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理性时代2:天使微积分》 第1页 [科幻探险] 《非理性时代2:天使微积分》作者:葛雷克·凯斯【完结】 内容简介 世界虽然毁灭了,光明却因此到来,末日带来的灾祸,将是抢救人类的转机…… 一七二二年。第二次黑暗时代降临了。 星星坠落地球,西欧诸国毁于倾刻之间,全是阴谋灭绝人类的可怕生物所为。俄皇彼得大帝不惜一切集结军力,甚至处死了反对派之首的亲生儿子,只为趁势发动攻击征服欧陆与全世界。 另一方面,半个地球之外,柯腾?马瑟与海盗黑鬍子加上殖民地的高官显贵组成远征队,远渡大西洋只想知道欧洲诸国的下场。同行者中,还有一名巧克陶族人「红鞋」,他与无形世界紧密相连,也因此预知了人类必须面对逼近的惨烈时刻。 但是,秘密即将由躲在古都布拉格的两人解开——聪明绝顶几近于疯狂的艾萨克?牛顿,以及他的学徒班杰明?富兰克林,但在彼得大帝的围城攻击,还有神秘天使的阻隢之间,他们也将自身难保… 序章 告解 一滴血溅上了外套,彼得【註:即彼得大帝,向西欧学习并进行许多改革的俄国歷史重要人物。】下意识往后避开。他已经站在三十码外,但鞭刑场上就是这样,如果行刑者经验老道,一鞭抽下去就会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註:俄国以皮条末端套上金属球的特殊鞭具行刑,这种鞭子只要四十至五十鞭便可能取人性命,直到一八四五年才改用一般皮鞭。】,而现在手持鞭子那人──他可是个大师级的狠角色。彼得一脸木然地看着最后一鞭打在犯人身上,犯人早就叫不出声音,只有喉头哽着无力的哀嚎,但脸上表情说是痛苦倒更像困惑,似乎是心智拒绝接受身体遭遇的惨况。 彼得走近遭到鞭笞的男人。那人手绑在背后,身体吊挂起来,体重压得关节移位,脑袋低垂,彷佛是倒过来装在躯干上,模样可谓滑稽。彼得见状不禁怀疑是否用刑过重,要是艾列悉斯根本说不出话来……但人犯终究是一边急促喘气一边抬起头来。他哭了,眼泪滑过咬破的嘴唇,化成一片红。 「抱歉,吾皇。」他呻吟着说。 彼得喉咙一紧,挣扎了一阵才开口:「听说你想置我于死地。」 艾列悉斯一直抽搐,面部扭曲得难以辨认,像是也被鞭打过一样。「我活该,」他边哭边说:「我该死。我甘愿死,是我冤枉了您,我没资格苟活下去。」 「你的意思是你没那种力量吧,艾列悉斯。」彼得轻声接口道。 囚犯咳了一下,或许是个不成样的笑。「没有人能像您一样,」他挤出一字一句,「要是以您为基准,那就找不出另一个有力量的人了。」 彼得身体颤动一下,心想:你懂什么。接着他又清清喉咙说:「事情走到这一步我非常难过,艾列悉斯。是我的错,我明白。」 「你提出的要求我办不到。」艾列悉斯吐了口口水。彼得此刻才几乎可说是松了口气,惊觉到原来艾列悉斯依然很愤怒,足以超越困境苦难的愤怒。「我.办.不.到。」他一字一句地说,要彼得听个仔细,要彼得无论如何搞清楚一件事──他必须为艾列悉斯的死负责,他是杀人兇手。 「为何你一直不懂。」彼得回应:「我每天努力的是什么?是要改造俄罗斯成为它应该有的样子。我每天都在拼命!因为我没办法松懈!只要我一放松,睡个觉、划个船、看个书什么的,就一定会出事,可能是议员收贿赂、也可能是有贵族想起兵造反。我亲自参与过行军,我亲手造过那些保卫海岸、出货外销的船,连我脚上这双鞋,也是我自己去炼铁厂工作挣来的!这才是统治俄罗斯、带领这个国家进入新时代、让这个国家立足于世界的方法,你嘴里那些迷信、那些只会往后看的心态根本没有用。我刚继位的时候,大家都还是一群野人,活在过去走不出来,成为国际间的笑柄。看看现在我们过着怎样的生活?就算我死了,这一切也会延续下去,无论如何俄罗斯不可以走回头路!」 艾列悉斯沉默了一阵。「我明白,」他终于回答:「但是你也得明白,我认为你错了。你灭绝旧教会,将我们从祖先的宗教中抽离,你还跟恶魔合作──」 「那不是恶魔,」彼得感觉到自己心头涌起怒火:「那是科学的产物。你要大家过以前那种生活?你要我们放弃冬天也不结冻的港口?冬天越来越冷、越来越长,你要所有人待在莫斯科,眼睁睁看冰河碾过这个国家吗?你要把我们送回原本那片黑暗……」他继续说:「还是更深的黑暗?」 艾列悉斯两眼凹陷,像是黏髅头上的窟萨。「没错,只要我们能以教徒的身分死去,只要我们不去崇拜那些东西。」他对着彼得身后那团魔灵【註:原文ifrit,出于阿拉伯神话,为广义的「精灵」(djinn)之一类。】的方向呸了一口血,那是一团光云围绕一只冒火的眼睛。彼得只轻瞄了一眼,因为他知道守护灵比人类忠实,绝对不会离开。 「这是科学的产物,」彼得重复一次:「是我的哲学家找出来的。」 「你的哲学家把这东西从地狱召唤出来。」 彼得隐忍不发,先深唿吸几次以镇定情绪。他忍不住皱起五官,要是弄巧成拙,癫痫发作可不好。「所以你不肯悔改?」 第2页 「我想是吧,反正都要死了。」 「你可以不用死。」 「我想死。我一无所有了,你夺走我的一切,连艾芙洛西尼亚都……」 「那个芬兰村姑早就出卖你了,艾列悉斯。她不只什么都招,搞不好还鬼扯一堆来保住她的小命呢。」 艾列悉斯头一垂,长发洒下盖注脸孔。「撒谎也罢,答应我你会饶了她。」 「我会放过她。」彼得说完转身要走,但心里还有话不吐不快。 「他们利用你,你知道吗?」他对艾列悉斯说:「老贵族和教会,这些人都利用你来打击我。」 艾列悉斯又抬起头。「我唯一遗憾的是我居然会想要杀你。」他说:「生出这个念头的时候,我真的很害怕,其实我一直都很害怕,尤其怕你、也怕你的期望。对父皇来说,我永远不够好,因为我不可能变成你──你要的并不只是一个继承人。但是我现在不怕了,上帝很快就要将我带走,我请求你的原谅,而我也会原谅你所做的一切。说不定,我们会再相见──」他哽咽落泪,彼得的眼眶也湿润起来。 「我原谅你,艾列悉斯,我的好儿子。但是很遗憾,我没办法照你的话做。」 彼得再也无法忍受,转身离开,身后的魔灵如忠犬尾随。回到圣彼得堡的宫殿后,他空望着处决儿子的命令,握着笔的手一直颤抖。经过好几个钟头,他仍迟迟难以下笔,直到士兵进来通报艾列悉斯已经死亡,他还是没签名。 他站上阳台,看着大海、看着船只进港,然后潸然泪下。 ※※※ 一七二二年 议会召集 「陌生人!停在原地,抬起双手打开。」风声啸啸、雨声淅淅之中传来低沉喉音。名为红鞋的旅人,瞇起眼睛朝光源一看,发现了四个人,但夜色与冷雨模煳了视线,所以他只看到灯笼朦胧光线前的黑影。其中至少有两人手持毛瑟枪,所以红鞋依言站定脚步,他知道对方的视野比自己清楚多了。不管这些人留下他有何贵干,红鞋希望他们能速战速决,这凄冽天气冻进了他骨子里,双脚麻得跟石头一样。前面不远看得到城市的灯火,这也是他数日以来第一次能取暖、进食。 「表明来意。」那个嗓音问道。红鞋背嵴一颤,听闻到轻轻一声喀嚓,那是燧发枪【註:燧发枪为法国发明,以击锤撞击燧石产生火花点燃火药。】拉起击锤时的声音。 红鞋清清喉咙:「我来参加议会召集。」 「议会?市议会吗?」 「议会召集。」他重复一次。 「老天,约翰你看,」另一人口齿不清嚷嚷道:「『影底俺』人!」 「稳住。」第一个声音应该就是约翰,骂道:「我看得出他是印第安人。你,身上有没有带武器?」 「有。」他也不多说,背上那把毛瑟枪显而易见,不过没理由告诉对方他没有火药跟子弹。虽然他在长及小腿的大外套底下藏有一把手枪,但是为了挡住寒风,每颗扣子都扣得很紧。除手枪外,他还藏了一把战斧,不过也同样摆在拿不到的地方。他也没想过要进入费城,居然得自己杀出一条路。 「约翰,你知道的,不会只有一个。」又一个人开口:「有一个就有更多。靠!他穿的是法国大衣,今天真衰。」 「你是德拉瓦族?还是摩霍克族?」【註:德拉瓦族原居于现代美国德拉瓦州,美国独立战争时期支持美国独立;摩霍克族其名原意为「燧石一族」,原居于现代美国纽约州北至加拿大安大略省一带,独立战争时支持英国。】 红鞋感觉得到对方正引颈眺望,真以为会有一支红人大军。他自己也听到一些风声,据传异常寒冷的气候逼得北方一些部族与白人城镇开打,其中包括费城──但是不会有人错认他是六部族【註:指纽约州的原住民易洛魁联盟,原本包括摩霍克、奥奈达、奥内达加、卡育加、赛内卡五族,后来又加入图斯卡罗拉族。】或德拉瓦族才对,他明明是巧克陶族人【註:巧克陶族源自于现代美国东南部,据信在西班牙人登上美洲时即有所接触,并从欧洲人的殖民地吸收许多技术文化。】……看起来也是吧? 「我一个人来的,」红鞋设法要对方安心:「我有带文件。」 「文件?」 「邀请函,议会召集令。」 「议会召集令……」约翰复述他的话。 事情不大对劲。这些人担心印第安人来犯,而且他们根本没听懂红鞋的意思,但是费城的守卫没有不知情的道理。这一路虽漫长艰辛,却也不至于搅得红鞋不清楚日期,议会确实是在今天召开,要进城的人不会只有他才对,城门卫兵应该最清楚才对。不过,谁说这些人背后的灯火一定是费城城门呢?他也真傻。 「文件给我看。」约翰喝道。 红鞋伸手就要探进腰间的鹿皮囊,可是此时那叫做约翰的人影忽然冲过来。 他无可奈何地只能倒地,全身肌肉不是疲劳就是麻木,根本没法反应。红鞋一扭身子,左手手肘撑地,右手伸进大衣一阵乱摸,但他知道不可能及时拔出手枪,于是逼不得已使出最后手段──红鞋吹出一口气,藉此释放囚禁于肺内的阴灵。阴灵瞬间前扑护住主子,刀光一闪插在它身上,只听得阴灵愤怒狂嚎随即消失,准备魂归夜地。然而,红鞋虽是避过了斩首利刃,却彷佛遭到棍棒重重一击,脸朝着硬土撞去。很糟,失去阴灵的感觉真的非常糟。 第3页 红鞋抬头想看清楚状况,此时耳边传来轰隆巨响、眼前陷入一片闪光,满目金星中他看见约翰是个枯瘦的男人,穿着黑大衣、戴着船形帽,而且张大了嘴,手中握着剑。约翰背后有三个人,但只能看见眼睛与嘴唇的轮廓,接下来他视野一黑,又是爆炸声与光线闪动,约翰跪倒在地,第二个人忙着转身。红鞋眼前又黑了,有人发出比风声更大的惨叫。 红鞋的手臂经方才一撞,开始剧痛难耐,骨头好像烧起来一样。他在地上翻滚,同时想掏出枪。 「逃啊,白痴!」他背后有个宏亮的声音大叫。 红鞋心想攻击他的人大概都跑了。他如果有办法也该快点逃。 脚步声朝他踏过去,红鞋终于在大衣暗袋中摸到手枪,可是已经有只靴子对着他背中间一踩。 「别乱动。」甫露面的男子说:「才刚见面,别把场面搞坏。我刚刚可是救了你的命,你最好是知恩图报点。你慢慢站起来,我已经在那两个人身上开了洞,别逼我再来一次。」 红鞋手一松,手枪滑回口袋,接着忍痛站起来。枪声造成的耳鸣这时退去,他仔细一听,发现来人不仅有先发制人的优势,而且并不是单枪匹马。之后,一道温暖黄光在身边亮起时,周遭环境就更明显了,那黄光渐渐包围他,是个约莫十六岁、甚至更年轻些的小伙子,手中正提着灯笼。提灯少年只短暂吸引了他的目光,因为他一站起来,发现自己的脸对着刚刚踩住他那人的胸口。 那男人身形壮硕得活像只熊,穿着红底蓝面大衣与一件黑色马甲背心,头上有顶滚银边的船形帽。他脸上长满鬍子,还用黑色缎带绑成辫子。 「我靠,」壮汉叫道:「居然是个印第安人。你哪一族的?」 「巧克陶。」红鞋回答时并不专注,他忙着计算对方一共多少人,结果连同这鬍子大汉在内有十人。 「巧克陶?年轻人你离家可真远。」 「是,多谢您出手相救。」红鞋看见约翰一动不动,另外一人也倒地不起,其余二人不知所踪。 「这两个傢伙专干拦路抢劫的勾当,我说他们迟早也是该挨弹丸儿。不过呢,原本我说不定懒得管你,只是正好听到你提起议会这档事。你要去议会?」 「没错。」 那男人似乎窃笑了一下,也许是微笑?「小伙子你多大?这是你几岁的夏天啊?」 「我十八岁了。」 男子扯嗓子笑开:「这还是哪门子夏天?八月还天寒地冻的,你说是不是?」 红鞋懒得附和。天下大乱以后什么秩序也没有,气候并不是例外;另一方面,他还没搞清楚这人的意图。自己说不定会死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异乡,可是最好不要,走了这么远、目的地就在眼前,在这时候丧命好蠢。 看红鞋没答腔,男人又咯咯笑,摇了摇头。「印第安人哪,」他咕哝道,「来吧,小伙子,跟我们一起走比较好,反正我们要去同一个地方。」 「您也要参加议会?」 「当然啦,不然在这鬼地方干么?」他朝四周黑暗比划一下:「照我的名声呢,还是别把船开进港口亮相好。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艾德华.提屈。」 「提屈……」红鞋念了念对方的姓氏:「查理镇【註:原为插rles town,后演变为现代美国的查尔斯顿市(插rleston)。】的统治者?」 「喔,看样子你听过我的事情呢。传到巧克陶那儿去啦?」 红鞋点点头:「我们有听说。」 ※※※ 费城街道空空荡荡,红鞋目光不断飘向四周房舍射出的温暖黄光,他原本打算靠问路找到集会厅,可是提屈似乎胸有成竹,红鞋索性跟他走。 费城与红鞋去过的三个白人城市差不多。他去过拜洛悉、新巴黎、查理镇,现在加上费城,四个地方都是方形。建筑物是方的,窗户是方的,街道是方的,白人似乎对于方形着了魔。看在红鞋眼里,方形好像是种仪式,说不定是白人汲取力量的许多源头之一。方形好像与称之为科学的魔法有特别的联繫,不过其中奥秘他往往欠了临门一脚未能参透。 搞不好在费城他会有所体悟。 他眨眨眼睛,自己是不是走路走到睡着了?一行人登上阶梯,停在大屋子前面,提屈握拳重种敲了厚重木门。 木门一开,暖意如夏季和风涌出,抚过他没衣物遮盖的皮肤时,舒服得让他差点没呻吟起来。艰困的生活可以使人坚强,但也有限度,超过界线的话只是令人越来越衰弱。红鞋这时候就虚弱得很,也因此,舒适的感觉反而比痛楚更使他不安。 他随着提屈一帮人进去,屋内见状陷入沉默。 「天主慈悲,」有人喃喃道:「是黑鬍子──」 坐在一张大桌边的人缓缓起身,看在红鞋眼中,这些人相差不大,只有衣服不同。有三人穿着朴素黑衣,仅在喉间有白色花边稍微点缀;其余人的衣着色调较亮,尤其是那四个红衣士兵,他们慌张地望向靠在墙上的毛瑟枪。另外五个人的装扮算是华丽──至少以欧洲人的标准而言──而且也戴着欧洲常见的奇怪假髮。五人之中身材圆胖、两颊红润的那人朝提屈一指:「你这海盗居然还敢上门,胆子可真不小。我现在就砍了你的头,挂在码头示众!」 提屈大大咧嘴一笑,两手插腰说:「同为总督,犯不着这样说话吧,费尔顿先生。」 第4页 对方脸胀得更红,红鞋猜想这就是费尔顿吧。 「你可真不要脸啊,爱德华.提屈。你当真以为,把那些卑鄙勾当从公海搬到卡罗莱纳州议事堂去,在这里、应该说在地球上,就会有任何一个人给你合法地位,不把你当成可耻的通缉犯?少瞧不起我们!你如果想要跟我们舞刀动枪就放马过来,看看是你死还是我活,不然就给我滚,这次议会兹事体大,跟所有人的命运息息相关,可容不下装腔作势的傢伙。」 「那阁下就少在那儿装腔作势了吧。」提屈压着嗓子说,红鞋从他语调听得出一丝自抑,要这海盗说点话好像都会伤了他喉咙一样。「你找了哪些人来开会?不就是其他总督吗?我看看,嗯,每个人自己都慌得跟小猫咪一样呢。这些人有办法提供你需要的东西吗?你也知道不可能。我还看见几个牧师哩……不就是高贵的柯腾.马瑟【註:柯腾.马瑟为十七世纪新英格兰地区相当有影响力的清教徒牧师,也撰写许多文章与时事评论。】先生和他那一帮门徒吗?想必他们一直大声乞讨──喔,不对,是『祈祷』上天赐予我带来给你们的东西吧。你说得没错,国王还没有正式命令我接管殖民地──」 「你这辈子都别想!」费尔顿已经满脸通红。 提屈停顿一下,重新开口的时候,声音明显有了杀机:「或许吧,但如果诸位绅士打算夺走我努力的成果,破坏我在南方一片混乱之中,辛苦建立起来的秩序,大可来试试你们的能耐。除非国王陛下听了各位的意见,决定御驾亲征过来,否则我绝对会守住自己的地盘、自己的地位。话说回来,难道你们脑袋里只剩骨头吗?没有人看得出来我是来帮忙的?」 「你能帮上什么忙?」黑衣人之一淡淡开口,看来就是提屈称为柯腾.马瑟的牧师。他下垂的脸庞与突出的眼珠原本看来滑稽,但是红鞋感觉得出来这个人有权威、有力量,好像还有别的东西,眼角余光中瞥见似曾相识的东西。可是他一眨眼,那不知何物的影像马上消失。 红鞋真的累了。 「我很清楚你们开会的目的,」提屈转头对传教士说:「已经整整两年没有英国的消息,不要说是船,连以太抄写机也没有任何通讯。而且不只是英国,荷兰、西班牙、法国通通都失联,派出去的船也没有半艘回来报告。现在,你们要防着北边那些法国强盗,所以船也不够用。我说得没错吧?」 屋内众人无言以对,只是板着面孔望向提屈。提屈目光一扫,得意洋洋地道:「还有,你们也没办法造船了。天气冷得莫名其妙,树林里头还有印第安人捣乱,你们连帆柱的材料都没办法取得。」 「我们还有船!」衣着华丽的男人之一回了嘴,但他直到这时才又吸了口菸斗。从海盗闯进来以后,他一直放着菸斗闷烧,完全没沾到嘴。 「是啊、是啊,一艘一根帆柱的小船,一艘三柱的小战舰,要在这种天气出海吗?搞清楚,不管艾比昂【註:艾比昂(albion)为英格兰的旧称。】那儿出了什么事,船只人马都是一去不返,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吃了。想要搞清楚为什么我们孤立无援,一定得派有海战经验的人回去。」 「你为什么会关心这件事呢,黑鬍子?」费尔顿拍了拍本就干净的天鹅绒外套:「祖国那儿不管我们,对你更有好处,这可是你自己刚刚说的,那你何苦自绝生路?」 提屈回话时身体颜动,大衣下那对阔肩往上一隆:「总督先生,这句话我只说一次,逼我说第二次的话代表有人要见血了。你们怎么看轻我艾德华.提屈都没关系,但别忘了我是英国人。我跟那个根本是日耳曼人的乔治王【註:英国为了避免光荣革命徒劳无功,便立法规定仅有新教徒及其后代可以继承王位,继承排名相当后面的乔治却因此获得王位。】势不两立,以前犯过我的人,我都五倍奉还,但是我还是爱我的祖国,我很担心那里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更何况……」马瑟淡淡补上一句:「替我们与祖国取得联繫,对你可也好处多多吧?说不定可以获得特赦?」 提屈耸耸肩:「果真如此对我当然再好不过,但我这么做,本来不也就是冒了性命危险吗?我愿意赌命,就看各位敢不敢跟着赌一把,接受我的提议了。我这里可不只提供一艘船,是四艘大船,每一艘船都有四十门炮,还附带所有的船员,加上我亲自领队。」 「让个海盗打着国王的名义出海?荒唐!」费尔顿虽是这么嚷嚷,眼神却像是小狗碰上大狗不断退让。 「各位,」一个穿蓝衣服的人打岔道:「看样子我们得从恶魔跟法国人之中做个选择,你们比较怕谁?」 大家朝那人望过去,他有一张坚毅的面孔,不过眼神很憔悴,下巴较圆且突出,看上去应该四十岁了。红鞋看见他的银色颈巾与羽毛帽,心想他不就是这人自己口中的法国人吗? 「卞维尔【註:卞维尔曾四度担任法属路易西安那的总督。】先生,」费尔顿以法文问候,但接下来语气凝重:「相信您也理解我们的立场。这里最后一次收到来自于英国或者欧洲大陆的消息时,我国与贵国之间还在战争,如今您的同胞又不断在北方打劫,我们几乎每天都遭到攻击。」 红鞋甩了甩头确定自己没有头昏眼花。卞维尔?再仔细一瞧,还真的是他。红鞋年纪还小的时候,与他应该就见过五次面,卞维尔曾经领队拜访契卡索威村,与伯父和其他族中领袖交涉,也因此成为红鞋初次见到的白人之一。 第5页 那法国人清了清喉咙:「费尔顿爵士,我一直敬你为总督,因为贵国国王将此重责大任交予你。那么是否也能请你同样以礼相待呢?」 费尔顿脸一红,仓促点点头说:「恕我失礼了,卞维尔总督阁下。」 「多谢爵士。有关总督您刚刚提出的质疑,请恕我无法代表新法兰西以及阿加底亚两地居民发言,我唯一确定的是,既然这里也陷入酷寒,那些高纬度地区绝对是更加难熬,饥寒交迫会逼得他们做出很多可怕的事情。我与那些地区的人联络不多,可是,我认为当地政府已经落入恶徒手中了──相信这一点英国殖民地诸位一定能够理解。」他说到后面,已经直截了当将目光定在黑鬍子身上,黑鬍子见状只是耸耸肩膀没说什么。 「此外,」卞维尔继续说:「身为路易西安那总督,我不也已经停止对佛罗里达以及西部的攻击,与各位达成停战协议了?我们大家都必须知道这世界怎么了,我们是不是真的孤立无援?倘若果真如此,我们也必须知道答案。我们要做好准备,我们要携手合作,因为失去祖国的话,无论是谁都只能坐以待毙。没有人想像得出大海另一边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有些人说他们看见天边的光芒,是一整片日落般的红光。现在位于各位领地东部的港口,已经被海水淹没,很多船只沉没了,永远找不回来。神奇的以太抄写机无法运作了,可是在我那儿依旧有些风声,据说火焰从天而降,然后欧洲陷入四十天黑暗等等,我自己可以确定的,是两年前巴黎真的陷入火海过,是不是地狱大门开了,恶魔闯进人间?有没有人知道真相呢?要是有的话,就请他告诉我们吧,但目前我所确定的事实就是──在场诸位都派船出去过,不过我们的行动全都徒劳无功。在我的领地之中,港口还没有被大水淹没,可是各位都明白,既然法兰德斯战争【註:法国与西班牙争夺领地的战争,法国获得短暂胜利。】不在这里开打,法国跟西班牙的海军自然不会注意这边,所以我本来就没有多少船可用。我只能提供手边还有的资源,但唯一的要求,是我能一起指挥这支舰队。我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之前签署的停战协议还是有效,直到舰队平安回来为止,这一点就算是太阳王也无法要我违反誓言。如果有必要,我也不惜与法国的同胞一战。我以我的荣誉作为担保,这一点是海盗没办法给的承诺。」 在他说完之后,场中一片紧绷的沉默之后,提屈身后一个人走上前。他跟那些士兵一样,从外衣看得出是英国人,年纪大概四十,脸晒得很黑,看来歷尽风霜。 「各位不愿意接受艾德华.提屈的提议是很自然的事情,但也许可以听我一言?」 「先生,您是?」英国的总督问道。 「托马斯.奈恩,英国海军上校。我认为提屈先生是真心想要合作,而我也会一直待在他身边,确保吾王利益不会有损。」 「这样不能算数,先生。」费尔顿没好气道:「随便一个人套上红军制服都可以自称是上校,更不用说就算真是上校也可以变成海盗。」 「也罢。」奈恩不厌其烦:「我还是敦请各位考虑我的意见。其实我跟各位一样,并不认为提屈先生目前在南卡罗莱纳的地位合于法统,可是当地确实需要有人建立秩序,而他的治理手腕也并不差,虽说我想各位不会认同。」 「我才不跟恶魔打交道。」费尔顿也很坚持己见。 卞维尔耸耸肩:「那么说不定提屈先生跟我可以私下协议。」 「这是威胁我们吗?」费尔顿动了火气。 「不是威胁,是出路。总督阁下,我说什么也要回去看看法国到底变成什么样,也一定要知道我们国王是否安好。」 「说得好,先生。」提屈在一旁帮腔:「别跟这些光说不练的饭桶白费唇舌了,反正有船的人是我们哪。」 马瑟翘起一只指头朝提屈比过去:「他需要我们,」黑衣牧师插进一句话,他的语气如铁塔充满自信,「否则他就不会来了。他需要总督才可以给的授权令。」 「没得商量。」费尔顿虽是这么说,但有个浅褐色衣服的人拉了拉他袖子。 「别急着回绝,阁下,」那人轻声说:「有很多局势要考虑。」白色捲曲的假髮下面,眉头皱成一团,「这印第安人是谁?与您一道来的吗,提屈先生?」 「其实不算是,他是巧克陶族的代表。」 「真的?」那人追问:「我们确实邀请了贵部落参与,只是近日来,我们与印第安人之间相处可不太愉快。」 红鞋清清喉咙说:「我是『红鞋』,代表巧克陶族六城的人民前来,我手边有一份议会召集令。」 「召集令是我写的。」柯腾.马瑟接口:「但我邀请的是贵族族长。」 「我是族长的侄子。我伯父与代表团的其他人都在路上遭到夏瓦诺【註:夏瓦诺相传为北美洲原住民梅诺米尼人的酋长,此族人原居于现今美国威斯康星州与密西根半岛北部地带。】的毒手。」 「你自己一个人撑过来了。」 「没错。」 「以印第安人来说,你的英语非常好。」 「我学过英语,会看书、写字、也会算术,还了解一点你们的歷史。」 「那你带来什么呢?更多的船吗?」 「不,当然不可能。我能提供的只有我自己,日后也可以替你们传话给我的族人。」 第6页 「这对我们的价值在于?」 「我们族人对于白人的意见并不一致,有不少人觉得现在正是将你们赶走的好机会。」 红鞋语调很平淡,但这句话听在大家耳里宛如晴天霹雳。很好。 「那些自以为是的……」费尔顿又要骂人。 「你也这么认为吗,年轻人?」马瑟打岔问道。 「不。英国人、法国人有我们想要的东西,也有不少人跟我们成为朋友。真的开战了,我想是两败俱伤,这样没有意义。你们邀请我伯父,也就是族长来开会,这是一件好事,代表你们在意、或者是担心我们有什么想法,同时也透露出你们的处境有多糟、你们之中有些人已经知道,巧克陶族与同盟之间出了问题,所以在各位查出世界异变的原因之前,至少我这一族不会有所行动。我们也想知道出了什么事,所以我的承诺就是──在我死亡或者回去故乡之前,巧克陶族不会无故宣战。」 「你们族人怎么知道你是生是死?」 红鞋一笑:「他们可以经过某种科学确认我的生死,我一死他们就会知道了。」 「要是你死了,巧克陶族会怎么做?」 「看状况,我现在也没办法预测我为何会死,不过我是族人的耳目,我知道的事他们也都会知道。」 「胡说八道!」费尔顿这么嚷嚷,可是他相信红鞋的话,而且所有的人都相信红鞋的话。之后的讨论再度停顿,时间比上一次更长,桌子那头总督与旁人交头接耳,最后抬头时神情疲惫。「我们必须商议一番,」费尔顿有气无力地说:「今天会将各位安置在附近的旅馆。」 「别考虑太久啊。」提屈大喊之后似乎又想要冲淡威胁的意味,笨拙地鞠躬告退。 回到街上,那个叫做托马斯.奈恩的人上前与红鞋寒暄:「chim achukma。」 「achukma。」红鞋响应以后,继续以巧克陶语和他对话:「你会说我们的语言。」 「没错。你对刚刚听到的事情有什么看法?」 「我猜他们会接受卞维尔总督的提议,也会接受黑鬍子的提议。看样子我们要准备在幽水上行船了。」 奈恩回復到英语:「英雄所见略同。你的英语怎么说得那么好?我一直以为巧克陶族跟法国人是一伙的。」 「巧克陶族只跟巧克陶族是一伙的。几年以前,伯父认为我们也应该学习英国人的知识,所以派我去查理镇住了五年。」 奈恩点点头:「很遗憾你的亲朋好友过世了。我觉得我应该认识你伯父──几年前我也代表我国跟你们接触过,请你节哀顺变。」 「他死得很英勇。」话虽如此,红鞋还是忍不住觉得喉头一紧,然后吞口口水。 「说真的,」奈恩语调快活起来,大概是想要转换气氛:「你想出海吗?」 红鞋无力地点点头,可是脸上带着笑容:「我刚刚有提到,我也学过你们的歷史,所以知道哥伦布和他发现新大陆的事迹。对我来说,发现旧大陆也很有趣。」 奈恩听了发出咯咯笑声,两人一起走进旅店。 第一部 夜狼 世界即将沉入黑夜时,夜狼将会更加猖狂。【註:美洲殖民地的英国清教徒有种特殊迷信,认为他们在新大陆建立了属于圣徒的国度,囚此引起撒旦不满,导致恶魔肆虐,甚至会以肉身形态行走人间。本句所指即是恶魔横行,而这种观念后来则引发猎女巫事件。】 ──柯腾.马瑟《无形世界的奇观》,一六九三年 第一章 学徒 心神涣散的班杰明.富兰克林还是留意到有人忽然重重敲了房门,从被子中探出头以后,盯着那声音的源头不知所措。 「卡塔利娜!」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可真低沉。然后是更大力的搥门声。 小班马上反应到自己该怎么做,迅速离开身边那双细滑的胳膊,动作跟先前投入软玉温香怀抱中可完全一样快。 「是我爸!」卡塔莉娜悄声说。 「喔,只是你爸啊。」小班也只敢用气声说话,同时慌张地想要翻出马裤,「能请他等一下再来找妳吧?」他滚下床赶快套上裤子,但其他衣服、帆布包上哪去了又是另一个问题。 「卡塔莉娜!」她父亲又吼了一次:「给我开门!我知道妳藏了个男人在里面!」 「看样子他不会听我的。」卡塔莉娜回答了小班。 他马上冲出去一把抓了上衣,不过还是趁机欣赏了女孩那头蓬乱的蜜色秀髮,髮丝遮掩住圆润脸庞,女孩因为刚刚那番云雨两颊泛红。「好吧,难不成要我自我介绍吗?」小班语毕套上衬衫,准备拾起掉在地上皱成一团的背心,心想下一次脱衣服要摆整齐,别被激情沖昏头。 「还是别了吧,他有手枪。」 「他有枪?」 「嗯……他是军人。」 「什么?妳不觉得妳该早点跟我说吗?」 「我之前没想到我爸的事情嘛,何况我以为他今天不在家啊。」 「真值得体谅啊,这窗户可以开吧?」 「可以。」女孩在床上坐起来,被子滑落后露出胴体,小班虽然处境危险还是不禁露出笑容。卡塔莉娜背后有面落地镜,镜中倒影映出他稚气未脱而显得圆滑的面孔,那头栗发已全部揪在一起。「抱歉我得先走一步了。」他道歉的时候很得意自己的德语已经这样流利。 第7页 「别忘记你说要带我进宫唷。」 「别担心,我没忘记,等着收我的信吧。」 他弯腰想与女孩接吻,却听见钥匙孔发出喀嗒一声。 结果他就轻轻点了女孩双唇,「要想我喔。」说完抓了帆布包,一把打开窗户就冲出去。 「你别误会人家啊!」女孩朝他背影叫道:「我不随便的喔,但是我还懂更多呢……」 小班根本没在听她说话,抓着窗台往下一看,发现自己双脚悬空,底下是石子路,距离两层楼高。但他并不犹豫,十七岁的班杰明身高已接近六呎,肌肉发达,对于自己的运动神经也很有自信──反正总比用身体挨枪子儿要有自信。 一落地冲击力沿着腿骨上到肚子,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呜」,可是很快站稳脚步,回头看看自己有没有被发现。还好,看样子他脱身了──但是走不到五十码,背后忽然传来甩门声,他听见拔腿就跑,而且不朝着大街跑,却是直接朝着穆尔道河跑。 「混帐淫虫!」又是男人的咆哮,伴随一声巨响过来。有什么东西破空飞至小班右边两码处,地板上跳出火花。 「这别西卜【註:别西卜为圣经中魔王之一或撒旦的别称,但在此只是咒骂语。】!」他闷哼一声又往前一跳,这次翻过了保护下城区【註:原文klein seite,意即「lesser side」,指位处于城堡区的下坡处。】不被灭顶的河堤围墙,然后停在原地将悬在背心上的金属锁匙,插进腰带上面的口袋──随即消失无踪。 只对一般人有用,他在心中提醒自己。安装在背心上的「神甲」有几种功能,其中之一就是将周围光线扭曲,可以欺骗眼睛但并不是真正消失。这位震怒的父亲还是吋能自眼角余光捕捉到踪迹,甚至如果专注凝视,也会发现一团刺痛眼睛的模煳光影。神甲也可以逆转周围的重力,弹开毛瑟枪子弹这类物体,可是小班实验后发现,这个功能有故障的可能;与其现在多做一次测试,他还是选择三步并做两步跑过石砾堆到了河岸,从帆布包中又取出别的东西──一双奇形怪状的鞋子,硬得像荷兰人的木鞋艺品,可是看来大得好笑,形状也更像船。背后还是传来叫骂声,可是听得出来那位父亲已经一头雾水,这时候他赶快将鞋套上。 卡塔莉娜之前明明很肯定她父亲要晚上才回家。是这样吗?难道她想用这招逼婚?现在他也算身价不错的单身汉,而卡塔莉娜并不是没动过这念头。 他鼓足勇气,一只脚、再一只脚地跨上河面,很瞥扭地开始滑步,绕过围在威尼斯岛的护栏。后头传来的喊叫声越来越小,等他觉得应该够远了,便抽下背心上的钥匙,因为启动神甲之后,用户自己的视觉也会受到影响,视野周围充满五颜六色的光芒,有点像是透过梭镜看东西。那可不是什么好体验,跟躺在女孩的床上被她父亲逮个正着可能差不多。 ※※※ 班杰明过了一阵子才熟悉怎样行走,两脚交互滑行,动作彷佛滑雪。不过这种移动方式比滑雪还要激烈,重心很难平衡,他好不容易才能不盯着鞋子,正眼看着前方。也所幸他来得及抬头,迎面一艘船开过来,在最后一刻刚好避过,交错瞬间他看见船夫瞪大眼睛,口里用德文大叫:老天!但班杰明忙着越过水花避开擦撞,一下子就远离那条小船。 岸上也有些人看见他,同样是张大了眼惊唿起来,好像从来没见过有人在穆尔道河上滑行一样──他们的确没有吧,小班沾沾自喜起来。除非河面结冻,不然怎么在上头走路? 他一边傻笑一边前进,自己心里也很讶异,这双鞋子可以与流水互斥而不彼此接触,与磁铁同极相斥的道理如出一辙。他尝试逆流行走,感觉到一股奇怪的阻力,虽然滑出两步但却又被水流往后推。这时他早就忘记卡塔莉娜和她爸爸了,勐然转身结果重心不稳,单脚站着双手乱挥,但总算是没摔倒。前一天测试的时候他已经尝过苦头:鞋子绝对不会掉进水中,导致他要把头抬出水面比平常还难,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脱掉鞋子,可是这也太麻烦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比较放松了,转而对身边景物感到惊喜。今天天气算是不错──以这个世道来说已经很好了,还有一点点阳光可以从排山倒海般的云层透出,空中有几块蓝色令人雀跃起来。这两年来,蓝天是难得一见的景象,要是可以人工制造,大概价值会比金银之类的贵金属还要高。温暖如蜜糖的阳光慵懒掠过布拉格建筑多采多姿的屋顶,替塔尖染上一层红铜色彩,也伴随班杰明轻快在河面飞舞。有一瞬间他出了神,彷佛与这上天赐予的礼物融为一体,一个念头如风沿他背嵴钻进脑海──如果他凭着自己的头脑、双手就可以在水上行走,那么他应该什么都做得到。他可以把阳光带回世界,他一定会。 然而他又一次懊悔地心想:这也是他剥夺这世界的阳光以后,至少还可以努力的一点补偿。 ※※※ 太阳一下子又不见踪影了,这时候班杰明到了查尔斯桥,无论桥身或者耸立在一旁的巴洛克风圣徒雕像都没有投下阴影,他滑向码头时岸边已经聚集了一些人。这些人看他的眼神带着愠怒与迷信,班杰明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也听到又有人窃窃私语地说出德语「der lehrling」,也就是「学徒」的意思。这些波希米亚人一直以来都如此称唿他,而且不会特别提到他是谁的学徒,因为大家都知道没说出来的另一半是什么──完整的说法是「术士的学徒」、「艾萨克.牛顿爵士的学徒」。 第8页 有个人两手扠腰站在岸上等着班杰明,他长相英俊,而且没有惊惧的神情,反倒是很不耐烦的模样。 「嗯,东西不赖是呗?」红褐色头髮的男子大叫,小班抬抬挡住他视线的船形帽,「我在这边等你,你居然跑去水上走路啊!上一个这么玩的人可是好心得很哩!【註:行走于水面为耶稣曾经行使的神迹。】」 「是啊,不过你说说,其他人是不是照样给他惹麻烦?」小班心情还是很好:「总之呢,从钟声判断、还是该说从没钟声判断,我可没有迟到喔。」 「一秒钟喝不到啤酒我都嫌久。」 「这可以解决的,劳勃。」站上坚实的地面,班杰明反而有点不习惯,有种自己在船上度过很久的错觉。他其实想要把新鞋子脱掉,因为他没学过制鞋,所以这双鞋做得又大又厚。可是转念一想,脱掉鞋子的话,他就只能穿长统袜,走没多久大概就磨坏了吧,所以索性继续穿着那双鞋,看了一眼发现一滴水都没沾上又令他暗自得意。 劳勃也盯着那双鞋看,摇摇头之后登上阶梯:「我觉得,你还是不要随便把这些东西拿出来较好。」他的语气比刚刚要温和很多,「要是吓坏了旧教徒,搞不好他们会把你绑在火堆上烧死。」 「放马过来吧,」小班一边回答,一边用手掌想抚平背心的摺痕:「我会先给他们上一堂科学课,然后他们那皇帝还会给他们上一堂政治课。放心啦,他们虽然疑心病很重,可是心里很清楚是谁挡住土耳其军队、又是谁填饱他们的肚子,所以不用担心我。」 「我一点都不担心你!」劳勃向他担保:「我担心的是我自己!做你的保镖,做到让他的小人儿栽进穆尔道河的河底,要我怎么跟艾萨克爵士解释啊?」 「要是我沉进河底,也只是为了找美人鱼。」小班回答。 两人上了阶梯顶端,劳勃左转准备过桥。 「干嘛往那儿走?」小班说。 「我们不是要去下城区的圣汤马士酒馆吗?」 「我还以为要去的是秃鹰酒吧呢。」 「你三小时以后不是要跟爵士碰面吗?」 「三小时可久了。」小班答道:「偶而离开下城区的街道,我会觉得……唔,心情宁静祥和。」 「真的吗?不是因为金髮小妞的爸爸不够宁静祥和啊?」 「我可是依照所谓『奥卡姆剃刀』原则【註:神学家william of ocean提出的一条哲学原则,主要概念是「事物不应增加到超过必要之程度」,但也常引伸为「解释越简单越好」。】回答你的话……」班杰明开始阐述道理:「最单纯的答案──」 「是最好的答案。」劳勃帮他说完:「我几天以前就看见你跟她眉目传情了。」 「她的确是柔情款款啊。」小班附和着。 劳勃耸耸肩膀说:「好吧,那就上秃鹰去,来个一品脱啤酒庆祝你风流事又添一桩。」 「还要庆祝新发明完成。」小班补充说:「喝完再过桥去吧。」 「走吧。」劳勃跟着他转身朝查尔斯大道走过去,进入旧城区。 班杰明很喜欢旧城区,河道彼岸的下城区与城堡区【註:原文hradcany,指布拉格城堡及其周边区域。】有古堡与宫殿,非常华丽壮阔,但是旧城区有的却是生命力。这里的街道,即便是查尔斯大道这种要道也很狭窄,两侧都是几层楼高的建筑物遮蔽住天光。那些建筑物真是一绝!例如现在背后的桥塔也是,中世纪留下的巨大建筑,带着黑暗昏沉的氛围;还有朝天伸展的坚固拱廊、哥德式教堂的尖塔、各式各样的豪宅,上世纪留下的巴洛克房屋,装有奇特的卷形装饰。感觉好像是童话世界,跟波士顿截然不同,那座他出生、长大的城市没有任何超过一百年歷史的建筑。相较之下,布拉格像是创世之初就打下了地基,上千世代的记忆流窜在墙壁与街道。就算是伦敦也无法给予班杰明这种感受,因为伦敦曾经歷大火,全城重建时按照精准的计划实行,全部交由克理斯多佛.雷恩爵士一手设计完成,现代化的同时,却也无法保存人类文化的大杂烩痕迹。 但无论伦敦是怎样的地方,它已经化为灰烬。不对,比灰烬还要糟糕,除了极少数例外,住在那儿的人全死了。跟乌云蔽日一样,这是他的过错。 伦敦已经没救了,但班杰明一定要保住布拉格。 他与劳勃一直走,经过了义大利教堂、有红酒喷泉的金蛇咖啡屋,接着进入旧城区。一到达就听见钟声,小班加快脚步。 「你这又是在赶什么?」劳勃问。 小班没答话,迳自朝向旧城区市政厅的反方向走,他要过去看时钟。 天文钟也是非常雄伟的工艺品,黄铜钟面上时针与分针跳着小步舞曲,除了时刻以外还演绎出天体运行。钟响时耶稣基督带着十二位门徒在钟面小窗间游移,对着俯瞰的广场一鞠躬,然后退进后头髮条与齿轮构成的迷宫中。 「我还以为这种俗气的东西你该看不上眼呢,班杰明.富兰克林……」劳勃说:「你自己做出来的魔法道具都还比这钟更厉害。」 「我想也是,」小班回答:「但说不定这就是我会着迷的原因。这座钟在真正的科学出现以前,已经度过了好几百年岁月。它只是一台设计精巧的机械,可是真的太精巧了,精雕细琢、充满美感,既有实用性也有艺术性,流传好几个世纪却歷久不衰。」 第9页 「我相信当初造这钟的人一定有双巧手,」劳勃附和着:「其他方面就未必聪明哩。我听说他被人戳瞎了,好保证他不会帮别人再做个钟。是个聪明人的话,就知道可别惹毛了王宫贵族呗。」 「是我太多心,还是你想当保母?」小班轻声问:「你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小勃?」 劳勃咯咯笑着:「有没有搞错?我知道的事情比你这小兔崽子多得多哩。不过还没什么值得担心的事情,只是我今天觉得毛毛的。」 「搞不好你该定下来当爸爸了,这样就不会东想西想。」 「哈,有时候吃药真是比生病还可怕喔。」 一只镀金小公鸡正从钟面探出头后拍拍翅膀。「走吧,」小班说:「时钟表演完了,秃鹰酒吧就在那边而已。」 过几间店就到了目的地,可是广场上的乞丐看准他们包围过来,伸手、张嘴、使眼色地向两人乞讨。小班两眼直视前方不搭理这些小孩、妈妈、老人,他刚到布拉格的头几个月常常施捨,后来渐渐铁了心,因为乞丐实在太多了,他每帮助一个人,就会有二十个人追上来,希望他再大发慈悲一次。布拉格人满为患,难民纷纷避居此地,下至农夫、上至皇帝本人,都在维也纳沦陷以后逃到这儿。其中绝大部分穷苦人家都住在新城区,用手边有的东西搭帐棚或小屋凑合,不过白天不少人会熘到市中心,士兵则是定期巡逻将他们赶走。 小班能够狠下心的另一个理由,在于他可以确定本地并没有人真的挨饿,因为吗哪机【註:吗哪原文为manna,出自圣经,原意为上帝赐予而源源不绝的食物。】就是他自己帮牛顿设计出的产物。吗哪的味道不是多好,但至少可以吃,而且不用钱。 秃鹰酒吧门口有人打量他们一阵,确定他们不是乞丐以后,便二话不说放他们进去。虽然是白天,酒馆也不小,但里头还是满满的客人,有不同制服的士兵、打扮入时的仕绅、也有穿着脏衣服的工人,有些人站着、有些人坐在长木桌边,无论昏暗室内或者啤酒花园都有很多人。小班与劳勃选了一张在角落的桌子,主要是因为这边还有空位。才刚坐下,就有一个脸形瘦长、留着平板棕发的女侍送上两杯啤酒。 「谢啦,亲爱的。」小班给她一个微笑。 劳勃举起木杯:「为新发明『耶稣鞋』干一杯!」他大声说。 「嘘!你这猪头!」小班差点没噎到:「到底是谁比较不提防罗马天主教会啊?」 劳勃笑着吞了口酒:「你还真是『在外一条龙、在家一条虫』啊,那你打算给那玩意儿取什么名字?」他随手朝桌子下一比。 「水行足。【註:原文aquapeds,即水(aqua)与足(ped)的组合语。】」小班回答。 「嗯哼,反正不用拉丁文你们就觉得不科学是吧?」劳勃戏嚯地说。 小班没跟他争论,也喝了一口啤酒。啤酒又黑又苦,口感也不滑顺。「天佑吾王!」他下意识地要干杯,不过马上又后悔了。 「吾王万岁!」劳勃附和着,两人杯子一撞。 放下杯子之后,劳勃却若有所思望着他:「话说回来,还有国王让我们喊万岁吗?你觉得他有没有逃过一劫?」 小班很难不皱眉头,心里想聊些轻松的事情,但毕竟是自己刚刚不小心要干杯的。他一耸肩,希望小勃会把他的烂答案当成是种冷嘲热讽:「要看希斯跟伏尔泰说不说得动国王,但要我下注的话,我一毛钱也不赌。」 「嗯……」劳勃说:「唔……那就为了英国干一杯吧,就算没了伦敦,世界上还有英国人,只要有英国人,英国就还在。」 「是啊、是啊。」班杰明说归说,心中却是另一种感受。每次提到伦敦,他的胸口就好像塞满荆棘。 「那你这双魔法鞋要用来做啥?」劳勃好像也想换个话题。 「会做个几双给皇帝和公主玩玩吧,希望他别把我的眼睛也戳瞎。」 劳勃也耸耸肩,像个纨裤子弟欣赏油画那样挥手比划:「戳瞎了,你就替自己做一对新眼珠吧。」说完他朝桌面望过去,好像他可以看穿木板直视小班的脚一样,「艾萨克爵士喜欢吗?」 「喜欢?这双鞋?才不,他觉得我研究亲合力只能当成无聊时的消遣,应该等闲下来才继续。」 「你听了不爽。」劳勃看看他道。 「废话,我当然不爽!」小班没好气说完,又大大喝了一口:「他整天研究他的什么『新系统』,都是些《圣经》啦、天使之类的东西,然后要我自己想办法讨皇帝欢心。」他说到一半想了会儿:「也不能说这样不好,皇帝高兴我们才有钱,但是这很不实际。天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有人叫颗彗星砸在头上?」 「这座城周围不是有力场,挡不住吗?」 班杰明摇摇头:「那道力场只是一个放大版的神甲而已,两年之前我们就应该要研究一套反制措施才对。你要搞清楚一件事,牛顿这个人根本不管做出来的东西有没有用,他脑袋里只有那些哲学原理而已。他做研究不是想开发出什么好的道具,只是因为他的某种念头……我也搞不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牛顿想要了解上帝如何创造宇宙,他想要探究天地的规则,可是他这么做不是为了你我、不是为了布拉格、当然也不是为了英国,都只是为了他自己。他认为这样上帝才会开心。」 第10页 说到这里他的酒已经喝完了,马上又叫一杯。 「那你有什么想法呢?」劳勃问。 小班好一会儿没开口,但又微笑举杯:「我的想法是,我太严肃了,还是喝酒快活吧。」 劳勃摇摇头:「这可不是我当初在波士顿捡来的小伙子啊。」 「这也不是我们原先的世界啊。」小班乐道:「崭新的时代来临了,我们得乐在其中。」 ※※※ 一个半小时之后他们才从秃鹰酒吧出来。喝了好几品脱的啤酒,心情也轻松不少。 「我们散步醒醒酒……」劳勃建议:「不然皇帝注意到学徒走路摇摇晃晃可不好。」 「他有新玩具就乐坏了,哪会管我是不是吐在地毯上?」小班笑道:「尤其等他知道了我会帮他在船上安装新配备,他一定什么都不管了。你想想看,在海上航行,却不受水的阻力影响,那速度会有多快?」 「现在连港口都没有,他要这东西有什么用?我看你还是装在小船上才有用,不然干脆做个能在海上也可以在陆地上走的船,童话故事里面有。」 「那会比较复杂。」小班说:「水比土好解决。」但他仰起头想了想,「我可以研究看看……」 「我们过来的时候坐的不也是飞船?把这两种东西结合在一起可以吗?」 班杰明摇摇头:「搞不好行得通,但是,艾萨克爵士老是不肯把飞船运行的秘密透露给我知道。我原本以为那是利用斥拒力做出来的东西,可是牛顿一直说不对。」 「说真的,」劳勃有点难以表达:「我老是隐约觉得飞船上那颗大珠子里面有……有某种生物之类的东西。」 小班也点头:「我也认为有,应该是牛顿称为『德天使』的东西,但是他不肯说清楚。」 「不是什么恶魔吗?」 「不是吧,不过也许是,我不知道。」小班回答:「现在我也不是太在意。」 「好吧。」劳勃嘀咕说:「可是你知道吧,有谣言说他跟恶魔打交道哩。」 「谁说的?」 「那些僕人啊。帮他打扫实验室的人,他们都这么说。」 「我看他们会把电流也当成恶魔吧。」 「没这么单纯呗。布莱斯维,就是那个杀死你哥哥,然后又处心积虑要除掉你的人,他身边那种奇怪的光芒你怎么解释?我亲眼看见了,你也一样,那你会觉得是什么东西?」 「未知的谜团,如此而已。懂得科学的人不会跟据迷信就妄下断语。」 「呃,好吧。但别忘了,皇帝可不是什么懂得科学的人,要是他听说实验室有奇怪的光线跟声音,那要怎么办?」 「我呸。皇帝根本像个小孩一样,就算我当着他面说,下雨是因为天使跳进澡盆,他一定也会相信。」 两个人这么一来一往,过了一会儿劳勃忍不住笑道:「虽然你是从殖民地来的,但看起来不大怕皇帝?」 小班耸耸肩:「我干嘛要怕?只是出身不同,他又没比我高尚多少。君权时代该结束了,朋友。现代伟人有哪些呢?艾萨克.牛顿的父亲是自耕农,莱布尼兹的父亲是教授,约翰.洛克的父亲是律师。」 「而耶稣的父亲是木工呢,结果他还是被国王下令处死了。你是不需要心存敬畏,但可也别小心大意、口无遮拦哪,小班。」 「又要说教了是吗?」小班开玩笑似地说。他并不介意劳勃对自己唠叨,这位大哥已经不只一次救了他的命,而劳勃说的话其实没有错,此刻的神圣罗马帝国宫廷,恐怕并非地球上最安全的场所。维也纳沦陷了、匈牙利发生暴动、布拉格去年也遭到两次围城,而且涌进大量难民,皇帝与大臣的脾气都很暴躁。然而在宫中论及地位,牛顿与班杰明应该还算稳,少了他们的话,布拉格应该已经步上维也纳的后尘,挂起鄂图曼土耳其帝国那张红底上头绣有白色新月的旗织,或者遭到莫斯科的军队攻占。皇帝卡尔六世【註:译註:由于德语、捷克语的karl与法语中插rles两者其实为同一个名字,因此在某些文献中会译为查尔斯或者查理六世。】不算聪明人,但还懂得权衡轻重,哈布斯堡王朝需要他们这些能创造奇蹟的人。 但他终究接受劳勃建议,打算散步醒酒,所以准备回桥时绕了点路,最后还是穿过旧城区的广场,一点一点向北方走去。目的地是穆尔道河岸,河道往东边一弯环绕整座城市,所以顺着河边兜一圈还是会到桥上。他们其实不很赶,小班跟牛顿约好两小时后见面,而这座美丽的都市无处不藏有奇景,就连阴暗的角落或偏僻的小径也不例外。 不过这次令他们惊讶的,并不是巧夺天工的建筑或者稀奇古怪的商店。 「有人跟踪我们。」劳勃唿气般地说。 「你确定?」 「五个人,从秃鹰酒吧一路跟过来。」他回答。 「我可不懂,他们想干嘛?」 「不知道,难保不是女方家长带了亲友来喔。」 小班凝神一听,这才知道劳勃所言不假。后头传来脚步声以及无法辨认的语言,但那语调与抑扬顿挫的方式很是熟悉…… 「俄语。」小班也用气音说话:「他们说的是俄语。」 「这么说来并非泛泛之辈。」 「五个人而已吗?劳勃,给他们个惊喜吧。」 第11页 「小班,不要对你发明的鬼东西太有信心,五个人算是很多。要是对方有枪──」 「我得知道这些傢伙的目的。等一下跑过转角就启动神甲,然后海扁他们。」 「小班……」 「上!」班杰明大叫一声拔腿就跑,但不忘回头探望,结果真的看到五个衣着不明显的人。对手之中一人也出声示警,于是那帮人追了过去。 「啧!妈的!」劳勃骂道。 前头转角处跳出第六个人,而且举起了上膛的手枪。 第二章 强盗 外头浓烟四起犹如起了大雾,混杂着火药硝烟、茅屋起火与焦尸的气味。 「小乖乖,不要吵喔。」爱翠安呢喃时将儿子在胸口抱得更紧。 「这孩子真奇怪,听到枪声不会哭。」在她身旁的一个男人低声说。爱翠安只知道大家都用法语叫他的外号:野狼。野狼上了年纪,有头乱髮,脸上坑坑疤疤像月球表面。 「他一出生就听见毛瑟枪发射,」爱翠安告诉野狼:「所以是听不到枪声的时候他才会哭。」她满脸倦容望向小屋窄门外,看见雾气之外有一抹蓝,彷佛有只青鸟飞过这阴冷的晨空。附近不远处传来枪响。 「这样最好。」野狼说:「小孩惊动敌人的话,我会直接把他们闷死,这种事我已经干过了。」 爱翠安与他四目相交,她不需多说什么,眼神足以令野狼觉得不自在,转头看着外面。 爱翠安亲亲襁褓的额头,但她思索着到底小孩身体里有什么魔力使母亲甘愿卖命。年轻时爱翠安并没有想过要当妈妈,她每次跟七岁以的幼童相处都感觉很差,所以也会尽量避免。自己的儿子说穿了没有不同,唯一的分别在于这不是别人的小孩。她儿子很贪心,就算已经没有奶了,就算她饿得都看得见肋骨了,还是会紧咬乳头不放。她儿子很笨,比牛羊狗都笨,这些动物一岁半的时候早就学会自己进食,也知道怎样清理排泄物,但她那宝贝儿子居然不会。很难想像有一天她儿子能学会读书写卞自、口齿清晰甚至是自己换衣服。 但这生物、这孩子却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彷佛她所有的生存本能都凝固具现成为这孩子,每看见一次就提醒她一次,要求她继续活、继续动,无视于她灵魂早已感到凋零。 爱翠安又亲吻孩子一次:「乖乖睡,小尼可。」她将累了的孩子放在一小丛稻草上。 接着她以同样轻柔的动作举起身边的卡宾枪并且装填火药。爱翠安俯在地板上,将枪管靠在一块炉石上,瞄准门口静静等待。门外这无名小村落持续冒着烟。 ※※※ 「咂!醒醒!」克蕾西的声音传来,爱翠安一眨眼睛,意会到自己刚刚打了瞌睡,时间多久不清楚,小屋外的场景没什么变化。她一抬头望向克蕾西,红髮下如雕像般的五官在昏暗光线中颇为美丽,可是克蕾西身上没有别的特徵像是女性。她的瘦长骨架与平板胸部可以轻易隐藏在脏污的背心与灰色紧身装里,说不定野狼那伙强盗根本搞不清楚她的性别,说不定他们真的会弄错,因为他们已经不只一次见识到克蕾西的速度、力量和武术。 「他们走了,我们得赶在他们回来之前离开。」 「没有留警卫?」 「多尼欧解决掉了。」 爱翠安起身准备收拾东西。她将吊带绕过自己肩膀,方便捧起小尼可拉斯;孩子已经醒了,那双灰色眼睛看似空空如也,但却又传达出什么,好像暗示了一种诡异的秘密,一种只有诞生不久、不会说话的小生命如他才可以得知的事情。有种羽毛般轻飘飘的东西在她胸口蠢动,那地方之前存放的是对于另一个尼可拉斯的爱,她可以触碰那里、就像谁都可以揭自己的疮疤,可是爱翠安不会觉得痛,只有冰冷的空洞。一度将她逼上绝路的那坏疽已经不见了,可是伤口并未因此消失。 野狼出去了,约莫十个人围在他身边。爱翠安和克蕾西走出小屋,一行人静悄悄地上路。 一个半小时以后,村落那头朝天空窜出黑烟,之后只存在于记忆之中。野狼带着手下本来想要洗劫那儿,可是到达以后发现那村子已经被人捷足先登,只剩下一堆尸体。他们还是东翻西找想多弄点食物、衣服或其他有用的东西,却不料蓝衫军也来了,人数远超过他们所能应付,于是大家找掩护等对方离开。强盗团时常得这么做,这是爱翠安几个月下来的心得。 现在他们穿越泥泞又长满乱草的牧场,杂草野蓟高过腰部,天空像是铺了一层铁皮,自从那个狂人招来彗星以后,天上一直都是这种景象,值得庆幸的只有雨势逐渐缓和了。 「我们没办法跟这些人做伙太久。」克蕾西私下这么说,队伍拉长以后,她们在中间可以找到相对隐密的机会。 「我以为我们需要他们?」爱翠安说。 「唔,是需要。但是他们很快就会认为他们不需要我们,或者是说不需要我吧。」 「野狼嫉妒你,」爱翠安也明白:「他知道妳比较能服众,而且他的手下也知道这一点。但这件事可以商量吧。」 之后大概走出二十步,克蕾西才又开口:「他没碰妳吧?」 「碰是碰过。更进一步还没有,不过恐怕……」 「别怕,他轻举妄动的话,我会杀了他。」 第12页 爱翠安遥遥头:「我们还用得到他。」 「不需要委曲求全到这地步。」 爱翠安皱起眉头:「妳还是把我当成温室里的花朵。如果委曲求全可以保住妳儿子、妳朋友的命,其实妳也愿意的。」 「妳也一样,还是把我当成个贱货,」克蕾西反唇相讥:「还是个又贱又蠢的女人。搞清楚,如果妳跟野狼做了,他就会以为自己征服妳了,之后会把妳当成玩具赏给部下,懂吗?这种牺牲值得吗?」 「能活下来就值得。」 「听听妳自己说的这什么话。圣西尔学院的修女是这样教妳的?」 爱翠安哼了一声:「她们教了我什么根本不重要,那些东西对这个世界、对我自己有什么用?她们整天就想叫我一起当修女,如果我真的成了个修女,现在不是被强姦、被杀死,大概就是被姦杀了。野狼这种人第一个就拿修道院开刀,这年头其他男人可不会比他高尚多少。我在圣西尔学了些什么呢,数学、科学、文学,保持优雅仪态?这些有什么用啊。我之前怎么活下来的?在巴黎、凡尔赛宫跟在这里没什么两样,都要靠我大腿中间那玩意儿,人生就是这样。妳怎么会跟我说这种话,克蕾西?妳对这世界看得还不比我多吗?我可没有要说妳是贱货什么的,我要说的是妳可一点都不笨。」 「我也没把妳当傻子。」克蕾西淡淡回应。 爱翠安没有望向克蕾西的眼睛。她后来已经能够分辨对方什么眼神是讽刺、什么眼神是诚挚,而现在她可不希望自己发现克蕾西那双奇异的灰色瞳孔露出什么诚恳的神情。 「听我说,」克蕾西语调还是很温和:「别跟他上床,那对我们百害无一利。野狼到现在都以为妳是我的女人,所以还不会硬来。」 「现在不会,但是他可以趁妳睡着以后宰了妳,这怎么办?」 克蕾西耸耸肩:「简单,我不睡就好。」 「克蕾西,我──」 她句子没说完,因为前方一个又胖又笨,南部皮卡地省出身、叫做罗兰的人忽然倒地,而且爱翠安才眨了下眼睛就听见远方传来枪声。 「开火!」有人大叫起来,同时四周蔓草间发出悉窣声,好像到处都是蛇在钻动。又有枪声响起,乍听很像是拍手,爱翠安一回头看见整排蓝色影子从后面涌上来。 又两个强盗倒了,另有一人尖叫狂奔,手里拿着枪挥来舞去活像是拿着鸡脖子。 克蕾西也举起毛瑟枪跟着开火。烟雾卷了过来,她跪在地上重新装填子弹,动作流畅得令人称羡。 「往那个方向爬三十呎,之后用跑的。」她红髮飞扬地说。 「我们一起走。」 「我会追上去,再一发就好。」她邪邪笑道:「还有我想我们不用争了,野狼先生头上多了个洞。」 「妳有看到?」 「是我开的。」 「妳会下地狱,克蕾西──」 「快跑吧,想想尼可拉斯。」 砰然心跳的一瞬间,爱翠安还以为她说的是另一个尼可拉斯,她曾经深爱的那一个,也是已倒在凡尔赛宫附近逐渐腐烂的那一个。但克蕾西说的想必是孩子吧。 她开始跑,四周杂草撕裂她衣服残存的部分。她继续跑,怀中的小尼可终究哭了。 背后传来克蕾西指挥的号令,还活着的盗匪退到她后面,稍微有了些秩序,一半的人蹲下来射击,另一半人边退边装弹药,之后再互换位置。很多人跟着野狼久了,其实经验并不差,但克蕾西能让他们打从骨子里全力以赴,这可是野狼永远办不到的事情。 爱翠安意识到一件事。克蕾西射杀了野狼这个下流的傢伙,其实她很高兴,他活该。 她跑到一个小丘上头,心却重重一沉。有三个穿着同样蓝色衣服的人骑着马过来夹击,爱翠安见状马上对着克蕾西大叫示警,但不知是因为枪声还是克蕾西自己的喊声,看来是听不见,还一直朝着这里退。再过不久,她会领着这群强盗上坡,然后完全暴露行踪。 爱翠安趴在地上,强盗团的人越往后退,就越难维持原本的秩序。之前没有数过人头,但活着的人越来越少。暗骂了一声以后,爱翠安抽出捆在背上的卡宾枪,装火药的同时也留意到自己的弹药快不够了。 藏身在草丛后,她瞄准最靠近自己的骑兵。爱翠安的枪管比起一般毛瑟枪要短,原本的设计是在马背上发射,所以准度也差了些。骑马那人有把手枪,正常来说更难射中,但如果是科学改造过的武器就轮到爱翠安在劫难逃。她等到对方靠得更近,无法确定对方是否已发现自己,一心只想缩短距离增加命中机会。另外两个骑士与她成直角,正要形成包抄的队形。 然而眼前那人穿的衣服让她心头一痛。那是一件蓝色的军服,现在的强盗绝大多数都是以前的军人,所以并不是太奇怪;但是他的军服有银色的滚边,跟以前法国国王的贴身保镖瑞士百人队是一样的颜色。尼可拉斯当初就是百人队的一员。 她看着对方越靠越近,那男人并没有看见她,也或者之前看见了,但没有捕捉到她的移动。 小尼可却在这时候叫了起来,他的哭声又长又尖,除非旁人聋了或死了,不然不可能没听见。马背上的人看见她,但爱翠安已经先开枪了,后座力推得她微微后退,身子稳住以后抬头一看,却发现敌人还稳稳地在马上,而且举起了枪。枪口冒出火焰,但不是朝着自己──子弹从头上掠过,他没打中。 第13页 一开始她是这样想的,但那匹马往旁边一闪一踢,骑士又开了第二枪,也是从她头上飞过,爱翠安这次跟着转头,想知道子弹的目标是谁。 克蕾西上了山坡,爱翠安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心中间冒出一团猩红色,但她一转身,剑如银蛇到了手中,骑着马的男人也抽出自己的阔剑。 但他吓了一跳,克蕾西避过他如镰刀般的横扫,两人动作像是大人与小孩的差距。她身子一弹,兵刃像扇子般转了一圈,只见头颅与身体分家,伤口处鲜血狂喷。 但又一次迅雷不及掩耳的攻击,克蕾西身子一晃,倒地不起。 第三章 冬语 随风扑鼻而来的山胡桃木炊烟既熟悉又舒服,红鞋与卞维尔行经树林边缘的一间屋子,这间屋子又灰又长,令人联想到狼。这头狼在漫漫冬季中会更加消瘦,但并不会饿死才对。红鞋心想:有些欧洲人是从冰天雪地过来的,他们也将如何在冰天雪地中生存的知识带到这里。抬头看着灰濛天空,远眺山丘上水片【註:以印第安人语言为出发点的用词,即雪。】铺的一层白衣,红鞋不禁怀疑,这些欧洲人是不是也将他们故乡的气候带过来了。 「多谢你陪我走这一趟。」卞维尔说的是莫比尔贸易语【註:殖民时期美国东南部墨西哥湾一带各种族共同使用的混语,学者推测是以巧克陶语为基础加以发展。】,结构像是小孩说的巧克陶语,还带着奇怪的腔调以及一些外来字词,其实红鞋一直不太喜欢。 「出来踩踩土地很不错,」红鞋用法语回答:「打猎更不错。」 卞维尔听了一笑:「所以你会说法语嘛。加上你英语也说得好,我真怀疑你到底是不是巧克陶人?」 轮到红鞋微笑:「总督大人,我当然是巧克陶人。其实我们两个见过面,或者至少可以说曾经共处一室。」 「真的吗?年轻人,你可考倒我啰。」 「那时候我伯父只是提舒.敏柯【註:巧克陶语将酋长称为high minko,酋长之下有tishu minko,翻译成英文近似于chief adviser。】,酋长的发言人。有一天晚上你住进我们契卡索威村的瞿卡【註:巧克陶语,意指房屋。】,几个月之前你才取了纳齐兹部落几个族长的人头,所以我们认为你很厉害。我们花了好几年都还除不掉纳齐兹部落。」 「这样说的话我就记得了。」卞维尔回答:「我也想起来我见过一个小男孩,眼神很怪,而且都不说话。」 「就是我。」红鞋承认。 「现在你可学会说话了。」 「是学会了。」 他们走入树林间,树木生长得密可是树龄不高,林间空地积了雪,可以找到人、马、猪、牛等各种足迹。他们得走多远才能找到猎物?其实这不重要。红鞋待在费城里头一个月,等待船只也等待季节变换。这段期间他用功研究地图、读书、也练习英语,可是英国人的城市实在太狭隘了,想到接下来还要待在这种地方几个月实在让人恐慌,所以就算外头酷寒,能出来就值得庆幸。此外卞维尔会邀他出门,目的绝对不是打猎,一定有事情想说。 「你可学会了好几种语言。」卞维尔接口道。 红鞋嘆息:「卞维尔总督,你是想知道我跟英国人的关系好坏吧?」 「没错。」卞维尔回答:「你可把我看透了。巧克陶族与法国结盟很多年了,可是我自己始终怀疑有些巧克陶人暗地与英国往来。」 红鞋耸肩:「老一辈的人说过,我们与法国合作,一开始是为了取得枪枝,抵抗卡罗莱纳的奴隶贩子,还有跟奴隶贩子连成一气的契卡索族。法国人算是朋友,到现在也是。」 「那……」 「可是法国人跟纳齐兹族也当朋友,总督你却带兵攻打他们。」 「没记错的话,我带的人里面有些是巧克陶族的喔。」 「的确如此,卞维尔总督。但你认为我们像三岁小孩一样,只看得到你们想让我们看的东西?法国人与我们结盟也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所以巧克陶族与法国的合作也仅止于对抗共同敌人。是很现实,不过,想要在草原上放火,原本就得先看清楚风向。」 「所以你本身没有与英国私下联繫吗?」 红鞋大笑:「我?没有啊。可是如果有一天巧克陶族有这种需要,那我也就下得不这样做。」 「我了解了。所以要是以后,法国人卖的东西比英国人要贵呢?」 「总督大人,我们已经好几年都没见过欧洲货品了,不管是法国还是英国都一样。我们也想取得毛瑟枪,还有火药、子弹等等,谁卖的不重要。我想不管是谁,只要有货我们都愿意谈。」 「你很坦白。」卞维尔说。 「我听说你也是个正直的人。」红鞋回答:「我们族里头还是相当敬重你,所以我伯父怎么对你,我就怎么对你。」 「既然如此,恐怕我得请你帮个忙了,朋友。」 「我想我当然必须先知道是什么事情。」 「当然……」卞维尔咬注嘴唇一会儿,将毛瑟枪从马鞍取下,挂在自己腰间。「说不定已经太迟了,你跟奈恩混得很熟,上次打仗的时候他就是英国派去的间谍。」 「我想你是指奈恩先生曾经拜访巧克陶族。」 卞维尔心不在焉点点头:「之前开会的时候,我说的句句实言。我有船,我发的誓都是真心话,可是有一件事我没说,那就是路易西安那的局势」 第14页 「啊。」 「红鞋,你有没有把我们快死光的事情说出去?路易西安那的法国殖民地上,加起来或许剩不到一千人了吧。」 「我没提过。」 「那我拜託你,千万不要说出去。我必须让他们相信我还很有势力,让他们相信我愿意提供船,是因为我诚心合作,而不是因为我根本没办法找到人开船了。如果他们发现真相……」 「你认为他们会趁机除掉法国人?」 「没错。或者至少,他们会让这次出海全然为了英国利益着想而已。我已经妥协,答应先去英国,可是我也一定要能回到法国。你能理解吗?要是我们不能与祖国重新通商,这里的法国人会全部死光──这样子你们当然也没有货源了,你也知道的。」 「所以我送你这个礼物的话……?」 「我知道巧克陶族的习俗是礼尚往来,」卞维尔说:「所以我会给你这个。」 他从装枪的皮袋里头翻出一样东西,形状像是手枪,可是枪身是乌黑的铁质,而且前面削尖。他将那东西递给红鞋。 红鞋接过一看,象牙精雕的把手触感传到他指尖。「高能枪!」他低唿。 「是你的了。」卞维尔说。 红鞋将这强力武器对准旁边一棵凹凸不平的榆树,「还有几发?」 「十二发。」 红鞋举着抢一会儿,但最后有点捨不得地又要递给卞维尔。「我并不打算把你们的状况告诉英国人。」他说:「英国人相信我们有强力的盟友会比较好,我也不希望他们知道巧克陶族的伙伴撑不下去。换句话说,你并不需要用这个跟我交换。」 卞维尔面色温和许多,点点头道:「还是送给你,希望可以换来我们之间的友谊。」 「唔……」红鞋又欣赏了高能枪一下子:「如果是这个理由,那我愿意接受。希望我们可以一同走在白路【註:北美原住民常以白色象徵纯真、宁静、喜悦等意义。】上。」 「谢谢。」卞维尔说:「话说,如果我没看错,地上这是鹿粪吧?」 红鞋低头也找到鹿蹄印:「没错。」然后又问,「那我们现在要打猎,还是要谈别的事?」 「我看打猎吧。」卞维尔说完,两个人便继续朝林子深处走。 ※※※ 红鞋很难专心吃东西,因为马瑟叮着他瞧。这人有什么地方使红鞋觉得不对劲,跟他的谈吐、长相有点落差。有部分原因在于他的眼神直接、可谓是粗鲁,但许多白人都会使这种眼神,彷佛他们是用眼睛表达意志,口中发出的声音是配角。巧克陶族并非不会靠眼神沟通,但那种场合不是讨论食物风味或天空颜色时,而是要羞辱别人、怀疑对方说谎、或者准备跟对方以命相搏。然而白人之间,似乎就算只是插科打诨也非得分出个高下。 而红鞋跟白人相处久,也已经习惯了。所以,马瑟使他不舒服,一定不是这理由。 「我请你过来,是有些事情要商议。」牧师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我想也是。」 「主要是针对你上次提到的『科学』,你的族人得知你生死的办法。是真的有这种东西,还是你想藉由这种说词来保护人身安全?如果你是担心自己的安危,那我可以担保你平安。」 「是真的有。」 「那我可以问你,这种『科学』如何运作吗?」 「你当然可以问,」红鞋说:「但我不会回答。」 马瑟眼睛一瞇,旁边都是皱纹:「我只想知道这是不是与无形世界有关。」 红鞋迎向他的目光:「那你得先解释你这句话的意思。」 「无形世界。广阔的黑气是邪恶天使潜伏的地方,也有光明的天使,可是离我们很远。」 红鞋感受到对方的眼睛打量自己。「继续说。」 「我父亲与我一直向你的族人传达上帝旨意──」 「你跟巧克陶族相处过?」 「我是说麻萨诸塞一带的印第安人。」 「喔,那你说的不是我的族人。」 马瑟皱起眉头:「先生,我并不想与你做口舌之争。有许多本地原住民也看见了光,承认耶稣基督是救世主,并且因此放弃了他们祖先行的邪道。还有很多人都对我告解,说族里的波瓦【註:北美原住民对部落内巫医的称唿。】会利用无形世界的力量对付敌人。说白一点,他们召唤了不净的灵体、邪恶的天使来为自己工作。」 红鞋噘起嘴,「你说的应该是哈塔克.侯鲁昆纳之类……」他绞尽脑汁想了个英语词彙:「巫师……女巫之类的。」 马瑟挑起眉毛:「对,每个民族里头都有这样的人,不管是在我的祖国或是在麻萨诸塞都一样,这些人与恶魔打交道,想破坏上帝的权威。所以说,我也不是针对你那一族,即便你也承认,的确有这样的恶徒存在。」 「当然有。」 「你对这种人有什么看法?」 「我们一找到这种人就杀掉。」 「原因是?」 「这些人是大家的敌人,他们受诅咒了,活着就是要伤害其他人。我们为什么要宽恕这样的人?」 「的确,为什么呢?」马瑟逼问:「你说自己并不是基督徒。」 「我本来就不是基督徒啊。」 「那我真不明白你的立场。」 第15页 红鞋直接了当看着他说:「这种人会带来疾病与厄运,他们杀人、引诱人走向黑路,我们不喜欢这种事。所以,你有什么好不明白的?」 马瑟也朝红鞋望过去。显然这对话内容并不是他原先所设想。 「可是你刚刚却又承认你自己跟无形世界有联繫。」 「我?我哪有这么说?」 「你间接暗示。」 「也许吧。不过牧师阁下您就没有吗?您的神不就是那个世界的一部分?祂不是个神圣的魂魄?」 牧师眼睛一亮,表情露出些许得意:「没错。我亲眼儿过巫师存在的证据──我做过科学实验,可以确认他们的存在与本质──而我非常乐意揭发这种恶行,这么做的同时,我见证了善良的确存在。我现在要你明白的是,身为教外人士,你没有办法分辨善灵与恶灵,如果有灵体自称为是善的天使想要服侍你,那祂们根本是在说谎。这些灵是恶魔伪装的,因为善灵根本不会与你们这种人接触。」 「我们这种人?」 「你难道没有怀疑过,为什么你们这些种族会生在美洲,与其他民族相距这么远?」 「我知道我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你们当然有自己的传说,这我明白。可是你们的歷史可以相信吗?那是出自恶魔口中的故事啊。」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红鞋尽力控制语气,不想破口大骂。 「学者一直都在思考为什么你们会住在这里──」 「各位如此关心,我们也一直很感激。」红鞋回答。 牧师瞪了一眼又继续说:「显然是路西法【註:即撒旦(但有部分文献认为两者不同)。】指引你们到了这片土地上,这样祂就会有一整个大陆都是遭到天谴的人。那些听我劝告、皈依耶稣的波瓦也承认这种说法,还表示他们以前听命的黑暗主宰,也因为耶稣基督出现在殖民地里而大为震怒。你难道不承认,你们的人会使唤自己的灵奴,并在我的同胞身上下咒,让他们生病好逼他们离开?」 「我当然不承认,我想你们是招惹到巫师了吧。」 「上次开会你可是说过有人想把我们『赶走』。」 「是啊,用棍棒、弓箭,没人要找什么受诅咒的东西。」 「容我提醒你,你似乎承认过自己有灵奴。」 「跟巫师不一样。」 牧师握拳在桌上一击:「听清楚,如果有任何的灵服侍你,一定是恶魔,不管你知不知道都一样。」 「麻萨诸塞那边,你们自己也嫌弃的巫帅不也是基督徒?怎么他们还是分不清楚善灵与恶灵?」 「非常好的问题。有些人一开始就臣服于黑暗之王,他们本性邪恶。另外有一些人则是遭到矇骗,但这更加印证我所说的话。遵循诫命的人都可能受到欺骗,你们族人岂不是更危险?」 「先生,我保证我很清楚受诅咒的灵,跟服侍我的灵之间有什么差别。」 「你愿意让我验证吗?证明你说得没错?你愿意听我阐扬耶稣的话语,并且朝诫命踏出第一步吗?」 红鞋笑道:「你想说什么都无所谓,我也会听听看,可是我不能保证什么。」 「倘若我怀疑你会行妖术,那就没办法让你跟我们一起上船。这是一次基督徒的任务,让那个法国来的伪教徒一起走已经是太大的让步。这些法国人就某些层面来说,比不信基督的人更靠近恶魔那边,而且也有很多迹象显示,印第安人的术士和法国人一起在荒野攻击我们。」 「这跟我可没关系。」红鞋说。 「我没办法信任你。你愿意改信基督吗?」 「不愿意,而我不认为凭你一人之言,就能将我排除在外。卞维尔总督还有提屈的两艘船我都可以上去。」 「我会提出抗议。」 「但是不会有效果。我说这话并不打算要你生气,我明白你有你的顾虑,就像我自己,如果怀疑某个人是巫师,我也一样不会跟他同行。但是现在你别无选择。」 马瑟的火气似乎渐渐浮现了:「我的影响力比你以为的要大。」 「是吗?我在费城这几个月,听了一些有关于你、还有你们麻萨诸塞巫师的事情,有很多人认为你可能也参与了谋杀无辜百姓的行动喔。【註:史实上柯腾.马瑟的言行与着述一部分对女巫审判有推波助澜之效,另一部分则有制止之用。】」 马瑟语气犹豫:「大部分都是诽谤而已。」但是他声音变小了,也是他第一次在谈话中显得这么不肯定。「有些人或许真的是死于非命,可是我不是法官,而且我已经极力主张不可採用某些证据,尤其是那些灵证【註:原文为spectral evidence,为麻萨诸塞女巫审判时的特殊现象。法庭接受证人或原告以被告出现在他们的梦境或幻觉(通常会进行攻击)为由,认定被告的女巫或巫师身分。】,可惜还是无力回天。」 「恕我直言,好像很多人不这么认为。」 「他们可不会质疑一个追随上帝的人来指控一个野人。」 「现在这个情势,现在这个野人恐怕不太一样。大家害怕我这一族,尤其害怕我们与法国连手。」 马瑟低头看着桌子,口中喃喃自语,红鞋知道这是做祷告的仪式。他静静等着,顺便把剩菜吃光。 后来马瑟终于抬头,红鞋与他四目相交,这是白人的作法。「那你至少可以让我安心吧?可以做个简单的检验吗?你看得懂英文吧?」 第16页 「看得懂一些。」 「那你可以朗诵诫文吗,大声朗诵?」 「可以。」 「主祷文呢?」 「也可以。」 马瑟重重点头,态度有些得意。红鞋看了心里不安,怀疑自己是否明智。 第四章 彼德.弗瑞克 小班正要掏出神甲的启动钥匙,但劳勃却忽然扑向他,将他推了出去。小班手肘撞在硬石地板上不禁骂了一声,但也看见劳勃化做一团模煳影子,手中细剑撇了个弧形,朝着街角刚窜出的一个人扫过去。 「住手,老兄。」那人大叫:「我枪口对准的是他们不是你们。」 的确,他的枪口瞄准小班后头、劳勃右边。 「你们两个快拔剑,我们一起解决这些人。」 这种场面里,劳勃反应总是飞快,已经转身要招唿追兵,不过还是时时注意这突如其来的新伙伴,小班爬起来,也手忙脚乱拔了剑,嘴里还在骂劳勃刚刚多管闲事。他舞剑的动作实在不高明,劳勃其实教过他几招,可是小班从来没把心思放在剑术上头。没关系,他另一手已经握住神甲钥匙,随时可以启动魔法防护罩。 但他顿了一会儿,那五个追过来的人停住脚步,距离二十步外,看见有人举枪开始迟疑。这些人看来难缠,个头也大,每个都佩有刀剑,其中几个似乎还有暗器在身,但只有一个人抽出兵器。那人有一双锐利蓝眼,不过身材相较之下则矮了些。 「你们这些害虫,可别以为我们好欺负!」看似来助拳的那人对这五人大吼,而小班虽然还不算精通德语,却也听得出一种奇怪腔调。此外,他身上的军服看来眼熟,却又不是小班在神圣罗马帝国见过的样式。 「我们跟你没过节,」那矮个子男人吼了回来:「我们只要这两个人!」 「这可就跟我有过节了。」 小班开始插话。「找我们有何贵干?」他对着五个大汉叫道:「你们几个我见都没见过,没有惹到各位的道理。要是我们什么事情冒犯几位,那好歹得把话讲清楚,不知者无罪嘛。倘若都没有,那就请各位走吧。」他手臂其实还在痛,咬着牙握住剑,希望样子看起来像是个对手。 「先生你误会了。」蓝眼男子说话时凑近一些:「我们对二位没有恶意,是有事情想谈。」 另有一人说了句话,小班现在确定那是俄文,而较矮的男子也同样以俄语回应。 「这么说来,你知道我是谁?」小班问。 「没错。先生你是班杰明.富兰克林,也就是艾萨克.牛顿的学徒。」 「那你就该知道我受到皇帝的保护。」 「当然。不过如我所说,本来我们就不需要舞刀弄枪的,我只是有个提议想告诉你。」 「那就说吧。」 「我希望能在更隐密的地点。」 「我当然能理解你的需求,」小班回道:「但你现在不说,我也帮不上忙。」 「我认为──」 「进城见我吧,」小班打断他说话:「算是我邀请各位。现在我们有点事情要忙。」 那男人打量他一下,最后鞠躬说:「好的,容我在此致歉。其实我是在酒吧见到你,所以想利用这好机会,但看来我是太失礼了,就让我另找机会与阁下会晤吧。」 「我很乐意了解你们的计划。」小班说。 对方又鞠躬,五人带着不甘心的神情转头循原路回去。可是小班也注意到,无论是劳勃,或者突然出现的帮手,两个人都没有放下武器,直到这几个莫斯科人从视线消失。 「安全了。」那陌生人开口了,并且将武器放回皮带上。劳勃的剑还在半空中甩了两下,不过终究回了鞘。 「换做是我,一定不相信那些傢伙的话。」那人又提出忠告:「我在酒吧里听见他们说话,这几个人盘算的是抓你当人质。」 小班看了看这人,发现他大概四十岁左右,多或少个两岁,有一双海灰色眼珠,鼻樑高挺、有王者风范,嘴唇抿紧时露出狠劲。他跟劳勃一样有种高手的气势,甚至比劳勃更强烈,乍看之下,他说不定可以独力对付那五人。 「你出面的时机真是妙透啦,」班伸手:「我是班杰明.富兰克林,非常感激你挺身相助。」 「嗯,我刚刚也听见他们说你的名字。」男子回应道:「我叫做彼德.弗瑞克。」 「幸会了,彼德.弗瑞克先生。」两人握手。 「我也一样。」劳勃接着与他握手:「另外,我们边走边聊吧?老鼠就算熘了,也迟早会回来找乳酩哩。」 「说得好。」弗瑞克附和着:「看你们要上哪儿,我乐意奉陪。」 「不必了呗,」劳勃说:「我们就上查尔斯桥哪。」 「没关系,我也想看看河的那一边。不介意我跟着两位吧?」 「欢迎,」小班说:「我也想多知道一点对方的绑架计划。」 劳勃耸耸肩膀没反对,三个人又朝着河岸走去。 「我猜,」小班想了一下:「你会说俄语对吧?」 「一点点。」弗瑞克神态有点讶异:「你怎么知道的?」 「那几个傢伙应该是莫斯科来的,他们私下交谈的时候……」 「啊,我懂了。你说得没错,他们都是俄罗斯人,至少说的是俄文。」 「那你有听到他们想绑架我的原因吗?」 第17页 「没有,我只知道他们的企图。那些傢伙似乎认为你是个大人物。」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弗瑞克笑了起来:「先生,恕我冒昧,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只听见他们说,你是某个叫牛顿的人的学徒,这个牛顿我想我应该是听说过,但我对你所知道的也仅此而已。其实呢。我是最近才来到布拉格,根本还不到两天。」 「那就难怪你没有听说过我了。」小班接着说:「但奇怪的是,怎么你似乎对牛顿这名字也不是很熟?」 「富兰克林先生,我只能说我在外头征战太久了,所以没什么机会看报纸之类。」 「你是哪一支军队的人?」劳勃这时问。 「一七○○年那时候我跟着瑞典国王查理十二世出征,一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机会回家看看家人。」 劳勃低声说:「进攻莫斯科!那我相信你可真的够忙了,而且能从战场生还着实令人钦佩呢。」 「我记得查理王战败了啊?」小班问。 「我们在普鲁特附近被击散了,但并没有全盘皆输。现在查理王跟土耳其人在一起,正蓄势待发呢。」 「那你呢?」 「我后来觉得,自己已经浪费很多光阴在永远不会结束的战争上面,加上我并不喜欢土耳其人,所以就来到这儿,看能不能攒点旅费回瑞典去。」 「就算你回去北方,恐怕也跟当初不一样了。」小班轻声回答:「也许跟土耳其人在一块儿还好些。」 弗瑞克耸耸肩膀:「我也听说一些情况,不过是好是坏还是得亲眼看看。」 三人抵达穆尔道河岸,那座阴沉庞大的桥樑在眼前展开,右边城堡耸立,旗帜随风飞扬。 小班对弗瑞克微笑一下,藉此掩饰自己的疑心。他之前也给间谍骗过,而且招数可高明更多──就像维希莉莎.卡雷娜,那可是他与俄罗斯双唇的第一次接触。谁能担保刚刚那场冲突不是这瑞典人自导自演,就为了骗取他们信任?说起来那五个莫斯科人还真容易放弃目标。 「嗯,」小班又说:「总之,弗瑞克先生,我们欠你一份情,如果有什么回报的办法……」 「我说老实话,」弗瑞克回答:「会决定出面帮忙,并不是没有私心啦。我刚刚也说过,从那几个想对你下手的人那儿,我听到你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劳勃咯咯笑说:「我们其实是自己以为自己很重要。」他边开玩笑边对小班使眼神,看样子他也没这么简单就相信这个陌生人。但如果弗瑞克说的都是实话,自己就的确欠了人情;然而即便他说谎,将他留在身边一举一动都好监视,放他在布拉格茫茫人海中算计自己并不会比较好。 「我是认真的,」小班说道:「要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直言无妨。」 「只是想请你推荐我而已。」弗瑞克回答:「我这阵子得找份差事做才行,以前我在瑞典军中当到上尉,所以想看看可不可以在帝国军也谋份工作。」 小班看着他想了想才说:「这点小事我应该是能使得上力,你现在住哪儿?」 弗瑞克苦笑回答:「在新城区,但是待不了太久,今天下午我就付不出房钱了。」 「那这样吧,弗瑞克上尉,明天这个时间,你在对岸一间圣汤马士酒馆等我的消息,我想我至少也可以帮你先找个住处。」 