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神慧与大臣的宫闱爱恋:菊花台》 第1页 [架空歷史] 《女皇神慧与大臣的宫闱爱恋:菊花台》作者:谈天音【完结】 《菊花台》第一部分 第一章 使者北来(1) 鼓乐齐鸣,金碧辉煌的宫殿似乎可以直冲云霄。我是女皇,天下只有我,可以坐在最高的位置上俯视一切。若是真有为天帝探听消息的凤凰,今夜的热闹它们也不会错过吧? 高丽笛子扬起的乐声穿云裂石,鼓点疾飞如雨。俊秀的少年身着羽衣,在舞女们中间如同白鹤翩跹。他不断飞旋,脚上的步子好像在与鼓点竞赛。他的唇边有媚然的笑容,有的人为了这样的笑,纵使减寿也不会吝惜。可我面对周远薰这样天生的舞者,却依然心不在焉。 北国的使臣,坐在我的左下方。在这个南北朝并存的时代,迎接他们的宴会,也是我们富饶的南朝显示国力的机会。美酒、佳肴,奢华、光彩,还有不可或缺的绝世美人。 北帝派来的人是杜言麟,他还是一样的挺拔,一样的英气勃勃。上次见到他,是南北和谈的时候,也就是三年前。这三年中,发生了许多事。原本在我身侧,连日月也为之喝彩的男子——我的丈夫王览早已去世。我们的孩子——太子竹珈也会走路说话了。而我,在此时,也是三年来第一次允许自己陶醉在音乐中。 处在我的位置,最会的大概就是装模作样。我把自己包裹在金色的裙裾中,浓密的髮髻上插着显示身份的龙凤装饰,甚至把自己有些苍白的脸用脂粉伪装得无懈可击。我身边坐满了人,我的耳朵里都是他们兴奋的笑语,可我还是觉得孤单,我冷眼旁观,原来欢乐属于别人。 我的亲信宦官杨卫辰,是一个机灵的少年。他假装为我斟酒,不动声色地为我换着面前的果盘,但他知道,我几乎没有吃什么。杨卫辰是我最喜欢的宦官,可以做到与君王同步。我在心中嘆口气,对他笑了一笑。他默默地看我一眼,温顺而体贴。 周远薰在一片喝彩中舞蹈完毕,涨红了他的 芙蓉面。他微微一笑,对我的方向躬身,好像既为自己精湛的技艺得意,同时又对周围的褒扬害羞。我举起酒杯:“好舞。远薰,朕赐酒一杯。” 周远薰眼光一闪,缓缓地走过来接。我了解这孩子,不擅饮酒,但他几乎一饮而尽。他的脸上升起彤云,特别可爱。他不过是一个宫廷的乐人,当年是我们夫妇收入宫中教养的。我从不会过分娇纵他,可是现在,我却允许他坐在我宝座下的台阶吃酒。 北朝的使者除了为首的杜言麟,都有些吃惊,某些人脸上暧昧的笑容一掠而过。不管怎么样,在漫长而孤寂的日子里,我要感谢这个来自乡野的少年。带他一起参加南北君王会,也是希望在泉城风物的感染下,他的琵琶能够不再那么悽怨,他的心境也能开阔一些。 我仰头喝酒,辛辣的味道直冲喉头,我不在乎这些人的看法,但是……了解我的人也会这么揣测么? 一群穿红衣的少女粉墨登场,她们表演的是“龙宫舞”。这样一群“龙女”,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六岁。我眯起眼睛,好像看到昭阳殿里那个穿着艷丽的衣裳,头上垂着双髻,喜欢笑、喜欢撒娇的小姑娘。现在,她变成了我。也许我还是我,只是我身旁再没有那个人而已。 我的视线扫过每一张脸。太师何规风烛残年,即使握着酒杯,生命也像秋日的黄叶;宋舟虽老当益壮,面色红润,可是花白的头髮,也预示着夕阳的命运。我熟悉的臣子大都老了,除了一个人……我停住了目光。 他,是另一个分享我记忆的男子。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活得异常潇洒。这个人喜欢用惊人的方式,彰显自己的存在。他无与伦比的美貌、无人可比的家世,也包括了他的自信。他曾是我的朋友、我的哥哥,他在我面前曾开怀大笑,也曾潸然泪下。但自从我的丈夫去世以后,我们就不再亲近,甚至有了一点疏远的味道,君臣之礼,挡在我们中间。 几年以来,我好像第一次那么仔细地观察他。他散开了黑色外袍的丝带,颓然地坐着,眼睛盯着面前的少女们,优美的唇边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他所代表的锦绣江南,过分艷丽的贵族气息,与那些面容粗犷的北方汉子截然不同。我母后曾说过,我的表兄华鉴容,是国家的瑰宝。我审视他的散漫,他的旁若无人,我想他今夜大约是醉了。 忽然,华鉴容转向我,他的眼睛如星河般璀璨,仿佛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内心。可是在下一瞬间,他面上又露出少年时代那种孔雀般不可一世的玩味笑容,把脸转向了北国的使者,对他们扬起酒杯。杜言麟看上去像个千杯不醉的人,他朝着华鉴容展开晴朗的笑。这样的男人,如崑崙山不倒,当然值得君王的信任。 少女们舞毕,男人们都有些神魂颠倒,华鉴容更是这方面的行家,他对她们笑了笑,却不是对任何特定的一个。杜言麟面上也带着礼貌的微笑,但眼睛深处却在酝酿什么。 “陛下。”果然,杜言麟开口了。 “杜侍中……”我接下话,凝视他的脸。 杜言麟起身,在我面前跪倒。我和老太师短促的目光交汇了一下。看来,他要说的是极重要之事。在南北和平,势均力等的今天,我不觉得自己有求于北朝,或者他们有求于我,他们……到底要什么? 第2页 杜言麟捧上一个红缎盒子:“陛下,此次臣启程之前,吾皇接到了高丽国王的託付。要求吾皇为媒人,向南朝求婚……” 他话音刚落,四周譁然。我虽然守寡,年岁不过二十出头。听说高丽国的几位王子都才貌出众,难道……?我动了一下嘴角:“高丽国为中华之邻,若朕可能办到的,但说无妨。” 我感觉到我的臣子中,有个男人用辛辣甚至不敬的目光逼视我。 杜言麟严肃地说:“是。高丽国王说,他倾慕南朝风华,但并不想介入皇室之争。他已故的皇后生有一个公主,现已长成。容姿端丽,聪慧贤明。他们父女倾慕南朝。所以,愿意将公主许配给与臣齐名的南朝吏部尚书华鉴容大人。” 我沉默,此事……确实出乎我的预料。沉吟半晌,我看了一眼华鉴容,他的面色顿时苍白,眸中带着焦急,几乎保持了整晚的笑容连影子都没了。 我下了决心,笑道:“此事甚好,但是杜侍中啊……你知道天下万物,都求个自然而然。青年男女,虽然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要情投意合,才可安稳长久。华大人与众不同,他是我的表兄,朕的父皇母后在世之日,以皇子之礼把他抚养长大。这样的人生大事,必须要他自己决定,才可对得起父皇母后。” 杜言麟也不意外,俯身道:“当然。谢陛下。但吾皇望华大人能答允此事,如此也可修得三国永世之好。” 我笑了,站起来,宴席到现在,众人各怀心事,也是该收起来的时候了。我客气地对北国的使臣说:“各位大人,请跟随吏部侍郎张石峻和柳昙将军一起去歇息。这风来云变,走夜路还是现在就好。” 我走到水晶帘后,也许是脸色太过凝重,把侍从总管小陆子吓了一跳。他扶着我进入宫城,夜空下的宫墙,好似一个假的围城,我笑了笑。原来北帝虽然面上一团和气,私下却也要暗算于我么? 我手下的大臣,老的老,无用的无用,年轻且能服众的屈指可数。况且,华鉴容是什么样的身份?除了我儿子竹珈,帝国的皇位就要轮到他。这高丽求婚的事,也未免太过荒唐。我不信华鉴容会答应,但是……万一他答应了呢? 进入东宫的时候,我的乳娘韦娘已经在迎我了。一见到我,她就把一件白狐裘裹在我的身上:“陛下,夜深露寒……” 我对她笑道:“朕是真龙天子,有神明护体的。” 她摇头,虽年过不惑,但她终究是美人,其美在骨髓,难以被岁月磨灭:“陛下……” 我快步走向殿内:“宝宝睡着了吗?” 韦娘放低了声音:“太子才睡着。他本来要等陛下回来讲故事给他听的,但等着等着就迷煳了……和陛下小时候一个样。” 我道:“他才不像我……他从小就乖乖听话,才多大的孩子,就知道心疼他的奶娘。”我示意迎面走来的竹珈的乳母阿松噤声,自己蹑手蹑脚地走到儿子床边。 自己的孩子,怎么看也看不够,何况竹珈是我和王览生命的延续。我半蹲下,俯身看着竹珈,他的脸蛋儿就像羊脂美玉雕成的,脸颊上还有粉扑扑的红晕。竹珈睡相极好,眉目如画,阖上的凤眼,在眼尾有微挑的美妙弧线。 竹珈真是像极了他父亲。以前我每次这么想时,心中总不免凄凉。现在时间长了,内心也平静了下来。 我慢慢地走出竹珈的寝室。我的侍女齐洁等候着为我卸妆,宫女们把华丽的衣饰卸去后,我顿时感到轻松。对着镜子,用浸透菊花露的丝绵擦拭着脸蛋,我的容貌,在少女时代过分的娇艷,现在素面,却显得端正,甚至有些严肃。 齐洁在我的身边为我细细梳理长发,这头丝绢般的黑髮,曾经有个人最爱抚摸。在月光下,当我们处理完朝事,他总是微笑着用自己的手指梳理这浓密的烦恼丝。在他过世以后,我的头髮也比以前稀薄了…… 我忽然问齐洁:“朕有些见老了么?” 她哑然失笑:“陛下正值花样年华,何出此言?” 我托起沉甸甸的发尾:“今天北国的使者为一个妙龄女子提亲,朕不过有感而发而已。” 齐洁闭上嘴,她出身将门,绝对不问内廷以外的事。 我主动说:“高丽国王,想把公主嫁给华鉴容……”她的动作迟缓了下来。 “陛下……”我听到齐洁轻轻地嘆了一声。 我告诉她:“朕心中并不愿意,高丽国虽名为我们的邻国,实际上却是北朝的附庸。华鉴容与高丽公主结亲,并不会对我朝的朝政有利。况且……朕不能勉强他,特别是这样的婚姻大事……” 齐洁认真地聆听,四周鸦雀无声。 我又说:“朕现在想知道,到底是谁唆使了高丽国王……” 殿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韦娘在帷幕处出现:“陛下,华尚书在宫门外求见……” 我诧异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外臣不可以随意进宫。” 韦娘嘆了口气:“是,但他送上这个,说陛下一定要见他不可。” 第3页 我接过来一看,是一个小巧的翡翠玉环。绿色澄碧,吸引了宇宙的光芒一般,在月光下闪着鹅黄光泽。我认得此物,最初是父皇赠给母后的,母后喜爱,经常戴着,华鉴容在母后处成长到十岁,母后将此物赠给了他。 我想起了我们在昭阳殿的童年,此刻还要拒绝他,未免不近人情。我披起纱衣,让齐洁用一支玉钗将我的头髮松松地挽起:“请他到东宫的月厅吧。” 华鉴容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屋内霎时充满了光亮,仿佛他就是一座照影的玉山。他刚要行跪拜礼,便被我挥手阻止:“免了。鉴容,这样深夜来访,你好兴致。” 华鉴容瞪着眼睛,霓虹的水泽在瞳仁中闪烁:“臣惶恐,但臣有话不得不说。” 我坐了下来,道:“嗯,朕明白,你想说高丽公主的事情。” 华鉴容断然道:“这万万不行,简直是……荒唐!” 他额头上因着急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真是的,也不是孩子了,有时候他还是沉不住气。 我递给华鉴容一杯热茶,安抚他道:“尚书大人莫要动气,喝了这杯茶解解酒。你若不喜欢……谁又能够绑得住你,朕明日就去回绝了北朝人。” 华鉴容扬起嘴角:“何必明天,臣刚才已经去北朝驿馆回绝了他。” “你……!”我站了起来,又坐下了。我必须压制住自己的脾气,看到他额头上那个如月牙一样淡淡的疤痕,我告诫自己不能再伤害他。 回绝北国,是我心中已经盘算好的,但当时杜言麟在殿上对我讲明,就应该由皇帝名正言顺地去拒绝。这样,才符合外交的规矩,大家也没有话柄,可是这个人…… 我还是有点生气,华鉴容的狂妄是一贯的。在他少年时,一切的循规蹈矩,一切的伦理道德,在这个骨骼清奇,容貌华美的人面前都可以被藐视。而现在,他也不过是让自己的狂妄变得更顺理成章一些。 华鉴容不慌不忙地陈述:“陛下息怒。臣自然不会去说我不喜欢高丽女子,或者我不想结婚这样的话……虽然臣确实那么想。”他的眉梢带了一点孩子般的邪气,脸上有丝调侃的笑容,“臣也不会以自己有隐疾,或者自己和她八字不和来做挡箭牌。臣方才去问杜大人,高丽人喜欢吃什么?他回答,烤肉是高丽人的传统食物。臣笑着答道,是么?我自从父母死后,喜欢吃素菜,即使偶尔上点荤的,也是江南水中鱼。人以食为天,饮食以后才讲男女。所以我不能委屈了公主,公主也不能为了我抛弃了祖先。” 我摇头:“华大人,你怎么总是如此风趣?要知道你的小聪明若全放到正事上,便是朝廷的大福。” 华鉴容狡黠地笑了笑,今夜月光太美,我忽然感到我们这样对月谈心,有点不妥。 但我毕竟是皇帝,怎能在一个男人面前首先退缩? 我回报一笑,道:“北朝这个要求过于突然,以你对北帝的一面之缘,你觉得这说明了什么?” 华鉴容严肃地说:“风闻北帝最近身体不佳,南北君王会在即,北朝使臣的目的似乎在于探听南朝的虚实。北国太子素来对我南朝有成见,臣看此事极有可能是他在背后搞鬼,只是……意在何方,臣还不得而知。杜言麟与我不过三年前匆匆一会,却心有灵犀,我感觉他左右为难,作为使臣,他不得有辱使命;但作为观者,或者说老皇帝的亲信,他并不贊成这件婚姻。否则……” 华鉴容的侧面光艷无双,竟透着些狐狸一般的诱人气息,“单以臣的几句话,何以挡得住他?” 我道:“可见做媒没有好处,让你这般猜忌。不过,北国太子针对我朝,的确值得未雨绸缪,早做准备。若以我国的富庶,战争开始,还不至于一面倒。但我朝近百年来,风气越来越趋向文雅,士族子弟许多不事生产,更不要说带兵了。北方人骁勇,且善于骑马。你还记得汉高祖屈服于匈奴的事么?连吕后那样强势的女人,也要对单于容忍。” 华鉴容注视着我,等我看他,又把目光不动声色地移开,他站起身:“陛下,臣以为理论上的不敌,只是理论上的,战者,气势也,真打起来还说不准。不过,臣并不希望看到烽烟四起的那一天,毕竟苦的都是黎民百姓。陛下还记得当年淮王的内乱吗?当时死去了多少人呢?”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想不到你也变成这样了……锋芒之气,我们还是收起来,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最上策。” “朕想过了……你陪着朕上济南吧。除了你,好像没有合适的人选。” “那吏部的事呢?” “你交给张石峻,让他代理,你觉得这个人如何呢?” 华鉴容微笑道:“廉洁独立,是个人才。” 我默然,脑海里浮现出那个面色黝黑,神情严峻的中年人来。他真的敢作敢为,甚至让华鉴容碰过好几个钉子。我不禁说:“鉴容,其实要没有你的保护,他还不定怎样呢。你这样帮他,可惜这个人不知道领情。” 华鉴容傲然地笑:“臣不要他懂,臣就是喜欢这样硬气的人,要是没有他,臣在吏部为所欲为,陛下岂非头痛?” 第4页 “那要看你如何为所欲为了——对了,你……是否贊成改革?” 随着岁月的流逝,华鉴容眼中的刚愎也转化成坚毅:“贊成,但最好不是现在……” “为什么?” 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臣还年轻,而陛下也很年轻……” 我点头,道:“若让你当第一执政,你是否愿意带头推行新政?” 华鉴容是一个连骨骼都十分清秀的男子,但偶尔却有一种草原、山林中才有的野气。他的鼻孔翕张:“这个和当第一执政有什么关系?作为臣子,自当鞠躬尽瘁。” 华鉴容说得坦荡,南朝盛行的宽袍在他身上,也没有一点显得单薄,他的心灵似乎和气质相得益彰。我微笑道:“以后不要说鞠躬尽瘁的话,当皇帝也并不是要累死每个大臣,死而后已也并非是忠臣的唯一出路,你记得。” “自然。”华鉴容翩然俯身,“臣……告退了。” “等一下,鉴容。”我叫住他,摊开手,是那枚稀世玉环。 “你不要忘记这个……这枚玉环真美,看着它,就想到母后在世的日子。” 华鉴容小心地从我手心取去:“我也没忘。送我那一天,舅母问我,你喜欢玉吗?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我说,我当然喜欢,但我更喜欢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句话。舅母大笑,亲自把它系在我的脖子上……那时候,陛下只有四岁。” 我的眼睛蒙上了雾气,他不再多说,静悄悄地离开。 回到寝宫,夜已很深。我还不能休息,打开密龛中的金箱子,我把太平书阁的密报看了一遍。湘州的刺史王越因为贪污,已经被我秘密赐死,执行者乃是湘州的典签吴志南。我并非不给王越机会,他是王览的族兄,但此人实在罪无可恕。 我还没有敢于大张旗鼓地杀死豪门出身的贪官,因为我有所顾忌。他们的死,关系到一个大家族,以及和他们有世代婚姻的其他高门。我清楚地记得,王览的叔父王琪当年提起这个旁系子弟王越如何如何……王琪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他的两个儿子远比这个宿儒出身的父亲煊赫嚣张。他们会不会有恃无恐呢?但愿不会这样……我嘆息,王览生前始终压制王氏外戚,此事确实是个不好的兆头。 王览死去以后,他的亲哥哥王珏自称隐退山林,无心俗务,王家其余人全部加官晋爵。王琪更是从秘书监变成与三朝元老何太师、宋大将军平起平坐的贵人。我不顾一切地抬高这个天下第一华族,在外人眼里,这是女皇帝的感情用事。但是在我,却还有隐情。到我这一辈,我们炎氏皇族的子弟已经很少,连华鉴容这样的公主之子,也是皇位继承人选之一,王览逝去以后,我可能伤心过头,一度出现心脉不畅的隐疾。 我曾经逼问年迈的太 医院首领史玉:“朕可以活到太子二十岁吗?” 史玉道:“可以,但是不能劳心。” 我惨澹一笑,做皇帝,要么彻底做个大梦昏君,要么就是日夜劳心。况且王览下世,我身边几乎没有可以託付之人,怎能不劳心劳神? 一旦我离开人世,即使是万一,我也要有所准备。太子年幼,歷史上田氏代起、董卓之乱,例子层出不穷。那么,此时依靠谁呢?华鉴容?我可以相信他么?到了那时,他将处于漩涡的中央,就算不肯称帝,左右的人都会拥戴他。我的儿子,可依靠的只有父亲的王家。这些书生能否担当呢?我有点怀疑,一门数位尚书,还有宰相一级,我却依然不能对他们寄予全部的希望。 说起太平书阁,我觉得他们这几年来条理要清楚许多,但也有它致命的弱点。因为这个系统只有我一人所知,我不可能太过插手他们的内务。有时连我都对这个庞大的机构迷煳起来,不知道他们会怎样传递准确的消息。我不能完全依赖他们,因为我还不能确定它到底是我的法宝,还是一盘散沙。 有的东西,没有大事件作试金石,就永远是一个 神话而已。 我睡下的时候,蜡炬都快燃尽。作为皇帝,我没有辜负上苍赐予的每一天,但作为女人,多多少少有点寂寞。我不是顾影自怜的人,但身边的一半床铺,总是空白和冰冷的。以前我还常常想起我的丈夫王览,只有想着他的温柔笑语才可以入睡。后来,我学会不想他,我不愿意览在天国里惦记我的寂寞。我做梦,梦里箫声点点,梦里铁马金戈,梦里有不谢的莲花,和昭阳殿中属于童真的蓝天。 第二章 浴火凤凰(1) 八月桂花香,我起驾北上。 我的少女时代,也并非一帆风顺,但总会对宫外的风景有着无尽的好奇。这一次赴济南,我却没有兴趣去看青山碧水。夜以继日,我埋首浩瀚的臣子辞章,手持硃笔,凝神批覆。这样也不错,不会感觉到路途的漫长。政治居然可以取代美景,大概我是真的长大了。 我将太子託付给王琪和韦娘,贴身侍女只带了齐洁一个。有时候在车中累了,便靠在她的身上。齐洁已经二十多岁了,却依然不改当年的决心,没有出嫁。 我有时候倦了,会想起以前的事。那时我会为了烟花兴奋,元宵节我在王览的陪伴下徜徉灯海。每年所谓的寿辰,我都为了吃面许愿而高兴。如今我过了二十岁,再也不能轻易得到快乐。我坐在金銮殿上,童心早被风化得面目全非。偶尔从辇车向外望去,华鉴容的马总是离我不远。他的骑姿很好看,目光深邃。 第5页 到了山东境内,我告诉随行的华鉴容:“朕要绕道,避开行宫。”他点点头照办。我想自己终身都会害怕看见大海,只是因为览——我死去的夫君。 这几年国内的形势每况愈下,在帝国的每一个角落,都存在着卖官鬻爵、贪赃枉法的勾当。先是广州的流民起义,杀死了积压粮食的广州刺史虞毅;再是湘江水患,饥民易子相食。我以宽仁政策,安抚了广州百姓,又严加法办了览的族兄——湘州刺史王越。可是,我仍在忧心,我害怕有更大的蛹附身在帝国徒有其表的身体中,意欲破茧而出。 改革,势在必行!可纵观青史,改革大都以失败告终。我缺乏勇气吗?不是。但我不得不承认,我不愿意牺牲我的臣子。 我到济南之前,北帝已经先到了。因为我好几天没有安眠,便提议把会期推迟到两日之后。 齐洁皱眉道:“陛下,休息一下吧。”我笑了,仍然捧着一个边关将领的奏章看得出神。 “这个宋鹏,是大将军宋舟之孙吧。朕从来没有见过他。但从此文看,肯定是个很出众的人物。”我道。 齐洁机灵一笑:“陛下,臣妾倒听说文章写得好的男人,大多是苗而不秀的银样镴枪头。” 我揉了揉酸重的眼皮:“不是说他文笔好,只是说有气势。尤其是,具体地指出了朝廷的对策。偏重于做,而不是说。到底是武将的风骨。” 用晚膳的时候,我对齐洁说:“叫周远薰来作陪吧。” 远薰陪我用膳,坐在桌子的下首,几乎不动筷子。我的视线看到他,他就拉住衣服的袖口,挟一点蔬菜。远薰本来颇有点画中美少年的飘逸,可他吃起东西来,嘴巴张得很圆,小心翼翼地往口里送,活像他养的那只白猫打呵欠的样子。我看得都禁不住要喷饭。 “叫你来陪朕,就是让你受罪。”我笑了,和他在一起,与年轻女人天性相违的琐碎公文就会被我暂时的忘记。 一朵 海棠,直向他的两腮开。 “你是第一次来济南吧。”我想当然地说。 远薰一双妙目水汪汪的:“不是。但臣几乎忘了济南。童年的大多数事情,臣都忘记了。”他低下头,用纤细的手指剥开红艷的荔枝。 我嘆道:“相王去世快三年了,朕还一直禁止民间使用锦绣彩饰。当年,映着红灯笼看济南的水光,很有一番趣味。” 远薰递给我一小盘剥好的荔枝。 荔枝肉嫩白剔透,他也笑得可人:“陛下,吃饭就是吃饭,想心事总归伤胃口的。” 其实我早就对人间 美食没有胃口了。用了晚膳,才刚入夜,我就打发开了所有的人。我自幼喜欢独处,特别是有心事的时候。过去览在,我并不会觉得多了一人,只是因为我把我们俩,看作是一个人而已。 要是想起览,这早早补眠的愿望恐怕又要落空。我嘆息着,坐起来,静悄悄地换上一件白色裙衫。以前,除了不得不穿的明黄,我偏爱娇美鲜嫩的色泽,如今却只是素衣相伴。虽然贵为天子,可我毕竟是个寡妇。 行宫有无数秘道,只有皇帝才知晓机关的玄妙。我要出来,易如反掌。走在济南的路上,唿吸着新鲜的空气,我凭藉记忆向那个地方行去。济南繁华,虽已是掌灯时分,但路上行人络绎不绝,我一个单身女子,也并不担心。 到了情水的石碑,才发觉此处的幽静。轻云微月,古松偃仰,初看犹如龙腾烟雨。悠独夜幕下,我望着泉水,昔日紫色的睡莲已经隐没,不知不觉中就盈了满眶的泪。月下的浓翠中,飘出暗红色的花瓣,缓缓而下,悠悠落于如镜泉中,寂然无声。一片,又是一片,我在自然界的纯粹中,几乎忘我。 忽然,有人清了清嗓子。惊起枝蔓上的一只夜莺,凌霄飞去。 我讶然,回头看,那男子立在松林下。衣装朴素,中等身材。夜色恍惚间,只觉得他如梅如竹,气质过人。 “姑娘,我看了你很久。想告诉你一声,这泉水其实并不好喝,很苦很涩。”他好像摸了摸鼻子,大声说。 这是什么意思?听他的话语,没有调侃,倒有几分同情。难道他以为我要……? 我沉下脸道:“我没有要寻短见。不过故地重游,入神而已。” 他爽朗地笑了:“我可没有那么说呀,是我多管闲事。此处是情侣胜地,若有人胆敢跳下去寻死,恐怕天下痴情男女的诅咒会让他在黄泉下也不得安生。” 我想了想,也是。那个男人朝我迈了一步。他容貌丰美,而又不失男人气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似乎都是衬托此人风采的背景而已。他微微笑着,脸上竟然乍现一处浅浅的笑涡。 我们几乎同时出口:“是你!?” 他果然是赵静之!我们有六年没有见面了,可是,再见他,却觉得如此熟悉。 赵静之默默地看着我,然后对我毕恭毕敬欠身行礼。再抬起头来时,眼里却没有一丝对皇权的敬畏。他就像个邻家少年一样,随意地对我说道:“你出来一次也不易,我带你去个地方,然后再护送你回去,好不好?” 我很感激赵静之没有提起我的伤心处。有些人,喜欢对着死者的亲人,说些“故人已乘黄鹤去”之类风雅的悼念话,然而却丝毫不能体味他人的痛苦。赵静之,病中有心赠我山茶花的种子,却绝对不会说这些现成话。 第6页 我跟着赵静之穿过街巷。济南城区并不大,即使君王仍然在服丧,民间早已经恢復了繁华的夜市。灯下,酒楼茶肆的幌子迎风飘动,歌女们的吟唱时不时和着弦声入耳。一些酒醉的男人三三两两地并排走来,嘴里含煳不清地说着笑话。 摊位的小贩们吆喝着,葱油炊饼的香味萦绕。这就是市井?我看看赵静之,他笑着对一个叫卖的小贩说:“给我来一包栗子吧。” 接过热气腾腾的荷叶包,赵静之问我:“想不想吃?” 我摇头:“怪脏的。” “你就是讲究。”他笑眯眯地责怪我。我只好拿过一个,金黄的糖炒栗子,入口香甜。我忽然记起来,以前我很喜欢吃甜食的。当人长大的时候,遇到小时候的朋友,都会有着喜悦。其实,只是在怀念失去的天真。 我们到了一处青布帷帐,男女老少纷纷都往里面挤。有个大汉拦住赵静之:“公子,每人十文钱。你们那么有模有样的人,不会看白戏吧?” 赵静之笑了笑,摸了摸钱袋。眉毛一压,问我:“你有没有钱?” 我摇头,我是从来不带钱的。 赵静之挠了挠头:“我的钱不够了。刚才……买了栗子。”他把荷叶包塞到我的手里,笃定地说,“你一个人进去看吧。我就在这里等你出来。” 话音刚落,就听到有个少年的声音:“赵先生?赵先生您怎么来了?阿桃,刘爷,赵先生来了。”一群人马上包围了我们。 “这是?”少年指着我。在平民之间,我觉得不自在。 “只是故人的妹妹。”赵静之笑着说。 一个胖胖的少女瞟了我好几眼:“好大的气派啊。我还以为是官家大小姐呢。” 大家笑起来,把我们带进了帐子。帐子里放着一排排竹子板凳,油灯燃烧着,数百人都翘首以待。少年对我们说:“你们随意吧,赵先生是老朋友了。我去准备开场。” 一会儿,锣鼓敲起,有个童声说:“开戏喽!” 幕布拉开,原来是提线木偶戏。我问旁边坐着的一位老婆婆:“今天什么戏码?” 老婆婆张开没牙的嘴,乐呵呵地笑道:“玉镜台。” 玉镜台是出喜剧,说的是大将温峤骗娶表妹为续弦的故事。幕帘后面艺人操纵,数百双眼睛也跟随着灵活的木偶而动。我很快被热烈的气氛所感染,到后来,竟然忘记了赵静之和其他人,只是看着栩栩如生的木偶。灯光的朦胧,正好赋予木偶以生气,偶人的喜怒哀乐、举手投足,滑稽而不呆板。等到木偶中的新娘自己取下红盖头,对着表兄大笑说:“我就知道,是你这个老傢伙!”我也跟着大家哄堂大笑。一侧的老婆婆笑弯了腰,半个身子都倚到我身上来。她用蒲扇拍着我的大腿,问我:“是不是好笑死了?”我只好对着赵静之无可奈何地眨眼,他也笑了,凑近我说:“难得煳涂嘛。浮华世界的真谛,就由此种煳涂而来。” 众人拍手叫好,帐篷里一下子变得黑暗。嘈杂中,赵静之对我说:“他们是有意的,每次演这齣戏,都玩儿这手。” 果然有个声音说:“你是要美少年,还是要老傢伙?” 灯笼忽然在后排亮起来,一圈灯光中,众人看到了一个十七八岁的白衣少年。这少年本也在坐着观戏,给这灯一照,显然很吃惊,腾地站立起来。他的容貌美得罕见,真可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本来的喧譁声都隐没下来。我更是倒吸了一口气。 赵静之道:“美少年,都是他们事先在观众里挑好的。今天这个这般容貌,恐怕也不是平常人。”我没有搭话,因为这个少年我识得,竟是——周远薰。奇怪?他怎么也在这里。我这么想着,觉得远薰好像在往我的方向看。 只听操纵 新娘木偶的女艺人说:“美哉,少年!但是,我还是喜欢你这个老傢伙。” 大家闻言,哈哈大笑,帐篷又恢復了刚才的亮度。不少人还想回头去瞧一瞧美少年,远薰的位置却已经空了。 我正心内忐忑,外面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一群衙役凶神恶煞地闯进来。众人不知所以,只听得衙役头儿说:“马上把所有的戏子给我抓起来。” 幕帘后面,我刚才所见的老人走出来:“官差,这是为何?” 那衙役反手抽了他一记耳光:“你这戏子不要命了?皇上明令,不许用锦绣彩饰。可你的木偶,穿着红裙,戴着红盖。早在几天前,就有人到衙门举报了。” 衙役们一哄而上,就要砸毁舞台,我终于站了起来:“慢着,谁敢动?”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时,就看见一群御林军站在入口处。为首的统领手持金牌,大声道:“陛下在此,谁敢造次。”众人连忙双膝跪倒。我身边的老婆婆更是吓坏了,趴跪在地上:“皇上,民妇不是有意冒犯的,皇上饶了老婆子吧。” 我把她扶起来,目光与赵静之交集,又看到了御林军里面夹杂的远薰。我缓缓道:“不知者无罪。从今天起,禁令取消。万民之乐,才有君主之喜。从朕开始,以后任何国丧,都不影响戏园演出。” 第7页 我又对那班衙役说:“吃着官府的饭,你们就都是官府人。不要满口戏子,轻侮他人,也不该借着公事,横行霸道,鱼肉百姓。”衙役们磕头如捣蒜,个个汗流浃背。 我定下神,对赵静之点点头:“谢谢你,静之。朕,回宫了。” 赵静之温和地看了我一眼,恭敬地给我下拜。 我离开了。远薰跟着我坐到御车上,我严厉地问:“你一直跟着朕?” 远薰红着脸,点头道:“是,臣过了晚饭就守在行宫外的大街上。看到陛下一人出来,臣不放心。”他有些胆怯,但还是摊开手掌,我看见他手心里的一串栀子花。 我把花串接了过来,嘆口气道:“不放心,也有你的道理,只是,以后不要兴师动众了。这哪是微服?扰民还差不多。” 远薰轻声答应:“臣知道了。” 我到了行宫,齐洁等人都跪迎我入内。我问齐洁:“华鉴容何在?” “华大人并不在,刚才我们知道陛下出去了,去讨大人主意,也没有找到。” 我笑笑,回身进入了内室,齐洁也不敢跟进来。我打开了床后的金匣子,果然看到了太平书阁的一份密报:“今夜,左僕射华鉴容微服化名,与北国侍中杜延麟会于济南之红绣楼。”后面还加了一行蝇头小楷:“红绣楼,济南最大之娼馆。”这个注释真让我哭笑不得。 看来,让太平书阁时刻监视着华鉴容还真是没有错。他是好风流,只是,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退一万步,即使华鉴容果真如此,杜延麟也不会那么放任,去配合他。我本来看这种密报,是会生气的。今天心情却意外平静,从内室出来后,我吩咐总管陆凯:“华鉴容无论多晚回来,都叫他来见朕。” 华鉴容在瞒着我什么?我坐着,反覆地思考。今天夜里看戏以后,以前的种种片段都如戏一样浮现在我的心头。听着远处的夜半钟声,我竟然有些忐忑不安。 夜深沉的时候,华鉴容终于匆匆来了。我屏退侍者,笑着问他:“鉴容,你去了哪里?” 天边月牙如钩,悬着三颗寒星。华鉴容的气息,如百花开放。也分不清楚是他的薰香,还是醇酒的味道,或是美女的脂粉。 华鉴容的脸色却清清冷冷的苍白着,黑色的双眸似乎在对我诉说千言万语。他用低沉的声音回答:“臣去了娼馆。陛下,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没有想到他那么坦白,我一直以为自己了解他。可过了今晚,我觉得,自己是错了。 我看着华鉴容,一言不发。我觉得有泪,眼眶却干涩。我想要对他笑,嘴角却牵强。这么些年如梦如戏……我告诉他一句话:“没什么了,反正我相信你。” 顿时,鉴容的眼里蒙上了水雾,他沉默良久,道:“其实我……” “我不想听你解释。今夜,我碰到了一个北方故人,我选择相信他,他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我问自己,可以相信他,为什么不能相信你?鉴容,我们一起长大,你是览最好的朋友,我和太子仰仗着你。如果要怀疑什么,你是我最后一个要怀疑的人。”我说。 鉴容注视着我,似乎是感激。一个发自他内心的笑容,让我觉得皓色千里。 我找不出下面的话,正要他跪安,却闻得“咣当”一声。不独我,连华鉴容也迅速地站起来,走到门口。 “陛下,出了大事。”陆凯跪在门口,慌张地说,“北帝的行宫走水了!” 我大吃一惊,华鉴容飞快地推开窗子,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 越过华鉴容的肩膀,我看见西方的天空,一片猩红。那不是霞光,而是熊熊大火燃起的火光。 通往北帝行宫的驰道两边,种满了枣树。我们赶往那里的路上,焦炭的灰烬卷着枣花的碎瓣随风吹来。天边还有大火肆虐,半夜的城里竟然有了鸡啼的声音。一大群乌鸦悲鸣着盘旋在巨大的红色火舌上方,似乎在进行着一个诡异的祭礼。 粗重的马蹄声飞快地到了我的车前,我看到了杜延麟,他的脸上蒙着一层灰尘,但双目炯炯:“陛下,火势已经小了。皇上和太子都平安无事。”听他那么说,我心里算是放下了块大石头。 “这就好,朕还是要亲自去慰问。”我的语气如朋友般亲切。 “这火是从下人们的房里起的,所以陛下和大臣都得以及时脱险。”杜延麟跟在马车旁告诉我。 “那……”华鉴容与杜延麟交换了一个眼色,没有说下去,只是催马与杜延麟并行。看华鉴容的肩头下压,似乎心事重重。 我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种事。天灾?人祸?还未可知。可当我见到坐在辇车中歇息的北帝的时候,我惊呆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在几年之间变化如此之大,他的背佝偻着,面色蜡黄,曾经山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变得毫无神采,渐渐熄灭的大火映在他的眼睛里,闪出一点微弱的光。 “陛下牵记,朕无恙。”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话时声音的苍老更是让我心惊。 “事出突然,朕实在有愧于陛下。不管怎样,请众人先住到朕的行宫。朕一定叫人彻查此事,给陛下一个交代。”我道。 第8页 “这种事,如何查得出?”黑暗处一个男人在冷笑。北国的太子从他父皇的背后把头探了出来,还是那样一副冷酷浮肿的嘴脸。他大胆地凑近我,把头停在离我一尺的地方道:“济南乃是陛下的地盘。陛下的官员们来查,此事如何说得清楚?” “太子说得不错,世上最难查的就是火事。不过朕一直坚信,只要做过就必然有痕迹。如果是天灾,朕就认了。如果有人捣鬼,朕一定会找出来。”我盯着太子看。 他装作吃了一惊,蓦然轻笑起来:“陛下言重了。”他的眼光有些轻浮,带着蔑视,在黑夜里闪光。 北帝忽然抓住胸口,仿佛喘不过气来。好一会儿,他才安静下来。对我道:“陛下,朕虽久病,但头脑还没有煳涂。这火起自偏殿,不可能是冲着朕来的。陛下若要追查,倒可能牵连到无辜之人。天气干燥,下人们不小心火烛,走了水也是常事。” 言罢,北帝举目四望,轻唤道:“延麟。”杜延麟立刻出现,他的脸面弄得干净了些,已经不像刚才那么狼狈。 北帝看了看杜延麟,沉默了一会儿,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只好移驾到陛下行宫了。” 北帝的目光扫到我背后的华鉴容,突然神秘地笑了笑:“僕射大人,你费心了。” 华鉴容郑重地说道:“发生这样的事,小臣理当尽力。”他向后面退了几步,又冷静地对我道:“这里空气污浊,陛下请回御辇吧。” 我等候了一会儿,才起驾回往行宫,华鉴容骑马行在我车旁,我嘆了一声,他沉稳的声音旋即在车外响起:“没什么重要的人伤亡,责任就不那么重了。陛下不用担心。” 第二日,济南知府满头大汗地跪在我的面前。此案难查,他找不出头绪,也难怪他。华鉴容侍立在我身侧,肃然教训他:“虽然此事不能说因你而起,但当一个地方的父母官,拿了俸禄就要承担责任。辖区内任何大事都与你有干系。你回去,再查是一事,自责也是一事。” 知府对我叩头,申辩道:“皇上,僕射大人,此事臣确实有责,臣甘愿领罚。只是北帝行宫,当日就不许我方一兵一卒入内,里面全是北方人。如今我方又不好把来会谈的客人一个个请过来查问,确实棘手。” 我点头:“朕也明白。你先下去,以后万事小心,不要再出什么乱子。按理,你确实有错。可你这知府的位置,现在这个关口,又有谁能一时顶得上?为了朝廷,你还是要继续尽心。如何处罚,等南北会谈以后朕再决定。” 等他下去,我打量了华鉴容半晌,小声道:“如此,会谈可否进行?你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譬如北帝的病情,又譬如太子的嚣张?” 华鉴容皱起眉,眸子灿若星辰,回答道:“杜延麟知道些内幕,但他不可能全告诉我。那天我和他在楚馆见面时,他也一直和我打哑谜。好像是有求于我,但终究不放心,因此没有说。此次南北会谈以后,我们南朝该要戒备起来了。如果太子继位,形势或许会大为不妙。” 南北会谈如期举行,却多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当我们和北帝正式会晤时,北帝的身旁多了一个老人。他身材短小,神态悠远。华鉴容反应极快,在我耳后轻声道:“此人必是北朝宰相温赟。” 果然,北帝在宦官搀扶下,微微笑着对我言道:“这位是我朝的丞相温赟。” 温赟,祖上皆为武将,只有他,选择当一个文臣。他不仅是北朝的中流砥柱,而且也是一代鸿儒。博览经史,懂得天文历法。他的女儿,就嫁给了侍中杜延麟。虽然传说河东狮吼,但他们的感情始终融洽。 我笑道:“温相的名字朕早就知道。只是,温相何时到了济南?” 温赟一笑,脸上的皱纹却纹丝不动:“陛下,臣赶来是给我皇问安的。因为这几天济南知府正忙着,臣今晨就带了几个随从悄悄进城了。” 温赟的出现,表面看来合情合理。实际上,却很蹊跷。一个国家,国君、皇储和宰相都同时出现在他人的国土里,怎么想都是不合情理的事情。当然,此时此刻,我也容不得自己多想。 入座以后,北国的太子迫不及待开口道:“陛下,南北通商已有六年。贵国的京兆王生前,曾经表示说这是一种互利互益的事情。可如今,明显是南朝占了便宜。南方进入我国的都是一些瓷器丝绸之类的奢侈品,而我方出口的药材兵器则有关国家利害。南方商人重利,所作的投机生意又多,以至于我国边境的百姓无心务农,我朝商号倒闭无数。今天我在父皇和各位大人面前,想建议一事,今后,我们各自向对方徵收关税。奢侈品关税加倍。” 我对北国太子突然发难毫不惊奇,眉毛都没有挑一下,对着众人微微一笑。作为南朝的皇帝,我没有必要去和北国太子——一个地位次于我的人针锋相对。 我看了看北帝,他脸色不好,似乎也没有用心在听,只是微微拍着自己的胸口。温相不言语,看那架势好像他不过是服侍在北帝面前的一个普通随从而已。而杜延麟则浓眉紧锁,不时向北帝和他的丞相岳丈瞥上一眼。 华鉴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鼻尖,像孩子一样抿嘴笑笑。再抬起头时,他望向北帝,口中却道:“太子说得也有些道理,从北人的角度来看或许如此。可您是太子,王者四海为家,气度宽宏,所重视的怎么只是一些单纯的利益呢?当初没有互市,南朝好像没有方向的燕雀,北朝也好似井中之蛙,大家都不了解对方。今天,再论谁得了好处,小臣以为不合适。 第9页 “这些年来,南朝确实以精良的工艺品占了上风,但这些 奢侈品流向的,大多是北朝的贵族家中而已。利润虽高,市场却不大。而北朝的药材毛皮却为我国广大百姓所用。徵收关税,不过是让商人们提高物品的价钱,钱还是会流入出售商品的商人口袋中。我们与其互相徵收关税,不如对各自购买对方物品的子民收税,也好挫一下太子所痛恨的奢侈之风。” 华鉴容说到这里,才把脸庞转向衣着奢华的太子,薄而红润的嘴唇勾起一道美妙的弧线。他面上带些讽刺,带些善意,多少还有点谦恭。可这样奇特的表情出现在华鉴容的脸上,倒有了一种纯粹贵族气的优美。 北国太子愣了愣,喉咙口咕噜咕噜,半晌才道:“那,我所提到的兵器呢?” 华鉴容大笑起来,修长的身体倾斜,神情越发俊朗。他将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并不让人觉得放肆。华鉴容道:“兵器的事情,小臣因为挂着兵部的职位,倒也略知一二。国家的利害,主要是在官军。如今官军所用的武器,根本是我领头署名,然后分到各级丞工负责,由南方各地作坊制作的,并没有用北方所产。如果说到利害,小臣不得不提醒殿下,我方除了出口奢侈品,还出口一样东西——盐。请问,盐,是否关系利害呢?” 太子不语。我笑道:“华鉴容所说的,不过是他年轻人的见识。其实,北朝天子难得与朕见面,互论贸易得失,有所建议,也未尝不可。指出的流弊,也可能是有的。” 华鉴容听了,明亮的笑容逐渐隐去,只留下一丝笑意在他的眼睛之中。他低下头轻言道:“陛下说得对,是小臣浅薄了。太子殿下,小臣冒犯了。” 北帝也笑了:“陛下说得好。华大人,你在小儿面前议论得失,有何不可?就如前天的走水之事,请陛下也不用放在心上。无心之错,也是有的。”北帝说这段话时相当费力,但口齿仍然清晰。 北帝以肘支撑身体,一手指着华鉴容,问身边的温相:“此儿佳否?” 温相回答:“陛下,长江后浪推前浪,老臣这样的,也该考虑隐退东山了。” 北帝含笑看了一眼杜延麟:“可惜,你的女儿嫁给了延麟,朕又没有女儿。”一句话把我都说乐了。这样,气氛才缓和下来。但因为北帝身体不佳,当夜的酒宴自然也取消了。 我早早地回到了书房,桌上的奏摺总是那么多,我嘆了口气。天道酬勤吧!从案头拿起硃笔开始批覆,笔下虽行云流水,心头却疑云密布。我并不是天生灵敏的人物,绝大部分帝王之才,都是平常,但我八岁即位,这些年也见识了不少。此次南北和谈,的确不太一样。且不论杜延麟的隐衷、莫名的火灾及温相的出现,就说北帝如残冬般的健康状况,太子对我国的蛮横态度,万一北帝晏驾,新君登基……南朝,倒也该有些方策才好。自古说,礼不伐丧。我堂堂天子,自然要取信于青史。只是,秋风乍起,我未雨绸缪,也是理所应当。 心中正有千千结,忽闻得琴声悠扬,气韵流动。好比凤翱翔于千仞,龙驾雾于云海,兰幽芳于山谷。我向来爱琴,闻得此声,已听出是那个男人在弹奏。他是随行的人,也该在此行宫之中。我循声而去,途中想起他待我,就如朋友般亲切,所以命令随行侍从,候在御花园花丛之外。金红色的花朵开放正艷,而我的锦瑟年华,却浪费于揣测他人的心机上。我苦笑着,独立在池塘中间的九曲桥上。 静之的琴声从池塘对岸的竹屋中缓缓传出。良辰美景奈何天,我虽贵为天下至尊,但我,终于失去了王览。世间一切,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我的皇位,又让多少人牺牲了呢? 正在此时,有人道:“嫦娥冷落广寒宫,陛下大约是寂寞了吧。” 我勐然回身,北国太子立于我的面前,一股醉醺醺的酒气扑面而来。我立刻转身朝我的侍从们所在的方向走去。他跟上我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袖子。在袖子中,有一把匕首。自从王览死去以后,我经常带着这把匕首,甚至在我入睡的时候也放在枕边。我的天性,同每一个皇室出身的人一样,骄傲而又富有疑心。我们从生下来,就是不安全的。王览的死,使我更充满了危机感。 忽然,他拉住了我的袖子。“放开!”我斥道,我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侮辱。此刻,我倒还没有非常愤怒,只是在心底为北帝感到遗憾。 “我又不是陛下的臣子……难道是嫌我不如那些男人漂亮吗?”他开玩笑地说。 如果我此刻大喊来人,那么这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就会流传出去。到时候,我和北帝都会颜面无光。我无声地,把一只手探向袖子。 突然,一道刺眼的亮光划过,在我和他之间,剑锋闪烁着水蓝色的光芒。 剑似流星,此时华鉴容的眼睛,比剑刃更加冰冷。他站在我的身旁,手里的长剑指向虚空,面上的表情坚如磐石。 北国的太子吓了一跳,酒也醒了大半:“华鉴容,你这是要弒君,还是要杀我?” 华鉴容嘴角一扬:“你,又是谁?” 北国的太子冷笑:“我是堂堂北国太子,而不是什么南国内宠。”他还没有说完,华鉴容的剑尖便划向他的眉心:“你这是在诽谤北国太子吗?月黑风高,北国的堂堂皇太子,会做出那样的事吗?” 第10页 太子踉跄着后退几步,似乎想要离开。可是,一大群人的脚步声却逼近了我们。 “谁?”是个老人的声音,灯笼的光亮隔着花丛射过来。华鉴容来不及收剑,有一个人,忽然从花丛深处侧身闪出,挥剑而来。两剑相碰,击出火花。剎那,照出的是杜延麟俊逸的脸庞。 同时,灯光也到了我们面前。 温相带着一大群北国的臣僚过来,我的随从们也来了。温相惊讶地向我行礼,同时呵斥女婿:“延麟,你在干什么?” 华鉴容抢先道:“因为听到琴声,我和他一时兴起,在此对月比剑。温大人,不要误会。” 杜延麟笑道:“就是这样,陛下和殿下都是观战的。”北国太子回过神来,点头称是。 连我也没有想到,他们居然这样圆场。我点点头,淡淡地道:“各位随意,不用拘礼。”不愿再看北国人一眼,我离开了御花园。那琴声,也在这时停止了。 华鉴容跟着我走来,他似乎很生气:“陛下,你以后再也不能这样单独行事,很危险。” 我回答道:“鉴容,你们北杜南华演起戏来,可真是默契。” 华鉴容一怔,轻声道:“陛下,你这几年很用心机。” “是吗?”到了屋内,我看着华鉴容,道,“我不得不用心机,我还会起杀机。心机与杀机,一字之差而已。鉴容,我说过我相信你。但你也要相信我,我可以保护自己。” “我信。只是,对于你的事,我忍不住要管。我不算蠢,是吧?但是,只要碰到阿福,我总是最蠢的。”华鉴容说完,自嘲地笑起来。 “臣的戏演完了,退场。” 我看着华鉴容离去,他留给我的背影,永远是孤独的。 《菊花台》第二部分 第三章 边塞霜雪(1) 夜间,絮叨叨的促织无休歇。我写完了最后一封书信,才满意地吐了一口气。待要睡下,刚才华鉴容的孤独背影却总是萦绕在面前。他对于我,终究不同于普通的臣子。这几年,我虽刻意和他保持距离,可他还是不远不近地陪在我的身侧。就如今夜,他毫不犹豫地出剑,挡住对我的威胁。 我在世上,可依靠的人不多。王越的知法犯法,使我对于王氏家族,也不能全然放心。华鉴容,和我共同长大。即使我想忘却,可是,又怎么可以忘记他曾送给我一朵最珍贵的芍药?我一直不敢承认,今夜思索起来,我对于他的信任,却是因为知道他对我的感情。以前我的母后说过一句话:男女之间,谁先爱上了,谁就满盘皆输。这里面的输赢我是不懂的,只是,他先爱上我,是他的可怜之处。 我对齐洁做个噤声的手势,走出了屋子。夜里的空气,使我的疲劳一扫而光。藏青色的天幕,几颗星星,好像离群的孩子。竹珈还小,这些日子一定也很想念我了吧?每想到他,我就忍不住满面笑容。伸出手指,我对着星空,描画着他的眉眼。也许,每个母亲都觉得自己的宝宝是最美的,我也不例外,特别是,我们母子相依为命。别人二十来岁的时候,青春正好,恋情正浓。我呢,一个寡妇,只有把所有的真情都寄託到孩子身上。如何为太子竹珈找到坚强的后盾呢?这是我的一个难题。也许最好的办法是令他自己坚强,但孩子太小,谈何容易。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亮着微黄灯光的宫室,记起那是周远薰的居所。我站在门口,齐洁以及几个宦官停在廊下。周远薰看到我,吃了一惊。灯影下,他的秀美,仿佛涓涓清露。因为刚才想到竹珈,所以见到这个常与他游戏的男孩,也觉得亲切。 我扑哧一笑:“免礼。就知道你没有睡,在干什么呢?”我走近他,看他脸红,显得姑娘一样娴静,真是有趣。他的手里竟然拿着针线!我回不过神来,好奇地问,“远薰,你难道还喜欢绣花啊?” 周远薰红着脸笑道:“我也是无聊。小时候,跟着府里的丫环们学的。”生活在都城时,他还可以教习乐坊的孩子们。到了济南,真是无事可做。如今他也算识字了,但读起典籍还是费力。有一次我对远薰说道:“国公爷知道你不认字吗?”远薰点头回答:“国公爷好像说,这样才好。”我霎时明白了国公的心。 我夺过周远薰藏在背后的东西,看他缝制的,却是一个鹿皮的儿童帽子。“这是送给竹珈的吗?”我问他。周远薰的脸涨得通红,深深的眼睛静默地注视我。片刻,他就掉开头,纤细如兰的手指绞着朴素的白衣。我这才发现,他的一个手指出血了。大概是刚才发现我的时候,不小心刺破的。 “你怎么不知道疼啊?”我对他说。他低下了头。我从怀里拿出丝绢,一撕两半,一边给他包扎,一边说道:“最近朕的事情太多,顾不到你。其实你自己也可以出去玩儿的。这几年,也没见你交同龄的朋友。朕忙,你要自己照顾自己。” 周远薰不发一言,突然紧紧拉住我的手,这还是离开宫城以后的第一次。我由他握着,审视他的脸庞。他放开我,小声道:“还以为上次的事情,陛下生气了呢。”我摇头:“怎么会呢?朕都忘记了。以后有事你直接问朕好了。”我盯着他,“远薰,答应朕。不要把事情憋在心里。”他点点头。 第11页 第二天一早,我告诉陆凯:“朕要去郊外走走,去请左僕射来陪伴。”陆凯一脸错愕的表情。我冷冷地扫他一眼,他马上像挨了蜇一样连声应道:“是是是,奴才这就去请。”我看他吓成这样,也觉得好笑。不过,身为内宫总管,这小子平时也肯定没少作威作福。世上最讲等级的,除了宫廷,就是军队,可一物自有一物降。皇帝自问天下第一人,可是,上天总在你头上,自有生老病死来降你。 华鉴容来的时候穿着青色的便服,看到我吃了一惊。我一身男装,手持金鞭,在马背上对他笑。“陛下原来还会骑马?”他捉摸不透地笑着。“对。相王在世时,我几乎没练过。可现在重试,觉得也并不难驾驭。”我自信地扬着脸。 华鉴容摸摸侍从们牵过来的玉骢马的鬃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跃上马背,他轻轻地说:“本来就很好驾驭。只要对它好一点,就是赴汤蹈火这傻马儿也肯。” 我和华鉴容在清晨的日光下跑马到城郊。远山如泼墨,青绿水泽,使人心旷神怡。我今日本是素面朝天,下了马,在溪水边拿出手巾洗脸。水中倒影出一个英姿飒爽的美少年来,我对他努嘴,他也对着我笑,真是可爱。 华鉴容看了,道:“今天陛下好心情啊,多出来走走对陛下的龙体有益处。”我微笑着看了华鉴容一眼。也许山水能陶冶情操这样的话是没错的,我的心境开阔多了。 “鉴容,我们很久没有这样和气地说话了。”我说。 华鉴容的眉如春山,眼波澄澄。他笑了笑,并不开口,似乎不愿破坏这安静的氛围。 我微微嘆气。华鉴容这才走到我的身边,问:“今天要对我说什么吗?” 我点点头,山风不解风情,把衣袖吹得鼓鼓的:“鉴容,你说,将来如果北方和我们开战,现在的边防是否可以呢?” 华鉴容直截了当地说:“难说。若论十年以前,我们有大将齐延,吴王培养的军官也尚在壮年,还可以抵挡北朝的铁骑。今天,齐延的位置无人可代替,边境四镇的将士都已年老。一旦开战,十分棘手。” “你也这么想吗?鉴容,我前几天收到了边镇统领宋鹏的摺子。他说,如今朝廷的规矩,一旦军士屯边,就不得不祖辈生活在那里。时间久了,思乡情重。到了今日,军官们大多有怨言。将来,如果北国来犯,难保军士不会譁变。” 华鉴容的黑眼睛一亮:“宋鹏?!陛下说他吗?我也留心着他呢。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将门出身,果敢勇毅,是个将才。陛下记得当年在我家打马球的名家子弟吗?其中我尤其看好他。前年放他北上,也就是抱了歷练他的心。” 我问:“他是宋舟老将军的孙子吗?” 华鉴容一笑:“对。” 我来回踱了几大步,突然道:“鉴容,有的事,不得不做,我还是想要革新。” 华鉴容的剑眉一挑,道:“陛下第一个就告诉我吗?” “嗯。”我道,“首先,就从边境四镇的军人开始。后天,北帝离开济南,我们可以借送行之名,巡视四镇。” “不错。”华鉴容赞许地笑了,他远眺逶迤群山,悠然地说道,“军人思乡心切,也是人之常情。” 我忽然冒出一句话来:“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华鉴容的目光投向我。我侧开脸去,道:“这是你到荆州任刺史的第一年,写在信上的。览给我看了,我就说要调你回来。览是心疼你的,我又何尝不是?” 华鉴容呆立半晌,下定决心似的道:“只要我活在世上,陛下的革新就一定可以进行。但结果如何,不试是难以得知的。” 我不敢再和他目光接触。鸟鸣空山,格外幽静。我望着天空,道:“你是竹珈的师傅,览不在了,如果我也不在了,请你多费心吧。王氏一族,你是一人。不论孰轻孰重,全都是竹珈可托的力量。” 俯视山谷的深处,深蓝一泓水。如果此时看华鉴容的眼睛,也会是这样动人吧。我心里这样想,却决心不再看他。 北上之路,如同想像的那样单调。苍山环绕的古城,夜晚残月如钩,羌笛陶埙,吹得悽然。连北帝都对我道:“闻得此音,何人不起故园情?”进入四镇之一护南府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青年将官。他二十四五岁,晒得微黑的脸上,带着儒将特有的明锐笑容。 “臣宋鹏恭迎圣驾。”他动作干脆,却一点不令人觉得粗鲁。 我笑了笑:“你就是宋鹏?朕读了你写的奏摺,很想见见你。” 宋鹏笑笑,颇有点宠辱不惊的味道。目光遇到我后面的华鉴容,陡然惊喜:“臣当初在华大人府上比赛马球时,曾瞻仰过天颜。” “是吗?”我也笑了,“过去很多年了。” 我又问宋鹏:“你是独子吗?” “不是,臣有个弟弟,如今在宫中供奉。”宋鹏答道。 “弟弟?朕怎么不知道?” 宋鹏道:“宫内人数众多。舍弟年少,性子又古怪,因此只在藏书阁供事。陛下自然不认得。” 第12页 我不常和军人打交道。看宋鹏风采伟岸,说话淳朴,不由得心生好感。只觉得年轻军人若都如他这样,国家便有希望。我笑问:“你有没有成家?” 宋鹏道:“有。但妻儿均在京城。” “可惜。”我轻轻一笑,抬眼却看到远处站着的周远薰脸色发白。想来北上之路,他这样的单薄,可能水土不服了。宫中可以磨掉野兽的爪子,何况远薰那样温柔的少年?说起来是个教训,竹珈将来,却不可以这样娇生惯养于宫廷之中了。 我继续道:“今后请你的夫人来宫中陪朕说说话吧。”宋鹏连忙磕头谢恩。 我顾念北帝与我同行,便也不多说什么。当夜,北帝邀我过去叙旧,其他大臣却一个不见。他的病恐怕已经深入骨髓,看了使人慨嘆。说了半天,我也没有听出什么格外有意思的话。 北帝咳嗽一阵,很艰难地说道:“那日,小儿冒犯陛下,实在是失礼啊。” 我摇头道:“陛下想到哪里去了,那天,我不过是听琴入迷而已。” “琴,是静之的琴吗?”北帝问。 我回答:“除了静之,天下不做第二人想。” “他是很有悟性的。”北帝话音一顿,“可惜,太子荒唐,不解音律。将来……他们这班乐人,可要遭殃了。” 我道:“太子年轻,尚可教化。倒是陛下自己,为苍生保重要紧。” 北帝摇头,道:“人有大限……” 第二天早晨,北帝出发,我和华鉴容等人相送。华鉴容向来与杜延麟融洽,两人全然不顾南北界线,轻松谈笑话别。北帝忽然道:“我送给陛下的礼物呢?” 此言一出,从北帝的车后走出来五个人。中间一美男子,身材匀称,面容清俊无匹。赵静之,捧着瑶琴,对我恳切地一笑。梨涡浅浅,生出无限风雅。 “陛下,这是吾皇赠送给您的紫凤琴。”静之跪地道。紫凤琴,天下名琴。过去只存于传说,如今却成为礼物。众人都觉得新奇,纷纷伸着脖子看。赵静之坦然自若,风度天然,毫不造作,等着我手下的宫人把琴接走。 却听得北帝在车中说:“此琴颇为玄妙。赵静之与其他四人,皆是我宫中杰出的乐人。如今就与这琴一起送与陛下。”此言一出,包括赵静之,都十分惊讶。赵静之双手摇晃,险些摔了这无价之宝。 北帝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说了,我也不能推辞,只好道:“陛下如此盛情,朕只好接受。”华鉴容与赵静之并不相熟,因此反覆打量着他,似笑非笑。 北帝起驾,赵静之和其他乐人虽说已算是我宫中之人,却仍对着远去的尘埃下拜,许久才起来。