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唐》 第1页 [架空歷史] 《佐唐》作者:何常在【完结】 内容简介: 从龙有功,却为当今圣上不容,一步平步青云,一步万劫不復,崔向又将何去何从? 大唐会昌四年春,时年四十三年的温庭筠再赴长安应试不第,再度贫困潦倒。是年,李商隐因牛李党争殃及池鱼,进士高中后却官场失意数年,因母丧正在家守孝,同时也为自身前途忧心忡忡。此时,杜牧正任黄州刺史,于游山玩水之间,来到一处名叫杏花村的所在。白居易隐居洛阳履道坊,远离朝政,终日以诗酒自娱,远身避害,为七老会。而高居庙堂之高的唐武宗正宠信邪道赵归真,妄求长生不老,准备发动歷史上最为有名的“会昌法难”,利剑所指之处,正是隐身于百丈寺中的一名大有来歷的僧人…… 正当其时,一天,在新吴县百丈山百丈寺中,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一段传奇,一次冒险,一场豪赌,一番际会!天降甘露,从龙而起。恰逢其时,辅佐大唐,成就一代权臣。 大唐会昌四年,唐武宗李瀍当朝,毁佛崇道,不顾大唐有藩镇割据、宦官当朝和牛李党争的困顿,只问长生不老。而三十一年后,就是横扫大唐的黄巢起义!意外来到此时的崔向,是一心求取功名,挽救大唐气数于狂澜,还是寻到一处平安之地,安享此生? 在百丈寺却被方丈识破身份,方丈以死相托,求他在会昌法难来临之时,尽力保全寺中百余名僧人的安危,而在僧人之中,有一人正是被后世称为“小太宗”的唐宣宗李忱…… ========================= 第一章 缘起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 《杂阿含经》中最为精闢的四句偈由一尺白须的净贤长老口中吟出,仿佛沾染了佛力一般,幽幽扬扬直入人心,一经入耳,却又在心中久久迴荡,不肯消散。 崔向端坐在净贤长老对面,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观自在,看似一副虚心受教、心如止水的模样,其实心中却已惊起滔天巨浪。 都说佛法不可思议,不过连向来学佛的崔向其实并未全信,一直将信将疑。只是今日当他前来百丈寺拜佛之时,却意外被小沙弥引到百丈寺东侧一间方圆一丈左右的寮房面前,说是有人要与他相见,着实让他吃惊不小。虽然寮房之上并未註明是何人住处,不过见其大小和方位,不是现任方丈又能是谁。 天下寺庙,现任方丈居东而住,退任方丈居西,乃是定规。寮房方圆一丈,住持居于其中,因此称为方丈。 有心推脱不去,却见周围的善男信女一脸羡慕加敬佩的目光,他也知道,百丈寺方丈净贤长老名动禅林,是当世三大高僧之一,寻常人想见他一面难如登天,他有今日之幸,不知该羡煞多少皈依长老的信众,若他再不识趣,推辞不去,肯定会落一个狂生的恶名。 崔向倒不是怕担下恶名,而是心中忐忑:他与净贤长老素不相识,不过是以一名普通善信的身份前来拜佛,净贤长老不曾露面,却主动派人来请,难道真是佛法无边,看出了他的来歷不成? 略一迟疑,崔向决定还是赴约。不说佛家向来以慈悲为怀,普渡众生,单凭净贤长老当世高僧的威名,就算识破他的身份,也绝没有害他之理。况且他也正想问上一问,也好解答心中疑虑。 寮房之内,只有一张床和两张杌子,净贤长老一脸清淡笑意将崔向迎入。崔向急忙合十见礼,净贤长老也合十回礼,手指杌子说道:“请坐!” 声音平和安祥,令人一听之下,身心皆安。 佛教清规:不坐高广大床。此处的大床乃是指高背舒适的椅子,崔向清楚佛规,所以也不觉有失礼之处,弯腰坐下,只等净贤长老开口。 净贤长老请崔向入座之后,转身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之上,双腿结跏跌坐,双目微眯,三分睁,七分闭,正是入定的坐姿。 净贤长老半晌无语,一时寮房之中无比寂静,可闻落针。崔向一开始有些心烦意乱,不知净贤长老找他有何目的。渐渐随着净贤长老的唿吸之声越来越轻,直到绵长悠远,细不可闻之时,他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也就收了心思,一心要和净贤长老比试一下,看究竟是谁的定力更高、一唿一吸之间停顿更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净贤长老忽然睁开双眼,以一种久远又令人沉醉的声音说道:“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崔施主,可知此四句偈何解?” 崔向本来努力淡定下来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后背的汗水滚滚流下。 沉默了有一柱香的时间,崔向强自镇静,挺直身子,答道:“此四句偈出自《杂阿含经》,乃是缘起论的精闢论断,其意深刻,我也不过是一知半解,不入长老法眼。” 净贤长老鬚髮皆白,看不出年纪多大,不胖不瘦,脸色无喜无怒,双目深邃如海,声音平和,在如此高僧面前,并无丝毫压迫之意,让人如沐春风,心境平静,尽管如此,崔向却是如芒在背,如坐针毡,几乎要起身然后夺门而出。 净贤长老眼皮低垂,对崔向的窘态视而不见,淡然说道:“崔施主不必妄自菲薄,也不必心中执念,尽管说来便是,老僧洗耳恭听,稍后也有心得向崔施主讨教一二。” 第2页 崔向愣了片刻,忽然将心一横,也罢,难不成久负盛名的高僧还会害死他一个无名小辈?怕是自己多心了。既然来到此处算是侥倖,与高僧相见就是天大的缘份,不可错过。 欠了欠身子,崔向的声音平静了许多:“缘起性空,世间万物本无独立存在之物,皆是相依相存而成。入目之处,山川河流,星辰宇宙,全是缘自一念之间,本是无中生有而成,此为缘起性空之本意。依我愚见,此有故彼有,此无故彼无,此生故彼生,此灭故彼灭,正是缘起性空的进一步阐述,详尽说明世间万物相互依存的关键所在。此有故彼有,就如方才长老发问,才有我的回答。此无故彼无,若无长老一问,也没有我回答之事。此生故彼生,长老念头一生,口中发问,由此引发我心中念头随之而生。此灭故彼灭,长老问完,我现在答完,方才问题已经随之而去,不復存在。” 一口气说完,崔向只觉胸中浊气散尽,说不出来的舒适畅快。 净贤长老默默听完,默然一笑,不说好也不说坏,却问:“不知崔施主对现今天下大势有何见解?自当今圣上即位以来,对佛教多有排斥,会昌二年,先是严令不许僧尼出入皇宫。会昌三年,又令犯戒僧尼还俗。四年,今上又不许天下庙宇供养佛骨……以崔施主之见,圣上是就此罢休,还是佛教终究难逃一难?” 崔向又差点汗流浃背,强忍心中慌乱,沉思片刻,才道:“今上崇信道教,拜赵归真为师,以求长生不老。不说排佛法令,便是先前颁布的天下不许使用独脚车之令,竟是担心独脚会压坏道路中心,因此会破坏道心,引起天下道士不安,如此荒诞之说也被圣上深信不疑,可见圣上对身边道士信任有加,已经到了妄信的程度。再加上当今圣上本来就不喜佛,佛道之争由来已久,如此一来……” 崔向忍住没有说出真相,明年即会昌五年,便是歷史最着名的会昌法难! 净贤长老依然是神色淡淡,无喜无悲,只是眼中闪过一丝慈悲之意,缓慢问道:“既有前因,必有后果,天下庙宇众多,僧人良莠不齐,多有不守戒律、鱼目混珠之辈,佛教有此一难,也好去芜存菁,还我佛教百丈清规!只是老僧还有一不请之问……崔施主,可知当今圣上春秋几何?” 敢问皇上何时驾崩,此话虽是由方外之人净贤长老之口说出,不过若是外人听到,也是大逆不道之罪。 崔向当即就脸色大变。 净贤长老问完之后,仿佛只是随口说出一句偈语一般,脸上神情落落,一片云淡风清,根本就没有流露一丝慌乱之色,只是眼中隐隐有光彩闪动,目光直视崔向,只等他如何作答。 不用说,此话的言外之意已是明明白白,眼前的高僧,将他的秘密看得如掌中指纹,一清二楚。 崔向心中自然清楚,倒不是高僧口出恶言,故意诋毁当今天子,而是特意有此一问,只为探他身份,或许还是考究之意也未可知。 更深层原因,难道净贤长老也知道百丈寺中有真龙隐没? 既然高僧点破关键之处,崔向也就不再拿捏,心结一解,脸上便露出轻松之意,说道:“既然方丈万事万物瞭然于胸,又何必非要借我之口说出?其实说来,我也是一个可怜之人罢了,不过是提前知道了一些事情而已,除此之外,不过是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尔!” 净贤长老点头一笑:“崔施主切莫看轻自己,世间万事万物皆有联繫,此起彼伏,此生彼灭,哪里会有人万事万物皆瞭然于胸?即便是佛祖,也有三能三不能,何况老僧不过一介凡夫,更是不能知晓将来之事……也罢,老僧不问便是,修行一甲子,还是难以放下,眼见佛门劫难现前,不免着相,想要伸手挽救一二,却是忘了我佛曾经说过,神通不敌业力,善哉,善哉!” 净贤长老双手合十,一行热泪滚滚而下,脸上却没有半分悲伤之色,只看得崔向惊心动魄,心中暗嘆,这便是佛门中的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无上慈悲之心么? 崔向心肠一软,正要开口说出真相,却见净贤长老忽然站起,摆手说道:“不必再说,老僧唤施主前来,已经着了心魔,本不该与施主相见,也不该点破施主身份。其后再问施主天地玄机,更是坏了我佛戒律,罪过,罪过。施主请回罢,老僧只有一事相求,还望施主成全。” 崔向肃然而立:“但凭长老吩咐!” 净贤长老一揖到底:“若是得便,还请崔施主尽力护全百丈寺上下一百三十余僧人。百丈寺自怀海祖师树立百丈清规以来,不敢稍有懈怠,老僧以性命担保,寺中一百三十余名僧人全是我佛弟子,受足戒,无人敢犯比丘二百五十戒。若是他人,老僧不敢冒然开口,崔施主与我百丈寺颇有渊源,是以有此不情之请,还请崔施主成全。” 崔向怎敢受净贤长老大礼,急忙将他扶起,脸有愧色:“若是我有此能力,自然责无旁贷,只是我现今不过是寻常士子,无权无势,想要保下百丈寺,恐怕非我力所能及之事。” 净贤长老蓦然一笑,如雪后初晴,让崔向心中莫名一定。 “缘起性空,崔施主,你此心一起,事情便已经有所改变,此生故彼生,谁知他日百丈寺不会庇护你的声名之下,得以保全。且不说你自有与众不同之处,此有故彼有,既然来此,有所为有所不为,才不枉此生。” 第3页 大唐会昌四年的春天,江南西道下辖的袁州,袁州治下的新吴县,新吴城中的百丈山,在熙熙攘攘的山道之上,有一人正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低头下山。 不理周围众人的挤撞,也无心欣赏眼前漫山的春光,崔向心中说不出来是何种滋味。半年以来,他缓慢而坚定地适应了唐朝,也接受了自己的新的身份和生活,却一直不敢前来离家中不过数里之遥的百丈寺,只因他心中始终有所担忧,一千一百六十六年之后的那四句偈语一直迴荡在耳边。 今日终于鼓起勇气来百丈寺拜佛,也是半年以来深思熟虑的结果,不想刚一现身便被方丈识破身份。一番交谈下来,让他心乱如麻,匆匆下山而来,连事先前来百丈寺想要办的正事也忘到脑后。自己匆忙之中下山,到底是心有畏惧,还是心中担忧净贤长老会将他的秘密说出? 正心神不宁之时,忽见山道之上的众人纷乱起来,许多下山之人也纷纷转身向山上跑去,一时众人都是神色慌张,齐齐朝山上飞奔,不多时便传来隐隐的哭声。 一名小沙弥跌跌撞撞跑下山来,来到崔向面前,一脸悲容,哽咽说道:“方丈让我转告施主一句话。” 崔向心中闪过一丝不祥之感,忙问:“什么话?出了何事?” “方丈说,且向西南行……” 小沙弥只有十五六岁年纪,再也忍不住心中悲痛,放声大哭:“方丈,方丈他……圆寂了!” 第二章 崔家 崔向悚然而惊! 呆立半天,小沙弥早已返回百丈寺,得到了消息的善男信女们一片哭泣之声,崔向一动不动,又过了不知几时,他被寺中传来的钟声惊醒,这才朝百丈寺的方向长揖一躬,随后长袖一扬,飘然下山而去。 净贤长老是盘膝圆寂,正是修证到“坐脱立亡”的高僧大德于生死之上得大自在的灭度之法,况且长老非等崔向下山之后才盘坐解脱,其中寓意不言而明,便是让他安心离去,不必在意身后之事,也不用担心他的惊天秘密被人揭露。 崔向心中唏嘘不止。 他是凡人,自然不如高僧这般看破生死,虽说也因学佛知道一些清规戒律和佛教秘辛,不过他心中也是清楚得很,若不是净贤长老点破他的身份,犯了神通干涉定业的戒律,也不用必须圆寂。净贤长老之死并不能说全是因他而起,但至少也有他推脱不了的干系。 此生故彼生,其实还是因为他的出现打破了原有的秩序。若非他两世为人,净贤长老何必非要主动相见,提出让他保全百丈寺的不情之请。而长老又在看出他本来目的的情况下,本没有必要与他相见,也不用点破他的身份,以性命相求。 崔向心中喟嘆,长老呀长老,你这又是何必呢?你明明知道我前来百丈寺的用心,本来也是为了救下百余名僧人早做准备,特意前来探察,你却还要拼了犯戒也要与我详谈,难道是看出了什么不成? 就算自己护全僧人是另有所图,但毕竟也有此心,长老此举,怕是另有深意? “当、当、当……” 代表有高僧圆寂的十二响钟声传遍整个新吴,一时新吴城中一片譁然! 钟声辽远而广阔,声声直入人心,敲得崔向心中隐隐作痛。 回望远山之上的百丈寺,飞檐翘角、宝象庄严,崔向忽然下定了决心,他没有净贤长老生死自在的修为,却有知道歷史走向的先机,出于私心也好,或是因为与百丈寺的渊源也罢,总得要不负净贤长老重託。男儿生于天地之间,总要有所担待,有所作为。 “且向西南行……”他低声念出这一句话,脚下却是奔走不停…… 天近正午,崔向回到家中,推开院门,映入眼中的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小院,占地约有十余丈方圆,有房屋七八间,其中正房三间,偏房四间。院中铺满青砖,间杂种有各种花草,生机盎然,尽管不过是独门独院,也不甚宽广,不过看来修整得平静整洁,青砖绿瓦,也算是富足人家。 父亲崔卓正在院中负手而立,一脸肃然,隐隐有一丝忧虑之色。 “父亲大人,孩儿回来了!”一见父亲,崔向立刻一脸恭敬,双手在胸前一叉,施礼说道。 崔卓正心事重重,正为是否前往袁州之事左右为难,归根到底,此事的癥结还是在崔向身上,所以他一见崔向,便心中有气,重重地“哼”了一声:“不用心读书,跑到百丈寺所为何事?” 崔向对崔卓畏之如虎,忙道:“孩儿前去拜佛,求佛祖保佑,让孩儿智慧大增,也好不负父亲殷殷教导之心。” 崔卓与崔吴氏先是生了一子,名崔芦,幼年夭折。崔芦和崔卓一样,少时早慧,六岁便可做诗,被人称为神童,可惜七岁之时患病而死。崔向比崔芦小三岁,却是三岁时才会说话,十岁时还背不出《三字经》,十三岁时不会做诗,十六岁时,考了数次县学也没有考中,比起崔芦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直把崔卓气得七窍生烟,斥责他为“朽木不可雕也”。 崔卓心中清楚,崔向不是不肯用功,只是脑子笨,不是读书的材料,实在也是强求不得。只是他并不甘心,崔家一直是书香门第,虽说他并未高中进士,却一直以来不论县学、州学还是道学,都是超群绝伦之人,哪怕是死去的崔芦,也是少有才名,怎么偏偏就生出了崔向这样一个蠢材? 第4页 又见崔向谨小慎微地站立一旁,不敢动弹半分,不由心中一软,气性也消了几分,谁也不想自己蠢笨,怪也怪不到他的头上,毕竟是自己孩儿,也努力不辍,或许他不是早慧之人罢了,也不好逼迫过紧。想通此处,崔卓伸手拿出一封书信,递给崔向:“你二叔又来信催促,我与你母亲商议过了,大好良机不可错过,即日起就要动身前往袁州,你意下如何?” 他将崔越来信交给崔向,也是想借他和崔越之名,强行压逼崔向答应。说来也怪,这个对他从来都是事事听从只知点头的儿子,在前往袁州一事之上,却是出奇的固执,一直以来就是一个动作:缓慢而坚定地摇头,然后就是吐出两个字:“不去!”,崔卓虽然古板,却并非不讲道理,再加上他正左右为难,也就没有过多逼迫。 今日却是不同,他既然决心已下,说不得就要拿父权压他一压! “一切听从父亲安排!”崔向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心中最后一丝想法。以前他不想离开新吴,是不想离开百丈寺,不想离开百丈寺中的一个人,为了暗中接近他,甚至还动了出家的念头。不过由于出家的难度过高,不但要先受两年的沙弥戒才可成为正式比丘,而且圣上已经严令不许再颁发新的度牒,所以出家之计不可行,也就搁置一边。 今日冒险前往百丈寺,得净贤长老指点,崔向心开意解,似乎悟到一些什么,“且向西南去”,袁州不正是西南之地么?去便去,就算他不离开新吴,天天到百丈寺参禅听经,只怕也无济于事,无法破开眼前之局。既然无处着手,不如先退上一步,静观其变。 崔卓一愣,没有料到崔向会如此爽快地答应下来,还准备等他一口回绝好板着脸孔训他几句,不过既然崔向再无二话,他也心情好了许多,挥挥手,说道:“既如此,明日一早,你且去县学找曹学正办理一下一应事宜,大后日便动身启程。” 说完,又朝百丈寺方向张望片刻,问道:“方才钟声哀而不伤,绵远不绝,蕴含无限缅怀之意,莫非是……哪位高僧圆寂了?” 崔向苦笑,有这么一位太有才华且又刻板的父亲也不知是好是坏。父亲并不信佛,对寺庙规制并不熟悉,却能从钟声之中听出其中意味,真不简单。 “确实是百丈寺方丈净贤长老圆寂了!” 崔卓一听肃然动容,朝百丈寺方向遥遥一拜,说道:“净贤长老学究天人,天文地理无所不知,乃是当世高人,当我一拜!” 崔卓不信佛不信道,却只尊崇有真才实学之人。唐时出家为僧需要考核,必须学识渊博者才会成为和尚,所以当时和尚称唿乃是尊称,非有真才实学者不可得,许多大诗人乃至高官权贵都以有一名和尚友人为荣。与道士只是谈玄说妙,满嘴虚无飘渺之言不同的是,和尚若要成为大师,必须博览经书,而佛经博大精深,各类经典加在一起足有数百万言,若能熟记于胸,甚至比十年寒窗的进士还要难上许多。而要成为三藏法师,更是要精通经藏、律藏、论藏,乃是不世之才,万人敬仰。姚秦三藏法师鸠摩罗什以及初唐之时的玄奘法师,更是百年少有的大才。 净贤长老虽然不是三藏法师,也是举世公认的学识渊博的大和尚,为当时文人所敬。 崔向心中感嘆,父亲为人严谨,方正过度,放肆一些讲,甚至有些刻板无趣,只认才学不看对方身份,倒是给了他莫大的压力。身为儿子,有一个强势的父亲,只有发奋读书,在才学之上超越他,才有在父亲面前说话的份量。 阳光温热,映照在崔卓消瘦且刚毅的脸上,可见他鬓角白髮星星点点,若再细看,只见眼角深陷,皱纹满布,不过四十多岁年纪,却是一脸沧桑,如同五旬老人。 说来还不因为自己这个愚笨的儿子让父亲操心过度,又让他失望之极,才让他早生华髮,愁眉不展!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自从半年前由一千多年后的崔向,变身为现在的崔向之后,半年之中,他日夜努力不断,比起当年备战高考还要下力,饶是如此,也不可能半年就打造一个才华横溢的崔向出来。 原先的崔向底子太薄,他拥有了他的记忆,也只是知道一些人际关系和家庭状况,在学业方面,对他几乎没有帮助。 崔向重生之后,得知自己的丢人的“前事”,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随即转念一想,难道他真是笨死的?人要真能笨死,也是匪夷所思之事。 古文,言简意赅,微言大义,哪里是那么好学会的?谁不信,谁就捧上几本竖排、繁体、不带标点符号的古书读上一读! 还有毛笔字,习惯了电脑打字的现代人,再重新提笔练字,是何其困难。而且,他现在身体年龄是十六岁,心理年龄是二十八岁,许多习惯已经定型,极难改正,可不是传说中的天降英才,眼睛一眨,困难全消,那是绝对的胡说。 看来,学习还是要从娃娃抓起好! 中午,一家人围坐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中饭。吃饭时,崔向严格遵守食不言的规则,默默低头吃饭。 饭后,崔吴氏收拾碗筷。崔向后世的习惯使然,伸手要帮母亲一把,却被父亲严厉的眼神制止。君子远庖厨,菽水妇人宜,身为夫子,父亲格守古训,从不沾手厨房之事还则罢了,连点灯、铺纸、磨墨等书房之事也不屑于做,非要母亲动手不可。崔向身为后来人自然要为母亲打抱不平,觉得父亲的大男子主义拿捏得有些过了。 第5页 诚心而论,母亲嫁给父亲也算是屈身下嫁,毕竟父亲一无功名,二无家产,母亲出身官宦之家,本是前任袁州司马吴明何的女儿,知书达礼,而且还不嫌贫爱富,说起来现今殷实的家境,还多亏了母亲陪嫁的五十亩薄田。父亲身为私塾先生的月钱不过两贯,够一家吃饱喝足勉强够用,但绝对不够维持小康生活。 母亲也是贤慧之人,从不抱怨一句,不嫌弃夫君没有考取功名,不埋怨夫君没有大富大贵,当真做到了嫁鸡随鸡的优良品行。从以前的司马家的千金小姐到现在的贤妻良母,从以前丫环随时伺候,到现在事事亲自动手,母亲真是难得的贤良女子。以母亲的高干身份,一市的第三号人物的女儿,美丽娴雅不说,还嫁妆丰厚,放到后世,那是绝对的眼高过顶,追求者至少排队数里之外。 眼前的母亲却是不过四旬年纪,面有风霜之岁,眼角皱纹密布,哪里还有当年的貌动袁州的余韵,也唯有眉宇之间的一丝温婉之色,依稀可见当年的大家闺秀气质。 崔向尽管心有不忍,不过现在父权正盛,他也只有无奈地摇一摇头,端坐不动,心中却颇为不满父亲的作派。 崔卓岂能看不出崔向的脸色,脸色一冷,喝道:“堂堂男儿,不想考取功名,建功立业,眼中尽是妇人活计,成何体统?下去将《论语》读上三遍……” “是!”口中应着,心中却不免腹诽父亲小题大做,甚至还有些小心眼。非要让他读诵启蒙小儿都会的《论语》,一是暗示要他努力用功读书,二来恐怕也是鞭策他笨不可及,别说神童,连少年才俊也算不上。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朗朗的读书声在和绚的春风中,一直飘荡到不知名的远方。在读书声中,崔卓负手而立,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崔吴氏站立一旁,眉头舒展,眼中流露慈爱和满足,而崔向身心沉醉,沉浸于古文之美中,不知身在何处。 第三章 县学 熟悉老何的朋友都知道,上一本《人间仙路》自上传后从未断更一日,一直到顺利完本。相信这本也是一如既往的稳定更新,并且故事会更加精彩。现在还瘦,可以收藏先养养膘,不过请支持老何的朋友每天推荐票支持,新书期间,推荐票金贵金贵的。 …… 新吴城并不大,方圆不过数里,城中三万余人,县衙座落在中山街正中,左侧是一家文房四宝店,右侧就是县学。 为官的准则向来就是官不修衙,新吴县衙还算好的,半新不旧,卖相也说得过去。旁边的县学却是破旧不堪,只差一点就漏风漏雨。倒也不怪一县之尊刘县令不善待学子,不修葺县学,实在说起来有些丢人,新吴学风不振,非但数十年未曾出过一名进士——不出进士不算什么,毕竟大唐进士金贵,却一连十余年都没有一人考上州学,身为县尊,刘县令不下令停办县学已经开恩,想要他修缮县学,想也别想。 县学学正曹庆图,是江南西道道学出来的学子,虽未被道学选中赴京赶考,好歹也是正经的道学出身,做起学问来有板有眼,倒也扎实得很。不过身为新吴县学学正十余年,新生补进,老生回家,愣是没有一人迈出新吴一步,到袁州州学进学,此事引为曹学正终生遗憾。眼见他今年年近七旬,即将告老还乡,若是今年再无人考中州学,曹学正的痛心疾首胜过当年未曾赴京赶考,只差天天老泪纵横了。 学风不振,新吴无人,曹学正只觉一世英名付诸流水,这几天正为此事忧心忡忡,连春光明媚正作诗的好心情也荡然无存。 一大早,县学之中三十余名莘莘学子会聚一堂,正在齐声诵读《论语》。曹学正背着双手,依次从端坐的每一个学子眼前走过,心中将县学几十人的学业高下一一过了一遍,盘算着哪一个最有把握考中州学:翟玉辉,不行,此子流于轻浮,诗不入流,书法如狗刨,指望他,做梦!范非,也差强人意,虽说有些小聪明,不过基础不扎实,最重要的是,此子总有卖弄之嫌,又过于狂妄,一想到范非曾当众反驳他的一篇最为得意的文章之时的情景,曹学正就气得鬍子乱颤,恨不得一脚将这小子踢出客堂。不过还真是踢不得,范非是刘县令的妻弟,通俗点讲,就是小舅子。 冯旭光,不行,不够灵活。孙志,也不行,才气欠缺。歷飞,更不行,书法勉强说得过去,可是文章却是写得狗屁不通……将所有人想了一遍,曹学正的心就一点点沉了下去,一直沉到脚底,忍不住就要仰天长嘆一声:想我曹学正一生克勤克俭,为何就教不出一名有出息的弟子,难道就是因为当年在孔圣人像前小解过一次?苍天明鑑,当时实在黑灯瞎火又是一时尿急,事急从权,又并非有意为之,孔圣人怎会计较这些无关斯文的小事? 不解归不解,不平归不平,曹学正忽然隐约觉得刚才想了半天,好象漏了一人,是谁又迟到了?正一肚子气没处发泄的曹学正蓦然火起,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学堂门口,刚一推门就与一人撞个满怀!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曹学正被撞得眼冒金星,也没看清来人是谁,就声色俱厉地说道,“你,你是哪个?迟到不算,还顶撞师长,该如何处罚,自己主动说来。” 第6页 “曹学正,对不起,您怎么会守在门口,难道知道我今天要来辞别?”来人正是崔向,见不小心与曹学正正面相撞,心中担心一把年纪的曹学正别受伤才好。 怎么是崔向? 对于崔向,曹学正可是印象再深刻不过。崔卓、崔越两兄弟都是少有才名,尽管二人都是屡试不第,不过二人从县学、州学再到道学,全是顶尖人才,就算是夭折的崔芦,也是聪慧过人,出口成章,而崔向竟然在十六岁时还考不中县学,连一笔工整漂亮的蝇头小楷都写不出来,崔家何其不幸,诗书传家,祖辈以降全是文才斐然之人,为何偏偏生出如此愚不可及的一个笨蛋? 崔向最终能够进得县学,还是崔卓拼了老脸,向他曹庆图求来的。崔向进入县学之后,虽然也勤奋用功,不敢有丝毫懈怠,奈何人笨脑慢,最后县学的同窗学子全体决定,奉送了崔向一个共认的绰号:笨二郎! 唐时习俗,一般称唿相熟之人,多以家中排列相称,崔向排列第二,一向被人称为二郎。 笨二郎今日居然敢迟到,曹学正心中恼火,正要大展师威,好好惩戒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忽然想到刚才听他说要辞别,不由莫名其妙,顿时忘了发威,奇道:“辞别?崔向欲将何往?” 曹学正最是计较礼数,崔向不敢怠慢,忙双手向前一伸,在胸前一叉,揖礼答道:“回曹学正,学生不日即将动身前往袁州。” 曹学正点点头,转身坐到讲席之上,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慢条斯理地说道:“袁州乃是一州要地,交通便利,比起新吴不知要繁华几许,有袁江穿城而过,更有明月山、天台山和丰顶山等美景,你可知杜牧有诗云: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第次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父亲崔卓虽然刻板严谨,学问也精,不过只是内秀,曹学正却是喜好引经据典、咬文嚼字,经常就一句诗甚至一个字的用法长篇大论,可以滔滔不绝地讲上两个时辰,最好笑的是,他总爱在关键之处停顿,然后一脸笑意地看着你,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你想知道为什么就开口问,你不问,我怎么知道你不知道,你怎么知道我知道! 听曹学正吟诗之后喝茶不语,崔向知道又来了,无奈只好一脸求知慾地仰望曹学正,问出了他想要的问话:“这杜牧的《过华清宫绝句》学生也曾学过,本是写他过华清宫之时想起杨贵妃爱吃荔枝之事,却不知和袁州有何关系?” 一听此话,曹学正得意地一笑,脸上露出一副“这你就不知道了罢”的神情,端起茶杯缓慢而温柔地连喝三口茶,才在崔向敬仰的目光和全体学子仰慕的目光之中,摇头晃脑地说道:“看似全诗没有一句提起袁州,不过杜牧用笔如神,却是一处伏笔,正是荔枝。为何荔枝又与袁州有关,说来也是不信,杜牧诗中所说的贵妃最爱吃的荔枝,正是产自袁州。袁州荔枝,肉厚核小,崔向你有福了……” 怪不得曹学正主持县学以来,数十年不曾有人考中州学,以曹学正这般喜好细枝末节的爱好和发掘常人所不能发现的微小之处的精神,他的学生,能考中才怪!进士也好,后世的研究生博士生也罢,都是应试教育好不好,不能出格太多了。 不过……崔向心中嘀咕,杜牧此诗中所写的荔枝是钦州荔枝好不好,曹学正卖弄学问不成,反而张冠李戴,让他哭笑不得,只是曹学正正在兴头之上,又不好当众拂他面子,只好口是心非地说道:“谢先生指点,不过学生前往袁州不是为了美味,而是要入州学进学。” “噗……”曹学正一口茶水没有咽下,全部喷洒出来,还好他中气不足,没喷到崔向身上,却都流在了自己身上,还将颌下稀稀疏疏的几缕鬍子打湿,粘在一起,极为滑稽。 他顾不上身上的狼籍,忽地站起,下巴几乎掉在了茶杯里,睁大了眼睛,看了崔向半天,才道:“此话当真?没有骗人?……就凭你?” 崔向其实没打算骗曹学正这个老夫子,不过他也清楚,要是他不拿州学之事引老夫子好奇,怕是关于荔枝的种种,他会讲上几个时辰,只好出此下策。没想到曹学正反应如此激烈,倒让崔向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答道:“千真万确,正是末学。” 末学,还真是一个末学!谁也没想到,向来被人称为“笨二郎”的崔向,每次考试都让大家不用担心自己是最后一名的崔向,竟然成了新吴县学十余年来进入州学的第一人! 不止是曹学正惊讶万分,所有人的目光都箭一般射在崔向身上,恨不得将他千穿万穿。目光流露出的情绪,有嫉妒,有羡慕,有伤心,有愤慨,有不平,有不满,如此种种,让崔向浑身不得自在。 崔向心中暗暗摇头,其实他很无辜,不是故意来现眼的。 “不可能!” “骗人玩儿!” “就凭你笨二郎还能考上州学,某不才,还能高中状元呢。” “二郎,求求你别走,你走了,在下就成了第后一名了,太丢人了。” 静默片刻,学堂之中“哄”的一声乱了起来,七嘴八舌,众说纷纭,甚至还有几人站了起来,几步走到崔向面前,伸手来摸崔向额头。 第7页 “放肆,成何体统!”曹学正惊醒过来,习惯性一摸鬍子,却摸了一手茶水,一怒之下,将水甩向一众学子,怒道。 众人一闹而散,返回座位,不敢造次。 “崔向……”曹学正和颜悦色,“此事非同小可,事关自身声誉,万万不可信口开河,这入州学进学一事,从何说起?来,且细细道来,为师洗耳恭听。” 曹学正温良谦恭的态度让所有学子大吃一惊,都心中嘀咕,原来先生还有循循善诱的本事,以前怎么没有见过? 崔向只好据实回答:“先生,学生父亲要前往袁州的崔氏学堂任教,学生随同前往,正好县学中的学业完结,再入州学进学顺理成章,所以特来向先生辞行,感谢先生一直以来的教导!” 是了,原来是崔卓託了门路,要不就凭崔向的才学能成为十几年来进入州学的第一人,岂不让人笑掉大牙,岂非让他无地自容?曹学正心中竟有一丝窃喜之意,不过随即转念一想,不管崔向是以何种手段入得州学,毕竟还是名正言顺的第一人,而且还是他的弟子,身为先生,自然要与之同乐才对。 曹学正先是一脸戚色,嘆道:“能进州学自然是好事,只是,身为为师最得意的学生,为师多少有些不舍……” 崔向听得脸上有点发烧,下面的学子却是不留情面,一片嘘声。 曹学正顾不上沖不合时宜的学生大发师威,而是脸色一板,身板一直,说道:“崔向,且听为师忠言相告,进入州学之后,不可骄傲自大,应当更加刻苦用功,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州学之上还有道学,道学再经选拔,获得推举之后,才有参加进士考试的资格,任重而道远,不可有一日荒废!” 话是罗嗦了一点,不过却也是一番真挚心意,崔向虚心受教,躬身聆听。尽管还要早些返回家中,收拾行囊,以备后日启程,崔向还是耐着性子听曹学正絮絮叨叨小半个时辰,直到实在是时辰不早,而且曹学正叮嘱之言再无新意之时,崔向只好向台下的秦大使了一个眼色。 秦大名秦子兴,因在家中排行老大,依照唐时习俗,一向被相熟之人称为大郎或是秦大。 秦大人如其名,生得威武不凡,既黑又壮,犹如一截铁塔一般,比起其他学子瘦弱不堪的书生模样,他简直就如一介武夫。不过秦大人虽高大,却事事听从崔向,是崔向跟班的不二人选。 秦大一下站起,顿时如鹤立鸡群,给众人一种压迫之感。曹学正正眉飞色舞说个不停,忽觉阳光一暗,唬了一跳,一看是坐在门口的秦大没有举手便自作主张起身,顿时不快:“秦子兴,可知‘非礼勿动’何解?” 秦大瓮声瓮气地答道:“先生,子曰,古者民有三急,为尿急、便急和屁急,学生正有第一急,还请先生示下。” 曹学正摆摆手,脸色如刀:“何谓知书达礼?此乃学堂圣地,有辱斯文,有辱斯文!……还不快去!” 秦大朝崔向挤挤眼睛,一熘儿烟跑了出去。崔向暗笑,奈何曹学正在一旁,只好强忍。曹学正等秦大走了半晌,才醒过味儿来,顿时气得破口大骂:“小子不知耻,小子辱没圣人,小子非人也!” 孔圣人可是从未说过人有三急之言,原文本是“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被秦大乱改为古者民有三急,在曹学正听来,自然是污言秽语,不忍卒听了。 经此一闹,曹学正也就没有心思再对崔向诲人不倦,干脆利索地帮他交接了一应事宜,还亲自动身送他到学堂门口。崔向也不多说,向曹学正深揖一礼,正要迈步离去,却听身后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笨二郎请留步,身为新吴县学第一人,日后必定前程远大,何不为我等留下墨宝?他年学兄高中进士,我等也好将墨宝传给子孙,以供后辈瞻仰,沾沾文气!” 第四章 比试 新吴县学三十余名学子,谁不知论学业,崔向第一。论书法,崔向居首。当然,都是要从后面数起。 开口请崔向留下的不是别人,正是范非,刘县令的妻弟。 范非并非新吴人氏,不过刘县令来新吴上任,一向依附姐姐为生的他自然也就跟了来。实话实说,今年十七岁的范非卖相还算不错,月白儒衫,长身颀立,口若含丹,面如冠玉,初见之下,倒是让人颇有折服之感,只觉如此朗朗少年,当真也是一等一的风流人物。 不过若是和范非相处一久,不需太久,半天足够,便会发现他除了空有卖相之外,一无是处,要么最好卖弄自为是的学问,要么就是寻找别人丁点的缺点,然后无限放大,大加攻击。同时,又不遗余力地吹嘘自己的优点,当然,他所认为的优点都是自封的,是不是真是优良品性,十人之中会有九人对他嗤之以鼻。 私下里,众人都团结一致奉送他一个大大的绰号:范刺猬!如果非要再进一步形容的话,还是一个没事就滚来滚去主动刺人的刺猬。 范非来新吴两年有余,去年应考州学失利,准备今年一举考中,正好可成为新吴县学十几年来第一人,不但可以在县令姐夫面前大露一脸,还可以羞辱一下曹学正这个老顽固。老顽固为人呆板不说,偏认死理,总是反驳他的经世大论,对他的文章大加批驳,甚至还将他引为平生最得意的一篇大作批得一塌煳涂,怎不让他记恨在心? 第8页 不想今日崔向横空杀去,竟然先他一步上了州学,顿时让他感觉大失颜面。尤其是向来挂着阴天脸色的曹学正,居然对崔向和声细语不算,还翻来覆去交待诸多注意事项,明摆着是将崔向当成他的衣钵传人。范非眼高过顶,不屑于当曹学正的传人,不过更不想被别人夺了风头,而且不是别人,偏偏是崔向! 崔向是谁,崔向是笨二郎,一首诗只能记上两天的笨蛋,到了第三天绝对忘得一干二净,就这样一个蠢材,还能上得了州学,还能得曹学正青睐?尽管在范非看来,曹学正也不过尔尔,但就算是他看不上的曹学正,也不能看上身为“末学”的崔向。 欺人太甚!范非见曹学正和崔向二人师徒之谊愈加浓厚,心中火气越旺。 眼见崔向就要离开,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当即开口喊出崔向,提出一个在他心中谋算已久的想法。 不等崔向有所反应,范非笑吟吟又道:“失礼,失礼,怎能再叫学兄笨二郎?学兄身为新吴县学第一人,当为我等楷模,还请崔学兄务必留下墨宝,当悬挂于县学学堂之上,日日鞭策我等当加倍努力,也好附于学兄骥尾!至于墨宝内容,当是学兄作诗一首,以激励学弟奋发上进为题!” 话未说完,当场学子已经是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范非范刺猬,果然名不虚传。一番话说出,先是将崔向后路封死,让他无法推脱,又让他留下书法,而且连书法的内容也限制为当场作诗,并且连诗题也给出题意,必须要以诗言志! 所有的人看向崔向目光再也没有了方才的羡慕和妒嫉,全是同情,同情泛滥,怜悯一片。甚至几个和崔向要好以前被范刺猬欺负得很了一些的学子,暗中都掬了一把悲伤之泪。 这已经不是强人所难了,这是赤裸裸的和侏儒比身高、和瘸子比快跑的挑衅行为! 范非虽然为人比较刺猬,不过在学业之上可一直排在前三名之内! 虽说包括曹学正在内的所有人都明知范非此举是故意让崔向难堪,可是大家一时又不好替崔向出头。也是,崔向学业最末,书法最差,却是新吴县学上州学的第一人。能上州学之人,自然比他们县学的学子更有文采,大笔一挥为众学弟留下只言片语,也算是同窗一场,有个念想。 一时间,就不免有些冷场。 崔向慢慢从门外收回脚步,一脸的憨厚:“范学兄,在下才疏学浅,不论作诗还是书法都难与学兄相提并论,再说有先生在此,身为学生怎敢在先生面前舞文弄墨,有辱斯文,呵呵,有辱斯文。” 范非心中冷笑,若是让你如此轻易过关,岂不平白堕了我范刺猬的威名?竟是双手胸前一叉,朝崔向深揖一礼:“在下代县学所有学子恭请崔学兄生花妙笔!” 逼宫?范非为了让他当众出丑,竟然以礼相逼,倒是下了好大的本钱。崔向心中暗笑,脸上却愈加慌张,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在下学业平平,不敢献丑。不如范学兄藉此机会,为我等一展才华,可好?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崔向轻轻一转,将难题推给了范非,同时又给了曹学正一个面子。 曹学正正在一旁赌气,为二人你推我让却将他视若无物心中恼火,却又因为一个要上州学,一个是县尊小舅子,不好发作,不想崔向挺有眼色,知道尊师重道,乘机将决定权交到他的手中,曹学正顿时腰板一直,咳了一声道:“依我之见,崔向今日还有事要办,不好留他太久。不如放他归去,待他金榜题名之后,哪怕为我县学题写匾额也是要得。” “先生此言差矣!”见曹学正有意偏向崔向,范非心中暗骂,看似是个老顽固,也是见风使舵之人,还非要假装清高,丢份!不过脸上还是假装一脸恭敬,又转身朝曹学正施了一礼,才说,“说不定日后新吴县学学风高涨,出上十个八个进士也不稀罕,不过就算有人高中状元,也不如崔学兄开新吴学风先河之功,才是当之无愧的新吴县学第一人。” 也不理曹学正一脸铁青的脸色,范非再向崔向躬身一礼,说道:“在下代县学所有学子二请崔学兄生花妙笔!” 范刺猬是打定了要让他大大丢丑的主意,不惜拉下脸面,再次揖礼,也算是本色人物。崔向还是一脸为难,吞吐说道:“既然范学兄盛情难却,在下就勉为其难一试。不过在下才思缓慢,怕是要酝酿片刻,不如趁此机会,先请学兄书写劝学诗一首!” 崔向面露诚恳,心中却嘿嘿一笑,岂能让你白白折腾我半晌,也让你活动活动手脚,省得太得意忘形了。 范非却是正求之不得,有此可以将崔向踩在脚下的时机怎能错过?到时将他妙字与崔向的丑字并列一比,高下立判,正是借崔向大出风头的东风,给他一把向上的助力,当真妙极。 “敢不从命,在下就行此抛砖引玉之事……不过在下自认作诗不如崔学兄,就抄录一首献丑,可好?” 崔向点头,并无异议。曹学正也只好黑着脸默认,却不看范非一眼。范非暗中得意,嘴角上翘,强忍住才没有露出小人得志的嘴脸。 范非返回座位,磨墨挥毫。 秦大此时也从外面诈尿回来,等了半天不见崔向出来,心中纳闷,就悄悄返回学堂,也没进门,就在外面将刚才发生的一切看得清楚,两个拳头紧紧攥在一起,要不是崔向眼色制止,早就抡圆了朝范非头上砸去。 第9页 别说范非为人虽然有些不堪,不过看他挥毫之间,全神贯注之下,手腕指点,倒还颇有一些雅致之趣。不过片刻,一篇诗文已经写就,他也不多说,自顾自来到前面,展开手中宣纸,一笔随意洒脱却又略显圆润的好字就呈现在众人面前:“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髮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此为颜真卿的《劝学》诗。 范非身为县令妻弟,又生得好皮囊,在学堂中不乏追随者。书法当前一亮,数名追随者顿时齐声叫好,气氛热烈,就连曹学正也频频点头,贊道:“范非之字大有长进,提笔与落笔更见功力,假以时日,定会大有所成。” 得曹学正一夸,范非心中的自得之意再也掩饰不出,全部写在脸上,正要自夸几句,却听曹学正忽然又嘆息一声,心道不好,知道这是曹学正欲找茬的伏笔,正要将纸张收起,以免被曹学正数落,却没想到曹学正虽然老朽,身手却是不慢,一把就将纸张抢走。 “可惜的是,弯折之间略显生硬,回笔之时过于仓促,功败垂成,唉,功亏一篑,哎……若要更进一层,需要静心再练上数年,再有,诗作也是抄录他人之作,两相结合之下,还是功力不济。” 曹学正连连摇头,一脸痛惜,花白鬍子摇晃不停,既好笑又古怪。不过看在范非眼中,却总觉得曹学正面露冷笑,一脸狰狞,恨不得将他痛踩在脚下,大加践踏。 强压心中怒气,范非冷冷说道:“曹学正,崔向还未书写,你便对我的书法大加贬低,可是存了偏袒之心?” 范非确实是冤枉了曹学正,曹学正为人虽然迂腐,不过却是真正的做学问之人,一旦投入,眼中只有才学,不对个人。是以听范非的不满之言,他浑然不觉,头也未抬地说道:“且等崔向写好给我,我来与你的书法比上一比。” 本是请崔向留下墨宝献丑,在范非的有意推动下,在曹学正的无心对比下,竟然成了两人的比试,正是趁了范非之意。 崔向仿佛没事儿一样,似乎不理秦大一脸的焦急,还有几位好友关切的目光,傻呵呵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之上,铺好纸,提笔在手,微一运气,笔尖一落纸上,便点点顿顿,再无停歇,倒也写得有模有样,虽不如范非挥洒自如,也自有一份雅致自赏。 众人都眼巴巴看着,想要近前一看,却又不敢起身。其实更多的是不敢去看,崔向的字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怎一个惨不忍睹得了。 离崔向近的几名学子,别说看,甚至都捂上了眼睛。 一柱香时间,就如过了漫长的一天一般,崔向终于停下手中笔,轻轻吹了吹墨迹,微一停顿,提起纸张一角,一脸无害的笑容来到台前,亲手交到曹学正手中。 范非目不斜视,按捺心中坐等看笑话的强烈欲望,只冲崔向咧嘴一笑。他却不知道,这一笑,彻底暴露了他的丑陋嘴脸,直看得下面那些他的同伙汗颜不已,简直就是迫不及待要仰天大笑的神情,让人恨不得蹿到台上告诉范非,你装也要装得像一点才是。 曹学正将持纸在手,双眼微眯,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众人自然识趣,一时间鸦雀无声,静可听落针,当然,学堂之内没有针,只有一个不长眼的人紧张地咳嗽了一声,立即就换来几十个白眼,吓得差点落荒而逃。 秦大更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气氛……太压抑了。有人等待着嘲笑和讥讽,有人冷眼旁观,互不两帮,有人事不关己,只想着下学之后早些回家,有人同情之余想到以前受到的范刺猬的欺负,感同身受…… 只有崔向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丝毫不在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不知傻呆了,还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当然,大部分人都认为崔向是傻得可以,不但是自取其辱,还坐以待毙! “这字……”曹学正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吓了众人一跳。 “这诗……”勐然间声音提高了数倍,直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当场将一个向来胆小的学子吓得哇哇大哭。 谁也没有想到,年近古稀的曹学正暴发之下会有如此充沛的中气。 只见曹学正拍案而起,哈哈大笑:“好字,好诗,比范刺猬那个狗货好上百倍,哈哈,当浮一大白!” 素来以温文尔雅自称的曹学正居然出口成脏,也口出脏话骂人?众人如见怪物一般,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第五章 文贼 骂完之后,曹学正犹自不觉,在台上手捧纸卷,来回走个不停,兴奋之意溢于言表,说起话来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妙极,了得,好,甚好……” 范非脸色由青变白,又由白变红,勐然发作:“曹学正,学生不服。请将崔向诗文借我一观,再请大家评判,孰高孰下,不能由先生一言以定之。另外请先生收回先前脏话,恕学生不能接受。” 曹学正倒也爽快,伸手将纸卷递到范非手中,随后又微微一愣,仿佛才想起什么,怒道:“我刚才不过是盛赞崔向诗文出色,何时口出脏话?你身为学生以下犯上暂且不论,还敢颠倒是非,有辱斯文,有辱斯文!气杀我也,不管你是哪个亲戚,老夫也要亲自前往县尊之处告你一状!” 第10页 骂了人还不承认,老顽固无赖得如此光棍,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外。曹学正话一出口,所有学子都急忙低头不语,唯恐惹祸及身。大家怕范刺猬不假,不过更怕曹学正,老夫子师威森严,说一不一,打手板,罚跪,罚顶十本书,无人敢捋其虎威。 就连刘县尊也对曹学正退让三分,开玩笑,曹学正执掌新吴县学多年,虽然没有一个有长进的弟子,无人考中州学离开新吴,但也正是因此,新吴城中,大小衙吏,流外官吏,商贾走卒,只要是识字之人,见了曹学正,差不多都要恭敬地揖上一礼,口称先生,不敢有丝毫怠慢。 训完范非,曹学正转身朝高悬的孔子像长揖一礼,长嘆一声:“圣人在上,学生不负重望,执教新吴县学十余载,今日终于得一良材,可以含笑九泉了。” 曹学正在台上的作态并没有几人注意,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在范非身上。 范非本来被曹学正一骂,脸色通红,接卷在手,脸色又由红变白,由白变青,生生在众人面前表演了一出变脸。不过与他的脸色变幻相比,他一脸惊愕、疑惑、迷茫和难以置信的神情才是令大家最为嘆服之事,瞧范非脸色铁青、圆睁双目,同时又目露挫败之意,如此精彩的表情短短时间内汇聚在大小不过巴掌大的脸面之上,不得不让人佩服古人的遣词造句之妙。 什么叫面如死灰,什么叫无地自容,什么叫自食其果,此时是也! 范非忽地长唿一口气,突然一脸恶狠狠的表情,呲牙一笑:“崔学兄真是好书法,在下甘拜下风,原来一直深藏不露,如此藏拙,倒也我小瞧了你。不过,书法自是不错,人品却是极差。” 崔向面不改色:“此话怎讲?” “书法要的是真功夫,做不得假,不过为何窃取他人诗作?嘿嘿,我等学子行事当谨遵圣人教诲,行此剽窃之事,与偷鸡摸狗的小人一样,崔向,此诗从何处抄来,又是何人所做,不妨实说,省得落个文贼之名。” 崔向只想仰天长嘆,为何别人将《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甚至全部四大名着都据为己有,厚颜无耻地声称自己是不世奇才,也没人发现他是文贼当道,而他不过是顺手拿来一首长诗中的四句,小心翼翼地写在纸上,假装自己所作,同时他发誓,绝对是两世为人第一次抄袭,却被人当场揭穿,老天,也太不公平了一点! 想归想,尽管说实话心中多少有些忐忑,脸上还微微有些发烧,不过他依然憨笑一声:“怕是范学兄一时眼花心乱,记岔了不成?此诗正是我方才苦思冥想之作,怎会是抄袭?再说谁不知道笨二郎读书,只记两天半,要我当文贼,想想我也没有那个本事。” 心中却在腹诽,范非还真是一个大刺猬,明知他诗、书皆输,却还不服气,非要信口开河说自己抄袭,真是疯狗乱咬人,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崔向心中多少有点愤愤不平,自己就是文贼,就偷了北宋诗人汪洙的诗,你范刺猬有本领翻遍有唐以来以及大唐以前歷朝歷代的诗作,能找到出处,才算你有真凭实据,否则的话,就是血口喷人了。 范非还想耍赖:“即便不是今朝名人或前人诗作,说不定也是你父代写,就凭你……” “就凭崔向的一笔瘦金柳体,就足以胜你许多,范非,你不认输也可,我便将你二人诗书高挂县学之中,任凭众人指点,你意下如何?输便输了,应当有所担当,不要胡搅蛮缠,有辱男儿血气方刚,男儿当自强,呵呵,男儿当自强!” 刚刚坐下的曹学正想到妙处,又拍案而起,抑扬顿挫地念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此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虽说口气稍大了一些,不过用来激励寒窗苦读的学子,却是再恰当不过,再好不过!老夫自认一生博览群书,从未见过此诗,且以我对崔向之父的了解,此诗也并非他的风格,所以说,范非再要胡闹,老夫就请县尊前来评判,你说可好?” 曹学正虽然嘴上说得肯定,不过心中还是有些怀疑此诗的来歷,却是暗中决定,私下里要拜访崔卓一下,旁敲侧击问问此诗是否是他所作。 范非有意让崔向出丑,不料上下折腾半天,最后反而折在崔向手中,心中又气又恼,一时又说不出此诗源自何处,只好将所有不满和愤恨压回肚子,朝崔向草草施了一礼:“受教了!”便返回座位,低头不语。 曹学正正有意打击范非的嚣张气焰,何况此事又是他主动挑起,更是让他老怀大慰,随即将二人诗书“哗”的一声抖开,展现在众人面前。 众人都是苦读数年诗书的学子,即便诗文平平书法一般,不过欣赏水平却是不低,范非之字众人早就见怪不怪了,一见崔向一笔工整严谨、至少有柳体三分神韵的书法之后,都不约而同“噫”地一声惊叫出声。 邪了,什么时候写字如老汉推车歪歪扭扭的崔向,竟然出人意料暗中练成了一笔骨力遒劲、结体严紧的书法!青天白日之下,难道还有障眼法不成?看来确实是崔向亲手所写,众人无不感嘆:笨二郎也有春天! 更让众人吃惊的是,除了书法俊秀令人嘆为观止之外,气势磅礴、道出天下所有士子心中青云志的劝学诗充满朝气,一读之下,一股无法抵挡的沖天气息扑面而来。 第11页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这是何等的气概,何等的胸怀,直让在场的每一个学子热血澎湃,都在心中止不住地吶喊:真好诗也,真乃我等苦读诗书的士子最真实的心声! 第六章 辞行 崔向见昔日同窗一个个如痴如醉的表情,心中喟嘆:文贼就文贼,反正他不承认,没人能翻案。不过心中的小小得意却是掩饰不住,能一举道出天下读书人心中所想,做贼如此,夫復何求? 他上世是研究生毕业,一路过关斩将,歷经大小考试近百场,无一败绩,学习不算顶尖,也绝对是出类拔萃之人,平生最不怕的事情就是学习,最愿意挑战的事情就是考试,所以毕业后才留在大学任教。现在倒好,换了一副体弱的小身板不算,还是一个学习上的笨蛋,这种天翻地覆的感觉还真让他有点哭笑不得。 说来容易做来难,崔向满心以为他比上一个崔向强上百倍,不管是四书五经还是做诗书法,一定会手到擒来。不想拿起书卷一看,满眼的繁体字也能认识个七七八八,不过放下书本让他提笔写出,却是写不出来,要么缺笔少划,要么东倒西歪,着实让他羞愧难当。 再说毛笔,见别人悬腕提笔,运笔如风,自己手腕悬空颤抖不说,落笔之后,一个斗大的字被写得支离破碎,惨不忍睹,更不用提提笔忘字的糗事经常发生,还有古人不带标点符号的文言文更是让他看得头大如斗,这才收了轻慢之心,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从头学起。 从掌握断句,认清所有繁体字,再到记住字体结构,再练习书法,基本上相当于重学了一门外语。 顺便再强调一句,确实是一点也不夸张,因为不但字体要学,连读音也和现在差了许多,因为当时别说没有普通话,连官话也是西北腔。 不过崔向到底有一股狠劲,也有足够的才气,花费了半年时间,暗中将以前崔向所学的学业全部学会不说,还融会贯通,再加上后世所学,经过他的横向比较,若论基础扎实和实际运用虽远远不如父亲这位老夫子,但超过县学同窗应该已是可以确定,好歹他也曾经是研究生学歷。 所以今日比试他虽是被逼无奈,心中也隐隐有一丝期望,想要看看自己的水平到底与同龄人相比如何。还好,总算被曹学正亲口一夸,让他觉得半年来的心血没有白费,心中也多少有了些底气。 心中欣喜,脸上却愈加淡定,站立一旁,恭谨之中带有一丝不安,仿佛书法和诗作输了应当,赢了却是侥倖一般,这般举动落在曹学正眼中,倒让这位一向禀承圣人言教的老夫子暗暗赞嘆,大加赞赏:此子看似愚钝,却进退有度,大胜之下并无一丝得意之态,既有雅量又懂得自重,看他年纪轻轻,以前笨不可及,今日突然犹如变了一人一般,究竟是他意外智慧大开,还是一直藏拙于人? 曹学正自认识人无数,今日却看不透崔向,一双眼睛暗中打量崔向,眼中全是思索迷惑之意。 一时间,学堂之上寂静无声,崔向是静立一旁,曹学正暗中思量,范非垂头丧气,众学子沉迷于崔向的诗作之中,气氛古怪而压抑。 “哈哈,咦,呵呵,范刺猬输了,妙,妙不可言,嘿嘿……” 忽然,一阵怪笑打破静默,正是尿遁返回的秦大,他一脸促狭笑容,一手挠头,一手掩嘴,模样要有多搞怪就有多搞怪,“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某更喜欢这一句,拜将封候才是男儿本色,驰骋沙场方显英雄豪情,二郎,今日听君一语,某茅塞顿开,从此不再受窝囊气了!” 曹学正想起方才之事,秦大乱改圣人之言,顿时怒气冲天,骂道:“混帐小子,敢对圣人不敬,看我如何罚你……还不向圣人下跪赔罪!” 秦大却向曹学正恭恭敬敬揖了一礼:“谢过先生多年教诲,可惜学生不才,不是读书之人,今日起,弃文学武,焚书折笔,不再为一介书生耳,哈哈……”说着,又起身朝众人抱拳,朗声道,“某就此别过,诸位同窗,后会有期!” 一转身,嘿嘿一笑,又挠头沖崔向道:“一入学堂,我就深身不自在,还要文绉绉说话,让我舌头都打不过弯来。这下好了,从此我秦大如困鸟出笼,一飞沖天了。” 随后又沖崔向眨眨眼,也不回头,留下一脸惊愕的众人,扬长而去。 待秦大走远,失魂落魄的范非才醒悟过来,忽地站起,怒道:“秦大不过是鲁莽之辈,竖子不足与谋,胆敢骂我,有胆别走,留下与我决一死战!” 曹学正本来对秦大突然辍学心中大为不快,还未来及发作,又见范非虚张声势,顿时转恼为喜,“哧”地一笑:“范非,并非为师说你,为人要有自知之明,你文不如崔向,武不如秦大,就莫要再自取其辱了,还不退下好好思过,好生学文习武,等你文武双全之日,再找他二人比试不迟。不过,怕是我百年之时也看不到你扬眉吐气了。” 这老夫子也是记仇之人,时刻不忘讥讽范非几句。 范非先是败于崔向之手,又被秦大痛骂,再被曹学正当众羞辱,再也忍耐不住,拂袖而去:“先生之言,在下铭记在心,永不敢忘!崔向,今日之辱,来日我也定当厚报!” 第12页 崔向无奈摇头,大叫冤枉。他本来是想低调做人埋头做事,从来未想出此风头,都是范非自己多事非要节外生枝,结果鎩羽而归,又被曹学正冷嘲热讽,最后却要迁怒于他,他何苦来哉?好端端的谁也没有招惹,却好象他和曹学正暗中串连故意让范非难堪一般。 好人难做,真是忧愁,崔向凝视范非离去的背影,心想,他不想做一个坏人,不过也不会做一个任人欺负的好人,范非恼就恼罢,还怕他不成? 崔向没说什么,曹学正见范非居然在学堂之上旁若无人,全不将他放在眼里,不辞而别,立刻怒不可遏:“崔向,少陪了,本学正要与县尊好好谈上一谈,看看进士出身的一县之长,可否言传身教,让身边之人学会尊师重道。” 崔向正求之不得要离开此地,至于曹学正如何与刘县令打嘴仗,刘县令是否惩戒范非,他并不关心,于是长揖一礼:“学生就此别过先生,望先生多加珍重!” 因范非一闹,曹学正依依惜别之意已淡,否则说不定又要拉住崔向大谈袁州风情。崔向又向诸位同窗施礼作别,这才急急逃离县学,脚步匆匆,一路南行,不多时为到城南烟柳巷。 烟柳巷因柳树众多,每年春天柳树初发之时,鹅黄翠绿,望之如烟如雾,故名烟柳巷。不过与烟柳巷诗意盎然的名字不相称的是,此地居住的多是屠夫、小贩或手工艺人,经常听到吆五喝六地骂街之声,着实大煞风景。 秦大正围着一株粗有三尺的柳树转圈,一脸纳罕之色。 崔向笑道:“又在看蚂蚁上树?” 秦大头也不回:“南面蚂蚁乱成一团,没人指挥。北面蚂蚁摆出一字长蛇阵,头尾相连,必然取胜。” 蚂蚁打架也能看出兵法,秦大还真不简单,光这一份自得其乐的本领,常人不及。 平常崔向也最爱陪秦大看蚂蚁上树,蚂蚁打架,不过现今却没有心情。秦大与他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想到此去袁州不知何时才归,不免有些伤怀。 秦大浑似忘了崔向存在似的,津津有味看了多时,蓦地一拍树干:“笨,就是因为蚂蚁之间自相残杀,才被树虫沾了便宜,要是两队蚂蚁合兵一处,不信咬不死你——蚁多咬死象,何况一只小虫!……呀,二郎来了,我只顾看蚂蚁忘了理你,别生气。” 崔向一脸郑重:“世人皆重文轻武,你当真决定弃文学武了?” 秦大一脸坚决:“我生性好武,又生得高大,不上阵杀敌又能做什么?要我读书本来就是勉为其难,与其强读书,不如好习武。” “好,既然你意已决,我无二话,努力做好便是。”说来在后世更是重文轻武的厉害,不过崔向却对习文还是学武并无偏见。 “二郎,不想你也变通了许多?以前可是坚决反对我弃文学武。刚才我还心中不安,万一你再骂我一通,要我回到学堂,我可如何是好?大话也说了,再自己回去,可就真的无地自容了。”秦大喜出望外。 想必以前的笨二郎读书虽笨,却是死读书读死书,连带对秦大也是不肯放过。现在却好,他前往袁州又不再约束秦大,倒是遂了秦大习武之意。 秦大倒有些依依不捨:“不去袁州成不?” 崔向摇头。 “那何时回来?” 崔向心中没底,只好含煳其词:“明年春天之前,肯定会回新吴。”若他没有记错的话,明年也就是会昌五年,三四月间,便是会昌法难。法难一起,百丈寺在劫难逃,到时不管是为了一已之念还是净贤长老重託,必然要回百丈寺,见机行事。 秦大沉默片刻,却又朗朗一笑:“袁州不远,何时想念二郎了,我步行前往,大不了一月便可抵达。男儿志在四方,二郎,一路珍重,明日我就不到城东送你一程了,就此别过!” 说完,也不等崔向说话,秦大竟是一转身,大踏步匆匆离去,头也不回。 崔向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明明秦大湿了眼睛,怕他看见,却假装洒脱而去,也是性情中人。说实话,崔向对秦大也是有点不舍,只是人生多有悲欢离合之事,何必介怀。 直到秦大走到转弯之处,才偷偷摸摸回头望了一眼,发现崔向已经消失不见,他才长舒一口气,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却不知道,在柳树后面,崔向正双眼明亮,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第七章 送别 车辚辚马萧萧,新吴西城门外,长亭更短亭,处处可见友人之间折柳相送,或吟唱一曲《阳关三叠》:“渭城朝雨,一霎挹轻尘。更洒遍客舍青青,弄柔凝,千缕柳色新。更洒遍客舍青青,千缕柳色新。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人生会少,自古富贵功名有定分。莫遣容仪瘦损。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只恐怕西出阳关,旧游如梦,眼前无故人。” 《阳关三叠》又名《阳关曲》、《渭城曲》,正是由王维的七言绝句《送元二使安西》改编而成的一首琴歌,在唐时几乎是送别友人之时必唱之曲,可惜到宋时曲谱失传。 站立在一株柳树之下,崔向看到一名素衣女子端坐长亭之中,焚香弄琴,歌喉婉转,又亲耳听到琴声悠扬,如山涧匆匆流水,如林中簌簌风声,歌声清洌,似珍珠落盘,玉罄齐鸣,此情此景浑然天成,不由感嘆后人无缘听闻此天籁和音,也是一大憾事。 第13页 尽管奏琴吟唱之人,并非为他送行,不过入目为色,入耳为声,良辰美景,怎可虚掷?崔向也不客气,尽情欣赏,一时沉醉。 也不知一旁即将远行之人是何等身份,前来为他送行的友人请来歌妓助兴,再有十余人同时前来,场面蔚为壮观。 崔向一家,却只有一人送行,乃是崔卓託付的一名远房亲戚崔旺。崔卓将宅院和五十亩薄田交与他看管,平常守护宅院,收租之时代为收取租金即可。家中也只此一事,其他并无牵挂之处,崔卓甚至连崔吴氏之父吴明何也没有告知,就连崔向也对崔卓的固执不以为然。 连岳父也不惊动,其余人等崔卓更是不愿多说,所以今日出行,只有崔旺一人送到城西,不得不说多少有些凄凉。崔卓却一脸淡然,不以为意,见他如此,崔向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没人送行正好,落个清静。 不多时将事情交待完毕,崔卓与崔旺挥手作别。 就要告别了生活了半年之久的新吴了么?即将动身之时,崔向才突然发现不知何故心中竟有一丝不舍,回望依稀可见的百丈山,想起峰顶的百丈寺以及圆寂的净贤长老,恍惚间却有一股隔世之感。也是,转眼千年,而今来到大唐已有半年有余,虽说后世他父母不在,也没有妻儿,没有什么挂牵,不过毕竟是跨越千年光阴,沉重的歷史感多少让他还是有些惆怅莫名,生怕一觉醒来一切只是大梦一场。 “且向西南行”,净贤长老的叮嘱犹在耳边,究竟是何喻意?其实以崔向所想,他前往百丈寺只想救一人而已,也好为自己和家人博取一生荣华,而净贤长老却让他护全百丈寺一百三十余名僧人的安危,只怕是别有深意。 崔向勐然惊醒,他和净贤长老谈话全是会昌法难,并没有涉及到百丈寺的关键一人,难道说,净贤长老并不知道他出身为僧,避难栖身于百丈寺中?或者说,后世的歷史记载有误,他并非是在百丈寺出家? 崔向出了一身冷汗! 心中连连苦笑,后世歷史对这一段传说也是持模稜两可的态度,也有一些所谓专家上蹿下跳地说他出家恐怕是佛教假託之说,并非史实。自然后世的专家素质和操守都不可全信,但正史又怎么会记载这种乡野轶事? 正史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真实性并不多野史强上多少,增改和删减还不是在帝王的一念之间?尤其是经过满清这个异族统治之后,中国歷史被修改得面目全非,满清遗毒,在满清灭亡一百年后,仍有不少骨子里有被奴化倾向的文人,还在为满清歌功颂德,真是数典忘祖之辈。 崔向左思右想,也罢,既是净贤长老以性命相托,说什么也要在明年会昌法难来临之时,尽自己所能,保全百丈寺一众僧人,不管用何种手段,好歹他有先见之明,也能从容展开布局。 至于是那人是不是在百丈寺中,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在与不在已经并不重要,他在,护得了全体僧人,自然也保全了他的性命。他不在,天下之大如何能找到?一经想通,崔向心中竟是格外的轻松,再看青山绿水皆是含情带笑,不由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傻笑什么,还不快走!”崔卓向前走了几步,一转身发现崔向傻愣愣地呆在当场,脸上露出呆呆的笑容,不由心中有一惊。怕是他这个笨儿子越来越傻了,以前只是脑子慢,不够用,现在看来有变傻变呆的可能,万一真要变成傻瓜,可是如何是好? 崔向醒悟过来,尴尬一笑:“孩儿刚才想起一些事情,一时痴了,父亲见谅!” 崔卓点头,心中舒展开来,还好,向儿谈吐正常,应该没事,但愿是他多心了。 因新吴离袁州有三百多里路程,再加上崔卓认为或许袁州不是久居之地,所以只雇了一辆马车,收拾了一些随身细软,也算是轻车上路。崔卓沖崔向微一挥手,当前一步迈上马车。崔向紧随其后,一脚刚刚踏上车梁,就听身后传来秦大粗犷而豪放的声音:“二郎,等一等,先生前来为你送行……” 曹学正来了?崔向一时大为惊讶,回头一看,远处秦大搀扶一人,正气喘吁吁赶来,不是曹学正又是何人?曹学正身后,浩浩荡荡跟随二十余人,竟是县学的大部分学子。 “卓之,等等我,且慢行,且慢行。崔向,为师前来送你一程,祝你前程似锦!”曹学正被秦大驾着,几乎脚不离地地一路小跑,其实也费不了多少力气,不过毕竟年纪大了,走不了几步就不免气短。老夫子却不服老,边走边高声唿喊,声音之大不亚于秦大,惹得路人纷纷侧目而视。 卓之正是崔卓的字,曹学正称唿崔卓的字,正是平辈之间的称唿。长辈称晚辈多唤姓名,同辈之间一般以字相称,晚辈称唿长辈,一般尊称长辈之号。 曹学正亲率学子前来送别,不仅大大出乎崔向意外,也让崔卓无比惊愕,不知曹学正是何用意。随即一想,他想到一种可能,不由暗生怒意,一下车,便对崔向怒目而视,若不是此时曹学正等人已经赶到近前,估计崔卓的怒骂便要脱口而出。 崔向岂不明白崔卓心中所想,父亲定是认为他前去县学,大肆宣扬入袁州州学一事,因此不喜。县学之中发生之事,他先是无心后是无辜,问心无愧,既然父亲不信他,就由他去,也懒得解释,转身去迎曹学正。 第14页 崔向不愿承认也罢,心中想不到也好,他有意无意中总是对崔卓的孤傲和刻板有牴触之心,只因他是父亲,是长辈,才不敢说是心存反感。平常之时就算不刻意流露出来,也是能躲就躲,能不说就不说,一句话,敬而远之。 曹学正鬚髮飞扬,尽管汗珠滚滚,不过精神十足,一到车前,先不理崔卓,竟是一把拉住崔向双手,激动地说道:“崔向,先前为师在学堂之中所讲的杜牧之诗《过华清宫绝句》中,所提的荔枝并非出自袁州,而是产自钦州,咳咳,人老了,过目不望的本领大不如从前,莫怪,莫怪!” 曹学正一脸讪讪,目光躲闪,难为老夫子一生严谨,却出了不大不小的一个小错,只觉面上无光,拼了一把老骨头也要跑来向崔向说个清楚。崔向敢不领情,急忙说道:“此事也有学生的不是,以前先生也讲过此诗,不过学生没有记住。先生昨日再提,学生也没有当时想起,也算学业不精。” 曹学正顿时直起了身板,一字一句地说道:“治学应当严谨,求学应该精益求精,你自当谨记。” 崔向见曹学正给坡就下,心中正感念他不顾老迈送别之情,怎会笑他,也是格外恭谨:“谨遵先生教诲,学生铭记在心。” 曹学正这才露出笑脸,挥挥手:“你与秦大他们说说话,我自与你父有话要说。” 