弗瑞克要跟他握手,但一声巨响传来,这个瑞典军官喉头一哽摇摇晃晃倒下。小班看见一抹红洒在附近屋墙上,也洒在他伸手出去的袖子上。 「混蛋!」劳勃边骂边隐身,弗瑞克已经单膝跪地。 又一声枪响,小班这才意会到,原来那几个莫斯科人根本没离开,一直等待机会下手。他摸出自己的神甲钥匙,也跟着隐身。 劳勃的朦胧身影已经拔出细剑,无声无息朝着敌人袭去。那五个俄罗斯人手里拿着枪,不过有两个人已经机警地准备换上长剑。小班一怒,抽出自己的小剑也杀过去,心想自己要是有带更象样的兵器就好了。 但至少现在对手找不到自己与劳勃,那一头雾水的模样挺使他得意,也给了他信心。这些人有没有搞清楚他们对付的是谁? 最接近的一个是有脏乱金髮和一张猪脸,体型却异常壮硕的男子。他举起手枪朝模煳不清的劳勃一射,但接下来他自己惨叫一声,手抓住膝盖后面倒在路面上。深唿吸一口气以后,小班也选定了目标,他要对付第二壮的那人,于是朝对方走过去,脑袋里正想像剑刃插在人身上到底是什么触感。他打算模仿劳勃,伤了对方就好,可不想当个杀人犯。 可是他思索如何出手的时候,胸口忽然一痛,好像被根大锤击中,敲得他眼前是一片黑里头冒着金星。他重重坐在冰冷石地板上,还听见自己的小剑滚了出去,那铿锵声简直是在嘲笑他。眨眨眼睛,视线清楚后他却正好看见那体型较小、有蓝色眼睛的男人朝自己跑过来,一脸就是势在必得的模样,一手从腰带掏出枪、另一手则是拿了把阔剑。小班还傻傻地想找回自己飞出去的剑,但小剑差不多有两码远,加上他四肢变得跟铅块一样重,更糟糕的是他这才察觉视野周边没有七彩光芒,也就是说神甲停止运作了。 他赶快后退,想要站起来,可是有另一个人看见了,也朝他冲过来。 第18页 不过耳边听见弗瑞克的怒吼,他纵身一跃朝着蓝眼珠那人势如破竹扑上去,对方还来不及出招,握剑的手掌已经与手腕分家。他抓住自己的手臂,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而弗瑞克的攻势还没有停,他钻过那人身边,军刀对着另一个后面过来的魁梧男子扫过去。男子大喝一声,长剑一阵乱舞,却给弗瑞克一招招弹开,彷佛他是个玩家家酒的小孩一样。弗瑞克往前一逼,对方仓皇后退,又朝他的脖子挥过去,但剑身到位时,弗瑞克却已经闪到旁边,身子一挺,银弧掠过,不过他的衬衫、背心都沾满自己的血。 大汉已然倒地,捧着自己肚子上那新开的深肚脐眼儿。 这一切所花的时间不过十到十一秒,小班才刚站起来而已,敌人已经倒下四个,唯一没事的莫斯科人在小班目送下钻过街角逃了出去。 劳勃现身之后跑过来嚷嚷,「小班?你还好吗?」 其实他还没想过自己好不好,只知道胸口疼得好比被一匹马踩过去。低头一看,深怕胸部开了个大洞,幸好只是马甲背心给子弹烫出一块黑,神甲的钥匙也悬在半空,看样子应该是震盪的力道将它弹开了。 「应该没事,」小班喘着气说:「可是弗瑞克他……」 弗瑞克已经跪在那剩下一手的男子旁边,拿出一条布替对方包扎手腕:「我们有个人可以逼供了。」他语气可狠了。 「你得看医生!」小班叫道:「肩膀──」 「没那么严重,」弗瑞克回头看着两人:「不过正好有医生的话──」 「送他进城吧,」劳勃接手:「我看着这些傢伙,你找守卫支援。」 小班点头:「弗瑞克上尉,跟我走吧,我想我可以提早推荐你了。」 「那我可就欠你一份情了,先生。」 小班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 牛顿双眼在房间里乱飙,却不肯停在小班身上,这代表伟大的哲学家正在生气。「小伙子,你有受伤吗?」他问。 「没有,爵士。只有一点点瘀青。」 「很好,那我就放心了。如果──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会很不开心。」 「很抱歉让您担心了。」 「担心?我有什么好担心?」牛顿的语调忽然尖锐起来,目光紧紧盯着小班。 「爵士……?」 「我干么担心?我是觉得奇怪,怎么会有一帮歹徒在城堡区出没,有这么多帝国军在这儿巡逻……」他眉毛挤出一条缝:「你刚刚是不是在城堡区?」 「呃──不是的,爵士。」 「那是在下城区?应该是下城区吧,是我要你去瓦伦斯坦宫的图书馆借几本书,对吗?」 「唔……也不是在下城区……」 牛顿重重点点头。他的脸看起来很年轻,双唇薄,有酒窝,乍看之下像是二十多岁的人,不过眼睛却透露出真相。那对眼珠子很像抛过光、甚至是经过亿万之手指触摸,磨蚀得非常晶亮;这双眼珠已经看了八十年岁月,但依旧闪烁热情。「这就怪了,」他的声音变得刺耳,先前那种关怀也消失无踪:「非常、非常奇怪啊,富兰克林先生。你被歹徒袭击,但又不是发生在城堡区或下城区。但这也说得通,这两个地方一天到晚有人巡逻,根本没什么窃案或命案。假如你是在旧城区、新城区或者犹太区碰上坏蛋就一点都不奇怪,那边本来就一堆不法之徒……但我想你不是在这几个区域才对,因为我三令五申要你别过去,但这样说来就极端悬了,你到底怎么会碰上那些人呢?」 小班听他长篇大论只能点头如捣蒜,然后直直迎上牛顿那双古老的眼睛:「我去了旧城区。」他干脆承认。 「嗯,当然啦,你这智障!我对这种事情可没什么耐性,看样子是该找个新学徒的时候了。」 小班挤出笑容:「爵士阁下会惦记我的安危,我真的很高兴。」 牛顿啼笑皆非地看着他好一会儿,然后额头抵着拳头说:「班杰明,我该拿你怎么办?到底要怎样你才能不惹麻烦?」 「爵士阁下──」小班迟疑一下以后还是鼓起勇气开口:「阁下,你收我做学徒那一天,是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一刻。我现在也同样深感荣幸,可是最近您根本不理我,我实在怀疑自己还是不是您的学徒。」 「所以你就可以胡作非为吗?等皇帝听到你搞了什么乱子,我也可以这样跟他说是吗?」 「我知道这不是理由,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我可觉得你就是这意思。」牛顿说到这儿,神情疲惫起来:「我大概真的是忽略了教养你的责任,可是我有不得不做的事情,你也是个自立自强的孩子啊。」 「但是爵士阁下,我连新的实验室都不能进去──」 「我现在研究的东西太敏感了,还不到公开的时候。这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大家好,这一点你要相信我。何况你还有之前的实验室可以用。」 「我希望有机会当您的助手啊。」 「你乖乖自己研究就是帮我的忙了。」 「是叫我替皇帝做玩具吗?或是为女大公弄些科学装饰品?很抱歉,爵士阁下,我希望自己可以做更有意义的事情,而且我也以为你承诺给我更有意义的工作。」 第19页 「或许我是答应过你,但是我们也得因运而为啊。要是我有空,一定会好好指导你,但是现在世界都快要毁灭了,我总得有个轻重缓急。」 「我真搞不懂,」小班不禁生起气:「既然你现在的工作这么重要,多一个人帮你难道不好吗?」 牛顿的眼睛里头也冒出一团火:「班杰明,我说过了,现在这些东西还不可以泄露出去。时机到了我自然会公开,但现在不行。」 小班像是顿悟般一点头:「你不信任我。」 牛顿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掂了几下,双眼看着地板:「上一次我真心信任一个人,结果他却背叛了我。」他的语调很轻,「那也是我唯一一次相信别人。你很聪明,心地也善良,但是你太冲动。我不能冒这个险,说不定你会变成另外一个杜利叶。」 小班抵着自己舌头,像是水坝一样堵住那些气话。说不定就是因为你这种态度,所以杜利叶才会背叛你。他不禁这么想。可是他不愿意说出口,事情只会更糟糕,所以他换个有向。 「我最近继续研究亲合力,」他说:「找出一个抵抗水的方法。」 「然后开发出了取悦皇帝的东西吗?」 「我想是吧。而且我打算继续研究斥拒力,说不定会有对抗彗星攻击的办法。」 牛顿露出灿烂微笑:「我的新系统已经将这问题考虑进去了,你不用担心。你先去打理一下,一个钟头以后就要面圣了,你这副打扮他看了可不会高兴。」 ※※※ 换过衣服、梳洗一番之后,小班觉得自己人模人样了些,可是心中挫折一点都没减轻。牛顿这样样打发他的研究成果实在很伤人,加上他大剌剌地承认自己并不信任小班,这一点更是过分。小班已经跟在他身边两年,却彷佛兜了一大圈,一切回到原点。 应该说是比回到原点还惨,以前他还把牛顿当成神,现在他却有很多怀疑。就小班所知,这个「新系统」实在很怪异,牛顿参考的都是一些怪诞迷信的文献,他怎么看都不觉得可以称之为科学。要是他可以稍微看看师傅到底在做些什么,能够确定使牛顿返老还童的那种药物没有使他发疯就好。牛顿有间歇性精神失常的病史,上一次他不正常的时候,一颗彗星砸下来毁了伦敦。 小班知道新实验室在哪里,就在旧实验室的下面,同样在数学塔里头。他也知道打开新实验室特殊门锁的钥匙,一定就藏在牛顿自己的房间里面。如果他有办法潜进去,找到钥匙,就可以看看牛顿「新系统」有什么数据。 他边思索这些事情边捡出白色亚麻杉,手忙脚乱想要套上。这衣服与皮肤接触的感觉很好,比他以前穿的混纺衣物细緻许多,而他也想到自己可以享受奢华生活毕竟是託了牛顿的福。 他又转身想凑套衣服出来,这时有人敲门。 「是谁?」他问。 「先生,我是女佣。」 「喔?」他一听终于振作了些:「请进。」 门喀嗒打开,一个大概十五岁的女孩子进来,看见里头这男人几近裸体不免瞪大眼睛。 「抱歉,先生。」她连忙说:「我过一会儿再来吧。」这女孩下巴尖,整张脸长得有点像鸟,虽是不丑但也称不上美,一下子就打算转身离开。小班看得出来这女孩不一样,别人这时候一定嗤嗤傻笑,可是她比较严肃些。如果不是他脑袋正装满疑虑,可能会想要挑战一下,追求这样的女孩儿吧──可能也是她不够漂亮的缘故。另外,这女孩子长相有点眼熟。 「怎么没看见卢米拉?」他问。 「她生病了,在她回来之前由我代班。」 「希望没有大碍。」 「应该没事的,先生。」 这时候一个念头在他心上捲起波澜,小班忽然想起早先与劳勃聊天时,听说这些下人有些传言。而且他也想起来了,这女僕平常都去牛顿的房间打扫。 「那就好,」他大声说:「现在我希望妳能好好帮我个忙。」 「喔,我真的能吗?」女孩的声音有点讽刺。 小班刻意装得一无所知:「唔,当然可以。」 「有些事情恐怕不是我该帮的喔,」女僕说着,走进来关上房门。 「我可是一点都不懂妳在说什么。」小班说。 她露出个暧昧微笑,看起来相当精明:「大家都提过你的事情呢,先生。」 「妳说谁?谁提了我的事?」 「卢米拉说过,其他女孩子也说过。」 「喔,这样啊。我得告诉你,谣言在这城里头可是见怪不怪了,希望妳别把听到的事情放在心上。」 「我不会放在心上,也不会放在其他地方的。您不先穿上衣服吗?」 小班咧嘴一笑:「这可就是我想请妳帮忙的事,不知道妳能不能帮我搭配衣服,我要面圣用的。」 女孩屈膝行礼,可是小班总觉得她语带轻慢:「我尽力而为,先生。」 「叫我小班就好了,朋友都是这么叫我。」 「我明白了,先生。」她一边说一边在衣柜中翻找:「我想您可以搭配黑色与红色,当然红色是说裤子……」 「我原本是想穿白色紧身裤。」小班低声说着,打量女孩的背影,想像她那衬裙底下是怎样的曲线,搞不好比脸蛋诱人些。上帝如果在某方面亏待人,通常就会在另一方面给点补偿。 第20页 但这女孩好像还是瘦了点。 女僕对此浑然不觉,只是摇摇头道:「白色可不成喔,皇帝会以为你是法国人,叫人把你轰出去。西班牙的款式才行,所以裤子可以是红色,不然就是黑色。」 「那就红色吧,妳这下知道我有多需要妳了吧。」 她没搭理,继续在他衣柜翻来翻去:「至于外套……」女僕推开几件衣服,取出一套长版黑色波纹绸外衣,本来要递给小班,但皱起眉头又收手。「不对,」她说:「我应该先看看你穿这一件怎么样。」她拿了一条黑色马裤,上头有绯红色围带。 小班接过裤子时顺势靠过去,「以前没见过妳,」他说:「不知道妳能不能跟我说名字?」 她一抬头跟他四目交会,眼珠子深得似黑色:「我只是个下人呢,先生,名字对我来说有何用?您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妳不用生气啊。」小班道。 「我有生气吗?这只是给您方便而已。」她脸上堆满笑容,但搞不好都是装的,又回过头继续挑衣服。 小班身体里有种奇怪感觉,有点晕眩、有点犹豫。他生气地想着自己还能说什么,但是脑袋空空如也,结果女孩就这么帮他选定了服装。他套上马裤,然后觉得自己好蠢。「谢谢。」他好不容易说出口。 「不客气,先生。」 「叫我小班就可以了。」 她听了露出神秘的微笑,接着退出去工作。小班留在原地,觉得自己真傻,像个小孩一样。 第五章 伦敦 「他妈的……」黑鬍子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扯鬍子,力道越来越大。「操他妈的!泰晤上河跑哪儿去了?」他举起拳头对着海岸线比划,红鞋望过去只看见海滩的潮泥飘着咸味,看来病恹恹的矮草木爬出几片铜绿,但难以明白出了什么差错。对他来说问题只是看不到树木,这景象就他来说很奇特,可是之前与欧洲人厮混在一起时,他也就听说欧洲这边的树木少得多。 「经纬度正确,」托马斯.奈恩很肯定:「我确定过了。」 「喔?那河怎么不见啦?」 红鞋转头过去看看奈恩,发现他无奈地盯着黑鬍子的背影。奈恩后头幽水无涯如时间流淌,小舰队这几艘船显得如此渺小。舰队共有八艘船,一开始红鞋觉得真是壮观,比起他族人做出来的东西要庞大许多,可是在海天一色之中度过两个月,这些船不再如之前一般雄伟。如今在这陌生死寂的岸边,船只更是如水涡捲起的浪花班卑微不堪。 他们朝日出之处航行,族人一直认为那就是生命源头,但眼前这大地却更像是传说中的晦土,也就是太阳死亡的地方。即便红鞋以其灵视能力,在此处也仅能找到几只飞鸟,这地方令他不安。 欧洲人看起来也很困惑,这地方好像与他们的预期不同。 「啊不就只有媒尘?」一个大家叫他阿扯的强壮大鼻子水手说。 「嗯啊,」黑鬍子附和道:「可是他妈的连间屋子也没有,看不到教堂或其他尖塔,啥都没。咱们沿这海岸漂了好几天,这地方看起来明明是泰晤士河口嘛,但是河为什么不见了?」 「是水流停了吗?」红鞋静静问道:「河道……会不会被人堵起来了?」 黑鬍子冷冷瞪了他一眼,可是红鞋没料到他眼神除了气愤,还混杂着想必是恐惧的情绪。就他所知,若是黑鬍子会害怕,那其他人就早该吓死了。 「巧克陶小伙子,你没搞懂自己说的话有多荒唐。」 「笨『影底俺』人。」阿扯也说。 「不过,」奈恩却淡淡插话道:「不失为一种可能性」 「啥?哪一国的军队有这种能耐?把海岸边的房子都给剷平也就算了,他妈的把泰晤士河也给偷走?」 「经度、纬度都没错,」奈恩重复一遍,语气更坚定:「这里就是泰晤士河口──或者说之前的泰晤士河口。伦敦就在前面才对。」他指着西边与北边。 「好吧,」黑鬍子绷着脸:「陆地你比较熟,你去找吧。记得帮我找个港,免得最后船上弟兄都没有食物跟酒了。」 「我们得先跟卞维尔和马瑟说一声。」 「间意。」黑鬍子闷哼一声盯着海岸:「找卞维尔过来吧。」 ※※※ 卞维尔摇摇头,又吸了口菸斗:「我不太愿意派自己的手下上岸,」他说,「我建议继续航行,等找到生命迹象再说。」 黑鬍子眼冒血丝,又吞下一杯葡萄牙红酒:「你是说一路到法国去吗?」 「没错,就是这意思。如果这边真的就是泰晤士河口,那恐怕世界的变化比我们想像的更大,在我们搞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以前,集体行动会比较安全一些。既然英国的海岸找不到人,那去法国也许可以找到些答案。」 「通常答案的确不在死掉的人身上,而是在杀人犯的身上。不过呢,也未必就是真相。」 卞维尔胀红了脸,气愤地一直眨眼:「先生,我建议你不要妄下断语。这次远征队想要成功──」 「想要成功的话,把你的人交给我指挥。」 「提屈先生,你很清楚这并非当初的协议。」柯腾.马瑟忽然开口,双手合十靠在大家集会的桌上。航程中他几乎都身体不适,现在说话声音也还在颤抖,不过语气依旧沉稳:「这支舰队由整个议会共管,卞维尔先生您也应当牢记在心。」 第21页 「我并没有忘记这件事,先生。我只是提出建议而已。」 马瑟点点头:「先生您也是位绅士,我并不质疑你所说的话,也不怀疑你对这支舰队的维护之意。朝法国前进是我们之前就同意的事情,只是时间早晚而已。而我们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我认为应该进一步调查英国的状况,不过不能派太多人,以防万一。」 卞维尔若有所思点着头,并且望向红鞋问:「你的意见呢,先生?你也是这次议会的一员。」 红鞋眨眨眼睛。卞维尔说的当然没错,不过自从出发以来,可没有人真的问过他意见。 「我觉得上岸不是好主意。」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此话怎讲?」马瑟问得虽温和,但还是带着不耐烦。 「不太对劲,这地方。我看得出来你们都很害怕,我也知道这不是我自己的错觉。」 红鞋隐瞒了一件事:他派出阴灵侦察,阴灵却不知为何死亡。这造成他很大的阴影,可是说出口又会触怒到马瑟。 「听起来没道理。」马瑟一脸不以为然:「但还是感谢你发表意见。各位绅士怎么说?」 卞维尔嘆口气:「你们挑人吧,我会派同样的人数过去。」 「定案。」黑鬍子说:「登陆之后由谁指挥?」 「我来。」马瑟淡淡回答。 「你?」 「对,就是我。身为皇家学会的成员,我是在场唯一懂科学的人。现在我们面对一个谜题,而我认为这是一个必须靠科学解释的现象。所以我必须去,总督的部下跟我走。」 「看样子各方代表都选好了,」黑鬍子评论道:「那巧克陶小子,你这族要派谁踏上这块『不对劲』的土地啊?」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只能有一个。 ※※※ 野草生在黑如焦炭的土壤上。其实那真的是焦炭,马瑟一上岸就注意到了。 「焚灾的证据。」他喃喃道。 「你是说被烧过呗?」阿扯望着四周欠缺变化的景物,神情露出焦虑。 「没错,被烧过。问题是被什么烧?」 「火嘛,不然咧?」阿扯回答得很慌。 「嗯,这么想很正常。奈恩上校,该往哪儿走?」 「伦敦应该在那个方向。」奈恩指着远方回答。 「我们行动要尽量快。」另一人出言提醒。法军上尉胡氏【註:原文du rue,du是法语中de le的连用形式,以此结构命名暗示其贵族出身,但后来生活在贵族采邑上的平民也可採取此形式为名。】穿着朴素蓝制服,看起来有些孱弱。他配戴一把克里许玛礼剑【註:法国路易十四时代,一位将领改良双手突刺击剑的产物,剑身较细、尖端锐利、剑柄缩短,可单手持用,也因此以改良者姓氏之法文加以命名。】,手也一直没离开缠着线圈的剑鞘,双眼一直狐疑扫视周边。 上岸的小队共有十人。代表黑鬍子的是奈恩、阿扯、一个短小精悍皮肤黝黑叫做斐南多的人。胡氏加上两个结实的诺曼第人,名字分别是尚皮耶和赫纳,他们三个代表法国势力。马瑟带着两个费城士兵,较壮但较和蔼的叫做查尔斯,另一个精实有着稻草色头髮的名字是瓦勒斯。最后当然是红鞋自己。 「现在你发现英国了,」奈恩对他耳语:「有什么感想?」 红鞋微微笑着:「我原本还觉得自己是本族六城之光呢,不过看来没太太意义吧。」 「会找到意义的,我希望。」奈恩说完领头前进。 一行人尽量走在高处,避开西侧恶臭沼地,几个钟头的路程上没有找到什么特殊的东西。然而一路驼着背的马瑟似乎是钻研着土地,忽然发出低鸣。 「你们看。」他拿起一块砖头。 大伙儿马上找到更多砖头、建材,大部分粉碎了,烧得焦黑。过了一下子,他们又找到别的东西。 「这是地基。」奈恩观察之后说。红鞋其实也猜到了,他看得出来这土地有白人酷爱的方形痕迹,只不过此刻剩下几吋高的墙壁。有些地方不再规则,被不知名的东西打成一片一片,那东西在地上凿出深痕,痕迹一直延伸到视野外。另有一些地方大地整片翻起,彷佛是巨人用手指挖过。 「这里大概是堤泊利或者席尼斯【註:伦敦附近的两个港口城市。】。」 「操,这可糟。」阿扯瞠目结舌:「什么鸟都不剩啦。」 「你别口出秽语。」马瑟气唿唿瞪大眼睛。 「抱歉,牧师阁下。这鬼地方让人很毛啊。」 「跟天谴比起来可不算什么。」马瑟提醒他。 「话虽如此,」胡氏说:「但会不会这就是天谴呢?」 马瑟耸肩:「万物都依照上帝计划运行,不管眼前这现象怎么回事,也是上帝旨意的一部分。只要上帝同意,我们就能有所理解。」 「之前我就担心伦敦出事了,」奈恩语气凝重:「现在更严重。」 「一切都会水落石出。」马瑟语带玄机。 一路过去地表更为残破,植物更为稀疏。后来走到一片没有任何生物的平原,脚下有白色石头,马瑟说那叫做白垩,但红鞋却觉得那是骨头,是大地死亡后遭到兀鹰啃食留下的残骸。 灰色天空一直飘雨,太阳的葬礼也无声无息。大家在平原上拉起油布当帐棚,气氛阴郁、无人交谈。午夜时分雨停了,红鞋走进外头潮湿空气中,小心放了些祖传菸草【註:祖传菸草(ancient tobo)与一般菸草品种不同,主要用于仪式、鼓舞士气,也可当作药物、止飢,一说是其中混杂有迷幻成分。】在菸斗里,将富有生命力的烟雾灌满肺部。闭上眼睛以后,他低声念诵咒语,敞开自己的魂眼、魂耳开始搜索。一开始什么也找不到,但是远方有些交谈声。他没有太靠近,并不希望那些东西发现自己行踪。这么多年下来,他已经懂得怎样偷听而不被发现,就像老鼠一样,也因此得到许多关于灵的知识。可是想知道更多,就一定得冒险。 第22页 今天晚上不适合。他的阴灵才刚死,现在没灵力再塑造一个,要是这时候被对方给抓到,那红鞋无力反抗。他看过别人被逮到以后,心灵受到纳.鲁撒.法拉亚【註:原文na lusa fya,也拼做nalusa fya或naluso fy等等,意指「又长又黑的怪物」(long ck being)。在北美原住民传说中常以黑色小眼长耳的人形显现,是会攻击人类的恶灵。】摧残的样子。而且他已经确认一件事:这里草木人畜不生,却有非常多的灵体存在。红鞋虽不能确定灵体的企图,直觉却也知道不能乐观。 「你闭嘴让大家睡个好觉可以呗?」附近有个人低吼。是阿扯,站在几步外的他,影子显得很骇人。 「如果打扰到你,我很抱歉。」红鞋说。 「你们这种人,老是对着魔鬼嗯嗯啊啊的喔?你在这做啥,『影底俺』人?大老远跑来在想啥啊,是不是想欺负白人女孩子啊?以为这儿比起『路洗安拿』有搞头吗?」 「我是不得不来。」红鞋解释。 「嗯哼,随便。俺先说清楚,你别想跟俺来阴的,离俺远点,懂不懂?马瑟、奈恩那些骚包看起来相信你,但俺阿扯可懂你们这些野人哩,话说得漂亮,到时候还不是想砍我们头、踢我们尸体?你给俺照子放亮点。」 「我会注意。」红鞋冷冷回答。 ※※※ 红鞋以前去过切罗基人【註:原居于美国东南部,后来往西迁徙,为文明化的五族之一。】的领地,看过那儿的山,但是上岸第二天见到的东西,跟他所想像的天差地远。那玩意儿看起来与其说是山,不如说是一道巨墙,贴着天边看起来完全是规则线条,一直切到了地平线。靠近了之后,脚下的石头一块一块掀起,与带有些微锯齿的线条相唿应,而且越来越尖锐。连石头都起了泡,甚至化为玻璃。 「马瑟牧师,你有什么想法?」汤马斯.奈恩问道。 老人摇头的动作小得难以察觉。他眉心冒出汗,红鞋不知道那是因为劳累,还是因为恐惧? 「至少我们知道泰晤士河怎么了,」胡氏开口:「这道墙、这座山,反正这鬼东西挡住河道了,或者逼得河水改道。」 「谁有这本事啊?上帝保佑……」阿扯发着抖,羞赧地望向马瑟:「牧师阁下,」他说,「我为先前口出秽言道歉。您……我是说,我们大家可以祷告一下吗?」 「你家是清教徒吗?」 「不是哩,先生,可是您是这里唯一的神职……」 所以大家停下脚步,等他们两个还有总督的部下祈祷。尚皮耶站得比较远,但其实也私下握着念珠祈祷;他的同伴赫纳只是看着天空。奈恩手扠在胸口,很不耐烦,后来索性与红鞋并肩眺望怪异的地平线。 攻顶过程有些艰困,某些路段根本走不通。他们很幸运,找到一条可当作通道的裂缝。一开始奈恩想让马瑟在原地等待,年轻人上去就好了,事后再回报,可是身为清教徒的马瑟怎么都不同意,因此一行人必须配合他的速度。日落前一小时左右,他们才终于到了上头。 然而那根本不是什么山顶,是个盆地的外缘,只有一只手臂的宽度,另一侧下坡更陡。狭窄的边缘从他们所站之处缓缓往内凹陷,远处一片模煳,但看得出来下面是个巨大的山谷。依照红鞋猜测,形状好像是个大碗。 好一段时间没有谁敢开口,但奈恩终于哽着声皆悄悄吐出一句:「各位,这就是伦敦。」接着潸然泪下.阿扯听了喉头也一阵哽咽。 「很好,」胡氏说着法文,语带窃喜:「英国人玩完啦。」 啜泣的阿扯忽然一吼:「操你的法国佬!」大家听见叫声还没回过神,阿扯已经朝那军官扑过去,胡氏才要转身,水手扑倒他的时候还来不及拔剑。两个人扭打一阵以后朝盆地内部滚过去,又弹又滑地落到三十码外。红鞋身边众人纷纷出刀拔枪,两个法国人与其他英国海盗也对峙起来,双方都没有退让的意思。 「把武器收起来!」奈恩叫道:「你们通通给我住手!」他努力想用语气获得主导权。 「奉上帝的名,快点住手!」马瑟也嚷嚷起来。 红鞋朝下面一看,阿扯跟胡氏终于分开了,相隔二十码左右,脚步蹒跚地站起来。 「阿扯!」奈恩也对那边大叫:「不要胡闹了!」他转头一看,发现上头这些人还是剑拔弩张,「你们也一样,停战协议还有效。」 「先生,您说的是没错。」赫纳说:「我们这边寡不敌众,但是先出手的是你们那一方。容我建议,你们英国人才应该先放下兵器吧?」 奈恩瞪着他们一会儿,接着拿出又丑又致命的武器──高能枪 「我数到三,你们全把那些没用的废物给我丢了,否则不管是英国人还是法国人,至少要死一个。」 「其实武器别放下比较好。」红鞋说。 「啊?」 红鞋伸手一指,盆地两侧都有,从下面涌上一大群黑色身影,口里发着猫头鹰般的唿啸声。在更下面的地方,有红光如萤火虫飞舞。 ※※※ 「两边各两个枪手。」奈恩下令。 「阿扯怎么办?」斐南多朝那水手跟胡氏两人的方向一撇头,他们还奋力在滑熘熘的山坡上爬行。 「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守住阵线而已。」奈恩看了看说:「斐南多,谁敢靠近毛瑟枪手就把他们剁了。」 第23页 「是。」 「那些傢伙是谁啊?」赫纳拿着毛瑟枪边瞄准边问。 红鞋看着逼近的身影,心里有同样疑问。那些人看上去光熘熘的好像是裸体,有些人皮肤带着蓝色或黑色的光泽,而且全部都拿着武器,刀剑、棍棒之类。如果不是因为一头头白髮,看起来就像是契卡索、纳齐兹或者其他与巧克陶为敌的部族。 「总之他们的动机很明显了,」奈恩说:「一进入射程就开火。」 「那就是现在了。」赫纳话声甫落便扣下扳机,枪声在广阔的谷地中迴荡。 他面对那侧,领头的敌人一边尖啸一边倒地。 「那些东西怎么办?」斐南多指着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的明亮火球。 「尼希金.阿恰法【註:原文nishkin a插fa,意思是「单眼」。】,」红鞋接口:「是灵体,你们的武器伤不了它们。」 「但它们伤不伤得了我们?」 「不容易。」 「那别管它们。」奈恩下令。 「可是有别的东西可以,」红鞋又说:「而且你们看不见。」 英国人瞟了他一眼:「那你行吗?」 「看情形。」 马瑟撇过头来,眼神冰冷,张开嘴想要说什么,但已经没有聊天的闲暇。第二个野人随着查尔斯开枪而倒地,第三个人也被尚皮耶射中,赫纳正在填充弹药准备下一次攻击。但狂啸不止的野人前仆后继,红鞋不禁想到哈裘,他们族里的狂战士。这种人不怕死,也因此非常难对付。 他张开灵视,搜索是否有更加危险的灵体在附近,但他只找到更多眼睛监视自己。有些眼睛试探他,想要侵入他心灵,不过他抽出卞维尔给的高能枪时,却能收到吓阻之效。看样子现在可以比武器不用比法术,就他灵力虚弱的情况来说算是好事。 查尔斯跟瓦勒斯都在装弹药,却有一个狂人进入攻击距离。奈恩见状从瓦勒斯背后发射高能枪,三个来犯的敌人浑身着火倒下。红鞋也有默契,马上闪到法国人背后协防。 然而敌人丝毫不胆怯,还有一些野人在附近游移,这么一来红鞋等人便无法集中火力。斐南多挥动弯刀将他们切个七零八落,可是这好比只手挡浪难以支撑。红鞋开了三枪,第三发瞄准一个比常人高壮两倍、头髮不知沾了什么全部竖起的怪物。巨人身体燃烧起来,但却没有停下脚步,一挥手打中尚皮耶跟赫纳,当场将两人震开,来不及重新上膛,红鞋情急下手斧一转,噼进下一个逼近的敌人头颅,糟糕的是斧头也因此卡在对方身上拔不出来,下一秒钟有个模煳的身影凑上来,将他高高举起,又往旁边坚硬的坡地一摔。红鞋努力挣扎,却出现第二个、第三个人过来将他抓住,一下子他就动弹不得,只能让对方绑住自己。等耳朵边的战嚎渐渐褪去,他开始能够辨别周边情况,也察觉到战斗似乎停了下来,只有怪异的唿啸声持续作响,在曾经是伦敦的大坑洞内迴荡。他闭上眼睛,无法想像这些英国野人会怎样折磨自己。 ※※※ 入夜了,可是绑走他的人并没有点火。唯一的光线就是那些眼睛,可是亮度只够照亮它们自己而已。红鞋此时也听得见灵体以言语骚扰,但即便他被打败了、被绑住了,也还可以坚强对抗这些邪灵。这些眼睛的本质并不强,可以说是最弱的灵体;红鞋成为伊希.阿哈洛【註:巧克陶语中对于使用超自然力量者的称唿,巫师、狼人等都包括在内。】的第一课也就是要能对抗这样的灵,不过当初他接受训练时却差一点赔上自己的理智。这种体验他忘不掉,所以他不睡,睁开的眼睛看见太阳将天空染上一点一点的灰。 之前站在边缘,这谷地看起来像个碗,但到了里面看起来则是一大片原野。周围山壁好比一排尖木桩,这是个巨人建造完成后又抛弃了的要塞。 说是抛弃恐怕不完全对,几个钟头以后他被野人带到一个营地。说是营地其实太过破烂了点,用来搭营帐的布料各式各样,有绫罗绸缎也有棉麻皮草等,但帐棚的骨架以嫩枝构成,看来不很牢靠。红鞋暗忖这些嫩枝从何而来,上岸以后一路上根本没看见树。 最大的一间帐棚很长,宽度相对就窄了点,红鞋听说易洛魁族的房子也是如此。他被那些野人带往那里。晚间那些赤身露体的战士比较平稳安静,但天亮了他们又唿号起来,帐棚里头有人响应。有人上去拨开市帘。红鞋被那些人粗鲁地摔在地上──其实是一堆毯子,脏得要死,红鞋不明白野人摆上地毯干什么,地板还比较好清扫些。 其他人也被丢在一旁。红鞋看见所有人都被带来,不禁心中一凉,他原本还期望能有人躲过一劫,回船上找人援救。不幸中的大幸是大家看似都活着,只有斐南多与马瑟无法确定,希望他们只是昏过去。 「把他们松绑,」一个奇怪、被东西蒙住的声音指示:「手除外。」 红鞋望向出声者,是个白人、中等身高,皮肤上有刺青所以泛着蓝色。他围着短裙跟斗篷,材料看来是丝。最突出的部分是他戴着骨白色面具遮住脸,是个大椭圆形,没有眼孔,面具边缘都是乌鸦羽毛,身后还有一些同样衣着与面具的人站着。 野人切开大家脚上的绳索,硬生生将他们从地上扯起。马瑟终于睁开眼睛,一脸迷茫的模样,而斐南多则还是不省人事。 第24页 「喔,看看谁来了?」那人的声音就是让面具给挡住,而且红鞋注意到他背后有两个眼睛。 「喔,上帝,万军之主,以您的手庇护我──」马瑟开口。 「让他闭嘴。」面具男不客气地说。 「将我从──」马瑟说到一半呛了起来,他给人赏了一巴掌。 「别碰他!」查尔斯大叫,打算冲上去,不过遭三个野人用武器抵住。「他可是个牧师啊!」 「是啊,我认得他那身衣服。」面具男淡淡地说,而红鞋也因此确定他是透过那些眼灵来视物,这是很愚蠢的举动「但我可不想听他穷嚷嚷,这是我们的圣地,我们的圣日啊。」 马瑟嘴角淌着血抬头问:「你们是谁?撒旦吗?」 面具男笑了起来,声音病态刺耳:「你们打哪儿来的,傻成这样?」 「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奈恩问。 那人将无眼的面孔转过来对着奈恩:「发生什么事?你们真的不知道?」 「我们是从美洲大陆过来的,哪可能知道?」 野人纷纷倒抽一口气,那戴着面具的人一挥手便令他们肃静下来。「很好,很好。我就知道会有人过来,也早就料到你们会扯这种谎,所以我们才会来这里等你们哪。」 奈恩没注意他说的话,迳自又问一遍:「伦敦到底怎么了?」 「启示录成真了,你这蠢才。这是世界末日,你们的神跟你们的恶魔打到最后都死了。」 「你这狂人不要出言渎神,」马瑟呸了一口:「上帝不朽!」 「你确定?牧师阁下你那双眼睛看过什么呢?你有没有亲眼看过上帝那把火焰剑?有没有亲眼看到牠的血从天而降?我可都看见了,那是我最后一次用肉眼看这世界。现在我能看到更多东西,也看得见真相。」 一群欧洲人直瞪着他,看来是吓得愣住了。 「你刚刚说这是圣地,」红鞋发现自己开口了:「可是你们原本的神如果死了,那这是什么神的圣地?」 「是古神的圣地,比希伯来那个傲慢的耶和华更古老的神。也是我的圣地,我奎努斯的圣地。圣地属于经过大战洗礼、见证大战发生的人。」 「这可好,」胡氏一下法语一下英语:「疯了,彻彻底底的疯子。」 「那你抓我们来干嘛?」奈恩静静问:「我们只是想知道出了什么事。」 「现在你们知道了。」奎努斯煞有其事地说。 「我没有这么肯定。」奈恩答道。 「那你就是异端,但无所谓,是不是都一样合神的胃口,尤其你们的尖叫声可是比蜜糖还甜。」 「胃口?」阿扯叫道。 然而接见仪式似乎结束了,面具男挥挥手,野人又将一行人都拉起来。 「快走!」扣着红鞋的狂战士喊道,这也是除了奎努斯以外,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讲出听得懂的语言。 「胃口?」阿扯还在问,不过已经被拖出去。 「很明显了。」奈恩说。 「明显什么?我是问『胃口』是什么意思啊?」 「意思当然就是要把我们吃掉。」 第六章 洛林公爵 战斗很快结束了,野狼的人马只剩下几个还能动。爱翠安坐在克蕾西身边,怀里抱着小尼可拉斯,眼睛看着那些蓝衣人四处走动。有个年轻男子从十步外紧张地靠近。 克蕾西还活着,不过鼻孔流血,唿吸也很急促。她受了两处伤,一个在心脏上方,另一个则是肋骨。爱翠安这两年看过很多伤员,她知道一般人受这样的伤会死。然而克蕾西不算是一般人。 爱翠安尽力为她包扎伤口,又有一个士兵走过来。这人长相之前可能还不错,但鼻子断了,治好以后像是鹦鹉嘴,加上棕色眼睛失去暖意。他跟先前被克蕾西砍头的敌人一样,身上穿着瑞士百人队的制服。爱翠安瞪着他双眼冒出怒火,却发现对方露出疑惑眼神,先看看自己,又看看克蕾西,再看看自己。爱翠安看得出来他心里真的有疑问。 「圣母玛丽亚啊,」他忽然用法语叫道:「迪.摩妮.迪.蒙谢弗雷女士!」一边说一边摘下帽子。 爱翠安已经非常久没听到有人说出自己姓氏,几乎都没反应了,感觉像是另一世的事情。 「先生,我认识您吗?」 「抱歉,女士。我是亚亨松家的赫丘尔。我──」他跪在克蕾西身边:「很遗憾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碰面。她还好吗?」 爱翠安眉毛一挑:「你认识她?」 他点点头:「她以前是瑞士百人队的成员。当然她是女扮男装,不过我们有些人知道这件事。女士,我跟达人安家的尼可拉斯也是朋友,他能去保护妳可是令我们都嫉妒的事情。」 「他的下场可不好,克蕾西也一样。我不知道她撑不撑得下去。」 「请别担心,我们一定会尽力,医官就在附近。」亚亨松家的人淡淡一笑:「我知道妳可能有些顾虑,不过我们不是什么可疑人物,并不像他们一样是亡命之徒。」他指着倒在不远处的一个野狼部下。 「那就好。」 「我想妳可以放心。」他看着爱翠安一会儿:「等我们到了舒服的地方再说吧,这地方很危险,妳能碰上我们也算是幸运,再过不久这边真的会变成战场。」 爱翠安耸耸肩:「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她这样回答。 第25页 「目前这里还是洛林公国的土地,」他说:「再过几天说不定就会落入莫斯科手中。」 ※※※ 快要人夜时,他们抵达从南锡城出来的干道,发现路上挤满了男女老少、驮兽货车等。 「他们要去哪儿,」爱翠安不禁好奇:「会比这里好吗?」 「大家都想去乡下赌个机会。关于莫斯科军,不好的传言很多。」赫丘尔回答:「有谣言说他们吸人犯的血维生,因为他们跟魔王订了契约。」 爱翠安心不在焉地抚着马鬃,这匹马也是赫丘尔调给她的。 「到乡下去也找不到什么东西的。」她说。 「这我明白,小姐。」 他们在难民潮中逆流而上,走了好几个钟头,但是进入城镇之前换了个方向,沿着一条小路很快开始爬坡,地平线在背后变成一道蓝烟。夜空中只有稀疏模煳几颗星星,爱翠安想到很久以前的某个晚上,她曾经躺在尼可拉斯怀中欣赏挂满宝石的天空,于是知道自己陷入爱河。当时她二十一岁,现在已经二十四,都快无法记起当时的感受,也无法在脑海画出那晴朗的夜。爱翠安下意识摸着孩子额头,这孩子与她逝去的爱有同样的名字,但不知道他有没有机会看到一样明朗的晚空。 小径钻过一片幽暗树林,再过一会儿便看见许多营火。哨兵盘问以后,放他们进入营地组成的城市。路上有些人唱着歌词猥亵但曲调悦耳的歌,而且爱翠安嗅到肉的香味,这年头肉可是很稀少的东西。 两人骑着马穿过绕满藤蔓的石头门柱以及疏于照料的庭园,到了一栋建筑样式有两百年的古宅。穿着制服的人连忙出来迎接,两个士兵将克蕾西抬进去,送到赫丘尔先前所说的医官处。赫丘尔下马以后过去搀扶爱翠安,不过爱翠安已经一手挟着儿子同时一条腿甩了出去。看见对方伸出的手,她羞赧地笑了起来。 「我可是很久没有跟绅士相处了。」她语带歉意。 「这可真是全球绅士的遗憾哪。」 「你可真客气,我知道自己现在很狼狈。」她的头髮活像鼠窝,偷来的衣服也破烂不堪。 「出淤泥而不染啊。」 爱翠安有点不好意思,别过头不去看那对她原先以为很冷淡的眼睛。接着她又指着那屋子问:「这地方归你管吗?」 「不是,」赫丘尔回答:「我想我算是首相一类的角色吧,但真正的主人是那边那位。」 爱翠安眨眨眼睛,鍊金灯光线一闪,她看见有个金髮小男孩走过来。那孩子看来不过十三岁左右,身上穿着骑马的装扮。 赫丘尔上前鞠躬:「大人,容我向您介绍迪.摩妮.迪.蒙谢弗雷家的女士。」 男孩开朗一笑也鞠躬致意,并且握住爱翠安的手:「非常荣幸,」他柔声道,「能够见到已故法国国王的未婚妻。」男孩又轻轻在她手上一吻,「我是弗朗西斯.史蒂芬,现任的洛林公爵。有什么我能效劳的,请直说无妨。」 「我……」她忽然感到疲惫:「可以洗个澡吗?」 「下人会帮您处理好。」男孩回答。 ※※※ 躺在公牛皮制成的澡盆中,爱翠安忽然想到原来热水与文明的关系如此密切。这两年她都活得像是野兽,不只居注的地方脏,也只能在冷水与泥巴里盥洗。这种生活使她的思考像动物,什么也不在乎,只有生存一个念头。 皮肤一接触到香皂与热水就不同了,她从禽兽变回人类。她提醒自己:这只是个假象,如果又上路一星期,就会重新见证人类建构的社会多么短暂渺小。然而这一刻,她不在乎。房间也很温暖,有梳妆檯而且摆了香水、蜜粉等等,床上有三件洋装,这些东西自从她从凡尔赛宫逃出去以后就没见过。最后爱翠安挑了一件深绿色的长外衣,在三件之中最不显眼但却最舒适。 换衣服时,一个大概十二岁的女孩子进来,脸上有些雀斑不过还算可爱。 「要不要我帮忙梳头髮呢,女士?」她问。 她们花了一小时才把纠结的头髮整理好,可是每梳一下都使爱翠安更有活力,彷佛石化的肌肤逐渐恢復。等她再次需要铁石心肠的时候可能会后悔,但她在凡尔赛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已经明了一件事情──世道无情,不待人心准备;快乐难求,得意当须尽欢。 「我儿子呢?」她忽然意识到小尼可并不在房中,便开口问了女孩。 「交给奶妈照顾了。」女孩回答。 「奶妈啊。」爱翠安很少与小尼可分开,即便偶而一小时没看见他,也是因为儿子身边有克蕾西守着。来到这里以后,过了半小时没看见儿子,她却没有担心的感觉。这不奇怪,小尼可生在那原野上冰冷脏污的世界,与这里一点都不合。也许运气好的话,他可以渐渐融入。自己从那残酷的世界如梦初醒,醒来躺住热水里头。爱翠安会带那孩子进入新世界,就像当初她自己也挣扎着脱离了充满梦境与鬼魅的国度。 女僕为她梳头时,爱翠安打量自己的手。看起来是手,但仔细一看却发现上面没有毛孔、没有毛髮,而且回想起来过多少个月指甲也没有变长,刮过荆棘并不会痛。但这只手有触觉、能抓东西,有时候还可以做别的事情,一些暧昧含煳而吓人的事情。她的手当初遭天使烧毁,但却又换了一只新的。怎么办到的?她以前也怀疑过,可是没有深思这件事;她当初不在意,现在却想知道答案。爱翠安脑海中有个公式留下一点痕迹,从这些碎片可以证明:她曾经在梦中解开了一切。 第26页 有人敲门,女僕去察看,一会儿就回到爱翠安身边。 「公爵请您过去,女士。」女孩说。 「我想先去探望朋友。」爱翠安回答:「妳知道她被送到哪儿了吗?」 「我知道,女士。不过──」 「请带我过去吧。」 女孩鞠躬。 「另外也麻烦妳把我的儿子抱过来。」 ※※※ 照顾克蕾西的医生是个瘦削的年轻人,两颊几乎都凹陷了。 「她得休息。」爱翠安要进去时,便听见医生这么说。 「没有生命危险吧?」爱翠安低声问,尼可在她肩膀上睡着了。 「该有的,但她不会有事。」医生回答:「她的体能非常强韧。」 「她是我的好友,先生您治好她,我也欠了您一份情。」 但他摇摇头:「不是我的功劳,该归功于上帝。我根本没做什么,只是把子弹取出来、缝好伤口而已。」 「还是要感谢您,」爱翠安说:「我可以看看她吗?」 「想的话就看吧。」 克蕾西肤色原本就白,但此刻几乎变成晶莹剔透的瓷器,头髮散在枕头上像是火焰围绕的光晕,胸口微微起伏着。 「薇若妮卡,妳一定要好起来。」爱翠安低语,弯腰在她脸颊一吻。 克蕾西忽然动起嘴唇,像是两道蓝冰,咳嗽时嘴角还溅起血沫。爱翠安一手抱着尼可,另一边握住克蕾西的手,但克蕾西却没有回应。 「我们终于找到妳了。」克蕾西梦呓的声音好像磨刀「找到妳了!」 喊完她又闭上眼睛。 爱翠安感觉自己那只不一样的手在颤抖、甚至发出嗡嗡声,她也忽然发现自己是用那只手抓着克蕾西的手指,所以连忙一放,有股恶寒顺着手臂进入嵴椎。爱翠安忍着大叫的冲动,退出了病房。 逃回自己房间时,小尼可拉斯醒过来,直盯着妈妈。爱翠安先给他唱了首摇篮曲,免得自己一直思考克蕾西的梦呓,后来才不太情愿地将孩子交给奶妈。克蕾西刚刚一定只是说梦话,可是她的眼神、语调都很不对劲。 不对劲,还是说其实那才叫做对劲?克蕾西平常隐藏了冷若冰霜的眼神、不为所动的语气,用柔软的情绪、关怀加以伪装──现在只是本性流露而已。 爱翠安对克蕾西有感情,但直到现在都不真正信任她,此刻甚至害怕她。 「女士,公爵他……」 女僕跟在后头很焦虑。 「谢谢,我准备要去见公爵了。」 ※※※ 洛林公爵弗朗西斯.史蒂芬与亚亨松氏赫丘尔看来并不介意爱翠安姗姗来迟,两个人在座位上没有动过酒与汤,只是低声交谈等她出席。一见到爱翠安,两位男士都起身致意。 餐厅古意盎然像是古董,但在挑高的天花板上挂了鍊金灯,做成了月亮的形状。两边墙壁都有挂毯,其一图案是群男人追着鹿,另一侧则是洛林公爵的徽记。桌上盘子乘着一大块鹿腿,爱翠安这下子才意会到自己有多饿。 「女士,请一起用餐。」年幼的公爵开口。 爱翠安就座以后,胃口一动整个身体都微微颤抖,但她依旧等公爵喝下一口汤才开始进食。彗星殒落以后,好长一段时间里她失去所有礼教,但此时她明白这些东西早就与自己密不可分。 可是尝了口汤以后,爱翠安还是忍不住辘辘飢肠,狼吞虎咽之中根本没有动到盘子边的餐具。 公爵看了爽朗笑道:「看样子小姐妳很久没好好吃点东西?」 爱翠安点点头,两口之间抽空说话:「的确如此,公爵大人。我已经──」她算了算,「两个月没吃到肉类吧,上次吃的肉可也没这么好。」 「羊肉吗?」 「狗肉。」 「哎呀!」洛林公爵又笑了:「我们之后该好好款待妳才是。」但他看了看赫丘尔又说,「只恐怕过不了多久妳又得上路吧。」 爱翠安抬头望着他。 「公爵大人的意思是请妳跟我们走,不会要妳自己在外流浪。」赫丘尔替主子解释:「我们大概得弃守洛林区,手边的人力不足以抵挡莫斯科军队。」 「我不太明白,我之前……」爱翠安忽然思量着──这些人对自己的状况了解多少?对于自己和克蕾西当初谋杀国王未遂一事是否知情?也许他们不知道,否则不会这样招待她;但也说不定赫丘尔真的与尼可拉斯是朋友,所以并不在意她当初意图弒君。「我想我是搞不清楚现在的局势了。」 「这点我们也一样,小姐。」赫丘尔回答:「妳被绑架之后,我想妳也应该看见了,烈焰从天而降,整个世界陷入混乱。沿岸很多地方都沉入水中,凡尔赛宫、或者说巴黎陷入火海,接着又下了一百天左右的雨。国王如妳所想,已经驾崩。」 爱翠安点点头,这些事情她倒还知道。 「妳和朋友的遭遇如何呢?」公爵问道。 爱翠安眉头一蹙,决定撒谎。「绑走我们的人将我们带到米迪运河上,但是就像两位刚刚提到,大火、大水沖断了道路与桥樑,托尔西、达太安家的两位都死了,其他人自相残杀,后来又碰上兇狠的歹徒。」 「就是我们找到妳的时候,妳身边那些人吗?」 「不是。克蕾西带着我逃跑了,我们去投靠她认识的人。」这里真假参半,事实上根本没有人绑架她们,爱翠安一行人是主动逃离凡尔赛宫,因为谋杀国王的计划失手。「爱拉兰夫人收容了我们几个月,但你们也知道,后来气候越来越恶劣,结果夫人的僕役开始叛乱,差点连我们都走不了。好不容易又逃走了,我们却发现无论到哪里都没了王法,好像回到哥德人入侵的时代,走到哪里都会碰上居心不良的恶徒。最后我们是被野狼给带走,野狼就是你们剿灭那团强盗的头子。我跟克蕾西也知道他们不是什么好人,但是除了这群强盗以外,我们不知能找谁保护,所以克蕾西不得已就帮着他们。」 第27页 「很遗憾我们还是杀了那些人。」赫丘尔说。 「请不要介意,他们毕竟不是奉公守法的人。多拖一阵子的话,那些强盗大概也会姦杀我们两个吧,所以其实要感谢先生你救了我们的命。」 「这样的话,真的是我的荣幸。但听妳语气,似乎是不知道法国现化的情况啰?」 「有听说一些传言,但不知道可信度多高。」 赫丘尔大人吞了口酒:「现在法国有三个国王,或者换个角度来看,也可以说有一百个国王吧。之前的贵族有很多人就自己称王了,其中一些订了互相保护的盟约,所以法国如今四分五裂。更麻烦的是奥尔良公爵,明明领地只剩下巴黎一带,也占地为王。西班牙那边,菲利浦自然不放过机会,声称全法国都属于他,最近派了很多部队抢占南部的土地……」 「嗯!我们路上碰到很多逃兵。」 「没错。第三个国王是缅因公爵,他目前下落不明,有人说他去了新法兰西。」 「那国王军到底听谁的指挥?」 「谁的指挥都听、也都不听。」 爱翠安点点头:「路上很多抢匪都是之前的军人,但应该还有人是真的爱国。」 「是有,但他们有些效忠奥尔良公爵,有些效忠缅因公爵,然后有一些投靠以前的长官,那些长官各怀鬼胎、自行其是。奥尔良公爵不得不分散他的兵力,因为法兰德斯有莫斯科军队、南方又有菲利浦虎视眈眈。当然,菲利浦讲的好听,说他派兵过来是要协助法国抵御俄罗斯军队。」 「尼德兰【註:荷兰的正式名称hends),原意就是「地势很低的国家」。】呢?」 「荷兰已经沉了,水坝裂开、海水倒灌进去,沙皇彼得派了舰队,有好几万人去支持,重建之后莫斯科在尼德兰的势力很稳,所以他想将疆域线推到洛林、巴黎这边。听起来战线拉得很长,但是他的确有足够的人力、物力可以支撑,尤其他手上的武器非常可怕,比我们之前在法兰德斯战争看过的还吓人。」 「结论就是我们得从领地上撤离。」公爵插话说:「但我总有一天会回来,那些俄罗斯来的熊别想在南锡和梅斯鬼混多久!」 不过爱翠安观察后,觉得这年轻公爵领地都快丢了,神情却是兴奋多过于恼怒。 「那大人打算先转进到什么地方呢?」她问。 男孩眼睛一亮:「女士,我向妳保证,这是一次伟大的长征!我会领兵往东走,穿过莫斯科人和土耳其人盘踞的地区,直接抵达布拉格投效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如果上帝眷顾的话,有了我们支持,也许可以解放维也纳!」 爱翠安追问:「听来您的兵力不少?」 「大概两千人吧!」洛林公爵拿起酒杯:「敬帝国,敬上帝荣耀!」 「帝国万岁!」赫丘尔附和起来。 爱翠安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每次刚离开一个火坑,就会摔进下一个? 第七章 皇宫 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卡尔六世是小班第一个亲眼见到的君王,但第一次谒见所得到的第一印象……感觉并不是很特别,皇帝眼皮下垂、下巴臃肿,卷卷的假髮披在肩上看似一堆又大又软的耳朵。这模样完全无法榇托出卡尔陛下承袭自伊尼亚斯【註:特洛伊战争中的英雄人物,相传为罗马人祖先。】的高贵血统,反而活像一条猎犬。此外,皇帝今天神情比平常更忧郁。 这次面圣不算正式,小班也并不喜欢太庄重的排场,但他还是觉得很难放松。会晤场地是皇宫内一个小厅,却依旧塞满了服装俗丽的戟兵,以及所谓的「密钥」、「黑钥」两种不同等级仕绅,也就是朝臣、顾问、僕役等人,反正对小班而言都是「老人」。在场当然还包括艾萨克.牛顿爵士、他的僕从,以及他的学徒。牛顿穿了一件金边的深红色衣服,小班则是按照那女孩的建议,穿着简朴许多的黑衣。 众人等候时,厅中一隅有支四重奏乐队,表演的曲子听在耳里煞是怪异,但大家也只能将帽子夹在腋下,静候这「非正式」接见慢慢进行。后来终于有个内侍过来传唤,于是牛顿先上去,行了西班牙式的屈膝礼,也就是先深深鞠躬三次然后单膝跪地。轮到小班时,他模仿牛顿的动作,还优雅地将帽子在面前一舞。 围观者冒出一声惊嘆,他当下心头得意,认为必定是自己出色的仪容引来注意──但他随即发现苗头不对,原来他一连串动作以后,居然下意识将帽子又摆回头顶。现在厅中只有两个人戴着帽子,一个是他,另一个是皇帝。 他一察觉自己失礼,连忙将帽子摘下。卡尔本人似乎不想追究,但周围的「老人」一直瞪着小班,直到面圣行礼结束。 皇帝对牛顿颔首以后清清喉咙:「研究进行得如何,艾萨克爵士?什么『引力』把你吸过来了?」 小班咯咯笑得很大声,但他又是全场唯一这么做的人。皇帝说笑时,大家都是不笑的,或许是因为皇帝自己的嘴角从来不动。「陛下真是字字珠玑。」他又鞠躬一次。皇帝撇过头看了小班一眼,却又很快将注意力转回牛顿身上,不过场中窃窃私语起来,更多人兇狠地瞪着班杰明。 「吾皇在上,」牛顿回答:「近期我在『新系统』上有了长足进展,相较之下,我的旧作《数学原理》可说不值一哂。」 第28页 「是个好消息,相信帝国一定可以善用你开发的这个『新系统』。」皇帝眉毛一挑:「也希望这个『新系统』可以釐清一些事情。」 小班知道皇帝的意思。所有人都注意到牛顿一定有了新发现,所以才能返老还童。皇帝与许多王宫贵族都在觊觎这项知识,但多数场合一如现在,此事不可明说。 牛顿也明白皇帝所指为何:「是,陛下。我的工作便是排除意外、使新系统具备数学的可预测性。简单来说,给病人吃毒药也有可能意外治好他,但这可不能说是『诊断』和『开药』啊,陛下圣明,一定懂得我为什么不敢以龙体实验。」 「你所说的我也了解,」皇帝回答:「不过我说的是可是比起『开药』更重要的事情。」 「没错,艾萨克爵士,」另一人插话道:「这『新系统』如何协助我国对抗敌军呢?」开口的人与皇帝正好相反,明明上了年纪,外表却看不出来。皇帝是三十八岁的老狗,但萨伏依亲王尤金却是五十九岁的恶狼。他的体型小,乍看像孩童,但那精瘦的身体却好比束紧的钢琴线,彷佛快要达到断裂的临界点。第一眼看见卡尔六世,不会觉得他是皇帝,第一眼看见萨伏依亲王,也不会察觉他是当世一名勐将──不过看见他双眼后头的刀光剑影之后必定会改观。 「恕难奉告。」艾萨克爵士的目光停留在皇帝的膝上:「只有皇帝陛下亲口询问时我会回答,而且即便面对陛下,我也得恳请私下会晤时才讨论此事。」 「没错」皇帝接口:「以近日发展来看,谨慎有其必要。你为本国劳苦功高,朕信得过你。只是朕也希望能早点有成果,一点能实际运用的成果,艾萨克爵士。想必你也明白,西班牙本该属于朕,却在法国波旁王朝治理下一塌煳涂,看了实在令人痛心。眼见欧洲瑰宝维也纳遭到那些无耻的土耳其人蹂躏,这更是要人气得跳脚啊。现在更重要的,则是连布拉格都受到威胁,朕听说,今天我们的学徒先生就碰上一群俄罗斯来的歹徒。」他伸出拇指与食指对着小班一比,小班一边鞠躬,一边心想人的膝盖在宫廷可以发挥多少潜力。 「我要为此事致歉,皇帝陛下。」牛顿答道:「我已经严厉要求富兰克林先生,以后不得越过穆尔道河。」 「事情严重性不仅于此,」皇帝续道:「今天早上宫里已经获得人犯配合。那群恶徒的首脑已经承认他们来自莫斯科,不管一个、两个,总之他们的目标就是将你们绑走。个人生死事小,但是我们一定要维护布拉格的安全!所以朕需要武器,可以要俄罗斯人不敢肆无忌惮、轻举妄动的兵器。」 「陛下请放心,很快您就会得到这样的武器了。」 「很好。那你们还有什么要上奏的吗?」 小班往前一步,再次鞠躬:「吾皇在上,小的有一件礼物想呈给陛下。」 皇帝没有露出笑意,可是眉头动了一下,这是他开心的表徵:「真贴心哪。」他挥手要内侍去取,东西就在牛顿身后僕从怀中的箱子内。那老先生接过箱子,从里头拎出了那双鞋,鞋子先前已由小班仓促地漆成黑色。 「唔,可真特别。」皇帝说完,这次厅中众人比较敢笑出声了。 「启禀陛下,这双鞋子就跟接近我的歹徒一样,可不是外表那般单纯。」 「我想也是。不过这鞋子也没生翅膀,看来应该不是墨丘里【註:即水星,因其在天空运行较快,因此成为罗马神话中的众神信使。】的飞天鞋吧。」 「不,吾皇容禀,其实这比较像是海神波赛顿的宝物。穿上这双鞋,可以在水面上如滑雪般移动。」 「真有巧思,我很想看看。」他顿了一下:「我现在就想瞧瞧。」 ※※※ 宫中众人移驾到最近的庭院与喷泉处花了整整一小时。其实距离不到一百码,可是一行人都要过去,就必须依据身分地位,首先是皇帝带着随侍,然后依次往下。小班还没见过这么虚掷光阴的活动,心中感嘆道,假使这种拘泥形式的态度也反映在军事或外交上,那就难怪帝国会沦落到仅能保注一城的窘境。 终于大家都进了圈子以后,他跳上喷泉池边缘,然后套上新发明,在大理石围住的池塘上滑行。起初现场一片肃静,最后皇帝亲自发出赞嘆、拍了次手,小班身边便欢声雷动。他精神一振,想到宫廷中人连自己高不高兴都不敢决定觉得很滑稽,原本心头郁闷也变成轻蔑笑意。 他站在水上,转身鞠躬谢幕,随后走下水池,又一次鞠躬,将鞋子再次呈给皇帝。 「陛下同意的话,我也会为您女儿多造几双。」他说:「此外我也与船工联络过,或许可以将陛下的游艇改造一番。」 「不沾水的船吗?」尤金亲王听了颇感兴趣:「这说不定可以利用。」 「没错、没错!」皇帝也叫道:「艾萨克爵士,你又一次为我们带来乐趣与实用性兼具的新发明了。朕非常满意,如果你明天可以与朕一起参加弥撒,那就更好不过了。」 小班在高兴中带着一丝罪恶感。自己发明的东西,最后功劳总是算在牛顿头上,但也因此牛顿得付出代价,不仅得参与国事,甚至得陪皇帝上教堂。牛顿最鄙视的莫过于罗马教会,可是在波西米亚地方也找不到其他教会,除非把犹太人的会堂也算进去。在牛顿眼中,上天主教堂其实是大罪,他还说罗马教会的仪式都是「谎言、异端」。 第29页 但牛顿也知道自己有多少分量,更知道皇帝的宠爱限度在何处。「仅遵陛下吩咐。」他说完一鞠躬。 归功于他吧,让他上大教堂去跪地祷告啊,同一时间小班也会找人陪,对象当然不用这么虔诚。 人群逐渐散去,已经接近晚餐时间,所以小班也在不失礼的范围中尽快离席。但他行经庭院的时候,却忽然撞见一列奇怪的人。 大概十个穿得非常体面的矮个儿步入院子,前面是戟兵,后头一群人抬轿,更后面是一群装扮如朝臣但也同样矮小的人,其中有各种仕绅、仕女,不过最有趣的地方是也有个红色衣服的小人儿,他戴着占星师的尖顶帽,还有一对小小的圆眼镜。 这列引人发噱的队伍与小班擦身而过时,轿子窗户拉开几吋,里头露出一个才五、六岁的小女孩面孔,她有一头耀眼金髮,也有一双异常正经的眼珠。 「你好,富兰克林先生。」女孩叫住他:「可以耽搁你一会儿吗?」 小班鞠躬三次,单膝跪地行礼之后才上前:「女爵午安o 」 「是女大公。」女孩纠正他时,语气带着点孩子气。她的穿着的确像是地位崇高的贵妇,一袭金边蓝银色礼服有宽大下垂的袖口,雍容华贵好似女皇。 「请殿下恕罪,女大公殿下有什么需要我效劳之处?」 女大公玛丽亚.德雷莎笑得狡狯:「你看到我也有哲学家了吧?」她指着前头那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小人儿。 「有,」小班回答:「他看来挺聪明的。」 「嗯,我想还可以。」女大公语调带着不满:「可是他发明的东西不像你的作品那么有趣。」 小班回头一看,那红衣矮个儿尽力想装出平和模样,但显然是压不住情绪。 「唔,我们做科学研究的人也有手气顺不顺的问题哪。」他说。 「应该是吧,不过我想请你到我的宫廷来,富兰克林先生。」 「嗯……女大公殿下,我着实受宠若惊,可是我现在已经有效忠对象了。」 「那就跳槽过来。」女大公噘起嘴:「我爸那儿这么多人手了,我也要一个。」 「您刚刚才说您有──」 「我要一个真的哲学家,」她打断道:「跟你一样的。」 「我去您的宫廷中,好像太高了点吧。」小班又说。 「你当我这儿的巨人就好了,父皇也有个巨人。而且我不会一辈子这么矮,总有一天也会长大。」 「可是现在您还是得照您父皇的话做才对。」小班想讲道理:「要是您说得动他──」可是小班愣住了,要是这女孩儿真的能说服她父亲将自己送过去,那以后他不就得跟这些小人儿胡闹整天了? 于是他清清喉咙、压低音量鬼鬼祟崇地说:「我有个主意,女大公殿下。我暗中担任妳的秘密哲学家如何?这样不是比较神秘、比较有趣吗?」 「不会啊,」她想了想:「不觉得呢。」 「会的,这样好玩多了。我们私下密会吧,然后我会将别人都没见过的新发明展示给妳看。这样一来,只有妳、我,还有殿下的卫兵会知道有什么新东西。」 「连我父皇都不会知道吗?」 「连他也不知道。」小班说谎。 「嗯,这样听起来是有点乐子。」 「唔,如果殿下也同意,那就找一位您信得过的心腹,秘密地送信给我。要记得,现在我们身边很多土耳其人的间谍,一言一行都要谨慎。」 「这样不好玩。」 「是不好玩,所以我们才要小心啊。其实呢,我想我们还应该要有一个暗号。如此一来土耳其人才没办法假扮成我,拦截我们的联络书信。」 女大公拍拍小手问道:「那我们要用什么暗语呢?」 「您是女大公,当然交给您决定啰。」 「好吧,我说呢……嗯……想不出来呢。我下令由你决定。」 「这样啊,那么……就用雷德撒.利亚玛好了。」 「雷德撒.利亚玛?听起来是土耳其语呢?」 「是的,殿下,这样才瞒得过他们:以土耳其语来说,意思是…唔,就是『没事』。实际上呢,这也是您的名字。」 「我的名字?别开玩笑了。」 「是真的哪。这是所谓『异位造词』啊,殿下明白吗?『雷德撒』重组以后就是『德雷莎』,『利亚玛』重组以后就是『玛丽亚』。如果有人跟我提起『雷德撒.利亚玛』,那我会知道是殿下您,但是土耳其人听到了,就会以为只是『没事』。」 「懂了,好像真的很有趣。」 小班又鞠躬:「那就等殿下的消息了,恭送利亚玛女大公。」 她点点头看似满意地将窗户关上,一堆小人儿继续前进。 ※※※ 眼见牛顿还在应付王宫贵族,小班便穿过庭院,继续走到胭脂桥上。从桥面往下可以看见鹿壕的一片墨绿,望着这景色小班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显然他不该回去找卡塔莉娜,说穿了是好不容易有个理由可以以一直别回去,说不定就不再碰面了。而且他现在想要的不是女人,是食物。所以去找劳勃、或者看看弗瑞克上尉能不能动,邀他们一起上馆子比较实在。之后可以将注意力转回那女僕身上,不知道她到底叫什么名字,但虽然那女孩儿又冷淡、又傲慢、而且并不美,她那身衣裳底下确有小班所想要的东西。 第30页 钥匙。 鹿壕里头有影子晃动。鹿壕虽是护城壕,但里头没有水,是一片狭长的凹地,种植如柠檬树、无花果树或者其他外国来的植物。壕沟中有动物出没,多半做为皇帝与王族闲暇打猎的猎物,所以自然是些野猪、雄鹿之类的。 然而小班所见在树丛间游移的生物并不是野猪野鹿,竟是一头灵敏的黑豹。从桥上远眺都不免觉得牠散发出危险气息,令人以为那身柔软皮毛也能杀人,或是反射出的光泽足以令人重病。 黑豹抬头一看,视线不偏不倚落在小班身上,眼珠子忽然火红起来。小班倒抽一口气,连忙从桥缘退开,心脏噗通噗通地跳。他见过那样的双眼,跟布莱斯维一样!跟那个杀死他哥哥以后,又想要杀死他的人一样!可是真正令他心惊瞻跳的并不是那大猫的眼睛,即便是狗、家猫也可能有深红色的瞳孔;小班会害怕,是因为黑豹头上有第三个模煳的球状物漂浮着,那东西只开眼一瞬间,很快就闭上眼消失无踪。 是牛顿称之为德天使的玩意儿。杀死哥哥的兇手身边也有这种东西。 他提起勇气、深唿吸一口,然后又往下看。 大猫与神秘莫测的眼睛两者都不见了。 「壕沟里头有么不对劲吗?」有个人几乎贴在他耳边这么问。小班又吓了一跳,他根本没听见萨伏依亲王靠近,这人的脚步像豹一样轻盈。 「我不确定,亲王殿下f,也许是我看花了。」小班一边回答一边较为简略地鞠躬致意,这种姿势可以用在皇帝之外的贵族身上。 亲王微微点头。「在布拉格,很难确定自己眼角瞥见的是什么东西。这地方很不可思议,不过对我来说可不舒服。」 「我有同感。」小班回答时目光飘回壕沟中。 「喔?我还以为科学家会认为布拉格的游魂是个有趣现象呢。」 「游魂?这是个比喻吗,亲王殿下?」 尤金耸起他窄而厚的肩膀:「应该是吧。我想,我的意思是说,这城市有很多过去遗留的痕迹。可怜的疯子鲁道夫【註:皇帝鲁道夫二世将首都设在布拉格,带来文艺科学的第二春。】把太多鍊金术、招魂术之流的东西带到这地方,直到现在都还缠绕不去,这座城堡里头还有人帮忙占卜吉凶,『金巷』那里的图书馆也收藏一堆魔法书──说真的,就连你本人在宫廷的发展,也很有鲁道夫皇帝借尸还魂的味道。」 「怎么说?」 「这里的人对于占星、鍊金之类事情是很认真的。」 「殿下,科学在世界各国都受到认真对待,而我与我师傅所追求的也正是科学。您刚刚所提到的其他学问,占星术、鍊金术等等的,都是前一个世纪的东西了,并不能称之为科学。」 「你觉得差异在哪儿呢?」 「殿下恕我直言,一种是迷信、是无稽之谈,另.一是透过实验验证的结果。」 亲王一笑,看着天空:「哪个是哪个?」 小班盯着他:「殿下意思是……?」 「你刚刚才走在水面上,然后你跟艾萨克爵士搭着一艘会飞的船过来。艾萨克爵士应该有八十多岁了,却有张二十来岁的人才有的面孔。这些事情我很久以前也听说过,都是在童话故事里面。这样的现象科学吗?对我来说并不是那么科学啊。不过几年以前,哲学家都认为世界像是一座大钟,上帝亲手启动以后,就在一旁静静观看,因为这座钟可以自己运转;这听起来像是科学。但是牛顿把神秘诡异的亲合力和天体和谐带回来了,这些东西我们看不见、摸不到。富兰克林先生,像我这样一个头脑简单的人,实在是觉得新科学跟旧魔法是一样的东西。」 「那些力量没有什么神秘的,」小班辩驳:「或者说,不会永远保持神秘。这是我们工作的主要课题,也是我们与过去的鍊金术士之所以不同的地方。我们找出上帝设计宇宙的规则,以数学系统加以解释,然后利用这些知识发明新装置,完成古时候只能想像、只能在故事里听见的那些事情。」 「那些故事是想像,还是记忆?古时候的记忆?你师傅似乎是这么认为的。」 小班点点头:「我知道,但这一点我与他想法不同。我觉得他在这件事情上过度谦虚了。」 「艾萨克爵士过度谦虚?此话怎讲?」 「他认为万有引力或其他共鸣作用,并不是他第一个发现,微积分也同样不是他首创,很多东西他都不是世上第一人。他相信古代人已经具备这些知识,我们只是将遗失在岁月中的宝藏重新挖掘出来而已。」 「但你不这样想,对吧?学徒对于这个议题,有了自己的思考?」 「是的,殿下,我有自己的看法。要是这些知识真的曾经被人发现,会有什么理由可以完全失传呢?」我跟个亲王在争论什么啊,小班心里忽然自问自答。劳勃就是要他注意这种状况,但看来尤金亲王容得下人言、并不觉得受到小班冒犯。其实亲王又点点头,看似接受小班的见解,只是一转身,嘴角却挂着挑衅的笑意。 「或许……这么说吧,你刚刚说你们的工作,就是整理出上帝维持宇宙运转的规律?」 「已经找出一些了,但还有很多部分需要继续研究。」 「所以说你们并没有完整的知识──跟上帝比起来差得很远──但你们却任意干预、操纵这些规则,还藉此制造了从前没有的工具,做到了从前人做不到的事情。」 第31页 「我……殿下说的都没错。但是──」 「先等我说完。我们就假设你变成上帝好了,你会不会心想:人类这样妄加干预宇宙法则,有很多后果是他们看不见的?这么做有可能破坏了宇宙万物应有的秩序?假使你就是神,你会不会主动介入,将一切带回正轨?说不定上古时代的确有人具备牛顿的知识,说不定,以前的确有人以科学创造出各种古怪的道具,也说不定阻止了古代人的就是上帝。」 小班头皮一麻:「您是担心上帝会插手?」他想要使语气听来是含理的怀疑。 「看看现况,富兰克林先生。世界一团混乱,火雨从天而降,已届八月了却仍是寒冬,搞不好上帝已经开始行动。」 小班听了惶恐起来,他和牛顿并没有说明两年前发生什么事。他们没有告诉别人:一颗大陨石受到召唤而坠落,不过召唤者并非上帝,而是人类。 亲王看见小班神情笑了起来,可能误以为他是绞尽脑汁想要反驳。「谁能知道上帝的心意呢?我是没这能耐,我可不是神学家。」 「您会希望艾萨克爵士和我停止进行中的实验?」 「我?老天,当然不希望。你们两个是唯一的希望了。刚刚说的只是心里一些小小疑虑,但是我对于枪枝也有同样的怀疑,那些玩意儿会偶而直接在手上就爆炸了呢。但怀疑归怀疑,敌人出现的时候,我还不是提了枪就打?总之呢,我很重视艾萨克爵士的研究,尤其这种时候。」他与小班正对面,笑意全部收敛起来:「想绑架你的那群莫斯科人,他们头子不太忍得了拷打。其实也没多少人有那骨气,几个钟头就通通招出来了。一开始他们不背说,后来讲些大话吓唬我们,再来就求绕了,最后什么都肯说。可是这傢伙说狠话的时候,他说我们都会死,每一个都逃不了,皇帝也逃不过,布拉格会灭亡,因为『死神会从天而降』。」 小班又望向护城壕,身体僵硬,脉搏快得像是食人族的鼓声,在太阳穴那儿嗡嗡作响。 「你听得懂这句话吗?」亲王问。 有一瞬间小班的舌头在嘴里像是结冻。宇宙间彗星多如海沙,但他若脱口而出,就必须解释背后的意涵,而一旦解释了,他就得承认面对这种攻击目前无计可施。但是一定有什么办法才对,他必须想出来,不过这得私底下进行。 「我听不懂。」小班又撒谎:「但我想多了解一点……这莫斯科人还有说其他的事情吗?有没何提到所谓的『死神』什么时间会出现、又是怎样出现呢?」 「都没说。」 「看样子得继续拷问了。」 「要是你们的科学可以跟死人说话,那你就可以问了。」亲王回答:「这人很脆弱,比我们想像中没用得多。」 小班眨眨眼睛,回想到那人一对蓝眼珠以及兇狠语气。我差点就被他杀了啊,他想着。「其他人呢?不是还逮到另外两个吗?」 「我们还在考虑要怎样处理他们,我自己是认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负责干粗活的帮手而已。」亲王说到这儿,眼睛忽然一瞇:「你确定刚刚那句话,对你没有特别的意义?」 「那句话有很多可能的诠释方式,」小班语气有点心虚:「但是我发誓,我一定会找到答案。我之后会专心研究这个问题。您有将这件事情告诉艾萨克爵士吗?」 尤金亲王摇摇头:「交给你去办,不过尽快给我消息。」 「是,殿下。」小班答话时,脑海中出现天降大祸的画面,上帝取出地狱火焰击溃伦敦,也遮蔽太阳。 「喔,上帝……」目送亲王回城时,他以微弱的气息自言自语:「你要我们停手的话,怎么不明说呢?」 第八章 阴灵 伦敦远征队一行人被扔进约十呎见方的坑洞中,这洞掘在大盆地的松软土壤上,四周是地底下的黑色岩石。洞口用嫩枝与铁丝编成的网子盖住,红鞋觉得如果有人构得到,即使手上没工具,应该也可以拆得开。问题在于阿扯是最高的人,但他也摸不到网子,而如果要人站在他肩膀上,那么也许碰得到,但是上头有个人看守,还拿着尚皮耶的毛瑟枪。 一行人瘫在洞内,又累又臭,身上有伤。他们压低嗓音讨论了几个逃跑的方案,但最后不了了之。 「真好笑,」红鞋对奈恩说:「我离家那么远来送死,怎么不干脆死在契卡索,或者沙瓦诺族手里算了。」 奈恩咯咯笑道:「你们族里有些故事,讲的是犯人怎样奇蹟脱逃喔。」 红鞋点点头:「是有这种故事。」 「要是想到什么办法,记得告诉我一声。」 「我会的。」但他是说谎,因为如果告诉奈恩,眼灵就会知道,并且通报给无眼人。 ※※※ 又入夜了,多数人也已就寝。静默之中,红鞋闭上眼睛,幻想一种律动、一首歌谣,将自己沉浸在灵视中,而灵视中眼睑存在与否都没关系。 那些尼希金.阿恰法、那些眼灵有的远离了、有的服侍那群无眼人,没有发现他遁入肉身之外的灵界深层。 这是未知之处、恐惧之处,人眼不可及之处。在此一切现实化为虚像,如同白人所书写着为言语的形象,而言语本身也只是思绪的反射。红鞋降至是广场却也不是广场的一片土地,周围是房子但也不是房子。他眼前有火,但却不是火,有个身材矮小的人看着他,但那也根本不是人,而是匡纳卡夏,一个很强的灵。 第32页 「你这次又是来做什么?」匡纳卡夏喉头咕哝着。他全身赤裸,皮肤黝黑宛如真的是黑色,似身高只到红鞋腰间。 「我要创造另一个孩子。」 「何必呢?我可以轻轻松松帮你更多啊?我能够召来雷电,操纵狂风,我可以预测未来、眼观千里。我可以帮你找回失去的东西,也可以找到猎物或女人……」他邪邪一笑:「我还可以把牢笼给打开。」 「嗯,我知道这些你都能做到,所以你才会成为全世界的大酋长啊。」红鞋语调非常刻薄。 「不懂知恩图报的废物!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选择你、找到你,在你耳边说话……」 「对,都是你的功劳。要是族里的长老没发现我在听你说话,那我现在已经成了你的傀儡,一个受诅咒的术士。」 「但是力量远比你现在要强得多了。」 「那就错了,因为我会死,我们族人很明智,一定会把我杀掉。我们这一族很久以前就已经注意到了,你给我们的『帮助』根本就是种威胁。我懒得多谈,你每次都这么啰唆。」 「我得帮你干活,可不代表我说话也轮得到你管。」 「真是本性难移,你先给我安分点。」 匡纳卡夏一脸乖戾,看着红鞋以魂质形成一把刀之后,他指了一下自己胸口,将刀递给那小人。 那矮个子气得嘴一嘟,身以一倾就将刀插进红鞋胸部。 这很痛,不过并不是肉体随后要承受的那种剧痛。此刻的痛是母亲死亡、故乡沦落那样的椎心之痛。 「退下吧。」他对匡纳卡夏说。 匡纳卡夏一语不发便消失无踪。 红鞋滴下晶莹泪珠,压抑心头那黑色阴郁,伸手探入胸前伤口拉出自己阴魄的一部分。迢团精魄具有弹性、可以塑造成不同形状,红鞋也开始动手赋予形态。同时他胸前的伤已经慢慢癒合,魂魄厌恶真空,所以会以稀释扩张的方式先将受伤处补起来:不消资会儿他就可以完好无缺,但灵质总体还是减少了。 考虑过后,他将阴灵捏成猎鹰的形状,并且在灵界中寻找头顶上栅栏的位置。嫩枝部分因为是木头,本身就有复杂的气味与成分,没有那么容易发现,但是金属材质的铁丝就简单多了。他压下塑造阴灵之后感觉身处二地的晕眩感,放出猎鹰去熟悉铁的味道,猎鹰尝了一口以后铭记在心,然后睡去。 抬头一看暗云翻腾,红鞋察觉自己过度劳累。但他不可以睡在灵界,否则行经的灵体就能为所欲为,所以他开始退出灵界,希望在被捉到之前能离开。 匡纳卡夏忽然再度现身。空间逐渐昏暗模煳,他的外形也变得像是巨、有翼、而且有许多眼睛的怪物。「上位者要醒了,」他的语气混杂得意与不屑:「新时代即将来临,等着看吧,朋友。一切都会不同,你会后悔没照我的话做。」 「安眠吧!」红鞋叱喝,那多眼牛物身影褪去。 他眼睛张开的时间足以看见奈恩醒来望着自己,也听见了阿扯在一旁唿唿大睡,但马上就又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 几个钟头以后,红鞋听见激烈的耳语而醒来,醒了以后并不觉得体力回復,反而怀疑自己有些发烧。他因为猎鹰诞生造成的伤痛依旧沉睡,运气不好的话在自己死前都难以派上用场,只是不知这群野人到底有何企图,会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仔细一看,耳语声来自于监牢上头一个跪着的人影。「我不知道,牧师阁下。我怎能确定呢?」 「好好看看你自己的心、你的信仰,你会发现上帝依旧存在。」马瑟回答。 「我以前曾是清教徒,」那人影告白道:「可是我不懂,如果宇宙间真有上帝,祂怎么会用这种方式对待世界?」 「孩子,这世界充满罪恶,而上帝厌恶这些罪恶。他容忍我们犯罪,却也指引我们脱离罪恶。」 「我很想相信你,牧师阁下,但是我经歷过这一切以后……尤其我看见古神了啊,牧师」 「你看见的是恶魔与鬼魂,」马瑟回答:「不信上帝、充满恐惧,就会看见那些东西。」 「你说恐惧吗,牧师阁下?我看见的东西比恐惧还要可怕。城镇、森林从这里到四十里格【註:航海时代的单位,一里格等于五.五五六公里。】外都直接夷为平地,这个区域里头没有人活下来。他们全部都是罪人吗?他们真的有可能全部都犯了罪吗?还有我看见街上到处堆满尸体,就算有人活下来,皮肤起满水泡然后剥落。眼珠子整个爆开,耳膜也震裂了。牧师阁下,上帝真的认为他们全部罪不可赦吗?如果上帝这么残酷,那我还宁愿祂真的死了。」 「你的个人好恶无关紧要。」马瑟答道:「过去、现在、未来,上帝永恆不变。死去的人并非全部遭天谴,但一艘船沉没、一个市镇遭飓风淹没,也不代表那里的人就都为非作歹。问题是同样一群人之中,有人是上帝选出来、继续活下去的人,至于其他人没被选中就会死去。孩子,你误入歧途、信了恶魔,这是因为你失去希望。但是恶魔能给你希望吗?你所说的『古神』能给你希望吗?」 那人影沉默一会儿:「不能,先生。但是我们比别人过得好,虽然绝望──」他顿了一下,思索该如河表达:「绝望有很多种,其中一种让你变成卑鄙小人,可是这样比较好,你懂吗?总比眼睁睁看着亲明好友都死去要好,好像世界就这么完了,上帝来了、走了、根本不屑一顾。」 第33页 「上帝还没有离开,朋友,你还可以得救、可以获得恩典。此生结束以后,你不希望能过得更好吗?」 「我能有什么希望啊?」那人哭了起来:「牧师阁下,我还有什么好希望的?」 「你还可以有希望,因为上帝是真实的、上帝的爱是真实的、上帝的公义也是真实的。如果你继续活在罪恶之中,自己放弃了上帝的恩典,那么祂就会让你绝望。重新拥抱信仰吧!」 那人哭得更大声了:「就算你明天就要接受酷刑,你还是会有信仰吗?」 「酷刑?」 「听说古神喜欢先折磨人以后再吃掉。」 「这样啊,孩子。我当然不希望被人折磨,但是我不会因此绝望,就像当初耶稣在十字架上一样。」 「他不曾有绝望吗,牧师阁下?」 「只有短暂的一瞬间吧。我想我也一样,可能有一瞬间会感到绝望,但是那一瞬间不会太长,否则就会变成水恆。如果你认为你现在过得不好──」 「死之前知道自己获得上帝恩典,」那人哭道:「真是件好事。」 「没有人知道自是不是获得上帝宠召,」马瑟静静答覆:「可是这也就是信仰的本质。」 狱卒安静下来,马瑟好几次想要再跟他交谈,但他没有反应。最后马瑟也不说话了。 「酷刑啊,」奈恩静静开口:「红鞋,你有那个胆子可以撑得住吗?」 「我们从小就预期自己会被敌人折磨,所以做过锻鍊。不过可以的话,还是别碰上比较好。」 奈恩听了一笑:「我跟巧克陶人生活在一起过,还有契卡索族、穆斯柯基族,我看过你们的小孩去打蜂窝、给蜜蜂螫,靠这种方法培养耐力。」 红鞋想到孩提时代笑了起来:「很多人第一次被螫的时候可是一点都不勇敢。」 「很多人第一次被烧红的铁条烫到,也一样吓破瞻了。」奈恩低声说:「两个拿来比较的话,蜜蜂算什么啊!」 「我也听说过。你有被铁条烫过吗,托马斯.奈恩?」 他点了头:「有,我还被人抹过松脂呢。」 红鞋瞪大眼睛:「这样你都活下来了?」 奈恩苦笑:「他们把沾了松脂的木条插在我身上,我看起来应该像是只豪猪吧。可是那些像伙没有点火,隔天就放我走了,我一直不知道原因。」 「战争就是这样。」 奈恩摇摇头:「你们族人、或者说你是这样想。你觉得战争是为了荣耀、有时候为了生存,酷刑是给敌人的惩罚,但也是给他们死得其所的机会。可是上面那些人呢,他们并这样想。」 「你怎么知道?」 「这些人跟你不一样啊。有些人认为你们族人是所谓野蛮人,或许在某些层面上,你们的确是。但是你们至少还有法律、有感情、有婚姻、会扶养小孩,会打仗但也有很多游戏。」 「这些人呢?」 奈恩摇摇头:「不管他们自以为是什么身分,皮克特人、德鲁伊教徒【註:皮克特人是苏格兰高地原住民,于公元九世纪与苏格兰人融合。德鲁伊是发源于凯尔特人的信仰,崇拜自然、动物灵为主。】,还是其他鬼玩意儿,他们可不是正牌货。两年以前,这些人大概也是自由民、商人之类,而且带头那个人有仕绅的口音,我打赌他一定是是贵族出身,这瞒不住的。总之,这些像伙一无所有了,所以就抛弃一切,以为现在这样子可以有新的生存动力。简单来说他们不是野人,是疯子;而野人还有开化的机会啊。」 「我想这算是称赞吧。」红鞋说:「不过听起来,这些傢伙比想像中更难应付,是吧?」 彷佛是要为两人的悄悄话收尾一般,刚刚上头那人又靠过来了。 「牧师阁下?」他的声音比先前镇定不少。 「嗯?」 「阁下,我接受你的教导。你说的没有错,上帝一定还存在。谢谢您,牧师阁下,您又让我成为清教徒了。」 「听见你这么说,我也非常高兴,孩子。」马瑟回答:「你不会后悔的,等我们在黄金之都携手共进的时候,现在这一切都只是遥远的梦境。」 「我衷心期盼那天到来,阁下。我也做好决定了。」 「啥?要帮咱们熘出去吗?」阿扯满怀期望压低嗓音问。 那人顿了一会儿:「没办法。」他最后开口说,「他们很邪恶,可是我没办法反抗他们。不过我会劝诫他们的,相信我,我愿意殉道。我会跟你们一起死!」 「孩子,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上帝还有工作要你完成?或者要我们完成?」马瑟绷紧声音问。 「不可能。」狱卒说:「祂不会的。我没有那么厉害,牧师阁下,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以基督徒身分离开这世界。你刚刚不是说上帝会宽恕我?你不是说只要我将上帝迎接到心中,他就会准许我进入天上的王国?」 「那只是第一步,并不是最后一步啊,孩子。有时候死并不一定代表勇敢或真理。」 「是嘛,听俺说啊,老兄,」阿扯咕嚷起来:「俺跟上帝聊过了,祂可是有很多很多事情打算交代老子去办呢!」 外头那年轻人又哭了。「不行,」他说:「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剩下的力气也只能这么做了。」 沉默了一阵子,奈恩轻轻推了红鞋一下:「看吧?」他悄悄说,「他们其实只想一死,脑袋根本打结了。」 第34页 「那就希望,」红鞋回答:「我们能把他们的结打开吧。」 ※※※ 天边露出鱼肚白,栅栏打开,约莫二十个英国野人围在洞口。红鞋看了心一沉,阴灵还没累积出可以释放大家的力量,而且有那力量也没用,这么多人挡在上面,阴灵也派不上用场了。 戴着白面具的男子高高在上道:「谁要第一个表示对古神致敬啊?」 洞里头大家都不敢吭声。 