其余的人脸上都有泪痕,唯独赵静之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悲戚。 我想对赵静之说些什么,但是,看到他眼底的哀伤,我还是没有说出来。 只是这晴空里,一群大雁飞过了我们的头顶。入秋了——它们自然是往南方来的。 赵静之嘆了口气,他的目光穿透所有的人。慢慢地,他的脸上重现了无所谓的笑容。 边塞的夜,沙似雪,月如霜。北风唿啸而来,城头上的我拉紧了披风。 “陛下,看看就下去吧,这里风太大了。”华鉴容道。鉴容的眼睛闪着月之银华。眸子一如既往,坦白而又亲切。 “鉴容,你说,四镇的问题究竟如何才可解决?”我问。 “陛下不是早就有主意了吗?”华鉴容的眼睛望着城外白水河旁的大片芦花,“只有把四镇的军士与其他地方的军队定期轮换,取消朝廷命士兵守边终身的规矩,另外杜绝军官吃空额的现象,改善戍边人员的环境。选拔青年将领,勤加备战。” 我嘆了口气:“这也是改革的一部分吗?鉴容,这场改革会不会以失败收场?毕竟,这是祖宗几百年的规矩,如若要变,必起波澜。” 华鉴容的肩膀差不多就和我贴在一处,他道:“那又如何?如今国家的腐败已经从官僚深入到了军队,这种痈疽不得不除。我们现在不做,难道要留给竹珈太子,让他去头疼吗?” 华鉴容说话的语调抑扬顿挫,激情澎湃,无懈可击的面容上带着平淡的笑。他继续道:“若真起波澜,臣才是弄潮儿。商鞅虽然被车裂,但秦国却借改革一统六国。臣并不担心,陛下也不用担心。” 华鉴容唤竹珈名字的时候,那种柔和的情绪也感染了我。我轻轻地说道:“谢谢你,鉴容。你对我很重要。” 华鉴容小声地笑道:“只为你一句话,臣的性命又何足惜呢?” 我肩膀耸动,鉴容已经退出老远去了。 后面的几日,我们由宋鹏陪同巡视了其余三镇。因为齐洁之父齐延当初是边境的头号大将,我便让她也随从。齐洁轻衣窄袖骑马随行,沿途指点道路,颇有点将门女子的大气。宋鹏如同他的祖父宋舟,说话不多,但若问起他防务军事,无不了如指掌。华鉴容虽然没有称赞宋鹏,但一看到他,目光中就流露出喜悦。说也奇怪,这宋鹏天生不卑不亢,可见了华鉴容,却如同小孩一样乖顺,好像还是华鉴容马球队里的队员。今天回想起来,华鉴容当年带着南朝公子们打马球,倒也是有深意的。 第13页 回到护南府的当日,由华鉴容出面,大宴四镇校尉以上的军官。我问宋鹏:“这下不是热闹了?”宋鹏摇头:“陛下,与其宴请军官,不如回朝后切实地加恩于普通的士卒。”我笑道:“你说得很好。只是僕射出面慰劳也是少有的事情。你一定要劝众人尽兴。”宋鹏爽快地微笑:“臣知道,谢陛下。” 说是宴请,在边关之处菜餚并不精緻。数百军官穿着战袍,整齐地坐在大厅之内。我坐在首位,华鉴容陪坐。鉴容今天也穿了一件白色的战袍,清爽俊逸。见到众人拘谨,他开腔道:“能和各位见面非常难得,在陛下面前大家若是太过拘束,那就有违圣上的初衷了。”说完,鉴容给自己斟满酒,仰脖喝完。也许是有了僕射的领头,很快,几百个男人就自如地谈笑起来。一时间,麻油酱牛肉的香味,陈年杜康的酒味,飘满四周。 我本来以为华鉴容是个风流自赏的人物,谁知道今晚他特别的平易。鉴容和宋鹏等几个年轻将领有说有笑,还不时举杯向下首的众人致意,连我都觉得轻松起来。华鉴容实在善饮,不久就有一个小士卒走上来为他添酒。那孩子特别瘦小,看着桌上的牛肉,不由得舔了舔嘴唇。华鉴容叫住他,问道:“多大了?” “回大人的话,十四岁。”小士卒手脚都不知道放哪儿。 “怪可怜的。”华鉴容向他招手,指着自己盘中的肉,“吃吧。”他说。 那个小士卒更加怯生生了。华鉴容的笑脸,似葡萄美酒般红润。他眨一眨眼睛,狐狸一般美得魅惑狡黠:“吃吧,就坐在我跟前。” 我也笑了:“吃吧。怎么能天天看人家吃肉,自己不知道肉的滋味呢?” 小士卒眼中泛泪光,坐了下来。华鉴容拍拍他的脑袋,喃喃自语:“十四岁……”他深深地瞥了我一眼,我已经在齐洁的搀扶下起身。众人立时安静,我和蔼地笑了笑:“继续吧。左僕射,你留在这里就好了。” 华鉴容立刻下跪。众人齐唿:“恭送圣上。” 我走出大厅的时候,还静悄悄的。再过了一会儿,厅里炸开了一样笑声鼎沸。我对齐洁说:“怎么样,男人是不是也喜欢装样子?” 齐洁笑了:“武人都是如此。只是难为华大人,也可以和他们打成一片。” 我不作声,带着一群人往西面走去。陆凯急匆匆地赶上来,堆着笑哈着腰:“陛下是不是要见赵先生?容奴才先去通报。” 我摆手:“不用了。赵先生是不是和几个北方乐人住在西廊下?朕过去,他们也不用准备什么的。” 虽是边疆,但我们驻节的府里倒是花绕清池,亭榭缦转。赵静之等人虽是“礼物”,我却下令待之客礼,安排在西面的温泉居。这几日我几乎没有和他照面,但想起他,总觉得心灵恬静舒畅。 我还没有走到温泉居,就听到一阵男人们的笑闹声,有一个人的笑声特别洪亮。我闪进门,怎么也没有想到,温泉居的水池里,居然有好几个赤条条的男人在互相泼水嬉闹。月光下也看不清楚,只是白生生的嵴背晃眼。后面的陆凯居然捂住了眼睛,我白了陆凯一眼,他马上回过神,咳嗽一声,大声道:“陛下在此,成何体统?”身后的小宫女纷纷捂着嘴巴偷笑起来。 陆凯这么一叫,我倒留也不是,走也不是。那个笑得最开心的人在水里勐回过头,正是赵静之。他见了我没有其他几个人的慌张,只是在水里优雅地欠了欠身。水珠顺着赵静之象牙雕刻似的脸往下落着,他的态度极自然,好像他身上穿着华服,奇怪的倒是我们。“陛下恕罪,臣等并不知陛下会驾临。”赵静之游到栏杆边说。 我也忍不住笑着回答:“你们好会过日子,倒先在温泉居里享受起来了。” 赵静之眼眸流转,微笑道:“真失礼,但谢陛下优容。” 水池中央一阵阵涟漪,忽然有个脑袋冒了出来。那个人显然在水里憋了太久,一出水面就大口地唿气。这个少年,雅丽犹如凌波的水仙花。我吃惊:“远薰,你怎么也在这里?” “臣,臣,是……”周远薰结结巴巴,尴尬不已,恨不得再钻到水里去。 赵静之忙道:“是臣请他过来玩的。看他一个孩子,每天挺无聊的。” 我微笑了:“静之,你一来就出新鲜花样。”也不再理睬他们,我摇着头,笑着出了门。 走了一段,我看看齐洁,她也憋着笑:“陛下,周郎的样子,活像淋雨的小 猫咪,太滑稽了。” “你也那么想啊!”我握住她的手,“难得他那么开心地去玩。赵静之真有意思。请他收拾干净了,到我的书房来。” 我在书房等待赵静之时,那前厅宴会的喧譁声一阵阵传入耳中。忽然,喧闹声小了,静夜里有人开始豪迈地歌唱。 “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挂城头……”我走出书房,侧耳细听,那歌声似乎熟悉。华鉴容,他在军官们面前唱歌? 歌声若有若无。只听得最后一句:“一声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边塞之处,听了此歌,只觉得酣畅淋漓,胸中郁结,一扫而光。 第14页 “陛下。”有人唤我。 我回眸:“静之,你来了。我听那歌,入了神。” 赵静之的笑涡醉人:“是华大人吗?今天他们都是不醉不归啊。” 我问他:“静之,你在北国,有没有喜欢的人?” 赵静之抽了一下鼻子,严肃起来。此刻,他显得格外的英俊,刀刻入心的那种俊。他回答:“没有。” “洁身自好,也算是一种修行。”我淡然地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怜悯赵静之,怜悯他这样的人,却是这般的际遇。 赵静之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阴暗,可他还是微笑着道:“什么洁身自好?臣也装不来假清高,独身是不愿意让女人伤心。” 他说话一向奇特,我也习惯了。可是,想到那最后一句,我还是笑了,真是应该让华鉴容去听听这个。 我想了想,对赵静之说道:“其实,你在我这里,只是客人。如果想离开,随时可以。” 赵静之没有作声,只是高深莫测地看我。侧脸上的光影深了些,但他没有笑。 “陛下,臣第一次见到你,大约是十二年前吧?那时候你还是孩子。到了今日,怎么还留心这些?” 我很吃惊地坐下来,好像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话,即使华鉴容。可鑑容说话的口气完全不一样,最近几年,鉴容更是沉默多了。 赵静之说完,跪下了:“陛下,臣是北朝人。陛下作为一国之主,不用考虑臣的未来。目前,臣只是打算听从吾皇的安排。” 我定定看了赵静之很久,他就一直这样跪着。我忽然笑出声来:“静之,我本来只是担心你不快乐。其实,今天我除了说以上的话,还想请你来与我和琴的。但是……夜太迟了,你跪安吧。” 赵静之低头,却没有离开的意思:“陛下,今后的形势真是难说。陛下是至尊,臣在这里一天,就会对陛下直说一些话。扫了陛下的兴致,很抱歉。” 我转脸,眼睛在赵静之头上逡巡:“静之,你知道我做皇帝的感觉,是吗?不管怎么说,偶尔能知道自己在他人心里的真实印象,是好事。我说了,你是客人。你在我的面前,不用称臣。” 赵静之抬起头,眼睛如镜子一样反射出我的影子。然后,他恭敬地叩头,温和地笑道:“我知道了。哪天你愿意和琴了,告诉我。” 我看着赵静之步伐轻快地走开,抬起头,夜空中一片灰色的流云慢慢移开,新月毫不犹豫地对我露出了笑脸。 第四章 山雨欲来(1) 清露凝结,澄碧的太液池荡涤着深秋的寒气,满天星斗静静地浸入水中。 我抱着竹珈,坐在亭中,竹珈把脑袋贴在我的胸口听我讲故事。他戴着周远薰给他缝制的鹿皮帽,更显得虎头虎脑了。竹珈与普通的孩子不一样,别的小孩都喜欢挑选花花绿绿的东西,他却只是爱熟人给予的。因为“周郎”经常陪着他玩,所以他特别喜欢那顶不起眼的帽子。 竹珈不但个头长得比别的孩子快,连听故事的悟性都比别的小孩强。我很少说悲伤的故事,因为一听,竹珈漂亮的凤眼就泫然欲泣。我看了实在不忍心。只要最后是个团圆的好结局,他就咯咯地笑。如果故事里有个人病了,他就用小手拉住我的衣服,说:“不让他死,不让他死。”我没办法,只好随口把故事改了,他就乐了。这孩子虽说聪颖,但天生就是一副傻性子,有什么办法呢? 一阵秋风吹来,竹珈用胖胖的手挡住我的脸:“不要吹风风。”我亲了他一下。回到京都后,每天闲暇时和孩子相伴,还是快意的。竹珈一天天长大,我就是批奏章到了半夜,想到竹珈的可爱脸孔,都会笑出来。 “宝贝,你要去睡觉了。”我说,以目光示意左右。竹珈却搂住我的脖子:“我要和娘在一起。”他难得撒娇, 苹果一样光嫩的脸蛋埋在我龙袍的领口。我心里一动,便对阿松等人略微地摇了摇头。 这时,竹珈忽然动起来,嘴里叫着:“少傅,少傅”。我一回头,果然看见华鉴容在夜雾里迎风立得笔直,正和内宫总管陆凯说话。听得竹珈的叫声,华鉴容抬起头,对着竹珈亲热地笑笑。 “华大人求见。”陆凯不一会儿就上来回禀。 “那么晚了。”我嘴里说着,还是点头。竹珈倒是兴奋起来了,对着匆匆走来的华鉴容嗲声道:“要抱,我要抱抱。”华鉴容看了我一眼,我道:“免礼罢。太子见了你高兴,你就抱一抱他。”华鉴容含着笑,从我手里把竹珈接过去。宽大的手掌把孩子托着旋了半个圈子,再让他稳稳噹噹地落在怀抱里,竹珈果然笑了。华鉴容端详了竹珈的小脸好一会儿,才柔声道:“好孩子。” 华鉴容抱着竹珈,就像是一幅图画。静夜生香,我都不想去打断他们。竹珈和我一样长于深宫,除了宦官和妇女,所接触的男性屈指可数。周远薰是个男孩子,却缺乏气概。只有华鉴容……孩子没有父亲,亲近华鉴容,也很正常。何况从我的内心来说,也很希望竹珈和华鉴容多有交流。这样,将来作为太子少傅的华鉴容教他读书,也更容易。 第15页 华鉴容轻轻拍着竹珈,竹珈很快就犯困了,华鉴容耐心地摇着他。我回忆起来,我两三岁的时候,他才是个半大孩子,就是这么哄我的。华鉴容悄无声息地把竹珈交给走过来的阿松,对着阿松一笑,她的脸面立刻泛起了红潮。 等到他们都退下了,我问华鉴容:“你有什么事?” 华鉴容道:“北帝病危了。恐怕大限就在这几天。” 我皱眉:“你确信?” 华鉴容点头:“北方传过来的消息应该准。北帝驾崩,形势就很微妙了。” 我喘了口气:“鉴容,你和北方有联繫吗?” 华鉴容迟疑了片刻,然后,重重地点头:“没有。但和杜郎有问候之谊。” 我快速地伸出手,似要堵他的嘴。华鉴容呆住了,而我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我看了看太液池的水面,一点流萤划亮片刻。我缓缓道:“我们不得不准备了。如果北帝驾崩,就叫蒋源北上弔丧,边境任何异动都要加倍小心。改革一事,我不想推迟。北帝新丧,太子那边一时半会儿也腾不出功夫和我们开战。” 华鉴容表示同意,点头道:“本来应该是让我去弔丧的。” 我瞥了华鉴容一眼,断然道:“这绝对不行。北国人行事无章可循,万一那个人把你扣住,这一仗,你叫我怎么打?” 华鉴容似乎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默默地注视着我,突然吐出几个字:“今天下午,我还去求亲呢。” “求亲?”这回换了我不信,我也知道他一直不肯娶妻,这事未免太出乎意料。我啮着嘴唇,笑了笑,“是哪家小姐?” 华鉴容黑宝石似的大眼睛突然闪着炭火一样温暖的光彩。他笑了,夜色中带着同样温暖的美态。他道:“不是,我只是替小蒋,去向何太师的孙女求婚。” 我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媒人。” 华鉴容开玩笑似的说道:“我已经不是少年郎了,不做媒人,能做什么呢?”他挺直身子,“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不想让蒋源涉于险境。” 我沉默了。从某些角度讲,华鉴容的命运不但和我重叠,而且我们俩还极其的相似。 我长嘆了一声:“这几天你就把革新的摺子交上来廷议好了。记住,和老顽固们讲话,要给他们留些面子。我的心思,想必你已经很清楚了。” 华鉴容点了点头,秋风里,他微微轻咳了几声。我诧异地说:“你的风寒还没有好透?这些太医们,越来越不顶用了。” 华鉴容像着魔一样笑得甜甜的,好像遇到什么特别高兴的事似的。他淡淡地说:“早就好了。大概是我这几天夜里赶写摺子才有点反覆,我一定先把病养好,陛下不必挂怀。” 我说:“那才是正理。你身体的底子本来就好,只要少点劳累,自然就无妨。” 华鉴容又点点头。我这才转身,由内侍们簇拥着离开。我宁愿留给华鉴容我的背影,也不想看到他孤零零的背影。 第二天,正是朝廷规定的旬假。我让韦娘带着一些宫廷的药品去看看华鉴容,劝他好生将养。韦娘道:“光是这些个,也不能表达陛下的眷顾。” 我一瞪眼,笑道:“韦娘你怎么越发地倚老卖老?”虽这么说着,我还是拿出一个檀木盒子,里面有三块翡翠杏仁糕。本来泉州进献了六块,我已经吃了一半。我嘟嘟嘴:“就把这个给他好了。对他说,我原想等着他进宫来吃……但他辜负了我。” 韦娘又是嘆息:“陛下也不小了,这御口金言,是什么话都可说的?” 我笑了:“阿姆,他真爱吃这个呢。我一直记着,小时候母后给他的份,都被我抢光了。他生病,嘴上没滋味。你送去也是我的心意,让他记着吃药!” 等韦娘走了,我顺路去看周远薰。周远薰正在认真地抄写金刚经。我问他:“你有没有看过山海经?”我想到要找本山海经,一方面作为给竹珈讲故事的素材,一方面也是给小孩增加一点地理知识。 周远薰羞涩地拉住我的手,深黑的眼睛看着我:“没有。” “那就陪着我一起去凤凰阁找找。” 凤凰阁,是藏有典籍的地方。为了防火,墙壁以石砌成,环绕凤凰阁的是一条人工的溪流。进到里面,一个少年便迎了出来,平身以后,我看他也不过十七八岁年纪。 “今日长官归家,就留微臣值守。”少年黝黑的方脸盘,显得周正而俊俏。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臣名叫宋彦。”他说。 我马上记起:“你是宋舟的孙子?” 宋彦点点头。 “你怎么会到了这里管书呢?”我问。 宋彦回答:“臣口讷,又是妾生子……”他看了看周远薰。周远薰对人和气,对宋彦也友善地微笑。 “妾生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歷史上的皇帝有几个不是妾生的?口讷,是缺点吗?”我对着周远薰和宋彦说道,“有些人就靠一张嘴刻薄人的短处,来显示自己的机灵;有的人,正经本事不学,靠着嘴巴拍马混饭。你可比他们强多了。” 第16页 周远薰浅笑道:“我也不大会说话。” “不见得。”我对跪着奉上山海经的宋彦说:“你和远薰做个朋友吧。你总是将门出身,过些日子就调到内宫来侍卫,总比在这故纸堆里面强。” 宋彦没有表现的欢唿雀跃,可目光中的感激显而易见。我和周远薰出了凤凰阁,自言自语:“年轻人啊,倒是容易感动。” 远薰问:“陛下说什么?” 我笑了笑:“你不懂的。”远薰一笑,不作声。 这天入夜,半规凉月,云窗静掩。绿芜凋尽处,晚秋风徘徊。我手捧着焦尾琴,对面几上则是一把北帝赠送的紫凤琴。金兽炉中一丝轻烟飘绕,赵静之来了。 “你说过,可以叫你来和琴。”我微笑着说。 “对,我一直在等。”赵静之随便地坐下来,手指柔缓地抚过琴弦。 “你好像很熟悉这把紫风琴。”我说。 “不错,我小时候就以琴出名,曾于皇后和皇上面前抚过此琴。” 我不说话,静下心弹琴。泠泠琴声、水流,花飞、云行,风流自在。 赵静之的和琴,却不单可以用美妙来形容。他的琴与我的琴,恰似娥皇女英,彩凤双翼。我只觉得,有一种倾诉从心里流淌,高尚得仿佛醍醐灌顶。我重生于湘江之上,朦胧烟雨,江峰几点青。 曲罢,我的指尖犹凉,心头温热。我道:“新声含尽古今情。静之,我恐怕再也碰不到更好的和琴了。” 赵静之微笑,道:“那个自然,因为我想的也一样。”他看着我,又道,“只是,陛下叫我来怕是不单只因有此雅兴吧?” 我问赵静之:“你想要知道什么?” 赵静之摇摇头。 我沉吟半晌,道:“你们的主上已经病重了。” 赵静之脸上却无半点吃惊:“是吗?我早就猜到了。” 赵静之将手放在琴弦上,弦纹丝不动,把脸转向我说:“我还是感激,因为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其实你不必这么做,因为你是皇帝,而我,只是赵静之而已。” 我想笑,却笑不出。我也把手搁到了那把琴上,琴弦微颤。 “不知道何时才可以回到家乡。”静之说。他笑涡微现,泪光莹然,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半个月后,北帝驾崩。消息传来的时候,华鉴容正在我的身边。我看了看华鉴容,他轻嘆口气,侧过头望着殿外的落叶。 “可惜了,他是个真英雄。”我说。北帝病危的消息已经风传开来,我们也有了思想准备。虽然我不至于落泪,但心里极其忧郁,似乎有种寒气挥之不去。华鉴容高大的身体挡住了殿口瑟瑟的秋风,我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还好有他在我身旁。 “弔丧的礼物已经按陛下的要求准备了。只是人选我还拿不准。”华鉴容说。 我从袖子里抛出一个摺子,道:“就他吧。” 华鉴容不明所以,接过去一看,摇头道:“张石峻果然硬气!” 我道:“这种时候,主动请缨的恐怕也只有这种人了吧?” 华鉴容眸子清亮,动了动嘴角:“蒋源倒是和我说了几次。我怕人家小夫妻不能共婵娟,说狠话把他挡了回去,做媒人是最不讨好的事。陛下不答应我去,而对陛下,我也总是没辙。” 我没说话。华鉴容又道:“陛下,革新的事情暂且缓缓吧,现在形势犹如迷宫。若此时在内部开刀,恐怕不妥。” 我点点头,眯起眼睛说:“鉴容,还记得以前,什么事都是你最急。” 华鉴容似乎笑了笑:“陛下,这么多年,我头上的稜角也慢慢磨平了。你看不出来,我的心里何尝愿意求缓?只怕再过些年,我的心也变成死水了。” 我本来想说点什么,可看他纱帽微斜,光洁的额头上一个细小的疤痕现了出来。一时心里有种苦涩翻滚上来,堵住了我的嗓子。 华鉴容赶紧说道:“陛下不用担心,凡事有我在呢。” 我见他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你的病好透没有?上次给你的药,可是最好的呢。” “好得差不多了。”华鉴容低下头,宽慰我似的笑了笑,“你说我的病要紧,还是国事要紧。” 我来不及回答,他就抢先道:“我不如国家。” 我考虑再三,还是亲自到了徽音殿附近赵静之的住处。赵静之起身以后,就坐在那里给自己灌酒。油灯昏昏,我看得分明,他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静之,北帝之崩,感觉好像千丈高的松树倒下一样。” 赵静之凑近我,似乎忘记了我的身份。眉头下,他的眼睛都发红了,盯着我好一会儿,才说:“虽然将会有新人担负局面,但是不得不说,国家会有颠覆的波澜。” “你想不想回去?”我逼视他。 赵静之困惑地摇头:“我不能回去。”他抱着酒壶又勐灌了一阵说,“陛下请离开吧。我今天脑子很不正常,也许会失礼。” 我拍拍赵静之的手,转身离开。他却又叫住我:“陛下……” 第17页 我回过头。 赵静之喃喃道:“千万不要让华大人去北国。那个人,是个疯子……华大人,对陛下是很重要的……” 我打断他的话:“静之,朕有分寸。你自己要保重。” 走出徽音殿,荒凉的灌木好像巫婆的白髮一般诡秘,几只老鸹在黑夜里狞笑。隐约地,我好像听到赵静之也在笑。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把老鸹都惊得飞走了。一片黑色的羽毛落在我的肩头,我打了个寒战。上午的那个念头又莫名地闪过:为什么华鉴容这时候不在我的身边呢? 张石峻北上弔丧,意外的风平浪静。只是,张石峻还没有来得及离开北国,一场罕见的瘟疫就在北国国都蔓延开来。我虽下令封锁边境,但仍有不少流民扶老携幼地穿越边境来到南朝。四镇的将领请示我如何办理,我批示:“既来之,则安之。我朝为防传染,虽绝南北之路,但也不可将人置于死地。” 张石峻使团也只好在边境的宋鹏将军处暂留。我们在宫里,每天都听到关于北国国都可怕的传说。据说洛阳一个月之内,就死去了五万人。尸体无处埋葬,只好在水边焚烧,散发着恶臭的浓烟席捲了整个东都洛阳。而此时此刻,新任的北帝却和他的宠妃们在骊山的行宫作乐。更荒唐的是,其父皇新丧,他却把最宠爱的两个女人分别封为左右皇后。这种事情,我身边的人都听得目瞪口呆。 这些日子我常常和静之在一起。因为北朝的混乱,在南朝的宫廷里大家都忍不住用奇特的眼光审视他。静之刚开始的时候,十分憔悴,让我都认不出来。可慢慢地,他就恢復到了从前的样子。虽然不再那么爱笑了,但面容丰沛,气质沉着,仿佛什么也不能伤害到他。我发现,我喜欢坚强的人。虽然每个男人的坚强有所不同,却总是散发着异样光芒。 寒冬的来临阻止了那场天灾。南方的百姓虽也人心惶惶,但长江以南的国都还是辉煌依旧。那些遥远地方人们的死,也成为了渐渐无味的话题。 “据传,北帝说,人生苦短,趁着年少力壮,就要及时享乐。还有,他回答新任的吏部尚书杜延麟,说是即使丧失了黄河以南的土地,还可做个龟兹国。”我告诉赵静之,他坐在我的对面与我弈棋。 周远薰在边上观战。周远薰的样子乖顺而安静,细緻如工笔画。自从静之到来,他的生活好像不如过去那么呆板了。静之常常鼓励他走出屋子去,哪怕是打打雪仗,也对他这个少年人没有坏处。 “这样吗?那可不像他。陛下你要小心了。” 静之一边说,一边吃掉了我的一块“地”。也不知道那个“小心”是指棋盘还是局势。 “赵先生,你这么走下去……”周远薰笑着说。 “下棋一定要分输赢吗?我一直以为和局是最可贵的。”赵静之浅笑着说。 我默默地看着赵静之。如果说周远薰是工笔人物,那赵静之就是一幅泼墨画。多年前刚结识赵静之时,就觉得他不同常人。几次接触后,更觉得他不但脱俗,胸中也有丘壑。可如今他在我身边,却又大胆直率得超乎我的意料。好像我凑近了细瞧泼墨画,反而线条模煳起来,叫人费解。赵静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有时候甚至怀疑他的内心,是不是对我的皇权也是一样的蔑视。我也奇怪他为什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和我相熟。就算不是知心,好像也在交心。我摇摇头,迴避了这个问题。 这时候,陆凯前来禀告:“陛下,奴才去了尚书省和吏部,可华大人都不在。吏部的长史说,华大人因病告假了。” “怎么又病了?”我的心一动,手也抖了。赵静之仿佛没有看见,手捏着一枚玉棋子,专心致志地对着棋盘。 我站了起来:“静之,今天到此为止吧。朕还有事。” 赵静之恭敬地行礼:“是。” 我算是亲切地对周远薰说道:“你跟着赵先生四处走走吧。” 周远薰灿然一笑。 我很多年没有到过华园了,这次去也不想惊动人。因此还是只带着陆凯、齐洁微服而去。陆凯不识实务地说道:“奴才应该先去通告华大人一声。” 我喝止他:“谁要你这猢狲多事?这么大冷天,华大人又在病中,难不成叫他出来接驾吗?” 齐洁在旁边一笑:“陛下,他也是好心。陛下这么多年没有去了,华大人生病,忽然见了陛下,不是要吓出一身的汗?” 我瞪了齐洁一眼:“你今天也开始多嘴了?”但脸上还是带着淡淡的笑。 我们进入华园,管家带着我们前行,来到了华鉴容的居所。昨夜的积雪还没有融化,翠色的琉璃瓦上反射出金色的阳光。几枝梅花疏落,暗香随风飘来。 “姚先生,这几位是谁?”有一个清脆的声音说。 我看到廊下一位少女走了出来,不过十七八岁。她穿着浅蓝色的缎子夹袄,脸似玉,柳如眉,下巴圆润,看着十足的娇憨。但眸子一转,就透出股机灵劲儿来。姚管家严肃地训道:“嘘,小声点,见了圣上,还不行礼。” 那个少女吃了一惊,立即给我跪下了,但叩头时候脖子僵着,好像是有人压着她给我磕头一般。 第18页 我心想,肯定是华鉴容罗织的莺莺燕燕中的一个。越过她就要跨进门时,那少女却出口叫住了我:“陛下,不能进去!” 我收住步子,陆凯马上呵斥:“大胆!有这么和陛下说话的吗?” 姚管家对那少女还颇为客气,道:“小鸥姑娘,快跪下回话吧。” 那个少女也不畏惧,直挺挺地跪在我脚前,回嘴说:“陛下,大人对妾身说了,不许任何人进去。他在里面歇息着,本来就睡不安稳呢。” 她的眼,秋水眼瞳直透出几分刚气,我忽然觉得她很碍眼。我自小便没有什么同龄的女玩伴,可对女孩子们,特别是貌美的女孩子,向来优容。只是此刻,心里牵记着华鉴容的病,给她一顶,心里蓦然不舒服起来。 齐洁脸上挂着笑,说话的口气却不容置疑:“陛下是谁?你这姑娘也太不见世面了,还不快让开。” 少女一动不动,我只好绕过她,直接进了屋子。 屋子分为几间,摆设华丽自不待言。一个绘有“竹林七贤”的鎏金漆木屏风后面,是一挂珍珠帘子。那里面很暗,似有人声。我撩开帘子,轻轻地走进去,却不料别有一番天地。 华鉴容的卧房不大,就是对普通的官僚而言也稍显侷促。花梨木床更是窄小,比起华园的富丽堂皇来说,几乎朴素到寒酸的地步。八仙桌面上放着一个天青色的四足笔洗,白玉笔架上的笔翰墨未干。一盆红色的兰花边上,却是一个似曾相识的物件——水晶作的无锡阿福。 “小鸥,你怎么可以进来?”华鉴容说话时的声音不怒自威。我倒从来没有听过他这种口气,不禁愣了一愣。 此时他已经从帐幕中伸出头来,脸上虽带着笑,却有股子凛然的寒意。我看了更是一呆,他对家里人都是这样的么? 华鉴容脸上的寒意迅速地消失了,两腮发红。“阿福。”他这么唤我。我看他穿戴整齐,根本没有卧病的样子。 我不点破,只是笑问他:“你的病怎么样?” 华鉴容的脸更红:“我没有病。” “那你在干什么?”看他没病,我松了口气。但不知不觉,说出来的话含着几分气恼。 华鉴容看着我,找不出话。 末了,他从床的里面拿出一叠东西。上面,用他独有的绝妙书法写着“呈御览革新条陈”。我来不及细看,抬头高兴地笑道:“原来是为这个。忙了好几天吗?” “对。” 华鉴容原本秀丽雅致的书法,如今已经有了骨鲠,就像他的面容。赵静之、周远薰尚可用画形容。鉴容,却不是画,他是活生生的。有时,我觉得他们的容貌并不逊色于华鉴容,但只要见到鉴容,就明白那种感觉才是可笑的。 “太好了,你也知道我想什么。”我笑着对华鉴容说。他的脸离我很近。我这才发觉,我一兴奋已经坐在他的床沿上了。 “过几天公布出来。难免要和老先生们舌战一番。”华鉴容道。 “嗯。没办法。”我说,“你就来个舌战群儒好了。” “我可不是诸葛亮,哪里有人会对我三顾茅庐?”华鉴容回答。 “是吗?我刚才还没进来,已经有人挡驾了。”我说,“你的妾室都那么不懂规矩?” 华鉴容眸子灵动,笑了:“你说小鸥?她可不是那么回事。当初她哥哥在荆州做我的幕僚,是个聪慧清雅的人物,可嘆早逝了。那时候她还小,她哥哥临终说要是不嫌弃她,今后她长大了就服侍我。我就表明,朋友託付,我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他的妹妹,我也当成妹妹好了。所以她至今还养在府里,我也一直想给她找个人家,可小鸥谁都看不上,我也不好勉强她。” 我点头:“原来如此。也是孤苦伶仃的孩子。”心头又浮现出那姑娘的面容来。觉得她也并不是十分讨厌。 我一条条阅读那些革新的条文。一抬头,发现华鉴容温柔似水地望着我。我有点惊讶,不禁笑着问:“你这么看着我,倒像是……” 我忽然住口,站了起来:“天黑之前我要回宫去。这些,我带回去慢慢看。” 华鉴容默默地看着我,也从床上下来,慢慢地穿好鞋子。 “阿福,你对那个赵静之怎么看?”华鉴容忽然问我,语气很是艰涩。 “他?他该近的时候,离我很远,该远的时候,离我太近。我本来以为很明白他,结果却完全不是。”我实说。窄小空间里,华鉴容这么一问,我不知不觉,就把这些日子的想法全部说了出来。 “最好他一直离你远一点。”华鉴容表情古怪,语音低沉,“他,虽然肯定不会害你,但毕竟是个北国人。” 我诧异地瞥了华鉴容一眼,先他一步走出了他的卧房。却只觉得刚才门外梅花的暗香越来越浓,使我有些头晕起来。 冬至的前一天,我和韦娘一起到昭阳殿焚香致祭。昭阳殿是留有我最美丽回忆的地方,但先是母后在此去世,后又加上王览的亡故,我平白地就怕了这所宫殿。即使偶尔来了,看到陈设依旧,想到德音已绝,还是感到肃杀窒息。午间还是细雨,到了下午就黑云滚滚,豆大的冰雹砸在金砖玉瓦上,丁丁冬冬的,反倒添了一些活气。 第19页 我对韦娘说:“暂且避一避,等会儿再回东宫。” 韦娘笑了笑,叫小太监们准备红枣银耳汤去。 “你老是给我进补进补,我才过二十岁,就尽是用些人参燕窝的稀罕补药,以后上了年纪,你们还变得出什么法子来给我补身子?” 韦娘似是一愣,微笑道:“陛下你那么说也有理。不过古往今来,哪个皇上不是这般呢?我看你的脸色差了些,吃些红枣旺旺血也不错。” 我见周围没人,就靠在韦娘身边撒娇:“我脾气那么急,恐怕最不缺的就是血性了。我看歷史上的皇上们就是补得太多,所以很多短寿的。” 韦娘恼得打了我搁在她脖子上的手一下,端过小太监送上来的玉盅,道:“陛下不爱吃,就不要吃,为什么净说些不吉利的话?” 我想想刚才的话,确实刺她耳。她如今全部念想都放在我这个她一手带大的女孩儿身上,说这样的话,也难怪她气。我咧开嘴笑道:“好了,我其实很喜欢吃甜食的,你也知道。”我一边接过玉盅,眼睛眺望窗外,“这天气也怪了。明年是羊年吗?” 韦娘偏了头,仪态格外娴雅。沉吟片刻,她道:“陛下,人都说羊年不吉利,羊年出生的男女也命苦。也有人对我说过就是不信这个邪。” “是吗?”我凝神,也忘记了手里拿了勺子。直到汤水滴到手背,才道,“那个人,一定是鉴容吧。” 韦娘不语,掏出丝绢柔柔地给我擦干净手。我嘆口气说道:“我却信这个,明年恐怕是个多事之秋。” 韦娘不置可否。望着窗外,冰雹已然停了,鹅毛大雪却一片一片夹杂在唿啸的风里,纷纷落下。韦娘的美貌虽然见了风霜,却无愧于一个女性的高贵。好像岁月洗去的不过是她流丽的外壳,最后剥离出了无瑕的玉。我虽然是皇帝,此刻也不禁羡慕起这种气度来。韦娘是我的乳姆,却像我未来的影子。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除了眼睛,我几乎没有和母后像的地方。但是,韦娘的言行气质倒给我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陛下小时候,我常常看着你和华鉴容在昭阳殿里玩。他那么骄傲的男孩子,怎么心甘情愿趴在地上给你当马骑。有一次,你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地走开,听到皇后对公主说,以后把他配给神慧吧,肯定是天下最美的一对儿。公主只是冷淡地笑着说,好是好,但他们差了六岁,‘六冲’总不大好。我觉得倒不方便走出去了,回头看你还在打鼾。华鉴容跪坐在你的榻边,给你扇着扇子。”韦娘抬头,笑容没有展开,面色飘忽不定,“从那以后他就坚决不信什么鬼神算命。” 窗外风雪幽静,未到掌灯时分却满室昏暗。我长嘆一声,手指覆着韦娘那戴着银指套的残缺柔夷。我道:“这我倒是第一次知道。其实当初会选王览,很多人都想不到的。览配给我,不知对我们,是幸还是不幸。” 韦娘抽开她那只残手,用另一只手紧紧握住我的腕,幽幽道:“陛下不知道,在那次 七夕选会之前,我去见了先皇。” 我一惊,韦娘继续说:“我跪着问先皇,皇上的意思不是一直觉得华公子很合适吗?奴婢看着他们这对小儿女八年了,已经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何必又去选他人进宫?先皇温和地把我扶起来说,天下人都可选,唯独不可取他。此中缘故,却无法告诉我。” 我说不出话,只觉得韦娘真胆大,也真是能守口如瓶。这样的事情,她到今天才说出来!我身边每一个亲近的人,到底藏了多少有关我却不为我所知的秘密?我看着她,却恍惚她的背后叠了无数熟悉的鬼影,模模煳煳,看不真切,有些似对我哭泣,有些似对我冷笑。甚至在最暗处,有个人影,酷似我的览。我立即捂住嘴,才没有尖叫出来。 “我不明白。”我像孩时一样,扑在韦娘的怀里,“有许多事情,我都不知道。人家都口口声声说,皇上圣明。其实,我们才是最失聪的一群。” 韦娘摸着我的髮丝,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有些事瞒着你,是爱你、保护你。比如相王,那么深爱着陛下,也不见得什么都可以说给陛下听。” 我忽然抬头,问:“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说这话后,才发觉自己有着一股小孩子那样的兇狠。 韦娘温和地笑了,安抚似的又搂着我:“我不过一个比方,世上再也没有比你的王览更好的男人了。而且,没有人质疑他的爱。只是,相王走了。陛下在这宫中,还有很长的日子呢。” 我虽仍旧气唿唿的,脸却还贴着她。和我的乳姆在一起,就是很舒服,对一个帝王来说,舒服就是安全的代名词。我的曾祖父武帝说过:“这天下美色汇集的宫里,美貌顶什么用?关键是这个女人要有情趣,能让朕安心地坐在她边上说话。” 我想了想,反驳她道:“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韦娘好像笑了,语气却凄凉委婉:“我?我十六岁时,家中被抄没才进的吴王府。这以后的事情,坊间无人不知。可是,那以前呢?其实,你二叔并不是我第一个男人。” “啊?”我几乎目瞪口呆。 第20页 韦娘道:“我父亲是别人家的奴僕,到了五十多岁,主人才给了一纸放养文书。贵族说得好听,今后两不相欠,任由尔充作高官。可对我的父亲真的是讽刺,他劳作了一辈子,年纪大了,还被变相赶出了府去,让他靠什么为生?那时候我才十四岁。主人惧内,我们这些女孩子表演歌舞,夫人也只让他隔着帘子看。后来,父亲竟然意外找到一个愿意收留他的人。他是个年轻的私塾先生,只是让父亲帮他打扫学堂。我平时探望父亲,就见了他。他是个很清秀的男子,笑起来更是文质彬彬。我们……” 我只觉得脖子里落下了滚烫的液体,忙端详韦娘,她却很平静:“可他死了。只是因为写了一封揭发贪官的信,就被活活打死了。我没有看到他的尸首,那时我每天颤抖着,歌唱着,他们以为我疯掉了,便把我关进了柴房。好几天以后,我只觉得有个人抱着我,那人的身体好热,令我忽然觉得阴间的水太冷了,就睁开眼睛,俊秀的青年对我说,丫头,你好一点了吗?别担心,有我在呢。他——就是你的二叔。” 我咀嚼着韦娘的往事,我只记得有人也对我说过那句“有我在呢”,但是我不该再想了。这是昭阳殿啊,王览曾经在那个梅花盛开的窗台,抱着我赏雪。 韦娘笑了一声:“我推开他说,你不是我的徐郎。他笑着说,我不是,但我会保护你,我会尽力去改变这个世界。你不恨那些贪官吗?我要劝圣上革新,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韦娘讲完了,也不看我。只是拍着我的背嵴。我的眼眶却不由自主地含满了泪:“韦娘,你好苦。” “我不苦。我遇到过那样的男人,还有你这样的孩子。你是皇帝,天下的主宰。神慧,只要你幸福,韦娘就不觉得苦了。” 我站起来,说道:“二叔想革新,招来了父皇的猜忌。览也想革新,英年早逝。如今贿赂公行,官僚黑暗,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推行华鉴容提出的改革。” 华鉴容昨天在上书房对我说过,四书里面说,黎民不飢不饿,就是太平了。天下几乎所有人都这么想,陛下认为如何?当时,他比太阳更明艷,坚毅的光辉使他的脸庞没有一丝一毫的阴影。 我走出昭阳殿,雪已经停了。我仍旧攥着韦娘的手,对总管陆凯说:“明天一早,宣华鉴容到东宫候着。陪朕一起去明光殿,参加‘小年’的消寒年会。” 帝王之家,灯火初上,反而增添了寒意。我踏着厚厚的积雪,望着天空中的薄云冷月,精神异常抖擞。 “陛下,你瞧。”韦娘忽然开口。 夜空中,竟有一只苍鹰掠过,以它的高度,藐视着皇宫内的乌鸦燕雀。我看着那鹰,自言自语道:“朕一定要做到。一定!” 《菊花台》第三部分 第五章 同舟共济(1) 四周一片黑暗,只有我书房里一盏灯仍亮着。王览去后,我不得不同他过去一样,每日不到四更天就起床。冬夜阴暗,暖阁里却燃着炭火,加上四周夹壁内的壁炉,反而热得人头晕。此时只有齐洁与一个小太监陪着,齐洁,将门虎女,凡事不敢怠慢,随时精神饱满。那个小太监大约是新到御前的,在这屋里站着居然犯起瞌睡来。 齐洁就要叫他,我笑着摆手,轻轻道:“他还小呢,算了。要不是父母赤贫,怎么会把一个好端端的男孩送到这种地方来?他如果生在好人家,不知道多得疼爱呢。你说了他,回头他下去要挨老宦官罚的。” 齐洁笑了:“那是陛下心慈。” 我嘆了口气,说她:“你就是死心眼,看我身边的丫头,再捨不得的也都放出去了。禁城里面过于单调,看万千宫女,到了夏天,脱下夹的换上单的。过了冬天,把库里的旧物拿出来翻晒。时间长了,自己都觉得是个木偶了。我是没有办法,你怎么也情愿在这里关到白头?” 齐洁闷闷地回答:“也不是想这样,只是奴婢已经……陛下,别问奴婢了吧?” 我也不说话了。哎,体己人个个都有事瞒着我,我只好装作煳涂。 我每天要批阅大约七八十本奏摺。摺子,人们总以为神秘。其实,也就是些由左至右折起的长纸。当然根据内容,页数也会不等。除了给我上题本与奏本外,全国一共只有八位官员有资格给我直接写书信。除了太平书阁的神秘首领以外,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华鉴容,就是其中之一。 我不是不知道,民间对我们的关系猜测颇多。北国的讥讽,实则是源自南国市井的传说。我少年守寡,所倚重的华鉴容,又风流倜傥,美冠天下。他手握权柄,却至今未娶,更是增加了可信度。对于这种谣言,我只有不加理会。世间最堵不住的,就是众人悠悠之口。所以说,我亲近周远薰等人,也有些别的意思。 接近黎明的时候,华鉴容来了。屋里热,他脱了一身黑貂裘衣。大红色的一品官服衬着他雪白的脸,美得无以復加。我心想,还好他不是女人,不然,非得“倾国倾城”不可。因为我要和他谈机密要事,齐洁拉着那个小太监退了出去。 “陛下好像特别高兴。”华鉴容走近我说。叫他陪我上明光殿,是第一次。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些忐忑。 第21页 我自然不好把刚才的“歪脑筋”告诉他,只好搪塞他道:“鉴容,你说我的书法如何?”我最近和他说话,总是不假思索地用了“我”。 华鉴容低头含笑,剑眉微耸。 我说:“当然比不得你和太师。但是,我有三个字,肯定是写得最好的。” 华鉴容笑得开心,道:“是‘知道了’三个字吧?” 我点头,我自从登基以来,每天练书法似的写着这三个字,早就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一个精明的皇帝,要借臣下的口,反映自己的意思。我年纪不大,却已经同一些大臣有了这个默契。其中首推的,就是尚书令王琪与老太师何规。 我的祖父时代,秉笔太监还存在。到我父亲当政,为防止宦官擅权,废除了。王览去世,我为女主,也有人提出过恢復那个制度,但被我拒绝了。 我拿出一封信,递给华鉴容:“这是尚书令王琪的信。老先生第一次反对我的意思,认为国家应该调和,不该变更祖宗的规矩。” 华鉴容却不接过去,悠闲一笑:“我早就料到了。今天要是公布出去,恐怕许多贵人都要寝食难安了。” 华鉴容眉如远山,目光炯炯,坚定地说:“老先生们,都上了年纪,自然想太太平平地过完余生。可如今贪污横行,农民困苦,司法不力,却是歷史上罕见的。年年都号称国库充裕,其实不过是假象,骗得了百姓,骗得了你我?骗得了有识之士?有史以来的国家,从没有在如此情况下,还可以长治久安的。如果不改革,未来只要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打击,这个帝国就会全盘崩溃。” 我的心跳动得很快,只觉得好像火山爆发一样,产生了一股温热的力量。它贯穿了我的全身,沸腾了我的血液。我真诚地笑道:“你看着阿福,一个女子要治天下,实在辛苦。” 华鉴容全神贯注地瞧着我,大步走到了我的背后,不容分说地拉起我执笔的右手。他的胸膛几乎就要抵着我的背了。 我说不出话来。华鉴容温柔地握着我的手,好像是极其珍稀的宝贝。带着我在洁白的宣纸上写了几个字。一笔一画,极其认真,令我几乎都忘记了唿吸。 “同舟共济” 通过我们的手,纸上出现了这四个遒劲优美的大字。 华鉴容也不放开我的手,手臂继续那么环绕着我,凝望着我。 “我……”我挣开华鉴容的手,闭上了眼睛,可眼前全是他的眸子。他是一个可以用眼睛来杀人的男子。 当我恢復平静的时候,华鉴容已经离我远远的。他站在书房门口,竟然和个初出茅庐的男孩子一样,脸色微红。 “谢谢你,鉴容。”我大方地说。 华鉴容这才说道:“尚书令所谓的调和是不存在的。他们这些纯粹的文人,所谓的中庸不过是他们眼里的阴阳调和。人们口头公认的理想,就是阳;自己不可告人的私慾,就是阴。 ” 半个时辰以后,我在华鉴容的陪同下出现于明光殿。我坐在龙椅上,皇袍上用金线绣着团龙,戴着“皇冕”,皇冕前后都挂着十二串夜明珠。皇帝冠前之所以要挂珠子,是为了保持自己端正静止的仪态。我环视着身穿缂丝罗袍的百官,怡然微笑。我额前的珠子,一动也不动。 太庙的乐官演奏庄严的礼乐,远处乐手们合唱着:“月灵诞庆,云瑞开祥。道茂渊柔,德表徽章。粹训宸中,仪形宙外。容蹈凝华,金羽传蔼。” 我点点头,内侍杨卫辰手拿诏书走出来。杨卫辰虽是宦官,但饱读诗书,气质高雅,一直被我重视。他高声宣读:“上谕,即日起行新法。一,治心身,清心为重。言行做到仁义、孝悌、礼让、廉平、俭约、明察。废除‘禁止风闻言事’旧令。七品以上官员、太学生,均可上书。二,敦教化。移风易俗,废除对商人、犯人家属、艺人、工匠的约束。除监察院外,另设十二名台谏官。彻查贪污,行贿与受贿罪相等,举报有赏,知情不报者,连坐。三,尽地利。严禁官员占用、圈禁民田,地方官督促百姓农作,不可使土地荒芜,户口减少立即上奏。此点列入官员考绩。若郡守等执法犯法,占有山林水泽,死罪。四,选贤良。废止士族中正制度,开科举。用人不问门第,只看才能志向。五,简机构。着各部长官拟议具体方法上呈。六,均赋役。王公贵族与平民同等标准。七,倡朴素。重议朝廷土木工程,凡于民不利者,立除。八,革军事。即日起,废兵部,废各州都督军事衙门。兵士,皆直接受命于朕。四镇将士,定期轮换。凡戍边者,粮饷与御林军等。九,灭浮华。由朕开始,节约开支。官员上书,阿谀求赏者,降级。十,即日起,加左僕射华鉴容为太尉,录尚书事,太子少傅,吏部尚书如故。钦此。” 当读到最后一条时,与群臣一起跪着听旨的华鉴容身体剧烈一震。这是我昨夜刚刚加上的一条,录尚书事,等于赋予了他与当年的王览一样位极人臣的权利。我说过,我选择相信他。可现在看着他,我的眼眶竟然湿润了。 鉴容啊,荣耀的背后,我这是把你推到了这场浪潮的顶端啊! 俗话说,一石激起千层浪。可我也知道,这次的石,重于 第22页 泰山,以至于除华鉴容以外的人都想不出如何反应才好。我的目光扫视了一圈显得格外安静的殿堂,最后落到华鉴容的脸上。他的脸庞,很难形容是怎样的表情,只是一双明亮的眼睛,依旧是在无怨无悔地倾诉。原来,他一直都明白。 我只觉得心在勐烈地撞击着胸口。此时,一阵官靴和衣物的声响。 有个人忽然走到御阶下,身体颤抖着,跪伏在地:“陛下,臣有本要奏。” 我是一个皇帝,即使有时陷入某种情绪。也能够立刻抽身,投入政治中去。 我定睛一看那个人,不禁吃了一惊。 我嗓子发干,尽量和颜悦色地说:“原来是何太师,你倒说说看。” 我的眼睛静止在何规的脸上。今天有人会跳出来,我是早就知道的。只是万没有料到是他——我和华鉴容的老师。 何规似有为难,说道:“陛下早就欲行改革。君主如父,臣等理当顺应。但是先帝不以老臣鄙陋,命臣为陛下讲读。陛下记得当年学堂里那匾额上的四个字“责难陈善”吗?今日臣有些话必须要讲。不然有负先帝知遇之恩。” 何规年过古稀,平日里说话十分随和。但此时每一个字都铿锵明白地迴荡于大殿内外:“陛下要变革,难道变革是容易的吗?古往今来,纵然一些革新得到了富国强兵的目的,但革新之臣又是如何呢?太尉公与陛下都是弱冠年少,求成之心相同。但臣以为,尧舜时代尚有四凶,何况我朝?至于百姓不能安居乐业,也不全是郡守州牧的过失。陛下如责难过苛,则地方上施政更严,这也并非好事。说到朴素风纪,臣以为,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行。陛下自己从相王弃世就俭约勤勉,天下皆知。 臣下上书,阿谀不可,那么无据责人,就好了吗?朝廷大臣个个恐惧暗箭,更不敢行事。臣入仕五十余年,有幸侍奉三代贤君。今日冒死进谏,望陛下三思。” 何规一代鼎臣,说话的分量是最重的。这个人,华鉴容和王览都说过,要么不言,言必切中。虽然何规的观念保守,但是从他的角度,也确实是“责难陈善”。我没有说话,等待着群臣的反应。 群臣中有一大半人,听了频频点头。他们彼此小声议论,嗡嗡声震得我头晕。尚书令王琪虽上书反对变法,现在却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华鉴容正要开口,有个年轻的官员却跪出行列。我一看,是蒋源。蒋源新娶何太师的孙女,不意却挺身而出。我向来看重他,心里又添几分欣赏。 蒋源谦恭地对何规笑,转脸严肃地说道:“臣以为,太师此言,有文过饰非之嫌。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至此天下才如新生一样保有活力。太师虽自身清显,但今日的天下,流弊已经散于四野。变革自然不易,但作臣子的自当为陛下赴汤蹈火。明哲保身,于己有利,于国并不可取。地方官员基本上都是妻妾成群,珠玉满库,试问,如果不是鱼肉百姓,如何来此巨财?百姓困苦,父母官只有负责。风闻言事,也并非诬告,台谏官自会查明。陛下壅塞言路,官员横行霸道,他们可以安枕无忧,但陛下可以吗?” 何规不言,此时,又有一白髮老臣出列说:“蒋源年少,不知轻重。你在陛下面前引喻失意,难道无错?老臣以为,其他法暂可施行,但废除士族特权,万万不可。士族,国华也,如果採取科举,引用寒人,则国家秩序混乱。没有秩序,哪里有太平?”说话的,是我的另一个老师:御史大夫赵逊。赵逊曾教我弹琴,为人淡泊,从不结党,门无私客。 我还没有来得及思考,便见张石峻开言。张石峻刚从边境回来,与华鉴容一向也并不相得。他道:“今日朝议,老大人们该就事论事。在陛下面前拿出师尊的面孔,是为臣之节吗?士族子弟,只要会写字,二十岁就可以担任秘书郎之类官职;庶族,只是因为门第,就无为国效力之途,岂不可惜?何况,士族彼此通婚,实则就是结党。奢侈浮华,也就开始在这里。国家用人,当广开视野。何必拘泥门庭?” 张石峻话音刚落,华鉴容才开口,他的声音起自丹田,面上有笑论干坤的傲气:“各位大人。国家有了法制,皇帝才有尊严。法制——难道是和善的吗?臣听说,如今地方官员有‘四尽’之说。即当郡守的人,三年下来,水中龟鳖尽,山中獐鹿尽,田中米谷尽,村里农庶尽。各位听说了,还不足以心惊肉跳?国弊民疲,当然只有用法治乱。官员失职,臣主管吏部自然会以事实为据,不敢欺君罔上。既然说到先帝,先帝在北伐途中曾经召见过臣,当时,大将军宋大人也在场,请问宋老将军,先帝在你我面前,如何论及改革?” 我又是吃惊。父皇北伐途中召见过他,为什么? 这时,大将军宋舟才说话,他先凝重地碰头在地,而后声如洪钟道:“先帝说,我朝律法,于民严,于权贵宽,此非长久之道。”他看了看跪在近旁的两个老同僚,继续说道,“先帝乙亥年五月初十,还说过,庶族士族均为朕之子民,何必分而待之?” 我吸了口气,老将军一直不表态,此刻一鸣惊人!华鉴容虽然有才,毕竟年少,只有宋舟这么两句话才可定下我的改革大策。我温和地望了每人一眼,语气平静:“今天朝会,各位直言不讳,都是忠心。改革大计已定,肯定也有疏漏,行事中也会相应改动。至于士族,乃国家之根本。虽然兴科举,但是士族子弟仍然优先。诸位大人,朕之所以变革,不是为了要动哪一方人。朕的意思,有些刚才已经说到了,有一点,朕还是要声明的,改革之根本还是为和北国持久和平下去。诸位都听明白了吗?” 第23页 我一句话,就把改革的“对内”转为“对外”。自古国人的性格就是窝里斗得厉害,却仍不忘“同仇敌忾”。我这么一说,才算平息了议论。我笑道:“好了,今天是小年,与会的大人还是和往常一样消寒吧。” 侍立在我边上的宦官杨卫辰连忙示意,一队舞女裊裊婷婷地上殿来。但我也知,有的人自然无心享受了。 散席后,我稍觉有些头疼,便回了寝宫,抱住竹珈逗了一会儿,心里却总是烦闷。竹珈也不明白,小手搂着我的脖子不肯松开。还不时噘起小嘴亲我的脸。我忍不住痒痒,笑着问阿松:“他见了别人也这么着多情?” 阿松道:“不是。殿下就是和陛下亲近。今天早上起来就和奴婢说:我娘上朝去了,回来就会和我一起玩了。奴婢看他半日都没心思,总是往门口看呢。” 我笑逐颜开地看着竹珈:“你怎么那么乖,真是好宝贝!”孩子的皮肤很柔嫩,竹珈的美,已经不局限于孩童美,看了叫人高兴。 他清秀的淡眉毛滑稽地挑着,凤眼里清澈地映出我的脸来,奶声奶气道:“今天过节,竹珈可不可以和娘一起睡?” 我愣住了,竹珈出生至今,一直按照惯例由乳母照顾,还真的没有和我一起睡过。我自己和母后,也没有过,因此习以为常。但他却说了,孩子的心里,还是渴望少些繁文缛节的吧。 我餵他吃着水果。竹珈喜欢吃甜食,和我很像。他吃东西的动作,天生就很文雅,从来不和其他小孩一样会把食物的碎屑沾到嘴巴和下颚。我摸摸他柔软的额发,小孩子身上的奶香味儿很是可爱。我忍不住回答道:“当然可以,竹珈今天就和娘一起睡。娘给你讲故事。” “好啊,好啊。”竹珈笑了,他笑起来更是酷似乃父。我看竹珈天真地沖我发笑,完了还不忘对着奶娘阿松甜甜地笑,好像为自己的“得逞”而高兴。 夜晚,琼林玉殿,熏笼紫烟。竹珈依偎着我睡着了,小手还抓着我的丝衣,好像怕我走开似的。我回想起白日群臣的形态,嘆了口气。 人,每迈出一步,都应该要仔细考虑。因为,后退真的很难。王览当年,就在同一张床上对我说过,世界上最没有退路的,就是我,神慧。 改革兴起,天下人皆为之震动,有人欢喜有人忧。各种上书如雪片般飞来,我来不及看,只好堆积于御书房,由亲信宦官杨卫辰和中书侍郎们阅读并摘录大概。大将军宋舟,亲自前往各地巡视军队,代表我对军官们训话赏赐。光这一项,就花去了我的内库七十万两白银。 紧跟着元宵节,宫廷也不再悬挂万灯,以示节俭。那天晚上,我和鉴容会同刑部尚书蒋源,下令军队捕杀了十二名贪污证据确凿的地方官,抄没他们的家私,用于朝廷赈灾。而他们的家眷,我则下令免予流放,由皇室赡养。此外,革职三十一人,查办二十九人。 此举虽然大快民心,但却使豪族颇为骚动。我随之召集一些大族的宗长加以温言宽慰,但对一些怨言重的京官,则採取了“架空”的做法。所谓的架空,就是加赏于此人,提高他的官阶,与此同时,又将他调到远离中央的偏远地区,使他不再触及权力中枢。 而华鉴容则整顿吏治,奖励农桑,兴修水利,统化军队,忙得不可开交。同时,他还以私财在首都开设了许多“宣德堂”,收留流离失所的孤寡儿童。为了帮助他,我写信给为王览守陵的王榕,劝他放弃居于墓下的理想,为国家做些实务。初春,王榕出任了京兆尹。一批青年军官也很快崭露头角,宋舟的两个孙子,宋鹏升为卫军将军,宋彦升为东宫左卫率。宋舟上书坚决推辞,我没有准。 春季的一天,我突然来到了王家。王览家族,世代居于乌衣巷,家族人口众多。到如今,人口上百,童僕上千。五个宅门连起,成为建康城最大的士族园林。 远远望去,白衣老者头戴斗笠,安闲地持着鱼竿,似乎在钓着一池碧水。我默默地站在王琪的后面,很久也不前进。他的耐心和每个王家人一样持久,我最近採取的强硬手段,他的反应,只是称病在家,再无一句多言。 “阿父,你好悠闲。”我在他耳侧说道。 “陛下。”王琪毫不吃惊,温雅行礼。 我笑道:“阿父继续垂钓好了。在这样的喧譁京都,阿父你能够找到这么个消遣,朕真的很羡慕。” 王琪微笑,稳稳地又拿起钓竿。我坐在他的身侧,道:“阿父,虽然这样很有些雅趣,但终究还是慢了些。也许你这样坐一天,也不会有鱼上钩。” 王琪双目低垂:“陛下,凡事都讲个火候,臣年老,所以只能做这件事。养病重在散心,这么等下去,未必可以钓到鱼,但骑马围猎,终究是年青人的爱好。” 我不再说话。他嘆着气道:“阿览,他也喜欢钓鱼。只可惜……”他两腮抽动,似乎说不下去。 我心里也有些难受,道:“览虽不在,但太子终究是王家血脉。阿父,你就真的放着侄孙不管?” 王琪手中的钓竿纹丝不动,过了很久,慢慢道:“陛下,其他的臣也就不多说了。比如钓鱼,绝对是一人一竿,没有二人同竿的道理。官员任用,生杀大权,抑或军队的统帅,陛下握于自己手,无人敢有怨言。太尉公却为异姓,与太子无直接血缘。陛下在,可能无事,若陛下万一不在,他——难道不会是另一个司马懿?” 第24页 我心潮澎湃,愣了愣,岔开了话题:“阿父,如今王家还有谁无爵?” 王琪答道:“还有七个孩子。” 我笑着说:“年过十五的,都授予员外郎的官职吧。王家人口太多,览在世时,也并未多加恩泽。京城西南的八百亩皇家良田,也赐予王家吧。” 他的手一动,一抬鱼竿,赫然一条鲤鱼在鱼钩上挣扎。 我抿嘴一笑:“阿父,这鱼不大,也不小了。” 第二日华鉴容来到东宫。到了春天,宫里按例换上了碧绿色的窗纱,云母石的屏风,挡住了外面的景色。要不是竹珈兴沖沖地跑进来,我还真没有留心那柳丝如剪花如染的美丽。淡金色的晚照中,明黄衣服的小竹珈手持着一朵娇艷的牡丹。 “慢着,慢着。”华鉴容飞速地起身蹲下,一张手臂,小傢伙正好倒在他怀里。 我不禁一笑:“你怎知他要摔着?” 华鉴容含笑不答,搂着竹珈。竹珈对他点头,示意华鉴容抱他。华鉴容果然把他抱起来,竹珈用一只手指着另一只手里的花朵说:“牡丹,给娘。” 华鉴容温柔地笑:“好美。” 竹珈嗅一嗅花,小鼻子一皱,几乎要打个喷嚏。然后,笑嘻嘻地在鉴容怀里手舞足蹈,把手臂指向我,问:“娘和牡丹谁好看?” 华鉴容这才看着我,我却莫名其妙地红了脸。竹珈顺势扑到我肩头,把那朵鲜花插到我的髮鬓,说:“还是我娘好看。” 我捏了一下他粉嘟嘟的腮帮:“小傢伙就是嘴巴甜。”一边不好意思地瞥了华鉴容一眼。