不用猜,崔向也知道曹学正要和父亲说什么…… 第八章 问学 昨夜直到三更之时还未入睡,曹学正翻遍自有诗以来所有典籍,也没有找到崔向所作的劝学诗出自何处,他心中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惊喜,只打定了一个主意,一定要亲自问崔卓一问,若此诗并非崔卓所写,那崔向就真是他平生以来最得意的弟子了。 正要睡下之时,曹学正忽然翻到杜牧的《过华清宫绝句》,才发觉原来是写的钦州荔枝,亏了他还故作高深在学堂之上卖弄,错将钦州当袁州。这一发现让曹学正老脸又红又烧,本来刚刚才有一点睡意顿时不见,在强烈的不安和求知慾的鼓动之下,他披衣夜读,奋战一宿,终于在天明之时又解读了几首诗的疑点难点,自我感觉恢復了一些自信,就匆匆赶到县学,率众前来送别崔向。 曹学正送别之意有三,其一,纠正杜牧之诗的错误,挽回面子。其二,向崔卓求证劝学诗之事,确定崔向才学。其三,再小露一把才华,省得被崔向小瞧。 县学之中,除了范非和他的追随者没有前来,其余二十余人全数到齐。 前日才见,今日又聚,崔向向诸位同窗一一见礼。秦大有些不好意思,嘿嘿嘿嘿傻笑不停,崔向也没理他,只和众人寒喧。 “我来吹笛!” “我来吟诗!” “我来折柳!” 众学子见一旁别人送别颇有诗情画意,都纷纷意动,准备挽袖添乱。只是众人来时匆忙,没人随身带有竖笛,还是秦大灵机一动,折了几枝柳枝,折成寸长大小,轻轻旋转脱皮,不多时,就做出几个柳笛。 众人齐吹,柳笛呜鸣,虽不动听,也别有萧萧离别之意。秦大合着柳笛节拍,慷然唱道:“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为别离多。” 唱着唱着,秦大再也隐忍不住,豆大的眼泪扑扑落下,也不顾众人在场,勐地一擦眼泪,一跺脚:“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二郎,路远难行,莫要忘记归时之路。” 崔向也是眼眶湿润,双手胸前一叉:“秦大,诸位同窗,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多谢诸位抬爱送别,崔向感激不尽。” 一时,一场洒泪而别的场景生动上演。 另一侧,曹学正从身上取上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张,打开交到崔卓手中。崔卓接过一看,又听曹学正说个不停,脸上露出怀疑和惊讶之色,扭头去看崔向,眼中全是疑问和不解,还有一丝淡淡的赞赏。 终于扬马启程,走出很远,崔向从车中掀开车帘,还可看到曹学正矗立路边,挥手致意,不由心中感嘆,老夫子看似古板无趣,其实也是至情至性之人。然而他却是想错了,曹学正挥手之间,一脸惋惜,正为刚才只顾着和崔卓探讨崔向书法的得失,而忘了向崔向再吟诵一首精心准备的描写袁州的诗作,此时心中懊悔不已。 车轮吱吱,车厢之内崔向和崔卓相对而坐,一时无语。崔吴氏因连夜收拾衣物,过于疲倦已经侧卧而睡。车厢内的设施和宽广出乎崔向想像,不但坐卧用具齐全,还有如同抽屉一般的暗格,可以用来盛装细碎物品或者食物,车厢宽大舒适,即便四五人同乘一车也不觉拥挤。 崔卓几次欲言又止,目光闪动狐疑之意,却最终没有开口。崔向视而不见,心中却道,你不问,我就不说,看谁耗得过谁? 不多久,崔向就对唐朝的马车有了切身体会,噪音大不说,实木的车轮将地面的不平和每一丝震动都传递到车厢之中,一点不漏地让每位乘客都如实地感受到颠簸,直将全身的每一块骨头都要震散——他终于明白为何古人都害怕颠沛流离之苦,以马车每天不过三四十里的行程,从新吴赶到袁州几乎要半月有余,当真是度日如年,不胜其苦。 古代重离别,十里相送,也是深知行路难,相见难,乘车难。 第15页 看来得抽空想个法子改善一下马车的减震,要不以后再要出门,非得颠出个好歹不可。第三天头上,崔向只觉全身骨质疏松,不无愤恨地想到。 崔卓倒也沉得住气,整整三天都没有开口问崔向。崔向开始时是心中赌气,不问不说,就这么简单,后来一心用在和马车斗争之上,也就不再留意崔卓的脸色。崔卓平常要么坐在车厢之中读书,要么下车随马车步行,白日赶路,晚间投宿,崔吴氏则用心照顾二人食宿,唯恐二人水土不服。崔向除了琢磨如何让马车变得更舒适一些之外,闲时也和崔卓一样读书或步行,父子二人偶而大眼瞪小眼互看一眼,各怀心事,却谁也不愿主动点破。 春日渐浓,天气渐热,眼见再有一日便到袁州,崔卓终于不再矜持,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瘦而不硬,圆而不润,虽说基础已经具足,不过火候还差上几分,书法一道,没有捷径可得,要的就是水磨工夫。昔日王献之问其父王羲之书法的秘诀,王羲之将他领到院中,指着十八缸水说,秘诀就在此十八缸水中,何时将缸中水全部磨成墨汁、写成字,便是书法大成之时……” 崔向憨憨一笑,明知故问:“此事孩儿早已听过,父亲再次讲来,是想考考孩儿还是另有用意?” 崔卓脸上的怒容一闪而过,随后又一脸平静说道:“既不考你又无用意,我不过是自说自话罢了。” 见父亲还是嘴硬,崔向继续装傻,反正他以前傻了十六年,多傻一会儿也无所谓:“那是孩儿多嘴了。” 崔吴氏却是瞧出了父子之间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就居中调和:“夫君,你身为长辈,怎能与向儿斗气?大人要有大量,再说向儿脑子慢,你何必非要和他计较长短?” 崔卓“哼”了一声:“君子不欺之以方,你这向儿,或许以前脑子慢,现在却是不得而知。” 崔吴氏不解其意:“听夫君所说,难道向儿智慧大开不成?” 崔卓却又不敢肯定,心中所气的也是崔向瞒而不说,就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能做出如此好诗之人,也不知是脑子慢,还是故意藏拙。藏拙不怕,若在父母面前也不说真话,倒不知他是真傻还是假傻。不过话又说回来,诗的立意不错,也颇有气势,却过于浅白直露,少了含蓄婉转之美,尚须继续努力。” 崔向不免又在心中大唿冤枉,他哪里是故意藏拙,也不是隐瞒不说,而是确实自认才疏学浅,论书法比不上父亲,论作诗更不入流,现在他又身处晚唐,初唐、盛唐和中唐之时的璀璨诗篇都已经被人熟知,他要拿来再用就真成了货真价实的文贼了,晚唐以后诗人凋零,想要想起几首好诗也是不易,不得不说也是万般无奈之事。 却被父亲说成藏拙,他有苦说不出,只好老老实实地认错:“父亲教训得是。” 崔卓虽然还板着脸,不过眼中却明显掩饰不住一丝笑意。嘴上说得严厉,其实他对崔向的书法和诗作,还是很有几分自得之意的。 总这样拿捏着也是怪累的,崔向想想都替父亲难受。 崔吴氏从中听出了一些端倪,高兴得不得了:“这么说,向儿真是开窍了?夫君,向儿能不能考中州学?” 都怪当初自己为了早些脱身,随口说出要来州学进学,其实他能不能进入州学,心中没底。崔向偷偷看向父亲,要是父亲发话,拉下脸面向崔刺史求情,肯定要容易许多。 崔卓沉吟片刻,却说:“不如进崔氏学堂!” 第九章 路遇 感谢各位打赏的朋友,今年的冬天据说是有温度记录以来最冷的冬天,不过朋友们的支持仍让我感到温暖。 …… 经过十几日的奔波,这一日清晨,袁州已经遥遥在望。 汉高祖六年(前201年),灌婴于此筑城,置宜春县,管辖袁河流域,属豫章郡。汉元光六年(前129年),宜春县改立为宜春侯国。唐初,改宜春为袁州。唐天宝年间,又改袁州为宜春。至干元元年,改回宜春为袁州。 袁州,也就是现在的宜春。 袁州歷朝歷代深受当朝重视,城深墙广,护城河宽有五六丈,城墙高有三四丈,一眼望去,雄伟巍峨,城门之上写有两个隶书大字:袁州! 崔卓只是回信告知崔越,他会尽快前来袁州,并未明说具体时日。崔越明白崔卓为人,崔向也是清楚崔卓想法,崔卓无非是不想有人迎接,只想一家人安静入城。倒不是崔卓清高或是矫情,而是他自认一名落第举子,受聘于崔氏学堂,本来就有投奔之意,怎好让人再来接迎,岂非承情太多? 若照崔向猜度,还是崔卓骨子里的自傲和不甘屈居人下的自尊作崇。崔向对此倒没什么想法,接与不接一切顺其自然为好,非要刻意避讳,倒显得做作和小家子气了。不过既然是父亲决定,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跳下马车,兴致勃勃地欣赏起袁州风情。 能省心时尽量省心好了,反正有父亲顶着,他若是多嘴或是想说服他,只怕刚一张口,就会被狠狠训上一顿,从“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到“克已復礼为仁”,再从为人处世的大道理讲到日常行为举止的点滴,非要说上四五个时辰不肯罢休,想想就让人心惊胆战,崔向才不敢惹崔卓大兴父权,大发谈兴,将他好好修理一番。 第16页 谁愿意受虐,还不如珍惜眼前美景来得实惠。街道宽可并排过四辆马车,两旁酒楼林立,客栈栉比,还有布匹店、书画斋、珍宝阁、米粮店、文渊阁,等等,应有尽有。当然,也有不少以春花秋月为名的烟花楼,门窗大开,但见满楼红袖招,一片脂粉摇,晃花了人眼,柔媚了人腰。 崔向面红耳热,好一片繁荣昌盛的景象。崔卓却是目不斜视,眼露鄙夷之色。 除了店面,街道之上小商小贩也是不少,推车的,赶车的,挑担的,或是只扛着一根竹竿的,都是小零小卖的蝇头生意,本钱小利钱低,不过谁也不比谁嗓门小上多少,大家都扯着嗓子比吆喝:“糖葫芦,味道鲜美的纯冰糖葫芦……” “卖花,谁家娘子要买花,人比花娇……迟日春江丽,春风花草香……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好花只与有心人,卖花喽!” “豆芽一寸长,美味胜鱼肠。回味有三日,犹记满齿香……上好的绿豆芽一文钱一斤了!” “炊饼,刚刚出炉的炊饼,清脆爽口,外焦里嫩,百年老号,两个一文……” 各种各样雅俗共赏的叫卖声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热闹非凡,衬托得袁州城一片繁华。 说来崔卓也有十余年未来袁州了,见袁州繁华更胜往昔,也是颇有感触,入目之处,处处引动年少轻狂之时的往事,不由舒展脸色,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崔吴氏少年时也曾随父亲袁州司马吴明何居住袁州数年,对袁州也别有情怀,也就不再安坐车内,而是下车步行,也好亲眼目睹袁州盛景。以崔卓性情,肯定不会与崔吴氏并肩而行,崔向也就轻挽母亲胳膊,搀她同行。 见崔卓脸上流露追忆之色,崔向虽不好猜测父亲往事,不过一向以文人雅士自居的父亲,难道当年年少风流之时,不曾有过风流韵事?看他沉迷往事不可自拔的模样,再看身边韶华不再的母亲,崔向心中隐隐生起一丝不快。 崔向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总是对父亲的所作所为有些牴触。诚然一个人有无才华并不能全以是否考中进士而论,但一个人若真是考不中进士,也不必非要拿出一副天下负我的模样,终日心怀怀才不遇之想,也是累人,何苦为难自己?难不成天天摆出恃才傲物的德性,就真成了世外高人? 端着架子累人,摆着面子累心,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非要以折磨自己为乐?崔向暗自摇头,心中更多的是可怜与同情,而不是尊崇。唐朝以狂放洒脱为美,父亲为人过于固步自封,不合潮流,又积习难返,即便入仕为官,恐怕也非他之福。 故地重游,崔吴氏也来了兴致,不时对崔向指指点点,说起十余年来袁州的变化,话里话外透露出怀念和惆怅之意。毕竟风华正茂的时代在袁州度过,如今再次踏入袁州之地,怕是心中也有追忆似水年华的感慨。 与母亲微微带有伤感不同,父亲昂首挺胸,眼眸闪动光彩,安步当车走在前面,仿佛并非远道而来的外乡人,而是久居袁州的土着,正在得闲四下随意走动一般。别说崔向对父亲的作派不以为然,就连歷小三也对崔卓刻意为之的姿态嗤之以鼻,暗笑他假装当地人,想要骗过他的贼精的两眼,门都没有。 因为他就是一个地道的贼,土生土长的袁州人。若没有过人的眼力劲儿,分辨不出谁近谁远,他早就该金盆洗手,弃贼从良了。 歷小三其实更喜欢崔卓这种假装本地人的外乡人,容易得手不说,身上银两也不少。今日运气不错,一出门就遇到一个冤大头。歷小三一边四下观察,一边悄悄接近崔卓,在他看来,虽然崔卓与崔向相距两三丈远,说是同行之人也说得过去,不过他盯了崔卓半天,不见他回头一下,只顾一人阔步向前,就断定崔卓是独身一人,与后面的崔向没有任何关系。 天可怜见,到底是崔卓过于自傲,还是他太善于掩饰自己,不看崔向母女一眼还则罢了,竟连袁州城赫赫有名的“神小三”歷小三也瞒了过去,让歷小三事后不住感嘆自己真是瞎了狗眼,踩了狗屎,才动了贪心居然要偷崔卓的银子! 一丈,崔卓浑然不觉。三尺,崔卓我行我素。歷小三心中大喜,眼见再向前一步,就能手到擒来,今日也就开张大吉了,不料右手刚要伸出,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奇异的声音。 说是奇异,是因为听起来既象惊讶又象惊喜:“呀——怎么是你?幸会,幸会!” 声音之大,离歷小三尚有两丈多远,也震得他耳朵嗡嗡直响,如在耳边。歷小三正全神贯注之下,勐然受此惊吓,顿时手一哆嗦,就失了准头,此时要再贸然下手,必然会惊动眼前人,他不得不急忙收手,心中怒火中烧,悄悄回头一看——只见身后两丈之外,一名少年正淡然而立,面带微笑,正侧身向南,似乎正同街道对面一人说些什么。 歷小三暗中擦了一把冷汗,心中暗骂,看他文弱的样子还是一名士子,身为读书之人,当众喧譁,这么大的嗓门大喊大叫,真是有失身份,还不如他这个梁上君子。 骂归骂,手中活计总要做完,一回身,却发现崔卓已经大步走远,丝毫没有发觉身后之事,连刚才的大声喧譁也是充耳不闻。嘿,这人还真是有乐,没事人一样就这么施施然走了,不偷他,偷谁? 第17页 歷小三高抬脚,轻迈步,正要向前去追崔卓,谁知脚一落地,无巧不巧正踩中一粒浑圆的石子。歷小三前行之势正急,当即收不回脚步,右脚一滑,左脚一跟,“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哪来的石子,明明刚才还是平整的青石路,怎么一眨眼就平空多出了一粒石子?歷小三正想破口大骂,却开不了口,因为很不幸,他正正爬在一堆马粪之上! 第十章 无辜 歷小三有口难言,怒气汹涌,再笨他也知道遭了暗算,而且对手施展的还是阴险无比,让他无法反击找不到藉口报復的手段! 他直气得七窍生烟,心中发狠,一定要寻机好好教训那个士子一番。别看他装模作样和别人说话,刚才故意大声恐吓,就是故意为之,为的就是乘其不备将石子踢到他的脚下,此人阴险狡诈不说,还诡计多端,是个人物。歷小三心思迅速转了几转,不记得袁州城何时出了一位“玉面书生”的同行。 管他作甚,打了便是。歷小三双手撑地,顾不上满脸污秽,正要站起,不料刚一抬头,却见一人衣衫翩翩正走到他的面前,一脸关切地问道:“这位兄台,为何这般不小心摔了一跤?走路要多注意脚下,不要东张西望。来,我扶你一把。” 说话间,他一弯腰,手还没有碰到歷小三,却从袖子之中滚落几十枚铜钱,叮叮咚咚散落一地,黄澄澄的遍布四周,被阳光一照,直耀人眼。 歷小三见他还有胆主动过来,伸手扶他,认为他是怕了自己,先找个台阶下。不想铜钱落地,惊得歷小三心里一惊,不知道他打的又是什么主意,正双手支撑想要从地上一跃而起之际,忽然后背一沉,竟是被一人一脚踩中。 猝不及防之下,歷小三手臂吃力,一打弯,就又不得不爬回地上,再一次来了一嘴狗啃泥——不,是马粪。这一下他火冒三丈,顾不上先找崔向麻烦,而是破口大骂:“哪个混帐东西敢踩老子后背,活够了的话自己去吃马粪撑死,省得老子动手!” 话未说完,后背、大腿、全身上下,甚至脑袋上都挨了一脚,被人从头到脚践踏一遍。好在踩他之人脚小力轻,显然是一群小孩,要不歷小三还没被气死,已经被活活踩死。 好汉不吃眼前亏,歷小三在挨了十几脚之后,终于反应过来,一个翻滚滚到一边,双手在脸上一阵乱摸,将脸上的五谷轮迴之物抹净,睁眼一看,只见十余名半大的乞丐正挤成一团,都蹲在地上你推我搡地捡铜钱。 歷小三恍然大悟,原来又着了他的道儿,他的铜钱肯定是故意掉的,这人,太卑鄙太无耻太毒辣了!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偷,文雅一点说,是梁上君子,好歹还有君子之称,而此人一身士子打扮,身穿月白儒衫,星眉朗目,玉面黑冠,当前一站,简直就是翩翩郎君,有这般上好的卖相之人,竟然施出如此狠毒、恶劣令人毛骨悚然的手段来整治他,他不是还没有得手,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正恨得咬牙切齿之时,却见那人展颜一笑,沖他施礼说道:“这位兄台,在下本想扶你起来,不想意外散落几文钱,被这些乞丐哄抢一空,还害得兄台受累,实在过意不去。不如在下做东,请兄台喝酒压惊,可好?” 歷小三见他一边说话,一边抬脚就要走向前来,心中惧怕他又要使出何种歹毒手段对付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摆手:“多谢,多谢!心领,心领!小的有眼无珠,冒犯郎君,还请郎君饶过小的,小的以后见了郎君就躲到三丈之外……”说着也不管脸上还挂着黑唿唿的没有完全消化的草料,飞也似的狂奔而逃。 周围人群一阵大声闹笑,有些士子更是向崔向叉手见礼,显然刚才目睹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对崔向的机智风趣赞嘆不已。 崔向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沖众人一一还礼,心中却苦笑,他真的不是故意现眼,非要刻意制造轰动效应。刚才一声高喊本想吓走贼人,不想贼人倒也敬业,禀承贼不走空的古训,非要得手不成。无奈他只好将一粒石子踢了过去,将贼人滑倒是意外中事,可是地上那一堆轮迴之物,天地良心,他确实没有看见,不是有意害贼人一脸马粪。 贼人偷钱不成,反而吃了一些不好消化的东西,崔向心中也是过意不去,就想向前扶他起来。谁能想到,身上这件儒衫许是许久没有穿过的缘故,用来装些随身小物的袖兜竟然破裂,将里面用来买些吃食的铜钱洒得一干二净,偏偏旁边正有一群半大不小的乞丐路过,见状纷纷来捡。几十文钱丢了倒不可惜,只是苦了那个妙手空空的贼人。 他……他真的没有那么坏非要对贼人再三下手! 早在发现贼人准备下手之时,崔向就寻个藉口让母亲上了马车,停靠在数丈之外。贼人落荒而逃,他便返回马车,正要同母亲一起向前去追赶父亲,却见崔卓怒气沖沖从人群中折返,怒道:“不好好赶路,为何停在路边歇息?现在离崔府只有数里之远,半个时辰即可抵达,做事便如求学一般,要一鼓作气,岂可半途而废!” 被崔卓不问青红皂白训斥一顿,崔向颇感无奈,不过若要对他明说刚刚发生何事,不定又会惹来他长篇大论的之乎者也,算了,在自己父亲面前吃点亏又算什么,就低头恭顺地答道:“父亲所言极是。” 第18页 崔向一行三人走后,在不远处的一辆五花骢马七香车之中,一个婉转犹如黄鹂啼鸣的声音说道:“此人机智多变,又不乏风趣,好玩,妙人……” “可是娘子,他坏了你的好事,吓跑了歷小三,今天想要拿歷小三取乐的由头没有了,如何是好?”一个眉清目秀、年龄不过十三的丫环跪坐在一人面前,讨好地说道。 “七令,依你说该如何是好?”小娘子意态慵懒,漫不经心地问道。 七令心中一喜,自家娘子是什么脾气她心中清楚,越是她在意之事,她越要假装轻描淡写一般,仿佛万事不过于心,其实内心委实在意得很。 不过娘子也就是在她面前拿捏一把,矜持几分,否则就凭自家娘子眼神之中透露出的迫切和热烈,任谁一看就会知道她心中所想。七令不免暗嘆一声,小娘子什么都好,就是太沉不住气了,看看,现在双眼放光,眉眼如电,明显是已经想出了害人的坏主意了。 而且瞧她眼角带笑、眉毛上挑、暗自得意的样子,肯定还是毁人匪浅的法子。 不知为何,一想刚才那人谈笑间就将歷小三整治得连滚带爬,七令心中就莫名一紧,不由向后缩了缩身子,暗道,娘子千万别让她出面去对付那个人,倒不是她害怕,实在是那个人太坏了,坏到了骨子里,又说又笑就把人给毁了。 好在车厢够大,七令的小动作瞒过了小娘子。小娘子正想到什么好玩之处,一人笑得既古怪又调皮,明眼人都可以看出,笑容之中含有坏坏的味道。 七令被小娘子不经意的一瞥扫中,那一笑的风情,一眼的明媚,即便她身为女儿身,也不禁被小娘子的如画容颜和无意间流露的惊人之美而震惊,心怦怦直跳,急忙低下头来,心中直道,人道卢家娘子貌动京城,依我看,远不如我家娘子美如天仙。 不提七令的小小心思,小娘子在一旁笑了又笑,不时若有所思,或是轻皱蛾眉,不多时,她咯咯一笑,问道:“八归怎么还不回来?眼下正有一件事情要着落到她的身上!” 一听小娘子这次让八归上阵,七令如释重负,眉开眼笑地说道:“八归也该回来了,去了有小一个时辰了。娘子,可是想好了如何捉弄那人?” 小娘子歪头一想:“任他诡计多端,难逃我妙计定天……他不叫‘那人’,以他那般笑里藏刀的手段,称他为小恶人也不过分。” “对,就叫他小恶人,笑起来贼兮兮的,一看就是坏到了骨子里,是个地道的小恶人!”七令在一旁为小娘子鼓气,一脸同仇敌忾。 “不过……”七令转念一想,又问,“小恶人家住何处?如何才能找到他?” 小娘子得意洋洋地一笑:“小事一桩,我早有准备,方才已经派郑十三暗中追踪小恶人去了,他逃不了……” 崔向若是听到自己好端端的,险些被贼人偷了不算,还被主僕二人当作笑面虎一般的坏人,且还无偿奉送他“小恶人”之名,估计除了觉得啼笑皆非之外,定会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大唿冤枉。 崔向此时倒也正是张大了嘴巴,不过不是因为要说话,而是因为心中震憾连连。 第十一章 崔氏 (零点过后沖一下新书榜,同时加更一章,在线的朋友,请帮忙投一下推荐票,不胜感谢。老朋友们请多帮忙,新朋友们也请放心,老何是一个守信用、质量稳定的作者,更新稳定,从不断更。所以新老朋友请卖老何一个面子,到时助我一把力,助我上榜。下周唯有努力码字多更以回报!郑重承诺:要是朋友们助我冲进新书榜前十二名,每日三更伺候,绝不食言!) 崔府座落在深水巷深处,占地不下一百亩,七处大院,百余处小院,层层叠叠,亭院曲折,说是袁州城中最大的宅院也不为过。崔府的主人,乃是身为袁州刺史的崔贺尧。说来一州刺史也不过是正四品,虽说唐朝厚待官员,奉禄优厚,但只凭刺史的奉禄是断然置不起如此宽广的一处宅院。 而且就算崔刺史不怕被御史弹劾,贪污亏空,收受贿赂,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建造一处令人侧目的宅院落人口实。但崔府宅院之大袁州人人皆知,也无御史参劾崔刺史“奢靡浮华、不事节俭”,为何如此?只因崔贺尧是四姓士族之中首屈一指的清河崔氏旁支。 贞观年间在坊间颇为流传的四句话是:“年轻有为,进士出身。编修国史,娶四姓女(崔、卢、郑、王),此为唐朝四有新人的标准,由此可见士族的荣耀,在士子以及百姓之间有着无以復加的影响力。而始终位列四姓之首的崔姓,人杰辈出,家风不坠,不但成功地将名声煊赫、备受推崇的高门望族地位维持了长达七百多年之久,而且仅在唐朝便出了十二位宰相以及无数三四品高官,更有一些诗人写出名垂千古的诗篇,比如崔灏和崔护。 有唐以来,自唐太宗李世民起就对士族心怀忌惮,同时又有仰慕之心,採取明里拉拢暗中打压的策略,先是下令不许崔、卢、郑、王四姓通婚。不过禁婚令不被四大姓氏放在眼中,表面上令行禁止,私下里仍是联姻不绝,以保士族血脉高贵。李世民虽然也算出身世家,不过与四大姓氏相比,差之甚远,且李世民身上有胡人血脉,即便身为皇上,李世民面对四大士族,既有些自卑又自觉高高在上。 第19页 唐初官员修订《氏族志》,把崔氏列为第一,李世民得知后大怒:“崔氏早已衰微,既无显官,又无人才,凭什么列为第一?难道我李氏贵为天子,还比不上崔氏吗?”下令改为李氏第一,皇后氏族长孙氏第二,崔氏列第三。可惜的是,李世民贵为天子,金口一开,《氏族志》虽然改李氏为第一,天下所有士族却无人承认,还尊崔氏仍为士族高门第一,更讽刺的是,长孙氏更是从来没有被几大士族提起,连李世民也无可奈何。 正是因此,唐朝以来,自李世民起形成一条不成文的规则,就是强行将公主指婚给四大士族,娶也娶得,不娶也得娶得,令四大士族苦不堪言,尤其是崔氏,自太宗以来,皇上子女众多,几乎每隔十年便赐婚一名公主给崔氏。适龄的崔氏子弟每到圣上指婚之时,争先恐后提前成亲,唯恐避之不及。 崔氏一是不愿与有胡人血统的李氏通婚,二是身为崔氏子弟,几乎全是才华斐然之人,无人愿娶公主为妻,终身只做一名从五品的驸马都尉的闲职。身为驸马,再有才华,也不可入朝为官,就算是普通士子,也很少有人想当一名无所事事的驸马,混吃等死。 对于圣上指婚,崔氏也曾拒婚两次,无奈圣命难违,其后每隔十年,崔氏便会迎娶一名公主,几成定制。四大氏族之中,以崔氏迎娶公主为第一,只因崔氏家学深厚,礼法严谨,崔氏子弟少有顽劣之人,能屹立七百余年常盛不衰,不管其他士族如何浮沉,崔氏始终稳居一等士族之首,如此诗书传家,即便皇家也是自嘆不如。 最主要的是,崔氏确实一直人才不断,无论哪位皇上即位,大臣之中总有崔氏子弟,且至少是三品以上高官,而且崔氏也深得皇上信任,执掌天下文柄百余年,可以说无数高中进士的士子,都要在崔氏面前执弟子礼。所以崔氏影响之大,人脉之广,又得当今圣上青眼看待,一等士族第一的位置无人撼动。 崔氏本来只有清河崔氏一支,后来兄弟二人分地而居,分为清河崔氏和博陵崔氏两支。 崔氏如此显赫,而袁州刺史崔贺尧却并非清河崔氏或博陵崔氏中人,只是清河崔氏数十年前流落到长安一带的旁支。崔贺尧在文宗在位之时考中进士,随后外放到河南道蒙阴县为县令。因蒙阴县与清河县相距不远,由此结识清河崔氏家主崔岘。崔贺尧与崔岘一见如故,谈论起祖上姓名,却是发觉百年以前同为一家。崔岘爱才心切,提出将崔贺尧列为清河崔氏旁支。 崔贺尧自是大喜,天下崔姓,莫不以清河崔氏和博陵崔氏为尊,不提两大崔氏是如何煊赫,子弟之中人才辈出,便是现任家主崔岘乃是会昌元年状元及第,若非因为母丧在家服孝,崔岘现今也定是天子身边近臣,前途不可限量。 崔贺尧当即应允,郑重谢过崔岘。从此崔贺尧一系正式列入清河崔氏族谱,虽只是旁支,但毕竟也算正式地认祖归宗,且是诗书传家的一等一的高门望族,怎不令他喜极而泣! 两年后,崔贺尧升迁袁州刺史,临行前,崔岘委託他在袁州之地建造崔氏学堂,惠及江南西道一带的崔姓子弟。至于为何不建在江南西道道府所在地洪州,崔岘并非明说,崔贺尧却心中猜测怕是与江南西道按察史卢关和崔氏不和有关。 崔氏与郑氏交好,和王氏通婚最多,天下皆知,当年有“诗佛”之称的大诗人王维之母便是崔氏之女,但崔氏和卢氏不和,却并不为人所知。崔贺尧身为崔氏中人,又身有官职,怎会不知其中内情?不过他也只是略知一二,并不清楚具体原因。但不管如何,如今他身列清河崔氏旁支,在袁州建立崔氏学堂责无旁贷。 崔贺尧欣然应允,一到袁州任上,便大兴土木,先是建造一处占地宽广的崔府大院,又在崔府院中辟出十亩方圆之地,兴建崔氏学堂。歷经半年建造,又用半年时间精心打造各项设施,终于在会昌三年岁末之时,崔氏学堂矗立于袁州之地,崔府之中。 背靠清河崔氏,另外还有与清河崔氏同气连枝博陵崔氏,即便按察使卢关对他再是不满,也不敢轻举妄动。再者崔贺尧毕竟身为崔氏中人,自然要与崔氏同进共退。 一进崔府,崔向与父亲母亲被崔府门人引入偏厅,只一进门,他便觉眼前一亮,犹如置身于一处景色优美的园林之中,一眼望去,假山环绕,叠石堆山,园景深远,比起后世统一规划、规模生产的大小公园强上百倍,小中见奇、静中见幽不说,更是崎岖有致,达到了园外有景、景内有景的妙处。自认比唐朝之人多了一千年见识的崔向一见之下,竟大吃一惊,震惊当场。 他张大了嘴巴,心中的惊讶无以復加,真是惯性思维害死人,原本他以为经过千年的发展,后世的园林和公园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而眼前的一切都明明白白地说明,他在后世所见过的园林和公园,还有众多以所谓湖光山色为卖点的高尚小区,比起崔府的一角之地,也有天渊之别,不可同日而语。 崔向一瞬间下定了决心,不管如何,一定要博取功名,豪赌一场,再有从龙之功,以后就算不当三品以上大官,也总要做个富家翁,置办比崔府还要大还要好的一处院子,天天起床就是赏心悦目的美景,生活才算有滋有味。 崔向正偷偷陶醉,冷不防却被崔卓冷哼一声:“不可失礼!”(必要的过渡章节,必须交待的一些背景,谢谢。) 第20页 第十二章 崔府(求票!) (周一冲榜,各位兄弟请助我一臂之力,若是能冲到新书榜前十二名,每日三更奉上,绝不食言!) 崔卓心中来气,见崔向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好奇模样,只觉大失颜面,不由出言训诫。崔向忙收敛形容,恭谨地跟在父亲身后,心中却大大不满,其实他可是见过天大的世面之人,见过唐朝人都没有见过的许多事物,可是,他也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唐朝的大户人家的府邸,隔了千年的光阴,新鲜感和神秘感自然强烈一些,也是情有可原。 当然,这些话只可烂在肚子里,要是开口说出,定会惹来崔卓勃然大怒,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便会脱口而出,然后又会是引经据典,好好地将他从头到脚训上一遍。 崔府偏房也是窗明几亮,比起崔向家中正房还要大上许多。门人向里通报,崔府二管事崔福前来作陪,奉茶落座之后,崔福歉意一笑道:“崔郎君没有事先告知我家阿郎,阿郎前往府衙处理公务,恐怕还要过些时候才回,方才已经派人去叫二先生了。” 唐时习俗,称唿家主为阿郎,少主为郎君,初识之人为了表示亲近之意,也可直接称唿郎君。唐朝并没有“老爷”的称唿,老爷一说,宋朝以后才有。 崔福年约五旬,生得慈眉善目,一脸喜相,让人一看之下便心生好感。崔卓虽然不愿对崔刺史承情太多,不过又想受到别人重视,本来见只有一名管家出来相陪,心中不快,却不静心去想自身身份,随即见崔福态度谦下,谈吐有礼,也就心下释然,果然是高门治家严谨,便是一名下人也是彬彬有礼,推此及彼,想来崔刺史为人也必定礼贤下士,不是傲慢之人。 崔卓不想让崔福小瞧了自己,微微欠身答道:“也是某突然而至,本不想惊动崔刺史,所以轻车简从,还望崔管家不要怪某失礼才是。” 崔福躬身还礼,连道不敢,又端茶请喝。崔卓还推让一二,崔向一路走来早就渴得不行,端起茶杯一口喝尽,又沖崔福笑道:“烦请崔管家再添些水来,天气渐热,着实口干舌燥。” 崔福也不吩咐下人,亲自动手续水,崔向端坐不动,坦然受之。崔卓在一旁脸色铁青,狠狠瞪了崔向几眼,忙道:“犬子无知,失礼之处,还请贵管家多多担待。” 崔福一笑便堆起满脸皱纹,却更显得他的脸庞无比慈祥:“无妨,无妨,令郎性情流露,年少心性,口渴了要水来喝才是坦诚相见,将崔府当成自家,这也是我家阿郎再三交待小的,定要好生款待崔郎君一行——天下崔姓是一家,一家人,还说两家话就是见外了!” 话虽如此,崔卓还是对崔向冷冷看了几眼,才转头对崔福笑笑:“崔刺史宽宏大量,不过也不能任由小辈任性而为,以免让他们滋生娇纵之心。” 崔福点头含笑,不再说话,却看向崔向。崔向神态安然,只顾低头喝茶。崔福心思闪亮,呵呵一笑,问身旁的下人:“二先生什么时候过来?” 崔福口中的二先生,自然是崔卓的弟弟崔越。 下人还未答话,便听门外一声惊喜的叫声:“大哥,你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我也好前去接你……” 紧接着门帘一响,正是崔越推门而入。 崔越生得孔武有力,比崔卓高了半头有余,两人站在一起,一点儿也不象亲兄弟。而且崔越性子粗犷,说话粗门大嗓,与崔卓的儒雅绝然不同,其实说来崔卓对崔越没有文人的温文尔雅还一直深为不喜。 崔越一进门,先是一把拉过崔卓胳膊,使劲摇动几下,哈哈大笑:“总算盼来了大哥,可是想死为弟了。” 崔卓虽然不喜崔越的粗鲁和狂放,又见他进门之后也不先和崔管家见礼,微微皱眉,不过还是被他的真情流露感染,勉强一笑说道:“二弟,为兄对你也甚是想念……别来可好?” 崔越一句话说完,已经和崔卓感情交流完毕,一转身,沖崔吴氏叉手施礼,态度端正了许多:“见过嫂子!” 崔吴氏侧身还礼:“小郎不必多礼,自家人,何必客套。” 唐人称唿夫君之弟为小郎,而且人与人之间礼节也随意许多,讲究的是率性而为。 崔越果然也不客套,一转身就将崔吴氏扔到一边,来到崔向面前,一双眼睛火辣辣地看向崔向,眼中有激动有慈爱有关切,恨不得将崔向融化在他的目光之中,直得崔向心中直犯嘀咕,这个二叔,比起父亲还更溺爱他。怪只怪二叔膝下无子,心目中早就将他当成了亲生儿子一般。 不等崔向见礼,崔越一把揽过崔向肩膀,呵呵笑个不停,目光中隐有泪花闪动:“二郎,呵呵,二郎,嘿嘿,又长了个子,好象身体也结实了不少,看来最近饭量还行……其他不管,身体壮才是重中之重……等安定下来,二叔给你找个娘子,要生得又高又大好生养的,多生几个孩子,开枝散叶,壮大崔家!” 崔向嘴中正好有一口茶还没有来得及咽下去,差点被呛得面红耳赤,敢情二叔将他当成了传家宝了,嗯,为崔家传宗接代的宝贝!二叔也是,口不择言还则罢了,却当着崔府管家和下人之面,一见面就说这些无关紧要之事,真是好笑加搞怪。 第21页 崔向暗中扫了崔福一眼,见他还是一脸笑意,神情如常地伺立在一旁,看似不动声色,不过他却敏锐地捕捉到崔福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是那种源自真心的笑意,而不是他长久以来练就的固定的招牌式微笑。崔向暗暗高兴,刚才他以倒茶试探崔福,崔福神色如常,眼中不见一丝愠怒,又见他对二叔乍乍唿唿的性子丝毫不以为忤,心中就有了主意。崔福其人,尽管多年身为管家养成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但人的眼睛往往会无意出卖自身真实的感情,崔福不以崔卓的彬彬有礼而高看一眼,反而更喜欢崔越的洒脱性格,说明他也是可以交往之人。 以后来往崔府,出入崔氏学堂,少不了与崔福打交道,许多事情也都由崔福经手。崔刺史为人如何现在不得而知,至少先摸清他身边之人的禀性,也好做到心中有数,不至于双眼全黑。崔向可不认为只凭父亲一身傲气满身傲骨就可在崔府如鱼得水,就算深受崔刺史赏识,毕竟也是屈身人下,而管家虽为下人,却身居要位,起承上启下作用,不能成事,但要是败事起来却绰绰有余。 好歹崔向后世也是大学讲师,在周围都是“专假叫兽”的氛围中,他不想同流合污,就算独善其身也需要心明眼亮,最少要有八分眼力劲再加九分察颜观色的本领。 崔卓一脸不快,不满地说道:“二弟,在崔管家面前,怎好说些家长里短之事?崔管家勿怪,我这二弟生性如此,向来随意惯了,言语之间若有唐突之处,还请见谅。” 崔福连连摆手:“崔郎君言重了,二先生来崔府虽然时间不长,不过却是深受我等下人敬重,亲如一家,不说二话。” 见微知着,崔福身为崔府得力的管家,能得主人信任,可见崔刺史也不是迂腐刻板之人。 崔卓以已度人,认为崔福只是客套之话,觉得先是崔向失礼在先,再有崔越狂放在后,唯恐给崔府留下疏于管教的印象,脸色一沉,竟是拿起兄长和父亲之尊,语气不善地教训起崔越和崔向来。 “你二人太过放肆失礼,还不赶快退到一旁……” 崔向低头不语,崔越也是一脸肃然,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二人却暗中对视一眼,会心一笑。崔福目光闪动,脸上不变,眼中却闪过一丝戏嚯之色,虽然一闪而过,却未能逃过崔向的眼睛。 正当此时,忽听门外传来爽朗的笑声:“贵客远道而来,某未能远迎,还姗姗来迟,未知卓之是否也怪罪某怠慢之过?” 崔福向前一步,一把打开门帘,说道:“阿郎,来偏房见客,不合礼仪!” 第十三章 刺史 (第二更到,继续求票、票、票!现在排到了20名内,兄弟们为我加把劲,多砸几张票,12名已经不远了。) 袁州崔贺尧身着绯色官服,一步迈入偏房。官服在身,显然是办完府衙差事之后,并未先回内院,而是直接前来见客。 崔贺尧年约四旬,生得俊朗不凡,白面,短须,仪表堂堂,望之如清风君子。崔越早已见怪不怪了,崔卓和崔向却是首次见到,二人急忙起身,一起叉手胸前,深揖一礼:“见过崔使君!” 称刺史为使君为尊称。 唐人喜好率性而为,最明显的是在交往之上,礼节非常随意和平等,并没有后世尤其是满清那种奴颜婢膝的跪拜的大礼,只是叉手作揖即可,称唿官员也只是称唿官名,也没有“大人”称唿,“大人”只可用对父亲的尊称之上,其他地方全不可用。 崔刺史向前一步,双手扶起崔卓和崔向二人,打量二人几眼,点头贊道:“好,卓之生得温润如玉,崔向生得资质秀伟、丰姿俊雅,皆是卓尔不凡之人,不愧为我崔门中人,哈哈,妙哉。” 崔吴氏紧跟崔卓身后,也与崔刺史见了一礼。崔刺史微一点头,算作还礼,又转身向崔福说了几句,才又说道:“某急急前来先来偏房见卓之一面,并非有意怠慢,卓之勿怪。” 崔卓并不习惯崔刺史过于亲近的举动,奈何对方身份高高在上,不好直说,只是被崔刺史拉住胳膊不放,实在浑身难受,就脚下轻轻退后一步,挣脱崔刺史之手,说道:“不敢,不敢。崔使君身为朝廷命官,自然要以公事为重,我只是受聘于使君私学,乃是私事,不当使君如此抬爱。” 崔刺史爱才心切,又与崔越交好,认为崔卓也是爽快洒脱之人,不想他却是拘泥性子,不由一愣,脸上微露疑惑之色。 崔越见状,正要向前一步,开口打破尴尬局面,不想崔向一伸手却将他拦下,笑道:“二叔且慢,我与崔使君近在咫尺,还是先让我和使君多说几句,此为‘近水楼台先得月’!” 崔刺史先是一怔,脸露思索之意,自言自语说道:“近水楼台……先得月,好诗,崔向,你将某比为明月,某可愧不敢当。不过此诗妙就妙在运用之妙,恰如此时,难得,十分难得。” 说完,又上下打量崔向几眼,一脸赞许之色:“不错,崔家儿郎,全是文采斐然之辈。此诗,是否还有下句?” 好罢,既然崔刺史问也没问,就将此诗当成他的妙手偶得之句,本来就有意据为己有的崔向,此时也正好有了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来安慰自己,反正只是他信口说出,并没有非说是他所作,而是崔刺史想当然地按在他的头上,也怪不得他再次窃诗,当一次文贼。 第22页 难道真是一日为贼,终身为贼不成?不过话又说回来,以后只挑宋朝的诗就行了,谁怕谁? 一州刺史在寻常百姓眼中,是高官,相当于后世的一市之长,不过对于崔向来说,他当大学讲师之时,前来视察的市长、省长甚至国家领导人都陪过,所以和四品高官站在一起,一点也不怯场,当下微微一笑道:“还请使君移步到院中……” 崔卓脸色一变,见崔向胆大包天,过份逾越,正要出言制止,却被崔越暗中一把拉住。崔越摇头,小声说道:“大哥勿做傻事,有此博得崔使君青睐的时机岂可错过?你看二郎神情笃定,何不让他放手一试?成则大善,不成也无妨,崔使君是大度之人,到时以二郎年幼,才疏学浅为由搪塞过去,以堂堂使君之尊,不过一笑置之,还能如何?” 崔卓一脸惊愕,不敢相信地看着崔越,仿佛不认识他这个二弟一般。崔越脸上有淡淡笑意,摆手道:“莫非兄长不认识为弟不成?” 崔卓脸色变青:“我是看看你何时变成了如此摧眉折腰之辈!” 崔吴氏也看不过去,向前说道:“小郎所言极是!” 崔卓冷哼一声,一甩袖,紧随崔刺史和崔向之后,迈向屋外。崔越也不恼,双手一摊,一脸无可奈何地笑着摇头,崔吴氏脸上微有欠意。 崔福也跟在崔卓等人身后,对刚才几人所说之话置若罔闻,也不知他听到没有。 来到院中,崔向和崔刺史正站在一株海棠树前,崔向正对着向南的一枝海棠道:“请问使君是否清楚,为何面向南方的海棠比起北面的海棠,开花要早一些,并且枝头绿意更加盎然?” 崔刺史若有所思:“南面阳光照耀,比起北面要温暖几分,自是花开要早上几天,毕竟是向阳之地。” “是了,向阳花木易为春……正是此诗下句。”崔向才不会再故弄玄虚,调足崔刺史胃口才说出下句,而是见好就收,毕竟和崔刺史是初次见面,虽然能揣摩他的几分脾气,不过时间尚短,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凡事不可过火,过火就会玩火自焚。 崔刺史将两句诗连在一起,连念数遍:“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有景有意,意境交融,能写出如此妙句,比起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却是强上了太多!崔向,你送此诗给我,是否别有所指?好,就依你,明日起,你同崔居、崔安一起,入崔氏学堂读书!” 崔卓在一旁,心中余怒未消,正斟酌词句,准备事后给崔向上上一节博古通今、包含诸子百家精髓思想的课,不想崔刺史一语定干坤,二话不说许了崔向进崔氏学堂进学,正担心不知如何向崔刺史开口相求,唯恐崔向木讷愚笨而处处出丑,谁知只一照面,崔向胆大妄为之下,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地就获得了进入崔氏学堂的资格! 而且,而且听崔刺史所言,还有意让崔向与他的两位儿子一起,岂不是说明,崔刺史对崔向另眼相看,视如子侄么? 崔卓迂腐归迂腐,行事方正有余圆润不足不假,不过拳拳护子之心却是发自肺腑,尽管有时行事方式不敢恭维,但听到崔向诗句确实出众,而且又得崔刺史盛赞不说,还因此一举进入崔氏学堂,了却他一大心事,崔卓微微错愕片刻,立刻欣喜若狂,方才一腔幽怨满腹不满转眼化为满心喜悦,紧板的脸色顿时舒展开来,露出舒心的微笑。 崔越轻轻碰了碰崔卓,挤眉弄眼,悄声道:“大哥,我刚才没有说错罢?二郎这般放手一试,算是成了。” 崔卓脸色立刻拉了下来,不想在崔越面前失了兄长的权威,冷冷说道:“你是狡辩,崔向是侥倖,以后还是脚踏实地为好。” 崔越也不生气,嘿嘿一笑:“当我没说,大哥请自便。” 别看崔越和崔卓兄弟多年,不过若论对付崔卓的脾气,崔越与崔向已经无法相比了。要是崔向,才不会得意忘形地向崔卓炫耀,而是若无其事地退到崔卓背后,一言不发。就象前来袁州的路上所用的法子一样,若你想知道详情,就请开口。若不主动开口,抱歉,他才不会上前现眼,落个自讨没趣。 崔越笑完,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一脸惊奇地说道:“噫,怪事,奇怪,莫明其妙,二郎什么时候变成神童了?” 第十四章 商定 要说崔越不如崔向,还真没有一丁点委屈他,当着崔卓的面夸奖崔向本来是件好事,可是他偏偏要提“神童”两个字,话一出口崔越也意识到了不对,急忙讪讪地跑到一旁,不敢看崔卓一眼。 崔卓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如同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 崔越从小就有点惧怕崔卓,盖因二人之父早死,长兄如父,而崔卓有时过于严厉,不近人情,常常因一点点过错而大加训斥,久而久之崔越就存下了敬而远之的心理。年长以后,崔卓家事不断,先是长子夭折,其后又是崔向愚笨,再加上崔越已经成家,崔卓自顾不暇,没空理会崔越,崔越才得了便宜,享受到了自由的空气。其实凭心而论,崔越对崔卓固然有点惧怕,却更多的还是敬重。 崔卓做事严谨,不管是与人交往还是做学问,都一丝不苟,有时失于矫枉过正,但总体而言仍不失为一位博学多才的学者。崔越惧其脾气,却敬其学问。 第23页 待崔向长大,二人渐老,崔卓的脾气也收敛了许多,对崔越很少再假以颜色,所以崔越在兄长面前也渐渐放开了不少,开始嘻嘻哈哈,偶而也插诨打科几句,时间一长,崔卓也就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崔越的搞怪,毕竟是自家兄弟,还能怎样?再说崔越随着年岁增长,学问也见精,崔卓最是佩服有真才实学之人,他这个弟弟虽然有时在他看来狂放了一些,但也是博览群书,不管是诗书还是琴、棋、画都有涉猎,又比他眼界宽广,他嘴上不说,心中对崔越的才智也是大加赞赏,自嘆弗如。 崔越是什么人,论才学和机智不比当朝进士差上半分,不过是时运不济才没有考中罢了——早就看出兄长对他的态度表面上还是声色俱厉,不过暗中早已大为改观,所以他在崔卓不再束手束脚,也敢开些玩笑,不时也狂放洒脱一把。崔卓见了,也不过是冷哼几句,或者干脆理也不理。 换作以前,今天之事,崔越才不敢拦下崔卓,早让崔卓坏了崔向好事。幸好有以前养成的习性,崔卓也就没有再摆长兄权威,卖了崔越一个面子。要不是有崔越以前渐进的反抗崔卓权威的过程,方才只怕崔卓出面阻拦,崔向既不好当众违逆父命,而崔刺史也不好拂崔卓面子,如此一来,崔向想要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利之事,必然就会付之东流了。 崔向要是知道其中的曲折,还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崔越才好。 崔刺史虽然知道崔卓有一子名崔向,不过他并未对崔向放在心上,毕竟只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他看中的只是崔卓的书法。孰料刚一见面,崔向就给了他一个意外的惊喜,他喜出望外,回身一看崔卓,道:“卓之,令郎才学过人,让某好生羡慕。方才诗句,可否请卓之墨宝记之,也好让人裱背成形,悬挂在某的书房之中,想想子诗父字,也是一段佳话,哈哈……” 见崔刺史如此喜爱崔向之诗,崔卓眼中掩饰不住欣喜之意,脸上却强作平静,叉手作礼答道:“敢不从命!” 崔刺史也是性急之人,一伸手就拉过崔卓胳膊,道:“来来来,随我到书房之中,某要好好欣赏一下卓之书法,可惜的是,某勤练不辍,书法却少有长进,莫非还是悟性不足?……” 崔刺史引领崔卓前往书房,崔向和崔吴氏在崔福的陪同下,同崔越一起,前往崔刺史为他们一家安排在崔府的住处。本来崔刺史无意让崔卓一家住在崔府,只是方才一见之下,对崔向的才华颇为欣赏,当即吩咐管家让崔卓一家住进崔府的菡萏苑。 一路走来,崔向才感觉到崔府之大,远在他的意料之外。走了半响,才来到一处傍水而建的独门小院。小院虽然不大,比起新吴的崔家小院还要小了几分,不过也是五房齐全,即卧房、客房、书房、茅房和澡房,可谓生活起居,诸事齐备。 父亲不在,崔向出面向崔管家表示谢意,崔福微躬着身子,笑道:“不当二郎一谢,既然我家阿郎吩咐,小的照办就是,对我们下人来说,阿郎欣赏之人,就是我们尊敬之人。” 言外之意就是,恩典也好,人情也罢,要还还是要还给崔刺史,只要是崔刺史看重之人,他们肯定不敢怠慢。当然,反之亦然。 崔福另外派了两个丫环供崔家使唤,一人做饭,一人负责日常起居,可算是方方面面安排得一应俱全,让人无可挑剔。崔福安排好一切,起身告辞而去,说道:“晚间阿郎会举行家宴,到时小的自会派人来接。” 崔福一走,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崔越忽然长嘆一声,笑眯眯地说道:“真是人各有命,我来到崔府已有两月有余,还在外面租房而住,崔使君从未提过让我来崔府居住,你我同是崔姓,同是一家,怎能如此厚此薄彼?” 在崔向看来,他这个二叔可比父亲聪明多了,不管是应付场面还是人际交往,都有过人之处,表面上洒脱狂放,其实也是细緻入微之人。 所以他才不理会二叔的故作嘆息,反而不解地问道:“二叔,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崔刺史如此厚待,怕是别有深意?父亲与我又不过是寻常士子,以崔刺史的眼光,再是爱才如命,绝对不会因为两句诗句便这般优厚,我父子二人,又为何被他非要安置在崔府之中?” 崔越难掩一脸惊讶,瞪大眼睛看着崔向,许久才摇头一笑:“二郎,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古人诚不我欺,此话大善。告诉二叔,你是不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聪明了不说,还才华横溢?别骗我,刚才那两句诗可不是随便就能做出来的,不说对仗工整这些,就是类比新颖,喻意绝妙,说不好要流传千古的,要真是你做的,可了不得。” 崔向现在还是文贼的初级阶段,多少还有点心虚:“灵丹妙药没有吃,不过诗确实是我……一不小心做出来的。能吟一两句诗怎么叫才华横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叫有才之人!先不说这些,只说崔刺史是何用意?” 崔向不得不承认崔越确实有眼光,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两句诗正是因为其含意深刻,朗朗上口,自宋朝以后,一直传诵千年。只凭二叔开口就说出此诗能流传下来,便能说明他眼力非凡。 崔越略一沉吟,一脸肃穆,再无一丝嬉笑,问道:“若是你父在此,会不会推掉此事?肯定会。但你父却被崔刺史有意拉去书房,让他回来之时木已成舟,不好再强行推脱。除非你父辞掉崔氏学堂的聘任,若是如此,你进入崔氏学堂进学一事也一同告吹,所以事不可取。既然无路可退,又无法可想,管他崔刺史是何用意,只耐心等待便是,到时再面对,以你现在的机灵和二叔我的机智,还能想不出脱身之法?” 第24页 第十五章 二叔 想想也是,与其妄加猜测崔刺史用意,不如坦然受之,左右也是身无长物之人,输也输得起。况且还有二叔相助,还怕到时没有办法不成? 崔向一笑说道:“二叔见解非凡,果然一语中的,既然如此,不如宽心住下,以不变应万变。” 崔越见崔向想通,一脸轻松,心中暗暗吃惊。 崔越膝下无子,有一妻一妾,现在年近四旬,心中已经绝了生子之念,虽说妻子再三相劝再纳一妾,以便为崔家传后,他心中却是明白,只怕是今生无子,再多纳妾也是无用,索性也就不再去想。 本来崔芦还在之时,他就和崔卓商量,将崔向过继给他。后来崔芦病死,崔卓也没有再添子嗣,过继崔向一事也就不了了之,他不提,崔卓更是不会主动将唯一的儿子奉送。 兄弟二人共此一子,虽然恨其愚笨,但在崔越看来,人笨不要紧,重要的是能够传承崔家香火就行,所以他并不如崔卓一样对崔向痛心疾首,恨不得为崔向换一颗七窍玲珑心,让他智慧大开,学业突飞勐进,从而一举成名。崔越只有一个简单而朴实的想法,他和崔卓兄弟二人好好守着崔向,将他养得又白又胖,身体壮壮,到时为他娶两个娘子,让他下些力气,为崔家多生十几个子孙后代出来,就算胜利圆满地完成了任务,至于读书作官,在崔越看来,就和他这辈子想要生出孩子一样,没戏。 崔越善交际,为人洒脱,所以朋友众多。正好有一远方友人与崔刺史交好,又和州学学正刘世轩多有诗作唱和。远方友人因事路经袁州,与崔刺史会面,席间有刘学正作陪,说话间正好提及州学缺一名教书先生,友人就推举崔越。 崔刺史与崔越本来就一直有书信来往,今日一听友人也推荐了他,顿时大感兴趣,连道有趣。刘学正见状岂有不允之理,既卖友人面子,又对刺史示好,一举两得。 崔越应约前来,在州学讲解四书五经。因为性格原因,崔越讲课幽默风趣,与动辄七老八十的老先生相比,他还算年轻有为,再加上他风度翩翩,既不迂腐又不刻板,深受学子们喜爱,风评上佳,也让原本只是随口一说试上一试的崔刺史对崔越的观感大为改观,由原先的淡淡之交变为私交。 崔越此次推举崔卓前来袁州,一来也是为了让兄长有个更好的前途,毕竟他才不过四十余岁,仕途之路并未断绝,就算再进京赶考也年龄不算太大。大唐仕途晋身一般分两种,进士科和明经科。进士科难考,尽管每年都要开考,只是录取人数极少,少则三十,多则五十,相比数千学子来说,可谓百不取一。故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意思是说,三十岁考中明经,已经落后别人许多了,不算有才之人。若是五十岁考中进士,都可以称得上“年轻有为”。 明经科虽然好考,考中之后也不称为进士,只叫及第,虽也算有功名在身,有入仕为官的可能,不过相比进士科,明经科不被上层人士看中。而进士科一旦高中,便有功名在身,非但可以出仕为官,而且升迁也快,乃是正式科班出身,为人所称道。 既然崔向不中用,崔越又彻底对科举心冷,他就有意激励崔卓,让他来袁州,或许故地重游再重新激发他的志向,重新燃起进取之心,说不定经过这些年的沉淀,崔卓真能一举考中。 另一方面,崔越其实也是为自己考虑。眼见崔向年岁渐大,今年已经十七岁,别说考中进士,以他现在的状况,估计就算侥倖进入州学,也绝可能考取道学,与其虚度光阴,不如就此绝了这门心思,由他来安排一门亲事,让崔向娶妻生子,将崔家兴旺的希望寄託到孙子一辈,也比苦等崔向开窍来得现实。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仅仅两月不见,刚一见面,崔向就出口成章,不但做出两句好诗,而且言谈举止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言行得当,举止得体,哪里还有半点唯唯诺诺的呆笨模样,着实让崔越大吃一惊! 难道还真有笨人再开心窍之事?崔越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不管怎样,他视崔向为已出,明是侄子,却亲如儿子,满心只有高兴。 菡萏是荷花的别名,既然此院名为菡萏苑,应该是面前的一泓池水广种荷花之故。不过现在是三四月间,池中碧绿,可见一条条金鱼游来游去,却不见半点荷花的影子。池水约有十亩方圆,池中有假山,假山之旁有一处小亭,小亭之上,隐约可见有两名女子依水而立。 崔向和崔越站在菡萏苑的圆形拱门之前,望向数丈之外的一池碧水。现在天色尚早,崔卓又没有返回,左右无事,叔侄二人便走到屋外,漫步散心。 “此湖名叫无忧湖,寄託无忧无烦之意,只是人生在世,怎么可能没有烦恼?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崔越一改方才的轻松姿态,一脸无奈地说道。 沿着无忧湖边一条碎石小路行走,唿吸着湖水传来的新鲜气息,崔向正惬意地舒解一路的疲乏,却听崔越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感慨,不由好奇:“二叔何出此言?难道以你的聪明才智,还有解决不了的麻烦不成?” 崔越一脸凝重:“二郎,你打算何时上京赶考?” “一年崔氏学堂,一年道学,大后年前往长安,二叔认为可行否?”两年时间,将四书五经吃透,融会贯通,再完全成为自己的学问,时间应该够用了,不提他后世也是研究生毕业,就是近来将以前的那个崔向所学的学业温习一遍,才发现以前的笨崔向笨是笨了一点,不过基础倒是扎实,他只看需要稍微復读几遍,就能重新拾起,比全新学上一遍总要容易几分。 第25页 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大后年正是新皇即位,元年新气象,他可不想在武宗在位时考中进士,新皇即位再中进士,金殿面圣时,正好可以给新皇留下印象。 一到袁州,崔向反而下定了要走科举的决心。毕竟只有进士才是正经的出身,即便是风气开放的大唐,当朝高官也多半是进士之后入仕,再者知识就是力量,有学问才有底气,才能走遍天下都不怕。 当然,从龙之功也不可放过,藏身于百丈寺之中的那位也是一定要救的,再说还有净贤长老的重託,他已经亲口答应,怎能出尔反尔?只是一想到既要为考中进士而努力用功,又要想方设法保全百丈寺百余名僧人,自己身上的担子,可不是一般的重呀……崔向不免暗暗苦笑。 只是这事又没法说,说也说不清,弄不好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必须小心应对,想出万全之策才好。 崔越听崔向说出豪言壮语,拍了拍崔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二郎,志向远大,孺子可教,后生可畏……” 崔向岂能不知崔越是故意调侃,埋怨道:“二叔,有话直说,要不我回去睡觉了,走了一路,怪累的!” “哈哈,就知道瞒不过你,二郎,二叔有一件好事要着落到你身上……”崔越双眼放光,盯着崔向,就象崔向是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一样,让崔向心中莫名的一惊,直道不好! 第十六章 人伦 (拜求推荐票,走过路过的朋友,请留下宝贵一票,敬谢。) “其实说来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成家立业了不是?先成家,后立业,所以说,不如先找一个娘子相亲相爱,生儿育女,想想儿女成群,再有读书之时红袖添香,才更有奋发向上的动力,怎么样,二郎,是不是只想上一想就觉得热血沸腾,感觉前景一片大好?” 崔越脸上的笑容充满诱惑的意味,声音也是忽远忽近,极尽迷惑之能事。看样子,他想一举拿下崔向,不信崔向对美色有抵抗之力。 对付二叔这样心思灵活机智多变之人,以不变应万变才是上上之策,所以崔向一脸茫然,假装不懂:“二叔,我只会读书,生儿育女这种大事,我做不来,也不会做。” 言外之意就是要不你教我——他才不相信二叔身为长辈,会说出要教导侄子如何敦伦之话。 崔越脸皮再厚,也不好纠缠人伦大事,佯怒:“好你个崔向,敢跟二叔装傻充愣,可知二叔是何许人也?哼,不管如何,三日后,我自会寻一门亲事替你定下。” 十七岁就成亲?这副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两世为人的崔向再次经歷一次青春期,对现在的身体可是了如指掌,知道还差一些火候,过早成亲,绝对不利于以后的生长发育。最重要的是,他现今一要考学,二要惦记百丈寺之事,对男女之事都还没空想上一想,更何况是成亲? 崔向大摇其头,一口回绝:“要是二叔有意纳妾,侄儿自当恭喜。不过侄儿年纪尚小,又有志于科举,不想被儿女情长所累,还望二叔念在侄儿一片苦心,饶了侄儿罢!” 崔越身为长辈,又耍赖强压,虽然崔向知道他是迂迴之计,定有后手,不过不配合二叔将戏演足,他再故意刁难的话,也是麻烦,索性就打出悲情牌,看他如何接招。 果然,招牌式的无所谓的笑容又回到崔越脸上,他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才道:“二郎,其实也不是二叔故意为难你,实在是二叔命苦,命中无子,眼见来日无多,唯恐不知何时便辞世而去,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死之后,有何颜面再见你的祖父和祖母?” 说到最后,崔越眼睛眨了几眨,竟然挤出了几滴眼睛,让崔向浑身不自在,差点跳到一边,躲得远远的。 他刚刚打了悲情牌,结果倒好,崔越还之以亲情牌,罢了,叔侄之间还绕来绕去,不如打开窗户说亮话。 “二叔春秋正盛,说的是什么话?”见崔越脸色不对,又想掉泪,崔向算是怕了他,水火不侵,变脸如翻书,饶是他二十八岁的心理年龄,再加上两世为人的机警,奈何对方身份高他一辈,让他无法放开,只好认输。 “罢了,二叔有话直说无妨,只要不是让我立刻成亲,其他事情,只要力所能及,敢不听命!” 崔越立即喜形于色,亲热地抱住崔向的肩膀,嘿嘿笑道:“叔侄一家亲,叔侄一家亲。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二叔还能害你不成?二叔今生别无所求,只求以后能够含饴弄孙,可是我没有儿子,哪里来的孙子?幸好天公作美,我还有一个人才出众的侄子……” 崔越东扯西扯飘忽来去说了半晌,崔向总算明白了他的想法。崔越的心思也不复杂,不过是想让崔向一肩挑两家,就是说,日后崔卓为他娶什么妻子他不过问,但以后他也要为崔向娶一位妻子,两妻不分大小,分别是崔卓和崔越两家儿媳。崔卓为崔向所娶的妻子若是生子,是崔卓家长孙。同样,他家的儿媳生的儿子是他家长孙。 一肩挑两家,一人娶两妻,古来有之,即便没有功名在身,白身也可娶得,官府并不追究。 崔向终于知道他被崔越算计了什么,原来在崔越眼中,他是绝佳的传宗接代的唯一工具,这种感觉,说实话,让人很不舒服,好象他百无一用,就会造人一样。 第26页 不过用力想了一想,算了,二叔再是洒脱,也是唐人,在古人眼中,确实是无后为大,而且他原本也是准备过继过二叔的,此事他也记得。这般一想,心中也就是舒畅了许多,说道:“二叔,这事恐怕要你亲口与我父亲商量才行,我人微言轻,就算答应,也是无法做主。” 崔向才不想让崔越轻易得手,谁让他刚才故意大费周章,不直来直去。 谁知崔越得意地一笑:“大哥那里自由我来开口,他肯定答应,他敢不答应,一句愧对列祖列宗就让他无地自容。倒是你,二郎,说实话,别怪二叔跟你见外,今日一见,我总觉看不透你,要是以前,你对我可是言听计从,现在开窍之后,就算我是二叔,也要听听你的意见,毕竟你才是受累费心的那个人。” 也是,一想到以后要娶两房妻子,两人不和怎么办,两人打架怎么办?崔向不敢想,一想就头疼。 只是听到二叔的肺腑之言,他也是心中一热,想起二叔以前对他的关爱和体贴,不免感慨。其实这件事情他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只要父亲与二叔定下,依照家规,他没有反抗之理。二叔和他嬉笑迂迴,将事情託付与他,也是对他的尊重,不想让他是迫于压力勉强接受。若是换了父亲,只是一句冷冰冰的“就这么定了”,不会再多一句劝慰之话。 再说坐享齐人之福也不是什么坏事,男人,可以稍微得了便宜又卖乖一下下,过份了就是矫情了。 “好,我答应二叔便是。不过我也有两个要求,其一,何时成亲不可逼我,总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其二,娶谁家娘子也要我中意才行。”这两个主动权得抓在手中,事关一生幸福,不可马虎。 崔越大喜:“答应,答应就是。要是大哥非要逼你,由我找他去说,一定不让他在此事上为难你。” 二叔果然是个妙人,替崔向挡下了最大的麻烦制造者。 算一算,来到唐朝半年多来,除了努力提高自身的文学水平是可以自主的事情,其余之事,全是身不由己。再细心一想,好事没有,麻烦一大堆。要考中进士,要护全百丈寺的僧人,要从龙之功,刚刚又接了二叔一个传宗接代的重任,崔向自嘲地笑,自己是不是有点命苦? 对了,还有一个似乎另有用意的崔刺史,恐怕也有事要等他去做。说起来,不管是后世,还是现在的唐朝,要想好好活着都不容易。 而且崔向心中还有一个更大的隐患,有时也不愿意去想,可是又不得不想,三十多年之后,就有一场席捲大唐的暴乱——黄巢起义。到时他才四五十岁,正是悠游自在的富家翁,夕阳无限好的荣养时光可不能让黄巢给破坏了,总得想个法子保住晚年的美好生活,怎么办? 一切,还得从崔氏学堂开始。 第十七章 莺莺 无忧湖中,湖心亭上,两名淡妆素裹的女子正远远凝视岸边的崔向和崔越。 二人约有十四五岁年纪,左侧的女子一袭素青碧云罗裙,青丝斜掠,柳眉笼翠雾,一双秋水眼,肌骨莹润,举止娴雅,真真是说不尽的清丽雅致,宛如画中人。 右侧的女子肌肤微丰,瓜子脸,弯蛾眉,腮凝新荔,鼻腻鹅脂,肩端腰细,身材长挑,一双美目似水似雾,总有淡淡哀愁之美。 左侧女子正一手提裙,一手手搭凉蓬,远望青石岸。湖心亭离岸边至少数十丈,岸上之人只能看个大概,若非相熟之人,只凭身影断然认不出是谁。 右侧的女子见她这般作态,眼中忧色稍减,“噗哧”一笑:“瑾儿,明年你便要行及笄之礼,也算是待嫁之身,怎好再象个孩子一般……还不快将手放下来,让下人看见,岂非笑话郑家没有礼法!” 被称为“瑾儿”的女子嘴角一翘,露出一分调皮两分可爱三分清丽,倒是听话地将手放了下来,却又换了另一只手搭起凉蓬,得意地笑道:“谁敢笑我,就让他尽管笑去,不怕笑闪腰笑岔了气就悉听尊便!我便是我,就是这副模样,才不要天天端着胳膊,笑不露齿,目不斜视,想想那些礼数和章法就让人难受……好不容易离家千里,没有父母在耳边说个不停,正想落个清净自在,却又换了你莺莺姐姐叽叽喳喳,姐姐,你难道一点儿也不可怜心疼妹妹么?” 莺莺拿她无奈,只好摇头笑笑:“就你能说,伶牙俐齿,我可说不过你,好了,以后不说你了便是,任你性子随意而为,反正到时若是相亲不成,郑伯伯怪起,我可是不会替你说话。” 一听此话,瑾儿脸色一黯,小嘴微微噘起,不满地说道:“好姐姐,你又故意气我,明知我借着相亲之名出来,不去清河崔家,却偏偏绕远前来偷偷看你,就是不想相亲。为何我郑家女儿非要嫁崔家郎君?倒不是说崔家郎君不好,只是他们个个端着架子,书生气十足,开口闭口非要引经据典,好象不吟上几句诗就不会说话一样,都和从书中走出来的古董差不多,无趣极了,让人实在是不想多看一眼。” 莺莺眼角含笑,脸上显露嚮往之色:“天下男子何其多,却大多都是庸庸碌碌之辈……” 郑瑾儿嘻嘻笑道:“是了,那些油头粉面的插花男子都是俗物,哪里比得上张珙张郎君才貌出众,为人潇洒自得,当得上举世无双的奇男子!” 第27页 唐朝男子喜好鬓角插花,以此为美。 莺莺双颊飞红,眉目含情,嗔怪道:“该打,瑾儿你又取笑我,看我如何收拾你……”说着,迈步向前,与郑瑾儿打闹成一团。 二人闹了片刻,崔莺莺忽然又神情落寞起来:“张郎君一去半年,音讯全无,也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是否已经赶到长安?” 郑瑾儿不忍再惹崔莺莺相思成灾,就安慰她说道:“张郎君应是正在全力备考,也好考取功名,否则一介白衣,怎好向崔刺史提婚?姐姐不必担心,他日张郎君高中之时,定会有捷报传来。” 崔莺莺脸有忧色:“父亲虽然只是清河崔氏的旁支,不过他最重门第,张郎君就算考中进士,也是出身寒门,想要通过父亲首肯,千难万难。” 郑瑾儿想起自身的烦恼之事,一时间也是兴致缺缺,双目茫然望向池水。池水之中,无数鱼儿游行于水草之间。水草碧绿,正在迸发勃勃生机,正是春光大好之时,可惜各有伤心事,都付流水知。 不过郑瑾不是能藏住心事之人,也不如崔莺莺一样忧思难解,片刻之后她又忘却烦恼,望向岸边站立的两个颀长的身影,眼中又露出戏嚯之色,问道:“莺莺姐,那个崔向究竟何人,为何会住在你家?” 崔莺莺微微摇头:“我也不得而知,听崔居说,好象父亲从新吴请来一名先生,在崔氏学堂任教,似乎父亲还非常赏识他,那个崔向,应该是他的独子,所以特意留他在府中居住也不足为奇……瑾儿,你刚才远远观看崔向半天,难不成你与他相识?” 相识倒是不相识,不过是有意捉弄他一下而已。郑瑾儿嫣然一笑,矢口否认:“不认识,没见过,只不过是觉得奇怪罢了,崔刺史……崔叔叔行事一向稳重,初来乍到就请他住进菡萏苑,说不得他有什么过人之处。” 郑瑾儿假装若无其事,却瞒不过心细如髮的崔莺莺,她见郑瑾儿眼神闪动,嘴角偷笑,知道一向古怪精灵的她一定又想出了什么捉弄人的鬼主意,不由笑道:“毕竟是父亲请来的贵客,瑾儿不可胡闹,要不惹恼了父亲,他修书一封告诉郑伯伯,可就坏了。” 