「很好,」那人过了一会儿说:「如果你们都不明白这是多大的荣誉,那就让古神自己选吧。」 「不必了!」马瑟大喝:「我来吧。」 「啊!牧师阁下啊!想必你明白了?」 「我只明白你们可以将我的肉体献给恶魔,却没有办法动到我灵魂分毫。我被当成祭品以后,上帝会赐我永生,但是你们再也没有机会了。」 面具男耸耸肩比了手势,部下准备要将马瑟带走。 「不!」上头有一人大叫:「不行!我第一个吧!」 面具男一干人转头看过去。 「你是我们的人呢。」他说。 「不!不,我是个清教徒,我之前失去上帝恩典,但是祂又指引我走回正道了。」 「你那个死掉的上帝是指引你走回死路吧。」奎努斯说:「没关系,那我们就看看上帝怎样照顾你。」 红鞋还没看到那年轻人长什么样,却已经听见他的惨叫。 同伴一个一个都是越来越消沉,可是红鞋却在心中感觉到有种可能性,因为年轻人受苦刑的时候,他的阴灵觉醒了。虽然还很迟钝、衰弱,但至少已经清醒。 他马上派出阴灵去破坏铁网,要是那年轻人撑得够久,或许就有机会可以逃走。 然而那年轻人没有这种本领。甚至他死前根本没有对天主忏悔,而是大声求饶、又对古神宣誓效忠。后来英国野人吟唱起来,那语言红鞋完全不懂,接着牢笼又打开了。 「现在,」面具男问道:「轮到牧师阁下吗?」 奈恩挺起身子,面向洞口。「懦夫!」他大叫道:「你们这群胆小鬼!给我一把剑,我让你和你那些古神看清楚什么叫做害怕!我会把你们通通杀光!」 「说得对啊!」阿扯也叫了起来:「你们个个都没种!根本全都不是老子的对手!」 洞穴中一行人又气又怕,全部鼓譟起来。同一时间,红鞋派出的灵体继续啮咬铁丝网,但就算真让它咬断了,对现况似乎帮助不大。要是不能将英国野人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脱逃行动一样不可能成功。 也就是说,的确得派一个人出去给敌人凌虐。 红鞋发出战嚎。 战嚎是巧克陶族人从小就要花时间训练的技艺。对他们而言,男人的战嚎会透露出他的本质,可能是勇敢、坚毅、无惧,却也可能是软弱、恐慌、无能。 此刻红鞋无畏无惧,否则他将无法生存。他的战吼划破一片混乱,四周沉入寂静,而他又吼了一次,同时带着傲气抬头望向野人的首脑,伸手一指。 「这是什么来着?」奎努斯问道。 「是个不怕你的人,是个嘲笑你的人,是个太阳下山之前会在你尸体上撒尿的人!看看你装成一副印第安人的样子,我可是觉得好笑透顶!」 奈恩上前抓着他手臂,很小声问:「喂,你知道自己在干嘛吗?」 「印第安红蕃?」面具男说道:「这儿居然有个红蕃?」 「你那些眼睛没跟你说吗,小妞?」红鞋大声挑衅:「它们没有告诉你等我料理你之后,要怎样『照顾』你妈?」 奎努斯笑了起来,可是红鞋笑得更狠,因为他听见对方的笑声中有愤怒,也就是说自己抢到了上去受刑的位置。 红鞋脑海中有一块理智部分告诉自己状况很不妙,佴是他压抑自己清醒的那一面。为了活下去,他一定要释放出心中的哈裘,他要像蛇一样褪下表皮,变成一个狂人。 他继续朝着对方叫骂,终于那些野人将他给抬了出去。红鞋对着面具男吐口水,感觉得到对方越来越恼火。 然后他看见那年轻人怎么死的了。那人被绑在木桩上,鼠蹊部与面部被烧红的枪桿烫焦了。红鞋看了一眼,又大笑起来。 「你的幽默感非常好啊。」奎努斯见状说。 「我是笑你们蠢。你们打算这样子对付我吗?以为我会怕?」 「我是这样以为。」可是奎努斯的声音里头已经有点迟疑,其他英国野人也愣愣望着红鞋,彷佛他是奇怪、狂暴的生物。 「我们这一族,可是开天闢地以来就懂得怎样拷打别人了。」红鞋又说:「白人到了我们手上,过没几秒钟就会开口求饶、唿爹喊娘的,我们派的还只是小娃儿!你猜猜看,我见过多少白人还没碰到火炬就已经尿裤子的?」 「我们就来看看你有多带种。」奎努斯说。 「我会让你们见识见识的。」红鞋又呸了一口:「我还会让你们看看什么才叫做真正的酷刑!除非你们这^么一大群人拿着武器包围我,都还怕了我呢。真是群娘们。」 这招没用。面具男朝他点点头,部下将他五花大绑在木架上,然后用火钳夹注发出红光的枪管靠近;这段期间红鞋嘴上没停过,越骂越激烈,心里微微感应到阴灵差不多已经要将铁网咬破。 火红铁管抵住他左边乳头,可是他的精神已经狂乱,压抑身体痛觉,所以只剩下淡淡的麻痒传到头皮。红鞋又笑了,看见周围那些人的讶异神情便笑得更猖狂。 第35页 「你看吧?」他声音尖锐:「都看到啦?放我下来吧,我教你们几招吧。」 拿着枪的野人不知所措,朝头目看过去。其他人也露出不安神色。 「很好。」奎努斯终于开口:「我们就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能不能取悦古神吧。」 于是有人将他松乡,红鞋克制冲动,不察看钢铁块烙印的伤口。他又高喊几回,唱了首歌,头脑轻飘飘、麻麻刺刺的。旁边带着枪管的人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呆呆站着没动。 「够了吧,印第安人,露几手吧。」 红鞋一翻手,就这么赤手空拳地抓住枪桿,接着腰一扭将枪身甩在奎努斯身上。他想像自己的手掌成了木头,焦味是远方有人在烤肉。铁管打在「古神」肩颈关节,他的皮肤、肌肉烤成一团煳烂,枪管也因此陷在他身上;但红鞋使劲一抽,还是抽出了枪管,又一回身拍中在奎努斯后头那个人。他如法泡制三次,然后身体终于回復知觉,当场眼前一黑。 ※※※ 醒来的时候他浑身剧痛,但察觉到一种上上下下的起伏。 「唔?」他发出声音,也明白自己是被人捧在怀中。 「咦,小子醒哩!」抱着他的人大叫起来,模煳视线看到那人是阿扯。 许多面孔群聚过来,他看到最靠近的两个人,分别是斐南多与胡氏。 「看都没看过咧!」阿扯在他耳边说:「你那几招。」 「感觉怎样?」奈恩问。 「不好」红鞋老实回答。 「铁丝网正好坏哩,」阿扯激动地说:「咱们就冲出去啦。俺先把斐南多推上去,要他丢绳子下来,那些混蛋都没发现,只顾着看你表演咧。妈的,他们吓破瞻啦,一大堆都跑了。」 「这是哪里?」 「先别乱动。」奈恩说:「其他人也别打扰他,听到没?他得好好休息。」然后转头告诉红鞋,「我们快回到船上了,你撑得住吧?」 红鞋点点头。狂暴褪去之后,什么动作都都吃力,他根本无法想像先前怎么有办法握住高热的铁块。 但他也不打算察看手掌伤势。过一阵子他有办法治好,可是这几个月恐怕没办法使力了。不过他知道自己活得下去。 「有人死了吗?」奈恩和其他人退开了,红鞋朝着斐南多问。 「唔,七、八个英国人吧。」 「没有我们的人吧?」 「没有。尚皮耶中了一枪,打在肩膀上,没有性命危险。」 「那就好。我们还有兰姆酒吗?」 「没了,那些疯子喝光了。」 「黑鬍子最好能给我一些,我不喝不行。」 「他敢不给,」斐南多语气很坚决:「我不勒死他才怪。」 第二部 结 世界受到看不见的结捆绑。 ──阿塔纳斯.珂雪【註:阿塔纳斯.珂雪为十七世纪德国耶稣会成员,非常博学多闻。】《充满魅力的自然王国》 恶魔具备灵性与知性…… ──柯腾.马瑟《无形世界的奇观》,一六九三年 第九章 彗星 他的皮肤像结了一层冰,朝着骨头越积越厚。晚上的大教堂,透过窗户的只有月光的白,马赛克的黑,以及树影摇曳的朦胧飘渺。奇妙的是,树枝交织如此之密,他竟找不出微弱光茫的源头。小班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起初他漫无目的游荡,现在他渐渐分辨出扭曲树影间一些模煳几何形。是建筑物,他恍然大悟。但也可能是废墟。 他走向一栋房屋门口,门楣上缠满枯萎藤蔓,脚下石板崩裂粉碎,几乎没入土中。屋内比较明亮,墙上挂有鍊金灯。来到这里,感觉像是找到失落的巴比伦,也就是前往阿拉伯地区的旅者口耳相传的秘境。据说前一天看得见巴比伦城,但后一天可能便见不到;眼前的巴比伦不是淹没在沙海,而是埋葬在树根与树枝中。 步入房间后,他发现自己误会了,蛛网藤蔓自天花板垂下,其间有数十个金属球体挂在半空慵懒旋转。中央的珠子发出微弱光线,当然那就是太阳。小班低声默念其他球体的名字:水星、金星、地球、火星等等。所有的行星都在,中间像是漂浮的大理石般有卫星与彗星点缀。 这不是太古大洪水前的遗蹟,而是伦敦鹤园装设太阳系仪的房间,他就是在这里成为牛顿派的追随者。太阳系仪之前是一项钻研自然法则的工具,但小班现在四下一望,心中又是恐惧又是悲伤。 好似回应他的思绪一般,建筑物深处有什么东西开始蠢动、开始搔抓、低声念出他的名字。这时小班想到,住鹤园中死亡的并不是只有建筑物。 他逃到外头,看见其他遗蹟──他遇上第一个女伴的咖啡厅、伦敦塔、圣保罗教堂的圆顶,还有遇见维希莉莎、麦劳伦、希斯、伏尔泰四人的希腊咖啡馆。 所以这一定是梦。这些石造建筑不可能还存在。可是他心中还是充满恐惧,只能一直跑。树枝刮在身上像是骨骸,风声唿啸不止宛如泣诉,彷佛这无尽森林是一个人,他的死都要由小班负起责任。 他继续跑,他要逃离布莱斯维、他要逃离彗星殒落。人生的每个转折点在此交错、过去怯懦的行为涌上心头,小班跑得越快,树林似乎就越茂密。 前面又出现一栋形影熟悉的房屋,窗户明亮诱人。那是哥哥在波士顿开的店,跑了这么远终于回到出发点,恐惧在他心中比重力更重。 第36页 一咬牙,小班转开门把。 哥哥詹姆士在屋内,露出虚假的笑容,衬衫上红渍还在。他是小班死去的哥哥,现在招手要他进门。 这一定是梦。 「我不是故意的,詹姆士。」小班低声说,他觉得自己必须说些什么:「我不知道他会杀死你。」但是鬼魂看到的不一样,对鬼魂来说意图没有结果重要。詹姆士双眼带着嘲弄,而且透过这位兄长的五宫,小班忽然看见自己的父亲,好比是望向一面有瑕疵的镜子。詹姆士舔舔裂开的嘴唇要说话,不过小班早就往后退。 「无论何种时代,诸多罪孽受吾辈裁夺、谴责,其中最应揭发者莫过于傲慢。」詹姆士的语调冰冷、双眼失焦却望着小班。那声音听来熟悉却又陌生,欠缺宽度与情感,少了人类的特质。他说的话在小班心中引起一阵刺耳、噁心的感觉,也是种熟悉的感受。 「傲慢,」詹姆士继续说:「确认为神、人都最为痛恨的恶行。即便有人在自己心中滋养了傲慢,却也不愿见到别人傲慢。」 拜託,詹姆士!小班想要开口但是舌头却卡在喉咙,就像是要哽死自己一样。詹姆士刚刚说的句子取自于小班的作品,那是他以「赛伦丝.杜古德」为笔名,发表在詹姆士发行的《新英格兰新闻报》上的文章。 哥哥只是生气地眨着眼睛,站在原地伸出手指,姿态像是正在告诫群众的教会牧师,而且提高了语调:「傲慢之徒其追求者,为凌驾于同辈而无所局限。傲慢者为独白之王,妄想世界落入其掌中,世人尚且研议如何赞扬其德!」 詹姆士的语气从嘲笑变成暴怒,小班楞在原地,但哥哥一瞬间扑过来,反手在他太阳穴敲了下去。小班摇摇晃晃扶着墙壁,强烈的尸臭冲进肺部呛得他一阵作呕。詹姆士依旧瞪着他,表情文风不动,但是眼睛却射出光芒,夹杂着愤怒、激情的光芒。可是小班的兄长缓缓转身,回到座位继续工作。小班全身发抖看着他好一阵子之后离去,流下梦中的眼泪。 这时候屋子外面亮起来了,树林间出现一片空地,彷佛他站在一片宽广的露天剧场里。天空终于不受遮蔽。可以看清楚夜色。 夜空很亮,但却不是月光或星光,而是一道强光,看似拳头大小,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天际。 ※※※ 小班颤抖着醒来,觉得肋骨一带很痛。 「醒啦,甜心。」有个低沉的声音作弄似地说。 小班微微睁开眼,看见自己躺在冰冷地板上。劳勃站着望向自己,他那张脸被一盏小灯笼照得惨白,不过就是他用鞋尖一直戳小班的肋骨。 「老天,你想干么啊,小勃?」小班不耐烦地问。 「可真是不懂感恩哪,」劳勃道:「我们救了他、让他没冻死,结果他还不高兴咧。」 「嗯?」小班坐起身揉揉眼睛,自己到底在哪儿? 他这才看到黄铜的光泽,还有头顶上一堆模煳又冰冷的珠子。 「喔,」他嘀咕说:「我大概睡着了吧。」 「这是哪儿?」另有一人开口,小班一看过去,发现彼德.弗瑞克挺有兴趣地检查一台望远镜。 「早安,弗瑞克上尉。」小班活动了一下冻僵的肌肉:「这是数学塔里的天文观察站。」 「我还以为应该是到下城区那个姑娘闺房里才找得到你呢。」劳勃说:「要是那样也好,女孩儿能替你保暖,免得你冻死了都没人发现,可跟那玩意儿不一样。」他朝着望远镜一比。 「是、是,但那么一来你就会分心到别人身上,不会认真找我的。」他甩甩头:「我也不过睡着几分钟才对,应该没过多久也会醒过来啊。」 劳勃耸耸肩:「随你说啰。今天晚上云层薄得可以看了吗?」 「不行。他妈的、他奶奶的,还是不行。」他气唿唿地往星空看了一眼,哪一颗星会毁掉布拉格? 「别气死自己了呗,小班。」劳勃安慰道。 小班揉揉自己手臂:「小勃,我来这里不是单纯兴趣而已。」他压低声音,「事情要重演了。」 劳勃瞪大眼睛正色说:「不会吧。」 「会。那人犯是这么说的。」 「怎么可能呢?」 小班鼻子哼一下:「不难啊。史特林跟维希莉莎都还活着,搞不好那些不知道是谁的蠢蛋法国人也没有死。」 「我看你们两位是不打算让我明白你们在聊什么了吧?」弗瑞克插嘴问道。 「我无意冒犯啊,弗瑞克先生,不过你怎么会跟着劳勃一起到这儿来?」 「唔,这个嘛──」 「皇帝下的令,」劳勃代为解释:「他认为该多派个人保护你,而且他对弗瑞克上尉印象很好。」 小班看了弗瑞克一眼,他肩膀还绑着绷带。并非小班不懂感恩,但皇帝会不会太没大脑了?虽说弗瑞克出手帮他们解决了莫斯科人,但谁知道他是不是间谍?皇宫的卫兵人手不够是事实,但直接派弗瑞克过来会不会太快了?说不定是那些「老人」之一干的好事,他们可能正是希望弗瑞克真的是个杀手。 「也好,看样子上尉你也找到工作了。伤势还好吗?」 「皮肉伤而已,骨头没断,感谢上帝。能担任你的护卫是我的荣幸,先生。」 「只可惜我跟劳勃刚刚说话的内容得迟一些再跟你解释,那要花点功夫才讲得清楚。」小班刻意左右张望:「而且,隔墙有耳呢。」 第37页 他彷佛看见这瑞典军官露出转眼即逝的气愤表情,但表面上弗瑞克只是点头说:「没关系,是我该听你指挥,你不用在意。」 「你跟艾萨克爵士说过了吗?」劳勃回到之前话题。 「还没、还没……我直接上这儿来。」他闭上眼睛,好像又看见梦中的鬼魂。「我总得做点什么事情,对吧?光说不练没有用哪。」他嘆口气:「可惜运气不好,这边只有一般光学望远镜,但我需要的是一架亲合镜,像是鹤园那台一样。」 「做一台出来啊。」 「我不知道怎么做啊。艾萨克爵士画的蓝图在伦敦,我以前请他传授我亲合镜的秘密,他也一直懒得理我。他现在对这些东西根本没兴趣。」 「可是咱们有新消息──」 「是啊,有希望,但是靠希望活下去的人,死得也比较早。等他醒过来,我当然还是会去谈谈。日出还多久?」 「一小时。牛顿已经醒了,是他派我们来找你。」 「喔,要做什么?」 「他要你去取点东西。」劳勃一边说一边递出一张纸条。 「这是?」 「我猜是他要你拿的东西吧,他还告诉我一个地址。」 「好极了。」小班犹豫一下又问:「他心情怎么样?」 「你觉得呢?他以为你又去喝通宵了。」 小班点点头:「早知道我就真的去,来这儿根本没进展。」 但詹姆士的鬼魂有如当头棒喝。小班自己也觉得自己太过虚荣、太过傲慢,说不定布拉格少了他帮倒忙会更安全。 「先去拿这东西吧」他闷哼着说:「之后我请你们喝一杯当早餐。要上哪儿去呢,小勃?」 「犹太区」 ※※※ 「到哩。」劳勃说。 只是间普通通房子,不是特别大也不算特别小。小班站在屋子前面,却想到自己根本没搞清楚要取的东西是什么。他手探进口袋,取出劳勃带来的纸条摊开检查。 上头写着:sepher ha─razim,也就是卡巴拉秘仪书【註:亦称做「奥秘之书」(the book of mysteries),是卡巴拉(犹太教神秘主义)传说中,由大天拉杰尔(razel)赐与诺亚的魔法书,同一位天使在亚当离开伊甸园时也赠送了「天使拉杰尔之书」(sefer raziel hamkh)。】,下面潦草地以希伯来字母拼出书名。 小班眼睛一翻,又是这种书。布拉格这儿有很多神秘主义藏书,所以小班也花了大半时间在城里各处来回,就为了搬这些书回去。一开始要他去找的是些古代王国的歷史文献,近几个月,牛顿的焦点放在与卡巴拉相关的典籍上,尤其是内容稀奇古怪的《光明经》【原文zohar,是犹太教对于摩西五经的註疏。】。结果小班为此必须学会希伯来文,只是他没什么动力,也就进步很慢。 他走到门口,轻轻敲了几下。 几分钟后他又敲一次,心想这有些不妙,屋主不是出门了便是睡太熟,这可不是牛顿想要听的结果。正在烦恼时,门却忽然开了。 乍看简直就是麦修撒拉【註:麦修撒拉是旧约圣经创世纪中的人物,据说活到九六九岁。】本人探头出来,眼睛几乎埋在皱皮下,颧骨尖得好像要冲出仅剩的一层皮。这老先生留了一嘴鬍子,看上去像是一大片高山白子苔藓,正挂在他下半张脸的一条又一条缝隙间,然后又一丝丝地垂到他略圆的肚子那儿。他戴着一顶小黑帽,帽缘下也冒出几缕头髮,额头鼓起一条青筋,小班无法分辨他皱眉头是因为疑惑还是因为无名火──其实应该先确定那到底是皱眉头,还是原本就有的皱纹。 「一大清早的,」老先生声音有点抖:「我才刚祈祷完呢。」 「请您见谅──」小班顿了一下,想要接「某某先生」,但发现自己并不知道对方怎么称唿,困窘之余改口说:「我是班杰明.富兰克林,目前在艾萨克.牛顿爵士门下做学徒。我师傅要我过来──」 「我知道你是谁。」 小班讶异问道:「我师傅已经通知过了吗?」 「没有,只是学徒先生你的传闻很多。你就是那个穿了『亚当宝衣』的人吧。」 小班一眨眼:「我不懂您在说什么,先生?」 老人沉重地嘆息:「你过来要找什么东西?」 小班笑道:「所以明明就有人通知您啊。」 对方鬍子摇来摇去:「确实没有,可是,年轻的基督徒没事不会跑到犹太区骚扰老人家,会来这儿都是要找什么东西才对。」 「这样啊。嗯,其实就是这个……」他将纸条递给老先生,可是老先生并不打算接过去。 「我没拿眼镜来,你念给我听吧。」 「呃,sepher ha─razim……是本书。」 那老人凝望着他好一阵子.嘴角扬起神秘的微笑。这凝视持续很久,小班不禁怀疑对方到底要不要回答,最后真的太不自在,他主动开口:「对了,很不好意思,但我还不知道该怎样称唿您?」 「我也不觉得你知道。」老人回答:「我是个拉比,名字叫做艾萨克.本.乔舒亚。【註:「拉比」代表犹太教的祭司.而犹太人姓名中「本」(ben)代表「某某人之子」,所以此人的名字实际上是「乔舒亚之子艾萨克」。】」他嘴合拢说,「看看我,真没礼貌。请进来坐。」 「先生,关于那本书……」 第38页 「我是有这样一本书,年轻先生。但是我并不知道你师傅牛顿要这本书做什么?」 「您的意思是?」 「呵,我也读过他的着作,其中一些吧。我自己也算对鍊金术略通皮毛,可是我觉得他要的这本书没头没脑,应该派不上用场吧。」 小班听了耸肩:「我老早就不想去猜我师傅的心思,但我倒知道他对于犹太贤者所写的书非常看重、非常尊敬,他认为古代先知的知识应当是完美无缺的。」 那位拉比看来有点讶异:「真的吗?」 「这我可以保证。」 艾萨克拉比带着深意点头说:「我还是很怀疑把这书给他到底好不好,这可不是一本谁都适合看的书,只有那些冥思过《塔木德经》、或者还有《光明经》的人,恐怕才可以看。」 「就我所知,这两本经典他都读过。」 「我说的不是『读』,」拉比加重语气:「我说的是『冥思』。」 小班嘆息:「先生,要是我可以决定,我会照您的话做。可是现在要这本书的人,可是我的『师傅』。」 「他要是一回事,我并不一定要这么简单就交给他啊。」 「先生,拜託您帮我找一找吧。我师傅的要求可是等于皇帝下的命令呢。」 「『命令』吗,我懂了,『命令』啊。」他看着地板,皱眉头耸肩说:「好吧,你等我一会儿。」 拉比进去颇久,所以小班为自己的机灵着实乐了一阵子,但是又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担心了,会不会这拉比从密道逃走了?正担心时,老人回来了,腋下夹着一本大书,所以看来走得略微吃力。拉比露出不大甘愿的表情,但还是将那本书交给班杰明。 「就是这本书,对吧?」拉比问道。 小班看看封面,上头当然写的是希伯来文。右边第一个字母samekh形状有点像s,接下来有pe跟resh;希伯来文时常没有元音,这样组合起来似乎是sepher没错。小班也可以拿出纸条对照,但是他不想确认,也不想多花点时间回想,总之他不希望在这老人面前显得无知。 表露出自己的无知没意义吧,小班露出微笑将书递给劳勃,然后与拉比握手。「谢谢,先生。也代表我师傅与您致谢。」 「你会拿来还吧?」 「这当然,先生。」他转身要走,可是想到一件事情又回头问:「先生,您之前说我穿着『亚当宝衣』是什么意思呢?」 拉比挑起一根骨瘦如柴的手指:「亚当被逐出乐园的时候,上帝给了他一件特殊的宝衣,让他可以隐身、可以刀枪不入。」 「喔,所以您说的是『神甲』。」 「你怎么称唿那东西都没关系,但这是赃物,不是属于你的东西。」 「赃物?可是那是我亲手做的哪。」 「你有了知识才做得出来,但这知识一定是偷来的。」老人说话时,视线似乎落在劳勃手中那本书。 「知识就是要让人发现的啊。」小班驳斥:「上帝看到我们对于祂创造的宇宙理解得更多、欣赏得更多,应该也会很欣慰吧。」 拉比笑道:「你知道最后一个误用亚当宝衣的人是谁吗?」 「我不知道,先生。」 「宝衣从亚当往下传了好几代,最后到了宁禄【註:即传说中想要盖巴比伦塔的王,其名字依照希伯来文消去元音的传统,会与「马度克」相同,马度克即是古代巴比伦的神祇。】手中。宁禄靠这宝衣受人尊崇得跟神一样,于是就想建一座通天塔,最后受到上帝惩罚。再见了,年轻人。」 ※※※ 「你刚刚那一步还真狠哩。」一行人到了三只小熊酒馆,劳勃开口说。 小班拿着书拍一拍:「艾萨克爵士对我有什么意见都没关系,总不能让他说我连这点小事都办不成。」 「这是本神秘学的书?」弗瑞克好奇问。 「我想应该是。我不知道sepher ha─razim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我好像记得sepher是『书』的意思。」他打开书翻了翻,想找找有没有插图可以透露出内容,但他只找到一堆表格还有类似咒语的东西,偏偏就是没有图画。 「富兰克林阁下,请问──」 「等等,」小班说:「我不是贵族啊,也不想当贵族。叫我『小班』就好。」 「我们家小班可是认为王公贵族的时代过去了喔。」劳勃帮腔。 弗瑞克眼睛张大:「这是怎么说?人民不由国王治理,要由谁来治理?」 「还有谁,自己管自己啊。」 「你觉得老百姓可以自己管好自己吗?我是干军人的,我认为士兵少了将军就是废物。」 「那就用这例子来说吧,你觉得宫里头那些衣冠楚楚的人,到底有几个人在军事方面比你要行?」 「尤金亲王是个很懂战术的军官。」 「还有吗?」 「富兰克林先生,这你可就考倒我了,我目前对于宫中的人物还不熟。」 「是没错,」小班嘆口气:「但是你总知道圣经上的人物吧?上头难道有提到『崇高伟大的沙漠侯爵摩西阁下』,或者是『伊甸大公爵亚当殿下』吗?还不都是直接叫名字,他们做的事情跟他们的名字已经合而为一。就算我们只用一个人做的事情来赋予头衔,尤金亲王也不会不厉害啊。像他那样有才干的人,我可是一点意见都没有,但有些人渣根本什么也不会,结果我还得对他们鞠躬呢。」 第39页 弗瑞克听了眉头紧蹙:「可是圣经上也有王者啊,像是戴维王、索罗门王等等……」 「这些人物的名声和功绩相互辉映,不是只看出身而已。嘿,啤酒来了。」他拿起酒杯:「敬我们这些掌握世界未来的人吧,绅士们。」 弗瑞克犹豫了一下子,后来耸耸肩还是跟大家杯子对撞,但他没有喝酒。「话说,」他问道:「刚刚这番争辩岔开话题了,如果你看不懂这些奇形怪状的文字,怎么确定自己没拿错书?」 「嗯,我看得懂一点啦。而且还有这张……」他翻出牛顿写了潦草希伯来文的字条。 「你看──」小班忽然接不下话。第一个字他没看错,的确是sepher,可是仔细一看心脏好像要沉下去了,书名的最后一个字不是razim,他拿错书了。 第十章 单弦琴 爱翠安之后两天过得平静无波,只是身边那些下人、士兵忙着收拾,准备东征。新消息回报,莫斯科军队还在二十哩外维持不动,另有一些不算可靠的来源指出,巴黎周围爆发许多小冲突,赫丘尔推测是俄罗斯人故意延宕进攻南锡一带的时间,人力调去占领更为重要的法国酋首都。 「你们为什么不协防呢?」爱翠安这么问赫丘尔,两人正在久未照料、布满荆棘的庭院散步。 赫丘尔苦笑一阵,拨了拨自己略嫌稀疏的褐发:「巴黎就算不被攻陷也会自己沦陷。无论是打仗还是盖城堡,如果人民吃不饱穿不暖,就算是狗也会发脾气。恕我直言,之前国王就是一直没搞懂,就是这点。」他又抚了一下自己下巴:「我们只有两支千人队,绝对保不住洛林区。这种人数,如果运气好,我们也许到得了布拉格。就我个人而言,会更想去托斯卡尼那边,听说在那儿只要有支小军队就可以过得不赖了。但是公爵呢,嗯……他想的是神圣罗马帝国,应该说他想自己当皇帝吧。」 「他跟那儿的皇室有关系?」 「没关系。但是皇帝有两个小女儿,已经有继承权了,因为他没儿子。」 「原来如此,那公爵的部下也愿意追随这么年轻的公爵?」 赫丘尔整理他那枣红色外套的前襟,若有所思点点头:「忠诚心不够强的人早就都走了,剩下来的这些人相信以前的好日子还会回来,把自己的命运赌在一个有机会变成皇帝的人身上。」 「听起来你并不是很贊同。」 赫丘尔靠往小凉亭内一根大理石柱子上,两手交在胸口:「妳学过歷史吧?罗马沦陷以后那段黑暗时代,蛮族统治得怎么样呢?是不是也跑出一个卡罗鲁断.马格纳斯【註:即查里曼大帝。】,建立繁荣的帝国又重整秩序?」 「嗯,当然知道。」 赫丘尔微笑道:「现在那些称王称帝的人,都喜欢说自己的家世渊源对不对?总是认为自己的祖先是某个罗马时代元老院议员、某个特洛伊战争英雄、或者其他什么大人物。可是熟读过歷史的话,就会发现杳理曼大帝根本只是野蛮人里面最有才能势力的一个罢了,出身跟大家一样卑微不堪。我想这时代也差不多,罗马其实快倒了,时间的洪流会把旧的、已经稀释的血脉冲走,留下新的、比较干净的血统。」 爱翠安很疑惑地看着他:「你觉得自己的血统算是干净吗,亚亨松先生?」 「我?哈!我又不想要什么帝国,一下子腹背受敌、一下子要管小孩挥霍无度之后,还要争权夺利?我说小姐啊,这就是歷史读太多的后果。」 「所以?」 「喔,我只想要有得吃,当然要吃好一点的。然后可以享受,让我开心、惊奇的事情都好,再来就是希望有个伴,让我不管白天晚上都能觉得幸福。」他双眼盯着爱翠安满是光芒,而爱翠安也忽然觉得赫丘尔的断鼻或许不好看,但还算有魅力。 「这种生活一样要有点钱才办得到。」她听完说。 「是啊,我可没说自己什么都不要。我并不想活得像苦行僧,小姐。我只是说我可以看别人去当王、在旁边等机会,服侍他们之后就领赏。我不会要太多,能有个小爵位,或者在乡下有点地产就很好。」 「所以你终究是认为公爵有机会当上皇帝。」 「至少他可以让我靠近能当皇帝的人,我也没有更好的路可走。」他耸肩:「弗朗西斯他如果能称帝,应该做得还不错吧,而且可以维持几年以后才碰上贵族没落的问题。」他又邪邪地笑了起来,「至于我刚刚说要享乐、要找伴,这随时都可以,生活总是得过下去吧。」 「我相信你是不会浪费光阴的,先生。」爱翠安心想,以前要是跟人这样对话,自己一定会脸红,但现在少女飞红的脸颊再也不会出现在她身上了。「我在想……」 「嗯?」赫丘尔眉毛一挑。 「我在想,大家都在忙,有没有事情我可以帮得上忙?」 「当然有啊!你可以帮一个快累死的人纾解压力喔。」 爱翠安庄重地笑了笑:「我想的是帮忙打包之类的。」 赫丘尔重重嘆口气:「唉,看样子我得继续低潮了。」 「屋子里应该有很多人可以安慰你吧,」爱翠安酸熘熘地说:「有很多女僕、厨师呢。如果有其他事情我可以帮忙……」 「其实是有,」赫丘尔也回復严肃的态度:「公爵有一间图书馆,他希望能把一些书带上路。我记得妳以前在圣西尔受教──」 第40页 「我很乐意帮忙。」爱翠安回答:「你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现在?」 「方便的话。」 「去做别的事我会比较开心呢,」他戏嚯地说:「不过如果妳想去,那就走吧。」 「您真是个绅士。」 「结果看看妳怎么回报我的体贴哪!唉,人生啊、女人啊!」 两人走过狼籍花园进入宅中,一路上默不作声。 后来赫丘尔大胆开口:「妳儿子呢?回到平静的生活,还习惯吗?」 「还可以,反正他搞不懂吧,我想。」 「我都没听到他说话,」赫丘尔又说:「他还真安静。」 「他没开口过。」爱翠安回答。 「还没吗?我女儿在他这年纪已经合不拢嘴。」 「你有小孩啊?」 他无奈摊手:「希望还有,上帝保佑的话我大概还见得到她吧。这也是我想去托斯卡尼的另一个原因,孩子的妈是佛罗伦斯人。至于我那女儿,应该十三岁啰。」 「所以妳女儿才满周岁,就已经会说话了?」 「一般来说是这样吧,不过每个小孩都有自己的性子。」 爱翠安点点头,心中有些不安。她一直以为尼可拉斯还没开口说话是自然过程,因为看起来是还很小。但她哪里懂得养育小孩?目前为止全都是边做边学,看样子是得跟保母聊一聊,也许真的为小尼可好的话,应该要…… 不行,尼可是她的孩子,不可以交给别人。她学得会微积分、能理解光学,这件事情一定难不倒她。 ※※※ 图书馆在二楼,位于没有窗户的一个大房间,但是有一盏鍊金灯。鍊金灯现在已经很少见了,所以她猜想这图书馆应该有人常来用。这里藏书很丰富,而且其中不少都有点旧,看样子并不是贵族用来「展示」、书都完好无缺没碰过的那种图书馆,而是有人好好利用的地方。 「要带几本,哪些种类的呢?」爱翠安问。 「公爵对于一些奇怪的东西有兴趣,先从科学、玄学开始吧,应该只能带一百本……的一半吧,得请妳好好筛选一番。妳对这些东西懂得够多、可以选得出来吧?」 「嗯,」她回答时觉得这真讽刺:「我想没问题。」 「好,那就麻烦妳了,我等一下派个人过来打包。」 爱翠安点点头,眼睛扫过书架时,胸中那份悸动自己已经好几年没尝过。眼前这些东西不正是她的旧爱? 这里有克理斯第安.惠更斯所写的《摆动的时钟》、《宇宙原理》,也有《无穷算数》、《几h学》、《论分析》这些经典。【註:惠更斯(huygens)为荷兰学者,所学博大,且设计出计时用摆钟。《无穷算数》作者为沃利斯,《几何学》作者为笛卡儿,《数学原理》作者为牛顿。】少女时代的爱翠安,在圣西尔学院偷偷读了这些书;继续往下看,稍微长大之后看的书也都在,主要都是牛顿的着作,包括《数学原理》在内,不过这本书装订都没坏,看来很新。不到半小时,她已经拿了三十本科学类的书籍,翻开看了一下便记起内容,也记起了过去那女人的名字跟脸。 年轻的爱翠安奉献了生命,致力于解开上帝与自然的和谐奥秘。她曾经希望自己可以一辈子这么钻研下去,可是即便还是女孩,她也明白社会对于女性的箝制、知道自己需要多大的努力才能挣脱这些束缚。过去有别的女性挣脱了妻子、母亲的角色,多数人用迂迴的方式,而朗克洛家的妮侬夫人【註:妮侬夫人终生未婚,主持沙龙,许多名流成为人幕之宾。】刖大胆而公开。 然而她也选择了比较懦弱的那条路,也或者说是这条路选择了她。有一天她在圣西尔暗自思索代数问题,却被一名教师发现,但那位教师却伸出食指抵着她的唇,偷偷塞了一本代数的书给她。私下教育她一段时间之后,那位教师终于将她引进女神会。 女神会到底存在多久没有人知道,但会员本身则说女神会可追溯到上古时代,这个秘密结社成员全部是女性,互相支持对于知识的追求。女神会的人是她的朋友,也可以说是她的母亲与姊妹、同侪与上司。大家讨论科学、出书写论文,用的都是男人的假名,也觉得这么做很机智。那些日子里,爱翠安过得很开心。 但某一天,女神会的人都消失了。过往的朋友、老师不再跟她联络,那些暗语写成的信不再送来;爱翠安自己也寄了信出去,一开始是质疑,到后来是哀求,但是所有的信都原封不动退回来。十七岁的时候,她陷入前所未有的孤独感中。 也就在此时,她被送进又华丽又可怕的凡尔赛宫。圣西尔并不鼓励女孩子修习数学、科学等等,而是要学习其他的事情:一个高年级、绑黑带的女学员心中冀望,就是擭得王后曼婷侬青睐,担任她的秘书。沮丧绝望的爱翠安,却讶异得知自己雀屏中选。 女神会不见了,曼婷侬成为爱翠安的朋友、知己,甚至近似于母亲。可是曼婷侬太过虔诚、恪守清规,在她眼中科学无法带来救赎,女人家该得到的教育就是如何成为更虔敬的教徒、当个好妻子好母亲。爱翠安没办法跟曼婷侬提到女神会、提到自己的兴趣,只能依照王后的生活方式过日子,以美德跟信仰对抗宫中的放荡陋习。然而爱翠安心中并没有真的放弃她所爱的科学,王后过世以后她又一次孤单困惑,心中的渴望却又因为曼婷侬那笨重的道德束缚而无法实现。 第41页 回到现实中,她目光扫过那些数学符号,不禁埋怨年轻的自己。从前的爱翠安有其他的路可走啊,或许可以找个有钱的已婚男人,当对方的情妇,这么一来自己闲暇时爱做什么没有人会管;又或许她可以直接无视传统、自行其是,当初妮侬夫人不也成功了?却没料到她竟然自掘坟墓拉了大半个世界陪葬。因为她的懦弱,一颗彗星击中了地球,那彗星杀死了尼可拉斯,杀死了托尔西,杀死了法国国王…… 她咬紧嘴唇。回忆得够多了吧。 除了科学类的书,架上还有很多奇怪的收藏。例如《密哲学》、《自然魔法》,这些东西出自不科学的年代,她实在不想将它们与《数学原理》摆在一块儿,但爱翠安看得出来这些书常有人翻阅,赫丘尔也特别提过公爵喜好玄学的东西。其中比较正常的大概是傅勒德【註:傅勒德是英国医师,也是哲学家,另一身分是蔷薇十字会会员,他曾经发明以水力为基础的永动机。】那本《大小宇宙的歷史》,里头对于亲合力的描述虽嫌天真,但还算不错。她翻了一下,看见那些古雅有趣的图表,其中一张她印象特别深刻,那是她─岁就看过的图,也是这张图引领爱翠安慢慢了解宇宙和谐的奥秘。 那张图将宇宙结构画得像是小提琴,可是仅有一根弦,弯曲的顶端超出天外,然后一条弦往下穿过了天大使、行星、元素的领域,最后到达地球。整根弦越过两个八度,也就是每一片领域都如同音符般井然有序。这当然是很单纯的见解,可是对一个熟悉音律的小女孩来说,这张图充满了启示,打开了一扇通往亲合力世界的大门。 如今爱翠安重新研究这张图,却又发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她仔细端详,默念所有拉丁文叙述,想知道为什么自己心头一直蠢动。 最后她终于明白了。这「琴」的最上端有一支琴键,可以调整琴弦松紧。琴上云端伸出一只手,这当然是上帝的手,也只有祂可以操弄宇宙这架乐器。可是爱翠安这时想到的却不是神。 她望着自己的手,想起自己触摸克蕾西时那股刺激,其实那是熟悉的感觉。此时她发现那就像是拨弄颤动琴弦的感受,彷佛是她拨弄着宇宙这架单弦琴。 爱翠安的眼睛还停留在图画上,但是视线中出现了别的东西。她看见一道方程式,梦中的方程式、无中生有创造出这只手的方程式。 这是和谐律的方程式。 一阵热流滑过她肌肤。在房间一阵走动以后,爱翠安从小书桌那儿找到羽毛笔跟墨水,但一直找不到纸张,把抽屉整个倒出来也没看见。她开始将书一本一本翻开,希望有张夹着的皮纸或者任何可以写字的东西,情急之余她目光落在一本书上,史库德利写的浪漫小说《知名女性》。爱翠安一个冷笑后,将这书打开,找了有空白的地方撕下一页迳自写了起来。过一会儿写不下了,她又找了本没用的书,这次是《保利山大》,同样直接撕了用【註:两本书的原文分别是femmes illustres与polcxandre。】。她心跳越来越快,像是逐渐升高的音符,而且她胸中有股澎湃,好像回到自己与尼可拉斯相恋的时刻。那是极其美妙的交响乐,她有时候不禁潸然泪下,这就是发现、能够探索、能够理解时的感觉。 有僕役进来,却被爱翠安大声赶走,之后保母也来了,问她要不要看看儿子,但爱翠安居然也没搭理。窗外天色一黑,后来有人敲门,因为爱翠安受不了有人打扰,索性将门给关起来。 揉揉眼睛后,爱翠安应了门,外头是赫丘尔。 「下人们可让妳给吓坏了。」他边说边四下看看。 「真对不起,大概我太忙了。」 「啊,我没想到挑些书会这么麻烦,不过大概是我不懂科学这方面吧。要是对妳来说太繁重的话……」 「不、不是那样。」爱翠安回答:「我只是看了其中一本书,忽然有些想法,希望趁记得清楚就赶快写下来。」 「有关科学的想法吗?」他问话态度有点惊讶,但似乎不觉得怪异。 「没错。」她停顿一会儿,接着说出应该是在别的时代才能讲的话:「科学是我的兴趣。」 「真的?」赫丘尔回道:「我可是一点都看不懂,这些书妳能看懂百分之一的话,我就够钦佩妳了。」他头一歪,「好吧,希望我过来打扰没有造成科学界永远的损失,但我可是真的有事要找妳。克蕾西女士想要见妳。」 「薇若妮卡她清醒了?」 「对,值得庆贺。」 「嗯。」爱翠安说:「谢谢你过来通知我。」刚刚脱口而出的那句话,赫丘尔听了居然连眨眼都没眨一下,看样子爱翠安的嗜好这么赤裸公开,也并没有造成他反感。一时冲动下,她抬头上去亲了赫丘尔钝了的鼻尖,结果换来对方满脸通红。 「小姐啊!」他差点岔气说不出话,过了一两秒才又说:「我的鼻子干了什么好事有这种殊荣?」 爱翠安转身收拾笔墨:「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现在只要知道我很谢谢你就好了。」 「别客气啊,我也替我鼻子谢谢妳,它差点儿就又挺起来了呢。话说回来,如果妳愿意在我身上其他部位──」 「嘘,」她轻声道:「可别让我后悔喔。」 赫丘尔笑了笑,虽然长相很成熟,但这笑容很孩子气:「那我还是别说了。」之后他一鞠躬,客气地退到外头。 第42页 没过多久爱翠安也出来了,穿过幽暗走廊后抵达克蕾西休养的房间。她真的醒了,不过还倚在枕头上。 「妳来啦。」克蕾西说话的声音比她的样子看起来有力得多。 「真高兴看到妳康復了,薇若妮卡。妳知道现在的状况吗?」 「大概知道,赫丘尔跟我解释过了。他是个好人,跟尼可拉斯也是朋友。」 「薇若妮卡……」 「嗯?」 爱翠安跪在她床边,拎起她的手。克蕾西的手很温暖,而且也回握住爱翠安的手。爱翠安用的是左手,不是她那怪异的右手。 「薇若妮卡,我很关心妳。妳跟我一起度过很多难关,我不太懂妳,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懂吧,但是我真的爱妳。」 「谢谢,听妳这么说我很高兴,尤其大难不死后听了更开心。」她答话时嘴唇还在颤抖。 「我爱妳,」爱翠安还没说完:「可是我也知道妳瞒着我一些事情,然后其他的事情故意含混带过。应该要告诉我了,薇若妮卡。」 「我懂。」 爱翠安眨眨眼:「这么容易?」 「就这么容易。我一直自认是你的保镖,但我却没办法好好保护妳。他们已经跟我说了,往东边出发之后,我得躺在推车上,但是我不一定受得了颠簸,有可能会死。以前我觉得隐瞒事情妳才不会受伤,但现在……」她闭起眼睛:「现在我只能选择信任妳了。」 「信任我?这是怎么说?」 「我只能相信妳会坚强、会勇往直前。」她咳嗽一声:「不过我还真不知从何说起……」 「那我给妳个建议吧。」爱翠安接口:「何不告诉我,我怎么会接了一只天使的手掌到自己手腕上呢?」 第十一章 贼 小班喉头咕噜一声,心里暗自骂着,手同时搭在装饰华丽的屋檐上。他闭起眼睛,希望能抗拒视野中化为万花筒的世界;启动神甲又开到最高强度后,使人比眼睛瞎了还痛苦,就算小班紧闭双眼,却依旧觉得眼前有棱彩光环。 他依靠触觉找到窗台,祈祷没有人听见他脚蹬在墙壁上的声音。被人看见大概是不用担心──神甲功率开得这么高,旁人眼中的他只是空气中一道模煳波纹。不过,倘若他发出太大的声音,别人还是会猜到。 可是隐身接近完美的代价在于:当全世界都看不到你,你也同样看不到全世界。 他好不容易攀了上去,用力深唿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张大眼睛。布拉格还在,但只是虹光之中的一堆影子。这感觉彷佛小班自身成为一支稜镜,光线到他鼻尖就切开了。 他也再度怀疑起自己在这老人家外头屋子做什么,唔,他先前可是有好些理由说服自己,例如艾萨克爵士发现他没能拿到书一定会气炸,而且就算牛顿没发脾气,sepher ha-razim这本书也可能成为解救布拉格的关键。 只是当他坐在窗台上,手指在开启的窗户边缘游走时,他清楚意识到这种理由只解释了一半,也就是他为什么要回来拿书。但不能解释的事情包括:他故意支开了劳勃跟弗瑞克、他刻意等拉比离开屋子、他鬼鬼祟祟翻墙上去。真相是他怕丢脸,所以不愿意再跟拉比面对面,否则等于承认自己被耍了,还得求对方施捨那一本书给他。 又是傲慢,因为傲慢,他没有拿出纸条对照书名。因为傲慢,他得做现在正在做的事情。老天,他学乖了,乔赛亚.富兰克林的儿子还有药可救! 但既然爬都爬了,他当然要透过窗子看一看。 下面街道上还人声鼎沸,许多小贩叫卖东西,用的语言有些他能懂、有些不懂,不知道什么地方正在烤面包,那香味随风四散,小班的肚子马上有反应,他想到自己昨天晚上跟今天早上都没吃正餐,只喝了啤酒,可现在都快要中午了。 他边嘆气边像个酒鬼窥视房间内部,想分辨出一些东西,不过非常困难。那一大块东西应该是张床吧,另外一片影子是书桌才对,乍看之下是没有什么物体在移动,窗户前面好像也是空的。为了安全起见,他还伸手去摸,结果碰到地板。 不知道拉比多久会回家,稍微看一下里头应该无伤大雅。拉比自己说他愿意将书出借,所以小班要是找到了,严格来说不算偷窃才是,这是替对方完成承诺啊。 想通这番道理他又有些得意,悄悄下了窗台后他屏住唿吸耳听八方,发现好像只有外头市场的声音,然后小心谨慎地取下神甲钥匙,虹光一散、白光乍现,逼得他一直眨眼。 果然如他所料,这是一间卧室,装潢非常少,对面有扇门,开了大概一吋。 穿过这房间时,地板一直发出嘎嘎声,每踏一下小班都要皱一次眉。外头是楼梯跟另外两道门,由于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其他声音,小班就熘出了卧室,从左边那扇门继续往上。他还记得拉比拿了假书以后,是走下楼梯去前面。 一楼看样子是藏书室,小班看了心情大起大落──高点是他心想自己一下就找到书的可能位置,但低点则是他发现这里有上千本书,绝大多数都是希伯来文。他低声骂了句粗话,默默关上门走到书架边准备搜索。书架旁边有很多鍊金术需要的器具,像是烧杯、研钵等等,还有一个像是气压计的东西。但重点是这样多的书,他要花多久时间才可以找到目标。嘆口气之后,他从中间左边开始,眼睛快速找着开头是希伯来文的书。找到一本了,跟牛顿的字条比对,然后又要找下一本。 第43页 墙上时钟响了一下,也就是过了一个钟头,他还是没找到sepher ha─razim。其实他也只翻了这藏书室的一小部分罢了,但心里已经开始怀疑这样做是费力气。如果换做是他班杰明.富兰免林,有人上门耍求一样自己不愿意给的东西,他会怎么做呢?当然是藏起来。如果对方二度登门讨书,他会直接说这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在自己手上。就算对方也有皇帝的手谕,给他们搜吧,找不到的话他们也不得不放弃。 但老人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就说谎呢?小班猜测,那是因为拉比原本认为自己有权拒绝将书出借。其实他很同情老人,谁的东西就是谁的,可是现在他可自身难保。更何况,这老头子居然对他使诈。 他放着书架不管了,开始考虑东西可能被藏在哪儿。拉比在这附近有没有什么铁柜、密柜?他找了书桌、地毯下面,但什么也没有。心想既然没人,他决定一间一间仔细搜,每个柜子、箱子、奇怪的角落都不放过,但还是一无所获。 又绕了一圈,他已经不禁要担心拉比会回来,不过厨房引起他的注意。这里地板上有很多黑色的泥巴、砂石,整栋屋子里别处都可说一尘不染,怎么只有这儿这么脏? 更进一步调查,他看出来这是一串足迹,循线过去会进入餐具室。先前他已经搜了这儿一遍,但这一回他有新线索,结果发现房间后侧有个小小的铜钩。小班用拇指跟食指一扭,结果旁边橱柜动了,后面通往一片黑暗。 ※※※ 这片漆黑彷佛也吓着了蜡烛,火焰开始摇曳。小班想到自己好久没碰过蜡烛这东西,但他以前做父亲的学徒时其实亲手造过蜡烛。蜡烛后来销声匿迹一阵子,被魔法灯取而代之,可是魔法灯现在很少见:灯具原先都是在英国、荷兰制造,但这两个国家现在可没有什么闲工夫可以发展商业。目前手上这根蜡烛能照明的范围很小,他只看见渗水的石墙。但小班的鼻子却得到更多讯息,除了石头以外,他闻到硫磺与氨水的刺鼻气味,这些是鍊金术常用的原料。 走下阶梯以后到了泥巴地上,蜡烛在这地窖中终于不再抖动,光线照得远了些。小班看见这是个囊状空间,上头像是圆顶,宽度大概三十码,不过天花板压得很低使他喘不过气。这儿之前是干么用的? 这儿现在是干么用的,这问题好回答得多。里头一张大石桌,摆了义大利的吹制玻璃杯、陶瓷广口杯、以及一个古意盎然的阿拉伯风油灯。这些器具的表面反射出烛光,他缓缓走过去将油灯点燃。 光线更强了,他马上注意到两样东西,随即感到嵴椎一凉。首先是那石桌,其实根本不是石桌而是石棺。再来,就是油灯旁边才一个手掌距离就摆着本薄薄的书,厚度大概不到拇指指甲吧,但封面上褪色的烫金字就写着sepher ha─razim。 「感谢啊,宝贝。」他低唿一声,双手捧起了书,觉得自己找这玩意儿还真是歷尽千辛万苦。小班之前带着那本笨重的假书离开时,乔舒亚之子艾萨克大概心里乐翻了吧。 快离开这里。小班觉得自己该赶快离开墓穴、离开这楝屋子、离开这一个陌生的区域。 为了预防万一,他启动神甲,功率调得不高,可是此时他看见不可思议的事情。 一开始他在眼角看见某样东西,还以为是光线绕射而有了残像。但是不对,因为那东西向他移过来了! 动作快得好像有只蜘蛛直接落在他嘴上一样,这太荒谬、太夸张了,他看见那东西居然是个没有脸、无法确定性别、不会发出声音的鬼魂,小班吓得不知所措。但那玩意儿还是张开指头,看起来像是深水上头飘了一层油,向他移动,小班想要反应,但是动作太慢。那鬼魂般的东西已经刺过来,探到他心脏,他身边像是起了一圈白色火焰,接着不知为何有霹哩啪啦的声音,最后是新脏剧痛、好像被人箝住,又好像一匹马直接踩过他胸骨。地窖中传来一阵悽厉惨叫,好怪异好尖锐,但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惨叫的人其实就是自己。周围的火花与爆裂声更强烈,一道力将他震到墙边,那幽灵往另一边弹开,拖曳出蓝色的火焰。 等小班回过神,他已经下意识爬上阶梯,除了喘个不停之外腿也痛得离谱,差点害他以为自己是只用小腿骨踏着阶梯上来。但他也隐约发觉书还抓在手里,所以哀嚎一声之后,连忙把壁橱挪过来关好密道,随即沖向前门。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有没有隐身,一切就像是前一天夜里的梦──自己像是逃命的野兽,除了跑、还是跑,但昨天的梦还比较有真实感。 冲到大街上,十几个人朝他望过来,但他可没停下脚步欣赏这些人疑惑、恐惧、或者愤怒的神情。无论是阳光,或者平凡到不能在平凡的市景,都使他觉得身体不适,因为这些东西好像是谎言,好像是一幅明亮活泼的油画,但下面的画布根本已经腐烂。科学就是这层油画,那追杀他的东西就是那层布。他的生命、他跳动的心脏只是虚幻,死亡才是最真切的,而且它追上来了,小班感觉得到。 跑到转角他回头一看,很确定自己看到屋子里跑出一团带着五颜六色的模煳形体。 ※※※ 上了查尔斯桥的时候,他两条腿都好像成了石头,可是却没有停下脚步。刚刚那股恐慌稍微缓和一些,只是一旦感觉到心跳,就觉得头好晕,幸好他心跳虽快但也规律许多,不像刚刚只记得心脏抽不到血、想要血,可是肚子又给勐烈一撞,同时急着想唿吸的糟糕经验。 第44页 他刚刚差一点就死了,而现在也还不安全。 但他回头看了数不清多少次,却没看到桥的另一端出现恶魔的踪影。 那东西穿过了神甲,而且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彷佛是……它可以撕裂神甲的力场,如果被这样的鬼玩意儿再逮到…… 他一抿嘴,将书更紧地扣在腋下。牛顿一定得跟他好好谈谈了。 ※※※ 「你说那东西碰到你了?」艾萨克爵士问话时眼神充满某种情绪,换做是别人大概会以为是关爱。 「直接碰到我的心,」小班回答:「我是说真止的心脏」 「那你──那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团火,或者是云雾之类吗?」他在自己的会客室踱步,双手交叉在背后。 小班眨眨眼:「看起来什么也不是,」他压低声音,「像是个死亡天使吧。」 「对,可是有什么显着的性质?以什么元素的姿态出现?」 「我没有太多时间可以好好观察,」小班说:「爵士,那玩意儿有可能跟踪我回来。」 「你觉得它是在保护这本书吗?」牛顿高高举起sepher ha─razim。 「也或者是那墓穴闹鬼,或者……我不知道。我开着神甲的时候看见那东西,不然可能根本看不到。我猜是神甲的共鸣好像会激怒它。」 「不对,」牛顿说:「它是保护这本书。」 「您是说──」小班要先吸口气才不会失言:「您是说,您早就知道我取这本书的话,会有这样的东西出现?」 「班杰明,我没有叫你去偷书,我是叫你去借书。窃贼本来就会受到惩罚。」 「他不肯借,那要我拿去还吗?」 牛顿愣了一下,目光深邃地看看那本书后移回来。 「过一下子再还。」他这么说。 「过一下子,那等于爵士您自己也偷了这本书,您不能当了共犯还要责怪我。」 「我可没想过你会用偷的,」牛顿还是不退让:「我也没有暗示你可以这样做。总之伤害已经造成了,而我也的确需要这本书。以后我可不要你为我犯罪,听懂了吗?照我的话做就好,不要自作主张。」他手指描着封面的金色字体,「我并不希望你涉险,班杰明,你要明白这一点。当然你愿意付出最大的努力完成我交代的工作,这是一件好事,我很欣赏。」 「唔──谢谢您,但是艾萨克爵士,我还有一件事要向您报告。昨天傍晚面圣以后,萨伏依亲王过来告诉我一个消息。」 「死神从天而降吗?」牛顿引述了那个句子。 「对,他也跟您提过了吗?」 「找不到你的时候他就说了。」 「我去了天文台。」 牛顿会意地点点头:「这没有用,就算你找得到,你也不会知道就会是它。」 「所以您的想法也一样?莫斯打人真的打算再丢一颗彗星下来?」 「这是合理推测,他们有足够的时间,也很可能掌握了足够的知识。」 「那我们该如何阻止?」 牛顿绕了几步,把书拿到面前,眉头皱得很紧:「过几天我就会告诉你,时机未到不要轻举妄动。」 「要是我们没那么多时间,怎么办?」 「我们有时间。」 「爵士,您怎么知道?」 「我就足知道。其实我还可以跟你说,我们有一个月以丄,应该还再多几个星期的时间。」 「如果您可以告诉我,您怎样确认这些事情,我就会安心得多。」 「班杰明,你安不安心并不是我的主要考晕。以你的身分,该做的就是相信我说的话。等我完成我的新系统,我一定会通通跟你说,但你这几天要先冷静下来,如果真的有天体要撞击布拉格,我们两个一定会先得到预警。不得已的话我才会离开这里,不然这里是目前最方便我进行研究的场所──」 「离开?」小班插话问道:「您说『离开』这是什么意思?我还以为您要用新系统保护布拉格?」 「有可能办得到,但是我需要时间把新系统调整到完美状态,也要有时间来安置。要是没时间,我们就得避到别的地方去。」 「不行、不行,这我绝对不同意,爵士阁下。伦敦已经毁了,彗星带来的蒸汽与烟雾危害到整个地球,我们怎么可以看着地球又一次遭到轰炸而袖手旁观?」 牛顿双眼直视他:「我的办法还没完成,不够完美,调整好之前派不上用场。」 「那就让我帮您啊!让我帮您整理笔记、做实验、还有──」 「你这次已经帮了很多忙,我也说过谢谢了,你到底需要多少赞美才够?」 「我要的不是赞美!」小班听得到自己语调提高:「我想要拯救布拉格!」 牛顿深深吸一口气,赏了小班很冷的一个眼色,刻意朝书房跨步过去。 「今天就谈到这,皇帝的船匠来了,有问题要问你,你最好快点过去。明天见,富兰克林先生。」 小班声嘶力竭地抗议,但却被牛顿门一关堵在外头。 回自己房间的路上,小班发现自己哭了。他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在颤动,好像很快就会将他撕裂。那东西可怕但无以名状,引起他的讨厌、憎恶,因为那东西就是小班心中软弱的孩童。他加快脚步,不希望有人看见他现在的德性。 第45页 回到房间以后他马上关门跳上床,眼前一片模煳,他放声大哭,而双眼好像也不想停了,变成诺亚方舟上头飘着的无尽雨云。但终究泪有流干的时候,胸口又湿又热。他率性地擦擦眼睛鼻子,心想不知下一步怎么办,一抬头却发现那小个头的女僕居然在自己房间里,就这样默默坐在角落一张板凳上。 「妳!」他问道:「妳干么不出声?」 「我不想打扰你。」 「不是吧,妳是想看恶名昭彰的学徒像个小孩嚎啕大哭,这样妳才可以跟别人多嘴,对吧?妳去啊!反正没什么大不了!」 「我没事说你闲话干什么?」她问。 小班揉揉眼睛:「别装得一副好像对我很好的嘴脸,」他含煳地说,「妳表示得够清楚!」 「是吗?我承认我是没打算对你多好,我跟你又不熟──」 「我怎么觉得妳对我可熟得很?」小班兇狠地说:「『人家都提过你的事情呢』,这可是妳说的。」 「你说这啊,那就告诉我错在哪啊?」她双手插腰不退让:「跟我说你不是想拐我上床,还希望我感激你赏赐这个机会呢。说啊,你敢说,我就会信。」 「妳少臭美了,」小班回嘴:「我在下城区认识的美女可多了,她们可是挺喜欢我。至于妳,抱歉得很,跟她们随便一个比还差很远。」 但女孩只是稍微动怒:「所以说你不敢否认。所以说你只是因为我丑,不觉得骗到手很了不,搞不好还认为丑女应该更好骗。要否认吗?」 小班张开嘴,可是从对方那冰冷的神情──或者是神情之外的东西──他看到自己。他看见自己只穿着一件衬衫,在人家耳边诉说暧昧话语的那模样。这女孩看到的他,并不是他希望别人看见的样子,跟那些他带得上床的女人不一样。她看见的是小班真实的样貌,这实在难以忍受。 「我是不否认,」他终于开口说:「我是想要引诱妳,不过并不是……」 「并不是什么?」 小班伸手揉揉眉心:「我需要妳身上一样东西,那才是我的目的。」 「除了贞操之外,我身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你会弄不到手的?」 「钥匙。能进去艾萨克爵士房间的钥匙。」 她瞪大眼睛:「啊?妳是他的学徒吧,做什么要去偷看他房间?」 「他有一样对我很重要的东西。」 「原来如此。好吧,如果没事的话──」她转身想离开。 「等一下,拜託等一下!」小班恳求着:「我知道我昨天很失礼,我向妳道歉,但是我真的需要妳帮忙!」 「先生,你要求的事情会害我赔上性命,坦白说连我都不明白为什么该帮你。还是你要说说看,为什么我应该要动心……?」 小班遥遥头:「你说话根本不像个女僕嘛,到底哪儿来的?名字?」 她嘆了口气:「再见。」 「别……等等!我也想说啊,但是我不能说。」 「嗯哼,所以他不信任你、你不信任我,那所有的秘密就继续锁在箱子里头也罢。说不定这样比较好,想想潘多拉的故事吧。」 小班闭上眼睛:「好、好,妳听我说。」他也嘆气,坐回床上开始解释:「布拉格快要遇上大灾难,我那师傅说自己也许有办法应付,但是又不肯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办法。我没看过他笔记,实在不能确定。」 「灾难?」女孩稍微结巴起来:「但既然你师博都没把握,你又能做什么?」 「过来,再过来一点。」 女僕犹豫一下,但还是靠过去了。 「再过来点,耳朵过来。」他看见她狐疑的表情,眼睛一转说:「放心,又不会咬妳。耳朵过来。」 女孩照做了,两个人脸对脸,相距约莫一呎,这才发现她眼珠子带着绿色。 「妳该知道一件事,」小班的声音如一缕轻烟,小得不能再小:「我师傅有可能自己逃离布拉格,而且不会事先警告大家。但是我不想这样做,如果我真的觉得没希望,至少也要警告大家,如果妳爱这个城市,那妳就应该动心了。」 她一直盯着小班的眼睛,之后靠在他耳边,可以感觉到体温。「我没有钥匙,」女僕说:「但是我拿得到。」 「请妳一定要帮这个忙!」小班说。 「有两个条件。」她却这样回答。 「说吧。」 「第一个是我要跟你一起进去,确保你手脚干净。」 「没问题,另一个呢?」 「我想用用看望远镜。」 小班往后退,又看清女僕的脸。女僕微微嘟嘴的模样让他很想一口气亲下去,可是这次大脑获得身体主导权,小班可是很清楚一旦这么做,刚刚的努力就化为泡影,所以没说什么,干脆地点点头。 女孩也点头了,然后起身:「明天晚上我再过来,应该是午夜了吧。你先带我去看望远镜,之后再把钥匙给你。」她行屈膝礼之后转身要离开,但握住门把后她又回头。 「兰卡,」女僕柔声说:「我的名字是兰卡。」 第十二章 克蕾西的故事 克蕾西咳了一声,想挤出微笑:「天使的手啊。」她重复爱翠安说的话。 「想不出更好的说法,姑且称之。」 「所以妳知道了。」克蕾西嘆气:「好,有没有人在附近?会听到我们说话?」 第46页 爱翠安跑到门口察看,走廊空无一人,她将厚重橡木门关上,回到床边。 「没有别人。」她对克蕾西说。 克蕾西听了一边皱着眉一边想要坐起来,最后是将头挪到比枕头稍高的位置:「还没有人告诉过妳女神会更进一步的秘密。」 「更进一步的秘密?我从来没听过。」 「对。我预言了妳嫁给国王以后,干部就决定要等婚礼过后才告诉你这件事。」 「原来如此,看样子我根本不算是女神会一员。」 「妳当然是,唯一的分别在于,只是妳还不知道一个大秘密。这个秘密跟女神会的创建有关,说来话长,我也就长话短说。」 「妳想说详细点也无所谓,这是两年以来,妳第一次想跟我聊女神会的事情。」 克蕾西张口看似想说话,但是脸一抽似乎很痛。她清清喉咙才又开口:「女神会真正的中心思想,认为上帝创造这个世界以后,不得不退出世界之外。祂不能继续待在这个世界里,不然『有限』的东西就无法维持下去。换句话说,祂创造世界之后,如果要再回到世界,世界就会毁灭。为了实行祂的旨意,上帝创造了僕人,这是用火与风组成的种族,包括座天使、智天使、炽天使【註:神学体系中将天使分为九个阶级,此处所列为最高(最接近上帝)的三阶。】等,简单来说就是『天使』。透过天使协助,上帝创造出有形世界,有了动物、植物、男人、女人,而第一个女人的名字是莉莉丝。【註:犹太神话中第一位女性是莉莉丝,但基督教体系未採纳此部分神话。】」 「啊。」爱翠安喃喃道。 克蕾西闭起眼睛:「我知道妳一定会怀疑,但是先听我讲完。莉莉丝不是亚当可以应付的女人,她对于肉慾的渴望比亚当还强烈,而且在这方面不愿意顺从亚当。她不会乖乖躺着,而是勇于张开两条腿跨在亚当身上,尽情享受她的快感。另外,亚当也不是她唯一的情人,莉莉丝与一些天使有染,也从天使那边学习到宇宙的定律。因为她的这些行为──我是说,她身为一个有自由意志的女人、她凌驾在亚当之上,尤其在床上这么做,最后遭到监禁。亚当则获得一个新妻子,也就是甜美温柔的夏娃。」 「但是莉莉丝有很多后代,」她继续说:「有一些继承父亲那方的特徵,以元素的形态存在这世界,但另外一些则与亚当、夏娃的后代一起生活,隐藏了自己的血统。莉莉丝的后裔之后大胆起来,与一般人类结合,将莉莉丝的血脉传承下去。其实阿西娜就是莉莉丝的女儿之一,而后世人将她奉为女神,妳和我则又继承了阿西娜的血统。」 「如果是个比喻,那大概可以这样说。」爱翠安说:「但我听到的故事可不是这样。莉莉丝不是众魔之母吗?那妳跟我难道是恶魔?」 「这种谎言是亚当跟夏娃起头的,他们当然把矛头对准莉莉丝。可是爱翠安妳仔细想想,莉莉丝也是上帝计划的一部分,那为什么会是个错误?囚禁她的意义在哪里?」 「女神会对此有解释?」 克蕾西点点头:「没错。女神会认为放逐莉莉丝,创造出夏娃的并非上帝,而是为装成上帝的黑手,那就是名为路西法的天使。路西法失去上帝的宇宙,重新塑造为自己的王国。」 「所以这世界受到恶魔控制,完全不是上帝的旨意。的确,这种理论听来很便宜行事,简单地处理掉世间各种罪恶的问题。」爱翠安接口:「我可不相信女神会里头这么多有智慧的姊妹,居然接受这样肤浅的想法。」 「我倒不敢说大家是『接受』这理论,但我受到的教导是这么说。当然也可能都是胡说八道,为的是要彰显这个组织的存在价值,但是故事背后也许还是有些道理。爱翠安,妳知道希伯来文怎么称唿天使吗?『默勒库』,妳知道这个字的意思吗?」 爱翠安嘆了口气:「我只对自然科学有兴趣。」 「这个字的意思是『上帝的影子那一面』【註:默勒库在《牛顿加农炮》中解释为「德天使」,这是在天使九阶中的对应。但希伯来文中也以同一字表示概括的「天使」、「神的使者」之意,而其语源分析即如此处所说,为「上帝的影子」(而「影子」一词在西方语言中,也时常代表魂魄),传统解释认为这代表天使出自于上帝的圣灵。】。希伯来人知道他们面对的东西是什么,不过基督徒可能已经忘记了。爱翠安,天使是真的存在,妳自己亲眼见过,甚至受到天使伤害,之后,又从天使那儿得到一只手。」 爱翠安点点头,眉头紧蹙。 「那妳相信什么,爱翠安?妳相信上帝吗?」 爱翠安看着眼前红髮女子,相当震惊。「当然啊,克蕾西。妳知道这宇宙的结构有多巧妙、万物平衡有多精微吗?要不是因为万有引力和其他亲合力,世界根本不会有秩序,只剩下一团混乱。既然有秩序,就一定有某个谁先制定了秩序,薇若妮卡。」 「我不是哲学家,但我同意这说法。妳们这些哲学家……例如妳,不就一直探索上帝用什么规矩造出这世界,然后找出我们利用这些规则的办法?」 「对。」 「那还需要我向妳印证天使存在吗?」 「克蕾西,我并不否定天使存在,因为《圣经》上就已提过天使。不过,《圣经》将很多东西以隐晦的符号代替,我以前曾经认为所谓天使,大概就是各种元素、引力、声波共鸣、轨道等等。但妳说的也对,我现在并不确定。保护国壬的那生物──不管它是天使、恶魔、妖精【註:原文fey,为民俗传说中精怪类之总称。】还是精灵【註:原文djinn,出于阿拉伯神话,原意为「隐藏」,常见的神灯巨人即属其一。在《古兰经》中,阿拉以土造人,但以无烟之火造精灵,两者皆具自由意志,但精灵与人类所处领域不同,难以互相看见、接触,但精灵可飞行、可居于任何空间,数量也可能比人类还多。】,总之是某种具备智能而且又有恶意的东西。我一定要搞清楚它们到底是什么,薇若妮卡,但是只有象形文字等级的一堆谜语没有用。它们到底算不算生物,或者只是类似生物的东西?它们有灵魂吗?身体是物质吗?」 第47页 克蕾西点点头:「我知道妳会问这些科学问题,但是我没办法回答,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创造天使的是上帝。」 「如此说来,它们应该也必须遵照上帝设下的法则,可以用科学方式理解、可以用数学预测。之所以有这么多谜团,是因为我们问的问题不对,而且没有做过适当的实验。」 「我说亲爱的,妳打算怎样对它们做实验?妳怎么找一个天使到实验室里解剖?」克蕾西又咳嗽起来:「算了、算了,先不提这个,我要趁还有力气的时候跟妳说另一件事。」 「不急于一时,」爱翠安看了相当担心:「只要妳保证会撑下去,我们可以改天再聊。妳刚说的那些已经够我想很久。」 「我还没回答妳的第一个问题,有关妳那只手。」 「可以之后再说。」 「是可以,但是现在我还得讲一件事。默勒库有很多种,像是妳在古斯塔夫身边看到的那种,一团云中间有火光,但也有在国王身边护卫的那种,它烧掉了妳的手。很多天使无法在这个世界现形、人类的感官无法察觉或很难察觉,但它们确实存在。换个角度来看,天使还是分为两种,一种想毁灭人类,另一种不想。」 「天使跟恶魔?」 「不,没那么简单。严格来说全都是恶魔、也全都是天使,这种称唿没有意义。真正重要的一点是:天使非常自我中心,它们有自己的目标,甚至在它们的领域中有自己的政治体系。它们与上帝已经无关,我不认为天使还承认上帝,很可能已经把祂给忘了。至于人类,天使大概也不记得,在漫长的歷史里头,它们一直视我们如粪土,可是到了某个年代,哲学家出现了,可以比喻成粪土也会越堆越厚、终于臭得呛鼻。人类开始理解上帝订立的秩序──真正的规则、宇宙运行的道理。这件事情触怒了默勒库,或者说更糟糕,其实是吓到了它们。于是这些天使开始对付哲学家,也常常为此痛下杀手。」 「这样不怎么解释惠更厮、莱布尼兹、牛顿,甚至是我能活下来,甚至将所学写成文章?为什么不杀我们?」 「有两个原因,第一个是天使想杀人不容易,它们必须离开自己的领域才能伤害我们。」 「妳刚刚才跟我说天使跟人上床,人类产下天使的小孩。《圣经》上甚至有雅各布与天使角力、或者城市被天使炸成灰烬的故事。」 克蕾西紧紧握住爱翠安的手,握得她有些发疼。「爱翠安,想像一下妳自己是上帝。妳要创造世界,就必须离开世界,妳在这世界设了规则,有各种数字、语言、数学、亲合力等等,还派了僕人去实行自己的命令。但后来这些僕人居然跟妳断绝关系,忙着它们自己的事情。妳会怎么办?」 「毁了世界再来一遍。」 「妳要想像,上帝跟耶稣基督说的一样仁慈,不忍心毁掉自己的创造物。」 「创造另一批僕人,收拾掉第一批。」 「嗯哼,那你怎么知道第一批僕人后来不会也有自己的念头,然后妳一样管不到?」 爱翠安摊手投降:「好吧,克蕾西,妳才是上帝,所以妳怎么做?」 「我在这世界的外面,可是这世界的界限也是由我决定。妳自己刚刚说过,咒语的结构很巧妙,所以如果我改变其中的规则,就算只改变一点点,东改一条谐律、西改一个变量──世界不会忽然四分五裂,变成一团渣滓,却也足以剥夺那些僕人的部分能力,使它们在这个被窃占的世界之中像是游魂。甚至从这样的一点调整,可以让我最钟爱的创造物──『人类』──有一天终可以挺身对抗那些自以为是世界主宰的天使,将它们彻底赶出去?」 爱翠安又想起自己在书上看见的版画──上帝的手从云端伸出,抓住宇宙定调的琴键。是不是真的有祂一扭,整个宇宙就会有所不同? 她摇摇头:「但是这些天使可以杀死我们。」 「很困难,通常要利用人类作媒介。」 「妳刚刚不是说有两个理由?」 克蕾西勒向后一靠:「天使已经懒得一个一个杀。莉莉丝的后代分布世界各地,杀一个两个没有用,过个几年又会冒出来探究宇宙奥秘。所以有些默勒库心想一次全杀光比较快,夏娃的后代、莉莉丝的后代全死了也没关系。」 「这怎么办到?」 「当然是让人类自相残杀比较快。亲爱的,伦敦只是个开端。」 这说法合理得可怕。乍听之下克蕾西这套怪异论调似乎完美无缺,是个平衡的方程式。然而,爱翠安心里开始蠢动,她无法一下子找出问题所在,这感觉像是演算出了错、整数凑不起来。当然,追根究底后,原因之一是她并不完全相信克蕾西这个人,但这不是唯一的癥结。 「克蕾西,妳怎么知道这些事情?都是从女神会学来的?」 克蕾西咯咯笑了起来,那声音好像肺部有个气泡,之后她说话声音很微弱,眼睑不停抖动:「不是这样,亲爱的。我知道这些事情,是因为我就是它们的一份子。我是个默勒库。」 ※※※ 爱翠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摊在一堆打开的书本里,不知道自己刚刚看到哪儿了,心想到底什么把自己给吵醒。头抬起来以后,她才知道自己是看一幅版画看出神了:版画上是一个炽天使【註:炽天使又因其形而名为六翼天使,「炽」则代表发光发热的特徵,光热象徵神充满慈爱。】,六只翅膀中有四只覆在身上,另外两只向外敞开。翅膀、掌心、手指都长满眼睛。她忽然想到刚刚做了个梦,梦中自己的手也眨了眼。 第48页 附近有人干咳,引起她注意。 原来是洛林公爵弗朗西斯大人驾到,他带着笑意注视爱翠安,表情好像有点担忧。 「抱歉,小姐,赫丘尔真不该要妳做这么麻烦的工作。」 「喔,不是的,阁下。」爱翠安揉揉眼睛驱赶睡意说:「不是工作本身太繁重,我倒希望你会认同我选的书。」 「我还真希望能全部带走。」弗朗西斯黯然地说:「但是妳挑出来的,的确也是最好的几本,感觉好像妳能读出我的心思呢。不过房间的床比较舒服啊,妳怎么在这儿睡?」 「我刚刚在看书。」爱翠安回答:「请阁下见谅,我是真的太久没有碰到书了。」 「但妳看的是这些书呢!」弗朗西斯说:「这些可是我最喜欢的书!」 「也是我最喜欢的书。」她尽量挤出开怀笑容。 「真的吗?这可真是巧。」他一瞬间露出害羞神情,这才像是十四岁的少年。「对了,不知道小姐愿不愿意在之后路途上,偶而跟我并肩骑马呢?我很希望有机会可以跟懂得这些知识的人一起讨论。」 爱翠安头一扬:「我非常愿意,阁下。不过我也得照顾儿子和朋友就是了。」 「啊,这当然。」男孩脸飞红起来:「我的意思是说妳有空闲,而且愿意的话。」 「那我希望我常常有空。」爱翠安回答时起身行礼,她早就发现弗朗西斯的视线落在自己的低胸上衣。就算这年轻公爵对她有什么青春期的想望,并不影响她与克蕾西才对,所以她手一伸,结果却是弗朗西斯楞了一会儿,后来才笨拙地牵来一吻。 「晚安,公爵大人。」爱翠安说。 「晚安,小姐。另外妳可能也得跟那张床道别了,恐怕这是最后一次可以睡在那儿。」 「我们马上要出发了吗?」 「恐怕明天中午就得走。」 「喔,但是我朋友克蕾西她……」 「她可以搭马车,我会派医生看着。大概也只能这样了。」 爱翠安又行礼:「我们已经很满意了。」她回答。 ※※※ 隔天早上对于爱翠安真是难熬,她没机会跟克蕾西说话,心里一堆问题像蜜蜂狂螫。这几天的准备到最后一刻还是手忙脚乱,宅子里四处都是下人在做事,所以没有办法私下多聊。 不过一如弗朗西斯所言,中午时分,公爵军上路了,天候异常晴朗,蓝天中云朵不多,还看得见金色太阳。这景色让爱翠安一时忘记烦恼,感动得几乎落泪;其他人也一样,所以远征就在嘉年华般的气氛展开,公爵与护卫穿着浅色衣服、戴上羽毛帽,马儿毛皮发亮,部队歌声高亢。彷佛回到了从前,回到世界不是一片灰濛泥泞的时光。她也换上适合骑马、也能抵御凉意未退的劲装,但前襟、袖口还是有金色穗带做装饰。 她骑的马似乎感染这情绪蹦蹦跳跳起来,心情一起,她转到克蕾西那儿对着车内欢唿,克蕾西看了虚弱地挥挥手回应。医生还在车上,所以两个人还是讲不到太多话。脑袋还轻飘飘的,所以爱翠安又骑到前面,对每个朝自己鞠躬的士兵露出傲笑,最后到了小尼可和保母在的那辆马车边,她靠过去将儿子抱过来,看着小尼可兴奋的表情不禁笑开怀,然后又将尼可高高举起。 「小尼可你看!」她叫道:「是太阳喔!」 小尼可拉斯没发出声音,等她将儿子抱回来,发现他闭上眼睛,好像快哭了。 「好,乖,小尼可。我知道太阳很亮,你两颗小眼珠受不了,对不对?可是世界会回復正常的喔,以后你一定也会习惯太阳,还会很喜欢太阳呢。小乖乖,我跟你保证,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喔。」她一直带着男孩,而孩子似乎也喜欢这上下起伏的律动,抓着马鬃发出咯咯声。 但阳光当然不会整天不退,还未到太阳下山时,橄榄色的云层已经堆在天边,也遮蔽了光线。看来下雨机率还不高,但为了安全起见,爱翠安还是把小尼可送回车中,一个人又往前骑。她心情随大气改变,过去数日中的想法、领悟又一拥而上。抬头看天,她只怀疑那儿住着什么样的怪物。 不久以后就扎营过夜。行军速度还不快,路上看来平静,莫斯科人大概也不想阻挠,因为他们走了,洛林区就失去防备。 一见医生离开,爱翠安就过去找克蕾西。进入车厢中,爱翠安看到红髮的她也脸冒红晕,不过人还醒着。 「妳是不是发烧了?」爱翠安开口问,也伸手朝她额头一探,但发现并不热, 「小尼可拉斯呢?」 爱翠安蹙起眉头:「保母带着他搭另外一辆马车。」 「妳该不会抛弃孩子了吧?」 「没有,他今天大半时间都跟我一起骑马呢。」 「真希望妳也带他来看看我。」 「克蕾西啊克蕾西,妳这是真情流露吗?」 「或许吧。」 「之后我可以带他过来,不过他正在睡觉。我不想催妳,但是……」爱翠安说:「我们独处的时间恐怕不多,我得搞清楚妳昨天那是什么意思。」 「是个怪异的故事。」 爱翠安耸肩,不以为意。 「我想我出生的时候,还是个人类吧。」她开始说:「可是女神会说,莉莉丝的血液在某些人身上会比较浓,也或许这就是我被选中的原因。」 第49页 「选中?」 「爱翠安,我一直到七岁才发觉自己不对劲。过了七年,我才知道其他孩子都听不见我听到的声音;看不见我看到的东西。」 「妳是圣女贞德吗?」 「圣女贞德当然也是我们的一员。」克蕾西嘆息道。 「女神会的一员?」 「不是,我不是说女神会。我说的是……唔,我们没有名字,先叫我们『妖精』吧,比较方便些。」 「妖精啊,农夫在森林里遇见的那种东西?」 「只是称唿而已,总之天使会挑出一些人类小孩,然后留下一个在……这里。」她缓缓举起手,指着自己脑门。 「回想童年的话,我大半都会想到声音。」克蕾西继续说:「我最早的记忆就是一些歌曲,我有时候跟着哼这些舒怪的小调,然后我妈──我是说人类身分的母亲──她会问我是从哪儿听来的,我只能说我就是有听过。我妈听了只是大笑。其实对我来说,我妈比那些声音还疏远,真正养大我的是那声音喔,爱翠安。声音使我的身体强壮,使我动作比其他小孩更灵敏,简单地说,就是声音塑造出我这个人。十二岁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该做的事情是什么。」 「是什么呢?」 「跟我告诉妳的一样,我要促成人类的灭亡,扮演我在计划中的角色。我曾经暗杀过人,也曾经跟一些男人上床以获得机密情报。最后,天使又要我跟你做朋友,对妳和女神会说一些假的预言──」 「假的?」这句话简直像是硫酸。 「我根本没有事先预见你会与国王结婚,爱翠安。那只是一个我不得不说的谎话。」 「谎话?」爱翠安激动起来:「妳真该死,克蕾西!我就为了一个谎言毁了自己一生?这谎言还害死尼可拉斯、害死托尔西、害死那么多人──」但她说到哽咽,因为她恍然大悟,自己原本就明白。「妳知道吗──」她开口又打住,有种自己全身赤裸、遭到捆绑示众,供全世界取笑的感受。她甚至有点想死,怎么会这样? 「爱翠安,」克蕾西像是说着悄悄话:「妳一定要先听我说完。」 「妳下地狱去吧!」爱翠安也压低声音,但她除此之外不知还有什么可说。 「上帝本来就不爱我,」克蕾西倒是说得镇定:「我的确算计了妳,可是一开始这么做的时候,妳是一个我不认识、没有感情的女人。」 「妳之前说的,可是妳看见我们两个註定成为朋友,还说妳知道我们之间一定会发展出情谊。这也是谎话啰?」 「不完全是。但我在第一次碰见妳、第一次在运河跟妳有肢体接触之前,真的并不知道会这样。」 「那可是在有关国王的谎话之前。」 「之前几天吧,那时候我很迷惘,爱翠安。我之前一直以为,我真的知道自己的人生目的是什么,也一直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情,那些是我过去的罪。」 「说得很好听,可是现在我就可以相信妳吗?」 克蕾西闭上双眼,爱翠安讶异地发现她眼角流出一滴泪。「我懂,我并不奢求妳会原谅,不然妳以为我为什么不肯说呢?但是爱翠安,我背叛它们了,我帮妳谋刺国王,这跟声音给我的指令有矛盾。妳还记得古斯塔夫,他是不是想阻止我们?」 「当然。」 「他跟我一样是妖精,我会跟他起冲突是为了妳,我把声音赶出脑海也是为了妳,爱翠安。那声音像是我的母亲、我的姊妹,是我所知道的一切──」她有些喘不过气:「别恨我,拜託妳不要恨我。妳跟小尼可是我仅剩的亲人了。」 「妳确定吗,克蕾西?」 克蕾西睁大水汪汪的眼睛:「什么意思?」 「妳受伤的时候有跟我说话,但我想可能不是妳的意识,说不定是那些『声音』。」 「那我说了什么?」 「妳说:『我们终于找到妳了。』」 「我不记得这件事。」 「我也不认为妳会记得。」爱翠女将情绪压抑下来,气愤的表现由慌张大叫转为淡漠语调。 但克蕾西低头说:「声音又找上我了,不过不是同样的声音。」 「喔?那这次是当初找上贞德的声音吗?」 克蕾西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我想,就跟以太抄写机一样,天使必须先调整过我们的身体,才能跟我们对话。同样的道理就好像长生不老药改造了国王,于是他可以从保卫他的默勒库那儿接收到指示。如果不用药物,这过程或许要花很多年,所以才会从小开始,也说不定是从母亲身上就进行了。可是我不知怎地将它们给逼走了,从我脑中给挤出去,这两年我就没再听到天使的声音。只是后来我发烧的时候,炽天使出现在我梦里。我昨天跟妳说过,天使有两种,炽大使是另外那一种。」 「跟人类友好的那种?」 「对,当初它们与莉莉丝走得很近,若按照女神会的宗旨,那炽天使也是对于真神忠诚的那一群。不管动机是什么,炽天使并不希望人类灭绝。而且它们找我们很久了,爱翠安。这些天使愿意帮助我们。」 爱翠安凝视克蕾西,忽然觉得有些同情她。如果她现在说的都是实话…… 「可是妳自己接受它们吗?」 「不是我接不接受的问题,爱翠安──它们想效忠的对象是妳。」 第50页 第十三章 数学塔 小班醒来时觉得自己神清气爽,为此还花了点时间祷告──不管是什么过路神明愿意倾听。这行为乍看之下还挺正常,不过他自己很怀疑,宇宙的造物主是不是会注意到来自波上顿的班杰明.富兰克林这一号人物。或许有一些位阶较低的神祇会做这件事情,以他近日所知而言,这理论似乎更合理。 之前一夜不好过,随便一阵风都像是那东西来了,连自己心跳都令他大惊小怪、疑神疑鬼。除了害怕之外也有兴奋,他终于能够一睹牛顿的研究秘密,这两件事搅和在一块儿使他好一阵子辗转难眠。但他的身体可不是铁打的,连着两天不睡怎么受得了,所以接近午夜时就悄悄把他的大脑给关了,不让他继续思考。 他哼着歌一边起身换过衣服走出房间,时间大概十点钟,小班打算去找劳勃。一进走廊,他看见有群僕人围在牛顿房间附近窃窃私语,其中一个丰满的女僕葛楚妲还在哭,小班觉得奇怪便上前探探究竟。 「怎么回事?」靠过去一看,四个僕人他认识两个,除了葛楚妲之外,另一个是年长的男佣米洛斯。至于另外两人,一个是有头乌黑长髮、年约二十的美女,另一个是年龄可能两倍以上,穿着朴素、带着几丝白髮的妇人,但小班不知道她们的名字。 「抱歉,富兰克林阁下。」米洛斯一边鞠躬一边打招唿。 「不用客气,」小班说:「我只是想知道葛楚妲怎么哭了?」 「是因为清扫夫史蒂芬的事情。」 「怎么了,他生病了吗?」 「不,先生,史蒂芬死了,尸体在这儿发现。」 「死了?怎么一回事?」 「上帝的旨意吧,先生。」葛楚妲说话还有鼻音:「他没有受伤,但就这么忽然死了。」 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我认识史蒂芬,」小班说:「他年纪不大……」他近距离看了看牛顿房门,那边的墙壁似乎起了波纹,像是水面的性质。 「他才二十五岁而已!」那美人儿接口,语气中有种怒意。小班转头盯着她,眼神有些好奇──他以前也这么看过人家,可是当时心里当然想着另一件事。 「安娜,」米洛斯低声说:「嘘。」 小班撇头:「没关系,让她说吧。我想──」他环顾四周后也压低嗓音:「去我房间一会儿,我们私下聊一会儿,应该比较好?」 众人面面相觑,但最后米洛斯几乎看不见地轻轻点头,所以一行人跟着小班过去。 房门关上以后,小班坐在床上。「各位请坐,」他指着一边的板凳,「安娜小姐,妳是不是有什么怀疑?」 「没什么,先生,我不该多嘴。」 「但显然妳认为史蒂芬不是自然死亡。」 安娜犹豫了,看着其他人希望有人支持,但大家都望着地毯、天花板,就是不愿注视她、给她信心。 「安娜,这件事情很重要。