岁小鬼不需要电锯!」在她的葬礼上,人们精细诚敬,设法不让仪式沾染超自然色彩,或是引用那些神圣经书。人们给予短暂的致词——某些致词并不够短暂——倡言零代的金长老对于自身与每个人生命的影响,她的神奇魅力,她清廉耿直的人格,她那股强大、实际、仿佛亲代对于未来世代们的呵护。人们饱含丰沛的感情,描述零代金的死亡是最后出生于地球之人的逝世。当创建者的任务终于得以完满实现,在场这些葬仪参与者的后代子裔将会活着迎接最后的归宿。金真的精神将与这些后裔长在。 最后,如同惯常的习俗,逝者的孩子起身给予最后的祝祷演说。 第一代的金·钛瑞来到人们前方的讲台。全象视讯录影记录着他母亲的灵柩景观,色调素白。金·钛瑞的姿势身段充满张力与自身的意念。对于那些认识他的人来说,他看起来彻头彻尾地改观,变得更从容,平静。他的演说并未泪眼潸潸,声调并未抖瑟。他凝视着群众,他们占据了整片举行葬礼所在的神性割地。「他看起来熠熠发亮!」事后,人们如此追溯评论。 「最后一位出生于地球母星的人已经逝世。」金·钛瑞的声音清澈有力,让在场许多人联想起他的母亲,零代的金是个优异的议会演说者。「她已然抵达荣耀之所在,而她的身体是一具光荣的余留阴影。在这儿的我等,我们从自身的肉体行旅,离开肉身,抵达灵魂的场域。我们是自由者。我们全然挣脱了黑暗、原罪与地球的缚系。透过未来的廊道,我在此时此地将此讯息传达给各位。我就是讯息传递者。也就是天界的使者。而各位,各位都是天使。你们是被遴选者。上帝选择唿唤各位,唿唤各位的名字。各位都是受祝福的人,圣性的存有,神性的灵魂,被上帝招唤,生活于永世狂喜。如今,我们唯一的使命就是认识自己究竟是谁,我们是天界的居民。也就是说,吾等皆为受祝福者,天界出生者,被选为永恆旅程者。我们,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圣神者,活在狂喜,且死于更崇高的无边狂喜。」金,钵瑞举起手臂,以充满尊严的姿势祝福震惊无声的在场群体。 接下来,金·钛瑞继续演说了二十分钟。 「丝毫没有受到悲恸的罣碍。」当葬仪参加者离开神性割地,或是关上视讯频道,他们如是评议。尖酸的声音回应道:「或许是充满释然的解脱呢。」不过,许多人讨论着金·钛瑞赋予他们内心的意念与意象,感觉到他给予了某种自己向来飢求若渴但毫无自知的事物,或是早已感受到、但无从发声启齿的东西。 成为天使众 那场葬礼堪称纪元盛典。如今,惦记起源星球的人们悉数逝世。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证成,起源行星还记得星船的人们?当然,他们总是按时传送探索号进展的无线电波讯息回报起源星,这是在宪制规章强调的指令。但是,在那个星球可有谁倾听这些讯息? 「真空的孤儿们」,这首由第四象限的奴比特家吟唱的旋律优美哀戚歌曲,转夜间成为风靡全星船的作品。而且,人们热烈讨论金·钛瑞的演说。 他们来到金的居家空间,想要与他谈话;某些人非常关切,某些人显得好奇。接待他们的是一对伴侣,分别是第二代的派特尔·吉米与第二代的龙·奥子,也就是金的隔壁邻居。钛瑞正在歇息,这对伴侣如是说,但今天傍晚他会举行演说。当钛瑞在神性割地举行演讲时,你们可有感受到那股荡漾的美好感受?这两人问访客们。你们可曾注意到钛瑞变得多么大相迳庭?我们目睹他的变化,这两人说,见证他变得愈发充满智慧,光彩洋溢,优雅流畅。来听他说话吧,傍晚他会举行演说。 第104页 某一段时间,参与钛瑞的狂喜演说成为风行草偃的热门时尚活动。某些关于狂喜仪式的玩笑出炉,无神论者严厉狂啸,指控这些歇斯底里的礼赞教派与自大狂伪君子们。接着,某些人逐渐忘却这些,某些人则是毫不间断地持续造访金的居家空间,年年月月的周期如常,参加金、吉米与奥子主持的傍晚聚会。人们开始在自家的空间举行类似聚会,举办狂喜飨宴,吟唱歌谣,从事冥思,称唿自己为狂喜之友,或是,天使。 当这些金·钛瑞的追随者开始让自身的亲族名号——天使——浮出水面,谘询委员会内部兴起强烈的反感与讨论。天使众表示同意,认为如此的族群认同会导致潜在的分离主义。钛瑞告诉他自己的追随者,切勿与大众的意志对立。「因为呢,无论是否自己知晓,我们不都是天使嘛?」 奥子、吉米与吉米的小儿子阴欢愉与钛瑞、钛瑞的母亲同住在共同的家居空间。他们引领着夜间聚会。逐渐地,金·钛瑞愈发不食人间烟火。在早先的年代,他会不时在第一象限圆环或是神性割地举办的聚会从事演说,但随着岁月仞苒,他愈发鲜少出现在公共场合,只有透过视讯渠道与他的追随者沟通对于那些来到他居家空间参加众会的人们,金会短暂现身,祝福并鼓励他们。不过呢,他的追随者坚信,比起金的天使形态,他的肉体现身与否并不重要,因为天使形态恆常持续,但肉身物质会让狂喜染上黑暗,让灵魂的需求被阻挡浑淆。「我所行走的廊道并非这些现实的路径。金如是说。」 金死于星船歷一二三年。他的去世造成热烈的歇斯底里哀悼,结合着庆贺仪式。因为,金的追随者坚信金的信仰教条,经由他的天使传人派特尔·阴欢愉所诠释的实质所然。他们额手称庆于他的逝去,因为他看似死亡,实则进入了真实永在世界的重生。星船就是通往永世所在的法门,也就是成就狂喜的交通工具。 在他的双亲与金分别逝世,派特尔·阴欢愉独居于金的家居空间。他在那儿举办聚会,从事家居礼赞,透过全象视讯发表演说,编纂并流通称之为《通往天使众的天使》之冥思箴言合集。派特尔·阴欢愉是个拥有强大才智、野望与奉献热情的男人,而且具备组织动员的天才能耐。就在他的领导,狂喜教派变得不那么毫无章法且狂迷无序,事实上,如今这是个相当稳定的聚会组织。他不鼓励追随音穿着特制服饰——例如男性穿的非染色短裤与恪塔长衫,女性穿着的白衣与头巾。派特尔·阴欢愉说,难道我们不都是天使嘛? 诚然,在他的带领,愈发众多的人们加入天使阵营。就在第二世纪的前几十年,认同自己为天使的改信者数目激起第四条款的宗教信条操纵听证会,关于某个团体指控派特尔·阴欢愉正式塑造了某个宗教典仪,并且将金·钛瑞视为神般地崇拜礼赞,此举将会威胁到俗世的威权。中央谘询委员会从未真正组成评议会,好生调查这项指控。天使们如此坚称,虽然他们将金·钛瑞视为导师与引路者,他们并未把金提升到比任何成员更高级神圣的地位。难道我们不都是天使嘛?此外,派特尔·阴欢愉诚挚恳切地论证,狂喜仪式的实践并未与现行政策或政府体制相冲突,而是在任何特定层面都不遗余力地支持行政体制。因为,尘世的法律与道统就是狂喜的法律与道统。探索号的宪政条文是神圣的典志,生活于星船就是狂喜经历本身——藉由喜悦的有限生命引领,通往不朽的真澄现实。「完美律法的追随者怎可能会不遵从律法呢?」派特尔·阴欢愉这样反问:「为何这些享有天使性秩序的人们会寻觅乱象呢?为何这些天界的居民会想要寻找别处或别的生命之道呢?」 事实上,天使众都是超级优秀的公民呢。他们在各种公民义务勤奋活跃且充分协力,不时从事社区义务劳动,有些天使则是勤勉的评议会员与中央委员会成员。事实上,在那个时段,半数以上的中央委员会成员都是天使。他们并不是第一级的炽天使或大天使,如同那群最接近派特尔·阴欢愉的小圈圈被那般暱称。但是,这些人都是日常性的天使成员,他们只是喜欢狂喜仪式所带来的宁静与美好同伴情谊——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如今这些都是熟悉不过、可被接受的生活元素。对于狂喜教派的信仰或实践会在任何层面逆了道德、成为天使等于成为叛徒等念头,如今都被清楚地认定为无稽之谈。 派特尔·阴欢愉已经迈入七十大关,但还是无可动摇地活跃于前哨。迄今,他依然居住于金的家居空间。 内部,外部 「是否,有两种不同的人……」卢洢思告诉星。接着,他暂停的瞬间如此漫长,星清脆地回答:「没错。更可能有三种人。胆识强大的思想家还推测过,甚至可能有五种人呢。」 「不是啦,只有两种啦。就是,可以把舌头捲成一条管状的人,以及办不到的人。」 星对着卢洢思吐舌头。打从六岁以来,他们就知道卢洢思能够顺利将他的舌头捲成一条管子,并从隙缝吹口哨,但是星办不到。这是基因排列所造成的差异。 「某一种人,」卢洢思说:「他们拥有某种匮缺,某种需求,必须服用特定的维他命。另一种人则否。」 第105页 「所以勒?」 「维他命信仰?」 星陷入沉吟。 「这就不是天生的基因排列所造就喽。」卢洢思说:「这是文化建构,后设的有机属性。但是,它们各自成立,这些特质与新陈代谢缺陷同样地真实且确切。人们要不就需要信仰,要不就是不需要。」 星依然沉浸于思量。 「那些需要信仰的人并不相信,世上竟存有不需要信仰之人。他们拒绝相信,这世上就是有非信仰系的人们。」 「那末,希望呢?」星忐忑迟疑地问。 「但是希望并非信仰。希望是某种与现实焊接耦合的东西,即使希望时常显得不那么写实性。信仰则会对于现实感到不屑。」 「你说得出来的名字并非对的名字。」星说。 「你行走的廊道并非对的廊道。」卢洢思说。 「所以,信仰本身会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将现实与非现实混淆为一体是很危险的事。」卢洢思迅速回应。「像是混淆欲望与权力,自我与寰宇。这是绝顶危险的事。」 「欧欧欧。」星对于卢洢思夸张的说法扮了个鬼脸。「是否这如同钛瑞的母亲所言:『人们需要上帝,如同乳臭未干的小鬼需要键杀。』键杀是啥玩意?我不知道耶。」 「某种武器,或许吧。」 「在她成为炽天使之前,我偶而会与罗沙一起去参加狂喜仪式。我的确颇喜欢这些仪式,像是歌曲。当他们赞美事物,你知道的,就是那些普通的事物,他们说你的所作所为都是神圣之举。我不知道呢,其实我颇喜欢这样子。」星说,有点自我防御。卢洢思点头贊同。「但是,当他们开始阅读那本书上的怪玩意,像是『旅程』真正攸关着何等任务,『探索号』真正的意义是什么,我就开始滋生幽闭恐惧症。基本上,他们的意思是说,外界一无所有,宇宙的一切都在星船内部。这真是太瞎了!」 「他们是对的。」 「喔?」 「对于我们而言,他们算是对的。在星船之外别无他物,唯有真空,尘埃。」 「可是,星星们——还有银河们!」 「这些是荧幕上的光点。我们无法碰触它们,无法企近它们,我们没有谁可以做到,至少不是在我们这一辈子。我们的宇宙就是这艘星船。」 这说法熟悉到显得陈腐,但又如此奇怪,这让星感到很不安。她陷入沉思。 「而且,在此的生活很完美。」卢洢思说。 「是这样吗?」 「此处的充满和平与丰饶,光与温暖,安全与自由。」 是啦,当然啦,星想,而且她的面容彰显出她的思绪。 卢洢思继续进逼——「你研读过歷史。你知道那些浩劫苦痛。零世代的人们可有谁的生活与我们同等品质,或是及得上我们的一半好?他们的生命大多时候处于恐惧,处于痛楚。他们活在无知之境。他们为了金钱与宗教自相残杀。他们死于疾病、战争与粮食短缺。这些场景仿佛是『内城市两千年』或『丛林』等游戏程式活脱脱演出的剧情。那是地狱般的生命。而此处就是天界。钛瑞天使是对的。」 星对于卢洢思蒸腾的张力感到困惑。「所以呢?」 「所以,难道我们的先祖就是要将我们从某个地狱送到另一座地狱,抄捷迳取道天界?你可从那样的论证看出潜在的危险性?」 「嗯。」星这样说,考量卢洢思使用的隐喻。「嗯,对于第六代而言,这大概会显得有些不公平,但这点对我们而言根本就没有差别。到了抵达终点星的时候,我们已经老态龙钟到无法从事皮层勘测喽,我是这样觉得啦。虽然我还是想要双腿抖颤地到室外瞧瞧,即使那是另一座地狱。」 「这就是你并非天使的缘由啦,因为你接纳着我们的生命、我们的行旅除了自身之外,还有别的目标。也就是说,我们的确有个终点星站。」 「我是这样啊?我不觉得耶。只是我有点希望我们真的有个终点星。来到他方会是很有意思的哪。」 「然而,天使们相信,外界空无一物呢。」 「那末,当我们抵达欣狄秋时,他们可要准备大吃一惊喽。」星这样说:「然而,到时我想我们全都会大吃一惊的……好啦,我得去制作卡纳樊指派给我的图表作业,到时在课堂上见喽?」 当星与卢洢思进行这场对话时,他们是大学二年级的学生,时值十九岁。他们可不晓得,大二学生总是在讨论信仰与非信仰,以即所谓的存在目的喏。 来自地球的话语 在第一象限与第四象限,有些学派在讨论解码地球相关的讯息,尤其是那些显着的冲突,像是明显的哲学宗教思惟论战,或是国家族裔之间的征战。这些争论与战役(以阿拉伯文)被称唿为「真实的追随者与正港的追随者」。上千万的狄秋人口——传递的讯息符码显示为上兆人口,但这应该是传输过程的符号扭曲使然——总之,就是数目繁多的狄秋人相互残杀,原因竟然是信仰或思惟的差异。在探索号星船,人们会对于理念、信仰、冲突等议题进行暴烈的争论。这些争论可以进行个好几十年之久。但是,没有谁会因为这些争论而死。 到了第三世代与第四世代,从狄秋传来的讯息内容变得艰涩难解,只有从事这方面的人士会紧密追随阅读这些讯息。大多数的星船人们不再留意狄秋的讯息。倘若在狄秋发生了重大莫名的事件,某人应该会注意到,而且,无论人们有无留意,传送来的讯息都会好好储存在档案窖呢。或许该这样说:人们都以为它们都妥善地被储存在档案窖里。 第106页 第四代的卡纳樊·博司 当星来到大学註册处,准备登记她的大一课程,她赫然发现导航学的教授,第四代的卡纳樊·博司留下指示,说她可以跳过第一年的初级导航学,直接修第二年的课程。「倘若我根本就不想修导航学呢?」她质问註册登记的职员,对于那高傲的指示感到恼怒。然而,她同时感到被赞赏的喜悦。很显然,卡纳樊·博司有留意到星在中学时代的数学与天文课程成绩,而且很注意她。于是,她还是修了导航学第二级。 导航是非常受到敬重的职业,但并非绚丽花俏的行业选项,不像是皮层勘测师或是内部演艺人员。对于许多人而言,导航这概念显得有点威胁性。他们尝试如此解说:对于别的职业来说,你可以犯错,而且当然这个错误会造成麻烦(任何在玻璃器皿内部造成的错误都会影响到玻璃器皿生态的一切!),但是就大气控制或导航之类的职业,只要微小的疏失就会伤害或杀死人,杀死很多人。 系统内部充满的备分、防御失误、多余元件等等不时之需的玩意。但是,对于导航而言,很恐怖的是没有防御失误这种设计的可能性。当然,电脑照说是毫无失误性可言,但它们必须由人类来操作。航线系统必须三不五时地重新调节。导航员所能做的就是永无止境地检查再检查自己的演算,检查再检查电脑的演算与操作,检查再检查输入与回馈,检查再检查有无失误,而且没完没了地永续检查再检查。倘若这些演算与作业系统彼此吻合,倘若一切都检查完善,那就不会有状况发生。你就是终其一生地检查再检查。 导航这行业的魅力,大约与计算病毒差不多,后者也是个不受人欢迎的职业。而且,要成为一个导航员所需的数理天分与训练是非常骇人的程度。没几个学生会选修必修第一年之外的导航二,更别说将它视为日后的专业主修。