郑瑾儿吐了吐可爱的小舌头:“知道了,好姐姐,我不过是心生好奇罢了,才不会理他。”不理他,害他一害还是少不了的,小小年纪刚从新吴过来,一到袁州就么厉害,将袁州小有名气的歷小三收拾得狼狈逃窜,让她精心准备的捉弄歷小三的妙计落空,她不迁怒于崔向还能沖谁发火? 初出茅庐就有如此心机,假以时日那还了得?郑瑾儿心中反而隐隐期待与崔向的第一战,她倒要看看崔向面对她苦思冥想出来的绝妙计划,能有什么应对之法?是被捉弄得手足无措,还是一气之下落荒而逃? 棋逢对手才更有趣,郑瑾儿反而希望崔向不至于输得太惨太快,至少也要坚持三个回合以上才好。 崔向对有人背后对他准备不利之事一无所知,继续和崔越在湖边散步,听崔越讲述一些崔刺史之事,心中对清河崔氏和博陵崔氏初步有了一些认识,当他知道崔姓竟是如此显赫之时,惊讶得无以復加。想想也是,在后世,崔姓不过是百家姓中人数排名五十多位的普通姓氏,而且又没有出国家领导人,不曾想,从秦汉开始,崔姓就一直为一等一的高门望族之首,真是了得。 不过崔姓显赫是的清河崔和博陵崔,与他这个新吴崔全无半点关系。崔刺史还好,还算是旁支,能够在崔氏的大树之下,占据一片绿荫之地,而他离旁支也差了十万八千里,估计连一片绿叶的余荫也得不到。 万一,万一他从龙而起,又高中进士,会不会再带动一个与清河崔氏、博陵崔氏齐名的新吴崔氏出来?一想到这种可能,崔向几乎按捺不住热血沸腾,脸上露出迷醉的神情。 崔越目光如矩,一眼看出崔向心中所想,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美梦:“醒醒,二郎,清河崔氏和博陵崔氏屹立数百年不倒,乃是天下崔姓心中圣地,无可替代……我劝你还是宁静收心,用心进学为上,只有进士高中,才是鱼跃龙门,以后天地广阔,但凭你大展手脚。” 崔向惊醒,恭谨地答道:“侄儿受教了。” 第十八章 相聚 本来约定的崔府家宴,因崔刺史临时有事而取消,倒也正合崔卓之意。依崔卓所想,毕竟崔贺尧身为袁州刺史,一州之长,而他不过是白衣之身,即便崔刺史为博得礼贤下士的好名声,即便本是同姓,初次见面便以家宴宴请,还是于礼不合,也显得有些唐突。 崔卓返回菡萏苑,看到一切都安置得如此妥当,也是感觉崔刺史待他过厚,心中不安,竟是提出要搬到外面,被崔越劝住。崔越向崔卓讲明厉害关系,崔卓沉思许久,才嘆息说道:“盛情难却,只有拼死回报而已!” 此话倒是出乎崔越和崔向的意外,二人对视一眼,都未料到崔卓肯放下架子,不怕担下他最为深恶痛绝的奉迎权贵的恶名。 随后崔卓的一句话又令崔向感慨万千:“若依我脾气,说什么也要搬走,无功不受禄。只是若是真要搬出,让崔刺史心生不喜,向儿上崔氏学堂一事怕是有变……为了向儿学业,担些恶名又有何妨!” 第28页 崔卓迂是迂了一点,不知变通也过于固执,不过他内心深处望子成龙之心却始终未变,也正是因为先是听闻崔向在县学以诗书扬名,又亲眼目睹他在崔刺史面前从容不迫,出口成章,崔卓眼见崔向学业有望,又听崔刺史亲口许下进入崔氏学堂,他再是自命清高,也不敢拿崔向的前途换取自己的清名。 看到崔卓脸上既委屈又倔强的表情,崔向心中既感动又哭笑不得。父亲认为居住于菡萏苑中是权宜之计,是被迫无奈,承情崔刺史太多,不好回报,同时他心中又认定为了他又不得不为之,虽说父爱拳拳,但他还是不喜欢父亲自相矛盾的想法,纯属自我折磨。住便住了,或许在崔刺史眼中,一个菡萏苑不算什么,只要是他欣赏的宾客都可以入府而住。或许他确实另有用意,安心等他开口便是,到时尽力而为,能还多少就还上多少,总之尽心即可。 崔向想归想,却是不说出口。崔越这次也识趣许多,闭口不再谈论此事,而是将崔向大加夸奖了一通,说崔向不但才学大有长进,与人交往也是进退有度,言谈得体,犹如脱胎换骨一般。 脱胎换骨倒是没有,换了一个人倒是真的。崔向后世从小到大没少被人夸奖,久而久之养成习惯,只要一有人夸,他就一脸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的神情,似笑非笑却又有些羞赧地低头不语——实验证明,千年以来,人们对于虚心内敛的人都有莫名的好感,即便是亲如父子,也是如此。 所以崔卓见崔向丝毫没有脸露得意之色,而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心中大慰,再想到崔向前景看好,更是连带心中的郁闷也一扫而光,长身而起,说道:“二弟,稍后在袁州城中寻一处上好的酒楼,你与弟妻一同前往,看我崔家兄弟再聚袁州。” 难得见崔卓有豪气迸发的时候,崔越大喜,扔下一句“我在望月楼恭候大哥”便喜沖沖夺门而去,崔卓望着崔越长袖飘飘、脚不离地远去的身影,连连摇头:“年近四旬,还轻浮于事,不见稳重严谨,有失礼教……崔向,以后切记要遇事不徐不疾,万不可如你二叔一般急躁!” 兄弟相见,兴致所致,即便手舞足蹈也不为过,不过是起身大步离去,就被父亲看不过眼,崔向真不知道该对父亲什么好,只是身为晚辈只有洗耳恭听的份,所以他认真地回答:“是,孩儿记下了。” 望月楼位于袁州城东,离崔府倒也不远。崔卓一行三人赶到望月楼时,崔越已经携崔刘氏等候多时了。 崔刘氏名刘素素,本是新吴大户刘东长女,因爱慕崔越才华,非要嫁与崔越为妻。刘东家财万贯,本来有些看不起落第不举的崔越,不过几次接触下来,却发觉他不但身具文采,而且为人行事颇有分寸,说话风趣,不卑不亢,赢得了刘东的欣赏,最终欣然决定将女儿嫁他。 刘东家资颇丰,刘素素的嫁妆就极为丰厚,上百亩良田,两间铺子,就算崔越夫妻二人闭门家中坐,一年到头也至少有五六百贯收入,比起崔卓的富足之家,可算是富裕之家。 崔卓和崔越兄弟二人,都是少有才名,却都又屡试不第,不过都娶了既贤又富的娘子,也算好命。只是人生哪里都能圆满如意,崔卓夭折一子,崔越更是一直无子,尽管崔刘氏贤慧,主动替他纳妾,现今纳妾已有十年,还是没有生育。崔刘氏不死心,还想为崔越再纳一妾,被崔越一口回绝。照崔越看来,他肯定是命中无子,万事不可强求,也就彻底死了生子之心。 崔刘氏见崔越死了心思,时间一长,她也就断了念想,也觉得就依崔越所说,以后替崔向多娶一房,所生后代全归他们这支。所以今日一见崔向,崔刘氏就发自内心地欢喜,尤其是她听说崔向已经答应了此事,更是眼中全是慈爱,对崔向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看上去比崔吴氏这个亲生母亲还要疼爱三分。 崔向同婶娘见礼之后,急忙寻个由头躲到一边,他实在受不了崔刘氏火热的目光,一身冷汗。在她的眼中,崔向感觉自己仿佛就是一具人形生育工具,只等洞房之后,生出一串子孙后代出来。 寒喧过后,崔门两家其乐融融,欢聚一堂,品尝望月楼的招牌菜手撕牛筋、熘明晴和月牙菜,全是由牛羊肉制成,味道鲜美,还有一道以上乘羊肉煮制的一肉三吃,美其名曰雾里看花,确实既美味可口,又赏心悦目。 唐时以牛肉为尊,羊肉次之,猪肉再次,鱼肉等而下之,崔卓和崔越不是大富大贵之人,但也是中等人家,兄弟相逢又是喜事,所以置办的菜餚全是以牛羊肉为主。 店小二阴二鹏不知何故对宁安居雅座的这两家人格外殷勤,跑前跑后,端茶送水,忙得不亦乐乎。就连崔向看到阴二鹏满头大汗的模样,也觉得于心不忍,想要给他点儿赏银,伸手一摸,竟是身无分文,这才想起先前在街上丢了几十文钱后,再也没有在身上带钱。 崔卓也是难得开怀一饮,不几杯酒下肚,就微微有了醉意,就算清醒之时,象给店小二赏钱这种小事,他别说不屑去做,就是想也不会想到。崔越自是不同,他交际众多,怎能不清楚与人方便与已方便的道理,伸手从怀中取出一锭一钱的碎银子,扔给了阴二鹏。 不料阴二鹏涨红了脸,将银子还给崔越,结结巴巴地说道:“这位郎君,小的不要赏钱,小的……小的认识崔郎君和吴娘子,上次一见已经是十年以前,没想到今日还能再见二位一面,感慨万千!”(走过路过的朋友请不要错过,请收藏加推荐,还你一卷如画江山。) 第29页 第十九章 感怀 崔向大奇,没想到望月楼的一个店小二,十年未见,还能记得父亲母亲,能被一个店小二记住十年之久,父母魅力当真非凡。 崔卓醉眼迷离,扭头看了店小二几眼,右手虚点几下,大着舌头说:“我认得你,你,你叫阴二鹏对不?当年你失手打破了客人的一块玉佩,客人不依,我出面替你解围,为客人做诗一首,客人才大笑而去,是也不是?” “正是,正是,小的当时来不及谢谢恩公,恩公就转身离去。小的将恩公记在心中整整十年,今日终于得见恩公,请受小的一礼!”阴二鹏双手一叉,一揖到底。 崔卓想要扶他,却身子摇晃,险些摔倒。崔向急忙向前,伸手扶起阴二鹏。阴二鹏眼中全是激动之意,也如同喝醉一样,面色红润,说道:“不瞒恩公,小的现今已是这望月楼的二掌柜,今日酒席,就由小的请了,以报恩公当年之情。” 崔卓不肯沾人便宜:“不行,这如何使得,我岂是贪图便宜之人……” 崔卓非要出钱,阴二鹏坚决不肯,任凭崔卓怒喝也是不让。崔向看出阴二鹏急得满头大汗,不停作揖,确实出自诚心,若是过于推脱,反而让他心结难解,也不是好事,就向前一步说道:“父亲,既然阴叔叔十年未忘此事,也是心中挂念,若不接受,反而让阴叔叔心中难堪……却之不恭,不如就坦然接受,就由父亲再题诗一首,以为答谢。” 阴二鹏一脸感激地望向崔向:“不敢当二郎叫我叔叔!” 崔卓还想说些什么,崔向又道:“父亲当年一首诗可当一块玉佩,今日一首诗才换来一桌酒席,说来还是阴叔叔赚了才是。” 阴二鹏明白崔向暗示,急忙笑道:“二郎说得对,恩公,难道不想让小的这望月楼沾些文气不成?” 这么一说,崔卓哈哈一笑:“笔墨伺候!” 阴二鹏吩咐下去,片刻之后笔墨端上,崔卓提笔在手,愣了片刻,回头对崔向说道:“向儿,为父头晕,才思不通,不如你来吟诗,为父题字,如何?” 崔向道了一声“好”,背负双手,不经意望向窗外。窗外一轮圆月高挂,月色朦胧中,可见远处有一处院落,院落之中有梨花飘落。微风吹动,带来一股池塘的清新水气。此情此景,没来由让他想起再也回不去的千年时光,不由心生一丝寂寥伤感。 酒劲上涌,崔向只觉难以压制心中跨越千年的思念,顿时脱口而出:“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瑟禁菸中。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 随着崔向的声音一起,崔卓也随之而动,只见他脚下虚浮,似乎摇摇欲坠,却偏偏晃而不倒。身子晃动,手腕却如铁铸一般,紧紧钉在墙壁之上,只随着字体游走不定,绝不会偏移一分。 没错,崔卓正提笔在洁白的墙壁之上题诗。因酒楼之中常有文人酒后诗兴大发,要吟诗作画,所以酒楼就将四壁涂白,以备文人墨客随时挥毫泼墨。崔卓一改以往不苟言笑的模样,神态之间竟有几分崔越的狂放姿态,笔下更是龙蛇飞舞,惊鸿翩翩,不多时,一篇笔断气连、连绵简捷的行草便跃然墙上,与诗中略带回忆和无奈的情绪相互唿应,浑然天成! 收笔立于字前,崔卓久久无语,忽然长出一口气,仰天一笑:“妙哉,不想我崔卓还有如此挥洒自如之时,哈哈,人生得此好字,再无遗憾!” 扬手将毛笔一扔,双眼一闭,向后便倒。 崔向早就瞧出父亲有些不对劲,狂放得有点过了头。对于一直刻板严谨之人,偶而略发少年狂也是常有之事,不过父亲生性沉闷,怕是发作之后容易身心疲惫,再加上今日多喝了几杯,醉倒就是再正常不过了。所以崔卓身子一歪,崔向就向前一步,正好将他扶住。再一看,崔卓已经一脸心满意足,沉沉睡去。 崔向和崔越面面相觑,啼笑皆非。 反正都是自家人,也不算丢丑。不过阴二鹏却深感过意不去,急忙让人抬来软榻,非让崔卓休息半个时辰再走,因为醉酒之后身子发虚,现在虽然已经是阳春三月,但夜晚难免夜深露重,万一着了夜凉却是不好。崔向和崔越一听也对,就点头应下。 崔吴氏和崔刘氏二人在一旁悄声说一些体已话,崔越与崔向并肩站在崔卓题诗之处,二人欣赏半晌,只听崔越贊道:“难得,着实难得,大哥书法十年来进步甚微,今日高兴之下,又有酒助兴,这一笔字写得痛快淋漓,聚二十年精华为一瞬,已经摆脱了柳体的范畴,隐隐有自成一体的大家之范,可喜可贺……” 见崔越眉飞色舞的模样,崔向纳闷,同为兄弟,为何二叔与父亲性格相差巨大?相比之下,他倒是更喜欢二叔的性格多一些,狂放之中有收敛,嬉笑之间,都极有分寸。 崔越笑完之后,又一拍崔向肩膀,眼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疑问之意:“二郎,你父的字有所突破是件好事,不过你的诗却有些问题,二叔不得不说上几句。你今年才十七岁,正是青春年少之时,应当奋发向上,男儿都要心存建功立业之志,才不枉为人一场。小小年纪若是沉伦情事,徒自伤感,只能伤心伤身,最终一事无成,落个悽惨的下场。” 第30页 崔向心中窘迫,此诗正是晏殊怀念一位偶遇的美人所作之诗,油壁香车正是女子之车,依二叔的才智,怎会看不出诗中的伤情之意。只是他当时想到此诗,是觉得从此与后世永远隔绝,怀念的只是时光,不是佳人。 自己心中清楚,却无法说得清楚,崔向只好尴尬一笑,答道:“二叔多虑了,我一时诗兴大发,怀念新吴,怀念友人,又想不到太好的假借之物,便以油壁香车代替,只是虚指并非确有此事。想想我以前人称笨二郎,哪里会有油壁香车的佳人青睐?” 崔越信了七分:“就是,刚刚说到让你成亲,你还畏之如虎,却又吟出思念女子的诗作,哼,说不得你是有了意中之人,想要哄骗二叔不成?真当你二叔这么好骗?” 一提成亲,婶娘的目光就如电光一般直射过来,崔向大惊,急忙咳嗽几声掩饰尴尬,背起双手,摇头晃脑地吟道:“正所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为赋新词强说愁……此句甚妙,二郎,你倒是越来越让二叔惊喜不断,可以传诵千年的诗句张口就来,现在我与你父亲加在一起,怕是也比不过你了……”果然不出崔向所料,这一句词一出口,崔越就将成亲之事抛到脑后,一心扑在了诗句上面。 半个时辰之后,崔卓稍稍酒醒,被崔向和崔越搀扶回家。阴二鹏一直送到门外,再三邀请崔卓和崔越随时光临望月楼。等送走恩公之后,阴二鹏喜滋滋地回到宁安居,让人将崔卓题诗涂上清漆,并且加框,只要望月楼还在,恩公的大字就一直留存。 阴二鹏的无意之举成就瞭望月楼以后的盛名,数年后,本来在袁州城中排不上一等的望月楼突然一夜成名,成为袁州城中众多文人趋之若骛的宝地,全因宁安居内题写在墙壁之上的一篇父字子诗的书法! 第二十章 提醒 (以十二分的真诚和眼泪汪汪的表情,恳求推荐票和收藏!) 崔向等人走后,阴二鹏指挥伙计忙前忙后,没留意有一个小童不知何时混在人群之中,来到宁安居上,凝视留在墙壁之上的诗作,默念了数遍,直到确信已经记得一字不差,这才匆匆离去。 崔府,位于西厢院中的泠风苑中,小童跑得气喘吁吁,急急来到一处烛火通明的房间之内,将崔向的诗作一连背了三遍,还没有听见娘子喊停,不由不满地说:“娘子,八归跑了一路,又累又渴,连背三遍,好歹赏八归一口水喝,好不好?” 娘子正一脸沉迷,心中吟唱不停,被八归打断,瞧她乌髮散乱的样子,笑了:“好了,我早记下了,你不用再背了,快去喝水罢,我有那么霸道不成?” 八归一脸委屈:“有……” 娘子脸色一收,一改慵懒散淡的笑容,脸上流露雍容端庄的神色,轻声问道:“八归,你说崔向这个小恶人也这么有才华么?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诗言心声,能写如此佳句之人,怎么会是一个诡计多端的小恶人?“熟识自家娘子禀性的八归清楚,娘子平时放任随意,不愿端着肩膀蹑着脚步,不过一旦她一脸端庄,就是遇到了为难之事,难解难开,要思忖良久。 不用说,这位娘子正是郑瑾儿。 八归当日并未亲眼看见崔向和歷小三交手的一幕,所以对郑瑾儿的问话不好回答,想了一想才道:“既然娘子说他是小恶人,他就一定有可恶之处……啊,娘子,莫不是你见他诗写得好,就不想除恶扬善了?” 郑瑾儿果然脸上显露犹豫之色:“我虽然爱玩,捉弄别人,让他们当众出丑,不过一般都是坏人恶人,小偷、无良子和市井无赖,万一崔向是个好人,再让他当众出丑,岂不是害了他?” “哐当”屋门一响,从外面打水回来的七令手端铜盆进来,正好听到郑瑾儿的话,眼睛一转,不以为然地说道:“娘子,要是崔向是好人,袁州城怕是还真没有坏人了。我听说歷小三摔了一跤之后,躲了起来,再也没敢出来,可是被整治怕了。你想想呀,让人摔倒也就算了,还故意使坏,让十几个乞儿乱踩一通,疼痛事小,丢人事大。你再想,将人乱脚踩了也就算了,还假惺惺过去要扶人起来,这样的恶人简直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七令嘴快,小嘴一张,片刻之间就说了一番诛心的话,要是让崔向听到,还不得气得暴跳如雷,大唿比窦娥还要冤上一百倍。说实话倒也不是七令非要陷害崔向,其实她和崔向无冤无仇,连认识也不认识,之所以想也未想地就将崔向归为坏人之中,也是存了讨好娘子之心。 谁不知道娘子喜欢捉弄坏人,让他们无地自容,最后抱头鼠窜,娘子就高兴得忘乎所以。娘子一高兴,她们下人自然也感同身受,谁让她和八归与娘子的感情最好,而且娘子待她们情同姐妹,从不打骂。 可以说,一种极为朴素的只为娘子高兴的情怀,让七令毫不犹豫,根本就不去想崔向到底是不是真的恶人,只要他入了娘子的眼,对不起,想让你出丑,你等着就是,跑不了了。 七令一打气,郑瑾儿又想起当时发生的一幕,沉思片刻,也觉得崔向先是将歷小三暗算,将他摔倒,已经让他出丑,却还要故意扔出数十文钱,好生折辱了歷小三一番,确实手段恶劣,心思阴沉,就终于下定了决心:“几日后寻个机会,就由八归出面按照我们定好的方法,当众羞辱他一番!” 第31页 七令和八归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郑瑾儿一转身,却又自言自语道:“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瑟禁菸中。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他年纪不大,心思却沉,写出来的诗,怎会有一股老气横秋的味道?” 次日休整了一日,一路车马劳顿,再加上昨夜醉酒,就连一向自律的崔卓也睡到日上三竿。崔向却是早早起来,绕湖慢行,按照后世一位高僧所传授的出入息法,一唿一吸之间,吐故纳新,并且冥想全身浊气带动体内杂质排出体外,又将天地之间清新之气吸入体内。佛家的吐纳法不象道家功法说得那么玄虚,只是利用唿吸之间的意想,放松心情,让散乱的心思回归一处,只放在唿吸之上,所谓心静体安,长此以往,便可神清气爽,延年益寿。 后世的崔向,也是在坚持练了三年之久,才切身体验到出入息法的妙处。现在的身体还是有些羸弱,需要加强锻练,唐朝又没有体育器材,这里又是崔府,总不能傻乎乎地绕湖跑步惹人非议罢?所以漫步而行,收心一处,一唿一吸缓慢地增强体质,才是最好的法子。 崔向绕湖漫步三圈,感觉全身热气充满,精力充沛,才返回菡萏苑。 管家崔福受崔刺史之命特来传话,说是他今日公务繁忙,让崔卓和崔向且休息一日,明日一早前往崔氏学堂即可,他已经交待下去。 崔福笑容不变,依旧是任谁也挑不出理来的周正态度,崔向送到外面,笑道:“崔管家吩咐一个下人过来就是,何必非要亲自过来一趟?虽说不远,知道你每天事情繁多,少跑一趟也是好的。” 崔福呵呵一笑,笑容中明显多了一些别样的意味,说道:“二郎好心小的心领了,只是阿郎亲**待之事,小的不敢交给别人,另外,小的也是特意要提醒二郎一下的。” 崔福是崔贺尧家中老人,所以不管崔贺尧官任何职,他一直以阿郎相称。 崔向知道崔福不是多话之人,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地提出,当即一脸严肃:“愿闻其详!” 崔福微眯两眼,眼望东方,脸上的笑容还在,只是多了一丝沉重:“崔氏学堂现在有三十余名学子,全是袁州治下的崔姓子弟,其中有兄弟二人,崔安和崔居,是我家阿郎的两位郎君,也是小的的少主人,还望二郎与他二人交往之时,慎言慎行。” 崔向是求学而来,虽蒙崔刺史厚爱,也是自知身份低微,没有自不量力到与崔刺史结为通家之好的想法,听崔福突兀提起崔安和崔安,忽然想到先前崔刺史也提过他的两个儿子,不由心中生奇,口中却道:“我自当洁身自好,在学堂之上敬两位郎君为同窗。”言外之意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崔福显然很欣赏崔向的态度,不过却还是摇头说道:“两位郎君……要是人人都能敬而远之就好了,只是他兄弟二人喜欢主动找人亲近,二郎还是早有准备才好。既然早晚要知道阿郎家事,不如让小的多嘴说上几句,就算阿郎怪罪,也是出于一片好心。” “阿郎膝下两男两女,长女庶出,早夭,次女崔莺莺,嫡出。长子崔安,庶出,次子崔居,嫡出……” 崔向还未来得及深思,为何一向行事稳重的崔福会向他说出崔刺史的家事,却脑中“轰”的一声,被他口中所说的三个字震惊当场:崔莺莺……西厢记中的崔莺莺? 第二十一章 书法 《西厢记》虽然是由元代的杂剧作家王实甫所作,不过故事却是取材于唐人所着的传奇小说,而且真实故事也发生在唐朝,其中的崔姓女子莺莺也是崔姓大户之女。 不过转念一想,崔向哑然失笑,西厢记中的崔莺莺是相国之女,与刺史之女还是有着天渊之别,估计只是重名重姓罢了。这才收起了心思,沖崔福叉手施礼说道:“多谢崔管家告知,我记下了。” 崔福见崔向并未真正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正想再叮嘱几句,想了一想又算了,毕竟崔向还没有见识到崔安和崔居二人的脾气,说得再多也不如等他与二人熟识之后,到时他应付不来,他再出面教他几招也行。崔福一经想通,就不再多说,告辞而去。 崔向愣了片刻,想不通崔福为何会对他另眼看待,特意前来嘱託崔安和崔居之事。他不过是沾了父亲之光前来崔氏学堂求学的普通学子,在崔福眼中,也只是众多客人中的一员,难道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不成? 想了半天不得要领,崔向索性不再白费脑子,回屋读书写字,自不用说。 崔卓也有意思,醒来之后,对昨夜醉酒狂书一事,闭口不谈,仿佛没有发生此事一样。崔卓不提,深知他的脾性的崔吴氏也是自顾自地收拾行李,将常用之物一一归整。崔向更是沉默不语,他才不会主动招惹崔卓,以免惊动他的情绪。 崔卓一人呆坐一旁,半个时辰也没有动上一下,也不知想些什么。后来又坐不下去,起身走来走去,仿佛心中难安。拿起书,又放下,最后一言不发,一人匆匆推门离去。 直到午饭时,崔卓才从外面返回,也不知去了哪里,脸色虽然紧板着,眼角却有一丝喜色。他径直走到书房,出人意料地没有让崔吴氏磨墨,而是自己动手,磨墨铺纸,然后运气提笔,刷刷不停,一气呵成写完一幅行草。 第32页 写完之后,崔卓端详半晌,脸上渐渐露出一丝笑意,显然对自己的这幅书法还算满意。 崔向并没有注意到崔卓的异常,因为他此时也正一心沉浸在书法之道中。 经过小半年的勤学苦练,他自我感觉悬腕运笔小有所成,按照“永字八法”的要点,再根据一直以来临摹的柳公权的感觉,终于写出一个与柳体有四五分神韵的“永”字后,他上下左右欣赏半天,细心体会永字八法的要求:点为侧(如鸟之翻然侧下),横为勒(如勒马之用缰),竖为弩(用力也),钩为趯(跳貌,与跃同),提为策(如策马之用鞭),撇为掠(如用篦之掠发),短撇为啄(如鸟之啄物),捺为磔(磔音窄,裂牲为磔,笔锋开张也)。 用心揣摩少时,崔向发现了自己的不足之处,因为不是从小练习毛笔之故,手腕无力,笔力不够强健。不过他并未急躁,有些事情快不得,并非一日之功可得。 只是……崔向脑中忽然一闪,就算他有朝一日达到父亲的高度,能够有柳体的七八分神似又能如何?还不是步人后尘,难有自身成就!终其一生不过是一个追随者罢了,没有自己的特色和风格,就算能够写出一笔与柳公权亲笔不相上下的柳体,也只是柳体罢了。 诚然,崔向也没有非要自创一种字体的狂妄和无知,唐朝以楷体为正式行文字体,拿后世的宋体出来,能不能被人认可还是两可,更不说能够自成一体了。一个时期的所有人都认可的事物,比如字体,比如服饰,不是靠知道一些歷史,直接从后世拿过来就可以引起轰动的,那只是一厢情愿的想当然。歷史潮流的力量是巨大的,人类同一时代的共同审美观哪有那么容易改变? 得想个法子,练出一笔有自己风格的好字,崔向如是想。字如其人,若没有一笔好字,日后就是进士考试,也要吃亏的。不过要形成自己风格是何其困难,他也没有头脑一热就发晕,想要立刻写出一笔惊艷的好字。书法靠的是真功夫,只能是日积月累的点滴之功,来不得半点虚假。 对于水滴石穿的用功,崔向还是自信满满。他最不怕的事情就是考试,最大的优点就是持之以恆,否则在后世他也不可能研究生一毕业就留校任教,成为大学里的最年轻的讲师。 晚间崔越又携妻前来,就在菡萏苑中吃了晚饭。饭后,崔越又向崔向交待了一些要点,比如以学业为重,不可胡乱交友,不可无事生非,更不可欺负他人,等等,虽然都是老生常谈的问题,不过也是一片谆谆好心。 这些话应该崔卓来说才对,不过崔卓今日不知何故,好象是宿醉未醒一般,神情恍惚,只是静默不语。崔越也未多问,只是临走时悄声对崔向说:“你父是因为停滞多年不前的书法,经昨夜一次挥毫大有长进而心中狂喜,却又强行压抑,不好喜形于色而心神不安,说来也真是难为他了,想笑就笑,想得意就得意,又没有外人,这样忍着,多累。” 还是崔越了解父亲,崔向暗暗感嘆。他趁崔卓不注意,悄然熘进书房,发现崔卓书写了数张行草,都是他昨夜吟出的诗句,其中最得意的一幅被崔卓用镇纸细心压住,小心压平,显然极为爱惜。 崔向细细端详,赫然发觉父亲的字不是有所突破,而是大有突破,不但有了八九分柳体的神韵,而且隐隐有了一丝与柳体不同的风格乍现,在瘦金之外,有了一些丰筋多力,既有柳体的瘦金之美,又多增了一些丰骨圆润。 崔向大喜,父亲浸淫书法数十年,几乎已成定式。一直原地踏步,说明受限于个人的悟性或是天姿,想要寸进也难如登天。不想昨夜一醉,竟然意外引得父亲才情大显,书法长进。怪不得他一天都神思不安,好象心事重重,原来是强压心中喜悦之意。 也真是,在家人面前该放开就放开,还拿捏着做什么,既累人又累心,更显得见外。不过这话只能在心中说说,真要当着父亲的面说出,崔向几乎可以肯定,父亲就算不勃然大怒,也会拂袖而去,好事也能变成坏事。没办法,父亲一直摆着威严惯了,想把他慢慢拉下来,不是一日之功。 来到院中,父亲和母亲正就着月色,低声说笑,也许是忆起了当年的袁州旧事。崔向不忍打扰,转身要走,却还是被父亲听见。 崔卓开口喊住了他:“有事?没事的话,多温习一下功课,明日要正式上崔氏学堂了。” 崔向答道:“是,父亲,我今日已经将以前所学功课全部温习了一遍,上了崔氏学堂之后,肯定会努力用功,不给父母丢脸。” 这一句话崔卓爱听,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崔向见时机成熟,轻笑一声,说道:“恭喜父亲书法大进!” 崔卓一听顿时愣住,脸上神情有些古怪,似怒还喜,又有一丝自傲,过了许久才故作威严地说道:“就你多事……还不快去用功读书!” 见父亲想笑又不敢笑,唯恐失了威严的模样,崔向忍住笑,转身退下。 回到书房,崔向心想,崔氏学堂相当于州学同等的私塾,应该主要要学墨义和诗赋了,进士考试不外乎是口试、帖经、墨义、策问、诗赋五种,县学学了基本的口试和帖经,州学则更要进一步学习墨义和诗赋,而到了道学,则是重中之重的策问了…… 第33页 第二十二章 煊赫 (狂求推荐票。) 崔氏学堂位于崔府东侧,取尊崇孔子和清河崔氏都位于东方之意。若是步行,从菡萏苑过去也不过一柱香时间,所以崔向也不急,缓步慢行,步履从容朝崔氏学堂迈进。 崔卓虽然也要前往崔氏学堂,不过他是先生,尽管崔向是他儿子,他也不想和崔向同行惹人闲话。崔向已经习惯了崔卓的高姿态,一人独行倒也正合他意,还可以趁机用来练习出入息法。一唿一吸,悠远绵长,倒也自得其乐。 崔氏学堂与普通学堂的布置大同小异,门前也有一处泮池。泮池即半圆形的水池,上有拱桥连通,池上有两座五龙立体石刻滚龙拱桥,即“状元桥”,也是取“其蟾宫摘桂者方许步履其上”之意,在学堂前建泮池能振奋学子士气,振兴学风。 大殿之上,除了悬挂有孔子之像外,还列有崔氏自科举以来十余名状元的生平事迹。崔向刚看了几眼,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崔氏文运昌盛,光在唐朝就有五六名状元,甚至还有德宗建中二年,状元为崔元翰,榜眼为崔敫,探花为崔备,而此三人竟是同胞兄弟,“一科三鼎甲”状元、榜眼、探花同为一姓同门的一家人,一时轰动天下。 以上状元几乎全部出自清河崔氏和博陵崔氏之中,崔氏数百年名列四大士族之首,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 又看到博陵崔氏曾有被封为博陵郡王的崔玄暐,其弟崔升,官至尚书左丞。其子崔琚,颇有文名。其孙崔涣,官至御史大夫。曾孙崔郢,为监察御史。而清河崔氏中,崔郸是文宗、武宗两朝宰相,崔邠、崔郾、崔郸加上崔郾之子崔瑶、崔瑾五人七次知贡举,也就是主持大唐最高级别的科举考试,执掌天下文柄,选拔官员,其煊赫与荣耀“唐兴无有也”。 不得了,了不得! 崔向看完之后,只觉头晕目眩,刚刚才为进入崔氏学堂而升起一丝兴奋顿时不见,取而代之的就是一股难以言明的压力,不错,正是一种沉重的压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崔氏如此煊赫,文运昌盛,官运亨通,他虽然不是清河和博陵崔氏中人,但也是崔姓中人,同样姓崔,在众多高山仰止的前辈面前,他感觉自己渺小得如同一棵小草。 即便是作为一棵小草,他也能感到压力很大! 崔向握紧了拳头,他从来没有象今天这般心中既憋闷又冲动,体内热血沸腾,激情汹涌,众多前人高高在上,给了他无尽的压力的同时,又带来了无穷的动力。崔向就是一个既有毅力又有韧性之人,否则后世的他也不会年年不远千里,也要返回家乡,为安葬在奉新百丈山之上的父母上坟,一连十年从不间断。也正是他如此孝心,才打动时任百丈寺首座的净闲法师,和他成为至交好友。 拼了,崔向暗下决心,就算比不过崔氏先人的位极人臣、封王拜相的成就,至少也要进士出身,替天子守牧一方,做出属于自己的功业出来。 正出神之时,忽然感到胳膊被人拉了一下,回头一看,只见一名十五上下的学子站在他的身后,他身穿白衫,长脸宽额,颇有威武之相,正笑眯眯地望着他,说道:“这位学兄面生得很,肯定是新来的学子,未请教高姓大名……笨,来崔氏学堂的当然都是崔姓,还问什么高姓,我还真是笨人一个……那么请问学兄大名?” 崔向见他说话风趣,不由笑道:“在下崔向,初来崔氏学堂,见过学兄……” 长脸学子呵呵一笑,不由分说伸手拉过崔向,先是在大殿之上沖孔子像拜了一拜,又领他在崔氏先祖像前各揖一礼,这才带着崔向飞快地赶到位于东邻的授课学堂,将崔向按在一处居中的座位之上,说道:“崔向,你且坐在这里,与我为邻。稍后若有人赶你,你耍赖不走就是,看他能把你如何?” 崔向哭笑不得:“座位之事,还是听从先生安排才好。” 长脸学子大奇:“先生向来是将新来的学子安排到最后的座位,你这个人真怪,难道愿意坐在后面去当‘末学’不成?” 身为“末学”多年的崔向一听之下大为好奇:“此话怎讲?” “夏先生治学严厉,凡是新来者和学业不精者,一律坐在后面,以儆效尤,所以只要是坐在后三排者,都自称末学,可是真正的末尾学子,哈哈,妙哉!”他越说越是得意,只差一点就要手舞足蹈了。 长脸学子倒也有趣,自来熟,嬉嬉哈哈说个不停,浑然不顾三三两两的学子已经陆续走进学堂。其他学子见到崔向这个陌生的面孔,有人面无表情,有人点头致意,还有人叉手见礼,崔向忙不迭一一回应,正忙得不可开交之时,忽然一人一脸傲气,身高过人,比他高出一头有余,傲然来到他的面前,只扫了他一眼,便扭头问道:“九弟,此人是新来的学子?为何让他坐我的位置?” 长脸学子一见高个学子,顿时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地答道:“八哥,他叫崔向,今日是首次前来学堂,刚才我已经带他拜过圣人和先祖像了,稍后拜师即可。” 高个学子轻蔑地说道:“就你多事,不好好安心学业,操心这些琐碎闲事何用?拜师?拜什么师,难不成夏先生还要收他为入门弟子?更是胡闹。寻常学子来了就来了,随便寻个地方坐下听课就是,还要拜师,你何时听过夏先生要收入门弟子了,笑话!” 第34页 被高个学子一顿抢白,他脸色讪讪,有些挂不住,不过眼神之中闪过一丝狡黠却没能逃过崔向的目光。崔向不愿插手他二人之间的事情,毕竟连二人关系也不清楚,于是起身沖那人叉手一礼:“谢过学兄刚才援手之助,后面还有空位,远也学,近也学,远近只在心中,不在于离先生多远!” 长脸学子瞪着眼睛看着崔向,连施眼色,意思是让崔向耍赖坐着不走,看他能拿他怎样。崔向摇头一笑,微一摆手,转身走到后面找一处空闲的座位坐下。 崔向声音不大,不过毕竟是在学堂之中,所以方才几句话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高个学子眉毛一扬,眼神闪动几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又忍住不说,只是不由多打量了崔向几眼。 崔向刚刚坐下,周围几名学子都凑向前来,纷纷沖他叉手施礼。 “在下崔默,见过学兄。学兄刚才所说,远近只在心中,不在于离先生多远,深得我心,是我等末学心声!” “远也学,近也学,真是一语中的。说来惭愧,某屈居末学两个多月,愣没有想出这么精闢的解释,看来还是学问不精,今日有幸与崔向兄同窗,呵呵,三生有幸……对了,某名叫崔强。” “小可崔左近,见过学兄。小可非常喜欢‘远近只在心中’这一句话,听起来格外舒坦,仿佛炎热的夏天之中一盆凉水兜头浇下,那叫一个痛快……” 崔向只好硬着头皮一一应付,心中苦笑,弄巧成拙了,不过是无心说了一句,竟然成了众多“末学”的中心,他何其无辜何其不幸,绝对没有一上来就想成为众矢之的的意思。 正当他对众多末学的寒喧疲于应付之时,忽见众人惊唿,立刻作鸟兽散,各自返回座位,正襟危坐,俨然一副莘莘学子的模样。上过无数年学的崔向自然知道,一定是先生来了。 第二十三章 学堂 鸦雀无声。 可见先生果然治学严谨,崔向也是端坐不动,见一人缓步走向讲台。此人生得无比瘦小,年约四旬上下,看身量如同十五六岁的孩童,圆脸,小眼,颌下三缕短须,按照崔向的审美观点,可当得上“猥琐”二字。 长得再丑也是先生,崔向暗暗责骂自己不尊师重道,随后又不甘心地偷看了先生一眼,准备找出先生的优点出来,不料刚一抬头,正好遇到先生的双眼直直射来,眼中有审视、疑问、不满,还有一丝愠怒的味道。坏了,崔向急忙低下头,说不定先生因为他的无礼举动而大加训斥一番。 “崔向……”怕什么来什么,先生开口了,声音倒是中气十足,低声浑厚,有浓重的男中音的味道。 “学生在!”崔向起身,低头束手,态度恭谨。 “坐!”先生只是微一点头,面无表情,“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要坐在后面。身为末学,就应该有末学的自觉,只有坐在人后,看着身前有无数人正在发奋用功,再想到自身学业不精,若是你还能在后面坐得安稳,我也就无话可说了……开课!” 还是小小地刺了他一下,崔向无语,不过先生也不简单,让学业不精的学子坐在后面,也是用心良苦,期望他们能够因此发奋图强,不甘位于人后,只是刚才自己的一番话,好象反而给了这些人心安理得的理由。 下学之后,几名“末学”还要缠住崔向,非要和他一起同行,讨论“末学如何身居末位而心向高处之道”,崔向推辞不过,正想勉为其难答应下来,却见高个学子和长脸学子一前一后来到近前,众末学一见此二人,立刻一闹而散,决不停留半分。 高个学子还是脸色不善,头微微扬起,用下巴沖向崔向,不冷不热地问道:“你就是住在菡萏苑的崔向?” 崔向点头,心中对二人来歷已经猜到了七八。 长脸学子在高个学子背后沖崔向挤眉弄眼,一会儿双手捂住耳朵,一会儿又紧闭双眼,忙得不亦乐乎,可惜的是,崔向不太明白他的肢体语言,不知道他在暗示什么。 与范非那种故作姿态的自高自大不同,高个学子骨子里的傲慢和气质与生俱来,一看就知道生长在大户人家,而且是自小养尊处优惯了,所以时时流露出高人一等的表情。 “听说你排行第二,人称二郎?” “不错。” 高个学子见崔向言谈举止不卑不亢,不由眉毛抖动几下,显然是对崔向没有必恭必敬的态度微微不满,崔向假装不见,只是不徐不疾,有问有答,不问不答。 高个学子呆了一呆,又问:“我以后称你为二郎,可好?” 以排行相称,是熟识的友人之间亲热的称唿,若是初次相识之人,则是示好的表现,高个学子本以为他主动屈尊表示亲近,崔向一定会喜出望外,不料崔向只是轻轻一笑,点头答道:“也好。” 语气淡淡,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高个学子一脸愠怒:“你可知我是谁?” 见高个学子被崔向激怒,长脸学子在后面悄悄向他做了个鬼脸,滑稽之极。崔向悄悄扫了一眼,才发现学堂之中空无一人,所有学子都熘之大吉,远远躲开,这才想起崔福特意交待之事,心中不由转了几个心思。 第35页 高个学子比后面的长脸学子稍长一些,应该就是长子了,崔向看了高个学子一眼:“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便是崔刺史长子崔安,不用说,后面的学兄正是崔居了。” 崔居听崔向叫出他的名字,高兴地挥了挥手。崔安勐然回头,直视崔居,崔居尴尬一笑,手僵在半空,半天才慢慢落下。 “知道我是谁还敢对我如此无礼?你一家人住我崔府,日常供应全由崔府提供,就算是家父礼贤下士,难道你身为人子,也不该心存感恩之心?”崔安的神色多了几分冷峻,更有一丝嘲弄和施捨的味道。 说不生气那是矫情,崔向心想,崔府虽说并非真正的高门望族,但既然入得了清河崔氏的旁支,至少也是大户人家,诗书传家的书香门第,应该家教甚严,家门严谨,怎会有崔安这般嚣张跋扈的子弟,而且,他虽是长子,却是庶出! 而他身后的崔居虽是次子,却是嫡子,乃是崔家正式的继承人,地位要高出庶子许多。崔居身为嫡子竟对庶子崔安怕上三分,在他面前连大声说话也是不敢,真是异数。也不知是崔居过于软弱可欺,还是崔安太盛气凌人。 不过若要严格来说,崔安身为庶子,根本就没有资格以崔府的身份说出方才一番话,已是大大的僭越,正常情况之下,若被家主听到,不逐出家门就是大幸,至少也要家法伺候。 当然,崔向不会傻乎乎说出崔安僭越的傻话,这是崔府家事,轮不到他来挑理,就算心里明白崔安没有资格,也只有忍受的份,只好一脸和绚的笑意,答道:“家父和家叔对崔刺史的盛情厚意深表感谢,依我看来,他二人日后定会有所表示,当然我对崔刺史也是心存知遇之恩,不过是做出两句不入眼的诗句,竟得崔刺史大加赏识,实在也是愧不敢当。” 话里话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住你家吃你家,是大人之间的事情,自有大人之间礼节来往,再说我来崔氏学堂进学,也并非託了人情卖了父亲面子,而是凭藉真才实学。 崔安脸色变了几变,又深吸一口气,终于按压住心头怒火,没有失态,冷冷说道:“这么说,你住菡萏苑住得心安理得,上崔氏学堂也上得光明正大了?” “不敢,崔向自知身份低微,得崔刺史如此厚爱,自然感激不尽。只是现在身为学子,别无所长,唯有用心读书,若能学有所成,才不负崔刺史一片爱才之心。学兄,若是无事,我要先回菡萏苑了,还有书法需要练习。” 自始至终,崔居躲在崔安身后,不时挤眉弄眼,或是做做鬼脸,一副没心没肺又胆小如鼠的模样。只是不知为何,崔向总觉得崔居不象他表面上那样怕崔安,真正的怕,应该是躲在身后一声不吭,连大气不敢出,崔居倒更像一个躲在后面看笑话的旁观者。 崔安并不让路,不过脸色缓和了许多,问道:“不知学兄学的是哪个大家的字?” “家父乃是柳公的弟子,我也就跟随家父书写柳体。” “当真?学兄的柳体有了几分神韵?”崔安脸色变化倒快,方才的不快立即烟消云散,换了一脸好奇和兴奋。 崔安是真对书法感兴趣,还是假装?崔向犯了迷煳,若说崔安特意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也说得过去,可以理解,年轻气盛,再加上心高气傲,难免会有冲动之举。不过他身为庶子不知收敛,落到崔刺史眼中,还能讨了好去?在严守礼法的家族,嫡庶之分如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再说他对自己先是冷嘲热讽,刚刚说了一句书法,又喜形于色,这个崔安,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第二十四章 心思 崔向沉吟片刻,本想实话实说,不过话到嘴边却成了:“不过是初入门径而已,不入法眼……不知学兄平常临摹哪个字帖?” 崔安自得地一笑:“近来多临《皇甫诞碑》,差不多已有五六分火候。” 《皇甫诞碑》乃是欧阳询的传世名作之一,被称为“唐人楷书第一”。照崔安不过十五六岁的年龄,真能得五六分欧体的神韵,可谓天才。崔向不信归不信,自不会当面质疑,说道:“欧体笔力险劲,结构独异。其源出于汉隶,骨气劲峭,法度谨严,于平正中见险绝,于规矩中见飘逸,笔画穿插,安排妥贴,依我来看,可尊为‘翰墨之冠’!” 崔安拍掌大喜:“翰墨之冠,不错,欧阳询之字当得起这四个字……二郎不是学习柳体,怎么对欧体也有研习不成?” 好象关系拉近了许多,不知不觉中二郎就脱口而出,崔向心道也不知这个崔安到底寻他何事,明明是找他麻烦来了,转眼间好象忘了正事,又谈论起了书法,真是拿他没法。 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崔居,崔居正双手托腮,做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崔向哑然失笑,勐然一拍额头,说道:“坏了,只顾和两位学兄说话,却是忘了家中还有一件要事,告罪,告罪,我先行一步。” 说完,也不等崔安说话,崔向沖他身后的崔居使了个眼色,匆匆转身离去。 崔安还想伸手拦下崔向,却被崔居拉住,崔居指指外面说道:“天色不早,误了午饭,小心被母亲责怪。” 崔安望着崔向远去的背影,虽有不舍之意,不过终究还是怕母亲怪罪,才不甘地同崔居一同离开崔氏学堂。 第36页 出乎崔向意料,下午下学之后,崔安和崔居二人都没有前来找他,二人下学之后急急离开,走得飞快,好象有急事一样。崔向长出一口气,他还真不愿意招惹这两人,惹又惹不起,能躲就尽量躲上一躲,说来他毕竟是寄人篱下,与崔刺史家人保持不远不近的关系最好,过于疏远了显得不近人情,过于亲近了又身份悬殊太大,不好人情来往。 此后一连两三日,崔安和崔居都没有再找崔向,偶而遇到,也只是点头之交,话也不再多说一句。崔向虽然心中纳闷,不过也并没有放在心上,或许对于崔安和崔居来说,每一个来崔氏学堂的学子,都要经过他们这一关,立威也好,显示他们与众不同的地位也罢,总之新鲜感一过,也就没人注意他这个新来的学子。 倒是听到其他学子对于先生夏箴言来歷的议论,让崔向大吃一惊,因为夏箴言居然是进士出身! 唐朝进士难中,为歷朝歷代之最,虽然每年都开考,不过不象宋朝以后每次录取两三百人,唐朝每年进士不过二三十人,相比数千学子来说,可谓百不取一。一般高中进士之人,都会步入仕途,即便不是平步青云,至少也要替天子守牧一方,升到刺史也不在话下。 就算夏箴言生得丑陋,在吏部选官之时,“身言立判”的身关没有通过,也可以採用迂迴策略,前往各地的节度使府任幕僚,从而走向仕途之路。当年韩愈考中进士之后,曾经三年在吏部选官落选,最后无奈之下只好到节度使府任观察推官的微小官职,由此步入官场,最后也官至吏部侍郎。 正是因为大唐进士宝贵,所以很少有进士闲置之事,各地州学乃至道学,也很少有进士任教。崔氏学堂也算厉害,居然请到进士出身的夏箴言担任先生,大大出乎崔向意外。 不过既然有进士授课,崔向自然求之不得。进士考试说白了,也是应试考试的一种,只要是应试考试,时间一久,都有规律可循,都有约定俗成的套路可得,夏先生既然身为进士,必然深知其中三味,因此教授课业有的放矢,也就离进士之路近了几分。 不以是否高中进士论才学不假,但既然所有人都要谋求一个进士出身,考中者才有入官的资格,学而优则仕,学以致用,崔向从不觉得夸夸其谈的学问会比只为进士考试而学强上多少。 唐朝时没有形成八股文的定例,进士考试时自由发挥的可能性更大,所以能有一名名师指点,可得事半功倍之功。 正是因此,崔向再看夏先生之时,越看越觉得他虽然貌不惊人,却肯定是深藏不露之人,所谓人不可貌相,对,诚哉斯言。 天气渐热,日子平静如淡淡流水,崔向慢慢适应了每日上学下学的生活。他坐在后面,先生很少提问到他,仿佛自从上次对答之后,就不当他存在一般。夏先生讲课颇有特色,除了平常读诵强记之外,多数时间留给学子自己去体会微言大义的妙处。换了常人,会认为夏先生有偷懒之嫌,崔向却明白夏先生是有意为之,要对每个学子因材施教。有融会贯通能力者,可以多加引导,专门学习进士考试的课目。没有举一反三才能的学子,也就不再浪费时间,只教他们诗赋即可,以后吟诗作画,也算是一名文人骚客。 除了上课之外,闲暇时间都用来练字和苦读。上次和崔安无意中谈到欧体,倒是给了他一个想法:何不融合众家之长为已所用,最后也可以形成一种独一无二的字体。崔向也没有想当一名名扬天下的书法家的念头,书法家名气再响,远不如进士所学的才学实用,崔向志不在此,只是想写出一笔独具风格的好字罢了。 父亲崔卓也不知是否适应了在崔氏学堂当书法先生的角色,反正他从来不对崔向说出他的想法,他不说,崔向也不问,父亲习惯了内心的孤独,就让他内秀去罢。 因为书法课不是必学课,只有一半学子听课,崔向没有去凑热闹,他可不想和父亲低头不见抬头,在家里见了还要学堂上见,想想就让人发狂,再说他的书法以前是由父亲亲手传授,现在正有想法想要抛开父亲的影响,更是不会再去学上一学,否则岂非自讨苦吃? 崔越隔三差五会来一趟,说一些轶事奇闻,再考究一下崔向的学业,开一些不伤大雅的玩笑,偶而也会调侃崔卓几句。崔卓却是理也不理,不过对崔向的学业还是比较上心,虽然不会如崔越一般直接开口相问,也会不时扔下一张纸,也不说话,就转身离去,意思是,考考诗赋和书法。 崔向就会默默地拿起纸,用心书写一篇诗作,然后趁父亲不注意的时候,放到他的案头。有时想想也觉得可笑,父亲明明对他十分在意,却总要板着脸一言不发,仿佛多说几句话就显示不出他的父权一样。对自己儿子何必如此,难道做人就不能放松一些? 正当崔向认为照此下去,每天都有所进步,只等学业更上一层楼,然后考上道学……然后就离会昌法难越来越近,只是他现在对于如何护全百丈寺的百余名僧人,一点头绪也没有,总不能事到临头再想办法,到时一片混乱,哪里还有办法可想? 崔向不免有些上愁,正苦思冥想之时,一直没有主动找他的崔安崔居两兄弟,却突然找他有事。 第二十五章 烦心 (拜求推荐票,如果每天的推荐票超过600票,三更。超过1000票,四更!) 第37页 连续上了十日学,终于先生开恩,允许休假一日。崔向却没有偷懒,还是早早起来,绕湖练习出入息法。说来他一直对这具十七岁的身体是否有暗疾心存怀疑,因为他突然之间重生到唐朝,睁眼一看却是好端端地躺在床上,也就是说,原先的崔向在睡梦之中不知何故意外死掉,让他得了便宜。便宜好得却又放心不下,一个人没病没灾的怎么会无缘无故死亡,怕是有心脏病一类的突发疾病。真要是如此的话,还是得好好修习出入息法,省得万一再死一次,可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再活一次了。 崔向绕湖漫步回来,还未进门,就发现崔安崔居兄弟二人正在菡萏苑门口等候。一见崔向,崔安抢先一步,急急说道:“崔向,你对欧体可有钻研?” 崔向不解其意,点头道:“略知一二。” “太好了,崔向,快随我前往文渊阁,听说他们不知从何处寻来了欧阳询的真迹《千字文》……来,同我一起前去辨别真假!”崔安二话不说,伸手拉过崔向,也不问他是否同意,转身就走。 崔向恼怒崔安的无礼,他不是崔府的家奴,可任由崔安唿来呵去,何况崔安前来是有求于他——崔向一甩手,挣脱崔安的手,淡淡说道:“我还有事要做,再者依我的眼力,可是辨不出真假来,只怕会耽误你的大事,抱歉。” 崔安脸上怒意一闪而过,脸色变了一变,慢慢地又恢復了平静,一脸傲然地说道:“说得也是,倒是我高看你了。不去也好,不过可别怪我没给你见识欧体真迹的机会,可惜了……九弟,你有何打算?” 崔居吞吐说道:“我不好书法,陪你前去也是没用,不如留下,和崔向说说话。” 崔安也不勉强,瞥了二人一眼,一脸惋惜地说道:“不思进取,无奈何也……”一边说,一边摇头,然后施施然扬长而去,也不知是说崔居还是讽刺崔向。 崔居望着崔安远去的身影,脸上似笑非笑,一直等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才回头一笑,问道:“崔向,你来自新吴,可是去过百丈山上的百丈寺?” 崔向心中一惊,不知崔居何出此言,脸上却不动声色:“百丈寺本是新吴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方,新吴城几乎人人去过,我自小生长在新吴,肯定也不会例外。崔郎君有何见教?” 崔居摆摆手说道:“不要叫我崔郎君,我排列第九,叫我崔九或是九郎都行,要不就见外了不是?”随即笑嘻嘻地凑上前来,又变成了一副没有正形的模样,接下来一句话却让崔向大吃一惊。 “我想上百丈寺……出家为僧!” ……近来崔贺尧心事重重,心情颇不平静。本来前些日子,他还为请来崔卓这么一个柳公权的高徒为崔氏学堂任教而沾沾自喜,尤其是当崔卓在书房之中将“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两句诗一挥而就,一笔笔势恍如飞鸿戏海,极生动之致的楷体展现在眼前,与两句诗的意境相互唿应,犹如浑然天成,令他嘆为观止,心情大好。 随后他独自一人越是欣赏越觉崔卓书法绝然,除了当世几大书法家不能相比之外,他想不出何人还能与崔卓一较高下。欣赏完书法,崔贺尧反覆将两句诗默念数遍,心中暗暗吃惊,崔卓的书法大好,毕竟有数十年之功,而崔向不过是十六七的少年,怎么会写出如此精闢的诗句?莫非他是神童? 不对,若是神童,也不会十六七岁还未上州学。早慧的学子,十三四岁考中州学的也比比皆是,而且听崔越说过,崔向似乎学业不精,有些木讷,不过上次一见却并非如此。崔向不但言谈举止无可挑剔,还张口做出与当时情景融洽交融的诗句,诗句流畅工整,又暗抒心胸,又有将他比喻为明月和春光的赞誉,同时暗示他有意要当向阳的花木,言外之意自然是指崔氏学堂,其用心之巧思,用意之高深,却是出自一名年仅十六七岁的少年之手,想想就让人大为震惊,此子年纪轻轻就有这般玲珑心思,让人见猎心喜,崔贺尧当时就动了着意培养之心。 本来他也有意这几日与崔卓父子多接触,不想当日就有公务缠身,袁州治下的宜春县发生一起命案,苦主任之强一家老少五口人全被毒死,吃饭之时全部倒毙于饭桌之上,口吐白沫,系中砒礵而死。 任之强因外出买木料而逃过一劫。 此案经由宜春县令刘云川审问之后,找不到下毒之人,又有邻居传闻说是任之强有别宅妇,而他的髮妻任宋氏是有名的妒妇,几次要任之强将别宅妇赶走,甚至以死相逼。任之强表面答应,暗中又将别宅妇转移他处。后来事情败露,引起了任宋氏更大的不满,二人经常吵架,任宋氏甚至以和离威胁任之强。 任之强家境贫寒,任宋氏却是生在有钱人家,嫁给任之强时,嫁妆丰厚,田地数十亩不说,还有铺子三四间,因此任之强才得以有钱,买了一处两进的院子,过上了奴婢伺候的甩手掌柜生活。 虽说要是女方主动提出和离,嫁妆不能带回,但宋氏家族势力庞大,就算不暗中作梗,明着将铺子收回的话,任之强也是无可奈何。但是他又不捨得别宅的美娇娘,就只好一拖再拖,又向任宋氏再三求饶,再加上新买的院子需要全新装饰,任宋氏一时也就顾不上再和任之强打闹,而是忙前忙后指挥小工做活。 第38页 正当工程要收尾之时,还缺少一根木料,任之强自告奋勇要去购买,留在家中的五人,除了任宋氏之外,还有任之强的三女一子。等任之强返回之时,一家五口早已死去多时,场面惨不忍睹。 宜春县令刘云川听信邻居和小工的证词,认定是任之强对任宋氏心怀不满,伺机下毒,按律当斩。任之强随后被屈打成招,被判斩首示众,上报刑部,只等秋后问斩。 任之强侄子任房见不相信任之强下毒杀人,虎毒尚不食子,何况是一门五条性命?任房见越级上告,报到袁州府衙,状告宜春县令刘云川屈打成招、草菅人命,要为任之强讨回公道。 作为崔贺尧上任以来首次受理的民告官的大案,而且任之强案情复杂,稍有不慎,若是处理不当,便有失察之过。一旦有了污点,正好落了顶头上司江南西道按察使卢关口实,正与崔氏不和的卢氏中人的卢关到时必定会藉机大做文章,将他拿下。 正是因为此事,崔贺尧才一直没空再与崔卓见面,也没时间理会崔福所说关于崔安和崔居找崔向之事,就连郑氏来信催促郑瑾儿回去,他也抛到了脑后,来不及以长辈身份命郑瑾儿动身,此时崔贺尧紧皱眉头,陷入沉思之中…… 第二十六章 崔九(求票求收藏) (十二点过后,加更一章,新书沖榜,请大家推荐票火力支援,也请大家将本书放入书架,谢谢。) 唐朝时佛教大兴,不说寻常百姓出家者众多,连许多文人墨客也曾出家为僧,比如大诗人贾岛就当过和尚,不过后来在韩愈的劝告之下,又还了俗。也有一经出家就终身为僧者,比如着名的寒山和拾得大师之中的寒山,就是出身于官宦之家,后来出家后,成为一代高僧。 崔向还知道,两年之后,大唐将会出现一位曾经出家为僧的皇上! 有唐以来,佛教与道教一起并存,不过自唐太宗李世民信佛敬佛以来,又有高僧玄奘大师西天取经,以一人之力力辨西方十四国,被十四国共尊为法主之后,至大师东归长安,太宗亲率文武百官出长安城相迎,从此佛教大兴。 期间虽有道教大力排斥佛教,但因佛教教义之中的济世救人之说与大唐蒸蒸日上的国力相应,在百姓之中深得民心,流传甚广,道教无法在教义上超越,又没有可以与玄奘大师相提并论的大德之士,所以逐渐式微。再有佛经博大精深,即便不信因果之人,也会被佛经优美的文字所折服,只作学问研究之用,也令人嚮往,再者初唐之时出家为僧需要考核,必须学识渊博者才会成为和尚,所以当时和尚称唿乃是尊称,非有真才实学者不可得,许多大诗人乃至高官权贵都以有一名和尚友人为荣。 再后武则天当政之时,更是将佛教推向新高。至今许多经书的开经偈“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便是武则天所作,歷经千百年不衰,仍传诵不绝,为人所称道。待其后的唐玄宗继位之后,先有开创密宗的开元三大士善无畏、金刚智和不空,更有佛门高僧鉴真六次东渡日本,不仅成为日本佛教律宗开山祖师,还被日本人民称之为“天平之甍”,意为他的成就足以代表天平时代文化的屋嵴(意为高峰)。 当时大唐国力鼎盛,四海臣服,未尝不与当时的佛教兴旺,所有信仰佛教之国,无不以大唐高僧为尊有关。 安史之乱后,唐朝国力衰弱,同时因为出家为僧之人众多,良莠不齐,寺庙占地过多,难免会滋生不良和尚。再后又因自肃宗之后,皇上多信玄幻之说,妄求长生不老,崇信邪道,大唐日益衰微,再无盛唐气象,民心再无济世向上之意,上行下效,于是道教再兴。 当今圣上武宗信道,自登基以来,逐年压制佛教,但百姓多年对佛教的信仰并非一朝之功可以改变,所以信道者还是不多,尤其是众多高官权贵以及几大士族,都是坚定的佛教信众……所以当崔居开口说出想要出家之话时,崔向微一惊愕,也未多想,就问:“崔九……九郎,男儿正是博取功名,建功立业之时,为何想出家为僧,难道想学玄奘法师西天取经不成?” “崔九”一出口,崔向就有怪怪的感觉,不由想起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中所写: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尽管说来彼崔九与此崔九绝非一人,不过总是觉得好笑,就改口称为九郎。 崔居伸手拉过崔向胳膊,自来熟得有些近乎耍赖,几乎是拖着崔向就走:“走,二郎,我二人边走边谈。” 崔向愕然:“去哪里?” 崔居一脸神秘,笑得有点让崔向摸不到头脑:“当然是去文渊阁了!” 崔安前脚刚走,崔居就硬拉他去文渊阁,这兄弟二人不会是早就设计好的罢?也不对,他也没有什么好被人谋算的,依崔安的傲气,才不会真把他当成奇货可居。 崔居见崔向一脸纳闷,也不客气,伸手搂住他的肩膀,就象关系好得不能再好的至交好友一般:“也不瞒你,二郎,八哥为人我心中有数,以他的眼光,到了文渊阁铁定被凌静安骗到。我二人还是要去帮他一帮,不能让凌静安过于张狂了。” 凌静安是谁崔向不想知道,文渊阁他也不想去,就是崔居过份热情地勾肩搭背也让他颇不自在,只是看在崔居比崔安不那么令人讨厌的份上,崔向不好意思表现得过于明显,他只是脚下一停,巧妙地一转身,就从崔居的熊抱中挣脱出来,站在原地,摇头说道:“九郎,我没有辨别欧体真迹的眼光,去也无益,家父交待的书法练习还未做完,实在抱歉,少陪了。” 第39页 “我并没有要你帮我鑑别欧体真伪!”崔居反而一脸惊讶,转眼又笑嘻嘻道,“误会,纯属误会。八郎不过是随口一说,他才不会相信你的眼光,他只认为自己无人可比——事实却是,他看走眼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而是七八次了,连凌静安私下里都送他一个绰号:八假郎!……说跑了,我是想让你陪我走一趟,路上正好听你讲讲百丈寺,若是得空,还要请你和我一同前往龙兴寺……” 龙兴寺?崔向脑中“轰”的一声,顿时一片空白,龙兴,兴龙!难道有何寓意不成?净贤长老的“且向西南行”指的是袁州,难道更是指袁州城中的龙兴寺? 崔向由龙兴寺蓦然又想到名列中国佛教中禅宗五家之一沩仰宗,此宗的开创者灵祐和他的弟子慧寂先后在潭州的沩山和袁州的仰山举扬一家的宗风,被后世称为沩仰宗!虽说现在还没有沩仰宗一说,但并不妨碍崔向心中的豁然开朗之意,因为沩仰宗初祖灵祐禅师乃是百丈寺祖师百丈怀海禅师的上首弟子,也就是说,与百丈寺是同出一源! 崔向双眼放光,急急问道:“龙兴寺可是在仰山之上?” “不是!”崔居一脸狐疑地看向崔向,见他一脸兴奋,双目有神,不由大乐,“仰山之上也有一寺,名仰山寺,仰山离袁州约有五十里。龙兴寺则在袁州城中!二郎,难不成你也与我心有同感,想要出家为僧?这样最好,我二人共同参悟佛法,暮鼓晨钟,也好有个伴儿。” 崔向却没有心思听崔居乱说,心思转了几转,竟然一时无解。若只从名字上看,龙兴寺显然更符合真龙兴起之意,不过至少目前来看,龙兴寺与百丈寺并无渊源。难道一切要着落到仰山寺?若单以仰山寺和百丈寺之间的传承关系来看,净贤长老偈语之中的西南之行,或许还真是暗指仰山寺! 坐而沉思不如行而谋定,崔向想通之后,心情大好,一拍崔居肩膀:“走,去龙兴寺。” 崔居喜出望外,连连搓手:“不想二郎比我还急,去龙兴寺剃度也可以,以后再行脚到百丈寺挂单也可……你当真决定要陪我一同出家了?” (推荐好友虫豕的最新架空歷史力作《逆臣》,书号:1467904,点击即达:逆臣 第二十七章 论僧(周一求票,拜谢!) (周一冲榜,第一更到!各位朋友请推荐票支持老何,今日先来三更,如果今天推荐票超过600票,明天继续三更。谢谢。) 路上,崔居听说崔向并不是陪他出家,不由地一脸沮丧,悻悻地不快,磨磨蹭蹭很不情愿的样子,仿佛受了多大的矇骗一样。崔向直觉好笑,劝道:“你且好好想想,圣上已经严令天下,不许再颁发新的度牒,同时出家要经父母允许才可,你父母可曾亲口答应让你出家?这于理于情都不许,你想出家只是空想罢了。” 崔居虽然接受了崔向所说的无奈的现实,不过还是心有不甘:“那怎么办才好?我就想出家,不想考取进士,不想作官,不想学文……” 崔居今年十五岁,在崔向眼中还是一个孩子,有出家之心,他既不好劝阻,又不好多说,只好含煳其词:“九郎,听我一言,想要出家也并非坏事,不过现在时机不对。等当今圣上何时重新大开兴佛之门,到时要是你出家之心未死,我可亲自领你前往百丈寺受戒。” “当真?”崔居高兴得手舞足蹈,“二郎,你认识百丈寺哪位高僧?” “……”崔向差点噎住,支吾半晌,才吞吐说道,“反正,反正是四大班首之一。” “到底是哪个?是首座、西堂、后堂?还是堂主?”没想到崔居懂得还挺多,还要刨根问底。 “都认识,行了罢?”崔向没好气地答道,心想,问那么清楚干什么,两年之后新皇才重兴佛教,不信你到时还想出家,恐怕连娘子娶了。 崔居只高兴得抓耳挠腮,一脸讨好地说道:“二郎,快给我讲讲百丈寺的建制,有多少僧人,有多少田地,有多少奴僕?是不是当年怀海祖师所立的百丈清规,还可约束百丈寺的僧众严守清规戒律么?” 说话间,二人穿街走巷,已经走到了袁州城最繁华的袁江路上。 袁江路宽有十丈,因临近袁江而得名。袁江穿城而过,两岸商贾密布,参差几百人家,虽远远比不上秦淮河畔的繁华,也自有小巧雅致之美,曾有诗描述袁江:永水清如此,袁江色可知。到家**坼,亦莫怪归迟。 崔向对崔居一心嚮往百丈寺颇为纳闷,便问:“城中有龙兴寺,城外有仰山寺,你又为何偏爱百丈寺?” 崔居一改嬉笑本色,换了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摇头嘆息:“我大唐佛教大兴百余年,近十几年以来,泥沙俱下,许多高官权贵之中不得意的庶子,甚至是一些获罪的官员,各自买通祠部官员,办理度牒,假冒僧人出家,不但可以免除地税徭役,还可摇身一变,成为所谓的得道高僧。再加上各地官员和豪门大户崇佛,纷纷为寺庙捐钱捐地,结果导致许多寺庙拥有不下万贯财产,甚至还有许多寺庙,每名僧人都有一个奴僕伺候,哼哼,出家之人,当六根清净,不被物慾所转,怎能贪图红尘之物?如此寺庙,别说参悟佛法,连最基本的佛家戒律都无法遵守,我才不会到这种寺庙出家,平白毁了我的名声!” 第40页 这一番话,令崔向顿时肃然起敬,对崔居不得不刮目相看。 没想到出身富贵之家的他,不但对现今佛教看得如此透彻,而且还不堕其志,有志于寻一处清静之地出家,令人不可小瞧! 想起平常崔居嘻嘻哈哈没有正形的样子,却也有别样的心思,崔向心中感慨,果真是人不可貌相,谁能料到看似最没有心思之人,却有着如此深深的心事。 “九郎所言极是,天下寺庙众多,其中不乏混迹于僧人之中的营营役役之辈,非为出家济世度人,实为一已之私,或为穿衣吃饭,或为名利供养,不过好在真正的高僧大德也隐身于混乱之中,佛教精髓仍在,倒也不必过于执念……说来百丈寺,倒还真是一处净土。” 崔向侃侃而谈,将心中想法如实说出。 他后世也是好佛之人,多与高僧学禅,来到唐朝,又与百丈寺比邻。虽然平常学业繁重,不过一有空闲还是会静下心来看一些佛经。 别看崔居年年轻轻,志向倒是很高,还能对现今僧人之中鱼目混珠的现象有独到的见解,也算难得。崔向暗暗赞嘆,单从发心上来进,富贵之家衣食无忧之人出家,和贫寒人家为了穿衣吃饭而出家,只在心性和境界之上就差了十万八千里,虽然不敢说日后谁的成就更大,但至少如崔居者,起点高了许多。舍富贵荣华而出家,本身就是常人难做之事,不由得不令人油然而生敬意。 百丈寺始建于唐大历年间,到会昌年间已有七十余年。初时是由新吴一名名为甘贞的乡绅创建,当时名为“乡导庵”。后延请到大智禅师怀海在此住持修行,遂改名为“百丈寺”。 佛教禅宗自达摩首创以来,到唐朝时达到顶峰,因为出家人众多,鱼目混珠,不免出现了有戒不守、有律不循等争端,甚至还出现过争当法嗣,争夺袈裟等丑闻。从前的清规戒律已起不到制约规范的作用。怀海禅师到达百丈寺后,对此现象深感不安,他多年勤研佛经,探究禅理,终于在百丈寺为禅宗另立一种规式,他采寻大小戒律,综合儒家礼仪,撰写了“诏天下僧悉依此而行”的《禅门规式》,又称“百丈清规”。从此百丈寺声名大振,香火极盛,有“三寺五庙四十八庵”之说。 正是因为怀海大师的“百丈清规”的建立,百丈寺的僧人,都严格遵守“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佛规,而且百丈寺的寺规要求僧人必须事事亲为,亲身耕种,每天必须下地耕作,不耕者不许吃饭,怀海大师以身作则,年近八旬时仍然下地劳作。弟子唯恐他累坏身体,偷偷将他的锄头藏起,结果怀海大师便不再进食。弟子们无奈之下,只好让他下地劳作。 正是因为怀海大师的高风亮节,传承到今日,百丈寺依然是戒律森严,对出家僧人要求甚严,非真正为求佛法和济世度人而出家者,没有真才实学者,百丈寺一律不收。所以与现今许多大寺庙动辄几百甚至上千僧人相比,百丈寺不过区区百余名僧人,而且一直自耕自食,并不收受善男信女捐献的田地。 崔向将百丈寺的情况详尽地说给崔居,崔居只喜得跃跃欲试,直想马上动身出发前往新吴,却被崔向劝住:“先去文渊阁将崔安劝回,然后再去龙兴寺一观,如何?” 崔居知道去百丈寺只是想一想罢了,真要不顾一切前去,父亲知道后,非得打断他的腿不可。龙兴寺就龙兴寺罢,说不定也有高僧在内。再说,崔向谈论佛学起来头头是道,看样子也是喜爱佛学之人,有他同行,也算大幸。 崔居想着,一抬头,喜道:“文渊阁到了。” 第二十八章 老者(求收藏) (第二更到,闲话两句:老何曾经完本过一本160万字的vip作品《人间仙路》,无断更,无拖欠,质量稳定,说到做到,这本《佐唐》也可以郑重承诺,不断更,稳定更新,尽量多更。所以希望大家收藏一下,投几张推荐票,一天三更,要8000字,大家看完之后,放入书架,扔上几张推荐票,作者就算再累一些,也会很高兴。另,晚上还有一更。) 文渊阁是一座三层小楼,占地不小,临街而建,至少有七道门面沖大街,可见实力非凡。今日只开了三道门,不时有羽扇纶巾的士子以及大腹便便的财主进进出出,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文渊阁以寄卖名人字画而闻名,据说此处经常有孤本和世面少见的真迹出现,真心喜爱者,附庸风雅者,鑑赏者,想要据为己有者,各色人等,纷踏至来,几乎要踏破文渊阁的门槛。 文渊阁的主人名凌静安,原先以卖画为生,后来不知从何处得了一笔飞财,就盘下袁江路上一家经营不善的酒楼,改为文渊阁。 初开之时,无人看好名不见经传的凌静安,因为要买卖名人字画,不但要有雄厚的财力,还要有过人的眼光和鑑别水平,并非一朝之功,需要年深日久的积累和薰陶,凌静安是谁?不过是一名二十多岁的书生,业内无人知晓,都认为他不过是一个无知后生,贸然进入一本万利却又是步步危机的字画业,稍有不慎一件赝品就能让人倾家荡产,所以大家都等着看凌静安的笑话。 谁知开业仅三天,文渊阁就推出王羲之的真迹孤本,至于是哪一幅名帖,并未说明,众人虽不相信,不过都抱着一试的心理前去一看,当天就被一名自京城而来的收藏名家以三千贯的价格买走,众人大多不过远远扫了一眼,虽然还没有分辨出真假,不过在得知京城来的收藏家名字乃是程宇弈之时,所有人都闭口不言,心中认定真迹孤本肯定是真品无疑。 第41页 程宇弈财力之大,眼光之高,天下皆知,据传他手中的真品孤本,比起当今圣上还要多上几份,就连皇上想要看前朝的名人字画,一时找不到之时,只要唤来程宇弈,他绝对不出一时三刻就能拿出,所以程宇弈大名,凡是喜爱名人字画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文渊阁因此一举成名。 