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狮》 第1页 [军事小说] 《醒狮》作者:郑其葆【完结】 郑其葆,1944年生于辽宁省渖阳市,新疆昌吉广播电视大学文科教研室主任,副教授。新疆昌吉市“作协”、“剧协”、电视家协会会员。60年代末毕业于新疆大学外语系。曾发表报告文学、散文、诗歌、文艺理论及中篇小说《狼迹》、《洁白的雪》、《一曲雄浑的“花儿”》、《断弦乐队的指挥》、《在废墟上崛起》、《难解的情结》等文章及作品。 《醒狮》乃长篇处女作。 内容提要 东方雄狮从沉睡中甦醒。以新文化运动国为基音的“五四”运动,奏响了古老中华昂首阔步走向新世纪,进入新时代的序曲。 小说通过封建旧式女子赵瑞芝从“沖喜”的活人坟墓的新房抗婚出逃,在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中成长为一位英姿奋发的新时代女性,描写了“五四”时期一代热血激盪的青年学子们的生活、学习与爱情,描写了他们对人生的探求,以及他们在时代大潮中的奋起与沉沦,在黑云沉压下苦苦寻求救国救民之路的歷史情景,是一部全景式反映“五四”运动的立体群雕图。 卷首诗 新世纪的晨曦, 相伴着电光雷鸣, 熠熠映现在 神州的上空 耀眼夺目的闪电, 震天憾地的雷阵, 撕破了宇宙 沉黑的夜幕, 开天闢地, 激盪起神州 刚烈的精魂。 东方沉睡的雄狮, 被惊醒,站起来, 腾跃而起, 冲出五千年 洪荒沉暗的莽林。 向着那,向着那 广阔的天宇, 威武地抖擞起 自己 折不断的钢鬃…… 第一章 办砸了的喜事。新婚之夜,新娘子不知去向。孔家公馆乱成了一片。迎亲,其实就是送葬。新房,也就是坟墓。令人可怕而又可恨的沖喜!赵府二小姐,既不愿意成为《儒林外史》中的王三姑娘,也不愿意成为这县上的朱家女子,她要为自己找一条生路。 一 “不好啦!不好啦!” “怎么啦?” “老爷,夫人,不好啦!” “什么事?这么惊慌失措的!鬼催魂啊?!” “新娘子不见啦!” “什么?” “新娘子不见啦!” “嗯?怎么会不见了呢?” “刚才新房里侍候新人的丫环来说,她去了茅房一趟,也就只是一阵阵功夫,回来就发现新娘子不见了。” “赵公馆伴新娘子来的那两个喜娘呢?” “她们在。问过她们了,她们也都说没有见。现在她们也正在房子里急得团团转哩!” “这就怪了。到处再去找一找!” “都找了。没有的!” “这贱婢会上哪里去呢?难道跑了不成?” “小的说不上。不过,听那两位喜娘说,她家小姐原本就很不同意和咱大少爷的亲事,今天去娶亲时,就坚决不上轿,还是赵府赵老爷和夫人连哄带骗的,才……” “多嘴!” “是,是。” “快去再给我找!进了我孔府的大门,就由不得她了!已成了我孔府的媳妇,活是我孔府的人,死是我孔府的鬼,看她还能跑到哪里去?还能飞上天不成?再给我好好去找!满公馆里里外外去找!一定要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要找到!快去!一定要找到!” “是,是。” 慌乱的脚步声急匆匆离去。 立时,整个孔家公馆一下子就像炸了营似的,乱了套了。沉黑的夜空下,到处大小灯笼乱晃,烁烁灯影乱闪;人跑来跑去。只听见声嘶力竭的吼令声、恶狠狠的喝问声、吱哇乱叫的喊叫声、以及杂沓纷乱的脚步声、门窗被勐地打开的声音,都夹杂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乱闹闹响成一片。 这是发生在一九一七年萧瑟寒秋的一天,在湘水县孔德仁孔老爷府上的事。 是一场办砸了的喜事。 新郎官就是孔德仁的大儿子孔文义。 新娘子是与湘水县相邻的湘阳县赵钦恩赵老爷家的二小姐赵瑞芝。 孔家公馆乱成了一片。 其实,说起来,在这之前,孔府自打这天一大早去湘阳县迎娶新娘子、把新娘子接进黑色大铁门后,孔府就一直不平稳,公馆里的气氛一直就不大正常。 当然,从表面上看,一切都还挺不错,喜事进行得都很顺畅,而且办得也都是非常的排场。迎娶新人是八马二轿十六乐。前面有四匹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开道。后面有四匹挂彩披红的高头大马押尾。中间呢,有两顶喜娘乘坐的彩轿和左右前四后四列行两侧的十六名穿戴一新的鼓乐手,簇拥着新人乘坐的红呢浮云四垂流苏的八抬绣花大轿。娶亲队伍浩浩荡荡、吹吹打打而去,迎娶上了新人,又浩浩荡荡、吹吹打打而来,回到了公馆门口。公馆黑色的森严的大铁门大开着。伴着喧天闹地的萧声鼓乐,伴着爆竹般的鞭炮声和人们的喜庆声,新人的八抬浮云流苏绣花轿被迎进了大黑铁门。花烛盛筵早已准备十分停当。高朋贵亲,男宾女客,熙熙攘攘,纷拥而至,如同云涌。新人花轿被径直抬到中堂前石阶下停下。花轿落地。两位相伴而来的喜娘各自从彩轿中出来,上前到花轿跟前,一左一右,轻轻撩起轿帘,将新人从花轿里缓缓扶出。新人头戴镶金饰银的颤巍巍的凤冠,身着缀花绣卉的光耀耀的丝缎霞帔,蒙着大红绸巾盖头,艷丽华贵,光彩照人。先已早就恭候守等在中堂前石阶下的四名垂环盛装的婢女,每人手中各执一盏大红纱绸宫灯,由鼓乐相伴,在前引新人缓缓移步,登阶拾级而上,进入中堂。整个礼仪隆重,服饰华贵,声势显赫,简直就如民国前旧世清朝时期迎娶皇家女一般。这在当地省城长沙,甚至还可以说在北京、上海那些大都市里,都算是相当排场的了,就不要说是在这湘江岸边的这两座僻静的小小的县城里面了。 第2页 然而,细心人都可以看出,在这欢天喜地、热热闹闹的喜迎亲中,却暗暗相随着有一种与这欢闹的喜事极不相和谐的气氛。若仔细听去,可听到,在这喧天闹地的萧声鼓乐和爆竹般的鞭炮声中,微透着有几分凄凄哀情。细细体味,便能体味到欢欣热烈的喜庆中,隐含着那么一缕森人的凛凛寒气,隐伏着那么几丝使人悚然而栗的透彻心底的悲凉。 二 赵瑞芝,从名字的本身看起来,不是一个很刚烈的女子。 实际上好像也是这样。 赵府赵钦恩家,在湘阳县可以算是首屈一指的望族名门。赵钦恩祖上曾有几辈人都做过大明朝的京官。清兵入关,一统中国,建立了大清帝国以后,又曾有几代连做过大清的京官。赵老太爷给儿子起名为“钦恩”,就是不忘沐浴于浩荡皇恩的意思。赵钦恩少年登甲,官拜翰林院编修,后又授任礼部主事、工部侍郎、礼部尚书。倘若不是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推翻了清帝,建立了民国的话,赵钦恩可能一直还在他的那礼部尚书的任上哩。 赵家崇尚孔道,沉湎儒理,敬奉孔子孔大圣人。男者,以《论语》、《大学》、《中庸》、《孟子》、《诗》、《书》、《易》、《礼》、《春秋》和仁义礼智信以及两宋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慾”为做人之本。女则自幼以《烈女传》、《女儿经》、《女四书》、《二十四孝图》为伴。这是赵府世世辈辈沿袭不断的家风。 到了赵钦恩这一辈,尊孔崇儒之风尤盛。1911年辛亥年,革命党人在武昌起事,占领了武汉三镇,成立了湖北军政府,继而,革命浪潮又波及各省,南唿北应,大清王朝土崩瓦解。民国开纪。孙中山就职总统。废皇室,建共和。赵钦恩与部分王公贵亲和外籍京官惶恐恐悽然离京。赵钦恩回到了湘阳,成天紧闭府门,埋头于《四书》、《五经》和程朱理学之中。虽说后来袁世凯窃权称帝、张勋復辟,多少在这位大清遗臣心里激溅出了几星炫目的火花,但稍烁即逝。赵钦恩沉默的心中很快又復归于沉寂和阴暗,原又凄凄沉湎于与孔老夫子的冥冥神游交往之中。 赵钦恩无子,只有二女。赵瑞芝为次女。 赵瑞芝是典型的江南秀女。 她中等个儿,身材纤细苗条。面容清秀;在两道修长的秀眉下和挺挺的鼻樑两侧,浓而长的睫毛里,嵌着一对黑玉般的亮晶晶的大眼睛。大眼睛扑闪扑闪着,有时候活泼泼地的熘熘地转着,射出一种热烈的迸发着青春活力的光,有时候沉静地凝定在那儿,浓而长的睫毛半掩着,射出一种深沉的而又有些迷茫的光。在她的大眼睛射出热烈的迸发着青春活力的光的时候,她那经常微闭着的玲珑丰润的小嘴,嘴角总是漾着一种甜甜的迷人的微笑。而在她的大眼睛射出深沉而又迷茫的光时,她的小嘴的嘴角便透着几丝忧郁的愁绪。但不论是漾着甜甜的微笑,还是透着忧郁的愁绪,她嘴角左边上方的那颗黑痣,总是给她增添着几分娟丽和妩媚。 她性情极为柔顺。作为旧式女子,尤其是作为湘阳县赵府的二小姐,三从四德,刻骨铭心,特别是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功,赵瑞芝精心学做。赵府上下一提起二小姐,无人不伸出大拇指,赞不绝口,都说二小姐人美心善性子柔和,是月中嫦娥女来到了人间。但她作为旧式女子,却没有裹脚。据说是,起初也裹了,但她哀涟涟以泪洗面,赵钦恩赵老爷看不过眼,没硬坚持让她裹下去。这也算是当父亲的赵钦恩对二女儿的一点偏心吧!其实是大清朝也不准裹脚。赵钦恩大女儿裹脚,疼得几乎是九死一生,现二女儿又开始裹脚,这风若是传进了宫门,赵钦恩身为大清命宫,竟暗逆大清令律,思之不禁心惊胆战,冒出了一身冷汗,回府后即让赵瑞芝放了脚。那时节,在一些人的眼里,轻移莲步,宛若仙女飘行,三寸金莲,乃是女子之美。赵瑞芝没有裹脚,也体态轻盈,行之婀娜,裊裊婷婷,反而比那三寸金莲更有韵律,更丰姿优美。 赵瑞芝除性情柔顺,还聪颖、好学,极喜欢读书。《烈女传》、《女儿经》、《女四书》、《二十四孝图》,她不知道读了多少遍,读得滚瓜烂熟,有些章节都能整段整段地背下来。这些书,她起初读时,还觉得挺有意思,挺吸引人的,后来,读上几遍以后,就越读越觉得索然无味。但是,她还得读。尽管她每一次翻开这些书,明显地觉得书页中,每一片书页中都迸发出一种陈腐发霉的、就像是枯草败叶在死水污泥中被沤得久了、开始发酵腐烂、散发出的那种酸腾腾、臭哄哄的味儿,迎面向她一阵。阵扑来,使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憋闷和窒息,甚至有时候感到发呕,但是,她还得一页一页地去翻、去读。因为女子反反覆覆地读这些书,并终身以这些书为伴,这是赵府的家风。她要遵循,要远遵祖训,近从父教。当时,激盪的国际风云,已将“老佛爷”西太后紧紧关闭住的中国的大门,冲撞开了一条缝。随着各种各样的狼犬,从门缝里挤钻进来,在神州院内凶狂地张牙舞爪的同时,一些新的思潮也从门缝里风涌了进来。一些新学、新书报开始在各地出现。位于湘江岸边的湘阳,虽偏远,但也刮进去了各种各样的新风。一些新的思潮和各种各样新的书报也涌进来打破了这偏远县城的平静与沉闷。赵钦恩赵府,尽管院墙高大而厚实,大门也紧闭得严严实实的,但各种新风也还是时不时地丝丝缕缕、断断续续颳了进来。时适共和势勐,袁世凯窃据大总统权位后,为迷人耳目,表面上也高唱共和。赵瑞芝的性情柔顺、聪颖、好学、知书达理,很得赵钦恩夫妇的疼爱,是赵府老爷夫人的掌上明珠。审时度势,为爱女能跟上潮流,县上在开办女子新学时,赵瑞芝被送去学习。县立女学毕业后,赵瑞芝又被送到长沙。进了长沙女子中学。在县女学尤其是进了长沙女子中学后,赵瑞芝觉得到了一个崭新的天地,耳目一新,听到了和看到了她过去从来不曾听到过和看到过的事情。她如饥似渴地一本本地读着“黄命军中马前卒邹容”的《革命军》,陈天华的《警世钟》、《勐回头》,章太炎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严復的《天演论》以及关于同盟会、鑑湖女侠秋瑾、广州黄花冈七十二殉难志士、黄兴、陶成章、《湘路警钟》、长沙抢米风潮、宋教仁血案之谜这一类事情的书刊。她一本一本地读着,如饥似渴地读着。她是那样地感到新奇,就像刚刚脱离开母体的婴儿第一次睁大着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这人世间眼花缭乱的大千社会似的。她读着;她感到有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使她清爽惬意,使她情激心醉,使她振奋,使她有着一种快感——一种令全身发抖的快感。她明显地感到自己不是自己了。她在惶恐中惊嘆,惊嘆中又有些惶恐;在迷乱中欣喜,欣喜中又有些迷乱。到底是怎么,也说不清。这位湘阳县名门赵府的二小姐,柔顺的心里开始隐隐出现了几分这连她自己一时也说不清的骚动。然而,时隔不久,赵瑞芝那自己一时也说不清的骚动的心情还没平稳下来,袁世凯龙袍加身,关门当上了洪宪皇帝,赵钦恩踉头绊子地跑到长沙,硬是把赵瑞芝从长沙接回了家,原又把《女儿经》那一类的书给女儿摆在了面前。后来虽然袁世凯只当了八十三天的皇帝,又被迫脱下了龙袍,但赵钦恩却不准备再送赵瑞芝出去了。因为他不想让赵府的家风在二女儿身上断掉。于是,赵二小姐復而又开始读那些她过去已经读了多少遍、都已读得滚瓜烂熟的、不想再读的《烈女传》、《女儿经》、《女四书》、《二十四孝图》等纸页已经发黄了的书,重又被关在阴黑的房子里开始整段整段地死背这些书里的那些她过去都已经能倒背如流的、而现在她怎么也不想再去背的那些所谓特别紧要的段落。她又很不情愿地被迫开始去嗅闻那些发霉的、酸腾腾的、令人作呕的臭味儿,忍受那憋闷窒息的痛苦的折磨。 第3页 不管怎么样,说是说,她终竟还是赵瑞芝,是湘阳县堂堂望族名门赵府的二小姐呀! 三 孔德仁孔府,民国后,大黑铁门旁边的牌匾上换成了孔公馆,在湘江岸边的湘水县,也算是首屈一指的望族名门。据说,孔德仁还是孔丘孔大圣人的第四十六代侄孙。也许就是因为是孔大圣人的嫡亲后裔这一层关系,孔德仁祖上歷代都做学道、提学使、学政一类的官。孔德仁旧时曾在“老佛爷”西太后手里,就任湖南学政。一建民国、废清室后,这个官也就不了了之了。孔德仁和赵钦恩一样,紧闭府门,整个身心沉醉于他的老祖宗的圣学圣道中去了。 孔德仁和赵钦恩是同年进士,两人相互间慕名已久,相见恨晚,结下了未能同生、但求共死之交,指腹为婚,定下了孔大少爷孔文义和赵二小姐赵瑞芝的亲事。 这件指腹为婚的亲事,是赵瑞芝被迫从长沙女子中学中途辍学接回家后,””赵钦恩才告诉她的,而且,还告诉她说:近期完婚。 这太突然了。她思想上一点准备都没有。 她有些不知所措。 完婚,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就意味着把自己的一切,把自己今后整个的一生,都将从此交付给一个男人。夫贵妻荣,夫贱妻卑。自己今后的一生,是幸福美满?还是悲苦艰辛?都将取决于这个男性。所以,这个即将要成为自己主宰的男人是什么样的?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温柔?还是鲁莽?是高推?还是粗俗不堪?是轩昂有志之士、有远大前程的少年英才?还是无志无为、苟且偷安、卑微狠琐之鼠辈?再就是脾气性格如何?有何嗜好?体质怎样?这些并不都是无关紧要的,甚至是至关紧要的。但是,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 赵瑞芝一连几天睡不着觉,郁郁寡欢,少言少语,对一切都不感兴趣,她沉浸在愁思之中,苦受着愁思的煎熬。 父母之命,媒灼之言,这似乎是天经地义,不容置疑的道理。中国几千年来都是这样。尤其是对于女子来说,父母之命是违抗不得的。天下女子,谁都有找个称心如意的好夫婿的心愿,但这由不得你。好坏就看你的命怎么样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个光熘熘床板子背上走。命不好,碰上个聋子、哑子、瞎子、瘸子、甚至是个瘫子、痴子,你都得认。都得认!你不情愿,想违逆父母之命,想抗婚,那是绝对不允许的!也是根本行不通的!在长沙女子中学,赵瑞芝也曾耳闻目睹了几起在社会各界曾引起了很大反响的抗婚事件,但也大都是以极其悽惨的悲剧宣告了失败。就在她同班而且同寝室的同学中有个吴姓女子,她父母为趋炎附势,将她许给同镇一个比她大三十多岁、是叔公辈的大商绅作妾,她执意不从,就在临近办喜事时,在她一位表姨的帮助下偷跑到长沙,进了女子中学。半年后,她父母不知怎么探听到了女儿的下落,便告知那大商绅,两家子都派人到长沙。先是她父母到学校来连软带硬地劝说女儿回去,后是那大商绅家的帐房先生带人来学校威吓她,她都没有依从。两家子人看实在没有办法,就都忿然而去。从表面上看事情好像也不了了之了,不料想半个月后,这吴姓女同学突然失踪了。说她是和一位同学去街上买东西,那同学还有别的事,让她先回学校,可她没有回来,就失踪了。经警方多方查找,也没查出个下落。又过了几个月后,还是从那吴姓女同学家乡传来的消息,说她原来是被佯装回去而并未回去的父母带人绑架了,并被直接送到了那大商绅早已布置停当的新房里,当天晚上就成了亲。也就是在成亲的那天夜里,那吴姓女同学上吊自缢了。另外,在她同班还有一个姓张的大家闺秀,也是父母之命,将她许给了另一家也是门庭显赫的大家公子,岂不知这位张小姐早已心中有人,是她的姑表兄,但父母不准,叱责她不许败坏门风,就在父母威逼她暑期回去完婚的临放假前,在学校后院的池塘投水自尽了。等人们知道,打涝上来以后,那张小姐已经被水泡得肿涨得不成样子了。当时,赵瑞芝也跑去看了。那可怖的情景,实实令人难忘。一连几天,赵瑞芝都梦见那张姓小姐可怕的面影,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惊恐不已。这些抗婚悲剧,当时都被披露于报端,引起各界舆论纷纷。除此而外,长沙女子中学还有几起抗婚事件。几位主角都是抗婚未成而以死表志的烈性女子,下场都是那么悽惨。当时,好像也有抗婚抗成的。比她高两级有个叫宋玉秀的女学生,好像就抗成了,但毕竟是极少数,是个别的。中国的女子哟,好像註定终身就是以愁以忧以悲以苦为伴,一出生落地来到人世间,就被一条无形的锁链紧紧地套锁住了。 赵瑞芝现在就是被苦苦陷入这深深的愁思之中。她有一种像是被一条无形的锁链死死套锁住了的感觉,但是,她又说不清自己。对于她和孔大少爷孔文义的婚事,她一直是恍恍惚惚的。说她很听话,完全听从于父母之命吧?但她心里又不是那么情愿。说她内心忧虑重重吧?可她多少又带着有一点侥倖的心理。 她没有见过孔家大少爷,但关于孔大少爷的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说法和描述,也曾风风雨雨地飘进她的耳朵。有说他好话,说他不愧为是孔大圣人的后裔,孔子第四十六代侄孙之子,相貌堂堂,飘逸潇洒,满腹经纶,风流倜傥;而也有说他不好的,说他是“绣花枕头——内包一团草”,说他是“驴粪蛋——“表面光”,说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甚至其外也并非金玉,生性轻薄浪荡,成天价不务正业,花天酒地,狎妓宿娼,染就了一身脏病,成了病歪歪,尤其今年来,基本上就一直病卧在床,动弹不了,勾命小鬼白天黑夜就在床头等候着,说不定哪时哪刻小鬼手中的勾魂牌一举,就将这孔大少爷带着一缕轻烟,随小鬼而去,等等。对这些风言风语,赵瑞芝自己也是疑疑惑惑的,信与不信也很是拿不准。她也曾很害怕过,以至于很忧惧过,忧心似焚过。想想看,要是真如人们风言风语所传说的那样,那人真是一个轻薄浪荡、得了一身脏病的病歪歪,去跟这样的人日夜生活在一起,把自己的一生託付给这样的人,天哪,那将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情景呀!特别是前几天又有个说法飘进她的耳朵,说什么孔家大少爷病情加重,已是奄奄一息了,孔府催促赵府尽快地给孔文义和赵瑞芝行大礼成亲是想借娶亲沖喜,救孔大少爷一命,赵钦恩急急忙忙去长沙把女儿接回,正就是这个原因。天哪,这更令人可怕!但赵瑞芝对这些总是似信非信。话嘛,在人们的嘴巴里传来传去,难免会添油添醋、加些调料,走一点样子变一点味。 第4页 似信非信的同时,也疑疑惑惑。关于孔文义有病的传言,尤其是关于沖喜的说法,赵瑞芝曾几次问过母亲和父亲,母亲闪烁其辞地说不清楚,但父亲都决然地否定了,尤其关于沖喜的传言,父亲说:“无稽之谈。根本没有这回事情。”但她心里总是悬着。就在临上轿前,一方面她对这门亲事总是有些不尽如愿,另一方面沖喜之说的阴影一直还时隐时现地笼罩在心头,她心里一直不实落,不想上轿,无奈两位老人苦说苦劝。父亲向她赌咒发誓地说决没有沖喜这回事,孔家只是想早点把她送过门,把大礼行过,事情了了后,再送她去长沙读书。母亲。一旁一方面为送女儿出门伤心地哭着,一方面又战战兢兢地随合着丈夫劝说看女儿:“艺儿,听你爹的话!你爹也是为着你好。孔家是个大门大户,和我们家一样,是个体面人家,甚至比我们家还要体面得多。你过去后不会受委屈的。天下当父母的都是为着自己儿女好,没有哪个当父母的愿意把自己的儿女往火坑里推。” 说的确实也是的。天下人当父母的,哪有害自己亲生儿女、把自己亲生儿女往火坑里推的?何况赵瑞芝自己心里也知道父母亲是如何疼爱自己的。她最后还是上了轿。尽管心里不是很情愿,也没有像平常习俗那样大哭三次,但她还是上了轿了。 这里的习俗,姑娘出嫁的时候,要大哭三次。第一次,是在花轿进门后,要大哭一通,为了“压彩”;第二次,是在花轿到来的那天晚上,也就是出嫁的前夕,行辞宗词家庙和告别长辈时,要大哭一通;第三次,是在上了轿后,为了表示与亲人和一起的姊妹们依依不捨,要大哭一通。这三次大哭,不光是要哭,而且还要哭得抑扬婉转,动情动听才行。不哭,是会让人笑话的,会让人背后指指点点说闲话,甚至连自己的亲友们都会说这说那的。这一点,赵瑞芝很清楚,但她没有哭。 她没有哭。她没想到哭;她想的只是那即将要见面、而且将要从此而生活在一起、将要把自己依託给的那个孔文义,那个孔府大少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心里一直在疑疑惑惑着,所以,根本没想到也没那个心劲去接着习俗婉转动听地去大哭三次。 她没有哭,可她还是上了轿。 不知为什么,赵钦恩和赵夫人对女儿出嫁时竟然一声没哭也没去计较:上轿就行。只要上轿就行。临上轿前,千万再不要节外生枝了,这就谢天谢地了。 四 赵瑞芝疑疑惑惑地上了轿。 身子坐在轿里,心却悬在半空中。 从孔府迎娶新人的花轿一进门,她的心就腾悠一下悬了起来。她开始有意识地注意了。在蒙上盖头,告别父母双亲,由喜娘搀扶着上轿时,她从微动着的盖头的边缝处,扫视过两侧前来迎亲的孔府的人,没看见有新郎官模样的人。上了轿后,她又曾几次撩起盖头,从时不时地略略飘甩起的轿帘的边缝处,看过两边迎亲的人,也不见新郎官。她心中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一路上,随着花轿吱咛吱咛上下悠悠颠簸起伏地行进,她悬吊起来的心也一直在惶恐地怦怦乱跳着。进了孔家公馆也就是孔府的森严的黑铁大门后,她的那已经吊挂在了嗓子眼上的心,越发慌乱地狂跳着,她一会儿一会儿地倾身上前,从轿帘的边缝处四面看着,都没有看到有新郎官的踪影。她的心,她的那颗一直在惶恐不安地狂乱地跳动着的心,不由自主地抽缩成了一团儿。 沖喜! 借娶亲沖喜,救孔大少爷一命! 看来,是真的了! 天哪,是真的了! 狠心的二老双亲呀,最终还是哄骗了她。 那厄运,那可怕的、她曾经竭尽全力想逃脱、但最后还是没有能逃脱的厄运,终竟还是阴冷森然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狠心的二老双亲哟! 赵瑞芝想起了刚才来的路上,在一个岔路口处迎面撞上的那支也是从湘水县城里出来的为节妇送葬的队伍。 迴旋着的凄凉的悲泣般的唢吶、喇叭声…… 飘曳着的招魂幡…… 闪忽着的纸人、纸马、纸车、纸的高屋大厦、纸的衣物和箱柜…… 漫天飘舞着的纸钱、纸金、纸银…… 一股寒气勐地向她袭来。 使人森然发憷的寒气! 迎亲—— ——送葬! 啊,曾有多少家,迎亲不就是送葬吗?! 曾有多少青年女子,进洞房其实不也就是在进坟墓吗?! 今天,她——赵瑞芝…… 赵瑞芝感到森然使人发憷的寒气一阵阵地从四周围向她扑来。她浑身冰凉,瑟瑟地打着寒战。脑子里一片空白,手脚和全身以至于神智都有些麻木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从花轿里扶出来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搀扶其实是架扶着缓缓登石阶而上步入中堂的。她什么都不知道,浑浑噩噩的,什么都不知道。直到傧相以洪亮的大嗓门喝礼,她才勐古丁一个激灵,被惊得回过神儿来。千百年来的那一套一成不变的礼仪程序:拜天地,拜祖宗,拜父母,拜贵亲高朋和来宾,尔后新人双双对拜。在这一一行礼中,她从盖头的边缝处看到,与她一起齐拜对拜的,仍还不是新郎官,而是一个穿戴着新郎官服饰的女孩儿家! 第5页 看来,这确实是真的了!确实是真的了!再没有一丝一毫可怀疑的了! 她感到又一阵更强勐的寒气向她扑来。 中堂行礼完后,听见一老夫人——无疑就是孔府夫人、现已是她的婆婆了,吩咐道: “现在去新房为大少爷沖喜!” 喧闹的箫声鼓乐又起,欢快而热烈。在两位喜娘和两位盛装婢女的搀扶下,由公婆两老相陪,赵瑞芝来到花烛辉煌的新房,来到金雕银刻的刺绣床前。她听见孔夫人轻声唤道: “义儿,今日为你成亲,现接媳妇过来给你沖喜,你打起精神起来一下!” 孔夫人轻声说着,轻轻地,是那么温情柔和,但赵瑞芝却感觉到,那轻轻的温情柔和的声调下,正暗暗游移着森人的寒气。 “义儿,你媳妇过来来给你沖喜,你起来一下!打起精神起来一下!” 孔夫人轻唤着,这边话音刚落,那边,也是在赵瑞芝的侧身后,赵瑞芝听到一个苍老而嘶哑的男人、显然就是孔德仁、现已是她的公公了,也在轻轻地唿唤着: “义儿!义儿!” 嘶哑的颤巍巍的嗓音,在这花烛辉煌的新房里低声震盪着,就像在一座阴黑空旷的坟墓里,发出一阵阵阴冷森然的回音: “义儿——,义儿——” 赵瑞芝从盖头的边缝处看到,新禧的刺绣床上躺卧着一个沉睡着的面黄肌瘦、形同枯藁的青年男子。 这就是孔文义,孔府的大少爷,她赵瑞芝的新郎官,以后将陪伴她一生的夫君?!天哪! 赵瑞芝的心像是被一根尖利而冰寒的冰锥狠刺了一下,心勐地一紧缩,浑身打了个寒战。 “义儿——,义儿——” 轻轻的阴冷森然的唿唤声迴荡着。 没想到孔大少爷病弱的身子禁不住箫声鼓乐的震盪,早已是昏迷过去了。 立时,新房里一片混乱。 孔德仁慌乱急忙地喝令家人:“快!快去请吴先生来!快,快去!快!” 急匆匆的脚步出门而去。 慌乱中,孔夫人总算还记得刚过门的新婚儿媳妇的存在,也忙吩咐道: “扶新人先去西厢房歇息!” 五 烛光渐渐暗弱下来。浓调的烛滴,凝挂在烛苗的四周,煳住了烛苗,使烛苗滞重地跳跃不起来。烛光由白而红而黄,沉暗下来。 弱下来的烛光的阴黑和沉暗,使得辉煌亮堂的新房剎时也布满了阴影。 新郎官孔文义在刺绣床上昏迷着,请吴先生来扎了几针,醒转过来后,就由几个家人抬回到书房歇息诊病去。赵瑞芝也被扶回到了新房。 没有新郎官的新房! 四处布满了阴影的新房! 幽暗、空寂,阴森森的,犹如是一座古老而装饰华丽的坟墓般的新房! 烛苗微弱无力地闪动着。 赵瑞芝坐在桌前,呆呆的,一动不动,如一座冰冷的泥塑似的。她凝望着桌子上蜡烛昏黑黯淡的烛苗,心就像被一根冻结了的冰寒的铁索紧勒住了似的,而且越勒越紧,一阵阵地感到寒惊而疼痛。 令人可怕而又可恨的沖喜! 迎亲,其实就是送葬。 新房,其实就是坟墓。 是的,一点不假。迎亲,就是送葬!她勐地想起了,不知怎么,又勐地想起了在岔路口遇上的那支送葬的队伍。 那凄凄切切、如泣如诉的唢吶声,一阵阵,又在她耳边萦绕、迴旋着;那飘曳着的招魂幡,那纸人、纸车、纸马、纸衣、纸柜,那漫天抛洒飘舞着的纸剪的金银财宝,又在她眼前闪忽着…… 还是刚才从在新房外屋守等着侍候她的、其实也是看守她的两个使女的聊天中,断断续续地得知,送葬队伍就是从这湘水县出去的。送葬的人家姓周,是个诗礼人家,是为一位节妇送葬。节妇朱姓,也是一个书香人家的女子…… 从半掩着的门缝,轻轻地、时断时续地飘进来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你知道吗?起初就和我们府上一样…… :你看你,又忘了!又是府上。老爷不是再三安顿说,现在是民国了,不要再说什么什么府了,要说什么什么公馆。 :就是。说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起初就和我们公馆一样,周家的儿子得了重病,已经奄奄一息了,为救儿子的命,周家请求朱家允许把未过门的媳妇娶过来为儿子沖喜。 :朱家同意了? :怎么能不同意?朱家也是个书香诗礼之家,朱家老爷是个进过学的秀才,人称朱秀才。朱秀才一听周家提出娶亲沖喜,二话没说,一口同意了。一个黄道吉日,朱家女子被吹吹打打地娶进了周家。 :拜堂呢?怎么拜的堂? :嘘——,悄点声!小心让屋里我们的新大少奶奶听见。还不如我们的新大少奶奶呢! :怎么? :是和一只大公鸡拜的堂。 :啊?!真的? :那不是“蒸”的,还是“煮”的? :这不是把人家新娘子当成鸡婆了吗?这朱家女子命也真够苦的! :命苦的还在后头呢!没想到,这边,朱家女子正在和公鸡拜堂,那边,一片混乱,周家儿子死了。 第6页 :这喜事又变成了丧事? :就是。喜事又变成了丧事。朱家女子刚披红挂彩,新娘子的衣服还没穿热,就又脱下来,穿上了里白外白的孝服。唉,怎么说呢?还没真正尝上新媳妇的滋味,还是个洁洁净净的姑娘童身呢,就已经成了个少年寡妇。 :确实怪可怜的! :周家儿子刚一死,周家就放出风来,说新人(就是那朱家女子)遵祖训,扬家风,重礼义,举妇德,剖表心志。活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愿从夫而随去,为夫殉节尽德。 :后来呢? :后来,就按周家的说法,朱家女子将自己反锁在了新房里,任谁都不见,与世隔绝开来,茶饭不食,滴水不饮。周家多次苦苦相劝未成。周家每顿送来可口的茶饭,都被拒之门外。就这样,绝水绝食整整七天七夜,那朱家女子活活饿死在自己的新房里。 (啊?!赵瑞芝倒吸了一口寒气,这不是她曾偷偷看过的《儒林外史》里绝食殉夫的王三姑娘的再现吗?) :自古以来,蝼蚁尚且贪生,那朱家女子就这么傻,就这么自己把自己作践死? :谁说不是呢?况且,那朱家女子也才十五岁,比你我都小,还是个小女娃呢!她不会心甘情愿自己这样作践自己的。 :那你说…… :周家老爷和我们家老爷都是一样的,都是特别地重礼义妇德的。 :那朱家人呢?女儿嫁过来,再也就不管了?死了活了也不管了? :朱家女子死后,第二天,朱秀才来了,周家人打开了新房门上的锁,见女儿已被换上了新衣,停放在了床上,周家老爷对朱秀才说道:“亲翁,孩子死得好!死得值得!谢谢你给我们送来了一个贞烈守节的好媳妇! :那朱秀才怎么说的? :朱秀才贊同地点头,对周家老爷说:“亲翁,孩子给我们两家都争脸了。她死得好!死得值得呀!”说完,转过身去,仰天大笑道:“死得好!死得值得!死得好!死得值得!”笑着,说着,说着,笑着,走出了门去。 (啊!完完全全地,完完全全地又是王三姑娘的父亲老朽秀才王玉辉的再现!) (想不到!怎么也想不到!都民国了,都20世纪了,竟然还会有古书上描绘的王三姑娘、王玉辉这样的人再现!) :你说,那朱家小女娃真的是自己活活饿死的吗? :我不大相信。 :实际上是周家硬把那小女娃活活饿死的。听周家下边的人不小心漏出来说,是周家老爷硬是把那朱家小女娃锁在新房里,不给吃,不给喝,逼的那朱家小女娃为他那病死的儿子饿死殉节。听说那朱家小女娃又饿,又渴,又怕,白天黑夜地悲泣不止,从里面推门,喊人开门,谁也不敢应声。死的时候,就是躺倒在门口死的,满身满脸都是土,整个人就像一具骷髅似的,一只干柴棒样的小手还插在门缝里,像是在用力使劲想把门扇扳开…… :快莫说了!快莫说了!怕人哪!好怕人哪!那周家老爷心也太毒狠了!…… 嘿,太可怕了!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赵瑞芝浑身颤抖着,眼睛瞪得大大的,牙巴骨不停地上下勐烈磕碰着,身子一阵一阵感到发冷。 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不,不是故事!是真事!是真实的事情呀!就真真切切地发生在自己的身边…… 凄凉的悲泣般的唢吶声,一阵阵、一阵阵地在她耳边萦绕迴旋着…… 招魂幡在她头顶飘曳着…… 纸人、纸车、纸马、纸的衣物和箱柜,显示着宦门大户的豪富,在她周围簇拥着,闪忽着…… 纸钱、纸金、纸银,闪着炫目的金光、银光,在她面前被大把大把地扬撒起,漫天飘舞着…… 面前桌子上蜡烛的烛苗微弱无力地幽幽闪跳着,昏黑,黯淡,阴凄;而且,烛苗越来越暗,越来越小,就像偌大的阴黑的灵堂里停放着的尸身头前一盏小小的昏黑的长明灯,在阴凄凄地闪动飘曳。 赵瑞芝身子一阵阵地发冷,打着寒战。 新房里,越来越增多、越来越扩散开来的阴影,令人森然可怖地从四面八方向她逼近,向她挤压下来。 辉煌敞亮的新房,现已变成一座黑沉沉、阴森森的墓室洞穴一般。 如泣如诉的唢吶声…… 飘曳着的招魂幡…… 闪忽着的纸人、纸马…… 雪片似的纸钱…… 勐地,一个寒噤。赵瑞芝觉得自己不是坐在新房里,而是躺在那周家为未姓小女娃送葬的棺柩。 赵瑞芝觉得自己变成了那朱家小女娃。 眼前桌子上时明将熄的蜡烛,也真的变成了摆在棺柩头上的小油灯。 一会儿,又变了。赵瑞芝觉得自己的新房不知怎么又变成了那朱家小女娃的新房。自己被锁在里头。自己饿得不行,在手扒着门缝乞求着开门。栽跌在门口,死过去了的,不是那朱家小女娃,而是她——赵瑞芝。是她——赵瑞芝,但一会儿,又不是她了,是谁?隐隐煳煳,看不清楚。长长的蓬乱的披髮,破旧的古代妇女的裙衫。是谁呀?不认识。但又似曾相识。到底是谁呢?她又走近了些,像飘在半空中似地又走近了些,看清楚了,也想起来了,哦,是她!是《儒林外史》里的王三姑娘,同时也是戏《烈妇殉夫》中的烈妇王三姑娘。她曾经看过这齣戏。戏中的王三姑娘就是这个样子。王三姑娘趴在朱家小女娃的新房门口的地上,手扒着门缝,哀哀乞求着让开开门放她出去,但没有人来开门,怎么乞求也没有人来开门。乞求着,哀哀乞求着……王三姑娘又变成了朱家小女娃,又变成了赵瑞芝他自己…… 第7页 王三姑娘…… 朱家小女娃…… 赵瑞芝她自己…… 三个面影在赵瑞芝眼前闪忽着,交混在一起门忽着,连她赵瑞芝自己一下子也说不清楚到底哪个是哪个。 三个不同的面影交混着,不同而又那么相似,竟分不清楚谁是谁。 赵瑞芝一身一身出着冷汗。 六 既不愿意成为王三姑娘,也不愿意成为可怜的朱家女子,我赵瑞芝就是我赵瑞芝! 母亲,父亲,请恕罪!女儿不孝了。 这是个办喜事的夜晚,也是个办丧事的夜晚,而且更像个办丧事的夜晚,整个夜色昏沉黑暗。天上没有一点星光,月亮也是沉暗朦胧,一派死气。天上地下,整个都像是被罩上了一层古朽而凝重的丧服。 就在一团飘移而来的浮云,遮掩住了暗月,把唯一的几线昏黄朦胧的月光切断了的时候,一个娇小的身影,幽灵般地从孔家公馆也就是孔府森严的黑铁大门的门缝里,闪了出来,顺着厚厚高墙的墙跟,隐没在黑色之中。 这是从地狱阴司的黑色森然的大门里,拼命逃脱出来的一个柔弱的而又是很刚烈的生灵。 娇小的身影,藉助于沉郁的夜色,在高墙墙跟的阴影里,脚步轻轻地,提着心,吊着胆,惊惧慌恐地,迅疾地走着,有时甚至还微微地小跑着——就像是一只刚刚从猎人的套扣中挣脱出来、仓惶逃生的小母兔似的,走着,小跑着,时不时还扑闪着黑亮的大眼睛,闪着无比惊恐的目光,迴转过头,朝后看一下,或是扭着头,朝两边扫视一下。 浮云飘行着,把暗月又闪现了出来。 暗月是一轮满月,圆圆的,看起来还不失丰盈,但月色昏黄朦胧并渐而转向苍白,一副凄楚悲切的面容和有气无力的神态,衰弱得像是已经不能移动,只能在那一片沉郁的天幕下被定定地挂着;在那里静静地呆着,被那阴郁高空中的肃杀之气严实地笼罩着,挤压着,冷凝着,显得痴然而麻木,在拼着自己最后的一点力量,向大地撒落着几丝没有一点生气的枯涩暗淡的灰色微光。 借这一点暗淡的灰色微光,可隐约认得出来,这娇小的身影,是赵瑞芝。 赵瑞芝在县城这夜深人静的空旷的街巷中,匆忙慌乱地碎步快走着,小跑着。 去哪儿?她自己也不知道。 不管是去哪儿,反正是不能在那孔家公馆里呆下去,绝不能在那里呆下去!不能在那黑铁大门白天黑夜紧关闭着的阴曹地府里,作为活生生的殉葬品,渡过自己的一生。绝不能!绝不能走《儒林外史》中的那位烈妇王三姑娘和县上周家那位节妇朱家女娃的路!赵瑞芝一定要为自己寻找一条生路! 女人也是人!女人不是阿猫阿狗!不是用得着放在桌案上当摆设,用不着便扔到一边去或是踏到脚底下任意踩成碎片的摆设品。不能那样轻贱自己!不能那样作戕自己! 要给自己找一条生路! 但是,到哪儿去呢? 现在,跑是跑出来了,从那坟墓般的新房里,从那地狱般的孔家公馆里,跑出来了,可现在,去哪儿落身呢?回自己家去?绝对不行!根本就不可能。母亲心软一些,略微好说话一些;父亲,一点用不着怀疑,绝不会让自己再进赵家的门。嫁出去的女,没出去的水,不可能再復收回来。何况自己是新婚之夜从孔家公馆里逃出来的。父亲对女子抗婚这一类事情,最为深恶痛绝。在家中,每每一提及这一类事情,就咬牙切齿,又是捶胸,又是顿足,双目圆睁,厉声痛斥以至破口大骂不止。赵瑞芝记得很清楚,那一次,父亲是怎么大发雷霆的。父亲手里拿着一张报纸,上面登载着她的同班同学——那位吴姓女子怎样为抗婚从家里偷跑出去到长沙进了女子中学,又怎样被她父母绑架直接送到新房强迫成婚,又怎么在当天夜里上吊自缢的详细情况。那吴姓女子曾到他们家来过,赵瑞芝的父亲和母亲都见过。父母亲都很喜欢她,说她贤淑文静,知书达理。吴姓女子遭受如此境遇,不得已落得如此悲惨下场,说起来,实实令人凄切哀伤。赵瑞芝的心就像刀绞油煎似地难受,好好的一位同窗学友,那么文静秀气的一个女孩儿,被逼得走上了这么一条路,怎么能叫人不深深嘆惋而又悲切哀痛至极呢?就连母亲也眼泪花庇地连连哀嘆不已。可是父亲却大不一样。父亲把手里面的报纸狠劲地挥舞来,挥舞去,老花镜被从桌子上挥拨到地上,他也不去拣,身子愤慨地颤抖着,唾沫星子乱飞乱溅,一迭连声地大声痛斥:“死有余辜!死有余辜!如此违背祖训,违抗父命,败坏家风,辱没门庭的大逆不道的小贱女子,该当千死万死!何以值得痛惜?就是她这样死了,也顶不了她所犯的大逆之罪。死有余辜!死有余辜!”父亲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着,一边喊叫,一边把手中的报纸发狠地撕成碎片。像这样,她赵瑞芝还能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吗?那是绝不可能的!绝不可能! 那到哪儿去呢? 赵瑞芝紧张地气喘嘘嘘地快步走着,小跑着,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满脑子里是一片空白,茫然而不知所去。 啊,天广地阔,这么大的一个世界,竟没有能让她赵瑞芝娇小瘦弱的身子容身的一小块地方!竟没有。 第8页 天哪! 赵瑞芝心头涌起一股悲哀和痛楚…… 第二章 到哪里去呢?天哪,你造就的这黑暗的人世间,难道就连一弱女子的一条活路都不给吗?突然,一道亮光在她脑子里一闪:陈先生!去找陈先生!孔府的二少爷伸出了援助之手,把她藏在宋家公馆,又在宋家两兄妹的帮助下,乘车船北上…… 一 娇小的身影,在寒凝冷瑟的夜色中,柔柔弱弱而又慌乱急措地快步走着。 到哪儿去呢? 是啊,到哪儿去呢? 悲悽和痛楚无情地咬噬着赵瑞芝那被浸泡在血与泪之中的受伤的心。 赵瑞芝想到了死。 在这样情况下,她,一个娇小的弱女子,投入死神那冰冷的怀抱里,对她来说,无疑的,也可能就是唯一的自我解脱。 “对,只有这样!” 赵瑞芝似乎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这样说。 是一个女孩儿的声调,细细的,柔柔的,充满着一种无奈的悲悽和哀伤。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也有人说: “就是。也只有这样。咱们女孩子,碰到这样的情况,没有别的路可走。没有办法,也只有这样。” 是另外一个女孩儿的声调,也是柔柔的,只是带着一点哭腔,嗓音显得略微嘶哑一些,字字句句也都充满着一种无奈的悲悽和哀伤。 是谁?是谁在跟她说话?。 两个女孩儿。这两个女孩儿到底是谁?她们在哪儿跟她说。话? 赵瑞芝不知怎么莫名地感到有些森然发憷,她不敢扭过头去寻找,去正视,她鼓足了勇气,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很快地朝四周扫视了一圈,什么人都没有。 赵瑞芝勐地不由自主地浑身打了个激灵。 她想起刚才在新房里自己凝视着蜡烛愣神发呆的情景,那喜庆的蜡烛在她眼里成了摆在棺枢头上的长明灯,而她自己觉得自己忽而成了那朱家的女娃,忽而又成了《儒林外史》中的王三姑娘,她的心咚咚咚地狂乱地跳了起来。 跟她说话的,会不会就是这两个人? 就是的!好像就是的! 你看,这不显示出来了吗? 赵瑞芝看到自己面前确确实实隐隐约约地闪现出了两个青年女子的身影,就像刚才在新房里她呆怔时看到的那样:一个是留着齐耳短髮、身穿白色布衫和黑色裙子,是朱家女娃;一个是披着长长的蓬乱的头髮、穿着破旧的古代的裙衫,是王三姑娘。两人你一言她一语地在赵瑞芝耳边柔柔地、悲悽地说着: “没有办法,只有这样……” “就是,只有这样。没有别的路可走……” 一个细细地,一个略有些嘶哑地,但都是柔柔地,都充满着一种无奈的悲悽和哀伤。 赵瑞芝心头掠过一阵阵冷气。 她觉得走投无路了,只是心里想了一下死,可她们怎么知道,就来这样也劝她去死呢? 她感到惊悸,感到毛髮悚然的惊悸;而在惊悸之余,又感到有些迷惑。 这细细的、柔柔的嗓音,和这略有些嘶哑的、柔柔的嗓音,她听起来,是那么耳熟。那位朱家女娃,她认识都不认识,连部没见过,还有那位《儒林外史》中的王三姑娘是个古代小说中的人,就更连面也没见过,她们怎么会有让她赵瑞芝这么熟的嗓音呢? 不是的,跟她赵瑞芝说话的,不是她们。 那又是谁呢? 赵瑞芝勐地觉得眼前闪现了她的那两位同学——那为抗婚而自杀的吴姓和张姓两个女子。噢,是她们在跟她说话。赵瑞芝跟她的这两位同学熟悉极了。那细细的、柔柔的嗓音,就是那位张姓女同学的嗓音。她平时说话就是那样细声细气的,显得是那么的柔弱。而那像是带着一点哭腔、显得略微有些嘶哑的、但也是很柔柔的嗓音,是那位吴姓女同学的嗓音。相对而言,赵瑞芝对吴姓女同学更为熟悉得多,因为她和她在学校时住在一起。那时,那位吴姓女同学经常满怀着悲悽,带着略些嘶哑的声腔,柔声柔气地向她赵瑞芝和同一寝室的其他同学哭诉她父母亲如何贪图钱财把她许配给一个比她大三十多的商绅作偏房,她如何不从,父母亲如何威逼,她从家里跑出,来长沙上学,那商绅家的帐房先生又如何带着人来学校威吓她,等等。她边诉边哭,边哭边诉,那种悲伤凄切,实令人哀怜不已。每一个听她讲述的同学,一个个都又悲切,又气愤。悲愤的泪光,在一双双灼亮的眼睛里闪烁。 没有想到,此后不久,这两位同学就先后被逼得一个上吊,一个投塘,都走上了绝路,自杀而死。 也没有想到,今天,这两位同学又飘飘忽忽来到这里跟她赵瑞芝说话。 赵瑞芝不由自主地又打了个激灵。 她似乎看到,那上了吊的吴姓女同学,脖颈套在绳扣里,舌头长长地伸吐着,那投了塘的张姓女同学,脸面被水浸泡得肿胀得已完全变了形象,两人都在赵瑞芝面前隐隐约约地闪忽着,时隐时现,时近时远。两人都眼泪花花地悲悽地望着她,嘴唇在一张一合地微微翕动着,在劝她也去死,也去走像她们那样的绝路。 “只有这样!” “就是,只有这样。” 第9页 赵瑞芝感到身上一阵阵森然发冷。 只有这样吗? 难道真的就只有这样?只有去死吗?真的就没有别的活路可走了吗? 要真的是这样,那拼着命跑出来干什么?还不如就困在那坟墓般的新房里老老实实地等死算了。 天哪,你造就的人世间,造就的这黑暗的人世间,难道就连一个弱女子一条真正做人的活路都不给吗? 天哪! 二 怎么办呢? 不去死,没有别的路可走;去死吧,她又不情愿——这才刚来到人世间不长时间,还没有正式走上人生旅途,还没有来得及去更深切地体验一下人生的酸甜苦辣,就一头扎进死神那僵硬冰冷的怀抱,她不情愿,打心底深处很不情愿。 那怎么办呢?现在到哪儿去呢? 赵瑞芝紧张地、气喘嘘嘘地快步走着,有时候还小跑着,但脑子里却是一团杂乱的迷雾,使她茫然而不知所措。 怎么办呢?到哪儿去呢? 突然,一道光亮在脑子里一闪,陈先生!北京的陈仲甫陈独秀陈先生! 去北京找陈独秀陈先生去! 陈独秀陈先生,她赵瑞芝不认识,也未曾会过面,但她知道,她听说过,还是在长沙女子中学上学时,就已经听说过。 那时,她和一些同学们经常去北门泰安里周南女校她们的向大姐那儿。她们的向大姐,向警予女士,是周南女校的学生,是一位女子中的英杰,虽然年龄不大,但博览群书,知识渊博,而且很有主见,深得长沙各个学校女学生们的敬服。各个学校的女学生们,不论是年幼的,还是年长一点的,都一致亲昵地称她为“向大姐”。就是在她们的向大姐那里,赵瑞芝和同学们知道了陈独秀先生和他主编的在青年学生中极有影响的《青年杂志》。 陈独秀陈先生,字仲甫,原名庆同,安徽怀宁县人,是位很开明而激进的青年学者。陈先生曾是秀才出身,早年在家乡考中秀才,后来不久,科举废除,陈先生也因对封建专制深恶痛绝而毅然弃离仕途,专门从事反清王朝的活动。1902年,正值孙中山先生积极奔波于亚洲、欧洲、美洲等地,宣传和组织反清革命,陈独秀也深受中山先生影响,在家乡创办了一个“藏书楼”,专事提倡科学,反对迷信,鼓吹反封建和反清思想,因而受到清政府通辑而逃亡日本,在日本,考进了成城学校陆军科。在东京高师学习期间,陈先生继续积极从事反封建和反清活动,创建了反清革命组织《中国青年会》,并积极参与了邹容等人剪封建保皇顽固派辫子的活动,因此而被遣送回国。回国后,他更为积极地投身于反清革命活动之中,办报撰文,先后在上海、芜湖等地创办了《爱国新报》、《国民日日报》、“安徽爱国会”,《安徽俗话报》、“岳王会”等革命报刊和革命团体,撰写了大量的反清反封建的思想激进的文章。在这办报撰文时,陈先生以故乡的独秀山之名而为自己取名为“独秀”,其中还针对自己同乡同窗中的一些清末封建余孽的鼓譟,而隐含有*杂丛中独核一秀,出污泥而不染”之意,以表自己与黑暗的封建专制彻底决裂、誓不两立的革命志向。辛亥革命中,跟随同盟会员柏文蔚积极投身于辛亥革命。辛亥革命后,他任安徽都督柏文蔚的秘书长。袁世凯窃取了辛亥革命成果,曾异想天开,妄图復辟恢復帝制,孙中山先生发起讨袁的“二次革命”,他又踊跃投身于“二次革命”。讨袁斗争失败,柏文蔚被免去都督,他也在芜湖被捕入狱。面对袁世凯反动官府的酷刑和处决,陈先生视死如归,从容不迫,笑傲长天,催促剑子手说:“要枪毙,就快点!”一时被人传为美谈说:“独秀,真乃英雄也!”获释后,陈先生再度亡命日本,与章士钊先生创办了《甲寅》杂志。1915年回国,在上海创办了《青年杂志》,发起新文化运动,高擎起“民主、科学”的大旗,向封建主义营垒,向陈腐和黑暗,发起了勐烈的进攻。在创刊号上,他发表了在青年中引起了巨大反响的《敬告青年》一文,向青年提出了“自主的而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进取的而非退隐的”、“世界的而非锁国的”、“实利的而非虚文的”、“科学的而非想像的”六点希望,希望青年们以自己的青春和朝气,奋起向封建专制,向陈腐和黑暗进行坚决斗争,决一死战。这篇文章,如号角,如战鼓,激励了成千上万的热血青年。赵瑞芝在向大姐那儿看了晴年杂志》创刊号和这篇文章后,激动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以后,《青年杂志》上所登的文章,特别是署名陈独秀或陈仲甫的文章,赵瑞芝都从向大姐那儿借来仔细读阅。那两位吴姓和张姓的同班同学为抗婚而自杀后,赵瑞芝悲愤之余,鼓足勇气曾给上海《青年杂志》和陈独秀先生写过一封信。没想到,陈先生很快就回了信,并在《青年杂志》上发了专文痛斥这封建礼义和吃人的陈腐恶习,为吴姓和张姓两位可怜的弱女子痛鸣不平,也为天下所有被紧锁在封建旧礼教的桎梏中的女子而仗义执言。 后来,听说陈独秀先生又去了北京,在京城的大学里当教授。《青年杂志》也从上海迁到了京城,改名为《新青年》,继续高举民主、科学的大旗,向封建腐朽进行更为勐烈的冲击。 第10页 找陈先生去; 对,去北京找陈先生去! 赵瑞芝决定去京城,去找《新青年》也就是原先的《青年杂志》,去找陈独秀陈先生。 绝处逢生。在这沉黑的夜色迷雾严密笼罩的天地间,正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之时,看到了一条有一丝光亮的可行之路,赵瑞芝全身绷紧的神经,一下子觉得轻松了许多,她脚底下的步子也一下轻快了许多。 她轻快地疾速地向前走去。 三 她轻快地疾速地向前走着。 突然,她像是听到了什么。 好像是脚步声。不是她自己的脚步声,而是另外一个什么人的脚步声。 赵瑞芝把自己的步子放得缓慢了一些,走得也更轻了一些;一边慢慢地轻轻地走着,一边仔细地朝着四周侧耳聆听着。 是脚步声,确实是脚步声,她听清楚了,是另外一个人的脚步声,是从后面传来的。 夜深人静的空旷的街道上,皮鞋急促而又有力地敲击地面的声音,显得格外的响亮,显然是个男人的脚步声,而且,由这声音在逐步地向她逼近来看,脚步声是追踪着她而来的。 啊,是孔家公馆的人! 赵瑞芝全身刚刚稍微放松了一些的神经,忽地一下又都勐地紧绷了起来。 孔家公馆的人!是来抓她回去的!肯定的,是孔德仁和他的那位孔夫人,也就是她赵瑞芝的所谓的公公和婆婆,发现她从新房逃跑了,便派人来追她,把她抓回去。 怎么办? 不,不回去!决不回去! 什么“进了孔家的门,就是孔家的人;活是孔家的人,死是孔家的鬼”,决不回去!哪怕是被活活打死在这夜色沉黑的大街上也坚决不回到那森然可怖的活地狱中去! 决不回去! 赵瑞芝决然地停住了脚步。 正在这时,从前面由远而近地传来了纷乱混杂的脚步声和喊叫声: “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 “老爷和夫人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什么人?站住!” “胡喊叫什么?一只野猫。” “快!快!抓紧时间搜寻。一定要找到!找到了,带回公馆去,老爷、夫人有重赏。” 脚步声和喊叫声整个打破了深夜的沉静。 杂乱奔跑的脚步带着喊叫声朝这边走来。 “好哇,前面堵,后面追,两面一起都来了。”赵瑞芝心里忿忿地想着。她狠下心来,反正就这样了,看你们咋着?回去是坚决不回去!要耍什么威风,动什么家法,就在这里来吧!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没有什么好怕的。真的逼急了,兔子还要咬人哩!别说我赵瑞芝还不是一团任人随意捏的面团儿呢! 这一狠下心来,无所谓了,赵瑞芝倒显得也坦然了。她原地站着,一动不动,头高高地昂起来,连朝后回头都不回一下,冷峻地直面对着前方,静候着前面的人找来,也等着后面追着的人逼近,那么沉着,那么冷静,一副不为恶威所屈的凛然的神态。 前面混乱的脚步声和喊叫声越来越近。 而后面的急促的皮鞋脚步声已经到了跟前。 “大嫂!”后面紧追上来的人急促地叫了一声。 赵瑞芝一怔,一动没动。 “大嫂,我是文才。” 文才?赵瑞芝脑子里浮起一个“?”号。 “孔文才。孔文义的弟弟。” 孔家的二少爷。赵瑞芝想起来了,她听人说过,孔家还有个二少爷,是在洋学堂读书的洋学生,听说是在北京一个什么法政专门学校上学,很新潮,同家里面人格格不入。他大哥身患重病,久治不愈,家里想给他娶亲,迎新人进门,给他以喜沖灾,也就是沖喜。想着事情一定下来,就让他回来一趟,让他帮着把事办一下。还想着,这也是赵瑞芝刚才从那两个使女那里听来的,如果到娶亲、迎新人进门那一天,老大身子骨还虚得起不来,就让他代替他大哥去湘阳县赵家府上迎娶新人。待新人迎娶进门后,拜堂时,倘若老大还不行,就还想着让他代他大哥和新人拜堂。结果是,后来事情定下了,日子也定好了,给这二少爷写信,让他赶快回来,不料他不仅不回来,而且还对家里搞这种所谓的“沖喜”极力地反对,信中明言谴责父母亲说“已经民国了,还在搞封建礼教伤天害理的事情”,明确表示:“决不参与,决不同流合污,去害人家善良女子。”后来,果不其然,家里去了几封信,又去电报,最后还专门派人去,苦苦哀求,都没把他叫回来。到最后,实在没办法,迎亲派了些其他人去,拜堂时,让孔家公馆里的一个亲戚家的小姐顶替了一下。 他不是不回来吗?怎么又回来了呢?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跟上我来干什么?是不是来追我回去的? 赵瑞芝心里咯噎一下,怀疑地迴转过头,把已站立在她身后的孔文才孔二少爷看了一眼。 孔文才瘦高的个子,很精干;梳理得很整齐的头髮,身着素布长衫,脚上擦得铮亮的黑皮鞋,使他英姿勃发,特有精神;而鼻樑上的黑边眼镜,又使他显得秀气和富有才华;透过眼镜,一双不大的眼睛,眨巴眨巴着,闪着聪颖灵智的光。一切都还挺受看。唯独那张瘦削的脸,不知是本身血质的缘故,还是由于夜色中暗月的映衬,显得苍白,还有些青癯癯的,像隐伏着一种什么病,令人感到一种寒气。 第11页 “噢,孔二少爷!你不是……”赵瑞芝刚要冷言冷语地说什么,前面传来了一个撕破嗓子的尖利刺耳的喊叫声: “看!快看!那里有人!” 随着这喊叫声,一片加快了的杂乱奔跑的脚步,带着诈诈唬唬的吼喝,朝这边逼近而来。 “快!跟我来!快!”孔文才抓着赵瑞芝的胳膊转过身朝后大步子飞跑起来。 他们大步飞跑着。 他们拐进了另外一条巷子,顺着巷子前面是一条大马路。他们紧贴着墙,隐在巷子的阴影里,停下脚步,稍许休息着,微微缓了一口气。 赵瑞芝瞪大眼睛紧张地看着孔文才,仍还带着刚才的满腹狐疑,气喘嘘嘘地说: “孔二少爷,你……” 孔文才也是上气不接下气地:“你可能也听说了,我反对家里干这没名堂的伤天害理的事情,所以我也坚决不回来。可是,我又一想,我得回来,所以,今天下午我又赶回来了。” “为什么?” “救你。” “救我?” “嗯。”孔文才点点头,“沖喜,这是封建旧礼教残留下来的一种伤天害理的坏习俗,把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儿送进活人的坟墓之中。好的话,就不说了;不好的话,就害人家女孩儿一辈子。我听说过你,上次家里打发人去喊我回来的时候,我专门打问过你。我不想让你在我们家那座活地狱里人不人、鬼不鬼地苦熬苦度过一生,我要把你救出来。” 赵瑞芝心里一热,两眼也有些潮湿。 “今天下午我赶回到家里时,你已经被接进门了,而且已经拜过了堂——是跟我表姑的女儿孔丽虹小姐拜的堂。我躲在其他房子里,一直偷偷地看着你。我想着,天黑后,就把你救出去。天一黑,我先把守大门的老家人支派了开去,把大门先打开,然后又去把巡夜的家人和守在新房外的女佣和丫环也都一一支派了开去……” 噢?是这样!怪不得赵瑞芝刚才从孔家公馆跑出时,一路畅通无阻,新房门口任何人都不见,院子里也空荡荡的没有人,黑铁大门也开着,还拉好着一条缝,对这,赵瑞芝当时也曾很奇怪,心里也曾嘀咕了一下,但当时由于特别紧张、害怕而又仓促、慌乱,只想快一点从这活地狱里逃生出来,对这没顾得上再去细想,现在,经孔文才这么一说,赵瑞芝心中的奇疑也释然而散了。 赵瑞芝感激地看着孔文才。 孔文才缓了一口气,接着说:“这一切都安排停当后,正准备到你那里去,劝你逃跑,再由我把你领出大门,而且,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些路上化费用的钱……”说到这里,孔文才停顿了一下,嘴微微一咧,嘴角漾出一丝赞赏的笑纹,黑边眼镜后的那双不大的眼睛也高兴地忽地闪亮了一下,“没想到,我刚走到内院花形小门那里,就看见你从新房里出来了,急匆匆地直朝大门跑去。” “真谢谢你!”赵瑞芝气喘嘘嘘地轻柔柔地说。 “谢?没必要谢!”孔文才笑着摇摇头。“大嫂,噢,不!赵小姐,你是不是早就已经有了从我们家逃跑出去的打算?” 赵瑞芝点点头。 孔文才两眼透过镜片闪灼着钦佩的目光:“你真了不起!我从心底敬佩你。你是个很不寻常的奇女子。” 赵瑞芝脸一红,现出女孩子所特有的那种娇嫩而妩媚的羞赧,微笑着,柔柔地说: “孔二少爷过誉了。” “不,真的!我说的是心里话。”孔文才说着,把头从巷子里探出去,朝大马路上左右两边张望了一下。 大马路上空荡荡的。几家店铺把罩子擦得透亮的煤油挂灯和东头的那座严守着古风不变的中药店门前的两盏红纱灯,以及西头的那座时时都在骄傲地炫耀着自己的超越的洋货店门前的西洋式电灯,在沉黑的夜色中,争先恐后地比试着自己的亮度。偶尔间,有几个脚步匆匆的、不知是急的回家还是急的到别的什么地方去的夜行路人,还有肩挑着担儿、沿街叫卖夜宵小吃的小贩们,从几种交杂混合的灯光下,拖曳着细长的影子,踽踽独行而过。 孔文才张望了一下马路两边,又迴转过头来,关切地轻声问赵瑞芝道: “不知赵小姐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准备到哪儿去?” 赵瑞芝抬头看了孔文才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又把头垂下去,默然无语地看着地面。 孔文才推测是赵瑞芝不想告诉他,他感到自己过于唐突,忙有些惶恐不安地深表歉意地说: “噢,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冒失地探问我不应探问的事情。” 赵瑞芝又抬起头,望着孔文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说完,又低下头去。 “赵小姐,我确实是真心想帮助你……” “我知道。”赵瑞芝低着头,轻轻地说。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孔文才说:“我是想,这么深更半夜的,你回你们湘阳县家里去,也不可能。路,远倒是不远,可是,你一个年轻女子,这样孤身走夜路,恐有许多不便,也不安全。不过,你要实在想回,我就一块儿陪上你送你回去。” 第12页 赵瑞芝摇摇头,沉重地说:“不可能回湘阳家里去;” “怎么?” “不可能回去的!像这样回去,我父亲绝对不会允许我迈进家门一步。绝对的!” 赵瑞芝轻轻地说着,轻轻地,如泣如诉;一字一句,都满带着一种悲怨的无奈,也都满含着一种寒人心底的悽然的伤痛。满含着一种哀切的绝望。 孔文才一时说不出来什么,也不知该说什么。他知道,赵小姐说的是实实在在的话。碰上像赵小姐这样大逆不道、敢于背祖违上进行抗婚的女儿,尤其是像赵小姐这样在新婚之夜抗婚而从新房逃走,别说赵小姐父亲不会允许她回家来、迈进家门一步,就是他孔文才的父亲母亲,也会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也会干得更绝,更无情无义,以至更狠毒。刚才他听见被派出来追寻赵小姐的家人们吱哇乱叫地在传他父母亲的话,说赵小姐“进了孔家的门,就是孔家的人”,“活是孔家的人,死是孔家的鬼”,“一定要找到,抓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他父母亲的话!是他们的口气!这种黑暗的吃人社会可恶的封建礼教,造就出的都是像赵小姐的父母和自己的父母这样的一些冷酷无情的老人。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变得不那么残忍、不那么冷酷呢? 两人都心情沉重,都像是心头上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而又冰寒的大石板似的,感到压抑,感到悲哀和凄痛,同时,也感到一种再也忍受不下去的憋闷和愤然。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到——大街——前—— 一个不知是在哪儿喝醉了的穿着长衫马褂又穿着皮鞋的男子,深一脚、浅一脚,趔趔趄趄地沿着大街从远处走来,还捏着个嗓子,装成女人腔调,细声细气地哼唱着戏文;在走过孔文才和赵端芝隐身的这个巷口时,这位沉醉在酒和戏之中的快活先生,突然停了一下脚步,无意地探头朝巷子里望了一下,把孔文才和赵瑞芝吓了一大跳,两人不由自主地忙把身子朝后、朝更背光的阴影处隐藏了一下。 快活先生停了一下脚,朝巷子里探了一下后,又捏着细嗓子,哼唱着戏文,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 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哼唱声随着身影渐渐远去。 孔文才探出头去,望了望马路上那已经走过了灯的光区、已越来越被沉黑的夜色吞没掉了的、快活先生的那趔趔趄趄、跌跌撞撞的背影,尔后又朝马路各处望了望,问赵瑞芝: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自己也不知道。”赵瑞芝低着头轻声地说。 “那怎么办?我们不能就这样一直躲在这儿。” “我想……”赵瑞芝低着头,轻声细语,吞吞吐吐,而欲说又止。 孔文才看着赵瑞芝,发自内心地诚挚地说:“赵小姐,请你相信我!有什么,你大胆地说,我一定竭尽全力帮助你!” 赵瑞芝心头一股热浪涌腾而起,她满怀着感激之情地看着孔文才,问道: “陈仲甫陈独秀先生,你知道吗?” 孔文才点点头,以无比敬佩的口吻说:“北京大学文科学长,政坛上大名鼎鼎的文杰高士,何人不知?谁人不晓?他的《敬告青年》一文,使成千上万青年热血沸腾。他力主民主与科学,以犀利的笔锋,无情地揭露和鞭挞封建主义的陈腐和黑暗,深得青年们的敬服。尤其是我们北京、上海的青年学生们,都对他特别崇拜,有什么疑难的问题,都去请教他。” 赵瑞芝的两只大眼睛在黑暗中灼灼闪着亮光:“我就想着去找找他。” “你认识陈先生?” 赵瑞芝摇摇头,轻声说:“我往《青年杂志》编辑部给陈先生写过一封信。” 孔文才惊奇地望着赵瑞芝。 赵瑞芝接着说:“我向《青年杂志》和陈先生在信中讲述了我的两位同学为抗婚而自杀身亡的悲悽之事,表述了我的不尽的伤感和悲愤。” 孔文才问道:“赵小姐说的是不是就是前年发生在长沙女中的吴姓和张姓两位小姐抗婚自杀之事?” 赵瑞芝点头说:“就是。我的信寄出后不长时间,陈先生就给我回了信,而且,紧接着又在《青年杂志》发了一篇他写的专稿,以我两位同学抗婚自杀身亡为例证,痛斥了封建礼教的种种罪恶和吃人的实质。这本杂志我一直都随身带着,还有他给我的回信。” 孔文才两眼流露出敬佩和羡慕:“赵小姐,你真了不起!你要知道,陈先生是学术界的名人,又是政坛上的英杰,向他请教的人特别多,每天都能收到上百封信,不熟悉的人,或是没有经过什么人引荐的人,是很难得到他这样的厚待的。” 听孔文才这么一说,赵瑞芝不免也有些心虚而惶恐,她胆怯怯地说: “我那仅仅是连面都未见过的一封信之交,而我现在是要去直接找他,要登门求助,陈先生会见我吗?会帮我吗?” 孔文才想了想,说:“我想会的。陈先生亲自给你的回信和亲自寄给你的《青年杂志》,比其他什么推荐信都更为有力,你去了,他一定会更另眼看待你。” 第13页 “可我又怎么去呢?”赵瑞芝难关刚过,愁绪又起,两道秀眉被愁苦紧蹙在一起。 “是啊,怎么去呢?”孔文才沉吟着;勐地,眼睛一亮:“噢,对了,我有个同学,正好就在北京大学文科上学,是陈先生的学生,前些日子家中有事回来了,这一两天就回北京去,他有个妹妹这次也准备跟他一起去北京上女高师,你和他们兄妹正好同路,可以搭个伴儿。” 赵瑞芝惊喜:“真的?他们现在在哪儿?” “在他们家,就在我们这个县上。穿过前面这条马路,沿着那条巷子一直往前走,走到头,朝右拐,再朝左拐,就是他们家。” “太好啦!那快领我去!”赵瑞芝高兴地喊叫起来,而且还忘情地一把紧抓住了孔文才的胳膊。 “嘘——”孔文才手掌一挡,忙制止住了赵瑞芝忘情的喊叫,身子也下意识地往旁边问了一下,又警觉地朝前后望了望。 赵瑞芝也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上腾起一阵羞怯的燥热,忙把紧抓着孔文才胳膊的手松放开,收了回来。 “走吧!我领你去。”孔文才招唿道。 一冷静下来,赵瑞芝反倒有些迟迟疑疑的了,她犹犹豫豫地对孔文才说: “要不……明天再说吧!” “怎么?”孔文才奇怪地问。 “我觉得天已经这么晚了,深更半夜的,去人家家里,去打扰人家……再说,我和人家都不认识……” 孔文才笑笑,说:“这没什么。一回生,两回熟嘛!何况还有我呢!我的那位同学,是位极爽朗的人,快人快语,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所以,你别有什么顾忌。” 赵瑞芝望着孔文才,听着。 孔文才接着说:“在这县上时,我们一起上的小学,一起上的县立师范学校,后来,我们又一起去长沙上中学,中学毕业后,我考到了北京法政专门学校,他考取了北京大学文科院。” 赵瑞芝问:“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见了面,我怎么称唿人家?” 孔文才回答说:“他姓宋,名维新,你就叫他宋维新好了。” “宋维新?维新?”赵瑞芝沉吟着。 “对,宋维新。日本明治维新的维新。”孔文才望着赵瑞芝有些奇疑的眼神,解释说:“这是他最近才改的名字,他原来叫宋维时。他特别推崇日本的明治维新,也很赞赏康有为。梁啓超他们的‘公车上书’。尤其是,他对谭嗣同、刘光第、林旭、杨锐、杨深秀、康广仁’戊戌六君子’从心底敬服不已。他把名字改成宋维新,就是立志于学习日本明治维新之意,他还给自己取字继陆,继,学习、继承之意,陆,六的大写,合起来就是立志学习、继承‘戊戌六君子’的雄心壮志和为民族强盛而甘愿抛头颅、洒热血的壮烈义举的意思。” 赵瑞芝听着,不由得对这位未见过面的孔文才的同学,从心底油然升腾起一股敬意情潮。 孔文才略微停顿了一下,又说:“刚才我说了,他还有个妹妹,准备去北京上女高师。他那个妹妹,和他一样。也是一位极其爽朗活泼的女性,叫宋一茗,跟我关系也挺好,将来你们也一定能成为好朋友的!走,我们去吧!” 赵瑞芝心虽已动,但仍还有些迟疑:“我总觉得,天已经这么晚了,深更半夜的,去打搅人家,怕是不大好……” “没什么。真的,不要紧!不光是我那同学和他妹妹人好,他们家里的人,包括那位宋文韶宋世伯,人都特别好,都很新派,还都很通情达理,一定都会很欢迎你。而且一定都会很支持你的!” 四 这的确是一个很新派的家庭。 老爷子宋文韶,字东溪,早年间,曾是清皇朝咸丰年间进士,在同治年间和光绪年间,先是在北洋大臣、文华殿大学士李鸿章手下,追随李鸿章办过“自强、求富”的洋务事业,在江南制造局、江南轮船招商局、上海机器织布局、北洋水师学堂等处任过职,在此期间,曾被派往英国、比利时、法国外驻过几年,在那里学会了英文和法文,后又在内阁学士李端囗手下任职,追随李端囗上书光绪皇帝办学堂,建议在京师办大学堂,依次往下,在府、州、县也办各类学堂,还提出在各地兴建藏书楼、仪器院、译书局,设立报馆、选派人员外出游歷和学习等。在李端囗向光绪皇帝秘密推荐康有为、谭嗣同,实行变法期间,宋文韶也积极参与了变法活动。变法失败后,李端囗被革职充军新疆,宋文韶本也是厄运难逃的,或许下场还要更惨,幸亏有李鸿章在老佛爷慈禧面前保了一下,才使得宋老先生保住了命,被削职遣送回老家。自此后,宋文韶就一直在家,有时着文介绍一下西洋的经济、文化和风土人情,有时也翻译一点东西。 孔文才和赵瑞芝来的时候,这家人正好都不在家,宋老先生带着全家人一起去一个洋人朋友家里参加那位洋人朋友妻子的生日晚会去了。因孔文才是宋公馆的常客,宋公馆的僕人们都很熟识孔府的这位二少爷,所以僕人们很热情地把他们迎进了门,让进了客厅,端来了茶,让他们静候老爷和少爷的归来。 第14页 如同一株从腐朽霉烂的枯枝败叶堆里冲破而出的春苗,一走进这家公馆电灯通亮的大门,赵瑞芝立时就感到了有一种使人振奋的清新而富有无限生机的气息,向着她扑面而来,竟使她欢欣得心都有些微微发颤。 宋公馆是一座中国古老传统式的那种四合大宅院,正面上房,是间坐西问东的大正厅——也就是客厅,客厅两边连挂着两套四间稍小一些的被称之为耳房的侧厅,客厅前面两边,是面对面地南北两排也挺宽敞的厢房。宅院是中国古老传统式的,但明显地可看得出来,是重新进行了彻底的改修。首先,每间房子里,点的都不再是那昏黄黯淡的烛台、煤油灯或者汽灯,都换成了一盏盏灿灿通亮、耀眼夺目的西洋式电灯。再就是,每间房子的窗户,都由原先旧的那种古老传统式的梅花型小窗户,往宽往大扩展成了两扇窗。门也开大了。窗扇门扇,都由原来的小木方格格框形,整个打通,成了大框大扇形,而且都用通明透亮的玻璃代替了原来的窗户纸。尤其是作为客厅的正房,十分宽敞明亮,门窗都改修成了更宽更大的大门大窗,窗户被改修成了那种当时在中国还是很少见的、近乎于欧洲那种西式落地式的玻璃大窗户,窗户上垂吊着天蓝色金丝绒窗帘,窗帘用滚动滑轮绳索拉开或合上。窗台上等距离地整齐地摆着几盆四季常青、青翠欲滴的冬青花。窗台下放着几个大花缸,里面栽种的也是冬青一类的花树。 客厅里的家具,也不是赵家以及孔文才家的那种笨重的、色彩阴暗沉郁的八仙桌和太师椅,而是精緻轻巧、色调明快的茶几、沙发、琴案、圆桌、圆椅等。两个很精巧的长沙发,相对着,八字分开,摆在壁炉前面,中间是一张精巧的椭圆形茶几。东面,靠墙是一个玲戏的琴案,上面放一凤凰琴;琴案角上立放着一个暗印花青瓷花瓶,瓶内插着几只娇媚鲜艷的秋菊;与琴案并排放着还有一架钢琴。西面,墙上挂着四条李鸿章关于“自强、求富”的行书屏条,看样子是李鸿章书赠宋文韶的。屏条墨迹浓重而有力,其强劲气势使人可以感到似迸然而出,扑人脸面;下面靠墙是一张圆桌,周围用六把高靠背的圆椅围着。整个客厅都是地板,地板上铺着地毯。门的左侧,两扇大窗户中间的墙上吊着一个挂钟,嘀哒嘀哒地演奏着,清脆悦耳。 这一切,都使人感到新奇,给人一种畅快的感觉,使人在新鲜和好奇之中感到无比的惬意和舒心。 除这些而外,尤其使赵瑞芝注目和新奇的,是壁炉上面横挂着的那幅画。这是一幅挺大的、长有八九尺、竟也有四五尺的西洋油画,是义大利文艺復兴时期伟大的艺术家米开朗基罗的优秀代表作之一,是米开朗基罗以《圣经》中创世纪故事为题材给罗马梵蒂冈西斯廷大教堂绘制的巨型天顶画《创世纪》中的一幅《创造亚当》画的临摹复制品。 这幅画,赵瑞芝曾在长沙周南女校向警予向大姐那里见到过,是在一本介绍西方艺术和美学的什么杂志上看到的。杂志里随画还登载有一篇专门介绍和评述这幅画的文章。《创造亚当》是根据上帝创造人类始祖亚当的神话传说而创作的。这虽说是一个宗教神话题材,但米开朗基罗并没有像大部分宗教画那样去着重渲染宗教特有的那种神奇说教的气氛,这位艺术大师把自己的理想作为画的构思的中心,把上帝创造的人类的始祖,画成一个身体健美的青年,把上帝画成一位既威严而又慈祥的老人——他正把手伸向亚当。在这里,画面上只有一只手,象徵着那位上帝老人。老人的手,五指瘦削,骨骼嶙峋,满含着老人艰辛的沧桑和丰富的阅歷,力透着老人深沉的内蕴和无比的威严。那向前伸去、想要把亚当从朦朦胧胧的睡幻中唤醒并从大地上牵拉起来的食指,又满含着慈祥和深切的期望。亚当正从不知不觉的混沌的睡幻状态中慢慢甦醒过来,获得新的生命和力量,他半支起了身体,仰起了头,面向着上帝老人,两眼熠熠闪亮,盛满热切的渴求和期望,渴望上帝赐予他智慧,那健壮的躯体,正孕育和凝聚着即将勃然迸发而出的无穷无尽的青春和力量。 赵瑞芝在她们的向大姐那里第一次看到这画时,那画是在杂志的封面上,没这么大,笔触没这么清晰,而且又是黑白的,色彩也不大鲜明,但毕竟是第一次看到赤身裸体的男人的全身画像,不免羞怯之中有些惊恐,有些张慌失措。这一次,画那么大,尽管是临摹作品,但画面是那么清晰,赤裸裸的,甚至男人那隐秘的东西,画得都是那么清清楚楚,以至不仅比原来画上的画得清楚得多,而且还画得大得多,不知这幅画的临摹制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做?是故意要向旧的传统的封建礼教公开挑战,还是有别的什么象徵?就这样,赵瑞芝也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惊恐而张慌失措,反之,不惊不诧,很是坦然。而且,坦然之中,还多了几分新奇。尤其是,赵瑞芝觉得,在耀眼灯光的熠熠照耀下,这画,这画上赤身露体、蕴藏着强大内力的青年男子,被罩上了一层闪闪烁烁的光同,似乎都有些动感,这更使赵瑞芝兴致盎然。 公馆门外传来了男男女女的笑语声。 孔文才和赵瑞芝闻声一起从客厅门上朝外望去,几乘轿子已经进了公馆大门,在客厅前的石阶下面落下。 宋老先生带着全家人从洋人朋友那儿回来了。 第15页 一僕人赶到一乘轿子跟前,禀报了一下。 从轿子上下来一个年轻的男子,中等个儿,身材瘦削但极有精神,尤其是那显然是经过烫了的带一点卷的乌黑髮亮的头髮,那一身笔挺的咖啡色条花呢西服,那锃亮照人的银灰色尖头皮鞋,以及那一副金丝边眼镜,更给他增添了几分英气和潇洒。 孔文才对赵瑞芝说了句:“这就是宋维新。” 说完,孔文才走出客厅,朝宋维新走去。 宋维新已从僕人的禀报中知道了孔文才的到来,忙走上台阶,向孔文才迎去。 “文才兄!” “继陆兄!” 两人双手紧握。 “文才兄深夜来此,定是有事要继陆效劳吧?” “不瞒你说,确实是有一紧要事,急需继陆兄助一臂之力。”孔文才转头朝客厅望了一眼,轻声对宋维新简略地说了说。 宋维新听孔文才说着,点着头,时不时地也朝客厅那边望上几眼。 正说着,宋文韶和夫人也都先后下了轿,走上台阶。 “新儿!” “爸,” “老伯,您好!”孔文才转过身来,向宋文韶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候道。 “噢,是文才。新儿,怎么让文才站在外面说话?快请文才客厅里坐!” 宋文韶宋老先生,虽说思想很新潮,但衣着服饰却还是很旧式的:身穿宝石蓝色高级丝绸马褂,上面外套一件青缎料马甲,头上戴着一顶青缎红顶瓜皮帽——若不是眉宇间还透着一股子英气,把他老先生看作是清皇朝的遗老遗少一点也不为过。 “新儿,还愣怔着干什么?!快请文才客厅里坐!文才,进里面去坐!客厅里坐!”宋文韶热情地催促着。 “好,好……”孔文才点点头,嗯嗯喃喃地应承着,眼睛望着宋维新。 宋维新想了想,说:“文才兄,要不你先去客厅陪着赵小姐,我在这儿先给家父说一下。” “好。”孔文才贊同地点点头,完后,转身正准备先回客厅里去,后面却传来了一个响亮而又清脆悦耳的嗓音: “你们二位在这里鬼鬼祟祟说什么呢?” 孔文才知道是宋一茗,宋维新的妹妹,忙迴转过身来,热情的招唿道: “噢,一茗!” “你们在这里要给我老阿爹说什么呢?神秘兮兮的。” 孔文才笑笑:“给你找来了一个姐妹。” “姐妹?”宋一茗眼睛眨巴眨巴,头一歪,调皮地问道。“是姐呢?还是妹?” 孔文才想想,回答说:“大你一岁,算姐吧!” “姐?”宋一茗知道不是开玩笑了,也认真起来,疑惑地望望孔文才,又望望宋维新。 宋维新说:“你一会儿就知道了。等一会儿我告诉你。文才,你先去陪着赵小姐!” “好!”孔文才转身向客厅走去。 在客厅里正焦虑地等候着消息的赵瑞芝,见孔文才进来,忙碎步子迅疾地迎上前去: “怎么样?文才兄。” 现在,赵瑞芝已完全把孔文才当作她的最亲近的也是最信赖的人了,再无鬚生分,也无须避讳,所以,称谓上自然而然地也亲昵了许多。 “你就尽管放心!继陆兄不仅非常欢迎和支持你,而且对你非常钦佩。” 赵瑞芝紧张的心弦松缓了下来:“让文才兄费心了。瑞芝心里实为不安。” “没什么。再别这样客气!”孔文才笑笑,“继陆兄现在先去给他们老爷子打个招唿。” 赵瑞芝心里又有些不大实落地望着孔文才。 孔文才笑着说:“你放心!老爷子那儿同样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绝对的!” 正说着,宋维新和宋文韶也进到了客厅。 宋维新先叫了一声:“文才兄!” 孔文才忙迎向宋文韶:“老伯!” 宋维新望着赵瑞芝。 孔文才向宋文韶和宋维新介绍说:“这是赵小姐。” 赵瑞芝向宋文韶鞠躬致意:“宋伯伯!”又向宋维新招唿了一声:“宋少爷!”也鞠了一躬。 宋维新一下慌得不知所措:“快别这样!快别这样!”上前一步,想阻拦一下,又有些胆怯。 宋文韶笑着说:“到我们家来,你就不要客气!就和文才在我们家一样。” 赵瑞芝又鞠了一躬:“谢谢宋伯伯!” 宋文韶招唿说:“坐,坐!都站着干什么?坐下说,坐下说,都坐下说!” 大家都依次坐下。 赵瑞芝的心还有些慌乱而紧张地咚咚咚地跳着,她靠近坐在孔文才旁边,低着头。 宋文韶笑着看着赵瑞芝,转过头,朝宋维新说:“新儿,给赵小姐上茶!” 赵瑞芝慌乱地抬起头,立起了身子:“噢,不!不用!”完后,又坐下,低下了头。 宋维新走到客厅门口,喊了句:“张妈,给客人上茶!”完后,也回到位子上坐下。 茶端上来了,依次摆在了各人跟前。 第16页 宋文韶招唿说:“喝茶!喝茶!” 宋维新也紧跟父亲的话音,热情地招唿说:“赵小姐,请喝茶!” 赵瑞芝略微抬了抬头,怯怯地说了声:“谢谢!”又低下头去,两只手在腿上抓在一起。 宋文韶呷了一口茶,微微笑着说:“赵小姐不必过于拘谨。赵小姐的情况,刚才新儿都已经给我说了。” 赵瑞芝又略略抬了抬头,望着宋文韶宋老先生,带着一种歉意地微微一笑,轻轻地说: “这么深更半夜的,来打搅贵府,打搅老伯,瑞芝心中实为不安,深感歉疚。” 宋文韶放下手中的茶盅,朗朗笑说:“哪里话!哪里话!赵小姐勇敢抗婚,反对封建黑暗,乃当今女子争取自身解放之楷模,有鑑湖巾帼英杰之风。我和新儿都很敬佩赵小姐。赵小姐光临敝舍,是我宋家之荣耀,何以谈得上‘打搅’二字?” 宋维新贊同地点头:“我和家父都完全支持赵个姐的这种英勇抗婚的行为。” 宋文韶接着说:“这几天,就请赵小姐先住在敝舍,与小女茗儿一起住上几天、茗儿已经替赵小姐准备被褥去了。” 赵瑞芝心里一阵热浪涌腾,两眼也一阵湿润,噙满了感激的泪花,轻轻地颤巍巍地说: “瑞芝不知该怎样感谢老伯!” 宋文韶笑笑:“赵小姐不要客气!只是敝舍较为清寒,各方面都很简陋,会使赵小姐受到委屈,还望赵小姐多多包涵,尤其小女茗儿,从小娇惯,有点任性,有时说话没高没低,缺乏教养,与赵小姐住在一起,若有什么不到之处,也请赵小姐看我老朽的面子……” 宋文瑞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好哇,老爹,你又在背地里说我的不是。”随着带有娇嗔的清亮的话语声,宋一茗裹带着一阵风进了客厅。 “小妹,快来见赵小姐!”宋维新起身把宋一茗拉到赵瑞芝面前,“这就是赵小姐!”又向赵瑞芝介绍宋一茗:“这是我家小妹,小辣椒,有名的凤辣子。” “你坏!”宋一茗狠瞪了哥哥一眼后,向赵瑞芝大方地自我介绍:“我叫宋一茗。” “我叫赵瑞芝。” “以后我们就在一起了。” “给你们添麻烦,很不好意思。” “哎呀,再别那样客气了!平空多了个这么俊巧、又这么勇敢、让人喜爱、又让人敬服的好姐妹,我都要高兴死了!哪还谈得上‘麻烦’二字?只要赵小姐不嫌弃我们这里就行。” 赵瑞芝双颊泛起一阵红晕,眼睛扑闪扑闪着,羞涩地轻轻说:“宋小姐过奖了……” “赵……噢,你看,我也是。咱们说好,既然是姐妹了,就别再一张口就‘小姐’长,‘小姐’短的了,咱们以后都叫名字。好吗?” 赵瑞芝点点头。 “我小你一岁。我知道。”宋一茗调皮地眨巴眨巴眼睛。“以后我就叫你瑞芝姐,你就叫我茗妹,或者直接叫小妹也行,好吗?” 赵瑞芝高兴地贊同地点头。 两人一见如故。 尤其是赵瑞芝,一下子从心底里就喜欢上了这位初次见面的被称之为“凤辣子”的宋家小妹。 五 两位湘妹子,一柔一刚,一文一烈,但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简直就好得像是一个人似的。 宋一茗,一个典型的湘水养育大的辣妹子,对人实诚,快人快语,嫉恶如仇,心底又是那么善良。人们,包括公馆外头的一些熟人、同学和朋友,都亲昵地喊她“小辣椒”,喊她“辣妹子”,都是因为她性情豪爽泼辣,而且又都特别喜欢她的那种泼辣劲儿。有时喊她“凤辣子”,也是亲昵的称唿,说她像《红楼梦》里的王熙凤那样泼辣干练。一茗的泼辣,从小小的时候、梳两个羊角小辫儿的时候,就显示出来了。“凤辣子”这个暱称,也是小时候一个和他们家关系特别好、来往很密切的洋人最先叫开的。那还是宋文韶在上海机器织布局任上的时候,在一次圣诞晚会上,小一茗玩得很开心,显得特别活跃,跑上跑下,笑声朗朗,一个洋人工程师笑着说:“噢,茗,宋小姐,你像《红楼梦》里的凤辣子一个样,王熙凤的一样,哈哈哈,凤辣子!小凤辣子!”自此后,宋文韶一高兴,就叫小爱女“小凤辣子”。别人有时候也叫“小凤辣子”。后来,小一茗慢慢长大了,宋文韶和一些人有时还亲昵地叫她“凤辣子”,只是把前面的“小”字去掉了。 “凤辣子”口辣心善,特别爱救危济困,助人为乐,还特别爱打抱不平,这是人们都特别喜欢她的原因。赵瑞芝不愿给一个病入膏育、行将就木的人做陪葬品,不甘愿做旧封建礼教的牺牲品,违上抗命,新婚之夜逃婚外奔,很对她“凤辣子”宋一茗的脾性,所以,她对赵瑞芝一见面就特别的亲。一种满含着怜悯和满带着无比敬服的亲。尤其是,当她得知赵瑞芝把革命军中马前卒邹容的《革命军》、陈天华的《勐回头》、《警世钟》、章太炎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严復的《天演论》、以及关于鑑湖女侠秋瑾的、关于黄花冈七十二烈士、关于宋教仁血案的,好多好多的书都读过,读得比她宋一茗还多,好多地方都能整段整段地背下来,就更让她敬服得不得了。连着好几天,白天她去替她的瑞芝姐探听孔府里有没有什么动静,晚上就彻夜彻夜地和她的瑞芝姐讨论她们看过的书,谈论她们各自的体会,谈论她们最崇拜、最敬仰的人,也谈论她们的过去、她们的现在、以及她们的将来,也谈论新时代女性的革命和恋爱,等等,总之,无所不谈。甚至,宋一茗还把她心中最秘密的事情,她的春情炽热的涌动,她对孔文才的爱慕,都毫不隐讳地讲述给了赵瑞芝。赵瑞芝第一次听到作为一个女性这样大胆地直露地表白自己的春情,她作为听的人反倒很不好意思,脸红得像一块红布似的,默默地听着。宋一茗讲完关于自己的事情后,也使劲地追问赵瑞芝各方面的事情,赵瑞芝呢,只是抿嘴笑笑。 第17页 赵瑞芝是在苦笑,她内心深处荡漾着一种难言的揪心的酸楚。她在一座被一扇沉甸甸的黑色大门紧紧关闭着的、阴冷、森然、枯朽、沉寂的坟墓般的高墙深院里出生、长大,尔后又被披红戴彩地送进另一座同样的也是被一扇沉甸甸的黑色大门紧关闭着的、阴冷、森然、枯朽、沉寂的坟墓般的高墙深院里去,要不是下狠心逃了出来,那自己还不就是一具被活埋在坟墓里的活着的殭尸?哪能像一茗小妹这样大声地说,放开地笑,大胆地爱。 大胆地爱。刚才宋一茗在说到她心中正暗暗爱着孔文才,她准备要大胆地主动地向他进攻时,赵瑞芝心里隐隐地莫名其妙地涌腾起一股说不清的乱纷纷的心绪来,但是,很快地就过去了,赵瑞芝的心情又归于平静。 赵瑞芝羡慕她刚结识的这位一茗小妹命好,出生在这样一个开化文明的家庭。 “文才见很不错。”赵瑞芝半躺半坐地靠在床头上,真诚地说,“他和他们那个家完全不一样。你们将来一定会成为很好的一对儿。” “唉,我这样炽热地恋着他,谁知道人家心里面有没有我呢?”宋一茗偎依在赵瑞芝的胸前,望着窗外深邃迷离的星空,轻轻嘆了一口气,们然惆怅地说道。 “文才兄也是很爱你的。” “你怎么知道?”宋一茗仍望着星星点点的夜空,怅然地说,有点伤感地轻轻摇了摇头。 “我说的是真话。” “真的?”宋一茗一下转过头来,望着赵瑞芝。 赵瑞芝点点头:“他领我来你们家的时候,一路上给我讲你们家,讲你哥,还待别说你多好多好。我看得出来,说你多好多好的时候,那表情,那神态,对你特别的迷恋、” 宋一茗又一下翻身坐了起来,两手搂住她瑞芝姐的脖颈,两眼熠熠闪烁着灼人的光亮,一迭连声地问: “他都说了些什么?他都说了些我什么?” “着急什么?!”赵瑞芝笑着逗趣说;又把两眼一闭,头往后一仰,枕在床头横档上,故意拖着唱戏的那种道白腔调:“听我慢——慢——道——来——”长长的尾音拖着,两眼悄悄地张汗一条细细的小缝,偷看了宋一茗一下,两眼又一闭,好像睡着了似的,还轻轻地打着鼾声。 “哎呀!你坏!你坏!瑞芝姐,你真坏!”宋一茗用纤细的小拳捶打着赵瑞芝的肩头,娇嗔地喊叫着,“你真坏!你真坏!你坏死了!坏死了!” 赵瑞芝睁开了眼,笑着,躲着;还龇牙咧嘴地作出很疼痛的样子呻吟着: “哎哟!你手好重呀!” “谁让你这么坏呢?谁让你这么坏呢?”宋一茗继续用小拳头捶着打着。 “你打吧!你再打,我可什么都不说了。”赵瑞芝一本正经地威吓宋一茗道。 宋一茗看了赵瑞芝一眼,停住了手,嘴一噘,生气地背转过身去。 赵瑞芝望着宋一茗的后背,笑了笑,上前搂在宋一茗的后肩上,说: “好吧!我讲给你听。他说……” 宋一茗的头稍微动了动,虽然说仍背着身子,但已经在侧耳仔细倾听了。 赵瑞芝笑笑,稍稍停顿了一下,说:“他说你人长得漂亮,为人实在,心地也特别善良。” 宋一茗转过身来,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脸色红扑扑的,两眼闪闪发亮: “他真的这样说了?” “那还有假?反正他说的什么,我都全部如实地告诉你了,信不信由你。” “他真的说我长得漂亮了?” 赵瑞芝点点头。 “谢谢你!瑞芝姐。你真好!”宋一茗欣喜忘情地勐一把抱住赵瑞芝,在赵瑞芝脸上响亮地吻了一下,把赵瑞芝搞了个面红耳赤。完后又两眼一闭,仰面往床上一躺。嘴角漾着幸福的笑纹,自我陶醉地沉浸在无比甜蜜的欢悦之中。 赵瑞芝脸红红地笑望着宋一茗。 窗外,从园子里的花树草丛间,时不时传来几声小虫求偶的鸣叫。 夜是那样的美,那样的迷人。深蓝色的天幕间,那颗颗珍珠般明亮的星星,把点点滴滴璀璨的光芒交织在一起,清爽而又柔和地俯照着大地,眨巴眨巴着,时不时地还显露出几分调皮来。 宋一茗在甜蜜幸福的沉醉中,”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这个敢爱敢恨、说愁就愁、说高兴就高兴、心里一点不搁事情的辣妹子哟!打起了轻轻的香甜的鼾声。那高耸而柔软的、美丽诱人的胸脯,随着轻轻的鼾声,微微地一起一伏,涌动着充满性感的青春曲线的波浪。洋溢着一种使异性一触目就神迷心乱的美。 看着宋一茗,赵瑞芝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闪现出孔文才的面影; 赵瑞芝转过头去望窗外的星空;望着,望着,不知怎么,她想起了孔文才那黑边眼镜镜片后面的那双不大的、但眨巴眨巴着、闪着聪颖灵智的亮晶晶的眼睛,她觉得这深邃的夜幕间闪闪烁烁的星星,有点像是孔文才的眼睛。 这几天,孔文才天天都来,表面上是来找宋维新、宋一茗兄妹两人讨论学问、讨论时事的,而实际上是来向赵瑞芝讲述他们家的情况的。虽说宋一茗每天也出去为她的瑞芝姐打探孔家公馆的动静,但打探到的情况终究是打探到的,毕竟不如孔文才实实在在带来的情况那么详细,那么具体。 第18页 新娘子新婚之夜的出逃,在孔家公馆掀起了轩然大波。说实在的,这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尤其是对像孔德仁这样的孔圣人后代、在地方上又极负声望的名门来说,简直就更是辱没门庭、羞煞祖宗、大逆不道的天大的丑事。当天晚上,黑门高墙的孔家院内,就乱成了一锅粥。“什么‘逃走’了?是淫奔!下贱无耻地淫奔。”孔德仁像是一只受了伤的老狼,在厅堂里,在院子中,气急败坏地打着转转,狂嗥乱叫着。一批又一批人被派出去,带着府上老爷夫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指令,满县城里搜街查巷的追寻,然而,这一批又一批人,杀气腾腾地嗷叫而出,垂头丧气地空手而归,新大少奶奶既没有活着见人,也没有死了见尸,无影无踪了。 “难道上天入地了不成?”孔德仁的两只金鱼眼睛狠鼓着,圆熘熘地瞪着,冒着血,喷着火,嘴角溢满了白沫,吼叫着。 下人们都惶恐地低着头,默然不语。 他们也说不上来,人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他们确实也说不上来。 第二天,第三天,孔家公馆的人仍在县城各处查找,与此同时,孔德仁还派人去湘阳县赵府上去探听,也没探听出个结果,而且赵家也和孔家一样,乱成了一窝蜂。赵钦恩,甚至比他的亲家翁孔德仁更气急败坏,因为赵钦恩崇尚孔道,沉湎儒理,比他的亲家翁还厉害。尤其是这个违背祖训、不守妇道、既辱没了孔家门风、也辱没了他赵家门风的大逆不道的罪人不是别人,而是他赵钦恩的女儿!这更让他无颜叩拜列祖列宗,也无颜面对世人。 八 几天来,湘水和湘阳两县的两个名门望族的高墙大院里,就这样乱闹闹的,但在外面,他们各自都在尽量地包着,遮掩着。 这毕竟是辱没门庭的丑事! 就在这期间,在第四天,湘水县上的未公馆送公子和小姐去北京上学。 第四天一大早,一辆带篷的马车,拉着宋公子和宋小姐,从县城街面上驶过,出东门而去。他们是准备坐马车到长沙,再换乘汽车到上海,然后坐船北上。 由于是一大早,街面上的人不是很多。马车轻快地从街面上驶过。车铃铛高唱着清脆欢快的歌儿。 在路过孔家公馆那黑色大铁门时,孔家二少爷孔文才正站在门口,向马车上的宋公子和宋小姐其实更是向藏在车里的赵瑞芝挥手告别,大声喊着: “你们先走一步,我很快就来。” 第三章 像挣脱铁链的小狮子,望着辽阔的海面,赵瑞芝激动的情潮涌动。然而,小顺子的惨死,船上老人的遭遇,使她悲愤难抑。翔宇兄那浓眉下的大眼睛闪灼着怒人,也深含着对未来的期盼和信念…… 一 像一头从严密的铁笼和冰寒的铁锁链中挣脱出来的小狮子似的,赵瑞芝一下浑身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松快,心胸也一下无比的开阔和欢畅。 赵瑞芝有生以来第一次坐轮船,也是第一次看见大海。 啊,大海!如此辽阔,如此壮观。她被震撼了,禁不住心旌摇曳,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一种被开阔而又美妙炫目的欢愉而引致的迷醉之中。 此时正是大海平静的时刻、无边无际的蔚蓝闪亮的大海,平平的,静静的,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哪怕一丝一线破碎的涟漪都没有。整个海面,一眼望去,仿佛就是一块刚刚被熨过的平展的巨型大块的蓝绸缎似的;蓝绸锻无边无际地向前向后向左右延伸铺展开去,连天接地,浩浩淼淼,以一种深厚而沉稳、雄阔而恢弘的气势,把天与地、地与天、以及那展翅翱翔着的白色的海鸥,都浑然相融在~起;在金灿灿的阳光的照耀下,蓝色,红色,白色,绿色,五颜六色,交相辉映,形成了无数个层层相迭着飘荡浮动着的迷离神奇的大大个小的光圈,闪闪烁烁,光怪陆离,使人恍惚置身于安徒生笔下的童话式的光网之中。 “啊,啊——多美啊,大海!” 赵瑞芝双手扶着船舷的铁栏杆,极目眺望着辽阔的海面,欢喜激动的情潮一阵阵在体内涌动,以至于连地披在肩头上的长长的白纱巾被海风吹起,飘落到甲板上,她都没有觉察到,依旧还沉浸在忘情的眺望之中。她觉得自己就是那海面的鸟,在蓝天大海间翱翔着。 和赵瑞芝靠着并排扶着船舷栏杆站在一起的宋一茗,也是被这未曾见过的大海的美景所迷恋,也没有发觉她瑞芝姐的白纱围巾被海风吹落到甲板上去了。 “小姐,您的纱巾。” 一个女性的清脆而柔和的嗓音传来。 赵瑞芝和宋一茗一起从忘情的眺望中醒转过来,回身一看,她们身后站着一男一女两个青年学生,从岁数上看,男的和赵瑞芝岁数差不多,十九岁二十岁的样子,中等偏高的个子,浓眉大眼,身着新式学生服,显得很是精干,女的岁数小一些,约十五、六岁,圆脸,齐耳短髮,一双明亮的大眼晴闪射着热烈的光,手里正拿着她掉落在甲板上的白纱巾,笑吟吟地递给她: “给,您的纱巾掉了。” “谢谢!”赵瑞芝接过纱巾。 男青年问:“小姐是第一次来海上吧?” 赵瑞芝点点头:“是的。” 第19页 小女青年奇怪地问:“翔宇兄何以得知?” 男青年笑笑:“这位小姐昨天就在这里观看大海,几乎看了多半天,今天又在这里观看,是那么被大海所迷恋,所以,我推测可能是第一次来海上。” 赵瑞芝这也才注意到,这位男青年学生昨天也在甲板上,站在那边船舷边,扶着栏杆在远眺,不过昨天穿的是一件半新不旧的蓝布长衫。赵瑞芝曾无意中扭头望了一下,男青年学生眺望着大海,但能看得出来,他并非仅仅是在观赏大海迷人的景色,而更多的是在凝神沉思。他紧锁着的浓眉下面,两眼闪射着的深沉的目光里,满含着忧戚,满含着义愤,也满含着一种壮志,满含着一种对未来的坚定的信念;略显瘦削的稜角分明的脸上异常严峻,严峻中透着一种刚毅。她听见他低低地在吟诵一首诗: 大江歌罢掉头东, 邃宽群科济世穷。 面壁十年图破壁, 难酬蹈海亦英雄。 吟诵声不高,但极有力度。诗的字里行间迸发着一种唿雷走电的豪情,再加上他那底蕴极足、清晰而雄浑有力的男低音富有感情的吟诵,形成了一股勐烈而强大的震撼力,冲激着她,震盪着她,使她禁不住又望了他几眼,为他的那种忧国忧民和胸怀报国壮志的爱国之心而深感敬服。 今天,和她面对面站在这里。这位先生,对,那位小姐刚才称他为“翔宇兄”,昨天面对着大海为忧国忧民而沉思的时候,显得是那么严峻,而今天,和她说话,又是那么随和,那么风趣,那么富有人情味。赵瑞芝想着,不由得对面前的这个浓眉大眼的青年学生,在敬服的同时还有了几分好感。 由于天气好,风和日丽,海水又是那么平静,所以来甲板上散心闲聊的人越来越多。 一直坐在船尾潜心作画的宋维新也背着画板过来了。他是在北京大学文科院学文学的,也许是文学与艺术是相通的,也许是宋维新偏爱艺术,宋维新特别迷恋画画,尤其喜欢那些西洋式油画。湘水县他家里客厅墙壁上挂的那幅巨型《创造亚当》的油画,就是他临摹米开朗基罗的教堂天顶画《创造亚当》的复制品。他是那么迷恋于西洋式油画。昨天上了轮船,到了海面,他就跑到人比较少、比较僻静的船尾上去作画,去为画海的油画勾勒底稿。宋一茗告诉赵瑞芝说,她哥哥一直想画一幅题为《海神》的油画,送到法国巴黎去参加展出。 “怎么样?赵小姐。大海景色值得一观吧?”朱维新走到宋一茗、赵瑞芝跟前,发现了那一男一女两青年学生,对男青年学生惊喜地叫道:“哎呀,翔宇兄,是你!” “继陆兄!” “你怎么也在这船上?我怎么一直没看见你?”宋维新欣喜而又感到惊异。 “你怎么能看见人家呢?你一上船就一头扎到船尾作画去了,能看见谁?”宋一茗在旁边笑着说她哥哥。 “就是。就是。”宋维新点头承认不是。“哎呀,忘记给你们介绍了。翔宇兄,这是小妹宋一茗,这是赵瑞芝赵小姐。” “幸会。幸会。” “茗妹,赵小姐,这就是我给你们讲过的天津南开中学的那位周恩来周先生。一宋维新又向宋一茗、赵瑞芝介绍道。 啊,周先生!周恩来先生!就是那曾在易卜生的着名话剧《玩偶之家》中男扮女装演女主人公娜拉,在天津演得全城轰动,又在北京演得全城轰动的周恩来先生! 赵瑞芝的心莫名地怦怦狂跳起来。 还是在湘水县宋维新的家里的时候,宋维新给宋一茗和她讲了好多外面的各种各样的新鲜事,其中就讲了天津南开中学的学生周恩来演话剧扮演女主角的事情。天津南开中学的校长张伯苓博士,是位很杰出的思想先进的现代派教育家,他除了用西方的先进的教育思想和先进的科学文化兴办教育而外,还很热心于戏剧表演。一方面,是他本人很喜爱戏剧;另一方面,意在通过戏剧进行宣传和教育,使广大民众在观赏戏剧中发现民主的真谛,发现科学的思想,特别是使妇女能正确认识自己,大胆从封建的枷锁中挣脱出来,获得自我解放。剧中人物一般都有男有女。但在当时,男女同校上学都被严加阻止着,更不要说男女同台演出了。就连世界戏剧大师莎士比亚所在的英国,女人和男人都不能普遍地同台演出,在很多情况下,都是由男的志愿来扮演女性角色,更何况是在中国!南开中学在每年十月十七日校庆演戏时,周恩来先生都被挑选上参加演出,而且由于周先生长相英俊,还可以装出很细的嗓音,再加上他巨大的魁力和沉着冷静,他总是被挑选上扮演女角色。前年,他们学校排练演出了挪威戏剧家易卜生的着名剧作《玩偶之家》。这是一部宣传妇女解放、妇女要求和男子完全平等的剧。女主人公娜拉不甘心从属于丈夫,当丈夫的玩偶,毅然撇下丈夫和家庭出走,去争得自己在社会上应有的地位,去追求新的生活。周恩来先生被选中扮演娜拉,演出非常成功,先在天津演,后又到北京演,场场满座,轰动了京津两地。宋维新就是周先生在北京演出时,和周先生认识的。认识后,他还得知周先生是个勤奋好学、极富才华的有为青年,善学善思,而且文笔极好,同时还很有演说才能。他和几个有志学友在天津学生界发起成立了敬业乐群会,还创办了《敬业》杂志,他亲自担任主编,亲自执笔写了许多针砭时弊、抨击帝国主义列强瓜分中国的阴谋、嘲讽痛斥袁世凯恢復封建帝制拉社会倒退的文章,大力宣传科学、民主、进步,在天津学生界特别有影响。两人豪情相融,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尤其是宋维新,对周先生特别推崇,每每一谈起周先生,充满了敬佩之情,使得宋一茗和赵瑞芝不知不觉都受了感染很想见一见这位周先生。想不到,今天在这里,在这上海至天津的轮船上,他们相遇了。 第20页 “周先生身边的这位小姐是谁呢?”赵瑞芝心里思忖着,偷偷又打量了一下那位小女青年,没想到,那小女青年的热烈的目光无意中正好也扫视过来,和赵瑞芝的目光对上,赵瑞芝心里一慌乱,忙把目光避开,小女青年微微一笑,对周恩来叫了一声: “翔宇兄!” 这是给周恩来提了个醒儿。周恩来醒悟过来,满带歉意地笑着说:“你看,我这个人,在这里意外见到继陆兄,太高兴了,都忘记给你们之间介绍一下了。这位是继陆兄,宋继陆,宋维新先生,北大文科院的高材生,油画才子,很擅长于西洋油画。这位是邓颖超邓小姐,天津一女师的高材生,是位演说家,天津女学生界的小领袖。” “翔宇兄又在取笑颖超了!”邓颖超嗔怪地说着,举起小拳朝周恩来肩胸处打了一下。 几个人都开怀大笑起来。 赵瑞芝感到自己周围开始被一股温暖的潮水所包围,她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欢畅从自己心底升腾而起,似电流般向着身体各个部位迅疾地传去,使得她浑身一阵激奋的灼热。 二 “翔宇兄这次去上海……” “我们几个敬业乐群会的同学这一次主要是利用假期去上海搞了一下社会调查,深入了解一下民众。”周恩来回答宋维新说,又问:“继陆兄这是回校去上课吧?” 宋维新点点头:“嗯。” “令妹和赵小姐……” “她们也和我一起去北京上学,准备去上女高师。”宋维新向周恩来和邓颖超简单述说了一下赵瑞芝的事情。 周恩来和邓颖超敬佩地望着赵瑞芝。 周恩来赞嘆地说:“赵小姐真可算是当代中华女子之英杰,实实令人钦佩而敬服。” 赵瑞芝脸上涨起一层红晕:“周先生过奖了。” 邓颖超很诚挚地说:“不!翔宇兄一点也不过奖。赵小姐确实给我们当代女子作出了榜样。我们女子也是人,我们应该挣脱那些束缚我们的枷锁,争取我们做人的权利,争取我们在社会上应有的地位!我们不能再让人任意欺凌,随意宰割!” 谈到女子,宋维新又深表感慨:“我们中国本身就多灾多难,而其中女子灾难最为深重,这都因为我们的封建社会持续时间太长。想想看,好几千年的时间啊,封建主义沉重的磐石死死地压在我们几万万妇女身上。” “现在就是要起来,彻底砸碎这个磐石!”邓颖超大眼睛灼灼闪亮,闪射着激昂而坚毅的光,“当然,这主要还要靠我们女子自己要敢于挺身而起,就像赵小姐这样,敢于造反,敢于从那高墙深院,从那森然可怖的黑色大门里冲出来!”说到这里,邓颖超略略停顿了一下,稍微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沉缓地说:“而要做到这一点,首先我们女子要打掉我们自己身上的那种逆来顺受、不敢越雷池一步,甘愿受人宰割的奴性。” “奴性,对一个民族来说,是一种瘟疫,是一种足可以使这个民族毁灭的瘟疫。”显然是,邓颖超提及的奴性,又触动了周恩来的心怀,引起了这位特别善于思索的热血青年的深思。他走到船舷旁,扶着栏杆,浓眉微蹙,遥望着广阔而深邃的大海,语调沉重地说:“数干年的封建社会和黑暗专制的封建统治,使我们中国被压在社会最底层的妇女备受凌辱,这也造成了她们中间大部分人道来顺受、唯命是从的奴性。打破这种奴性,使女子也挺身起来堂堂正正地做人,这自然是非常之必要的!可是,这种奴性,并非只是在女子身上有,在我们这样一些鬚眉男子身上,不是也严重地存在吗?!漫长的封建社会,造成了我们的愚昧,也造成了我们的贫穷和落后,由此,也使得那些倚强凌弱的帝国主义列强们,像一只只兇残贪婪的饿狼似的,张牙舞爪地窜到我们中国来横行霸道,为所欲为,使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处于被欺凌的地位,从而,也使我们中间的一些人潜生出一种奴性来,尤其是这其中的一些人,弃宗忘祖,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之脑后,他们甘愿认贼作父,充当洋人的奴才甚至帮凶和打手,帮助洋人欺凌践踏自己的同胞。这些傢伙,为从洋人主子那里乞讨到一点残肴剩羹,极尽献媚之能事,摧残起自己的同胞来。比他们的洋人主子都心毒手辣,可他们在洋人主子面前,却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哈吧狗,点头哈腰,唯唯诺诺,连声大气都不敢出,陪着笑脸,那种奴颜婢膝的样子,实在令人憎恶!”周恩来语调沉重,充满着悲愤,浓眉下的双眼迸射着怒火。“就是这种奴性,更助长了那些帝国主义列强的气焰和兇残,使得他们更肆无忌惮地来宰割我们。” “确实是这样。”邓颖超赞同地点点头,“这一次,我们天津一女师和天津南开中学敬业乐群会的十来个同学相约在一起去上海进行社会调查,感受就特别深。”邓颖超背靠着船舷栏杆,对宋维新、赵瑞芝他们讲述。“上海日本纱厂的那些东洋资本家们,把咱们中国人根本就不当人。在他们眼里,中国人连只蚂蚁都不如。蚂蚁有时都还不可以随意踏死,但是厂子里的中国工人,无论是男工或者女工,东洋人可以任意骑在他们脖颈上疴屎厨尿,可以任意把他们踩在脚底下践踏蹂躏,任意踩碎踏死。尤其是那些男女童工,更为可怜,境遇确是苦不堪言。我们到上海杨树浦福临路的一个东洋纱厂去看过,那里的情况着实令人触目惊心。” 第21页 邓颖超语调沉重,充满着悲愤之情。 “……窄而长长的用红砖墙严密地封锁起来的工房区域,被一条水泥窄道切割成狭长的两个长条区,拥挤着排列着十几排鸽子笼一般的小工房,有八九十、上百间,数千名的男女童工就那么挤着,蜷缩着,相互身子压身子地住在这些‘小鸽子笼’里。 “这些男女童工被东洋人的花言巧语连哄带骗地从乡下、从外省区各地招来,在卖身契一样的契约上画个押,就开始给东洋人当不戴锁链的奴隶。 “他们晚上用破蓆子、破被子把身子一裹,在充满了汗臭、粪臭和湿气的‘鸽子笼’的冰凉疹人的水泥地上眯一眯眼,打个盹儿,天还没亮,就被木棒、皮鞋一顿乱打乱踢地吼骂起来,一哄而抢地吃上一点乡下人用来餵猪的豆腐渣连同碎米、烂菜叶子煮在一起的所谓的‘粥’,然后就被吆赶着,从刚刚打开的铁门走出工房区,走进厂子,开始一天十二个小时的苦干。 “东洋人把他们看作是‘会说话的机器’,是替他们东洋人赚钱的工具,可以随心所欲地打骂和践踏,生死疾病一概不管。” 邓颖超讲述着,悲愤之情明显地传染给了赵瑞芝、宋一茗、宋维新他们,他们心中都涌动着悲愤的情潮,尤其是赵瑞芝,她从来就不知道,也从来没有听别人讲述过这一类的事情。她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两眼从邓颖超那由于悲愤而涨得通红的圆脸上移开,向着大海望去,深深地注视着大海。 邓颖超的悲愤之情似乎也传染给了大海,平静的海面突然也不平静了,开始了轻微的骚动,一片细碎的浪花沸沸扬扬起来,渐渐地转成激烈的涌动,转成越来越大的波浪,涌腾着,翻卷着,还传来一阵阵悲愤吶喊的涛声。 停顿了一阵后,邓颖超又继续讲述道: “东洋人随心所欲地打骂和摧残我们的男女童工。当时,在上海杨树浦的东洋纱厂里,我们就曾经亲眼目睹了一个名叫小顺子的男童工被东洋人兇残毒打的情景。 “小顺子是被东洋人天花乱坠地吹的什么‘洋式的做工房子’、住的是‘小洋楼’、什么‘一天三餐,顿顿大米白面、鱼肉荤腥不断’、什么“可以赚很多很多的钱’等这一类花言巧语从天津乡下被连哄带骗地招来的。小顺子家里就只有他和他爷爷。他父母亲在一次灾荒年里双双饿死,他和他爷爷靠出外乞讨才活下命来,自此爷孙俩相依为命。小顺子爷爷也想的是让小顺子能有一口饱饭吃,就让小顺子跟着东洋人到了上海。没想到,一张契约,把小顺子送进了虎口。 “小顺子面黄肌瘦,身体瘦弱得像根芦柴棒一样,整天槓比他要大要重好几倍的大棉花包,人要是不注意细看,还以为是大棉花包自己长了脚在行走呢。想想看,这么小的小孩,这么瘦弱的身子,空着肚子,还睡不上觉,扛这么大这么重的棉花包,一天十二个小时,怎么能挺得住? “有一次,小顺子扛着一个小山似的把他瘦小的身躯沉重地压在下面、压得他瘦小的身躯几乎已经看不见了的大棉花包,蹒蹒跚跚地走着;他患着病,再加上腹空肚飢,两腿发软,浑身虚汗淋淋,走着,走着,两眼发花、发黑,头一昏沉,往前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刚好被一个东洋人看见,那东洋人吆喝来几个人把大棉花包抬走,就像一只疯狂的恶狼似地,两眼闪着凶光,扑上前去,一顿乱棍狠打,乱脚勐踢,一边兇残地毒打着,一边嗥叫着狂骂: “‘想偷懒?懒鬼!想偷懒?懒鬼!……’ “小顺子被打得在地上滚来滚去…… “小顺子被打得遍体鳞伤,血肉煳拉的,蜷缩在地上,奄奄一息了。 “那丧失了人性的东洋人,兽性还没发完,还在狂骂,还在乱踢乱打。 “这时,几个工头模样的中国人,也讨好地上去和东洋人一起对小顺子一顿乱踢乱打……” 邓颖超正在讲述着,忽然,从客轮甲板的那边,传来了一阵骚乱声…… 三 甲板上的人都唿啦啦地朝那边涌去。 人群往两边散开,从人群中间,这艘客轮的船主——一个留着平头、蓄着仁丹胡、腿短身子长的矮墩墩的挫胖子东洋人,手里拎着根文明棍儿,腆着大肚皮,满脸迸射着一种使人森然发憷的冷凛兇残的杀气,向这边走来。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两个满脸横肉、腰间紧束着根白布带子的东洋人随从,其实也就是打手,再后面紧跟着的,是两个中国人打手,沿着甲板拖着一个人,朝这边拖来。 这是一个很瘦小的驼背老人,六十多岁,枯瘦如柴;稀稀疏疏的蓬乱的花白头髮上,沾带着沾有血迹的腐草;粗糙的黑而焦黄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布满伤痕,沾满着脏污的泥土和血迹;身上的土布衣服已是索索串串的,尤其是裤子,裤腿都已经成了烂布条条,也沾带着血迹;两只脚上也都是血——一只脚精赤着,污黑黑的,另一只脚用一些破布烂草裹缠着,血煳煳的。看得出来,老人已经遭受过兇残的毒打了。 老人被两个中国人打手在甲板上拖着,朝这边走来。甲板上留下了一熘醒目的弯弯曲曲的血印。 第22页 老人被拖拉着,身子在甲板上摩擦着,而两只枯瘦嶙峋的污黑带血的手,却一直紧紧地搂在胸前,死死地紧抱着一个补丁摞补丁的浅蓝色土布小包,枯涩的双眼涌满着混浊的悲悽的泪水,望着两边的人群,充满着哀切的乞求,嘴唇一张一合地颤抖地翕动着,像是想要说什么,但因为在甲板上被拖着,又说不出来。 走到一个大木箱子跟前,东洋人船主站下了,兇狠的目光傲慢地环视了四周围拢上来的人群,往木箱子上一坐。两个东洋人打手一左一右往两边一立。那两个拖拉着老人的中国人打手,把老人拖到东洋人船主面前,恶狠地往甲板上一扔。 “‘打!再给我狠狠地打!打!”东洋人船主坐在木箱子上,挥动着手中的文明棍儿,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声嘶力竭地喝吼着。 两个东洋人打手上前去,一把把两个中国人打手推开,其中一个抓起蜷缩在用板上的老人,提在半空中,一拳狠打过去,把老人又打倒在甲板上,紧接着,两个傢伙一起勐扑过去,拳脚相加,凶狂地乱踢乱打。老人枯瘦的身子蜷缩成一回儿,瑟瑟颤抖着,在甲板上翻来滚去,惨痛地哀哀悲叫着。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乱打人?” “这老头儿怎么啦?”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周围的人们都很惊诧地相互询问着。 刚才被东洋人打手一把拨拉到一边去的一个中国人打手,见讨好主子、显示自己的机会来了,把扣子解开、敞着怀,衣襟往两边一张,一只手往腰上一插,另一只手晃动着大拇指头,向后指着老人,唾沫星子乱飞乱溅: “这老叫化子,不买票坐船,还藏到底舱放杂物的小隔间里,要不是让我发现了,还真让这老傢伙占了便宜了。老不死的穷叫化子,想得美!东洋大爷的船,能那么好地让你不买票白坐吗?不来点厉害的,你还不知道我们东洋大爷的英雄本色呢!” 奴才无耻的媚颜奴骨的表白和吹捧,更助长了主子得意忘形的凶狂劲儿。 “打!给我狠狠地打!使劲地狠狠地打!打完了,给我扔到海里去餵鱼!” 两个东洋人打手对老人更加凶狂地拳打脚踢起来。老人蜷缩着的身子,翻来滚去;干涩苍老的嗓音,一声声悲切地哀叫着。慢慢地,翻滚着的身子不动了,悲切的哀叫声也渐渐沉落下去,越来越细小,越来越微弱…… 老人已经被毒打得遍体鳞伤,血淋煳拉,半死不活,即将要昏迷过去了。 面对这一切,周围的人都看着;其中一些人表情木本地默默地看着,但也有一些人,心情很不平静,纷纷议论着。 周恩来已经怒不可遏了,他浓眉剑耸,双目迸发着凛凛寒光,分开人群,走上前去: “老人家没有钱买票,就应该遭到这种残忍兇狠的毒打吗?你们还有没有一点人性?” 其中一个中国人打手把三角眼一斜吊:“先生,劝你还是不要狗抓耗子——多管闲事!” “何谓多管闲事?!在我大中华的国土上,岂容一小小倭寇如此兇残横行?!” 周恩来的凛然和义正辞严,也进一步激发了那些原本心情就已经很不平静的人们的情绪,都纷纷厉声喊叫起来: “对!怎么能够这样随便毒打人?!” “你们把中国人还当人不当人?!” “在中国国土上,这样打中国人,太狂了!” “……” “……” 坐在木箱子上的矬墩墩东洋人船主,开始屁股一抬,还想站起来向周恩来耍耍威风,后来一见好多人都朝着他指着,挥舞着拳头,愤怒地厉声吼喊,他心中一憷,打了个寒战,赶忙又坐回到了木箱子上,不敢再吭声,只是两只猫眼一样的小眼晴,狡黠地贼熘熘地而又惊恐地朝着四周人群扫视着。 不再平静的骚动的大海,一排汹涌的巨浪涌来,把客轮颠簸了几下,其中一个浪头沖天而起,扑打到甲板上,正好扑打在东洋人船主身上,差点把那傢伙打倒,但那傢伙晃摇了几下,很快又坐稳了。 那个三角眼中国人打手望了望浓眉剑耸、气势凛然的周恩来,望了望四周被激怒的人群,又回头看了他的东洋人主子一眼,然后对着周恩来和周围人群,把敞开着的衣襟又往两边一张,把他的那双三角眼一挑,色厉内荏地撕扯着公鸭嗓子喊叫: “你们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坐船买票,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怎么啦?坐船不买票,反倒还成了大爷了!你们谁觉得这老叫化子可怜,替老傢伙把票钱补上,这才是汉子!怎么样?拿钱来!别到时候按我们轮船上规矩,把老傢伙从船上扔下去了,又说我们和我们的东洋大爷太不仗义。” 这边,“三角眼”的话音还没落地,只见赵瑞芝挺着胸脯走上前来,掏出一把银元,朝三角眼面前一扔: “我来替老人补票!这些钱,够了吧?” 银元散落在甲板上,向四处滚去。 “够了!够了!”“三角眼”陪着笑脸,两只三角眼迸发着贪婪的目光,忙俯下身去拾甲板上的银元。 第23页 周恩来鄙夷厌恶地看了“三角眼”中国人打手一眼,忙上前去搀扶那位被打得奄奄一点的老人。 赵瑞芝、邓颖超、宋一茗、宋维新也都忙上前搀扶。 “三角眼”把散落在甲板上的银元拣起,双手捧送给东洋人船主。 东洋人船主接过银元,得意地“哼”了一声,站起身,带着他的东洋人打手和中国人打手扬长而去。 