妳说史蒂芬死在我师傅房门附近,那我师傅人还好吗?」 「他没事。」米洛斯代她回答:「守卫刚刚也问过他了。」 「那他针对史蒂芬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吗?」 「他只有点头而已。」安娜开口,语中带着火气:「他点点头,看起来就是知道些什么,可是他──」然而米洛斯严厉地瞪她,安娜便不敢作声了。 「我们得回去了,先生,」老男侍说:「不然别人会起疑心。」 讨论结束,小班很清楚,他有不少经验了。下人有下人的作法,而且他们对游戏规则的坚持不下于那些贵族。而小班也几乎肯定那玩意儿来找sepher ha─razim了,所以牛顿启动了某种防护罩,且因此误杀了可怜的史蒂芬。 「等一下,」小班叫住他们:「还有一件事。」他站起来,「史蒂芬有亲人吗?」 葛楚妲点点头:「他有妻子和两个儿子。」 小班听了情绪很乱,伸手从口袋一掏:「这其实不算什么……当然无法取代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但我目前能做的只有这样。」他将一些金币递给葛楚妲,「代替我慰问一下。」 葛楚妲望着那些钱币。「好的,先生。」 「至于各位,请多加小心。」小班提醒他们:「尽量少来这条走廊吧。」 「我们心里有数,先生。」米洛斯生硬地回答。 ※※※ 之后两小时,小班努力想要见牛顿一面,可是都无功而返,最后决定先去跟劳勃谈谈。一如预料,劳勃人在圣汤马士,也就是下城区一间阴喑老旧的酒馆,但这地方的餐点、啤酒口味比较好。 「我可不希望你老是拿你的小命来赌,」劳勃正在吃烤牛肉与炖面团,「不过咧,你还真是狠狠摆了那老头子一道。也摆了我跟弗瑞克一道。」 「我不确定是谁被摆道。」小班语带犹豫说:「你听说史蒂芬死了吗?」 「扫地的?嗯,下人都在说啊。」 「他们怀疑有内情。」 「只要跟牛顿有关,他们什么都嘛有内情。」 「这次连我都有同感了。」小班将自己偷书的经过说给劳勃听,故事越发展,劳勃的眉头越紧,最后开口问:「所以那是什么东西?又是像布莱斯维身上那玩意儿一样?巫师养的恶灵吗?」 「不太一样。」小班摇摇头回答:「我想牛顿一定知道,但是他不肯说。」 第51页 「这玩意儿到底有几种?」 小班用拳头撑着额头:「天知道。」他喃喃道。「以生物炼来说,在人类下面有一千种生命型态,说不定在人类之上、人类与上帝之间,也有这么多种啊。」 「天使之类吗?牛顿不是叫它们『天使』?」 「对。」 「这就怪了,既然这些东西比较接近上帝,那就应该比较完美啊,为什么咱们要怕咧?」 小班苦笑:「喔?所以你觉得人类脚底下的小虫子不应该怕我们?」 「呃,」劳勃边喝啤酒边思索:「那史蒂芬就是小虫了。」 小班点点头:「我是这么猜。那东西来找书,可是艾萨克爵士启动了某种防护,所以那东西进不去就生气了,这时候正好一个僕人经过……」 「但你早上也靠近过他的房门,却没有出事。」 「没错,这我还不知道理由。」 「会不会是这样呢?你家师傅跟恶魔做了交易,他把史蒂芬献给恶魔做供品……」 「拜託,小勃──」 劳勃放下餐盘,小班从这动作中看出他真的动怒了。「为啥你这人有的事情一定要怀疑,有的事情就一定要相信?」劳勃插话:「是你说有世界上有这种鬼东西,是你猜那鬼东西杀了史蒂芬,也是你说艾萨克爵士做了什么新系统,跟这种鬼玩意儿有关系,但是你却啥都不知道。你倒是说说看,如果真的有什么天使啊、恶魔啦、还是不管啥乱七八糟的东西从黑暗世界跑进人间,它们不是就该吸基督徒的血吗?不是就该有什么黑弥撒之类的仪式吗?假使真的有恶魔,我们听过那么多恶魔会干的坏事,为什么你就觉得都不对?」 小班看了劳勃好一会儿,一直组织自己的思绪,最后靠过去道:「小勃,亚里士多德也看得见太阳、月亮、星星,但是他对这些星体的认知却是大错特错。知道什么并不是绝对,要看知道的办法是什么──重点是,方法可不可信?所以说,我不会相信亚里士多德说太阳绕着地球转,也不会相信中世纪那些自称通灵人的神鬼之说。我确定一件事情对不对的办法,是自己观察、自己实验、然后再一次观察,我下的结论一定是在我可以看见、可以操作、可以重现的范围之内。这样说你懂吗?要是你跟我说太阳绕地球转,我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结果你只告诉我说『在亚里士多德的书上看来的』,你觉得你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劳勃原本愤世嫉俗似的嘴角微微扬起,成了个讽刺的笑容:「大学毕业生啊?」 「也对。」小班也乐见两人间冲突化解:「是没错啦,所以你还是认为犹太人曾经把基督徒卖给恶魔、天使身上会流出蜜糖,不过我能接受的程度只有到天使的存在──应该是说,有某种生物我们目前称之为天使──」 「好、好、好,闭上你那张大嘴巴,我懂你意思了。但你还得回答个问题:你刚刚说了半天的『方法』,那是牛顿想出来的吗?」 「是他研究出来的,他对这方面最熟。」 「他之前发疯过,会不会忘记了?」 小班看着自己的餐盘八、九秒之后才说:「要是他真忘了,那就只能求上帝保佑了。」他嘆气之后才开始吃那盘还没动过的菜,「但无论如何,我就要知道答案了。」 ※※※ 入夜后,大教堂射下厚重的阴影笼罩在小班身上,他打了个颤。尖塔的影子错综复杂、一节一节,看来像是某种有毒昆虫,外观美丽却又可怕。班杰明不禁心想:这样的建筑物到底是因为敬爱上帝而建,还是因为恐惧上帝而建?一根一根巨大的黑针、一具一具张牙舞爪的石像鬼看似要将全能者逼退在外,要是祂胆敢踩过来,这些东西将会扎伤祂的脚。 「今天没有云。」附近传来女子的声音,小班一回头看见兰卡在十步外。 「我没听见妳走过来。」他说。 「我没走过来,我本来就在这儿等。」 「一个人在城堡闲晃不太安全吧。」 「我听说史蒂芬的事情了,」她说:「也听说你给他太太一笔慰问金,可是这没用,大家还是不会跟你多说什么。」 小班忍着气没回嘴,只是反问:「那妳会说吗?」 兰卡却指着天上的月亮。 「好,」他无奈嘆息:「跟我来吧。」 两人走过院子,半路上有圣徒乔治屠龙的雕像,那条龙的体型也未免做得太小了,感觉不出什么英勇可言。大教堂旁边一座高塔耸立,但这么一比就窄了些,乍看像是童话故事里的高塔,但头部却硬生生遭科学砍下来──屋顶就在今年由圆锥改建成鍊金术制的硬化玻璃多面罩。 「牵我的手。」他低声说。 「为什么?」 「想进塔的话就照办。」 「好吧。」兰卡那骨架瘦小的手臂穿了过去,小班忽然想到另外一个牵过手的女人──维希莉莎.卡雷娜。这就是他对于兰卡有所不安的原因吗? 他们一走近,塔前守卫就上前盘问:「是谁?」他语气兇狠,手已经搭在剑上。 「班杰明.富兰克林,艾萨克.牛顿爵士的学徒,我有事要进天文台。」 「唔,是,我认出来了。这位──」 「是我助手。」小班边说边用力眨眼。 「明白了。」守卫会意地回答:「请进。」 第52页 小班微微鞠躬,带着兰卡进去。 「真的非这样不可吗?」她问话时,小班开了门,拿起一个小灯笼照路。「在城堡里想要维持名声清白很不容易呢。」 「尤其跟我在一块,是吧?呵,凡事都有代价,这可是妳教我的。」 「有些代价我宁可不付喔。」兰卡身子一紧。 「好、好,妳已经用东西跟我交换了,别穷紧张。」他说完就感觉到对方放松一些。 「还有没有守卫啊?」兰卡过一会儿又问。 「没了。」 「那就好」她就立刻放开手了。小班其实有点不高兴,但还是顺着弯曲狭长的楼梯往上爬。一路上除了脚步之外几乎没声音,所以一恍神就会以为脚步声也不是自己发出来,而是约翰.迪伊、或者第谷.布拉赫、再不然就是约翰内斯.克卜勒这些人【註:三人都是有名的天文学家,但也对鍊金术或神秘学有所涉猎。】,再加一个鲁道夫皇帝,他们阴魂不散。依照传言,这些人的鬼魂都曾经出现在这塔内,虽然小班先前对劳勃滔滔不绝说了堆科学道理,却还是不免要思考这些事情:灵魂应该是以太构成的吧,理论上当然不会随着肉体消灭才对? 走到他认为是牛顿新实验室的那扇门前,小班停下脚步,发现一道新加上的毕达哥拉斯式门锁。明知打不开,但他还是掏出自己的钥匙尝试一下。 「里头有什么?」兰卡见状问道。 小班苦笑一下:「我猜搞不好是以西结的天轮【註:《圣经》〈旧约〉记载的先知,曾在异象中见到天堂有四个水色巨轮,轮上覆满眼睛,研究者认为巨轮是「座天使」的具象化。】吧。走吧,我们还要爬上去。」 最顶端,也就是观星台那儿,跟上次离开时看来是维持原样,唯一不同的是今晚夜空晴朗,只有一层薄纱般的雾气,天上那亿万星星可说坦诚相见。望远镜已经瞄准了天空,它那水晶眼还在闪闪发亮。 「好,到了。」 「嗯。」兰卡回答时有些兴奋。 「妳想看什么呢?」 「我要看月亮。」 「好。」小班走到望远镜旁边,有点不耐烦地进行调整。这女孩是怎么回事,要浪费他的时间来这儿玩,明明危机迫在眉睫。 但他还是瞇着眼睛靠上目镜,转动轮轴直到奶黄色的半月进入视野。「有了。」小班说完便退后。 兰卡上前,却停在望远镜边,「这怎么用?」 「一只眼睛闭上,另一只靠过去看就可以了。」 她点点头,弯腰靠在望远镜上,结果像具石像这么站在那儿好久好久。小班刚开始在一边没耐性踱着脚,后来他怀疑一个人到底为什么可以看月亮看那么久,正打算开口问,兰卡却又站直了。小班一看,一股奇怪、震惊的感觉打在脑门上,因为兰卡脸颊上居然闪着两道水光。 「谢谢。」她声音很小,语气还不太稳:「可以走了。」 小班动不了、也没办法回应,兰卡的双眼带着泪光也带着月光,那样的脸庞使他心醉神迷。 「可以走啦。」她又说了一次,然后伸手想要拭泪。 「等等,」小班这才开口:「先别擦掉。」 兰卡一听动作停在半空,接着将手慢慢放下。「为什么不擦?好让你去跟别人说你看见女僕在哭?」 「我又为什么要说妳的闲话?」小班回答时嘴角轻扬:「为什么?」他柔声问,「为什么会哭?」 她一听好像很不解这问题:「为什么不会哭?」 小班皱起眉头,又去用望远镜看看。他发现镜框边缘都沾到泪水,而且星体已运行了一阵子,但稍加调整又可以看见地球的卫星了。 「不就是月亮而已吗?」他一边看一边问。 「你没看到吗?」兰卡问:「在比较暗的地方啊!是那片山的阴影。那片山那么高,如果站在旁边,大概连地球都看不到了吧?可是我们有机会站在那儿吗?」 她声音虽轻,但带着抑扬顿挫,有点像是在唱歌。小班听着她的话,忽然间也看见了──他以前当然就看过月球上的山脉,也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貌,甚至读过前人如何命名,但现在他忽然意识到:可以看清楚月球原来是这么希罕、这么难得的特权。 「我刚刚看见月亮上的山脉,」兰卡说:「我一辈子都没想过能亲眼见到,只是一直想像有机会……」刚刚小班着迷于她的泪珠,现在则着迷于月球表面,最后他听见兰卡轻轻步下阶梯的脚步声。 「等等,」他叫道:「等一下,先回来。」 他一抬头,看见兰卡面带期望地看着自己。 「我给妳看个别的东西,运气好加上天气好,应该可以看见土星环。」 「我不能再浪费你的时间,」她说:「我已经看到想看的东西,明天早上十点我们再碰头,那时候艾萨克爵士应该去面见皇帝了。」 「妳还没看够呢,」小班坚持:「不能错过土星环啊!」 兰卡看着他的神情像是某种奇怪的夜鸟,还有点像是月亮上的居民,那神情原本使小班认为她会拒绝,而他会因此觉得郁闷;没想到最后兰卡却露出淡淡笑容:「好吧。」 过了一个钟头,直到云层变厚了,很难看见东西,他们才下楼去。「谢谢,」小班对她说。 走了五步,兰卡回答:「不客气。」彷佛她也明白自己带给小班什么。 第53页 「应该有什么其他原因吧?」他开口问:「妳为什么对月亮这么着迷?天上这么多奇景,妳却这么想要看──」 「嘘,」她打断小班说话:「快到守卫那边了。」两人一走进庭院,她却像个游魂一熘烟就飘开,小班反倒比之前更不懂这女孩了。 第十四章 深水 红鞋看着海面上暗沉的波光,他想看得更深、看清楚在模煳的水幕之下到底有什么。就他所知,全世界都曾是深水,而眼睛即是太阳的神「哈希塔利」在水面上铺了一层大地,此后,从地面要进入这下层世界就必须穿过一些狭窄的通道,例如深邃的水池、洞穴、或者极度茂密的丛林。愿意进入这种地方的人,只有最勇敢也最强大的伊希.阿哈洛,因为无光深渊的居民憎恨地表新生物,心中有各种夕毒的报復手段。这样的毒任何人都有机会碰上,像是蝮蛇的牙齿、沼泽的瘴气;但直接进入深水,可以说就是进入浑沌内。 这条船也离开大地,深水不受屏障、从四面八方将之包围。船员对此有不同的应变法,有些人一直喝兰姆酒使自己神智不清,有些人老在赌博、打架闹事,还有人计划上岸以后要做什么。红鞋也会喝些酒,一方面因为他的手还在疼,另一方面是船上酒比清水还多。不过,喝酒或者其他消遣都难以压抑他心上那股不自在,勉强的作法是抬头看看天空,不要去思考周边一片黑暗,并且想一想家。他所在之处,是巧克陶人都不愿意去的地方,就算他是个伊希.阿哈洛也一样。 波浪下有白色的东西窜动,他靠在栏杆上想看清楚。但他手一触到木头,便发现此举大错特错──可惜为时已晚,痛觉顺手臂延烧,他身子一软,倒下去时栏杆也好似溶解般,于是红鞋坠向半空。 地下世界冷笑着将他吸入,红鞋努力挣扎想回去,但他根本没学过游泳,加上有强壮的手臂拉住他,一直往下扯。他尽力憋气,但最后还是撑不下去,水涌进他胸中。 出乎意料的是,红鞋发现自己没有死,而且感觉并不算太糟糕。海底越来越幽深,他也慢慢看清楚是什么生物抓住自己。那是一些白色人形,比欧洲人还要白,他们有一嘴尖牙,又大又圆的眼睛闪着恶意。红鞋小时候在故事中听说过这个种族,他们叫做欧卡.纳哈洛,意思就是水里头的白色人。这个种族会将地表人的小孩偷去吃,或者偷去改造为自己的一份子。与他们对抗是白费力气,所以红鞋索性放松,让他们带走也罢。 到了一个泥巴、石头、腐木组成的城镇,飘着海、垃圾、腐肉的味道。那些白色怪人将红鞋带进一间看来也要腐烂的房屋里,有一个欧卡.纳哈洛头戴鳗鱼冠、座位前面有一盆黑色无热度的火焰。巧克陶的酋长也会披戴天鹅羽毛,所以这怪人可能是酋长,他瞪大眼睛、露出鲨鱼似的笑容看着红鞋。 「chim achukma?」他的声音沙哑,而且带着水流的感觉。 「okpuo,」红鞋回答:「a chishnc?」【註:此段对话内容为「你好吗?」「不好,你呢?」】 「好得很。」酋长还是继续以巧克陶语对话:「只不过你们这些人走在我头上,把你们的屎尿都往下扔,还把死人埋在地底,最后沉到我这儿来发臭!」 「这不是我做的。」红鞋试着论理:「哈希塔利很久以前将世界变成这样,你把我抓来难道是因为你对他有怨恨?」 那酋长身体抖了一下,开口之前身体微微变蓝:「你是祂创造出来的。」 「你不是吗?」 「这世界是我们的,我们不是别人创造出来的。」酋长打量红鞋一下,靠过去对他说:「他是从我们身上创造出你们,你知道吗?他把你们偷走、当成小孩,然后抹了黏土,还教你们要恨我。」 「我是怕你,」红鞋大方承认:「但不会恨你。」然后他又扬起头,「你们是因为这缘故,才偷我们的小孩?想要报復?」 「对,也因为你们是用泥巴做的,可以做我们不能做的事情,像是在陆地上行走。只要你帮我们,你就会有酬劳。」 「喔,酬劳是这儿的土地吗?」 「啧,等我们把哈希塔利在头上弄的蓬子给扯掉──」 「等你们把监狱拆掉?」 欧卡.纳哈洛瞪了他好一会儿:「我们的确受到阻碍,但是原本我们在这下面也还过得不差,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泥人污染了我们唿吸的水才会这样?所以我们才需要对抗入侵者。」 「我想,我就是所谓的入侵者?」 「你们的灵魂是从我们衍生出来的,在那泥巴皮囊里头的灵魂很强,所以打从你们出生,我们就等着接收。可是呢,你们选择虐待自己,一直耗损自己的阴魄,我们看了可是很不高兴。不过世界上有人比你们还糟糕,他们会把你们、我们全部都给毁掉。」 「你是说白人。」 「你们都叫他们纳哈洛,这原因你有想过吗?」 「没有。但是巧克陶人第一次看见他们,就想到你们。欧洲人跟浪花一样白、又搭乘漂在水上的房子,会弄错很正常吧。」 「就这样?」那似鱼的人斜着嘴巴冷笑。 「你有话就直说。」 鱼人酋长收敛笑容:「我要说的是──我的表兄弟,你们从『纳尼.威雅』【註:在巧克陶语中,纳尼.威雅既是灵界之中的原点,也是现实之中美国密西西比一处古代土冢区,巧克陶族视其为世界中心】那山洞出来,把原本身上的壳晒干了、脱掉了、变成了泥巴做的人以后,也不会因此就跟我们断绝了血缘关系。我们是你们的长辈,你们要尊重我们、服从我们;以前就给过你机会要你乖乖听话了,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要是还不听话──」他的眼珠子先是黑、然后绿、最后白的跟贝壳一样,「不听话,你就会变成一顿大餐,听懂了吗?」 第54页 红鞋与他目光交会:「吃得掉我,你就吃吧。」他双手击掌,阴魄一震,鱼人酋长皮肤随即撕裂。从剥落的薄膜中,矮人匡纳卡夏爬了出来;而鱼人身体爆开以后,有个东西从里头跑出来,好像破蛹而出一般。那东西咆哮着,看上去一片黑,有翅膀,也有很多眼睛。 「已经警告过你了。」那东西说。 红鞋将水也撕开,于是在自己那狭小寝室中醒来,感受到船随波浪上下晃动。手很痛,大概是在梦中出了太多力,他差点就以为自己又要昏过去了,但是吸进一些窒闷的空气,却使充满体内的海味散了些。过一会儿,他出门爬到甲板上,在这儿至少离水远得多,而且不是四面八方都有水。说不定以后他会睡在这上头吧,当然下雨天例外。 外头的风令他清爽不少,这时红鞋开始思索刚刚的梦境有什么含意。想来是一次攻击行动吧,匡纳卡夏知道自己在英国经过恶斗、死里逃生,于是使出这招想要逃脱。但他觉得还有蹊跷,因为匡纳卡夏曾经提过「上位者」,而他怀疑刚刚见到的怪东西就是其一,那玩意儿出现在他受囚禁的梦里。倘若如此,那他的处境确实很恶劣,因为族内传说有提过这种生物,却没有太详尽的描述,更没有打败它们的办法,应该说连如何防身都不知道。看样子他只能先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否则敌暗我明,他连对方的名字、长相都搞不清楚。 ※※※ 八艘船上的人同时扯着嗓子大声欢唿,离开英国以来第一次看见树。皮卡地、诺曼这两片海滩看起来与英国的状况差不了太多,只是多了些草,其余什么都没有;然而到了卞维尔推测为不列塔尼的这一区,大伙儿看见树了,只是树都倒在地上,彷佛是被难以想像的超级强风给吹垮。 「我还是希望可以派一队人前往巴黎,」当天晚上用餐时,卞维尔对议会成员说:「不过我能理解各位的苦衷。但要是我们找到有人居住的村落,我还是必须要求各位上岸。」 「我们会上去,」黑鬍子回答:「不提别的,我们需要补给。可是我如果再派人到大炮射不到的地方,那我该下地狱。」他苦笑道,「话说回来,应该也没人肯下船了。」 「嗯,但是如果有消息说巴黎或者凡尔赛宫平安无事,那请各位明白我一定要去。」 黑鬍子点点头:「唔,这不用你说。」 ※※※ 隔天他们的确看见一个村落,严格来说是村落遗址,但还是引起一阵欢腾。 「看样子不是全世界都死翘翘啦!不是全世界哪!」阿扯说。 「到底出了什么事?」奈恩看着烧毁的村落远离视线:「好像上帝亲自在这儿吹了口气,引起的洪水连美洲的港口都被淹没了。」 「我们族里头有个与『风』有关的故事。」红鞋说:「传说里头,『风』和人一样,最早住在一栋屋子里,就在东边的天空上。他有很多个孩子,有一天便叫孩子都出去旅行,带消息回去给他知道,但后来没有人回去。最后他亲自出发去找小孩,找了很久很久,发现有一个铁做的人把所有的孩子都抓起来,关在一条河下面。所以『风』就用菸草烧出的烟雾把那个铁人给杀死了。」 「这菸草可真厉害。那他有没有找到孩子?」 「铁人有个妻子,『风』一直拷问她,直到她说出孩子的下落。等『风』知道了以后,就把那个女人推进火里面,那个女人会爬出来,但是又被『风』给踹回去。」 「这个『风』先生可真是好人。」 红鞋笑道:「最后他把孩子从水里捞出来,但是孩子却怪父亲害他们沦落到这种地步,并不感谢父亲过来援救。」 「该不会把小孩也烧死了吧?」 「没有,他把小孩都放了,小孩成了我们现在知道的风,但是『风』自己决定在水底下沉眠。他说等到他清醒那一天,会把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吹走。」 「那你觉得这是『风』醒来的结果吗?」 「倒不是。」红鞋摇摇头:「我不觉得这看起来跟『风』有关系。要是找得到村落,还有人活着的话,可以问问就是了。」 ※※※ 隔天也真的看见人了,只是等这些大船靠岸,村庄已经空无一人。烹饪的锅具丢在火里头没收好,可见岸上的人急急忙忙逃走了,但是在附近搜索了一圈却也没收穫。 受挫之后,舰队成员回到船上,在海上观察两天。偶而发现有人熘进村子又熘出去,不过也难以跟对方联繫。 「看来不妙。」议会成员集合时,黑鬍子说:「岸上的人好像很怕船。」 「这种恐惧大半是海盗造成的。」马瑟冷嘲热讽地说。 「或许是,」黑鬍子冷笑:「但我很怀疑。没有港口,海盗能干啥?没有酒馆、没有女人、连吃的都没有,海盗能活吗?一般来说海岸的村庄其实很喜欢海盗,因为咱们在海上才干活,上了岸只会花钱哪。」 「不是海盗,会是什么?」 黑鬍子声耸肩:「搞不好是不同种类的海盗,也许跟我们在英国碰到的野人差不多?像维京人那样洗劫住在岸边的人?」 「这样就真的糟糕了,要是我们也遇上这些人怎么办?」 黑鬍子笑得更开了:「那就让他们上一课,知道武装舰队跟渔村百姓有什么不同。」 第55页 「我认为,」柯腾.马瑟说:「是时机考虑改变这次计划的目标了。」 卞维尔蹙眉:「原本的目标还没完成啊。」 「其实算完成了。我们已经知道,就实际一点的层面说,不管理由是什么,英国根本算不存在了。」 卞维尔点点头:「好,但是法国──」 「从各种迹象判断,法国也陷入灾难,运河港不分大小全部都消失,也就是说即便凡尔赛宫还没出事,也已经跟海岸断绝关系。岸边村落的人充满恐惧,这代表他们无法获得国王庇护,甚至是国王已经驾崩。想必大部分人都同意,获得更确切的情报之前,我们没办法上岸进一步探索。」 「怎么会没办法,阁下──」卞维尔开口,但黑鬍子又打断他:「是真的没办法。」 「我可以说完吗?」马瑟故作客气问。 「请。」 「我们一路往南,发现状况越来越好。卞维尔先生,我们最后得到的消息,就是西班牙受到波旁王朝统治,而现在我们已经抵达比斯开湾。我个人认为我们不应该逗留下去,不如往南到西班牙比较好。这支舰队有一个很重要的目的,也就是确认祖国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我们也该面对现实了──无论法国还是英国,殖民地需要找到贸易对象,不管这个对象在法国、西班牙、葡萄牙都没关系。这里的八艘船已经超过美洲船只总数的一半,如果不顾后果导致我们失去船只,那受苦的是人民──而且别忘记,美洲殖民地是我们目前所知道,英国与法国唯一残存的领地了。先生,如果可以找到交易兴旺的大港,我们想知道的事情一定都有答案;要是办不到,我们这次计划等于是失败。」 卞维尔凝视摊开的地图,拿起了菸斗:「我同意您的说法。那么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找到还有文明的地方。」 「那大家都同意了吗?」马瑟问。 「唔。」黑鬍子道。 「听来很合理。」红鞋也附和。 会议结束、大家各自离去时,红鞋留意到马瑟注视自己,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牧师阁下?」他等别人都离开后开口问:「你有事想问我吗?」 「我这阵子一直想跟你谈谈。」马瑟虽是承认,但却微微抬起头,露出警戒的姿态,就像是红鞋正好逮到他做错事一样。而这巧克陶人也有一瞬间觉得晕眩,彷佛回到跟欧卡.纳哈洛对话的场景中,又一次身陷下层世界。 红鞋想到那个灵曾经暗示自己与欧洲人之间有些关连,于是怀疑这种异样感受是否有其他含义。 「要谈什么呢?」红鞋问。 「无形世界,还有你跟那个世界的关系」 红鞋眨眨眼睛:「我们好像讨论过了吧,我不是也通过你的测试了吗?」 「我是个懂科学的人,现在也不讳言我那些测试根本没有用。我亲眼看见你的灵奴了。」 「你看得见?看到我的阴灵?」 「没错,我看见你要恶魔去破坏铁网。」马瑟回答时眼中有异样的光芒:「我警告过你了,朋友,你这样只会害自己下地狱。」 红鞋嘆口气:「你看到的东西跟你想像的灵体不一样,牧师阁下,那个只是我阴魄的衍生体。」 「你在说什么鬼话?」 这可真是奇怪啊,红鞋不禁暗忖。这人声称他对于「无形世界」有所理解,却不知道阴灵跟其他灵体的分别。 「每个人,不论男女,都是由三种东西构成。」红鞋解释说:「至少活着的时候是如此。这三种东西是:肉体、希隆毕许、希卢普。」 马瑟抿着嘴一会儿,后来又挥挥手:「请你解释一下吧。」 「希卢普就是所谓『魂』与本质,人之所以唿吸、生存的原因。我们死亡以后,希卢普会飞越日落,到达另一边。」 「另外一个?」 「希隆毕许是所谓『魄』、是一个影子、每个人都有的内心形象。希隆毕许有时候会留在人世,伊希.阿哈洛可以将它派出去观察远处,也可以将它切割之后做出帮手。」【註:原文中「魂」为soul,「魄」为shadow。这个概念与古文「魂魄」原意相近,早在《左传.昭公七年》即已提出,孔颖达疏:「魂魄,神灵之名,本从形气而有。形气既殊,魂魄各异;附形之灵为魄,附气之神为魂也。」高诱註:「魂,人阳神;魄,人阴神也。」】 「真不可思议,」马瑟说:「你说的就是『塑灵』【註:原文stic spirit。】吗?我想应该是吧。」 「塑灵?」 「那是形态的本质,上帝在所有生命之中都加人塑灵,生物依靠它才能生存,而天使、恶魔或一些人可以随意改变塑灵的样子。你有读过这些吗?」 「我们族人对于魂魄的了解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我们就靠这个对抗巫师、还有创造出巫师的灵体。」 「我知道你是真心相信自己所说的话。」马瑟又说:「但是你是被恶魔欺骗,才会去做这样的事情,就算你自己不知情,可是你已经受到黑暗契约的束缚。我很感谢你解救大家的性命,也就是因为这样一个无私的举动,即便你召唤出可怕的恶灵,我还是相信你有救。不管撒旦的力量多大,你一定可以重回恩典中。」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告解就可以了,之后寻求宽恕与神恩,我会帮你。」 第56页 红鞋冷笑:「那又需要我才可以救命的时候呢?」 「我宁愿得救的是你的灵魂,而不是我的性命。」马瑟这句话有地方不对劲,让红鞋感觉措手不及,他察觉牧师表达了另一层意思,一种相当强烈的威胁,可是马瑟的表情却还是温和,甚至可说是关心。 「请相信我,牧师阁下,要我不要再做那种事情,我可是很乐意,做那种事情的感觉一点都不好。但是现在放弃这种自卫手段,要我不利用希隆毕许保护自己,等于是真的叫我下地狱,那些你口中的恶魔会把我真正的灵魂拖进夜地,要我一丝不挂、惨不忍睹地在那里游荡。」 「与恶魔订立契约也同样可以解除、可以宽恕,不管恶魔逼你怎样想,其实都不可能占有你的灵魂,你一定可以挣脱。」 这下子红鞋听了很厌烦,是他英语太差吗,不然怎么每句话都给这人扭曲误解了? 「再次多谢你关心,阁下。」他决定结束对话:「我会好好思考你说的话。」 「请仔细思考,我随时都准备好要指引你、帮助你对抗恶魔。找已经先跟你开诚布公地讲开,没有自己採取什么行动,之后会怎样就看你了。」 马瑟走了。红鞋留在船舱中,看着一片空荡,却彷佛看见传教士那不言可喻的威胁,化为实体飘荡在空中。 第十五章 酒,杯子,两滴蜡 闭上眼睛,她依旧看得见,但却不是自然视觉。灰暗的天空与碎裂的云,川丘上及膝野草与墓碑沉郁轮廓都消失,取而代之者──奇观。 两周内她学到许多,但与问题的庞大数量相比,答案显得少之又少。她再度睁开双眼,真正的双眼,否则无法在本子上写字;看着物体那活生生的结构时,反而没办法做这样简单的事情。 ※※※ 肉眼所见只是表面、只是模拟,无法看清物质,仅止于物质反射出的光线,也因此颜色、亮度受到光线的速度与角度影响。所有物体基本上都由四大元素原子构成,但以天使之眼则可看清原子周围包復之物。 我的手可以感知自然界的以太谐律。当我注视石头,所见并非石头反射的光线,也不是组成石头的元素原子,而是以太构成的灵素将原子黏在一起。或许正因如此,所有物体看来都像是震动的鼓面或音又,显得相当模煳,介于存在与不存在间,顿为神奇。此视觉更为奇妙之处,在于所见之物宛如图画表格,世界万物亦即上帝挥洒笔墨之处。此外必须注意一事:我命名为manus ocus【註:此为拉丁文,译为中文意近于「有许多眼睛的手」。】的这只手,无法看清事物原貌,而必须透过我已知悉之形象呈现。 举例而言:夜间观看星星,肉眼受到云层遮蔽,星体的差别在于亮或暗。但在此视觉中,星体分别在于物质密集与否,所有星体周围都有弧状、波状的云气,交织为未曾想见的纹路,但所有星体依旧按照惠更斯《论光》的亮度呈现。注视朱彼特【註:即木星,太阳系最大的行星。】时,我可以看见卫星间的结,还有太阳伸出难以想像的长手臂,将这行星之王给抓住。 我也可以看见默勒库,至少可看见侍候于克蕾西和我身边这位。默勒库形体怪异,颇似朱彼特与其周边卫星之关连性,既为谐律之一部分,却又独立于其外;相较于自然物体,默勒库较为无序、较为多样。但我在默勒库之中无法看出模式,无法动笔写下属于天使之微积分,可确认一点:天使本质并非原子,而是以太,仅有灵素却无实质,抑或实质物极少。可以人眼所见的天使,如古斯塔夫背后的火眼,据我推测应是吸入物质进入其体内虚空中,可以人类将烟吸进肺部做比喻。 天使提供援助,教导我如何运用这只手的视觉,也透过这只手与我对话。它们展示之物是无与伦比的奇妙,但我却仍须谨慎,无论如何,我依旧恐惧天谴,目前无法接受女神会所谓失去上帝的宇宙一论。 ※※※ 她在山丘上多待了一会儿,下意识用自然的手抚过异常的手,思忖自己的心该如何安定。新发现使她获得自孩提时便不再有过的欢乐,但喜悦中有复杂情绪,似乎有某件事情不对,却又很难指出。也许是因为这能力并非她所应得? 不对,并非如此。 下一刻她忽然想通,原来这感受一如自己要猜谜、要破解深奥的秘密,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花点时间一定可以猜对,却忽然有个傻愣愣的人觉得不耐烦了、脱口便将答案说出。乐趣没了,简直是被抢走了,甚至是污衊了她的能力。然而想通自己的情绪后,她却也体会到这种念头多蠢;人可以靠肉眼观察天象,但若望远镜使人事半功倍,不去使用其实更是愚钝。 她起身拍拍衣上草屑,近处墓石静静凝望,彼端浮现山下教堂钟塔塔顶。她犹豫着不知往哪儿回去,却出现一声愉悦口哨打断她独处时光。一转身看见赫丘尔,他散步上山站在她后头。 「啊,」他提高音量,却还是被山风吹去大半:「看看这丘上竟有难得一见的美丽花朵呢。」 「我可没看见花喔。」爱翠安手朝原野一比,这儿的确没开花。 「不、不,才刚开花呢,花瓣迎风摇曳。」赫丘尔又说。他走近了些,爱翠安可以听到鞋子与草皮摩擦的声音。赫丘尔穿着林绿色外套,前襟没拉上,里头有同色调背心,也只扣了一半,整个人有乡村风情。 第57页 「先生,你这种谄媚功夫我可只在凡尔赛宫那些人口中听过,但我不记得有在那儿见过你。还有什么地方能把人训练得这么油腔滑调、甜言蜜语?」 「我可不懂小姐的意思喔,我哪儿不诚恳了吗?」 「说这是一朵花,」她一边说一边指着自己,「需要很大的天分吧?」 赫丘尔笑了起来,伸出手指左右晃动,走到爱翠安面前,保持在令人舒适的近距离。「看看谁才是宫廷高手啊?」 「怎么说?」 他稍微退一步,两只手摆在胸前扮演起两个角色。「『妳是一朵花!』他说。可是她回答:『不是啦!』然后他又说一次,结果她又说:『我根本不像花啊,你得解释清楚。』所以他只好说:『妳的脸颊红润娇嫩像玫瑰,妳的胸部丰腴挺立像水莲……』之类的。妳越否认,我好话就得说越多啊。」 她听了笑道:「我无话可说啰,先生。原本只是想骂你太夸张了,结果倒是你点醒我爱听好话,我可要虚心检讨了。」 他笑了笑:「小姐肯让我牵妳的手吗?」 「别牵太远就好,赫纳【註:法语的「狐狸」。】先生。」 赫丘尔勾起她的手,咯咯笑道:「小姐,我可不是狐狸,是只忠心耿耿的猎大呢。妳有特别要上哪儿吗?」 「没有。村子里都空着?」 他点点头,语气显得有些开心:「嗯,村人也许躲在附近吧,房子看起来最近都还有住人。」 「公爵的部下会不会──?」 赫丘尔耸耸肩:「目前大家还很有纪律,应该不会洗劫村落,至少不会很夸张。我比较担心,行军到后面还要翻山越岭,食物缺乏、士气低落的时候,不管原本情操多高贵的男人也一样会干坏事。」 「没错,」她喃喃道:「其实女人也一样。」 他轻轻用力将爱翠安的手勾得更紧:「我可想不到妳这样单纯的女孩子会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呢。」 「那是你想像力不够丰富。」 「小姐啊,」他的声音异常温柔:「我不会自己臆测什么,但我也有情报来源。我刚说了,我想不到、也没听说过妳会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我想,这是因为先生你自己就是个很少良心不安的坏蛋吧。」 「也对,那又如何?」 「也没怎样,只是你这种好心说真的有点无赖,不过毕竟还是好心。总之呢,我就先谢谢你了。」爱翠安有点讶异,她笑了,而且是真心的微笑,不是以前那种伪装,同时眼睛还觉得湿湿的。 「妳今天会跟公爵一起用餐吗?」他问。 爱翠安点点头,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往下眺望可以看见营地,帐棚排列整齐,比村落更有秩序,马车都聚集在一块儿,马匹在一旁吃草。 「我可没这么好命,」赫丘尔继续说:「今天得跟着骑兵队去前面侦察,我们对路况并不是十分有把握。记得面对公爵的时候细心一点,他还是个大男孩,可不像我们两个一样懂得自己在做什么。」 「我明白。」她拍拍赫丘尔的手。 ※※※ 回到帐棚时,看见克蕾西重心不稳地靠在帐棚架上,她穿着绿丝裙装,纤瘦得像是芦苇。见着爱翠安懊恼皱眉的模样,她倒是胜利似地浅浅一笑。 「薇若妮卡,妳神智不清了吗?医生有说妳可以到处乱跑?」 「医生一定是希望我躺下,最好还希望我一直睡。但我可不打算听话,」克蕾西说:「我的力气渐渐回復了。」 「妳太操劳的话,小心又没力了。」 「别担心我,我很在意自己身体。」她微微瞇起眼睛:「妳和──那些朋友,状况如何?」 「我还在探索。」爱翠安回答:「很奇妙……它们给我的天赋。太奇妙了些,我忍不怀疑代价是什么。」 「如果换成我,我想也会一样小心。还有跟我现在也一样,妳得先会站、才能走,要花些时间习惯妳的新能力。我目前没发现它们有什么阴谋,而且它们都效忠妳。」 「看起来是这样。」 「我觉得它们已经释出善意了。」 「喔?怎么说呢,解释一下?」爱翠安说。 「我先前也提过,他们要杀人类有点困难,但不是不可能。如果它们是默勒库那一边,我们两个应该已经死了。」 「可是它们当初可以杀我,也一样没有杀啊,在我跟你真正成为朋友之前?」 「那时候它们想利用妳,等妳后来打乱它们的计划,它们就露出本性了,不是吗?古斯塔夫可是真的想杀了妳。」 「这样说也合理。」爱翠安点头:「我也希望能相信我的默勒库心肠很好、遵照上帝的旨意办事。要是可以相信它们,那我可以学会的事情应该不可限量,不过我还是很好奇──这对它们有什么好处?」 「妳猜不到吗?它们看不见物质界,就像我们看不见以太界。透过妳,它们才可以观察我们的世界,所以妳可以帮助它们对抗那些邪恶的同胞。要是那些坏蛋现在找到我们,我们也有应付的能力。」克蕾西笑了起来,轻轻碰了爱翠安的手:「过一阵子妳就会安心了。妳这几天脸上笑容很多,是我认识你以来最多的时候吧,而且是真心的笑容,不是以前在凡尔赛宫那种伪装的面具。」 「有很多开心的事情啊,」爱翠安也老实说:「吃得饱、穿得暖,也安全多了。儿子过得好,以后说不定都可以安稳度日,加上我的好朋友薇若妮卡也快要康復了!妳有力气跟我一起去吃东西吗?」 第58页 「妳、还有公爵?我想不了,已经有点累,妳说得对──我可不应该用力过度。」 「好,妳大脑还没坏,不过我猜公爵应该很乐意有妳作陪。」 「我相信妳一个人就够他乐了,他一直在注意妳呢。」 爱翠安点点头:「我知道。」 「那就小心点,他虽然是我们的恩人,但也是个男孩子、又是个贵族──这两种生物其实只是假借男性的外表,里头装的其实是嫉妒、愤怒、还有任性喔。」 「妳在这方面还是同样一针见血,」爱翠安搭着自己手臂说:「不过亚亨松先生已经告诫过我了。」 克蕾西嘟着嘴面漏赞许:「亚亨松家那男人挺识相,还蛮讨人喜欢,以前就听说他人不错。等我体力好一点──」 爱翠安轻轻用拇指点了克蕾西的额头一下:「妳这女色狼!先给我好好休息吧,不然妳唯一的男伴就是医生了。」 克蕾西憔悴地笑了笑:「唉呀,想想而已。扶我回床上吧──孤枕难眠哪……」 ※※※ 那天晚上爱翠安酒喝得稍微多些,公爵也差不多,不过即便酒性上来,他还是个天真的孩子,所以委婉拒绝他那些暗示并不难。回到帐棚后,爱翠安脚步还不太稳,但看见克蕾西熟睡了,点了一根蜡烛也没惊醒。她取出自己一直在研究的方程式,主要是针对那只手,可是怎么读怎么挫折。每一回将方程式看过以后,都觉得根本不含逻辑,当初在洛林她还有信心可以填满空缺的部分,相信自己可以了解这只手的结构、性质到底是什么。现在带着醉意又看一遍,符号都熟悉,意义却深奥难明,她开始怀疑是不是一开头就错了。假使说手是默勒库给她的,那先前梦见自己不可思议地创造出这手的记忆,就只是精神错乱而已,也就是说这方程式的假设就不对,并非建构在理性上,而是发高烧的结果。无论她现在要凭直觉还是靠演绎去推敲这数学逻辑,首要之务就是像下午一样继续观察。牛顿在研究方法之中也讲明了──观察与实验比假设更有意义;她能拿什么做为假设基础呢?几宇是零。 她走到外面短暂享受沁凉夜风,之后张开手指、敞开那些眼睛的视觉。世界的谐律在眼前出现,她利用这眼睛寻找天使,发现附近就有一个。失去原本的手掌以前,她见过两个天使,其中一个是火焰般的眼睛包覆在雾气中,另一个是黑色有翼怪物。现在她眼前这天使没有物质型态,透过「千眼之手」爱翠安发现这天使看来像根针,两个圆椎或兽角形状的物体底部相接,越往两边尖端影像越模煳。 「巨灵啊,你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她轻声发问,这问题与千眼之手产生共鸣,指尖发出一圈圈涟漪,彷佛她在水面画图一样。她的手有很多能力,其中之一与贤者水银似乎相同,可以将粗糙的物质运动调整为以太震盪。 对方回答的方式也一样,一道共鸣从指尖进入大脑,产生一个声音──她自己的声音。这也理所当然,天使没有肺或舌头一类发声器官,而爱翠安观察其他宇宙现象,会看见一连串已知的数字或线条做为代码,这时候天使的「声音」也必须是她自己所熟悉的声音。但即便知道这箇中原因,听见自己跟自己说话依旧是种怪异的经验。 「我负责转化,」那声音说:「我创造和谐。」 「意思是?」 「在『同』与『不同』之间,我找出解答。」 「嗯,你是说你作为『中介』吗?」 「也许你们的说法是如此。」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做『巨灵』啊。」对方回答。 不知为何,爱翠安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反倒觉得背嵴冒起凉意。「那是我刚刚称唿你的方式,」她试图解释:「我叫你『巨灵』,那是人类幻想的生物,可是你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我叫做『巨灵』。」它马上这样回答。 也就是说,名字和影像、和声音一样,都出自于她的意识。这跟发疯妄想到底有何不同?「我叫你的话,你就会过来?」 「会。」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呢,巨灵?」 「为了服侍妳,女士。」 「你会怎样服侍我?」 「任妳差遣。」 爱翠安咬着嘴唇思考一会儿,她目前都只利用这种生物获得观察以太界的视觉,有没有其他的运作方式呢?可不可以将它们当成研钵与烧杯?它是一种中介,中介是科学里的重要概念。例如水没有办法溶解铜,两者的谐波差距太大、无法交集;但如果先利用硫磺溶解铜,之后就可以跟水混合。换句话说,硫磺是这种转变的中介物,为水与铜提供一个交集的平台,而她的手就是声波与以太谐波的中介。究其根本,中介使自然之中不存在群集性、不存在吸引力的两件东西可以融合,不过自然界的中介物都有局限,多半只对另外两样、至多三四样东西有效。贤者水银则是一种强大的中介物,性质可以改变,能够复制使使用者提供的谐波或亲合力,也因此无论是物质转换,或者将液体变成天然气体型态,许多科学发明都依靠贤者水银才能运作。这种生物难道是活生生的水银吗?这就是它们的本质? 爱翠安想到牛顿一本书中的记载,他曾经试图解释肌肉如何运动,并声称生物之中有可塑形的灵质,这种灵质就是中介,协调了以太与肌肉的伸展与收缩。默勒库就是这样的东西吗?它们是生物体内的灵质,可是没有肉体,或者肉体的物质极少? 第59页 她蹙着眉头回去帐棚中,拿起一根蜡烛,又从地上找到半杯酒。她在杯里滴了些蜡,蜡凝固以后浮了起来,像是两座孤岛。 「喏,」她开口:「你可以中介这些东西吗?」 「由妳代替我观看,我就可以试试看。」巨灵回答。 「好。」爱翠安闭上眼睛,专注将千眼之手的能力集中在酒、杯子、两滴蜡上。这三样东西截然不同,彼此之间彷佛有层障壁无法相通,不过却也有无数微小谐波将其相连──那是重力、磁力以及其他许多爱翠安不知道的自然规律。 过了很久一段时间,她开始失去耐性。「这包含很多程序。」 巨灵这才解释。 「唔……」她心想自己也许该从简单些的东西开始,像是水跟铜、铅跟锡,或者其他一些无法混合的化合物。 忽然传来一阵嘶嘶声与一阵烟,她掌心好像爆出一阵太阳般的强光。 「我无法全部中介,」巨灵告诉她:「有些物质流失了。」 「对。」爱翠安心不在焉地回答:「我看见烟了,但是上帝啊……」她望向一团灰色黏稠物,也就是原本的酒、杯子、两滴蜡。 第十六章 狩猎 响声似乎从鼓膜里头传来,小班听着发出呻吟,张开眼睛才知道自己整张脸压在床垫上。 但那响声又出现了,他这才发现原来有人敲门,边唠叨边起身。他有些头昏脑胀,不过嘴里可没啤酒味道。将床边灯笼罩子掀开,睡眼惺忪一看,才早上六点。 所以说他只睡了四个钟头,揉揉眼睛之后,却觉得虽然睡得很少,但感觉并不差,昨天晚上与兰卡去看星星就好像一次深唿吸,洁净他的脑袋、使他更有信心,现在他非常乐观,知道自己种种行为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今天无论结果好坏,他将得知牛顿隐瞒的一切,也将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 话说回来,究竟是谁一直敲门? 说不定是兰卡,也许牛顿比较早走。也说不定,她为了别的理由过来…… 想到后面那一点,小班窃喜起来,赶快套上麻纺衬衫、白缎背心、还有一件黑色,略显娘娘腔的西班牙款式马裤。面对兰卡的话,衣衫不整可是大忌,至少现在还不行。顺了顺头髮以后,他才上去开门。 结果他的客气微笑落在两个皇室卫兵身上,对方也礼貌点头问好。较前面那人开口说:「早安,富兰克林阁下。」小班认得他,但想不起来名字,而对方继续说:「皇帝请您陪同狩猎。」 「什么时候?」 「队伍会在七点整离开。」 「离开?要去哪?」 「阁下得前往布柏区,就是皇帝狩猎园。」 「我……」他心中暗骂,现在装病也来不及了,刚刚不该傻笑着应门才对。「我得先去问过师傅。」 「其实无所谓,」那卫兵说:「阁下的师傅是否准许,无法牴触皇帝的意愿──但事实上,艾萨克兄爵士也一样要参加。」 「喔。」他可更气了,这一下等十点一到,兰卡会以为他跑哪儿去了?而且一旦自己错过机会,她可能也会说之前人情一笔勾消,这可就很麻烦。都是皇帝惹的祸。「好的,那我七点会过去。」他想,至少可以先去找兰卡解释吧。 「阁下,我们接到的命令是要随侍在您身边。裁缝师也为您做好一套狩猎装了。」后头那卫兵走上前,捧着一堆羊毛衫。小班看来看去,也想不出理由了。 「那我先换衣服。」他咕哝说。 ※※※ 小班无奈地眼看帽缘冲下一条小瀑布。接近布怕区的时候,天色已渐渐亮了,可是看来天气并不好,白蜡色的云层好像垂到地面,雨势忽大忽小,现在又飘雨了。他解开帽绳,想把三角帽折成比较能遮雨的形状,上头积的水哗啦哗啦滑在马鬃上。 「真是个非常、非常好的日子啊。」劳勃在几码之后挖苦道。 「今天打猎真的很白痴。」小班也不耐烦:「到底在想什么啊,那个──」他戛然而止,附近只有劳勃跟弗瑞克在,可是因为他还不知道能不能信任弗瑞克。他要用来形容皇帝的词,要是传到皇帝耳朵里可就不妙,所以干脆换个话题。 「你们有概念打猎是要做什么吗?」 从两人帽缘边冲下的水幕望见劳勃满口白牙的笑容,「这种名门贵族的活动,我可是专家呢。我跟法国国王、莫斯科沙皇、波斯的帕夏一起打猎过【註:帕夏是该地区的高官称谓。】──但是听说得日耳曼人的习俗不太一样。」 「简单来说,你不知道。」 「对,我不知道。我干嘛要知道怎么跟皇帝去打猎啊?那你呢,弗瑞克上尉,你有什么心得吗?」 弗瑞克耸耸肩:「我很久没打猎了,小时候我用毛瑟枪,后来觉得这样太简单了,一点意义都没有,根本就是老人、胖子的活动。」 「那你后来用什么?」小班问。 「最后是用草叉。」弗瑞克回答。 「草叉?用那东西怎么杀鹿?」 「嗯,不是杀鹿。」弗瑞克解释:「草叉比较适合用来杀熊。」 「这样啊,」小班说:「结论就是我们都不知道怎样打猎嘛。」 弗瑞克却皱起眉头:「先生是觉得我说谎?」 小班正要回嘴,却忽然看见弗瑞克表情不是在开玩笑,于是也考虑自己对这人不算熟悉──更不用说这人身手了得到了危险的地步。「不是这意思,」他最后说:「我刚刚是以为你在寻我开心,不过看样子是我误会了。」 第60页 弗瑞克面部表情一松,露出笑容:「也是,那种故事一般人都不会相信。所以先生想了解哪一方面的事情?」 「嗯,到底要做什么?我想应该不是要拿草叉吧?」 「每一国宫廷的习俗不同,法国人骑马拿长枪或长剑,但我想这里应该会按照瑞典流传的风俗,用两条腿来追猎物。我想应该会用毛瑟枪吧,而且会有士兵和猎犬将猎物朝着队伍的方向赶过来。记得让国王开第一枪,这样如果之后你打死猎物,还可以说真正致命的是国王那一枪,就算他射歪一里格也无所谓。」 「哈,我想我根本不会开枪吧。」小班闷哼说:「不知道猎物是什么?」 「猎物关在前面的货车里,」弗瑞克继续说:「刚刚经过我有看到,应该是一头东印度猎豹。」 小班想起自己在鹿壕中看见兇狠的动物,身边还跟着一个默勒库,于是打了个寒颤。「劳勃你可真是说中了,」他说:「真是个非常、非常好的日子啊。」 ※※※ 大概一小时以后,天空也不再落泪。大家集合在狩猎园,这里有许多青葱树木,排列得很开而且经人修剪,只是皇室仿造自然山林建造的场地而已。刚刚弗瑞克提到的货车车门已敞开,旁边小草地上有台大蓬车,车上站了三支二十位士兵的小队,士兵表情都是厌烦或焦躁。皇帝与宾客集中在草地上,除去猎兵和守卫,其实没剩下多少人,只有皇帝本身、尤金亲王、牛顿、这三人的随从,加上小班、劳勃、弗瑞克。 有人提了毛瑟枪给他,小班谨慎地接过,比起想像中要重一些。铁、油、火药被雨打湿的气味在他鼻孔中很刺激。 「先生,您知道怎样发射吗?」猎兵问。 「嗯。」小班还蛮肯定的。 「要我先帮您装火药吗?」 「啊,好。」他注意看着士兵帮他填充火药,然后又接过枪跟号角。 林子里传出一阵杂乱声响,有点像是敲打平底锅,但听在耳里,小班总觉得音波像张网子铺天盖地而来。 随即出他意料之外,皇帝居然上前拍他肩膀。「来吧,富兰克林先生。」皇帝这么说,而且露出笑容:「我想见试一下在美洲荒野出生的人,打猎的时候有多厉害。」 「是,陛下。」 「往这儿走。」皇帝指着森林说。皇帝带了三个卫兵,劳勃、弗瑞克则谨慎跟在后面。叶子湿润的气味瀰漫四处,比起任何一座城市的空气都要清新而原始。 「我也常希望自己可以去新世界打猎,」皇帝继续说:「听说那边很多野兽和未开化的丛林。在那儿真的可以踏着鱼背渡河吗?」 「这个嘛,陛下,在我出生的波士顿是没办法,不过我也听过内陆有这种传闻。我自己还没去那些地方看过。」 「喔。」皇帝的语气有点失落:「嗯,等我们收復西班牙以后,就可以去美洲看看了。」 小班点着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他想到殖民地,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不知道那里状况如何?他用尽办法想要得到殖民地的消息,可是就连欧洲大陆也通讯不易,结果根本无法得知波士顿,或其他殖民区的近况。最令小班讶异的事情则是以太抄写机无法运作,原本这个神奇发明应该可以将文字瞬间传送到另一边,他当然也想要利用这机器撷取情报,却在过程中发现令人不安的现象。他自己改造的抄写机是个例外,而一般的以太抄写机必须成对使用;以玻璃跟金属混合制成的合拍器是抄写机的核心,制造完成后一分为二,分别装在两台机器上。可是小班发现,所有彗星陨落之前制造的抄写机都失去功能,但之后制造的却又可以用。他有一个假设,认为彗星冲击也造成以太波动,而且产生的影响与机器距离伦敦多远有关,因此本来成对的机器,如果一台放在荷兰、另一台放在纽约,受到的干扰就会不一样,于是两台机器不再能够搭配,也就失去原本的机能。小班当然也将这假设告知过牛顿,但与其他事情一样,牛顿认为这毫无意义可言。 「我可不是笨蛋,你知道吗?」皇帝忽然又开口。 「陛下?」 「我知道自己一提西班牙,看来就会像笨蛋。富兰克林先生,你去过西班牙吗?」 「没有,陛下。我没有这等荣幸。」 「那的确是个好地方啊,」皇帝答道:「我人生最美好的日子就是在那儿度过。那里的阳光像──像蜂蜜吧,又甜又暖,简直可以用罐子装起来。」他嘆息着,「其实我很清楚,帝国已经永远失去西班牙这块领土,或者至少说要很多、很多年才有机会收復。我会装出这副模样,是因为我不得不,因为『信心』是皇帝拥有的少数权力、也是仅属于皇帝一个人的权力。这么说你听得懂吗?说到法律,那要跟议会周旋才可以通过;说到战争,那其实是将军跟士兵的工作,不管我这皇帝下什么命令,该死的人还是会死。可是皇帝是帝国的灵魂,也是帝国的希望、帝国的梦想,好皇帝跟坏皇帝的区别就在于能不能让人民感觉到这些东西。所以说,西班牙没了,可是我不能明说,你懂吗?」 「我想我懂,陛下。」 「也许我也不算是多贤明的皇帝,」他自嘲道:「但我还是会尽力,即便现在西班牙、维也纳、匈牙利都没了,只剩下这座城市还有我们的梦想。」他转头看着小班,表情紧绷、眼神冒出一丝火光,「不管牺牲多大,我也不可以再失去布拉格,富兰克林先生、我绝对会保住这里,你明白吗?」 第61页 「是,陛下。」 「很好。针对莫斯科间谍那番胡言乱语,尤金亲王认为艾萨克爵士隐瞒了些事情,是不是真的?」 小班犹豫一会儿,然后摇摇头:「陛下,我不能代表师傅发言。」 「不行吗?」皇帝的语意带了一丝微妙的尖锐,目光扫视森林,在那张可悲、似狗的脸上像是老鹰,非常不搭轧。「危机就在眼前,谁会倒下?人还是野兽?」 「野兽吧,希望如此,陛下。」小班回答。 「希望是一定要有的,但说实话,打猎的时候会出人命。」 小班背嵴一凉,他看见艾萨克爵士在不远处与尤金亲王说话,劳勃和弗瑞克在身后二十步外,旁边都是皇室卫兵与猎兵。他察觉到自己完全孤立无援,人群众多但没人帮得了他,于是下意识地想掏出神甲钥匙,却因此心整个沉下去。他根本没穿着神甲。 「当然,我会很注意。」皇帝还没说完:「艾萨克爵士对我们来说,就算不肯合作也还很有价值,所以一定要好好保护他,甚至比保护我自己还重要。」 小班这下可更明白了──牛顿没危险,有危险的是自己。现在牛顿不肯合作,但是皇帝杀死小班以儆效尤的话就未必了。 「希望只是陛下杞人忧天而。」小班口中如此说,脉搏却好像跳到头顶,湿润的空气似乎已不够他唿吸。 「我没有。」皇帝轻声说:「看看你,富兰克林左生,我很欣赏你,我女儿也很欣赏你,听说城里城外也都很多女儿家相当看重你。」 「我会注意安全的。」小班觉得口干舌燥。 「你是该注意。」又走出几步,路上小班好像一直听见自己后头有骷髅跟着、咧嘴而笑,而詹姆士还在那阴暗的小屋里头,几百万个鬼魂在伦敦飘荡,它们都伸手想把小班抓进地狱。 「两天之前,你整晚都持在天文台,那天正好是尤金亲王跟你提起,布拉格会被从天而降的灾难毁掉的日子。你在画星图吗?」 「不,陛下,我听了莫斯科的说法,觉得很担心,所以想观察一下是怎么回事。」 「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呢?」锣声靠近。「不快点的话,就要大难临头了。」 「我不知道,陛下。我只是想要找出答案。」小班忽然镇定许多,彷佛意识可以反抗重力、从肩膀往上飘,鸟瞰这场闹剧。他环顾四周,拎起毛瑟枪,察觉他们想收网了 「有个东西从天上掉下来,把伦敦给毁了。」皇帝的声音变得虚无飘渺:「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我不知道,陛下。」小班说谎。 「你之前住在伦敦,但是活下来了。那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他感觉到自己在发抖,心想这反应很蠢,但身体似乎脱离大脑,自己恐惧起来。 「快说!」皇帝不耐烦了,也忽然举枪射击。 一条大猫的身影闪出,朝着两人袭击过来,牠头上有颗冒火的眼睛。电光石火之间,小班心中涌出似曾相识的感受──两年前他在波士顿公地碰上布莱斯维,那是第一次看到术上身边带着怪异的灵体,一个红色光球旁边有团云气。那时候灵体轻轻触碰到他脑袋,在小班看来应该是个意外,但那一瞬间却彻底改变他的人生。事件之后,他想出如何改造以太抄写机,也因此导致后来一连串事件,一切由此开始。 而现在那种有点噁心的异样感觉又一次染上他心头,他居然看见班杰明.富兰克林……他看见自己全身的颜色消失,穿着猎装、手拿毛瑟枪、张口喘着大气。皇帝站在他身边,枪口冒出烟,而灰色的他自己身后一码处,另一个人手持黑色手枪,对准小班的后脑杓。 他当场双腿一倾、整个人仆在泥巴地上。随即枪声齐发,但他已经将自己那把笨重的长枪甩出去,身子如同蒸汽帮浦迅速弹起,一闪身沖入林中。他不回头多看,一直往前跑,后来在一道斜坡往下滑,耳朵边有什么东西像大黄蜂般嗡嗡飞过去。他被藤蔓绊住一会儿,马上扯开之后继续跑。 小班一直跑、一直跑,心里已经不再害怕,却是愤怒、坚定。他这下子希望自己刚刚有把毛瑟枪带上,至少可以回敬那些卑鄙皇帝的走狗几颗枪子儿。 话说回来,那把笨枪未必真的有弹药。 他迂迴前进,脑袋里回想刚刚听到的锣声来源在哪里,毕竟撞上猎兵也是糟糕。小班想找到穆尔道河,河道应该在附近,而他擅长游泳,至少还没碰过敌手。只要他能平安过河,活下来的机会能够大一些。但问题是怎么找到河? 小班脚下没有停,可是一直注意树林边缘,希望找到一个稀疏的部分能窜进去。他找到一个开口,慢慢熘了进去,这时候天空又飘起雨;小班心中一喜,下雨的话就更难找到他的踪迹。 但得意之情没维持多久,下一步踏出去后,脚掌居然往下陷,他这才发现自己跨进一片沼泽地。要是再多走几步,小班大概就会动弹不得,困在黏浊泥水、枯木腐草中挣扎不已。对这沼地心怀怨怼的同时,他回头看看追兵到了哪儿,但自己唿吸急促、脉搏飞快、加上雨声淅哩哗啦,结果几乎听不到声音。 刚开始什么也没看见,但视野中渐渐浮现两个模煳人影。他暗叫不妙、身子一伏,打算趁对方欺近时一把夺下武器,但这着棋风险很高。 第62页 「小班!」声音切开大雨传来:「小班,老天!你在哪?」 他眨眨眼逼去雨水,看样子来人是劳勃与弗瑞克。但问题是,他们就值得信赖吗? 回头看看这泥沼,自己似乎也无路可走,而且人声狗声跟着飘过来了。 「我在这儿,小勃。」他喊道 两个人影脚步一停,穿进矮树丛间找到他。 「你被射中了吗?」劳勃边问边靠近:「受伤了?」 「没有。」 弗瑞克挥手催着两人:「这边走,不然会被追上。」 「你对这里熟吗?」 「不熟,但是我会判断,也知道该往哪儿撤退。」 「『撤退』啊?这听起来比『夹着尾巴逃跑』是好听多了。」 弗瑞克奸笑起来:「可不是吗?快走吧!」 三人小跑步离开现场。 「其他人都在干么?」小班跑了一会儿,心里又疑惑起来。 「大概那头猎豹没那么好应付。我最后看到猎豹朝国王【註:原文即如此,应为弗瑞克对此地政治体制不熟悉,因此称谓不同。】扑过去,其实也是死路一条了,不过牠可不肯乖乖听话。」 「你们两个就这么过来追我?」 「你是我朋友耶」劳勃插嘴说:「皇帝可不是。」顿了一会儿他又继续说,「还有,弗瑞克看到他们想杀你。那傢伙开枪的时候,」劳勃解释起来,「弗瑞克也开抢毙了他。你怎知道要闪啊?那招可厉害得咧!」 「我……我不知道。皇帝说的话让我知道他们有阴谋。」 「唔,所以他露馅了。」 爬上一道坡,过去就是穆尔道河,豪雨灌注下河面波浪汹涌。 「你们都会游泳吧?」弗瑞克问。 「没问题。」小班开口回答,劳勃则是耸肩示意。 「只要游得出一百码,开枪也打不到我们,所以快点下去。」 小班其实已经脱起衣服,鞋子、外套、上衣、背心全朝着深邃河水丢进去。后头有人大叫,他连忙把自己也扔进水里。 第十七章 坩锅 马车忽然一停,克蕾西呻吟起来,但一声怪响之后,马车又动了。 「真是够了!」爱翠安将小尼可抱紧,刚刚孩子差点滑出去。「看来这车子不会比马背要平稳多少,对妳的伤势也没好处。」 「我也这样想。」克蕾西边按摩伤口边回答:「两腿打开跨着大概好一点。」 爱翠安没去追究克蕾西那弦外之音,迳自叫车夫停下来。两人爬出去以后,脚踏在非常泥泞的地上,而爱翠安也因此明白为什么路况如此不顺。虽说是「路」,但实际上只是两码宽的小径,重点是,地上轮印竟有两码深。 克蕾西步履蹒跚地抱着小尼可拉斯走到一边,爱翠安则去找马儿。她自己有匹母马在附近,可是克蕾西习惯骑公马,得为她找一匹。但说真的也不大急。这支小军队行进速度受到车辆限制,而车辆在这条所谓的路上移动起来不会比两条腿要快。贵族奢华的马车几乎动不了,所以他们已经放弃;运送补给品与军火的货车勉强可以动,只是状况不会好太多,只能缓慢前进,马匹在泥地又是吐白沫又是冒大汗,车轮、车轴发出嘎嘎声的频率越来越密集。 她朝后头走去,看见有辆车上一个人朝自己招手。是个亚麻色头髮的女孩,大概十六岁,名字叫做妮可,爱翠安对她挥手回礼。妮可才刚来不久,这支队伍出发一个月后,多了约莫百人,大半都是定女性。 「荡妇。」身边一个男人声音骂到。一开始爱翠安以为是说自己,心里冒起火、几乎想杀死对方,狠狠转头一看,却发现对方是气唿唿地瞪着妮可,而且沾了泥巴的外套底下穿着神职制服。 「神父,您为什么会这么说她?」 那教士的名字爱翠安也不知道。他转过身灰蓝眼睛带着歉意说:「抱歉,小姐,我不该在妳面前说这种话。」 「无所谓,说都说了。」 他边嘆气边脱帽:「是,其实我只是有点忧心。我们一路走来,带走的……年轻女孩儿,也就越多。即使我跟公爵建议了,他还是不肯拒绝这些人。」 「他为什么要赶走这些人?」爱翠安大声说出心中疑惑 「就道德层面来说,这些女孩儿只会散播罪恶。就实际一点的角度而言,我们的粮食越来越少。」 「但公爵也带你一起走了啊。」 「的确,但是小姐,我是上帝的使徒。」 「我们已经有洛林区的宫廷祭师。」 教士皱起眉头:「只有两个神职,却有两三百个妓──两三百个追随者,谁吃得比较多?」 「问题不在这里喔,」爱翠安语气平淡地驳斥他:「重点应该是──谁真的有做事来换口饭吃?」 他张开嘴一会儿,然后生气地闭上,最后又开口:「小姐,妳应该知道妳说的话是对上帝不敬。」 「我只知道这句话对你不敬,但那就是我的用意。」爱翠安甜笑道:「至于上帝,我可不敢妄称自己懂得祂的心思。」教士想要插嘴,但她举手阻止,「神父不必多言了,我还有事要忙。」她一转身几乎将泥巴给洒在教士身上,放声一笑扬长而去。 痛骂神父一顿可说有些胆大妄为,并非爱翠安年蛵时会做的事情。她微笑着回想,自己刚刚似乎是想像克蕾西会说些什么话吧。但也不对,换做是克蕾西,大概会提议亲自示范,所谓通姦如何得以增进士气才是。她恨这些教士,可是爱翠安却能理解这些教士。就某种层面来说,爱翠安曾经身为其中一员。 第63页 ※※※ 「这匹笨马根本没精神。」半小时以后,克蕾西抱怨起来。 「你也用不着什么有精神的马。」爱翠安心不在焉回答,她看着儿子表情变来变去。小尼可拉斯似乎也注意到每次马儿踩在泥巴地上就会发出嗒嗒声,声音的节奏跟他们起起伏伏有关系。 「是用不着,但是知道自己骑的马可以跑快一点总是心情比较好。」 「怎快就可以为妳找匹好点的马儿了。」爱翠安说。 「妳的天使微积分进度如何?」 「还可以,一直在实验。」 「得到什么结论?有能实用的东西吗?把水变成酒?」 「应该没办法,」爱翠安回答:「一些简单的变化没问题,但是酒这种化合物很复杂──」 「够啦,爱翠安,妳还真是永远都搞不清楚别人是不是开玩笑。」 爱翠安楞了一下,傻笑起来:「真对不起啊,我想我是花太多时间研究了。」 克蕾西点点头:「不过那些『精灵』──这是依照妳的称唿──它们还是觉得妳不肯配合。」 「不配合?我只是比较谨慎。」爱翠安又说:「第一次实验就证实了,就算简单的指令,也可能导致难以预测的结果。要是我叫它们把铅变成铜还得了?」 「会怎样?」 「铜所含的哲学硫磺【註:鍊金术术语,意指光、热、温暖、雄性、活性之类的概念。】比较多,而且每一百个原子,铜就会多出一个火原子。」 克蕾西装腔作势地打呵欠。 「意思就是说──」爱翠安还不死心想说清楚:「如果它们用最简单的方式执行我的命令,将铅变成铜的时候火原子会忽然释放,搭配大量的贤者硫磺,结果就算我只更动一个硬币的结构,也会引起大爆炸,把附近的人烧得连骨头都不剩。」 「喔!」克蕾西意兴阑珊道:「我说过啦,妳做那些实验的时候记得小心点,离其他人远一点比较好。」 爱翠安漾起一个微笑:「算了,不催眠妳了。走吧!」她轻轻踢了马,「赫丘尔跟弗朗西斯公爵在前面,过去看看吧。」 克蕾西一咂舌也跟上去,穿过原先的马车,现在车上空无一人,之后是六辆装兵器的车,接着就是拖了一百码长的行军队伍。她们所到处大家脱帽行礼,小尼可拉斯看了很乐,短短的指头比来比去、口中咕噜咕噜的,简直像是在唱歌。 在这些士兵前头的篷车上坐着公爵的火枪手,共二十位衣着笔挺的男士,他们也同样摘帽致意。 「两位小姐好。」到了前面,弗朗西斯公爵笑着问好:「什么好事将两位带来了?」 「事实上是因为乘车很辛苦,公爵大人。」爱翠安回答。 「是啊,路况不好对吧?这可真是不妙」 赫丘尔在一旁不大赞同:「这几条路从来没好过。大人您出生之前,我就走过比这更糟糕的路了,反正只要一行军,路况都不会好。」 「所以说,你认为最近有其他军队经过?」克蕾西问。 「去年应该有,今年嘛?应该没机会,这一带的村庄还有粮食,要是真有军队路过,大概就都扫光了。」他抬起头:「看见妳又能上马真是令人欣慰,克蕾西小姐。但我在想,妳还愿意披挂上阵吗?我们很缺军官。」 克蕾西笑答:「大家都知道我的身分了,要我扮成男人可没用。」 公爵清清喉咙:「女士,您不需要伪装。」 「那怎么成呢?知道我是女的,男人一定不听话。就算听话了,也会老想些有的没的,变得很散漫。」 「我叫他们听妳命令,他们就会听。」弗朗西斯这么说。 「请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公爵大人。」克蕾西道:「但我认为这么一来,只会引起士兵不满。」 「好吧,」赫丘尔接口:「那至少可以换匹骑兵坐骑,我们兜兜风、叙叙旧。」 「说不定我也该改成骑兵的马。」牢轻的公爵豪气地说。 克蕾西挤出最和蔼的笑容。「说不定,」她说:「但我现在还不能出太多力气。」 爱翠安拍了拍小尼可,看着那三人对话她觉得很妙,自己马就被撇在一边。前几个星期,赫丘尔和弗朗西斯两个都对她献殷勤;瞬间他们忽然中意身边的红髮女孩了,还真有些不习惯。她心想:要是克蕾西没受伤、体力好,搞不好他们反而不会注意呢。 只是自己最近也比较少露面,多半跟小尼可在一起。在男人眼中,如果女人带着孩子,就算不是透明了也是半透明。克蕾西还在与他们闲聊,爱翠安索性託词说要去找保母,但远方一声枪响使她犹豫不前。 「狗屎!」赫丘尔骂道:「那是前面探子的位置!」他在马蹬上一站,提高音量大喊:「上尉,准备大炮!步兵团集合!」然后一转身,「下次再聊吧,两位女士。」同时闷哼说,「克蕾西,妳们自己小心。」 「好。」 又是几声枪响,距离更近些。公爵往前一望,守卫立刻将他周边围住,并且检查手枪与卡宾枪是否备妥弹药。「也说不定没事,」弗朗西斯说:「搞不好是强盗,或士兵喝醉了闹着玩。」但他还是拔出手枪搁在腿上。 「有可能没事,」克蕾西附和:「不过我们可以多退一点。」 「不行!」弗朗西斯唠叨起来:「不能让部下以为我胆小!」 第64页 他继续注意前方动静,队伍行经一座小山谷,周围丘陵上是树林,其实行军多半会避开这种地形。后头赫丘尔大声下令,然后士兵一个一个高声復诵向后传达。 忽然马蹄溅起泥水到身上,牠们嘶吼起来、甩动身子,前面一个年轻士兵耳朵处爆出一朵红花,摇晃好一阵子,时间刚好够大家听见枪声。爱翠安这才意识到原来四面八方飞来五、六十发子弹,不过狙击者枪法不算准。下一个中弹的是年轻的枪手,他摔进泥巴,队伍开始混乱。 她将身子平摊在马鞍上,四周枪声隆隆,山坡林子间涌出一片蓝潮,但从这儿根本看不清敌人是谁。骑兵队率先朝开枪者冲去,可是爱翠安也看到两匹马倒下。她不知道自己该把小尼可带到哪儿,而赫丘尔集结部队准备应战,只是敌人先下手为强,现在要判断下一波攻势会从哪里切入是难上加难。 答案很快揭晓,一群穿着绿色制服的骑士勐然下了山坡攻过来,秋风扫落叶似地杀进洛林军队中。赫丘尔率领部下发动一波齐射,也命中了一两匹马,但大体来说像是对着汪洋扔石子。 「跟我走。」克蕾西转来转去,但是无路可退,公爵军的车队逼得她们只能继续向前。爱翠安跟着她转向,但一如所料,另外一边山坡果然又冲下一批敌人,他们手持乌云般的钢刀砍杀过来。 小尼可拉斯指着他们哈哈大笑,浑然不觉这是什么情况,爱翠安咬牙将心中那胆怯的女孩逼回去,做出势在必行的唯一选择。时间彷佛静止,剎那化为永恆,她张开千眼之手的视野,知道默勒库还在附近静候她指示。瞬间她就想好该怎么做,当下以视觉辅助默勒库;她看得见刀刃的钢铁上有哪些亲合力,也看得见稳定结构的哲学水银、哲学硫磺、抖动的火元素与土元素,加上那些蜘蛛网般结合一切的复合力。 「开始中介,」她对精灵下令:「强化铁分子间的亲合力,释放硫磺,去!」 刀剑之间那网状结构变得稠密、闪亮,随后如情侣分手一般,铁分子中的水银、硫磺两者分开。每把刀刃之间出现闪电般的几何图案,发出纯净白光,空气中迴荡的声音好像巨大的蝉鸣。 「再一次!」她又转向另一边。 等火焰平息,好久、好久都没有人出声。洛林军全呆了,他们看着山丘,山丘上没有人在动,只有刀剑化成液体,顺着烧焦、失去生命的手滴下来。爱翠安一回神,知道自己还站在马上,手举得高高的,刚刚释放的强光现在才暗下来,四周士兵目瞪口呆地望向她。这场景有点像是她站在河边,碰上一群开着嘴的鱼。 后来终于有声音了。一开始很低沉、很微弱,但逐渐翻腾变成响彻云霄的欢唿。 她看着山坡上死去的人,嗅着隐约传来的焦肉味道,她觉得自己在马上好像失去力气,便将尼可先递给克蕾西。 「抱他一下。」她根本听不到克蕾西说了什么,自顾自继续说:「趁我还没倒,先接过去。」之后连人带着马鞍一起摔落,头上好像遮了一层乌云。即便如此,她还是听见大家的唿喊,里头混杂着自己的名字。 第十八章 魔像 「我是不够格过问你的判断啦,学徒大人,」劳勃喃喃说,他那张脸在油灯光线中像是一张飘在半空的黄色面具。「不过,这地方看来并没有比较安全哪。」 「你担心自己是基督徒,会被吸血吗?」小班轻声问。 劳勃的双手冒出来,跟脸一样飘在空中。他不很肯定地四处比划,指着上头快压到人的砖造天花板、用棺材充当的桌面、还有那堆法器祭器说:「血咧,看看这儿。你确定它不在这里?」 「我不确定,可是老头子说它不在这儿,加上我们也有证据证明那怪物在城堡肆虐。」 「啊,是啊,完美的科学证据。你怎知道那玩意儿不能两边来回?还有说不定它有父母兄弟姊妹朋友住在这儿呢?」 「你有更好的藏身之处,刚刚就该说啊。」小班语气带着酸意,他用两根指头在地窖的潮湿地板上摸来摸去,心想刚刚踢到的东西该不会是骨头吧。 「嗯,我想想看,」劳勃故意装出哲人的模样:「皇帝想暗杀你,士兵会把布拉格翻过来也要找到你,他们到世界末日也不会放弃──话说世界末日倒是近了。这时候呢,你觉得唯一可以窝的地方,是一个犹太老人家的地下室,而这个老头子还可以使唤恶魔。喔,对了,而你才刚抢了人家的东西呢。」 小班咬住嘴唇,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跑来乔舒亚之子艾萨克的住处。直觉告诉他,这位拉比就算面对穷兇恶极之徒,也不会将人交给士兵,结果果然没错。话说回来,有谁会想到来这儿密室找他? 「好,我承认我不科学,」劳勃又说:「但是布拉格恐怕不是久留之处,该去其他地方碰运气了。」 「那你认为我们可以上哪儿?」 「莫斯科那儿有人很想跟你当朋友。」 「但我可不想与他们结交。小勃,我不想听,你要去就自己去,但我不会跟你走。」 「我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除了你之外。」劳勃老实说。 「是啊,问题是,我不是你的。」小班口气暴躁起来:「大家都搞错这一点,以为班杰明.富兰克林是个东西,可以买卖、可以交换、想杀就杀了没关系。你最好是想清楚,劳勃……弗瑞克,你也一样。假如你们想出卖我,那你们能卖出去的只有一具尸体而已,我已经受够被人利用的日子了。」 第65页 「小班,听我说。」劳勃语气沉重地说:「我是你的朋友,否则之前在穆尔道河边,把你扔下不管不就得了?或者干脆在你脑袋上挥一棒,把你留给皇帝的走狗处置更快,反正他们追的是你不是我哪。可是说真的,打从我们到这儿的第一天起,你就被自己的傲气给弄迷煳了,脑袋里好像装了个昏君一样,什么都看不明白。我不管你对那些国王啦、贵族啦有什么意见,上帝明白我也看不惯他们作风,问题是他们脑子里可不懂什么叫做义气,他们只懂得耍手段、只知道自己要什么而已。你还没办法看清楚现实多残酷的话,那就等着上天堂吧。你面对的是一整个国家这样庞大的怪兽,我劝你最好逃远点。」 小班抬起头:「你自言自语完了吗?」 「完了。下一次要等到我们躲在这儿没东西吃,只好把对方给吃掉的时候。到时候我会请你拿盐巴来。」 小班挤出笑声:「真是久病成良医,」他自嘲起来,「傻子只能从经验学习。劳勃,我不肯走的原因是……」他忽然快要洒下眼泪,但硬是逼了回去:「我必须为那些事情负责,我犯的错也必须由我来弥补。这两年我看起来风流,其实只是装的,我想要忘记过去那些事情,但是根本没办法。也许我是没能耐解救这城市,还有其他人愿意努力看看吗?」 「你好好想清楚呗,」劳勃好像对个小孩讲课一样:「这不就证明我刚刚说你太傲了吗?你想做跟你做得到,这不一样,对吧?」 「我懂你意思。」 「不对,你不懂。你压根儿不懂!当初你也是救不了伦敦的,就算这一回你能替布拉格做点什么,机会已经熘走啦!」 「劳勃,你不明白的,我──」 「听好。」 这句话像是毛瑟枪子弹一样从晾在一旁的弗瑞克口中出来。他靠着墙壁,双手交叉在胸口,嘴唇抿得很紧。弗瑞克脸上有不少疤痕,油灯一照使得小班分心想到月球表面,也想到兰卡、还有那天晚上心中充满的期望。 「听好,你们两个幼稚的傢伙,随便谁都可以,给我解释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否则我就扭断你们脖子。等那犹太人回来,我会鞠个躬走人,请他帮你们收尸。」 小班嘆口气:「弗瑞克上尉,很抱歉把你给拖下水。」 「你不用假惺惺道歉了,要跟着你们跑是我自己的决定,不过我可不打算一头雾水地玩下去。」 小班没听过弗瑞克用这种语气说话,应该说,他不知道有人可以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这语调逼得小班觉得他必须要说清楚,而弗瑞克也正在等他说清楚。 于是他垂着头,「事情要从我还在波士顿的时候说起……」 ※※※ 花了一两个钟头,他与劳勃才将事情说清楚。弗瑞克边听边点头,眼神专注、没有任何怀疑的神色。故事说完之后,他将双手枕在头后面,活动一下肩膀跟颈子,并且露出微笑。 「唔,」他说:「比我想像的精彩呢,那彗星什么时候会砸到这儿来?」 「不知道,牛顿似乎觉得不急。」 「他当然不急,艾萨克爵士应该有办法随时离开这里,对不对?」 小班听了一愣,摊开双手说:「可能,不过应该会有人严密监视他。」 「不够严密。」 劳勃皱眉:「看样子你知道点什么内情,弗瑞克上尉。」 「是,其实你们要知道也不难,只要注意自己问什么、问谁就行了。」 「但你既然自称只是找工作的军人,为什么会去打听这些?」 弗瑞克抚了抚下巴鬍渣:「富兰克林先生,听你一开始那番话,我想,我要说的事情你听了不会太高兴。其实我到布拉格是为了找你跟艾萨克爵士。」 「我可不意外,早就怀疑了。」 「也该怀疑的。但我来这儿不是要绑架你,是想拉拢你,要是失败就得杀死两位。」 小班注意到劳勃有了反应,他的手早就在剑柄周围游移,现在更是靠近。 「别担心,」弗瑞克轻松地指着劳勃的剑说:「计划改变了。」 「明智之举。」劳勃轻声回答。 弗瑞克一笑:「你是个勇敢又忠实的人,劳勃,这两项品德很难得也很高尚,只可惜我们这位大男孩还不挥得欣赏。」 「他还年轻啦。」劳勃回答。 「我第一次上战场比他现在还年轻,不过也更蠢。」弗瑞克大剌剌地说:「富兰克林先生有些缺点,但我还蛮欣赏他的,是个比他师傅要好些的目标。」 「多谢你抬爱啊,」小班说:「不过如果你希望我乖乖听话,可能得换个策略才行。我刚刚说过,我受够别人的气了,要是你以为威胁我有用,那只能说你跟我一样非常笨。」 「我可没有威胁的意思。」弗瑞克语气平和:「你刚刚解释了为什么我们要躲在这鬼地方,现在轮我解释为什么我会跟着你们,当然,前提是你想知道。」 「我洗耳恭听呢。」小班道。 「我是瑞典军人,」弗瑞克说:「这部分是真的,但事实上我没有离开祖国军队,会到这儿来不是为了别的,就是因为瑞典王室的命令。」 「查理王派你来?」劳勃问。 「对,目标是说动二位加入。你们也知道俄罗斯在北方有多猖獗,全欧洲大陆没有一支军队能够抵挡他们,荷兰、莱因河流域、黑海周边都是他们的势力范围,还有谁能阻止得了呢?」 第66页 「我想不是瑞典吧。」劳勃接口:「二十二年来,查理王都一直跟俄罗斯交战,但每年节节败退,不管在俄罗斯境内或者在瑞典都一样。」 「我们犯过错、运气也不好。」弗瑞克不讳言:「其实我们只差一点点,一点点而已……」那对深蓝色眼睛好像飘过亡魂,「挡在我们前面的不是沙皇,是寒冬。我们的人全身冻僵、死在毯子里,撑下来的人鼻子或脚也因为冻疮都溃烂了,到今天我都能听得见他们在哀嚎。」他抿着嘴一会儿,「可是大家还是要作战,因为国王下了命令,而且国王自己在前线从不退缩,他没有躲在温暖的地方大吃大喝。在战场上,士兵永远会追随并肩作战的人!」 「这一点我不怀疑,」劳勃说:「可是,你们怎么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输了。」 弗瑞克摇摇头:「还没,我们已经重整好,瑞典那边的军队准备再度出征,尤其现在这时机非常微妙。土耳其那边会帮我,但前提是要让他们相信我们能打赢。」 「你刚刚才说过,沙皇占尽优势。」 「莫斯科不拿也罢,我们陛下没想到那么远,当务之急是画出边界,要沙皇明白,『俄罗斯人不会一统天下』。」 「这又与我们何干呢?」小班追问。 弗瑞克点头说:「陛下听说你们的事迹,大家也都知道布拉格成了魔法都市,明明军队人数少得可怜,却能不凭武力,而是靠着巫术的威力挡下所有攻击。这就是我们缺乏的,论士兵、论刀剑、论枪炮弹药这些,我们一样不少,可是俄罗斯有火龙炮跟迫击炮,那些闪电、火焰好像有脑袋一样,不管怎样都会命中,他们一定是有恶魔帮忙。这可不是靠士气、靠战略能够对付的东西,我们必须发展自己的科学,两位先生。这就是我来的目的了。」 「然后,你还说得不到干脆杀了我们。」小班可没忘。 「不能让沙皇抢走你们,」弗瑞克说:「绝不可以。」 小班沉默一会儿,之后坦白说:「对我来说,这些战争是王与王之间的问题,我一点儿也不想管。弗瑞克中尉,你知道我在乎什么吗?世界上有一些脑袋装糨煳的君王想把星星拿来丢,他们为的是什么?是要称霸一片荒芜吗?但世界给这些人看管,已经变成这德性了,我可不想助纣为虐。」 「喔,那你想要的生活,就是活在皇帝脚下,任他给你华服美食,然后你帮他做玩具、做武器、做这个做那个?」 「这是有原因的!」小班叫着说:「这样我才有机会可以发明出反制的手段。我想要用盾挡住剑,不是再铸一把剑去杀人!」 「说得好,可是你在这边已经没机会了,劳勃.奈恩先生刚刚分析得很清楚。我可以保证瑞典提供同样的机会,攻击我们自有办法,而防守正是我们所需。」 小班蹙眉,希望灵光一现知道自己该怎样回答,可是他只觉得脑里有个大锅子正在冒泡:他得想的事情太多,实在不缺这一件。 「上尉,请让我想想──」他才这么说,密门忽然打开,一丝光线从楼梯射下。 弗瑞克一瞬间就摆好架式可以出招,劳勃的速度也慢不了多少。小班蹒跚起身,跟两人相比动作有点笨拙。 「上来,小偷跟小偷的朋友。」颤抖的声音往下飘:「上来吧。」 ※※※ 艾萨克拿着条手帕擦额头,而手帕和他头上两边都是一片红。 「怎么回事?」小班连忙问。 拉比回答:「看样子皇帝很想把你这小偷抓回去,真的、真的很想哪。」 「士兵打你?」 「是啊,小偷,他们知道你来过,对吧?」老人指着旁边的板凳:「坐下吧,小偷跟朋友。」 小班真想叫老先生别再说他是小偷了,不过却又不能否认这件事,想要狡辩只会更显得他确实是桀骜不驯罢了。 他乖乖坐下。「对不起,」他开口说:「害你被打了。」 「是、是,我知道你很抱歉,你也后悔偷了我的书。」拉比的眼中有怒火,但好像又很得意。 「先生──」小班又开口。 「又两个人死了,如果你想问这件事。」 「两个人?」 「城堡那儿,魔像又杀了两个僕人。这些人命都要算在你头上,但那也要你在意才有用。」 「他们都是无辜的,先生,不应该因为我做错事情而去惩罚别人。你一定要把那──『魔像』?──叫回来!」 「喔,我一定得这么做吗,小偷?」 「拜託你。如果你想报復,我会在这里任你处置,请赶快把你的怪物叫回来吧!」 「听清楚了,小偷,那『怪物』可不是『我的』。魔像是很久以前我们祖先做出来保护族人的工具【註:魔像(golem)为犹太教传说中的人造人,多本以黏上制作。较常见的说法是在其额头需书写上帝的各种名号之一,或者写上希伯来文「真理」(emet),而将e擦掉则可使其停止活动(met则是「死」的意思)。】