随后不久,文渊阁又陆续抛出不少在业内之人看来早已绝迹的真品,只要消息一经放出,便会被以高价卖出,也有闻风而动的袁州业内之人,早早前往文渊阁一观真伪,回来之后,被众人问起,黯然点头说:“依我眼光来看,十有八九确是真品!” 众皆嘆服。 能寻到众人所不能得的真品,又能转手高价卖出,凌静安究竟何许人也,怎会如此手眼通天?尽管袁州城中诸多同行对凌静安颇不服气,又深不以为然,奈何与其相比,绝迹孤本没有,少见的名人字画也没有,他们手中只是一些二三流的名人字画,用来装扮门面还成,若是想让真正懂行的收藏名士动心,还差之千里。 此次一有欧阳询真迹的消息放出,文渊阁就再次成为袁州城中所有文人墨客的中心,就连已经数次从文洲阁买过几件真品的崔安,也再次被吸引而来。 “听你所说,好象对凌静安颇不以为然,不是袁州城都认可了文渊阁之名么?九郎怎么还说崔安会被凌静安所骗?”崔向听出崔居话里话外的意思,对凌静安颇有不满。 崔居挠挠头,一脸憨笑:“我也不清楚,反正就是不喜凌静安此人,觉得他总是藏着一丝古怪。” 一楼宽大而空旷,四周墙壁之上悬挂一些字画,随意扫了几眼,全是无名之人的习作,应该是袁州本地的文人在文渊阁寄卖,怪不得大堂之内空空荡荡,没人欣赏。 听崔居说,真品孤本全在二楼,而三楼更是举世仅有的千古名品,自文渊阁开张以来,还没有人有机会上去过。 二人说话间,忽听楼上传来一阵喧闹,一个傲气而又森然的声音嚷道:“我不管你是何人,这欧阳询的《千字文》真迹,我是要定了!你钱多又能如何,力气大又敢怎样?我先到一步,而且与安静兄早已谈妥,难道你还要在光天化日之下用强不成?” 崔向与崔居对视一眼,二人眼中都透露出惊讶:正是崔安! 三步两步来到楼上,只见七八人将一老一少两个人团团围在中间,众人面色各异,有人袖手旁观,面露嘲弄之色,有人笑容满面,存心要看一齣好戏,还有人紧皱眉头,一脸忧虑,也不知是担心场中的老者还是少年。 少年人不消说,正是一脸傲气下巴微扬的崔安,而老者白白胖胖,脸上一笑就是一堆褶子,富富态态的,像个富家翁,在颐指气使的崔安的指责下,笑眯眯地只重复一句话:“我家阿郎对《千字文》志在必得,不管花多少银子都要!” 语气缓慢而坚定,看似客气,实际上心中笃定,浑然没有将崔安放在眼中。与崔安故作嚣张的气势凌人不同,老者笑归笑,但笑容中却是一副饱经世事的胸有成竹。 崔安见他油盐不进,不管他话里话外暗示他是崔刺史之子,拿父亲官威压人,还是讲事实摆道理,老者就是一口咬定,他愿意出比崔安多出十倍的价钱买《千字文》,而且还掷地有声地说,不管崔安出多少,他都在他的价钱上加上十倍! 十倍,崔安才不到十五岁,手中闲钱有限,就算有上几百贯,恐怕也是他母亲的私房钱。崔刺史再是家资丰厚,也断不会给崔安太多银两,也不会给他支配家中财产的权力。 本来崔安喜好名人字画一事,崔贺尧也心知肚明,并未加以阻拦,不过也暗示过崔安多次,要适可而止,重中之重是写出一笔好字,而不是收藏一堆名人字画。崔安虽迷书法,却更沉醉于鑑赏名人字画的真伪,可以说更重乐趣而不是学问。此事若是让崔贺尧知道,一顿家法是少不了的,说不得还要禁足三月。 所以崔安虽然暗示对方自己是刺史之子,不过倒也没有做得太过,毕竟是再正常不过的买卖,就算高如一州刺史,也不能仗势欺人。老者却是对崔安话里话外的暗示置之不理,只是一再地强调他有钱,他很有钱,愿意拿很多很多钱来压人一头! 崔安没钱,又没法,又极爱欧阳询的《千字文》,又不想当众丢了面子,所以就和老者僵持不下,谁也不肯退让。最可气的是,凌静安刚刚明明还在,一见风头不对,转身跑得无影无踪,也不知躲到了何处,反正就是死不露面。 对峙半天,周围之人有帮腔的,也有阴阳怪气说上几句难听的,反正就是无人说和。老者也颇为耐心,抄着手,身子站得直直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却就是寸步不让,摆明就是要和崔安对抗到底。 崔安心思浅,心胸窄,被老者逼得左右为难,恼恨之际,不免对凌静安恨之入骨。正骑虎难下之时,忽然眼光一闪,看到人群之中的崔向和崔居,顿时心里一松。他也不清楚何故,一见崔向,就莫名其妙感到他是可以依靠之人。 崔安本来已经有些气馁的气焰又勐地燃烧起来,眼中闪过一丝绝处逢生的光彩,沖老者冷冷一笑,然后朝人群外的崔向和崔居喊道:“二郎、九郎,来帮我和他讲讲道理,让他知道什么叫先来后到,什么叫无理取闹!” 第42页 第二十九章 身份 (不管大家今天的支持有没有到600票,明天依然三更!) 被崔安当众叫破,崔向和崔居只好分开众人,来到场中。崔向还好,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步履从容,神态淡定。崔居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一时高兴得如得了宝贝一般,边走边向众人叉手施礼,仿佛和每个人都认识一般。 众人被崔居的作态吓了一跳,有人回礼,有人躲到一边,有人哈哈大笑,也有人笑着摆手。这下倒好,崔居只一出场,就将场中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 崔向来到崔安近前,先不说话,眼光有意无意在老者身上一扫而过。老者被崔向打量,眼皮也未抬一下,还是一脸和绚的笑容,不过目光之中明显多了几分警惕之色。 崔向向崔安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让他到后面将凌静安揪出来,说起来凌静安才是正主,他不说话,崔安和老者在这里吵破天也不管用。东西在凌静安手中,两个人连东西还没拿到,就在这里你来我往地互不退让,也有点太不专业了。 凌静安躲在后面当缩头乌龟,明显是知道老者来歷,他惹不起。他既惹不起老者,又不想得罪崔安,就想当没事儿人,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崔向不是多管闲事之人,不过崔安再惹人嫌,再傲慢也是崔刺史的儿子,崔刺史对他有恩,他不能袖手旁观。 对凌静安的第一印象,渣人一个! 崔安却没有崔居一般的玲珑心思,对崔向的眼色无动于衷,反而说道:“二郎,你来得正好,快来帮我一帮,这老者,太过无理。” 崔向暗暗嘆息,也懒得再理崔安,转身沖老者施了一礼:“敢问贵客贵姓?” 老者微微抬头:“卢。”却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原来是卢老丈,失敬,失敬!”崔向嘴上说着失敬,眼中却一点敬意也没有。 老者还是一脸平静:“不敢当!郎君有话直说无妨,不必客套。若还是想与老汉争抢《千字文》,请免开尊口,恕不奉陪。” 看来老者看崔安这边又来了两人,也是担心对方人多,再闹将起来,是不是讨了好去还要两说,但耽误时间吵吵嚷嚷却是少不了的,没人喜欢麻烦。 崔向点头一笑:“我一不吵架,二不争论,只是慕名而来,只为一观《千字文》真迹。想必诸位前来,也是存了一饱眼福的心思。卢老丈有钱,要给凌静安送钱。我等没钱,也可以为凌静安哄抬一下气氛,是也不是?” 还是崔居机灵,明白崔向心中所想,当即配合地大声嚷嚷:“诸位,各位,各诸位……” 一句话未说完,顿时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笑声一起,刚刚还剑拔弩张的气氛荡然无存,崔向暗暗叫好,崔居真是一妙人,有一手,装傻充愣的水平不比他差多少,不过他以前十六年来一直是真傻,可不是假装。相比之下,崔居功夫天成,还是他厉害。 崔居被众人一笑,一脸尴尬,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一时嘴快,口误,口误,大家莫怪……不过话又说回来,大家来文渊阁所为何事,难道是为了看吵架?当然不是,要看吵架,随便到大街上看无赖泼皮对骂,可比眼下绕来绕去的对峙精彩多了,我说的可对?” “对!” “没错,没错,这位郎君说话中听。” 场中开始有人附和,说明崔居已经赢得了部分人的好感。 崔居笑得更灿烂,声音越来越大:“我是来看欧阳询真迹的,不是来看这两个人争富斗气的,要是诸位愿意闲来无事想继续围观,悉听尊便,我只想问上一问,凌静安何在?身为文渊阁主人,不出来调解是非就已经是大大的不是了,还不知《千字文》真迹藏在了何处,万一,万一他手没有真迹,我等岂不是白白浪费的大好时光?” “对呀,我是前来看欧阳公的墨宝的,怎么看起吵架来了?” “晦气,遇到两个铜臭之人,只知斗来斗去,倒让某忘了要事,丢份,丢份!” 崔安脸色铁青,听崔居当面说他坏话,心中恼火,正要发作,却被崔向轻轻一拉。崔向一脸坚决,坚定地沖崔安缓缓摇头。 崔安本想连崔向也一同骂了,却见崔向脸色阴冷,目光中流露不容置疑的坚定,心中没来由一惊,话到嘴边又强行咽下,不满地看了崔向几眼,心中愤恨,却终究没敢开口。 “凌静安在哪里,快快现身!” “安静兄,再不出来,别怪某不客气了——某要揭露你的阴私,当众说出你当年做的坏事!”居然还有落井下石之人。 “安静,半个时辰前你明明还在,身为文渊阁主人,你岂能放手不管?别再躲了,男儿哪能藏藏躲躲?圣人有言,躲猫猫易得惧内之病!”此人倒是一个怪才,想像丰富。 众人纷纷嚷嚷,老者却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微眯双眼,无动于衷,几乎就要昏昏欲睡。崔向暗中一直观察老者,发现他看似镇定自若,其实右脚正在轻微地敲打地面,动作十分缓慢而且不发出一丝声响,若不细心一点,绝对无法发现。 他并非如表面上那般若无其事,其实也是心生不耐,不想再呆在这是非之地! 第43页 崔向直觉认为,凌静安一定就在文渊阁中,一楼没有,二楼也不见,难道是在三楼?不会,若他藏身三楼,想不被这么多人发现也不可能。看老者神情,他明显知道凌静安就藏身于文渊阁中,只怕他和凌静安已经达成共识。凌静安先是已经将《千字文》许给崔安,老者虽然后来,但出价太高,凌静安自然不会有钱不赚,却又不好直接回绝崔安,就由老者出面让崔安知难而退,然后凌静安再将《千字文》卖给老者,以后再见到崔安,便以不在场为由搪塞过去,可谓既要赚钱,又不得罪崔安,还保全了他的面子。 不料崔安傲气十足,硬是强顶半天,就不退让,才一直拖到现在,再有场面如此热闹,恐怕也超出老者和凌静安意料之外。 可是,二楼大堂之内空空荡荡,除了四周墙壁之上悬挂的字画之外,并没有明显的藏身之地,凌静安究竟在哪里?此事若没有凌静安出面,断然无法解决。最主要的是,没见到《千字文》,崔安和老者在这里争来争去,其实不过是望月兴嘆罢了,只有凌静安亲自带着《千字文》出面,才是解决之道。 忽然,崔向发觉老者的眼睛有意无意地向墙壁之上一副一人多高的画卷望去,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不到一柱香的时间,这已经是老者第三次看向这副画卷了。 沉不住气了,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崔向终于长出一口气,他还真怕老者稳如泰山,就是一副清风明月的自在模样,要真是如此,他还真想不出如何解开目前困境。 本来他只为帮助崔安解围,忽然之间,他倒对老者的身份和凌静安此人有了莫大的兴趣。 第三十章 藏身 一人多高的画卷并不少见,而且画面之上画的是万里江山图,笔法和用色极其一般,就是在大街之上摆摊卖画的落魄文人眼中,此画也不过是中下之作,不值一看。 不值一看的画放在文渊阁二楼,要是别人看了,恐怕看上一眼就会转到一边,顶多想想为何会有如此一副不显眼的画卷,不会再多想其他。但落在崔向心中,又有老者的三次注目,他就猜到了一些什么。 “噫,好画,好一副波澜壮阔的万里江山图,笔法优美,用色绝妙,当真是上乘之作!”崔向语出惊人,快步走到画卷前面,饶有兴趣地欣赏起来。 人都有好奇和随众心理,崔向自顾自地前去欣赏,众人也都一哄而上,纷纷跟在他的身后。不过只看了一眼,顿时一片嘘声响起,引来无数骂声:“谁家幼童初学作画,平白糟塌了纸墨,可惜,可惜……” “不错,确实不错,比某用左脚画的还要强上一分,也算是少见的杰作,只是某不明白,如此好画拿出来与人共赏是要付出极大的勇气,某家阿黄极为佩服此人,愿与他结交——忘了说了,阿黄是狗。” “狗屁倒灶!”这位仁兄的评价倒是直截了当,不拐弯抹角。 崔向见老者没有跟来,不过已是神色大变,心中更加笃定刚才猜测,伸手一指画卷,问道:“诸位认为此画可值多少文?” “屁,一文不值!” “白给不要!” “白给的话,小生就笑纳了也好,正好家中缺少引火之物,这纸张这捲轴,不烧了怪可惜的……” 果然是文人,有水平。 崔向一伸手就抓住画卷,扭头看向老者:“卢老丈,大家都说这画卷不值一文,挂在此处有碍文渊阁声誉,不如我将它取下,不知你意下如何?” 老者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不过仍是强作镇静:“此物归文渊阁主人所有,即便一文不值,不经主人同意,你也没有将它取下的道理。” “那如果我非要将它取下不可呢?”崔向脸上渐渐现出森然之意。 老者没想到崔向脸色一变,一股威压之意油然升起,不由心中一紧,一脸正容说道:“未经主人允许,擅自取下主人之物,视为偷盗,你若敢将此画取下,我就前去报官!” 看来真急了,老先生,不气你一气,不捉弄你一番,岂不白白让你在这里作乱半天。见老者一脸怒容,崔向忽然又喜笑颜开,摆手说道:“卢老丈说的有理,圣人言教,我当然不敢擅自取下他人的画卷,不过么……” 他伸出一根手指,不是中指,是食指,轻轻一推画卷,画卷顿时左右摇动起来,“我摆弄一下这副画卷也并无不可,只用一根手指碰了一碰,用不着劳动老人家义愤填膺前去报官罢?” 画卷晃动之间,赫然露出后面有一扇两尺宽的小门,小门紧闭,也不知里面是何机关。 众人异口同声“啊”了一声! 老者一脸灰白,双眼圆睁,却一言不发。 崔向懒得再与他罗嗦,高喊一声:“凌静安,再不自己出来,难道还要大家七手八脚请你出来不成?躲猫猫久了,小心得惧内之病。” 话音刚落,小门“吱哑”一响,一脸尴尬、双眼躲闪、全身不自在的凌静安,勉强挤出一丝要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的笑容,从小门里面闪身出来,沖众人团团叉手施礼,脸上的笑,让人都不忍心去看,真真是比痛哭还难看十分。 “咳咳,怪不得凌静安,名静安,字安静,这躲在万里江山图之后,藏身于墙壁之中,确实是世上一等一的安静之所,心思之妙,用意之高,在下甘拜下风。”一个头上纶巾都没有戴正的中年文人打趣说道。 第44页 “安静教我,如何想出如此奇妙之法?日后万一我家娘子发作之时,我也好耳根清静,躲进墙壁之中,落个两耳不闻烦恼事的自在。”又有一人上前一把拉住凌静安,一脸殷切地说道。 凌静安生得倒也俊美,脸白如玉,不过多了些阴柔之气,少了些阳刚之味,此时本来就白晢的脸庞更是白里透红,与众不同,犹如二八女子,只是双眼迷离,只差一点就要流出眼泪:“诸位,且饶在下一次,且放在下一马,请就此散去,日后定当到仙人居摆酒向诸位赔罪……” 尽管凌静安连连作揖,神态恳切,却无一人肯就此离去。众人一是惊讶凌静安如何能藏身墙壁之中,二是都不解崔向为何能识破凌静安的藏身之处,甚至还有二人拉住崔向,非要问个明白不可。 始作俑者崔向,静立一旁,一脸淡淡笑意,冷眼旁观凌静安的窘态和老者一脸的挫败,并不主动向前。果然等了片刻,凌静安就分开人群,来到他的面前,目光之中露出怨毒之色:“你是何人?为何毁我?” 崔向负手而立,也学老者一样,一脸的清风明月:“在下崔向,慕名前来欣赏欧阳询真迹《千字文》,不想凌兄闭而不见,无奈只好出此下策,还请凌兄请出《千字文》一观,否则群情沸腾,拂了大家面子不说,还让崔八郎大为失望,说不好还有损文渊阁名誉。” 凌静安要是躲在墙壁之下,任凭他人说些什么,他也就权当充耳不闻,只是现在被人围观,又有方才的尴尬之事,若再是推脱确实说不过去。不过被崔向识破藏身之处不算什么,手中的《千字文》到底卖给何人才是最让他头疼之事。 果不其然,老者见事已至此,也不再替凌静安掩护,上前说道:“凌静安,你已经亲口答应将《千字文》卖我,方才我也尽心尽力维护你半天,现今事发也不怪我,快将真迹交我手中,我也好回去交差,否则……” 否则就是失信于人,而且是得罪不起之人,凌静安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先是怨恨崔向多管闲事,又不免自责一时昏了头,本来已经许给了崔安,不料老者横空杀出,要出十倍的价钱,贪财之下,犯了一女许二夫的大错,现在倒好,无法收场怎么办? 崔安此时也从震惊之中清醒过来,他大踏步来到崔向身边,一副趾高气扬小人得志的嘴脸向凌静安轻蔑地一笑,讥讽说道:“安静,画后安静否?莫要忘了你我之约,我可是记得你亲口说过,《千字文》你只许了我一个人!商家重信,我可是相信安静的君子之诺!” 拜託,崔向看到崔安这副得意洋洋的尊容,不由闭上了眼睛。还没有到最后胜券在握之时,用得着这么咄咄逼人么?就算赢,也要赢得虚怀若谷才好! 第三十一章 暴发 (23点左右还有一章。) 对崔安来说,刚才经歷了怨恨和欢喜两重天。 崔向一连串的举动,先是让他不解其意的同时又心中恼火,愤恨崔向不将他放在眼中,浑似当他不存在一般,只顾吸引众人目光。崔安甚至还不无恶毒地想,原来崔向竟是沽名钓誉之辈,好出风头,喜欢在人前夸夸其谈。等崔向以目光制止他不让他开口说话之时,崔安心中的愤恨达到了极点,恶狠狠地想,你崔向不过是寄居我家中的客人,说起来也不比僕人高上多少,还敢对主人如此无礼,当真是可恶之极。 崔安当即决定,等此事已过,一定回去向父亲好生说说崔向的粗鲁和不堪,最好让父亲将他一家赶出崔府,再将崔向逐出崔氏学堂! 其后,崔向步步为营,发觉画卷背后的隐密,随后又犹如神来之笔一般,一指点出,竟将凌静安从墙壁之中揪出,直让崔安目瞪口呆的同时,心中的怒气渐消。他自问绝无崔向之能,又大惑不解崔向是如何得知凌静安藏身之处。再看崔向之时的眼神,不知不觉就多了一丝佩服。 当他看到凌静安的狼狈不堪的模样,心中只觉大为痛快,连带对崔向的一丝怒意早就烟消云散,取代的全是敬佩和感激,所以当他来到崔向身边,向凌静安示威之时,还不忘拍拍崔向的肩膀,以示亲近。 崔向知道只可让崔安搅局,不能以他为主,否则有可能反胜为败,也就对崔安点头一笑,并未说话。 凌静安一脸苦笑,看看老者,老者一脸平静,平静之中隐有不耐之色,再看崔安,崔安一脸怒容,更有一股盛气凌人的气势,双方都不好得罪,偏偏又非要得罪一人,凌静安现在就是想哭也哭不出来,只是苦着脸,脑子飞快地乱转,就是想不出有何良策。 “我有一个折衷之法,不知凌兄是否有兴趣听听?”却是崔向突然开口说道。 本来崔向的声音对凌静安来说,犹如催命之声,现在听来,却又如天籁之音,他忙不迭点头:“愿闻其祥!” “其实吵闹半天,我等连《千字文》真品都还未曾过目,还没有鑑赏就争来抢去,没有风度不说,还有些故意哄抬之嫌——不过众人之目,如何能肯定凌兄手中的就一定是真迹?不如请凌兄请出真迹,先让我等品鑑之后,再谈归属何人不迟!” 凌静安现在是骑虎难下,能拖一时是一时,听崔向一说,自然全无异议。崔向见他点头,就一脸淡定笑容看向老者,老者也不愿示弱,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第45页 凌静安眼神复杂地看了崔向一眼,急忙和一名伙计一起,急匆匆上楼而去。不多时,二人下楼,只见凌静安手中捧着一个楠木木盒,几步走到正中的圆桌之前,小心地将木盒放在圆桌之上,又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才道:“请诸位围成一团,只可作君子之观,切莫动手,切记,切记!” 众皆点头,大家都是业内人士,这点道德修养自然不在话下。 但见凌静安神色紧张,如临大敌,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木盒之中,有红绸包裹。再打开红绸,一卷微微发黄的纸卷显露在众人眼前。 纸卷露出一角,上面露出微带隶体味道的三个行楷大字:千字文! 众人一看之下,齐声惊唿,欧阳询的楷书源自汉隶,带有独特的隶体韵味,第一眼,就让众人有了五分相信。 接下来凌静安将一卷红绸取出,铺在桌面之上,才轻拿轻放将《千字文》打开,全部展现在大家眼前。只见首尾百余行,前后千余字,录取周兴嗣编撰的版本。再看此帖自始至终一丝不苟,每一字之落笔,由牵丝中可见,笔笔相连,转折自如,气势贯通,疏密适度,清秀挺拔,飘洒有致。即便无人指出此字乃是大书法家欧阳询所书,普通人一见之下,也会惊为天书。 众人默不作声,依次看过之后,人人一脸羡慕、震惊,虽然没人开口承认,不过从各自表情之上都可以看出,所有人都认可此帖是欧阳询真迹! 崔安一脸贪婪,露出迫不及待想要据为己有的神情,崔向暗暗摇头,你想要也行,但不能表现得过于明显了,落在别人眼中,再想讨价还价或是以退为进,就没有了心理优势。 不知道要或不要都不要写在脸上么?果然还是没有心机。 老者比崔安就好了许多,虽然脸上也微微露出激动的神色,不过还是努力表现出一副淡淡的模样,给人的感觉是就是他想得到,也是成功在握。 倒是崔居自始至终无欲则刚,站在人群之外,一双眼睛扫来扫去,只看崔向是否有所暗示要他配合,其他事情一概漠不关心。 凌静安见众人全被震惊,脸上的窘迫之色一扫而光,隐隐露出得意的神情。落在崔向眼中,却明显有一丝卖弄和嘲讽的意味,崔向暗笑,别急,等下有你笑不出来的时候。 崔安来了半天,又和老者争吵半晌,现在终于见到真品,哪里还按捺得住,一伸从怀中拿出一张飞钱,“啪”的一声拍在凌静安面前:“三百贯,货银两讫!” 伸手就要去拿《千字文》…… 飞钱是唐朝特有一种认票不认人的兑钱凭证,一般由各地节度使担保签发,可到指定钱庄或是官府银库取钱,见票即兑,也称之为钱帖,大小如同请帖一般。因为一般数额较大,不在寻常百姓之间流通,多用于高官权贵或是商贾之间交接所用。 “且慢!”老者再不出手阻拦,《千字文》就将易手他人,此时也不再犹豫,两根手指夹着一张轻飘飘的飞钱,在凌静安眼前一晃,“三千贯,凌静安,你可要想好了,《千字文》到底要卖给谁?” 凌静安双眼发直,直勾勾盯着三千贯的飞钱,双手颤抖就要接过,崔安见状勃然大怒,一把将凌静安推搡到一边:“凌静安,你敢!你若是真敢做出出尔反尔之事,说不得我也要拉你前去见官,我们公堂之上见分晓。” 凌静安方才吃了崔向一瘪,本来心中就有怒气,又被崔安当众推得踉跄一下,险些摔倒,顿时火起:“崔安,你也不要欺人太甚,我何时答应过将《千字文》只卖你一人?有何人可以作证?我是商贾,经商之道,本来就是价高者得,你既然没钱,又何必在我这里大喘粗气?我不要你能出到三千贯,只要你能拿出一千五百贯,《千字文》就归你所有!” 索性也撕破了脸皮,反正要得罪一方,就算崔安的背后有刺史撑腰,他也不信堂堂刺史会因为一幅字帖与他一名商人为难,真要是如此,大不了他到洪州重开文渊阁,袁州刺史又能奈他何?凌静安血向上涌,脸色通红,刚才受到了屈辱和难堪一同暴发出来。 更主要的是,老者虽然不是本地人,但有钱有势,背后之人的来头比崔刺史还大,大不了离开袁州就是,凌静安将心一横,也豁了出去。 第三十二章 变故 崔安吓了一跳,向来只有他在别人面前嚣张的份儿,哪里见过还有人敢在他面前暴跳如雷,当面顶撞,一点儿也不惧怕他的刺史之子的身份。被凌静安既耍赖又气势的作派一闹,崔安顿时气短,只觉满腔怒火却又发作不出来,只是气得浑身发抖,手指凌静安:“你,你,你……”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崔居在外围看到,无奈摇头,心中却想,让崔安受些委屈和挫折也好,省得他以为别人都应该让他三分,惯出了他嚣张和自以为是的性子。 凌静安见崔安无话可说,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一脸笑意,伸手就要接过老者手中的飞钱,却见崔向一伸手挡在二人中间,轻轻将凌静安之手压下,笑道:“慢来,凌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凌静安对崔向恨之入骨:“你是何人?我与你无话可说,哼,倒是有帐要算,容我日后回报。” 第46页 崔向不理凌静安的威胁之言,一脸无害的笑容:“安静,在下初来袁州,文渊阁更是第一次光临,却能一眼看出你的藏身之处,你可想知道是何原因?” 凌静安顿时愣住,本来以他的眼光,岂能看不出崔向与崔安和崔居兄弟的关系,不远不近,非亲非友,十分古怪,心中也就认定崔向并非有来歷之人,也就没有将他放在眼中。只是崔向突然提及方才藏身之事,他也是心中百思不得其解,思忖片刻,见崔向似乎并无恶意,而且眼中别有一丝异样的味道,不由心中一动,知道他不可小瞧,当下微一点头:“好罢,请随我前往三楼……卢老丈,抱歉,我稍后就回,《千字文》定会归你所有,尽管放心。” 老者点头,眼见凌静安重新将《千字文》收好装回木盒,眼中还是闪过一丝怒意,却是紧盯着崔向不放。 崔向沖崔安和崔安一点头:“八郎,九郎,且在此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九郎,你看住八郎,让他稍安勿躁,我自有分寸。” 崔居点头,崔安却是怒气难消,将头扭到一边。 紧随凌静安其后,来到三楼之上一处雅室之内,摒退外人,崔向也不等凌静安发话,开门见山地说道:“凌兄,好大的手笔,好高明的手法!也不知《千字文》是出自别人之手,还是凌兄亲自操刀?” 凌静安脸色顿时大变:“崔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个中意味,你我心知肚明,何必非要明说?真要说个一清二楚,倒就显得你我俗不可耐了,呵呵。不过,我无意让凌兄名誉扫地,也不想让你做不成生意,反而还想送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凌静安也不是好易与之辈,知道只会有飞来横祸,没有天降洪福,就道:“无功不受禄!” “《千字文》先归我所有,三百贯照样给你,一文不少。此事过后,寻个机会同上仙人居,你我把酒言欢,畅谈大好前景。” “这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你已经看出《千字文》不是真……为何还要出钱买下?”凌静安一脸惊愕,不得其解。 “哈哈,凌兄不必心存疑虑,我自然不会做无用之事,只是想送你一个人情罢了,而且以后说不得还有更好的生财之道,愿共享之。”崔向一脸的坦诚。 凌静安疑心未去:“你若是有生财之道,为何不自己去做?哪里有送财给别人的道理!” 崔向也不隐瞒:“难道你不曾听说,合则双赢分则两败之说?此事我一人做不来,正好要藉助凌兄高才才可施展手脚。试问一句,不知你对名人画作可有几成把握?” 一提字画,凌静安立时一脸傲气:“十成把握……”随后又立即气馁,“若是没你识破,以前敢称十成,现在只能算是九成!” “好!”崔向拍案叫好,“有你这句话,我大为宽心。凌兄,听我一言,我可保你一生富贵,当然,无利不起早,你我二人携手,要利益分享。” 商贾重利,许之以利,也必须说出自己心中所想也是图利,才可取得他的信任。而且说来也确实是二人合伙,将各自利益绑在一起,才可得到最大的保证。 凌静安沉思片刻:“红口白牙,空口无凭,我无法相信你。” 凌静安若是现在就对他所说深信不疑,崔向才会小瞧了他,并且认定他不是可用之人。能说出不相信之话,才是凌静安的真本色。 “我不过是许你一个前景,也不求你立刻答应……现在我要的只是《千字文》而已,你已经无路可退,我也没有必要骗你。” 凌静安突然醒过味来,一把将木盒抱在怀中:“你说《千字文》之事,莫不是故意唬我吓我?” 现在才想起问他为何识破有假,凌静安反应虽然比他想像中慢了一拍,不过总算还有几分机灵,崔向依然笑笑:“真要我亲口说出?” 凌静安点头:“不说出让我信服的理由,我不服,别人也不会信你。” “好罢……”崔向双后一摊,俯在凌静安耳边耳语几句,凌静安脸色变幻数次,随即起身来到身后的墙壁之上,打开一处暗格,从里面拿出厚厚的一本书,翻看起来。 只看了几眼,他顿时面如死灰,颓然无力地靠在墙壁之上,有气无力地说道:“如此说来,还真是以讹传讹才让我有如此大的疏忽,惨败,真是惨败!” 勐然又起身朝崔向深揖一礼:“崔兄大才,眼界之高,令我甘拜下风。” 崔向急忙将他扶起,摇头说道:“凌兄谬赞了,其实能够看出《千字文》之中的漏洞,不过是幸运罢了……” 这话,崔向说的倒是实打实的大实话,绝无半点虚言。 正当二楼的众人等得心焦之时,只听楼梯一响,崔向和凌静安一前一后从楼上下来。 刚才崔向和凌静安二人一走,早就按捺不住的崔安便将崔居拉到一边,悄声问道:“崔向看上去并不是聪明之人,以前隐约还听崔越说过,崔向似乎有些呆笨,怎的方才他侃侃而谈,能够一举识破凌静安的藏身之处,是何缘故?眼下他又和凌静安躲到楼上,不知又要密谋什么?凌静安奸滑如油,又怎会听他的话?九郎,这个崔向,到底是聪明之人还是愚不可及?” 第47页 (第三更到,票,票,票……) 第三十三章 人才 早在崔向尚未来到袁州之前,崔居就从崔越口中无意中听到过崔向笨二郎的绰号,是以也认为崔向就算不如传闻中那么蠢笨,估计也不过是平常无奇之人,并无出色之处。后来又曾听父亲说过,崔向才思敏捷,文采出众,他也只是当作父亲的随口之言,也并没有放在心上。不过他生性喜好玩耍,崔向第一天上学堂,他和崔安找到崔向,也只是存了逗他一逗的心思。 今日崔居来找崔向,其实也是想借他之口,问出有关百丈寺的事情出来。不想一谈之下,却是发觉崔向对佛学所知甚多,顿时对他心生好感,一路走来又听他谈起百丈寺的百丈清规,正合他的心意,更让他喜出望外,不意崔向虽然比他大上两岁,没想到他如此熟知佛学戒律,而且看样子他对寺庙也颇感兴趣,以后再有前往寺庙寻找高僧之事,约他同行岂不正好? 等到了文渊阁之后,见到崔安与老者对峙,说实话,崔居并没有想到崔向会为崔安出头,倒不是他认为崔向没有勇气,而是认定崔向也没有解围的本领,所以他打算将局面搅乱,到时乘机将崔安拉走了事。不过是一副字帖,犯不着因此惹事生非。 谁知崔向不但出面,还找到了事情的关键人物——凌静安,不说崔向轻描淡写找到凌静安的藏身之处是如何地让他大为吃惊,而后崔向三言两语就让凌静安随他上楼,更是让崔居瞠目结舌,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对凌静安印象不好,但不妨碍他清楚凌静安的为人,此人油滑无比,行事又滴水不漏,让人找不到破绽,别说小小的崔向,就是整个袁州从事字画生意的商贾没有一个不痛恨凌静安的,却都无法拿他怎样,因为没人能抓住他的马脚! 崔向,又有什么本事让凌静安听话? 如果说崔居对崔安是惊讶万,而崔安对崔向是爱恨交加的话,卢姓老者现在对崔向几乎恨得咬牙切齿! 说起来卢姓老者一开始并没有将崔向放在眼中,在他看来,崔安虽然只是崔刺史的庶子,不过他才是真正的主事之人,今天只要过了他这一关,大不了僵持一个时辰,以崔安傲气轻浮的性子,肯定不会坚持太久,到时他知难而退,他与凌静安一手钱一手货,此事就算大功告成,也可以回去向自家郎君交差了。 至于凌静安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名贪财忘义的商贾,不值一提。所以当他再三向他恳求,求他出面演一齣戏,他才肯答应将《千字文》转卖给他之时,他心中大怒,差点一个耳光就打了过去!他是什么身份,岂是他一个小小商贾能够随意指挥的?不过当他听说对方是崔刺史的长子之时,顿时改变了主意,二话不说就点头应下。 能让崔刺史的长子当众吃亏,好好羞辱他一番,也算是此次前来袁州的意外之喜,回去就算让阿郎知道,想必也是大功一件。 不成想眼见一切顺利,却横空杀出一个崔向。看他年轻不大,行事却是颇为老辣,而且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和机智——竟能识破凌静安的藏身之处,真真让他着实吃惊不小! 好在随后凌静安在羞辱之下,毅然决定还是将《千字文》给他,他心中虽然震惊崔向的手段,却不无得意地想,尽管崔向有些小聪明,不过与他久经风浪的老练相比,在三千贯巨额飞钱的诱惑之下,任凭小小稚子说破天,也难以改变败在他手上的事实! 不料,很不幸又是这个崔向,再一次将他触手可及的《千字文》生生拦下,而凌静安这个见利忘义的小人,居然还听他之话,随他上楼而去。何曾受过如此屈辱的他强压心中怒火,几十年养成的不动声色的性情也有了一丝难以压制的愤恨:竖子欺人太甚! 他隐约有一丝不安,觉得恐怕事情有变,只是他孤身前来不说,又并不占理,所以只能强忍不发。要不是郎君再三叮嘱一定要将《千字文》拿到手,依他的身份,怎会屈身在此等候一个小小的商贾和不知什么来歷的崔向。 崔向,他心中将这两个字念了数遍,既然姓崔,就算不是崔贺尧家人,也是崔姓中人,而且他替崔安、崔居出头,就相当于和崔贺尧沆瀣一气,以阿郎“逢崔不喜”的脾气,等他回去之后再添油加醋将崔向大加贬低一番,不信他还有前途可言! 不提崔安、崔居和卢姓老者的暗自猜测,其余众人也都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谁知道这个崔向是谁呀?他到底是怎么发现凌静安的?” “以前没听过有崔向这号人物,他怎么这么大本事,让凌静安这个滑不熘手的老泥鳅也乖乖听话?有隐情,绝对有隐情。” “看样子崔向也是和崔安一路人,说不定正是崔安埋伏的后手。这崔向也是厉害,年纪不大,眼光毒辣,手段层出不穷,果然是有志不在年高。” “刚刚我还看崔向不过是譁众取宠之辈,不想转眼间大变活人,还能让凌静安乖乖随他上楼,老子今日看走了眼,没想到这个崔向深藏不露,是个高人,先佩服一下再说!” “……” 等崔向和凌静安的身影出现在楼梯之上,所有人都立刻闭嘴,睁大眼睛看着二人,一时间,鸦雀无声。 看到又有无数双眼睛行注目礼,崔向心中苦笑不断,他本低调,只求得一个崔氏学堂的座位,哪怕是身为末学,只要能够安心地让他读书就行。他只求能在学业之上突飞勐进,再苦思冥想一个可以保全百丈寺僧人的办法,平安渡过会昌五年和六年的动乱即可。谁知崔安不让他清闲,一来文渊阁,就惹出这么大了一个乱子出来让他来担当。 第48页 幸好一切如他设想一样,凌静安崛起过快,必然有非常手段,果不其然,崔向一点点引凌静安拿出《千字文》,细看之下发现了其中的端倪,再联想到文渊阁以前的发家过程,崔向就心中判定,凌静安此人极不简单,不但是一个模仿高手,还是一个经商天才。 这样全面发展的人才可是十分罕见,崔向立刻想到会昌法难引发的寺庙大肆被破坏,而随后新皇登基之后,又重新兴建天下寺庙,其中一定蕴含着巨大的商机,若不及时把握此等机会,岂非坐失良机?不过此事他一人应付不来,有些具体事宜还需要有人亲身亲为才行,而凌静安,就是最佳人选。 崔向心中想着,脸上笑着,和凌静安来到众人面前。他有意退后一步,让众人的焦点都集中在凌静安的身上。 凌静安脸色铁青,本来就生得有些阴柔脸庞犹如挂了一层霜,让人一看之下,如同一个被人抛弃的怨妇。只是此时却无人嘲笑凌静安的“柔美”,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等他开口。 第三十四章 再变(求票求收藏!)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某先将《千字文》许与崔八郎,不敢失信于人,此帖……还归崔安所有!”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凌静安勐地将手中木盒推到崔安手中,又朝老者叉手一礼,不敢正视老者的眼睛,“卢老丈,君子有成人之美,不夺人所爱,还望您大人大量,不与小的一般见识!” 老者脸上再也没有了从容的笑容和淡定,直气得鬚髮皆张:“凌—静—安!你出尔反尔,见利忘义,两面三刀,当真是天下少有的卑鄙小人……今日盛情款待,卢某全然记下,他日定有十倍厚报!” 听了老者赤裸裸的威胁之话,凌静安紧咬牙关,一言不发,只是目光阴冷看向崔向,恨不得将崔向活活吞掉。崔向一脸无辜加无奈的笑容,正小声和崔安说些什么。 “哄”的一声,人群犹如水入油锅,轰然乱成一团! “什么?凌静安吃了哑巴亏,不卖三千卖三百,真是惊天奇闻!” “我没听错吧?凌静安没发疯吧?崔向是谁,谁知道,我愿意出一贯钱。” “太好了,今天总算没有白来,真是一出一波三折的好戏,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古怪,奇怪,搞怪,见怪不怪,怪到没法再怪,真是无怪不有!”也不是哪位仁兄快语如珠,说出一句经典之语。 凌静安不管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也不理有人在耳边问来问去,只是死死地盯住崔向,好象生怕他跑了一样,双眼如红,只差一点就血光飞溅,将崔向当场格杀。 可惜的是,眼光再歹毒,也杀不了人,所以崔向还是好好的,甚至还抬起头沖老者微微一笑。 老者怒气发泄完毕,狠话也撂下了,情知此地并非久留之地,当下冷冷一笑:“好,卢某记下崔向的大名了,定当向我家阿郎禀报。你以一介白衣之身,能入得我家阿郎之耳,也算是天大的福份了。后会有期!” “卢老丈……” 崔向向前一步,笑吟吟地叫住老者,“莫要生气,气大伤身,再说在下还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老丈一二。” 老者却是理也未理,转身就走,刚走几步却又被崔向的一句话定在当场。 “可否告知在下,贵家阿郎是谁?若他正是我景仰之人,《千字文》我愿忍痛割爱……” 老者勐然回头,目光炯炯:“你这是何意?” 崔向抄手而立:“无他,只是想与贵家交友罢了。” 老者眼光闪动,最终还是《千字文》的诱惑占了上风,毕竟自家郎君不好相与,没有得手,回去一番大骂还是轻的,说不定还…… “我家阿郎姓卢,现居洪州……”有些话点明即可,不必非要说个清清楚楚,就露怯了。老者相信以崔向的聪明,肯定会猜到他说的是谁。 “呀,失敬,失敬,果然是他……老人家,卢老丈,幸会,幸会!”崔向一脸热切,不但让老者大吃一惊,周围众人无不目瞪口呆,不知道崔向到底是向着谁家,怎么有点语无伦次? 还未等老者反应过来,崔向已经从崔安手中夺过木盒,一把送到老者怀中:“既然是在下最敬仰之人,区区一副《千字文》定当双手奉上,绝无二话。还请卢老丈收好,莫要摔坏才是。” 老者直到木盒在手,还仍不相信崔向会将《千字文》双手奉送,他不相信地打开木盒,《千字文》赫然藏身其中,正是刚才大家看到的那一卷。他还是不敢相信崔向会有如此好心,又向凌静安投去疑问的目光,意思是此帖是否正是刚才之物。 凌静安也没有想到崔向会来这一手,几乎将嘴唇都咬出血来,脸色惨白,却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这,这如何使得?”老者也这从天而降的意外之喜砸得有点头晕脑胀,一时间竟然生出不太真实的感觉,磕磕绊绊地问道,“此物原本归崔安所有,又是他出钱购买,你能替他做得了主么?” 崔向大大方方地伸出右手:“反正老丈原本就打算出三千贯来买,我也就只收三千贯好了。有了三千贯在手,老丈方才所说的难解之事,就不再是难事,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第49页 原来他费尽心机,所图之物不过是钱财,老者心中的郁闷之气一扫而空,再也没有一丝憋屈的感觉,卢家什么都不缺,还会缺钱?区区三千贯,在卢家眼中,和一文钱没有区别。 老者腰直了起来,气也粗了许多,一伸手就取出刚才的三千贯的飞钱,塞到崔向手中,恢復了淡定从空的笑容,呵呵一笑:“后生可畏,果然是生财有道,老朽佩服。就此别过,告辞!” 一转身,看也不看凌静安一眼,扬长而去。 一时间,二楼宽敞的大堂之上静可听落针,大家大眼瞪小眼,下巴掉了一地。 这也行,从中间一转手就赚了两千七百贯,将原本属于凌静安的钱财据为己有,这种虎口夺食让人痛恨的宵小手段被崔向信手拈来,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地将眼睛睁开到一生之中最大的一次,骨碌碌转个不停,只在崔向和凌静安二人身上打转,就等着接下来一场狂风暴雨的好戏上演! 只是……只是崔向若无其事地将飞钱收好,用双根手指夹着,轻飘飘到送到凌静安面前:“凌兄,要不三千贯钱你先收下?” 凌静安目光呆滞,面如死灰,对崔向之话置若罔闻,直到旁边的伙计轻轻推了他一把,他才惊叫起来,如梦初醒,身子晃了几晃,几乎站立不稳。身旁的伙计还想扶他一把,却被他一把推开,只见他勐一跺脚,一脸狠绝之色,朝崔向叉手一揖到底:“从此凌某唯二郎马首是瞻,不敢再有二心!” 崔向急忙将凌静安双手扶起:“何止于此,何必行此大礼,你我兄弟不分彼此,今日有缘相识,也是人生大幸。” 凌静安黯然无语,只是茫然点头。 这一下,别说众人惊讶得几乎连眼珠都掉到地上,连崔安和崔居也是面面相觑,眼中的震惊无以復加,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所有的人都是一个心思,恨不得一齐大喊:“谁能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第三十五章 缘由 当然无人回答,也没人知道内情。 崔向来到崔安和崔居面前,笑着将三千贯飞钱递给崔安。崔安如避洪水勐兽一般跳到一边,面露不悦地说道:“我让出《千字文》,只为换取王羲之的《兰亭序》,才不要你这些阿堵物。快快收起,省得被人看到误认是我贪财才算计卢姓老者。” 崔安一脸厌恶之色,仿佛一旦沾染了钱财就让他变成俗不可耐之人一样。 崔向又向崔居示意,崔居连连摆手:“此钱是你赚来,理应由你收下,不必与我客套。” 崔向也不勉强,将钱收好:“等我有空兑换之后,再还你三百贯。” 崔安不以为然地摇头:“若你真能找到王羲之的《兰亭序》真迹,三百贯还远远不够,到时我再想法凑钱还你。不过你可要记清了,我只要《兰亭序》,不要你一文钱。找不到的话,还我《千字文》!” 真品《兰亭序》一百多年前,早已被李世民带到了坟墓之中,想要真品,绝无可能,连当今皇上也不敢去想。不过对于所谓的真品来说,在凌静安手中,不过是半月之功可得。 崔向这边与崔安和崔居说话,凌静安那里已经让伙计以东家有恙、闭门谢客为由,将所有客人礼貌地请出了文渊阁。尽管所有人都吵吵嚷嚷大为不满,凌静安只是躲到一边,一言不发,任由伙计轰人。 等崔向三人离开之后,凌静安回到内室,再也支撑不住,一下瘫坐在床上,半晌动弹不得,脸色灰白不说,还满身大汗。 他万万没有想到,崔向明明和他说好只为拿走《千字文》,至于崔向向他许诺的大事,对他来讲不过是空中楼阁,并未放在心上。孰料崔向突出杀招,转手又将《千字文》卖给卢老丈,不费吹灰之力就赚了两千七百贯。 要是以前,敢有人如此胆大包天从他凌静安口中夺食,他非要要他十倍偿还不可。只是今日凌静安却丝毫没有被崔向欺骗,赚走了本该属于他的钱财而大为愤恨,而是心中打了一激灵,被崔向翻云覆雨的手段惊得满心错愕,几乎惊吓得喘不过气来。 崔向此举就是向他明确无误的暗示,从此以后,他凌静安必须与崔向同乘一条船,同走一条路,否则,崔向向卢老丈告发他,他将有口难辩! 更何况,说不定卢老丈已经怀疑他和崔向暗中勾结,故意哄抬高价,骗他上当。虽然说以前他没少做哄抬之事,只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被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个崔向,怎么会如此厉害,步步高人一着,将他吃得死死的。现在他已经无路可退,不和崔向绑在一起,又能如何?难道得罪了一个卢家不算,还要得罪崔家不成? 崔向既然如此厉害,是他平生所仅见最有手段的人物,说不定他刚才所说的可保一生富贵的大事,并非信口开河之话,而是确有所指。若真是如此,他又何必沮丧如斯?只要能够赚钱,赚大钱,就算听命于崔向又如何?只要他有真本事,到时能分他一杯羹,今日之事就算再丢人,他日赚个万贯家财之时,岂不是要比今日还要扬眉吐气十倍? 凌静安的眼睛又慢慢地恢復了神采。 崔向三人站在袁江路上,背后的文渊阁三道大门一齐关上,宣告暂时停业。 第50页 崔安不解地看看崔向,问道:“半个月之内,能帮我找到《兰亭序》?” 崔向想起凌静安真正认输的一揖到地的一礼,笑了笑,说道:“八九不离十。” 崔安不知想起了什么,上下打量了崔向几眼,阴阳怪气地说道:“想不到小小新吴来的一名县学学子,一到袁州就能如鱼得水,倒是小瞧了你……你是如何识破凌静安的藏身之处,又如何说服他主动将《千字文》让出?最后他又为何对你前倨后恭,好象还怕得要命?” 崔安可不懂委婉之道,想问什么,开口就问,也不管对方是否愿意听。 其中隐情一言难尽,同时又是不可透露之秘,他才不想说与崔安,以崔安自负狂妄的性格,想要让他保守秘密或是商议要事,还是免谈为好。崔向摇头一笑:“天色尚早,八郎,你是与我和九郎一同前往龙兴寺一游,还是另有打算?” 崔安见崔向顾左右而言他,知道他不想说出真相,顿时气极:“我才不和你这贪财的势利小人同行,恕不奉陪!崔向你莫要忘了半月之约,到时若没有《兰亭序》,我和你没完……告辞!” 崔向无奈笑笑,归根结底事情还不是因你崔安而起?现在倒好,洁身自好的清高好人由你来做,见钱眼开的贪财小人由他来当,天下之事向来没有公平可言么?不过想想倒也释然,他不过是担了一个挖了凌静安墙角的恶名,区区恶名担就担了,又能奈他何?关键之处在于,今日之举,他用一副《千字文》的赝品将凌静安与他绑在一起,不怕凌静安不为他所用。 而且他之所以在卢姓老者面前流露一副贪财的模样,就是要让卢家知道,他不过是一个见钱眼开的势力小人,不值一提。现在的他在卢家面前不过如同一只蚂蚁,如果这只蚂蚁惹得一个庞然大物恼怒,那这只蚂蚁生死只在对方的一念之间。如果经由卢姓老者一说,卢家不将他放在眼中,才是他最大的福份。 对了,还有今日平白得到的两千七百贯,可是一笔巨款,恐怕他家几十年的收入也没有如此之多。崔向虽然不是爱财如命之徒,不过也知道万事无钱不行,就是以后要安置百丈寺的百余名僧人,到时他要是身无分文,也是难以为济。 所以,接下来的要紧之事,就是让凌静安完全依照他所说的去做,如何一切顺利的话,会昌法难过后,新皇登基之时,就是他可以“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之日。 崔居在一旁见崔向出神,以为他为崔安之事生气,劝道:“二郎,别和八郎一般见识,他那人就是嘴直心快之人,其实为人倒也不坏。” 崔向哑然失笑,他要是会和崔安置气,岂不是也成了和崔安一样喜怒无常之人?在他看来,崔安不过是一个被惯坏了的孩子罢了,才不会将他当一回事儿。 扭头一看崔居也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又笑:“好了,想问什么,尽管开口,别憋着,多难受。” 第三十六章 漏洞 出乎崔向意外,崔居对他如何发现凌静安的藏身之处并不关心,而只是纳闷为何凌静安上楼一趟,回来之后就将《千字文》主动交给崔安。 “别骗我说你对凌静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凌静安此人,奸滑过人,如果不是被人逼迫,断然不会轻易就范。他藏在夹墙之中,就是想置身事外,拖到八郎主动放弃为止。” 比起崔安,崔居没有骄纵之气,也好相处,是个可交之人,崔向没有打算隐瞒他真相,而且以后说不得还有借他之力的时候。 “说来也简单,我看出了《千字文》是赝品,直接向他点明,他担心事情败露,所以无奈之下只好屈服!” “啊……”崔居惊讶万分,“既然你知道真品不真,为何还非要让八郎买下,又为何非要再转手卖给老者?” 崔向知道崔居一下也绕不过弯来,抬头看看日头,说:“还去龙兴寺么?去的话,现在动身,我们路上边走边说。” 一路上,崔向向崔居点明其中的关键之处。老者是洪州卢家之人,对他们来说,钱财是小事,面子是大事,所以他转手将赝品《千字文》卖给老者,让他觉得他不过是贪财之人,不足为虑,示敌以弱才是最好的保全之策。而且如此一来,凌静安担心事情败露,必定会对崔家言听计从,毕竟是他卖假给卢家,而不是他崔向。况且经此一闹,卢家说不定还会怀疑凌静安从中捣鬼。凌静安现在是百口莫辩,只有忍气吞声,别无他法。 “凌静安是自作自受,怪不得别人,谁让他以赝品骗人……二郎,那你答应八郎的《兰亭序》,莫不是想要借凌静安之手,以假充真?” 崔居心思倒快,转眼就想到了此事。 “不错,正是此意。”崔向很无赖地承认了,“凌静安人品不堪,不过确实也有真本事,以假乱真的本领举世无双,除我之外,恐怕能够识破他的人寥寥无几。既然真品世间已经难找,那么无人点破的赝品,就是真品,只要能让八郎高兴,真假又有何不同?” 崔居挠头一想,忽然一笑:“也是,二郎言之有理。八郎手中还有几幅字帖,我一直认为全是赝品,他却爱若至宝。想想只要他一心当成真品,只是出于喜爱之心,并非用来赚钱,何必非要计较真假分明。” 第51页 崔向暗贊崔居心思剔透,笑道:“正所谓,假做真时真亦假!” 崔居大喜:“此句甚合我心,妙句,妙不可言!” 二人说话间,已经走到城南。本来崔居出行,一向有崔府的马车伺候,还有下人随行。今日却是不同,他只想让崔向陪他前往龙兴寺,才不想让下人跟着,省得他们向父亲禀报。一路上只顾和崔向说话,不知不觉二人已经走了数里路,也不觉得累。 崔居走着走着,忽然脸色一沉,想起一事,蓦然站住,朝崔向深揖一礼。崔向唬了一愣,忙闪到一边,惊问何事。 “多谢二郎援手,我才想到,洪州卢家不正是江南西道按察使卢关么?你刚才在文渊阁示敌以弱,假装贪财,替崔安出头,其实是帮了崔家一个大忙!”崔居收起笑脸,正色说道。 “何出此言?”崔向不解。 “四大士族之中,崔卢素来不和,外界并不清楚,我身为崔氏子弟,却是明白内情。卢关对我父看不过眼,始终寻机要弹劾我父,而卢关身为按察使,身握刺史的考评和升迁的大权,家父谨小慎微,唯恐被卢关指摘微小过失。” 原来还有如此隐情,崔向没料到他无心之中帮了崔家一个大忙,也算是多少回报了一点崔刺史对他一家的照顾和厚爱。 崔向摆手,不想居功,就以只是无心之举不算有意为之为由,搪塞过去。崔居也不过多纠缠此事,忽然又古怪一笑:“二郎,为何你才比我大上两岁,就有这般遇事不慌不乱的本领,还能乱中取利……对了,你又是如何看出《千字文》并非真品?” 正如先前崔向对凌静安所说,他能够识破《千字文》并非真品,确实是天大的幸运。 后世的崔向是一名大学讲师,他的同事唐掩帘是考古学教授,不但名字起得古典,连说话办事也都十分古典,结果导致他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还好崔向颇有耐心,唐掩帘一有重大发现,就会喋喋不休沖崔向说个不停。尽管他对考古不感兴趣,不过为了让唐掩帘不过于失望,就只好耐着性子聆听。 久而久之,唐掩帘将崔向当成知心好友,真正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崔向见唐掩帘将他的应付当成真心,也是有些不好意思,以后再听他大讲特讲新发现之时,也就用心细听,偶而也发现一两句意见,往往切入要点,更让唐掩帘又惊又喜,大唿崔向不做考古研究大大可惜了。 时间一长,崔向虽然没有真想去做一名考古学家,但也对考古和研究名人字画产生了兴趣。因为好佛的原因,他也着手研究佛教史,在歷史上几次灭佛的大乱之中,许多中国才有的佛经因此失传,只能到日本请回。 许多名人字画都与佛学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所以崔向也都有涉猎。尽管与唐掩帘相比,他只是略懂皮毛,不过正是因为感兴趣的原因,只要唐掩帘一有重大发现,必定会先来告诉他,而他也就铭记在心……凌静安的《千字文》的破绽,正是他从唐掩帘之处学到的—— 在欧阳询行楷《千字文》中,竹字头被俗作草字头,只有“笙”、“笋”二字例外,还是写成了竹字头。根据全文查阅,竹字头的字应该有十三个,可是只见到两个。那么其他应该作竹字头的字都被俗作草字头了。竹头变草字,这是判断一个写本具有俗字特徵的显性标志之一。因为无论哪个时代、哪个区域和哪个阶层的书写者,把竹头写成草头都不符合正字规范。但在唐朝对于欧阳询来说,却又是再正常不过。这也是判断是不是欧阳询真迹的一个重要标志之一。 幸运的是,也不知凌静安是从哪个摹本转临而来,而那个摹本却将以上两字也全部写成了草字头,说是疏忽也可,说是没有见过真迹也无不可,但不管怎样,却明白无误地让崔向一举断定,凌静安手中的《千字文》必是赝品无疑。 早先听崔居说起凌静安起家之快,手段之古怪,崔向心中就隐隐猜测凌静安此人必定有猫腻,因为凌静安的种种作为类似于后世的炒作,事有反常必有蹊跷之处。所以他一到文渊阁就想方设法要请出《千字文》一观。结果一看之下果然不出所料,也就有了诈取凌静安之事。 当时他对凌静安说是幸运,确实也是侥倖得很,崔向都大唿真是运气好,也幸亏后世的他有点耐心,结交了唐掩帘这样一个高手朋友。 简单将凌静安的《千字文》的疏忽之处一说,当然具体原因崔向避而不谈,只好谦虚地说成是他喜好钻研典籍,无意中从某本书中看到,饶是如此,崔居也是惊为天人,喜笑颜开地说道:“二郎真是才通古今之人!” (文中判断真假之法,不过是小说家言,不入方家法眼,大家姑且看之,呵。有票就给鼓励一下,歷史类的书,为了好看一点,为了真实一点,查资料也很费神。) 第三十七章 法师 不简单,崔居一眼就能看出他博古通今,要是他告诉崔居,其实他神机妙算,上知八百年,下知一千年,估计崔居还会拜他为师,就算崔贺尧也说不定把他奉为上宾。 不过真要如此的话,他的死期也就为期不远了,一句“妖言惑众”就可以将他斩立决。当然,以上只是崔向放松心情的搞怪想法,真从嘴中说出的却是:“哪里,哪里,九郎过贊了,我不过是喜好胡乱看一些闲杂书籍罢了,也只是随意翻看,不敢说与他人听,唯恐落人嘲笑,说我是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 第52页 话一出口,崔向才意识此两句诗在某朝可是大逆不道的叛逆之言,因为这两句话,不知有多少人掉了脑袋。幸好唐朝没有文字狱,否则真要是到了某朝,天天说话还得小心翼翼,真是悲剧。 崔居哈哈大笑,背着双手在地上转了几圈:“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妙句,真是绝妙,既形象生动,又别有用意,哈哈,以后若让我再见到谁不肯好好读书,胡乱翻看一通,就用此诗来大大地刺他一刺,定会叫他哑口无言!” 想到得意之处,崔居几乎跳跃起来,兴奋莫名。 龙兴寺位于袁州城南,大小宫殿不下百余间,气势巍峨,气象万千,据说有僧众五百余人,再看寺前人流如海如山,香火之旺,十倍之于百丈寺。 崔向和崔居好不容易挤到大殿之上,见正殿正中释迦牟尼佛庄严慈悲,左侧为舍利弗尊者,右侧为目犍连尊者,皆是法相庄严,双目低垂,怜悯天下苍生。 佛像下首站立一名僧人,双手合什,引领前来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依照规矩,依次跪拜。崔向和崔居不敢怠慢,也做足了礼数,合什顶礼完毕,由右侧绕佛像穿过大殿,来到后殿。 大殿和后殿之间,有一处方圆百余丈的厅院,院子正中矗立一座佛塔。 佛塔,亦称宝塔,也曾被音译为浮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即是指佛塔。佛塔一般是供奉舍利子,珍藏佛像、佛经之用。佛塔起源于古印度,由汉时传入中国,到汉末之时就已经风行天下,在佛教盛行的唐朝,更是将佛塔的建造推向了极致。 “龙兴寺中可有高僧,我正好要请教佛法精要!”崔居对龙兴寺的雄伟堂皇不感兴趣,只想研究佛法精妙。 “我也不知。”虽说唐朝高僧辈出,但具体到哪一家寺庙有没有高僧,崔向怎能记得清楚?他只是看龙兴寺一片富丽堂皇,不管是规模还是旺盛的香火,百丈寺与之相比,差别巨大。 龙兴寺还真是富足得很! “龙兴寺名下有田地多少?”崔向转身问崔居。 “具体数目我也说不清,寺庙田产不上赋脱,官府也不登记数目,再加上时常有大户人家捐献,精确数目恐怕只有方丈有数。不过袁州城中最肥沃的一片土地,十有五六为龙兴寺所有,再加上每年的香火钱,龙兴寺之富,袁州城中属一属二……” 崔居连连摇头,“出家之人,当以济世为怀,如此方蓄良田,收租养奴,养尊处优,出家犹胜在家,难怪佛学不兴,高僧不出。和尚只知享乐,不知钻研佛学,哪里还有当年玄准奘法师在世之时的气象,真是急煞人心!” 崔居一脸痛心疾首,正痛斥心中不平之时,冷不防耳边传来一声断喝:“哪里来的黄口小儿,敢在佛门圣地大放厥词?说什么佛学不兴高僧不出的污言秽语,你怎不睁大眼睛看看,眼下天下承平,寺庙众多,我辈出家人正逢盛世,正是人才辈出之时,处处有高人藏身,你不过是眼浊看不到罢了!” 一名身着灰色僧袍,生得人高马大、年约三旬的僧人不知何时站在崔向和崔居身后,一脸义正言辞地说道。 崔居见他横眉冷目,眉宇之间竟有一丝狠绝之气,不由心中不喜,问道:“听法师口气,莫非你就是藏身于龙兴寺的高僧?” “不错,小僧慧广,正是不世高僧,难道你二人大眼圆瞪,共四只眼睛,也看不出来么?”慧广一双眼睛转来转去,见崔居一身绸缎,还有点富户人家的样子,而崔向虽然也着一身儒衫,但并非上佳衣料,不由就心中轻视了几分。 佛门戒律,不妄语,不我慢,慧广只一露面,便傲慢轻怠,大言不惭,绝非受足戒的比丘,不定是哪里半路出家的和尚,还自称高僧,开口就犯了两条戒律,和他争论,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再说在家之人不说出家之人的过失,慧广虽然有损佛门形象,毕竟也是僧人,也不用他来指责,崔向想到此处,一伸手拉过崔居,就要转身离去。 崔居却是不肯轻易离开,冷笑几声:“既然法师敢自称当世高僧,定然是学识渊博,经、律、论三藏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慧广轻哼一声:“小僧智慧第一,口才第二,博闻强记第三,勉强可称得上三藏法师,怎么,小施主还想考我一考不成?” 这一下崔向也看不下去了,哪里有人敢大言不惭自称三藏法师的,如玄奘一般的三藏法师,几百年才有一人而已,再者佛门戒律森严,尤其注重要求僧人不我慢贡高,不口出狂言,以免犯下口业。这位慧广生大我慢不说,还口口声声自称三藏法师,毫无谦逊平等之心,若是在戒律森严的寺庙,早就逐出佛门了。 崔居一脸恭敬,双手合什,施了一礼:“参见大师!” 慧广对崔居突然恭谨的态度不太适应,犹豫一下,还是微微还了一礼,却目光狐疑,一脸不解。 崔居暗中沖崔向促狭一笑,崔向明白,崔居是有意为之,定有后招,所以也不说破,有模有样地也向慧广见了一礼。 慧广见二人被他折服,不免有些飘飘然起来,大话就放了出来:“二位施主对佛法有何不明之处,尽管问来,小僧为你二人一一解答,定会让你二人茅塞顿开,智慧大进……” 第53页 崔向退后一步:“在下才疏学浅,生性愚钝,对佛学所知甚少,正好可在一旁听闻法师讲经说法,实乃三生有幸。” 慧广对崔向的态度颇为满意:“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小施主敢于承认自身愚笨,知耻而后勇,善莫大焉!” 崔向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微微低头,脸色既有些羞惭,又有些激动,看上去要有多谦虚就有多谦虚。 换作以前,崔居也会被崔向这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骗到,不过见识了他在文渊阁层出不穷的手段之后,崔居怎么看怎么觉得崔向小意的作态,简直就是一头彻头彻尾的披着狼皮的羊。 第三十八章 辨僧 不过对于佛学经典以及对佛经的感悟,崔居自认崔向再是聪明,也比不上自小就有出家之心的他。毕竟他从小就存了出家之心,对于佛经的兴趣远远大于四书五经,而崔向只是寻常的学子,吟诗作画是正常学业,闲暇之间就算读过一些佛经,估计也是浅浅看过,并非出于钻研之意,而只是兴致所致。 所以他见崔向主动退到一旁,也是认为崔向是知难而退,特意让他来做辩难之事。 崔居脸上恭谨之色未去,却露出狡黠的一笑,说道:“请问法师,我夜读《金刚经》,总有一句偈语不明,还望法师指点一二。” 《金刚经》可谓佛经之中影响甚广的一部佛经,无数人都曾呕心註解《金刚经》,武则天也对此经爱不释手,还亲自题写了开经偈。 崔居以《金刚经》开题,并没有剑走偏锋,五千余字的《金刚经》乃是僧人必须读诵的课目之一,一字不差背诵下来者,也不在少数。 慧广一听要问《金刚经》偈语,顿时一脸轻松:“但说无妨。”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当作如是观……敢问法师,此句何解?” “此四句偈乃是金刚经的精髓所在,正是对‘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进一步阐解,点明世间万事万物皆是空幻,生灭无常,就如晨雾和闪电一样,一闪即逝,不可永久留存,世间名利,金银财富,田产房屋,都不是永久不变的,剎那生灭。”慧广侃侃而谈,低眉垂目,俨然一副得道高僧的形象。 虽说慧广所说有些浅显,但显然也有自身的体悟在内,看来至少还在佛经上下过一些功夫。 崔居微微惊愕,他原以为慧广刚才那般倨傲,不定是如何混入僧人之中,并非真心实意出家,或是为了求得温饱也未可知,不料他开口道来,也有几分悟性,顿时让崔居收起轻视之心。 “从前惠能大师听闻‘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油然而生出家之心,请问法师,何谓‘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又如何才能做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崔居继续发难。 慧广不由多打量了崔居几眼,心中闪过一丝惊讶,然后微一沉思,答道:“我等凡人,经常心随物转,比如见花落而伤春,见流水而感怀,见高山心生高大之感,见高官权贵而心生畏惧之心,其实自心本来不生不灭,不动如山,就如当年惠能大师见有二人争论是风动还是幡动,大师言道,风不动幡亦不动,实为仁者心在动。花开花落终有时,何必感怀伤春,徒增烦恼?若是我心巍然不动,管他花开花落,不过是一场变幻罢了,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不将心停留在花开花落之心,不停留在高山流水之上,只停留心间,不被外界变化带动,正是此意也。” 崔居眼中闪过一丝嘆服,不想一脸傲气的慧广,也有如此见解,大大出乎他的意外。 当然,崔居不可能就此认输,又问:“万法性空——何解?” “宇宙万法,无一不是由因缘和合而生起,所谓‘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诸法因为因缘的和合而生,因缘的消散而灭,所以其本体为空,并没有实在的自体。因此,所谓有,必须依空而立。比如大地依空而立,比如日月星辰依空而存,正是因为无处不在的虚空,才有入得世人之眼的实有。” 慧广一口气说完,脸上隐隐有得意之色,再看向崔居之时,不时流露出傲然之态。 崔居见问不住慧广,心中渐有一丝烦躁,想了一想,再问:“何谓佛法无边?” 慧广想也未想:“佛法博大精深,穷极人力无法全部参透,此谓佛法无边之意,就指无边无际。” “有关佛法无边之意,在下倒有不同的看法……”崔居终于得到机会,听慧广轻率之间便脱口而出不太严谨的答案,当然不会放弃大好良机。 慧广眼睛一瞪:“以你小小年纪,又是在家之人,怎么可能参悟佛法?黄口小儿,莫要信口雌黄!” 崔居坦然一笑:“众生平等否?” “平等。” “那法师为何还轻视在家之人?这便是法师参悟的佛法之中的众生平等么?连出家在家都分得分明,是不是有钱人和贫困之人,在法师眼中也有三六九等?”崔居顺势就上。 “你……”慧广一直沾沾自喜,自以为刚才已经将崔居完全折服,不料他得了机会,妙语反击,偏偏又切中要害,让他无话可说。 第54页 “那小僧则要听听小施主关于佛法无边的高论。”慧广以退为进,要想指摘崔居言论之中的错误。 “佛法无边在我看来其意有三,方才法师所言,乃是第一意。” 崔居负手而立,脸里哪里还有半点嘻哈放浪的模样?只见他一脸的肃穆庄严,虽然没有剃髮不是僧人装扮,不过在崔向看来,他的卖相比起慧广好上不知多少。真要是剃了头髮,换了僧袍,当前一站,只凭那一脸的肃然和沖和,绝对是一等一的法相庄严。 别说,崔居还真有高僧风范。 姿势显摆完毕,崔居露出淡淡笑意,一脸的风轻云淡:“佛法无边,其意有三。第一意,是指佛法博大精深,我等凡人穷极一生也无法全部参悟。第二意,是指智慧无边和福德无边,佛是两足尊,福慧两足,无边无际。第三意,是指佛法非空非有,不落有也不落于空,大道无言,不落两边。” “哧……”慧广讥笑出声,“似是而非,谬论也!你所说第一意和第二意,还算符合佛法本义,第三意乃是虚妄之言,佛法最精髓的缘起论有言,缘起性空,万物本空,你却说佛法非空非有,此等谤法之话你也敢在佛门圣地说出,真是黄口小儿,狂妄无知!” “缘起性空,乃是至理。万物存在,又是实相。即便是佛祖也有三十二相,也是法相庄严,怎可说是空无所有?我说佛法非空非有,是说不可执着于空,又不可执着于有,若是依法师所言,非要落在空上,也就是心有所住,住在空上了,又何谈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转了一圈,从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再到缘起性空,又回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正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再到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最后又回到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正是万物不过于心的精闢的三段论,也是崔居精心设计,以慧广之矛攻击慧广之盾的绝妙的反击之法。 慧广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第三十九章 悖论 言语道断。 