甲板上的人群都围在了被打的老人四周。 周恩来弯下身蹲着把老人搀扶着半坐起来。 宋维新也在另一边搀扶着。 赵瑞芝、邓颖超、宋一茗轻轻地用手绢擦拭着老人脸上、胳膊上、腿上的血污和泥土。 老人从半昏迷状态中慢慢甦醒过来,身子动了动,一轻轻地唿了口气,慢慢地睁开了眼睛,黯然无光地看了看围在他四周的人,又看了看蹲在他身边的周恩来、赵瑞芝、邓颖超他们几个,嘴角微微一抽,表示谢意地淡淡地惨然一笑。 周恩来轻轻地问:“老人家,您这是上哪儿去?” 老人没有回答,又看了看周恩来,勐地,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把一直紧抱在胸前死不松手的旧布包包,又往紧抱了抱。 周恩来又轻声地极为关切地问了一一句:“老人家,您准备上哪儿去?” “回家。” “老人家家在什么地方?” “天津卫。” 邓颖超惊喜地:“老人家是天津卫的?” 老人点点头。 邓颖超说:“我们也是天津卫的。我是天津一女师的。这位是周先生,是天津南开中学的。老人家的家在天津卫什么地方?” “在乡下。海河边上,三条石。” 周恩来充满同情地说:“三条石,那是个苦地方。” “三条石?”邓颖超勐想起来,“小顺子的家就是三条石的。” “小顺子?!”老人像被勐地触碰了一下什么痛处似的,浑身抽动了一下。 邓颖超点点头:“嗯,小顺子。我们在上海一家东洋纱厂搞社会调查时,见到一个名叫小顺子的童工,正在遭受东洋人兇残的毒打,很可怜,让人看不下去,那也是我们天津卫的,是被东洋人连哄带骗招去做工的……” 邓颖超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老人突然爆发而出的撕心裂肺的悲恸的大哭打断。 人们不知所措,都惊愣住了。 邓颖超也有些慌乱,不知怎么一回事儿,只是一选连声地叫着老人: “老人家!老人家!……” 周恩来也连连相劝:“老人家,有话慢慢说!有话慢慢说!……” “小顺子就是我的孙子呀!”老人在恸哭中迸发出一声撕裂长空的哀号,“我可怜的小顺子呀!我可怜的小顺子呀——” 老人的哀号声充满着极度的凄切和悲愤。 邓颖超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凝固住了。 周恩来仰望着天空,浓眉下的双目进着愤怒的火,也闪着痛切的泪光,面色寒凛冷峻,默默地一动不动,像座沉凝冰冷的石雕。 赵瑞芝、宋一茗、宋维新望望周恩来,又不约而同地一起将探询的目光投向邓颖超。 邓颖超望着他们,双目盈满了泪水,摇着头,说不出话来。 怎么能够开口说呀? 令人惊心动魄而又毛骨悚然! 一点也不虚夸。刚才因为邓颖超还没有来得及把小顺子的遭遇全部讲述出来,就被老人由于没有钱买船票而被东洋人兇残毒打的事情打断了,所以在场的任何人,包括赵瑞芝、宋一茗、宋维新他们,都不知道,也绝对想像不到,邓颖超和周恩来他们这十几个天津敬业乐群会的男女青年学生,在上海三天后,第二次去杨树浦东洋纱厂搞调查、顺便还想再看望一下小顺子时,在工友们那里听到的关于小顺子的最后的悲惨的情景,是多么令人惊心动魄而又毛骨悚然! 四 ……小顺子慢慢甦醒过来,他发现自己躺在自己所谓的睡觉的房子——潮湿、恶臭的鸽子笼般的工房楼下冰凉的水泥地上。 他知道自己是被打得昏死过去后被人抬回到这里来的。 昏昏噩噩、迷迷沉沉中,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几个好心的工友叔叔、伯伯背着抬着回来的。 小顺子躺在水泥地上,浑身冰森森的,就像是躺在森冰的铁板上或冰块上似的,使他不停地瑟瑟地打着寒战。他想稍微翻一下身子,但一动也不敢动,浑身上下遍体鳞伤,皮开肉绽,略动一下,就钻心般的疼痛。 为了稍微地减缓一点冰寒和伤痛的刺激,他微微把身子蜷缩了一下,但是,无济于事,贴在冰寒的水泥地上,浑身体内针扎般的火辣辣的疼痛,又冷又痛,内外夹攻,使他的意识一阵阵陷入半昏厥的迷乱之中—— 恍恍惚惚中,他似乎看见爷爷佝偻着腰身,蹒蹒跚跚地向他走来…… 恍恍惚惚中,他似乎觉得自己回到了天津卫家里,回到了海河边…… 恍恍惚惚中,他似乎觉得那已死去的爸爸妈妈并没有死,他看见他们正在家里那破烂的小院子里忙着在干什么活…… 第24页 恍恍惚惚中,他似乎还觉得他那被抓去当兵、后因为想跑回来而被用军棍打死的哥哥也没有死,正穿着军装背着枪笑呵呵地朝他走来…… 尔后,恍恍惚惚中,他又看见爷爷佝偻着腰身,蹒蹒跚跚地向他走来…… 他觉得自己晃晃悠悠地也在朝爷爷走去…… 一股寒风掠来,他感到一阵冷,打了个寒噤,倏然从迷乱中清醒过来了一些,他发现自己是被窝在一个破烂筐里被人抬着往前走着,还听见有人说话: “这小瘪三,确实是个小瘪三!像根芦柴棒似的,没一点分量,抬上他就像什么也没有抬一样。” “怎么什么也没有抬?!还有个烂筐子嘛!” “噢,对!对!” “喂,你知道吗?这小瘪三还没死呢!” “什么?” “这小瘪三还没死呢!” “谁说的?东洋人说死了,就是死了。” “真的!还没死呢!刚才我和你一起抬着往筐里放的时候,我明显地觉得他动弹了一下。” “少啰嗦!我刚才不是已经对你说了吗?东洋人说死了,就是死了!” 那个人再不吭声了。 两个人谁也不再说话,只是抬着筐子往前走着,往城外走去。 可怜的小顺子,他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东洋人让这两个人把他抬到哪儿去?去干什么?他更不知道,就在这当天,他爷爷真的从天津来看望他来了。 老人家是在下午天快黑时赶到纱厂的。东洋人告诉老人家说他孙子得了重病,经过多次精心治疗,未能治好,死了,已经埋了。 而工友们私下暗暗告诉了老人家真相。 老人家发疯似地向城外跑去。 老人家跑到城外的时候,天色已经大黑了。 苍白的月亮,正把它那凄楚悲凉的寒辉,撒落向乱葬岗子。阴风凄凄。枯黄衰败的荒草上和被荒草半掩半没着的大大小小的坟包上,以及那从坟包投落下来的阴影上,都浮罩着一层惨然凄切、令人森然发冷的白光。 老人家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向乱葬岗子没命地跑去。 远处,传来野狗的憷人的叫声;先是一声,后是两声、三声…… 乱葬岗子上到处都是野狗令人寒惊的叫声。 这里可以说是野狗肆虐的天下。 野狗成群结队地出没在这荒野枯草之中。每每有活人来埋葬死人时,它们便隐伏在暗处窥视着,伺机而出。当活人们急匆匆地将死人草草埋葬到土里,又急匆匆离去后,野狗们就迫不及待地争先恐后地勐扑上去,胡撕乱扯地饱餐一顿,欢欣无比而又满足地把一堆堆白骨留给七天后或是第二个清明节復来的活人们去骇然惊恐和哀恸伤心。 老人家看见悽惨冰寒的月光下,野狗的身影在蹿来蹿去地闪掠着。 老人家更拼命地栽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栽倒,不顾一切地向岗子上跑去。 他的小顺子死了,东洋人说是病死的,其实是被狠心歹毒的东洋人打死的,被扔到了乱葬岗子上,他要去看一看,去最后看一眼。 叮怜的小顺子! 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小孙子,自己唯一相依为命的亲人,他信了东洋人的谎话,让自己的小孙子跟着东洋人来上海做工,挣大钱。吃大米、白面,住洋房,是他相信了恶狼的花言巧语,是他把自己的小孙子送进了狼口——一血淋淋的狼口。他该死呀!他真该死! 老人家一边往前跑着,一边心如刀绞般地自责自骂着自己。 老人家跑着,朝着岗子上悲枪地唿喊: “小顺子!——” 回答他唿喊的,是阴风悽厉的唿啸,是野狗憷人的叫声,他似乎还听到有野狗扑打撕咬的混合杂乱的响动。 啊,在这野狗扑打撕咬的混合杂乱的响动声中,他似乎听到,不,是真的听到,听到有小孩悽惨的哀号,尽管是很微弱,但他听到了: “救命呀!救命呀!爷爷,快来救我呀!爷爷,快来救……” 哀号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惊恐和绝望,在乱葬岗子上令人毛骨悚然地惨烈地激盪着。 小顺子!是小顺子的声音!老人家听得很清楚,是他的小顺子的声音。确实的,真真切切的,是他的小顺子的声音! “小顺子!小顺子!小顺子!——” 老人家大声喊叫着,发疯地向岗子上跑去。 到了岗子上,”什么都没有,一片沉寂,就连刚才他看到影子、听到扑订撕咬的响动的那群野狗们,也都一下于都跑散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留下的,除了凄凄的阴风、冷月下的一座座坟包外,便是笼罩在四周的森然可怖的空旷和沉寂。 “小顺子!小顺子!——” 老人家向四处望着,悲枪地唿喊着。 四周,荒草丛上,坟包上,反射着冷月投落下来的惨白的冰寒的月光。 突然,也许就是心灵感应,老人家看到不远处,相隔着四、五个坟包的一个洼坑旁边,有几条碎布条子,在凄凄阴风的吹拂下,像几个小招魂幡似地在那里飘展,飒飒作响。月光下,老人家认出来了,是他熟悉的布。老人家心里勐地一抽,忙跑过去,只见洼坑旁边,挂在草尖上的碎布条子,浸满了血,老人家一眼就认出是小孙子的裤子;再看洼坑里面,小顺子被野狗撕扯啃咬得支离破碎的躯体,弯曲地成个虾状蜷缩在那里,血漓煳拉的,惨不忍睹;有的地方几乎就剩下白花花的骨头了…… 第25页 “啊——” 老人家撕心裂肺地朝天哀嚎一声,两眼一黑,昏死了过去…… 五 小顺子是还没有死就被扔到了乱葬岗子上,尔后活活被野狗撕扯啃咬死的。 老人家跑向乱葬岗子时,听到的的确是小顺子惨烈痛切的哀叫声,但老人家没有来得及把自己的小孙子抢救下来。 在纱厂工友们的帮助下,老人家把小孙子的残骸掩埋好,从中拣了几根骨头,准备带回到家里去,准备与他为伴。他怀里紧抱着的那个旧布包里,包的就是小顺子的几根残骨。 小顺子的惨死令人惊心动魄、毛骨悚然。 小顺子的惨死,使赵瑞芝骇然而又无比的伤痛。她两眼溢满了泪水,心中充满着凄枪,她想说什么,但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敢看老人家紧抱在胸前的那个旧布包包,可那个旧布包包总是时不时地在她眼前闪现着。 宋一茗也是。连着两个晚上,她睡不着。她说,她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小顺子在乱葬岗于上被一群凶狂的野狗活活撕咬的可怕的情景,她甚至好像还听到了小顺子那悽厉惨切的喊叫声。 可怜的小顺子! “东洋人就是这样对待我们中国人的!而且还是在我们中国人自己的国土上。”周恩来激愤不已地说着;他浓眉耸立,但是很快又沉落了下来,目光由愤慨的灼烈而转入伤痛的深沉,冷峻的面容浮现起一层悲哀,看得出来,这位血性青年激愤之中深隐着一种深切忧思的痛苦。深沉的痛苦,像干斤重的铁块,沉沉压在他的胸口,也像万把利刃,血淋淋地狠扎着他的心头:“我们如此任人宰割!像这样下去,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会有什么出路?!亡国灭种,势在必然!” 宋维新忿然地:“那些东洋人太狂了!” 周恩来望着波浪翻滚的海面,“不光是东洋人,那些西洋人,那些帝国主义列强,英国、法国、俄国、美国,都一样,都骑在我们脖子上疴屎厨尿。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能这样?不就是因为我们落后,我们穷吗?我们不能这样落后下去,这样穷下去!我们一定也得富强起来!只有富强起来了,我们才会有出头的日于。” 宋维新忿然而又不服气地:“那个东洋,那个小日本,弹丸之地,诛儒身躯,怎么就会那么厉害呢?” 周恩来依旧遥望着波涛汹涌的海面:“日本也是近五十年内才强盛起来的。在1868年之前,它和我们中国一样,也是被笼罩压制在封建制度下,当时的德川家族的江户幕府,和咱们的清王朝一样,实行严格的闭关锁国政策,对来自美国、英国、荷兰、俄国、法国等西方列强的欺凌,也是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1868年,日本各地爆发了“社会改革”起义,彻底摧毁了日本延续了二百六十多年的德川幕府的封建专制统治,改庆应四年为明治元年,明治天皇在各派拥护改革的激进势力的推动下,进行了维新改革。首先革除了封建弊政,消除了封建割据,加强和巩固了中央集权,一尔后,打破了闭关自守,实行开放,大力引进西洋的先进科学技术,发展工商业,修铁路,办邮局,发展通讯,统一货币,开办工厂,奖励贸易,还实行徵兵制,建立新式武装,维护民族独立,还实行义务教育,破除封建文化,倡导开明文化,学习西洋文明,结果,从1868年,到1873年,仅仅五年时间,那个弹丸之地岛国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自此,越来越厉害,与美、英、法、俄等那些西方列强们平起平坐了。” “这小日本!”宋维新说不上是赞嘆,还是轻蔑,是折服,还是不服气地感慨了一句。 周恩来慢慢转过身来:“所以,不能小看那小日本!我们要向那小日本学习!要想打败强硬的对手,首先一定要想方设法把对手的强硬之处学过来,学到手,甚至比对手的强硬之处还要强,这样才能以强制强。” 赵瑞芝、宋一茗、宋维新、邓颖超都望着周恩来。周恩来那充满着深沉的忧思的眼睛,此时却写满了信念和对未来的期盼; “所以,我决定:这次回天津后,准备一下,筹措一点路费和学费,东渡日本,去学习。” 第四章 读着这位守常先生和仲睿先生的文章,感到有一种奋发向上的力量激盪于纸面。还有适之先生的文章,也令人振奋。赵瑞芝决计女扮男装,考入北大。 一 这一年,北京的秋寒来得比往年早。 才刚刚是九月下旬,寒秋之初,北京已被笼罩在阴郁肃杀、寒气袭人的秋风秋雨之中了。尤其是最近,连着几天,都是先风后雨。每天一过午后就狂风大作,整个宇宙间,到处都迴响着野兽狂吼般的风啸声。天色灰而发黑,阴云密市,沉郁而凝滞,像一口黑闷的大铁锅似地扣在大地上。狂风过处,迷濛的尘土,细碎的砂粒,以及纸片、枯叶、人与各种兽类的已干散的粪便和各种各样污秽的物件,都被搅合在一起,掀捲起来,在空中狂飞乱舞,时而扬上高空,时而又沉落下来,时而飘飘悠悠,时而旋着旋儿,把整个天地间搅得迷迷离离、混混沌沌的。马路上的行人,在这狂风和狂风捲起的砂尘、杂物的凶狂扑打下,都低着头,拢着肩,掩着脸,身子向前屁股朝后地弓着腰,颠颠跌跌地艰难地走着,时不时还被迫地扭转过身子,背顶着风站上一会儿,或者倒退着慢慢走上几步。那些拉洋车的,拉板车的,尤其是上面坐着人或者拉着东西的,更是举步艰辛,虽说车的轮子是在转动着,但好长时间也行进不了多少,弄不好还时不时地被狂风的勐劲拉拽得后退不止。风后紧接着便是雨,倾盆大雨从沉郁阴黑的云天上哗哗地泼洒而下。伴随着大雨的倾泻,闪电不时地撕裂着浓重的乌云,飞掠着耀眼的蓝光,雷阵也不时地轰隆隆地滚过。在这狂风暴雨的肆虐下,不仅行人稀少,就连平时街头巷口那摆满了的摊点,那吆喝叫卖声争先恐后、此起彼落的卖热馒头的、卖烙饼的、卖各类小吃的草棚棚、布棚棚,也都没有了,只剩下那些破烂砖头、那些长条形的破木板子和烂板凳,东倒西歪地乱扔在那儿。街面上行人越来越稀少,街面也显得越来越空荡,甚至连无家落身的野狗野猫也见不着了。偶尔有上几辆洋车、汽车从街中间驶过,也是几声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马蹄声后,四周又归于风雨的啸吼。风狂雨骤,雨骤风狂,似乎这天地间已不是人类的世界了,而是一切都是在狂风暴雨肆虐的淫威之下。 第26页 这一天,赵瑞芝上午到街上去买了两件换季的秋装,中午天变之前就回到了住处,因为今天午后宋维新要来告诉她关于北京大学是否同意补括她为新生的事情。 来北京后,赵瑞芝和宋一茗都暂时先住在宋家兄妹的一个表姨家里,和表姨的二女儿也是小女儿漆小玉住在一起。 漆小玉,女高师的学生,开朗,爽直,待人热情,年龄比她们俩都大,待她们就像大姐姐一样。宋一茗上女高师,就是她去信提的建议。这几天,她领着宋一茗在忙着办理入学手续。 漆小玉曾劝说过赵瑞芝也上女高师,说现在男女同校还没有先例,像北京大学这样全国有名的第一流的高等学府,恐怕还不会破这个例,接收她入学。但赵瑞芝一心一意想上北大,漆小玉也只好笑笑作罢。 十几天来,宋维新一直在为赵瑞芝上北大的事情而奔波。本来,他们在天津卫和周恩来、邓颖超分手后抵达北京时,北大的招生已经完毕,但后来又传出消息说,新任校长蔡元培先生致力于改革北京大学的学制,决定扩大文理二科,所以还要再补充招收一些文理二科方面的新生。不用说这对于赵瑞芝是一个意外的喜讯和机会。于是宋维新就立即着手帮赵瑞芝跑补招方面的事情。 虽然是一个意外的喜讯和机会,但事情也并不是那么好办。这十几天,宋维新从早到晚奔走着,没有着落,甚至连补招的入学考试都不允许参加,理由就是因为赵瑞芝是个女性,如同一茗的表姐漆小玉说的一样,现国内还没有实行男女同校,北大作为首席高等学府,要顾及自己的声誉,不愿造次破这个例。 这一下,当头一个问棍无情地打在赵瑞芝头上,打得赵瑞芝晕头转向,束手无策。她不顾一切地逃婚出来,来北京,就为的上学,上北大,要是上不了北大,可怎么办?回去,绝不可能!实在不行,上女高师,但她一心一意想上北大,痴心执着,总是难以捨去。 天哪!在中国,囚禁女子的铁笼,怎么这样难以冲破?! 赵瑞芝忧心如焚,心头被浓黑的阴云笼罩着,沉压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此时也黯然无光,溢满着伤感和焦虑;她吃不下,喝不下,整天坐在窗前,思绪像一团纷杂的乱麻似地勒捆着她的脑神经,折磨着她,使她的脑子一阵阵地抽动着,跳着,难以忍受地剧烈地疼痛着。 宋维新、宋一茗兄妹,还有漆小玉,都替赵瑞芝着急。 不管怎么着,在北京也要把大学上上。回去,是绝不能回去的!她好不容易从那阴森森的活人坟墓中逃了出来,怎么能再回去呢? 他们几个都这样认为。 就连宋家兄妹的表姨杨玉霞也说:“既然已经出来了,就决不能再回去!再想想办法吧!” 宋维新一天到晚不辞辛苦地奔走着,在找关系,找门路,想办法。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事情仍没有个让人感到宽慰的结果。北京大学负责办理补招新生入学考试的那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先生,一个又瘦又小的迂腐的老夫子,嘴咬得很紧,一点也不松口,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像在吟诗诵文般地拖着调子说: “不可!不可!补招女子。绝不可也!绝不可也!” 眼看着补招新生入学考试的日子已经来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赵瑞芝的嘴角都已经急起了泡。宋家兄妹和漆小玉也都坐卧不宁。最后还是漆小玉毕竟比赵瑞芝和宋一茗都年长几岁,还有点主意,说女高师正好也在补招新生,干脆让赵瑞芝用赵瑞芝这个原名报考女高师,同时,让赵瑞芝把自己名字中“芝”字的草字头取掉,改成赵瑞之,报考北大,光参加补招考试,反正他们不知道是男是女,先考完再说。两手准备:如果考的成绩不理想,北大没能考上,就上女高师,女高师要求的成绩比北大要低一些;如果考的成绩不错,考上北大了,就再想办法。要想尽一切办法!总之,不能回去!在北京一定要把大学上上! 大家都贊同,说漆小玉的办法是可行的好办法。 赵瑞芝想想,也觉得只能这样试试。就让宋维新帮她用“赵瑞之”的名字报了名,后又在漆小玉,宋一茗操持下,着一身男子装束,参加了考试。 考试下来,赵瑞芝考得特别好,成绩优异。 今天,宋维新就是拿着赵瑞芝的考试成绩,去绕着圈子投石问路去了。 赵瑞芝队街上买衣服回来时,家里没人。宋家表姨父漆立德最近应财政总长梁啓超的邀请,出任财政部部员,去部里上班去了。表姨杨玉霞昨天夜里受了风寒,身子不大舒服,由小玉的奶妈林妈陪着,叫了辆洋车去医院看病了。宋一茗和漆小玉去女高师为一茗办理入学手续去了。 赵瑞芝坐在窗前,等候宋维新来。 靠着窗户的桌子上,堆放着宋维新和漆小玉给赵瑞芝借来的各种各样的书报杂志,都是新近出版的,很新潮的。其中,《青年杂志》她过去曾看到过,翻阅过,陈独秀先生,就是她从《青年杂志》上知道的。后面的由《青年杂志》改刊而成的《新青年》、还有《甲寅》、《晨钟报》、《甲寅日刊》等,她过去都未见过,这一次来北京她才看到。她如饥似渴地认真地读这些书报杂志上的每一篇文章、她又一次一阵阵地感受到一种清新的、激人心血沸腾的气息扑人脸面,动人心弦。尤其是,她又知道了一个人,一个名叫李大钊、字守常的青年学者。这位李大钊先生的文章,和陈独秀先生的文章一样,才气横溢,文笔通达流畅,铿锵嘹亮,笔锋犀利,气势磅礴,尤其是立意清新并富有勃勃生机,内蕴深刻而丰厚;谈古论今,以现今引未来,对歷史遗训的大胆批判,对当今时弊的大胆鞭挞,对未来前途的大胆预测,思想和认识上的真知灼见,无一不诉诸笔端。读他们的文章,赵瑞芝时时都感受到有一种奋发向上的力量激盪于纸面,从字里行间迸然唿啸而出。 第27页 春日载阳,东风解冻…… ……彼幽闭贞静之青春,携来无限之希望,无限之兴趣,飘然贡其柔丽之姿于吾前途辽远之青年之前,而默许以独享之权利…… ……宇宙无尽,即青春无尽,即自我无尽。此之精神,即生死骨肉、回天再造之精神也。此之气魄,即慷慨悲壮、拔盖世之气魄也。惟真知爱青春者,乃能识宇宙有无尽之青春。惟真能识宇宙有无尽之青春者,乃能具此种精神与气魄。惟真有此种精神与气魄者,乃能永享宇宙无尽之青春…… 这是李先生刊出在由《青年杂志》改刊的去年九月份出版的第二卷第一期《新青年》上的长篇论文《青春》。 这是一篇号召青年奋起反对专制腐朽的封建主义的气贯长虹的力作。 文章深刻指出了两千多年来的封建专制统治给中国带来的巨大危害,激愤斥问:“此长久之歷史,积尘重压,以任桔其生命而臻于衰败者,又宁容讳?”当然,问题“不在于龈龈辩证白首中国之不死,乃在汲汲孕育青春中国之再生”。而这种“回春”的“再生”的办法就是“革命”。李先生在文章中列举了土耳其的“青年之政治运动”,列举了“印度革命之烽烟一缕,引而弥长”,也列举了孙中山先生领导的推翻清王朝的辛亥革命,指出未来的希望在青年身上。 ……青年之自觉,一在冲决过去歷史之网罗,破坏陈腐学说之囹圄,勿令殭尸枯骨,束缚现在活泼泼地之我,进而纵现在青春之我,扑杀过去青春之我,促今日青春之我,禅让明日青春之我…… ……冲决歷史之栓桔,涤盪歷史之积秽,新造民族之生命,挽回民族之青春…… ……以青春之我,创建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国家,青春之民族,青春之人类,青春之地球,青春之宇宙,资以乐其无涯之生…… 这篇文章,赵瑞芝一开卷触目,立时就被字里行间的一种博大的青春浩气所吸引,所慑服,阅之恨晚,爱不释手,一口气反覆读了四五遍。她感到一股清新和煦的徐徐春风,消融开了自己十多年来被禁钢在沉郁和寒凝之中的心扉,使自己柳暗花明,豁然开朗。尤其是上述的几段,每每阅之,竟与笔者心通情融,情不自已地大声朗朗读之,反反覆覆,数通不止,以至于有的都可以熟背下来。 从宋维新那里得知,这位才华横溢、文笔奇丽的李大钊先生,曾留学日本,在日本早稻田大学修政治本科,曾组织过神州学会,积极从事反袁世凯復辟活动。这期间,开始潜心于对一种来自欧洲的新的学说,宣传劳工神圣的学说——马克思主义——的学习与探求。回国后,担任北京《晨钟报》总编辑、主笔,现在在北京大学供职,是北大经济系教授兼校图书馆主任。李先生博学多才,为人正直、厚诚,深得广大师生的信服和敬仰,在校外社会上也很有声望。 除李守常李大钊先生外,赵瑞芝从书报杂志上还知道了一位字适之的胡适先生。胡先生早年留学美国,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回国后,现也在北京大学任教授,也是一位博学多才的学者、诗人,文笔也极好。胡先生刊登在《新青年》上的《文学改良刍议》一文,赵瑞芝读过,也颇有清新、激人振奋之感。 李守常李大钊先生、胡适之胡适先生,听说还有钱中季钱玄同先生,还有刘半农先生,再就是还有陈仲甫陈独秀先生。这么多学者、哲人、文豪,都荟萃于北京大学,这更坚定了赵瑞芝入学北大的意念。 也不知道宋维新今天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消息?是令人欢欣、令人振奋的喜讯?还是像以前一样,是令人沮丧、也令人气愤的不好的消息? 宋维新这些日子确实也够辛苦的,每天从早到晚为她赵瑞芝实现入学北大的夙愿而奔走着。也真难为他了!赵瑞芝心头一股热流涌腾上来,又向全身通流开去,使她全身上下立时沐浴在一种热烘烘的感觉之中。 她从内心深处感谢家维新。 一个确实很不错的青年,她这样想着。那天夜里,她从黑森森的孔家公馆里逃出来,在寒气凛冽的空荡荡的大街上毫无目的地奔走着,没有去处,孔家二少爷孔文才把她领到了宋维新家里。第一面,宋维新就给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那让她这个在中国封建传统的陈腐中长大的旧式女子感到新奇和钦羡的黑亮的捲髮、笔挺的西服、尖形锃亮的皮鞋和金丝边眼镜暂且不说,光他那神采奕奕的勃勃英气和他那大方、颇有韵致、不拘束的潇洒的神态,就给赵瑞芝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到后来,谈话稍微多了,也稍微熟悉一些了,宋维新那谈古论今的渊博的学识,那幽默风趣而又不失风度、很有分寸的谈笑,特别是,当赵瑞芝得知,宋维新家客厅里那幅《创造亚当》的临摹的油画,是出自宋维新之手,她对宋维新已经钦佩到了极点,简直都有些着迷了。后来,她和宋家兄妹又一起结伴来京。一路上,宋维新在照料自己小妹宋一茗的同时,也兄长般地无微不至地关心着她,使她深受感动。到北京后,赵瑞芝、宋一茗住在宋家兄妹表姨家,同漆小玉住在一起。宋维新住在学校,每天就这样跑赵瑞芝人学的事情,每天都过来看看她,告诉她跑的情况。事情很棘手,但他总是不灰心,总是充满着必定成功的信念和决心,而且,他还宽慰她,给她鼓劲,让她不要沮丧,不要过于悲观,让她振奋起精神。 第28页 他是那么自信,又是那么热心。 赵瑞芝在心中满怀着对宋维新感激之情的同时,也觉得很过意不去。 感激之情也好,过意不去也好,宋维新的身影,总是时不时地在赵瑞芝的心中闪掠着。她每天都希望见到他,都盼着他来,尤其是,每天午后一到这时候,她就焦灼不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高耸的胸脯剧烈地一起一伏着,心律不齐,心怦怦地狂跳不止,浑身燥热,眼睛不时地透过窗户玻璃朝院子的大门方向望着。 她是在急切地等待着他给她带来什么消息吗?好像是,但又不完全是。她像隐隐约约的还有点什么说不清的原因。 到底是什么?赵瑞芝自己也说不清。 二 同每天一样,一过午后,天色就开始变了。 赵瑞芝焦虑地等候着宋维新的到来。 她随手在桌子上时而拿起书,时而拿起报纸,时而又拿起杂志,心不在焉地胡乱翻着,翻过来,又翻过去,什么都看不进去,便又随手扔回到桌子上去。 墙上的挂钟“当、当、当”地敲了三下。 赵瑞芝走到窗户跟前,朝外望着。 窗外,沉暗下来的天空,又像扣着的黑铁锅似地笼罩在大地上。狂风一阵阵地从窗前啸然掠过,使劲地把窗根的腊梅树扯拽得摇来摆去,把还没有撕扯尽的粉红的花瓣大把大把从枝条上又撕扯下来,撕得粉碎。向高空中撒开,扬去;霎时间,数不清的粉红花片在满空中狂飞乱舞,扬扬撒撒,飘飘悠悠,好像严冬已经提前来临,飞扬起了漫天漫地的粉红色的鹅毛大雪似的。天地间混混沌沌,阴黑一片。相跟着狂风的脚步,西边远处天际刺喇喇一道耀眼夺目的闪电,如飞龙走蛇般倏然掠过,把黑云密布的天空撕裂开一块,旋即熄灭逝去,继之而来的就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过了一会儿,又是一闪,一响;又过了一会儿,又是一闪,一响;又一次一闪,一响,电光尚未完全熄灭逝去,巨响也尚在轰鸣之中,滂沱大雨就倾天而落,暴雨铺天盖地地泼洒着,时而像是用水瓢往下狠泼,时而又像是用筛子朝下勐筛,时而直直地垂落,时而又成了斜斜的网,时而又交错混乱地狂飞乱舞,已看不清是一条一条的了,只可见是白花花的混沌一片,与从屋顶上奔泻而下的白花花的瀑布和从地上撞击进溅的白花花的水花交杂混合在一起,使得天地相连,共为一体,完全成了一个昏暗迷乱、混沌不清的白花花的水的世界。 赵瑞芝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又在房间内来回走了几圈,完后又站在窗前,望着外面。 一是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二是雨下得这么大,宋维新现在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赵瑞芝焦灼的心一阵阵地在抽搐,在瑟瑟发颤。 墙上的挂钟,在单调而又枯燥地“嘀哒、嘀哒、嘀哒、嘀哒”地走着。 赵瑞芝下意识地朝挂钟扫了一眼,时针已经指向了四点,“当、当、当、当”的报时声响了起来,在房内的空中刺耳地迴荡着。 四点了,还不见宋维新来。 往常,两点半多一点,最晚三点,宋维新就来了。 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赵瑞芝愣怔怔地看着挂钟下面那来回晃动着的下摆,愣怔怔地看着,呆想着。 是啊,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突然,院子门一响,随着门的响动,一个人影一闪。 啊,来啦!赵瑞芝从愣怔中勐醒过来,急忙转身向门口走去。 “嘭、嘭、嘭!”轻轻的敲门声。 “快请进!快请进!”赵瑞芝快步迎上前去。 房门被推开,一个瘦高个子、身穿青布长衫、戴着一副黑边眼镜的青年男子,从风雨中闪身进来。 是孔文才,孔家公馆的二少爷。 “啊?!是你?!”赵瑞芝非常意外而又很惊喜。 “这地方好难找呀!”孔文才甩了甩衣袖上的雨水,又跺了跺脚上的雨水。孔文才浑身上下都是水淋淋的;满身满脸,头髮、青布长衫、黑亮的皮鞋,都如同被水浸过,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成线地往下流淌着水,眨眼功夫,他站的地方,脚下已江上了一大滩白亮亮的水。 “你什么时候回到北京的?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宋维新你见了没有?”赵瑞芝问。 “刚才我去北大了,见到继陆兄了。阿嚏!”孔文才回答着,浑身打了个寒噤,忍不住地打了个喷嚏。 一听孔文才说他刚去北大见着宋维新了,赵瑞芝两眼刷地一闪亮,忙不迭地连声问道: “你刚去北大了?见到宋维新了?他说没说什么?情况怎么样?他没说今天有没有什么好消息?他怎么还不到我这儿来?” 孔文才两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他说他等一下陈学长,完后马上就来,让我先来,给了我一个地址。阿、阿、阿嚏!” “哎呀,你看我!你得换身衣服。”‘赵瑞芝勐地才从忘情中回过神儿,望着水淋淋的孔文才了自己很不好意思,很过意不去,但又感到很为难:“到哪儿找你穿的衣服呢?这可怎么办?” “不要紧!不要紧!等一会儿就干了。”孔文才撩起长衫的下摆,把水拧了拧。 “这么温,都湿透了,哪里能过一会儿就干?这样会得病的!”赵瑞芝着急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在房间里打着转转,两眼四下里看着,满怀期望地希望能找出点什么能让孔文才临时替换一下的东西来。 第29页 但是,什么都没有。这是漆小玉的闺房,不可能有什么男人穿的东西。要找,只有到那边漆小玉父母亲的房间里去找,可是人家家里人都不在,怎么好随便去人家房间里乱翻乱拿呢?这宋一茗和漆小玉也不赶快回来。 赵瑞芝心急火燎,转来转去盼着宋一茗、漆小玉她们赶快回来。 外面,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小一些了。 孔文才拧着长衫上的水,宽慰着赵瑞芝:“不要紧!一会儿就干了。不要紧!一会儿就干了。你看:这里已经快干了。” 说话间,院门响动,随着一阵轻快地跑着的高跟皮鞋的声音传来, 她们回来了,赵瑞芝焦虑而无措的心情一下松缓了下来,赶忙朝门口迎了过去。 最先推开门进房子来的,是漆小玉。漆小玉进到房子里,先看到的,就是水淋淋的孔文才,她惊奇地看看不认识的孔文才,又看看赵瑞芝,又看看孔文才;惊奇之中带着询问。 赵瑞芝刚要给漆小玉介绍孔文才,还没等开口,宋一茗进来了。 “文才死!”宋一茗一看见孔文才,先是一愣,后又一下高兴地大声叫了起来。 “茗妹!”孔文才也挺高兴地笑着。 “你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回校的?怎么不来看我们?你不是说只比我们晚一二天就回校吗?怎么拖了这么长时间才来?……” “茗妹,先别问那么多!”赵瑞芝笑着打断了宋一茗连珠炮似的一连串的发问,“赶快让小玉姐想法找几件能替换的衣服,先让文才兄替换一下。” 宋一茗才顿时醒悟:“哎呀!就是。你怎么被淋成这个样子了?小玉姐,你找几件姨父先不穿的衣服,先让文才见替换一下吧!有没有?” 漆小玉点点头:“有!我去找上几件,等一会儿到那边去换。”说着,拉开门出去,到那边房子去了。 宋一茗说了声:“好!”又转过头问孔文才:“你怎么被淋成这个样子了?没叫辆洋车吗?” 孔文才苦笑着:“我就是坐洋车来的。洋车拉到前面那条街上,我一问,是谭家铺子,我就说了声:到了,就下了车,让洋车走了。谁知道,这前街后街有两个谭家铺子,那是个饺子馆。继陆兄给我说的应该是这个,杂货店,谭家铺子,害得我在雨里面找了好大一阵子。” “你真是个书呆子!”宋一茗嗔怪地笑着说。 “谁是个书呆子?”宋一茗话音还没落地,宋维新从外面进了房子。刚才都在听孔文才说两个谭家铺子的事情,谁都没有听到院子门的响动。宋维新不知怎么,也是让雨淋得水淋淋的,西服、领带、皮鞋,也都和孔文才一样,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哎,哥,你怎么搞的,也淋得水淋淋的?”宋一茗不解地问。“人家文才见是因为不知道有两个谭家铺子,你也给人家没说清楚,人家跑了好多路,才让雨狠淋了一傢伙,你是怎么搞的,也让雨淋成了这个样子?” “唉,说不成了!”宋维新摇摇头,脸色灰灰的,满脸都是沮丧而又愤慨的神情。 赵瑞芝心里隐隐猜测到事情不顺,心情忧郁地轻轻地说了一句: “都先去把衣服换一下吧!” “对,哥,小玉姐到那边房子去给文才兄找替换的衣服去了,干脆你和文才兄现在一块儿过去,把衣服换一下。” 三 雨还在下着,大一阵子、小一阵子、小一阵子、大一阵子地下着。 宋家表姨父漆立德已从部里下班回来。表姨杨玉霞也从医院回来了,打了一针,情况有些好转,在里间卧室躺着休息。漆小玉去厨房帮助林妈做饭去了。其他人,宋家表姨父漆立德、宋家兄妹、赵瑞芝、孔文才,都坐在客厅里聊着。 刚才,别人都还没有回来的时候,赵瑞芝原本想开口问一下孔文才她走后他们家情况怎么样,他哥孔文义情况怎么样了;还想问一下她自己家那边有什么反应,她父母亲到孔家公馆来过没有;再就是,她还想知道一下,她的逃婚和出走,外边人都知道了没有,县里社会上有些什么反应。但是,后来转眼一想,又不想开口问了。尤其是关于孔家公馆里的情况和孔文义的情况,她觉得用不着去问,也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去问,她和孔家公馆一点关系没有,和孔文义也一点关系没有,操那份闲心干什么?她赵瑞芝是她赵瑞芝,孔文义是孔文义,两个人现在已经互不牵连了,已如同陌生路人,风牛马不相及了。至于她们家的情况,她父母亲的情况,倒确实想知道一下,出来后,尤其是到北京后,时不时地还想一想,心里多少总还是有些惦念,所以想知道一下。但是,想一想,又觉得心很凉,父母亲太狠心,太绝情绝义,就没有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当人看,随随便便就往火坑里推,根本不管自己女儿的生死,这又让人太伤心,伤心透顶! 从孔文才的角度来说,很想把赵瑞芝走后的情况给赵瑞芝说一说,后来见赵瑞芝没有打问的意思,而且宋家表姨家的人和宋维新、宋一茗他们都回来了,有些话也不好再说了,也就没有再谈及这方面的事情。 其实,说什么情况都是次要的,主要的是,孔文才特别想见到赵瑞芝。 第30页 他特别想见到她,至于为什么,孔文才自己也说不大清楚。对这位名义上已经成为他大嫂、而实际上没能成为大嫂的年轻女性,他内心深处不知怎么总莫名其妙地隐隐骚动着一种说不清的情潮。 当初,他在北京上学,他哥哥病卧在床,病情很重,气息奄奄,危在旦夕。家里来信说,想用古老的沿袭下来的沖喜的办法,救哥哥一命,说不定也还能把病治好。孔文才很爱自己的哥哥。哥哥孔文义自小聪颖过人,善学好读,特别有灵性和才气,精通史事,能写一手令人赞嘆的好文章,尤其是诗词,令人叫绝,而且书法功底也很厚实。哥哥崇服李白、杜甫、苏东坡、辛弃疾的才气,崇服司马迁、文天祥的正气,很赞赏歷史上的“贞观之治”,对李世民也很崇服。在他的书房里挂着他自己大笔挥就的“以钢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亡;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的大字幅。父母亲尤其是父亲说哥哥有“治世鸿鹊之大志,前途无量”,很偏爱哥哥,对哥哥言听计从。面孔文才从小好奇心强,对外面的新鲜事情特别感兴趣,不愿意关在阴暗的书房里反覆死啃那些纸都发黄了、迸发着一股子霉气的孔老祖宗的《论语》和孟老二《孟子》,一心想到外面去上学,可父母亲坚决不同意。后来还是哥哥说了话,父母才同意他到北京上了法政专门学校。孔文才对哥哥敬服而又依恋,小时候就是哥哥的“跟屁虫”,后来慢慢长大了,对哥哥的感情更深。哥哥患病后,他常常躲在家中花园假山后涕泪不已。来北京上学后,他也每月都给哥哥写信问候病情。半年来,他远在北京,惦念着哥哥的病,忧心如焚。他不情愿让可恶的病魔夺去哥哥的生命。绝不情愿!哪怕是他去代替哥哥死也心甘情愿!但是,他不贊同用沖喜那种方法去救哥哥。沖喜,这是封建社会流传下来的带有很浓的迷信色彩的陋习。它根本救不了哥哥的命,而且还会再去把人家一个好端端的女儿随着挤上害掉。这是害人的事情。不能干!家里信中竟然还说什么让他回去代替哥哥迎娶新人,与新人拜天地,再把新人送进洞房,让他去当这害人的帮凶。岂有此理!这伤天害理之事,他死也不能干!过后,家中又来了好几封信,还拍了电报,他都回信以功课忙而未同意回去,同时在回信中反覆明确表示不同意家里这样做。后来,以至于一直对他冷脸恶语的父亲亲自动笔给他写了封信,哀哀切切,恳恳相求,让他回家一次,而且,信还是专门打发了一个人,火急来京,亲手递交到他手上的。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意不去助纣为虐,便仍以功课忙脱不开身为藉口,又把来人打发了回去。十天后,又接到父亲一封亲笔来信,把他凶言恶语大骂了一通,并不允许他以后再进家门。家里面定的给哥哥沖喜的日子是个公历、旧历的月和日都为双号的“四双”佳庆喜日。在日子临近的前四五天,孔文才突然脑子一转,觉得应该回去一趟,应该回去劝阻哥哥坚决拒绝办这件事情。这件事情肯定是在哥哥病重,什么事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父母亲背着哥哥决定的。要把事情真相告诉给哥哥,让他坚决拒绝。于是,孔文才就买了车票,急忙朝家里赶。没想到,车子在路上又出了故障,把时间给耽误了,赶到家里时,新人已经进门了,一切都来不及了。他从自己房间的玻璃上看着,在喧闹的、热烈而刺耳的鼓乐声中,赵家小姐被搀扶着进了中堂,旁边是穿戴着新郎官服饰的姑表妹孔丽虹。他的心一阵剧烈地抽缩,浑身感到一股寒气袭人。赵家小姐,他没有见过,听说长得很美,听看见过她、又从戏台上看过神话戏《精卫填海》的人说,长得就像戏里面的那个炎帝的女儿精卫女。刚才他从侧影和背影上看出,名不虚传,是个很美的女子。他可怜和同情这女子,为这女子陷身于这个活人的坟墓而感到无比的伤痛和悲哀。他决定帮一下这位赵家小姐。后来的事情,就是那样发生了。 他没有想到,这个名义上已经成了他大嫂而实际上根本没有成为他大嫂的赵瑞芝,赵家小姐,长得不仅比他想像的还要美,还要秀气、清丽、贤淑、文静,而且,还极有主见,极富有反抗精神,有志气,性情刚烈,这使他对她极为敬佩,极为崇服,以至于无比倾慕。 然而,她毕竟还是他名义上的大嫂,他不敢胡思乱想,不敢造次,也不愿意有意无意地去伤害他敬爱的大哥,他只能是在心中抑制不住地暗暗骚动着这种无法诉说的情潮。 是敬佩?是崇服?还是倾慕?或者干脆就是一种炽烈的爱?孔文才说不清楚,其实也无法说得清楚。 在湘水县家里,赵瑞芝走后,孔文才一直就在惦念着她。有时候他特别想她,想得夜夜失眠,要不是哥哥病情又有些加重,他可能在赵瑞芝和宋家兄妹离开县城后的第二天、第三天也会紧跟着赵瑞芝的身影启程回北京的。那天早上,她们离开时,他送她们,表面上是对宋维新和宋一茗喊着:“你们先走一步,我后面很快就来!”实际上,他觉得他是在向藏在车里面的赵瑞芝喊着,在向她从侧面表述着自己的心迹。后来,哥哥的病情略微好转一些了,他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北京,到北大先找见了宋维新,又急急忙忙找到了宋家表姨家这里。 第31页 此时,宋家表姨正在讲刚才她在医院里碰到的一件趣事。 大家都饶有兴趣地听着。 赵瑞芝也在听着,但她的心还是牵在宋维新所办的事情上,她很想问一问今天的情况,尽管她已经预感到而且已经从宋维新脸部的表情上看出来今天的情况仍然不好,但她还是想问个清楚,可是,她又不想打断宋家表姨的那兴致勃勃的讲述。她只好等过上一会儿再问。她一边听着宋家表姨的讲述,一边有时也按捺不住自己心绪地向宋维新那边扫上几眼。 这期间,孔文才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赵瑞芝。 而与此同时,宋一茗也一直在用一种火辣辣的目光,热烈而大胆地定定地望着孔文才;她发现孔文才一个劲儿地在注视着赵瑞芝,而丝毫没有发觉她一直在望着他,心里说不上是一股子什么滋味,正好表姨讲的趣事也讲完了,她便问孔文才道: “文才兄在想什么心事儿?在惦念家里兄长的病吗?” “噢,不!”孔文才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在想赵小姐上北大的事。” 宋家表姨一下也被提醒了,笑着说:“噢,就是。我光顾着闲聊了,忘记问一问赵小姐上学的事情了。维新,事情到底办得怎么样了?” 宋维新沮丧地摇摇头:“刚才在那房子换衣服时,我已给文才兄说了,看来希望不大了。” 这一说,赵瑞芝还没说什么,宋一茗一下着急了,火燎燎地问他哥: “你不是找陈学长去了吗?” “我一上午就是在等他。” “他怎么说的?” “他也是那个说法,北大不好破这个例。” “他文章里不是写得那么好吗?他不是极力主张反对封建专制、封建礼教、封建道德,提倡民主与科学、提倡男女平等的吗?怎么一碰上实际问题,一来真的,他就缩头缩脖子,也往后缩了呢?”“辣妹子”的“辣”劲儿又上来了。 宋家表姨杨玉霞“哼”了一声:“你们那个什么陈学长,我看也不过是个绣花枕头。” 表姨父漆立德慢吞吞地说:“陈先生可能也有什么难处。” 赵瑞芝从忧思中抬起头来:“就是,姨父说的对,陈先生可能也有什么难处。我们也不要过于强人家所难。” “那你说怎么办?不上了?白奔忙“一场?,’宋一茗气不平地问赵瑞芝。 赵瑞芝看看宋一茗,不知说什么好。 宋维新有气无力地低声说:“实在不行,就去上女高师吧!反正报考女高师的成绩也都是挺高的,再也用不着费那么多事了。” 宋一茗的“辣”劲上来了:“不行!还得争!你们这些男人,都是绣花枕头,表面上一个比一个行,一动真的,一碰个小钉子,就没戏唱了,一个一个都朝后缩。” 宋维新望着自己妹子:“那你说怎么办好?” “怎么办好?争!继续争!拿出个狠劲儿来,争到底!瑞芝姐,就像你下狠心从孔家公馆跑出来那样,拼上一口气,争得自己的权利。下决心从孔家跑出来,那是争自己做人的权利。现在,这是争自己上学的权利。对我们女子来说,上学的权利,其实也还是做人的权利。不争不行。男女公开社交,不也是硬争出来的。现在,男女公开社交既然已经允许了,为什么男女同校不行?争!争到底!” 宋维新问:“那你说,还怎么个争法?我跑了这么多天,该找的我都找了,该说的话都说了,还是这么个结果。还怎么争?” “你找过负责补招新生的人了?” “找过了。” “不行?” “不行。” “你也找过陈学长陈教授了?” “找过了。” “也还是不行?” “也还是不行。” “那就再去直接找校长!” “找校长?” “对,直接去找校长!” “找校长就能解决问题?”杨玉霞怀疑地望着自己的姨表侄女。 宋一茗很肯定地说:“校长是一校之长,学校的事情他说了算,他可以做主。” 宋维新问:“要是校长那里也不行呢?” 宋一茗回答说:“去试试看嘛!咱们中国有句老话: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去试一试,说不定还能有点希望呢!” 漆立德想了想,也贊成自己的姨表侄女的说法:“就是,一茗说的对!直接去找一下蔡元培蔡先生,说不定还真有点希望。蔡先生很有民主思想。他早年曾办过女学,也提倡过小学男女同校,说不定这次以赵小姐为头名,在北大开创一个先例呢!” 宋维新苦笑着摇摇头:“那也不一定。我们陈学x,民主思想也很强,是他创办了《青年杂志》,极力宣传科学、民主,发起开展新文化运动,在《青年杂志》创刊号上刊登了《敬告青年》那篇轰动了全国的文章,向全国青年提出了‘自主的而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进取的而非退隐的’、‘世界的而非锁国的’、‘实利的而非虚文的’、‘科学的而非想像的’六点奋发自立的要求,希望青年们排除陈腐,自觉奋斗。平时在讲课时,他也是那样慷慨激昂,让我们青年以剑与火的精神冲破社会的黑暗,塑造光辉灿烂的自我。原先我以为找他,他一定会帮赵小姐一把的,我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没想到,等了一上午,把陈学长盼等来了,仍然是那句‘不能破例’的话。令人寒心透顶!找到蔡校长,能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吗?我看未必。” 第32页 沉默。谁都不开口说话了,都像心上压了一块沉重冰寒的铁砧似地,默默地、忧虑重重地坐着。 过了一会儿,还是“小辣椒”,咱们的“辣妹子”,火辣辣地打破了沉重憋闷的气氛: “怎么啦?都不说话。为什么都像是天要塌下来似的,一个个满脸的愁云?找校长,如果也希望不大,那再想别的什么办法嘛!光愁能有什么用?” 赵瑞芝忧戚惨然地淡淡一笑,摇摇头:“再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宋一茗冲着她的瑞芝姐诡秘地一笑。 “好,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好,一茗,你给你瑞芝姐想个办法出来!”杨玉霞说。 “表姨,你别将我军!我还真想了个办法。” “什么办法,你说说!” 大家都随着杨玉霞的目光,朝宋一茗望去。 “我想了个办法,就看瑞芝姐你敢不敢干?” 赵瑞芝一下精神也来了,两眼扑闪扑闪地灼灼发亮,看着她的“辣妹子”。 “敢不敢干?”宋一茗又追问了一句。 “你还没说出是什么办法呢。” “你先说,你敢不敢干吧?”宋一茗狡黠地笑着。 “敢干!”赵瑞芝想了想,决然地说。“只要不是让我去杀人放火,不是让我去坑害拐骗人,只要能让我上上北大,我就敢干!” “那好。哥,其实这个办法,你早已经给瑞芝姐用过了。”宋一茗对宋维新说,“为什么就不能大着胆子接着用下去呢?” 宋维新不解地望着妹妹。 “你不是把瑞芝姐的名字中的‘芝’字取掉了草字头,用‘赵瑞之’这个像是男人的名字帮瑞芝姐报上名,让瑞芝姐穿男子服装又参加了考试的吗?而且,成绩单子上也写的是这个‘赵瑞之’,那何不就让瑞芝姐索性用‘赵瑞之’这个名字,再一次女扮男装,先去报到上课呢?等报了到,进了教室,上了课,生米做成熟饭了,看他们怎么办了他们还会开除瑞芝姐,把瑞芝姐从校门里撵出来不成?” 石破天惊。宋一茗的绝妙主意使在座的每个人,包括赵瑞芝本人在内,都惊愕不已;随即,除赵瑞芝以外,又都从惊愕很快转为极度的狂喜,都两眼闪烁着惊喜的目光,看看宋一茗,又看看赵瑞芝,又看看宋一茗,点着头,连连赞许着。 杨玉霞夸奖自己的表侄女:“哎呀,一茗,我的小辣椒,还真有你的!行!好主意!” “怎么样?瑞芝姐,敢不敢干?”宋一茗盯视着赵瑞芝问道。 赵瑞芝脸红红的,心也在怦怦地狂跳。她有些怕,迟迟疑疑的,光是微微笑着,不明确表态;完后,她看着宋一茗,看着大家,又看着宋一茗,轻轻摇摇头。 “怎么?瑞芝姐,你不敢干?” “我有点怕。” “怕什么?你那时候,从孔家公馆里跑出来,多勇敢呀!我们都特别敬佩你。现在,你怎么啦?你的那股子勇敢劲儿跑到哪儿去了?” “这不一样” “怎么下一样。这也是一种抗争的方式。不发现则罢,一旦被发现,更可表明你的决心,表明你追求自我的坚定的信念。” 漆立德正喝着茶,放下手中的茶盅,接过表侄女的话头:“一茗说得很有道理。赵小姐,我看一茗这个办法,不妨试一试,未尝不可。” 正说着,漆小玉进来招唿大家过去吃饭。 第五章 北大成了进步青年嚮往的中心。女子是否是“万恶之源”、“多事之物”,两位新文化先驱进行争论,女扮男装败露。绝处逢生,赵瑞芝成了北大第一名女学生。 一 北京大学成了全国进步有为青年注目嚮往和汇集的中心。 北京大学,其前身是歷史上有名的“百日维新”中根据康有为、梁啓超为代表的维新派的建议,由光绪皇帝下诏、梁啓超以六品街而创立的京师大学堂。校址坐落在北京景山东街马神庙,同时还将原设官书局和新设译书局也都併入大学堂。 从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和二百多年的清王朝封建专制统治被辛亥革命的巨炮彻底摧毁以后,这里一度是良旁混杂、鱼龙乱聚之地。那些穿着长袍马褂、朝思暮想地想抱住封建皇朝的大腿,以科举而进身入仕的举人、秀才们,在他们的梦想随着清王朝以至整个封建制度的被摧毁而彻底破灭之后,便将辫子剪去,将长袍马褂换成西服,又妄想以新学为自己的晋身之阶。他们混杂在那些“精神贯注,勐力向前,应乎世界进步之潮流”的有志青年之中,除少数的还读点书、研究点学问而外,相当一部分都以打麻将、捧戏子、逛妓院度日。使得校园里,新鲜气息和霉败之味交混在一块,勃勃向上的生机和颓废没落的腐朽杂合在一起。 袁世凯想恢復帝制当皇帝没能成功反而送了命以后,思想家又是教育家的蔡鹤卿蔡元培先生被请到这里,出任校长。 蔡元培先生,这位在思想理论界和文化教育界横贯中外、学识卓着的通才巨子,光绪年间的举人、进士出身,曾任翰林院庶吉士,后又为编修。甲午海战,中国惨败,他痛心疾首,深感学西方先进科学、走西方强国之路的必要性和紧迫性,发愤开始研究西学。戊戌变法中,积极宣传变法,对戊戌六君子敬佩之至。变法失败后,蔡先生深感清廷政治腐败,改革“无可希望”,而变法之所以失败,是“由于不先培养革新之人才”,便断然离开翰林院,南下回到老家浙江绍兴,投身于教育,担任绍兴中西学堂监督,提倡新学,支持新派,后又去上海,担任上海南洋公学特班总教习。清末举人、后来的同盟会会员邵仲辉邵力子及江苏省教育司长、省议会议员黄炎培,都是蔡先生的得意学生。1902年,蔡先生东渡去日本,但很快又回国,在上海与章炳麟章太炎先生、蒋智由先生等人发起成立了中国教育会,被推选为会长,编辑教科书,出版书报,后又创办爱国学社和爱国女校,被推举为这两校的总理。在学生中,他大力宣传反封建专制,宣传民主、进步思想,宣传西学,并对学生进行军事训练,积极培养民主、科学、进步的有志有为青年。1903年冬,他与蒋维乔先生等,组织了“拒俄同志会”,出版发行了《俄事警闻》报,即后来的《警钟日报》,揭露沙皇俄国蚕食我东北的罪行。1904年冬,与龚宝铨先生等,组织了光復会,被推举为会长,并动员陶成章、徐锡麟等人加入了光復会。次年,蔡先生在上海又秘密加入了孙中山先生的同盟会,被指定为上海分部主盟员。1907年,徐锡麟、秋瑾在安庆和绍兴的武装起义失败、两位反清爱国义士惨遭杀害后,蔡先生悲愤而出国,留学德国,学习和研究哲学、心理学、美学和伦理学,很有建树。1911年辛亥革命胜利后,西渡回国,受孙中山先生邀请,任南京临时政府教育总长。任职期间,极力主张学校实施西方的教育方针和教育制度,推行修改学制、小学男女同校、废除“忠君、尊孔、读经”等一系列改革措施,进行军国民、实利、公民道德、世界观、美育五项教育。就在这年7月,因不满袁世凯的专制统治,同时也因受到拥袁復辟派势力的排挤,愤然辞职,退出内阁,旅居德意志和法兰西,从事教育和美学研究。1915年,与吴永珊吴玉章先生等人组织留法勤工俭学及华法教育会,大力提倡勤工俭学活动。短命的袁氏“洪宪王朝”垮台之后,受聘来北京大学任校长。 第33页 蔡先生一担任北大校长后,就立志并致力于北大校风的整顿和教育的改革。首先针对北大相当一部分学生不潜心于学习和学术研究,而两眼直盯于官场仕途的不良风气,明确提出扭转学生观念,他说:“大学学生,当以研究学术为天职,不当以大学为升官发财之阶梯。”他制定出一系列措施,如严禁嫖赌等,来整顿校风。在学术上,蔡先生坚决反对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主张。他力主实行囊括大典、网罗众家、思想自由、兼容并包,提倡民主与科学。他以为“学术上的派别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所以每一种学科的教员,即使主张不同,若都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就让他们并存,令学生有自由选择余地。”他既聘请新文化运动的发起者和积极参与者陈独秀先生、胡适先生、钱玄同先生、刘半农先生等人为北京大学文科学长和文科教授,聘请宣传革命、宣传马克思主义的李大钊先生为北京大学经济系教授兼图书馆主任,又聘请潜心于经史学和古文字学的王静安王国维先生,聘请宣传无政府主义、埋头于国故研究、竭力反对新文化运动的刘中叔刘师培先生等,也为北大教授。一时,诸家学派云集,各类学术争鸣,北京大学成了政治、思想、学术研究的中心。有时候,各个思想、学术派系内部也经常唇枪舌剑,争执得不亦乐乎。 一天午后,在图书馆主任李大钊教授的办公室,陈独秀学点和李大钊主任,这两位同手高擎民主与科学大旗、向封建营垒一起勐烈冲击的志同道合的教授,关于是否在大学也可实行男女同校一事,争执起来。 原来,陈学长来图书馆借书,顺便到主任办公室小坐,与李大钊谈起他最近准备再写一篇关于反对封建礼教的文章,正说着,那位负责补括新生的职员来找李大钊问购买西方原版精典着作方面的事情,与陈独秀相遇,双方打了个招唿。陈独秀问: “那个宋维新同学再没有找你吧?” “没有” “那位维新同学精神可嘉,但不现实,也不可取。” “他和他说的那位小姐,怕也不是一般的关系,要不怎么那么卖力地为那位小姐奔忙呢?” 陈独秀笑着点点头:“我想也是。” 李大钊过来插话问道:“什么小姐?两位这样兴致勃勃。” 陈独秀不屑一提而淡淡地说:“文科的一个学生无理取闹。” 李大钊看看陈独秀,看看那位职员,关切地问:“怎样无理取闹,仲甫先生有无受损?是个什么样的学生?现学校正遵蔡校长之命从严整整饬风校纪,怎容此学生还这样在此撒野?” 负责补招新生的职员说:“那位同学其实也没有怎么撒野,只是死缠硬缠地要我们同意补招他熟悉的一位小姐进咱们北大上学。” “噢,又是男女同校的问题。”李大钊点点头,他手里拿着一本正翻开的外文书,站在那里,若有所思,须臾,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把手中的外文书随手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快步走到自己的办公桌跟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摞子信来:“我这几天也收到了一些来自两湖、两广和四川、云南等地的女青年学生的来信,要求来我们北大学习。仲甫先生,您看看!”李大钊边说着,边把信给陈独秀递过去。 陈独秀没有接信,淡漠地说:“不看了吧!” “仲甫先生,我觉得男女同校不是什么坏事情,符合我们反对封建专制的主张。蔡校长早在几年前就提倡过小学男女同校,现在,社会又向前进步了,我们是不是从我们北大开始,开个大学男女同校的先例?” “不可!守常,此先例万万不可开!” “为什么?” “现在还不是时候。” “守常不明。请仲甫先生明教!” “女人的事情是比较繁杂的,弄不好就会惹出很多麻烦来。现在我们正在遵蔡校长之命,大力整顿校风,如果招收些女学生进来,不仅校风整顿不好,反而还会把学校搞得更乱,更不可收拾。” 李大钊望着陈独秀,微微一笑:“依照仲甫先生这话的意思,女人乃是万恶之源了?” 陈独秀正言作答:“话虽不能这样说,但女子乃多事之物,女子容易引起某些方面的麻烦,这一点,守常,难道不是这样吗?” “什么?‘女子乃多事之物’,这句话,守常似乎有点耳熟,守常似乎觉得与孔丘语‘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这句话有点相近。若不是在此亲耳闻之,守常至死也不会相信这种话会出于仲甫先生之口。” 陈独秀有些语塞,脸色微微有些发红。 李大钊继续说道:“先生刚才还说什么‘女子容易引起某些方面的麻烦’,先生所说这‘麻烦’之事,守常认为不能都归罪于女子。几千年来,封建社会里,一提及淫恶,便言之‘万恶淫为首’。便将女子认作是淫恶之本,弥天大罪之源。守常认为,这是对女人的极不公平之说,是黑暗的封建专制统治对女性压迫、欺凌、禁锢的具体表现。先生是竭尽全力反对封建专制的,是积极提倡民主与科学的,是发起和推动新文化运动的前驱和骁勇之将,先生在精闢之作《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一文中,鞭答孔丘之道,淋漓尽致,张扬西洋妇女独立自营之生活,无不令人心悦诚服。可是,依照先生刚才的说法,不是与先生自己着文所阐述的观点,和先生为之而奋起战斗的事业相悻吗?不是无形中与那些尊孔復古的封建余孽之流的陈词滥调、腐言朽语相随而同流合污了吗?” 第34页 原本坐在椅子上的陈独秀勐地一下愤然而起,两眼怒目直视着李大钊: “守常先生,你这是在指责我?” 李大钊冷静地望着陈独秀,面对着这位比自己年长十多岁、而且又一直令他崇仰敬服的思想家和学者、新文化运动的先驱和勐将,对他刚才的那一席关于“女人是麻烦之源”的说法,确实感到有些义愤不平,而与此同时,对这位陈学长又很是迷惑不解。李大钊双目迎视着陈独秀的怒沖沖的目光,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激动,语调和口气都尽量平和地说: “守常丝毫没有指责先生之意,只是对先生所写与所说、所言与所行不一以至相背感到有些惑然。” 陈独秀怒气狠狠地看了李大钊一眼,“哼”了一声,转过身满面温色拂袖而去。 “仲甫先生!”李大钊向前追了一步。 陈独秀毫不理会,扬头朝前走去。 李大钊望着傲气的陈独秀远去的背影,义愤之情不禁又从心底涌起,自言自语道: “新文化运动的主将对女子都如此偏见,反封建专制何以能彻底?” 旁边,那位职员凑上前来: “李主任所说极是,陈学长对女人一直都很有偏见。他说女子只可玩而不可信。八大胡同1有过许多关于陈学长的艷情传闻,李主任不知对此可曾耳闻一二?” 1八大胡同:北京当时妓院集中的地区。 李大钊没有理会那位职员,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望着陈独秀渐渐远去的渐渐模煳的身影,默默地望着,望着…… 陈独秀学长在私生活上不大检点,关于这方面的风声,多少也吹进过李大钊的耳朵里,李大钊也略知一些。陈学长对女性怀有偏激之见,可能就与他在私生活上不检点有着很大关系。与他交往过的人都知道,这位陈学长在各个方面都喜欢追求个“新”字,喜欢弃旧图新,热衷于新鲜和新奇。在情侣和性爱上也是这样。他认为,在追求知识和研究学问上,不能因循守旧,抱着陈腐不放。在恋情和性关系上,也不可抱残守缺,把自己禁锢在旧观念里面。一次,在同一故交酒后闲聊中,他就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过:“女人如同衣服,穿过以后,就算旧衣服了,哪怕是只穿过一次,也算旧的了,如果再一味地穿下去,就没有新鲜感了,就缺乏刺激性,必须要换一换才有新味。”他的原配夫人高氏在家乡以贤惠而闻名乡里,为他生了两个聪颖好学的英俊公子,但他并不满足,又与妻妹高君曼恋起情来,竟携高君曼一起赴日留学,同居一室。高夫人病故后,公开与高君曼双宿双飞,后正式续高君曼为妻。时间一长,他又产生陈旧之感,又想寻求新的刺激,夜里便经常跑京城的八大胡同,一时关于他的风情艷闻四起。一些保皇党分子和反对新文化运动的顽固守旧派分子,经常以此对他进行攻击。风声传到他的续妻高君曼那里,高君曼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大打出手,撒泼打闹了个天昏地暗,尔后两人分居。 对陈学长,李大钊是又敬佩又惑然不解。 二 那时候,步邹容、陈天华之后,又一英才以“独枝一秀”在皖河河畔奋起,创办“藏书楼”,提倡科学,反对迷信,鼓吹反清,遭到通缉后,亡命日本,因组织“中国青年会”,被遣送回国,尔后在上海、安徽、芜湖等地创办《爱国新报》、《国民日报》,以激进思想和文才而名扬大江南北,被捕后视死如归,何等英雄气概,一时传为美谈,再度亡命日本后,革命恆心不减,与章行严章士钊先生创办《甲寅》杂志,宣传革命。 那时候,李大钊也正在日本留学。 李大钊,是广阔的冀东大平原的儿子,在帝国主义列强如狼似虎地扑向神州之时,诞生在河北省乐亭县滦河边一个村子的一个爱国而正直的读书人家里。由于受家风的薰陶,李大钊从小就关心时事,关心政局,对黑暗的封建专制制度,对军阀混战,对帝国主义凭藉封建势力在中国横行霸道,深恶痛绝。他幼小的心灵,已经在为国家和民族的濒亡,为人民在水深火热之中煎熬而焦虑重重,忧心忡忡,自小就立下了要为国家为民族的进步与富强而奋发效力的雄心壮志。1907年,李大钊考入天津法政专门学校学习。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皇朝,也从根本上摧毁了封建专制制度,使他欣喜若狂。但不久,辛亥革命的果实被復辟倒退的袁世凯窃取,辛亥革命最终又归于失败,使他痛心疾首。他毅然参加了陈翼龙组织的中国社会党,并组建了天津支部。从法政专门学校毕业后,李大钊应邀赴京创办《法言报》。此时,袁世凯加快了復辟倒退的脚步,疯狂镇压革命力量,在上海火车站枪杀了革命党人宋教仁之后,又在京城枪杀了社会党领袖陈翼龙,并凶狂捕杀革命党人。李大钊被迫潜出京城,暂时避居老家乐亭祥云岛。虽暂避居于故里,但革命之志不减。面对袁世凯的血腥镇压,李大钊毫不畏惧。为了表明自己寻求救国救民道路的坚定不移的决心,他正式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李大钊。一是自勉,激励自己奋勇向前,百折而不挠;二是以燕北慷慨悲歌之士而自喻。此时,正值法政专门学校创始人汤比龙选派毕业生前往日本留学,李大钊被选中。 第35页 在日本,李大钊以日本明治维新为源,认真研究各国政情,求索于各个主义之间,以中国的实际情况,觉得这诸多的主义,帮不了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枷锁中苦苦挣扎的贫穷落后的中国的忙。从这时起,他通过阅读辛德秋水翻译的《共产党宣言》,开始接触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犹如一股清新之风,吹进他郁闷的心扉,使他心胸豁然开朗。 时值袁世凯紧锣密鼓地復辟帝制,国民反响强烈。李大钊写了情绪激烈高亢的讨袁檄文《国情》,寄给了章士钊先生在东京创办的《甲寅》杂志。 章先生接到《国情》一文,如获至宝,赞不绝口,把文章推荐给和他一起编辑《甲寅》杂志的陈独秀,并亲自写信诚恳邀请李大钊来寓所面谈。两人见面后,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相互都为对方痛感国情之危艰、民族之厄运的爱国爱民族的深情和真知灼见所诚眼。 袁世凯为称帝,卖国求荣,与东洋签订了奇耻大辱的“二十一条”,国亡之时已迫在眉睫。国民群情激愤,在日本的留学生也一个个义愤填膺。而英雄气概一向十足的陈独秀,此时却有些灰心丧气,写了一篇题为《爱国心与自觉心》的文章,刊登在《甲寅》杂志上。针对陈独秀的消沉悲观,李大钊赶写了一篇题为《厌世心与自觉心》的文章,以“厌世之辞,嫌其太多;自觉之义,嫌其太少”而毫不留情地批评了陈独秀这位新文化运动的一代前驱,又以“精勤不懈”,“前途当发曙光”激励国民尤其是青年面对逆境更应奋起斗争。为避免与他所敬服的陈独秀产生误解,随稿又寄去一封要求与陈独秀会面、愿当面解释并请教的信,给《甲寅》主编章士钊。 陈独秀回信应允会面。 《甲寅》编辑部同仁们,以及章先生自己,章先生夫人吴弱男,都深知陈独秀恃才傲物,刚愎自用,根本客不得不同的政见,别说李大钊只不过是早稻田大学政治本科的区区一学生,就是那些颇负盛名的文坛政坛宿将,他都不放在眼里,常常与他们争短论长,而且以气势压人。对方生气而去,他却以胜利者自居,洋洋自得,傲然处之,所以常常不欢而散,伤朋友之间和气。这一次定然也不会例外。大家都很担忧,尤其是章先生。仲甫是他多年肝胆相照的文友和挚交,守常是他新近发现的一位才识兼之、德行并优的后起之秀,他实在不愿为此区区小事而使两知己友人之间产生芥蒂。 会面是在章先生家里。 章士钊忧心忡忡,头天晚上几乎彻夜未眠,忧虑着第二天两位铮友的会面。 章夫人吴弱男也与夫同忧。吴弱男娴淑贤慧,温文尔雅。她是名门望族之女。其父吴保初,是与谭嗣同等人齐名的海内四公子之一。受家庭薰陶,她精于文墨,极富才气,虽与反清名士章士钊结为伉俪,但仍恪守封建伦理道德,是贤妻良母主义的积极倡导者。这一夜,她也是为李大钊和陈独秀两位旷世之才第二天的会面而瑞惴不安。 第二天,李大钊先行来到。 李大钊在此之前因《国情》一文曾来过章先生家,与章先生及夫人吴弱男都有过一面之交。李大钊的才识、豁达,以及敦厚、纯朴,给章士钊和吴弱男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他们对李大钊如同自己家里人一样,所以李大钊一来,马上就感受到一种既像师长、师母,又像长兄、长嫂那样的亲昵和关切。 章先生热情地请李大钊落座之后,吴弱男微笑着送来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茶: “请喝茶!守常先生不愧是有才识之人,很守信用。仲甫先生可能很快就到。” “陈独秀先生要来?他同意跟我会面?”李大钊惊喜地说。 章士钊掩饰住自己的忧虑,沉静地说:“今天特地请你来舍下叙谈,就是因为仲甫先生已经同意在此与你会面,一起探寻一下有关救国救民的大事。仲甫先生马上就到。仲甫先生一般也是很准时的。” 李大钊听后高兴地说:“事实才能真正说明一切。看来,社会上关于陈独秀先生的孤傲、盛气、目中无人等等的传言是不足以信的!就今天他同意与我会面,足可以看出:陈独秀先生不愧为反对封建专制统治、致力于神州中华復兴、愿以己血荐轩辕的勐将,是位十分豁达开明的有识有志之士!” “是何人在此如此抬举仲甫?仲甫愧不敢当,愧不敢当!”那边,李大钊的话音还来落地,这边,随着清亮而爽朗的说笑声,走进一个三十七八岁的中年男子——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陈仲甫陈独秀先生。陈独秀,一副现代派教授模样,身穿西服,头已谢顶,宽阔的额头写满了智慧,两道浓黑的刀眉耿然而立,博士型金丝边眼镜后,熠熠闪亮着一双不大但极有神采的眼睛,两目之间相距较远,给他面部神态又增添了几分傲气和严肃性,而那一双大耳朵和厚厚的嘴唇,既显示着他的宽厚,又显示着他的偏执。 陈独秀气宇轩昂地走了进来。 章士钊迎上前去。李大钊也起立相迎。 章先生指着李大钊:“仲甫,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 “不用了!不用了!”陈独秀几大步走到李大钊跟前,主动伸出双手,紧紧握住面部表情还有些拘谨的李大钊的双手:“您就是李守常李大钊先生?嗯,不错!不错!文如其人。真是文如其人啊,啊?哈哈……”音容神态爽朗而又潇洒。 第36页 李大钊原本就不大善于辞令,再加上对面前这位政坛理论界大人物多少还有点敬畏,所以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连连说道: “过奖!过奖!先生过奖了!” 陈独秀落座。李大钊也坐回原处。 章夫人也送上热茶来:“仲甫先生,请用茶!” 陈独秀接过茶:“谢谢!夫人真乃贤妻良母之典范呀!” 吴弱男脸色微微一红,笑笑:“仲甫先生又开玩笑了。” 陈独秀爽朗地大笑起来。 章士钊也微微笑着,对李大钊说:“仲甫先生喜欢说笑,严谨而不失其豁达,脱俗而不失其诙谐,冷峻而不失其热烈,真乃名士之快风也!” 李大钊说:“陈先生能屈驾面会守常,守常深感荣幸。” 陈独秀正喝着茶,放下手中茶杯:“守常先生差矣!何谓‘屈驾’?切不可这样说!孔丘之言:“三人行,必有吾师焉。’此话千真万确。就如常人所说:为师者不在年高。守常光生就是一位年少于我的师者。” 陈独秀这样说,大大出乎于在座的章士钊、吴弱男、李大钊意料。一代做世英才,英雄气概十足,以盛气而威慑神州,今日却成了如此之谦谦君子。如此谦美之辞,竟出了他陈独秀先生之口,真让人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事实确实如此,所以令他们惊愕而楞怔,尤其是李大钊,惶恐而不知所措,同刚才一样,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连连说道: “陈先生过谦了!陈先生过谦了!守常实不敢当,实不敢当。” “守常先生,仲甫确实是肺腑之言。仲甫所说,你受之无愧。是你的那篇文章,使我从迷惘中甦醒,茅塞顿开,看清了前景,丢掉了悲观与消极,充满了对未来的乐观的信心与希望。今日,仲甫特地来求教于你,望守常先生万勿谦辞!” 陈独秀语气如此诚挚恳切,使李大钊极为感动,浮在心头的惶恐不安,顿时也云消雾散,情激心热地说; “陈先生如此虚怀若谷,不耻下问,实实令守常发自心底感动,守常愿与陈先生共同探讨救国救民之计,为我中华復兴而竭尽全力。” 陈独秀也高兴地连连点头:“太好了!太好了!人生得一知己,不易。今日,仲甫又得守常先生这一知己,实乃大喜。” 李大钊也连连点头贊同:“守常也是此同感。” 章士钊见两人如此和谐而投机,甚为欣慰,先前的重重忧虑也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兴奋,竟像逢了喜事的小孩似地咧着嘴笑着,对夫人说道: “弱男,仲甫先生刚才说:人生得一知己,不易。而我行严今日得二知己,是不易之中不易。今日我们三知己相聚,乃大欢大喜大庆大贺之日,劳你辛苦,略备小酌,让我们在一起庆贺一下,怎么样?” 吴弱男文静地微微一笑:“刚才在你们说话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了。” 章士钊高兴地对吴弱男抱起双拳:“谢夫人!生行严者父母,知行严者弱男也!” 陈独秀也竖起大拇指,朗朗地笑着说:“不愧是贤妻良母主义者!” 吴弱男脸色微微发红地笑着,去厨房和帮佣一起把酒菜端了进来,摆在桌上。 “请!仲甫先生、守常先生,请!” “行严先生,请!” 各人都依次坐下。 李大钊招唿道:“夫人也请来吧!” 吴弱男笑答道:“你们先喝,我那边忙完,一会儿就过来。” 章士钊为陈独秀和李大钊各斟上酒,完后又给自己斟满,拿起酒杯,真情而诚挚地说; “人常说:酒逢知己干杯少。今日,行严虽说不才,但得两位英才知己,实为三生有幸。行严愿与两位知己同心携手,为救国救民,为復兴我神州中华而尽瘁效力!” “谢谢!仲甫定不负行严先生之厚望!” “谢谢行严先生!守常也一定不辜负先生和夫人的错爱!” 三人碰杯畅饮。 李大钊放下酒杯,诚恳地向陈独秀请教道:“仲甫先生,拙文《厌世心与自觉心》是草率之作,文中言词有许多不当之处,请先生多多包涵!在此,请先生明示!” “守常先生不必过谦!先生《厌世心与自觉心》实为一篇醒世雄文。立论高屋建瓴,通篇意在明辨是非曲直,由浅入深,剖析透彻,以理论理,令人心悦诚服。” “仲甫先生过誉。守常清楚,这是仲甫先生对守常的鼓励之说。” “不,不!仲甫所言并非虚夸。守常先生的那篇文章确实是一篇上乘之作。” “守常在文中所述的,只是一些尚未深思熟虑的浅见。不知仲甫先生对救国救民还有何宏论高见,想赐教一二,以供守常思索。” 陈独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又把酒杯一放,略略想了一想,感慨地说: “当今神州中华黑暗重重,我考虑了很久,惟有科学与民主才能拯救神州,只有democracy(德莫克拉西)和science(赛因斯)这民主与科学两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国政治上、道德上、学术上、思想上的一切黑暗。科学与人权并重是惟一可行的自救之路。民主与科学这‘德先生’和‘赛先生’,是两盏可以把神州从愚昧和落后的黑暗中引出来,并进而引向光明未来的明灯。几干年的封建专制统治,把民主与科学排斥在外,甚至禁铜起来。现在仍是这样。独裁和愚昧把中华神州正推向更深更黑暗的深渊。所以,必须把科学与民主这两盏明灯,当作两面战斗的旗帜,在神州高高举起,高高举起来!惟有这样,才能把我神州中华从危难中解救出来。除此而外,别无他路!行严先生,你说呢?你同意我的这种看法吗?” 第37页 章士钊思索了片刻,说:“仲甫先生所谈,不是不对,但仅仅只可作是理性的设想,而我比较注重现实。现在,袁世凯在国内正紧锣密鼓地加快復辟的步伐,面对袁世凯復辟称帝的卖国行径,几句民主与科学的口号是否能阻止得了呢?” 李大钊说:“现在的问题是,一定要让四万万同胞都明了民主与科学的重要意义,明了只有以民主与科学的新文化代替封建专制的旧文化,才能阻止把我们神州中华拉向倒退,才能彻底打破袁世凯復辟帝制的黄粱美梦。” 陈独秀点头贊同:“守常先生所言极是,与仲甫所想一致。以新文化唤醒四万万民众,尤其是激励起青年一代,乃是当务之急。仲甫已筹划多日,准备近日内回国在上海创办一个新型的杂志,名字可暂定为《青年杂志》,旨在宣传科学与民主,倡导进步,倡导新文化。行严先生,守常先生,恳望你们两位能鼎力相助,撰文支持!” 李大钊慷慨应允:“那绝没问题!守常定全力以赴,与仲甫先生并肩共进!” 几日后,陈独秀回国。 1915年9月15日,《青年杂志》在上海创刊。一代划时代的英杰,从黄浦江畔又昂首奋起,高擎起醒目地大写着科学与民主的两面大旗,在沉沉笼罩着浓厚的封建陈腐气味的神州大地,高高飘扬,是何等的令人振奋! 陈独秀先生在《青年杂志》创刊号上刊发了《敬告青年》的战斗檄文,高亢而激越地吹响了向旧封建专制文化营垒全面勐烈进击的号角。号角声声,传向大江南北,传向长城内外,震盪着整个神州大地。 相继,陈独秀先生笔下走雷,《驳康有为致总统总理书》、《宪法与孔教》、《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如一发发巨型炮弹,投向陈旧腐朽的孔家店,炸得孔家店摇摇欲坠。 第二年年底,陈独秀被聘请担任北京大学文科学长,《新青年》杂志编辑部就设在北池子箭杆胡同九号陈独秀住所。 这时,除钱中季钱玄同教授、沈君默沈尹默教授已在北大文科任教而外,刘寿彭刘半农先生、胡适之胡适先生、周遐寿周作人先生,以及在教育部任职的周树人鲁迅先生,也都被聘请来北大文科任教。 同年,李大钊也被邀请,来北大担任经济系教授併兼图书馆主任。 以《新青年》为阵地,以北京大学为核心的新文化阵营开始形成。 这几天,陈独秀一直在思索着一个问题:以新思想、新文化向封建专制制度进击。现在,号角已经吹响,战鼓也已经敲起,下面,战斗怎么进行?新思想、新文化的宣传怎么深入? 当初,在上海创办《青年杂志》时,陈独秀就是想以《青年杂志》作为新思想、新文化向封建专制进击的有力武器。他的《文学革命论》和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作为进击的第一声号角而吹响、作为第一声战鼓而擂起的。 那是~个寂寞清冷的月夜,在上海寓所。 陈独秀走出屋子,踏着白花花的月色,踱着方步,在庭院里缓缓地来回走着。 清冷的惨白的月光,从幽幽深邃的夜空中撒落下来,布满了整个庭院。院门旁边那棵已经临近枯朽的老榆树的树梢上,浮罩着一层淡淡的银色的月辉,宽大的树冠下面,树身逆着冷月投落在地面上的浓厚的阴影,是那么阴冷、那么沉郁、那么黑森森地立在那里,与白花花的月光,形成了极鲜明的反差。 陈独秀缓缓地来回走着,不时地抬头望望那深邃的夜空和那清冷苍白的寒月,思绪沉浸在深深的忧虑和探索之中。 他的视线落在院门旁边的那棵老榆树和老榆树下的阴黑的树影上,心勐地一沉落,他好像觉得那老榆树把阴黑的树影也投落到了他的心头上,使他心里感到一阵阴冷。八股文,不知怎么他想到了八股文。他想到了那旧的封建文化赖以支立于世的八股文。 八股文是中国封建皇朝考试制度所规定的一种特殊而又呆板的文体,现已持续有三百多年至四百年的时间了。 到清王朝手里,科举也沿袭前朝,以《四书》、《五经》和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的八股文体为标准,分三级进行考试。考试每三年进行一次。县、府一级称之为院试,中试者称之为秀才。省一级称之为乡试,中试者称之为举人。各省举人到京城参加最高级考试,中试者称之为进士。进士第一名为状元,第二名为榜眼,第三名为探花。凡是已考上举人和进士的人,就可以做官和享受各种待权。 在此八股文体仕途的影响下,读书人都以熟知《四书》、《五经》之类的孔家店的陈腐之物为荣,反之,则被轻视、被弃斥,以至受“文字狱”之牵连。 文比以及各类学术,被死死地禁锢在这封建专制的桎梏之中,尤其是到了清朝。起初,在清初时,稍微还好一些,但从雍正、干隆年代大兴“文字狱”、实行残酷的文化专制主义以后,文化和各类学术,都被严酷地冻结在了万丈寒冰之中,冷凝停滞,一派沉沉死气。“避席畏闻文字狱,着书只为稻粱谋。” 清朝八股文,不仅盛行于科举文人之间,而且,波及着当时的文坛日趋仿古摹古和日益腐朽没落。在雍正、干隆年间,以方苞、姚鼐为代表的桐城古文派,极为兴盛风行。他们主张“文以载道”,崇尚以“词章”宣扬“义理”,凡不合乎孔家店条文的,都不可学,不可写,不可宣传与褒扬。他们以唐宋以来的古文派的正统而自居,成为清朝封建文学思想的“学霸”。与此同时,和方苞、姚鼐的桐城派文人相适应的,还有昭明文选派的骈体文,刻意仿古摹典,滥用对偶排比,堆砌词藻典故,以华丽空泛的文字游戏而自以为是。 第38页 陈独秀的脑海里闪现出清朝末年倡导过“诗界革命”的维新派着名诗人黄遵宪在他的《人境庐诗草》中的几句诗: 俗儒好尊古,日日故纸研。 六经字所无,不敢入诗篇。 古人弃糟粕,见之口流涎。 沿习甘剽窃,妄造丛恶愆。 “六经字所无,不敢入诗篇。”可谓切中时弊,入骨三分。凡是孔丘老夫子未曾说过的话,都不可写进自己的诗文,被冰寒的铁链锁得如此之紧,一点都动弹不了,多么可悲可嘆! 清末以来,致力于变革的志士仁人,对这种被禁铜的昏沌愚昧,早已愤激难抑。黄遵宪大声疾唿:“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即今流俗语,我若登简篇,五千年后人,惊为古斑烂。”陈天华用通俗流畅的白话文体写出《勐回头》、《警世钟》那样的惊世醒世之作,妇孺皆可朗朗上口诵读:“拿鼓板,坐长街,高声大唱……”何等的痛快淋漓! 在此前后,也曾有人创制官话字母,提倡拼音文字,还有人创办过《白话报》、《白话丛书》等,提倡用通俗明了的白话文取代晦涩的文言文,但也都没能形成气候。 陈独秀又想起自己创办的《新青年》在还是《青年杂志》时,所刊载的文学作品,虽以很大气力翻译介绍了俄国的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法国的左拉、挪威的易卜生、英国的王尔德等这些西洋大文豪的上乘佳作,但都因为是用晦涩难懂的文言文翻译表达,所以也没有产生什么大的影响。 像这样下去,不要说文化和各种学术发展不了,就我们整个国家、整个中华民族,都被捆住手脚,都被窒息住,无法进步。 中华民族,这个伟大的民族,是个有血性的民族,虽歷经劫难,血泪相浸,但奔突着的地火没有熄灭,有朝一日,它必定会燃烧成沖天的熊熊大火,照亮整个宇宙。 现在,我们要点燃这个火种,把奔突的地火从下面引上来,让它在整个神州大地熊熊烧起。 想到这里,陈独秀胸中激起一派豪情,一股股炽烈的血潮在心底涌腾着。 适之。陈独秀想到了胡适先生。 对,去找胡适先生。 适之先生,是陈独秀的小老乡,是着名的学者和诗人,曾留学于美国,开始是学农学,后又改学哲学和文学,是美国着名哲学家杜威的得意门生。在美国留学期间,曾多次向《新青年》投稿,大力主张“文学革命”,提出“文学革命”可从八事入手,即:“不用典,不用成套话,不讲对仗(文当废骄,诗当废律),不避俗字俗语,须讲求文法之结构,不摹仿古人,须言之有物。” 近期,适之先生已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毕业回国,在到处演讲他的“文学革命”和他竭力主张的“八事”。听说,他已把他的“八事”观点,成了一篇精彩的文章:《文学改良刍议》,那何不把它索来,刊登在《新青年》上,让它作个风头,掀捲起一股大的浪朝来呢? 主意已定。 事情就是这样不谋而合。第二天一大早,陈独秀正准备去适之先生那里的时候,听见有人轻轻敲门,打开门一看,一位白净而微胖的青年学者站在门口,正是他准备要去拜访的胡适先生。 陈独秀是感到那么的吃惊,又是那么的高兴,整个面部都闪耀出了抑制不住的欢快的熠熠光彩,他热情地把胡适让进了院子,让到了书房。 胡适正是来投送《文学改良刍议》的稿件的。 陈独秀接过稿件,简直喜形于色,很快地略略翻阅了一下,两眼迸发着激动的炽烈的火花,声调都有些微微颤抖地说: “十天后见刊。适之先生,这是我们向封建专制文化,向八股文全面进击,也是先生所力主的‘文学革命’的第一炮!后面,我们还将打响第二炮、第二炮……到那时,看看吧!炮火连天,神州震盪,那些桐城派、‘文选’派的陈腐老朽及其残渣余孽,定将都被我们打得抱头鼠窜、屁滚尿流!” 说完,开怀大笑。 爽朗的笑声,一声声如雷滚动,震得整个屋宇都有些微微颤动。 十天后,《文学改良刍议》醒目地刊登在一九一七年一月号的《青年杂志》上。 紧接着,一九一七年二月号《青年杂志》,又刊出了陈独秀亲笔撰写的《文学革命论》一文。伴随着第二炮的打响,这篇文章正式举起了“文学革命”的大旗,大旗上极其醒目地亮出了“三大主义”: 第一,推倒雕琢的阿诙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 第二,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 第三,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 这《文学改良刍议》的“八事”观点,这《文学革命论》的“三大主义”,尤其是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的“三大主义”,一字,一句,都是一把把刺破封建专制文化巨网的利剑;一字,一句,部是一团团与沉沉黑夜彻底决裂的烈火。 啊,铮亮灼目的利剑! 啊,熊熊燃烧的烈火! 在这万马齐病的中华,在这风雨如磐的神州大地,率先勇敢地挥舞起这刺破罗网的利剑,点燃起这烧毁黑夜的火种,是何等的英雄气概!, 第39页 后来,来北京后,《青年杂志》改为《新青年》,战兴更浓,斗志也更加昂扬,那一篇篇向封建专制进击的文章,更如一把把铮亮灼目的利剑,刺向封建专制文化的巨网,也更如一团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烧向那腐朽社会的沉黑的寒夜。 然而…… 然而这敢于率先向封建营垒冲锋陷阵的英杰,对那些被封建专制主义压在最底层的女性们,却持着如此偏见!却唱出了同孔家店一样的调! 李大钊感到迷离惑然不解。 “叮噹、叮噹……” 上课的铃声打响了。 在外边三人一堆、五人一伙地聚集在一起天南海北地闲聊的同学,都中断了自己的话题,依次走进了教室。 赵瑞芝混在几个不爱闲聊的同学中间,早已经提前在教室里坐好。 由于心虚的缘故,她坐在远离黑板和讲台的最后一排,低着头悄悄地坐着。 同学们都进来了。她不敢抬头,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前后左右,看有没有人特别注意到她。 太紧张了。她太紧张了。她简直惶恐得要命。她的心在胸腔里嗵嗵嗵地狂跳着,怎么按捺也按捺不住;大脑里的血管也在突突突地勐跳着,膨胀得像是马上就要进裂开来似的;浑身也在瑟瑟颤抖,几乎每一个部位都在抖动,像筛糠似的,比疟疾病人犯病打摆子还厉害。 她用眼角偷偷地向四处看着。 其实,谁也没有去专门地注意她。 她今天完全是一副青年男子的装束:头髮剪得短短的,梳成了一个西式分头,身穿一套白色西服,繫着条天蓝色领带,潇洒而又极富有风韵。正好,班上还有几个同学也穿着一身西服,把突出感冲散了一下,所以也没有特别地引起人们注目,只是有几个稍微多望了她一眼,可能也就是被她的气质和英俊所吸引,心想着:这美哉少年,是从何处而来的? 教室里静悄悄的。同学们在等老师来上课。 今天上的是文学课。 由胡适教授主讲。 胡适教授,赵瑞芝未曾见过,但其名早已多次耳闻,另外在报纸杂志上也多次看到过。赵瑞芝知道这是位从西洋留学回来的洋博士,是位和陈独秀先生、李大钊先生、以及钱玄同、刘半农等先生齐名的鼓吹新思想、新文化的着名的学者、教授、诗人。《新青年》上发表的《文学改良刍议》一文,就是出自于这位胡适教授的笔下,在进步的革命青年之中,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不知是谁轻轻地说了一句:“来了!胡教授来了!” 赵瑞芝慢慢抬起头,望去,只见一位白胖的青年教授走进了教室,走上了讲台。 “同学们,今天,第一课,由我来给你们上。敝人姓胡,名适,字适之……” 大名人,洋博士,大学者,大诗人。同学们都满怀着钦佩和崇拜,高兴地热烈地鼓掌。 掌声过后,胡教授清清嗓子:“今天,我给同学们讲的题目是:《我的文学建设论》……” 胡教授在黑板上写下了题目。 “……我的文学建设论,其宗旨可以用十个大字概括,就是这十个字……” 胡教授在黑板上刚写的题目的下面,又遒劲有力地刷刷刷地写了十个大字: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 “……我们现在要竭力提倡文学革命。我们所提倡的文学革命,只是要替中国创造一种国语的文学。有了国语的文学,方才可有文学的国语…… 大家都静静地听着。 尤其是赵瑞芝,简直就是入迷地在听着。她忘情地直直盯视着胡教授,听着,脸上还不时闪现出欢愉的兴奋的神采。 赵瑞芝听课的神情,引起了胡适的注意,他不时地向赵瑞芝望上一眼。 胡适无意之中对赵瑞芝的一点注意,使得赵瑞芝不由得又心虚地惊慌失措起来。她以为教授发现了她的什么破绽,对她产生了怀疑,她的心又紧张地狂跳着,血的流速加快,手脚冰凉,还在籁籁发颤。她听着胡教授讲课,望着胡教授,可是当胡教授有意无意之中把目光投向她的时候,她马上慌忙失态地把头低下,低垂着头,用两耳捕捉着胡教授的讲课;可是,过了一会儿,听得一高兴,把头又抬了起来,又凝目直视着讲台上的胡教授,而当胡教授把视线又投射过来时,她又赶忙把头低下。这样几次以后,赵瑞芝再也不敢抬头了,一直就低低地垂着头听课;心嗵嗵嗵地慌乱地跳着。 这反倒更加引起了胡适的注意。 胡适一边讲着课,一边从讲台上走下来,慢慢地踱到赵瑞芝的桌位跟前: “……刚才我讲了,我们所提倡的文学革命,只是要替中国创造一种国语的文学。那么,这位同学,请你来说说,我们要创造的那种国语文学,到底是什么?” 赵瑞芝站起来,脸胀得通红,答不上来。 “不要紧!说的不对,也不要紧!” 赵瑞芝仍然是说不上来,她显得既非常的慌乱与惊恐,而且同时又是无比的羞赧,脸上的鲜红显得更红,而且大面积地向外扩散开去,蔓延到了双耳后以至整个脖颈。她两只大眼睛满含着慌恐和羞怯,扑闪扑闪着,望着胡适,摇了摇头,轻轻地小声说了句:“先生,我说不上。”说完,很快又把头低了下去。 第40页 这惊恐和慌乱,这羞怯和腼腆,以及这满面满脖颈绯红的鲜艷,这说话的姣态和这如同莺啼燕啭的语音,完完全全就是个女孩儿的神态! 胡适感到有些怪异,面对着这姣丽俊雅而又满面惊慌羞怯的青年同学,他有些疑疑惑惑,他直视着赵瑞芝,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赵瑞之。”赵瑞芝仍低着头,轻声答道。 赵瑞之,胡适在记忆深处,似乎有这么一个人的名字,他隐隐约约记得,他曾为一个学生的入学当过保证人,在这个学生的入校保证书上籤过字,这个学生的名字好像就是赵瑞之。和他一起当保证人在保证书上签名的还有陈学长陈独秀教授。赵瑞之这个名字,在他脑海里印象还是很深的,是后面参加补招的,入学考试成绩相当好,尤其是文笔特别好,试卷上的文章写得虽还有点嫩气,但语句流畅,词顺意达,构思精巧,当时批阅卷子时,陈学长还特地拿过来让他也过过目。补招的第一批入选名单上,赵瑞之就被列在第七名上。不过后来拿着入校保证书来寻求学校老师具保签字的,不是眼前的这个姣丽俊雅的赵瑞之,而是一个比这个赵瑞之个子高一些的、身穿咖啡色条花呢西服的、也很英俊、很帅气的小伙子。 这个赵瑞之到底是个什么人?胡适感到有些疑惑。 而那个穿咖啡色西服的青年,又是这个赵瑞之的什么人?胡适疑疑惑惑着。 这个赵瑞之会不会是个女的?胡适脑海里不知怎么像电光一样地忽地一闪。因为听说最近要求来北大上学的女性有许多,苦苦要求、死缠活缠的就有十几个,这赵瑞之会不会就是其中的一个,女扮男装,混了进来的? 说不准。很有可能。 胡适正疑惑地猜想着,下课的铃声响了。 教室门被推开,一工友进来,先朝胡适教授恭敬地点了点头,然后问大家: “哪位是赵瑞之同学,陈学长请你去一下!” “我就是。”赵瑞芝应答了一声。 “陈学长请你去一下!” 工友说完,转身走了。 赵瑞芝望着工友的背影,站在那儿,定定地,一动不动。坏事了。暴露了。弄不好学校知道她是女的,是女扮男装的了。瞒骗不过去了。她将会被撵出这北大的校门。是怎么暴露的呢?自己没什么破绽呀!这位胡适教授看来有了一点怀疑,但他还没离开教室,还没有来得及去给陈学长讲呀!陈学长现在还不一定知道。那陈学长找她什么事呢?是凶?还是吉?看来不会是什么好事。凶多吉少!凶多吉少!!赵瑞芝感到在她头顶上霎时间布满了沉沉的阴云,那骇人的雷击将会冲着她爆响。极度的惶恐笼罩着她,压迫着她,束勒着她的心,使她四肢冰凉,脑子里一片空白。 “请赵同学快一点!陈学长在等你。”工友走到教室门口,又催促了一句,出去了。 工友的说话声,像是从很遥远很遥远的混沌的冥冥之界中飘游而来的。 赵瑞芝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怎么从教室里走出来,又是怎么来到陈学长办公室的。 走进陈学长的办公室,赵瑞芝第一眼就看见了宋维新,她马上就明白了,刚才的预感没有欺骗她,学校肯定是已经知道了一切。 宋维新抖抖索索地站在那里,正在受着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浓眉耿立、傲气十足的教授的凶言恶语的严厉训斥: “欺骗学校,欺骗师长,该当何罪?” 不用说,这就是陈学长——《新青年》杂志的创办人兼主编、着名的陈仲甫陈独秀教授了。 赵瑞芝对陈独秀曾是多么的敬仰、多么的崇拜和诚服啊!陈独秀简直就是她心中的偶像。赵瑞芝朝思暮想地要来北大上学,陈独秀教授被聘请到北大来任教,这不能不说也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赵瑞芝万万没有想到,她心中的偶像,她崇拜和敬服的师长,一做一凶起来,却有着这么一副让人惊恐畏惧的傲气和兇相。此时,她对陈独秀学长的崇拜和敬服,都被一种惊恐和畏惧所替代了。 “像你这样,不严加惩处,何以能镇服住其他数百名学生?!校风校纪何以能整饬好?!所以,一定要严加惩处!决不姑息迁就半点!” 一听陈学长说要严加惩处宋维新,赵瑞芝一下子急了,忙上前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陈独秀面前的砖地上,失声哭喊道: “陈学长,这不能怨他!不能怨他!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是我要这样干的。陈学长,要处罚就处罚我吧!把我开除掉也行呢!” 赵瑞芝说着,大声哭着。 正好这时,李大钊陪着蔡元培来找陈独秀商量在学生中开展写白话文运动的事情,一进门,看见赵瑞芝跪在地上大声哭着,很觉奇怪。 蔡元培看着赵瑞芝,又望着陈独秀:“陈学长,这是怎么啦?是怎么回事?” 陈独秀冷冷地回答道:“蔡校长,这个女学生女扮男装,冒充男学生入校。” “噢?”蔡元培惊异地望着赵瑞芝。 一听是蔡元培校长,赵瑞芝好像遇到了大救星似的,忙又转身跪在了蔡元培的面前: “蔡校长!……” 尔后,赵瑞芝失声大哭不止。 第41页 蔡元培和李大钊匆忙上前,俯下身,把赵瑞芝搀扶起来。 蔡元培劝慰道:“不要哭!不要哭!有什么事情,起来说!起来说!” 李大钊也劝着说:“蔡校长在这儿,有什么事儿,慢慢说!” “对!瑞之同学,有什么事情,大胆地给蔡校长、李主任说!他们一定会帮你的!” “就是。他们一定会帮你的!” “蔡校长、李主任他们都是好人!” 从四周传来七嘴八舌的劝慰的话,赵瑞芝和陈独秀、李大钊、蔡元培他们这也才发现,许多同学也都跟着进到了办公室,还有更多的同学都围在门口和窗口上,都挤成一团儿从门和窗户的玻璃上朝里望着。 大都是赵瑞芝他们班上的同学。 胡适教授也来了。 两位同学——一个是身穿布袍、身体瘦弱、面色有些苍白的很文质彬彬的同学,赵瑞芝记得好像是坐在她上面再隔一个的座位上;另一个是身体较为魁伟,眼睛黑亮有神,左眉心靠边一点还嵌着一颗黑痣的同学,赵瑞芝记得好像是坐在她后面、可能就是最后的一排座位上的——两人都站在同学们的最前面,和同学们一起劝慰着赵瑞芝,给赵瑞芝在鼓劲。 在他们旁边,还有一个身材也挺魁梧、显得也很有几分做气的、好像不是他们文学院的学生,也在扯开嗓门大声地在给赵瑞芝鼓劲。 “有什么,你就大胆地说!” “对!有什么就说!北大又不是阎罗殿!” 赵瑞芝泪流满面地抽泣着,望了望她四周的同学们,望了望胡适教授,又望了望陈学长,最后泪眼花花地望着她可以寄以希望的蔡校长和李大钊主任。 “说吧!有什么话,有什么要求,对蔡校长大胆地说吧!蔡校长一定会考虑你的意见的!”李大钊又一次给赵瑞芝鼓劲。 赵瑞芝感激地看了李大钊主任一眼,又将泪凄凄的目光将信将疑地投向蔡元培校长。 看着这泪人儿似的伤痛悲悽的女学生,蔡元培开始因为她太胆大妄为,目无校风校纪,採取欺骗手段,女扮男装,混进学校来听课而满腹的怒气,此时,慢慢消释了许多,目光也从严厉转成了温和——一种慈父望着受了委屈的女儿的那种爱怜的温和。他从内心深处不知不觉喜欢上了这个有胆有识有主见的女学生。敢于女扮男装装成男学生混进北大来上课,是个很了不起的行动。不管是她自己的还是别的什么人的主意,但能这样干就很了不起。一般女子是想都不敢想的。真可谓当今学生中的花木兰。是个有志有为的年轻女性!值得敬佩!另外,他蔡元培还从心底感到欢愉和欣慰。一个女孩子,为了上北大,敢于不惜冒险,女扮男装,这说明他的北大在青年一代的心目中已有了很大的影响,已有了很强的吸引力。这是绝对的好事!说明北京大学已经完全不是过去的北京大学了,更不是过去的那个京师大学堂了。现在的北京大学,已成为全国有志有为的进步青年们嚮往的中心了。这当然是值得欢悦和欣慰的! “赵瑞之同学,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一定尽力帮助你!”蔡元培迎着赵瑞芝那还有些将信将疑的目光,深情地点了点头。 “蔡校长!……”由于信任和感动,赵瑞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她哭喊一声,扑过去,又跪倒在蔡元培面前。 蔡元培连忙搀扶住:“不要这样!也不要哭!起来,慢慢说!慢慢地说!” 赵瑞芝抬起头,抽泣着,泪眼婆娑、哀怜可人地望着蔡元培和李大钊: “蔡校长。李主任,我的真实名字叫赵瑞芝,是草字头芝兰的芝,而不是之所以的之……” 赵瑞芝满怀伤痛地讲述着,她讲述自己出生在一个封建气味特别浓厚的家庭里,父亲曾是封建清皇朝的京官,崇尚孔道,沉湎儒理,所以把她也紧紧地束缚在封建礼教之中。后来,清皇朝倒台,县上开办新学,她经过拼力抗争,才上了新学,又上了长沙女中。《新青年》杂志,陈独秀学长的《敬告青年》、李大钊主任的《青春》,使她感受到了一个新的天地,使她热血沸腾,看到了妇女摆脱封建压迫的光明前景。可是,好景不长,她被召回家里,父母亲把她强行许配给了一个封建气味更浓的、孔老夫子后裔之家的一个病歪歪的酸臭少爷,而且就在少爷病情加重、奄奄一息的时候,强行让她嫁过去拜堂沖喜,让她去为那个快死了的少爷充当殉葬品,没办法,她拜完堂后趁乱连夜逃出了那地狱般的阴森森的孔府。在孔家二少爷和宋维新同学的帮助下,她来到了北京。她早就听说北大,而且听说主编《新青年》的陈仲甫陈独秀先生,还有李大钊先生,胡适先生等她崇敬的人都在北大当教授,她更是嚮往北大,一心想上北大,渴望能在她所敬爱的这些先生们的指教下,寻找到一条女性解放之路。可是,没想到,堂堂的北京大学,多少青年热切嚮往的地方,竟然也是被封建礼教的绳索死死捆绑着,遵循着什么“男女不能同校”的封建法规。她心很寒,但想上北大学习的心愿仍然很强,实在没办法。就採取了这样的方式…… 赵瑞芝在讲述着。 第42页 这哪里是在讲述,完全是在控诉!在控诉黑暗腐朽的封建专制制度对女性的兇残的压迫和禁铜,同时也在控诉北大对女性的不公平。 人们都静静地听着,心情都很不平静,有悲切的伤感,有发自内心深处的同情,也有怒潮在胸中一阵阵涌腾着的不平和义愤。 整个办公室里的气氛是那么的沉重,那么的压抑,令人憋闷,令人窒息。 陈独秀学长背朝赵瑞芝,望着窗户,一句话也不说,冷冷的,像是一尊严酷而冰冷的石头雕像似的,冷峻地立在那里。 蔡元培问赵瑞芝:“入学保证书你填过吗?” 赵瑞芝回答:“填过。” “你带来了没有?” “刚才交给陈学长看了。” 蔡元培看了一眼陈独秀,也看见陈独秀办公桌上放着一份入学保证书。 “上面请两位老师具保签名了吗?” 赵瑞芝没有回答,只点了点头。 “是哪两位老师给你具保签名的?” 赵瑞芝嗫嗫嚅嚅地回答说:“是……陈……学长和胡……适……教授……” “噢?!”蔡元培又看了陈独秀一眼。 陈独秀转过身,指着宋维新:“是这位宋维新同学採取欺骗手段让我签上名的!我已经把我的签名勾划掉了。”说着,走过去,拿起办公桌上的入校保证书,交到蔡元培手中。 大嗓门学生在旁边说:“欺骗也是被逼出来的!” 那位瘦弱的文质彬彬的同学沉重地嘆了一口气,忧愤难抑地对蔡元培和李大钊说: “蔡校长,李主任,像赵瑞芝同学这样出身于名门望族、官宦人家的小姐,都有着如此令人痛切的不幸遭遇,更何况那些出身贫贱的穷苦人家的女儿,那些继续还在被强迫裹脚的乡村女孩儿,那些被买卖为婢、被推进烟花火坑之中的女孩儿们呢!我们反对封建专制,倡导民主、一科学、进步,不能只是挂在口头上呀!” 那位显得很傲气的大嗓门的同学,紧跟着扯开大嗓门也随声附合地说: “就是呀!我们天天喊叫着:‘打倒孔家店!’但实际上仍还抱着孔家店的一些腐朽霉烂的伦理不放,那我们不是在‘挂着羊头,卖狗肉’吗?” 李大钊望着大嗓门学生,问道:“请问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张国焘。” “你是……” “我是理科预科班的。” 陈独秀怒沖沖地斥问张国焘:“你来文科干什么?你不在你的理科班好好上课,来文科胡乱掺和。听课可以,胡乱搅和可不行!你回你的理科上课去!” “陈学长,”瘦弱的文质彬彬的学生说,“国焘同学虽说是理科那边的学生,但他也很喜欢学咱们文科这边的一些课程,他经常来我们班听课,现在是我们班的编外学生。” “什么编外学生?哪儿来这么个名堂?”陈独秀又怒沖沖地问那个瘦弱的文质彬彬的学生,“谁让来的?谁批准的?” 那个瘦弱的文质彬彬的学生慢慢地心平气合地回答说: “是蔡校长同意了的。” 蔡元培点点头:“是的,是我同意了的。学生兴趣爱好广泛,爱学爱钻,是好事情,应当积极提倡,并加以鼓励才是。” 陈独秀不言声了。 李大钊说:“国焘同学,你刚才说的那句‘挂羊头,卖狗肉’的话,口气很不对!” 张国焘说:“我主要觉得事情很不公。” 李大钊说:“国焘同学,有什么话都可以说,有什么建议和意见,也都可以提,但用这样的口气来和师长们说话,恐怕有些不大得当吧?” 左眉心有颗黑痣的同学缓和气氛地说道:“李主任,国焘同学说话的口气不很得当,但他说的话的意思,我觉得并无不可取之处。我们北京大学是反对封建专制、提倡民主与科学的中心,我们何不实实在在地着手干上一点反对封建专制制度的事情?现在,男女社交已经可以公开,为什么男女同校还不能实行?依学生之见,咱们北京大学为什么不可以在反对封建上再打个先锋,率先开禁,破个先例,实行男女同校呢?” “蔡校长,”李主任,为了我们中华两万万女性同胞的觉醒和奋起,学生觉得,在我们这大力提倡科学、民主、进步的北大校园里,应该给女性们也留有一席之地,让她们和我们一起学习和探索富国强民之路。”那位瘦弱的文质彬彬的同学也诚挚地动情地说道,“任何民族都离不开自己的母亲。伟大的女性,是国家和民族的重要的组成部分。国家和民族的觉醒和富强,其中很主要的一个方面,就是女性的觉醒、女性的解放和自强。尤其是像我们中国,更要这样!蔡校长,李主任,让我们北京大学为中华女性的觉醒和奋起,出一些力吧!把我们北大校园分给她们一半!” 李大钊看看左眉心有黑痣的学生。又看看瘦弱的文质彬彬的学生,问道: “这两位同学,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左眉心有黑痣的学生回答道:“我叫邓仲澥。” 第43页 瘦弱的文质彬彬的学生回答说:“我叫高尚德。” “仲澥同学,尚德同学,你们都说得很对!说得很好!男女同校共读,和男女社交公开一样,是科学、民主、进步的具体体现,是歷史发展的必然。”李大钊很深沉而也很决然有力地说着,“西方的那些科技先进的富强国家,大学无不都是男女同校,整个学校充满着生动、活泼、蓬勃向上的青春的朝气,他们不仅培养出了成千上万的男性的政治家、科学家、艺术家等,而且还造就出了像居里夫人这样名震全球的女性科学巨人和像盖斯凯尔夫人、夏洛蒂·勃朗特那样的女性文学家!我们中华民族,有这么悠久的歷史,有这么博大精深、丰富多彩的文化,我们难道不应该培养出来我们中华民族自己的女性的科学家和文学家吗?蔡校长和我都同你们的想法一样。蔡校长主张兼容并包的教育方针,其中就有男女同校的初步设想在内。我最近也接到许多女性青年热切请求来北大上学的信,情恳意切,感人至深,我刚才都给蔡校长过目了,蔡校长也深受感动。”李大钊略略停顿了一下,转过脸,对赵瑞芝说:“今天,蔡校长和我来找陈学长,同时也想把胡适教授请来,就是想要商量一下我们北大带头实行男女同校的问题,想再补招一些愿意来我们北大上学的出类拔萃的青年女学生入校。” 李大钊的话音还没落地,掌声雷动,人们都欢快地拼命地鼓起掌来。 赵瑞芝仰望着李大钊,脸涨得火一样通红,两只大眼睛闪射着灼亮的光彩,看着李大钊,又看着蔡元培,完后又看着李大钊,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梦中: “李主任,这……是……真的?” 李大钊微笑地点点头。 赵瑞芝又转向蔡元培,惊喜激动不已地嗓音都有些变音走调地轻声问道: “蔡校长,这、这……是……真、真的?” 蔡元培像父亲望着赵瑞芝就像望着自己喜爱的女儿似地慈祥地微笑着点点头: “是真的!” 蔡元培说着,把手中的入校保证书又看了看,然后朝胡适教授问道: “适之先生,赵瑞芝同学的这份入校保证书上,原来是你和仲甫先生签的名具的保,现在仲甫先生因为是原来不明实情、现在实情大明而不愿再为赵瑞芝同学当保证人,把自己的签名勾划掉了。你呢?适之先生,你想不想把你的名字也划去?” 胡适看了赵瑞芝一眼:“我看算了吧!我的名字就不划掉了。我还愿意替赵瑞芝同学入校当保证人。” 赵瑞芝充满感激之情地看了胡适教授一眼。 “那好。”蔡元培点点头,很郑重其事地宣布说:“赵瑞芝同学,我决定你正式为北京大学第一名女学生!” 惊异的寂静。但很快,山唿海啸般的掌声骤然而起,打破了寂静。啊,掌声雷动,又一次掌声雷动。震天撼地的掌声雷动。在场的人们,尤其是屋里屋外的那些青年学生们,都疯狂地热烈地狠劲地鼓掌。雷动的掌声久久地久久地息落不下去。 赵瑞芝狂喜得全身每一根神经都在激奋地跳跃,心潮在胸中一阵阵勐烈地掀卷着炽烈的巨浪,眼睛扑闪扑闪着,热泪如泉水般地从眼眶进涌而出,喷涌不止。她又一次感到像在梦中一样,身子微微颤抖着,飘飘悠悠地有些头重脚轻地失重。 “赵瑞芝同学,”蔡元培校长把赵瑞芝从极度狂喜的恍惚中召唤了回来,“按照我们学校的规定,新生入校填写的保证书上,至少得有两位老师签名具保,方可有效。现在,仲甫先生把自己的名字勾划去了,还缺一位老师的签名。” “我来签!我来替赵瑞芝同学具保。”李大钊很决然地对蔡元培说。 蔡元培望了望李大钊,微微笑了笑,问赵瑞芝道:“赵瑞芝同学,新生入学的保证书上至少要有两位签名,多了不限,让我和李主任都来当你的保证人吧?你同意吗?” 啊,这还有什么说的?高兴都来不及呢,哪里还能说什么同意不同意呢?这简直就是喜上加喜!赵瑞芝没有想到,堂堂北京大学的校长蔡元培先生,她所崇仰敬服的李大钊教授,都是这样的慈祥,这样的平易近人,使人感到这样的亲切。赵瑞芝被这一个又一个接踵而来的意外的狂喜和幸福感重重包围着,都有一点不知所措了,不知怎么说才好,只是一个劲儿地高兴地笑着点着头。 不知是谁,好像是宋维新,对,就是宋维新,轻轻地提醒了她一句: “还不赶快谢谢蔡校长和李主任!” 她恍然醒悟,忙向蔡元培和李大钊深深地鞠了一躬,激动地说: “谢谢蔡校长!谢谢李主任!” 完后,转身,向胡适也鞠了一躬: “也谢谢胡教授!” 最后,又转过身向陈独秀也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很诚挚地说道: “恳切请求陈学长原谅瑞芝的女扮男装的欺骗之罪!瑞芝是实在太想进北大读书学习,恳请陈学长能谅解瑞芝这切切心愿!” 四 赵瑞芝正式成了北京大学的学生,成了北京大学第一名女学生,这确实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在社会上引起的震惊和轰动且不说,就在宋家兄妹的表姨家里,也都是一派欢快的气氛。表姨父漆立德,好像这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像小孩似地美滋滋地摇晃着头,洋洋自得地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蔡先生是个大好人吧?”表姨杨玉霞在一旁撒着嘴:“看你那得意的样儿!好像你是蔡先生似的!”当天下午,杨玉霞还亲自下厨房,置办了一桌家宴。漆小玉、宋一茗也都从学校回来了。宋维新、孔文才也都来了。大家都围坐在一起,像庆贺一件大喜事一样,向赵瑞芝祝贺。 第44页 一星期后,漆小玉、宋一茗也都从女高师转到了北京大学文科学习。 在这期间,班上还来了个女学生,是从青岛来的,叫林丽萍,人长得瘦小,年龄也比漆小玉、赵瑞芝她们都小。 这女学生来的那天,刚好他们是课间休息,只见那位平时傲气十足、大嗓门的张国焘,从陈独秀学长那里请教一个问题回来,走进教室,一反平常的那种盛气凌人的大嗓门,很神秘地压低嗓门对坐在教室里的同学说: “诸位,请注意!告诉大家一个可靠消息:我们班又来了一个林——妹——妹——” 张国焘把最后的“林妹妹”三个字,还故意地拖长声腔,学着越剧《红楼梦》戏文里贾宝玉的那种细腻腻的酸调儿。 这边话音刚刚落地,那边陈学长就领着那位被张国焘称之为“林妹妹”的女学生走进教室来了。 “同学们,你们又来了一位新同学,叫林丽萍,希望你们相互关照,团结友爱!” 陈学长像每次来新学生那样介绍了一下,就走了。 这林丽萍,确实是个活脱脱的曹雪芹笔下的“林妹妹”:身材瘦瘦的,很显单薄,面容白皙而清丽,修长的细细的弯弯的黛眉下,闪动着一双挺秀气的眼睛;从这相貌上不仅是活脱脱的“林妹妹”,尤其从神态上更是相同如一:黛眉微蹙,被愁烟笼罩,秀眼泪光点点,娇弱的身子如弱柳扶风,悲戚戚的,打不起精神来,好像心里总是压着一种什么很沉重的负担似的,使别人望着她时,心里很不好受,一种说不出的怜小惜弱的怜悯之心会油然而生。 林丽萍是从青岛来的。她在同学们跟前,从来不说她家里的情况。还是有的同学从别的班同学那里风言风语地听来,说林丽萍的父亲是个“假洋鬼子”,是个东洋化了的亲日派官吏,还说林丽萍一方面是由她的性格所定,另一方面她精神上的压力太大,她羞愧,自卑,总觉得在国人面前低人一等,但又无可奈何,所以一天到晚总是那么悲戚戚的。 漆小玉、赵瑞芝、宋一茗、还有这活脱脱的小“林妹妹”林丽萍,她们都同住一室。 说是说,陈独秀陈学长这个人也还可以,还是挺不错的,不像人们开始时觉得那样偏执、冷酷、不通人情,尤其是对女的特别冷酷,其实有时也是挺随和的。赵瑞芝之后,漆小玉、宋一茗,以及林丽萍她们几个进校,陈学长再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而且还很积极、主动热情。一天下午,陈学长还专门来她们寝室看望她们几个。 正好她们几个都在,都正在说着什么,说说笑笑着,见陈独秀突然驾临,惶然不知所措,都赶紧惶恐恭敬地立起身来迎候陈学长: “陈学长好!” 陈独秀微微笑着,点点头,坐在了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并招唿她们几个都坐下: “都坐!你们也都坐下!” 她们都有些紧张地挤坐在一块儿。 “不要紧,没什么事情。我只是来看看你们。”陈独秀笑着宽慰她们。 