华鉴容晶莹的黑眼睛仍旧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瞧。 竹珈看着我们,忽然冒出一句:“少傅对娘看什么呢?” 华鉴容的脸突然涨红了,偏着头,讪讪地道:“太子不懂的。” 竹珈掩着嘴,凑近华鉴容的耳朵说了句什么,华鉴容的脸就更红了。我问:“竹珈,你背着娘说什么?” 竹珈只是笑,攀着华鉴容的衣领子,手胖乎乎的,带着一个个小涡涡。过了一会儿,他顽皮地说:“少傅比花花还漂亮。” 直到阿松她们把竹珈抱走了,我们两个大人还在不好意思。我假意咳嗽,道:“这孩子就是亲近你。” “是。”华鉴容眉头一拧,又道:“我这些日子常想,太子如此聪明,虚龄已经满四岁——应该开始读书了。” 我点头附和:“你和我想到一起去了,他这么玩也不是办法。只是最近革新的事情一堆,我也不想叫你操心。” 华鉴容嘆道:“反正是操心,多一份心思,少一份心思,没有区别。” “王琪如今回到尚书省了。”我不露痕迹地说。 华鉴容苦笑:“陛下许给王家的也不少。” 我闭上眼,怎么也不能把鉴容和那位奸雄司马懿联想到一块儿。我问:“是你下令把都城的恶霸们一起斩首,陈尸于西市的?” 华鉴容点头称是。 我又说:“里面有个人,是荆州刺史李贊的妻弟?” 华鉴容道:“既然要明法纪,这些裙带关系的也不好放过。” 我温言道:“但李家是大族,李贊对我还是很忠心的。前些天他给我上表说要引咎辞职,我没有答应,反而增加了他一倍的俸禄。昨天,他再次上表,推辞这个恩德。我就命令,再加一倍俸禄。我告诉他好好守着荆州,如若推三阻四,我就一倍倍加下去。” 华鉴容思索着,笑了:“你做得对。我来唱白脸,陛下还是红脸。反正我也没有子弟,孑然一身,行事没有顾虑。” 我听他说得坦荡,心里一动。华鉴容望着落日的余晖,道:“倒是太子的学业不好耽误。我前天夜里睡不着,草拟了一个启蒙计划,明天和太师商议了,就交给你看。” “好。可太师如今见了你大约不会高兴。” “怎么会不高兴?太师对我们无愧于师德,我们也不该心存芥蒂。是吗?”华鉴容道。 “嗯。” 我们正说话,陆凯急急进来禀报:“陛下,外头传进来,何太师忽然痰迷,已经快不行了。” 我和华鉴容相对失色,华鉴容一撩袍子,快步走出去。我忙吩咐:“朕亲自去看看。”一路上,我和华鉴容虽然同乘一车,却都各怀心事,没有说话。 到了太师家,一大家子人都跪着哽咽,蒋源也满面泪痕地跪在一个角落。太师迴光返照,见了我们,道:“陛下和太尉公在就好,家里人……都出去。” 我抓着老师的手,老师勉强笑道:“陛下,臣就在等着您呢。臣知道,陛下一定会来。” 我说不出话来。华鉴容哽咽说道:“太师,陛下在,您有什么要求,说吧。” 太师慈祥地笑了笑,对他说道:“古稀老翁,有何所求?” 太师转过头吃力地对我说道:“陛下……如今既然决心了,就进行吧。臣……不能帮助陛下了。只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君主行事,需刚柔相济……” 第25页 何规用另一只青筋暴露的手拍了拍华鉴容,烛火在屋里跳动着,从心底里发出了一声嘆息:“陛下……不要让这孩子……站到悬崖……” “我明白,我会一直和他在一起。”我哭了。想到老先生给我讲解五经,教我写字,那时候我是多么天真。可一转眼,先生的生命也是落花残梦。我们都是先生的学生,先生喜欢我,也心疼着鉴容。 何规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合起眼睛,一直到停止唿吸,再也没有说过一个字。 第六章 夤夜月色(1) 五月五日端午节,朝廷休假。我早早用了膳, 便让周远薰陪着我到了竹珈那里。远薰快十八岁了,却还带着少年的腼腆。 阿松她们在伺候竹珈吃早饭。宫室里面悬挂着菖蒲,大把的兰草置于迴廊木板上。我笑着问宫女们:“你们是不是打算结花球?” 齐洁回答:“陛下,我们下里巴人,也就今天可以轻松一回,东宫做的花球出了名的雅致。今年元宵,我们都不得观灯,春天又为太师服丧。现下到了五月五,都想松口气啦。” 周远薰只是笑,齐洁问他:“周郎,你是不是也会啊?” 周远薰老实地点点头,灵巧的手指拿过一些萱草,指尖穿绕,就成一簇。再抽了一根丝带,结成一个星状的网。齐洁等接过去,啧啧赞嘆道:“看看,周郎真是心灵手巧。要是也在我们这堆女人里面,我们可怎么有脸混下去?” 我忍住笑,拉着周远薰躲到了围屏后,道:“不要理她们。” 周远薰自在地微笑,唇色如水:“没事,她们一直说我像女孩子家。” 我不以为然:“怎么会?你不像。我一直羡慕技艺超群的人,你弹起琵琶,跳起舞来,绝对是有天赋的。” 周远薰的目光闪动:“那也只是在宫廷里有用。” “不会。”我摇着头,随口道,“有这样的才艺,就该有信心。如果有一天我们成了平民,比如我吧,还靠你养活呢。” 我们走到窗口,我轻快地笑道:“多日没有轻松了。看了菖蒲,就想到君子。” 远薰似乎没有听见。我以为他又在自寻烦恼,亲切地说道:“远薰,君子不论出身贵贱。你和静之,难道要比华太尉、蒋尚书差?我忙于革新,这几个月你觉得无聊了吗?” 周远薰偏过头柔和地说:“没有,宋彦守卫东宫时,曾教我骑马,赵先生也教给我些古代曲谱。对了,陛下,赵先生一早好像要出门呢。” 我一听来了兴趣:“他是不是要去夫子庙看热闹?” 周远薰道:“不知道。赵先生……很神秘。”回头看见竹珈已经洗漱干净,半个脸面掩在屏风后面,叫着:“娘,我和周郎一起玩儿,可以吗?” 我对远薰点头示意。竹珈便拉着他的手,乐颠颠地同去玩耍。我告诉齐洁:“我要换装,请赵先生来。” 蓝天开阔,晓风清新。 赵静之很快到来,一身青布衣,风度翩翩。 看到我也换了一身白衣,打扮成个出游少年的模样,他哑然失笑:“陛下,不会吧?难不成你知道我的去处,要我随驾微服私访?” 我打开扇子道:“心里难受。如果你知道民间的好去处,就带我去走走。我错过了一个春天,得抓住夏天的头儿,才可以更好地理政。” 赵静之摸摸鼻子:“好吧,不过陛下言重了。如果不去,就会理政不佳,呵呵,岂非我这北蛮的错?” 我们到了建康的街面上,赵静之才道:“其实,今天各地考生在夫子庙一带聚集,赋诗品茶,预备六月的选举考试。我是受了湖南会馆的邀请。” 我好奇道:“你怎么单选湖南人的地盘?” 赵静之转了转眼珠,道:“自古湖南多才子。山清水秀,养出一方人。我在南朝终日胡混,也该见识见识边境及京兆以外的风物。” 夫子庙处于文德、武定两桥中间。临水秦淮,风吹柳花。端午节,路上游人摩肩接踵。绿草葱倩,与静之的青衫相映成趣,更衬出他的娴雅。我不禁嘆道:“静之,你这样的人,不必限于经纶事务,也算是上天待你不薄。” 赵静之也不回答,望着天际,渐渐又露出了醉人的笑涡,答非所问:“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政治——我只觉得假。杀伐夺取,到了最后还不是一场空?” 我道:“哎,如我辈,真是身不由己。” 他似乎要安慰我,面带微笑指着商贩们对我说道:“所以,就偷得半日闲半日吧。”一路看去,有个农妇叫卖香囊,上头绣的老虎可爱极了,虽然不是宫里的金丝银线,可一见就叫人欢喜。 我对静之说:“我想给我儿买一个。” 静之打趣我:“又没有带钱?” 我得意地取出一个荷包,说:“猜错了,这回我带了。” 静之接过去一看,笑得合不拢嘴:“我说你真是的。居然带印着‘万岁通天’字样的紫金锭,你是不是想把那个大姐吓昏过去?” 我用扇子敲敲前额,这才想起来,好像真是皇帝御库才有的。静之却不再笑我,掏出铜钱来给我买了两个,温和地看着我道:“你不知道民间规矩,凡事都是摸索。我有时想,为什么我这么一个穷人,会碰上你这么个天下最富的借债人?” 第26页 我白他一眼:“钱财,身外之物。有的人总是记挂着这些,小气。” 静之听了就乐,梨涡浮现在丰沛神俊的脸上,棕黑色的眼睛也更加柔和。 我们一进湖南会馆,就有带着湘州口音的胖子招唿:“赵先生,你来迟了。这位是?” 赵静之说:“他姓余,我的朋友。”余御同音,我笑了笑。 那个胖子十分热情:“原来是余公子,久仰久仰。少年英俊,气度不凡啊。来的都是客,请进来坐。” 我跟静之上了楼,问他:“他不认得我,怎么说久仰久仰?” 静之一笑:“这世俗的人,都是这口气,表示尊敬你。”他滑稽地翻了翻眼皮,“你见过不倒翁吗?我每次见到它,就想到你。” 我不解:“为什么?” 静之答道:“因为你对市井之事,是个‘不停问’。” 入座以后,一干青年正在讨论湘州革新的事情,我们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默默听着。 一位瘦长青年道:“今年新湘州刺史倒是客气,不但没有收湘西灾区的税,还雇用民夫修建了浏阳的水坝。” 另一位八字眉的青年笑道:“刺史是新官上任,过了几年,大多数革新的办法还不是作废?” 瘦长青年反驳道:“如果没有革新,你我这些庶族地主能够来到建康会试?” 八字眉的人喝了口茶,摇头晃脑地说道:“只是考试,也没说任用。当今太尉大人就是皇族子弟,你难道想爬到太尉公和圣上的亲戚头上去?” 一位清秀少年问那个瘦长青年:“欧阳兄,你那天到太尉大人府上投书,到底怎么样?” 欧阳姓氏的人嘆道:“太尉大人日理万机,入宫议事去了。可这太尉的门子倒是比县太爷的看门人还客气,收了我代各位兄台拟定的条陈。只是过了半月,也并无消息。” 众人皆是嘆息。我瞥了一眼静之,他听得不算专注,还不时往嘴里丢花生米。我虽女扮男装,却不方便开口。因为假扮男人,还敢说话,不露馅的,只在故事中才有。 大家说了一会儿,便也和着远处的音乐,开始吟咏诗歌助兴。那个姓欧阳的年轻人高亢有力地吟道:“花开花谢,都来几许?且高歌休诉。不知来岁牡丹时,再相逢何处?” 静之以指头打着节拍。正在此时,楼梯上响起了咯咯的木屐声。看见几十个人走了上来。为首的黑衣青年,风姿秀逸,俊美绝伦。有人立刻下拜:“太尉大人!” 静之淡淡地笑着对我说:“这么巧?” 华鉴容摆手微笑:“各位不必拘礼。我对于谈议的事情,兴致也不浅。”说罢,他靠在一张椅子上,和蔼可亲地问道,“谁是欧阳昌图?” 欧阳昌图要下拜。华鉴容示意左右阻挡:“不用了。我脱了官服,和你都是圣上的子民。你们湖南出的建议有实效,我会上奏圣上。今天我带了我府中二十个人来,与各位才俊会面。” 接下去的一个时辰,华鉴容参与吟咏嬉笑,满座人都很自在愉快。之前那位清秀少年坐到我的身边,对我说道:“到底是太尉,虽然样子随便,气派和高雅犹存。”口吻居然充满仰慕尊崇。 我有点不高兴,我脱了龙袍,就没有人以为我像个皇帝?赵静之在一旁研究我的神色,忍俊不禁。华鉴容说话的时候,只是掠过这边角落,好像根本没有看见我。 却听欧阳昌图说:“太尉大人,小人有一个不情之请,能否请大人为我们的乡谊会题写条幅?” 华鉴容桃花眼一眯,道:“有何不可?不过,我要找人磨墨才行。”他一说,就有一位红衣少女跑上楼来,手里还捧着一个玉箱子。那少女十八九岁,神态却童稚可爱。红罗衣配着吹弹可破的肌肤,可人而秀美,正是我曾见过的小鸥。 她娇笑道:“大人,预备好了。” 小鸥把玉箱中的文房四宝取出,细心地给华鉴容磨起墨来,不一会儿便墨香满室。华鉴容不慌不忙地看着大家,一直等到小鸥抬头道:“大人,行了。”才起身握笔。小鸥旁若无人,也不给华鉴容用镇石,自己用手臂压住宣纸。众人都集中着看华鉴容所题何字。只有她,美滋滋地朝着华鉴容的侧脸瞧个没完。 我看不下去,拉着赵静之下了楼。到了外面,赵静之道:“太尉真乃丘壑独存。” 我不说话,静之又道:“刚才你和我下楼的时候,我看了上句的题字。” “是什么?”我没声好气地问 静之徐徐说道:“穷,则独善其身。” “达,则兼济天下。”华鉴容独自一个人站着我背后补充。 “赵先生,你们打算去哪里?”他问。 赵静之谦和地说道:“想去秦淮河边走走。” 华鉴容嘴角一勾:“十里秦淮,桨声灯影,只是红袖招客,倒怕少些雅趣。” 赵静之仅付之一笑,毫不反驳。 我却道:“太尉公说这话,真是可笑。都是女子,红袖招客与红袖添墨,有何区别?大人自己心里有俗,才会觉得他人俗。” 第27页 华鉴容在大庭广众的闹市,居然握起我的手,道:“好啦,我俗。但是邀你泛舟莫愁湖,也不是俗到无可救药了吧。赵先生也去吧。” 赵静之退了一步,婉言道:“谢谢。我是北方人,不惯乘舟,唯恐头晕。今天且容我告退,留着肚子去吃几个金陵肉粽吧。” 华鉴容也不挽留,忙道:“也好,也好。” 望着赵静之的背影,他朗声说道:“这个人——相当有趣。” 我抢白他:“你才发现吗?你对远薰视若无人,对静之倒刮目相看。” 华鉴容回答:“他不同。周远薰……恐怕是心比天高。” 月上柳梢头,华鉴容拉着我往莫愁湖畔走去。 风清月白,莫愁湖的逶迤绿水,恰似一片琼田。 画船悠悠,笙歌处处随。 我刚才被夫子庙的游人挤得够呛,华鉴容在旁一边殷勤给我打扇,一边掏出手巾给我擦汗。我要迴避,他却仍然扣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地抹过了我的脸庞。 “你是女人,倒从来不爱花啊粉啊的……”华鉴容笑了笑,带我上了湖心亭边上的一只小舟。 我静坐船上,诧异地问:“船家呢?” 华鉴容却挽起袖子,笑眯眯地说道:“我就是。” 轻舟划水,远处传来女子的吟唱:“河东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採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莫愁,是我朝女子常用的名字。只是,身为女人,终究是要嫁人生子,之后万种烦恼,皆由此生。譬如我,嫁了览那样的郎君,育有竹珈那样的娇儿,又怎可“莫愁”?我思索着,心下莫名酸楚。 夜色撩人,萤火闪烁于半开的菡萏之间。华鉴容停下来,坐到我的对面,忽然道:“之所以不要舟子,是因为你我同舟,绝对容不下第三个人。” 我看着他的黑眼明亮如火,心里一跳,倒对不上话。 华鉴容从舱内取出了一个酒壶,一盘粽子。玉壶莹洁,粽子小巧,分外可爱。给我们俩一人斟了小半杯,说道:“这是雄黄酒,喝了驱邪的。” 我笑了:“你总不见得就想和我对月饮酒吧 。” 华鉴容低着头,光艷的脸上带着狐狸般狡猾而惑人的笑:“我倒想这样……人在舟中便是仙,可惜……你愿意吗?” 我温柔一笑:“为什么不?只是好比顾恺之吃甘蔗先吃尾巴——我喜欢渐入佳境。你先谈烦人的事,把雅趣放到后面吧。” 华鉴容大概没有料到我会如此回答,白皙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潮。 我问到:“湖南考生的条陈说了什么?” 华鉴容正色道:“他们的意思很明白,若要久长,徐而图之。苛政勐于虎,虽治贪官,法度不可过苛。” 我嘆息说:“我们的革新也的确性急了些,一时间很多法令都无法贯穿。官员中分为三种人,第一种利用职务,适当取些外快补充官饷,维持自己阶层的生活,其行为和儒家道德情趣也并不相悖;第二种搜刮自肥,穷凶极恶;第三种自负清高,一芥不苟取他人。第一种人,是最大多数的。如果这些人也成为改革的矛头,帝国的根基都会动摇。第二种人,声名狼藉,我们这几个月已经捕杀大半,所存的不过是漏网之徒。第三种人,虽是清官,但也并不应提倡。所以,对国内文官的改革,目前还是应该转为树立科举的威信。士族子弟,崇尚清显,那么就让他们去做秘书郎之类的清官好了。浊官事杂,为大部分士族所不齿,实则掌握钱粮实务,我们就可将出身低微的人们放到这些位置上去。如此五年,就大概有了一个规模。到那时,你我就会轻松很多。” 华鉴容点头道:“国家安定,也不该计较对一人一事的公允。为了多数人的利益,牺牲小部分人,总是理所当然的。你要是可以宽心,我也就高枕无忧。” 我又道:“关于考绩,目前的制度恐怕还是顾不周全。” 华鉴容回答:“全国有七百多个县,监察院只可能在大节目上斟酌一二。即使能够考察得具体,那么按照革新的人伦标准,几个合格?斥退大量官员反而会使人寒心。所以,你就装些煳涂也好。” “鉴容啊。”我叫他一声。 “我在呢。”华鉴容应道。 “你不怪我吗?仔细想来,好像是我把你推到了这座冰川上。你本来是大贵族,风流的典范,年轻贵族都视你为领袖。这样一来……我们得罪许多人。你也许要惹上骂名,其实却是因为我的执意。” 华鉴容一笑:“说这话没意思,虽然你是皇帝。我当然不怪你,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哪一回怪过你?难不成因为一场风云变革,我就转性情了?而且,你有没有想过,对于你的改革,我好像也是一个得利者。正如以前你所说的,我现在是第一执政。机会永远和风险相伴,这个道理我是明白的。我觉得暴风骤雨过后,对国内的士族採取一些安抚非常必要。倒是军事上的革新,必须要快,要赶在南北战争之前。我算想通了,这些才子们上书,说得虽好,到底还是书生气。官场远比他们在书本上读到的要残酷……但我也不能驳他们一片热心。我这样买名声,谋私利,陛下你不怪我才好呢。” 第28页 华鉴容望着岸边的芳草长堤,忽然显得很疲惫。几条小船从我们的近旁划过,笑声管弦声不断。我也知道他劳神,但没有我们的辛苦,俗世的男女怎么可以享受闲情逸緻?我唤他:“你还记得我们俩小时候跟着父皇母后泛舟太液池么?” 华鉴容笑靥灿烂:“当然记得。他们在船头赋诗,你靠在我的膝头,让我剥莲子给你吃。 ” “对。”我忍不住笑了,“但是,你不肯让我多吃。因为莲子性寒,你怕我吃坏了肚子。” 华鉴容接道:“你一耍脾气,我就没辙,只好让你吃个够。结果你果然闹肚子了,我让母亲好一顿罚……” 我摇头不语,难为他记得清楚。我笑盈盈地拿起酒杯:“这一杯敬你,太尉大人,你辛苦了。” 华鉴容一干而尽,接着就望着我发呆,好像脑海中仍充斥着久远的回忆。 碧山晚云下,鸥鹭闲眠,华鉴容分外沉默。最后我开口:“我们,该回去了。” 华鉴容走到船头,摇起桨来,才打趣道:“同舟共济。我一个人在出力呢。” “你瞎说,我一直在你身边,我说过的。”我凑近他,和他一同坐在船头。黑与白的衣衫混合在一起。 我把剥好的小粽子拿在手上,凑到华鉴容的嘴旁:“谢谢你,带我来莫愁湖。” 华鉴容乖乖地咬了一口。我笑出声来:“阿福餵鱼喽!鱼儿,鱼儿,再吃一口。” 这条“金鱼”果然又吃了一口,我们孩子一样说笑着,回到岸边。 六月到来的时候,我带着宫人们到栖霞山下的避暑山庄“华林园”歇夏。我已多年没有来过,但看见万千翠竹,飞瀑甘泉,还是感觉心旷神怡。 虽然到了这里,我的政治班子仍然照常运作。建康城里每一个变化,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之所以选择在今年到这里来,也是藉此向那些因为改革而寝食难安的人们表示,我除了是一个有强硬手段的帝王,也是一个追求世俗生活乐趣的普通女人。 西域的使节送了一匹来自大食国的 宝马,我带着亲信们前去观看。周远薰好奇地说道:“这匹马姿态真是高雅。” 我鼓励远薰:“你不妨试试。” “我火候可不到家。” 赵静之抚摸着马的鬃毛,表情很是欣喜。我问:“这马如何?” 赵静之赞嘆道:“好马,波斯马虽然并非纯血,但耐力最佳。” 那个远国使节一头红色捲髮,汉语说得很是流利。我笑着问他:“这次你来南朝,觉得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使节微微一笑,深褐色的眼睛显得机警而悠远:“小臣见过不少人物,但对太尉华大人印象最深。我一生当中,从未见过容貌更美好的人。大人离开时候,我的僚属无不延首目送。他神情高澈,不刻意讲求庄严而使人自然起了敬意。如果把人比作宝剑,他可以说是陛下的‘干将’。” 我很赞赏这个使节的辞令,随手一指赵静之,问道:“那此人如何?” 使节看了赵静之很久,笑道:“云中白鹤。尘世外的人物,不可测。” 晚宴上,周远薰踏着鼓点,跳了一曲西域的舞蹈。月光下,他如醉一般手持一只夜光杯,翻飞腾跃,舞姿曼妙,但从始至终,杯中之酒没有洒出一滴。 那外国使节拍手叫好,我正想听他品评周远薰,周远薰已经回到了我的身边。 “那匹马,是要赐给太尉公吗?”周远薰问我, “不会。太尉很奇怪,恋旧。他一直喜欢自己的那匹老白马。这些年千里骏马倒是赐了不少,都只是圈养在他的马厩里了。”我道。 看周远薰脸上红扑扑的,我道:“你不要着凉。” 周远薰看着赵静之等人和那些使臣说笑,又问:“陛下,怎样才能驯服那样的烈马呢,真的用鞭子?” 我回答:“不用,其实牲畜和人一样有感情。只要爱护好马匹,用时,它就不会辜负你。从这点上说,马比有些人还要强些。” 第二天夜里,周远薰还是生病了。我去看他,只见他烧得滚烫,满脸痛苦。留了几个宫女照料,我也不太放心,道:“赵静之先生住在附近,去请他来照顾。” 小太监立刻跑了去,回来却道:“陛下,赵先生不在。问他的同乡们,也都说不知道去了何处。” 我见了周远薰的样子,也不忍心走掉。远薰还是个涉世不深的孩子,况且当年我产后昏迷,他也守了我很久,不禁令我恻隐之心大动。 半夜时分,远薰突然叫起来:“母亲,母亲……”梦游一样睁大眼睛,我安慰道:“你在做梦呢。不要怕……” 远薰紧紧地抱住我,布满血丝的眼睛古怪地望着我。风吹草低,墙上黑影蠕动,他居然噼头盖脸地吻起我来。我大为尴尬,一时气急,但看他烧得不轻,只是挣开了事。 周远薰倒在床上,眼泪直流,人还是昏昏沉沉。我起身离开,道:“周郎甦醒过来后,不许提刚才的事情。” 回到宫中,我心绪复杂。远薰自幼可怜,除了我几乎没有人关心过他。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把心思都放在心里,对一个男孩来说——并非好事。我喜欢和他在一起,因为可以得到放松。但对于他而言,却并不公平。这样想着,我在榻上辗转反侧,一夜没有睡着。 第29页 次日清晨,大将军宋舟前来参见,我同他谈了些军队改革的事务。他爽朗地说道:“陛下,军人和文人是不同的,大部分军人,都不会拐弯抹角。自然,也有些贪财好利,反覆小人。陛下应该全然相信太尉的判断,逐步去掉这些人的兵权。” 我温言道:“老将军所言极是。太尉是朕的表兄,当年父皇所宠,相王所任。可他到底年轻,军队事务原为老将军一人所管,如今他当上太尉,将军毫无私心,一心扶持,朕甚为感动。” 宋舟跪下呈道:“臣虽然心如廉颇,但毕竟垂暮。臣想保举一人,出任扬州刺史。” 我问:“谁?” “张石峻张大人,他是犹如松下劲风的人物。臣为此事,写了一个奏摺,陈以厉害。陛下可以过目。” 我令宦官收了摺子,道:“你和张石峻,似乎并无交往。” 宋舟严肃地说道:“太尉公年少,就和臣结成忘年交。其他大臣,与臣都只是泛泛。臣村夫出身,但也知道一句话,君子之交淡如水。为将,哪能结党。” “好!”我赞扬道,“将军真是我朝的中流砥柱。来人,将前日西域使节送来的 宝马牵来,赐予宋大人。” 宋舟拜谢跪安。华鉴容已经候着了。宋舟兴致颇高,想要内侍们带他去跑马。我便吩咐宦官们陪同,自己坐等华鉴容觐见。 “他今天不该来华林啊。”我心里想着。其实他来,我的心里面莫名高兴。 华鉴容走进来,朗朗如日月入怀。他面上春风得意,见了我才收了笑容。我挥手令他免礼,他开口问:“有什么事情?你好像一夜没有睡好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怎么,鼻子有点酸。 华鉴容温存地说道:“早就想你不要为琐事操心啊……”远处传来一阵马嘶。 我岔开话题,道:“你刚才和老将军照面了?” 华鉴容点点头,正要说话。外间却突然爆发一阵骚动。 一个宦官不顾礼仪,冲进来跪下道:“陛下,宋老将军,方才,方才……” “宋老将军怎么了?” “老将军刚才试骑新马,结果他一夹马肚子,马就发疯似的飞跑……老将军……年纪大了……被甩下马……所以……”宦官面色如土。 华鉴容闻言,狠狠扼腕,急道:“快说!” 宦官道:“现在不省人事……奴才们因而大乱。” 我心痛欲裂,手里的摺子,落到了地上。 宋舟在床上躺了三天,最终没有留下一句话就死去了,我为此深深自责,也格外怀疑。宋舟虽然年迈,却也是驯马高手,怎么会被一匹马儿夺取了生命?我甚至在华林园仔细地查看过地上干枯的血迹,为什么? 宋舟暴卒,华鉴容亲自调查,但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循。宋舟的死引起朝中人心的骚动,表面上,大家都说“将军年老,失手坠马”,实际上几乎没有人以为是意外。苦于找不出兇手,华鉴容心力交瘁,我甚至夜夜不能安睡。 在宋舟的葬礼之后,王琪求见我。夏天正值暴雨,他的官服也被雨水打湿。 我问他:“阿父可知道某一种说法?” 王琪道:“知道,老臣为此而来。” 我革新仅仅半年,先是太师病故,而后宋舟横死。坊间迷信的人传,那是因为我改变祖宗之法,遭到了天谴,这是太平书阁的奏报上写的。一个人若能够掩耳盗铃,永远蒙在鼓里,倒算得上一件好事。可惜,我不能。 王琪一字一句道:“臣一直以为,短刀虽锋利,但留给他人攻击的破绽增多了。长矛,虽然慢了些,如果使用得有分寸,同样可以致命。掌握全局,显示仁德,不在于杀戮变革,而在于潜移默化。” 雷鸣电闪,王琪的脸苍白而宁静。我颓然坐在龙椅上,道:“朕也明白了这个道理。可宋老将军无法復生,朕如同少了一只手一样,现在只有阿父你和太尉可倚靠了。” 王琪沉默很久,才从容道:“太尉早就扬名,富贵无比。宋将军死后,年少如他,一人手握军权,陛下觉得妥当吗?” 我端详王琪充满贵族之气的面容,他的表情很是诚恳,忽然让我想起王览来。我嘆气:“世界上的事情,如果瞻前顾后,心存怀疑,没有一样可以说是完全妥当的。太尉此人,显贵到这个地步,似乎已经不需要图谋什么了吧?朕对他——还是有几分把握的,阿父不必多心。” 王琪道:“臣等已经年迈。将来,太子要靠太尉这样的后进领袖辅助。如果让他承担恶名,恐怕有朝一日,陛下也会替他为难。” 我摇摇手,坦白地对他言道:“阿父说得不错。可如今朝廷青黄不接,只有太尉与阿父两根樑柱,将来朕会再培养出一批年轻人。要说恶名,朕好像记得,孔子当年也当过鲁国的司法长官啊,难道他不是一个仁爱之人?” 王琪沉郁嘆息,告退了。 此后我召见了张石峻。他面如黑铁,说话声音沙哑:“陛下,臣愿意去 扬州。只是军政分离,太尉的亲信——扬州将军庞颢,与臣素来不和。” 第30页 我婉转笑道:“你与他为什么不和?是因为他妻妾成群,喜好狂饮,与你的节操不同?” 张石峻道:“是。臣一生清寒,不愿与此等贵公子为伍。” 我语重心长地说道:“庞颢是个将才,真英雄情怀浪漫也是平常。虽然你不喜欢他,他在太尉面前只说你的好处,贊你是个忠贞的大臣。你们生活不同,赤子之心却一样。昔日有将相和的美谈,今天朕希望你们可以携手理事。扬州是朕的粮仓,也是首都的襟带,所以我需要你们俩一起来护卫。” 张石峻长跪叩首:“是。臣当尽力而为。” 大雨过后,宫廷的庭院里到处铺着落花。我信步走到太液池,雨点顺着嫩绿的荷叶滚动。伫立半晌,看着那朵朵荷花,我发现,可以钟爱一个人是很幸福的。可对于我,那种青春时代的纯粹爱情,全然的依恋,满心的欢喜,都随王览而去,永远不会回来了。 回到东宫,心里还是烦闷。为了降温,宫人在室内放置了几个玛瑙缸,里面盛满寒冰。我随手取了一小块冰块,贴在脸上。凉丝丝的,心情倒有点开解下来。 夕阳晚照,赵静之意外地来了。 我每见到赵静之,都觉得俗事皆可抛却。他那分明的俊挺眉目,在梨花树下,显得高旷优雅。 “你从来不主动求见我的。”我微笑着说。 “嗯。但我今天很想见到你,所以来了。有的话要及时说,如果我有一天离开,却没有能说出来,难免会遗憾。” 我凝神细听。 赵静之笑了笑,说道:“我想你这几天的心情可能不大好,为人在世,顺境不过十之一二,逆境也不过十之二三。这都不是很主要的,重要的是你服不服输。” “我没有服输,静之。但是,我却感到累。”我指了指心口,“这儿,很累。” 赵静之注视着我,长巾薄衫似乎化入溶溶月光,我又见到他的笑涡。 “你所遇到的事情,还不算最严酷的,因为你的身边有人在竭尽全力地帮助你。我从小遭遇极薄,常是孤立无援。有一次,我也感到了累,累得我想死。可有个人对我说,静之,你知道什么叫努力?努力,就是跌倒了一次次再站起来。看过原野上的春草吗?看见过蝼蚁背食吗?对这个世界,什么都是渺小的。只要你的心,是不服输的心,就可以蔑视挫折。”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赵静之。他还是如常微笑,道:“于是我不想死了,还快乐地活着。” 赵静之的话语中,没有一丝凄凉,坚决而肯定。在他的身后,必定也有一个故事吧。 我道:“静之,你虽然不能回北朝去,但是洒脱如你,为何不去云游四方,採菊东篱?我朝广博,你想不想见识峨嵋的烟雨,岭南的水色,抑或是武陵的桃花?” 赵静之低下头,静静地听着周围知了的鸣唱,而后道:“想。但我还是选择留在这里,离一位皇帝最近的地方。这个皇帝是一位女性,我很想看看她如何治理江山。这江山,有着她所说的峨嵋烟雨、岭南水色和武陵桃花。我一直都很佩服女人,她们做任何事情,都有着独特的瑰丽色彩。我想在我有限的人生旅行中,感受一下女皇的浩然天下。” 我无言,扑扇着睫毛,看着他。觉得有一股冰水,倾入心中。烦躁的热火,霎时熄灭。 “谢谢。静之,你该早点对我说。”我握住赵静之的手。 他有力地回握我的手,给我一个笑容,吐了口气道:“我也是刚刚才想出来该怎么说。” 抽开了手,赵静之站起来,也不去抖落自己衣服和头巾上的梨花花瓣,对我深深鞠了一躬道:“我告辞了。陛下,静之想,你是女皇,既可以政治上不让鬚眉,但也可以使用巾帼的策略,以柔克刚。” 我忽然想挽留住他,脱口而出:“你等等再走。” 赵静之淡淡笑了,那些梨花恬然地呆在他的身上,好像被他的磁力所吸附:“我再也想不出话了,还是走吧。陛下,你很幸运,你的身边,总是有人的。” 赵静之留下意味深长的话语,竹木般雅致的香气残留在空气中。 七月七日,我朝照常开了首次科举。华鉴容一早上就往文德殿去监考。相传,这一天是“文魁星”的生日,所以我选择了这个日子。虽然连遭不祥,但我却日益坚强。这天傍晚,我举行了御苑的首次 七夕茶会。 这个主意是那日赵静之走后我想出来的,别致的是,我邀请的都是朝官们的妻子。我身着绘有山水的白绢衣,头戴金凤七宝钗冠,外罩薄如蝉翼的抽金丝纱衣。 齐洁道:“陛下像着霓裳的仙子。”地位再高的女人,也喜欢别人夸赞自己的美貌,我毫不掩饰地对她笑了笑。 七夕夜凉如水,大概天上的织女也知道了人间女子的盛会。心灵手巧的她,在夜空中为人们织出了美妙多姿的云彩。我手捧清茶,环视众位夫人,她们中,有的鬓染秋霜,气度高洁;有的腰系五彩穗带,娇美活泼;也有的人淡如菊,清雅矜持。这些女子,平日里都站在我的臣子们身后,然而,却是一个个官宦家庭的内助。 “各位夫人整日相夫教子,功不可没。同为女子,朕深知女子不易,但过去却从未齐聚大家。今夜,朕为表感激,先敬各位夫人茶水一杯。” 第31页 众人品茗闲话,我也一个个召见,说上几句话。 张石峻的夫人布衣银钗,文静秀美。 我道:“你准备停当,就跟去扬州好了。” 她欠身道:“夫君叫臣妾留着,臣妾并无怨言。” 我笑道:“可朕不准,朕见不得人家眷属分离。” 王琪之妻年老,一派大家风范。我拉住她,道:“最近叫阿父和哥哥们操心。” 她眼睛湿润:“陛下,臣妾的王家,受恩匪浅,理当万死不辞。” 我的心头抽搐,面上却不显露:“王览虽去,但朕与王家亲谊永在。太子与王家,更是血浓于水。” 我回眸,看到蒋源的新妇,抬头对着月亮发愣。 我笑着逗她:“你是饮水思‘源’吗?” 她飞红了脸,平添几分柔媚,我见犹怜。 我对大家道:“今日七夕,朕再不通情理,也不能阻碍各位与夫君团聚。朕心意已表,与夫人们叙话已毕,就不留着大家了。” 我又吩咐内侍:“赐予宋舟遗孀、宋鹏夫人玉壶各一尊,朕自己用的龙井一盒。传朕的口谕,虽然两位在丧期,但朕念着她们。” 别人都回去和郎君情谊缠绵了,我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在这宫里。我叫齐洁:“拿一壶杜康酒来。” 齐洁赔笑道:“陛下并不善饮,何必用那滋味浓的?不如喝些 葡萄酒吧。” 我伸出指:“你信不过朕。叫你去,只管去。” 齐洁没有说错,我倒真不善饮。苍白月色下,我醺红了脸,几杯下肚,只觉飘飘欲仙。丢开玉盏,我直直去往昭阳殿后的画堂。脚下绵软,似要跌到。齐洁赶忙搀扶,我甩开她,娇嗔道:“不用你们管。” 画堂如记忆中一样幽静,览在世的时候,我们每年七月七日到此盟誓。我也借着七夕乞巧节,对着双星祷告夫君长寿,早生龙儿,四方平靖。我心爱的览,温情含笑。整个夜晚,他都抱着我,尽和我说些甜蜜的话。 入了门,中堂还是悬挂着那幅顾恺之的洛神图。我看得真切,那洛神的脸庞,竟然换成了王览。我忙伸手触摸,却又变回去了。我有些恼怒,穿过了屋子,嘴里念念有词:“河汉清且浅,相去復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廊外,是一个水池,今夜看去,好像一块天然的琥珀。一低头,只见水中央,有个丽人对我微笑。她眉如新月,身姿窈窕。巧夺天工的华服,风中飘展,好像霓裳羽衣。桃花飞上双颊,秋水点于妙目,更添妩媚可爱。我不禁伸手拉她,笑嘻嘻地说道:“真是美人儿。” “陛下小心!”齐洁在叫我。我的衣袖湿透,那影子碎了。 我生气地说:“走开。仙女被你们吓走了。” 碧落银河畔,金风玉露时。仰望牛郎织女星,我痴痴地徘徊。恐是仙家好别离,故教迢递作佳期。那么,为什么王览就不来见我呢?三年多来,我一个人好辛苦。难道他爱上了天国的仙子,在极乐之土忘记了我? 我想着,心里难过,对那牛郎织女也不禁嫉妒起来。清风吹来,我一阵寒战。莫非我是嫦娥,居于广寒宫中,与人间分隔?高处不胜寒,览,怎么还不来呢? 对此良辰美景,我只觉得辛酸、委屈、痛苦,好像有人在绞我的心。水中丽人,大概同情我的遭遇,也迷惘凄楚地看我,好可怜。我这人,从小见不得人伤心。看她落泪,我也哭了出来。先是眼泪扑簌簌地掉,到后来,浑然忘我,孩子一样大放悲声。 这时候,有个人拉住了我。浮云散去,干坤分外明朗。那人的美貌,连神仙也自惭形秽。他身影修长,超凡脱俗,冥冥中,仿似百花齐放。一种金色光芒,笼罩四周。 我一时错认他是王览,但仔细一看,他身穿黑衣。我想起来了,他是华鉴容。 我推开华鉴容:“不是你,不是你。” 华鉴容不肯放手:“是我啊。今天是科举,你不是叫我到东宫去等你的吗?” 我只觉得一阵眩晕,道:“这不是你的地方。” 华鉴容默默地凝视着我,温柔而宠溺地说道:“我等了你好久,就来找你了。我们的地方,我都寻遍了。这里,是他告诉我的。” 我回不过神来,呆呆地看着华鉴容,脸上满是泪痕,也不想去擦拭。 华鉴容又道:“阿福,今天是 七夕啊!我陪着你看星星好吗?”说完,他的手抚摸上我的脸。 他是华鉴容,依稀记得,华鉴容说过七夕要和我一起看星星的。我不知怎么悲从中来:“你说过的……可是你走了。他来了,他对我很好,可是他也骗我。你们每个人都骗我。” 华鉴容的眸子流露出无法形容的伤感,在月色下摄人心魄:“阿福……” 我又哭起来:“得知我爹爹死的那天晚上,他说,斗争,孤寂,上天,入地,死亡,我都陪着你。我相信了。可是,说过的话不算数,他撇下我一个人,呆在这牢笼里活受罪……你知道吗?宋将军绝对不是意外死的,我身边每个人都可能是杀人的兇手。我每天夜里都会惊醒,我怕有人会伤害我的孩子……” 第32页 我抽噎着,华鉴容把我抱进怀里,坚决而热烈地说:“无论如何,你还有我呢。我……生死都陪着你,好吗?求你不要哭了。这些年,你一时好,一时坏,我都快急疯了。”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在低声下气地哀求我。 我的魂灵,快要飞出躯体,华鉴容的怀抱几乎要把我融化。我茫然地摇头:“不行的。你来迟了。有一天,他回来了,怎么办呢?” 华鉴容贴着我的耳朵说:“就让我现在陪着你,生也好,死也好,只要他回来,我立刻就离开。”他似乎笑了,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我就是成了孤魂野鬼,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停止了哭泣,好像华鉴容抱着的不是我,我只是一个旁观者。这时,华鉴容的嘴唇顺着我的耳朵,寻找到了我的嘴唇,试探性地吻去我唇边的泪水。华鉴容道:“许多年以前,我第一次吻一个女孩子,她的嘴唇是甜丝丝的。可现在,却是苦的。” 过了不知多久,华鉴容坐到了廊下,我跌在他的怀里,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好像我才认识他一样。我伸出手指,去触摸他的下巴:“金鱼,你说过,陪着我了,不许你再和别人好了。” 华鉴容无言地望着我,春风化雨般地微笑,好像我还是那个任性的小女孩。他的嘴唇又覆上了我的,我迟疑着是否要接纳他,可他的手已经很自然地褪下了我被水浸湿的纱衣。我下意识地绷紧了全身,可下一秒,华鉴容已经把自己的黑罩袍脱了下来,裹在我的身体上。华鉴容紧紧地抱住我,丝绒般的嘴唇滑到了我的颈部,一边亲吻,一边说:“我是你的,阿福。我不会再抱任何女人,只要你让我今夜陪着你。” 我也不知道是因为震撼,还是酒力发作,只是瘫软在华鉴容的怀里。可是,我的脖子上却有着滚烫的水滴落下。 我问:“你怎么了?” 华鉴容不回答,把头深埋进我的脖颈,越发湿漉漉的。我的脑子已经疲于思索,觉得好瞌睡。但华鉴容这样,却使我觉得悬着心,好像我不该就这样睡去。 我嘆气,道:“金鱼哥,我告诉你一件事情。我一直骗你的,其实你长得很美。我小时候就觉得,你是世上最漂亮的男孩子。” 华鉴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也是……我只觉得你好看……”水滴不再流到我的脖子里了,他把我抱得更紧。我只觉得很安静,很舒服,好像在母亲的摇篮里。 满天的星星闪烁着,我和华鉴容相依,我慢慢地睡着了。我最后的意识是,我和他,两个在昭阳殿长大的孩子,至少今夜,不是孤独的。 《菊花台》第四部分 第七章 梦醒语兮(1) 七夕之后,又是秋色浓,往常我总是要伤感一番。今秋天气大多晴朗,沉香亭侧,木槿花怒放,无论谁见了,都要为秋日成熟的风姿所倾倒。我发现自己常会去想那个星空下的夜晚,华鉴容好像也没有放过机会,他进宫频繁。有时候只是喝茶聊天,也要坐上许久。 朝廷的政务还是和往常一样,我的精神却好了许多。每次入梦,都像沉浸到七夕夜的星空幻想中,祥和静谧。第一次的科举成绩出来的时候,我和华鉴容相约同坐于沉香亭,本来是要商量正事的,彼此却都沉醉于那艷丽的花海,长时间默默无语。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诗经提到的舜华,就是此花吧。我多年来都想像不出诗里那个女郎的美丽,到了今夜,忽然就明白了。”华鉴容微笑着打破沉默。他的恭维有些露骨,和他风流倜傥的外表并不相配。我对此一直不解,华鉴容始终在我面前,却和我想得不一样呢?了解一个人,需要多久呢。不错,都说了要“盖棺定论”。但对于和他同时代的人,他的真实远远要有意义得多。 木槿花,亭亭映清池,风动亦绰约,仿佛 芙蓉花,依稀木芍药。我望着,不禁神往,不知不觉中说道:“它是结合了两种世间名花的美态,而毫不自矜,真是好花。”很久很久,我忽然觉得身边毫无声息……又是我一个人了?我勐然回头,华鉴容就坐在我的身边,盯着我的面庞。木槿的花梦,闪烁在他清亮的眸子中。 我心一动,回过了神,才想到把要紧的事情说出来:“放榜时,还是把桂林的那个陈赏录为第一吧。” 华鉴容一笑,摇头道:“我正在赏花,陛下倒把那个‘赏’提出来了。”我不知道那夜以后,我们是否应该重新定义我们的关系。童年在昭阳殿的亲昵与默契,渐渐復甦。他刚才说到“陛下”两字,竟然也是一种开玩笑的口气。 “你在赏花吗?我倒不晓得太尉公赏花,眼睛是不看着花的。”我阿谀他,脸却有点发烧。我叫他太尉公,也是同样轻松的口吻。这天下两个最高贵的尊称,居然被我们这样蔑视?我该要惭愧自责的,然而,我却笑了。 华鉴容终于正色:“陈赏的文章比起湖南的欧阳显图,还是略显逊色。这是八位考官共同的结论,并不是我有所偏爱。” 我回答:“对。可陈赏从桂林千里迢迢来到首都,很是难得。八桂子弟,从未在朝中任职。我不如你们这些考官学富五车,我以为,可以上到全国头十名的考生,基本上是相差不多了。而且陈赏是商人之子,我们选人,就该不拘一格。欧阳显图本来就是名动两湖的文章魁首。我要想用他,不想他锋芒毕露,给他起点过高。你明白吗?” 第33页 华鉴容思索半晌,道:“我明白。那……就按照你说的办了。” 我点头,继续说道:“明天就是为竹珈读书选定的吉日了。你这个太子少傅,准备第一课讲些什么呢?我记得你少时,最喜欢读韩非子的帝王术,但对竹珈,似乎高深了些。我担心他听不懂,而且,这孩子有些痴性子,将来恐怕他不理解。” 华鉴容垂下头,手指悠闲地划过自己的衣袖,道:“我当然是先教他论语。其实你不用担心的,我自有分寸。我希望竹珈成为一代明君,也不想他给后人留下骂名。” 我望着华鉴容,柔声道:“我相信你。” 我捧过一杯新酿的桂花酒,递给华鉴容。 华鉴容伸手要接过,我却不让。于是华鉴容笑着,把嘴靠近我的双手,品着酒。 等他喝完,我才放下杯子:“竹珈,就交给你了。” 鉴容的手指轻柔覆上我的,温热的感触,他笑着道:“我……该走了,明天我要早起的。” 我看着他离去,心里涌出一种甜蜜的怅惘。一直到看见竹珈,才抛开鉴容的眸子与笑容。 因为明天竹珈就要正式读书,我特令阿松把他抱到我的床上,和我同睡。我洗漱完毕,竹珈就向我招手。我赶紧抱他起来,忍不住说:“宝贝,你怎么那么沉啊?再过几年,我就抱不动你了。” 竹珈凤眼里面总是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他搂住我的脖子,说:“那我来抱娘好了。” 我忍俊不禁:“瞎说什么呀,我要你抱?那我还不得七老八十?” 竹珈只是傻乎乎地笑,坐在我的怀里,自己去玩自己白胖胖的脚丫。灯光下,鲜润如玉雕般的娃娃。他回脸,指指翘着的脚丫说:“香的。” 我捧住竹珈的小脸,亲了一下,道:“明天你就要上学了,以后不能再这么淘气。你要听话,少傅教你的,你要学会。” 竹珈点点头,水红的小嘴一咧,笑道:“我想少傅。” 我一愣,道:“少傅是你的老师啊,你不可以在书房叫他抱你了。听到吗?” 竹珈使劲点头。我拍了他一阵,才轻声哄她:“睡了。”他揉揉眼睛,撒娇说:“我要毛妹妹。”我会意地笑,把竹珈口里的“毛妹妹”——绒圈绣的毯子盖在他的身上。 第二日四更,我和竹珈就起床了,一同乘坐辇车前往上书房。身边的孩子一点儿不犯困,在车里好奇地左顾右盼。 太子入学,是大事件,三品以上大员都跪在门口迎接。虚岁五岁的竹珈,看他们行了三跪九叩,清楚地说了声:“辛苦了。”虽然年纪尚小,可说话间已经存了一种天然的庄严。我听了不免得意,陡然忆起王览以前,也在这里对大臣们温和肃然地说着同样的一句话,眼睛里涌出了泪花。还好,天没有亮,也没有人发现。 按照规矩,我坐在边上观看。左右陪坐的,是两个老臣——王琪与赵逊。华鉴容穿着崭新的官服,给我行了大礼。我点头道:“您费心了,这就开始吧。”第一天上学,即使我是帝王,即使先生与我是熟人,这些客套规矩也是天下的样子,自然不好更改。 竹珈走到了华鉴容面前,向他作揖,按照事先教好的话说:“少傅,一日为师,终身为师。竹珈初学,以后请少傅指点。” 华鉴容赶忙回答:“臣自当为太子殿下尽力。” 竹珈抬起头,对他顽皮地笑了笑。华鉴容本来一本正经的,这时也浮出了一个笑容。 华鉴容牵着竹珈走到书桌旁,先润湿毛笔,在宣纸上挥毫,写了八个字:“天下太平,正大光明。”自从何规去世,华鉴容的书法已经独步天下。这八字,笔力清奇,风华绝代。赵逊在我的耳边贊道:“好字!”连王琪也抚髯点头。 华鉴容叫竹珈跟着他念了一遍,竹珈倒是好记性。只听了一遍,念出来就中气十足。尔后,华鉴容弯下身子,握着竹珈的小手,在红格纸上重写了一遍。竹珈稚气十足,但神态特别认真。 写好了字,华鉴容就开始讲书,他朗声道:“今天臣先给太子讲论语。” 论语,华鉴容挑了这一句开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心共之。”他讲解了一番,要竹珈跟着念。 我看着他们,有些莫名的感动,但还是站起身,道:“华大人,你们继续吧。” 回到东宫,众多皇亲,王氏一族,都在等候。男女老少,打扮得和新年一样。满宫喜气洋洋,全等着太子下学。到了晌午,总管陆凯亲自进来禀报:“陛下,太子殿下下学了,正往这里过来。” “怎么样啊?”我问陆凯。 “奴才怎么回话呢?怎么都不足以形容太子的天资才智。今天华大人教给的四句书,殿下只听三遍,就会背诵了。华大人很满意,太子殿下也很高兴。” 我笑着点头:“你这张嘴啊……来人,赏上书房值班太监每人五两银子。” 竹珈回来的时候,宗族里、王门里的小女孩们一窝蜂地都跑出去。只听,这个女孩说:“殿下回来啦。”那个小姑娘施礼道:“太子殿下下学了。”竹珈看到那么多小姐姐都亲亲热热地围着他,只好应接不暇地答应,还腼腆地回报微笑。远远看到了我,马上跑过来。眼睛一扫,见了满屋子的人,还是先给我跪下:“儿臣给皇上请安。” 第34页 “罢了。你回来,就开席了,大家都等着太子呢。” “是。”竹珈一熘烟地爬起来,依偎到我边上。我问:“今天,少傅教给的第一句书,还记得吗?” 竹珈不假思索地答道:“嗯。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心共之。” 我摸摸竹珈的头,看到那些女眷们羡慕的眼光,真是为自己的儿子骄傲。 秋去冬来,竹珈读书几个月,比过去又文静些。这年全国丰收,总算没有让我多添烦心事。周远薰的病,拖了几个月,才彻底好。病好之后的周远薰比以前活泼多了,不仅满宫转悠,还不时与赵静之,或者侍卫宋彦一起出宫。我鼓励他的变化。毕竟,他是一个男孩,总要成为一个男人,在宫里窝着,可惜。 有一日,周远薰来到东宫,手里捧着一堆图画书。韦娘笑问:“你什么地方得的?” 周远薰道:“在西市得的。” 齐洁问:“你那么大了,还看图画书?” 周远薰回她:“有什么不可以?赵先生说他晚上回来也要看。” 我刚好批好了奏摺,在解乏,听见了,便问:“这么大雪天,路不好走,赵静之还要晚上回来,他去哪里了?” 周远薰一边和齐洁整理书,一边抬头,露出白雪般清雅的笑容来:“我看他往太尉府去了。赵先生说,华大人邀他共饮。” “哦?这样吗?!”我奇怪赵静之怎么会和华鉴容一起,但转念又觉得自己多心。 这天夜里,风雪很大,我睡到半夜就醒了。不一会儿,听到脚步声,只听外面侍女们纷纷轻唿:“殿下……” 我拨开帐帘,见竹珈穿着单衣,站在我的面前,后面跟着他忐忑不安的奶娘。 我笑了:“这是做什么?”竹珈张开手臂,钻进了我的被窝。 我示意阿松退下。 “你是不是怕了?”我把竹珈冰凉的脸蛋贴到我的胸口,问他。 “不怕,我有松娘陪呢。娘,只有一个人……”竹珈含含煳煳地说。 我心头一热,抱着竹珈亲了又亲:“傻孩子,我有竹珈呢。不管你身在哪个地方,娘的心里都有你的。” 第二日清早,我破例陪着竹珈上学。华鉴容冒着大雪而来,已经在上书房等候多时了。他见了我,笑得很温暖:“皇上,也来了吗?”当竹珈的面,又在上书房,我们也不好互相表示出亲密。然而,我看到他,全身寒意顿消。 大雪天,上书房里阴暗。宦官们提着一盏盏白色的纱灯,进入书房,添墨供茶。华鉴容讲到“仁者爱人”,竹珈忽然说:“少傅,可不可以把这四个字写给我看?” 华鉴容欣然从命,我也走到他们的身边。华鉴容写完了仁者二字,我拉住他的袖子,接过他的毛笔,继续写了两个字:爱人。 “这就是孔子说的,仁者爱人。”我告诉竹珈。 竹珈默读四字一遍,看看我,又看看鉴容,笑得可爱极了。 冬末, 扬州将军庞颢来朝。革新的开头那么轰轰烈烈,到了这个冬天却慢慢地缓和下来。我打击了贪吏的气焰,顺利地推行了科举,在民间已经取得了不错的威信。虽然现在首要的任务是推行新政,但我并不急于在此时与保守势力争个鱼死网破,实际上我在暂时退让。当然,对于一个皇帝来说,退让也要做得有技巧。 华鉴容的手腕仍是相当强硬的,他现在成为了勿庸置疑的宰辅。近半年,华鉴容的关注力主要在于军队,增强军力,改善军备,训练一支协同作战的军队,对他而言是首要的大事。我喜欢听华鉴容对我讲他的梦想,但我也隐约担心,因为鑑容并不是天子,一个臣子的强势,并不一定会给他带来幸福。然而,一年中,即使有时候我和鉴容亲密地谈话散步,也没有把自己的担忧说出来。 庞颢到京,首先就去了太尉府。这是不合朝廷规矩的,我夜里从太平书阁的奏报中看到了这点。很奇怪,我并不是对鉴容的势力不快,也不是猜忌庞颢的忠诚,但我以女性的直觉,嗅到了暴风雨之前的气息。除了鉴容,我无法对任何一个人倾吐自己对于国家未来的不祥预测。涉及他的一些事情,在每每想到他骄傲明亮的笑和坦白深邃的眼睛后,我也没有说。 第二天夜晚,庞颢入宫,我在华鉴容的陪伴下召见了他。他有些胖了,却并没有失去锐气。我面前这个桀骜的男人,像一匹圈禁在马厩中的天马,雄壮,而极不自在。 “你胖了,扬州真是好地方。”我微笑着说。 庞颢的脸红了,我不明白,他这么一个剽悍而老练的男子,为什么每次见到我都会脸红。第一次见到庞颢,是那年破城之日,我和王览进城后,我对着禁城里跪迎我的御林军军官们点头。庞颢的手上还在流血,那时我说:“你们这次抗击叛逆,坚守朕的皇宫,真是勇敢。”我转向庞颢,把自己的丝帕递给他:“你还在流血呢。告诉朕,你的名字。”庞颢的脸就红了,他说:“臣,名庞颢。” 七年过去了,庞颢还是如此。 “因为没有仗可以打。”庞颢道。 我摇摇头:“没有好啊。朕还希望太平日子可以长点,你们武将总是气势极盛。朝廷若真要进行战争,各方面都会困难。南北之间的战场集中在我国的稻米之乡,当年父皇北伐后,财政连续三年都很窘迫,还曾经发生了饥荒。淮王谋反时生灵涂炭的场面,你也还记得。” 第35页 庞颢点头:“是,不过恕臣直言,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北朝新帝好大喜功,行事怪僻,谁知道哪天……” 我打断他:“他一直如此。但他耽于享乐,倒不一定会辛辛苦苦开战。”我瞥了一眼华鉴容,不露声色地笑着问庞颢,“太尉送给你的美人,你可合意?” 华鉴容眸光一闪。庞颢忙道:“臣收下了太尉家的两名乐伎,此事理应上奏,是臣忘记了。臣多日没有拜见太尉,昨天到京后一时疏忽了规矩,请陛下恕罪。” 我笑道:“无妨。朕本来就想赐给你几个宫人的,太尉深知朕心,代朕行事,有什么不好呢。” 我宽慰庞颢:“这些都是小节,将军不必拘泥。你我君臣同心,才是国家之福。” 庞颢一告退,华鉴容就说:“他与宋鹏是不同的人。宋鹏是个儒将,而他是勐将。如果面对战争,他会嗜血,宋鹏就不会。” 我笑了笑,冬天,暖阁里还是热得人出汗,华鉴容的嘴唇呈现出枯燥的红色。我把自己的蜜糖水给他:“你喝了,润润吧。你们男人,火气怎么那么大?” 华鉴容随便喝了几口,笑出声:“如果我每天都有御赐的蜜糖水喝,哪有那么大火气?”他正色,盯着我,“我也不是个嗜血的人,但我不会害怕战争。只要有人想伤害到我最重要的,我绝对会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嘆了口气,华鉴容的心情,我希望自己可以不懂。但是,人非草木。一年以来,我们日夜相对,朝堂书房议政,花前月下闲谈。能陪伴着我,他已经满足。可人心总是肉长的,我给不了他更多,心里的愧疚倒滋生出来。 关于华鉴容的谣言从来就没有断过,随着他的权势到达顶峰,他和我的浪漫传说已经遍布全国。对于女帝与太尉,百姓们并没有恶意,反而当成是一件名垂千古的风流事来说的。我们两个都还年青,容貌又适合做故事中的主角。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没有人不知道。宽容的文人墨客,善良的市井群众,甚至如膜拜偶像一般喜欢着我们俩。可是在争权夺利的政治圈子里,鉴容开始承受嫉妒的冷箭,我几乎每一天,都收到内容相似的信件。在他们的眼里,华鉴容是少年显达,刻薄不省事。是大权独揽,跋扈之人。他的努力,因为他对我的感情,成了某些人攻击他的藉口。要知道,他是多么骄傲高贵的男人啊!可是…… 鉴容在灯火下轻拂我的头髮,他默默地看着我,轻松地笑道:“你想太多了,早点休息吧。我回去了,明天该教太子读诗经了。太子天赋过人,我这师傅是不可以懈怠的。”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么?那可不适合孩子。”我笑了。 “你自己读的第一篇就是这个……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偷看我的书?其实你是聪明的,那时候大家认为你太小,还不识字。我就知道你在装,只是不高兴揭穿你而已。” 我对他欠身:“那么,就不要让我儿子重蹈覆辙了。” 华鉴容笑道:“不会。只怕他更聪明些,早就青出于蓝,胜于我们这辈人。” 我握住华鉴容的手:“外面……下雪了吗?” 他温柔地笑着,眼睛扫过我的面庞:“雪早就停了。再说我要去哪里,风雪是绝挡不住的。” 这天夜里,我看到了一个惊人的奏摺。 庸州刺史鲁爽、卫将军柳昙,竟然联合文武官员五十四人,要求我给太尉华鉴容封王!我再次回想起柳昙此人,他是皇亲,但他与皇室的关系从来谈不上密切,传言他曾经是吴王的知己。现在他要给同为皇亲国戚的华鉴容加尊衔,是审时度势?还是譁众取宠?他不像个权力中心的人物,好像也没有政治投机的必要…… 最近半年,我一直保持缄默,把那些针对鉴容的匿名或署名的信件一一烧毁。可是,他们居然不许我这么做!如今,等于把我和鉴容的关系推到了台前。我呆了半晌,心里好像有许多蚂蚁在啃咬。身体上的脉搏跳动得厉害,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冷汗。 如果在我身边的只是周远薰那样的男人,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事。如果我宠幸如周远薰那样的人,他会贵显、荣耀,可他也永远只是宫内的人。但是,我选择了华鉴容的陪伴,他的地位,使他不可能成为我背后的男人。我重新读了一遍奏章,仔细地阅读每个签名。他们大多出身显赫,有些也不是趋炎附势的人。静夜里,我仰望着上方,无可奈何地笑了。 难道不可笑吗?看来这些大臣都要法定华鉴容的身份,可我和他还在彼此为我们的“清白”而煎熬。爱不是罪,但作为女皇,我该如何办?我发现自己有些过于自信,我好像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我孤儿寡母,苦于无缘。在适当的时候,他成为了适当的人。可我的大臣,竟然如此逼迫我?赋予华鉴容那么引人注目的权利的人,就是我,我究竟是不是做错了? 我在宫内踱步,到了深夜,才不甘心地睡下。 我仿佛变回了七八岁的孩子,在昭阳殿中玩耍。殿内如天庭般,云雾缭绕。我在其中酣畅嬉戏,陪伴我的,是我认识的人们。可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孔,都是看不清楚的。忽然,从天边响起了雷鸣。我的周围,空空如也,金碧辉煌的昭阳殿和那些围绕我的人,蓦然消失。朦胧中,我被圈禁在一团黑色的冥火之间,我被烤着,想喊,却只是发出沙哑的音节,成不了句子。我看见烟幕中,有着一大群人,他们的眼睛,都是两个空洞。有一个人,持着剑,站在火的深处。他的眼睛,明亮如星。我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华鉴容。他望着我,捉摸不透的微笑。那笑容,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令我第一次感觉到害怕。 第36页 雷声更重,数百只凤凰,在火堆的上方盘旋,跳着死祭一般的舞蹈。有个声音,似在狞笑:“你是谁啊?你是谁啊?”回音越来越大。我是谁?我却忘记了。忽然又看到了一面巨大的铜镜,我爬过去寻求答案。