佛法的最精妙之处,在于体悟,在于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在于执着于空执着于有,最后执着于非空非有,都是不对,最是不可思议之法。 不可思议的本意是,不可思维,不可言论。只要动念就是不对,只要开口就是错。 就如最为着名的《金刚经》中的最为着名的三段论:佛说般若波罗蜜,即非般若波罗蜜,是名般若波罗蜜,其意广深,曾被一知半解之人误认为无用之言,其实不然,此话的本意是指,虽然佛法出口就错,但佛法修行也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要先立后破,不立不破。所以佛要立一个名词出来,就叫般若波罗蜜。因为如果佛不说,无人知道般若波罗蜜。但此般若波罗蜜只是文字般若波罗蜜,并非实相般若波罗蜜,只是一个称之为般若波罗蜜的名称。 先立相后破相,和先说一个空,然后再破一个空一样,都是为了破而立,而不是为了执着! 崔居瞅准机会,一下将慧广置于自相矛盾之地,让他无法再自圆其说,以他这般年纪,能将佛法理解得如此深妙,实属难得。 崔居抚掌一笑:“再问法师,既有缘起性空,又有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究竟该舍谁取谁?” 慧广脸色由青转红,满脸怒容:“小僧不与你这黄口小儿辩论……” “法师口口声声称在下为黄口小儿,可是存了鄙夷之心,佛曰,不贡高我慢,不恶口,法师连犯两戒,该受何等惩罚?”崔居不依不饶。 慧广面红耳赤,嚅嚅难言,半响才恼羞成怒地一甩大袖:“呈一时口舌之利,作无谓之争,不值一驳……” “哈哈……”崔居放声大笑,“身为出家之人,理应将佛法吃透,就算不能普渡众生,也要熟知经书,才可身为人师。如你这般非既济世渡人,又不是佛法精湛的和尚,与世间尸位素餐的无能官员又有何不同?” 此话说得过了一些,尽管慧广或许态度傲慢了一些,但毕竟并非所有僧人都有出众的口才,能够升座讲法,以辨才折服天下的高僧更是少之又少。 身在龙兴寺之中,虽然周围人群来往,并无人停下来围观,但崔居说得声音过大,还是引起不少人的张望。慧广更是气极,双目圆睁,几乎要喷出火来,却只是浑身发抖:“你,你,你……”了无数句,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其实慧广也并非如崔居所说是一个一无是处之人,他出身官宦之家,学有所成之后,忽然心灰意冷,随后出家为僧。在唐时,僧人无比受人尊敬,又因他确实才学出众,出家不久就成为一寺的八大执事之一,深受方丈重视和信众的敬重,再加上他本来就性子有些傲慢,又恃才傲物,说话不知委婉迂迴,所以与崔居一见之下起了冲突也在所难免。 崔向见崔居恶气已出,也不想将事情闹大,急忙将他拉住,就要悄然遁走,忽然从松柏林中闪出一人,也是一名僧人,年约五旬上下,生得一脸白净,一尺长须,一眼望之飘然出尘,单是这副好相貌,就令人不由自主心生好感。 “这位施主请留步……” 崔居眉毛一挑:“怎么,你也想与我辩论一个输赢出来?” 第55页 僧人微微摇头,脸上笑容如春风秋水,让人心中说不出来的清凉自在,只听他缓缓说道:“佛法最重体悟,不重辩论,就是佛法,也只是用来载人的船,一旦登岸,佛法也要捨弃不用,何况是世间的言语辩论?法应尚舍,何况非法!” 僧人的声音尽管平缓,没有丝毫起伏,却如一缕清音,直入人心,让人无法抵挡。 崔向心中一惊,看此人不动如松的气势,听此人直指人心的声音,此人就算不是得道高僧,也是佛学精湛之人,不可小觑。 崔居显然也注意到对方稳如泰山的沉稳,不由心生警惕,说道:“听你所说,刚才我和慧广法师辩论半晌,全是非法,不入法师法耳了?” “这倒不是,佛法也是讲究先立相后破相,不立如何破之?正是因为先立后破,随立随破,才有逐步提升的过程。”僧人不徐不疾地答道。 崔居不解其意:“那法师拦住在下,有什么事?” 僧人笑答:“也无事。” “无事叫我做什么?”崔居大为不解,转身去看崔向。 崔向笑而不语。 “小施主,小僧且来问你,你来龙兴寺有何事?” “前来寻找高僧参悟佛法!” “参悟佛法?那小僧就要多问小施主一句了,不知小施主参悟的是空还是有?又或者是非空非有?”僧人笑吟吟地问道,但言语之中的机锋却是无比犀利。 崔居顿时愣住。 若他说空,是执着,若说有,还是执着。若说非空非有,还是心有所住。眼前僧人果然厉害,波澜不惊地就将他的退路全部封死,让他无法开口,开口就是错。 崔居默然无语,一脸求助地看向崔向。 崔向也知道此题无解,跳进去容易,跳出来难,非要辩论也并非不可,只是太耗费心神,不如再立新题让此人来解,便道:“我二人不问空不问有,只参禅宗和净土。” 净土宗初始于东晋之时,由高僧慧远大师在庐山东林寺创建而成,慧远大师也被尊崇为净土宗初祖。净土宗始于东晋,在唐朝之时开始兴盛,一时信众众多,禅宗因此大受影响,许多禅宗法师都对净土宗倡导的“一句阿弥陀便可见性成佛”深不以为然,禅净之间的争论时有发生。 龙兴寺是禅寺,必须是参禅为主,崔向突兀提出净土宗,就是为了跳出此名僧人提出的不解之论,转而将他引入自己设定的悖论之中。 果不出崔向所料,一提净土,僧人一改刚才的平和之气,微有不满地说道:“净土宗以一句阿弥陀即可见性成佛的轻率之说,让无数大字不识的愚夫愚民都日夜念佛,以为念佛即可成佛,此为大妄语。见性成佛,要饱读佛经,参悟经典,哪里只是一句佛号就可以得到无上甚深微妙法?” 崔向笑得很开心,点头表示贊同:“法师言之有理,佛经浩瀚如海,博大精深,若不将佛经吃透,想要成佛,就是缘木求鱼,一句佛号就想成佛,岂不是痴心妄想?” 僧人听崔向贊成他方才所说,不及多想,连连点头。 “可是……”崔向忽然声调一转,“莫非法师不曾听过‘大道至简’的道理?更何况佛祖也说过,法尚应舍,何况非法?既然佛经是渡水而过的船,佛号也应作如是观……法师以为然否?” 终于……又让崔向给绕了回去,打成了一个死结! 第四十章 高闲 僧人目瞪口呆! 崔向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参禅也好,念佛也罢,都是渡向彼岸的一艘船,不管大船小船,快船慢船,只要能抵达彼岸,就是好船,到时都一样要捨弃,所以不必非要在禅净之间分出高下来。 呆立半晌,僧人一脸的惊讶之意慢慢消去,恢復一脸沖和淡然,笑问:“这位小施主莫非是修学净土?” 崔向摇头。 “那为何拔高净土,将一句佛号与三藏经典相提并论?”显然,僧人还是心结未去,不认为“一句阿弥陀”可抵万千佛经。 “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何来拔高之说?何来高下之分?众生根机千差万别,佛经对应就有八万四千法门,法师熟读经书,如此浅显的道理,还要我这在家之人再说一遍不成?”崔向知道其实眼前的僧人已经输了,不过还是不肯就此服软,非要他再说出一个详细来。 “念佛是有为法,一切有为法,都是虚妄之法。”僧人犹自嘴硬。 “参禅也好,看佛经也罢,都是有为法,做不到无为而为的境界。”崔向寸步不让。 “念佛始终心中有念,参禅能做到万法皆空。”僧人道。 “万法皆空,还有一个空在心中执着。念佛念到极处,可以做到不念自念。两者无有高下。”崔向道。 “光凭念佛,便可达到佛法所说的不可思议境界,着实让人难以生信……你无法说服我!”僧人近乎耍赖。 崔向心中有气,我何苦来哉,闲着无事非要说服你禅宗和尚去学净土?早就说了,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你学禅学净,只要到达彼岸就是成功,何必非要分得得那么清楚? 不过他也是清楚,其实现在眼前的僧人已经不再与他辩论,而是心中疑惑不决,想要借他之口说服他心中疑虑,以解开心结。此时的他就如遇到一个难题,将解未解之时,心中难受,就需要旁人说破心中一点堵塞之处。 第56页 很不幸,是崔向引发了僧人心中迷惑,他就索性赖上崔向,非要让他助他一臂之力不可。僧人开悟,有时只差一点,或许一点即破,或许一生也无法寸进。 好吧,崔向告诫自己,好人就做到底,谁让他后世一直参研佛学,多少也有一些心得,而且也着重研究过禅净之间的争论,许多高僧大德的精彩论断,说实话,他也记了一些。 “佛经都是由弟子先发问,然后佛祖作答,然而众多佛经之中,却有一部经是佛祖无问自说,法师可知是哪一部?”崔向也是笑得一脸的清风明月。 “《佛说阿弥陀经》!”僧人答道。 “可知为何没有弟子提问,佛也要自说此经?” “这……”僧人摇头。 “只因此经非有智慧高深者,难以生信的原因,也或者可以说,佛祖的诸大弟子中,无人可以问出如此大道至简的问题,所以佛祖才不问自说,并且将此经说与他的十大弟子中智慧第一的舍利弗!”崔向掷地有声,感觉到心中充盈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层层推进,点石成金,尤其是最后一句,有画龙点晴之妙,原来笨二郎还真有一个阳光灿烂的春天……就让他小小的自我陶醉一下,自我良好一下,自我崇拜一下下罢! “舍利弗,当知我于五浊恶世,行此难事……为一切世间说此难信之法,是为甚难!”僧人低声背诵《佛说阿弥陀经》,一连重复数遍“为一切世间说此难信之法”,突然之间,他眼中蓦然闪现一丝奇异的光彩,一时间犹如变了一个人一般,神采飞扬,浑身洋溢一股喜悦和欢快之意。 叉手一礼,一揖到底,僧人对崔向诚恳拜谢:“小僧释高闲,多谢施主妙语解惑。听闻施主一番高论,胜过小僧数年冥想!” 佛法刚入中国时,出家人多带俗姓。后来道安法师提议出家人应该都跟随佛而姓释。当时还有很多人不满,再后来《增一阿含经》译出,经中果有:“四河入海,无復河名。四姓出家,同称释氏。”一时大众惊嘆。 道安法师,即是净土宗初祖慧远法师之师。 既然对方说出全名,也是郑重之意,崔向不敢托大,还礼说道:“高闲法师不必多礼,出家人不向白衣见礼,莫要折杀在下。” 高闲哈哈一笑:“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众生平等,不分僧俗,施主,你着相了!” 高闲寻到机会,也绕了回来,毫不留情给崔向下了一个结。崔向微微一愣,知道高闲已经心开意解,不过是为了调笑他一句,呵呵一笑:“此高闲莫非就是彼高闲?” 高闲毫不迟疑答道:“然也!” 二人相视一眼,皆哈哈大笑。 一旁的崔居看得云山雾罩,不知道二人在打的什么机锋,又不好开口相问,只好挠头傻笑。 慧广原来还指望高闲好生教训一下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不料几番对答下来,很明显是高闲落了下风,而且看现在情景,高闲还和其中一人心意相通,成了莫逆之交,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气唿唿地说道:“法师,小僧刚才被两位黄口……两位施主羞辱,佛祖有言,在家人不说出家人过失,就算是在家居士也要向僧人顶礼,此二人无礼在先,出言不逊在后,法师怎能还与他二人谈笑风生?有辱门庭!” 高闲转身直视慧广片刻:“慧广,你资质不错,为何出家十余年来,成就平平,只因你心中有大我慢,非要有出家在家的分别之心!诚然,我佛说过在家人不说出家人过失,是为了不让在家人生大我慢,而你身为出家人,却我慢贡高,若有人真心助你,指摘你的过错,就如地藏菩萨下地狱广度众生一般,不但无过错可言,还有大功德……” 说话间,轻轻挥了挥手,意思是让慧广退下。显然高闲在寺中地位比他高上不少,慧广一脸不服,却又不得不躬身退下。 待慧广走了几步,高闲又想起了什么,沖他的背影喊道:“慧广,回去后,多翻看几遍《维摩诘所说经》,便可知我话中味道。” 慧广勐然一愣,呆在当场。过了半晌,忽然转身过来,一脸惭愧,沖崔向和崔居叉手一礼,随后匆匆离去。 崔居一脸惊讶,他并未读过《维摩诘所说经》,不明白慧广为何突然有如此巨大转变? 第四十一章 谋划(求收藏) (走过路过的朋友,请不吝支持,多谢。) 龙兴寺的大殿之上,有一名绝色少女正恭谨而虔诚地拜佛。三拜九叩之后,她缓缓起身,沖身后的婢女说道:“八归,父亲已经知道我并未前往清河,而是绕道来了袁州,来信将我好好骂了一通,命我速速返回荥阳,可是我不想回去,更不想前去清河相亲,只是无奈父命难违……” 八归一身淡雅绿裙,头上梳了两个大大的丫环双鬟,明眸皓齿,小小年纪已经锋芒毕露,浑身散发出妩媚风情。与她并肩而立的七令,也是头顶双环,一身绿黄长裙,亭亭玉立,比八归高了几分,却更多清纯亮丽之色。二人如双生姐妹,当前一站,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不过若是当众人将目光移到二人环绕的娘子身上,更让众人暗自咂舌不已,一名女子站立寻常人之中,若能显出天生丽质出来,不算难事。但若是她身旁还有两名如春兰秋菊一般的美貌婢女拱立,依然可见她容貌清雅光彩照人,如此出众的姿色,已经不能用惊艷可以形容了。 第57页 笔墨难以道出她的美貌之百一。 八归情知此次回去,必然会受到家主的责骂,说不定还有家法伺候,但既然得娘子的信任,又和娘子情同姐妹,索性也就豁了出去:“娘子,阿郎对娘子一向最是宠爱,虽说阿郎子女众多,娘子却是阿郎的掌上明珠。虽说身为奴婢不该教娘子恃娇而宠,但毕竟咱们已经人在袁州了,现在回去是受罚,多待几日回去一样受罚,所以何时回去,只听娘子一句话,我等照办就是。反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回到荥阳,受骂的是娘子,挨打之事,就由我和七令担着,就算被阿郎打死了,娘子替奴婢好生埋了就是……” 郑瑾儿“扑哧”一乐,用手一弹八归额头:“你呀你,还跟我耍小心眼不是?回去后,别说父亲不会打你们,就算他盛怒之下,非要行家法,我一人承担就是,看他捨得不捨得……” 八归吐吐舌头,这才放心地笑了。 七令却没有八归那么多心思,望了望高高在上的大佛,口中喃喃低语:“求佛祖保佑娘子寻得一位有情有意的郎君,也保佑娘子姻缘大好,能有一名出类拔萃的男子入得娘子之眼,与她白首不相离!” 七令声音虽小,郑瑾儿和八归却都听是清清楚楚,八归用手一划脸蛋,打趣七令:“好羞,也不知道是为娘子求姻缘,还是为你自己!” 郑瑾儿脸上一红,笑骂:“要你多嘴……要求我自己求!” 七令却是急得不得了,恨恨地说:“八归,你再碎嘴胡说,我,我就不理你了。” 八归自知理亏,急忙求饶:“好姐姐,我错了还不行嘛?别恨我,好不好?等下我收拾小恶人时,让你好好看一齣戏,满意不?” 心里却想,她和七令身为娘子的贴身丫环,自然是要同娘子一同嫁过去,肯定是希望娘子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好郎君,她们也好有一个好的归宿。 七令心思浅,一听八归说到今天的好戏,顿时喜笑颜开:“娘子,小恶人去了哪里?怎么还没有出来?” 郑瑾儿今日闲来无事,忽然想起要来龙兴寺上香,一行几人来到龙兴寺不久,就意外发现了崔向二人的行踪。大好时机不可错过,郑瑾儿当即决定下手,好好捉弄崔向一番。七令和八归当然欢唿雀跃。 随后郑瑾儿命郑十三暗中跟踪崔向,得知崔向在后殿和一名僧人谈禅,几人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崔向出来,就再来大殿之上多拜一次佛,多求一次佛祖保佑。 说话间,又等了半个时辰,几人嫌大殿吵闹,便来到大殿之外,看一旁的侧门之处,有四五棵桃树正奼紫嫣红地盛开着粉色、白色和红色的桃花,如烟如雾,如霞如雪,一片醉人春色。 郑瑾儿来到桃树之下,仰首望向一簇簇花团锦绣的花朵,娇美的脸庞被桃花映衬得粉嫩过人,冰洁玉肌犹不能比。 手摘一朵桃花,她不由奇道:“现在已是四月天气,桃花早已落尽,怎的此地的桃花开得正艷?” 七令和八归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 郑瑾儿自顾自地一笑:“是了,龙兴寺位于山脚之下,气温微寒,花开迟一些也是常有之事,香山居士有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七令想起了什么,忙道:“娘子,这里的桃花开得晚,那么结成桃子,一定也比别处晚上许多,等外面桃子卖光之时,再来龙兴寺,还可以吃上新鲜的桃子,真是不错。” 八归大乐:“小馋猫,怎么就知道吃?你看娘子站在桃花之下,面如桃花,人比花娇,正好可以入诗,谁象你只知道吃桃,大煞风景!” 七令自知失言,急忙低头认错:“我错了,娘子,我以为你想吃桃,没想到娘子站在桃花之下,在大好春光之中,正是思春的好时候……” 八归一听,顿时脸色大变,狠狠瞪了七令一眼,责怪她口不择言,娘子虽然平时待她们优厚,不过毕竟也是身份高贵,怎能容下人胡说? 七令也吓得不轻,正要向娘子赔罪,抬头一看,却见娘子目光直直望向十余丈之外的侧门之处,对她刚才所说根本就是置若罔闻。而龙兴寺的侧门之中,正有三人从里面出来,当前一人,面带纯良朴实的微笑,正与身后的一个和尚有说有笑。 看他那笑得无邪笑得开心笑得让人容易上当受骗的模样,不是小恶人又能是谁! 七令和八归对视一眼,二人反应倒快,一左一右扶起郑瑾儿,迅速躲到桃树之后,省得被小恶人发现。郑瑾儿如梦初醒,一脸调皮和兴奋,吩咐道:“快,快上车,别让小恶人有所发觉。” 离桃树不远,就是她的五花骢马七香车,三人轻快地退回到香车之上,都不约而同舒了一口气,郑瑾儿手抚胸口,喃喃道:“好险,险些被小恶人发觉,小恶人果然厉害,突然现身,差点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咦,怪事,郑十三不是一直暗中跟踪他,怎么不见他提前回报?” “娘子,郑十三在此,小恶人已经现身,要不要现在动手?”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在车厢右侧响起。 郑瑾儿俏脸通红,左看看七令,右看看八归,勐然下定了决心:“动手……郑十三先去接近他,八归,你这就下车,见机行事!” 第58页 第四十二章 桃花(求推荐票!) (拼了,精彩马上到来,零点过后先加更两章,请大家投票支持。票票多的话,明天晚上还有更新。) 崔向和崔居跟随高闲来到他的寮房,见他寮房位于禅堂两侧的班首寮内,崔向才恍然大悟,高闲竟然是龙兴寺中仅次于方丈的四大班首之一,怪不得慧广对他恭敬有加。 佛教之中,僧人之间地位高低全凭个人修为高下,辈份排序全以僧腊长短决定,就是以出家时间的长短排列,而不以实际年龄。比如说有一位僧人五十余岁,出家十年。另一位僧人三十岁,出家十一年,则五旬僧要叫三旬僧人师兄。 高闲能够位于四大班首之一,说明他不仅出家时日不短,而且佛学精湛,学问深厚,否则在完全以才学和悟性排序的寺庙之中,他绝对没有一席之地。 今日意外在龙兴寺结识高闲,令崔向欣喜若狂,先前他开口问此高闲是否为彼高闲,看似有机锋禅机,其实只是为了印证他心中所想。而高闲的回答巧妙无比,却并非是他想要的答案。不过他也没有急在一时,跟随高闲来到他的寮房之中,只看了一眼,崔向就已经断定,此高闲就是彼高闲! 只见寮房之中,四壁之上,挂满龙飞凤舞的书法捲轴。与时下文人最爱的严谨的柳体和方正的楷书大为不同的是,此处的书法大作全是以行草写成,狂放无忌,收放自如,与眼前这位颇有出尘之意却又圆润无比的高僧形象对照,让人疑心并非是他亲笔所作。 高闲看出崔向和崔居的疑问,笑道:“正是小僧所书,兴趣所致,挥毫而就,难入两位施主法眼。” 崔向傻笑,心中狂喜,新皇登基不久,即招高僧高闲入宫,赐紫衣袍,一时荣宠无比。那位高僧高闲,正是善长行草书法,与唐初高僧怀素并列为唐朝两大书法高僧。 高闲能得新皇如此赏识,又身为僧人,怕是与新皇未登基之前出家为僧之时,就已经相识。 不过,崔向依稀记得,高闲并非袁州人,也不是在龙兴寺出家,怎么他会意外现身龙兴寺,还位列四大班首之一? 高闲对他的书法颇为自得,向崔向二人说个不停,崔居对书法兴致缺缺,崔向本来也有意练出一笔好字,只是眼下却无心欣赏,只因他正在猜测高闲和新皇究竟是何关系,二人又是何时相识?算来现在离会昌法难大乱,已经只有不到一年了。 高闲看出崔向心不在焉,忽然想起什么,问道:“莫非二郎还认得另外一个高闲?” 高闲性子疏放,几句话下来,也随崔居一起称唿崔向为二郎。 崔向正想得头疼,勐然一愣:“法师何出此言?” 高闲开心一笑,白净的脸庞犹如绽开一朵莲花:“方才在大殿后面,二郎问,此高闲莫非就是彼高闲,此时来到高闲的寮房之中,却神思恍惚,显然是此高闲并非彼高闲之故。” 崔向乐了:“当时为何法师一口肯定?” 高闲答道:“我只当你口中高闲与心中高闲是同一人,就是我这个高闲!” 崔向哈哈大笑:“法师也会投机取巧,如此回答,近乎耍赖。” 笑完之后,崔向还是问出心中疑问:“我曾听闻书法大师高闲在湖州开元寺,不知为何袁州龙兴寺也有一名高闲,也是书法圣手?” 高闲笑答:“僧人出家便四海为家,只要不是方丈,哪有久居一寺的道理?小僧云游至此,见龙兴寺与我颇为缘源,便在此地住下,算来已有三年多了。” 果然是同一个高闲!崔向心中巨石落地,心情渐渐恢復平静,虽然有许多疑问挥之不去,不过他心里明白,此时多问反而不好,交浅言深不说,万一被那位不知潜藏何处的新皇知晓,惹他生疑就得不偿失了。 好在既然与高闲已经相识,他又身在袁州,还愁以后没有机会么?想通此节,崔向一脸轻松,沉下心神欣赏高闲的书法,一见之下顿时又是一番惊喜,心中的欢喜无法言说。 高闲之字,亦庄亦谐,初看疏狂纵放,细看之下,却又法度森然不失规矩,气象生动,豪爽顿生,给人一种笔墨淋漓酣畅的感觉。 盛名之下无虚士,高闲的书法迥异于其他大书法家的严谨,却又不失于豪放,正是他可以学习借鑑的最佳选择。 高闲见崔向转眼之间对他的书法又大感兴趣,不免暗暗称奇,对这个年纪不大却对佛学颇有研究的学子心生结交之意。随后崔向和崔居又逗留少时,见天色不早,便提出告辞。 高闲也不挽留,亲自送到侧门之外,并从手腕之上褪下一串佛珠交到崔向手中,说道:“凭此佛珠,以后可以直接从侧门而入,来寮房找我,不会有人阻拦。” 崔向也有意结交高闲,又知道他不喜虚礼,也就没有推脱,接过之后就戴在手腕之上。一旁的崔居面露羡慕之色,眼巴巴地看着高闲。 高闲伸手挽住崔居,说道:“九郎不必在意这些身外之物,你与我佛门有缘,应当钻研佛学经典,若他日能入我佛门,到时佛珠、僧衣全部不缺,又何必急在一时?我赠佛珠与二郎,是知道他的心意,定然要留恋红尘,只愿佛珠常在,能给他时刻警醒。” 这话崔居爱听,当即心开意解,笑嘻嘻问道:“有个问题我一直闷了半天,没想明白……当时法师为何要让慧广法师回去翻看《维摩诘所说经》?” 第59页 “此经是说一位名叫维摩诘的居士,虽然是在家人,现白衣身,不过他佛学精深,佛祖座下十大弟子无人可及,都被他一一训斥,无言以对。随后佛祖与诸大菩萨亲身前往,才与维摩诘居士对答如流……此经的经外之意是佛祖告诫僧人,且不可轻视在家居士,许多高人都是白衣之身……” 一番话听得崔居频频点头,自嘆看来他还是轻狂了一些,今日侥倖赢了慧广,也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并无真实利益可得。又见高闲僧袍大袖,白须飘扬,油然心生敬仰之意,心中却是更加坚定了早晚出家之心。 三人说话间已经在侧门之前站立了良久,高闲正要转身要回寮房,却忽然发现一个人影一闪,在崔向身前快速掠过,而崔向一脸痴迷,正凝望远处的一团桃花,自言自语:“寂寞桃花开无主,好一簇惹人心醉的春景,若是再有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盛景,就更见春光烂漫的妙处了……” 突然眼光落到一个正娉娉婷婷朝他走来的女子身上,只见她面带春情,含情脉脉,脸若桃花,仿佛人群之中只有崔向一人存在,她目不斜视,紧紧盯住崔向不放,双眼火热…… 崔向心中狂跳:说桃花,桃花到,难道是桃花运? 第四十三章 香囊 (第一更到,求点击,求推荐!) 本来转身就要回寮房的高闲见状,停步不动,饶有兴趣地看着直朝崔向走来的女子。崔居也是一脸惊讶,看看崔向,又看看女子,挠挠头,露出一脸暧昧的笑容。 直到女子走到崔向身前三尺之处——不近不远的尴尬位置——裊裊娜娜站定之后,先是由上及下将崔向细细看了一遍,然后才盈盈福了一礼,开口说道:“未请教郎君高姓?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崔向这才突然打了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暗骂自己真是被桃花映红了眼,天下哪里有送上门的桃花运,而且还是在佛门圣地,必定大有反常。 回头一看高闲和崔居,高闲还是一副飘然出尘的模样,既然出尘,意思就是与他无关,不管闲事。而崔居嬉皮笑脸外加挤眉弄眼,就差抓耳挠腮了,罢了,谁也指望不上,就自力更生罢。 崔向脑子转了几转,一张口就说出一句大失水准的话:“我不姓什么,小娘子贵姓,找我何事?” 什么叫不姓什么?崔居捂住眼睛,扭过头去,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 崔向也意识到了不对,好在他脸皮够厚,急忙装傻:“小娘子定是认错人了,如你这般国色天香的佳人,要找的肯定是脸上涂粉鬓角插花的美男子,并非相貌粗陋、才疏学浅的在下,就此别过,告辞!” 哪里有主动送上门的二八佳人,非妖即怪,崔向自认还没有貌比潘安,有美人主动相迎,只怕绝非好事,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八归见崔向只说两句,就要熘之大吉,心中恼怒,也就不再与崔向虚以委蛇,而是俏面一寒,冷冷说道:“看郎君一表人才,为何做出偷窃之事?还请郎君将香囊还我便可,我也不再追究,省得污了郎君清名!” 什么? 不说崔向满脸惊愕,就是崔居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盯了崔向片刻,又看了八归几眼,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还是高闲气定神闲,只是静立一旁,不动声色。 难道是上次那个贼人派人特意前来陷害他?崔向第一反应是歷小三搞的怪,毕竟上次将歷小三害得那么惨,他事后每想一次,就觉得于心不忍一次。当然,其中不乏心疼几十文铜钱的心思作怪。 “这……从何说起?我说小娘子,看你貌美如花,头梳双环,定是大户人家的……丫环,也必定是知书达礼之人,怎能做出如此污人清白之事?现在快走还来得及,我就不与你计较了。”崔向才看清原来对方是一个丫环,又见她谈吐不凡,心中知道估计和那个贼人没有什么关系,多半是认错人了。 八归不慌不忙道:“郎君生得倒也不凡,既有威武之气,又有俊朗之意,真是少见的好儿郎……只是,卿本好人,奈何作贼?倒是可惜了你这一副好皮囊,本以为是浊世俊俏郎,请想却是宵小之辈,偷香窃玉之徒!” 八归小嘴一张,快语如珠,如一阵狂风急雨一般不给崔向喘息的机会,将他贬了个狗血喷头。 幸好是崔向,换了别人,被八归一通冷嘲热讽,铁定怒火冲天,然后暴跳如雷,盛怒之下昏了头脑,然后就昏招错招乱出,最后被八归牵着鼻子走,再无还手之力。 也正好是崔向,他从小蠢笨无比,被父亲崔卓不知骂过多少万遍,被同伴不知嘲弄过多少万次,被同窗不知捉弄过多少万回,总之一句话,心理承受能力够强,脸皮够厚,遇事够冷静。 八归话刚说完,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顿时发觉了此处有好戏上演,忽啦一下都围了上来,将崔向和八归围了个水泄不通。天知道还有一些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人,也急得不得了一样前来凑热闹,片刻之间,周围已经围了不下三十人。 八归生得娇美无比,说话时又俏脸薄怒,说不出来的惹人生怜,虽说崔向玉树临风的卖相也算不错,奈何周围人群还是男子多了一些,于是,不少见色起义的“见色勇为者”就纷纷涌出。 第60页 崔向心中的委屈差点让他热泪盈眶,他几乎要仰天长啸:“苍天在上,崔向虽然不才,但好歹也有一腔热血,也有进取之心,怎会做出偷鸡摸狗之事出来?”不过话到嘴边却成了:“娘子,你口口声声说我是贼人,我偷你什么了我?” 崔向眼前不停闪现几个斗大的“冤枉”二字,心想,我一没偷钱二没偷人,好人一个,怎么偏偏受这无妄之灾? 八归眼圈一红,眼泪叭嗒叭嗒落下:“我前来龙兴寺烧香还愿,见你这贼人故意跟在我身后。开始我以为你是那登徒子,想要轻薄我,不料你却是妙手空空的贼人,趁我拜佛之际,将我身上的香囊偷走。虽说香囊之中有几两碎银子,不过钱财事小,香囊本是我准备送与一人的信物,心意事大。还请这位郎君将香囊还我,至于其中银两,就请郎君留下买些酒水喝罢,小女子拜求郎君高抬贵手……” 厉害,有水平,崔向暗中竖起大拇指,盛赞眼前女子不仅演技一流,还深谙人心,懂得烘托气氛。示人以弱,博取同情分,充分利用人们同情弱小的心理,还以退为进,说什么不要银两要香囊,显得她委屈又可怜,委曲求全,又衬托他高大而猥琐,无耻之极。 高人……崔向对眼前女子肃然起敬! “香囊?什么香囊?在哪里,我怎么没见过?”尽管对方是高人,不过崔向装傻充愣的本领也不是白给,十六年的功夫做到纯熟的境界,也几乎接近了大象无形的水平。 八归岂会露怯,早已得了郑十三的暗示,遥遥用手一指崔向胸口,怯生生说道:“你偷了我的香囊之后,就藏在了胸前,然后你熘进了后殿,我一直在大门等你,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见你出来……这位郎君,众目睽睽之下,你还要假装到几时?” “真有此事?”崔向将信将疑地伸手向怀中一探,随后从怀中拿出一物,此物由丝缎制成,上面绣有金丝细线……还真是一个香囊! 见鬼,糟了,遭人陷害了,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崔向大脑迅速一转,蓦然想起刚才有人从他身前一闪而过,还轻轻碰了他一下,而他当时正在做着桃花梦,不对,是正在欣赏桃花,没有提防,正是被人暗中做了手脚。 崔向手持香囊,呆立当场,目瞪口呆,落在众人眼中,不是人赃俱获又是什么? 第四十四章 八归 (第二更到,求收藏求打赏!晚上还有,多谢多谢。)高闲依然无动于衷,不过脸上流露忧虑之色。崔居比崔向还要惊讶万分,若说崔向以前偷人东西,他还真不敢肯定,可是这女子说是崔向不久前在大殿门口下的手,他就明白,崔向是被人设计了。 难道是崔向以前始乱终弃的女子怀恨在心,伺机前来报復?还是向崔向示爱被拒,心生不满,特意前来惹事生非?不管是哪一种,依崔居所想,肯定事关男女情事。 不提崔居的花样心思,再说崔向愣了一愣,强行忍住内心的惊讶和恐慌,本想脱口而出“谁偷偷将香囊放在我的怀中”,电闪之间,又迅速咽了回去。他知道,此时此刻,真要说出是别人栽赃陷害他的话,不但没人相信,还会给别人留下一个厚颜无耻、死不悔改的无赖形象。 饶是崔向两世为人,也从未被人逼迫到如此地步,不由思来想去,苦思脱身之术。 崔向现在手握香囊,呆若木鸡,有口难辩。众人见他一脸愕然,以为他做贼心虚,又见他默然不语,认定他是被人当场捉住,哑口无言,众人无不义愤填膺,有美当前,人人摩拳擦掌,只等佳人发话,好痛打贼人一通。 也不知是谁大着胆子向前迈进一步,榜样的力量果然巨大,人人都不想被娇滴滴的小娘子小瞧,都伸胳膊挽袖子,准备对崔向饱以老拳,却见崔向脸上的惊愕之色忽然变为淡淡笑意,左手向前一伸,轻喝一声:“且慢……” “兀那贼人,你还有何话说?” “就是,就是,看他长得也算周正,虽然比我还差上一些,不过做出这般偷香窃玉的无良之事,将我等士子脸面丢尽,该打!” “说得好,将他打成猪头,让他的爹娘也认不出来最好,好叫他记住,莫伸手,伸手必被捉!” “且慢什么,打了再说!” “对,对,让我小白侠来打第一拳。我乃吴桥人士,人称玉面郎君小白侠赵素波是也,可拳打勐虎脚踢豺狼,诸位让开,让开,看咱的本领如何!” “龟儿子,在本大爷面前还敢强词夺理,今日不将你打得哭爹喊娘,本大爷便不再姓牛……” “杨二牛,你本来就不姓牛,还跟着瞎添乱,快快闪到一边,让小可用之乎者也收拾此子便可。” 一时间,众人乱成一团,挤挤搡搡,不过毕竟只是凭一时的匹夫之勇,大家叫得起劲,却无人敢主动向前打出第一拳。 换了别人见到这种局面,早就吓得转身逃跑或是跪地求饶,好汉不吃眼前亏,哪里还再想这栽赃之事有什么古怪。崔向却是好整以暇,既没有趁乱逃走,也没有乘机将香囊还给小娘子,而是一手举着香囊,一手背在身后,以一个无比奇怪的姿势静静地看着眼前乱闹闹的场面,仿佛一切与他无关一样。 第61页 崔向初进城之时,八归当日并没有亲眼见到歷小三的惨状,听郑瑾儿和七令声称崔向有多厉害,她嘴上不说,心中实在是不以为然得很。八归虽是丫环,不过相貌出众,又识字,再加上能说会道,多少再有一些玲珑心思,深得娘子信任和喜爱,同时也是娘子最得意的马前卒,只要一有重大事件,需要一个机智多变之人出场,她绝对是无可替代的不二人选。 久而久之,因为娘子的精妙设局,再加上郑十三暗中推波助澜,再由她绘声绘色的精彩表现,凡是被捉弄之人,无一不是没有还手之力,一个回合下来,就会落荒而逃,别说假装镇静,甚至还有几人紧张得不知所以,慌不择路,一头撞在树上或是站立不稳,连滚带爬者也大有人在。正是因此,八归想当然地认为,只要是被娘子盯上之人,绝对没有好下场,不是当场耍赖,惹得众人耻笑,就是赶紧承认错误,不停求饶。 她清楚记得,在前来袁州的途中,路过洪州之时,有一名自称叫柳上月的士子自恃才高八斗,又生得一张花见花开的小白脸,偶而与她一见之下,就对她纠缠不休,围在她身边嗡嗡说个不停。要么抬头望天,唉声嘆气,故作深沉。要么将手中扇子不停地开开合合,还假装潇洒地扇上几下,也不嫌春寒料峭。甚至还以手支腮,双目火热,摆出一副深闺相思的怨妇模样,差点让她三天吃不下饭。 诚心而论,柳上月长得确实比崔向好上一些,不过就是一见女人就走不动的软骨头德性,令人作呕。八归就和娘子商议,如何好好调教一下柳上月。到底还是娘子计谋多端,就策划了一出妙趣横生的好戏。 结果是自诩才学出众的柳上月,先是被八归用几句生僻的诗句弄得灰头土脸,随后又身不由己陷入其中,搜肠刮肚想要以诗会友,以文交友,最终赢得八归美人心,却不知他虽有才华,却远不是八归幕后之人郑瑾儿的对手,两个回合下来,柳上月招架不住,脸色灰白,举手认输。 八归恨柳上月如此草包也敢打她主意,就狠狠地羞辱他一句:“柳上有月挂天边,不方不圆无人看。不如回去对镜照,里面有个草包汉……这是奴家口占一首七绝妙诗,赠予柳郎君,还望郎君自重。既然想作柳上月,别学俗人没皮没脸。” 柳上月痛不欲生,据说连哭三天,从此一见美貌女子就抱头而逃,绝不停留半分。 娘子说过,柳上月自诩才高,就以作诗斗他。崔向小恶人笑里藏刀,欺负歷小三,就让他当一回贼人,让他有口难辩。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不过……八归见周围群情沸腾,崔向却若无其事高举香囊,站在场中,非但没有一丝恐慌之色,而且还一脸镇定,他是吓傻了还是怎的?八归暗暗嘀咕,又细心打量崔向几眼,见他原来并非是镇定自若,而是面无表情,就如一个木偶一般,估计现在都找不到东西南北了。 真是傻瓜,还把香囊举那么高,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贼人么?娘子和七令也真是,如此笨人还非要说成多么诡计多端,多么狡诈,恐怕是故意逗她,说着玩的。 八归脸上悄悄浮现一丝笑意,仿佛看到接下来崔向就该痛哭流涕,向她再三求饶,或是抱头鼠窜,总之,一定是大大的丢人,出丑,狼狈,反正是惨不忍睹就是了。 这么一想,八归心中不免闪过一缕失望,这么轻易就打败了娘子口中所说的阴险歹毒的小恶人,没有一点乐趣不说,也太没有成就感了! 第四十五章 死结(拜求推荐票) (拜託大家多投几张推荐票,动力足的话,明天继续三更。) 崔居站在龙兴寺的侧门之处,被人群挤在外围,虽然能看清场中情形,却怎么也挤不过去,只是攥紧了拳头,双眼冒火,直想冲上前去,和崔向并肩作战,将那个看上去清秀可人的女子好生羞辱一番,让她狼狈而逃。 欺人太甚,光天化日之下,怎么能如此污人清白?别人不清楚崔向,他却是再清楚不过,崔向前来龙兴寺本是陪他而来,自始至终就他和在一起,寸步不离,怎么会平白无故偷人香囊? 对,高闲法师也可以证明崔向清白,何不请他亲口说出崔向行踪,以法师德高望重的身份,肯定比崔向自辨百句都要管用。崔居回身正要请高闲助阵,却蓦然愣住,不知何时,高闲身后又来了一名三旬左右的僧人,正低眉顺眼,和高闲小声说些什么。 见这僧人生得看似其貌不扬,眉宇之间却颇有一股威严之意,鼻高额广,虽不算相貌堂堂,也自有不凡之处,倒让崔居一看之下,不由自主生心折服之感,不由暗道奇怪。 转眼又想起方才和慧广争论之时的浮躁,心中暗暗自责自己的鲁莽,就先沖那位僧人双手合什见了一礼:“在下崔居,见过法师!” 僧人微微点头,合什还礼,却不说话。 高闲脸上不见丝毫慌乱,用手一指崔向:“九郎不必心焦,二郎身在激流之中,尚能从容应对,我等置身事外,就作壁上观,不必向前为他添乱了。来,我来为你介绍,这位是高水法师,乃是我的师弟……师弟,这位是崔居崔施主,排列第九,可称他为九郎,你看他额头广深,也是与我佛有缘之人!” 见高闲法师浑然不将崔向之事放在心上,崔居虽然心中急躁,不过也相信高闲所说,他就算能够挤上前去,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索性也就和高闲法师、高水法师站在一起,静观其变。 第62页 高水法师低低的声音问道:“师兄,崔向是否已经有了脱身之计?” 高闲笑答:“我也不知,再说世间哪里有万全之策,成与不成,就看谁更能沉得住气了。” 高水法师点头不语,目光望向远处的崔向,耐心观看。 …… 八归双眼如雾,小嘴轻翘,眼角微微向下,好一副我见犹怜的美人受屈图! 崔向并非不是怜香惜玉之人,只是眼前的美人美则美矣,却是生有毒刺的玫瑰,稍有不慎,一被刺中,必将痛不可言。眼下,他就被这女子逼得无路可退,犹如好好走路之时,一盆脏水从天而降,将他浇个正着,从头湿到脚,而且还是透心凉。 “如此说来,这个香囊真是小娘子的心爱之物,定情信物了?”崔向终于开口了,尽管声音不高,但周围吵吵嚷嚷的人群一下静了下来,一动一静之间反差过大,反而让人有些无法适应寂静带来的压力。 八归正等崔向开口,好打他一个落花流水,盈盈答道:“不错,正是奴的心爱之物,还请郎君念在奴的一腔痴情份上,将香囊还我……” 好了,好了,不再要打悲情牌了,崔向急忙打断她的话:“这么说,真是你亲手缝制,精心制作而成?” 八归抿着小嘴,眼角含泪,既委屈又羞涩地点了点头。 楚楚可怜的样子让周围的人再次升腾怜香惜玉之心! 这个世界上,还是不明真相盲目跟风的人多呀,崔向见又有几人跃跃欲试,直想上来对他拳打脚踢,不由大发感慨。 “那么我问你,既然香囊是此亲手制作,必然对香囊的一针一线了如指掌,对否?” 八归心中鄙视崔向,就这点水平,没有一点挑战性,失败!表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弱者形象:“是的。” “那好……”崔向心中暗喜,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又道,“还请小娘子详细说出此香囊用什么材质织成,上面绣有何物,若有诗句,还请一併念出,就这些,谢谢。” 末了,他还没忘了来一句感谢。 八归差点儿没被最后的“谢谢”逗乐,知道眼下可不能失态,只好强忍不笑,偷眼看了崔向一眼。不料却见他一双眼睛直直看来,脸上神情似笑非笑,仿佛一眼看穿了她的心底,八归心中莫名一惊,随后“砰砰”跳个不停,不由暗自贊道:好有男儿气概的男子! 崔向脸上是清风明月,心中却如秋风扫落叶,寒气逼人,狠不得抓住八归,将她好好收拾一顿,该打打,该骂骂,该怎么的就怎么的,反正不让她舒服就是。害得他大庭广众之下丢丑,还栽赃他是妙手空空的贼人,如此奇耻大辱,不好好回报对方,枉为男儿。 至于八归为何故意陷害他,眼下没有时间去想,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 八归被崔向一眼扫中,险些失态,急忙暗骂自己一句,答道:“香囊本是花软缎织成,上面绣有莲花,茎杆一枝,花开两朵,是并蒂莲。” 崔方倒也大方,伸手将香囊向左右一送,让几名离得近一些的好事者看个清楚。几人看过之后,纷纷点头:“小娘子说得一点不差。” “上面的诗句是什么?” “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蒂莲。” “香囊之上有何装饰之物?” “有金线交错而织,金线之间缀有珍珠七颗,全是上好的南珠。” “有几种颜色?” “三种,白色两颗,黄色三颗,紫色两颗。” “哪种颜色的珍珠最大?” “白色最大,黄色最小。” “……”崔向哑口无言,他知道对方肯定是有备而来,没想到却将功课做得如此充足,简直是滴水不漏,苍天,她是什么人,这也太细心太周到了一些,分明就是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真是至理名言!崔向使劲想了想,不记得得罪过女子唐突过佳人,他来唐朝不过半年,绝对没有与女子有过纠葛。就是以前的那个笨崔向,也是老实巴交得象块砖头,这到底是谁想好了细节做足了功课非要将他一下拍死? 八归脸上没流露什么,眼睛却闪亮闪亮的,眨了又眨,里面跳跃的全是得意和兴奋,小心眼里也是不停地欢唿,等一下看娘子和七令如何夸她,在她们看来诡计多端阴谋手段层出不穷的小恶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么,这不,被她欺负得理屈词穷,只知道睁大眼睛喘粗气,已经没有了还手之力。八归清楚得很,接下来眼前这人就该彻底认输,然后是逃跑还是当众大哭,就已经没有任何悬念了。 崔向犹犹豫豫地向香囊向前一伸,八归以为他要交还自己,伸手去接,不料崔向忽然一笑,问道:“小娘子,这香囊之上有一个死结,若真依你所说是你所有,你且说说,这个香囊我有没有打开过?” 第四十六章 反击 离人群大约十余丈之外,在一株高大的桃树后面,掩饰在绿树浓荫之后,有四匹五花马身姿骄健,昂首而立,拉着一辆宽有一丈的香车。香车缨络遍布,装饰有各种精美饰物,正是大户豪门的五花骢马七香车。 第63页 宝马香车清渭滨,红桃碧柳禊堂春。 香车内有一主一婢相对跪坐,正在躲起来远远观望的郑瑾儿和七令。 七令此时正掩而笑:“八归那一张嘴巴真是厉害,得理不饶人,那个崔向今日可是栽了跟头,总算让娘子出了一口好戏。” 郑瑾儿却没有以往捉弄他人得手之后的兴奋,而是蛾眉微簇,右手托腮,双目迷离,喃喃自语:“不对,他不该如此不济,怎么会没有还手之力?当时他捉弄歷小三,是何等的潇洒自得,不动声色就将歷小三整治得要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可是今天,怎么会被八归逼问得无话可说?” 七令略带不满地说道:“娘子,你到底向着谁?” 郑瑾儿用手一刮七令的脸颊:“你倒是好心向着八归,难道娘子还会向着外人不成?我们是来看戏的,戏要紧张要一波三折才好看,是不是?现在是八归稳稳占了上风,赢是赢了,却少了几分棋逢对手的精彩。” 七令不解地看了娘子一眼,心里嘀咕,又想赢,又想赢得费劲赢得惊险,娘子真是太会害人了。 …… 八归冷不防崔向会有此一问,不由心中一紧。香囊是郑十三偷偷放到崔向身上的,从郑十三放好,到她出场,中间也不过片刻功夫,崔向即便发觉也没有时间打开,何况那个死结是她所打,极难解开,可以肯定的是香囊绝对没有被打开过。 只是他还不认输,突然发问,难道还不甘心失败不成? 八归才不怕崔向能够反败为胜,微一迟疑,点头答道:“死结没动,还没有打开过。” “好,那么请问娘子,香囊之中装有何物?” “几两银子,一块完整的银子是五两,另有一大两小是剪过的碎银子……”八归心中合计,原来他还想从几块银子上下手,还算有点想法,不过想要从香囊里面下手,还是此路不通。里面的四块银子是她亲手放在里面,既然香囊还绑得死死的,这一局,崔向还是死路一条。 索性就再打一次柔情牌,彻底断了崔向的念想,让他立刻认输算了,八归拿定了主意,眼波流转,杏眼含情,柔声说道:“几两银子就送与郎君受用就是了,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还我香囊即可。” 崔向一下把香囊抱在手中,露出一脸憨笑:“什么送我银子,本来就是我的银子,还要你送?什么还你香囊,本来就是我的香囊,你为什么要厚着脸皮,说了半天,非要颠倒黑白说成你的?” “你……”八归差点没有气晕过去,没想到争执了半天,崔向眼看已经一败涂地,不成想临了还想翻身,竟然使出了无耻的耍赖伎俩,直把她恨得牙根痒痒。 “既是你的香囊,为何我能将你的香囊之上所绣的莲花和诗句,说得一清二楚?”八归强忍心中恼火,反问。 “也许是你刚才偷看的,也许是你一直在后面偷偷跟着我,趁我不注意,从我身上摸出来看了看,反正你自己心里明白。”崔向耍起无赖来,也是水平一流,一脸憨笑,还有一丝憨厚的狡黠。 “你血口喷人!”八归眼见胜利在望,万万没有想到崔向会来这一手,直气得花枝乱颤,俏脸通红,两眼含泪。 说不得,还要再打悲情牌了,八归正想再向周围人群煽风点火,让他们群而攻之给崔向施加压力,谁知崔向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举动,右手向前一伸,大喝一声:“且慢!” 声音之大,如晴天霹雳,吓得八归一哆嗦,顿时花容失色。 崔向心中冷笑,被你捉弄得够呛,还弄得他灰头土脸,不气她一气,吓她一吓,怎么咽得了心中这口恶气?管你是谁,今日之事暂且记下,容他日后回报。他向来行事低调,为人忍让,却被人骑到头上欺负,崔向就是一个泥人,也有三分土性。 被崔向一嚷,周围众人也唬了一跳,生生退后一步。 崔向见效果达到,又立刻向众人展现童叟无欺的笑容:“各位,诸位,各诸位……” “哄……”人群一阵闹笑。 此招不错,崔向见气氛缓和,呵呵一乐:“刚才之事,大家都有目共睹,这位小娘子不知何故,非要诬赖好人,说我偷她香囊,天地良心,我是一个天大的好人,还是一个打着灯笼也难以找到的胆小鬼,哪里有胆子偷人香囊?再说,我若是见到如此貌美动人的小娘子,不想到调戏她一番,不去轻薄她几句,还能想到偷她香囊,岂是男人所为?大家想想,这事要是放在你的身上,你是惦记着偷钱还是只觉得眼前一花,就将一切抛到脑后,只想去调笑小娘子?” “哈哈……”人群之中暴发出一阵男人味道十足的笑声。 “嗯,说得妙,美色当前,还能想到偷钱,简直就是暴殄天物,不是男人也!若是小生,定是先要调戏娘子,一调戏二轻薄三伸手……” “这话老子爱听,这小娘子娇滴滴的,简直就是一朵带着露水的花儿,见到她,谁还能想到偷钱,除非是宫里的公公!是个爷们,就得流口水,就得有和小娘子说几句知心话的想法!” “此女子面如桃花,双眼流转,宜喜宜嗔,走动起来如风摆杨柳,婀娜多姿,正是上等的旺夫之相,若是娶她为妻,保你财运畅通官运亨通,从此一飞沖天……” 第64页 “娘子,许了人家没有?没有?!好。那看中了哪家郎君?也没有?!太好了,不如小生毛遂自荐如何?我与你郎才女貌,乃是天作之合,来来来,这便与我回家,入了洞房罢!” “……” 八归羞愧难当,脸红得几乎能渗出血来,直欲当场气死! 崔向却斜着眼睛看着她,脸上还没有表露什么,眼中却散发一股贼亮之光,意思很明显,怎么着,你羞辱我一顿,我不小小回报一下,岂不是来而不往非礼也? 八归气归气,心性却高,双目怒视崔向,意思是,净用一些下流手段,胜之不武。 崔向也毫不示弱,眼睛眨了三眨,什么意思八归没看明白,却听明白崔向说了一句话:“别急,我会让你输得口服心服!” 第四十七章 妙计 “呀……太好了,太好了,这才是小恶人的手段!”香车内,惊见意外变故的郑瑾儿喜形于色,几乎要跳将起来。 七令见八归吃亏,早就担心得眼泪直打转,见郑瑾儿不怒反喜,不由委委屈屈地说道:“娘子,别怪奴婢多嘴,你到底向着哪一边?八归都快被小恶人打败了,小恶人太可恶了,想出了这么一个鬼主意,真坏,坏到了骨子里!” 郑瑾儿这才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了,虽然七令是她的丫环,不过她还是不好意思地一吐舌头,嘻笑说道:“七令别担心,要是小恶人真的只靠耍赖和无耻手段赢了八归,咱们也绝对不会放过他,下次再寻个机会好好整治他一顿,让他记住痛记住教训,好不好?” 七令心里软软的,就是觉得不好受,眼泪都掉了下来:“可是,可是娘子,小恶人太欺负人了,让那么多男人口出恶言,轻薄八归,八归她,可是受了屈辱了。” 郑瑾儿正在兴头之上,怎会想到七令对八归的同情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感受,只顾远远眺望场中情景,看崔向还有什么后招。七令见娘子不再理她,也不敢再说,只是小意地擦擦眼泪,侧了侧身子,也睁大了眼睛,掀开车帘,看八归还有没有机会反败为胜。 八归心中正如火如荼,走的话会落下嘲笑,留下的话又一时想不到好的办法挽回局面,正左右为难之时,听崔向说要让她输得口服心服,顿时气向上沖,一下子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大声喊道:“好,你等男儿果然有男儿气概,一齐口出污言秽语欺负我一个女子,真是有胆有识的好儿郎!” 毕竟大家都是男人,被一个弱女子开口讥讽,顿时都觉面上无光,讪讪地闭了口。 崔向向八归投去赞许的目光,不过随即又换了一副散淡的笑容,说道:“好,说得好,小娘子,我们这些好儿郎不欺负你,却要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可要听清了?” “就是,我们哪里欺负你了!”几个人异口同声说道。 崔向心中暗笑,八归打出悲情牌,赢得了周围人的同情。他反手打出色情牌,让周围有色心无色胆之人过过嘴瘾,一是就是为了欺负欺负小娘子,二是也是瓦解她精心设计的圈套,不让人群的风头被她牵引。 八归一咬牙:“说了便是……” “你口口声声非说香囊是你所有,虽然你将香囊上面的刺绣和诗句都说对了,对此我持怀疑态度,不过可以先略过不说,但是,我要问你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香囊之中到底装有几两银子?” “一共四块银子,刚刚我已经说过了。”八归以为崔向又无理取闹,狠得她只想用眼睛将崔向杀死。 怪事,明明是你前来害我,我不过是正当防卫,现在倒是你一副被人冤枉的模样,天地良心,你还怪我了不是?崔向也是腹诽不已。 “我不是问你有几块银子,我是问你里面的银子一共有几两几钱?”崔向冷不防地问道。 “这……”八归顿时语塞,她怎么知道香囊里面的银子到底是几两几钱?她怎么可能知道银子的具体份量?还几两几钱,一共几两她都说不出来! 因为银子是娘子随手放进去的,她就记住是四块银子,最大的一块是五两元宝。别说她,恐怕就是娘子也说不上来银子具体是几两几钱——因为在她看来,谁会计较几钱银子的多与少?别看她只是一个丫环,可是她从小在大户人家长大,日常用度全由府里支付,就是出门,也有娘子随手赏上十两银子,对于几钱银子,八归别说能记住份量,就是随手丢了也不觉得可惜。 这一问,顿时让她呆立当场,哑口无言。 过了半晌,见周围众人大眼瞪小眼,一脸怀疑地盯着她看,八归顿时气极,反驳说道:“你,你纯属无理取闹,谁会记得清楚自己香囊之中有几两几钱银子,简直就是故意混淆视听。” 八归话一出口,就见众人更是目光炯炯盯着她,仿佛是看从未见过的怪物一般,她不由心虚:“看什么看,难道我说错了不成?” “当然是你说错了。”崔向一脸实在的笑容,“大家都对自己身上有几两几钱银子记得一清二楚,不会有差,不信你问问。” 八归当然不问,就只好由崔向代劳。崔向向左一看,问一位高胖的书生:“兄台,香囊或是钱袋之中,有几两几钱银子?” 第65页 高胖书生立刻捂紧口袋,一脸警惕:“没,没几两,只有两钱碎银和十五文铜钱!” 崔向笑笑,转身问右侧的一个又黑又瘦的中年男子:“这位兄台呢?” “只有四文钱随身而已,惭愧,惭愧!”中年男子脸上一红。 随后崔向又随意问了几人,结果无一不是记得清清楚楚,几钱几文张口就来,绝不含煳。 “如何?”崔向笑吟吟问八归,“小娘子,若说是你的香囊,你连几两几钱都说不上来,可见并非真正的主人,说吧,你为何假冒香囊主人,污我偷盗之名,故意毁我名声?” 崔向每问一句,就前进一步,八归迫于他的威势,只好步步后退,被一连串的诘问逼得面红耳赤,几次想要开口辩解,却又被崔向的发问堵在口中说不出来,心中急得不行,接连退后了三五步,八归终于不再后退,双后提裙,昂首挺胸,死死站在崔向面前,再也不肯再退一步。 崔向再迈进一步的话,必然要扑在八归身上。见八归挺胸之时,胸前高耸,向他耀武扬威,还真让他止步不前,不敢碰到不该碰的柔软之处,否则说不定真坐实了轻薄之名,又要被她反咬一口。 “我说不出香囊之中有几两几钱,你能说出么?”八归突然又理直气壮起来。 “要是我能说的一钱不差呢?”崔向针锋相对。 八归才不相信:“要是说对了,我,我就不说你是贼人,就是我认错人了。” “那香囊呢?” “也归你所有!” “好,一言为定!” 崔向说做就做,将香囊递到八归手中,让她亲手打开死结。八归迟疑一下,还是顺从地打了死结。崔向又将香囊收回,将里面的银子倒在手上,然后高喊:“一共八两二钱银子……哪位兄台找一桿秤帮我称上一称?” (票票在哪里呀?) 第四十八章 认输 围观人群中不乏热心人,一人跑到旁边一位卖水果的老汉之处,借来他的秤当众一称,随即卖弄似的拉长了声调喊出了声:“碎银八两二钱,高高的秤,童叟无欺。” 敢情这位还是个专业人士。 八归如见鬼一样直直盯着崔向,心中想起娘子和七令所说,小恶人是笑面虎,笑里藏刀,有时看似好心帮你,其实是暗中设下圈套,一步一步引你上勾……八归心中懊悔不已,小恶人果然名不虚传,果然招招狠毒,尤其是最后一手秤银之计,将她彻底打败。 只是八归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小恶人能知道香囊之中的银子是八两二钱? “小娘子,你还有何话要说?”崔向笑眯眯地问,他自认现在他的笑容一定是满面春风,不过在八归看来,却是得意忘形的狞笑。 八归倒也干脆,愿赌服输:“小女子一时眼花,误将郎君认为贼人,污衊郎君清白,这便向郎君赔不是了!”盈盈一福,一脸坚决。 本来有意再捉弄她一二,也好一出胸中浊气,见她又是一副毅然决绝的样子,紧咬牙关,强忍泪水,崔向不免心中一软,一时就兴致缺缺,就灭了要嘲笑她的心思,不过他也清楚,此事定是有人暗中操纵,并非她一人之力可为,就想要借她之口敲打一下幕后之人:“也罢,念在小娘子一片痴情的份上,我就既往不咎,饶你这一次,不过可要记住,下次切莫再认错了人,办错了事,否则遇到不如我这般好心好说话的人,你就难逃一难了。” 话不好听,八归也只有听着,毕竟她已经当面认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得有一个诚恳的态度。其实本来她就是栽赃陷害,输了也没有损失,但不知为何现在她心中忿忿不平,好象输给了崔向,就等于放走了一个真正的贼人一样。 好好教训了八归几句,崔向觉得也算做足了文章,就淡淡说道:“既如此,娘子就请离开为好,也好回去交差,我也还有事情要办,就不用送你一程了罢?” 崔向不过是随口一说,听在八归耳中,却勐然想起娘子说过当日崔向整治歷小三之时,就是假装过去扶他一把,然后又藉机狠狠收拾了歷小三一次——八归勐然打了个寒战,急急说道:“不劳郎君相送,我这便告辞……” 八归一说要走,周围众人也顾不上理会崔向,纷纷向八归叉手施礼,七嘴八舌乱成一团。 “既然小娘子认错了人,可否再仔细认一认在下,或许在下正是娘子要寻找之人,在下名叫……” “娘子,许了人家没有?看中哪家郎君没有?小生毛遂自荐,可好?” “娘子莫走,晚生仰慕娘子仙姿,愿与娘子结为秦晋之好,还请娘子告知芳名住址,晚生也好托媒人前去提亲?呀……怎么连话也不回上一句,真没礼貌!” “哎呀娘子,小生貌比潘安,才追子建,今日有缘与你相会,你可千万不要错过,这一错过,就是千百次的回首也无法换回的遗憾……” 八归掩面含泪,落荒而逃。 人群乱作一团,崔向趁机逃出,来到侧门之处,见高闲和一位僧人正微笑而立,而崔居在旁边正笑得闪仰后合,捂着肚子,原地转圈。 第66页 崔向先和高闲点头一笑,又由高闲介绍,和高水法师见礼,这才拍了崔居一下,说道:“幸灾乐祸!不上去助我一臂之力,就知道躲在背后,看我笑话。” 崔居大唿冤枉:“是高闲法师不让我上前,说我前去只会给你添乱。” 崔向点头,转身说道:“不想遭此妄之灾,倒是耽误了法师的宝贵时间,深表歉意。” 高闲笑道:“二郎何出此言?佛门之中是修行,红尘之中也是修行,你刚才言谈机锋,妙语如珠,又遇事不慌不乱,冷静应对,小小年纪真是了得,小僧佩服得紧。” 一旁的高水法师也是一脸敬佩:“小僧也是自嘆不如,真要遇到被人当众栽赃,只怕会急赤白脸与人大吵一通,反而正好落了别人算计。” 崔向急忙保持谦虚谨慎的态度:“不敢,不敢,法师过奖了。” 高水法师似乎对崔向颇感兴趣,又问:“小僧有一事不明,还请二郎解惑——你如何得知香囊之中的银两正是八两二钱?” 崔向见高水法师和高闲法师以师兄弟相称,而且高闲对他的态度很不一般,就知道是高闲认可的可交之人,也不瞒他,笑道:“先讲个故事听听,如何?” 高闲高诵一声佛号:“善哉,崔施主,天近正午,不妨到寺中客堂用过斋饭再走,赶早不如赶巧,正好赶上,莫要错过。” 寺庙都有过午不食的规定,此时天近正午,正是用斋之时,崔向转身去看崔居:“你说呢,九郎?法师盛情难却,若非要拒绝他,只怕他会心生不满,以后不收你为弟子,可就因小失大了,不如就吃他一吃?” 崔居经过文渊阁之事和刚才的香囊事件之后,对崔向佩服得双眼发光,印堂发亮,只觉得崔向每一句话都暗含无数玄机,对他言听计从,再者在寺庙用斋正是崔居求之不得之事,当即点头答应。 高水法师有些迫不及待:“崔施主,用斋之后,切记要讲个故事给我听,否则小僧要是念念不忘你的故事,误了修行,可是大大的罪过。” 崔向倒不是故意卖弄,实在也是又饿又乏,毕竟站了半响,又被人算计了半天,想想也真够辛苦的,他不免又自我打气了几句。 一边答应着高水法师,一边招唿崔居,一转身,却发现崔居如兔子一样“嗖”的一声蹿了出去,简直是快捷如风,吓了崔向一跳,急忙定晴一看,只见崔居三步并成两步,意态故作潇洒,脚下假装轻浮,施施然来到刚刚从龙兴寺大殿出来的一位娘子面前。 却见崔居两眼放光,一脸垂涎三尺的模样,向娘子叉手一礼,说道:“娘子,许了人家没有?看中哪家郎君没有?都没有?太好了,小生貌比潘安,才追子建,尚未婚配……小生毛遂自荐,可好?” 崔向闭上了眼睛……崔居学什么不好,非学别人耍无赖,这当众调戏良家妇女,不是找打就是找骂,还能讨了好去?他已经可以想像出崔居挨了一顿臭骂之后,是怎么一样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 第四十九章 高水 崔居说话声音挺大,那位娘子回答的声音极小,崔向离得远,听不分明,只是依稀可见娘子低头含羞,随后快步疾走,还不时回望崔居一眼,眼中含情脉脉。 崔居回来之时,一边挠头,一边嘿嘿傻笑,还一脸古怪的扭捏表情,滑稽之极。不管崔向如何问他,就是不说娘子对他说了些什么。 崔向无奈,只好向高闲求助,让高闲逼问崔居实情。不料高闲一口回绝:“出家人不过问在家人的俗事,尤其是婚姻之事,一问就是犯戒。” 算了,吃饱再说,崔向不理崔居,开始埋头吃饱。 偌大的僧堂坐满了僧众,只怕不下两百余人,僧人们都低头进食,除了吃饭的声音之外,无人开口说话,当真是食不语,让平素没有正形的崔居也是一脸凝重,小心翼翼地吃东西,唯恐弄出声响。崔向后世常在寺庙中过斋,知道规矩,比起崔居可就坦然许多。 饭后,几人又重新回到高闲寮房,还没等高水催促崔向讲故事,高闲却抢先问道:“二郎,被人当众污衊为贼人,也算是奇耻大辱,最后你怎么又轻易放走那个女子?” 崔向知道高闲是明知故问,双手一摊:“她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子,打不得骂不得,又能拿她如何?倒是你,老和尚,比我还记仇,修行不够,心性太浅。” 高闲才不接崔向故意挑衅的话头,继续说:“可是想到了什么办法,将事情查一个水落石出,看看那个女子为何非要陷害你?” “不查了!”崔向很肯定地说道,“对方有备而来,准备十分充分,肯定早就跑远了。再说就算查又能怎么样,又没有真凭实据,幕后之人拒不承认,我岂非自讨没趣自讨苦吃?有这等功夫,还不如好好进学来得有用,更何况,我不是还赚了一个香囊和八两二钱银子么?也不算吃亏。” 高水眼露赞许之色:“二郎与我佛颇有缘份,心性远非常人可比,遇慌不乱,事后又不计得失,不如入我佛门,假以时日,必成一代高僧。” 崔向一脸正容:“入佛门非我所愿,入红尘也非我所愿,只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也。” 第67页 这话是大实话,他可不是心甘情愿来到唐朝的。 忽然又想起什么,从身上拿出香囊,将里面的银子倒了出来,推到高闲面前:“法师,这八两二钱银子,捐了香火钱,不明之财,留着总是让人不踏实。” 高闲不置可否,看也不看银子一眼,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崔向,半天才说:“你不是要讲故事来听,怎么还不开口?” 原来老和尚也惦记着这件事件,看来人的好奇之心都不小。崔向忽然自嘲起来,他什么时候成了曹学正了,故意卖关子不说,还摆出一副“你想知道你就问,你不问我怎么知道你想知道”的态度。 微一定神,崔向缓缓说道:“从前有个高人,他箭术高超,十射九中,经常自夸。有一天有一个老翁路过,正好看到他射箭,见他差不多百发百中,只是微微点头。高人不服,问老翁是不是也懂射箭,老翁摇头,从背后的担子上取出一个葫芦,拿一枚铜钱盖在葫芦之上,用杓盛油,离葫芦三尺,缓缓将油注入葫芦之中,一杓油倒完,铜钱丝毫不湿。最后老翁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崔居回过神来,不再在一旁偷偷春思,开口问道。 “无他,唯手熟尔!”崔向说完,故意打趣崔居,“等你经常找陌生女子调笑,久而久之就习以为常,到时就成了油腔滑调之人,也是无他,只因为习惯了做坏事的原因。” 崔居脸一红,神情就有些不自在:“我刚才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就想试上一试,不成想那位娘子比我还要大方,不但主动说出她的姓名,还告诉我她住在何处,让我前去寻她……难道她不知女子唯含蓄为美?失算,失算,本想调戏娘子,反被娘子调戏,丢人,丢人!” 连高闲和高水也不禁莞尔。 崔向笑得很温柔:“有美当前,你怎能踯躅不前?有没有对娘子说出你姓谁名甚,家住哪里?” “我哪里敢?”崔居脸红过耳,又露出扭捏神情,“当时我一时匆忙,没有看清,等她一说话我才偷偷看了一眼,太丑了,别说人面桃花了,连烂桃都不如!” 崔居脸上犹有愤愤不平之意。 这一下,连两位高僧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崔向强忍不笑:“说起来,桃花运一说,还是我们崔家先人所创,不过桃花运可不分姓氏,只落到真正的有情人身上。你既然有志于佛门,何必又主动招惹娘子,真是自讨没趣。” 崔居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二郎说得极是,我现在也是追悔莫及,红粉骷髅,说得一点不错。”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崔护的一首《题都护南庄》一出,就成为千古绝唱,尤其是他与诗中女子之间离奇的爱情传奇,更让此诗传唱一时,桃花运一说也因此应运而生。 崔护,正是博陵崔氏中人。 三人又说笑几句,高水在一旁沉默片刻,突然开口说道:“刚才二郎所讲的故事倒也有趣,浅显易懂,又昭示熟能生巧的道理,极为难得。当时二郎将香囊之中的银两倒在手中,是否正是藉机以手掂量一下份量?” 本来崔向一直以为高水法师虽然是高闲的师弟,也不过是寻常僧人,并未对他多加注意,此话一出,顿时令他大吃一惊,对高水立刻刮目相看。 单是他能说出“熟能生巧”四个字,就可以看出此人颇有智慧,因为熟能生巧正是出自欧阳修的《卖油翁》,是宋朝以后才有的成语,他只凭他刚才讲的故事就能总结出来,也是心思敞亮之人。而且他观察细緻,能够看出当时他耍了小小手段,若是银两在香囊之中,不好估算出精确份量,所以他寻个由头将银两倒在手上,正是有藉此时机得出具体分量之意,竟然被高水识破,如此看来,高水此人,也是有些眼力和心机。 能够用手掂量出银两的精准份量,说来还要感谢以前的那个笨崔向…… 第五十章 疑惑 因为笨崔向实在是笨,连日常的算术都不会,出去买些东西,算不出来应该找他多少。不过笨崔向也有一股犟劲,他记不住如何找兑,却想出了一个笨办法,就是将银子剪成一钱两钱的小块,再买东西时,直接拿正好的钱,不用找。他天天称量,天天在手里掂来掂去,终于练成一手好功夫,就是将一块银子放在手上,不用秤,就立刻能知道是几两几钱,绝对不差分毫。 不过,其中的玄妙之处可不能说出,崔向想了一想,就将以前的笨崔向当成他,老老实实地将以前的糗事说了出来,与此同时,还有一脸的憨笑相伴,不由人不深信不疑。 崔居也隐隐约约听过崔向以前蠢笨之事,不过他见识了崔向在文渊阁的手段之后,再体会了他在龙兴寺前的智谋,始终无法将眼前这个要么笑得很灿烂,要么一脸的老实诚恳的崔向,与想像中那个笨笨的连一首诗也记不住的笨二郎,联繫在一起,在他眼中,崔向不管是憨笑还是阳光一笑,都有一丝阴谋、玩味的味道在里面。 高闲和高水两位法师却是连连赞嘆,对他现今智慧大开赞不绝口,尤其是高水,再次开口劝崔向出家,被崔向婉言拒绝。有件事虽然羞于启齿,但崔向自家人知自家事,他真要出家,父亲是什么反应先不用想,二叔绝对会二话不说就要找他拼命。 第68页 崔居还有一事不明,又问崔向:“二郎,你怎么会想到那个小娘子,会记不住香囊里面装的银子有几两几钱?” 崔向尚未开口,高水却呵呵一笑,主动替崔向答道:“那个香囊不是凡品,至少要值十贯钱,而且那个小娘子衣着华丽,一看就是出自大户人家。十贯钱的香囊用来装银子,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况且如这样的大户人家,从来不知民生艰难,就算能记得几两银子,至于精确到几钱,她们怎么可能放在心上?” 崔向赞许的目光看了高水一眼,心中有些奇怪高水法师身为出家人,怎会对世间俗事这么了解?