她们的几颗悬吊在嗓子眼儿上的心,一颗颗都慢慢地实落了下来。 “怎么样?你们都还过得惯吧?” “过得惯。过得惯。”她们几个都悄声回答。 “功课都能跟得上吧?” “都还可以。” “你们几位都是北京大学首当其冲开放女禁的第一批女学生,也可以说是反封建的巾帼先锋,希望你们都能成为中华妇女奋起自强、争取妇女彻底解放的榜样!” 陈独秀平心静气、和颜悦色地说着,完全没有平时的那种傲气和盛气凌人样子,使得她们几个绷得紧紧的神经也放松了胆子也大了起来。赵瑞芝明亮的大眼睛闪射着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神来: “请陈学长放心!我们一定不辜负陈学长对我们的厚望!” “你对中华妇女的解放和奋起自强,有些什么见解?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赵瑞芝迟疑地望了陈独秀一眼,轻声说道:“学生浅见,妇女的解放和奋起自强,第一步就是如西洋妇女那样,能独立自营之生活,要冲破一切封建束缚,以男女社交公开、男女同校共读而为妇女大胆地公开走上社会生活开闢通径。学生反覆习读过学长刊出在《新青年》上的《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一文,感受很深。学生非常赞赏学长在文中所表明的那些看法。学长文笔犀利,洞彻封建伦理之朽恶,切中时弊,使学生极为崇仰诚服。” 陈独秀笑笑:“赵瑞芝同学誉之有盛,陈独秀尚还不敢全然领受。” 漆小玉、宋一茗她们都欢快地微微笑着。 寝室里洋溢着轻松欢娱的气氛。 正这时,一工友敲门进来: “陈学长,蔡校长有请!” “何事?” “详情不知。好像是听说段大总理要来学校视察校政。” “段大总理?哪个段大总理?”宋一茗眨巴眨巴眼睛问。 漆小玉嘴角微微一撇:“还能有几个段大总理?就是当今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的段祺瑞段大人吧?” “就是。”陈独秀点点头,“他来北大干什么?他怎么想起到北大来?这个袁大头的影子和幽魂,他怎么突然想起视察什么北大校政?” 第45页 赵瑞芝问:“听说这位段大总理,和袁世凯一样,也是狂热地鼓吹尊孔復古的人?” 陈独秀愤然地说:“何止这一点一样?哪方面都一样!简直就是袁大头第二!完完全全的袁大头第二!尤其是也想藉助于东洋势力而独坐天下,为此不惜把自己的老祖宗都整个廉价拍卖光!”说到这里,陈独秀耿立的浓眉间,凝聚起一股浓重的忧虑和愤慨,“这个袁大头的影子和幽魂!那个袁大头,死有余辜!至今,中华民族依旧还正在噩梦中,‘二十一条’的亡国的阴霸还依旧沉沉笼压在神州大陆的上空……” 死有余辜的袁世凯袁大头! 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 “二十一条”和袁世凯还得从青岛说起—— 第六章 神州成了一块肥肉。西方狼群的争抢,也激起了东方一只恶狼的垂涎。“二十一条”,丧权辱国,亡国之约。袁大头打起孔孟招牌,做了八十三天皇帝梦,呜唿哀哉。 一 神州是块元宝地,宝地处处皆风光。 地处华夏神州胶东半岛的胶州湾,就是一胜地。胶州湾,得天独厚,其形体如一个倒悬的口袋面凹进陆地。南面的湾门狭窄,东被灵山、西被崂山的岩角夹峙,北面正日前有几座小岛为天然屏障,形成极为险要的地势。由于口小内大,湾内水域深而宽阔,一年四季风平浪静,冬季也不结冰,便成了一个极好的商港、军港、渔港和避风港的所在地。 在胶州湾东南岸,有一座被人们称之为“神山”、“仙界”、“神仙窟宅”的山,叫峻山,山势不高,低于泰山,但因是从海中陡然而起,显得陡峭险峻,巍峨挺拔,气势磅礴。“泰山虽云高,不如东海崂。”崂山,远望,似层层锯齿交错;稍近看,如柄柄剑戟刺天;再近,则座座岩石突兀,如龙盘虎踞,威武雄壮无比。整个山势,峰上有峰,谷下有谷,石峰巍峨,岩谷幽深。山脚下,海水潮簇汐拥,烟波渺渺,浪浸湾环。蔚蓝的海,翠绿的山,互衬互托,交相辉映,云气岚光,交织成锦,加之清泉、飞爆、碧丛、古洞,以及一座座云托雾绕的琼阁王楼,而且,一年四季,无冬无夏,不寒不暑,其景色风光,实为奇秀壮观,旖旎迷人。 就在这峻山脚下,倚胶州湾而坐落着世界闻名的海滨城市——青岛。 青岛,以湾口一个草木茂盛、四季长青的小岛而得名。许多年以前,这里原是一个荒僻的渔村。自宋朝起,这里开始变成了对外通商口岸。元朝时,又加以了扩展和修建。到明朝中叶,为抗击倭寇的进犯,又修建了一些军事设施。清朝以来,随着对外贸易的逐渐繁盛,清政府派重兵屯防,这里就成了军事要塞。以后,渐而成了一座海滨港口城市。 1840年,鸦片战争浓黑的硝烟凝聚起的阴沉沉的乌云,笼压住了华夏山河。铁蹄踏踏,凶狂地敲击躁蹭着神州大地。身穿燕尾服和和服的帝国主义列强海盗,把中国这块东方古老的土地,当作他们可以任意逞凶霸道、为所欲为的场地。烧杀奸掠,无恶不作。数以百万、千万的中国人,在罪恶的枪弹和血淋淋的屠刀下,扑倒在血泊中。在这铁蹄、枪弹和屠刀的同时,还是从这些海盗船上,又源源不绝地走下来一批又一批胸前戴着十字架、手里捧着《圣经》的道貌岸然的所谓的传教士们。他们口里念念有词:“上帝与我们同在”,宣讲说人类都是上帝的羔羊,羔羊皈依仁慈的上帝,死后便可升入天堂。还说上帝把平等、自由、博爱赐给了西方,现遵照上帝的旨意,由他们再把平等、自由、博爱传到东方,让天下都充满着祥和和仁爱。于是,教堂遍布中国城乡,甚至一些地僻人稀的地方,也都迴旋着他们那娓娓动听的宣讲声。一切好像都是那么美好。和枪弹、屠刀相比,教堂的钟声,新建的学堂、医院,各种各样的“慈善”事业,要努力为贫穷落后的中国人造福的许诺,当然要悦耳动听得多了。然而,人们睁开眼睛一看,哪里有什么福?哪里有什么祥和与爱?哪里有什么平等、自由?一座座教堂的阴冷森然的高楼大厦,耸立在一片片贫民窟低矮简陋的泥屋草棚之间;悠扬悦耳的圣歌中,成千上万的饥民在死亡线上哀凄地悲号着。那些所谓的传教士们,披着宗教的外衣,在耶稣受难的十字架的掩护下,为非作歹,干着杀人不见血的罪恶勾当。他们有的来中国探听虚实,收集各方面的情报,为后面的他们国家大批的血淋淋的枪弹和屠刀的入侵投石问路,作眼线;他们有的隐身在中国的兵营和官府衙门里,为中国的军阀和官僚政客争权夺利、鱼肉百姓而出谋划策;他们也有的走私贩毒,开娼聚赌,投机倒把,偷窃中国古代文物。而其中,多的就是前一类。这些所谓的传教士们,人面兽行,罪恶累累,中国老百姓们对他们恨之入骨。光绪二十三年,也就是一八九七年,山东曹州奋起的百姓怒潮般一涌而上,打死了两个在当地作恶多端的德国传教士,对神州窥伺已久、尤其是对地处渤海湾门户、自然条件优越、土地肥沃、矿产丰富、又是军事战略要地的胶州湾垂涎已久的德国,这一下子可找到藉口了,数十艘德国战舰,扬起黑洞洞的炮口,杀气腾腾地开进了胶州湾,武力强占了山东半岛,海滨港口城市青岛也被践踏在了普鲁士的大皮靴下。自此后,美国、英国、法国、俄国等其他西洋列强们,也纷纷以各种藉口用武力在神州分割强占地盘。 第46页 西方的恶狼群来东方争先恐后地捕食,当然也进一步激发了在东方的一只恶狼的贪慾。早在甲午海战后的《马关条约》上占了便宜、武力强占了华夏神州的辽东半岛、台湾、澎湖列岛的东洋日本,也把它那兇残的恶狼的贪婪的眼睛,盯在了离它最近的、但已经被普鲁士的大皮靴强占住了的胶州湾。 它不死心。 它要取得太平洋的霸权,中国的山东半岛,无疑的,是它理想的资源基地之一,而特别是地处胶州湾海口的青岛,对它来说,则更是它绝好的海军基地。 它要实施一个吞吃掉神州、进而称霸整个太平洋的“海狼计划”。 自命不凡、以德国着名的阴谋外交家、普鲁士跛脚首相俾斯麦自喻的内阁总理大臣大隈重信,在绞尽脑汁地苦思着,苦思着怎样去实施“海狼计划”,去为他的大日本帝国实现脚踩华夏、称霸太平洋的雄心壮志而全力以赴。 他思索着,苦苦思索着。 他决定:用武力把华夏的这块宝地从普鲁士大皮靴下抢过来,进而再吞吃掉整个的华夏神州,进而再称霸整个太平洋地区。 当然,首先需要实施的第一步、第二步,就是占领青岛,占领山东,占领整个中华神州。 这时,他想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他最好的同谋,也是可供他随意驱使的最好的工具。大日本帝国的“海狼计划”,藉助于他肯定能够实施成功。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以阴险毒辣的投机手段而闻名于世,现正堂而皇之地当着中华民国大总统、被中国国人们称之为袁大头的袁世凯。 主意已定。大餵重信内阁总理大臣首先召开了一次秘密的内阁会议,把“海狼计划”的确立和实施方案,通告给了内阁全体大臣,取得了内阁大多数大臣狂热的贊同。第二天,这位也是跛脚的日本的“俾斯麦首相”,满面红光地脚下一跛一跛地入宫,向大正天皇呈交了奏表。 几天后,日本对德宣战—— 飘扬着血淋淋的太阳旗的日本海军战舰,封锁住了青岛海港…… 继之,炮火连天,硝烟瀰漫,日军和德军在胶州湾激烈开战…… 西洋的和东洋的两只兇残的恶狼,在中华的土地上开始血腥的撕咬…… 二 “袁大总统欠安了!” 从居仁堂里悄悄传出这句话来,无疑是一个让中南海内的下人们忐忑不安的恶讯儿,大家说话都捏着嗓子眼,走路也都把心吊了起来,都小心翼翼地干着这干着那,都尽量不去傻头傻脑地梗着脖颈往刀口上去撞。因为大家都知道,大总统欠安,就是说大总统身体不适,或是没睡好觉,再换句话说,就是大总统心情不好,烦着哩。这时候,别说那些下人们,就那些身份显赫的文武百官,以及大总统的一妻九妾、十七个爱子、十五个爱女们,也都尽量先躲着他点,免得莫名其妙地触犯“龙颜”。 当然,这里面稍微好一点的,是五姨太。五姨太在大总统跟前最受宠爱,尤其是在近二三年里,五姨太很得大总统欢心。每每遇到大总统欠安时,唯一能壮着胆子敢往大总统跟前去的,就是五姨太。 喜欢女人,是袁世凯的一大嗜好,尤其是身段苗条柔媚、婀娜多姿的女子,特别使他着迷。而从近些年来,由于对孔子孔大圣人崇敬,使他对女人小脚的古香古色又产生了偏爱。他的一妻九妾中,正室于氏属原配,是最先进他袁家门的,原来也是旧式孔孟之家女子,是缠了小脚的,以后的二姨太、三姨太、四姨太,是他任清廷驻朝鲜通商大臣时娶的朝鲜女人,均为天足,而后来的五姨太、六姨太、七姨太、八姨太、九姨太,都是缠了小脚的。其中五姨太的小脚裹缠得尤为妙巧,是真正的三寸金莲,加之五姨太苗条婀娜的身段,轻盈地裊裊婷婷地走路时,随着裙裾下摆的一飘一曳,两朵莲花也一前一后交替飘行前移,煞是迷人。袁世凯最欣赏的就是五姨太的这风情万种的韵态,再加上她又会嗲,柔情似水,樱唇吐蜜,把个袁大总统迷醉得神魂颠倒。 这几天,袁世凯确实是欠安,已经好几晚上没好好睡觉了。怪得很,眼皮异常沉重,涩涩的,老是管不住地硬往一块儿粘合,可脑子里却又是特别的清醒。每每一合上眼,似睡非睡,胡思乱想着,迷迷离离,恍恍惚惚,一些乱七八糟的自己也说不清的场景,朦朦胧胧地在脑海里闪掠着。越睡不着,越急躁;越急躁,越睡不着,就这样恶性循环,折腾得他一身一身地发虚汗。 还好,五姨太总算没有让他白疼,这几天,五姨太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亲手服侍着他,总算稍微好一些,但也消除不了他的忧虑和烦躁。 掐手指头算算,已经甩下五十奔六十的人了,自己这五十多年是怎么过来的?自己在走着一条怎么样的人生的路呢? 自幼不好习文,两次乡试都名落孙山。舞枪弄棒,以“八面威风的大将军”而名噪乡里。后来,靠叔爷端敏公袁甲三在淮军中的显赫地位和势力,进了淮军,拜在总兵吴长庆的“庆子营”中。光绪八年,随吴长庆率兵去朝鲜,为朝鲜国镇压反叛。在朝鲜一驻好几年,恩受文华殿大学士李鸿章李大人的提携,在那里当商务委员,当道员,又当上了通商大臣。后回国,恩受老佛爷西太后近臣荣禄大人的赏识,以道员衔到天津小站接管“定武军”十营,以此在那里大批地招募编练新建陆军,积攒了自己后来发家的本钱,仅两年,以练兵有功,当上了直隶按察使,专管练兵。戊戌年间,看变法很可能能成大势,便以自己多少也通一点洋务,积极贊同变法,在徐致靖、谭嗣同的引荐下,入京晋见了圣上光绪帝,被授以侍郎官衔。后来,老佛爷以及荣禄大人等都决意在宫廷事变,夭斩变法,老佛爷“训政”,光绪帝被幽静,事态紧急,谭嗣同奉光绪帝密诏,连夜来法华寺找他,要他在天津阅兵时,起兵护驾光绪帝,“杀荣禄,除旧党”,保新政。谭嗣同不愧为是一条铮铮汉子,血气方刚,对他袁世凯说:“如果不肯干,可以去告发我,你可以高升。”他袁世凯岂是个孬种?!当时也慷慨激昂地说:“我袁世凯沐受浩荡皇恩,将以死效忠皇上!”还说:“杀荣禄,不过也就像是杀一条狗罢了。”当时是那么高昂激越,不过,后来又冷静想想,人生在世,不就是保命、保权、保财,争个飞黄腾达吗?干嘛那么去自找死路去呢?于是,第二天,就去荣禄处向荣禄端了老底,荣禄连夜晋见老佛爷密告了一切。接着就是光绪帝被废,康有为、梁啓超外逃,谭嗣同、康广仁、林旭、杨深秀、杨锐、刘光第“戊戌六君子”扑倒在菜市口的血泊中,大批的变法人士被捕,被杀。他袁世凯由此而深得老佛爷的宠信,官运亨通,飞黄腾达起来。先升任工部右侍郎,旋又出任山东巡抚,卖力剿灭山东境内的义和团。李鸿章李大人病殁后,署理总督兼北洋大臣,后又兼政务大臣、练兵大臣,组建编练北洋军六镇。权势的急剧膨胀,引起了清廷亲族的猜忌,先明升暗降任他袁世凯为军机大臣兼外务部大臣,后来,光绪帝和老佛爷相继驾崩后,他又被摄政载淬罢免,遣送回老家“养病”。辛亥革命爆发,清廷又启用他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要他血洗革命党。但他袁世凯能再听清廷的那些昏聩老朽们白日做梦的谵言呓语吗?他袁世凯有自己的雄心壮志!在这样好的时机下,他不趁火打劫,不,趁火打劫,这多难听!是趁机!对,是趁机!他不趁机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还待何时?!于是,在洋人朋友们的出谋划策下,在他们用借款,用“承认不承认”,用枪炮战舰在旁边狠敲边鼓的支持下,他对南对北採取不同的手法,两面出击,软硬兼施,既威逼了南京中华民国政府临时大总统孙中山让权,又挟制了北京清廷皇帝退位,南北议和,自己担任了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大权在握,总统宝座绝不容动摇!他派人在上海火车站刺杀了曾再三动员孙中山把大总统宝座让给他、尔后又以国会和竞选活动对他造成了威胁的国民党领袖宋教仁,剿灭了国民党人的“二次革命”,威逼国会正式选举他当上了大总统。随即,他就下令解散了国会,取缔了国民党,授意他所控制的“约法会议”制定了《中华民国约法》,规定“大总统总揽统治权”。自此,一切内政、外交、军事、制定宪法和官制、以及中央及各省区任免大权,都握于他袁世凯一人手中。尔后,“约法会议”又通过《总统选举法》修正案,规定大总统无限期连任,大总统的继承人由大总统推荐和确定,换而言之,他袁世凯活着不仅可以将国家统治权独揽,死后还可将统治权世袭下去,传之子孙万代。这简直就和皇帝没什么两样!不同的是,头顶上还悬着一块“中华民国”的空招牌。这空招牌要它干什么?!啊,皇帝!还是皇帝过瘾!天子,老天的儿子。万岁。万乘之尊。可千秋万世永存。“天地君亲师”,仅在万古常长的天与地之后。那是多么过瘾呀!还有,万里江山都属于他袁家,天下都归于他袁姓,是何等的绝顶荣耀呀!是天下再无其他二人可敢比拟的绝顶荣耀!连那些在各个时期都帮助过他的洋人们都说他应该当皇帝,说当皇帝比当大总统要威风得多,而且权力也大得多得多。 第47页 这近几年来,他一直在搜肠刮肚地思谋着怎么能当上皇帝的事儿。 这事儿,对他来说,当然是好事儿,但是,这同时又是个不顺民意、不得民心的事情。由西洋传进来的共和体制以及政治平等和思想自由,已经成了社会发展中不可逆转的新的观念。民国以后,退位的清廷龟缩在紫禁城的后半边的高墙深院里。君主专制,官僚特权,不时地在遭到人们无情的痛斥和抨击。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官府出的各类文告,政党发表的各种宣言,报章上刊登的各方面的言论,以至街头巷口上民众的言谈论说中,一提君主之词,无一不深恶痛绝地以贬词愤语而相赠。这对他袁世凯来说,是多么可怕的拦路虎呀! 可是,皇帝龙座的诱惑,也是那么不可抗拒。 怎么办呢? 啊,孔老祖,孔大圣人,只有拜託您老人家了! 以孔孟之圣言,乱民众之共和说。 “中国数千年来,立国之根本在于道德,凡国家之政治,家庭之伦理,社会之风俗,无一非先圣学说而发皇流行。是以国有治乱,运有隆替,惟此孔子之道亘古常新,与天无极。” 他袁世凯洋洋洒洒,侃侃而谈,俨然是当年孔夫子门下三千弟子之一的復生者。 在此同时,当年由于他袁世凯血腥倒戈,而被迫亡命海外的康有为,在海外极力推崇孔夫子,尊孔夫子为通天教主,为“万世师表”,宣扬“今在内地,欲治人心,定风俗,必宜建立孔教会。”还大力宣扬復古復旧復辟,撰文《中国以何方救危论》,论“中国承数千年之帝制”,“民习于专制太久,而不能骤改也”,只有让“旧朝旧君”復辟,才能“弭乱息战”。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简直是瞌睡了给了个枕头!如此知己,失之交臂!袁世凯心中都有些隐隐痛悔当年没有把这位如此心心相印的有为兄保下来,而使之亡命海外,实令人于心不忍。 一内一外,一唱一合,配合默契,如影随形。他的这位有为兄卖力地为他披波助澜,确实大大地助了他一臂之力。 一时间,尊孔復旧热潮四起,各地的孔教会、孔道会,孔圣会……风起云涌,竞相林立,以至连中小学都恢復了读经课、讲经课。 他袁世凯看这情况,心里越发实落了,觉得局势已经基本上定了。 走向龙廷宝座的步子可以加快了。 一九一四年,也就是民国三年,九月二十八日,凌晨,六时三十分,袁世凯头戴平天冠,身穿绣有四团花的祭祀大礼服,下面围着紫色缎裙,在侍卫的重重护卫下,到孔庙祭孔,由侍仪官前导,祭拜孔大圣人,三跪九叩,从容自若,虔诚而恭敬。 同年十二月二十日,袁世凯又发大总统令,让各地恢復清皇朝的祭天制度。二十三日,袁世凯率众列队离开总统府,前往天坛顶礼膜拜,一路上,浩浩荡荡,所有礼仪均照搬清皇朝的旧制,抵天坛,更衣,登坛,膜拜,完全犹如清皇朝再现。 从这里,从孔庙,从天坛,前行的步子距龙廷宝座更近了。 然而,他也自我感受到了,离龙廷宝座越近,他的步子也越有些不稳,虚飘飘的,经常踏空,以至使得他的神情都有些恍恍惚惚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 除此而外,还有那些东洋人,也太不仗义了,这些日子总无事生非,给他添乱,不断地增加他心中的负担,使他有时候都喘不过气来。 说句良心话,这些洋人,包括东洋人在内,都是他老袁的朋友,在好几次关键时候,如那次当上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都曾帮了他老袁的大忙。当然,洋人不是吃素的,这些忙也不是白帮的。得一付十,这是和洋人打交道的常规,反正又不是他袁世凯自己腰包里面的东西,只要他袁世凯有利可得就行,哪怕是挖祖坟呢! 可是,话又说回来,也不能太过分呀!干什么也得有个限度!挖祖坟也不能挖得给他老袁一点家底都不留下呀! 尤其是那些东洋人,太人心不足蛇吞象了!老袁对你够可以的了。你东洋人看上了青岛,趁西洋人在地球那半边打得不可开交,暂时顾不上东方这边,你向胶州湾的德国人突然开战,老袁没有干涉和参与,结果青岛和胶州湾整个让你拿下了,德国在我中华神州的所有权利,一古脑儿都被你东洋人夺过去了。这够对得起你东洋大日本帝国了! 当然,你东洋人对老袁不错,过去帮助过老袁。现在,对老袁的心事儿也是一本帐。大日本帝国驻华公使日置益先生,多次向他袁世凯转达他们跛脚总理大臣大隈重信先生的话,希望他袁大总统将共和改为君主政体,希望他袁大总统当上皇帝,大日本帝国愿为此而大力扶助。日置益甚至在有的公开场合下说:“大日本帝国以万世一系为宗旨,中国如欲改国体为復辟,大日本帝国必将贊成并大力助之。” 不错归不错,老袁心里记着呢!但也不能得寸进尺还不满足,还要得寸进丈!你这“二十一条”不就是这样的吗?还说什么:“袁大总统向来远交近攻,亲欧美而远大日本帝国,大多数大日本帝国的国民们对此极为反感,这样下去,对袁大总统将大大不利。如果答应二十一条,则中日亲善,相互提携,大日本帝国将全力以赴地帮助袁大总统。” 第48页 这不是信口雌黄,胡说一通吗?老袁什么时候亲欧美而远日本了?而且,话里面还充满了威胁,杀气腾腾的。 这怎么能不让他袁大总统欠安呢? 三 忧虑、烦躁、还有迷惘,像几团乱麻似的,死死地缠绕在袁世凯的心头。 这已经好几天了,他觉睡不安,茶饭也好像进不了胃,唯一能干的,就是不停地长吁短嘆。 烟雾缭绕。 袁世凯一支接着一支抽着雪茄。 他大口大口地吸着,大口大口地喷吐着,浓浓的白烟,一股一股的,被喷向高空,凝聚成圈儿,旋即又飘散了开去,卧室里以至整个居仁堂里都瀰漫笼罩着迷迷濛蒙的烟雾。 雪茄,是袁世凯的爱好,和喜欢女人一样,是他时时离不了的,尤其是在有什么重大心事而忧郁烦躁的时候。 一支雪茄很快又吸完了。 袁世凯又抽出一支雪茄。 五姨太飘移着细碎的莲花步,娉娉婷婷地轻轻地走过来,准备给袁世凯打火点菸。 袁世凯用手势止住了。 他满脸浓重的阴云,脸色黑虎虎的;两只血红的眼睛,迸射着疹人的兇残的目光,定定地盯视着前面墙角处整整齐齐地叠放着皇帝龙袍的那张案子,脑子里闪现着日本内阁总理大臣大隈重信那跛脚的身影,牙齿咬得咯嘣嘣地响着,牙根的筋肉也被抽动得突突突地跳着。那架势,活就像是一只受了伤的老狼,一边在忍痛舔着自己身上血淋淋的伤口,一边在凶眼闪闪地寻找着准备以牙和血去报復的对象。 他把手中的雪茄用手指狠狠捏着,揉搓着,揉搓得粉碎。 勐地,他把手中被揉搓的雪茄粉末狠劲往地下一扔,原拿起放在旁边小圆桌上的、昨天日本公使日置益在怀仁堂谒见他时递交的日本政府的“二十一条”要求,又一次仔细地看了起来: 第一号 日本国政府及中国政府,互愿维持东亚及全局之和平,并期望将现在两国友好善邻之关系,更加坚固,议定条款如下: 一,中国政府答应日后日本政府与德国政府协定关于德国在山东省依据条约或其他关系享有一切权利利益与等项之处分,概行承认。 二,中国政府答应凡山东省内并其沿海一带土地和各海岛,无论何项名目,概不让子或租借予别的国家。 三,中国政府允许日本国建造由烟臺或龙口接连胶济路线之铁路。 四,中国政府答应为外国人居住贸易起见,从速自开山东省内各主要城市为商埠。其应开地方,另行协定。 第二号 日本政府及中国政府,因中国向来承认日本在南满洲及东部内蒙古享有优越地位,特议定条款如下: 一,两计约国互相约定,将旅顺、大连租借期限,并南满、东奉两铁路期限,都延长到九十九年为期。 二,日本国臣民,在南满洲及东部内蒙古,为盖造商业工业应有的房屋及厂房,或为耕作,可得其所需要土地的租借权或所有权。 。三,日本国臣民,有权在南满洲及东部内蒙古随意居住、来往,并可经营工商业等各项生意。 四,中国政府答应将南满洲及东部内蒙古各矿的开採权,许诺给日本国臣民。至于拟定要开的各矿,另行商量订定。 五,中国政府答应以下各项,先问过日本政府,得到日本政府同意后,方可办理: (1),允准别国在南满洲及东部内蒙古建造铁路和向别国借款时。 (2),将南满洲及东部内蒙古的各项税收作抵,向别国借款时。 六,中国政府在南满洲及东部内蒙古聘用政治、财政、军事各方面的顾问、教习,必须首先和日本国政府商议。 七,中国政府答应将吉长铁路管理经营事宜,委任给日本国政府。其年限自本协定划押之日起,以九十九年为期限。 第三号 日本国政府及中国政府,因为现在日本资本家与汉冶萍公司有密切关系,为进一步增进两国共同利益,特协定条款如下: 一,两协定国相互约定,等将来有适当机会,把汉冶萍公司作为两国合办事业,并且答应如果未经日本国政府同意,所有该公司的一切权利产业,中国政府不得自行处理,也不许该公司自行处理。 二,中国政府答应听有属于汉冶萍公司各矿的附近矿山,没有经该公司的同意,一律不准该公司以外的人开採,并且答应除此而外只要举办此类事业,无论直接间接,对于该公司有影响,也必须首先得到该公司同意,方可进行。 第四号 日本国政府及中国政府,为确保全中国领土之目的,特协定专条如下: 中国政府答应中国沿海岸的港湾和海岛,除日本国外,一律不让给或租借给别国。 第五号 一,中国中央政府,必须聘用有力量的日本人,担任其政治、财政、军事等项顾问。 二,所有在中国内地所设的日本病院、寺院、学校等,一律允准其有土地所有权。 三,鑑于中日两国警察屡次发生事件,以至产生不少的纠葛,由此必要将重要地方的警察由中日合办,或在此地的警察官署,要聘用多数日本人,以便于计划改良中国的警察机关。 四,由日本採办一定数量的军械,(像中国政府所需军械数半数以上那么多),或者在中国设立中日合办的军械厂,聘用日本技师,并採买日本材料。 第49页 五,中国政府答应将连接武昌与九江、南昌的铁路,和南昌到杭州、南昌到潮州各铁路的建造权,许给日本国。 六,福建省内筹建铁路、矿山、和海口(船厂在内),如果需要外国资本时,得事先向日本国政府商议。 七,中国政府允许日本国人在中国有传教的权利。 总共是五号二十一条。 这就是他大日本帝国政府的“二十一条”! 这是把中国沦落为他日本国的附属国的“二十一条”! 这是由经济入手彻底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 他妈的!这些小东洋鬼子! 袁世凯怒不可遏,炽热的怒心烧灼着他的胸膛,两眼迸射着可怕的凶光,他把“二十一条”狠狠甩到地下,又一把抓起来,两手抓在手里,想撕碎,撕得粉碎。可是当他扬起头,全身的劲集中到两只手上,正待发狠要撕时,眼角无意中扫见了墙角处案子上的那金光耀眼的皇帝龙袍,他身子下意识地一抖,像是打了个寒噤,心如同小学生似地怦怦乱跳起来。 “大隈重信内阁总理大臣让我转告大总统阁下:如果答应这二十一条,则中日亲善,互相提携,日本政府也定全力以赴地支持和帮助大总统阁下。” 袁世凯耳边又迴响起昨天在怀仁堂日置益谒见他时说的话。话表面上听起来是那样的平和而友善,而且还是伴随着亲切迷人的微笑说出来的,可他袁世凯不是吃屎长大的三岁愚童,他听得出来,完全听得出来,字里行间迸发着一种咄咄逼人的杀气,以至说话时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可听到恶狼的牙齿的磕击声。 他手里举着“二十一条”,呆呆地愣怔在那儿。不知怎么,在他眼角的视线里,刚才扫见的案子上的那金光闪闪、耀眼夺目的皇帝龙袍,突然不见了,没有了,他心勐地一抖,慌忙转过头去看,龙袍仍还整整齐齐地叠放在那儿,刚才是自己眼角的视线花了,产生了错觉。 袁世凯定定盯视着金光耀眼的龙袍,他心里明白。他如果不答应东洋人提出的这“二十一条”,那诱人的皇帝龙袍休想能穿到他身上!当然,也可以不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洋人嘛,除了他小日本东洋人以外,还有英国、美国、法国、俄国、德国等那些西洋人呢!可是,远亲不如近邻,远水救不了近渴。那些西洋人都离得太远,紧要三关帮不上忙。日本就在家门口,抬腿就到,关键时候他能帮上你,而他要坏你的事情,也是易如翻掌,一眨巴眼儿的功夫就成。找靠山,还是得找近的。看来非得靠上它小日本东洋人不可了。 东洋小日本就等于诱人的皇帝龙袍! 人生在世,图个什么?不就图个权力;图个金钱、图个女人吗?不就图个荣华富贵吗? 权力、女人、雪茄,是他袁世凯的三大嗜好。而在这其中,权力,是他袁世凯的三大嗜好之最。龙袍加身,坐上龙座,在他看来,是权力的最最顶峰。这权力的最最顶峰的赌注,现在就压在了“二十一条”这个赌盘上。 仅此一条路,别无选择。 袁世凯把举在手里、原准备撕个粉碎的“二十一条”,又像放一件怕被碰坏的珍贵的玻璃做成的宝物似的,轻轻放回到了小圆桌上。 没有办法。就这样吧! 袁世凯在一阵勐烈的愤激之后,像被烧红的铁块又勐地被冰凉的水激冷了一下似的,冷却了下来,他闭上了眼睛,仰靠在椅背上,剧烈起伏的胸膛已经平息了下来,如同一个负重长途跋涉后疲惫不堪的驼背罗圈腿老汉,蜷缩成一团儿,对五姨太有气无力地说了句: “去让人把陆徵祥和曹汝霖给我叫来!” “是章宗祥,还是陆徵祥?”五姨太迟疑了一下,轻轻地问了一句。 袁世凯睁开眼晴看了他的五姨太一眼,好聪明的五姨太!袁世凯倏然从迷乱混沌中醒悟过来,他喜爱地又有些感激地看着他的五姨太,点点头: “对,是章宗祥!去让人给我把曹汝霖和章宗祥叫来!” 四 袁世凯在接到日本国的“二十一条”时,外面社会上已经知道了。日本国灭亡中国的协定,激起了神州怒潮汹涌。外交总长孙宝琦不愿意当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坚决挂印辞职而去。袁世凯任命陆徵祥接替了孙宝琦,当外交总长,可是这位老兄是个没有主见的人,胆小如鼠,人云亦云,尤其还是个亲英美派,在东洋人那里不受欢迎,说不上话,弄不好就会把事情搞坏。这一点,袁世凯在一时混沌中差一点忽视掉,幸好还是他的五姨太给他提了个醒儿,使他想起了司法总长章宗祥。 章宗祥,和外交次长曹汝霖一样,是他袁世凯心目中最靠得住的人。在好多事情上,他们两个和他袁世凯竟是那样心心相印,他们经常都是不谋而合,想到了一块儿,有人打趣说他们两个是大总统肚子里的蛔虫,这话一点不假,他们也欣然领收这份赞誉之称。除此而外,章宗祥和曹汝霖两人在日本人跟前也很红,挺吃香的,关系很亲昵,连日本公使日置益好几次在酒会上都竖起大拇指称赞他们两人“是大日本帝国真正的大大的朋友”。 这一次,要依仗这两位老兄了。 这两位老兄一定能把事情办好。他袁世凯现在心里想的什么,他们都了解。他们完全可以代表他袁大总统行事。 第50页 两位老兄没有辜负大总统的厚望,积极主动去和日本国接触。他们两个最终把陆徵样也拉上了。不管怎么说,你陆徵祥总还是外交总长吧?你总还是袁大总统的官吧?你总还按年按月领着袁大总统的俸禄吧?就凭这一点,你脱不了这个干系,你总得干点事儿!于是,曹汝霖、章宗祥、陆徵祥三人联起手来,来为袁大总统妥善处理“二十一条”的事情。 在日本国等不及而杀气腾腾地发出了最后通牒的情况下,三人惶惶恐恐地开始了不辞劳苦的紧急行动。 日本国公使日置益一天从马上跌下来,据说是跌伤了,出不了门,曹汝霖、陆徵祥乘车亲自前往东交民巷日本公使馆,进到日置益的卧屋,卑躬屈膝地到病床边问候日本公使的病情,在床前与日本公使进行两国会谈…… 曹汝霖又以私人身份前往日本国,拜谒了大隈重信首相和天皇陛下…… 一切都在顺利地进行着。 怎么能够不顺利呢?一只这么温顺听话的偌大的肥羊,自己主动地往饿狼的狼口里钻,饿狼能不欣然领受吗? 一九一五年五月七日,陆徽祥、曹汝霖代表中华民国大总统袁世凯在“二十一条”上签了字,正式接受了“二十一条”。 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 奇耻大辱的“二十一条”! 华夏神州走向沉沦的“二十一条”! 然而,血管里奔涌着有岳飞、文天祥、戚继光、郑成功、林则徐、邓世昌等民族忠烈豪雄的炽烈热血的华夏子孙们,心房中迴荡着陈天华的《警世钟》那声震环宇的钟声的中华民国的国民们,岂都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岂愿神州走向沉沦?!不屈服于外强之辱的刚烈,在神州大地燃起了反日的熊熊大火。 首先在日本东京,爱国的留日学生们义愤填膺,纷纷走出教室,走上街头,潮水般涌向驻日公使馆,吼声震天,怒喝要驻日公使陆宗舆出来说话。尽管陆宗舆喝令:“举凡聚众闹事、反对‘二十一条’的留学生,即日起停发官费留学金,并用武力押解回国!”但愤怒的浪潮也平息不下去。留日学生总会还向国内发出了由当时正在日本留学的李大钊执笔的《敬告全国父老书》的电文,痛诉:“同人等羁身异域,切齿国雠,回望神州,仰天悲愤。”向全国同胞唿吁:“举国一致”,“众志成城”,“抵御外侮”。 痛心疾首、义愤难抑的李大钊,接着又撰写并编印了《国耻纪念录》、《国民之薪胆》等文章,他愤笔疾书,追述了东洋侵略、欺侮中华的痛史之后,怒斥“二十一条”是断绝中华復兴之生机,毁灭中华独立之体面,使我中华“永无自存图强之实力”,疾唿要雪中华民族之屈辱,以卧薪尝胆之精神,“勿灰心,勿短气,勿轻狂躁进,困心衔虑,蕴蓄其智勇深沉、刚毅果敢之精神,磨练其坚忍不拔、百折不挠之志气”,救中华于水深火热之中。; 神州大陆更是怒涛汹涌。反对、抗议、谴责、奋起抗争之声四起。 “坚决反对卖国的‘二十一条’!” “坚决要求政府当局收回成命!” “神州中华,不容欺辱!” “……” 天津南开学校学生周恩来先生在题为《中国现时之危机》的讲演中,向他的同学们号召“兴鸡鸣起舞之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念”。 长沙第一师范学生、曾以在哲学教本上旁批“吾国三纲者必去,而与宗教、资本家、君主国四者,同为天下之恶魔也。”而语惊四座,后又以二十八画生为化名启事广徵天下志同道合之爱国挚友而名扬海内的毛泽东,在他的揭露“二十一条”的《明耻篇》一文中,以诗言志: 五月七日, 民国奇耻; 何以报仇? 在我学子! 紧接着,全国教育联合会决定将五月七日定为“国耻纪念日”。 各大中城市都纷纷成立了各种反日爱国组织。商号、店家宣布抵制日货。大学生。中学生们,以及市民、商民们,怒潮般涌上街头,捣毁东洋人商店,游行,演说,大火焚烧东洋货,激愤、悲恸之情,充溢在每个真正中国人的心头。 无疑的,这些都给袁世凯的皇帝梦勐烈一击。 “宁与外邦,不给家奴。”老佛爷慈禧是袁大总统心中的偶像,当然也就特别信服老佛爷的这一治天下之道。 袁大总统血腥的枪弹和大刀的暴雨,把反日的怒火扑灭下去了。火被暂时扑灭了,但仇恨的种子还在被扑灭的灰烬下面,没有死去。 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我们的这位袁大总统真够可以的!国民们的反日怒火被血雨扑灭下去了,但他又想,要想尽快地当上皇帝,民意这块遮羞布还不能不要,这样在西洋、东洋朋友面前,都有个好说头。 袁世凯想起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儿子袁克定的密友杨度,字皙子,早年留学日本,担任过中国东京留学生会会长,后来创办了《中国新报》,很热衷于鼓吹君主立宪。袁世凯当上大总统后,这位杨皙子当过他的内阁学部大臣,现在是参政院参政。此公周围还有几个知名之士,在社会上很有点声望,可以藉助这些人的嘴和笔,给他袁世凯登基当万岁爷卖劲地吹吹喇叭。 第51页 杨参政被请进了总统府。 居仁堂楼下,一桌丰盛的酒宴,飘散着诱人的浓郁的香味。 袁世凯居中,杨参政在右,左边是总统府秘书长,兼交通银行总理、财政部次长,又是公民党主席的梁士诒。 他们喝着,聊着。 先说了些别的以后,袁世凯端起一杯酒,满面红光地起身离座,来回踱了几步,问杨度和梁士诒两人道: “有一首好词,你们可知道?” 两人面面相视了一下,不知该怎样回答,尤其是杨度,感到惶然而迷惑不解。昨天,总统府内史夏寿田告诉他说,袁大总统请他明天去总统府吃个便饭,他就感到惶恐而又惑然。袁大总统,依照他的气做、勃勃野心和校诡的心计,平时也并不怎么把他杨度放在眼里,今天怎么这样礼贤下士?谁都知道,袁大总统行伍出身,从小就是以蛮武而横行乡里,后来,当督办,当山东巡抚,当北洋大臣,都是和枪和兵打交道,亲武而疏文,就是当上大总统后,一心依靠的也都是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武将。那些文人学士,他一般都不正眼多看几眼。今天,怎么突然会想起他杨度?杨度惴喘不安,心里就像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很不实落。他明白,袁大总统的宴请必有什么心计,但他怎么也揣摸不出来。和改变国体,恢復帝制,实行君主立宪有关?很可能就是这方面的事儿。袁大总统一心想当万岁爷,不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事儿吧,也是总统府内外好多人心里明白的事儿。可是,这好半天了,喝着,吃着,漫无边际地聊着,他袁大总统一个字也不提这方面的事儿,这又叫他杨度感到迷惑。这他又站起来,手里端着酒杯,踱来踱去,勐古丁地向他杨度和梁士诒他们两人问这么一个让人不好回答的问题,这更让他杨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袁世凯见杨度、梁士诒被问住了,仰头哈哈大笑,完后喝了一口酒,扯着个粗喉咙哑嗓子,摇头晃脑,故作斯文地吟诵了起来: 黄河,黄河, 出自崑崙山。 远从蒙古地, 流入长城关。 古来圣贤, 生此河干。 独立堤上, 心思旷然。 长城外,河套边, 黄河白草无人烟 …… 啊?!杨度惊呆了,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简直不相信这都是真的。这是出自于他笔下的《黄河》词,是十一年前,他刚从日本留学回来,一次,与友人一起在黄河边上游览,因感而发写就的,刊登在《新民丛报》第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合刊号上的,袁大总统怎么知道?而且还这么熟悉,记得这么清楚,字字句句,吟诵得丝毫不差。这对于一向重武轻文的袁大总统来说,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简直是让人震惊,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杨度大张着嘴,怔怔地看着袁世凯。 袁世凯笑笑,继续走来走去,摇头晃脑地吟诵着: …… 思得十万兵, 去驱西北边。 饮酒乌梁海, 策马乌拉山。 誓不战胜终不还。 君作铙吹, 观我凯旋。 “怎么样?不错吧?”袁世凯吟毕,喝了一口酒,笑着问杨度、梁士诒两人。 杨度受宠若惊:“大总统! “先生大作,我没有什么吟错吧?” “没有!没有!十多年前的旧作,想不到大总统还知道3而且还记得这么清楚。” “先生此大作,引古思今,气势磅礴,当时就轰动一时,我袁某岂能不知?”袁世凯咬文嚼字,附庸风雅,摇头晃脑地说,“而且,说起来,先生此旧时大作,此时復咏,可算得上是陈酒復品,更是别有一番醉人的醇香。” 这一下子,杨度越发受宠若惊了,他惊喜至极,喜形于色,一选连声地说道: “过奖!大总统过奖!大总统过奖!皙子实不敢当!实不敢当!” “先生词中尤其是‘古来圣贤,生此河干’一句,高瞻远瞩,以古引今,可算得上是古今之绝句了。区区八字,括史而论,袁某从内心深处敬佩先生盖世之大才!” “大总统!皙子感谢大总统知遇之恩,愿为大总统效犬马之劳。” “‘古来圣贤,生此河干’。我袁某也生于黄河河干,是河南人氏……” 令杨度迷惑不解的谜底就在这里,在这八个字上。杨度是何等聪明的人!他倏然上前,扑倒跪拜: “大总统!皙子一直认为圣贤乃中华神州之命脉。此命脉为共和所断,中华休矣!现此圣贤一脉,就寄系在大总统身上,事不宜迟,望大总统切勿再优柔寡断,疑虑重重了!” 梁士诒也忙扑倒跪请:“共和以来,天下大乱,神州无一日安宁,惟帝制方可安抚天下。重立帝制,实是顺天之意,人心所向,望大总统作速立断定夺!” “两位请起!” 内史夏寿田将杨度、梁士诒搀扶起来。 “两位所言极是,只是此事关系重大,非你我几人所能心想事成的。” 杨度说:“皙子考虑,可组织一个机关,来推动帝制。” 第52页 袁世凯点点头:“先生所想,也正合袁某之意。只是这个机关不要让人说是我指使的,应与政府远离,以代表民意和讨论学术为宗旨。你也不宜直接出面,因为外人可能知道我们之间友情甚深。你是否先找少候他们几个商量商量?” 少候,就是被同盟会会员们称之为“软骨头”的孙毓筠,少候是他的字。孙毓筠早年在日本加入中山先生的同盟会,不久,被派回国发动新军起义,未成,在南京被捕,为保命,向当时的两江总督端方供出了同盟会组织情况,此后,便被同盟会会员们称之为“软骨头”。袁世凯当上大总统后,孙毓筠曾当过安徽都督、临时参议院议员、总统府高级顾问、约法会议议长、参政院参政等。袁世凯说的“少候他们几个”,就是除了孙毓筠而外,还有胡瑛、李燮和、刘师培、严復几人,他们大都是早年参加过光復会、同盟会的人,由他们出面推动帝制,不正是民心民意所向的具体说明吗? 杨度心领神会,从总统府一回来,就东奔西走,不辞劳苦地将几位先生聚拢到了一块儿,成立了所谓“以筹一国之安”的筹安会,向社会上发表了《发起筹安会宣言书》和《筹安会通电》,竭力鼓吹什么“世界国体,君主实较民主为优,而中国则尤其不能不用君主政体。”…… 紧跟在筹安会之后,梁士诒又在袁世凯的授意下,纠集了沈云沛、那彦图、张镇芳等人,成立了“全国请愿联合会”,联合了所谓的“各省代表”,向参政院举行变更国体的总请愿…… 形势喜人。袁世凯心花怒放,为趁势再推一下,十月十日下令:“双十”国庆节的阅兵、宴会及所有的一切庆典仪式,统统取消。这是在向国民们暗示:中华民国的命运已经告终,民国国庆已经失去其庆祝的意义。 半个月后,所谓的“国民代表大会”进行了所谓的国体投票,贊成君主立宪,还写出了所谓的推戴书:“谨以国民公意,推戴今大总统袁世凯为中华帝国皇帝,并以国家最高完全主权奉之于皇帝,承天建极,传之万世。” 袁世凯假意推辞:“民国初建,本大总统曾向参议院宣誓,愿竭力发扬共和,今若帝制自为,则是背弃誓言,此于信义无可自辞者也。本大总统于正式被选就职时,固尝掬诚宣言,此心但知救国救民,成败利钝不敢知,劳逸毁誉不敢计,是本大总统既以救国救民为重,固不惜牺牲一切以赴之。但自问功德既无足言,而关于道德、信义之大端,又何可付之不顾?在爱我之国民代表,当亦不忍强我以所难也。尚望国民代表大会熟筹审虑,另行推戴,以固国基。” 袁世凯这一半推半就的堂而皇之的陈辞,显然是授意参政院再作一篇歌功颂德的文章,以便替他洗刷掉背叛清廷、背叛民国的两大罪名,然后堂堂皇皇地登上皇帝宝座,将来写在歷史上,也是很光彩的。 参政院诸君子,哪能不明了袁大总统的心思? 于是,第二次推戴书又呈上去了。 第二次推戴书呈上去的第二天,也就是一九一五年十二月十二日,袁世凯发出文告,宣布接受帝位,在文告中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予之爱国,讵在人后?” 这里,袁世凯已不自称“本大总统”了,而已经改口自称“予”了,与自称“朕”相同,完全是万岁爷的口吻了。 随继,袁世凯下令正式将中华民国五年(一九一六年),改为“中华帝国洪宪元年”,将总统府改为新华宫,并发行纪念金币银币各一种,正面为袁世凯的大头像,背面是一条腾空飞舞的巨龙,并还刻有“中华帝国洪宪纪元”八个大字。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袁世凯就等着登基了。 五 袁世凯喜气洋洋地在准备正式登基。 定于一九一六年元旦为登基庆典的日子。 歷史的汹涌大潮岂能逆流而行?!袁世凯万万没有想到,他从狂热地想称帝的那一天起,他就开始为自己挖掘坟墓,而他急切盼望、等待的登基庆典的日子,则就是他踉踉跄跄地走向坟墓黑洞洞的大门的日子。 先是徐世昌不愿意当丞相,请辞国务卿,挂冠而去。 本就一直反对帝制的梁啓超披文于世: 自国体问题发生以来,所谓讨论者,皆袁氏自讨自论;所谓贊成者,皆袁氏自贊自成;所谓请愿者,皆袁氏自请自愿;所谓表决者,皆袁氏自表自决;所谓推戴者,皆袁氏自推自戴;举凡国内国外明眼人,其谁不知者也! 此次皇帝之产生,不外右手扶利刃,左手持金钱,啸聚国中最下贱无耻之少数人,如演傀儡戏者然,由一人在幕内牵线,而其左右十数壁人蠕蠕而动…… 字字句句,可谓针针见血,刺中要害。 袁世凯暴跳如雷。 与此同时,中山先生在日本又组建了中华革命党,发表了《讨袁檄文》,以中华革命党组建中华革命军,在上海、青岛、广州、陕西等地策动武装起义。 尤其是,在梁啓超的鼓动下,当年辛亥革命时在云南组织武装起义,后被他袁世凯封为昭威将军、也是梁啓超学生的蔡松坡蔡锷,从北京秘密潜往天津,又东渡日本,借道越南,潜回了云南。云南都督唐继尧是蔡锷的部下,而且蔡锷在中下层军官中极有威望,于是,云南很快成了声讨袁逆的基地。 第53页 当时,袁世凯还依仗着唐继尧是云南都督,是他袁大总统的臣下,便发电给唐继尧,让迅速捉拿蔡锷、李烈钧等人,并就地立即正法。没想到,不几天,袁世凯接到了唐继尧的回电: 立即取消帝制! 立即将鼓吹煽惑帝制的元兇杨度等十三人明正典刑,以谢天下! 这哪里是属下给大总统的回电?而完全就是给他袁世凯的最后通牒! 袁世凯脸色沉黑,浑身发抖,一把把回电撕了个粉碎。 回电限定袁世凯在二十四小时内作出答覆。 袁世凯怎么能去答覆?!他能取消帝制吗?!把杨度等人杀掉,对他袁世凯来说,完全可以做得到。必要时,捨车保帅,这也是他袁世凯拿手的。但不让当皇帝,休想! 袁世凯的死心塌地,也早在蔡锷的预料之中。 一九一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蔡锷通电全国各省,宣布云南独立,并通令正式讨伐窃国大盗袁世凯。 依照辛亥革命武昌起义的办法,蔡锷、唐继尧先成立了云南省军政府,唐继尧为都督,组建护国军三军。蔡锷任第一军总司令,进击四川,先拿袁世凯的忠心走狗、镇守西南腹地的大将陈宦开刀;李烈钧任第二军总司令,经广西进击湖南、江西;第三军为总预备队,由唐继尧兼任总司令。 一九一六年元旦,正是袁世凯定为正式登基的日子,护国军在昆明大校场举行誓师大会,血誓讨伐叛国称帝的袁世凯。 军旗猎猎,号角嘹亮;刀枪林立,遮天蔽日。每个人的脸上都醒目地写着护国讨贼的决心。整个昆明城,万人空巷。游行示威的国民们的“打倒窃国大盗袁世凯!”、“打倒卖国贼袁世凯!”、“拥护民主共和!”的口号,此起彼落,震天撼地。 护国战争拉开了帷幕。 护国军势如破竹,所向披靡…… 护国军每到一处,国民们夹道迎送…… 护国讨逆,是真正的民心民意所向。 元月二十七日,贵州宣布独立…… 三月十五日,广西宣布独立…… …… …… 袁世凯深深陷入了亿万国民愤怒反抗的汪洋大海之中…… 全国各地都发出通电,严重指出:“袁逆不死,大祸不止。”都要求审判袁大头的滔天罪行。 这时,就连袁世凯的那些曾全力支持他当皇帝的西洋人、东洋人朋友们,也都翻脸不认帐了。尤其是东洋人小日本,还插手了护国军的讨袁行动,公开指责说袁世凯称帝“妨碍了东亚和平”,还串通各国拒绝接受用“洪宪”年号的外交文书。 大势所趋。识时务者为俊杰。袁世凯的心腹们,就连袁世凯最忠实的鹰犬四川都督陈宦,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也都宣布独立,反戈一击,积极投入讨袁的洪流中去。 众叛亲离,已是四面楚歌。 一九一六年三月二十二日,袁世凯被迫宣市撤销帝制。二十三日,颁令废止“洪宪”年号,恢復中华民国。 如果从改年号计,一九一六年元旦至一九一六年三月二十三日,袁世凯共当了八十三天的皇帝。 袁世凯被从皇帝龙座上拉了下来,他妄图仍以大总统身份揽天下大权,然而,国民们早已看透了袁世凯的狼子野心,被欺侮过而再不愿意受欺侮了。 一九一六年五月八日,梁啓超等人在肇庆组建了“中华民国军务院”,向袁世凯下达最后通牒令: 将袁世凯驱逐至国外。抄没袁世凯及附逆十三人家产。 惩办帝制元兇。 袁世凯浑身打着寒战,长嘆一声,眼前勐地一黑,昏死过去…… 一九一六年六月六日,中南海,一个漆黑的夜,伴随着狂风暴雨和雷鸣电闪,袁世凯带着满腹野心未了的怨恨,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 第七章 死了个袁大头,又来了个“段大头”,这位“再造民国”的“英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华夏神州的希望何在?啊,俄国!李大钊先生感到眼前闪现出一片耀眼的光亮。北京大学首当其冲举办关于国家和世界大事及青年责任的讨论会。 一 段祺瑞段大总理要来北京大学视察校政,除了有极少数的人,感到受宠若惊,马上表现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而外,大部分人,如陈独秀、胡适、李大钊等人,都很不以为然。就连校长蔡元培,都紧锁着眉头,脸色沉郁,显出一副很不爽快的神态来。 这位段大总理,和袁世凯一样,重武而轻文,从来不理会国民文化和国民教育,也从来不把文人学十放在眼里。 今天,这位段大总理是哪根神经出了毛病,突然心血来潮,要来视察北大校政? 说归说,干归干。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人家要来,就得欢迎,就得做一些必要的准备。人家毕竟是当今国民政府的国务总理。 从一大早起,人们就开始忙活开了。扫院子的扫院子,打扫办公室的打扫办公室。学生也都把教室清扫得干干净净。校门口和办公室门前都摆上了鲜花。学生们按要求都穿上了新衣服,新裙子。一些老师也都穿上了新衣服,一个个都衣冠楚楚的。有新款的,也有旧式的;有的是西装革履,有的是长袍马褂;形形色色,五花八门,各自相异。虽然看起来像是个服装大杂烩,但都是挺挺的,新崭崭的。 第54页 以“文选復古派”,自成一家的、主讲国故学的教授刘申叔刘师培先生,今天也尤其是显得特别兴高采烈,就像小孩子过新年似的,穿戴焕然一新:头上戴着青缎红顶瓜皮帽,身上穿的是蓝色的丝绸夹袍,外套着一件深紫色的织锦马褂;脑后那根一直捨不得剪去的长辫子,今天也梳理得油光鉴亮;胳肢窝下夹着一本厚厚的颜色已经发黄了的书,乐颠儿颠儿地在校园里走来走去着。 但也有些老师,冷冷漠漠,从服饰上和情态上,和往常一模一样,没有显示出任何一点不同之处。陈独秀、胡适仍穿着平时常穿的那身笔挺的西服。蔡元培、李大钊、钱玄同也都和平常一样:青布长衫、圆口布鞋。 在校园里,蔡元培和李大钊边走边聊着什么。走过陈独秀的学长办公室时,见陈学长正送胡适教授从里面出来。 蔡元培对陈独秀说:“仲甫先生,怎么样,给帮忙写幅欢迎横额吧?” 陈独秀不以为然地淡淡一笑:“写什么?写‘欢一迎一袁一大一头一第一二一光一临一我一校一视一察一校一政一’?” 蔡元培严肃地说:“仲甫先生,我这是在说正事,望勿以戏言相待!” 陈独秀也认真起来:“请蔡校长原谅!望蔡校长另请大手笔。仲甫笔力不胜,实难以从命。” 蔡元培又望着胡适:“适之朱生,怎么样,结帮忙写一下吧?” 胡适也笑着摇摇头:“适之也是笔锋拙劣,不敢受此大任。” 蔡元培无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气:“好吧!鹤卿也不强两位先生所难了。” 正说间,一个脑后留着根长辫子、身着丝绸长衫的学生过来问蔡元培: “蔡校长,刘教授让学生来问一下蔡校长:‘校门门是不是应该写一幅横额?’” “刘教授?哪位刘教授?”蔡元培问道。 李大钊在旁边接着问了一句:“是教国故学的刘师培教授吧?” 学生忙不迭地点头:“是的,是的。是刘师培教授打发学生来问的。” 蔡元培想了想,说:“你告诉刘教授,就烦请他给校门口写一幅欢迎的横额吧!” “好。学生这就去。”学生向蔡元培弯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又向李大钊、胡适、陈独秀也都鞠了个躬,转身走了。 蔡元培望着学生远去的背影:“这个学生叫什么名字?” 李大钊也望着学生的背影,笑笑:“是申叔先生的高足吧?很有点像申叔先生。” 胡适点点头:“就是。是申叔先生的得意门生,叫邹文锦。” 陈独秀嘴角漾出一丝嘲讽的冷笑:“同学们都叫他是‘小刘师培”、‘小申叔先生’。” 蔡元培有点赞许地说:“这学生本身倒挺恭顺谦卑,很懂礼义。学生就应该这个样子。像你们那位张国焘同学,就有点太傲气十足了,必要时,该引导引导才是。” 这时,一位工友又来找蔡校长,说段大人派人来了,在校长办公室,请他赶快去一下。 蔡元培快步朝办公室走去。 李大钊、陈独秀、胡适也都各自回去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二 北大图书馆红楼,主任办公室内,李大钊也在有些疑惑不解地思索着: “这个段祺瑞怎么会突然想起要来视察北大校政?” 北大图书馆红楼是不久以前才落成的,是由原藏书楼扩建而成的,是一座新式的四层大楼,因全系红砖所建,楼内也是红色油漆地板,连楼梯也是红色的,所以便被习惯称之为北大图书馆红楼,校内人一般都简称之为“红楼”,校外人一般也都简称之为“北大红楼”。 北京大学图书馆红楼的落成,应归功于蔡校长蔡元培先生。蔡元培主政北大后,他极力主张“夫大学者,囊括大典,网罗众家之学府也”的办学方针,他一方面想方设法地到处招贤纳才,聘请各方面的以及各个流派的名人学士来北大任教,另一方面视图书馆为知识的宝库,特别看重图书馆的建设,在他的极力主张下,原藏书楼便被扩建而成为现在的很有一定规模的图书馆红楼了。 红楼的第一层,主要是图书馆之用,共有二十一个书库,六个阅览室。图书馆主任室,是东南角上的一套里外间的房子,外间为会议室,里间为主任办公室。 李大钊坐在办公桌前,手里面握着的一杯刚才沖泡的茶已经凉了,他都没想起喝一口,他一直沉浸在一种深思之中。 段祺瑞…… 李大钊从段祺瑞想到了袁世凯,想到了辫子军张勋,想到了东洋西洋列强,想到了多苦多难的华夏神州…… 去年,他从日本回来,正值袁世凯称帝的倒行逆施招致了众叛亲离,袁世凯仅仅当了八十三天的短命皇帝,在四面楚歌,在亿万国民的唾骂声中,随同着他那昙花一现的短命的洪宪王朝,一起被扔进了歷史的垃圾箱中的时候,他当时是多么的欢欣鼓舞啊!但是,很快地,他又冷静下来了。刚刚不久以前才初步接触的马克思主义关于被压迫民族解放运动的理论,以及关于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方法论,提醒了他,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袁世凯从龙廷宝座上被拉了下来,以及洪宪王朝的覆灭,当然是件好事情,是值得庆贺的,但也要看到,真正笼罩在华夏神州上空、给中华大地带来无数灾难的阴云,并没有散去。那些东洋西洋列强们,瓜分吞噬我们神州的狼子野心并没有死,而且还将更加变本加厉。中华神州的灾难将越发深重。所以,当袁世凯病死,民国重生,北洋鄂派军阀黎宋卿黎元洪当上了大总统,北洋皖系军阀首领段芝泉段祺瑞任总理,出面组阁,以及今年春上,辫子军张勋又被赶出京城,民国再次重生时,许多人都自以为国家和民族的苦难最终总算结束了,举杯相庆时,他李大钊却依旧忧心忡忡。他的一位在军界服务的当年的同窗好友邀他到宴宾楼小酌。两人一起把酒畅谈国家和民族的前途。那位当年的同窗好友几次提议为帝制的覆灭和共和的再生干杯后,问李大钊: 第55页 “守常兄,不知你的看法如何?依小弟之见,自现在起,咱们中华又有新的希望了。” “希望在何处?”李大钊反问道。 “封建帝制的覆灭,民主共和的再生,这就是希望所在。” 李大钊轻轻嘆了口气,摇了摇头。 那位同窗好友又喝了一口酒,说:“我知道守常兄对当今民国政府不大相信。那个姓黎的湖北佬确实不是个东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当年武昌起义后,他一面当着革命军政府的鄂军都督。一面暗中又和清皇朝勾搭。民国后,他他妈的原本就是南京方面的副总统,却公开提出什么‘共和国立,革命军消’,来反对南京方面,讨好袁大头,最后下手除掉了湖北军政府军务司副司长张振武和湖北将校团团长方维。这两个人可都是将才呀!”那位同窗好友说着,竖了竖大拇手指头,又接着说,“两个都是当年武昌起义的头儿,就这么死在他姓黎的手里了。从这以后,姓黎的不断地帮着袁大头干坏事儿,杀了好多人,连报纸上都说:‘妄诛无辜之人甚多,武汉间几日有杀人之事。’后来,袁大头把他接到北京,他帮着袁大头解散了国会,破坏了‘临时约法’,他当袁大头的副总统,还当袁大头的参政院长,还和袁大头成了亲家。袁大头一当上皇帝,就马上封他姓黎的成了王爷,是什么‘武义亲王’,他表面上好像没去当这个王爷,其实他是在看风向呢!他的鬼心眼儿多得很!诡计多端!后来,怎么样?袁大头从皇帝宝座上被拉下来,他不是也伙在人群里狠踹了袁大头一脚吗?说实在的,段总理段大人对他一直都是很不错的,他不也是把段大人一脚踢开了吗?段大人被一脚踢开,辫子军张勋进京,他姓黎的吓得屁滚尿流,一副龟孙子样儿,跑进东洋人的大使馆,藏了起来。多亏还是段大人带领讨逆军奋勇杀回,赶走了辫子军张勋,才又保住了民国。要不然,差一点又来个‘洪宪皇朝第二’。段大人,真乃再造民国之英雄呀!”那位同窗好友又仰脖喝了一大口酒,“守常兄,小弟认为,当今担当中国前途之大任者,非段大人莫属也。小弟坚信:段大人定能高擎民主共和之大旗,统一中国,缔造出我神州中华之辉煌未来。小弟坚信!你呢?守常见。” 李大钊笑笑,摇摇头:“守常不敢苟同。” “为什么?” “关于段大人的人品如何?段大人是否真正是民国再造之英雄?是否能真正高擎起民主共和之大旗?这些都先暂且不谈。我们就局势来看,我们华夏神州一直都是东洋西洋列强们你争我抢的对象,是那些东面的西面的恶狼群眼中的一块肥肉。袁世凯死了,他们失去了一条帮他们吞食神州的共同的走狗。他们怎么办?他们能就此罢休,都各自把根子野心收回去吗?不会的!他们必将要找一个新的袁世凯,找一个袁世凯第二,来收买扶植,当他们的代理,帮他们继续吞噬中华。特别是东洋小日本!这是从国际上来说。从我们国内来说,段大人现在是政府的国务总理兼陆军部长,黎总统藏在日本人那里一直不露面,他段大人其实就是总统兼总理、一揽子把权都抓在他手里。可是,不要忘记,当年被并称为‘北洋三杰’的,除了段大人而外,另外两位冯国璋、王士珍都还在。而且,关外奉天还有个张作霖,他们也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能眼睁睁地看着让段大人大权独揽吗?段大人又能为神州避免战祸,为国民避遭灾难而心甘情愿地把手中的权都拱手让出去吗?绝不可能!那么,你说,中华真正的希望在哪儿?按你说的那‘中华神州之辉煌未来’又将会在哪儿?所以说,你坚信的那些,守常实实不敢苟同。” 那位同窗好友抬起头看了李大钊一眼,无言以对,又低下头去,望着桌子上的酒杯呆呆发怔,好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这位守常兄,说得很有道理,实际情况确实是这么回事儿,不得不让人信服。士别三日,当以刮目相待。这位守常兄,已非是当年天津政法专门学校的那位来自于渤海边大黑坨村的青年学生李大钊了。 其实,关于段祺瑞,李大钊避开了很多看法,没有谈。这位当年的同窗好友,现在正在段祺瑞手下吃军粮,当着个小带兵的、段祺瑞这个人,心狠手辣,兇残狡诈,杀人不眨眼,但对手下的官兵很好,很有一套手法把手下官兵的心笼络住,为他卖命。这位当年的同窗好友,两眼现正被段祺瑞的假象迷惑着,李大钊不想让同窗好友大下不来台,搞得双方心里都不大高兴。 同窗好友说黎元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其实,段祺瑞较之黎元洪来说,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说辫子军张勋进京一事吧,全是姓段的一手导演的一场双簧丑剧。 张勋本人是个清皇朝復辟狂,原是清廷的江南提督,辛亥革命时被革命军击溃,退守徐州,后被袁世凯任为长江巡阅使,仍屯兵徐州。这人一直妄想復辟清廷,他和他的手下官兵一直都留着长辫子,以此表示不忘清朝,被人们称之为辫子军。 袁世凯病死,黎元洪当上了大总统,段祺瑞任国务总理,两人就开始了权力之争。段祺瑞依靠的是东洋小日本,黎元洪则以西洋英国和美国为后台。段祺瑞在小日本的支持下独揽政府大权,把黎元洪不过看作是一个签字盖章的傀儡总统。而黎元洪又依仗着英国人、美国人的势力,拉拢了一些人,专门对抗段祺瑞。这就开始了所谓的“府(即总统府)院(即国务院)之争”。“府院之争”后来在是否对德国参战的问题上形成了焦点。开始时,日本人和美国人都想操纵中国参战,以便进一步控制中国。后来,小日本捷足先登,让段祺瑞出面提出参战。这样一来,先主持参战的人,就可以掌握借款,扩充在中国的实力,吃掉对方。英国人、美国人,尤其是美国佬,当然不愿意,于是就让黎元洪出面坚决反对参战。正这时,段祺瑞向日本人大量借款、在小日本跟前献媚取宠的丑行被披露出来,在社会上引起譁然,黎元洪就趁机下令免去了段祺瑞的国务总理和陆军总长的职务。段祺瑞愤而离京,去了天津。 第56页 段祺瑞到天津后,立即四处活动,煽阴风,点鬼火,唆使安徽倪嗣沖、奉天张作霖、山东张怀芝、陕西陈树藩、山西阎锡山等十几个省的督军闹“独立”,自己而且还在天津设立了联络“独立”各省军务的总参谋处,剑拔弯张,准备进军京城,惩冶黎元洪。 黎元洪本就是只狼种猪,闻讯后惊慌失措,惶恐不安,整天价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大总统府里团团打转,后来,还是在一个也是从清皇朝遗留下来的老幕僚的提醒下,决定向辫子军张勋求援。 岂不知,张勋也是个野心勃勃的傢伙。 瞌睡正好给了个枕头。张勋借“调停”之名,率领三千名辫子军,从徐州浩浩荡荡北上,先到达天津,通电黎元洪立即解散国会,紧接着,进入北京,逼黎元洪去职。一时间,封建帝制復辟狂们又风起云涌,清皇朝的遗老遗少们都喜气洋洋地麇集京城,等待龙旗重新挂起。就连当年力主戊戌变法的维新派的首领康有为,也剃去了时髦的鬍鬚,带着为復辟帝制起草的十几道保皇“诏书”,从上海秘密赶到了北京,和张勋联起了手。“武圣”张勋和“文圣”康有为,经过一番紧张策划,把十二岁的废帝溥仪又扶上了龙廷宝座,进行了民国以来的第二次封建復辟。; “宣统皇帝又登基了!” “龙旗又挂起来了!” 京城的国民们,像做恶梦似的,觉得又回到了西太后老佛爷时代,惶惶然不知所措。整个京城里,满街上都是杀气腾腾的辫子兵…… 各家各店铺门前都被强迫挂起了龙旗,来不及的,就挂起纸煳的龙旗;原来清皇朝的袍褂成了刚封上官的遗老遗少们争购的畅销货,甚至连戏班子里的戏装道具都被一抢而空;还有些人去找门路做假髮编成长辫子,有的干脆就用马尾巴做…… 和袁世凯一样,张勋的倒行逆施激起亿万国民的无比愤慨,各地报纸纷纷口诛笔伐,痛斥张勋的復辟倒退罪行。 这时,段祺瑞见诡计得逞,时机已到,便立即组成了“讨逆军”,自任总司令,带领五万人马,进军北京,讨伐张勋。辫子军一触即溃,狼奔豕逃。张勋由两个德国人保护,逃进了荷兰使馆,康有为也藏匿于美国使馆,溥仪再次宣布退位。復辟丑剧慌慌乱乱仅演了十二天,宣告结束。段祺瑞以“再造民国”的英雄和元勛自居,再一次出任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黎元洪狼狈辞职。副总统冯国璋临时代理大总统,也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是给人看的摆设而已。所有军政大权都揽于段某人一身。 这就是段祺瑞,这位段总理段大人,这位“再造民国”的“英雄”、“元勛”之盖世“奇功”! 段祺瑞,起始于袁世凯手下,是袁大头的得意门生和爱将之一,他一点没有辜负袁大人的栽培和期望,他把袁世凯的为人、为事、为国、为天下之心术谋道,一点不差地都学到了手,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在颐指气使,习以为常,独裁专断,视为儿戏,玩弄朋友及部属于掌股之上这诸多方面,都丝毫不在袁世凯之下,就是在依靠洋人,为了得到洋人尤其是东洋人小日本的欢心,不惜挖掘老祖坟,出卖祖宗尸骨方面,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怪人们说他是“袁大头第二”、是袁世凯的影子和幽魂呢! 现在,中华神州都落于这类人手中,能有什么前途呢? 华夏神州的希望何在? 中华民族的希望何在? 李大钊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李主任,报纸。” 工友像往常一样,送来了新来的报纸。 “唔,好。谢谢!” 李大钊从沉思中甦醒过来,笑笑,把手中满满的茶水早已冰凉了的茶杯放下,接过工友手里的报纸,习惯性地翻阅了起来。突然,《民国日报》上一行醒目的黑体大字,映入了他的眼帘: “突如其来之俄国大政变!” “彼得格勒戍军与劳动社会已推倒克伦斯基政府!” 啊,俄国! 啊,革命! 李大钊一剎那间立时感觉到,在他眼前闪现出了一片耀眼的光亮…… 三 大体上还保持着原来马神庙庙门旧式样子的北京大学校门口,此时正议论纷纷地围拢着一些老师和学生,大家都凑上去看着一幅刚刚写就、墨迹尚还未干、就已经挂了上去的欢迎段祺瑞的大横匾额: “热烈欢迎段总理大人光临北大视察校政!” 又长又宽的大横匾额把原来的“国立北京大学”的门匾,都遮盖得连个影儿都没有了, 几位附庸风雅的先生,观赏着,摇头晃脑地评论着: “嗯,写得不错!笔锋遒劲有力,外柔内刚;行笔也如走蛇腾龙,飘逸跌宕。非高手而难以成就!申叔公,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两下子!” 刘师培连连双手合拳致意:“献丑了!献丑了!要不是蔡校长再三恳言相请,申叔这两把刷子实在不敢拿出来。蔡校长心诚情恳,申叔恭敬不如从命,就斗胆胡乱划拉了几笔。请诸位多多指教!多多指教!” “申叔公,这是魏碑吧?”一位瘦小的主讲元曲的教授问道。 第57页 “是的,是的。申叔练字。自小就是从魏碑入手,先拓描而后自行随意挥走。” “怪不得申叔公的魏碑功底如此深厚,原来申叔公临池濯笔已几十载了!申叔公足可以与当代书法大家争杰比雄了。” 一位教法学的胖胖的八字鬍教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干裂着嗓子说: “那算什么?等一会儿段总理段大人来,第一眼就会看到这龙飞凤舞的欢迎横额,一定会非常高兴的!说不定,一高兴,把我们的申叔公请到总统府去当上宾好好款待一下,然后再请申叔公给总统府写上几幅魏碑条幅呢!到那时,那些当代书法大家又能怎么样?他们也只能是干瞪着眼,望尘莫及呀!” “你老兄这是太抬举我刘申叔了!申叔实在是不敢领受!”刘师培笑着,说着,满面红光,洋溢着掩饰不住的欢欣和自得。 胖八字鬍教授笑着说:“过谦了!申叔公过谦了!” 胖八字鬍教授正说着,话音还没落地,一位职员跑来说:“蔡校长说:横额不写了,也不挂了。”正说着,仰头一看横匾额已经写好了,还已经挂起来了,“噢,已经写好了?!也已经挂起来了?!赶快取下来!赶快取下来!” “怎么啦?”刘师培奇怪地问。 “刚才总理府来人说:段总理段大人不能来了。” “为什么?”刘师培睁大眼睛追问。 “详情我也不知。反正是不来了。肯定不来了!”职员回答说。 “唔……”刘师培微微点了点头。原想在总理大人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旷世之才,现在落空了。一个巨大的失望的浪头朝他迎头砸了下来,把他砸进到一个冰寒的空荡荡的深谷之中,整个身子在那空谷间飘飘浮浮,飘飘浮浮着,就像是深秋寒风中的一片桔黄的孤叶似的。 不知怎么,最近他经常时不时地有这样的感觉,觉得自己好像就是秋天里的一片发黄的枯叶,随时都有可能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强劲的狂风从大树上吹落下来,抛到半空中,空落落的,孤零零的,飘飘荡荡着,不知所向。 现在,他又是这种感觉。 他无意中抬头又看了一眼那校门顶上的欢迎段祺瑞的巨幅横额,刚挂上去,还没有完全挂稳当,就又要取下来,还有,横额上的每一个字,一笔,一划,他都是认真写了的,费了好大的劲,现在,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他到底为什么?是想讨好这位现在的国府第一要人?想献媚取宠?好像也完全不是,可又不能说一点没有。他心里涌起一股失望的苍凉和悲悽,一句话再也没说。脸上刚才的那种欢悦的洋洋自得的红光也被一扫而尽,现在脸色青中发黄,郁郁沉沉的。 “怎么办?刘教授,拿下来吧!”刚才往上挂横额的工友问了一句。 刘师培点点头,转过身,离开校门,向校园中走去,回自己办公室里去了。 教授的脚步有点失落,趔趔趄趄的。 邹文锦跟在刘师培身后,也进了办公室。 “刘教授!” “什么事情?”刘师培头都没回地不耐烦地问了一句。 “我……”邹文锦吞吞吐吐的。 刘师培回过头来,见是自己特别喜爱的得意门生:“噢,是你?” “刘教授,我找你……” 刘师培口气温和了许多:“找我什么事情?说吧!坐!坐下说!” 刘师培坐在办公桌前。邹文锦也很拘谨地坐在旁边的一把旧椅子上。 “什么事情?”刘师培问。 邹文锦望着刘师培,恭恭敬敬地说:“下午文科的学生在红楼图书馆举行《青年与文学革命》的讨论会,是由邓仲澥、高尚德、张国焘、宋维新、还有赵瑞芝等几位同学组织的。” “赵瑞芝?就是起初女扮男装混进了学校,尔后被蔡校长特地批准成为北大第一名女学生的那个从湖南来的逃婚的女子?” 邹文锦点点头:“就是。” “那个叫宋维新的,是不是就是那个会雕塑、会画画的学生?胡适教授的那个得意弟子?” “嗯,就是。” “那几个呢?你刚才说的那个姓邓的,姓高的,姓张的,他们几个呢?” “他们几个好像经常喜欢到图书馆主任李大钊教授那里去。”邹文锦回答说,“今天下午的讨论会,可能李主任要讲一讲青年的时代责任感的问题,陈学长要讲一讲文学革命的问题,胡适教授要讲一讲文学改良的问题,还有钱玄同教授和刘半农教授要讲一讲白话文的问题,最后,李主任李大钊教授可能还要介绍介绍最近俄国劳工革命推倒了政府的情况。” 邹文锦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望着刘师培,刘师培沉吟不语,于是又探问式地说道: “听说蔡校长下午也要去参加这个讨论会。文科院许多教授都要去参加。陈学长让我来给刘教授说一下,请刘教授也去参加一下。不知刘教授去不去?另外,我……” “怎么?” “文科的学生都去参加,我也想去听一听。” 刘师培头靠到椅子靠背上,闭目思索着,好半天没言声,也不说他自己去不去,对邹文锦去也不表示什么,只是在那儿两眼闭得死死地思索着,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把眼睛睁开,望着邹文锦,慢悠悠地说: 第58页 “那个讨论会,我不去。另外,我看,文锦同学,你也不要去了吧!” 邹文锦没有言声。 “前几天我让你写的那篇关于甲骨文形体结构探索的文章,你写了没有?” “写了一些,还没有写完。” “抓紧时间,把它尽快地写出来!” “好!”邹文锦点点头。 “那个讨论会,没有多么大的意义,白白耽误时间。”刘师培慢悠悠地、语重心长地开导着自己的得意门生:“提倡白话文,不过是他们那几个人一时的狂热的举措。想想看,几千年来,我们歷史悠久的文化,不就是藉助于我们孔大圣人的《四书》、《五经》的学说,和我们的功底深厚的文言古文,才得以沿袭和继承下来的。倘若不要孔孟两大圣人,不要《四书》、《五经》,不要古体文言,那我们的中华文化何以得存?倘若人们撰文述理,着说立论,都用那种浮浅平淡的白话文,就和平常人说话那样,白言白语,粗粗俗俗,那良与莠怎样去区别?读书人和非读书人、劳心者与劳力者如何划分?长此以往,我们中华深厚的国文,我们华夏神州博大精深的文化,无疑必将夭折消亡。到那时,我们何以去面对我们的先圣先祖?!此为其一。其一二,俄国人推倒政府,与我中华何干?更何况,依我之见,劳工之众推倒政府实不可取。自古以来,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劳力者何以能推倒政府而自己去治理天下?”刘师培略略停顿了一下,最后说:“老师当以治教为己大任,学生当以治学为己大任,所以,那个讨论会,我不去,由此我劝你最好也别去。” 邹文锦望着刘师培,犹犹豫豫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刘师培有些不快,脸色微微有些阴沉地说:“不可为追求一时的时髦,而断送掉自己的学业和前程。当然,腿长在你身上,去与不去,由你自己定夺,我只不过是提个建议而已。” 邹文锦马上说:“学生也决定不去。学生定将教授的教诲铭记心中,以教授的教诲来校正自己的言行!学生现在就回去继续写那篇文章,争取这两三天内写出来。” “好。”刘师培满意地点点头。 邹文锦从刘师培教授的办公室出来,向教室走去,一路上见许多同学都朝图书馆红楼涌去,人们都在招唿他同去: “喂,老夫子,朝这边走!” “都快开始了,你还干什么去?” “走,老夫子,去听听!好好去汲取一点新鲜的东西。你都快让那些发霉的黄纸把你整个部埋住了,连你自己都快发霉发黄了……” 邹文锦心里很虚,脸红一阵子、白一阵子地,边往教室走去,边支支吾吾地应答着: “啊,啊,好,好。你们,先去。我,我,后面,就去,去……” 四 讨论会是在图书馆的一间大阅览室里举行。 参加讨论会的学生和老师们都陆续来到。 赵瑞芝和漆小玉、宋一茗、林丽萍都坐在前面第一排上,和她们坐在一起的,还有个新认识的女同学,叫陶美玲,是从上海的一所女子学校来的,是一位很新潮的小姐。 赵瑞芝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讨论会,第一次和自己所崇敬的师长教授们、和如此众多的男女同学们,在一起讨论国家以至于世界上的大事,这在过去,不要说参加根本不可能,就是连想都不敢想,以至连梦都不敢梦,可今天,就坐在这里了,实实在在坐在这里。而且,李大钊主任和陈独秀学长还让理学院大嗓门的张国焘同学专门把她们这几个女性硬请到前面第一排就座,使得她们几个都成了与会人注目的中心。赵瑞芝觉得一股股热气腾腾的血潮,在心底涌腾着,浑身火辣辣的,好不激奋。她觉得在她面前展现开的一个新天地,越来越使她感到新奇,感到着迷,感到欢欣鼓舞。 讨论会开始了。 讨论会由理科大嗓门的张国焘同学主持。 张国焘同学先讲了一下举办这次讨论会的意图,说这是第一次,以后还要经常地举办,还要走出北大,和别的学校,和有关的研究会,联合举办,还要到社会上去举办,吸收各阶层的人士们以至劳工群众们也来参加。 张国焘同学的开场白讲完后,说:“今天我们的讨论会,主要是请李大钊教授、陈学长、胡适教授以及钱玄同教授和刘半农教授给我们讲一讲青年的时代责任感和文学革命、文学改良及白话文运用等方面的专题,完后,还请李大钊教授再给我们讲一讲关于劳工革命以及最近俄国劳工革命推倒政府的情况。现在,我们先请图书馆主任李大钊教授给我们讲关于青年的时代责任感的问题。大家欢迎!” 阅览室腾起了热烈的掌声。 李大钊在掌声中走上讲台:“今天,我们在这里讨论青年的时代责任感的问题。在座的同学们,都是青年。我们谈青年的时代责任感,首先要明确青年在社会中的地位。就和人体内不断地产生出新鲜之血液一样,青年就是一个国家之前途,一个民族之希望。作为国家和民族之未来的奠基石,则应责无旁贷地将时代赋予国家和民族的歷史重任,勇敢地担负在自己的肩上,为国家和民族的奋进和自强,披荆斩棘,开拓行程。” 第59页 李大钊慷慨陈词,从青年应以国家和民族的歷史重任为己任,将国家和民族的命运紧繫于己身,谈到当今之中国外受列强欺凌,内受封建专制禁锢的黑暗之现状,激励青年们“急起抗争,勇往奋进”,唤醒民众的觉醒,与之一起“索我理想之中华,青春之中华”,“本其自由之精神,奇僻之思想,锐敏之直觉,活泼之生命,以创造环境,征服歷史”,外驱辱我华夏之虎豹洋虏列强,内除锢我神州之豺狼封建专制,醒我昏然长睡的雄狮,奋起而再造我中华。 接着,李大钊又援引北宋年间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范希文范仲淹的传世名篇《岳阳楼记》中的千古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说古今中外几爱国爱民的仁人志士,无不都是忧国忧民之士,无不都是为国家和民族的兴旺发达而赴汤蹈火、奋不顾身、捨生忘死之壮怀激烈之士。别国暂且不说,就翻开我中华史册,岳飞、文天祥、戚继光、郑成功、林则徐、邓世昌……比比皆是,说当今有志有为青年应以此为楷模,踊跃地担负起振兴中华国家与民族之时代重任。 最后,李大钊以民族英雄岳飞的同《满江红》结束了自己的讲话—— 怒髮冲冠, 凭阑处, 潇潇雨歇。 抬眼望, 仰天长啸, 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 白了少年头, 空悲切。 靖廉耻, 犹未雪; 巨子恨, 何时灭? 驾长车, 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飢餐胡虏肉, 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 收拾旧山河, 朝天阙。 这首词是岳飞二三十岁时,鏖战于疆场,勇驱入侵金兵,征战途中,在战马上与营帐中吟就的。整首词,字里行间充满着年轻的民族英雄驱逐外敌、赤诚报国、重整山河、重振国威的豪情壮志。 李大钊以岳飞奔放雄壮的同情为自己的感情抒发,整个身心投入进去,以饱满的激情,雄浑的音色吟诵着,高亢激越,铿锵有力,抑扬顿挫,使在座的,都闻之而情激心热,都无不随之而热血涌腾。 赵瑞芝听说,这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句,以及这岳飞的《满江红》词,是李主任李大钊教授最喜爱的。李大钊教授以此句此词为自己的写照。他还请国学大师章太炎老先生赐墨将此句此词写成条幅,又请人精心裱饰后,一式两份,一份挂在家中的书房里,一份挂在学校图书馆主任办公室里,以日日目睹,时时警心,诫洲自己,为国为民而奋力不懈。 李大钊在热烈的掌声中走下讲台。 继之,陈独秀学长上台讲话,他将自己在《新青年》上刊登的《文学革命论》一文,进行了具体的更深一层的阐述,对文中所倡导的三大主义,也做了进一步的说明。 此后,胡适教授上台讲话,他把他发表在《新青年》上的《文学改良刍议》,也做了进一步的阐述和说明。胡教授从“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的角度上宣讲了提倡白话文的重要性。 接上胡适教授提倡白话文的话题,钱玄同教授和刘半农教授先后上台,从不同的角度,谈了提倡白话文的社会意义,以及白话文对进一步推动中国的科学技术和文化发展的巨大作用。 几位教授讲完上面几个专题后,主持人张国焘让同学们就这几个专题先讨论一下。 显然是因为第一次举办这样的讨论会,加之相互之间都不是很熟悉,再就是,可能还由于有几位漂亮的女同学参加,破天荒地第一次男女同学在一起讨论国家时政,所以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该说些什么为好。谁都不愿意自己万一说得不得体,让别人笑话而丢面子、青年人的时代责任感,赤诚报国,白话文,反对封建专制,振兴华夏神州,这都是平常在一起昂着脖子,慷慨激昂、侃侃而谈的话题,今天,在这里,在这讨论会上,不知怎么,都把脖子缩回去了。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都不先开口发言。 张国焘沉不住气了,扯着大嗓门动员说:“谈一谈嘛!大家都谈一谈个人的看法嘛!”他两眼环视着整个会场,多么希望有人举起手来要求发言,可是没有。过了好一会儿,仍还是没有。他无意中把目光从前排几位女同学身上掠过,把目光在赵瑞芝身上略微停了一下,尔后望着大家,笑笑,说:“噢,我明白了,是因为有几位漂亮的女同学在座,吓得我们男同学们都轻易不敢开口发言了。那好,就让我们的女同学先开一炮,给我们的男同学鼓鼓气吧!”张国焘再一次把目光落在了赵瑞芝脸上:“怎么样?赵瑞芝同学,开个头一炮吧!” “我?”赵瑞芝惊异地睁大眼睛。 “嗯,就是你!赵瑞芝同学,开个头一炮吧!给男同学们做个样子看看!”张国焘笑着鼓励地看着赵瑞芝。 赵瑞芝勐地一下脸色通红,心也疾速地狂跳起来,惊慌失措地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不,不,不!我说不上来,我说不上来。” 第60页 张国焘笑笑,对宋一茗说:“宋一茗同学,你说说吧!” 这“凤辣子”的“辣”劲儿这时也被勐一下吓得没有了,也是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我也说不上来。我也说不上来。” “那漆小玉同学,你来说说吧!”张国焘把视线又投向了漆小玉。 漆小玉也是红红着脸,一个劲儿地摇头摆手。 上面几位大姐姐都是这样,那小“林妹妹”林丽萍就更不用说了,还没等张国焘把目光投向她,她早已脸红心跳地把头低了下去,低低地低下去,谁也不敢者,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张国焘无可奈何地笑着摇摇头:“看来我们这几位女同学是玉唇难启了。怎么样?还是我们男同学来吧!鬚眉男子当以冲杀疆场,在这里发发言、说说话又算得了什么?哪位男同学,拿出男子汉的气魄来,开个头一炮?” “那好吧!我来开头一炮!”一位身穿长袍马褂、梳着油亮的小分头的男同学站了起来。 “慢着!”一声清亮的喊声,陶美玲站了起来。 全场的目光都投向了这位新潮的女性。 陶美玲身着一身西式秋时便装:上身是一件带有竖形暗条的淡绿色夹层上衣,下身是一条黑色西式长裤。上衣不合时宜地掖在长裤里,腰部束得很紧,使得腰特别纤细;上身还外罩着一件黑色金丝绒马甲,马甲前面像西洋男子那样潇洒地敞开着,诱人地凸突着两座丰满圆软的乳峰;长长的黑髮,瀑布般散按在肩上;头上还顶着一顶西洋女式小便帽。 “会议主席说我们女同学玉唇难启,这结论下得太早!刚才主席不是要我们女同学开个头一炮,给男同学们做个样子看看吗?那我就开个头一炮,给男同学们做个样子看看!” 陶美玲白皙的粉扑扑的脸由于激动而涨得通红;血红的小嘴唇一张一合着,闪动着艷丽鲜亮的光泽;眉尖稍稍挑起,两眼目光灼灼炙人,好俊秀而英勇的气概! “好!好哇!”大嗓门的会议主席高兴地喊叫了起来;并且还点点头,挥了一下拳头,赞赏地说: “到底是我们新一代的女性!” “可是刚才主席先生还在蔑视我们女子呢!” “刚才?蔑视?没有哇!”张国焘惊奇地辩白道,还用探询的目光,望了望坐在他两边的邓仲澥和高尚德。 “主席先生好大的忘性呀!刚刚自己说过的话,就不记得了。你用蔑视的口气说我们“玉唇难启’还不算,还又说什么让‘男同学拿出男子汉的气魄’来,这不是小瞧我们女同学们吗?噢,只有你们男同学才有男子汉的气魄?我们女同学就没有自己女子的气魄?” 这一问,还真把张国焘给问住了,甚至连会场上的其他人也都勐一下愣怔住了,但很快会场上腾起了一片赞赏的欢笑声和表示支持的热烈的掌声。 “你们男人有像岳飞这样的忧国忧民、赤诚报国的英雄豪赤,我们女子不是也有像花木兰那样的巾帼英雄吗?为了我们中华民族的进步和自强,你们男同学应该勇敢地担负起时代赋予你们的歷史重任,而我们女同学同样也应该勇敢地担负起时代赋予我们的歷史重任!”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陶美玲还真行!她开的这头一炮,使讨论会掀起了热潮。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从青年(当然也包括女性青年)的时代责任感,到文学革命,到白话文,以及应该废除“二十一条”,应该把青岛收復回来等等,热烈地讨论着。 讨论了好长一段时间以后,讨论会又转向了第二个内容:李大钊教授上台讲述关于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和俄国十一月七日(俄歷十月二十五日)劳工革命群众推倒了他们的克伦斯基政府的情况。 这又是一个新奇的具有爆炸性的情况。 大家又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先恐后地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第八章 感情这东西,实在让人难以捉摸。她名义是孔文才的“大嫂”,可谁又承认这个丝毫没有一点爱情的婚姻呢?青春的骚动、炽烈的情潮,同时烧灼着两位青年男子的心。他心里也很不平静。 一 怎么办呢?去她那儿吧? 可是,到了她那儿,见了面,又怎么说呢?说些什么呢? 说是想她,想得要命,想得茶饭不食,夜不能寐,来看看她?绝对不行!绝对不可这样说!那怎么说?说一个人太孤独,来找她聊聊天?这样说,好像也不怎么对劲,显得唐突,尤其显得是那样的虚伪。 那怎么说呢? 宋维新充满渴望地焦虑地思索着。 从上个星期图书馆红楼里的那次讨论会后,这五六天来,他宋维新一直难以抑制地沉浸在这种渴望的焦虑之中。 一个多月前的那天晚上,他以前的同窗好友孔文才把逃婚的她——赵瑞芝领到了他家来,央求他帮助,在客厅里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就被她纤细苗条的身段和清秀俊气的面容所吸引,那丰满的乳峰,那修长的黑眉,那挺挺的鼻樑,那浓而长的睫毛,尤其是她那双黑玉般晶亮晶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着,迸射着一种青春活力的光,都是那样的迷人,使他怦然心动。后来,她在他们家住了三四天后,她藏在他们兄妹乘坐的马车里,离开了县城,一起坐轮船来到了北京,住在他们表姨父家里,随后又费了好大的劲,几经周折,满足了她热切的心愿,成了北京大学破例的开放女禁的第一名女学生。他们两人成了同学,都在文科,只是他比她高一年级。前前后后这段时间里,她那好看的诱人的身影,她那黑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面影,经常映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心底深处曾好几次对她有过暗暗的情潮的骚动,但很快又平息了——他极力地抑制住了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不能趁人之危!不可因为帮助了人家而妄图从人家那里得到什么!更何况人家是自己同窗好友名义上的大嫂,人家有名义上的丈夫,绝不可想入非非。虽然也不过仅仅是名义上的,但也客观存在着。他把对她的那种情感上萌发的痴迷和心理上的暗暗的骚动,又偷偷深深地埋葬在了自己的心底深处。 第61页 但是,在上星期图书馆红楼的讨论会上,他情潮的骚动,復又涌腾而起。当时,他正坐在她的斜对面,他定定地望着她。他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大胆地、一眼不眨地、连续很长时间地定定地凝望过她。真美呀!他发现她成了北大的女学生后,更迷人了。她现在不仅有着东方华夏女子在古老的文化薰陶下的那种清秀、娟丽、典雅、柔顺的美,而且,新的精神外貌又赋予她新的青春活力,更使得她像春天破苞盛开的鲜花一样,那么亮丽,那么富有生气。讨论会主席张国焘点名让她发言,开个头一炮,她显得那样惊恐慌乱而娇羞胆怯,脸上的红晕,就像春光明媚的清晨,太阳映照下的通红闪亮的灿烂的朝霞似的,是那么绔丽,那么鲜艷,而且还一直延伸到了她的耳朵后面和整个脖颈处,黑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着,又是摇头,又是摆手——那娇媚的羞态,简直都让他看得入了神。他大气都不出地定定地凝神地望着她,浑身炽烈的血液涌腾着,抑制不住的情潮一浪高过一浪,“阵阵激腾起冲动的大波。他的整个灵魂和所有的感官,都充满了强烈的欲望。他不能再自己欺骗自己了。过去他对她的胡思乱想的抑制,仅仅是个假象,仅仅是暂时的。感情,这个微妙的东西,动起真的来,抑制是抑制不住的。实际上他的心已经被她赵瑞芝拴走了。他把对她的情感上萌发的痴迷以及心理上的暗暗的骚动,也根本没有在自己的心底埋葬掉,实际上也无法真正埋葬掉,而只是把这种情感上的东西,暂时深深地藏在了自己的心底深处,不让它露面罢了。真正到一定时候,别说抑制不住,’埋葬不掉,就是藏都藏不住,还非得暴露出来不可。 这不,这五六天来,宋维新觉得自己像着了魔似的,渴望见她的那种炽烈的感情,像一把火一样,狠劲烧灼着他的心。他吃饭不香,睡觉不实,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也不是。看看书吧,眼睛在书上,在一行一行地移动着,但到底都是些什么字,一句一句都讲述了些什么,他根本就没看清楚,他一点都不知道。 今天,宋维新就这样一直坐在椅子上,忍受着思虑焦灼的痛苦。 他呆呆地凝视着桌子旁边那雕塑了一半、再没心思继续往下雕塑的《思想者》的雕像,呆呆地凝视着,脑海的屏幕上却整个闪现的都是赵瑞芝在讨论会上的那俊美娇羞的面影。 赵瑞芝是孔文才名义上的大嫂,当然也是孔文才的大哥孔文义名义上的妻子,可是,又有谁承认这种根本没有爱情的被迫婚姻、这种黑暗的封建专制和封建迷信沿袭下来的害人恶习的所谓的合法性以及它们所谓的存在呢?名存实亡。早已经是名存实亡了。再仔细想想,实际上连这个“名”根本上也是不应该存在的。别人暂且不说,就连作为孔文义亲弟弟的孔文才,不仅仅是开始根本不贊成家里给他哥哥孔文义和赵瑞芝的这种既是欺骗害人式的、又是绳索捆绑式的婚姻,同时还是激烈的反对派和积极的破坏者。正是在他孔文才积极而热心的支持和帮助下,赵瑞芝新婚之夜的逃婚才得以成功。以至现在,孔文才根本上就不承认赵瑞芝和他哥哥的这种婚姻关系。而且,听孔文才口气极肯定地说,他最了解他大哥孔文义,家里是趁他大哥病重不省人事的时候,编排了那场害人的戏的,如果他大哥清醒的话,绝对也不会贊成搞那个什么沖喜,把人家女孩子连骗带蒙地强制弄到家里来,推人家女孩于进火坑的。绝对不会的!现在,听说孔文义的病越来越严重,上海一位亲戚帮忙把孔文义接到上海一家东洋人的医院里治病去了,后来情况到底怎样现在还不知道。赵瑞芝自己呢,看得出来,也是坚决反对这宗不仅没有爱情,而且还把自己活活埋进了人间坟墓之中的婚姻的。她新婚之夜,弃高病得奄奄一息的新郎,从孔家公馆逃婚而出,就是表示坚决反对、坚决抗争的一个具体的行动。还有,那天夜里,随孔文才来到他家里,她向他的父母亲讲述自己的不幸,字字句句都满含着对自己父母亲和孔家两老串通起来哄她、骗她、以至用强硬手段把她往火坑里推、逼她就范的无比愤慨,也满含着对这场婚事以及对所谓的新郎官孔文义的极大的厌恶以至反感,并明确表示宁可死也决不再踏进孔府那活地狱的门一步。此后,她曾好几次公开宣布过,她过去、现在、以至将来,都决不承认自己是孔家的儿媳妇。她还告诉孔文才,要孔文才从脑子里彻底把“大嫂”这个印象清洗掉,她不是他的大嫂,她是赵瑞芝,是他孔文才的同学和朋友。 这一切,使他宋维新从内心深处感到无比的欢欣,因为这给了他宋维新极大的勇气和信心,使他敢于大胆地从自我抑制中解脱出来。 他的心又活跃起来了。 他对她的情感上萌发的痴迷以及心理上的暗暗的骚动,随着讨论会后她那美丽娇羞的面影不时地越来越多地在他脑海里闪现,也越发强烈起来;情潮在他体内涌动着,奔腾着,渴望的焦虑在烧灼着他的心胸。 尤其是今天,他简直有些按捺不住自己了。 他出神地凝视着雕像,焦虑地思索着。炽热的奔涌着的血潮,使他浑身一阵阵燥热。 脑子里,有两个声音在对他说话—— 一个声音说;去吧!”到她那里去! 第62页 另一个声音说:去了,怎么说呢? 前一个声音又说:去吧!去向她大胆地表示你的爱慕,表示你对她的焦灼的渴望。 后一个声音又说:不行!太唐突了些。 前一个声音又说:什么叫唐突?爱,是大胆的追求;爱,就需要勇气! 后一个声音又说:她不是一般的女子。她勇敢,好强,有志,极有个性。她会很轻易地接纳我的唐突吗? 前一个声音又说:不是说过了吗,这不叫唐突。这叫对爱的大胆的追求。你不能这样迟迟疑疑的!你没发现吗?同学中有多少爱慕的目光正在投向她。 后一个声音沉吟不语。 前一个声音又说:你也没发现吗?孔文才,还有孔文才呢!你把孔文才又往哪儿摆? 宋维新想起了孔文才。宋维新的心微微颤抖了一下。孔文才也一直在暗暗倾慕着赵瑞芝,这一点,他宋维新早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但他一直不敢认真地去想。他不敢让自己的这种隐隐约约的感觉明朗化。他希望这是一种错觉。这是因为:其一,他知道妹妹一茗正在发疯地思恋着孔文才,他不愿意妹妹思恋落空而陷入痛苦之中。记得一位很有名的浪漫主义流派的英国诗人,在自己的诗中这样写过:“女人的心,是一颗玲珑剔透的玻璃球,清澈而明亮,但经不起任何碰撞。她一旦倾心于一个人,便把整个的心都奉献给他,如果一旦被拒绝,掉落在地上,便就跌得粉碎,而她也就随之一起消亡。”妹妹一茗就是有着这样一颗心的女子,他不愿妹妹随着心的破碎而消亡。其二,赵瑞芝已经钻进了他的心底深处,已经占据了他的整个心,他不愿意再有别的任何人,哪怕是他的同窗好友,也把赵瑞芝装在自己的心里,这样,他心里不是滋味,心里不实落。所以,他希望他的感觉是一种错觉。然而,事实上,在这一点上,他又自己在欺骗自己。他的感觉不是误觉,而是真实存在着的事实。近些日子来,他在慌怯的矛盾中痛苦地熬煎着,不敢去见赵瑞芝。可孔文才,几乎每隔一日就来他这里一次,来他这里,明摆着的,是去赵瑞芝那里的。 宋维新出神地凝视着雕像,思绪有点纷乱。 到赵瑞芝那里去!一定得去! 他把头一抬,视线从雕像上移开,无意中看到了挂在墙上的画板。 他的眼睛勐地一亮:画像!去给她画像! 对!去给她画像!赵瑞芝曾经说过,希望他能给她画一张像。 这还有什么可迟疑的?这是个机会,是个大好的机会。 宋维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跑过去,取下墙上的画板,一阵风似地冲出了房门。 二 今天是个星期天,休息日,寝室里只剩下了赵瑞芝一个人。 林丽萍半个多月前就请假回青岛去了,是家里来的一封加急电报,火急火燎地把她催叫回去的,到现在还没有回来。陶美玲昨天晚上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参加一个什么舞会,晚上就没有回来。漆小玉一大早起来就回家去了,宋一茗也跟着去看望她的表姨和表姨父去了。一茗已经十好几天没去表姨家了。漆小玉和宋一茗极力要赵瑞芝跟她们一块儿去,可赵瑞芝笑着说,她今天哪儿都不想去,她要趁今天休息天在寝室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好好看看书。她上星期三从图书馆借来一本林琴南林纾翻译的挪威国戏剧大师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已经看了一半,想趁今天空闲时间一口气读完。 来北大后,赵瑞芝成了图书馆红楼的常客,她读了许多世界名作家的名着,有西洋的,有东洋的,西洋的比较多。通过读这些名着,她知道了许多过去不曾知道的事情,知道了人类社会的发展,知道了古希腊古罗马优美动人的神话传说,知道了莎士比亚,知道了歌德,知道了拜伦和雪莱,知道了大仲马、小仲马,还知道了雨果、巴尔扎克、普希金、托尔斯泰,还知道了泰戈尔等。这里面,最使她动心动情的,是那些冲破一切黑暗的禁锢,奋力追求个性解放的青年女子的形象,和那些勇于追求自由的坚贞的爱情的青年男女的悲欢离合。 她读过的这些世界名作家的名着,大都是林琴南林野翻译的,也都是用文言文翻译的,读起来不那么畅快,晦涩而费劲。她特别希望能有一位文学高手,能把这些文言文转译成白话文,或者从原着直接翻译成白话文,那真是太棒了!读起来肯定直接明了得多,而且感情也肯定和书里更加融合相通。 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她过去没有完整地读过,所接触到的都只是些零零碎碎的片断。从这些零零碎碎的片断中,她知道了娜拉这个勇敢的、有着很强的反叛精神的女性,并使得她对这个娜拉由衷地钦佩。此后,在与同学们的天南海北的闲聊中,她听说,天津的大中学生们在大演文明戏,南开中学有个叫周翔宇周恩来的男学生,男扮女装,演娜拉演得惟妙惟肖,不仅轰动了天津卫,到北京去演出时,还轰动了整个京城。所以,那次在轮船上,她遇上并认识了周恩来后,那满怀的欢欣和敬服之情,简直难以表述。后来,还好几次在睡梦中莫名其妙地梦见周恩来在演娜拉,醒来后,脸红心跳,好几天心绪平稳不下来。出自于对娜拉这位勇敢的西洋女性的钦佩,也出自于对周恩来的某种说不清楚的微妙的好感,她想全面了解一下这个娜拉,想把易卜生的《玩偶之家》整个地好好读一下。她到图书馆去借,去了几次,都没能借上,上个星期三才好不容易借到手。 第63页 赵瑞芝坐在窗前的小桌子旁边,聚精会神地读着《玩偶之家》。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飘起了雪花。 时令不知不觉已经进入了严冬。今天正是大雪节气。确实的,名符其实!节气大雪的日子,还真成了大雪的日子。没有风,光是雪。鹅毛般的大片大片的雪花,弥天盖地地,扬扬洒洒地飘落着;飘落着,飘落着,轻盈而柔和地,无声无息地飘落着;就好像是有一双无形的纤细的玉手,在把大片的白色的絮花,大把大把地撒向大地,用一层又一层洁白而轻柔的棉被,轻轻地盖在了屋顶上,裹在了树枝上,铺展在了大地上。不长时间,整个天地间就已经成了一个粉妆玉饰的白色世界。 赵瑞芝整个身心都埋在了《玩偶之家》的书页里,都没发现外面在下着大雪。 她觉得自己在圣诞节的前夕,来到了挪威首都奥斯陆的一个小银行经理海尔茂的家里—— ……小家庭里充满着节日前夕的欢乐气氛…… ……她看到海尔茂和他的妻子娜拉感情是那么的融洽,是那么的相亲相爱,尤其是海尔茂,对年轻漂亮的娜拉简直疼爱到了极点…… ……娜拉的老同学林丹太太来访。娜拉在聊天中告诉自己的老同学,八年前,海尔茂病重,为了让海尔茂去南方治病和疗养,娜拉她不愿因借钱的事情打搅生重病的父亲,便自己在借据上伪造了父亲的签字。海尔茂病癒后,事业上一帆风顺,当上了银行经理。娜拉将伪造签字借款之事一直瞒着海尔茂,她以能够为家庭和丈夫分忧而自豪,她为还债节省开支,勤俭持家,自己还经常在夜间偷偷干一些抄写方面的工作。现在,债务快要还清了,她从心里感到高兴…… ……天有不测风云,与海尔茂在同一银行供职、过去曾经有过伪造签字劣行而被海尔茂辞退的柯洛克斯泰,正好就是八年前娜拉借款的债权人。他完全清楚娜拉伪造父亲签字的情况。他以公布伪造签字要挟娜拉向海尔茂说情保全自己的职位…… …… 赵瑞芝整个身心沉浸在剧中人物和剧情高低起伏的发展中。 其中,第三幕是全剧的最高潮,是海尔茂伪君子面目大曝光的一幕。 ……柯洛克斯泰想通过娜拉向海尔茂求情来保留自己职位个能成功,他第三次上场,决定直接要挟海尔茂,把威胁要告发娜拉伪造签字的信,投进了海尔茂的信箱…… 赵瑞芝全身的血液冷凝住了,她觉得自己的心在紧张地狂跳着,甚至比剧中的娜拉的心还要紧张,跳得还要厉害。 ……娜拉害怕海尔茂开信箱,缠着海尔茂多跳舞,但海尔茂把娜拉从舞场上拉了回来,对娜拉甜言蜜语,情意绵绵,他对娜拉说:“回到自己家里,静悄悄的,只有咱们两个人,滋味多么好!”他称娜拉是“迷人的小东西”,是“亲宝贝”,“好宝贝”。他多情地搂着娜拉的身子说:“亲爱的宝贝,我总觉得把你搂得不够紧。娜拉,你知道不知道,我常常盼望能有一件什么危险的事情来威胁你,好让我拼着命、牺牲一切来救你。”…… ……海尔茂如此善解人意,这样能体谅人,娜拉深受感动,她悬吊起来的心实落了下来,幸福地陶醉了…… 赵瑞芝也跟着娜拉一起深受感动,悬吊起来的心也实落了下来,也幸福地陶醉了。她浑身发热。她觉得自己就是娜拉了。 啊,海尔茂! 自己的那善解人意、能体谅人、温柔而多情的海尔茂在哪里呢? 赵瑞芝的心底抑制不住地升腾起了一股灼热的渴望…… 她和娜拉都想到了一块儿:去吧,去把一切都如实地告诉给海尔茂,去让海尔茂把信箱打开,把信拿出来看…… ……为了亲爱的海尔茂的名声,为了丈夫的事业,一切责任自己来承担吧!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用死来保全丈夫的清白…… ……娜拉朝外走去…… 赵瑞芝的心在悲痛地颤抖着,两眼溢满了哀伤的泪水…… ……突然一声“娜拉!”海尔茂手里拿着柯洛克斯泰的信扑向娜拉,破口大骂,什么“坏东西”、“装腔作势”、“花言巧语”、“伪君子”、“撒谎”、“犯罪”、“下贱女人”,连珠炮似的,“帽子”、“棍子”一起朝娜拉打来,打得娜拉晕头转向…… 赵瑞芝的心和娜拉的心一起在痛苦地抽搐…… ……情况突然又有了变化。柯洛克斯泰过去曾是林丹太太的热恋的情人。林丹太太以旧情打动了柯洛克斯泰,柯洛克斯泰把那张伪造签名的借据还了回来…… ……海尔茂一看借据拿了回来,危险消除了,万事大吉,便对娜拉又和过去一样,无比地温柔和亲昵起来,说什么“受惊的小鸟儿,别害怕,定定神,把心静下来。你放心,一切事情都有我。我的翅膀宽。可以保护你。”说什么“我可以保护你,像保护一只从鹰爪底下救出来的小鸽子一样。”…… 第64页 ……娜拉冷峻地看着海尔茂…… 赵瑞芝也冷峻地看着海尔茂…… ……事情的前前后后,使娜拉看清了海尔茂的虚伪和自私的真面目,也使她认识到了自己在这个家庭里不过是个供人消遣的“玩偶”。她要自立,要走自己的路。她冲破了海尔茂软硬兼施的阻拦,冲破了专门维护夫权的法律和宗教的束缚,大声喊道:“我是一个人,和你一样的人!”毅然离开了这玩偶之家…… “我是一个人,和你一样的人!”赵瑞芝觉得,这话,这斩钉截铁、铿锵作响的话,好像也是从她的喉咙中吶喊出来的,喊得声音那么大,那么有力,完全就是她的心灵深处的强劲的吶喊。 她觉得她完全成了娜拉。 她就在对她面前的海尔茂吶喊着。 她吶喊着,大声吶喊着;她面前的海尔茂,突然变幻成了孔府的那黑色阴森的大门,变幻成了她父亲,变幻成了孔德仁,变幻成了正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孔家大少爷孔文义…… “我是一个人!我是一个人!” 赵瑞芝心灵深处在吶喊着,她完全忘掉了眼前的一切,完全进入了她和娜拉交混在了一起的境界…… 她一点也没有听到,有人在轻轻地敲门。 咚、咚、咚…… 有人在轻轻地敲门。 赵瑞芝还沉浸在娜拉的境界中…… 三 咚、咚、咚…… 敲门声又起,比前面加重了一些。 这一次,赵瑞芝听见了。她从娜拉的境界中被勐地惊醒了过来,一阵狂乱的心跳。她屏住气息,竭力抑制了一下心跳,轻声问: “谁呀?” “赵同学,赵瑞芝同学在吗?” 赵瑞芝把房门开开,门口是披着一身雪花的瘸腿子老工友石老伯。石老伯手里拿着一封信。 “噢,石老伯!啊,下雪了!这么大的雪!”赵瑞芝惊奇地朝外面大雪飘飘的世界看了看,又望着石老伯:“石老伯,找我有事吗?进来吧!” “不,不进去了!刚才,有一位同学,噢,不是同学,是先生,好像不是我们学校的,让我把这封信转交给你。”石老伯说着,把手中的信上沾带的几片雪花用手拂净,把信交给了赵瑞芝。 赵瑞芝接过信:“谢谢您了,石老伯!”赵瑞芝拿起信看了看,信封上是她熟悉的孔文才的笔迹,又问老工友:“那位先生呢?” “走了。他把信交给我就走了。” “噢。”赵瑞芝沉吟着,又朝门外大雪里望了望,有几个北大学生的身影在大雪中匆匆走过,没有孔文才的身影;她又看了看手中的信,又朝大雪中望着,若有所思。 “赵同学,那我走了。” “噢,谢谢您了,石老伯!进来坐坐吧!” “不了,不了。”老工友腿一瘸一瘸地摇晃着身子走了。 赵瑞芝目进老工友远去后,把门关上,回到窗前的小桌子旁边,拆开了信。 信封里不是信,是一首词: 曲玉管 倾怀 湘夜瑟瑟, 难时携手, ——往事烟云凭阑久。 一望独枝清丽, 婷婷傲秋, 忍凝眸? 同栖神京, 盈盈仙子, 欲奉锦字终难偶。 断雁无凭, 冉冉飞至红楼。 思悠悠。 表白不尽, 有多少, 情意幽幽, 惟惧不适启口, 翻成雨恨云愁, 阻追游。 挥毫倾怀诉, 凝伫望月楼, 夜风传讯, 春阳何时, 沐浴心头? 词显然是根据北宋年间风流才子柳耆卿柳永的《曲玉管·陇首云飞》一词套改而成的。虽前后都没有署名,但一看就知道是孔文才之作,信封上熟悉的龙飞凤舞的笔迹以及录词的那熟悉的娟丽清秀的小楷字,都已经告诉给了赵瑞芝是出自于孔文才之手。 赵瑞芝的心里有些慌乱。 这首词显然是孔文才专门写给她的,字里行间都直白地表述着对她赵瑞芝的深切的爱慕和灼热的思恋。 这一点,赵瑞芝早就隐隐约约地有所预感,只是一直没有也不敢过多地去往清楚里想。 那一天,在那瑟瑟秋夜里,她怀着一颗冰冷得发抖的心,从孔府那黑色阴森的大门里逃跑出来,冷风袭身,孑孓一身,不知所去地在夜色下胡奔乱跑。满怀的悲悽,都曾使她产生了轻生的念头,怨愤然永辞这冷酷的人世间。就这时,孔文才出现了,是他孔文才向她伸出了真诚相助的友谊之手,帮她从困境中解脱出来。她对他充满了感激之情。为躲开孔府来抓她的人,在那条巷子里,他们紧贴着墙,隐在巷子的阴影里。两人贴得那么近。他用自己瘦瘦的身子速护着她,几乎就是把她搂抱在怀里。她第一次这样贴近地蜷缩在一个青年男子的胸前,这样感受着男子的温热,这样被男于的鼻息轻轻吹拂着,当时,她胸热心跳,感到一阵陶醉,一阵迷乱的眩晕,几乎都有些自制不住,不由自主地想再往前紧紧贴去,偎依在他的胸怀里。后来,她又勐地清醒了,满脸灼烫地把身子往后退了退。虽然说,这种出自于性的本能突发而起的莫名的情动,很快过去了,但后来时不时地还有时骚动一下她的心。 第65页 从那巷子里出来,他们到了宋维新的家。她认识了宋维新、宋一茗兄妹。在宋维新家暂时躲藏的那几天里,孔文才几乎天天都来,名义上是来找宋维新兄妹聊天,其实是在牵挂着她,是想看看她。 她看出来了,这位名义上的小叔子的内心深处,已经萌生出了对她的渴望的爱慕。她呢,对孔文才似乎也隐隐滋生着好感。 但很快,她收住了自己感情的缰绳。 怎么说呢?这也倒不完全是因为她想起了她名义上还是孔文才的大嫂,不愿意自己尚还没有从封建专制的罗网中彻底解脱出来,又被卷进了封建伦理道德的乱麻中去,而是因为她先是看出来,尔后又确切地知道了宋一茗正在痴迷地爱恋着那位孔家公馆的二少爷。她不愿意有意无意地插进去,去伤那位她刚刚结识的很讨人喜欢的“辣妹子”的心。 几天后,她随宋维新、宋一茗兄妹离开县城,来到了北京。随后不久,孔文才也从家里返回到了北京。 又几天后,她考进了北京大学,正式成了北大的女学生,开始了紧张的学习。孔文才那边,法政专门学校也开课了。两个人见面也少了。但她心里很清楚,孔文才对她的思恋依旧,对她的爱慕不仅没有减弱,反而还越来越浓烈。“欲奉锦字终难偶”,就这样,仍“断雁无凭,冉冉飞至红楼,思悠悠”。孔文才曾好多次星期六、星期天以及平时下午课后时间,来北大技她,教室、寝室里没有,就到图书馆红楼找她,还曾经在图书馆管理员那里留过条子。 感情这东西,实在是让人难以捉摸。孔文才自己心里也非常清楚,宋一茗在痴迷地爱恋着他,但他怎么也无法把宋一茗放进自己的心中,他的心已经被她赵瑞芝整个儿地占据了,他走火入魔地痴恋着这个他所谓的名义上的大嫂。“表白不尽,有多少,情意幽幽。”爱,就是爱,不必顾忌什么世俗观念,也无须管他人说三道四。自己的路自己走,哪怕风狂雨又骤!问题是要看她赵瑞芝了。她赵瑞芝心里很清楚,孔文才在探她的意思,“惟恨不适启口,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怕表白不当,惹她生气,甚至记恨,而不再理会,那就更断了他的路,再也追求不成了。“挥毫倾怀诉,凝仁望月楼,夜风传讯,春阳何时,沐浴心头?”多么深沉的一片痴情!赵瑞芝的心微微颤抖着。 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预感归预感。那不敢往清楚里去想的事情终究还是来了,就像这北京城里秋天里的大风一样,阻止不了地声强势勐地刮来了,凶狂地扑打着她的心房。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古今中外,哪个男子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赵瑞芝,是年正十八九岁的少女,正处于怀春的花季时期,难免地经常伴随着全身心的骚动的情绪,思想着自己美好的未来,用怦怦乱跳着的心试着勾勒着那个她不知道的。也许根本就不认识、根本就没见过的男子——她的未来伴侣、她的意中人的样子、她的心底常常升起一种新鲜的隐秘的喜悦,使她新奇,使她甜蜜,使她陶醉;但同时也常常升起一种凉飕飕的森然的恐怖,使她寒悚,使她迷离,使她惶惑、畏惧。她在一本书看过这么一句话,说每个女子前面都有着一汪水——一汪闪烁着耀眼的光环的水,必须要跳下去;这汪水,也许是一潭充满着爱的幸福的温泉,也许是一口暗无天日的悲悽的苦井。在她的前面,是温泉,还是苦井,她自己也说不上。当时,她正在长沙读书,家里把她从长沙接回来,告诉她说,让她近期与指腹为婚的孔府的大少爷孔文义完婚,她感到突然,不知所措。在父母之命、媒的之言难以违背的情况下,她心里曾热切希望过孔家大少爷孔文义相貌堂堂,飘逸潇洒,满腹经伦,风流倜傥。可是,万万没想到,她被连哄带骗地迎娶进孔家公馆去沖喜,和她拜堂的,不是相貌堂堂的新郎官,而是一个穿着新郎官服饰的小姐;花烛洞房里,等候她的,也不是风流倜傥的美少年,而是一具形同枯藁、只有出的气而无进的气的活尸。她的心寒了,心碎了;她的心在流血。后面就是新婚之夜外逃,就是与孔家二少爷孔文才相遇。孔文才是在她的心正流血的时候,用真情的温暖抚慰了她的心的。这位孔家二少爷,在抚慰她受伤的心的同时,也一度扰乱了一下她的心。 这个孔文才! 按理说,一个女子,尤其是正处在花季年间的女子,被一位英俊的青年男子这样痴情地爱恋,是一件好事,是一件任何一个女子都能为此而沉醉于巨大的幸福之中的好事,但是,赵瑞芝她不能领受这件好事。 来北京后,她基本上是在有意识地疏远着孔文才。她想见到他,但更怕见到他。 她从心底深深感激孔文才,感激他在她极困难的时候帮了她一把。他是好样儿的!是个男子汉!同时,从相貌上,他也正是她赵瑞芝心目中嚮往过的那种男子:相貌堂堂,飘逸潇洒,满腹经伦,风流倜傥。他是他们法政专门学校有名的才子。法政专门学校的不定期校报《新时代》,就是他和几个同学创办的,他是主编,也是主要执笔撰文的人。上面刊登的好多文章,都是出自于他的笔下。赵瑞芝曾看过几篇,文笔确实不错,很有点当年革命军中马前卒邹容的《革命军》的笔风;除此而外,他的诗词功底也很厚,和他大哥孔文义一样,能写一手好诗词。赵瑞芝就曾听有人评论他们兄弟两人的诗词是:“豪似陆放翁,柔若柳耆卿”。这样的人品和才学,无疑的是佳秀女子倾慕和追求的对象。赵瑞芝也曾为他而隐隐动过情。但是,不行!她不能接受他对她的爱恋。绝对不能!还就是那句话:并不是因为她是孔文才名义上的“大嫂”,而是她不愿意去伤害宋一茗的心。 第66页 说真的,宋一茗是一个多好的姑娘呀! 这位和她赵瑞芝一样由湘水哺育大的湘妹子,要相貌有相貌,要人品有人品,对人又那么热情,那么豪爽,还有着一颗金子一般的实诚的心。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姑娘?而且,人家这么倾心于你,这么痴情于你,你孔文才为什么就看不上人家呢? 赵瑞芝疑惑不解地摇摇头,她把手上孔文才写给她的词轻轻放到桌子上,抬起头来,目光无意中向窗外一扫,透过还没有结上冰花的窗户,她看到纷纷扬扬的大雪里,远处对着她寝室窗户的一棵老榆树下,伫立着一个身影——她熟悉的身影。