如同他的某些学生所言,第四代的卡纳樊·博司总是目光如炬地寻找候选人,或者说是受害者。 导航这个职业的不受欢迎有部分肇因于它招唤的深层不适,也就是它必须处理的项目——航行于真空的旅程,星船的丝毫律动,星船的航线与目的地。然而,鲜少有人谈论这些。但是,星偶而会思考这些议题。 第四代的卡纳樊·博司大约四十多岁,身材娇小,背嵴挺直,有一头乱糟糟的黑髮与坦率、不假辞色的面容。他长得很像照片库的那些禅宗导师,星这样想。他与卢洢思算是亲戚,他们是半个表亲。有时候,星会在他身上看到两者的类似处。课堂上的卡纳樊·博司态度粗暴、毫无耐性,无法容忍失误。学生抱怨四起,只要你在电脑模拟作业造成某个小失误,卡纳樊·博司就把这份工程给丢弃,这是花了好几小时的成果耶!「一文不值!」卡纳樊·博司当然是个傲慢且执迷的傢伙,但星会在人们控诉他是个疯子时,为他辩护。「这不是他的自大狂使然。我不认为他有什么自我,他只有工作。而且,这份工作的确要求零失误。我的意思是说,倘若我们太接近某个重力沉降圈,无论是秒误或公里计的失误,会有什么差别哪?」 「好吧,可是毫釐的误差应该不会怎样吧?」明说,他刚辛苦做好的一张星船导航图表被嗤之以鼻为「分文不值」,然后被删除。 「此时的毫釐,就是十年后的秒差嘛。」星显得有些伪君子地辩护。她看着明翻了白眼。她并不介意。其余的人们似乎都不明白,他们不觉得卡纳樊·博司的工作有何刺激之处,那种让工程毫无瑕疵的悸动。并非近乎无误差,而是完全无误差。完美。这样的工作非常美丽,充满抽象性,但也非常人性,甚至非常谦虚,因为你的思绪的无关紧要。而且,你不能毛躁求快,你得要让所有的细节都精緻无缺,照料所有的小细节,为的是成就伟大的工程。这是有规则可循的志业,你必须经常、毫无间断、警醒敏锐地给予全然注意力,好让航道保持精确。这工作无关乎你的意愿或意志,而是遵从必须被遵从的法则。保持觉醒,无时不刻地警觉,保持核心。天体导航也就是朝向天界的航弋,通往无限的航程。透过导航,只有唯一精确的航线。 到了第三年的导航学,卡纳樊·博司照例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当成作业:倘若电脑必须关闭维修五秒钟,运用以下的程式与演算数值,在没有电脑辅助的情况下算出这五秒该有的航线。学生通常会弄个几小时就放弃,或是弄个好几天,然后当作浪费时间的活动而弃守。星一直都没有把作业交回给老师。到了学期末,卡纳樊·博司要求她交作业。 「但是,我想要在假期继续演练这课题。」星回答。 「为什么?」 「我喜欢电脑演算,而且我想知道我究竟可以玩的极限是多久。」 「到现在为止,多久了?」 「四十四小时。」 他的点头赞美是如此的轻微,几乎等于没有点头。然后,他转身离去。他是个没有好生表示嘉许能耐的人。 不过呢,他倒是有能力可以享受愉悦,而且对着他认为好玩的事物开怀嘻笑,尤其是单纯的事物、滑稽愚蠢的事物,笨拙的闪失。他的笑声嘹亮,仿佛孩童的那种哈哈大笑!在他笑够之后,通常洋溢微笑着说:「蠢啊,真是蠢哩!」 第107页 「他真的是个禅宗导师耶。」在点心铺子,星告诉卢洢思:「我的意思是说,货真价实地。他的坐姿也是修禅模样。他清晨四点起床然后坐禅,整整三小时。我真希望自己也可以这样修炼。但这样的话,我得在晚上十点就入睡,这样我什么都做不完的啦。」她留意到卢洢思缺乏回应,于是说:「最近你的拟像尸体怎样啦?」 「它降级为一具拟像骷髅了。」卢洢思这样回答,但他看起来还是有些心不在焉。 在他们三年级时,大学部的学生得选好自己的专业主修。星的主修是导航,卢洢思则是医学。他们现在没有任何共同的课程,但是他们会天天在点心铺子碰面小聚,或是在健身房,或是图书馆。这段时间,他们不再造访对方的部屋。 玻璃器皿之内的性爱 情人们无法远走高飞。(「高远之处」是在哪儿?)情人们的聚首是公共性议题。你的生殖能力是非常重大且迫切的社会利益与关注。对于已经成长的人们,避孕药剂会保证在每二十五天注射一次;成人的意思是指初经到来的女孩,以及由医人员取决、判断已经成年的男孩。倘若你竟没有在应该的日期与时段到诊所报到、接受避孕注射,接下来就是兹事体大的公共性寻人活动。诊所的人员会到处奔走,来到你的居家空间、你的课堂、你的健身房、你的居住区域、你所属的居住廊道,清晰洪亮地宣告你的名字与你的犯行。 在以下的条件与法则,人们可以选择不去实行避孕注射:已经绝育者,月经停止的人,表态自己是绝对禁慾或绝对同性恋倾向的人们,或是有意要生育小孩的人——这两名生育伙伴必须正式表达自己的意图。倘若某个女性并未遵守禁慾宣称、或是她与任何一位并非缔结生育宣言的男性从事性行为,因此怀孕,她可以接受事后的流产注射。不过,如此她与她的性爱伴侣就此必须遵照常态的避孕注射程序,起码遵守两年。并未得到官方许可的怀孕,必须实施流产。在你接受教育的过程,老师会将这等残忍无情规章法则的社会性与基因性缘由解说清楚。不过呢,倘若你能够将自己的情慾生活保持绝对的隐私,这些理由就都不适用了。问题是,你无法保有自己的情慾隐私。 你的廊道邻居知情,你的家人知情,你的居住区域知情,你的祖先知情。你居住的全象限都知道你是何许人也,你在搞些什么,你在与谁一起搞。而且,他们畅快谈论这些。羞耻心与荣誉感是相当有力的社会驱动引擎。倘若将这两者连座强化至公共性与理性化的需求,而非联繫于充满阶级性位阶的幻想、宰制的意志,羞耻心与荣誉感可以让某个社会保持漫长的稳定状态。 到了青春期,你可以搬离双亲的居住空间,在另一个廊道、或甚到另一个区域选自己的独居单位,就连更换象限也是可以的。然而,这还是老样子。你新的居住廊道、区域、象限的左邻右舍还是会知道谁进出你的房间。这些八卦的傢伙充满观察力,趣味盎然,兴致勃勃,充满好奇心,大多数都没有恶意,而且总希望能窥见点色膻腥好物。而且,他们会彼此喋喋不休交换情报。 瓦区——或称为瓦伦地域的地方——是许多年轻人搬离双亲家居空间后的首选。这是由一群第四象限的廊道组合而成,邻近大学区。所有的居住单位都是单人空间。由于主要加速器的形状使然,瓦伦地域的居住空间形态并非都是对的角度,而且某些房间甚至不到标准尺寸。这些大学生把区隔组件拆下来,组构成一座充斥小房舍与共享空间的迷宫。瓦区嘈杂异常,毫无章法,而且你闻得出脏衣服的味道。在瓦区,睡觉与性爱都是轻松随意的。不过,每个人都乖乖地按时向诊所报到,接受避孕注射。 卢洢思生活在离瓦区不远之处,与另外两位医学系学生共享家居空间。他们是谭宾笛与欧提兹·爱音丝坦。星还是住在第二象限的老家,与她的爸爸遥共居。每天她都有二十分钟的步行运动,往返于家与大学之间。 经过青春期状态的到处实验,星开始上大学的时候就宣告禁慾。她表示,自己不想经由避孕注射来控制肉身的循环周期;而且,她也不想让情绪控制自己的心灵。这样的情境至少要维持到大学毕业为止。 卢洢思持续进行每隔二十五天的避孕注射,并未宣称禁慾,但他并没有与任何自己的朋友上床。他从未与特定的谁上床过。卢洢思的性爱经验仅止于青春期多人杂沓的性爱派对。 由于这是公共知识,他们俩个对彼此的状态心知肚明。当他们在一起时,他们并不会谈论这些。他们共有的沉默与对话同等深邃,同等舒服。 同样地,他们之间的情感也是公共性议题。他们共同的朋友自在地揣测,何以星与卢洢思迄今尚未上床做爱,他们究竟几时才会豁出去呢。 在他们的友情底层,有些什么并非公开性的知识,甚至不仅是友情。那是并非由语言形成的秘契,经由身体塑造,某种形成深刻处境的不所为。他们是彼此的隐私所在。经由对方,他们找到了「远走高飞」之所在。通往远方彼处的钥匙,就是沉默。 然而,星打破了这个秘契。她打破了沉默之约。 「它降级为一具拟像骷髅了。」卢洢思心不在焉地回答,显然正在思考着与那具教导他解剖学的拟像尸体无关的事情。这具拟像尸骸是由同等如鬼似精的作者所创造,会在解剖时程引导、戳刺、指责那些见习生解剖者。「白痴啊,这是髓质啦!」从它毫无驿动的嘴唇与失去肺部的胸腔,这具拟像尸骸会无远弗届地低语嘲弄。「哎呀,你当然不会以为那玩意是盲肠吧?」星超喜欢听卢洢思说这具尸骸制造的趣事。倘若你的解剖练习很完美,毫无错误,这个拟像骷髅老师偶而会以冲口而出的诗句来奖赏你。「灵魂击掌且吟唱,更嘹亮地吟唱吧!」即使当卢洢思把它的喉头取下,拟像骷髅老师还是高喊不已。但是,今天的卢洢思没有准备尸骸老师的小故事好让星开心。他只是一径坐在点心铺子的桌位,沉郁思索。 第108页 她说:「卢洢思,关于丽娜——」 卢洢思如此飞快地举起双手,姿势如此安静,星不禁也安静下来,只来得及说出名字。 「别。」卢洢思说。 「听我说,卢洢思,你是自由的。」 他再度高举双手,阻挡话语,捍卫自己的沉默。 星坚持下去。「我想要知道,你是——」 「你无法让我取得自由。」 卢洢思说。他的声音由于愤怒或某种别的情愫而深沉。 「没错,我是自由的。我们两个都是。」 「我只是想——」 「别说了,星。不要说了!」 在那瞬间,卢洢思的双眼看入星的眼眸。接着,他站起来。「别提这档子事了。」他说:「我得先走了。」他大步掠过店里的桌椅,人们对他打招唿:「你好啊,卢洢思。」但他并没有回应。于是,人们嗅到一场吵架。我跟你说喔,今天在点心铺子,星与卢涉思吵架了耶!嗐,为什么,星与卢洢思怎么闹别扭啦? 阴阳 某个年轻女子会发现,要抗拒居于权力高位年长男子的热切性爱追求并非易事。尤其,倘若她觉得这位年长男子深具吸引力,她的抵抗会愈发弱化。她很可能会否认抵抗的困难度与那份吸引力,希冀维繫自己的选择自由,以及所有女性的选择权。倘若她渴望独立自主的心意强大且清明,她会抵御这个男子之欲望所造就的压迫感,她更会抵御自身的渴望,为的是要让自己的委身与男子的激昂进攻显得相得益彰,双轨并进。她的抵御会让她将他纳入自身怀里,同时一边哭喊着:「侵犯我吧!」 又或者,她倒是恰巧在委身的情境攫住自己的自由。毕竟,阴性是她安身立命的原则。阴性被称为否定性原则,但也是阴性的化身启齿抉择:「好的。」 在事态发端之后,星与卢洢思再度于点心铺子见面,两人都处于激烈的受训状态,锻链各自选择的专业课程。卢洢思在中央医院担任实习医生,星在船桥小组担任见习导航员。他们的工作造成各自的困惑,这两人已经二三十天没有见到彼此。 星告诉他:「卢洢思,我将与卡纳樊同居。」 「某人说,你是要这么做。」卢洢思还是含煳其词,心不在焉,某种掩饰底下坚硬且义无反顾事物的柔软遮蔽。 「我是在上星期下决心的。我想要告诉你。」 「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 「是的,他希望我们可以结婚。」 「这样很好。」 「博司——他就像是星船的核融合炉心。与他在一起是件很刺激的事。」星的话语诚挚,试图解释自己的感受,希望卢洢思可以明白。对她而言,他能够明白是很重要的。突然间,卢洢思抬头注视,微笑着。星的脸庞泛着暮色般的红晕。「无论在智识层面,或是情感层面都很刺激。」 「喂,小扁平脸,这样很好啦,很棒的。」卢洢思挨近,亲吻星的鼻子。 「那么,你与丽娜会——」星热切地说。 他的笑容转化为另一种微笑。他的回应显得安静、柔和且绝对。「不。」 整合性 博司并未匮乏什么,并未少了哪些失落的碎片。他是自我统合的完整体——或许这正是他所欠阙的事物。他少的是某些别的博司碎片,像是阅读小说的博司,自己玩接龙游戏的博司,早晨赖床的博司,或是从事任何这个博司不做的活动的博司,或是成为任何这个博司所不是的博司。 博司只是从事他所从事的,如此作为造就了如今的博司。 当他们结婚之前,如同年轻女子可能的想像,星认为自己会扩展博司的世界,改变博司的世界。当星与博司一起生活没多久,她随即领悟到,实际上是自己的生活遭致剧烈的改变,而博司一点儿都没有变化。她成为博司所作所为的一部分。当然,她是博司非常要紧的一部分:因为他只从事最本质重要的活动。只是,星从未真正理解博司究竟在从事什么。 这样的领悟让星的思惟与生命轨道改变得非常决绝,远比她与博司一起生活、共享鱼水之欢更彻底。这并不是说做爱的愉悦、张力与对于性的探索并未让她充分沉浸,充盈喜悦,而且不时让她感到惊讶。然而,她发现性爱如同饮食,都是绮丽美妙的肉身活动,但这活动未必需要她投注自己的心灵、甚至无须她的情绪涉入。她的心灵与情绪都被工作所占据。 至于那些探索与发现,那些博司带给她的启示,似乎并不攸关于他们的搭档关系。最重要的关注是他的工作,他们一起从事的工作,他们整体的生活,以及生活于这艘世界星船的每个人。 「你把我带入你的生活,为的是让我与你成为同路人?」大约半年前,星告诉博司。 博司以他惯常的诚实回应。虽说他所作的一切行止都是为了隐藏或成就长时期的欺瞒,他努力地尝试不要欺骗他的朋友。「并不是,我信任你。但这样的安排让一切都更单纯了,不是吗?」 星笑了起来。「对你来说是更单纯了,对我而言,之前的一切才是单纯,现在每件事都是双份耶!」 博司注视着星,好半晌没有说话。接着,他执起她的手,轻柔地将自己的嘴唇按在她的掌心上。博司是个非常正式且礼节周到的性爱伴侣,而他全然投注的激情总会让星感到一股温柔的悸动,于是,他们之间的做爱总是非常让人安心,而且经常是让她惊异的喜悦。不过,她同样地明了,对于博司来说,自己终究只是点燃核融合炉心的燃料——她是他焚膏继晷、戮力执着的志业的重要元素之一。星告诉自己,她并未感到被博司所利用,或被他的狡计矇骗。因为她知道,对于博司而言,这一切都只是燃料,包括博司自己。 第109页 错误演算 星与博司已经结婚三天了。在第四天的早晨,博司告诉她,他毕生的志业之所在,也就是他过去这几年的所作所为。 「在一年前,你询问我关于某项加速记录的不精准对位。」他们在自己的家居空间吃饭,这就是蜜月啊,人们说。这个字眼在现在的世界并没有激起太多涟漪余波,因为既没有蜜蜂与蜂蜜,也没有月球好来度量月份。然而,这是个很棒的习俗。 她点点头。「当时你对我显示出某个我遗漏的因素,但我不记得那是什么了。」 「伪造。」博司说 「不是的,你当时不是说这个,而是持续性——」 博司打断她。「我的说词是伪造的推诿。」他说:「那是刻意的欺骗,为的是让你被误导,让你以为你的演算出现失误。你的电脑算式是毫无瑕疵的精准,你没有遗漏任何元素。事实上,的确有某种不对位性,而且比你发现的更重大。」 「就在加速度的记录库内?」星愚蠢地发问。 博司立即点头。他已经停止用餐。她知道,当博司以如此沉静的姿势讲话,他非常紧绷。 但是星很饿。在她放下筷子之前,她捞了一大把面条,然后边吃面边说话。 「好吧,所以你想要让我知道的是什么?」 他的脸色忧烦苦恼,双眼与她四目相对。博司的表情显得穷途末路,甚至饱含乞求——这是如此不像平常的他,星感到非常震惊,这样的他让星感动,就像是在做爱时他展现出的脆弱。「怎么了呢,博司?」