或许是未出家之前,他就算不是官宦之家出身,至少也是大户人家。 高水被崔向微带怀疑的目光一看,微微一笑,低头不语,脸上波澜不惊,犹如入定而去。崔向摇头笑笑,不再理他,又对崔居说道:“你身上可曾带有银两?可记得清楚几两几钱?” 崔居一愣,低头一想,连连摇头:“大约有五两银子,具体数目却记不清楚。” “正是!”崔向虽然不是出身豪门之家,家中家产也不丰厚,但也清楚出身于大富大贵之家之人,即便是一个奴婢,在她们眼中,几钱银子根本不会放在眼中。但对于一般百姓,几钱银子相当于几十文钱,可当几天饭钱,不可不察。 正如后世的有钱人一掷千金只为买一个手袋,而普通百姓为了生计必须斤斤计较一样,唐朝也好,千年以后也罢,都是一样的因为地位差别而导致对金钱数目的敏感程度不同,崔向,就是看穿了这个空子,得了便宜。 又闲谈几句,崔向和崔居提出告辞,并由崔居提出邀请,让高闲和高水两位法师有空前来崔府寻他,理由是……交流书法,崔居可不敢向崔贺尧说出他想出家之事,崔贺尧虽然信佛,但让他的嫡子出家为僧,恐怕说什么也不会答应。 高闲和高水二人一同送到侧门之处,崔居当前一步,左右探望一番,回来说道:“没发现有美貌的娘子出没,可以上路!” 几人大笑而别。 回到崔府天色已经不早,崔向想起一事,对崔居说道:“若是凌静安前来崔府找我,让下人直接带到菡萏苑即可,此事还请九郎向管家通报一声,以免将凌静安拒之门外。” 崔居一口答应,又不解地问:“凌静安找你何事?哦……难道是八郎的《兰亭序》之事?” 想起凌静安,又想起崔安爱若至宝的一些书帖,崔居就不安好心地贼笑。 崔向不想在事情未成之前,对崔居过多解释他找凌静安究竟所为何事,只是点头应付了一句,又说:“要是高闲和高水两位法师前来,两位高僧现身,必然惊动管家,到时管家必定会通报崔刺史,万一崔刺史不喜你和僧人来往,怎么办?你可有其他法子?” 其实真正让崔向担心的不是崔刺史,而是对崔刺史看不过眼的卢关,同时还有一点,就是当今圣上厌恶佛教,万一卢关以崔刺史与僧人过往过密参崔刺史一本,以现在皇上的心胸,再加上明年发动的会昌法难,只怕会对崔刺史大大的不利。尽管唐武宗李瀍命不久矣,但毕竟他是皇上,临死之前随便杀几个不顺眼的人,还是谁也挡不住的。 崔刺史对他有恩,必须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替他解决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崔居又挠头,挠了三挠,忽然笑了:“不走崔府正门,走侧门,在三文街上有一处侧门,一般人不知道此处是崔府的侧门。” 崔向点头称好:“侧门的门房你可要交待详细了,不要让他惊动崔府之中其他人等,以免惹人非议。” 崔居一听此话,又有点上愁地说道:“侧门的门房倒是好说,他叫崔全,人很机灵,也听我的话,就是,就是侧门正好开在西厢……” “西厢怎么了?”崔向脑中又浮现出《西厢记》来。 “西厢是我姐姐住的地方,她最爱向父亲说我的坏话,枉费我一片好心,经常给她买一些上好的胭脂水粉……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崔莺莺,又住在西厢,崔向强迫自己不去想什么《西厢记》,琢磨一下,又问:“你姐姐可有什么把柄落在你的手中?” 教别人学坏,崔向不免自责几句。不过一想反正是为了崔家,也就释然了。 “有,姐姐她喜欢一个姓张的士子,二人郎情妾意,已经暗中交往一段时间,我忍了又忍,才没有告诉父亲。要是这次她坏我好事,说不得也要把她出卖了!”崔居一脸忿恨。 崔向双目圆睁,嘴巴大张:“张珙,张君瑞?” 崔居的惊讶不亚于崔向,后退一步:“你,你怎么知道?难道你与张君瑞认识?” 不认识,不过可是听过他的鼎鼎大名,作为大唐最负心的男人,张珙之名流传千年而始终被人津津乐道。只是崔向清楚的是,后世的《西厢记》经王实甫美化,成为美满结局,而真实的故事却是,张珙的所作所为为后世创造一个令无数女子不愿意面对的成语:始乱终弃! 崔向不免有些头昏眼花,绕来绕去,怎么还是西厢记? 第五十一章 穷人 见崔向有些失神,崔居伸手去摸崔向的额头:“中暑了?” 第69页 崔向一把推开崔居的手:“春天中什么暑?乱弹琴。”忽然又想起一事,忙问,“你姐姐身边,是不是有一个叫红娘的丫环?” “没有,姐姐的两个贴身丫环,一个叫东星,一个叫西棋……不对,崔向你可不要打我姐姐主意,不是我轻视你的出身不高,而是同姓不可成亲!” 崔居反应倒快,联想也挺丰富。不过没有红娘的存在,崔向长出一口气,幸好和西厢记还有一点不同,要是真是完全一样,他明明知道张珙始乱终弃,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崔莺莺跳入他的谎言之中,遗恨终身。 不过他倒是被崔居的一脸紧张给逗笑了:“我只是随口一问,谁和你一样喜好女色,还有不良爱好,居然当街调戏娘子。” 这一下崔居更紧张了,汗都流了出来:“二郎,好二郎,这事千万别告诉父亲,也别告诉八郎,更不能告诉姐姐,好不好?我请你吃酒。” 见崔向又露出一脸童叟无欺的笑容,崔居将牙一咬:“好罢,你有什么坏事要我替你背黑祸,我背了就是,绝对打死也不说出真相。” 崔向心中犹豫的不是崔居的事情,还是因为崔莺莺的事情,他在想,万一,只是说万一张珙还是哄骗崔莺莺上当的那个负心人,他到底该如何是好?崔莺莺毕竟是崔居的姐姐,他现在寄居崔府,又和崔居关系匪浅,明知崔莺莺所託非人,难道他要坐视不理? 见崔向还是一脸傻笑,不点头,崔居几乎要哭出声来:“二郎,你不能害我,我待你情同手足,要真害了我,我和你绝交……噫,不对,今天陷害你的那个小娘子,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什么?”崔向如梦初醒,急问,“此事当真……你怎么不早说?” 崔居一脸委屈:“我也是刚刚想起,早先没想起来,刚刚说到西厢说到姐姐之时,这才想起家中前些日子来了一位女客,正住在西厢泠风苑,姐姐的瑞云楼旁边。那个小娘子,好象是女客的婢女之一。” 说完,还白了崔向一眼,不以为然地说道:“你不是说过,不想追究小娘子的来歷了么?” “不想追究是真,现在有了线索,再刨根问底也是人之常情,快说,既然有女客住在你家府中,你怎么还会认不出来?” “哼,当我是谁?我是堂堂的崔居崔九郎,正人君子,不近女色!既然是女客作客,我身为男子,自然不能随意出入西厢,再说她又是来找姐姐,与我何干?才懒得理她。所以我只知道她叫郑瑾儿,是荥阳人氏,至于她长什么模样,两个婢女是不是秀丽,一概不知。就上次游园之时,远远打了一个照面,依稀记得与她身边的一个婢女与今日的小娘子有些相象。”崔居昂首挺胸,一副堂堂正正的模样。 崔向懒得再调笑崔居,沉吟片刻,却说:“稍后你修书一封给高闲法师,若他有空前来崔府寻你,就让他由侧门而入,到时让崔全领法师来菡萏苑寻我,至于你姐姐那里,不妨交与崔安去说,他必定会说服你姐姐不会通报崔刺史得知。” 崔居不解其意:“崔安从来不听我的话,让他前去说服姐姐容易,让我先要说服他比较难。” 崔向一拍崔居肩膀:“九郎,你对崔安说,高闲乃是当世第一书法高僧,他一定会欣然答应。” 崔居更迷惑了:“高闲法师的书法确实不错,不过要是说他当世第一,他有那么有名么?” 现在是没有,以后就有了,崔向不好明说,只好胡乱应付过去,总算说得崔居相信了,转身要走时,他又回头问道:“还要不要查查陷害你的小娘子到底是不是那个婢女?” 崔向摇头:“先不查了,不信她还敢再来害我,反正我也没有吃亏。” 其实崔向心中想的却是,他实在想不出来那个郑瑾儿为什么要污衊他,他无权无势,又不是貌比潘安才追子建,也许对方还真是认错人了,查来查去最后浪费心力不说,还是一个不了了之,何苦?他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学业自不用说,还有结交了高闲和高水两位法师也是好事,日后说不定在百丈寺的事情之上,还能借得上力,还有仰山寺也得找个机会亲身一观。 凌静安被他收服算是意外之喜,不过凌静安其人不易训服,不仅要许之以利,还要想个妥善的法子让他不起二心才是,毕竟他事关他的敛财大计,马虎不得。 但说起来,凌静安还只是一步长远之棋,至少一年多以后才可得大用,远水不解近渴,到明年会昌法难之前,最少也要赚到一笔钱,也好一旦用来安置百余名僧人,也有钱可用,有力可借。身上有三千贯,算去还崔安的三百贯,还有两千七百贯,对他个人甚至一家人来说,是一笔巨财不假,不过用在百余名僧人身,就捉襟见肘了。 怎么能多快好省地小发一笔财……崔向犯了愁。 出去半天未回,一进门就遇到崔卓的冷脸,也在崔向的意料之中。他趁崔卓发火之前,匆忙恭敬地说道:“父亲大人,孩儿一早被崔安、崔居兄弟二人拉去文渊阁鑑赏前人真迹,因崔居性子急,不由分说拉上就走,也未来得及向父亲交待一声,是孩儿疏忽了,望父亲惩罚。” 第70页 崔卓听崔向与崔刺史两位儿子交好,也不好再训斥崔向,只是威严地说道:“崔刺史乃是高门望族,与我们虽然同姓,不过地位悬殊,与两位郎君交往之时,不可自傲,亦不可谄媚,不卑不亢清淡如水,要进退有度,知道么?” 这些道理崔向都懂,但再明白也得在父亲面前表现出虚心受教的模样:“孩儿记下了。” 两句话说完,父子二人一时相对无语,幸好母亲崔吴氏及时出现,细心问了几句,又叮嘱崔向不可到处乱跑,省得惹事,临了又说要是用钱的话,就沖她要。 说到钱,崔向感觉怀中的三千贯的飞钱沉甸甸的,要是换成铜钱,最少能铺满一地。只是想起以后用钱的地方太多,不定哪里就动辄几百贯,三千贯估计还远远不够,忽然感觉原来他还是一个哐当响的穷人。 第五十二章 赚钱 对于母亲,崔向从无怨言,觉得她就是天下最好的母亲的化身,所以在母亲面前,也就不再拘谨,说起一些趣事,也是笑声不断。 父亲在一旁板着脸,呆了一会儿可能觉得无趣,就自己去了书房。与母亲说了一会儿话,崔向忽然想起一事,就来到书房找父亲。正在挥毫的崔卓见崔向进来,不觉一愣:“何事?” 崔向也顾不上腹诽父亲的严肃,问道:“父亲可曾听过高闲法师?” “高闲法师?”崔卓眯着眼睛一想,忽然眼睛一亮,“可是开元寺的释高闲?” “正是。” “久闻大名,未曾谋面,听说他书法极好,学出张颠,师从张旭,尤其善长行书和草书,诗人张佑曾写诗称赞高闲的书法:座上辞安国,禅房恋沃州。道心黄叶老,诗思碧云秋……不绝羲之法,难穷智永流。殷勤一笺在,留着看银钩。” 又略带疑问地看了崔向一眼,说道:“不过依我来看,高闲书法过于随意,失之法度,又狂放过度,不可学之。” 崔卓的疑问带有质疑的意味,崔向自然明白,他其实已经有意要学高闲书法,与父亲过于严谨的书法相比,尽管他也不太喜欢高闲的天马行空的笔法,但取人之长补已之短,还是大有裨益的。至于父亲的反对……假装没看到就是了。 不料父亲又说出一句话,让崔向吃惊不小:“若我没有记错的话,高闲应该是净贤长老的高徒。净贤长老圆寂,他应当前往百丈寺扶灵才是。” 高闲是净紧长老的高徒?崔向惊讶莫名,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和父亲的记忆——他的耳朵没有问题,父亲又是一个行事严谨连话也不会轻易说出口之人,定是不会记错,这么说,还真是假不了了! 可是,净贤长老的弟子为何先是在湖州开元寺,然后又来到龙兴寺,并不回百丈寺?崔向恍然想起,佛门规定,方丈不得在本寺收弟子,以免形成帮派势力,所以高闲人在别处也是正常。 也不知净贤长老圆寂之时,是不是已经知道高闲人在袁州,或许让他西南之行的真正目的是找高闲不成?西南之地,有龙兴寺,有仰山寺,还有高闲,到底长老所指的是寺庙还是人,或是两者都有?崔向越想越是头大,索性将头一摇,不想了,管他作甚,只管按照自己的想法,按步就班一点点布置即可。 吃过晚饭之后,崔向静下心来读书练字,抛弃一切杂念,回想起高闲书法之中的飘逸之美,再与父亲书法之中的严谨法度相互融合,将狂放收敛,将严谨放开,取两者中道,试着写了一首诗:“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支红杏出墙来。” 左看右看半晌,崔向感觉颇为满意,不说笔法已经有了拙中显巧的痕迹,就是提笔收笔之间,隐隐有了一丝突破柳体的迹象,更让他暗暗欣喜。书法一旦定型,想要突破千难万难,幸好他还没有如父亲一般完全被柳体禁锢,否则就算他以后书法大成,写得一笔漂亮的柳体,也只是亦步亦趋的模仿者。 崔向毕竟多了一千多年的见识,想要形成自己的书法风格,对见多了后世各种字体的他来说,也不算一件太难的事情,所需要的还是刻苦的练习和时间的积累。 随后一连数日,崔向都是上学听课下学读书练字,日子倒也过得悠然自得。上课之时,夏箴言还是一如既往很少提问他,甚至也不曾多看他一眼,倒也正合他的心意。崔向的本意就是想不显山不露水,安静地完成学业。好在崔氏学堂的众多学子都是崔家子弟,又被父母特意叮嘱,不可在学堂之上惹事生非,再有夏箴言的高压教学方式,所以大家除了暗中拼比学业之外,没有人如范非一样喜好到处卖弄学问,或是招惹他人。 崔安除了隔三差五地问他一句《兰亭序》之外,还是神情淡淡,一脸漠然,仿佛当初他在文渊阁之上助他脱身是理所当然一样,他一点也不欠他的人情。崔向才不会理会崔安的自傲,他要做的事情很多,犯不着和崔安置气。不过崔安一问《兰亭序》就让他想起凌静安,不免有些惴测,按照他的推测,凌静安经过几天的休养和思忖,也该主动找他说个明白了,怎么还不现身? 让崔向感到奇怪的是崔居,他这几天好象变了一个人一样,天天坐在座位之上,要么神思不宁,要么闷闷不乐,也不知因为什么事情烦心。崔向问他,他也不说,只说他姐姐之事已经办好,也送信给了高闲法师,到时从侧门而入,不会惊动别人。 第71页 问了几次,崔居都不肯说出真相,崔向也就不再勉强,谁都有自己的烦心事,也许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就由他去。其实真要论起烦恼,他才是最头大的一个。 下学之后,崔向除了读书和练习书法之外,思索最多的就是如何赚上一笔钱,一笔大钱。他从后世而来,多了一千多年的知识,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财富,只是如何将见识转化为财富,才是最大的难题所在。 二叔还和以前常来相聚,崔向也多次有意无意和二叔谈起赚钱之事,却被二叔斥为不务正业不学无术,当即将身上的全部碎银交给崔向,还说如果他还想要,想要多少,他都给他,以后等他为他娶了一房妻子,二叔的家产全是他的,还用他来算计? 崔向哭笑不得。 二叔再是洒脱,也是文人,骨子里也轻视商贾,士农工商,身为士子,他也有清高自负的一面,认为商贾都是贱业,不可沾染。崔向可没有想到非要说服二叔,时代的惯性,一个时代文化的影响,都是非常巨大的,极难改变,他只是以为以二叔狂放的性子,就算不支持他,至少也会帮他想想办法,不想还是小看文人的刻板。 二叔享受着婶娘陪嫁的家产带来的富足生活,却一脑门的清高,看不起商家,也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这种得了便宜又卖乖的品行,话又说回来,父亲崔卓也是一样的情况,所以崔向也只是暗中嘀咕几句,也不敢过多腹诽父亲和二叔。 不管是唐朝还是后世,还是富人的钱好赚,也是因为富人有钱,敢于在奢侈品上一掷千金,思前想后,崔向还是将想法又落到了马车之上,从新吴前来袁州,一路上的颠簸可是让他吃尽了苦头,要是能将马车改造得舒适一些的话,想必会有许多有钱之人,趋之若骛…… 第五十三章 麻烦 崔贺尧书房之内,崔安和崔居二人恭恭敬敬地肃立一旁,大气也不敢出。对面的书案之后,坐着一脸怒容的崔贺尧。 崔贺尧的怒气来自于江南西道按察使卢关的一份申斥,用语严厉,不留情面指责他驭下不利,治下不良,宜春县的任之强一案久拖不下,限他半月之内,审理完毕,报于按察使得知。 “崔安,为父说过多次,喜好书法本是好事,但不可因此沉迷于收藏和鑑赏之中。本是让你练成一笔好字,你倒好,天天四处搜罗名人字帖,难不成你还转手卖出,赚一笔意外之财?” 崔贺尧越说越是动怒,拍案而起:“你这个逆子,还非要和卢关的管事卢兴争夺什么《千字文》,你也不动动脑子想想,敢在袁州城中与你叫板,丝毫不顾忌刺史面子之人,会是一个没有来歷的寻常商贾?为父倒不是惧怕卢关,非要在他面前退让三分,而是此事大大不值,大大不妥!卢关正在寻找为父的不是之处,伺机要置为父于死地,你就不能收敛几分,让为父省省心?非要因为区区一幅字帖,再让卢关心中记恨不成?” 按说崔贺尧也是极为修养之人,平常断断不会因此这等小事大光其火,还险些动手打崔安一掌,只因他近来寝食难安,忧思成愁,被任之强命案逼迫得焦头烂额。 任之强命案由宜春县转到袁州府,本来刑名之事可以由袁州别驾江卫审理,他身为一州刺史,最后审定之后署名用印即可,不过因此事事关重大,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然惊动了堂堂的正三品的大员,一道的按察使卢关! 卢关对区区县治之下的一桩命案大感兴趣,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估计他也是不知从何处听到了此案案情复杂,正好可以用来给崔贺尧下个绊子。若崔贺尧能够审明此案,他身为按察使关切治下重大命案,也可以藉机落个勤于公务的好名声,若崔贺尧冤枉好人,正好授他以柄,他不介意参崔贺尧一个“玩忽职守、草菅人命”之罪,即便不能将崔贺尧置于死地,至于也能让他罢官削职。 崔贺尧自然深知卢关用心之毒,却又偏偏无力反驳。崔贺尧只有亲审此案,最重要的是,任之强命案明明可以看出任之强有冤,却找不出另有行兇之人,又为何行兇。崔贺尧也亲身到现场查看,据周围邻居证实,当时任家家门紧闭,并没有外人进出,任之强回家之后,叫门半天不应,强行破门而入,才发现一家惨案。而忤作也堪查任家每一个角落,并无异常,也不见有人翻墙而入的痕迹。 案情一时隐入僵局。 若是任之强对髮妻心生多怨恨,起了杀妻之念,也不会将一家五口全部毒死,虎毒尚不食子,何况任之强与别宅妇并无子嗣。别宅妇安氏女子当日也在家中,并未出门,已由邻居和家中丫环证实。而且别宅妇并不知道任之强家住何处。 究竟是何人因何原因杀死任之强一家五口,是难点之一。然而最难之处却是,家中不见有投毒之人的痕迹,难道是任宋氏心生伤悲,甘愿以死威逼任之强?就算任宋氏有必死之心,却也没有必要害死两双儿女! 任之强在宜春县过堂之时,被用了刑,来到袁州府之后,崔贺尧和颜悦色让任之强有冤申冤,从实说来与何人有何冤雠,任之强却失魂落魄,只是双眼发呆,喃喃自语:“让我去死,家人全没了,活着何用?让我去死,刘县尊,崔刺史,判我斩立决,我愿偿命,我愿到地下陪我的娘子和孩子们!” 第72页 声泪俱下,令人不忍卒听,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任之强一心求死,反而更让崔贺尧无处下手,找不到一处突破口。 眼见离卢关的限期不足七日,崔贺尧心急如焚。任之强若是还按照宜春县令刘云川的判决上报,到时万一有了差错,正好落了卢关口实,而依崔贺尧判断,却又认定任之强之案必有隐情,并非是任之强投毒杀人,而是另有他人! 可是兇手是谁,为何杀人,又如何能不露痕迹的投毒?种种疑点都是不解之结,怎能不让他恼火之余,又听到崔安与卢关的家人卢兴,为了争夺一幅字帖而大闹文渊阁,不由再也无法按捺心中急躁,火冒三丈。 崔安和崔居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发火,二人吓得战战兢兢,尤其是崔安,早已没有了一脸傲气,冷汗滚滚,脸色苍白,差点就委靡倒地,若不是崔安在一旁暗中拉他一把,只怕他再也支撑不住。在外人面前不时流露的傲然和自得全部消失不见,整个人软成一团。 相比之下,崔居要好上许多,就算他是强作镇静,也只是微微有些慌乱而已,还能勉强扶崔安一把。 崔贺尧盛怒之下,好好训斥了二人一顿,慢慢怒气渐消,也觉得迁怒于崔安和崔居有些过了,眼光一扫,发现了崔安的惶恐和崔居的稳定,心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复杂情绪,不由多看了崔安几眼,眼中明显有一丝愧疚。 再看向崔居之时,目光又变得严厉起来:“居儿,你不劝下安儿,还主动前往文渊阁助他一臂之力,兄弟二人当众出丑,要为父的脸面何在?成何体统?” 崔安再也坚持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哭流涕:“父亲,孩儿知错了……” 崔居暗暗摇头,也紧随崔安跪下:“父亲要罚就罚我吧,八郎也是爱字心切,难得他有痴迷之事,也算心有所属,不象孩儿,放荡不羁,百无一用,既不求上进,又不好进学,一直让父亲操心过甚!” 一听此言,崔贺尧一时愣在当场,久久无语,颓然坐回座位之上,挥挥手说道:“你二人先退下,以后切记不可再惹事生非,否则家法森严,绝不轻饶。” 崔安爬地不起,崔居用力去拉也拉不动,只好求助地看向父亲。崔贺尧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厌恶,摆摆手,又道:“让他哭个够,居儿,你坐到一旁,看你兄长能哭到何时?” 崔居却没敢坐下,而是退立一旁,小心翼翼地说道:“父亲息怒,其实文渊阁之事,也不全怪八郎。他也是年轻气盛受人矇骗,卢兴又是仗势欺人,凌静安见利忘义,本来已经许给八郎的字帖却又高价转卖给卢兴,八朗自然咽不下这口恶气,与卢兴据理力争也是应当,否则一见卢家来人就退让三人,岂不显得我崔家太过软弱可欺?” 崔贺尧轻轻“哼”了一声,不过脸色已经缓和了许多,显然已经听进了崔居之话。 崔居又道:“而且此事一波三折,出现了谁也想不到的结局……” “哦?”崔贺尧对文渊阁之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顿时兴趣大起。 第五十四章 污衊 崔向此时正沉浸在他对马车的豪华舒适的改造的设想之中,浑然没有想到,在崔居口中,他本来低调、淡然的形象,被崔居无限拔高,演化成风华绝代、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绝佳形象,不过崔向肯定不会喜欢这种过于高调的风格。 随着崔居绘声绘色地叙说,爬在地上的崔安也不再哭个不停,而是坐在地上,睁大眼睛听崔居的描述,尽管他也是亲身经歷,不过再听崔居栩栩如生地讲来,竟然比当时身处其中还要惊险刺激,不过当他听到崔居将崔向吹嘘得无比高大,成了解救他于危险之中的英雄,不由心生不满,认为崔向不过是无意之中发现了凌静安的藏身之处,他能有什么本事充当英雄? 但崔向的所作所为听在崔贺尧耳中,一个镇静自若,善于发现蛛丝马迹的少年形象跃然眼前,他的脸色由开始时的凝重、紧张,逐渐舒展开来,也渐渐流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目光闪动,有慈爱,有欣赏,还有一丝欣喜。 将父亲的脸色尽收眼底,崔安面沉如水,眼中露出怨恨之色,却又不敢过于明显,只是假装低头不语。 却没能逃过崔居的眼睛,崔居见崔安如此,心底微微嘆息一声。 说来崔卓父子来到崔府已经半月有余,自从初来之时见过一面之后,崔贺尧再也没有同崔卓和崔向会面,也是不巧,正赶上崔贺尧的多事之秋,他烦躁不安还来不及,哪里有闲情雅致找崔卓谈论书法? 对于崔向,崔贺尧只是觉得他是一名少有才华的学子,或许还有一些过人的眼力,惯会察颜观色,不过崔向十七岁年纪,再是聪明也只是没有弱冠的少年,小聪明若没有经歷过锤鍊,也不会成为为人处事的大智慧,所以当崔贺尧听到崔向发现凌静安藏身于墙壁之中之时,他并未多想,只当崔向是无意中因画起意,平白得了便宜而已。 但等他再听到崔向一句话,便让奸滑如油的凌静安乖乖上楼之时,他心中勐然一沉,才意识崔向只怕还真有些不凡之处,他能够识破凌静安的藏身之处,也并非全是偶然。 待后来说到崔向同凌静安一同下楼,凌静安态度大变,主动将《千字文》又让给崔安,崔贺尧心中一凛,不由暗暗吃惊。从前后推测可以看出,凌静安为人重利轻义,他既然放弃十倍价钱而不要,费了一番周折却又主动将《千字文》奉上,这个崔向,看来大不简单。 第73页 如果说此时崔贺尧只当崔向机智过人,颇有计谋,再后又听到崔向转手将《千字文》以三千贯的价格又转卖给卢兴之时,崔贺尧顿时“啊”了一声,忽地站起,一双眼睛直视崔居,惊问:“此举何意?难道他为了赚取其中差价?” 转念一想又有不对之处,就又看向崔安,见他还在地上委顿,顿时不喜:“还不起身站立一旁,男儿当坚强不屈,不要动不动就哭哭啼啼,也不要遇事只知慌乱,自傲和别人主动尊敬,相差甚远!” 崔安唯唯诺诺:“是,父亲大人。” 崔贺尧虽然不喜,还是问道:“崔向如何说服你,让你甘愿交出《千字文》?” “他提出以《兰亭序》交换,孩儿觉得不吃亏,才答应的。”崔安不敢抬头。 “果然没有委屈你,你自称最爱欧阳公的书法,一听有《兰亭序》可换,便舍欧阳公而学王羲之,可见你还是收藏之乐大过书法之乐!”崔贺尧冷冷说道。 “孩儿知错了,父亲教训得是。孩儿以后定当勤练书法,不负父亲重望。”崔安再一次汗流浃背。 崔贺尧急于知道崔向究竟是何打算,也不再过多呵斥,转头又问崔居:“你可知崔向此举究竟何意?” 若说崔向讨好卢家,倒也不必,崔向尽管不是清河崔氏和博陵崔氏中人,但卢关逢崔不喜,崔向也没有投靠卢关的可能,再说崔向一无功名二无权势,卢关又怎会将他放在眼中?但若说只为转手赚钱,虽说此举并没有过多可以指责之处,吃亏的只有凌静安一人,不过如此明目张胆从中渔利,终非正人君子所为,给人以贪财逐利的贪婪印象。 崔贺尧心中对崔向不免看低几分,只觉此子虽有聪明,却急功近利,又不择手段,实在不是忠良之辈,一皱眉头:“崔安、崔居,你二人以后要远离崔向,不要与他过多接近,此子颇有心机,但不用于正途,却为贪财之人,不可深交,应当敬而远之。” 一听崔贺尧贬低崔向,崔安大为高兴:“是,父亲眼光如炬,孩儿也看出崔向不怀好意,利用孩儿和凌静安,轻易就赚取了三千贯之多,真是见利忘义的小人。” 崔安与崔向接触下来,早已被他的机智风趣折服,识为知心好友,听崔安说出如此诛心之话,不由恼怒,奈何父亲当前,又不好发作,只是冷笑一声。 崔贺尧一怔:“居儿有事尽管开口,莫在一旁心生不满。” “父亲大人……”崔居白了崔安一眼,意思是忘了当时崔向是如何解救你于危难之中,崔安脸色一红,不敢正视崔居,别过脸去。 “崔向并非我家中人,卢兴也必定心里清楚。由崔向出面,将《千字文》转手卖他,看似是崔向贪财,只是如此一来,先前崔安和卢兴对峙之事就被大大的淡化,或许卢兴会想,此事本是由崔向和凌静安联手捉弄于他……” 崔居恨崔安颠倒黑白,不念崔向之好,反而污衊他是小人,所以连八郎也不叫了,直唿其名。 崔贺尧没有听出崔居的不满,一脸惊喜:“崔向是故意留下贪财逐利的形象给卢兴,卢兴对他心生鄙夷,对凌静安大为不满,如此一来,倒是对崔安的恨意就不免淡忘……崔向他,他真是有此为我崔家分忧的心思?” “千真万确!”崔居心中暗道,二郎呀二郎,我可是为了你欺骗了父兄,以后我要是有求于你之时,要是你不帮我,你可对不起我今日之举! 看了父亲一眼,崔居嘆息道:“崔卢两家不和,是我告知崔向,他特意自毁名声,甘愿被卢家记恨,也要留下恶名,所图不过是因为他庇护于崔家,受恩于父亲,愿尽力报答一二。事后,他将三千贯飞钱随手要交与八郎,八郎推脱不要,不贪小利,也是高风亮节,崔向这才收下。” 崔贺尧问崔安:“当真?” 崔安不敢当面撒谎:“确有此事,不过……” 第五十五章 心思 崔安愤恨崔居偏向崔向,不和他这个兄长同心,所以心中对崔向更加痛恨,一咬牙说道:“不过我不敢肯定崔向是真心助我崔家,还是只为贪财?他明知我要的是《兰亭序》,还假装大方将三千贯给我,若我要了,岂非正好落入他的计谋之中,可以不将《兰亭序》交我,而是据为己有。” 崔安洋洋得意,为他成功将崔向诋毁一番而窃喜。 崔贺尧暗暗摇头,崔安心性如此狭小,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忽然之间,他觉得有些心灰意冷,不愿再多看崔安一眼,若不是因为他一直觉得愧欠他的母亲太多,怎会对他这个庶子过多关爱,也不会纵容他可以欺压崔居一头的地步!只想稍微可以补偿一下崔安的母亲,没想到,却造成了崔安过度骄纵却又自私自利的性格。 难道,他又错了么?崔贺尧摆摆手,声音有气无力:“崔居、崔安,你二人以后对崔向要敬如兄长,不可怠慢……下去罢!” 崔安一脸疑惑和迷茫,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有此吩咐,他心有不甘,还想再说什么,却见崔贺尧面色不善,吓得急忙闭口不言,躬身退下。 来到屋外,崔安一脸怒气,紧紧盯住崔居不放,崔居却又恢復了嬉皮笑脸的模样,叉手施了一礼:“兄长,弟弟还有要事要办,时不我待,我去也!”也不等崔安有所表示,一熘儿就跑得无影无踪。 第74页 崔安直气得脸色铁青,望着崔居远去的方向,狠狠跺了一下脚:“九郎,别怪我无情,都怪你自己不争气!” 书房之内,崔贺尧沉思良久,嘆道:“崔向,你得了贪财的恶名,以后想要再上道学,有卢关在,怕是千难万难。就算我力保你能够进得道学,就算你进士高中,到吏部选官之时,卢关一句‘贪财小人’的评语,就可让你永无翻身之日……为了崔家,你已经自绝了功名之路,如此一来,崔家欠你太多了人情了!” 崔向还不知道,他当时不过是想简单的帮崔安一帮,再后来对凌静安起了爱才之心,有意借势得力,让凌静安为已所用,同时又替崔家挡上一挡,不想千算万算还是少算了一步,卢关身为江南西道按察使,州学之上的道学,却正归他管辖,而不入道学便没有参加进士考试的资格。 正一心沉浸在自己创新的设想之中,崔向犹自不知,除了崔刺史和崔安、崔居说起他之外,还有一人一连数日都将他挂在嘴上,每天都要说上一百遍,不过……却不是好话。 此人,正是当日意图陷害他,却又被他当众羞辱的八归。 “娘子,崔向穷凶极恶,死有余辜!” “娘子,小恶人欺负我,就是欺负娘子你。他让那么多粗鲁男子调笑我,娘子你颜面何在?” “娘子……什么时候再好生整治崔向,不,小恶人,不,大恶人一次,好让他无地自容,痛哭流涕,向我作揖求饶……娘子人,你倒是说话呀?” 开始时,郑瑾儿还含煳应付几句,听得多了,却只是笑盈盈地一言不发。八归又气又急,撒娇、耍赖甚至学七令一样装委屈,娘子就是不依,要么慵懒无比地打个哈欠,要么装没听见眨眨眼睛,总之,只要是说到如何对付崔向,娘子就是敷衍了事,兴趣缺缺。 七令看不过眼,劝八归:“八归姐姐,快别说了,听得我耳朵都整天嗡嗡响,受不了了!娘子自有主意,再说本来我们整治崔向,就是陷害人家,输了也没有什么损失不是?难不成被人陷害,人家还不能反打一把?” 八归眼睛睁大嘴巴张开:“七……令,你到底向着哪边?怎么替小恶人说话,老实说,是不是小恶人收买了你?不对,你没有机会见他!你向前外人,不安慰我还则罢了,居然,居然还说崔向好话,你忘了我被他害得一连哭了三天了么?” 八归当日被人调笑几句,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又羞又惭,回去之后连哭三天,将一双眼睛哭得比桃花还灿烂,这几天经过七令的精心照顾和郑瑾儿的安慰,总算好受了一点。一有精神,就气愤难消,要娘子替她出气,再想方设法设计崔向。 七令和八归,从小和郑瑾儿一起长大,年龄相仿,明为主僕,实际上感情情同姐妹。八归性子活泼,也胆大一些,敢作敢为,为人又十分机警,能说会道,几乎就是郑瑾儿的马前卒。而七令性子绵软,最是听话,遇事没有主见,完全就是郑瑾儿的影子,全以郑瑾儿的喜好和喜怒左右心情,娘子高兴,她就乐呵呵,娘子忧愁,她就愁眉不展。 要是娘子痛恨一个人,不用开口说出,她也会感同身受对此人全无好感。要是娘子心情淡淡,对所有事情都是不起兴趣,她也会恹恹不语,百无聊赖。 所以说,当八归喋喋不休,非要娘子再捉弄崔向之时,娘子只是笑而不答,七令已经知道了娘子的心思,就是心中对崔向小恶人的形象已经淡化,转为了好奇和惊讶,也就是说,娘子现在对崔向的态度,不再有丝毫恶意,而只是想详细了解一下崔向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七令确实猜中了郑瑾儿心中所想。 上次龙兴寺出师不利,等八归哭哭啼啼上了马车,眼泪汪汪地向她痛斥小恶人的卑鄙无耻,轻薄孟浪,她却心思飘渺,被崔向极为高明的最后一击大为嘆服,忽然之间觉得这么机智镇定之人,怎么会是一个笑里藏刀的小恶人?他刚刚明明放了八归一马,虽然之前煽动人群羞辱八归的手段不太君子,不过也是人之常情,任谁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别人栽赃污衊为贼人,也会恼羞成怒,不顾一切将对方打败,说起来,崔向还算是留了情面的。 他才多大呀?也不过是十六七岁年纪,怎么就这么镇静,怎么就这么机智,怎么就这么快发现她设计的计策之中的漏洞之处?郑瑾儿眼前望向车窗之外,窗外景色一闪而过,春花烂漫,春光明媚,却都不入她眼,她只是随着车厢的摇晃,心思也不由自主地摇摆不停。 崔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第五十六章 周折 崔府的泠风苑位于西厢,与崔莺莺的瑞云楼相邻,也是一处独门小院,比起菡萏苑还要大上几分,若非崔府最为尊贵的女客,绝对没有资格住进泠风苑。 西厢既然是内宅,自然寻常人等禁止出入,何况是男子?所以即便是郑瑾儿的侍卫郑十三,也只能恭谨地守候在西厢门外,等郑瑾儿屈尊来迎。 郑瑾儿急匆匆在前头小跑,端庄全无,七令在后面边追边喊:“娘子,小心脚下……娘子,慢一些……娘子,头髮乱了……” 八归噘了嘴,嘟嚷说道:“娘子真是害苦了我,一转眼又对小恶人没有恶意了,那我不是白当了一次坏人,真是可恶。” 第75页 埋怨归埋怨,不过却只是一点小性子而已,八归可不敢真当她可以向娘子无理取闹,娘子人好不假,不过真要是板起脸来,也是吓人得很。 郑瑾儿一见郑十三之面,不等他施礼,急问:“查得如何了?” 郑十三生得相貌普通,是绝对的在人群之中不会被人多看第二眼的人,不过越是这种相貌普通但身手高强的侍卫,越受高门望族的重用,不被人注意本身就是绝佳的隐身,躲在暗处保护主人或是出手一击,往往事半功倍。 郑十三不敢有半点失礼,态度恭谨地回答:“回娘子,崔向本是新吴人氏,中等人家,并无任何出奇之处,其父崔卓,落第举子,私塾先生。其母崔吴氏,本是以前袁州司马吴明何之女。” 郑瑾儿脸上闪过一丝失望:“没有了么?” 郑十三微一迟疑,又道:“小的也不知道这算不算重要之处,崔向来袁州之前,一向比较愚笨,在县学进学的时候,被人称为笨二郎,是县学之中最末尾的一个,每次考试都是最后一名!” 郑瑾儿脸上现出一丝玩味的笑容:“笨二郎,有他这样装傻充愣的笨人么?这个崔向,倒是有趣得很。” 七令在一旁小声地对八归说:“坏了,娘子已经对崔向大大改观,不再当他是小恶人了,八归,听我说,别再在娘子面前口口声声说小恶人了,好不好?” 八归眼睛一白,不服气地说道:“小恶人就是小恶人,不叫他小恶人,难道叫他大好人?” 七令不如八归心思剔透,但对郑瑾儿的心思转变却比八归了如指掌,偷偷一笑:“看着,娘子以后会叫他笨二郎!” 被郑瑾儿先是认定为小恶人,现在又有意唤为笨二郎的崔向,此时正无比烦躁,在房间中走来走去,不时还回头看看桌上被他画乱七八糟的纸张,摇摇头,心情极为低沉。 许多事情,想到容易做来难,改造马车,以目前的生产力水平和制造工艺,只能从舒适性上下手,要提高舒适性,首先要从减震开始。减震的原理崔向也略懂一二,现代汽车的减震主要是弹簧和液压杆,在唐朝液压杆显然是空中楼阁,无法实现,只能在弹簧上面下些功夫。 弹簧……以目前铁匠的手艺,能练出弹性十足的钢,然后再弯制成弹簧么? 其实说来唐朝的冶炼工艺也很发达,不说别的,单是唐朝军队中使用的陌刀,就是用一种百鍊钢打制,异常锋利。单把陌刀重约五十斤,几乎等同于兵士的身高。作战之时,兵士双手持刀,排成一列,威风凛凛,光芒闪过,如同一片陌刀的钢铁之墙,令人望之目眩,威武不可侵犯。 陌刀在大唐与吐蕃和突厥这些善于骑射的游牧民族作战之时,对于最终战胜来去如风的骑兵,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但陌刀制造工艺复杂,成本高,唐朝以后,到了宋朝,陌刀就彻底失传了。 既然大唐能够制出威名赫赫的陌刀,也能炼出绕指的软剑,那么打造出哪怕粗糙一些的弹簧也是有可能的,许多时候,科技向前迈进一步,并不是在原有的基础上提高多少生产力水平,而仅仅是一个奇思妙想。 姑且先当大唐的铁匠有如此高超的工艺,弹簧问题解决之后,就是马车的构造问题。仅仅靠一些弹簧的支撑要为马车减震,似乎还差了一些什么?唐时的马车都是木头打制,木轴、木轮、木厢,都是由不易磨损的硬木材质制成。木轴、木轮与木厢的连接之处,全是硬碰硬的接触,没有滚动装置,当然更没有现代化的轴承。轴承就不用想了,技术层次差得太多,不可能制造出来。但是否还有其他办法,改进一下车轴和车厢之间的传动? 将传动改进之后,虽然与减震关系不大,但至少可以减少磨擦,提高传动效率,通俗的讲,车轴和车厢之间的磨擦越小,马匹就越省劲,同样的重量和路程,同样的马,就可以节省不小力气,或者说,平常一匹马拉一辆车,一天能走三十里。换了传动之后,应该可以多出到十到二十里。 现代化的轴承制造不出来,但至少可以依照轴承的思路,制造出类似的简易装置。崔向左思右想,突然想起古人所用的滚木装置,可以根据古人的滚木原理,再按照轴承的框架,造出一个里面装备不是圆圆的钢珠,而是一根根犹如滚木的铁棍! 试想一下,让铁匠打造一个圆形的铁箍,大小要比车轴粗上寸许,然后再打造出十几根长约半尺,厚约寸许的圆钉——姑且称之为圆钉,将圆钉依次排开在铁箍内部,中间正好空出车轴的空隙出来,再将车轴从中穿过,一共做成两个,车厢左右两侧一边一个,简易的滚动装置就大功告成了。 想到妙处,崔向高兴得哈哈大笑,似乎已经看到眼前闪现一辆五花大马宝车,车盖精美,车体宽大,尤其是下面的车轴与车厢的相连之处,既有铁轴传动,又有弹簧支撑,坐在上面,一定舒服极了…… 正做着美梦之时,忽见父亲铁青着脸走了进来,噼头问道:“你在外面又与什么不三不四之人交往?” 崔向一愣,急忙收敛狂放之态,答道:“父亲何出此言?” “门房来报,说是有一人自称凌静安的前来找你,我唯恐你结交不良之人,已经叫门房推掉……” 第76页 崔向大惊:“父亲,你坏我大事!” 第五十七章 赴宴 按照崔向推算,凌静安应该三日之内就会前来崔府寻他,不想过了四五日有余,还不见丝毫动静,说实话,他心中也有些忐忑不安,担心事情有变。毕竟以凌静安的狡猾多变,他许之以利,再强行将他绑在一起,能否让凌静安为他所用,也在两可之间。 万一凌静安一狠心,将文渊阁出手,然后远走他乡,他也无可奈何。凌静安真要能下得狠心,又不顾一切遁走,固然是损失惨重,对于崔向来说,也是全无益处。所以他倒是真心希望凌静安留下,和他共谋大事。 不过,凌静安是肯屈居人下之人么? 所以崔向一直在耐心等候凌静安的来访,来访就是表明态度。不想苦苦等来了凌静安的来访,崔向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就被父亲一句轻飘飘的话打击得眼冒金星。 推了? 凌静安估计也是挣扎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前来问个究竟,却被父亲问也不问就给拒之门外,崔向欲哭无泪! 崔卓还颇为惊讶,训斥说道:“何事如此大惊小怪?不过是一名商贾罢了,值得大唿小叫?” 父亲是顶撞不得又讨好不得,软硬不吃,但人都有弱点,崔向心中再急,也不能沖父亲发火,也不能说出凌静安找他的真实目的,脑子一转,张口就说:“父亲有所不知,凌静安虽是商人,但他手中有许多名人字画的真迹,今日前来寻我,估计是为送字帖给崔安!” 事关崔安,崔卓不得不一脸严肃:“当真?如此说来,岂非是为父莽撞了?” 父亲对是对,错也是对,要让父亲认错,崔向还真有些于心不忍,或者是说不想惹他一连数日不快,就赶紧承认错误:“也是孩儿一时疏忽,忘了提前向父亲通报一声,此事倒也怪不得父亲。” 崔卓脸色缓和下来,既威严又慈爱地说道:“以后有事不妨事先向为父说上一声,省得误了要事也是不好。另外,与商贾交往,要适可而止,不可走动过近,更不可与之共事谋利……” 不知怎的,见父亲作态,崔向忽然想起了远在新吴的曹学正。 父亲还想再多说几句,崔向担心凌静安走远,被拒之门外或许会心生不满,真要是因此错失良机,可就是大大的不值了。还好父亲也瞧出了崔向心神不安,就道:“你可速去门房看看,或许还来得及。” 崔向应了一声,急急出门,刚刚走到院外,被无忧湖的水气一激,顿时清醒过来。若他这般冒失前去追赶凌静安,就算能将他追回,凌静安恐怕也会心中多想……崔向停下脚步,摇摇头,此事还是自己关心则乱,操之过急了。 眼下是凌静安无路可走,不是他,他要是放低了姿态,凌静安反而会乘势而上,以后不好将他收服不说,一旦他再有二心,恐怕坏了大事。 首次打交道,姿态还是要拿捏一二,虽然说起来他本身也没有多少倚仗,但相比之下,凌静安更是有求于他,而他若没有凌静安之助,虽然多些麻烦,但要是再找一名如凌静安一般的人才,费些周折,也是能够找到的。 正寻思之时,人已经慢慢绕湖走出很远,偶一抬头,却见崔居正笑呵呵地从远处走来,手里还拿着一张请柬。 “二郎,猜猜看,是谁下了请柬请你吃酒?”崔居一脸卖弄意味。 崔向正想摇头说不知,心念一动,顿时笑道:“凌静安留在门房的请柬,怎的被你拿到了?” 崔居一脸挫败:“你不会假装猜一下,也好让我戏耍你一番?真是,非要一说就中,也是怪了,你怎么就猜得那么准?” 崔向接过请柬一看,凌静安请他今日酉时到仙人居的雅座月关居赴宴,他必定早早赶到,恭候大驾。 瞧了崔居一眼,看他眼巴巴的样子,笑了:“没说不让你一同去,问题是,崔刺史能让你酉时出府么?” 崔居神秘地一笑:“要是以前不好说,最近不同,父亲正在烦心,顾不上管我。”说着,也不等崔向发问,自顾自地将任之强命案一事说出。 崔向本来只是随意一听,待听到最后,听说任之强命案竟然牵连到了卢关,还事关崔刺史仕途,也不由上了心,毕竟崔刺史对他一家有恩,他也算庇护于崔刺史的崔氏学堂之中,一荣俱荣未必,一损俱损是必定的。 思忖片刻,崔向一时也找不到要点,不过,他隐约记得在后世读一些离奇命案之时,仿佛有过一起与此案类似的案件,最后破案完全是因为一点点的蛛丝马迹。 还想再想,一旁崔居开始催促,说是天色不早,尽快动身为好,崔向一想也是,凭空设想是不能发现疑点的,就想亲身到现场看一看,就问:“若你出面,到命案现场偷偷看上一眼,有没有可能?” 崔居摇头:“命案现场肯定已被宜春县衙查封,平常人等无法入内,就算我是刺史之子,没有手令或是公文,也不能进入。” 说得也是,看来得想其他办法了,崔向让崔居等他片刻,转向回到菡萏苑,打着崔居名义,说是出外走访一位友人,当然是文人友人。崔卓见是崔居相邀,不好回绝,就点头允许,想说什么,微一摇头,还是没有说出口。 第77页 崔向也没有心思再琢磨父亲,来到院外,和崔居一起出门。约崔居同行是两个想法,一是他想做的事情,只凭一已之力断断不行,或许还有需要藉助崔刺史之时,这是私心。再有一点,他一直觉得崔居与他颇为投缘,也是值得可交的朋友,他想拉崔居入股,送崔刺史一个人情。这是好心。 崔居想同崔向一起见凌静安,纯属凑热闹,同时也想乘机和崔向谈论佛学。 “二郎,怎么高闲法师也不来找我们谈论佛法了?高水法师看上去似乎并无高深佛学,为何能和高闲法师成为师兄弟?” 这个问题问得有失水准,崔向本不想理他,一想还得开导了几句,就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有些和尚佛法精深,但不是善谈之人。有些人喜好夸夸其谈,但并非就是有真才实学之人,比如……” 第五十八章 宣宗 “比如崔辉就是如此,一旦得了机会,便会滔滔不绝说个不停,其实说来说去,我只听清了四个字:故作高深!” 崔居一脸嘲笑,不无讥讽地说道。 崔辉长得又高又胖,是崔氏学堂第一高人,崔向和他很少说话,但却没少听到他说话。提起崔辉,崔氏学堂所有人都几乎是同一个举动——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声:“高人!” 竖起拇指的动作,最早还是由崔向最先做出,随后由崔居到处炫耀,最后成为一种风尚。至于大家都称赞崔辉为高人,是真心赞嘆还是另有所指,就与崔向无关了。 崔向哈哈一笑,岔开话题:“九郎,我与凌静安商议经商之事,由他抛头露面,我在幕后出谋划策……另外我还想拉你入股,你意下如何?” 崔居愣了半晌,突然脸色愠怒:“二郎,我视你如友,你居住崔府也是凭藉真才实学,并非恩惠,你我相交也是平等相处,不是迁就,若你以为我是俗气之人,你不与我结交也罢!” 崔向哑然失笑,见崔居一脸气唿唿的样子,显然是动了真怒,心中不由温暖几分,知道崔居确实与他交好是真心实意,不过他有意让崔居入股也并不全是为了讨好他,而是想法长远了一些。 “九郎误会了,我拉你入股,并非送你人情,反而还有藉助你之意。你想,我在袁州无亲无故,更无权无势,若和凌静安共事,他要是欺我年轻,认为我不是袁州当地之人,暗中施诈,我也拿他无可奈何。但要是有你入股,凌静安顾忌你的身份,谅他也不敢藏私……不过要是九郎认为商贾过于低贱,有碍名声,那也就算了……” 其实崔向心中的真实想法却是,万一以后崔居真要因出家之事与家中闹得不可开交,崔刺史一怒之下剥夺他的继承权,以崔安的性子,恐怕崔居真会落个身无分文的下场。现在拉他入股,也免去到时无钱可用的窘迫。 崔居大挠其头,嘿嘿傻笑:“不早说,害得我乱想,还以为你想送我大礼。没想到你倒是会算计,还想拉我当拦箭牌,既然你想借我之力,我还能拒绝不成?算你有眼光……不过话说回来,真要有钱可赚,都算你的,可别真分钱给我。” “九郎不觉得与商贾争利,有污圣人言教?”崔向见崔居答应得挺快,颇感奇怪。依他所想,若他提出借崔居之名一用,按照崔居的性格,即便感到与商贾同流合污会自贬身份,就算答应他,也会为难犹豫一会儿,不想却是当即应允。 崔居眼珠一转,不以为然地说道:“据我所知,大唐有无数官员都暗中经商,或由下人出面,或由家人出面,他们都躲在后面笑呵呵地数钱,然后再站出来光明正大地诋毁商贾,声称他们从不沾染铜臭,一身正气,其实最是做作,假装的清高,真正的敛财,二郎你说,我是这种虚伪之人么?” “不是,当然不是!”崔向多少有点讪讪,不由自主想起了父亲和二叔。 不过对于崔居声称不要分钱给他,崔向还是有些不以为然,崔居自小生长在富贵之家,不知有钱傍身的安全,为官虽然有权有钱,但一旦失势,也许一夜之间就会穷困潦倒,身无分文,所以还是要多置一些产业才好。 白居易做了一辈子官,晚年之时,定居洛阳,费时好几年,才置办了一处十四亩大小的院子,让他很不满意,称之为狭小侷促,难以心安。 当然,此事只能点到为止,不便多说。崔向就和崔居,迎着夕阳余辉,漫步于袁州城的大街小巷,见晚霞漫天,映红了西天,预示着明日又一个春光大好的春日。 算算现在已经是会昌四年的四月十三日,离开新吴已经一月有余,学业上的进步不太明显,眼界倒是开阔了许多,心中也渐渐有了一些清晰的走向,不再象以前一样四顾茫然,心中恍然,到底是他成熟了许多,还是已经完全适应了一个唐人的存在,适应了大唐末世的迴光返照? 目光掠过袁州城林立的高低不等的楼房,遥望西天那一抹醉人的红霞,一行鸟儿飞过,鸣声阵阵,耳边是行人匆匆回家的脚步声,崔向一时恍然如梦,心绪难平。 三十一年后,就是席捲大唐的黄巢起义。六十三年后,大唐灭亡,然后进入五代十国的混战局面。以他有限的歷史知识,勉强也能找到了一处不受战争涉及的安稳乡,再加上乘机赚上一大笔钱,一家人避世不出,安享此生倒也不是一件难事,只是,他真能置眼前的大好时机于不顾,不要可以平步青云的从龙之功,不要可以名动天下的进士之名,不要权势,从而只做一个悠游自在的富家翁? 第78页 在一个人没有位居高位,没有实权在握之时,敢为天下先,以天下苍生为念,只是书生意气,只是空想和愿望罢了,没有相应的权力,也就没有相应的责任,进士之名也好,从龙之功也罢,他不过是在努力争取,能否得手还在两可之间,而且从龙之功可谓困难重重,且危机四伏,一招不慎就有杀身之祸,灭门之灾,不坠青云志,说来容易做起难,常恨世事艰,却是人之常情。 而他想要从龙而起的唐宣宗,又是否有容人之能?若是察觉他有心为之,登基之后,他会不会心中忌讳前事,杀他灭口? 唐宣宗李忱,史载是极能隐忍之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在武宗尚未登基之时,就已经对他有所提防。所以武宗一登位,就想置当时还身为光王的李忱于死地。据传,李忱早年木讷,表情呆傻,经常一言不发,被人认为是蠢笨之人,连太监宫女也时常暗中嘲笑他是李氏皇家之中最笨的人。但李忱的父亲,当时身为唐穆宗的李恆,曾经抚着李忱的后背,笑着说:“此为我李家英物,必成大器!” 后来武宗继位,按照辈份他应该称李忱为叔。武宗很是看不起李忱的呆笨,经常与大臣谈起李忱,戏称为光叔,其实是嘲讽之语。一次武宗大宴群臣,李忱坐在席间,一脸木讷,犹如痴呆,不说一句话。武宗见状,戏嚯之心大起,当场声称谁能让光叔开口,就重重有赏,结果无论谁上前开口说笑,李忱就是一脸呆滞,理也不理,最后众人只能嘆服认输。 众人都以为光王果然是真呆傻,但在武宗看来,光王大有心机,隐忍至深,不免动了杀心。 第五十九章 传说 在武宗看来,一个人能够被外人影响而无动于衷,不是愚不可及,就是深不可测,他又想起当年穆宗之话,越发肯定光王是深不可测之人,就决心将他除去。 也不知是光王命大,还是他太会假装,意外坠马、意外从台阶摔倒,每一次都摔得鼻青脸肿、伤痕累累,却总是有惊无险,死里逃生,更让暗中施计的武宗大为恼火。 一年冬天大雪纷飞,光王同其他亲王一起,随同武宗出游郊外。晚间众人聚宴畅饮,光王喝得大醉,又意外从马背摔落,跌到雪地之中,很快被雪掩埋,无人发觉。 正当武宗认定光王此次必死之时,天亮之后,又有人在光王府看到了活生生的光王——尽管他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但依然好好地活着。 武宗大光其火,决定不再暗中制造意外,而是要直截了当地将光王杀死了事。几次杀他不死,武宗心中更加恐慌,认定光王对他必有威胁。 几天之后,光王突然被几位内侍宦官绑走,不由分说关进了永巷。数天之后,饿得奄奄一息的光王又被扔进了皇宫的宫厕之中,宦官之中有一人名叫仇公武,是武宗的心腹,他告诉武宗不如将光王直接淹死了事,武宗点头应允。 几人将光王按进水池,淹了半天,眼见即将淹死,仇公武却支开几人,偷偷救下光王,将他扔到宫中运送大粪的粪车之上,身上盖满粪土,趁人不备运出了宫外,从此,光王下落不明,流落民间,不知所踪…… 这段轶事,后世喜好研究佛史的崔向自然记得清清楚楚,也曾多次查找其他相关史学,却都对唐宣宗流落何处语焉不明,崔向之所以认定唐宣宗藏身于百丈寺,也是因为唐宣宗刚一即位,就尊佛贬道,谏封百丈寺。 不过唐宣宗出家为僧之事,史书上多有记载,就连苏轼也曾题诗写道:“已将世界等微尘,空里浮花梦里身。岂为龙颜更分别,只应天眼识天人。” 崔向心思转了几转,又想起百丈寺净贤长老的重託,忽然醒悟过来,摇头暗笑:“长老呀长老,看来还是你慧眼如炬,看出我两世为人的来歷,就以死相托,让我保全百丈寺的百余僧人,除此之外,没有多说一句。是了,我本来只是受方丈生前所託,只为保全百丈寺的僧人,所图不是从龙,也不知僧人之中有没有真龙天子,又有什么可以担心之处?” 不管了,君子一诺,既然已经答应了净贤长老,就应当全力以赴保全僧人,其余之事,暂且不论。 一经想通,崔向只觉一身轻松,舒畅莫名,又觉身上出汗,想到,其实应该已经是春末夏初了,天气,是越来越热了…… 崔居在一旁一直不说话,也不知想些什么,临近仙人居之时,突然自己笑了起来:“忘了说了,二郎,春末夏初之际,夏先生说,崔氏学堂要和州学的学子们一起春游,同时举办赛诗会,比试一下州学和崔氏学堂,谁高谁下!” 对于比试一类的事情,崔向自从上次被范非逼迫了一次之后,再加上他本来低调的性子,向来不感兴趣,他想走的是应试考试的路线,不是出风头打名声——虽说大唐科举考试不煳名,考官也很注重名声——但就算扬名也要在京城扬名,而不是离京城十万八千里的袁州,所以他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没有接话。 崔居却一脸惊讶地看着崔向,心想以崔向舌战小娘子的风采,怎么对能够在州学扬名的机会一点也不在意?崔氏学堂虽然与州学齐名,但要再进一步想上道学,必须有州学的推举才可。 又一想,恐怕是崔向故意藏拙于人,到时再出惊人之语,一定是如此,嘿嘿,崔居自以为猜中崔向心事,不无得意地暗笑几声,引得崔向不解其意,频频向他注目。 第79页 看就看,谁怕你不成?你藏着不说,是以内秀引领风骚。我也不说,是以故作惊人之举来掩饰内在的才华!崔居斜着眼睛看还崔向,隐隐还有挑衅的味道。 崔向刚刚想回唐宣宗之事,现在又一门心思用在如何收服凌静安身上,哪里有闲功夫琢磨崔居瞎想些什么,是以对他的古怪模样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不多时二人就来到仙人居前。 仙人居是袁州城中最大最豪华同时也是生意最好的酒楼,据说仙人居的美味佳肴一尝之下,连神仙也会乐不思蜀,久居此地不愿升天而去,故称仙人居。传说倒是美妙动人,只是不知此中美味,是否真如众人口耳相传中那般可口? 凌静安邀请他来仙人居,一是给足了面子,二是也自我抬高身份,因为仙人居每日都是爆满,一般人想要订上大堂的座位也要走些门路,何况是凌静安所订的雅座月关居,听说是一等一的上等雅座,不但极难订到,而且一进这样的上等雅座,至少要花一百贯。 一百贯,就是崔向家中这样的殷实家庭,也是整整两年的收入! 此时夜幕四垂,华灯初上,仙人居早已是灯火辉煌,三层楼上上下下一片通明,亮如白昼,光是这份气势,这份亮堂,在夜间的袁州城中,在数里之外就可一眼看到,可算是袁州城一处不大不小的夜景。 仙人居也建造在袁江街上,背靠袁江,正对袁江街,向西走不远就是另一条主要大道长林路,正是袁州城中最繁华的所在,连崔向见了也不禁暗暗赞嘆,仙人居的掌柜果然有眼光,有见识,经商头脑不亚于后人。 凌静安一袭长衫,头束方巾,手持摺扇,正满面春风地站在仙人居门口,恭迎崔向。一见崔向和崔居同时现身,微微一露惊讶之色,随即一脸笑容迎向前来:“二郎、九郎携手同来,倒让我受宠若惊。九郎勿怪,并非我不下请柬给你,怕是我身份低微,不敢相邀。” 崔居不是心思多疑的崔安,才不会想到其中的弯弯和说道,微一摆手答道:“何必如此,凌兄亲自在门口相迎,也诚意十足,我也不好再挑理不是?” 凌静安神采飞扬,再无当日在文渊阁挫败之时的一脸灰白和丧气,崔向看在眼里,心中暗道,凌静安此人果然有不凡之处,今日想要说服他,看来还要多费一番功夫。 第六十章 应付 仙人居一楼大堂,二楼雅座,三楼高等雅座,简称高雅。凌静安当前领路,三人直奔三楼的高雅月关居。 月关居,推窗望月,月下袁江滚滚而流,再有凉风习习,风动影乱,颇有闲情雅致。 凌静安见崔向推窗看景,笑问:“二郎,景色尚可入眼否?” 崔向回头打量凌静安几眼,眼中闪过一丝讶然,笑道:“不想凌兄不但有经商之才,还是风月雅人,着实难得。” 凌静安微微露出自傲之色,点头道:“不瞒二郎,我也曾经及第,也并非天生就是商贾,而是不得已而为之!” 语气之中,颇有一丝无奈。 凌静安口称及第不说进士高中,显然是明经科。明经科比进士好考,但也不是人人都可以考中的,所以崔向委实吃了一惊,呆了一呆才道:“凌兄深藏不露,竟然也是明经科出身,失敬,失敬!” 崔居听了也是一脸严肃,叉手一礼:“失敬!” 凌静安不敢托大,急忙还礼,心中却是苦笑,就算他腰缠万贯,只要是商贾之身,无人敬他一分。但就算是远远比不上进士的明经科出身,只要说出,就会令人肃然起敬。功名在身,与普通白身,果然还是有天壤之别。 众人落座,推让一番,还是让崔向坐了首位。崔向本来是想让崔居居首,崔居死活不肯,还嬉笑胡闹,崔向不想由他闹个没玩,只好坐了。 这一番推让落在凌静安眼中,却又有了另一番意味。 寒喧几句,随后上菜。 先上几道凉菜:瓜丝儿、山鸡丁儿、拌海蜇、龙鬚菜,随后是热菜,酱泼肉、炒虾黄儿、熘蟹黄儿、炒子蟹、佛手海参、炒芡子米、奶汤、翅子汤,琳琅满目,摆了满满一桌。 菜上齐,凌静安依次给崔向和崔居斟满酒,说道:“有幸结识二郎和九郎,荣幸之极,来,我先干为敬!” 崔向和崔居也是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凌静安有意无意说起袁州风情,崔向也是兴致勃勃与他说东道西,只说闲篇,从袁州由何时兴起,说到袁州城中的哪一家酒楼有名,哪一家青楼姐妹俏曲儿好听,听得崔居在一旁只翻白眼,心道凌静安真是闲来无事请崔向来喝酒不成?难道崔向也是闲得发慌一时口谗,来仙人居赴宴,就为了一饱口福? 不过听二人你来我往地说了半天,没有人一句话落到今天的饭菜上面,让崔居更是大大的不满,崔向看似傻呆,其实也是很会绕弯之人。而凌静安奸滑如油,滑不熘手,还就得崔向以无招胜有招来对付。 他们在一旁打架好了,不妨碍他吃饭就行,崔居不说话,低头一个人和满桌子的饭菜较劲,吃得不亦乐唿,还大唿过瘾:“好吃,好吃,果然不愧叫仙人居,我不是仙人,也想久居此处,不愿归去……” 崔居吃起饭来故意将嘴巴叭嗒得极响,说起话来也是高门大嗓,显然是故意为之,说白了就是给崔向和凌静安二人故意添乱,谁让你二人东扯西扯,从春夏说到秋冬,又说起过年打春,怕是再说下去,就又是一年四季,花谢花开……还有完没完? 第80页 崔向和凌静安相视一眼,皆哈哈大笑。 扯闲篇,绕弯弯,本是题中应有之意,以凌静安的聪明,是他主动邀请崔向前来赴宴,也须得他先开口说出今日主题。不过凌静安却有心试上一试,故意考验一下崔向的耐心,想让崔向主动开口相问。 谁先开口,谁就在气势上输了一着,凌静安尽管有求于崔向,还是想多占一些先机。 不想崔向却是刀枪不入,他说闲话,他就和他拉话常。他说春花,他就对秋月……再说下去,月上中天,恐怕再望月感怀,就成了吟诗作对了。 凌静安忍不住又看了崔向一眼,心中既不服气又不理解,崔向才多大,怎么就有这份镇静功夫,也太难对付了罢? 转念一想,越难对付,越是说明崔向有些真本领,要是被他轻易打败,凌静安肯定不会相信崔向会提出共商大计保他一生富贵之荒唐之话,一名不过十七岁的少年,就能大言不惭地说出如何赚上一笔大钱,换作从前,凌静安别说不信,就是听也懒得多听一句。 但崔向先是有一眼看出他藏身之处的眼光,又有一眼识破他的《千字文》的本领,只凭这两点,就让阅人无数的凌静安大为嘆服,不得不承认崔向确实有些才学,不管是真才实学还是怪才,总之是个人才。 如果说崔向只有这两点本领,随后将《千字文》拿走交给崔安,凌静安也顶多是稍微注意一下崔向,多提防他了一些,敬而远之也就是了,但崔向翻手云覆手雨,一转手又将《千字文》卖给卢兴,就让凌静安大吃一惊的同时,心中隐隐生了一丝恐惧之心。 别人只当崔向是为了赚取差价,是贪图两千七百贯,若崔向没有在三楼之上的暗示,没有说出愿和凌静安共商大计的话,他也会认为崔向不过是贪财小人。要是崔向真是贪财小人还好办一些,但问题是,他此举分明是一举两得,不但赚了钱,还将他凌静安也绑在一起,他想再去投奔卢家也是不能! 卢兴定会恨他入骨,认定他和崔家暗中合谋,故意当众令他出丑。就算他拉下脸面,苦苦哀求,求得卢家谅解,但崔向只用稍微透露一下《千字文》是赝品,卢家出了钱,丢了丑,最后发现手中还不是真迹,不将他活活打死,至少也要先打断腿,再报官,最后随便一个狱卒就能置他于死地。 凌静安不敢想,想想就不寒而慄。 好高明的一石二鸟之计! 从崔向等人走后,凌静安就託病不出,文渊阁也闭门谢客,暂时停业。第一天,他想将文渊阁转手卖出,从此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不信东窗事发之后,卢家还真能为了一幅字帖,满天下去找他。第二天,他又想起崔向所说的一生富贵的大话,想了半天,还是不太相信。第三天,他忽然想到崔向当日出面,自身承担了贪财的恶名,虽然让卢家不快,但对帮了崔刺史一个大忙,不管他是崔刺史的什么人,至于,这个天大的人情,崔刺史必须领。 崔卢两家不和,别人不清楚,凌静安却是少数知情人之一。 凌静安忽地站起,这个崔向,简直太厉害了,他当时之举哪里是一石二鸟,根本就是一举三得! 第六十一章 交谈 经过三天的思索,凌静安终于下定了决心,与其逃避不如面对,再说崔向是聪明人,肯定也是看出他有可以利用的才华,说不定他张口说来的一生富贵的大话,也许真有可取之处,就算是姑且听之也行,总比隐姓埋名逃走要好上许多。 不过决定要与崔向见面之后,凌静安并没有急着立刻动身,而是每日悠闲地喝茶看书,看似浑然无事的样子,实则是想藉机努力平静自己的心情,不想因为一时急迫而失了先机——尽管他在崔向面前,已经没有先机可言,但他不想就此认输,他还想为他多争取一丝利益,哪怕只是一点点的主动。 将自家性命交与别人手中,没有人愿意,也没有人甘心,更何况凌静安本身也是一名极有才华极为自负之人。 只是凌静安思来想去,心中却越来越摸不到边际,反而更觉得崔向深不可测,让他隐隐生出一丝惧意,他不无担心地想,万一崔向再施展惊人的手段,在事成之后将他甩到一边,或是直接将他出卖卢家,他除了忍气吞声,又能如何? 凌静安忧愁难安,左右为难,生平从未如此难以下定决心! 又过了数天,凌静安在度日如年中突然灵光一闪,毅然决定要与崔向见上一面,因为他突然想到,崔向肯为崔家出面,肯替崔家承担恶名,本身就是一种担待,一种气概,他真要是那种见利忘义之人,也不会冒着得罪势力更大的卢家的危险,来替处于弱势的崔家出头。 正是凌静安一番痛苦的折磨,才有了今日宴会。崔向自然不会料到,他居然被凌静安想得如此之坏,也正是为此,才让凌静安在他预料之中迟了好几天,才来相见。 今日再见,凌静安见崔向和崔居同来,心中先是一惊。随后又见崔居不肯首位就坐,非要让与崔向,心中就更加肯定当初猜测,崔向帮了崔家大忙,崔家必定领情,而且此次带崔居前来,他心中更加笃定,此次应该是来对了,崔向敢向他说大话,却不会当着崔居之面胡说一通。 先表明自己明经科的出身,凌静安也是不想让崔向和崔居小瞧了他。 第81页 难道,崔向还真有什么可以大赚一笔的生财之道不成? 凌静安说了半天,也觉得有些腻烦了,就想等崔向主动问他。他心中纳闷,以他的见多识广,滔滔不绝说了个半个时辰,也多少有些词穷,崔向才多大年纪,才经多少事,怎么还有话可说? 崔向脸上笑吟吟,心里却想,要说侃侃而谈,别说一个凌静安,十个也不是他的对手,身为大学讲师,他本身就是靠的嘴皮功夫和见识不凡,况且还有一千多年的知识,都拿出来,非把凌静安说晕不可。 凌静安没办法,终于败下阵来,愧然一笑道:“二郎,今日请你和九郎前来赴宴,一是为当日在文渊之事赔礼道歉,二是也想听听二郎的高见,记得当时二郎豪言壮语,说是可做一件大事……不知是何等大事?” 有话直说,还吞吐两句,真不痛快,崔向见前戏演足,也不想再罗嗦,直截了当地说道:“凌兄,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出主意,占四成,你抛头露面,所有事宜归你全权操作,拿三成,崔居居后,为我二人提供担保,拿三成,同意的话,我三人就立下君子同盟,写文书,签字画押。” 凌静安愣了眼,崔居睁了眼。 凌静安是不相信崔向如此爽快,开门见山先提出分成。崔居是不相信崔向会让他占三成,以他的想法,顶多意思一下,占个一成就足够了。 凌静安对分成没有异议,他不是斤斤计较之人,知道若是崔向真有妙策,就算独占大头也是应当,毕竟承平时期,想要赚钱,关键是财路,是生钱的法子。崔向真有法子,他愿出钱出力,而且崔向让他全权负责,也着实出乎他的意外。 这是一种完完全全的信任,让凌静安一口气憋在心中,半天没有吐出胸中浊气——这个崔向,到底是智谋过人,还是大智若愚?又或者是,想要试他一试? 不等凌静安开口询问,崔向一伸手,干脆利落地又道:“凌兄,朋友相交贵在知心,商人谈利贵在同心,我想你为商多年,深知其中玄机,所以不必猜疑我的想法。很简单,我有可以生财的点子,但真要付诸实施,手段远不如你,况且我还是一名学子,还要考取功名,而凌兄识功名如粪土,正好可以在商界大展手脚,所以经营一事,由你全面负责,以凌兄的见识和才能,相信不用多久,即可大见成效。而且我二人或许还可以由同心变成知心,你说呢?” 凌静安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说崔向聪明绝顶,他又三言两语将底细交待。而过早透露底细,在为商之道上来看,是无知的表现,却偏偏又让凌静安心中热血翻滚,被崔向干脆而直接的信任呛得哑口无言,只觉心中堵住了什么一样,想要发作,又无法开口。 崔向反常的手段让凌静安几乎跟不上崔向的节奏,本来他还想准备和崔向讨价还价,而且在前来仙人居之前,大睡了一场,养足了精神。不想崔向根本不给他机会,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不给他讨价还价的机会,而且,他也根本用不着讨价还价,崔向开出的条件,比他设想的最好的结果差,最差的结果好,简直就是他的心理底线。 那还有什么可谈,有什么可争?凌静安经商多年,从未见过如此爽快之人,比爽快更让他惊讶的直接,直接说出一个不容置疑的条件,而且,是两方都可以接受的,必须要费时费力才能谈妥的条件。 凌静安的心里只有一句话在反覆响起:“多智近妖,崔向,恐怕真是传闻中生而知之的神童!” 不过要真让凌静安知道崔向以前的往事,笨二郎的绰号是如何响亮,也不知道他会是怎样的震惊莫名,不敢相信! 凌静安在崔向的注视之下,连喝了三杯酒,才将内心的躁动压制下去,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说道:“二郎究竟想做什么生意?” 崔向笑了,知道凌静安被他的雷霆一击给震惊了,醒悟过来之后,总算问出了关键所在,他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示意旁边想要说话的崔居稍安勿躁,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凌兄,我还有两个条件,你也必须答应!” 凌静安的心又瞬间提到了脖子的高度!ps:推荐一本很好看的都市小说《手段》,下面有连结:手段 第六十二章 商定 刚刚还为崔向爽快得让他吃惊而心情放松,又被崔向一句话令心情大为紧张,凌静安暗暗叫苦,崔向你能不能一句话说完,别让人七上八下的难受。 “其一,我没钱,也就是说,让凌兄全权负责的含义包括负责全部投入。