啊,孔文才!她的心一抖。她不相信自己眼睛似地定定望了望,后又勐扑到窗户的玻璃上,朝外仔细望去,啊,是他!就是他!他穿着丝绸棉长袍的瘦弱的身子,满披着一层厚厚的雪花,冰雕石刻般地痴呆呆地伫立在那老榆树下,朝这边凝神望着。啊,他没有走。这么长时间,他一直就站在那里,站在那棵老榆树下凝望着她的窗户,凝望着;在这纷纷扬扬的大雪里,一动不动地凝望着…… 赵瑞芝的心头,倏然涌起一股热浪…… 她想都没想,转过身,扑到门口,打开门,向外跑去。刚跑出房门,就和门口一个“雪人”撞了个满怀。 “瑞芝同学!” “等一等!”赵瑞芝连是谁看都没看一眼,大喊着说了一句,头也不回地直朝屋子后面跑去。 到了屋子后面,远远近近,一个人影儿都没有,除了漫天飞舞的大雪,还就是漫天飞舞的大雪,迷迷濛蒙,茫茫一片。 赵瑞芝顶着大雪跑到那棵老榆树树下,只见有两个陷得很深的脚印窝窝,从这脚印窝窝处,又有一行刚刚踏出的脚印走向了通往校门的大路。 赵瑞芝又踅转身跑到大路上,极目远望去,只见那身着丝绸棉袍的满披着雪的瘦弱身影,正顶着雪在渐渐远去。赵瑞芝扬起手臂,张开嘴,刚准备要喊叫一声,但随即又一想,最终又没有喊,把要喊的话又咽了回去。她目送着那熟悉的瘦弱身影在前面的拐弯处被迷漫的大雪所吞没…… 四 赵瑞芝回来的时候,在门口与她相撞的那个“雪人”,一直还在那门口站着。 “瑞芝同学!” “哎呀,是你——继陆兄!怎么不进屋子里去?快进去,快进去!” 宋维新在门口先把身上的雪拍打了一下,然后进了房子。 赵瑞芝随后而进,把门带好。 “继陆兄,你没去你表姨家?” “没去。” “小玉姐回去了。茗妹也相跟着一块儿去了。” “噢。”宋维新点点头。 “请坐!”赵瑞芝给宋维新搬过来一把椅子。 “谢谢!”宋维新坐下。 赵瑞芝给宋维新斟了一杯热茶,突然看见还一直背在宋维新身上的画板,有些奇怪地问道: “继陆兄,你这是……” “画画。”宋维新不自然地笑了笑,把画板从身上取了下来,靠墙立在了旁边。 “是准备画雪景吗?”赵瑞芝挺感兴趣地问。 “嗯。”宋维新点点头,但马上又摇了摇头:“噢,不,不!” “那你准备画……” “给你画像。”宋维新由于内心紧张而有点慌乱。 “给我画像?”赵瑞芝大睁着黑亮的眼睛,疑惑不解地望着宋维新,笑着问,“你怎么突然想起要给我画像?” “不是你说的让我给你画张像吗?” “我说的?”赵瑞芝更大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我什么时候说请你给我画张像?” 看着赵瑞芝那疑惑而惊愕的神态,是那么娇媚,富有魅力,又是那么滑稽可笑,宋维新忍不住地笑了起来,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许多; “瑞芝同学好大的忘性呀!” “怎么?我真的说过?” “那不是‘蒸’的,还是‘煮’的?”宋维新紧张的心绪一放松,神情也自然了,话也油了起来。 赵瑞芝竭力地回忆着自己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说过这话。 “要不要我提醒一下?”宋维新卖关子地看了赵瑞芝好大一会儿。才又说道:“那天,在轮船上,你看了我画的《海神》的底稿,我们又谈到了我们家客厅里挂的那幅《创造亚当》的临摹的油画,完后,说起画人像,一茗小妹提议让我给你画张像。你点头同意了。当时,天津的翔宇兄、邓颖超邓小姐也都在场。” 经宋维新这么一提醒,赵瑞芝想起隐隐约约似乎有这么一回事。 好像就是在他们一块儿来北京的轮船上,一天晚饭后,宋维新又去船尾画他的《海神》去了,赵瑞芝和宋一茗在甲板上散步,刚好和也在甲板上散步的周恩来、邓颖超相遇,四人在一起聊了一会儿,记不清是谁提议的去船尾看宋维新画画,于是,四人都去了船尾。宋维新把他画好的一幅草图递给大家看,他们看着,谈论着他的构思和笔法。宋一茗提到了他们客厅里挂着的那幅《创造亚当》的临摹油画,思索着,说: 第67页 “哥,其实我觉得你最拿手的,还是画人。人在你的画笔下都是那么逼真,那么生动,一点也不呆板。比如挂在咱们家客厅里的那幅《创造亚当》的油画,虽说是你临摹的,但我觉得还是比你这幅《海神》画得好。” 宋一茗说着,把手中的《海神》的草图顺手递给身边的赵瑞芝,顺口还问了赵瑞芝一句: “瑞芝姐,你说呢?你也见过我们家客厅里挂的那幅《创造亚当》的画。你的看法呢?瑞芝姐?” 赵瑞芝看着手中的《海神》的草图,从心底同意宋一茗的话。她挺喜欢《创造亚当》那幅临摹画。当时,在宋维新家里,她和宋维新在一起还讨论过那幅画,好几次讨论过。宋维新说他在米开朗基罗原作的基础上,稍微作了点修改,有些地方笔划加粗加浓了些,有些地方变细变淡了些。他说他在临摹的时候,脑子里总想着这个正从不知不觉的混沌的睡幻状态中慢慢甦醒过来、正获得了新的生命和力量,慢慢支起身子、抬起头的亚当,就是当前的中华神州,刚从两千多年封建专制的黑暗统治之下和近百年来西洋东洋列强的枷锁下的蒙昧、愚钝、混沌的状态中慢慢甦醒过来,正在渴望得到一种扶持、支撑他奋力站起来的力量。中华神州是一头被蒙汗药迷醉过去而沉睡着的东方雄狮。所以,宋维新说,他在临摹亚当的时候,极力地想通过线条的表现力,显示出他厚实雄劲的内蕴,显示出他那正在孕育和凝聚着的、即将勃然迸发而出的无穷无尽的青春和力量。赵瑞芝很钦服宋维新这种艺术上的感受。或许如人们常说的一种心灵上的感应,一种感受上的相同和交流,赵瑞芝觉得当前的中国确实有点像这画中的亚当。那男人的隐秘的东西,画得是那么夸张得粗而大,是那么赤露,那么醒目,正是为了显示画中亚当雄性强大的内蕴,炫耀他的雄劲的力量,赵瑞芝这也才真正有所领悟。想想那幅《创造亚当》,再看看现在手里的这幅《海神》,这幅《海神》确实远远不及那幅《创造亚当》。 “瑞芝姐,你说呢?” 赵瑞芝正想着,听见宋一茗又问了她一句,忙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回答说: “我不太懂,所以也说不准。不过,凭感觉上,我也觉得这一幅不如那一幅。” 恃才做物、才华过人的人,一般自尊心都特别强,都丝毫容不得别人说他一个“不”字。宋维新也不例外。宋维新对自己画的任何一幅画,包括那幅《创造亚当》,也包括这幅《海神》,他都非常自信。宋一茗说他这幅《海神》不如那幅《创造亚当》的时候,因为是自己妹妹,他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所以他的反应好像也不大明显,只是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好像说“你懂什么?”用轻蔑的眼光看了他妹妹一眼;而当赵瑞芝也这样说的时候,宋维新一下脸面上挂不住了。赵瑞芝记得,宋维新当时脸上先是一阵红,又是一阵白,尔后又是一阵红,嘴角很难看地扯了扯,笑不是笑,哭不是哭,神态极不自然,好半天没说一句话。 宋一茗真不愧是个“凤辣子”!好精明!一看不小心碰疼了哥哥的敏感神经,眼睛骨熘熘一转,上前笑着对宋维新说: “哥,你画人画得好,瑞芝姐还想请你给她画张像呢!怎么样,以后有时间,你给我瑞芝姐画张像吧?怎么样?不给赏个脸吗?” 先不说宋维新怎么样,赵瑞芝就先被吓了一大跳。这一茗小妹怎么搞的?怎么这样胡说乱说呢?她从来没有说过让宋维新给自己画像呀!想都没想过。压根儿就没有想过。一茗小妹怎么能这样信口开河呢?赵瑞芝脸红心跳,神态慌乱地忙上前一步,拉了拉宋一茗的衣袖,摇着头,阻止宋一茗不要胡说乱说。 宋一茗回头很快地看了赵瑞芝一眼,笑着,给赵瑞芝使了个眼色,又迴转过头去: “哥,怎么样?” “你说什么?”宋维新脸色沉郁地问道。刚才宋一茗问他的话,他听到了,但他没反应过来,他感到意外,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说以后有时间给瑞芝姐画张像。可以吗?”宋一茗提高声调,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 “给赵小姐画像?”宋维新惊异之中隐带着一点喜色和希冀,看了赵瑞芝一眼。 赵瑞芝刚要开口想说什么,让宋一茗用手把衣袖一拉,又一个眼色,给挡了回去。 “对,哥,以后抽空给瑞芝姐画张像。怎么样?”宋一茗望着宋维新,认真地说,“哥,抽空画一画吧!你画出来后,这可是一幅美女图,一幅真正的东方现代美女图,绝对的不比你买来的那些古希腊的以及近代和现代的西洋大画家们画的西洋美女图逊色!绝对的!怎么样,哥?以后抽空给画一张吧?” “我还有什么说的?我绝对没问题!”宋维新就像是被注射了一针兴奋剂似的,脸上由刚才心中的不快而引起的沉郁一扫而尽,满面丝毫不加遮掩地大胆地洋溢起了满怀着希望的欣喜的红光,他两眼灼灼闪亮,望着赵瑞芝:“就看赵小姐信得过不信得过我,肯不肯赏光允许我给赵小姐的芳容作画?” “以后吧!以后有时间再说。”赵瑞芝见大家都在看她,脸又红又烧,火辣辣的,慌忙随口应付了一句。 第68页 万万没有想到,这在慌乱中随口应付的一句话,她赵瑞芝压根儿就没往心上搁,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可他宋维新,却当真的,当正经事地牢牢记下来了。 赵瑞芝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想起来了。就是,我说过这话。” 宋维新像个小孩似地咧着嘴笑着:“你看,我没有诳骗你吧?” “实在对不起。继陆兄!是我给忘记了。” “这没啥。这没啥。只要你别嫌我画得不好就行了。”宋维新说着,打开了画板。 “现在就画?”赵瑞芝问。 “现在就画。” “得让我稍微收拾一下吧!” “不用!这就挺好的、你就坐到桌子旁边,坐在椅子上,看书,一手支托在下巴上,作出沉思的样子。我先来画你的侧面像。” 赵瑞芝依照宋维新说的那样坐好。 宋维新也选好了作画的位置,坐好,支起了画板,拿起了笔,他看了看,觉得桌子面上有点空,又站起身来,往桌子上摆了一摞子各种各样的书,又把窗台上那边插在花瓶里的一支纸做的鲜红的梅花,连着花瓶移过来,就近正好放在赵瑞芝和那摞书之间,这样安排停当,宋维新又左看看,右看看,反覆审视了一下,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到原位子上,开始画画。 宋维新挥动着笔,勾勒着赵瑞芝的头部的外轮廓。 他画两笔,停下来,看一看,再画;又画两笔,停下来,又看一看,又再画;就这样,画一画,看一看,看一看,画一画。 赵瑞芝一直定定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她没有感到累,就是有些紧张。她表面上很平静,静如秋水,可内心却情如春潮,汹涌奔腾,心在狂乱地跳动着。她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是怕把自己画不好,还是别的什么?她说不上。她竭力地抑制着自己,尽量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可是不行,一直到后来,才慢慢地好一些了—— 这时候的宋维新,心绪也是很不平静。他心慌得更厉害。心就像紧擂出征的战鼓似的,咚咚咚地狠敲着他的胸腔、那勐烈敲击的声音,他自己听得清清楚楚,一声一声直往他耳朵里灌。他惊恐地感觉到,赵瑞芝可能也都听见他的这心狂跳的声音了。他浑身发凉,气都有些上不来,握画笔的手在不停地索索发抖。他画画,看看,看看,画画,渐渐地,他整个身心都聚精会神地进入了作画的境界之中,心绪也随之而平静下来了。但是,这平静没有持续多久,就又被打破了。他在粉笔勾勒完赵瑞芝的头部的外轮廓,细笔勾画赵瑞芝的眼睛、鼻子、嘴的时候,他的心绪又由不得自己地纷乱了起来。那扑闪扑闪的黑亮的大眼睛,那浓而长的毛茸茸的眼睫毛,那挺挺的鼻子,那丰润艷红的小嘴,从侧面看起来,比从正面看,更富有线条,更别有一番令人心魂荡漾的韵态。尤其是她静静地坐在那儿,静静的,一动不动,是那么平静,那么安宁,那么从容,充溢着一种带有青春气息的恬静的美,再加上那身后的衬景——窗外那不时地扑打着窗户玻璃的漫天飞舞的大片雪花,窗台上那鲜艷的红梅,映衬着她的傲寒的清丽和红白相映的娇艷,于恬静的美之中又增添着几分动人的妩媚。他的心又一阵阵地狂跳起来,又一阵阵像擂战鼓似地,咚咚咚地狠劲敲击着他的胸膛。他的心狂跳着,而两只眼睛却一眨不眨,目光痴迷地定定地凝视着;就这样呆呆地望着赵瑞芝那艺术剪影般的侧影,连手中的画笔都半举着凝然不动了。 保持着姿势的赵端芝,觉得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儿,稍微侧了一下脸望了望宋维新,见宋维新正在愣神犯傻地呆望着自己,脸刷地一下子又红了,她又好气又好笑,轻轻咳了一声。 宋维新吓了一跳,从痴迷愣征中醒悟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忙又低下头去,用手中的笔在画板上惶恐地胡乱勾画起来。 看着宋维新的那惶恐得手忙脚乱的慌乱劲,赵瑞芝笑了笑,轻声说: “继陆兄,休息一会儿吧!我有点累了。” 宋维新在画板上胡乱画了几笔,抬起头望着赵瑞芝,极力掩饰着自己的窘态,也笑了笑,点点头: “好吧!休息一会儿。我也有点累了。” 第九章 “小叔子带着大嫂私奔,丧辱门风,给我把这对狗男女乱杖打死!”“不!……”孔文才一下把赵瑞芝抱住,遮护住,梦醒,他怀里抱的是宋一茗,他大惊,忙一把把宋一茗推开,辣妹子羞愤而去…… 一 孔文才披着一身厚厚的雪花回到了法专。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到学校的。从把装有那首《曲玉管·倾怀》词的信託北大那位老工友送到赵瑞芝寝室去后,他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他站在远处一排房子后,看着老工友敲开了赵瑞芝房子的门,看见赵瑞芝开门出来,老工友向她说着,把装有词的信交给了她,她把信接了过去,优雅迷人地微笑点头表示谢意,后又目送老工友离去,赵瑞芝转身进了房子。他呢,又赶快绕到了房子后面,站在一棵老榆树下,定定望着赵瑞芝寝室的后窗户。他望着,心紧张地跳着;站了一会儿,见雪越下越大,另外,偶然走过的人,还不时地奇怪地望望他,他这才从老榆树下走开,离开了北大,回到了法专。一路上,他脑子里都在想着那首词的情况,推测着赵瑞芝看了那首词后的神态。他时而觉得很乐观,觉得自己这样做很对,干得很聪明;时而又觉得很悲观,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干,觉得自己干了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情。他就是这样心神不定、忧虑重重地回到了学校。 第69页 回到寝室里,他的心依旧平稳不下来。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窗户跟前站了一会儿,靠着墙,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大雪,可脑子里却一直在牵挂着那首词将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结果——是令人欣喜的佳晋,还是让人心寒的恶讯?孔文才想着,以至连眼前凝望着的雪花纷纷扬扬的窗户玻璃上,也都映现变幻着他推测想像中的赵瑞芝看过那首词后的各种不同神态的面影;后来,他坐了下来,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伏在书桌上胡想着,书桌上也映现变幻着赵瑞芝各种神态的面影;他顺手拿过书桌上的一本书,漫无目的地胡乱翻着,不过也是想藉此平静一下心绪,但书页上也是映现变幻着赵瑞芝的各种面影;他把书一合,站起身来,走到床边,正好也感到有些倦意,索性就躺到了床上,可是躺下了,又没有睡意,翻过来,翻过去,折腾了几下,都睡不着,顺手又拿起枕头旁边的一本杂志乱翻,杂志内页上又是映现变幻着他孔文才推测想像中的赵瑞芝各种不同神态的面影。他简直心神不定到了极点! 真是活见鬼! 孔文才浑身焦躁难忍,他竭力地克制着自己的胡思乱想,平缓着自己的不安的心绪。慢慢地,慢慢地,他眼睛有点发涩,眼皮也沉重了起来,脑子里渐渐扩展成一片无际的空白—— ……不知怎么,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湘水县家里。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萧瑟寒秋的夜晚。夜深人静。迷离朦胧的冷月,在飘飘浮浮着的乱云的遮掩下,时隐时现。朔风一阵阵掠过,迎面扑来,寒人肌骨。他在巷子里急步走着,赵瑞芝穿着新娘的婚服,紧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快步子疾速走着。 他们从一条巷子,又到了另一条巷子,从一条街,又到了另一条街,快步子走着。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他们正犹豫徘徊着,想着朝哪个方向走,忽见对面一群举着火把、提着灯笼的人,喊叫着,朝他们走来。他们吓了一跳,忙转过身朝回走,可是后面也是举着火把、提着灯笼的人群,吵吵嚷嚷地向他们逼近。再朝左右两边看看,也都是火把、灯笼、吱哇乱叫的人群。 他们被围堵在了最中心,前后左右都是带着杀气的追寻他们的人群。 他和赵瑞芝紧张地朝四面望着。极度的恐惧,像无形的冷酷的魔网,紧紧笼罩着他们的整个的身心。孔文才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数九寒天被浸在了冰水中,寒气直透心底,身子一阵阵地打着寒战;赵瑞芝更像是一只被狼群四周包围住的小羊羔,身子蜷缩成了一团儿,假在他的胸前,浑身筛糠似地颤抖着,两只大眼睛极为惊恐地怔怔地圆睁着。 火把、灯笼、杀气腾腾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渐渐逼上前来…… 他和赵瑞芝紧紧紧紧地相偎着…… 火把、灯笼、杀气腾腾的人群越来越逼近…… 他和赵瑞芝也越来越紧地偎依着…… “抓住他们!抓住他们!” “抓住这一对狗男女!” “抓住这一对乱伦的姦夫淫妇!” “把他们绑起来!” “把他们吊起来!” “对,快把他们绑起来!吊起来!” 声嘶力竭的吼叫声、‘唾骂声,从四面八方像倾天而落的冰雹似的向他们兇勐砸来…… 他们进无去处,退无退路,恐惧而慌乱,不知所措,怔怔地呆立在那十字路口上。 “抓住这一对丧辱门风的狗男女!” “快!把他们捆绑起来!” “烧他们!用火烧他们!点他们的天灯!” 几支熊熊燃烧的火把朝他们噼头盖脸地扔了过来,落在他们的脚下。灼人的火舌,随着一股股黑黑的呛人的浓烟,直往他们身上扑来。 紧接着,冲上来了几个人,凶神恶煞般地吼着,叫着,把他们两个五花大绑了起来。 “绑到那棵树上!那有两棵树。”有人喊道。 路边正好有两棵老榆树——两棵已经老朽干枯了的老榆树。 “对,把狗男女绑到那两棵树上!” “把女的吊起来!”人们杀气腾腾地吼喊着。 “对,把女的吊起来!” 孔文才被绑在了一棵树上。 赵瑞芝被捆绑着吊在了旁边的另一棵树上。 “再往高吊!” 吊赵瑞芝的绳子被狠劲一拉,赵瑞芝被往高吊了一下。 “再往高一些!让淫妇知道一下私奔的滋味!” 吊赵瑞芝的绳子又被狠劲一拉,赵瑞芝被更高地吊了起来。 手脚被捆绑着、被捆成了个粽子形、高高吊了起来的赵瑞芝,已经被吓得半昏死了过去,脸色苍白,煳满了土,轻轻地痛苦地呻吟着。 他看着,心如刀剜一样,一阵阵抽搐着。疼痛难忍。 “打!给我狠劲地去打!去打那个败坏门风、不知羞耻的下贱的淫妇!用鞭子去抽!用火去烧!去狠劲抽!去狠劲烧!还有那个,不知礼义廉耻、竟敢欺兄霸嫂的逆子,也给我狠劲地去打!狠劲地去抽!”又有人喝吼着。 他这时才看到,喝吼的是他父亲。他父亲孔德仁在火把、灯笼、杀气腾腾的人群后面,声嘶力竭地喝吼着。赵瑞芝的父亲赵钦恩,也站在他父亲旁边,和他父亲一起喝吼着。两位老爷子气急败坏,脸都扭曲得失去了原来的形状,手里的拐杖也高举起,狂挥乱舞着。 第70页 与此相随着,他感觉到什么地方有一双恶狠狠地眼睛在盯视着他。 他心里有点发憷,扭头朝四处望着,顺着感觉指引的方向,在左侧上方半空中,他看到了那双恶狠狠的眼睛——恶狠狠的,充满着仇视的眼睛,还看到一张非常熟悉的面孔——他大哥孔文义的那张久病将死的青黄而苍白、毫无一点血色的枯藁的脸。那双恶狠狠的眼睛,就是深嵌在这张枯藁的脸上,正拼力以一种怨恨的以至仇视而歹毒的眼光,狠狠地盯视着他,森然可怖,似乎还在咬牙切齿地怒斥着他: “你这禽兽不如的傢伙!你大哥我哪一点对不住你,你这样来对待你大哥?看你大哥我病重难愈,将不久于人世,便色胆包天,以不轨之心,图谋你大嫂。你无耻之极!你伦理何在?礼义何在?天良何在?” 他瞪大双眼望着大哥孔文义,心虚而慌乱,急忙连连摆手否认,一选连声地辩解道: “不,不!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你强辩什么?!铁证如山!你写的那首《曲玉管·倾怀》词,就是证据,词里满篇都是挑逗调戏的字句。淫言盪语,表露着你无耻的心迹。你敢把你那卑污的黑心,剜出来让大家看一看吗?敢吗?剜出来让大家看一看!剜出来!” “不,不,大哥!不,不……” 恶狠狠的眼睛迸射着绿光。他听见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森的失声狂笑: “哈、哈、哈……怎么?不敢吧?不敢把你那颗丑恶卑污的黑心剜出来让大家看吧?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欺兄诱嫂,天理难容!你会遭到报应的!我就是死了,也决不放过你!也定会来找你算帐的!” “不,不,大哥!不,不……” 他想说个清楚,极力地喊叫着。 可是大哥不理会他,那恶狠狠的眼睛依旧仇恨无比地瞪视着他。 与此同时,他发现另外还有一双眼睛在鄙夷地望着他,是宋维新的眼睛。 正这时,他父亲和赵瑞芝父亲的声嘶力竭的吼喊声又相互交混地声声传来。 “打!去给我狠劲地打!去给我用鞭子抽!狠劲地抽!抽死那个丧辱门庭的东西!抽死那个下贱的小媳妇!” 随着吼喊声,他看见他父亲和赵瑞芝父亲像两只受伤的老狼似的,发疯地从火把、灯笼和布满杀气的人群后面冲出来,凶狂地挥舞着拐杖,直扑向被捆绑吊挂起来的赵瑞芝。 “不!”他一看情况不好,赵瑞芝必会死在两位老爷子的乱杖之下,便大喊一声,浑身一挣,竟把捆绑在身上的绳索全部挣断,尔后大步子朝赵瑞芝扑去,想要护住赵瑞芝,没想到,他大步子跑着,竟腾空飞了起来,一下子飞扑到了吊挂在半空中的赵瑞芝的身上,把赵瑞芝紧紧地搂抱在怀里,遮护了起来,大喊道: “不!不!……” ——孔文才勐地一下坐了起来。他刚才原来是做了梦。一个可怕的恶梦。他紧紧搂抱在怀里的,不是赵瑞芝,而是宋一茗! 二 “辣妹子”宋一茗深深地爱恋着孔文才。 孔文才是什么时间闯入了这个“辣妹子”的心扉的,宋一茗自己也说不清楚。 孔文才是宋一茗哥哥宋维新的同学。两人自上小学就是一个班,还是一个同座位;上中学又是在一个班,又是一个同座位。时间一长,两人好得就像亲兄弟一样,如胶似漆。孔文才经常来宋家公馆。宋维新呢,偶而也去孔家公馆。说是偶尔,就是起初去过几次,后来再就很少很少去了,除非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紧急事情才去一下,去了也是在门口不进去。宋维新对孔文才说,进他们孔家公馆,就像进到了一座古老的墓穴里一样,阴森而沉闷,使人感到寒悚,感到压抑。宋维新这样说,孔文才也很贊同。他说:别说别人有这样的感受,他自己就有这样的感受。孔文才喜欢来宋家公馆;他觉得这里和他们家截然不一样。在这里,他感到一种开脱,一种解放,感到清新,感到畅快。 在这里,孔文才和宋维新除了可以大胆地谈论时局而外,还可以畅所欲言地讨论中国以至西洋的文学和艺术。孔文才特别喜欢诗词,喜欢吟诵,也喜欢写,经常即兴而作。他说他这是受了他大哥孔文义的影响。他大哥孔文义在湘水县是个很有名气的才子,才思敏捷,文笔极好,小时候因作过七步诗而被人誉称为“湘水县的小曹子建”。孔文才在大哥的带领下,在诗词赋方面也显露出了一定的才华。 后来,孔文才和宋维新都考到了北京上学,孔文才进了法政专门学校,宋维新进了北京大学文科,但他们每次相逢到一块儿,还总是免不了谈谈文学,谈谈艺术。 宋一茗在性格上是个辣妹子,而在感情上却是个天生的情种。她自幼也特别喜欢诗词。每当孔文才和她哥哥这两个同窗好友在一起谈论国事、谈论文学和艺术时,她总是在旁边认真地倾听,而当两个同窗好友谈论起诗词时,她更是听得非常入迷,如痴如醉。 尤其是,她经常满怀着深深的敬服,听孔文才侃侃而谈。她对哥哥的这位同窗好友,总有着一种发自于内心深处的倾慕。一缕很微妙的情丝。表面上看是一种尊崇和信服,实际上还隐隐荡漾着一种说不清楚的感情的涟漪。她听着他讲,两眼凝望着他。他讲的那些话语,那些对诗词的独到的见解,那些准确而又生动、形象,并还特别富有情趣的遣词造语,再加上他那清亮而柔和的嗓音,都使人那么爱听。再就是,他侃侃而谈时的那动作,那神态,那挥舞来、挥舞去的手势,那隐在黑边眼镜后面的一闪一闪的眼神,也都是那么让人受看。 第71页 她就这样经常跟孔文才和哥哥在一起,听他们谈论,凝神地望着他们,当然主要还是听孔文才谈论,凝神地望着孔文才。慢慢地,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宋一茗的内心开始不大安生了,时不时开始有些莫名的激动,而且越来越厉害。她开始在变化。她自己都明显地自我感觉到了自己确实在变,在说不清楚地、暗暗地、一点一点地变化着。到后来,这变化越来越明显,竟开始毫无顾忌地、公开地、引人注目地刻写在了她的神态上,她的脸上和她的眼神里。怪不得一天傍晚,孔文才走后,宋一茗一个人在园林中闭走,宋维新望着妹妹,望着,望着,故作神态地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似地,惊奇不已地对妹妹失声地大喊大叫道: “哎,我说,小妹,你最近这是怎么啦?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特别是,每当和文才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平常的那种风风火火的疯劲儿和那种对人薄唇利齿的尖刻劲儿,都到哪儿去了?你一下变得那么寡言少语,变得那么柔顺、那么深沉、那么静谧起来;而且,脸色也红红的,焕发着鲜艷妩媚的容光;眼睛呢,也充满着柔情蜜意。你这是怎么啦?老实告诉哥哥,小妹,你是不是爱上那位文才见了?” “哥,你大喊大叫地胡说些什么呀!”宋一茗脸一红,满面娇羞之色,嗔怪地说了宋维新一句,转过脸去,噘着个嘴,不理宋维新了。 宋维新笑笑,离去。 宋一茗呆呆地站在那儿。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是不是爱上那位文才兄了?”哥哥的一句带有戏滤的惊奇的问语,把她笼罩在心头的那种隐隐煳煳说不清楚的、茫然迷雾般的情丝的网,一下子捅开了。啊,爱!这就是爱吗?这就是那些作家、诗人笔下所描绘的那种人世间钟情怀春的男男女女为之而死去活来的爱吗?啊,爱!让人非常畏惧而又让人无比嚮往迷恋的爱! 宋一茗胸中一股热潮涌起,她心里感到激奋而又有些纷乱。她抬头望着夕阳那令人目炫而又令人心醉的火红的霞光,慢慢步出园林的小后门,向晚霞映照下的波光粼粼的湘江边走去。 孔文才…… 孔文才的面影在她大脑中清晰地映现着。 这个假期,哥哥和孔文才一块儿从北京回来后,孔文才几乎天天都到他们家来。她有时候也想:是不是因为她的缘故?但很快她又否定了:“不知羞臊的丑妹子!人家是来找同学的。人家哪个是来为你呀!”她暗自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又暗自自我奚落一番。但不管怎么说吧,反正哥哥和孔文才好像比以前更亲密了。而她呢,她内心不大安生,心底的情波的微微起伏,好像也就是从这个假期里开始的。 孔文才几乎天天都来。她开始怕见他了。她怕见他,又想见他;想见他,又怕见他。每次一看到他的身影,她心中就颤慄、浑身被一种欢欣的恐惧所攫取,随着他一步步地走近,她也一阵阵地慌乱不已。后来,她明白了,那种颤慄和慌乱,那种欢欣的恐惧,其实就是在她纯洁的心灵里初萌的爱情的开始。 慢慢地,怕,变成了思念;颤慄、慌乱、欢欣的恐惧,也都变成了使人心荡神移的甜蜜而美妙的想像和意会的陶醉。 时令正值盛夏。 宋一茗开朗而羞涩的少女的心,在张慌失措的初萌之后,开始火辣辣地炽烈地勃勃躁动着。如果说,在春天,温暖的春阳,融化了復盖在大地上的冰雪,和煦的春风,吹绿了山林沃野,百鸟展翅翱翔,啼啭欢唱,千河波卷浪滚,浩荡奔涌;春天,是宇宙大自然甦醒、万象更新的开始,是各类生命力蓬蓬勃生、同时也是人的情潮激发而起、汹涌奔腾的开始的话,那么,在夏天,炎炎似火的骄阳,高悬在空中,把它那炽烈灼人的红色光束,洒落向大地,整个空气中都翻滚着灼烫的热浪,江河横溢,万物勐长,这盛夏,则是蓬蓬勃生的生命力和人的激发而起的情潮,经过加温后的狂勐的继续。尤其是那灼热的情潮,汹涌奔腾而一发不可收拾。宋一茗此刻就是这种经春天萌动,又经盛夏加温的情潮,在她体内涌腾着。 她越来越心神不宁,越来越神不守舍。 也许是一种心灵上的相通,也许完全是宋一茗的自我感受,她觉得孔文才似有意而又似无意地到她们家来得更勤了。 而她呢,她也一天比一天次数更多、而且一次比一次时间更长地凝望着孔文才,目光直直地凝望着他,听他讲话,看他的动作和神态,有时候显得是那么越来越由衷的痴迷和心醉。似乎是在这默默的专注的凝视中,他享受到了一种满足和快感,一种她过去从来未曾享受过的满足和快感。有几次,孔文才无意中抬起头或者转过脸,捕捉住她那大胆的热辣辣的目光,而惊异地回望着她时,她这才感到了自己的失态,羞涩地嫣然一笑,做出一种突然想起要找什么东西,或者突然发现了什么事情的样子,很快地把视线从孔文才身上移开,转向别处,藉以来掩饰自己。但是,过不了几分钟,她又难以自制地、不知不觉地重犯着这个美丽的错误。 宋一茗沿着湘江岸边随意地缓缓走着。孔文才的面影时不时地在她脑海中清晰地映现着。这一天,孔文才从她们家告辞离去后,她明显地感受到了一种空荡和寂寞——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空荡和寂寞,也明显地有了一种孤独感和失落感——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孤独感和失落感。她有点后悔没有让哥哥,或者干脆就她自己,想方设法地找藉口再把孔文才挽留一会儿。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依恋。孔文才已经被她切切实实地装在了自己的心里。在身边,便感到踏实;一离去,便立时觉得空荡。此时,她的炽热的心头,就完全被一种倏然飘旋而来的、茫茫寒雾般的、空落的悲凉和烦乱,所沉沉笼罩;红润的脸庞,不见了原有的丰润,明亮的眼睛、也失却了往日的光彩,浮罩上了一层黯然。她感到压抑,感到惆怅,感到伤感,以至伤感得都想跑到哪个树林子里面去大哭一场。这本来和她的那种风风火火、大胆泼辣的“辣妹子”性格极不相符,但她也弄不清楚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了。感情这东西,简直是太可怕了!神奇而又威力无比。它竟能使一个人在不知不觉中完全改变自己。 第72页 宋一茗沿着江边走着,难以自禁地总是在想着孔文才。她万万没想到。孔文才正好也在江边散步,他们不期而遇。这对宋一茗来说,简直就是思之所来。想之所得,喜出望外。 孔文才显然是从宋一茗家出来后,没有马上就回孔家公馆去。他是实在不愿意在他们那个阴森沉寂、充满着腐朽的霉味儿、就如同一座古墓荒冢的洞穴似的家里多呆一会儿,哪怕是多呆三五分钟呢!所以,每次一旦出来,就不想早回去,尽量能在外边多拖延一会儿,就在外边多拖延一会儿。今天,天色也好,晚霞,江水,清风,很有一番景观和情趣,便信步来到了江边。 两人在江边相遇,相互都感到有些意外。 “文才兄还没回府上去?”宋一茗问道;问着,也毫不掩饰自己意外的惊喜,两眼灼灼闪亮。 “时间还早,回到家中也没什么事,索性来江边走走,领略一下这江边黄昏晚景,也很有一番情趣。”孔文才微微一笑,回答说。 孔文才边说着,边看着江面,站了一会儿,往前缓步而行去。 宋一茗不知不觉也踅转身子,往回随着孔文才一道往前缓缓走去。 “一茗小姐也经常来江边走走吗?”孔文才问。 宋一茗回答说:“也不经常。有时候烦闷了,就晚上来江边走走,排解排解心中的愁绪。” 孔文才笑笑:“想不到我们的‘凤辣子’竟也有烦闷的时候。” 宋一茗的脸红红的,望了孔文才一眼:“文才兄又在取笑小妹了。”说完,低下头去。 孔文才一阵爽笑。 每次都是这样,孔文才和宋一茗刚见面时,总是拘束呆板一些,正儿八经的,彬彬有礼的,一口一个“一茗小姐”,但几句话以后,也许就是宋一茗那火辣爽朗劲儿的感染,孔文才就放松得多了,说话也很自然了,随意了,开始以“一茗小妹”而称之,有时候还称唿“辣妹子”或者“凤辣子”,逗逗趣,开开心,活跃欢愉一下气氛。 两人沿着江边走着。有孔文才在身边,宋一茗刚才沉寂在心头的那由空落而引起的悲凉、烦乱的寒雾,那空荡和寂寞的心绪,那孤独感和失落感,都一扫而光了。由衷的快乐,随带着一种熨心的炽热,一阵阵从她心底升起,传遍她的全身。刚才有点失色的红润的脸庞,此时由于心情的转变,在夕阳晚霞的映照下,原又重新而且还更加显出了它的丰润和姣丽;刚才浮罩上了一层黯然的明亮的双眸,此时也重新显得光彩明亮。 夕阳西沉着,有三分之一已经隐落在了岳麓山峰巅的背后,剩下的那三分之二,依然还是那么精力充沛,生机勃勃,充满着无限的内蕴。鲜红的晚霞,像火焰一般燃烧着,烧红了天际,也给岳麓山上那满山遍野流丹烂漫的火红的枫林,镀上了一层耀眼的亮丽,同时,还又把鲜红的光束,洒落到碧绿清亮的湘江水面上。你看那湘江,红艷艷的蓝天,火海般的枫林,都倒映在碧绿清澈的江水中,使江水蓝色红色绿色交合在一起,相融相映,波光绚丽多彩,闪闪烁烁,灿灿夺目,整个江就宛若一条绚丽闪亮的彩带,蜿蜒而去,与天相接。在这底图衬景上,半空中,鹰与其它各类飞鸟在展翅翱翔,江面上,上行船和下行船在交相穿梭。正是“初唐四杰”之一王子安王勃笔下名句“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真实映现。 他们沐浴在夕阳黄昏的霞光中,沿着江边缓缓走着。一阵阵轻风,不时地从江面上掠来,带着江水的潮润,裹着各类花草的清香,从他们身上、脸上拂过,清馨凉爽宜人。 不知从哪儿传来了萧声,飘飘悠悠,清丽、委婉,抑扬,动听。 孔文才说:“这吹的是李清照的《怨王孙·秋已暮》词。”说着,轻轻吟诵起来—— 湖上风来波浩渺, 秋已暮、 红稀香少。 水光山色与人亲, 说不尽、 无穷好。 莲子已成荷叶老, 清露洗、 囗花汀草。 眠沙鸥鸳不回头, 似也恨、 人归早。 孔文才有声有色、抑扬顿挫、韵味极浓地吟诵着;吟诵完,又感嘆地说道: “写得真好!多壮美的一幅秋江夕阳图呀!” “文才兄也这么喜欢李清照的词?”宋一茗问。 “莫非一茗小妹也是这位易安居士的崇拜者?”孔文才望着宋一茗,反问道。 “谈不上崇拜,只是比较喜欢。”宋一茗兴致勃勃地回答说,“喜欢她的清丽的文笔,喜欢她的精巧的构思,但是不太喜欢她的愁思依恋和她那过于细腻、温婉、凄切、幽怨、缠缠绵绵、凄悽惨惨戚戚的忧郁之情。”说到这儿,她像一个调皮的小男孩似的,跑到江水处,拣起一块石片,朝江面上旋去,旋了两个旋儿,原又跑回到孔文才身边,接着说:“这首《怨王孙》词,我还是挺喜欢的,把湖上夕阳秋景写得很有味儿。不过,说起来,我最喜欢的,还是秋瑾。她虽说不是女诗人、女词人,但她也特别有文才。比如,她的《书感三首》就写得很有气势,而且情长意深,非常感人。” 第73页 宋一茗钦佩至极地说着,话音还没完全落,孔文才在旁边又吟诵了起来—— 飘泊天涯无限感, 有生如此復何欢? 伤心铁铸九州错, 棘手棋争一着难。 大好河山供醉梦, 催人岁月易温寒。 陆沉危局凭谁挽, 莫向东风倚断栏。 孔文才略略停顿了一下,又吟诵起了第二首: 危局如斯百感生, 论交抚案泪纵横。 苍天有意磨英骨, 青眼何人识使君? 嘆息风云多变幻, 存亡家国总关情。 英雄身世飘零惯, 惆怅龙泉夜夜鸣。 第二首吟诵完,孔文才又吟诵起了第三首: 河山触目尽生哀, 太息神州几霸才, 牧马久惊侵禹域, 蛰龙无术起风雷。 头颅肯使闲中老? 祖国宁甘劫后灰! 无限伤心家国恨, 长歌慷慨莫徘徊。 吟诵完,孔文才对宋一茗笑笑:“怎么样?对吧?你说的秋瑾女士的《书感三首》,就是这三首吧?” “嗯,就是。”宋一茗点点头,惊异地望着孔文才,“想不到文才兄对鑑湖女侠的这《书感三首》也是这样熟悉。” “秋瑾女士在陈天华为抗议东洋小日本而投海自杀以后,沉痛悲愤,为凭弔这位殉国的战友,写下了这三首七律诗。每字每句,都用血泪凝聚着愤激之情而写就;字里行间,也无不充溢着为中华民族的新生和自强而决然奋起的慷慨之志。” 孔文才有些激动地说着。他脸色泛红,双目在眼镜后面熠熠闪亮。看得出来,他对这位鑑湖女侠也满怀着无比的敬仰。 宋一茗仔细地听着,一直望着孔文才,两眼充满了对孔文才满怀无限崇拜和敬服的爱。她从内心深处感觉到,孔文才不仅仅是她所挚爱的人,而且,还是她的老师,还是她的知音。感谢老天让她和他通过哥哥宋维新而相识,又通过哥哥把她和他推在了一起,而且,又还让他和她这样气息相融,心心相通。 啊,他和她这样气息相融,心心相通! 宋一茗的心狂跳着,兇勐地燃烧着。炽烈的情潮一阵阵地在她体内凶狂地涌腾着,突奔着,冲击着她,烧灼着她,使她好几次几乎不能自已。 这一天,他们谈得很投机。天南海北,评古论今,巾帼英杰,盖世豪雄,以及中华神州的命运、前途,等等,无所不谈,谈得是那么融合,那么投机,那么彼此亲切。说是说,孔文才和哥哥宋维新同窗好友这么多年,来她们家和她宋一茗结识相交也这么长时间了,但从来还没有过一次,像这一天这样,她与他单独在一起,如此长时间地、敞开心怀、无拘无束地、而且还如此相近、相融、如此相投机地说今道古过。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一次。 他们沿着江边缓缓走着,谈着,谈着,走着,谈得很久,很久,直到夕阳已经完全隐没在了岳麓山峰巅背后,晚霞在夜幕下消退,一弯新月已经高高地挂在了空中,湘江水面上洒满了淡淡的银光和飘动摇曳的灯火时,他们才边谈边走地离开了江边。孔文才把宋一茗送到了宋家公馆门口,谈兴未尽地转身离去。 宋一茗更是整个身心还沉浸在欣喜的欢情中和勃勃的谈兴中,很感遗憾时间过得太快。她站在自家的门口,留恋的目光一直尾随着孔文才远去的背影,一直尾随着,尾随着…… 后来,回到了房子里,宋一茗也还仍然是心热情激,久久,久久不能平息。 这一夜,宋一茗不停地追忆于幸福的陶醉之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到东方微微泛白,才迷迷煳煳睡去…… 三 孔文才对赵瑞芝的眷恋越来越强烈,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越得不到,便越想得到”的心理状态吧。 从逃婚到来到北京上学,孔文才和赵瑞芝的接触,也就是那么短短的几天时间。来北京后,在宋维新表姨家,以及在北大校园里,又接触过几次。但到后来,这接触越来越少了,两人越来越见不上面了。孔文才也不是个没有脑子的人,他完全看出来了,赵瑞芝是在有意识地躲避着他。 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 失望的痛苦的浪潮,噼头盖脑地朝他兇勐地砸来,砸得他晕头转向,在这失望的痛苦的浪潮兇勐砸间他的同时,难以忍受的孤独和凄凉,在沉寂中也一阵阵向他袭来。失望、孤独、凄凉,搅合在一起所形成的苦恼,残酷无情地啃噬着、刺激着他的心,凶狂地撕扯着他的胸膛。他孤凄地坐在自己寝室里,时不时地自己莫名其妙地打个寒战,尽管天气并不冷,这寒战,完全是一种神经的颤慄,或者也许是精神上的颤慄。失望、孤独、凄凉下尚还残存的一丝渴望,使他在烦乱的心绪中不知不觉地开始极力地注视着前面,似乎是尽量想要找到一个什么东西,来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沖淡一下他的苦恼和烦乱的心绪,但是,不行,无济于事。他极力地向前看着,什么也看不到,前面只是空空的白雾茫茫的一片,而他的心绪仍还陷困在失望、孤独、凄凉的苦恼和烦乱之中。 他是多么想找一个什么人诉说一下他的忧闷和悲戚,但是,找谁诉说呢?谁能理解自己的这颗被冰寒的水浇淋着的炽烈的心呢?找宋维新诉说?不行!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他的这位“继陆兄”,他的这位亲如兄弟的同窗好友,时赵瑞芝也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意。找宋一茗诉说,更不行!他明明知道这个“辣妹子”对他寄予着一片火一样的痴情,他能残忍地往人家纯净而美丽的心灵上狠戳上一刀吗?宋一茗是个好女孩儿家。如果不是赵瑞芝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心,已经刻骨铭心地深深印在他的心,他一定会接受一茗小妹的诚挚的爱的。一定会的!但是,现在,不行!他实在舍不下赵瑞芝;他怎么也不能从自己的心里把赵瑞芝抹去。怎么也抹不去!即使自己的心破碎成了粉末,但这位名义上的“大嫂”的令人心动的面影,也还会覆盖在他的破碎的心上。找宋维新,不行;找宋一茗,也不行。那么,还能去找谁呢? 第74页 孔文才感到憋闷,从寝室出来,出了法专的校门,来到了街上。 街面人群熙攘,车水马龙。 孔文才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他孤独而优闷的心有气没力地在胸腔里沉沉跳动着。他走着,黯然无神的眼睛,从眼镜片后面。伤感而凄切地打量着街面上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人群,心想:难道在这未来往往、川流不息的成千上万的人群当中,连一个愿意听他诉说、能体谅和理解他的人都找不到吗?看那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西装革履的,长袍马褂的、索淡衣裙的,浓妆艷抹的,东来西往,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没有任何人注意他,更没有任何人理会他的孤凄和郁闷。失望的浪潮又一次更兇勐地向他扑来,击打着他,撕扯着他,撕开了他的胸腔,使满腔的忧郁和烦闷都滚滚地流泻而出,汇进了失望的浪潮之中,使失望的浪潮更加铺天盖地地笼罩住了他,包围了他。他还想着,这浩大的、无边无际的、像海啸一样的浪潮,一定会冲击到大街上去,会淹没整个街面,会淹没街上所有的人,以至会淹没整个世界。可是,没有呀!大街上还是好好的。街面依旧那样繁闹着。人群依旧那样熙熙攘攘,东来西往着。而被这铺天盖地的浪潮所冲击,所淹没的,就是独独他一个人。 他悲凉、伤感到了极点。 他脚步沉重地往前走着。他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了,也不知道他现在走到什么地方来了。他只是漫无国的地、忧伤郁闷地拖着沉重的步子,迟滞地往前走着。 突然,他感觉到他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突然稀疏了,而且脚步在匆匆之上又越发地加快了许多,甚至还奔跑了起来,街面上也出现了一派慌乱的气氛。他听见有个女人在扯着尖利的嘶。哑嗓子,大声喊着: “快!还愣在那儿干嘛儿?不要脸的小骚货,是在那儿想男人呀?你没看见老天爷在解裤子掏傢伙,马上就要撒尿了吗?” 喊叫声是从路边一座卖小吃的破烂草棚那儿传来的。喊叫的是一位衣衫褴褛、头髮蓬乱的脏兮兮的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她在朝着站在棚子旁边的一个也是衣衫褴褛、头髮蓬乱的脏兮兮的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喝喊着。 听这老妇人的喊叫,孔文才停住步子,仰头看了看天色:哎呀,没发现,天色什么时候大变了!刚才还是晴朗朗的天空,只有几片淡灰色的薄云,在消消缓缓地轻轻地浮游着,怎么一下子天空中布满了大片大片的黑沉沉的浓云,像厚厚的铁板似的,相连接到了一块儿,又相送落在一起,沉沉地向地面笼压了下来,似乎就是要把地面上的一切:房屋、林木、街道、行人……等等,都要狠劲挤压到地底下去似的。很快地,又起风了。风带着雨的湿气,扑天盖地而来,啸吼着,旋盪着,横冲直撞,吹断了树枝,吹掀了房瓦,扑打着行人,凶狂地袭击着地上的一切。随着风,远处天边刷的一道耀眼的亮闪。沉厚的云层,被进绽开一道虬枝弯曲形的裂缝,尔后随即又合拢了起来,只听见一阵惊天动地的滚雷,由远而来;紧跟着电闪雷鸣,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孔文才快步子向前跑了几步,跑到一个小十字路口的一家小杂货店的屋檐下,想暂时躲一躲雨再走。 他环视了一下周围,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又来到了马神庙北京大学附近。 这真是心神所系,足身所趋。没有办法。 雨越下越大。雷电时不时地从空中轰隆隆、刺喇喇地掠过。街面上,已经大片大片地汇聚起了浑浊的泥水。偶尔驶过带轿篷的马车和拼力奔走的人力洋车,把泥水迸溅得到处都是。孔文才躲都没躲及,长衫上溅满了脏兮兮的污黑的泥巴水点。 这是时令入冬前的一场暴雨。 雨很快又转成了雪。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满天飘舞着;但是,洁白的雪花,一飘落到人的身上、脸上,马上就化成了水,一飘落到屋顶上、地面上,也马上就化成了浊黑的泥水。雨水、雪水交混在一起,形成无数条浑浑污浊的泥河,在马路上纵横奔涌。 听见好像又有一辆马车沿街面驶来。孔文才扭头去看,果然是又有一辆带有轿篷的马车正朝这边疾驶而来。眼看着马车已经快驶到跟前了,防止再有泥水进溅到身上,孔文才忙把身子一转,想往小杂货店拐角处离马路稍远的地方躲一躲,就在身子一转、又把身子往杂货店拐角处一闪的时候,和一个人勐地相碰撞在一起,而且两人险乎都跌倒在地。孔文才还把那人怀里抱着的一摞子书也碰落在地,幸好书还都正掉落在小杂货店屋檐底下背着雨雪的干处。孔文才说了声“对不起!”忙去帮着给人家捡掉落在地上的书,忽听到那人惊奇地喊道: “是你,文才兄!” 孔文才仰起头,也大为惊奇: “是你,瑞芝同学!” 两人都出乎意料,眼睛都闪着惊喜的目光。 把掉落到地上的书都捡了起来,拍掉沾带在书上的土以后,两人都眨巴眨巴着眼睛,笑着相互望着对方。 “文才兄,你怎么在这儿?”赵瑞芝随口问道。 “我……”孔文才很不自然地笑笑。 刚才那问话一出口,赵瑞芝自己就觉得不对劲,她觉得自己有点明知故问。她不由自主地心虚地脸一红。她心里很清楚,孔文才为什么会在这儿。这好长一段时间里,她有意识地迴避着孔文才,有意识地躲着不见孔文才,可孔文才却总是那样的执拗,那样的换而不舍。她不止一次听陶美玲和林丽萍都说过,也还好多次听别人说过,来找过她的那位法专的姓孔的学生,在校门外边走来走去地转悠着哩。她们都问她:那位姓孔的学生是不是在等她呢?她都吱吱唔唔搪塞过去了。但她心里很清楚,他就是为了能见上她而在那儿转来转去。今天显然也是这样的。 第75页 看着孔文才尴尬的神态,赵瑞芝想稀释一下紧张的气氛,她望望天空,说:,“这雨加雪好像小一点了。” 孔文才也望了望天空:“就是。小一点了。” “这个天气里,你出来干什么?”赵瑞芝看着孔文才,黑亮的大眼睛,带动着浓而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着,满含着一种爱怜的温情。 “我……”孔文才嗫嚅着,不知怎么说才好,忽地,眼睛在眼镜后一闪,以反问为答:“那你不也出来了吗?” “我听说前面路口又开了一家小书店,我来看看,顺便也买了几本书。” “我也是来随便走走。”孔文才忙也跟上了赵瑞芝的话音。 “随便走走?你真会选天气。”赵瑞芝笑着说。 “没想到天气会变……” 说话间,一阵风掠过,雨雪又大起来了,一雪片更大,更稠密,而且,还交加的有一阵又一阵的风的啸吼。这雨和雪和风,明显地带来了入冬的寒气。 又一阵裹着雨雪的冷风掠过后,赵瑞芝微微打了个寒战。 孔文才忙身子一转,护在了赵瑞芝的前面,为赵瑞芝遮挡住了冷风和雨雪。因为小杂货店的房子不高,能背着雨雪和风的地方也不是很大,所以孔文才在用身子遮护赵瑞芝的时候,和赵瑞芝就挨得比较近,几乎就是把赵瑞芝搂在了自己的怀抱里。 身子冰凉、确实已经感到有些寒意的赵瑞芝,立时觉得自己浑身又被一种和煦的温暖所紧紧地包围住,她感到欢畅,感到惬意。她抬头望了望孔文才,看着孔文才是那样精心地为她遮挡着风和雨雪,看着孔文才那为遮护自己而被浇淋得湿漉漉的全身——像只落汤鸡似的,头髮上、脸上、身上都水流如注,心头勐一股热浪涌腾,在欢畅、惬意的心绪中,又盈满了感激之情。她又想起逃婚的那天晚上;在那条巷子里,他也就是这样遮护着自己,用他那实际上并不十分宽厚、而她认为特别宽厚的胸怀这护着她,就这样也是几乎把她紧紧搂抱在自己的怀里……一想到这里,再加上刚才心头的热浪的涌腾,赵瑞芝觉得自己又像那天晚上在那巷子里一样,胸热心跳,感到一阵陶醉,感到一阵迷乱的眩晕,自制不住,不由自主地把身上往前往紧贴去,她甚至觉得自己都有些颤慄,从心底涌腾起一种强烈的、想勐扑上去用双手紧紧搂住孔文才的脖颈、和孔文才紧紧相拥抱在一起的欲望。她身于往前贴去,黑亮的大眼睛,在浓而长的睫毛的扑门下,透出了无限深邃的绵绵柔情,满含着期冀,灼灼动人地凝视着孔文才。 孔文才从赵瑞芝的眼神中,看到了他所期盼、他所渴望得到的东西,他高兴到了极点,欣喜欲狂,心嗵嗵嗵地加快了跳速,血液也急剧地炽热起来,形成了狂勐奔涌的血潮,在体内一阵阵冲动着。刚才在这之前的那由失望而引起的孤独、郁闷、凄凉、伤切的心绪,都被这因喜悦而奔腾而起的炽烈的血潮,冲击、扫荡得干干净净的了。他两只不大的眼睛,在眼镜片后面,像两点兇勐燃烧的小火把,透过眼镜,迸射着炽热的光,灼灼炙人,烧得赵瑞芝浑身发烫,血潮涌腾,在心的狂跳和震颤中,自制不住地飘飘然然地进入到了一个沉迷的、梦幻般的脱体状态。 她像是飞了起来,张开双臂,急不可待地向孔文才迎去,紧紧贴去…… 正这时,冥冥之中,突然如炸雷从天而降似的,一声声令人森然可怖的喝吼声,在她耳边轰鸣而起: “不要脸的逆女!……” “违父叛夫的傢伙!……” “偷小叔子的下贱女人!……” “无耻的乱伦之女!……” “丧辱家风的不肖之女!……” “辱没门庭的残妇!……” 喝吼声一声紧似一声,一声厉似一声…… 赵瑞芝心惊肉跳,浑身发抖,惊恐万状,她大喊一声:“不!”一把推开了孔文才,转过身,发疯似地朝大街上跑去,冲到迷迷茫茫的风雨雪之中去。 孔文才怔怔地望着赵瑞芝,怔怔地望着渐渐远去的、被风雨雪遮没了的赵瑞芝的背影,长时间地怔怔地望着…… 四 这一天,宋一茗心神一直很不安定。 虽说一大早起来,她就跟上表姐漆小玉去表姨家看望表姨、表姨父,但她总是心思不定。她脑海里总是在时隐时现着孔文才的面影。 如果说,以前,自打她偷偷地爱上孔文才,把孔文才印在了自己的心里,那自打那天傍晚和孔文才在湘江边散步、聊天后,她更把孔文才深深刻在了自己的心里。 她来北京上学,来学知识,见世面,吸取新鲜空气,寻求女子解放、自立、自强之路,这仅仅是她迫切希求的一个方面,而她迫切希求的另一个方面,就是来北京后,能和孔文才经常在一起,起码也是能经常地看见孔文才。 然而,事与愿违,大大的和她所想的、所期盼的不一样。 这来北京已经好几个月了,她很少能见到他,更不要说在一起了。起初,在表姨家还时不时地能见到几面,后来,都开课的开课,上学的上学,赵瑞芝也从表姨家搬到北大住去了,她和表姐漆小玉从女高师转学转到北大,也搬到北大,和赵瑞芝坐在一起了,由于功课紧,就更很少见上孔文才的面了。尤其是这近一段时间以来,根本连影儿也见不着了。 第76页 宋一茗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感到孤凄,感到悲凉,也怀着酸苦的怨愤。 忙,固然是忙。但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孔文才也是在有意识地躲避着她。 孔文才在有意躲避着她,她满腔的酸苦的怨愤。但就这样,她脑海里仍还时时都是在闪现着孔文才的面影,她仍还是在苦苦地思念着他。她没有办法。她管不住自己。她无法不去想他。 “他现在会在哪里?他现在在干什么?”宋一茗经常在这样问着自己。 今天早上,天还没亮时,她就醒来了。她躺在被窝儿里,睁着两只大眼睛,望着房顶上的天花板,定定地望着,脑子里又映现着孔文才的面影;她望着,望着,孔文才的面影又闪现在了天花板上。孔文才眼镜后面那双不大的、但熠熠有神的眼睛,正满含着无限柔情地笑吟吟地看着她。她炽烈的血潮又涌腾了起来。她觉得孔文才把头从天花板上探伸下来,身子也往下俯伸下来,嘴一张一张地在同她说话。 “你生我的气啦?”他温柔地在问她。 她忙连声申辩:“没有。没有。” “这几个月确实太忙,功课太紧,没有和你见面,也没有和你在一起好好说说话。” 她觉得自己低下了头,声音低低地、轻如烟云掠过一般地说:“这,我知道。” “我怕你生气” “不会的” “不生气就好。你是一个好姑娘。我队心底喜欢你。真的,我从心底喜欢你。你呢?” 她心跳着,激烈地狂跳着,她觉得自己满带着巨大的喜悦和幸福,羞怯地、而同时又是含情脉脉地、很快地瞟了孔文才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没有说话,一句话没有说。说什么呢?还有什么话,能比得上眼睛里所蕴含的那种深切的情呢?纵使说上千言万语,万语千言,也比不上一个细个的微妙的眼神所传递的情。这你懂吗,文才兄?我想你是应该懂得的。不,我想你是完全懂得的! “你呢,一茗小妹?你喜欢我吗?”她觉得他好像又问了她一遍。 她觉得自己又含情脉脉地瞟了他一眼、她觉得她的心在轻轻地、怯怯地说着: “你没看见吗?文才兄?我的两眼瞳仁里,写满着我对你的情,对你的爱。” “你说呀!你呢,一茗小妹?你喜欢我吗?”她觉得他又问了她一遍。他好像没有听见她的心对他说的话。但他笑吟吟地、柔情无限地看着她,定定地看着她,像是听见,但还想让她再说一遍,甚至还想让她再大声说一遍。 宋一茗觉得自己的心在炽烈地燃烧着,她不禁脱口大声说了一句。 “我也喜欢你!” 她这一大声喊叫,把睡在她对面的漆小玉先吵醒了。漆小玉翻身坐了起来: “怎么啦,一茗,” 宋一茗自己也勐地一惊,一个激灵,倏然从沉迷失态的幻觉中惊醒过来: “没、没怎么,” “是不是做梦了?” “没,没有。我醒着哩!我早就醒来了。” “那你吱哇乱叫,喊叫什么?深更半夜的。” “还深更半夜呢!”那边,赵瑞芝也醒来了。“你看天都大亮了。” 漆小玉这才发现天确实已经大亮了,只是由干天色比较暗,她睡眼惺忪,迷不愣瞪的,没看清楚。 这是个阴天,空中布满了污黑的破棉絮般的乱糟糟的乌云,密密层层的。天地间,阴沉沉的,黯然无光、好像日蚀一样。空气也是一片带有寒意的沉闷。 来一答、漆小玉、赵瑞芝都已经起来了。 寝室里就剩下了她们三个人。 宋一茗由于刚才的沉迷失态,心里一直很虚。她想着:刚才她在沉迷失态中失口喊出来那句话一也不知道让表姐听见没有?还有赵瑞芝,那时节醒来没有?听见那句话没有?而且特别紧要的就是这,赵瑞芝听见那句话没有?再就是,刚才她的沉迷失态,她们发现没有?有没有什么觉察?她脸烫烫的,脸色发红,心悬到了嗓子眼儿上,羞怯而不安,在刷牙、洗脸、梳头时,时不时偷偷看一下表姐和赵瑞芝,见她们和往常一样,脸上以及眼神里,没有什么特殊的异样之处,她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一茗,今天跟我回去吧!”漆小玉在床上收拾着回家的东西。 “我……”宋一茗有些迟疑。 “你好长时间没去我家了。上星期,我爸我妈还问起你了哩!” “说的是,也该去看望看望表姨和表姨父了。” “那就走吧!”漆小玉催促地说。 宋一茗想想,脑子里一闪:今天是星期天,休息日,孔文才会不会正好也去表姨家?会不会在那里碰上他?便说: “好吧,那就去吧!” 赵瑞芝正好从外面打水回来:“你们去哪儿?” 漆小玉回答说:“上我们家。瑞芝,走!你也去吧!” 赵瑞芝笑笑:“我今天哪儿都不想去。我想在寝室里好好看看书。” “走吧,瑞芝!一茗也跟我去看我爸、我妈。寝室里就剩你一个人,呆着也没啥意思。” 第77页 宋一茗也过来央求道:“瑞芝姐,去吧!咱们一块儿去吧!” 赵瑞芝笑着摇摇头:“真的,我今天哪儿也不想去,想看看书。我从图书馆借的《玩偶之家》都快到期了,才看了一半。我想今天把它看完。你们去吧!我下次跟你们一块儿去。” 漆小玉和宋一茗收拾停当,出了门。 到了家,漆立德和杨玉霞正好都在家。小玉的姐姐漆小兰也从上海回来了,刚刚下车。老两口见大女儿从上海来看望他们,二女儿和表侄女也从学校回来了,高兴极了。杨玉霞忙去厨房为两个女儿和表侄女准备饭。漆立德也高兴地放下手中的报纸,招唿着两个女儿和表侄女,端来了茶水和糕点,让两个女儿和表侄女先吃上一些,压压飢,权当早点。 姐妹两人一年多没见面了,现在见了,别提多高兴了,两人又搂又抱着,又说又笑着。 宋一茗和大表姐漆小兰也是挺亲的。前几年,表姨她们全家回湖南老家时,大表姐、二表姐经常去她家,和她在一块儿玩,一块儿天南海北地聊些有趣的事儿,挺投机的。这次来北京上学,才知道大表姐已经结婚,到上海去了。大表姐在上海的一所女子中学里教书。大表姐夫在一家报馆里当记者。和大表姐起码四五年没见面了。今天见了,也是格外的亲。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一点不假。现在,这姊妹三个在一起,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的,真的成了一台戏。 漆小玉和以前一样,等她大姐洗去旅途的浮尘,刚刚坐下来,喝了几口茶,吃了几块点心,就缠着她大姐讲上海的情况,讲上海的各种各样的轶事趣闻。 漆小兰拗不过小妹的死缠活缠,只好给她讲述了最近她看到听到的一些事。 宋一茗也在旁边听着。 漆小兰先讲了一个她亲眼看到的“工人怒打东洋鬼”的事: “几干年的漫长的封建社会,造成了我们的贫穷和落后,也使得那些西洋人、东洋人恃强凌弱,狠劲地欺辱我们,在我们中华神州的国土上,横行霸道,随心所欲地把我们中国人踩在脚下,任意践踏。在上海,和在其他一些地方一样,那些西洋人、东洋人,都把我们中国人不当人。尤其是上海纱厂的那些东洋人资本家,特别的坏。 “浦东陆家嘴有座东洋人纱厂。厂主是个麻脸矮胖子东洋人。这傢伙是头狼种猪,生性奸诈兇残,心黑手辣,尤其是对女工特别兇狠暴虐,女工们背地里都叫他‘麻矮狼’。” 漆小兰讲到这,使宋一茗想起来北京的轮船上的那个兇残的东洋人船主,以及在船上天津的周恩来先生和邓颖超小姐讲述的那个上海杨树浦福临路东洋纱厂的东洋人厂主。这些东洋鬼子,简直一个比一个坏。 漆小兰继续讲着; “……大前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趁着欧洲那边西洋列强们狗咬狗咬得不可开交,战争特别紧张之时,东洋小日本国想独吞中国,藉口对德国宣战,强占了胶州湾和青岛,宣布接管了德国在山东的一切势力范围后,那‘麻矮狼’更凶狂了,动不动就剋扣女工工资,动不动就恶言恶语,以至拳脚交加,污辱打骂女工。女工们对他恨得咬牙切齿。 “女工们忍无可忍,决定给这个傢伙一点颜色看看。让他也知道一下,中国人也不是那么好欺侮的!尤其是中国女工。 “一天晚上,风高月黑之夜,‘麻矮狼’和他老婆还有一个中国人随从三个人,从‘麻矮狼’的一个也是东洋人的洋行朋友那里喝完酒回家,经过一条灯光昏黑的弄堂的时候,被一群从天而降的蒙面人截住,包围起来,棍棒如雨而下,一顿狠打,打得那‘麻矮狼’哭爹叫娘,满地打着滚儿,厉唿惨嗥着。他那老婆和他那中国人随从也被打得吱哇乱叫。‘救命’、‘饶命”声,接连不断。 “当时,我刚好从一夜校里上完课出来回家,正好也路过那条弄堂,听见有人悽厉惨叫着在喊‘饶命’和‘救命’,把我可吓坏了,我想一定是有人被歹徒拦路抢劫了。我停下脚步,正准备转身跑,忽听见喊”救命’、‘饶命’的喊叫声变得小了一些,变成了‘哎哟、哎哟’呻吟声,我朝弄堂里看了看,壮着胆上前去,见三个人被打得遍体鳞伤,血淋煳拉的,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儿,‘哎哟、哎哟’地呻吟着。我正看着,不知道怎么办,忽听到黑暗处有人压低嗓子轻轻问道: “‘是漆小姐漆老师吗?’ “好像是个女人的嗓音。 “‘啊,是我。’我下意识地忙应答了一句。 “只听见那个压低了的嗓子招唿道:‘姐妹们,不要怕!是漆小姐漆老师。’ “话音一落,从各个黑暗处走出来了十多个手里都提木棍棒、木板子的蒙面人——都用蓝布或者黑布从眼睛下面把大半个脸遮住,只留下两只眼睛看路看东西。蒙面人都走到我跟前来,我一看,就知道都是女的,都是那个纱厂的女工,而且可能有的还是我在女子平民夜校教文化的时候的学生,要不她们怎么会晓得我是漆老师呢? “那些蒙面女工来到我跟前,看看像癞皮狗一样蜷缩在地上的那二男一女三个傢伙,压低嗓音对我说: 第78页 “‘漆老师,你不要怕!我们是来为姐妹们出气的,是来专门整治这个麻矮子小东洋鬼子的。’ “接着,蒙面女工低声给我讲述了她们纱厂的这个东洋鬼子厂主‘麻矮狼’多坏多坏,多么心狠手辣,怎么把女工不当人,还有他的这臭婆娘也是多么的坏,他的这个中国人狗腿子如何为东洋主子狠劲卖命,反过来帮助小东洋鬼子欺侮自己同胞……讲着,讲着,这些蒙面女工的两眼都迸射着愤怒的火光。 “正这时,又传来了那三个癞皮狗‘哎哟、哎哟’的呻吟声,这又越发激怒了这些蒙面女工: “‘叫唤,让他叫唤个够!’ “‘今天让他彻底知道知道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女工不是好欺侮的!’ “‘对,让他好好知道知道!’ “蒙面女工们说着,一起围上去,又是一顿义愤填膺的狠打。 “‘麻矮狼’和他的老婆以及那中国人狗腿子被打得又惨叫起来,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儿,像杀猪似地嗷嗷嚎叫着;嚎叫着,嚎叫着,渐渐地,嚎叫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最后,没声气了。一个蒙面女工轻声惊叫了一声: “‘哎呀,打死了!’ “其他蒙面女工也都有些吃惊。‘啊?可千万别打死。打死就麻烦了。’ “‘那就再别打了!都赶快离开这里!’ “‘漆老师,你也赶快离开这里!’ “蒙面女工们都分散跑了。 “我也很快离开了那个地方。 “后来,听说那个‘麻矮狼’和他老婆还有那个中国人狗腿子,都整整在医院里躺了半个多月。 “出院后,‘麻矮狼’的兇狠劲儿,比过去收敛了许多。” 漆小兰讲述完了,大家都听得很带劲儿。 漆小玉问她姐:“那个‘麻矮狼’不知道是他纱厂里的女工打的他吧?” 漆小兰说:“怎么会不知道?猜也猜到了。不过他也没办法。人家个个都蒙着面,都压低着嗓音说话,你根本就不知道是谁,再寻查也寻查不出来,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再说,‘麻矮狼’也不愿意让外面人都知道他被他纱厂里的女工们打了。” 漆小玉敬佩地说:“这些女工真了不起!真是好样儿的!” 宋一茗也从心底敬佩这些女工。 饭好了。漆立德、杨玉霞老两口招唿大家过去吃饭。漆小玉和姐姐说好了,吃过饭后,稍休息一会儿,再接着讲。 刚才聚精会神地听漆小兰讲述纱厂女工痛打东洋鬼子厂主的故事,心思没顾得上往孔文才身上想,这会儿,已到中午了,吃中午饭了,宋一茗的心思的线头又被孔文才牵扯了去。孔文才到现在也没有来,十有八九成不会来了。哥哥宋维新都没有来,孔文才独个儿就更不会来。他一般很少独个儿来。早上想的在这里可能会碰上孔文才,看来是要落空了。她的心空落落的,吃饭的时候,老时不时地在那里发怔。她没吃多少东西,只吃了几口菜,又喝了半碗汤,就饱了,觉得再也吃不下去了。 “一茗,你怎么啦?不舒服吗?”杨玉霞关切地问自己的表侄女。 宋一茗笑笑:“没什么。这些日子功课重,有点累。过段时间就好了。” 外面开始下雪了。雪,越下越大。很快地,晦暗的天空和茫茫的雪海搅成了一片,天地间成了白花花的世界。 吃过饭后,大家都稍许休息一会儿,都涌到了门外,看漫天飞舞的雪花飘飘扬扬,洒洒落落。雪花时不时还飘落到人们的头上、脸上、身上;落到人们脸上、凉沁沁、麻酥酥的。 漆小玉虽说比宋一茗还大几岁,可是比宋一茗还更像个小孩儿,她硬是要拉宋一茗去雪中疯一下。若是往常,宋一茗毫不迟疑地会和二表姐一起跑到纷纷扬扬的大雪中,狠劲疯上一阵子,可是,今天,不行。今天她的心劲提不起来,她没这个兴致。她的心,就像这晦暗的天空一样,阴郁而沉闷。 漆小玉一个人在漫天飘舞的大雪中,尽情地让雪扑打着她,还仰着头,大张开嘴,让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到她嘴里去。 大家都笑着看漆小玉那可笑的样子。 宋一茗也看着,可心思的线头仍还被孔文才牵扯着。 都过中午了,又是这么大的雪,他肯定是不会来了。肯定的! 宋一茗想着,空落落的心房里漾动着一种惆怅,一种伤感的、使她想大哭一场的惆怅。她望着灰濛濛的天空,望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不由自主地朝前走了两步,让雪花也飘落到她的身上和脸上。她也学二表姐的样子,仰起了脸,大张开嘴,让雪片落进嘴里。谁也没有发现,谁也不知道,她这时两只眼睛盈满了凄凉而酸楚的泪水。她这是不想让别人发现,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心思,才想这样掩饰一下,也想这样沖淡一下自己心中由失望、惆怅而引起的伤感和酸楚。 大家在外面看了一会儿,原又回到了客厅里。漆小玉缠着大姐继续讲上海的所见所闻。宋一茗坐了一会儿,脑海里还总是时不时地映现着孔文才的面影,她忍受不住内心的空落和惆怅的折磨,强做出一副感到很疲累的俯倦的笑脸,站起来,向表姨父、表姨和两位表姐告辞说想早点回学校去休息一下,就离开了表姨家。 第79页 从表姨家出来,宋一茗迎着飞舞飘扬的大雪走着。”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满目迷离。街面上行人也很稀少。宋一茗心中的那种空落感和惆怅感越发强烈起来,由空落和惆怅引起的伤感和酸楚,也越发尖利地咬噬着她的心。 她走着,眼睛里又盈满了泪水。 她觉得从心底隐隐涌起了一股逆反的情潮,一种隐隐约约的对孔文才的怨恨,尽管这种隐隐涌起的逆反的情潮,这种隐隐约约的对孔文才的怨恨,完全并非是她本意的。 她实在是弄不清楚自己。 五 宋一茗简直是弄不清楚自己。 从表姨家出来,她迎着大雪沿着大街走着;内心装满着惆怅的伤感和酸楚,也夹杂着有被矛盾的薄雾笼罩着的怨恨,朝前走着,任凭大片大片的雪片,有时还是大把大把的雪团儿,扑打着她,迷濛着她,逆阻着她。 她沿着大街走着。时而有洋车停在她旁边,招唿她:“小姐,上车走吧!”她笑笑,摇了摇头,谢绝了,迳自朝前走去。 她想在这狂飞乱舞的大雪中走走。 她走着,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而且鬼使神差,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法政专门学校的大门口。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她在校门口,愣怔地站住了,呆呆地站着,她简直弄不清楚自己。 算了吧!既然已经来了,就进去看看吧!看看孔文才在不在学校?他也许就在学校里,哪儿也没去。他一般不大喜欢到处去窜。在北京,他也没有几个可去之处,顶多就是跟宋维新一起去表姨家看看,再很少上哪儿去。休息天时,不出门,一般就是在图书馆或者在寝室里看书。今天,或许就在寝室里看书哪! 宋一茗走到孔文才的寝室门口,门没上锁,说明室主人没有出去。 宋一茗轻轻敲敲门,里面没有应声。 又轻轻敲敲门,仍无一点动静。 又轻轻敲敲门,仍无任何动静。 宋一茗便轻轻地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孔文才果然在,正在睡觉。 宋一茗走到孔文才的床跟前,见孔文才合衣侧身躺在床上,沉沉酣睡着。见孔文才睡得这样熟,宋上茗不忍心吵醒他。油然而生的爱怜之心,把刚才来这里之前的那种夹杂在惆怅和伤感之中的隐隐的怨恨,也一下沖得一千二净了。外面,雪越下越大。雪片,不时地扑打着窗户玻璃。屋子里很凉。宋一茗两眼环视了屋子,见没有什么可以给孔文才盖在身上的,便脱下了自己身上旗袍上的外衣,轻轻地盖在了孔文才的身上。 孔文才在熟睡中可能感受到了一点暖和,身子舒展开来,翻了个身,开始仰面睡着。 宋一茗站在床边,定睛凝视着熟睡着的孔文才,胸中涌动起了温煦的柔情。她还没有这样靠近地注视过孔文才,而且现在没有戴眼镜,而且又是这样静静的,一动不动,她还从来没有这样注视过。她觉得他戴上眼镜,当然不失其文雅,但不戴眼镜,却显得更清秀,显出了他本色的清秀,使人更耐看。宋一茗觉得自己有点心速加快,胸中热潮涌动,脸上火辣辣地发烫,她有点心荡神移,自制不住自己了。 正这时,熟睡中的孔文才像是魔住了,嘴里呜啦呜啦乱喊叫着,身子也使劲乱扭动着,双手伸到半空中乱舞乱抓,上身一抬一抬想坐起来,宋一茗在家里见过哥哥宋维新也有过这种魇住的情况,所以也没觉得怕,反而俯下身去,想安抚一下孔文才,让孔文才安静下来,睡好,没想到,孔文才双臂一伸,紧紧抱住了她,就好像一个受了惊吓或是受了什么委屈的大男孩,扑进了母亲或者姐姐、或者什么亲人的怀抱中似的,紧紧地搂抱住了她。 像这样孔文才紧紧地搂抱她,这还是第一次。宋一茗浑身颤抖,两颊通红,眼睛里闪烁着炽热的而又奇特的火焰,胸腔奔涌着滚烫的、抑制不住的、冲动的情潮,她不由自主地也紧紧地、紧紧地搂抱住孔文才,身子紧紧地俯下去,压在了孔文才身上,紧接着,突然,像是受一种无形的隐秘的力量所驱使似的,在难以解释的说不清的那一剎那间,两个人相互紧搂成一团儿。两片灼烫的嘴唇紧紧地贴合在了一起。宋一茗浑身颤抖着,十分剧烈地颤抖着。对她来说,这是极其神圣、至高无上的亲吻,因为这是她作为女人第一次与一个男人而且又是她所钟爱、她所痴恋的男人的亲吻。她体内积压了很久的炽烈的爱的情潮,在放纵地奔流着,在凶狂地涌腾着,在没有任何阻拦、没有任何造作和掩饰地、竭尽全力地释放着热的能量。一’种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幸福,冲击着她的胸膛,压迫着她的心房,使她感到都有些窒息。宋一茗觉得房子和地都有些旋转,她感到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眩晕,仿佛自己插上了狂喜的翅膀,凌空而飞了起来。 正当宋一茗在心醉神迷的眩晕中,展开幸福和狂喜的翅膀,在爱的高空中翱翔的时候,孔文才从睡梦中醒来,他惊叫一声,勐地赶快松开了自己的双手,狠劲一把把宋一茗从自己的怀里推开,把宋一茗从床上推落下去,跌坐在了冷冰冰的地上。 完全没有料到。宋一茗被孔文才勐地一把一推,从爱的高空中坠落到了冰凉的地方,这她宋一茗怎么也没有想到”,甚至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她半支着身子,半坐在冷冰冰的地上,吃惊而愣怔地睁大着两眼,瞪视着孔文才,默默地瞪视着,就好像孔文才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似的。 第80页 孔文才也是同样吃惊而愣怔地瞪视着宋一茗。 两人都吃惊而愣怔地相互瞪视着,都大睁着眼睛不说话地默默地瞪视着。 就这样相互瞪视了一会儿,宋一茗咬着下唇,两眼溢满了受到伤害的痛切的眼泪,硬憋着,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翻身从冰凉的地上爬起来,转身头也不回地从孔文才的房子里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在冲出门的时候,跟正准备进门的一个人差一点相撞在一起。 来人是北大理科学生张国焘。 张国焘也认识宋一茗。 “咦,一茗同学?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啦?”张国焘惊异地问。 宋一茗没有答话,望都没望张国焘一眼,哭着双手捂着泪脸,从张国焘身边踉踉跄跄地跑过,头也不回地跑进漫天飞舞的大雪中去了。 第十章 “林妹妹”被急电召回。青岛已成东洋人天下。家里一切也都东洋化了。林丽萍感到羞辱和自卑,但又离不开这个家。家里还来了个从来没有见过也没听说过的世雄表哥。不过这青年男子人还是挺不错。父亲将她定给了表哥。她没看见,秋菊在向她使眼色…… 一 一封加急电报,让林丽萍速回家。 也不知道是什么紧急事情。 林丽萍满腹狐疑,心中疑疑惑惑、忐忑不安地登上了开往青岛的列车。 笨重的列车,喷吐着滚滚的黑烟,像条黑不熘秋的蜗牛似的,在胶济铁路线上,滞重迟缓地行进着。 林丽萍靠着车窗坐在车厢一角的硬木位子上,凝视着车外向后缓缓退移而去的田园、树木、房屋和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村落。和过去几年前林丽萍还没有来北京上大学时坐火车经过这一带明显不同的一点,就是铁路两旁膏药旗增多了,再就是从火车两旁掠过去的人群当中,东洋小日本人增多了,有的地方还可看见整队整队的东洋鬼子兵,扛着膏药旗,荷枪实弹,全副武装,杀气腾腾地从路面、从街头上耀武扬威地走过。 “这里都快成了东洋人的天下了!”坐在林丽萍旁边的一个青年女子,有些忿然不平地说道。青年女子是北京一所医院的看护小姐,这次是因为母亲有病,回青岛去探视母病的。 看护小姐的话音刚落,邻座一个戴着度数很深的近视眼镜的教员模样的中年男子忿忿地说: “何止是快成了东洋人的天下了,现在就已经是东洋人的天下了!” 是啊,说得很对!现在这里已经是东洋人的天下了。就说这胶济铁路吧,最早原来是德国人修的,现在整个被东洋小日本国占据为己有了。再说这整个胶州湾,这整个山东半岛,这四季长青的青岛,还有哪一块地方没有被踩在他东洋鬼子的大皮靴子下呢? 林丽萍对这都没有表示任何态度,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朝车窗外凝视着。 她能说些什么呢?她什么都不能说,也说不出来。她自己就是一个假东洋鬼子的女儿。 父亲林士杰,是个很活跃的人,早年曾在日本上过学,很有悟性,聪明过人,学会了一口熟练而又地道的东洋话。那时,父亲还是个热血青年,在东京弘文学院与《勐回头》、《警世钟》作者陈星台陈天华同过学,并一段时间和陈天华交往很深。他很贊同陈天华所深刻指出的“洋人列强为了奴役中国民众,採用豢养走狗的方式来统治中国,清政府早已成了‘洋人的朝廷’,一切都卑躬屈膝,奉迎秉承洋人的旨意,反对洋人列强必须也反对清朝媚外压内的反动统治。”他也很贊同陈天华的“为了反抗洋人列强,中国须先学外人的长处”,“越恨他,越要学他;越学他,越能制服他。不学断不能制服”的观点。他很敬服陈天华。在清皇朝加紧勾结东洋小日本政府,镇压中国留日学生的革命活动的同时,日本国文部省又颁布了“取缔请韩留日学生规则”,一下激起了公愤。陈天华为抗议东洋小日本的罪行,在日本大森海湾投海自杀后,父亲林士杰曾悲愤至极,到处慷慨激昂地宣讲陈天华自杀时留下的《绝命书》,大声疾唿要遵循星台遗训,与国人一起“去绝非行,共讲爱国。”陈天华的灵枢运回国内至老家湖南安葬时,父亲林士杰还曾随同前往,并扶枢、抬枢,以尽同窗好友之深情厚谊,并在这一年参加了孙中山先生的同盟会,积极宣传“驱除达虏,恢復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辛亥革命爆发后,父亲也曾积极投身于革命活动。孙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临时政府大总统后,父亲以随员身份跟随于孙中山左右。南北议和开始后,袁世凯花言巧语,骗取了孙中山的信任,孙中山举荐袁世凯继他担任大总统,并派蔡元培、宋教仁、汪精卫、魏宸组、钮永建五专使前往北京,迎接袁世凯南下到南京就任大总统职。父亲当时作为五专使随员,也来到北京。由于父亲一口流利的东洋话,颇为袁世凯赏识,父亲便被袁世凯的花言巧语所说动,脱离了南方,投到了袁世凯的门下。这时候的父亲,已经不是原来的热血青年的父亲了。袁世凯倒行逆施,想復辟当皇帝,父亲助纣为虐,为虎作怅,卖力地上蹿下跳,摇唇鼓舌,帮着给积极筹备,并还充当了活跃穿梭于北京与东京之间的信使。短命的“洪宪王朝”垮台,八十三天的皇帝在众叛亲离中郁悒而死后,举国上下愤怒声讨并一致要求严惩帝制祸首及其孽凶,父亲也在被声讨和被要求严惩的祸凶之内,东洋人出面给段祺瑞段大总理示意了一下,父亲逃脱了声讨和惩办,并被段祺瑞任命为青岛外事代办,全家搬到了青岛。 第81页 全家搬到了青岛后,这时候的父亲,对东洋人感恩戴德,不仅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热血青年的父亲了,而且,还已经更不是原来的那个中国人的父亲了。父亲不但在东洋人面前是一副奴才相,卑躬屈膝,点头哈腰,言听计从,而且自己还穿起了和服,留起了小平头,留起了小仁丹胡,还给自己起了个东洋人名字:横田精次郎,平时有时在家里,还穿起了木屐,叭哒哌哒地走来走去,他甚至还想给妈妈和她林丽萍也都起个东洋人名字,让妈妈和她林丽萍也都穿上和服,像东洋女子那样说话、走路,还想把他们家的住房,也都改修成面积是多少铺席多少铺席的、带格子拉门的东洋式榻榻米房子。总之,父亲不仅使他自己完全东洋化了,成了个假东洋鬼子,还想使他们全家一切装饰摆设、一切衣着服饰、一切生活习惯,也都一古脑儿彻底东洋化。好多人背地里都鄙夷地叫父亲“假东洋鬼子”、“汉奸”、“卖国贼”、“背祖叛宗的嫁伙”。连有些有点正义感的西洋人和一些东洋人也都称父亲是为三十块银币而出卖耶稣的“犹太”。 她感到自卑,经常在剧烈的痛苦中自我熬煎,经受着这种无法向别人倾诉的痛苦的无情的折磨。她鄙视父亲,鄙视这个家庭,也非常痛恨父亲,痛恨这个家庭。 但是,她没有办法,她还离不了也摆脱不了这个家庭。 她费了好大的劲儿,哭过,闹过,绝食过,坚决要去北京上学,要去北大读书,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想从这个家庭里走出来,离这个家庭远一点,当然,最好是能脱离开这个家庭,但是,事实上,这个愿望实现不了,她无法脱离开这个家庭。别的先不说,就经济来源,吃饭、穿衣、上学的学费和其它各种学习费用,就像一条蛇一样的冰寒的锁链,把她死死地拴系在这个家庭、这个让国人鄙夷、唾骂的“假洋鬼子”、“汉奸”、“卖国贼”的罪恶家庭的黑色石柱上。就这一点,她就没有办法,只能沉浸在悲哀的无奈中,垂泪而已。 她也听说了,班上那个赵瑞芝,那个以女扮男装考进了北大,迫使得这座全国一流的大学率先打破“男女不能同校”的禁例,吸收了她为北京大学第一名女学生的赵瑞芝,是从两个坟墓般的旧式封建家庭里逃婚出来的,两个家庭都断绝了她的经济来源。那个所谓的婆家,当然不用说,一个铜子都不给她寄。而她的那个亲父亲,更为狠毒,不光一个铜子都不给她寄,而且派人带话:不再认这个女儿!不许她再登家门一步!好在是赵瑞芝很有心计,一直都想着出外读书,所以手边存有一笔很可观的积蓄。另外,赵瑞芝的母亲还不时地偷偷给女儿寄上来一些钱。当母亲的毕竟心软。不管怎么说,女儿毕竟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可是林丽萍自己不能和赵瑞芝相比。林丽萍生性懦弱,她没有想到、同时也不敢为将来自己离开家积蓄点私房钱。再就是她的母亲,比女儿还更懦弱,根本私下里不敢给女儿寄半分钱。所以,林丽萍她无法和家庭脱离。 这次催她速回家的加急快电,是父亲亲自拍发的,她不敢违抗。 火车吭哧吭哧地行进着。 林丽萍向窗外凝望着。 车窗外是一片深秋的景色。原来很亮丽耀眼的太阳,明显地黯淡了下来,现出了一层清冷的光圈。田园、林木在渐渐走向萎谢;大地上,尽管有金色和紫色掺杂在最后剩余的、依然还有一点青翠的绿色中,但在乏力的秋阳的俯照下,在淡烟般的雾气的笼罩下,已显示出了萧瑟干枯的迹象。 太阳在半打开着的车窗玻璃上闪闪烁烁。一丝丝凉风,从窗口掠过,吹拂着林丽萍的脸颊和头髮,有几分凉意。 林丽萍把视线从车窗外远处的景色中收了回来,转过了脸,随手翻了翻摆在面前正摊开着的一本杂志。是最新近的一期《新青年》。林丽萍临上车前在书报流通处买的,准备在火车上看的。翻了几下,心神不定,再也翻不下去,林丽萍原又把它一合,思绪又回到了加急电报上。 这么紧急地把她往回叫,到底是什么事情? 林丽萍苦苦思索着。 会不会是关于她的终身大事?好多在外面上学的女学生,都是被这种突然袭击的方式召回去,或者干脆就是说哄骗回去,又被强制性地推进了洞房的。她会不会也落入这种情况?这很难说。 但是,仔细想想,又估计不会。 因为她现在还是个“独行客”,她还没有主儿,父亲还没把她定给什么人家。 然而,再想想,又不是绝对没有这种可能。 上个星期五下午,她在红楼图书馆阅览室看报,有几个面孔很生的、后来才知道是青岛来的学生,在和张国焘说什么事情,中间提到说青岛的外事代办如何和东洋人相互勾结,狼狈为奸;说这个狗汉奸、卖国贼为了取悦他的东洋人主子,竟不惜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东洋军官。不用说,这个外事代办指的就是父亲,所说的女儿,无疑地指的就是她,因为父亲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再没有别的任何女儿。记得当时,张国焘好像还有意无意地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无风不起浪。那几个青岛来的学生绝不会是信口雌黄、胡编乱造的。此事只可信有,不可信无。林丽萍很是知道自己的父亲。依照父亲的那禀性,如果真的根据某种需要,而又有这样的人选,父亲会这样干的!毫不犹豫地会这样干的!他会为了个人的某种利益,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当作赌注,押给东洋人的!林丽萍很相信这一点。所以说,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的。 第82页 林丽萍思虑着,有些忧心忡忡。 这次回去,如果真的是这种事情,怎么办? 林丽萍的心,缩成了一团儿,微微有些颤慄。 她想起了,班上同学,张国焘、邓仲澥、高尚德他们,还有赵瑞芝、漆小玉、宋一茗她们,在送她上车的时候,都很关切地宽慰她:让她把心放宽;与此同时,他们似乎还预测到什么事情可能会发生,都用一种很深沉的、满含着某种期望的目光望着她,让她勇敢一点,拿出新时代女性的气魄来,不要太懦弱;还告诉她,如果碰到什么难事,需要同学们帮助的话,就速来电报,他们将立即前往。在车厢门口,张国焘还语重心长地叮咛了一句: “切切好自为之!” 想到这些同学,林丽萍心头立即涌出一股热流,浑身感到振奋,觉得有了勇气和力量。她心里暗暗拿定了主意,如果狠心的父亲真的不念父女之情,为了自己的某种企图,拿自己亲生女儿去讨好东洋鬼子,她坚决不从!她下定决心:或以死相抗,或像瑞芝同学那样,弃家出逃,回到北京,回到同学们中间来,与同学们再作计议。 火车就在林丽萍这纷繁的胡思乱想中,一声沉郁浊重的长笛,驶进了青岛车站。 二 你真不会想到这是在中华神州的花园般的城市青岛,你还会以为是在东洋日本国的某一个城市里呢! 车站上,旅客熙熙攘攘,有装束不一、各种各样的中国人,也有很多的身着军装和和服的男女东洋人。特别引人注目的,是那插在屋顶上和插在东洋鬼子兵手中枪刺上的白底红圆砣砣的膏药旗,在深秋的晚风中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地飘舞着,哗啦啦地高唱着强者胜利的凯歌。随着这飘舞着的膏药旗所显示出的强者胜利之歌的威武气势,旗面上那白底上的红圆砣砣,在深秋夕阳的映照下,醒目地闪耀着它那腥红的、令人可怖的、森然的血色。车站上到处都是东洋鬼子兵。一队队东洋鬼子兵,就踏着这哗啦啦的强者胜利的凯歌的旋律,就沐浴着这膏药旗上红圆砣砣腥红的、令人可怖的血色的光辉,荷枪实弹,杀气腾腾地在车站内外走来走去。也有单个的东洋鬼子兵,站在各个固定的哨位上,双手平端着刺刀,横叉开两腿,瞪大着眼睛,也可以说是警觉性特别高地,也可以说是虎视眈眈地,盯着从刺刀前面来去过往的中国人,而对他们的那些穿和服的东洋国人,则马上又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这些东洋鬼子兵们,以刺刀盯视着中国人,那架势,完全就像是双脚踏在他们东洋自己的国土上,在忠诚地严阵以待地守卫着他们东洋自己的国土,而那些满面灰色、赤手空拳的中国人,是要来强占他们国土的海盗似的。在出月台的门的两边的端着刺刀的东洋鬼子兵,更有着一副凶神恶煞的劲儿。 旅客们,尤其是中国人旅客们,都低着头,战战兢兢地从这森严的刺刀尖对峙的夹道里通过走出月台。出口处,有一个头上戴着顶东洋鬼子兵军帽、脚上还穿着双东洋鬼子兵大皮靴的中国人,在搜查着每个中国人旅客的身上和手中提的东西,说是看有没有违犯大日本帝国政府规定禁带的物品。 林丽萍跟着人流慢慢往外走去。 刚才在车上和林丽萍同一车厢的那位看护小姐和那位教员模样的中年男子,在林丽萍前面走着。 前面,突然一阵骚乱。 是一位老农民提了一小篮子山果和煮熟了的鸡蛋来车站卖,被几个东洋鬼子兵一抢而空,也不给钱。老人家的老伴患重病在家,老人家指望用这一小篮子山果和鸡蛋换几个钱,给老伴抓药,没想到碰上这么个情况。老人家追到车站里面来要钱,苦苦哀求着。那几个东洋鬼子兵不但仍不给钱,还对老人家拳打脚踢一顿兇残的毒打,把老人家打得皮开肉绽,浑身鲜血淋漓,哭天嚎地。周围的人都敢怒而不敢言。 轮到那位教员模样的中年男子过关口了。 “干什么的?”“假东洋鬼子”检查员厉声喝问。 “教员。”中年男子回答说。 “这手里提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书。” “书?什么书?反对我大日本国政府的书?” 中年男子教员从镜片后面斜视着“假洋鬼子”检查员,嘴角隐隐漾过一丝鄙夷蔑视的冷笑: “小民哪敢胡乱带一本反对东洋先生大日本帝国政府的书?这都是些学生上课用的书。” “里面没有夹带任何反对我大日本国政府的材料?” “那就请东洋先生检查检查吧!” “你!……”“假东洋鬼子”检查员脸色红一阵子,紫一阵子,半天说不出来,憋到最后,气急败坏地大喝一声:“滚!” 中年男子教员冷笑着,说了一句:“谢谢!”大步子走过去了。 轮到那位看护小姐了。 “假东洋鬼子”检查员正要上前检查,旁边正好过来一个东洋鬼子兵的小官佐,他把“假东洋鬼子”检查员拦住,自己走上前去检查看护小姐。 东洋鬼子小官佐,一双狼一样的绿森森的小眼睛,闪着淫荡邪欲的光,扯着嘴,露出一口恶臭的大黄牙,笑着,两只黑毛茸茸的手,毫无顾忌地,甚至是肆虐地在看护小姐丰满的乳胸上,纤细的腰上和臀部间摸着,揉搓着,乱抓着,乱捏着。 第83页 看护小姐又慌,又怕,又羞,又臊,又气,但又不敢说什么,不知怎么才好,只是慌忙左躲右躲着,用双手尽量护卫着自己。 旁边那些端着枪刺的东洋鬼子兵们,看着热闹、笑着,吱哩呜啦地乱叫着,起着哄。 那个“假东洋鬼子”检查员在一旁也讨好地媚笑着,摇头晃脑地鼓着劲儿: “太君,好!大大地检查!大大地检查!” 那个东洋鬼子兵小官佐也更来劲了,他,把揪住看护小姐的衣服的领口,撕扯着,要扯开看护小姐的衣服进行检查;他撕扯着,笑着,像一只狂野的恶狼,在兇残地撕扯着一只被它捕获在手的柔弱的小羊羔。 看护小姐紧紧抓住自己衣服的领口,不让扯开,摇着头,两眼溢满着苦苦哀求的泪水: “不,不!……” 跟在看护小姐后面的林丽萍,此时已给吓得要命,心已经提到嗓子眼儿上,浑身像筛糠一样索索颤抖着,打着寒战。 “走开!走开!”一个保镖模样的人厉声吆喝着,把围拢着的人群推开,走上前来;走到东洋鬼子兵跟前,点头哈腰:“太君!” 林丽萍一看,是她父亲的随从也是保镖柳子龙,就像落到水里眼看就快要淹死了的人,突然看到了能救自己命的人似地,急惶惶大声叫了一声: “柳子龙,快!我在这儿。” 柳子龙看了她一眼,又朝东洋鬼子兵赔着笑脸,点头哈腰: “太君!” “你的什么的干活?”东洋鬼子兵横眉立目地问。 “接人。林代办林老爷来接小姐。” “什么林代办?” 柳子龙正准备回答,一声咳嗽声传来,林丽萍看见穿着东洋和服的父亲林士杰走上前来。父亲身边还有一位身穿长衫,戴着金丝边眼镜的、挺清秀的、也挺有派头的青年。父亲走到东洋鬼子兵跟前,也点了一下头,哈了一下腰,讨好地笑笑,一副奴才相,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东洋鬼子兵。 东洋鬼子兵接过名片看了看,又看了林士杰一眼,然后把名片呈交给了那个小官佐。 父亲林士杰忙上前一步,对小官佐讨好地笑笑,弯腰鞠躬,行了一个东洋礼。 东洋鬼子兵小官佐检查那位看护小姐正在兴头上,他很不耐烦地把正抓着看护小姐衣服领口的手放下来,接过了名片,看了看,也是又看了林士杰一眼,一脸的轻蔑和鄙夷,叽哩咕噜说了一句东洋话,把手中的名片像扔一张破纸片一样随手扔到了地上,把头一摆,示意东洋鬼子兵放他们走,完后,自己迴转过身子,又要去接着检查那位看护小姐。 那个东洋鬼子兵的小官佐还没等完全转过身子去,就被一声很低沉、但又很有内力的、很威严的喝声,喝止住了。只见那个身穿长衫、戴金丝边眼镜的挺清秀的青年,走到那个东洋鬼子兵小官佐跟前,低而厉声地叽哩咕噜说了几句东洋话,那东洋鬼子兵小官佐脸色灰白,跑过去,把他随手乱扔在地上的父亲林士杰的名片,原又捡了起来,双手恭恭敬敬地送到父亲跟前,一再地向父亲表示谦意: “对不起!林代办!对不起!” 那些端着枪刺的凶神恶煞般的东洋鬼子兵们,一个个也都诚惶诚恐地朝后退了退,把路都让了开来。 父亲林士杰走到林丽萍面前,介绍那位青年:“萍儿,过来见见,这是你姑妈家的世雄表哥,高世雄表哥、” 林丽萍愣怔了一下,但还是上前招唿道: “表哥好!” 三 从来就没有听说过姑妈家有这么一个表哥呀!从来没有听说过。 从车站回到家里,林丽萍一直是满腹狐疑的,心里一直这样嘀咕着。 姑妈家有两个表姐,这林丽萍知道,也都见过,而且两个表姐岁数都已经挺大了,像这个这么年轻的表哥,林丽萍确实没有见过,也没听说过。 姑妈是父亲的姐姐。父亲就这么一个姐姐,也没有妹妹。爷爷、奶奶过世早,父亲几乎就是姑妈、姑父养育大的。姑妈家在北京天桥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杂货铺,虽说比不上那些大商号,但也算挺殷实的。父亲早年去日本上学,完全就是姑妈、姑父资助的。姑妈、姑父对父亲一直都特别亲。那时候,姑妈。姑父自己还没有孩子,对父亲就像对自己孩子一样。后来,姑妈、姑父才先后有了两个女儿。父亲在日本学习,血气方刚,尤其后来受陈天华的影响,对东洋日本恨之入骨,听说姑妈、姑父的杂货铺有日本货,就多次写信让姑父有一点民族气节,不要买卖东洋货,把铺子里已有的东洋货全部清查出来,彻底销毁。陈天华自杀后,父亲护送陈天华灵枢回国,妥善安葬。尔后,父亲去北京看望姑父、姑妈。一则是看望,二则是想进一步激发一下姑父、姑妈的爱国心。去姑妈家一看,没想到,姑妈家的杂货铺不仅没有抵制日货,而且趁乱还偷偷囤积了大批的东洋货,以便今后形势有所转变时,伺机抛出,狠发一笔大的横财。当时,父亲怒不可遏。第二天,就上街去,领了一队正在检查东洋货的学生来,把姑妈家杂货铺从里到外底朝天地翻腾了一下,把所有的,包括藏到杂物房里乱杂物底下的,各种各类的东洋货,都搜了出来,堆到院子当中,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姑父、姑妈老两口哭天喊地,又痛惜,又伤感,又气,发誓再不认父亲这个养不熟、餵不亲的“黑心狼”弟弟。以后好多年相互再没有来往过。后来,父亲随五专使来到北京,弃离了南京临时政府,彻底拜在了袁大头门下,利用是袁世凯密使身份而来往穿梭于北京与东京之间的机会,给姑父、姑妈的杂货铺带了许多紧俏的东洋货,让姑妈他们美美赚了几大笔钱。姑父、姑妈他们高兴极了,不计前嫌,对父亲又好起来了,相互走动也多了。这期间,林丽萍很少去姑妈家,因为她受不了瀰漫在姑妈家那令人作呕的商人气味,倒是姑妈家的那两个表姐常来她们家。林丽萍所经常见到的,也就是这两个表姐。她从未曾听到过姑父、姑妈说过他们还有个儿子这一类的话。她也从未曾见到过这个所谓的世雄表哥。以至到后来父亲到青岛任外事代办职,全家从北京搬迁到青岛,甚至到现在,到车站见到那位表哥之前,她所知道的,也还就是姑妈家有她的两个表姐,而依然不知道还有这么个世雄表哥。 第84页 怎么会突然冒出了这么一个世雄表哥来呢? 不过,平心而论,疑惑归疑惑,而从她心里,对这位突然冒出的世雄表哥并不反感,进一步说,似乎多少还有点好感,还有点钦佩。 你看他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清秀、文雅而又有派头,还会一口娴熟、流利、地道的东洋话,三言两语把那些东洋鬼子兵,还有那个挺坏的东洋鬼子兵的小官佐,都给震慑住了。说的什么,她当然听不懂,但当时他那气势,还是挺令人钦佩的。尤其是让她林丽萍心动的,是他那彬彬有礼的风度和对林丽萍的无微不至的体贴和关切。就像欧洲中世纪的骑士一样,对林丽萍谦恭礼让。出站口的时候,他让林丽萍先走;上马车时,他打开车门,让林丽萍先上——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林丽萍先上去;下车时,他先从另一侧边门跳下车来,跑过来,给林丽萍打开车门,又双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林丽萍下车……一切都是那么热情、周到,一切都是那么彬彬有礼。 挺让人有些好感的世雄表哥! 如果…… 她的精神莫名地有些亢奋起来;激动的暖流,灼热着她的整个心胸,以至整个全身。 那种刚接到电报时的忐忑不安的心情,那种多余的忧虑,特别是捕风捉影的传言所造成的忧虑,此时,都像是无形中被一阵风吹走了似的,都无影无踪了。 这次从北京回家来,林丽萍一眼就发现,家里发生了明显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只几个月的时间,原来的房子就按照父亲原先早就设想的那样,完全改修成了以几铺席来计算面积的、带格子拉门的东洋式榻榻米房子。各间房子里的家俱和陈设、以及各类用具,包括客厅里的沙发、茶几等,全都是东洋式的。就连庭院里那飞檐雕柱、古香古色的小亭子里的石桌、石凳,也都换成了东洋式的。父亲呢,和服不离身,那不用说,而且,从车站接她回来,刚一进门,又立即换上了木屐,煞有介事地哌哒哌哒地走来走去。甚至就连母亲和使女秋菊,也都是穿的东洋女式和服,头髮也都梳成了东洋女人们的那种髮髻。家里完全成了地地道道的东洋式!林丽萍如果不知道这是自己家,那还真以为是走错门,误进到一个东洋人家里了呢。这一切,要是在往常,林丽萍肯定会深恶痛绝到极点的!嘴上不敢说,心里也会像浸泡在硷水里一样那么苦涩的。但在今天,不知怎么,她没有感到多么强烈的反感,反而觉得也还能看得过去。 怪呀!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是那位突如其来的、而又挺让她林丽萍有些好感的世雄表哥,以及她精神上的那种莫名的亢奋,带给她的无比的欢悦,塞满了她的整个的心胸,家里这一切剧变,使她顾不上去对这些东洋方式和东洋货表示反感和深恶痛绝? 看来,是这样的!毫无疑义,是这样的了。 人啊,人的感情这东西呀,太让人不可思议,太让人难以捉摸! 这时候的林丽萍,整个身心都正沉浸在那位世雄表哥以及她精神上的莫名的亢奋带给她的一种欢悦之中。一种未曾料到的欢悦。 一下午,她都在回味这种没有料到的欢悦。 “萍儿,你知道爸爸为什么打电报让你这么急地回来一下?” 晚饭后,稍许休息了一下,林士杰就把女儿叫到客厅里来,和颜悦色地问道。 母亲和往常一样,低眉垂眼,默不言声地坐在一边。 开始切入正题了。 这切人的正题,但愿是她心中所隐隐希望的那种正题,而千万不要是她原先所深深忧虑的那种正题。 林丽萍望了父亲一眼,低下头去,摇了摇头,轻轻地回答说: “女儿不知道。” “爸爸想问一下:你的终身大事,你是怎么考虑的?” 林丽萍低着头:“我现在就一门心思:想上学。终身大事,我还没有想过,从没有想过,我现在暂时也不想去想。” “上学,爸爸也是同意的。现在的形势,作为女子,也必须要有比较高深的文化才是。可是,终身大事,也不能说一点不去考虑。尤其作为女的,年岁到了,一定要考虑。你现在年岁也不小了,不该不考虑!再说,考虑了,该上学,你还是去上你的学。终身大事和上学这两者并不矛盾。” 林丽萍低着头,默默地听着。父亲的话,说的也是有一定道理的。不要说,社会上的习俗就是这样的:儿大当婚,女大当嫁,如果是谁家儿子大了,不想着娶媳妇,女儿大了,也不忙着出嫁,那这家的儿子或者女儿肯定是有着哪方面的毛病,十有八九就是生理上有着什么毛病,肯定是个不正常的人,人们也就都会像看、像议论某一种稀奇怪物似地看你,拿眼睛飘你,说三道四地议论你,尤其是作为女儿,过了十八岁还不出嫁,那数不清的人们的眼睛的锥子,非把你满身戳得都是窟窿,非得把你戳成个到处都是洞洞眼眼的乱蜂窝不可。 这是从社会上的习俗来说。 再就从她自己来说,虽说在漆小玉、赵瑞芝、陶美玲、宋一茗她们中间,还算是个小妹妹,但也已经过了十八岁了,而且十八岁半都多了,过了年就十九岁了。到这个年龄,也不可能一点不去想自己的终身大事。不可抗拒的青春的来临,生理上的莫名的冲动,都促使她有时不得不去想那令人羞怯、同时又使人难以启齿的事情。有一段时间里,她觉得全身上下热烘烘的,感到胸脯发胀,两个乳房在一个劲儿地向外挺,向外向出突兀高耸而起,把她的衣服勐撑起来,绷得紧紧的,她有些害怕,也有些害羞,但同时,在心底深处却也升腾起一种新鲜的隐秘的喜悦和快感。这时候,不知怎么,她见什么都好,见什么都顺眼。看见庭院里的花卉、青草,就觉得那花儿,一朵一朵的,都是那么鲜艷,那么好看,就觉得那青草,也是那么碧绿晶莹,那么青翠欲滴。她总是不由地摘下一朵花来,戴在头上,或者掐下一根绿草来,放在鼻子跟前使劲闻着,使劲往鼻孔里抽吸着那带有泥土味的、浓烈的、沁人心脾的清香,心里荡漾着一种陶然沉醉的情波;看见鸟儿在树枝上啼啭鸣叫,也觉得鸟儿叫得那么好听,那么清脆悦耳,简直就是在欢乐地歌唱,她也要不由自主地呆愣在那儿,听上一阵子。这期间,不管什么都变得那么美好。就连那些平时她看到反感的东西,此时也都变得美好了起来,也都让她难以名状地激动一阵子。 第85页 这可能就是那些小说家们在小说中描写的那种爱情的萌发和情潮的初期涌动吧! 有时候,林丽萍觉得自己那长期以来被憋闷、被窒息在狭小阴黑的石屋里的心,倏然从石屋里挣脱出来,尽情地扩展了开来。心就像长了翅膀似的,在深邃而又静谧、明净的夜空中,自由自在地展翅翱翔,飞来飞去,像许许多多神奇而隐秘的夜间飞行物一样,在银河和灯海中穿行邀游。周围到处都盈盈飘荡着美妙动听的、关于爱的、柔情绵绵的细声密语。说不清的纷繁的榜惶的慾念,在她心中蠕动着。她感觉到是一种神奇的吸引力,把她的心吸引到这里,又把她的心和这充满青春活力的诗的境界相融合在一起了。沐浴在美的柔和的星光月色下,那种带她的心来到这里的神奇的力量,又像给她的心里注入了一种什么很新鲜的东西似的,使她的心在无比的欢欣和喜悦中,在无比的陶醉中,微微颤慄起来。一种朦胧的不可捉摸的希望,也可以说是慾念,在悸动。她感到了她的心正沉浸在幸福的暖流中。 她开始幻想起爱情来了。 一次,在酥香的熟睡里,她觉得有一个不可知的青年男子,隐隐约约地,就在她的身边,紧挨着她,一种令人温馨的体温和一种令人销魂的肉感,导电似地,传到她身上,传遍她全身,从头顶一直到脚尖。她浑身一阵抑制不住的震颤。恍恍惚惚中,她用自己的双臂朝空中伸展而去,向那青年男子搂去,最后,把那不可知的青年男子紧紧搂在了自己的胸脯上;她紧紧地搂抱着,像是要牢牢地紧紧拥抱住这个令人陶醉的梦境;迷梦中,她梦幻般地觉得自己把嘴唇伸给了那个不可知的青年男子,同时,她也是梦幻般地觉得有个柔软的灼烫的东西,轻轻地,带着无限深情地落在了她的嘴唇上,她一阵沉迷,一阵幸福的剧烈的颤抖,一阵眩晕,几乎就要昏厥了过去。 自此以后,经常性的,这个不可知的青年男子的隐隐约约的身影,在她脑海里不时地映现,扰乱得她的心总是安定不下来。 “你知道吗,这个不可知的青年男子到底是谁?你知道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大胆地闯入你的心房,而又不来真正见你?你知道不,他现在到底在何处、何方?” ——林丽萍觉得她对面有另外的一个林丽萍,一个和她一模一样,衣着、长相、神态都一模一样的林丽萍,在望着她,问她。 她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她脸红红的,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关于这个不可知的青年男子,她确实一点也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现在在哪儿,她一概都不知道。你想想,在她脑海里映现的,只是一个模模煳煳的身影,连脸面,连长得是什么样子的,都没有清晰地让她仔细看见过,她还能知道他更多的什么呢? 或许,这个不可知的青年男子根本就不存在,是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的人,只是她的心思的无形的画笔,随意勾勒出来的,来扰乱一下她被禁铜、被封闭的心房;或许呢,这个不可知的青年男子确实有,确实存在,但可能是个虚无缥缈的幽灵,也可能是个《聊斋志异》中《画皮》里的那个披着美女(在这里当然是美男)外皮的青面獠牙的恶魔,是专门来诱惑她,迷乱她,摧残她,进一步最后吞噬掉她的。 太可怕了!林丽萍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但是,她马上听见她的心在反驳她,她的心在大声疾唿地反驳道: “不,不是这样的!完全不是这样的!也根本不会这样的!不会的!” 她想想,也觉得对。可能的确不是这样的。她相信自己的心不会欺骗自己。尤其是现在。 不知怎么,很怪,那天在车站,林丽萍第一眼看到和父亲走在一起的、当时还不知道是什么人的世雄表哥,就似曾相识,觉得在哪儿见过,当时也来不及去进一步深想;后来,知道是姑妈家的儿子,是表哥,叫高世雄,经过使劲的回忆,“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才发现这个从来见过,也从未听说过的世雄表哥的身影,怎么那么像那个梦幻般出现在她脑海里的不可知青年男子的身影;又后来,一路坐车,回到家里,随着渐渐熟悉,特别是随着对这位表哥的好感逐步增多,林丽萍就越发觉得世雄表哥非常像那个幻影般的不可知的青年男子,再经过慢慢的观察和认真审视,林丽萍就肯定了,世雄表哥就是那个经常梦幻般映现在她脑海里的、她一心一意想要找到的、不可知的青年男子。 所以,当父亲和她的谈话一切入正题,提到了她的终身大事时,她脑子里自然而然地就闪现出了世雄表哥那戴着金丝边眼镜的清秀而文雅的面容。 “你看你世雄表哥怎么样?”父亲端起茶盅,呷了一口茶,又把茶盅放下,定定地望着她,问道。 这个“怎么样”的意思,是很明白的。 林丽萍心中忐忐忑忑的有些慌乱,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还弄不清楚:是父亲看出了她的心思,故意这样问的?还是父亲老早就已经有这样的打算,来摸她的底细的? 不过,从父亲的神态来看,后一种可能性大。 看来,同学们的推测和她的忧虑都是对的,父亲拍加急快电催她回来,就是这事情。只不过是,事情不像她以及同学们想得那么坏,起码她现在认为事情不是那么不好:其一,父亲没有强迫她,而还能徵询一下她的意见;尤其是父亲没有强制性地把她当作赌本,押给东洋人,这就说明父亲的中国人的气节并没有完全丧失尽净,不管怎么说,中国人终竟还是中国人嘛。其二,世雄表兄人确实很不错。女大当嫁,这是任何一个女子都必定要走的一步路。早走晚走都得走。关键是要能碰上个合意的人。眼下反对封建专制,女子要奋起砸碎封建枷锁,争取解放,争取婚姻自主,实行自由恋爱,反对包办,这固然好,也完全是对的,但有时父母帮忙看中的人如果很合自己的意,也不是不可以。不管怎么说,不管父亲怎么背祖叛宗,把自己卖给了东洋人,人多么不好,但他还没有把自己的亲生女儿也卖给东洋人,对自己的女儿多少还算有点责任心,从这一点来看,他对父女之情还是顾念着的。再说,世雄表兄这个人看来确实也是很不错的。儿女都是父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个父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儿女好?!其三,父亲说了,考虑终身大事,不影响上学,两者不相矛盾。考虑了终身大事,甚至结了婚,该上学,还是去上你的学。父亲的这话,很合她林丽萍的心思。要知道,她嚮往上学,比嚮往什么都强烈得多。 第86页 看来,回家来之前,同学们以及她自己的关于父亲要把她许给人的推测是对的,但担心许给东洋人的忧虑是多余的。那天在图书馆阅览室里听到的什么外事代办为了取悦东洋主子,要把自己女儿嫁给东洋军官的说法,更是无稽之谈!回来之前,她还一直把心吊挂在嗓子眼儿上,几晚上几晚上彻夜彻夜睡不着觉,忧心忡忡,现在看来确实没有那个必要,完全没有那个必要! 想到这里,林丽萍的心里很实落了。 看着女儿半天不言声,低头思索着,林士杰又端起茶盅,呷了一口茶,尔后,把茶盅放下,又问了一遍: “你觉得你世雄表哥这个人怎么样?” 林丽萍满面羞涩,心剧烈地跳动不已,脸红红的,低着头,轻轻地说了句: “我也不知道。” 她没有发现,一点也没有发现,在她说这话的时候,家里的使女,也是她的好朋友、好姐妹秋菊,借着给她斟茶的机会,一个劲儿地向她使着眼色。 “那好,就让爸爸替你做主吧!”林士杰似乎是在徵得女儿的同意,但口气已经决然地作了决定。 林丽萍低着头,脸红红的,默许了。 第十一章 国故学教授刘师培被段大总理请去吃饭。段祺瑞段大总理迷上了围棋。他曾有四盘棋下得很精明。这一次,段大头要将刘师培当作他第五盘棋盘上的棋子,他要以节妇自杀殉夫的孔学之道作为民魂精粹来下第五盘棋。 一 这才元月十日,刚过了小寒,过了腊八,北京城就被夜里一场大雪盖住了。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太阳高挂在空中,就像一张卧床已久的病妇的脸,没一点血色,白花花的,青癯癯的,向下有气无力地俯照着大地,散发着它微弱无力的清冷的光。 一辆十分考究的带篷的马车,在街面上行驶着,轻快地扬腾着滚滚的雪尘行驶着。 雪后晴天,分外寒冷。行人稀落的空旷的大街,街两旁的店铺,店铺前面的枯木疏枝,都沐浴在清冷、恬静、明朗的白日雪光里,冷凝在耀眼的光亮和淡蓝的阴影中,一切都是那么寒气凛凛,那么雪白、洁净而又凝滞和坚硬。万里无云的天空,晶蓝而又深逮,像一块巨大的蓝色弧形玻璃似地笼罩着大地。蓝天,雪地,白日,交相辉映,凝聚成成千上万数不清的闪闪烁烁的光点,凝聚成数不清的发亮的晶体,在天空中飘舞嬉戏。 考究的马车,扬腾着雪尘,沿着街面直向中南海新华门驶去。 车里坐着北京大学教授刘申叔刘师培先生。 刘师培教授是段祺瑞派人送帖子请他去吃饭的。 堂堂国府总理段祺瑞段大人派人送帖子给一个文人教授,请他去总理府吃饭,这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是石破天惊之事。 刘师培诚惶诚恐地坐在车内,心在胸腔里兇勐地大幅度地咚咚咚狂跳着;一会儿,勐跳起来,悬挂在了嗓子眼儿,堵在那里,堵得他气都出不来,窒息得他都快要昏死过去;一会儿,又勐地跌落下来,沉落到了胸腔最底处,使他又感到一阵空落失重的酸楚般的疼痛和眩晕。 这此时此刻的心的狂跳是因为什么? 是意外的狂喜,还是摸不着虚实的惊恐? 对于他刘师培来说,似乎这二者都有。他此时此刻既感到得意忘形的狂喜,而同时又感到疑疑惑惑的惶恐。 刘师培想起,听人说,这段大人行伍出身,性情刚烈,眼睛里容不得半粒砂子。谁要是惹了他,哪怕是不小心惹了他,或。者无意中不知不觉地触犯了他,都必定没有你的好果子吃。让你上午死,你沽不到下午,让你今天死,你活不到明天。他南下镇压武昌革命军,北上镇压“二次革命”和白朗义军,后又先扶后打,致辫子军张勋于死地,其心肠之黑狠,手段之毒辣,无不令人髮指。他的阴险狠毒,比起他的主子袁大头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说他是袁世凯第二,其实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尤其是他颇有心计,在使用心机方面,比袁大头更胜一筹。 刘师培想,这段大人心黑也罢,手毒也罢,有心计也罢,善用心机也罢,也都是政界官场上的事,都是争权夺利的事,于自己这搞学问的文人教授无关。他心黑手毒,也黑不到自己身”上、毒不到自己身上来。自己又不去招他惹他,又和他没什么利害冲突。他当他的陆军总长和总理,我当我的教授,他搞他的政治权术,我研究我的国故,井水不犯河水,他也不会把自己怎么样。 那怎么会突然想起请自己吃饭呢? 这使得他刘师培心里又不得不犹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了。 本来是两股道上的车,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可今天,这位段大人,哪条神经出了毛病,想起请他刘师培吃饭。 当然,堂堂的陆军总长兼国务总理请他刘师培吃饭,这个面子,这份荣耀,不用说,是天大的,也是想都不敢想、梦都梦不来的,能够送上门来,那是求之不得的,但是,大突如其来了,太令人惊诧不已了,那就不得不仔细地认真地掂量一下了。 