她低语着。 「星船已经在降速状态下航行四年了。」他说。 她的心灵充斥着精彩的快速演算,跑遍各种应用状态,解释,以及场景。 「出了什么问题呢?」最后星这样问,相当稳定。 「没有问题,降速是在控制范围之内,这是刻意的操作。」 博司一直盯着他自己的碗,此时他抬起头注视着星,随即又低下头。星终于发现,博司在恐惧的是她的裁决。也就是说,博司畏惧她。虽然他并不会因为这恐惧而影响自己的行动或他告诉她的话语,星如此思索。 「刻意的?」 「四年前从事的决定。」他说。 「经由?」 「四名在船桥的导航员。之后,两名在行政管理部门的成员。如今,另外四名在维修部与工程部的人也知情。」 「为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让博司感到松一口气。或许,因为她是以安静的音调发问,并没有抗议或挑衅之意。他回答的语气比较类似平常的自己,甚至还夹杂着讲师的自我确信与艰涩质地。「你问的是哪儿出错了?没有任何出错,一切都没有出错。我们总是在既定的航程轨道,几乎没有任何差错。然而,某个演算失误的确发生了,某个出类拔萃的巨大错误。这个错误让我们有机会去运用它,让自己这方得到优势。失误就是机运,奇拉克与我留意到这一点。这是个基础性、持续进行的航道毗邻性之演算错误,自从我们经过cg440沉降点就发生了,也就是说,五年前开始发生,就在星船歷一五四年。在那一次的航行,发生什么事了呢?」 「我们失去原先的速度。」星几乎是自动回答。 「事实上,我们增加了速度。」博司说。他抬起头来,面对她难以置信的神色。「我们的加速度是如此剧烈且突兀,于是电脑假设某个第十项错误因素滋生,于是对它施行补偿效应。」他暂停下来,好确认星有搞懂自己正在讲的东西。 「第十项因素?」 「当奇拉克带着图表来找我时,我体认到唯有以电脑补偿性演算错误才可能解释这个状态。我们加速到光的百分之八十二,会提早四十年抵达终点星。」 对于博司的玩笑,星感到愤慨不已。他只是想要戏弄她,愚弄她,诉说这些巨大的玩意。「点八二的近光速速度绝不可能发生。」星冷唆地回应,弃置不顾。 「喔,其实是可能的。」博司带着笑容,同样冷峻地说。「这是可能的,这是实质的状况,我们做到了。我们在点八二的速度航弋了九十一天。你所熟知的所有加速度演算,吉佳的计算法,质量增值极限——这些理论全都错了!这就是演算错误之所在,就在基本的假设命题之内!错误就是机运。这些都再清楚不过,只要你取得记录,丢入电脑算式去跑。当我们抵达欣狄秋,我们可以告诉狄秋的物理学家这些状况,告诉他们出错的地方,告诉他们如何利用一个沉陷状态,把某个物体的速度鞭笞到光的百分之八十二。这的确是充满新发现的航程哪,没错。我们可以在八十年之内抵达终点。」博司的面容因为胜利而显得冷硬,这是一张征服者的面容。 「在五年后的此刻,我们会抵达标靶星系。」他说:「就在星船歷一六四年上半年。」 星只感到愤怒。 「倘若这些都是实情,」最后她开口。「为何你直到现在才告诉我?为何你甚至要告诉我?你把这个重大状况隐瞒起来,不让任何人知道。为什么?」 不光是博司告诉她的事实造成巨大冲击,重点是他充满胜利感的神情,他充满胜利感的语气,这些激起星内在的狂怒——这是他起先所畏惧的反对之声,就是那个「你怎敢如此!」的反问。然而,现在她的怒火已经无法影响到博司。如今他无所动摇,由于自身充满正确性的信念而坚毅宁定。 第110页 「这是我们仅有的权力。」他说。 「我们?谁是我们?」 「所有不是天使的人。」 数落天使的数目 当卢洢思被告知,第六代的教育方针目前无法阅览,因为正在进行修缮增补,他说:「但这就是我在八年前提出阅览要求时,他们给我的说法啊!」 透过荧幕,教育部的女性职员显得充满母性,她满怀同情地摇摇头。「哎,总是不断地进行修缮与调整,天使。」她说:「因为他们得让教材不断更新。」 「我懂了。」卢洢思说:「谢谢你。」然后他关上荧幕。 谭老已经去世两年了,但他的孙子谭宾笛是个充满潜能的替代商榷对象。「宾笛,」就在他们共享的居住空间,卢洢思说:「听我说,人头登记系统是否有记载天使?」 「这我哪知道勒。」 「你们图书馆员总是充斥有用的琐碎资料咩。」 「你的提问是说,天使是否以天使的身分登记在案喽?没有啊,他们干么这么做?古老的宗教派系也没有这样登记,登记註册会造就分裂。」宾笛说话的速度不似他的祖父那么缓慢,但两者的节奏韵律颇类似。每个句子之后,都会伴随某个微小且深思熟虑的安静停顿,四分音的停歇点。「我认为狂喜是某种宗教系派,否则我不知道该认为它究竟是啥。不过,我也不能说自己很懂宗教的定义就是。」 「所以说,若想要知道天使的数目并没有法子喽?或者换句话说,我们无法分别谁是天使,谁不是天使。」 「你可以开口发问。」 「当然,我会的。」 「你会从此廊道走到另一个廊道,走遍这个世界。」宾笛说:「询问每一个与你擦肩而过的人,请问你是否是天使?」 「可我们不都是天使嘛?」卢洢思说。 「有时,看起来是这样没错。」 「的确是。」 「你是搞懂什么状况了吗?」 「就是我搞不懂的地方才让我担忧哩。例如说,第六代的教育课程。」 宾笛看起来有点惊异。「难道你打算耍制作一个第六代宝宝吗?」 「不是啦,我想找的是关于欣狄秋的资料。第六代要登陆在那儿,既然如此,预设他们得接受相关的教育学程是很合理的推溯。像是可能会见识到些什么,如何应付外界的环境,在行星表面从事长时期皮层作用的训练,等等之颊的。毕竟,这些都会是第六代要面临的工作啊!第零代必然会在第六代的教育课程涵盖这些东西吧?你的祖父说他们有放进去,那这些东西跑哪儿去了?谁要去训练第六代呢?」 「嗯,可是根本还没有几个第六代开始穿衣服啊。」宾笛说:「现在就去以未知世界的传说去恐吓这些小面条儿,是不是太早了点?」 「宁可早,总比从未发生得好。」卢洢思说:「降落终点星的时间是从现在算起的四十四年后。我们也可能想在欣狄秋从事皮层活动,迟缓迈步,如同星的说法。」 「我可否在几十年后再来思考这些呢?」宾笛说:「此时此刻,我需要先完成这点儿零星琐碎的玩意。」 宾笛转向他的荧幕,但紧接着,他回头瞪视卢洢思。「这个议题与天使数目的激增有无任何关连?」他这么说,他提问的声音来自于赫然窥知答案的自身。 狂喜之敌 星并不熟识第五代的青·拉姆,虽然他隶属于博司的内部小圈圈。拉姆担任管理委员已经有一年了,星没有投票选他。他自我认同为直系中国先祖后裔,居住于松丛山聚落,那儿大多数的居民都是青家与李家的人。许多青家的人从很早就成为天使。如同他们预料,拉姆在狂喜教派窜升得很快。他看上去是个没有血色、形容平凡的男人,如同大多数的男天使,拉姆对待女性的姿态混合防卫性、疏离,以及滑稽的礼数,星感到相当鄙夷。她同样很不愉快地发现,拉姆竟然是隐秘的十人众——现在变成十一个人啦——知晓唯有他们知道的秘辛,也就是星船正在减速,朝向提早抵达的终点星站。 「所以,在那些人们并不知情的情况下,你录制了这卷带子?」星询问拉姆,并不想把她话语声调饱含的轻蔑与不信任给隐藏起来。 「是的。」拉姆说,面无表情。 如同博司所言,拉姆的良心产生危机。第五代的伽特吉·乌玛对星这般解释。星向来喜欢且欣赏乌玛,她是个聪慧优雅的娇小女子,在四年前的选举被遴选为管理委员长。星必须听听乌玛的说法。乌玛解释着,拉姆被选入派特尔·阴欢愉的内部小圈圈,也就是大天使群。拉姆在那儿所知所闻的事情让他惊骇到打破自己的秘誓守约原则,将大天使们的话语记录下来,并将这些资料送交给乌玛。乌玛将拉姆的报告带给博司与其他人参详。他们要求拉姆证明自己所指控的状况,于是他就鬼鬼祟祟地录制了一场大天使们的聚会,作为凭证。 「你们怎么可以信任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星质问。 「这是他唯一可以提供凭证给我们的方式啊。」乌玛同情地凝视星:「像是偏执的疑虑——谣言四起,诸如有谁想要夺取导航权限,朝我们的基因蓝图搞鬼,将未经安全测试的药物放入水中——我们不知道听过多少这些危言耸听了!这是拉姆唯一能做到、让我们知道他并非只是在疑神疑鬼,或是纯粹地表达恶意。」 第111页 「影音带是很容易伪造的。」 「但是,伪造的痕迹也很容易被揪出来。」第四代的贾希亚·泰欧微笑着说:他是个高大、模样险峭、仁厚和蔼的人。纵使星努力地想要不信任在场的每个人,星很难不信任泰欧。「是这样没错。」 「听听他怎么说吧,星。」卡纳樊说。 她点头同意,但心情相当不悦。她讨厌这些,这些鬼祟、说谎、隐藏、密谋。她不想成为这些的一部分,不想与这些人同流共谋。她丝毫不想与他们同流,分享他们所攫取的权力——因为不得不攫取,他们持续这样说。但是,没有谁一定要说谎啊,没有谁有权力去做他们正在做的事情:在未经告知的前提,控制每个人的生活。 录音带流露出来的声音对于星一点意义都没有。某些男人的声音,谈论着她并不理解的事务,根本没有她的事啊!让那堆天使去偷偷摸摸秘议吧,让卡纳樊与乌玛去进行他们的小圈圈机密吧!就让我脱身吧,星想。 然而,她毕竟还是被派特尔·阴欢愉的声音所攫取注意力。柔和古老的声音,柔软但钢铁般的声音,她从出生以来就熟稔的声音。纵使星万般不情愿、厌恶成为这场偷听大会的一员,她感到不可置信,听见派特尔·阴欢愉这样说:「在我们进攻船桥之前,卡纳樊必须被赶下权位。伽特吉也是。」 「还有泉。」另一个声音说,那是指第五代的泉·葛罗。此人也是委员会的一份子,总是展现某种「多谢你啦」的狡黠哑剧小剧场。 「你部署的策略为何?」 「要把伽特吉弄下台很容易的。」另一个声音说,低沉的声音「她的行事相当不谨慎,而且性情傲慢。低语四伏的谣传很容易让她的威望下滑。至于卡纳樊,我们得利用的是他的健康状况。」 星感到一股奇异的冷颤。她看往博司,但他毫无异动地端坐,仿佛处于早晨的冥思时段。 「卡纳樊是狂喜之敌。」苍老的声音,派特尔·阴欢愉的声音。 「而且他占据了独特的权威位置。」另一个声音说,对于此点,低沉的声音回应。「他必须被替换下来。不但是在船桥,而且在大学的位置也是。我们必须把一个优秀的男人送往这两个位置。」那个低沉声音的腔调显得柔缓,充满头头是道的确定性。 讨论继续进行。大多数的话题在星的理解范围之外,但现在她专注凝神地倾听,试图理解这些。突然间,在某个句子的一半,录音带跑完了。 星环顾四周,凝视这些人们的形貌:乌玛,泰欧,葛罗,以及蓝达斯,这些都是她认定是朋友的人。至于青·拉姆以及两名女子,其中之一是工程师,另一位是评议委员,这几人是她标志为秘密党羽成员但并非自身朋友的人。当然,还有博司,他仍然处于禅定状态。他们都在乌玛的居家空间,装潢格调是「游牧民族风」。这是近来的流行风格,没有笔直的家具,只有地毡与枕头,色泽搭配都是鲜艷的沛丝丽风貌。 「关于你的健康情况呢?」星质问:「他们正在谈论什么心脏瓣膜的。」 「我有先天性的心脏缺陷,」博司回答:「在我的h文件夹有记载。」 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h文件夹:基因地图,健康记录,学习记录,工作歷程。倘若你把锁码加在文件夹前,除非你的同意,没有人可以窥见你的私人记录。当你死去时,你的h文件夹就会从记录库转到档案窖。某种堂皇的秘辛意味环绕着这些档案的私密性。除了亲代或你的医师,不会有谁要求阅览你的h文件夹。说到底,谁都可能破解或偷取你的锁码,因此轻易地观看h文件夹,但这是难以想像的冒犯。既然她与博司并没有计划要立即生小孩,星并没有想到阅览博司的h文件夹,也从未要求这么做。对于博司赫然说出这话,她感到莫名其妙。 「档案记录库的人员有百分之九十都是天使。」见到星空白茫然的表情,拉姆如此提示。 星非常厌恶拉姆这样逼迫她,逼迫她去恍悟博司的话语究竟蕴含什么言下之意。她非常讨厌拉姆,讨厌他过于柔和的嗓音,他紧绷、坚硬的脸庞。只要拉姆在他的近距离范围,博司就会显得很紧张,封口不语,疯魔执着于那些天使们要篡夺权力的玩意。现在,拉姆就连她也想要逼入阵营,强迫她成为共犯,倾听录音带,听取那些被拉姆背叛、给予他信任的人们所录下的资料。 星觉得很痛恶,她竟然难受到想要哭出来。她已经有好几年没哭泣了,到底是想要哭个什么劲哪? 伽特吉·乌玛充满同情的凝视落在她身上。「星,」别人开始纷纷交谈,乌玛安静地说:「当拉姆把他偷偷录制的带子给我看时,我叫他滚出去。听完这些之后,我呕吐了一整晚。」 「但是,」星这样说:「但是,但是——为何他们要做这些事情啊!」她并没有调节音量,声音大剌剌冲口而出。其余的人们转头看她。 她谁也没有看。她只注视着主席阁下,期待这位身为主席的女性给予一个合理的说法。 「因为——倘若我没搞错的话——」乌玛说:「派特尔·阴欢愉教诲他的天使众,我们将要抵达的终点星球并非真正的停驻点,那甚至根本不是一个地方。」 星瞪大眼睛。「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声称欣狄秋并不存在?」 第112页 「除了星船之外,别无存在。除了永续航弋之外,别无使命。」 灵魂哪,汝称死为何物? 从这场生命航弋感到欢腾吧,从生命航向生命。 生命无边际,狂喜无边际。 我们正在飞翔。哎,我的天使们,我们将会飞翔。 所有的礼赞者唱出歌曲的最后一行,甜润且欢亢,接着罗丝转头面对卢洢思,朝他微笑。他们坐存同一排,卢洢思与罗沙与她的宝宝洁利卡,她的丈夫路兹·詹的膝盖上坐着他们俩岁大的孩子,乔喜。天使们相当力陈「整体家庭」的重要性,以及「真正的同胞情谊」,也就是两个实践一夫一妻伴侣制的人带着他们共同生养的两名小孩。珍惜甜美的母亲,父亲坚毅担任引导,小男孩与小女孩共同成长。卢洢思的脑袋瓜子涨满了标籤、旋律,以及箴言。大概迄今的四十天左右,他只是专心阅读天使众制造的文本。他读完了《引导天使众的天使》,而且读了两回。他也读了派特尔·阴欢愉着述的《新注释》,共读了三回。他还读了林林总总的天使学文本。他向身为天使的朋友与熟人请教,倾听的时候远超过发言。他询问罗沙,是否他可以偕同她一起参加狂喜祝祷。当然喽,她满怀喜悦地告诉他,再也没有别的会让她更开心的事情喽。 「我不是要成为一名天使,罗沙。」他告诉对方:「这并非我意欲前往祝祷仪式的目的。」但罗沙只是笑着,握着卢洢思的手。「哎呀,你向来就是一个天使,卢洢思。别担忧这些,我很高兴能够带你去参加狂喜仪式。」 赞美歌唱完之后,接下来就是和谐分享的时段。在这段时光,礼赞者会沉默围坐,直到其中一人禁不住自身的感动而自行发言。卢洢思很是期待这些分享时段。分享的话语通常很短暂——诸如分享自己的喜乐,或是担心自身的忧愁,参与者充满信任的同感期待着这些言语。当他第一次与罗沙参加和谐分享聚会,她站起来发言:「我真是满心欢喜,因为我的朋友卢洢思就在这儿。」人们转身看着他,对着他与罗沙微笑。