镜子里面是一个模煳的白色人影。那白色的人影,面目清晰起来,是一张俊秀的男人的脸,比雪更加苍白。他也盯着我,他想要说话,可是和我一样,发出的只是音节,说不完整。他的头以下是一团白色的混沌,似乎他只是气体凝结的幽魂。 那双凝满眼泪的凤眼,深情的,怜爱的。我心里叫出来:“览! 是览!”镜子里的王览,使出了全部的力气,终于发出了声音:“我的慧慧……”我应不了他,可我听到了,我伸出手:“你在吗?你要救我吗?你要对我说什么?” 可就在这时,览的身后,出现了一个黑影。一把剑刺穿了铜镜,王览白色的身影,随着镜子的破碎而消失,那无数的裂缝里,渗出鲜红的血,慢慢地流淌着。 “不!”我尖叫着,从梦中惊醒。 我躺在床上,那个恐怖的梦让我失去了力气。我的心跳得厉害,我也听到侍女们惊慌的唿唤,我清楚地知道那只是一个梦。可是,我却感觉,夜里的宫殿,阴翳的鬼影就在近旁。于是,我又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看到的是韦娘,她见了我温和地笑,我记起来昨夜的事情。她还那么安定。我叫了她一声:“阿姆。” “现在是早晨了,你没事就好。”韦娘温柔地说,小心地用手巾擦去我的汗水。 “只是一个梦。”我有气无力地笑笑。外间许多人压低声音在说话,御医们,宫人们云集于此。我要么不病,一病起来,每次都是兴师动众。 “外间,应该对朕的病情不清楚吧?” “不清楚。毕竟是宫内的事,外人怎么知道缘由?陛下好了,也就过去了。”韦娘答道。 我示意韦娘凑近我,贴着她的鬓髮说:“阿姆,我梦到了王览。他好像并不快乐,也许在担心我。” 韦娘一动不动听着。 我轻轻地说:“不管未来如何,相王的威信无法取代,我也总是以太子为皇嗣。” 韦娘深深嘆息:“哎……” 可帘外,陆凯的声音打断了她:“太尉往这里来了?” 我贴着被子,他怎么可以进来?大清早,这里是我的寝宫,而且……最好现在不要见到他。 “陛下圣体违和,大约传到了太尉耳朵里。大人方才入宫,有人拦着,大人不听,直接闯入。太尉是主管禁军的,谁也不好真拦他……” 我已经听到他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了。 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到了寝宫的外间,戛然而止。 一阵细碎的说话声后,陆凯满头大汗地进来回禀:“陛下,太尉大人候在外头,让奴才来请示陛下是否可以觐见。” 是可以,还是不可以?剎那间脑中转过了几百个念头,我抬了抬手:“叫吧。”我对韦娘点点头,“阿姆你也出去吧,让我和鉴容说些话。”韦娘深深看我一眼,悄然退下。 雪残清寒,灰色的晨光中,帘影微动。华鉴容跪在地上,他并没有着官服,只是在黑色的布衣外面套着一件貂裘的大氅。想必是入宫的时候过于匆忙,来不及穿戴整齐。意识到我的眼睛注视着他的衣服,他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我急坏了,从床上跳起来,披了一件衣裳就进宫了。”往常他行完礼,就会自然地起立。今天他仍然跪着,望着我轻声问,“你,好些了么?” 我点点头:“我做了个噩梦。” 鉴容膝行着靠近我的床:“梦醒来就好了。不要说以梦占卜的都是些胡话,就是有什么威胁,我总在你身边啊。” 我微微一笑,点点头,也不答话,自己的汗水已经把额发打湿了。鉴容又说道:“我听说你忽然病了,心里一乱就忘记了规矩,方才直接闯进来。太医们对我说你没事,我才想到自己没有顾及臣子的礼仪。”他的眼睛有血丝,鉴容他……刚才流过泪? 他还在意着那些所谓的界限。在别人的眼里,他不仅是太尉华鉴容,而且还是我的情人哪。我觉得可笑,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衣领:“鉴容,你都进来了,我要真的怪你,用什么处罚你呢。” 鉴容一愣。 我又说:“算了,我可能心情不好,加上劳累,才会做噩梦。外面不弄得人心惶惶,也算万幸。” 我的面色大概怕人,鉴容虽然不至于和方才韦娘一般古里古怪地看我,也抽了口气:“你啊,阿福?”他焦灼地问。 我伸出了手,鉴容这才站起来,走到我的床边。我捏住鉴容的手,把他往龙床上一拉,投入到了他的怀抱中。鉴容的衣服上有青草的气息,也许沾上了清晨的露水。我埋首在这个男人的衣襟里,一再稳定着自己的情绪。鉴容的手迟疑地抚摸着我披散的头髮,落到我的背上,轻柔地拍着我,紧紧地搂住我,他道:“不怕了,不怕了,我总是陪着你的呀……” 鉴容的身体也有一种淡淡的清香,我一直熟悉他的气味,因为从我刚刚懂事的时候起,就经常在他的怀抱中。然后很多年,他的这种香气始终离我颇远。可是今天勐然闻到,还是熟悉得如同我昨日的记忆。我也许没有错,他呢?也没有错,错的只是命运而已。 第37页 可我不得不抬起头来。 我指着自己床后面的一个玉匣子:“去看看柳昙他们的上书。” 鉴容站起来,打开定睛一看,就皱眉:“无聊。” “他们是为你好……” 鉴容气道:“说这话阿谀我?我不喜欢柳昙,我跟他也不过泛泛之交。虽说都是皇亲,他与我天生无话可说。” 我开口:“鉴容,我说过无数次我相信你。太师临终,我也保证我一直和你在一起的。我是皇帝,一言九鼎,你现在依然相信我吗?” 鉴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你不要绕圈子了,这不像你,现在有什么不一样了吗?” 我让他坐到我身边,抬起双手柔和地抚摸着他的轮廓:“你说过陪着我,我相信你了。但是有一天,让你在国家和我之间选择,你会选我吗?” 鉴容不可捉摸的眼睛望着我,因为我对他的亲昵而不知所措。被我手指滑过的皮肤,泛出了淡淡的虹光。黑潭一样的眼睛,始终专注地看着我的眼睛,极其坦荡与深沉。 突然,鉴容的眼睛中有火苗燃起,胸脯也随之急剧地起伏着。他干涩地笑,眉间划过一道近似闪电的残酷。过了好久,才格外温柔地答道:“我会选你,任何情况下——我都选择你。可我不过是一个男人,一个臣子。作为男人,我会一天天老去。而在你的身边,永远会有年轻的谄媚者。作为大臣,我也会被消耗干净。神慧,要是真的到了那么一天,即使我想要选择你,我对你真还有用吗?” 我的白色绢衣被纠缠进他黑色的单衣里面。黑与白,并不交织融合,我的脸被他揉进他的胸口,他坚实的胸膛,我柔软的面孔,还是不能化为一体。我的手指掠过鉴容的嘴唇,他的牙齿,咬啮着下唇,一如既往,是一抹芍药的血红色。 我并不是猜忌鉴容,如果要怀疑,我早就怀疑他了。早在南北和谈的时候,在改革初王琪进言的时候,在前十封弹劾他的信件的时候。世俗的流言,官员们的目光。他们太小看我了,难道我作为皇帝,会在乎这些?我只是担忧着,担忧我无法控制未来的局面。我在火里,鉴容进不来,王览在镜中,他们帮不了我。那梦里的血流成河,是谁的血?如果是我神慧的,并不可怕,可我怕我最亲爱的人们遭受浩劫。这个男人,我不能让他成为名正言顺的王,那么,至少此刻,我可以让他相信,我也选择了他。 我拉下了鉴容秀美而高傲的头颅,第一次主动去吻了他。他的唇,带着血的味道。他呆住了,但是很快,他就激动地回吻着我。我根本透不过气来,我的指甲刺进他的肌肤中。可他不松我,他像一个初尝美味的男孩子一样,毫无节制地吮吸着我的唇。我和他在这个吻中沉沦。如果我不是我,他不是他,我情愿这个时刻,我们就一起化为灰烬。 长吻过后,我靠在他的怀中,缓缓地说:“鉴容,如果你爱我,我恳求你,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我死去的话,你选择我的孩子吧!” 我尽量想平静地说,可刚才他的吻驱散了所有的阴暗,使我不得不暴露在他的面前。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我知道,我那么些年一直在委屈你。我的豆蔻年华,我爱的人是我全部的生命。那时候我为了一个人,可以抛弃整个天下。但到我长大的时候,虽然你的爱并不比他少,我却没有能力用同样的爱来回报你。因为我有了竹珈,我是一个母亲,不仅是母亲,我还是皇帝。我输掉了天下的话,我的孩子也不能活着,我的命运和他在一起。可是,万一我不在了,只要有你华鉴容,我就可以瞑目。我死去了,也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只有我的竹珈,身上流着我的血,你会保护他,像你爱护我一样,对吗?” 鉴容的脸上涌出一种疯狂的神色,他的眼睛,第一次对我透出了兇狠的光芒。死一般的沉默后,他说:“你知道自己说什么吗?真残忍。我刚才还在幸福地幻想,你却非把刀子扎进我的胸口。生与死,在你口里那么轻易,我喜欢的不是这样的人,这样也不能当皇帝。” 鉴容说着,用力把我抱起来,我的身体都离开了床铺,他的手指分开,插进我的头髮里,他的眸子里闪着泪光:“神慧,你以为我要什么?我要你回报什么,我想当相王吗?你以为我会逃避别人对我内宠的嘲笑?不错,我是高傲。但我的高傲,只有你不能这样曲解。神慧,我说了多少次,我只在乎你。我不要在你的皇陵中安放我的尸骨的权利,我也不要你的来生,我只要现在,你让我陪在你的身边。我爱你,当然也会爱你的孩子。我十四岁的时候,就开始学习骑马射箭。因为,我想变得足够强,来保护你。十几年过去了,我还是一样的,只不过心里多了你的儿子。” 我木然地看着他,心跳得剧烈,似乎要膨胀到破裂。他的手指弄疼了我,可我也没有动。我垂下头,我无法面对这样的华鉴容。我嘆了口气:“对不起。” 他的手指和身体软化了,像怕失去我一样,紧紧抱着我。他也重重地嘆息,道:“我太激动了,我只是受不了你说到自己的死亡。你明知道我……可你却那么轻描淡写地说着……好了,我发誓,我会对竹珈,和我对你一样。” 第38页 鉴容用嘴唇碰着我的髮际,居然笑出来:“我们好傻,阿福。有些话是不应该说出来的,可我们两个傻孩子,非要这样直接,才甘心……” 我想到韦娘说,宫中长大的孩子,往往都有着奇怪的个性。我们两个,是不是呢?过了很久,我才叫了一声:“韦娘。” 韦娘没有进来,她的声音飘荡在门口:“是,陛下。” 我觉得手指尖有些酥麻,好像这些指头都不是我的。我费力地说:“去,把太子带来……”华鉴容旋即放开了我,站到了一侧。我看不见他,朦朦胧胧中觉得他身上的黑色,吸收着冬日的阳光,好耀眼。 很快,竹珈来了。竹珈的脸红通通的,眼睛都肿了。人家都说,竹珈和览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父子。可他那么一哭,样子像只小白兔,倒有几分神似我了。 “娘,你还好吗?知道你不舒服,我伤心死了。”竹珈扑到我的腿上。 “宝贝,你一来,我什么病都好了。”我说。 竹珈破涕为笑:“还是松娘说得对,我娘是真命天子,才不会有事呢。”竹珈头一转,看到了华鉴容,愣了一愣,叫了他一声,“少傅。” 华鉴容站在帘子一侧,也不知道什么表情。 我严肃地说:“竹珈,你以后,就叫华大人‘仲父’吧。” 竹珈向来温顺,听我说了这话,他的凤眼眼尾一挑。过了一会儿,他向着华鉴容走过去,响亮地称唿他:“仲父。”我听了这话,才放心地靠在枕上。 虽然冬天快要结束了,但春天也不会轻易地就把快乐赐予人间。 赵静之倒是说得不错,只要有不服输的心,就可以蔑视挫折。我们所有的人,都该努力。 第八章 残阳惊变(1) 立春之日,是华鉴容的生日。他照例是不进宫,也不见客的。我自从上次噩梦昏厥以来,时常犯有心悸。御医们宽慰我说,病去如抽丝,将养些时日,到天气完全暖和,自然也好得差不多了。天下间病人的想法都差不多。即使明知道大夫们往往是骗人的,也会不由自主地努力相信他们说的话。 午后,我在卧榻上躺了一会儿,难以入眠。不知怎么,总会想到鉴容今日心情的悲苦来。鉴容小时候在昭阳殿,每到立春,总是一袭墨色的丧服,终日不进水米。那时我还不明白他是在追念亡父。看他不吃饭,我便也不肯吃,坐在他边上抽抽噎噎。逼得他饿着肚子,还要说尽好话来哄着我。我回忆着记忆中的点点滴滴,愕然发现,过去我居然把这些他对我的好都当成理所当然的。经歷过一些风雨后,我才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的付出是理所应当的。 我在病中,手上无力,腰肢酸软。害怕自己又胡思乱想,我就请了赵静之来弹琴。静之坐在昭阳殿暖阁的廊下,信手弹拨了一曲《文王操》。我倚靠在座上,静心聆听。只见得雪云散尽,梅花初蕊,仿佛在对司春的仙人轻颦浅笑。弹琴的男子,无论在何处美景之中,都是那么宜景宜情。 赵静之的琴声,犹如佛前的焚香,静涤我的心灵。一曲终了,我笑道:“天天都可以听你的琴声,也许就不会有噩梦了。” 静之微笑道:“噩梦,不过是一时的幻相。即使噩梦成真,以你万乘之君的气魄,也不用畏惧。” 我收起笑容:“怎么叫成真?” 他的眼睛有一丝沉郁,旋而露出笑涡:“那不是说你,是说另外一个人呢。他的噩梦真的成为过现实,永远也抹不去。但是,他的意志还是没有改变过。” 我玩味着赵静之的话,这个人,就算对我亲近,也总是有着不可测的深度。我转开话题道:“静之,其实你来南朝后,就鲜有弹琴了。” 他转过额头,答道:“我在北边弹得还要少些。实际上北朝宫廷内,知音不多。北方人不如南方人纤细,说得好听些是务实。先帝喜欢音乐,但还做不到为此倾倒的地步。我现在不在长安宫廷里当点缀,本来就是好事。” 我嘆道:“我近些年也不大弹了。手不应心,总是弹不出自己心里的曲子,其次,也没有多少知音。” 赵静之开朗地笑了:“我和陛下不大一样啊。要说琴曲,普通人只知道是一种术,但要求取琴之道,就要发挥术而超越它。琴,是‘关心’的技艺,陛下心境如何,只有自己才知道吧?” 我饶有兴趣:“也许你说得对。比如你刚才弹奏的文王操,孔子开始学习的时候,就说自己得其形,而非得其髓。我心情芜杂,无暇去感悟‘琴道’。但我想,就算是有那么一天,我也不高兴在没有知音的地方弹。” 赵静之笑道:“其实,哪里有那么些知音呢。即使有些懂得你的人,可能也不善于表达吧。琴声悠缓,在北国已经不符合大众的潮流。一般北方人,都喜欢羯鼓笛子,欢快酣畅。到了南朝,吴声清越,我听了很是高兴。但南曲还不是我的长项,因此我经常出宫,到金陵城内请教那些普通的乐师歌伎。” 我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也去过太尉的府上吗?” 赵静之凝眸:“太尉公那里,不是谈琴,而是斗酒啊。” 第39页 “你与他斗酒?” “我也不知道,到最后都醉了。我记得在玉色酒杯里,看到了万里山河。我梦想去的地方,全部浓缩在琼浆玉液中。太尉说他想自己变成大鹏鸟,飞上月宫,砍去桂树,除去阴影,让人间更加光明。”静之说着,一抹奇妙的神采闪现。 “你和他倒投机。我还以为,你和孔雀一样傲然的他不会合得来呢,我也一直觉得你是很骄傲的人。” “怎么会?陛下说起太尉的骄傲,应该理解他的特别。”赵静之想了想,道,“我骄傲,是因为我藐视世俗规矩。太尉呢,他骄傲到不屑于任何阴谋。这种人在北国也是凤毛麟角而已。我的朋友杜言麟对他这一点尤其佩服。” 我听赵静之那么说,心里忽然有点甜。华鉴容光艷的笑容,也在梅花深处隐约浮现。 我走了神,待到想起赵静之,他正看着我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阳光下,静之点漆般的眸子显得很温柔。他站起来,看着花枝道:“陛下,我常想,人生真能如此完美吗?就比如春天,等到万紫千红时,春光已经开始衰老了。所以,我们不如此刻捉住春天,欣赏些烂漫的情趣。” 赵静之回首:“我视你为知音,才如此说的。” 我点头:“我也是呢。静之,你在我这里做客,还是委屈了。” 赵静之摇头:“不会。我是陛下的朋友,还有比这更开心的事情吗?”他别开脸,意味深长地说道,“做皇帝的朋友,大概要比做皇帝的宰相,要轻松得多呢。” 我心中一动,赵静之却文雅施礼,请求告退了。我望着他的背影,问齐洁:“赵静之此人,你怎么看?” 齐洁道:“奴婢看不出来。不过,奴婢以为他说华大人的话语,似乎是发自内心的。” 我沉默着,半坐起来:“朕要去华鉴容府。” 齐洁有些为难:“陛下,快入夜了,不用晚膳了吗?而且,您还病着。” 我使劲摇手,心里又是莫名地慌了一阵。齐洁见了脸色发白,皱眉道:“好了,好了,就听陛下的,奴婢马上去安排。” 云破月来花弄影,我在车上回忆赵静之的每句话。对于这个人,我不是没起一点疑心。赵静之的淡定从容,要超过我的许多大臣。在最近与他的对话中,我发现他对北帝的宫廷十分熟悉,但对于新的朝廷有着一种轻蔑。他好像一只众人从未见过的大鸟,只是在南朝栖息而已。 正思索间,辇车进入华园,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虽然行车劳顿,心口有点闷,我还是径直入了他的宅第。华鉴容生于春天,春天的确偏爱此处。如果在宫廷里,此时就会有千百只乌鸦凄凉的鸣叫声,可这里不是,黄莺在果树上歌唱,池中鸳鸯显出娇滴滴的闲适。 我到鉴容府中,一向轻车简从,不事声张的,今天也不例外。遥遥看见池塘里数盏白纱灯,几个身材曼妙的女郎在里面摘取睡莲。偌大的府第显得异常安静,好像大家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语言。 我与齐洁进了院子,也不让管家跟着,凭着记忆往书斋走,刚到他的书房附近,蓦然横出一盏红纱灯笼,有个女孩子清脆凌厉的声音:“谁啊?那么晚了瞎撞,惊扰了大人怎么办?” “什么叫惊扰?你这样大声说话,没有教养,才是一种真正的惊扰。”我脱口而出。此时才看分明少女既矜持,又十分俏丽的脸蛋。 小鸥大概也认出了我,慢吞吞地跪下来:“是臣妾的不是,皇上圣安。” 我淡淡地笑了笑,绕过她。她在背后叫起来:“陛下,大人今天在为老大人守丧尽孝。” 她的言下之意,似乎说我不该今日来。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放肆的女孩子,就是郡主们见了我,也不敢这么刺着……我的心里又是一紧,看到她鲜艷的脸色,红润的樱唇,第一次感到自己越发的苍白了。齐洁看不下去,在一边尖锐地训斥:“大胆。几次三番冒犯陛下,陛下不与奴才计较,你也不知道收敛。” 我心烦,摆手道:“齐洁,算了,叫她平身吧。难得太尉身边有这样忠心的人才,只是要好好学规矩。” 华鉴容大约听到声响,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夜色里看不清楚面容,只觉得他的眼睛比灯火亮得多了。他朝我跑过来,毫不避嫌地拉住了我的手。 齐洁清了清嗓子,以在宫中对其他使女的老练口气对小鸥说道:“烦劳姑娘你陪着我去喝些茶水吧。” 华鉴容好像根本就不注意她们在场,摸了摸我的头髮,深沉悦耳的声音轻轻道:“你怎么来了?病还没有好呢。看,头髮都让露水打湿了。”他的语气里带着责备,却也有压抑不住的喜悦。 “我不能来么?进了你家就挨训斥,哪里去找这样的主人?” 华鉴容拉我一起进了书房。春夜相当寒冷,他的书房中居然没有点蜡烛,帘子也卷着,风直往里灌。我诧异地问道:“你一个人坐着?就这么在窗口吹风。” 月光下,我看到桌上有个水晶制的东西熠熠生光。华鉴容放下了帘子,他的书房外面有一丛红色的芍药。芍药的花期是两个月以后,可春天已经提前光顾了他的花园。 第40页 我还在踌躇,屋里一下子亮得刺眼。烛台边上,站着黑衣的男子,没有任何装饰,使他显得愈加风采清新。他看着我,甜甜地笑,样子很傻。但他的容光之美,足以让人相信,抓住这个男人,就等于抓住了明媚的春天。 顷刻,华鉴容压低了眉,走过来按着我坐下:“阿福,就说你的病没好。脸色那么白,嘴唇都发青了。太医叫你静养……你要叫我,派人传我好了。” 我柔声道:“没有什么事情。我……想你了。在宫里,人多眼杂。这里就好,我是阿福,你是我的金鱼哥哥。” 华鉴容摸着我的肩膀,抱住了我。轻声说:“十三年了……” “什么?”我问道。 “上次你陪着我过生日,是十三年以前。”华鉴容亲昵地吻着我的头髮,喃喃道,“到了晚上,韦娘来叫你回东宫睡觉去。可你不肯,还哭了。你说,以后要陪着我静坐到子时。那么我们两个在一起,最难过的一天就熬过了。还记得吗?” 我没有回答。我记得,但我…… 鉴容含着笑:“你不记得了吗?我不怪你,你那时还是小孩子呢。后来,有十二个这样的夜晚,我都是独自坐到子时。我刚才是故意让风熄灭烛火的,这样,我才可以有些做梦的余地。但今天,你果真在我的身边了,我也就不需要黑暗了。” 我心悸,贴着他,在他的灼热怀抱里好像好了许多。原来还有些气急,此时,心跳却平稳许多,仿佛我此刻在摇篮里一样安全。 “那个小鸥,我不喜欢她。”放松以后,我告诉鉴容。 鉴容笑了:“她是孩子脾气啊。” “就是你纵容,她才敢放肆。”我不快地说道。此时,两个人那么靠近,也不需要伪装或戒备什么了。 鉴容回答:“我是纵着她……因为,她有点像……你。” 我抬起头,瞪着华鉴容。他的嘴角扬起:“她像以前的你。虽然她出生于普通人家,但她有时候任性,有时候可爱,捉摸不定。可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虽对她好,却永远不可能去爱她。” 我们依偎着,华鉴容在四周拉上三面白屏风,花朵的剪影映射在屏风上。子时到来的时候,我都懒得动了。鉴容推推我,苦笑道:“阿福,困了吗?为什么你和我在一起,老犯困呢?” 我也不答话,静静地听着心跳的声音,摸着鉴容的下巴:“以后每年你的生日,我都会陪着你坐到午夜。就我们两个,在一起。” 鉴容捧着我的脸,开始吻我,因为顾忌着我的病,也没有特别放纵。那种吻,甜蜜温暖,好像每个温馨传说的结局。可惜,我的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发出了怪声。 鉴容扭开脸,笑了:“傻阿福,你没有吃饭吗?” “我吃不下,你不是也没有吃。”我说。 “我是男人啊。再说,你从小就是饿不起的。”鉴容还在笑,眼里却泛着水汽。说着,他站起来,从书架边拿出一盒点心,又倒了杯茶给我:“吃吧。饿坏了,病就更好不透了。” 我也不推让,吃起来,又示意他也吃,他就不客气地和我分吃起来。吃完后,我想唤齐洁来,他拦住我:“太晚了,别回去了。” 我迟疑道:“现在不回去,明天早上进宫,很麻烦。” 鉴容哑然失笑:“你还病着呢,我能拿你怎么样?” 我的脸登时一热,急着辩解:“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我逗你呢。”鉴容笑嘻嘻的,烛火下顾盼生辉。深黑的眸子反射出一种近似妖娆的翠色,别有风流。 我不声响了,就任由他拉着我进入了书房后面的内室。床很窄小,我和衣躺下。心跳得厉害,可我肯定,不是因为犯了心悸。心悸的时候,是觉得无助软弱。可如今,心跳是蓬勃的。我合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室内一片黑暗。鉴容也没有脱衣服,他上了床,小心翼翼地侧身,把我揽入怀中。 过了许久,鉴容的身体还是滚烫的,隔着衣衫仍旧可以感觉。我不习惯,动了动,他却把我抱得更紧。 幽暗中,鉴容用耳语般的声音说道:“不管以后如何,今夜,你是我的人呢。” 他的这句话反反覆覆地在我心里跳荡,直到第二日凌晨前赶回皇宫,我还像中了蛊惑一样回想着这句话。 我回到东宫更衣净面的时候,韦娘走了过来,一脸严肃。我扫了她一眼,觉得有些古怪。服侍我进了些粥,喝了药后,齐洁带着几个宫女退了出去。 这一日是官员们的休沐日,我昨夜也没有睡好。身上乏力,连打呵欠,于是打算回到暖阁去补一觉。 韦娘跟在我后面。进了暖阁,她忽然跪下了:“陛下,奴婢有话要说。” 我注视着韦娘,看到她额头上的皱纹。她的嘴唇紧闭着,如青春时代一样饱满而美丽。但是在嘴角的两边,有着不和谐的细纹,执拗地上挑。 “阿姆是要说我在鉴容私邸过夜的事吗?”我问。暖阁外的一株梅花还在含苞,但室内,花瓶里的插花带起春光满室。 韦娘语音婉转地道:“陛下究竟预备如何呢?留宿臣邸,一次两次,即使不合宫规,对于陛下,也没有人敢于说什么。可是您和鉴容到底是打算怎么样呢?你们两个孩子,好好坏坏,看了那么些年,连我都烦了。我为陛下考虑,也心向鉴容。昨天陛下又一夜未归……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先帝爷应了我的请求,大家岂不是都好?” 第41页 我没有料到她说这个,一时间还没有完全摸透她的话。反而笑了:“今日又怎么了?” 韦娘垂下眼:“今日互相折磨,年轻人觉得很好玩吗?先前的几位女皇都有内宠,他们以才貌应选入宫,侍奉女皇。有几个在我朝歷史上也赫赫有名,因为处理得光明正大,并没有人认为不好。可陛下与太尉,浑水摸鱼一般,不要说外人看不分明,连我也有点煳涂了,流言正应迷雾而生。” 我张了张嘴,没有作声。 韦娘又道:“选择了新人,并不等于忘怀旧人。旧人已去,如果陛下你不能像过去的几个女皇一样自如地广纳宠臣,那么对那个担负所有的唯一,就应该公平。” 我颓唐地坐了下来,嘟着嘴:“我对鉴容,是不好吗?阿姆觉得我待他不公平吗?我也想过和别人亲近,但是周远薰等人,虽然貌美,却不能和我有灵魂的交流;静之,与我可谓知音,但无论我或者他,都不会有迈一步的杂念,何况他是北国人。鉴容是我的唯一,我只有他可以选择。我选择他,也不会后悔。公平,是相对的。十只手指,自然有长短,但哪个手指不连心?” 韦娘嘆道:“你也为难。不过作为你的奶娘,总是希望你快乐一些,而且是长久的快乐。抓住现在的时光,不要像我,心境先于生命老去。” 我拉住韦娘的手:“我知道了,阿姆。我会对他更好一些。虽然我习惯人家对我好,不懂得如何回报人家的好。但是为了他,我还是愿意去试的。”我靠在锦绣的枕头上,舒服地吐了口气,“我以为你要和我说大道理。还好阿姆没有说,害我白白紧张。” 韦娘一愣,道:“说教,多了无益。虽然你是我奶大的孩子,但我也不能过分。” 我眯着眼睛,调皮地说道:“阿姆你有没有瞒着我的事情?” 韦娘似乎笑了,调侃着问我:“多着呢,你想知道哪一件?” 我咯咯地笑:“既然那么多,我又不是神仙,何从问起?”我的眼睛转向窗外未放的梅花,背对着韦娘,说道,“不过,我总会知道的。” 那株梅花盛开的时候,我的病逐渐好转起来,竹珈的学业也进展神速。二月底的一天下午,我在御花园散步。就听到远处两枝笛子合奏的声音。 殿前殿后,绿草如碧,红花似锦。我远远看去,太子的宫娥们手持红鸾宝扇,立在沉香庭外。吹笛的人,竟是华鉴容与竹珈。华鉴容背对着我,他的笛声仿佛採撷了春天欣欣向荣的精华,明亮而动人。竹珈带着笑,看着华鉴容,跟着他和音。手里是一枝很小的玉笛,这是华鉴容送给他的。 竹珈兴致勃勃地吹奏,偶尔也有几个不和谐的音符,但他毫不赧然。一曲吹罢,华鉴容不知道和他说了些什么,他就半闭起凤眼,眼帘下方有着淡淡的阴影。 “太子真是明秀如图画。”齐洁道。我愉快地点头,竹珈的乳母阿松远远站在蔷薇花架下,看到我们,忙跪下请安。我问道:“你在这里?为什么要离太子和太尉那么远?” 阿松一笑,她如今胖了,笑起来真是很有丰韵:“奴婢是觉得,太子和太尉在一起相处,奴婢站在边上,有些多余。” 齐洁比我们年长,但听了,立刻抿嘴笑起来。我也笑了:“阿松啊,难道你到了今天,见了太尉还要害臊?你都是母亲了,京兆尹的夫人。我素来晓得你心直,没有想到还那么有趣。” 阿松红了脸,看我们都笑。她倒严肃起来,微昂着脖子:“不是的。是因为看着太尉大人和太子,奴婢想到许多从前的事情来。”她顿了顿,“再听到笛子音调优美,有时,就忍不住流泪。” 我忽然止住笑,有些理解她的心情了。阿松和我,都自幼长在宫中,比起那些十六七岁的随驾宫娥,自然会多些感触。我又望了一眼竹珈和鉴容,也打消了走过去的念头。拉起阿松的手,我道:“松娘,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喜欢你吗?” 阿松不知道如何回答,唤我:“陛下……” 我拍拍她:“你对人,是有长性的呢。对我、对太尉、对竹珈,都很好。”蔷薇花的影子印在我童年的侍女脸上,我拔下自己头上的一根金雀簪子,插在她的头髮上。 我回东宫去的时候,居然看到了赵静之。柳丝裊娜,赵静之安静地坐在树下廊边,似乎在观看什么。听到响动,他连忙站起来行礼。 “静之,你看什么呢?” 赵静之笑了:“我在看东宫的白鹤跳舞。” 我睁大眼睛,诧异地说:“离那么远?怎么看得清楚。” 赵静之闲散地眯着眼:“我看东西,都不喜欢离得太近。大概雾中观花,就是美的秘诀。” 我摇头嘆道:“赵先生说话,太像隐士,哲理虽深,人们却参不透。” 赵静之呵呵地笑着:“陛下,恐怕有一天,我会玷污了隐士这雅称呢。至于哲理,不敢当。生死若当成学问来讨论,就太沉重了,不适合我这样的。” 我点头。 他记起来什么似的:“我倒觉得远薰很喜欢讨论这样的答案呢。他的样子,和那只东宫白鹤差不多少,但在他的心里,烦恼还是很多的吧。” 第42页 我不答话。赵静之道:“陛下,我是来送这个的。”他从怀里拿出来一本书。仔细一看,是一本曲谱。 “这是什么曲谱,怎么没有名字?” “是我在南朝编写的民歌,还没有取名,陛下可以翻翻,这些 歌词,可是陛下子民的心声呢。” “这个,太新鲜了。谢谢你,静之。”我欣然接受。赵静之少年时候,父皇曾说他看上去喜气。到了这个春天,看到他的笑涡和眸子中的快乐,真是那么可喜。如果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如他那样怡然,也许春天会长久些。 赵静之翩然离去时,已经接近黄昏。我抱着那捲吴歌,坐在东宫的偏殿。词曲果然清丽,我读着,不禁勾起少女时代那些可笑的心思来。看得乏了,我便吩咐齐洁道:“朕好几天没有见过周远薰了,去请他过来。” 伸了个懒腰,我站起来。凝眸庭院中,斜阳夕照,巍峨的东宫里,这个偏殿格外冷清。我近来为了养病,常常选择此处,避开繁杂的人声。 “喵……”一只白猫熘了进来。屋内偏暗,猫眼映着夕阳,如带血的翡翠一般。我伸出手,那猫咪也不避我,优雅地走来,玩弄我的裙边。周远薰跟着进来,他走路,是没有一点声音的。 “陛下。”猫如主人,周远薰说话也极优雅。 “朕听静之说……你最近心里烦呢。”我抱起来那只猫。以前冬天周远薰陪我闲聊的时候,我最喜欢把手伸到猫柔软的皮毛中取暖。 周远薰苦笑:“陛下,臣不是小孩子了。陛下才康復,似乎不值得为臣烦恼。”他的脸,白皙得几乎可以看出肌理,深深的双目,却有着与年纪不符的幽暗。 “你总归是陪伴了朕好些日子,朕一直很留心你的事。如今你长大了,就更关心你的未来。你,还记得朕以前许诺过的吗?” 这是第一次,我从那恭顺的面上看到了一丝反感。因为那神情稍纵即逝,我也只是那么感觉而已。周远薰微笑道:“记得。陛下说的每一句话,臣都记得。陛下说,等臣长大了,自然给臣挑个好姑娘,还说,如果臣愿意,随时可以出宫去,回到臣的家乡。” 我摸着 猫咪的脑袋,道:“嗯,那时相王也在。” 周远薰合上双目,跪下来,语气颤抖:“相王在或不在,有分别吗?臣永远是一只猫咪,一个奴才。臣没有家乡,早就没有了。于是臣安慰自己,心安处是吾乡。相王走了,太尉在。太尉大人,从来没有把臣当成一个人,没有正眼看过臣一眼。陛下以为,比起太尉这样的天生贵族,臣是卑微百倍的人,但臣就没有心吗?” 我心中一阵激盪,但并没有加重口气。我道:“朕从来没有那么想过你。朕告诉过你,你、赵静之,并不比太尉、蒋尚书次等。现在看起来,你自己的确有个心魔。你说出来,朕替你高兴,总比憋在心里好。朕生太子的时候,就发誓永远庇护你。这一点,永远不会变。如果你的烦恼就是那些,太不值得了。” 猫咪轻巧地从我身边跳开,识趣地出了殿。人大,心也大,一点都没有错。我看着周远薰,觉得无奈。他也不看我,忽然,他一甩头,摆脱了伤痛的脸色,直起上身问我:“陛下,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我方才注意力完全在他身上,因此他一问,我便摇头:“没有。” 周远薰离我近了些,几乎碰到我的裙子。他认真地听:“臣是乐人……不对啊……” 殿里越发阴暗,最后的余晖中,白猫回来了。它慢慢地向我们的方向走来,带着一路的脚印。到了主人的身边,它提起爪子,抓了抓远薰的白衣。周远薰雪白的衣服,赫然出现了一个血印! 我们同时抬起头来,现在我看清了,殿里铺着的金砖上,像开了一串暗色的花朵一样。那是鲜血! 此刻,我也听到了。 就在不远处,一个男人声嘶力竭地大喊:“有人谋刺!来人!来人!” 从大殿门口,一阵带着黑色阴影的风吹来,夹杂着又似狞笑,又似呜咽的声响。我立刻站了起来,风吹开了我的衣袖。可是眨眼的功夫,我就被远薰拽了下去。远薰用他单薄的身体死命地抱住我,我的脸埋在他怀里,眼睛被他白色的衣衫蒙住,白茫茫的,和雪地旷野一样。远薰的身体动了动,缓缓地,我眼前的纯白印染上了鲜红。我挣扎着要站起来,但是远薰的手仍然有力地压住我,我从来不知道远薰的手可以那么有力。可是扩散的红色,令我的眼前产生了血染长河一般的幻景。我推开远薰身体的那个瞬间,他的身体如散架一样,倒了下去。有一支箭穿过了他的锁骨,血从伤口处涌了出来。 刚才,如果不是远薰挡住我,那么此刻,倒下的就是我吗?我抱着他,紧张地注视着门口。在这种时刻,每一个错误都可能是致命的。可是,任何一个动作,都可能是错误的。也许是太过突然,我根本来不及恐慌和害怕,只是感觉灵魂都激盪起来。在短短的一瞬中,我的父母,我的乳母,我的王览,我的竹珈,都在我心头一闪而过。最后一个,是鉴容…… 门打开了,有个少年站在门口,脸上沾着污血,他是宋彦。我看着他,宋彦手里的剑还在滴血。他跪下了:“陛下受惊了,臣等护驾来迟了。” 第43页 我什么也没有说,俯身去看周远薰。宋彦也喊了一声:“远薰!”他们年龄相仿,平日私交甚好。周远薰的眉睫颤动,唇齿之间,如同以前一样,亲昵地唿唤着我:“陛下……”脚步声越来越多,侍卫们云集偏殿。他虚弱的声音也被淹没。 “一定要救活他。”这是我恢復思维后说的第一句话。 看着他们把周远薰抬下去,我问宋彦:“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慾行刺朕?” “是。臣等方才听到叫声,就进入偏殿的院子,看到赵静之与另一人扭打。他大叫说那人谋反,我们不明所以,只好围住两个人,可是,臣发现有另外一个人也在殿前。虽然知道应该留下活口,可当时情况危急,臣不得已将他刺死。万幸陛下平安,但是……臣等有罪。”我看着宋彦脸上的血,大约是杀死那个刺客的时候,溅上去的。 “赵静之怎么会在这里?” “臣不知,赵静之的手被划破。那个刺客企图服毒,但没有成功……” “你做得很好。赵静之,可能是有功的。你们问清楚话,立刻来回禀朕。” 天色已黑,因为刚才发生的非常事件,东宫烛火通明如同白昼。我在护卫们的簇拥下回到正殿,韦娘等人都是神色非常。我故意对他们自如地笑,以安抚她们的惊慌。我的脸上和龙袍上面沾染了血迹,韦娘递给我一条手巾。我用那冰凉的手巾抹了把脸,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刚刚坐下,外面脚步嘈杂。华鉴容来了。 鉴容站在正殿入口,既不行礼,也不前进。挺立的身材,巍然如同天神,他的眼睛,犀利地在我身边每一个人脸上冷冷剜过。 我挥手道:“你们,都退下。” 他们全都走了,空旷的殿中,只有我和鉴容。他还是如磐石一样纹丝不动,可他的目光,却是火热的,没有保留,没有余地地满含热切。仿佛这个世界,只有我们。 我跑过去,拥抱着鉴容。他一句话也没有,低头热烈地吻着我。我想,刚才鉴容眼睛里的火,也一定感染了他的唇。因为他的唇,燃烧了我的身心和灵魂。 亲吻停下来后,鉴容的手臂仍如金刚一样紧紧拥住我。我轻声道:“我不会有事的。可我,在那个关头,想到了你呢。” 鉴容迫切地打量我:“你身上怎么到处是血?” “那是远薰的血。他,为我挡住了箭……” 华鉴容温柔地嘆气,仔细地抚过我的脸庞,说道:“这件事我一定要追查到底。我要他们活着的,比死了更加难受。死了的,也要后悔自己曾经活过。” “这是行刺,不是谋反。”我道,“不一定可以搞明白。你还记得昭阳殿那件旧案吗?杀了那么些人,也没有答案。” 华鉴容冷笑了几声:“怎么会没有答案?阿福还是天真……今天的行刺,除非你自己不要答案。不然,一定可以水落石出。”他每说一个字,口气就强硬一分。到了最后,斩钉截铁。 华鉴容凝视着我:“那次是我的母亲,这次是我的阿福。那一次,完全改变了我的人生,我放过去了。这次虽然没有伤到你,但是……我绝不会宽恕。” 夜深了,宋彦入东宫回话:“陛下,刺客身份已经问明。活着的是禁军侍卫白澄,死的那个是御苑的守卫郑捷。赵静之说他失却了一件东西,因为下午上呈过陛下一书。听说周远薰受诏到东宫偏殿,他便来托内侍询问。但他没有看到内侍,反而发现白澄鬼鬼祟祟。他疑心此人有异动,双方争执。然后臣等就来了。” 我点点头:“周远薰如何?” “太医们正在努力。箭没有伤及心脏,但失血过多,他的身体又一向单薄……” 我痛心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周远薰那么美丽的生命,却如此脆弱。 华鉴容在一旁安慰我道:“看他的造化,或许可以熬过去的。我想,我过去是看轻那个孩子了。” 鉴容站起来,走到宋彦的近旁:“好孩子,你祖父同我是莫逆,我也从未看错过你。”说着,鉴容像长兄一样,轻轻地拍了拍宋彦的肩膀。 宋彦像受了莫大的奖赏一样,抬起了头,眼睛里闪着快乐的光。 华鉴容对我说道:“陛下,请去休息吧。今夜臣和宋彦会守在东宫。” 我摇摇头:“朕不倦。” “不疲倦也要歇息啊,发生这样的事件,明天陛下出现在早朝,难道不应该更加容光饱满吗?”鉴容劝道。 鉴容说得有道理,我回到了寝宫。那天晚上,宫中到处都亮着火把。韦娘默默无声地坐在我的龙榻之侧。华鉴容与年少的宋彦,持着剑,整夜都守在寝宫之外。 第二日,我照常上朝,安定人心。早朝结束后,尚书令王琪请求单独觐见,我当然得见他。 “陛下,老臣一家,昨晚彻夜未眠。” “阿父,区区几人作乱,怎么能够伤害得了朕?”我虽带着说笑的口气。可面对王览的叔父,我的心情是最沉重的。 王琪重重叩头:“陛下,昨夜臣进宫面圣,守卫东宫的人却不让臣向陛下问安,陛下是否知道?” 第44页 我摇头:“朕不知。” 王琪文雅的面孔上忽然呈现出了愤怒的神情:“陛下,臣有一言。阿览天命不永,太尉公领袖群臣,本也无可厚非。但是,此次行刺,老臣觉得不能让太尉来追查。首先,禁军如今全在太尉的手里,两名刺客均是禁军中人。臣并不是说太尉负有责任,只是,如果调查牵涉到太尉的亲信军官们,怎么办理才好?再者,太尉借守卫陛下、太子之名,昨夜竟然私自阻挡内宫与大臣交通。不管他是不是出于好心,在他人眼里,也过于跋扈了。” 我的心,本来就有些烦。王琪这么一说,我也生气。我知道他与华鉴容素来不合,只是到了这个时候,还要互相倾轧,不是给我添堵吗?我本来想要说他些话,但念及他是王家人,还是点了点头:“你说的,朕知道了。朕自有道理,既然老大人一夜未眠,跪安吧。回去好好休息。” 周远薰还是没有甦醒,我心里越发不安,让齐洁留下来照顾他。看着远薰玉雕似的脸上冒着冷汗,气若游丝的样子,我忽然觉得像不认识他一样。远薰的脸,很像是一个面具。面具下面,也许什么都没有,也许有超乎想像的东西。我当然希望远薰化险为夷,但不要我在他床边的那一刻清醒。 我离开远薰的住处的时候,看到了静之,他手上包扎着白色的布条。这样的惊涛骇浪,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但静之的脸上没了平时的笑意,他的眼睛,也在一夜之间,变得锐利如鹰。 “昨天委屈了你,他们也扣住你问话。”我和颜悦色地说。看到静之的手,觉得自己又亏欠了他很多。 静之躬身施礼:“这是例行的,没什么。不过,昨天……很险。奇怪的是,我只发现了一个刺客,另一个,好像从天而降的。” “什么意思呢?那一个,已经死了。”我道。 “是死了……”静之重复着我的话,以一种耐人寻味的目光望着我。 我问:“静之,你丢失了什么呢?你给我的曲谱,里面似乎没有东西啊。我一早就差人还给你了,你找到没有?” 静之摇头:“没有……大概……”他看着我,欲言又止。一丝古怪的笑容浮上他的嘴角,“我的手上八成要留疤了。也好,我到了这里那么长时间,也该有个纪念。” 我用手指碰碰他的手:“静之,谢谢你。我就怕你手上的伤,会影响你弹琴呢。” 静之的笑靥中,闪过一瞬忧郁。他回答:“用不着多久……我会再弹一曲给你听。你是皇帝,有许多事务,不要因为某个人或某件事,扰了心情。” 回到东宫,华鉴容已经在等候。他的身边,站着蒋源。蒋源虽然天生一张和气的圆脸,可主持刑部日久,眉宇之间也有了特别干练严明的气质。 “陛下,臣奉旨候着。”虽然穿着尚书官服,蒋源的态度,并没有和十六岁当知县的时候有太大的区别,恭谨而恳切。 “你来得正好!”我和鉴容交换了目光,“蒋源,你进来。鉴容,你也一起。朕有话说。” 月色澄莹,竹子的剪影随风轻摇。白色的雾气流散,使东宫之夜显得分外不真实。 “阿福,你还是不想让我来插手谋刺的案子,对吗?”华鉴容平静地问。蒋源离开后,他抱着我静坐了许久,终于开口了。我仰视他的脸,他的眼睛仍然闪烁着黑色的艷丽光芒。但却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仿佛是不愿放过我任何不安的反应。 我点头:“不错。因为我不想你给他人留下口实。” 鉴容一笑:“是王家吗?你已经知道昨夜的事情了?” 我又点点头。 鉴容用食指轻轻地摩挲着我的眼皮,道:“当时,不管是不是王琪,我都不会让他进宫。其实呢,无论有没有昨夜的冲突,王尚书令都会说一番话的。” 我捉住他的手指:“鉴容,为什么你总是和王琪不合呢?过去你和王览是那么和睦的。王氏,毕竟是竹珈的外家。将来有一天,如果竹珈长大,你们……不是叫他为难吗?” 华鉴容不说话,他的脸上带着贵族气的冷漠。甚至眸子中,都是冷淡的火焰。 我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额头:“鉴容,我不是信不过你。” 鉴容居然莞尔一笑:“我知道。你刚才让我和你一起召见蒋源,我就明白你的心意。此次禁军出事和我总是有干系。我昨夜怒火太盛,到了今天早晨就已经想通了。但是,我要求你一件事。” “你说。” 鉴容亲亲我的手指尖,道:“那么多年,我好像都是为了你的事情求你。这一次的案子,我不会插手刑部的审问,可最后的处置权你交给我,如何?” 我有点迟疑,他的眼睛里的黑暗越浓。 最后,我吐了口气:“好吧。” 鉴容也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沉重,撩起我的额发,道:“原定后日要去检阅新训练的骑兵的,我本来不想去。但现在南北局势扑朔迷离,我还是应该去的。半个月后我回来,我相信蒋源,至少可以查出点眉目来。你把宋彦调上来东宫作侍卫长,好不好?” 第45页 我立刻点头答应。 鉴容咧开嘴,露出好看的齿列:“那就好,有他在你左右。我至少可以放下一半的心。” 说到了宋彦,我突然想起来一件心事。我问:“你这次去视察,带小鸥去吗?” 华鉴容皱眉:“她闹着要去,我没有答应。” 我偏着头,脱口而出:“我也不准你带上她。” 华鉴容的脸红得莹润:“你可千万不要误会了……上次在湖南会馆,你的眼睛跟刀片儿似的,令我如坐针毡。” 我笑:“我看你那时是怡然自得呢。我是想说,宋彦和小鸥年纪差不多,不如把他们凑成一对,怎么样?” 我心里期待华鉴容毫不犹豫地同意。可是他沉默许久,才道:“小鸥,很怪……我怕没有那么容易……” 我迎着灯光,眯缝起眼睛笑道:“太尉捨不得吗?那干脆也纳进房里算了,人家姑娘的青春等不得啊。” 华鉴容的脸色更红,带着几分愠怒地答道:“你要这么说,我也没有办法。我去说说看……那个丫头的事情叫人头痛。” 我笑嘻嘻地看他,他生气的样子我最喜欢。 我懒懒地说道:“我小时候,你总说我让你头痛呢……” 鉴容瞪着我,忽然把唇压上我的唇。一会儿才悻悻地放开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你不是叫我头痛,你总让我心痛呢。阿福,你比谁都要狠……” 他站起来,自嘲地摇着头,笑着告辞出去,到了门前,回头看了我一眼。他的步态向来优美,走路的时候,像是残雪的山峰在白云下若隐若现。顾盼之间,便主宰了世间女人的沉浮。 第二天的中午,我和竹珈同食,竹珈兴奋地给我吹奏乐曲。竹珈的凤眼,有时会从倾斜的角度视人,诙谐而且可爱。他喋喋不休地诉说:“这是仲父教的,仲父说我可以领会呢。仲父还说,我再大些,就可以吹他那枝神奇的笛子了。” 我笑道:“傻孩子,那只是他心爱之物,怎么叫神奇的笛子?主要还是练习得多,揣摩出意思来。” 竹珈甜甜地憨笑:“就是不一样的。仲父送我的,我都觉得不一样。” 我端详着他说起仲父两个字时有些骄傲的神情,手一颤抖,筷子也拿不住了:“竹珈,你还小,可母亲希望你记住,比如你伯父和我对你好,是因为血缘,天经地义的。可你仲父对你的好,是出于心怀的宽阔,虽然他是你的臣下,但母亲要你永远记住你仲父的恩情和气度。” 竹珈认真听着,点着头。他似乎还想问我什么,我结束了话等他问,他却没有说。竹珈笑起来,罕有的漂亮,如览一样有别人无法模仿的笑法,加上那双被韦娘称为“观音之目”的眼睛,我每每见到,就觉得称心。 可世界上有觉得满意处,总是会生出不满意来。我很久没有和竹珈一起吃饭了,这天发现他格外挑食。小傢伙吃饭,也就在一两个菜里面下筷子。 我自己幼年就不浪费粮食,也没有什么挑三拣四的习惯。观察了竹珈很久,我对他道:“竹珈,你不喜欢吃的不少呢。” 竹珈娇气地笑:“嗯。我是太子呀,松娘说,我不喜欢吃,就不吃。” 竹珈低着脑袋吃米饭,根本没有察觉我的脸色。我道:“你是太子。不喜欢的,就可以不要。那么……广西进贡了一匹小马,你想不想骑?” 竹珈毫不掩饰地摇头:“不要,我讨厌骑马!” 我沉下脸:“竹珈,你怎么……你是太子,将来要治理天下,怎么可以全凭着喜欢不喜欢!骑马——我要你学,你就得学。而且从今天起,所有的菜你至少都要吃上一口。大家都宠着你,捧着你。你跟一个金娃娃似的,不配太子的名号。” 竹珈不明所以地看着我,自他出生,我好像是第一次说他重话。也不知道他是否明白我的意思,还是倔强地往嘴里送着白饭,干脆一口菜也不动了。 我挥了挥手,对内侍们说:“都撤下去……不吃了。” 竹珈没有吃饱,听我说不让吃,虽然内侍们也不敢来夺他的碗筷,他还是放下了。缩了缩鼻子,他浓密的眼睫毛不住地扇动着。 我正要继续说话,陆凯来了:“皇上,有一位太尉府上的姑娘,叫小鸥。在宫门口处跪着,说要求见。” 怕是又生了什么事端,我冷冷道:“怎么回事?皇宫不是县衙,怎么什么人都可以求见,朕和太子说话呢。” 陆凯的嘴一撇:“就是,奴才也知道。可这个丫头说,皇上既然给她指婚,就该管着她。见不着陛下,她就一直跪下去。” 我怒极反笑:“为了那件事?朕就知道她不会太平。算了,媒人难做,引她到上书房去。” 我站起来,扫了近旁的阿松一眼:“你们就那么养育太子?今天晚上,没有朕的话,不许他吃饭。”虽然心情不好,我还是忍不住地偷偷看了一眼孩子。竹珈一言不发,也不哭。看着他的样子,我已经不忍心。但话已说出口了,断没有收回的可能,我抬脚出了屋子。 第46页 御书房里鸦雀无声,那个女孩子跪在地上,头上却如同高丽人一样戴着笠帽,她背上的衣服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 “你有话说?”我问,也没有打算叫她平身。 小鸥沉着地回答:“是。妾身不愿嫁给宋彦。” 我从鼻子里出气,笑了几声:“就为了这个?那你只要叫太尉转告就好了,何必大白天跪在宫门,那么费力气?你不愿意,朕和太尉难道就绑了你们一双?” 小鸥不答话,缓缓地摘下笠帽,我吃了一惊。她一头原本乌黑的头髮,已经被剪去大半,就留下些短髮,蓬松松如杂草般盖住青色的头皮。 “你这是为什么?”我情不自禁地问。虽然我一向不喜欢她,但看到这样的场面,也觉得难受。 “妾,此生非但不愿嫁给宋彦,也不愿嫁给任何人,只愿跟在我家大人的身边。”她大胆地抬起头,直面着我。眼睛里面只有两个字:决心。 书房里一时间像是被冰冻一般,没有一点生气。 还是我说话了:“朕还以为你剪髮,要出家呢。太尉,朕认识他比你久些,为了他去当姑子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了。朕给你指婚,是没有恶意的。太尉说你脾气古怪,朕现在领教了。你……不嫁就算了……回去吧……” 小鸥却不肯走:“妾身还有话说。” 我也不知道是给她气的,还是给她震慑了,就呆看着她。 小鸥的大眼睛里浮起水光,俏丽的脸面带着几分娇艷,倒真有点像我。只听见她道:“陛下,我家大人,人人都说是他无所不有,富贵无敌,其实他是很寂寞的。他晚上常常睡不着,也不点灯,就一个人坐在黑屋子里。有的事情大人也不会喜欢妾身说出来,只有一件,我家大人都二十七岁了,还没有一个孩子。说起大人的美名,早就天下皆知。这样的人没有子嗣,怎不叫人抱憾?以前,总还有些……可自从过了一个 七夕,这一年多大人每夜独宿。在宫里陪伴着陛下,到了夜深,我们还要提着灯笼等待大人回来。陛下,我家大人总是个男人,陛下你……” 我打断了她:“够了,不许你再说下去。” 小鸥笑了笑:“陛下是圣洁的,自然听不得这些话,妾身是个俗人,能想着的就是这些俗事。” 我张大眼睛,也笑了笑:“好,你很好。不过,如果你要激怒朕,这些话可还不够。你是太尉家里的人,朕不会拿你怎么样。不过,朕告诉你两件事。首先,朕平生还没有和人家争过什么男人。第二,所有的事,都不会像十来岁什么都没有经歷过的小姑娘想得那么简单!” 小鸥愤懑地咬住嘴唇。我一振袖,丢下她,离开御书房。齐洁等人也大概能猜出端倪,看我脸色发青,大气都不敢出。 我越想那个小鸥,越不成体统。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如她那样顶撞过我。可是,她说的话,确实如刀子一样,粉碎了我心里的某些东西。 我在御花园踱步,直到天色已晚,才返回东宫,心里记挂起竹珈来。我自己才是最宠爱他的,今天仅仅因为小事,就不许他吃饭,是我鲁莽了。我走到竹珈居住的地方,心里已经八九分后悔。这几天来我的脑子乱得一团糟,处事也没有分寸。 可还没有走进门,却听到了竹珈哭泣着说话。他极少哭,我顿时心疼起来。 灯下,竹珈被一个男人抱着,抽噎着。那个身影,除了华鉴容,不会有第二个。我看了华鉴容,马上不自在,还好他们都没有立刻发现我。 可是,竹珈对着正抚慰着他的华鉴容说的话,却使得我的心疼痛到冰凉。 因为,孩子说:“我要爹爹。我想我的爹爹。” 瞬间,华鉴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空洞的伤痛。他抱紧竹珈,眼睛看到了我,那种空洞的伤痛就转化成了实实在在的悲哀。 我咬着嘴唇站着,觉得贵为皇帝,还是有无法融入的时刻,比如,面前的男人和孩子,我根本不该去加入。 可是,华鉴容已经向我伸出了手来。他温言安慰竹珈,声音清亮:“好了,好了。你爹爹就留下了你来陪伴母亲了……我们都想他。但是,竹珈已经是个懂事的孩子了,要代替你爹爹守护母亲,他知道了,才会高兴吧。” 慢慢地,竹珈不再哭了。我摸了摸竹珈的头髮,他抬起头来看我,眼睛红红的,模样滑稽。原本那个仙童一样的孩子,此刻变得和普通人家的男孩没有什么不同。也许他少点仙气,未必不是好事。 我嘆了口气,问道:“宝贝,饿坏了吗?” 竹珈摇摇头,看着我,蓓蕾似的嘴嚅动着,怯生生地来拉住我的手。 我俯身抱住竹珈:“普通人家的孩子,连肉食都难以吃到。竹珈是太子,千千万万的男孩子都得学竹珈的样子。所以,我才不愿意你挑食。只是,今天是母亲性急了。我也没有吃饭,我们一起吃,好不好?” 竹珈脸上泛红,他的小手捏着我的指头,凉丝丝的。他低声认错:“母亲,我错了。求母亲不要给我吃饭,让我记住。” 我看着竹珈,鉴容在一旁说:“这也不好,母子连心。如果太子不吃,你的母亲也吃不下呢。” 第47页 我盯着竹珈的眼睛,点点头,微笑着说道:“和我一起吃甜羹,好不好?竹珈流了那么多眼泪,一定要喝许多的甜羹,这样才能把水灵灵的脸蛋补回来。” 我扫了一眼华鉴容,觉得两个人之间如今好像透明了一样。还好有竹珈,我才可以面对他。华鉴容的脸色苍白,眉宇间带着焦灼。我猜是为了小鸥的事。趁着孩子没有注意,我小声道:“我已经不生气了,你也别放心里去。” 华鉴容一愣,会过意来,才对我一笑。虽说和我有了默契,但是三个人用膳的时间,我们两个大人都注视着竹珈,几乎只同竹珈说话。好像有竹珈的存在,才让我们暂时可以避风。 但竹珈总要睡觉的,于是我们两个,终于拖着步子往我的居所走。最近内侍们又生出了一种敏感,见了我们,就躲起来。可笑的是,看似没有“别人”的东宫,只要我喊一声,每个寂静的角落里都会冒出人来。 从竹珈的住处到我的居所,要经过一条迴廊。即使装饰有明珰翠玉,这古旧的走廊里面还是阴气沉沉。好像有着不知名的鬼怪,恶作剧般地在烛光下面拉长影子,把你引向黑暗的尽头。春夜里,一阵大风吹过,附近的几处烛火霎时熄灭,白色的羽纱无力地飘动。 华鉴容爆发似的把我拉了过去,月色里,我被他卷到了白色的帐幔里面,他用力地吻着我。这里是过道,东宫的男女内侍走出走进。所以,我格外吃惊。 “这里……不好……”我借着他和我接吻的间隙说。 “我……等不及……就是现在,现在。”华鉴容喃喃地说,一边拥抱着我,一边把手伸进我的衣服,滑到我的背部。 鉴容的衣袖里面,似乎都散溢着馥郁的芳香。他的嘴里,也是好闻的气味。那种青春鼎盛的味道,像是夏天的热风,使我从膝盖到大腿,都起了一种不知名的震颤。 我并不想拒绝他,如果此刻灯火亮起来,提到下午的事件,不论是我,还是他,总会尴尬的。可是,就这样紧密地抱着,如偷情的少男少女般狂吻,倒是产生了奇特的魔力。混沌中,华鉴容包裹着的妖娆魅力打开了。他的眼睛,舌尖,手臂,无一不迸射出魔影。 鉴容终于放开了我,我们走出帐幔,四周静悄悄的,可迈了几步,刚才熄灭的蜡烛就都点上了。我对于内侍们的“得体”,忽然笑了出来。想必此刻自己的脸是红着的,我看了看华鉴容,他表面虽若无其事,但他修长的脖子,却如喝醉了一样泛着葡萄玉液的红光。 鉴容深深地吸了口气,拉着我的手腕,声音更加透明且洪亮:“等着我,等我回来……”他的拇指按压住我的脉搏,我的心跳更加厉害了。 到了我的寝宫面前,我们停下了。鉴容的眼睛亮闪闪的,笑了:“我一直……怕你不高兴呢。既然你情绪好了,我就可以放心地走了。等着我,等我回来。”他重复了那句话,指头离开我的手腕,游戏般地跳到我的鼻尖。 我看着鉴容离去,但他的那种“魔影”却还存在。晚上,躺在床上,只觉得他的影子化成了无数的眼睛,在天地之间看着我。我半解开白衣,让肩膀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中,才抵御住不知名的诱惑。倘若我和他是正式的夫妇,也许诱惑还没有那么强烈。他是故意的吗?一定是。但我真的没有一点羞恼。 华鉴容走后,朝廷里还是对行刺的事件议论纷纷。蒋源没有审出头绪时,周远薰甦醒了…… 我审视着面前的少年,刚才进入院子的时候,樱花正在开放。绚丽的花瓣,也许如少年的美丽一样,是虚幻的。周远薰的脸色很红,好像他不过是一个象牙制成的物体,中间有着烈火燃烧。齐洁不时地给他擦去伤口附近的汗水。周远薰任由她摆布,深陷的眼睛看着我,始终没有开口。 我问远薰:“还是很痛?” 他摇头,但眉头皱得可怜。他已经不能算一个小孩了,可我见到了他,母性便自然地被他激发出来。 我对齐洁使个眼色,拿过她手里的丝帛。在水盆里面浸了一把,水面上立刻出现了淡淡的血色。 我靠近周远薰,小心地用丝帛贴近他的胸口摩挲着,道:“忍着点吧。” 于是他一点呻吟也没有了,他的眼睛好像在看海市蜃楼,里面充满了少年的痴迷、温柔和抑郁,使我还是停下了手。 