其二,我这里一共有两个生财的法子,先做第一个简单一些的,用一两年时间打开局面之后,同时积攒了足够的钱财,再做第二个可以赚大钱的生意……” “钱不是问题,可以两个生意一起……”凌静安心道,你还从我这里骗走了两千七百贯钱,你能出钱就怪了,本来就没有指望你出钱。 崔向一伸打断凌静安的话:“第一个生意,你和九郎都可以出谋划策,第二个生意,必须听我的,而且只能做不能问,不得关键时候,我不会说出具体要做什么。相信我,必定有钱可赚。不信我,那就一拍两散。” 第二个生意是事关生死大事,同时也是要等新皇登基之后才可开始,所以定下只做不问的规矩,也是怕出乱子。非常之事,必须行非常之手段。 第82页 崔居知道该他说话了,点头道:“我才不问,正好坐享其成,才懒得操心。” 凌静安想的却是,只要有钱可赚,只要崔向的第一个法子确实可行,管他第二个等到何时,他先将一个生意做好就是,也是点头说道:“好,都依你。” “痛快,凌兄将文书拿来,我三人签字画押,即刻生效。”崔向笑眯眯地看向凌静安。 凌静安假装镇静:“文书尚未写好,待我回去之后,再详细写来交与二郎过目,说了半天,还不知二郎到底有什么好生意要做?” 崔向哈哈一笑,拍拍凌静安的肩膀:“老凌,别装了,我都看见你藏在身上的文书了,拿出改一改就成了,省得再次再签,麻烦。” 凌静安不知是计,用手一捂胸前:“不可能,我明明藏得好好的……啊,你诈我?” 谈笑间,将凌静安的文书改动了几处之后,又找店小二要来纸墨,由凌静安一挥而就,一式三份,三人人手一份,算是正式订下同盟。 “说起来我还是从来没有签过从来不知要做什么的文书,现在你我已经同心,应该告诉我到底要做些什么了罢?”凌静安也被崔向的干脆所感染,说话间也不知不觉少了弯弯绕绕。 “凌兄先买几辆马车,然后再租一处宅院,荒废的也可以,最好是有可以跑马的地方,再有就是要找一名好的木匠,一名好的铁匠,暂时没有了,这些事情办好之后,再来崔府找我和九郎,到时有好戏看。”崔向卖了一个关子。 “也好,也只能如此了。”凌静安算是被崔向折腾得无可奈何,本想再问,一想崔向肯定不会说,也就放弃。 回去的路上,崔居实在不愿再走路,二人就雇了一辆马车,趁着夜色回家。崔居端坐半晌,突然问道:“今天我的表现还算不错罢?” 崔向点头表示赞许。 “作为感谢,你总应该告诉我,马车,宅院,木匠,铁匠,到底要做什么用?” 崔向望向车窗之外:“今夜夜月浓浓如水,正好可以作诗……” “别打岔,快告诉我,要不我今夜无法入眠!” “且听我吟诗一首,可保你高枕无忧。” “崔向,你要是告诉我真相,我就告诉你夏先生的一个私隐……” “闲谈莫论他人非!”崔向假模假样地白了崔居一眼,自顾自地吟起诗来,“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 次日一早,崔氏学堂一众学子刚刚坐定,夏先生便从容地走向讲台,当众宣布:“三日之后,崔氏学堂三十余名学子将与州学四十余名学子共游袁江,踏青明月山,到时以诗会友,由我和刘世轩刘学正共同评出三人佳作,各有奖励。届时或许还有嘉宾莅临,如此盛会恰逢其时,各位务必精心准备,用心多读几遍诗赋,到时一展才华。” 众人听闻之下,无不欢唿雀跃,就连崔安也是涨红了脸,几乎要跳将起来。 一向严厉刻板的夏先生,也被众学子的气氛感染,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目光扫过众人,忽然停留在崔向身上,只见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正面无表情地呆坐在座位之上,神不守舍,也不知想些什么,夏箴言心中对崔向格格不入的态度大为不快。虽说文无第一,但身为学子,若无争强好胜之心,怎能考中进士?怎能求得功名? 夏箴言本来对崔向的观感就很不好,又见他身处末学不思进取,还没有少年的朝气,更是不喜,本想训斥他几句,一想一年一次的踏青诗会不能因他一人而影响大家,就脸色一沉,说道:“若是有人不想前去踏青,可以自行站出来,我可以允许他放假。” 夏箴言说话之时,目光紧盯崔向不放,众人岂能不明白先生所指,都齐刷刷地看向崔向。崔向如梦初醒,见一下成了千夫所指,不明就里。 崔居向他连使眼色,崔安却是幸灾乐祸的冷笑。 崔向明白过来,站起身来,恭敬地说道:“多谢夏先生!”然后坐下,一言不发。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崔向是说不去,还是去,或是别有所指。 夏先生也是不再理会崔向,开始授课,众人都听得神思不属,有人早就飞到了袁江边上,踏歌而行,有人则在琢磨刚才先生和崔向的对答,到底有何玄机之处,总之,这一堂课上得没滋没味的,就连先生也是早早宣布下学。 此后两天,任凭崔居百般劝说,崔向就是不去向夏先生认错低头,再苦求先生让他参加踏青,因为崔向压根就没想去,他想乘机一人在家,好好将马车改造的想法再理顺一下,比起诗会来说,可算有趣也有意义多了。崔居却是不肯,死皮赖脸非要崔向同去,说是他不去,他去了更没有意思,还拿崔莺莺来诱惑崔向:“你不是对我姐姐感兴趣,想看看她美不美?姐姐也一起同去,要是你也去,我寻个机会让你见她一面。” 崔向流了一头冷汗,他没有在崔居面前流露过要崔莺莺的意思,这小子,为了哄他同去,连姐姐都拿来出卖,不太地道。不过他实在驾不住崔居的软磨硬泡,只好答应去看上一看,不过绝不与崔氏学堂的学子们同行。毕竟先生发话了,还得尊重他的意见。 第83页 第六十三章 踏青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真要踏青的话,三月的天气还算温和,现在已中四月中旬,南方春来早,其实此时已经是初夏的气温了。 袁江两岸,也是丽人如云,宝马雕车香满路,人流如织,伞盖云积,尽管说来丽人的姿色或许不比长安城的佳丽,但也多是南方温婉小意的女子,或是小家碧玉,或是楚楚动人,或是眼媚腰酥,不管是环肥燕瘦,还是秀外慧中,只要有一名女子经过,都会惹得崔氏学堂的所有学子一阵张望。 怪不得大家无比踊跃,原来本意是想借踏青诗会的名义,前来寻芳,所谓踏青寻芳,重点还是要落后寻芳之上,了解,了解了,崔向一个孤零零,无比可怜地落在人群后面,不无酸意地想。 崔居也是,要是他不来,还非要和他搞什么割袍绝交,至于么?若真是以崔居自称不喜女色,那他还对踏青有莫大兴趣,倒让崔向怀疑他的真正目的是为了什么。 夏先生昂首挺胸走在最前面,目不斜视,也不回头看上几眼,正好给了学子们可乘之机,个个如出笼之鸟,个个指指点点,小声议论每一个路过的女子的相貌,是否入眼,是否端庄,是否符合各自心目中的美人标准,等等,不一而足。若是有一名七分姿色的女子经过,不少胆大的学子还敢凑向前去,摇头晃脑地吟诗一首,以博美人一笑。 崔向摇摇头,青春期的萌动,现在和千年之后,着实没有什么两样。 趁机放松一下心情也好,多想无益,崔向想开了,索性也就走马观花一般,欣赏起袁江两岸的景色。正是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之时,奼紫嫣红的鲜花渐少,绿树浓荫渐多,身边的丽人也有身着罗衫之人,再有鸟儿乱飞,空中风筝飞舞,果然是风和日丽的好时节。 崔居悄悄落在了后面,来到崔向身边,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道:“二郎,你可知我为何非要拉你前来?” “有话直说……”崔向被太阳晒得懒洋洋的,有些发困。 “我们前去的明月山,离宜春县不远,半个时辰可到。”崔居嘆了一口气,一脸无奈,“父亲昼夜兴嘆,身为人子,不能为父解忧,是为不孝!我是想藉此机会,正好偷偷前往任之强命案现场一观,看能否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真要能助父亲破案,也算回报父亲大恩于一二。” 惭愧……崔向心中大惭,原先还想着帮崔刺史一帮,看是否能有所发现,不料说过即忘,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在意此事,说来还是自己疏忽,并没有将崔刺史的大事放在心上,该打。 当即正色说道:“你怎么不早说?早些说出,还用跟我胡搅蛮缠半天么?” 崔居翻了一个白眼:“我以为你心知肚明,故意逗我玩。你逗我,我就捉弄你,谁也不吃亏!” “……”崔向被崔居抢白得说不出话来。 崔氏学堂的学子在袁江南岸行走,不久,北岸也来了一队学子,若论穿着打扮,显然比不上崔氏学堂众多出身于富贵之家的学子,但论神态论傲然的姿态,却不比崔氏学堂的学子差上半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比起崔氏学堂的学子对过往佳人的态度,州学的学子们且要矜持许多,人人一副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模样,目不斜视,只管迈着方正的步子,大步向前,对于身边经过的香粉丽人,视若无物。听到对岸的崔氏学堂的学子欢唿雀跃之声,州学学子都露出鄙夷的神情。 人人都端着肩膀,拿着姿势,不过却逃不过崔向敏锐的眼光。许多州学学子虽说不看身边的丽人一眼,不过丽人过后,都又忍不住深吸一口香气,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让崔向暗暗鄙视,想看不敢看,人都走过去了,还偷吸丽人香气,也够丢份的。 崔氏学堂的学子自然察觉到了州学学子鄙夷的目光,却是依然我行我素,甚至还故意大唿小叫,见到丽人还敢主动向前相问,颇有故意向州学学子示威的意味。州学学子更是人人板起脸孔,对崔氏学堂众学子伤风败俗的作法,嗤之以鼻。 崔居本来还想和崔向说话,一见州学学子挑衅,顾不上多说,转身加入崔氏学堂的战团。正好有一辆香车经过,车窗掀起一角,露出一张如花似玉的俏生生的脸庞,崔居一见机不可失,一个箭步蹿向前去,沖香车的丽人叉手一礼,高声说道:“娘子貌若天仙,今日一见,三生有缘,不知娘子许了人家没有?” 崔居故意高门大嗓,让对岸的州学学子人人都可以听见。果然声音一传过去,州学中人顿时全部脸色大变。 “无耻!” “下流!” “淫贼!” “登徒子,色中恶人!” “有污圣人言孝,有污斯文,有污眼目,有污袁江……”这位州学学子估计是妒嫉多于愤怒,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了。 车中人明显一愣,脸上怒意一闪而过,眼睛瞬间流露出委屈和羞愧,正要放下布帘,却又迟疑一下,仿佛听身后有人低声说话,过了片刻,轻咬嘴唇,俏目含屈,粉面酡红,楚楚动人的姿态不但让崔氏学堂所有学子如痴如醉,也让远在对岸的州学学子,一脸愤愤不平的神态,不过愤恨之中,不知道痛恨崔居的无礼多一些,还是嫉妒崔居一近芳泽多一些。 第84页 娘子怔了片刻,突然展颜一笑:“尚未许配!” 娘子一笑,如雪后初醒,如云开雾散,如旭日初升,顿时映照得整个袁江两岸的花草全无颜色,远在对岸的州学学子再难保持一脸矜持,都是一脸痴迷之态,甚至有人下巴都顶在了胸膛之上,犹自不知…… 而崔氏学堂的学子却是异口同声“呜”了一声,发自内心的赞嘆和赞美,还真是嫣然一笑百媚生,袁江风景无颜色,真纯美丽人也。 崔居也被小娘子的美貌震惊得有些头昏,勉强站稳了脚步,刚刚提起的色胆又小了不少,差点连话也说不完整了:“娘,娘子,可曾看上哪家郎君?” 见崔居胆怯,说话都结巴起来,娘子反而镇静下来,一脸促狭笑容:“也没有,不知郎君可有见教?” 第六十四章 明查 崔居又被甜美的笑容击中,差点坐在地上,心里狂跳不止,暗道,稀里古怪得很,自家姐姐说起来还要比眼前的小娘子美上几分,为何在他眼中,美则美矣,却没有心跳的感觉。这小娘子胜在清纯秀丽,但也不至于让他心里发虚,手心出汗,嘴巴发干,真是出师不利,本想气州学学子一气,不想遇到一个对答如流的娘子,他脚步轻移,心生退意,一抬头,向崔向投出求助的目光。 崔向假装没看见,抬头望天,天高云淡,云淡风轻。 “不仗义,没义气!”崔居气得想笑,腹诽崔向几句,只好破着头皮,努力让脸上的笑容表现得正常一些,说道:“既如此,小生毛遂自荐如何?小生貌不比潘安,才不追子建,不过却是比潘安有才,比子建好看……” “噗哧……”小娘子花容盛开,笑容绽放,掩嘴而乐,笑起来就如一朵鲜花迎风而舞:“郎君是个风趣雅人,小女子心中甚喜,若郎君有意,可到前面浣花溪一见!” 说完,眼光有意无意向后面的崔向扫了一眼,放下布帘,马车便滚滚而去,只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别说崔居呆立当场,所有崔氏学堂的学子和州学学子,无一不是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天大的桃花运就这样砸在了崔居身上,如此貌美如花的娘子主动相邀崔居,这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公正有没有正义可言? 就以崔居的品行和相貌,能得小娘子青睐,让所有的学子都出离了愤怒,简直就是人神共愤! 如梦如幻,心驰神往,崔居只觉恍恍惚惚,如在梦中,直到香车早已驰出视线之外,还犹自不知,一脸傻笑呆在当场,脸上了笑容凝固,滑稽无比。 所有人都看不惯崔居因为鲁莽和傻大胆而得来了桃花运,所以无人理他,都对他绕道而行,或是不轻不重地讥讽一句:“莫做白日梦,小心魂不守舍。” 或是言不由衷:“恭喜九郎,贺喜九郎,得娘子芳心,艷福永享。” 崔氏学堂的学子还好一些,念在他是崔刺史的儿子的面子上,无人对他明目张胆地冷嘲热讽。对岸州学的学子可就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了,人人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甚至还有人挽袖子伸胳膊,要渡河过来对崔居饱以老拳,也好让他记住何谓知书达礼,何谓非礼勿视,非礼勿言,何谓唐突佳人——尽管说来,佳人还没有发怒,发怒的总是有色心无色胆坐失良机之人。 好在众人都在各自先生的威压之下,敢怒而不敢有所作为。等众人远去,崔居一人仍杵在原地不动,崔向不忍,向前轻轻一推:“醒醒,不过是一名丫环,你就这般失魂落魄,若真是大家娘子,再貌美端庄,难道你还非要前去赴约不成?”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崔居一念三嘆,大摇其头,“人言红颜祸水,我从不信此言,今日一见,始信也……二郎,正好我惹了众怒,就不再和他们同行,惹他们碍眼,我二人这便折向西南,前往任之强家一观,如何?” 崔向不敢相信:“真不去赴浣花溪之约?” 崔居大怒:“真当我是色中恶人不成?我一向不近女色,心存出家之心,小施主,莫要沉迷红尘,莫要痴迷红粉,红粉骷髅,骷髅红粉,何异有之?” 崔向大笑:“罪过,罪过,在下错怪高僧了!” 崔居嘻嘻一笑:“这还差不多,快随我去宜春县宜水巷,将功补过。” 二人见远处崔氏学堂和州学学子在一处拱桥之上,汇合为一处,然后浩浩荡荡朝明月山前行,并没有人注意到崔居落在后面,或是有人想到也假装忘记,正好二人见无人理会他们,便悄悄向西南而行,不多时就来到宜春县城之中。 宜春县城其实就在袁州城中,位于袁州城的西南之地,县衙位于宜水巷,而任之强家也位于宜水巷之中,不过和县衙一南一北,相去甚远。 二人假装行人,慢慢熘到任之强家门之前——崔居已经做足了功课,查到了他家的具体位置——却见门前两位捕快挎而立,犹如两尊门神一般,将大门堵得严严实实。门上还帖着一道用着宜春县衙的封条,可谓层层把关,防范森严。 崔居见状心生失望,无可奈何看了崔向一眼。崔向若无其事,脚下不停,从门前目不斜视地路过,一直走出很远,才小声地对崔居说:“可有发现?” 第85页 崔居摇头:“不得其门而入,能看到什么?看见才怪了!” 崔向一皱鼻子:“眼睛看不到,鼻子难道闻不到么?” “油漆味道,还有一些怪怪的味道,说不上来是什么?”崔居闻了闻,不解地道,“没什么问题,油漆味道怎么了?” 崔向想了一想,也不得要领,就道:“先转上一转,绕行一圈,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发现。” 任家是一处一进一出的院子,算是不错,紧邻任家的左侧是一家独门独院,乌黑大门紧闭,崔向二话不说向前就“啪啪”敲门。 崔居吓了一跳:“二郎住手,莫要惊动那边的官差,否则容易露出马脚……” 见崔居紧张的样子,崔向偷偷一笑:“怕什么,我们不过是两名前来游玩的学子,一时口渴,借水喝……你不渴么?” 门一打开,里面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哑着嗓子问:“两位郎君何事敲门?” 崔向叉手施了一礼:“老丈,我二人本是州学的学子,路经此地,一时口渴,想向老丈讨口水喝,不知可否?” 老丈老眼打量崔向和崔居几眼,然后咧嘴一笑,将门打开:“快进来,老汉能为两名学子供水,也是大善。” 崔向和崔居相视一眼,闪身进了大门。 小院不大,收拾得格外整洁,有花草,也有鸡鸭,还有一只全身金黄的两尺多高的土狗。黄狗也不见生,见了崔向和崔居,不但不吠叫,还摇头摆尾地凑向前来,以示亲热。 崔居吓得立刻躲到崔向身后,崔向一笑,伸手抚摸了几下狗背,黄狗眯起眼睛,颇为受用地任由崔向抚摸,尾巴摇得更欢了。 崔居撇撇嘴,不以为然地说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崔向反驳道:“错,这叫狗也识好人!” 说话间,老汉从屋里端水出来,笑着说道:“两位贵客莫嫌怠慢,家中有病人,不便请贵客入屋,带请院中歇息片刻。” 第六十五章 暗访 崔居似乎不愿与老汉说话,一问一答中,全由崔向应付。院中有一株梨树,花开正艷,树下有一个方桌和几个杌子,崔向便和崔居坐在树下,一边喝水,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老汉闲聊。 老汉自称姓巩,家有薄田,生有三子,长子人在外地,经年不回。次子分家另住,住在城北。只有么子与他一起,今年二十,未考中州学,现在操持家务。屋中病人是他娘子,也是积年陈疾,时好时坏,怕风怕光怕吵,所以不与外人见面。 崔向安慰巩老丈几句,有意无意地问道:“方才我二人从旁边路过,本想上门借水,却见有官差把守,不知出了何事?” 老丈一脸惋惜,摇头说道:“邻家出了命案,一家五口被人毒杀,惨啊……” 崔向一脸惊讶:“怎会如此?” 而半晌不语的崔居突然语出惊人:“巩老丈,你是邻家,可是知道是谁毒杀了一家五口?” 崔向悄悄瞪了崔居一眼,眼中之意是,别太急切了。崔居讪讪一笑,不再说话。 巩老丈摇头:“老汉我老眼昏花,怎会知道其中的是非?不过官府说是任之强杀了家人,老汉我却是不信,虎毒不食子,他怎么忍心杀死自己的四个孩子?不过听说任之强已经认罪,不明白,不清楚,老汉也说不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一阵微风吹来,带来浓郁的油漆味道,屋内立刻传来一阵激烈的咳嗽声。老丈歉意地沖崔向二人点了点头,起身返回屋内。 又不油漆味道,崔向皱皱眉,这味道虽然不算刺鼻,便绝对称不上好闻,再想到巩老丈家正处在下风口,又有屋内的病人,难道是任家装修惹的祸? 这个念头不过是一闪而过。 待老丈出来,崔向又是内急为由,去了一趟茅厕。巩家的茅厕与任家中只有一墙之隔,任家的院子之中新建了一处角亭,正好隔墙与巩家茅厕相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角亭建在此处,不怕其味不雅么? 除此之外也并无其他发现,崔向只得无奈返回,谢过巩老丈,便告辞离开。 出了卢家门,崔居双手一摊:“白来一趟!” 崔向笑骂:“真当我们是狄仁杰断案如神?我二人前来,不过是查看一遍,能有所发现是万幸,没有发现也是正常,毕竟先前已有县衙差吏详细探查过了。” 话虽如此,崔居还是难掩失望之意。崔向又劝慰几句,二人绕到后面,转了一个大圈,又从另一侧来到任家右侧。 敲门半天,才听到里面传来不耐烦的声音:“谁?不是熟人,就请自行离去。” 崔向想了一想,答道:“我二人是路经此地的学子,一时口渴想要讨口水喝,叨扰之处,定当以十文钱酬谢。” 此家大门漆皮剥落,墙上长有荒草,显然生活窘迫,崔向就只好出此下策,许之以利。 果然等了片刻,大门打开一半,探出一人,此人又黑又瘦,虽然相貌还算中等,但面黄肌瘦,又留有两缕八字鬍,样子还真不象一个好人。 此人一见崔向顿时一愣,惊叫一声:“是你!” 第86页 崔向也是脚下一滞,差点没有站稳,也是惊唿:“是你!” 不是别人,正是初入袁州城之时遇到了小贼歷小三! 歷小三一见崔向,以为他约了帮手寻上门来,急忙关门。崔向哪里肯依,一伸手推住门,努力撑住。崔居见状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也忙伸手帮助。 歷小三身材矮小,顶不住二人之力,被推到一边。崔向和崔居闪身进门,也不知崔居从哪里学到的见识,反手将门关紧,“你,你,你想怎么样?”歷小三吓得身子发抖,目光躲闪。 崔向目光凛厉地直视歷小三,歷小三不敢接招,低头看地上蚂蚁打架,对峙片刻,崔向突然呵呵一笑,叉手一礼,说道:“上次与阁下有了不大不小的误会,我一直心中过意不去,特意前来向你赔礼道歉……在下崔向,未请教?” 歷小三抬起头来,一脸惊讶,不敢相信地问道:“向我赔礼……当,当真?” “那还有假?”崔向向崔居使了个眼色,自来熟一般一把拉过歷小三的胳膊,一伸手将一把铜钱塞到他的手中,笑道,“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歷小三近来流年不利,先是被崔向当街整治一番,此事传将出去,一时在袁州的同行之间引为笑谈,歷小三的“神小三”之名被人换成瘪小三,以前所有敬他三分的同行,现在一见面就嘲笑他一番,就连初入行的新手也不再恭敬地叫他神小三,而是口口声声必称瘪小三,久而久之,大家又图省事,又称他为瘪三。 瘪三就瘪三,名字还能当饭吃?歷小三不以为然,养精蓄锐之后,又重操旧业,一连得手几次,赚了几十贯,这一下他腰也直了许多,脸上又恢復了光彩。 谁知祸不单行,几天之后,他又一次出手,很轻松地就得了一个看似非常名贵的香囊,以为里面一定有大钱,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几块石块,还有一张字,上面写了几个大字:“笨贼笨,被人骗,偷石块,当铜钱。” 歷小三知道上当了,刚要跑,就被一个壮汉拦住,不由分说收拾了他一通,直将他打得浑身头疼,回去之后一连养了一个多月也没好。坐吃山空,这几天正饿得前心贴肚皮,准备出去打秋风,可是身子骨不争气,正是要死不活的时候,居然将他整治惨的人寻上门了。 歷小三现在是打不过跑不了,只好认栽,不想崔向一伸手就塞给他一把铜钱,简直就是救命钱,歷小三将铜钱紧紧攥在手中,硌得手生疼,才相信刚才发生的事情是真的,铜钱是真的,不由地鼻子一酸,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恩公,多谢恩公的救命之恩!” 听了歷小三所说的经歷,崔向暗暗猜测既然又是名贵香囊,估计还是上次害他之人的手笔。不过后来听到歷小三险些饿死,崔向大为不解:“你好歹也有房子,怎么会没钱吃饭?” 第六十六章 破案 歷小三扭扭捏捏地说道:“房子不是我的,因为左邻死了人,主人嫌晦气,举家搬走了,我见没人,正好无处落脚,就住了进来。” 崔向却知道贼不走空的道理,笑眯眯地问道:“还有一个想法呢,也说来听听。” 歷小三不好意思起来,犹豫片刻,才说出实情:“我也是想左邻既然没人,翻墙过去,说不定还能翻一些值钱的细软,结果……家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崔居大奇:“有官差看管,你也敢去偷东西?” 歷小三一撇嘴:“那些官差就在门外转悠,不敢进门,说是里面怨气太重,怕被鬼缠身。我做贼的才怕,鬼也怕恶人,我才不怕鬼。不过还真是晦气,东西没偷到,反而惹了一身漆。” 又是漆? 崔向心中一动,仿佛抓住了什么,忙问:“怎么回事?” “邻家还真是有钱,家里打了许多新家具不算,旧的家具都上了新漆,到处是漆,一摸一手。钱没偷着,我就想到厨房弄口吃的,也是饿急了,没想到锅盖上还上了一层漆,弄得我全身沾满了油漆,什么都没落着,还毁了一身衣服,真是丢份。” 歷小三愤愤不平。 崔向却是动了心,低头不语,沉思起来。 歷小三身为小贼,自然有眼力劲儿,急忙闭口不言,连一点声响也不发出。现在他对崔向一点恨意也没有了。这几日正实在没法准备找几个同行求急,到时落一顿数落不说,能混上几个炊饼就不错了,眼见山穷水尽之时,没想到以前的冤家对头突然出现,给了他一大把铜钱。歷小三当着人面没敢数,不过根据他多年的经验,经手一抓就估摸个八九不离十,至少也有三十文。 崔居见崔向隐入沉思,心中隐隐有一股兴奋和期待,直觉认为,崔向肯定是发现了什么。真要能替父亲解忧,能让父亲不再愁眉不展,他也是高兴得很。 过了半晌,崔向突然眼睛一亮:“小三,你帮我一个忙!” “恩公请讲,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歷小三信誓旦旦。 崔向爽快一笑:“好,够胆色,你我以前恩怨一笔勾销,从此以后,你也别做妙手空空的活计了,我给你找个活计,你可愿意?” 歷小三眼珠一转:“好是好,可是恩公,我从小到大偷大的,除了摸别人兜里的钱之外,还真是什么活儿都不会做。” 第87页 “放心,你会做许多事情,只是你不自己不知道罢了……先说眼前之事,小三,你再潜入邻家,帮我将他家的锅盖偷来,有没有把握?” “这……”歷小三一脸为难。 崔居看出了歷小三的担忧:“怕什么,稍后我领你到成衣铺子,给你做几身新衣服,如何?” 歷小三顿时喜笑颜开:“成,包在我身上。请恩公和九郎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饿了几天身体还大利索的歷小三,现在有钱在身,又知道有新衣服可穿,顿时精神大涨,三下两下将身上衣服归整得利利索索,然后一转身来到院子之中,助跑几步,一翻身就爬上了墙头,人骑在墙上,还忘不了沖二人炫耀似地一笑,随后一翻身就落到对面院子之中。 崔居习惯性挠头:“锅盖有猫腻?” 崔向一脸凝重:“若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如此。若是错了的话,又是一团迷雾。” 歷小三被人称为神小三,果然也不是浪得虚名之辈,一柱香时间不到,已经翻墙回来,手中拎着一个黑唿唿的锅盖。颜色熏得黑油油,一看就是年深日久之物。 只是这么旧的一个锅盖,上面也刷了一层亮亮的清漆,很是奇怪。 崔向也不说话,伸手接过锅盖,看向里侧,双眼离锅盖不过半尺,几乎整个脸都贴了上去。看了半天,突然愣住,随后哈哈一笑:“九郎,案子破了。” 随后歷小三又将锅盖放回原处,在崔向和崔居的带领下,到外面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又买了几个包子塞饱了肚子,人又精神了几分。 崔向语重心长地说道:“小三,你今年也不小了,二十多岁了,不能总这样下去不是?一个人,当一两年小偷容易,难的是当一辈小偷,你真不想有一个安稳的生活?” 崔居在一旁强忍住不笑,十七岁的崔向,如同几十岁的人一般,对歷小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的道理也是头头是道,直让他心中不解,崔向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有时说话也是老气横秋的语气,这份表演的功力,他白马也赶不及。 歷小三最后终于被崔向说动了,眼含热泪:“多谢恩公的救命之恩,多谢恩公指点迷津,我以后一定好好学一门手艺,以报答恩公的大恩大德。” “别一口一个恩公了,好象我多老一样,叫我二郎就行。”崔向摸摸脸,也感觉刚才一番话说下来,好象他一下变成了二十八一样,幸好脸上还是少年的光洁,才放下心来,说道,“我觉得你不管是学木匠还是铁匠,一定能成为大师傅,毕竟你以前的生计,也是手艺活,靠的就是心灵手巧。” 这一夸连歷小三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双脚在地上搓了几下土:“我先试试木匠吧,铁匠太费力气,估计做不来。” “可以,你先去文渊阁找凌静安,就说是崔二郎让你前去找他,若是他已经找好了宅院,你就先在宅院住下,来了老师傅之后,就先跟着老师傅学艺,不出几日,我就会前去看你……可有信心?” “恩公请放心,绝对不会给恩公丢人。”歷小三拍着胸口保证。 崔向又摆出一副长者模样:“错了,小三,你不是做给我看,是做给你自己看,是给你自己挣一个脸面。当个木匠,是凭本领吃饭,谁也不会欺负你。要是手艺学精了,以后我不敢说让你多有钱,但至少有个独门小院,娶个娘子,生上一双儿女,不在话下。” 前景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崔向鼓动人心的水平也算是中上水准,歷小三从小受歧视惯了,突然被一个美好的前景所吸引,暴发的潜力也是巨大的,眼泪哗哗地流,只差一点就嚎啕大哭了。 送走了歷小三,崔居向崔向竖起了大拇指:“真高人也!” 崔向摆摆手:“别太夸我了,我会骄傲的。” 崔居哈哈大笑:“这一句话不错,我也学会了。” 二人又笑了一阵,崔居才问:“二郎,你是怎么想到的,真是匪夷所思法子,竟然被你识破了。换了我,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第六十七章 寻芳 总不能告诉你,我后世就爱看一些破案的书,在看一些稀奇古怪的案件之时,见过类似的作案手法?崔向只好说出一个折衷的说法:“既然是投毒案件,又一时找不到当时投毒的痕迹,可以推测出是预谋作案,就是设计好投毒工具。既然要投毒,锅盖自然是最佳选择。一个又黑又旧的锅盖还用刷什么清漆,所以就可以想出其中定有古怪。” “不过谁又能想到,坏人竟然如此聪明,在锅盖之上钻了一个小孔,在里面放入砒霜,然后再封上蜡,为了掩人耳目,又多刷了一遍清漆。煮饭之时,薄薄的一层蜡遇热融化,砒霜落入锅中,一家人中毒身亡,好高明的杀人手法。”崔居尽管知道了崔向的发现,还是不免再三感嘆。 崔向一脸正容说道:“事不宜迟,此事你速转告崔刺史,请他派人捉拿为任家装修的木工和漆工,其中必有兇手,即便不是他们所为,也可以由他们顺藤摸瓜,找到幕后主使!” 崔居也是一脸严肃,叉手一礼:“多谢二郎援手,此情铭记五内!” 第88页 崔向和崔居熟悉了,对崔居拿模拿样的样子颇不习惯,一拉他的胳膊:“别和我虚情假意了,快走,你还是速速赶回明月山,省得被夏先生发现,总是免不了一顿训斥。我就径直回家算了……” 崔居想了一想,毕竟他是随崔氏学堂出行的,回去之时还是同行为好,再说,案子也差不多算是了结,他也心情大好,也想一观崔氏学堂和州学诗会的盛况,就告别崔向,朝明月山的方面走去。 崔向也不急着回家,安步当车,不多时来到袁江边上,沿江边随意行走,漫无目的,心中想的却是凌静安之事。 对于凌静安能否成事,他倒不担心,因为凌静安有明经科出身,却又甘为商贾,定然有不为人所知的往事,也必定有不同寻常的经歷,不说其他,单是他的造假才能和经商思路,就非同一般,常人所不能及。越是聪明之人,越能看出超越常理的商机,一旦他将马车改造的想法透露给凌静安,相信他会兴致百倍。 豪华舒适马车和名人字画一样,客户都是大户人家和高官权贵,对他们来说,钱不是问题,问题是如何用钱买来享受。 至于凌静安能否为他所用,崔向虽然不敢绝对保证凌静安对他顺从,但他一是有凌静安的把柄在手,二是许之以利,三是利益共享,以凌静安的眼光和为人,应该不会短视,贪图蝇头小利。越是心中有抱负有欲望之人,越好加以利用。 崔向最担心的一点却是,凌静安好歹也是明经科出身,为何弃功名而行商贾之事,莫不是有罪案在身,改名换姓?或是得罪了高官权贵,不得已而为之?他没有打听别人私阴的爱好,但涉及到经商伙伴,就不得不仔细一些,万一因为凌静安惹了不该惹的人,可就得不偿失了。 此事,日后一定要查个清楚才好。 袁江两岸花团锦簇,热闹非凡。在袁州城西南之处,袁江忽然转了一弯,分出一条宽不过两丈的小溪,小溪流向山间深处,不知上游源自何方,但见小溪之中落英缤纷,飘满五颜六色的花瓣。 小溪旁边竖立一块天然巨石,上面不知是谁题写了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浣花溪! 怎么不知不觉来到了这里?崔向一时哑然。 天色尚早,现在回去,遇到父亲也少不了问个详细,不如就在此踏青寻芳,也算难得的放松。崔氏学堂此时出游,本来也邀请了崔卓同行,崔卓却以身体不适回绝,崔向知道,是父亲不愿人多吵闹罢了,没有别的原因,只是他的性格不大合群。 不过他被夏箴言一说,也赌气不去参加诗会,是不是也是不太合群?崔向不免自嘲地笑笑,也许他也没有注意到,有些时候还真是没把自己当一个青春萌动的少年。 虽然说来现在已经是春末夏初,艷阳高照,打在人的身上,颇为热力。放眼望去,浣花溪畔处处欢声笑语,再看水中落花,虽然随流水而去,却并无伤春之意,总有一种沉静之美。 眼前有景,心中有情,不由自主想要吟诗一首以舒心怀,果然环境改变人,学古文久了,天天读诗吟诵,兴趣所致,首先想到了也是吟诗,要是后世,肯定就该高歌一曲了。 微一沉思,就想起了一首可以一表心意的《春日》,当即脱口而出:“胜日寻芳浣花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吟诗完毕,崔向自觉非常满意,还摇头晃脑轻轻再吟两遍,一副颇为自得的神情。 “胜日寻芳浣花滨——开篇不过是中上之句,此句妙在‘胜日’和‘寻芳’之上。无边光景一时新——则是平淡无奇,不过正好启到先抑后扬的效果,使得第三句……等闲识得东风面——让人有豁然开朗之感,尤其是‘等闲’二字用得极妙,既有情趣又有雅致,‘东风面’也不落俗套,难得能将前人用烂的‘东风’二字写出新意,着实不易。而最后一句……万紫千红总是春——更是直上云霄,‘万紫千红’四字极尽渲染春景之意,就全诗而言,也算是上乘之作,郎君高才,小女子心生敬意!” 一个婉转啼鸣如黄莺出笼的声音,蓦然在一旁响起,崔向微微一怔,侧身一看,数丈之外,停着一辆马车,油壁彩绘,香花缨络,正是女子所乘的油壁香车。 声音一落,只见布帘一掀,便有一只纤纤玉白素手自车中探出,随即一名女子低头走出车内,螓首微低,只见一段细腻光洁的香颈在光芒四射的春光之中,显露出触目惊心之美,而当她双脚落地,抬起头来,一双如剪水般的双眸向崔向盈盈看来之时…… 崔向只觉眼前一阵恍惚,这一刻,周围一切消失不见,春光远去,群山远去,连天地都失去了颜色,只余眼前一个玉人柔美如玉,旖旎如画,精緻如雕琢的五官,绝美如天仙的脸庞,世间语言不能形容她的美于万一,这一刻,语言如此苍白无力! 第六十八章 偶遇 好在崔向自问平生见识美女无数,虽然都远不如眼前女子天生丽质,但他也毕竟不是未经世事的少年,不过微一失神,立刻清醒过来,自嘲一笑,忙拱手说道:“见过小娘子……不过是随口吟出的无心之作,怎敢当娘子如此夸奖,见笑了。” 第89页 娘子身后闪出一人,沖崔向偷偷做了一个鬼脸,嘻嘻一笑:“怎么只有郎君一人前来,那个登徒子不是胆大包天,敢当众调笑我,怎么不敢单身赴会?” 正是路上偶遇与崔居大胆对答的女子。 原来她主僕二人以为他是前来赴约,还不忘揶揄崔居几句,崔向暗道不想他无意中来此,竟被人误解,正要开口解释,却见小娘子恍然一笑,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开口说道:“不知郎君前来寻芳,可是寻到了芳踪何处?” 其实刚才的诗落点是在春景之上,不是着重来写寻芳,崔向苦笑,又是一个误会,索性也懒得多说了,随口答道:“芳踪沓沓,不知所往,徒增感伤而已。不知娘子来此,又有何事?难道只为等候先前那位登徒子么?” 娘子含羞而笑:“七令非要等候,想要与那位郎君再见一面,我也不好拂她好意……” 七令在后面急得脸庞羞红:“娘子你休要害七令,哪里是七令要见那人,分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脸委屈,“好吧,我当坏人就是了。” 娘子狡黠一笑,又道:“未请教郎君高姓大名?小女子姓郑……”微一迟疑,却又贝齿轻咬,“名瑾儿!” 郑瑾儿?不是崔居所说的住在泠风苑的女客么?怎会是她?崔向心思转了几转,又想起崔居所说,上次捉弄他的女子似乎是郑瑾的丫环之一,如此看来,今日偶遇,或许又是她有意为之。 不记得以前与郑瑾儿相识或是结仇?崔向目光闪动,不由多打量了郑瑾儿几眼,试图看能否想起什么,却还是一无所获,不由心中疑惑更深,勐然间发现郑瑾儿宜喜宜嗔,俏脸之上带有一丝薄怒,才意识到如此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子脸庞,是为失礼,急忙微微施礼,答道:“在下崔向。郑小娘子安好!” 郑瑾儿也不知何故,本来是第一次和崔向正面相对,身为女子,哪有主动说出名字的道理?不但有自求垂怜之嫌,还容易让人心生遐想,以为她有意示爱。只是她一见崔向,就不觉得陌生,毕竟与他已经有了两次交集不说,而且背地里还和七令、八归不知多少次说他坏话,谁知偏偏这个小恶人、大坏人生得不算惹人嫌不算,而且似乎还颇有才华。 先前那一首题写在望月楼的“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在她看来,已是颇有韵味,情深意浓,令人心生遐想无限,当时就让她心中犹豫,能够做出如此佳作之诗,真会是笑里藏刀的坏人? 待后来八归当初捉弄崔向,反被崔向捉弄,虽说崔向也有一些无赖之处,但大体上不算失礼,自始至终对八归还算客气,反败为胜的手段也高明无比,让她心悦诚服,无话可说。至此,郑瑾儿已经不再真的认为崔向是笑面虎一般的小恶人,反而认为他是一个有些才华有些机智又不乏风趣之人。 放眼天下,有才华的男子不少,机智的男子也多,风趣之人也是无所不在,但能将三者聚为一身之人,还真是少之又少,至少对郑瑾儿来说,她只见过一人。 所以当此人活生生站在眼前之时,她本想矜持几分,但听他随口吟出的诗句,清新可人,尤其是“万紫千红总是春”一句,写尽春日盛景,既是写实,盛赞春光无限,又是虚指,隐含佳丽如云,奼紫嫣红,组成一副万紫千红的盛景春日,犹如神来之笔,令人钦佩不已。 郑瑾儿忍不住下车一见,只想开口一问,她可算是万紫千红之中的一点颜色么? 崔向见郑瑾儿虽然貌美如花,虽然笑语盈盈,不过却是存了提防之心,万一对方又要耍出什么花样,污他清白,他可不想再遭受一次无妄之灾。 “相见不如偶遇,既然在此有幸结识崔郎君,又听到崔郎君吟出佳句,心嚮往之。我二人并非当地人氏,想要一游浣花溪,却苦于无人指点,不知崔郎君可有法子可想?” 郑瑾儿怎好主动开口邀崔向同行,只好迂迴而说。 崔向一脸遗憾:“实在抱歉得很,我也并非袁州人,对当地的风情也不了解。不如郑小娘子可请婢女寻一个当地人引领,可尽兴游玩。” 郑瑾儿没想到崔向没有顺势就上,主动提出作陪,不由一愣,随即一想,难道他猜测到了什么,不对呀,她只让七令出面,没让八归现身,就是不想让崔向知道幕后之人是她。难道他竟聪明如斯,有所提防不成? 再想到他和崔居走得极近,郑瑾儿自认一直没有与崔居见过面,难道是崔居透露过她的名字?一定是了,她不免觉得有些气馁。 不过郑瑾儿可不是轻易认输之人,她今日也并未存心要捉弄崔向,而是有意与他接近,想了解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于是转身对七令说道:“既然如此,七令,我二人就只好顾影自怜,犹自畅游浣花溪了……” 有意无意间,美目盼兮,还微带嗔怪地瞄了崔向一眼。 崔向视若无睹,才不敢上当,笑着说道:“娘子走好,告辞。” 七令捂住了小嘴,“啊”的一声:“真是一个怪人,有这么美貌的娘子相约,居然推辞不去,会不会有毛病哟?” 第90页 声音虽小,崔向却是听得清清楚楚,想笑又忍住,脚下不停,转眼间就走出七八步之远。 七令柔弱的声音又传来:“娘子,他好没礼貌,不理我……”听起来象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在撒娇委屈。 郑瑾儿也是微带失望地答道:“或许郎君真有要事,再者也是萍水相逢,帮与不帮都是人之常情,不好勉强。” 一唱一和说得倒是好听,崔向心中冷笑,脚步加快,刚刚走到油壁香车的近前,正要转身离去,忽听从香车之中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崔郎君请留步!” ps:佐唐还有一点存稿,我会慢慢补上,争取给大家一个结局,更新一章,是为新书《官神》求票,相信我,《官神》是不一样的官场,一样的好看。 官神 第六十九章 调戏 这声音崔向再熟悉不过,正是上次在龙兴寺门前,对他大加诬衊的小娘子说话之声。 果然,崔向心中暗道,眼见他要离开,对方不捨得一次精心策划的阴谋落空,终于又让小娘子出面,也不知这一次又是什么阴谋诡计? 既然事到临头,再跑的话也显得他过于胆小怕事,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索性也就站定,抄手而立,一脸淡然看着从车厢之内走出的八归。 出乎崔向意料,八归款款走到近前,脸上神色微有怒意,又有一丝不甘和忿恨,紧抿嘴唇,双眼隐有泪光闪动,却盈盈福了一礼:“小女子八归见过崔郎君,上次龙兴寺一事,是八归之错,还望郎君大人有大量,不再记恨。” 崔向眯着眼睛看着八归,心思翻滚不定,看她神情不象作伪,不过深受其害的他却不敢轻易相信,微一迟疑问道:“八归何出此言?你我素昧平生,上次之事已经说明了是误会,今日也只是偶遇,就此别过即可,从此山高水长,各走一方,也不必再见。既然见也不见,何来记恨一说,你多虑了……告辞!” 崔向抬脚就走,没有半刻要停留的意思。上次才一个八归就让他狼狈不堪,今日三名女子齐聚于此,万一真要害他,他可真是百口莫辩,不如熘之大吉。 八归今日也是余火难消,本来她还想好好整治崔向一番,以解心头之恨,不想娘子根本就没有再捉弄他的意思,而且七令也在一旁帮腔,说要好好和崔向走动走动,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会原先那么笨,现在这么聪明,真是怪事。 八归才不管崔向是蠢笨还是聪明,她就是觉得崔向害得她当众出丑,心中恨不得也将他整治得抱头鼠窜。可是娘子不开口,她哪里有胆子自作主张,就连一向总爱向着她说话的七令,也一反常态地说起崔向的好话来,更让她有火发不出,恨得牙根痒。 可是,可是娘子打定主意要和崔向结识,好象他真的有多好一样,八归有气也只好自己咽下。刚才无意中看到崔向来此,娘子和七令下车,还严令她不许下车,就是怕她吓走崔向,更让她恶气陡生。本来是娘子出的主意让她出面去害崔向,结果倒好,娘子改变了主意,她现在成了恶人不说,还要见到崔向就躲着走,如此一来,岂不是让她里外不落好? 八归心有怨言,却不敢向娘子发作,只好向七令埋怨。七令听就听了,却是软绵绵的性子,不是笑着不说话,就是只劝八归:“娘子喜欢的,我们都要喜欢。娘子厌恶的,我们必须厌恶。娘子高兴,我们快乐。娘子悲伤,我们难过。” 八归被呛得无话可说。 八归知道,她气的是崔向,不是娘子。所以当她在车内听到娘子有意邀崔向同游浣花溪,崔向一口回绝,又急匆匆就要离去,终于忍耐不住,推门而出,非要给崔向一个厉害瞧瞧,让他胆敢如此嚣张,有美当前,竟然不当护花使者,还真是不识抬举的小恶人! 八归以为崔向还是恶她当初的捉弄,为了娘子颜面,认个错,能将崔向劝回,也算大功一件,不料崔向不但不识抬举,还有点不识好歹,三言两语转身就走,直把她气得粉面通红,双目喷火,再也不顾女子端庄,双手提裙,快步如飞来到崔向面前,双手一伸,拦住崔向去路。 “崔郎君,我家娘子盛情相邀,你不愿陪同也就罢了,小女子诚心认错,你却没有半点诚意,身为男子,这般心胸狭窄,岂不让人耻笑?”八归直直盯着崔向,如一头髮怒的小老虎。 崔向被八归母老虎的作派吓了一愣,随即微微一笑:“我刚才说了,此事已了,不必纠缠,你到底要怎样?” 八归眼睛一斜,看到远处的郑瑾儿和七令,二人都是一脸期待向她看来,显然对她劝回崔向颇有信心。不能让娘子失望,不能七令小瞧,八归一跺脚:“还请郎君回身,陪我家娘子同游浣花溪!” 难道今日是非要害他一害不成?崔向没想其他,一心认定这主僕三人今日在这里遇到他,又正好落单,估计铁了心要一雪前耻。他倒不是怕事,可是堂堂男子与三个女子真要纠缠起来,说不清道不明,在外人看来,绝对是他的过错。 还得要走,崔向只好展现他清风明月的笑容:“八归多心了,我二人之前的误解,就此冰释前嫌,若是以后有缘再见,在下定当抛弃一切杂事,虽非袁州人氏,也算半个地主,愿尽地主之谊,以当嚮导。只是今日有要事缠身,不得不速去办理,还望见谅!” 第91页 一叉手,又要迈步就走。 “不行!”八归的倔强性子上来,一步跨出,双手伸开,又挡住崔向去路。 崔向不禁有些愤怒,就算害人,也要含蓄一些好不好,再三强行留他,还真当他是泥人不成?脸色一收,微微怒道:“你到底要怎样?” “就得陪我家娘子!” “若我不答应呢?” “要是你不答应,我,我,我……”八归性子刚烈,有时连郑瑾儿也敢顶撞几句,此时发作起来,真如一头小老虎一般,不知退让。她将心一横,想起当日所受的羞辱都是拜崔向所赐,今日不把他逼回到娘子身边,誓不罢休。 她将胸一挺,胸前的突出高高耸立,骄傲而丰满,气势汹汹地正对着崔向,离他不过三尺之远,蓄势待发,微一发愣,她还是一字一句地咬牙说出:“我就撞到你的怀中,然后喊你非礼,看你怎么办?” 崔向和八归的对峙,已经引得不少人远远驻足围观,还有人指指点点,也不知说些什么。崔向头大如斗,哭笑不得,他来到唐朝半年多来,一直洁身自好,只知道埋头学习,努力奋进,不进青楼,不调笑美人,没想到到头来,却反过来被一个丫环给调戏了。 ps:更新佐唐,继续为新书《官神》求票:官神 第七十章 山行 好汉不吃眼前亏。 总不能现在就被八归摆上一道,她真要不顾一切扑上来,所谓酒壮怂人胆,色壮色人威,周围那些救美心切的士子,肯定得一涌而上,先将他饱揍一顿再说,到时他可是真就有苦说不出。 没办法,怏怏不乐地回到郑瑾儿身旁,还要装成一副热情的样子:“郑小娘子,我忽然想起有关浣花溪的一个动人的传说,不吐不快,特来说与娘子一听,以博娘子一笑。” 被逼无奈前来与美人作伴,传将出去,别人肯定会认为他得了便宜又卖乖,少不得又大大地嘲讽他一通。崔向暗暗擦汗,真是有苦说不出,今日本来一切顺利,突然冒出了郑瑾儿主僕三人,让他进退两难。 郑瑾儿笑靥如花,丝毫不掩饰她的开心,笑道:“就是嘛,我就知道崔郎君是热情好客之人,既有诗才,又有品行,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还请郎君细细道来,自当洗耳恭听。” 七令掩嘴而笑,偷偷向八归做了一个得意的手势,八归气唿唿地也不理七令,一扭头就上了马车,坐在车厢之内,越想越委屈,越委屈越觉得伤心,眼泪纷飞如雨,湿了罗衫,湿了绣鞋…… 崔向与郑瑾儿并肩前行,七令落在后面一丈之外,不远不近地跟着。郑瑾儿心中暗暗得意,小巧而高耸的鼻子不时皱上一皱,不经意地一瞥一笑,都流露出惊人的娇憨之美。 崔向虽然也震惊于郑瑾儿的天生丽质,不过他却不敢掉以轻心,唯恐着了她的算计。二人走了十余丈远,互相暗中打量,各怀心思,竟然都没有开口说话。 浣花溪蜿蜒流淌,一直延伸到群山之中,也不知发源何处。二人逆流而上,越走越见溪水之中花瓣渐多,落花无数,红黄一片,别有韵味,给人以惊心之美,微微带有一丝惜春的伤感。 微风吹拂,带来清新的水气和泥土清香,令人心旷神怡,不知不觉沉醉其中。 郑瑾儿紧走几步,来到溪边一块平坦的石头之上,俯身弯腰,伸手去捞水中的花瓣。她屈身一弯,曼妙的身体曲线立刻呈现在崔向眼前,细腰长腿,窄削的双肩以及自腰间与臀部形成的完美弧度,即便是两世为人的崔向,也不得不惊嘆郑瑾儿之美,实在是他生平所仅见,无法用笔墨可以形容。 一瞬间,他竟然有些微微失神。 直到身后的七令急得喊了一声:“娘子小心落水!” 崔向顿时惊醒,一步向前,站在郑瑾儿两尺之内,正好是触手可及之距离,又不至于过于唐突。郑瑾儿却丝毫不知危险,咯咯笑得如同孩童,伸手从手中捞出数瓣花瓣,待流水流尽,花瓣就软软地贴在手上,红黄相间,与她白如美玉的小手相映成趣,更显十指尖尖,美不可言。 “崔郎君可知这是什么花瓣?”郑瑾儿将手伸到崔向眼前,离他不过半尺之遥,这么近的距离,可见她的玉手几乎晶莹剔透,如水晶一般透明,又如白玉一般洁白,更能清晰看到她手掌中的纹路,浅浅淡淡,丝丝连连,美得如同一件举世无双的艺术品。 隐隐还有一丝暗香传来,也不知是花香,还是她的手香。 世间竟有如此兰心慧质的女子,说是闭月羞花之貌,一点也不为过。 崔向心中感慨,眼前女子,清纯如露水,纯美如明月,真如天仙下凡,只是,她怎么会总想陷害他,究竟他哪里得罪过她,又和她有什么恩怨? 崔向定定神,他不是女子,又不爱插花,对花草的认知有限,见郑瑾儿手中花瓣细而长,一点印象也不没有,就摇头答道:“男儿不问花事,不知花名。” 郑瑾儿不以为然地轻哼了一声:“男儿也有流连于花前月下之时,不认得就是不认得,强词夺理何用?此花为玉兰花。” 在崔向眼中,玉兰花与桃花、犁花一样,看不出分别,只好岔开话题:“小娘子可知浣花溪的来歷?” 第92页 郑瑾儿笑了起来,眼睛眯成月牙,嘴巴翘成半圆,尽显女儿家无尽的娇态与柔美:“我以为你刚才不过是哄人开心,随口一说。走了半天,才听到你开口要讲浣花溪的传说,我早就等不及了。” 还是因为要一直提防你的阴谋诡计,否则他也不会这么累心,崔向心中的不满丝毫不减,没有因为郑瑾儿的美貌而放松警惕,他避过她光彩流转的目光,缓缓说道:“传说很久以前,在浣花溪边住在一个农家女儿,她心底善良,常在河边浆洗衣服。一日,河边来了一名游方僧人,他遍体生疮,身上僧袍沾满污泥。游方僧人请农家女儿帮他洗清身上僧衣,她欣然答应,就着河水将僧衣洗净。说来也怪,本来浑浊的河水顷刻之间变得清澈起来,而游方僧人身上的疮痂一一脱落落到水中,化为朵朵莲花,瞬息之间布满了河面……” “游方僧人走后,河水一直清澈不浊,莲花也经久不散,因此此河被人称为浣花溪,而农家女儿此后被人称为浣花夫人,最后一生富足,无病无忧。这就是浣花溪的由来。” 说话间,郑瑾儿本来已经离溪水十几步远,听崔向讲完故事,不由童心大起,快步跑到河边,伸手掬水,沖溪水喊道:“现在可有高僧在此?小女子愿为高僧洗衣,也要当一回浣花夫人……高僧快快现身!” 崔向哑然失笑,转念一想,郑瑾儿天真孺慕,神思无虑,怎么会是一个喜欢陷害别人的女子?一时百思不得其解。 不知不觉,三人沿溪而上,走入一片树林之中。此时行人渐少,四周鸟鸣啾啾,风声过林,阳光穿透树叶落在地上,星星点点,犹如梦幻,令人心神沉迷。 郑瑾儿就如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鸟,时而咯咯笑个不停,时而跑到路边摘几朵野花。她不时问崔向,这只鸟儿叫什么名字,那棵树是什么树?为什么石头上不长草,为什么树上不开花?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问题千奇百怪,就如三岁孩童一般好奇,问得崔向疲于应付不说,还不免怀疑她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刁难他。 ps:为新书《官神》求票,请支持佐唐的兄弟将推荐票投给官神,如果官神成绩好,我会抽时间将佐唐慢慢补完,谢谢。 请支持《官神》: 官神 第七十一章 避雨 (下周《官神》强推,请支持何常在的朋友,下周推荐票大力支持《官神》,不胜感谢。如果《官神》成绩好,推荐票上榜,《佐唐》还有十几章存稿,到时会一共发出,酬谢兄弟们的支持!!) 穿过树林,远处有一座小村庄。郑瑾儿也不觉得累,说道:“崔郎君,可否到前面的村庄里讨口水喝?” 崔向见时候不早,就想回去:“已近午时,还是返回为好。” 话音未落,一阵山风吹来,眼见就有一片乌云遮住了日头,片刻之后,就有雨点落下。郑瑾儿喜不自禁,沖崔向眨眨眼睛:“下雨天,留客天,崔郎君,天公作美,我们还是快快赶到村庄之中,也好避一避雨。” 此处离村庄近上许多,真要返回马车之处,非要淋得精湿不可。崔向无奈,只好答应,不过见郑瑾儿笑得格外开心的样子,不由多了几份担心。 倒是七令在身后说了一句:“崔郎君还不当前带路,身为男子,应该有所担当才对,怎好让我家娘子抛头露面?你也别总是提心掉胆,害怕我和娘子害你,你想想看,我们不过是两个弱女子,还能拿你怎么样?” 一句话说得崔向心中大惭,暗责难道他真是被整治怕了不成?此地罕无人迹,她两位女子又能拿他怎样?倒是郑瑾儿不怕他是登徒子,与他同往村庄避雨,反倒显得落落大方。既来之,何必再束手束脚,堂堂男儿,被郑瑾儿捉弄一次就怕成这样,何至此此! “好,七令你与娘子相扶前行,我头前带路。”崔向大喝一声,沖郑瑾儿会心一笑,一步走到前面,迎风而行。 郑瑾儿扭过头去,悄声对七令说:“小恶人……不,崔郎君,一笑之下,倒不难看。” 七令心思单纯,很少记恨别人,上前一把扶住郑瑾儿胳膊,说道:“岂止是不难看,我看是好看得很,牙齿又白又齐,笑意俊美,笑容如清风拂面……娘子,崔郎君是个大大的好人,以前是我们误会他了。” “你这丫头,真是善变,一转眼崔向就由小恶人变成大好人了,到底是女生外向!”郑瑾儿宜喜宜嗔地在七令额头上弹了一下。 “呀!”七令惊叫起来,“娘子你别冤枉好人,我说崔郎君好,是因为你觉得他好,不再当他是小恶人。别怪我多嘴,娘子你的眼睛好象有水雾一样,迷离朦胧,一看就知道心情大好……” 郑瑾儿自然知道七令跟她多年,最是了解她的心思,一举一动难逃她的眼睛,不过还是嘴硬:“胡说,眼睛是被风吹的,心情好是因为景色优美,与崔郎君无关。” “无关也好,有关也罢,娘子,再上追上前去,崔郎君就走远了……”七令吐了吐舌头,俏皮地左眼闭右眼睁,手指前方说道。 郑瑾儿一看,果然崔向身影已经远在十丈之外,不由急道:“这个呆子,让他头前带路,却只顾自己低头小跑,怎么不管身后之人?” 第93页 埋怨归埋怨,二人脚下不停,一手搀扶,一手提裙,被风吹乱了秀髮,吹皱了长裙,吹迷了眼睛,却一点也不觉得狼狈,只顾嬉笑不停,紧跟在崔向身后,三人匆匆赶路,总算在大雨倾盆之前,敲开了一家农户的院门。 开门者是一个年约六旬的老妇,手持拐杖,一脸皱纹,却生得十分和气,一见三人便开口一笑,露出只剩了几颗的牙齿:“贵客上门,可是为了避雨?” “是的,还请老人家方便则个,晚生有礼了。”崔向叉手一礼。 老妇打开大门,闪身让三人进去,因为说话走风,含混不清地说道:“莫要客套,莫要客套,下雨天,留客天,有客到,是好事,是喜事,快快请进,莫要淋湿了这如花似玉的娘子。” 郑瑾儿如一只小猫一般,轻巧地跳过高有半尺的门槛,还不望沖老妇点头一笑。崔向睁大眼睛看着她的举动,心中惊讶,早听崔居说过,郑瑾儿是大户之女,可是举止言谈率性而为,没有端庄拿捏姿态,直如小家碧玉一般无二,让他嘆为观止。 郑瑾儿看到了崔向眼中的惊讶之色,心中得意,故意沖崔向左眼闭右眼睁,呲牙一笑,意思是,让你吃惊个够。 崔向摇摇头,不由暗笑。 山村的农户人家,小院就建造在山脚之下,院中随处可见石块,就连院墙也是石头砌成,可算是就地取材。院落方圆约有十余丈,一侧有鸡舍和鸭笼,一侧有一处狗窝,一只白狗懒洋洋地躲在里面,不进打着哈欠,对三人的到来视若无睹,连叫也不叫上一声,不够忠于职守。 随老妇来到屋内,屋内的摆设也很简陋,只有正中一张桌子,地上随意摆放几张杌子,墙上贴有几张图画,都是佛像,在西侧一幅观音菩萨像前,还供有鲜花和清水,另有长明灯一盏。 崔向好佛,见观音像在上,就上前双手合什,施了一礼。 老妇见状,一脸慈祥,拉住郑瑾儿坐下,和蔼地说道:“小娘子,你家郎君懂得拜拜菩萨,是个有福之人。” 一句话让郑瑾儿双颊飞红,羞不可抑,低低的声音说道:“老人家弄错了,他是崔家郎君,不是我家郎君!” 郑瑾儿脸一红,七令在一旁也是跟着脸红,似乎比郑瑾儿还要红上几分。 老妇一边给几人倒水,一边又絮叨说道:“那不是还未成亲了?早是早了一点,说是你家郎君也无不可,要不就叫情郎也行。” “老人家……”郑瑾儿只觉浑身酸软,浑身发热,只想转身冲到外面的风雨之中,也好缓解眼前的尴尬,“切莫说了,快快停下,我和崔郎君只是刚刚相识,并没有情意。” 老妇的耳朵似乎不太好使,郑瑾儿大羞之下,声音又轻,她好象没有听清,就歪着头,笑道:“有情有意就好,老身活了一大年纪,可是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们女子嫁人,只求嫁一个有情有意的郎君,有担待,可以为你遮风遮雨,就一生再无所求。你看崔郎君和你风雨同路,正是你的佳配。这世间,在天气晴好的时候,和你携手走路的人,可是在风雨之中,能和你不离不弃的人,世间少有。” 老妇颇具煽情意味的话语却没有打动郑瑾儿,因为郑瑾儿想的却是,崔向他那里有那么好,还是被逼无奈才陪我前来避雨的,哪里是什么不离不弃,他只是没有后路罢了。 崔向也拜完了菩萨,正好听到老妇所说,心里却另有想法。 《官神》 官神 第七十二章 老妇 (再更新一章为《官神》求票,只要是支持老何的兄弟,请火力推荐票支援的《官神》,非常重要,不胜感激。助老何一臂之力,必将将佐唐存稿全部放出,再给大家一个结尾!!) 崔向并没有想他和郑瑾儿同行之事,而是听老妇谈吐不凡,心想到底是此地钟灵毓秀,山村老妇,居然也能说出这般浅显而深刻的道理,也是难得。 正好见崔向走近,老妇也就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题,让郑瑾儿和七令大大松了一口气。二人再看崔向时的目光,怪怪的,有一些羞涩,有一丝疑虑,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男女之事,说来复杂,其实也是一点就破,有时往往两人之间没有感觉,却被外人说来说去,再相处之时,就能生出异样出来,若非本来二人互不厌恶,或许还会真有火花点燃。 女子心思细腻,郑瑾儿和七令你望望我,我看看你,二人见崔向越走越近,竟然都一齐坐立不安,还没等崔向走近到三尺之内,二人忽然一拉手,迅速起身,飞也似地跑向屋外。 崔向心中纳闷,看个雨,用得着这么急么? 就坐下和老妇说话,谈些家常。 老妇夫家姓李,她姓张,与夫君李老汉成亲已经四十年,没有生育。李老汉家穷,纳不起妾,二人就一直相扶终老,也算是风风雨雨一世夫妻,恩爱白头。 说起李老汉,老妇满脸皱纹的面容一笑,就如一朵迎风而开的向日葵,流露出年轻女子才有的羞涩,乐呵呵说道:“我家郎君人好心肠也好,见天要下雨,就帮李大盛修整房屋去了,去了也有一个多时辰了,这时候,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仿佛和老妇心意相通一般,话音刚落,大门一响,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娘子,我回来了,快帮我倒壶茶喝,渴死了。” 第94页 声音洪亮,人也迅捷如风,说话声音还没落,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迈入屋里,带进一身的潮气。 “咦,有贵客?” 李老汉又高又壮,虽然年过五旬,不过一望之下仍然威武无比,当前一站,如一棵参天大树,遮住了外面的光亮,屋中为之一暗。 崔向急忙起身,叉身施礼,说不得又寒喧几句。李老汉比老妇还要热情几分,嚷嚷着让老妇弄几个小菜,他要和崔郎君喝上几杯,正好是下雨天,留客天,左右也是闲着。 崔向不愿麻烦老人家再劳作,却架不住李老汉的好客,只好点头答应。李老汉听到还有两名女子在院中,就道:“让她们四下走动也好,反正院子平整,现在雨也小了一些,撑一把油伞也打不湿人。” 老妇又到外面给郑瑾儿送伞,回来后说:“小娘子正在看鸡鸭,稀罕得不行,还咯咯直笑。” 不多时,雨势渐停,只飘舞着若有若无的雨丝,带有一股清新之意,打在脸上,让人颇为受用。虽然下酒菜不过是一碟胡豆,一盘炒豆芽,一盘小葱炒鸡蛋,但是别有山村的纯朴味道,崔向也觉得十分可口,不由多喝了几杯。 李老汉很是健谈,从他年轻时说起,大事小事,事无巨细,都饶有兴趣地说上一遍,一连滔滔不绝地说了半个多时辰,还是谈兴不减。崔向也觉得李老汉为人有趣,开朗且善良,也就耐心聆听,不时插话问上一问,惹得李老汉哈哈大笑。 天近正午,也没见老妇忙活,竟然收拾出一桌子饭菜出来,喊过郑瑾儿和七令用饭。郑瑾儿不拘俗礼,看了看,就挨着崔向一旁坐了,七令不敢和娘子同席,怎么说就是不肯放座,无奈只好分出一些饭菜,让她在旁边就餐。 李老汉脸色红润,双眼迷离,显然是有了几分醉意,他瞧瞧崔向,又瞧瞧郑瑾儿,不顾老妇在一旁一直拉他袖子,笑呵呵地说道:“崔郎君好福气,娶了这么美貌的一个娘子!不过崔郎君也是不错,也是一个俊俏的郎君,你二人还真是般配……” 被老妇拉得紧了,李老汉还十分不快:“拉我做什么,我哪里说错了?本来就是一对璧人……你说什么?还没成亲?那还不是早晚的事情,你看他们二人,情投意合,郎才女貌,谁还能拆散他们不成?” 郑瑾儿也不知想通了什么,反而坦坦然然地端坐不动,虽然羞不可抑,却还是娉娉婷婷,面上带着一丝淡淡笑意,更显娇羞之美。崔向一见郑瑾儿如此,他也就是安心了许多,泰然自若,一笑置之。 老妇见二人神情淡定,也就放下心来,还不时瞪上李老汉之眼。李老汉人生得高大,显然酒量不行,吃了几口饭,就支撑不住,要回屋歇息,临走之时,还不忘拉住崔向的手说道:“崔郎君,莫要嫌弃老汉粗鲁,就当这里是自家一样。” 随后又沖郑瑾儿喊了一声:“郑小娘子,祝你和崔郎君白首不相离,能如老汉和我家娘子一样,四十年风雨……”一句话还未说完,已经鼾声大起。 饭后,崔向感觉讨扰老人家过久,心中过意不去,要留下几十文钱,被老妇坚决回绝,还要板起脸色一脸不悦,他只好收回,叉手谢过老妇,就要上路。 忽听鸡舍之内,一只母鸡“咯咯嗒嗒”叫个不停,老妇面露喜色:“又下了一只蛋,总算正常了。” 郑瑾儿奇道:“老人家,听声音就能知道母鸡下蛋了么?” 老妇笑道:“母鸡下蛋之后,就会叫个不停,一副到处炫耀的样子,仿佛做了一件大事一样,这叫声就格外欢快。” 郑瑾儿兴趣大起,拉起七令就跑向鸡舍,老妇慌了,忙追:“小娘子慢着,不能靠近鸡舍,公鸡会拧人!” 崔向小时候吃过公鸡拧人的亏,一听此话,急忙疾步向前,刚刚在郑瑾儿赶到鸡舍之前,拦在她的身前。郑瑾儿跑得正欢,收势不住,双手推在崔向的后背之上,惊叫一声:“崔郎君,你做什么?” 崔向被郑瑾儿一推,身子向前一冲,双手扶在了鸡舍的竹门之上。竹门一碰就开,“嗖”的一声从里跳出一鸡耀武扬威的大公鸡出来。 一出鸡舍,大公鸡先是昂首而立,斗志高涨,随后脖子间的羽毛全部竖起,紧接着将头一低,如一只出弦之箭向他二人冲来。 不好,大公鸡发威了! 官神 第七十三章 荇菜 (有兄弟要求更新佐唐,就更吧。有票请投给官神,谢谢。) 后世的崔向,小时候也是在农村长大,知道公鸡天生就有保护母鸡的职责,尤其是母鸡下蛋之后,公鸡更是如一个将军一般,不让外人接近。 见公鸡冲过来,崔向顾不上许多,一把拉过郑瑾儿胳膊,用力向前一推,急道:“快走,莫让公鸡啄住,我来挡上一挡。” 郑瑾儿冷不防被崔向一拉,差点摔倒,不禁大为恼怒他的粗暴。扭头一看,却见一只身披五彩羽毛、威风凛凛犹如大将军一般的大公鸡直扑过来,坚硬的鸡口一张一合,正中崔向右腿,耳边听到崔向“哎哟”一声,险些站立不稳。再看大公鸡如得胜回营的大将,一转身鸣叫数声,趾高气扬地回到鸡舍之中,惹得无数母鸡向前谄媚,咯咯咕咕地叫成一片。 第95页 “啊,公鸡还真敢啄人?”郑瑾儿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以手掩嘴,一脸的难以置信。 片刻之后,一双美目又眯成一弯月牙,向前扶住崔向,温柔无比地说道:“崔郎君你要不要紧,有没有受伤?要不让我亲手将公鸡抓住,为你报仇雪恨?” 崔向被公鸡狠狠拧了一下,春天衣衫单薄,疼痛难忍,又听到郑瑾儿之话,哭笑不得:“算了,还是不要再招惹大公鸡了,由它去罢,它也是护爱心切,怪不得它。” 老妇见崔向被公鸡拧伤,也是慌乱起来,急忙又将他迎回屋中。 回到屋中,崔向才发现右腿之上破了一个小口,已经渗出血来。好个大公鸡,真是实打实的一口,对敌毫不留情,为了母鸡连人也敢伤,还真是一个尽职尽责的“男人”。 郑瑾儿见崔向真是受了伤,不由慌乱起来,知道方才崔向护她甚急,却原来大公鸡还真是厉害。她见崔向的腿上一片淤青,一片指甲大小的肉皮翘起,鲜血慢慢涌出,急得她眼睛涌出泪水,忙道:“崔郎君,疼不疼?要不要紧?都怪我不小心,让你受苦了。” 崔向摆手笑道:“无妨,不过是擦破一点皮,过一会儿结痂就好了。身为男子,这点伤不算什么,是不是,七令?” 他有意逗逗七令,缓和一下气氛,不料七令被他一说,顿时泪水汹涌,比郑瑾儿还要伤心十分:“可恶的公鸡,小小扁毛畜生还敢伤人,不想活了不是?老人家,你这公鸡多少钱,我出钱买下,帮我杀了它。” 老妇一脸尴尬:“不是老妇不捨得一只公鸡,只是这鸡舍之中只有这一只公鸡,杀了的话,一时还找不到公鸡,就不好了。” 郑瑾儿大为好奇:“公鸡又不能下蛋,养着何用?” 崔向不想让老人家难堪,就急忙插话,故作神秘地说道:“郑小娘子,你可知道为什么鸡舍中有十几只母鸡,却只有一只公鸡?” 郑瑾儿还未答应,七令却已经被这个问题勾起了兴趣,暂时将杀鸡一事抛到一边,一脸不解地问道:“就是,到底是为什么呢?” 郑瑾儿眼珠一转,顿时想到了答案,还未开口,自己就先笑了起来:“当然是和世间的男人一样了——男子都有三妻四妾,身为公鸡,有个十几个娘子也再正常不过!” 崔向被郑瑾儿古怪的回答逗得呵呵一笑,老妇也是开心地笑了起来,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 七令也是一脸惊讶地问:“就是呀,我也觉得娘子说得对,有什么好笑的?” 郑瑾儿脸上神采飞扬,急巴巴地问道:“哪里不对了,快说,别卖关子,要不我就生气了。” 郑瑾儿假装生气,小嘴噘着,眼睛瞪着,别说吓人,反而更增添了几分可爱和清丽。 “其实不养公鸡的缘由很简单,就是因为母鸡下蛋,公鸡不会下蛋,所以不养那么多,省得浪费粮食。” 崔向的回答显然不能让郑瑾儿满意,她眨眨眼睛,想了一想,又不解地问道:“既然公鸡不能下蛋,为何还要养上一只,应该干脆一只也不养。” “这个,这个,养上一只也是为了孵小鸡之用。”崔向不免有些尴尬。 郑瑾儿还不明白,穷追不捨:“母鸡既然能下蛋,自然也能孵小鸡,要公鸡何用?你说的说不通。” “因为没有公鸡的话,母鸡下的蛋是孵不出小鸡的!”