,后来这种东西危险性比实用性高,就把黏土做的身体先毁了,可是留下灵魂,以防有一天又要用到。至于我所做的,小偷,我只是把那个灵魂留在下面,让它静静的不要伤害别人。我的能力也只到这里而已,我又不是索罗门王或者罗乌伊拉比【註:布拉格歷史上重要的犹太教拉比领袖,据传他知道制造魔像的秘密。】,哪有办法指挥或摧毁这种东西?这件事得交给你了,小偷先生。自己闯的祸就要自己解决。」 第67页 「你当初应该警告我的。」小班说:「我那时候别无选择,师傅要我把书带回去。」 「别说傻话了,你『别无选择』?你怎么说得出这种狗屎啊?味道不臭吗?」 小班满脸胀红:「那我该怎么做?」 「当然是把书带回来啊。」 小班点点头:「我会的。」 劳勃却好像被人揍了一拳闷哼说:「你疯啦?你进得了城?」 「对,小勃,我会找到办法进去。除了书以外,我还得搞清楚艾萨克爵士到底隐瞒什么秘密,就算没办法拯救布拉格,也得要先警告这里的居民。书我当然一定要拿走,要是魔像杀的是王宫贵族那也许就罢了,但是史蒂芬死得很冤……」他忽然心头一惊:「老天,话说另外两个死的是谁?」 「两个女孩子,米拉跟安娜。」 「安娜?」小班想到安娜美丽的脸蛋与衣服下玲珑曲线。但幸好不是兰卡,感谢上帝,她可还不能死。不过作为牛顿身边的女僕,她能活多久? 他忽然心生一计:「拉比,你怎么会知道城里头这几天死了谁?」 老人一笑,脸上皱纹更多:「在城里当差的人,很多我都认识。我们犹太区这边,也得知道城堡区那儿有什么风声啊。」 「所以你应该有办法送信进去?」 「想要的话是有办法。」 「很好,太好了,我可以借笔墨一用吗?」 「你是小偷,干嘛不自己拿?」 「拜託,拉比──」 「好、好,过来,书桌也让你偷走算了。」 小班简单点点头,回头看见弗瑞克注意观察的神情。「上尉,」他开口说:「你说服我了,可是事情得缓一缓。拉比说我是贼,我也的确是,所以你得给我一些时间,我要多带一两样东西走。当然这也会使我对瑞典国王更有价值。」 弗瑞克难以察觉地点了头:「那牛顿?」 「假如可以,我会把他也偷走。」 第十九章 一波未平 过了两天,舰队终于发现其他船只,一开始大家也是欢天喜地,但等来意不明的帆船总数超过二十,美洲舰队马上掉头逃跑。至少有十艘船追上来,花了三天时间、用尽黑鬍子所有的海盗伎俩才摆脱它们。有一艘船一度靠得近、也开炮了,不过看得出来只是恫吓,最接近的炮弹还落在一百码以外,船员还是不安心,虽说乍看似乎像法国船,但海盗升假旗帜不是什么稀奇事情,他们多半是胜券在握才会换上红旗,所以连卞维尔都不愿意冒险接触。 追逐战的第二天碰上风暴。提屈之前一直说嘴,认为横越大西洋没有碰上坏天气相当走运,但好运显然没了。西方天空彷佛被巨人用刀子噼开一条缝,世界之外的漆黑流泄进来,排山倒海的黑风巨浪吹得大家东倒西歪,就算放下船帆也听见船桅嘎嘎作响。安妮皇后復仇号上有五名船员落海后不见踪影,等到风暴平息,也只看见汪洋大海,附近连其他同伴都找不到。 ※※※ 「我们应该留在这儿等大家。」奈恩迎向黑鬍子的严苛目光。 「那也要有人给我们等,」海盗头子驳斥说:「咱们可没办法确定这事儿。」 「不可能只有我们活下来,」奈恩坚持道:「而且与法国皇太子号共鸣的罗盘还有反应。」 「废话!不管在海面还是海底,那玩意儿都有反应。」 「我们可以航行到那边确认状况。」奈恩说:「不管是不是沉没,都不会太远才对。」 「我们需要港口。」黑鬍子吼着说:「我们需要食物、需要酒、还需要饮用水,更重要的是我们需要把这艘船修好。所以我们必须不分昼夜、全速前进,方向只有一个,就是陆地。奈恩先生,告诉我陆地在哪儿,不然我保证会让你脑袋开花。」 奈恩瞪着他,但还是伸出手指往天边一比:「在那边。」他说,「但是照我估算,我们可能已经快要到海克利斯双柱了。【註:地中海西侧与东北侧的海峡皆有此外号,此处指西侧。】」 「唔,」提屈咕嚷说:「巴巴利海峡?」 「没错,船长明白了吗?这里有哪一处港口是你放心上岸的?」 「不管哪一个港口我都不放心啊!」黑鬍子叫道:「但我们还是得找地方靠岸。」 「不能花一天先去找法国皇太子号吗?」 黑鬍子狠狠盯着奈恩,四肢忽然动了起来,红鞋原本以为他一定是要拔枪,朝着奈恩脑门打下去,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只是搓着鬍子不大情愿点点头:「好吧,就一天。遇上风暴的话就等死吧。」 可是甲板上瞭望台那儿的水手却叫了起来,大家一抬头,那人说:「有船!」 「啧!」奈恩道:「看样子我们白谈了。」 里鬍子却蹙着眉头问:「你的科学罗盘说法国皇太子号在那个方向?」 「西南。」 「为啥我的人指东边?」 「说不定是其他船,有些船我们没有对应的罗盘,像是令牌号、狮子号。」 「希望如此……」黑鬍子说完却大叫:「全体行作战准备!」 一个钟头后,大伙儿凝重地看着远方逼近的一群船只。 「全速!」黑鬍子又叫道。 「不妙。」奈恩说。 「不是我们的船?」红鞋问。 黑鬍子甩头:「不是,你看那儿。我说那一定是地中海桨船,旁边是不是有水花在跳?就是因为有桨的关系。那种船很小,但是速度很快,后面跟的两艘是轻帆船,这些一定是碰上风暴前那群人。」 第68页 「他们会不会不想打?」 黑鬍子继续摇头:「我很确定他们是同行,商人都搭大帆船,而政府的军舰更大。他们一定是来追杀的,尤其看到我们落单,就更不会放过才对。」 「这方面我相信你是专家。」奈恩说。 「你是该相信我,换成是我也那么做。」 「不能像之前一样甩掉吗?」 「我们的船进水了,办不到。他们迟早会追上,但我可不会给他们便宜,尤其是,后面两艘轻帆船说不定有火炮。我们先解决前面两艘桨船的话,搞不好有胜算。」 「你真觉得我们能同时对付五艘船?」奈恩很怀疑。 「就算能对付四艘,最后也是死。」黑鬍子说:「我艾德华.提屈可不想今天就送命。」 他走到别处继续下令。 「我们能赢吗?」红鞋问奈恩。 「更不可能的事情也发生过了吧。你的手能动了吗?」 红鞋动动指头,还是不容易握拳,但勉强动得了。 「开枪应该还可以。」 「有什么法术之类可以帮忙?」 「我会想想看。」他回答。 他真的接着开始动脑筋了,因为敌船越来越近,他也搞懂黑鬍子刚刚说的是怎么回事。所谓的桨船有点像独木舟,但两边各有十六枝桨,每一枝都由好几个人拉动,因此行船速度极快。至于轻帆船则装有三根桅杆,速度虽然慢些,可是体积大得多。虽然没有己方的船大,但也相差无几。 黑鬍子好像比较担心后面两条船,自己能做什么呢? 先前破坏铁丝网的阴灵还在,红鞋可以派它出去,问题是轻帆船恐怕并不是以铁丝固定。至于更大的铁器,像是大炮呢,虽然以同种金属制成,想要他的分灵破坏这么庞大的物体未免太难。假使风暴没走,他或许能召雷攻击,但雨云已经飘远。他也尝试过要阴灵去辨识船帆的气味,但如同木头之类取于生命的物质,对于灵体来说味道太重了。 红鞋也可以使海水的一小部分沸腾,可是他不觉得这招有效,能沸腾的面积真的很有限。 黑鬍子冲上前又吼叫起来,復仇号终于发出嘎嘎声掉头准备应敌。 船上大部分人手是黑鬍子的部下,他们也展现出魄力,发出喊叫、怒骂,要对方知道这边可不是无力反抗的商船,不过两艘桨船还是没转向。红鞋现在看得清楚,对面船上桨手肌肉贲张,还有战士带着毛瑟枪或者刀剑出鞘。他将自己的枪靠在船缘,上膛以后不太灵活地准备发射;虽然红鞋懂得治癒之道,能使伤处以超乎常理的速度回復,但他在自己身上所留下的痕迹,并没有这么轻易就能痊癒。 「发射!」他听到黑鬍子大叫,可是没有真的开火。他心想自己在这距离什么都不可能打中,却又随即明白刚刚是场误会,真正发射的是復仇号上的二十座炮台,齐射的后座力震得船身一退,烟雾、水花将敌船掩盖住。过了一会儿,大伙儿欣喜地发现,对方一艘船在海面上转来转去,那艘船被一发葡萄弹【註:含有小弹丸、爆炸时四散伤人的武器。】击中,桨手阵亡。黑鬍子这一方叫声更高了,毛瑟枪这时才上场。 对方顺应变化,改变了策略,其中一艘桨船继续往前沖,但是另外两艘转弯绕至復仇号船头与船尾,等它们逼近时黑鬍子就会遭到三面夹攻。由头尾逼近的船已开枪了,甲板起了一阵晃动,阿扯在附近挥着刀高声叫道:「六个人还射不中!是娃娃拿枪吗?他们得加把劲咧!」 不过阿扯只能算是特例,其他水手可是担心得很。除了眼前的冲突,轻帆船的形状也越来越明显。 红鞋仔细观察敌船欺近,考虑一秒后瞄准对方鼓手,他的鼓声控制着划桨动作;假设对方有人用法术,大概就是这人了。红鞋必须很用力才得以挪动手指扳动枪机,后座力也重重打在他的肩膀,可是很值得,鼓手应声倒在甲板上,节奏一去不返。附近木板爆开,空中有子弹来来去去,可是红鞋不多想,即使动作很拙,依旧专心装填子弹。 「基督保佑!」旁边一个人喃喃说,他有稻草般的头髮,名字叫做罗柏。罗柏不知何时已少了只耳朵,但反应却出奇镇定。 之后大概一百秒之间,除了大炮的声音什么都听不到,敌方四艘船开始乱射。距离红鞋一步之外的甲板栏杆被轰断一截,木屑飞起刮伤他的脸,红鞋眼睛一瞇又继续顾他的枪,只不过一团混乱中他根本没办法拿通条清枪管。 爆风狠狠地打在身上,世界天旋地转,等他一回神,发现阿扯正抓着自己摇来摇去。 「……上船了,」只听见壮汉说:「你跟好老阿扯,懂呗?」阿扯的声音听起来距离好远。甲板上双方大战起来,有几人跟斐南多很像,皮肤黑得像炭,不过大部分人都是白扁柏似的肤色,穿着窄裤、繫着红鞋也有的头带。敌人从栅栏的开口跳上来,逼退黑鬍子这儿的人,战场渐渐往船中央移动。 轻帆船靠得很近了。 红鞋在混乱中发现奈恩踪影,其实两人相隔不远。奈恩抓着一把厚弯刀,见人上船就砍,红鞋掏出高能枪,朝那儿靠过去,如果他可以找到机会开枪,就能够一举杀死好几人,也许对方会不敢上船。糟糕的是,奈恩正跟敌人纠缠,开枪的话就会误伤他。有个海盗冲过来,阿扯举刀一拍将他逼退上甲板,然后追加两刀将对方手臂砍落,但却阻止不了另外至少十个敌人跳过来。奈恩还在跟对手混战,红鞋这边也得躲了,有个缠了红黑格子头巾的人朝他杀过来,而红鞋可不想面对一个人就要动用高能枪,只是眼见对方抽出武器,好像也别无选择。 第69页 但那男人犹豫了,脸上表情非常恐慌。红鞋不错过机会,趁那人楞在原地时,用高能枪的铁枪管对着他脸上一甩,但也好奇他到底看见什么会吓成这副德性?结果黑鬍子从他身边走过,两手各持一把枪,这下子红鞋明白了。提屈将鬍鬚、头髮以黑布带结起辫子,帽子边缘用多根火药引信绕成圈,整颗头笼罩在烟雾中,双眼看来失去理智,彻底的残忍、毫无人性可言。黑鬍子成了死神化身,仟谁见着都会想避开。 提屈如入无人之境,笔直踏进战场,看也不看就开枪,两颗人头应声爆成肉医。有个海盗开枪还击,但显然是手不稳,子弹只擦过黑鬍子头髮边一根引信而已。提屈眼睛眨也不眨,从胸口吊带又抽出两把枪发射、再抽出剩下两把枪发射,接着拔出水手刀。离他最近的海盗举起手臂想挡,但是手臂当着他的面上下分家。大家都退开了,不过提屈继续迈步过去。 红鞋也跟上。 退到栅栏边,那些海盗才意识到明明是十比一,只不过为时已晚。朝船长身边一瞄准,红鞋终于抓住机会,双手紧紧握住高能枪扣下扳机,白色火焰朝那群海盗卷过去,只有三个人倖免,其他七个浑身着火就坠入海中。 但没事的三个也自己跳海了。 黑鬍子一转身,杀意扫过整条船,他自己的手下大概有过经验,马上让出一条路。来犯的敌人都被赶下船了,好一会儿大家都没说话,彷佛这世界也需要喘口气,但最后船头那边一声炮响打破寂静。 两条轻帆船靠近了,舷侧架起三十枝枪对准復仇号。 黑鬍子喘着气活像只受伤的熊,他跑到船边,看见一百步外海盗船上,有个绑着鲜黄色头带的人高举弯刀。那人的嗓门一定很厉害,明明四周噪音这么大,红鞋还是可以听见对方说的话。 「投降!投降之后由我们送上岸,你们就不会再有死伤。」 红鞋觉得黑鬍子的眼珠凸得好像要掉出来。 「送到哪儿?」奈恩大声问。 黑鬍子却闪电转身,最后一把手枪朝奈恩脑门比过去。 「闭嘴!」他恶狠狠地说。 但奈恩却回望着他那嘴鬍子,丝毫没有惧色。 「我是想要情报,」奈恩低声回答:「可没打算真的投降。」 「闭嘴!」黑鬍子又说了一次,然后似乎是故意的,转身面对敌人的船长。 「我有更好的主意,」他大吼:「你们让出一艘船,我就不把另外一艘也打沉!」 纵然间隔有点远,红鞋还是看到对面船长眼睛瞪得又大又圆,而且海盗船那头爆出一阵大笑。 「你没搞清楚状况吧,」巴巴利这儿的海盗船长又吼回来:「有权力说话的是我,不是你!」 黑鬍子点点头,转头对着主炮手乔塞亚.瓦恩说:「把他们轰到海底去!」 第二十章 嫉妒与月 洛林公爵弗朗西斯.史蒂芬举起酒杯。「大家干杯!」他开怀大笑:「敬爱翠安.迪.摩妮.蒙谢弗雷小姐,我们的贵客、也是我们的恩人。」 爱翠安谦虚地轻轻对公爵点头致意,赫丘尔、克蕾西都将酒喝下。 「我倒觉得应该庆祝克蕾西小姐身体康復。」爱翠安也拿起酒杯。 「都是好事!」公爵附和着也喝了酒,旁边僕从马上又斟酒,而他也还多喝了一口才又讲话。「今天我跟底下的人聊过,大家都想跟妳问好。坦白说,原本他们好像担心我们的远征会失败,可是小姐妳重建了大家的信心。有了新一代圣女贞德陪同,还有谁会觉得没希望?」 「大人!」克蕾西听了叫道:「请不要用那名字给我朋友带来厄运!我可一点都不希望看见她壮烈成仁。」 「当然、当然,」公爵回答:「不过,贞德殉道是因为身边都是笨蛋,我也不希望自己被拿上跟那些人相比。」 「笨蛋可是无所不在。」克蕾西又说。 「我猜妳是指洛林区牧师。」赫丘尔点破。 「他不愿意一起走了。」爱翠安低声道。 「妳们别担心,说他是笨蛋,倒不如说他起了嫉妒心。牧师身为上帝的子民,但却不像爱翠安小姐一样得到上帝青睐。」 「嫉妒这件事情本身不就够笨?」克蕾西的语气带着一点反讽意味:「这是个好例子,嫉妒的人会说出蠢话,有人听到那牧师声称爱翠安跟恶魔勾搭。」 「没人会相信他。」弗朗西斯连忙说:「大家心里都明白,要是爱翠安小姐是个恶魔,根本没必要帮忙我们脱离俄罗斯人的魔爪。所以说,两位千万不要将这件事挂在心上,牧师过去也尽责听士兵告解,不过这件事情没有人会听他。」 「我不会介意的。」爱翠安回答,顺便喝口杏酒,并且看着克蕾西光脚丫偷搔公爵的痒,公爵那强自镇定的模样使她心中窃笑。其实爱翠安认为士兵在乎的,不是她心肠好或坏,而是她会不会跟公爵军站在同一边。这阵子跟着队伍走的时候,爱翠安已注意到有些人露出不信任的眼神,只是一旦她朝对方看过去,那些士兵就会马上装出一副崇拜她的模样。她很清楚自己暂时还不会被当成女巫──除非她的力量失灵,或者是部队抵达一个安全地点、过起平静日子。安逸的时候就会有人想对付她,但现在时机未到。 接下来换上白兰地,爱翠安有经验,知道自己没办法喝太多烈酒,因此只喝一两口而已。克蕾西一点都不迟疑,跟两个男人一杯接一杯,最后三个人都站得不大稳。 第70页 晚餐以后,克蕾西挽着爱翠安的手走出公爵帐棚,两个男士则取出剩下的一些菸草来抽。 「妳还好吧,薇若妮卡?」她问着:「肚子灌满白兰地的感觉如何?」 「啊,好得很呢,亲爱的。」克蕾西回答时,口中还有杏酒味:「能喝醉是好事啊,至少这是自己选的,不是因为受了伤。妳过得好不好呢,女巫大人?我看妳喝不多啊。」 「我今天晚上有很多事情要思考」 「真是爱翠安呢,」克蕾西话开始说不清楚:「总是好多要想。我也在想──我在想……」 「妳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妳这几天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什么意思?」 「以前妳是个无助的小女孩,那时候你需要薇若妮卡,因为薇若妮卡会拿剑保护妳,还会教妳不拿剑的人可以做些什么事。可是我在想,妳现在用不着薇若妮卡了吧。」 「我当然还是需要啊,妳是我的朋友。」 「是啊、是啊,妳的朋友。我当然是啰!可是我说啊,爱翠安,妳比较少来看我,我不能走路的时候妳就少来了……还有妳好像不太希望我又去拿剑……」 「我是担心妳的身体啊,薇若妮卡。怎么了?妳以前不会这样说话。」 「我没有──」克蕾西忽然用手一推,从爱翠安身边跑开,她推的力道很大,爱翠安这才想起来克蕾西其实很强壮。「我没有当过弱者啊。」她很不高兴地说。 「弱者?妳哪里是弱者?」 「不是吗?现在谁比较厉害?没看这么多男人都愿意为妳卖命?妳还要我干啥?」 爱翠安手臂交叉在胸口:「我不像以前那么无助、不需要妳时时刻刻保护了,这很糟糕吗?」 「说不定妳会跟我当朋友,是因为妳别无选择,只找得到我当保镖。现在立场反了,妳就不屑我了。」 「薇若妮卡,我什么时候不屑妳了?」 克蕾西将她手拉开:「妳看,妳把我当成小孩了。」 「薇若妮卡!够了!我又没惹妳。」 「没吗?对,妳只是躲着我,妳宁愿去跟赫丘尔、去跟公爵,或者是去跟那个小蠢蛋尼可混在一块儿。我该怎么想呢?」 「克蕾西……」 她的双眼反射出银色月光:「妳根本不懂我为妳放弃了些什么,爱翠安。不过不懂没关系,我会要妳记起来。」 「薇若妮卡,这不公平。之前两年我也是妳的朋友,但是妳好几次对我说谎,而且我看妳现在又在乱说话了。」 「是、是,妳说的都对,克蕾西懂什么实话,懂什么爱啊?」 「好了,薇若妮卡,妳今天真的喝太多。」 这时候克蕾西却似乎清醒些、挺直身子说:「没那么多,」她声音压低些,「没那么多。对不起,爱翠安,跟我走吧,趁今天天气晴,说些星星的故事给我听。」 爱翠安踌躇着。洛林公爵已经回帐棚,赫丘尔也朝另一头慢慢走开。 「妳该睡觉了,薇若妮卡。今天妳情绪不太稳,可是我也没太多耐性。」 「妳得对我耐着性子,」克蕾西悄悄说:「我很不习惯,爱翠安。我不喜欢自己这么脆弱。」 爱翠安看看朋友眼睛昏沉,轻轻吻她一下:「妳一点都不脆弱,薇若妮卡,妳只是喝醉了。乖,快睡吧。」 克蕾西退后一步,脸上飞过三、四个表情最后才有点僵硬地说:「好吧,那晚安了。」可是随即回到过去那种酸熘熘语气,「天使看顾妳入睡,但它们不再为我歌唱。」她眨眨眼奸笑起来,「我该去研究一下年轻的公爵是怎样的男人──或者说之后会变成怎样的男人。」 「克蕾西,妳不是叫我──」 「回去问妳老祖宗啦。」克蕾西说完小心翼翼,像走在钢索一样朝着公爵帐棚过去。爱翠安看着她背影,不知道该不该阻止她;但话说回来,克蕾西打定主意以后,有谁可以拉得住? 爱翠安回头看着星空,银河隐约可见,但不是因为云层而模煳,是明亮的月光使星星变得不明显、土星从地平线慢慢升起,光线不摇不闪,而她则不禁心想:能够派精灵去这些天体上看看,回来告诉她结果吗?这时有人轻轻咳一声,回头发现是赫丘尔。 「我打扰到妳了吗,小姐?」他问。 「不会,我只是在看星星而已。」 「星星也在看妳呢。」 她微笑道:「你今天心情不错的样子。」 「我心情应该不好吗?」 「你不像牧师一样,担心我是女巫吗?」 「我早就知道妳是女巫,」他靠近一步说:「我老早就被妳下咒迷住了。」 她也忽然大胆起来,靠近一步、脸颊微微倾斜似乎在挑逗。「先生口才真好,」她说:「讲话非常动听,但我在想,你那双嘴唇有没有其他用处?还是只会灌人家迷汤?」 他瞪大眼睛:「小姐,我──」 「不了,先生,你不能说更多话来当答案喔。直接证明给我看,不然就算了。」 他真的闭上嘴,用手背抚摸爱翠安的脸庞。赫丘尔微微露出得意的表情,然后以手指拨弄爱翠安双唇。他身上还有白兰地跟烟味,那张嘴冒出的暖意令人吃惊。爱翠安也伸出手指,拉住他的领结将他扯过来,赫丘尔整个人压在她身上,手掌滑过她起了鸡皮疙瘩的背。他唿出的气掠过爱翠安脸颊,一直往下到了锁骨附近,停在那儿烧起一团火。她终于也轻蛵喘起来,感受热流又到了肚子,到了大腿间。 第71页 「你的帐篷……」她问:「是空的吗?」 「只有空气啊,小姐。」 「带我去吧。」 「妳确定?」 「走吧」 与赫丘尔在床上时,她差一点笑出来。明明看起来是是个很有经验、很细腻、也懂得技巧的男人──跟之前碰到的人相比,赫丘尔是真的比较高明──但他只是要解下裤子,就差点把自己的腿给弄断。这下子爱翠安才明白克蕾西为什么喜欢做爱,因为强壮的男人在这时候也会弱小得可爱。跟路易王同床是不得不为,令人厌恶的骯脏事儿;与尼可拉斯则是心灵相系、彼此相爱、透过肉体交流。她并不爱赫丘尔,但赫丘尔却给了她前所未有的一些东西,那是最单纯的享受、快乐。完事之后,赫丘尔累得唿唿大睡,爱翠安拍拍他额头,穿好衣服又出去看星星,脸上带着傻笑。她在营地绕圈圈,虽是一个人但也很愉悦。 ※※※ 后来她累了,走回帐棚却出乎意料地发现小尼可拉斯在里面,看起来像在等她一样。「你从保母身边偷熘过来吗,小尼可?」她摸摸孩子的头一边问。小尼可笑了,似乎见着什么有趣的事情,但爱翠安却彷佛听见他说了话──明明是一串没有意义的声音,但她却觉得有什么秘密在里头。她将儿子抱起来,还是全身一凉、感到不对劲,于是低哼一声开启了指尖的眼睛,检查附近的以太状况,其实并不肯定自己想发现什么。爱翠安想到克蕾西说过的事,她从小就听见「声音」、并且慢慢有了转变。该不会小尼可身上也有这现象?要是真如此,老天,有多久了呢? 不过以太却很平静。所谓的平静,其实也充满怪异的声音,像是合唱团在教会清唱圣歌一样。她还是决定叫一个精灵来。 「女士有何吩咐?」它的波动嗡嗡作响, 「帮我看着他,」爱翠安说:「看着我儿子,不要让他受到影响。你懂意思吗?不要让他和你们这类生物之间出现任何共鸣。」 「遵命,女士。」那精灵吟诵般回答。 「好,」她说:「很好。」 这才感觉好一些,又伸手拍拍儿子的头。或许是孩子吧,就算没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左右,也还是偶尔有些奇怪的举动。小尼可给妈妈一碰,又咯咯笑了起来,指着越来越高的月亮。爱翠安开口:「对啊,小乖乖,你不常看见她呢,那是月亮。」 「夜浪……」尼可含混不清地学着妈妈说话。 「小尼可!」她叫道:「你说话了!」 「夜──浪──」他也高兴地叫起来。 「真聪明!」爱翠安说:「你学会的第一句话呢!」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很骄傲、很爱这小娃儿,于是抱着尼可唱起摇篮曲,在月光底下散步好几回。后来尼可睡着了,她将孩子带回帐棚,盖上毛毯,母子一起进入梦乡。 第二十一章 黑塔 小班听见脚步声靠近,直觉紧绷起来,将手搭在冰冷的黄铜剑把上。但他回神一想,嘆了口气,将手指抽回。如果碰上需要出剑的对象,那他此行也等于失败;现在他反倒希望自己根本没把剑给带来,虽然带武器有机会吓退一些敌人,但对方聪明点的话,或许就会发动奇袭,或者是远远地开枪射杀。 过一会儿他可以看见来人是谁,正是他所等候的那女子,不过她披上斗篷,在夜色中身影朦胧。他没浪费时间,立刻确认对方是不是独自前来、有没有被跟踪。观察一下以后,他没找到可疑迹象,便朝下面轻轻出声。 「兰卡。」 围上头巾的女子往上抬头,的确是兰卡,跟最后一次见面时相同,在月光下那脸庞显得苍白。 「班杰明?」她也轻声问。 「对,谢谢妳过来。」 「我是不该来,要是我被发现──」 「不会的,我发誓,就算野人抓到我、拷问我,我也不会说。」他顿了一下,从屋顶上往下熘,最后头和肩膀挂在兰卡上头,「妳有带来吗?」 「有,祈祷我没拿错吧。」 「丢上来。」 「你没守约定。」她说。 「真的很对不起,不过小姐,我也身不由己──」 「大家说你想暗杀皇帝。」 「喔,这样啊。」小班讽刺地说:「先等等。」 他挪动身体,两条腿转过来,又退了一点不敢直接落地。准备好之后,他才跳下去,双脚踏在坚硬的石板上。 「旧城区最近可真多老鼠乱窜呢。」兰卡趁小班瞇着眼睛、起身拍衣服时这么挖苦道。 「是啊,我最近真的是到处乱窜。」新月升至两人头顶,投下一道阴影在兰卡脸上,不过小班却看见她那淘气的神情。「妳相信那些人说的话吗?」 她耸耸肩:「不相信,不过我不是很在意。你有受伤吗?」 「应该没有吧,运气不错。」他还是四下检查一番,也顺便可以避开兰卡的目光。「我知道其他人没这么好运。」 她点点头正经说:「安娜在牛顿的房间出事,米拉是在黑塔那儿。」 小班吃了一惊:「黑塔?不是数学塔?」 「你应该知道那鬼东西到底是什么吧?」 「之前我就想跟你说了,」小班回答:「但是妳不肯听我说。我警告过其他人。」 「我听说了。安娜很生气,她跟史蒂芬交往过,所以想要亲眼看看到底那个──那个我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看样子她也没法子告诉我了。」 第72页 「嗯,可是米拉──」 「她根本不是在主宫里做事,都在城堡其他地方走动,出事的时候她正好经过黑塔而已。我们之前那天晚上是不是也差点送命?」 小班有些心不在焉:「我们?不会。那时候书应该还在他房间,而且也不是同一座塔。黑塔?不是数学塔?」 「书?」 「对,有本希伯来文写的书,杀人的东西在找那本书,兰卡,我得进黑塔才行,所以得先进去艾萨克爵士的房间找到钥匙。妳确定他今天晚上不在?」 「他今天要跟皇帝一起用膳。」 「太好了。如果顺利,我可以防止再有人被杀。可是如果没成功、如果我也出事了,兰卡妳要离开这座城,离开布拉格。」 她鼻子哼气说:「用说的都很简单,要做可没这么容易。我没马车没钱的,一个女孩子不卖身能弄到这些东西吗?熘出去被抓到也是死路一条,我说,你别被抓到比较省事。」 「相信我吧,我会尽力。让我看看。」他接过兰卡手中一包东西,打开之后松了口气,是他的神甲没错。「希望可以用。」他一边说一边脱掉拉比借他的斗篷。 「你很爱在我面前脱衣服,以为总有一天会得手?」 「才不是,我是个科学人,可不会赌运气。」他将手臂套进紧绷的袖子。 「妳注意看。」他低声吩咐,然后将钥匙插进去。 兰卡低唿一声,小班这下子确定了神甲还能运作,当然他的视野边缘也出现了斑驳色彩。确认过后,他满意地拔下钥匙。 「我是听说过这玩意儿,」兰卡说:「不过百闻不如一见,之前就在猜你是要找这东西。」 「对,真谢谢妳,这下子不知道怎么还妳人情了。」 「你别害我被吊死就可以。」她说:「这下子你有什么计划?」 「先把妳平安送回去。」 「再来?」她追问。 「从前门进去。」 「你算是隐身了没错,但我都还能看见一点不对劲。」 「现在是晚上,而且这东西还可以调整得更强,应该很难发现。何况,守卫都很散漫哪。」 兰卡头甩了甩:「现在可不。我有个建议,你跟我回城堡,我帮你分散守卫的注意力。」 小班摇摇头:「这样对妳风险太大了。」 「你被抓到才叫做真正的风险。你现在有骨气没用,等到被刑求,难保你不一五一十都招了。」 小班听了也想到尤金亲王描述拷问俄罗斯人犯的过程,只能不甘愿地点点头。 「还有,」兰卡带着有些紧张的笑容:「我们当初的条件就是这样,我会带你进去艾萨克爵士的秘密实验室。」 「不行。」 「喔?不行吗?这可是我们双方说好的。」 「现在情势不同了。」 「也没这么不同,」她甜笑着说:「至少有钥匙的人还是我。」 他一想只能嘆息:「那你打算怎么引开守卫?」 ※※※ 「真是高招。」他对着那团应该是兰卡的色块低声说,两人已经远远抛开大门守卫。「我可以调低神甲强度了吗?」 「可以,中庭没人。」 他的视觉清晰许多,看见兰卡脸上那得意的笑容。 「你刚刚说那是『高招』?我看倒不如说男人都是傻蛋,这么点小手段都能混过去。」 「有几个男人能想像一个女人露大腿走向城堡?」小班回答。兰卡将自己的裙子扯破,装出惊吓的表情,对守卫说自己遭到一些不良少年袭击,但她尖叫之后就一闹而散。小班当然看不清楚卫的表情,可是从他们的语调可以听得出来──与其说守卫关心她有没有受伤,其实可能是很高兴那些少年将兰卡的裙子撕破一片吧?他自己将神盾调弱以后,也不得不分心瞄了兰卡下半身一眼,她披着那件借来的斗篷,但裸露的肌肤还有网袜可真引人注意。 「他们还忘记问我这么晚怎么会出城去。说真的,似乎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么看不起我的容貌。」 「啧啧,妳说得对,男人都是蠢蛋,露点肉出来,大家什么都不管啦。」 「原来如此,多谢你的解答呢,富兰克林先生。我跟钥匙要先回去休息了,晚安。」 「我说错啥啦?」小班问:「妳误会啦,我是说美女就算只露一丁点,男人也会如痴如醉。」 「这还像句人话。」兰卡这才说:「现在先闭嘴,前面有人。」 不拌嘴时,兰卡的紧张变得明显多了,他自己也是差不多。但是宫廷中人走过去没正眼看过兰卡,当然也没有注意到他。小班这才体会到,下人实在不需要神甲这东西的帮忙。但他也提醒自己,城堡还有其他下人、守卫要防范。两人到了主殿门口,两旁侍卫对着兰卡微微行礼,但并没有出手拦阻,想必也是急着多看一眼大腿,根本不可能察觉小班经过。 进城之后,小班不敢放松,东看西看想寻找一些魔像的蛛丝马迹,却没找到一丁点异常的地方,奇怪的是,连牛顿房间门口的怪异波动都不见了,当然这也证实了书已经换了位置,很可能跟着一堆东西都被移到黑塔内。 趁没人在附近时,兰卡将门打开,两人踏进去。 小班安心地唿了口气,拿下神甲钥匙后很快从前厅冲进书房。 「你知道他把东西摆在哪儿吗?」兰卡问。 第73页 「当然知道,我注意很久了。」他找到一个小木箱,掀开盖子以后找到毕达哥拉斯锁的钥匙,是一片用金属包住的水晶。 「找到了。」他又松口气,转头对兰卡鞠躬致谢:「太好了,太感谢妳了。看看我们能不能找到那本书吧,书很薄,差不多这样大小。」小班用手比了比。他们彻底搜了房间一回,但是找不到那本书,这也不出小班预料就是。他连笔记都找不到,看样子全部都带走了。 「唔,」他开口:「还是要谢谢妳,我现在得赶去黑塔。」 「我也要去。」兰卡说。 「不行,妳那双美腿这次没用。」 「黑塔根本没有守卫啊。」她伶牙俐齿地说。 「但是附近有,例如劳克维宫,我没记错的话,它在黑塔旁边。这次妳可没有钥匙可以勒索我了。」 「艾萨克爵士没有跟你一样的衣服吗?」 小班瞇起眼睛:「妳可真是机灵。」但他又低声说:「别忘了是妳自己说不想上断头台,跟我进黑塔可是反其道而行喔。」 她咬起嘴唇:「我想跟你去,那座塔也有我想看的东西。」 「我们没时间争论。」小班急促地说。 「好,那就别争了。」 「去妳的,死兰卡……」 结果她迳自走向房间另一边,翻起牛顿的衣柜:「那我自己找就好。」 小班摊手:「住手啦。」他闷哼,「我找给妳。」 ※※※ 过了一刻钟,两人第二次开门,这一回开的是通往黑塔的重铁门。 与数学塔相比,黑塔内部较小较狭窄,但也较为方整。牛顿常用的实验室在这边,他到底在这里研究什么,不敢让其他人、也不敢让小班知道? 一踏进去,小班就涌出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彷佛回到两年前,回到那时候艾萨克爵士的书房里。三张大桌子上面摆满各种哲学实验道具、笔记本、粉末、带着颜色的液体,当然也有各种工具。房间中央有个金字塔形状的平台,平台上面也跟伦敦那儿一样,绕了一圈闪烁球体。现在小班有经验了,看得出来那是什么,球体中的红光其实是被俘虏的默勒库。 他在桌子间穿梭,发现艾萨克爵士不只是重现以前书房原貌,也添加一些新东西在里头。这里有分解后的动物肢体,装在玻璃罐黄色液体内,甚至也有人类在其中──手、腿、头──一样装在容器内,看得清肌肉与骨骼。每个罐子旁边有一张解剖部位的素描图,牛顿用奇怪的符号加以批註。小班恍惚间也察觉到,兰卡似乎一点都不为眼前这些东西所惑,已经在堆满书的架子上开始寻找目标。 小班也知道要快,可是他像是故事里闯进山怪巢穴的男孩,整个人愣住了。他该从哪儿开始下手? 除了各种动物肢体跟图画,桌上还有几具怪异模型,以钢铁甲冑组成关节骨架,抹上天蓝色、如黏土的物质充当肌肉,触感有弹力却也很坚韧。其中一些模型,似乎是模仿旁边解剖物造出的肢体,也有一些的形状单纯像是昆虫的腿。房间另一处搁了台以太抄写机,上面的机关设计与普通的机型不同,却也填充了那种蓝色黏土似的东西。 但这些东西还不算什么,那具肉体实在太诡异了。 那是肉体、不是尸体,不是人类或者任何型态的生物,就只是一具身体而已。一如桌上模型,这身体也用钢铁、黄铜做支架,裹了模仿肌肉的物质,头部则是一个大玻璃球,发出淡淡的妖异光泽。小班有些迟疑,可是依旧碰了一下,结果玻璃球里面有团液体翻腾,也在玻璃球面上留下淡淡指纹逐渐褪去。 「哲学水银。」他低声惊唿,原来这个头是个合拍器,作为以太跟物质之间的联繫。小班又回头看看金字塔平台上类似的珠子,然后不由自主打了冷颤。 「老天,艾萨克爵士,你在搞什么鬼?」 那具「身体」倒在一张椅子上,它的人腿上就是sepher ha-razim。旁边桌上上有一本打开的笔记本。 小班马上跑去看笔记本,可是却也想到自己跟兰卡其实随时可能被发现。他看见一页没写完的纪录,大半是计算式与公式推演,于是兴奋地找结论。 然而他找到的却是以牛顿笔迹留下的许多「提问」。这是他典型的风格,在牛顿与小班之间关系尚佳时,他也以这种方式指导过小班:提出一个疑问,累积大量的相关信息、观察、实验。小班的注意力很快落到提问六十一上面。 ※※※ 提问六十一:动物灵魂的本质为何? 动物灵魂其本质必为混杂,必有一物中介于以太脉冲及粗糙物质的收缩扩张之间。观察可得:默勒库之本质亦如此混杂,却仅为粗物质与以太间之不完美媒介,多数情况下止于转变特定物质。如炽天使与智天使,两者能力专注于风及火,一者可使其浓密,一者可使其稀疏;然而透过其他方式,亦可达成中介磁力、重力或其他亲合力之结果,并已获得证据。进一步言,经实验已确知亦有普遍性之中介者,却无法针对特定类型之原子予以增强减弱。推论可知必有一纯粹形态之动物灵体存在,然欲证实此事,无需获得动物灵体,在原子层面亦可达成,如人造肉体。 然后是一大段鍊金术公式,小班跳过去没看。 藉由贤者水银可造出通路,使可动摇土原子之灵进入其中,并命其扩展、收缩简易之物质。 第74页 ※※※ 这页记录边缘有许多图表,都是桌上那些仪器、装备的设计图。小班很快浏览一遍,牛顿似乎不眠不休地进行实验,试图将抓来的默勒库与装置连结,并且仿真肌肉动作。 又翻了几页,他找到一些与椅子上那东西相关的注释,上头的标题是塔罗斯【註:古希腊神话中一青铜巨人型态的护岛神。】。 小班虽是厌恶这内容,但依旧看得入迷,他又回头多看了那些「提问」一会儿,发现都与默勒库有关,也都指向先前所见的最后一道提问。提问十二是「上帝为何设计出默勒库」,后面十八页撷取五花八门的书籍内容,少数是英文书、多数是拉丁文,但也不少是希伯来文。 但他找不到一丁点与彗星有关的记载。 「他下地狱去吧。」小班怒骂,而且不是随口说说,是认真的。 「喔!」 一听见惊叫声,小班抬头看看兰卡,他几乎忘记这女孩儿了。兰卡站在窗边,掀开某个东西上头覆盖的布幔。那东西乍看之下,很像是一行人飞来布拉格时搭乘的飞艇,可是体积更大、而且是黑色金边,上头好像有折迭起来的风帆。 「喔……」兰卡低唿:「不会吧。」 小班凑过去,瞪着那东西瞧:「这不是牛顿的吧,」他低声说,「看起来很旧。」 「超过一百年了,可是帆是新做的。」兰卡哑着嗓子,她似乎很气愤,但还继续察看眼前这船。小班这也才看到,船后面摆了更大的丝帆。 「这……这是个热气球吧?」小班低声问。 「不对,」兰卡哽咽着,小班察觉原来她强忍泪水,「这是月船。」 「月船?妳在说什么啊?」 「月船就是──」她回答:「月船啊,是约翰内斯.克卜勒做的。」 「兰卡,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怎么说……」她克制激动,话都说不下去。 「妳怎么知道克卜勒?」 她用手掩住面孔,但小班还听得见她哽在喉头的声音:「他是我的曾曾祖父。」 「那也没道理气成这样啊。」 「问题是我爸爸他──」 「等一下,」小班唿着气说:「嘘!」 他听见有人登上阶梯。 「该死、真该死,」他骂道:「不是午夜了吗,谁会这时间来啊?」但他也知道是谁,当然是牛顿。牛顿一旦开始思考所谓的提问,不吃不睡也没关系。 「躲在这条船后面。」他压低音量说。兰卡马上照办,他也跑去躲在旁边,然后将布幔拉起来往身上一盖。兰卡还在哭,不过没发出声音,只是空间狭小,小班感觉得到女孩在颤抖,她的头就抵着小班的下巴,唿吸很不规律。 房门开了,小班也想到自己进来后,居然忘记先将门重新锁上。脚步声滑过地板,接着是好长一段时间静默。兰卡情绪平復了些,稳稳靠在小班身上,传出一阵暖意;要不是他一直想到两个人被绞死、面色发紫的场面,应该算是不错的感觉吧。还有── 要是进来的人真的是艾萨克爵士,那么他有可能专心于研究,根本没察觉有异状。他是这样的人没错。 不过小班无法确定这一点,只知道应该过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房间里偶而有些喀嚓声、摩擦声,所以他们知道那个人还没离开。小班与兰卡经常得换个姿势,否则手脚都要缺血麻痹了,幸好因为靠在丝质的布幔上,他确定两个人都没发出噪音。 他感觉得到兰卡的心跳,很轻、很快地一直在他胸前噗通、噗通。然后他也感觉得到兰它的大腿、兰卡的头髮、兰卡的手臂,与她接触的部位似乎越来越热,好像两个人要融合在一起了。这状况实在不妙,即便他一直压抑自己,男性本能却还是起了反应。他心想兰卡一定会注意到,因为她的大腿就搁在那儿啊,另外他也不得不心想人类身体可真笨,明明危机就在眼前,怎么还有余力管这种事? 这时忽然传来一阵低咳,是进来的人在清喉咙,然后艾萨克.牛顿爵士的熟悉嗓音打破一片沉默。 「班杰明?是你在那儿吗?」 第二十二章 阿尔及尔【註:阿尔及利亚首都。】 大伙儿看着安妮皇后復仇号在晨曦微光中沉入海底,有些喝了酒的水手不禁泪流满面。红鞋倒不会感到哀伤,而是欣慰,就是看见一个人英勇战死、离开人世时口中都还喊着战嚎一般。 復仇号的确是壮烈成仁,证据就是他们占据了两艘轻帆船、绑了一票俘虏、船上的东西全都接收了。而且前一天晚上花了不少时间把尸体抛进海中。其实其中一艘轻帆船也迟早会坏,但黑鬍子认为全速前进的话,也许可以赶在沉船前抵达一个安全港口,当然,来不及的话就全员挤在一艘船上吧。 「不过要先找得到没有这些巴巴利海盗的地方才成,」黑子闷哼起来:「这可不简单。」 「有啥好烦,头子?」阿扯贼笑道:「有你在,就算全港口都是这些小子,我们也打得下来。」 「说到港口嘛,」奈恩说:「我倒是找到一个人可以跟你谈谈。」 「是谁?」 「他叫做多曼尼柯.瑞法,是个威尼斯出身的商人。据他说,这船原本是他的财产,六天前被抢了,现在又换我们当家。他还说他知道哪里有安全的港口。」 第75页 「他是这么说,但他连自己都保不住。算了,先听听看他怎么说。」 ※※※ 多曼尼柯.瑞法下巴有灰色鬍渣,他大手紧紧握拳说:「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除了英语说得不错之外,这人一双铜棕色眼珠看来是很诚恳。「各位先生请相信我,这样对你我都有好处。」 「你应该知道我们的顾虑。」奈恩回答他。 「是啊,」黑鬍子附和:「谁会轻易相信土耳其人?」 「先生!」瑞法大叫起来,他那张看似五十多岁的方正面孔染上奇怪的红晕,如果是白人,通常在生气或困窘时才会这样。「先生,我不是土耳其人,我出身在威尼斯的古老家族,请不要说我是──」 「威尼托省不就是土耳其的领地?」黑鬍子直接打断。 瑞法张着嘴一时无法吭声,最后用力一合。「是没错,先生。」他无奈道。 「那你是打着土耳其的旗帜出海?」 商人虽不甘愿但点了头,脸上的色泽退去。 「所以管你用什么拉丁文名字,老子就是高兴说你是土耳其人。」 瑞法瞪着黑鬍子一会儿,随即露出个小奸笑:「随你吧,先生,反正我是商人,又不是政客,你爱叫我土耳其人就叫,以前有人说得更难听,我还是得笑脸迎人做生意哪。重点是各位需要港口、更需要修船,我也老实告诉各位──你们在直布罗陀海峡的这一边绝对找不到地方,除非你们打算回新大陆。」 「里斯本不行?西班牙其他港口都不行?」 「不行。这些地方经常受到海盗攻击,当地人看见你们一定二话不说直接开火。就算你们撑得过去,岸上的人会直接把城镇烧掉、还要在水井下毒。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你们挑到海盗窝了。」 「然后你说我们可以去阿尔及尔,那个巴巴利海岸海盗的大本营?」 瑞法搓了搓手,神情看来毫无愤怒、恐惧的痕迹。红鞋边观察边思考:到底这商人刚刚是真的动怒,还是一切都是话术?总之奈恩与黑鬍子都认真听他说话。 「听我一言吧,两位。我跟你们说说最近的事情如何?我可以先……?」 「可以什么?」 「可以先拿个海盗没找到的东西出来吗?」 四个人坐在一间宽敞的舱房,阳光从雕琢精细的格子窗射进。瑞法说这船原本属于他,这时指着一个舱板边装满书本的小架子。黑鬍子耸肩表示无所谓,瑞法便走过去书架边,手指在边缘探了探,开了什么机关。书架移动之后出现一个小房间,里头有东西用布盖住。 「唔,还好。」他取出一个水晶瓶,「要是拖久了,那些海盗迟早会发现吧,这书架的机关不算是非常隐密。总之我们运道好,他们不机灵。」 「这是什么?」 「威尼斯的白兰地,口味很棒。来吧,我先喝一口,这样你们才会安心。」他又从同个橱柜拿了几个小玻璃杯,将琥珀色的液体倒进去。瑞法先将自己那杯饮尽,还舔舔嘴唇。红鞋嗅了一下,他觉得这是水果腐烂的气味,可是看样子奈恩与黑鬍子倒是开心得很。 「说下去吧,瑞法先生。」 「好的,各位应该都知道星雨之后──」 「不对,我们不知道。」奈恩马上说。 「不知道?好吧,有一天晚上,带着火的石块从天大而降,砸得到处都是。那时候我人在克里特岛上,看见整片海都冒着烟,天上也全都是火焰。那时候我还以为是上帝放了场烟火,所以之后一星期我每天去弥撒!之后消息传进来了……但也很多消息都断了,反正法国那边有人看见一道巨大的火焰、应该是个彗星类的掉下来,在地平线发出一团强光,比日出还要刺眼。」他耸耸肩膀:「因为要出海,我当然也懂一点天文,可我没听说过、也没在书上读到过这种事。但西边真的是一片废墟了,好像上帝伸手压垮了英国、法国、西班牙、荷兰这些地方。英国的联络完全中断,法国有一丁点消息传得过来,说的都是那边一片混乱,宵小趁火打劫,灾情超乎想像。我猜法国跟西班牙应该在打仗,但是战况很乱,海军开始抢百姓、很多人都成了海盗。差不多就是两年前,摩洛哥的苏丹开始攻打直布罗陀,他下令不管什么国籍的海盗,愿意帮他打西班牙、愿意帮他抵抗君士坦丁堡高门政府【註:即当时上耳其政府,因其政务机关建筑构造而得名。】的人,全部可以得到他的保护、用他们那边的海港,所以说这些海盗可不是你们以前知道的阿尔及利亚海盗了,现在里头有西班牙人、有法国人、也有巴巴利人。」 「那你还叫我们穿过直布罗陀?」 「啊,我还没说完哪。『阿尔及利亚海盗』现在金盆洗手啦,西班牙、法国、葡萄牙、英国、荷兰这些地方都已经不乖乖做生意,只好轮到鄂图曼帝国啦,现在阿尔及利亚、突尼西亚这些帝国领地都觉得海峡畅通才好,你们懂吧?能够控制贸易的话,赚的钱当然比干海盗要多,土耳其派了一支舰队,在几个月之前抢下直布罗陀岩山岛,只有受到土耳其准许的船只才可以平安进入地中海。」 「例如你这艘吧。」 「是啊,先生,我之前犯了个错,以为出海峡可以在欧洲沿岸发现些生意机会。本来就是个赌一把,可惜赌输啦,但不也就碰上了各位吗?如果你们让我负责交涉,我可以带各位平安进入阿尔及尔,还可以替各位谈妥与美洲那儿做生意。海峡通了、还有人能跨过大西洋,这样我们当然也多个客人买东西啦。」 第76页 黑鬍子咬着唇一阵子没答腔,只是打量着威尼斯商人。这时有人轻敲房门,提屈示意奈恩过去,开门后看见外头是水手长柯尔门。 「船长,」这年轻人说:「有事报告。」 「啥事?」 「发现其他船只。」 「又是海盗?」 「报告船长,是法国皇太子号跟令牌号。」 黑鬍子狞笑起来:「很好,这下实力强了就不用太担心。我会考虑你说的事情,瑞法先生。」 「这样就够了,提屈船长。」 「瑞法先生,」黑鬍子边说边起身:「要是你说谎,可能会后悔没让别的海盗带走。」 瑞法带着笑容会意点点头,接着又喝一杯白兰地。 ※※※ 阿尔及尔的第一眼使红鞋完全没有头绪,橄榄绿丘陵地与雪花石光秃山坡比邻,月光照耀下看不清细处,他实在想不通城市在哪儿。但靠近以后景物一变,原来白色的山是成堆的象牙色方块,那数量多到他的语言难以陈述,只觉得是所有的玉米田都收割、去壳后堆成一块一块。但再近一点,他却看见那些玉米堆上有门有窗,于是明白那些都是房屋,同时他对于「大」这个词的概念有了彻底的颠覆。 天空很大、陆地很大、海很大,但自然万物是天地之初即存在,由太古时代的动物长老、还有拥有太阳眼睛的哈希塔利所创造,原本就应该广阔无边。而人类的城镇也可以这样大吗?真是难以置信。这与红鞋的生活经验并不吻合,他去过查理镇、上过费城、当然也在契卡索威镇居住过,那里是巧克陶族最大的聚落了,但这些地方都没给他做好心理准备,他无法理解眼前这是什么。一个有围墙、有大门的都市,外头是装有大炮的要塞防守,港口一排又一排的船,相比之下自己所处的舰队根本微不足道。 这是他原本想像中的英国,也是他这次探险想要见到的奇景。红鞋想要知道,白人打算在自己的故乡建造出什么样的城市,现在他知道了,觉得这十分骇人,不知道如何以巧克陶语或者所知的英语来形容。他直望着城市,细微之处进入眼帘,有许多蚂蚁般的人群走动。 「这应该是世界上最大的都市了吧。」他惊唿起来。 站在他身边的阿扯咯咯笑道:「才不哩,差得可远啰。」但想了想他改口:「伦敦是大人得多了,不过现在说不定这里真的是最大的城啦。也不对,那个威尼斯来的傢伙说伊斯坦堡还在哩,听说那儿也够大的,这里只是乡下地方啦。」 「喔。」 「等会儿阿扯带你去上头熘达熘达吧。」 「你来过?」 「好几年前到过一次。」 「有亲戚在这儿?」 「亲戚?没呗。」 「那是谁养你?」 阿扯听了大笑起来,红鞋也想到他们的习俗与欧洲人多有不同,当然不免联想到自己离家多远。 一会儿奈恩闲晃上来,他换上最体面的红色军服与深棕色马甲:「你俩在聊什么?」 「阿扯说他可以带我逛逛阿尔及尔。」 奈恩皱眉头说:「别误会我的意思,不过我实在不觉得这是好主意。」 「你觉得俺不能保护他?」阿扯闷哼着:「俺跟其他人会看着这小伙子!」 「这我不烦恼,可是这地方我不安心,海盗哪有这么容易就转性。」 轮到阿扯皱眉头:「你是觉得海盗不够正大光明就是了?看看那些不做事只享福的贵族,咱们哪一点比不上啦?至少咱们可是用力干活换顿饭吃。海盗跟海盗港可好哩,这儿更棒,谁管你打哪儿来?谁管你喜欢玛丽亚、穆罕默德、耶稣还是大魔王?你们那些欧洲人都市算哪根葱啊。」 奈恩冷静地看着阿扯道:「我不是要吵架,说真的我想你心里知道真相才对。重点是在英国我们都差点送了命,这地方似乎更危险。」 「你该不想叫咱们别上岸吧?」 奈恩嘆口气:「如果我能决定的话,别上岸最好。」 「那等着暴动吧。不管好人坏人,没酒喝、没歌听、没女人搞,能撑几天?大家可都听过阿尔及尔有些什么好货色,还有人品尝过哩。奈恩先生你爱拦就拦,看看你挡不挡得住俺。」 「我说过了,我能决定再说吧,根本轮不到我作主。提屈和卞维尔都跟你意见一致。」 「他们比你懂水手哪。」 「应该吧。但还有个理由问题,巧克陶族的朋友别上岸比较好。」 红鞋稍稍皱眉,搓了槎手。双手好像打从骨子里冒出一阵痒,虽然是痊癒的徵兆,不过还是让人心烦。「为什么呢?」他问。 「你还记得自己说的话吧?如果你出了事,巧克陶族就会跟我们宣战」 「这就是你们得冒的风险了。」红鞋回答:「我也说过我是要来见识这片大陆,所以我要下去看一看。」 「还有一点,你身为议会成员之一,得跟瑞法一起上枢密院去,和官员讨论贸易问题。」 「我没兴趣。」红鞋利落地说:「现在不想管,你代替我去吧,我把投票权交给你。」 「其他人可不会高兴。」 「需要的话我可以亲自跟他们说,但我确定就这么办。」 奈恩似乎有些挣扎,但最后还是点头了:「那阿扯你好好照顾他,不要喝太多喔。」 第77页 「放心交给老子!」阿扯这么说,却又对红鞋眨眨眼。 ※※※ 阿尔及尔的街道好像专为酒鬼设计,非常狭窄,就算倒下也有墙可以扶。 红鞋通常不多喝那种苦水,苦水使人错乱、使战士发狂以后软弱无力。可是这地方催促着人多喝些,加上阿扯、斐南多一旁吆喝,还有饮酒确实使他少去注意街道的臭味。这儿比新巴黎还难闻!另外醉了的话,比较不会注意到当地人锐利的目光。 他后来自然搞不清楚到了哪儿,也不知道一行人要去什么地方,但猜得到跟女人应该有关。红鞋并不介意,航海途中他尽力克制、不去想女人的事情,这下子到处都看得见女人,还什么肤色都有呢。以他的眼光来说,绝大多数并不美,但都有异国风情,可以挑动他的男人神经。其实红鞋能看见的部分不多,女性大都遮住脸,只露出闪烁双眼,欧洲人不管什么天气都爱拿布料遮身体,这种习俗在这儿似乎是更强烈,可是却也不明所以地使女子更有魅力,或许这也许跟苦水在血液流动有关。 阿尔及尔远看很美、进去却觉得脏乱,这儿的人衣衫蓝缕、眼神贫贱,似乎过得很糟。红鞋想到查理镇外头印第安聚落的状况,那儿的居民没有尊严与希望,成天只知喝酒,如同野狗等着欧洲人赏剩菜吃。当时他年纪轻,受到不小震撼,暗自发誓绝不让巧克陶族也沦落至此;但到了这儿,发觉此处百姓过着同样日子,只是程度更甚百倍,而且他自己现在也一样惨。红鞋忽然觉得好傻、好悲哀,怎么连自己也倒在苦水下? 可他一皱眉想要振作,不肯被苦水打败。有些事情必湏经歷过才会懂,他原本也就想要了解大海彼岸是什么光景,苦水当然是其中一环。一行四人──阿扯、斐南多、一个火炮手安伯瑞、加上他自己──他们走进一间房子,很小很暗、味道不佳,红鞋又想到这与当初从海面眺望城市,那白净明亮的形象实在反差极大。大家在一张毯子坐下,面前有张矮桌子,接着有个大概不到十二岁的小女生过来,阿扯递给她一枚钱币,说了些红鞋听不懂的话,女孩点点头后离开。 「你觉得怎么样啊?」阿扯问得很大声,拿着酒瓶乱挥,然后喝了一大口。 「很大。」 「很大!」阿扯重复一次,放声大笑:「是啊,很大,哈!」 「我还以为来这儿是要找几个娘儿们来陪呢。」斐南多说。 「俺叫啦,」阿扯答应着:「一会儿就来。」他把酒瓶递给红鞋,「一定找个好鲍鱼给你。」 红鞋接过酒瓶,但想不通「鲍鱼」指的什么,却注意到自己的手无法将酒瓶抓稳。瓶子滑了下去,在地毯上洒出红色汁液。 「他妈的死印第安人!」安伯瑞怒骂起来,他有很方正的下巴,是杰克号的船员,也因此红鞋之前没机会认识。「你他妈的把酒给洒了,真是个蠢野人!」 红鞋喃喃说着道歉,伸手要把酒瓶捡起来,此时阿扯魁梧的身躯却忽然弹起,两大步到了安伯瑞面前,一把将他给举起来、头朝很低的天花板敲过去。「你胡说啥!」他吼了起来:「你刚鬼叫啥啊?」 安伯瑞嘴动了动,阿扯一派不屑地将他朝旁边一扔,撞进隔壁桌绑着头巾的黝黑男人间。阿扯又冲过去狠狠踹他一脚,无视那些阿尔及利亚人气得跟着大叫。 「他可是俺见过他妈的最勇勐的人,你这猪脑袋!」阿扯叫道:「斐南多也看见了,对吧?」 「对,」斐南多附和说:「一辈子都忘不了。」 阿扯忽然动了脑筋:「搞不搞得清楚为什么他会弄掉瓶子啊?你看看他的手啊!」 安伯瑞的手却到了腰带上。 「你敢拔刀出来,我就扒了你的皮!上帝也救不了你!」阿扯咆哮的同时已满脸是泪,可是房间里头许多人都跟着拔刀了。 「阿扯!」红鞋开口:「冷静一点,他没恶意。」 「鬼才信他没恶意,你自己说啊,安伯瑞?」 「我没别的意思啦。」安伯瑞回答,并且转头对红鞋说:「对不起。」 「你看吧,不要再吵了,阿扯。」 「看看你的手,」阿扯说话的声音都颤抖起来:「你为什么会那么做?你怎么做到的啊?」 「这是唯一的办法啊。」 「安伯瑞就一辈子都做不到。」 「没这么厉害啦。」可是红鞋心里有种情绪,能得到阿扯的敬重真好,使他觉得很骄傲。 斐南多拍拍阿扯肩膀:「安伯瑞再多嘴的话,」皮肤很黑的他接口说,「我就帮你割了他舌头,可以了吧?现在我们别那么大嗓门,瞧瞧!妞儿不是来了,要我们过去吗?」 「干么不能吭气?咱们怕了不成?」阿扯拿刀在那些阿尔及利亚人面前比划两下,「你以为俺怕这些傢伙?」 红鞋站起来:「我们知道你不怕的,你什么都不怕,我没见过更勇敢的人啦。」 「真的吗?」 「对,但你还是得让我看看这些女孩子吧?」 「对、对,看看这些娘儿们,我的菸斗都要爆啦。」但他还是扫视一遍:「这些傢伙别把我看扁了就成。」 「谁敢看扁你呢。」红鞋继续安抚。 女孩带他们走入一条窄廊,转进另一条,头上光线越来越暗,红鞋心想天到底有多黑呢?过了一会儿,到了只有门口点盏灯的房间,里头有三个女人,其中之一只比领路的小女孩稍微大些,可能十四岁吧。至于另外两个,一个大概三十、另一个可能有四十了,阿扯欢唿一声。 第78页 「总算进来啦,少了安伯瑞那混帐可就不用分了。」他冲进房内搂了最近也最大的那女人张嘴就亲,那女子没反抗,但红鞋也不觉得她有什么回应。 斐南多拍了红鞋的背:「选一个吧。」他忽然觉得很晕,想到自己一定是喝了比预期还多,而且兰姆酒、葡萄酒都吞下肚。可以确定的是他还没习惯喝酒,所以忽然又觉得有点悲哀。 最年轻的女孩子挺漂亮的,红鞋选了她。虽然年纪小,对于和男人亲热她可不陌生。红鞋躺在一张毯子上,她帮忙解开长裤、吻了他,又脱掉自己的衣服,纤细的身子趴了上去。红鞋身体一震、有种隐隐约约的兴奋,伸手摸了对方的脸。女孩将脸靠在他掌中,门口传来的苍白光线映在她眼珠上,看来跟死尸一样毫无生气。 他正跟个死掉的女孩做爱。红鞋伸手要推开她,不过不愿意太大力。起初她还没会意,以为他想要换种玩法,但他一直用手挡,轻声说:「不要、不要了。」 下一刻世界彷佛分裂,他忽然到了传说中的骨殿,四周都是亡者,女孩也变成孩童的枯骨。他忍着惨叫,并意识到自己突如其来的悲伤并非自然现象,是种熟悉的感受。 他的阴灵、在英国创造的那一个居然死了,只是因为他酒醉,所以没有立刻察觉。这下子他发现了,当然也知道自己受到攻击,可是偷袭他的东西已经跑开,红鞋想用灵力化成的武器去攻击,但对方只是猖狂笑着遁入黑暗。他心想那嘶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匡纳卡夏,也就是先前的欧卡.纳哈落、可怕的纳.鲁撒.法拉亚。他试图追过去报一箭之仇,但敌人除了邪恶的气味之外早就逃得无影无踪。 他边哭边缩到角落,全身颤抖中拿起自己的刀,有一瞬间想要切开自己的喉咙好结束这种痛苦,他想逃离这死者国度、这已经送葬的城市与生命。红鞋就这么紧紧抓着刀好一阵子,但最后没了力气、痛得松了手,世界一转后他吐了,将头靠在石墙上磨啊磨地希望忘记一切,而最后一切也真的从他心中消失。 过了好久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给人扛着,耳边传来阿扯充满喉音的笑声,鼻子有海水的咸味。他希望自己也没有死。 ※※※ 红鞋揉揉自己的头,顺便看见马瑟眼角余光看着自己,态度颇是不悦。 「我们只有一点时间好好考虑,」黑鬍子说:「不过现在决定最好,还可以准备一下。」 「此行目的已经完成一部分,」卞维尔开口:「我找到几个法国人,知道那边的情况,我的评估结果是最好回殖民地去。」 马瑟摇摇头:「我不同意。」 舱房另一边的人是瑞法,他出声了:「各位,不管你们在这里谈成怎样的大生意,到威尼斯去我都可以帮忙谈到更好的条件啊,你们到那边可以直接跟鄂图曼帝国的苏丹做买卖啊。」 「还有你家吧?是不是跟殖民地的交易,都能让你赚些佣金?」 瑞法咧嘴一笑:「我可没否认过这对我也有好处喔,但我说过这是双赢啊。」 「说得好,」黑鬍子答道:「那些口口声声说自己没赚到好处的人,鬼才相信咧。」 「先生,」卞维尔虽然看着威尼斯商人,但显然是昭告全场:「我知道现在脱队前往法国并不是很有道义,但显然法国还没有灭亡,所以我必须和祖国取得联繫、搞清楚要支持谁。恐怕我这边几艘船得与各位告别了,虽然遗憾,但想必大家也早知会有今天。」 「当初的协议是大家会一直保持合作,」马瑟出言提醒:「希望您不会毁约。」 「您这真让我两难,」卞维尔答腔:「一边是约定,一边是国家。」 「您在出发之前下就说过碰上两难时,打算怎么决定?」 「不一样。我当初说的是绝不与祖国军队连手攻击大家、必要时甚至不惜与同胞一战。现在这两种条件都不存在,何况得知的真相远超过当初所预期。」 「先生听我说句话吧,拜託。」瑞法说:「如果您直接行船回法国,那边的海盗一定直接把你炸沉,这我可帮不上忙。但如果您愿意先把我带回威尼斯,那我应该可以调动三艘船协助您,同时苏丹也会出力援护。如果法国那边还可以做生意,我会跟商家联络,这样应该可以帮到您的忙,而您是个贵族、是个军官,当然也可以帮我打通关系。我只是希望您能有些耐性,」他压低声音,「各位请听我说,威尼斯迟早要与土耳其人谈判,我们必须与信天主的国家结成同盟,否则孩子全都得信回教了。不管你们对威尼斯人有什么偏见,那边大部分人心还是向着天主教,有很多事情我们都瞒着高门政府。各位考虑一下,想要跟穆罕默德的信徒碰头,还是想要跟天主的人做生意呢?」 「你们知道我会怎么回答。」马瑟说。 「喔?」黑鬍子低唿着:「清教徒这下愿意跟教宗讲和啦?问我的话,信啥教有差吗?只要东西最便宜,那就对啦。」 「不管教宗如何,好歹也信天主。」马瑟委婉回答,可是,红鞋倒很肯定以前这牧师的说法不一样。「我愿意试试看。」 卞维尔嘆口气:「我得说你的提议很有道理,瑞法先生,但是我真的想赶回去看看故乡同胞。」 「在威尼斯也有一些你的同胞。」瑞法劝说着。 第79页 黑鬍子嘴里一阵的不以为然怪声:「地中海那儿是苏丹的大本营,」他点破了,「去那儿可不保险。」 「看样子,」马瑟接手:「又是巧克陶族的朋友要做最后的裁定了。」 红鞋带着睡意望向大家:「我想回家。」他静静说,「我已经受够你们这片旧大陆了。」 「还有这儿的酒吧。」马瑟酸熘熘地说。 「对,你们的酒也一样。我想回家。」 「那就说定──」黑鬍子正要嚷嚷。 「可是,」红鞋打断他:「这样太懦弱了,不是我的作风。我的伯父、许多我爱的人,前往费城的路上都送了命,只剩我一个人。我是往生者的眼睛,也是还存活的族人的眼睛。不管我自己怎么想,我还得考虑他们的立场,所以我认为我们应该要去威尼斯,」我要弄清楚是谁偷袭我,他暗自思忖:为什么趁我到了海的另一边、白人的国度,才让我这么难受?红鞋有一次想起欧卡.纳哈洛的警告──欧洲人会为灵体与巧克陶族带来末日。他想知道这番话的真实性,如果只是个谎言,那么想要隐瞒的事实又是什么? 他回神后发现,除了奈恩以外,其余人都讶异地瞪着他。过一下子,马瑟才翘起眉毛,「那么……」他说:「应该有结论了。」 「没错。」黑鬍子咕哝说:「九具棺材往威尼斯出发,漂亮。」 红鞋心里其实很想附和。 第二十三章 圣徒 将近中午,克蕾西骑着一匹花班骏马过来,毫无预兆冒出一句:「对不起。」 爱翠安爽朗一笑:「想想妳以前被我整得多惨,」她回答,「妳这个算是小事吧。」 「还是我不好,喝了酒就乱说话。」 「不过是妳看起来比较受伤,薇若妮卡。以前的我,可能都忽略了妳也会不舒服,不然就会对妳体贴一点了。」 「够啦,」克蕾西嘆口气:「妳脑袋里别再装些有的没的,免得哪一天撑破了。」她目光远眺,望着地平线后说,「好吧,既然没事了那就不多说。我觉得那样像个傻女孩,不太适合自己。」 「这样啊,」爱翠安也松了口气:「那公爵大人今早起床可好?有笑脸吗?」 「如果他笑了,那一定是因为他作梦。昨天进帐棚以后,没两下伊洛斯就败给莫菲斯了。【註:伊洛斯是爱情、情慾之神,莫菲斯是睡眠之神,意指公爵一下子就睡着了。】」她眼神狡狯,「不过赫丘尔的下半身,今天好像没什么力气?」 爱翠安意外发现自己颈子为此一热:「我还以为我们不会像两个小女生瞎扯呢。」 「喔,当然不会啊。那妳觉得今天天气如何啊,亲爱的?」 「好得很。」她一说完,克蕾西就爽朗地咯咯笑了起来。 ※※※ 一个钟头以后,天气可一点都不好。天空降下了火焰。爱翠安头一个看见──一片一片的光落在队伍中间,伴随而来是滴油入锅的轻微爆裂音,大家喘着气、没有人开口,那画面太怪异了──其实算是很美,但是没有人了解这代表什么。 眼睛还在迷惑,但身体可已经受不了了。许多人烧得焦黑才从突如其来的大火中窜出,身上沾满液态火焰,看来像是烫得不能更烫的蜂蜜、他们放声大叫,叫到肺也黑了,同时周围又冒出好几道火柱,然后更多人跟着哀嚎起来。 后来发生的事情,爱翠安也不记得多少。她无暇顾及太多,视觉在以太界与物质界间穿梭,将大气增强后加以冷却,并朝身边释放一波又一波的斥拒力,可是附近的惨叫却是越来越密集,空气很热、飘着黑灰。她不知道从何下手应付这混乱,相信自己的人却一个又一个死去。 爱翠安好像听见有人大喊她的名字。那是绝望的祷告,大家以为她会有办法。 接着战场好像断成一幕一幕,克蕾西策马疾驱、小尼可拉斯发出大叫声,但他不是怕,是在模仿周遭的士兵。她看见自己的手发光,看见一匹马全身着火四脚乱踢。那叫做妮可的女孩拍着一个士兵的背要帮他灭火,表情非常狰狞。飞散的木屑扎在脸上、毛瑟枪与炮弹的声音轰隆轰隆却像是打鼓。 她一直挣扎,可是思绪很慢、慢得不得了。精灵终于找得到子弹、全部弹开,至少爱翠安还知道铅的结构。 子弹在旁边捲成褐色的墙壁,可是高热不退,一行人只能不断往前沖。 ※※※ 爱翠安回过神时,发现自己不是做恶梦,是真的快摔下马了,连忙抓住鬃毛,免得栽在都是岩砾的地面。她甩甩头、看看四周,咬紧牙关的克蕾西骑在几步前面,大腿旁夹着小尼可。赫丘尔在右边,头上包着用克蕾西衣服撕碎后充当的绷带,而且已经染满血。前后左右共八人是隶属于赫丘尔的轻装骑兵,后头还跟了三十多个士兵,同样骑着马走在阴郁天光中。远处枪炮声还没休止,只是在这崎岖又充满回音的荒山野岭间,很难分辨确实位置。 其实她只睡着了一会儿吧,可是这是两天、还是二天以来第一次阖眼? 孱弱之中她依旧役使精灵寻找公爵军其他人的位置,发现有大概一百人以整齐队形移动,却不断遭受敌人的骑兵骚扰。他们没有骑兵可以还击,因为马都跟着她们跑过来了,现在两边相距不知多少哩,而且越分越远。 赫丘尔不太放心地问她:「妳还好吗,小姐?」 第80页 「很累。」她回答:「而且我让你们失望了。」 赫丘尔摇摇头:「是我不好,我应该要能说服公爵走另一条路,但我没做到。第一次遭到突击,我就应该逼他往南走才对,但是一直说不动他,他太有信心了──」 「那就是因为我的缘故。」 「就算如此,」赫丘尔又说:「那也不是妳的错。」 爱翠安将头靠在马脖子上。 「现在该怎么办?有办法回头与公爵会合吗?」 在一旁的克蕾西干笑道:「没办法的,而且过不了多久也没什么人可以跟我们会合了,还是靠自己吧。」她轻抚小尼可的头髮,看看那孩子后目光又落回爱翠安身上。 「公爵需要这些马啊……」赫丘尔低声说。 「一群死人能帮得上他什么忙?我们只有往北走才能活,往其他方向走都会被俄罗斯人给咬死。」克蕾西分析当下局势。 「没错,这没错。」赫丘尔喃喃道:「他们像赶羊一样推着我们跑,可是到底要把我们推去哪里呢?」 「当然是要我们跟洛林军分散。」 赫丘尔重重嘆口气,低着头附和说:「没错。另外,就算我们下命令,也不代表这些人愿意一起回头。」 爱翠安没有答话,只觉得心越来越凉。她知道一旦这一小撮人失去所有气节、唯一的目标剩下生存时,会变成什么局面。 ※※※ 两天之后她就得到印证。这支小队进入一个小村落,探子回报这里没有军队,赫丘尔下令大家进去,指派一些人巡逻戒备。这村子不太一样,村民还没离开,约有四十人左右。 其中一群,大概五人在广场上拦截队伍,为首一个教上,年纪虽大但姿态很高,见了一群狼狈的骑兵并不退让。 「guten tag,meine damen,meine herren。【註:德语「各位先生女上好」。】」教士朝着他们说。 「你说法文吗?」赫丘尔不自觉想耸耸肩。 「会啊,一点点。先生好吗?」 他不像平时那样讲话得体了,很直接地说:「我们需要士兵和马匹的食物、饮水。」 教士点点头,语气不甚欢迎:「先生,招待可以,一点点而已。给马吃东西,我们过不了冬,请你接受我们一点心意。」 可是爱翠安打量这村落一下,丝毫不觉得这儿的人会饿肚子,村民模样都过得好极了。 「我们这大半天都走在牧草地上,」赫丘尔又说:「草跟谷粮都给人收割了,刚进来的时候我看你们这儿的猪倒挺肥。难道一天分的草都给不得吗?」 「先生,」教士回答:「我们把吃的给了另一支军队。」 「原来如此,莫斯科的军队吧。」 教士迟疑了一下:「我们哪有得选呢。」 「或许是没什么好选,他们人比较多:那房子里的东西……是枝毛瑟枪?」 「我们要自卫,先生,会有坏人来。」 「我们不是坏人,先前我们隶属于洛林公爵军,希望可以前往布拉格,协助贵国皇帝。后来被你们援助的那些莫斯科人给冲散,所以说你们对敌人都那么好了,对朋友应该可以同样标准吧?」 教士生起气、五官扭曲叫道:「你才不是我们的朋友!莫斯科人也不是我们的朋友!皇帝一样不是我们的朋友。你们只会要东西,从来不会还!你们什么也别想拿走,别想!」说到这里,他忽然跪在地上,手里握着十字架祷告。 那十字架却忽然发红、发烫,教士手一松,跳了起来瞪着爱翠安,她高举的手还闪着奇异的光芒。 「给需要的东西吧。」她开口:「拜託。」接答压低声音,「您觉得,我们真的能管得住这些士兵吗?」 但教士却只盯着她的手叫道:「eine hexe。」原本声音很低,但他一转眼就高声大叫、整个广场都听得见,「eine hexe!【註:德语「女巫」。】」 爱翠安脸颊忽然一痛,骑的马也吓着往前奔出。一段距离外又传出枪响,她看见血滴溅在坐骑颈上,还搞不清楚怎么一回事,那教士已经像个戏偶般抖来抖去、倒地不起,身上给四、五个铅块开了孔后,生命流泄难返。 村人就算想反抗也没用,他们手上只有几枝毛瑟枪,装着铁钉与石块的喇叭枪,加上十几把刀剑,刀剑都用了百年以上,可以追溯到三十年战争那时代。即便是一群窝囊士兵,只要受过训练都不可能败在这些人手上,所以有些人跑了、有些人还不死心想抵抗,可是出手抵抗的人都撑不了几秒。 不一会儿,两边都放下枪,改拿刀剑对打,原本纪律严明的官兵却忽然发狂起来,把怒气、挫折都发泄在这些倒霉的村民身上。爱翠安受了伤,又捲入混乱而发起愣来,赫丘尔连忙将她拖进一间空屋子。克蕾西也进去了,她怀中抱着小尼可,另一手持了把阔剑,目光像是老鹰搜索猎物四下移动。 「叫他们往手,」爱翠安虚弱地说:「叫他们住手,我没有受伤啊。」可是血从她脸颊流下衣领。伤口虽深,却不会致命。赫丘尔疲惫地点点头,拍了她肩膀,后来爱翠安便听见他出去大声发号施令,只是打斗声却没有因此平息。 她受不了了。「都该死!」爱翠安低声骂着:「我不要再跟强盗混在一起了。」她不顾克蕾西阻止,跟着赫丘尔到了外头,两条腿感觉像枕头一样软,内心却觉得无比坚强,有种矛盾的怒火在燃烧──愤怒使她心思专注,看清楚了自己身边的一切。很多房舍都着了火,爱翠安亲眼看见两个洛林士兵拉了个民女想要进屋子,那女孩才十三岁左右哪。 第81页 「不行……」她忍不住说:「不行!克蕾西,我们不是脱离这种日子了吗?」 「那是幻觉,」克蕾西喃喃回答:「只是放了几天假。」 「不、不!妳帮我看好尼可拉斯。」 她大步走到广场中间,将精灵召唤过来,告诉它们怎样行动。她看见那间屋子里,一个士兵正要趴在女孩身上,另一个士兵在门口把风,一看见她要冲进去,把风的那人睁大眼睛。 「女士您──」他才开口,话却说不下去,因为爱翠安拿出自己的手枪朝他脸一甩。这一下力道不大,但却吓得那士兵头撇过来,瞪着她退后两步,结果绊到板凳跌倒在地。 然后爱翠安枪口对准正要强暴民女那人的太阳穴。 「起来!」 士兵嘴里咕哝着,不过照她的吩咐起来、女孩两眼惊恐,立刻跑到角落缩起来。 「我们三个现在回广场去,」爱翠安说:「不走的话,我就在这儿毙了你们。」 「可是,女士……」士兵之一指着她脸颊:「是他们先射妳──」 「这女孩,她有吗?」爱翠安朝躲在一旁的女孩伸出手指,「你敢说她有攻击我?还是你们拿她洩慾,就可以治好我的伤口?说话啊,该死的混蛋!」士兵脸上露出极为惊惧的神情,她这时也注意到先前对精灵下了一串命令以后,现在它们都聚在头顶上,所以自己的手正在发光。爱翠安看他那么恐惧,嘴角冷冷一笑,用手势要求他们出去。两个士兵不敢多说,只敢照她的话做。 到了广场中心点,精灵执行了爱翠安的两个命令。首先它们在空中做出一块真空,随即瞬间用空气填满,因此制造出敲钟般的巨响。再来它们在半空中铺了一层薄薄的火焰,伤不了人却很能引起注意,于是不到一分钟,广场上无论士兵、暴民都目瞪口呆看着她。 「听清楚。」爱翠安身体气得发抖,高声说道:「听清楚!洛林军的英勇官兵!你们可以替自己跟马匹拿吃的走,但是村里的人如果没有主动攻击,你们不准动他们半根汗毛。要是他们敢动刀动斧甚至拿枪,可以当场处决,但如果你们只是为了爽快、为了洩慾对他们乱来,我在此向上帝发誓,一定用雷噼死你们。各位是人,不是狗!假如你们过得跟狗一样,那我也绝对不会把你们当人看!」 ※※※ 大家用过餐、轮流小睡片刻,日出以前就重新上路。之后没有其他事故,村民愿意提供任何他们要求的东西。东边天空亮起时,爱翠安算算人头,比前一天傍晚少了六人,但这不令人意外,失踪者之中两名就是想强暴民女的人。 「都在预料内。」赫丘尔静静说。 「他们不喜欢受我指挥吧。」爱翠安回答。乍听之下会以为她要道歉,可是她却也说不出口,改口解释:「只是我看过人可以糟糕成什么德性,实在不愿意再过那样的日子。」 「不会的。」他说:「他们也许讨厌妳,但那是他们自己犯的罪。妳做的事情没有错,而且那原本应该是我要做的事情才对。」他靠过去,掐了掐爱翠安的手。 「谢谢,」她说:「赫丘尔,你为人比表面上看来要好喔。」 「妳也是我认识的女人里,最好的一个啊。」 这句话击中她心窝。赫丘尔常常脱口说出这样的赞美,但这一次他没有油腔滑调、没有弦外之音,听见他这种正经八百的语气,爱翠安反倒挺不习惯。只是想想现在的情况,却是也不得不严肃以特,如果局势好转,他大概又会嘻皮笑脸了。 接近中午,人马到达一条小河边,但也分不清是什么河。他们停了半小时给马喝水,爱翠安趁这时带着尼可坐在大树下,眺望长满杂草树木的原野。原野看似一望无际,上头有很多茂密树丛,地形如同迷宫,逼得队伍必须先往北、再往东然后又得往北这般绕行。精灵已经无法替她找到公爵所在,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走远了。 此时行人走近,她回头一看,意外发现竟是一个士兵。是个年轻人,大家都叫他墨丘里,因为他脚程非常快【註:墨丘里是法文中的水星,也就是神话中的众神信使、旅者之神。】。墨丘里先是将她当成女皇般隆重地鞠躬,然后不停地吞口水。 「先生?」她决定先开口。 「女士,大家派我当代表来跟您报告。」 「报告什么?」 「大伙儿想要跟您道歉,是您提醒我们,我们是军人、不是流氓,所以我们非常感激您。还有,我──我们──」他吞吞吐吐,并且伸手从背袋取出一迭布,看来是士兵用的领结。 「这是?」她问。 「那些人,呃……就是昨天做得太过火的那些人……」 「那些逃兵?」 「唔,女士,其实他们没有逃走。我们──我们替您处罚这些人了,将他们就地正法,留下他们的领结做证物。」 「什么?」 「如果不是妳,我们已经失去希望了,女士。那几个人触怒了您,这对我们其他人而言是一个重罪,我们希望以儆效尤,确定大家都会听您指挥。」 爱翠安身体有有种莫名的感觉,是种害怕……但却又带着一点愉悦。 「赫丘尔有参与吗?」她强做镇定 「没有,女士。我们不敢惊动两位,克蕾西女士说不要打扰你们。」 第82页 「克蕾西?难道是她提议的?」 听到爱翠安语调上扬,墨丘尔脸上闪过一丝恐惧,连忙摇头回答:「不、不,女士,我们是先决定这么做之后才去问她,想要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他看者自己的脚又补了一句,「她说这样做没错。」 爱翠安看着这年轻士兵好一会儿,她想起昨天那女孩,想起自己跟着野狼时所目睹的一切,然后挤出微笑,希望这笑容真能鼓励人。「你们做的没错,」她说:「告诉大家,我也谢谢各位,可是以后没问过我或者赫丘尔,请千万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 「是,女士。」 「领结请交给我吧,我想留着。」 他脸一红,露出年轻人的可爱笑容,爱翠安很难相信墨丘里有参与杀害那六人的行动。她看着墨丘里走远、从视线中消失,忽然觉得好想吐,幸好这感觉一会儿就停了。小尼可拉斯低声嗯嗯啊啊的,丝毫不在乎身边这一切,弯着指头的小手在腿上拍啊拍地打着节奏。 第二十四章 物质与灵魂 「躲好,」小班悄悄对兰卡说:「不管怎样都躲好。」 他看不见兰卡,但女孩动了动身体,小班感觉她唿气在自己脸颊上。「要小心。」她说。 「我会。」他回答完,趁着牛顿还没亲自走到这边察看,从布幔底下熘出、站起,拉好背心以后,尽可能做出有尊严的模样──虽然他刚刚躲着不敢出来。 艾萨克爵士坐在一张桌子前,红色背心没扣好,领结也松开,摇着头说:「果然是你啊。」他站起来露出奇怪的表情,「你上哪儿去啦?」 「我上哪儿去?」小班难以置信地回问:「你问我上哪儿去?我在躲整个神圣罗马帝国的军队,还是你连我们跟皇帝去打猎的事情都忘了?希望没影响到你,爵士,但也不希望你叫我再去找另一本书了。」 「说话不用这么酸,班杰明。我都记得。我要说的是──嗯,看见你没事,我很高兴,但我不懂,你怎么又跑回城堡来。」 「爵士,我可也不打算久留。」他原本想回答得强硬一些,却发现没这么容易;牛顿刚刚的语气居然是在关心他,这可真让小班吃惊。 「不会待很久?可是,你怎么又像个小偷一样闯进我的私人研究室?」 「没错,爵士。」小班回嘴:「你一直不理我,我又差点被皇帝谋杀,给士兵追过森林、河流、大街小巷,嗯……还遭到一个恶魔攻击!难道我这时候还要请示你该怎么办吗?」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呢,班杰明?」 「我要做的事情,手指头都不够算。」 「说说看。」 小班微微嘟嘴,这番对质不大对劲,牛顿非常冷静、甚至很好说话,反而是自己气得大吼大叫。也不是他自认没有吼叫的权力,可是生气的人通常会变笨,这是他父亲说过的话。这可不是他变笨的时候「很好,」他语气平静下来:「我要做的呢,首先就是阻止你继续残害无辜。」 「我残害无辜?」 「保护sepher ha─razim那本书的怪物,已经杀死至少三个下人,都是因为你。我要解决这件事。」 「好,还有呢?」 「我有责任要搞清楚你所谓的『新系统』是不是真有其事,还有『新系统』可不可以对付彗星,就算可以也要看你到底有没有打算要做。要是你根本无心在这件事上,我会警告全城的人。」 牛顿点点头,眉毛挑了一下,但大致上都还冷静。「皇帝这样羞辱我们,你还是这样想?」 小班哼了一声:「等我看见你被猎犬赶到树林里、等我听说有人指控你谋害皇帝,那我可能会觉得你被『羞辱』了,艾萨克爵士。你知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这么大费周章?」 「当然知道。皇帝想要吓我,逼我说出新系统的事情,以及告诉他伦敦发生什么事。」 「要是他知道你对我是什么态度,大概就不会拿我开刀了。」 「没错。」艾萨克爵士淡淡地说:「派你来我这儿偷机密文件还比较快。」 小班开始气得浑身发抖:「居然说得出这种话,你真该死!皇帝以我的性命威胁我出卖你啊,艾萨克爵士,但我还拒绝了。我回来这里不是要为皇帝跑腿,而是因为这座城市里头,绝大多数人与这些无聊的勾心斗角根本没有关连,他们不该陪葬,无论是皇帝或者你什么鬼秘密都不值得。」 「我懂了。」牛顿泰然自若拿了一瓶红酒,给自己倒了一杯,招手要小班过去:「你要不要坐下来,我好一样一样回答呢,富兰克林先生?」 小班摇摇头:「皇帝坐着,但臣子都是站着的,我还是站着好。」 牛顿嘆口气:「好吧,如果你坚持要这么任性无所谓。」他喝了口酒,「首先,恭喜你进入这座塔,应该不太容易才对,而且要不是我的僕人,我也不会知道你躲在里头。」 小班差点咬到舌头。他想他知道所谓的「僕人」是指什么,但艾萨克爵士这么说的用意他不懂,另外,他可希望牛顿不会连兰卡的行踪也掌握到。 「再来,有件事情先让你安心,保护那本书的默勒库已经被我收服了。」 「收服?」 「对。花了我一点时间才找到办法,不过它不会造成威胁了。」 「但也已经死了三个人。」 「不然要我怎么办呢?我也不愿意闹出人命。我可以继续说下去吗?」 第83页 小班固执地咬着唇:「你说收服,那它到哪儿去了?」 牛顿一笑,指着奇怪的人造人:「在那儿,在塔罗斯里面,现在已经完全受我控制。这件事情要解释比较复杂,或许之前是我错了,该早一点让你接触『新系统』的研究,但我不觉得会差多少。要不是我很确切地让皇帝知道你对于新系统毫不知情,搞不好他早就把你抓去拷问了。我的知识绝对不可以落入皇帝手中,至于那个莫斯科人胡言乱语说些什么彗星的事情,我可以跟你保证,班杰明,根本就没有彗星。」 「没有彗星?那……」 「他们只是想要吓唬人、制造动乱而已,别想太多。我有办法确定这些事情,也可以跟你保证,布拉格不会受到任何天体威胁。班杰明你想想,发生过伦敦那件事以后,我有可能让自己在状况外吗?」 「真是抱歉,我怎么知道你说的话能信?当初,可是你教我凡事都要自己观察后才可以相信,你之前才说过布拉格出事的话,你一定会先熘走。我怎么知道你这番话的目的不是支开我?你根本已准备要离开布拉格对不对?」 「没错,而且就快了。我不走的话,皇帝迟早会失去耐性。我给了他一些他想要的东西,但这样哄下去不是办法。」 「你给了他什么?」 「青春。不过我不认为他真的会知恩图报。」 「我……」小班楞了一愣:「我记得你说你没办法让另一个人返老还童。」 「做是做得到,但是原理我还不懂。」 「你说的话我也听不懂。」 「你会懂的。我可以通通都告诉你,班杰明,只要你坐下来、我们好好聊,我会直接把你想来这儿偷的东西都给你,也会解释我的新系统给你听。我还会告诉你,为什么不用担心布拉格会变成第二个伦敦,这真的是人类最不需要费神思考的事。」 牛顿又接着说:「全部都要从几年前的一件事情开始说,这件事情改变我的思考方向。那时候我才刚修订完《数学原理》,脑袋里有很多新出现的问题。我回溯古代的预言、年表等等,明了到古人已经掌握重力规则、平方反比定律等等,原来我所『发现』的一切他们都已经懂了,其实他们还懂更多东西,但这些知识都失传了。也或者不能说是『失传』,而是被偷走──人类的知识被默勒库给偷走了。」 「偷?这什么意思?」 「耐着性子先。就在那时候,我第一次与默勒库有了接触,它们透过我的以太抄写机跟我沟通。一开始我当然也怀疑过它们的身分,但是我做了一些测试,例如要它们观察我在附近进行的实验,最后我相信以太之中确实存在未知的智能生命。后来我继续与它们交流,原本看起来帮助很大。」 「你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吗?」 「你应该有些假设了吧,跟我说说看。」 「它们好像──唔,如果原子受到某种灵素影响,组成为各种结构,那么我们当然也能推论出,世界上会出现仅有灵素、没有物质的情形。」 「没错,博伊尔证明了这一点,还有呢?」 「我认为默勒库就是仅有灵素、没有实质的生命体,但这种灵素一定有极为特别的性质,很可能与装载我们灵魂的灵素相同。」 牛顿不停点头:「你的推论很棒,依照我目前实验所得结果来看,也都正确。它们似乎是以谐波或亲合力的形态存在,几乎、或者完全没有物质成分。我原先假定有第五种原子,这种粒子构成人类的灵魂,但目前研究都无法证实这一点,现在我比较怀疑,灵魂是以波的肜式传递,就跟连结以太抄写机的亲合力相同,这种波无论距离多远都可以瞬间传达,类似重力或磁力。」 「你证实人类灵魂的存在?」 「当然,有两个了,都是证据。」 