我本来想要问他一些话,但最后却只是说:“远薰,那天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我是想和你说个故事的。” 远薰的嘴角一动,勉强地微笑,嗓音沙哑:“陛下,臣活过来了。难得陛下有空和臣在一起,现在请说吧。”他说话的时候,许是牵动了伤口,肌肉神经质地抖动着,眉毛也是,更加像一个精緻的偶人。 我道:“谈到心魔,每个人要长大,都会经歷的。我十五六岁的时候,王览给我讲了个故事。说到有一个旅行者,深夜在山谷里迷失。他又渴又累,夜色中,摸索到了一个水塘。他喜出望外,急忙去饮水。他喝到了平生最甘美的水,后来带着满足和喜悦睡去。你猜怎么样呢?第二天清晨,他醒过来,又一次去喝那水,却惊呆了。原来,在曙光的映照下,清澈的水底,有一具骷髅……” 第48页 周远薰半闭着眼睛,面上有他独特的懒倦的神情。他忽然微笑:“陛下,这个故事结束了?” 我回答:“没有。王览说,不同的人,对于故事的结局,是有不同的说法的,这就是人心。他还说,想通了这个故事,大概就没有了心魔。” 周远薰不置可否,许久才问道:“陛下你已经想通了?” 我笑了笑:“没有,也许我还是不成熟吧。我们一起去想,不好吗?” 说着,我把远薰扶起来,餵他喝水。他沉思着,没有再开口。 我一直等到他睡着,才离开。 这天夜晚,星空朗照。华鉴容不在,我才陡然发现,近来已经习惯了他的陪伴。这时,赵静之意外地出现在了东宫。 “静之,你每次来,必定有话说。”我召见了他,对他笑道。 赵静之抱着琴,面上的酒涡很明显,他神清气爽地说道:“陛下,我想送你一曲,今夜必有流星。不过,曲后我真是要说点话了。” 我抬头望天,哪有流星的影子?嘴上却只是问:“你的东西,找到没有?” 赵静之摇头:“那个已经不重要了。我今天来,有比这重上百倍的事……” 我望着他的琴,夜风里面,银色的琴弦映着星光,展现出绝妙的诗情。他的眼睛柔和地注视着我。可他的瞳仁里,却不见我,只是反射出一种千万美景调和成的稳重色调。如他,也有那么看重的事吗?那会是什么? 他已经坦然地盘腿坐下,指尖拨动,一阵弦歌扬起,预示着一个不同寻常的夜。 《菊花台》第五部分 第九章 君影逐日(1) 几枝海棠,嫣然含笑竹篱间。春风沉醉,初开的虞美人花也在静静聆听。 东宫台上,随着琴声,似乎飞来五色的凤凰。那仿佛来自太古的悠然声响,旋转出潇湘水云,描绘出草阁流春。闭上眼睛,我听到了隐士于竹林长啸,龙王在东海狂吟。 曲终,海棠花间,露水滴落。只一瞬间,就是永恆的韵律。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赵静之的琴声,超越了一切的想像力。可是,在我面前的他,却只是一个衣着朴素,面带浅笑的青年。 他的眸子本来是灵动的,可在这个夜晚,却如镜子一般,安宁到和琴曲一样捉摸不透。 “静之,你说我的琴声如何呢?”我问他。 赵静之笑了,头一回,流露出某种类似于腼腆的表情。眼看着他的脸颊升起了红云,我自问自答:“美则美矣,而未大焉。你恐怕也那么想吧。” 赵静之认真地说道:“是啊。但是,要得到大音,也就是做到‘无我’。对于一个皇帝,也未必是好事。” “那你怎么可以那么无忧地弹奏呢?”我凝眸微笑,忽然觉得有点嫉妒他。赵静之是远离凡尘的人,就像贴着天空中飘荡的薄云般,自由自在。 赵静之淡定地看着我,他的乌黑髮髻在月色下反射出淡黄色虞美人花的影子,好像多了一种幸福的光环。良久,他微微嘆息:“神慧,你有一双最美丽的眼睛,你也有一颗聪明的心灵。可是,再清澈美妙的眸子,也未必可以看到曲子背后的灵魂吧……” 他居然叫我的名字。奇怪的是,我觉得在这种场合,那种叫法,倒也恰如其分。赵静之悠闲地推开琴,眼睛望着天际,温和说道:“曲子的后面,躲着灵魂。那是昏暗的,优美的。我是无忧之人吗?怎么可能呢!你不熟悉我。那么你对于熟悉的人,就像太尉,他的曲子,你仔细听过吗?所以我想,如果太尉的乐魂都不能给神慧的眼睛看到。那么我的故事,就非得自己说出来不可了。” 我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提起华鉴容?难道这个来自北方的男子,可以听懂鉴容的乐魂? 赵静之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那个荷包是用鹿皮缝制的,边角已经磨得很光滑,可是却不染灰尘。赵静之比抚琴更为温柔地摸了摸那个荷包,眼睛中已经看不到任何颜色。他道:“这件东西,请你为我保存吧。” 我接过来,问:“你心爱的东西,为什么不自己带着呢?” 赵静之摇摇头,苦涩地笑着:“因为我也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我的生命,如果碾碎了,和在北国的黄土沙漠中,并不可惜。但是,我无法容忍这件东西,沾上血污。” 黑夜里,我注视着猜不透的他。他的眼睛忽然一眨,指着远处的天空道:“神慧,你看!” 我抬起头,银色的流星缓缓滑过淡墨色的夜空。拖着一道玄妙的弧线,在空中闪着寒光。好似天女滑落的银钗,寂寞地落入幽暗之冥府。 我情不自禁地赞嘆出声:“真美!” 回过头,却发现赵静之的眼里涌出了泪花。我碰碰他的衣服:“静之……” 他忍耐着某种情绪,侧面的线条像冰住了一般。换了好几口气后,他说:“我也和你一样,有过深爱的人呢。她,也像流星一样,到另外的世界去了。” 我的手松开了,他的荷包落到了我的裙子上面。我赶紧捡起来,这一次我很小心。 霎时才明白,这为什么是他心爱的东西了。如果能够听到赵静之心里的琴声,体会到他所说的幕后的灵魂,该是一种荣耀吧。 第49页 “她算不上漂亮,如果和南北宫廷里面的女孩子们相比,她就是名花谱外的石竹了。神慧,你的东宫里不会种石竹那么平常的花,是不是呢?她也不是很聪明的,我教过她算术,她搞不明白。也想教她弹琴,她说,我只要听你弹就好了。可我真的喜欢她,就因为她善良。她总是受骗,可她却总说,人家对她好,她该对人家好。人家骗了她,那不是她的错。她听不懂曲子,可始终在用心体会。她喜欢我,因为看到我的心……”赵静之的眼睛里面含满了泪水。他每提到那个“她”,就带着一种我既陌生又熟谙的男子气的温柔。那和王览称我“慧慧”,或者鉴容叫我“阿福”是相似的。男人们,个个不同,但某些时刻,他们惊人地相似。 我的心里充满了不确定的阴影,赵静之,长久以来给我拉开的光亮幻影被打湿了。原来他并不适合华丽、戏剧化的情感。只是,如普通人一样去恋爱。 我对于他,已经如不存在一样,面对着夜,他对着月影倾诉:“女人只要真心的温柔,对人怀有善意的同情心,比美貌、地位,任何东西都要可贵。从我出生起,一直像个被命运摆布的傀儡。在她之前我从心底里蔑视这个世界,可她死了以后……神慧,你还记得南北和谈的时候,我大病了一场吗?病好之后,我醒悟了。我托杜言麟送给你茶花种子的那天,我哭了,因为我知道你的感受。可我看到这个世界的鲜花依然盛开,阳光依然温热,我想我们都应该更好地活着。珍惜这个世界,即使它残酷。也应该感激每个爱自己的人,即使他没有资格。你失去王览,我失去了她,可人生还很长,回报他们的方式,就只有好好地活着,对吗?” 赵静之说的话,每一句都很缓和,带着胸腔里的共鸣。我的眼睛看着空中,繁星璀璨,陨落如雨。那些字眼里交织着自然界的红色、黄色、紫色的光芒。好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我的心锁,我从来没有和一个朋友如此接近过。 有的流星如烟花,有的如利剑,还有的只是轻盈的青烟而已。可赵静之的唿吸和他的话语,都如水一般,流淌在我的脑海。我记起览,他的价值,不是带领我到了一个新的世界吗?我的心里、眼角,不由自主地涌起暖流。我道:“静之,我是在努力呢。可是,你可以忘记你的她吗?” 赵静之攥住了我的手,他的肩膀靠着我:“神慧,人的一生,只可以爱一次吗?譬如我,既然那么热爱生命,以后也许还会爱上别的女孩,也许还会生儿育女,但我从来没有遗忘过她。就如流星,拥有过,记住了,也就没有遗憾了。” 赵静之面上的表情异常柔和明澈。他笑了笑,把肩膀借给我依靠:“我是没有办法,不然我也不愿意把自己投入到未知的黑暗中去。如果我不掐住妖魔的喉咙,那么我为了生存所做的一切努力,或者她失去的生命,都毫无意义了。而你……”他的大手有力地握紧我的手,好像我们的心脏也通过这个举动联结在一起。 “你是不一样的,你至少还有选择。你也是幸运的,有那样的人守在你的身旁。我本不该对神慧,一个女皇的生活说什么……但是,请你用心地去听一听别人曲子后面的声音……” 赵静之的肩膀和他的琴声不同,不是纤细的,而是一种男性粗犷而厚重的存在。靠着他,渐渐地,我忘记了我是谁,也忘记了他是谁,我们沉浸于流星雨的奇特美景中。青春的生命,因为有了依靠,而变得踏实。 我没有看他,和他说着话,眼泪一直默默在流。 四天以后,赵静之不告而别。我并不吃惊,因为我记得那夜他的最后一句话:“神慧,我相信你。相信你会比我更加坚强,也会比我更接近幸福。如果,你不能再见到我,当玄武的方向再次有流星如雨,请把我托给你的物件,和我的琴一起,埋葬到开满茶花的山谷,让墓碑朝向东方。那里是没有南北朝廷的国度,有着海洋、太阳和仙岛的东方。” 赵静之于我,是一个过客,其实生命中大多数人,都只是过客而已。我想,赵静之把他珍视的东西託付给我,一方面,我和他是琴瑟默契的朋友;另外一方面,我于他,也不过是个过客。即使那夜的身体那么近,手握得那么紧,我的世界,是他不会去融合的。 烛光下,齐洁仔细地给我梳头。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过了二十岁,特别是最近的几个月,我的容貌变化了。就像是雨后的月亮,愈加清新美丽,每一寸肌肤,都在憧憬着什么。 十几岁的时候,恋情是诗意的,带着莫名的欢乐,伴随着淡淡的哀伤。即使有些意识,自己也是模煳的。但到了二十多岁,爱情却是冰里的火,在压抑的外表下剧烈燃烧。哪怕佯装冷静,心里仍然会感觉到痛苦。 赵静之是去北国了吗?可他留下的话语却一点点地清晰起来。如同一场地震,我不得不面对自己。我是一个女皇,可我对男人的世界,还是似懂非懂的。难道世间的女子,都和我一样吗? 我忽然记起华鉴容十三四岁的时候,经常盯着太阳看。初升的红日,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亮,直至变成火焰燃烧的冠冕。华鉴容比谁坚持得都久。有一次,他对正在玩耍的我说:“阿福,就是那么做,我才可以体会到正义。我虽然生长在宫廷中,但我一定要成为一个正直的男子汉。”华鉴容的眼睛,充满了魅力,总是可以刺破人的皮肤一样,是不是那时候吸收了太阳的光华呢?我不清楚,可我相信他。我也应该相信他,不是吗?在复杂的迷宫中,我选了那样一个人,他是当年逐日的少年,也应该是今日可以驱赶我四周阴影的男人吧? 第50页 齐洁从周远薰那里回来,告诉我:“他睡着以后,臣妾才离开的。他的枕头都哭湿了,也许病痛的时候,谁都比较脆弱……” 我闭紧了嘴唇。这次周远薰救驾有功,我该如何赏赐呢?也许怎么赏赐他都不见得高兴,他要的,我不可以给。虽然伤好以后,他肯定还是一个温顺、谦恭的少年。可我对于他,不得不另眼相看了。 因为华鉴容不在,竹珈每日上午就到东宫自习,我很喜欢看他写字。无论一天他学习多少东西,结束的时候,他总要书写“正大光明”这四个字三遍。竹珈写字的时候,全神贯注。写完了,面对宣纸满意地唿气。他清秀的嘴角总是像在微笑,可小脸上逐渐多了一种与年纪不相称的庄严。 这一天,我悄悄地走到他的背后,迅速地伸手抽他手里的毛笔。可是他小手里的笔,纹丝不动。我笑了:“竹珈,这样才可以写好字呢。” 竹珈继续运笔,眼中流泻着澄澈的光芒。直到写完,他才回头叫我:“母亲。” 我拍拍他:“春日阳光好,我们母子出去逛逛,可好?” 竹珈抓住我的手。门外,是一片树荫,清爽的绿色无论对眼睛还是心情,都有种神妙的净化作用。我看着我的孩子,他穿着白色的衣服,双颊白里透红。黑亮的眸子,在眼梢闪动。好像这个美丽的孩子,就是一个帝国纯洁的未来。太阳厉害,但竹珈没有躲在绿影下,他迈了一步,眼睛对着白炽的阳光,长睫毛眨也不眨。他也喜欢注视太阳吗?这个孩子,幸福地沐浴在日光下,面对强烈的照射,他毫无畏惧。 “太子,你那样会伤了眼睛的。”我提醒他,他收回了视线。 “母亲,仲父什么时候回来?”竹珈问。 “还有三天呢。”我道。 “我一定要学会骑马。那样,仲父就可以和我一起去检阅骑兵,很威风。”他带着孩子气,热切地说。 我有点触动,刚要开口,陆凯便来通报,说进京述职的 扬州刺史张石峻等候觐见。我一笑,点点头,对竹珈道:“你就在母亲边上吧。” 张石峻好像比过去更加消瘦,标准是一个庙里的孔夫子。竹珈坦荡地注视他的脖子,刚才看着太阳的凤目里,有琥珀色的光斑闪耀。 张石峻抬起头以后,竹珈给了他一个从容的笑。这孩子有着天生的高贵风度,叫人不得不折服。 “臣此次上京,主要是为了不久前的谋逆事件。”张石峻道。他没有说下去,因为竹珈在场。我想他一定有些想单独说的话,便对竹珈笑道:“太子不是想去看看周远薰吗?你叫齐洁带你去。” 张石峻的目光追随着竹珈的背影。我道:“相王是太子的父亲,太尉是太子的师傅。朕但愿可以看到这个孩子长大。朝廷有大人这样的砥柱,问题也不大吧。” 张石峻叩头,朗声道:“陛下,关于此次行刺。刑部负责,臣不该插嘴。可是,如果几天后供案出来。陛下处置,是否会为难?” 我已经料到了张石峻的话,可我还是转过脸去,似笑非笑:“你是什么意思?” 张石峻回答:“此次行刺,两个刺客都是禁军的人,禁军统帅是太尉华大人。从情理讲,他是皇亲国戚,但从法律上说,他有责任。要动华太尉,比动一座山难多了。陛下不便直接联络军队,军队基本在太尉一人之手。年轻将领们,对陛下,是尊敬,对太尉,是崇拜。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虽说军政分离,可太尉的亲信——将军庞颢,最近一年几乎把所辖军队的人事都翻了一遍。太尉可有仔细上奏过陛下?这些年分成了三派,一派就是太尉党。当年臣就上书过,可几年过去,那些会集华府的少年,比如蒋源等,都成了一二品官员。新科进士都等于是太尉的门生。另一派,是王党,王家是太子外家,太子殿下是一切事情的挡箭牌,同太尉手下的少壮派竞争势力。失败的人,自然会到他们的对立面,就是尚书令的门下。第三派,暗流,两面不得罪。” 蒋源,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学会韬光养晦。可张石峻,便是到了四十岁,仍有着直谏天子的勇气。 我摇头:“这么说朝廷没有一个人可以相信了?” 他的脸色发黑,我笑了笑:“有朕在,你只不过落个众人的疏远,若是没有了朕,你如何保住自己太爱说话的脑袋?” 张石峻固执地挺着脖子:“臣不担心。臣已经写好一份,事先就派人送给了华太尉本人。” 他的姿势昂然,与周围敛声静气的侍从们比,很是可笑。可我真有点感动。 我赞赏地说道:“真有你的。其实,你还是不了解太尉。当年因为太尉对你的评价高,朕才提拔了你。你做了 扬州刺史,还是因为太尉相信你。张石峻,你清廉,刚正不阿。可你在遇到相王之前那么些年为什么埋没了?因为你这个人不适合官场。如果没有强有力的保护,你不可能被如此任用。在相王以后,庇护你的人,就是华鉴容,你明白吗?” 张石峻的额头渗出了汗:“所以,臣把自己要说的话,给了太尉看,臣问心无愧。” “太尉不会责怪你的,他也无愧了。” 第51页 张石峻有点犹疑:“陛下,有的事……” 我回头正视他:“朕的心里面自有尺度,你们不用说出来。至于有些话,让后人去评说吧……” 第二天,我带着竹珈和一些亲信,出发到郊外的华园。华林上苑,春日牡丹,为南朝一景。前几年的春天,我也不愿意去凑那个雅兴。今年,东宫发生刺杀事件,各人都心有余悸,我不得不藉助于盛开的花朵,来消除人们心里面的霜冻了。 过了晚饭,我到了一个书阁。书阁外面,是红叶的屏障,隔着窗子眺望,可以看到饲养着鲤鱼的池塘。小时候,父皇到此来赏花,这个书阁,是我和鉴容的“秘密地点”之一。有一次,他居然跳到水里,捉了一条金色的鲤鱼。满身湿透的他笑着对我说:“阿福,怎么样?”我被他的样子逗得直乐。他用手掌抹了一把脸,把鱼放回水里,当时他的声音,近乎透明:“算了,鱼儿离不开水。” 我拿起华鉴容的来信。他的字迹和他本人一样,神韵是变化的。他写的信里谈到了骑兵军队,军官们的人品,可字里行间干巴巴的。华鉴容少年时代写信风雅,和他给世人美轮美奂的形象相配。可这十年,他的信完全就是格式的公文,好像在这方面的才能退化了。 我放下他的信,意外地发现,在纸张的背面,是一些划痕。我好奇的对月勾勒,那居然是四个字:“归心似箭”。他为什么不书写出来呢? 上苑的西山,传来了一阵笛子声。不知不觉,我来到屋外,看着天空中云母薄片那样的彩云出神。思索着,分辨着,那个声音,使我的心颤抖。是他!那笛子,吹奏的是他的心声,也是我的歌声。 我一路跑去,漫山的牡丹花,在夜风里面,起了一阵阵波浪。华鉴容的身影,融合在这个花的海洋中,如同透过冰层的朝霞,照亮了每一个黑暗的角落。骤然,他停下了。 我们俩俩相望。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彩虹,跃过花海,成了我们之间的桥樑。那个逐日的少年,所吸取的太阳的光华,全在他的明亮眼睛里。 “我想你,所以,我回来了。” 日之光华,变成了无数的魔影。 春天的夜晚,浓郁的芬芳。我在这头,华鉴容在那头。如果时光倒流,他还是那个天真骄傲的金鱼,我也是不解愁滋味的阿福。然而,我们都不復是我们记忆中的。只是隔着花海,我却无法挪步,眼泪不断地涌出眼眶,我都快要看不清楚他了。我摇摇头,不争气的泪水却流到我的舌头上,咸的,就像生活本身。可我真的,不愿意在幻梦般的月光下面,再失去一个男人…… 忽然,华鉴容大步走过来,一双有力的手臂,把我拦腰抱起来。他以舌尖撬开我的嘴唇,故意地痴缠着我的舌头,他把所有的力量都融化在肢体的接触中。我无法唿吸,只好昏沉沉地攀着他。热吻如同雨点一样落在我的脸上、脖子上和头髮上。我的眼泪也跟着男子的热气升华了,我的双目,像洗净后的水晶。透过那层剔透,我仰头看到深蓝色的天幕。丝绒一般,神秘的美。华鉴容的嘴唇,要比丝绒更加美妙。在他的手臂里,我的大地,都开始移动。天际泛着银光的蓝色,如同我裸露的皮肤上的丝绒触感,不断地滑动着,滑向世界的另一边——大海的深处。 他抱着我,穿过牡丹花丛,靴子踩过的地方,发出花茎脆弱折断的声响。我不知所措,确切说是无法思考,任由他把我抱进了山间供帝王小憩的屋子。 水晶纱帐,鸳鸯云锦。熏炉之内,香火几乎要熄灭。 月光中,鉴容不断喘息着,像是只受了挑逗的美丽野兽。欲望的火焰后面,瞳孔的中心,则是一种迷恋。他颀长的身体面对着我,肌肉上面闪着晃眼的光泽,像是月之海洋里金色的贝壳。灼人的目光下,我合上眼睛……仿佛置身于海上的暴风雨中,我像一叶小舟,承受着浪头勐烈的撞击。一方面身体的不适应,另一方面,则是海上行舟,看到海岸深邃的感动……渐渐地,我们一起漂浮了起来。那是门外的牡丹花海吗?掀起狂乱的风暴,卷着花瓣。在我的视线里面,妖艷的牡丹花,变成了一个个带着金辉色彩的圆点。惊奇的、辛辣的、席捲一切的,是新的生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手指和关节才恢復了知觉。他和我又拥吻在一起,靠着他的胸膛,我安心地睡去。 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我抬起脸,看见了鉴容的黑眼睛。我对他笑了笑:“你不睡吗?” “我,捨不得……捨不得睡着。”鉴容柔声道,眼睛闪闪发光。 “阿福。”他唤我,如同孩提时代那么亲热。光是这个唿唤,我就肯定,什么都是值得的。 他似乎在笑。 我轻声告诉他:“容,我的容,你真好。真的……很好。”他反覆地用嘴唇摩擦着我的耳廓,像对小孩子一样哄着我。 忽然,有什么晃动的声响。 我不禁想起来什么,挣脱他的怀抱半坐起来,脱口而出:“齐洁?” 门打开了,隔着薄如蝉翼的纱帐,我的女侍,窈窕的身影出现了:“陛下,奴婢在。”她垂着头,不用看也猜出了她的脸红。 第52页 齐洁说话语调却和平时一样镇定:“陛下,大人,还早呢。奴婢在门外伺候着。” 门关上了。 “她,昨晚在你后面吗?我……都没有看到。” 我回答:“是啊。她伴着我在书阁的,后来听到你吹笛,我……几乎忘记了。” 鉴容玩笑般点了一下我的鼻子,带着爱怜说:“我的傻阿福,粗心呢……” 我也不管,重新躺了下去:“让我睡吧,容……希望我们一直这样睡下去就好了。” 鉴容只是长出了口气,什么都没有说。他把我抱在怀里,拍着我的肩膀。 这一次,我很快入睡,睡得很香。 我再次醒来,鉴容还是大睁着眼睛。 “容。”我睡眼惺忪,对他微笑。虽然不习惯他的目光,但我却能坦然地接受他的气息,那是我在襁褓中就熟悉的气息。 鉴容敛眉含笑,点了我的唇一下,语气却似在嘆息:“你呀,为什么要醒过来?” 我不太了解他说什么。其实,从昨夜我听到他的笛声开始,意识就一直是迷煳的,涣散的。好像有些事情必须要我思考,但我就是放纵自己,不去理会。 我们默默地对视着,因为彼此的彻底拥有,我的眼里,他焕然一新。 鉴容搂着我,眼睛越发的晶莹。我想说些话,可他用手堵住我的嘴。此刻,我的每寸都属于他。他选择无声,我也就安静了。 良久。 门外,还是多出了一个急促的脚步。开始很快,突然,莽撞地停下。清晨的微风呢喃,我们听到了齐洁在小声说话,似乎在阻止。 来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只听到,齐洁惊讶地抽了一口气。 我和鉴容立刻交换了眼色,他的手在我腰间一用力,已经离开。是出什么事情了吗?我拨开了帐子。 顿时,拂晓的亮色划破了欢情之暗夜。 春晨的寒风毫不留情地拂过我的面庞。杨卫辰跪在我的面前,他的手里是一份繫着火红色绳子的告急文书。 “陛下,来自边疆。” 我还没有看,已经明白了大半:北朝对我国开战了!赵静之离开的时候,南北开战不过是我脑海里面闪过的流星般的念头,现在却变成了现实。 北朝军队已经封闭了边境,昨夜,四镇之一的寿阳府,首先受到攻击。如今双方相持,其他三府:护南府、山东府、定安府也面临攻击的威胁,只能以部分兵力援助。 华鉴容对我一笑:“这一天还是来了。” “我马上要回宫城。”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我的语气反而很平静。 此时已经天亮,我不能这样下山。我对齐洁道:“给朕梳洗。” 与北朝开战,是最近几年我随时准备面对的局面。在各方面,我们都做了准备。好比一根弓弦,绷紧的时间过长,真的要射箭的时候,我已经失去了担心、焦虑、愤慨之类个人的情绪。留下的,是一种莫名的兴奋。 梳头,仿佛是一个漫长的仪式。我看着镜中的年轻女子,即使经歷过那么多,我的骨子里面,仍然浸透着南朝人爱好风雅的温和气息。对于北帝的侵略,我自幼都没有概念。太平书阁昨晚上一定给了我最早的消息。可是,我当时正沉湎于花的迷梦中不能自拔。这一切发生在我的身心都被第二个春天唤醒的时候,多么讽刺而残酷的人生啊! 我再次走出屋子的时候,鉴容正面对着牡丹花丛,他的眉宇之间增添了凛然的气概。但他的嘴角,浮现着一丝伤感而轻蔑的笑容,他和我一样的想法吗? 我走到鉴容的身边,挨着他的肩膀。太阳升起,如同一团火焰,燃烧于云层之上。与我的视线相遇的时候,鉴容的眸子,又闪过那道澄澈而满含激情的光。 鉴容的声音像是来自于大地的深处一样:“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阿福,我真的不算个智者,也没有览那么仁慈。但是,我绝对不缺少勇气。” 我握紧了他的手。 事发仓促,但群臣的面色都还算安定。端坐于金殿之上,我环顾他们。文官中,王琪面无表情,凝神静气。蒋源面色发红,目光炯炯。一干武将,尽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忽然记起来一句话:和平时代是武将的悲哀。也许,只有战争才可以给他们一些契机。 “北朝背信弃义,率先侵犯南北边界。如今进攻寿阳,不过是个试探。紧接着,他们全军压下,就是一场场硬仗。臣请陛下,以 扬州将军庞颢为先锋,支援边塞。京城各将军,均已整装待发。”华鉴容说着,冷静地扫视着所有人。 “为什么非要庞颢为先锋呢?扬州素来为京师卫戍,庞颢的职责,就是守卫京畿。虽然他善战,但京师的御林军中,也有不少可以匹敌的将领。太尉公年少气盛,可能就不太重视老将了吧?”王琪悠悠说道。 “那么,王大人以为何人合适?”华鉴容没有动怒,恳切地问。 王琪道:“我觉得,卫将军柳昙可担此重任。”王琪说出柳昙,群臣中立刻有人点头附和。 我思索着,柳昙与庞颢。一个年轻,一个年老,说起资歷和经验,庞颢确实比不上柳昙。可是,柳昙上次跟随父皇北伐,不但无功,而且还因对待俘虏过于严酷,而受到了暗地的谴责。柳昙的祖母是皇室郡主,所以,同我也有亲戚关系。大敌当前,群臣争议,是正常的。庞颢,谁都知道他是华鉴容的亲信。这前锋,干系重大,虽说危险,也可能抢到头功。我看了看鉴容,他的两道黑眉毛弯成了弓形,他——确实不便于马上驳斥王琪。 第53页 可他还是说话了:“王大人,正因为庞颢在 扬州,手握扬州军队。平日里演练颇多,才要用他。作为先锋,年轻人的锐气也不算劣势。柳将军卫戍首都,并不容易。而且上次的谋刺,说明首都乃至皇宫也并不安全。” 王琪微微一笑:“所谓谋刺,由禁军军人而起,太尉难辞其咎。战事当前,也可暂且不论。但年轻人有锐气,臣不敢苟同。难道,太尉忘记了长平之战?赵国捨弃老将廉颇,取了孺子赵括,结果又如何?” 鉴容摇摇头,微笑着:“王大人,今天的南北,并不是那时的秦赵。还未出师,就说起长平之战,是不是不吉利?大人乃饱学之士,自然也知道,庞颢绝不是纸上谈兵之人。现在形式危急,庞颢也许并不是最合适的,但只有他可以当个先锋。我举荐他,他若有罪,我也不会推诿。王大人不必费心。” 我的心,磕碰了一下似的。王琪不再说话,我对他点了点头,说道:“那么就以庞颢为先锋,扬州现有军二十万,准庞颢带一半。另一半,由偏将代理,协同张石峻大人卫戍。” 我和鉴容交换了目光,又继续道:“现在商谈对策过于匆忙,大家还可以想想,上书给朕或者太尉都可以。从即日起,各州每五丁徵发一人。百官俸禄减三分之一,朕的内用减去一半,以充军用。非常时期,要上下一心,同仇敌忾,这样,破敌才会有望。”我的最后一句话加重了语气,也并不是特意说给哪个人听的。 散朝的时候,我看到鉴容对着王琪微微低头,让他先走过。鉴容的神态,相当的谦恭。 午膳的时候,我对鉴容嘆道:“你何必把事情都揽到自己的头上?胜败,本来是普通事。你那么一说,我倒觉得太重了。” 鉴容正色道:“推荐有误,当然是要承担责任,我怎么说都是臣子。庞颢此去,很有可能会小胜。但北朝的大军,恐怕接着就会来。到那时候,庞颢一人绝对无法应付。我们,必须压上全军和他们决战,拼个你死我活。无论胜负,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我放下筷子:“这种战争,对百姓有什么意义呢?南北对峙那么些年了,就是为了征服天下的野心吧?他的父亲,要比他英明得多,也没有南伐。这几年,北帝滥杀无辜,荒淫失道,早就失去了民心。为什么还要动武?杜延麟这样的人,也应该会劝谏吧。” 华鉴容忽然露出了奇怪的笑容,他自言自语,过了一会儿,回眸道:“那也不一定。北朝的事情,也许复杂得超乎我们的想像。现在你我如何揣测,都是没有意思的。结局,总会来。” 鉴容苦笑着把我搂到怀抱里:“王琪始终与我为难,我都不记得是何时开始的了……很多年前,我和览两人赋诗,请他去评判,那时候我很羡慕他的清闲雅致。真没有想到,彼此会有今天。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他,我,也是身不由己的一个呢。” 我靠着他:“对我的心是不变的,对吗?” 他没有回话,手指不断地抚摸着我的脸。最后,他嘆了口气,道:“嗯。但我遇上你,就犯傻。也许有一天,连你也会恨我有这样一颗心。” “不会的。”我贴在他的心口。 第二夜,要比希冀的更为美好。那个男人,真是有魔力,在他的怀里,可以忘记了一切,甚至忘记我是谁。和他在一起,世界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有的,只是新奇与热情的起点。像一个陀螺,旋转地缠绵,纵情地欢愉,无休无止,战争、政治,都被排除,在原始的中心,只对“爱”,有着吸引力。 半夜,我醒了过来,清冷的月色,穿过薄丝帐洒在我们的身上。这次换我睡不着了,在千里之外,就是血肉横飞的战场……他的手指滑过我的面庞到我的腰间,从背后抱住了我。我以为他还是半梦半醒,就一动也不敢动。我记得昨夜,他都没有合眼。 鉴容喃喃说道:“我别的都不怕,就怕有人在背后捅我们一刀……” 我心中一动,因为夜深,我也不再问他。 战事僵持不下,北朝围攻寿阳已经四十天了。庞颢将军与北朝军队在寿阳野外激战,惨烈的程度超乎想像。 我想起母亲说的话:“人要彻底放松,最妙的就是沐浴。”于是,我去了一次南宫,平衡自己的心情。 韦娘亲自拿出丝帛,为我擦干。她皱了双眉,轻声咕哝道:“真是年青,都不知道节制。” 我低下头,装作没有听懂。她却继续道:“陛下,预备怎么办呢?” 我诧异地看她一眼。她嘆息,道:“陛下有没有考虑过,你们这样下去,会有新的孩子?” 韦娘看着池水,面上毫无表情,慢慢地说道:“如果不要,现在就应该服用太医秘制的麝香丸。陛下不说,他也不知道。如果要,后面有一系列的情况发生,陛下请做好心理准备。这种话我本不该提醒你。但最近边疆烽火,陛下政务繁忙,我不得不说。在皇家你如果不是选择无情,就要面对无奈。” 我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意去想。此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的不成熟,小女孩的无措重新回復到我的身上。我咬着嘴唇,道:“不能服用药丸……这样,我会感到卑鄙……”我说不下去。韦娘瞳孔放大了,嘴角抽搐出一个笑容:“好,那么就让上天决定吧。” 第54页 我还想说话,齐洁已经闪进了帷幕,她的脚步很快,地上又滑。“陛下,陛下……”她叫着,居然跌了跤。我和韦娘同时惊唿出声,可齐洁马上跳了起来,脸上还带着笑,“陛下,北朝退兵了!庞颢将军打胜了。” 这可是个好消息。虽然大规模的战争还没有开始,但庞颢的出师大捷绝对可以鼓舞全国军民的士气。我一高兴,问齐洁:“太尉大人在哪里?” “大人已经回到东宫,等候着陛下。” 我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南宫,心里踏实多了。 看到鉴容,就又踏实几分。他笑道:“赶着回来的吗?又出一身汗。”我感觉他虽然在笑,但神色间隐有些不安。 “庞颢胜了,杀死了北军一万多人。北军的统帅言熹,也被乱兵所杀。” 鉴容平静地报告着,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落日:“言熹,是言太后的弟弟。也就是,北帝的舅舅。” 我拉住他的胳膊,道:“言熹的战死,倒是出乎意料。但是,不管他怎样,北帝都不会善罢甘休。庞颢这场仗打得漂亮,保住了寿阳。至少,我们赢了一个回合。” 鉴容笑逐颜开:“我还没有说完,我是想请你和我去看一样东西。”不由分说,他拉着我就往昭阳殿去。 因为战事,我提倡节省。偌大的昭阳殿,不过就点着几盏银灯。夏夜清芬,流萤忽明忽灭,鉴容面色皎然,一直植在昭阳殿内有近两百年歷史的铁树,居然在角落开花了 铁树开花,金黄色的花朵如同攒玉,更难得雌雄两株,齐头并进。我忍不住赞嘆道:“太好了!正逢初战大捷。记得上次开花,是我五岁的时候呢。” 鉴容凝视我,说道:“对啊,我抱着你看的。因为只有一棵树开花,你还说以后我们结婚的时候,两棵一定会一起开花。” 我微笑着说:“我儿时真是不知羞。”鉴容把我的两手合到一块儿,放在他的唇边:“那时你年纪太小,可我记得清楚。舅舅对我说,之所以当初要种植两棵铁树,就是寓意成双成对,希望昭阳殿里的孩子可以不要孤独一生。我……等待了许多年,看到了再次开花,也算是可贵。” 我静静地听他说完,就解下腰间一根丝带。走过去,在两棵树上打了一个菱形的同心结。“容,这里开了几朵花?”我拉着他问。 他不明所以,数了数:“和我的阿福年纪一样。” “是吗?”我点点头,贴着他的耳朵说,“阿福的愿望只有一个,我想给你生一个孩子,让他去和竹珈做伴。铁树也能开花,我们一定会有的。” 他说不出话,只是低头,热烈地吻我。 第二天,蒋源请求觐见。谋刺案件,终于有了结果。我在上书房见了他,看他眼窝深陷,我道:“你这回,也是辛苦。” 蒋源下跪:“陛下,这是臣本分。只是,臣交出的答案恐怕不会让至尊满意。因此,臣不胜惶恐。” “嗯?难道又是一桩无头案?”我苦笑。 “活着的白澄,承认谋刺圣上,原因是革新以来,他任地方官的父亲日夜不安。唯恐东窗事发,身首异处。两月之前,其父终因恐慌过度,猝死。虽然朝廷新任官,没有来得及追究。但他家在东阳郡所占土地,已经被强令归还。白澄虽然年轻,但至孝,所以心存愤恨,久而久之,起了大逆不道之心。据他所说,他并不愿意连累家人,因此先与妻小隔绝。可是……”蒋源额头出汗。 “说下去。” “白澄说,死去的郑捷,与他素无瓜葛。只是同在禁军做事,大家彼此面熟。但郑捷如何会出现,他绝对不知晓。”蒋源说完,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我的脸色,想必也不会好看。谋刺事件,因革新而起。听起来虽然觉得此人有点丧心病狂,但也并非不可自圆其说。死者的秘密,却要使我继续不安下去,这令我极为反感。 “死的人,难道没有家人、朋友?把他的三族,都盘问遍了?” “是。但这个郑捷,竟然是孤儿出身,平时也鲜少和他人交往。不过,臣查到一点,他在事发之前半个月,曾经离开过京城十天。” 我问:“去了哪里?” “臣,还不知道。”蒋源相当尴尬。 “怎么用这样的人做禁军侍卫?”我按捺不住火气,“他告假,谁准的假?禁军里面,他的顶头上司,第一个打入大牢。至于那个白澄,还要问仔细,朕准你们用大刑。” 蒋源的手指颤抖了一下,他立刻叩头:“陛下,臣……已经动用了大刑。还是这样的结果。至于白澄的上司,也已经下狱。” “什么?”我瞪大眼睛,“蒋源,你的胆子不小,这样的事……虽说前一段朕关心前方的战事,但你怎么不知会朕?” 蒋源的脸上,露出了左右为难的神色。 我嘆了口气:“既然如此,按照谋反诛三族的惯例,明日你把名单送到东宫。一个名字,也不许少。不要呈请朕了,直接给太尉就可以。” “陛下,臣……这一次确实有过失。臣,请求辞去尚书职务。”蒋源连连碰头。我向门口的太监们招手,他们立刻上去扶住了他。 第55页 “朕,没有怪你。现在天下不安,你按照朕的意思办。朕与太尉……”我没有说完。他蒋源,不一定不是做官的材料。我,大概不是做皇帝的材料。想来,我小时候热切地希望有个弟弟把皇位带走,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嘆息着,向远处的宫室踱步。 烟雾缭绕,周远薰还在熟睡。我倒是希望这样,可以让我有空好好整理纷乱的思路。过了晌午,开始下小雨。初夏的江南,总有这么一个梅雨季节。宫女们在室内燃着天竺进贡的芭兰香。香气飘散,沾染湿气,就会变成若隐若现的白色烟雾。 三天前,我下了一道圣旨。周远薰保驾有功,擢升为黄门侍郎,赐予京都宅邸。但周远薰没有任何反应,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当然,我不会去当面问他。事发至今,他要想说,早就说了。 这芭兰香怎么香气如此诱人?我揉揉太阳穴。愕然发现,周远薰那深不见底的墨瞳正注视着我。我给他掖好被子,问他:“你好些没有?” 周远薰脸上露出恬淡的微笑,配上他大伤未愈的苍白脸色,大概没有人不会怜爱。 “陛下,有心事?”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没有答腔,彼此沉默了很久,我才打头和他说些闲事。他有问必答,不过,仅限于此。我们心照不宣,都不曾提起给他的封赐。 “对北国,第一仗打赢了吧?” 周远薰冷不防提起。 我点头。这才看似不经意地说道:“上次你受伤的事件,倒是越查越像一个谜团。” 周远薰忽然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长睫毛后面的眼睛,也沾上了香雾,不甚分明。他冰凉的手指探出被子,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我的手:“陛下,你怎么放了赵先生走呢?他知道的,也许比我们都要多呢。” “他是不辞而别的。”我回答。 周远薰温柔地笑,好像我才是个小孩子:“对,可陛下事先猜到他会离开,是不是?那就可以说是陛下放走了他。” 我心里更加不舒服。每个人,都和我打着哑谜……周远薰秀美精巧的脸上浮现出捉摸不透的表情,他的手指在衣襟处来回扭了不少褶痕。突然,划了进去。从怀里掏出一张东西,无言地递给我。 我接过一看,是半张羊皮纸,上面只有些莫名其妙的符号。可能书写的年代久了,墨色已经变淡。周远薰道:“赵静之丢失的,就是这个吧!” 一会儿,他又说:“我是无意得到这个的。” 我盯着那羊皮纸看,不知道说什么好。 周远薰笑了:“给陛下吧。最好是问赵先生本人,不过也许对他很重要的东西,对我们是毫无价值的。” 回到东宫。那张羊皮纸,我还是看不出所以然。我打开帐子背后的一个柜子,把它放在小盒子里面。过去的瘾头又不知怎么,萦绕在心,我打开了最上面的一个香樟木盒。 里面是一件白衣。 览穿过的白衣。我这几个月没有拿出来看过。此刻,还是想藉助那件白衣来平稳我的情绪。白衣的年代里,我还是相当单纯的,我都不懂得珍惜。今天有了新的爱人,我还是不懂得,如何珍惜,才算对大家好? 本想看一眼就放回去,但是我抱着那旧衣,靠在床头髮愣。前尘往事,错综复杂。我不禁把那白衣盖到脸上,泪水打湿了它。但我不再是孩子了,不可以像以前一样,总是依靠别人,即使是一件衣服。我止住泪,把白衣放回了原处。 “你在这里……为什么?有话,为什么你不可以来问我。”一个人影,立在帐子的后方。透过帐子,那个黑影拉长了,不像真实的。那声音,低沉得好像舞台幕后的音色。 天色已暗,我虽然知道他是谁,但仍然感到吃惊。 最后一抹金色光亮滚过床沿,鉴容的影子被凸显得更虚幻。 鉴容自嘲地笑了一声,道:“我真傻,还以为从今以后,你凡事都可以与我推心置腹呢。可是,你宁可选择让死去的人,来给你冰冷的慰藉。” 我只觉得无形中,屋顶上也有什么压迫下来。但我实在受不了他的残酷口气,忍不住反唇相讥:“你不是也有事瞒着我?死去的人,是无形了。可他不仅是我的丈夫、我儿子的父亲,也是教养和爱护我长大的人。如果是他,他绝对不会说你刚才的话……” 鉴容忽然把我拖过去,捏住我的手臂:“对,很早就这样,我说的话伤害别人,也伤害我自己。”他冷笑着,继续道,“神慧,我告诉你。无论我怎么努力,我都比不上览。因为,他在最恰当的时候,完美地死去了。于是,他是你心里一个永远不会幻灭的 神话。我就不一样,我还活着,我的脚还立在尘土里面。最后为时间吞噬,我也将变成尘埃。” 他的语调,开始还竭力保持平稳,到了最后,沉痛而伤感,连我都忘记手臂上的疼。这就是他的心里话?原来他,不是不在意的。 侍女们点亮了银灯,灯火亮起来的剎那,他放开我,拂袖而去。 我轻轻地叫了他一声:“容,别走……”可他的步子渐渐远去了。 我颓然地坐在床上,泪流满面。我也笨,我总是伤害别人,王览不会说出来,鉴容却说出来了。本质上,是一样的。成长于宫中的人,都不善于处理自己的感情。我的父皇、我本人,都逃脱不了宿命。因为,我们都是被以“自我中心”的宗旨培养成人的。不要说和普通人的沟通,就是和自己的爱人之间,也有着难以填补的鸿沟。我的世界,和别人的世界,向来是不同的。 第56页 那么,竹珈的命运会如何?灯下,我回忆着孩子的容颜,他笑得多么纯洁善良。我总希望竹珈可以快点长大,但是,对他来说,长大了,也会滋生出无尽的烦恼。红尘之中,生而知之者,少而又少,能够把感情抛却脑后的,更是难寻。大家所比较的,都是一个包涵功夫。有的人,露出感情多些,激烈的冲撞,也许会给自己,给别人更大的创伤。有的人,暗自费尽思量,那么,消耗的是他自己的生命。 深夜时分,我精疲力竭地步入东宫的南阁。愕然发现鉴容坐在床上,眼睛看着灯花。知道我到了近旁,他的睫毛都没有动一下。 “你在这里?”我惊讶,他居然没有离开东宫?那么刚才的几个时辰,我何至于那么伤心和绝望,早就应该和他开诚布公地互相解释了。 鉴容的剑眉不悦地压着眼睛,冷冰冰地说:“你是皇帝,叫我不要走,我怎么敢走……”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样一个人,叫你是爱他,还是气他?那么些年过去了,我和他,还是会互相赌气。天下最高贵的一对,就和幼稚孩童一样。 我回答:“可如果我今天不来南阁,怎么知道你在这里?你就准备那么坐一夜?你,真不是一般的蠢!” “你不是来了?”鉴容忽然松开眉头,仿佛忘记了不久前的龃龉,居然笑了笑。 “那不是为了你。”我道,“如今,一些奏报都转到了南阁。我和你不痛快,天下的事情不能不理。”我说的是太平书阁,但鉴容却不清楚有那么一个机构。只是明白我每日入睡以前,要看一些金匣内的秘密文件罢了。说起来,他倒从来没有问过我一次。 鉴容抬起了下巴,又带着孔雀式的骄傲:“我有自知之明,我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看我的手气得发抖,他才闭了嘴。过了很长时间,他伸出手掌:“讲和吧!阿福,我是俗人,总有点嫉妒心理的。现在这个天下局势,我们赌气,不合情理啊。” 我点点头,顺水推舟,我也缓和下来:“我不是那个意思,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你是如何想的。比如,刑部办案,你为什么就擅自处理?我并不是要拿身份压制你,只是,我们已经这样……凡事有商有量,不好吗?” 记起当年我自作主张,把鉴容调回首都,命他掌管禁军。王览嘴上不说,心里不知道有多难受。所以到了今天,我也不想和鉴容背靠着背。要是再后悔一次,我也不知道会怎样。 鉴容愣了一下:“就只是为了那件事情吗?蒋源是儒生,案子久拖不决,我一时心急。蒋源碍着我的面子,难办差事。行刺的事件,朝中肯定有人会大做文章,我终是逃不了干系。本来,强敌当前,我也并不想同什么人僵持为难。但到了今天,据我所知,刑部里面一直有人监视尚书蒋源的一举一动。如果我不做恶人,那么不仅我,连蒋源也会被别人参上一本。” 鉴容说话的时候,把我的手平放在他膝盖之上,慢慢地温存地抚摸着。 他审视我的眼睛:“我也不知为何,想对你好,但总是会得罪你。” 我嘆了口气:“你早些告诉我,不就少了误解?你和他们,就如此水火不容?这些日子,我看王琪等人一心处理公务,似乎也没有那个意思。” 鉴容道:“王琪是什么人?他在官场上的日子,比我的年龄还要长。不过,我并没有针对王览的家族,只是对目前朝中的某些人感到不安。” “王珏隐居?span ss=yqlink> 仙剑娴目梢圆晃仕资铝寺穑俊蔽宜嫡飠埃唤诵┟糟m趵赖拇蟾缤蹒澹苁欠缫谎偌d蜒啊?/p> 鉴容眯起眼睛:“说到他的人品,清高之至。可我总觉得,他该不会乐得作壁上观。” 灰色的清晨,我就已经醒来。脑袋枕着他的臂弯,看他的睡相。虽然上个月军务繁重,他还是每日给竹珈授课。所以,到此刻,我们都该起床了。我披衣而起,走到黄金匣边,打开了锁。 太平书阁的奏报,依旧是清丽小楷。我读了一遍,脱口而出:“容,容。” “怎么了?”鉴容已经醒过来,我一叫他,他迅速地坐了起来。 “昨日下午,北朝皇帝已经誓师,几天之内,他将亲率九十万大军,分三路南下。”我言简意赅地说。事实就在眼前,我们不得不面对新一轮南北大战的到来。 鉴容沉思了一会儿,喃喃道:“这样……”他起床,走到窗口的水盆边。把一条丝绢丢了进去,又用力地拧干。这水里搁置着冰块,是夏日宫廷的必备。 我沉默一会儿,搁下奏报:“他们够快的。今天,你不要陪竹珈念书了,我们一起上朝吧。” 我还没有说完,他已经走到我的面前,手里握着浸透了冰水的丝绢,擦过我的脸庞。我的皮肤,一下子觉得凉爽,真是提神的好办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鉴容朗声道。他的眼睛璀璨夺目。 上朝的时候,群情激昂。毕竟,北帝亲征,重兵压境,是多年没有的局面。我朝物产丰富,比北朝富庶,但官民并无尚武精神。大臣们的激动,多半也是有忧国忧民的成分在内。说实话,庞颢的胜利,并没有给大多数人带来胜券在握的信心。 第57页 今日太过仓促,不可能做出周全的对策。我的目的,不过是要动员大家。我发现,王琪託病没有上朝。我扫视大家,做出鼓舞的神情。鉴容则以军队统帅的身份,慷慨陈词,说了不少。渐渐地,大家的窃窃私语平静下去。直到每个人都恢復了安定为止。 “各位大人,该来的,怎么也避不开。北帝来犯,虽气势汹汹,但骄兵易败。前有曹孟德全军覆没,后有苻坚帝国瓦解,各位不必过于担心。南北的战争,天时尚不可测,但在我们的土地上,北方又是无故衅难,地利、人和,全在我朝。朕只希望,众臣能够齐心协力,扶助朕,参贊太尉。” 我面上带着自信的微笑:“罢了,至于迎战的人选、布局,还是待周详考虑后,再议。” 退了朝。我对鉴容说:“你到自己的官府内,蒋尚书应该在等你。” 鉴容躬身,仔细地打量我。 我笑:“这是我和你约定的。你看他交给你的名单,决定权就交给你了,我也省去一件心事。” 我出了殿,夏天的阳光洒在我的龙袍上,绣金的团龙亮闪闪的。与朝堂剑拔弩张的气氛迥异,这里是鸟语花香,一派清平。杨卫辰走上前来,低声禀告:“陛下,王大人在东宫等候您。” 我应了一声:“哪个王大人?” 杨卫辰文雅的脸上有些神往:“是王珏王大人。” “是哥哥!稀客!”我溢出一个由衷的微笑。杨卫辰最为恭敬,赶忙低头,也笑了。 王珏来访,是心血来潮,还是有话要说?不论如何,他是览的亲兄弟,怎么也能给我点力量。 因为王珏的出现,东宫变成了一座月光之城。 “哥哥,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我高兴地说。如果不是当年王览病重的时候,他一夜之间急出的斑斑白髮,光看他清逸的面容,一点都不会感觉衰老。 王珏淡然微笑:“陛下,虽然不在你的身边,你的事情我却都在关心着呢。” 我笑了:“如今内忧外患,再也不是黄金岁月了。哥哥云游四方,大概才可以体味田园的风光。对我,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王珏又是一笑,以特有的祥和目光注视我:“陛下,南北交战,但首先要戒备的,却应是朝廷的内部。” “什么意思?”我问道。 “北朝号称百万雄兵,但来到南方,水土不服。如果我们坚持到八九月,进入暴雨季节,北军骑兵困于泥泽,粮草接济都会很困难。况且,北朝宫廷暗流涌动。很有可能到最后,内忧外患的是北帝自身。但是,在那之前,你一定要有耐心。无论局面何等危急,旁人如何说法,你自己也要坚信,我们必胜。朝廷内部,我暂时还说不清楚,可是,人心叵测。就连家叔王琪……”他顿了顿,“请你也不要完全信赖他。还有,我觉得皇亲中有的人也……值得戒备。”皇亲?华鉴容么? 王珏的话里有话,我奇怪的是,他好像的确对一切了如指掌。我正色问道:“王琪与华鉴容,为朝廷的两大势力。如果两边都不信任,我可以用哪个?” 王珏说:“王氏,最讲究孝悌友爱。但朝政面前,也不可以通融。至于皇亲,也不止华鉴容一个,没有确凿的铁证。叫我如何说才好?只是希望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可以果决一些。不要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我狐疑地转动眸子,直截了当地问:“哥哥,你的话我还不太明白。你对朝廷的事情了解不少……为什么你不过来帮我呢?览说,哥哥是他在世界上最信赖的人。览去世了,我们母子可以依靠哥哥吗?” 王珏的眼睛本来就狭长,当我问话的时候,我捕捉到一丝无奈与痛楚。但很快,那双眼睛就把这种神情遮盖严实,再也不透露出半分奥秘。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王珏笑了笑,姿态异常潇洒,“如今,我还是旁观者清。只恐怕不久,也要入局了。” 随后,王珏收起笑容,对我跪下:“陛下,唯独臣心,日月可鑑。只要臣在,即使赴汤蹈火,也不会叫九泉之下的弟弟失望。” 我心里,涌出了温暖的泉水。哥哥,即使没有这句话,我也相信你。只是因为,你是我和览的哥哥。 我还没有答话,就听到惊喜交加的童音:“伯伯,伯伯。” 王珏没有来得及起来,竹珈就欢唿雀跃地投入他的怀抱。他用脸蛋蹭蹭王珏的脸颊,闭上睫毛浓密的凤眼,像一头归巢的小鹿一样亲热地说:“伯伯,竹珈老想你呢。那么久,都不来看我……” 王珏就势抱住他,慈爱地端详着。突然有些感伤,但仍然微笑着,他问:“竹珈五岁了?” “嗯,刚过了生日。是不是要打仗了,伯伯你来帮我们?”竹珈问。 王珏没有正面回答他,又问:“打仗了。太子怎么想?” “我不喜欢打仗,会死很多人。不管是南朝,还是北朝。每个人,都和竹珈一样,有娘、伯伯、仲父和松娘这样亲近的人。死了一个,其他的都会伤心。”竹珈严肃地说,他实在酷似王览。王珏的表情,更加证实了这点。 第58页 “可是,那也是没有办法,又不是我们要打仗。只恨我不能快快长大。”竹珈说着,对着太阳眯缝起眼睛,凤眼眼尾挑起一个漂亮的弧度。 我一时间神思恍惚。竹珈突然转过头来,对我说:“对了,母亲,周郎的伤全好了么?我刚才来的时候,看见他往北宫去了。他说, 猫咪不见了,去过北宫的宦官说,看见一只白猫。” “他的猫又不见了?这只猫,真不好驯服,至今还神出鬼没。”我笑嘻嘻地接口。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有什么好笑。北宫,不是冷宫吗?人烟稀少,传说还常闹鬼。周远薰尚未痊癒,跑到那里,真是匪夷所思。 我想着,对王珏说:“哥哥,竹珈总是念叨你。你们爷俩儿先说会儿话,我去去就来。等着我,一起用午膳。” 王珏欲言又止,只是点点头。 北宫,终年不见阳光。据说,失宠的妃子们的亡魂,在夜里会四处游荡。我和齐洁一进入北宫,夏日里面不该有的阴风翻起我们的袖子。一条条黑暗狭窄的甬道曲折,似乎每个弯处都藏着妖魔。森森的寒气,带动荒芜的杂草,灰墙上有水渍渗出。一眼望去,好像一个个手印。 “这地方,真邪……”齐洁说。这时我们走到一个叫“源殿”的地方,这地方虽然带个“殿”字,却到处都破烂不堪。 “你是不是怕了?”我恶作剧的脾性上来了,对齐洁眨眼。 齐洁的脸,像上了糨煳一样死板:“不是,就是觉着这个地方不舒服。陛下,那么大的地方,怎么找得到周郎?他是个大人,也不会跑丢了。再说,太子和王大人还等着陛下回去用膳呢。” 我正打算放弃,潮湿发霉的空气中忽然掺进一种缥缈的香气。那是天竺的芭兰香!这么说,周远薰就在附近。我步履匆匆,绕过一个拐角,撞上一个人。 我一抬头,果然是那张苍白优美的脸。周远薰站在小路的尽头,背部几乎贴着墙根。他无声地跪下,行礼,脸上浮现出若无其事的笑。他洁白如釉面的贝齿,在暗光下看去,居然泛着荧荧的绿光。 “你在这里?找到猫了?”我和颜悦色地问。 “没有。臣走到这里,也乏了。明天打发侍女们过来找吧。”周远薰微笑。 “嗯。你伤还没有好,别在这里遇见鬼。”我笑着,他的眼睛定在我的身上。 我和周远薰一起走了几步,齐洁迎上前来。我听到了一声“咪呜”的猫叫。 “ 猫咪好像就在这里呢……”我转身回去。 “陛下,别……”周远薰颤声说。 一扇门前,白猫探出了半个脑袋,我一蹲下,它就乖乖地跳到我怀里。 “它在这儿。”我抱起它,递给周远薰。远薰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般的表情。我们一路走出北宫,他一直顺着猫咪头上的毛。 “以后不要随便到北宫了,这地方太阴森。你身子骨弱,对你养病,没什么好处。”我对周远薰说。 “是。”他连忙答应。 回到东宫,我并没有提到刚才的事情。竹珈本来还颇有些小大人的矜持,但见了王珏,又是撒娇又是耍赖,咯咯地笑个没完。他拿出自己的习字给王珏看,还站到他的膝头,握着小拳头给他捶肩膀。王珏一直被他拖到下午,才告辞。 “离开之前,还要去会会阿叔。”王珏告诉我说。 那天晚上,我特别盼望鉴容快点回来。思来想去,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但也想不分明。我对着南北地图看了半天,草草地吃了些饭。 我再三问齐洁:“太尉还没有回来?” 齐洁回道:“是啊。” 我寻思,鉴容是不是抽空回家去了?尽管如今华鉴容和我有了这样的关系,对他的“家里人”,也并非不闻不问的。对鉴容来说,倒算是富有人情味儿。对我而言,虽不见得高兴,也还可以体谅。毕竟人非草木,我要是露出一点怨气,反而显得我没度量。 天气越来越闷热,加上我心神不静,不一会儿,汗水就浸透了贴身的纱衣。我索性解开领子,捧着一块碎冰。 正在此时,鉴容一掀琉璃帐,走了进来。他驻足,像是欣赏一件宝物似的看着我。鉴容的脸上微微泛红,双眸映着翠色,更显妖娆。只是一笑,就占尽了人间的风流。 “阿福,你想我了吗?”鉴容问。 “没有。”我当然不承认。 鉴容过来,一把抱住我,笑嘻嘻地:“可是,刚才我进宫的时候,齐洁姐姐告诉我说,陛下找不着大人,正发脾气呢。” 我恨得咬了他的手臂一口:“那是你自作多情!”看他面有得色,我脑筋一转,把手里的小冰块顺着他的领子塞了进去。 “好啊!”鉴容几乎是跃起来,把我压倒在玉床上。一只手摁住我的手,另外一只手剥开我的纱衣,他故作兇狠地说:“阿福,你自作自受!” 鉴容的吻与我的肩颈胶着,忽然,他问我:“你洗过澡了?” 我下意识地摇头,他孩子般傻笑起来:“太好了,等会儿一起洗吧。” 第59页 我的手被他钳制住,只好双脚乱踢:“金鱼,不要,我不要……天太热了……” “不会很热,我保证……”鉴容喃喃说。说是安抚,不如说在哄诱我。 烛火好亮,更亮的是他的眼睛。紫色的琉璃帘子,无风自动。 过了好久,终于静下来。鉴容抱着我的头,撩开我被汗水打湿的额发,小声道:“你看……并不是那么热的嘛……” 我们俩拥抱着,懒得动弹。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我才说话:“你去哪里了?” “我去了武器库,叫他们清点武器。恰巧王榕找我,就和他聊了一会儿。他拉我吃饭,我随便吃了几口,就回宫了。” “阿榕?他有事?” 鉴容点头道:“是啊,他好像很关心战场。他的身份,与众不同,我不好敷衍的。” 我贴着他汗湿的胸口:“今天,大哥来过呢。” 鉴容的声音淡淡的:“说什么了?” 我甩甩头,没有作答。他也没有再问。这种时候,最好不要去想太复杂的事情。政治、战争、派系,无疑都在复杂之列。 我的思绪还是回到了北宫的那幕,门的背后……当时来不及细想,可是…… 我拉拉鉴容:“和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夜晚的北宫更加冷清,通道过于狭小,成片的光亮,被那些曲折的走廊切割得支离破碎。我走到今日遇见周远薰的地方,那扇木门和北宫的其他房间没有什么不同。门里面,有光亮。 “是这里?”鉴容问我。我在一路上和他讲了今天北宫发生的事情,他嘴上不说,心里大约认为我是女人的多心吧? 我要推开门,鉴容制止了我。他走到我的身前,门打开了。