有些是客套或干燥的场面话,像是感恩致词,或是请大家记取着保持欢愉之心,然而,泰半的人们都是打从心底真挚发言。上一回的和谐分享聚会,某个痛失伴侣的年老男性发言:「我知道艾妲如今飞翔于狂喜,但没有她在,我孤身行走于廊道好生寂寞。倘若有人知晓,请指引我该如何停止哀悼,为她欢喜。 在今天,人们谈得很少,或仅是讲些泛泛之词。大家会显得羞涩,因为有一位大天使在场。大天使会不定期造访家居空间或聚落的狂喜祝祷仪式,给予短短的演说或教诲。某些大天使是歌手,演出的曲子类型称唿为「赞颂乐」,礼赞者会全神凝注地倾听大天使的歌唱演出。卢洢思认为这些歌曲在音乐性与智识性都显得丰美且复杂。当第五代的大天使梵羽翼被引介出场,他准备好倾听,兴致盎然。 「我将会吟唱一首新的曲子。」羽翼以天使特有的单纯模样发言,稍稍停顿,然后开始高歌。他的独唱是一股强烈且充满自得的男高音。他所吟唱的赞颂乐是卢洢思向所未闻的歌谣。音律自在、迷狂欢腾,显然是自然而然毫无预演而成就。这首歌曲的音乐构筑于某些相互联繫的格式,然而歌词却与音乐相互扞格。歌词显得充满寓意,简短且绰约。 眼瞳哪,汝窥见何物? 暗黑无端,虚旷无边。 耳朵哪,汝听得何物? 沉寂,无声无息。 灵魂哪,汝称死为何物? 沉默,暗黑,外域。 且让生命得以纯净! 永恆无边,飞往欢乐无亘 哎,狂喜的载体哪! 最后三行的音乐浮升,宛如欢畅的音律相互对话,然而这整首歌阴郁地驻留于歌词的文字情境,重复多次。歌手将歌词灌入恐惧的战慄,身为聆听者的卢洢思与其他听众一样,感受沁入体肤。 这确实是一场了不起的表演,而大天使梵羽翼是一位不得了的艺术家。卢洢思认为。 他体认到自己涌现出如许的情感。于是他捍卫自己,抵御这首歌,试图让这些歌词加诸于他身上的效应显得琐碎微小。 灵魂哪,汝称死为何物? 沉默,暗黑,外域。 当他行经拥挤的廊道、回到自己于第四象限的居家空间,那些字眼仍然在他的头颅内里吟唱着黑暗之歌。当他在翌日清晨醒转,终于领悟到那些字眼对于他的意义。 坐在自己的床上,卢洢思开始在一本星于他们十六岁时做给他当做生日礼物的笔记本上书写札记。虽然他珍惜地使用这本笔记,经年以来,大多数的纸页已经从头到尾密密麻麻布满他清晰娇小的字体,仅有些许空白页面。扉页铭刻着以下的文字:「这是一个用以装盛卢洢思心灵的盒子,以爱意制作,星。」她并非以英文字母、而是古老的表意文字来镌刻「星」这个字。无论何时他打开这本笔记本,都会先读一次这段致词。 他开始写:「生命/星船/载体/旅程:有限生命展开通往不朽(真正的狂喜)。终点站是某种隐喻——终点(destination)其实是命运(destiny)的转译。所有的意义部在内部,外部纯属虚无。外部是无,否,虚妄,空旷:死亡。生命就是星船内部。通往外部等于实践否定性,这是冒渎。」他瞪着最后一个字(冒渎)看了半晌,然后从自己的生活荧幕叫出百科辞典,研究冒渍这个字的起始与定义好一阵子。然后,他检阅「异端/异端者/异端行止」,然后查阅「正统教典」。接着,他突兀地停止查阅,继续在空白的纸页书写。「人类心念,拥有超高的适应力!狂喜身为某种心念隐喻的转移适应模式,为的是让过渡时期得以合理。近乎完美的内部动态平衡。遵循规矩,等同生活于星船内部,等同于永生。对于抵达的后设性转移模式。抵达等同于物理性与精神性的双重死亡。」他暂停片刻,然后继续写:「如何抗衡反制,但造就最微小的争论,系派分裂,以及忧惧?」 第113页 卢洢思停止书写,好长的一段时间只是坐着沉吟,郁郁思索。他居住空间内的大气摄入器将柔软、稳定、毫无变化的摄氏二十二度气流吹入室内,气流让细柔的书页因此颤动。他轻柔地将笔记本放于右侧,再度展露出扉页:「用以装盛卢洢思心灵的盒子。」那个写着「爱」的字。那个写着「星」的表意符号。那个代表「星辰」的名字。除了她之外,还能找谁倾诉讨论呢? 她并没有回应卢洢思的第一封讯息,当他终于找到星,她声称自己非常忙碌,说了些「真是抱歉,目前的情事忙乱不已,我就是无法从工作脱身」之类的遁辞……她不可能变得一副妄自尊大的模样吧!卡纳樊才是那个自大的傢伙,虽然他的自傲具备充分的合理性。但是星变得夸浮?星变得闪烁其辞?不可能。忙碌,为何如此忙碌,有怎么样的工作会让你忙碌到无法回应一个朋友的讯息?或许她还是在害怕他。这一点让卢洢思感到伤痛,但这是个古老的伤痛。而且,星真正害怕的是她自己,而非卢洢思,这只能是由她自己来处理的问题,他无法做什么。于是,他坚持下去,他拒绝被官方说法挡在门外。「在明天十点,我将前往造访你。」到了翌日十点,他真的就在星的居家空间门口。她在家,不过卡纳樊不在。星显得唐突且别扭。他们坐在在碧尔锡的沙发椅,面对彼此。「有什么状况吗,卢洢思?」 「我想与你讨论,我从天使群那边得知的事情。」 在长达半年的沉默不交谈,这的确是很古怪的开场白,他知道。然而,他觉得星的反应比他的开场白更古怪。她起初显得惊奇,同时非常厌恶。她尝试遮掩自己的震惊,想要开始讲话,但又停止,最后她的说法似乎充满疑虑。「为什么是我?」 「不然我要找谁谈?」 「你觉得我会与那些人有什么关连吗?」 迂迴闪烁的反问,卢洢思想。「我不觉得你与他们有任何关连,而且这样的人愈发希罕了。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所以我需要与你对谈来釐清自己的思绪,我想知道你对此事的看法,你的判断。当我与你讨论时,我的思索总是进行得最是犀利。」 星并没有因此放松。她还是非常紧绷,充满戒心,她不甘愿地点点头。她说:「你要不要喝茶?」 「不用,谢了。我会尽量讲得快速,请在你认为我讲得含煳不清时随意打断我。听完之后,请告诉我是否觉得我的论点有任何可信度。」 「近来我已经很少发现有啥不可置信之事了。」星以干涩的语气说,但她并没有注视卢洢思。「请开始吧。但是我得在十点四十分到船桥,很抱歉。」 「半个钟头很够了。」 在那段时间,半数的工夫他用于告诉星,他必须讲述的东西。他起始于自己在教育委员会发现的状况,也就是说这个评议会在过去二十年来,已经早已被大多数稳定身为天使的成员给牢牢把持。如今,要真正找出第零代的先辈为第六代准备的教育教材是哪些事物已经不可考。那些计划显然有意地遭到删除——很可能直接从档案窖的载点就被删掉。 每一回考量这样的可能性,卢洢思总还是觉得震惊,而且他并没有减低自己的关注。星持续隐藏自己对于这些事端的反应。卢洢思开始怀疑,是否星早就知道他正在叙述的这些状况?倘若如此,星并没有透露出来。他继续诉说下去。 自从星与卢洢思的世代,小学与中学的教育课程素材鲜少遭到更动。然而,最让他惊骇的变动是完全删除关于狄秋与欣狄秋的相关资讯与讨论。此世代正在接受教育的孩童,他们能获得原初星球与终点星球的相关资料非常稀少。攸关这些星球的语言非常模煳,间杂着某种奇异的太古语气。在两则近来的文本,卢洢思发现这样的描述:「行星假说」。 「然而,就在四十三点五年后,我们就要降落在其中一个假说的轨道上。」卢洢思说:「到时我们要怎么办呢?」 星显得大受打击,甚至害怕。卢洢思也无法搞懂她的反应,他只好继续说下去。 「在这段时间以来,我努力尝试去理解天使学理论或信仰的元素,想知道这些论点为何会引导它们去否定我们起源之星与终点之星的重要性——不,事实性。狂喜是某种具备一致性的思想体系,它几乎完美地自身成立,而且对于我们这样的生态而言,它的确是个完美的信仰体系。事实上,狂喜的完美度正是它的问题所在。狂喜是某种自我印证的提论,封闭的系统;它是某种心念层面的适应状态,适应的是我们的生活——星船生活——也就是某种对于自给自足系统的适应,此系统是毫无变化的人工生命环境,总是随时提供生命所需的一切事物。我们这些中间世代的人们并没有目标可言,只除了好好活着,并且让星船保持在它的航道。倘若要达成以上的课题,我们只消遵守规矩就行了,也就是遵照星船的法令。零世代认为这是某个崇高的责任,绝顶的义务,因为他们看得出中间世代是整趟世代星船之所以能成立的不可或缺元素——也就是说,我们是被目的所荣耀的法门。但是,对于那些根本看不到目的的人们,成为法门这一点并没有带来啥荣耀感。自我保存似乎就是以自我为核心。此系统不但是封闭的,而且让人感到窒息。这就是金·钛瑞的洞见——要如何让法门显得充盈辉煌的荣光,也就是星航本身充满荣光。如何让遵循规矩成为某种自身的目的性。如同他所见,我们真正的旅程并非只是抵达某个外于太空某处的世界,更是抵达某个洋溢欢腾的精神世界——只消借着活在此时此际,我们就会拥有这两种世界。」 第114页 星点点头。 「就在最近的十几二十年,派特尔·阴欢愉逐渐改变这项神性远见的最重点。这儿就是一切,星船之外别无他物——纯粹地无物,精神层面亦是无误。如今,起源与终点都只是隐喻罢了。它们不代表任何现实事物,星航旅程才是纯粹全然的现实,航弋本身就是它自身的终点。」 星仍然显得无动于衷,仿佛卢洢思告诉她的事物都是她早就知道的玩意。但是她保持高度警觉。 「派特尔并非理论家,他是个践行者。他的行动透过那些大天使与他的门徒们得以滋长。我相信,就在距今十到十五年间天使群在评议委员会从事了许多决议,大多数的决议就是攸关于教育。」 星再度点头,但还是充满警戒。 「学校所教授的学习材料呢,几乎完全没有关于这趟跨星际航程的原初目的——研究,甚至在这个终点星安顿下来。文本与相关课程还是涵盖了宇宙的资讯——星辰图表,星星的类型,行星资讯,那些我们在十年级学的玩意——然而我与教师们交谈,然后他们告诉我其实他们跳过大多数的宇宙相关教材。孩子们并不感兴趣,他们觉得这些古早的科学理论材料造成相当程度的困惑。你可知晓,几乎所有的学校执行长与大约百分之六十五的教师——在第一象限则是百分之九十——都是狂喜宗派的成员?」 「这么多?」 「至少有这么多。我最感震慑的是某些天使刻意隐藏他们自身的信仰,为的就是不让这种主导性显得太过明显。」 星显得非常不安,相当反感,但不发一言。 「同时间,就在大天使们的教导,外界等同于危险,物理性与精神性的双重危险——原罪,邪恶之类的——而且攸关死亡。除此之外,外界啥也不是。在星船之外,任何一切都是坏东西。内部是正面的,外部是负面的,纯粹的二元论——如今,没有多少年少的天使出外进行皮层勘测,但某些年长者还是会进行此活动。一旦他们回到空气舱,他们会立即进行某种净化的仪式,你可知道嘛?」 「我不知道。」星说。 「这仪式称为『去除污染』,这本来是个古老的物质科学理论字彙,但如今他们赋予它新的意义。灵魂被沉默的暗黑的外界所污染。嗯,除此之外,天使们热切地遵守规矩,因为我们过着美好的生活,这样的生活直接引导我们通往永恆的幸福。他们也热切地希望我们全体都要遵守规矩。我们生活于狂喜的载体之内,我们不可能错过狂喜之境,除非我们打破新的规矩。新的规矩也就是宏大的规矩:星船不可以停止航行。」 卢洢思暂停说话。星显得非常生气,当她忧虑、困恼,或害怕时,她就会显得很生气。 对于卢洢思而言,他逐渐发现天使教导的改变、天使对于诸多委员会的控御力让他感到惊觉,但他并不感到害怕。他将此状态视为某种问题,非常严重的问题,必须说出来的问题。要解决这问题,就必须将它纳入公共性的场域,这样才能迫使天使众解释他们自身的政策,同时,要让非天使的人们意识到派特尔·阴欢愉意图更改游戏规则,并且操作着剧烈的权力来从事此改造。这样并不必然是个危机。 「我们还有四十三点五年的时间。」他说:「还有许多时间,好让事情公开被谈论。这是要让事物回到原来比例的议题。更基进的天使们必须同意,我们确实有个终点行星要抵达;人们必须要在那儿从事皮层性勘测,而且他们必须要得到恰当的训练,而非看待外界皮层勘测是一种原罪。」 「比这更糟糕。」星说,那抹紧绷、遭受打击的神情又回返她的面容。她跳了起来,穿越房间——某个干净且严厉的房间,不像她之前居住的乱糟糟鸟巢——并且背对着卢洢思。 「嗯,是这样。」卢洢思说,并不确定星的话语含意,但因为她终于发言而感到受到鼓舞。「我们需要受训练,当我们抵达终点星的时候,我们已经六十岁以上了。倘若行星可以居住,我们得开始习惯想像某些人至少会生活在那儿——永久居住于那个行星。或许,我们当中的某些人会返回原初的狄秋……天使们从未提及这一点,顺带一提。派特尔·阴欢愉所能设想的,似乎只是呈现直线状的永续航行下去。在他的论点之内有个重大瑕疵,就是他误以为这具载体有能耐承担永恆无间的星航。看来,熵并不属于狂喜的一部分喏。」 「是哪。」星回应他。 「大概就是这样了。」空白片刻后,卢洢思如此说。他被星的近乎无反应而感到困惑且担忧。他稍等一下,然后说:「我认为,这个问题必须公开谈论。所以我来找你,来谈论这个问题。我觉得你可能也会想与非天使系派的人们,像是管理层与船桥的人们讨论。他们必须得知,我们身负的使命正在被某人修订。」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或许,他们早就知道了?」 「是的。」星说,还是没有转身面对他。 卢洢思的性情包含非常稀少的愤怒,而且他从未陷入激怒的发作状态。但是,此时他对星感到无比失望。星的背部,她粉红色的旗袍,她没有臀部可言的短腿身材(这是她描述自己的中国式身材),她闪亮笔直披覆的黑髮,在肩膀处剪出锐利的造型。他同时感到痛,那是某种坚硬、深沉且酸疼的心痛。 第115页 「在我的论点之内,也存在着某种瑕疵。」他说,接着站起来。 星转身过来,她依然显得忧忡无比,远超过他原先的任何预期。卢洢思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方才发现,天使派系的思惟变得多么强大有力,而他竟然将自己的探索一股脑就扔到她身上——然而,这些似乎都没有让她感到讶异,所以这样的反应究竟是什么意思?而且,为何她就是不愿意谈论? 「什么样的瑕疵?」她问道,但还是充满不信任感,毫不开放自身。 「没有什么。我很怀念与你交谈的岁月。」 「我知道,但导航员的工作就是这样,似乎没完没了的。」 她看着他,但没有真正注视他。他再也受不了了。 「所以,就是这样啦。只是分享我的忧虑,如同他们在和平课程所言。谢谢你的时间。」 当他来到门口,星开口了。「卢洢思。」 他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或许晚一些时候,我想与你多谈谈这件事。」 「当然好,别让它太让你操烦。」 「我得与博司商讨这件事。」 「当然喽。」他再度说,然后走到门外的廊道。 他想要到别的地方去,并非四—四廊道,并非任何廊道,并非任何房间,并非任何他知晓的地方。然而,并没有他不知晓的地方。在这个世界,一切都已然被知晓。 「我想要突围而出。」他对自己倾诉:「外—界。」 沉默,暗黑,外域。 舶桥一景 「告诉你的朋友,无须惊恐。」