想到这里,刘师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怀里面揣着的一张登有他写的《民魂精粹当盛说》一文的《国粹报》。据太炎宗师说,段大人请他吃饭,和他的这篇《民魂精粹当盛说》的文章有关。 第87页 那是几天前,就是在总理府派人来给他送帖子的前一天,章太炎来到他家里,先给他透了段祺瑞可能要请他去总理府吃饭这个消息,当时把他吓了一大跳。他脸色蜡黄,身子索索颤抖,手脚都有些冰凉,两眼直愣愣地望着章老先生,声音从牙齿上下磕击中挤出: “你、你说什么?” 章太炎哈哈大笑:“申叔兄,何以如此惧之?看把你吓的!人家段总理可能是要请你去总理府吃饭,又不是要拉你去刑场砍头,何须如此慌乱惊惧?” “你说是段总理段大人可能要请我去总理府吃饭?” “是呀!” “宗师没弄错吧?他段总理段大人怎么能会请我去吃饭?” “没错!他就是要请你申叔兄,请你刘申叔刘师培先生,北京大学教授,去总理府吃饭。” 刘师培惶惑不解:“他段总理段大人何以知我刘师培,区区一文人教授?” “是从你给我的那篇《民魂精粹当盛说》的文章得知的。” 刘师培和章太炎老先生交往已久。早年在日本,章太炎主编同盟会机关报《民报》,就邀请刘师培去就任《民报》编辑。后来,刘师培与妻子创办《天义》、《沖报》,极力主张和宣传否定一切政权,否定民族革命,鼓吹个人绝对自由,主张建立所谓的“无命令、无权利、无服从、无制裁”的无政府状态的社会,由此而离开了《民报》,与章太炎分道扬镳。后来,刘师培回到上海,投到了两江总督端方门下,曾随端方入川镇压保路风潮。端方被新军所杀后,刘师培逃往成都,在四川国学院讲学,后又投到山西大原阎锡山门下,给阎锡山当高级顾问。袁世凯积极筹备復辟称帝时,刘师培参加了筹安会。这时和章太炎又相遇。袁世凯復辟称帝未成而死后,刘师培被蔡元培先生聘为北京大学教授。’刘师培一直把章太炎老先生尊为宗师,尤其到北大任教后,正好章太炎老先生对时事的看法又有所改变,两人便旧交重复,来往密切起来。前几天,刘师培听到一件事:陕西省某府有一徐王氏,是一节烈之妇。其夫患病在床已久,百医百药而无效,值弥留之际。徐王氏以中华女子之贤淑美德,在其夫即将咽气的时候,吞金启杀,在全家老少哭天喊地之声中,死在了丈夫的病床前。天下事无奇不有。徐王氏一死,在全家人的哭喊声中,奄奄一息、行将断气的丈夫便被惊得勐地甦醒过来,还问:“出了什么事儿了?”自此后,丈夫便不医不治而日渐康復。刘师培由此事为中华女子的美德而感嘆不已,一挥笔写就了《民魂精粹当盛说》一文,由妇德而谈到了孔孟之道,言孔学孔教是中华民族精神的集中之顶峰,是华夏民族之魂的精粹,继而大声疾唿:孔教应当是我神州中华的国教,决不可废止,当以盛行。文章写完后,刘师培把文稿寄给了《国粹报》,三天后就见了报。刘师培把刊有他的文章的《国粹报》送给了章太炎一份。老先生看后,对徐王氏节烈殉夫一事也不胜感慨,对刘师培的文章也极为贊同,连连贊口不绝。想不到这样小小一篇文章,竟传到当今神州第二号人物、实际上是第一号人物的国务总理段祺瑞段大人那里去了。 “文章是老宗师呈送给段大人的?”刘师培知道章太炎近时期与段祺瑞交往也很密切,三天两头往总理府跑,是总理府的座上客。 章太炎笑笑:“好文章当以天下人共读之,当然也包括他总理大人在内了。尤其是段总理大人是当今第一有识之士,与你我所见共同,对申叔兄的《盛说》之文看后爱不释手。” 想到这里,尤其是想起章老先生对他说的这后几句话,刘师培心里一下坦然多了。惊恐惶惧之心绪也一下荡然无存,满腹竟被自己才识过人的洋洋自得和感到荣耀无比的狂喜的激情所充溢,所塞满;高兴着,高兴着,在车里竟有些忘形地手舞足蹈起来。 二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段祺瑞特别迷上了下棋,下围棋。 仔细想想,这和袁世凯不能说没有一点关系。 说起来,可能也就是他在袁世凯跟前失意、被袁世凯冷落的那段时期里,迷上了下围棋的。 一九一四年,袁世凯用尽心计,巧取豪夺,从孙中山先生手中窃得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宝座后,和歷代夺得了江山的帝王一样,兔死狗烹,开始把刀刃对向了那些曾经为自己出过力、卖过命的人。这也不奇怪,凡是大的独裁者,一旦大权集于己手,无一例外地便会产生疑心病,深怕有人不服,遭人忌恨,而轻者大权旁落,得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的下场,重则招来杀身之祸,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这样一来,便使得那些亲信、部属、乃至亲眷子女,都无一例外地在怀疑之列中。疑而生忧,忧而患疾;疑愈深,忧也愈深,疾便也加重,终日而不得松快。此种疑心病何以能医治和根除?宁可我负天下人,而决不可天下人负我,这乃是此类英雄伟人医治和根除自己疑心病的绝妙处方。兔死狗烹,可以说是这绝妙处方的第一剂灵丹妙药。袁世凯思之则干,雷厉风行。先是逼走了曾为他立下有汗马功劳的唐绍仪;后又密谋在上海车站刺杀了对他有威胁的政敌宋教仁;随后,参与刺杀宋教仁的江苏巡查长应桂馨也死于非命;而继之,参与密谋刺杀宋教仁的赵秉钧,在天津直隶民政总长的任上暴死;尔后,鞍前马后为袁世凯忠心耿耿效力二十多年的王治馨,又以“贪污500元”之罪名,被袁世凯亲自批令“立即枪决”。与此同时,原北洋旧部个个都提心弔胆,朝不保夕。连徐世昌、黎元洪、段祺瑞身边,袁世凯都安插有眼线和密探,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袁世凯的眼睛下。 第88页 就这时,当年号称“龙虎狗”“北洋三杰”中“虎”的段祺瑞,因在一份面呈袁世凯的计划中提议:以后北洋军中旅长以上的军官由大总统任命,团长以下的军官是否可由他陆军总长任免,袁世凯心中一个阴影掠过:“段祺瑞想要和我分权了。”便让段祺瑞仍挂着陆军总长的名义,但安排在了总统府的大元帅统率办事处闲坐,不过是个大办事员,排名还在王士珍之后;不久后,袁世凯又把段祺瑞叫来,噼头就是一句: “你的气色很不好,想必是有病。怎么样,去休息休息吧?” 大总统虽是问的口气,但目光冷酷,语句中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 段祺瑞望着袁世凯:“听大总统的!” 袁世凯冷漠地点了点头:“好。你去吧!” 就这“你去吧”很冷漠的一句话,像吆赶一只已经再派不上用场了的老狗一样,把他段祺瑞赶出了中南海,赶出了新华门。段祺瑞,这个心狠手辣的铁汉子,几十年来,枪林弹雨中钻来钻去,死人堆里爬来爬去,从不眨巴一下眼睛,今天,他两眼含满了泪水;他被轻飘飘的、而且是很冷漠的一句“你去吧”打发掉了。 来到京郊西山“养病”的住处,终日无所事事,百无聊赖,不尽的清冷、孤寂折磨着他,慢慢地,便迷上了下围棋。 围棋,过去他段祺瑞也下,但那也只是下下而已,只不过是在成年累月的跃马横刀的浓烈的杀气和血腥气中自我调剂一下而已。而从此时起,是迷上了,真正地迷上了。因为这是沖淡他的清冷、孤寂、空落的心绪的最好办法,而且,他还体会到,这也是他孕育心计、演习心机的方式和机会。 这期间,跟段祺瑞下过棋的人都知道,这位在袁大总统面前遭到冷落的失意的陆军总长兼代理内阁总理,一是喜欢执白子,二是定要让他先出手。每次都是开始时战局不利,这位老兄便借题发挥,弦外有音地说:“你看,你看,都尽是黑吃白,黑杀白。暗无天日呀!暗无天日呀!”下着,下着,白子让围住出不来,他又连连沮丧地说:“完了,完了。围住了,又被围住了。”再下着,下着,他就开始使用心计了。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在他疾愤地唿叫“暗无天日”和沮丧地悲唿“又被围住了”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在谋划心计了,已经开始在为以后的棋路子作好铺垫了。你看他,一步一步,慢慢迂迴着,不显山露水,关键时刻,一子下去,勐地峥荣突兀,使对方措手不及,惊愕万状。 到以后,形势急转直下,袁世凯病亡,“府院之争”、辫子军闹剧,段祺瑞藉助这几个浪头的浪势,又纵身跃上了权力的顶峰。 这时候,段祺瑞下围棋的迷恋程度明显减弱,但仍还喜欢下。时过境迁,心绪大不相同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状态,段大人这时候下棋,一是喜欢执黑子了,二是定要让对方先出手。可能是这位段大人,一,也想给别人给上一点“暗无天日”,让别人也体验一下这“暗无天日”,同时也可炫耀一下自己的赫赫威势;二,想要显示一下自己后来者居上,后发制人的高明吧! 段祺瑞觉得他这一生中后半辈子有四盘棋下得很高明,棋艺很绝,纵横捭阖,左右逢源,出奇制胜,常常置对手于措手不及,重现了他当年“龙虎狗”“北洋三杰”中“虎”的那种静卧山顶、冷观形势、伺机而勐出,捕捉猎物的深谋远虑的大帅之才。 第一盘棋:没支持袁世凯称帝。 当年,袁大头復辟称帝,许多人,特别是那些和他段祺瑞一道跟随袁世凯走南闯北、驰骋疆场几十年的北洋旧部,无不趋之若骛,争先恐后地为袁世凯登基当皇帝尽心尽力,一味地劝进,积极地制造舆论,不辞劳苦地四方奔波,而惟独他,段祺瑞,段大总长,拒不劝进,而且是漠然待之,冷眼观看。 对此,袁大头十分恼火。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段祺瑞总还是当年“北洋三杰”中的一杰,而且还是“龙虎狗”中的“虎”,袁世凯不想让他段祺瑞死硬地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上,总还是想方设法要把他段祺瑞再拉回到自己身边来,于是,就在临登基正式当皇帝的前几天,派他的得宠亲信梁士诒前往京郊西山看望他段祺瑞。名为看望,实为探一下虚实,以便再予以劝解。 一进门,梁士诒就满脸堆笑:“总长好!” 段祺瑞冷脸相迎:“还可以。” 梁士指依然笑容可掬:“大总统让翼夫来看望一下总长。要不是国事繁忙,大总统还想亲自来看望一下总长。” 段祺瑞也依旧冷若冰霜,嘴角隐漾出一丝冷笑,招唿随从道: “拿棋来!” 随从拿来了围棋。 梁士诒笑笑:“总长雅兴真浓啊!” 段祺瑞冷冷地:“百事俱抛之脑后,心灰意懒,不过藉以悠悠度日而已。” 梁士诒投石探路:“大总统要改称皇上了。” 段祺瑞冷冷催促:“下棋!下棋!” 梁士诒依照人们传说的段祺瑞此期间喜欢拿白子的习惯,拿起了黑子: “过不了几天,就是洪宪元年了。” 第89页 段祺瑞一反此期间的常规,拿起了黑子,望着梁士诒,脸上表情依旧是那么冷冷地说: “你执白,我执黑。” 梁士诒惊异不解地望了望段祺瑞,放下手中黑子,又拿起白子: “翼夫棋艺粗浅,请总长手下留情。” 段祺瑞把黑子在手中摩挲着,也不看梁士诒,凝目定视着棋盘,话中有话地冷冷地说: “这盘棋可是已经下了几千年了。” 梁士诒望望段祺瑞,问道:“总长先出,还是让翼夫先出?” 这梁士诒,不愧被有些人戏称为“多心眼儿之士”。他知道段祺瑞此期间下棋定要先出手的习惯,但见刚才他段祺瑞一反此期间下棋拿子的常规,便又多了个心眼儿。 果不其然,段祺瑞又一反再反此期间他下棋的常规,说: “你先出吧!” 梁士诒先出了一个白子,边把白子用大拇指慢慢地压在了棋盘上,边说: “现在大家都改称大总统为皇上了。皇上让翼夫多多问候总长。” 段祺瑞紧跟着出了一个黑子,用大拇指把黑子坚定而有力地往棋盘上一压: “还是叫大总统顺口一些。出吧!有白子,就有黑子。” 梁士指又出了个白子: “皇上说:待总长康復后,皇上另有重託。” 段祺瑞又出了个黑子: “还是那句话:叫大总统顺口些。请转告大总统:芝泉恐短时期内难以康復,重託实实不敢领受。请大总统另托别人吧!” 梁士诒接着出了个白子,刚好把段祺瑞的黑子围困住,梁士诒望了望段祺瑞: “现在大局基本已定。翼夫想,皇上对总长如此厚爱,总长乃明智之士,该不会心甘情愿就这样长久被困在这山野林木之中吧?” 段祺瑞看着棋盘,沉吟半晌,说:“仍是那句话:还是叫大总统顺口些。疆场万里,刀枪如林,鹿死谁手,尚难以得知。有输家必有赢家,有赢家也必有输家,但输而赢者,赢而输者,也屡见不鲜。请你看这一步!”说着,抓起一个黑子,划空重重落下,竟柳暗花明,破围进击,而转不利为有利。 梁士诒不禁膛目结舌,好半天,才摇了摇头,收起棋子,自我解嘲地说着,笑着: “在前,翼夫就曾说过:翼夫棋艺粗浅,请总长手下留情。可总长还是没有给翼夫这个面子。哈哈……” 段祺瑞也随之而淡淡一笑,把手中棋子往棋盘上一扔,自我解嘲地圆场地说: “都是游戏。都是游戏。不过都是游戏耳!” 就这样,他段祺瑞硬是没有钻进那个復辟称帝的圈圈里去。后来,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他段祺瑞这一盘棋,下得实在高明。 第二盘棋:“府院之争”。 这一盘棋,当时看来,虽然是一盘输棋,但他段祺瑞心中很有数。输,仅仅是个表面现象,实际上,还是对他段祺瑞有利。正如他在西山对梁士诒所说的那样:输而赢者,赢而输者。后来,辫子军进京,黎元洪逃遁,就是明证。 第三盘棋:辫子军闹剧。 这一盘棋,他段祺瑞下得更绝。这完全是他段祺瑞一手编导的一场荒唐的闹剧。虽说是荒唐的闹剧,他段祺瑞成功了。他藉助于这场荒唐的闹剧而成功了。他段祺瑞成了“再造民国”的“英雄”,是巨功显赫的民国新生之元勛。 就这一盘棋,他段祺瑞虽名义上仍是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但实际上已是不是大总统的大总统了,他已把国家所有的军政大权都紧紧地独揽在了自己的手中。 第四盘棋:参加欧战,对德宣战。 这一盘棋,其实是在“府院之争”那盘似乎是下完了,也似乎是没下完的棋的残局上,又接上了下的。 棋是老棋,路也不是新路。那一次,在那盘似完没完的棋上,他段祺瑞和黎元洪是对弃的双方,而东洋日本国和西洋美国、英国、法国、俄国、义大利国,又分别是对弈的双方的后台。对弃的双方针尖对麦芒,双方的后台也刀刃对刀刃,双方都互不相让。而这一次,棋还没有开,那刀刃对刀刃的两方的后台,就已经同流合污到一起了。因为“二十一条”已经签定,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再不愿意,也是那么回事了。西洋英国、法国、俄国、义大利国和东洋日本国秘密达成了协议,四个西洋国同意东洋日本国继承德国在山东的一切权益,而先决条件就是东洋日本国一定要让中国对德国宣战才行。 这一盘棋几乎就等于没有对手了,那下起来当然也就随心所欲了。他段祺瑞在东洋人和大批的东洋入的钱的支持下,公开向德国、奥国宣战,正式参加欧战,成了协约国的一员,还用东洋人的钱组编训练了参战军。当然,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东洋人绝不是无私施捨的善大爷。东洋人是大张着血盆大口的恶狼。东洋人早就藉口对德宣战把魔爪已经按在了中国的山东半岛这块肥肉上,现在,它的目的就是抓住了再不想松开,而且还想把这块肥肉真正地占为己有,把它彻底吞噬下去。这一点,他段祺瑞很清楚,对中华神州来说,当然是个吃大亏的事儿,但也已顾不得这许多了。好在东洋人这许多年来也还算够朋友,而且现在又都是协约国的人,也都不是外人。特别让他段祺瑞感到欣慰的是,用东洋人的钱组编训练的参战军,实际上就是他的“段”字号的私家军队。 第90页 现在,一切都已经证明,他段祺瑞的这一盘棋下得也是很高明的。对德国、奥国宣战,中国成了协约国一员。现在协约国胜利,中国也成了一个战胜国。这功劳不正就是他段大总理的吗?!还有那参战军,以“国防军”名义保留了下来,现在确确实实成了他段祺瑞的“段”字号皖系私人军队。 这四盘棋确实下得都很过瘾,下得都很值得。 眼下,他谋划的是第五盘棋……… 三 雪尘滚滚…… 考究的带篷的马车沿着街面行驶着…… 街面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马车驶过时,时不时也有人或者停下来,或者边走着,看上几眼。 有的人认得,这是总理府的马车。 刘师培坐在车内,浑身都被一种狂喜和荣耀烧灼着,勃发着火辣辣的亢奋。他时不时地还把垂挂在车门或者车窗上的帘布,轻轻撩起或者挑开一个角,朝外望望,心里沾沾自喜地想着:外面街上走的那些人,不知道他们知道不知道这是段总理段大人派车来请他刘师培到总理府去吃饭?知道吗?这可是去总理府吃饭呀!是堂堂国务总理段祺瑞段大人请他去的呀!这可不一般呀! 刘师培浑身火辣辣的,都有些飘然。 “卖芝麻秸来!” 传来农民叫卖芝麻秸的声音。 节气一进入腊月之后,京城四郊的乡下人就开始挑着成捆成捆的芝麻秸,进城来沿街叫卖。“卖芝麻秸来!”一声声叫卖声,在清冷的寒气里颤抖着,飘荡着,向四面八方悠悠散去。 这是老北京旧时的习俗。每年大年夜里,都要把芝麻秸散开,平铺在自家院子里,平平展展,均均匀匀地到处都铺上,包括后院,房前屋后,去厕所的路上,以至每个角落,凡是大年初一有可能去的地方,都要铺上。到第二天早上,大年初一,一走出屋子门,就把干芝麻秸踩得嘎哩叭啦一阵作响,相互问候请安,贺年拜喜,越发把干芝麻秸都踏了个粉碎。碎与祟同音,民间称此为“踩祟”。祟,鬼鬼祟祟,就是鬼祟。把干芝麻秸踏个粉碎,就是驱邪镇鬼之意。另外,也有的地方、有的人家称此为“迎岁”。岁与碎也同音。岁,年年岁岁。大年初一,满院子里都是嘎哩叭啦的芝麻秸破碎的声音,迎碎(岁),迎碎(岁),岁岁平安。总之,“祟”和“岁”,不管哪一种说法,都是大吉大利的意思。 刘师培坐在车内,听着“卖芝麻秸来”的叫卖声声声传来,心里想,今年如此大顺,临近年前遇到这等大福大禄之事,是不是和去年年夜里在院子里多铺了些芝麻秸有关?肯定是有关!肯定是这个原因!他记得去年年夜里,他家院子里好像铺了好多好多、比往年多得多的干芝麻秸。 就在刘师培这样胡乱想着的期间,车子已经过了故宫,到了中南海新华门。 车子本就是总理府的车子,再加上可能事先都已经做好了安排,所以,马车在门口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和盘查,长驱直入,直到了丰泽园前,停了下来。 刘师培下车。 梁士诒迎了上来:“申叔先生,一路辛苦了?” 刘师培惊讶之余,惶恐地作揖施礼:“噢,翼夫兄台,你在这里?” 梁士诒回礼:“翼夫受段大总理之命,在此恭候申叔先生。” 刘师培轻语问道:“段大总理……” 梁士诒回答说:“段大总理现已在瀛台等候先生。请先生随翼夫来!” 刘师培随梁士诒沿着雪已清扫过了的花石路,离开丰泽园,走过翊卫处,又走过清秀亭,瀛台已经在望。 脚下是一道被雪覆盖着的绿荫湖堤,堤中间是一板桥,板桥过去即是瀛台。 湖堤上,板桥上,以及前面的路上,雪也都已清扫干净。 板桥头,立候着一个刘师培熟悉的身影。 是章太炎章老先生。 “老宗师,你也在这里?”刘师培快步上前。 “申叔兄,老夫在此已恭候多时了。”章太炎也迈步相迎走了过来。“是段大总理请老夫在这里迎候申叔兄的。” “哎呀!实不敢当!实不敢当!”刘师培越发诚惶诚恐了。“申叔何德何能,竟荣得段大总理和老宗师以及翼夫兄台如此厚爱?申叔实实感到惶恐不安,感到愧对于段大总理、老宗师以及翼夫兄台等诸位。” “哪里!哪里!今天,我和翼夫兄可真正是叨借了申叔兄的荣光了!啊,哈哈哈……”章太炎朗声大笑,完后,礼让刘师培:“申叔兄,请!” “老宗师,请!” “翼夫兄台,请!” “申叔先生,请!” “请!” “请!” 三人踏上板桥,向前走去。 曲径通幽。桥下绿波荡漾的湖水,已被冰封雪盖。不知怎么,刘师培觉得桥有些晃悠,致使他有些眩晕。走着,走着,勐地,一丝突如其来的不祥预感,袭上了刘师培的心头。前面是瀛台。他从来没有到这中南海的瀛台来过,连想都没有想过,梦也未曾梦过,但今天,真真切切地走在这通往瀛台的板桥上,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种疹然,感到了一种下意识的恐惧。 第91页 瀛台,是中南海的主体景观,又称南台,是湖中之岛。九百年前,辽金时代,大兴土木,建筑游宫,开挖华潭,造就了北海,到了明朝初年,形成了浑然一体而又相对独立的中海、南海、北海。每海海中都修有岛屿,岛与陆岸毗连;岛上都修建有各自不同的塔楼亭阁。北海以琼华岛为主体,岛上建有高耸入云的藏式白塔;中海主要建筑是“水中榭”,为水中凉亭,亭中有“太液秋风”碑,一派水天洞府之盛观;南海,主体就是瀛台,上面还有涵元殿、翔鸾阁等古式殿阁。此处山石花草,楼阁亭台,拥水而巍峨屹立,景色尤为优美宜人。 这中南海瀛台,其实是南海瀛台,景美而又幽深;以一板桥而与陆岸相连,若板桥断毁,则与陆岸相分而隔绝,可谓幽禁贵人的好去处。据史书记载,有过几朝皇家曾在这里幽禁过自己族室犯禁的逆者。其中,听说也不乏有忧愤而死者,所以传言:夜深人静之时,你可以听到时有含怨带愤的嘤嘤哀泣悲诉之声,隐隐现现,时近时远,飘飘渺渺,很是疹人。 刘师培走在板桥上,想起史书所载和人们的传言,不禁有些发惊。虽然说史书上所记载的那些,不足为信,尤其是那些传言,实属荒诞蜚语,更不可取,但是,当年,戊戌变法在袁大头的叛卖告密下失败后,光绪皇帝被老佛爷西太后的一纸“吁请太后训政”的诏书和一记响亮的、打得他两眼金星乱进的耳光,打到了中南海瀛台这里,幽禁于此,这可是铁板上钉钉子的事实。光绪皇帝被幽禁在这里,仅以这一板桥与陆岸相连。据说,为了将光绪皇帝与人世间彻底隔开来,西太后都有过将此板桥拆毁的念头。 刘师培感到嵴背上一阵阵发冷。 过了板桥,三人拾级而上,走进“翔鸾阁”。 “翔鸾阁”,这是瀛台的后殿。在这里可望见雪盖飞檐的“祥辉楼”、“瑞曜接”,在白日闪闪辉映下,鳞鳞闪烁,耀眼夺目。涵元殿居中,东是“绮思楼”,西是崇台,北是“长春书屋”,后面是“漱芳润”;西处偏角为“藻韵楼”——一间极为狭小的偏殿斗室,当年光绪皇帝被幽禁于此面壁,病重不起后的身亡之所。 一阵冷风掠过,刘师培打了个寒噤。 饭席摆在“长春书屋”的外室。 今天请人吃饭,这是段祺瑞的第五盘棋。 而在这冰天雪地的“交九”时节,把饭席特摆在这书屋的外室,这是段大总理动了心机的特意的安排。 段祺瑞,和他的恩师袁大头一样,也是行伍出身,几乎一辈子就在戎马倥偬和枪林弹雨中度过的,血海中游来游去,杀人如麻,自己也几经丧命之险,以“龙虎狗”“北洋三杰”中的“虎”而威震四方,但是,在一些人的眼里,他只不过也就是只“虎”,仅仅也就是只“虎”,虎之威恶有余,文之英名全无,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个挥枪舞刀的莽夫虎将,决不可能成为治理天下的文杰圣贤之才。此类说法,可能也或多或少地飘进了段大总理的耳朵里,所以,他后来在他的总理府的办公桌上,总是堆着一大摞子书,在他的寝室的床头上,也总是堆着一大摞子书,走什么地方,也随身带着几本书;有时候,召见某类重要的人,或与某类要人、名人、某类在社会上有一定影响的人商议什么事情,还特地有所含义地把召见的地点和商议事情的地点,安排在某一间书房的外室。 今天,在“长春书屋”外室请北京大学教授刘师培吃饭,其用意之外的含义也就在此。 刘师培,也不过是平平常常一介白衣秀士教授,其造诣成就远不及国学大师章太炎章老先生,在社会上也没有什么影响,但他前几天写了一篇文章《民魂精粹当盛说》,很对他段祺瑞的口味,同他最近白天黑夜经常思考的一个问题很是对卯。 他段祺瑞绝非等闲之辈。他既然来到这人世间,不大大地、非常出人头地、非常风光而显赫地走一遭,他是死也不会瞑目的。 还是在北洋武备学堂学习时,他就对古今中外的那些顶天立地、叱咤风云、玩整个人世间于自己股掌之中的帝王之辈,极为推崇。他特别崇拜始皇帝赢政,曾立志要成为中华赢政第二,也特别崇拜过汉武帝刘彻、元太祖孛儿只斤铁木真,也就是成吉思汗;到后来,他开始崇拜东洋日本国的倒幕将军西乡和大久保;去西洋德国学习军事时,又特别崇拜德国皇帝威廉和首相俾斯麦;又后来,拜在了袁世凯袁大头的帐下后,袁世凯又成了他段祺瑞的偶像。 崇拜也好,偶像也好,他段祺瑞一个心思,就想成为那些人。 想想看,他前半辈子跟着袁大头创办北洋军,跟上袁大头南征北战,后半辈子又成功地下了几盘棋,都就是这个目的。今天,请刘师培吃饭,编排他的第五盘棋,也还是这个目的。 现在,虽说他段祺瑞权势很大,可以说是不是大总统的大总统,已在权力的顶峰,但他不满足,他要自己人在权力的顶峰,名也要在权力的顶峰,要名符其实地成为神州天下第一人。他不会像袁大头那样迫不及待地要当中华帝国的皇帝,也不会像张勋那样蠢笨地復辟。他只是要真正地成为中华大总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挂的还是国务总理的名义,表面上还得受那位挂名大总统冯国漳的管辖。 第92页 他段祺瑞是不愿受任何人管辖的人。尽管是名义上的管辖,也不行。 坦率地说,他段祺瑞的权力最高欲,独裁欲,并不比他的恩师袁世凯差,而甚至还可以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起他的恩师袁大头,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要达到这一目的,必须要在全体国人心中有一个形象,要用一种什么东西把自己树立在国人们的心中。现在不比旧时封建帝王时期,打天下就可以坐天下。现在坐天下必须要能有什么东西把国人们的心都拢住才行。尤其是时下,国人们受西洋的影响,各种蛊惑人心的学说和思潮风起云涌。新潮的书刊报纸,狂言妄语,无所不敢谈及,在国人中又极富有煽动性。在这样情况下,你要是没有一套东西,把国人的心都收拢过来,那你也定将一事无成,结局也不比袁大头和辫子张勋差到哪儿去。 当年袁世凯袁大总统称帝,就企图藉助于孔大圣人的孔学、孔道来收拢天下国人之心。孔大圣人的孔学、孔道,是万世师表之学,万学至尊之道,是“天地君臣师”的礼仪之学、伦理之道,是正民风、礼君臣之根,立国安邦之本。歷代各君主除始皇帝外,无一不以此来维护自己的天下。袁世凯也把它搬出来,为自己称帝登基开道铺路,也不能说就是错的,问题是袁大总统过于迫不及待,加之东洋、西洋人尤其是东洋人的出尔反尔,才导致了称帝的失败。 歷史的教训一定要牢记! 他段祺瑞也要藉助于孔大圣人的孔学、孔道来收拢天下国人之心,一定要慢慢地来,先造舆论,再一点一滴地渗透,加上他和东洋人的关系,要比袁大头更密切得多,他给东洋人的甜头,也比袁大头给的多得多,甚至将来如果必要的话,还可以不停地多多地给。现在,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先造舆论,先用孔大圣人的孔学、孔道来收拢国人的心,先一点一滴地慢慢地渗透。 章太炎章老先生给他送来的《国粹报》上登载的、以“文选復古派”自诩的北京大学国故学教授刘师培写的《民魂精粹当盛说》一文,正说到了他段祺瑞的心上。节妇自杀殉夫,其义德感天动地,此民风应是我中华民族的灵魂之精粹,应当大力张扬,大力推广,以稳我民族精神之根基。说得多好呀!正与他段祺瑞所思之事不谋而合。 这是多好的一个棋子。 他段祺瑞决定以刘师培这一棋子,首当其冲,来下他的第五盘棋。 刘师培在章太炎、梁士诒相陪下,走进了“长春书屋”外室。 室内先前已有几人在座:外交总长陆微祥、交通银行总理曹汝霖、陆军上将王揖唐、中日合办汇业银行总理陆宗舆,另外还有总理府的两名官员。 都是刘师培闻其名而不识其人的大人物。 几人见刘师培等三人走进,起身相迎。 刘师培受宠若惊,忙一一施礼致意。 相互谦让后,都各自入座。 梁士诒招唿大家都坐下,说:“段总理临时有些国事处理,马上就到,请诸位先稍候片刻。” 正说话间,一随从进来,往门旁边一站,响亮地唿喊道: “段总理到!” 随着唿喊声,段祺瑞气势威武地大步子走了进来。他身旁还走着一个瘦瘦的小个子东洋人。 紧跟在他们身后的,是驻日公使章宗祥。 第十二章 图书馆红楼成了热血青年探讨和寻求中华民族自立自强之路的中心。守常先生和仲甫先生成了这中心的核心。俄国劳工革命的胜利开闢了一条崭新的路。热血青年纷纷前往法国巴黎勤工俭学,探求民族自强之路。“辣妹子”在狠劲冲着孔文才勐发着“辣”劲儿。 一 北京大学红楼图书馆,紧挨着主任办公室的大阅览室,灯火通明…… 天色已近黎明。夜空渐呈白色;满天的星星在慢慢地稀落和暗淡下去,在一颗一颗地悄然逝去。无形的巨手,正把蓝色的天幕,从东面的天边上迅速地铺展开来,很快地,整个天际,像无边的大海一样,深广、湛蓝、明净。几片白云轻盈地飘悠在空中。白云薄如轻绢的边际,村上了浅红的霞彩;不一会儿,白云整个被火红绚丽的霞色浸透,一轮火球般的光芒四射的朝阳,从东方冉冉升起,把它金色的光辉全部慷慨无遗地洒落向大地。 天大亮了。 红楼图书馆主任办公室旁边的大阅览室里的灯还亮着,里面挤得满满的人似乎都不知道天已经大亮了。 霞光旭日的金辉和红楼的灯光交相辉映着。 这又是一个通宵。 图书馆红楼已经是记不清楚:这是第多少个通宵了?尤其是这近半年多来,这是第多少次以自己彻夜不熄的灯光,以自己蜂拥而至的室内来客的热血沸腾的激昂探讨和一阵阵欢声笑语,送走星月,迎来曙光的? 这里成了热血青年聚集的中心。 这里成了探讨和寻求中华民族自立自强之路的中心。 蔡元培先生是这中心的支柱。 李大钊、陈独秀两位教授,以自己的学识和自己率先大胆的探讨,成了这中心的核心人物。 二十世纪十年代至二十年代,东西方列强相互争夺加剧,对我华夏神州的瓜分和吞噬,也越发凶狂起来。正值此时,俄国十月劳工革命胜利,欧战形势急转直下,协约国取胜即将成为定局。整个世界形势将发生巨变,中国也完全被架放在了十字路口上。 第93页 中国向何处去? 中华民族向何处去? 这个问题成了国人们焦灼思虑的问题。尤其是那些血管里汹涌奔腾着华夏民族炽烈热血的血性青年们,那些慷慨立誓愿与谭嗣同、陈天华、秋瑾等英烈为伍,为国家和民族的前途与命运,满怀忧愤以至进溅满腔赤诚热血而横刀向天笑的时代男女之子们,在这个问题上,更是焚心忧虑。他们一个个就像是婴儿寻找母亲的踪影似地,睁大着眼睛,在黑暗中为国家和民族苦苦探寻着出路。 俄国十月劳工革命的胜利,空前地显示出了劳工大众的伟大力量。 李大钊、陈独秀开始把目光密切地投向俄国。 这图书馆红楼主任办公室旁边的大阅览室里,讨论会还在热烈地进行着。 一同学问:“陈学长,你刚才说,俄国劳工革命的胜利,有两个打破。你能再具体讲一下吗,是哪两个打破?” 陈独秀回答说:“一,打破了维持了几千年的孔家店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学说。受业于孔子之孙孔汲的门人孟轲,在继承和发展孔家店学说中,极力宣扬‘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就是说,有文化的读书的人,生来就是统治别人、奴役别人的人,而没有文化的出苦力的人,则生来就是被人统治、被人奴役的人。这种学说被歷代封建统治者所欢迎,所进一步大力宣扬。在孔家店和歷代统治者的眼里,没有知识、没有文化的下苦力的劳工大众,天生就是被人驱使的奴隶,是被人踩在脚下、做牛做马的人。俄国十月劳工革命的胜利,就为我们打破了这一点。它以自己的行动告诉我们,也告诉全世界:劳工大众并非天生就是下苦力的奴隶,并非天生就是受人奴役的!他们完全可以奋然而起,把骑在他们脖颈上欺侮他们的老爷们拉下来,打翻在地。这就是第一。二,俄国十月劳工革命的胜利,还打破了‘下苦力的劳工天生是卑贱的’这种封建社会的反动的等级观念。它骄傲地向全世界庄严宣告:劳工伟大!劳工神圣!事实也完全是这样的!劳工是最伟大的阶层。劳工是最神圣的阶层。世界应该属于他们!就如刚才李大钊教授所讲的:‘劳工大众是世界财富的真正创造者,他们也应该完全地、理所应当地是世界财富的真正主人。他们能用自己的双手,浸着自己的辛勤的汗水,创造出世界上的一切财富,他们也完全有这个能力来掌握自己的命运。他们是当今世界的主宰!’俄国十月劳工革命的胜利,就雄辩地证明了这一点。将来其他国家的劳工大众,也定将会进一步证明这—点。” 人们都注意地听着,都被深深吸引着。 二 这一次关于国际局势、关于“中国向何处去?”关于“当今青年应该如何投身到时代潮流中云?””的讨论会,与往常不一样,这一次参加讨论会的人来得特别多。前来参加这一次讨论会的,不光有北大本校的学生,还有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北京高等工业学校的、法文专修馆的、法政专科学校的等等。大阅览室里都坐得满满的,挤得水泄不通,连门口、过道里,都里三层、外三层地拥满了人。 讨论会是从昨天下午下课后开始的。北大校内的同学,一下课就争先恐后地潮水般地涌向图书馆红楼。校外的学生,好多都是中午就来了,就已经坐在了大阅览室里了。 孔文才这一回也来了。 孔文才是宋维新托人带话通知来的。 北京大学自从在李大钊、陈独秀两位教授主持下,召开了几次关干时局的讨论会后,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许多学校的学生,后来都积极踊跃地来北大参加讨论会。孔文才很快也给宋维新打了招唿,说再有讨论会的时候,通知一下他。孔文才来参加讨论会,一方面,和其他一些同学一样,时时也在为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和命运而焦心地忧虑着,时时也在思索着、探讨着这方面的问题,北大的时局讨论会也深深地吸引了他;另一方面,他知道在这里可以见到赵瑞芝,因为他听说赵瑞芝和她同寝室的几位好姐妹们,也都是这类时局讨论会的积极参加者,差不多每次都到。 孔文才和宋维新来到大阅览室的时候,里面人都已经快坐满了。他们找了个空位子坐下。坐下后,才看到赵瑞芝和漆小玉就坐在他们左前方相隔三排的位子上。他们本来也想过去,但已经坐下了,就再也不好动了,人来人往的,也不好再走来走去,于是就再没动。不大一会儿,邓仲澥、高尚德、还有陶美玲,他们三个来了,紧挨着在孔文才和宋维新旁边的空位子坐下。又过了一会儿,张国焘和宋一茗也来了。宋一茗先是看见了宋维新,走了过来,和哥哥打了声招唿,后来看见了孔文才也坐在哥哥旁边,孔文才还站起身来,想跟她打招唿,她当即把脸刷地一抹,满怀怨愤地睥睨了孔文才一眼,转过身,拽着张国焘到别的地方找位子去了;离开的时候,还有意识地,像是故意做给孔文才看似地,挽着张国焘的胳膊,紧靠在张国焘的身上走的。 爱的力量,是伟大的,有时还是很可怕的。 怨恨的力量,基于爱的反作用,也是伟大的,有时也是更可怕的。 这两种力量,内在地可以互相对立而又相互依存,互相可以转化而又相互可以渗透。 第94页 就如外国一位着名的哲学家诗人说的那样,爱和怨恨是一对连体的孪生姐妹。 现在,宋一茗对孔文才的感情,就是已经从爱转化成了怨恨,从发自内心深处的爱转化成了发自内心深处的怨恨。 宋一茗自那次被孔文才一把从怀抱里推开,从床上推落下去,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后,她的那颗充满了爱的、被炽烈的情火熊熊燃烧着的心,也立时跌落到了冰冷的地上,被跌得粉碎。她浑身冰凉,一阵索索颤抖,愣怔地瞪视了孔文才好大一阵子,爬起来转身冲出了房子。她的脸扭歪着;脸色由淬不及防的吃惊和愣怔而引起的苍白,很快又转化成由于遭受了屈辱而感到羞耻和自我悔恨的黑红;她满腔的炽烈的爱的情火,转化成了满腔的愤怒的火焰,在她血管里勐烈地燃烧着;两眼迸射着骇人的怒火;耻辱、羞愤、咬牙切齿的仇恨,许多各种不同的意识,都混合在一起,在她胸腔里胡乱翻搅着。她跌跌撞撞地跑着,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跑回北大,跑回自己寝室的。自己只是隐隐约约记得,自己跑回寝室时,只有赵瑞芝一个人在寝室里,赵瑞芝正躺在床上看书,当时把赵瑞芝都吓了一大跳,一迭连声地问她: “怎么啦?怎么啦?茗妹,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情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了?”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情了?她没有告诉赵瑞芝,她也不会告诉她的。 她躺在床上,任悲伤而羞恨的泪水浸满了脸面,浸透了杭巾,心被仇恨的怒火烧灼着,一阵阵抽搐地疼痛;她暗暗地发誓,心中在大声地、充满仇恨地、愤怒地喊叫: “孔文才!你这坏透顶的孔老二!狼心狗肺的傢伙!我恨你;恨透你了!我今生今世再也不想看见你!一辈子,几辈子再也不想见你!” 那天正好张国焘来找孔文才。张国焘原准备是去法专找孔文才的,是先到这里来看看的。 孔文才的文笔,在北京几个学校的学生圈圈里,也是很有点名气的,尤其是在诗词方面,是很有些功底的。他和他法专的几个同学办的《新时代》不定期校报,在北京学生中间以及社会上还很有些影响。张国焘当时正和北大的几个同学,还有北京铁路管理学校的学生郑振铎、中国大学的学生王统照、燕京大学的学生瞿世英等,商量着也要创办一个学生同仁刊物,暂定名为《曙光》,其用意就是,现在的社会,都在“长夜漫漫”,“迷梦倘恍”的时候,不有“鸡声啼晓”、“东方既白”的警告,哪能有醒悟的感觉?愿以此朦胧清新的“曙光”,在人们“卧榻酣睡”的时候,在“万方钟动”、“旭日中天”之前,将一丝一丝的光线,照在大地上,竭尽自己微薄之力,将国民们从黑暗的深夜,引向光明的白昼。张国焘找孔文才,也是受那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之託,来找孔文才,希望孔文才也能同他们一起同心协力,创办《曙光》刊物的。 张国焘看到和他差点相撞、尔后擦肩而过的宋一茗泪流满面、悲愤交加的神态,很觉得蹊跷,回校后,当天吃过晚饭,就去宋一茗她们寝室去看望宋一茗。 赵瑞芝去图书馆红楼了,寝室里就剩下宋一茗一人。 宋一茗正坐在窗户跟前,朝窗外望着。她的牙齿咬着她那青灰有些发白的嘴唇,把手绢在手指上缠着,扯着,扯着,缠着;目光晶晶闪亮,仿佛两支就要射出去的火箭,在盈盈泪水中,悲愤地炽烈地燃烧着。她感到哀痛,感到万念俱灰的哀痛。原来一切美好的想像,都像肥皂泡一样彻底破灭了。她没有想到孔文才对她如此的冷漠无情,对她如此的残忍。万事皆空,万念俱已化为灰烬。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在演戏!都是舞台上的那戴着各种面具的戏!她为自己被一系列表面现象,也被她自己的可恶的预感,被她初次萌生的感情残酷地欺骗和无耻的耍弄而痛悔不及。她感到了人世间的冰寒冷酷,感到了自己在痛苦和厄难中的孤独无助。 她朝窗外望着。透过窗户玻璃上迷迷濛蒙的冰花雪雾,她望着学校图书馆红楼那模煳不清的廓影,她的心莫名其妙地颤抖了一下。那里现在是一些忧国忧民的热血青年聚集的中心。平心而论,孔文才也算得上是一位忧国忧民的热血青年。她想,如果自己实在不能从痛苦中自我解脱出来,自己就爬到那图书馆红楼的楼顶上去,从那里跳下来,那时候,看他孔文才会怎么样?那些热血满腔的同学们,一定会义愤填膺地严厉谴责他这个无情无义、狼心狗肺的傢伙。对呀,用自杀来惩罚他,让人们都唾弃他,让他的良心永世不得安宁。她想着,仿佛自己已经爬在了那楼顶上,已经从那楼顶上纵身一跳,坠落了下来,她仿佛听见了自己坠落在地沉闷的巨响,听见了人们慌忙急促的乱纷纷的脚步声和惊恐失措的喊叫声,也仿佛看见了人们都围拢在她摔得血肉煳拉的尸体四周,都在愤怒地斥责孔文才,尤其是赵瑞芝、漆小玉、林丽萍、陶美玲这几个同寝室的要好的姐妹们,一边扑在她的尸身上痛哭流涕着,一边辞严色厉地在痛骂孔文才“无情无义”、“狼心狗肺”。孔文才站在那儿,在人们的痛责和斥骂中,面色苍白,浑身颤抖着,身子缩成了一团儿,羞愧和悔恨交加在一起,恨不得面前有个地缝儿赶快钻进去。她感到一阵快感,一种报復后的快感,一种渴血报復后的快感。想到这里,她真想畅怀大笑几声。然而,她一看到孔文才那一副狼狈的可怜相儿,恻隐之心又油然而生,她觉得自己不该这样狠心地去报復他,折磨他,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但是,她很快又否定了自己。她觉得她从楼顶上坠落下来,好像不是她自己跳下来的,是孔文才一把把她推下来的,而且,周围的人都不是在痛责孔文才,而是在斥笑她:“人家不喜欢你,不爱你,你硬缠着人家干什么?!天下好的男青年多得是,为什么要死赖在这个孔文才身上呢?!”羞恨之情,又从她的心底泛涌了上来,与此同时,悲凉和孤凄也又勐烈的向她袭来。 第95页 正就这时候,张国焘来了,把她从冥冥飘忽的胡思乱想中惊醒了回来。 张国焘,这位平时在班上把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很自负、很自以为是的粗喉咙大嗓门的老兄,今天,不知怎么了,在宋一茗跟前,显得是格外的温存,格外的温情脉脉。 不知是以他对漂亮女性特有的灵性,还是他或多或少已经了解到了一些关于宋一茗爱情受挫而痛苦的情况,他今天,在冰天雪地里,是裹带着一股温馨的春风来的。 他估计她心情不好,早上和中午可能都没有好好吃饭,便在校门口买了两碗热馄饨,借了个饭匣子,提上来了。 宋一茗确实也没好好吃饭。早上,被表姐一叫,急急忙忙跟上表姐去表姐家,没顾上在学校吃早饭,在表姐家随便喝了几口茶,吃了两块饼干。到了中午,心想着孔文才会来,结果没来,心思不定,满桌子香喷喷的饭菜,却吃不下去,没一点胃口,心里老想着孔文才,只吃了几口菜,喝了半碗汤。由于心情不好,一直也没觉得饿。这会儿,张国焘把馄饨从饭匣子里取出来,一下子,满寝室都充溢飘荡着令人垂涎的浓郁清冽的香味儿。 张国焘把馄饨端到宋一茗跟前,温馨的热气和浓冽的香味儿扑面而来,宋一茗一下胃口大开,她感到饿了,与此同时,一股感到心被熨帖的暖流也从心底涌腾了上来。 “吃吧!”粗喉咙大嗓门的张国焘今天是一反往日的粗犷而显得出奇的温和和柔情绵绵,轻轻地说道。 宋一茗浑身热唿唿地接过馄饨,吃着,喝着,时不时地还抬起头来,看张国焘一眼,完后,又接着吃着,喝着。 吃完喝完了一碗。 “那一碗,你吃吧!”宋一茗深情地说。 “怎么,不好吃吗?”张国焘有些惶恐不安地望着宋一茗,轻轻地问。 “不,好吃呢!味道挺鲜的。” “那就都吃了吧!”张国焘轻轻舒了一口气,“这两碗都是给你买的。” “我饱了,吃得饱饱的了。你把那一碗吃掉吧!” “我刚吃了。还是你把它吃掉吧!” “我再没地方吃了。”宋一茗娇媚地摇着头,脸红红的,还有点汗津津的,嗔笑着说:“你想把我的胃撑坏呀!” 她微微笑着,红润润的、汗津津的面容,嫩而白皙,白里透红,是那么娇艷,那么妩媚。张国焘望着,一时都有些走神,眼睛直怔怔的。 “嗳,国焘同学,你怎么啦?”宋一茗笑着,轻轻敲了一下身边的桌子。 “噢,没怎么。没怎么。”张国焘醒过神儿来,脸红红的,有点不好意思,自我解嘲地“嘿嘿”笑笑。 “你能帮我把那毛巾架上的毛巾拿一拿,我擦擦手,好吗?” “好。”张国焘过去把毛巾拿上,想想,拿起旁边的热水壶看了看,正好还有热水,就往脸盆里倒了些热水,把毛巾放在热水里浸了浸,才给宋一茗拿了过去,递给宋一茗:“给。” 宋一茗接过热气腾腾的毛巾,刚才那种心被熨帖的暖流又一次从心底涌腾了上来,她擦擦嘴,又擦擦手,望着张国焘,整个心房暖融融的,充满着感激之情。 啊,一个平时那么自以为是、桀骛不驯、目中无人、说话粗喉咙大嗓子、盛气凌人的人,今天也会这么心细地、无微不至、温柔多情地关心人和体贴人,真是让人感动不已。 正处在万念俱灰、悲愤欲绝之中的宋一茗,此时,就像是一头胡跑乱跑、由于自己不小心而被跌撞得浑身是伤的小鹿,碰上了一位心地善良的老猎人似的,泪眼婆娑,说不上是委屈的酸楚,还是欣慰的欢悦。 张国焘也望着宋一茗,目光无比的温柔、熨帖,情意绵绵地望着。 两个人都被心里所燃烧着的热情烧灼得激情涌动,浑身火辣辣的,亢奋而冲动。张国焘两眼像两团火,宋一茗一双泪眼也迸射着烫人的光芒。两个人的眼光,相互映照着,相互交融着,还不时地相互叠影着,难以再分得开。 这眼光的交融,心的交融,促使并加剧了他们感情的交融,他们相互都觉得他们很贴近了,现在他们相互都渴望着更进一步的贴近,渴望着两颗心的紧贴在一起,渴望着他们两个人能紧紧地紧紧地贴合成一个人。 也说不清楚是谁先开始的,是谁先主动的,两人相互拥抱在了一起,紧紧地拥抱着,紧接着,随着身体甜蜜的颤抖,随着令人眩晕的暖流和快感传遍全身,四片被慾火燃烧着的滚烫的嘴唇,也紧紧地贴合在了一起…… 三 其实,孔文才和宋维新走进大阅览室的时候,赵瑞芝已经看见了,是她在无意中扭头的时候一眼扫见的,但她很快又把头转了过来,装着没有看见,装着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敢看宋维新,也怕宋维新看她,她对宋维新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 宋维新对人是实在而又诚挚的。 她逃婚出来,由孔文才介绍,暂时躲藏在宋维新家,一直到后来在来北京的路上,在马车上,在轮船上,以及到北京后暂住在宋维新的表姨家里,宋维新都是那么热情地招唿着她,无微不至地关心着她,体贴着她,后为她能进北大上学,宋维新又白天黑夜不辞劳苦地奔波着。前前后后,宋维新整个都像是一团火,一团熊熊燃烧着的火,是那么炽烈而又执着,那么通红而又透亮。为了给别人——其实也就是为了给她赵瑞芝——带来人生道路上的光明与温暖,宋维新就是这样慷慨无私、不遗余力地自我燃烧着,兇勐地自我燃烧着。当然,她赵瑞芝也不是没有看出来,宋维新这团火在熊熊燃烧的过程中,充满着对她痴迷的恋情,这也正是这团火越烧越炽烈的火源之一,或许也就是主要火源。 第96页 爱的动力的能量之勐、之大,是任何力量都无可相比的! 宋维新对她无比痴恋的钟情,最明显不过的,还就是那天他来给她画像。 那天,宋维新来给她画像,是那么用心,那么专注,那么投入,而同时又是那么难以自制地溢情于表,画着,画着,就不由自主地表露出了他对她的如痴如醉的迷恋。有好几次,他两眼深情地凝视着她,而忘记了作画,就那么痴呆呆地愣怔在那儿,要不是她轻轻地咳一声,他说不定就一直那么傻呆呆地凝望着她而愣怔下去。 像画出来了。 她的像被画得确实好。说实在的,他宋维新笔下精心勾勒出来的她,比实际的她本人,还要美得多,迷人得多。 窗外漫天飞舞的大雪,窗户玻璃上奇丽多姿的冰花,窗台上正勃勃绽放着的鲜艷似火的红梅,构成了红梅迎风斗雪的衬景。她坐在那里,静静地,从容不迫地凝视着前方;大而黑亮的眼睛,清澈、明净、深沉,盈盈如秋水,白皙的脸颊浮现着玫瑰的绯红,令人心醉;丰润的嘴唇,也如微微绽开的花瓣,有着明快的线条,艷丽而动人。整个画像中的她,比起她本人来,还更充溢着一种带有青春气息的恬静的美。尤其是,她在红梅傲雪的奇丽衬景的映衬烘托下,在红白相映的娇艷中,洋溢着做寒的清丽,使她在恬静的美之中,既有着动人的妩媚的韵致,又有着一种对自己的未来执着追求、百折不挠、信念坚定的内在的气质。 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景和人在宋维新手中的那支魔棒似的画笔下,都活了,活灵活现。 完全就是一件精心制作的艺术品! 真是一支神奇的笔! 赵瑞芝拿着自己的画像,左看看,右看看,心里甜津津的,像是酷烈暑日喝下了一杯清冽沁脾的蜜糖水似的,舒畅宜人。她看着,激情难抑,欢愉的情流,源源不断地从她的心底迸涌而出,唱着欢快的歌,流向全身各处。 “怎么样?画得行吗?”宋维新问。 “这画的是我吗?”赵瑞芝惊喜地而又有点不相信自己眼睛地望着宋维新。 “是你,瑞芝同学。画的是你。” “我,真的这么漂亮?”赵瑞芝就和这手中的画像一样,白皙的脸颊浮满了玫瑰色的鲜红,娇艷得令人心醉。 “实际上你本人比这画像还更漂亮得多。”宋维新发自内心地诚挚地说。 赵瑞芝望着宋维新,由于娇羞,脸上的红晕显得更为鲜艷,而且蔓延到了耳后颈间,使人仿佛可以感受到一种温柔甘美的肉的气息,在一股一股地迸发出来,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眼珠漆黑,闪射着欢悦的火花,大胆而又迷人地扑闪扑闪着,问道: “真的?是真的?” “是真的!真的,是真的!”宋维新认真地点点头。 宋维新也大胆地直视着赵瑞芝,第一次这样大胆地,不带任何遮掩地直视着她;清澈流动的眼睛,透过金丝边眼镜,闪着炯炯的目光,满含着激情——满含着真挚的爱的深情,也满含着热切的倾慕的炽烈之情——大胆地直视着她,温馨着她,也烧灼着她。 她的心在剧烈地狂跳着,狂跳的同时,又感到了有些慌乱,难以自持的心慌意乱。 她的脸烧烧的,低下头,避开宋维新那大胆的火团似的目光,把画像轻轻放在桌子上。 “你喜欢吗?”宋维新的声调柔和而又充满了温情。 “喜欢。”赵瑞芝低着头轻轻地说。 “谢谢!”宋维新显得特别的高兴。 赵瑞芝低着头,没有看宋维新,但她从他说话的声调中,感受到了他的无比的欢快,看到了他两眼欢欣灼亮的目光,看到了他眉宇间亢奋飞扬的神采。 从桌子上传来纸的细微的窸窣声。 她稍微侧转了一下头,望去,看见宋维新正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把画像捲起,捲成简状,然后眼睛又在桌子上,在房间各处巡视着——在寻找着什么,后在窗台花盆里的梅花枝上发现了一根红线绳,便取了下来,轻轻地拴在了捲成筒状的画像上,还打了个花结。 “怎么?你要把画像拿走吗?”她轻声问道。 宋维新转过头来望着她,点点头。 “不留给我了?”她又问。 “我想以后再另外给你画一张。”宋维新满面涨得通红地低声地说。 “为什么?” “我……我……这一张,我……我想留下。”宋维新的声调微微有些颤抖。 “为什么?”她的声调也有些颤抖地又问了一遍。 “我喜欢。我喜欢给你画的这张像。”宋维新有些慌乱而又鼓足勇气地说。 宋维新鼓足勇气大胆地望着她。 她也心里很不平静地望着宋维新。 “我很喜欢我给你画的这张像。先让我拿回去,挂贴在我的寝室里,贴在我的床头。让我天天都能看一看,行吗?”宋维新两眼满含着恳切乞求的神情望着她,说着,“过几天,我一定再给你画一张更好的!一定!” 她望着宋维新,不知该说什么好。 宋维新以为她赵瑞芝不愿意让他把画像拿走,就紧紧地把画像搂抱在怀里,一点也不松手,紧紧地、紧紧地搂抱着,那样子,就像是生怕她赵瑞芝会扑上来把画像从他怀里抢走似的。 第97页 “瑞芝同学,求求你啦!这一张先让我拿回去。完后一定再另外给你画一张。求求你啦,瑞芝同学!”宋维新紧紧地抱着赵瑞芝的画像,就如同抱着一件他无比心爱的稀世珍宝似的,紧紧地、紧紧地贴在心口上,搂抱在胸前,画像筒的一端,还有意无意地靠近嘴唇,紧紧地贴在脸上,一遍又一遍地苦苦恳切请求着,“让我先拿回去,让我拿回去先贴在我的床头上,让我每天睡觉时和起床时都能看上一眼,都能看一看,行吗?瑞芝同学,求求你啦!过几天一定再给你画一张更好的!” 宋维新苦苦恳求着她,紧紧地抱着她的画像,不知怎么,她觉得宋维新不是在紧紧抱着她的画像,而是在紧紧抱着她本人,把她本人紧紧地搂抱在自己的胸怀里。 她有些心慌,张惶而失措,满面通红,紧张不堪,但同时,又有些醉心的迷乱,意识像长了翅膀似的,在空中飘飘浮浮着。 “求求你啦,瑞芝同学!” “你要拿,你就拿去吧!不过那么一张画像,有什么值得好看的!何况又还是你自己画的呢!” “主要因为画的是你,而且又把你真正地画出来了。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一次竟然把你画得是那么的像,就像真的你一样” “那又怎么样?” “我每天看见这画像,就如同看见了真正的你,看见了你本人一样” “那又怎么样?”她又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赵瑞芝觉得当时意识已经完全脱离了自己,就像喝醉了酒似的,身体都有些飘忽忽的。 “瑞芝同学,你知道吗?我是多么想天天都能看见你,每时每刻都能看见你。瑞芝同学,说真的,我心里面无时无刻不是在装着你。” 宋维新说着,有些慌乱地颤颤抖抖地说着;尽管是,像是“爱”呀,“喜欢你”呀这一类神圣而又火一般灼烫的字眼,还没有直接地、大胆地从他嘴里说出来,但他说的这些话,一字一句,都是那么诚挚,那么真情相倾,那么充满了深切而又火热的爱。他们两人都靠桌子站着。他挨着她那么近。他大胆地、双目定睛地望着她,心里勐烈燃烧着的炽热的情火,改变了他的容貌。他的脸红红的,显得那么生动,那么热烈,在俊逸和清秀之中,比平时更增添了许多耀人的青春的异彩;两眼闪闪灼灼,从眼镜片后面大胆地迸射着烫人的目光。 “瑞芝同学……”宋维新又低低地、满含恳求地轻唤了一声,声调颤抖着,强烈地震撼着她。 “实在你想要,你就拿去吧!不过你一定还得给我另外再画一张!要和这一张画得一样才行,甚至比这一张还要画得好,行吗?”赵瑞芝也轻轻地低声说着,她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在微微颤抖,说的话细细的,像游丝似的,在空中冥冥飘浮着。“再就是,还有,画像你一定要放好,最好不要让别人看见。” “一定!你放心!” “那要拿,你就拿去吧!”细语盈盈,柔情似水。 “瑞芝同学……” “继陆兄……” 眼光的交融,心的交融,使他们之间的感情的潮水,也相互交融到了一起。尤其是宋维新,他急促地喘息着,心怦怦地狂跳着,金丝边眼镜后迸射出的烫人的目光,化成了两团熊熊燃烧的火,情火烧身,他什么也不顾了,手一松把画像扔到地上,勐地一下扑上前,抱住了赵瑞芝,在赵瑞芝脸上,眼睛上,脖颈上疯狂地亲吻了起来。赵瑞芝也不由自主心摇神盪起来,双臂紧紧搂住了宋维新的脖颈…… 两人灼烫的嘴唇紧紧地相贴在了一起…… 勐地,她赵瑞芝像想起了什么,一个激灵,从迷乱中惊醒,松开了搂在宋维新脖颈上的双臂,一把推开了宋维新。她想起了湘水岸边的新婚之夜,想起了那名义上还是自己丈夫的孔府大少爷孔文义,也想起了那一直痴情于自己的孔家二少爷孔文才。 一切都是这样突勐地出现,又是这样突勐地中止,他和她都感到出乎意外的惊愕。宋维新从眼镜片后瞪大着眼睛,惊愣地呆望着赵瑞芝。她赵瑞芝也瞪着一双大眼睛,惊怔地望着宋维新,好像不认识似的,惊怔地望着,不知所措。 以后的几天里,赵瑞芝时不时地还回忆起这一天的情景,不由自主地心荡神移地回忆着,但很快地又自我强制地用别的什么事情来阻止这种回忆。 令人陶醉而又是令人惊惧的情景。 美好的而又是可怕的情思。 几天后,宋维新托一个同学转交给赵瑞芝一卷东西,打开一看,是一幅她的画像——显然是依照着那幅画像又重新另外临摹的。看得出来,是认真地细心地临摹出来的,又是一件精心制作的艺术品,临摹得和他原来画的那一幅画像一样好,一样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和那一幅画像不相上下。 宋维新按照他所许诺的做了。 他用倾注自己满腔的心血,来向她赵瑞芝表述自己炽烈的痴情。 宋维新在画像卷里还附带有一张小纸条,小纸条上工工整整写着: 瑞芝同学: 像已另画好一张,请收下。 第98页 雕像《思想者》也已完成大半,我定将尽力尽快完成。 祝你好。 祝你一切都好。 永生永世都将忠诚 为你效劳的 你最忠实的奴僕 雕像《思想者》也是赵瑞芝那一次无意中提起让宋维新仿塑的。 那是半个月前的一天下午,他们两人,还有邓仲澥、张国焘几位同学,一起去图书馆红楼李大钊主任处,请教有关俄国十月劳工革命和法国巴黎公社革命的相同点和不同点,从图书馆红楼出来,他们两人走在一走,沿着操场边的树林子走着,依着巴黎公社的话题,谈到了继义大利巨匠米开朗基罗之后,又以自己的雕刻艺术跻身于世界艺术大师行列之中的、出生于巴黎一个平民家庭里的罗丹,奥古斯特·罗丹,谈罗丹这个人,谈他的奋斗与成功,也谈他的雕塑作品,谈他如何善于运用令人震惊的形式和丰富多样的“绘画性”手段,塑造神态生动和充满力量的形象,谈到了他的《加莱义民》、《青铜时代》、《思想者》、《吻》等作品,尤其是关于《思想者》,谈得最多,也谈得最热火朝天。两人都很喜欢这件雕塑作品。尤其赵瑞芝特别喜欢。她说她是在一本杂志上看到的,当时好几天。那个思想者的形象都时不时地在她脑海里浮现着。 “只是在杂志上看到,也没有个立体感,而且,杂志是人家的,人家也拿走了。要是真的有上这么一个雕塑,哪怕是小小的,像杂志立起来那么高,摆在桌子上或者窗台上,那多好!”她赵瑞芝不无遗憾地说着,还用手上下左右比划着名雕像的大小。 宋维新望着赵瑞芝:“你很想要?” 赵瑞芝点点头:“想要。” “真的?” “真的!” “好,我给你雕塑一个。” “真的?” 宋维新认真地点点头,眼睛在眼镜片后面熠熠地闪烁着诚挚的亮光。 没有想到,就像那次在来北京的轮船上说请他画像一样,这一次关于《思想者》雕像也就这么说了一下,他就当真认真地对待起来了。 当然,她赵瑞芝也不是弱智,她心里很明白,这是一个男子痴迷地钟情于一个女子的心态和情态的具体体现。 真是一个痴情而又诚挚的人! 她很感动。赵瑞芝从心底深处感谢他。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无义?她赵瑞芝并非冷血动物,一点不懂得情意。她完全明白了宋维新对她的一片火热的痴情。而她对宋维新呢,也不是就没有一点好感。她喜欢他的俊逸和潇洒,尤其是敬慕他在艺术上的超人的才华。这种敬慕之情,在她逃婚的那天夜里,在宋家公馆第一眼看到了宋维新,又在公馆的客厅里看到了那幅《创造亚当》的油画,尔后又知道了这是宋维新临摹创作的画之后,便就在心中隐隐产生了。越往后,这种敬慕之情越烈,有时还隐隐约约转化成了倾慕。也正因为这样,她也曾几次在宋维新的那炽烈的情火的勐烈烧灼下,也情潮涌动过,陶醉过,心荡神移地迷乱过,发发乎不能自己。 她对宋维新,既希望能经常看见他,能常和他在一起,能和他畅所欲言地谈中论外,谈古论今,谈论歷史,谈论艺术,特别是谈论西洋的文化、习俗以及他们各方面的情况,但她又怕能经常看见他,怕经常和他在一起,伯和他过多地探讨一些东西。 人哪,真是难以捉摸! 她赵瑞芝对宋维新是这样,内心充满着矛盾,对孔文才呢,更是这样。孔文才,英俊清秀,满腹文才,和宋维新一样,也是容易让女士们动心的男子。尤其这孔文才,孔府的二少爷,别看他文绉绉的,名符其实地是孔夫子孔老二的后裔,是孔家店里养育出来的身子骨儿,但他那副侠肠义胆,却是他孔家家族的先人们万万料想不到的。他竟敢违背祖训,抗拒吃人的封建礼教,逆抗他们孔家的家风家规,支持和帮助自己的嫂子丢下身患重病、奄奄一息的哥哥,在新婚之夜逃婚而出走,这如果没有一点侠义之心,是决然做不到的。她赵瑞芝非常感激他这一点,也特别敬佩他孔文才这一点。与此同时,她还为孔文才“挥毫倾怀诉,凝仁望月楼,夜风传讯,春阳何时,沐浴心头?”的一片深切的真情,执着地痴迷于她,而情热心动。那次孔文才来给她送他为她写的这首《曲玉管·倾怀》词时的那在大雪纷飞中,站在树下,凝望着她寝室窗户,丝绸长袍裹着的瘦弱的身子披满了一层厚厚的雪花,几乎就是一尊冰雕玉刻般的“雪人”似的身影,曾经常不时地在她脑海中闪现。除此而外,她也还为他孔文才总是那样无微不至地关心她,爱护她,体贴她,而感到熨慰,感到欢悦,感到幸福,而心神摇曳地陶醉沉迷过。那好几次,孔文才都是以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的样子,把她护卫在自己的胸前,使她难以忘怀。特别是那一次,她在一家新开的小书店买了几本书回来,在大街十字路口的那家小杂货店的屋檐下,在入冬的狂吼乱舞的风雨雪中,孔文才把她护卫在自己的胸前,几乎就是把她搂在自己怀里,在用自己的身子为她遮挡着风和雨和雪。当时正感到有些寒意的她,立时浑身被一种和煦的温暖所紧紧地包围住,感到极其舒心的欢畅和惬意,以至浑身舒服得都有些眩晕。这种被男子护卫在怀里的眩晕,也经常时不时地伴随着生理上的情潮莫名地涌动,从心底冒出来,冲击一下她,骚扰一下她的心境。但也是很快地,她又把住了自己,像被烈日烧昏了的头脑,勐地被一阵强劲的凉风拂过,而倏然清醒了似的,把住了自己。 第99页 她悲哀地而又沉重地意识到,孔文才的情况还不如宋维新。在她和宋维新之间,只是有一个名义上的所谓“丈夫”孔文义的影子站立在那儿,把他们相隔开来,而在她和孔文才之间,不仅有孔文义那可怕的“丈夫”的影子,在隔开着他们,而且还有个比亲姐妹还要亲的女友宋一茗——茗妹的怨恨的影子,在隔分着他们,除此而外,还有一条更可怕的鸿沟——孔文才和她是叔嫂关系的又宽又深的鸿沟,横隔在他们之间。 所以,她赵瑞芝也就更怕见孔文才,同时也更怕孔文才看见她。 她对孔文才的矛盾的心理,较之对宋维新,还更要厉害一些。 所以,在孔文才和宋维新走进来的时候,她不敢看宋维新,更不敢看孔文才。 四 讨论在热烈地进行着。 大家你一言、他一语地自抒己见。都一致认为社会在前进,社会在发展,人们的思想和精神,再不能让那些腐朽没落的封建主义的东西所禁铜住。俄国十月劳工革命的胜利,打破了孔家店“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陈腐学说,也打破了所谓“高贵者聪明、卑贱者愚蠢”的错误观念。卑贱者不一定就不聪明,有时候,真正聪明的,还是卑贱者。下下人有上上智。在当今世界潮流中,下苦力的劳工大众已经成为社会行进的主流。’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青年学生们应该怎样去做? 讨论的中心集中到了“当今青年应该如何投身于时代潮流中去?”这一议题上。 李大钊、陈独秀、蔡元培都兴致勃勃地听着大家讨论。 大嗓门的张国焘站起来说:“依我之见,那‘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谬论,也应打破。” 邓仲澥也站起来说:“就是。我们也应该从‘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封建统治者的罗网中挣脱出来!” 陈独秀很是贊同地点点头:“国焘、仲澥两位同学说得很对,我们还应该打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个很错误的封建陈腐观念。‘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和‘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高贵者最聪明,卑贱者最愚蠢’一样,都是孔家店里的腐霉发臭的旧货,也都是歷代封建统治者,为了维持自己的统治宝座,用以来束缚人们的罗网。我们必须把这些罗网都彻底打破,从里面冲出来!当然,这并不是就是说,我们不需要上学,不需要读书。书,我们还是要读,而且还要好好地读。但我们不能在这些封建主义罗网的束缚下去读书,我们要在社会的实际中来读书,把读书和劳工结合起来,这样学得的知识是真正的知识,这样的知识对国家和民族也才有用。” 李大钊也很贊同地接过陈独秀的话:“我们怎么样才能像刚才陈学长说的那样把读书和劳工结合起来呢?我觉得,我们不能只是死死地关闭在学校里读书,我们还应该走出校门去,像陈学长刚才说的,到社会的实际中去读书。我们很多人,都是去工厂学习,去乡下学习,去劳工中间学习,也有的去国外学习,才真正学得了一点东西的。比如我,就曾经去东洋日本学习过。比如陈学长,就多次去过日本。再如咱们的蔡校长;就是率先去法国勤工俭学学习的。还是早在咱们的辛亥革命之前,咱们的蔡校长就和吴王章先生、李石曾先生等,发起成立了留法勤学会,曾以‘勤于工作,俭以求学,以进劳动者之知识’为宗旨,吸引并组织了大批的有志之青年,分批前往法国勤工俭学,回来后都成了我们国家和民族现在各方面的得力的人才。”李大钊说到这里,侧过脸问坐在旁边的蔡元培:“蔡校长,是这样的吧?” 蔡元培点点头,说:“我和吴玉章先生都认为,法人思想之自由,甲于世界。既无崇拜官绅之劣风,尤少迷信宗教之恶迹,不尚繁文,最富美学之感触,勤俭而善居积,与吾神州中华济同。同学们当以法人为楷模,习之,做之,当去法兰西国勤于劳作,俭以求学苦习,耳濡目染,吸取各类所长,他日次第归土回国,必将有以助社会教育之进行。我们原来那个留法勤学会,已被民国之罪人袁逆强行取缔。前年,我等在法国召开并又成立了一个华法教育会,回国后又正式成立了这个华法教育会的中国会和留法勤学会,作为经办全国赴法兰西国勤工俭学的总机关。” 李大钊插了一句:“咱们蔡校长就是华法教育会中国会的会长,也是留法勤工俭学会的会长。” 一阵热烈的掌声爆起。 蔡元培笑笑,接着说:“我们将不断地组织大批的有志青年赴法兰西国勤工俭学。我们已经在高阳布里村开办了留法勤工俭学初级预备班,在保定南关育德中学已经开办了留法勤工俭学高级预备学校,还将准备在北京创办法文高等专修馆,就附设在咱们北京大学内,还准备在长辛店开办留法预备班,专门培训赴法兰西国勤工俭学的留学生。我们热切欢迎我们北大的同学们以及全国有志青年们都积极参加赴法勤工俭学活动!” 更热烈的掌声,如轰雷般响起,把整个大阅览室震撼得都有些籁籁颤动。 在热烈的掌声中,传来一些急性子男女同学迫不及待的喊叫声: 第100页 “请问蔡校长,去法国怎么办手续?” “是不是还需要申报?到哪儿去申报?” “请问蔡校长,都有些什么要求?” “是不是要先交定金和学费?定金是多少?学费是多少?一起交吗,还是分期分批交?” “要不要什么担保人?要几个担保人?” “是不是都得要去预备班学习一下?” “……” “……” 同学们都很兴奋地喊叫着,问着;一个个都像被激发起来的灼烫的火星似地,进溅着,闪耀着各种各样色彩耀眼的光。 许多同学都已经离开了座位,唿啦啦地都涌到蔡元培、李大钊、陈独秀跟前去了。 蔡元培在回答着同学们提出的问题。 宋一茗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赵瑞芝跟前,扯开宏亮的嗓门儿,问赵瑞芝: “瑞芝姐,你去不去?走,咱们两人一块儿去!听说巴黎那个地方可好玩了。” “我……”赵瑞芝望着宋一茗,迟迟疑疑着。 赵瑞芝心里也是一团火,热烘烘的,热切地嚮往着那个叫法兰西的神奇的西洋国家,嚮往着那座叫巴黎的西洋大城市。从一些杂志上和书上,从蔡元培校长和李大钊、陈独秀、胡适等教授们的讲话和讲课中,还有从平时同学们(当然也包括宋维新)的天南海北的侃侃而谈中,她知道巴黎那是一座比北京还要大的、很了不起的西洋大都市,是一座英雄之都,又是一座艺术之都。那里有高耸入云的艾菲尔铁塔,有富丽堂皇的罗浮尔宫,有建筑奇葩的凡尔赛宫,还有雄伟壮观的凯旋门,还有着名的巴黎圣母院。特别是,那里拉雪兹墓地的“巴黎公社社员墙”,是一些教授们在讲课提到时,和一些同学们闲侃谈及时,都非常敬仰的,使得她赵瑞芝不由得也从心底无比崇敬。真了不起!就在一八七一年五月二十七日这一天,在拉雪兹墓地的这一面墙下,二百多名巴黎公社战士,为了保卫自己的公社,保卫自己的劳工政权,同凡尔赛军队进行浴血搏斗,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全部壮烈牺牲。除这些令她赵瑞芝敬仰以外,吸引她的还有,她读过林琴南翻译的《凯撒之死》、《俄狄浦斯王》、《基度山伯爵》、《三剑客》、《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巴黎茶花女轶事》,还有以《人间喜剧》为总题的《高老头》、《幻灭》、《欧也妮·葛朗台》等各种各样震撼人心的作品,她崇拜伏尔泰、大仲马、雨果、小仲马、巴尔扎克等这些法兰西国的艺术巨人,也嚮往着有朝一日能去那个诞生、养育了这么多艺术大师的神奇的法兰西国去看一看,学习学习,但是,不行,她目前的经济能力不允许她去,家里——无论是自己家,还是那个所谓的婆家——从她逃婚来北京上学,就决然地断绝了她的经济来源,她随身所带的多年来省吃俭用私下聚攒的一点私房积蓄,也已经所剩无几,快化费完了,她即将就要为学习和生活费用发愁,哪里还敢想出国留学去?虽说是勤工俭学,边做工,边学习,自己可以养活自己,但那一笔路费,那车船费,那千里路途上的化费,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她上哪儿去筹措这一大笔款子?当然,如果她借的话,也一定能借上。只要是她开一下这个口,宋维新、宋一茗兄妹两人、孔文才以及其他同学们,肯定都会热情而又大力地帮助她的。班上有位陕西来的同学,家中不是十分富裕,是借钱来上学的,上个星期天出去买书、买一些用的东西,不小心碰上了小偷,把他身上带的所有的钱一扫而空,几乎断了这个同学上学和生活的路子,还是张国焘、高尚德、邓仲澥等班上许多同学慷慨解囊相助,才帮他得以度过这个难关的。如果赵瑞芝说出她的困难,也决不会有什么问题的。除此而外,蔡校长,还有那些教授们,如李大钊李主任、陈独秀陈学长以及胡适教授、钱玄同教授、刘半农教授等,也都会大力帮助她的。尤其是李大钊李主任,经常帮助一些经济上遇到困难的同学,尽管他自己收入菲薄,也很清苦。李主任的夫人极为贤慧,温顺贤淑,通达明理,宁肯自己省吃俭用,也腾出钱来,支持李主任帮助学生求学。只要她赵瑞芝在这方面稍微露出点难处,李主任肯定会关心相助的。但是,她赵瑞芝自尊心又特别的强,很多的事情,哪怕是再难的事情,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轻易都不开口求助于别人。当然,她也不会为去法国留学,而去求助于同学和老师们的。 见赵瑞芝迟迟疑疑的,沉吟着,好半天不吭声,宋一茗的那股子“辣劲儿”又上来了: “嗳,瑞芝姐,你倒是说话呀!你到底去不去?” 赵瑞芝望着宋一茗,轻轻地摇了摇头。 “怎么?”宋一茗瞪大了眼睛。 “怎么也不怎么。”赵瑞芝微微苦笑了一下。 “那为什么不去?”宋一茗追问道。 “我和你不一样。”赵瑞芝轻轻摇了摇头。 宋一茗奇疑地看着赵瑞芝,看了一会儿,勐然醒悟地“噢”了一声: “噢,我知道了,你心里不踏实,你一直还在被孔家公馆的那件事牵扯着。你呀,瑞芝姐,真是的!你已经出来了,把他们都甩脱了,和他们已经一刀两断了,一点关系都没有了,还想那件事干什么?!你也不能太这样庸人自扰,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自己折磨自己!” 第101页 赵瑞芝忧悒地望着她的茗妹,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苦笑着,幽幽地说: “茗妹,你不知道,事情决不是像你所想的那么简单。真的,不是那么简单的!” “怎么个不简单?!我就不信他孔家公馆有本事还会派人来把你从北京城里再抢回到湘水县他孔家公馆里去不成?他孔德仁有这个胆量?现在可不是他们老祖宗孔大圣人说了算的时候了,现在是民国了,瑞芝姐,都开始讲个法了。他们不会也不敢把你怎么样。再说,到法国去,出国了,更远了,山高皇帝远,他们更把你没办法,何况那又是在外国,他孔德仁干瞪眼,吹鬍子,跳高跺脚,吱哇乱叫,也没得一点办法。这岂不是更好吗?” 确实如此。这辣妹子说得很对。她赵瑞芝要是去法国巴黎勤工俭学,肯定是更加有利于她彻底地摆脱她们家和孔家公馆联合起来、利用吃人的封建礼教、硬是套在她脖颈上的、那实际上根本不存在的婚姻的绳索。说绳索还算是好听的,其实就是货真价实的绞索。去留法勤工俭学,这对她赵瑞芝来说,当然是只有好处,没有一点坏处。这是毫无疑义的。你想嘛,那孔家公馆,她现在跑到北京来了,还是在国内,都拿她没有一点办法,黔驴技穷,也只能是处心积虑地串通上她们家,断绝她的经济来源,来逼她就范,都未能成功,而充其量也只能是出出气,平衡一下心理。而一旦要是她赵瑞芝出去了,那的确可就是像宋一茗刚才说的,拿她是没得一点办法了。所以,她赵瑞芝对孔家公馆,没有丝毫的恐惧心理。她暂时不能去法国勤工俭学,完完全全是经济上的原因。因此,她对宋一茗的话,也只是苦笑了笑,没有言声。 宋一茗不解地问:“怎么,我说的不在理?” 赵瑞芝未置可否,仍又只是苦笑了笑,没有言声。 宋一茗不明了她赵瑞芝的心理,只误认为她赵瑞芝懦弱胆怯,于是又气又恨,恨铁不成钢:“你呀,瑞芝姐,有时候,挺像回事儿,勇敢,很有反抗精神,确实有那么一股子女中豪杰的样儿,可有时候呢,又缩头缩尾,怕前怕后,软软弱弱的,缩得像只怕惊吓的小老鼠,软得像一团提不起来的稀泥巴团。你呀,说不成!”宋一茗停顿了一下,又说了一句:“瑞芝姐,你还是再好好想想!” 赵瑞芝仍还是带着淡淡的苦笑,幽幽地说:“我想好了,我还是决定不去。” 宋一茗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好吧,瑞芝姐,那你自己看着办吧!瑞芝姐,不管你去还是不去,我反正是要去!我坚决要去!”勐地,宋一茗的声调提高了许多,不像是说话,像是在喊话,而且是满含着恼怒甚至愤恨地在喊叫:“我坚决要去!坚决要离开这里!有些人,别以为自己了不起,别人离开他,就活不了了。可笑!告诉你吧,离开你,照样活,而且还会活得更好!活得更爽快!”宋一茗可着嗓门大声地气沖沖地说着,不时地还把愤恨的目光,从眼角向不远处的一个地方扫去。 起初,宋一茗突然变了声调,声调勐地提高了,而且还怒气沖沖的,把赵瑞芝吓了一大跳,不知道自己怎么惹怒了茗妹,她心中有些不安地望着宋一茗。后来,她从宋一茗脸上的表情上发现了奥妙。她顺着宋一茗眼角扫掠的目光望去,那不远处的地方,正站着宋维新和孔文才。看样子,两人刚要准备往这边走来,结果被宋一茗的可着嗓子喊叫式的说话声,钉在了那里,没敢再继续往前移动脚步。 原来是这样!辣妹子的“辣”劲儿,不是冲着她赵瑞芝发的,而是在旁敲侧击,是在冲着孔府二少爷狠发勐发的。 赵瑞芝还清楚地看见,辣妹子在冲着孔文才狠发勐发“辣”劲儿的同时,她的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溢满了亮晶晶的泪花…… 第十三章 宋维新费尽了心血,模仿罗丹的《思想者》,雕塑了这尊塑像。赵瑞芝渴望和宋维新在一起探索和追求。《思想者》成了每一个人。古今中外的巾帼英烈成了赵瑞芝崇拜、学习的对象。 一 夜深月明。在明月清亮的银辉的映照下,宋维新那模仿奥·罗丹创作的塑像《思想者》,正在桌子左角处思想着。 赵瑞芝在凝神注视着那塑像。 塑像坐在那里思想着,身子略有些前倾弯曲,两胳膊肘支在膝上,其中左臂横搭在两腿上,而右胳膊肘支在左腿上,使得身子略微有些拧着,右手反扣过来,托着下巴,就这样坐在那里,在用他的全部力量深深地思索着什么。 宋维新真是费尽了心血,模仿奥·罗丹的《思想者》雕塑了这尊塑像,模仿得是那么好,而且,在某些地方较之奥·罗丹还更表现出了一些新意。 宋维新不仅在绘画、雕塑上极富有才华,而且在艺术方面的知识也极为广博。前天,他给赵瑞芝送来这尊《思想者》雕像时,他向她详细介绍了罗丹和罗丹倾心创作这尊雕像的经过。 奥古斯特·罗丹,是法国着名的雕塑艺术大师。《思想者》是这位大师最着名的、倾注了自己的全部智慧和心血的力作,是一尊表现人类生命和灵魂思考的杰作。 《思想者》最初是罗丹所创作的《地狱之门》群雕中地狱之门上面的雕像。他原来设计的是偷吃了禁果后被逐出了天国伊甸园的亚当和夏娃的像,后又换成了中世纪史诗《神曲》的作者、义大利着名诗人但丁的像,并起名为《诗人》。按照罗丹的话说:“这个雕像代表最苦闷的罪人与最不幸的判决者。”其实,这是一尊在苦闷与不幸中奋力思索的反抗者的雕像。 第102页 宋维新告诉赵瑞芝,据说,关于罗丹对《思想者》的构思与定稿,曾经还有过一段十分有趣的传闻—— ……罗丹正在紧张地投身于《地狱之门》群雕的创作。 一天,年轻的奥地利象徵主义派诗人里尔克来拜访罗丹。里尔克看着即将完成的群雕,随口问了句: “罗丹先生,您为什么不把坐在地狱之门门顶上的那个男性裸体雕像,再单独搞成个雕像呢?” “您是指那个诗人吗?是指那个但丁吗?”罗丹问道。 “他看起来完全不像个诗人。”里尔克很是一本正经地说,“看他相貌兇悍,肌肉发达,倒是更像一个正在走向进步与开化的野蛮人。” 罗丹望了这位象徵主义派诗人一眼,他摸不透诗人是在严肃认真地批评他,还是在带着一种恶意椰榆他,他自己呢,也没有表现出特别反感,只是坐下来,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他坐在那里,上身稍微弯曲,两肘支在膝上,用手托着下巴,认真思索着。 “罗丹先生,就这样!就这样!你现在的样子就很像!”里尔克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人样,高兴地突然叫了起来,“就像你现在用心思索的这个样子来搞,搞个人在用心思索的雕像!” 罗丹受到启发,脑海里倏然闪过了一道灼亮耀眼的电光,迸发出了他艺术灵感的火花。对,思索。在地狱之门的门头上思索。思索是一种反抗。思索是一种斗争。思索是一种探求。思索是一种奋起的选择,选择,是一种从地狱走向天国、从黑暗走向光明的奋起的选择。人类社会要使自己走向光明、要使自己前进,必须要用自己全部的力量进行思索。 于是,诗人但丁的雕像成了雕像《思想者》。 宋维新说:人是在艰苦的劳动中,在为生存与发展的生死搏斗中,学会思索的,是在血与泪的痛苦的教训中,学会思索的。思索是一种艰难的痛苦的探求与选择。 宋维新告诉赵瑞芝:罗丹在全力以赴地创作雕像《思想者》过程中,越来越深切地体会到,人并不仅仅是一个为脱离动物状态而挣扎奋起的生物,人还应该是一个冲破黑暗和愚昧、走向光明和文明、有思想、有意识的生物。而这种挣扎、奋起和冲破,是多么的艰辛,要经受多少痛苦,要经受多少艰难险阻呀!特别是,要努力脱离动物而成为一个有思想、有意识、有追求、致力于奔向进步与光明的思想者,必须要经歷精神上的和实际社会中的艰巨而伟大的搏斗。通过这种搏斗,来显示人的力量。所以,他在进行雕塑创作时,特别注意一些特徵的体现以及这些特徵所应表现出的丰富而有力的内蕴。 宋维新指着他仿雕的雕像《思想者》,很投入地、带着一种深沉的感情,对赵瑞芝说: “你看这姿势,右胳膊肘支在左腿上,身子微微有点拧,很别扭,罗丹就是这样构思,这样雕塑的,我也是完全照着原样仿雕的。我觉得,大师正是依着这个很不自然的别扭的姿势所显示出的紧张状态,来表达人从动物从愚昧进化成思想者所必须要付出的那种不寻常的艰苦的努力,而这种不寻常的努力,必须要建立在很刚强的内力的基础上。正因为这样,雕像的躯体魁伟粗大,两肩很有力量,胸肌和臂肌、腿肌都很硬实,手脚也显得硕大有力,整个雕像似乎都蕴含着一种巨大而顽强的内力,支配着四周的空间。这种巨大而顽强的内力,就是通过苦苦思索,通过坚定的信念和顽强的毅力,而显示出来。” 当时,赵瑞芝看着雕像,认真听着宋维新的讲述,她心里很不平静,她对宋维新简直是钦佩到了极点。 “雕像完成以后,在社会上马上就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人们都被这《思想者》雕像深深震撼了……” 宋维新稍稍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讲道: “一位着名的哲学教授看了这尊雕像后,很长时间没有吭声,最后才轻轻地、很感慨地对罗丹说道: “‘对我来说,这是第一个能够思索的人,而且这种艰难的思索,使他意识到了作为人的他的同类的当前的命运和今后的命运,这迫使着要进一步去思索,去探求,去选择,去奋起和搏斗。他内蕴着无可比拟的力量,这是由追求与信念汇聚而起的精神内力。他的肉体已经不再是粘土了,而是一个勇于奋起的精神的象徵。他的灵魂也正在他深深思索的同时,挣扎着要从泥土中显示出来,要显示出自己的刚勇和自然。’ “罗丹听到哲学教授这样评价他的《思想者》雕像,而且体会比他原本的立意又高了并加深了一步,很激动地问教授道: “‘教授,这么说,您是很喜欢它?’ “哲学教授双目炯炯闪亮地说:嘻欢?何止是喜欢?这个《思想者》就是我,他在表达着我的思索,我的艰辛的探求与选择,表达着我的努力和我的痛苦。他就是我。他应该是我们每一个人!’ “哲学教授说完这话时,双目竟溢满了感奋的泪花……” 宋维新讲的这后面一段哲学教授和罗丹关于《思想者》雕像的对话文字,赵瑞芝过去曾看见过,就是在那本看到《思想者》雕塑插画的杂志上看到的,也就是这段对话文字,才使得赵瑞芝注意了这幅雕塑画,也弓!发了她爱思索的习性,也使她喜欢上了这尊雕塑。前天,这段对话让宋维新那么语调深沉地一复述,赵瑞芝觉得自己的感受又更深化了一层。 第103页 她钦佩宋维新,钦佩到了极点,以至都有些崇拜了。 就是从那前天起,但好像又不仅仅是从那前天起,赵瑞芝觉得宋维新的面影,越来越频繁地在她眼前闪现。 雕像《思想者》在她寝室桌子左角处放着,在那里思索着。她觉得,那胳膊肘支在腿上、手托着下巴的思想者,也正就是她。有时候,她还觉得,那思想者还似乎正就是宋维新。 她觉得她和宋维新是真正的志同道合的朋友。 人的一生中,有个真正志同道合的朋友作自己的伴侣,那是何等的惬意,何等的欢悦,何等的幸福呀! 窗外,明月中天,银辉灿烂晶莹。 寝室里,漆小玉、陶美玲她们几个都不在,就赵瑞芝一个人,空荡荡的。 她隐隐感到有一点空落。空落之中,她心里突然涌腾起一种渴望,一种想和宋维新也就是继陆兄在一起再谈谈《思想者》、再谈谈思索与探求、谈谈人类社会的进步与发展的热切的愿望。 她心头涌起一阵灼热…… 二 “《思想者》应该是我们每个人!” 李大钊主任和陈独秀学长带有号召性地向同学们慷慨激昂地说道。 李大钊和陈独秀对宋维新仿塑的《思想者》雕像予以了极高的评价。 那是陈独秀学长有一次到赵瑞芝她们寝室来闲聊,看见了桌子上的这尊雕像,很感兴趣,当天下午,又领着李大钊主任来看雕像,李大钊也很感兴趣,当场就向赵瑞芝开口要借到图书馆阅览室去摆几天,赵瑞芝高兴地同意了。 《思想者》雕像就摆在同学们经常聚集的红楼图书馆大阅览室最醒目的地方,人们进去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位正在奋力苦苦思索着的思想者。 “他应该是我们每个人!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是这位《思想者》!”李大钊主任在课堂上,在平时和同学们的交谈中,以及在每次图书馆红楼这里召集的讨论会上,都满怀激情地这样讲着,“一个人,他只有先成为一个思想者,他才能成为一个有志者和有为者,他才有可能也有勇气和力量去探索,去追求,去勇敢地投身于人类社会的改革与进步的大潮中去。” 思索就是力量! 思索就是走向未来和创造未来的起始! 因为,有了思索,才有追求;有了思索,才有伟大的忘我的投入。 人类和人类社会都是在思索中前进的。 一个能思索的人,才真正是个力量无穷的人;一个能思索的社会,才真正是有辉煌前途的社会。 人类社会从黑暗混沌中走来,从洪荒野林中走来,从洞穴和篝火旁走来,走过了浑浑噩噩,穿过了沉沉迷雾,经歷过了多少错误的和曲折的迷途,爬起来,跌倒过,跌倒过,又爬起来,有过烈日寒月的照耀,也有过风雨雷电的扑打和轰击,百折不挠,去坚定地追求自己的光明与理想中的幸福,而这光明与理想中的幸福,就像圣经里的沙漠火柱一样吸引着,予以他们希望、勇气和力量,这就使得人类社会在不懈的追求中得以前进与发展,没有沉沦下去,没有自己毁灭掉自己,没有停留在混沌与浑噩中。 人活一世,来到这人类社会上,要活得有意义,要活得有价值,那首先就要选择好和把握住自己的人生道路,就要在反反覆覆的思索中,顺应人类社会的进步与发展,去选择,去追求,去勇敢地争取自身的价值。而这一切,首先又要有极大的勇气从旧的传统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当然,这种挣脱是极其不易的,有时还是很痛苦的,以至还是冒着被毁灭的危险的。这就需要坚定的信念和刚强的意志,需要坚韧不拔的毅力。 就如那些生物学家们所告诉我们的:“人类和猴子原先是没有什么两样的,人类和猴子是兄弟,但为什么人后来成了人类,而猴子最终依旧是猴子呢?这就是因为猴子不肯去思索,不肯从思索中去变化,去突破自己,顽固地遵循旧的传统的生存方式——用四只脚爬行走路。当然,或许有那么一二个猴子稍微思索了一下,想试着站起来走一走,但立即受到其他猴子们的群起而攻之:“不许你站起来!我们的老祖宗一向都是爬着的。不许你逆祖叛宗!再这样,我们就要咬死你!咬死你!”结果想站起来一下的,也不敢站了,赶紧又趴了下去。猴子们不但不肯破坏祖宗定下的旧的规矩,逆传统而站起来,而且也不愿反叛旧规矩、旧传统而学着说话,就这样,因循守旧,循规蹈矩,甘愿在混沌和愚昧之中,一成不变。而人类则不然,他勇于思索,敢于在思索中站起来,在思索中学着说话,在思索中探求着向前走,他也就变成了人。” 情况正就是这样。这也正是《思想者》的全部内涵所在。 《思想者》应该是我们每个人! 三 雕像《思想者》使赵瑞芝开始学会思索,使赵瑞芝又进入到了一个新的精神境界。赵瑞芝觉得自己心里开始充实了,觉得自己浑身热烘烘的,有着一股子劲儿要迸发出来。 自打来到北大后,她一直有着一种强烈的求知慾,现在,这种强烈的求知慾,已经转化成了一种强烈的探求欲。最近一个时期,她几乎每天下午以至每天晚上以及每个星期天,都泡在红楼图书馆里,焦渴而贪婪地翻阅各类书报,白天听课的笔记,或者去李大钊主任那里、陈独秀学长那里,请教各种各样的问题。红楼图书馆举行的讨论会,她更是每次必到,仔细地听,认真地想。 第104页 中国向何处去? 中华民族向何处去? 当今青年应该如何投身到时代潮流中去? 这些问题,她赵瑞芝过去不要说思索,就这题目本身,接触都没有接触过。那时候,想的什么?就想的将来能碰上一个既疼爱自己、能对自己体贴入微、又有鸿鹄之志、能出人头地的好夫君,就算幸福至极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关在那高墙黑门的深宅大院里,碰不上这样的好夫君,自己也得认了,也得在命运的安排下过一辈子。那时,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哪里还能去思索国家与民族的前途命运?!现在,她明白了:一个人个人的命运,是同国家与民族的命运,紧密联繫在一起的。没有国,何以为家?没有民族的自强、自尊,哪里有个人的自强、自尊?所以,作为中华的一个女子,也应该同那些热血的鬚眉男子一样,去思索中华民族的命运与前途。 她又想起了李大钊主任在一次红楼图书馆里举行的讨论会上说过的那段激动人心的话: “青年在社会中的地位,就如同是人体内不断地产生出的新鲜之血液一样,他是一个国家之前途,是一个民族之希望。作为国家与民族之未来的奠基石,则应责无旁贷地将时代赋予国家与民族的歷史重任,勇敢地担负在自己的肩上,为国家与民族的奋进与自强,披荆斩棘,开拓行程。” 李主任当时停顿了一下,又说: “而当今,在我中华外受东西洋列强欺凌,内又受封建专制禁锢的黑暗之现状下,更要将国家与民族的命运紧繫于己身,要奋起抗争,勇往奋进,唤起民众的觉醒,与广大民众一起索我理想之中华,青春之中华,本其自由之精神,奇僻之思想,锐敏之直觉,活泼之生命,以创造环境,征服歷史,外驱辱我华夏之虎豹洋虏列强,内除禁锢我神州之豺狼封建专制,醒我中华昏然长睡之雄狮,奋起而再造我中华。” 尔后,李主任又激情难抑地援引了范仲淹的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和岳飞岳武穆的《满江红·怒髮冲冠》词。 李大钊主任这一席话以及援引的范仲淹的名句和岳飞的词,当时,赵瑞芝听时就很激动,现在,復而重温,认识和感受又加深了许多。 作为女子,不仅要从封建专制主义的禁铜中冲破出来,而且还要从世俗偏见的罗网中冲破出来,这就需要更大的勇气和自我献身精神。 今天下午,她在图书馆大量地翻阅了描写古今中外巾帼英烈故事的书报,其中,她对《鑑湖女侠传》、《圣女贞德》、《詹西女王》三本书特别地入迷。 《鑑湖女侠传》写的是清王朝末年巾帼英杰秋瑾的故事。 秋瑾,浙江绍兴人,字璇卿。祖父和父亲都曾作过清王朝的州官和县官。秋瑾七岁时曾目睹了法兰西军队侵入中国后烧杀抢掠的兇残暴行,因此,在她幼小的心灵中,就种下了对洋毛子的仇恨。 秋瑾极其聪颖,又勤奋好学,十几岁时就能写一手好文章,能作诗填词。她酷爱读书,歷史书上的古代英雄业绩深深地感染着她,激励着她。她的别号“竞雄”,足以表明了她的志向与抱负。她还喜欢刀剑和骏马,从师习武,英姿飒爽,以家乡绍兴的名胜鑑湖为名。自号为“鑑湖女侠”。 封建专制制度下的包办婚姻,曾给秋瑾带来了厄运。她十九岁,被迫嫁给了一家暴发户的少爷王廷钧。此公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后来用钱捐了个户部主事的小京官。秋瑾和王廷钧没有一点感情,但也没办法,只得随王廷钧上任到了北京。不久,八国联军入侵,秋瑾南下避难,她深为遭受着洋人列强铁蹄蹂躏的北方民众而痛怜,而悲愤,大声疾唿道: “漆室空怀忧国恨,难将巾帼易兜鍪!” 避难返回北京后,秋瑾结识了一位极有文才的女子吴芝瑛,两人成为生死之交。在吴家,秋瑾读到了一些新书新报,使她思想和眼界都得以极大开扩。她挥笔写下了《宝刀歌》、《宝剑歌》等满怀豪情的舒怀之作。她慷慨激昂地说道: “吾自庚子年义和团灭洋护国以来,已置吾生命于不顾,即不获成功而死,亦吾所不悔也。” 为探求救国救民之路,秋瑾冲破了家庭的束缚,东渡到了日本国,在那里,与革命志士陶成章、宋教仁、何香凝相识,她与他们一起讨论中华民族的过去与现在,一起探索神州中华的未来,志同道合,亲密无间,她在题为《对酒》的一诗中写道: “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一九○五年,秋瑾回国省亲,认识了蔡元培和徐锡麟,加入了光復会,尔后回日本东京后,正值同盟会成立,秋瑾以满腔热忱宣誓参加了同盟会,并担任了同盟会浙江主盟人。 在她听说同盟会战友、革命志士陈天华忧国忧民,为抗议日本兇残镇压中国留日爱国学生的爱国运动而投海自杀后,愤然写下了诗《书感》三首,以表心志。 在探求救国救民之路的同时,秋瑾还时时思虑着中华妇女的解放问题。 秋瑾和赵瑞芝一样,也是一个深受封建专制制度婚姻的迫害,尔后勇敢冲破封建专制罗网的人。自己深受其害而深知他人之苦,秋瑾成了一名妇女解放运动的先驱。 第105页 在日本时,秋瑾的好友陈撷芬在父亲的胁迫下,要嫁给一个商人作妾。秋瑾义愤填膺,立即组织留日女学生一起把陈撷芬从虎口里救了出来。除此而外,她还写了大量的诗文,为中华妇女的沉重苦难鸣不平,大声疾唿地宣传妇女解放,宣传男女平权,号召妇女奋起斗争,自己解放自己。为了使广大的妇女们能够听得懂,秋瑾用通俗的文学形式写成了《精卫石》弹词,意在“尽写女子社会之恶习及痛苦耻辱”,“使读者触目惊心……奋然自振”。 一九○六年,秋瑾回国,在吴兴浔溪女校任教,使得不少学生受到她的民主思想和妇女解放的启蒙教育,在她的影响下,该校教务主持人徐自华也加入了同盟会。后因封建顽固势力的打击排挤,秋瑾与徐自华被迫离开浔溪女校到了上海,在上海创办了《中国女报》,其报宗旨是“开通风气,提倡女学,联感情,结团体,并为他日创设中国妇女协会之基础。”她通过《中国女报》对男尊女卑、封建专制的包办婚姻、女子缠足等陋习予以了愤疾的口诛笔伐。 后受徐锡麟之邀,秋瑾到绍兴主持了大通师范学堂。大通学堂是一个革命党人筹划武装起义的机关,是光復会和同盟会在浙江的联络中心。秋瑾积极参加武装起义的组织工作,后计划泄露,情况危急中,别人都劝秋瑾转移,但她决心以身殉她所视为神圣的革命事业,在一场激烈的枪战后,她受伤被捕,在惨绝人寰的酷刑下,她坚强不屈,后被兇残杀害,死时才三十一岁。 《圣女贞德》写的是英法百年大战末期法国女民族英雄贞德的壮烈故事。 当时,英吉利国侵略军占领了法兰西国大片的北方领土,又南下围攻奥尔良城。在这民族存亡之际,牧羊女子贞德满怀着义愤去见查理国王,要求委派她为军事指挥。受命于军事指挥后,她女扮男装,率兵六千,英勇抵抗,重创英吉利国侵略军,解除了英军对奥尔良的包围,又乘胜北上,收復了大片失地,极大地鼓舞了法兰西国军民的抗英斗争。但后来,由于封建主的出卖,被英吉利国军队的帮凶勃良第党人所俘,以一万英镑为代价出卖给英吉利国军队,交宗教法庭审判,以“异端”、“妖术”之罪,处以死刑,在卢昂广场被活活烧死,壮烈牺牲。 《詹西女王》写的是英吉利国侵占了印度后,印度军民反抗英吉利国殖民统治的故事。 在中印度中心詹西,女王克西米·芭伊率詹西军民奋起抗击英吉利国军队,保卫国土,以罕见的英雄气概浴血奋战,最后葬身于火海,英勇献身。 这些中外巾帼英烈的壮绩,极大地激励着赵瑞芝,尤其是鑑湖女侠秋瑾的英雄形象,深深地刻印在了赵端芝的心中。 ………… 大好河山供醉梦, 催人岁月易温寒。 陆沉危局凭谁挽, 莫向东风倚断栏。 ………… 嘆息风云多变幻, 存亡家国总关情。 ………… ………… 头颅肯使闲中老? 祖国宁甘劫后灰! 无限伤心家国恨, 长歌慷慨莫徘徊。 秋瑾血泪凝聚而写就的《书感》三首,经常在赵瑞芝胸中迴荡着,激腾着她血潮汹涌。与此同时,她脑海里还时不时地跳跃闪现着印度着名的作家和诗人r·泰戈尔的《吉檀迦利》中的一段诗—— 就是这股生命的泉水,日夜流穿我的血管,也流穿过世界…… 就是这同一的生命,从大地的尘土里快乐地伸放出无数片的芳草,迸发出繁花密叶的波纹。 就是这同一的生命,在潮汐里摇动着生和死的大海的摇篮。 我觉得我的四肢因受着生命世界的爱抚而光荣。我的骄傲,是因为时代的脉搏,此刻在我血液中跳动。 第十四章 “林妹妹”从世雄表兄那里得到了从未有过的爱,她的心被融化在幸福的狂烈的情潮之中。下午订亲,晚上成亲,秋菊突然不辞而别,婚礼简单而冷清,她都没在意,没感到奇怪,她只觉得自己被熔化在情爱的烈火里。 一 昨天晚上,由于看书看得很晚,现天已大亮,林丽萍还没醒来。 书都是世雄表兄给她借来的,有西洋的,也有东洋的,有英国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哈姆雷特》,有法兰西国大仲马的《三剑客》、小仲马的《巴黎茶花女遗事》,有日本紫式部的《紫式部日记》、《源氏物语》,还有德意志国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等,这些书都是林丽萍特别爱看的,越看越爱看,越看越人迷,尤其是昨天晚上,看完了《哈姆雷特》,接着看《罗米欧与朱丽叶》,简直是爱不释手,一直看到下半夜了,天都快亮了,仍还不忍心放下书睡觉,结果最后就像是现在这样,把书搂抱在怀里,迷迷煳煳睡过去的。 自打几天前那次晚饭后在客厅里,林士杰名义在徵求林丽萍的意见,实际上是口气很决然地替林丽萍做了主后,林丽萍和高世雄的关系基本就算确定下来了。 这几天,世雄少爷天天都来,来的时候都带着东西,有给林士杰和夫人,也有给林丽萍的,大部分都是给林丽萍的。给林士杰和夫人的,基本上都是些土特产;给林丽萍的,有衣料,有书和杂志,有时还像西洋人那样,怀里捧着一束鲜艷美丽的花儿。 第106页 世雄少爷总是身穿着中国传统的长衫,总是那么很有派头而又彬彬有礼,对林丽萍也总是那么无微不至地关切和体贴入微。 前天下午,林士杰和夫人,还有林丽萍和高世雄,他们四人在院子小亭子里聊天,突然一阵秋风掠过,冷飕飕的,还把树上的枯叶撕扯下来,扬得满天都是,还撒落了人一身。别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世雄少爷高声喊叫道: “快把小姐的披风拿来!” 一个新来的使女急忙跑回房里,把林丽萍的披风拿了来,世雄少爷接过去,先把飘落在林丽萍头髮上和身上的几片枯叶轻轻取掉,然后把披风轻轻披在了林丽萍身上。 当时,看得出来,林丽萍很是感动。 她望着世雄表兄,一股暖流从她心底喷涌而出。长时间来,她作为林士杰的女儿,作为忘掉了自己祖宗的“假东洋鬼子”、“卖国贼”、“汉奸”的女儿,在外面她感到自卑,抬不起头来,不敢跟人说话,不敢与人交往,经常是忧心忡忡,郁郁寡欢,心上时时像沉压着一块沉重而冰凉的大石板似的,打不起精神;在家里,更是寡言少语,生活在阴冷森然的气氛中,有着一种极度的压抑感和被禁铜感。她年龄不大,但心早已经冻结成冰砣,心田也早已经变成沉滞、枯涩而麻木的板结块,成了一片被遗弃的冷落的荒地。可今天,不知怎么,她感受到了一场意外而来的、温煦细润的春雨的沐浴,冻结的冰陀被消融开来,沉滞、枯涩而麻木的板结的硬块被滋润,被遗弃的冷落的荒地涌动起了骚动的春潮的暖流。她两眼泪盈盈地闪灼着感激的目光;很快地,感激的目光又转换成了充满深切情意的目光。 就从这里,两颗心融合在了一起。尤其是对于林丽萍来说,她的心,她的那颗柔弱的心,已经被融化在了幸福的狂烈的情潮之中了。 昨天晚上,她看完《哈姆雷特》,又看《罗米欧与朱丽叶》,尤其是看《罗米欧与朱丽叶》,看着,看着,就觉得自己与世雄表兄就和罗米欧与朱丽叶一样情长意深,不过她和世雄表兄要比罗米欧和朱丽叶幸福多了,在她和世雄表兄之间不存在有家族世仇这个悲剧因素。尽管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家和姑妈家也曾以仇人相视过,姑妈、姑父曾双双哭天喊地痛骂过父亲是“餵不亲的狼崽子”,发誓再不认父亲这个弟弟,但那毕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她们家和姑妈家之间已经没有任何芥蒂了,而且比闹矛盾之前更为亲密。她和世雄表兄的婚事,是父亲,肯定还有姑妈,一手撮合的,所以,肯定不会有罗米欧与朱丽叶那样的悲剧,有的只是罗米欧与朱丽叶那样的坚贞深挚的爱情。 林丽萍越这样想,就越觉得自己特别幸福,觉得命运之神对自己并不是像以前自己所想的那样不公平,那样残酷无情,命运之神对自己还是宽厚仁慈的。 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呀,可敬的命运之神! 林丽萍沉浸在极度的幸福之中,她整个身心乃至每个细胞,都洋溢着无比的甜美,无比的自豪和欢乐。 你看,她现在睡着,在睡梦中,都在体味着这幸福的甜美,体味着这由幸福而激发起的自豪与欢乐。你看她,容光那么鲜丽,脸色泛着桃红,嘴角微微咧着,在甜蜜地笑着,嘴唇还在微微地嚅动着,在一张一合地翕动着,在喃喃地轻轻说着什么。 是在说梦话。 是在做梦。 啊,林丽萍梦见什么了,这么高兴? 林丽萍梦见她和她的世雄表兄在一起。 梦中,林丽萍和她的世雄表兄在游山逛水,他们沿着一条空荡荡的大马路走着,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又走到了一座桥上,好像是栈桥。对,完全对!就是栈桥。你看这石基水泥面,你看这铁柱,你看这铺在一起的宽而厚的木板,不是有名的栈桥,又是什么?!世雄表兄真行!”他就像是在这胶州湾土生土长的“老青岛”似的,佩侃而谈地给林丽萍介绍着栈桥: “……据说,一百多年前,这里是几个渔村,都属于当时的即墨县管辖。到了光绪十七年,也就是公元一八九一年,登州镇总兵章高元奉调而来此驻守,他用旅顺口船厂的钢材,在这里就搭起了这座栈桥。” 关于栈桥的歷史情况,林丽萍也知道,她是前几天在翻阅世雄表兄拿来的杂志时,从一本杂志里的一篇讲述有关青岛的文章中看到的。 世雄表兄接着讲道:“不过,那个时候的栈桥,完全是木头的,也就三百多米长,是专供泊船而用的。德国人占了青岛后,把这桥加以延长,分为南北两段。北边一段,是石基水泥面;南面一段,下立铁柱,上铺木板,并设置了铁轨,当作了军用码头……” 世雄表兄讲的,完全就是林丽萍在那本杂志的那篇文章里所看到的描述。 世雄表兄还吟诵起了那篇文章里引用的一首来经说明何人何时所作的诗: 烟水苍茫月色迷, 渔舟晚归栈桥西, 乘凉每至黄昏后, 人倚栏杆水拍堤。 这首诗显然是那位诗人即兴而作,还是很有那么一点妙趣盎然的味儿。在读那篇文章的时候,林丽萍还专门把这首诗反覆吟诵了几遍,所以记得很牢。 第107页 这一切尽管都是在梦中,但都是那么清晰。 林丽萍情趣相投,喜遇知己,深情地望着她的世雄表兄,偎依在他的胸前。 两人向前走去。 走过桥,来到了一座亭阁下,好像是回澜阁。 回澜阁,双层八角飞檐,黄色琉璃瓦顶,在阳光的映照下,金碧辉煌。 林丽萍和高世雄凭栏远眺,望着大海,浩瀚无垠,水天一色,颇为壮观;在波光粼粼中,远远近近,有几座小岛,清晰可见。小岛山色青青,绿树红楼,鳞次栉比,犹如仙境。 林丽萍紧紧偎依在她的世雄表兄胸前,在温暖的包围中,就像是一个不胜酒力的人勐喝了一顿美酒一样,浑身灼热,酥软迷醉;在这灼热和迷醉中,洋溢着一种温馨的、幸福的快感。她一动不动,让自己完全沉浸在这种温馨而幸福的快感的享受里。 不知怎么,林丽萍觉得自己好像就成了朱丽叶,而世雄表兄好像就成了罗米欧。他们所在的栈桥这边的回澜阁,似乎也不是回澜阁了,神奇地在不时地变幻,一会儿好像成了朱丽叶家的房后的果园,一会儿又好像成了劳伦斯神父的修道院。世雄表兄还戴着罗米欧参加凯普莱特家的晚宴的那个假面具。 “丽萍,你知道吗,我是多么爱你呀?你答应我吧!不然我真的会绝望的。”世雄表兄恳切地表白着他的心迹。 啊,这是世雄表兄的话吗?这多么像是罗米欧对朱丽叶的那灼热的情话。 “你真是我表哥吗?”林丽萍觉得自己吓了一大跳,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了,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冒出这个问题来。 “那你说呢?表哥莫非还有假的?”戴着参加凯普莱特家的晚宴的面具,是世雄表兄,又是罗米欧,笑着,轻轻地反问道。 “那真的你就是我姑妈家的儿子了?” “表哥如果不是假的,那姑妈家的儿子怎么又有可能是假的呢?” 林丽萍一时语塞了。 “怎么,你希望我是假的?” 林丽萍轻轻摇摇头。 “那你怎么总是怀疑我是假的?” 林丽萍嗫嗫嚅嚅着:“我……我不是怀疑你是假的,我……是想:怎么一直也不知道姑妈家还有你这么一个世雄表哥呢?如果说是一直未曾见过,倒也能说得过去,因为我很少去姑妈家。但听也一直没听说过呀!” “那你还是怀疑我是假的。” 林丽萍望着那罗米欧的假面具,默默地望着,没说什么,但眼神里面仍然满含着舍不去的深切的情意。 “那你也还是希望我是假的?” 林丽萍摇摇头,很决然地摇摇头,眼睛里盈满了爱的深情的泪水。 “丽萍,不要胡思乱想了。我是真的表哥。真的是你的世雄表哥。我早就知道你,早就听说了你,所以才从北京跑来找舅父,其实还是来找你。我早就一直把你深深地装在我的心里面。真的,不骗你!真的!” “那谁指引你来的?”林丽萍自己又吓了一跳,自己怎么完全说的是朱丽叶的话? “爱情指引我的。为了你,丽萍表妹,哪怕是找到天涯海角,冒多大风险,我也要把你找到!一定把你找到!” 啊,罗米欧!罗米欧的表白!罗米欧的话! 林丽萍沉浸在极度的幸福之中…… 她嘴唇一张一合地翕动着,喃喃地轻声唿喊着,一遍又一”遍地唿喊着: “啊,罗米欧,罗米欧!啊,罗米欧,罗米欧!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丽萍,丽萍!萍儿,萍儿!……” 是谁在喊她?是罗米欧?是世雄表兄? 不像。 是一个女人的轻轻的唿喊。 母亲。是母亲在唿喊她。 林丽萍一下子从朦胧中醒过来。 原来是一场梦。 二 母亲正坐在床边,忧戚地望着林丽萍,幽幽地问道: “萍儿,刚才你怎么啦?你一个劲儿地在轻轻地喊着什么‘罗米欧,罗米欧’。罗米欧是谁?是你的同学吗?” 林丽萍刷地一下羞得脸色通红,火烧火燎的,看了母亲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她自己也觉得刚才做的那梦那么可笑,那么奇特。都是昨天晚上看那本《罗米欧与朱丽叶》,看得大投入、太入迷了,以至于她,还有世雄表兄,都跑到梦里去了,都穿卜了占怪的衣服,世雄表兄还戴上了面具,两人真正都成了罗米欧与朱丽叶了。 真是太有意思了! 林丽萍还沉浸在刚才梦中的那极度幸福的余波之中,心还在胸腔里欢快地狂跳着。 “萍儿,该起来了,都快到中午了。”母亲幽幽地说。 母亲穿着和服,头髮梳成东洋女人那样的髮髻,完全就像个东洋女人。 母亲忧郁地望着自己的女儿。 母亲真可怜。她几乎大半辈子就泡在苦水里。从林丽萍稍微有一点懂事起,就知道母亲很悽苦,经常是在暗暗地以泪洗面之中熬度悲苦的日子。从照片上可以看出来,母亲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就现在仔细看去,也还残存有当年俏丽佳人的韵迹。母亲很少谈自己的事。听人说,母亲也曾是一个官宦名门家的千金闺秀,无忧无虑,性格开朗,从嫁给了父亲以后,就慢慢’地完全变换成了另外一个人。父亲脾性乖张,反覆无常,是个让人很难捉摸的人,而且家长制极厉害,大丈夫气味极浓,独断专行,在家里常以“冷”和“威”压人。母亲在父亲的“冷”和“威”下,柔弱,忧郁,逆来顺受,幽幽地说话,轻轻地做事,走起路来也连一点声响都没有,完全成了一个满带着忧伤的影子。 第108页 林丽萍经常不敢看母亲的那写满了悽苦和哀伤的苍白忧悒的面孔。 林丽萍开始起床,穿衣服。 “萍儿,你父亲让我把你领出去,买几件衣服,再找人把你的头髮收拾一下,给你打扮一下。” “怎么?”林丽萍奇怪地望着母亲。 “你父亲想今天下午给你和你表哥订亲,晚上就成亲。” 林丽萍的心腾地一跳,一股热流从心底涌腾而起,向全身各部位奔流而去。 但很快,林丽萍又有些惑然不解地向母亲问道:“母亲刚才说,父亲的意思是下午订亲,晚上就成亲?” 母亲忧悒地点了点头。 “那样能行吗?” “你父亲还说,现在时代都在变,都时髦开放,就不必再过于讲究过去的那些旧的习俗了,想订亲和成亲一次过,今天下午给你和你表哥连订亲带成亲都办了。” 林丽萍的心又腾地一跳,她想起了昨天晚上做的梦。梦,是不是个先兆?罗米欧和朱丽叶好像就是在修道院里,在劳伦斯神父的主持下,连订亲带成亲的。啊,现在她和世雄表兄真正地成了罗米欧和朱丽叶了。林丽萍觉得从心底涌腾而起的热流,那一股灼烫的热流,更迅疾而狂勐地贯遍了全身,浑身上下都发热,发烫。 “真的?真的,今天下午?”林丽萍眨巴眨巴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是在梦中,她又追问了母亲一遍。 母亲忧郁地点了点头。 “那来得及吗?” “你父亲都准备好了。这几天,他都在准备。” 趁这当儿,林丽萍用手指狠劲拧了一下自己大腿上的肉,一阵钻心的疼痛,使她的嘴咧了一下。不是梦。是真的,不是梦。 林丽萍抑制住内心的慌乱中的喜悦,惊喜之余,又感到有些不实落,担心地问母亲: “那我上学呢?” “你父亲说了,订亲成亲后,如果你愿意还上学,过上几天后,你仍可以还回北京上学去。” “真的?” 母亲点点头。 这就不用再担忧了。现在是没有任何忧,只有喜了。林丽萍清澈流动的眼睛,溢满了幸福的欢乐,晶莹闪亮。啊,现在她的世雄表兄真正地成了她这个朱丽叶的罗米欧了!他们两人真正成了罗米欧和朱丽叶了!她又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极度的幸福之中,就和昨天晚上梦中一样,被美酒般的情潮勐烈激盪着,浑身灼热,酥软迷醉,在这灼热和迷醉中,尽情地体味着温馨和幸福的快感的欢愉。 “萍儿,快一点!时候不早了。”母亲在幽幽地催促着女儿;她望着欢喜欲狂的女儿,忧郁的眼睛里,隐隐闪过一丝悲哀的泪光。她怕女儿看见,忙转过身去,“萍儿,你快一点!我先回房间去一下,然后在客厅等你。” 母亲影子般地没一点声响地出去了。 在林丽萍觉得有生以来最高兴、最欢乐、最幸福的日子里,母亲仍是那样的忧郁,甚至比平时更忧郁,忧郁之中还增添着几分难言的、但又是痛彻的哀怆。这些,林丽萍都没有注意到,她也顾不上、也没打算去注意那些和她今天难得的幸福与欢乐无关的一切。 只有在和母亲一起临出门的时候,林丽萍无意中望了那新来的使女一眼,随口问母亲: “秋菊请假还没有回来?” “没有。”母亲悲戚地嘆了一口气,轻轻摇摇头,“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怎么?” “她们乡下家里可能有事,脱不开身。” 一丝空旷的失落感,倏然从林丽萍心头掠过。 在这个家里,秋菊是她最好的朋友了,是她唯一能说说心里话的好朋友。她和世雄表兄的事,秋菊可能都不知道。她多么想把她和世雄表兄的事,把她昨晚上的那奇特而又使她心醉神迷的梦,好好给秋菊讲述讲述。 秋菊是在父亲向她探问对世雄表兄的看法并决然地说要替她做主的那天下午走的,走的时候,给她林丽萍一个招唿都没打,还是父亲后来告诉她的,说秋菊乡下家里来人,说家里有事,把秋菊叫回去了。 可是,林丽萍哪里知道,秋菊是那天下午被父亲赶出去的,而且还让当时马上就走,也不管已经是下午了,天已经快傍黑了,秋菊在青岛城里又没有任何什么亲戚,连个去处都没有,父亲根本就不管这一切,怒喝着让秋菊马上就走,“马上滚出去!” 秋菊泪涟涟地走了。 这一点,她林丽萍哪里会知道? 三 婚礼办得很简单,也很冷清。 这一点,出乎林丽萍的意料之外。 婚礼是在傍晚时举行的。整个婚礼,进行得很快,没费多大事。北京姑妈家不知为什么没有来一个人,据说是姑妈病了,住院了,姑父看守他们家的那个小商号,脱不开身,几个表姐,各自家里都正好有事,所以他们也不能来。只来了七八个林丽萍不认识、也从来未曾见过的男男女女,提了些贺礼来,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把他们简单地用糖果点心招待了一下,他们就告辞走了。这中间有的,中国人不像中国人,东洋人不像东洋人,穿的是中国式的长袍马褂,有的还戴着顶瓜皮圆顶小帽,可那神态、说话的样子、礼节的动作,却又都像地道的东洋式的,说的虽然是中国话,但都像是一起得了结舌子病似的,吭吭哧哧,结结巴巴的,真让人迷惑不解。 第109页 但这些,包括婚礼的简单和冷清,都只是从林丽萍心头闪掠了一下,只是闪掠了一下,就很快过去了,林丽萍没过多地往心上放。婚礼也不过仅仅是个形式而已,关键是人,关键在人,有一个好的可心的新郎,比什么都重要。林丽萍觉得,有了世雄表兄,有了她的罗米欧,就有了一切的一切,其他的任何都可以捨弃。当年,罗米欧和朱丽叶在劳伦斯神父的修道院里举行婚礼,当时不也就只有罗米欧、朱丽叶和劳伦斯神父他们三个人吗?婚礼不也就是那么简单和冷清吗? 爱,就是一切。 有了爱,就有了一切。 夜幕降临了。夜色是那样的宁静、柔和、温馨、醉人。月在中天。清澄皎洁的明月,以它明丽、柔媚的、水一样流泻的月光,把庭院中照耀得亮如白昼。林木间和草丛中,不时地传来不知名的小虫子求仍邀欢的清脆悦耳的欢叫声;欢叫声似乎也比往常响亮得多,好像也在夸张地向人们炫耀:今天晚上也是它们配对成亲、入洞房欢乐交合的喜庆日子似的。 新房里,林丽萍倚着床边坐着。 新房是林丽萍原先的闺房装饰而成的,是父亲不知是顾念父女之情、尊重女儿心愿,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而推一保留了原样子、没有把它改建成东洋榻榻米式房子的中国那种传统式的雕花门窗的房间。 林丽萍倚床坐着,像中国传统的新婚之夜里所有的新娘子一样,在等候着新郎官的到来。她的脸红艷艷的,烫烫的,像是一片被夕阳烧红了的晚霞似的,灼烫而又迸发着奇丽迷人的光彩。胸腔里呢,像是揣上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似的,在突突突地狂跳不止。她早早地关闭掉了房间里所有的灯。她不好意思让世雄表兄看见她烧红了的脸和她激动得心儿狂跳的这副羞煞人的情态。 薄云掩月。她在黑暗中坐着。胸中涌腾着的情潮,一阵阵地掀捲起巨大的狂澜,冲撞、激盪着她,使她几乎都有些坐不稳当,都有些坐不住了。