屋里相当简陋,在一个角落,有个女人坐在一盏油灯前,编织着什么。 她抬起头,看了鉴容一眼。我吓了一跳,满头的白髮下,她的脸上皱纹交错。那双眼睛,泛着灰白,茫然地散出黯淡的光芒。 “你来了。我编好了一个,两个,三个,三只!”她说。 “是什么,花篮吗?”鉴容的声音,沉着而温和。 “是啊。夏天来了,我的孩子也会摘花……”老妇人说着停下手,呆呆地望着鉴容。 “你……你是谁?”她惊恐万状。 “是我,你刚才不是认识我吗?”鉴容往前迈了一步。同时,手上用力,把我向后推。 老妇人和鉴容对视着,好像过了许久,她才松弛下来:“我记起来了,我认得你啊。你是站在孔雀面前的男孩子,他们都说,你是天下最美的人……”她笑了笑,干瘪的嘴唇贴着黄牙,“但是,我还是喜欢我自己的孩子。” “你的孩子呢?”鉴容问。 老妇人低头继续编织花篮,轻轻笑:“我不记得了。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啦。但我的孩子,他……出去玩儿了,我等着他回来。”她说完,就旁若无人地唱起了歌谣。每一个字节都在牙齿缝里,听不清楚,但我听过那个曲调。小时候,韦娘曾经唱着它,哄我入睡。 这是一个疯女人!我走到鉴容身边。 她忽然抬起了眼皮,那双呆滞的眼睛,在看到我的剎那,如闪电一般。 “是你!是你!”她丢下了手里的东西,浑身颤抖,恐惧而愤恨地望着我。 我根本不认识她,可是她的眼光,让我害怕。鉴容站在我和疯妇中间,他一直在观察她。 “她是谁?”鉴容问她。 “她……她……”那个老妇人抱住头,开始呜咽。我的手被攥在鉴容的手心里,直冒冷汗。 “你,就是你。你好狠毒,你……把我的儿子还给我!”她说着,朝我们扑过来。 灯下,那苍老的面容,披散的白髮,尖利的指甲,悽惨的控诉,一齐朝我扑过来。 大雨倾盆,屋中灯影摇曳。 大风灌进门中,疯妇已经被鉴容抓住了双手。我踉跄地退到门口,侍从们蜂拥而至,口里“皇上”,“陛下”地大唿小叫。事出蹊跷,我连忙下令:“不许进来。”随后,把门关死。 鉴容抱着那个老妇,彷徨怜悯都写在脸上。他温柔地拍着她的肩膀,轻声道:“不是她,你认错人了。没有人伤害你,真的。”语声温存,像在说情话。怀里却是一个浑身颤抖的老妇,此情景不但不伦不类,甚至可以用诡异形容。 那妇人初时还挣扎,慢慢地平静下来,虚脱一般,倒在鉴容的臂弯里。鉴容回头看了我一眼,把她抱起来,平放到一边的床上。 她对着墙头上鉴容的影子唱戏似地哼着。 我细细听来,竟然是一句曲词:“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我与鉴容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突然,鉴容眸光一亮,问她:“你是婕妤?” 那女人闻言,又缩成一团,爬到床边,对着鉴容修长的影子,大声哀求:“陛下救我,陛下,她要杀你的孩子。”她绝望地跪着,去拽影子,可是十指抠进了墙壁。 第60页 我这才忽然明白,这个“她”是谁。但是,这个女人和那个我记忆中的美丽婕妤怎么也不像啊。 鉴容走过来捏住我的手,道:“不怕,有我在。来人,传御医,再叫北宫的总管来。” 不久以后,太医令史玉冒雨前来。老先生对北宫的局面煳里煳涂,但一行完礼,立刻就为那女人诊治。他把住那女人的脉门,对着光,察看那女人的脸色,不由惊叫了一声。 “史太医乃宫中老人,是不是认识她?”我问。 史玉连忙跪下答话:“是,此女当年为先帝婕妤,后来就没了踪影。不想隔了十多年,居然在这北宫看到她。而且,成了这种模样。” 鉴容问道:“老太医,那么些年,你怎么还记得?” 史玉道:“臣向来蒙先帝先皇后眷顾。先皇嫔妃众多,臣几乎都见过。臣年老,纵使再美貌之人,对她们当年的面貌也模煳了。唯独沈婕妤,她总是不肯让我为她诊治,每次只是请我喝茶叙谈,我印象深刻。虽然如今她容貌苍老,但臣为医者,辨人和常人不一样。此女的骨架、额颈,与沈氏一丝不差。天下没有人,此两点完全相同。” 我点头,如坠云雾。如果是沈婕妤,她大约不到四十岁,怎会满头白髮,以至我根本不敢把她和当年的丽人联繫起来?到底是经歷了何等的惨变?她口里那个孩子,存在吗? 雨声大作,史玉为那女人施针。我问鉴容:“你怎么认出她?” 鉴容紧锁眉头:“她的歌,我以前无意中听过。她和我的母亲,关系不错……” 史玉停下了手,我问他:“她真是疯了?” 史玉神色凝重,点头道:“是的。痰迷心窍,郁结于中。多年下来,已成痼疾。就是妙手回春,也无法治好她了。此外,不加调养,她的生命,也不会太长了。” 史玉说完,沉思了片刻,又慢慢道:“臣适才听太尉公所言,记起来一件事。陛下八岁那年,是个多事之秋,臣见过她最后一眼。元宵节那日,皇后叫臣去,对臣说,你不妨到长公主那里去,看看她的气色。臣问道,长公主有何不适?娘娘笑着说,‘我看她大概不舒服,但她性子外柔内刚,忌讳医药。你也不用说话,只是把我这里的野山人参送去,顺便观察一下,再过来回禀。’但等到臣去了那里,长公主不在,只有沈婕妤坐在帘后。她见了我,却不肯出帘。只是说,她不是主人,不好接待我,我只好返回昭阳殿中。看见娘娘正与长公主谈笑,臣也就不敢多言。那天晚上,娘娘又召见我,我如实回禀。娘娘听了,只是微笑。从此,臣再也没有听过婕妤的名字。” 史玉说话的时候,鉴容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听。他的眸子,像暗夜里面的冰河,闪着银色的光。我一时也听不出名堂,只是加重语气道:“太医,事情若牵连到皇家,你自然要保密。不管如何,要尽量救治她。还有,朕想知道,她是否生过孩子?” 史玉背对我们,过了一会儿,道:“没有。应该是没有生育过。” 我偏过脸,出了口气。鉴容盯着我看,我唿气的时候,他一边的嘴角轻轻地扬了一扬。 此时,北宫的总管像只落汤鸡一样,跪在门口。 为了避忌,我平时决不涉足北宫,因此这个总管慌张得有些结巴。 “此女是何来歷,你总应该知晓吧?”鉴容问。 “回禀圣上、太尉大人,此女来歷,奴才确实不知。淮王叛变那年,我等被围宫城。当时,到处乱成一团。有一天夜里,忽然就发现了她。那时候她就没有个人样儿,瘦得像个鬼,害怕光,疯癫得又厉害,问遍各处,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要是旁人,也就赶出去算了,这个女人,到了大街哪里活得成?我看她会做编织,就把她收留下来。她不发作的时候,脾气还算不错。大约四年以前,陛下跟前的周大人说喜欢花篮,问我是谁做的。我指给大人看,大人说,怪可怜的,麻烦照顾一下。奴才当然要给周大人面子,所以,才给她安排了这间屋子。又叫个宫女,不时来关照她。” “周远薰认识她?” “这个女人,见了漂亮的男孩子,总是和熟人一样。周大人每次来都略坐一会儿,并挑走几个花篮。奴才总觉得,周大人心眼不错。”总管说完,对上我的眼光,打了个哆嗦,头低得更低。 我道:“从现在开始,你要叫人轮流照顾着她,不许有半点差错。” 他唯唯诺诺。 我与鉴容回到南阁,已经过了午夜。风声、雨声,真像戏文里面,大战的前奏。 “周远薰是出于好心,还是和那个女人有什么联繫?”我心里想着,嘴上说了出来。 “不知道。虽然你宠他,但也应该留个心眼儿吧。沉默点也是个性,可鬼鬼祟祟的,见首不见尾,放到宫廷里面,就是刺儿了。”鉴容道。 我知道他一向不喜欢周远薰,他又低声道:“刚才老先生提起我的母亲了。我常常想,如果母亲不死去,也许我的人生就不一样了。” 我心里一动,莫非他又惦起了长公主死去的那桩无头案?如果沈婕妤知道,她还可以说出来吗?我想着,身上一阵阵发凉:“鉴容,如今战事才是最大的事儿。这些谜题,我不信解不开。对了,今天蒋源交给你的名单,你打算如何处置?” 第61页 鉴容心神不定,听了我问话,才浮出笑容,也不知道是冷笑,还是苦笑:“太晚了,阿福。说了这个睡不着,三天以后我再告诉你吧。” 鉴容没有说,可我还是睡不着,沈婕妤的形象歷歷在目。宫廷,是一个奇怪的染缸。什么样的人都会被它扭曲。我六岁的时候,听到吕后处置刘邦的爱妃戚夫人,做成了“人彘”的歷史。明白过来,吓得直抹眼泪,非要鉴容整天抱着我,哪儿也不许他去。现在的我,已经不再落泪。鉴容在黑夜里面,又说:“阿福,既然已经有那么多谜题了,我也不妨再说一个。” 他靠着我的耳朵,很小声地说了,还在我的手心写了两个字。 他说的话,正好也是我的疑虑,关于一个人的身份。只是我,不便于对任何人提起,毕竟南北大战在即。 “不管如何,还是准备打硬仗了。北帝的军队,率先会进攻何处?”我问。 “不是何处,而是哪几处。他们肯定会分成几军。按照北帝的性格,我可以断定,他会给我们来一封轻慢的书信。”华鉴容说得相当轻松。他对于北国的态度,是严肃的。但说到北帝,因有积怨,所以显得相当藐视。 也真给鉴容说准了。第二日,北帝的书信来到了。 朝堂之上,我看了那封信。心头火起,但表面不动声色。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所以,只有忍耐,在战场上见分晓才是大计。 鉴容在侧,接过去一看,脸色顿时发青。已经料到轻慢,却不知如此侮辱,北帝恐怕是故意的。 那封信上写的是:“陛下,北国有限,朕无以为乐。素闻天下之美人,无论男女,齐集南朝。朕百万雄师,饮马长江,会宴吴宫,就在今夏。朕与众臣,势在必得,望陛下及左右珍重贵体。若迫不及待,欲与朕狩猎于边疆,也欢迎之至。” 南北大战,居然由此开始。真是笑话! 第十章 水深火热(1)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随着竹珈的朗朗读书声,我提笔给北帝写了回信:“陛下,朕之小儿,时年五岁,尚读孙子兵法。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再次伐兵,其下攻城。陛下欲取下策,奈何?远道而来,朕并不欢迎,陛下若被边将驱逐,朕也不相送。汝欲取建康,朕心仪长安,何妨异都而居?告知陛下及左右,令民与朕同意,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鹿死谁手,分晓,就在今朝。先送上瘴气药丸一盒,解水土不适。至于大军及左右,数量过多,朕之御医,人手不足,陛下自重。” 写完以后,我命宦官杨卫辰将此信送至驿馆北使处。 我问竹珈:“太子,将者,要具备什么呢?” “智,信,仁,勇,严。”他虚岁才六岁,但说话俨然有大人之态,聪俊非凡。 “很好。有竹珈陪着母亲,母亲并不担忧。”我摸了摸孩子的手。 竹珈毕竟还小,如今我依靠的,第一就是鉴容。 即便不相信他,也已经太迟了。 这日傍晚,夕阳如血,给大地镀上一层幽暗红色。 鉴容对我说:“蒋源送上的名单我看了,案犯三族,连带失职上司,共三百二十四人,理应全部处死。”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尤其冷漠。 我注视他的侧面,道:“全部处死?恐怕太残酷了。南北开战,应该大赦。这样,是不是过了点?”考虑他的感受,我说话的时候尽量用了商量的口吻。 鉴容的侧面,犹如大理石的雕像,没有一丝改变。他回答:“陛下,比起即将开始的大战来说,这并不算残酷。刺客都是男人。男人,如果不可以用力量保护自己的亲友、妻儿,就根本不要谈什么爱情、诚意。仁慈,不可以用于任何敌人,哪怕曾是你熟悉的部下。之所以要斩草除根,就是害怕仇恨的种子,会星火燎原。我出战是迟早的事情,如果这些人不被处死,我心有不安。你只要准许暗地行刑即可,我会亲自去监斩。如果有报应,或者天谴,也是我一个人头上的。” 他说话时的口气斩钉截铁,我无从拒绝。 握住鉴容的手掌,我凝视逐渐到来的黑暗:“报应也好,天谴也罢,我是你的同舟人,难道你以为我会不与你一起迎接将要到来的一切吗?” 鉴容没有说话。他高大的身躯,在从北方吹来的朔风里面,如同石化一般。 夜幕降临,他平静地说:“杀了这些人。我,放弃禁卫军的指挥权。” 我张开嘴,有点茫然,鉴容火热的嘴唇已经覆上我的唇。夜色里,他的轮廓闪着金属的光泽。他的吻,那么有力,势不可挡。 他离开我,抚摸着我的头髮:“不要争论,就这么决定了,好不好?” 不知为什么,我热泪盈眶,点头道:“好。” 鉴容又道:“当年第三次南北和谈,那把无名之火,我一直疑心为当今北帝所为,苦于找不出证据。如果没有那把火,死去的北帝,大概不会让赵静之来到南朝。赵静之失踪,一切更加扑朔迷离。北宫里面,也可能有着反对皇帝的暗流。但我们根本不可以指望除自己以外的任何力量。因为除了自己的手,他人的力量,都不是你所控制得了的。 第62页 “无论如何,北帝,并不是一个只懂酒色的笨蛋,也不是表面上那么无能。你知道他是如何制造武器的吗?他把制作铠甲和刀剑的工匠分成两批。如果,这一批的刀剑刺破铠甲,制作铠甲的人们,就被杀死,同样,如果刀剑不可刺穿铠甲,那么,死的就是制作刀剑的工匠。因此,北国的装备精良,恐怕超出想像。对他来说,兵贵胜,不贵久。时间长了,不仅他坚持不下去,后方,也必有波折。对我们,骑兵建立时间不长,主要依靠的是步兵,开始多半要落于下风,然而,兵势,如同转圜石于千仞之山,变幻莫测。” 北军南下,天下大乱。每一天,群臣都会在我的面前分析形势,开战以后,形势便逐渐明朗。不出鉴容所料,北军过了黄河以后,就分为三路,呈“川”字形南进。 左路军,十五万人,由当年投向北方的南朝名将李方信率领,副将为北帝的堂弟汾阳王厉霆。李方信当年被父皇下令处死,不得已逃到北方。但多年来,北方只有他一个南朝将领。我军的虚实阵法,他都相当熟悉。我没有想到北帝会不拘一格让李方信率领一军。可是,又安排了皇族汾阳王为辅。明眼人可以轻易看出,北帝想以毒攻毒,利用李方信对付南军,同时,也不能对他完全放心。汾阳王,起的是监督的作用。 右路军,由北帝的族叔,河南王厉伊指挥,带兵十五万人。厉伊不苟言笑,才华卓着。传说当年的北帝外出狩猎,唯有河南王可以与北帝并驾齐驱。战争的时刻,即使来将为无名小卒,也不可掉以轻心,何况是个老英雄呢? 中间一路,就是北帝亲征的队伍,准确来说,有六十余万人。副将是北国的元帅,富有威望的老将军陆慎。前锋,是北帝的另一个舅舅,言嘉。他的兄长言熹,不久以前在寿阳,被我军庞颢部下斩杀。按照鉴容判断,北帝应该让自己主攻。 首先受到威胁的,为我朝南方四镇,涉及到六个大州:南兖州、北兖州、徐州、冀州、青州和豫州。可以想像,在广袤的大地,狼烟滚滚,浩荡的北军如蝗群碾过。 预先,我们不是没有布置。但相较于北方,军力仍然有些薄弱。四镇中间,除了庞颢驻军的寿阳府,拥有十五万人,配有骑兵,其他的三镇,加上民兵,都不足十万人。 山东府,守将司马真,虽为武将,但其人风度极佳,涉猎书传。 定安府,守将徐斌。他作战经验丰富,少年时代,就是我父皇亲信。当初父皇北伐,以他为先锋。 护南府,是两个年轻的小将。守将宋鹏,我向来赏识,他与鉴容也交谊深厚。副将龚鸣,行伍出身,也是鉴容选拔的。宋鹏为大将军宋舟之孙,英俊有学识。龚鸣貌似黑塔,目不识丁,父亲是个屠户。和平时期,百姓们把护南府的这个组合戏称为“贵公子配庄稼汉”。 之所以四镇不可多加兵马,是因为四镇只要破了其中之一,北军的一路,就可以绕过其他三镇,威胁淮水,进一步逼近长江和首都。因此,即使鉴容再胆大,也不可先行押上 扬州和京畿的部队。敌人来势汹汹,更加不可冒进。南朝只好先伪装成“哀兵”,观其变化。 战争进行当中,日夜都有四镇的加急快报入宫。鉴容几乎夜以继日,不眠不休。虽然如此,他的衣冠仍然整齐,见之使人肃然起敬。即使四周只有亲信,他也不显露丝毫颓唐或者疲惫。因此,左右也无不振奋精神。 我有生以来,从未如此辛苦。短暂的睡眠,对我来说已经颇为奢侈。每每醒来,前方的形势就会发生变化。半个月下来,我的口腔内因为上火,生出水泡。韦娘见我食不知味,自然心疼。她劝说我:“越是吃不下,就越要吃。昔年平乱淮王,也相当顺利。你的健康,是一道无形的 长城,若你不加注意,先病倒了,等于帮助了北军攻心,岂不是助纣为虐?” 东宫已经变成了大本营,进出人员,十分频繁。在守卫东宫的年轻人宋彦建议下,我和竹珈,迁居到了长久空寂的昭阳殿。今夏,昭阳殿的荷花开得特别茂盛。翠湖之上,千朵红莲,映水招展。竹珈到底是孩子,虽然是非常时期,但见了荷花,也不免露出兴高采烈的样子。 “母亲,我最爱这花,出淤泥而不染。你看,腰杆都是笔直的,多像我军的军旗。”竹珈对我说。 “我也希望,军旗不倒。”我望着晴空,万里无云。 第二日,鉴容告诉我:“现在看来,北方主攻的方向,已经肯定是山东府。山东府,是我最担心的一点。司马真作为武将,在和平时代,守城治军,和雅大度,的确无可指摘。但到了战争年代,同样的优点,也可以被理解为缺乏斗志,好逸恶劳。李方信,会与庞颢对阵,局面难料。狭路相逢,勇者取胜。河南王向护南府去,和宋鹏他们自己的估计一致。宋鹏龚鸣,犹如大鹏鸟的双翼。两人齐心,其利断金。即使万一被北军破城,也可以把河南王这样的勐将拖住很长一段时间。” 我听了此话,下旨给司马真,命令他死守山东,等待援军。 可是,四日之后。司马真就被俘虏。关于他的战报,几乎让我气厥。司马真的情况,糟到不能再糟。我忆起此人每次来京,气宇轩昂,果真是应了那句“人不可貌相”。然而,我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蠢货!”我悻悻然地骂了一声,把战报丢给鉴容的长史,示意他传达给鉴容听。 第63页 “司马真觉得,不可能守住山东府。遂不顾众人反对,一意孤行,欲带领山东府军民,乘船从海路逃到首都。但人心混乱,打开山东府门以后,便溃不成军,武器遍地丢弃,根本无法按照他的计划进行。北虏大军,在山东府附近的一个山洞里捉住他,当时……他穿着女人的衣服……”今日的太尉府长史陈赏,向鉴容汇报着。他是个机灵的青年,不仅办事效率很高,而且因为出身于商人家庭,应变力强,更善于察言观色。 鉴容来回踱步,看陈赏停了,漠然道:“说下去……” “北帝命人给他涂脂抹粉,裸其上身,给全军观看。他还指着司马真对左右说……说……”陈赏的目光转向我,面有难色。 我点头道:“够了,总是些难听的话。” 鉴容却定住脚步,对我说:“陛下,让陈赏说下去。” 我想,鉴容终会知道,就对陈赏努努嘴。陈赏的声音放低:“他说,南朝男子,向来体弱。达官显贵,号称风雅,不过顾影自怜。若论骨气,还不如北朝任一女子。司马真,虽有几分姿色,尚不足取。他日活捉……活捉华鉴容……定然……定然以其为嫔御。”陈赏说完,已经面红耳赤,满头大汗。 我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看了看身边的宦官杨卫辰。宦官里面,只有他可以预知机要。他手捧金盘,盘中放有擦汗用的丝巾。连他,面色也相当尴尬。 鉴容倒是没有发作,他走到杨卫辰身边,扯过一条丝巾,走到放置冰水的盆子前,对脸上快速地泼了几下冰水,然后一抹脸。 由于过于用力,他的皮肤有点发红,可他也没有暴怒的样子。 “虽然欺人太甚,但如今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扰心,本就是一种战术,是不是?”鉴容面上带着一丝骄傲的微笑说。 “天下四渎,河、济、淮、江。山东府失守,下面淮水就危险了。”我虽然不是心急如焚,但也心乱如麻。 北帝大军,在山东府内大肆屠城。割下的人头,堆积成台,称为“京观”。可以存活下来的,唯有年轻妇女和青壮年的工匠。妇女,在战争中的命运,可想而知。而选择工匠,说明北帝的周围,也不乏有识之士。 南军也并非处处溃退。庞颢军在寿阳,与李方信大战五次,获得胜利。其惨烈程度,可歌可泣。 八月四日,我亲自到达国史馆,要求史官们详细记录下这段歷史。 “将军庞颢,卸去盔甲,战马的防护也一併去除。仅穿老母缝制的红色里衣,手持长矛,出入李方信军队四次,杀敌无数。他下令,自己的军队,如果有人回头逃跑,就砍掉他的头颅,如果有人向后退步,就砍掉他的脚。颢身先士卒,军士们一鼓作气,李方信败退。仍不放弃,追敌百里……” 我陈述完这段战史,一个年轻的史官认真地问我:“皇上,在战争中,臣等记载下庞颢将军的名字,将军百代流芳。但更多死去的英烈,却不会留下名字,怎么办呢?” 我看着那个年轻人坦白肃穆的脸庞,是啊,虽然李方信军队暂时溃退,但我们损失的,也是无数鲜活的生命。歷史,从来没有记载过小人物的名字。尽管,他们是胜利的元素。 我无法回答。昨天在宫中,看到齐洁带着祈祷平安的符咒。我问:“这是为谁?” 齐洁回答:“陛下,奴婢的父亲去世了,可是家族里面的从兄弟,如今有好几个在家父过去卫戍的护南府。有两个,过年时候,才刚娶亲。” 我默然,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无论高低贵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情与人生,如果立传,未必不精彩。只是,战争的车轮之下,生命总归是渺小的。 毫无疑问,不论胜负,这场令天地失色的大战,必将改变每个人的人生。 庞颢的战法,开创了南朝军队的一个时代。鉴容总结道:“颢之战法,取自孙膑。我们当初训练骑兵与步兵协同时候,就想要贯彻这一战法。直到遇到李方信军,才得以实践。车骑与战者,分为三,一在左,一在右,一在后,易者多其车,险者多其骑,厄者多其弩。当初,我们也没有底,但对于熟悉南方过去的李方信,只有试试了。庞颢,他终于没有让我失望。” 我多日绷紧的脸,也露出一笑:“亏得你荐任的人,鉴容,你有一双慧眼。” 庞颢追击,等于插入了北境。鉴容害怕他遭受包围阻击,命令他回援山东。 庞颢对我们派出的使者说:“决战千里,当随机应变,并非宫廷内部的人士可以算计到。太尉命我回去,我不得不从。然而,博古通今的京城谋士,还是比不上我们野外用实战取得知识的人。请你如实回禀太尉大人。” 使者回来后,鉴容对我笑道:“如今,我们遥控,确实不便于他这样的人。” 于是我们决定,让颢军赏罚生杀,得自专决。只是一个要求,配合大军行动,必须及时。 庞颢并没有像北帝一样,在北境报復性地屠杀。他只做了一件事,无论北地庄稼与瓜果成熟与否,一律收割。可用的,归于我军。 第64页 河南王攻打护南府,其实是最早开始的战役。但庞颢回到山东边境时,战争仍然继续。护南府内,下到六七岁的孩子,上至古稀的老人,一律参加了战斗。 河南王不愧为一代枭雄,他很有章法。在动乱之中,战争要有恰当的对手,才能激发无穷的斗志。纵使牺牲生命,如果遭遇的是强手,便不辱没自己。 北军在护南城外,首先使用了巨大的钩车。宋鹏命令士兵把铁环制成巨链,拉住巨链,钩住钩车。这样,钩车既不能前进,也无法后退。入夜,天公作美,居然起雾。护南府士兵组成的敢死队,砍断锁链。 一计不成,北军改用三棱面锥形头的“冲车”。但在我上次巡视护南府后,宋鹏等人,就不断加固加厚城池。即使冲车力量强大,每次也不过落下几十升尘土而已。 河南王派随军长史,北国才子,散骑常侍尉迟德与护南府交涉,要求他们投降,并以自己人格保证绝对不伤害城内一人。 这场对话,数日之后,在京城的我们才知道详情。 三伏天里,年幼的竹珈坐在御座之侧,仔细聆听宋彦的叙述。 “我哥哥出城,隔着五十步,与尉迟德交涉。哥哥说,君是尉迟先生吗?两国交战,我不可以和外国人建立友情。久闻你的大名,这样不礼貌地相见,十分遗憾。但错处,不在我们。 “尉迟德说,宋鹏将军,是否宋舟老将军的长孙? “哥哥说,先祖父不幸,名达四方。 “尉迟德说,河南王问候将军。以护南府,不过十万人。破城,是早晚的事情。即使不攻打,围城数月,必定也会粮绝。将军是聪明人,何必死守愚忠? “哥哥回答他,昔年南北双方建立盟约,如今无故入侵,破了一次誓言,就再无诚信可言。即使我们愿意投降,百姓担忧贵国皇帝的残暴,宁死也不会答应。更不用说,我们深受皇上信任,所谓报答,就在今天。 “尉迟德笑着说,看将军一面之词,似乎南方很有气节。可山东府并列为四镇,司马真的狼狈,我军无人不知。难道少了城池掩护,南国军人,就是如此? “我哥哥说,山东府的事情,你们怎么知道不是我国诱敌深入的计策?太尉的神机妙算,属于军事机密,这里恕我不可以告知。我们四镇,说穿了,不过是皇上的马前卒,真的精锐部队,怎么可能开始就投入。少了司马真,对皇上有什么损失?至于我们,只是做好自己的本分。事已至此,多说无用。军旅之中,没有礼物送给你。今日,算是相识的开端。将来,不希望还和你如此会面。” 竹珈听到这里,兴奋地一拍小手,对宋彦道:“你的哥哥,说得真好!” 我和鉴容,正在研究定安府的形势。杨卫辰捧着硃砂盘子,侍立一边。对我们而言,此种舌战,确实精彩,但于战局,并无半分改变,小孩子像听说书,只会被当作血腥战争中的亮色,如果宋鹏可以保得平安,我想,许多年以后,竹珈还是会对他提起这段往事的。 鉴容疼爱地看了看竹珈:“年纪很小,已经听得明白这些,算是个神童了。到他十岁,就可以单独处理一些简单的政务了。” 他说着,将手里的毛笔,沾上硃砂,画上一个箭头。 “庞颢的军队,赶到定安府还要十天时间。我们派去增援徐斌的五万军队,与徐斌军队加起来,人数不过十二万。形势很危急,如果徐斌失败,就不得不动用十万京畿后备了。” 我郑重其事地点头。回头看见竹珈正皱着眉头在问宋彦:“你的祖母和嫂子,真的也在城内?” 我心里一动,战争爆发以后,宋舟的遗孀以及宋鹏的夫人,没有通知朝廷,就去了护南府。我知悉以后,宋彦交给我一封简讯。宋舟的老夫人写道:“国家危难,妾等女流,不能马革裹尸,故赴长孙所在护南府,誓与此城共存亡。” 宋彦垂下眼睛,对着竹珈点头。 竹珈嘆口气,道:“我相信你的哥哥。我也希望,有这样的哥哥。” 我看到,宋彦黝黑俊秀的脸上,落下了眼泪。生于这样的家庭,任何人,都足以自豪。 此时的护南城,战争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河南王劝降不成,命令士卒,肉搏攀登城池。北方士卒的尸体,不断从城头落下,损失近万人。 护南城,仍然不破。可是北方士卒的尸首,已经堆积得和城头一般高了。 我没有同任何人说,但在我的心里,已经把护南城的斗志,看作是一种精神的象徵。此城在,我就不会灰心与失望。 北帝到定安府后,居然大摇大摆地要求将军徐斌给他送美酒。徐斌回报他一个罈子,里面却是他自己的尿。北军与我军,在定安府外的旷野,开展激战。 十日,我每天都盯着大殿的入口。那些传到我手里的战报,有些沾染血迹,有些为汗水所污,最后的一天,我等到的是一个带伤的孩子。 他跪在我的面前,诉说着定安府的末日。 “将军和北军殊死搏斗,身受数十处创伤,毫无惧色。北军从四面八方杀来。我们的人数,越来越少。血流成河,几乎淹没了脚踝。北方骑兵,携草火攻,将军自知无法突围,对臣说,要跑得出去,就告诉皇上,徐斌恨不得浴火重生,为陛下剷除敌人。” 第65页 我泪眼模煳,徐斌虽然统军多年,资歷又老,多年以来,却一直没有升迁,和二十多岁的宋鹏等人平起平坐。但他临死,却能说出这番话来。我这个皇帝,听了怎能不辛酸? 鉴容长嘆,他对陈赏说:“你先回去,准备行装吧。” 虽然没有月亮,烟雾中,一团团漆黑的人马,从各个方向,向建康疾驰,如向大河奔流。建康从今天开始,实行戒严。无数的街口,篝火闪烁。篝火之间,被黑暗吞噬着,仿佛没有任何生命。 “将领,与士卒同安乐,共危难。这就是父子之兵。”我的耳畔,迴响着鉴容的声音。明白过来,想起鉴容已经去了军营,集结军队。眼前站着的沉稳青年,是王榕。 “太尉出战,你自告奋勇要做长史。朕很高兴,你没有王琪那样的偏见。今天下午,王琪对我说,太尉有才能武功,善于收买人心,让他出战,解围之后,恐有不轨。” 王榕微笑:“臣之所以要去,就是想让老人家不要说话了。如今危急关头,还分许多作什么?臣本就不是争权夺利之人,游离两派之外。但臣夫妻,对陛下和太子绝无二心,于公,是臣下;于私,是家奴。自古以来,南北大战,无非为了名位权利,或者抬高个人身价威望。但臣看,太尉并无此意。” 我有点感动,王榕曾是览的书童,如今更像是览的影子。 明日一早,大军就要出发。因此虽然已是深夜,我还是来到大营。我穿着战袍,立于高台之上。 不多时间,我已经对这支军队充满信心。火把下面,左为青龙旗,右为白虎旗,前为朱雀,后为玄武,这支军队是鉴容的心血。可以看到,使用矛的士兵,比较矮小。控发弓弩的士兵,相对高大。部队的编排,是“同乡同理,同行同伍”。 火光映在我的脸上,想是太阳神在夜间对我的馈赠。我大声地说道:“朕是女流,但朕是天子,有一颗皇帝的心。朕毫不怀疑你们的忠心,今晚,朕看到各位一往无前的气概,就知道我军必胜。务必放心,任何付出,都会得到朝廷的回报。朕要华太尉代朕指挥,朕相信你们,会服从他,如同服从朕本人。建功立业的时刻已经到来,凭着团结一致,凭着你们的勇气,我们将会战胜所有的敌人。苍天在上,保佑各位,也保佑我们的国家。” 高唿万岁的声音,我已经听不清楚,我只是注意着鉴容的眼睛。他仪表堂堂,从来没有如此的辉煌过。 入睡之前,我反覆地抚摸着他的面容。他脸上冒出的胡碴,使他显得更加俊美。 “我会一直蓄鬚,除非取得胜利。”鉴容说笑着,宽下衣袍,把野王笛放到桌上。 鉴容看着屋里面的烛光,温柔地说:“这个笛子,你替我交给竹珈吧。许多人都说我攥权谋利,但我,没有父母、兄弟、妻子、孩子。我只有你,阿福。普天之下,我只有你,所以,我也爱竹珈。战争会让一个孩子成长得更快,所以,你把我从不离身的笛子交给孩子吧。军旅之中,携带此物,终究不便。” 我在他的怀里,哽咽起来。我又要和他分别了,这一次,何时重逢? 鉴容的皮肤,像鱼脂一样,细腻光滑。 他的肌肉,却是坚硬的,充满了男性的力量。 鉴容,我终于明白了。不独芳姿艷质,而有劲骨刚心,那就是你。可是,非要如牡丹焦骨,才可以誉满天下?我不愿意。 我恍恍惚惚,觉得嘴唇上是他的手指,然后他坚定地说:“我一定回来,我发誓,即使我只剩下魂魄。” 我伸出舌头,才发现,他居然咬破了手指。我的唇上,是他的鲜血。 他真傻,每次都只会用血,来说明自己的心。 我抱住他,吻了上去。 启明星的见证下,我亲了他的眼睛,鼻子,嘴唇,一遍一遍。出发的时间就要到了,他几次张口,但终究不忍心说出来。 我走到床后,捧出一把宝剑。 “鉴容,这是武皇帝的剑。在我执政以后,还没有人使用过它。你拿去吧,把剑当成是我,陪伴在你的左右。” 此剑,名为“玄一”。 其纹,列星光芒。 其光,水之溢塘。 其色,冰之将释。 我伸出指头,一瞬间,我的血丝,顺着剑刃妖异地微笑。 鉴容呆呆地看着我。我笑了:“傻瓜,只有你会用鲜血盟誓?” 我小心地把剑鞘系在他的腰间,又蹲下身,给他穿好了靴子。 靴面折射曙光,我几乎掉泪。但这种时刻,忌讳哭泣。 我缓缓抬头,望着他笑:“容,答应过我,你要回来的。” 红色日出,鉴容的脚步渐渐远去。 战争,何去何从?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可怜天下苍生,也可怜我和容,昭阳殿里长大的孩子们。 晓角秋茄马上歌,黄花白草英雄路。夏去秋来,我军可算是备尝人世艰辛,极尽忠臣的冤苦。我把内政和朝事全部交给王琪父子,京城治安和宫城保卫託付柳昙。我所有的注意力,已经全放在烽火战场上。蒋源奉命住在东宫中,参谋军事。他对于任何的报告和数字,都能过目不忘,配合破虏军行事,也井井有条。有了他的分析,虽然我处于深宫中,千里之外的战争,也能一目了然。 第66页 庞颢军南下以后,按照鉴容的指示,绕过了围城护南府,直接插入山东腹地。在山东府一带,受到留守将军言嘉的阻截。言嘉与庞颢有杀兄之仇,因此,双方激战分外残酷。根据汇报,十五天里,尸横遍野。夏季尸体腐烂很快,战场上臭气熏天,令人作呕。从日出到日落,反覆争夺。庞颢军队,都夜不卸甲,裹创连战。可是,双方都不能取胜。言嘉处于他国的土地上,所要做的不过是拦住庞颢的去路,阻止他与鉴容率领的主力会师。但是庞颢每消耗一份力量,都会减少自己的战斗力。而且,鉴容军队在徐州,以不足二十万人的力量对抗北帝数倍于己的大军,形势十分不利。因此,消灭言嘉,迫在眉睫。 宋鹏镇守的护南府,根本无法得到救援。日夜不能休息,士兵们眼睛干涩,用手去揉,几乎都生眼疮。北朝河南王的军队,也是骑虎难下。攻城损兵折将超过三分之一的,就已经代价过大。面对护南府的固守,伤亡惨重的河南王军队,怨声载道。北帝下令给河南王“如果不取下护南府,你们就不要活着回到长安”。河南王命令士卒把这个命令附在箭头上,射到护南府内,表示攻坚的决心。我也知道,护南府已经快要弹尽粮绝。但纵使忧心如焚,也只能让他们孤军奋战。 鉴容的军队,每天都有三次快报送到建康。因为天气炎热,我们的战马不惯辛劳,许多都生了鞍疮。为了让战马得到恢復,鉴容下令士兵们自己背负重物。跋山涉水中,鉴容和王榕也不骑马,领头步行。他到了徐州附近,有名军官夜间袭击渡河,偷袭北军,杀死数名敌人。但鉴容仍然命令将他斩首。左右的人劝说。鉴容回答:“军有军规,国有国法。如果此次按照情理通融,将来所有人都不听号令,就不是赢得敌人几个头颅,而是我全军覆灭的危险。”此事以后,军队没有一个人敢于有丝毫懈怠。 鉴容之行军,最推崇孙子兵法之言。他的军队把口号记录在旗帜上。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八月底,他们在淮河南岸与北军大营隔水相对。我问蒋源:“你看太尉布阵,是否有利?”蒋源看了地图上的图形后,笑着说:“淮河之南此刻比较北岸,并无太大的优势。但进入雨季,水流逆上,则北军不利。起先,北帝之副将陆慎想抢渡淮河。但北帝以为冒险,缺乏退路,所以才能让太尉陈兵对岸。” 我道:“周易上说,师,左次,无咎也。这样说来,你也认为,我军破敌有望?” 蒋源苦笑:“陛下,那也不一定。臣总以为,战争要做最好的准备,最坏的打算。战事,如同乌云一样,霎时间就可以浆合,又如同飞鸟,霎时间一闹而散,变化无穷。对于太尉大人,理应想到每一种情况。” 竹珈在边上聚精会神地听我们说话,他的眼睛,越发明净。他眨着眼问:“母亲,北帝为什么不听老将之言呢?” 我拍拍他:“因为皇帝往往以为自己是天下最聪明的人。忠言逆耳,自古皆然。可是竹珈,你要记住。箭,好比士卒;弩,好比将帅,发射的人,好比君王。虽然你得到了好箭好驽,但也不可以刚愎自用。听取各方面的意见,但不完全倾向任何一方。把智慧集中于你的运筹帷幄,博採众长,而高于他们,就是胜算大半了。” 竹珈不解:“什么意见都有,我怎么知道什么是好,什么不好?” 我回答:“因此,一个君王,不需要多大才能。只要有良好的判断力,也可以守成了。” 竹珈点头,他用小手拉我:“母亲,难道护南府,就等死吗?你看看宋卫率,好可怜。”我顺着竹珈的眼光看去,宋彦面容黑瘦憔悴不少。我长嘆,推己及人,如果自己的家人都在护南府内,我恐怕还没有他坚强呢。 可是我们实在无力去挽救护南府,我走到宋彦的面前,告诉他说:“昨夜,朕已经秘密下令,要求你的哥哥弃城突围了,最迟后天他应该可以收到。” 宋彦的肩膀哆嗦了一下,他郑重地跪下,眼圈红了:“陛下,今天的护南府,早就没有粮食。听说,城里的茶叶、纸张和马匹都已经被军民吃完。大家爬到树上,吃尽了麻雀。最后,连城里的老鼠也都吃绝。救兵不可能来,所有人都知道一定会死,但没有一个人动摇,也没有怨言。大家所有的,不过是对皇上,对国家的一片丹心。因为牺牲了护南府一城,可以为野战的王师,争取时间,牵制兵力。哥哥常说,陛下对臣一家有重恩。金银财帛,庄园童僕,皆来自于陛下,自己有的,不过是躯体而已……” 我潸然泪下,忍不住按了按宋彦的肩膀,以示抚慰。他又道:“陛下,护南府破,哥哥也就不在世上了。当初北方围城之日,哥哥就给臣写信说,如果城破,他没有颜面给陛下留什么遗言。只是要臣将来告诉侄儿们两句诗:孰知不向边廷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他的话音刚落,东宫里面的人们俱是无语哽咽。我看到竹珈捏紧了拳头,绕过帷幕,跑出大殿。我跟他来到殿外,昔日娇艷的花木,如今也只是秋风里的愁红惨绿。竹珈白皙的脸蛋上,带着与童稚不相称的悲伤。 我蹲下身子,对竹珈说:“愁红惨绿今宵看,却似吴宫教阵图。其实,太子你只有经歷过现在的场面,才可以更快地长大。知道为什么许多人贪图享乐,偏好冶艷词风吗?因为他们没有经受过足够的苦难。苦难,是一种财富。竹珈,你是我的儿子,我不许你哭出来。即使要哭,也不能让人家看到。” 第67页 “在娘亲面前也不可以吗?”竹珈的凤眼里满含清泪。 我搂住他:“不行。虽然你年纪小,可你是男孩子,娘亲还要依靠你。竹珈哭了,为娘就克制不住了。” 竹珈点了点头,便真的没有哭。 我有些辛酸,杨卫辰捧上鉴容的来信。鉴容的笔迹,清丽以外,多了一种肃杀的风骨。他写道:“报秋声,一叶仓梧。昨夜巡营,迤逦行至陔下。冷月无声,芦苇萧疏。念及项羽当年惜败于此,至今为英雄遗恨。楚汉相争,胜负决于气势。背水一战,尚需破釜沉舟之决心。护南城破,不过三日。围城日久,北军厌战。我料定河南王,必定围三缺一,是以南军,尚存一线生路。已命庞颢接应突围。然以宋鹏为人,城破之日,就是他赴义之时。人死,有重于 泰山,有轻于鸿毛。宋鹏,死得其所,乃我辈之楷模。” 我握着信纸,指尖颤抖。我与鉴容,一年光景,几度别离。淮水之畔,当年是楚汉决战的古战场。但对于歷史,胜与负,不都化作了尘土?为英雄者,以慷慨赴死自豪,但对于自己的情人骨肉,有意义吗?我的想法若是泄漏一分,就是动摇军心。但我,确实痛恨战争。 三日之后,护南府城破。宋鹏让副将龚鸣突围。龚鸣逃至庞颢军中的时候,左右只有七个勇士。我记得昔日巡视,护南府的繁华,十万军民,只剩八人!庞颢长史详细的记录,放在我的面前。我几乎不忍阅读。 当天,庞颢问龚鸣:“你们有几天没有睡了?”龚鸣摇头,回答说:“不记得了。”庞颢又问:“为何不劝宋将军一起突围?两月之内,你们战斗超过百次,已经尽到责任。”龚鸣回答:“将军向南叩头,告诉我说,我之子女,皆在建康。我没有后顾之忧。我能够死,你们可以为我报仇。然后,他走进了祖母宋老夫人点燃的大火中,和楼阁一起化为灰烬……” 于是,铁汉庞颢流泪了,他手持钢刀,坐在自己的大帐前面,说道:“我军前方,还与北军交战。但今夜,颢为各位守卫,大家可安枕无忧。” 作为君王的我,除了表彰功勋,抚恤遗孤,也不可以起到直接的作用。不管自己是否承认,战争中,即使是一个女皇,也是自动被排斥在外的。对于男人们来说,胜负关系荣誉,因此不得不用鲜血捍卫。而对于女人,战争意味着牺牲。长江日夜的波涛,才是泪海。 庞颢和我们的通信,已经不能正常进行。军事步骤,为了防止泄密,都暂时停止。九月中旬,庞颢忽然率军发起总攻。庞颢手举大旗,以“锥形阵”,率领部队冲击言嘉军营。因为他来势兇勐,言嘉命令军士以长蛇阵迎战,当庞颢军进攻的时候,长蛇的两端变化成雁形。庞颢军混乱,庞颢夺取北军战马,向山谷逃跑。当北军进入山谷的时候,早已埋伏在上的三千名弓箭手,由龚鸣指挥,向北军骑兵勐射。用三千人分成四队,轮流发射,一箭连一箭,言嘉本人,被流矢击中脖子,阵亡。庞颢军一鼓作气冲出山谷,拿下了山东府。 鉴容此刻,才下发命令。第一,命庞颢烧毁山东府城,准备迎战向南推进的河南王军队;其次,命令收殓言嘉尸体,送还北帝大营;第三,修筑壕沟,没有指令,不得迎战。 此后,雨季终于到来。建康城里,也是阴雨阵阵。可是根据战报,河南王军,仍然在快速推进。同时,我方的粮草供应,也出现了危机。兵部运粮士兵,报告户部不给拨粮。我根本没有料到这点,因此为之气急。 当天,我在东宫紧急召见王琪长子,王览的从兄,户部尚书王祥。见面以后,我当面质问:“你实说,近日建康米价,涨到多少?” 王祥不慌不忙:“两千钱一贯。因此,臣无法调配给太尉前线足够粮食。本来每年的库存,都来自于六州。现在六个州都在作战,陛下也是知道的。” 我大怒,不禁声色俱厉:“难道如此,你就没错了?战争期间,不能各自行事。你作为户部尚书,早在数月之前,就应该未雨绸缪,向岭南或者四川调集库存。再说,这些天来,我们忙于军事,都无暇关心国库,你也应该及时报告,抑制米价。” 王祥虽然战战兢兢,但口里依然不服:“陛下,米价飞涨,是由于人心惶惶。如今护南府破,庞颢为北军牵制。太尉和北帝僵持,也不知结果。战场上的人,就该取得胜利,安定人心。臣……臣……即使变出百万石大米,也不能防民之口。” 言罢,王祥抬头看我的脸色,终于不再说话。 我冷笑:“你做事,你父亲都知晓?” 王祥的面色由红转白。 我转身叫:“杨卫辰。”杨卫辰机警地站在我的后面,我下旨意,少不了他。 “你送王尚书回去,对他父亲传达朕的口谕。王祥失职,延误军情,其罪当斩。以其外家,免官禁锢。户部事,由侍郎欧阳显图代理。” 王祥离开后,我一个人在书房迈步。无意识的,我把手掌罩在盆花之上。只看着自己的指甲青白,生生地揉碎了花瓣。雨水敲打窗棂,把丛丛金黄色的菊花都打残了。黄金甲冑,如果缺粮,也会黯然失色。我一阵目眩,跌坐下去。 第68页 “陛下。”正在这时,我跌到一个人的手臂里面。睁开眼,清瘦的身躯,绝好的面容,正是周远薰。婕妤事件,我查不出他有什么破绽。这些日子,他作为黄门郎,奉命在东宫侍奉。其实,就是陪伴年幼的太子而已。我还是到现在,才想起他来。 “陛下不舒服,臣去叫人来吗?”周远薰很聪明,说这话,明显带了质疑。 我摇头,这个时候,如果让大家知道我不舒服,不是乱了众人的心绪? “不,朕不要紧。你偷偷去,把太医令史玉传到书房来。记住,只能叫史太医本人。” “是。”周远薰把我扶到龙椅上面。伸手拉过一个软垫,搁在我的背后。 屋里面鸦雀无声,我忽然问他:“怨我吗?”千言万语,何从说起? 周远薰茫然地摇头,仿佛不明白我说什么。他半跪着,给我整好袍角,转身离开。我嘆息,他一定明白我的话。 这几日,我的身体起了变化。自己是过来人,也并非没有察觉。因为处于节骨眼,我自欺欺人,总想没有那么不巧。但刚才的眩晕,不过是证实了我的猜想…… 果然,看着太医的眉峰。我已经知晓,沉吟片刻,我率先问:“是有了?” 史玉道:“是。”通常此种时刻,太医应该说恭喜陛下,但这回,老太医没有说。 我笑了笑,轻声道:“虽然不是时候,总不是坏事。” 太医神色复杂,到底年过古稀,眼光也透彻些。 我把手掌移到腰间,眼见到自己的手背泛起粉色。我恳切地对太医说:“此事,不适合外传。缘由老先生你也知道了。但朕最近身心劳瘁,恐怕伤及胎儿。老先生务必设法为朕安胎。只要将它当成补药,交到东宫给韦娘就行了。” 太医走后,我凝望雨窗,轻缓地抚摸腹部。我第一次怀孕的时候,王览病重。第二次,鉴容身在前线。难道说,我生孩子就要比别人经歷更多的痛苦?如果在和平年代,不知鉴容会有多么高兴。但今时今日,我不能让鉴容为我分神。这几个月,尚可瞒过众人,也就先不要他知道吧。 因为多了一重牵挂,我就更加忧愁,面上却不能露出来。粮食是军中的血脉,几天以来,鉴容亲自抚慰士兵,均分粮草。即使一个瓜果,也与众人同享。他隔岸视察,不避矢石,因此,左右的人尚没有离心。可是这样下去,待雨季结束,如何面对北帝大军的总攻?现在向其他地方徵调粮食,远水也解不了近渴。 正在此时,四川的穆国公送来了百万石的大米。四川到达首都,至少三个月。推算起来,六月就已经出发。我喜出望外,穆国公派来的使者是他的心腹谢宪亭。谢宪亭请求我单独召见他,我自然答应。 此人虽身材矮小,但目光炯炯,他见到我后说道:“国公此次调粮,是应太尉之託。太尉大人,在五月就给国公去信。” 我眨了眨眼睛,鉴容并没有将此事告诉我。谢宪亭的面孔罩上了一层阴影,他压低了声音道:“国公爷要臣对陛下进言,华鉴容虽然是皇亲,但他已经是太尉,位极人臣。如果将来克服失地,削平国难,恐怕没有更高的位置,再让他升迁了。” 我颇感诧异,毕竟国公在皇族孩子里面,最为喜欢鉴容。怎么如此讲话。但细细想来,也不能见怪。我道:“对于鉴容,也许名利并不那么让他嚮往。当年朕的曾祖父杀死立功的大将谭恺,人们至今还扼腕嘆息,说是‘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国公的提醒,本是好意。但此中道理,朕自己会分辨。” 谢宪亭闻言叩头,伏在我的脚边,道:“皇上,国公爷说,江山是陛下的。不论将来风云如何,我四川只效忠于皇上一人。” “嗯。朕可以体会,替朕谢谢国公爷。”我刚转身,却见杨卫辰已经站在远处。 我命谢宪亭退下,才打开鉴容的书信。鉴容写道:“天降大雨,河南王军,日夜急进,深入三百里,到达山东府界。与庞颢军成掎角之势。我军以逸待劳,可乘其弊而击溃之……” 我微笑,他可算是胸有成竹。只是没有庞颢这样的勇将,任何一个统帅也不会如此踌躇。我将看过的信交给杨卫辰,他马上将信件放在火上烧掉。我问道:“太尉与蒋尚书不谋而合,你也是个人才。在满宫内侍中,你是朕的心腹。现在朕问你,你对这次战事,有何见解?” 杨卫辰低下头:“陛下,奴才是宦官,不宜参与意见。” “朕叫你说,你怕什么?” 杨卫辰的头勾得更低:“兵者,诡道也。以奴才的愚见,无论太尉,还是北帝,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最后的战场,会是徐州城下。” 我问:“何以见得?” “若是水战,除非用当年对付曹操那样的方法,方可险胜。即便最终取胜,想要消灭北帝的军队,还是要靠陆战。淮河附近的徐州,乃兵家必争之地。太尉大人,是以自己吸引敌军注意力。趁如今阴雨不止,徐州城守将,一定是在奉命挖深壕沟,整修城墙。如果庞颢将军胜利,便可与太尉一同夹攻北军。如果庞颢将军失利,太尉也只有从淮河退守徐州,才可以避免被北军蚕食。” 第69页 我心下一惊,虽然我向来知道杨卫辰有见识,却不知道他看战局如此明白。如果杨卫辰会一直忠心,他有些谋略,倒也无妨。但如果被他人利用,会不会变成潜在的威胁?转念间,又想到杨卫辰如果有些许野心,此刻尽可以藏起来,何必坦言?我也就松弛下来,微笑道:“卫辰,你的谋略,在内宫中,有些可惜。” 杨卫辰跪下:“陛下,臣是奴才,命运不可逆转。奴才在宫中,平时见识不少,才长了些智慧。如果奴才一生困于乡间,也就难免见识鄙陋了。人生总有机缘,奴才如今受陛下信任,因此才冒死上言。此战结束以后,奴才发誓,绝对不对政事再发一言。” 我正想开口,突然一阵噁心。皱着眉头,强忍下去,对他说:“卫辰,在这么多内宫人中,只有你一人参知机要。朕若信不过你,又何必选你。只是,你是聪明人。战事结束以后,莫让人知道,你预知布局。” 河南王能征善战,如此行军,恐怕与北帝说他“贻误战机”有关。不出所料,北军军队虽多,但千里奔走,士兵疲倦不堪,弓弩上的胶也因为受潮,而失去弹力。与庞颢一战,北军大败,河南王率残部败退边境。我向来主张“莫追穷寇”,因此,庞颢放过河南王直接南下,北帝军队也就急于与鉴容对阵。 雨季过后,根据探子回报,因为天气湿冷,北方军人水土不服的很多,有些人还染上瘟疫。北帝唯恐瘟疫扩散,将患病者全部丢弃到山谷中。因此,军中不满情绪日增。 天开始放晴,北军就在淮河对岸,每天给骏马轮流洗澡,以显示自己的马匹精良。鉴容针锋相对,命令选取上千匹母马,与其子马分开,将子马关在军营中间,放那些母马到岸边。母马思念子马,纷纷嘶叫。结果,对岸的北军马匹,不听吆喝,纷纷涉岸过河。一日之间,不战而获军马近千。此事在我军军营中,传为笑谈。在宫中,也被当成故事来说。北帝震怒。 十月初,北军分为两队,一队由陆慎率领,出其不意地绕过淮河,进攻徐州。徐州城内,有近八万人。鉴容将王榕派到徐州,带话给守将夏侯炎:“守将如果坚守十天,大军肯定前来救援。十天后,大军若是不来,徐州就任守将处置,朝廷也不会怪罪。” 另外一队,由北帝自己带领。于十月初三,强渡淮河。鉴容命令南军在河滩摆下枪阵,枪尖一律朝外,防止骑兵冲撞。北帝军队以火船开路,南军利用十丈长杆百根,固定在河中树立的巨木之上,当焚烧的火船接近,长杆尖端的叉子,迎击火船。火船不能进退,烧成灰烬。与此同时,我军士兵在浮桥上以大炮发射巨石,敌船若被击中便即刻下沉。鉴容下令,凡是落水的北军士兵,不用俘虏,一律杀死。到了第二天,淮河的下游,也被鲜血染红。 由于伤亡众多,北军终于后撤,稍作集结,汇集到徐州。鉴容也日夜行军,赶到徐州。此时的徐州,白天也是浓烟滚滚,暗无天日。又遇淮河暴涨,山洪暴发,庞颢的军队也因此不能及时救援了。 竹珈的乳母松娘,是王榕之妻。因此东宫聚焦徐州时候,孩子也格外紧张。陆慎攻城,不如河南王有章法,但却格外强力。陆慎对自己的军队说:“世上只有更强的力量,绝对不存在攻不破的城池。” 鉴容的军队,与北帝的军队在徐州野外遭遇,形成拉锯之势。因此在第十一天的时候,夏侯炎与王榕仍在苦战。我在东宫,和蒋源分析形势,始终没有休息。竹珈的旁边,坐着周远薰和宋彦,宋彦给竹珈讲着守城的情况:“陆慎用一百门攻城巨炮,万石齐发。但徐州树立木栅,抵抗飞石。陆慎又把士兵分成三个梯队,轮流攀城。但徐州城放下无数点着火的草绳,那些士兵,都跌落下来。徐州守卒,从城墙根挖掘地道,陆慎军不知为陷阱。战车至地道处,皆倒塌入陷。夏侯将军袒露上身,头系汗巾,站在徐州城头擂鼓。战斗至第十天,决定反守为攻,王榕亲自站在徐州城的最高处,战场形势,一目了然。陆慎军队异常勇勐,砍倒栅栏,填平壕沟,但夏侯炎仍然不出战。王榕只得派传令兵问他,将军打算应战,还是退守呢?夏侯炎说,既然老子打算应战,兔崽子们先替我们填壕砍栅,老子和兄弟们为何要阻止?王榕遂向他致歉,说不知道将军的策划。可是,等到陆慎军队攻到城下,夏侯炎还是没有动静,王榕再次请人询问他,夏侯炎不耐烦地说,战斗紧要关头,叫我干什么?反正王大人的阵法,我已经牢记。但具体的火候,我们军人才懂。午后,徐州城下,夏侯炎忽然率军吶喊击鼓,声音雷动,北军破胆后退。此时,双方交战于城外。北军,士气开始衰弱,而我们的气势,犹如朝阳,正在旺时。” 竹珈听到这些,眉飞色舞,但转瞬间就蹙起眉头:“尽管这样,仲父还是危险,是不是?” 宋彦单腿跪下:“老天有眼,吉人天相。”周远薰的脸色,纹丝不动,他一向就缄默少言。如今我才想起,东宫喧譁的人声中,几乎没有过他的声音。 蒋源道:“直到今天,太尉军与徐州军,仍然不能会师。其实,北军等于拦腰切断了两军。除非太尉或者夏侯炎军队吃掉北帝或者陆慎一部。不然,庞颢军队抵达之前,有寡不敌众的危险。” 第70页 我看了看天空:“明天可是月食日?太尉在明日,预备发动总攻击。是否会不利?” 蒋源扬眉:“这个嘛,太尉大人说了,我往,他亡,纵有不利,也是对方。太尉大人自从出征以来,还没有剃过鬍鬚。大人也说了,战斗胜利,他才会净面去髯。陛下,你好几日没有休息了。为了明时后日和将来,你也要先回昭阳殿休息。臣等在此等候,有特殊情况会立刻报告的。” 我嘆息,这些话虽然是豪迈之言,我却不能够兴奋。他不信鬼神,可是,真的没有命运吗? 夜深了,冷月照着巍峨的宫殿。昭阳殿的翠竹,带着残梦摇曳。战场的水深火热,似乎是另外一个遥远的世界。这个夜晚显得格外安静,我根本睡不着,吃了安胎的汤药,嘴里越发苦涩。 竹珈手持着鉴容给他的野王笛,踞坐在窗台上,望着月亮。 “母亲,我常常把月亮当成是爹爹,无人的时候,我就会对它说话。而且,觉得月亮会对竹珈笑。”竹珈说。 自从我知道怀孕以来,每次面对竹珈,都感觉到一点内疚。大人的事,怎么样让孩子理解呢。我慈爱地抱住他:“你的爹爹肯定会听见。”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他是一个顶好的人,母亲比你稍微大一点的时候,你爹爹就照顾我了。那时候,整个世界都是他一个人支撑。所以,他会很累……”我说不下去。 如今想到王览,我就会有一种浸透骨髓的静谧感。这种静谧,和战争以来,周围的喧闹与骚动完全不可调和。对于他,我的情感,已经超过了对故人的爱恋、对伤逝的悲嘆,而是独立于尘世的,最完美的记忆。他没有任何缺陷,因为他短暂的生命,这种美好永远地定格。鉴容和王览是不同的,鉴容和我,我们都是苦苦挣扎于世间的人。 竹珈还不足以猜出我的想法,他道:“我刚才对月亮祈祷,希望保佑仲父胜利。母亲,我可以看到月亮,但看不到仲父,他比月亮离我更远。” 我把他抱到怀里:“竹珈,你的爹爹,一定会保佑我们的。记住,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你是我的长子,帝国的储君。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百姓家的小孩,做妈妈的最为宠爱,说是金不换。你竹珈,是皇帝的孩子,对母亲来说,即使给我整个江山,我也要竹珈。”竹珈的小脑袋靠着我。我们母子,相依为命。过去,我把他当成王览的遗念,感情的寄託。以后,他会成长为一个独立的男子汉,不同于任何一个人。竹珈,就是竹珈。 第二天,鉴容的军队对北帝大营发起总攻。蒋源告诉我说:“如今我们有一个优势,就是北帝的粮草接济困难。当初太尉在北帝的后方,派出了一个游击分队。他们穿上北军衣服,隐藏在山林中。夜间见到北军粮队,举刀就杀,见到车辆聚集,就纵火焚烧。因此,北军的后备如同惊弓之鸟,惶恐万分。但我们也有劣势,正面攻击,我们目前只剩余十万人,而北帝这里,即使损耗很大,也还有二十多万人。北军的骑兵善战,我们骑兵新建,几乎没有正面对抗的经验。徐州的王榕、夏侯炎,自身难保。庞颢,则鞭长莫及。因此,形势于太尉也很不利。” 从这天早晨开始后的三天,我们没有一个人可以松懈片刻。到了这种时候,也不会觉得疲倦。第三天,鉴容那里派回来一个人。 来人正是陈赏。他的脸面上,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仅可认出他来的两只眼睛,还燃烧着杀气。他跪在我的面前,送上鉴容的亲笔信。 陈赏一字一句地禀报:“夏侯炎部,已经难以支撑。昨日王榕派人告知太尉,说他们不欲落入敌手,万不得已,要杀身成仁。太尉大人回答说,我华鉴容还活着,你们就必须活着。两军分割,这算是唯一的约定。太尉大人,对付北方骑兵,打算採用却月阵法。昨天下午,派出我们的主力。太尉大人以御赐‘玄一’宝剑割破靴子,然后将宝剑插入阵地。对大家说:我是朝廷三公,不可以死于敌手。我在这里,绝对不会后退一寸。如果你们在前方战败,我就在此用此剑自杀。决不会让各位死,而我独活。” 陈赏所说的却月阵,是围绕插着白羽的兵车,组成半圆形的队伍。当对方骑兵攻击,则两侧出现弓箭手,在箭手的背后,隐藏巨大的弓弩,上面架设长矛,兵士用大锤击打,发动长矛攻击,杀伤力很大。在过去,仅仅实践于中小规模的战争中。但对于数十万北军,这种方法也不能不说是铤而走险。 我走到一旁,背对着东宫众人,将信纸从封套中抽出。一定是军情紧急,鉴容草书数行: “阿福,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然而于我,不过视名望如浮云而。成全天下,只为一人。山河破碎,国难当头,我之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唯牵记你与太子。望京师同仇敌忾,汝母子多加珍重……” 我看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却见信尾还有一行字:“我派陈赏回京,因其夫人,不日临盆。鉴容不幸,生而丧父;竹珈,亦为遗腹之子。因此不欲使陈赏之子,再遭丧父荼毒。” 鉴容,你只知道保全他人的性命。那么我呢,我也怀着你的孩子呀!难道我的孩子,又会是一个无父的遗孤? 第71页 死去的人,万事皆空。而活着的人,痛何以堪? 飞花漫天,恰似忠魂当空舞。 此生只为一人去,莫道君王情也痴。 鉴容,我要你活,我——相信你。 《菊花台》第六部分 第十一章 十面埋伏(1) 如惊蛰的闷雷,在天外狂飙,当我们等待得几近崩溃的时候,一个消息来到了宫城。此前,我们已经和前线断绝了两日联繫。 “陛下,陛下!”杨卫辰脚不点地地从宫门冲进来。 我身边的竹珈,也从座上跳了起来,向杨卫辰跑去。 我的脚像灌了铅似的,就是挪不开。那份奏报,通过竹珈的手,到了我的手中。每个人都在注视我,空气在这个瞬间凝固。 奏报上面,有一个象牙的扣儿。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解开。