博司告诉星:「天使众并没有取得控制权,只要我们还能运筹帷幄,他们就没辄。」 接着,他就转身继续工作。 「博司。」 他并没有回答。 星在导航员工作站驻留一阵子,企近博司的座位。她的凝视聚焦于探索号唯一的「窗户」:约一公尺见方的荧幕,从星船皮层各处搜罗的资料得以在这块平面上以可见的光点样式现形。暗黑,灿亮的光点,黯淡的幽点,阴霾。邻近的星域,以及在左下角处,呈现着远端中央银河盘图的些许方寸。 三年级的小学孩童被带到导航员工作站,前来参观这扇「窗户」。 或者,应该说他们之前都有这项观摩活动。 「这图形显示的当真是我们现今所处的地域?」不久之前,星询问泰欧,而他微笑着说:「其实并非如此,这是我们已经航弋行经的地域。这是我制作的电影,用以呈现倘若我们按照原先时程应该处于的座标处,以防有谁发现不对劲之处。」 她瞪视这扇电影化的窗户,赫然想起卢洢思的语彙。vu,模拟虚境。 星开始说话,并未注视博司。 「卢洢思认为天使群正在夺取控制权,你认为你还拥有控制权,我认为天使群正在控制着你。你不敢告知人们,我们远比预计的航程还快了数十年之久,因为你认为倘若那些大天使得知此事,他们会掌控导航权柄,改变航道,终究错失了终点星球。然而,倘若你继续隐瞒实情,你等于是在助纣为虐,保障他们得以在抵达终点星球时夺取权力。到时你打算怎么做哪?嗨各位,我们到站喽!惊喜!那些大天使只消说,这些导航员已经心神狂乱,他们造就了某项导航层次的失误,并且试图欲盖弥彰。我们才没有抵达欣狄秋呢——时程提早了整整四十年——这是另外一个太阳系。最后,他们会取得船桥控制权,而我们只得持续航弋,航向无所处。」 漫长的时间经过,星认为他可能没有在听,根本没有听见她所说的话。 「派特尔·阴欢愉的党羽势众,不可小觑。」最后博司开口,声音低沉。「正如同你的友人所发现……这并不是个容易的抉择,星。除了坚实的事实之外,我们并没有群众力量,这两造分别是实际情况与一厢情愿。最后,当我们抵达终点行星,进入星球轨道,到时我们可以这么说:这就是我们的终点行星。这就是真实。我们的工作是将星船上的人们带往这个行星。但是,倘若我们现在就宣告大众……无论是提早四年或四十年都无甚差别,派特尔的党众会让我们失去可信度,取代我们的位置,改变航道,然后,就如同你所说……航向无所处。航向狂喜。」 「倘若你到最后一刻都还隐瞒实情,你要怎么期待人们能够相信你,支持你?我指的是一般人,并非天使群。你有什么自我合理性,可以不告诉这些人真实的情况?」 博司摇头。「你太过低估派特尔了。」他说:「我们不能把自己仅有的优势往外抛舍。」 「我认为的是,你低估了那些原本可能支持你的人们。你低故他们到俨然是轻蔑他们的地步。」 「我们必须把人格特质这回事暂时放到一边。」博司的声音突然显得严峻。 星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人格特质?」 星船全体评议委员会 「感谢主席阁下,我的名字是超新星·卢洢思,在此我提出一项临时动议的提案要求:吁请委员会诸位讨论某桩关于宗教言论操纵的调查提案,将此临时动议相关的提案用于调查教育方案内容与存在于记录库、档案窖等处的某些文件素材之可企及性。同时,我请求此临时动议相关的行动包括调查十四位委员,以及列在荧幕上的这些特定人士。」 第116页 第四代的非利思·金立即起立发言。「根据现行的法令规章,关于宗迳行言论操纵的调查评议会只能进行关于『立法相关部门之选举或成立』的相关调查行动。至于学校的教育素材、保存于记录库与档案窖等处的文件,以及列在荧幕上的这些评议委员与谘询委员名单,这些项目都无法被定义为立法性质的部门。是以,以上这些项目应该豁免于宗教言论操纵的相关调查。」 「宪政委员会将进行讨论,决议此论点是否有效。」主持议会的乌玛主席说。非利思坐下来,神色显得满意。 卢洢思再度起立发言。「既然我们提出临时动议申请调查案的可议宗教主体就是称为狂喜的教义,我是否可唿吁请求评议委员会,请考虑宪政委员会可能本身即充满偏见的立场,因为六位委员当中的五位就是在遵循并实践狂喜的教义信条。」 非利思亦立即再度站起来反驳。「教义?宗教?这是怎么样的误解哪!在我们的世界并没有教义或教典崇拜之类的玩意。这些字眼只是太古歷史的回音,这些字眼是我们早就弃捨在身后的诸多杂沓谬误。」他深沉的声音显得淳厚且柔和。「你是否会称唿空气是某种教义,医师,只因为你唿吸它?你是否会称唿生命是一种宗教,就因为你活在生命之内?狂喜是我等存在之奠基与目标。我们当中的某些成员由于这样的知识而感到喜悦无边;对于其他人而言,喜悦存在于未来。但是,在我们这儿并没有宗教之类的东西,并没有相互征战的教义。我们全体都由于生活于『探索号』而纶结为同体大合的连续体。」 「那么,对于我们『探索号』与这些在星船之内生活的旅者的基本规章而言,其目标就是在这艘星船实践航程,穿越某些距离的太空,抵达某个特定的行星,研究此行星,并判定是否可能传送或携带此行星的资讯回到我们的原初母星,狄秋,也就是地球。我们都是在实践此目标的坚定信念之下纶结为连续体,您是否同意呢,非利思委员大人?」 「当然喽,星船全体评议会并不是用来狡言争辩语言学或智识理论的场所吧?」非利思以温和的非难神色回报卢洢思,转向主席。 「提出某项宗教性言论操纵的指控与动议并非狡言辩论尔尔,委员大人。」主席乌玛从事结论:「我会与我的谘询委员会商榷这项提案。这会是下一次星船全体评议会的讨论议题之一。」 一锅逐渐浓稠的汤 「嗯哼,」宾笛说:「我们果然是把便便放进汤锅里去了耶。」 他们俩人正在跑步机演练,宾笛跑了二十周,卢洢思只跑了五周,但他的速度已经逐渐迟缓,唿吸沉重。「这不就是一锅狂喜之汤嘛。」他喘息着说。 宾笛也降缓速度,卢洢思吸气且停止跑步动作。他停顿半晌,然后吼叫出声。「去他的!」 这两人走向长椅,欲拿毛巾擦洗。 「你告诉她状况时,星怎么说?」 「啥也没说。」 经过一阵子,宾笛开口。「你知道的,那票船桥人士与乌玛的谘询委员会,他们本身就与大天使团一样故步自封,他们只与自己人交谈,才不甩别人呢。他们本身就是一股党派,如同大天使群。」 卢洢思点头贊同。「是哪,所以说我们是第三党派。」他说:「便便党派。汤逐渐变得浓稠啦,太古歷史持续重复自身的模式。」 星船歷一六一年八十八日,伟大的嘆喜无边仪式 就在星船全体评议会宣告,将成立一个委员会来迳行调查相关的宗教言论操纵与其教育法令的意识形态成见,压制传阅并毁坏记录库与档案窖的相关资讯,大天使教主派特尔·阴欢愉唿吁大家前来参加一场伟大的欢喜无边仪式。 神圣割地体被供奉于仪式之内。每个人都说:「当零代的金大人离世时,必然如同今次盛况。」 这名年长的男子站立起来,走向演说台。他的脸庞阴暗、毫无绉褶,骨骼透过细緻的肌肤显得明晰突出。他的模样笼罩于每个居家单位的全像荧幕。他举起双臂,做出狂喜祝祷的姿势。 拥挤盛大的群众随之嘆息,声音如森林之风。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点,他们从未听过森林的风声,除了他们自身与周遭机器的声响嘆息,他们并未聆听过别的声音。 大天使教主的祝祷大约进行了一小时。起先,他谆谆诉说学习与遵从生命律令的重要性,遵照星船法令与学校教材所指引的方针来生活。他充满激情地坚定强调,唯有充盈虔诚地遵循这些规则才可能获致全体的正义、和平与幸福。接着他开始谈论清洁、再循环、身为亲代的责任、运动、教师与其教导、特定殊异的研究,以及某些朴素不起眼的工作如实验室工程、清洁工程,以及照护婴儿等。他讲述着在他称唿为「勤俭生命」所能寻获的幸福。他显得年轻许多,黑色眼睛闪亮发光。「无处不皆是狂喜之所在。」 接着,此序言引向他的主要命题。这艘被称为「探索号」的星船,充盈生命的世代太空船,其旅程行经死湮空无之处。这艘星船是狂喜的载体。 就在这艘星船,每个有限生命的人们可以借着学习生活于尘世和谐与幸福,藉此提供生命的规则与律令与其道行。如此,我们也可能学习道「真正归宿」的道行。 「并没有死亡这一回事,」年老男人说;如森林风势的嘆息再度吹拂过充满生命的大厅堂。「死亡即无,死亡就是虚冥,死亡即是空乏。生命是全之所在。有限的生命往前方航行,总是往前航弋,笔直且真实地在自身的航道,通往永恆不朽的生命,通往光与欢喜。我们的起源处是黑暗,遭逢痛苦与受难。就在邪恶的黑土,就在恐怖的地域,我们充满智慧的先祖窥见真实生命的所在,看往真实的自由,于是,他们送我们来此,送他们的孩子们往前航行,挥别黑暗、土地、重力、负面性,让我们永恆无边地往光之处航行。」 第117页 特尔·阴欢愉再度为大家祈福,某些人以为他的祝祷仪式告一段落。然而,仿佛被自己的话语赋予能量,他继续说下去:「切勿搞错我们探索的目标地域,我们生命的目的!切勿将象徵与隐喻误植为现实!我们的先祖之所以将我们送往这趟伟大的行旅,并不是要我们回到原初之地。他们将我们从重力的枷锁解放,并不是为了让我们再度沉沦入枷锁之境。他们让我们从古老的地球得以解脱,并非为了让我们永恆天谴地沦往另一个地球!这是直接错谬主义——科学基本教义论——糟糕透顶的心灵近视。我们的起源处是一个行星,笼罩于黑暗与悲惨,没错,但这不可能是我们的终点!怎可能如此呢!」 「吾等之先祖称唿终点为某个世界,因为他们并不知晓任何别的说法。他们只生活于黑暗、污秽、恐惧,被重力拖曳往下坠落。当他们试图揣摩狂喜之镜,他们只可能设想某个更好、更亮丽的世界,于是他们称唿它为『新地球』。然而,吾等可清晰看穿朦胧象徵之内的意义,将之翻译为真实:那并不是一个行星,并非一个世界,并非黑暗之域,并非恐惧、痛苦与死亡——而是有限生命进入光亮的星辰之旅,进入无亘的生命,进入永无终结、永续如常的朝圣,藉此来到永恆无边的狂喜境地。哎,我的同侪天使们!我们的行旅是至圣之旅,是永恆之旅!」 「喔喔喔喔。」信徒群众嘆息如风中绿叶。 「呴!」卢洢思说。他在自己的家居空间,与宾笛和某些朋友观看布道大会。这些人互相自称为「便便党派」。 「哼!」博司说,他与星一起在他的家居空间观赏此节目。 星船歷一六一年一〇一日,船桥 「戴门特昨天询问我,他注意到加速图形的某种异常处。他已经注意这异常状态好几十天了。」 「将他从这个方向引开吧。」博司如此说,一边比较两组星航图表。 「我不会这样做。」 经过几分钟,他问道:「那,你会怎么做?」 「啥都不做。」 他的双手在工作檯上熠熠生光。「那,就留给我来做吧。」 「倘若你选择如此。」 「我没有别的选择。」 博司继续工作。星继续工作。 骤然间,星停止工作,开始叙说。「当我还是个十岁小孩,当时做了个非常恐怖的噩梦。我梦见自己正处于货舱的其中一层,到处漫游,突然间我警觉到船舱的墙壁上赫然有一个破洞,就在星船的皮层!这是世界本身的破洞,但它非常细小。当时还没有任何事端滋生,但我知道,空气会逐渐从洞口被吸汲出去,因为外界就是纯粹真空。虚无就是星船之外的天地。于是,我把一只手安置在破洞之上,我的手掌遮盖了破洞。倘若我把自己的手掌移开,我知道空气就会逐渐流失。我不断唿喊,但没有人在邻近处,没有人听见我在求救。最后,我终于认为自己应该要去求援,但是当我想把手掌从洞口移开时,我已经无法移开了。我的手掌就被箝制在洞口,被星船外的空无牢牢贴紧。」 「真是个恐怖的梦境。」博司说。当星在叙说梦境时,博司从工作檯停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上,背嵴挺直,面无表情。「你会回想起这场梦境,是由于如今你认为自己处于类似的位置吗?」 「不,我认为是你处于梦中的我的位置。」 他考虑沉吟半晌。「那么,你可曾瞥见脱离这个位置的办法吗?」 「大叫求援。」 他非常微微地摇头。 「博司啊,某个学生或是工程师总是会发现你正在从事的事情,而且在你能够诱导他们分心、合作共谋,或让他们保持安静之前把这状况给谈开来。事实上,我认为航行速度的异常状态已经被谈开来了。戴门特一直在盯着这些异常点,仿佛他要证明什么似的。他非常聪颖,而且拥有相当反权威的个性——我与他上同一个班级。他不是那种被轻易误导或提供合作态度的类型。」 博司并没有回话。 「可我却是那种类型。」她语气枯燥但没有怨恨,最后补上这一句。 「你所谓的大叫求援的意思是?」 「告诉他事实。」 「只有戴门特吗?」 她摇摇头。她以低沉的声音说:「说出实情。」 「星,」博司说:「我知道,你认为我们的战略是错误的。我非常感激你鲜少将你的不同意讲出来,而且只在我面前倡言。我希望我们可以对于何谓对错有所共识,但我就是不能把改变航道的权力交给那些狂热的教典份子,必须等待到他们想做任何更动也太迟了的地步为止。」 「这并非是你能做的主。」 「你会把作主的权限从我身上取走吗?」 「某个人会的。当他们这么做的时候,情势会变成仿佛你说谎了好几年,你与你的朋友们,为的是将权力掌握在自己这一方。难道你不明白吗?你会被他们所侮辱,失去你的荣誉。」星的声音听起来依然低沉且粗哑。经过片刻,她咬着嘴唇,加上这一句:「你丢给我的这个提问就是非常不荣誉的事物。」 「他只是某种话术。」博司说。 他们之间出现另一道漫长的沉默。 最后,博司说:「这的确是很不荣誉的,请原谅我,星。」 第118页 她点头示意,坐下来,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你会建议我做些什么行动呢?」博司说。 「与某些人交谈,像是谭宾笛,超新星·卢洢思,库普塔·莲钠——也就是临时动议调查委员会。这群人就是想要让派特尔·阴欢愉的权谋得以揭橥。无论你选择用什么说法,如何告诉他们这异常情况是如何发生的都没有关系,只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将在未来的三年内抵达最终点,除非派特尔·阴欢愉阻挡这件事的发生。」 「或是戴门特会阻挡?」他说。 星显得退缩。她接下来的话语更谨慎,更充满耐心。「危险份子并非戴门特这样的人,博司。危险份子是某个天使狂热份子得以企及船桥,只要二分钟的时间就足以造成危害,让航线电脑完全失能——这样的可能性向来存在,但现在有个确切的理由让某人想要这样做。天使教派想要的是永不抵达终点,起码自从派特尔·阴欢愉的公开布道以来就是如此。于是,如今我们应该公布我们即将抵达终点站的事实,因为我们需要所有我们可以取得的支持,好让这件事情实现。我们必须取得支持。你不能够一直持续让自己的手遮盖着世界的破洞!」 当她说出超新星·卢洢思的名字时,她感受到博司往内里退却了。当她继续慷慨激昂说下去时,却逐渐失去优势。最后,她只能够哀求对方。她等着,但对方并没有反应。她的论证与急迫性逐渐淡去,化为干燥的平板无感。 最后她说,干枯且平板。