那狂跳着的心,跳得也越来越强勐,越来越厉害,像是随时都有可能从她的嗓子眼里突地蹦跳出来。 月亮移行着,又开始把它那明丽而柔媚的水一样的月光,从窗户里撒落进了新房,整个新房立时又被辉映在了明媚柔和的清亮之中。 林丽萍激情难抑而同时又多少有些惶恐紧张地盯视着那半掩着的门。 轻轻的脚步声传来。 半掩着的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世雄表兄走了进来。她看他逆着月光向她走来,缓缓地、脚步轻巧地、像个鬼魂幽灵似地、踏着月光投射下的他自己的长长的、黑魆魆地阴影,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不知怎么,林丽萍感到有点疹然,一阵寒惊倏地袭上她的后背,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不禁打了个寒噤。 “丽萍!”一声轻轻的唿唤传来。 轻轻的、温柔的、充满了无限深情的唿唤。 林丽萍心头一热,刚才那种莫名的疹然与恐惧感,像被风忽地又吹走了似的,一下子又无影无踪了。 她看见的又是她的罗米欧,是那戴着参加凯普莱特家晚宴的假面具的罗米欧。 啊,罗米欧!罗米欧! 林丽萍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双目迸发着炽热的目光,激情地迎视着世雄表兄。 “丽萍!” 随着这又一声轻轻的、充满无限深情的、温柔的、但同时也明显地显示有急不可耐的神态的唿唤,那世雄表兄一个大步,一反平常的那种文质彬彬的劲儿,完全就像军人那样的一个矫健的大步,跨上前来,还没等林丽萍来得及叫他先稍微等一等,就粗野而强有力地、兇勐地把林丽萍搂进了怀里,紧紧地搂抱着,狂热地亲吻起来。 林丽萍对世雄表兄突变的出乎寻常的粗野和狂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自己体内升腾而起的欢愉、舒服、迷醉的飘浮的情感所牢牢攫住,浑身像打寒战一样震颤着,两眼紧闭,大张着嘴,急促地喘着气,欢唱般地呻吟着,炽烈而疯狂地寻找着回吻着她的世雄表兄,她的那戴着假面具的罗米欧,回吻着她的这个爱,她的这个一切——愿为之而捨弃其他一切的一切。 林丽萍唿吸急促,气喘吁吁,浑身瘫软,快成了一团泥,若不是世雄表兄紧紧地搂抱着她,她肯定早已经滑跌下去,瘫倒在地上了。她已经完全向世雄表兄,向她的戴着假面具的罗米欧,彻底臣服了。她林丽萍从来没有这样被人爱过,这样被人疯狂地紧搂在怀里吻过,亲抚过。啊,没有世雄表兄,没有她的这个戴着假面具的罗米欧,她的生活决不会这样完美,就像现在这样令人心迷神醉、飘飘欲仙般的完美。现在,在这里,不需要再说什么,不需要任何语言,她只需要他,需要她的世雄表兄把她拿去,她要和世雄表兄完全结合在一起,完全合併成一个躯体,让她的世雄表兄完完全全地占有她。她不能再等待了!不能再等待了! “拿去吧!拿去吧!把我拿去吧!让我成为你身体里的一部分。我渴望成为你的一部分。我渴望!” 林丽萍说不清是自己的嘴在大声喊叫,还是自己的心在大声喊叫。她觉得自己整个地蜷缩在了一个温存而炽热的激流的漩涡中。周围的一切都在飘悠着,浮动着,盘旋着。从什么地方还响起了美妙动所的音乐,使她如痴如醉,目眩神迷。在这一剎那间,人世间的一切都无影无踪了。她在温存而炽热的激流的漩涡中,被推上了一个排空而起的情潮的巨浪的顶峰,被包围在了一团神奇的熊熊燃烧的烈火里,她的整个的身体,整个的灵魂,整个的意识,都被熔化在这神奇光团的迷离耀眼、异彩夺目的火焰中…… 第110页 第十五章 第五盘棋上,刘师培这第一颗棋子出击得很不错,紧接着,林琴南又跟上来了。段祺瑞心里很高兴。下一步,就是让徐树铮弄起个安福俱乐部。另外,为了借款,可以让章宗祥同东洋人把那个《共同防敌军事协定》签掉。 一 没有想到,一篇以节妇自杀殉夫有感而发的小小的《民魂精粹当盛说》的文章,竟引起了堂堂国府总理段祺瑞段大人的如此注目,使得总理大人对他刘师培这么器重,特地请他来总理府吃饭,丰盛的宴席间,还不时地对他表现出极大的恭敬,赞誉之辞,连连不断: “先生的这篇《民魂精粹当盛说》,颂节妇之义德,扬我中华之民风,集孔大圣人孔学、孔道之大成,实乃当今之盖世雄文哪!” 刘师培诚惶诚恐,忙立起身来,对段祺瑞抱拳施礼,一迭连声地说道: “过誉了!总理大人过誉了!申叔不才,陋笔劣文,表一点粗识浅见,岂敢领受总理大人如此之过誉褒奖?!过誉了!总理大人过誉了!” “非也,非也。”段祺瑞大笑着,摇摇头,附庸风雅、咬文嚼字地说,“我段某人以诚相论,绝非始妄言之,更非虚妄过誉。我段某人说的都是实情。”段祺瑞恭敬地请刘师培坐下,接着说,“先生的《当盛说》之文,我段某人阅后感触极深,受益匪浅,觉得正是当下正民风、立国安邦的经典之说。当下,世界动盪,我中华神州也正在风雨飘摇之中,民众也陷身于混沌之中,不知所向,先生的《当盛说》之文,正为国民们指点了迷津,驱邪扶正,尊其为盖世雄文,实不算过誉,名符其实。今天,我段某人在此请先生小酌,一,感谢先生在我段某人治国正陷于忧困之际,在我段某人正磕睡时给了个枕头——为我段某人治国施政开闢出了一条解忧之路;二,”段祺瑞亲斟了一盅酒,恭恭敬敬地双手敬给刘师培,“望先生以《当盛说》之雄文为基础,再能连连写出更好的经典之文,解国民之迷津,醒民众之混沌,为我段某人立国安邦赐助一臂之力。这里我敬先生一杯。” 刘师培慌忙又站起身来,接过段祺瑞敬过来的酒,受宠若惊地连连说: “总理大人无须如此言重。治国安邦,乃天下大事,天下人皆应同心同德,极尽己力而为之,申叔也理应在此列之中。申叔虽不才,但愿为总理大人治国安邦全力以赴效犬马之劳,以不负总理大人对申叔的错爱与厚望。” “好!先生实实不愧为是当今之盖世雄才。”段祺瑞也端起了自己的酒盅,“我段某人有先生相助,定能搞好治国安邦,在世界扬我中华神州之威!来,干!”段祺瑞举盅一饮而尽。 “干!”刘师培也一下豪气溢胸,举盅一饮而尽。 “干!” “干!” 其他人也都举盅一饮而尽。 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就在这席间人们对段祺瑞的一片争先恐后的谄媚阿谀之声中,段总理段大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刘师培表示尊敬,其礼贤下士之高风,实令人从心底敬服。 酒宴一直到午后才结束。刘师培仍是被那辆很考究的马车送出了新华门,送回到了马神庙北大校园。 回来的路上,坐在车里,刘师培早已丝毫没有早上来时起初的那种诚惶诚恐的忐忑不安了,反之,现在浑身上下都充溢着一种沾沾自喜、欢欣欲仙的飘飘然。 这是多么大的荣耀啊! 堂堂国务总理(其实就是不是大总统的大总统)亲自派人下帖子请他刘师培去吃饭,后还派专人专车来接他,在酒宴上赞誉他的《民魂精粹当盛说》这篇文章是“当今之盖世雄文”,称道他是“当今盖世雄才”,说他刘师培在他段大人段总理正瞌睡时给了他段大人一个枕头——帮他段大总理在治国安邦的困境中,开闢出了一条解忧之路,希望他能以自己的盖世雄才进一步辅佐他段大总理完成治国安邦、扬中华神威的大业。 啊,这是何等的荣耀呀! 这绝不是随随便便的任何一个文人秀士可以得到的天大的荣耀!绝对的! 刘师培几天来都沉浸在洋洋自得的飘飘然之中。 在飘飘然的同时,这位得宠的北大国故学教授也感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担子的重大。 一连一个多月,刘师培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如何以自己的那篇《民魂精粹当盛说》为基础,再不断地写出类似的或者比那一篇文章更好的文章来,就如段总理段大人所说的,解国民之迷津,醒民众之混沌,来为段总理段大人治国安邦助一臂之力。 他一头扎进了他的那间起名为“求索陋室”的书房里,白天黑夜都不出来,甚至连学生们的课都不去上了,只是通过他的得意门生“小刘申叔”邹文锦给学生们布置一点练习,敷衍塞责一下。 “求索陋室”是套在刘师培住房后面的一间小屋子,向北背阴,加之一年四季门窗紧闭,窗口处又有厚厚的窗帘严严实实地遮掩着,所以室内很是阴黑幽暗。室内到处都堆满了发黄的、有些甚至还像是出土文物似的书报,使得整个室内都充满着一种浓烈窒人的霉味儿。 “求索陋室”被北大的老师学生们背地里戏称之为“冥屋”。 第111页 刘师培在他的“求索陋室”里苦苦思索着。 “先生的《当盛说》之文,是眼下正民风、立国安邦的经典之说,是盖世雄文,为我段某人治国安邦开闢出了一条解忧之路,望先生以《当盛说》为基础,再能连连写出更好的经典之文,为我段某人立国安邦助一臂之力。” 段祺瑞的话不时地在刘师培耳边鸣响着。 说实在的,他刘师培虽是个文人秀士,但他绝不是那种被别人装在麻袋里卖了还不知道的傻乎乎的书呆子文人。他是博览群书的国学家,早年也曾是赫赫有名的反清王朝、反封建专制的革命斗士,编着过《攘论》、《中华民族志》等激进书籍,主编过《警钟日报》,与章太炎章炳麟先生一起加入过光復会,后在日本又编辑过《民报》,加入过孙中山的同盟会,以后又和妻子何震一起创办过《天义》报和《沖报》,极力宣传过无政府主义,后又在两江总督端方手下干过事,镇压过保路风潮,后又去太原当过阎锡山的军署高级顾问,后又被阎锡山推荐给袁世凯,担任过袁大头的公府咨议、参政院参政,和杨度、孙毓筠、胡瑛、李燮和、严復等人一起组织过筹安会,为袁大头当皇帝鞍前马后地卖力奔走过。十多年来,走南闯北,起起落落,他经歷过不少。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一本帐,在段祺瑞段大人如此器重和抬举他刘师培的飘飘然中,他脑子里也很清楚,这位总理大人在犯着短命皇帝袁大头的一样的病。别看他段大人张口闭口是要“定国安邦”,是要“治国”,是要“扬中华之神威”,其实呢,他是要把中华变成他姓段的封建专制的家天下,他要建立起他封建专制统治的段姓江山,他要和袁世凯袁大头一样,要在中华神州这块宝地上当至高无上、至尊无比的皇帝,只不过不同的是,袁大头是真正想当皇帝,想復辟,想从共和倒退回到帝制,而段祺瑞段大人,他并不要当皇帝,他要当大总统,在“共和”这面旗帜下,实现他的封建专制统治的段姓家天下。对段大总理这肚子里的小九九,他刘师培揣摸得一清二楚。 对段祺瑞,他刘师培揣摸得很清楚,但他还是决定跟上这个“北洋三杰”中的“虎”走一走。既然这只“虎”由那篇《民魂精粹当盛说》的文章看上了自己,那何不也随之虎后也耀武扬威,风光一下呢?连孔丘孔大圣人也不是那么脱俗,他也日思夜想地想弄个一官半职哩。他不是早年也当过宋国的一名管粮草的小官,后又周游列国、聚徒讲学,到了鲁国,被看中重用,当了鲁国的司寇——司法长官,并还摄行相事吗?不要说自己小小一个刘师培了。当然,给袁大头鞍前马后地卖命是卖错了,未捕得上狐子,还倒惹了一身骚味,臭名远扬,与杨度、孙毓筠、胡瑛、李燮和、严復等人一起被列为十三附逆、帝制元兇,而遭到通缉,险些把命搭上,确实是栽了个大跟头。但给这段大总理卖命,是决然不会错的。有“共和”这个招牌在前面挡着,段大总理是想当总统,又不是想当皇帝,这绝对是万无一失的。 想到这里,刘师培也心安理得多了。 沁里一实落了,干什么事儿劲头也就足了。刘师培文思如泉,奋笔疾书,《修身大才之我见》、《国教论》等一篇一篇文章挥毫倾墨而出。 这一天,段祺瑞正在翻看着刘师培新近发表的几篇文章,心里很高兴。这位刘申叔还真可以,几篇文章,一篇比一篇有分量,完完全全与他段祺瑞的心愿不谋而合,有些语句甚至就是在为他段祺瑞当大总统而鸣锣开道。这位国故学教授,当年积极拥戴袁大头称帝,忠心耿耿地卖力奔波,还发表了《国情论》、《劝告旧同盟会诸同志书》等文章,来为袁大头称帝登基而奋力鼓吹。现在,他又忠心耿耿地为他段祺瑞当选大总统而卖力效劳,而且,说干就干,这一篇一篇文章写得完全不亚于当年给袁大头写的那些文章。 段祺瑞高兴地看着,不时地点着头。 确实真还可以。文人嘛,有奶就是娘。你只要给他一点甜头,他就会受宠若惊,感恩戴德地给你卖命。古人说:妹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何为“知己’勺知己就是不断地给他一些小恩小惠,给他一些甜头。看来,那次请这位北京大学国故学教授来总理府吃饭,是完全请对了。这都是徐树铮出的点子。徐树铮本人就是一身文人气,他很了解文人。 段祺瑞正高兴地看着,侍从轻轻走进来,见总理大人正在看报,未敢惊扰,先默默垂手立于门边静候。 段祺瑞眼睛没有离开手中报纸,问道: “什么事?” “徐秘书长求见。” “噢,又铮来了!”段祺瑞放下手中的报纸,抬起头,笑呵呵地说,“快,快,快请又铮进来!” 徐秘书长就是现任陆军部次长徐又铮徐树铮。徐树铮原来一直是段祺瑞内阁的秘书长,人们叫“徐秘书长”叫惯了,所以现在虽又当了陆军部次长,好多人还是仍然叫“徐秘书长”。 徐树铮,又铮是他的字,早年与段祺瑞相识,对段祺瑞敬服至极,所以也深得段祺瑞欢心。在段祺瑞的极力保举下,徐树铮被保送去日本士官学校学习,回来后,在袁世凯内阁陆军总长段祺瑞手下任陆军部学生处处长。在袁世凯袁大头利令智昏,拼力推行帝制期间,徐树铮因劝说段祺瑞消极抵制袁世凯称帝而被撤职,徐树铮弃政从文,创办《平报》,后又创办了正志中学,自任校长。民国五年,段祺瑞出任国务总理后,徐树铮任内阁秘书长,这最近又出任陆军部次长。 第112页 徐树铮经常为段祺瑞出谋划策,被人们称作是段祺瑞的“小扇子军师。” 徐树铮对段大总理敬服而又忠心耿耿。段祺瑞呢,也很欣赏徐树铮对他段祺瑞的忠诚,尤其是对徐树铮劝他不要支持袁大头称帝,他觉得这徐树铮很有些头脑,所以,对徐树铮一直也是另眼看待,很是亲昵,经常以徐树铮的字“又铮”来称唿。 徐树铮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 “来,又铮,到这边来!”段祺瑞笑呵呵地招唿道,“来看看那位刘师培先生写的文章!写得还真可以。比上次那篇《民魂精粹当盛说》写得还要好。” “大人,”徐树铮走上前来,从怀里掏出一张报纸,递给段祺瑞,“学生又给您带来一篇另外一个人写的文章,您请看!” “又有另外一个人写的文章?”段祺瑞看了看徐树铮,接过了报纸,打开,看见一篇用毛笔勾圈起来的“豆腐块”小文章,题目是《尊孔读经乃正道》,作者:林纾。段祺瑞把文章大概扫视了一下,抬起头问徐树铮:“这个林纾是个什么人?” 徐树铮回答说:“原来也是北京大学的教员,现在在上海,是位古文学家,还是位画家,同时,还是位翻译家。” “还是个翻译家?” “是的。法兰西国的作家小仲马的名着《巴黎茶花女遗事》,就是他翻锋过来的。他还翻译过大不列颠国的作家狄更斯的《块肉余生记》(大卫·科波菲尔)、还翻译过莎士比亚的戏剧故事《迦茵小传》、《撒克逊劫后英雄略》、《吟边燕语》……” “噢,我知道了,”段祺瑞把手一挥,打断徐树铮,“就是你去年给我说过的那个林什么南,是吧?” 徐树铮点点头:“就是。林琴南。林纾是他的名字,琴南是他的字。” 段祺瑞说:“这傢伙很不一般哪!按你给我讲过的,从来没有学过洋文,任何一种洋文都不懂,却成了个大翻译家,靠别的懂洋文的人一字一句给他把意思讲出来,他就翻译成中国文言文,竟还翻译了一百七十多本,真是个奇才呀,真是个奇才!”说到这里,段祺瑞突然觉得有点奇怪地问徐树铮:“这个人不是很崇尚西洋、很洋化的吗?怎么现在又对孔大圣人这么感起兴趣来了?” 徐树铮回答说:“他是个古文学者,是早年间清皇朝末年桐城派文人圈子里剩余下来的不多的几个人中间的一个,现在人们仍称他是‘桐城派’,从根底上,他是主张尊孔读经的。他除了这篇《尊孔读经乃正道》而外,还写了《论古文白话之相消长》、《致蔡鹤卿太史书》等许多文章,都是维护孔圣之道和纲常名教的明世佳作。” 段祺瑞高兴地大笑:“好啊!这在那位文选復古派的北京大学国故学教授之后,又多了一个在旁边为咱们敲鼓吹喇叭的人。这还有什么说的?!” 是啊,这还有什么说的?!刘师培作为段祺瑞第五盘棋上的第一个棋子打出去以后,马上就有自觉自愿地愿意充当他段祺瑞棋盘上的第二个棋子的,自己冲出来了。 所以说,刘师培这第一个棋子出击得很好,希望它不停止地再往前逐步推进。 段祺瑞心中甚感欣慰。 当然,第五盘棋上,刘师培只是一个开头的棋子,而那林琴南林野,是被他刘师培引出来的第二个棋子,现在,其他棋子都应该紧紧跟上才是。特别是一些很重要的王牌棋子,现在该相继出击了。 这很重要的王牌棋子,组织一个什么机构,来议定国会组织法、选举法,召集新的国会,就是当下接着应该打出去的棋子。 有些老兄建议成立一个临时参议院,来控制国会,这倒也是个办法,可以考虑成立一个北京临时参议院,让王赓王揖唐出面搞,担任议长,对原来的国会组织法和议员选举法进行大幅度的修改,然后公布。 这虽然也是个办法,但不能对他们过于信任。那些老兄有二心者居多,不能让他们完全控制国会。一旦让他们把国会控制权抓到手里,反过来再不完全听命于自己,那自己当大总统的事儿还不得泡汤。所以,那仅仅是个办法而已,临时参议院可以成立,让他们可以做一点表面上的事儿,事实也就是做给国人们和那些外国人们看,但实际上,自己还得有这么一个贴心的、完全听命于自己的什么机构才行。 二 搞个什么机构呢? 段祺瑞绞尽脑汁思索着。 搞个什么机构呢? 段祺瑞陷入了苦苦的思索之中。 落日的残辉从半开着的窗扇中投射进来,微弱无力地映照着这位“再造民国”的盖世元勛那明显已见苍老、背都已经有些驼了的身影。他侧坐在那里,显得有些浮肿的宽宽的椭圆形的脸上,布满了由于思虑熬神过度而出现的皱纹,纵横交错,粗细迭落,书写着他野心勃勃而工于心计的辛劳;而那双略微有些眯起来的眼睛,在黯淡而且这略有些混浊的目光里,闪忽着一种极度的愁苦不安以至焦灼焚心的神情。 看着总理大人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徐树铮半天也不敢再言声,默默地站在那儿,望着段祺瑞,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左右为难着。 第113页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段祺瑞总算开口了。先是好像气很短,勐地一下接不上来气似地怪声怪调地呻吟了一声,又歇缓了一下,才又慢慢地轻声叫道: “又铮!” “学生在。”徐树铮忙应答了一声。 “你还没走吗?”段祺瑞问。 “没有。学生在等大人的训示呢!”徐树铮回答道。 “嗯。”段祺瑞点点头,又喘了一口气,歇缓了一下,依然半睁半闭地眯着眼睛,慢慢地问道:“最近你见王揖唐了没有?” “昨天我们还在一起商量国会的事儿呢!” “在哪儿?在你家里?” “在安福胡同。” “你们经常在那里会聚?” “每隔三五天,我们都聚集在那儿聊一聊。”徐树铮回答说。 安福胡同。勐地,一个想法在段祺瑞的脑海里倏然一闪。他一下精神也来了,眼睛也睁开了,声调也提高了,说: “我有个想法:你和王揖唐何不在安福胡同那儿搞起来个什么什么团体,这样不是就可以更好地讨论一下国会的事情?” 徐树铮说:“学生和揖唐也是这样想的,今天来,其中就有这件事。我们想,就在安福胡同那儿成立个安福会,为以后新国会的正式成立打个基础。” 段祺瑞黯淡混浊的眼睛闪出了亮光:“对,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最好不要叫什么什么会,什么什么会很不好听。”段祺瑞沉吟了一会儿,“要不就学一下洋人,叫个俱乐部吧?” “安福俱乐部?” “对,安福俱乐部。”段祺瑞点点头“你看怎么样?” “好,大人所见极是,就叫个安福俱乐部。这样,好多事还更便于进行。” “你今天就去找王揖唐商量,要尽快地,最好就在这几天内,把安福俱乐部成立起来。参加俱乐部的人,一定都要是心向着咱们的人。” “明白。” “俱乐部一经成立,就马上着手于公布国会组织法和议员选举法,把声势造出去。” “是!” “可以把人都撒开,多派一些人到各省去,想办法让各地方的选举都能按照咱们的意思办。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把事情办好!化多少钱,以至用一些强硬手段,都不要紧。” “请大人放心!学生一定尽力办好!” “好!”段祺瑞点点头,忽地,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还有,把那个北京大学的国故学教授,那个刘师培,还有今天你说的这个翻译家林琴南,要继续紧紧拉住,不停地给他们些甜头,让他们通过尊孔读经多为我们说话,从旁边狠劲地为我们卖力使劲。”段祺瑞说着,精神也大振起来,他站起身来,在地上来回走着,“记住,不管什么时候,在中华这个国家里,只有用孔大圣人的经论,用三纲五常,用古时老祖宗留给我们的东西,才能把国人们的心收拢住。” 徐树铮听着,不住地点着头。 段祺瑞边来回走着,边说着:“再就是,洋人那边,尤其是东洋人那边,还要多去走动走动。咱们要干成一些事情,没有洋人特别是东洋人的大力帮助,是绝对不行的!我们需要他们的支持,尤其需要东洋人的支持,当然,主要是钱的支持。钱,当然,他们不会白白借给我们的。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人家要是向我们提出点什么要求,我们也不要过于刁难人家。我们依靠人家的时间还长呢!所以,我们有时候吃上一点亏,也没什么。要记住这一点!一定要切切记住这一点!安福俱乐部成立以后,遇事要多多听一听那些洋人们尤其是那些东洋人们的意见!” 三 二月。残冬时节。空旷的长天上,白日如一个冰盘飘浮着。山川大地仍还被一些顽固地凝结着的残冰余雪剥剥落落地覆盖着。长长的寒冬的尾巴,时不时还从地面扬起一阵砭骨的寒风,扫打着那些光秃秃的树枝和路边墙跟枯萎的衰草。天地间仍还是一片使人寒惊的清冷。 坐落在北京东北处相距七十公里的居庸关外的八达岭长城,也是仍还处在黑白相间的残冰余雪之中。 长城上,身穿蓝色丝绸棉袍、外面又披着一件黑色皮斗篷、头上戴着顶黄灿灿的高筒狐子皮帽、还戴着一副墨色雪镜的段祺瑞,踏着石阶从高处走下来,沿着长城缓缓走着;边缓缓走着,边兴致勃勃地观赏着长城内外的山河壮景。 徐树铮、王揖唐等人紧紧相随在后。 八达岭长城是中华神州之壮观万里长城中保存得最为完整、又最具有代表性的一段。它犹如一条跃然飞腾的巨龙,盘旋蜿蜒于巍峨起伏的燕山的群峰峻岭之中,气势磅礴,雄伟壮观,居高临下,颇具有威镇山河之势。 段祺瑞段大总理以武立世,并无一点文人骚客之癖,所以不大喜好游山逛景,但近两年来,也就是从他运筹帷幄,建树下了“再造民国”的盖世奇功之后,不知怎么,登八达岭长城,在长城上俯视长城内外,举目远眺莽莽山河,成了他段祺瑞段大总理的一大爱好。尤其是在每当事顺心意,心里面特别高兴和得意时,他是必定要来这八达岭长城走一走,看一看。按他的“小扇子军师”徐树铮私下窃议说:“古人诗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大总理这是在登高望远踏长城而指点江山,来勾画自己的雄伟宏图呢!” 第114页 这话也并非没有道理。 自“再造民国”,功盖神州之后,段祺瑞无时无刻不在认为自己应该是中华神州的主宰,他无时无刻不在谋划着名自己的雄图大略。 远一些就不说了,就近一个时期组织安福俱乐部来说,便就是他段祺瑞的谋略之一。 说是说,徐树铮、王揖唐确实真不愧是段大总理的心腹之人,尤其是徐树铮,不愧是段大总理的“小扇子军师”,而且,还又与靳云鹏、曲同丰、傅良佐三人齐名被称之为是段祺瑞的“四大金刚”,他们对段大总理的指令,完全就像是对皇帝老子的圣旨一样看待的。 就在段祺瑞对徐树铮说了句“这几天内,给我马上把安福俱乐部弄起来”的话以后,徐树铮丝毫不敢怠慢,从总理府那儿回来的第三天,就和王揖唐等人一起,把安福俱乐部弄了起来。 (自此后,在中华近代史上,就有了一个由段祺瑞牢牢掌握在自己手心里的亲洋人的特别是亲东洋人的安福系派政治势力集团。) 安福俱乐部成立后,也是依照段大总理的旨意,开始大批地往各省各地区派人,去掌握那里的议员选举,为国会,其实也就是为安福国会的成立奠定基础。 安福俱乐部的成立,对段祺瑞来说,真有点如虎添翼的架势。这只“北洋三杰”中威名赫赫的“虎”,很是得意洋洋,确实就像是一只真正的山林勐虎了,浑身裹带着一股子强勐的雄风,杨头昂立于万峰之巅,傲然俯瞰着脚下这中华万里神州的山河大地,不可一世。那连绵起伏的丛山峻岭,那汹涌奔腾的滔滔江河,那无边的茂密的林海,那辽阔的肥沃的田野,以及在这中华神州山河大地上的万物生灵,似乎现在都已踏在了他段祺瑞的脚下,已成为他雄心勃勃、大展宏图、成就其辉煌大业的场所。 就在这一切都特别顺的同时,昨天,驻日本国公使章宗祥从东京来电,说东洋人考虑将再拨出一批巨额专款,借给中国专供安福俱乐部活动使用,这不正是一件雪中送炭、腹飢送食的天大的好事吗?! 段祺瑞兴奋到了极点。在这寒气尚还砭骨的残冬时节,他却如同在炽烈的火炉中似的,浑身灼热,以至于一夜都没有好好入睡。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派人叫来了徐树铮和王揖唐,一起来到了这八达岭长城上。 在冰盘似的太阳和无云的天空映照下,仍还被顽固硬实的残雪余冰半遮盖着的长城和长城内外的山河大地,到处都反射着白花花的冰冷而刺目的寒光,一眼望去,到处都是一片耀眼的死一样的灰白,都像墓地一样的阴冷而沉寂。只是间或有几只黑漆漆的寒鸦,可能是见有人来了,便从长城城墙的墙头处以及垛口处扑稜稜地一下飞起,发着一声声使人悚然发憷的嘶哑而尖利刺耳的噪叫,向高空,向远处,刷刷地拍翅飞去。再就是,偶尔还可见有零零散散的几个面容黑黄枯瘦、衣裤槛缕不堪的庄户卖柴人挑着小山似的柴捆子从长城城墙下面走过。还有,往远一点望去,远处旷野山地间,还可以影影绰绰看见一些从别的什么地方逃难而来的灾民们,有男的,有女的,而且好像还有老人、小孩儿,正在从残冰余雪下面寻找着、刨挖着可以充飢的烂草根。 段祺瑞带着徐树铮、王揖唐等人在长城上兴致勃勃地缓缓走着;边走着,边内外两边观赏着,时不时地,段大总理还笑呵呵地同徐树铮、王揖唐说上几句。 突然,长城下面,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狂勐地传来,由远而近,渐至跟前。 段祺瑞及其随从们都停下了脚步,朝下望去,只见是几个东洋人军官在骑马游玩,看来可能是兴致上来了,在争先恐后、策马狂奔地比赛骑马。 东洋人军官抖缰狂驰而来,就在狂驰过那几个卖柴的庄户人身边时,跑在前面的一个东洋人军官的奔马,把一个未来得及闪躲开的挑着柴捆的卖柴老汉撞翻在地。紧跟着,后面又有几个东洋人军官正策马相继狂驰而来。这几个东洋人军官不仅没有因见卖柴老汉被撞翻在地而勒马收缰止蹄,反而更狠磕马肚,抖缰驱马狂奔,只见随着一片尖利的吼叫声和狂笑声,一阵雨点般杂乱的铁蹄,从卖柴老汉的身上乱踏而过。 一股铁蹄扬腾起的污黑的冰尘雪雾后面,留下的是一片惨叫声、悲恸的喊叫声、哭声和悲愤至极的痛骂声。 卖柴老汉被乱蹄踏死的惨景,以及那撕裂心肺的惨叫声和哭喊声,使得长城上观看的人都不知怎么才好,都不约而同地小心翼翼地把目光投向段祺瑞,想看看总理大人的态度。 段祺瑞很平淡地把视线从长城下面收了回来,说了句:“马惊起来,是任何人都挡不住的。那老汉自己也太不小心了!”边说着,边像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似地继续缓缓地向前走着,依旧兴致勃勃地朝着长城两边各处观看着。 徐树铮、王揖唐等人紧紧跟随着。 走了几步,段祺瑞头一侧,轻声叫道:“又铮!” “学生在。”徐树铮上前一步,应答道。 段祺瑞边走边嘱咐说:“你派人去打问一下刚才那卖柴老汉的情况,看看他家再有没有其他什么人,如果家里还有人,就送上五十块大洋去,安抚一下。” “好。” 第115页 “再就是,这件事让他们家里人再不要乱说乱闹了,不要惹得东洋人那边不高兴。” “是。学生现在就派人去。” 徐树铮说完,就转身朝后走到一个侍从官跟前,给侍从官低声安顿了一下,那侍从官转身下了长城。 往前又走了几步,段祺瑞在一垛口前停住步子,从瞭望口往外望着,轻声又叫徐树铮: “又铮!” 徐树铮上前应道:“学生在。” “章宗祥昨天来电说,东洋人愿意再借一批款子给咱们,专供安福俱乐部活动用,他没说具体是多少、什么时间款子可以到手吗?” 徐树铮回答说:“款子的具体数额和到手的具体时间,说是由日本国参谋次长田中义一先生和章宗祥公使商谈后再走。” 商谈后再定。商谈什么?段祺瑞心里很清楚,章宗祥在来电中也说了,就是要签订那个《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嘛! 去年,俄国赤色革命,种田的、做工的以及一些士兵们,在一种叫什么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的煽惑下,起来暴动,推翻了原来的政府,成立了由他们种田的、做工的和士兵掌权的什么苏维埃赤色政府,这使得世界各国政府都极为恐慌,也极为仇恨,他们害怕这赤祸蔓延,殃及到他们的头上。尤其是对于东洋人来说,他们与俄国隔海相邻,近在咫尺,更是特别的惶恐和仇视,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趁着这赤色俄国还没把脚跟上稳就把它吃掉。这些东洋人诡计多端,他们想趁眼下这个乱劲,把原来沙皇政府在中国北满地区的地盘,先抓到自己手里,然后进而再去慢慢把俄国西伯利亚地区也抓到手里。他们藉口什么“俄国情势于协约国日形不利”,说中日两国应在军事上联起手来,共同行动,应该签订一个《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这样一来,许多事情就会好办得多。根据《协定》,日本军队可以在中国的北满等所谓的“军事行动区域之内设置谍报机关”,中国方面还要承担为日本“提供军事所需之地图及情报”的义务,当地的中国地方军政官员要对日本军队的一切军事行动“尽力协助”,在日本军队向俄国进军时,中国不但有义务派遣军队,而且所派军队的一切行动“应纳入日本军司令官的指挥之下”,等等。 东洋人是有点过分,他总是想方设法地要在你身上占点便宜。经常是,他告诉你,要给你一口肉吃,但只是讲,并不马上给,先把你的胃口吊起来,诱一诱你,等他从你那里捞回了十日甚至二十口肉后,才把那一口肉扔给你。当年袁大头为了能当上皇帝和东洋人签订的“二十一条”,就是这样的。现在东洋人又要他段祺瑞明确表态的《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其实也是这样的。两个协定,一大一小,其实质都是一样。怪不得昨天章宗祥来电说,东洋人同意借款,但借款的先决条件是,要签订《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当时内阁就有人大声疾唿,痛心疾首地大声唿喊: “总理大人哪,这又是一个‘二十一条’!这是个小‘二十一条’呀!不可签!千万不可签呀!” 不可签。不可签,谁又能给借款?眼下需要钱!急需要钱!只要能借上钱,签个吃点亏的协定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个《共同防敌军事协定》,怎么能说成是“又一个‘二十一条’”呢?!两者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呢?袁大头给东洋人签署“二十一条”,是为了他能当上皇帝。而我段祺瑞和东洋人的这《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是为了“共和”,为了民国,两者怎么能等同而论呢?!简直是愚夫之见! 吃亏,肯定是要吃点亏的!但是,捨不得孩子,打不了狼。吃点亏也罢,东洋人诡计多端也罢,目的就是为了借款。只要能借上款,能让安福俱乐部顺畅地活动,管它别的什么呢! 想到这里,段祺瑞把视线从垛口的瞭望口外收回来,转过头,对徐树铮说: “通知章宗祥:让他和日本国那个参谋次长把那份《共同防敌军事协定》签了!” 第十六章 来北大半年多的时间,赵瑞芝已不再是湘水江畔那活人坟墓孔府里柔弱温顺的大少奶奶了,在她面前,已广阔地拓展开了一个崭新的天地,她强烈地感受到一种博大浩气的吸引和春潮般的激盪。 一 赵瑞芝手里拿着一期新出版的《新青年》,步子轻盈地沿着林荫道碎石小路,朝北大校园走去。 春风徐徐吹来,轻轻吹拂着她的面颊,虽然仍还带着点严冬过去后残留下来的一股余寒,但终究是春回大地,暖融融的,温煦宜人。她感到一阵舒心的欢畅。 今天是个星期天。她是去参加《新青年》文章讨论会的。她、漆小玉、张国焘、邓仲澥、高尚德、许德珩、孔文才、宋维新、易克嶷等十几个男女同学经常聚集在一起研究讨论《新青年》上的一些文章,后来他们就约定把这个讨论活动也可以说是讨论会固定下来,就固定在每一期《新青年》出版后的第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大家推举许德珩为召集人。每次讨论会的地点,由召集人临时通知。李大钊主任、陈独秀学长、以及胡适教授、钱玄同教授、刘半农教授等人,也经常来参加他们的讨论会。今天正是这个例行讨论会的日子,听说那几位师长今天也都要来。因为天气已经转暖,今天天色又是特别得好,春光明媚,风和日丽,地点就定在北海琼华岛上白塔下面。 第116页 赵瑞芝原来说好是和漆小玉一起去的,可是昨天晚上家里有事把她叫回家去了,赵瑞芝就只好一个人去。 寝室里再也没有其他的人了。林丽萍被家里一封急电召回青岛去,已经快一个月了,至今还未回来。陶美玲成了枝花,成了舞后,成了社交场上引人注目的红人,到处去参加各种各样的社交活动,去参加各种各样的舞会,经常和她见不上面。“辣妹子”宋一茗,过去倒是一直和赵瑞芝、漆小玉一起参加讨论会,后来同几十名留法勤工俭学的男女同学一起去巴黎了。那一次,宋维新被妹妹死缠活缠地差一点也一起去了巴黎,但犹豫了几天后,终究还是决定暂时不去,按他宋维新自己说,是想在《思想者》的基础上,也模仿罗丹雕塑出一套《地狱之门》群雕以后再说;还有,听说国画大师、上海国画美术院院长刘季芳刘海粟先生,接受蔡元培校长的邀请,要来北大讲学并举行个人画展,宋维新说他也想听一听刘海粟先生的讲学和看看刘先生的画展,这是他认真学习的好机会,他不想放过,所以,去巴黎勤工俭学的事情往后推一下再说。这些当然都是很重要的原因,但其中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其他好多人都不知道,但孔文才能猜测出来,其实也已经看得出来,宋维新之所以迟迟疑疑,最后还是决定不去法国,是因为他的心一直紧紧挂在赵瑞芝身上。这一点赵瑞芝自己知道不知道,说不上来。 赵瑞芝如愿以偿来到北大这曾是她心目中最嚮往的神圣的殿堂已经半年多了,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她跟她所崇敬的李大钊、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刘半农等这些主任、学长、教授们在一起,亲耳聆听他们讲话,接受他们在知识上和人生上的耐心指导,使她受益匪浅。她自己有些什么疑难的问题,以至心里有些什么解不开的疙瘩,也大着胆子云登门向他们求教。刚开始时,她多少还有点心慌胆怯,不敢去,有时候拉上“辣妹子”宋一茗一块儿去,有时候拉上漆小玉一块儿去,不过大多次都是拉上“辣妹子”去,让“辣妹子”给她壮胆。后来,去了几次,见这些满肚子学问的大主任、大学长、大教授们没一点架子,是那么热情温和,那么平易近人,那么可亲,那么耐心,慢慢地也就不慌怯了,也敢自己去了。赵瑞芝明显地感觉到,这短短的半年多时间,她赵瑞芝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已完全不是湘水岸边湘阳县上的那尊孔崇儒的赵府里成天与《烈女传》、《女儿经》、《女四书》、《二十四孝图》为伴、连笑都不敢开口,说话走路都不敢出声的软弱柔顺的二小姐了。她一下觉得自己勐然又年长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她从沉冷而愚昧变得热情和聪慧了,她从无知而空虚变得好学和充实了。她从那些可敬的师长那里知道并懂得了许多过去根本不可能知道也根本不可能懂得的事情和道理。 来北京之前,还是在湘阳县和长沙时,是陈仲市陈独秀先生和李守常李大钊先生的文章第一次打开了她的眼界。陈学长极力宣传科学与民主,发起开展新文化运动。他的《敬告青年》一文,以六点希望,希望青年们以自己的青春和朝气,奋起向封建专制、向陈腐和黑暗作坚决的斗争。李大钊主任的《青春》一文,更是以气贯长虹的宏伟气势,号召青年们奋起反对专制腐朽的封建主义,以革命的精神,来“冲决歷史之侄桔,涤盪歷史之积秽,新造民族之生命,挽回民族之青春”。后来,赵瑞芝又看到了陈学长的《文学革命论》和胡适先生的《文学改良刍议》,他们从文学这一角度,提出“八事”观点、“三大主义”,挥起“文学革命”的战旗,如利剑般刺向束缚人们心灵的封建专制文化的羁网。这些都使得她赵瑞芝情激心热,感到振奋,也使她强烈地产生了想来北大上学、能亲耳听教于这几位大学者门下的愿望。阅之不如听之,听之不如效之。果为其然,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她觉得在她面前,比过去更为广阔地拓展开了一个又一个崭新的天地,她也一次比一次更为强烈地感受到一种博大浩气的吸引和一种春潮般的激盪。 在这里,她进一步懂得了国家与民族,也更深层次地懂得了人与社会,懂得了个人的人生应该和社会、和国家与民族紧密地联繫在一起,懂得了人应该敢于追求,应该有信念。 人生。何为人生? 有人说:人生是一场戏,可能是悲剧,也可能是喜剧,每个人都在社会这个大舞台上卖力地扮演着各自的角色,极力投入地演着自己的戏,或者文唱着,或者武打着,或为红脸,或为白脸,或为花头,或为黑头,喜怒哀乐,各表其情,善恶美丑,各具形态,都赤条条地出场来,又都赤条条地下场去,《红楼梦》中破足道人唱的“荒冢一堆草没了”是共同的最后归处,毫无例外; 也有人说;人生是一场梦,如唐朝诗圣李白所说:“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就是说,人的一生就像做梦一样,虚无缥缈。有的人善做好梦,而有的人常做恶梦。做好梦者,或高官厚禄,或荣华富贵,醒转过来后,仍飘飘然陶醉于中,恋恋不捨,回味不尽;做恶梦者,或落入虎狼恶魔之口,或从高空悬崖上坠下,劫难重重,险象丛生,死里逃生,醒转过来后,仍憷憷然心惊肉跳,冷汗淋漓,默默祈祷恳请苍天护佑; 第117页 也有人说:“人生如白驹过隙”,就是说,人生非常短暂,如日影从缝隙间掠过一样,倏然而过。三国时曹操曾作诗以朝露相喻:“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的儿子,以《洛神赋》、《与杨修书》和“煮豆燃箕”的《七步诗》而着名的建安奇才诗人曹子建曹植也曾以“风吹尘”、旅途中暂住客寓以及朝霜,为此,而赋诗吟道:“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日月不恆处,人生忽若寓”,“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 另外,还有好多说法:什么“人生如花草”,春夏茂盛,秋来凋零,“好花不长开,好景不长在”,什么“人生如苦海”,人世间每个人,就包括帝王将相在内,都毫无例外地浸泡在无边无际的深沉的苦海之中,被折腾来,折腾去的,大口大口地吞咽着辛辣苦涩的苦水,穷人家的人是这样,富人家的人也是这样,那些位高权重的达官贵人们也是这样,等等,等等。 除所有以外,还有两种说法—— 其一,说“人生是一条河”,一条浩浩荡荡浪推浪,奔流入海不回头的河。在奔涌中,有时有欢乐的浪花激腾而起,有时也翻卷有痛苦的浪花;有时是直直地、顺畅地向着远方流淌而去,也有时是歷经千难万险,千迴百折,在险滩暗礁间蜿蜒;有时是风平浪静的吟唱,明月星光下的漫步缓行,而也有时是风雨雷电下的狂吼,惊涛恶浪的汹涌奔腾;但不管怎样,它勇往直前、奔向大海、汇入大海的决心和意志不变。 对这一种说法,陈独秀陈学长非常欣赏,他在几次讲课中,都兴致勃勃地讲述这“人生是一条河”的说法,讲得有滋有味,很引人入胜。当然,讲课中,他也时不时地流露出他对那几种有关人生的说法,什么“人生是一场戏”、什么“人生是一场梦”,什么“人生如朝露、朝霜”以及“人生如花草”、“人生如苦海”等,也表示欣赏和贊同,自己也时不时地感慨一下,但较多的还是欣赏“人生是一条河”的说法。 其二一种说法,就是说“人生是一条路”,是一条迢迢伸向远方的路。这条路中间,有一段可能是笔直的、平坦的大路,有一段可能是窄窄的、坎坷不平、弯弯曲曲的小路,还可能会出现一段重峦叠蟑扑面而来、幽谷深渊突断去路的崎岖险恶的山路;在这条路上,有风和日丽、花香鸟语的绮丽风光,但更多的则是在风高月黑之中奋进,以至顶着雷鸣电闪,狂风暴雨肆虐前行。但不管怎样,它伸向那理想的远方的目标不变,意志不移,信心不动摇。 李大钊主任对这一种说法很是贊同。好几次,在图书馆红楼举行的关于国家与民族的前途、关于青年作为国家与民族的中坚力量、应怎样投身于社会、投身于时代大潮中、去唤起民众、为国家与民族的生存与发展奋勇献身的讨论会上,李大钊教授在慷慨激昂的讲话中,都说“人生是一条路”,是一条通往理想的奋进的但也是风雨兼程的曲折的路。然而,应该坚信:风雨兼程和曲折是暂时的,而理想和奋进是永恆的! 对人生这个问题,赵瑞芝过去很长时间里是贊同前面那几种说法的。她被紧锁在其实也就是囚禁在那黑色铁门的高墙大院里,被窒息在那阴暗、沉闷、到处都是一种陈腐的霉味儿的活人坟墓里,她被悲悽沉沉笼罩着,”悲悽如一张巨大的冰寒的黑色铁网,把她同罩着,她就像被吞噬在沉黑寒瑟的秋夜里,看不见一点星光,更望不到一点曙色,沉压着她的,除了阴沉沉的冰冷、陈腐的霉味儿、死亡般的沉寂,仍是那冰冷,那霉味儿,那沉寂。她就觉得她是那人生悲剧中的人物,她是那人生恶梦中的牺牲者,她就是被淹没在那人生苦海中的溺水者。但后来,来到北大后,听了李大钊和陈独秀两位学长教授的讲课和讲话后,她像是从黑色铁阿里挣脱出来了,她感到一种轻快和由衷的欢愉。她贊同陈独秀学长关于“人生是一条河”的讲评,但她觉得李大钊主任关于“人生是一条路”的评论更符合实际,她过去就是在黑路上悲悽地走着,找不着路,看不清方向,现在,她找到了自己应该走的路,她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希望。 再就是,《新青年》也是她形影相伴的师长和挚友。过去,在湘水和在长沙时,她主要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看,有时候还借不上,现在,她每一期都能看上,而且,这边刚一出版,她那边就能到手。她每一期都认真地仔细地看,上面所登载的每一篇文章,她都两遍、三遍、甚至四遍、五遍地反覆地阅读。每一期新出版的、散发着浓郁醉人的油墨清香的《新青年》,都向她展现出一个崭新的世界,而里面的一篇篇文章,李大钊李主任的、陈独秀学长、胡适博士的、以及钱玄同教授的、刘曲庵刘半农教授的、除这些《新青年》的编委以外,还有其他许多人的一些文章,又都给她打开了一扇又一扇崭新的、观赏新天地的门窗。她一字一句地潜心读着,字里行间的每一句话都以一种特殊的震撼人心的力量,启迪着她的心灵,使她激动,使她感奋,使她情不能自抑,沉醉于其中,有时候,她甚至忘记了时间的行进,忘记了吃饭,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文章所描述的境界和思索的深渊中。 第118页 有这么多学者、教授,有这么多思想先驱给她引路,给她点亮着人生路上的明灯,还有《新青年》如一支火炬时时燃烧在她身边,这都使她心房里鼓满了一种被希望、理想和信念激发而起的青春激盪的豪情。她觉得,在她面前,一条熠熠辉耀着自由曙光的科学与民主的宽广的大道,正向着那理想的远方伸延而去。 此时,和每一次参加《新青年》文章讨论会一样,赵瑞芝就是满带着这种被希望、理想和信念激发而出的青春激盪的豪情,去参加新近出版的这一期《新青年》文章讨论会的。 关于这一期《新青年》文章讨论会,昨天下午,许德珩在给赵瑞芝通知开会地点时,就把要讨论中心内容已给赵瑞芝大概说了一下,说主要针对上一期刊载的、署名“王敬轩”,题为《给新青年编者的一封信》的文章,和这一期针锋相对刊载的、署名“新青年记者”、题为《復王敬轩书》的文章,都各自谈一下自己的看法,因为有人对这两篇文章的发表已很强烈地提出了不同意见。 有些人不大知道,但有些人已经很清楚,赵瑞芝他们北大的学生老师都很清楚,这是《新青年》其实也就是陈独秀学长和钱玄同、刘半农两位教授共同谋划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场“双簧戏”。 原来,《新青年》在陈学长去年还没来北大之前,还是在上海《青年杂志》时,发表了胡适教授的《文学改良刍议》,紧接着,陈独秀学长又发表了自己的《文学革命论》,这刺向封建专制文化的利剑,这烧向腐朽黑暗的烈火,就等于向旧的封建专制文化的堡垒,发起了声强势勐的进击。那些死硬地坚守在封建文化旧堡里的復古派文人们,似如末日来临,惶惶不可终日,但外表上仍装出一副自以为清高的样子,以冷漠而待之,不进行还击,依然故我而自行事之。《青年杂志》随陈独秀来北京改刊为《新青年》后,向封建专制文化旧堡垒的进击更加强勐,大有彻底摧毁这陈腐的旧堡垒之势。这使得那些復古派的文人们,那些孔家店的遗老遗少们,那竭力宣扬国故復古的“文选派”刘师培之流们和那死守着“桐城派”老古董圈子恋恋不捨的林琴南之流们,内心都越发无比的慌乱和惊恐,但表面上还故作镇静,装出一副“不值一斗”的神态,漠然相待,与《新青年》的文学革命派不正面交手。这样下去,当然不利于文学革命进一步向纵深发展。于是,陈独秀学长和钱玄同、刘半农两位教授商议了一下,决定想个办法,再狠烧上一把火,就让钱玄同教授假借名王敬轩,在上一期《新青年》上发表了一篇极力反对文学革命、为封建专制文化辩护的、题为《给新青年编者的一封信》的文章,紧接着,又让刘半农教授以记者的名义,在这一期《新青年》上发表了《復王敬轩书》的文章。一反一正,“敌对”双方,针锋相对,进行了激烈的论战。钱玄同借名王敬轩,俨然以“文选派”刘师培之流和“桐城派”林纾之流的代言人自居,对新文化和文学革命极尽污衊之能事,进行了恶毒的攻击。而刘半农则借记者答覆的名义,对污衊和攻击新文化和丈学革命论调、对復古思想,都给予了无情的、淋漓尽致的抨击。 这一场“双簧戏”演得惟妙惟肖,活灵活现,在整个北大校园以至在整个社会上,都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赵瑞芝他们今天讨论的,就是这个内容。 二 赵瑞芝从林荫道上下来,斜插进一片小松树林子里,走上一座已显出了青翠绿茵的小土坡,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朝前走去,拐来揭去,北大校园就展现在她的面前。 参加讨论会的人大部分已经来了。 李大钊主任、陈独秀学长、胡适教授,还有钱玄同、刘半农两位教授,今天也都来了。同学们都正围拥在几位师长周围,像是在请教着什么问题。 赵瑞芝朝他们走去。 在正式成为北大学生后的那个星期天,因为心情特别高兴,也用不着女扮男装、遮遮掩掩的了,更用不着躲躲藏藏的了,她赵瑞芝、宋一茗、漆小玉、还有林丽萍、陶美玲,这北大率先开放女禁的第一批女学生们,都大胆地穿上了自己的女儿装——赵瑞芝、宋一茗、漆小玉、林丽萍都上身穿着长到腰部的白色软缎衣衫、下面是黑色长裙,陶美玲上身是桃红衣衫、下身是黑色长裙,衣衫和长裙都勾勒出她们苗条体态婀娜多姿的娉婷,她们在宋维新自告奋勇的热情地引导下,曾把北大整个校园都转着看了一下,转了几乎大半天。她们高兴极了,像痛饮了一顿美酒似的,情激心热。一张张脸都红扑扑的,如桃花盛开,说不尽的娇艷妩媚;一双双眼睛都迸发着惊异而欣喜的亮光,莹莹如玉,异彩灼灼,充满了热烈、活泼。一路上,她们都是欢声笑语不断。 宋维新最先从老远就看见了赵瑞芝,忙快步子上前迎了过来,招唿道: “瑞芝同学,大家都来了,就等你们呢!咦,怎么就是你一个人来?漆小玉同学呢?” “家里有事,昨晚回家去了。”赵瑞芝回答说。 两人边说着,边来到了塔下。 “瑞芝同学!”李大钊李主任热情地招唿赵瑞芝。 赵瑞芝也忙向站在一起的李大钊和陈独秀施礼问候: 第119页 “李主任好!陈学长好!” 赵瑞芝发现和李大钊、陈独秀站在一起的,还有一位年约三十七八岁、身穿灰色长布衫的学者模样的人;个子不高,神采奕奕,两道短而粗的浓黑的横眉,透着一种冷峻的坚韧和刚毅,尤其是那双眼睛,炯炯迸亮,闪烁着一种能洞察一切的深邃和敏锐。 “瑞之同学,来,过来认识一下,这是教育部的周先生,周豫才周树人先生!”李大钊热情地招唿着赵瑞芝,把那位身穿灰布长衫的学者介绍给赵瑞芝,完后转过脸把赵瑞芝又介绍给那位周先生:“这就是上次我和仲甫先生给你讲过的那位赵瑞之同学,蔡校长开放女禁收的第一名女大学生。” 赵瑞芝满面通红地笑了笑,多少有点拘谨地向周先生鞠躬行了个礼,轻声问候道: “周先生好!” 周树人上前一步,伸出双手连连谢礼说: “瑞芝同学,无须这样多礼!无须这样多礼!” 赵瑞芝脸红红的,抬起了头,望着周树人,微微笑着,怯声怯气地轻声说: “以后还恳望周先生多多指教瑞芝!” “哪里?哪里?倒是豫才今后要多向瑞芝同学学习才是。”周树人爽朗地笑着,炯炯双目真诚地流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钦佩和赞赏,说:“瑞芝小姐乃当今性刚志强女子,豫才早就听守常先生和仲甫先生介绍过,豫才实实敬佩至极。” “周先生过奖了。”赵瑞芝脸上由羞赧而越发涨得通红,火辣辣的,就像被一团炽烈的火烘烤着似的。 正这时,讨论会召集人许德珩过来向李大钊和陈独秀问道: “李主任、陈学长,人都来得差不多了,讨论会是不是就开始?” 李大钊望了望陈独秀:“您看呢,陈学长?开始吧?” 陈独秀点点头:“那就开始吧!” 许德珩宣布讨论会开始。 大家都围拢在了一起,各自都选好了自己坐的地方,坐了下来。 “今天讨论的主要内容,昨天我给一些同学事先已经打过招唿,就是针对近期钱教授和刘教授两位教授以‘王敬轩’和‘《新青年》记者’的名义发表的两篇文章,都各自谈一谈自己的看法。”许德珩像每次一样,首先简略地讲了讲本次讨论会的中心内容,“这两篇文章发表以后,在社会上反响很大,有贊同的,有反对的。我们在座的看法可能也不一定一致,所以希望大家都能畅所欲言地谈一谈,相互取长补短,以便求得共识。今天,李主任、陈学长、胡适教授、以及钱教授、刘教授都来参加我们的讨论会,另外,还有教育部的周树人先生,也来参加我们的讨论,为此,我代表讨论会的全体同学,向各位尊敬的师长特别表示衷心的欢迎和谢意。” 许德珩说着,带头鼓起了掌。 立时,白塔下腾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现在,”许德珩接着说道,“请李主任和陈学长给咱们先讲一讲!大家欢迎!” 掌声又起。 掌声息落后,李大钊对陈独秀笑着说:“陈学长,您讲讲吧!” “你讲吧!”陈独秀仰了仰下巴颏儿,笑笑说。 “还是您讲吧!长者为上嘛!”李大钊诚挚地说。 陈独秀笑笑,说:“好吧!既然非得让我说,我就说上两句吧!我先给同学们介绍一下:教育部的周先生学识渊博、文笔犀利,经钱玄同教授引荐,现已正式兼作我《新青年》编辑,希望同学们今后多多向周先生请教!” 同学们向周树人先生热烈地鼓掌。 周树人先生微微笑笑,向同学们表示由衷的谢意,他声调不高,很沉稳,但嗓音雄浑,很有力度地说: “陈学长过誉了!豫才才疏学浅,实实不敢领受‘请教’两字,但豫才愿与同学们一起,相互为师,教学相长,恳望同学们不吝赐教为好!” “谦虚了!太谦虚了!周先生太谦虚了!”陈独秀摇摇头,不以为然地笑着说,“好了,再不客套了!现在我来就今天讨论的中心内容说两句,这次玄同先生和半农先生演出的这幕‘双簧戏’,实不相瞒,是仲甫与两位先生共同策划的。大家知道,封建文化专制现已成了阻碍我们社会前进的绊脚石,就像昨天我在课堂上给同学们讲的那样,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人们止不住漾出一阵轻微的嬉笑。 陈独秀接着讲道:“孔家店就是这又臭又硬的茅厕里的石头堆砌起来顽固的堡垒。孔学就是一种拼命地维护腐朽的封建专制制度的邪说。关于这一方面,过去,我,守常先生、适之先生,以及玄同先生、半农先生等,曾多次给同学们讲过。别的不说,就那‘三纲”之说吧,儒者三纲之说,为一切道德政治之大原。君为巨纲,则臣于君为附属品,而无独立之人格矣;父为子纲,则子于父为附属品,而无独立之人格矣;夫为妻纲,则妻于夫为附属品,而无独立之人格矣。率天下之男女,为臣,为子,为妻,而不见有一独立自主之人者,‘三纲’之说的实质就在此。这种邪说,其实就是一种奴隶道德之说。要恢復独立自主之人格,就一定要打破这‘三纲’之说,打破这奴隶道德之说。再则,‘三纲’之说,内含之根本意图,在于维护阶级制度。所谓名教,所谓礼教,都是意在拥护别尊卑、明贵贱之制度。一句话:这种封建专制文化所宣扬的道德,就是为封建统治服务。主张尊孔,势必立君,主张立君,势必復辟。袁世凯称帝,张勋復辟,不都是用尊孔復古来开道的吗?共和以独立平等自由为原则,与纲常阶级制为绝对不可相容之物,存其一必废其一,这是绝对不容置疑的!可现在有些人,仍把那些数千年之前的残骸枯骨紧搂抱在自己怀里,视为奇世珍宝,视为圣物,死守着那陈腐的圈子,冥顽不化。为打破这封建专制文化,仲甫在《新青年》上先发了适之先生的《文学改良刍议》,后又发了拙作《文学革命论》,原想定能引起一场鏖战,但没想到,陈腐圈子里的那些先生们根本不来正面交锋。听说咱们的那位刘申叔刘师培先生写了一篇《民魂精粹当盛说》,把一节妇自杀殉夫的愚昧之举,竟称之是‘义德之表率’,‘民族灵魂之精粹’,‘当发扬光大’。此文在《国粹报》上发表后,听说立即得到了段祺瑞段大总理的赏识,听说还特地把咱们的刘教授专车接到总理府去美餐了一顿。无独有偶,紧跟刘师培之后,那位林纾林琴南先生也来了一篇《尊孔读经乃正道》的奇文。这些先生们和咱们都不正面交锋,採取的是‘你说你的,我干我的’的办法。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和玄同、半农两位先生商量了一下,实出无奈,才想了这么一个办法,用激将法来激一下这些什么‘文选派’、‘桐城派’的先生们。” 第120页 说到这里,陈独秀稍微停顿了一下,把脸转向胡适,微微笑着说: “适之先生,您是这场文学革命的发动者,是您的《文学改良刍议》打响了这场文学革命的头一炮,听说您好像对玄同先生和半农先生的这场‘双簧戏’不是很贊同,是这样吗?” 胡适淡淡地一笑,说:“适之认为,用激将法激刘师培、林好那些人出来迎战,和我们正面刀对刀、枪对枪地交锋,这并不是不可,但这种演‘双簧戏’的办法,适之觉得不太合乎礼义。” “怎么不合乎礼义?”胡适的话音刚落,刘半农就心绪不平地马上反问道,“跟那帮子‘桐城派’谬种、‘文选派’妖孽开战,就按胡教授您刚才说的,刀对刀、枪对枪地交锋,难道还要像谦谦君子那样,温文尔雅,遵孔丘之训而‘温良恭俭让’吗?”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胡教授的意思是……” “我是说这样以化名玩这种文章游戏,故布疑阵,故弄玄虚,非正人君子光明正大之行……” 胡适的话没说完,人们就很不贊同地七嘴八舌地纷纷议论起来。 刘半农几乎有点生气地问道:“依胡教授之见,用化名写文章,就都是故布疑阵、故弄玄虚、非正人君子光明正大之行了?” 钱玄同也忿忿然地说:“古今中外许多着名的文人学士写文章,不都是另外起了个化名吗?” 刘半农气沖沖地又说:“我们中国人除了正式名字而外,不是还有个另外起个什么什么字、什么什么号的习惯吗?这个字和号,其实也就是个变相的化名嘛!譬如我刘半农,原来就叫刘寿彭,还叫过刘復,还起了个号叫曲庵。譬如玄同先生,原名钱夏,起了字叫中季,起了号叫疑古。还有,咱们的陈学长,也起字仲甫,咱们李主任,也起字守常,咱们的这位周先生,原来起名樟寿,后改名村人,起字豫才,听说,从现在起,以后写文章署笔名为鲁迅。周先生,是这样的吧?” 周树人先生点了点头。 刘半农两眼直视胡适,接着说:“再就是,说你胡教授吧,不是也起宇为适之吗?难道说,我们这些人,也包括你胡大教授、胡大博士在内,统统都不能算作是正人君子光明正大之行了?” 教室里一阵譁然。 胡适有些语塞,白胖胖的圆脸上泛起一股尴尬的红潮,吭吭哧哧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陈独秀见这位平时恃才做物、口若悬河的文学革命的闯将很是狼狈,便出来打圆场说: “大家不要误解!适之先生的本意,也是为了把咱们的文学革命搞得更好一些。” 就坡下驴,胡适教授一下子又神气了起来,他用手指头把架在鼻樑上的金丝边眼镜往上推了一推,愤然地说: “就是嘛!请某些先生不要抓住一点大做文章。我的意思是最清楚不过的,其一,这场文学革命是极为严肃的,不可以耍闹游戏之举相待之,这样有损我等的身份;其二,向封建专制文化宣战,是堂而皇之之正举,用不着旁行例进,迂迴周旋,以至让那些傢伙们疑神疑鬼。” 刘半农怒火中烧,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照胡大教授、胡大博士这么说,说来说去,还都是我们的不是。既然我等这些非正人君子以耍闹游戏之举,损害了堂堂留美大博士胡大教授的身份,那我等又还有什么资格在此与胡大教授争辩个什么高低呢?诸位,恕不奉陪,告辞了!” 刘半农说着,双手抱拳,向四周谢罪致礼后,就要离开,被陈独秀用手势劝止住: “半农先生,请先慢走!” 李大钊也站起身把刘半农拉着原又坐下。 陈独秀很不自然地笑笑,说:“半农先生请勿急躁!适之先生也望冷静一些!文学革命运动乃一新生事物,怎么搞为好,都可以谈谈个人看法。话不说不明,理不辩不清,希望咱们在座的都慢慢地说说自己的看法,相互也都认真地听一下别人不同的意见。周先生,您能不能谈一下您的高见?” 周树人目光深邃炯亮,他望了望大家,沉吟了一会儿,微微笑笑,说道: “关于化名,豫才认为,名字只是人的一种代号,不管是哪一种名字,都只是个代号而已。化名也好,笔名也好,也都是人们作文章时的一种署名的自由选择,这古今中外早已有之。所以,豫才之见,笔者署名,可任其自由,这丝毫不存在什么正人君子和非正人君子之分,当然也更不存在什么光明正大之行和非光明正大之行的争辩了。至于说玄同先生和半农先生演出的这场‘双簧戏’,豫才也认为,这也只是一种文章的表述方式,也就是说,是一种文章的作法。豫才一贯主张: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所以,在这方面,也无须争执不下。眼下,当务之急,豫才倒是觉得,《新青年》应该大胆地、旗帜鲜明地大力宣传仲甫先生、守常先生、适之先生以及玄同、半农等诸位先生曾大声疾唿过的白话文的写作,积极鼓励、扶持和刊用这方面的文稿。倘若可能的话,豫才建议:《新青年》从现在起,是否能一律改成白话文?这样,定将会更有利于文学革命运动的全面展开。” 第121页 说到这里,周树人拿出厚厚的一摞子抄得整整齐齐的文稿,递给陈独秀,接着说道: “……为此,在仲甫先生的催促下,我写了一篇小说,题为《狂人日记》,完全是用白话文写的,署名鲁迅。” 陈独秀接过小说文稿,简略地翻着看了看,满怀着抑制不住的发自内心的欢欣,说: “太好了!太好了!《新青年》从下一期起,可以专门为当代白话小说开闢一个园地。豫才先生,不,鲁迅先生的这篇《狂人日记》正可作为咱们这场文学革命运动掀起一个新的高潮的先锋之作。” 胡适这时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刚才评论钱玄同和刘半农的“双簧戏”的那些话有些过分,想缓和一下气氛,陈独秀的话刚说完,胡适马上笑呵呵地接上陈独秀的话头说道: “为了咱们的这场文学革命运动掀起一个新的高潮,也为了表示贊同半农先生的关于文章应该分成段落、句子与句子之间也应该用标点分隔开来的主张,我决定写一篇《建设的文学革命论》的文章,争取近日内完成。我觉得《新青年》一律改成白话文,是个极好的举措。《新青年》一律改为白话文后,定将会在社会上引起强烈的反响,随之而后,使用白话文创办的各类报纸、刊物,将会如同雨后春笋般地破上而出,这将证明咱们共同努力奋斗的方向是完全正确无误的!那些復古派的陈腐的堡垒,定将被我们攻破并彻底摧毁!” 陈独秀高兴地点点头:“适之先生所言极是。下一期《新青年》有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又有适之先生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看吧,那帮桐城谬种、文选妖孽定会阵脚大乱,如临灭顶之灾而魂飞魄散,惶然无措。”说到这里,陈独秀禁不住朗朗笑了笑,完后,他望了望正在沉思不语的李大钊,问道:“守常先生,谈谈你的看法!” “守常认为,文学革命乃至整个新文化运动都不可孤立地进行,它的展开与推向高潮,都一定要与国内和国际上的形势密切相连在一起才行。”李大钊以一种往深处沉思的神态,语重心长地说着,“像东西洋列强对中国的控制,像欧洲大战,像苏俄劳工革命,像中日关系,都将直接影响我们的这场文学革命乃至整个新文化运动。我们在座的同人一定要清楚地看到这一点,而且还要引导国人们特别是青年们看到这一点才是。” 赵瑞芝、许德珩、邓仲澥、张国焘、宋维新等在座的同学们,都认真地听着,思索着。 三 像两颗爆发力极强的威勐的巨型炮弹轰然炸响一样,鲁迅的《狂人日记》和胡适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两篇作品,在《新青年》上一发表后,立即在社会上激盪起了巨大的冲击波。尤其鲁迅的《狂人日记》,这篇完全以白话文口气创作而成的小说,通过一名被封建社会制度迫害得疯狂了的病人的自白,淋漓尽致地揭露了旧家族制度和封建礼教吃人的悲惨情状,用“吃人”两人字概括了封建社会的罪恶本质。以貌似错乱的“狂人”的语言,而实际上是条理清晰的反抗者的思想,无情地鞭挞着封建社会的血腥的歷史——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歷史一查,这歷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的…… 两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 啊,勇勐的抨击,深刻的揭露,强烈的愤怒,还有那对未来寄予的希望…… 如沉沉黑暗中的一声春雷炸响! 几天来,校园里的同学,尤其是赵瑞芝他们班上的同学们,都争相阅读着鲁迅先生的这篇小说,许多人,像赵瑞芝,就反覆读了好几遍,仍爱不释手。 经常到赵瑞芝他们班上来的张国焘,有时还假扮成《狂人日记》中的那个“狂人”,在教室里作即兴表演,把头髮弄成乱蓬蓬的,两眼目光呆滞,嘴角一抽一抽着,喃喃自语地说: “……我想,我同赵贵翁有什么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只有廿年前,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脚,古久先生很不高兴。赵贵翁虽然不认识他,一定也听到风声,代抱不平;约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对。 张国焘表演得惟妙惟肖,活灵活现,很受赵瑞芝他们班上同学们的欢迎。 第十七章 林丽萍完全变换成了另外一个人。李大钊说:林丽萍也是受害者,是东洋日本人魔爪下的受害者。李大钊告诉赵瑞芝,对封建礼教、封建专制势力,要坚定不移地勇敢地抗击!赵瑞芝浑身充满了勇气和力量。 一 这次回来,林丽萍勐一下像是完全变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本来就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似的病病歪歪的她,此时就更完完全全成了病中之人了。头髮蓬乱着。原本那苍白的脸,现在更显得苍白而且还微微有些蜡黄,没有了一点血色,也没有了一点光泽;脸上的皮肤,也失去了柔性和弹性,皮皮皱皱的,松弛而搭拉着。那往日虽也带有忧郁但也还有着迷人的光彩的一双大眼睛,此时整日泡在泪水里,充满了绝望的忧郁和悲悽。 第122页 残冬落日的清寒的白光,从窗户透过玻璃映照着房间,使房子里的一切都浮罩上了一层白花花的寒霜般的冷辉,整个房间里都充满着一种使人冷凛发憷的寒意。 林丽萍坐在宿舍的窗前,望着窗外远处天边上的那冰盘似的白花花的落日,呆呆地凝望着,心在一阵阵地抑制不住地打着寒战。 这已经是好几天了。 回到学校来这好几天,她一直都是这样。 那是自打结婚后的第四天,一个意外情况的暴露如同一个晴天霹雳把她勐击了一下之后,这一连好几天的时间里,她一直都是处在这全身瑟瑟寒惊的、痛悔悲悽无比的伤痛之中。她痛海地大哭,撕心裂肺、悲拗欲绝地大哭,心在滴淌着血的泪水。 那是在办完喜事后的第三天一大早,高世雄——她的世雄表兄、她的丈夫说是有事要去北京一趟,走了,说是过几天就回来;紧接着,当天下午,父亲也说有事去了上海。父亲和世雄表兄临走时都留下了话,说是等他们办完事回来后,林丽萍就可以回北京继续会上她的学。 父亲和世雄表兄离开了青岛的第二天,林丽萍想着过几天他们回来后该回学校去了,于是便兴致勃勃地上街去买一点回学校需要带的东西。她吃过中午饭出去,在街上转悠了好长时间,天快黑了,便急匆匆地回家。在路过一个巷口时,忽听到一个女人的悽厉的痛不欲生的惨叫声传来,紧接着,林丽萍就看到一个青年女子头髮蓬乱、衣裙整个被撕扯开、被撕扯得索索串串的,双手捂着脸,哭着,跌跌撞撞地从巷子里跑了出来;青年女子哭着,跌跌撞撞地跑着,刚跑出巷口没几步,一个踉跄,身子一软,一下栽倒在了地上。林丽萍一看就知道这女子遭了什么难了,说不定就是被东洋兵欺侮了。近些日子老是听到就在这青岛经常有一些中国女子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被东洋兵强姦欺侮。想到这里,林丽萍忙跑上前几步,把那女子扶了起来。扶起来后,林丽萍发现这女子那么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她竭力地思索了一下,勐地想起,这女子就是那天回青岛时在火车上坐在她旁边的那位医院看护小姐,而且当时还是世雄表兄替这位看护小姐解的围呢!现在她这是……林丽萍刚准备开口问一下她怎么回事儿,那位看护小姐似乎也认出她林丽萍来了,只见那看护小姐在悲痛和慌乱之后又满目惊恐地望着她林丽萍,惊恐万状,就像她林丽萍是一只张牙舞爪的恶兽似的,从她手里勐地挣脱出来,远远躲开了她,往后退着,望着,勐一下转过身,像逃离虎口、逃离瘟神似地踉踉跄跄地跑了。林丽萍愣怔不解地望着。正这时,伴随着一阵浊重的大皮靴子的脚步声和粗重而混浊不清的呜哩呜啦的哼唱声,从巷子里东倒西歪地走出来了几个酒气冲天的醉醺醺的东洋人军官。很显然,那位可怜的看护小姐不幸羊遇恶狼,碰上这几个东洋人军官,被劫持到这巷子里轮姦了。林丽萍忙闪身一隐,躲在了一堵墙的后面,侧身偷偷望着那几个东洋人军官。那几个傢伙东倒西歪地走着,狂笑着,唱着,一会儿像野猫似地,一会儿又像野狼似地嚎叫着;其中两个手里还握着酒瓶子,走上几步就仰起脖子对着嘴喝上几口。一个对另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傢伙叫了声“石川君!……”接着呜哩呜啦地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仰头狂笑着。当那几个傢伙从林丽萍隐身的地方走过时,林丽萍的心勐地一抽,倒吸了一口寒气,啊?!是他!林丽萍惊骇地发现走在那几个傢伙中间的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被称为“石川君”的东洋人军官,竟是高世雄!是她的罗米欧——她的世雄表兄!是她现在的丈夫!林丽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觉得自己是不是一时看花了眼,看错人了,于是她又侧着身子好好看了一看,没有看错,确实是高世雄,曾是她心目中的罗米欧的世雄表兄,她现在的丈夫! 天哪!他是个东洋人!是个东洋鬼子!林丽萍完全惊呆了。她就像勐古丁地头上被狠击了一闷棍似的,觉得天旋地转,两眼发黑,浑身瘫软,在瑟瑟打着寒战。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街上回到了家的。 林丽萍回到了家,进到了自己的那间尚还在蜜且中的新房,直愣愣的,像个没有了任何知觉的木头人似的,就连母亲一迭连声地叫她,问她,她也都毫无知觉。 她木木地坐在窗户跟前,怔怔地望着窗扇上的玻璃。外面,天色在渐渐地黯淡下来,窗扇上的玻璃像是被涂抹上了一层淡淡的墨汁似的,屋子里的灯林丽萍也没去拉开,林丽萍感到眼前是一片令人疹然寒憷的惶恐和迷濛。 房门被轻轻推开,从身后飘来了几乎是没有一点声响的脚步声,林丽萍知道是母亲。 “萍儿!” 几乎没有一点声响的脚步声飘到了跟前。 “萍儿,怎么不开灯?” 林丽萍转过头来,仰起脸望着母亲。 “萍儿,你怎么啦?”母亲轻轻地问道。 林丽萍浑身微微有点抖瑟,两眼满含着惶恐、忧郁和迷惑,嘴角扯到了一边,她想哭,但又哭不出来,嘴唇不停地颤动着,望着母亲,嘴唇翕张了几下,想说什么。 “萍儿,怎么啦?”母亲又轻轻地问道。 林丽萍望着母亲,嘴唇瑟瑟颤抖着,又翕张了几下,像一个重病患者呻吟似地轻声问道: 第123页 “妈妈,你能告诉我吗,他——到底是什么人?” 林丽萍坚信母亲知道她问的是谁。林丽萍在淡淡的暗色中紧张地望着母亲,心紧缩着,高高地悬吊在嗓子眼上,她多么希望母亲能用不容置疑的坚定的口气反问地告诉她说:你说他到底是什么人?!他是你表兄呀!真正的是你的表兄呀!傻丫头!连自己亲亲的表兄也怀疑吗? 她多么希望呀!多么希望母亲能这样反问地把她美美地臭骂上一顿!多么希望她在街上那巷口看花了眼,看错人了,看到的那几个轮姦那看护小姐的东洋鬼子军官中的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傢伙,不是高世雄,而是一个长得和世雄表兄特别相像的人。 她多么希望是这样的啊! 林丽萍急切切地望着母亲,等着母亲的回答。 然而,等了好半天,等来的是母亲那感到突如其来的惊慌失措和充满惊吓的支支吾吾,林丽萍清楚地看到母亲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谁?我不明白你说的是谁?萍儿,你今天这是怎么啦?在街上碰到什么事情了吗?” 母亲的眼光在躲闪着,嗫嗫嚅嚅地问着。说的是谁,林丽萍坚信母亲明白。母亲是在明知故问。母亲害怕。 窗外,天色已整个黑下来了,屋子里也整个陷入了黑魆魆的沉暗之中。 林丽萍望着在黑暗中惊恐慌乱的母亲,竭力地抑制住自己的不平静,轻声地说: “妈妈,你别怕!我再问一遍:你能如实告诉女儿吗,他——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是谁?” “萍儿,妈妈不知道你问的是谁。” “高世雄!我的那个表兄!” 母亲不言声了,默默地望着女儿。 沉沉黑暗中,林丽萍清晰地看到母亲那原先本就已经溢满了不尽的愁苦和凄伤的眼睛,此时在默默地流露着无比的痛憷。 “妈妈,我今天看见了,在街上看见了,那个高世雄根本就不是高世雄,根本就不是我的表兄,不是的!”林丽萍轻轻地、悲悽地说着,像病人一样有气无力地呻吟着,嵌在眼角的泪珠,沿着面颊慢慢地滚落着,“他是个东洋人,是个东洋鬼子军官,他和另外几个东洋鬼子军官在大街上轮姦一位从北京来的看护小姐,我和那看护小姐是坐同一趟车来的……” 透过泪眼,林丽萍看见母亲那写满忧郁的悽苦的脸,在黑暗中痛切地一扯一扯着,眼泪从她那凝滞的眼睛里泉水般地流溢而出,母亲望着她,像病人微弱无力地喃喃吃语般地轻声说了句:“他叫石川世雄……”就再不吭声了。啊,是真的!是真的!看来,她看到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她根本就没有一个叫高世雄的表兄。那个假冒高世雄、假冒她表兄的傢伙,实际是个日本人石川世雄,而且确实又就是那个可恶透顶的东洋鬼子军官!她没有看错!就是他!就是那个丧尽天良的东洋人禽兽!父亲把她骗了。父亲为了自己升官发财把她卖了,把她卖给了东洋人,卖给了禽兽。好歹毒的父亲呀!她现在才明白了:秋菊不是因为乡下家中有事请假走的,而是就在父亲正式决定把她林丽萍卖给东洋人的那天,怕秋菊不小心露出事情真相,而被从家里赶走了的。她也才明白,她的婚事为什么决定得这么紧急,这么仓促,婚礼为什么那么简单,那么冷清,而且来的人又都是那么怪里怪气的,原来这整个事情的前前后后都是被父亲的一个“卖”字的阴谋所包裹着的。 歹毒的父亲! 林丽萍痛悔不已地哭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她不去等那歹毒的父亲和那东洋鬼子军官回来,也没给母亲打招唿,简单拿了几件衣服,就回学校来了。 无比的痛悔像锋利的刀刃一样,狠刺着她的心,使她疼痛难忍,痛不欲生。在回学校的火车上,她的心一直在嗵嗵嗵狂跳着,在自己痛海难忍的同时,她还怕同学们知道她的这事。丑事!多么丑恶的事情呵!一个出卖祖宗的、假东洋鬼子的汉奸父亲,已经让她这个作女儿的在国人面前、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已经够难堪的了!而现在,她自己,竟被哄骗地也成了出卖祖宗的“东洋婆”!尤其她恨自己的是,自己怎么这么蠢笨?!怎么这么傻?!怎么就煳里煳涂地受骗上当,钻进父亲和那个东洋鬼子军官早已共同设计编织好的圈套子里去?!更可恨自己竟还真情投入,还多情浪漫地把那禽兽不如的东洋鬼子军官当作自己的什么“罗米欧”,想到这里,她真想从奔驰着的火车上跳下去,一头栽死算了。她呀,她完全就是《聊斋志异》里《画皮》中的那个愚昧可悲的书生!现在,学校里的同学也不知道知道不知道她的这事?要是暂时还不知道,那还稍微好一些;要是都知道了,她怎么在她们中间呆下去?现在她又怎么去见她们?她又悔,又忧,又慌,不知所措。同学们不可能不知道。她接到家里的电报请假回家的时候,同学们就都已经有所猜测了。她想起在接到电报国青岛前那个星期五,在红楼图书馆阅览室里,听到张国焘同学和几位青岛来的学生谈论卖国贼外事代办要把自己女儿嫁给东洋人军官一事,当时张国焘还有意无意地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看来他们早已经知道这事了。还有,在她回青岛临上车的时候,同学们来送她,都用那么一种深沉的、带着某种期望的目光注视着她,鼓励她勇敢一点,拿出新时代女性的气魄来,不要大懦弱;还告诉她说,如果碰到什么难事,需要同学们帮助的话,就速来电报,他们将立即前往。特别是,临开车时,张国焘同学还特地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 第124页 “切切好自为之!” 张国焘同学明显地这是在给她暗示着什么,话中有话,话外有音。 肯定的,同学们在事先就已经听到一点风声,现在,无疑地,就更一清二楚了。 这可怎么办?怎么去见那些同学——那些亲如兄弟姐妹般的同学? 林丽萍下车后,往学校走去;越走近学校,她的心绪越纷乱,脚步也越沉重。 在门口,她隐在几棵大树后的阴影里,踽踽徘徊,局路而心神不定,踌躇不前。要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看样子又是从哪个交际场合中回来的陶美玲无意中看见了她,高兴地大喊大叫着,跑过来把她亲热得搂抱住,还招引来了好多同学,一起簇拥着她,把她接进了校门,接进了寝室,她可能一直还在那校门外的树后面转悠着哩! 同学们谁也没有直接会触碰她的心灵上的创伤,只是热情地招唿她,给她床铺,给她端来了洗脸水,给她买来了吃的东西。 林丽萍只是默默地、双眼满含着伤感和对同学们无比感激的泪水,领受着同学们这温暖如春的友情;她默默地领受着,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淡淡地苦笑了一下,什么也不想去说。 她只说她病了,在家里时就已经病着呢。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同学们在的时候,林丽萍以病为缘由,双目紧闭,假装睡着了;同学们都去上课时,她就起来,坐在窗口前,痴呆呆地凝望着窗外,一坐就是半天,像木雕泥塑般的一动也不动。 痛苦和悔恨,像两根尖利的毒刺,狠劲地乱戳乱扎着她那颗柔弱的心…… 二 同学们都在寝室的时候,林丽萍两眼紧闭,假装患病睡着,其实她一点睡意都没有,尤其是在夜里,她整夜整夜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不知道,这几天来,和她一样整夜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还有赵瑞芝。 来北大这半年多的时间里,赵瑞芝确实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已从一个被紧紧关闭在黑门高墙的深宅大院之中、被无形的封建的祖制家训的铁锁链锁着的“活尸”,一下变成了一位新时代的青春激盪的女大学生。她浑身开始洋溢着那种犹如鲜花含苞待放的光彩,生机勃发,朝气蓬勃,充满着对自由而美好的未来的感情热烈的进取。她刻苦地学习,虚心地向师长们请教,努力地探索,坚持不懈地执着地追求。李大钊主任、陈独秀学长、胡适教授以及其他许多教授,都很喜欢她,都对这位抗婚出来而又那么好学的刚烈女子感到敬佩。班上同学,就连那平时傲气十足的张国焘在内,都对她赵瑞芝是由衷的敬服。 可是,他们谁都不知道,那并未成为事实的婚姻的隐痛,仍还在时时折磨着她。这毕竟是还没有彻底解脱掉的、目前仍然还套在她身上的轭具。森然的阴影仍然在顽固地笼罩着她。隐痛仍然在时不时地刺着她。尤其是在几天前,孔文才来看望她,无意中告诉她说:他哥哥孔文义被送到上海一个东洋人开办的医院里治疗了一段时间后,又被送到了日本去治病,据家里人带来的话说,等哥哥孔文义的病治疗得差不多的时候,就让孔文义来北大找她赵瑞芝,一定要把她赵瑞芝弄回去!还是那句话:她赵瑞芝既然已经成了孔府的媳妇,那活着就是孔府的人,死了也是孔府的鬼! 孔文才这无意中不小心透露出来的话,使赵瑞芝尽量埋藏在心底深处的隐痛,又随痛苦的情潮的復又涌腾,而从心底深处泛卷上来,啃啃着她的心灵。 那位孔府大少爷被送到日本去治病,说是病治疗得差不多了,就要来北大找她,也不知道那位孔大少爷的病到底能否治好?想到这里,那位作为她的名义上丈夫的孔文义那原本已经淡化模煳了的病得奄奄一息的身影,又开始异常清晰地在她眼前闪现来,闪现去。这身影,有时候她觉得还不是那么让人特别害怕,躺在那里,病歪歪的,昏死着,有出的气而没进的气,让人看着也觉得挺可怜的;但有的时候,她又觉得这身影就像是《聊斋志异》中蒲松龄老先生笔下的那恶魔似的,红髮绿眼,青面獠牙,在张牙舞爪地掏挖着她的心,兇残地啃噬着她的心,使她感到一阵阵无比尖利的剧疼,疼得她不能自已。啊,这就是他——她的丈夫!他是她的丈夫,尽管是名义上的,是虚的,以至她赵瑞芝和他孔文义连手都不曾触碰过一下,仅仅就是个名份而已,但在人们的心目中,他孔文义就是她赵瑞芝的丈夫,这是毫无疑义的!这用封建礼教的绳索把他们强行捆绑在一起的名义上的所谓婚姻,就如同一条沉重而冰寒的铁锁链似的,锁着她的身子,也紧紧勒着她的心,孔文义在日本治病,谁知道能不能治好。治好了,能怎么样?治不好了,又能怎么样?难道真的就像他们孔府的人说的那样,依照祖训,她赵瑞芝“活是他们孔府的人,死是他们孔府的鬼”不成?难道她赵瑞芝这一生一世就应该被囚禁在孔府那活人坟墓中,在那没有情也没有爱的所谓的婚姻中度过?当然不能!我赵瑞芝不是木石之物,我也是个血肉之躯,我也需要情和爱,我为什么要去充当孔府那活人坟墓中的活殭尸,来断送掉自己的一生?!想是这样想,可如果那位孔府大少爷病情好转,真的来找她,那她可怎么办?她当然不会跟那孔府大少爷原又回到那高墙黑门的活坟墓中,但如果真的孔府那一大帮子人,在那个孔文义的带领下,说不定还参加有她父亲率领她们赵府的一帮子人,耍蛮耍横地闹到学校来,她怎么办?她怎么对付? 第125页 赵瑞芝苦思苦想着,痛苦和焦虑烧灼着她的整个身心,使得她几夜几夜睡不着觉。 宋维新、孔文才来看望林丽萍,发现赵瑞芝也是满面神色憔悴,大而明亮的眼睛布满了愁苦和忧郁,觉得有些奇怪。 在看望完林丽萍,赵瑞芝送宋维新和孔文才出来的时候,宋维新望着赵瑞芝,关切地问道: “你怎么了,瑞芝同学?是病了吗?” 赵瑞芝望了望宋维新,轻轻摇了摇头。 “是不是那天我不小心说出的那事又让你犯愁了?”孔文才很有点谦意地问道。 赵瑞芝没有言声,愁苦的面孔中,深锁住了往日那刚刚焕发起的青春亮丽的容光,她那略显得有些苍白的脸,布满了沉沉忧郁的乌云,秀眉下的那双黑亮的大眼睛,泪盈盈的,闪着黯然的凄楚的光,她侧转过脸去,望着远处迷离的天际,默默地望着,深邃而凝重,内心深处蕴含着不尽的忧伤。 “唉!”宋维新深深地嘆了一口气,很是同情地、同时也有些忧思地说:“这确实也是个事情!” 看来,那事情,宋维新也知道了,孔文才可能也讲给宋维新了。 思索了一阵,宋维新口气很决然地说:“不过,也不能就这样下去!一定得想办法解决!得彻底解决掉才是!” 孔文才贊同地说:“就是。得想办法彻底解决掉!”孔文才想着,又忧虑地说:“但是,想什么办法解决呢?昨天,听我们法专的也是我们湖水县上来的一位同学讲,说我们家老爷子,还有瑞芝同学的父亲,不知道听什么人的怂恿,一起到北京来了,要请刘师培刘教授出面把瑞芝同学从北大赶出去……” “噢?”宋维新一惊怔。 赵瑞芝也转过头来,有些惊慌地望着孔文才。 “……因为他们在尊孔復古、维护‘三从四德’方面,是一致的。”孔文才接着说道,“那位刘教授的那篇《民魂精粹当盛说》,不就是在大力张扬什么节妇自杀殉夫的所谓‘妇德’吗?” 宋维新贊同地说:“也就是的。” 赵瑞芝感到嵴背上一阵悚然的寒冷。 孔文才望着宋维新:“不过我想,那位刘师培刘教授还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吧?” 宋维新点点头:“他还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他只是一位一般的教授,只是给学生上上课,他没有权力把哪个学生赶出去。要说有这个权力的,还是陈学长,陈独秀教授。” 赵瑞芝激动地说:“我是蔡校长亲自批准收的第一个女学生,他陈学长也没有权力把我从这里赶走!” 宋维新说:“不过他在蔡校长面前说话还是挺有分量的!” 孔文才问:“他会不会听那位刘教授的?” 宋维新肯定地回答:“不会!你也知道,那位刘教授是‘文选派’的代表,陈学长是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的主帅,两者针尖对麦芒,是死对头,陈学长怎么能听那位刘教授的呢?” 孔文才点点头:“就是的。”说完,他像是勐地又想到了什么,问宋维新:“咦,那我们要不去找一找陈学长,让他给我们想个办法?” 宋维新摇摇头。 “怎么?”孔文才奇怪地望着宋维新。 宋维新说:“我找过陈学长,就是那天你对我说了那情况以后,当天下午我就去找陈学长了,把事情都讲了一下,后来我还找了胡适教授,他们都很义愤,都为瑞芝同学抱不平,但他们都说他们无能为力,只能是慢慢地来,从长计议。” 孔文才忧心忡忡地嘆了一口气,“唉,慢慢地来,从长计议,总不能长到个十年八年的吧?” 赵瑞芝望望宋维新,又望望孔文才,尔后又望着宋维新,脸色显得更加苍白,脸上的忧郁和伤痛之情也更加浓重,以至都有了一些绝望的神色,两颗悲悽的泪珠嵌在眼角,泪水顺着双颊慢慢地流下来,两只长睫毛覆盖着的大眼睛,闪着黯然凄楚的光,时开时闭着,嘴角也在轻微地一扯一扯着。 宋维新宽慰道:“瑞芝同学,你也别太难受!事情总是会解决的!我们来再想想办法。我一直在想,我们是不是可以去找找李主任,李大钊教授?我想,他一定会帮助我们的!” 孔文才贊同地喊叫道:“对,去找一找李主任!”他脸上的忧色立时一扫而光。 赵瑞芝的一双凄楚的泪眼,也刷地一下子灼灼闪射出了充满希望的熠熠亮光。 三 赵瑞芝、宋维新、孔文才三人来到了图书馆红楼主任办公室。 “咚、咚咚……” 办公室里,李大钊正在聚精会神地阅读新出版的《新青年》上的一篇文章,听到轻轻的敲门声,他随口招唿了一声: “请进!” “咚、咚咚……” 轻轻的敲门声又传来,可能是没有听到屋子里面李大钊的招唿声,便又敲了一次。 “请进!”李大钊又一次招唿道;边招唿着,边把手中的《新青年》杂志放到桌子上,站起身来,走到门口,轻轻地拉开了门,又说了句:“请进!……噢,是你们!快请进!” 第126页 门外站的是赵瑞芝、宋维新、孔文才。 赵瑞芝向李大钊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李主任好!” 宋维新和孔文才也一起向李大钊行礼问好。 “快请进!”李大钊把三位同学热情地往里让着,“同学们,快请进来!” 三位同学走进了李大钊的办公室。 大家都坐了下来。 李大钊给每人泡了一杯茶:“你们来了,正好!我正准备找你们聊聊,尤其是想找瑞芝同学好好聊聊。最近这一期《新青年》,你们收到了没有?” 三人一起轻声回答说:“还没有。” “鲁迅先生,就是教育部的那位周树人先生,在最近这一期《新青年》上又发了一篇文章,是关于如何使妇女彻底从封建专制的枷锁下解救出来的论述,很有针对性,论述得也极为深刻而有力。”李大钊把茶端给每人,“来,先喝茶!瑞芝同学,喝茶e” “李主任,不用忙了!”赵瑞芝双手接过茶,脸红红的,有点迟迟疑疑地说:“李主任,学生今天来找您,正好也是这方面的事情想来说一下,想请教一下李主任,恳望能得到您的指导和帮助。” “那正好哇!那就先来听听你要说的事情吧!”李大钊望着赵瑞芝,笑着,平易而温和地说着,回坐到办公桌前,“不过,‘请教’二字,我可不敢当,也谈不上什么‘指导’,有什么疑难问题,咱们一起来探讨探讨!” 赵瑞芝望着可亲可敬的李大钊,张了张嘴,正要说,又好像觉得自己有点不大好说,把嘴又合上,脸色通红,低下了头。 “怎么?”李大钊笑着问道,“是不是有点不大好说?” 赵瑞芝面色通红,眼神凄楚,她抬起头,例转过脸,望了望孔文才,恳切地请求道: “文才同学,还是请你给李主任说说吧!” “好吧!”孔文才点了点头,“瑞芝同学的情况,李主任都是知道的。只是前几天,从学生家里又传来了话……” 孔文才把传来话的内容,详细给李大钊讲述了一下,也讲了赵瑞芝这长期埋藏在心底深处的隐痛和这几天使她坐卧不宁的愁苦和忧心忡忡。 “我想找你们来谈谈的,尤其是想找赵瑞芝同学来谈谈的,也正是这方面的事情。”李大钊说,“刚才孔文才同学所说的那个情况,确有其事,而且情况已经反映到陈学长和蔡校长那里了。” “啊?!”赵瑞芝和宋维新、孔文才都大惊失色,尤其是赵瑞芝,脸上倏然一阵苍白。 “你父亲孔德仁,”李大钊对孔文才说,后又对赵瑞芝说“还有你父亲赵钦恩,”李大钊说着,浓眉紧蹙,“他们不知通过什么人,和林琴南林纾在长沙的一个朋友认识了,通过那个朋友,他们去上海找到了林纾,后又来北京找到了刘师培。林纾和刘师培都坚决支持孔德仁和赵钦恩。林纾给陈学长和蔡校长写来了信,刘师培也亲自去见陈学长和蔡校长,他们都一致谴责男女合校,更谴责北大不顾礼义收留赵瑞芝同学,强烈要求把赵瑞芝同学开除出北大,并强行押解送回湘水县。” “那陈学长和蔡校长的意见呢?”孔文才紧张得声音都有些颤抖地问道。 “陈学长和蔡校长都嗤之以鼻,丝毫未去理会。”李大钊说,“陈学长把此事又给鲁迅先生说了,鲁迅先生义愤填膺,熬了几夜,就写了这篇题为《我之节烈观》的文章。”李大钊边说,边把桌子上的《新青年》拿起,递给赵瑞芝,“刚才我给你们说的,就是这篇文章。你们来的时候,我正在认真地读这篇文章。” 赵瑞芝他们三人边听李大钊说着,边翻看着《新青年》上鲁迅先生的文章。 “鲁迅先生的这篇《我之节烈观》,是因赵瑞芝同学的不幸遭遇引发而写的,同时,也是鲁迅先生继《狂人日记》后,又一次针对刘师培的《民魂精粹当盛说》和林纾的《尊孔读经乃正道》而写的。”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李大钊的语调开始有些激愤起来,“专制的封建主义,虽然陈旧腐朽,已经行将就木,但它几千年来所营造的堡垒还是很顽固的,他们是越临近灭亡,便越疯狂。你们两家那孔府和赵府就是典型的实例。这一点还不能小看。” 李大钊一说“还不能小看”,别人不说,赵瑞芝首先就惶恐慌急了起来,她身子微微有些颤抖地问: “那就是说……” 李大钊浓眉耿立,双目透过高度近视的金丝边眼镜,闪射出一种刚毅: “我说的‘不能小看’,是说不可轻敌的意思,绝对不等于我们应该怯弱退缩,更不等于我们要向他们缴械投降!我们更要坚定信念,更要提高自己的斗志。我们要坚决地、而且还要很有策略地彻底战胜他们!瑞芝同学,首先你一定要挺起腰板来,要勇敢地迎上前去奋勇战斗!不要被那些封建势力的张牙舞爪、被他们垂死挣扎的恶相吓倒!新婚之夜,你毅然逃婚而出,是那样的勇敢,那样的大无畏,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向封建主义、向可恶的旧势力宣战,令人刮目。现在,你更要进一步发扬这种奋勇无畏的战斗精神,你绝不可有丝毫的畏惧和惶恐!你要知道,你现在已不再是半年多以前的赵小姐了,已不再是那被紧锁在封建主义高墙深院里的贞女节妇了,你现在已是位新时代的女性,是北京大学的学生,是文学革命运动和新文化运动中战斗的二员,对他们各种各样的威胁,你要坚定不移地更为勇敢的抗击!记住:你不是独自一人,孤军奋战,在你的身后,有蔡校长,有陈学长,有我,有胡教授、钱教授、刘教授等诸多师长们,有文才同学、维新同学以及国焘、仲澥、德珩、尚德、斯年等同学们,有整个新时代的力量,在支持你,在同你一起奋勇战斗,所以,瑞芝同学,你不用怕!” 第127页 听着李大钊主任的这一些话,赵瑞芝浑身一下也感到充满了勇气和力量。她望着李大钊,两眼流露着激奋的情潮;最近显得有些憔悴苍白的脸上,此时也像被霞光映照着似的,红扑扑的,闪射出亮丽的异彩。 “……另外,还有,瑞芝同学的这件事,我也给刚从湖南长沙来咱们北大任伦理学教授的杨怀中杨昌济先生说了。”李大钊接着说道,“杨昌济杨教授学识渊博,德高望重,在湖南文化教育界很有声望。他有一个很出色的学生,名叫毛泽东,字润之,现还在长沙湖南第一师范上学。他最近联合了一些老师和同学组建了一个起名叫新民学会的青年社团,在湘水两岸积极地高扬起了反封建、反军阀的斗争的大旗,很有影响。杨昌济教授听了我讲的瑞芝同学的情况后,准备给湖南长沙写封信,把瑞芝同学的情况详细告诉给毛泽东,让毛泽东和‘新民学会’的会员们,在湘水两岸也掀起一个声援瑞芝同学的运动,这样从南北两面夹击林纾和刘师培支持的孔德仁和赵钦恩这两个封建堡垒,迫使他答应解除瑞芝同学这名存实亡的婚约,给瑞芝同学以应有的人身自由。北京这边,除了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和这篇《我之节烈观》而外,我和陈独秀学长及《新青年》的各编委商量了一下,《新青年》最近再集中地有针对性地大量刊载一些有关揭露封建礼教害人吃人的文章。像瑞芝同学这样的不幸遭遇,在封建社会持续较长、孔家店耀武扬威了数千年的中国,到处都有。有的地方还相当严重。最近我看到一份材料,说四川一女子因反抗与木头人拜堂成亲、反抗与木头人同枕共寝,而自缢身亡。对此,我们一定要无情地揭露和抨击。对害人吃人的封建礼教的无情的揭露和抨击,就是对封建势力的进击,就是对民主与科学的推举。旧的一定要彻底破除!新的一定要建起!新的要在旧的彻底破除中建起。所以,就像我多次给你们讲过的那样,对封建主义勐烈地进击,一定要和我们当今社会的发展,和当前国际上形势,密切地结合起来才是。譬如俄国十月劳工革命的胜利,就有许多值得我们认真研究和学习的地方……” 李大钊说到这里,眼镜后目光深邃的两眼,充满了一种欢欣激奋的渴望。 赵瑞芝、孔文才、宋维新他们看到,李大钊主任的办公桌上,除了几本《新青年》以外,还堆放着许多关于俄国十月劳工革命的书报杂志。 “这都是介绍俄国十月劳工革命情况的书报杂志,你们也可以拿去看看。这一本,”李大钊说着,从桌面上拿起一本杂志,递给赵瑞芝,“是专门介绍苏俄劳工政府成立后解放妇女、鼓励女子走向社会参政议政方面的情况,你拿回去好好看看!” 赵瑞芝接过杂志,翻了翻。 和每一次同李大钊主任谈话、讨论问题一样,赵瑞芝感到一种激励和亢奋。 临走的时候,李大钊把几位同学送到门口,又关切地问了问林丽萍的情况,说: “丽萍同学也是很不幸的,是东洋日本帝国主义魔爪下的受害者,是卖国求荣的牺牲品,你们要多关心一下她,尤其是瑞芝同学,你要多关心她,帮助她,使她振作起来,参加到你们战斗的行列中来!还有,像陶美玲同学,甚至像邹文锦这一类同学,也要多关心他们,帮助他们!” 第十八章 两位学界巨匠沿着湖畔边走边说着,越说越感到一种亢奋。他们已预感到从腐朽没落的封建专制文化中奋力沖了出来的北大,在积极酝酿着一场使神州走向新世纪的疾风暴雨…… 一 北大校园一下子沸腾了。 这是一九一八年五月二十日,晚饭后,同学们都不约而同地涌向西斋饭厅,有北大的学生,也有北高师、北高工、法专等学校的学生代表。 一派不寻常的气氛。 原来,段祺瑞段大总理为了能从东洋人那里借得一笔款,供他的安福俱乐部活动用,便电令在东京的驻日公使章宗祥签署掉和东洋人的那个《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 《协定》表面上看,是针对被劳工掌握了政权的赤色苏俄,实际上呢,是又一次蚕食和控制中国领土,以至控制中国政府。 段祺瑞同意签署《协定》的消息传到东京后,东京立即掀捲起了愤怒的浪潮,中国留日学生们纷纷举行集会,并上街游行,严重抗议《协定》的签署。留日学生们的抗争,遭到了日本警察的侮辱和殴打,以至许多学生被捕。为了进一步抗议东洋人的暴行,留日学生们纷纷罢课回国。几乎有三分之二的中国留日学生都愤然离日回国。 这些血性方刚的爱国青年学生们,回国后,奔赴全国各地,到上海,到广州,到武汉,到北京,到渖阳,去揭露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狼子野心,控诉日本警察的血腥暴行,去宣传反日爱国,去联络各界爱国人士奋起抗争。 这些爱国的留日学生们来到北京后,邓仲澥、许德珩、张国焘、傅斯年等人,就去他们下榻的湖南会馆,去看望他们,商量好在北京各学校学生中也掀起一个群众性的反日爱国运动,并定于今天——二十日晚饭后在北大西斋饭厅召开大会。 饭厅里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学生;门里门外都是人,已经水泄不通,外边的学生还不停地像潮水般地朝里涌。 第128页 赵瑞芝、漆小玉、宋维新、孔文才,另外他们还带上了林丽萍,听说李大钊主任生病了,去到李主任家看望了一下李主任,回来后就直接到饭厅来了,因为来得已经晚了一些,结果被堵在门外边,怎么也进不去了。幸好又来了几位身体挺壮实的同学,好像是北高工的,他们硬是从人群中挤开了一条缝,挤进去了。赵瑞芝他们几个也赶忙趁机紧紧尾随在后,在那几位开路先锋的带领下,总算进来了。 进是进来了,可真够费劲的!宋维新、孔文才这两位男士还稍微好一点,赵瑞芝和漆小玉还有林丽萍,可累了个上气不接下气,满面通红,香汗淋漓,娇喘嘘嘘。 正在前面和许德珩、邓仲澥、傅斯年几个同学一起陪着那几位留日学生的张国焘,看见了赵瑞芝他们几个,忙跑过来,可着大嗓门儿,热情地招唿他们,把他们带到了靠前一点的地方。 许德珩宣布开会,他先把几位留日学生向同学们作了介绍,然后说道: “现在,请这几位同学给我们讲一讲东洋人是怎么欺辱我中华并企图吞噬我中华的,讲一讲最近东京发生的事情……” 在一片轰雷般的掌声中,一个黑瘦的青年学生走上讲台。黑瘦青年的左胳膊用绷带吊着,绷带上隐约可见渗透而出的斑斑血迹,显然,这位青年同学在东京街头曾被东洋人警察打伤了。黑瘦青年激愤而沉痛地说道: “同学们,现在我们已经面临到了灭族、灭国、灭种的危亡时刻了……” 黑瘦青年满含着悲愤而仇恨的眼泪,讲述了当年袁大头袁世凯和东洋人的卖国求荣的“二十一条”,讲述了当今北洋军阀政府段祺瑞又和东洋人的求荣卖国的《协定》,他一条一条地边讲边念,边念边讲,声音由低而高,情绪也由平静、沉痛而渐渐高亢、激越起来,脸色发红,渐而发青,后来,讲到东京街头日本警察对中国留学生们的兇残的血腥暴行时,两眼血泪进涌,喷发着怒火,讲述已变成了狮子般的怒吼。 “……同学们,让我们睁大眼睛看一看,神州万里将是一片腥风血雨,我们中华民族,我们华夏神州的数万万同胞,将都要变成东洋人铁蹄下的羔羊,成为他们狼嘴下的肉!段大总理和东洋人的这个所谓的《共同防敌协定》,其实也变相地就是又一个二十一条!其实也就是袁世凯亡国的二十一条’的新的补充!我们必须要进行抗争!要反对政府签署这个《协定》!……” “对,我们要抗争!” “我们要反对政府签署这个《协定》!” “要坚决反对!” “我们应该去找政府去!” “对,找段祺瑞去!” “不,应该找冯国漳去!他是大总统,他是管着那位段大总理段祺瑞的。” “对,找冯国漳去!” “走啊,同学们!到总统府找冯国璋去!” “走,我们去找去!” “走啊!……” “……” 整个饭厅里吼喊声爆然而起,似山唿,似海啸,似狂飙掠空,似轰雷滚地,四方震盪,震得饭厅周围墙壁似乎都在籁籁颤抖。被义愤的沖天怒火烧红了眼睛、烧焦了心肺的各校的同学们,用伤痛泣血的心,撕裂着喉咙,声嘶力竭地吼喊着;边吼喊着,有的同学边就扭转过身子,准备朝饭厅外涌去,准备连夜到总统府去要求见大总统冯国漳。饭厅里一时也大乱了起来。 “同学们,先不要乱!同学们,安静一点!先不要乱!”主持大会的许德珩着急地大声喊叫着。 乱纷纷的同学们稍微平静了一些。 许德珩大声讲道:“同学们,现在太晚了,已是深夜了,去总统府,冯国璋也不会起来见我们的。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明天我们去新华门大总统府请愿,要求政府取消反动卖国的《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大家看怎么样?” “同意!明天去新华门!” “明天去新华门!” 二 第二天,也就是五月二十一日。 新华门大总统府门前一派紧张气氛。 来自北大、北高师、北高工、法专等学校的两千多名学生,汇集在大总统府门前,要求见大总统冯国璋,要向大总统呈交请愿书,陈述希望取消《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的心愿。 荷枪实弹的卫士,全副武装的军警,严立于两旁,如临大敌,恶眉凶眼,严阵以待,杀气腾腾,作出一副只待一声令下,就可即刻冲上前去,挥枪舞刀,血杀一场的样子。 学生们静立在大总统府门前,静静地立着,手中没有旗子,没有标语,也没有人慷慨激昂地讲什么,也没有人大声唿喊什么口号,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文质彬彬,温文尔雅。 这毕竟是一些学子们,是一些当代的秀才们!这毕竟是第一次来到这威武森严的堂堂大总统府门前!毕竟是第一次向政府、向大总统表述自己的爱国心愿! 学生们静立着。被推举出来的许德珩、易克嶷、傅斯年、张国焘等八名代表站在最前面。傅斯年手里捧着写好的《请愿书》。 一个瘦瘦的、戴着金丝边眼镜、而又穿着丝绸长衫马褂的官员模样的人,在左右两个随从的陪同下,从大总统府大门走了出来。 第129页 官员模样的瘦子走到许德珩等人面前,环视了一下静立着的同学们,很是傲气十足地问道: “不知同学们来大总统府有何贵干?” 傅斯年上前正要说什么,被许德珩上前一步用手势阻止住。许德珩问官员模样的瘦子? “请问先生是何人?” 瘦官员昂着头回答说:“本人是大总统府副秘书长。” 许德珩说:“那正好,就请副秘书长费心呈报一下,我们要见冯大总统,要向政府请愿!” 自称是“大总统府副秘书长”的瘦官员依旧昂着头,傲气十足地冷冷地说: “有什么事,就给我说吧!” “不,我们要见大总统!”张国焘扯开大嗓门喊叫了起来,“我们要当面向大总统请愿!” “对,我们要当面向大总统请愿!” “我们要见大总统!” “我们要见大总统!” 其他同学也都七嘴八舌地喊叫起来。 自称是副秘书长的瘦官员长脸一拉,阴沉地说:“大总统国事繁忙,日理万机,没有时间会见诸位。” “那好,我们就在这里等着,”许德珩以硬对硬,也冷冷地说,“一直在这里等着,等着大总统在百忙中什么时间能抽出一点空来,听听我们的请愿。” 一听许德珩这乳臭未干的小小的青年学生这样硬气的话,那位大总统府副秘书长立刻怒色布满了长脸,恶狠狠地说了句: “那你们就等着吧!” 说完,那傢伙转过身,带着那几个随从,又回到大总统府里去了。 望着那瘦官员的背影,张国焘愤愤地把手狠劲一挥,大着嗓门儿喊道: “我们就是要等!不见到冯大总统,我们决不离去!” “就是!我们要等!不见到冯大总统,我们决不离去!” “对,不见到冯大总统,我们决不离去!” “我们决不离去!” 同学们也都跟着张国焘喊叫着。 瘦官员进去了。同学们喊叫了几声,又安静了下来。 同学们原又静静地立着,等候着。 过了一段时间,学生们看见那个自称大总统府副秘书长的瘦官员,从大总统府的大门里朝外把头探了一下,很快又龟缩回去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同学们看见那个瘦官员又把头探了一下,又缩回去了。 完后,又过了一段时间,那傢伙又把头探了探,又缩回去了。 此后,好长时间,那傢伙再没露面。 同学们静静地立着。这些忧国忧民、以国家、民族的命运、前途为心中之大虑的学子们,以恳切而又执着的心情,持之以恆地静静地站立在大总统府门前,盼望着大总统出来接见,以便向大总统表述自己的一片赤诚爱国的心愿。 过了好长时间。 又过了好长时间。 学生们静立着,等待着,确实是一种不见到大总统决不离去的架势。 那个瘦官员把头又探了一下。 不长时间,从大总统府大门里走出一位全副武装的侍卫官来,高声喊道: “冯大总统到!” 随着喊声,一队荷枪实弹的卫士从大门跑步而出,分两行列队站立在原先的卫士和军警的前面;随后,八个全副武装的侍卫官走出,分列立于两侧;最后,冯国璋冯大总统在那个副秘书长瘦官员等随从的簇拥下,威风凛凛地走出。 好威武的阵势!同学们还都没有经歷过这种使人震憷的威武的气势。有的同学不由自主地有点胆怯,有点畏缩。 冯国璋昂首傲然地环视了一下围拢在新华门——这大总统府门前的黑压压一片的学生们,威武的气势中,又作出一副笑脸,笑呵呵地,拖腔拿调地问道: “听说,嗯,同学们要求见我,不知是同学们,嗯,有什么要紧之事,要求,嗯,见本大总统啊?” 许德珩和傅斯年上前一步。傅斯年双手捧着《请愿书》恭恭敬敬地呈递给冯国漳。 冯国璋接过《请愿书》,看都没看,顺手递给了身边的那个副秘书长瘦官员,说: “嗯,说吧!有什么事情,说吧!” 许德珩有些紧张但又很诚挚地说:“大总统先生,我们恳切地请求政府取消和日本政府签定的《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 冯国璋把脸一拉,厉声训斥道:“你们这不是狗逮老鼠多管闲事嘛!政府有政府的事情,你们学生有你们学生的事情,你们无须来胡乱掺合政府的事情!” 傅斯年恭恭敬敬地说:“大总统先生请勿动怒!我们不是来胡乱掺合。我们只请求政府取消和日本国签定的那个《共同防敌军事协定》……” 冯国漳喝斥道:“这不是胡乱掺合,又是什么?!你说,又是什么?!嗯,不是胡乱掺合,又是什么?!你们都自己说说,这是不是胡乱掺合?” 许德珩再一次声明说:“我们只是请求政府取消掉和日本政府签定的那个《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 冯国漳说:“同日本国政府签定协定,这是政府的事情,是政府根据国家的需要而签定的。刚才我已经说过,政府的事情你们不要胡乱掺合!学生当以学习为本,你们当学生的,主要任务就是学习,就是好好读书。国家每年耗费巨额经费,兴办学校,聘请教员,意在培植人才,为国家充当栋樑。学生在学期间,应当一心一意发奋读书,努力求学,不让别的任何事情扰乱自己的学习,这样才不负国家办教育的一片期望……” 第130页 许德珩说:“可是,大总统先生,民族不安,国家不宁,我们何以能稳下心来读书学习?……” 冯国璋说:“你们指的就是那个什么《共同防敌军事协定》嘛!是不?本大总统对你们这种爱国之心深表钦佩。本大总统代表政府向你们表示敬意,也表示感谢!你们都先回去吧!本大总统和政府会酌情考虑你们的请求的。” 张国焘的大嗓门喊叫道:“我们希望大总统先生能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覆!” 冯国漳脸色一沉:“我不已经说了吗,本大总统和政府会酌情考虑你们的请求的!好了,你们都先回去吧!都回去好好读书学习!以读书学习为本,不要胡乱掺合别的与学习无关的事情!” 许德珩还想说什么:“大总统先生!……” 冯国璋把手一挥:“好了,不用再说了!本大总统国事繁忙,没有时间和你们在这里胡乱磨嘴皮子,希望你们好自为之!”说完,阴冷地转过身,在随从的簇拥下,又回进到大总统府里去了。 本就有些被大总统威武的气势有所震慑的同学们,这一下更愣怔而不知所措了,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回吧!还呆在这儿干什么?”同学们都转过身,乱纷纷地、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新华门——大总统府。 满怀激情,兴致勃勃而来,败兴而回,同学们心头都感到一种沉重的压抑。 三 五月二十一日新华门大总统府门前的请愿,成了一次失败之举。 同学们回来以后,都感到很沮丧。北大校园里一连几天也都比较沉闷。 同学们都埋怨说这次请愿没有组织好,只是一时激情之下,草草拟了封《请愿书》,就仓仓促促去了大总统府,没有打旗子,也没有举标语牌,没有慷慨激昂的演说,也没有热血沸腾的口号声,就那样默默静立了好长时间,最后被冯国库冯大总统几句软中带硬的话,连搪塞带吓唬地给赶回来了。当时,路过的市民群众都不知道这些大学生们在干什么。 这算是个什么请愿呀?! 尤其是,这次请愿没有一个统一的团体,也没有一个统一的指挥,说来就潮水般地涌来了,说散就唿啦一下都散了,就如陈独秀学长和李大钊主任对许德珩、邓仲澥、张国焘他们几个所说的:“这次请愿是一次没有头脑指挥的盲目行动。” 再就是,民众都还没有广泛地宣传起来。就在学界,救国救民的热情还没有在每个学子的心中激发起来,还有些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成天埋在故纸堆里钻研学问,不管民族与国家是否已到危亡的边缘,应该把他们从故纸堆里拉出来,应该通过组织一些团体,通过组织一些各种类型的活动,就像《新青年》讨论会那样,把大批大批的青年学生都团结在自己的周围,来共同寻求救国救民的道路。 几天来,陈独秀和李大钊一直都在商讨着这方面的问题。 这天晚饭后,两位学界巨匠又不期而遇。 两人边走边谈着。 陈独秀沉思着说:“……现在,从各方面情况来看,仅《新青年》这一种杂志,已有些势单力薄了。封建专制主义的堡垒相当顽固,再加上它又和帝国主义、和卖国的军阀政府相勾结到一起,受着他们的庇护,气焰也就更为嚣张,必须要尽可能地广泛地联络各方面的力量,来和他们进行不屈不挠的血战才行。所以,我想,是不是就以《新青年》为主帅杂志,再积极鼓励和支持有志有识之士创办一些别的杂志,组织起一些另外的团体,来和《新青年》一起协同作战。守常先生,你看怎样?” 李大钊贊同地点点头:“我也在这样想。” 陈独秀突然像想起了什么,问李大钊道:“好像国焘同学曾经早就有过创办个什么同人刊物的打算,好像起名叫个什么《曙光》?” 李大钊回答说:“当时就起名叫《曙光》,是准备和铁路管理学校的郑振择、中国大学的王统照、燕京大学的翟世英、还有宋维新、赵瑞芝的同乡,其实也就是赵瑞芝同学的那个名义上的小叔子、法专的学生孔文才等几位学生,一起来办。当时,国焘同学来找过我,向我谈了他的打算,还谈了之所以起名《曙光》的含义,说是中国社会在‘长夜漫漫’、‘迷梦倘恍’之中,若不来一个‘鸡声啼晓’、‘东方既白’的召唤,哪里会有从沉迷中醒悟的可能?说他张国焘愿以此朦胧清新的‘曙光’,在世人们尚还‘卧榻鼾睡’之时,在‘万方钟动’、‘旭日中天’之前,将曙色之光亮俯照向大地,将国民们从黑暗深沉的长夜,引向光明的白昼。” 陈独秀笑笑:“这位国焘同学,俨然是我中华民族的救世主了。我想起来了,他当时也找过我,对我也曾慷慨激昂地说过这么一通要拯救中华于水深火热之中的豪言壮语。” 李大钊宽容地说:“国焘同学年少气盛,说话是狂妄了一些,但他的热情和激进尚还是可取的。《曙光》最终也未能办起来,不过,国焘同学一直积极热情地参加《新青年》的讨论会的活动。” 陈独秀点点头:“这倒也是的!” 第131页 李大钊想想,说:“相比较起来,许德珩、邓仲澥、高尚德、还有那位赵瑞芝,这几位同学,就沉稳多了。” 陈独秀很贊同地说:“那位瑞芝同学确实不错,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当代女性自我解放的巾帼楷模。” 李大钊思索着,说:“现在的问题是,怎么能使青年学生们从请愿失败的教训中认识到创建团体和再创办一些杂志的必要性。” 陈独秀说:“可以先在咱们北大的学生中再广泛地宣传一下。现在已经有部分同学又有这样的打算了。昨天,许德珩、邓仲澥、傅斯年来找我,好像已经有这方面的想法了。他们一是经过请愿失败的深刻反思,二是受一个叫王光祈的人的影响,想在咱们《新青年》讨论会的基础上,组织起一个团体来。王光祈这个人,你知道吗?” 李大钊点点头:“知道,是四川成都《群报》和《川报》驻北京的记者,是一个有一定思想、有一定见地的人,他主张把中国改造成一个富强的资本主义国家,但改造中国决不可邯郸学步,死板地踏着西洋人的脚步走,那样既不符合中国的民族特点,又不符合当前汹涌澎湃的社会主义潮流的精神,应该把中外各种流派的文化政治思想相揉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兼容并包的独特的思想体系,来作为改造中国的纲领。他几天前,来图书馆红楼找过我,跟我谈了一下他的想法。想法有一定的可取之处,但具体怎样把中外各种流派的文化政治思想相揉合在一起,他自己也还处于朦胧模煳的意想之中。