上面的字,我看了一遍,又仔细读了一遍。 环顾四周,我的语气出奇的平静,仿佛我的心也始终是静如止水:“太尉军逼退敌军,庞颢军黎明时分已经与太尉大军会师,我们胜了。” 一片沉寂,竹珈的童音欢唿起来:“打胜仗了!太好了!”他说完,扑到我的怀抱里。我狠命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腕,才确信这不是梦。 这时,东宫里才激起声浪。“谢天谢地。”蒋源说。他擦擦眼睛,脸上浮起笑容。 杨卫辰的脸涨得通红。 宋彦泪流满面,周远薰轻轻地拍他的后背。 为这场胜利,我们付出了太多。我高兴吗?我高兴,因为战火不再蔓延,鉴容安然无恙,我的孩子可以盼到父亲。我伤感吗?我伤感,因为生灵涂炭,有多少女人失去了爱人,又有多少孩子成为孤儿?作为一个帝王,个人的感情,也是天下的事情。而天下的人,也会牵动帝王的心灵。 北帝兵败如山倒,在后面的七天里面,他带着残余的数万军队向北方逃跑。庞颢始终在后面追赶,但我军仅仅是“追赶”,而不是“追击”。即使有消灭他们的机会,庞颢也只是坐视。因为北军大败,战争就可以偃旗息鼓,至少在十年以内,他没有力量重新侵犯南方。但是,如果把他杀死,就等于和北国处于势不两立的仇恨地位。南朝虽然胜利,但来之不易。我们也不可能有占领北方的实力,关于这点,我或者鉴容,都很清楚。 人的精神是很古怪的,当你用全力支撑某一样信念的时候,你可以超乎寻常的坚强。可是,如果有一天,这个支撑你的信念不再存在,你会变得比想像中更为脆弱。徐州大捷以后,我就开始病了。 多日来不眠不休,焦虑、困苦、怀孕,我煎熬得太久。现在每天,我用一半的时间处理政务,一半的时间卧床休息。我的秘密,只有韦娘、齐洁还有史太医知晓。毕竟鉴容还没有班师回朝,现在就宣布这个消息,没有任何好处。 自从王祥被罢免,王琪没有丝毫的反应。我把这种沉默,看作是一种聪明的举动。如果他为儿子申诉,会增加我对王家的反感。如果他上表引咎辞官,也不会增加我对王门的好感。王览的家族,得到了太多的恩泽。可是,他们这些年,让我失望到心凉。我回忆起王览临终的嘱咐,说千万不能拔高外戚,现在真的后悔自己的意气用事。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我的做法,腐蚀的,是一个最清华的门第。如今,我嘴上对任何人都不会承认。但是,我保存王家的体面,也只是保留我自己的面子而已。 散西风满天秋意,夜静云帆月影低。这一夜我信步来到昭阳殿的水池边,凝视着水中的星月倒影。繁华过后,我陷入沉思。锦绣的河山,生死的大限,在秋虫的吟哦中,使我如同痴人。 “陛下还是不能够释怀吗?”韦娘在我背后轻嘆,给我加了一件衣服,“陛下,你的身子不同以往,更要保重……” 我点点头:“阿姆,不知道将来如何对竹珈说呢。” “什么都不用说,孩子以后会明白的。何况,他是这样善良贴心的宝贝呢。”韦娘回答。 “北帝就要进入北国边境了,这次战争也终于平息。可是,我心中总是惴惴不安。” 韦娘笑了:“陛下还年轻嘛,有了身孕,自然会多想一些。等以后有了一大群孩子,就不会如此多愁善感了。” 入睡之前,我照例打开了太平书阁的密报,上面的内容令我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工整的小楷写道:“昨夜北国长安发生政变。中书令杜言麟等,持先帝遗诏,废言太后,拥戴太原王即位。北帝之外家言氏一党,尽皆灭门。太原王秦,先帝庶子。昨日之前,无人知晓。现确定为昔日乐师赵静之无疑。” 啊,果然,就是你啊,赵静之。当初就已经预感到了,所以今日我不会意外。死去的北帝,藉助外戚言氏上台。北国后党势力强大,现任北帝居于嫡长,当太子时候,地位坚如磐石。北帝大败,民怨沸腾,他的精锐力量都被消灭,手握军权的言氏兄弟也先后阵亡。等待多年,有什么比这个机会更加合适呢? 这是去世的北帝所希望的吗?不,他只是给了自己的长子一个选择的机会。济南的大火以后,他为了保护静之,才把他送给我。如果继位的太子不一意孤行,如果他勤政爱民。那么太原王秦,永远会泯灭在 第72页 歷史的天空中,只是作为绝代的琴师赵静之而存在,也许他会一直生活在南国了。 我想起那个炎热的夜晚,鉴容对我说的猜测,他在我的手上写的“废立”两个字。杜言麟的举动,看似冒险,其实一步步都是深思熟虑的。以他心机之深,行事周密,也难怪少年时代就被视为顶樑柱了。 北朝的政变者,可以被理解为坐山观虎斗。但是,我可以责怪静之吗?没有他,南北大战仍然会发生。我鼓起勇气注视烛火,轻啮着下唇。关于静之的每个回忆如画浮现,半个时辰不知不觉就熘走了。秋夜凉风习习,禁城里面巡视的宦官,似乎也畏惧寒冷。凝重的梆子声就徘徊在昭阳殿的西北角,余音颤抖着飞入我心,如冰寒彻。静之,此刻在长安的龙座上想些什么呢?无疑,他的最高要求是活下去。无奈,我和他,都是命运摆布的棋子。 北国有两个皇帝,那个在边境上的,不过是丧家之犬,砧上之鱼。没有人会在这时赋予他同情,结局可想而知。览说过,皇帝的位置,是最没有退路的。我想起那个流星雨的夜晚,我和静之并肩相依。但愿以后还是保持此种感受,让和平的种子延续在中华大地。 人,是不能抱怨自己的命运的。我并不怨母亲,让我成为了皇帝。鉴容出征之前的那个黎明,对我坚定地说:“我不相信转世。但如果重新开始这一生,我还是华鉴容。” 夜晚,我梦见了鉴容。 迷离中,鉴容锦袍高冠,英姿焕发。他的眼睛,泻着如水如雾的光焰。他的笑容,明朗得如同朝阳。 “阿福,阿福。”他深情地唿唤,张臂欲抱。 我又羞又怯,错开身子,含笑凝望他。他黑了些,瘦了些,但他还是他。 我刚想告诉他我有了他的孩子,可是转瞬间,他就消失在黑暗里面。 只有我一个,还是我一个…… “容!”我尖叫着醒来,满身是汗。齐洁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婉转如玉:“陛下做梦了吗?”她燃着了灯,递给我一杯茶。 我摇头,吩咐道:“去打开窗子,朕气闷得慌。” 窗外,星移斗转,乌云遮月。一阵凉风吹过,潇潇秋雨洒落。 齐洁沉思了很久,才问我:“陛下,别怪奴婢多嘴。现在陛下还要瞒着大人吗?大人在徐州了却残局,心里面不知道有多么牵挂陛下。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不是等于给了他胜利以外最大的奖赏吗?” 我微笑:“先不忙,等他回来吧,不出十天,他就可以凯旋迴京了。我们要在建康城门举行盛大的欢迎仪式,朕本人也要登上城楼。我打算派蒋源先到军中,去慰问他们。” 齐洁想起来什么似的,道:“对了,奴婢有件事情一直想说呢。最近这两个月,禁宫的卫士,多了好些生面孔。陛下在太尉大人回来之前,不是准备迁回东宫去吗?奴婢今天去了一趟那里,看到的几个队长都不熟悉了。” 我点头:“前面光顾着战争,朕倒疏忽了。太尉自从上次的行刺事件后,便交出了禁军的管辖权,你也是知道的。柳昙上任,大约就调了些亲信。但卫戍的人选,朕还是得亲自过目。明天你去和杨卫辰说,让他把这些人的名单和档案搜集齐了,送到上书房。” 一口一口地吃着茶水,我念叨起柳昙这个人来。王家和鉴容针锋相对,倒是他得个便宜掌握了禁军。他有皇族血统,我还是信得过的。只是上任不久,就换了班底,心也太急了。 鉴容离开我,已经整整七十天了。两个多月中,每一天都是无尽的相思。抬头看雨中的夜空,像是梦里他的眼波。雨点的节奏,犹如凯旋大军,马蹄与步伐疾徐相间。赫赫声威中,鉴容指点江山,顾盼自豪,该是多么令人神往。 我徐徐摸着自己的腹部,对着里面的胎儿说:“你爹爹就要回来了,我们一家人,永远不分开。”有了鉴容、竹珈,和这个将要出生的孩子。温馨的梦境成真,是残酷的战争以后,老天厚赐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第二天,蒋源出发去鉴容大营。我对他说:“朕盼着你跟着太尉的大军早日归来。” 蒋源笑容开朗:“臣自当竭力向将士们传达圣上慰劳的厚意。众人重见天颜之日,千般辛苦都会烟消云散了。” 鉴容回京,指日可待,我也知道自己难免面露喜色。北国的政变,还没有进一步的消息。我走到上书房,翻看奏摺。 书桌的上方,有一方新贡端砚,平滑如镜,我可以看见自己的笑容。可是,读了几页后,我的笑容凝固了。 我合上奏本。这是怎么一回事? 东宫新任命的卫军队长里面,居然有王氏的家奴,并且毫无资歷,如何可以担当此任?我沉思着,命令杨卫辰:“叫柳昙来见我。” 柳昙很快到来。他年过半百,鹰钩鼻子下面,是很薄的嘴唇。他有一张自负而优美的面孔,皇家的血脉,赋予他天生的优美,也加深了他的自负。 我把名单往他脚下一扔:“怎么回事?这样的人可以当上禁军队长?将来有一点点差池,你怎么担当得起?” 柳昙皱眉,回答:“这是王尚书令推荐的人选。臣和他共事,虽然并不很亲密,断然拒绝亦有所不妥。”他与王琪素来不亲近,太平书阁的奏报也很清楚地指出这一点。因此,我并没有深究的意思,只是尴尬于他们的私心。禁卫军,号称铜墙铁壁。但混杂的新鲜血液,如果不纯粹,也就不存在坚不摧的禁军了。 第73页 我的太阳穴直跳,有些愤怒:“王琪没有能力节制你,你们都是大臣。他是外戚,你是皇族。难道你就甘心受别人驱使?你什么也不用说,把这些人退回王家去,朕自有道理。下次还这样,你自己上失职的摺子吧。” 柳昙为父皇宠信,在皇族中间,属于长辈,因此我今天第一次对他严厉地说话。退出书房的时候,我看到他的额头上出了一层汗珠。 望着窗外的青天,我笑得苦涩。最后一次去济南之前,览曾经说过,举贤不避亲,王家的人,确实没有经世的才能,因此不提拔。我当时不以为然,还觉得览自谦。可是,今天看来,王琪虽然文采卓然,但在政治上真应了一个“狭隘自私”。而他的两个儿子,不仅庸碌……我不愿意想下去。 王琪的年纪已过七十,即使有出格处,毕竟也可包容。至于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已经被我禁锢在家,另外一个,向来兢兢业业。虽然没有功劳,总也没有大过失。处罚他们,实在有损王览的英名。这一次和平在望,我也不愿意起什么波澜。让柳昙退人给王门,也算是无声的警告了。 “陛下……”杨卫辰想说什么,却没有讲下去。因为,他曾经发誓,在战争结束以后,不对政治再发一言。 我体谅他的心情,收起一脸阴云,对他微笑:“去准备吧。朕明日要去自己的皇陵。”自从战事兴起,我还没有去过王览的长眠之地。人的感情,总是要有寄託的。对王家越失望,我就越思念王览时代。他的清明气息,他的温和笑容。 秋日的原野,是一片原色的旷达。远处山间的一川红叶,勾勒出谜样的道路。庄严的皇陵之下,秋菊盛开,百草清芬,好似泼墨的图画。 春天以来,我一直对面对着览的墓地,有所不安。可是,等我经歷过战争的浩劫,再次坐在我和他共同的陵墓面前的时候。我的心,却意外地坦然。即使死去,览仍然有着超人的宁谧和美好的气息。每一棵花草,都是祥和的生命;每一块石头,都是坚强的物质。在这座陵墓前面,最初的哀伤已经化成温暖。我还活着,在我进入这个死亡庇护所在的地方之前,我必须要努力生存。 蒲公英随风飞过,一直飘到百步外,竹珈的脑后。竹珈还是小孩子。在伟大的建筑面前,他是个渺小的黑点。我噙着泪花望着他。不知道何时开始,竹珈到了他父亲的陵前,就会流泪。今天孩子跑得远远的,在山脚下,仰起头好半天。我明白,那不是因为顽皮,只是因为不想让我看见他哭泣。因为他是我的儿子,帝国的太子,他不可以有普通孩子的喜怒哀乐。这何尝不是我的残忍? 我一直耐心地等待着。终于,竹珈朝我走过来。看到了我,他露出灿烂的笑容。可是,我也注意到,他的眼圈,还有点发红。 “母亲,我刚才告诉爹爹我们打胜仗了。爹爹一定会看到孩儿的,对吗?” “嗯。”我点点头,把竹珈的小手放到我的衣襟里面。这孩子像我,哭过就会手脚冰凉。我爱竹珈,远超过对自己的生命。我之所以想要个孩子,也是因为皇家近半个世纪血脉单薄。即使肚子里的孩子是个男孩,竹珈的地位仍然是巩固的。那么这个男孩,可以为竹珈辅助。竹珈,已经不可能同我所期望的一样,依靠览的家族了。 “仲父会带着十万大军回来吗?我也去建康城门看好不好?” 我抱着他,亲亲:“好啊。不过,你仲父最多只会带几千人进城。” 他不解:“为什么呀?” 我解释道:“即使取得胜利的是十万大军,只要不是御驾亲征,进京之前,大军也必须留在 扬州。这是祖宗的规矩。即使是母亲,也要遵守。你仲父是忠义之臣,自然更加清楚其中的利害。” 回到东宫之前,天气已经起了雾。我抱着竹珈,透过车帘看。本来就已经弱势的阳光,被云层遮挡而消失。竹珈问我:“母亲,我爹爹真的在佛国看着我们吗?” 我和竹珈额头碰额头,说:“佛的世界,本来不过是给世间的人们一时的安慰。但因为有了你爹爹这样的人,佛国必定永生。你仲父要求我,把所有阵亡的将士的名字,刻在石碑之上。我也答应了。”竹珈的眼睛,更加明亮。 俄而,大雨倾盆。我刚到昭阳殿,就看到陆凯弯着腰,站在雨幕后面。 “陛下,北宫的那个婕妤身体不行了。”他凑近我,低声说。竹珈扫了他一眼。竹珈平时颇不喜欢太监们鬼鬼祟祟的。但他毕竟是孩子,所以也就乖乖跟着阿松径直到侧殿他的住处去了。疯掉的婕妤,牵涉到我的母后。我默许对竹珈隐讳这事。陆凯——自然知道我的心思。 我皱眉,想了想:“去叫周远薰,让他陪朕到北宫去。” 周远薰的身上,竟然有股酒气。他和我来到北宫的时候,因为路滑,他差点摔倒。反而是齐洁拉了他一把。 北宫也有好的住处,目前沈婕妤就是在最上等的房间里。因为她的身份,除了少数几个人,没有人知道她还活着。 “你也认识婕妤吧?”我问周远薰。 他苍白的脸上闪过疑问:“她是婕妤?怎么会这般田地?臣只不过见了她几回,还以为她不过是个白头宫女呢。”顺着周远薰的纤瘦影子,我看到史太医和几个宫人在床头忙碌着。那个曾经风华明媚的女子,只剩下一把支离的病骨,在床上奄奄一息。 第74页 我不敢刺激她,只是走到边上,踮起脚瞧了瞧。陆凯和太医低声絮语,轻声奉劝我:“陛下,这里阴气重。恐怕对陛下龙体不利。奴才斗胆劝一句,您还是出去吧。这样一个人,陛下在她临终来看了这么一眼,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世态炎凉,我记得小时候,陆凯就是我的贴身宦官。那时候,童稚的他见了沈婕妤,就会脸红得像个 苹果。可是今天,他说此话毫无感情。我指了指远薰:“你,过去看一眼。” 周远薰本来茫然若失,听了我的话,犹豫地向前。许是半醉,脚下绵软。梦游般来到床头。他惨白的衣服,在大雨的黄昏下。给我如同鬼魅的不吉利之感。 临死的女人看着他,迟疑着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嘴里说着什么,像是随水漂流的人,拼命要拉取岸边的垂枝。周远薰瑟缩了一下,舒展开身体,半俯下去。 我等待着婕妤说些什么,但是过了两炷香的时间,屋里更加沉寂。只有廊下的水滴,打在石板上。 周远薰的眼睛湿润了,他伸出手指,为婕妤合上眼皮。我终于无法知道这其中的秘密了。而远薰,他知道什么吗?没有任何证据,我也不该再伤害他。 史太医这时候才走到窗前,我以目视意,让他跟着我走到隔壁的屋子。 “她还是熬不过去。”我嘆息。 “是啊,受了太多苦。再多的灵丹妙药,也无法将这多年的风霜逼迫弥补回来!只是陛下……”史玉的眼睛忽然有了老年的混沌,“上次陛下和太尉在时,曾经问过老臣婕妤有无生育……” 我斜过脸:“太医不是说没有嘛。你难道也会误诊?” 太医的脸像是给我的目光刺了下,僵硬了不少,他颤巍巍地说:“但据臣如今仔细推断,她很可能是怀过孕的,后来却……却遭受过宫刑。” 我不寒而慄:“你是说幽闭?” 他说:“是的。” 女子宫刑,以木棒椎打腹部,使其丧失人道。过去只是存在于书上的残酷刑法。可是,竟然真的有过。是谁下令的?还有谁呢?我像逃跑一样的离开了北宫。我自己就是一个母亲,而且还在怀孕。夜色里面,我母后的绝色笑容如昙花一现。 一到昭阳殿,韦娘正站在风口里面等我。我见到她,马上扑到她胸口。 韦娘忐忑地问:“去北宫见那女子了?” “她死了。”我觉得自己变得神经质,语音不知是哭还是笑。 韦娘一声不吭,把我领进卧房,柔和地说:“你不该去看她,认为她已经死了就是了。在宫内,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因为她不过是长河中的一滴水,所以你不用为此难过。人都是自私的,如果当年戚夫人不想凭藉自己的青春娇宠为儿子博得太子位,也就没有她们母子后来的惨剧了。” 拨开乱蓬蓬的刘海,我抬头看见铜镜里面韦娘的影子。她的美丽,在她四十多岁的时候,仍然会令大殿生辉。她的笑容,不如母后那样鲜明,但她的眼神比母后更加坚定。 我呆滞地说:“韦娘,会有报应吗?我已经失去了王览,不能再次失去心爱的人了。” 韦娘的耳语软和如泉:“没有的事。报应,只是一个无稽之谈。王览算得善良,纵使有什么报应,绝对也被他的功德抵消了。现在只要陛下幸福。死灰绝对不会復燃,诅咒也不会变成现实。我,韦碧婵,愿意为我的孩子赌上生命,你们不会有事。”她笑了。 我刚要回答,却看到齐洁进来,她满头大汗:“陛下,周郎好像发了酒疯。在宫门口嚷着要面圣。” 韦娘诧异:“哟,出奇了!这孩子怎么会这样的?” 我摆摆手,意思让他进来。 他问我:“陛下,你为什么要臣去呢?” 我无言回答。只是,我想趁最后机会,试探我的怀疑。 周远薰笑了:“陛下不相信臣。有的人,就是条狗,没有人相信。” 齐洁挺起腰板:“远薰,你真醉疯啦?这里是什么地方?” 周远薰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我没有。你是齐洁姐姐,她是韦姑姑。坐着的,是至高无上的皇上,神慧……” 我瞠目,可就在这个瞬间,齐洁勐然抽了他一记耳光。齐洁秀气,可一巴掌,周远薰就坐到了地上。我倒吸一口冷气。站起身,蹲着,去拉远薰。 我轻声说:“是受了惊吓吗?对不起。以后不要喝酒了,远薰。这世界还有希望,也有人等你去给他希望。” 他喃喃:“要赶我出宫了?我上次昏迷,醒过来的时候想,还不如去死呢。别人都有明天,我呢……” “你不用出宫,就在这里好了。朕会和过去一样照顾你。” 他一只手捂住脸,不说话了。我静悄悄地看了一会儿,才让宦官们进来。把他抬回住处去。 七天以后,鉴容到达 扬州。按照律例,胜利的将军必须在京畿留下自己的军队。所以,后日上午,鉴容只会带三千名军士入建康。战争的时候,都城人心惶惶,可战争结束才一月不到。北帝就成为了茶余饭后的笑话。天子脚下的人们,欢天喜地地准备着庆祝。从东门到皇宫,一律扎上彩带,挂上彩灯。胜利的陶醉,使天子脚下的人们欣欣然。尽管他们要比六个州的百姓付出得少,但荣耀归于他们,仿佛是天经地义的。 第75页 这日,太平书阁送来了两个密报。第一,昨夜,北帝在他的逃往地——彭城,被太守所杀,尸体运往长安。新的皇帝,赦免了他的残军。这个是必然的结局。 第二个消息,却十分古怪:昨夜,有一道姑朱妙云,出入尚书令王琪府。现住在京郊平民贺良夫妇家中。 道姑?那怎么样呢?王氏崇佛,但礼待道姑也不是什么大事。而且,我不记得自己密令过他们监视王家。最奇特的是,太平书阁的这个密报下面,用赭石色的蝇头小楷写道:该女擅长巫术,朝廷恐有异动。陛下明察。 太平书阁,从来就是一个工具。他们按照皇帝的命令行事。他们只要用耳朵、眼睛和手,不需要任何思维。可是,今天却出了破天荒的第一遭。而且,这个指控,重于霹雳,非同小可。我第一个想到的是蒋源,但蒋源已经作为特使到了 扬州。第二个,是欧阳显图——虽然陈赏如今地位稍高于他,但是,万一王家有什么不轨,让与鉴容亲近的陈赏去查,缺乏公正。深夜时分,欧阳显图入宫。 一天之后,我听到了那个道姑的供词:王琪次子王鲲,代理的吏部尚书兼京兆尹,请她设法诅咒华鉴容。还有,王鲲问她,当今皇上的寿数如何? 我听了,几乎站不稳。这是大逆不道,在过去,仅此一问,就可以谋反的罪名灭族。但是,王鲲,是否只是一时煳涂?王琪谨慎,应该不知道此事?还是他知道? 欧阳显图在我面前,用很低的声音说:“皇上,此事应该立刻处置。如果不利于陛下,臣以为陛下不可以留情面。” 我浑身颤抖,几乎不能相信。不要说,王鲲以巫术诅咒鉴容十分可笑,如果我死去,竹珈年幼,他们王家可怎么办呢?鉴容如今握有重兵,难道会坐以待毙?如果我不在了,以鉴容的性格,决不会给反对者一丝一毫的余地。他不是赏花爱乐的贵族少年,而是经过血的洗礼的老鹰。 “去请御史大夫赵逊再审问一遍,然后你们一起入宫。”我说。 “陛下!”欧阳显图质疑,这个湖南才子执拗地看着我,“陛下……” 我摇头。王家到底要干什么?他们没有军队,怎么可能成事。仅仅凭着自己是太子的外家,就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 我正在思虑,杨卫臣已经上前道:“太尉手书。” 我接过来一看,鉴容寥寥数字:“明日入京。昨夜梦见你,今晨又见喜鹊。时至今日,你我,苦乐两心知而。玄一名剑,见面后,双手奉还。静之继位,干戈可望化为玉帛。区区之心,只愿白首相随。” 白首相随?归还宝剑?可我们两个,却成了诅咒的对象。为什么? 鉴容就要回来,在此之前,我是否应该逮捕王鲲,或者隐而不发?鉴容入京,难道……花瓶无风自倒,随着 瓷器的破裂,我的心脏怦然。 杨卫辰吃了一惊,我果断地说:“卫辰,你现在马上就出宫。为朕做一件事情。你骑朕的 千里马出建康,到扬州传朕口谕,着将军庞颢,带滞留的十万大军尾随太尉。不用入城,明日只要等在建康城外。” 杨卫辰已经恢復镇定,他问:“什么理由?明日是凯旋之日,大军跟进,没有原因,有损太尉名声。” 我嘆道:“没有任何原因可说。只是为了保险。” 杨卫辰听令后就离开了。我第一次发觉,他的步履,异常敏捷。轻巧快速。 午夜时分,欧阳显图和赵逊进入昭阳殿。 为了防止别人偷听,我命令陆凯本人,手持蜡烛,环绕着墙壁照着。齐洁袖藏匕首,站在我的身边。 事实确凿,我已经无可否认,我只是说出心里话:“这样看来,王鲲确实有谋逆的事实了。但朕实在想不通。别人谋逆,不过图富贵,王鲲说话都不利落,富贵至此,为什么还要做这种蠢事?实在奇怪。” 欧阳显图说:“陛下,应该立刻下令包围王家。如果只是王鲲个人所为,没有牵连到阴谋,陛下再放了别人也可以。” 我的头痛得厉害,好像有许多蚂蚁,咬噬着我的心。我说:“朕已经下旨,要宋彦带领禁军,监控王家,不许任何人进出。朕还命令柳昙、陈赏也入宫来。约莫也快到了。” 赵逊的白鬍鬚因为生气而不断地摆动。他黑着脸:“王鲲小儿,实在不争气。恕臣直说,出了这等事情,如果出于亲情就该宽宏大量,如果不能饶恕现在的举动实在拖泥带水。下午时分,陛下就该先发制人,逮捕王氏父子,紧急告知太尉大人,城内可能有变。何必要老朽再去审问,贻误时间?” 我低着头,口渴,端过茶盅,又烦躁地丢下。陆凯突然不动了,如今墙头草也有风声鹤唳之嫌疑。我派了一个又一个的宦官出东宫传唤。但是,柳昙没有来。陈赏也没有来。 凌晨,外面一阵脚步,柳昙差人送来一个盒子。 我命令齐洁打开,那里面,是一颗带血的人头。 空气窒息。那个人头是干涸的蜡黄,他的眼睛还没有闭上,那是陈赏! 我像掉进一个无底的冰窖之中,慢慢地坐了下来。午夜至今的天大怀疑成了真实。原来柳昙和王家合力谋反。消息走漏,因此他们提前动手了。或者,这时候动手,本来就是一个计划。还有什么比进入东宫,离开大军的华鉴容更加容易杀戮的呢? 第76页 我没有感到愤怒,甚至也不吃惊。只是有点被作弄的难堪。种种迹象面前,是我优柔寡断。王珏说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把京城的一切交给我以为最值得相信的一文一武,他们背叛我,绝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但我,现在无法得知具体的缘由。 不用想了,我派出的人,都已经被杀。如今,杨卫辰如何?竹珈怎么样?宋彦呢?最后,鉴容几个时辰后会进入建康。他们用我当诱饵? 来人相当礼貌,好像事不关己。他对赵逊和欧阳显图说:“两位大人,柳将军说,二位还有家小,这个时候不应该在内宫,请你们跟我出去。” 欧阳显图仰天大笑:“皇上面前,这样说话?家小,不过是几条命而已。我今天自己都不想要命了,准备跟着我家里人到地下团聚。想不到你们处于无人质疑地位,居然造反。这样做,难道柳昙自己就没有家人吗?” 赵逊突然给我跪下,磕头:“皇上,臣等无能,没有早点查悉奸臣。今后,陛下自己保重。” 他还没有说完,已经被穿着铠甲的军人拖走了。 我一动不动,和齐洁、陆凯被一些佩戴刀剑的军人囚禁在书房里面。我作茧自缚,还可以怪谁呢? 陆凯殷殷地哭泣起来,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伤心。宦官哭起来,不男不女,在黎明的阴寒中,令人毛骨悚然。我们的屋子里面,还有陈赏的头颅。老天和鉴容开了个残酷的玩笑。他苦战回来,迎接他的将是自己人的屠刀。而他苦心维护的,初为人父的陈赏,因为他的关心,成为第一个刀下之鬼。 “陛下放心,太子现在肯定最为安全。即使要废掉陛下,他们也必须保住太子,不然无法节制其他地方。而且太子也是王家的血脉。”齐洁异常镇静。 我相信,可是鉴容呢?此刻,鉴容也许正在建康的郊外。竹珈是我的孩子,肚子里的这个也是啊……我心乱如麻,四周只有陌生军人的脚步。白天到来了,可我的眼睛里面,只有黑暗。 就在这个时候,有个军人走了进来。他是个年轻人,毫无特色的脸庞。但他的眼睛里面,掠过一丝类似怜悯的神色。 “陛下,请您准备到城楼去。” “这是为什么?朕受惊吓,需要解释。没有心情去城楼。”我回答。我不需要怜悯,但自己必须维护自己的尊严。 他没有一点不耐烦:“陛下,您不得不去。您的亲信,还有太子,都在这里……”面对我冷漠的眼光,他说不下去。 “太子怎么样?”我直视他。 “还好。陛下的奶娘在照顾他。柳大人吩咐对韦娘要客气。” 他转身,背对我:“陛下,臣不可以多说了。陛下在这里,是坐以待毙。去城楼,也许还有转机。”他的话说得很轻。但陆凯却停止了哭泣,他不明所以地望着这个军人。 我玩味他的话,可是,难道要我亲自去城楼看那血腥的场面?但是,我必须去。即使牺牲我自己,我也要竭力一搏。我说:“保证所有人安全。朕可以去,但至少让侍女搀扶朕。” 他低头:“这不是一个普通士卒可以保证的。但臣会向上转达。陛下,请吧。”我离开书房的时候,陆凯爬过来,抓住我龙袍的下摆:“陛下,以后不知道能否再见。奴才服侍陛下多年,这辈子值了。陛下……千万保重。奴才这里拜别了。” 我掏出自己的手绢给他:“陆凯,别再哭了。你自己保重。” 他泣不成声。齐洁和我上车,周围的人,全部是新面孔。这些人,不过是十八九岁,长着农夫的朴实面孔。他们作为士兵,是没有选择权的。将来,他们都会被定义为叛军。成千上万的生命,填补的只是几个人的欲壑和野心。 在车上时间不长,齐洁对我说:“陛下,天无绝人之路。先帝爷曾经说过,柳昙比我父亲齐延要短视得多。” 我没有听进去,突然,我问她:“你说先帝?我父亲吗?” “是的。”齐洁的脸迎着霞光,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觉得她似曾相识。此刻我忽然想到,从这个角度,在晨曦中,她居然有点像我的母亲! 齐洁注视我:“没错。先帝北伐的时候,奴婢跟着父亲在护南府中。先帝在城中不过三天,就决定了奴婢的一生。虽然也知道,先帝宠幸我,不过是因我有几分像故人,但奴婢此生,不论于法于情,都不愿意另外嫁人了。奴婢到宫中伺候陛下,是毕生的幸福。奴婢本想,将来也许可以葬在先帝的陵墓外面,化为一棵青草。” 原来父亲在经过南北边境的时候,居然还……我隐隐嘆息。 齐洁继续说:“先帝说,他此生只爱一个女人。但那个女人的爱太沉重。他想方设法地逃避,最后还是逃不开,彼此都是命运里面的劫数。先帝预感到自己进入北国后会死去,他说只要他们的孩子还活在世界上,有人给她幸福,那么他们的爱与恨都不重要了。” 齐洁专心致志地捏住我的手:“陛下,要活下去。不管发生什么……并且,太尉会安然无恙的。” 城楼之上,起了鼓声。一阵阵,我跟着死神脚步般的节拍走到城楼之上。城头下,老百姓们欢唿起来,声震云天,没有人知道,现在的我,是一个受威胁的傀儡。 第77页 命运就是如此讽刺。初升的太阳,每个我所亲近的人,都在日轮的辉煌中闪现。我的一生,和父亲不同。我爱过两个男人。第一个钟爱我的人,死去了。第二个痴爱我的人,和我咫尺天涯,此生不知能否重逢。 他们逼迫我在城头之上,看着他死去?当然,如果我没有出现,鉴容肯定会知道情况不对。我不可能坐视,可我怎么样才能让他知道情况发生了变化呢?我环视着四周,在城头的每个空洞里面,都闪着金属的黑色光泽。那些隐秘的草堆里面,凸现出尖利的箭头。在老百姓的声音背后,是一种杀气的冥想。只要鉴容进入我的这个城门里面,四面八方的埋伏就会发动。 意识恢復的剎那,我已经看到他。他的黑马,在大军的最前方率先进入外城。大旗飞卷,整齐的队伍里,戈矛甲冑,染上一片金黄色。那不是夕阳,而是朝阳的颜色啊。 只有他,没有穿铠甲,只是一身黑色的锦袍。佩着我送给他的宝剑。 他的眼睛,如同 钻石璀璨。传说中,即使在迷雾中,也指引人们归航的灯塔,也比不上他的光明。你回来了,可是,为什么你在这个时候回来? 鉴容看见我了,于是在成千上万人的喧譁中,他静止下来。抬起脸,他给我一个笑容。那是凤凰重生的笑容,在烈火之前,藐视神灵,傲视凡间的纯粹笑容。 怎么办?我看着他,决定了。生死由命,只要没有遗憾。 一横心,我把自己的珠冠朝楼下扔去,可就在这时,齐洁取出了匕首,避开身边的军人。一跃身,她如同一只翠鸟,跌下了城楼。追逐着那比她的身躯小得多的冠冕,彩云追月一般。 “啊!”我听不见自己的尖叫。因为成千上万的人同时尖叫起来。华鉴容的马受惊后腾。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我。 百姓们横冲直撞,潮水般分割了城楼和外城。这时候,鉴容的眼光,迅速扫过了我身后的城头垛子。 他对于这个,太灵敏了。一瞬间,他的眼光又回到我的身上。大风吹乱了我披散的头髮。我也对他笑了笑。也许就是永别了。 这时候,第一支箭射了出去。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杀了他!杀死华鉴容!” 恍惚间,我怀疑这又只是一场噩梦而已。可是,他们要杀死我的男人,活生生的一幕,就在我眼前。 城楼上箭弩齐发,顷刻间,战场之弦在建康城内绷紧。我用手指扒住城墙,往下俯身。我不敢看,但我必须看。神灵在上,保佑我们吧! 鉴容的身边,有几个人应声倒下马。他抽出宝剑,迎着太阳的剑刃,发出幽蓝色的光芒。他的后面,有一群士兵飞快地跟进,围绕着他组成半月形的屏障。铁甲中焕发出残留的腾腾杀气,他们头盔上的羽翎,还带着未洗去的征尘。 他们有备而来,不然为什么毫无慌乱?可鑑容的面庞,为什么显出了迷乱?难道说,这一切在你的理智中预料,却超出你情感的承受?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把你抛入到你死我活的战场之上,又把你拖进混沌不明的围城陷阱。 现在局面很清楚。齐洁的坠楼,使叛军原来的计划破灭。可眼前的一幕却比纯然的战争更加血腥。 成千上万的老百姓拥挤在鉴容的卫队与柳昙的军队之间。突如其来的巨变,让百姓们惶恐。箭矢无情,毫无防备的庶民在血花飞溅中倒下,死去的人引发骚乱,后面的人急于进入城墙的庇护。如同盲目的动物,人的求生意志占了上风。数不清的人疯狂地推搡,妇女孩子的哭喊淹没了扣动弓弩的机关声。老弱的人们被推倒在地,众人无情地从他们背上践踏而过。这时候,城门大开,柳昙的骑兵从永定门蜂拥而出,却为人墙所阻隔,难于前进。 在盲目的混乱之中,有个剽悍的军人一马当先,用铁蹄拨开人海。大叫:“皇上有旨,华鉴容带兵入京谋反,杀了他。” 男人们粗哑的嗓音共鸣着。一声比一声惊心动魄。 “关上城门,不要让华鉴容跑了!” “杀死华鉴容!” “把尸体搬开,快!杀死他们!” 鉴容的眼睛最后盯了我一眼,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眼神。他挺直身体,勒住马头,迅速地往后退。零星的骑兵们,率先交锋,刀剑声中,人马辟易。在一片为马蹄扬起的土黄灰尘中,同样服色的军人相互厮杀。彼此的红缨,羽饰,在狂风中晃动,好像荒瘠原野上的枯草,应该没有任何生机。可转眼,兵器搏击, 火星迸发。山川震眩,声析江河,势崩雷电。身体旋转,喊声嘈杂,我已经看不清任何一个。只是觉得,血的颜色,已将那些生命之间的缝隙填满。 许多人倒下去,一些人冲上去,鉴容的左右半圆形铁骑慢慢地后退。不时有人为流箭和长矛射杀,这个半月形逐渐缩小。由于过于用力,我的手指血肉模煳,但一点也不痛。 就在这时,远处,犹如在地心的深处,响起了整齐划一的声音。眺望而去,白茫茫的旷野处,黑色的洪流在震撼的鼓声中,铺天盖地。地平线的凹陷处,飘起了血染般金红色的大旗。建康城外,是十万大军。从那血肉的 长城里面,有一队人马如天神的剑,径直杀入外城。为首的人,乘一匹红马,手持长矛。应该正是庞颢。 第78页 庞颢带来的军人,很快把那个缩小的半圆恢復成铜箍一般坚不可摧。庞颢靠近鉴容,声嘶力竭地说着什么。我已经看不清鉴容的脸,只见他反覆回头望我的方向。迟迟不肯打马离去。 生离死别的时刻,哪里容得半点犹豫?我在心里吶喊着:走吧,快走吧。你还活着,我们就有一丝希望。看着你死,我也不能支撑下去。 本来因为自己人也加入混战,城楼上剑雨稍歇,可突然,万箭齐发。柳昙自己的军人,逃不开的百姓,都成了下面这个死亡之网的俘虏。终于,鉴容和庞颢在那铁甲半圆后面,犹如离弦,飞一般地离去。 我已经精疲力尽。太好了,你走了。他们没有追击,只是关闭了城门。鉴容离开,战斗还在继续。我看到离我最近的地方,有个挥舞大刀的士卒,他的脑袋已经成了一个血色窟窿,手臂上的白色筋肉都暴露在烈日之下。可他仍然在机械地横噼竖砍。这个世界疯掉了,还是我疯了?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哪里都是黑暗。我太累了,不愿意醒过来。可就在这远古的沉寂中,我听到了孩子的哭声。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在哭?是竹珈还是另一个?我仿佛是躺在浅绿色的冰川之上,想起身,但冰面太滑。我伸出手,真的抓住了一只手。 我愕然睁开双眼,已经是夜晚了。我在昭阳殿的卧床边上,有个少年坐着。他的容貌,不復是百合花的纯洁,却有秋 海棠一般蚀骨的冷艷。 周远薰!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也是他们的同党? 我还没有开口,周远薰已经拿过一条丝巾给我擦汗。他贴近我,耳语道:“现在我们的四面八方都是耳朵和眼睛。陛下不要说话,臣也不再和你说话。这样他们才可以让臣待下去。” 我还是问了:“怎么就只有你在?” 他低下头,果然不再回答。我想起刚才昏迷。难道他们宣召过御医?史老太医是我的亲信,他们也许不会叫他来。如果别人来过,那么我怀孕的事情……我一哆嗦,捂住嘴巴。 周远薰用黝黑的眼珠默默地注视我。他摇了摇头,顺着腰带摸到自己的腹部。又摇了摇头。 他怎么知道我怀孕?到了此刻,我不会相信任何一个人。我闭起嘴巴。周远薰仿佛可以猜透我的心思。他只是微微一笑。那个笑如此微弱,却没有任何恶意。 除了周远薰,我的周围已经没有一个熟人。陌生的两个侍女聋哑一般。我也懒得去理睬他们。 这天夜里,我分析了一下目前的情况:柳昙协同王氏谋反,首先要除掉的就应该是华鉴容。如今鉴容拥有大军,但我和竹珈在城内。他们完全可以反咬一口,昭告天下说鉴容此次带十万军队到建康城外,是公然违抗祖制的谋反。那么即使以残存的十万大军为基础,鉴容面对其他地方的反抗,也很难顺利解救我们。回想起来,王珏的提醒,南北战争以来的异动,是我疏忽了。我只想着外部的强敌,居然轻而易举地让他们这些狼子野心的人掌握了宫城。 再深一步想,宋舟的暴卒,也可能和他们有关。甚至那件谋刺,也不是偶然,而是精心安排的。目的就是找到藉口,清除鉴容在禁军的势力。他们当然希望辅佐年幼的竹珈,来掌握实权。可如今明目张胆地弒君,也不太可能。因为,他们除了自己的军队,还要取得诸如南方八个州和四川的支持。这件事奇怪,我和鉴容被分开了,可我们的命运仍然联繫。鉴容活着,他们就不会杀我。因为鑑容的性格,一旦我死去,他会玉石俱焚地踏平建康。我还活着,可是,他们也仅仅只是会让我活着而已。外面的情况,我一无所知。即使着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也没有裨益。 三天的时间里,我都没有说话,周围也没有语声。开始的两天,我不敢吃那些放在我面前的食物。可是身体虚弱,微微起了寒热。到了夜里,屋子也没有往常那样暖和,每个关节都会疼痛。我想到齐洁的纵身一跃,想到鉴容临去的频频回首,想到竹珈的清明笑脸。悲从中来,却没有眼泪。 到第三天,周远薰跪在我的面前。他当着我的面,先去吃一碗粥。我麻木地看着他,等到那热气腾腾的粥凉了。我才吃了下去。昏暗的宫殿里面,我瞥到铜镜中的自己。蓬头垢面,眼皮浮肿,如同鬼魅一般。这就是那个曾经自得的年轻女皇?是那个为至善至美之人所爱的神慧?没有了皇权,我一无所有。连带这个躯壳,都因为没有存在的意义而褪色了。我转过眼看远薰,他静静地望着我,和过去在荷塘边与我赏月的时候,并无两样。只是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某一剎那,我错觉那是一种愉悦。为什么? 韦娘他们现在还在昭阳殿中吗?我没有一点消息。也许仅仅一墙之隔,我们母子就是不能见面。鉴容在什么地方呢?为了我的安全,他不会贸然行动。是在和他们僵持?但如果川军和南方八州都相信朝廷中的人,他会多么艰难? 已经是深秋,急急西风重重地穿堂,帘外的一小方视野中,秋水寒,冷了芙蓉白霜。这一日,王琪来见我了。我只是笑。面对着长空,我和他,都是可笑之人啊。 “都说陛下受了惊吓,以老臣看来,陛下果然病得不轻。” 那不是你所希望的吗?说我神志不清,把我监禁在深宫中。你们可以为所欲为,借着我的名义矫诏,号令天下。不管鉴容为朝廷带来何种威望,皇帝本人才是正统。而且,那意外在建康出现的十万大军就是所谓谋反的铁证。你们好狠毒啊。鉴容要么被杀死,要么就是被你们逼成司马昭。 第79页 我心里这么想,可我实在不愿意和他说话。 他却继续温和说:“没有陛下,也没有王家。陛下养病期间,臣等自当辅佐太子,剷除乱臣贼子。” 我轻蔑地笑了:“阿父,朕今天再叫你一声阿父。请你回答朕,究竟谁是乱臣贼子?朕对王家不薄,为何还有今天?” 他离我几丈远,悠悠说道:“陛下既然仰仗王家,何必要提拔华鉴容?我们王家的权利是虚的,华鉴容的权利才是实的。平白那么些年,臣等成了他的眼中钉。臣的长子,此次战争运粮不利,以华鉴容的性格,会轻饶他?臣的次子,确实不争气。居然背着臣搞什么巫蛊。可臣老了,两个儿子东窗事发,不得不跟着柳昙一搏。当初臣等蒙受圣眷,不过是因为陛下对王览之爱。自古爱驰恩绝,眼下陛下的心里只有华鉴容的妖态,还有什么面子给老臣一家?那日柳昙与陛下派来捉拿我们的宋彦军在臣府外交战,他派人问臣,是否愿意和他一起清君侧。如果陛下是老臣,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能不应?” 我心下有些惊讶,情况和我想像的似乎有出入。不过他的一面之词也并不可信。我问:“难道都怪朕?是朕逼迫你们造反,你也是受军人的胁迫?” 他没有回答,嘆了一声:“事已至此,老臣无话可说。以老臣为人,何尝不想过个悠然的日子?老臣坐立不安已经年余,只有这几天才睡得安稳。华鉴容如今和朝廷各执一词,外人哪里可以辨知?有太子在,华鉴容就是再强大,不过是反军罢了。现在余党未清,宫里面和京城里都不安全。所以今天臣自己来请陛下移驾石头城,也算回报昔日的恩情了。” 石头城在建康郊外,过去为歷代太子的私人堡垒,防卫极其森严。从东晋以来,许多反叛者都要皇帝和太后转移到那里。既便于控制,又更加没有和外界来往的可能。而且,在他们不需要的时候,我就会不明不白地死去。把我强行迁到那里,也可以理解他们。看来,宫廷里面,也许还存在着企图营救我的人,而鉴容现在也处于强势,暂时没有危险。 到了这种时候,我说不去也没人理我。至于竹珈,我不相信他们会断绝自己最巩固的依靠。但是,到了石头城,我就只能等死吗?没有多少日子我就藏不住身孕了。现在可以确定周远薰对我并没有恶意。可是,柳昙他们会放过鉴容的孩子? 我不敢想下去,王琪离开了。他的背影,有些佝偻。看来,说话和事实,永远是两回事情。即使他今日成了不忠不义之人,还是难以忘记自己曾经的“清名”。对于我来说,受制于人,也没有选择。作为帝王,我缺乏重要的东西:狠心。不知道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以后,我只会先发制人,不会受制于人。我是天子,并不害怕死亡。但我把自己心爱的人,都置于危险中,那就可悲了。 周远薰始终在屋子的一角坐着发呆。那两个宫女不知道是监视我,还是监视他。我坐在黑暗里面等待,半夜的时候,有人来了。 我的眼睛一亮,那个人是韦娘啊。韦娘的身后,是一群士兵。他们站在屋门外齐刷刷地望着我们,很像一群没有生命和思想的雕塑。 我知道,韦娘看到我,就心疼了。不晓得她是如何获得这个与我见面的机会的。但我情愿她没有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陛下你受苦了。太子现在还好,我会照管他。”她短促而低声地说。 “阿姆……”我想哭,但眼角仍然干涩,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到了这个时刻,从何说起。 “阿姆,你和柳昙有什么交情吗?为什么他可以容下你呢?”我问。 “嗯。那是许多年前了,他是吴王府常客……”韦娘苦笑,语声干巴巴的,“陛下,我也不清楚他为什么给我面子,总之也不是坏事。大概我是女人,他也知道我不过就是抱抱孩子,和陛下说几句话而已。” 啊!原来如此。除了我的父皇,还有多少男子对韦娘动心过呢?自负狂妄如柳昙,也有年少风流的时候,再可恨的人,也有一份心底的情愫。韦娘的安全给我一份信心。 “阿松呢?” 韦娘回答:“受王榕株连,阿松如今也被囚禁了。离了她,太子不吃饭也不说话。因此,只有靠我,他才乖乖的。这也是他们让我留在他身边的原因。” 我应了一声,韦娘从一个荷包里面取出梳子。她平静地说:“走之前我再给你梳一次头。”说到最后,她有些哽咽。 但是,她没有哭。在灯下她给我仔细地梳头。因为好几天没有梳洗,我的头髮打了好些结。她的动作很慢很慢,轻声说:“阿姆原想永远陪着你。可我必须在这里。你……”她说不下去。 过了很长时间,外间的士兵不耐烦地催请韦娘。韦娘这才收起梳子,把那个半旧的荷包塞给我:“以后陛下自己保重吧。” 她顿了顿,大声说:“其实今天我来送别,是柳大人让我出面问你讨一件东西。陛下把自己的玉玺放在哪里?”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没有答话。 韦娘却笑了:“啊,是不知道吗?我就说是给人偷了。哪有皇帝成天带着那么重的东西的。”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几日那两个宫女整天会盯着我瞧,我睡觉的时候,她们翻动我的东西,想必我昏迷的时候,她们也搜过我的衣服。 第80页 玉玺,原来是杨卫辰保管。那天逼宫前夕,我把它放到了上书房的一个箱子里面。当时匆忙,也没有上锁。难道会不翼而飞?即使没有这一颗,我还有其他的两颗玉玺在库房里面,平时用来和王公大臣下诏,我也不是没有使用过。但三个少了一个,还是会使他们惊心。怪不得他们说“宫里不安全”。 韦娘又一次抚摸我的头髮,说:“陛下珍重。奴婢期待重逢的日子。”她给了我一个安宁的笑容。我点头,把那个旧荷包揣在怀里。 我迷迷煳煳地离开了昭阳殿,半夜里下着滂沱大雨。周远薰跟我坐在一辆车里,上车以后,他放下帘子,让我靠坐在他身上。听着车轱辘的重复,大雨单调的节奏,几天以来我第一次生了睡意。管他是什么人?现在,我只要依靠他睡上一觉。这样我才可以思考。 醒来的时候,我却在一个佛堂中间。是到了石头城吗?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呢?唯一的门锁着。一盏油灯燃烧,也不知道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佛堂里面只有一尊巨大的雕像。我从一堆草上面爬起来。就我一个人?我喊了一声,只有回音。 我回忆起来,这里是石头城靠山的一个寺庙。此塑像也有几百年的歷史了。他们居然不放心到这种地步,把我关在这个清静地方?因为此处背山,没有窗口,也就不存在什么逃跑。 难道我是插翅难飞?又过了很久,我实在口渴飢饿。佛前的花朵早已枯萎,瓶中也没有水。也是,这半年不太平,谁还有心礼佛?我静静地盘腿坐下,忍耐是我唯一可做的。虽然黑暗,但当我安心下来,端详着释迦牟尼的脸庞,我却意外的清醒。 尘世纷杂,人心叵测。可佛的面容庄严秀丽,嘴角带着普度众生的祥和微笑。望着临死佛祖的造像,我仿佛也置身于莲花世界中,有了一种勇气。 我开始思考起和韦娘的见面。她的细微神态,每一个词语。她是不是还要告诉我什么呢?我忽然想起来那个荷包,韦娘从来不用荷包的呀。 难道?我翻出那个荷包来看,做工精细,却没有什么花纹。 对着油灯反覆琢磨,果然,在内侧有一处线脚不太一样。我用力一拉,里面居然有个很小的口袋,装着一张叠起的纸。 我左顾右盼,看看四下确实无人,才小心地展开。这是一封信。可此刻我的手,却几乎拿不住信纸了。 我蜷缩在佛像下面,把信尽量拿得远一些。因为我哭了,我害怕眼泪会打湿上面的字迹。 我不会认错这个字迹,而且,这最前面的一行,分明写着: 慧慧爱妻…… 第十二章 云月杂尘(1) 山壁有泉水落下,打击着石头,清冷地迴响。我的眼泪也止不住地落下。 这是览的笔迹。油灯下面佛的影子给信纸蒙上了灰色的阴影。清雅端重的楷书尤其特殊,像是天国传来的梵音。 慧慧爱妻,览唯愿慧此生永无机会见此信。内外众人,韦娘最值信赖。其人忠谨,因而览今日将以此信託付韦娘,不逢危难绝不开启。 慧慧十四,淮王谋反。破城之日,其同党名册,慧慧与览付之一炬。然我隐瞒一事,此前慧慧探视鉴容之时,览已知悉。虽然心怀宽仁,但览不欲使慧慧处于未知险境。是以不得不预知其详。此名单中,有来歷者,均在数年中或远调外省,或讽令致仕。尚存核心数人,名册中语焉不详,至今不得其解。览日夜忧患,甚至疑心家叔。王琪文人,成事不足。假使当日果真依附淮王,不过趋炎附势。而淮王身边,还有显贵暗流。若此人为武将,难保他日太平。由此览为慧慧早做安排。 自知大限将近,慧慧尚且稚嫩,难以放心,故以事宜託付王珏。事发遇险,兄长必鼎力相助。若兄长不存,尚有鉴容。昨日单独与容倾谈,鉴容骨鲠,览向来视同手足。水晶宫灯,血色芍药,记忆犹新。览非圣贤,也有拳拳私心,何尝不愿与慧慧白头偕老?只恨体弱无年。故慧慧母子得可信之人,我也可瞑目。 兄长与鉴容,均在览面前对天盟誓。事实莫测,万一孤立无援,也要坚强生存。王览幼年福薄,与母分离。慧慧八岁痛失双亲,登临天下,览时年不足二十。深宫之中,我俩相依为命。朝政错综,慧慧天真,览既为你之父母,又为你之臣子,常常心力交瘁。慧慧为人,过于率性。于览并非坏事,于国则并非幸事。但你为览至爱,实在不忍对面责难。然览坚信慧意志如刚,定可自处。 王览短短一生,大半心血倾注于慧慧一人。故慧慧活,览之付出并非为空。不然王览为何生,又为何死?人之相与,不过在缘分二字。览之命尽,则与慧慧缘尽。但希望永不随肉身泯灭。慧慧之希望,为国家之希望,苍生之希望。览神游天地,为你祈福。若慧慧生命常青,览自应含笑九泉。见字如面,千万珍重。” 纸张的空白处,有半透明的水渍。也不知是我现在的泪痕,还是览当年的泪痕。绝望处逢柳暗花明,出现览的书信,实在惹人感慨万千。想起他趁我不在的间隙,断断续续写完此信,心情是何等的悲怆!而最使我难过的是:今天我一个人被囚禁,倒也罢了。只是王览唯一骨血,我们的竹珈,陷于人手。我如果死去,将如何面对王览? 哭久了,口就更渴。说来也怪,心里反而真的安宁下来。王览说得对,我首先要活下去,才会有希望。在佛龛前面,我理了理头髮,拉平了衣服,把信仍旧装在荷包里,贴着胸口放妥。我抱着双膝坐下,那山泉声不断,我又起了睡意,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81页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有两个碗放在门口。碗里面放着一个馒头,另一个盛着菜汤。以前我很讲究吃食,但到了真正飢饿的时候,这馒头的白面里似乎也有值得咀嚼的清香。飘着几片菜叶的汤水,我也喝得一滴不剩。 吃了饭,我开始思考。既然左右没有人,也不用我说话。王珏在何处呢?鉴容又在哪里?那天韦娘来送我,是知道我要被送到了石头城吗?他们把我关押在这秘密的地方,石头城的一万名官兵绝对不会都知道。不然不是很容易就走漏了风声? 佛前的香炉里面有残余的香灰。我用手指点了些灰,在地面上划了一条线,这是第一天。这样的日子不管有多久,我都要活下去。 地面的灰痕划到第七天的时候,还是没有见到任何转机。每天,都有个残疾的老卒前来送饭。这个老卒的双目,想是多年前早已叫人剜去。每次打开门,他蹒跚着进来收了碗,再摸索着走出去。外面的脚步声很重,但我也从来没有见到过其他人。 我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这般苦捱。回想自己在襁褓中就备受宠爱,当日奢丽吴宫中金银珠宝都被我视作泥土一般。到今天,却连一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我尽量不去想,但一想到自己身上的积垢,就如同虱子附体一样痒得慌。 这一日,我身上意外地流血了。躲到大佛背后一瞧,外衣里面穿的丝织衬里血迹斑斑。我心里陡然一惊,怕是孩子保不住了吧?肚子也并不觉得酸疼不适,可血还是淋漓不止。固然今日这里没有人再把我当成皇帝,我也总是一个女人啊。女人最宝贵的东西只有两件:辨别善恶的能力和羞耻之心。我的窘迫,难以启齿。更可怕的是,这个孩子也要失去了……如果叫来大夫,胎儿恐怕难以保全,如果听之任之,胎儿还是难以保全。我进退两难,又唯恐伤到胎气,越发连动都懒得动,蜷缩成一团,扯下佛龛前面的杏黄色帐幔裹在身上。 不远处的墙壁,有一只红色蜘蛛在吃力地爬行。我心想,如果蜘蛛爬过高处的黄色污浊,我就还可以支撑。我呆若木鸡地望着,蜘蛛爬到中途,就折回下面。我正感灰心,一缕阳光照进,蜘蛛又向着光明处前行。一,二,三,就要爬到了!我莫名兴奋起来。 我只是忘了一件事,既然有了阳光,光线的来源必有来人。 那双布鞋顺着光柱到了我的面前,门又被落锁了。白色的影子蹲了下来,把我抱在怀中。周远薰!前面这些日子他在哪里,难道也被教他们囚禁了?可今天怎么他又出现在我的身旁? 他身上的白衣也带着灰尘,脸上不怎么干净。揭开我身上的帐幔,他的手停顿了。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自己身体下面的干草,居然也染上了血迹。我赶快并紧了腿,秋天里的寒气冻得我打起哆嗦来。 “陛下……没事的,我来了……在我面前,陛下无论如何不用担心什么旁的事……”他思索着说。 他的语气极其温润,击中了我心里最柔软的角落。我也顾不得考虑其他,就掉下泪来:“远薰,我想要活下去。就算为了这个孩子。” “我知道,这几日没有见你,我也想通了。我不会害你,可是能不能帮你也不是我说了算。”周远薰回答。 我不过隔了七八日不见他,就发现他的脸面更加成熟了,不再像个男孩子,粹玉般的透明,在浓黑的庙堂里面透着青色。 他看我也不避,嘆口气把我拉过去,用自己的袖子细心的擦拭我的泪水。低声说:“我也被他们关了好几日了,明天建康来人会让陛下签署退位诏书。你无论如何不要去签,就装疯卖傻好了。到时候我们再见机行事。” 我举起一只手来:“远薰,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的眉头一皱,笑也带了些辛酸:“这很要紧吗?我总是不想害你的,不然你的孩子还有今天? ”他坐下来,脱下外罩的长衫,让我坐在那上面,看我犹豫。他别开脸似有若无地加上句:“因为是你,我怎么也不会觉得污秽……” 我躺下来。明天怎么办呢?我和周远薰,如何见机行事?虽然我闭着眼睛,但眼珠却不停地转。周远薰悄无声息地坐着。 过了很久,外面忽然嘈杂起来。现在该入夜了吗?我装作迷迷煳煳地坐起来。周远薰按住我的肩膀,隐约中他闪过一丝笑容:“也不用那么急。” 他指什么?我走到门口,靠近门缝听着。好像有许多人嚷嚷的声音,还有……一股焦味儿。我回过头,周远薰仍然一动不动坐在原来的地方。 听到一阵开锁的咣当声,几个军人走了进来,那残废的老军跟在后面。在夜里,他的行动如蝙蝠一样,迥异于往常。我向远处望过去,是一片浓烟。 “陛下此处不安全,请你移驾。”一个人说。 “去哪里?”我问。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也察觉到那个老军用手指来回地摸了三次左耳。 “请跟我们走吧,火势就要蔓延过来了。”为首的人又说。 我看了看周远薰:“他也去?” “我们没有接到命令。”为首的人简短地说。 在他们簇拥之下我被放在了一副床板上,有人给我盖上了一条被褥。把我的半个脸都遮住了。他们是来营救我的吗?我脑子转得飞快。 第82页 即使被围在一群人中间,我仍然可以看到石头城的火海。天空是石榴色的血红。仰面躺着,烟雾呛人,泼在空中的红光也像要扑过来似的。许多人在我们身边仓皇跑过。每当有人询问,为首的那个人总是压低声音说几句话,于是,也没有遇到拦阻。 但渐渐地,嘈杂声远了,空气变得清新起来。风更大了。 这时候,一个老人的声音问:“是刘统领的二夫人吗?” 为首的人说:“正是。二夫人快要生了。大夫来了没有?” “早来了。怎么那么不巧,石头城早不烧晚不烧,偏偏小娘子生产的时候着火?”那人刚说完。我就听见“咚”的声音,像是有人落水。 “来了?”船里面传出男子的话声。 “是。” 我被一双手臂抱了起来,等到了船舱内,灯光一明一灭,照出男人清秀双目。我这才惊喜叫出:“大哥。”王珏满脸长须,背着药箱,对我回眸一笑,眼内闪烁着泪光:“陛下真受苦了……” 王珏说完,还是跨出了船舱。只听他对那几个人说:“时间紧迫,诸位自己逃生吧。” 为首那人说:“大人来往石头城好几年,在下今日才知陆大夫就是大人本人。我等为书阁效力,死不足惜。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我们挡一阵是一阵。大人赶快离开吧。” 王珏重新回到船内,那小舟已经逆水行舟。船桨活动声中,王珏从容地坐下,摸了摸我的脉搏,也不忙于解释。 我好像一直窒息于水面之下的,直到此时才缓过气来:“大哥,原来你早就接管了太平书阁?” 王珏沉吟后跪下来,脸却离躺着的我很近。他慢慢地说:“不错。阿览去世以后,实际上太平书阁已经到了我的手里。当年淮王谋反之前, 扬州的太平书阁消息不力。华鉴容越权查帐之后,陛下也将情况告知阿览。破城之日,淮王同党的名单阿览事先看过。他怀疑太平书阁某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此时就萌发取代之意。太平书阁本来是只有歷代皇帝知晓的影子机构。其他大臣一概不闻。而书阁的规矩,只有上一级的人,才可以知晓下一级的底细。因此,除了皇上没人知道领袖是谁,对不对?” 