「又,或许你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但我无法继续矇骗朋友与同事。我不会出卖你,但我也不会继续共谋。我不会与任何人说任何事。」 「这并不是非常实际的计划呢。」博司抬头看着星,噙着一抹紧绷的微笑。「请以耐心对待我,星,这是我所有的请求。」 她站了起来。「这档子事造成的恶就是我们彼此不再信赖对方。」 「我信赖你。」 「你才不。我,或是我的沉默,或是我的朋友。谎言将信赖给吸出太空外了,吸入虚无。」 同样地,星罗吸什么也没有说。于是星转身,立即离开船桥。当她走了半晌,方才领悟到自己正在第二象限,二—三转弯处,走向她的旧居家空间,这是她爸爸目前独居的地方。她想要见遥,但总觉得此时去看遥是对于博司的某种背叛。于是她再度转身离去,回到第四象限的「卡纳樊—刘」居家空间。廊道显得紧且窄小,非常拥挤。她与那些向她打招唿的人们交谈。她记起古老恶梦的某个关键部分,但她并没有告知博司。在墙垣的那个世界破洞并不是从外界造就而成,例如某些泥土或碎石。当她看到那个破洞,她立即洞若观火,如同梦者在梦境的觉知。打从这艘星船建构生成时,这个破洞向来就恆持存在。 星船歷一六一年二〇一日,宣布无与伦比重要事件 全星船评议会的主席在通讯主道放置了一份通告,声称「无与伦比的重要宣告」将于晚间八点进行。上一回主席进行类似的通告是在十五年前,为的是解释专业性引用文件的范例更动之必要性。 人们聚集于各自的居家空间、广场、聚会空间或是工作场所,准备聆听这场重要的宣告。这毕竟是金星船评议会的重大节目。 伽特吉·乌玛主席准时于晚间八点出现在荧幕,开始演说:「亲爱的探索号同侪成员,我们必须为某一项重大绝顶的发现而从事准备。从今夜开始,我们的生活将会非常不同——将会有极端的异变。」她微笑着,她的微笑相当迷人。 「请勿感到疑虑,这是值得欢欣喝采的时节。我们漫长星航的伟大目的点,从启程点就由星船与我们搭乘其间的全体成员所戮力期待的最终站,远比我们能梦想的更为毗邻。并非我们的孩子们、而是我们自身就可能是踏足新世界的探险队员。在此,我请卡纳樊·博司、我们的首席导航员来告诉各位这项伟大的发现,这是他与他的同侪在船桥所努力从事的成果结晶;他会告诉我们这项发现的意义,以及我们应该预期的情况。」 在荧幕上,博司的面孔取代了乌玛。他那双深黑浓密的眉毛,给予博司混杂着充斥威胁力道与充满疑问的神情。然而,他的声音却充满肯定,沉静且抚慰人心,而且礼仪异常周到。他开始告诉大家,起点在于五年前的探索号行经某个星球的重力沉陷区,那个区域非常逼近某块充斥宇宙尘埃的巨大空间。在他们共同的居家单位单独观看博司的演说,星可以知道博司几时开始撒谎。不光是因为她自己知晓精确的演算式与日期,而是当博司开始说谎,他会变得比平常更充满权威性与说服力。他的谎言主要是关于加速与减速的频率,发现电脑计算失误的日期,以及领航员的反应。 博司并没有给予细部的日期资讯,他只是陈述,开始怀疑星船加速频率的起点与异常状态大约是将近一年前。电脑计算失误的庞大性与此失误可能彰显的激进情境逐渐得以披露。博司逐渐叙述着某个场景,,一群不可置信但无畏的领航员开始将他们发现的隐情从电脑那儿夺取并隐藏起来,因为电脑们的程式设定会让它们抗拒任何对原始读数错误之反应的复写动作;博司更进一步描述领航员们被逼得得要巧取智胜他们的演算工具,哄骗电脑为了过度庞然的补偿效应来进行再补偿动作,让星船从不可思议的高速度逐渐降低航行速度。 第119页 直到这个关头,博司说,这些领航员与电脑之间的争斗是如此千钧一髮,他们充满不确定性,无法确知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所以他们认为贸然公诸于台面是不智之举。 「避免时机不成熟或错误的公布造成惶恐状态,这是我们最关注的考量。如今,我们知晓现在已经没有惊恐的缘由,再也没有。我们的导航程序达到全然的成功度。直到加速度突破了所能推论的任何极限,我们可以比原本评估的可能性范围更快速地降低星船的航行速度。如今,我们平稳地在既定的航道与航程,唯一的差别在于我们会比预估的时间更早抵达目的地。」 博司往上方凝视,仿佛看穿荧幕的藩篱,他的黑色眼眸无法被解读。他的说话姿态非常缓慢、小心翼翼,声调颇为平板单调,让每个句子各自伫立。 「我们如今正在持续减速,在接下来的三点二年间,我们会持续如此的航弋状态。」 「到了星船歷一六四年后期,我们将会进入最终站行星所在的轨道,也就是欣狄秋,或是,新地球』。」 「如同我们大家所知,抵达最终站的事件原本预期在星船歷二〇一年方才发生。我们的探索之旅缩短了将近整整四十年!」 「我们这一代是异常幸运的世代。我们能以自身的肉眼凝注漫长星航的终结点。我们将会迈向航行的终点。」 「就在接下来的这两年,我们有许多工程需要进行。我们得要为自己的身体与心灵从事准备,因为我们即将离开这个小世界,前往广阔新颖的土地。我们得为自己的眼睛与灵魂打磨锻链,以迎接新世界的新太阳。」 真实之道 「这实在没道理可言,卢洢思。」罗沙说:「这并不代表任何重大意义。那些零代的就是不懂,他们怎可能懂呢?他们认为我们太过罪孽深重,无法永远居住于天界。他们是根深蒂固的地球生命,他们无法搞懂,所以他们认为我们必须要是地球心态的生命。但我们就不是哪——我们怎可能是地球生命?我们诞生于斯,诞生于航程。为什么我们会想要在这里以外的地方生活呢?他们让这儿显得如此完美,他们送我们上天界。他们为我们打造这个世界,是以我们藉由尘世的狂喜状态,得以处于狂喜,学习永续不朽的生命之道。在一个类似地球的黑暗泥巴行星,我们要怎么学习这些呢?来到外界,毫无保护性,毫无引导性!倘若我们离开真正的航道,我们怎可能持续航行于真实之道?倘若我们停驻于某个地球,我们怎可能抵达天界?」 「嗯,或许我们无法抵达天界,但我们有工作要做。」卢洢思回答。「他们送我们出航就是为了要学习关于土地的资讯,以及回报母星,我们所学得的事物。对于他们而言,学习是非常重要的,也就是探索之道。这就是为何他们将我们的星船取名为『探索号』。」 「正是如此啊!追寻狂喜的星船,探索号!学习新的『真实之道』!大天使们向来都传送我们所学得的事物回母星,你知道的,卢洢思。我们在教导母星的人们如何获致真实之道,也就是他们希望我们臻至的目标。这目标是精神性的,难道你不明白吗,我们早就抵达终点站了?为何我们必须停止我们美丽的星航,前往某个邪恶、恐怖、泥巴处处的地方,从事唿吸?」 星船歷一六二年一一二日:某桩选举 第五代的超新星·卢洢思被选为星船评议会的委员长。在过去动盪迭起的半年间,他担纲和平调解、交涉安抚等职务所赢得的大众信赖甚丰,使得卢洢思当选主席职位之事显得理所当然;即使在天使阵营,他也拥有相当的受欢迎度。他就任的这一年来,确实是镇抚与疗愈的年份。 星船歷一六二年二〇五日:某桩死亡 在八十七岁的晚年,第四代的派特尔·阴欢愉突然间严重中风,随即濒死。他的临死仪式是一串的狂乱、痛哭流涕的祈祷文、歌谣,以及狂欢祝祷。在他濒死的十三日间,祝诵者环绕占据了第一象限的金家居住空间廊道,这居所是阴欢愉出生至死亡的生命所在地。在他临死的这阵子,张力与疲乏的摩擦在这群哀悼狂欢使徒之间肃杀张扬。人们开始忧惧如同「壮丽降临」时期的歇斯底里与暴力将会紧接着死亡而歕张。在此象限的许多非天使居民于是迁离住所,到别的象限投靠友人或亲族。 最后,某位大天使宣告他们的父亲已经迎向永恆的狂喜,廊道间传出大量的呜咽啜泣声浪,但甚少有暴力事件——仅有的一桩残暴事件是某个名叫第五代盖尔·喜乐的男人,趁着动乱将他的妻子与她的女儿打死。「如是,他们就能与父亲一起通往永恆的狂喜。」这男人如此告白,但他却饶了自己一命。 神性割地典仪物为派特尔·阴欢愉的葬礼填满了坚实丰饶的事物。葬礼上有许多场演说,但他们的声调显得保留索然,死者没有小孩可以从事最终的祝祷演说。大天使梵羽翼唱起那首攸关黑暗的赞颂乐:「哎,眼瞳哪,汝窥见何物?」这首歌是典礼的终点。在沉静的极度疲惫情态,参加葬礼的众人就地解散,当晚的廊道沉寂无人。 星船歷一六二年二二三日:某桩诞生 第五代卡纳樊·博司的孩子诞生于他的妻子第五代刘星,这婴儿的父亲为这孩子取名为第六代的卡纳樊·艾栗嘉。 第120页 虽然在担纲委员长职务时,第五代的超新星·卢洢思并不同时兼任医师的工作,但星还是要求他于诞生过程随侍在侧,他也顺遂照办。这是一场毫无状况可言的顺利诞生。 当他在第二天前来拜访他的患者,他坐着陪伴星与婴儿一阵子。博司当时在船桥,星的母乳尚未开始分泌,但婴儿勤奋地在星的乳头啜吸,或是挨近任何亲近他的事物。「你何必需要我在侧呢?」超新星·卢洢思说:「你显然比我更知晓要如何生出这个宝宝。」 「我想应该是我赫然发现,」星说:「借着实行而学习!记得在我们三年级时,咪咪老师的说法吗?」星在床褥坐起身子,依然显得疲惫、充满胜利感、脸色潮红,而且柔软。她低头凝视那个被细柔黑髮笼罩的小头颅。「这东西好细小,我无法相信它与我是属于同一个物种。她说:「你是怎么称唿我正在分泌的东西呢?」 「初乳,这是这个物种现在唯一能吃喝的东西。」 「真是惊奇。」星说,非常柔和地以指尖触摸那个黑髮小头颅。 「的确很惊人。」卢洢思冷静地表示同意。 「哎,卢洢思,这一切真是——有你在身边真是好,我真的很需要你。」 「这是我的荣幸。」他说,依然显得冷静。 婴儿发出些许痉挛,然后他们发现这婴儿的肠道运动有些微小成绩。「真好,真不错。他将会成为便便集团的成员喽。」卢洢思说:「抱他过来这边,让我来清理吧。哎呀,哎呀,你看看这孩子嘛?他有个小包屋耶,名副其实的小包屋。这是个良好的物种成员!」 「那是个刚包东啦。」星反驳。卢洢思抬头看着星,注意到她眼眶含泪。 他把换好干净尿布、显得肿肿一团的宝宝交回星的怀抱。星继续哭泣。「真是抱歉哪。」 「新手妈妈总是会哭泣啦,平板小笨脸。」 她持续苦涩地啜泣一阵子,抽气,然后取得自我克制。 「卢洢思,那是——你可留意到博司的状况?」 「以医师的身分?」 「是的。」 「我有留意到。」 「他究竟是哪儿不对劲呢?」 卢洢思沉静一阵子,然后开口。「他不愿意去任何医师那儿看诊,所以你要求我光从病患神色就提出可能的诊断——是不是这样呢?」 「我想是的,很抱歉。」 「没关系啦。最近他是否常常特别感到疲惫?」 星点点头。「他上星期昏倒了两次。」她悄声说。 「嗯,我的诊断大概会是充血性的心脏衰竭。我对这症状还颇熟稔,因为我身为一个哮喘患者,也很可能会得到这病症,虽然我还有幸尚未成为心脏衰竭患者。你可以与这种病共生存活好长一段时间,有药可服用,而且诊疗服药的方式有许多可能的变化式。送他来让医院的雷亟思·樯达拉诊治吧。」 「我会尽力尝试。」星仍然悄声低语。 「一定要做到,」卢洢思神色严峻。「告诉他,他欠自己的小孩一个父亲。」 他站起来欲起身离去。星于此时开口:「卢洢思——」 「好好放松啦,不要太担忧,博司会没事的。医院的那傢伙会好好照料他。」他触摸宝宝的耳朵。 「卢洢思,当我们降落时,你可会降临于星船外的土地?」 「当然喽,倘若我们终究能够降落。你难道不知道,我坚持要大家进行这些教育与训练课程是为了什么哪?为了要让我们透过视频看到一群伊娲假克穿着太空装在真空间飘来跑去?」 「我总觉得,好多人都选择要滞留在星船,不会降落土地。」 「嗯,我们到达之后就可鑑定实际状况啦,这会是很有趣的情境。我们在储藏d区发现某些玩意,本以为那是厚重的保护性衣物,但它的尺寸实在太过硕大,结果我们推断那玩意是暂时性的生活空间。你让它们吹气膨胀,然后活在它里面。除此之外,我们还找到充气式的旅游器物,老大认为这是用来在水面上浮游的装置。这是船。想像一下,在那儿有足够的水让船能够浮游!才不呢,我才不会用一切与这光景交换……明天我会再来探访。」 抵达星球前的意愿登记 就在星船歷一六三年的第一季,所有星船上年满十六岁以上的人们被当局要求,你得要在登陆办事处填写自己对于登陆新世界的意愿。人们可以随时改变先前的决定,直到最终决定的时刻,目前的意愿并不会有约束力。直到我们彻底调查将抵达星球的可居住性,从事所有的可能测试之际,到时我们方才会宣告最终意愿决定的时刻。 人们被登陆办事处询问: 倘若此星球是可居住的地域,你可愿意成为勘测行星表面、汲取资料的小组成员? 当星船还在轨道上环绕,你是否就愿意生活于此行星的表面? 倘若星船离去,你是否愿意驻留于此行星,成为殖民者? 同时,船上的成员被要求提出自己的意见: 星船应该在轨道驻留多久,为行星第一批新住民提供支援? 最后的问卷部分攸关此行星万一无法居住,或是填写问卷者不愿意拜访此星球,成为此行星的殖民住民: 倘若星船离去,你认为它应该回返我们的原初星球,或继续航向无亘太空? 第121页 根据第五代的卡纳樊·博司与相关人士,返航回地球的旅程会接近七十五年,只要重力沉降的鞭笞效应能够得以重复。某些工程师表示怀疑,但是航弋员们信心满怀。「探索号」能够在一辈子或二世代之间回到地球。这样的坚定宣称只有在航弋员之间得到热烈的拥戴。 抵达殖民星球前的公开意愿登记随时欢迎人们到办事处来填写,此登记情况形成有趣的波动局势。最初的一段时间,数目不少的登记者表示它们愿意在星船尚环绕轨道时造访此行星,在表面生活一段时间——以访问者的身分,他们被贴上此标记。鲜少有人表示,即使星船已经离去,他们还愿意继续居住在此行星。这些顽固的人们被标籤为局外者,并接受此名称。 然而,迄今最大多数的登录者表示,他们完全不想要踏足于此星球表面,希冀能够在星船再度启航时赶快继续这趟跨星际旅程。有两千名以上的人士立即登录为航行者。 天使阵营的投票声势是如此强大,没有谁质疑最后的决议会是如何。「探索号」并不会在它的目的地环绕一段时间,也不会回返原初母星,只会航向无边无涯的永恆。 某些激烈的争辩——例如关于设备的消耗度、使用与更换性、意外状况与熵指数等等——让某些航弋员感到摇摆不定。然而,大多数的人们意志坚定,他们就是想要生活于无涯狂喜,而后死于无边狂喜。 当这样的情况变得明显,意欲永久停留于此星球的登记人数开始上升,而且持续上升。很明显地,大多数的天使众渴求尽快持续这道神性的旅程,星船并不会被束缚于轨道太长的时间。某些少数的天使成员甚至提出建议,想要降临地表从事探索性质的造访。许多遵从大天使教诲的好天使们极力劝阻他们的朋友,告诫他们说离开星船是一桩难以想像的险恶之举——并非身体层面的冒险,而是此举乃罪之化身,此举是借着沦丧永世不朽灵魂的代价去取得无需要性的知识。 逐渐地,这些选项变得愈发狭隘。要不就是前往黑暗的土地,停留驻足;否则,就是持续湛亮且永不停止的星际航程。不可知,以及已然知晓。冒险,或是安居。 在这一年间,从造访者转变为局外者的数目持续增加,突破了千人之多。 