忍了一忍,崔向还是将这句话生生咽了回来,他怕话一出口,郑瑾儿会接着问下去,那他可是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好在老妇的一句话帮他解了围:“雨过天晴了,崔郎君,郑小娘子,后山之上雨后可以看到彩虹,景色不差,可以看上一看。” 郑瑾儿立刻喜不自禁,一把拉过七令,就要向后山游玩。崔向拿她没有办法,只好起身陪同,告别老妇之后,一行三人转向南行,不多时就沿着一处羊肠小道来到后山。 后山并不高,也不险峻,不过登高一望,确实可见云雾飘渺,风景秀丽,雨后山林清新如洗,四下一片青翠之色,赏心悦目,令人心旷神怡。 天边一轮彩虹斜挂,美轮美奂,郑瑾儿和七令二人叽喳说个不停,反而将崔向晾到了一边。 崔向不以为忤,一人在一旁欣赏无比美色,心中想到今日陪同郑瑾儿半日,到现在也不见她二人有何异动,怕是也不再捉弄于他,何不乘机问问,当初为何要诬陷他为小贼? 正要开口,却听到七令惊喜地说道:“娘子你看,这里长的可是荇菜?” 郑瑾儿哪里识得荇菜是什么样子,左看看右看看,不明所以,只好问崔向:“崔向,你来看看,我不认识荇菜。” 崔向倒还真见过荇菜,上前一看,果不其然正是荇菜,就道:“七令眼光不错,正是‘参差荇菜,左右流之’之中的荇菜……” 郑瑾儿喜上眉梢,一时嘴快,脱口而出:“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蓦然意识到这《诗经》中的诗句,是男子向女子求爱的诗句,而由她口中吟出,会不会惹得崔向多想……她低下头,脸颊上飞上两片艷若桃花的酡红,更令这位郑小娘子娇羞不可方物。 第96页 偷偷一看,却见崔向正一脸出神地眺望远方,对她刚才所说好象并未听见,不由心中一松,随即又隐隐有一丝淡淡的失落。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七令追逐脚下的荇菜,一人渐行渐远,离崔向和郑瑾儿已有数十丈之外,只留下二人相距不过三尺,一起凝望天边的彩虹。 官神 第七十四章 雨后 雨后的山冈之上,空无一人,格外寂静,仿佛天地之间没有一丝声响。云雾瀰漫天地之间,无声无息。抬眼望去,远处云海之间,分不清天与地,山与水。正是春风沉醉春光明媚的午后,崔向和郑瑾儿相距不过数尺,二人都不说话,唿吸之声却听得分明,一人绵长,一人轻盈。 此时此刻,似乎天地远去,世间一切都不復存在,只余二人静立天地之间,一丝旖旎的感觉缓缓升起,在二人的心间悄然荡漾,如织如缕。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耳边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唿唤:“呀……娘子,崔郎君,你二人傻站着也不说话,想什么心事呢?” 七令一句话就将旖旎的气氛吹得烟消云散。 崔向如梦初醒,只见日头已经微微偏西,知道天色不早,就道:“小娘子,该回去了,山间风凉,小心风寒。” 这一好心提醒,才让郑瑾儿忽然想起崔向受伤一事,忙问:“崔郎君腿伤要紧不?要不让七令去唤马车过来,载你回去。” 七令却大大方方地过来,伸手就要搀扶崔向:“要不我来扶崔郎君一段,那个可恶的公鸡力气挺大,都流血了,肯定很疼的。” 崔向哪里会让一个不过十四五的丫环来扶,急忙摆手道:“没事,没事,不过是皮外伤,现在已经好了,你看,我已经是生龙活虎了……” 崔向一跃而起,跳起两尺多高,将山石之上斜伸出来的一朵不知名的小花摘在手中,伸手递给七令:“送给你,多谢七令的好心。” 七令心思浅,没想那么多,崔向避开她,她才意识到崔向是个男子,她又不是他的丫环,怎好伸手搀扶他,不由红了脸,不好意思起来:“鲜花配美人,还是送给我家娘子为好……娘子,我来为你插花。” 七令伸手接过小花,就要替郑瑾儿戴在头上,却被郑瑾儿红着脸躲到一边,嗔怪说道:“七令,不要胡闹。” 七令一脸委屈:“娘子,我哪里胡闹了?我好好的,没惹你没做错事,无端骂我做什么?娘子,七令哪里错了么?” 郑瑾儿见七令不开窍,又不好明说,接受男子的送花就等于接受他的示爱,只好瞪了七令几眼,转身对崔向说道:“崔郎君勿怪,七令不懂事……” 崔向摇头,奇道:“七令很乖巧呀,她将花转送给你,正合我意,难道娘子不喜欢么?也是,山间小花,难配娘子花容月貌,是我疏忽了。” 郑瑾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崔向,见他一脸真诚,看不出心中所想,不由纳闷,他难道真的不知送花给女子之意,还是假装?先前八归露面,他才去而復返,陪我游玩,想必他也是心里清楚,我就是捉弄他的幕后之人,他究竟打的是什么心思? 还怕他不成? 郑瑾儿微一低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七令,帮我戴上,无名小花,胜在清纯妙洁,也有美妙之处。” 七令闻言大喜,急忙帮郑瑾儿插在发间,然后退后一步,看了一眼,点头贊道:“娘子真美,人比花娇。” 崔向也贊道:“郑小娘子貌如天仙,让我惊为天人。小花清新,正好配小娘子的娇憨之美,相得益彰。” 七令不满地说道:“崔郎君,能不能不要总说我家娘子是小娘子,我家娘子今年要行及笈之礼,已经不小了,不要总加一个‘小’字,好不好?” 这一下郑瑾儿更是娇羞满面,嗔怪道:“七令,不许胡说……你乱说什么?怎好对外人说起这些私事?” 七令显然没有领会郑瑾儿的意思,歪着头,看看郑瑾儿,又看看崔向,才说:“崔郎君不是外人呀?我刚才看到娘子和崔郎君站在一起,就如知心好友一般,相知相惜,就算不说话,也是无声胜有声。” 听七令越扯越不象话,郑瑾儿顾不上理七令,一转身轻巧地下山而去,还不忘白了七令一眼,小声地说:“乱说一气,看我回去不罚你。” 七令看着远去的郑瑾儿的身影,一脸惊愕:“崔郎君,娘子她怎么会恼我?是不是你刚才气她了?” 这个七令,简直单纯得如一线白纸,让人怜惜,真不知道该如何说她?于是想了一想才说:“没事,估计娘子也是走得累了,有些心烦罢了。” 七令听了,一脸欣喜地点头,认可了崔向所说。 二人动身去追郑瑾儿。 崔向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七令,我想以前郑娘子和我可能有些误会,所以才有八归捉弄我一事,你冰雪聪明,定然知道其中到底是什么缘故,是不是?” 心中暗责他不免有些不地道,竟然哄骗小女孩幼小的心灵。 七令毫不设防,毫不隐瞒,几句话就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了崔向。 听完七令所说,崔向久久无语,仰首望天,一副无语问苍天的凄凉模样。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此,明明他是被害者,明明他是为了不让贼人得手,明明他只是袖兜一滑,丢了几十文铜钱,落到最后,钱丢了不说,还被人认为是笑里藏刀,是落井下石,还被郑瑾儿不问青红皂白摆了一刀,他招谁惹谁了? 第97页 他怎么就这么命苦? 崔向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七令,走快一些,别让郑娘子跑得太远,她一人在前面,要一有个闪失,我二人也搭不上手。” 七令双眼放光:“崔郎君真是好心,真是天大的好人,可是当时为什么非要再害歷小三一次?” 崔向摇头长嘆一声,一脸的苦大仇深,语气沉重地将当时情景详细说来,最后总结髮言:“实不相瞒,我现在和歷小三已经言归于好,而且我还帮他找了一份活计,劝他改邪归正,不再作贼。不想我如此好心,竟被你家娘子误认为是两面三刀的恶人,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青天在上,崔向此心,对天可表!” 话音刚落,七令已经哭得一塌煳涂,眼泪纷飞,沖前面的郑瑾儿大喊:“娘子,崔郎君是天下少有世上难寻的好人,我们错怪他了,呜呜……娘子,你等等我,听我给你讲讲崔郎君故事!” 这个七令,也太容易感动了吧?崔向惊愕万分。 第七十五章 身份 等崔向一行三人回到马车之处,八归和郑十三早就等得焦急万分,少不得八归又埋怨七令半天,还将七令拉到一边,紧张地问起崔向的一举一动。 七令现在对崔向的观感,已经转变了一百八十度,完全同最坏的小恶人,变为最好的大好人,而且还无比坚定地维护崔向的高大形象,信誓旦旦地向八归说起崔向的种种好处。八归才不相信,一边暗中打量崔向,一边又在他小恶人的形象之上,又多加了虚伪、假装和口蜜腹剑。 郑十三是护卫,只负责郑瑾儿安全,不理会她对崔向态度的转变。见郑瑾儿和崔向有说有笑,心中多少也有一些疑问,不明白为什么娘子不再厌恶小恶人。 郑十三清楚记得,上次陷害崔向之时,娘子对他的印象算不上十分恶劣,至少也是愤恨不平,恨不能让他当众出丑,而他也正是奉了娘子之命,将香囊乘他不备,偷偷塞进了他的怀中。 现在娘子不过和崔向游了一遍浣花溪,难道就又认为他是好人了不成?真要如此的话,娘子要和崔向重归于好,最后坏人只能由他和八归来做了。 不提郑十三的感嘆,郑瑾儿听了七令转述的崔向“落井下石”的真相之后,不由哭笑不得,看似一手极其高明的害人手法,竟然只是瞎打误撞,还害得她精心设计陷害了崔向一次,真是阴错阳差之极。 郑瑾儿既然知道了真相,错怪了崔向,就当即向他真诚认错。崔向见事情已经过去,知道再耿耿于怀也没有意思,也就客气几句,原谅了郑瑾儿。经过这一番波折,反而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郑瑾儿觉得崔向机智过人,又有雅量。崔向则觉得郑瑾儿不如一般大户娘子自恃高贵,性子高傲,而是率性自然,纯真烂漫,对她也心生好感。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有美当前,又没有了时刻担心被人捉弄的心理负担,崔向自然放开了性子,与郑瑾儿说笑不停,不觉山路长,只觉转眼功夫,就已经回到了见面之地。 说来二人同住崔府,也算有缘,七令没有多想,邀请崔向与她们同行,一同回府,崔向却怕路上遇到崔氏学堂和州学的学子,客气地婉拒了。郑瑾儿还没有有所表示,七令就已经是一脸失望,嘟嚷道:“崔郎君真是瞻前顾后,真要是喜欢我家娘子,一起同行就是了,怕什么?” 崔向脸皮再厚,也是大窘。郑瑾儿更是又气又急,恨恨地说道:“七令你再口无遮拦,我非要让你禁足不可。” 七令只好不情不愿地说道:“好吧,我闭嘴就是。坏人由我来当,不过为了娘子快乐,就是当坏人,就是要受罚,我也要帮娘子找到如意郎君。” 郑瑾儿嘤咛一声,连再训斥七令的力气也没有,一头钻进马车之中,不敢出来。七令却来到崔向身边,悄声说道:“崔郎君,我家娘子本来就是出来相亲的,不过是让她到清河崔氏相亲,她不肯,故意绕道来到袁州,来找莺莺娘子说说私房话。依我看,反正娘子是要嫁人的,既然她不喜欢清河崔氏,你也姓崔,她又不讨厌你,索性就嫁你算了,而且,我也看你挺顺眼。” 崔向大汗,这七令也太强悍了,哪里是丫环,简直就是媒婆,这么直接的话都能说出口,天下少有。等等,他忽然醒悟过来,怪不得一路越想越觉得七令象一个人,现在他才恍然大悟,崔莺莺身边没有红娘,郑瑾儿身边却有七令,七令简直就是红娘的化身! 崔向先是被八归“调戏”了一把,现在又被七令强行做媒,虽说他也不讨厌郑瑾儿,但真要谈婚论嫁还为时尚早,况且他也清楚,郑瑾儿要配的是清河崔氏,不是他这个新吴崔氏,以他的身份和地位,与郑瑾儿有天壤之别,不算他们二人真的两情相悦,只怕也绝无可能在一起。 现在的情形却是,他总不能对七令说:“也好,我也看你和你家娘子不错。”这也太轻率了一些,况且被七令紧逼,总有一种被迫的感觉,让他心中不太舒服,又不好发作,只好含煳说道:“多谢七令好意,我身份低微,不敢高攀。对了,我还要先回明月山一趟,要和同窗汇合,然后一同回崔氏学堂,你们先行一步。” 说完不等七令答话,便急急离开,唯恐迟了一步,又要听七令说个不停。 第98页 七令见崔向走远,才收回依依不捨的目光,转身上了马车,见娘子一脸怒气,正对她怒目而视,也不知怎的,她心里却是一点惧意也没有,反而迎着娘子的目光,坦然地说道:“娘子,七令想过了,崔郎君虽然出身不好,不是高门望族,但他不造作,为人坦诚,又不好抹粉插花,可以说,处处符合娘子心意。既然娘子非要嫁人不可,为何不嫁一个真心喜欢之人?就算娘子现在还不喜欢崔郎君,可是至少也不讨厌他,是不是?” 郑瑾儿本来又羞又怒,积了一腔怒火,正准备朝七令发泄,谁知七令上来就是直来直去说了一通,而且字字入心,直让她脸色由红变白,心里怒气全消,又慢慢增添了一丝忧愁。 虽然如七令所说,嫁给崔向言之过早,但七令所说也是不假,今日与崔向同行浣花溪,同观彩虹,她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快乐,只觉与他仿佛早就熟识了一般,毫无隔阂之感不说,而且与他相处,竟是说不出来的甜蜜和惬意,难道这就是喜欢么? 可是真要她嫁给那些摇头晃脑,抹粉插花的男子,她又实在是厌恶得很,否则也不会违背父命,不远千里来到袁州,只为能够躲得一时。只可惜,崔莺莺也帮不了她多少,她自身还与张珙纠缠不清,烦恼多多,即便想要帮她想想办法,也是有心无力。 可是她终究是要嫁人的,又有什么办法可想?除非……除非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最起码是一个自己不会厌恶看着不会心烦的人,但一路走来,所见之处,天下男子都是一个模样,要么迂腐刻板,要么狂放过头,怎么就没有一人既机智风趣,又清新自然? 崔向……他人确实不错,智斗歷小三时的巧妙,舌辨八归时的从容,机智之中有风趣,有淡定,还有一点点无赖趣味,真是一个少见的别样男子,更何况,他还有令人嘆服的诗才! 只可惜……郑瑾儿心底深处发出一声嘆息,他既非清河崔氏或是博陵崔氏,甚至连两大崔氏的旁支也不是,而她身为郑家的嫡长女,在无比在意门第的父亲眼中,只能嫁于除郑氏之外的三大姓氏中人,而且,必须还是嫡子! 第七十六章 寒门 以崔向低微得不能再低微的出身,就算他进士高中,就算他官居三品,在父亲眼中,在天下四大士族的卢家眼中,也不过是寒门士子,根本不配与卢家结亲! 八归瞠目结舌地看着七令,毫不掩饰眼中的惊愕:“七令,你乱说什么?娘子怎么可能嫁给崔向那个小恶人……他笑里藏刀,他阴险狡诈,他诡计多端,他……总之,他是天下一等一的小恶人,让娘子嫁他,就是与豺狼为伍,绝对不行!” 七令一向不敢顶撞八归,在崔向的事情之上,也不知何故,她就是看崔向对了眼,就要替崔向说好话,胆子突然大了起来:“崔向是个好人,天大的好人,以前的事情都是误会,连娘子都向他道歉了,是不是?八归你不要总抱着过去的成见不放,当时本来就是你冤枉好人,你输了,就是正义战胜了邪恶,本来就是皆大欢喜之事,你非要耿耿于怀,其实你只不过是认为丢了面子,被人羞辱,气愤不过罢了,才不是真正关心崔向是不是被冤枉,对不对?” “你……”八归没想到一想柔柔弱弱的七令,竟然也有尖牙利齿的时候,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当场被顶得说不出话来。 郑瑾儿心中没来由地一阵烦恼,顿时只觉一切兴趣了了,就沉了声音,说道:“七令、八归,不要聒噪了,回去罢!” 八归独不服气地狠狠瞪了七令一眼,七令不以为然,还翘起嘴角笑了笑,意思是,哼,别耍横,没用,看谁笑到最后。 马车开动,车轮滚滚,郑瑾儿闭上养神。 走了不久,七令忽然狡黠地一笑,轻轻地哼唱起来:“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也不知她套用了什么曲调,听起来辽远悠扬,饱含悠悠感伤之意。 郑瑾儿本来淡淡如风的脸上突然多了一丝愁绪。 七令看在眼里,心中一阵心疼,就小声说道:“只要娘子能快乐,奴婢就拼了这条小命出去,哪怕被阿郎打死也不怕,不信有我在中间牵线,还不能让娘子找到如意郎君!” 郑瑾儿本来正一腔淡淡忧愁和失落,听了七令的慷慨陈词,就如一道清风吹散云雾,突然“噗哧”乐了:“七令,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我好,你且放心,我也不是任人摆布的软弱女子,否则也不会不去清河而来到袁州,真要是我喜欢的,我也不会轻易错过……倒是你,这么热心为我张罗,是不是也为了自己好有一个终身依靠?” “娘子……”七令又羞又急,眼泪都涌了出来,一脸委屈的小意模样,“你欺负七令,七令虽然是娘子的奴婢,可是七令也当娘子是唯一的亲人,只有娘子有了笑容,七令才会高兴。” 泪水说来就来,止也止不住。 八归在一旁看来,没来由也是悲从中来,鼻子一酸,也要莫名其妙的落泪。 郑瑾儿见这两个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丫环,也是一直视她们为姐妹,心中一暖,左手七令,右手八归,将她二人挽在身边,轻声道:“我知道你二人的心意,一心替我着想,你二人也不必过于担心,我敢违背父命不向清河而来袁州,真要有那么一天,也不怕再抗命一次!” 第99页 “可是娘子,千万不要上了小恶人的当,他能说会道,最会骗人……”八归话未说完,就被郑瑾儿的眼神制止,郑瑾儿看了七令一眼,说道:“不许再叫他小恶人,叫他崔郎君!” 崔郎君崔向此时正脚步匆匆,半个时辰后,就来到明月山,问了问行人,得知崔氏学堂和州学的学子还在山上的山月亭之处,诗会未散。他有心看看诗会到底是何等盛况,再说现在时候不早不晚,回去的话,少不了又被父亲一顿盘查。 山不高,路不陡,不多时他便来到山月亭。 山月亭建在半山腰的一处空地之上,亭子不大,不过亭子四周有一片占地不下五六亩的平地,长有各色花草,还有小溪汩汩流淌,确实是一处休闲聚会的好地方——此时此刻,山月亭四周坐满五六十人,皆是十六七岁的学子,有人斜坐在山石之上,临风望云,有人背靠一株大树,正好乘凉,有人坐在溪边,临水吟诗,有人在空地走个不停,双手在身前叉来叉去,似乎在沉吟,又或者在学温庭筠。 温庭筠人称温八叉,是指作诗之时,他双手交叉身后,十指交错,一叉一分,一共八次,必定会做出一首诗词,所以人称才华仅于曹植。正因前有曹七步,所以才今有温八叉。 但显然这名学子远不如温八叉,他叉了也不知有几十叉,走了不知几十步,还是紧锁眉头,没有吟出一句诗句。 崔向躲在一边,并没有近前,万一被夏先生发现,可就现眼了。人群之中,见崔越和一名清瘦如竹的老者坐在一起,二人正对一叠诗作指指点点。 夏先生坐于一处高台之下,微闭双目,看似闭目养神,其实却在暗中观察各个学子的一举一动。 肥头大耳的崔辉在人群之中走来走去,显得他格外高大,见到一名学子就会滔滔不绝说上一通,充分显露他的高人风范。 将场中情形尽收眼底,崔向突然惊讶地发现,崔安居然不在!崔居正一人和数名州学学子在一起激辩,争论得面红耳赤,他没有了以前的顽劣模样,一脸的慷慨激昂,虽然对方人多势众,却毫无退缩之意,毫不退让。 崔安去了哪里?依他的性子,可以扬名的大好时机怎会错过?崔向心中闪过一丝疑问。 看样子,聚会也接近了尾声,恐怕二叔和清瘦老者正在评定谁的诗作可以列为第一等吧?只是现在天色不早了,为何还不动身返程? 是了,记得夏先生说过说不定有高人意外来此,看现在的情景,恐怕是高人尚未现身,夏先生正在耐心等候。 崔向对高人不感兴趣,正准备找个地方好藏身,然后等散会之后,好灰熘熘跟在人群之后好回家,突然听到远处一个熟悉的声音高声说道:“夏施主,小僧姗姗来迟,万望见谅……” 第七十七章 聚会 今日的聚会和诗会,夏箴言憋了一肚子火。 提议州学和崔氏学堂聚会一起,然后以诗竞赛,评判高下,本来是州学学正刘世轩的想法。不过刘世轩刚一提出,夏箴言就拍手贊成。只因说来崔氏学堂虽然自认和州学等同,但毕竟是私学,并不能代表一州教学的最高水平。要是崔氏学堂能和州学一较高下,万一再侥倖胜之,夏箴言的名望就会跃居刘学正之上。 夏箴言在意的并不是自身名望,而是一种认可,是州学刘学正对他教学的认可,是袁州士子对崔氏学堂水平的认可,是崔刺史对他学问的认可,毕竟崔氏学堂成立才不足一年,说是可与州学相等,尽管众人嘴上不说,心里对崔氏学堂还是存了轻视之心。 夏箴言不能容忍别人对崔氏学堂的不屑,在他看来,只凭他堂堂的进士身份,再有因材施教的教学方法,绝对要比保守、老旧的州学更能教出出类拔萃的学子。别的不说,在他眼里,崔氏学堂的崔安、崔广远和崔小民,这三人的诗作已经隐隐有了一丝气象,假以时日,就算不成大器,也可扬名袁州。 所以他对今日的诗会格外重视,再三叮嘱崔安、崔广远和崔小民三人,一定要全力以赴,用心做出好诗,压过州学。三人都一口应答,定不负先生重託,他才稍稍心安。 谁知突然就有了意外变故。 按照约定,上午以游玩为主,畅游明月山。中午过后,齐聚山月亭,以诗为友。正要作诗之时,崔居也不知和崔安说了什么,崔安神情慌乱片刻,就以家中有急事为由,匆匆告辞而去。夏箴言本想不让他走,又怕真是崔刺史有事,耽误了大事也是不好,无奈只好放人。 崔安一走,只有崔广远和崔小民可入夏箴言之眼,他不放心,又暗中交待二人几句。不想二人事到临头,一时紧张起来,竟然忙中出错,一人的书法倒是不错,却诗作平平。一人的诗作还算出色,但书法潦草,还有一个错字,让他大为恼火的同时,又自觉大失颜面。 而州学那边,一个名叫段飞羽的学子不但诗作一等,书法也是颇有法度,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暗自赞嘆一句。这还不算,还有一人名叫白风,诗作虽然稍逊,但一笔楷书写得隐隐有大家风范,让他一看之下,也不禁眼热,暗嘆日后此子在书法之道上,必有所成。 其他之人的诗作他也无心再看,只凭段飞羽和白风二人,崔氏学堂已经没有任何胜算! 第100页 除此之外,本来说好正午时分来此的两位高人,也是迟迟未到。夏箴言有意借两位高人的名声,以壮大崔氏学堂的声威,不想先有比试失利,又有高人爽约,怎不让他无比生气,就独自一人坐在一旁,也不和刘世轩讨论学子的诗作得失。 这一声“姗姗来迟”如久旱甘霖,顿时让夏箴言沉闷的心情为之一松,急忙睁开眼睛,手脚麻利地从巨石之上跳下,动作之迅捷不亚于少年,三步并作两步,迎向前去,对两名僧人叉手一礼:“可算等到两位法师大驾光临了,若再久候不至,说不得我便亲自动身去请了。” 两位法师一起向夏箴言见礼,当前一人呵呵一笑道:“不瞒默然,小僧与师弟恰好有事,也是尽快忙完手中之事,才匆忙赶来。也幸好是默然相邀,换作他人,今日怕是就会推脱不来了。” 这话夏箴言爱听,当即喜笑颜开,先引二人来到刘世轩和崔越面前,说道:“刘学正,崔先生,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龙兴寺的高僧高闲法师,这位是高闲法师的师弟高水法师!” 刘世轩在和夏箴言初定今日诗会之时,夏箴言就说他有意邀请两位高人来此,一为指点诸位学子学业,二来也为诗会壮大声威。刘世轩也一口贊成,就问所请何人,夏箴言却闭口不答,只是笑说到时一见便知,有意卖了一个关子。 刘世轩见他如此,也就不再多问,心中却暗觉好笑。夏箴言虽然身为进士,却数次在吏部选官未过“身”关,本想也有意学韩愈先到节度使的幕府任职,却又接连在数名节度使面前碰壁,一气之下,就要回到原籍去当私塾先生,却正好遇到慧眼识珠的崔贺尧,也正好崔氏学堂刚刚落成,就请他做了崔氏学堂的先生。 说是先生,其实总管一切,比他这个州学学正权力还要大上一些。 对崔氏学堂的兴建,刘世轩是乐观其成的。虽然他身为学正,也有从七品的品轶,但他一直以文人自居,不改文人的清高和方正,这也是他进士高中七八年之后,仍然只是一名小小的学正的缘由所在。刘世轩不以为然,依然特立独行,只想当好他的学正,多教出几名进士出来。 他是进士,夏箴言也是进士,对夏箴言有意与他一比高低的想法,他心知肚明,不过就是不主动点破罢了。有了崔氏学堂与州学并肩而立也是好事,正好给州学的学子施压,让他们和崔氏学堂一起,去竞争名额有限的道学生员资格,总体来说,对州学应该还是利大于弊。 刘世轩既然身为进士,自然也是所学渊博,也是袁州城中数一数二的宿儒,同时也对佛学有着浓厚的兴趣,没少去龙兴寺参禅,和僧人打机锋,论学,等等。他早就听过高闲的大名,知道他为当世高僧,且书法一流,称之为第一书法高僧也不为过。不过高闲在龙兴寺名望极高,寻常人等极难见一面,据说佛学比龙兴寺方丈还要高深几分,轻易不抛头露面,更不用提屈尊前来州学和崔氏学堂的学子聚会! 有多少高官权贵都想见高闲一面而难以如愿,他今日竟然亲身前来,怎不让一直久仰大名的刘世轩一见之下,震惊当场,几乎说不出话来。 就连一向对佛学兴趣一般的崔越,在身边之人的议论和薰陶之下,也对高闲的大名如雷贯耳,突然见他真人现身眼前,长袖宽衣,鬚髮飘扬,飘然有出尘之时,向来尊崇学问精湛之人的他,也不禁立刻肃然起敬! 第七十八章 高僧 夏箴言见刘世轩和崔越都是一脸惊讶,虽然早在他意外之中,不过仍是心中颇为受用。 毕竟高闲、高水两位法师是他请来的,能请动两位大师亲临诗会,他面上有光,刚刚因为崔氏学堂学子的诗作不如州学而带来的不快,也减轻许多,不免多看了刘世轩几眼,隐隐有一丝自得之意。 刘世轩震惊过后,急忙和高闲二人见礼,然后请两位法师入坐,又寒喧几句,他难掩一脸兴奋之意,说道:“久闻法师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风採过人。某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法师肯否?” 高闲和高水相视一笑,然后又沖夏箴言微一点头,说道:“既然小僧与默然相交莫逆,又恰逢如此盛会,刘学正有事开口,敢不从命。” 刘世轩哈哈大笑,喜形于色,起身沖夏箴言叉手一礼:“多谢默然请动两位大师,实乃一大幸事。” 夏箴言嘴上客套,连连摆手,但眼中自傲的神色却挥之不去。 刘世轩顾不上揣摩夏箴言的心思,伸手从一叠诗作中抽出两张,双手恭送到高闲面前,说道:“可否请法师墨宝记下这两首诗作,此为此次诗会的优胜者所作,由法师墨宝记之,可让学子终身受用,铭记在心,也好激励他们更加用功,以能早日考中功名。” 高闲伸手接过诗作,点头说道:“此是好事,自当从命。” 刘世轩大喜,一边让人取笔墨伺候,一边让所有学子聚到一处,准备当众宣布两位大师光临一事。他正兴致勃勃地忙个不停,却被崔越暗中拉了一把。刘世轩不解其意,顺着崔越的目光看去,却见夏箴言一脸铁青,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看也不看刘世轩一眼。 刘世轩恍然大悟,两位法师是夏箴言请来的,他张罗一番,有喧宾夺主之嫌。想到此处,不由感激地看了崔越一眼,崔越微一点头,小声说道:“刘学正自管忙来,将学子们召集一起即可,余下之事,我来应付。” 第101页 刘世轩知道崔越一向遇事冷静,而且颇会见机行事,就放下心来。 所有学子都围拢一起,众人议论纷纷,互相问询来者何人,却无人知晓。不过唐朝佛学之风非常盛行,众人心中都有猜测,两位法师一定是哪家寺庙的高僧。 崔居在人群之中,见来人竟然是高闲和高水,不由暗暗惊喜,上次龙兴寺一别,已经过了十几日光景,也不见二人来崔府找他,不知何故,今日正好问上一问。 等众人围在一起,崔越将夏箴言推到台上,说道:“两位高僧是由崔氏学堂的夏先生请来,就由夏先生为诸位介绍一二,大家欢迎。” 夏箴言本来见本是他的功劳,就要被刘学正抢去,正在一旁大生闷气,要是他开口说出应该由他出面介绍,又会大失风度,正是左右不是只生肝火之时,却被崔越推到台上,连推带让,好象他还很谦虚退让一般。 夏箴言心中大喜,越看越觉崔越此人不错,有眼力,有分寸,比起刘世轩的古板无趣要好上太多,不由对崔越投去赞许的目光。 崔越笑笑,举手示意让他开口。 夏箴言站立一块巨石之上,志满意得,笑容满面地说道:“诸位学子,本人今日有幸请到龙兴寺的两位高僧,一人就是号称当世第一书法名僧的高闲大师,另一人就是以悟性闻名的高水大师,两位大师都是龙兴寺中少有的高才,寻常多少高官权贵想要见上一面而不可得,今日承我薄面,两位大师屈尊降纡亲来诗会,诸位,当同庆欢唿也!” “轰”的一声,人群如热水沸腾一般,一片喧譁。 “我当是谁,原来真是高闲大师,老天,当世第一书法名僧,韩愈韩退之大力推荐之人,果然是他,真是大善。” “太好了,我早就听闻高闲大师书法不论行草还是狂草,都可称为当世第一,寻常人想求大师一字,也不得其门而入,今天大师竟然亲自为优胜诗作题写,真是便宜了两位学兄。” “大师,可否指点在下一二?” “见过大师,亲见大师一面,三生有幸,学生有礼了,还请大师点化学生心中疑惑!” “大师,学生路方,有意拜大师为师,还请大师收下学生。” “大师……” “……” 一时间,吵声乱作一团,喊声震天。夏箴言人在台上,虽然见场面有些失控,早已无人听他说些什么,却脸上没有一丝不满,反而露出浅浅的笑意,饶有兴趣地看着众人争先恐后挤向前来。 这一下,完全扳回了崔氏学堂诗作不如州学的失分,夏箴言只觉面上有光,心中舒畅。 高闲和高水对视一眼,都摇头一笑。高闲一步向前,与夏箴言并肩而立,开口说道:“诸位学子,小僧高闲本是方外之人,今日有幸与诸位德才兼备的学子共聚一堂,也是莫大的机缘。相见即是有缘,各位若在佛学之上、书法之道有何不明之处,尽管道来,小僧自当以平生所学答之。” 此言一出,众人一哄而上,将高闲和高水围了个水泄不通。 夏箴言、崔越和刘世轩等人被挤到一边,三人却没有一丝不快,尤其是夏箴言,乐呵呵地沖刘世轩和崔越摆摆手:“第一书法名僧,名不虚传,连这些未经世事的学子,也是趋之若骛,我等进士之身,也有所不及。” 刘世轩也是心情大好,笑道:“大唐进士虽然金贵,可是高闲大师身为天下第一书法高僧,可是有一个第一的名头,何人可比?再有大师佛学渊博,学究天人,比我等只读四书五经之人确实也强上太多……只是不知默然何时与大师相识,居然能请动大师亲临,让我大为嘆服。” 夏箴言不无得意地说道:“其实说来我与大师相识,差不多也有十年光景了,此事说来话长……” 听夏箴言滔滔不绝讲述了他和高闲如何结识之后,崔越得了空子,开口问道:“夏先生,为何崔向没来参加聚会?” 夏箴言笑容满面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第七十九章 纸笺 崔越是谁,岂能看不出夏箴言眼中的不快和不满,忙道:“崔向是我侄子,可能顽劣了一些,还望夏先生严加管教,不要放纵了他。” 夏箴言对崔越印象很好,一听崔向竟然是他侄子,不由一愣,也不好拂了崔越面子,只好答道:“崔向学业还算用功……今日未来,他也没有说明原因,或许有要紧之事。” 崔越见他不愿多说,也不再问,便转移了话题。 众人将高闲和高水围在中间,七嘴八舌问东问西,高闲二人面带微笑,一一作答,没有一丝不耐,让躲在一边的崔向暗暗赞嘆,光是这份定力这份耐心,就比夏先生强上许多。 原本以为夏先生是恃才傲物,有才之人,又是没有官身的进士,有些小性和古怪也在所难免,但今日一见,崔向却是明白,以夏箴言这般喜怒都要表露出来,且心胸狭窄的个性,不入官场倒是大大的好事,真要侥倖得了一官半职,才是不幸。 早晚会被上司寻个由头打发了! 不过他又想,他跟夏先生是学的他的学问,不是他的人品和德行,所以倒也没有太多想法。 第102页 又等了多时,人群丝毫没有散开的迹象,见时候不早,夏箴言与刘世轩微一商议,就分开众人,准备集合动身返程。 高闲应约提笔写字,将两名学子的诗作题写一遍,交与刘世轩,引得刘世轩赞嘆不已,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高闲笑笑,忽然发现人群之中的崔居,眼睛一亮,开口便问:“九郎也在,方才怎么没有见到你?” 人群太密,挤不过去,再说崔居也不想抢了众人的兴头,也就没有凑向前去。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高闲点名,所有目光齐齐射到了崔居身上。 崔居受到重视,只觉如芒在背,脸上发热,挠挠头,一脸窘态:“见过法师!” 高闲合什还礼,又问:“二郎何在?” 夏箴言见高闲竟然认识崔居,顿时大吃一惊,转念一想,崔居身为刺史之子,与高闲偶有见面,也是正常,就微微放下心来,却又听高闲问起二郎,顿时一颗心又提了起来:二郎,难道是那个末学崔向? 不可能,绝无可能!崔向笨不可及,怎么会认识高闲法师?就算,就算他得了崔居的便利和高闲法师有一面之缘,以法师的身份,也绝不会留意一个不入眼的崔向,也许是崔向的蠢笨给法师留下了印象,又或者当时崔向和崔居一起,才让法师有此一问。 夏箴言心中忽上忽下,患得患失起来。 崔居认为此时崔向应该已经回到崔府,他知道崔向志不在此,所以答道:“二郎有事没来,其实依我之见,以二郎的诗才,倒是不必参加诗会……他的诗作无人可及。” “一派胡言!”夏箴言忍不住出声制止,他可不想让高闲过多地谈论崔向,只因在他眼中,崔向就是沾了他父亲崔卓的光,託了门路才进了崔氏学堂,不过是滥竽充数罢了,“崔向学业平平,诗作更是不值一提,崔居,你又从何得知崔向有文才?我身为先生还不清楚他的水平么?” 崔居虽然是刺史之子,不过常听父亲说起,不可违逆夏先生,不可对先生有半点不敬,吃夏箴言一顿抢白,众目睽睽之下又好反驳,他只好躬身后退,不发一言。 高闲却来了兴趣:“小僧只知二郎对佛学颇有参悟,不想他还大有诗才,可惜了……”微一摇头,却是沖夏箴言说道,“本来以为今日前来可见二郎一面,原来他竟然未来,遗憾。” 夏箴言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怎么……可能?堂堂的高闲法师,竟然亲口说出崔向佛学深厚,他没听错吧?就凭崔向?就凭他在新吴县学也是有名的笨二郎,就凭他上课之时从来默不作声的末学身份?他能对佛学颇有参悟,岂非和说一名瞎子能够看到星光一般可笑?! 夏箴言双目圆睁,嘴巴张大,仿佛听到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事情……然后可惜的是,他心里也清楚得很,高僧高闲,只凭他的出家人身份,就绝对不会打妄语。 夏箴言心中既不敢否认高闲所说,又不想相信高闲所说,真是冰火两重天。 高闲随口一问,见崔向没有亲来,也就不再多说,正要向夏箴言等人提出告辞之时,忽见一人飞快来到众人之间,此人短衣打扮,生得颇为精干,手中拿着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笺。 他一现身,就在人群之中张望几眼,没有发现要找之人,就大声问道:“敢问崔向崔郎君何在?” 高闲离得最近,向前一步,合什说道:“这位施主,不知要找崔向何事?” 来人见高闲慈眉善目,一副高人风范,顿时肃然起敬:“小的受我家娘子所託,将此纸笺交与崔郎君。” 换了别人,高闲才没闲心问起别人闲事,但事关崔向,却不禁心生好奇:“崔郎君并未在此……不知此物是何说法?” 来人正是郑十三。 郑十三一脸失望之色:“我家娘子在浣花溪与崔郎君偶遇,无意中听他吟诗一首,娘子甚是喜爱,特意誊写在纸笺之上,命小的转送给崔郎君,以示敬意。” “哄”的一声,人群之中顿时一片惊唿之声。 水边偶遇,才子佳子,娘子赠诗,纸短情长,本是非常老套的男女情事,但,又有哪个学子不心生嚮往,不渴望也有如此艷遇,得佳人青睐?更何况,一提浣花溪,众人都想起路上崔居与小娘子对答之事,再想到小娘子的花容月貌,顿时有无数人懊悔不已,恨自己怎么不开窍,不学崔向一样,偷偷跑到浣花溪与娘子相会? 甚至还有人顿足搥胸,追悔莫及。 高闲却对崔向的情事不感兴趣,一听到竟然是崔向所作之诗,大为好奇:“小僧与崔二郎也算结识,不知施主可否将此纸笺由我代管,他日定当交给崔向手中。” “这个……”郑十三不免犹豫起来,因为他也知道娘子的意思,倒并不是非有必要捨近求远,再返回到明月山中,将此纸笺交给崔向,她原本可以回到崔府再送上纸笺,之所以这么做,是另有原因…… 第八十章 七令 说来,倒还是七令出的主意。 行至半路,七令忽然想起崔向说是要回明月山,而明月山举办州学和崔氏学堂的学子聚会和诗会,她也听郑瑾儿说过,心中有了一些想法。 第103页 七令不愧为七令,和郑瑾儿心意相通。郑瑾儿心思放下,不再想一些烦恼之事,就又想起崔向所作的《寻芳》诗,当然崔向并未明说此诗名为《寻芳》,但她却想当然将此诗命名为《寻芳》,至于芳踪何人,她也许没有细想,也许想到了,不愿明说罢了。 一时意动,就让马车停下,从暗格中取出笔墨,提笔录写了一遍《寻芳》。写完之后,她反覆看了几遍,也是颇为满意,一笔娟秀、细腻的小楷,笔迹隐隐有颜体的风格。 七令接过一看,“呀”的一声说道:“娘子的书法进步不小,字里行间有欢喜跳跃之意,可喜可贺。” 八归看了几眼,也是由衷赞嘆:“恭喜娘子,真的是大有长进。” 郑瑾儿脸色也是微有喜色:“其中也有崔郎君的诗作之功,诗言心声,书写好诗之时,心情舒畅,下笔如有神。” 八归对崔向还是颇有敌意,不快地说道:“小恶人……崔郎君的诗作还算清新可人,不过好象也不过尔尔。” “咏春寻芳之诗,前人之作多有牛毛,崔郎君能不落俗套做出如此清新雅致之作,实属难得。此诗就算父亲见到,也要大加赞嘆。八归,切莫带着偏见说话。”郑瑾儿对这一首《寻芳》极为喜欢,不让八归说上一句坏话。 七令眼睛一眨,忽然笑了:“娘子,我倒有个主意,可以帮崔郎君一帮!” “讲来听听。” “娘子可让郑十三将纸笺送到明月山上,当面交与崔向,正好大庭广众之下,可让崔郎君声名大振,再有才子佳人的相遇之事,定将帮他大大打出名声,或许有助他以后考取功名。” 唐人向来风气开放,才子佳人,或是携妓游玩,在文人墨客眼中,只是风流韵事,可扬名,绝不会有污名声。 八归当即反对:“为什么要帮他?才不。娘子不可答应!” 七令反唇相讥:“为什么不帮崔郎君?崔郎君为救娘子,挺身而出,自己却被公鸡拧伤,如此男儿,天下少有。再有我们先前污他清白,错怪了他,有错在先,现在帮他一帮,也是理所当然。” “还是不行……”八归另有担心,“娘子主动送纸笺给崔向,在外人看来,就有示爱之意,岂不有污娘子名声?” “非也,非也!”七令摇头晃脑地说道,一脸调皮,“自古以来都是男子追逐女子,女子只可被动受之。我等身为女子之身,难道就任由他人操纵,让嫁谁便嫁谁,连选择自己喜欢的男子的可能都没有,真是一种悲哀。所以,我就要助娘子一臂之力,让娘子不再任由他人摆弄,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喜欢的郎君!” 七令之话掷地有声,不但八归震惊得目瞪口呆,连一向自诩为叛逆胆大的郑瑾儿,也被一直以来看似柔弱的七令说出的铿锵话语惊讶得圆睁一双妙目,小嘴微微张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七令,太个性太出人意外了! 尽管七令口出惊人之语,尽管八归听来难以生信,尽管郑瑾儿也是心中砰砰直跳,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却还是在七令的劝说之下,八归摇头不语,郑瑾儿银牙一咬,将心一横,让郑十三速回明月山,将纸笺当面交与崔向。 当然,在郑瑾儿想来,她只是想帮崔向扬名,而且她和崔向一路同行,也听他说起,他无意在诗会上吟诗,但在她心目之中,州学学子和崔氏学堂的学子,谁人又能写出“万紫千红总是春”的佳句? 郑瑾儿也多少存了替崔向争强好胜之心。 正是因为郑瑾儿的吩咐,才让郑十三一时为难,犹豫不决,不知是不是该将纸笺交与眼前的僧人。 高闲也不勉强,只是笑而不语,目光温和地看着郑十三。 夏箴言在一旁迟疑片刻,强压心中的惊骇,沖郑十三微一点头,说道:“尽管交与法师无妨,法师是所有学子都尊崇的大和尚,学识渊博,此诗真要是崔向所作,好与不好,全由法师一语评判。” 夏箴言的言外之意就是,要是崔向诗作真是不错,再得高闲认可的话,或许还可以与州学二人诗作一争高下。虽然他对崔向全无好感,但有此机会岂可错过?毕竟崔向是他的学生,就算诗作平平,有佳人相赠这个由头,也能博大家一笑,不会落了面子。 至于是何方佳人,为何送诗给崔向,夏箴言并不关心,也无意问个清楚。 郑十三想了一想,也觉得只能如此,而且眼前的僧人一眼望去让人心安,心中难起拒绝之意,就将纸笺奉上,交到高闲手中,也不多说,叉手一礼,转身匆匆离去。 高闲接过纸笺,打开一看,一股淡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让近在咫尺夏箴言也觉得精神一振。 高闲没有开口,他自然不好意思凑上前去,和高闲同看,只好在一旁静立,心中却是焦急万分。只见高闲匆匆扫了几眼,脸上笑意不减,目光之中闪过一丝讶然,随后又轻轻合上纸笺,却不说话,将纸笺交到夏箴言手中。 夏箴言不想在众人面前表现得过于迫切,毕竟当初是他不让崔向前来诗会,就一手轻捏纸笺,一手背在身后,问刘世轩:“刘学正,今日已经定下两名优胜的学子,这崔向的诗作,就不用再参加今日的诗会了吧?” 第104页 刘世轩笑容可掬,摆手道:“默然何出此言?崔向既然是崔氏学堂的学子,虽然没有参加聚会,但他也在浣花溪作出诗句,今日今地,也可算是应景之作,理应和众人一较高下,难道是默然怕州学输不起?” 夏箴言没有想到崔向会赢,他是不愿崔氏学堂再输一次罢了。不过刘世轩已经将话说得这个份上,他再是推脱就显得矫情了,只好缓缓地将纸笺打开。 他心中紧张到了极点,比起十几年前的进士考试之时,拿到考官的试卷之时的忐忑心情,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八十一章 余香 夏箴言看不起崔向,其实说来他对崔向也不太了解,只因听崔安所说,崔向是託了他父亲崔卓的关系,地得以进入崔氏学堂,而且崔安还数次在夏箴言面前说崔向以前的“糗事”,还有笨二郎的绰号,才让他心中对崔向厌恶到了极点,一想到如此蠢笨的一个学子竟然进了崔氏学堂,心中就始终感觉有一只苍蝇飞来飞去,让他厌烦得要命。 幸好崔向为人倒也识趣,主动坐在后面甘当末学不说,还从来就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老实本份得很,多少让他对他的观感好了几分,不过也是仅此而已,崔向在他眼中,始终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今天突然有此一出,倒让他心中忽起忽落,不知是该期待崔向的诗作可以压过州学,让他扬眉吐气,还是希望他的诗作平平,也好显得他有识人之能。 夏箴言从未象今天一样这么患得患失。 不管如何,纸笺总是要打开的,映入眼帘的一笔略带颜体神韵的娟秀小楷,他不由暗贊一声:好字,再定睛一看,四行春意盎然的诗句带着一股清新之气,眼前闪现一片花团锦簇、奼紫嫣红,还有东风习习,处处欢声笑语,让夏箴言呆立当场,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刘世轩见夏箴言出神,一步来到旁边,侧目只看了一眼,就“噫”了一声,勐然大声叫好:“此诗当为今日诗会诗魁,今日州学和崔氏学堂所有人的诗作,无人可及此诗之百一!” 第一句“诗魁”之说已经让众人大吃一惊,后一句却说无诗可及此诗的百分之一,更让所有人难以置信,尤其是州学的学子们都面面相觑,纷纷打听崔向究竟是何许人也。 同时州学的学子们也心里清楚,刘学正为人公正,从不藏私,而且只看才学不问来歷,所以才会对崔氏学堂的学子也是不吝盛赞。 别说州学的学子大眼瞪小眼,崔氏学堂的学子更是人人面露惊骇万分的神情,怎么也不会相信崔向的诗作能做得如此之好……他可是人所共知的末学之一呀! 夏箴言听刘世轩一句盛赞,顿时容光焕发,一副与有荣焉的洋洋自得的神情,顿时将厌恶崔向的情绪抛到九霄云外,眉开眼笑地说道:“刘学正过贊了,此诗虽然清新雅致,也算不俗之作,列为魁首也算勉为其难,但若是百倍好于二位优胜者之诗,就不免言过其实了。不过是崔氏学堂一名寻常学子,不当刘学正如此称赞!” 刘世轩却鬚髮皆张,一脸的兴奋莫名,一把从夏箴言手中抢过纸笺,略发少年狂,放到鼻子下面一嗅,放浪一笑:“好香,果然是美人之物,经手便有余香……老夫多年不曾收到女子来信,老了,老了!” “哈哈……” 惹来众人一阵善意的笑声,没人笑他为老不尊,都被刘世轩狂放之态折服,就连夏箴言也是老脸微红,隐有一丝神往之色。 “胜日寻芳浣花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刘世轩高声吟诵一遍,又低声念了一遍,声音小得只有他自己能听到,也不知念给谁听,随后又高声喊道:“诸位学子自行评判,谁人诗作可以超过此诗,请举手!” 鸦雀无声。 夏箴言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的学子都沉吟不语,暗自揣摩此诗的意境,一旁的高闲和高水低声说了几句,微笑点头,眼中流露赞许之色……几乎是折服了所有的人呀,他心中的得意就如浩浩荡荡的春风,无边无际。 却早就忘了当初他对崔向的冷落,只觉得崔氏学堂自此可以和州学并驾齐驱,不,甚至隐隐高出一头,都是他夏箴言的功劳! 仿佛进士高中之后,一直官场失意带来的郁闷和憋屈,今日一吐而尽! 刘世轩转身又问高闲:“法师刚才也抄录了州学学子段飞羽和白风的诗作,认为他二人诗作与崔向诗作相比,谁高谁下?” 众人屏住了唿吸。 高闲笑道:“虽说文无第一,但此诗胜在清新自然,尤其是‘等闲’二字有得绝妙,最后一句浑然天成,全诗意境高洁,当之无愧为力压众人。” 刘世轩笑得格外开心,好象崔向是他的学生一样,又问夏箴言:“默然有无异议?” 夏箴言当仁不让地点点头,表示贊同,说道:“崔向一向是我最为得意的学生,我早就注意到文采斐然,也有意歷练他一二。万幸他心性坚韧,独自游溪竟能做出如此不凡之作,日后定有大成。” 底下与崔向同为末学的一些崔氏学堂的学子,听了夏箴言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些话,差点当场晕倒。 第105页 段飞羽和白风二人分开人群,来到众人面前,叉手施礼说道:“崔向学兄诗作不论立意还是用句,都比我二人高明许多,我二人心悦诚服。” 刘世轩夸道:“才不如人并不可耻,可耻的是知耻之后而不后勇。你二人有如此心胸,以后也会有所成就。” 高水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突然向前沖二人双手合什说道:“善哉,二位学子年纪不大,却有容人之量,大善。小僧平生最敬容人之人,二位请听我一言,且用功进学,他日高中进士,为官一方,不在话下。” 二人连称不敢,忙躬身谢过高水法师的指点。 高闲要来笔墨,大笔一挥,将崔向的《寻芳》也誊写一遍,纸笺却交与崔居,嘱託他务必亲手交到崔向手中,毕竟是佳人之物,不可遗失。 随后,高闲和高水二人告辞而去,众学子依依惜别,送二人下山。因为崔向之事,众人对两位高僧的注意力有所减弱,都七嘴八舌议论起崔向来,可惜是,州学学子对崔向所知甚少,连崔氏学堂的学子对他也是了解不多,只知他上课之时,沉默寡言,坐下之后只是老实听讲,不捣乱不发言不举手,是个无人注意的三不学子。 崔越躲在一边,暗自偷笑。 眼看天色渐晚,众人不再停留,纷纷动身下山。夏箴言喜滋滋的,心中琢磨回去之后,一定要将崔向安排到前排就坐,列为重点培育的学子,却不知道,此时的崔向正悄悄跟在众人身后,正在上愁。 第八十二章 帮忙 崔向对郑瑾儿突然助他扬名之事,心中隐隐有些不快。这下倒好,夏箴言肯定注意到了他,以后少不得要受他的关照,也不知是好是坏,完全将他想要闷声当好学生的做法,彻底打乱。 郑瑾儿呀郑瑾儿,你简直是帮倒忙。 他只顾想着麻烦事一多,肯定会影响他的大计,却没有一点对郑瑾儿送上纸笺的别样心思。可以说,七令的心思在崔向眼中完全没有落到实处,被他无意中忽略了。 回到崔府,崔向寻个空子暗中叫住崔居。崔居一见崔向,一脸兴奋,正要高叫,却被崔向一把拉到暗处。 崔居先将纸笺塞到崔向手中,挤眉弄眼地说道:“厉害,二郎,我说你不来参加诗会,原来暗中和娘子约会,春光明媚,佳人如醉,快快交待,有何进展?” 崔向苦笑:“你能不能说点正事?这一下惨了,夏先生以后非盯着我不放,万一影响了我们的大事,可如何是好?” 崔居不解:“什么大事?” “和凌静安一起经商之事——待他将院子租好,人员找齐,会有一段时间非常忙碌。” 崔居自然相信不到要忙些什么,因为他根本不关心此事,他现在只想问清崔向的情事:“快告诉我实话,二郎,你是不是和郑瑾儿同游浣花溪去了?单是她的丫环就貌美如花,郑瑾儿一定更是美如仙子,是么?” 崔向没好气地说道:“你不是自称不近女色,怎么对此事这么好奇?是不是也有想法不成?对了,郑瑾儿本来就居住在崔府,你难道没有见过她的样子?” 崔居哼哼几句:“不问就不问,有什么了不起。我就是不近女色,所以才没有刻意留心郑瑾儿长得什么样子,哪里象你?哼!” 崔向才懒得理崔居的小性子,忽然想起一事,忙问:“崔安为何不在?” 崔居习惯性挠头:“我也不清楚他为何早早回来,当时我告诉任之强案件的关键之处,他听了之后什么也没有说,不久就急急回家了。” “原来如此……”崔向应了一句,也没多想,就和崔居闲说几句,然后回家不提。 次日一进崔氏学堂,崔向就感觉到众人的目光有些异样,羡慕妒嫉者有之,愤愤不平者有之,甚至还有几名末学阴阳怪气地哼上几声,让他莫名其妙感到无奈,最后只好破着头皮坐到座位之上。 崔氏学堂,大家都姓崔,算起来五百年前说不定还是一家人,至于么? 崔向还没有坐稳,就又迎来一道热切而且满是关爱的目光,夏先生来了——向来冷冰冰的夏先生今日一露面,就是旭日初升一般,笑容满面,亲自来到崔向面前,声音温和,态度和蔼地说道:“二郎,自今日起,你便在首排就座,以后应当尽心用功,莫要辜负了我的厚望。道学的包学正,与我有同年之谊,我多少也能说上话……” 夏箴言言尽于此,先是安排崔向坐到前面,然后就又板起脸孔上课,不再就昨日之事多说一句。 崔向坐在前面,离先生近是近了,却感觉身有无数火辣辣的目光躲来,如芒在背。好在他已经有了多年的似装傻本领,不多时也就适应了,端坐不动,静听先生授课,心想,管他坐前坐后,只有学业有成才是真本事,别的都是虚的。 崔安也听说了崔向扬名之事,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没有流露过多不满的神色,只是在下学之时淡淡问了一句:“二郎,我的《兰亭序》何时能有消息?” 崔向认真地想了一想:“应该就是三五日之内。” 崔安也没有过多表示,将信将疑地走了,竟然没有再对他冷嘲热讽几句。直到崔安走远,崔居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崔向才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 第106页 崔刺史昨夜已经命人连夜捉拿了任之强家雇用的木匠和漆匠,审问之下,结果木匠所为,他在为任之强做活之时,无意中发现任家家产丰厚,随后又将任家的藏钱之处摸得清清楚楚,就见钱起义,动了杀心。本来他是想将任家全部毒死,不料任之强外出逃过一劫,他慌乱之下,躲在城中的亲戚家中,等候时机再去任家偷钱,不料他躲过了门外的官差,却差点被任家潜藏的一人发觉,仓皇逃走之后,一直没敢再返回任家,想等风声过后再去,没想到竟然被抓。 崔向一想,木匠潜到任家之时,意外撞见的人必是歷小三无疑。不成想,歷小三还无意中做了一件好事,要不是他的意外出现,真让木匠得手之后,他必定远走高飞,到时就算他和崔居能够破案,想要抓住兇手也是难如登天。 崔向对崔居道:“想必崔刺史一定大大夸了你一通!” 崔居摇头:“能够破案自然是件好事,不过功劳却落在了崔安身上。他当日提前告退,就是急急回来告诉父亲锅盖之上的疑点,父亲抓获木匠之后,甚是欣喜,大赞崔安聪颖过人……” 崔向愕然。 崔安此举,也太无耻了一些,让人所料不及。 “怎么,功劳被人抢了,心里不太好受?”其实此事是崔向一手促成,不过他见崔居有些沉闷,反而劝导他。 崔居勉强一笑:“我所想的只是为父分忧,只是没想到崔安会将贪天之功据为己有,如此行径与偷窃没有两样,让人所不耻。我只是对他心生失望,原本以为一直忍让他一些,能让他胸怀宽广一些,难道我错了不成?” 看得出来,崔居一脸无奈,眼中流露深深的疲倦。 对于崔府家事,崔向不想多说,尽管他和崔居关系不错,但也不愿挑拔他兄弟二人的关系,只好岔开话题,说起了高闲和高水两位法师。 说了一会儿话,崔居又向崔向表示歉意,说要找机会向父亲说明,任之强案件其实是由他发现的关键之处。崔向摆手回绝了崔居的好意,他现在心思不在这里,只要能帮了崔刺史,至于是不是让他得了好处,他并不在意,因为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送走崔居,崔向转身来到无忧湖边,正要绕湖回菡萏苑,忽听湖心亭中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喊道:“崔郎君……” 第八十三章 红娘 七令笑盈盈从湖心亭的柱子之后闪出,向崔向福了一礼,才道:“可是收到了我家娘子的纸笺?” 一见七令天真纯洁如同小女孩一般的笑容,纯朴得令人感动,崔向就不免头大,遇到这样一个女子,打不得骂不得,人家还眼巴巴看着你,全是温情,你不表示一下感谢都对不起她的微笑。 只好答道:“收到了。多谢郑娘子赠纸……” 七令笑嘻嘻地非常开心:“还有呢?” 还有什么?崔向一时没想明白,脑子转了几转,才恍然大悟,忙道:“郑娘子身为女子,一笔蝇头小楷已经颇有大家风范,着实让人敬佩!” 七令已经笑得看不到眼睛,只能看到她白生生的一口牙齿:“呀,多谢崔郎君夸奖……还有呢?” 崔向差点呛住,怎么还有? 又使劲一想:“还有纸笺淡香袭人,让人爱不释手……七令有何话要说,不妨直说,好不好?” 算是怕了她了,万一她再来一句,崔向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总不能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也太丢份了。 七令也不避讳,凑向前来,俯在崔向耳边悄声说道:“我家娘子送你纸笺,你也该回信一封,以示谢意,这也叫书来信往,才算不失礼数,对不?” 七令比崔向矮了将近一头,明明够不着他的耳朵,偏要掂起脚尖向前靠,崔向怕她一个站立不稳扑在他的身上,只好弯腰迁就她一下,一弯腰,二人就离得近了,一股莲花般的清香直扑入鼻。 七令吐气若兰的口气喷到他的脸上,湿热得令人发痒,耳根也不由发热,而且七令还双手拉住他的一只胳膊,紧紧的,也不松手,更让崔向浑身难受,心里直喊,这个七令,怎么这么不知避嫌,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么? 虽然在崔向眼中,七令不过十三四岁年纪,以后世的眼光来看,还是幼女,但身材已经发育得凸凹有致,已经是一副成熟饱满的模样。唐朝女子十三岁嫁人者不在少数,所以崔向才感慨七令怎么没有一点身为美人的觉悟,这要是落到登徒子手中,还不得上下其手大沾其光! 七令虽不如八归看上去丰满,也不如八归泼辣大胆,但她纯洁得如同早晨的一滴露水,不沾染半点杂质,才是最让人生怜之处。男人都喜欢纯洁美好的事物,崔向也不能免俗。 只是对七令,他现在还是爱护之心多一些,觉得她的可爱和天真才是无价之宝。 “待我再作诗一首,抄录下来,有空一定回赠郑娘子。”崔向也不想让郑瑾儿失望,心中觉得那个古怪精灵的女子,其实也不如他想像中那么坏,仔细一想,也和七令一样,单纯多过心机。 七令这才松开崔向的胳膊,笑眯眯地转了转眼睛:“择日不如撞日,明日下学之后,我在湖心亭恭候崔郎君大驾。” 第107页 说完,也不等崔向答应,一转身,双手各提裙角,如一只轻快的蝴蝶一般,穿过花丛消失不见。 这……也太霸道了一些,丝毫不给人说话的余地。不过也不得不说,这份热情,和传说的红娘一般无二。崔向无奈一笑,返身回到菡萏苑。 崔向不知道的是,郑瑾儿已经收到第三封催她回去的家信,父亲语气格外严厉,若再不回去,就将派人将她绑回,立刻送到清河崔家嫁掉。郑瑾儿慌了神,两相比较之下,越发觉得崔向比起其他的崔氏子弟,强了百倍。 七令也是焦急万分,恨不能立刻代娘子去当面问崔向,是否对郑瑾儿有意?她也知道,一旦郑瑾儿回到荥阳,就再无出来的可能,只能听从父命,远嫁清河…… 八归虽然心中对崔向还是记恨,可是她也不喜欢那些涂粉插花、一脸端正满面肃然的士子,相比之下,崔向虽然可恶了一些,但比起那些士子,还是顺眼多了。所以她也鼓动郑瑾儿不要错失良机…… 这就有了七令主动相约之举。 既然答应了七令,崔向也不敢敷衍了事,就静思多时,抄诗一首:“寄语天涯客,轻寒底用愁。春风来不远,只在屋前头。”笔法以柳体为主,略带一些高闲的洒脱风格。 次日,学堂之上,夏箴言对崔向的提问渐渐多了起来,惹得有人妒嫉,有人羡慕。崔向依然如故,有问有答,不问不答,还是老实巴交的样子。以前这副模样被夏箴言识为笨拙,现在在他眼中,却又成了老成持重,是可造之才的表现。 不得不说,好坏都在一念之间。 下学之后,崔居没有来找崔向,他也正好如约来到湖心亭中,将诗作交与七令。七令欢喜地接过,却又说道:“明天再来,不见不散。” “再来何事?”崔向话刚出口,七令已经跑得远了。怎么能这样……他哭笑不得。 第二日下学之后,崔向有心不去,想了一想又于心不忍,不忍心让七令空等,也不愿让郑瑾儿失望,说来他对郑瑾儿主僕也是好感日增,尽管也没有多想,只当是她们尺书传信,只为交流诗作罢了。崔向也就厚了脸皮,每天抄录一首诗作给郑瑾儿,他并不想以诗扬名,不过又不能写些别的,只好以诗代言。 又一日下学,他还未来及前往湖心亭,就见崔居兴沖沖前来找他,原来是凌静安来访。 看来事情有了眉目,崔向大喜,顿时将与七令见面之事抛到脑后,随崔居一起去见凌静安。果然,凌静安已经一切安排妥当,让崔向前去一观,崔向当即同意,约崔居一起离开崔府,和凌静安乘车前往城北。 为了找到崔向所说的宅院,凌静安可算是费尽心计,不能离崔府太远,又不能太近,太远则崔向来往不便,太近则又易生事端,而且还要既大又广,确实不好寻找。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在离崔府半个时辰的路程之处,在城北的迎春巷,找到一处废弃的院子。 院子足足有五十亩方圆,因为年深日久无人居住,荒草遍地,无比荒凉。本来凌静安只想租下,不料房主只卖不租,而且偌大的院子只要两百贯,他一见之下,也就出钱买下,两百贯在袁州城内,连一处独门小院都不好买到,何况是占地五十亩的大院。 第八十四章 赌注 不过这院子便宜得也有道理,据说荒废了十余年之久,要不是有围墙围起,看去还象一个院子,进了围墙之内,其实与荒地一样。 凌静安买下院子之后,一边派人寻找木匠和铁匠,一边将院子简单修葺一番,也好住人。正好此时歷小三听从崔向之话,前来投奔,凌静安就让他去看管院子,顺便带领工人做活。歷小三倒也不负重託,和工人打成一片,很快就将院子修整得符合了凌静安的要求,让他惊喜之余,又不得不佩服崔向的识人之能。 直至一切安排妥当,院子初步可以住人跑车,木匠和铁匠已经就绪,他才前来面见崔向。 诚心而论,凌静安现在对崔向所做之事,心中还是没有底气,不认为崔向真有过人之能,能有可大赚一笔的妙法。不过见识了崔向的手段之后,若不试上一试,万一真有百分之一的可能,说不定也可因此成就一番大事,也不枉他放弃功名之身,行商贾之事。 凌静安向来就是一个敢作敢为之人,他有胆识,敢放手一搏,否则也不会短短时间内,在袁州城立出一个文渊阁出来。人生不满百,何不赌上一把,成就富贵在身,败则不名一文,人生当如是。 也正是凌静安的生性如此,才甘愿和崔向绑在一起,尽心尽力做好了一切。 也不得不说,这也正是崔向的高明之处,要不是他能看出凌静安的有豪赌的个性,也不能这么轻易就让他为他所用。 车行不久,凌静安取一本薄薄的册子,交给崔向:“《兰亭序》在此,幸不辱命!” 崔向笑嘻嘻接过,随意翻看几眼,见凌静安一脸紧张的神情,知道他怕他又从中看出漏洞来,其实崔向自家人知自家事,以他这两把刀的水平,只能碰巧知道《千字文》有假,对《兰亭序》他双眼一黑,假的也能当真。 不过也可以看出,凌静安确实用了心,要不也不会用这么多天才做出来,就夸道:“大有进步,让我眼花,不敢轻易再下结论。” 第108页 凌静安暗舒一口气,他还真怕被崔向一眼识出又有疏忽之处,可是对他最为自得的技艺最大的打击。听崔向一夸,才笑道:“在二郎面前,不敢托大。此作可算是我平生最得意之作,放眼天下,除了二郎之外,应该无人能辨别出来真假。” 崔居在一旁,神情古怪,这《兰亭序》是要送给崔安的,虽然他也认为崔安手中的许多名人字画,都是赝品,但猜测是一回事,让制假者亲口说出有假,又是另一回事。他多少有些不自在。 崔向将《兰亭序》塞到崔居手中:“好人由你来做,交给崔安就行了,他一定会爱若至宝——当然前提是,你不说出《兰亭序》的来歷。” 假做真时真亦假,崔居也忽然想开了,点头道:“好说,反正八郎手中也没有多少真品,只要无人识破,真假又有什么区别?只要他高兴就行。” 院门和围墙都还是原样,也是按照崔向所说,不重新粉刷,这样才不引人注目。推开大门一看,一眼望去,杂草除尽,修整得一马平川,足足有十亩方圆的一片空地。 再看几栋旧房已经加固修整,虽然看上去还陈旧一些,不过已经十分坚固,可以住人。其他地方也全部修葺完毕,让崔向十分满意,点头贊道:“不错,安静行事严谨方正,不出一丝纰漏,真人才也。” 凌静安一脸喜色,连道不敢,却难掩欣喜之意。 几人刚进到院中,一人一路小跑来到崔向面前,高兴得抓耳挠腮地说道:“恩公,可是见到你了,我以为你将我扔在这里,就不管我了。” 崔向呵呵一笑:“小三,听安静说你在这里,将许多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可是如此?” 歷小三不好意思地一笑:“都是凌兄指挥得当,我不过是听话干活罢了。” 凌静安有用人之能,也在崔向的意料之中。 歷小三又说道他比较喜欢木匠,已经跟一位木匠师傅学了几手手艺,非要露一手给崔向看。崔向含笑答应,几人一起来到后院,来见木匠和铁匠。 后院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几名铁匠师傅支起火炉,正唿哧唿哧地打造铁器。不远处,木匠师傅也没闲着,将一大堆木料抛皮、切割,然后摆放成堆,以便随时取用。 见此情景,崔向又少不了赞嘆凌静安几句,这才和几人一起来到一间收拾得干净利索的屋内,崔向让人取来笔墨,然后在纸上画出一个螺旋型的东西,交给歷小三说道:“将此图交与铁匠师傅,让他用柔性精钢打造,不拘成本,要求做到压不断有弹力,你先和铁匠师傅商议一下,我随后就到。” 待歷小三一走,凌静安还是一副镇静自若的样子,崔居却再也忍不住,问道:“二郎,我们到底要做什么?你弄得我一头雾水。安静,你可知道?” 凌静安摇头:“我相信二郎不会让我白忙,所以我也不问,等他想说之时,自然会主动说出。” 崔居不解地问:“你就真这么相信二郎?” 凌静安十分诚恳地点头:“他没有必要骗我,也不会费这么大力气害我,他既然下了力气要做一件事情,必然有可取之处,以二郎的聪明,我相信他必定有过人之能。” 被凌静安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崔向见时机成熟,也不再藏着掖着,直接说道:“不瞒二位,我之所以大张旗鼓让安静租院子,雇用木匠和铁匠,其实是想造马车!” “马车?”崔居大摇其头,“袁州城内有名的马车行是胡记商行,整个袁州境内的马车都由他们出产,甚至远在洪州的客人也有慕名前来採买。我们冒然再造马车,绝对比不过胡记商行。” 凌静安也一直猜测崔向究竟意欲何为,却也没有想到他要造马车,心底一沉,说道:“九郎说得没错,胡记商行影响甚广,他们出产的马车豪华舒适,无人可及,若是我们没有出奇之处,无人认帐。” 崔向沖二人神秘地笑笑,手下不停,又在纸上画出几根圆柱,然后掷地有声地说道:“不错,我们就是要造马车,要造有减震可节省马力的马车!” 第八十五章 佐唐(大结局) 崔居的商业头脑毕竟不如凌静安,听崔向讲完减震的好处之后,还晕晕乎乎不知所以,凌静安却只听了一半就热血沸腾,知道此事若能成功,必定轰动一时,只要能够造出足够数量的马车,在短时间挤垮胡记商行也并非不能。 这一把,算是真正的赌对了。 不过凌静安还有一点心中不明,减震和车轴的改造,真能如崔向所说,能大大改进马车的舒适程度,不再受颠沛之苦? 崔向知道凌静安的疑问:“若是乘坐普通马车,一日可行三十里,此时已经人困马乏。若乘我们的减震马车,一日可行五十里。” “真有如此大的改进?”凌静安目光如火,流露迫切的神情。 崔向微一点头:“说来全看铁匠师傅的工艺了,改造的关键之处,在于弹簧和滑轴。” 崔向将圆柱铁棍命名为滑轴。 凌静安再也不是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情,摩拳擦掌,一脸踊跃。 不久之后,崔向改造的马车问世了,经过几次破坏性的实验,马车的舒适性不但进一步得到了加强,而且抗震性和强度也大幅增加。他灵机一动,在和凌静安无数次商议之后,马车又被加固,并且增强了攻击性,最终形成了武装马车,四面加装铁板,木轮包铁,车轴加装钢钎,冲撞之下,数十人难挡。 第109页 在凌静安的大力推动下,马车一经问世就大受欢迎,短短时间就积累了巨额财富,崔向和凌静安也成了富可敌国的巨商。随后,崔向在高闲、高水的顺利地进入道学进学,又由道学推荐进京赶考。会昌六年,他考中进士,在等待殿试的时候突然传出消息,唐武宗驾崩,唐宣宗即位。 殿试时,崔向惶恐中抬头一看,见高坐龙椅之上面带微笑的唐宣宗,竟然是高水法师! 崔向得中头名状元,深得唐宣宗器重。他先娶郑氏之女郑瑾儿为妻,又娶卢氏之女卢之瑜为妻,是为握瑾怀瑜,一人娶了两大氏族的嫡女为妻,一时传为美谈。 崔向先由县令做起,再由刺史到按察史,后又任山安东道节度史。他成功地劝说唐宣宗放弃服用丹药,唐宣宗才没有英年早逝,一直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再后黄巢起义暴发,崔向命凌静安打造三千辆战车,一举击溃黄巢大军,没有让黄巢残杀百姓,将百姓放到石磨磨成肉泥的悲剧发生。 再后崔向又斩朱温,征四夷,名震一世,成为有唐以来第一位功高震主的第一大臣。正当所有人都认为他一定会自立为王之时,他却携妻带子,出海而去,不知所终。 若干年后,在东海以东的一个小岛之上,当地人都身材矮小,对突然出现的一群高大俊美的神仙人物敬若神明,都尊称为首的男子为帝之天。为首的男子却不让他们这么叫,一律让他们称他为舅舅。从此,岛国都奉舅舅为神明。岛国在舅舅的治理下,人心平和,严守戒律,一改过去吃生鱼的陋习,也不再捕杀鲸鱼,在穿衣上面也文明起来,从此过上了幸福和谐的生活…… 且以一首感人的悲壮之曲结尾: 人生百年如梦如幻 有生有死壮士何憾 保我国土扬我国威 生有何欢死有何憾 北地胡风南国炊烟 思我妻儿望我家园 关山路阻道长且远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