他想搞一个宣传他这种主张的团体,团体的名称也定不下来,初步想,就起了个“少年中国学会”的名字,随之再办一个杂志,一个月刊也暂时起名为《少年中国》。他很希望我和他一起来搞这个学会和这个月刊。他最近常到北大、北高师等一些学校里去宣传他的想法,对同学们已经有了一定的影响。” 陈独秀贊同地:“就是。昨天许德珩他们几个同学来找我的时候,就曾好几次提到了这位《川报》驻京的记者。守常先生,我看咱们大力支持一下他们,尤其是大力支持一下咱们北大这些学生们吧?” 李大钊高兴地点点头:“守常非常贊同!如果有别的学校学生要加入进来,守常看也可以,那样,面就更广一些,影响也更大一些。另外,是不是把胡适先生、钱玄同先生、刘半农先生等这些教授也动员起来,支持和帮助学生组建各类团体和创办各种杂志?” “可以!”陈独秀也高兴地点了点头,自告奋勇地慷慨地说,“这件事我来去办!” 两位学界巨匠兴致勃勃地说着。 夕阳把它烈火一样鲜红的光彩撒向大地,使大地罩上了一层通红鲜亮、绮丽迷人的光网,就连那满校园的花草树木,都镶上了一圈鲜红亮丽、烁烁夺目的光边。令人赏心说目。 夕阳随着渐渐西沉,越来越鲜红,越来越炽烈,看那架势,像是在以全部的身心和生机,奋然孕育着明天那新的、更鲜红明丽、也更充满朝气和生命力的晨光旭日。正酝酿着一场使神州走向新世纪的疾风暴雨…… 第十九章 “唿啦啦”一道电闪,段祺瑞惊骇得差一点从太师椅上栽跌下来。“爱国会”等各种学生社团纷纷筹建。两位学界巨匠成了思想解放运动的核心人物。揭帖贴满校园。徐世昌当上总统,要显示一下自己,来了个“两大训令”… 一 一声天崩地裂的霹雳,把段祺瑞段大总理从沉沉昏睡中骇然惊醒了过来。 段祺瑞是十多分钟前才刚刚入睡的。 已经好几天了,他被一种焦灼的烦躁和沉重的失落混合在一起的痛苦困扰着,折磨着,使他吃什么都索然无味,还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他感到无比的悲酸,感到凄凉,感到空虚,又感到怒火烧心般的愤慨,但同时又感到失落的茫然和惶恐——心里面是一片纷乱。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计划将最后落空,想的好好的美事,将最后成为泡影。 这主要是因为冯国漳那狗东西以及他下面的曹琨、吴佩孚那一帮子傢伙,竭尽全力地要把姓冯的正式推到大总统宝座上去。 辫子军张勋的復辟被平定后,黎元洪通电去职,当时,他段祺瑞觉得自己的实力还不是特别强,所控制的地盘也不过是华北的部分地区以及安徽、浙江、福建等省,而冯国璋一帮子则控制着直隶及湖北、江西、江苏等省,和他段祺瑞有着一定的不可轻视的抗衡实力,所以,他绞尽脑汁,使尽了心计,把挂着副总统名义的冯国璋从其南京老窝调虎离山,来北京暂时代理大总统。暂时代理嘛,也不过就是临时看看家门。一旦一到合适的时机,他段祺瑞势壮力强了,就可以把姓冯的一脚踢到一边去,由他段祺瑞——立有“再造民国”之盖世“奇功”的元勛,名正言顺地正式登上大总统的龙廷龙座。可是,没有想到,姓冯的狗东西暂时代理了几天还代理上瘾了,还要跟他段祺瑞分庭抗礼,和他争着要当大总统。 姓冯的为了能当上大总统,把他段祺瑞踩下去,便伙同他直隶派的那一帮子人,到处煽风点火,说他段祺瑞皖派一伙仰东洋小日本鬼子的鼻息而耀武扬威,滥借外债,损失国权,国人无不痛心疾首。真他妈的乌鸦落在猪身上,还嫌猪长得黑! 第132页 “他妈的!冯国漳,狗东西!欺人大甚!”他段祺瑞实在忍无可忍了,在总理府,他像一只受了伤的野狼似的,狂蹦乱跳着,破口大骂起来,“我段祺瑞皖派一伙仰东洋小日本鬼子的鼻息,那他冯国漳,他们直隶派一伙呢?不也是仰英国、美国那些高鼻子、蓝眼睛的鼻息吗?!说我段祺瑞是卖国求荣、祸国殃民的袁大头第二,我还说他冯国漳是卖国求荣、祸国殃民的袁大头第三呢!狗东西!” 骂归骂,跳归跳,他段祺瑞反正是大总统当不成了,看来已经是大势所趋。冯国漳这一伙直隶派的狗东西坚决不选他段祺瑞,他们再纠合一些其他各方面的势力也来反对他,他段祺瑞的大总统绝对是当不上的。 想到这里,段祺瑞又一阵心里感到空落而悲酸,感到一种茫然而又令人痛心疾首的东西在咬噬着他的心。 更让他段祺瑞感到心酸的是,几天睡不着觉,刚才,十多分钟前,实在悲倦得忍耐不住了,便昏昏沉睡了过去,刚一睡着,便恍恍惚惚地进入了梦境,梦见自己当上了大总统,正在万民山唿万岁中,被文官武将们簇拥着,从新华门大总统府走出,他高昂着头,挺着胸,踌躇满志,洋洋自得,就这时,一个震天撼地的惊雷,把他从短促的美梦中惊醒,醒转来,方知是“黄粱犹未熟,一梦到华胥。” 段祺瑞睡不着了,索性起来,让人给他披了件衣服,就站到了窗前,望着外面。 天色也不知道是什么时间开始突变的,刚才,十多分钟前,他还没入睡时,天色还是好好的,晴空万里,风和日丽,这没多长时间,他迷迷煳煳睡着时,勐一下就电闪雷鸣、风雨大作了。 “大人,窗口风太大,会受寒的……”怯怯的提醒声轻轻传来,是徐树铮。 段祺瑞没有理会。 窗外,风雨雷电越来越兇勐。 “哗—啦—啦—啦——” 一道青凛凛刺眼夺目的电光,挟带着一串炸雷,从半空中轰然滚过。 “哗一啦一啦一啦——” 又一道青凛凛刺眼夺目的电光,挟带着一串炸雷,从半空中轰然滚过。 轰隆隆的暴雷一声紧似一声,在每个霹雳炸响之前,都是先来一道青凛凛眩目的、锯齿状的闪电,使得沉黑的天际间,到处都灼灼闪烁着曲曲折折耀眼的电光,它们像一条条愤怒的火蛇似的,昂首甩尾地飞舞着,激腾起轰然的雷阵,惊夭动地,震撼得整个宇宙似乎都在籁簌抖动。在这雷与电的交合下,风卷着雨,雨裹着风,狂勐地泼洒着,扑打着大地。 神州在暴怒地狠劲沖洗着自己身上的污秽。 “大人……”徐树铮又怯怯地轻声叫了一声。 段祺瑞仍没有理会。过了一会儿,段祺瑞眼望着窗外的风雨雷电,头都没有回地问道: “看来确实是没有希望了?” “可能是没有希望了。”徐树铮轻声回答说,“冯国璋那一伙子人活动得太厉害。” “东洋人那边有没有什么高见?” “东洋人的意思是,冯国漳他们一伙之所以这么狂,是因为有英国人、美国人撑腰。如果冯国湾当上大总统,无疑的,对英国人、美国人大有好处,对他们日本国当然也就损失惨重了,所以,东洋人说,大人您如果当不上大总统,那让冯国璋也坚决不能选上!” “那选谁来当呢?” “东洋人的意思,通过安福国会选一个表面上和冯国璋他们直隶派也还过得去,但实际上还是听命于我们皖派、听命于我们安福俱乐部,而且在读经尊孔方面也和我们非常一致的人。” “到哪儿去找这个人呢?” “大人无须忧虑,学生已经心中有数。” “说说看,是谁?” “昨天还来大人府上,向大人讲述说中国当今要立于世界之林,离不开两根拐杖的扶持,一是洋人的大力扶持,二是孔道孔教孔学的有力支撑,和大人谈得是那么投机的呢!” “你说的是‘滨海宰相’、‘三不先生’卜五世昌兄?” “正是。学生说的正就是徐卜五徐世昌老先生。” 徐世昌,字卜五,当时正以北洋元老的身份斡旋于各派之间。徐世昌青年时曾与袁大头换过帖子,拜过把子,后袁大头得势后,也随之而得势,先后出任过清王朝的兵部侍郎、民政部尚书、东三省总督、军机大臣、内阁协理大臣等要职。武昌辛亥革命时,徐世昌向清王朝竭力推荐袁大头为内阁总理大臣。徐世昌随之也在袁大头内阁中担任军谘府大臣。民国建立后,徐世昌以清王朝遗臣自命,退居青岛海滨,实际上暗中经常参与袁大头的各项重大决策,为袁大头出谋划策,被称之为“滨海宰相”。袁大头妄图復古称帝时,很希望徐世昌来北京助他一臂之力,派徐世昌的门生王揖唐多次去青岛恳请徐世昌出山,徐世昌崇先帝、遵古训,提出以三个“不”字为前提来北京:一不受逆先帝违古训的所谓民国的勛位,二不剪辫子,三不做逆先帝违古训的所谓民国的官。由此,徐世昌又有了“三不先生”之称。袁大头称帝后,曾发申令,表彰其眷怀故旧,特封徐世昌等四人为“嵩山四友”,以张扬復古之风。 第133页 今天,“小扇子军师”徐树铮想到了这位张日闭口要忠于先朝、要崇先帝、遵古训的清王朝遗老。 段祺瑞知道这位清王朝遗老徐世昌已是暮年之人,他转过身来,望着徐树铮,有些疑虑地问道: “卜五兄已经是六十六七、即将要奔七十的人了,能行吗?” “大人哪!”徐树铮真不愧是段祺瑞的“小扇子军师”,他奸险地微微一笑,说:“对于咱们来说,那作为摆设的聋子的耳朵,还在乎年老不年老吗?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越老还越能遮人耳目。” “这倒也是的。”段祺瑞贊同地点点头。 徐树铮接着说道:“而且东洋人正好也是看中了这位徐老先生,昨天章宗祥公使从东京来电,说东京方面让把他们的意思转告给大人。” “噢!”段祺瑞似惊奇又不惊奇地“噢”了一声,走到桌子旁边的太师椅跟前,坐了下来,问徐树铮道:“那我怎么办?东洋人是怎么说的?” 徐树铮走到段祺瑞跟前:“同我前天下午在逍遥楼建议大人的一样,让大人专任参战督办。” “专任参战督办?”段祺瑞疑惑地望着徐树铮。 “对,专任参战督办!”徐树铮点点头,“前天下午我没来得及给大人详细说。专任参战督办,有很多好处:其一,可以以参战名义左右徐世昌徐大总统;其二,可以以加强参战军军力的名义,再向东洋人借款,扩充我们皖派的军事实力;其三,可以把冯国璋他们直隶那一伙子晾到一边,使他们在国事上无法插手,而大人以参战名义参与国事是名正言顺的。” 段祺瑞点点头,笑笑,用很赞赏的目光望着他的这位“小扇子军师”,说: “嗯,很好!有道理!……” 正说着,只见唿啦啦一道灼亮耀眼的电光,在窗外,不,简直就是在窗口,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昼般地一闪,与此同时,激烈的暴雷也在窗口轰然炸开,如天崩地裂。 正在得意地说着话的段祺瑞段大总理,被勐然一惊骇得差一点从太师椅上栽跌下来…… 神州大地在孕育着越来越兇勐的风雨雷电,在越来越显示着自己的刚烈…… 二 一大早,张国焘拿着整整熬了一夜才弄出来的关于创建爱国会、创建新潮社和创建少年中国学会的三份看来很是宏伟的计划,出了门。他想好了,先去找许德珩、易克嶷、邓仲澥、高尚德他们,让他们看看他设想的关于创建爱国会的计划,再去找傅斯年、罗家伦他们,让他们看看他设想的关于创建新潮社的计划,最后再去四川人王光祈那儿,让这位四川成都《群报》和《川报》的驻京记者看看他张国焘设想的关于创建少年中国学会的计划。 创建爱国会,是许德珩他们最先发起的,创建新潮社,是博斯年他们最先发起的,创建少年中国学会,是王光祈他们最先发起的,可是,在他张国焘看来,他们这三个团体的最先发起者,都有点鼠目寸光,都站得不高,看得不远,都无宏伟大志。他认为,不干就不干,要干,就要像个干的样子,要轰轰烈烈、翻天覆地地大干它一场,这样瞻前顾后,畏畏缩缩的,能成就个什么气候?!所以,他考虑了一下以后,昨天晚上,熬了一个通夜,写了自己设想的这三个团体的创建计划,让他们那些老兄开开眼界。弄不好,他们敬佩折服至极,便一起都会推举他张国焘来统领创建这三个团体,到那时,他张国焘可真的就成为“三军总司令”了。 这位国焘同学,正就如李大钊主任所说的那样,思想激进;善于接受新的东西,干什么热情也都很高,就是有时候说话很狂,自以为是,盛气凌人,还有,干什么都虎头蛇尾,没个长劲儿。 去年,他脑子里最先萌发出要创办《曙光》的想法,他找了北大几个同学,又找了铁路管理学校的郑振铎、中国大学的王统照、燕京大学的瞿世英,又联络上了法政专科学校的孔文才,要办《曙光》,并预言这是第二个《新青年》,结果也没能办起来。不管什么事,他想得都特别好,计划也特别宏伟,但真的一着手实干起来,特别是如果碰到一点挫折,使事情进展不顺,他就灰心丧气了。他的好多事情都是开始时大嗓门诈诈唬唬的,很有一股子冲劲,但雷声大,雨点小,到后来都有始无终,不了了之了。当然,《曙光》后来还是办起来了,那是“五·四”运动之后,由王统照、瞿世英他们奋力创办起来,办了一年多时间,由于经济困窘和编辑乏人而停刊了,这都是后话了。 现在,这段时间里,张国焘全力以赴的,就是积极热情地协助创建爱国会、新潮社、少年中国学会。 许德珩、易克嶷、邓仲澥、高尚德他们在创建爱国会的同时,还准备创建国民社,创办《国民》月刊;傅斯年、罗家伦创建新潮社,就是为创办《新潮》月刊;王光祈等人创建少年中国学会的同时,也在筹办《少年中国》月刊。这里面,基础最为坚实的,还就是爱国会,后来又定名为学生救国会。 学生救国会基本上就是在那次反对《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的请愿失败后,以定期参加《新青年》讨论的那些学生为基础,而成立起来的。 第134页 赵瑞芝、宋维新、漆小玉、还包括孔文才,都成了学生救国会的骨干成员。随后不久,他们又受李大钊主任和陈独秀学长的影响,还积极参加了筹建少年中国学会和创办《少年中国》月刊的活动。 另外,还有许多同学也还在积极准备筹建其他各种社团和杂志。 就连邹文锦都从发霉的故纸堆里钻了出来,在刘师培的鼓励和支持下,与另外几个也都是刘师培的得意弟子一起,在积极地筹建国故月刊社和创办《国故月刊》杂志。 一时间,北大校园里真是热闹非凡。在李大钊和陈独秀这两位思想先驱、学界巨匠的积极鼓动和热情支持下,在校长蔡元培先生兼容并包、自由结社的教育思想的影响下,北大校园里各类社团风起云涌。满怀着一腔爱国热血的学子们,为寻求救国救民之路,从各个方面在孜孜不倦地追寻,路漫漫其修远,在上下而求索不止。 社团不同,倾向不一,宗旨也各自相异。 爱国会,也就是学生救国会,在那次新华门大总统府请愿失败的激发下筹建后,就派出了代表许德珩、易克嶷南下天津、济南、武汉、九江、上海、广州等地,进行反对东西洋列强特别是反对东洋小日本的爱国宣传。 两位代表在天津受到了爱国学生的热烈欢迎,他们会见了爱国学生代表马骏、郭隆真女士、湛志笃、马千里、邓颖超女士、张传倚以及张泰来也就是张太雷等人; 爱国学生张传清为国家与民族的危亡、为政府一味欺国媚外而痛心疾首,在欢迎会愤然用菜刀砍掉了小指,以表要为国家和民族浴血奋战到底的坚定的信念和决心; 两位代表在上海也受到了数千名爱国学生以至还有工商界代表的热烈欢迎,互通了两地学生爱国运动的情况。两位代表在上海还拜会了中山先生、仲恺先生以及《民国日报》的邵力子、叶楚伧两位先生、《时报》的戈公振先生、《申报》的史量才先生、江苏教育会的黄炎培先生、上海商会的虞哈卿先生等; 两位代表在广州还会见了非常国会的议员,在湖南岳州还会见了岳州镇守使冯玉祥将军…… 两位代表回到了北京,向救国会的同学们通报了各地学生轰轰烈烈的爱国运动的情况后,就和救国会的邓康也就是邓仲澥以及高尚德、黄日葵等同学们一起着手筹建国民社和创办《国民》月刊。国民社和《国民》月刊,抱定左列四大宗旨:一,增进国民人格;二,研究学术;三,灌输国民常识;四,提倡国货。这四大宗旨归结起来,就是旨在强化国民精神,坚决反对东西洋列强尤其是东洋日本国对中国的欺辱和侵略。 傅斯年、罗家伦等人筹建的新潮社和《新潮》月刊,完全是在《新青年》的影响下筹创的,它的英文名称是renaissance,即“文艺復兴”。它旨在以《新青年》为榜样,投入新文化运动。它仿效《新青年》,反对旧的封建专制文化,反对纲常孔教,提倡个性解放和男女平等。它还仿效《新青年》,鼓吹“文学革命”,反对文言文,提倡白话文。 王光祈等人筹建的少年中国学会和《少年中国》月刊,则是旨在提倡中外各种文化政治思想同存并揉合在一起,而独闢蹊径地开拓出一条兼容并包、异议调和的改造中国的途径,以“振作少年精神,研究真实学术,发展社会事业,转移末世风气”为自己的奋斗目标。 而邹文锦等刘师培弟子们筹建的国故月刊社和《国故月刊》,则是明目张胆地反对新文化,反对白话文,竭力鼓吹和宣扬封建专制文化和腐朽的纲常礼教,甚至还赞扬东洋小日本如何如何以读经尊孔使自己强盛起来,中国应与日本国携起手来,共举孔学孔教孔道之万代鼎世之大业。 这些各种各样正在筹建中的学生社团,都在奋力地开拓着自己的阵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校园里的墙壁,成了各个学生社团宣传自己主张、批驳别人观点的激烈论争的“擂台”。他们纷纷把自己的看法写成揭帖1,贴在了墙壁上。没多长时间,大大小小的、各种各样的、花花绿绿的揭帖,布满了道路两边的墙壁,以至连饭厅、礼堂的墙壁上贴得都是。 1揭帖:旧时张贴的启事之称。 一场新与旧、前进与倒退、关系到国家与民族存亡的、针锋相对地进行斗争的思想解放运动,开始在北大校园里轰轰烈烈地兴起。 北大图书馆红楼主任办公室里,灯光又开始彻夜彻夜不灭了。作为《新青年》临时编辑部的文科学长办公室里,灯光也是经常亮到东方发白。 两位学界巨匠,成了这场轰轰烈烈兴起的思想解放运动的核心人物,尤其是陈独秀学长以《新青年》编辑部为大本营,成了这场运动的主帅。 许多筹建中的学生社团的骨干成员,都络绎不绝地经常到图书馆红楼主任办公室和《新青年》编辑部,向李大钊主任和陈独秀学长请教各方面的问题。 许德珩、邓仲澥、高尚德、张国焘他们,在邀请《京报》主笔邵飘萍先生和大画家徐悲鸿先生为国民社和《国民》月刊的总顾问的同时,还恳请陈独秀和李大钊担任他们的导师。 王光祈也邀请陈独秀和李大钊参加少年中国学会和《少年中国》月刊的筹建工作,并还特邀李大钊主任为少年中国学会七人筹建组成员和担任《少年中国》的主笔兼编辑部主任。 第135页 傅斯年、罗家伦也恳请陈独秀学长担任他们新潮社和《新潮》月刊的顾问和导师。 赵瑞芝、孔文才、宋维新、漆小玉他们,也都积极热情地参加着筹建国民社和少年中国学会的工作。他们一上完课,就到处跑着联络各方面的人,去贴揭帖,整理各种资料,去李大钊上任处和陈独秀学长处请教有关的问题,去胡适、钱玄同、刘半农等几位教授那里请教有关问题,有时候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尤其是赵瑞芝,总是那么英姿勃勃,精神抖擞,浑身充满着朝气,洋溢着一种奋进的精神,跑前跑后着,一点都不知道疲倦。 在同学们尤其是在赵瑞芝的那股子劲头的感染和激发下,林丽萍也慢慢开始从伤痛的沉郁中挣脱出来,有时也跟上赵瑞芝她们去干上点什么。还有那陶美玲,也是不像以前那样一天到晚只知道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去参加什么舞会、什么交际活动去了,时不时地也跟上赵瑞芝她们去贴一贴揭帖,或者去参加一些讨论会什么的。 校园里的同学们,都在为自己社团和刊物的筹建,而积极热情地活动着。 各个筹建中的社团之间的针锋相对的斗争,越来越激烈地进行着,各持己见,互不相让,当然,有时候,在某些问题上,有的社团之间也有一致的地方。例如,少年中国派和国民派和新潮派,在坚决反对封建专制文化、鼓吹文学革命、提倡新思想、新文化等方面,以至还在反对东西洋列强特别是东洋日本国欺辱我中华这方面,都还是很一致的。在陈独秀学长和李大钊主任的引导和支持下,这三派还经常联合起来,把斗争的锋芒一起直指向东洋日本人,指向对东洋日本人摇尾乞怜的北洋政府,指向校内死硬鼓吹旧的封建专制文化的国故派。 三 最近,日本有一个名叫“新华儿”的人,显然是位中国留学生,经常写一些文章寄回到国内来,寄给《新青年》的为最多,其他,如北京的《京报》、《益世报》、上海的《民国日报》、《申报》、天津的《大公报》等报纸上,也经常可看到这位“新华儿”的文章。 “新华儿”,其名字的含义很清楚:新中华或者新华夏的儿子。 “新华儿”的文章以杂文见多。看得出来,他深受陈独秀学长、李大钊主任以及鲁迅先生的影响,所写的文章都有很强的针对性,主要是针对吃人的封建专制文化的旧礼教、旧思想。从文章中看出,他尤其是对孔教孔道深恶痛绝,他把“孔家店”称之为“孔墓”,而且有意识地把“孔墓”两个字总是倒过来写,写成“囗囗”。起初人们还以为是他的笔误或者印刷上的问题,后来才明白是有意的,是感情上的激烈的表露。 这位“新华儿”的文章论辩说理尖锐、泼辣,观点极为鲜明,战斗性极强,特别是语言很精粹而又幽默。很多同学都喜欢看他的文章,尤其赵瑞芝很喜欢看这位“新华儿”的文章。 这天下午,稍微空闲一些,赵瑞芝正在寝室里看刚出版的最新一期《新青年》上刊载的这位“新华儿”的一篇新作。 文章的题目是:《大声为鲁迅先生的(我之节烈观)叫好》。 文章通过鲁迅先生勐烈地攻击孔教孔学中最腐朽的部分——封建节烈观念,深刻地揭穿封建专制主义的道学家们所宣扬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有了节烈,国便得救”的虚伪说教,又以一些铁证事例,进一步论证了鲁迅先生的《我之节烈观》是一篇激励女性们奋起挣脱枷锁的战斗檄文。 赵瑞芝认真地看着。 使赵瑞芝感到惊奇而又颇有亲切感的是,这位“新华儿”在他的这篇文章中所述说的一些事例,其中就有她赵瑞芝被迫娶去为病得奄奄一息的孔府大少爷沖喜治病、险些活活葬身于孔府那阴森森的活人坟墓之中的事情,写得是那么符合事实,连一些细节都如实地写到,就像他“新华儿”自己亲身经歷过了似的。 赵瑞芝感到有些疑惑不解,有着一种说不清楚的朦朦胧胧的感觉,如一层模煳不清的迷雾似地,飘浮笼罩在心头。 这个“新华儿”到底是个什么人? 会不会是……他? 赵瑞芝的脑海里闪现出了那天晚上在那所谓的新房里,病恹恹躺在床上,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的孔府大少爷孔文义的身影。 啊,会不会呢,是……他? 他不是现在也正好就在日本吗? 赵瑞芝疑疑惑惑地思索着。 但很快,赵瑞芝又把自己的想法否决了。是啊,不可能!绝不可能是他孔文义!怎么会是那孔府大少爷呢?是的,他是在日本,但他是拖着一个病歪歪的身子去治病的,不是去留学、去探索救国救民之路的。再说,依照他那个孔府大少爷脾性,他的思想也不会这么激进,对旧的封建专制文化也不会这样深恶痛绝。说实在的,她感觉到,在接受新思想方面,孔文义远远比不上他弟弟孔文才。 赵瑞芝正在这样疑疑惑惑地想着、愣怔着时,突然从身后伸过来一只手,一把把她手中摊开着的《新青年》杂志勐一下抢了过去,使她猝不及防,勐地吓了一大跳。 一阵清脆的笑声传来。 第136页 是漆小玉。这个年龄比她赵瑞芝还大一点,但在她跟前又像个调皮的小妹妹似的漆小玉,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她身后还有林丽萍和陶美玲。 三个人一起进来,悄悄地绕到她的身后,她一点都不知道。 她太聚精会神了。 漆小玉随手翻看着《新青年》:“我看看,又是什么好文章‘把我们的大才女给迷住了,看完了,还这么投入地在愣怔地想?噢,‘新华儿’的文章!又是‘新华儿’的大作!”漆小玉把《新青年》又还给了赵瑞芝,“喂,大才女,不要一空闲下来就翻报刊,你看看这是谁来的信!”漆小玉边说着,边把藏在身后的一封信在赵瑞芝眼前倏然一晃。 赵瑞芝勐一下把信抢了过来,一看,是从法国来的信,忙拆开一看,惊喜地叫了起来: “辣妹子的信!是辣妹子来的信!” 亲爱的瑞芝姐,还有小玉姐、美玲姐和丽萍妹: 你们好? 离开你们来到法兰西已经好几个月了,一方面是忙乱。而主要的是还没有个固定地方,所以一直没给你们写信,请你们原谅! 我们这一批赴法勤工俭学的有二十多人,来自全国各地。我们乘坐法国波尔多号邮船从上海出发,前往马赛。途中,在香港停了一夜,在越南西贡又呆了三天,后经过新加坡和科伦坡,驶过苏伊士运河,最后抵达马赛。一路上,所经过之处,都有华法教育会和留法勤工俭学会组织当地的华侨挥舞着旗帜,像欢迎亲人一样欢迎我们。蔡元培校长、吴玉章先生、李石曾先生安排有专门人员接待我们。总的来说,一切都很顺利。…… 接着,“辣妹子”宋一茗在信中就讲了她和一起的同学们都感受到“越远离中国,越感到中国人被人瞧不起,感到中国的国际地位太低,感到中国在封建专制主义和崇洋媚外的卖国政府的禁锢和统治下,愚昧、落后、‘贫穷,所以也就被洋人们踩在脚下,挨打受欺,他们感到痛心,感到愤慨,觉得中国决不能老这样让别人踩在脚下,中国应该挺身站起来,站起来! 接着,宋一茗写道,她和一些留法勤工俭学同学在巴黎郊外的雷诺汽车厂劳动,和普通工人一样,搬运沉重的模具,她经常受到一起去的同学和法国劳工师傅们的关照。 她写道,在那里她结识了许多先来的和后来的留法勤工俭学同学,其中有好多都是湖南老乡,像肖鸣、李立三、李维汉、李富春,还有位稍微年长一点的徐特立等,都是亲亲的湖南老乡,他们都对她特别好。他们都是李大钊主任曾经提到过的那个叫毛润芝的长沙湖南省立第一师范的学生组织来的。另外,她还认识了一位叫陈毅的四川来的学生,人也特别好,开朗,幽默,多才多艺,经常组织他们搞一些活动和进行一些有关问题的讨论。 关于法国劳工,宋一茗写道—— ……法国劳工群众是极富有斗争性的。他们有着为了国家和民族,为了祖国的自由与富强,而英勇抗争的传统。他们奋起反抗波旁王朝的復辟,高唿:“不共和毋宁死”;在普法战争失败、色当投降的消息传到巴黎后,他们又愤然走上街头,高唿“打倒帝制,成立共和国!”坚决要求“抗战到底,保卫祖国”。拉雪兹墓地“公社社员培”下,200多名巴黎公社战士在血战中献身。他们实实在在为全世界劳工大众,也为我们中华劳工大众争取国家与民族的自由与富强树立了榜样。 俄国劳工就是在法国劳工的影响下起来斗争而取得成功的。 我们经常在拉雪兹墓地“公社社员”墙下,讨论我们中国怎样才能从封建专制和东西洋列强们的围困下解脱出来,并奋起自强自立…… 最后,宋一茗在信中写道—— ……再就是,给你们写这信的同时,我也给哥哥写了封信。巴黎是座艺术之都,有罗浮宫,有亚歷山大三世桥和“狮座情侣”,有塞纳河女神塑像和艾菲尔铁塔,有凯旋门,是全世界作家、艺术家的摇篮。哥哥是个很有才气的画家,希望哥哥尽快也能到巴黎来学习和深造。在巴黎这艺术之都的薰陶下,哥哥定会实现他一生渴望追求的宿愿——成为当代的达·芬奇,成为当代的米开朗基罗、当代的奥古斯特·罗丹…… 看到这里,赵瑞芝勐地想起,昨天下午在饭厅里吃饭时,宋维新告诉她说,《地狱之门》群雕的仿塑的毛坯已经大体出来,想请她过去看看,提提意见。 四 就在赵瑞芝、漆小玉、陶美岭、林丽萍她们几个在寝室看宋一茗的来信时,校园里突然乱闹闹地闹腾开了。她们跑出去一看,是张国焘带领着少年中国派、国民派、新潮派的几个同学和以邹文锦为首的国故派的几个同学撕打起来了。起因是:邹文锦他们在贴揭帖的墙上贴了一幅大大的横标“坚决拥护徐大总统的两大训令!”横标刚刚贴好,正好张国焘和几个同学过来,一看,怒不可遏,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哗啦哗啦几下就把横标撕扯了下来。邹文锦他们当然不愿意。双方争执了起来。争执来,争执去,张国焘嗓门又大,火气又盛,上前把邹文锦推了一把,双方就撕打了起来。 第137页 争执和撕打的引子,就是那徐大总统徐世昌的所谓的“两大训令”。 徐世昌,这个老奸巨猾的清王朝遗臣,北洋系里的老字号人物,表面上不属于皖派,而实际上是经常听命于段祺瑞段大总理的,但再往深一点说,他从内心深处又不想完全听命于姓段的,他想凌驾于皖派和直隶派以及其他所有各派之上,树立起他徐世昌自己的势力和权威。安福国会按照段祺瑞的授意,最后选了徐世昌为民国第四任大总统。段祺瑞和冯国漳先都宣告退职,尔后,段祺瑞专任了参战督办,遥控着徐世昌和新任内阁总理龚心湛。 徐世昌和他的把兄弟袁大头袁世凯以及冯国漳、段祺瑞一样,都是典型的“一狂一顺”之徒。 狂,就指的是復古狂。 记得那一年,袁大头刚刚从中山先生手中骗夺了大总统宝座之后不久,就委任了这位前清王朝的相国徐世昌为国务卿。徐世昌上任时,正值端阳佳节,这位中华民国的国务卿,竟换上了一套清王朝相国朝服,戴上红顶花翎,乘坐着八抬大轿,前往冷落的清宫,以清王朝太傅的身份,向早已退位幽居在清宫里的博仅叩头贺节,并且还兴致勃勃地参加了清室的节宴。徐世昌上任后,竟促使復古之风大盛,与袁大头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把原来清王朝时期的一切旧的东西,包括规章制度、公文程式、官场仪节以及生活习惯,一揽子统统都恢復了起来。 顺,就指的是对洋人俯首贴耳地顺从。 袁大头对东洋人百依百顺,是想得到让他过一过皇帝瘾的承诺;冯国漳对西洋人百依百顺,段祺瑞也对东洋人百依百顺,也是为了讨得洋人欢心后能拿上钱,能扩充自己的家天下的势力,进而能当上大总统。徐世昌呢,一穴之豺,一丘之貉,当然也就脱不出这一样的狼子野心了。 上已述,徐世昌并非是长久寄人篱下之辈,他听从于段祺瑞和安福国会,但又不愿一直听从于段祺瑞和安福国会,他要瞅准机会显示一下自己的力量。 于是,这徐世昌,就在安福国会把他正式推上大总统宝座后,他觉得显示自己的威势和力量的时机已经来临,就以他的“一狂一顺”,向全国各学校发布了“两大训令”: 其一,要各学校一律恢復读经尊孔,说这是“治国安世之本”,是“立人立业之源”。 其二,要所有国民,尤其是学生,尊重国际友邦人士,以礼相待,不得干预政府与国际友邦的国务活动。 这“两大训令”,说穿了,一就是復古,二就是对洋人要俯首贴耳。 “两大训令”对刘师培及其弟子邹文锦的国故派来说,可真是瞌睡给了个枕头——正合心意,所以当天中午饭都没吃,由刘师培亲自执笔,写出了“坚决拥护徐大总统的两大训令”的大横标。 横标一贴出,就引起了争执,还引起了撕打。 “别打了!别打了!”赵瑞芝大声喊着,制止着,“你们再别打了!” “别打了!别打了!”漆小玉、陶美玲她们也一起跟上喊着,制止着。 双方撕打着——脑后拖着长辫子、身着长袍马褂的和身着西服的、身着中山学生服的,都相扯拽着,拳脚相加,正混战在劲头上,根本也顾不上在几位女同学面前再装什么斯文样子了,所以也不听她们喊叫。 张国焘骑在邹文锦身上,狠劲揪着邹文锦脑后的长辫子,可着大嗓门儿恶狠狠地吼骂着: “今天我非把你这臭哄哄的封建主义的狗尾巴从你这顽固的又臭又硬的狗头上揪下来不可!让你也知道知道老子的厉害!” 邹文锦被揪得痛得嗷嗷乱叫。 其他人,有的长辫子也被狠狠揪住,有的长衫马褂被撕裂开来…… “住手——!” 一声大喝传来,使撕打的双方都停住了手。 是陈独秀学长。 陈独秀学长和李大钊主任怒视着中止撕打、一个个都狼狈不堪的学生们。 陈独秀厉声怒斥道:“你们都看看你们自己!堂堂北大学子,这成何体统?” 张国焘上前分辩:“陈学长!……” 陈独秀用手个挡:“行了,不用说了!” 陈独秀浓眉耸起地看了看墙壁上被撕扯得破破烂烂的揭帖,又看了看被撕扯下来、扔得满地都是的揭帖的破碎纸屑,很为不满地对张国焘说; “揭帖嘛,你贴你的,他贴他的,你们有什么资格要撕掉人家的揭帖?” 张国焘还要分辩:“陈学长,您不知道,……” 陈独秀又用手势打断:“行了,什么都不用说了!各自都回去吧!” 张国焘气唿唿地看了陈独秀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邹文锦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向陈独秀和李大钊各鞠了一躬,走了。 其他人也都散开走了。 第二十章 李大钊更深入探讨苏俄革命之情况,奋笔撰写《法俄革命之比较观》。毛泽东来访,登门求教。李大钊深为这个湖南青年学生的超人见地所折服…… 一 夜已经很深了。 第138页 皎洁的新月高高地挂在空中,正把它那晶莹清亮的银光,均匀地撒落向大地,把山河大地照得一片明彻透亮。 万物都在这月光的沐浴下恬静地沉睡着。 北京回回营二号院子的书斋里,李大钊主任却丝毫没有一点睡意。 灯下,铺开着的稿纸,在醒目的《法俄革命之比较》的标题下,李大钊正在奋笔疾书着—— ……俄罗斯之革命,非独俄罗斯人心变动之显兆,实是二十世纪全世界人类普遍心理变动之显兆。…… 写到这里,李大钊感到一阵亢奋,浑身灼热,希望的火焰在他心中熊熊燃烧,滚烫的热血在他全身上下汹涌奔腾,他几乎听到了热血在他体内奔涌沸腾的声音,为平缓一下自己激奋冲动的心绪,他先放下了笔,走到了窗口跟前。 微风轻轻拂来,他感到一阵舒心的清凉。 院子里静悄悄的。清亮的月光和从窗口映射出来的灯光交合在一起,把整个院落映照得如同白昼。这是一座北京那种很典型的小四合院。庭院靠西屋的墙下,是一棵已经好多年了的苍劲的老槐树。老槐树下,安放着一个带有风箱的炉子。由青砖铺砌的平整的市道,成十字交叉形状从院中穿过,连接起南房北房的台阶。整个布局简朴而又实用。 李大钊伫立在窗口思索着。 苏俄十月劳工革命胜利地夺取了政权的这近一年的时间里,李大钊经常沉浸在对苏俄十月劳工革命的思索里,他大量地翻阅中文的和外文的各种各样反映苏俄十月劳工革命的文章和书籍,认真地分析和研究,而且,他还结合苏俄十月劳工革命胜利的实际,又对照着反覆学习了从日本带回来的那本辛德秋水翻译的《共产党宣言》,他感受到了卡尔·马克思这个大鬍子德国犹太人和他的朋友恩格士一起创立的关于劳工革命的马克思主义学说,确实是劳工群众摆脱奴隶枷锁,争取自身彻底解放的真理之说。苏俄十月劳工革命的胜利,就是马克思主义的真知灼见的明证。尽管马客士主义学说的实现,普天下劳工大众自身彻底解放,可能还是遥远的,还要歷经无数次的风风雨雨,歷经无数次的千迴百折,甚至还要反反覆覆,但方向和路标已经出来了,曙光已经在地平线上隐约闪现。这就是希望!有希望就定会有未来! 李大钊越思索,心中越觉得豁亮。对苏俄十月劳工革命,他已经从浮浅的了解,进入到深入的探索和研究了。他决定把自己深入探索和研究的感受写出来,写成文章发表,和社会一起来商讨。 《法俄革命之比较》是他计划中的第一篇。 空中,一片灰白色的云块飘来,遮掩住了皎洁的明月,天地间立时也黯淡了下来。但很快,明月又冲出了云块的包围,原又露出了自己皎洁清亮的玉面。云块如像被战败了似的,很快地消散开来,逝没了,把蔚蓝色的夜空原又交还给了明月。明月银辉灿灿,闪闪烁烁,天地间原又是一片晶莹通亮。 李大钊心中也是一片通亮。 轻盈的脚步声传来。 不用回头看,李大钊知道,是夫人纫兰。 李大钊的夫人赵纫兰,和李大钊同乡,也是在广阔的冀东平原上,用渤海的海水养大的。她是一个苦家子出身,善良、贤慧、文静、柔顺,而又不失刚强。她比李大钊大,大六岁,与李大钊成亲后,她一直以姐姐待弟弟一样关心、体贴着李大钊;操持家务,督促着李大钊读书学习。李大钊从小就失去了父母,又无兄弟姐妹,从小就被垂老的祖父李汝珍抚养着。祖父对大钊十分宠爱,管教也十分严厉。赵纫兰是老人的好帮手,深得老人喜欢。老人病故后,夫人赵纫兰就成了一家之主。李大钊从小就喜欢读书,勤学好钻,善于思索。他目睹清王朝的腐败,目睹袁大头的倒行逆施,目睹劳苦民众在封建主义和军阀的专制统治下的悲惨遭遇,立志要为中华神州的新生奋战不息。纫兰夫人非常了解丈夫的心志,她全力以赴地支持他。不管家里遇到多么大的困难和挫折,她都默默地自己承担起来。每次李大钊辞家远行时,她都暗自把伤情的泪水强压在心底,嘱咐丈夫多保重自己。就那一年李大钊为寻求救国救民之路,辞别夫人纫兰以及爱儿葆华、爱女星华,东渡前往日本求学时,纫兰夫人也只是强忍着泪水,说了一句话: “你就放心地去吧!家里面有我呢!……” 十多年来,纫兰夫人一直就这样用自己柔弱的双肩和一颗刚强的心,把这个苦难的家承担了起来,为李大钊解除了不少后顾之忧。 对李大钊寻求真理的活动、刻苦的学习和研究,纫兰夫人不仅从各方面予以支持,而且还从生活上无微不至地关心。这已经成为习惯了,每当李大钊在书斋里看书、写文章、思考什么问题到深夜时,纫兰夫人在那边房子把葆华、星华安顿睡好后,就开始给丈夫做一点简单的夜宵,再泡上一杯香喷喷的热茶,送过来,就像是今天晚上这样。 纫兰夫人把点心和香茶放在书案上,又轻轻走到窗口来,站在李大钊身后,给李大钊加拨了小件衣服,轻声说: “夜晚风大,小心受凉!” 李大钊转过身来,看着未到中年,却已经是满脸皱纹,显得很是苍老的夫人,充满了感激之情,而同时又有些伤感,把夫人一把搂在了胸前,轻声地,有些哽咽地说: 第139页 “纫兰,让你受累了!太苦了你了……” 纫兰夫人轻轻摇摇头:“快别这样说!”完后,又催促道:“快去喝点,吃点!不要又放凉了!” “好!”李大钊点点,坐到了书案前去喝茶、吃点心。 那边房子传来了两个小傢伙翻身、说梦话的声音,尤其是星华,可能做什么恶梦了,大声喊叫了几声。 纫兰夫人笑了笑:“我过去看看!” 说完,就过去了。 李大钊吃了点东西,喝了几口热茶,思路又回到了眼前书案上的文稿上。他的脑海里又浮现起各种报刊书籍里所描绘的苏俄十月劳工革命胜利后的情景以及中国和外国对苏俄十月劳工革命的各种不同的态度和议论,他思索了一下,提笔写道—— ……吾人对于俄罗斯今日之事变,惟有翘首以迎其世界新文明之曙光,倾耳以迎其建于自由、人道上之俄罗斯之消息,而求所以适应此新世界的新潮流,勿徒以其目前一时之乱象遂遽为之抱悲观也。 …… 二 《法俄革命之比较》一文写完后,李大钊准备送到《言治》季刊上去发表。和每一次写完一篇文章一样,他准备先放上一天,然后再仔细地看一看,修改修改,最后认真地誊写上一遍,再送去发表。 他干什么都总是这样一丝不苟的。 文章第二天被放了一天。第三天,正好是个休息日,李大钊没去学校,就在家里修改和誊写那篇文章。 利用了一个上午,李大钊把文稿又仔细地看了两遍,认真地作了一些修改,然后誊写了出来,中午一过,他给纫兰夫人说了一下,就拿上誊好的文稿到《言治》季刊编辑部去了。 李大钊走后,赵纫兰安顿好让葆华、星华读书、写字,就里里外外收拾了一下房子,又把院子扫了一扫,又洗了几件衣服,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就又开始拉风箱、捅炉子准备晚饭。 有人在轻轻地敲院子的门。 “星华,去看看,是谁来了?”赵纫兰一边一手拉着风箱,一手用铁条捅着炉子,一边朝屋子里喊了一声。 “哎!”小星华一边答应着,一边蹦蹦跳跳地从屋子里跑出来,去开院子门。 门打开一看,门外有三个人:是来过他们家的杨昌济杨怀中杨伯伯和邓仲澥哥哥,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哥哥。 杨昌济杨伯伯是和爸爸一起在北大工作的,是教伦理学和伦理学史的教授,经常来家里和爸爸讨论一些她小星华根本听不懂的关于新旧伦理学方面的问题。邓仲澥哥哥是和赵瑞芝、许德珩、张国焘、高尚德几个哥哥、姐姐一起经常来的,是来向爸爸请教什么打倒孔家店和关于苏俄劳工革命方面的问题的。这杨伯伯和邓哥哥,小星华都认识。另外那个哥哥,身穿长布衫,高高的个子,宽宽的额头,炯炯有神的眼睛,梳着个中间开缝的分头,她小星华从来没有见过。 “妈,”小星华连蹦带跳地朝赵纫兰跑去,“是杨伯伯他们来了。” “哪个杨伯伯?”赵纫兰一边拉着风箱,弯腰捆着炉子,一边问道。 “就是那个‘打——板——子——伯伯’。”小星华回答说,而且还调皮地故意拿腔作调地学着杨昌济教授,用湖南话把“打板子”三个字拖得长长的。 杨昌济教授每次来李大钊主任家,总是抚摸着小葆华、小星华的头,拖着长调子说:“不好好读书、写字,伯伯就要打——板——子——喽!”由此,小兄妹俩就把杨昌济教授称之为“打——板——子——伯伯”。甚至有时候当面都调皮地这样叫杨教授。 “对,打——板——子——伯伯。”杨昌济教授哈哈笑着,走进了院子。 “噢,杨教授。”赵纫兰让小星华代替自己拉风箱,忙站起身来,招唿杨昌济。 杨昌济问:“李主任在吗?” 赵纫兰回答说:“去《言治》编辑部了。他新写了一篇文章,给送去了。快回来了。” 杨昌济向赵纫兰介绍邓仲澥:“认识吧?这是李主任的学生,叫……” 杨教授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那边正用两只小手用劲拉风箱的小星华,大声地顽皮地把下面的话接了过去: “叫邓仲澥。邓仲澥哥哥,我们早就认识了!” 纫兰夫人笑着瞪了顽皮的小女儿一眼:“大人说话,小孩子不准随便插嘴!” “本来嘛!邓仲澥哥哥,你说是不?我们早都已经认识了吧?” 邓仲澥点点头:“是的,我们早都已经认识了。我们还是好朋友呢!是吧?” 小星华点点头:“嗯。” “那我呢?”那个小星华未曾见过的高个子的哥哥朝小星华笑着问,“我们是不是好朋友?” 小星华抬头望着:“我还不认识你呢!” 大家都笑了起来。 那个身穿长布衫的高个子转身,上前,对纫兰夫人自我介绍地说: “学生毛泽东,字润之,刚从湖南长沙来。” 第140页 杨昌济补充介绍道:“是我在长沙湖南第一师范时的学生。” 赵纫兰笑着点点头:“知道。经常听守常提起过。都请屋里坐吧!守常马上就回来了。” 纫兰夫人把杨昌济、邓仲澥、毛泽东让进到了李大钊的书斋里,请各位落座后,又各给端来了一杯茶: “你们都请喝茶,都坐着先等一会儿。他马上就回来了。实在对不起,我还有点事……” 杨昌济说:“夫人匆需客气!夫人请去忙吧!” “好,那你们都先坐着等等!” 纫兰夫人很谦意地笑笑,出去了。 毛泽东打量了一下书斋,这是一间很朴实的书斋:不很大的房间,一张陈旧的书案,一把已经有些破损的藤椅。在书案和藤椅对着的正面墙壁上,挂着一幅足以表达书斋主人心志的、以北宋杰出的政治家范仲淹的名句“先天下之忧而优,后天下之乐而乐”而写成的、笔法龙飞凤舞、笔锋遒劲有力的对子大条幅。除此而外,再就是一个旧茶几,几个旧沙发,再就是靠墙立着几个被各种书籍和各类报刊杂志塞得满满的简陋的书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当代与陈独秀齐名、同为学界巨匠、一代先哲的李大钊,就在这样一间简陋的小书斋里,为中华有识有志之士点燃着寻求救国救民之路的明灯!还有,刚才他进门时,也没有想到,在老槐树下,那一手拉着风箱、一手用铁条捅着炉子、身上是一身乡下村妇打扮的妇人,竟就是在外界社会上广为誉称美谈为中华女性贤淑美德典型的李大钊教授的夫人赵纫兰! 啊,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说明这位忧国忧民的学师先哲为国家和民族的一片赤子之心呢? 从湘江河畔来的毛泽东不胜感慨。 正这时,外面传来了小星华脆亮的喊叫声:“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爸爸,那个‘打——板——子——伯伯’杨伯伯来了,他们都正在书房里等着你呢!” “噢?”他们听见李大钊主任一边向书斋走来,一边笑着向小女儿逗趣地问道:“今天,杨伯伯没有说打你板——子——吗?” “没有。杨伯伯说。只要我好好读书、写字,杨伯伯就不打我板——子——。” 三 李大钊走进书斋。 杨昌济、邓仲澥、毛泽东站起相迎。 “你们来了?”李大钊热情地招唿道,“坐,你们都请坐!都请喝茶!” “李主任,”杨昌济向李大钊介绍毛泽东,“这就是我前些日子向你提到的我在长沙的那个学生。” “李主任好?”毛泽东向李大钊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然后自我介绍道,“学生毛泽东,字润之”。 “杨教授向我介绍过你了。”李大钊点点头,“润之同学,请坐!”又向杨昌济和邓仲澥说:“都快请坐!你们都快请坐!” 四人都各自落座。 纫兰夫人给李大钊端来了茶,又给杨昌济三人的茶杯里续上了茶水。 “喝茶!都请喝茶!”李大钊再次让茶。 杨昌济喝了一口茶,说:“润之同学是今天早上到的,一到就急不可待地让我带上来见你。” 李大钊很理解地笑笑。 毛泽东诚挚地说:“润之这次来北京,就是想在北大这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在陈独秀学长和您的身边,亲身深切感受一下蓬勃兴起的新文化运动和各种新的思潮,想能学得一点东西,回去后,能对我们湖南的新文化运动有所促进。” 李大钊很赞赏地望着毛泽东:“你的情况,杨昌济教授已经对我详细介绍过了,你在湖南搞得还是很不错的。你在哲学教本上所写下的那‘吾国三纲者必去,而与宗教、资本家、君主国四者,同为天下之恶魔也’的旁批,不是曾在长沙湖南第一师范学生中广为传颂吗?” 毛泽东不好意思地笑笑:“李主任过誉了。那是学生在听课时一时兴起,胡乱批下的一点浅见而已。” 李大钊笑笑:“不,批得很有见地,也很深刻。当然,这仅仅是你的读书之感。听杨教授讲,你读书很是用心,对所读之书善思善钻,能深入分析,尤其敢于批判,这就很好。这是一种学习上的求实精神。很难能可贵!” 接着,李大钊还高度赞赏了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创办工农夜校的事和“二十八画生徵友启事”的事。 去年暑假,毛泽东和几个同学一起,利用一个多月的时间,步行一千多里路,考察了湖南长沙、宁乡、安化、益阳、沅江五个县的广大乡村,回来后,又考察了一些工厂,深感广大劳工劳农在封建专制制度的禁锢下,缺少文化,便以长沙湖南第一师范学校学友会教育研究部的名义,创办了一个工农夜校。 也是在去年,毛泽东为了徵求和聚集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一起效力于国家与社会,“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以“二十八画生”名义,写下了大约三百字的徵友启事,首句为“嘤鸣求友”,尾署为“二十八画生启事”,言之“二十八画生要求和有爱国热情的青年做朋友,邀请能耐艰苦、有为国家与民族牺牲决心的志士与其联络”。信封上特地醒目地註明:“请张贴在大家看得见的地方”。后来,这个启事被张贴在长沙的各个城门口,也被登载在报纸上,毛泽东周围聚集了一大批奋发有为的血性青年,指点江山于湘江畔中流橘子洲,激扬文字于岳麓山枫林爱晚亭。 第141页 “二十八画”正是“毛泽东”三个字的笔划总数。 这些情况,李大钊主任也都是从杨怀中杨昌济教授那里得知的。 李大钊对毛泽东的很高的评价,使毛泽东感到很振奋,但同时也有点不大好意思,毛泽东脸红红地对李大钊说: “这些也都是学生一时冲动所为。这次来北京,学生一定要向李主任、陈独秀学长及其他学师们虚心请教,向北京的学友们虚心学习,恳望李主任对润之能不吝赐教为盼。” 李大钊笑着说:“吝赐两字言重。学习是双方的。守常愿与润之同学一起相学相长。” 杨昌济感慨地说:“李主任过谦了。润之同学乃一习业中的学生,怎可能与李主任妄言相学两字呢?” 李大钊笑笑:“孔丘不是还说:‘三人行,必有吾师焉’吗?我们打倒孔家店,指的是要催毁其封建专制主义和那旧的害人的纲常之说,并非是要把他孔老二一棒子彻底打死,他的许多说得很有道理的话,我们还是要认真地去听一听的。怎么,我说的对吧?” 李大钊说完,朗朗笑了起来,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杨昌济也笑着点着头,很表贊同地说道。 “李主任,……”待大家笑声散去,毛泽东轻声叫了李大钊一声。想说什么。 “怎么?”李大钊望着毛泽东。 毛泽东略微迟疑了一下,说:“学生这次来北京学习,学生想一边学习,一边能找点什么事情干干,这样从经济上能补贴一下,学生希望李主任给予鼎立相助。” “噢,这个,杨教授也已经给我说过了,我也已经安排好了,你就到我那里当一名图书馆助理员吧?愿意干吗?” 毛泽东高兴地二一适连声地说:“愿意干!愿意干!谢谢李主任!谢谢李主任!” “图书馆助理员的工作不复杂。也不是很忙,只是协助地接待一下学校老师、学生借阅图书,空闲时间比较多,你可以大量地阅读一下各方面的书籍和报刊杂志,进行自修学习,从理论上充实和提高一下自己。另外。也可以广泛地接触一些老师、同学,平时也可以经常到他们中间去走走。交换交换学习心得和对局势的看法。最近,许多去巴黎留法勤工俭学的学生,给他们同学都来了信,都谈了许多很新也很深的感受,你可以找他们去谈一谈。你们湖南那面留法勤工俭学的情况怎么样?我听说也是你在积极组织,好像是已经组织了一批去了。” 毛泽东点点头:“是的,第一批已经去了,人数不多,七八个人。现在我正在着手准备组织第二批。” 李大钊笑着问:“你没打算出去一下吗?” 毛泽东思索了一下,很深沉地说:“能出去一下固然是好,能增长见识,能开阔眼界,尤其是法兰西又是很有革命斗争传统的国家和民族,而且在那里还可以较多地了解一些关于苏俄十月劳工革命各方面的情况,这都有助于我们寻求救国救民之路。但是,学生认为,寻求救国救民之路,还是要以研究本国实际为主。学生想目前还是暂时留在国内,认真深入研究一下我们神州中华过去和现状的实际为好。由此能寻求一条适合我神州中华的救国救民之路。” 李大钊两眼倏然刷地一闪亮,他感觉到杨怀中杨昌济教授的这位高足,确实是一位相当有思想的有为青年。他灼亮而锐利的目光凝视着毛泽东,审视地凝望了一会儿,问毛泽东: “苏俄十月劳工革命方面的情况,你知道多少,能谈谈吗?” 毛泽东脸一红,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实在惭愧,知道的不多,也只是知道个一鳞半爪。我们那里,不像上海、北京消息这么灵通。我们那儿消息还是比较闭塞。图书馆里,也很少有这方面的书籍和报刊杂志。有些情况还都是从《新青年》上看到的,或者是仲澥他们这一些同学写信去讲述给我们的。” “有一本书,叫《共产党宣言》,你读过吗?” 毛泽东摇摇头:“没有。不过我听说过。我们那里还没有中文译本。有一次,我在一位老师那里见到过这本书,是英文版的,我看不懂。我想在这里也能学上一点外文,先打下一点基础,回去我再往深里自学,以便以后也能看一点外文书籍。” 李大钊点点头。 毛泽东以一种渴望的目光望着李大钊:“李主任,我正就特别想从苏俄十月劳工革命和《共产党宣言》这两个方面向您请教。” 李大钊笑笑:“我们一起来学习吧!还是我刚才那句话,我们一起来相学相长。” 毛泽东很坦诚地说:“可是,目前,在这两个方面,我还是一无所知的。” 李大钊语重心长地说:“由不知到知,这对你来说,将是一个学习上的飞跃。我经常给仲澥他们这些同学讲,学习,决不可是简单地读读书而已,更主要的,是要用脑子去思索。就像你那样,要善于思索。在思索的同时,各方面的东西,相同的,不同的,甚至相反的、对立的,都要接触一些,放在一起进行分析和比较,从对比中去寻求真理,这样也才能深入进去。最近,我们学校各派都在积极地准备筹建许多各种各样的学生社团,还准备筹创一些各种类型的月刊杂志。他们就是以各自相异的宗旨,代表着各派观点各自不同的思潮和思想倾向。完后,可以让仲澥同学带你去校园里看看墙上的各种各样的揭帖,可以到各派中去聊一聊,听一听他们各自的看法。噢,对了,听说你在长沙也搞了一个青年社团,以学生和中小学青年教师为骨干成员,名称好像是叫‘新民学会’,听说搞得还是挺不错的,特别在声援瑞芝同学抗婚上起了很大作用,是吧?怎么样?能说说你们的那个‘新民学会’的情况吗?” 第142页 毛泽东点点头,介绍说:“我们的这个青年社团是在‘嘤鸣求友’的基础上扩大而建立起来的,之所以起名为‘新民学会’,是源自于‘大学之道在新民……日日新,又日新’的意思。我们这个学会是‘以砥砺品行,研究学术,讨论时事,寻求改造中国的道路和方法’为宗旨,要求每个入会的会员必须是心意诚恳,人格光明,思想向上。愿意献身于社会的有志青年。” 李大钊说:“那你们这个‘新民学会’和我们这里的‘少年中国学会’很相似嘛!还在有些方面,和我们这里德珩同学、仲澥同学他们的国民社以及斯年同学、家伦同学他们的新潮社,也都有相近之处。异地志合二不约而同,都想到一块儿去了。看来,咱们神州中华这头沉睡着的雄师,业已该到甦醒的时候了!” 第二十一章 毛泽东带来了赵瑞芝已得到彻底自由的特大喜讯。同学们都向赵瑞芝热烈祝贺。李大钊讲述了苏俄十月革命胜利后女性当家做主的情况,使得几位新时代女士激动不已…… 一 毛泽东这次来北京,还带来一个令人欢欣的大好消息:孔府孔德仁同意解除赵瑞芝同他儿子——孔府大少爷孔文义的婚姻关系。 这位孔丘孔大圣人第四十六代侄孙,是被迫发表声明,同意解除他儿子这个名存实亡的婚姻的。 在杨昌济教授写去信之前,毛泽东就已经听说湘水县孔府孔德仁用结婚来给病得奄奄一息的儿子沖喜的事儿了,因为那场办砸了喜事、新娘子新婚之夜从新房出逃,不仅仅在湘水县、湘阳和临近的几个县里,掀起了一阵风波,以至在省城长沙都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了。毛泽东听说以后,对赵家二小姐这样勇敢的抗争精神深为钦佩,极为赞赏。当天晚上,在给工农夜校讲课的时候,他还给听课的劳工劳农学员们专门讲了讲。第二天,在岳麓山下,潆湾寺旁的刘家台子,新民学会会员林彬也就是蔡和森的家里,新民学会例行的学习讨论会上,毛泽东又把赵瑞芝逃婚事件作为中心议题,和其他会员们一起进行了热烈的讨论,并一致贊同通过在社会上宣传和给报纸写文章,给予赞扬和声援。毛泽东和蔡和森、何叔衡几个同学,还专门去湘水县作了实地调查,在湘水县街头还作了一次题为《男子女子都是一样的人》的演说。 杨昌济教授去信之后,毛泽东和新民学会的会员们商议,决定在继续扩大宣传的同时,再适当地採取一些对那位孔大圣人第四十六代任孙能有一点压力的行动,软硬并举,迫使他同意解除婚约,还赵家二小姐以完全的人身自由。 经过各方面的充分准备,新民学会会员分成两批,毛泽东、何叔衡带上十几个会员,蔡和森、肖三带上十几个会员,分头前往湘水县和湘阳县,在那两个县的街头上分别组织比上次毛泽东、蔡和森、何叔衡三人在湘水县街头的演说更大规模的、为时三天的宣传讲演活动。他们在满街张贴标语、揭帖,在街头、巷口发表演说,痛斥儒家的“三纲”和“忠、孝、节”的封建奴隶道德,痛斥吃人的封建礼教。尤其是,毛泽东带人还专门在孔府孔德仁的大门口进行慷慨激昂的演说。蔡和森带人也特地在赵府赵钦恩的大门口进行宣传。两家人被紧关在冰寒沉重的黑色大铁门里,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那里团团打转,都又急又气,但又都无可奈何。宣传和讲演分别在湘水县和湘阳县搞了三天,孔府的人和赵府的人也都是三天几乎不敢出门。 尤其是孔德仁,不止是像热锅上的蚂蚁,还更像是一只被困在铁笼子里的老狼,两眼闪着森然的兇残骇人的绿光,髮辫和鬍鬚都乱蓬蓬的,像发怒的狼的身上的杂毛一样,乱奓着竖着,恶狠狠地龇着牙,咧着嘴,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着,时本时还把手里拿着的一张报纸恶狠狠地甩上几下,嘴里呜呜呜地像狼那样低吼上几声,是在发怒,在示威,也是在悽惨地低声嗥叫,在绝望地呻吟。 他确实是惨了。大儿子孔文义去日本东京治病,病是治好了,但也“治”出了歪道,在那里不知中了什么邪,连着来信要同那位赵家二小姐赵瑞芝彻底解除这事实上根本就不存在的婚姻,而且一封比一封说得厉害,口气也一封信比一封信显得硬,显得坚决,特别让孔德仁气得七窍生烟的是,那孔文义,那不肖逆子,还在这张报纸上正式登报声明,坚决解除与赵家二小姐的婚姻。还让孔德仁怒不可遏的是,那不肖逆子为了表示他要与赵家二小姐彻底解除婚姻的决然,他竟在最后来的一封信和这张报纸上登的声明,都明确地宣布他已与一东洋女子同居了。信里还随同着寄来一张照片。报纸上刊登的声明旁边,也随同登着这张照片。 逃婚出去,在北京大学上学的赵瑞芝那边呢,不用说了,那赵家二小姐从来就没有承认过自己是孔府的大少奶奶。她能在新婚之夜逃走,她就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一直都那么硬。她绝对地是要以硬对硬地抗到底的!这是毫无疑义的! 现在,这长沙又来了这么一伙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学生,很明显的,是冲着他孔德仁来的。那个高个子、留着分头的青年学生,上一次就带着两个同学来过一次,闹腾了一下,走了,这一次又来了,带着更多的同学来了,看样子还要大闹腾一下。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第143页 这三面夹击,把个孔德仁打击得矇头转向,他气急败坏,但又无可奈何,最后,他打发管家去长沙报馆,登报声明同意儿子与赵家二小姐彻底解除婚姻关系。 多少年来,他就干了这么一件聪明事。 因为他也看出来了,这是社会潮流所向,这是大势所趋,想阻挡是阻挡不住的! 孔德仁同意儿子与赵瑞芝彻底解除婚姻关系,这就意味着赵瑞芝彻底地从所有的枷锁和铁链中解脱出来了。 她完全自由了。 还有什么能比得上这个消息让人欣喜欲狂的呢?! 这是天大的喜讯! 赵瑞芝高兴,同寝室其他那几个姐妹们,比她赵瑞芝还更高兴。 由陶美玲牵头,漆小玉、林丽萍她们一起吵吵嚷嚷地非得要赵瑞芝破费,办一桌筵席,请她们吃一顿,美美高兴一下,以示庆贺。 赵瑞芝看着实在是拗不过,就笑着答应了。 正这时,张国焘突然跑来,说是有紧急事情,让她们赶快都到教室去一下。 二 赵瑞芝、漆小玉、陶美玲、林丽萍她们刚一走进教室,一阵热烈的掌声爆然而起,把她吓了一大跳。 教室里已有许多同学。课桌都被拼合成了几个大方桌。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色鲜味香的菜餚和美酒。黑板上画着一只快乐的小鸟正在辽阔的长空中展翅飞翔,画的上方醒目地横写着一行遒劲有力的大字: “热烈庆祝可爱的小鸟又回到了广阔的自由的天地!” 一切都很清楚:赵瑞芝从那事实上并不存在的婚姻的枷锁中解脱出来,获得了自由,她本人高兴,那些女同学们高兴,男同学们也是特别地高兴,他们悄悄地精心安排了眼前这欢庆喜宴。 宋维新忙前忙后地正忙着摆凳子。 孔文才也被特地邀请来了,也在忙着帮着搬凳子,拿东西。 他们两人看见赵瑞芝,都高兴地点头打了个招唿。 这两位老兄,今天是显得特别的高兴,特别地充满活力,特地都穿上了平整的新衣服,两人的眼睛都迸发着灼亮炙人的目光,脸上也都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发自内心的、狂喜的光彩——忙这忙那着,笑呵呵的,好像还情不自禁地低低地哼唱着什么歌。那架势,就像是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尽情地大力释放着欣喜欢乐的能量。 除孔文才而外,傅斯年、罗家伦等一些外班的同学,也都被邀请了来。 “快,里边请!里边请!”张国焘在前面热情地把几位女同学往里边让着。 高尚德也过来招唿说:“你们先请到里边坐一坐!仲澥同学他们去请陈学长和李主任去了。另外,德珩同学、还有从湖南来的那位毛泽东毛润之同学,等一会儿也跟他们一起来。” 正说着,邓仲澥陪着陈独秀学长、李大钊主任、杨昌济教授、胡适教授以及许德珩、毛泽东等人也都来了。 热烈欢迎的掌声如轰雷响起,经久不息。 邓仲澥过来轻声地问张国焘:“国焘同学,怎么样,人都来了吧?” 张国焘把教室里的人都扫视了一下:“嗯,我看是差不多了,基本上都来了。” “那就开始吧?” 张国焘点点头:“好吧,开始吧!” 张国焘扬起头,提高声调,大声地向大家招唿道:“大家都请入座!大家都请入座!” 张国焘作为这次欢庆喜宴活动的发起人和积极组织者,俨然是位指挥千军万马的三军大统帅,在威令四方,调兵遣将,安排人们分头入座。 邓仲澥招唿陈独秀学长、李大钊主任、胡适教授、杨昌济教授以及许德珩同学、毛泽东同学入座。 其他人也都陆续依次落座。 赵瑞芝、漆小玉和宋维新、孔文才、高尚德等同学在一桌。陶美玲、林丽萍被傅斯年、罗家伦硬拉到他们桌子上去了。邓仲澥、许德珩、毛泽东就和陈独秀、李大钊他们坐在一桌上。 张国焘来回走了走,朝四处审视了一下,觉得差不多了,大家基本上都坐好了,便咳了几声,清了清嗓门,可着嗓子大声宣布道: “诸位,注意啦,请安静一下!请安静一下!现在,我宣布欢庆喜宴正式开始!” 人们立时都安静了下来。 张国焘接着说道:“今天,在这里,是我们班上男同学一起凑钱办的这一场欢宴,主要是热烈庆祝我们的赵瑞芝同学彻底地从封建婚姻的枷锁中解脱了出来,成了一只可以自由翱翔的小鸟,就像那黑板上写的那样,又回到了广阔的自由的天地……” 雷鸣般的掌声四起。几十双眼睛都带着最热烈的祝贺,投向满脸通红的赵瑞芝。尤其是宋维新和孔文才,以特别热烈而欣喜的目光,深情地望着赵瑞芝,使劲地鼓着掌,不停地鼓着,两人把手都鼓红了。还在使劲地鼓着。 满面通红的赵瑞芝,心狂跳着,心里涌满了欢欣而又激动的情波。 热烈的掌声持续了很久,才慢慢息落下去。 张国焘接着又说道:“今天,前来参加我们欢宴,和我们一起向赵瑞芝同学表示最热烈的祝贺的,除了大家都很熟悉的陈学长,李主任,杨教授、胡教授以及孔文才同学。许德珩同学,当然还有我这个理科学生等外校外班的同学而外,还有刚从长沙来的、长沙《新民学会》的发起者和组建者,以‘二十八画生’约集有志青年献身国家与民族而闻名的毛润之毛泽东同学……” 第144页 雷鸣般的掌声又起。 张国焘讲:“……这次赵瑞芝彻底获得人身自由,毛润之同学和他长沙的《新民学会》及其会友们起了极大的作用……” 又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毛泽东站起来向大家行礼致意。 赵瑞芝心里充满感激之情地望着这位湖南老乡,这位湖南青年学生领袖。 “现在请我们的陈学长和李主任给我们讲几句话!大家欢迎!”张国焘说完,带头鼓起了掌。 掌声又一次热烈地响起。 “守常先生,你先讲上几句吧!”陈独秀对李大钊说。 李大钊笑笑,摆摆手:“还是请仲甫先生先讲一讲!” “那好吧,我先来说几句。”陈独秀在热烈的掌声中站起,端起了桌上的酒杯,“首先,我提议,让我们为向瑞芝同学表示热烈的祝贺干一杯!” “好,干一杯!” “干一杯!” 立时,人们都站了起来,举起了酒杯。 “干!” “干!” 各席间都是觥筹交错,杯杯相碰。有的情激豪饮,一饮而尽;有的虽欢欣但不胜酒力,只是少许酌饮,说声“尽量,尽量”,各席间气氛都十分欢快活跃。 张国焘眼睛一直盯着赵瑞芝手中的酒杯,扯着亮嗓门大声地说着: “瑞芝同学,今天可是我们男同学专门为你获得自由而准备的欢庆喜宴,而且,刚才陈学长也特地为祝贺你而建议干杯的,你可不能偷奸摸滑,让我们失望呀,啊?你要拿出你逃婚、抗婚、敢于向封建专制势力、向孔家店宣战、誓死血战到底的那股子巾帼英杰的劲儿来,干!把这杯酒一口喝下去,干掉!” 赵瑞芝脸红红的,望着张国焘,很是难为情地恳切请求地说: “我不行,我不能喝。国焘同学,真的,说实在的,我一点都不能喝。” 李大钊笑着说:“国焘同学,瑞芝同学实在不能喝,就不要勉为其难了吧?我看……” 张国焘不依不饶地说:“李主任,您可不能偏心了呀!瑞芝同学是我们新时代女性的典范。新时代女性在喝酒上也应该向封建专制势力来一个宣战!瑞芝同学这杯酒一定得喝!” “国杰同学,……”赵瑞芝再一次恳求地望着张国焘。 孔文才望着陈独秀:“陈学长,您给帮忙说个情吧!” 张国焘很坚决地:“谁说情也不行!今天我们男同学作东道,我是东道主,我说了算!其他谁说都不行!瑞芝同学,拿出你巾帼英杰的气魄来,一口干掉!” “国焘同学,我实在是不行。” 宋维新伸手准备接过赵瑞芝手中的酒杯,笑着问: “我代瑞芝同学干掉,行不行?” “不行!不行!”张国焘拦挡住不让宋维新去接赵瑞芝的酒杯,“任何人都不能代!” “实在不行,那,”赵瑞芝望着张国焘,吭哧了一下,嗫嚅地说,“我就稍微抿一口吧!” “行了,行了,就让瑞芝同学抿一口吧!” “再不要为难瑞芝同学了!” “东道主也好,酒官也好,也都得按实际情况来。让瑞芝同学抿一口就行了吧!” “就是,让瑞芝同学抿一口就行了。再别吭哧到这儿了,陈学长还等着要讲话呢!后面李主任也要讲话呢!” 大家都七嘴八舌地替赵瑞芝说情。 一看情况如此,张国焘这次也聪明了一点,不再妄自坚持了,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道: “好吧!抿一口就抿一口吧!就只是把瑞芝同学可以照顾一下,别人可再不能照顾了!你们几位:小玉同学,美玲同学,丽萍同学,都干掉!新女性就要像个新女性的样子!” 赵瑞芝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漆小玉、陶吴玲、林丽萍知道这一关怎么也绕不过去,索性心一横,闭着眼睛,都端起了酒杯,头一仰,一饮而尽。 “好,好,好样儿的!” “太棒啦!像个新女性的样子!” 大家都鼓掌赞赏。 张国焘也点头笑着说:“嗯,这还差不多!” 热辣辣的酒入日下肚,赵瑞芝尤其是漆小玉她们三个,呛得满脸通红,泪眼昏花的,连连咳嗽不止。 “吃点菜!快吃点菜!”李大钊笑着让几位女同学快吃点菜,以菜压一压酒的辣劲儿。 陈独秀也笑着贊同地说:“对,吃点菜会好一点的。大家也都边喝,边吃,边听我说吧!” 张国焘扯着大嗓门儿仰起头,朝其他几个桌子喊着说了一句: “大家都别客气!为迎接我们新女性时代的到来,尽情地欢乐一下吧!大家边喝,边吃,边听陈学长讲话。大家欢迎!” 掌声热烈地响起。 陈独秀讲道:“刚才国焘同学说了一句很好的话:迎接新女性时代的到来。对,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要奋力缔造一个新女性的时代。所谓新女性的时代,就是说,藉助于‘德先生’和‘赛先生’,高扬起科学与民主两面大旗,彻底打掉封建专制主义对女子的禁锢,也还给她们一个自由的天地,让她们和男子一样,昂首挺胸地在社会上做人,而不再做牛,做马,做工具,做依从于男子的附属品,要像西洋女子那样,自立自强起来,成为国家和民族的中坚分子以及社会栋樑之材中的一分子。瑞芝同学敢于从高墙黑门里冲出来,敢于奋起,敢于抗争,为中华女性争取解放作出了榜样,希望在座的几位女同学向瑞芝同学学习,并能通过你们,将我们所有的中华女性都从封建专制的黑暗之中唤醒,奋起,抗争,革命,齐心合力地来共同缔造我们中华民族的新女性时代!” 第145页 陈独秀慷慨激昂地讲着。他从缔造中华新女性时代是新文化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大力宣扬民主与科学的重要内容之一,是眼下国民们应共同努力实现的社会目的,又以赵瑞芝被迫以成亲沖喜、被用大红双喜花轿抬进了活人坟墓,再次深恶痛绝地痛斥了封建专制主义、吃人的封建礼教残害女性的罪行,尤其以‘沖喜’为例痛斥了封建专制主义和封建礼教与迷信相勾连在一起,欺骗、愚弄民众的罪恶之举。他再次强调封建专制主义、封建礼教是把国家和民族拉向后退、拉向黑暗深渊的恶鬼之绳索,封建专制主义、封建礼教与民主、科学水火不相容,要想使国家与民族走向进步,必要高举民主与科学大旗,坚决地、毫不容情地彻底摧毁封建专制主义和封建礼教。他说: “……封建时代所提倡之道德,封建时代之道德也;所垂示之礼教,即生活状态,封建时代之礼教、封建社会之生活状态也;所主张之政治,封建时代之政治也。国家与民族之新生,之强盛,不可不坚决以西洋式道德、西洋式生活状态、西洋式政治来替代没落腐朽的封建之道德、封建之生活状态、封建之政治。那也就是,输入西洋式社会国家之基础,所谓平等人权之新信仰,对于与此新社会、新国家、新信仰不可相容之旧礼教,不可不有彻底之觉悟,勐勇之决心,否则不塞不流,不止不行……” 陈独秀讲完后,李大钊以赵瑞芝逃婚、抗婚、来北京上学成为新女性,最终以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争得了自身的彻底解放为例,强调女性只有奋起斗争,才能真正争得自身自由和解放,他以苏俄十月劳工革命胜利后的妇女情况为例,讲道: “……封建专制主义是一个国家和民族落后的标志之一,而女性的彻底自由与解放,则是一个国家和民族进步的标志之一,所以,我们在奋力于国家和民族进步强盛之时,在奋力高举起民主与科学两面大旗,进行勐勇战斗的同时,如刚才陈学长所说,还要奋力缔造一个中华新女性的时代。在这方面,苏俄给我们树立起了一个值得学习的榜样。苏俄在建立起赤旗的国家之前,在唤醒劳工奋起革命的同时,很注意通过广泛的宣传和教育,也唤醒女性与劳工一起奋起革命。在推翻沙皇封建专制统治和克伦斯基政权的血战中,许多女子都拿起了刀和枪,和男子一起冲锋陷阵。十月劳工革命胜利之后,许多女子和男子一起参加了国家的管理,有的还成了中央和各省的国民代表和议员,还有的成了中央和各省的一些部门的军政长官,和男子们一样,真正成了国家的主人……” 像每一次李大钊介绍苏俄十月劳工革命情况一样,人们都感到新奇,都带着极大的兴趣,认真地听着,以至都忘记了喝酒、吃菜。 赵瑞芝、漆小玉、陶美玲甚至还有林丽萍她们这几个人,更是带着一种冲动,带着一种振奋,也还更带着一种渴望,仔细地听着,时不时地觉得有一种灼烫的热流从心底涌腾而起,在全身奔流着,掀卷着沖天的巨波…… 三 几位女士回到寝室后,一直还沉浸在被李大钊主任的讲话所激起的灼烈的亢奋之中。 陶美玲往床铺上仰面一躺,充满神往之情而又不无遗憾之态地长嘆一口气,说: “唉,我们国家什么时候能像苏俄那样就好了!刚才李主任讲,苏俄为我们、也为全球树立起了一个学习的榜样。可怎么去学呢?谁能带着我们去学呢?” 漆小玉也往床铺上一躺,说:“如果我们国家真的能像苏俄那样,那我们还真的能神气一下呢!瑞芝妹——咱们的赵瑞芝小姐,说不定还能当总理呢!” 赵瑞芝脸一红,笑着对漆小玉说:“小玉姐真会取笑人!当总理,还当大总统呢!’” 漆小玉一本正经地说:“当大总统怎么啦?当大总统也不是就没有这个可能!” 赵瑞芝从床铺上拿了一本书,边走到桌子旁边坐下,边脸红红地笑着说: “咱们好好看看咱们身上,都有没有当总理、当大总统的细胞?” 漆小玉很不服气地说:“怎么没有?像你,文有文才,武有武才,身上当个总理的细胞还不绰绰有余?” 陶美玲一下从床铺上坐了起来,惊奇地大声问:“怎么?瑞芝姐还有武才?我怎么不知道?” 漆小玉笑笑:“新婚之夜,敢于抗婚并逃婚出逃,与封建专制势力勇勐抗争,不屈不挠,这种大智大勇的抗争精神,不是武才是什么?” “嗯,倒也是的。”陶美玲头往后一仰,原又躺了下去,“小玉姐,那你说,我是个干什么的料儿?将来我能当个什么?” “你嘛,”漆小玉故意做出一副思索考虑天下大事的样子,皱起眉头,拖着腔调,半天也不说出个所以然,“嗯,你嘛,……” 几个人都等待着听着。 “你嘛,……”漆小玉故意卖着关子不说。 “说嘛,小玉姐!我能当个什么?”陶美玲着急地催促着,一下子又坐了起来,望着漆小玉。 “你嘛,”漆小玉正儿八经地说着,“最适合当个总理夫人。” 第146页 “总理夫人?”陶美玲很是感到不解,眼睛扑闪扑闪着,“当谁的总理夫人?”。 “当然是当我们赵瑞芝赵大总理的夫人唆!” “让我当瑞芝姐的夫人?”陶美玲惊奇至极,很快,惊奇又变成了戏嚯的惊喜,两眼灼灼闪亮,“好,我就当瑞芝姐的夫人!” 陶美玲边说着,边一蹦子跳下床来,步履轻盈地走到赵瑞芝面前,用很夸张的动作向赵瑞芝道了个万福,又以一种戏腔娇滴滴地,嗲声嗲气地说道: “总理大人,奴妾这厢有礼了。天色已晚,月已过中天,请总理大人安歇吧!” 说完,自己先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 漆小玉、赵瑞芝她们也都笑得前仰后合。 笑了一阵子,大家慢慢都平下气来,陶美玲很是认真地问漆小玉: “小玉姐,好好说,将来我们国家要是真的像苏俄现在那样了,我们这些女子也真的能趾高气扬地参与国家管理了,我到底是能当个什么?我不至于就真的只能当个什么总理夫人吧?” 漆小玉认真地审视了一下陶美玲,想了一想,说:“你嘛,说真的,我看当个外交总长最合适了,起码也可以当个外交次长。” “这还差不多!”陶美玲高兴地点着头,“哎呀,小玉姐,你可真是太了解我了!太了解我了!我最最喜欢搞社交活动了!” 漆小玉提醒道:“哎,我的美玲小姐,外交和社交可是两码子事呀!你可别以为你原先的那些参加个舞会呀,参加个什么社交圈子的活动呀,就是外交了!” “这我知道。但总的来看,还是大同小异吧!外交还不就是国际上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社交吗?”陶美玲说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朝一直沉闷不语地斜靠在自己床边坐着的林丽萍望了一眼,问漆小玉道:“哎,小玉姐,你说到那时候,咱们的林妹妹能干什么?能当个什么?” 赵瑞芝、漆小玉这也都才想起林丽萍,两人都朝林丽萍那边望去。” 漆小玉说:“咱们的林妹妹嘛,我看可以当个……当个大戏院的老闆,或者当个大戏剧家。 “为什么?”陶美玲一下没反应过来。 “为什么?”漆小玉笑着说,“咱们的林妹妹,活脱脱的一个美人胚子,活脱脱的一个‘林妹妹’的胚子,不就是个天生的当个大戏院老闆或者当个大戏剧家的料吗?” 陶美玲拍手贊同道:“对,这倒也是的!” 漆小玉问林丽萍:“怎么样,丽萍妹,你去当个大戏院老闆或者去当个大戏剧家吧?” 林丽萍低着头,轻声地嗫嗫嚅嚅地说:“我才不去干那个呢!” 漆小玉问:“那你想当个什么?” 林丽萍低声说:“如果咱们中国真的有那么一天,真的就像苏俄现在一样,把我们女性真正都当人,都能自己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那我就去当个兵。” “什么?什么?你想当个兵?”陶美玲吃惊得一下瞪大了眼睛。 林丽萍一下把头抬起来,以前一直是布满了悲苦和忧郁的双眼,此时迸发出了一种灼亮的火花——一种燃烧着的愤怒之火的光焰;声调低低的,但很决然,也很有力度地说: “就是,我要去当个兵!我要用手中的枪,把那些东洋鬼子——那些披着人皮的狼,一个个都斩尽杀绝!省得他们再不停地害人!” 林丽萍的话音很低,但清楚地听得出来,这一字一句都是从紧咬着的牙缝间挤出来的,充满着一种悲愤至极的令人发憷的寒气。 第二十二章 欧战的胜利,到底是谁人的胜利?威尔逊的“十四条”,会对中国有什么好处?公理确实战胜强权了吗?李大钊发表《庶民的胜利》的演说,激昂地指出:欧战的胜利,应该是庶民的胜利,是世界劳工的胜利! 一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李大钊从午休的沉睡中惊醒,他急忙下了床,走出书斋。夫人纫兰前面已经去开院子门去了。 来的是学校的一位老工友。 老工友气喘嘘嘘地说道:“李主任,实在对不起!今天本来是您的休息日,不该来打搅您,可是蔡校长一定要我来请您务必马上到学校去一下,说是重大的紧急事情要商议。” “大概是什么事情,您知道吗?” 老工友嘿嘿笑笑:“我也说不准。临出门时,好像蔡校长对陈学长在说什么什么‘欧战已于昨日正式宣告结束’,以及什么什么‘德国最后宣告战败,协约国宣告胜利’……” “噢?”李大钊双目倏然一亮,感到惊喜,对老工友说:“您前面先回去告诉蔡校长,我随后马上就来。” “好。那我先走了。”老工友走了。 很快地,李大钊回屋子穿好了衣服,跟夫人纫兰打了声招唿,也出了门。 李大钊叫了一辆洋车,向马神庙北京大学驶去。 洋车车夫奋力拉着洋车小跑着。洋车的车轮在路面上驶过,沙沙作响。 街面上气象焕然一新,看来老工友所说的消息是确实的。欧’战的结束,德国的战败,“协约国”的胜利,这一消息像骤然爆开的花炮一样,给这座也算是“协约国”参战国之一的中华民国的国都北京城,披上了一身五彩缤纷的节日的盛装。到处都彩旗飞扬,到处都鞭炮齐鸣;人们都左一群、右一伙地汇聚在街头巷口,说说笑笑着;欢唿声、锣鼓声,此起彼伏,一阵阵地在这古都的上空迴旋震盪着。 第147页 “老师傅,今天是什么节日吗?”李大钊望着热闹欢庆的街面,有意识地问了问正在奋力拉车的洋车车夫。 “先生,您不知道?”洋车车夫边拉车跑着,边回过头来看了李大钊一眼。 李大钊笑着摇摇头:“不知道。” 洋车车夫热情地介绍道:“今天早上从大总统府传出来消息,说我们和洋毛子以及洋毛子和洋毛子之间的仗打完了,不再打了,这场仗结束了,而且,我们国家还算是个赢家呢!” 说到“是个赢家”,洋车车夫从语气和神态上都显得很自豪的样子。 十字路口来来往往的人多,车多,洋车稍微跑慢了一点。过了十字路口后,洋车车夫边拉着车跑着,边又说了起来: “说是说,这确实是件大好事儿。想想看,自打西太后慈禧老佛爷坐了龙廷后,咱们就从来没有在那些洋毛子面前当过赢家,一直都是当输家,在那些洋毛子面前,像个龟孙子似的,点头哈腰,摇头摆尾,又是割地,又是赔钱,像清爷爷似地把那些洋毛子请上来,骑在我们中国人头上疴屎疴尿,让我们受尽了欺负。现在,我们总算也当上了赢家,那些洋毛子该不敢再欺负我们了吧?!该把强占我们的地盘都还给我们了吧?!我们中国人在那些洋毛子面前,也该昂一昂头、挺一挺胸了吧?!先生,您说说,这还不是件大好事儿吗?!” 说得多好啊!一个一天到晚靠使劲地卖苦力挣一口饭吃的洋车车夫,竟用如此朴素而又实实在在的语言,表述了一个多么深切的内蕴! 李大钊心头倏然掠过一股激动的情潮。 这位弯腰驼背、衣衫褴楼的洋车车夫,在用朴实的话语,满怀悲愤地表述着半个多世纪来中华民族的屈辱‘也满怀期望地表述着作为一个中国人、作为一名神州华夏儿女,切盼神州中华自强和自豪起来的心境。 不是吗?鸦片战争,英国人用鸦片和大炮轰开了中国的大门之后,东西方洋人列强高举着枪炮蜂拥而至。中英《南京条约》开了个头,紧接着,就是租界,就是第二次鸦片战争,就是中英、中法、中美《天津条约》、中英、中法《北京条约》、中俄《瑷珲条约》、中俄《天津条约》、中俄《北京条约》、火烧圆明园,还有中英《烟臺条约》、《中法新约》、中日《马关条约》,以及与英国、美国、俄国、日本、德国等十一个国家的《辛丑条约》等,中国一次又一次当着输家,一次比一次输得惨。而那些东西方洋人们,越来越凶狂、越来越贪得无厌地到中国来刮钱占地,耀武扬威。半个多世纪来,神州这片伟大而神圣的沃土,就一直在东西方洋人列强的铁蹄的践踏下呻吟着。 这一次,是在欧洲大战也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在以德国为首的德、意、奥三国同盟军事集团和以英国为首的英、法、俄三国协约军事集团后来又有美国参加的狗咬狗的争斗中,由于英、法、俄、美在中国的势力范围较大,迫于英、法、俄、美的势力影响,中国无形中就作为协约军事集团的成员国,派了些劳工前往法国挖战壕、当搬运工而参战。德、意、奥宣告战败,中国无形中也就成了战胜国之一。 不管怎么说吧,半个多世纪一直作为输家被洋人们踩在脚底下,现在终于在德、意、奥这三国洋人面前成了一回赢家。 赢家总归是赢家,该扬眉吐气一下了! 你看国人们的那个兴高采烈的劲儿,一个个完全都就像是百年不遇地中了个头彩似的,狂喜到了极点。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行商的,教书的,以至有些坐车的,坐轿的,都是在笑着,脸上笑开了花,浑身都洋溢着欢快。 李大钊坐着洋车沿着街道行驶着,在路过东单牌楼时,见牌楼北边石头牌坊那儿围着一大群人,闹哄哄的,吵吵嚷嚷着。 “那边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儿了?”李大钊问。 洋车车夫把车拉得慢了一点。 “推倒它!” “推倒它!” 人们都在喊叫着,满怀着义愤大声地喊叫着。 “推倒它!”李大钊听见其中有一个似乎有点耳熟的女人尖利的喊叫声;随着喊叫声,李大钊又看见一个熟悉的女青年的身影一闪,是赵瑞芝班上的那个被称之为“枝花”的学生陶美玲。 陶美玲旁边是一个李大钊也很熟悉的男青年的身影,也是赵瑞芝她们班上的,那个很有绘画天才的学生宋维新。 “咦?他们也在那儿?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了?”李大钊觉得很奇怪,但很快,隐隐约约地又意识到了什么,“老师傅,咱们也过去看看!” 石头牌坊,这是一般北京老百姓的通常的称唿,官方称之为克林德碑。 克林德何许人也? 克林德是义和团运动时期德国驻华公使。当时,东西洋人列强在中国横行霸道,逞凶施虐,为所欲为,在国人民众中激起了极大的愤慨。怒火中烧,神州激盪。以庄户人为主的反洋人列强的义和团运动,在神州各地轰轰烈烈地兴起,疾风暴雨般地漫捲于长城内外。老佛爷慈禧太后那期间正想废除光绪皇帝,准备庚子年立大阿哥溥囗为帝,结果遭到各国洋人们一致反对。老佛爷对洋人怀恨在心,利用义和团对洋人的怒气和仇恨,对洋人宣战,鼓励义和团捕杀洋人,声称“果能生擒洋人一名,男则赏银五十两,女则四十两,幼则三十两。”赏令之下,群情激昂。恰逢德国驻华公使克林德坐轿前往总署,路经东单牌楼北边时,被一急于领赏的满洲兵丁枪杀。这一下子,那些早就垂涎于神州这片沃土的东西洋人列强们,可是来劲了,他们想争抢神州这片沃土正愁没有藉口呢!这不正是瞌睡给了个枕头吗?老佛爷原本想以义和团压一压洋人,可洋人稍一逞凶,老佛爷那惧洋媚外、想卖国求荣的本性就又露出来了,她忙又一方面派荣禄和李鸿章到洋人那里去赔情告饶,以重金赔偿洋人的所谓“损失”,另一方面命令官兵协助洋人八国联军剿灭义和团,竭尽全力去讨好洋人,紧接着,为了进一步让洋人欢心,以便使她能继续安享荣华富贵,让李鸿章与洋人签订了《辛丑条约》。 第148页 这个沾满了屈辱的血和泪的《辛丑条约》,除了规定了中国要向武装侵略了中国、血洗了北京城、火烧了圆明园的八个洋人国家赔偿战费四万万五千两白银,规定了清朝政府必须负责严厉镇压民众的爱国运动,永远严禁任何人任何组织进行反洋人的活动,“违者处以死刑”,这也就是明文规定了“爱国有罪”而外,还专列出条款规定了“大德国钦差男爵克(德林)大臣被戕害一事……大清国国家业已声明,在遇害处所,竖立铭志之碑,与克大臣品位相配,列叙大清国大皇帝惋惜凶事之旨,书以敕丁,德、汉各文……建立牌坊一座,足满街衢……”在其碑文中,竭力美化吹捧克林德这个日耳曼老洋毛子,而对她老佛爷西太后不久以前还曾称道为“忠勇可嘉的义民”的义和团,却极尽恶毒污衊咒骂之能事。碑文中说什么“德国使臣克林德,秉性和平,办理两国交涉诸务,尤为朕心所深信。囗本年五月,义和拳匪闯入京师,兵民交证,竟至被戕陨命。” 传言,在为克林德立这石碑的事情上,北京名妓赛金花自称是出了大力了的。当时,克林德的老婆很是骄横霸道,蛮不讲理,李鸿章代表老佛爷不管怎么认罪赔罪,她都不依不饶,后来赛金花以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的情妇的身份,前去劝说克林德的老婆。赛金花把罪责都推到义和团身上,提出给克林德建立牌坊的建议,以此来向德国和克林德家赔罪。 据说,赛金花当时对克林德的老婆说:一你们外国人替一个为国牺牲的功臣作纪念,往往都是建造一个石碑,或者铸造一座本人的铜像;我们中国,则最光荣的,就是竖立一座牌坊。你们都在中国多年,都看见过许许多多为忠孝节义的人所立的牌坊,那都是能够万古流芳、千载不朽的形象。我们给贵公使建立一个特别大的牌坊,把贵公使一生的辉煌业绩和这次遇难的情况,全都以我们大清国皇上的名义刻写在上面,这也就是我们皇上给贵国和贵公使及你们贵公使亲属赔了罪了。” 结果,让赛金花这么一说,克林德的老婆也就同意了。 此后,听说赛金花到处洋洋自得地说:“是我这样七说八说,克林德夫人才点头答应了的。这也算是我替国家出力办了一件好事。条约里面的第一条就是我办的这件事呢!” 赛金花挺洋洋自得的,她还觉得挺光荣,岂不知这件事实际上就是给华夏神州又打下了一个极大耻辱的印记。因为这显然就是中国战败、国人们奋起反抗洋人列强而被镇压了下去的记录。北京人根本就不把这个牌坊叫什么克林德碑,而叫作石头牌坊。每个中国人每当走过这里时,脑子里闪现的不是那个在中国土地上耀武扬威的德国老洋毛子,而是那些被血腥杀害了的义和团忠勇英杰和北京那些无辜的国民们。 石头牌坊前面围满了人。 “推倒它!” “推倒它!” 人们不停地吼喊着,还有力地挥动着双拳,群情一片激愤。 拉着李大钊的洋车在人群后停下。李大钊下了洋车。 “推倒它!” “推倒它!” 李大钊从人群的侧面走近牌坊,只见几个法兰西士兵在拆除牌坊。 宋维新看见了李大钊,忙拉着陶美玲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到了李大钊跟前。 “李主任,您也来了?”宋维新惊喜地问道。 “你们怎么在这儿?”李大钊问,“这是……” 由于激动而满面红光闪烁的陶美玲抢着回答说:“我们两个上街转,走到这儿,刚好碰上这几个法兰西士兵奉命要将这所谓的克林德碑拆除,将石头牌坊搬迁到中央公园去,要改名为‘公理战胜碑’。这是多么令人欢欣的事儿呀!您看国民们都特别高兴,都在这里欢唿助威,并动手帮助法国士兵一起拆除。这耻辱的印记总算要抹去了。” 是啊,这耻辱的印记总算要抹去了! 李大钊胸中感到一阵热血涌腾…… 啊,耻辱的印记!半个多世纪来,东西洋列强的大皮靴,在肩上的枪和腰上的马刀的陪伴下,在神州大陆上横行施虐,印下了一个又一个污黑的、对中华民族是奇耻大辱的印记。卑躬曲膝,摇尾乞怜,割地,赔款,划分租界,门户开放,“宁与洋人,不与家奴”,伟大的中华民族早已失去了自我!今天,能不能从抹去所谓的克林德碑这一耻辱印记开始,让中华民族一个一个地彻底洗去自己身上的耻辱的印记,在那些不可一世的东西洋列强们的面前,也昂首挺胸地站立起来呢? 二 所谓的克林德碑拆除了。石头牌坊从东单牌楼北边搬迁到了中央公园,并正式改名为“公理战胜碑”。 从表面上看,印在华夏神州上的这一个耻辱的污点,的确是抹去了。 公理战胜碑醒目地立在中央公园。 公理战胜碑! 确实是公理已经战胜了吗? 自此后,神州华夏是否真地能彻底洗去自己身上所有的耻辱的印记,在那些如狼似虎的东西洋列强面前,真正昂首挺胸地站立起来? 那天从东单回来以后,李大钊激动之余,又开始冷静地深深地思索一些问题。 第149页 他听到也亲眼看到,这些日子,一些同学和一些老师,还有其他一些国民们,在欣喜若狂地欢唿“公理战胜”的同时,觉得这都应该归功于美国,认为美国是这次“公理战胜”的主要原因,起了决定性作用,是普渡众生的“观音菩萨”,是救世主。就是在克林德碑被拆除、石头牌坊搬迁到中央公园、并改名为“公理战胜”碑的当天晚上,一些同学、老师和其他一些国民们,在中央公园欢庆了一场,完后,又提灯游行,到段祺瑞官邸前表示祝贺,又到美国公使馆前面欢庆了一番,还热情地高唿:“美利坚合众国万岁!”“威尔逊大总统万岁!” 这些国民们对美利坚合众国和威尔逊大总统如此崇服,是因为威尔逊的那个“解决武力”的办法,认为正是那个“解决武力”的办法,也才有今天的“公理战胜”,进而也才会有不久之后将在法国巴黎召开的国际和平谈判会议——巴黎和会。 有人就说:“欧战的胜利是协约国及美国的大战的成功,是美利坚合众国威尔逊大总统的‘解决武力’之办法的成功。” 还有人就说:“威尔逊大总统的‘解决武力’的办法,才取得了‘公理战胜’和即将召开的巴黎和会,由此,中国也有希望挽半个多世纪来国际上之失败,甚至自此后,中国还有可能将与英法美西洋列强并驾齐驱。” 与此相同的,还有人说:“……有美利坚合众国和威尔逊大总统,在将来的巴黎和会上,我国关于废除所有不平等条约的提案定能成功,而且,我们还定会有许多获益……” 不要说有的普通国民们对美国和威尔逊寄予这么大的信任和期望,就连有的名士和学界巨子也对美国和威尔逊及其“解决武力”之办法连连赞誉称道。 梁卓如梁啓超,这位当年在戊戌“百日维新”中曾显赫一时的学界名士,到处游说,称此次欧战是“为世界之永久平和而战也”,说威尔逊大总统在“解决武力”之办法中的“国际联盟”,是实现“将来理想之世界大同的最良之手段”,“吾国人热望此联盟之成立,几乎举国一致,此吾所敢断言也。此同盟最要之保证条件,即在限制军备。故吾谓我国为表示此热望之真诚起见,宣率先厉行裁兵。盖侵略主义既为天下所共弃,此后我友邦断无復有以此加诸于我。” 梁啓超就不说了,此公当年变法之勇早已丧失,现在沉醉于孔学之中,与新文化运动相对垒,有此论也不足以为怪,倒是让他李大钊深为惑然不解的是,胡适博士也到处宣传说:“这一次协约国所以能大胜,全靠美国的帮助。美国所以加入战国,全是因为要寻一个‘解决武力’的办法来。”与此同时,还有那陈独秀陈学长竟然也声称:“美国大总统威尔逊和他的‘解决武力’之方法,都很光明正大。威尔逊大总统可算得上是现在世界上第一个好人。他和他的‘解决武力’之方法,定将有利于中国” 威尔逊和他的“解决武力”的办法,真的对中国会这么好吗? 所谓“解决武力”的办法,是威尔逊在今年年初提出来的。 一月八日,作为美利坚合众国大总统的威尔逊,在国会演说中提出了一个“十四条”。 “十四条”的核心就是“解决武力”。从表面上看,这个“十四条”确实还有那么一点“公理”的味儿,什么“凡外交事项,均须开诚布公执行之”,“保绝对的航海自由”,“对于殖民地之处置,须推心置腹,以绝对的公道为判断”,以及建立“国际联盟”,等等,都是那么让人对未来充满了希望,让人感到前景的光明,岂不知,若细细推敲揣摸一下这“十四条”中的话中之话,不难明了,所谓外交事项的“开诚布公”,仅谓“航海自由”,所谓殖民地处置的“绝对的公道”,以及所谓的“国际联盟”,后面都隐藏着“美国利益”、“以我美国为中心”这样的大号字样。所谓外交事项的“开诚布公”,反对秘密条约,其实就是反对没有美国参加并妨碍美国扩张的那些洋人列强之间的秘约;所谓“航海自由”,其实就是想取代英国在海上的霸权;所谓公道解决殖民地问题,其实就是想占据别的洋人列强国家所占有的殖民地,包括中国在内;所谓建立国际联盟,其实就是想树立起他美利坚合众国在世界盟主国的地位。在这个“十四条”的最后一条,不是明目张胆地写着他美利坚合众国要统率世界洋人之列强国家,来反对劳工革命取得胜利的苏俄和世界上的一切劳工革命运动吗?! 像这样的“十四条”,像这样的“解决武力”之方法,会对中国有什么好处? 李大钊沉浸在复杂的深思之中。他思索着,分析着;分析着,思索着。 确实是公理已经战胜了吗? 中国能真正地在那些东西洋列强们面前昂首挺胸地站立起来吗? 欧战的胜利,到底是谁人的胜利? 三 被认为是“公理战胜”的欧战胜利,真的还在神州掀卷了一股节日的欢腾的热浪。 第150页 徐世昌大总统专门发布了一项命令:为了欢庆欧战协约国的胜利,中国政府将以参战国资格,在北京举行三天三夜大庆。 从十一月二十八日至三十日,三天三夜,就和欧战胜利、德国宣告战败的消息刚传来的那天一样,一派普天同庆的节日景象。气氛甚至比那一天还要广泛,还要热烈。街上车水马龙,人潮涌动,彩旗飘扬,鞭炮声、锣鼓声此起彼落,震耳欲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欢欣鼓舞,喜笑颜开,都觉得以后再也不会受那些洋毛子的欺辱了。 政府在故宫内的太和殿前举行了盛大的阅兵典礼,所有在北京的北洋军都参加了阅兵典礼,由大总统徐世昌率领国务总理、陆军部长等官员检阅,并请各国公使都参加了观礼。阅兵后,又一起到中南海总统府参加了欢宴。绿酒红灯,轻歌曼舞,好不热闹。 徐世昌以及幕后的段祺瑞他们,洋洋自得,耀武扬威,一副欧战中战胜国的首脑的架势。岂不知,当时中国并没有派一兵一卒参加欧战,只是派了些华工前去助战。北洋政府不过是在借他人之光而自炫而已。 有人对此以诗讽刺道: 自家面目自家知, 粉饰徒能炫一时; 漫说邻家西子色, 效颦总不掩东施。 也有相当一部分头脑清醒的有识之士,如李大钊、蔡元培等人,还有一些青年学生,如许德珩、邓仲澥、高尚德等人,对北洋政府的这种借他人之势而自我虚妄之举很不以为然,尤其是对中国以这种所谓战胜国的虚名,能否真的与英、法、俄、美等其他那些洋人列强的战胜国一样,能与他们处于平等的地位,能废除那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彻底洗刷掉那些被强制印在自己身上的耻辱的印记,表示着深切的忧虑。 尽管众说如此纷纭,如此相异,但国民们出自于对未来的热切的希望,其欢欣鼓舞还是发自于内心的,还是真诚的。 在官方的庆祝而外,民间各团体也举行了各种欢庆活动。北京大学在许德珩、邓仲澥、高尚德、赵瑞芝等同学的积极组织下,在天安门前广场上和中央公园举行了讲演大会。 李大钊几天来一直在深深思索着:“确实公理已经战胜了吗?”“中国能真正地在那些东西洋列强们面前昂首挺胸地站立起来吗?”“这次欧战的胜利,到底是谁人的胜利?”尤其是这最后一个问题——“这次欧战的胜利,到底是谁人的胜利?”——是当前迫切需要那些欣喜若狂地欢庆欧战胜利的国人们要彻底明了的问题。 李大钊看了看手中昨天熬了一夜写就的讲演稿,脑海里又像昨天晚上奋笔疾书写这篇讲演稿时那样,闪现出俄国十月劳工革命的情况以及其他一些国家诸如德国、英国、法国、美国等国的劳工也学俄国劳工的样儿奋起革命的情况,他不由得感到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他站起身来,迈着沉稳而坚实有力的步子,走上了讲演台。 他炯炯闪亮的双眼,透过眼镜镜片,环视了一下这天安门广场上黑压压地拥满在讲演台四周的、来自北大和各个学校的学生们、老师们以及其他各界的国民们,尽力平稳着自己激动的情潮,音色深沉而又极富有内蕴地讲演说: “今天,在这里,我也来谈谈关于欧战的胜利。这几天,我们大家都在欢庆战胜,实在是热闹得很。可是,我们究竟是在为谁个庆祝?战胜的,究竟是哪一个?很多人都认为,战胜的是协商国,即也就是英国、法国、俄国、美国等这些洋人列强国家,当然也还有我们中国这被上述洋人列强国家牵着鼻子走的参战国。其中,也还有些人认为,战胜的,主要的应该是美国——美利坚合众国和它的威尔逊大总统,因为正是由于美国的加入和威尔逊大总统的‘解决武力’之高见,才有了战胜。我不这样看。我老老实实讲一句话,这回战胜的,不是上述那些洋人列强国家的联合的武力,而是世界人类的新精神;不是哪一个洋人列强国家的军阀或资本家的政府,而是全世界的庶民!” 李大钊讲着,讲着,激昂而亢奋起来,讲演稿也不看了,把讲演稿放在了一边,自由而随意地讲演开来,不时地有力地挥动一下手臂。 “由此而说来,我们庆祝,不是为哪一国或者哪一国中的政府和一部分人庆祝,是为全世界的庶民庆祝。我们也不是为打败德国人而庆祝,我们是为打败世界的军国主义和侵略主义而庆祝。为什么是这样的呢?我们只要看一看这场欧战到底是怎么样爆发起来的,就会明了了。” 李大钊从德奥意三国同盟和英法俄三国协约两大洋人列强军事集团形成,讲到了塞拉耶佛事件导致的塞尔维亚问题,又讲到了德国的施里芬计划和马恩河会战、东普鲁士战役、凡尔登战役、索姆河战役、日德兰海战以至又讲到最后美国的参战、威尔逊大总统的“解决武力”之办法。在分析了这些情况后,李大钊说: “俄德等国的劳工社会,首先看破了他们本国资本家军国主义政府的野心,不惜在大战正激烈进行的时候,爆发起了劳工社会革命,以防御这种资本家军国主义政府之间的战争。现在,这场欧战结束了。这场欧战给我们带来了两个结果:一个是政治的结果,一个是社会的结果。政治的结果是民主主义战胜,就是庶民的胜利;社会的结果就是资本主义军国主义战败,而劳工主义战胜。” 第151页 李大钊主任透彻而精闢的分析,使听讲演的国民们都为之一新,为之一振。 赵瑞芝、漆小玉、陶美玲、林丽萍以及宋维新、孔文才也都跟着许德珩、邓仲澥、高尚德、张国焘、傅斯年等他们一起来参加讲演会,也都深深地为李大钊主任的那朴实而内蕴丰厚有力的语言和对问题的透闢的分析所钦佩,所崇服,对一些问题也较过去更明了了许多。 李大钊的题为《庶民的胜利》的讲演讲完之后,蔡元培又发表了题为《劳工神圣》的讲演,他在表示非常贊同李大钊主任关于“劳工主义”的讲演后,在自己的《劳工神圣》为题的讲演中,又一次高度赞扬了劳工在社会进步与发展中的巨大作用。他说:“欧战的胜利。应是世界劳工的胜利。”他预言道:“此后的世界,将全是劳工的世界!” 第二十三章 欧战的胜利,并不只是谁胜利的问题,而是人类社会发展走向的问题,是中国前途与命运的问题。李大钊又发表了《bol射vism的胜利》。李大钊劝说陈独秀另外联合创办《每周评论》。北大学生准备创建平民教育团。 一 欧战的胜利,是以美国为首的西洋列强诸国联合武力的胜利?还是庶民的胜利、劳工的胜利?是所谓“公理的胜利”?还是人类新精神的胜利、民主主义的利益? 北大校园里又一次掀起了论战的热潮,到处都在辩论,到处都有人在慷慨陈辞地演讲,墙壁上的揭帖也是一层覆盖一层的。而且,北大校园里关于这类问题的论战和校园外其他学校以及社会上关于这类问题的论战,都交混汇合在了一起。北大的学生也成群结队地出去,去散发揭帖,去演讲,去参加辩论:外校的学生以及社会上的有关人士,也时不时地来到北大校园,看揭帖,听辩论,有时也参加了进来进行论战。 这几天,赵瑞芝虽然没有像张国焘、漆小玉、陶美玲、宋维新等有些同学那样,去到处演讲,到处去参加辩论,而且演讲完、辩论完,漆小玉、陶美玲由张国焘和宋维新陪送回来后,几个人还余兴未尽,还要慷慨激昂地议论上好长一阵子,但赵瑞芝也深深沉浸在对这类问题的思索之中。 欧战的胜利,并不单纯是个谁胜利,谁战胜了谁的问题,这是个人类社会发展走向的问题,对我们中国来说,就是中国将来到底向何处去、到底应该走什么样的路的问题。这是李大钊主任那天从天安门广场回来的路上,对赵瑞芝他们几个提出的应该深深思考的问题。那天,在天安门广场的演讲会上,李大钊主任作了题为《庶民的胜利》的演讲,蔡元培校长作了题为《劳工神圣》的演讲,尤其是大钊主任在演讲中又一次介绍了苏俄劳工十月革命胜利后的情况,把劳工革命和欧战的结束内在地联繫在了一起,还把劳工革命和人类社会发展也内在地联繫在了一起,使赵瑞芝觉得自己在认识问题上,还从来没有这样深刻过,也从来没有这样透彻过。在回来的路上,蔡元培校长有事先走了,大钊主任也没有叫洋车,就和赵瑞芝、许德珩、邓仲澥、高尚德、漆小玉他们几个步行回校,边走边谈,从欧战协约国和同盟国两大军事集团的争斗,谈到了中国,谈到了东西洋列强对神州中华的欺凌和宰割,谈到了鸦片战争,谈到了《南京条约》后神州中华的悲惨境遇,又谈到了东西洋列强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后的烧杀抢掠,谈到了几乎使神州中华亡国灭族的《辛丑条约》,谈到了欧战相互争斗的两大军事集团都想宰割和瓜分神州中华的罪恶企图,由此而谈到了欧战的所谓“胜利”后中国的前途与命运的问题。这些都是赵瑞芝这几天所深深思索的。 赵瑞芝这天又在寝室里坐在窗前思索着。 这天正好又是个星期天,是又一新的一期《新青年》出版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正是《新青年》讨论会的例行日子。 赵瑞芝是昨天在饭厅里吃中午饭时拿到这新的一期《新青年》的,是宋维新带给她的。 这一期《新青年》全文刊登了李大钊主任在天安门广场上的《庶民的胜利》演说词和以这一观点为基调、以苏俄十月劳工革命为旁证的、论述更为详尽的长篇政论文章《bol射vism的胜利》(《布尔塞维主义的胜利》),还全文刊登了蔡元培校长的《劳工神圣》的演说词。 赵瑞芝拿到手,翻了翻,三下五除二把饭吃完,回到寝室,连午睡都不睡了,就仔细地看了起来;看得非常投入,整整一下午都在看,这天早上一起来后又在看。 李大钊主任在他的《bol射vism的胜利》一文中,进一步透彻而精闢地分析论证了欧战所谓“胜利”的实质,他指出,这场欧战,虽然是协商国的那几个洋人列强国胜利了,但他们心里都很虚,因为他们明白,是他们自己国内劳工的革命,特别是那几个同盟国国内劳工的革命,促使了欧战的结束,也无形中使他们这几个协商国获取了胜利,与此同时,他们也充满了一种恐惧,害怕“他们的政治命运,也怕不久和德国的军国主义同归消亡”。接着,他介绍道:所有洋人列强国家国内的“革命的情形和俄国大抵相同,赤色旗到处翻飞,劳工会纷纷成立,可以说完全是俄罗斯式的革命,可以说是二十世纪式的革命。像这般滔滔滚滚的潮流,实非现在资本家的政府所能防遏得住的!”所以说,这场欧战的胜利,是“民主主义的胜利,是社会主义的胜利,是布尔塞维克主义的胜利,是赤旗的胜利,是世界劳工阶级的胜利,是第二十世纪新潮的胜利!”关于布尔塞维克主义,李大钊主任在文章中介绍道:“他们的主义就是革命的社会主义,他们的党就是革命的社会主义党,他们是奉德国社会主义经济学家马克思为宗旨的”,“俄国革命,不过是使天下惊秋的一片桐叶罢了”,“试看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 第152页 和每次读李大钊主任的文章一样,赵瑞芝都强烈地感受到了一种抑制不住的亢奋,尤其是这一次,正当她处于朦胧迷雾中茫然而不知所向的时候,使她能透过了迷雾而看清了周围的一切以及前面的路,使她心中实落了许多,而且也给她增添了许多勇气和力量,使她信心勐增,浑身洋溢起一种灼热的激越。 下午要去参加讨论会。这次讨论会,昨天晚上漆小玉回来说,许德珩同学委託高尚德同学来通知说,地点是在图书馆红楼。 每次《新青年》例行讨论会,出于胆怯和羞涩,赵瑞芝都光是听别人发言,自己很少发表看法,只是有时候被主持讨论会的许德珩同学点名,或者有时候被李大钊主任或陈独秀学长点名,实在推辞不过去了,才嗫嗫嚅嚅地说上几句。今天,不知怎么,赵瑞芝很冲动,很想在下午图书馆红楼的讨论会上,对李大钊主任的《庶民的胜利》和《bol射vism的胜利》两篇文章精闢透彻的论述,大胆地谈谈自己的深切的体会。 这个主意一定,赵瑞芝立时又有些紧张,她想了想,为了到时候不至于心怯而慌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应该列上个简单的提纲,到时候扫上一眼,可以提醒一下自己,于是,她拿出了笔和纸,对照着两篇文章开始列提纲。 刚写了两行,粗重的敲门声传来。 “请进!”赵瑞芝转过头朝门口望去。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张国焘同学。 “噢,是国焘同学。请进!”赵瑞芝放下手中的笔,热情地招唿道,“进来坐!进来坐!” 张国焘走了进来,朝寝室四周看一看。 赵瑞芝笑着问:“是来找美玲的吧?” 张国焘一来,赵瑞芝就知道他是来找陶美玲的,最近一个时期,他们两人打得火热。 被赵瑞芝一言把来意点破,张国焘有点狼狈,脸微微一红,笑笑,点点头,又摇摇头,‘支支吾吾地说: “嗯,是的!噢,不,不是……” 看着张国焘的那狼狈样儿,赵瑞芝笑了。此公平时很是自负,傲气十足,目中无人,不想英雄也有气短的时候。赵瑞芝笑着说: “美玲、还有丽萍,都跟上小玉上她们家去了。小玉她爸今天过寿。” 张国焘问:“那你怎么没去?” “我有点事情。蔡校长找我去徵求了一下关于怎样在平民女子中进行文化教育普及方面的意见,另外,今天下午在图书馆红楼举行的《新青年》讨论会上,我想作个发言,对李主任的这两篇文章谈一谈体会,我得稍微作一点准备,写个简略的发言提纲。” “不用写了,也不用发言了。” “怎么?”赵瑞芝奇怪地望着张国焘。 “你不知道?” 赵瑞芝摇摇头。 “今天下午的讨论会不开了。” “为什么?”赵瑞芝惑然不解。 “听我慢慢道来——-”本性难移,张国焘又卖起了关子,他搬了把椅子坐下,故作神秘地,而又自以为是地说:“要说事情的缘由嘛,还是我张国焘引起的。情况是这样的,你看,自欧战胜利以来,人们的思想也都特别活跃起来,对欧战胜利和对中国前途的论战越来越激烈。各种主义,各种观点,各种对局势的看法,风起云涌。那各种不同的社团,各种思潮的派别,又都在想方设法地把自己的观点,不断地推将出来,竭力地在宣传自己和扩大自己的影响。咱们的《新青年》呢,在咱们陈学长的坚持下,只是向封建专制主义开炮,只是在反对復古、反一对文言文、提倡文学革命、提倡白话文、宣传‘德先生’和‘赛先生’上卖力,而其他社会政治问题,都好像不怎么涉及。这怎么能行呢?于是,我就思考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好久,经过反覆思索,我觉得应该办一个专门进行时局评论的刊物或者报纸。我把这个建议给陈学长和李主任提出来之后,他们都非常欣赏也非常贊同我的这个建议,尤其是陈学长,连连称赞我,说我和他是英雄所见略同。” 张国焘洋洋自得地说着,俨然是个救世主的样子。赵瑞芝和很多同学都知道张国焘同学这个浮夸自傲的毛病,他经常是把自己摆在高人一等的位置上,自以为是,自鸣得意,有时候还经常把别人有创见的思想说成是他张国焘如何如何思考的,把别人做成的有影响的好事情,也划在他的名下,占为己有,说他张国焘是如何如何参与、如何如何运筹的。李大钊主任就曾经说过:张国焘同学很热情,很积极,也有一定才干,但他的好大喜功和虚妄浮夸,将是他致命的弱点。 这一次,张国焘同学是不是就像他说的他给李大钊主任和陈独秀学长提了这么个建议呢?陈独秀学长真的说了张国焘同学和他陈学长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赵瑞芝望着洋洋自得地说着的张国焘。 要真的是这样,真的再办起一个专门评论时局的刊物或者报纸,确实很不错。最近一段时间,赵瑞芝每次等待看《新青年》,等得很焦灼,尤其是当碰上某一个一时弄不大清楚的问题时,很想尽快地从新的一期《新青年》上能得到一些启示,可是,这每一期新的《新青年》总是栅栅来迟,有时候,好不容易盼来了,翻开一看,里面也没有多少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她也觉得,《新青年》确实有一点跟不上形势了。 第153页 不管怎么说,在这一点上,赵瑞芝觉得张国焘同学还是很有一点思想的。 张国焘见赵瑞芝一直在望着他,在认真地听着他说话,越发地显得得意起来。 “陈学长和李主任决定认真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我想好了,他们如果不考虑,那我张国焘就自己搞。不过他们还是准备认真考虑的!今天下午在图书馆红楼的例行讨论会不举行了,就是陈学长决定的。陈学长已让人去找许德珩同学去了,他让许德珩同学给你们都通知一下今天下午讨论会取消的事情。他下午就去和李大钊主任商量一下我的那个建议。许德珩同学说不定等一会儿就来通知你们讨论会取消的事儿。” 正说着,敲门声传来。 “请进!”赵瑞芝招唿道。 门打开,外面来的正就是许德珩同学。 二 张国焘在赵瑞芝寝室里给赵瑞芝大侃大吹的事情,正是陈独秀和李大钊这许多天来认真思索、反覆考虑的事情。 说实在的,《新青年》确实有一点跟不上政治形势迅勐发展的需要了。 关于这一点,半个月以前,李大钊就曾与陈独秀学长先后做过两次诚恳的长谈—— 那是李大钊在天安门广场上发表了题为《庶民的胜利》的演讲、蔡元培校长接着也发表了题为《劳工神圣》的演讲之后,在北大校园里乃至社会上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尤其是国人们对李大钊主任的《庶民的胜利》反响很为热烈。陈独秀学长来找李大钊主任,说要把李大钊主任的《庶民的胜利》和蔡元培校长的《劳工神圣》这两篇演讲稿都要全文刊登在新的一期《新青年》上。李大钊说,讲演稿《庶民的胜利》太简短了,有些道理都没有说透,他想再认真写一篇稍长一点的政治评论文章,和《庶民的胜利》一起发表,作为对《庶民的胜利》的一篇比较详尽的附註。陈独秀也同意了。 两天后,李大钊把文章拿来了,题目是:《bol射vism的胜利》(《布尔塞维主义的胜利》)。 陈独秀接过文章,打开一看,“bol射vism(布尔塞维主义)”几个字醒目地,在他陈独秀看来,是有些刺眼地,映现在他的面前。 bol射vism(布尔塞维主义),是苏俄劳工阶级的赤色党的组织名称,是赤色主义的代表,现在国际和国内一些人,包括一些政治势力,正视bol射vism为洪水勐兽,为妖魔鬼怪,说bol射vism是“过激主义”,是“共产共妻”之主义,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样明目张胆地在《新青年》上刊登《bol射vi的胜利》的政论文章,宣传和赞扬bol射vism的胜利,陈独秀认为,有些不大合适,会引起一些人的反感以至反对,另外,也与他当初创办《新青年》的指导思想和宗旨不大一致,所以,这篇文章发好呢,还是不发为好。 当初,他陈仲甫陈独秀创办《青年杂志》后改为《新青年》时,其指导思想和宗旨就是反对封建主义,反对封建专制的君主制度和封建礼教,大力提倡民主主义,宣传民主与科学,拥护德莫克拉西(democracy,民主)先生和赛因斯(science,科学)先生,对于过于敏感的时政问题,尽量不会触碰或者少触碰。到后来,高举起“文学革命”大旗,掀起文学革命运动,提出“文学改良”之口号以及提倡白话文,反对文言文,提倡新文化,反对旧文化,也都尽量遵循这一原则。现在,这样公开地宣传赤色革命,这样直接地去涉及很敏感的时政问题,甚至还以国际上的时政为依据,是否得当?昨天,他在编辑蔡元培校长的那篇《劳工神圣》的讲演稿时,看到“此后的世界,将全是劳工的世界”这句话,犹豫再三,都差一点把这句话删去。 李大钊看着陈学长拿着他的文章沉吟着,知道他陈学长在犹豫不决,便问道: “仲甫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陈独秀把手中的文藁又来回翻了翻,浓眉微蹩,沉吟迟疑了好大一阵子,抬起头来。 “守常先生,以什市之见,你这篇大作暂时不适宜在《新青年》上刊登。” “为什么?” “你这篇大作这样过细地介绍和宣传苏俄劳工赤色革命,宣传布尔塞维主义,并公开以此为中国应学习的楷模,恐怕目前欠妥。” “仲甫先生的意思是……”李大钊有点疑惑不解,用询问的目光望着陈独秀。 “我这并非是反对过细地介绍和宣传苏俄劳工赤色革命,反对介绍和宣传布尔塞维主义,也并非是反对介绍和宣传马克思主义。我不怀疑,苏俄劳工十月赤色革命的胜利,是马克思主义和布尔塞维主义的验证;我也不怀疑,作为人类社会政治的最新一种思潮的马克思主义,不可否认地将来可能会对人类社会的进程与发展,起很大的甚至是关键性的、以至还可能是决定性的作用。但就目前来说,以此而这样直露地触及时政,我觉得是和《新青年》的宗旨是不很一致的,所以,我说,暂时不适宜在《新青年》上刊登。” “仲甫先生,守常知道您当初创办《新青年》时,是以反对旧文化,宣扬新文化,反对封建专制,拥护德赛两位先生为主导,尽量不触及或者少触及时政,然而,”李大钊笑笑,轻轻摇摇头,“恕守常直言,仲甫先生您自己首先就违背了您自己所制定的尽量不触及或者少触及时政的这一宗旨。” 第154页 “守常先生,噢,不,李主任,你这话是从何而说起?!”陈独秀语气很是生硬,明显的有些不快。 李大钊依旧笑着说:“仲甫先生,您回顾一下,当初您是怎么创办《青年杂志》也就是《新青年》的?” 陈独秀傲然不语,斜视了李大钊一眼,又转过脸去,望着窗外,一副不屑一答的神态。 李大钊沉稳而缓缓地说着:“据守常所知,当年,仲甫先生您步我中华英杰邹容、陈天华之后,以‘独枝一秀’在皖河河畔奋起,创办‘藏书楼’,提倡科学,反对迷信,鼓吹反清,弘扬爱国,力主抵御外侮,一身正气,满腔热血,创办《爱国新报》、《国民日报》以革命激进思想和文才名扬大江南北。从那时起,仲甫先生您不仅仅是触及,而且就是时政的勇敢的参与者,即使被捕入狱,也是英雄气概不减,几度被迫出国,亡命东洋,也是革命恆心依旧。那一年,为拙作《国情》和《厌世心与自觉心》两篇文章,在章行严章士钊先生家里,得幸与仲甫先生您第一次会面并相识,仲甫先生您当时的把科学与民主这两盏明灯当作两面战斗的旗帜,高高地举起来,把神州中华从愚昧和落后的黑暗深渊中引出来,把神州中华从危难中解救出来的一席话,是那么豪情洋溢,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使守常获得很大教益,给了守常以极大的激励。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守常都以仲甫先生您的这些话为座右铭。您以您的宣言和行动在表明,您在时时刻刻寻求把神州中华从愚昧和落后的黑暗深渊中,从危难之中拯救出来的可行之路。这又一次证明,您不仅时时在触及时政,您还是积极参与时政、敢于为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前途而抛头颅、洒热血的勇勐的斗士。后来,仲甫先生您在上海创办了《青年杂志》,当时正值袁世凯为復辟称帝,实现他的皇帝梦,一方面跪拜在东洋日本国的脚下,称儿臣,签订了耻辱的‘二十一条’,让日本人支持他当皇帝,另一方面,大力地宣扬尊孔復古,重兴纲常之旧的封建专制文化,以陈腐古道之復兴,来为他復辟帝制呜锣开道。