在星历一六三年的后半段,欣狄秋星际的主要黄色星星成为负二级的星等,出现于人们的视域。学校的孩童被老师带领到船桥的「窗户」观看这颗星星。 教育指南也得以基进地从事改写。虽然身为天使的教师们相当不热衷、甚至对于新的教材怀抱敌意,他们却被要求他们不得干涉「新手老师」教导孩童们,诉说即将抵达的航程目的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古老地球的模拟实境——「丛林」、「内城市两千年」等等——逐渐凋零败坏,最后彻底销毁。然而,许多教育性的影片仍然保存完好,许多别的材料存放于储藏区,等待可能的使用者前来。 登录为访问者或局外者的人们组成读书小组,他们一起研读这些影片与教材性书籍。在这些时段,字典不时被传唤出来解决误解与某些字词造成的争议,虽然某些时候,这些争议就是没完没了地持续。究竟「沟峪」是某种非常飢饿的状态,或是地基下沉通往的洞穴?字典提供许多可能的类似字词,像是峡谷、裂缝、堑、断层、深渊。好吧,那意味着地板底下的地底区域。当你非常渴求食物,那样的字词是飢肠辘辘。但是,为何你竟然会如许渴望食物呢? 某位实务主义者 「是的,我并不想要离开星船。」 卢洢思瞪视着登录资料,他方才发现谭宾笛的名字是在「航行者」的名单之内。他环顾好友,然后视线返回荧幕。 「你不想离开星船?」 「我从不想啊,怎么啦?」 「你不是天使耶。」卢泄思最后挤出这话,很愚蠢的话。 「我当然不是天使。我是一名实务主义者。」 「但你戮力工作,为的就是……让这些道路得以开放……」 「当然喽。」过了半晌,谭宾笛开始解释:「我不喜欢争吵,分离主义,强迫性的抉择。这些东西会搞坏生活品质。」 「但你不会感到好奇吗?」 「不会的。倘若我欲想知道生活在行星表面是怎么一回事,我可以观看训练录影带与全向视频;我也可以读遍图书馆收藏的古地球相关书籍。然而,为何我会想要知晓生活于某个行星表面是何等境况?我生活于斯,而且我向来喜爱这儿的生活。我喜欢我知晓的事物,我也知晓我喜欢的是什么。」 卢洢思还是显得非常惊恐。 「你拥有某种责任感,」宾笛充满爱意地告诉他:「像是祖先给予你的使命,去找到某个新世界吧……或是科学属性的责任感——寻觅新的知识。倘若某道门开启,你会认为你与生俱来的责任就是通往这扇门,前往彼方。倘若某道门在我眼前开启,我会毫无置疑地立即关上它。倘若生命状态很好,我不希冀改变它。在此的生命状态很好,卢洢思。」他的说话方式如常,在句子之间会稍作歇息。「我会非常想念你与迁移定居的许多人。我会被那些天使搞得很无聊,但你在下面那颗土壤球体的生活决不会无聊。然而,我并没有责任感,也可以享受无聊的生活。我想要平和地生活,并不造就也不承受伤害。而且呢,从这些影像与书籍资讯来判断,这艘星船很可能是在这个宇宙最适合过这种生活的地方。」 第122页 「所以,说到底,这就是关于控制的议题喽。是这样吗?」卢洢思说。 宾笛点点头。「我们需要拥有控制感,天使们与我都是。你并不需要。」 「我们谁都没有拥有控制感,谁都没有。」 「我知道。但我们获致某种良好的模仿控制状态,在星船上的生活就是如此。对我来说,虚拟实境就足够了。」 星船歷一六三年二〇二日:某桩死亡 经过不时復发的病症折腾,航弋员卡纳樊·博司死于心脏衰竭。他的妻子刘星、他们尚在襁褓时期的儿子、许多亲友、全体航弋员、星际评议会的大多数成员都参加了他的葬礼。 他的同侪,第四代的帕托·蓝达思在葬礼时诉说博司出色的专业技艺,结束时他哭泣了。第五代的伽特吉·乌玛说到博司会对于愚蠢的笑话发笑,同时说出某个让他发笑的愚蠢笑话。她也道出,博司是多么地高兴能拥有他与星刚出生的孩子,虽然他认识这孩子的时间颇为短暂。最后的祝祷词由他的某位学生进行,这名学生称唿博司是一名严厉的师父,但却是个伟大的人。 之后,星随着技师、陪伴博司的遗体来到生命中心的回收循环区。在葬礼上,星并没有发言。技师们留给她与死者些许独处时光,她非常温柔地抚摸博司的面颊,感受到死亡冰寒的温度。她的告别词只是一句简洁的低语:「再会了。」 航弋终点站 星船歷一六四年八二日,「探索号」进入了欣狄秋、新—地—球,或称为「新塔拉星」的轨道。 时值星船从事它的首度四十回轨道绕行,送往星球表面的侦测器提供了丰硕的资讯。然而,对于星船接收端的人们而言,大多数的资料都是难以辨识、或是几乎无法辨识的东西。 然而,他们很快就得到确认:人们可以在星球表面实践唿吸动作,无须唿吸器或是太空装的辅助。逐渐增生的证据显示,此行星相当适合长时程的人类居住模式。意味,人们可以在此生活。 就在星船歷一六四年九三日,首艘降临地表的运输装置成功降落于此行星,登录在暂时设计为第八次象限的行星表面。 就在这个瞬间之后,本故事不再有标题。因为,世界已然改观,名字已然不同,时间测量的形式不再如同往昔,地表的风将一切都吹散殆尽。 离开星船:从空气封印舱移动到降落小艇,这是可被理解的行动——恐怖惊悸,狂怒刺激,绝顶。这是某种逾越的行动,反叛的行动,取得确认的行动。最终的行动。 离开登陆小艇:走下五步,来到行星的地表。这将会把理解抛诸脑后,失去理解性,将会进入疯狂之境。此举将把你翻译入某种语言,在那道语言网罗之内,诸如地表、空气、逾越、确认、行动、实行等等,这些都不再有什么意思。没有语彙的世界,没有意义的世界,尚未被定义的宇宙。 骤然间感知到墙的存在,受祝福者需要墙壁。就在登陆小艇的某一侧,她背对着墙壁,把自己的脸庞藏在墙壁间,于是她能够看到墙壁,光滑弧形的金属墙,坚实,拥有局限。看到墙壁就看不到彼方,也就是墙壁之外的他处,无亘处。 她把她的宝宝搂向自己,他的面颊紧贴着她的胸部。 这儿有人们陪同她,就在她身边,一起靠着墙壁。然而,她只是依稀感受到他们的存在。即使人们都蜷缩拢靠成一团,他们还是显得咫尺天涯。她听到人们呕吐与抽气的声音,她自己感到晕眩,难受。她无法唿吸,通风系统似乎崩溃瓦解,风扇的风势太强烈,关上风扇吧!某道巡弋灯光落到身上,她可以感受到光的热度笼罩自己的头与颈部。当她张开双眼,她看到峻烈的光之视线落向墙壁的皮层。 墙壁的皮层,星船的表皮。原来星是在从事唿吸哪。原来如此,当她还是个小孩时,她总想要成为一个可在外界唿吸的太空人。她正在进行唿吸,当这一切结束时,她就能够回返这个世界。她试图攀附这世界的肌肤,但那皮层的质地显得光滑、陶瓷质感,拒绝让她攀着自己。这是个冷漠的母亲,严苛的母亲,死去的母亲。 她再度睁开双眼,从她宝宝的柔丝黑髮头颅看往自己的脚,她正伫立于泥壤之上呢。她移动,试图离开泥壤地,因为你不该在泥壤上走动。当她还非常幼小时,父亲告诉她,不行,行走于泥壤花园是不好的行为,因为这些植物需要所有的空间,你的脚可能会危害到细小的植物。于是,星试图从墙壁的一端移开,离开泥壤花园。但是这儿全都是泥壤花园,全都是泥土,植物,她所驻足之处,所有的一切。她的脚伤害到小植物,而泥壤伤到她的足底。她绝望地环顾四周,寻觅走道、廊间、天花板、墙壁。她从墙壁这边掉转视线,看到壮丽眩目的蓝绿光景,这光景的事物都环绕着难以忍受的核心光照。由于视线受阻且平衡失调,星跌落在地,将自己的脸庞藏在她宝宝的脸。她由于羞愧而哭泣。 风势,气流急速移动,冷硬且无止境地吹拂。风势让你感觉寒冷,所以你颤抖、抖瑟,仿佛发烧。风势暂息而后重启,无止歇地,愚蠢的风,不可预期,无可理喻,充满狂燥,令人憎恶,某种折腾。把它关掉,让它停止吹拂! 风势,气流柔软迁移,将山脉间细长的草丛吹拂成波状,从远方携带各种气味,于是你抬起头来,嗅闻探勘,将这些气味吸入体内。这些奇异的甜蜜的苦涩的气味,世界的气味。 第123页 森林间淙淙流转风的音色。 风势在气流之间移动色泽。 某些先前不大受到重视的人士,在新的地盘摇身成为角头老大,得到大家的敬重,随时都有人需要他们。第四代的超新星·爱德对于「时态」们(tenses)相当熟稔,他是第一个知晓要如何流利驾驭它们的使用者。充满神迹地,那些塑胶布团与绳索于是浮升起来,转化为墙壁,阻挡风势的墙壁——这些物体进而生成变化为房间,将你包裹于充满神奇熟悉感的亲近表层,近在头顶的天花板,平滑的地板,安静的空气,某道平稳且并不闪烁明灭的灯光。这玩意造成绝对的差异性,它让生活显得可能。拥有一个时态就等于拥有一个家居空间,知道你自己得以进入内部,进入,活在内里。 「这是『帐篷』(tent)啦!」爱德说,但大家都听过更熟悉的字眼,依然持续称唿这玩意为时态,是时态啦。 某个十五岁的女孩,李梅利,她记得在某部太古电影当中,包裹脚的东西该怎么称唿。人们先试着使用症状缓和短袜,但这些短袜很薄,而且很快就不堪使用。于是李梅利继续在储藏大户里翻搜物件,这是许多庞大且持续滋生的商店迷宫,登陆者持续从星船把各式物件携带下来,直到她搜寻到标志着「鞋子」的纸盒们。这些鞋子弄痛人们细緻的足底,这些人们终其一生都在地毡上行走,脚无着物;但当他们穿上鞋子,地面弄痛他们的程度得以减轻。谨记地表,石头,岩石。 然而,第四代的帕托·蓝达思并不轻言放弃。他的技术引导探索号航向星球轨道,让第一艘登陆小艇降落于地表。他拿着一把探照灯,另一只手握住管线与插头,凝视那座宛若城墙、深黯皱缩的巨大植物表面。这是一株树木,在树阴下,蓝达思架设自己的帐篷。他寻觅可能形成的发电地基,视线隐讳忧伤。没多久,蓝达思站挺身子,表情显得轻蔑。带着那盏灯,他走回仓储室。 第五代的龙泰沙。当她在工地劳动时,她三个月大的宝宝躺在土地上。当泰沙前往哺乳,她尖声大叫。「宝宝瞎了!」宝宝的瞳孔变成两个小盲点,全身发烫红热,脸颊与头皮都起了疹子。他呈现痉挛状态,昏迷濒死。那一夜,小婴儿死了,大家必须将他放入土地深处实行再循环仪式。泰沙躺在包裹宝宝的土地表面,就在宝宝的上方。她大声抽噎,嘴巴贴紧土地。她的面容沾满褐色的土壤,这是一张泥土图画成的可怕面孔。 太阳,并非星辰。我们所知的星光:安全,亲切,遥远。太阳是一颗过度毗邻的星辰。这颗太阳过于靠近。 「我的名字是星辰。」在心底,星如此自语。星辰,并非太阳。 在黑夜周期,她从帐篷外出,独自凝视深夜群星,这些赋予她名字的星体。闪耀的星,闪亮的小星星,亮晶晶的小光点,无数,无数,无以数计。并非一体,而是各自独立……她的思惟涣散,实在太过疲累。无以数记的星辰,浩瀚广渺的天际。她爬回内里深处,进入帐篷内,挨近睡铺的卢洢思。卢洢思处于疲惫不堪的沉睡状态。星以自动的态势,倾听他的心跳好一阵子;柔软,无挂碍的心跳声。她将艾栗嘉抱到胸前,揽在怀里。她想到龙泰沙的婴儿,沉眠于土地之内,埋骨于这颗巨大土球。 她想到白昼时分,艾栗嘉狂奔于草地上的光景。他在阳光下狂恣奔跑,由于奔跑的喜悦而大吼大叫。星急忙唿唤他回到阴凉处,但是,艾栗嘉就是热爱温暖的阳光。 自从离开星船,卢洢思的哮喘没再发作过,他说,然而偏头疼却变得愈发严重。许多人出现头痛、静脉窦不适的症状。或许,空气的组成物、士壤的组成颗粒、植物的粉尘、星球本身的质素与分泌物、星球吐出的气息,都可能造就这些症状。在漫长炎热的白昼,卢洢思躺在帐篷内,躺在漫长抽搐的剧痛,思索星球本身的诸多秘辛。他遐想自己吸取星球吐出的唿吸,仿佛彼此互为恋人,仿佛吸取星的唿吸。吸取,饮取,成为那份唿吸。 位于山脉的高处,居高临下,靠近河流但并不贴近,起初呢,这儿看似是个适合建构首度殖民地基的地域。如此,距离安全无虞,孩童们不会随时掉入那股汹涌奔腾、深不可测的水流汪洋域。蓝达思测量水域与地基之间的距离,一点七公里。然而,输送清水的人们为一点七公里找到新的定义:一点七公里这样的路途,是漫长路遥遥的盛水距离。地底并无水管,岩石之间并无水龙头。当你既无水管、水龙头亦缺乏的当下,你赫然发现,水啊,可是无比要紧的玩意:随时随地都无比要紧的物体!水是最最美好、最值得崇拜的圣神之物,天使从未梦想过的神圣至福体。你发现了「焦渴」这回事。当你的喉咙干渴,你必须饮水解渴!同时间,你还发现了「清洗」这档子事——变得干净!变成你向来欲求的状态,不再是满身泥泞、沾满脏泥巴的黏兮兮模样,而是干净如昔! 星与她的父亲一起走回田地,遥的步伐显得颠滞,双手变得黑乌乌,粗糙长茧,满是土壤的痕迹。星还记得,遥在星船上的花园工作,细柔轻盈的尘土在他的双手十指之间;当他工作时,粉尘连结他的指尖与手指骨节。之后,遥清洗双手,他的手掌干净如新。 当你沾到脏东西时、能够尽速清洗,随时都有足够的清水可饮用,这是何等美妙的状态!举行例行会议时,大家投票表决,决议将帐篷移向水源处,距离储藏仓更远一些。比起工具器物,水源更加重要。孩童们必须自己学习,谨慎细心地行动。 第124页 每个人都要学习。无时不刻,随处随地,大家都要学习:小心行事,谨慎行动。 汲取清水,煮沸再饮用,真是烦哪!然而,採集水源分析的医生们毫不妥协。某些在地的细菌会经由人体分泌物为触媒,大肆活跃绽放。感染可是很容易就旺盛蔓延的呢! 掘通厕所、挖取化粪池,真是艰鉅的工程,烦死了!然而,手持指导册子的博士们可是毫不通融哩。关于排水沟与化粪系统的手册颇难理解(两个世纪前在新德里制作,以英文印刷),里头充满一堆必须从各种脉络来搞清楚的字眼:排水沟,碎石滩,基础岩床,水渠。 真是烦透了!小心行事,行事小心翼翼,不辞劳苦,遵守规则。绝对不可如何如何!总要如何如何!切记如何如何!别这样!这忘记这那!不然就惨了! 会是怎样的惨法? 你总是会挂掉的嘛。这个星球讨厌你们,它讨厌异来者的身体。 现在又多了三个死亡的婴儿,一个青少年,两个成年人,共计六具尸体。它们全都在泥土地底下,挨近第一具尸体。泰沙的婴儿是这些死者的冥府导游,引领它们进入地底,进入万物的内部。 食物应该非常丰富。当你凝视储藏仓库的粮食阵营,墙面上一排排走道上一列列的粮食箱子,似乎足够成千上万的人口可以食用到时光的尽头。天使群让大家拥有这些丰沛存粮,天使的慷慨大度让你感到炫惑动容。然而,你见识到土地绵延不绝的景象,穿越储藏仓库,穿越新的棚子,天空广渺无边际。然后你回眸,望向那些储藏的粮食箱子,骤然间,它们变得萎缩渺小。 在例行会议,你听到卢雅不时疾唿,「我们必须不断测试在地植物的可食用性。」你也听到邱荻·艾维德的发言:「我们应该开始经营耕作园地,在这个革命性——在这个年度,现在是最佳时节,万物生长的时节!」 你终于明白,其实食物并不是丰足无缺,食物可能永远匮乏不足,食物很可能会不够大家食用。(豆子可能不会开花绽放,稻米可能不会从土壤冒出来,基因实验可能永远无法成功。)时间到了,就会变得如此:愈发稀少,终究匮乏。在这个星球,时间的概念不同于星船的时间系统。 在这儿,万事万物皆有属于自身的时节。 第五代的超新星·卢洢思,职业为医师。这位医生就坐在同属第五代的巴尔托·张的尸身旁边。巴尔托·张由于脚踝的某个水泡感染,造成血液中毒,伤口严重感染,因此不治身亡。突然间,医生对张的同营伙伴大吼:「他忽略了伤势!你们也都忽略了他!