我点点头:“是。我一直以为,领袖还是荆州的上官遥。” 王珏淡淡一笑:“上官遥在阿览去世的时候就已经重病。天下只有陛下和王览知道他的真实名字。在世人眼里他不过是一个私塾先生而已。因此,阿览要我去接手上官的工作。因为他怀疑过王琪,所以我接管太平书阁也只能隐瞒陛下。这五六年来,我早就告别了桃源隐士的生活,以各种身份混迹于各地。每当陛下说我清闲,我也只能一笑,又能如何?”他的语气似乎在说平常家事,但细微处婉转顿挫,使人不得不为之感动。 我接过话茬:“怪不得大哥你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 王珏摇头:“因为太平书阁的体系千疮百孔,所以能够保护君王才是第一要则。原本在宫廷内部,是没有太平书阁成员的。但淮王事发以后,阿览亲自在宦官中选择了一人守在陛下左右。他就是杨卫辰。” 我心底顿时彻悟:“是他?现在他在哪里?” 王珏答道:“卫辰的父亲原来为扬州的一名鸿儒。多年以前因为得罪淮王党羽,无故失踪。从此全家坠入困境,卫辰才自愿净身入宫。阿览说,他第一次到昭阳殿见神慧那天,先帝派上书房的一个小太监前来传令。夏日炎炎,杨卫辰立于烈日之下纹丝不动且神态安宁,颈部扣子严严实实。他小小年纪,毫无浮躁之心。就给阿览留下了好印象。内宫只有他可担此重任。” 我回忆起来,初次见到王览,来传令的那个小太监给王览的笑脸。果然是杨卫辰!有的记忆清楚如昨日,但细节处不经人点拨,想不出来前因后果。杨卫辰为我亲信,首先是王览引荐。他沉默寡言而心思缜密,普宫内侍,无人可及。 桨划水,声声快。我问:“他那天去通知庞颢了吗?” 王珏说:“太平书阁的人要想传递消息,有千万种办法。卫辰虽然通知了庞颢,他本人却没有离开宫殿。至今他还和宋彦隐匿在宫中。” 我哑然:“宋彦还活着?” “应该是。那天卫辰推知宋彦会寡不敌众,所以在与柳昙大军交战之前,宋彦已经被他劝说离开。我现在也没有确切的消息,但我估计以杨卫辰的大智慧,如今内宫中才是首都最安全的。他们还会选择其他地方吗?” 我无语,玉玺不翼而飞也该和他们有关。一步步回想,王珏当初的警告言犹在耳,但我因为意气用事忽略。现在后悔也晚了,我鼓起勇气说:“太平书阁终究没有盯住柳昙。这是我们命里劫数。” 王珏情不自禁地用手捉住衣服的一角:“是啊。柳昙年轻时候为吴王挚友,但谁会想到,同时他也是淮王死党。现在推知,当年淮王在先帝面前进谗诬告,柳昙也起了不少作用。他这个人野心虽大,叛乱却不是时机。我得知宫变以后,为了营救陛下绞尽脑汁。没有想到他居然因为害怕内宫变乱,而把陛下放到太平书阁最有基础的石头城内。真是天助陛下!事先书阁的人到处放风说统领小妾恐怕早产。今夜我们先燃起大火,然后以统领住处着火为由,伺机营救了陛下。如果追兵不来,走水路两天就可以到 第83页 扬州张石峻处。” 我拉住王珏的手:“大哥,现在局势到底如何?” 王珏苦笑:“国不能一日无君。没有了皇帝,还不是一团糟?扬州以上北方各州全部拥戴华鉴容,指责建康挟持天子。建康和南方各州都跟随王琪,以为即使陛下重病不能理政,太子也是正统,双方正僵持不下。大约顾念陛下安危,华鉴容至今按兵不动。四川的穆国公已经率领大军日夜兼程赶往建康,国公说他只相信陛下一人……” 王珏话音刚落,头戴斗笠的船娘弯腰入了舱内。她先给我施礼,再抬起脸来,是个气度高华的中年美妇。清光滟潋,都包含在岁月赋予的平和神态之内。 我叫出声:“流苏!” “隔了那么多年,陛下还记得妾身?” 流苏微微一笑,随即收起笑容,“王郎,情况好像不妙。” 王珏道:“怎么?还是追上来了?” 流苏重重点头。 王珏握了一下她的手:“既然如此,就按照原来的办法吧。马上就要到松林了,你陪着陛下等待接应,我去引开追兵。” 流苏的眼睛瞬间变得莹然:“王郎……”她似有言语堵在胸中,接着却爽快地说道,“好吧,王郎你放心。” 小舟停泊在一处荒僻的松林,王珏抱着我下船,流苏搀扶住我。王珏没有和流苏告别,离开时将一个小瓶塞到我的手里,淡然道:“陛下,这个药丸和水服下对你身体有好处。” 流苏静静目送王珏上船,轻舟盪过芦苇。不多久,从松林的间隙中,看见水面上驰过许多火把通明的大船,纷纷向着王珏小舟的方向驶去。 这个时候,流苏才轻轻哽咽了一声:“王郎啊……” 我的肚子开始疼了,忍不住弯腰。流苏连忙拿出腰间的水壶,催我把药服下:“陛下有身孕吗?” 我不好意思地点头默认。虽然都是女人,但我仍然感到尴尬。她像母亲似的轻揉我的腰部,亲切地说道:“嗯,妾身在扬州见过华公子。他那时还是个少年,整夜都会对着大红芍药发呆啊!” 我慢慢吞下药丸,没有答话。 流苏又道:“能做母亲真好。” 我问:“难道你不能做母亲吗?” 流苏苦涩地摇头:“妾十三岁为太平书阁选中时就服了药,终身不能生育。十五岁被冠为花魁遇上王郎,虽然什么都给了他,却……再也无法给他生一个孩子。所以王郎关心陛下母子,妾身也认为是天经地义。” 我语塞,身为女子,我能体谅她的心情。皇权是多么残酷的利刃呢?清白健康的女孩子只因为被选作一个耳目,就会失去为母亲的权利。 我们两个在松林中等了漫长的时间。我一直对肚子里的孩子默念:求你不要出事,很快就平安了。大约是药丸的疗效,腹痛缓解了。 流苏把我背到一棵大树下,对我道:“陛下,我们的人早应该到了。你身子不便,先在这里等一会儿,妾身去去就来。” 我知道她的话中有话,情况可能有了变故。短短几个时辰,我对她产生了依恋。她也好、韦娘也好、母后也好,都有着火中钻石的光芒。 “你要小心。”我嘱咐她。 流苏应了一声,脚步轻快地向树林的另一端走去。 黎明前的黑暗,是最看不透的,树上栖息的猫头鹰眨巴着眼睛。我越等下去,就越担忧。没有比离开一个陷阱,又掉入另一个陷阱更可怕的事情了。 当我把水壶里最后的水都喝光的时候,我决定走出松林。即使流苏不回来,在别人发现我之前我也要藏匿到安全的地方。 冷风松涛中,我错觉自己是一个猎物。步履艰难,汗水湿透了背部。 双脚被藤蔓缠住,我踉跄了一下。 一双柔滑冰凉的手抱住了我:“你在这里……我可找到你了,陛下。” 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把“陛下”二字叫成亲昵的称唿。我沉下心:“周远薰?” 周远薰的脸上愉悦、担心、迷茫、精明和锐利融合在一起,只有一个词语形容:疯狂。 因为松风里面的刺鼻气味,我涌出了泪水。 随着眼泪,周远薰面上疯狂的表情碎成了无数片。他拽着我,乏力地说道:“我们走吧,我送你去你要去的地方。” 秋云凝重,天色昏黄。我跟着周远薰穿越过树林。他手里拿着一根半指宽的树枝,不时拨开杂草。我并不想跟周远薰走,但是不得不走。如果他要害我,刚才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就可以做,但是他没有。 我要尽快走到安全的地方,我已经撑不了多久。就算为了两个孩子,被困在宫中的和尚未出世的,也要尽力一搏。长久以来,我一直相信周远薰至少对我是有爱的。所以,我只有选择他为我领路。 走出一个山坳,周远薰才和我说话:“我们从陆上到华鉴容的大营约摸要走两天。你……只怕是要三天。” “这里现在还是他们的地盘……”我忧心忡忡,惦记着流苏与王珏。 周远薰嗤笑:“乱世还有什么地盘?今天是这边的,明天就是那边的。我们马上要到一个镇上,你看看还会有多少人在?” 第84页 果然,当我们到达一个市集的时候,商铺店家都紧闭大门。偶尔有三三两两的百姓擦身而过,也是扶老携幼,背着包裹。周远薰看我走不动,干脆把我抱了起来。他自幼习舞,身材虽看上去弱不禁风,但筋骨还是灵活敏捷的。 “你这样子不行。”周远薰皱着眉说道,四下找寻着什么。当他转身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一阵眩晕,秋天的阳光惨澹。 周远薰用膝盖顶开了一扇虚掩的门。 “谁啊……?”一个懒洋洋的女子话音问。我以为说话的人不会超过二十岁,可走出来的竟是个浓妆艷抹的半老徐娘。一股浓郁的脂粉香气扑鼻而来。 她上下打量我们,似笑非笑地对周远薰抛个媚眼:“哟,好俊的兄弟。可我这里只欢迎男客,不欢迎女客。” 周远薰展颜一笑:“姐姐行个方便,我娘子身子不好。让她洗个澡换身衣服,我们也会给你银两。” 那老妓扫了我一眼,默默点头。把我们领进她的屋子,给我一杯热茶。她端详我半天,收起娇嗲的腔调问:“你们也打算离开建康去 扬州?” 周远薰道:“大家不是都想离开建康?没几天这里就是战场了。姐姐你怎么不走?” 老妓开玩笑地回答:“兵荒马乱的,我一个风尘女子上哪儿去?难道你有了自家的姐姐,还心疼你的老姐姐?” 周远薰脸上一红。他虽然很见过世面,但对女人总是有点脱不去的腼腆。 老妓往一个木盆里面倒了些水,蹲下去翻箱倒柜,语气凄楚起来:“我十三岁就做这营生。好不容易在这镇子混了七八年,这几日熟客都跑了。太平盛世到头了就是兵荒马乱,这句话真一点儿没有错。我们这种女人,走到哪里还不是给男人糟蹋?前几年相王死了,就丢下皇上孤儿寡母。哎,要是个男人当皇帝,哪有这么回事儿呢?” 我们都不说话,她把几件半旧的衣服丢给我,细细的眉毛一挑:“这几件衣裳可不是白送的。” 我点头,周远薰在桌上放下一锭白银。一弹衣摆,走出了屋子。 我好些日子没有洗澡了,面对水盆,我为难地对那个老妓道:“请你出去好不好?” 她捏着鼻子笑:“就不怕我出去勾搭你的小男人?” 我无可奈何,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身份的女人。在这紧张而可怜的逃命关头,遇上了一位,还真是新鲜得叫我不得不露出笑脸,就算不好意思也顾不得了。 老妓看着我自己动手脱去血迹斑斑的衬裙,小心地洗去污垢。她忽然轻声问我:“你是逃出来的吧?那小白脸不是你丈夫,是不是?” 我的手在身上停滞了,难道那么快就暴露了身份?这个女人怎么那么厉害? 我瞟她一眼,故作轻松地继续擦洗:“你怎么知道?” “可不?我是吃风月饭的嘛。你们两个细皮白肉,怎么也不像会那么狼狈的人。我看你生得一副好模样,应该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趁着现在建康人心惶惶和你弟弟私奔的吧?”她说得有些得意,翠绿色衣服上的桃色穗子摆个不停。 我道:“差不离。”说罢,我咳嗽几声,周远薰的影子无声地移到窗前。 老妓凑近我:“你这肚子快藏不住了。” 我点头,道:“是啊。要不然我们也不会冒险啊。”我站起来擦干水珠,梳理头髮。背着她穿上衣服,也没忘记把破衣服里面的那只荷包捡起来藏好。我看老妓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便又道:“让姐姐你见笑了。” 她长嘆一声:“笑不出来啰……我见了女人都笑不出来。我哪里有你的福气?你那个弟弟又爱你又怕你,怪可怜见的。” 我不回答。周远薰爱我怕我,只怕还有恨我怨我。这个女人错了,又没有错。我确实是逃出来的,我的男人,也不是我的丈夫。离开了这个小镇,前方还不知有多少劫。 出了镇子,我们混进一大群百姓中间。每个人都低头看路,似乎从不注意其他人物的存在,几乎无人交谈。大路的两旁有几道烟雾,我拖着步子走,周远薰不时左顾右盼。走了很久,我身上又出了虚汗。周远薰没有提议抱我,毕竟我们两个本来就看上去有些显眼。大白天他抱着我行路,惹人注目岂不是更加危险? 饶是如此,终于还是有个十三四岁的垂髻少女和我们并肩,她对周远薰笑道:“你们也到 扬州。” 周远薰默默点头。那个少女说道:“我和爷爷也要到那里去。应该比我们家乡安全点是不是?川军已经快到了,肯定要打起来,我哥哥还在太尉军队里面呢。本来盼着打败北方人一家子就团聚了。可是……” 她的爷爷打断她的话:“好啦好啦,你这女娃就是话多。” 老人道:“连京城里面的达官贵人也都遭殃了,听说下狱的人可不少。皇上病重,太子年龄又小。现在一笔煳涂帐,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也不知道谁对谁错。” 少女一翻白眼:“当然是京都里面的那些老头子使坏!谁不知道太尉爷心爱陛下?要是不担心陛下,太尉早就攻下建康了,还要犹豫到川军来吗?” 第85页 “你懂什么?”她爷爷作势要揍她,手却停在半空,只是对我们赔笑,“小孩子家胡说的。” 我拢拢头髮:“老丈,就是小孩子家才好呢。”周远薰紧闭嘴唇。 走了大半日,天近黄昏。我们和祖孙两人到了一处农舍,屋内空空,老人道:“这年景男人都出去打仗了,剩下的人哪有心思种庄稼?” 屋旁有条溪水,周远薰用双手掬水给我喝。我们腹内空空,昨夜至今也没有任何东西进肚。周远薰在屋内翻找可以食用的东西,女孩儿看着我歇在炕上,她眼睛眨眨,走到我面前,掰给我大半块饼。 我接过来吃了,又道了谢。老头子也给了远薰一个大饼,道:“出来匆忙了吧?到了此刻银子比不上饼。你们还是年轻些……” 我问老人:“老丈觉得这些年我朝施政如何呢?” 老人摇头:“相王殿下在世一切还好。这几年朝廷搞些改革,我们老百姓是一点好处没见。朝贵们各行其道,皇上又拖而不决。这次太尉打败北军已经算是万幸。该有的难逃也逃不过。” 吃了饼,大家都感到疲乏。祖孙两个进到里屋休息,我和周远薰坐在外间无话。我真想睡一觉,但我也害怕,害怕自己睡下去就没有办法起来,只好依着墙壁闭目养神。 夜深之后,周远薰悄悄问我:“我们走吗?” 我压低嗓音:“现在?” “是。后面一段都有军人出入,你逃走的消息此刻想必到了前面的关卡,只有借着夜幕先走。” 周远薰说道。 我们不辞而别。夜路更加难走,周远熏身体单薄,抱着我脚步都迈不开,他就改成背着我。我们顺着道边的水沟向前,突然,身后传过一阵阵急急的马蹄声。周远薰道:“不好。”连忙闪近路旁的灌木丛。 周远薰着急要放下我,但还是失去了平衡。我坐在他的腿上,听他沉闷地呜了一声。大道上,一队禁军服色的士兵疾驰而来。一个人大声道:“肯定跑不远!仔细找找。” 我一惊,把头尽量垂低。那群人举着松明火把逡巡四周,我们唿吸都不敢了,心里好像有把锤子在敲击。马蹄声似乎很近,又逐渐远去。 忽然,我身边的草丛发出一声响,月色下一团物事跳过。有人嚷嚷:“小四你去瞅瞅。” 莫非天要亡我?周远薰抱住了我,他自己在秋风里面哆嗦。 马蹄声停下了,有人从马上跳下,靴子和配剑噹噹作响。这回是躲不过了。 千钧一髮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少年军人的脸庞,黑瘦而机灵。 我们对视了片刻。他的眼睛反射月光。 他别过头,上了马。 我听到他高声道:“没什么,一只野兔而已。” 旁人骂骂咧咧:“算了。到前面的关卡喝些酒去,再找不迟。” 那群人终于离去,周远薰问我:“怎么会这样?” 我痴痴地看着月光:“几年前……我们在护南府,鉴容让一个小士卒坐在我们面前品尝牛肉,就是这个少年……” 周远薰默然。 我轻声道:“听过结草衔环的故事吗?只不过一个无意的善心也许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周远薰的深湛眸子在秋歌中烟色迷离,他站起来,我这才发现,他的手上黏黏的。 “你流血了?”我忙问。大概是他刚才在灌木刺上拉伤的。 周远薰大步回身走,孩子赌气般道:“不用你管。”我跟着他走了几步,他才说,“我们不能从大路走了。不会每次都那么侥倖。你可以走一段吗?” 我点头,跟着周远薰向山林中走去。 披星戴月,后面的两天我和周远薰都在茂林山路上行走。羊肠小道弯弯曲曲,我的脚上很快磨出来血泡。荆棘把裙子也钩破了,还好宫中的丝履轻便,我才可以坚持下去。 每一步,我的脚底都像踩着刀尖一样疼痛。可就是疼痛时,我对肚子里的孩子格外依恋。如果可以生下他,我一定要把这一路的苦难化为爱他的温情。因为这几个白天黑夜,我对孩子的渴望刻骨铭心。 周远薰基本上和我无话可说。我渴了,他就用手掬山泉给我。我饿了,他也总有食物给我充飢。第一天周远薰给我老丈给他的大饼,原来他省下来了半个。我吃了几口,还给他:“你也吃吧!”他别过头,又一次粗鲁地说道:“不用你管。” 我向来以为周远薰内向,但这几日却发现他真是乖僻。 因为离目的地近了,我也逐渐松弛。第三日的夜里,我本来不想休息。天降下雷雨。周远薰脱下长衫给我罩着,我们躲进了山间一个猎户的木屋。 我有气无力地坐在地上,借着闪电的光亮环顾四周。好运气,这里不仅有些腊肉,还有些柴火。我推推周远薰,他就去升了一小堆火。火苗闪动,雨滴秋声,被风惊碎。 “过了这夜,你就可以到了。”周远薰看着火焰的中心。 “那你呢?”我鼓起勇气问,“你,也和我一起?” 周远薰注视我,怨毒、伤感、爱恋都在他憔悴的脸颊上汇聚。 “你说呢?你这几天一直在伪装,你根本就知道我是柳昙他们的人了,是不是?到这个时候点破,我也不得不佩服你神慧。”他淡淡地笑,屋里阴冷虚渺,鬼气森森。 第86页 我的心思一动。点破了这张纸,也不是坏事。 我缓缓地说:“你是柳昙他们的人,我知道。你不但是叛党派来监视我的人,而且是他的亲信。开始我只是怀疑,但你到石头城以后第一次来见我,我就肯定了。因为你的衣衫和脸面虽然骯脏,鞋子里面的袜子却洁白如雪。但你这几日保护我,照顾我,等于已经抛弃了过去。所以我觉得这已经不重要。你只要回答我两个问题。首先,为什么?其次,你是穆国公送给我的,他也是叛党中人吗?” 周远薰惨澹而笑,凄风苦雨中,他的面容,清雅惆怅。 过了好久,周远薰才道:“我一直就是一个工具。我的哥哥是昭阳殿的一名侍卫,多年以前他忽然死去了,接着我们全家都被先帝处死,只有我因为在 扬州的友人家,才免于灾祸,被淮王的手下带去抚养。淮王培养了一批被你的父母迫害死去的人的遗孤,目的是为自己的谋反做准备。我十一岁的时候,就成了淮王的线人,当时我在济南。这时候我已经懂事,淮王交给我一份哥哥的遗书。 “原来当年哥哥和内宫的沈婕妤私下情好,婕妤唯恐连累哥哥,因此两人虽然互相爱慕,却没有苟且之事。婕妤怀孕以后非常恐惧,甚至想请长公主出面请皇帝把她妥善安置。可是皇后先下手为强,令人将她劫持北宫处以刑罚。事后她才向皇帝奏请说,沈婕妤对她不敬。你的父亲表面风雅,实际上是铁腕人物。对宫内情况他心知肚明,而他居然可以坐视不理。 “哥哥是皇后派去执刑的四个人之一。他目睹惨状伤痛到疯狂,才决心刺杀皇后,结果却是长公主替她死去。虽然长公主对婕妤心怀愧疚,但她也不愿皇后遭到报应。我哥哥的遗书有两份,一份是留给在扬州的我的,还有一份,是上呈皇帝的。你的父亲对此案的来龙去脉比谁都清楚。我的父母,还有其他被酷刑折磨致死的几百号人物,不过是你父亲用来搪塞刑部的无辜的牺牲品。你知道我哥哥在信中说你母后害死了你几个兄弟姐妹?不下二十个呢。神慧,你就是这样当上皇帝的。你的父母有疯狂的爱情,才会孕育狠心的你。” 我恍然大悟,但又不敢相信,黑暗中那些死去胎儿的血色向我涌来。屋子里面的火苗诡秘的闪烁,断魂一般的可怖。我母亲,间接害死了我的姑母?我父亲,听任爱人杀死自己的骨肉?他们是真的对人残忍,还是对自己残忍?原来最后他们两个都是给对方的爱情逼疯了。逃不开,只有死。但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伤害就不再延续了? 不知不觉,周远薰已经来到我的面前,我任由他湿冷的手捧住我的脸庞。他晦涩地笑着,语气乖觉:“淮王死后,我被柳昙他们送给了四川的穆国公。从那时候起,国公就在为你物色 宠物了,他并不知道我是一个不一般的宠物。我装作不识字,这样他就更放心了。那么即使你宠爱我,我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干政。穆国公憎恨外戚的强权,何况王览的家族强势无比。奇怪的是,我并不怎么憎恨你,我从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不恨你。那时候的你,不像是那对高贵的杀人兇手的女儿,你更像是王览的女儿。王览为人,春风化雨。我在淮王、柳昙,或者四川,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关怀过我。于是,我想放弃为柳昙他们服务。毕竟,他们虽知道我的底细,我也知道他们的。可惜,王览死了。你在后面的几年里面,对我是怎样的呢?你随心所欲地对我施捨所谓的关心。你以为我卑贱,就没有感情吗?” 我盯着周远薰,问道:“那么,宋舟是你害死的?谋刺也是你预知的?” 周远薰茫然若失:“我没有要害死宋舟啊。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会不会把马送给华鉴容,结果你真没送。我是一个工具,柳昙他们谋杀不会通知我。但我当时天真地想,死了也好,不用痛苦了。那样死去,也许你会记住我。” 周远薰的手指在我脸上滑动,令我忽然联想起缠绕在水底溺死的人身上的水草。我漠然道:“为什么要我记住你,你不是恨我吗?” 周远薰笑了:“神慧。我不爱你,为什么恨你?我恨你不信我,你的仁慈外表下是多疑的心,我微不足道。但你对于王览或者华鉴容就全心信任了?你伤害他们,你也爱他们。可我呢?在你遇刺以后,我根本就不打算和他们合作了,我给他们的消息都是假的。可是你怎样回报我呢?你怀疑我和婕妤的关系,你试探我,派人监视我。面对你母亲残害得不成人形的那个女人,你首先想到的就是确定没有其他人威胁你的皇位,是不是?华鉴容对你是爱,但他会一点也不知道你的心思?对于叛乱,我没有做什么。我只是听任事情发生。如果我这样一个人到你面前去控诉王家、柳昙,死的,还不是我吗?” 他说完,突然吻了我。我没有反抗,好像在梦里。他吻得用力,我也任由他去。 周远薰忽然离开了,道:“我不过是要平等的爱。你去石头城,柳昙派我监管你,日日夜夜。你单独在庙里的时候,我想了无数遍。你死了也好,我和你一起死,但终究我还是不忍心。我的性格,根本不可能亲手杀死你。不过我也不可以让别人杀死你,所以我只有让你逃走。” 我哭着摇头:“你的爱是爱吗?你用不着现在把一切告诉我的。” 第87页 周远薰回眸:“可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你,我,现在是平等的。你这一生都不可能比现在更加和一个人平等了。我如果成熟一点,聪明一点,我不会爱你。你根本不值得我爱,尽管你是女皇。我只是爱慕虚荣罢了,我的虚荣,只在于爱情的对象。你在我受伤的时候讲的佛教故事,我才想通我的心怎样,水的滋味怎样。你会活下去,我也会活下去,但愿大家两不相欠,永不见面。” 我无法回答周远薰,心乱如麻,惴惴不安地侧卧了半晚。 黎明来了,我和周远薰走出山林,面前有一条河。他和我都没有再说过话。 远处蔷薇色的天空下,出现了几匹战马。周远薰看了看,道:“是华鉴容的人来了。” 我没有激动,只是疲累一下子涌上心头。酸甜苦辣,也许就要到终点,一切要了结了吗?我回头,周远薰已经消失了。 与周远薰在一起的三天太特别,他要我永远记住他。我会的。但我绝对不会向别人提起他所说的话。对我、对他、对死去的人,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 一声马嘶,为首的马匹停在对岸。清风吹露,那个人犹如闯进天河。我在这边,岁月仿佛已经走过了一个世纪。 我看着马蹄踩在河床溅起的水花,看着他翻身下马,看着他向我走过来。他的脸庞,他的眼睛,都是我所想念的,那是我爱的人。 “我来了。”我说。 “你一个人?”他像是做梦,把我揽在怀里。我又听到他的心跳声音了。 “我不是一个人。”我把鉴容的手放到我的腹部。 鉴容感觉到了,他的身体一颤。 旁若无人,鉴容跪在泥土上,把脸埋在我的裙摆里面,像个孩子一样放声痛哭。 我摸摸鉴容的头髮。红日东升,昨日已经死去。伤害成为歷史,我们不会再彼此伤害。 《菊花台》第七部分 第十三章 青山依旧(上)(1) 大帐之夜,我在鉴容的身侧醒来。鉴容将我圈抱在怀中,眼睛里面溢着生命的光彩。我到鉴容的营地一整天了,可鑑容片刻都没有离开我。唯恐一松手,我们又要辗转红尘,不得相见。 我笑了笑,到这个时候才慢慢回忆起白天沐浴梳妆过以后,一个个来拜见我的人。庞颢的激动昂然、王榕的喜极而泣、蒋源的满腔愤慨。我庆幸上苍还是保全了我这几个文臣武将。军营中还有两个女人,一个是流苏。她在看到我以后,双膝跪倒,掩面为我这失而復得的君王流泪,嘴里断断续续语不成声,念叨的只是:“王郎……王郎……” 鉴容温和地宽慰她道:“王珏即使被俘,柳昙当前和王家结盟,绝不可能立刻杀他。但多了王珏,柳昙对王氏肯定会起疑心……” 无论王琪,还是柳昙,都不应该知道太平书阁的存在。所以,王珏大可以推託。他们即使满腹狐疑,也不会冒冒失失处死王珏。 除却流苏,我还看见了小鸥。这丫头头髮还是很短,穿了一身男装。见了我虽比过去恭敬,但大眼睛里面还是流露出不满的情绪。我在人前也不愿和她一般见识,到了夜半无人,我和鉴容私语之时,我还是提到她:“她怎么也在你这里?” 鉴容一愣,温柔地吻了一下我的额头,坦然道:“你说她呀?我真是没办法。当初我和北国打得激烈的时候,她一个人爬越火线到了战场附近。一群运粮的民夫发现她是女孩,死活不让她再往前走了。胜利以后我才见到她,我怎么可以赶她回去呢?今天傍晚你睡着的时候她过来悄悄问我皇上是不是有喜了。我点了头,她就哭了起来,说她就盼着这一天呢。” 我把手伸进鉴容的胸膛上取暖:“嗯,别人都对你好……” 鉴容弯下腰,把耳朵贴在我的腹部:“阿福对我也好,我自己知道,你还要给我生孩子。”他用手指轻柔地抚摸我的肚子,傻傻地微笑道,“没想到我也要当爹了。” 我嘆气:“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竹珈他们,我们何时可以攻下建康?” 鉴容点头:“你回来,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他说完,面部肌肉忽然抽搐了一下。 我忙问:“你怎么了?” 鉴容笑着摆手:“没什么。大战突围的时候我曾摔下马,只是头痛也没有大碍。这些天茶饭不思又睡不着觉,头疼又发作了。” 我诧异:“不用药吗?” 鉴容浮出极淡的微妙笑容:“看过大夫的。” 我把他当成孩子一样抱着:“金鱼好傻,没有了我你就不活了吗?” 黑夜里鉴容的嘆息沉郁,声音带些沙哑:“我不知道。我根本不敢去想这些问题。我已经叫人做了三口棺材,万一你……我就会踏平首都。王、柳一人一口,剩下的留给我自己。” 他的眼睛又湿润了:“还好你活着,你跟我们的宝宝受苦了。” 我的泪不知不觉就淌下来,赶快抹了一把脸,我嗔道:“傻瓜,要死也要和你一起啊。” 鉴容又笑了,我们藏在彼此的怀里,像一对孩子。直拥到天明。 第二日,我到军中的消息才正式传开。没有龙袍,我只好穿上一件白色的战袍。登高临台,十万大军欢唿雷动,声震云天。目睹此种场面,以前的我还会有激动,但今日我只存下冷静。为外界感染是人的天性,但我关心的只是这支军队怎样取得胜利。经歷过我所经歷的,还要和小鸥这样的女孩子一样热血沸腾,可能吗? 第88页 回到帐篷,穆国公已经到了。他身披银甲,风尘僕僕,却丝毫不损英雄豪迈之气。见了我,穆国公哽咽下跪:“皇上,老臣护驾来迟。” 我扶他起来:“国公爷来得正好。你曾经叫谢长史对朕说,你们四川只归于朕。朕身陷囹圄,也未曾忘却国公之言。国公爷先前几次送粮,现在又领兵勤王,于社稷,于朕,都有大功。 穆国公固执地压低身子:“确信陛下在太尉处,老臣既高兴又惶恐。柳昙宗亲,犯上作乱罪加一等。但老臣当年不知底细,竟然向内宫献上柳昙推荐之美少年周远薰。谋逆之罪,臣也有份。” 我故作笑容道:“不知者无罪,周远薰这孩子心里还是向着朕的,可惜他在石头城大火中丧生了。国公爷不说朕还不知道,以后就不要提起了。”我说话的口气很低但尾音加重。穆国公上了年纪,一阵秋风吹来,他手指微颤,避开我的眼神。 鉴容聚精会神地看着我,似乎也有心事。 月满如昼,我坐在殿中等鉴容回来。他送穆国公回去,明日两军就可会合。不出意料的话,京师月内可破,只是不知道竹珈和韦娘会不会受到伤害…… 没有别的侍女,滞留军营的流苏服侍我散了头髮,我忽然问她:“那个小鸥姑娘呢?” 流苏道:“她今天不辞而别了。” 我将蓬松的长髮揽到脖子后面:“去哪儿了?” 流苏摇头:“陛下关心的不是此事吧?” 我眯缝起眼:“流苏,朕的玉玺是不是藏在王琪家里?” 她回答道:“是。” 我笑道:“大哥做事果然周密。你们在小舟上告诉朕杨卫辰还在宫内,朕就知道玉玺给他偷去了。别人盗玉玺,不过是盗,但碰上杨卫辰就没有那么简单了。不管大哥自身如何,他到了建康,他们两家必然不和。” 流苏道:“这也是王郎的计划之一。如果王琪保他,柳昙会不满王家。如果王琪不保他,王郎说出玉玺的所在,柳昙还是会不满王琪。” 我执手送她出帐:“你放宽心,大哥应该会劫后余生。” 流苏眼泪盈盈:“陛下,如果妾身还可以见到王郎,请您让我们告别书阁隐居乡间,行不行?” 我拍流苏的手,安抚她道:“朕答应。” 回首,鉴容已经在帐外黑影里伫立,他对我道:“谁不想海阔天空的了却人生?” 我拉着鉴容的手臂,放下帐帘,凝视他:“你说过要陪伴我,那就委屈你‘大隐于朝’吧。” 鉴容对我只是笑,忽然低下头,温柔绵长地吻我,灼热的气息让我熏熏如醉。 鉴容牵着我的手,把我拉到床榻之上。灯火里,他的明亮双眼一直注视我的瞳仁。 下一刻,鉴容跪在我的脚下。 “容?”我惊唿。 “阿福,我有个秘密。虽然情有可原,但我没办法对你隐瞒下去。而且川军到来乱党崩溃指日可待。我更不需要隐瞒了。” 鉴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玉匣。我打开一看,内里是一卷明黄色帛书。我是皇帝,自然知道是什么。我大为骇然,却不动手没有取出来,问道:“这是先帝密旨?” “是。” 我望着鉴容:“我不看。既然给你的,我为什么要看?” 鉴容固执地叫我:“阿福,阿福……” 我盯着他:“我永远不会看。容,你是我的爱人,我孩子的父亲。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你告诉我!” 鉴容笔直跪着,沉默。 我感觉缥缈的夜色也潜入我们之中。 这时鉴容说道:“你也知道,先帝在北伐的途中曾经召见过我和宋舟。那一日,我入了帐子,舅舅噼头盖脸就是一句话,‘鉴容,你并不怨恨我们,是吗?’我回答,‘是不恨。’舅舅说,‘但是神慧的母后不相信。你母亲死后,朕在秋荻身边守夜。她反覆就是一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她说帐子后面的女人不是别人,就是你的母亲,朕的妹妹。’我没成想舅舅把话挑明。阿福,你我共处昭阳殿。你还是懵懂女童的时候,我已经是少年了。母亲的死,我早已猜得七八分。但我爱你,我从来不觉得上一辈的恩怨会影响我对你的感情。 “于是我回答舅舅,‘舅母是病重煳涂了。不过今天神慧有了合适之人照料……问鉴容一万次,鉴容还是无怨。’舅舅笑笑道,‘你母亲临死的时候说,请让我的鉴容离开昭阳殿,而且皇后心病如此。朕为死者念,为生者计,都不能选你为神慧的丈夫。但朕此刻还是后悔了,朕何必又把天下第一豪族王氏拖进这盘棋呢?’我听了,呈言道,‘舅舅,王览不会有不轨之心。’舅舅嘆息道,‘朕自知此去必定不会回来。神慧年幼,王览虽好,朕对他也不能全然放心。近支亲贵中朕最信任你,而你最爱神慧。所以朕赐你一旨,如果将来王氏图谋江山,神慧下落不明,你可以持朕手令指挥天下兵马。皇室孤弱,男女继承权相等。若我儿神慧实在不能担负重任,你平息叛乱后可以取而代之。’ “他这话犹如晴天霹雳,我再三推却,几乎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舅舅只以一句话结束,他说,‘你还是逃不开昭阳殿了。不管有没有那个万一,我给你的旨意都不会让你幸福。好事倒可以推,这种苦差事,舍你取谁?’于是这道密旨陪伴了我十五年。我只希望永远不要用它……” 第89页 鉴容的话停止了,我心里波涛起伏,父亲真是捉摸不透。就算对王览,父亲也有所防备。那么我呢?父亲早就预料到我不适合当皇帝吗?前几天如果鉴容利用了这个旨意,那么他几乎可以夺取我的皇位了吗?如果鉴容有野心,他只要伸手就可以够到,但他没有。鉴容退守扬州,忍受诬衊,甚至川军,也只是因为我的出现才给他一臂之力。 我把鉴容拉到床上,无声无息,在他怀里蜷伏如猫。我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只有寻求身体的接触。鉴容的嘴角噙着一丝苦笑:“我始终不明白舅舅的用意。但我现在想明白了,他知道我没有你,也就没有了一切。所以才会用这个来戒备王家,保护你我。” 我问:“览临终前,你没有将此事告诉他?” 鉴容语声辛酸:“他只是托我尽力照顾你们母子,即使有所揣测他也不会点明。但我记得他对我说了一句……” “什么?” 鉴容抚摸我的头髮:“览说,皇家没有完全的信任,但你要无愧于自己的心,忠诚于自己的爱。” 良宵苦短,天光向来是不速之客。大军出发之前,鉴容贴着我的腹部,对未出世的婴孩柔声诉语:“乖乖听话,等爹爹这次回来,竹珈哥哥脱险,我们一家人以后就不分开了。” 三天以后,川军与鉴容军队在建康城外决战。我身处新亭的大营,夜里远眺,千万盏灯火在远处闪亮,山峰突兀嶙峋,正如战事凌厉。 蒋源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他的家人也在建康。但在我面前,这个年轻人没有露出半分忧色。我想到十年前,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情景,就了解了王览为什么在一群知县中唯独重视他。我的男人:鉴容、览,是我父母的选择;蒋源、张石峻、王榕、庞颢等人,也都是我的男人们提拔的。而我自己重用的人,此刻正与我为敌。人生真是讽刺。 “水战,陆战都在进行中吧。”我喃喃道。 “是。陆战基本上已经胜利在望。但水战柳昙自己监战,所以太尉大人一时无法拿下。”蒋源从容地说道。 柳昙擅长水战,当年他跟着吴王平定南越的起义,一战成名。 新亭虽然离建康很近,但那里发生的杀戮像是另外一个世界,而我则是与世隔绝的。 第二天上午,王榕亲自回来报信。我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是好消息。 “陛下,上午我军正与柳昙军队激战难捨难分之际。对方突然鸣金收兵,只不过一刻犹豫,就兵败如山,事后柳昙的部将等人带来了柳昙的人头。太尉已经答应赦免他们了。” 我振袖而起,我的竹珈!如今城破在即,我要我的儿子。 我问王榕:“怎样保证太子安全?” 王榕皱眉道:“王琪父子此时肯定乱了阵脚。方才得到探子回报,说宫城里发生了变故……大约有人关闭了东宫。” “是谁?”我马上想到杨卫辰与宋彦,一定是这两个人。他们怎样躲藏在宫中呢,才到现在做这件惊天动地的事? 我毫不犹豫地对王榕说道:“朕愿意赦免城内乱党,只要顺利开门,朕君无戏言。你命令四千士卒,到建康四周齐声吶喊,务必让城内知道朕的口谕。” 王榕急速上马离去。我转向蒋源点头道:“我们向建康进发吧……” 半天以后,我重新看到了满目疮痍的首都。王珏站在城门口迎接我,他在焦黑的狼烟中,表情淡定而伤感:“陛下,臣代表王家投降了。”王琪留下王珏,等于留了退路,这定然是他早就打算的。但目睹家族的没落,傲然如王珏自然不会为他们请求我垂怜。只是王珏此后也心灰意懒,不会再问世事了。 流苏几乎是跑过去当众抱住了王珏,我不愿意打搅这对爱侣。蒋源悄悄问我:“大逆不道怎可真的赦免?” 我回答:“太子总是王家根苗。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王氏除却王珏,其他人一律流放广州。他们的子孙五十年内不得回京。” 我一心盼着见到竹珈,等到见了他,我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韦娘在旁呜咽着。 竹珈也没有说话,他伸手紧紧抱住我的脖子。 “竹珈每天都想着娘。”他说完咬住唇。就因为我说过他不该哭,所以他红了眼圈,眼角噙满泪花,却不会哭。 我对竹珈道:“我也想你,现在好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回头问侍从们,“鉴容呢?” 他们面面相觑。韦娘上前告诉我:“他可能太累了,方才入了昭阳殿就昏倒了。” “有没有请太医?” “陛下别着急,老太医正在医治。可是陛下,这时宋彦他们躲在何处?就是太 医院的药材库里面……” 我没有听韦娘说完,急忙走向寝宫,迎头碰见了老太医史玉。昔日鹤髮童颜的老人,如今是满脸的悲怆。 “怎么了,不好么?”我问。没有品尝到团聚的欢悦,还有什么在等着我呢? 老太医慢慢说道:“太尉月前受伤,怎么延误到现在才治疗?老臣无能。太尉大人的症状已经加深,恐怕三年以内……” 第90页 我躲到了韦娘的后面,我不要听……不要…… 可史玉还是继续说完:“三年以内,太尉就会失明。” 我跌坐在石阶旁。这就是胜利的代价?他的头痛并不是普通的病。为什么,为什么不治? 我愤然道:“去,谁是随军太医?立刻叫来!”我自己的眼睛也模煳了。 “陛下息怒。”史玉说。 我不能息怒,鉴容的眼睛,他这样的男人,怎可以没有眼睛?那和雄鹰折断翅膀有什么两样? 忽然,韦娘拍了一下额头,恍然大悟似的说道:“果真如此……” 她抱住我,轻声道:“陛下,恐怕不可以怪随军的太医。当年陛下难产昏迷的时候,鉴容请求我和他一起到佛堂祈祷。他在我面前哭了,说大概是因为他的轻率触怒了神灵,所以当时他在神佛面前发下一个誓言……” 我勐然回头,仔细地看着韦娘,韦娘也怔怔看着我,眼中凄楚刻骨。她闭上眼睛:“鉴容说,如果神佛保佑我的神慧,所有的报应我一人承担。我华鉴容,终身不再用药。” 所有的疑团终于解开,这就是为什么过去几年华鉴容感染风寒总是好得很慢、为什么华鉴容会头痛、为什么前几天华鉴容回答我看过大夫。华鉴容没骗我,他的确给太医看过,但他没有服药。这一次,他的威望太高,权利太大。他知道只有这样,才可以从这权力的漩涡中脱身,才可以选择与我相守。 我冲进屋里,华鉴容醒了。他对我微笑,微妙的笑容。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璀璨如星河,吸附着寰宇的魂魄。 我打了他一记耳光。 我哭了:“笨蛋,金鱼,你这个笨蛋。” 他把我拉进怀抱:“这最好了。三年,我可以交代朝政,可以看到我的孩子,还有……”他明媚地笑着,像世界上最美的芍药绽放在阳光之地,“我会永远记住年轻时候的阿福。在我心里,你不会老了……” 昭阳殿里,我们长大了。因为他的爱,我不会孤独。 六个月以后,我分娩了。喜出望外,我生了一个女孩,然后是一个男孩。 这次生育我很顺利,床畔鉴容的笑脸,使我忘记了身体被撕裂的痛楚。 “叫什么名字呢?”我问鉴容。 “女孩叫忆娟,男孩叫竹珉。怎么样?”鉴容喜欢,我当然说好。 竹珉。“珉”字虽然带着“王”,意思却不是王。“民”,看来鉴容是真心希望这个男孩远离皇位。我玩味着这个名字,瞥见竹珈宁静的笑脸。 竹珈道:“我的弟弟和妹妹呀。”我满头大汗,来不及拥抱自己新生的婴儿。把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揽到怀里,我凑近竹珈道:“你是娘的长子,永远不变。” 孩子们很快就有了封号。女孩封为“吴郡公主”,男孩封为“齐王”。于是大臣们联名上奏,要求给予两位殿下的生父华鉴容正式的名分。 但是鉴容拒绝,他的理由只有一个:我不在乎。 鉴容的视力渐渐失去。两年后,我离开建康,去济南和北帝会谈。临行前的晚上,鉴容和我并肩而立在太液池前,微风徐来,他微笑道:“月色真美。” 我看了看鉴容晶莹黑亮如昔的眼睛,又无奈地望着天空。 浮云蔽月,其实,今夜没有月亮。 但我只是依偎着鉴容道:“嗯,月色真美。” 济南风物依旧,但今年落花时节早来。我刚入城,宋彦便告诉我:“北帝驰马而来。” 我打开车帘,看到了旧相识,潇洒俊逸的静之,后面是笑容明朗的杜言麟。 他是北帝,但我看却还像静之。他没有了笑容,把对于人间的潇洒态度埋入血脉之中。他对我说:“陛下,请让我护驾入城。” 我笑了,他真的还是静之。 表面看来,静之的皇帝当得轻松。可是,我与静之单独谈心的时候,却看见他华发早生。 “我不得不佩服你父亲的安排。 ”我笑着说,把那个荷包还给他,“物归原主。你的儿子也出生了,过去的伤痛就让它成为记忆吧。” 静之终于露出他的笑涡,他仰视星空:“那不过是皇帝的义务罢了。爱情也许并不是最重要的。当年我痛不欲生的时候,父亲教言麟这样告诉我。谁不是命运的棋子呢?你想要的,往往得不到。你不想要的,却在你手中。也只有珍惜现在珍惜拥有了。” 爱情并不是最重要的。如果鉴容也那么想,我们的故事就不是如此了。所以,静之成为北帝。鉴容退居到昭阳殿,只是为了我而活着。 我偏过头:“当年言麟和鉴容比过赛马,究竟是谁赢?” 静之望着远处:“今天在行宫我头一回看到言麟哭了。他说,华鉴容的世界如果是黑暗的,那太可惜了,世间的鲜花都会因此失去绽放的意义。” 我尽量控制情绪,虽然我的鼻子发酸,但我说出来的话语很平静:“我还有个儿子竹珉。他很像鉴容,但又不像。” 静之打开荷包,问我:“你把这个鹿皮文书也带来了?” 第91页 我点头:“这很重要吗?” 静之道:“是我母亲用‘女书’写的一封家信。”周远薰的猜测果然是对的。 静之顿了顿,接着道:“言皇后为人刻毒。二十岁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皇帝庶子,母亲到死也没有提起。父亲为了保护我,只是想让我成为乐人。可是,济南的大火烧掉了父亲最后的希望。当时言氏的权力还是不可动摇,不得已才让我避祸南朝。但到后来,我想你身边的周远薰,华鉴容都猜了出来。我就不能继续留在南国了……” 我道:“你离开几年,发生了巨变。” 静之握住我的手:“只要活着,就不该悲观。等齐王竹珉大些,你领来让我看看。” 他又给我一个木盒:“我没有想到南国会发生那次宫变。直到不久前言太后死去,我们发现了这个——柳昙在南国危急时刻向北帝谄媚的信件。所以我国发生宫变以后,他唯恐我会搜查言皇后的宫殿,暴露了他自己……” 第十三章 青山依旧(下)(2) 我到此时才完全知晓了政变的起因,正要开口,静之指向天空对我道:“神慧快看,流星!” 流星,又见流星!再一次流星雨来的时候,我还是靠着静之,欣赏了造物的瑰丽。 我们都嚮往和平,可我们也重视感情。 夜里我问静之:“你真的放弃爱情了吗?” 我看不见他的面孔,但我肯定他笑了。 北国的皇帝道:“我还有大半生的时间来找寻。” 十年以后。京口凤凰台御苑。 暑风日暮,荷塘里千朵荷花,婷婷轻摇。恰似绿衣持节,少女争妍。 白衣少年,背对着我。海上秀影,不如他超凡忘尘;仙家白鹭,不如他风度翩翩。远处湖山,襟怀清旷,却比不上他回头一笑。 高洁雍容,只在凤眼的尾梢。他的神态十分安详:“母亲。” “你回来了。”我笑了。跟着卫辰找到他后,我已经静静站立了好一会儿。 “我想你,所以和弟弟先过来了。蒋相、王相他们都在后面。” “竹珉在北国玩了两个月,没有闯祸吧?这次济南会谈,北帝有没有告状?”一年以前,我把皇位传给了十七岁的竹珈,自己和鉴容带着一双儿女、韦娘、卫辰等亲近的侍从搬到凤凰台居住。少了国事操劳,我也有了多点的时间照顾鉴容。他再也不用像前几年那样寂寞地枯坐几个时辰等我下朝。竹珈早在十三岁时候就可以独当一面,到了今日,我的能力,已经不足以指点他什么。 “竹珈也爱荷花?”我问。我知道竹珈最爱荷花。 竹珈笑了,在我的眼里,誉满天下的皇帝竹珈,永远是个孩子。 竹珈若有所思,道:“凤凰台这里都是白莲,只有昭阳殿都是大红的千瓣莲。” 我握住竹珈的手,轻声道:“我老了,曾经轰轰烈烈过,绚丽之极,终归于平淡。倒是你身为天子,至今还没有合适的皇后人选吗?” 竹珈有几分羞赧,和他父亲一样,耳朵发红了:“母亲做主好了。” 我笑,拍竹珈的手背。转开话题道:“韦娘不在,你在这里等两天,才可以见到她。” 竹珈浅笑:“老太太又到莫干山去了?她和伯父伯母还处得不错。伯父现在的日子真是优哉游哉啊,宫里头都说他们自家种出的桃子好吃。”竹珈说的时候,虽然带笑,却没有半点羡慕的味道。从十岁以后,我在这个孩子的脸上,就只能看得到作为皇位继承人的坚定。 竹珈想了一想,才漫不经心地说道:“这次我们去济南途中,宋彦碰到一个僧侣。据说酷似当年的周远薰。”竹珈的眼睛有意无意地看着我。他从来不相信周远薰已葬身火海,我明了。 “相似的人多了。宋彦没有去和他搭话吧?” 竹珈道:“当然不是他。那个僧侣并不认识宋彦,他只是回答他了两句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我委婉一笑,也不再说,让竹珈跟着我到后园去。竹珈问我:“仲父身体还好吧?”我点头。竹珈长大以后,对鉴容仍然尊敬,但总是少了儿时父子般的依赖和亲昵,甚至有疏远的客套。我看在眼里,也不好强求。竹珈就是竹珈,和他的父亲王览并不完全一样,拿处理政务来说,竹珈的雷厉风行是特出的。人们说,青年皇帝轻易不动怒,一旦动怒,就毫不留情。而览的菩萨心肠,当皇帝是太累了。 我们还没有到,忆娟就迎上来:“皇帝哥哥,皇帝哥哥。” 忆娟不过十二岁,娇艷绝伦中,有纯真的活泼。也许自恃天生丽质,行事常常随心所欲。 “还是皇帝哥哥好,我那个坏弟弟,一回来就霸占了爹爹。” 忆娟嗔道。 竹珈对待弟妹态度向来和蔼:“弟弟这次在北国还闹个笑话,妹妹你想知道吗?” 忆娟眼波流转。 竹珈看了看我,笑道:“弟弟走时,北国太子拉着他手,说捨不得他,要送给那个和他长得很像的姐姐一件东西。结果竹珉把礼物丢进水里,还推了小太子一把,道,你比我还小,还想当我姐夫?” 第92页 忆娟绯红了脸庞,顿足道:“皇帝哥哥也拿我逗乐,我不依。” 我打圆场道:“只是说笑。太子才十岁,大约是看你弟弟太漂亮心动了。” 忆娟挽住我小声道:“我才不嫁去北朝。我爹爹眼睛不好,我要一直陪着你们。将来女儿要选自己喜欢的人。” 竹珈偷笑,我捏捏女儿水灵灵的芙蓉面:“好好好,我们就等着看你选出来的人了。” 我已经看到了竹珉,靠着鉴容有说有笑。虽是孪生,但竹珉的长相和他姐姐并不是很相似,他更加像少年时代的鉴容。只是鉴容少年时候热情如火,竹珉的天性却淡泊内向。 绿云影里,明霞织就, 海棠花树,仿佛千重文秀,却被一袭素袍的竹珉轻易压倒。鉴容老了,他的魅力没有随时光消磨。男人与女人不同,当我的容颜开始褪色的时候,他的智慧、苍劲和深刻都与他的人格融化,使他的美越发深沉。 竹珉不爱说话,他只亲近父亲鉴容。他的冷艷,也来自他的个性。鉴容对孩子们都宠爱,但我想他一定偏爱竹珉多一些。 竹珉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他自幼年起习琴,在数年中琴技便出神入化;四岁起学习书画,到如今已经列入南北名家之列。虽然才华横溢,竹珉每日必定勤习书法三个时辰,我们到凤凰台后,他住处的一方小池塘已成了墨池。 如果竹珉是竹珈的身份,他不可能如此执着地追求书法的境界。竹珉简直是个书痴,我常常看见他对着空中比划,想写出更加飘逸的字体。作为母亲,他热爱翰墨,我纵容他。但看竹珉有时候研习书法,呕心沥血,我也忍不住心疼。 “母亲。”竹珉站立起来,他不喜表露感情,记忆中他很少开怀大笑或者潸然泪下。但我知道他见到父母的欣喜,竹珉的眼睛,在叫我的时候,骤然闪亮。 “好孩子,你在长安几个月就写了那么多信。不累么?”我摸摸竹珉的黑髮。 竹珉浅笑:“不累。孩儿在北国临摹了很多魏碑,笔力有所进步。” 鉴容也笑着站起来,这么许多年,鉴容的身姿挺拔依旧,他微微欠身:“皇上也来了吗?” 竹珈应了声:“仲父安好。” 鉴容连忙把脸转向竹珈声音的方向:“竹珉和我说了你们的见闻,连我也起了嚮往之心。” 竹珈笑道:“弟弟说得详细,要我说起来可没那么好。” 鉴容微笑,他的稜角已经不再。但他还是有着内敛的锋芒,就像他的目光,并不因为失明而隐去。他向前迈步,竹珈不动声色地扶住他。我拉过竹珉来亲了他一下,说道:“你也讲给我听听。” 一家人吃了晚膳,忆娟拉着竹珈要他带自己去游荷塘。竹珉摇头,但笑不语。我对他说:“你也去吧。”他才默默地跟去了。 我和鉴容相依在凤凰台上。我笑了:“其实竹珉很喜欢北国呢。” 鉴容得意而宠溺地笑笑:“他呀,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 澄明夜空下,他对我说:“竹珈大概已经心有所属。” 我诧异:“怎么会?你怎么知道的?”我一点没有觉察出来。 鉴容把我抱紧,耳语道:“你要知道,你也不是阿福了。可我呢,我一直就很明白情的滋味。” 滚滚长江的涛声,随着凉风,传到凤凰台上。 水向东流,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我百感交集,在鉴容怀中转过脸。 一滴泪珠,从印着岁月痕迹的脸上滑落。 番外篇 南北梦情(1) 少年皇帝竹珈发一梦:梦见一只金色的蝴蝶从自己的口中飞出,直到昭阳殿上,为烈焰所焚。 他差人给母亲去信,谈及此梦,太上皇神慧作復:蝶也,“情”而已。为火所焚毁,则皇帝身心成熟,迫切需择佳丽立后。她附上七色琉璃髮饰,这是她自己年轻时代最心爱的饰品之一。她在髮饰上附上一根丝带,毛笔字写着“若皇帝有合意人,即刻赐予此物。” 竹珈二十岁,尚未大婚,左右的宫女他都不愿亲近。高处不胜寒,他宁愿孤立。这是极不寻常的情形,但皇帝有自己的固执。若群臣提起皇嗣事,他就轻描淡写的说:“朕是有个一母所生的弟弟的。” 闲来竹珈对仲父华鉴容说:“不知我梦见蝴蝶,还是蝴蝶梦见我。” 花满春庭,洛阳红环绕迴廊。华鉴容坐在珠帘阴影之内,其面影若隐若现,似乎依然美极:“想必是蝴蝶梦见了你,皇上之少年风流,似乎当世不作第二人想。” 竹珈笑,凤眼微扬,俨然玉人一位。 女皇退位以前,日出处有人来访。曾说,皇太子真是好容貌,有仙风道骨,可惜生在帝王家。 午后的蜻蜓被惊开,越过一池碧水。 “仲父与朕开玩笑吗?”他说。他知道华鉴容无法见到如今的他。 华鉴容道:“若你要想知道一个人的模样,只要听亲近人的口气。你弟妹提起你,满口的敬慕。你母亲提起你,则是满腹的骄傲。人万变不离其雏形,我可以想见你的样子。” 竹珈又一笑。 第二天,北国遣使臣来访。此人是陇西李家的世子醍,竹珈从未谋面。 第93页 李醍见了竹珈,大吃一惊。虽然他乃名家公子,双手也已经颤抖不止。 竹珈在天台上俯视他,安静的等他开口。 他似乎边说边稳定心绪。等到内侍奉上礼物的时候,北方人的脸上已经没有多余的表情。 群臣沸腾,因为李缇此次出使,竟是为了一件大事:北帝愿为太子向南朝求婚,求取南朝之明珠,御妹吴郡公主为皇太子妃。目的是为了南北两朝间永久的修好。 吴郡公主名忆娟,婉艷无伦,正值豆蔻年华,她能诗会画,颇为众人喜爱。 “此事不好办。”竹珈心想,他的妹妹……还是父母的宝贝女儿,竹珉的姐姐呢。他注意到那青年使者眼底的惶恐,狐疑,还有哀痛。 竹珈没有答覆,让黄们侍郎安排北朝使团前往宫城边上的驿馆歇息。 竹珈当夜即冒雨前往太上皇所处的行宫。他在天亮之前便匆忙赶回,路上泥泞,经过役馆时狂风雷电,御马受惊,竹珈大惊,双手紧扣车厢前的木扶手。 好在有人竟然如天降,在道旁双手拉住了两匹骏马。竹珈被马力抛离座位,一阵晕眩以后定在御座之上。 竹珈以为是个如何蛮力的禁卫军,却是初见觉得颇俊秀的使者李醍。 竹珈脸色清明,并不道谢,长驱进宫。 清晨,金色的阳光洒满曾经泥泞狼狈的道路。竹珈召见李醍。 “你李家长期甘于在西北当诸侯,如何你到长安为官?” 李醍答道:“当今皇帝于年前下诏,要求所有公侯将长子送到长安培养,学习吏事。” 竹珈正在品茶,这是他的习惯,而且所用的是产于四川的一种特别苦的茶叶,唤作“酩心”。 他轻轻的打开碗盖,似乎自己是一个长期悠闲的乡村隐士:“你倒是受重用。” 李醍沉默。 竹珈凤眼中透出一道莫测的光:“你告诉朕实话,第一次看见朕为何吃惊。” 李醍发抖。 竹珈笑了,淡红梅色的指尖冰凉,触过青瓷传出的温热。他仿佛掌握一切。 “为什么不说呢?”竹珈的声音似乎是蛊惑,柔和的像雾。 “是。小臣本当据实说起,然而此事非常离奇,只愿皇帝饶恕小臣的妄言之罪。” 宫内饲养多年的老白猫从竹珈的桌下悄悄钻出来,碧眼幽幽。 李醍说:“小臣有一个三妹,名为韶茵。自幼乖巧,只是生来不会说话。两年以前,她刚满十五岁,有法师劝说我家,让三妹前去泰山进香。我母亲与三妹正在长安,便出发前去。三妹在泰山不知道遇到何等事情,回家后便茶饭不思,画了一张画像,成天对他嘆息。” 竹珈一动不动:“你可是想说,画中人与朕十分相像。” 李醍一震。 “后来呢……”竹珈轻声问。 “她病入膏肓,可是无药可酒。巫师说也许我们在长安的住宅有秽气,我们便把她寄放在长安的观音庵,可是当夜,她就去世了。我们便把她埋在观音庵后的桃林。” 竹珈凝视着窗外的新绿,去年昭阳殿外的荷花终究没有开。花期,一年比一年迟了。或者,永远不会来? “陛下?” 竹珈回过神来:“可惜。” 他仔细的打量李醍:“求婚之事,事关重大。现在什么消息也没有,请你等候七天。” 李醍退出的时候,望见宫中的一棵杨柳树下站着个少年。等他看清少年的脸,他大吃一惊,绮丽的色泽与线条令他无法思考。他迴避了少年冰冷的目光。 “那是齐王殿?”他随意的问引路的宦官。 “是御弟,与吴郡公主同产。”年轻宦官谨慎的答道。 李醍眼眸黑亮:“我见过他写的字,原来是公主的弟弟。” 他想起了洛阳宫城里面与自己和一大群世家子弟打马球的太子,笑了。心中又莫名的嘆息。 “皇兄,不要把姐姐嫁到北方去。”竹珉抢道。 竹珈好像有些疲乏:“阿弟不累?凌晨才随朕还宫,你不需要休息吗?” 竹珉摇头,他凝视竹珈。 “朕确实累了。”竹珈按了按太阳穴:“昨夜母亲已经说了,全由你父亲和公主决定。” 竹珉还要再说,竹珈阻止他,他轻轻的拍了拍竹珉:“阿弟,做好学问,看看方才那个人,他了解北朝宫廷不少的情况,但我们还不够清楚。” 第三夜,北朝的眼线偷偷告诉驿馆的李醍,公主骑马直入内宫。 李醍正在和副时下棋,等到吃了对方好多子,他方才开口:“嗯。看来我们要准备回去了……” “事情不成了?”副使有些着急。 李醍眼睛更亮:“你说呢?” 宫内的竹珉瞪大了眼睛。这个时候,高高在上的齐王,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弟弟。 公主的脸色如霞,嘴角带着坚定的笑容:“我说我愿意。” “若是答应了,以后见面机会鲜有,况且长安莫测。那个太子,我看不出来如何出类拔萃。皇兄在他那个年龄,比他强十倍。” 忆娟的眼神有些看不透:“我先和你说了,我这就告诉皇兄去。” 第94页 她还未走到前殿,竹珈已经到来了,在空荡荡的歷经数百年的宫殿中,一身白袍的竹珈,像个孤魂。 他对她微笑:“你一路骑马来的吗?” 忆娟点头。 第二日,天下传遍了:南朝吴郡公主与北朝皇太子缔结婚约。 李醍离开南朝的这天,竹珈又单独召见他。皇帝似乎清瘦些,但神采奕奕。 “我有件旧东西,赠给你亡故的妹妹,请你方便的时候,作为殉葬埋在她墓旁吧。” 李醍有些诧异,但竹珈继续说“此事你知,我知而已,你乃李家人,以家族荣誉也不要对人提及。” 竹珈的嘴角,有谜一样的笑容。 李醍一路到了长安,復命顺利,皆大欢喜。在一个晴朗的夜晚,他与一位老尼姑去了妹妹的坟墓。幕前开满了鲜花,仔细看,竟然是蝴蝶兰。 李醍在灯光之下,见到墓地一角居然不很规整?难道有人盗墓? 他挖下去,越来越深,见到了那棺材,却发现棺盖子已经移动了。 空空如也。 他出了一身冷汗,老尼姑不断念经。 李醍握着那七彩琉璃,忽然厉声问:“妹妹临终说话了,她的遗言你还记得吗?” 老尼姑说:“韶茵小姐说:她前生是一只蝴蝶。” 李醍似乎明白了那个迷一样的笑容。 观音庵,留下了一个衣冠冢。 在南北朝,这只是一场鲜为人知的华梦。 可是活着的人们,都将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