「也证明了默勒库的确是没有身体的灵魂?」 「这就未必,它们并不完全吻合这个描述。我可不敢随口说自己已经完全了解它们了,毕竟目前很多实验都没有成果出来。《圣经》跟卡巴拉的文献提到,默勒库跟人类灵魂是以不同方式创造出来,我比较贊同这个说法。」他靠在椅背上,眉头深锁思考起来。 「总之,」过了一会儿他说:「默勒库是属于以太的生物,它们『看见』与『听见』的不是光线或者声音,而是较高层次的谐波──通常都是更为绝对性的,或者说是在数学层面而言,不会因距离而呈现等比级数变化的现象。」 「所以它们才透过以太抄写机跟你沟通!」小班叫道:「那就是一种绝对的亲合力!」 「完全正确。重力、磁力、音波等等──默勒库对于这些东西几乎无法察觉,就像它们无法观察物质一样。然而其他的亲合力──那些与上帝较为接近的……」 「与上帝较为接近?」 牛顿眨眨眼睛:「你应该懂才对。上帝无所不在、无所不知,光是一种物质,以固定的速度前进;磁力与重力随着距离,出现等比级数的强度变化。如果上帝由这些有限的性质构成,那祂怎么可能无所不在?如果上帝还要等光线从宇宙的边缘回来,那祂怎么会无所不知──这么说你明白了?」 「是明白。」小班听见牛顿的说法与自己所猜测颇为一致,觉得挺开心:「不过你有办法证明吗?」 第84页 「当然可以。」 「等等,我们已经离题很远。你刚刚说默勒库夺走古人的知识,这是怎么做到的?」 「我想你很快就会懂。默勒库在一般状态下很难控制物质,甚至是粗糙的吸力、斥力都做不到,可是凭藉人类的智慧,就可以做出辅助器具,增强默勒库的能力。」 「我已经看见你在做了,」小班指着塔罗斯问:「可是好处在哪儿?」 「好处很多。默勒库在我们的世界里什么也看不到,我们也一样观察不了它们的领域。但是透过科学,我们已经看得见它们那一边,我们之前一直建构各种法则,其实就等于是做这件事情,只不过也就像是瞎子摸象,一次只感觉得到一部分,一直拼不出原貌。你也知道这种事情多繁杂,即便只是个鍊金灯的运作原理,写成数学公式也会乱七八糟。默勒库就不同了,只要给它们指示、教它们怎样去『看』粗糙的物质,它们就能靠本能去改变灵素,并不需要知道背后一堆原理,就好像你我可以生火煮开水、可以举起一块石头,却不一定要知道怎样加速原子活动,或者是学会重力的性质。只要建立沟通管道,告诉它们自己要什么结果就行。」牛顿贼贼地笑着,伸手从抽屉摸出东西来,「例如这个。」他将一块很有分量的金属抛给小班。 「是黄金。」小班拿起来端详半天。 「对,不过原本是铜。」 「那么你已经找到点石成金的办法?你分析出灵素结构了吗?」 「没的事儿。你都没在听我说话啊?我下个命令就可以完成了。」 「喔,真像天方夜谭喔。」 「对啊,你懂了吧?但无助于我们懂得原理。」 「我可不会说黄金没有用。」 牛顿哼了一声:「黄金当然有用,但是这制造过程没用。返老还童这事也一样,我之后换皇帝了……还有载我们飞越英吉利海峡的球体都一样。我不知道这现象的原理,但是下个命令就可以办到。」 「这也不能……」 「班杰明,我不用了解光,就可以看见光。你觉得看见光比较重要,还是了解有关光的法则比较重要?」 「不要考虑太多的话,我会说『看见』比较……」 「鬼扯,胡说八道。你可是个哲学家。」 小班其实也知道这一点,他不也为此跟劳勃斗过嘴?「所以,这样使唤默勒库并不算是科学。」 「当然不算!」 「那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小班用手挥,包含了实验室内一大堆东西 「因为这些可能都有用,小班。可以用来了解它们到底在做什么。只要叫它们重复动作、一直观察它们如何做到,经过一千次总会有发现。很多事情这些默勒库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什么都不懂的农夫也一样会唿吸。我有一点点进展了,但必须把这些默勒库关好,因为要它们做某些事情是可以,但要它们动也不动乖乖让我检查,却老是说不听。它们并不希望让人类了解,我当然得用些办法才能强迫它们听话──自然也需要一点对付它们的自卫手段,不然,打从我还在伦敦就开始这方面研究了,它们也早从那时就一直想要杀我。其实跟国王出去打猎的时候,看见那猎豹旁边跟了一个灵体,我还以为要杀的人不是你是我呢。」 他搓一搓手:「不管怎么样,现在我们要做的事情还很多,我也打算重新指导你了。」 小班眉毛一弯,但并没有进一步透露出自己对这句话的怀疑。「有个小问题,出在刽子手那儿,」他只是这么说:「死人应该帮不上什么忙。」 「我们当然要离开布拉格,你现在应该知道,为什么我不可能什么都听皇帝的,把操纵默勒库的力量交到他手中,那后果不堪设想。」 「是啊,老天。」小班仔细一想确实担心起来。 「所以我们要快点启程。」 这时候应该可以跟他提到弗瑞克,以及瑞典国王的立场,但小班还是犹豫:「爵士,你得先发誓,真的没有第二个彗星、布拉格也不会毁灭。」 「根本没有彗星。」牛顿没有改口:「我刚刚跟你解释过了,侦测这种事情对默勒库来说易如反掌,它们什么也没发现。」 「它们不会对你撒谎吗?你说默勒库对人类不怀好意,为什么还相信它们?」 「说得好,它们确实不喜欢人类,我也认为它们以前就策画过消灭人类,现在不过是重起炉灶罢了。但是我的默勒库之所以听我命令,并不是因为它们敬爱我,而是因为它们别无选择。」 「你确定?」 「我确定──还有,你不要再质疑我这件事情,我受够了你这种不相信人的态度。不觉得很离谱吗?世界上最伟大的哲学家都会对我恭恭敬敬的,怎么我一个十七岁的学徙跟我说起话来,像是把我当成还在上学的小娃儿一样?」 小班一咬牙,不愿意回嘴。照这事情走向看来,或许不久,他就能搞清楚这个利用默勒库研发的新系统到底是什么、以何种方式运作。现在跟牛顿起争执,运气不好会逼得这老头子直接叫士兵进来,那可就不妙了。 「好吧,爵士。」他改口:「那你的计划是?」 「你人都到这儿了,就帮我整理该带走的东西吧。」 「什么时间出发?」 「明天晚上。这中间你继续躲在这里吧,我想这里反而最安全。还有我们得先把飞船准备好,你还记得怎么做吗?」 第85页 小班看了看那些发着光的珠子,忍下发抖的感觉说:「我可以。」 ※※※ 门关上后大概二十秒,小班跑回去看看兰卡的状况,又好气又好笑地发现她居然睡着了,只好轻轻将她摇醒。 「怎么了?」她醒来问。 「牛顿走了,」他说:「妳怎么有办法睡啊?」 兰卡有点不好意思笑着说:「你们说英文,我听不懂,很无聊哪。后来我心想不会有士兵突然冲进来把我们抓走才对,就觉得好想睡喔。所以到底怎么样了?你师傅又出去了,因为你们和解了吗?」 「不知道该怎么说,」小班支吾其词:「但状况应该比想像中好。艾萨克爵士已经把魔像处理掉,所以其他僕人不会出事。他也跟我解释了这些东西是怎么一回事。」他指着房间四处说。 「那你觉得布拉格安全了吗?」 小班露出一个灿烂笑容。「没有。」 他说完自己也大吃一惊、楞得不知所措,因为原本是要说谎哄骗兰卡,却不知为何说的是实话。他怎么会这样? 「该死……」他喃喃自语,不过不知道到底是骂谁。 「还是不安全?那你说的大灾难还是会出现?」 「呃──」没救了。「他说大灾难不会来,可是……」 「够了,直接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灾难吧,班杰明.富兰克林。我也冒了这么多险,这点要求不为过才对。」 「这个嘛……」小班想要搪塞,但看见兰卡的表情就说不下去,只能深唿吸一下老实从头说起:「妳一定听说伦敦灭亡了吧?」 「当然啊,只是没有人知道原因。」 「艾萨克爵士跟我都知道,这是皇帝以为杀我,就可以逼出来的秘密之一。」 「谣传是说天上降下火焰……」 「兰卡,妳知道『彗星』是什么吗?」 「彗星啊?跟行星是差不多的索西,对不对?」 「嗯。」小班很高兴自己可以直接切入主题,不用先破除迷信。「彗星跟行星确实很像,但是彗星比较小,轨道比较偏椭圆形,会先离太阳很远很远,然后又飞到很近很近的地方。太阳发出的风会将彗星边缘的气体吹出一条发光的尾巴,所以我们才会看到彗星划过天际。」 「嗯哼,这样说我懂了。」 「很好,不过有些彗星旁边没有气体,所以就算经过地球,我们也看不见。有人对着伦敦丢了一个这样的彗星下去。」 「你说有人……?」 「一些哲学家,与英国敌对的人。你想像一下,一颗一英哩大小的石头,用比毛瑟枪子弹还快的速度飞过来,打在一座城市上。」 兰卡脸都白了,小班第一次看她慌成这样。「matka bozhye……【註:求上帝保之意。】」她低声问:「布拉格也会这样?」 「牛顿说不会,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相不相信他,何况他准备要离开了。」 「他要逃走?」 「对,我也要。」 「你说要先警告全城的人。」 「我会。可是兰卡,原本我预设的情况是,只要被发现就是死。现在我打算写一封信,附上相关的图表,一份交给皇帝、另一份交给尤金亲干。这大概是我的极限了。」 她抬头说:「也对,你已经尽力了。」她一转身,手在背后抹了抹,忽然意识到自己裙子还是破的,连忙伸手过去扯住。 「等会儿。」小班说完,马上去找了根别针给她:「用这个。」 「谢谢。话说回来,难道要我在想个办法引开守卫,好让你跟艾萨克爵士出去吗?」 「喔。」小班不知道该不该看着她处理裙子,因为兰卡得先掀起来才能别好。「不用了,艾萨克爵士跟我怎么来的就怎么走。」他指着窗户还有旁边的木船:「我们用飞的离开。」 「搭那条船?约翰内斯.克卜勒的船?真的可以飞?」她眼中出现莫名的光芒。 「什么船到我们手上都可以飞,不过既然这是一条『月船』,应该可以飞得特别好吧?」 「我不是开玩笑!」兰卡生气地说:「这本来就是一条月船,或者是准备要当作月船来用。有人说克卜勒搭这种船飞上月球,所以才可以写出相关的论文。」 小班耸起眉毛怀疑地说:「我觉得不太可能。」 「为什么?你可让这条船飞起来,他就不行?」 「他没有工具啊。我说兰卡啊,」他拉起旁边那条布:「这是个气球,所以也许这条船的确飞行过,只要装满热空气──」 「露水啦。」她不高兴地纠正。 「露水?那不是法国人的幼稚故事吗?兰卡,用露水的话这东西哪儿也去不了,但如果用热空气就能飞吧。下面生一盆火,让热空气灌满气球,那就可以一直升高到空气冷却为止,等到那时候气球就会缩下去,所以说也飞不了太远。」 「不能让空气一直都是热的吗?」 「要是下面一直生火,或者用鍊金术做一个仪器一直发热就可以了,只要能维持空气在稀薄状态都行。小时候我也让纸灯笼飞起来过。」 「这条船上说不定有什么魔法加热装置啊?」 小班看着她,微微吃惊道:「这我不确定,妳为什么这样想?」 她别过头:「我看过它飞啊,可是没有生火。」 第86页 小班对着船皱眉头,然后将丝布掀开。「就算上头真有这种机关,」他解释说:「也不可能到月亮去,距离太远了。更何况地球到月球之间,有一大段路都没有空气,人类没法唿吸哪,船上的人会先窒息吧。」 「窒息?」她忽然面色一沉,点点头说:「我懂了。」 「兰卡,妳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件事?妳对月球、对于怎样上月球,为什么一直这么执着?」 她没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小班也几乎忘记自己问过这件事。他在船底下找到个人头大小的设备,是个拴住了的碗,但形状接近球体,内侧光滑,开口处以八片交互重迭的金属片遮住,造型虽像花瓣,却因为往内凹陷,所以比较像漩涡。这装置旁边有根拉杆,可以控制碗的开阖,全部打开的话小班的拳头都能放进去。 小班吹起口哨:「兰卡,我找到妳说的机关了。」 「真的?你看得出来怎么启动吗?」 「需要某种催化剂,放在这里头就可以产生热空气。」 「露水啊,」她接口:「清晨的露珠,据说那是月亮滴下来的,等天亮就会被吸回去。」 小班摇摇头:「不可能,露水就是一般的水,只是空气遇冷凝结的结果,以化学成分来说,跟所有的水根本一样……不过等等,也许真的只要加水就好。」他蹲下去研究那东西,然后又跳起来。「对,找点水来!」 两个人在实验室里找了半天,最后是兰卡翻到一个标籤写了aqua的瓶子。小班对她的印象又高了一些,因为瓶子有染色,所以兰卡一定是看懂了这拉丁文标籤。不过小班暗自希望这标籤是对的,里头的东西可别是aqua fortis、aqua regis【註:aqua是水,aqua fortis是硝酸,aqca regis是王水】、或者其他鍊金术用的液体才好。他赶快跑回船边,将一些液体洒进去。 一阵嘶嘶声以后,水都不见了,没有水蒸气也没有什么气味。 「好像不热。」兰卡在一旁道。 「等等,不对,不是那么说,是我太武断了。我看看喔……」他在四周看了一下,找到一张羊皮纸,很灵巧的折出一个箱子,其中五个面封死,只剩下一个面打开。 「我先前不是跟妳提过,」小班说:「做一个这种形状的东西出来,下面点一根蜡烛,它就会被热空气顶得飞起来。我现在把这个罩在那个碗上,妳帮我加水进去。」 兰卡点点头配合小班,水才刚进去,小班就觉得手上的小气球有了浮力,放手以后飞上天花板。在他身后,兰卡发出惊唿声,小班颇为得意。 「真厉害,」他说:「这么多年之前就已经有人做出这样的机器了。」他这才想到自己也会因为旧城区的广场时钟而赞嘆,牛顿也说过古人的知识遗失了。人类有这么多灵感,知识怎么会不见呢?眼前这样一个精巧的设计,为什么会埋没在时光洪流之中长达一百年? 他心念一转,打算进行另一项实验,于是跑到房间另一边,拿起早就看到的一个道具。 「那是什么?」兰卡问。 「一个凝水器,可以将空气凝结成水。」 「喔。」她站在旁边,看小班将那碗的拴子松开,将凝水器装在碗口。 「把那些丝布拉过来,接在这个开口。」他对兰卡说:「我要看看这玩意儿效率有多高。」 兰卡点点头,很兴奋地将布围丄去,两个人将布幔开口对准机器,拿书本压住,而机器已经一边滴水一边冒出嘶嘶声。 「好,」小班高兴地说:「等着看。」 「有用的话,」兰卡问:「我们要搭这船走吗?」 「我也想,可是不行。我跟师傅的办法比较实用,何况像这样一个大气球也没办法从塔飞出去,得搬到广场才──」他忽然一顿,望着兰卡:「妳刚刚是说『我们』吗?」 「是啊,我要跟你们一起搭飞船离开布拉格,怎么飞我就不管了。」 「兰卡,这很危险。」 「我想不会比留下来还危险。你们两个走了以后,一定会有人怀疑我,别忘了守卫看见你跟我一起进了数学塔,运气不好我会被拷问,更不好我就会被杀。你说过不会让我死的吧?」 「我是说过。」小班很无奈:「可是跟我们一起逃亡,感觉上没有比较安全啊。」 「我愿意冒险,」兰卡说:「可以搭飞船呢。」 小班噘着嘴想说什么来阻止她,但唯一想得出的理由就是牛顿不会答应。「好吧,」他最后说:「可是不能让艾萨克爵士发现,所以妳得一直躲起来,直到最后一刻,等他反对也没用的时候。我出去的时候妳自己要小心。」 「你要去哪?」 「我得去找劳勃跟弗瑞克。」 「这太傻了吧,你只有一件神甲,又不可能把他们带进来。」 「劳勃那儿还有两件,我要去他房间拿。」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妳得到犹太人的口信来找我,那传话的人是谁?」 兰卡迟疑一下子,但还是回答了。「克劳斯,她是女大公那儿一个侏儒。」 「女大公玛丽亚.德雷莎?」 「是啊。」 小班慢慢浮出一个微笑:「这么一来,我可有点子了。」 第二十五章 女大公、术士与火雨 「雷德撒.利亚玛。」 「啊?」女大公在床上一转身,听见他的耳语眼睛弹开。 第87页 「雷德撒.利亚玛。」小班又说一次。 「学徒吗?你在哪儿啊?」她不太高兴地边揉眼睛边起床。 「我就在您身边,现在隐形着,请殿下恕罪。我是歷经重重难关才进来找到您,请原谅我在这时候吵醒您的鲁莽之举。」 「我父皇对你可是气炸了,我也一样!」 小班也希望自己看得清楚一点。这小女娃的僕人,不管是高是矮,不是出去了就是睡着了,就连跟女大公同房的矮个儿保母也一样打着唿。但是小班已经将神甲强度调低,除了神甲之外唯一的掩护,就是黑暗。他从寝室窗户进来,根据兰卡说法,这窗户几乎没关上过,但要穿过外头守卫还是花了一番功夫。小班心头有点乐,原来他鬼祟行动的功力这么高了。 「快回话,不然我就要大叫啰!」玛丽亚.德雷莎出言恫吓,不过,她的声音其实已经尖锐到使小班很不舒服。 「请息怒,殿下。您甜美的声音放得太大,就会吵醒僕人,但除了您之外,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在这里。我之所以来找您,是因为除您以外,没有第二个人,可以从邪恶的土耳其人手中解救神圣罗马帝国。这个国家受到土耳其的邪术上瓦贊……哈.拉森【註:即卡巴拉秘仪书sepher ha─razim之书名后半部。】的威胁,请女大公殿下听我说,现在整个帝国的命运都操在您手中啊。」 「啊?什么瓦贊,谁啊?」女大公问话时口吻缓和下来又充满好奇,小班心想她果然上钩了,至少短时间内她不会乱来。 「发生很多事情,」小班悄悄说:「土耳其人那边有一个冷酷残忍的邪术士,名字叫做瓦贊.哈.拉森。就是因为他用了很多黑魔法,所以维也纳才会沦陷。」 「我好喜欢维也纳喔。」这小女孩一副陶醉的样子,可是小班心想她一定是捡别人的牙慧来说,否则维也纳失守时,她应该才不到三岁吧? 「我也很遗憾没能去过维也纳,但真的很希望有机会」小班说:「不过当务之急是要解决瓦贊这个恶徒,他有一颗黑心──他把这颗心放在罐子里,藏在七片大海、十三片沙漠、五座高山以外,叫做西辽的地方。因为他的心不在身上,不管我们用大炮打他、还是拿刀拿剑砍他,都没办法将他杀死。最糟糕的一点是,瓦贊可以变身成任何模样,不管是龙、狮鹫兽、漂亮的女人都行。他最近还变成了我的样子!」 「你的?」 「没错,女大公殿下。变成我以后,门口的守卫就会他进入布拉格,连城堡都可以进得来。」 「要赶快跟父皇说!」 「稍安勿躁,女大公殿下。请您先听完我的报告。」 「我不是正在听吗?」 「是的,我明白殿下您是哈布斯皇室的公主,自然贤能聪慧。瓦贊进入城堡以后,趁我睡着的时候用法术把我困在一个箱子里,然后把箱子丢进穆尔道河让我飘走。我后来只听到他猖狂的笑声,还有他说要刺杀您父皇后强占您为妻。」 「他好笨,我怎么可能会嫁给一个坏蛋?」 「但一开始见到他,您并不会知道他有多坏,反而会以为他英俊、勇敢、又聪明,他很懂得伪装。」 「喔,我想有可能吧,」 「总之,他假扮成我以后,就想要谋害您父皇,但是他并没有得手,因为艾萨克爵士跟瓦贊一样法力高强,只是一个用白魔法、一个用黑魔法。爵士他用一些法术保护了您父皇,同时我也脱困了──」 「嗯?你怎么脱困的啊?」 「我随身带了一罐魔药。」小班又得意起来,心想自己果然是舌粲莲花,女大公终究还是女性,碰上他毫无招架之力──兰卡大概是例外。「我原本想把魔药送给殿下当礼物,不过碰上这种状况,只好自己先喝了。喝下魔药让我的身体变得跟蚊子一样小,我从箱子的缝隙钻出来,穿了我新发明的魔法鞋逆流而上,可是却发现全国的士兵都在追捕我,真把我当成了刺客。我不得已只好来这里警告女大公殿下,因为现在只有我知道瓦贊进入布拉格,他可能还藏在宫中,计划下一个阴谋。」 「他现在是什么模样?」 「我也不确定,他可以变成任何人的样子,不管是密钥身分的贵族,或者下人、守卫都有可能。所以我们一定要非常小心,非常、非常注意自己跟谁透露消息。」他重重嘆一口气:「我的故事说完了,女大公殿下,只有您可以解救大家,你可以帮忙吗?」 女大公眼珠子一转,双手交叉在胸前:「当然啊,我也是哈布斯皇族的一份子哪!」 「那太好了,有些事情想请您帮忙,不过听起来会有点奇怪就是了。」 「什么事?」 「第一件事情就是您的僕人里面,有一位叫做克劳斯的先生,我确定可以信得过他。等我离开以后,请您将一个包裹给他,要他立刻送出去。」 「先出来,让我看得见你啊。」 「好的,殿下,不过请别让别人知道我在这里。」小班伸手将钥匙拿下,玛丽亚.德雷莎看见他现形咯咯笑起来还鼓了掌。女大公床上另一边的保母喉头咕噜一声,不过没有醒过来。 「要是你没有说暗号,」女大公这才说:「我会以为你就是瓦贊呢。」 「他当然不知道我跟您的暗语,」小班回答:「他会因为这个错误付出代价的。另外一件要请您帮忙的事情呢,就是这个。」他掏出一个小罐子,用软木塞紧紧塞住。 第88页 「这也是可以把人变成蚊子那么小的药吗?」 「不是的,殿下,那一罐我用掉了,以后有机会我会做一罐给您。这个魔药比较特殊,我相信瓦贊一定躲在城门附近,他有可能跟我一样用了隐身术、也说不定装成守卫的样子。我猜他一定会趁中午到那边,陛下要去练枪时就出手。而您这时候要带着您的臣子在城堡附近绕来绕去,从圣乔治街尾到正门口来回,同时念诵一些我教您的咒语。您在路上要顺便洒一些这个药,可是只能洒一点,留下大部分在门口用。到了门口以后,把药洒在地上,这样隐形的人会现形、变形的人也会原形毕露。记得,要在三点整的时候到正门洒药,您没问题吧?」 「就洒在地上?」 「是的,我会在旁边待命,等他一现形就用魔法绳抓住他。这计划您觉得可以吗?」 「很好,」她兴致勃勃地说:「我很喜欢,父皇一定很高兴。」 「相信他会很开心,不过请殿下记得不要对皇帝陛下透露这件事,也不能对其他人说,相信殿下现在明白,看起来像是您父皇的人不一定是真的,不管是谁都有可能是瓦贊假扮。即使是您身边的下人,除了克劳斯以外,也都不要解释您为什么做这些事情。」 「我知道啦,你不用唠叨。」 「是,殿下。我现在得回去准备工具了,希望还有机会见到您,请为我祈祷!」 「我们当然会再见面啊,到时候你就可以加入我这边了,搞不好有一天我们会结婚。」 「啊,殿下,我只是个平民百姓──只有魔法方面我能谦卑地自认高竿吧。我这样的人配不上殿下,只能服侍您而已。」 「等我当上女皇,」女孩任性地说:「我想跟谁结婚都可以啊。」 「应该是这样吧。现在请殿下不要忘记,等我离开以后,殿下要帕克劳斯送包裹,要是我的朋有没有获得通知,那计划就失败了。」 「我不会忘的啦。」她回答。 ※※※ 晨光爬上了天空,小班也爬上了黑塔。光线刺入他眼帘,一些疑惑则刺进他脑袋。他到底在干嘛?将大家的命赌在一个爱耍脾气的小女孩身上?要是女大公跟别人提起自己去过,要是那封信跟神甲落入别人手中,那他们一行人是真的完蛋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是吧?他那一串精彩的故事应该能够骗得过个孩子吧。 塔下守卫正在交班,两个人聊得忘我,小班很轻松地就窜过去。进实验室后,他轻声叫唤,兰卡才跳出来。 「还顺利吗?」 他耸耸肩:「希望如此,女大公看起来是听得很入迷。」 「她对什么事情都可以入迷啊,但是那女孩很三心二意,这计划实在很不妥。」 「那我之前提起的时候,妳怎么不反对得用力些?」 兰卡眉毛皱在一块儿:「我可是记得我说过我不支持喔,我觉得是你自以为是、听不见别人声音吧?」 「也罢,」小班无奈地说:「反正木已成舟,先帮我打点飞船吧。」 小班很不喜欢用手接触那些珠子,里面囚禁的默勒库似乎不怀好意,一股寒意直窜脑门,他很确定这种异样感受是自己的问题。小班尽力装作不知道,而且因为他并不确定,那金字塔底座是否与控制这些危险的生物苷关,索性就不移动那些玻璃珠,而是将飞船拖到旁边将管线接上。他与兰卡用了几个钟头检查飞船有没有老旧破损的地方,接着又将书本、笔记打包,也把找到的饮水与食物都摆上去。补给品不多,小班只希望牛顿会记得带些吃的、喝的回来。 然后,他把看来用得到的仪器都搬上去,例如罗盘、星盘、小望远镜。他还在房间内找到几个共鸣式罗盘,指针与其他罗盘或物体对应。其中一个一直指着西边,小班不禁想,也许这罗盘对准的是伦敦,而相对应的罗盘或物体没有被彗星摧毁,所以也将这罗盘摆在飞船上,觉得会对飞航有所肋益。另一个原本指着东南边,但他稍微一动,指针马上偏到别的地方,他还以为这罗盘坏了,怎么每走一步指针就乱跑?但想通以后他觉得自己真傻,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弄迷煳了:这罗盘对应的东西就在这实验室里啊。他想清楚这一点,很快就找到目标,原来指针对准的是一条三吋的金属块,放在书桌抽屉里。他想了一会儿以后,决定将这金属塞在墙壁缝隙中,并且在罗盘的面刻上「布拉格」三个字,然后丢到船上。 小班目光扫过塔罗斯,身体发起抖。魔像的灵体真的藏在里头?这机器人没有动过、没有露出任何徵兆,但他打心底却信牛顿的话。要说他真正怀疑的,其实是那会杀人的恶灵是否已经驯服,不确定这点的话,他还是别靠近的好。三点钟快到了,他跑到对着城堡那方向的窗边。 「你在看什么?」兰卡问。 「女大公跟她那群侏儒,我得跟她们会合,要是她没有洒药水,那我就得自己来。」 「这就是我说不妥的地方啊,」兰卡发表议论:「干嘛想了一个复杂的计划却又没办法相信呢?」 「妳自己已经说出答案了。」小班回答:「既然复杂,就容易出问题。理想状况是一切如我预期,女大公会记得洒药水在地上,但是有个我认识的法国人教训过我──这世界从来没理想过,而我这条命可还欠劳勃跟弗瑞克呢。更不用说,我们一定得找到弗瑞克,否则就甭想跟瑞典军方联络,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哪儿。」他说完笑了笑,对兰卡眨眼,「不过很高兴妳会关心我。」 第89页 她皱眉头说:「你被抓走的话,艾萨克爵士迟早会发现我,没你帮我说情,他一定不肯带我走。这才是我为什么要关心你。」 「喔,原来如此。」他装得很失望:「好吧,给妳看个东西。」他要兰卡走到飞船旁边,「妳有没有发现这个?」他敲了甲板上一片木板。 「怎么了?」 「很巧妙呢,妳看。」他朝栏杆锯齿装饰按了一下,喀地一声之后,甲板弹开一块,小班用指甲抠开后,下面有一个储藏空间,堆了些东西,但还可以容得下兰卡这身材的人。 「妳在找吃的时候,我发现这个密室。」他解释着:「有些东西我放里面了,不打算让艾萨克爵士发现。」 「例如?」 「从我房间拿来的高能枪──」 「你回房去过?」 「是啊。还有我的水行鞋、毛瑟枪、火药、子弹。不过大半都还空着,这样妳才进得去。」 「我?进去这儿干嘛?」她狐疑地瞪着那小密室。 「兰卡,我师傅他不可能让妳上船。我有想过,但说服他是不可能的事,尤其有劳勃跟弗瑞克在更难。最好的办法就是等我们升空了,妳才露面,所以要是我出事了,或者牛顿提早回来,那妳就躲进去。」 「躲多久?」 「不用太久才对,牛顿也不会把妳扔下船,这一点我还有把握。」 「希望是。」 窗口那儿传来敲锣打鼓吹双簧的声音。 「他们到了,要给我幸运之吻吗?」 「你需要的不是好运,是理智。」 「那就给个理智之吻啊。」 「我可没看过或听过接吻能让男人理智,好像都相反吧?」 「唔,妳需要少一点理论、多点实验哪。」他说。 兰卡手摆胸前、露出不悦的笑容,小班见了耸耸肩,窜下楼时顺便开启了神甲, 女大公的队列正要从金巷转弯。一如小班所料,她们是全副皇家仪仗,守卫都避开了,所以跟在最后一个侏儒后头不难。队伍里头有五个人穿着金色亮眼的盔甲,最尾端那人是其一,而前头女大公还是坐在轿子里,外头有金属鸟轻轻弹跳,而轿子也是金碧辉煌。跟在这样的队伍里,小班模煳的身影不会有人注意,就算看见了也会以为是什么魔术效果。 走着走着,忽然起了薄雾,小班高兴一笑。 队伍继续前进到大门,守卫立刻上前对女大公屈膝行礼。小班趁机跑过大广场,在宫殿区外缘搜寻跟自己一样的鬼影。 前面传来玛丽亚.德雷莎的叫声:「不法之徒还不束手就缚!」士兵过一会儿也跟着吼了起来,同时起了阵大雾,一下子就扩展到整个前庭。广场另一端,托斯坎宫黑白几何的外壁前面,好像有影子摇曳,小班兴奋地握起拳头。 才一会儿他就听见两个朋友从身边跑过的脚步声,于是自己也追了过去,进入雾比较淡的第二座庭院。在这儿他清楚看见两个光学扭曲的身影,正穿过圣乔治街朝黑塔狂奔。三人将女大公与士兵的唿号远远抛在脑后。 计划虽然成功,但他却又迟疑起来。门口的守卫当然不敢过问女大公的怪异行径,但很可能会向上级报告,迟早有人会过去问她。不管有意无意,玛丽亚.德雷莎迟早会露出马脚,然后有人找上黑塔──不过要看她能撑多久?他希望至少给自己几个钟头时间。 远方好似有个巨人开口支支吾吾地哽咽,唿吸之间造成大气一阵波动,但这声音低得人耳很难听见。脚下一阵晃动,小班疑惑地抬头看看,发现天空依旧是蓝色,没有雷云密布,他皱着眉头觉得不太对劲,接着就是一道刺眼强光笼罩全身。 他惨叫出声,闭起眼睛,但光线好像探进他脑袋里跳动,身体似乎要炸开。慌乱之中,他脑海想像出一个画面:拖着黑色尾巴的彗星,核心部位是一个有着红眼、正在嘲弄人类的默勒库。牛顿错了,也或者他根本说谎,再一会儿布拉格就完蛋了,等到彗星以可怕的速度坠落,这些城堡连一个原子都保不住。 可是过了好一下子他还活着,只是两眼发烫,仅存的理性使他连忙将神甲钥匙卸下。小班发现自己距离教堂几步路而已,大部分视觉都还是一片黑。一群穿着黑衣服的修女对他指指点点,大叫跑开。这反而使他回过神,又往前继续跑,跑一小段路就看见劳勃、弗瑞克也一样站得不太稳。 「往这儿!」他大叫道。 「小班吗?」劳勃喘着气问。 「快!」远方爆炸声如脉搏般没完没了,现在小班视力回復后,看见天空还带着一层虹光,会意的同时也脑袋一空。这不是因为神甲造成的视觉错乱已经侵蚀角膜,而是因为布拉格的防护罩启动了,这座城市遭到攻击! 「到底怎么回事啊?」劳勃大叫着问,三人脚步没停,窜过圣乔治街。各处的通道都挤满了人,不过没人留意到他们,只是指着天空发出尖叫。 「布拉格的防护罩启动了,基本上是神甲的放大版,可是防护罩跟神甲一起作用的话──」他已经喘不过气来。小班要说明的是:就像两片放大镜,如果排成一直线,放大效果也会以等比级数增强。他们身上的「亚当宝衣」发生类似的现象。 「无所谓啦,」劳勃又叫道:「等安全了再说。」 劳克维宫冲出一大群人,推挤之中守卫差点就漏掉了他们,但就在三人与守卫擦间而过的最后一刻,却发现了,于是守卫大叫、挥舞大戟,但弗瑞克瞬间用刀柄朝他鼻樑一打,士兵哀鸣一声倒在地板上。 第90页 小班领着另外二人上了螺旋阶梯,但他是凭着意志力才能撑到最后,只觉得世界好像又要裂开,彷佛回到当初在印刷店目睹詹姆士死亡、整间店起火、恶魔在背后追杀的时刻。他忽然体会到,人生就是如此无常,彻底的疯狂、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不管人类如何幻想,意图使身边一切有条不紊,宇宙是不会配合的。曾经以为的秩序只是一场梦,只是因为自己陶醉其中而无法察觉。 这念头跟着他跌跌撞撞到了实验室门口,发现门锁着,他大力一敲。「兰卡!」他继续用力敲着那厚重木门:「兰卡,帮我开门!」 然后他才想到钥匙在自己身上。 一开门,他看见的东西──或者说没看见的东西吓坏了他。发光的玻璃珠子、木造的飞船、他打包整理的东西,全部不见了。连兰卡也不知所踪。 墙壁破了一个大洞,露出微微发光的天空。飞船飘在外头,船上发出红色光芒,站在船头的身影,毫无疑问就是牛顿,那身衣服让他看似雪地上的红衣主教。 再远一些,金色布拉格的另外一头,黑色舰队飞在空中,正往下放出红光及火雨。 第三部 黑气 有极为贤明的灵指引我们,它们厌恶来自异地的明亮光线与吵杂人群。这些灵渴望我们的影子,与我们亲密地对话。 ──菲欧采蒂对其子杜拉可塔斯所言 约翰内斯.克卜勒《梦》,一六三四年【註:《梦》(somnium)是克卜勒所写的科幻小说,原本目的是拥护地动说,但经多次增补修订并加入新元素,内容方向有所转变】 第二十六章 维希莉莎 爱翠安将脸靠在赫丘尔胸膛上,想像这就是宇宙。厚实的肌肉、皮肤是最外层边缘,里头有许多奇妙星球流转,他的心跳决定了万物舞蹈的节奏,是超越众星缤纷乐音后的绝对定律。在名为赫丘尔的宇宙中,心脏就是上帝,若是少了心脏,所有器官都会停止,眼中星光黯淡,嘴唇暖意不再。 「又在想事情了?」赫丘尔抚着她的头轻声问。 「嗯。」 「可以问妳在想什么吗?」 「当然是想你啊,亲爱的。」 他乐得嘟哝了一下,后来心满意足地渐渐入睡,这个星系沉寂下来。真正的宇宙应该也有一个心,爱翠安这么相信着。一定有的吧,只是她看得见各种无形力量交错纵横,看得见精灵穿梭于以太间,好似蛆虫钻于腐肉中,却无法感觉到那颗心的脉动。简单地说,她找不到上帝。也许女神会真的说对了?她们认为上帝放任这世界沉沦的迷信,其实是真的?果真如此的话,人怎么有可能获得恩典、宽恕、还有救赎?而这三样她都迫切需要。 只是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要笑,如果当初没有摆脱野狼等人,她根本无暇想到这层面,也不可能有宽恕之心。那时候的她根本无法感觉也无法思考。现在虽然身边也是一群离开文明的孤儿,但她总算能过文明生活;即便一切还是如脱缰野马,但她还有一只手紧抓不放。 赫丘尔很温暖,在睡意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成了行星,以大脑为中心散漫地公转,甚至是稳稳地绕着一个憜圆轨道,一年又一年,行经许多相同的地方:到了太阳附近时,可以感受到暖意,但等到了远日点,就无法感受光线与生命。快要入梦之前,她体验了一种怪异的舒适感受,她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不是某个不停上升或者不停下降的弧,而是一个不断重复的歷程。然而说是行星,这轨道并不固定,受到其他星体发出的淡淡谐率拉扯,所以总是有些不同。她的生命反覆上演的戏码中,也每每有些新意,好比乐理上所谓赋格曲。时候一到,各种力量会将轨道彻底破坏,而她或者是与太阳长相厮守,也或者是漂流到无尽黑暗中。 然而在这崎岖土地上受到追逐驱赶的间奏之中,爱翠安.迪.摩妮.蒙谢弗雷依旧寻得了一丝平静,虽然这平静无法维持太久,但相信还有到来的一日。入睡到入梦的过渡中,她听见声音对自己说话,那是精灵的声咅,所以听起来也就是她自己的声音。只不过一字一句中的抑扬顿挫,与她先前听见的以太僕人很不相同。 「终于发现妳了,小姐。这真是太好了。」那声音说。 「是谁发现我了?」她问。 「我找了妳很久。」 爱翠安下意识地警觉起来,这与之前的精灵不同,于是她小心地召唤自己的精灵到身边。现在面对的是恶党,是克蕾西先前警告过自己要注意的对手吗? 「那何不现身?你是人类还是精灵?」 对方咯咯一笑。「依照妳的问题,应该回答:我不是默勒库。我是人类喔,小姐,跟妳一样。我是妳的姊妹呢。」 「姊妹?妳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插irete,korai,athenes therapainai。【註:女神会之祷文。「万岁,女神会,阿西娜的女儿。」「万岁。」「此地、此时、此日。」「猫头鹰、清规、少女。」】」 爱翠安心头一震,可说是下意识回应:「插irete。」 「enthade euthetoumen temeron。」那声音继续朗诵祷文。 「he ux,ho drakon,he parthenos。」爱翠安把后半段念完,随即激动地说:「够了,妳到底是谁?」 「女神会的成员。」 「别打哑谜了,告诉我名字。」 第91页 「这可真不公平,」那声音说:「我也不知道妳名字。无所谓,我希望妳能相信我,我叫做维希莉莎.卡雷娜。」 「莫斯科人的名字。」爱翠安推测。 「是的,小姐,这的确是俄罗斯人的名字。」 「那妳是敌国的人。」 「如果我有心与妳为敌,我大可以报个假名,不用透露出莫斯科出身。而且我何必这么麻烦,妳们都已经被包围了,直接叫人把妳们杀光──」 「附近根本没有军队,」爱翠安反驳道:「被包围的话,我的精灵会通知我。」 「小姐,妳不是唯一会用魔法的人,」卡雷娜告诉她:「妳更不会是经验最多的一个人,有很多技巧妳一定不知道。妳口中所谓的『精灵』并不非常聪明,至少妳跟我接触的这些并非如此,它们能力有限,想瞒过它们很简单。」 爱翠安对于这点无话可说。她们真的被大军包围吗?希望侦察兵没出事。「妳想怎样?」 「我当然希望女神会的同伴可以与我合作。在男人主导的世界里,我们需要彼此的力量,妳跟我。」这实在很像克蕾西会说出口的话。 「妳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妳找我的原因是什么?要我做什么?」 「嗯?当然是要见到本人,面对面谈一下──」 「妳效忠谁?」 「我效忠女神会。」但她随即不大情愿地说:「我也效忠俄罗斯沙皇。小姐要知道,沙皇看重我们这样的人,与其他君主不同。」 「他重视女神会?」 「哈,沙皇当然不知道女神会的事情。我是说,沙皇陛下很重视哲学家、科学家,他提供我们庇护与僻静的地方,支持我们继续研究。小姐你现在有这样的环境吗?」 「在沙皇屠杀我的朋友之前是有。」 「真是令人遗憾,不过这非我所为。公爵的目的地是波希米亚,可是俄罗斯正与波希米亚交战中。」 「我可不记得我们有机会投降。」 「这个时机太过敏感,而且如我所说,战略并非由我规画。但我很难想像妳跟着这群人,还能够在军营里面设置图书馆或者实验室,如果妳觉得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会提供妳这些条件──想想妳的女性身分,妳得三思。」 「沙皇不一样吗?」爱翠安不太相信。 「沙皇陛下很实际,他不像欧洲宫廷中人,局限在莫名其妙的传统思想与妄想里。陛下用人唯才、不分贵贱,就算最贫贱的农人也可能升官晋爵,只要拿得出才能或智谋,而且不分男女都一样。陛下自己迎娶的皇后,之前也在立陶宛沦为奴隶,还有陛下最看重的几位谋士,也都来自寻常百姓之家。就连我自己出身也卑微,现在却也在沙皇的宫廷中占有一席之地。」 「妳怎么找到我的?」 「这还需要问吗?妳毫无顾忌地使用默勒库的力量,当然会有人注意到,用以太抄写机向上级报告。我一得知消息就赶快来找妳,也很高兴终于能与妳联繫。妳也该高兴是我先找妳。」 「我明白。」 「小姐,请妳明白我的立场。我可以救妳的命,甚至也可以救妳同伴的命,但我不讳言:沙皇对朋友宽宏大量,对敌人却是冷血无情。妳可以躲一时,但你们现在无路可走了。」 爱翠安一阵苦笑,她的头还枕在赫丘尔缓缓起伏的胸口。「换句话说,不跟妳合作也就是死路一条?」 「大概吧。」 「唔,可真是特别的合作方式。我想我得与其他人讨论看看才有结论。」 「请便。」 「另外,我想得请妳过来,请妳本人来这里跟我们提出条件。」 「我完全同意。那么明天傍晚六点钟如何?我会准备宴饮款待各位。」 「但我好像没带时钟呢。」爱翠安答道。 「那我就派一个──妳是怎么说的?『精灵』?我会派一个来提醒妳。那就敲定明天啰?」 「好。」爱翠安回答。 ※※※ 「我们信得过她?」赫丘尔问。 「呵,这问题太简单了,」克蕾西接口:「当然信不过。」 「探子有什么回报呢,赫丘尔?」爱翠安问。 赫丘尔面色一沉,伸手拨去马靴上的土。大伙儿坐在橡木林子边,看着广大平原一点一点紫色的蓟丛。她们背后这片茂密树林里头有许多不怀好意的敌军,三天来不停窥伺。 「敌人在这边,」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朝西边一挥,「这边,」也往北边一挥,「还有这儿。」这次是东边。「树林里我不知道,跟我打赌的话,我会说一定有。」 「从这个角度来说,应该是信得过她了。」爱翠安自嘲地说。 「另一件事也一样。」克蕾西鼻子朝东方一撇,爱翠安看见八匹马正朝自己过来。 赫丘尔点点头:「才八个人,这些俄罗斯人挺有种的。」 爱翠安咯咯一笑:「其中一个没有『种』吧。」 赫丘尔靠过去啄了她耳朵一下:「我这些天认识的女性朋友可都比男人还有种。」 「我们有可能逃过他们追杀吗?开出一条路?」 「这要看妳,妳有没有办法胜过对方的法术?」 「我想没办法。」爱翠安坦承。 「别给对方骗了,爱翠安。」克蕾西提醒道:「她表现出一副经验丰富的样子,但谁知道是不是装模作样。也许是对方不如妳,只是想耍诈,就像农夫想骗骑士放下剑……」 第92页 「是有可能,但是她们的军力……」 「先听听她到底怎么说。」赫丘尔冷静地说。 「没错。」爱翠安回答。 克蕾西耸耸肩,挥剑削下一片野蓟。 ※※※ 维希莉莎.卡雷娜个子瘦小,头髮乌黑,眼睛细长,很有东方情调。她穿着一双血红色绒布骑术装,戴着貂皮圆筒帽,围着浓密黑皮草披肩。她身边的士兵,还是身着标准俄罗斯绿色外套与黑色三角帽,面孔与卡雷娜一样有异国风味。这群俄罗斯人的马鞍上都挂有两个高能枪皮套,还有一对看来很重的曲刀。 「各位好。」俄罗斯女子靠近时说:「希望各位今天有心情来场野餐。」 她身边一个士兵下了马,但小心翼翼双手远离各种武器,开始取下餐篮。 「我想先谈谈再说。」爱翠安静静说。 「边吃边谈有何不可,该怎么称唿……?」 「爱翠安.迪.摩妮.蒙谢弗雷。这两位是亚亨松先生,克蕾西女士。」 卡雷娜半移下马鞍,停在上头看着爱翠安:「介意我下马吗?」 「请。」 这位对方的女术者跳下马,一个行礼后说:「很荣幸与各位见面。克蕾西女士,久仰大名。」 克蕾西浅笑说:「我恶名昭彰哪。」 即便先前爱翠安婉拒过,但俄罗斯骑兵还是将餐篮都打开。爱翠安这下子发现自己意志不坚,闻到烤鹌鹑、黑面包、葡萄酒,还有烤猪的味道就动摇了,这阵子就算有得吃也吃得不好。 她克制着嘴馋,指着地上说:「可惜我们把棋盘跟椅子留在公爵那边了。」 卡雷娜耸耸肩,仔细地拉住裙子后优雅坐在地上。 「确定不先吃点东西?」 「确定。」爱翠安回答。 「唉,好吧,总之就是要先谈公事,妳们才肯好好吃顿饭就是?」 「我很怀疑听了妳的条件以后,我们还会有胃口,夫人。」赫丘尔插话说。 她朝赫丘尔看了一眼,有些讶异:「这位先生是会读心术还是能预知未来?但是他应该要知道我还没结婚,不是个『夫人』呢。」 赫丘尔皱起眉头,但没多答腔。卡雷娜见了心想可以继续,「沙皇的承诺如下,」她很干脆地说:「蒙谢弗雷小姐与妳的好友都可以居住在圣彼得堡内。」 「住哪?监牢吗?」 卡雷娜摇摇头:「当然不是,各位绝对拥有行动自由,不只在城堡内,也可以到市镇去,只要遵守一些规定即可。但各位必须发誓效忠沙皇,若要离开圣彼得堡需先获得同意,可以授权的人有沙皇本人──以及科学学会。」 爱翠安听了脸一侧,卡雷娜见状一笑:「我就知道妳会有兴趣,小姐妳可以成为本学会的正式会员。」 爱翠安眨了眨眼:「这有可能吗?」 「确实可能,小姐。我不会粉饰太平,学会的男性成员当然对现状不满,但是这不影响事实。沙皇眼中并无男女之分,有才能的人他都欢迎。」 「那克蕾西女士跟亚亨松先生怎么办?」 「不用担心,他们可以自己决定,而且沙皇当然愿意聘用两位。据我所知,克蕾西女士能力出众,想必亚亨松先生也不会逊色。」 「那我们的士兵呢?」赫丘尔指着后头,穿着染了血又褪了色制服的一群人。 「看是要带去接受我们照顾,或者要留在这儿也行,悉听尊便。但他们必须先放下武器,还有……」 赫丘尔眉头紧蹙:「留他们在这儿,又不给他们武器,不如一刀杀死他们还痛快。」 「我刚刚说过,他们可以一起走,只要愿意效忠沙皇即可。我们也会给找工作给他们,像是船坞、炮场都需要人──」 「他们是军人,」爱翠安打断她:「所以他们都要保留武器,当我的随身护卫。」 卡雷娜的笑容僵了一点:「这恐怕办不到了。」 「那只好请妳把东西再包起来,回去跟沙皇说一声。这边的人打算死在一起。」 「小姐,不需要这么极端,妳该多考虑。」 「这就是考虑的结果,只有将这些人留在身边,我才可以确保他们过得没问题。我可以担保,只要妳们那边守承诺,那么这些人也绝对不会动手反抗.。可是他们必须跟着我,并且接受亚亨松先生的指挥,否则我们就不惜一战。」 卡雷娜凝视了她好一会儿:「这不在我的权限内,小姐。」 「那是谁能负责?」 「只有沙皇才能定夺。」 「那就请妳去问沙皇。」 卡雷娜纤细的肩膀一缩:「好吧。」同意后又问,「我们一起去见沙皇陛下如何?」 「去圣彼得堡?」 「不,近得多了。我们可以一起行军过去,这段路上你们的人也可以保留武器,听你们指挥,这样妳们同意吗?」 爱翠安想从她脸上找出说谎的蛛丝马迹,却找不出什么根据。看这状况,要是拒绝对方这要求,大伙儿没法子见到明天的太阳。不管卡雷娜是不是说谎,跟着莫斯科军队一阵子,可以争取更多思考时间,也可以判断对方的优势跟缺点在哪里、爱翠安看看赫丘尔,他一边眉毛轻轻扬起,这表示他将决定权留给爱翠安。她又看看克蕾西,克蕾西噘起嘴,意思也一样。 第93页 「好,」爱翠安最后说:「我们同意。」 「太好了,那现在我可以请各位一起用餐了吗?」 克蕾西小声咳了一下:「说真的我挺乐意。希望妳别怪我失礼,但我还是希望妳自己先吃一口。」 卡雷娜一听爽朗地笑了,用俄语对旁边士兵说了些话,士兵也咯咯笑着,回了一句话。 「他们说妳很像哥萨克人【註:俄国南部善骑好战的一支民族。】,」她对克蕾西说:「我有同感呢。」 「我也很感激妳的好意,」爱翠安跟着说:「但希望妳也可以给我们这边的士兵一些吃的,他们至少要有些面包,这样我才吃得下。」 卡雷娜的笑容更深了:「至于小姐妳,很像沙皇陛下呢。」 第二十七章 查理王 「我以为我们是要搭那玩意儿逃出去呢。」劳勃从后头叫道。 「该死,该死!」小班握拳搥着窗台说:「他为什么不肯多等个两──」他一回头开始大叫,「兰卡!」 但他也知道不会有响应。 「那些是什么东西?」弗瑞克异常冷静,指着远方的飞船。 「就是『从天而降的死神』,」小班低声解释:「我脑袋里只想到彗星,其实这句话有很多可能性。」小班靠在墙上,意识到三人间的对话缓不济急。但毕竟一般人可不会每天看见飞行舰队。 「好,现在怎么办?」劳勃也正色实际地问。 「用其他办法离开。」弗瑞克说:「趁战况混乱应该逃得出去。」 「没有想像中简单,」劳勃回答:「有人上楼了,听起来人数很多。」 「先把门锁上,」小班接口:「给我点时间想一下。」 劳勃闪身到门边,没有立刻关丄门,而是拿着手枪在门框边观望一阵。过了一会儿,爆炸声传进房间中,灰烟也窜进来,接着是惨叫声。劳勃这才把门重重甩上、拉起门栓,说道:「拜託别想太久。」 「不用想了,很显然只有一个办法。」小班说完,走到墙缝边取出藏好的金属条塞在口袋,回头对两人叫道:「我们跳吧。」 劳勃带着怀疑眼神朝外头一看,五十呎下是陡峭山坡。「我能否假设,你们科学家所谓的『跳』,跟一般人说『跳』的意思有点不同?」 小班窃笑着摇头否定:「你有听过总督被丢出窗外的故事吗?」 「什么总督?」 「以前布拉格这儿都信新教,但总督却是旧教徒,结果一群暴民冲进来,把他跟秘书从宫殿比较高的楼层给扔出去。但是他们两个活下来了,因为他们的斗篷张开以后,对空气造成阻力,减慢了降落速度。」然后小班朝了房间角落点点头,先前折的布气球还在,而且下面浮现热空气机的形状。 「喔,不会吧,」劳勃叫道:「不会吧!」劳勃紧张地摸着丝布又问道。「不能撕成一条条,绑成绳索吗?」 「没时间了,他们一下子就会冲进来。」彷佛是在附和一样,门栓发出铿锵声,外头撞门的力道也越来越大。 「我们得一起跳。」小班提醒他们。 「是,不能同日生、但能同日死。」劳勃还是不甘愿。 「你有更好的办法就快说!」 三人站在墙壁开的大洞前,各抓着气球一角,现在形状只像个香菇,里头空气不多,可能才一半不到。这样的分量没办法使气球浮在空中,加上三个大男人的重量更没机会。 「只要我们让开口朝下,里头就会充满空气,可以减缓我们的速度。」小班解释。 「说真的,地面的减速效果更好呢。」劳勃咕哝着。 实验室的门发出嘎嘎声,门板朝里面凹陷,外头人声忽然停下来。 「情况不妙,」弗瑞克说:「他们打算用更有效的办法了,」果不其然,一会儿后火焰从门缝窜进,在门框边绕了一圈。外头有人哀嚎,大概这东西使他们自己人也受了点伤。 「快走!」小班大叫后向前一跃。 弗瑞克立刻跟上,但是劳勃慢了一步,于是三个人在半空中像钟摆一样荡来荡去。小班脚下一空,叫都来不及叫,心想这大布袋大概也会整个瘫了,与三人笔直坠落。如果就这样一直摆盪,他们的确会完蛋,但一摆以后三个人撞向塔壁,劳勃最先撞上、也撞得最勐烈,弗瑞克与小班因为较晚,所以有了缓冲。一撞以后,三个人位置终于平均些,大布袋里头灌了空气之后,一股浮力往上沖,小班的手得抓紧才不会飞掉。他一咬牙手指紧握,却眼睁睁看着地面以超现实的速度朝自己扑来,一行人接着摔进高塔底端的灌木丛间,地面的反作用力从他的脚直接传上脑袋,中间的器官无一倖免。 好不容易把破掉的丝布都拉开以后,塔上的人又对着他们开枪,三人躲来躲去,从山坡往下滑,一路上还听见劳勃不停骂脏话。 终于到了敌人的视线外,三个人躲了一会儿,再过去就是穆尔道河,河水平静无波,丝毫不关心席捲布拉格与天空的爆炸与火焰。空中爆出一些星形的光芒,代表防护罩还没坏,但地上有些冒着黑烟的火柱,看起来比一开始的威力弱。小班往对岸的旧城区望过去,许多人涌入街道,密密麻麻,跟被巨人驱赶的蚂蚁一样。许多居民聚在河岸,很多船只准备出发。 「都还活着吧?」小班问。 第94页 「痛归痛,活是活下来了,但是我脚踝好像断了哩。」劳勃抱怨起来。 弗瑞克哼了一声:「要是真断了,你哪跑得那么快?」 「难说啊,遇上紧急状况,脚踝也可以发挥潜力啊。」 「快走。」小班又跑了。 「要上哪儿?」 「去找我们的船,在威尼斯岛。」 「靠,」劳勃骂道:「还要游泳咧。」 岛边站了许多紧张的卫兵,他们没有开枪,只是舞刀弄剑的驱退想游上岸的人。小班先上去了,其余两人跟着,士兵原本也是绷着脸,可是见到他们穿着像仕绅,表情稍微温和些。 「三位先生请见谅,」一个士兵抱歉道:「敌人进攻了,我们要更加严密保护陛下的船只。我明白各位也受到惊吓,但是──」他忽然一停,瞪着小班大叫,「是学徒!」然后扯起嗓子,「通缉要犯!大家开枪!」小班只有一秒钟时间能后悔自己这两年太爱露面。布拉格到底能不能别一眼就认出他? 弗瑞克眼神一寒,抽出军刀无声无息杀过去,对方表情一慌,眼看刀子已经来了,连忙拿起武器──但他的佩剑太细了,根本只是装饰品。兵刃交锋,铿锵一声以后士兵往后倒,弗瑞克却接二连三继续出招。劳勃也挥着他的西班牙式突刺剑与另一名守卫打斗,但敌人又增加一名。 小班骂了一句,也拿出小剑应战。当初选这把剑,是因为剑柄末端装了铜刻的狮惊,他看了觉得帅气而已,可没研究过到底怎么打。他不太确定地握着剑柄,照以前劳勃示范的姿势对着守卫挥过去。对手奸笑起来,小班不太确定对方这样笑,到底是因为他的站姿、他的表情、还是因为他握剑的心式。只见对方一闪以后,剑朝着自己刺过来,他无奈闷哼一声,朝那剑敲过去想将它击开,也趁势赶快退后,不过对方踏着稳健步伐追砍过来。 小班又挡下两招,但下一瞬间,剑却戥进他胸口。他第一次感觉到这种奇怪的痛楚,麻木与冰冷扩散到全身。他之所以没有大叫,是因为惊吓到喉咙哽住,手中小剑已然落地。同一时间弗瑞克一刀拍上那卫兵的脸,击断他鼻樑,卫兵往后一滚,痛得哭了出来。 劳勃马上赶到他身边:「小班?快起来,小班。」 他实在很想说他根本起不来,但是他连话都说不了。小班能做的就是看着前方、满脑惊恐,按着伤口的指间不停冒血。三个卫兵都没拔抢,劳勃跟弗瑞克便拿起来用。两个人一左一右架起小班,连忙朝船库过去。这船库建得像座小城堡,可是戒备并不森严,恐怕是因为人力都投入市街内更重要的巷战,只留下一点人手在这儿。一个年轻士兵看见三人,但马上丢了武器逃之夭夭,所以他们又多了毛瑟枪与一把结实的短剑。 「上哪艘船?」劳勃看了一问。这里停靠的多半是皇帝的游艇,另有一些形似帆船的快艇,有一艘的船头是老鹰造型。 「随便,」弗瑞克说:「重点是祈祷莫斯科人不会连河口都守住。」 劳勃看着他问:「人跑了就不会在城里抵抗,他们干么在乎?」 「为了预防皇帝也跑了啊。快点,我们得抄快捷方式,再一会儿城堡里的贵族都会赶着上船逃亡,河道会挤成一团。」 小班终于挤出话,他心想自己死前也得救同伴。「找船头是海马的那艘……」他喃喃说:「那一艘。」 「为什么要那条?」 「有魔法,跟鞋子一样……希望改好了。」 「啊,这就不一样了。」 那艘船的船头的确是海马造型,船舷上缘有锯齿状枪座,乍看之下是战船,但却只有十五呎长。 「这没办法用桨吧。」弗瑞克叫道。 「有蒸汽引擎。」小班低声回答:「劳勃在伦敦开过火车,没我帮忙也没关系。朋友,再会了。去找牛顿,还有保护兰卡。跟我爸说──」 「你可以闭上鸟嘴了吗?」劳勃不耐烦地说:「你死不了啦。」 小班低头一看衬杉却差点昏过去,又湿又红像有人泼了整桶油漆在身上。「我觉得快了。」 「我来照顾他。」弗瑞克说:「锚已经拔了,你会用的话就快去吧。」 「好、好。」劳勃嘀咕着。 小班倒住甲板上,看见天空最后一次发出震盪后的虹彩光芒,接着白光一闪。 「结束了。」他低声说:「布拉格完了,我会与布拉格共存亡。」 弗瑞克伸手解开小班的上衣,小班下意识不愿意去看他要做什么。「布拉格不会就此灭亡,」弗瑞克开口:「波希米亚人之前受日耳曼人统治,现在只是换成俄罗斯人统治,但是布拉格这座城市依旧存在,你也一样还死不了。深唿吸。」 小班不明就里地照着做,感觉到船只出发前开始的震动,然后胸口不知道为什么好痛、好痛,一团黑暗朝他脑海罩下。 ※※※ 他醒来的时候身子轻轻上下晃动,抬头只有一片星光。夜空中月亮看似镰刀,好长一段时间他想不起来身在何处。看着云气在月光间飘荡,他躺着思索时,听见劳勃与弗瑞克低声交谈。小班想要挪动身子,却感觉有条大蛇对自己胸口咬了一口,马上清醒过来。 「劳勃!」他虚弱地叫道。 「啊,他活过来了!」劳勃不知从那个方向响应,不一会儿他的面孔浮现,人已经蹲在小班身边。 第95页 「小子你还好吧?」 「我是不是快死了?」 「你当我是牧师啊?」劳勃哼了一下,但语气又转而温和地说:「我想现在还死不了,但是我也不是医生。看起来伤势还好,剑刃伤了你的肌肉跟骨头,可是弗瑞克检查以后,认为肺部应该避开了,也没有刺到心脏那一边,他用火药帮你烫过伤口。」 「我们离开布拉格了?」 「应该吧,对方有一艘飞船一直追杀,目前抓不到我们。这艘船好快哪,小班,真是够快。」 「这可是我替皇帝做的。」 「问题是,」弗瑞克打岔:「我们必须跟着河道弯来弯去,飞船却可以直线进行。你昏迷期间,敌人已经两次快要追上,如果他们往前飞够远,可以直接降落守株待兔。我们可以靠速度跟他们玩一阵子,可是,相信我,如果他们不放手,逮到我们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前提是他们不放手,」劳勃问:「可是他们干么坚持?」 「这艘船很明显运用科学改造过──想必不是寻常百姓能有的东西。敌人很可能认为,皇帝或者其他高官在这艘船上。」 「我们是朝上游还是下游?」 「上游。去跟我的部队会合,下游就反方向了。」 小班点点头:「唔,但你又说这么下去,俄罗斯人迟早会抓到我们。」 「没错,继续待在河上一定逃不掉。」 「不在河上还能去哪?」 弗瑞克焦躁地皱起眉头:「就算继续航行,我们也撑不了多久。再往南一点儿就会到水源区,不用碰上敌人,这艘船也一样动不了。」 「你有啥意见就说吧。」劳勃直截了当说。 「我们弃船,直接去找我的部下。」 「是要我们走路去维也纳?」 「不用到维也纳,我的部下在布拉格附近有扎营,而且呢……就在现在这儿的南边,一段路而已。」 「你可没说过城外有驻军喔,弗瑞克上尉。」 「那没什么好提的吧。」 「小班受了伤,怎么走这段路?」劳勃问。 「我看过伤得更重的人也可以走。」 「喔,其中一些应该死了吧。」劳勃答道。 「没关系,小勃,我行的,你们一个人的肩膀借我靠就好。要怎么找到你的部下?」 弗瑞克从口袋掏出个像是手錶的东西:「以太罗盘,可以知道他们位置。」 小班瞇眼忍痛坐起来:「我们得找到牛顿,而且那是你的任务之一吧,弗瑞克上尉?你们得不到艾萨克爵士,就打算杀了他?」 「没错」 「那你得先帮我找到他。」 弗瑞克那北欧人的五官上浮起谜样的笑容:「其实我猜得到他会上哪儿去。」 「喔?你怎么猜得到?」 「我跟他同样提过加入的邀请,他之前没有答应。现在他想避开莫斯科人,恐怕也无路可走。」 小班眨眨眼:「你什么时候跟他说的?」 「其实不是我本人,是我一个部下不久之前向他提的。也因为他一直没有回音,所以我才过来看看。」 「而且你一直没跟我们说?」 「那没什么──」 「──好提的。弗瑞克上尉,你这句话说的次数太多了些。这样也要我们相信你?」 「你们应该要相信我,因为我是现在唯一可以救你们的人。」 小班想了想,记起弗瑞克此行的另一目的,必要时他会杀死自己。劳勃敌得过他吗?小班认为很难。 「那趁我还能走,先去找你的人吧。」 ※※※ 尽管小班努力挪动着双腿,路上的大半时间仍是由劳勃与弗瑞克扶他。他浑身无力,这才明白失血过多原来跟喝醉酒差不多。路旁的原野、农庄在他眼中都只剩模煳影像,只是利用脑海记忆拼凑的碎片。 不知在什么地方,劳勃和弗瑞克跟个德语说不好和嗓门又大的胖男人交易,买了两匹马。他这辈子第三次上了马,从后头抱住劳勃,每一下唿吸都要痛一次。痛归痛,他在马背上还是断断续续地入睡,后来一阵欢唿使他清醒。他勉力睁开眼,看见大概三十来个士兵穿着与弗瑞克一样的军服,手足舞蹈地见着长官归来极其兴奋。之后小班被送进军医的帐棚,喝了一口酒之后,发热的脑袋忽然熄灭,进入午夜漆黑中。 ※※※ 小班觉得耳边似乎有虫子嗡嗡地骚扰,不过他缓缓清醒,发现那是一群人说着德语。睁开眼睛以后,小班看见温暖的火光,也嗅到了有人温酒加香料的美味。 「一定是跟苏丹串通了,卑鄙的土耳其人。」 「是,陛下。」一个铜色头髮年轻人说:「大家认为您先回国比较安全。」 「安全?这九年我跟土耳其人打交道不就是想要安全?替他们打仗、要我勇敢的子弟兵为他们流血流汗,结果还不是换来他们的出卖?不行,我们今天晚上就赶回威尼斯,要趁这些混帐逃走之前,把他们堵起来。上帝保佑的话,也许战况可以翻盘。」 「可是,长官──」 「中尉,还有超过一千个瑞典军人在威尼斯待命,我绝对不会弃他们于不顾,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年轻人有点懊恼地笑道:「是,陛下,我们都明白,只是提提看。」 「他叫你『陛下』?」小班用一只手肘想将自己撑起。 第96页 「啊,富兰克林先生。」弗瑞克朝他点了点头。 「又一件他觉得没什么好提的事情。」劳勃在小班背后咕哝:「我跟你重新介绍一次,这位是瑞典国王查理十二世。」 小班没力气目瞪口呆,简单地点点头。也不是他不吃惊,只是他根本没别的方式表达了。 弗瑞克──该说是查理王,也是淡淡一笑:「富兰克林先生,之后找一天,我们继续谈谈你对君主的看法吧,只是这件事情得先搁着就是。」 「先生……我是说陛下的意思是?」 「叫我『先生』无所谓。」查理土回答:「我们得赶去威尼斯,全部都得去。」他转头对那中尉叫道,「用以太抄写机传话回去,找信得过的人准备马。」 他又伸手指着小班:「他还不能骑马,得找人载他才成。一个小时之内我们就会拔营出发,五天之内得抵达威尼斯。」 「五天?」劳勃忍不住大叫:「威尼斯距离这儿可不是一里格,是五百哩哪!」 「所以一天一百哩,不是吗?」查理王答道。 「怎么了?」小班问:「为什么这么急?」 查理王向前倾身,低声但沉稳地对他们说:「如果不赶回去,沙皇就会在那边等我们自投罗网。」 第二十八章 沉没之都 「街道就是水,」红鞋瞇起眼睛看着远方。 「是哩,」阿扯附和着:「跟你说过啰,很稀奇呗?」 红鞋远渡重洋希望一睹奇景,也的确找到奇景,但其中却是毒蛇、蜘蛛、鳝鱼那样滑熘惊吓的奇景。阿尔及尔人已经使红鞋不解,威尼斯这里却更加怪异,单是看着都市的景观,就使他回想到浑身苍白的欧卡.纳哈洛酋长──或者不管他是什么恶灵也罢。红鞋想起那水下的都市都是石头与腐木,那儿的居民远远看来是人,但靠近观察却更像是龙虾,至于心肠则如水蛭一般。 而眼前这座城市也是石头与腐木,彷佛昨天才从深海浮起。这是座不正常的城市,是邪门歪道。红鞋心一沉,想起敌人曾经说过:他们与欧洲人的关系密切。威尼斯在他眼中,确实也算是第一次实实在在见到的纳哈洛【註:巧克陶语「白人」之意,在此暗指与欧卡.纳哈洛的关连性。】都市,因为阿尔及尔人其实肤色比他还黑。他又想到以前听过的传闻,例如据说荷兰人同样住在水构成的街道上,城镇比海还要低。红鞋见过荷兰人,他们也真的够白了,的确是与欧卡.纳哈洛有异乎寻常的关系。 巧克陶族相信自己早在强希波,也就是原初之时,就已经从底下的水世界中浮起,并褪去那如龙虾般的外壳化成人形。这是太古时代的事情,巧克陶人都已经不知看了多久的太阳,但说不定欧洲人才刚浮上不久,所以跟下面的世界还很亲近,因此喜欢狭窄、密闭的空间,疯狂地想要遮掩自己的身体,言行举止非常难以预测。他们像是两界之间的生物,必须爬出泥泞,不然又会沉下去。 他看着自己一身欧洲服饰,思考要花多久时间,一个欧卡.纳哈洛才会变成巧克陶族这样的人类,结果得用力克制才没打个寒颤。身边这些人里头,也不缺他有好感的对象,但是他并不希望成为其中一份子。红鞋想要回家,想要娶妻生子,在院子种花养草、去森林猎鹿,偶而杀几个契卡索族,他希望自己一辈子都是巧克陶人。 但看起来,船上其他人都很开心,连不是那么白的斐南多也一样。大家叽哩咕噜讨论下船以后能找什么乐子、威尼斯女人有多诱人,还有阿扯已经说好要再带他去「享受」一次。红鞋倒是怀疑自己还能不能撑过那样一个晚上,这座城市的街道是真的会让人死在里头。这可不行。若在威尼斯坠进水中,这里的水并不会给他空气。这么一来,躲在暗处那些敌人就可以杀死他了。在阿尔及尔他已经差点送命,可是敌人还未远离:来威尼斯的航程中,他三度发现有眼睛偷偷摸摸地监视自己,不过这三次敌人都不留踪迹地逃逸了。 奈恩紧张地从后面走过来:「你看起来在担心着什么。」 「有理由要我担心吗?」 奈恩皱起眉头:「目前为止,一切都跟瑞法说的一样,罗马附近海域没有其他船只骚扰,这里的接待人似乎也很客气,这些都是事实。可是,你有没有发现──土耳其船都走了?」 红鞋苦笑说:「我还没办法分辨这里的舰队是哪一国的。」 「唔,我们到达这里才几个钟头,我已经看见七艘土耳其籍船只离开。你自己看看四周,感觉上是全部都要出海。」 「你怀疑威尼斯有危险?」 「只能说有很奇怪的事情正在酝酿。」 说不定下界准备要吞食威尼斯了……红鞋心想,带这座城市回去故乡。 「那个威尼斯商人怎么说呢?」 「我不知道,他上岸去了。希望他会回来。」 ※※※ 过了五个小时,多曼尼柯.瑞法才回到船上,表情多了一层凝重。 「你不是说一个钟头内回来?」黑鬍子的不悦带着杀气。 瑞法摇摇头,双手一摊无奈地说:「很抱歉,状况有点……你们也该开会了。」 黑鬍子缓缓将头撇开,眼睛瞇成一条线。「我想也是。」他语气乍听稀松平常:「你最好赶快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最好是现在就老实招来。过不到一个钟头,整个港口只会剩下我们这艘船,我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这些人知道但是我不知道。」 第97页 「请你见谅,」瑞法回答:「我没有卖关子的意思,威尼斯好像快要遭到侵略了。」 「侵略?」 「对,莫斯科舰队朝这里过来。」 「啊?从哪儿过来,博斯普鲁斯海峡吗?土耳其人不把他们切成碎片?」 「恐怕不会,船长。理由有两点。」 「是?」 「第一点,沙皇跟苏丹看来达成协议。土耳其船只先撤离,并不是因为害怕莫斯科人,而是依照计划进行。第二点嘛……」瑞法讲不下去,看来非常焦躁。 「快说。」 「第二点就是,这支舰队不是普通的舰队。」 「什么意思?」 「一般的舰队都要有水才能动,」瑞法说:「这支莫斯科舰队却是例外。」 ※※※ 难得一次,与会众人意见一致。 「对我们没有好处,」黑鬍子说:「不是我们的仗。」 「就算有好处,我们又能怎么打?」马瑟问道。 「不能冒险失去船只。」卞维尔附和起来。 「我了解各位的考虑。」瑞法嗫嚅说:「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情势会怎么演变。目前看起来很糟糕,但换个角度想,危机就是转机,我希望各位也能认清其实这是一次机会。」 「怎么说?」马瑟追问。 瑞法击掌道:「我们受到土耳其统治已经十几二十年了。想必各位已经看见清真寺的尖塔了吧?进城以后会看见更多,可是现在──现在,他们居然主动撤兵。」 「换成沙皇进来而已。」 「没错,可是你们也知道,这只是做戏而已。苏丹很久以前就想摆脱瑞典国王,说不定也算是怕他,因为这里的鄂图曼禁卫军相当尊敬查理王。」 「重点在哪儿?」卞维尔问:「土耳其的禁卫军也不过就是士兵而已啊?」 瑞法摇摇头:「没这么单纯。鄂图曼禁卫军的战斗力相当强,而且他们不是什么命令都听,以前还曾经把苏丹赶下台。很久以前他们当然也服从高门政府指挥,但此时此地大不相同了,在威尼斯这样的偏远疆域,禁卫军的势力非常庞大。简单举个例子,高门政府曾经下令要禁卫军将瑞典国王一干人等全部逮捕,但禁卫军完全不予理会,这可是实际发生过的事情。但是,你们也看得出来,现在苏丹想跟俄罗斯交好,而如果查理王继续作为鄂图曼帝国的座上宾,当然永远不可能实现。」 「唔,」黑鬍子耸耸肩:「所以土耳其拍拍屁股走人,但没邀查理王一起走,然后莫斯科军队会过来把威尼斯跟查理通通打包。」 「是,但俄罗斯军队之后应该又会撤退,土耳其人又再回来。搞不好还假装交战一两回,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实际都是阴谋。」 「我可还是没看出来干我们什么事。」 瑞法凝视他说:「我先前说过,威尼斯这里也有如我这种人,希望可以挣脱土耳其的箝制。现在是个大好机会!只要能击退莫斯科军队──」 黑鬍子听了打从丹田大笑:「你想打败飞在天上的舰队?」 瑞法一脸胀红,可是继续说:「他们根本不知道会有人抵抗。」 黑鬍子大笑。 「就假设我们打得赢好了,」卞维尔接口:「有什么方法保证明年土耳其人不再回来?」 「有很多原因。」瑞法说:「第一个就是土耳其没有飞船,威尼斯可不是一个容易打开的蚌壳,当初会落入土耳其人手里,除了他们使手段,也是因为他们运气好。再者,要是打得赢莫斯科军队,那代表禁卫军站在我们这一边。」 「他们为什么要支持你们?」 「禁卫军也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甚至他们的孩子也根本就是威尼斯人。我认为可以组织个议会,由鄂图曼禁卫军跟基督徒共治,也就是威尼斯不再是殖民地,而是交给摄政政府管理。之后也可以声称,这次反抗行动是为了维护高门政府的尊严,禁卫军站在我们这一边的话,苏丹也无话可说。」 「养虎为患,」马瑟喃喃道:「还是要跟穆罕默德的人活在一起。」 「现在也一样。何况高门政府容许基督教以外的各种宗教,这一点如果我们计划成功,就会有所改变。」瑞法顿了一下说:「威尼斯也有一些人的想法跟你一样,希望驱逐所有回教徒,然而威尼斯只能由那些古老家族来管理。这些人比较偏激,大家都叫他们『假面帮』。」 「所以你们这小圈圈也各自为政,」黑鬍子切入说:「这些『假面』想必不大喜欢禁卫军呢。」 瑞法耸耸肩回答:「形势比人强,这计划不是他们可以控制的,假面帮会配合我们,一直到赶走莫斯科人,也将高门政府势力排除为止。」 「不过你不是假面帮的。」马瑟说。 「我不是。要是我们将高门政府、禁卫军跟他们的孩子全都赶走,那威尼斯怎么生存?航路都受制在土耳其手里,可以跟谁贸易?之后每年遭到侵攻,谁来帮忙抵挡?」 「说重点吧。」卞维尔说:「你想要我们怎么做?」 「现在我只想请你们去开会。禁卫军几个钟头以后就要召开一次会议,我希望各位可以去参加。要是禁卫军不打算投靠查理王,那反正没希望了,我会祝各位一路顺风、平安到家。但如果他们支持查理王──」 「那你就希望我们也去打。」黑鬍子冷冷地说:「跟魔法船还有恶魔打仗。」 第98页 瑞法举起手:「拜託,我现在只希望几位去听听他们怎么说,晚一天出海而已,莫斯科军队也没理由会追杀各位。」 「这只是你一面之词罢了。」卞维尔并不安心。 「就算如此,只差几个钟头,有什么关系吗?」 「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黑鬍子轻声问:「除了有天主保佑以外?」 「我可以担保之后的贸易条件非常、非常优惠,还有,一旦土耳其想要染指美洲,你们将会有盟友。」 奈恩嘴唇一咂:「我懂了。把我们拉去开会,就可以拿我们当一步棋了,对不对?」 「什么意思?」瑞法装作不知情。 「你会拿我们当成证据,告诉大家,在地中海以外也有做买卖的对象。这么一来,禁卫军就有理由留下来,他们做得了生意。」 「呃──」瑞法低头看着船板。 「这局棋你也走得太险了一点。」奈恩摆动手指:「到底有多少派系,是因为听你说会有新势力出现,所以才愿意去开会?」 瑞法喉头咕噜一笑:「全部都是。」 「说穿了没一个稳的。」 「喔,也不是这么说。」瑞法回答:「假面帮无疑一定会开打,他们还认为自己得到个科学优势」 「怎么说?」 「几天之前,有个人来到威尼托地区──他是搭飞船来的,这个人之后就躲在附近一座岛上。起初大家都认为那是先行抵达的莫斯科部队,可是新的消息传回来,那人似乎是个厉害的魔法师,说不定是艾萨克.牛顿爵士!」 「牛顿?」马瑟语调扬起。 「是啊,大家都听说过,牛顿之前投靠神圣罗马帝国,但是布拉格刚遭到沙皇侵略,听说查理王告诉牛顿可以来这里投靠他。」 「真是个大转折,」马瑟说:「假面帮想要请牛顿帮忙?」 「大家都想啊。谁不知道布拉格可以撑这么久都是因为他?牛顿一个人就可以用魔法阻挡所有入侵者,要是有人可以保住威尼斯,那也非他莫属。」 「可是呢,」奈恩说:「你们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牛顿,更不用说他还没答应要帮谁。」 瑞法耸肩说:「不管这巫师是不是牛顿,我们也请了他一起去开会,说不定可以见到他本人。」 「呵,」马瑟干笑一声:「单看这一点,这会议似乎将非常有趣。此外,如果那人不是什么邪门的妖术师,真的是牛顿本人,那么应该不虚此行。」 黑鬍子又奸笑起来:「说得好,这种精彩场面怎么能错过?」 就连卞维尔也出人意表地不再坚持:「有权发言的话我就去。」 「枢密院内人人都可发言。」瑞法保证。 「红鞋怎么说?」马瑟问。 红鞋摇摇头:「这次我没意见,状况太复杂了。」 「是吗?」黑鬍子嘀咕说:「不、不,你在英国光凭直觉就判断正确了。」 「判断正确的话应该不会要你们来这里吧。」 「那可未必喔,巧克陶人。你怎么说呢?」 「去听一听无伤大雅吧。」红鞋回答。 「很好,」黑鬍子说:「那我们就去听听也罢。」 第二十九章 沙皇 队列犹如陷入午夜时分般沉静,但此刻是午后一时。深夜是梦与幻象的时间,爬上最后一道山坡以后,爱翠安等人却踏进了那领域中。有一艘怪物般的大船,上头又是大炮又是军旗,许多士兵站在栏杆边缘。但这条船居然肆无忌惮地挂在空中?可是却又没有人敢说这不可能,因为这条船就在眼前。 随着距离缩短,爱翠安逐渐明白这是如何办到:飞船以许多发出彩虹光芒的球体支撑,那些球体可比喻成蛋,外壳则是各种扭曲的力场,蛋黄就是精灵:她强自镇定不在马鞍上表露情绪,以免自己这边的人见了更加惊恐。她们的前后左右都有绿衣军人包围,也就是说,如果因为恐慌而妄动,后果不堪设想。爱翠安笑了,就是这个笑容显现的坚贞使路易十四着迷不已,却也就是这个笑容,使她的真爱尼可拉斯觉得虚伪而厌恶。她一路前进,直到飞船遮蔽太阳,看见前面维希莉莎与一群士兵接触,然后利落跳下马,旁边是位高个子、身子往前弓、表情狰狞的男子,那人问了维希莉莎问题,应该是俄罗斯语,然后两人短暂交谈,爱翠安刻意不动声色佯装听不懂。那男人穿着没有特徵,没挂军阶的制服,将船形帽夹在腋下,朝她们一行人扫了一眼。男子着实使爱翠安吃了惊,他的黑色瞳孔充满野性,黝黑面孔则带着异国的蛮味,此外还有厚唇与浓须。他拱起肩、低着头走了过来。 「妳要与俄罗斯沙皇谈条件?」他用清楚的法语温和询问。 「先生──」赫丘尔开口要说话,但对方锐利一瞪,并伸出手指示意他别插嘴。 「我是与这位女士说话。女士您意下如何?」 「我的确是为此而来。」爱翠安淡淡回应:「卡雷娜小姐保证过我可以提出自己的要求。」 「当然可以,当然。听说你接受我方的提议,但希望妳的部下能维持武装并担任妳的侍卫?」 「是,呃……」她不知怎么称唿对方。 「亚歷谢维契舰长。」 「谢谢舰长。没错,我希望能这么做。」 他点点头,但脸忽然一抽,又很迅速、错愕地一笑,然后再点点头。 第99页 「好,」他指着飞船:「可以到上头继续讨论吗?」 「会见到沙皇吗?」赫丘尔开口问,但附近士兵忽然窃笑使他皱起眉头,连维希莉莎也抿起一个微笑。 「我想,」爱翠安说:「我们已经见到他。」 那高个儿男人头一撇:「请多指教。」接着又说,「如果你们愿意跟我上船聊聊,我会考虑妳的请求。我很在乎部下,对于有同样信念的人也非常尊重。」 「那想必陛下应该能体谅,我们不在场的话,我怀疑士兵是不是能安全。」 「我向妳保证这些士兵不会有事,小姐。有必要的话妳可以现在对他们下令。」 根据经验,爱翠安认为君主的话都不能信,可是已经入了虎穴,不跟虎王说话似乎也无路可退。 「多谢陛下体谅。」她回答。 「在船上,」他很客气地表示:「我还是习惯人家称我为『舰长』。」 「那么多谢舰长。」 沙皇转身时,爱翠安就注意到了。它们想要藏匿,但沙皇身边的精灵逃不过她的眼睛。服侍他的精灵至少有三个,其中之一是从未见过的类型,于是爱翠安默默召来自己的随从,增强她在以太界的防御。 ※※※ 一行人站在很大的柳条篮子上,一边旋转一边升空上船。上船以后,沙皇好像变了个人,如孩童般地炫耀新玩具起来,东跳西跳开始解释不同的装置有什么用途。爱翠安虽然没有放松警戒,但也觉得自己好像感染了沙皇兴高采列的情绪。 「这个呢?」她问。舵手室形状像个亭子,非常通风,航程图旁边有几个铜质指针盘,标示看来有些像是希腊文。 「啊,」沙皇轻嘆,嘴唇又染上一抹奇怪的挑衅笑容:「妳要不要猜猜看?」 爱翠安仔细观察,她发现这些指针盘似乎是不同的系统,每个盘面上都有时钟跟三个不同刻度的指针。幸好俄罗斯人使用的数字系统,似乎与其他国家一样。 「我猜时钟就是以太钟座,可以判断经度。」 「真厉害啊,小姐。」 克蕾西刻意干咳两下,沙皇挑起眉毛:「小姐怎么了?」 「舰长,恐怕我对科学的涉猎太少了点,」克蕾西挤出最甜美的声音日说:「可以请您详细解释吗?」 「好、好,当然可以。」沙皇回答,爱翠安心想他的确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个子很大,但却将肩膀往内缩,彷佛是希望不会受人注意,又好像他的身体本能地在抗拒什么。残酷而羞怯、大胆而稳重,这个习惯舰长称唿的男人,确实是个奇妙的君主。 「理由我就不多说了,」沙皇道:「总之没有准确的时间,就无法判断经度。但各位应该也知道,时钟在船上基本上没有用,因为晃动太过剧烈了。但现在,这船上的时钟跟我圣彼得堡家里头的一样准,懂得这道理吗?」 「啊!就像以太抄写机一样吧,但不是传递文字,而是传递时间。」 「一点儿都没错。」 爱翠安又指着其他指针说:「其他指针──风速跟风力,对吧?还有一个是气压?」 「对!」沙皇大叫起来:「对!我一眼就可以知道各个方向的天气状况。维希莉莎对妳的评价相当正确,小姐,妳完全没让我失望。真是等不及要回圣彼得堡,妳看见那里的设备,不知道会露出什么表情。」 「我也很期待,舰长,不过得先解决我这边的问题。」 「已经解决了。」沙皇直接说:「他们一个一个对我、然后也对妳宣示忠诚就好,另外妳们三位也一样。」他眼神冷了一些,「不要背叛我,我很厌恶这种事情。」 爱翠安看看赫丘尔,他微乎其微地点了头。「舰长果然宽厚,」她说:「您不会后悔的。」 「你呢,先生?」沙皇朝赫丘尔问:「希望我没有搞错几位之间的位阶。」 赫丘尔羞怯地笑了一下:「我想我才是那些守卫的指挥官吧,不过卡雷娜小姐给您的情报没有错,蒙谢弗雷小姐才是士兵心中的领袖。」 「真的吗?那洛林公爵呢?」 赫丘尔耸耸肩:「我相信我们的士兵,对于公爵应该还是有点情感──前提是他还活着。而且我也认为,他们对于蒙谢弗雷小姐的忠诚度更高。」 「我应该告诉各位──公爵还活着。」沙皇说:「我们军官只是去阻止他增援布拉格,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可惜的是为了避免间谍拦截情报,我们没有通知你们想穿过的那支部队,所以才造成你们走散。」 「您意思是说?」 「两天前我们就对布拉格展开攻击,今天就可以攻破了,所以公爵就算到了那边也无从增援。过程中丧失不少人命,这点令我感到遗憾。」 「原来如此。」赫丘尔回答时小心翼翼地喜怒不形于外,爱翠安这时候想到从天而降的火焰。赫丘尔又问:「那公爵现在……?」 「他在另一艘飞船上接受招待。」 「唔,这代表他平安无事吧,而且大概距离不远。但这么一来,舰长,我就陷入两难了。」 「是因为你发誓效忠他了吗?」 「没错,舰长。」 「这不算什么两难,晚餐时我再解释。很高兴知道你是个不轻言倒戈的人。」 「谢谢先生夸奖。」赫丘尔的语调,听在爱翠安耳里,感觉是放松许多。 第100页 「晚餐之前,」爱翠安切入问:「可以请您顺路继续带我们参观这艘神奇的船吗?」 「跟我来吧。」沙皇又笑了。 ※※※ 餐点非常美味,一点都不古怪。沙皇用刀叉切肉吃,这一点他比路易十四还有教养。 「这酒是?」克蕾西问。 「味道很棒吧?」沙皇回答:「是我最喜欢的拓凯酒【註:拓凯酒产于匈牙利拓凯区,属于贵腐洒,凭藉独特的天候、地形使葡萄感染特殊霉菌,造成水分抽干、糖份大增后进行酿造,因此口感气味不凡。】。产地是匈牙利,听说农夫用葡萄干才酿得出来。」 「确实很好喝。」克蕾西也同意。 「这三年几乎不产了,气候大乱,毁了多数葡萄园,而且不只是葡萄,各种农作物都欠收。幸好拓凯洒保存一百年都没关系。」 看了沙皇的舱房,更加深爱翠安对他的印象。房内陈设简单,装潢类似荷兰风格,真的是个「舰长」的住处,而不是个君主的房间。换做路易十四,一定到处铺金子、摆装饰,然而路易十四即便把持大权,却从不真正觉得心安,只能不停表彰自己的国王身分。反观沙皇似乎不觉得需要大费周章昭告天下,房间内唯一的奢侈品也令爱翠安大为赞赏:地板上有一大块区域装上玻璃,可以看见底下的景物。 赫丘尔轻轻咳了一下:「舰长,现在又提起公爵的事情,不会太失礼吧?」 「一点都不会,我也说过在晚餐时继续讨论这件事,现在不就在用餐了吗?」他大大喝了一口酒,靠在椅背上用手指垫着下巴:「希望各位明白,我并不打算将波希米亚纳为俄罗斯殖民地,把这片地区画入版图有其必要,因为可以抵挡土耳其人,也说不定有机会復兴维也纳、重振基督教声威,但我并不打算在当地设立总督。反过来说,要我承认卡尔六世统治的神圣罗马帝国,这我也办不到。尤其他自诩为波希米亚地方的统治者,这实在毫无根据可言。所以一定得有人可以统治波希米亚,希望是一个合法继承、而且以大局为重的人。」 希望是一个好控制的人。爱翠安这么想着。她终于在这男人身上看见君主的影子了。 「也就是弗朗西斯.史蒂芬?」赫丘尔带着不解的语调。 「不完全是。卡尔六世有个女儿可以合理继承波希米亚的王位──这跟他的『帝国』不太一样就是了。这位公主年纪很轻,如果有个更具经验的人与她结婚、暂时担任摄政王,相信会很有帮助。」 「啊……」赫丘尔听完笑得有点合不拢嘴,爱翠安也想到这本来就与小公爵的打算不谋而合。 