你们应该看得出来,伤口感染了,但为何弃之不顾?难道你们还以为,如今我们依然活在无菌安全的环境!你们总是学不乖听不懂吗?你们就是听不进去,这里的泥土是危险物质!你们难道以为我可以行使神迹吗!」然后,他开始哭泣。巴尔托的同伴全都目瞪口呆,茫然站立,陪伴死去的同伴与啜泣的医生,全体笼罩于恐惧、羞愧、愁苦惨澹的氛围。 生命体。此星球充斥各色各样的生命体,遍野各处尽是丰美多样的生命体。唯一併不是有机生命体的事物,便是岩石。除此之外,这个星球充塞活络、森罗百态的生命。 植物覆盖地表的土壤,盈满水域,世界的四面八方尽是形色缤纷、朱紫并夺的植物。(第四代的刘雅在临时搭建的植物测试实验室工作。她不时觉得,处在持续性的疲累迷雾阵,三不五时会蓦然涌现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之情,得到贫者瞬间致富的满足感,某种想要狂喜唿喊的冲动,——看哪,看看这个玩意,真是个特殊奇妙的事物哪!)当然,这星球也充斥了各式各样的动物,林林总总没完没了的丰沛动物种类。(第四代的史丹蔓·洁儿,她是第一组自愿签署为外域探索成员的人士。后来,她终于受不了生物大军,只得回到星船。主要原因是她难以承受壅塞地表与天际,宛如蝗虫过境、恆河砂砾似的汪洋飞行小虫阵。由于无法克服虫虫恐惧,无法目睹、更难以承受经常性的肢体接触,洁儿时常情绪失控地爆发,难以克制恐惧的尖叫与战慄。) 起初,人们倾向称唿这些动物为牛儿、狗狗,狮子……人类命名这些生命体,试图与地球书本与影像记录保存的那些生命相互串连。读过动物图鑑的人们坚持反对此举:比起牛、犬、狮子等生物,这些新狄秋星的原生生命体,它们的体型小上许多;况且,新狄秋星的生命体更类似狄秋星的昆虫、节肢生命,以及爬行虫。「此星球的生命体并未发展出嵴椎骨,」年少的嘉西亚·安妮塔表示。她被这些林总新鲜的生命体所蛊惑,在从事电力工程师的正职之余,只要得些空闲,就会戮力研究古地球的生物档案库。「至少,在这块地域范围的生命体,全都没有嵴椎。然而,它们却发衍出非常美妙的防护壳。」 体型大约毫米长、具备绿色羽翼的这些生命体,它们执着地跟随人类,喜欢攀附在你的皮肤表层,让你觉得身体有点痒痒的。这种生命体被命名为「狗狗」。嗯,它们的行止相当友善,况且,狗儿不正是人类最要好的友伴吗?安妮塔表示,这些生命体喜爱人体肌肤汗水所分泌的盐分,而它们智力颇高,能够以亲善的模式表达心意。然而,人类还是毫无悔改之意,持续称唿它们为「狗狗」。嗐,在我脖子上那个东东是啥玩意?喔,没事,只是一只狗狗嘛。 第125页 这颗行星环绕着炽烈的恆星,恆持进行运转。 傍晚薄暮,骄阳西沉。虽是老梗,但质地大相迳庭。沉落的那些时刻,太阳周遭染抹色晕,此乃云丛风涌环绕夕阳的色彩光谱。 破晓时刻,旭日东升,随同冉冉上升的是随时流变、炽烈、微妙的世界诸色泽。这些色彩重新现身降世,重返生命之所在,重生。 在这个行星,周而復始的恆持性并不需要人类来维繫。然而,人类必须依赖天体运行的恆持循环。这是一桩与星船生涯恰好相反的事迹。 星船再度航弋。如今,星船已然远离行星。 那些试图生活在户外的局外者,泰半于刚开始的十来天就改变心意,回返星船。全向度议会的现任领袖、第五代的罗丝·米赫正式宣布,就在第一百六十四星船年的第二百五十六日,探索号星船即将再度启航,进行无终点的永恆旅程。某些定居于殖民星地基的人们回心转意,要求星船让他们回归。他们无法承受漫长永恆的流放,有的人则是不堪忍受户外生活的艰辛困厄。反向亦然,数目相当的星船居民要求下船,加入殖民星团的在地生活。他们无法再承担起漫长茫然、永无止境的无终点朝圣行旅,或者,有些人不愿意再忍受大天使团的宰制。 当星船终于再度启程,行将遨游星海,九百零四名的人们留在这个行星定居。他们将老死于此星球,其中的某几个人早已葬身于此。 大家不怎么谈论这则星船启航的壮举。值得谈论的事情甚少,何况,要是你无时不刻都操劳疲累得半死,你最想做的活动就是吃饭,然后钻入睡袋内狂睡。星船再度飞翔的契机,乍听之下是桩大事件,实则不然。横竖,从星球表面看不见星船起飞的景观。飞翔之日之前,广播系统与串链网络再三苦口婆心,输送狂喜旅程的相关恳谈,劝喻在地者:你们全都是天使,欢迎大家回归天界,共享永恆喜乐。除此之外,联繫网络传达了一串串的私人讯息,包括恳求、祝祷、道别。在这些往返通讯之后,星船再度离地飞翔。 好长一段时间,「探索号」持续传送新闻与讯息,告知殖民星的人们谁出生了,谁死去了,招唤、祈祷,以及星船航程始终不渝的狂喜。殖民星回传的私人讯息送回星船,至于资讯与科学方面的报告,则是传送回地球。试图对话与相互沟通的行为,鲜少得到成功的回应,几年之后,双方不再尝试。 他们遵循议会规范条例,殖民星的人们尽力採集并组织相关的星球生态资料,只要是让欣狄秋感兴趣的事物,人们会在繁重工作允许的空档,将这些资讯送回他们起源的行星。某个小组成立,专事负责保存与传输这些殖民星的年监资料。除了科学资料,人们传送了自身的观察思惟,影像,以及诗篇。 你不禁疑惑,在那个起源之星,究竟有没有残存者来倾听这些讯息。然而,这早就不是新鲜事了。 将要传送到星船的通讯资料会在殖民星的接收端得以储存,因为狄秋的人们得要花费好几年,才能收取到这些讯息,回应的时间也要花费数年光阴。由于字彙与思想的剧烈变化,星船与殖民星的双向沟通愈形艰难,通讯呈现出一如往常的混乱局势,几乎毫无关连性,愈来愈无法理解对方要说些什么。什么是退位的e.o.,何以在米拉卡这地方发生动乱?什么是邀游花费的相关科技?在梵通基因的四:十比例系数,究竟有什么生死交关的要紧之处? 字彙的沿革状况早就不是新闻喽。处于星船之内,你毕生以来所知的字彙甚少具备实质意义。那些字彙在星船内的世界并不彰显出意指,像是「云丛」,「流风」,「雨滴」,「气候」等等字词。这些是诗人的字彙,注释会附加于篇章的末端,有些可从剪辑短片找到类似的影像,有些则是在虚拟实境室得以体验短暂的感官触动。这些字词的实质性就是想像风景,或是虚拟的光景。 然而,在这个殖民星,唯一不具备意义的字眼、唯一缺乏内容的概念,就是「虚拟」这个字词。在这儿,没有任何虚拟之物。 云层从西方涌现。西方是另一个实质概念:它显示方位。在这个你可能会迷路的星球,方位是非常重要的实质状况。 雨滴从某种长相的云端滑落。雨滴让你湿透,狂风吹袭,你感到冰冷。这等景况没完没了,因为它不是个随时可切换抽身的虚拟程式,它是实质的气候。它具备永在的特质,而你可不,除非你学聪明点,赶紧远离狂风暴雨的气候,入室躲雨。 或许,居住于地球的人类早就知晓这些资料了。 至于巨大、粗糙且高壮的植物,它们就是树木,包含着珍贵且罕见的实质木材,这是在星船内部某些器材与装饰物的原料。(星船内部:这在此地成为一个虚拟之词。)木制的事物无法循环使用,它们是无可替代之物;塑胶制品的质地则是大大不同。在这儿,塑胶制品变得罕见且珍贵,反而树木处处耸立于高山峡谷。藉由降落仓储所提供的古老特殊器具,倒卧的树木得以砍成小碎块。(使用手册拼的「锯子」一词,原先写成「飓子」,其意义得以重新出土。)树木的碎块是扎实的木头,它是优秀的建筑物原料物件,亦可充当许多器具的原始材料。况且,木头可以点燃起火,木头可以创造温暖。 「火」是这个殖民星无与伦比的重大发现。对于地球而言,它会是新闻吗? 第126页 光焰:火炬之端点所燃放的风光。烈焰:瓦斯喷射灯的活跃埠。 绝大多数的人们,毕生迄今未曾见识过火烧的光景。他们朝火势靠拢围聚。切勿触摸!气流变得寒冷,充斥云雨风雾的声势,充斥恶天候的徵兆。火光的温热感觉舒适。组架起殖民星第一座发电机的龙乔,搜集树木枝叶,堆聚于自己的营帐内,升起一把火,邀请好友前来分享光热。然而,才没两下子,每个人都从棚子里落荒而逃,被浓烟薰得呛咳不已。这倒是好事,因为火光喜爱棚子的程度不亚于木柴,它伸出红黄色的舌尖,火势吞噬,直到周遭只賸余一堆黑色焦臭的烧毁残渣,别无它物。这真是个大灾难。(又是个灾难!)然而,每个人从棚内蜂拥奔逃而出,由于浓烟而狂咳流泪不止,这等景观乍是滑稽。 浓云,烟雾。饱满的字词,扎实盛载着意义,充满多样化的意思,生死循环的意义。字词彰显生命,字词表意死亡。诗人们的字句终于不再是海市蜃楼。 宛若一朵寂寞的云, 我孤身浪游…… 一丛鬍鬚之内的气候究竟为何? 风大野朔,节气怪奇…… 第二期的燕麦作物从土壤生长,绽放(泉涌),暴涨而出,长满茂密的叶子与美丽的谷物。它们由翠绿转而金黄,堪称丰收季。种子从你的指尖盈然滑落,仿佛晶莹的宝珠终究坠落(秋收)为珍贵的粮食。 颇为突兀地,从星船传送而来的讯息不再具备任何私人的连络音讯。星船的讯息只残存几则反覆再三的广播资料,包括金钛瑞的三次录音演说,天使之父阴欢愉的演讲记录,大天使群的天界召唤,以及一团团男声合唱祈祷的录音,周而復始,反覆再三。 「为何我的名字是『第六代的罗明翎』呢?」当孩子听懂母亲的解释,她更进一步质疑。「但我们已经不在船上啦,我们住在这儿,为何我们不全都是第零代?」 第五代的罗安娜在聚会时提及这则轶事,激起社区人们的集体欢愉。这等感受便如同大家看到那些透明翅膀镶金的有翼小生命、从眼端头顶滑翔而去的滋味;见到这些小翅膀生物,每个人都会停止手边的事,叫喊着:「看哪!」它们是蔓丽波纱蝶,有人称唿,于是,大家从此沿用这个漂亮的名字来称唿蝶儿。 在寒冷时节,工作无法绵延不断,大家的讨论愈发热烈,争相探讨事物的名字,如何为各种事物取名,像是狗狗的名字。共识达成,每个人都同意命名是一件严肃的工程。然而,若是在记录库或辞海里头翻山倒柜,找出某个辞彙,像是「甲虫」来为这个长相类似的咖啡色生物命名,这样是不妥的。这个生命并不是甲虫,它该有属于自身的名字,像是爬树高手、咖咂咖咂、食叶者。那么,关于我们自身呢?安娜的小孩说对了!第四代,第五代,第六代——这种传承与我们又有何关系,落地生根的我们?天使族高兴的话可以数到一百代,倘若他们可以传承到第十代就够幸运了……所以说,萨林的小孩该怎么命名?它不是第六代的拉西利·帕靼玛。她是第一代的欣狄秋—拉西利—帕靼玛。或者,她纯粹就是拉西利·帕靼玛。我们何须数着攀爬世代阶梯?我们不再远行迁移。这孩子生于斯,长于斯,这里就是拉西利·帕靼玛的世界。 在西边大院子的后方、小圆饼栽种园地,星找到卢洢思。这一天是他从医院放风的日子,美好的初夏晴日。阳光波溢,卢洢思的头髮闪耀生光,星藉由这圈银轮找到他的踪影。 卢洢思坐在地上,整个人坐在泥土地。在他外出復健的日子,卢洢思在农作物的沟渠水道系统担任排班。这样的工作不须劳力,但得要长时间的专注监督。小圆饼植物需要水分灌溉,但又不能灌溉过量。若是将它的根茎当成面包来烘烤、或研磨成粉末,都是非常可口的食物——自从刘雅栽培出可食用的分支,小圆饼植物变成抢手发烧货。对于那些无法食用当地作物、难以消化谷类食物的人们,小圆饼是他们的救星。 总计大约十来个孩童,老者,伤残疾障者,这些人的任务大抵是挖掘沟渠系统。这种工作不需要气力,只消有耐心即可。卢洢思坐在水门前,主水门将西沟与其余的主运河系统区隔开来。他的伤腿显得瘦削枯褐,直挺伸展,拐杖随侍身边。他以双手臂为支点往后仰,双掌触摸泥土地,面容朝向太阳,双眼阖上。卢浴思穿着宽松、皱巴巴的衬衫,搭配短裤。他显得苍老且饱受伤残。 星来到他身边,唿唤卢洢思的名字。他嘟囔几声,但没有张开眼睛,并未移动身躯。星挨着坐在他身旁。经过半晌,卢洢思的嘴唇显得如此美丽,星不禁俯身亲吻。 卢洢思张开眼睛。 「你方才在睡觉。」 「我是在祈祷。」 「祈祷!」 「敢情是施行神灵崇拜?」 「崇拜啥东西?」 「太阳嘛?」卢洢思忐忑反问。 「别问我这种东西!」 卢洢思注视星,以註册招牌的卢洢思式神情:温柔的好奇模样,并没有论断是非的意图,毫无保留的坦承。打从他们五岁以来,他就以此等表情注视着星,视线透入她的内里。 「那么,我该问谁是好呢?」他如许问她。 「要是攸关祈祷与崇拜云云的话题,就别来问我。」 第127页 星把自己的姿势桥得更舒适些,臀部就位于沟渠水道之间的狭窄小径,面向卢洢思。阳光柔暖照射她的肩头。她戴着一顶稻草帽,此为卢洢思塔不熟练的手工艺试作品。 「这些是遭到污染的字彙。」卢洢思如是说。 「此为可疑的意识形态。」星这么说。 骤然间,这些堂皇硕大的字眼赋予她相当的欢愉——字彙!意识形态!在此之前,谈话所运用的字词总是微小、短促,沉重的东西,诸如食物、屋檐、工具、取得、制作、储存、存活。自从世代航程肇始,她们不再使用那些冠冕堂皇的富丽字眼,那些字词犹如漫长轻盈的风,乘托她的心灵,它们如同蔓丽波纱蝶,遨游于流动的风势,高傲地曼妙飘舞。 「嗯,」他说:「其实我并不知道哪。」他陷入思索,她注视对方思索。「当我不慎摔碎膝盖,必须躺卧终日,」他说:「当时我终于明白这一点:毫无喜悦的生命并不值得生活。」 经过半晌沉默,她语气干涩地说:「你的意思是指——狂喜?」 「不是,狂喜是某种模拟虚境所使用的形式,我指的是真确的喜悦。在星船上,我从未品尝过喜悦的滋味,唯独在此地,偶而我会感受到,不时迸现的、毫无规约条件的存在瞬间。这就是我的喜悦。」 星发出嘆息。 「真是以艰难代价所获取的事物。」她说。 「嗯,是啊。」 她们在沉默之境闲坐了半晌。南风席捲,骤止,接着柔和吹拂。风的气息是湿润的土地与碗豆花香。 卢洢思开始念诵: 当我成为年迈祖母之际, 她们如是说, 或许我将行走于天界, 涉足于另一个世界。 「噢!」星如此反应。 她发出另一声深切的嘆息,一声呜咽。卢洢思将手臂环绕在星的肩头。 「艾栗嘉想与孩子一起去钓鱼,就在上游处。」她说。 卢洢思点点头。 「我担忧至斯,」星说:「我的忧惧消解了自身的喜悦。」 卢洢思再度点头,紧接着,他开始说话。 「然而,我在思考……当我从事神性礼赞、或任何别的活动,我所思及的事物,就是土地。」 他拾起满满掌心的泥土,黑色系易脆裂的土壤,然后让满手的土壤从掌心滑落,注视滑落之势。 「我一直如此希冀,倘若自身行动方便,我会在真实的土地漫步起舞……请为我跳一曲舞。」他这样说:「你可愿意吗,星?」 她端坐片刻,然后起身——勐然从低矮的小径站立起来。这姿势不大容易呢,这段时间以来,她自己的膝盖已然不如年轻时。星直挺挺地站立着。 「我觉得这有点蠢误。」她说。 她拾起双臂,往前延探,仿佛一双羽翼,接着她观看脚底下的土地。星脱下足踝的凉鞋,将鞋子推向一边,赤足站立。她往左方移动,飘移向右方,怱焉在前,倏怱返后。她跳向卢洢思,伸出自己的双手,掌心朝下方。卢洢思握住她的手,星将他拉起来。卢洢思朗笑起来,星亦绽放隐约的微笑。她款步摇曳,双足从地面翩然飞升,然后降落,而他始终都伫立于原点,握住她的手。如是,这两人在新星乐土悠扬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