「公爵看来愿意配合,」沙皇又补充说:「进行顺利的话,你要是想回去他身边也没关系。」 赫丘尔犹豫了一下:「我会考虑的,舰长。」 「很好,当然如果你要留在我身边,与小姐一起工作,那我也相当高兴。」沙皇一转头看着爱翠安。 她又感觉到过去那种恐惧,眼前似乎再度出现无法回头的抉择,但恐惧感很快便消失。爱众安很清楚自己该怎么选择,其实她看见飞船的瞬间、甚至更早,也许是卡雷娜提出加入科学学会一事就有决定了。当然,眼前表现得太过渴望也不是好事。「我没有宣示效忠洛林公爵或者其他国家,所以这对我不成问题。终于有机会可以继续科学研究,对我来说有更大的吸引力。」她稍微垂下头:「但能不能等到早上再给您答覆?」 「恐怕不行。」沙皇回答:「我们很快就得启程──其实只剩下一小时。我可以等到那时候,也可以让你们独处讨论。」 「与舰长相处非常愉快,不过还是感谢你的好意,非常谢谢。」 「这没什么,」沙皇说:「何况我也得去看看飞船准备得如何,那就一小时候见。」 他起身微微鞠躬后离开舱房。 「所以?」赫丘尔等沙皇离开后开口。 「等等。」爱翠安说话同时派出精灵搜索房间四周,确定隔墙无耳──不管是人类还是精灵。「继续吧。」 「他也太大方了点。」克蕾西说。 「但看起来很诚恳。」 赫丘尔一脸怀疑说:「他进攻荷兰的时候,也声称是为了帮他们重建水坝。听起来诚恳,跟发自内心的诚恳是两回事喔。」 「那他到底有没有帮荷兰人盖水坝?」爱翠安问。 「听说是有。」 「那我想他至少算是有一半的诚意。说真的,我们还有什么选择?就算我拒绝,他也有更多办法能够胁迫我,至少可以装个是我们自愿的假象吧?」 「假象很危险呢。」克蕾西在一旁提点。 「这妳再清楚不过。」爱翠安答道:「赫丘尔,听我说。罗马沦陷以后,蛮族会争着要当新任查理曼大帝,这是你自己告诉我的。我们刚刚见到的,也是一个非常特殊的蛮族,他对于旧时代的枝微末节不屑一顾,能看见力量真正的来源,所以重视科学。照你的说法,跟在这样的人身边,也许可以爬得更高。」 赫丘尔讽刺地笑了笑:「的确是我自己说的话,但听妳说出来挺叫人吃惊。」 爱翠安甜笑:「可见你对我影响很大,亲爱的赫丘尔先生。」她转头看向克蕾西,「妳怎么说呢?」 克蕾西耸耸肩:「对我都没差,妳到哪我就到哪。反正跟着俄罗斯人,也比当强盗,或者是去布拉格照顾傀儡国王好。」 第101页 赫丘尔听了倒也点点头。 「那我们都同意了?」爱翠安问。 「多谢妳还在意我们怎么想啊。」赫丘尔回答时语调有点酸。 「赫丘尔──」 「好、好,我道歉,还有我当然同意,妳都把我自己说的话讲给我听了。可是我们不能掉以轻心,未来的日子并不会如想像的那么光明。」 「原本也光明不起来,」爱翠安说:「只能算有时候过得还不错而已。」她拎起赫丘尔的手,赫丘尔也轻握回应。 「我说啊,」克蕾西接口:「那位『舰长』看来不是事情做一半的人,他留了半瓶酒在桌上,我觉得我们应该解决掉,免得他回来会不好意思甚至生起气呢。」她帮大家倒了酒,「敬我们三个吧。也敬圣彼得堡的日子。」三人喝起酒来。 之后沙皇准时出现,双方达成协议,洛林士兵随即登船。他们还是不敢大意,不过,身上有武器所以还能保持冷静。爱翠安与赫丘尔将当前的情势告知大家,并且提出,若有疑虑者可以选择留在地面,最后还是全员都上了船。一切就绪后,飞船启动了,往前方爬升。爱翠安抱着小尼可靠在栏杆看着地面风景,绿色原野上森林变成一块一块的青苔,可是这孩子似乎不很讶异。 反倒是赫丘尔的反应比较大:「老天。」他惊嘆道,「谁想像得到?」 「很神奇,对不对?」沙皇忽然出现:「新时代来临了,先生。所有的梦想都会成真。」他也靠在栏杆上,身子探出去的幅度看得爱翠安有些担心。 「其实我以前就很爱船。小时候我有一艘小帆船,可是能在什么地方航行呢?只有河流、池塘这样的地方,但我也梦想过俄罗斯会有靠海的港口、有一天我能在大海上开船。后来我还去荷兰学造船,造这艘船我也有出力!」他笑道:「不觉得很讽刺吗?我一直努力想要找海港,结果现在根本不需要什么港口了!」 「舰长,我可否请教现在是要去哪儿?」克蕾西问:「是去布拉格见证您的胜利?还是要回圣彼得堡?」 「呵,都不是。」沙皇回答:「要先去维也纳先处理一点事情,不会太久。」 「要打仗吗?」爱翠安问话时,将小尼可抱紧了些。 「别担心妳儿子,小姐。」沙皇说:「我认为不会开打,就算要打,也不会多激烈。」 爱翠安点点头,但她以前也听人这么承诺过,所以根本不放心。看着外头微小的各种地貌,她想像着从这种高度落下会是什么滋味。 第三十章 威尼托省 小班觉得生命正从自己身体流失,腿好像给焦油黏在靴子上,血液在袜子、马鞍上结块,还因为发烧而打着寒颤,牙齿格格作响。他五天五夜都在马背上,疼痛从胸口蔓延到头与脚,感觉好像快死了,但他不在乎。然而,当大海进入视线的瞬间,当晨曦照出一座一座珊瑚色的耸立尖塔时,他惊觉活下去比就这么死掉好得多,因为活着才可以看见这样美丽的画面。他身体又一个颤抖,心里虽有想笑的冲动,疲惫的双眼却彷佛涌出泪水。 他看得入迷,好一会儿才注意到队伍停下来。当然不是为了要给他欣赏风景,而是因为被一群士兵挡住。那群人在他带着热意的眼睛看来,穿得花花绿绿、荒谬怪诞,甚是可笑,很多人戴着松垮的金边红帽,身上的白衫也很蓬,但是裤子却更大,裤脚塞在黄色靴子里。这些人都没下马,小班以前只见过小丑穿成这样,那是在波希米亚皇宫的事情了。眼前这些自然不是小丑,他们大概有五十人,长相各有不同,肤色也从苍白有雀斑一直到木炭般深黑,身材高矮胖瘦都不缺,连鼻樑都有高有低。不过所有人气质都相同,一眼就知道他们非常兇恶,这一点小班还认得出来,何况这一大群形形色色的男人手上都有武器。 是土耳其人。他们洗劫了维也纳,占领了威尼斯。他们是土耳其人,所有追随基督者的大敌。 小班也知道自己应该感到害怕。 查理十二世原本就一直走在最前面,这时更是向前几步接近那群穿着奇怪的军队。他张开双手,在马背上挺直身子一副爽朗模样,只有黑眼圈透露出疲态。 「很高兴见到欧查克的各位,还有您,柯博西。」【註:土耳其语,「禁卫军」与「指挥官」。】 看来像是上耳其军指挥官的那男子一头捲髮,皮肤是橄榄色,有只眼睛下面留了疤,帽子上插着四根羽毛。他一鞠躬说:「因撒拉,铁头。」【註:「因撒拉」为对阿拉表示崇敬之语,铁头是查理十二在土耳其时,由于土耳其政府出钱照顾,而该款项在土耳其话中正好可拆解为「铁」、「头」二字,因此成为他的外号。】 查理王点点头:「各位真有心,居然派了一支博鲁克【註:禁卫军的小队。】来护送我进城。」 那军官咬了下唇,以口音浓厚的德语轻声回答:「很遗憾,我们并非为此而来。」 「不是吗?那可以请各位简单告诉我,出城所为何事?我们赶了很久的路,而且有人受了伤。」 「我是来警告你的,国王。因为我们尊敬你,所以才这样做。」 「能得到禁卫军的尊敬是非常难得的事情,恐怕我受不起。但请将您的警告跟我说吧。」 「很简单,高门政府已经撤回对此异教徒都市的保护。」 第102页 「我听说了,不过我也算是异教徒,所以对我有什么影响?」 「铁头,你一直都跟苏丹是朋友,也与他一样对抗俄罗斯沙皇。苏丹希望你了解:现在我国不再庇护威尼斯,也等同不再庇护你,所以不能保障你的安全。」 「这是苏丹亲自要对我说的吗?」 那指挥官在马鞍上不太自在地动了一下:「我们欧查克很明白苏丹的心意。」 查理的笑容带着讽刺意味:「是太明白了,所以他也就不听各位的劝?」 「你也知道,」那指挥官面部僵硬地说:「苏丹非常忙碌。」 查理会意点点头。「非常感谢你特地提醒,朋友,但我也有很多考虑。所以恐怕你的警告会白费了,我没办法照办。我还有士兵驻扎在威尼斯──」 「铁头,只要你开口,可以把他们平安送到其他地方,但是要快。」 查理顿了一下子,很快就继续说:「还有士兵驻扎在这里,」他重复道,「我要去见他们,还要跟我的兄弟贝勒贝【註:土耳其语「众官之官」,也就是总督。】说一声。」 那土耳其人脸上闪过一丝情绪,有点像是轻蔑,「他迟早会跑掉。」 「那还好我现在赶回来了。除了贝勒贝,我还要跟禁卫军各位弟兄谈谈,你觉得可以吗?」 「奉阿拉的名,万事皆有可能。」他回答:「但你现住面对的就是一支博鲁克,我们就是禁卫军的耳目,你要说什么?」 「我想进了城再谈,」查理说:「你们会阻挡我吗?」 沉默了很久,那土耳其指挥宫络于摇摇头说:「不会挡下你的,铁头。我们送你进城,若能跟你一起用餐将相当荣幸。」 「我也非常荣幸。」查理说。 ※※※ 「这城里的街道都是水做的呢。」劳勃喃喃自语,禁卫军的长船载着他们在宽广的运河河道航行。他目光到处游走,看着此处巷弄都是河流,许多平底船来来去去。换做其他城市,应该都是行人与轿子吧。 「真美的地方。」小班也说:「但我觉得味道不太好。」这气味很像波士顿,当罗斯贝里平原下了一整天雨、又流进一堆废水以后,一种又酸又咸的臭味。 「分明就是臭。」劳勃附和着。 但近看这座城市还是很赏心悦目,但不像远观时好似化外之境。小班联想着:这就好像第一次看见爱人脱衣服吧。远看的景色是华丽的衣裳、漂亮的妆容,遮掩了瑕疵却彰显了魅力。靠近以后自然会看见毛孔、粉刺、疤痕等等。但这对小班而言,并不因此使女人失去吸引力,反倒更有一番风情。威尼斯也一样,他现在看到烂木头、老鼠乱窜、甚至是粪便飘在水面,这样真实的一面在小班眼中还是很特别。 城里头还瀰漫一种不协调的气氛,路上他们看见土耳其的大型战船,很东方、很壮观,这些船上有许多奴隶在划桨,将穿着花花绿绿衣服的人送走,也代表土耳其势力的撤出。原本这或许值得庆祝,威尼斯受土耳其控制已经快要二十年了;但是等土耳其人离开,却会有更可怕的军队会从天而降攻打过来,他们还有多少时间? 「你知道那群人是谁吗?」小班懒洋洋地问,但同时又挣扎着要挥手,外头有群女孩正靠着窗户看他。 「大概知道吧。从瑞典人口里问到一些消息,那些傢伙──」劳勃朝另一条船上的土耳其人一指,「是禁卫军。」 「我有听到,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士兵,不过比较特殊。他们一出生可能是基督徒,但是很小就被土耳其人抓走当奴隶,后来又训练成精兵。据说打起来很疯狂,绝对不会留情或退缩。」 「看他们对查理王倒是挺礼遇的。」 「那份礼遇是查理王以自己的努力换来的,至少瑞典士兵是这么说。依我看,土耳其那儿有些人可能喜欢查理王比起他们自己苏丹还多些,毕竟那个苏丹可不是军人,所以他们比较中意会同样出生入死的查理。我猜之前在城外,这些禁卫军就已经抗命了。」 「怎么说?」 「我们已经知道苏丹和沙皇做了条件交换:土耳其兵力撤出威尼斯,于是查理王没人保护,所以可能会逃回瑞典,但瑞典也已经大半落入俄罗斯与丹麦手中,并不算多安全。所以,查理王或许得跑得更远。」 「莫斯科军和鄂图曼军不是敌对的吗?」 「可能两边都有意休兵,瓜分全世界吧。」劳勃说:「假设如此,问题就剩下查理王了。他留在这儿,沙皇就不可能和解,更不用说查理王也会一直鼓吹苏丹对付俄罗斯。另外,禁卫军其实是鄂图曼帝国最坚强的部队和骨干,可是他们却比较欣赏我们这位『铁头』。」 「换句话说,威尼斯成了陷阱,土耳其人撤退后,莫斯科人冲进来──」 「有风声是说:等到查理王被捉了或者跑了,沙皇就会随后撤兵。」 「那威尼斯给谁?」 「可能会交给威尼斯人自己管吧,但土耳其也可能马上又派兵回来。天知道?」 「都是障眼法!」小班气唿唿地说:「暴君的烂游戏。」 「那你别忘了咱们的弗瑞克也是当国王的喔。」 「他虽然是国王,但是很不一样呢,劳勃。他可是靠自己努力赢得大家的敬意。」 「是哩。但你看看他现在是什么处境,不就是一只快被巨人踩死的小虫吗?」 第103页 小班耸肩:「这更可嘆啊,虽然他隐瞒很多事情,但这弗瑞克国王我还挺欣赏的。可惜这也轮不到我们插手,当务之急是找到牛顿跟兰卡。」 「喔?你打算怎么找到他?搞不好弗瑞克还说中了呢,牛顿也许就在这里。」 小班用力挤出一个贼笑,从口袋掏了样东西出来。一根金属条,绑在丝在线,一开始乱转一阵,后来稳稳地指向城中区。「我是不能肯定牛顿在哪,」他说:「但我确定他的飞船就在那边。」 「近吗?」 「你看这玩意儿,我们在动,它也一直晃。要是相隔很远,就不会这样一直乱动了。」 劳勃点点头,望着挡住天空的一排建筑。「我们可是走上了一条奇怪的路子哪,小班。」他沉声说。 「事情结束之前,我想还会越走越偏呢。」 劳勃点点头,撇头朝远方看去,却惊唿起来。「耶稣基督!小班,看那边!」 班杰明也转过头,却好一阵子不知道该看什么。运河通往一片开阔处,彷佛是水面上的广场,在这里有各式各样的大小船只聚集,可是更远一些,出海口之外有更多更大的船。小班看见劳勃用手指着那儿,然后也知道他吃惊的原因了。海湾那儿的船只形形色色,包括拜占庭风格的平底船、单桅与双桅的帆船、窄尾船以及浆船,这些船上各自挂着不同旗帜,但其中竟有纽约那儿独特的高桅帆船,他在波士顿海港遥望时不知道见过多少次。更重要的是,想不到那条船最高处,随着地中海煦风飘扬的,是面英国的联合王国国旗。 他眼眶泛出泪水,伸手与劳勃相握。「我想,」小班开口:「我们该做的事情又多了一样。」 ※※※ 醒来时,班杰明发现自己睡在一张有点窄,可是蛮舒适的床铺上,不禁觉得有些奇怪。脑袋里最后一个画面是看见联合王国的国旗,一瞬间忽然相信世界会变得美好起来。揉揉眼睛后朝四周一看,结果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土耳其人……他所在的房间中,到处都是土耳其人,连一个欧洲人的影子都没有。 「你好点了吗,英国先生?」 小班有点吓着了,一抬头看见是个穿着直条纹上衣的年轻人,看起来大概十八岁,眼睛又大又圆,五官纤细有些像女性。 「你会说英语。」小班傻傻地回问。这三年来他能以母语沟通的对象,仅限于劳勃还有艾萨克爵士,听见一个外国人英文颇使他讶异。 「对,会说一些,但是很久没有用英语了。你能吃东西吗?」 「我能不能吃?」其实小班的肚子快扁了:「当然能!」 「好,我片刻就回来。」 年轻人回头穿过房间,房间是长条形,有许多窗户透进光线。另外有许多张床,一些铺位上头有人,他算了算房间内还有五个土耳其人,都是男性,朝他看了一会儿,之后又用他们的语言继续聊天。 小班又注意到自己身体很干净,不知是谁帮他洗过澡,而他居然没醒过来。胸口重新包扎过,原本那种剧痛减轻不少。不知道劳勃、查理王还有其他人都上了哪儿。 稍过片刻,年轻人回来了,盘子上有面包、脆奶酪、以及小小黑色椭圆形的果子。小班马上拿起面包跟奶酪狼吞虎咽吃起来。 「这是什么?」他边吃边指着水果问。 「橄榄,注意有果核。」 「橄榄,唔。」他是从《圣经》上知道这种果实,可是并没有想像过橄榄是什么味道,所以小心地试了一口,但感觉还不错,有点苦也有点咸,等他吃光的时候,已经爱上这果子。 「谢谢。」他朝年轻人伸出手说:「我叫班杰明.富兰克林。」 「我叫哈辛。」男孩跟他握了手。 「谢谢你,哈辛。可不可以请教,我到底在哪儿?」 「别客气,这是我父亲的房子。」 「你父亲是带我们来这里的人……那些禁卫军之一?」 「对,」哈辛有些骄傲地说:「他是柯博西!」 查理王也对之前率领禁卫军的人说过这个词,小班还记得。「其实我不知道『柯博西』是什么意思。」 「嗯……就是将军?上校?他指挥欧塔,欧塔就是……军团之类的。」 小班点点头:「那你呢,你也是禁卫军吗?」 哈辛微微低下头:「阿拉不准,禁卫军的儿子不能参加禁卫军。」 「喔。」小班不太自在地动了动。这房间有种香气,哈辛身上也有,不知是香水还是焚香之类。 「哈辛,我的朋友在哪儿?」 「查理王正等着要跟欧查克会面──」 「欧查克?」 「就是禁卫军。原本意思是──一个帮很多人煮菜的地方。禁卫军用餐都在一起,你懂吗?很像一家人,所以才会叫做欧查克。」 「像一家人一样啊。」那些吹鬍子瞪眼的人像一家人在一起吃饭?他想像那些人边吃边谈笑的画面。 「我的另一个朋友呢?」 「在别的房间,正在睡。你要见他吗?」 「不了,等他醒来吧,谢谢。我──」他顿了一下,并不确定该不该提起这件事,但最后还是说出口。 「你有听说一个人是从……是搭会飞的船过来吗?」 哈辛眼睛张大:「你说的是希诃巴兹?」 第104页 「希诃巴兹?」 「他四天前搭船飞过来,船很小。」 「你有看见?」 「其他人看见的,以为是沙皇派来的希诃巴兹。」 「希诃巴兹?到底是什么意思?」 「呃……妖术师?用法术的人。」 「他还在这里吗?停在原地?」 「我听说是这样,有人想跟他说话,但是没办法。希诃巴兹躲在一座旧要塞里面,他用法术封锁了,禁卫军也进不去。」 「没有人跟他说过话?」 「他说他只想跟铁头交谈。」 「啊,那──其他人有没有看见一个女孩子?也在船上?」 哈辛耸耸肩:「没有听说。」 小班听了嘟着嘴,心想牛顿不管多疯癫,倒也不至于伤害兰卡才对。应该吧。 哈辛鞠躬说:「我还有工作。」语调充满歉意。 小班忍着不耐烦的哼声,其实他想多问一些,但也不知从何问起。显然他要找的对象是查理才对。 「可以告诉我铁头在哪里吗?」 「没办法,」哈辛说完笑了笑:「他到处动,一直动。」并伸出两只手指做出走路的姿势,小班会意地点点 「那他睡在哪?」 「还不知道,他到现在还没休息。」哈辛说完又礼貌地点点头:「我会帮你问,女孩子、瑞典国王?对吧?可是现在我得先走。」 「多谢你了,」小班说:「也代我谢谢你父亲的招待。」 哈辛笑着点点头。 真是招待就好,小班想着,希望不是个被关在漂亮监牢的人犯。 等哈辛离开,小班试着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脚跟腿都起了溃疡跟水泡,只是腿的状况比较轻微。但比先前想像的好多了,加上肌肉疼痛已经和缓,成了復原期的酸痛。比较使他担忧的是胸前的伤口,到现在都还会发烫;但他也怀疑,这是单纯的刀伤导致,还是另有原因、藏在胸中? 站起来以后他朝窗外看,外头就是之前看到的运河河口,在众多船只间他又找到了英国国旗,终于可以松口气,至少自己并不是看见幻觉。仔细一看,其实至少有三艘船、好像还有第四艘都挂着这旗子,一艘单桅船、一艘轻帆船、还有一艘三桅帆船挡注后头另一条。小班觉得自己又一次兴奋着,不知道船上的人是谁,是不是来自伦敦?会不会其实伦敦倖存下来了? 可惜转念一想,英国的船航行至世界各地,伦敦不可能倖免于难,而他也还有太多事情必须完成,没理由去思考这无谓的机率。当然,他必须与这些英国船只取得联繫,而这也是各项任务之中,看似最简单的事情──前提是他行动自由,加上莫斯科飞船没有抢先抵达。 想找到牛顿与兰卡又是另外一回事。他带着的金属指针可以探测出飞船位置,然而,即便飞船距离再近,他都未必能找到,因为他不懂得本地语言,在这城市里要如何走动?这儿的人到底都说什么话?他猜想有一些是义大利方言,当然还有土耳其文。他也听见土耳其人说德语,却很怀疑用德语、英语能让他在威尼斯的马路上走多远。 说到马路……这儿有马路吗?他需要的是船,或至少得花钱请船夫。身上还有些波希米亚的金币,问题是不知道在这里通不通用。 而他赫然想起:自己的衣物呢?也许他根本没有钱,连指针都搞丢了!他慌张之中沉着心一找,所幸就在床下有个棉布包,全部的东西都整齐收在里面。 看样子至少这些土耳其人手脚还干净,并非过去听说的那么不堪。 现在他大概可以判断出牛顿──希望还有兰卡的位置,不过无法判断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想到兰卡也许送了命,他实在打不起劲来。其实这念头使他非常难过,也使他体认到自己其实真正想见到的是兰卡而非牛顿。小班觉得这也不奇怪,兰卡的遭遇都是他引起的,牛顿至少还有能力保护自己。另外,兰卡是个可爱的姑娘,他自然就── 等等,他眨眨眼睛,扪心自问着,他何时开始觉得兰卡漂亮的?之前不都觉得她相貌平平吗? 小班不禁皱起眉,这感觉不太妙,他的心没经过他同意就自作主张了。 「嘿,土耳其的年轻小伙子,」后头有个声音传来:「要不要一起去后宫大闹一场啊?」 他转头就对着劳勃这张熟面孔摇手指:「你这异教徒可别在追随真神的人身边乱说话喔。」小班的确察觉周遭几人瞪着他们。劳勃换了一套新衣,看来也比之前整齐清洁多了,这时他才注意到气氛不对。 「唔,」劳勃说:「看样子我们是得谨言慎行些,天知道这些傢伙在想什么。」 「你刚醒吗?」 「醒一会儿了,我可没你这么能睡。若有人想把我压进澡盆溺死,可得跟我打上一架,至于你嘛……」 「我真的洗澡的时候也在睡?」小班奇道。 「帮你洗澡的人也觉得很妙,」劳勃回答:「剩下的你自己想像。看看我们,平安到了这里,穿的漂漂亮亮住进帕夏的宫殿──」 「是还可以,」小班附和:「该讨论下一步了吧?」 「脚步先踩稳了再说。」 「什么意思?」 「我刚跟一个瑞典士兵聊过,国土和那个贝勒什么鬼的谈判破裂。看样子他陛下是直接冲过去在人家面前大唿小叫起来。」 第105页 「不会吧!」 「就是会!他要求土耳其人不准撤退,留下来一起对抗沙皇,但是那个什么贝的不肯,一早就熘出城,禁卫军早说过会这样。」 「但是禁卫军却还在?」 「对。看看查理怎么跟他们打交道。」 「哈辛有提到这件事,他什么时间地点要说话?」 「嗯?就在这里,一个钟头以后吧。所以我才说先观望一下,另一件事──有莫斯科舰队的情报进来。」 「情况是?」 「看来他们三天后会抵达威尼斯。」 小班冷眼看着河水:「之后呢?」他怀疑着。 「那就要看一个钟头以后的变化了吧。」劳勃答道。 「有听说牛顿的消息吗?」 「有飞船的传闻,禁卫军率人包围了,好像是降落在另外一座岛上。但牛顿似乎又用了类似神甲的东西,所以没有人进得去,其余的我就不清楚。」 「没有兰卡的下落?」 「没听说。」 「我得去见查理王。」 「他们开会之前,应该见不到吧。」劳勃猜想。 「那么,」小班沉声说:「我们也得去开会,得趁那时候跟他好好聊聊。」 第三十一章 地理 彼得从舱房中地板的窗户往下看,沉迷在地面景物中。每一刻都有些惊喜,一大块一大块地貌在仔细观祭以后就会明白,进一步能够掌握整个走势。河流特别令他注意,每一条活着的河流,附近都有两三条河流死亡。死亡的河流像是鬼魂一样,可能是干涸的水道,或者在u形弯曲处剩下一滩死水,不过更多死河是抽干了成为耕地。人类聚落也常沿着河流诞生,可说是另外一种河道,另外一种鬼魂。 他当然明白河流本来就常会改道,可能是经歷洪水,也可能是水坝破裂。但能看见全景,使他明白不应将这现象看做各自独立,事实上创世之初就不断反覆轮迴。他想像着当初旧河道边的村镇都怎么了,迁徙了吗?于是他又瞇着眼睛,寻找一些迹象。 随即他又想到这也是一种科学,是透过飞船得以产生的一种全新领域。比较实务的层面,以后能绘制质量更棒的地图,好的地图有利于战争,有利于设定疆界,也有利于签订条约。但若单纯就思想层面,从中可以学到很多。彼得打定主意,准备召集一群哲学家从空中研究这片大地,他一想到飞船可以探索的范围、可以航行的距离就不禁露出笑容──飞船可以抵达世界边缘,说不定可以到达新世界。后世眼中的沙皇彼得不会只是个君主,还会是崭新学门的创始者。 敲门声使他返回现实。 「请进。」 门打开后有个大约三十岁的男子在外头,灰色眼睛、下巴较小,不过看来大概两星期没刮鬍子,所以轮廓不明显。 「进来吧,安卓可夫舰长。」彼得轻声说。 「长官好。」 彼得在一张有扶手的椅子坐下,指着另一张同样的椅子说:「请坐。」 安卓可夫舰长坐下了,但表情掩藏不往内心紧张。 「舰长,你对我、对俄罗斯功绩卓着,我尤其记得你在普鲁特一战之中的英勇表现。」 「多谢长官。」 「我认为你很爱国。」 「希望长官不会有所怀疑。」 彼得暴怒起来,脸部肌肉抽搐,但这使他更是光火。他痛恨自己这毛病,但接下来他想保持语调冷静都做不到:「那么,伊尔亚.米卡洛维契.安卓可夫,你的下巴为什么有鬍子?」 安卓可夫一脸沮丧,也许是因为彼得的质问,但更大原因应该是看见彼得发这么大的火。 「嗯?」彼得音调更高了。 「长官,牧师说──」 「牧师?牧师?伊尔亚.米卡洛维契,到底谁是俄罗斯的沙皇?」 「是您,长官。」 「那这些牧师、甚至是主教,他们到底效忠谁?」 「效忠您。」 「对,效忠我。当然是效忠我。」他点了点自己胸口强调。 「可是,长官,请您谅解……他们也效忠上帝。」 「上帝?上帝?你认为全知全能的上帝会在乎你留不留鬍子?嗯?你是这样想吗?安卓可夫舰长,你真的认为上帝在乎你的鬍子,这样合理吗?」 那舰长在座位上调促不安:「长官,这是传统,牧师说失去传统,我们也会跟着迷失。」 「舰长,主教都希望自己是沙皇,牧师都希望自己是总督。像你这样子,就成了他们的傀儡,这样子太傻了。所谓『传统』,就是将我们封闭在千年黑暗中的制梏,所以我们必须跟欧洲那些国家摇尾乞怜,所以歷代沙皇连个荷兰商人都比不过。牧师当然希望大家跟着传统走,因为传统上他们的势力可是大多了。」 彼得的脸又不听话了,他深唿吸一口气,「听好,」他重新开口:「你觉得这只是你表现自己的虔诚,但事实不是这样。你这行为只是跟我作对,上帝才不管你有没有鬍子,可是我肯定地告诉你──俄罗斯沙皇很介意。在我眼中,这代表你跟那些旧礼仪派【註:尼康于一六五二至五八年间,在俄罗斯东正教教会内强行推动改革,拒绝者分裂为旧礼仪派。】还有以前的火绳枪兵是一伙的,对不对?那些火绳枪兵自诩是皇宫侍卫,就以为他们比沙皇还懂得治理国家?你是不是年纪太轻,没看过他们的头颅在雪地上滚来滚去?」 第106页 安卓可夫终于崩溃了,一直盯着自己的脚,无法直视彼得眼睛。「报告长官,我看过。」他嘀咕着:「我父亲带我去过。」 「那就好。听清楚,伊尔亚.米卡洛维契舰长,我有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要问你。」 「长官请说。」 「很简单。」他拿起桌上一个皮盒,取出一把带着寒光的刀子。「你要活着侍奉我,侍奉俄罗斯,还是你想跟火绳枪兵一样下地狱?」 但那舰长一挺身子,又重新望向彼得:「我并不是懦夫,长官。」 「我可没这么说过,其实我一开头就说正好相反。但这跟我的问题并没有关连。」 那舰长停顿一下,点点头说:「长官,很抱歉我留了鬍子。」 「坐好,舰长。」彼得带着狰狞表情站起来,安卓可夫看着他靠近,两眼一直注视那亮得刺眼的刀子。 彼得动作一点都不温和,等他结束时,刀上也沾了血。但一退后看着自己的手艺,脸上露出得意神情,安卓可夫一直没吭声,这也令他开心。 「很好,舰长。」他一边说话一边擦拭染血的剃刀:「要是你再留鬍子,就算只是两天,我也会看着你的鬍子连同人头一起落地,听懂了吗?」 「听懂了,长官。」 「你可以出去了。」 安卓可夫起身,下巴的伤口还在流血,但至少鬍子不见了,彼得看了就高兴。他看着人出去后门也关上,然后走到橱柜取了一罐没喝完的白兰地,倒了一些,浅尝几口,暖意滑进体内流窜全身。旧礼仪派势力慢慢抬头,这件事情不容否认。之前好几年,他就已经准备要废除主教这种过气的东西,但正要着手进行时就出现世界异变,之后战况急迫无暇顾及此事,现在他惊觉这真是个错误。连手下都留起鬍子,看样子他该有所行动。 「我打仗打太久了,」他喃喃说:「真的太久。」 「你是不得不为,伟大的沙皇」一个声音传来。 彼得又倒一杯酒,眼睛凝望那琥珀色液体。白天清醒时不常见到魔灵,不过魔灵却常常对他说话。这下子他也懒得去找,魔灵出现了他更不自在。 「我不得不做的,」他回答:「是回到子民身边。每次我一离开,旧礼仪派就从洞里爬出来偷咬我。」 「可是寒冬将至,贤明的君主。北方现在不能住人了。」 「我手下的哲学家发明了魔法火炉,不管有多冷都可以暖起来。我自己绝对不放弃圣彼得堡,我的子民也会贊同我这么做。科学可以带领我们度过寒冬,现在需要的是科学,还有俄罗斯人的毅力,不是更多战争。」 「人民还要吃,结冻的土地没办法耕作。」 「我知道。」彼得不耐烦起来:「现在波兰、波希米亚都是我们的,而且我们说话的同时,法国也快要到手了。这几个地方说不定更冷,但是俄罗斯农民一定有办法种出东西。我只能多停留一会儿,威尼斯处理好,我要去法国善后,整件事就此了结。之后有海港、也跟苏丹结盟,说不定还可以把瑞典那混蛋国王给收拾掉。」 「但是伟大的沙皇,冬天会越来越冷,比以往都要冷。」 「你成了占卜师?」彼得没好气道。 「并非如此,沙皇陛下。不过我们族类懂得你们不了解的科学。」 他摇摇头:「我的部下得先养精蓄锐才能继续作战,所以要先休息。而且我不能继续纵容那些旧礼仪派。你们这些活在以太里的居民是懂得很多,但是你们不知道怎样当一个沙皇。」 「但可能多少知道一些,我可以帮助您对付那些旧礼仪派。」 「嗯?」彼得有些吃惊。 「您也知道我的外貌,当初您表示过您不喜欢。」 「对,你看起来根本是个圣徒。」应该说是镀金后的圣徒,像是某种活生牛的雕像。魔灵来到沙皇身边时,曾经说自己是天使,彼得并不相信。等他了解这种生命体的本质与科学特性以后,他就称唿为魔灵。但他其实也知道,自己这样命名是为了避开所谓天使这种圣洁的名字。他最害怕的,其实就是旧礼仪派的信仰无误,但自己所作所为却是一塌煳涂的谎话。 「继续说。」他低声道。 「我第一次来找您,也自称为天使。」魔灵说:「这并非要欺瞒您,而是因为往昔便是如此称唿。」 「我明白。」 「您看见我,也认为我像所谓的天使,这一切并非偶然,但箇中原因也并非您所不乐见。其实非常简单,古时有人见过我辈,误认我们便是所谓上帝的使者。也就是说,不是我们看来像是那些雕像,是那些雕像依照我们形态而做。」 「我懂了。」彼得唿了口气,感觉踏实不少。那些旧礼仪派、那些好骗的蠢蛋,他们相信的事情怎么可能是对的呢?「这又怎么帮得到我?」 「想像一下,如果圣徒再次出现人间?而且祂们还行了一些神迹?」 「我已经听说最近有这种事件,」彼得有点怀疑,他也私下调查过,认为所谓奇蹟是科学仪器所造成。 「您所听到的风声,与我辈并无关系。」魔灵向他保证:「假使是我辈所为,则我可担保这些『学徒』必定说出沙皇所愿听见的话语。」 彼得皱起眉头。「听来不错,」他也不得不承认:「可是我不愿意利用人民的迷信,这么做只会使他们更容易上当,不会使他们进步。」 第107页 「沙皇英明,但老百姓的转变相当迟缓,若您想要压倒旧礼仪派势力,必须依照他们的游戏规则。」 彼得面部又抽搐起来,但最后点了头。「小心行事,」他说:「要非常谨慎,旧礼仪派已经不停放话说我有恶魔侍奉,要是他们知道所谓的『圣徒』,是我的『恶魔』伪装……」 「看见圣徒的人,不会认为自己见到的是恶魔。」魔灵回答:「无人愿见自己受到愚弄。若哲学家真能学到人性分毫,想必亦如是。」 「但是,」彼得压低声音:「先搞清楚他们真的发现自己上当时会有什么反应,这也非常重要。」 「请勿忧心,贤明的沙皇。吾辈必当遵照您指示之步调进行,不会擅做主张。在下不敢妄称比您更了解人类。」 彼得嘆了口气,将白兰地喝完,之后站起来。他还有工作要处理。「谢谢你的进言,魔灵,一如往常,相当有帮助。我想,或许因为你不是人类,所以才会更了解我们。」 「您过誉了,沙皇陛下。」 「我不认为。那么,我还有事情要忙。」 「那我告退了,沙皇陛下。」 但是走出舱房时,彼得心里存疑。他一直都无法肯定魔灵是不是真的会离开,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为此欣慰或气愤。 ※※※ 「妳可没说过我们要直接上战场。」爱翠安不太高兴地说。她透过手中咖啡冒出的烟雾望着维希莉莎.卡雷娜。 「根本称不上是战场,」维希莉莎回答:「什么武器打得到我们?」 「是没有。」克蕾西十指交叉,脸枕在上面。「但妳们又要怎么拿下那座城?我听说在布拉格的时候,地面部队行军正好在飞船下方,所以妳们的炮火能够直接削弱他们的防御。可是以飞船现在的速度,我想大抵不可能如法泡制,加上妳们的步兵还得越过舄湖才进得了威尼斯。在我看来,妳们不找个地方降落、把士兵丢下去,也成不了事。」 卡雷娜淡淡一笑:「进攻布拉格的时候,我军太过谨慎小心,但那是因为艾萨克爵士与他的学徒都在那里,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意外,结果根本没事,不过小姐妳思虑非常周密,等到威尼斯投降,或者他们被炸到无力抵抗,飞船必须将部队放下。可是飞船可以停在安全的高度,这点不必担心。布拉格的防备严密,我们还损失了一条船,相较来说威尼斯根本毫无防备。这样子两位可以安心了?」 克蕾西挤出一丝浅笑:「我发现战争的本质就是出其不意。」 卡雷娜也笑道:「我想生命的本质就是如此,小姐。」 「我孩子还没体验过人生,」爱翠安讽刺地说:「我可不希望他没机会长大。」 「妳觉得在陌生的土地上,跟着一群憔悴的士兵,会比较安全?」 「是不会。」 「所以啰。我劝妳们还是别把威尼斯这点小事想得太复杂,当成一个机会比较好。」 「这意思是?」 「沙皇很欣赏小姐妳,可是他更看重的是实际表现。如果在接下来的作战中,妳可以表现出协助我们的意愿与能力──」 「我还以为我们不需参与作战。」克蕾西蹙眉。 「我们是可以留在船上,不会有危险。但我们要以自己的方式参与这次行动。以我来说,我会请与我沟通的默勒库尽其可能进行支持。而妳……」她迟疑一下,爱翠安也试着想从她脸上找出什么线索。她是羡慕还是嫉妒?「我一直听到有人讨论,」卡雷娜又开口:「妳是怎样破坏了我军先前针对妳们发动的第一波攻击。说真的,我还是没搞清楚妳做了什么,要是妳这一次能替我军发挥同样的实力,相信妳在沙皇心中的地位立刻就会不同凡响。」 「我懂了。」爱翠安保守地回答,然后吞下咖啡。感觉上她好久都没喝到咖啡。「多谢妳的提醒,卡雷娜小姐,我会仔细考虑。」 「希望有个肯定的答案。等到了威尼斯,要是有妳助阵,我会非常开心。」 ※※※ 几个钟头以后,卡雷娜也离开了,但又有人来敲门。 「谁?」爱翠安问道。 「是我,赫丘尔。」声音从门外飘进。 「喔!」爱翠安却有些烦躁,她根本就没想到他。「克蕾西……」 她一甩红髮点头嘀咕说:「我想我一定还有事情,要忙上一两个钟头对吧?」 「谢谢。」爱翠安拉起她的手。 克蕾西眨了眨眼,但眼中藏不住醋意。她靠过去在爱翠安额头上亲一下,喉咙有点紧:「没什么。」 接着她开门从赫丘尔身边走过,一句话也没说。赫丘尔则是挑起眉毛瞥了她一眼,无奈地耸耸肩。进去后他朝房间扫视一圈,「这房间挺舒服的。」 「是啊。」爱翠安说着,走到赫丘尔身边,手指轻轻抓着他下巴,然后将唇送上去。赫丘尔的响应非常激烈,刚开始爱翠安还有些吓着了,但后来她自己也充满欲望,不过她要的不是性,只是肌肤亲密、心灵放空的感受。她解开赫丘尔背心扣子,可是他却将爱翠安轻轻推开。 「嗯,怎么了?」她发现赫丘尔眼神很严肃。 「我已经自愿参加地面作战。」 「你什么──?」 「我不是很想提,但我希望妳可以说些话给部下安心。」 第108页 「赫丘尔,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他长长嘆一口气,目光掠过爱翠安,从后头小小的舷窗望出去。「我必须尽快证明自己对沙皇的忠诚,否则……」 「卡雷娜找你谈了?」 「爱翠安,妳有那些我不懂的力量,想必具有很大的影响力。可是我却只是一个普通军人,像我这样的人哪儿都找得着。」 「只要我安全,你也就安全啊。」爱翠安说。 他轻哼一声:「对,但我当妳的护卫长,也就等于当妳的跟屁虫、小白脸。亲爱的,我有更远大的志向,如果我要在沙皇这里发展,那我就得放手一搏。」 「死人是没有前途的,赫丘尔。」 他头一转,直视着爱翠安。「我当然知道这点,但也无所谓。」 「那我们之间呢?这也无所谓吗?」 「说得好,我们之间如何呢,爱翠安?我在妳心里是什么角色?妳爱我吗?」 「这不公平,赫丘尔。我们以前可没说过要相爱,你想在我身上找到的是爱情?我可不知道。」 「也不是。」他回答:「可能不是。但问题是我在妳身上找到的是爱。妳呢?」 她胸口一闷,接下来这句话非常艰难。「我找到的是慰藉、快乐,一个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 他点了点头,又看着窗外云朵。「但不是爱吧?」他问。 「我哪里知道爱是什么?」她连忙说:「你又为什么一定要在自杀之前跟我说这些?」 「餚来妳对我一点信心都没有,」 「赫丘尔,我对你很有信心,可是以前爱过我的人──尤其是那些我也爱过的人,每个人都离开了我。」 「尼可拉斯他没有遗弃你,他之所以死是希望妳可以活下去。」赫丘尔犹豫一会儿又说:「而且还有克蕾西。」 「你不会是嫉妒她吧?」 「她可是很吃我的醋,我不能够礼尚往来吗?」 「够了,赫丘尔,你未免扯太远了。」 他苦笑道:「大概是吧,相信我,我也觉得这样很傻。我还以为我是所谓的採花贼、浪荡子之类的人,却没想到我会栽在──」 「栽?」爱翠安气得差点说不出话,连着深唿吸好几次才冷静下来。「先生你听清楚,我保证你一点儿都没栽在谁手上,我根本就不觉得你恋爱了。你跟我同甘共苦、出生入死好几回,在彼此怀里感受到生命,但你却将这种情绪当成是爱。要是我们真到了个安稳的地方,而你也有闲暇去与其他女人暧昧瞎混,想必你的态度就不是现在这样。」 「我之前真的以为妳相信我。」 「老天,赫丘尔,你不要曲解我的话!」她大叫起来。 赫丘尔低着头好久一阵子:「对不起,是我失言了。」 她咬着嘴勉强接受,靠过去,犹豫地碰了碰他手臂:「别这样,赫丘尔。再怎么样我不希望你死。」 他转身看着爱翠安。「我也为自己着想,」他说:「既然没有得到妳的心,那我当然要得到官位。」 「你这混帐不管有没有得到我的心,都会想办法升官吧?」 赫丘尔看似有点心痛地笑了笑:「妳可真了解我,那妳觉得我爱妳吗?」 「别再跟我说爱了,」她回答:「别说了。」 「好吧。」他又咬起嘴:「你别阻止我下船,我也就不说。」 「我想我也把能说的都说完了。」 「那么,小姐,我先告辞了。」 「你来找我就为了这件事?刚才亲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子。」 「是因为小姐妳迷人啊,一见到妳我就失去理智了。」 「说不定你现在也该抛弃理智才对。」 他苦笑道:「有人说,理智是人类跟动物之间的差别,妳却叫我抛弃理智?」 「对啊,一两个钟头就好。」 「我还以为妳在生气?」 「我是生气,现在也气。」 「那──」 「我要处罚你。」爱翠安说:「你傻傻地去送死,我要你带着另一件憾事下地狱去。」 「小姐──」他─开口,爱翠安就扒开他的背心、衬杉,双唇贴上他胸膛。 「小姐!」他又叫了一次,但是语气已经不同,而她又伸手去拉开他的裤子。 「上帝宽恕!」他呻吟了一下:「妳生气起来还真可怕啊!」 她停下动作,抬头看他呢喃说:「你才刚开始尝到滋味呢。」然后又将他推到床上,脱了卡雷娜找给她的那件宽松衣服,整个人跨了上去,乳房触到赫丘尔的腹肌,传来一阵酥麻愉悦,双方湿润的肌肤黏在一起。接着她一边将赫丘尔半解开的背心往头上拉,一边轻轻地吻着他。 「爱翠安──」他叫道。 她停下来提醒赫丘尔:「别说爱喔!除非,你要说你不爱我。」 「我……我……」他支支吾吾,爱翠安便啄了下去,一路往上到了他耳朵边。 「说你不爱我,」她悄悄说:「说给我听。」 「小姐,」他开嘴要说,但不停喘气:「听妳的。我讨厌妳。」 「再说一次。」她用自己的脚将赫丘尔的长裤扯下。 「我恨妳。」 「真乖。」 后来她又暂时放空,沉浸在激情里。不过等赫丘尔吻她、在她身上游移时,她却又发现即便自己称心如意,却完全开心不起来。结果爱翠安做了一件很久都没做的事情:她双腿折迭,将手靠在下巴,向上帝祈求赫丘尔能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保住性命。而她也察觉到,自己相信上帝会倾听,但却不确定上帝会不会实现她的请求。于是她带着不安的心情,看着小窗户外头,太阳将天空染上一片血,随后又褪去颜色化成一片死寂的灰。 第109页 第三十二章 枢密院 小班照着镜子打量自己,想知道这些浮夸的服饰在身上如何。天蓝色袍子配上金花锦缎,颜色、纹路都挺顺眼,可是却松垮垂下没有打折,活像是件浴袍,配上紧身裤更是莫名其妙。他后来决定将帽子夹在腋下f也罢,除了因为戴起来很呆以外,他也不清楚土耳其人的社会阶级,无法判断在谁面前可以戴帽子。 东拉拉、西扯扯以后,他耸了耸肩,心想如果父亲看见自己在镜子前这副德性会怎么想?是不是老人家教他的每一件事情都成了耳边风?这三年来,他的诚实、节俭、谦逊沦为虚伪、虚荣、高傲。乔赛亚.富兰克林的孩子还剩些什么?要是他还活在世上,会喜欢这样的儿子吗? 他又看看镜子,好像见到一个陌生人,一个与自己长相一样的鬼魅正在嘲笑他。然后是一股沦落、漂流的感觉,波士顿原本是上辈子的事情,一个遥远的梦境,可是这一瞬间回到现实,盖过了这东方风味的异国情调,彷佛土耳其才是一片虚幻。 他一咬牙将这感觉推开。他爱父亲,也曾经非常尊敬父亲,可是父亲的价值观太过天真,往昔这种观念可以生存,但时至今日一切都不同,还照着老路子走不可能有成就。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这是不变的道理,而如果世界上真有上帝,那祂并没有眷顾班杰明.富兰克林,不会因为他行善而有所奖赏,不会因为他为恶而加以责罚。以前他也努力想当个好人,但造成的伤害比好处还多。现在他懂了,适度的自私也是诚实,比起虚情假意的美德还要高尚,而且不会害了身边的人。 之前小班希望自己可以拯救伦敦,他失败了,没关系。他也想过要解救布拉格,又失败了,这也没关系。他开始动脑筋想要保住威尼斯,可是这实在荒谬。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他真正的愿望是什么? 其实他知道。他想得到牛顿的笔记本,他想找到兰卡,他想要踏上那几艘英国船,去一个远远的地方。他根本不在乎牛顿如何、威尼斯如何、查理十二世如何,他一点都不在意。他只要自己、劳勃、兰卡平平安安,然后带着牛顿的笔记,加上他的聪明才智,想必生存下去并不难。天下苍生交给其余理想家去担忧吧,他看见镜子里那形象与自己合而为一,又惊有喜觉得自己似乎有智慧了点,也像大人了点。 正要出去时,查理王走进来。他看起来心力交瘁,幸好身上鲜亮的蓝黄军服可以提振精神。 「你过得还好吗,朋友?」国王问。 「还过得去,嗯……该称你陛下了。」小班回答。 「那就好,你也得去枢密院会议,我给你找套象样点的衣服来,这样第一印象会好些。」 「多谢陛下,可以跟陛下商量一件事情?」 「要快,我们马上得过去。」 「相信您也听说艾萨克爵士降落在附近一座孤岛上,正在等您过去。」 「对,他很麻烦。我找人请他来,但他不肯离开自己的地盘,坚持要我去。但我根本抽不出时间。」 「派我去找他如何?我比较了解他。」 查理王皱起眉头:「事情顺利的话,我有一场硬仗要打。事情不顺利,那我也顾不得面子,得用最快速度撤离。但不管状况如何,我需要你在我身边,班杰明。你是唯一我信得过、又可以针对俄罗斯新兵器给我建议的人。我只能告诉你──没时间去哄你的师傅了。我的耐性给他磨光了,要是他还想不通,那我会要人把那岛给炸掉,这样就算莫斯科赢了威尼斯,也别想得到他。」 「我可以说服他。」 「但是没时间。我说过了,假如枢密院愿意出兵,我会用得着你。」 「陛下──」 「够了,不要逾越规矩,富兰克林先生。之前我是弗瑞克,你在怎么莽撞无理都无所谓,不过现在我可不能退让。假如能够顺利击退俄罗斯入侵,那你想怎样我都答应。可是打不赢的话,一切都没有意义,牛顿会死,我们也一样会被炸飞。」查理王脸露出浅浅笑意:「年轻人,相信我,无论你怎么想,君主时代尚未结束,所以我们该去赴会了。」 还能怎么办?小班只能点头鞠躬。 ※※※ 枢密院里头乱七八糟,上百个人挤在里头吵吵闹闹。门口守卫检查他们是否佩带兵器,小班望着里头不知说什么好。他心目中所谓的开会,应该比较正式些,不是穿着五颜六色的流氓推攘叫嚣。进去以后,查理王推开人群前进,但喧闹却是倍增。小班、劳勃、哈辛紧紧跟随,深怕一不小心就迷失在人海中。 「我来为你们翻译,」哈辛对他与劳勃说:「要记得,在这里不可以用拳头或巴掌,只能用踢的。」 「踢?什么意思啊?」 另一群人进来,现场冒出更大的噪音。带头的人个子很小,穿着奢华的丝质衣裳,一直举手致意,而附近很多人大叫着「瑞法」。小班不知道这「瑞法」到底是个名字、是个头衔、还是骂人的粗话,但「瑞法」很明显地吸引全场目光,不过小班很快发现异状。那个「瑞法」后头,有两个人看到现场似乎也是一呆,但这两个人小班一眼就认出来了,而且有种当头棒喝的震撼。一个是柯腾.马瑟,同乡的传教士;另一个是海盗黑鬍子,而他们两个居然一起走进来。 他觉得膝盖一软,担心是不是又发烧了乱作梦、还是根本已经精神错乱。小班伸手搭在劳勃肩上,除了稳住脚步也想指给他看,却没料到劳勃大叫起来,声音高得盖过附近吵闹。「大伯!」他在人群中推挤,朝着马瑟与黑鬍子那儿过去,小班则是头皮发麻地跟着。一行人都聚到高台底下,台子上是查理以及之前见过的土耳其军队领袖──哈辛的父亲?他们站在一块儿。「瑞法」也上去了,现场情绪沸腾至顶点。 第110页 「大伯!」劳勃又大叫,这次一个穿着红色英军制服的人回过头,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两个人马上深深相拥。小班站在后头,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而黑鬍子看着拥抱的两人且皱起眉头,之后目光扫过小班。他好像有那么一会儿面带疑惑,可是马上就忽略过去。 小班松了口气,提屈似乎没认出他。这样比较好,毕竟上次,也就是三以前,小班骗他上了一艘破船送进海里。但这只是以牙还牙,提屈可是两度想要他的命,不过这种事情对提屈应该是家常便饭吧。 好在自己高了些、五官成熟了些,加上服饰差异太大,运气好的话,提屈应该不会想到过去的事情。只是之后势必会介绍来宾,看样子也撑不了多久,劳勃跟那红军服的男子已经在彼此耳边高声说话了。事情不知道如何收场才好。 但看样子他运气还不错,没这么快露馅。查理突然提起嗓门要大注意:「各位弟兄!」他说的是德语,旁边有个人用同样大的音量替他翻译成土耳其话。「各位禁卫军!真神在这大地上最英勇的战士──唔,当然是跟瑞典军一样英勇!」他一说完,小班周遭,约莫三十个穿着黄蓝两色瑞典军服的士兵高举拳头大声嘶吼,声势非常惊人。 可是查理王的演讲并没有淹没在吼叫之中:「想必大家都知道我们为什么齐聚一堂。这是为了决定各位的未来,也是决定威尼斯这个城市的未来。这关系到各位家中妻小,各位苦心经营的事业──」听众中有个人高声说了一句话,尖锐的嗓咅打断瑞典国王的讲演。那人后头的群众应该是支持者,也一起喊了句话,而且不断重复。 哈辛见那人大唿小叫,靠到小班身边翻译:「他说这跟威尼斯无关,只是查理王一个人的事情,他还说在这里唯一有危险的人就是查理,所以查理想要禁卫军反抗苏丹是为了他个人,不是为了威尼斯着想。他旁边那些人叫的是『铁头滚回瑞典去』。」震耳欲聋的叫声之中却忽然夹杂着哀嚎,小班回头一看,终于明白哈辛刚刚说可以「踢」是什么意思。大叫的那群人与瑞典士兵、看似支持查理王的禁卫军两方人马忽然比起脚技,恶很狠地采对方的脚、踹对方的小腿,有个人不慎倒地,旁边马上有两人对准他的肋骨、脑袋踩过去。 但站着的人可不在意,另一个土耳其人跳出来又嚷嚷道:「这个人是说查理要大家打一场不可能获胜的仗,对手是精灵、妖精【註:原文peri,是中东、波斯一带传说中堕天使的后裔,其形象、地位都与欧洲民间的有翅小妖精类似。】、还有飞船。他根本只是为了自己的尊严才怂恿大家。」哈辛继续解释:「他又问,谁要给大家酬劳?以前贝勒贝和苏丹会给钱,那查理也会给钱吗?跟俄罗斯的恶魔作战,所有的损失他能负担吗?」查理也握起拳头,乍看之下大家好像是震慑于他的卓绝意志,骚动渐渐平息,但也可能是因为他表情和肢体都传达出强烈怒火「你们这些娘娘腔!」他咆哮起来:「当初打下号称无敌的君士坦丁堡、浴血奋战后来到威尼斯的禁卫军到哪儿去了?你们到底怎么了?居然为了老年生活在讨价还价?居然怕自己看不到孙子长大吗?可是等他们长大、成了未来的威尼斯人,他们会问各位今天到底发生什么事。这一天你们原本可以成为勇士,却选择像个老太婆一样,毫不抵抗、大门敞开,等着当初在普鲁特宰杀你们同胞的俄罗斯土匪冲进来,任他们掳走你们的妻子女儿,在床上凌辱,这是你们要的吗?英勇的禁卫军?」 他一说完赫然跨出两大步,在人群中朝对手用力一脚踏下,那人呜唿一声便昏迷不醒。那帮反对者冲上去包围查理,可是没有人敢动脚。而查理身后高台上,土耳其的领袖也发言了。 「那就是我爸。」哈辛很骄傲地说:「我爸说,苏丹叫我们抛弃家园,苏丹叫我们不要管小孩跟太太,不要管我们家里的生意,连名声也不要管了。苏丹太可耻了,一点荣誉感都没有。但是禁卫军好像也快没有羞耻心了。」 又一个人站出来指出,如果反抗高门政府,生意自然做不下去,根本没有交易对象。此时瑞法出面,介绍黑鬍子等人,强调他们有船可以支持这次战斗,而目跟眼前这几位就可以协商合作,之后能独占美洲市场。现场气氛很虚幻,从彼此叫嚣瞬间转为商务会谈,什么勇敢与懦弱都抛在一旁,两边只想争取好的贸易条件。仿佛「要不要」打仗是其次,仗打完了要做什么更加实际。过了一个钟头,才终于又回到原本的主题上。 「我们哪有办法打!我们没有法师可以对付他们的恶魔啊!还有,他们的船都在天上,我们要用什么武器攻击?」有人这么叫道。 「那滚吧,」查理回答:「滚回老家去!我一个人打没关系!我来帮你保护这座城,我来帮你保护你的妻子小孩,你就滚到苏丹要你去的荒郊野外自生自灭。滚!」 「说得很豪气,但你倒解释一下,你到底打算怎么跟对方打?瑞典国王,你有什么好主意?」 这问题酝酿许久总算出现,小班也意识到自己的关键地位。双方争执的重心是理性与自尊,禁卫军的理性说不要打,但自尊却认为不能逃避。一般情况下,小班一定会建议大家理智一点,可是若查理被迫逃亡,或者无奈之下孤军奋战,结果都是小班无法见到兰卡、无法取得牛顿的笔记。一定得想办法要土耳其人留下来帮忙,还必须说服他们相信牛顿可以扭转干坤。 第111页 于是他趁吵杂声略小的时机也出面说话,尽可能放大音量说:「我知道怎么对付他们!我有办法打败俄罗斯人!」翻译官在台上帮他用更大的音量叫了一遍,一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瞪着他。 「这小伙子是谁啊?」有人高声问。 「是布拉格那位伟大法师的学徒。」查理代为回答:「你们刚刚问有谁可以对付精灵,他就是法师!」 「让我们看看啊!」又有人嚷嚷:「给我们看点法术!」 小班小心翼翼将手探入怀中,身上那又脏又臭、沾满人类与马匹汗水的衣服就是神甲。他插进钥匙一转,立刻无影无踪。 全场譁然。 过了一会儿他又现形。 「障眼法而已!」一个人大声问:「这种小伎俩能有什么用?」 「我会的东西很多!」小班叫回去:「有很多种方法可以毁掉飞船,但哪可能在这边说清楚!」 「好了!」查理大喝一声:「你们也看见了?现在你们不敢上战场的唯一理由,就是你们想当懦夫!」 枢密院内的人原本只是暴躁,现在却是失控,上百人的脚斗个死去活来。 小班眼角瞥见个人影,一转身竟是黑鬍子正在奸笑。他的重靴当场踹在班杰明小腿上,小班身子一晃,这海盗又是一腿扫过来。虽然气得出腿还击,但小班之前受了伤又一直骑马,动作快不起来,力道也不怎么样。提屈下一次出招就将他击倒在地,接着四面八方都是人,出脚朝小班招唿。 ※※※ 红鞋给这枢密院会议搞胡涂了。瑞法有为大家准备英语翻译,但翻译官的声音很小,现场这么吵几乎听不见他说话,何况他当然是离马瑟比较近。但他倒不在意,冷眼旁观这些人你一句我一句。有人告诉红鞋,蓝衣服那位是个国王,还有站在瑞法身边的土耳其人身分也很高;至于其他阵营的人,就看是谁发言、底下的人叫嚷些什么。其实这并不是红鞋心目中的「会议」,「会议」应该比较慎重吧,每个人按照身分地位顺序说话才对。 他也不禁思忖,有个头髮红褐色,跑来与奈恩交谈的男子,那是谁?遭到黑鬍子攻击、很年轻的伊希.阿哈洛又是谁?那年轻人可以将自己隐藏在传说的隐雾荷香缇里,更令他在意的是那人身边并没有阴灵或者其他灵体,所以他的法力非常吊强。而红鞋并未预料到──看来也没有其他人预料到──黑鬍子竟会趁着枢密院乱象,勐然出招攻击对方。与奈恩说话的那人第一时间应,跳上去对准黑鬍子下巴送上一拳,可是红鞋印象中,枢密院内应该能动「手」。黑鬍子踉跄一退,奈恩则大概还记得规矩,所以只上前帮那会隐身的年轻人挡下土耳其人乱踢。红鞋因为还不清楚状况,决定先上前将那年轻人扶起来。 黑鬍子怒吼一声,朝那红褐色头髮的男人扑过去,但那男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以逸待劳等海盗已经在面前才一闪身,顺势往黑鬍子小腿一踹,让海盗滚进了人群里。围观的土耳其人也真是胡来,黑鬍子一倒地他们也照样踢,结果黑鬍子又大喝一声,像鲸鱼破水般起身动手反击,两只手掐住一个土耳其人的脖子。 终于武装卫兵沖了进来,不知道他们刚刚都在哪儿?长戟从各个方向架住提屈,他闷哼一声松了手,然后瞪大眼睛给卫兵推了出去。瑞法对他们带来的翻译低声吩咐一下,随后一行人──奈恩、马瑟、年轻术者、踹了黑鬍子的人、卞维尔、还有红鞋自己──通通挤过人群,离开枢密院。一路上,红鞋帮忙奈恩那位朋友一起搀扶小法师,小法师看来意识清楚,只是没力气走路。踏出室外的一瞬间,红鞋似乎感觉到芒刺在背,赫然回头要迎敌。起初他彷佛看见翅膀、鳞片、大眼,但结果定神一瞧,却是奈恩、马瑟以及一百个陌生人。 ※※※ 阳光刺眼,小班瞇紧了眼,上气不接下气。他一边有劳勃,另一边则怎么看都是个印第安人。 「谢谢。」小班虚弱无力地答谢。 「真不知道提屈船长干么这样对付你。」一旁红色制服的人开口。 「黑鬍子跟我见过面,」小班解释:「我原本是希望他不会认出来……您是?」 「我姓『奈恩』,」他回答:「托马斯.奈恩」 「奈恩?」小班念道。 「他是我大伯。」劳勃开口:「你还好吧?」 小班在讶异中眨眨眼回答:「应该吧,只是酸痛而已。」 「托马斯伯父,」劳勃接着说:「给你介绍一下,他是波士顿来的班杰明.富兰克林。」 「富兰克林?」换成马瑟问:「你跟乔赛亚,还有遭人谋杀的詹姆士.富兰克林是亲戚吗?」 「一个是我爸、一个是我哥。」小班边咳边说:「您可能不记得我,马瑟牧师,但能见到您真是令人感动。」他一颗心都快跳到喉咙,戒慎恐惧地问,「您有我父亲的近况消息吗?」 「他还好,只是在为三个孩子难过。真想赶快听听你身上发生什么事情。」 「我也很希望知道家乡的状况,」他回答:「但得要黑鬍子不过来把我给宰了才行。话说回来,那些卫兵把他带去哪儿了?」 「拘留,」哈辛开口说:「他在枢密院攻击禁卫军,很不好。但是你们之后可以去跟他说话。」 「说真的,」马瑟接口:「我倒宁愿把他留在那儿,只可惜得有他才能控制那些海盗。现在比较要紧的是,枢密院什么时候会有结论?」 第112页 「已经有了结论,」哈辛说:「禁卫军愿意作战。」 小班得意地笑了一下亚,但马瑟说的话却让他看清现实。 「愿上帝庇佑大家。」牧师的语调非常虔诚,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第三十三章 谋略 两小时以后,小班等人被带去见查理王。小班还是头重脚轻,但不是因为他给人打了或者是旧伤未愈,而是因为听见美洲人带来的消息,其中尤以伦敦当今的光景最令他战慄。他其实一直都明白彗星能够造成什么冲击,但当有人巨细靡遗地说出来……虽然他也得知双亲健在,却无法克制内心悽苦。 然而他心中也一点一滴生成一个计划。总的来说,美洲殖民地不管隶属英国或法国,总是比欧洲大陆这儿安全许多,也许同样是浑水,但是鲨鱼、食人鱼比较少。以他的聪明才智,总能有点地位,不用依附在那些妄自尊大、翻脸无情的君主底下。 查理跟禁卫军首领将贝勒贝的宫殿借来用,这栋屋子之前属于欧洲的威尼斯总督,所以壮观华丽,宛如穿着土耳其衣裳的欧洲美女。小班与一干美洲人走进去之后,查理站在一张大桌子后头,身边还有十来个人。有一些小班认得,像是哈辛的父亲,或者是瑞法。 「各位先生,」查理王以德语发言,旁边的翻译开始以英语跟德语解释:「我们要讨论一件紧要的大事,还必须拟定作战计划。」 姓卞维尔的法国人清清喉咙却说:「抱歉,国王陛下,但我们还没有答应要助阵。」 查理点点头:「我明白这一点,先生。但可以确定的是,如果威尼斯可以独立自治,路易西安那会与我们有良好的贸易往来吧?」 「这当然,但目前我还无法相信您可以获得胜利。如果风声没错──」 「您所听说的事情都没错,不过我可以对先生保证,我不打没有胜算的仗。」 卞维尔一笑道:「请见谅,陛下,外头传言可不是这样形容您。我听到的是,就算只剩一个人、一把水果刀,您也会跟沙皇拼到底。」 查理王噘起嘴:「看样子有些人太会加油添醋了。不过无所谓,只要各位此刻愿意听我一言,我就感激不尽。」 「没问题。」卞维尔回答:「但接下来两小时,我还是不觉得有胜算的话,我会直接扬帆出海。」 「我们需要你。」查理说。 「这我也明白,」卞维尔接口:「但您必须让我相信,我们也需要您。」 桌子另一端有个人站起来。「卞维尔先生,」他说的竟是法语:「我也希望您可以帮忙。」 「您说什么?」卞维尔答道:「您刚刚是跟我说话吗?」 「抱歉,」查理王打断道:「卞维尔先生,容我向您介绍,这位是贺伏伊氏的刘易斯先生,他是圣西蒙区公爵,那不勒斯的总督,同时也代表贵国国王。」 卜维尔一眨眼,慢慢漾起笑容:「这么说来,法国还未灭亡?国君也健在?」 「先生。」圣西蒙公爵回答:「莫斯科军队正在我国肆虐,但吾王尚在。当务之急,是保住我国在义大利与美洲的领土,也不能让威尼断这里的盟友沦入俄罗斯手中。我便是为此而来,并在此以法国同胞的身分请你伸出援手。」 卜维尔一鞭躬:「我明白了,公爵大人。其实我们之前在凡尔赛宫见过一面,也许您也记得,希望之后能请您告知故乡的景况。」 「没问题,先生。相信你听过之后,也会熟血沸腾起来。」 查理笑得开怀,必然是对卞维尔这番反应相当满意。「提屈船长过一会儿也会出席。」他说:「同时──」 「长官?」班杰明连忙打断:「陛下,我可以私下跟你谈谈?」 「当然」查理虽这么说,却是蹙起眉头:「各位先生请稍待一会儿。」然后便起身与小班到了前厅。 「我要先谢谢你做出决定,」查理先开口:「多谢你出言声援。」 「陛下不用客气,能帮得上忙就好。」 「不过现在得麻烦你详细说明,」杳理继续说:「各方人马都聚集了,刚刚可以靠大嗓门要他们听话,现在可得拿出更有说服力的东西。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将刚刚那几位的船留下来,我们一定用得着。」他稍稍皱着眉,「你真的有办法击退飞船吧?」 「确实有,」小班撒了谎:「可是我必须先跟牛顿见面,才能告诉你。」 查理眼神冷了起来,缓缓脱口而出:「什么?」 「陛下,我想我说完了。」 「你这是勒索我?我们现在就跟这些人解释,现在就得弄清楚你到底有些什么法术。要见牛顿你之后马上可以去。」 小班也咬着唇,换了个婉转的说法:「陛下,我必须取得牛顿那儿的一些东西,才有办法说服大家。先招待他们吃饭、请他们喝酒,用别的方法逼他们点头,我也会尽快赶回来。」 「富兰克林先生,不要考验我。」 「陛下,您也别考验我。一如您在布拉格帮助过我,我也愿意助您一臂之力,可是不照我自己的办法,那我就做不成事。」 查理眉头很紧,但终于点点头,叫了自己的部下过来。「中尉,带他去狂人的岛上,一个钟头之内带回来。要是他不从,把他绑起来、嘴巴塞住没关系,一定要带回来,所以别让他离开你的视线。」 第113页 「是,长官。」 然后查理又对小班说:「去吧。」 ※※※ 小班在平底船上,十指一下纠结、一下放开。他感觉到时间一点一滴留走,也感觉到自己这样撒谎可能导致什么后果。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打败莫斯科飞船。唔,也许有一点头绪,但是关键系在艾萨克爵士身上。 岛上士兵带着疑惑望向他,哈辛跟来做翻译,上前要他们不必戒备,并递上他父亲草草少写下的命令。 太阳刚越过天顶,港口那栋屋子的石材闪着金色光点,有种埃及风味。而岛上的主建筑……这该算是一座教堂,还是一座城堡?总之这建筑物外头飘着一层妖异光芒,看来牛顿将大型神甲机带来了,可能安装在飞船上。 「他们在哪里听见那人说话?」他透过哈辛询问,岛上大概有十五名驻军,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那座覆以法术的堡垒,其中一人伸出手指。 小班一个人走那儿,接触到神甲冰冷光滑的力场,停下脚步大叫:「艾萨克爵士!」他放大音量又叫了一遍,「艾萨克爵士!」 沉寂好长一段时间,里头终于传出微弱的声音。「班杰明?」 「是我!让我进去,我得跟你谈谈!」 又顿了一阵子。「查理王有跟你一起来吗?」 「没有。他有急事在忙,你提出的要求让他很生气,爵士,不想惹事的话,最好是跟我谈一谈,不然就没机会了!」他尽量保持语调平稳,可是却掩不住心中焦急。 「往右边走十五步,」牛顿的声音飘下来:「我会开门,解除神甲几秒钟,只有你可以进来,懂吗?」 「好!」 他一边咬牙一边照牛顿的话做。过了十分钟才听见门栓提起的声音,眼前浮现经年日晒雨淋的石墙,小班赶快推开大木门进去,却忽然看见自己的脸扭曲漂浮在海天一色上头。他低唿一声,立刻注意到原来自己看见黑塔里见过的那具机器人,当时还不会动。 现在可不同了,机器人朝他走过来,小班连忙往旁边一跳,结果傻傻地看着它走过去,将门关上拴好。机器人安安静静转过头,穿过沾满尘埃的红色大理石地板,登上沾了绿锈的铜阶梯。小班跟过去,惊奇沉醉地看着人工肌肉如何出力扭动。 比起上一次见面,牛顿看来憔悴许多。背心脏了也没扣好,里头衬衫比较像是象牙色破布。他的头髮散在脸上,一对眼睛像是红玉石上的黑脓疮,狂热的眼神射向班杰明,有一瞬间露出火光,可是过一会儿又扫至房间其他角落。 「真高兴见到你活着逃离布拉格。」牛顿声音很小,而且不太确定。 「是吗?不过也不是托你的福。」 牛顿耸耸肩:「我只是就当时状况做判断而已,你跟我谁对这世界比较有贡献?」 「喔,胆小鬼很常用的藉口。」小班回嘴时发现自己意外冷静:「爵士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是来找兰卡的。」 「兰卡?」牛顿反问。 小班吃惊抽口凉气:「老天!她躲在飞船上的密室啊!」他忽然想像到兰卡被关在里面,六天没吃没喝,牛顿却对她的唿救搥门充耳不闻。 「喔!」牛顿忽然说:「那女孩儿啊。我说班杰明,你也太过头了,怎么把你那些小妞也打包了──」 「去你的!」小班打断牛顿说话,「她才不是什么浪荡女,你这呆老头是不是看见女人,不管是谁都会想歪,当成妓女?你别答话了,我也不在乎,告诉我她住哪里就好。」 牛顿眼睛忽然聚焦,好像是第一次看清楚眼前的人。「班杰明,」他说:「把你丢在那儿,我真的很对不起,其实马上就后悔了,真的。我只是──」他吞吞吐吐,小班发现他竟哭了。「我真的一直都不懂,人好难懂,比微积分、比光学都还要难,难得多了。」 小班也没答腔,觉得喉咙很紧,一下子似乎少了三岁,回到牛顿要收他作学徒那惶恐又美好的一天。「爵士,我──」但他决定不让自己分心:「她到底在哪?」 「我不知道,她本来在,但又不见了。」 「什么啊?」 「她之前在这里大吵大闹,烦死了。我叫她去找查理王,大概真的去了,好几天没见她回来。」 「你──」小班说不下去,心里气得要死,不想去管牛顿已经两手掩面。 哈辛说过没有人见到兰卡,那她到底怎么了?该不会被其他土耳其人掳进妓院了?还是想游泳进威尼斯,却在河里溺死? 「兰卡!」他在房间四下大叫,找找看有没有其他房间、又下了楼继续叫着她的名字,脚底扬起一大片灰尘,老鼠也给吓得都躲到暗处,最后他的身体也支持不住,差点倒在地上。他靠在湿滑墙壁上,身子慢慢注下滑。他肯定兰卡一定还活着,一定还在威尼斯、或者是──他紧闭眼睛,别在贝勒的船上才好,不然都出去一天了!而才过这么一段时间,她会被当成奴隶带走吗?这边要把一个平民女子贬为奴婢,不知需不需要经过审判?小班不知道。他对于土耳其人毫无理解。 他只知道一定会有办法找到兰卡。一切都是他的错,他的错,他──他什么都不该再说,找出兰卡就对了。 而他也恍然大悟,想要找出兰卡,代表他得在威尼斯继续搜索、乘船去君士坦丁堡,或者不管勒贝去了什么地方。无论如何,他需要三天以上的时间。 第114页 而三天之内,莫斯科舰队就会攻过来。于是简单的方程式成立了,小班必须完成承诺,保住威尼斯。深唿吸一口气之后他起身,镇定一下情绪,然后回到楼上。 牛顿还在原地。 「唔,」小班开口:「看样子她真的不在这儿。」 「我猜那女孩儿对你很重要?」 「她是个人,所以她对你不重要,但是对我很重要。」他听着自己语调都觉强烈,眼睛一闭摊开手。「算了,」他又低声说:「我会找到她,但是有别的事要跟你谈。」 「喔?要继续谴责我吗?」 「不知道,这要问你,爵士。」 「意思是?」 「意思是,你现在有什么计划?」 牛顿目不转睛看着他:「班杰明,我保证这次我不会丢下你了。我们一起走,到安全的地方去,这样我才可以继续研究。」他表情一亮,「你看到塔罗斯了吧?」说着对着那人造人比了比手。 「是看到了,我之前也看过了。」小班没好气道:「我猜当僕人很好用,说不定正好能取代学徒?」 「不、不,班杰明,它不只是你看到的这样。它是古人智慧的关键啊,它可以用来了解默勒库!」 「我懂了。」 「不对,你根本不懂,但是我可以教你的,小班。现在我们可以解开很多谜团、发展出很多新系统,比我想像中还要棒。」 小班听了心里冒出一丝丝渴望,但牛顿之前不是没说过同样的话。「爵士,听我说,」他切回正题:「你知道莫斯科的舰队要来了吗?」 「来这儿?来这儿做什么?」 「说来话长,总之是来占领威尼斯。」 「那我们得快走。」 「不能走!」小班终于受不了了,但他也赫然发现,虽然现在自己这样气牛顿,但其实牛顿思考的事情跟他一小时以前所想相同──找到兰卡、说服柯腾.马瑟出航、放威尼斯自生自灭。如今因为兰卡还在这里,所以他也不能走,却还是说得理直气壮,这功利主义背后到底藏着什么,连小班自己都讶异起来。 「波士顿我也逃了、伦敦我也逃了、布拉格我还是逃了。上帝明鑑,这一次我要鼓起勇气对抗敌人。」 「用什么对抗?你在布拉格也看过那些飞船了。」 「我是看见了,可是爵士你一定也发现到:那些飞船的动力来自于默勒库。」 「没错,想必是卡雷娜剽窃了我的设计。」 「那无所谓,重点是,东西是你设计的啊,爵士。怎么做的就怎么破坏啊!把束缚默勒库的亲合力给解开,它们就会自己飞走,莫斯科人引以为傲的飞船不就栽在地上了?」 牛顿瞪大了眼睛,看样子是完全没想过这个办法,小班也看得出来师傅脑袋不停转动。可是最后这哲学家抬起头,「或许可行,」他回答:「但是太危险了,我不要为一个与我无关的城市冒这风险。」 「那把办法告诉我,」小班叫道:「我来做!我不在乎危险。」 「但是我在乎啊,班杰明,我也不愿意让你冒这个险。」 「那你愿意要我毫无防备地面对莫斯科人的枪炮弹药?我说过,我一定会留在查理王身边作战。」 「我没有要你冒险,我要你跟我一起走。」 「我的朋友不会一点大惊小怪就丢下我不管,」小班反论:「我的朋友爱我,我也信任他们。可是你不是我的朋友,艾萨克爵士,你不是。所以我宁愿跟朋友一起冲进枪林弹雨,不愿跟我不相信又不喜欢的人走!」 「班杰明……」牛顿有点不知如何开口:「小班,我们的工作比这种事情重要得多,你得相信我。」 小班缓缓唿出一口气。「很奇怪,我的确相信你这句话,但我还是有必须做的事情。」 「那我帮不了你了。」 「没有阻止飞船的办法?」 牛顿耸耸肩:「这难说,你一直都很会做些小东西不是吗,班杰明。搞不好你可以做出对付飞船的东西来。如果没事,塔罗斯会带你出去,我也该准备第二趟飞行了。」 小班在楼梯口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但开口说:「那你最好动作快,查理王打算直接轰炸这里,免得你给莫斯科人绑走了。爵士,自己保重,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但他得到的答案,便是塔罗斯踏在地上发出的轻微脚步声。 ※※※ 红鞋摇摇头回神,能走到外头真好,不过威尼斯空气并不甜美。对于这座城市的第一印象得到印证,房舍之间果然以水连接,这里的建筑好像快要沉没腐败、味道真糟!他一直注意周围是否有敌人,无论之前在阿尔及尔来犯的是谁,想必也尾随到此处,他非常确定、也感觉得到。威尼斯的水底下,有可怕的东西正蠢蠢欲动。 他本想搞清楚「比较安静」的那一次会议到底有些什么结论,但发现自己根本不太介意,反正任何人说什么、做什么,最后免不了一场大战,而他,红鞋,也不得不投身其中。表面上看来,人家都在等待那叫做班杰明.富兰克林的人回来,想知道他有什么计划;实际上,结局已经註定了。 欧洲人无法忍受独活于异邦人群中,这种情绪他可以体会。红鞋现在也远离族人,开始分不清所谓的真实或正确,逐渐化做一片漂流木随波荡漾、载浮载沉,一天比一天沦落。奈恩、马瑟、卞维尔,就算是黑鬍子也一样,他们来自不同国家,但认为自己算是同一边的,不能与莫斯科人、土耳其人为伍。威尼斯虽然之前受到土耳其控制,但居民打心底认为此地是旧世界,也就是英国、法国、西班牙的最后一点残烬。这是他们所认识的欧洲,红鞋肯定他们一定想要护住这儿。美洲来的人不会放着瑞法和查理国王送死,即便是卞维尔,都将此战看做一次解救殖民地同胞的机会,绝对不会放弃。只是一个形式决议还是必须等到班杰明.富兰克林这个会法术的人回来再说,红鞋就索性到外头等候。 第115页 可能正是因为他太留意自己是否会遭魔法攻击,而直到最后一刻,才发现有人採用物理攻击。小腿给人用棒子一打,他马上痛得摊倒,想要掏出手枪或者斧头,却赫然想起进枢密院时解下武器后还未取回。他强忍痛楚一脚踢出,略带欣喜地觉得踹中了人,有几个人惨叫。然而下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三处被尖锐物体抵住,分别是脖子、肋骨、腰际。 「别动,」有个人说起腔调很重的英语:「敢出声你就会死。」 对方将他双手狠狠扯到背后绑住,又拿布盖住他两眼,不过在拉扯之中,他看见对方是四个戴着黑帽子与奇怪面具的人。 「avant!prest!」【註:法语「走吧,准备好了!」】一个声音像松鸦的男人嚷嚷,然后有人将他拉起来站好。 「走!」那说英语的人道。红鞋也想走,但好像都是给人拽着,一会儿给推上了船,能够感觉到船身依照划桨节奏起伏,游走于下界的表皮之上。他察觉余光有阴影晃动,开启灵视逮到对手熘走的踪迹。懦夫!他以幽界的语言大骂。懦夫,有种就来啊!可是没有任何响应。 红鞋带着挫折,心神回到身边的种种噪音;附近好像有百来个人张嘴说话,有只猫发出嘆息般的呜呜声,鸽子也咕咕叫着,还有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更远的地方,有某种以气流控制音调的不知名乐器正在演奏歌曲。 小船终于停了。 俘虏他的人又开口:「仔细听清楚,我要在你身上绑一条绳子,之后我会把你丢进水里。你就闭气,不要挣扎,照我的话做应该活得下去,不听话就会死。懂了没?」 他听完觉得口干舌燥非常紧张,「我不会游泳。」 「所以才要绑绳子。」对方哼道:「我说了,照我的话做,不然就是死。」 红鞋点点头,一站起来马上便朝声音方向踢过去。他的脚似乎擦到什么人,一开始引起一阵笑声,后来便被赏了个耳光。他一回头,被不知谁扯紧衣领,同时也发现光线穿过蒙眼布。刚刚那一巴掌稍微打歪了那块布,现在他正好透过缝隙看见抓住他的人,也看见小船停在阴暗的运河分支巷道内,旁边有块黄色蜜蜂招牌。对方胡乱在他脸上抓了一阵,蒙眼布又被绑紧。 「你胆量不错嘛。」红鞋再度听见声音,已经可以与外形联想在一块儿,红鞋刚刚看见尖细的脸颊、鹰勾鼻、满嘴乱胡:「可以当个威尼斯人了,不过你敢再来一次就知道好看。快点,深唿吸几下。」 对方在他手臂上绑了绳索,红鞋只能尽力克制慌乱。 「把气吸到饱。」 他把整个胸部全部塞满空气、一点余地也不留,结果就被推进水里。好冷,出乎意料的冷,恐惧一波波在他身上盪开,激烈的像是情慾高潮一样。他试图隔绝自我意识,进入当初抓住烧红铁块的精神状态,但这状况不太一样,他从没想过要去习惯水。然后他又想像自己站在干燥的土地上,就在家乡后面大草原上猎鹿,旁边是熟悉的光秃山丘──可是脑海只有残缺的片段闪过,还来不及给些温暖就已经被水淹没。他胸口起起落落,但一点用也没有,最后终于有个画面使他稍微安心、可以冷静了,但并不是田野、不是阳光,而是在黑水之中给绳子这么拉了一阵以后,歹徒终于又将他拉上来。 红鞋冒出水面后开始喘气,有人抓了他腋下将他扶上去,之后推他往前走。身上都运河水的臭味,可是这里空气凝滞且带有石头气味,所以他判断应该是个密闭空间。红鞋计算步数,才十五步就被按住坐下,将绑手臂的绳子切断却改套上枷锁,眼睛依旧蒙着。 不知是谁带着高压语气对他说了句话,可是他听不懂,随后脚步声退开。红鞋无法确定离去的人数是否代表总人数,但他认为可能有一人留守,然后还是测试了一下枷锁,发现非常牢固。派出阴灵就逃得掉,但他要先思考思考。 是谁绑架他?原因又是什么?他想起来瑞法说过威尼斯人里头,有一只激进派叫做假面帮。从绑匪戴着面具这件事推断是八九不离十,可是到底为什么? 「wer sind sie?」【註:德语「是谁?」】 他听见一个女孩子声音吓了一跳,可是这语言他不懂,只知道语调像是提问。 「我听不懂,」他回答:「妳说英语吗?」 「nein。parlez francais?」【註:法语「不会,你说法文吗?」】那女孩又问。 「会。」红鞋也改用法语:「我会说法文。」 「一点点,我会说。你被抓?」 「对,妳呢?」 他听见锁炼铿锵声。 「妳知道他们想干么吗?」红鞋又问。 「不,不。他们要我写信。」 「写信?」 「对,给……一个朋友,班杰明。认识吗?」 「班杰明.富兰克林吗?」他追问:「我们今天刚认识。」 「对,那个班杰明。我的名字叫兰卡。」 ※※※ 小班在威尼斯少数坚硬的街道上徘徊,恼怒地思考到底怎样对付空中的船只?大炮打不到飞船,但飞船却可以丢下石块、炮弹甚至魔法武器轰炸地面。他认为唯一的希望,就是瓦解默勒库的束缚,使飞船失去浮力,但他靠自己一定想不出办法,就算想得出也不是在三天内。 他深深陷入思考中,结果没注意到有个小乞丐朝自己冲过来。查理王派出的卫兵跨出去挡在他与小孩中间,以义大利文叫骂。 第116页 「per benjamino,」那孩子回答,手里挥着像是信的东西:「benjamino franco!」【註:义大利文「给班杰明,班杰明.富兰克林!」】 「什么东西啊?」小班沉声:「我看看。」他接过以后,发现信封都给小孩的手指弄脏了。 信封上只简单用蜡黏住,拆开后有两张便条,第一张写的是英文。 富兰克林阁下: 有一位外国人跟一位叫做兰卡的女子目前受到我们保护,这位小姐声称与你关系匪浅,因此我们将代为护卫,直至莫斯科军队败走为止。两位相逢之前,我等也希望与阁下聊聊土耳其与威尼斯的各种事务。 假面帮敬上 第二封是德文,内容比较长。 亲爱的班杰明: 我被人抓了,他们说要送这封信给你。是我不慎透露我俩认识,但恐怕对方错估了我们交情的深浅。 之前故事没说完,之前说到有个人的曾曾祖父是约翰内斯.克卜勒,而这个人一直相信克卜勒真的搭着传说中的月船到了月亮上,所以想要自己尝试一次。他起飞的那天,宫里头的人都祝他一路顺风,他的小女儿当时才不到五岁,也是挥着手帕要他带一块生奶酪【註:以往欧洲童话中月亮是生奶酪(green cheese)做的。】回来。可是那个人一直没有回家,小女孩也没有再见到他。小女孩一直相信他真的去了月球,在天上看顾自己。但有一天,她在高塔上找到一条飞船,也明白原来人飞得太高会无法唿吸,所以她懂了。飞船根本没飞多远,大概有人找到了,没有声张就送回城堡锁着吧。 故事说完了,相信这样你就明白,我给你添的一些麻烦是怎么回事,真是抱歉。也请不要因为我的问题造成更大困扰,拜託。谢谢你带我看月亮上的山、给我有机会飞上天,不用担心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兰卡 小班小心地将信折好,收在自己口袋,心里那一点点疑惑终于溶解。他脑海中浮现兰卡与自己一起欣赏的月光,浅浅笑意窜上嘴角。他朝北边看去,「沙皇彼得,我跟你也无冤无仇,」小班说:「但你赶快求上帝保佑吧。」还有假面帮也一样。 跟来的卫兵一头雾水,但他没多管,朝着宫殿走回去,脚步沉稳坚决。「把那小孩也带走,」他回头吩咐:「也许可以问出些消息。」 班杰明.富兰克林清清喉咙,看着议会众人。「非常抱歉,各位久等了,谢谢各位的耐心。我必须与艾萨克.牛顿爵士进行一些讨论,才方便提出我的反击计划,相信应该足以抗拒莫斯科的威胁。」 「我还以为你之前就很有把握呢。」黑鬍子到场了,眼里带着一股闷火。 「是有把握,」小班说:「但毕竟艾萨克爵士才是师傅,我只是学徒,多请教比较好。」 「艾萨克爵士怎么没来?」柯腾.马瑟开口:「他怎么不直接跟我们谈呢?」 「他自己的事情太忙了。」 「他也在准备吗?」瑞法问。 小班犹豫了一下,可是查理王不动声色之中,眼睛闪过一丝精光,以他对查理的了解,知道自己这一顿已经太久。「是的。」他还是这么回答。 在场众人似乎松了口气。 「所以,」查理语气平和地问:「你的计划是?」 「需要等那位印第安先生吗?」 托马斯.奈恩摇摇头:「他也真怪,不知熘达去哪儿,我之后再跟他说吧。」 小班点点头,心想不知自己临时凑合的计划听来有几分可靠,但也打定主意非得说服这些人。「这计划需要赶工,」他说:「但我想威尼斯应该没问题。有些问题得先搞清楚,像是城市目前的防御工事如何?」 「哪一方面?」哈辛的父亲终于说话了。 一瞬间小班忽然觉得自己给这人的目光切割开来,好像解剖一样,但他以前就没吓退过,现在也不会退缩。「你们这儿有融解机吗?」 「我们有融解机。」禁卫军领袖确认此事。 「有什么用呢?」查理不耐烦地问:「其实这里有两台融解机,安置在进城的地方,如果敌人是从海上来那很有用,但是距离一旦超过二十码,那玩意儿连碗水也煮不熟。沙皇只要把飞船停在距离外,就可以送士兵下来了──当然他会先把我们的人都炸死。」 「请别担心,我知道融解机有射程限制,」小班回答:「可是这次不是以一般方式操作。这两台融解机可以拆吗?」 「机器很大。」禁卫军首领这么说。 「但是可以搬到船上?」小班追问:「搬到美洲来的船上,没问题吧?」 这下子所有人面面相觑。 「各位,融解机在围城战中,就是用来使战略要道上的敌军血液沸腾而死。这种机器的威力非常强,其实应该说是强到不可思议,只是射程很短。」 「这跟我的船又有什么关系?」 小班笑道:「把那机器放在海上,各位说会怎么样?」 「是啊。」卞维尔低声以法语惊唿。 「大爆发,」马瑟也抽了口气:「都是水蒸气」 「没错。」小班继续说:「水蒸气会直线上升,升到非常高,其实就是小型的风暴。利用这个方式可以扰乱飞船的移动,其中有好几只应该会直接翻覆了。要是将机器放在船上,那就可以选出最佳地点来制造效果。」 第117页 「我喜欢这主意。」查理喃喃说。 「这算什么,」黑鬍子说:「小把戏罢了,重点是我的船却会成为活靶,那我要怎么办?我的大炮又打不到飞船?谁来帮我挡住他们的炮弹啊?」 小班搓了搓手:「提屈船长、各位先生,这些问题我也已经想过了。融解机只是整个计划的一小部分。」 「那你还需要什么?」 「威尼斯以出产丝绸闻名,这没错吧?」 「丝绸能比这儿多的,只有中国吧。」瑞法说。 小班笑得更灿烂了。「那么……」他说:「我们的防御会非常完备。」 第三十四章 三贤者 爱翠安第一眼见到的威尼斯,是在黑云山岭下细微的光点。随着飞船降低,云层渐渐稀薄,她看见底下水面透出深紫,城市在这一片墨色中有如萤火。 位于爱翠安与海面、都市之间,她看见一支舰队也如萤火虫般正在飞行,那是莫斯科舰队其余兵力所在,他们已经下降准备进行夜袭。种种奇景加在一起,爱翠安还没有想到这会演变成暴力冲突。 「船最低会降到哪儿?」她大声发问,眼睛还在注意下面的状况,但等到威尼斯进入视野,大家都静默了好一会儿。原本在对几码外军官发号司令的沙皇也不例外,过一会儿才清了清喉咙。 「妳是担心亚亨松先生吗,女士?」 「也担心他带去的士兵。」爱翠安回答:「我本以为要从上空突击的。」 「看,」沙皇指着威尼斯舄湖上的几座岛屿:「妳看过威尼斯吗?」 「没有。」 「我也一样,所以并不希望见到威尼斯化为废墟。我不打算降火雨去破坏这城市。」 「即便会牺牲士兵性命?」 「要是我把人命看得过重,那也就不会走上这条路。」他解释起来:「天亮以后,城里的人会发觉要点都受我们控制,飞船也随时可以做最后一击。他们会知道即便抵抗也没有胜算,我们的目标是要不流一滴血就将威尼斯拿下来。」 「您真的认为有可能?」 沙皇嘆道:「查理是个难缠的对手,说不定根本就是个疯子。我不认为他会乖乖离开,但我也不希望为了一个爱惹事的瑞典人,就要把威尼斯给炸成碎片。威尼斯的居民也该获得善待。」 「那有我可以帮忙的事情吗?」爱翠安低声问。 沙皇开心地笑了:「请妳协助卡雷娜小姐,找出科学兵器的位置,例如融解机、火龙炮、保护布拉格的气流盾之类,这样才方便我们停船。」 「也就是以太之中任何异常之处,」卡雷娜解释:「默勒库认为不对劲的地方都算在内。」 「好。」她开启千眼之手的能力,招来自己的僕从,对它们下了指示。它们散开以后,成为爱翠安的眼睛,她就像是查阅图表般筛选这些信息。 精灵眼中水面是一大片画布,而土地则像是染料,威尼斯的灯火像是余烬,但有些灵素散逸成烟──是无焰灯。她还找到融解机轻轻颤抖的能量,以及一些具备不明性质的炮座。沙皇手一个工程师已经准备好工具,爱翠安说完,他马上记录位置。 不过真正令人担心的,其实是广泛分布于以太之中,却又非常难以察觉的细微波动。这边一点、那边一点,大部分都在水域。 「我没注意到。」维希莉莎听了爱翠安指出异常之后这么说。 「说不定是自然现象?」沙皇猜测。 「舰长,就我目前经验,精灵不会注意到我们认定为『自然』的过程,例如蒸发、加热与冷却、缓慢的矿物丛聚等等。如果有我指示,它们可以协助我观察了解这些现象,但是基本上它们不会注意『自然现象』,只会留意外力介入以太的情形。」 「妳认为有危险?」 「我会继续观察,舰长。」 「请,」他低声说:「我不太放心。他们知道自己面对什么,应该不会真的还想抵抗吧。」 爱翠安没有注意听他说话,她已经如其所嘱追踪下方的奇特变化。感觉上像是自然的气流上升正在加速而已,也难怪维希莉莎没有察觉。「我想,」她开口报告:「应该是对方以人工方式升起一层雾,大概用了什么催化剂吧,以肉眼来看像是自然现象。」而威尼斯的灯火也的确显得模煳起来。 「呵,真不知道他们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维希莉莎喃喃道。 「看不见,就没办法轰炸。」沙皇说。 「是的,舰长。」维希莉莎接口道:「但是爱翠安跟我不会受到雾气遮蔽,就算他们有鍊金术兵器,我们也会发现。」 「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点。」沙皇又说:「就是因为不知情,才会傻傻地还想要跟我们打。」 「那就是他们的错了。」维希莉莎冷冷地说。 「除非──」克蕾西欲言又止,眼神若有所思。 但她还没说完,下面已经传来一道闪光。低空飞行如几列光点的舰队中,勇士号率先起火,又过一会儿巨大的声音与冲击也打中她们所在的飞船,甲板剧烈摇晃,一时间慌乱叫声、指挥声不绝于耳。 「除非对方用的根本不是哲学兵器。」克蕾西迎着吵杂大叫:「小尼可在哪儿?」 「他跟保母在下甲板。」爱翠安犹豫了一下又叫道:「克蕾西,帮我照顾他。」 第118页 「他在下面不安全吗?」 「要是这条船也起火就不安全了!」爱翠安一边叫一边指着外头,勇士号在燃烧中拦腰折断,可是两端依靠魔灵力持续往上飘,火光之中许多士兵身影坠下,船身看起来好像肚子开了一道口的鲸鱼。 再远一些,又出现另一颗红色星点照亮夜空。 ※※※ 爆炸声打破静谧夜色,雾幕却遮不住天顶烟花。目睹此景,黑鬍子的新旗舰卡罗莱纳先知号船上响起一片欢唿。小班之前三天忙个不停,中间只有稍微小睡一会儿,但此刻亦如旁人忘情大叫,至少有十个土耳其禁卫军的人过来拍了他的背向他道贺,骄傲的情绪使他快哭了,计划成功!他一直跟人家说一定可行,其实自己心底深处不敢抱着期待。 现在就看战略其他部分是不是一样有效了。 他知道以自己这方的立场而言,有雾掩护比较好。之所以起雾,是因为他用了当初交给玛丽亚.德雷莎的那种药剂。除了大雾以外,他也希望时间不是晚上,只是这两个条件都对战况有利。小班真希望可以看见现在脑海想像的画面──无数赶工制成的丝绸气球,经过上千个火源灌满热空气之后一齐升向天空,载着强力火药撞向莫斯科飞船。 爆炸一声接着一声,可惜看不到这些炸弹的实际效果。威力应该很不错,因为威尼斯这里储有最新、最具杀伤力的鍊金火药「太阳神」,气球上就是装载这项秘密兵器。 「恭喜,富兰克林先生。」查理过来与小班握手:「托你的福,开场很有优势,第一次交锋非常重要。希望你其他计划也都一样有用。」 「先生,我也希望。最好是能逼得莫斯科人乖乖撤退。」 查理摇头显露疑惑:「这恐怕很难。我们的确能动摇他们军心,但是每当一个气球真的炸到了飞船,就有三十个不知飘到哪儿去。」 劳勃一边咕哝一边将帽子推回头上,双手交叉胸前:「我得告诉你,在下风那儿的人恐怕要遭殃了。」 「啊,老天。」小班听了说:「我没想到这一点。」 查理则是耸耸肩:「绝大多数会掉进海里。」 「绝大多数……」小班却心想现现在风向似乎是对着内陆吹,一旦热空气冷却,气球就会直接坠落。 查理的手搁在剑柄珠子上,看得出他心情紧张。「狂人号什么时候准备好?」 「再过三十分钟吧,我想。」小班回答。 「为什么这么慢?」 「气球比较大,需要比较多时间填充空气,而且他们充气之前发现上面裂开了。」 「一定要趁天色还暗、有雾的时候处理好,我不太相信你的气流盾。」 说真的,小班自己都不是很相信。那套神甲系统完全是他临时拼凑出来,根本不知道能不能用。 天上又起了两次亮光,海面、沙滩忽然爆发,俄罗斯人终于反击了。震盪透过水面传来,威力与爆炸规模一样大,小班原本得意洋洋,现在却觉得喘不过气、心中充满惊恐。一旦飞船逼近威尼斯就完了,所以事前也将指挥中心移至先知号上,只不过这样当然有风险。 「得放更多气球到飞船下面。」他低声说。开战之前已经将气球都安排在城市周边,比较深的水道有美洲来的大船,比较浅的运河分支有平底船与快艇,舄湖上各个小岛也都安插了人手。陆地那儿的人收到指令后,立刻有许多小船冲出去,找到最适当的角度放出气球。小班看见至少有一条船──实际上有多少就不知道了──遭到莫斯科人反击而沉没,可是大家却是前仆后继挡在威尼斯前面,不让敌人进去。先知号相反,隐藏起来待机不动,距离威尼斯四百码远,除了继续指挥作战,也窥伺着反攻契机。问题是,只要有任何一条俄罗斯飞船越过界线,威尼斯就会变成瓦砾堆。兰卡还在威尼斯,所以小班说什么也要阻止惨剧。 有个传令兵跑到查理耳边大叫几句话。 「风筝起飞了。」他回头说。 「希望风够强。」 小班转头看地图,查理跟军师团每次收到情报,就在上头潦草画下几笔。看样子俄罗斯飞行舰队从陆地方向以弧线排列慢慢逼近,可是想必会派出几条船从海上偷袭。太疯狂了,小班心里想着,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从很高的地方又一次有爆炸声传进他耳里,同时他的身体窜起一阵诡异的颤动,这种感觉他很熟悉,是默勒库正在接触他的灵魂。他闭上眼睛抵抗呕吐感,心里大叫:走开!但是那感觉并未因此停止,在慌乱吵杂之中,没有人注意到他缓缓倒下。 ※※※ 「怎么回事?」沙皇彼得扯着嗓子大叫:「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攻击我们?」 「我不知道,陛下。」维希莉莎淡淡说:「目前还在判断。」 爱翠安跑到飞船栏杆边,招出一片光芒往下捲去,随着波浪起伏彷佛是众神踏过阶梯一般。从光幕之中她看见形似水母的东西,但这是天空而不是大海。 「气球,」她开口:「所以才侦测不到,这根本不是科学武器。」 「气球?不算科学武器?」 「气球不会造成以太的异常波动,精灵也就不会注意。」她解释。 「把它们给拦住。」 「已经在进行了。」爱翠安低声回答。 第119页 「看样子威尼斯人确实比我所预期的还厉害。」沙皇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的确,」克蕾西附和:「看来没错。」 「陛下,我们得飞高些。」爱翠安说。 「为什么?」 「我的科学力量在高处比较好发挥。」她当然是说谎,可是全部心思都在儿子身上,天知道这些威尼斯人还有怎样难缠的怪招? 而她的精灵依旧顺从、听命办事。爱翠安已经知道怎样分辨目标,气球有显着特徵──风的精灵特别受到扰动,也就是温度较高。只要将气体温度降低,就可以让气球下降而非上升。 ※※※ 与其说是听见,其实红鞋根本是「感觉到」远方爆炸传来的轰隆,但在此之前,他就已经知道战事展开,因为空气里各种灵体如眼睛、洛瓦克、希摩哈等都发出锐利叫声,一直潜伏在周围的那东西也不例外。被困在黑暗中的两天,他一直试着隐藏自己气息,避免下界的生物趁乱攻击;这下子灵界一片吵杂,他想隐匿踪迹也简单得多了。 「你有听到吗?」兰卡开口问。 「听到了」 「你觉得是什么?」 「炸弹,或者大炮。」 「所以开战了。」 「对。」 「之前艾萨克爵士把我从飞船密室放出来以后,我有看见他们攻击布拉格的情况。他们从空中丢炸弹,很大的炸弹,所以我们在这里也不安全。」 「我想也是。」红鞋答道。也该採取行动了,其实进来第一天他就试过把锁炼钉在墙壁的部分给溶化,不过锁炼的材料导热性太好了,就算他能够又一次忍受烧红铁块将自己烫伤,之后也就很难逃出去,更不用说要帮忙兰卡。之后他开始松动石块,但是目前没有成果,主要是因为他得非常小心,每次觉得附近有敌人,就得把阴灵召回来。 即便不情愿,但他脑袋里还是有个计划成形,就怕已经来不及实行。不过还是得试试,留在这儿也无计可施,之后天空会降下闪电、火雨,最后他感应到的灵体没事好做也会来找他。另外,他还挺喜欢兰卡这人,所以希望能帮她活下去。至于这么做的后果……他也不可能一直逃避灵界的敌人。 于是他又抽出自己一部分精魄,只是他犹豫起来,该将讯息送给谁好?奈恩吗?阿扯吗?这两个人可能在海上,或因为其他事情无法帮忙。不对,其实他知道谁是最适合的对象,只是红鞋与这人不很熟。 还好兰卡跟他交情不错。所以红鞋将自己能捕捉到的气息聚集起来──班杰明.富兰克林的气味──将其包覆在梦的外头,传出去给气味的主人。他咬牙忍住自己灵体的空虚,开始为自己疗伤,减低自己流失的精魄。但他也已经准备好,敌人迟早会循这味道找到他。 ※※※ 许多影像窜进小班脑子里,他发着抖、觉得很噁心,这些影像根本没道理。他看见自己被拉进水底下的一条隧道,捕捉到一个男人的面孔,此外有运河、有小巷、加上痛觉与懊恼──还有兰卡的声音。她说某一种小班听不懂的语言,可是这的确是她的声音没错。更奇怪的是,小班也听见了失踪三天的印第安人在说话。 他觉得自己的头快裂开,比起以往最糟糕的宿醉都还难受,可是他还是勉强站起来找哈辛,结果很幸运发现哈辛就在附近望着彼岸,一脸大惊小怪的样子。 「哈辛!」他叫道:「快!一条巷子,里面有个黄色招牌,招牌上是一只蜜蜂。你知道这地方吗?」 「嗯,哈辛应该知道。」 「那好,快带我过去」 劳勃人呢?他四处张望,却发现朋友不在附近,小班没时间等他了。 现在这条船周边还有许多小船及平底小舟,小班示意哈辛先下去,自己正要跟上,却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心中警觉,立刻转身。 黑鬍子距离不到一码,枪口对准小班眉心。「上次没打中,」他奸笑着:「这距离我可不会失手。」 「那就快点开枪吧,」小班一咬牙道:「我可还有事情要忙。」 「还是个话都说不清楚的笨小孩。不过当初你在船上动手脚倒是挺奸诈的,差点就裁在你手上。」 「你还记得自己想杀我吧?你以为我会让你轻易离开?」 黑鬍子咯咯笑道:「看来我当初是这么以为没错。不过那时候的我是海盗,现在的我是个各正言顺的军舰舰长,你倒是说说看你为什么打算弃船逃跑?这样我才知道我是为什么理由杀死你。」 小班盯着他的枪管,然后非常谨慎地踏上绳梯。「我的一个朋友,还有你们带来的印第安人,他们被抓走当成人质。」 「我知道,对方有写信来。」 「我知道他们在哪里。」 「然后你打算自己一个人去救他们?」 「对。」他已经下了四阶,黑鬍子还没有开枪。他抬头一望:「提屈船长,就算你不觉得我们现在地位相等,那也没关系,可是你该像个男人一样,等我解决这件事情以后再来了断。」 黑鬍子并没有回答,但是小班上了小船,又往上一看,他已经离开了。 小班一开始划船,北边天空又出现一团火球,看样子俄罗斯人的攻势即使没有暂停,也已经减缓。这个结果有好有坏,好处是敌军不会继续低估威尼斯的防御,坏处则是敌人也会变得慎重仔细。他只希望能利用对方检讨战略的时间抵达威尼斯市内,并且救出兰卡、赶快回来。 第120页 一道白光笔直划过黑色天空,好像是几何课上的图案。白光一闪之后缠住飞船,小班看了直觉联想到童话中的杰克与魔豆。 俄罗斯人想必发现了他准备的风筝。 ※※※ 爱翠安看见那道银光便知道是什么。 「是高能抢!」她说:「我以前看过高能枪发射,一模一样。」 「不可能,」彼得忍不住咆哮:「高能枪的射程没这么远。」 「这支枪可能不同,」爱翠安静静地说:「那支也是。」另一艘船也应声爆炸。她真希望自己可以近距离观察射线,这光束似乎不太对劲。然而银光一道接着一道射上来。 「可恶!」沙皇暴跳如雷、面部抽搐。「攻不下来……我太躁进了。」彼得喃喃自语,回头大叫:「下令撤退!」 「我们被对手诱入陷阱了,」他继续说:「不能一直犯同样的错。黑夜给他们的优势比较多,我们先飞高,等日出之后再决一死战。威尼斯人自求多福吧,我给过他们机会了。」 但随着外面一次、再一次、又一次地光芒大做,他的脸不由自主扭曲得诡异而丑陋。 第三十五章 运河 小舟航行在平静,几乎是一潭死水的河道上,彷佛他们进入阴暗狭窄的地底。河道墙壁反射了灯笼光线,照出老鼠的红色眼珠、也照出一些不知是影子还是怪物的奇怪晃动。小班心里一直想着兰卡,一个女孩子被绑走、囚禁,不知道有没有遭受拷打,说不定已经断气了。他需要这样的念头、他需要挫折与愤怒的情绪,唯行如此他才可以抗拒身体的疲惫。小班胸口的伤还没復原,在枢密院又遭到痛殴,三天没睡更是雪上加霜。 「闪电是?」哈辛问。 「嗯?」 「我知道有气球,气球飞上天,会跟水雷一样爆炸。可是闪电是?」 「喔,」小班咕哝说:「是风筝,风筝可以飞得很高,而且威尼斯人做风筝的手艺非常高超。」 「唔,你应该参加庆典,有很多风筝,非常漂亮。我看到有人把风筝搬到小船上。」 小班点点头,他也记得那光景,几百艘细长的扁舟四散至舄湖各处,风筝随着海风升起。 「我们在风筝在线涂了铁粉,」他开始解释:「风筝线下面绑住高能枪,所以一发射,电能就会顺着风筝线传到飞船。这样你懂了吧?」其实备战时期就发现了,真正问题在于怎样生出那么多高能枪。最后找到七十枝,其实多半是强行徵收,找到的枪就发给划船速度最快的那些人,由他们在战场上进行支持。 这临时凑合的战略一点都不妥当,成败繫于庞大的参战人员是否可以协调,不过总算是顺利展开,这多亏了俄罗斯人选在晚上进攻。而猜到这一点的是查理王,论及沙皇和俄罗斯将领的战术,除了俄罗斯军方自己人以外,大概就属他最清楚了。小班意识到战场的隆隆声已经消失好一段时间,不知这到底代表什么。退了?胜了?什么时候会天摇地动、砖瓦坍下来压死他?他希望俄罗斯人会想保住这城市,一座废墟有何意义?但可想而知,沙皇一定气急败坏,他的怒火之勐烈可是闻名遐迩。 「到了。」哈辛悄悄提醒,两人到了一个转角。灯光虽然黯淡,小班还是认得黄色蜜蜂招牌,也马上振作起来。 现在该怎么办呢?他闭上眼睛开始回想。有水、有窒息的感觉、有绳索,然后一阵强烈感觉勐然浮现,逼得他瞪大眼睛。小班感觉自己肺部越挤越小、然后是强烈的恐慌…… 「不对!」他低声怒吼,自己根本不怕游泳,就算得潜进水底他还是不会怕。游泳这件事情,是小班从小就无人能敌的,之前在布拉格他还教过很多人游泳呢。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呢? 他一下就想出了答案。这些想必不是他自己的感觉,而是属于个袭入他心灵的默勒库;这也代表他可能正踏入──或者说即将游入──一个陷阱。 但这不重要。很多人都已经因为他、甚至为了他而死,包括他的哥哥、父母、约翰.柯林斯、莎拉.钱特、还有女大公。他才十七岁,名单已经这么长,要是以这种速度继续增加下去,不管他自认自己价值有多高,也很快就打不平了。 小班脱下外套、背心、衬衫,也解开鞋子摆在船上,最后则是取下袜子。「哈辛,要是我过了一阵子都没回来,那回去告诉其他人我上哪儿去了。」 「你上哪儿去?」显然哈辛还没弄懂。 小班朝河水一指。 「啊,哈辛跟你一起去吧。」 班杰明这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没有把哈辛当成一个人,而是将他看成一件物品之类── 一个可以沟通的土耳其人。哈辛的英语不完全地道,许多个人的特异性无法展现,于是加深了这种形象。只是此刻,小班看见哈辛的各种期望、恐惧、需求,心里大受震撼。但他现在实在不需要这种顿悟。 「你知道水底下的路?」 「不知道。」哈辛倒也干脆。 「那我觉得你留在这儿比较好,要是我被杀了、或者也被抓走,还会有人报信回去。」 「哈辛不像父亲是禁卫军,」这男孩装出坚毅的语气:「但他还是可以帮忙!」 「你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待在这里会比一起下水更有用。」 哈辛的表情仍在迟疑,可是小班已经没有时间多想,回头准备下水,要是那大男孩坚持跟过来,结果送了命,那也怨不得他了。他跳下船,运河河水又冷又脏,相当噁心,但他拿着灯笼、深吸一口气后两脚一蹬,随着「记忆」指引游了出去。 第121页 头两次潜水都没有收穫,第二次他却找到某栋屋子下面看似坍方的裂缝,位于非常深的地方。灯笼光线没办法传太远,可是他看得出来那是个很矮的房间,里面当然都是水。也许原本是地窖,不知道是海平面上升、抑或是这座建筑物往下滑?他回到水面,用力吸饱了气,再度冲进水底、穿过洞口。小班希望自己游的方向没错──当然前提是这个地方没有错。 ※※※ 爱翠安轻轻摇着小尼可等待天明,她一直忍着不去追究赫丘尔到底上了哪一条船。洛林士兵大部分都随他出征,所以爱翠安身边只有五人护卫。她还记得出发之前,自己曾为大家祈福,回想起士兵对她的信心实在觉得可笑,于是她心一凉。 撤退之后俄军花了几个钟头时间整备,发现有六艘飞船已经坠毁、或者是烧坏、炸坏了不能再起飞。人员伤亡更是惨重,那几艘船上载运的地面部队折损很大。如今俄罗斯舰队只剩下十六艘飞船,即便如此沙皇依旧认为他会得胜。然而,倘若赫丘尔上了那六艘船之一,自然就没机会分享胜利的喜悦。 假使小尼可出事,那么胜利更是不会有什么喜悦。爱翠安整个下半夜都在做心理准备。「来,小可爱,」她对自己儿子说起悄悄话:「替妈妈做件事情。」 小尼可天真无邪地看着她,好像很专心听妈妈说话。爱翠安将儿子抱到一个大摇篮里头──其实原本是从地面拉食物上船的小货篮之一,但她稍微改造了一下,所以这篮子有四条铁丝,像是纬线一样由上下绕过,在上头成了个圆顶。「小尼可,妈妈要你待在这里面,知道吗?我啊、克蕾西啊、保母阿姨啊,大家都在附近而已,但是你要在里面,乖乖的喔。」 他对着母亲眨眨眼露出微笑,爱翠安认为这应该是指他答应了吧,不过还是想叫克蕾西帮忙留心。 「给小尼可做防御?」克蕾西从后头暗处走来。 「对,我派了四个精灵包围这篮子,要它们认识这几条铁丝了,所以子弹、火焰、闪电、所有我想得到的东西都会弹开。就算飞船坠落,它们也会带着孩子慢慢降落。」爱翠安噘着嘴:「其实不够完善,不过目前只能这么凑和。」 克蕾西摸了摸孩子的头髮:「小尼可你也有飞船了耶!想飞去哪儿啊?」 「夜浪!」这孩子彷佛认真在回答。 「飞这么高可不行喔。」克蕾西笑道:「你现在要乖,过一阵子我们到了莫斯科,你就可以活得像个小王子喔。」 「对啊,」爱翠安也说:「你会有自己的房间、很多玩具,长大以后还有小马可以骑……」 坐在篮子里的小尼可看起来好柔弱,做母亲的不免担忧起来。不过爱翠安克制自己的情绪,转头对克蕾西说正事,「我已经解开闪电的秘密了。」 「喔?」 「威尼斯人用风筝将导线拉到天上,所以跟气球一样,不会在以太中有什么异常反应,我跟卡雷娜当然无法预测。」 「可真得佩服他们,」克蕾西回答:「哪个天才想出这么多点子?」 爱翠安淡淡笑道:「还真希望是我。但我比较在意的是,维希莉莎以及其他哲学家,怎么从没想过可能遭受这种反击?」 「他们没碰过对手。问我的话,我也不觉得谁会料到气球与风筝能够当武器。」 「其实只要有人仔细思考,专注在敌人能飞行这一点就能反制。」 克蕾西摇摇头:「不完全是。人类好几千年来都一直思考怎样在陆上、海上作战,有些念头已经根深蒂固了。拿这支不可思议的飞行舰队来说也罢,既然船只可以在空中自由移动,沙皇怎么还是选了最明显的角度进攻?又为什么只会从单一角度进攻?目前的操作手法都承袭海军战略,其实这样一支舰队能够活用的方式可能有一千种吧。挑半夜开打有什么好处呢,气球跟风筝全都看不见。」她又摇摇头,「我觉得下面那些人的脑筋之快,非常少见。」 爱翠安耸耸肩:「我比较希望是妳夸大了。还好,现在沙皇也肯定要改变战术。」 「下面还是起大雾吗?」 「是啊,我猜底下的船一定一直在做这件事吧。」 小尼可指着外头黑暗中的某个东西,笑了起来。 「希望我做的事情没错。」她端详儿子的脸,轻声这么说。 「我想不出更好的选择。」克蕾西答道。 「我也一样,不过目前为止我都没什么表现。」 「呵,妳做的已经比卡雷娜多。至少气球跟风筝现在不再是威胁,这是妳的功劳,跟她没关系。」 爱翠安又耸了耸肩:「目前我关心的是儿子、朋友能不能活下来,沙皇宠爱谁就再说吧。」 东方露出鱼肚白,最高处的云朵已经透着橙色。战事一触即发,许多人将会因她而亡。听着小尼可嘴里叽哩咕噜,她只能选择保住某些对的人。 ※※※ 小班用牙齿咬住灯笼后,在一片泥水中钻动,觉得自己现在不像鱼,像鼹鼠。不过找方向其实没原先想得难,即便幻觉中看见的绳子并不存在,但绳子在水底却留下清晰的痕迹,他认为只要跟着这弯曲的绳印前进,一定就会找到兰卡。跟到最后他还有气,只是剩不多。但真正的问题是:绳印进了像是地窖门的地方。 门可是关着的。 第122页 他犹豫起来。要回头现在还勉强办得到,要是门栓上了怎么办?小班伸手轻推,但是门板动也不动。他开始使劲,胸口也开始闷痛,换句话说想回头也已经太迟。但他压抑心中恐慌──除了他本身的恐慌,也包括幻境之中感受到的恐慌──然后背一挺、脚一伸,固定身体以后用力一推。眼前已冒出黑点,恐惧越来越强,胸口越来越痛,但他又出尽全力推了第二下。 木板原本就严重腐坏,给他这样一推终于破了个洞,小班朝里头一冲,不一会儿终于能浮出水面换气。这时的空气可真甜美,不过也不至于甜到使他完全松懈。大概三十呎外,已有人看见隐隐约约的灯光,反射性地举起枪。 小班大喊一声拔出剑朝对方射过去,同时以最快速度跟着往前窜,腿上还滴滴答答地滴水。前面那座在小板凳上的男人马上大骂一声,侧身闪过利刃,重心不稳而单膝跪地。小剑插在墙上,歹徒的枪还握在手中,但回头时已经太慢,小班迎面冲过来,两个人一起结结实实撞在墙上,当然那个歹徒受的伤比较重。冲突之间,小班看见对方有张圆脸,身上带着酒气,也感觉到对方身体肌肉抽动,接着发现那人拿着手枪从侧面敲过来。他连忙往后一缩,对方却伸手一抓,朝他眼睛袭去;他朝对方肚子出了一拳,没什么劲道,而对方的指甲已经戳在他眼窝边,他便一记右拳对准那人咽喉揍下去。伸到小班脸上那爪子一软,而他刚刚那拳的力道真的太大,连自己的手都痛到差点断掉。看守的歹徒整个身子倒下去,小班趁机赶快站起来,那人居然还勉强自己想要起身,结果给小班在太阳穴跟腰间连番踹了两脚。 对手终于不动了,可是还有唿吸。小班很紧张,总觉得好像有上百枝枪已经对准自己了,勐然转身却发现这里没有别人把守,看来也无处给人隐匿,所以终于松了口气,也看见了两个被铐在墙壁上的人,一男一女。 「兰卡?」他问:「是兰卡吗?」女孩两手铐在背后,眼睛用布曚住。印第安人在她旁边坐着,姿势怪异,看来他想把脚抬起来从两手间穿过,让双手伸到身前。 「班杰明?班杰明,是你来了吗?」 小班朝她跑过去,在她面前差点滑倒,急忙替她摘下眼罩,抚摸她的头髮。「妳有受伤吗,兰卡?他们有没有虐待妳?」 兰卡两眼充血、头髮沾了脏水,脸颊也有泥巴,但在小班眼里是此生见过最美的女子。「我没事,」她回答:「班杰明,我没事,动作得快点,对方还有其他人。」 「兰卡,我──我真高兴能见到妳──」 「我也很高兴,但是快啊!」 小班点点头,有点苦恼这时怎么想不出该说什么?他回头去晕倒的守卫身上翻了翻,从外套口袋找到一串钥匙,又赶快跑回去一支一支地试,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支可以插进兰卡的手铐。转开之后,兰卡动动双手,发出呻吟。 「谢谢。」她回头说。 「兰卡──」 「红鞋!」她低声叫道,朝旁边一蹲,为印第安人解开眼罩,红鞋那对黑眼珠也相当憔悴。 「谢谢,」他用法语向兰卡致谢,接着又用英语对小班说:「也谢谢你,你真是勇敢。」 「我就说我们一定逃得出去吧。」兰卡捏了捏红鞋的手。小班这才回过神,赶快也将印第安人的手铐解开。 「我想我应该给了你很不舒服的经验吧,真是抱歉。」红鞋也伸展双臂、准备起身。 小班愣愣地看着他一会儿,接着大惊失色:「是你!是你把那些影像传给我看?」 「对,就怕你不了解。」 「可是这怎么──」 「拜託!」兰卡叫道:「之后再聊!」 「也对,」小班答道:「兰卡,妳会游泳吗?」 「她体力不够,」红鞋说:「得靠你拉她。」 「那你会游泳吗?」但话才出口,他脑海又浮现那些幻象,于是他也知道红鞋不会游泳这件事。 「我会跟在你们后面。」 「你根本不会──」 「我会跟!」红鞋语气很坚定,眼睛冒出闪光,「绳索还在吧?」 「还在。」 「那赶快带她出去。」 小班点点头:「我可以回头帮你。」 「不用麻烦。」 小班又一点头,跑回前面把剑拔起来。他视线扫过手枪,但想不出既然要下水又何必捡走的理由。回到船上的话,他原本也带了一把枪。 「快走吧,」他对兰卡说:「抱住我脖子。」 她也点点头,两个人跳进水里。小班先前跟守卫搏斗时情绪亢奋,多了一份力,但冷静下来之后就感到疲乏了,连兰卡这样轻盈的身躯在背上也觉得有点负担,不过他很乐意承受。两人窜出水面后拼命喘气,运河上依旧一片黑暗。 「哈辛!」小班低声唿唤。 「来了。」伴随回答,一只手伸了过来与小班握在一起,但小班先让哈辛扶兰卡上船,然后才自己费劲地翻上去,这一滚差点撞翻小舟。上船以后,他躺了好一会儿,除了大口唿吸之外没办法动作。 「可以走了吗?」哈辛问。 「等等,」小班连说话也要挣扎:「还有一个人。」 「嗯,但是那边也有人。」哈辛边说边指,下游处另一条衔接的运河那儿,也正好是屋子的转角,有光线渐渐逼近。 第123页 「嘘。」小班示意大家安静,伸手开始找手枪。他虽是摸到了,但暗嘆光线不足,没办法确认先前有没有装填火药,只能硬着头皮先开了保险。不一会儿,转角过来两艘扁舟,船头突出,装饰华丽,上面吊了灯笼。他朝那几条船望过去,却觉得如同当初见到魔像时心头一震,因为对面船上那几个人,三角帽下竟是骨白色毫无五官的面孔。 「就是他们。」兰卡低声惊唿,但那船上的人已经大叫起来。班杰明不懂义大利文,可是骂人的语气他一定听得出来,所以他很肯定对方鬼吼鬼叫的是一堆难听诂。此外,他看见已有人伸手探进斗篷里。 「别动!」小班站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枪口对准离自己最近的人。那个人头戴红色羽毛帽,小班推测这是某种地位象徵。「哈辛,帮我翻译──」 「不需要翻译。」一个戴着面具的人开口。 「很好,那我先说说我是谁。我就是班杰明.富阉克林,在波士顿出生,担任艾萨克.牛顿爵士的学徒,同时也是现在拿枪指着你们的人。至于那位先生──」他另一手朝后头躲在阴影里、形迹鬼鬼祟祟的人比过去,「可以请你先不要乱动吗?不然我别无选择必须杀了你。」 「你也只能开一枪。」会说英语的那个人接口。 「错,这把枪可以连开很多次。你觉得可以发明出火龙炮、融解机的人,会没办法改造出连发手枪吗?」 他不知道这番话有多大说服力,但注意到行动可疑的那个人忽然成了尊雕像。 「好,」小班继续说:「我已经说了我是谁,那也说说你们是谁吧?你们就是对我朋友乱来的人?」 「我们这么做是为了威尼斯。」对方回答。 「说得好。不过,如果我不须过来从你们这帮歹徒手里救出朋友,那我现在正在前线保护你们珍贵的威尼斯。听清楚,几天以后威尼斯落在谁手里,他妈的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就算沉进海里也不干我的事,你们这些装模作样的小丑有什么下场我更是管不着,不过现在我会出手帮忙,因为我人还在这里,而且不打算被带到莫斯科去。现在呢,我要回去保护你们的城市,你们这些自以为爱国的混蛋可以试试绑架其他年轻女孩儿。你们可以滚了!」 「没那么容易。」那男人手探进斗篷内。 「就这么容易。」小班回话同时开了一枪,不偏不倚击中他的脸,从人中处击碎面具和对方一口牙齿。「快划!」他一边吩咐哈辛、一边伸手取出另一把枪。刚刚那一发真是走运!而且他的情绪异常冷静。 第二声枪响──这次是对手的还击,枪声在河道迴荡,小班还听得见子弹在墙壁弹来弹去的砰砰声,哈辛动桨划船,小班照着劳勃之前教他的方式非常用心又缓慢地瞄准,也开了第二枪,对方人马传来一声哀鸣。小班随即开启神甲,打算站在前面保护兰卡与哈辛。 「红鞋他──」兰卡在他背后叫道。 「先等等!」小班闷哼说:「只能等会儿再回来了!」 可是真正的战斗开始了,小班只希望神甲这次挡得住敌人的扫射,不像在布拉格那时,居然还放一颗子弹穿过防护罩。但说也奇怪,他感觉不是只有运河这儿充斥着轰隆声,还有巨大声响正从天上传来。 第三十六章 又长又黑的怪物 红鞋舒展筋骨以后四下环顾,他知道自己没有太多时间可以准备,魂魄的气味已经四溢在房间中,所以他也无处可逃。 但他还是很实际地先拿了晕倒守卫的枪,也取回了自己的短剑、匕首,并且将那歹徒铐在自己原先的位置上。接下来红鞋将板凳扶正,坐在上头开始吟诵咒语。 东方红色猎豹, 眼睛借我一用, 力量借我一用, 我身处晦土之坟, 请前来相助。 东方红色游隼, 利爪借我一用, 灵巧借我一用, 幽界恶灵降灾于我, 请前来相助。 东方红色雷霆, 铜锤借我一用, 蛇环借我一用, 亡日之境内,黑蜘蛛垂涎于我, 请前来相助。 灵视随朗诵开启。他现在身心虚弱,很容易整个心神都被拉进去,忘却肉眼的视觉;阿比卡村的长老豹梦者就是这样,他没办法回想起怎样看见活人的世界,只能一直喃喃说着那不可视的世界发生什么事,却无法察觉口水已经滴到下巴。伊希.阿哈洛都是这样死的,他们无法在战场上英勇死去,只能带着失去精魄的空白灵魂迎向生命终点。 要勇敢。红鞋这么告诉自己,接着又继续吟咏战歌,这是一首復甦之歌,可以让人记得回去的路。灵界的水开始往上涨,他将水吸入肺里,溺了进去。 ※※※ 距离小班眼前一吋处,有个子弹溶解炸成一滩红,但其余子弹都被防护罩弹开,在墙壁上擦出火花。他忍不住笑了,哈辛同时正努力划船,扁舟灵巧地滑行,敌人慌慌张张地停在转角处,又是装弹药又是替伙伴急救。远方巨大的轰隆声没有间断,可见俄军再度进攻威尼斯。 「我们得回去找红鞋!」兰卡又这么说。 「不行。」小班回答:「对不起,我也一样感激他,是他帮我找到妳的。我发誓,有机会我一定会回去帮他,但是听好!沙皇发射加农炮了,等他攻进来,要是我们还在这儿,下场会非常惨。我现在哪儿也不能去,太多人命都系在我手上,那个印第安人也是自己做的选择。」 第124页 「你有想过也许他根本不会游泳?」 「我想过。」小班对于自己的罪过懊恼极了,他根本就知道那印第安人不会游泳。「可是我们回头的话,会被那些人杀掉,这一切努力都付诸流水,我不想害妳陪葬。」 旁边建筑物有扇比较高的窗子传来灯光,短暂映照出兰卡的脸庞,她故作坚强却已挂着两道泪痕,表情显得很诧异。「听我说,」小班又开口:「红鞋也是人质,那些坏蛋不会对他怎么样。」 「你刚刚射中他们一些人了,」兰卡回答:「说不定他们不会这么讲理。」 「我又能怎么办?」小班耐不住性子:「把妳留在那边,等着炸弹掉在头上?还是把妳送回去交给那些混蛋?兰卡,妳不是最伶牙俐齿的吗?那妳可以说说看我现在到底应该怎么办!」他缓了一口气,「而且我还以为──」说到一半小班却闭上了嘴,庆幸天还没亮,深唿吸一次、两次,然后很高兴刚刚没有继续失言。 「你以为什么?」她追问。 「没事。安静点,也许他们还在追踪。」 兰卡之后就没说话,但小班却也因此又懊恼起来。他觉得好累、好无力,但兰卡应该受了更多苦,毕竟她被困在黑暗中那么多天。 「你们听。」哈辛低声说,小班则是已经听见了。原本就持续不断的隆隆声里头,又新添上一阵阵模煳的枪声,兰卡惊唿一声,但也没说什么,之后三人静静地继续前进。 ※※※ 在下沉之中,红鞋看着凝滞的沼水,颜色如同日落那几分钟阳光照着铁片。岸边柏树韧性坚强,树丛间亮起飞舞的萤火,空气中响彻着青蛙的歌唱与夜魔那如诅咒般的怪叫声。他知道自己在哪里,他已经接近万事万物的起源。身后朦胧的山丘就是纳尼.威雅,巧克陶族就是在这里的山洞中诞生。这个地方在地上只有一层皮,皮下面浸满了沦撒──亦即晦暗。 晦暗的另一边有什么东西过来了,那东西带着笑,发着磷光的笑。那东西又长又瘦、跟蛇一样,也同样的恶毒,可是窄窄的四肢也浮上来,姿态像是祈涛的螳螂,或者说是根拐杖。它的手指非常细,跟豪猪的刺差不多。它的皮肤并非纯粹的黑,而是像青蛙一样,有些斑点、甚至可以形容成孔雀尾巴,只是颜色比较深、晕开的虹彩却更重。它终于站在红鞋面前,手掌、手指、手腕、手肘、以至于整个身体都布满眼睛,眼珠子跟萤火虫一样绿,瞳孔与铜头蛇一样直。 「我等你很久了,又长又黑的怪物。」红鞋开口说。 「是吗?」那东西的声音已是又尖又细,彷佛是从地底、水底透过一条长长的管子冒出来。「我还以为你会想躲着我。」 「我在等你,我们见面的时间是由我决定。」 「那可真遗憾,看起来你并没有挑对时机。」 「你要怎么想都无所谓。」红鞋说:「在我杀死你之前,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又长又黑的怪物?」 灵体咯咯笑了起来,它的笑声很孩子气,却也令人不寒而慄。「我只想告诉你,你早就得到警告了,是你自己要背叛我们的。」 「我可没有背叛你们。你们想要占有我,却反过来被我占有了。」 「我们选中了你,你没有资格拒绝、更没有资格扭曲我们的意图。你应该从小遵从我们的指导,不应该逼得我必须出面。现在我们不能留余地给你,必须将你挖干、重新填满,然后靠你去猎捕与你同类的其他叛徒。」 红鞋苦笑:「我可不觉得事情会变成那样,怪物。你有办法看见上界,看见真实世界吗?」 「这就是真实世界,你们那个世界只是黏土做的玩具。」 「好、好,那你看不看得见『我那个世界』?我想是看不见吧,最多也只能看得很模煳,你们没有人类的眼睛。」 「说重点。」 红鞋感觉得到对方的力量强得超乎想像,反之自己却十分衰弱。要是这怪物伸出爪子,那红鞋确实如其所言会被挖干,然后怪物可以穿着他的皮囊,回去巧克陶的土地上杀光他的同胞。当然,他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匡纳卡夏,」他将矮灵从牢狱中释放,「把这怪物给杀了。」 匡纳卡夏彷佛是从红鞋与又长又黑的怪物中间那片土地长出来一样,外观还是个小人,但表情害怕又生气。「我不能杀上位者,你不能命令我做这种事情。」 「我可以,而且我正在命令你。」红鞋说:「是你把它找来的吧?你向它抱怨自己遭到的对待是吗?匡纳卡夏,要死我也不会自己死,能拉个敌人陪葬可是大快人心哪。」 「别浪费我的时间,」又长又黑的怪物好似哼着歌:「这只会让我更愤怒。」 「是啊,」匡纳卡夏哀求说:「不要浪费它的时间了。」 「我教会你一些招术了吧,」红鞋说:「你该用用看,说不定我们都有机会活下来。」 匡纳卡夏看来终于面对现实,眼睛紧闭一会儿后又张开,但瞳孔已经化为火焰,转头面对那怪物。 「主人,这并非我所能选择。」矮灵叫到。 「那就别这么笨。」又长又黑的怪物说。 「他还有体力,等您杀死我以后,他就没有残存的力气了。」 「那你就死吧。」怪物说完便像是一串刀炼疾射过去。 第125页 匡纳卡夏向前沖的速度跟毛瑟枪子弹差不多,看在红鞋眼里,这两个灵体的对决非常混乱,因为他心灵所感知到的并非它们的原本面貌,而灵体的战斗也不是血肉的直接冲突。在一旁观战,就像是听着略懂皮毛的语言以过快的速度一直讲话,抓得住什么却也什么都抓不住。两个灵体像是龙捲风、像是发光的巨轮,交缠、分开、纠结、离散,彼此撕裂。最后他看见匡纳卡夏被吞了,沿着怪物喉咙滑下去,好像鸡蛋送入蛇身体里一样。 红鞋这时做了他知道无法逃避的抉择。他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眉心。 ※※※ 「又来了,」克蕾西拿着望远镜,「而且是目前最大的。」 爱翠安也朝克蕾西说的地方望过去。俄军舰队现在非常谨慎,且听了她的建议,改採传统工具进行侦察。天亮以后,她们最讶异的事情,就是威尼斯居然有船。虽然可以肯定气球多半放在小船上,却也可以判断出,对方的战船根本是一批形形色色的远洋船只,更令人不得其解的,是这几艘船上挂的不是威尼斯也不是土耳其的旗帜,居然是英国与法国的国旗。克蕾西现在就指着这么一艘船,爱翠安瞇起眼睛,视线穿过下面的人造雾,看见那艘船上有两个非常大的气球已经开始充气,还绑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沙皇问。 「陛下,我也不确定,但肯定是两个相当大的气球。至于它们绑在什么东西上──」 「妳能像之前一样让气球动不了?」 「是,舰长。」 「那就着手开始吧。」他顿了一下,下巴紧紧靠在手上。「上那艘船,」他对身旁军官低吼着:「传令下去,叫士兵攻上那艘船,我有种感觉……」沙皇似乎出了神,聆听某个远方传来的音乐;爱翠安惊觉有个默勒库一直隐藏,这时候才飘至──不对,似乎是从沙皇身上窜出来。 「是查理!」沙皇低声叫道。 一艘飞船越降越低,可是底下载着气球的大船却忽然消失了。 ※※※ 查理十二世站在卡罗莱纳先知号的栏杆边,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小班正带着哈辛与兰卡姗姗来迟。 「我应该一枪毙了你!」国王对着下面大吼。 「那谁帮你开狂人号飞上去,弗瑞克上尉?」小班一边回嘴,边抓住抛下来的绳梯。 「所以我还没开枪!」查理又嚷嚷:「就算你回来了,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他朝天上一指,两艘体积庞大的飞船还在逼近当中。 「有,」小班说:「可是气球──」一排气球朝着飞船底部抛过去,在距离船底五十呎左右的高度,忽然下降。有些小船运气不好接到气球,船上的人连忙跳进水里,之后就是一阵阵火焰闪得人视线都模煳了。 「耶稣基督!」他低唿起来:「敌人不知用什么办法,可以冷却空气!」他已经上了甲板,「陛下,狂人号准备好了吗?」小班看见膨胀的气球,想必莫斯科人一定也看得到。 「好了。」查理回答得很不耐烦。 「那就启动神甲机,顺便告诉提屈船长快点出发!」 「我们就是在等你!」查理马上回头下令。 两条飞船靠得很近,一条高些、一条低些。查理指挥时,俄罗斯人也开炮了,四周的海面水花四溅。船上主帆升了一半准备航行,却忽然烧了起来,五十码外船头处爆开一团火球,好几个人炸飞出去。 「老天!」小班又叫了一次:「兰卡,跟我走!哈辛也过来!」伸手下去将兰卡抱上甲板。 「她们不能上狂人号,」查理打断:「没空间了。」 「生空间出来,不然你自己飞。」小班牵着兰卡走过摇晃的甲板:「先知号根本不安全!」 朝着狂人号移动的半路上,一行人撞见黑鬍子。 查理对海盗一鞠躬。「再次表达我的感激,先生,谢谢你借船给我们,这对我们有莫大的帮助。」查理讲的是德语,所以小班得赶快翻译。黑鬍子听了冷冷点头,指着上面来犯的俄罗斯飞船,飞船看来越来越大。「空战这种新玩意儿我不懂,但我他妈的才不相信那些混蛋不想上我们的船。班杰明.富兰克林,把瑞典国王带走,我要让那些莫斯科人看看地狱在哪里!」 「相信船长最清楚这件事情。」小班奸笑着说。 「别怀疑,有一天我们会在那儿见面的,富兰克林。上吧,让他们自食恶果!」 小班一点头,大家跑到后甲板。 狂人号设计很奇怪,像个大杂烩,轻巧的木船框像是长舢舨,不过却以韧性极佳的帆布紧紧包裹起来,船帆部位也改成两个大气球,之前攻击用的小气球都是直接生火加热,但这两个大气球靠的则是科学制造的炉子。经过炉面的空气都会膨胀,可惜速度比小班预期地要慢,于是要在气球内灌满热空气成了个大麻烦。 这些问题小班刚刚可看不到,因为命令传得早,神甲机早就启动了。现在他暗自祈祷神甲这个出乎意料的力场,挡得住对方用来冷却气球的技术,否则威尼斯就夫去最后一线希望。一行三人跑到狂人号前面一码,神甲忽然一闪消失,劳勃跟四个瑞典士兵、四个禁卫军共八个壮汉的身影浮现。船身还用绳子绑着,感觉忽然往下沉了一点。 「快!」小班把兰卡推上去,哈辛却留住后头不动:「过来啊,哈辛,復仇号等一下会变成战场。」 第126页 「我知道,」他回答:「哈辛要留下来帮忙。」 「不行,快上去!」小班催促着,但哈辛却只是摇摇头。无计可施,也没时间等了,小班与哈辛简短地握了手,然后自己跳上船。 「来得可真早!」劳勃骂道。 「我很忙!」小班朝兰卡一比,「先切断绳索。」 阳光忽然散成一片棱彩,繫船绳断了以后,船身轻轻摇晃,但随着莫斯科人炮火袭来,也就成了剧烈摇晃。先知号上的大炮以改造过的架子往上瞄准,开始还击,海面上顿时乌烟瘴气。 可是狂人号还没有升空。 「他们不知用什么方法把空气冷却了!」小班惨叫。 「登船部队来了!」查理跟着叫道:「他们放绳梯了!」 但是查理的叫声淹没在炮声隆隆中,小口径加农炮加上夺命枪炮半空交火,随后是一片金铁交鸣。小班强迫自己不要去管这些噪音,注意力转到船首处一台小型火龙炮。 「快过来帮忙!」小班大叫时劳勃已经赶到,一个瑞典士兵听见也立刻跑过去,他们合力将这兵器转个方向。人影在眼角闪动,其中一个想必是黑鬍子吧,那叫声很好认。火龙炮就像是两呎长的加农炮,给这么一转以后不偏不倚对准了一个丝布气球。 「会烧掉的!」劳勃惊唿。 「也许会,也许不会。」小班回答:「实验是科学之本哪!」他扣下扳机,一条蓝色火焰朝着气球内部冲出,小班自己都惨叫一声,因为空气很烫,差点灼伤自己嘴唇与睫毛。狂人号像是发着抖,船头渐渐往上抬,左摇右摆不是很稳定,结果不知道什么东西打中了船身,狂人号差点翻过去,周围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火龙炮当然也射歪了,火柱绕上了丝布。 「糟糕!」小班大骂,赶快放开扳机。幸好丝布黑了也冒起烟,却没有着火,而且虽然速度很慢,但狂人号确实升空了。 「干得好!」查理大声喝采,可是枪林弹雨之中也听不太清楚。 「谢啦!」小班回头说:「我们现在得看看能不能顺着风登上莫斯科人的船,靠我们十一个人把船抢下来以后,用他们的飞船把整个舰队打烂。」 「没错。」查理王正经地说。 小班看着这国王,忽然怀疑查理到底是勇敢,还是疯狂。 「圣灵保佑!」劳勃往下一看大惊失色,原来刚刚升空途中,他们差点撞上往下降的莫斯科飞船,那艘飞船已经罩住復仇号,即便透过神甲的扭曲力场,他们还是可以看见俄军士兵往下跳。而看着头顶跟身边,也会发现许多飞船像是绳圈一样已经套住威尼斯。甲板摇个不停,但查理还是挺起身子。 「他们看不见我们吧?」查理问。 「应该说是:几乎看不见。」小班回答。 查理又伸出一只手指,随后摇摇头,转身看着下面一片烟硝瀰漫。「他们逆风、我们顺风,」他低声说:「所以等会儿就要交手了,非常好。大伙儿,船叉预备!」 小班固定好火龙炮以后,也从船上的一堆武器找些东西来用,心里则是怀疑着有什么状况对查理来说不是「非常好」?大概是那种不用冒险、不会死得悽惨的场合吧。 ※※※ 红鞋扣下扳机时,又长又黑的怪物也出招了,他差点以为自己会来不及。而其实可能真的来不及,但是一根银针似的东西飞出,贯穿怪物的爪子,减缓了它的速度,于是红鞋扣下了扳机。枪声响起,他也吸了最后一口气,然后一股冲击传来,很痛。子弹击发,有一瞬间他好像听见什么音乐从他头部前方一直朝墙壁飘过去。他以为自己身体正在发抖,他以前射中野鹿以后,牠们也是这么颤抖着。可是,他发现是有人摇晃自己身体。灵视退去,红鞋看见阿扯的脸离自己面前一呎,他的头旁边有什么东西冒着火,可是梦境又将红鞋拉回纳尼.威雅的沼泽中。 又长又黑的怪物又准备出手了,然而目标不是红鞋,是一个穿着黑白色衣服的老人。那老人站得直挺挺,但也看得出在颤抖,脸上已经挂了一道血痕。他手里握着一个发光的东西,好像发出光束的星星。是柯腾.马瑟。红鞋听见他在祷告,而且肉体跟魂魄的耳朵都听见了。 「骗子!」牧师高声叫着,怪物大笑一声进逼,两人展开灵体特有的混乱战斗。马瑟是个白人,他怎么学会将灵体投射到幽界来?红鞋还记得这传教士曾经针对巫师与科学高谈阔论,也时常发表他对「无形世界」本质的看法。难不成是马瑟的上帝,或者他的科学协助他来到幽界?又或者,马瑟与自己根本是同一类人?无论他怎么进入幽界,红鞋确定两件事:其一,马瑟伤到了又长又黑的怪物,但其二则是他处在下风。 红鞋将仅存的力量榨出来集中在一点,以愤怒的力量引爆,体内已越来越空虚,肉身渐渐成为单纯的躯壳。他所有的阴灵,包括囚禁那么长时间的匡纳卡夏,现在已经全部消失,所以他只剩下一道明亮的生命能源,燃烧如此炽烈,也就代表再过不久,红鞋的魂与魄都会离开。这是他所体验过最糟糕,也是最美好的经验,痛苦与愉悦交缠难解,而在此刻他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又长又黑的怪物又朝着马瑟攻击,红鞋冲上去将它吞下,一如这怪物将匡纳卡夏给吞下。怪物灌满了他,他将身体缩紧、再缩紧,怪物后来才明白髮生什么事。 第127页 发现状况不对后,怪物在红鞋体内不停蠕动挣扎想要逃脱,可是红鞋一直将它箍紧,精魄里头涌现这窃占得来的力量。他集中心神挤压那些怪物的黑暗思想盘据之处,将那些恶念给一点一点地逼出去,像是余烬一样四散消失。最后怪物的灵魂死亡,精魄完全由红鞋吸收。彷佛过了好几年那么久,但阿扯还是抱着他。红鞋靠在那大汉胸口,阿扯都哭出来了。「阿扯……」他挤出声音:「这样我不能唿吸。」 阿扯连忙一松手,瞪大眼睛叫道:「你还活着!」 「抱歉让你失望了。」 「你对自己的头开枪干嘛,蠢蛋!要不是老子赶快赏你一巴掌,弹丸儿就在你这小印第安人脑袋上开个窟窿啦,才不会像现在只是头皮上一条疤咧。」他指着红鞋头上子弹擦过的灼伤这么说。 他们还在先前红鞋与兰卡遭到囚禁的房间里,斐南多站在一旁,神情紧张,手里握着刀,另外两个人分别是奈恩与一个禁卫军,他们则是看着倒地的马瑟。 「你们怎么会来?」 「俺听到波士顿那小子跟头子说话,他说你在这儿啊。我们跟在富兰克林后头,可是后来河道上有人枪战,结果跟丢哩。之后再个转角撞上一帮混帐,留了个活口问出这地方。」 「谢谢你们,阿扯。」 这彪形大汉倒不好意思起来:「咱们的命是你捡回来的啊,大伙儿都这样想哩。」 「马瑟怎么了?」 「活该他爱跟来,一直鬼叫说什么撒旦、天使的鬼东西。」 「我过去看看。」 马瑟眼睛还睁着,但他显然看不见东西。红鞋拎起他的手,知道那种感觉,于是用力捏紧。 「人都不纯净,人都不完美。」马瑟喘着气说:「耶稣基督知道我犯了罪,他知道我堕落受骗。我因为自己的慾念说过太多谎……」他瞳孔缩小如针头,视线一直没离开天花板,也许他看见了更遥远的地方有个天堂。 「无形世界一直都是我抵抗疑惑的方法。」他声音很微弱:「无形的事物给我信心,要是有恶魔存在,那么一定有上帝,要是有邪恶的天使,也就一定有善良的天使。但教会的教导并不是这样,可是我自己一直这样认为,我不愿意相信光明的天使已经完全抛弃人世,所以我斋戒祷告,然后,善良的天使真的来找我了。」 说到这里,他的唿吸夹杂起许多杂音。 「耶稣……」阿扯在一旁接口。 「对,是耶稣。」马瑟继续小声地说:「天使说,祂是受了耶稣的命令,前来为我回答问题、阻挡恶魔。那些恶魔杀死了我的孩子──我可以用科学证明这件事情!我知道恶魔想要除掉我,所以我斋戒、我祷告……」 「其实它一直跟着你,躲在你的身体里。」红鞋可以明白,因为那东西现在也躲在他的身体里了,只是形式不一样。强大的力量以人类的精魄型态储藏在红鞋之中。「它消失了。」 「它说……」马瑟像是失去活力的蜥蜴,慢慢地眨了几下眼睛,声音变得很飘渺。「看哪!亚述曾是黎巴嫩的香柏树,枝条秀美,林影茂密,树身高大,树顶在茂密的枝叶之上。」【註:此为《圣经》以西结书第三十一章 内容。】 红鞋留意到马瑟手中那机器,因为他烧黑的手指蜷曲着,所以看不出来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这个是什么?你手上的东西?」他轻声问。 「是上帝指引了我。」马瑟虚弱地说:「祂以科学指引我。我对受感染的女孩子做了实验,发现利用科学可以探测出恶灵,甚至可以藉由贤者水银这种媒介去影响恶灵。」他又咳了一下,「我大概很快就会见到主了。」 可是过一会儿他却掉下泪:「不对,我受到欺骗,被恶魔利用。上帝啊,请原谅我的傲慢。」喉头髮出咕咕声以后,马瑟几乎像是在歌唱。「众水使它长大,深渊使它长高;有江河从深渊流出环绕它栽种之地,又有支流延到田间的众树;因此,它树身高大,高过……」他背一拱、口中吐出白沫,「喔,神啊,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他的声音显得非常惊恐。 「要是我的力量再强一点……」红鞋喃喃低语,其实他感觉得到自己新获得的庞大力量,可是还不知道如何运用,所以眼睁睁看着马瑟眼神涣散、露出虚脱表情,却也无能为力。「看见天堂了吗?」他说完以后窸窸窣窣哭了起来。 「这傢伙到底怎么了?」阿扯沉声问。 「他死了。」红鞋回答。 「他还在唿吸!」阿扯咕哝说。 红鞋耸耸肩:「我可以保证他已经死了,现在想要帮他,就是只能帮他脱离这副躯壳。」 阿扯听了有点慌张:「这个俺……」 「头转开,」红鞋悄悄说着,他发现自己哭了出来:「我来动手,会很利落的。」 于是他帮马瑟走完最后一段路。 第三十七章 神的眼泪 小班又对着气球里头喷火,心里很气自己,居然没算到炉子热度不足以使飞船快速上升。要是早一点想到可以用火龙炮,那船现在不知道会高了多少,而且,除了他不用担心眉毛烧坏,大家也不用担心什么地方会起火。此外,小班真希望有时间能先测试一下怎么操作飞船,尤其现在改用火龙炮急速加热空气,会有什么影响很难评估。他本来想要稳定上升,可是最后一次喷火以后,船身却是往上一阵冲刺,结果冲过了一艘小的俄罗斯飞船,也就是他们原订的进攻目标。 第128页 「没关系,」查理对着天上一挥手,口里哼着说:「想必最高的飞船就是指挥舰,沙皇一定在那里,朝那儿飞过去。」 「长有,问题就在于没办法决定朝哪儿飞。」小班说道:「我们可以利用空气温度作升降,但是方向却完全取决于风向。」 「靠得够近就可以下船叉,」查理又说:「六十码就行了,这样可以吗?」 小班算了算距离,要是上升速度可以快一些,那么有机会办到。他又开了火龙炮,而且完全不敢去思考就算成功了会有什么结果。「抱歉,兰卡,」他说:「我之前没想清楚,看样子又把妳带进火坑了。」 她甩了甩头髮,脸蛋在晨光中显得瘦削苍白,可是眼神毫无疑问充满兴奋。「别介意,班杰明,我想现在也没有什么地方会安全。」她苦笑着回答。 「但妳还是低着头好,我可不希望妳受伤。」 「呵,遇见你以后,我的人生可真是大转弯。」兰卡低声说。 「这是好还是不好?」 她笑着回答:「是很精彩但是又很悽惨。」 小班本想说个更机灵的句子,可是俄罗斯飞船忽然就在上空,狂人号三支船叉枪同时发射,船身勐然一震。 ※※※ 「常常会追丢。」爱翠安咕哝着。 「以太扭曲了,」维希莉莎接口:「对不对?」 「以太、光线、重力──什么东西都弯曲、消失,我派的精灵没办法确认对方行进路线。」 「艾萨克爵士制造过这装置,」维希莉莎又说:「可惜我之前没机会研究。你知道那船的大概位置吗?」 「在空中,」爱翠安肯定地说:「不管那是什么东西,已经升空了。我……等等,妳们感觉到了吗?」 「有,」克蕾西低唿:「我们的船被撞了。」 沙皇以俄语下了一连串命令,枪兵马上跑到飞船栏杆边。爱翠安这才看到船上的士兵人数原来不多,心里着实讶异,转念一想却也觉得理所当然,俄军始终认为飞船不降低高度就很安全,所以大部分的人都安排去准备地面占领行动。然而沙皇的战术一直失灵,恐怕连这一点也错估了。 甲板剧烈摇晃,有个东西朝爱翠安撞过来。是把毛瑟枪,她瞪着枪管一会儿,骤然抬头,发现飞船外头挂着两条绳子,连接到空无一物的大气中。周围那些士兵也看见了,一转眼毛瑟枪、高能枪、手枪对空齐发,天空应声裂开。 ※※※ 叉子击中敌船,可是气球还在往上飘,结果大家都跌向船头,狂人号几乎直立起来。小班抓着栏杆、喘着大气,五十呎下方就是俄国飞船的甲板,士兵已经严阵以待,怪的是那些军人附近还有三个女子,一个是红髮、两个是褐色。其中一个褐色头髮的女性看来非常眼熟。然后不知是谁,反正是瑞典军官之一,骂了一声之后,竟让手上的毛瑟枪给掉了下去。那把枪下坠的过程感觉好久好久,结果还是砸在俄罗斯人的船上。 「准备好了吗?」查理问。 但回答的却是莫斯科人的枪林弹雨。小班架起神甲护盾撑了几秒钟。之后忽然白光一闪就不见了。小班心生警觉马上启动自己身上那件,也希望劳勃不会忘纪这回事,不过只能眼睁睁看着大气球给子弹撕成碎片,大家连忙往下跳。他转头看见兰卡,也看见血迹,这才想到她可没有神甲保护。 一行人撞在俄国飞船上,查理抢先开枪,小班看见大概十个穿着绿色制服的军人,倒在金属熔化形成的雾气中;他也抽出自己的高能枪,一边大叫一边开火。 ※※※ 砖瓦如雨水般洒落,俄军炸弹一点点将威尼斯的血肉、骨头给咬下来,空气似乎因为爆炸而持续一阵又一阵的鼓动,飞行舰队终究攻入了威尼斯,而这座都市既然抵抗了,也就必须付出代价。这与红鞋无关,他认为这样的城市不存在也好,回到深渊也罢。 威尼斯人自然不会这样想,禁卫军踏在墙壁上、屋顶上,不管是加农炮、手枪、毛瑟抢、火龙炮、高能枪,甚至连十字弓也拿出来不断攻击,但是收不到效果。飞船一直从高处丢炸弹,有几艘飞得较低、进入视野,大概也是为了在轰炸结束的区域派出地面部队。 「全能的上帝啊!」阿扯指着运河另一边大叫。 有一艘飞船直接压在先知号的桅杆上,甲板也站满了绿衣服的人。红鞋看见黑鬍子在船舱前面战斗,左右的人都被震开。 「快点儿!」阿扯嚷嚷催促:「我们得赶过去。」 红鞋虚弱地伸手探探斧头还在不在腰带上,心里则是怀疑自己的体力可以撑多久。幸好,他至少可以死在战场上,不会落得跟马瑟同样下场。 可是越靠近现场,心越沉重,先知号上倖存的水手与禁卫军算算大概只有十人,全部挤在黑鬍子旁边。海盗头子自己从头到脚都是血,看不出多少是他流的、多少是别人喷的。他们朝船跑过去的途中,看见敌人对船长近距离开了一枪,提屈胸口中弹,还是出手砍下开枪那人的头,接着似乎是不满意自己就死在那儿,突如其来又往前一个冲刺。其他水手、禁卫军勉强追上,高唿之中杀出一条血路,但血海之中他们可以去哪儿?难道要冲到栏杆旁边然后跳海吗? 奈恩是第一个想通的人。 「融解机!」他惊叫道。 第129页 「融什么?」红鞋问。 「在船尾那儿,看到没?用布盖住了。」 红鞋想知道的其实是这机器有什么用,但奈恩忽然站定脚步,瞄准之后开了枪,阿扯与斐南多也随后击发。 「沖啊,船长!」阿扯狂叫:「沖啊!大水牛!」 战局卷至那架以帆布盖住的机器旁边并陷入一片混乱,却又戛然而止,因为还站在甲板上的所有人忽然像是断了腿那样跪下。就在俄籍飞艇船腹下,上百张口中传出惨绝人寰的叫声。 「是一种攻城器,」奈恩这才以颤抖的声音解释:「可以煮沸人体的血液,昨晚搬到船上去的。」 「为什么?」红鞋望着整船性命不保的人问:「这东西不分敌我啊。」 「原本战略不是这样子,天哪!」 一个人影摇摇晃晃从已死、未死的那些躯体间站出来,头上绑了一堆引信火绳还在冒烟,鬍子淹没在两眼、嘴角淌出的血河里。他挥了两下刀,绑住融解机的两根缆绳断去,机器开始倾斜,一开始剩下的缆绳还撑得住,但终究断了第三根、第四根、最后全部断了,融解机落入水中。 「老天,大家站稳了!」奈恩叫道。 海水好像决定离开海床,沸腾的蒸汽化成一道巨大龙捲风直冲云霄,贯穿了復仇号,也击中了停在低空的俄罗斯飞船。红鞋最后一眼看见飞船转来转去、上下颠倒,而底下的海船也被气压挤压弹开,朝着威尼斯这里,像是雷神的拳头般重重砸下。 ※※※ 「沙皇!」查理咆哮着:「沙皇滚出来!」手中高能枪发出啪啪的声音,三个绿衣服士兵成了火人。兰卡倒在小班脚下,他的高能枪击发四次以后,也已经用光催化剂而失去作用,于是抓了剑就朝一个逼近的俄国士兵胸口戳下去。那年轻人一脸诧异害怕,因为他根本看不见杀死自己的人。小班见了他那可悲的神情却更加愤怒,剑身一压穿过心脏,然后眼睁睁看着他倒下。 他知道自己完蛋了。从狂人号下来的一帮人身上配有各种鍊金术兵器,也有神甲或亚德曼合金护身,可是都是急忙中凑合应付,所以已经有三个人身上的防护失效了。禁卫军、瑞典军都兇勐如鬼神,但是俄军实在太多太多了,他们原本也知道这个计划是孤注一掷,小班事前很清楚成功机率有多低,但他先前其实没有想像过自己真的会沖入敌阵。他以为找到兰卡以后,就会按照之前预定的计划朝大陆那里逃亡,并且准备迎向新生活。班杰明.富兰克林的好运都出现在他运用机智的时候,而不是他鼓起勇气的时候。到底为什么他没想要逃跑? 他的脑袋又在骗他了。低头望向兰卡浑身是血的模样,小班以为她已经死了。 附近扬起一阵火风暴,然后又有两个人的神甲失效、暴露行踪,其中一个是查理王,他身上还有一件闪闪发亮的合金甲。查理拿了大剑像个杀人机器疯狂砍杀,身边像是起了一道血飓风。四个人朝小班进攻,看来在他刚刚杀死一名俄军时,其他敌人已经注意到那团模煳身影。士兵的重剑噼在神甲护罩上都会弹开,可是冲击力道仍旧会传到他身上,所以他往后一倒,趁势抢在对方一股脑儿冲上甲板前,挑个人在肚子上捅了一记;但当他还在用力想把自己的剑给抽出来时,旁边又一刀对准他鼻樑削过去,眼看小班那张脸蛋就要分成两半。 结果一个、两个、三个,通通倒地了,另外一团模煳影子挨过来。「小班?」那人高声问,原来是劳勃。 「我在这儿。谢了,小勃。」 「战况不利,小班,我们该撤了。」 「啊?撤去哪儿?」 「可以先躲起来啊。」 「但是兰卡──」 「就算她还没死,俄军也不至于杀了她。」 「还有查理王──」 「他根本是个疯子。」 查理与一个禁卫军背靠背站着,两个人却面对十个人。同时莫斯科士兵也很谨慎地围起小班与劳勃。 「小勃,看来想躲是不成的,得把这些像伙杀光才行。」 背上有人靠过来,他知道是小勃。「好吧。」劳勃这么说。 「你真的是个好朋友,小勃。是我所有朋友里面最──」 「闭上你那张教育过度的大嘴巴,班杰明.富兰克林。」劳勃答道:「把力气拿来打吧。」 ※※※ 碰上敌人突袭以后,爱翠安就给沙皇的亲卫队架走了,也因此打断她原先操纵精灵想要反击的专注。敌人跟大气球一样,身上有扭曲以太的装置,可是她还是能判断出位置,这对两军冲突还是有利,问题是这些士兵不肯放开她。 一会儿士兵是放开她了,但那是因为他们都被夺命枪给打中。三个护卫呻吟倒地,她重获自由以后,却在混乱中看见小尼可在甲板另一头转来转去,于是一边尖叫一边想要冲过去。 她发现一个隐形人的时间点太晚了,虽然爱翠安猜测那人是想要冲过去找沙皇,可是自己挡在行进路线上,随着高能枪的能量爆炸,纵使她皮肤没受灼伤,却依旧觉得肺部像是着火一样,爱翠安脚步踉跄时,克蕾西一如往常窜出来,大剑闪出一道银弧。爱翠安跑到栏杆边大口吸进清凉海风,洛林士兵也忽然在她身边围起方阵守护。 克蕾西应付的那个隐形人,在她本来无暇的脸颊留下一个伤口,爱翠安见状忽然生出杀意。这傢伙干么挡在自己跟小尼可中间?而且还伤了克蕾西!不过在她反应之前,克蕾西已经大招不断地砍在那隐形人周围,忽然间白光一闪,那个人现形了,是个体型比克蕾西大上两倍、下巴方正的瑞典人,灰蓝色眼睛非常兇狠。可是既然看得见,克蕾西不到两秒就收拾掉他。 第130页 「尼可!」爱翠安一边大叫一边指着前面,她看得到篮子距离克蕾西几码远,儿子那张小脸带着好奇探出来看。他还活着!爱翠安赶快启动自己的手召来精灵,刚刚看见防护罩失效的情形,她也就领悟到如何破解其他人的护盾,开始动手。同一时间她也朝着儿子狂奔,一干护卫追在她身边。 想不到,接下来以太之中充斥一种诡异的尖啸,那是胜利与痛苦两者的恐怖混合。不一会儿她就明白怎么回事,原来头上那些困住魔灵的球体逐渐分解,过不了几秒力场失效,大家都会摔死,包括她、克蕾西、沙皇、小尼可…… 坠落的距离将会很长。 她语气强硬地对那些魔灵下令:「坚守岗位!」 「您无权指使我们,女士。」其中一个回应说:「束缚解除了,我们即将离开。」 「束缚还没完全解除!」她虽是这么说,但事实上根本撑不了多久。到底怎么回事?这时候她发现干扰球体的谐波是从更高的地方传来,这种谐波强而细緻,可谓完美,是一种完全相反的创作。 爱翠安将自己的僕从送到球体周围,不断探测、调整,中和那种瓦解球体的谐波。 但是她这动作无法支持太久。一方面是因为这件工作需要的心力,另一方面则是她睁开肉眼时,看见了早已预期的结果。 赫丘尔……她心中绝望唿喊,希望不是你…… ※※※ 红鞋靠在翻覆的船体旁边,望向诡异仍不足以形容的天空。透过灵视,他发现了前所未有的强大灵体将触手伸向天际。不对,不只一个,有两个,彼此正在交战。 他好累、好累,勉强睁着眼睛,看见俄罗斯飞船一艘一艘往下掉,挤出一点力气祈求,别有其中之一砸在自己头上。 ※※※ 小班的神甲还有用,所以他又打倒三个俄国士兵。他紧咬着牙,很清楚如果自己现形了,那么再蹩脚的士兵也可以撂倒他。现在面对的俄国士兵也少了很多,大部分退到甲板另一头,可能是保护军官,甚至是沙皇──假如他真的在这条船上。另外有些士兵的注音力跑到栏杆外头的什么东西上,小班看了可是更气,自己要死了,这些人好歹给个面子看一看吧? 结果等他的身影暴露,真的就有三个人脸上挂着奸笑朝他杀过去。这些士兵可是非常高兴,原来一直逮不到的凶神恶煞居然是这样一个小鬼,连剑都握不好。但才一会儿,他们的表情都变了,彷佛看见神明发怒一样,然后三个人又一齐跑掉。小班脚步摇摆,望着这些傢伙很是不解,靠在栏杆那儿的查理,一开始也是目瞪口呆,不过马上追杀上去,用手掌档了一刀,随即出剑还击,那俄国人的头颅像是表演完毕的木头人偶一样滚啊滚。又出了两招,他杀出重围,跑到小班身边。 怎么回事?小班还没搞懂。 接着一列绳梯打在他肩膀上,他也抬头一看,有一艘小飞船在十呎上空,船边冒出来的,是牛顿那关切的神情。 「抓紧!」牛顿大叫:「塔罗斯会把你拉上来,你暂时可以安全。」这时敌人毛瑟枪齐发,却子弹全部都打不中,彷佛是要印证牛顿的说法一样。 「兰卡!」小班也叫道:「找到她我才走!」 牛顿带着愠怒、嘟起嘴唇,可是很快点了点头。下一秒塔罗斯银色身躯从天而降,轻轻地落在甲板上,将兰卡抱在怀中。 「快爬上去!」劳勃在后头嚷嚷。 小班吃力地往上爬,翻过栏杆以后牛顿将他接住。「对不起,孩子,」他说:「我想要补偿你。」 「你该早点来帮忙──」小班才开口,便看见师傅眼中带着真诚的愧疚,所以不再多说,与牛顿一拥。查理、禁卫军跟着劳勃也爬上来了,塔罗斯又飞回来,兰卡倒在它怀中。小班见状闷哼一声就冲上去,兰卡身上血迹很大一片,他没办法判断到底伤势如何、连是哪里受伤也搞不清楚,应该是腹部。不过因为鼻孔旁的血迹还在动,可见得她有唿吸。 「得出发了,」牛顿说:「动作要快,这里有种我无法理解的现象。照理说,底下那艘飞船应该已经摔下去才对。」 「什么意思?」 「其他船都坠落了啊,」月船急速攀升,牛顿解释着说:「我把你们那一艘留在最后,可是却受到不明力量干扰。」 「你当初不是说这种过程很危险?」 牛顿并没有回答,反问道:「你还记得怎么开船吧?」 「还记得。」 「那你来操纵,我要看看塔罗斯的状况。」 那机器人站在船头,牛顿走到它背后,将手掌按在它背上,忽然出现一道光。这道光与神甲防护罩不同,是一片银色薄膜,薄膜将牛顿与塔罗斯包了起来。 ※※※ 爱翠安心怀挫折地咬着牙,她派出的精灵成不了事,自己也无计可施。精灵找到尼可的摇篮时,克蕾西已经将孩子紧紧抱住,于是爱翠安终于可以将精神集中在一件事情上。她好奇地抬头观察上面那艘小飞船,飞船上有个蓝灰色的奇怪机器人,就是这机器人发出强大的谐波,意图使飞船坠落。机器人里头有某种精灵,但是比她所接触过的精灵都要强大而纯粹,有种熟悉的感觉…… 飞船摇摇晃晃,其中一个珠子已经分解了,里头的魔灵带着啸声飞走。她很想将那任性的灵体抓回来,不过目前已经控制太多精灵,心有余力不足。克蕾西好像跑过来摇着她,可是她没搭理,一直思考,想要搞懂这一切。为什么她会有这种熟悉感? 第131页 而且她不能输,要是她输了,克蕾西和小尼可都会死,她自己所追求的一切也都化为泡影。 又一个珠子没了,甲板倾出一个角度,爱翠安眼角瞥见克蕾西身子撞在甲板上,但依旧紧紧抓着篮子上的铁丝不放。她和孩子悬在栏杆外面,但船身越来越斜,爱翠安看了体内爆发出一种力量、一种超越了愤怒而难以名之的冲动。她将精灵聚在自己下半身周边,透过它们引发一阵强风,于是她像是生出翅膀一样可以腾空而行。在盛怒之中,她一瞬间的心如止水看透一切,原来那具机器人跟自己的手一样,作用就是合拍器,它是一个通道、一个同步工具,真正行动的,其实是机器人背后那个男子。不过爱翠安也侦测到在男子与机器人之间有一种排斥,是种抗拒、搞不好是愤怒…… 她笑了起来,不过根本没有笑意,与身边的一切相同,都充满了苦痛。她伸出手,改变了一个未受保护的常数、一个小小的谐律。意志力到此耗尽,爱翠安也昏过去了。但她倒在倾斜的甲板时,最后一眼看见小尼可跟篮子一起慢慢地飘出去,而小尼可还对着她挥手。 ※※※ 「又一个珠子爆了!」劳勃得意得很:「不管他在干么,做得漂亮!」 「其他飞船都坠落了,」查理的语气异常谦卑:「到底──」 「先别说这么多,」小班打断他们:「你们一个人帮我照顾兰卡一下,我得要──」其实他知道他放着船舵一会儿不管也没关系,可是他却无法承受兰卡死在自己眼前。此外,他也的确不知道怎样为人急救。 但接下来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速。小班看见一个女人,她一身衣服蓝得像是闪电,深色头髮散在美丽而苍白的脸庞边也让人联想到雷暴云顶,而她有一只手真的大放光芒。这女人居然浮在空中,随着她五指一张,牛顿发出惨叫,塔罗斯忽然转身抓住他。 「老天,不!」牛顿哀嚎道:「班杰明,我对它的──」塔罗斯用力一拧牛顿的头,小班听见他的颈骨折断,很像将小树枝丢进火里会听见的声音。之后塔罗斯一派轻松地将牛顿的尸体丢进晨空中,好像想了一会儿自己也跳下去。小班跑到栏杆边,看见它们一直往下掉,变成血红色与蓝灰色的小点,最后失踪在一望无际的大海里。他楞了好一会儿,劳勃最后冲上去把他拉回船舵边,月船急速往上不知会冲到哪儿去,仅剩的莫斯科飞船,则是斜斜地朝着海岸的方向俯冲过去。 我的泪都流干了。小班看着淡淡灰白色云朵在头顶聚集,心里不停想着,我没有眼泪了,这些人都死了,就算是科学也就无法使他们復活。 但又过了一会儿,忽然降起了细雨。小班心头苦涩,发觉上帝或许不仁,但至少会为所有人落泪。 第三十八章 一捆箭 小班呆站着好一会儿无法鼓起勇气。一位毛拉【註:伊斯兰教僧侣。】的高歌穿过厅堂,与传来的教堂钟声相唿相应。神真的在意人类该用钟声或者是歌声向祂祈求吗?恐怕答案是否定的。而目前看来,威尼斯也不在意这么多,这里的旧教徒、新教徒、回教徒、犹太人暂且捐弃成见与歧异,一同庆祝对抗莫斯科军队获得壮烈朥利。两百年以来,这座城市第一次获得自由,可以由居民自治。 小班希望威尼斯能够平安。 他发现自己全部的勇气也就这么多,嘆了口气推开门,里头有个修女迎接,他连忙鞠躬行礼。 兰卡跟旁边插的百合花一样洁白美丽,小班看了倒抽一口气,跪在女孩身边希望自己不会心碎。他在温柔中带着害怕,伸手轻轻碰了兰卡的脸。 女孩动了一下,睁开眼睛后迷濛了好一阵,看见他的脸以后问:「这是什么地方?」兰卡东张西望。 「修道院。」小班回答:「妳还没康復,这里的修女会照顾妳。」 「康復?」 「妳被毛瑟枪打中肚子。」 「真的吗?」她立起身子想看,可是马上痛得瞇起眼睛。站在几呎外的修女一直在注意,立刻严厉地说了句义大利文叫她别乱动。 「我活得了吗?」 「应该可以?」 「唔,那就好。我昏了多久?」 「大概两天。」小班顿了一下:「当然,我们赢了。」 「当然。」她皱起眉头:「那个印第安人──」 「红鞋平安无事。」小班赶忙说。 「太好了。我记得我们搭气球飞上天──」 小班失笑道:「对,我也还记得啊。之后就一片混乱,之后我在跟妳说发生什么事吧。修女说妳体力还没恢復,会客不能太久。」 「会的客不是你话,应该可以久一点吧。」她露出慧黠的笑容。 「也对。好吧,妳也累了。」 「有点儿。你说我还不会死对吧?」 「不会的。」 「嗯,而且威尼斯也得救了,那班杰明.富兰克林,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啊?」他不太自在:「回家去,回美洲,回波士顿。」 兰卡眨眨眼示意他多说些,所以小班解释起来:「旧大陆这边不适合我,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东西要研究,可是欧洲这里一天到晚在打仗,我那有办法工作呢?听人家说,美洲那边至少目前还算平静,而且也需要我帮忙。」 她点点头:「这样啊。」 第132页 「哪样?」 「就这样。」她打个呵欠:「我累啦,班杰明,不过有件事得悄悄跟你说,所以你靠过来一点。」 「什么事?」他弯下头问。 「笨蛋,再过来一点。」兰卡呢喃道。 小班又靠过去一点,兰卡的双唇扫过他脸颊,触感就像是温暖的花瓣,比起百合还要香。「我到了美洲要做什么好呢?」她轻声问。 他用力咽下口水,忽然明白原来自己其实够勇敢,可以说出口。「我想,」小班回答:「妳可以当我的新娘子啊。」 「你想的好像太远了点。」兰卡说。 小班小心翼翼地与她双唇相接,感觉非常甜。但后来修女却走过来,粗暴地抓住他头髮要他起身──兰卡什么也没发现,她已经睡着了,不过还嘟着嘴唇呢。 ※※※ 爱翠安靠在栏杆边,挺起身子一直往外看、往外看,但是什么也看不到。 「先歇一会儿吧,」赫丘尔说:「妳该休息了。」 「他还活着。」爱翠安说:「我的儿子还活着。」 「妳之前说保护他的精灵消失了。」他轻声提醒着。 「我知道自己说过什么。精灵不见了,可是他还没死。跟沙皇说,我还要再找一阵子。」 「他──」赫丘尔轻轻拍了她肩膀:「他已经下令要返回圣彼得堡,准备启航了。」 「那我留下来。」 「沙皇不答应。」 「他的飞船靠我才保住,他真觉得可以阻止我?」 赫丘尔沉默了一下,「克蕾西说──」 「克蕾西!」她一听就大吼。 「妳该跟她谈谈。」 「不需要。」 「一定要,」克蕾西的声音从后头传来:「还想见到儿子的话,爱翠安,妳就一定要听我说。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爱翠安转身太快,可是体力不支,要不是赫丘尔护住她,她就会跟跟小尼可一样飞出去。「是妳害的!妳把他给放开了!」 克蕾西的颤抖非常明显。「我没有。我有抱紧他,就算我摔出去,也会等死了才把他放开。他是被抢走的,爱翠安。他……」说到这里,她两眼流出泪,可是一咬牙又开口,只是声音也在抖:「是那些与人类为敌的天使……它们反过来利用妳做的篮子,把孩子带走了。」 爱翠安甩开赫丘尔,踏着蹒跚脚步跑到克蕾西面前。「为什么?」她哑着嗓子:「它们为什么要把孩子带走?」 「我不知道,我也是最后才感觉到它们。」 「妳曾跟它们是一伙的!」她打了克蕾西一巴掌,在克蕾西发白的脸庞上留下红色掌印。「它们到底要我的孩子做什么,克蕾西?」爱翠安听见自己声音已经歇斯底里,可是感觉好远好远,而克蕾西则是痛得眼角泛起泪光,只能再次摇头表示不知情。爱翠安又打了她,一次、两次、然后还挥起拳头,克蕾西动也不动任她出气,嘴唇破了,鲜血染上爱翠安的手。爱翠安看了终于崩溃,一边啜泣一边倒进克蕾西怀里。 「克蕾西……」她话也说不清楚,但两个女人第一次抱在一起放声大哭,血与泪的咸味混在一块儿,与她们交缠的手指一样分不开。 ※※※ 红鞋站在令牌号的边缘遥望,剩下一半的太阳沉入水中。他觉得自己不害怕威尼斯,也不害怕水底下的世界了。 「能回家真好。」阿扯在旁边感嘆。 「的确是。」红鞋说。 「你回去要干啥?」 「回家找族人,把我见到的事情都告诉他们。」他对着那壮汉微笑:「如果你要一起走,我可以带你见识一下巧克陶族的女人。」 「那可好哩。」阿扯回答。 「你到底见到什么事情?」奈恩站在他右手边,忽然开口问。 红鞋也对他露出微笑:「其实我也不确定。」他这句话发自内心,「不过我确定一件事──不管我们愿不愿意,巧克陶族同样必须面对那个未来。我想,大家的命运都系在一起了。」 「你确定?」 红鞋点点头:「我知道你的顾虑是什么,你认为我的族人可能会想把白人赶进海里。说真的,这时机非常适含,现在英国、法国、西班牙,哪个国家有空派兵去美洲帮忙?应该没有了吧。」 奈恩面色凝重,点了点头。 「不过我会劝他们别这么做。」 「我可以问原因吗?」 「我们有个故事是关于一捆箭。一根箭只要随便出点力就可以折断,但是把一堆箭捆在一起,想折断就很困难。」红鞋远眺地平线,「如果我没有猜错,很快我们就会需要每一根箭的力量。」 在他的影子里有什么东西蠢动,似乎是在回应他所说的话。 ※※※ 小班与劳勃、查理一起喝咖啡,房间里有阳光、有蜂蜜的香味。查理王必须用左手倒咖啡,他之前用右手直接挡刀的伤还没好。 「我说弗瑞克上尉,」小班问:「你有什么打算?」 查理耸耸肩。「我是个军人。」他这么说:「我发过誓绝对不从战场上退缩。」 「那你要闯进冰天雪地去追杀沙皇吗?」 查理高举杯子作势行礼:「我不退缩,但可以休息。现阶段,我对威尼斯有承诺,必须先完成。」 「你要留在这里当国王?」 第133页 查理高声笑着,但听得出他是真的想笑。「威尼斯不会有国王的,」他说:「这里的人不会答应。禁卫军组成的议会不信任势力过大的领袖,威尼斯一般平民也有同样心态。威尼斯有将近一千年牢的共和传统,现在也会回復成那种型态。」 「所以啰,我之前不是说过吗,国王陛下。」小班接口:「君主时代结束了,人可以自己管理自己。」 「的确,我们说过要再聊一聊这件事。」查理回答:「不过我跟哲学家可没办法辩论。也许你说得对,不过我自己的观察不同,大部分人对于自己没有信心,他们想将成败都丢给别人承担,他们需要有人可以责怪,这个角色不是随便一个人都可以。大多数人宁愿找个国王,就算跟我一样是个傻子也无所谓,他们只是想要有人代为决定。班杰明,需要改变的不是国王,而是人性。」 「到时候你不会怀念做国王的日子吗?」 「我可还是个国王呢。」他装模作样说完,放下了咖啡杯。「你呢,班杰明?你要不要留下来,当国王身边的亲信?这里还有很多事得做。」 「抱歉,弗瑞克上尉,我得去别的地方继续努力。人类面对的敌人,比俄罗斯沙皇或者土耳其苏丹都要可怕,尽管艾萨克爵士犯过许多小错,但随着他离开人世,我们也失去了最有力的武器。我必须要接手他的研究。」 「你已经搞清楚他在研究什么了吗?」 小班摇摇头:「还不完全,虽然已经拿到他的笔记数据,可是也许得花上好几年我才搞得懂。」他低着头:「我无法与他相提并论,等他死了我才认清这件事。」 劳勃哼了一声:「你当然不能跟他相提并论,因为你比他好多了。你还有良心,他可没有。」 小班还是看着地板:「小勃,他回来救我了,那是因为他关心我,可是却也因此害死他自己。直到他临终前,我都还没有好好跟他说句话。」 「他救了我们大家,」查理也说:「你该以他为荣。」 「我的确以他为荣,」小班回答:「只是我怕自己无法延续他的心血。」 「害怕是最好的老师。」查理嘆道。 「这么说来,你应该什么也学不会才对吧,弗瑞克上尉。」劳勃说完,三个人都发自肺腑开怀大笑。看着射进窗户的阳光,小班强烈感觉到胜利后的喜悦,还有一股比阳光更耀眼的希望。 终章 尼可拉斯 小尼可在黑暗中对着星星傻笑、挥手。之前好吵好亮,妈妈的叫声听起来也很担心,他觉得好怕。可是朋友来了,篮子摇摇晃晃,他也跟着进入梦乡。醒来之后就看见这些光点,看见光点他就想到妈妈,妈妈以前也是指着这些光说了很多话──在他耳朵里,妈妈说的话像是一堆奇怪声音,不像是语言。小尼可心中有自己的语言,就像他的朋友在说话那样。 他希望妈妈赶快回来,他很想妈妈。最近妈妈常常不在,一开始他不太高兴,小尼可不喜欢陌生人。但是他的朋友一直陪在身边,跟他说很多好笑、有趣的事情,所以感觉好了些。他站起来探头到篮子外面,不过下面什么也看不到,是一片空荡的黑暗,只有地平线那儿有个又大又橘的圆球。 「夜浪!」他认出来了,叫道:「夜浪!」 学着妈妈那样说话,他心里有种奇怪感觉,思绪变成了声音、而声音又变回了思绪。起初他笑了,但后来他觉得很害怕。妈妈呢?其他人呢? 「你很安全,小王子。」朋友的声音传来:「你很安全,不要怕。」 「马麻?」他其实早就学会这个声音,他还知道很多其他声音,可是一直到现在,才想到可以说出口。 「她也很安全。」朋友说:「她将你交给我照顾,你很快就会有新家,是个王子住的地方。」 小尼可不知道什么是「王子」,但是这个词的感受、影像随着声音传来,是种痒痒的,可是温暖快乐的感觉。他看着月亮,伸手想要拿过来。 「夜浪!」他咯咯笑着,看着夜空不停转动。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