而先生您创办的《青年杂志》,旗帜鲜明地吶喊出‘打倒孔家店’,勇敢地吹响了向旧的封建专制主义营垒勐烈进击的战斗号角,一直到后来,《青年杂志》改为《新青年》,把民主与科学两面战斗旗帜越举越高,这都已经触及并完全参与了时政。所以,守常才敢冒昧地说先生自己实际上已经违背了自己开始时所制定的宗旨。” 因为李大钊说的都是实情,陈独秀也不得不从心里服这个理,尽管他嘴上很硬,仍是那么不屑一理地傲然望着窗外,但面部的神态和气色还是平和了许多。 稍微停顿了一下,李大钊又接着说道:“文化,作为人类社会的一种社会形态,它总是不可避免地带有着某一种社会内容,也就是不可避免地带有着某一种社会政治色彩。书报,作为文化传播的工具,当然也绝对不可避免地带有着一定的社会内容即社会政治色彩。不论是旧古时期,还是现今阶段,也不管是在中国,还是在外国,都是如此,无一例外。这就导致了文化以至传播文化的工具——书报,都与时政分隔不开。这一点,先生您想必比守常明了得多。而且,您自己的实际正就证实了这一点” 陈独秀两眼依旧望着窗外,头转都不转一下地冷冷地问李大钊道: “就算你说的也有一定道理,那我们宣扬的民主与科学,拥护的‘德先生’和‘赛先生’,和苏俄的布尔塞维克主义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大钊也缓缓走到窗户跟前,和陈独秀并排站在窗口,也朝外望着,沉稳地说: “仲甫先生您是最先高举起民主与科学这两面战斗旗帜,反对封建主义,反对旧文化、旧道德,提倡新文化、新道德的。作为这新文化运动的先驱和主帅,您当然是非常之清楚的,在反对旧的、树立新的的运动中,树立起新的是反对旧的的最终目标,而新的呢,也必须是在把旧的一切彻底打破以后,才能真正地树立起来。关于这一方面,守常也不敢过于在先生您面前班门弄斧。守常只是以此引发而说一点,守常所讲所写的《庶民的胜利》和《bol射vism的胜利》,也就是想以苏俄劳工的胜利,来说明并阐述一下‘只有把旧的腐朽的彻底打破以后,新的富有生气的才能真正树立起来’这个道理。让人们通过苏俄劳工革命的胜利、布尔塞维克主义的胜利,能有所收益,有所启示,也能使我们的新文化运动富有更充实的内容。 李大钊的这一席话,似乎确实引发了陈独秀的思索。他站在那儿,望着窗外,默默的,一言不语;浓黑的刀眉微蹙着;博士型金丝边眼镜后的那双不大而极有神采的眼睛,此时专注地凝视着窗外的一个地方,显然是沉浸在了一种深沉的思索之中。 李大钊再也没有说什么,也在默默地望着窗外,静候着,他也想让陈独秀学长能认真地好好思索一下。 屋子里的时钟在“嘀哒、嘀哒”地走着。 过了好长一阵子,陈独秀轻轻地而又很清晰地对李大钊说了一句: “下午我把藁子再看一看吧!” 晚饭后,陈独秀来到图书馆红楼,他是来告诉李大钊,他下午又仔细地看了一下《庶民的胜利》和《bol射vism的胜利》这两篇稿子,决定这两篇稿子,还有蔡元培校长的那篇《劳工神圣》的演讲稿,三篇都同时全文刊登。 第155页 陈独秀一走进李大钊的主任办公室,见里面围满了学生,有许德珩、邓仲澥、高尚德、赵瑞芝、宋维新、张国焘、漆小玉、陶美玲、傅斯年、罗家伦等人,还有一些好像是外校来的学生;他们都围拢在李大钊周围,有坐着的,有站着的。 陈独秀一听,他们是来找李大钊主任,完后还准备去找他陈学长,是要谈二下他们这几天走出学校,深入到社会各界中去宣讲“劳工神圣”的情况。 他们谈得正热火朝天,谁也没有注意到陈独秀学长走进来了。 陈独秀也没有言声,默然轻声地坐到了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听同学们在和李大钊谈着。 许德珩介绍说:“这几天,我们先后在东城区、西城区、南城区、北城区四个城区进行了宣讲。每次到一个地方,开始时,都总是人特别少。就像那一次我们为了要求政府取消《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去新华门大总统府请愿一样,国人们都不知道我们这些青年学生们在干什么,也不知道我们想干什么。过来过去的行人们,只是好奇地望了望我们,后都若无其事地走了,很是冷漠。到后来,人们开始知道一些我们是干什么的了,人也渐渐地多了起来,也都开始慢慢地把我们围拢了起来,听我们宣讲,听得都还很认真。” 张国焘大着嗓门儿介绍说:“这些平民国人们,愚昧的时候很煳涂,不开窍,木不楞登的,让人气恨,恨铁不成钢,但一旦开了一点窍,又让人感到很可爱,听我们讲演特别认真,有时候三遍五遍地听我们讲演,有时候还提上一两个问题。当我们讲到仇恨的时候,他们有些人也都两眼冒火;而当我们讲到悲愤的时候,他们有的人也都双月含泪。” 邓仲澥接上了一句:“还有,我们给他们教那首《劳工歌》,他们可喜欢学,可喜欢唱,教上两三遍,就都会唱了,唱得可是带劲儿。” 李大钊饶有兴趣地问道:“什么歌?什么歌?” 邓仲澥回答说:“《劳工歌》。” “《劳工歌》?《劳工歌》?”李大钊两眼灼灼闪亮,沉吟了一会儿,问邓仲澥道:“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这歌是哪个国家的?” 张国焘扯开大嗓门笑着抢着回答说:“哪是哪个国家的,就是我们中国的!” “我们中国的?”李大钊主任显得兴趣更浓了。 张国焘摆出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是的,中国的!李主任,这可是地地道道的国货。” 傅斯年笑着说:“行了,国焘!再别在李主任跟前卖关子了!”说完,转过脸,对李大钊说:“李主任,这歌是……” 傅斯年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就又被张国焘的大嗓门儿一下抢在前面打断了: “李主任,这歌是我们自己创作的。” “噢?”李大钊更为惊奇而又欢欣了,“你们自己创作的?” 张国焘洋洋自得地说:“是的,是我们自己创作的!是瑞芝同学写的词,仲澥同学谱的曲子,由美玲同学演唱和教唱。” “噢?是什么样的词?怎么唱的?唱唱,让我也欣赏欣赏,怎么样?”李大钊笑着问道。 同学们一下也都来劲了,高兴地喊道: “对,唱唱!让李主任听听!” “美玲同学,给李主任唱唱!” “唱唱,给李主任唱唱!” “美玲同学,唱唱!” 陶美玲勐一下脸上涨起了一层红晕,有些羞赧,转过脸望了望赵瑞芝。 赵瑞芝抿着嘴笑着,给陶美玲鼓劲地点了点头。 陶美玲那双大眼睛眨巴眨巴了几下,深深吞咽了一口气,自我镇静了一下,然后,鼓足勇气,放声唱了起来: 我们是劳工, 我们是劳工; 我们是社会的主宰, 我们是国家的主人。 世界是我们双手造, 社会是我们双手建, 哪里没有我们奔忙的身影?! 哪里没洒着我们劳工的血汗?! 没有我们劳工去种田, 世人哪有美味餐?! 没有我们劳工去织布, 世人哪有好衣衫?! 没有我们劳工去盖房, 世人何处避风寒?! 我们是劳工, 我们是劳工; 我们是社会的主宰, 我们是国家的主人! 当陶美玲重复最后一段时,屋子里的同学们也都不约而同地跟着陶美玲一起唱了起来: 我们是劳工, 我们是劳工; 我们是社会的主宰, 我们是国家的主人! 歌词朴实无华,言简意丰,曲声深沉、雄伟、壮烈、亢越,很有一股子激励人心的内力。 李大钊听着,赞赏地连连点着头。 歌唱完后,李大钊带头热烈地鼓起掌来;他鼓着掌,一选连声地说: “太好了!太好了!歌词写得好,曲子也好,唱得也好。同学们,这是真正的《劳工歌》!你们写出了真正的《劳工歌》,你们真正表达出了广大劳工的心声。” 许德珩说:“李主任,这首《劳工歌》,不仅那些卖力下苦的劳工们都特别欢迎,爱学,爱唱,就那些中小学堂的教员们、学生们、商会的一些职员们,也都非常欢迎,爱学,爱唱。” 第156页 宋维新说:“就是的。我们去过一所中学,在那里进行了宣讲,演唱了这首歌,后来又教了这首歌。第二天,我们路过这所学校时,听见学校里的教员们在领着学生唱这首歌,唱得都非常带劲儿。” 李大钊点点头:“这都是好现象。这说明你们的宣传都已经深入进了民心,还说明广大劳工们,广大的庶民百姓们,也已经开始意识到了自己在社会与国家中的地位和作用,这也是我们社会与国家进步的开始。” 邓仲澥说:“李主任,我觉得,”他们一些人不仅开始意识到自己在社会与国家中应有的地位和作用,他们有的还想参与社会与国家的一些活动,许多人已经关心起时政来了。我们去过的一些地方,很多人都提到了欧战的问题,提到了洋人列强对我中华的欺侮,还提到了德国和日本,提到了‘二十一条’、提到了《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提到了山东问题,提到了青岛问题……” 这时,傅斯年无意中一回头,看见了坐在后面门旁边听他们讲述情况的陈独秀,叫道: “陈学长!陈学长来了!” 人们都回过头去望。有些人转过身向后迎去。 陈独秀见不可能再坐在后面了,站起身来,笑着向同学们点头致意,走上前来。 许德珩向陈独秀迎来:“陈学长,我们正还要准备到您那儿去呢!我们这几天走上社会、去各个城区宣讲……” 陈独秀笑着点着头:“刚才都听到了。真不错!你们搞得确实真不错!你们下一步准备……” 许德珩说:“我们就是要来听一下您和李主任的意见,我们想正式组织一个‘平民教育讲演团’,希望能得到您和李主任的支持指导。” 张国焘搬来把椅子,放在李大钊旁边。陈独秀坐了下来,问许德珩道: “‘平民教育讲演团’?你们这几天的宣讲不是已经在进行了吗?” 许德珩回答说:“我们这几天的宣讲,只是想先从各方面摸摸情况。通过这几天摸的情况来看,就如刚才仲澥同学说的那样,一些平民已经意识自己在社会与国家中应有的地位和作用,他们已经有了参与社会与国家活动的愿望,他们已经开始关心起时政,特别是对国内国际局势的发展也已经开始有所关注,然而,从摸的情况也可以看出,平民普遍缺少文化知识,或者根本就没有,或者特别低,以至在自觉心上也是非常的被动。为此,我们觉得很有必要成立一个‘平民教育讲演团’,旨在增进平民知识,唤起广大平民之自觉心。我们渴望得到两位师长的支持和指导。” 陈独秀慷慨答允:“这是绝顶的好事,仲甫当竭尽全力辅助。李主任,我想,定和仲甫一样,将竭尽全力辅助。”说着,问李大钊:“守常先生,是这样吧?” 李大钊点头:“守常定与仲甫先生一起将竭尽全力辅助同学们把平民教育讲演团尽快组建起来!” “太好了!”许德珩高兴得当即拍手称快。 屋子里的同学们也都以热烈的掌声表示感谢。 掌声落后,许德珩说:“我们今天来,是向两位师长先说明一下情况,回去后,我们还要详细制定组建方案和讲演计划。等我们的具体方案和计划草拟出来以后,我们还要送来请两位师长予以指正。” “希望能尽快地草拟出来!”李大钊满带着深切的期望对许德珩说。 许德珩充满了信心,双目灼灼闪亮:“一定尽快地草拟出来,请两位师长放心!” 许德珩、邓仲澥、赵瑞芝他们一帮子同学都走了以后,李大钊和陈独秀这两位学界巨匠仍还沉浸在刚才的激奋之中。 “这些同学确实都很不错。”陈独秀深有感触地说,“当今中国正就需要他们这样有志有为的热血青年。” “就是。”李大钊贊同地点点头,“冲破黑暗,必须得有这么一批年轻的勐士。因为笼罩在中国大地上的黑暗太浓厚、太沉重了!” “是的!愚昧,封建,陈腐,迷信,贫穷,落后,将近五千年的封建专制的统治呀!加之眼下当政者的腐败……”陈独秀语气沉痛地说。 “贫穷就要受辱,落后就要挨打,这是人类社会在向文明发展进步过程中,随带的一种不可避免的竞争中弱肉强食的阴影。”李大钊说着,声调不由自主地一下提高起来,充满了激愤,“那些东西洋列强们,不正就是依仗着自己的强,利用我们的贫穷与落后以及当政者的腐败,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在我中华神州大地上横行霸道的吗?!” 李大钊的话使陈独秀又一次陷入了默默的沉思之中。 “所以,仲甫先生,这近一年时间来,我反覆思索着关于苏俄劳工革命方面的问题。我隐隐约约觉得,苏俄劳工革命的胜利,从马克思主义学说的角度出发,是不是给我们也指出了一条使神州中华彻底冲破黑暗、从贫穷与落后中挺身自立而起、大步子走向繁荣与富强的可行之路?”李大钊停歇了一下,边沉思着,边继续说着,“我在发表了那篇《庶民的胜利》的演说后,经反覆思索,又写了《bol射vism的胜利》,其想法也就在于此。” 第157页 陈独秀望着李大钊:“我来就是要告诉你,《bol射vism的胜利》我又看了看,决定和《庶民的胜利》一起同在这一期《新青年》上一併全文刊登。我想了想,你上午的话有一定道理。刊物,作为宣传文化的工具,不可能不触及时政。不涉及时政的纯文化是不存在的!布尔塞维主义及其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新的社会思潮,大力宣传一下并无坏处,或许还真的对我中华冲破黑暗、走向光明能有所借鑑。” 李大钊诚挚地说:“仲甫先生能这样与守常所想一致,这是守常之幸,守常不胜感激!” 陈独秀笑笑,也很真诚地说:“守常先生不必过谦!说实在的,别看守常先生小于仲甫十多岁,倒是仲市经常受启示于守常先生,经常使仲甫迷之豁然,得益不浅。” 李大钊摇摇手:“仲甫先生切不可这样过于抬举守常!切不可这样!守常实实不敢领受!” 陈独秀很认真地说:“我这可是真心话,守常先生。噢,对了,我还有个不大成熟的想法,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请仲甫先生明示!” “从《新青年》下一期起,我想对《新青年》进行改刊,改个名字,换成半月刊。” “为什么?” “这几天,我一直在思考:《新青年》继续应该怎么办下去?就像我那时候把《青年杂志》从上海迁到北京来改成《新青年》一样,想让刊物能适应一下新的形势。许多天来,我看到我们北大校园里热火朝天。各种主义,各种观点,各种对国内‘国际的局势的看法,风起云涌。它们之间论战之激烈,如千军万马之相搏。国民社,新潮社,少年中国社,乃至国故社,都在想方设法地把自己的观点不断地推出来,竭力地在宣传自己和扩大自己的影响。各种各样的揭帖铺天盖地。《新青年》在中间由于过于四平八稳而显得有些柔弱力薄了,不似以前那样名盛势威了。另外,我了解到,在校外社会各界,《新青年》也不如以前那样受国民欢迎了。所以,我想进行改刊,让它能跟上形势,能适应新的形势的发展。” 李大钊沉思地说:“这种情况我也发现了,我也在思考。咱们《新青年》长期以来,只是向封建专制主义开炮,只是在反对復古倒退、反对文言文、提倡白话文、宣传德先生和赛先生上下功夫,其他社会政治问题都好像不怎么涉及,即使是涉及上那么一点,也因为是月刊,每个月才出那么一期,许多观点本来是新的,但等它一刊登出来,也就早已成为陈腐旧货了,所以,它已不适应当前社会发展的要求,已跟不上社会前进的步伐了。” 陈独秀接过话头:“所以我才想着改刊。” “可是,仲甫先生,您想过没有?”李大钊望着陈独秀说,“您刚刚决定《新青年》从下一期起,成立编辑委员会,实行轮流担任编辑的办法,现在突然又决定改刊,您让适之教授、玄同教授、半农教授、以及鲁迅先生等这些编委会成员们怎么想呢?”李大钊略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当然,玄同教授、半农教授以及鲁迅先生,把话讲开了,他们会理解,也会支持的,但适之教授那里就不大好说了。” 陈独秀沉吟着,点点头:“这倒是的。那你说,守常先生,怎么力、为好?” 李大钊想想,说:“守常也思考了很多天,依守常不成熟之见,是否可以与《新青年》并举,再创办一个快速的杂志或报纸,以及时地反映社会政治形势为主,对社会革命形势发展的动态和各方面的思想潮流进行简介和评论,与《新青年》杂志并举而又相互补充。最好是能每星期出一期,能办成个周刊或者周报,这样就可以达到‘快’和‘新’了。” 陈独秀高兴地说:“这倒是个好办法。搞吧!咱们一起来搞吧!尽快地把它创办起来。到时候如果人手不够的话,可以把适之教授、玄同教授他们也拉过来。起个什么名称呢?到底是办个周刊呢,还是办个周报呢?” “这倒无关紧要,说它是周报也行,说它是周刊也行,反正是每周出一期,还可以固定地分成几个专栏,把国内的和国际的分开。” 陈独秀又问:“起个什么名称呢?” 李大钊想想,沉吟道:“可以不可以叫个《每周评论》?要不,我们再想想!” 三 新的刊物问世了。名称就按李大钊最初所建议的,叫《每周评论》。就按李大钊所说的,说它是周刊也行,说它是周报也行,反正是每周出一期,採取的是小型报纸的形式,每星期日出四开一张,分四个版面,分栏为国内大事述评、国外大事述评、社论、随感录等,除此而外,根据社会动态,还分栏有文艺时评、新文艺、通信、读者来论、新刊批评、名着评介等。 《每周评论》一问世,就把矛头直对准了封建专制势力和东西洋列强尤其是东洋日本国的侵略主义。 陈独秀学长在发刊词中,把“主张公理,反对强权”定为《每周评论》的宗旨。 《每周评论》一问世,很快就受到了社会上的欢迎。每一期都供不应求。 《新青年》和《每周评论》,一个以反对封建专制主义为主,一个以反对洋人列强的侵略主义为主,两者互补,犹如两股并行而汇合的巨流,在古老而冷凝的神州大地上涌腾着,在酝酿着汹涌春潮的大波。 第158页 现在,许德珩、邓仲澥、赵瑞芝他们,可是忙得不亦乐乎。原来定的每月一次的《新青年》讨论会仍在继续进行,又增加了每周一次的《每周评论》讨论会,具体时间是在每期《每周评论》出版后第二天(即星期一)下午。这些讨论会,他们都积极参加。许德珩仍是《新青年》讨论会的召集人。邓仲澥是《每周评论》讨论会的召集人。参加讨论会的,不仅有原来的如高尚德、赵瑞芝、漆小玉、张国焘等这些北大的学生,还有许多的外校同学,如已加入了国民杂志社的北高师数理部的陈宏勛同学、清华学校的闻一多同学等,也都积极地来参加讨论会。除此而外,许德珩、邓仲澥、赵瑞芝、张国焘等,还和所有参加讨论会的校内和校外的同学,一起参加筹建平民教育讲演团的工作和社会调查活动,还一起上街去宣传和叫卖《新青年》和《每周评论》。 一天下午,赵瑞芝和宋维新、高尚德刚第二次把一大摞《每周评论》卖完,回到学校,在校门口碰见前面早已卖完《新青年》回来了,双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正准备上街去的张国焘和陶美玲,陶美玲告诉赵瑞芝: “孔文才从湖南来信了!” 第二十四章 赵瑞芝有意在躲着孔文才。孔文才悲悽痛彻而离京回湘。赵瑞芝不贊成爱情高于一切,她觉得宋维新倒和她有点志同道合,她心中爱情的天平开始向她的这位继陆兄倾斜…… 一 孔文才是半个月以前回湘水奔父丧去的。 半个月前的一天,那是个阴阴的天日,孔文才从北大回来,回到寝室,中午饭也没去吃,连鞋子都没脱,就一头跌倒在床上,躺在床铺上胡思乱想着。他心情很不好,像是掉了魂似的,六神无主,而且委靡不振的。 这已经好多天他都没能得上和赵瑞芝单独在一起说说话的机会,也不知是赵瑞芝确实太繁忙了,还是在有意躲着他。 他觉得,赵瑞芝是在有意躲着他。 当然,繁忙也的确是繁忙。北京大学现在是北京乃至全国学生运动和社会思潮激流的中心,首先是社团林立——除了《新青年》以外,又是少年中国学会,又是《国民》月刊社,又是《新潮》月刊社,又是《国故》月刊社,这即将又要有一个什么《每周评论》的周刊,等等;与此同时,思潮纷纭——有新文化派,有旧文化派,有文言文派,有白话文派,有復古派,有拥护“德先生”和“赛先生”派,有崇服洋人派,有反对洋人列强派。苏俄十月劳工革命后,又有了劳工派和马克思主义派。欧战胜利后,又有了“强权”派与“公理”派,等等;相随的,当然也就活动繁多——又是固定每月一次的《新青年》讨论会,又是“劳工神圣”的宣讲,又是有关平民教育的社会调查和成立平民教育讲演团的准备工作,甚至还要上街去叫卖书报杂志,除此而外,还要时不时去李大钊主任那儿和陈独秀学长那儿进行请教或商讨一些问题,等等。这些确实都够她一个柔弱女子受的!这种繁忙,他孔文才也能理解。因为这些社团中的绝大多数社团,和这些思潮中的主流思潮,都是在努力寻求着救国救民的途径,在努力寻求着中华神州摆脱落后与贫穷、走向自强与光明的可行之路。赵瑞芝是个有志有为的刚烈女子,勤学善思,忧国忧民,积极投身于这些爱国社团和思潮中,是理所当然的。再说,他孔文才也是神州中华的儿子,也是一名从孔府那黑色铁门中奋力冲出来的热血青年,虽然不是北大的学生,但也是国民社和少年中国学会的成员,也是每期《新青年》讨论会的积极参加者,所以,对这种繁忙也本应理解和无可非议。但是,他心里面总是笼罩着阴影。繁忙归繁忙,但再忙,也总该有个说几句话的时间吧!现在连这一点都没有。她完全是有意地在躲着他孔文才。 她完全是有意地在躲着他孔文才!不是吗? 他来找她赵瑞芝,十次有九次见不着面,偶尔相碰上一次,她也是把他胡乱搪塞一下,说她如何如何正在忙,对不起,实在抽不出空来招唿他,让他先回去。有一次,瑞芝小姐总算开思了一点,没有当场让他回去,说她还有一点小事处理完就再没别的事儿了,让他在前面校门口旁边的那个小亭子里等一等她,她很快就来,说是有什么事儿还要跟他孔文才好好聊一聊。他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心里就像灌进了蜜糖水似的,甜津津的,而且还一个劲儿地直跳腾。结果呢?他等啊,等啊,左等右等也等不来,一直等到开晚饭了,又等到晚饭过后,等到天麻麻黑了,也没见着她赵瑞芝的半个影儿。他只得满腹怨恨地回法专去了。后来才知道,她是跟许德珩、邓仲澥一起出去上街去散发什么“警世简报”去了。当然,事后,赵瑞芝见了他,也确实觉得很对不住他,很不好意思,再三向他解释当时是个临时情况,而且挺紧急的,是一个在东京的中国留学生不知是从哪个渠道把东洋日本国最近制定的一个关于继续实施“海狼计划”的秘密文件的抄本弄到了手,并迅速托人送回到国内,交到了李大钊主任和陈独秀学长的手中。《海狼计划》是四年前东洋日本国政府由大隈重信内阁总理大臣起草制定的一个先整个吞吃掉神州中华、把神州这块宝地从普鲁士大皮靴下抢过来、进而再称霸整个太平洋地区的军国侵略主义计划。东洋人曾通过签订“:二十一条”在袁世凯袁大头手中企图实施过,后来又通过签订《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在段大人段祺瑞手中企图实施过,现在又提出来“继续实施”,这切不可等闲视之,一定要尽快地告诫于国人!于是,《新青年》、学生救国会、少年中国学会、国民社、新潮社等,联名印发了一个“警世简报”,当天就上街散发了出去。这事情听起来有理,确实是个应该谅解也应该支持的特殊情况,但他孔文才心里总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郁闷。尤其是,他经常看到赵瑞芝和许德珩、邓仲澥、高尚德他们在一起总是那么高兴,总是那么欢声笑语的,他心里就像塞进了一团杂乱的毛一样,毛扎扎的。特别有几次,他看到赵瑞芝和许德珩、邓仲澥、高尚德等几个同学一起,不知是上街叫卖报刊回来,还是去搞讲演、搞社会调查回来,边说边走地进了校门,说着,笑着,是那样开心;左边是许德珩、高尚德几个同学,右边是邓仲澥和几个同学,并排走着,互相挨得那么近,几乎就要胳膊和胳膊挽在一起了,他孔文才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硬是忍着自己心中的不快,闪身隐在了树后,没有出来。他真想哭!瑞芝小姐为什么对那些人都是那么热情,对他却是这样冷漠?她那么喜欢经常和那些人在一起,总是有时间和那些人在一起,而总没有时间和他孔文才单独在一起? 第159页 毫无疑义,她是在有意地躲着他孔文才! 今天又是这样。他在街上碰见去医院看病的林丽萍,说赵瑞芝身体也不大舒服,正在寝室里躺着哩。他一听,喜出望外,觉得总算有了个大好机会,忙在街上买了些赵瑞芝最喜欢吃的水果和点心,兴致勃勃地来到北大,谁知又是一场空欢喜,他又扑了个空,寝室里连她赵瑞芝的鬼影子都没有。听旁边寝室的一个同学讲:赵瑞芝刚刚和邓仲澥、高尚德等几个同学走了,抱着两大摞子新出版的《新青年》和《每周评论》,可能去街上叫卖杂志去了。他愣怔怔地在赵瑞芝她们寝室门口站了好大一阵子,心里空落落的;站在那儿,周围再也没有什么人,就像阴霾的天空下,一个被抛弃在空寂旷野中的孤魂,孤苦伶什,可怜可悲,不知所去,也不知所措地在那里徘徊着,游荡着。失望的凄楚攫住了他整个身心,脑子一片空白。最后还是一阵凉风吹来,一个冷噤,他才清醒了些。他再提着水果、点心,满怀着失望的悲戚之情,回到了法专。回来后,正是中午饭时间,他连中午饭都没心去吃,回到寝室就躺下了。 孔文才躺在床上,头枕在十指交叉的双手上,胸中涌腾着痛苦的情潮。他回想着他和赵瑞芝的相识和相见,回想着那天夜里他帮助她从他们家跑出来的情景。在回想起在那巷口他用身子遮护着她,而她几乎就是偎依在他胸怀里的情景时,他情不自禁地竟又有些激奋和冲动。接着他又回想着他怎么把她带到了宋维新家,怎么安顿在了宋维新家,后来又怎么在宋家兄妹的护卫下来到了北京,她赵瑞芝又怎么在他孔文才和宋维新的积极努力下进了北大;成了北大第一名女大学生,回想着他对赵瑞芝是怎样从钦佩到崇敬,到倾慕,到爱恋,赵瑞芝又是怎样越来越强烈、也越来越牢固地占据着他的心,啊,“欲奉锦字终难偶”,“断雁无凭,冉冉飞至红楼,思悠悠”,“表白不尽,有多少,情意幽幽”,“挥毫倾怀诉,凝伫望月楼,夜风传讯,春阳何时,沐浴心头?”他孔文才是似执着的笔蘸着浓浓的情,表述着他对赵瑞芝的刻骨铭心的爱,对赵瑞芝的一片深挚的痴情呀!然而,他得到的是什么呢?是躲避!是有意识地躲避不见他! 失望、悲酸、凄切、痛彻的浪头,一阵阵在他胸中兇勐地涌腾着,掀卷着,无情地扑打着、咬啮着他那已经衰竭的心。 他伤感地躺着,旁边的窗户大开着。阴阴的天日,越来越沉闷。灰濛濛的太阳,被低垂着的碎云遮掩着。碎云越聚拢越多,越聚拢越厚,越沉重,颜色也越浓黑,不一会儿,碎云汇聚成了厚实的云层,完完全全遮住了太阳,使天色立时黯然无光,天地间阴黑一片,像是出现了日全蚀似的,给人一种被浓黑笼罩的憋闷和沉郁。 孔文才也越发感到伤切的郁闷。 紧随着阴云的脚步,风雨骤然而至。先是一股股凉嗖嗖的冷风从窗口吹进,尔后便是风挟着雨,雨裹着风,倾盆而入,霎时间,靠窗户的桌子和靠窗口最近的孔文才的床铺、以至正躺在床铺上的孔文才,都被雨水泼湿了,就这样,孔文才躺在床上也是一动不动,也不起来去关窗户。他伤痛欲绝,对一切都已经无所谓,就这狂风暴雨从窗口扑进,扑打着他,他也毫无知觉,丝毫不去理会。 哀莫大于心死。孔文才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死了。 正这时,房门被勐地推开,同寝室的一位同学满身裹带着一股风雨跑了进来,后面还紧跟着一个人。 同寝室的同学大声喊道:“孔文才,你家里来人了!” 后面跟着的那个人,孔文才侧脸一看,是他们孔府的管家。管家上前一步: “二少爷,老爷不幸病故了,请你马上回去一趟!” 孔文才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跟管家一起走了,给宋维新和赵瑞芝连个招唿都没打。 二 孔文才给宋维新,尤其是给赵瑞芝连个招唿都没打,他也不想打,就回湖南了。 他太伤感、太寒心了。 人怕伤心,树怕伤皮。他孔文才没心再见赵瑞芝了。这次回家去,正是躲开她和力争忘掉她的一个机会。他甚至还想,这次回去奔父丧,完后,也没心再回北京来了,学也没心上了,永远永远地和她赵瑞芝天各一方。 伤心至极往往就成了怨恨。 孔文才带着这种由痛切和怨恨交织在一起的伤感、苦涩、凄惘的纷乱如麻的心绪,回到了湘水县。 老爷子孔德仁是三天前过世的。 说是说,老爷子也真够可怜的!他从小就是在孔府的那沉重冰寒的黑色大铁门里长大,从小在那幽深阴暗的高墙深院里,在厉声喝斥和打板子的陪伴下,像灰老鼠一样死啃着《四书五经》,面壁而沉湎于对祖上孔大圣人圣经圣道的吟诵熟背之中。他一年四季不分白天黑夜地就被埋在那些陈腐发黄的、散发着霉味儿的故纸堆中度日子。后来,“老佛爷”西太后皇恩浩荡,给了个湖南学政,对先祖孔大圣人的圣经圣道越发地捧为至尊。民国后,清王朝没有了,老爷子的湖南学政当然也就随之而没有了,他痛心疾首之余,自己将自己关闭在高墙深院内,更是潜心于吟诵《四书五经》,以此来消磨度日。而在他内心深处,他无时无刻不在期盼着封建皇朝的再现,无时无刻不在嚮往着他的圣祖的圣经圣道重扬起其威赫之势。他同时也坚信会有这样的一天来临。所以,他在家里严格地制定下了遵祖训、循祖风的府律家规。他视新学、新文化、新思想为可伯的洪水勐兽,对违背孔大圣祖的圣经圣道、对“打倒孔家店”的口号深恶痛绝。赵瑞芝的抗婚出逃,使他经歷了一次灭顶之灾。他一下如大厦倾倒,先是羞愤交加,尔后暴跳如雷,狂唿乱骂,然后就浑身发抖,口吐白沫,两眼翻着白眼,一下病倒在床,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下床时,人整个如脱了一层皮,形销骨立,走形脱相。也就是说,差一点点就把他老爷子的老命要掉。后来,过了好长时间,总算稍微平缓了一些,老爷子的气色也略微有些好转。就在这时,除了京城那边一些好事的、而又是惹不起的大文人学士在报刊上写文章替那逃婚逆女张言而旁敲侧击、指桑骂槐地说他孔德仁而外,长沙又来了些学生,是什么“新民学会”的会员们,由一个叫毛泽东的学生率领着,在他孔德仁孔府门前,又到他们亲家赵钦恩赵府门前,一连闹腾了好几天,把他孔德仁气得又病倒在了床上,紧跟着,像催命符一样,孔文义,那被送日本东京去治病、把病治好了而把心也治歪了的不肖逆子,又是来信,又是登报,说他与赵瑞芝是什么封建迷信、封建专制主义的受害者,表示坚决要同赵府二小姐彻底解除婚约,这无疑是雪上加霜,使老人家越发病上加病,这孔子孔大圣人的第四十六代侄孙,躺在床上,只有出的气而没有进的气了,终于扭曲着个焦黄枯藁的脸,睁大着一双黯然无一光的眼睛,呆望着房顶,满带着怨恨,老泪纵横地悻悻而去二 第160页 老人家就这样以故纸堆为伴,把自己也还想把别人都禁菸在阴冷、沉黑、潮湿、孤凄之中,死抱着腐朽,苦度一生。 老爷子真够可怜的! 孔文才站在父亲形如枯藁的遗体面前,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凄楚之情。 父亲的丧事很快也很顺利地处理完了。办得场面挺大,这不是孔文才的本意,是那些亲朋好友们特别是亲戚们执意要这样办的。孔文才拗不起,也没有再强拗,由着他们去随意张罗。想想也是,拗什么呢?就让这高墙黑门的孔府再虚飘飘地最后一次炫示一下自己孔家店的赫赫的威势吧! 老爷子的过世,没有给在日本的孔文义通知。一则是太远,消息来不及送到,就是送到了,他也来不及赶回来;二则是老爷子坚决不让给孔文义通知。老爷子奄奄一息时以至临咽气前都用手势再三地告诉家里人不许那逆子再登孔家的门,任何人都不得允许那逆子回来!谁违背了他孔德仁定下的规定,他孔德仁决不罢休!他孔德仁就是到了阴曹地府后,也要找那个人清算这笔帐。 丧事处理完毕,忙乱了一阵,现在松了口气,静下心来,孔文才反倒觉得又有一种说不大清楚的忧郁袭来。 母亲是半年前春夏之交时节病逝的。这父亲现在又离世而去了。大哥孔文义又远在东洋日本国的东京。树倒猢狲散,家人们见家道中落,现老爷子去世,家中又无主,便纷纷离去。偌大的一个大府大宅,高房大院,空荡荡的,孔文才立时感到一阵悚然的空落。空落的同时,又感到一种悲寒的孤凄。 夜色已深。孔文才在院子里踽踽踯躅。 冷清的残月,黯然无光,沉郁地俯照着阴黑空荡的府宅。那一排排、一座座、一间间大大小小的房子,在残月冷光的映照下,如是一排排、一座座、一孔孔坟堆墓穴;这空旷的院子,也如是一个阴凄凄的墓园坟场。夜风凄凄,使人感到一阵阵寒瑟。 残月黯光下,孔文才的脑海里,不知怎么,倏然又闪现出了赵瑞芝那娟美秀丽的面容。他实在不想再想她,可是,由不得自己。“孔文才,你怎么这么没出息?没一点志气?”他自己狠狠地骂了骂自己,又使劲地摇了摇头,想把脑海里的赵瑞芝的面影摇去,然而,无济于事,怎么摇也摇不去,反而还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以至于他甚至觉得,赵瑞芝就在他眼前站着,正对他微微笑着。 孔文才浑身打着寒战。他觉得自己心口上有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子,在一下一下地割着、剜着他的心。他感到一阵阵地抽搐地疼痛。血也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落着。哦,疼痛难忍。他不由自主地痛楚地呻吟起来。他一只手捂在了左胸上,狠抓着左胸,像是想抑制住心房的剧疼,但抑制不住,而且越来越厉害。刀子,他感觉到已不是一把刀子了,而是千把刀子、万把刀子,在他心头残忍地刺戳着,切割着,剜挖着。赵瑞芝对他微微笑着。那笑容,姣丽而秀美,但又是那么的兇残。笑容上,妩媚迷人的笑纹,大而黑亮的眼睛,那每一条笑纹都是一把锋利的刀子,那扑闪扑闪的黑亮的大眼睛,孔文才觉得,每扑闪一下,刀子就兇残地在他心头上割剜一下,使他钻心地疼痛一下。而且,疼痛越来越扩散,从心头扩散到了全身,全身都在受着疼痛的折磨。剧烈的疼痛使孔文才觉得自己掉入进了一个黑沉沉的万丈深渊里,沉沉黑暗如高耸的大山一样压着他,如黑浪起伏的大海似地淹没着他,他话也说不出来,气也透不过来,他觉得自己窒息得浑身的血已经凝固了,手脚以至全身都已经麻木得没有一点知觉了。 天哪,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折磨我?为什么呀?为什么呀? ——孔文才抬起头,仰望着迷濛的夜空,仰望着夜幕间那冰寒而黯淡的残月,用滴血的心在拼力地无声地吶喊着。 想忘掉又忘不掉,想甩开又甩开不了,是爱又是恨,是恨又是爱,恨中有爱,爱中有恨,无法理顺,也无法分得清。世界上还有什么痛苦,能比孔文才现在所经受的这种痛苦,更为锐利,更为深刻,也更为复杂,更为沉重呢? 断掉吧!彻底断掉吧! 彻底断掉这只有一头而没有另一头的情丝! 不回去了。孔文才决计不回北京去了。伤其九指不如断其一指。长疼不如短疼。索性这次再不回北京去了,赵瑞芝也决然不会再回到这湘水县来,与她这次彻底分隔开来。 不回去了。留在湘水老家这里,把自家这陈旧的孔府改建成一座新学的小学堂,也算是我孔文才为救国救民做了一点实际的工作。 不回去了!决计不回去了!过去的一切,就让它永远过去。把一切都忘记了吧! 三 赵瑞芝坐在桌前,手里拿着刚拆开的孔文才写给她的信,凝望着窗外,心绪很是不平静,对孔文才的怨恨和自己的愧悔以及不知所措的愁思,都交混在一起,使得她心里乱糟糟的。 半个月前,孔文才回老家湘水县奔父丧不辞而别,连声招唿都没打,赵瑞芝就觉得有些不大对劲。虽然说,她已经不是他们孔家的儿媳妇了,也当然已经不是他孔文才的大嫂了,老爷子孔德仁的去世,和她也没有任何关系了,但他孔文才和她赵瑞芝还总算是结识了一场的好朋友吧!作为朋友之间,回家奔父丧也该说一声呀!人不在,也该留个条子什么的,也不能这样悄无声息地目个儿就走了、好朋友之间都不能这样,更何况他们之间,虽说一直没有捅明,但也曾心心相撞过,怎么能这样断情绝义呢? 第161页 一去半个多月,无一点音信,这才总算来了一封信,赵瑞芝拆开一看,里面也根本就没有什么信,只有一张纸上写着一首词—— 鹧鸪天 别情 湘夜凝眸倾怀诉, 伫立寒楼寄书邮。 期盼春阳浴心头, 欲奉锦字思悠悠。 衣带宽,人憔悴, 无奈秀枝傲天酬, 风雨雷电觅风流, 意断情了各两头。 这显然是一首和孔文才那次赠给她的那首《曲玉管·倾怀》词词意完全相反的词。那首词,字里行间都直白地表述着孔文才对她赵瑞芝的深切的爱慕和灼热的思恋。而这首词,这首《鹧鸪天·别情》词,从一开始的题目立意上,就透露出了一种怨恨与绝望之情,尔后,在追忆了那首《白玉管·倾怀》词中所表述的爱慕与思恋之后,字里行间都表达着这种令人伤痛至极的怨恨与绝望。 “无奈秀枝傲天酬”,“风雨雷电觅风流”。 这位文才兄,他认为在北大校园掀起的轰轰烈烈如“风雨雷电”般的新文化运动和寻求救国救民之路的热潮,是切断了他和赵瑞芝之间情丝的“罪魁祸首”。他觉得,赵瑞芝完全被那些新文化、新思想,被那些反对封建专制主义、反对洋人列强,被那些“劳工神圣”、“苏俄劳工革命”等吸引过去了,一门心思想着成为拯救国家与民族的巾帼英杰,心目中已经完全没有他孔文才的影子了。过去也可能就没有过,现在是完全没有了。她总是在想方设法地躲避着他孔文才,不就是很好的明证吗? 新文化,新思想,反对封建专制主义,反对洋人列强,以及“劳工神圣”,“苏俄劳工革命”,他孔文才也不是不贊同,他也觉得这都是些社会的新潮流,他也很感兴趣,但是,全力以赴地去搞,整个身心地投入,以至牺牲自己的爱情,他就觉得得不偿失。爱情,应该是人生中的一切。没有爱情,人世间的一切都将没有存在的价值,都将黯然失色。人生一世,得一红颜知己,足矣!连古人都以词表志:“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那些洋人们不是也说过“不爱江山爱美人”吗?!孔文才曾经把自己的这种想法对赵瑞芝说过,但没有得到赵瑞芝的完全贊同。 变了,变了,完全变了。他孔文才已认定她赵瑞芝完全变了。他觉得她已经完全不再是那天晚上鼓足勇气胆胆怯怯从新房逃出来的那个赵府二小姐了。她已经完全变了。 那时候,在来北京之前,暂时还躲藏在宋维新家里时,她说过,她抗婚出逃,就是嚮往自身的解放和真正的爱情。她说她要像真正的一个人那样去吸取新鲜空气和享受真正的爱情,她决不做封建专制婚姻的殉葬品。她还说过,她宁肯为真正的爱情去死,也不愿在封建枷锁的婚姻中活! 可是,现在呢?现在她丝毫不再提“爱情”两个字了。好像在她赵瑞芝的字典里,已经彻底把“爱情”这个词抹去了似的。 当然,在她还没有同他孔文才大哥孔文义正式解除婚约之前,她还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紧紧地繫着,使她无法自由。但后来婚约解除了以后,她已经完全自由了,可她依然还是那么冷漠。有时候简直就像是一块悟不化的寒冰似的。 变了,完全变了。她赵瑞芝完全变了。 或许她本身就是一个“冷血动物”?! 她不仅对他孔文才这样,对宋维新也是这样。孔文才知道,宋维新也在痴迷地爱着她。 真是令人伤感,令人痛切至极。 “无奈秀枝傲天酬”。 “无奈。两字,已隐隐露出了他孔文才的后悔之情。他在心底深处暗暗后悔当初不该帮助她赵瑞芝,不该引见她认识宋维新兄妹,当然也更不应该让宋维新、宋一茗兄妹把她赵瑞芝带到北京来。 现在,一切都没有办法了,都无可挽回了。强摘的瓜不甜。爱情是决不可强求的。也只能是“意断情了各两头”了。 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吃吧! 孔文才这一系列想法,其实也早已经完全在赵瑞芝的揣测之中了。今天,她接到孔文才的这样一封信,惊奇,而同时也不惊奇,但是,她没想到,孔文才对她的怨恨会这么深。 仔细地想想,她也觉得有点对不住孔文才。 孔文才才华横溢,他有点狭隘,有点自私,他把爱情看作高于一切,他觉得爱情是他人生最大的追求,是他人生的最终目的和归宿。在这一点上,她赵瑞芝过去也曾有过类似的想法。母亲从小就给她灌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块床板背上走”的思想。她被捆绑在《烈女传》、《女儿经》等之类的书上,被禁铜在“三从四德”之中,不敢越雷池一步。那时候,她只是有时候在自己心里默默地祈求神灵保佑她,不要给她配个瞎子、瘸子就行。后来,慢慢大一点了,她的要求也高一些了,她希望将来能有个对她好的夫君,一辈子术愁吃穿,生儿育女,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行。后来,接触了一些新学,看了一些新书报,还上了女子学校,她认识到了女人也是人,女人不是男人洩慾和生儿育女的工具,不是男人的附属品,女人也应该有自己的爱和恨,也应该有自己的独立的人格和追求。这也是她结婚那天晚上敢于抗婚出逃的原因。来北大后,她的认识更加深了一步。她认识到,女人和男人一样,都是社会的一员,都是国家和民族的一分子,都应该一样地参与社会活动,为国家与民族的生存与发展,积极贡献自己的力量。爱情需要不需要?爱情当然也需要。既然女人和男人都是一样的,都是平等的,谁也不是谁的工具,谁也不是谁的附属品,那女人也应该有自己的爱情和追求自己真正爱情的自由。也就在这同时,她也认识到,男人和女人都需要有自己真正的爱情,但这也决不是人生追求的唯一目标,当然也决不是人生的根本目的。爱情只能是人生道路上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因为人都是有感情的,没有爱情的人生,是苍白的人生,病弱的人生以至冷凝的人生。就她赵瑞芝来说,她并非是“冷血动物”,她不是无情无义的,不是不要爱情的木头人。她也需要爱情,也渴望爱情,渴望爱情春潮对她强勐的冲撞和激盪,但她希望爱情的春潮能和社会的时代大潮,和理想的绚丽多彩的大波,相交汇融合在一起。她觉得,这样的爱情,才是真正的有意义的感情,才是充实的爱情。这是她从来到北大以后,越来越深切地体会到的。 第162页 从心底深处讲,她对孔文才还是很有感情的。 首先,她钦佩他的文学才华。他文思敏捷,珠语连篇;妙词警句,常令人拍掌叫绝,嘆服不已。尤其是他的诗与词写得特别的好。他和他大哥孔文义在湘水老家时,就是名扬湘江两岸的“孔府两才子”。曾有人把他兄弟两人的“两孔”,与唐朝的李白、李贺、李商隐“三李”、杜甫、杜牧“两杜”、宋朝的苏洵、苏轼、苏辙“三苏”相提并论。还曾有人以“湘水有‘两孔’,神笔行同文,豪似陆放翁,柔若柳耆卿。”为诗把他和他大哥孔文义的文才,和古代诗词大家们等同相比,足以见他和他大哥孔文义的文才之高。而且她赵瑞芝也曾多次亲自拜读过和领受过; 次二,她敬服他的侠义热肠。他们孔家以沖喜治他哥哥孔文义的病,迎娶赵瑞芝进门,还要他代替哥哥拜堂,他认为这是封建恶行,害人之举,他明确反对家里人的这种作法,自己也拒绝参与,根本不回来。后来是为了救她才又回来的。他回来后,帮助她从自己家抗婚出逃,帮助她认识了宋维新、宋一茗兄妹,又让宋家兄妹带她从湘水县逃出,到了北京,后又积极热情地到处奔走,想方设法地帮助她进北大读书; 次三,她感谢他对她的一片真情。他诚挚地、如痴如醉地追恋着她。别的就不说了,就看他孔文才写给她赵瑞芝的《曲玉管·倾怀》词,虽说是多少套用了一点北宋风流才子柳耆卿柳永的《曲玉管·陇首云飞》一词中的一些词句,但深挚浓烈的情意,无不迸发于字里行间。当时,她接到这首相当于求爱信似的词时,她还真有些心激情热,尤其是孔文才冒着大雪站在她寝室外的那棵老榆树下,凝望着她的窗户,凝望着,一动不动,把她感动得两眼热泪滚滚,心中一阵阵涌腾着热浪。今天这首《鹧鸽天·别情》词,虽然是一首如同断交信似的别情词,但怨中有爱,爱中有怨,怨其实还是爱。她完全可以想像得出,孔文才是怎样心碎肠断、泪雨滂沱地写下“衣带宽,人憔悴,无奈秀校做天酬,风雨雷电觅风流,意断情了各两头”这几句词的。完全可以想像得出! 就凭这几点,她赵瑞芝对他孔文才就不可能冷漠无情。她对他也是满怀着深情厚意。但这种深情厚意里,钦佩之情和感激之情占据为多,那种爱恋之情占据为少,或者占据极少,因为在她炽热的心房里,较多地还装着另外一个人。 四 《地狱之门》群雕的仿塑已经搞出来了,刘季芳刘海粟先生也到北大来过了,讲学也讲过了,个人画展也展过了,但宋维新依然没有去法兰西勤工俭学的意思。 他的心已经被死死地拴在了北大。 他在给妹妹宋一茗的信中写道:他的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暗暗地给了一个人,不管这个人接受不接受,他都要坚决不动摇地给她,所以,他去不去法兰西勤工俭学,扶定权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而是已经彻底属于那个她本人可能还不完全明了的人。 她本人可能还不完全明了? 不,我们的这位继陆兄错了!赵瑞芝完全明了这位继陆兄对她的一片痴心深情。 从她逃婚出来,由孔文才介绍,认识了宋维新,暂时躲藏在宋维新家里,后来在宋维新、宋一茗兄妹的掩护下来到北京,一直到她成了北大的第一名女大学生,以至一直到现在,宋维新那超人的艺术才华,那广博的知识,那西洋艺术大师般的滞洒的气质与丰采,都令她崇服之至,也深深地吸引着她,除此而外,宋维新还和孔文才一样,也是那么竭尽全力地帮助她,无微不至地关怀她,对她情真意切,对她一直都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一样,是那么炽烈而又执着,是那么通红而又透亮,温暖着她,也烧灼着她,既使她无比地感动,又使她激奋不已。 人非铁石草木,孰能无情?孔文才和宋维新这两位才子都如此钟情、痴情于她赵瑞芝,她赵瑞芝不可能一点也不心动情热。只是过去,那可恶透顶的封建专制主义下她和孔府大少爷孔文义名存实亡的婚约,如一条绳索紧紧地捆绑着她,她心头宠压着沉沉冰寒的阴霸,她丝毫不敢放松开自己的感情。后来,那害人的婚约终于解除了,绳索解开了,阴霸消散了,她才开始大胆地放开了自己的感情。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孔文才和宋维新两个人的面影,开始经常地频繁地在她脑海里闪现,引发着她心中惊慌失措的骚动;在前一段时间里,孔文才闪现得多一些,而在这后一段时间里,宋维新明显地闪现得多了。因为相对而言,她更喜欢这位继陆兄,喜欢他要以戊戌六君子为榜样而起号为“继陆”的宏伟壮烈的抱负,喜欢他的艺术才华和对艺术的追求,喜欢他的大胆、外露、坦率的感情表达,喜欢他的开放的思想。她觉得宋维新真正是一位她赵瑞芝志同道合、能为国家与民族的奋起与振兴而献身的有志有为而又有才的青年,正是她理想中的人生伴侣。 她喜欢上他了。 她从心底开始真正爱上这位继陆兄了。 尤其是在孔文才满怀失望的怨恨,离她弃学回湖南去以后,她决心大胆地接受宋维新对她的痴情的追求。 这天,寝室里又只剩下了她赵瑞芝一个人。赵瑞芝看了一会儿书,休息了一会儿,突然,心血来潮,把桌子抽屉拉开,从老里边把捲成简简的她的画像又拿了出来,轻轻地铺展开,看着;那天宋维新给画像时的情景,尤其是把像画好后,宋维新又不想给她了,想自己留下,答应另外再给她临摹一张的情景,又都清晰地重新映现在了她的面前。 第163页 ……窗外,漫天飞舞的大雪…… ……窗户玻璃上奇丽多姿的冰花…… ……窗台上鲜艷似火的红梅…… ……她坐在那里,凝望着前方,大而黑亮的眼晴,白皙排红的面颊,丰润的嘴唇;整个的她,在红梅傲雪的映衬下,在红白相映的娇艷中,使她在恬静的美之中,洋溢着一种青春的气息,还蕴含着一种对未来执着追求、信念坚定的内在气质…… 赵瑞芝完全又置身于那天的情景之中了。 ……“你本人比这画像还漂亮得多。”宋维新发自内心地诚挚地说着…… ……她不胜娇羞,黑亮的大眼晴扑闪扑闪着,闪射着欢悦的火花…… ……宋维新大胆地注视着她,第一次这样大胆地、满含着诚挚的深情注视着她,也以炽烈的倾慕烧灼着她…… ……她的心剧烈地狂跳着,心慌意乱…… ……“这张画像留给我吧!我把它贴在我的床头,让我每天都能看一看,行吗?”宋维新满含着恳切乞求的神情望着她,“过几天,我一定给你再画一张更好的!一定!”…… ……“瑞芝同学,求求你啦!”…… ……“瑞芝同学,你知道吗?我是多么想天天都能看见你,每时每刻都能看见你呀!”…… ……“瑞芝同学,求求你啦!”…… ……“实在想要,你就拿去吧!”她轻轻地说道,细语盈盈,柔情似水,“不过你一定要给我画一张更好的!”…… ……“一定!”宋维新两眼迸射着狂喜与幸福。 ……“那你就先拿去吧!”…… 赵瑞芝完全沉浸在那天的情景中。 恍惚中,听见有人在轻轻地敲门。 恍惚中,她下意识地轻声回应了一句: “请进!”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宋维新。 “瑞芝同学!” “继陆兄!”她在恍惚中情不自禁地起身相迎。 宋维新受宠若惊,但很快地满面欢欣。 两人相迎地走近,相迎地走到一块儿。 “瑞芝同学!……” “继陆兄。……” 又一次轻轻地唿唤,尔后便是默默地相互对视,深情地而又情火炽烈地相互对视——对视着,宋维新勐地一下扑上前,抱住了赵瑞芝,在赵瑞芝脸上、眼睛上、脖颈上疯狂地亲吻了起来;赵瑞芝也不由自主地心摇神盪起来,双臂紧紧地搂住了宋维新的脖颈…… 两人灼烫的嘴唇紧紧地相贴在了一起…… 恍恍惚惚里,一切都像是那天的情景。 但一切又都确实是现实。 第二十五章 一九一九年春天,一个很不寻常的春天。新春与残冬在激烈地搏战。《荆生》大闹陶然亭,李大钊的《新旧思潮之激战》予以勐烈反击,并决定把《新青年》第六期编成马克思主义的专号。毛泽东决定回湘创办《湘江评论》。 一 暖流融化了楼宇亭阁飞檐上的冰层,滴落下了第一颗大而晶莹透亮的水珠,宣告了春天的来临。 一九一九年的春天,是个很不寻常的春天。 神州大地,先是南国水乡,尔后是北方沃野,都涌动着一股尚还带有点寒意的暖流。尤其是在这北方,在这燕山京都多风沙的春天,乍寒乍暖的气息还十分浓。严酷的寒冬和温煦的暖春在风沙中激烈地搏斗着。在这里,严酷的寒冬显得是那样的顽硬,总是不肯轻易地退去,不肯轻易地放弃它逞凶耍狂、施展淫威的领地,总想最后再顽抗一下。你看吧:气候欲暖乍寒,天气忽晴忽阴,时而是雨,时而是雪,时而雨雪交加,时而冰雹乱砸,时而飞沙走石;正在解冻中的大地,总还是这一块、那一片地遗留着一些残冰余雪;地面冻结着的硬壳,白天被太阳一晒,溶化开了,晚上被寒风一吹,又冷凝在了一起;就那悬挂在高空中的太阳,也是那样反覆无常:一阵子红红的,暖融融的;一阵子被风沙遮住,迷濛蒙的;一阵子又是白花花的,透射着一股冰冷的寒意。严酷的寒冬尽管这样顽硬地抗拒着,拼搏着,但春天的来临终究还是阻挡不住的!古都大地毕竟到处都已布满了洋溢着勃勃生机的明丽的春光。天色阳光虽有些多变,风沙也常扑天盖地,但温暖、明媚、亮丽仍还占据着主导地位。在温暖明亮的春阳下,大地上蒸发荡漾着一种融融流动着的透明的气流,到处都熠熠闪烁着使人眼花缭乱的绚丽缤纷的色彩。那被冰雪覆盖着度过了严酷漫长的寒冬的树条草根,已被和煦的春风唤醒,在融融春阳、细细春雨的沐浴滋润下,以在严冬中顽强地孕育而成的强大的生命力,冲破地面冻结的硬壳和余雪残冰的沉压,抖落净笼罩在自己身上的尘沙,从陈腐霉烂的败叶枯草中,绽出了自己生机盎然的嫩绿的新芽。 春天的来临终究是挡不住的!是决然挡不住的!不管你严酷的寒冬多么死硬地顽抗,多么不愿意退出歷史舞台,你终究决然是阻挡不住春天坚实而强劲的脚步的!是阻挡不住的! 第164页 尤其是这一九一九年的春天,它在漫长的寒冬中孕育而成的内力,更是格外的强劲而富有丰厚的底蕴。 这时,陶然亭公园里,和京都的其他所有地方一样,也是一片挡不住的春光。 陶然亭公园,位于北京西南角处,景色十分秀丽。冶人。园内西南角高台阶处,有一所慈悲庵,据说是在元代时就有,明清时又曾在这里设窑厂,烧砖制瓦,后在清朝康熙三十四年间,在此管窑厂的工部郎中又在庵中盖了三间敞厅,以唐代大诗人白居易赠友人刘禹锡的诗《与梦得沽酒闹饮且约后期》中的“更待菊黄家酝熟,共君一醉一陶然”的诗句,而取名为陶然亭,并由此而沿袭了下来。 陶然亭由于环境幽雅宁静,无尘嚣之骚扰,李大钊、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刘半农,以及鲁迅先生等这些新文化运动的名将们,经常来这里相聚,共同商讨关于如何进一步发展和深化新文化运动的有关事宜,这里实际上成了除了北大图书馆红楼之外的又一所新文化运动的参谋部。 陶然亭和北大图书馆红楼一样,也成了那些死硬维护封建专制主义的復古派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成了那些孔家店卫道士们咬牙切齿、口诛笔伐的对象。 那位曾经以一篇“豆腐块”小文章《尊孔读经乃正道》以及《论古文白话之相消长》、《致蔡鹤卿太史书》等文章而受到段祺瑞段大人宠爱的林琴南林纾,为进一步向幕后的段祺瑞和为向新当选为大总统的幕前的徐卜五徐世昌邀宠,这次又急促促地跳将了出来,在上海《新申报》上发表了题目为《荆生》的小说。 小说就以陶然亭为场景,写了田其美、金心异、狄莫三书生聚谈于陶然亭尔后与荆生的争斗。田其美极力主张新文化,怒责孔丘的“三纲五常”。金心异也极力主张新文化,主张推行白话。狄莫也极力主张新文化,倡导新文学。三人正在兴致勃勃地畅谈之时,忽然间,从旁边相邻的屋子里跳过来一个名叫荆生的“伟丈夫”,狗血喷头地把三人厉声恶骂了一通。结果,“田生尚欲抗辩,伟丈夫骄二指按其首,脑痛如被锥刺;更以足践狄莫,狄腰痛欲断。金生短视,丈夫取其眼镜掷之,则怕死如猬,泥首不已。丈夫笑曰:‘尔之发狂似李贽,直人间之怪物。今日吾当以香水沐吾手足,不应触尔背天反常禽兽之躯干。尔可鼠窜下山,勿污吾之铜简。’三人相顾无言,敛具下山。” 在小说的结尾,那位刻骨仇恨新文化运动的林大人,颇为感慨地嘆唿道: “如此混沌世界,亦但有田生狄生足以自豪耳!安有荆生?” 字里行间,无不迸发着这位封建专制卫道者的林大人妄阻社会行进之潮流、切切希望有荆生那样的“伟丈夫”出现、拳打脚踢、对新文化运动者予以兇残痛击、进而赶下“山”去的心愿。 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林纾林大人在以田其美影射陈独秀,以金心异影射钱玄同,以狄莫影射胡适。他笔下的骤然挺胸而出的“伟丈夫”;。他寄予了无限希望的“救世英雄”荆生,无异地,他指的是段祺瑞、徐世昌、徐树铮等这一伙亲东洋人的北洋政府的当权者,林纾林大人寄希望于他们,竭力地美化他们,吹捧他们,希望他们“忽然跳出”,拳脚相加——运用武力,把新文化界人士们统统赶下“山”去,彻底剿灭铲尽。 不用说,林纾的小说《荆生》立即讨得了段祺瑞、徐世昌、徐树铮等人的欢心,因为他们正想着要对那些逆抗政府的尊孔復古、亲日倚洋的国策的新文化人士们狠狠警告一下,这林好的小说《荆生》正好替他们起了个威吓作用。除此而外,小说《荆生》也深得刘师培等人这些与新文化运动对着干、誓不两立的国故派、復古派们的欢迎,他们打心眼里热切希望“伟丈夫”荆生出来,替他们出出气。当然,与此同时,小说《荆生》也激起了新文化人士们的无比愤慨。 新春和残冬在这里也展开了激烈的生死搏战。 这天,鲁迅去部里上班,刚走进教育部大门,就听见过道里有几个职员正在议论林纾的小说《荆生》。 一位年轻一点的职员说:“林纾的《荆生》这篇小说,我看了也并不怎么样嘛!比起他翻译的人家法国人的小说《茶花女遗事》及其他的一些洋人的小说,就相差甚远了。这位林先生林大人,依我看已经是年衰才尽,也只能为他人翻译膺作而苟延残喘,自己独作已决无其能其力了。” 一位年老一些的职员摇着头说道:“此话差矣!你等切不可小看林纾的这篇小说。你等没看见,一个伟丈夫,就把陈仲甫、李守常、胡适之、钱中季、刘曲庵那些赫赫有名的新文化运动的大帅大将们都吓回去了?” 旁边另外一个职员说:“不吧?或许人家都正在准备力量,伺机反击呢!” 年长一点的职员笑笑,摇摇头,说:“非也!非也!这已经好几天了,他们都缄默不语,他们哪有一点准备力量、伺机反击的架势呢?看来他们确实是已经被伟丈夫的拳打脚踢威慑住了,而逃下‘山’去了。” 年长一点的职员说完,仰面哈哈大笑起来。 旁边那位职员也点头贊同道:“也许于兄说的是。昨天小弟在北大校院里看见国故学教授刘申叔刘师培先生,满面得意之色,很有点天下已被他刘某握于手中之势。” 第165页 鲁迅听到这里,没有再往前走去,转身又从教育部大门走了出来,叫了一辆洋车,来到了北大。 二 鲁迅走进北大图书馆红楼主任办公室,见陈独秀学长也正在那里,手里正拿着一篇文稿,背着门在走来走去地看着。 办公室里,胡适、钱玄同、刘半农几位教授,以及许德珩、邓仲澥、高尚德、张国焘、赵瑞芝、漆小玉、傅斯年、罗家伦几位同学,也都在座。 图书馆新来的助理员、从湖南来的毛泽东同学,也在座。 李大钊看见鲁迅,忙起身招唿道:“哦,豫才先生,快请进!快请进!” 陈独秀闻言转过身,高兴地大声说道:“豫才兄,你来得正好!快进请!快请进!我和守常先生正要准备去你那里,有事商议。” 鲁迅进来,坐到桌子旁边,望着陈独秀:“不知仲甫兄有何要紧之事,如此之急?” 陈独秀问道:“上海《新申报》近日刊登出了一篇题为《荆生》的小说,不知豫才兄看到过没有?” 鲁迅点点头:“看到了,也读过了。豫才今日就是为这篇当今之奇文而来拜会二位。” 陈独秀愤激地说:“这位林公近日依仗北洋段祺瑞、徐世昌之权势,嚣狂至极,以作小说《荆生》影射我新文化人士,恶毒攻击新文化运动,实实欺人太甚!对此恶犬之狂吠乱咬,我们不能默然坐视!我们当以勐烈反击才是。” 鲁迅贊同地说:“豫才也是此意。豫才正就是为此而来同二位商量的。那位林公作此小说《荆生》,决非是为作小说而作小说的。这或许就是彻底剿杀新文化的一个信号。” 李大钊点头说:“豫才先生所言极是,切中了那位林公作《荆生》小说的要害。守常几日来也是这样在思考。那位林纾林大人完全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陈独秀说:“守常先生这几日白天黑夜奋笔疾书,赶写出来了一篇《新旧思潮之激战》,是一篇真正的讨贼檄文,我看了几遍,很是不错。豫才兄,你也给看看!” 陈独秀边说,边把手中的文稿递给了鲁迅。 鲁迅接过文稿,认真地看着;看着,点着头,双目炯炯闪射着兴奋的光彩;后来,竟情不自禁地放声读了起来: 我正告那些顽旧鬼祟,抱着腐败思想的人:你们应该本着你们所信的道理,光明磊落地出来同这新派思想家辩驳、讨论。公众比一个人的聪明质量广、方面多,总可以判断出来谁是谁非。你们若是对于公众失败,那就当真要有个自觉才是。若是公众袒右你们,哪个能够推倒你们?你们若是不知道这个道理,总是隐在人家的背后,想抱着那位伟丈夫的大腿,拿强暴的势力压倒你们所反对的人,替你们出出气,或是作篇鬼话妄想的小说快快口,造段谣言宽宽心,那真是极无聊的举动。…… 鲁迅停顿了一下,缓了一口气,然后,语调更为激越昂扬地继续读道: ……须知中国今日如果有觉醒的青年,断不怕你们那伟丈夫的摧残;你们的伟丈夫,也断不能摧残这些青年的精神。当年的俄罗斯的暴虐政府,也不知用尽多少残忍的心性,杀戮多少青年的志士。哪知道这些青年牺牲的血,都是培植革命花的肥料:那些暗沉沉的监狱,都是这些青年运动奔劳的休息所;那暴横政府的压制却为他们增加了一层革命的新趣味。直到今日这样滔滔滚滚的新潮,一决不可復遏,不知道那些当年摧残青年、压制思想的伟丈夫哪里去了。…… 鲁迅高声读着,瘦削而坚毅的脸上,烁烁闪灼着欢欣激奋的亮光,滚烫的热血在体内急剧狂烈地唿啸奔涌着。他浑身一阵畅快。近来好长时间了,他都没有这样欢畅过,没有这样痛快淋漓过。洋人列强的弱肉强食,似虎狼下山般地在神州大地上的逞凶施虐,北洋政府的媚外卖国、復古亲日的倒行逆施,以及那些封建腐朽文人倚恶势而恃强的得意猖撅,都相聚合在一起,如凝结在一起的阴黑冰冷的风雨大磐,沉沉笼压在神州的上空,使中华民族陷于极其深重的悲苦的灾难之中,他曾激奋地大声吶喊过:“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今天,在这沉暗的风雨黑夜里,他越来越清晰地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他从内心深处涌腾起了一种预感,一种使他欢欣而亢奋的预感。新文化运动,苏俄十月劳工赤色革命,以劳苦大众为天下真正主人的马克思主义,这很可能就是中华民族冲破风雨黑夜、从深重的苦难中挣脱出来、走向辉煌灿烂的明晨、走向光明未来的可行之路。 鲁迅读李大钊的《新旧思潮之激战》一文的激奋昂扬,极大地感染了在座的许多人。陈独秀学长、钱玄同、刘半农两位教授、和许德珩、张国焘、赵瑞芝等同学们,也都激动不已,脸上、眼睛里也都迸发着亢奋的光芒。当鲁迅把全文都读完了以后,人们激昂的情潮还难以平息下来,还在狂烈地奔涌着。大家一边热烈地鼓着掌,一边连连赞嘆不绝: “真好!写得真好!” “痛快!真痛快!” “真带劲儿!可真让人过瘾!” 李大钊微笑着,诚挚地说:“诸位过誉了!诸位过誉了!守常只是激奋之下,匆匆苍促笔就,尚还不知是否击中要害,恳望诸位不吝赐正为感。” 第166页 “守常先生勿需过谦。豫才与仲甫先生同感,先生这是一篇很不错的力作。”鲁迅边说,边把手中的文稿还给陈独秀,“守常先生不知准备将这篇文章交何处刊登?” “我已与《晨报》商定,将于后日见报。另外,刚才我还与仲甫学长商定,将拙文连同林纾先生的小说《荆生》一併再次在《每周评论》上刊载一次,让更广泛的人接触一下。‘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守常以为:邪不压正。那位林纾先生的影射小说《荆生》,也只能是在背阴沟里自我显示一下,它决然不敢到光天化日之下来亮相的!因为手中握有真理的民众,是最能明辩是非曲直的,他们不会相信背阴沟里的鬼话,同时,他们又是强劲有力的,他们也决不会被邪恶的伟大夫所吓住。” 陈独秀把鲁迅递过来的文稿放到桌子上,说:“守常先生的这篇《新旧思潮之激战》在《晨报》上一刊登,完后又与小说《荆生》原文同时在《每周评论》又一刊登,谁正谁邪,谁是谁非,世人便可一目了然。” 刘半农说:“这一下子,看那林纾老儿以及他的那伟丈夫还有什么戏文可唱?他们还能再跳腾出个什么名堂来?” “就是。”钱玄同贊同地点点头。“那老头儿总不至于再胡编乱造出来一个更是张牙舞爪的伟母老虎来吧?” 刘半农笑笑,说:“林纾老儿若是再能胡编乱造出来一个伟母老虎,我们就请守常先生或者仲甫先生再奉送他一篇《新武松痛打伟母老虎》。” 钱玄同贊同说:“对。这叫有来必然有往,来而不往非礼也!”说完,一阵朗朗大笑。 一直在旁边阴沉个脸的胡适很不以为然地斜视了刘半农和钱玄同一眼,不无讥讽地问道: “曲庵、中季两位先生是不是在为守常先生的革命文章增加革命的新趣味呀?” 刘半农和钱玄同被胡适这阴阳怪气的话弄得勐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一怔,一时竟无言以对。 鲁迅在一旁冷峻地说道:“曲庵、中季两位先生是否在为守常先生的革命文章增加革命的新趣味,豫才不知,但豫才看得出来,适之先生对守常先生文章中的‘革命’之词极为反感以至痛恶,是吧?” 胡适傲然回答道:“是这样的!适之从不隐讳自己的观点。政见各自相异,这何足为怪?新文化运动旨在文学改良,从学术上探求促进文化发展之路,何以现在作文说话时时刻刻都要把‘革命’二字反覆挂之于口头、行之于笔端呢?” 鲁迅浓眉微微蹙起:“适之先生这话就使豫才大为不解了。豫才尚还记忆犹新,适之先生当初在美国以及后来回国,在到处写文章、演讲宣传你的文学‘八事’时,不也是时时刻刻都把‘革命’二字反覆挂之于口头、行之于笔端的吗?怎么现在就对这一词如此反感以至深恶痛绝呢?” “请周先生弄清楚:适之所倡导的‘革命’二字,是指文学上的革命,而绝非是你们所热衷于的那种革命。”胡适瞪大了眼睛,胖而白净的圆脸涨得通红,怒沖沖地大声说,“守常先生的这篇《新旧思想之激战》,什么‘俄罗斯的暴虐政府’呀,什么‘杀戮’呀,‘血’呀‘暗沉沉的监狱’呀,等等,早已超出了文学上的范畴。守常先生哪里是在宣扬文学革命?守常先生完完全全是在宣扬国家与社会的革命!完完全全是在为马克思主义蛊惑而起俄国劳工十月赤色革命鼓而吹之!” “那请胡先生赐教,”鲁迅微微冷笑道,“文学活动是不是社会活动?它能否完全脱离开国家与社会,而飘浮于真空之中?” “这已经是政治范畴上的问题了。适之从来对政治不感兴趣。”胡适愤然站起,“对不起!适之的美国恩师杜威教授近期要来我国讲学,适之要暂时离京南下,去迎接杜威教授。适之向诸位告辞了!” 胡适说完,怒沖沖地离开了座位。 “适之先生!”陈独秀厉声喝道,想喝止住胡适,但胡适丝毫不予理会,傲然出门而去。 傅斯年、罗家伦也站了起来,向四处看了看,迟疑了一下,终也跟随上出门而去。 “岂有此理!”陈独秀气得浑身发抖,两眼迸射着不可遏止的怒火,冲着已经走出了门去的胡适等人的背影,大声吼斥了一句。 门扇由于被狠劲地推开尔后又狠狠地一关而来回不停地扇动着。 一股早春的砭骨的冷风,微微唿啸着,趁机从门外飒飒扑了进来。李大钊的主任办公室里一阵充满了一种瑟然的寒意。 突如其来的情况使办公室陷入了突如其来的沉静。人们都从惊愕中还没有回过神儿来,一个个都面面相觑,默然不语。 李大钊站起身,走到门口,把门扇关好,转过身,边回到自己座位上,边沉稳冷静地轻轻地打破了人们默默相觑的沉寂,说: “刚才适之先生说得也对:政见各自相异,这丝毫不足为怪。人各有其志,乃天下之道。仲甫先生勿需动怒,在座的各位也匆需惊而愕然。守常以为,适之先生今日之举,并非突发,也非偶然。适之先生积极投身于新文化运动,竭力主张文学革命,倡导白话文,反对文言文,大力推进国家与民族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功不可抹,但适之先生所怀之志的思想根底,与我等并非完全一致。我与他近期相互交谈过几次,首先他对广大劳工是国家与社会的真正主人这一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就坚决不贊同,反感以至反对以至深恶痛绝。广大劳工群众是不是国家与社会的真正主人,这我们应该是很明了的!是广大劳工群众用自己的双手、用自己的血汗创造了世界,推动了社会的进步,适之先生不承认这个现实,对此实际情况熟视无睹,矢口否认,这是完全不对的!” 第167页 陈独秀贊同地点头插话道:“是这样的。这也是适之先生竭力要把文学革命和社会革命分隔开来的缘由所在。适之先生一直认为文学革命和新文化运动都是文人们的事,它们与广大劳工群众没有一点关系,与社会没有一点关系。岂不知文学革命和新文化运动本身就是一种社会活动。如果没有社会革命,那会有文学革命和新文化运动的持久性吗?” 陈独秀说完,望着李大钊,示意李大钊继续说下去。 李大钊接着说道:“所以,守常以为,为了要使文学革命和新文化运动能持久下去,必须要把文学革命和新文化运动同社会革命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必须要同我们奋力所寻求的救国救民之路结合在一起,要把广大劳工群众推到他们应有的位置上,让他们发挥他们国家与社会真正主人的作用。为此,守常与仲甫先生商议定,在继续推动文学革命和新文化运动的同时,有必要结合苏俄十月劳工革命胜利的实例,进一步广泛地宣传马克思主义。我们打算在这次狠狠反击小说《荆生》所颳起的逆风的基础上,把下期也就是第六期《新青年》办成马克思主义的专号,不知在座的诸位,特别是鲁迅先生和中季、曲庵二位先生有无异议?” 鲁迅明确表态地说:“豫才完全贊同!” 钱玄同和刘半农也一起说:“我们也双手贊同!” 话音刚落,在座的毛泽东、许德珩、赵瑞芝等所有的同学们,都热烈地鼓起了掌。 三 北京《晨报》刊登出了李大钊的《新旧思想之激战》,紧接着,《每周评论》又再次刊登了李大钊的这篇树新反旧的力作,并同时附登了林纾的小说《荆生》的原文,相继,《每周评论》还发表了陈独秀点名批判《荆生》的文章《关于北京大学的谣言》和一位中学教师撰写的一篇题为《评林畏庐最近所撰〈荆生〉短篇小说》,一时间,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批《荆生》之文,如风倾潮涌,声强势勐,批得林纾林大人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狼狈不堪。 人世间的事情总是这样:人贵有自知之明,可缺乏自知之明者总是大有人在。就像那赌场上的赌徒一样,已经输得一败涂地了,甚至连自己遮羞的衣裤都作为赌注输给人家了,都被人家剥了个精光,但还不肯认输,还妄图要去再战胜人家,真可谓愚蠢到家了。 林纾林老先生,正就是这种可悲的、愚蠢到家的、缺乏自知之明者。自己在赌盘上押上去了一篇《荆生》,结果输了个一塌煳涂,赤条条地败下阵来,但仍还不服气,要“终之以拼我残年,极力卫道,必使反舌无声,囗犬不吠然后已”,写了致北大校长蔡元培的公开信,以恶语攻击北大“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积极开展新文化运动的办学方针,还又在上海《新申报》上,发表了第二篇影射小说,题为《妖梦》,以更低劣下流的手法,创造了白话学堂校长元绪公、教务长田恆、副教务长秦二世,来影射蔡元培、陈独秀、胡适,以丑化和漫骂来泄愤出气。不料,《妖梦》的结局较之《荆生》更为悲惨。 老先生终于病倒了,住进了医院。 俗话说:无巧不成书。谁也料想不到,就在林纾因心力交瘁而病倒住进医院的第三天,北大国故学教授刘师培先生为给《国故月刊》寻求稿件来到上海,也患病住进了这所医院,而且还和林纾老先生安排在了一个病室里。 一对难兄难弟碰到了一块儿,一起躺在阴冷潮湿的病室里,同病相怜,百感交集,但又无言以对,不知是真的没有什么话可说,还是相互间不想说什么。 这些日子里,上海到处也都是在口诛笔伐《荆生》和《妖梦》两篇小说,其声势之强勐,不亚于燕山京都。刊登了这两篇小说的上海《新申报》报馆门前,一连几天,都聚集着数百名学生、教师、文化界人士和市民群众,纷纷谴责《新申报》逆社会进步之潮流而助桀为虐。而刘师培为《国故月刊》寻求稿件,也到处是碰了一鼻子灰。在《新申报》报馆门前,他还被一个北大的学生认出,险乎些被那些义愤的人们围攻住。要不是他慌急中忙跳上了一辆洋车疾速离开,那以后所致狼狈之况,难以想像。他就是那天,一惊一吓,一热一冷,而患了伤风的,结果是,相连几日,高烧不退,才住进了医院。 两人都没有想到,人心所向,大势所趋,竟如此之强,如此之勐,如此难以扭转。 黄昏落日的余辉已经隐去。暗淡稀疏的寒星,冰盘似的冷月,把它们清冷的微光,从空旷深邃的夜空中,无精打采地撒落下来,有气无力地映照着幽暗阴冷的病室。 林纾和刘师培躺在病床上,默默地躺着,谁都不说一句话;在凄冷的沉寂中,两人都无限惆怅而悲悽地凝望着窗外那遥远的荒漠似的夜空,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情,青癯癯的脸上浮现着一片森冷的死灰色。 电还没有来。不用说,又是一个停电的日子。 一个穿着一身白的老巫婆似的护士,裹带着一股疹人的冷气,幽灵般地悄然飘进,点燃了半截残留的蜡烛,一声没吭地又飘然而去。 烛苗跳动了几下,开始把它那摇晃着的昏黑而混浊不清的光,映照在两个悄无声息、一动不动的殭尸似的人的脸上。 第168页 疏星寒月,夜色迷离。 瑟瑟冷风一阵阵从窗外扑进,扑打得残烛噗噗摇曳。 在疏星、冷月、残烛的映照下,林纾、刘师培这两位难兄难弟,不知何时,都暗暗在各自的眼角处滴挂上了一颗孤凄而伤感的泪珠…… 四 就在两位难兄难弟,在上海的一间阴冷而潮湿的病室里,面对着疏星、冷月、残烛而暗自悲切伤感、潸然泪下的时候,北大图书馆红楼主任办公室里,李大钊正在灯下仔细地校阅《新青年》第六期即马克思主义专号的校样。 这一期关于马克思主义的文章,都是由李大钊一手编辑审定的。有顾兆熊的《马克思学说》,有黄凌霜的《马克思学说批评》,有陈启修的《马克思研究》,有刘秉麟的《马克思传略》,还有李大钊自己写的《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上)。 李大钊一篇一篇认真地审阅着,校对着。 夜已经很深了。 李大钊感到两眼有点疲惫,发涩,发困,他取下眼镜,用手轻轻揉了揉眼睛,又双眼紧闭稍微休息了一下,然后睁开眼,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身子,后又走到窗口,把窗扇推了开来。立时,一阵清爽的凉风吹拂而进,沁人心脾,令人欢畅。李大钊刚才的疲睏一下子一扫而光,像注入了兴奋剂似的又振奋了起来。感到浑身又恢復涌腾起了无限的精神和力量。 夜空中,一块遮掩住月亮的浮云刚刚飘散过去,清亮的下弦月又将自己银色耀眼的月辉洒满了校园。校园里一片宁静。除了一阵阵传来夜风吹拂树叶所轻轻发出的沙沙声,以及草丛中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在嘹亮地欢叫而外,校园里其他万物都在夜幕下静静地伏卧着,沉寂而又稳实地静卧在那里,好像是在为明天又一个朝霞旭日如火的清晨,孕育积攒着勃勃生机。 李大钊望着窗外明亮的月空和宁静的校园,思绪仍不平静地沉浸在刚才校对的那几篇论述马克思主义的文章中。他想起了陈独秀学长上星期在讨论他的《新旧思潮之激战》那篇文章时说过的一句话:没有社会革命,哪里会有文学革命和新文化运动的持久性和进一步的发展?说得对极了!事实上正就是这样。文学革命和新文化运动本身就是推动社会进步的,而反过来说,社会的进步又是文学革命和新文化运动进一步持久地向纵深发展的坚实的依託。那社会进步来自于什么呢?社会进步就来自于社会革命,来自于彻底打破旧的国家机器和那些禁铜人们思想的旧的社会秩序。中国几千年以来的封建专制主义的社会秩序,和现时北洋政府对外崇洋卖国、对内尊孔復古的国家机器,把中华民族和中国社会越来越推向苦难深重以至亡国灭种的深渊。不把这样的国家机器和社会秩序彻底打破,中华民族何以能兴盛?中国社会何以能进步?中国何以能国富民强而不再受那些洋人列强的任意欺凌和宰割?马克思主义所讲述的不正就是这个道理吗?所以说,很清楚,马克思主义之路,正就是中国近百年来无数有志的热血志士、民族赤子所孜孜寻求的救国救民之路;而俄国十月劳工赤色革命,也正就为神州中华进行社会革命树立起一个应效法的成功的榜样。由此,在进一步开展文学革命和新文化运动的同时,要广泛地在民众中大力宣传克思士主义和俄国十月劳工赤色革命的胜利,藉此把文学和新文化运动推向一个新的高度。 啊,马克思主义,俄国十月劳工革命,中国的希望,也正就在这里! 想到这里,李大钊又想起了下午毛泽东同学来向他辞行的情况。 下午,李大钊去印刷厂取这《新青年》第六期校样回来时,见毛泽东同学抱着一摞子书正在主任办公室门口等他。 毛泽东抱的都是李大钊借给他的有关马克思主义和苏俄十月劳工革命胜利方面的书。 “润之同学,有事吗?”李大钊问。 “我是来给您还书的。”毛泽东回答说。 “都看完了?” “还没有。”毛泽东微微笑笑,“我准备要回去了。” “回去?回哪儿?回长沙去吗?”李大钊诧异地问道。 毛泽东点了点头:“嗯。” “怎么这么快就回去?”李大钊深情地望着这位四个多月前从湘江河畔来的青年学生、他的图书助理员,关切地问道,“是碰到什么难处了吗?” 毛泽东摇摇头:“没有。” “那怎么这么着急地要回去?” “这些日子尤其近几天来听您和陈学长的一些讲话,感触很深。学生深深感受到当前广泛地宣传马克思主义和苏俄十月劳工革命、进而把新文化运动推向一个新的高峰的必要性和紧迫性。学生想回去,以长沙为基地,在南方也掀起一个学习马克思主义、宣传苏俄十月劳工革命的热潮来。” 李大钊望着毛泽东,思索着,贊同地点点头。 毛泽东又继续补充道:“除此而外,我回去还想再组织更多一些的有志有为的青年学友赴法兰西去勤工俭学,能更多地把那里的好的社会革命的经验带回来。” 说到这里,毛泽东稍微停顿了一下,两眼目光炯炯地望着远处天际熊熊燃烧着的夕阳,沉思着,很是充满信心地又说道; 第169页 “学生这次回去,一定要把新民学会变成一所探讨和学习马克思主义的学校!学生还打算依照您和陈学长的《每周评论》,和新民学会的会员们也创办起一个宣传新文化运动和马克思主义的杂志。” 李大钊赞许地望着毛泽东:“很好!守常深为能有你这样一位志同道合的年轻学友而自慰。我们在一起相处短短的四个多月,你身无分文而心忧天下的崇高品行和勤奋好学的精神,使守常甚为感佩,也给守常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李主任过誉了!学生实不敢妄自领受!” “我说的是心里话。只是愧对你的是,守常力量微小,加之多被杂事缠身,许多地方对你照顾不周,望多多包容为是!”李大钊诚挚地说。 “李主任!……”毛泽东心热情动,两眼潮润,声调有些哽咽,“在您这里学习四个多月,胜过苦读十年、二十年。您对学生的谆谆教诲,润之当永世铭刻于心,没齿不忘。” 李大钊也有些动情:“我们是互教互学,互帮互助。以后我们也要继续加强联繫。” “学生也切望这样。” “你回去后,不仅要把新民学会办成学习与探讨马克思主义的学校,还要以新民学会的会员为骨干,扩大学习与宣传,让更多的民众认识新文化运动与社会革命的内在联繫,让更多的民众认识和了解马克思主义,要把中华民族的前途与命运,和当今北洋政府亲日媚外的卖国行径和尊孔復古的倒行逆施,密切结合起来,去学习,去研究,去探讨。” 毛泽东认真地听着,点着头。 “另外,我听说在巴黎召开的国际和平会议已经开始,那些洋人列强吞灭我中华的狼子野心不死,会议上情况对我们很不利,当前,我们还要密切注意这方面的情况,切不可被那种飘虚的所谓‘公理战胜强权’彩色迷雾迷惑住我们的眼睛!要引导广大民众们也要注意这方面的情况。” 毛泽东领悟地点点头:“润之记住了!润之定将遵照李主任说的去做!” “润之啊,我们的国家和民族现在正处于一个黑暗的、需要奋起自救的时期,而这个黑暗时期,是一个黎明前的黑暗。我们只要奋起自救,这黑暗是定能彻底打破的!奋起自救,要靠全民族的觉醒与奋起,但极其重要的,是要靠你们这一代年轻有为的英杰志士。歷史将把重担压在你们的肩上。希望你和你的志同道合的学友们,勇敢地把这副重担担当起来!” 毛泽东听着,感到一阵火辣辣的激奋,周身的血液在血管里突然强勐地奔涌起来,两眼灼灼闪亮,语调异常坚定地说: “请李主任放心!润之一定牢牢记着您的期望!我和我的学友们,一定勇敢地把这副重担担当起来!” “谢谢!谢谢!” 两双相互期望、相互信任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希望。神州未来的希望,就在这里。 回想着这和毛泽东同学告别的情景,回想着许德珩、邓仲澥、高尚德、赵瑞芝、张国焘等这些青年同学们,李大钊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与信心。 《新青年》第六期即马克思主义专号的问世,在北大以至在整个神州,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就在《新青年》第六期专题讨论会举行后的第二天,许德珩、邓仲澥、易克嶷、廖书仓等同学组织的平民教育讲演团在北大正式成立。尔后,不长时间,也就是四五天之后,以学生救国会、国民社、新潮社、平民教育讲演团为主体的北大学生会也宣告成立。廖书仓、易克嶷、许德珩、邓仲澥、张国焘、高尚德、傅斯年、罗家伦等同学,被选为学生会轮流执行会长和副会长。 北大校园里波浪涌动。北大又进入了一个新的歷史阶段。 第二十六章 东洋日本国代表在和会上恃强蛮横,断然拒绝把青岛和山东归还给中国。东京的中国留学生经常受辱,爱国留学生们奋起抗争。周恩来和辛化洱决定回国参加反帝斗争。北大学大电告和会代表据理力争,并走向社会进行宣传。 一 作为欧战胜利者一方的协约国在法兰西国巴黎举行的和谈会议,于一月十八日开始。会议有二十多个国家的代表。会议的决策机构,是由美利坚合众国总统威尔逊、英吉利王国首相劳合一乔治、法兰西国总理克里孟梭、义大利国总理奥兰多四人组成的“四人会议”。义大利国总理奥兰多因故中途退出,“四人会议”后来实际上变成了“三人会议”。中国方面有五人参加,首席代表是北洋政府的外交总长陆微祥,但经常列席最高会议的是北洋政府驻美利坚合众国大使顾维钧和南方军政府代表王正廷。 不时地从各种渠道有消息从巴黎传来:中国属于战胜国成员,但中国代表在和会上没有一点地位。那些帝国主义洋人列强,根本把中国就没有放在眼里。中国在和会上,就如同是一道烤小全猪美味菜似的,供那些洋人列强们欣赏和争抢宰割的。这个巴黎和会,明眼人一下可以看出,其实就是进一步瓜分中华神州的会议。 据说,和会刚开始时,中国代表团曾向会议上提出了七项希望条件,说中国既然也是战胜国成员国,希望从公理出发,从中国废弃势力范围,撤走所有的外国军队和巡警,关闭或者缩减外国设在中国的邮局及有线、无线电报机关,撤消领事裁判权,归还租借地,归还各地的租界,归还关税权。 第170页 另外,在留美、留法、留英学生的强烈要求下,代表团又向会议上提出了取消“二十一条”的要求。 然而,这两项议案刚一提出,就被那“四人会议”以此两项议案均不在和会所包括内容之内为理由,恃强蛮横地扔在了一边。 这时候,日本国见此情况也更来劲了。日本国以其各自在神州的利害关系而与西方洋人列强各国狼狈为奸地勾结在一起,在“四人会议”的偏袒下,越发不可一世,飞扬跋扈,简直就把中国踩在了它的东洋大皮靴下,任其随意践踏蹂躏。 一月二十七日,和会讨论关于战败国德国是否应把青岛和整个山东归还给中国时,会议上,尽管中国代表反覆陈述了德国应将青岛胶州湾租界地、胶州铁路以及在青岛以至整个山东半岛上的其他所有的特权都归还中国的、无可辩驳的理由,但东洋日本国代表在会议其他洋人列强国的默许下,竟蛮横无理地断然拒绝。 这里,请允许作者摘录史料上所披露的中日两国代表在和会上的一段对话—— 中国政府代表顾维钧说:“日本为中国逐出德国势力干山东,中国所当声竭诚申谢;然割让中国人民天赋之权力为报酬,而播将来纷争之种子,为本全权所不得不力争也。” 日本代表牧野说:“日本占领胶州湾后,迄至今日,事实上已为属领;然中日两国问,已有交换胶州湾交还之约,并关于铁路亦有成约。” 日本政府代表牧野在这里所说的“铁路亦有成约”,就是指中日两国政府在签订济顺、高徐铁路借款协定时,驻日公使章宗祥致日本政府的那个所谓“欣然同意”的换文。这个换文,当时,不仅其他许多国家都不知道,就连身为中国政府高级官员的顾维钧也不大清楚。此次,在和会上,日本政府代表虽然暂时仍没有公布这个换文,但他却将一九一七年初日本政府同英吉利王国、法兰西王国、俄罗斯帝国、义大利王国等国政府签订的秘密谅解协约公布于众了。这一秘约在和会上公布后,中国政府代表和美利坚合众国代表均惊愕不已。而那几个国家代表,除了俄罗斯因十月劳工革命胜利被拒绝参加和会而外,英、法、意三国代表均默然不语。 就这样,青岛和山东问题也被这样扔在了一边。 很难想像,一个堂堂的战胜国,竟不能从战败国手里直接要回自己被强占的国土和被掠夺的权利。公理何有?公理何在? 事情还不仅如此。就在中国代表在和会上依照最起码情理提出上述合理要求后,会后,紧接着,日本政府就对中国政府施加压力。二月二日,就是在中国代表提出要求的第五天,日本国驻中国公使小幡就奉国家之命到中国外交部厉言质问,气势汹汹、声狂语恶地狠斥中国代表在和会上提出了青岛以至山东问题。 东洋人的这一蛮横不讲理、恃强凌弱的恶劣行径,又一次得到了其他帝国主义洋人列强们的默然认可。 东洋人更逞凶霸道了。 二 东洋人更逞凶霸道了。 在东京的中国留学生们被日本浪人随意侮辱,随意围攻以至殴打的事件,层出不穷。留日学生青年会公寓,光天化日之下,也经常受到一些日本浪人扔来的石头砖头的袭击。对这些接二连三发生的恶性事件,那些就在旁边走来走去执行公务的日本军警们却熟视无睹,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似的。 怒不可遏的中国留学生们已经忍无可忍了。 这天,从天津来的青年学生周恩来和他的朋友——来自湖南长沙的青年学生辛化洱一起从大森海湾回来。 大森海湾是《勐回头》、《警世钟》的作者、着名的爱国青年志士陈天华为抗议日本政府欺侮中国留学生而投海自尽、以身殉国之处。 周恩来和辛化洱就是为悼念这位中华青年英杰而去大森海湾的。 这辛化洱则就是近一个时期经常给国内各报刊杂志尤其是给《新青年》撰写文章、强勐攻击封建专制主义、反对旧礼教、旧文化、大力宣传新文化、宣传“赛先生”和“德先生”、在国内已很有些名气的那个“新华儿”。“新华儿”的意思,就是新生的中华之子。 最近国内局势很紧,帝国主义洋人列强们瓜分中华神州的步子又在加快,从巴黎和会上时不时地传来令国人无比愤慨、也使国人忧心忡忡的恶讯,尤其是东洋日本国灭我中华之狼子野心愈为嚣狂,也更为赤裸,更为迫不及待,而北洋政府对这一切却安然处之,在心甘情愿地、甚至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在希望着那些洋人列强们来瓜分,来宰割,来亡国灭种。在这种情况下,许多心烈血热、忧国忧民的留学生们,都急迫地要回到国内去投身于救国救民的斗争中去。周恩来前些日子也接到了邓颖超从天津的来信,信中讲述了她与马骏、郭隆真、张太雷等爱国学友一起怎样组织各学校的同学们奋起斗争的情况。邓颖超的来信也进一步激发周恩来想回国去投身斗争的急迫心情。辛化洱十几天来也是心急火燎地想回国去参加国内斗争。他们准备近日内回国。启程之前,他们去大森海湾,实地实景实情地悼念一下陈天华这位才华横溢、以自己的热血和生命向神州国人们勐烈敲响警钟、令中华亿万儿女们钦佩敬服至极的爱国青年英杰,想从这位青年英杰身上再汲取一些壮烈的豪情和为国家与民族冲锋陷阵的勇气与力量。 第171页 在大森海湾的海边上,两位志同道合的学友,对着辽阔无际而浪涛汹涌澎湃的大海,高声激昂地背诵了陈天华的《勐回头》、《警世钟》和临投海自尽时奋笔挥就的《绝命辞》。 大海似乎也被这两位热血沸腾的中华爱国青年学生的激昂所感染,以一阵阵震天撼地的海啸,回应着两位中华爱国青年的吶喊。 从大森海湾回来后,周恩来和辛化洱进到留日学生青年会公寓附近的一家中国餐馆里,准备吃一点东西。 这是一家从曾祖父辈上就东渡来到日本东京这里建馆开铺的中国餐馆,典型的中国餐馆,从房屋样式,到馆内摆设,到桌椅板凳,到配套茶具,一直到跑堂的伙计、伙计的装束打扮、以及品类繁多的菜和面食,都清一色是中国式的。留日学生们大都喜欢到这里来就餐。甚至一些很远的留日学生们,也总是喜欢到这里来吃饭,来聚谈聚谈各方面的情况。 周恩来和辛化洱进来的时候,餐馆里已经坐着有许多留日学生。 周恩来和辛化洱环视了一下,然后走到最里面的一个空座位上坐下。 邻座的几个留学生正在激愤地谈论着什么,从言谈中可以听出,他们都是京都帝国大学的学生。其中一个比较瘦弱的戴着眼镜的学生,正在满脸涨得通红地、怒不可遏地说着: “……这些东洋小鬼子仗势欺人,凶狂得很,根本就不把我们中华神州放在眼里。那天,我去上课,走进教室,见同学们坐在座位上都满面欢悦地在朝黑板上看,我也朝黑板上看去,只见黑板上用中文很醒目地写着一首六言诗: 公理战胜强权, 神州万民欢畅, 胶岛归还华夏, 中华强盛在望。 “当时,我们都很高兴地看着。 “从鸦片战争、甲午海战以来,我们中华神州一直都是套上了耻辱的枷锁,一直被洋人列强们踩在脚下,神州万民何曾欢畅过?这一下子总算可以扬眉吐气地欢畅一下了。那些被洋人列强们硬夺去的权利和硬强占去的国土,也该归还给我们了。 “我们都在高兴地看着这首不知是出自于哪个同学之手、而又是正表达了我们心愿的诗。 “就这时,我们班上的几个日本学生傲气十足、耀武扬威地走了进来。他们坐到了座位上,很快也看见了黑板上的那首诗。其中一个懂一点中文的,向其他那几个用东洋话叽哩咕噜地说了一句,就又站起身来,走到了黑板跟前,拿起粉笔,很傲然蛮横地在黑板上的那首诗上刷刷两下,大大地画了个“×”符号,然后仿照原诗六言句,歪七扭八地在旁边又重新写了一首: 公理强权一样, 胜者属我东洋, 胶岛应归帝国, 东亚共荣在望。 “这字里行间都暴露着东洋小鬼子的狼子野心,都充满着一种狂妄至极的骄横跋扈。 “那个日本学生写完后,把粉笔往讲桌上一扔,昂首挺胸、洋洋自得地走了下来。 “我们所有在座的中国留学生们,一个个部气得浑身发抖,怒火燃胸,连眼睛都迸射着灼人的熊熊火焰…… “上课铃响了。那一节课是河上肇教授的课……” 河上肇教授,周恩来和辛化洱都知道。 河上肇教授在京都帝国大学主持经济学讲座,是当今日本理论界很有名气的经济学家,也是马克思主义和苏俄十月劳工革命在日本的首当其冲的积极研究者和宣传者。周恩来和辛化洱都不认识这位日本教授,但经常读他的文章,也经常去听他的经济学讲座,对这位学识渊博、很有思想性、而又极富有正义感的日本学者极为敬佩而崇服。这位日本教授在整个中国留学生当中也都享有极高声望。 邻座上的那位戴眼镜的留学生在接着讲述: “……河上肇教授走进教室,看见了黑板上的两首诗,神色极为严峻,他一声没吭,两道锐利的目光像锭子似地冷冷地刺向那几个日本学生……” 那位戴眼镜的留学生正讲述着,餐馆勐地一下气氛有些突变,几个凶神恶煞般的日本浪人闯了进来。 那几个日本浪人大摇大摆地在餐馆里转了一圈,走到临街窗户的一个桌子跟前,用生硬的中国话蛮横地喝令正围着那桌子吃饭的几个中国留学生起来,把地方让开: “滚开!统统的滚开!老子这里的吃饭!” 那几个吃饭的中国留学生看了那几个兇狠狠的日本浪人一眼,没有理会,继续吃着自己的饭。 日本浪人又一次凶声喝吼道: “你们的听见没有?滚开!统统地滚开!老子这里的吃饭!听见没有?统统地滚开!” 那几个中国留学生继续吃着自己的饭,很沉稳地一口一口地吃着,其中一个抬起头来,很蔑视地望着日本浪人,咬着牙,声调不高但极为刚硬有力地学着日本浪人的阴阳怪调说: “你们的没有看见?老子的这里正在吃饭。你们的滚开!你们的统统滚开!” “八嘎……”日本浪人狼眼凶光闪闪;其中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凶狂地扑上前,勐一下把摆满饭菜的桌子掀翻,桌子上的饭菜全都被扣翻在地上;紧接着,另外几个也都野兽般地朝中国留学生扑去,拳打脚踢。 第172页 中国留学生猝不及防,再加上又比较弱,一下子都被那几个凶狂的野兽般的日本浪人打倒在地。 餐馆里剎时骚乱起来。所有吃饭的中国留日学生都涌了过来,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喊着,叫着,使劲地挥舞着拳头,去解救被打倒在地的自己的同胞学友。 周恩来和辛化洱也跃身而起。辛化洱扑上前去,狠揪住一个正骑在一个中国留学生身上狂拳勐打着的日本浪人的衣服领子,正使劲地往下拉,不想两个日本浪人从身后把他又扯了下来,一顿拳打脚踢。辛化洱被打得满脸是血,鼻青脸肿。 就在这时,一队日本警察沖了进来。这帮子东洋鬼子警察,根本不问青红皂白,先是把中国留学生们一顿乱打,然后以“扰乱社会秩序”为罪名,把在场的所有的中国留学生们都抓到了警察所,关了起来,而把那几个真正滋生闹事、扰乱社会秩序的日本浪人统统放走了。 被打得浑身伤痕累累、鲜血淋漓的辛化洱,被当作了这次“扰乱社会秩序”事件的首犯。 这简直是黑白颠倒! 是可忍,孰不可忍? 心中的愤怒被压抑了很久的中国留日学生们,再也忍耐不下去了,他们愤然而起了。他们从京都帝国大学,从早稻田大学,从日文专修馆,从东亚高等预备学校……从各个学校,从各个中国留日学生公寓,潮水般涌了出来,愤怒地唿啸着,吶喊着: “打倒强权主义!” “严惩真正打人兇手!” “坚决抗议欺辱我中华留学生!” “坚决要求释放我无罪同胞学友!” “取消‘二十一条’!” “不许强占我青岛、山东!” “……” “……” 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地从街面上涌过,一部分包围了关押辛化洱等中国留学生的警察所,一部分涌到了天皇皇宫门前和大隈重信内阁总理的府前,抗议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如轰雷般震撼着警察所、皇宫和总理府的屋宇…… 三 大隈重信内阁总理大臣像一只腿部被打伤、被激怒了的恶狼似的,在他总理府的大厅里,一跛一跛地来回走来走去着,双目怒光闪闪,脸色铁青,脖子上的筋在一抽一抽着。 “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们,猪猡们,‘海狼计划’弄不好就会坏在他们的手里。” 大隈重信咬牙切齿地怒吼着。 吞吃掉中华神州,继而称霸于整个太平洋地区,这是他大隈重信、也是大日本帝国一些国家顶梁之柱们所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大和民族,以血淋淋的太阳为标志,就理所应当地成为世界东方的霸主。“海狼计划”正就是大日本帝国登上世界东方霸主宝座的通道。 现在的形势是多么有利呀! 欧洲大战,大日本帝国作为英吉利王国攻守同盟条约伙伴,加入了协约国而参战,既帮助了英国老毛子,又可以趁机扩展我大日本帝国的势力。德国老毛子在中国的青岛修建了基础雄厚的海军基地,又在整个山东胶州半岛占有那么多特权,对德国宣战,突然进击这些地方,就可以把这一切都夺过来。现在,德国战败了,这些理所当然地就该属于我大日本帝国了。巴黎召开的和会,英国不用说会和我们坐在一起,那美国、法国等,还希望我们大日本帝国也支持他们维持并进一步扩展在中国的势力范围呢,也默然表示支持我们把青岛以至整个山东从德国老毛子手里拿过来。这形势对我们多好!可以说,“海狼计划”第一步已经成功在望了。 可是,这些蠢货,这些猪猡们,在这关键的时刻又来添乱,来制造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当然,我们大日本帝国,我们大和民族,是强中之强一是威武雄劲的。我们应该时时刻刻向全世界,特别是向中国,显示我们的威武雄劲,要让他们伏倒在我们大东洋武一卜的铁蹄之下。但是,这也要讲个策略。中国的政府,原先的袁世凯也好,现在的段祺瑞、徐世昌也好,都是些经不住捏的稀松包。他们有奶就是娘。只要给他们些甜头,让他们过上安福尊荣的不是皇帝的“皇帝”日子,让他们把自己的老祖宗全典押掉,或者干脆一古脑儿都卖掉,他们也都会高兴地干。问题是,中国的民众很不好惹,很是不好对付。英国、法国、俄国、德国等那些老毛子都领教过。我们大日本帝国在甲午海战中也领教过。中国的民众,是宁折不弯的不怕死的民众。尤其是现在这一大批接受了新文化、新思想的青年学生,再加上马克思主义和俄国赤色革命的赤化影响,他们不光是有血性,而且开始有思想,有信念,他们也正在影响着其他广大的民众,对此,切不可小看,切不可单单以到处显示自己的强悍和威武雄劲去威慑,去压服,这样,只能是适得其反,压而不服。这次东京中国留日学生骚乱就是一个明证。 大隈重信气愤地思虑着。 “看来,有必要得敲打一下那些蠢货、那些猪猡们,让他们再不要到处惹事生非,以小失大,干扰大帝国的‘海狼计划’的顺利实施。” 四 “溪云初起日沈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173页 就在东京的中国留日学生们,为中国留日学生随意被侮、被打、被黑白颠倒地无理关押而奋起抗议,涌上街头,举行游行示威的同时,二月五日的晚上,北京大学的学生们,在北河沿法科礼堂里,也正召开着全体学生大会。 频频从巴黎传回来的和会上的消息,令国人们忧愤不安。尤其是日本国代表牧野在和会上盛气凌人的蛮横态度,加之从外交部方面传来的日本国公使小幡对中国政府的横行霸道地无理质问,使国人们更为无比愤慨。 北大的学生们首先坐不住了。 北河沿法科礼堂里,一阵阵激腾起愤怒的声浪。血性的爱国青年们,在抗议着,在撕心裂肺地吶喊着,在七嘴八舌地大声喊叫着要求给和会上的中国代表发电,让他们坚持住自己的立场。 主持大会的北大学生会会长、副会长易克嶷、许德珩、博斯年等,挥着手臂,喊叫着,让大家一个一个地发表意见。 邓仲澥顺势脚一抬,站到了自己旁边的一个凳子上,激愤不已地说道: “当然,我们对于参战,坦率地说,没有出多少大力,所谓战胜国,也只是背了个名儿。不管是从这一点上来说,还是从我们中华民族对别的任何国家和民族本来就从不抱有任何野心这方面来说,我们没有也不需要任何特殊的要求。但是,我们提出把德国强占了我们的青岛、山东,归还给我们,这是一点也不过分的,是合情合理的,是理所应当的。可是美、英、法这些帝国主义列强和东洋人相勾结在一起,狼狈为奸,把我们的青岛、山东又要从德国人手中转送到东洋人手中,这天理何有?公理何在?难道前些日子美国总统威尔逊先生以及我们政府所大肆宣扬的什么‘公理战胜强权’之解说,就是按照国力的强弱来分配权利吗?我们的威尔逊大总统,这当今世界上的第一个大好人,他所制定的‘十四条’的公理到底在哪里?” 邓仲澥旁边的一个法科高年级的学生愤然地大声贊同地说: “就是。什么公理,什么永久和平,什么他威尔逊总统的十四条宣言,都是一文不值的空话。” 另外一个也是法科的戴眼镜的学冷笑了一声,用满带着讥讽的口吻说: “哼!这是堂堂的美利坚合众国的大总统威尔逊先生给我们发明的一个新的数学公式:十四等于零。” 这个同学的话音还没落地,张国焘一个蹦子跳到了一张桌子上,扯着大嗓门儿,吼喊地说: “说得对极了!一文不值的空话。十四等于零。有些人曾经因为孙中山先生喜欢发表一些理想性的大议论,而叫孙先生为孙大炮。依我看,这位美利坚合众国的洋大人,这位威尔逊大总统,才真正是个大炮,是个专放空炮的大炮,他的所谓的和平意见十四条,是十四响空炮。我们应该叫这位美国总统威尔逊先生为‘威大炮’才是!” 礼堂里剎时腾起一阵闹笑: “对,对,叫威大炮!” “对,叫威大炮!” “威大炮!” “威大炮!哈哈哈哈……” 闹笑声稍落,赵瑞芝又头一扬,朝着主持大会的几位主席,激愤得脸涨得通红,黑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着,说: “要求归还我们的青岛、山东,是完全在理的事儿。我们应该像刚才有的同学喊着提议的,给巴黎和会上我们的代表发电报,请他们坚持前议,不要让步!” 漆小玉和陶美玲也大声贊同道:“对,给我们的代表发电报,让他们不要松劲!” 宋维新也贊同道:“告诉他们:要回国土,理所应当!希望他们誓死力争,坚持到底!我们全体国人将是他们的坚强后盾。” 高尚德提议说:“我们应该把我们的这些想法向外广泛地宣传出去,让所有的国民们都和我们一起行动。我们应该选派一些人到其他各个学校去,到街上去,到工厂去,到一些商号去,让其他学友们,让商界的人士们和劳工群众们,也都向巴黎和会上的代表们发电报,表示我们全体国民都在坚决支持他们要回国土。” “对,应该宣传出去!” “应该选派一些人到其他学校去!” “应该去联络商界的人士们和劳工群众!” “同意!” “同意!” 整个礼堂里,到处又都伴随着耸然举起的森林般的手臂,迴响起一致贊同的唿喊声。 北大又一次沸腾了。 北大从反对孔家店、反对封建专制主义的旧文化、宣传新文化的热潮,从寻求救国救民之路的热潮,从宣传马克思主义和俄国十月劳工革命的热潮,从对欧战胜利到底是谁人的胜利的论战的热潮,一下集中转化成了对东洋日本国吞吃我中华神州的狼子野心不死的义愤的怒潮…… 第二十七章 北大学生出外进行广泛宣传。邓颖超、马骏等天津学生代表来北京学习取经。赵瑞芝奋笔创作《以血拼搏》歌。章宗祥、曹汝霖、陆宗舆三贼被点声讨。内恨外仇的怒潮在神州卷腾。林丽萍也愤然而起…… 一 从北大掀捲起的对东洋日本国吞吃我中华神州之狼子野心的义愤的怒潮,很快地,波及了整个古都北京。 第174页 易于颳风的京都的天气在春天尤其恶劣。没有风的时候,天色灰濛,混沌而沉滞,连太阳都是灰沉沉的,没有一点光彩。而一旦天色突变,立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遮天盖地,满天满地满空间,都充满了野兽啸吼般的风吼声和迷濛呛人的沙尘。但就这灰濛的天色、阴郁的太阳以至狂兽般的风吼声和漫天迷濛的沙尘,也丝毫压不住民族赤子们爱国的义愤怒潮的涌腾。 北大学生的平民教育讲演团和学生会宣讲团几乎每天都成群结队地出去,在十字街头,在店铺商号门前,在拉洋车、拉板车的劳工中间,有的甚至还到城外乡下去,到作田的劳农们中间去,他们以神州儿女的一片真挚的心,以对祖国的一片深沉的爱,向国人们激愤地讲述东洋小日本鬼子妄图对我中华亡国灭族的狼子野心,讲述死有余辜的袁大头袁世凯为了自己能过一下“皇帝瘾”而背亲叛祖签订的“二十一条”,讲述青岛和山东怎样先是被德国洋毛子强掠去,而现在东洋人又占着不给的情况,讲述那个所谓的“大好人”的美国总统威尔逊的花言巧语骗人的“十四条”狗屁宣言,讲述当今的北洋政府段祺瑞、徐世昌、徐树铮等这一伙中华民族的败类,步袁大头之后尘,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也不惜背弃自己的老祖宗,叛国卖家的卑劣行径。等等,等等。他们讲述着,每每讲述到悲愤难抑之处,这些血性的民族赤子们,无不捶胸顿足,悲泪迸涌,以至哽咽失音,泣不成声。他们用泣血的赤诚的心,向国人们一遍又一遍地痛心疾首地吶喊着: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已经到了被灭绝的最危险的时候了!现在已经是我们国人们应该奋起自救的时候了! “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我们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华民族,我们血脉悠久的华夏根系,我们壮丽而富饶的神州山河,不能就这样断送掉!不能就这样被东洋人吞吃掉!不能就这样被那些洋人列强们瓜分掉!我们不相信那些叛卖祖宗的当权者们,我们要奋起自救!要奋起自救!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让我们都拉起手来,拉起手来奋起自救!” 含血迸泪的吶喊声在灰色的太阳下,在狂啸迷濛的风沙中激响着,激响在古都的各个角落,在八百年六朝古都沉郁的上空强勐地迴荡着…… 在这十多天的讲演中,赵瑞芝一下长进了许多,变得越来越敢干,越来越放得开,越来越成熟,越来越老练了。她到处奔走,到处讲演。刚开始时,她还有点胆怯,也有些慌乱,跟平民教育讲演团或者学生会宣讲团出去时,她总是跟在许德珩、邓仲澥、高尚德、张国焘、傅斯年他们身后,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到一个地方讲演时,她也是紧张而慌惧得不敢出场,心狂跳着,两腿发软,胸腔里憋闷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可是,到后来,慢慢地,她不怕了,也不慌乱了。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熠熠闪灼着义愤的光芒,胸脯激动地起伏着,向国民们,尤其是向妇女同胞们,讲述国家和民族的危难定将会给妇女同胞带来更为深重的悲苦。她的讲演很得国民们尤其是妇女同胞们的热烈欢迎。 特别激发了赵瑞芝的,是有一次她和邓颖超、马骏、郭隆真等天津来的学友在街上看见了小顺子的爷爷惨死的情景,使她又回想起轮船上邓颖超讲述的小顺子的悲惨遭遇以及小顺子爷爷在轮船上被打的情况以后。 那天,她、许德珩、邓仲澥、张国焘、博斯年等,从汇文大学出来,在街上突然碰上了前年逃婚来北京途中在轮船上相识的天津女学生邓颖超。另外和邓颖超在一起的,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同学。是许德珩先看见了邓颖超他们的。许德珩去年和易克嶷一起,作为北京学生救国会的代表,南下去各地宣传与联络时,在天津受到学界的热烈欢迎。代表天津学界接待许德珩他们的,就是邓颖超、马骏、郭隆真、张大雷他们几个。现在和邓颖超在一起的那个男的,就是回族青年学生马骏,那个女的就是郭隆真。许德珩一眼看见他们,高兴地迎上前去: “是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邓颖超回答说:“我们是来北京看看。我们正要到你们北大去哩!你们北大真了不起!你们现在已经成了全国新文化运动和反日救国运动的中心了。天津学界委託我们到你们北大学习取经,并和你们联繫一下,想和你们经常互通情况,携起手来,共同行动。” 许德珩高兴地说:“太好了!我们北京的学生跟你们、跟上海、跟武汉、跟全国各地的学生都联起手来,那将汇合成一股多么强十无比的力量啊!来,相互都认识认识!” 许德珩说着,把邓仲澥、傅斯年、张国焘等同邓颖超、马骏、敦隆真都相互给作了介绍。在相互介绍邓颖超和赵瑞芝时,邓颖超亲热地拉着赵瑞芝的手,笑着说: “我们早都已经是好朋友了!” “噢?”许德珩惊奇地望望邓颖超,又望望赵瑞芝,还有点不相信地轻轻摇了摇头。 邓颖超笑着说:“不信,你问问瑞芝大姐!” 许德珩问赵瑞芝:“是真的?” 赵瑞芝笑着点点头。 “你们是在哪儿认识的?怎么认识的?”许德珩眼睛眨巴眨巴着,惊奇不已。 “我们是在轮船上认识的。”邓颖超笑着,把前年秋天她们还有周恩来和宋维新、宋一茗兄妹两人在轮船上相遇的情况,简单述说了一下。 第175页 “噢,是这样的。”许德珩才明白地点了点头。 “那位周先生到日本去了没有?”赵瑞芝想起了周翔宇周恩来——那位浓眉大眼、双目深沉、满含着忧戚和义愤、也满含着壮志和信念、稜角分明的脸上在严峻中透着一种刚毅的天津南开中学的学生,“他现在还在日本吗?情况怎么样?” “你说的是翔宇同学呀,他去了,不过他最近就要回国来了。”邓颖超两眼熠熠闪亮地说,“他要回来参加国内的斗争,跟我们一起干。” 说话间,他们走到了一个街市口,见一个店铺门前围着一群人,人们议论纷纷着: “这老爷子是打哪儿来的?” “不知道嘛!昨儿晚上就在这儿。” “老爷于看来是已经没气了。” “咱们得把他弄到哪儿安顿掉。都是穷苦人,可怜巴巴的,不能让他就这么着暴尸街头呀!” “就是的。天下穷人是一家。” 一个拉板车的劳工把板车拉了过来。 围着的人们让开了一条通道。板车过去,两个衣衫褴搂的穷苦人把一个缩成了一团儿、已经没气了的、干枯瘦小的老头儿轻轻抬着,放到了板车上。 “等等!”邓颖超突然说道,走了过去,一着,失声叫道:“小顺子的爷爷!这是小顺子的爷爷!” 赵瑞芝听见后,快步子跑了过来。 许德珩、马骏他们也都跑了过来。 赵瑞芝惊叫道:“真的!真的是他老人家!” 老人已经死了。本来就干枯瘦小的身子,这样蜷曲着,抽缩到一块儿,简直就像七八岁的小孩儿似的;浑身沾满着泥土,嘴角处有一道已经干枯了的发黑的血印子,两只黑黑的木柴棒似的手死死搂抱着一个补丁摞补丁的浅蓝色土布小包。这浅蓝色土布小包,邓颖超和赵瑞芝都熟悉,是老人家包着有他孙子小顺子的几根残骨的包包。 赵瑞芝悲痛地问道:“老人家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死在这里?” 邓颖超也极为伤痛地轻轻地摇摇头:“不知道。可怜的老人家,怎么会死在这里?” 赵瑞芝含着泪问道:“那次回到天津后,你们再没见到过这位老人家吗?” 邓颖超眼泪花花地说:“那次回到天津后,我们又凑了些钱,找了一个好心的拉板车的劳工,请他把老人家送回到了三条石乡下。后来,我们听从三条石乡下来的人说,老人家疯了,成天紧紧把这个包着他孙子几根残骨的蓝布包包搂在怀里,喊着他孙子小顺子的名字,跑来跑去着。不知道老人家怎么到这北京来了?结果可怜地死在这里……” 板车把老人的尸体拉走了。 赵瑞芝、邓颖超以及在场的所有人,都久久地深深地沉浸在一种痛切的哀恸之中。 赵瑞芝他们目送着拉着老人尸体的板车渐渐远去。赵瑞芝的心被泪和血浸泡着,她心里充满了悲伤和愤慨。她怀着刻骨的仇恨,开始更加以整个身心投入到对东洋日本妄图灭我中华之罪恶行径的愤怒声讨的演讲与宣传活动中去。 在赵瑞芝的影响下,漆小玉、陶美玲也都更加积极地参加平民教育讲演团和学生会宣讲团的宣传与讲演的活动。林丽萍出自于羞愧和自卑,她觉得自己父亲是个东洋人的走狗,是个汉奸,是个卖国贼,而自己又受骗上当,嫁给了一个假冒中国人的东洋人军官,她无地自容,抬不起头来,所以,她一直没有去参加宣传与讲演的活动,她怕会有人指着她嵴背说她是“汉奸卖国贼的女儿、东洋鬼子兵军官的太太来装样子来了”。每一次赵瑞芝她们要去参加讲演去,她都装着身体不舒服在床上躺着,赵瑞芝她们一走了后,她就侧着身子,面对着墙壁,暗自伤感而又痛悔不已地泪流不止。后来,赵瑞芝她们发现了林丽萍的这种情况,劝说她,开导她,给她鼓劲,最终,使林丽萍也振作起了精神,鼓着勇气参加了讲演活动。 充满激情的讲演与宣传活动,使赵瑞芝经常亢奋不已,热血在体内狂烈地奔涌,使她有时彻夜彻夜睡不着觉。她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闪闪烁烁的星空,回忆着白天的讲演,浑身灼热,翻来覆去着。有一天夜里,她脑海里突然闪现出那一次她、陶美玲和许德珩、邓仲澥、张国焘他们出去宣讲《劳工神圣》时,陶美玲带领大家唱她所写的《劳工歌》的情景,也想起了小顺子和小顺子爷爷的悲惨事情,她想着,想着,被一种勐然突发而起的强烈的激情所驱使,产生一种强烈的欲望,冲动地从床上翻身起来,打开灯,坐到桌子前面,思索着,写道—— 巍巍长城, 滔滔黄河; 神州骨骼, 华夏精血; 万里中华, 文明古国; 锦绣江山, 临近亡灭。 赵瑞芝悲愤难抑,思如潮涌…… 洋人列强, 恃强凌弱; 东洋倭寇, 狼心不灭; 铁骑枪炮, 将我欺虐; 烧杀抢掠, 哀鸿遍野。 青岛山东, 乃我手足; 被赋叛卖, 被盗掠夺; 第176页 骨肉分离, 心肠痛沏; 亡灭已近, 国人愤烈。 笔在灯下沙沙作响,痛疾,悲愤,怒不可遏,震天撼地的雷鸣电闪从笔端骤然而出…… 神州中华, 怎能切割?! 华夏大邦, 何能亡灭?! 同仇敌忾, 以血拼搏; 挥我中华, 卫我山河! 笔端激愤血战之壮烈豪情迸涌不绝,赵瑞芝激昂亢越,又復而吶喊: 神州中华, 怎能切割?! 华夏大邦, 何能亡灭?! 同仇敌忾, 以血拼搏; 捍我中华, 卫我山河! 赵瑞芝写完,把笔一掷,满面早已是泪雨滂沱。她吐了一口长气,想站起来到窗口去,忽发现身后有人,吓了一跳,原来不知是什么时候漆小玉、陶美玲、林丽萍也都起来了,静静地站在她身后,在看她写。看得出来,赵瑞芝那痛疾、悲愤、怒不可遏以及要浴血奋战的壮烈豪情,也强烈地感染着这三位女同学。 已是后半夜了,谁都无心再去睡觉。激动的情潮在四位女学生胸中汹涌奔卷着,沸腾着,她们感受到了一种补天盖地的狂风暴雨的来临。 陶美玲一直看着赵瑞芝写的词,胸脯在剧烈地起伏着,思索着、在轻轻地哼着;突然,她惊喜地大叫了一声: “我唱出来了!瑞芝姐,我把你写的这首词唱出来了!我给你们唱一遍,你们听听,看行不行?” 陶美玲说完,轻声地哼唱了起来。 轻轻地唱着,但充满着强劲无比的内力。 漆小玉突然说:“叫个什么名字呢?给起个名字吧!” 林丽萍应声也说道:“对,给起个名字吧!” 陶美玲想了想,说:“我看就叫《以血拼搏之歌》吧!” 几人一起贊同道:“对,就叫《以血拼搏之歌》!” 几个人又都唱了起来。 歌声低而激昂地迴荡着…… 这是泣血的抗议,这是悲愤的吶喊,这是刚烈不屈的号角,这是浴血拼搏的战鼓! 这抗议,这吶喊,这号角,这战鼓,从北京大学这四个女同学的寝室里传出,很快地,在北大校园里的各个角落都开始迴荡,又很快地,随同着平民教育讲演团和学生会宣讲团的讲演与宣传活动,在整个古都开始迴荡…… 二 要求和会上的代表“誓死力争,坚持到底”的电报,像雪片一样纷纷向巴黎飘去。 电报有从北京发出的,也有从天津、山东、上海等神州各地发出的,以至还有从日本、英国、美国及法国本地的留学生们和爱国华侨处发出的。 从北京大学掀卷而起的、尔后又波及了整个京都的、抗议日本强占青岛、山东、要求和会上中国代表据理力争的义愤的怒潮,已经扩展到了整个神州大地以至全球各地。 国人们以及世界各地的华人们纷纷要求和会上的代表对日本国的恃强凌弱、蛮横无理“严词拒绝”,“勿首屈服”,并且发电向北洋政府提出废除中日一切密约,尤其要废除一九一七年的顺济、高徐铁路密约,因为这是东洋人恃强蛮横的“依据”之一。山东各阶层民众组织的外交商榷会在通电中明文写道—— 驻日公使章宗祥擅与日本订胶济及高徐顺济路正约,违法卖国,莫此为甚,鲁省人民愤激万状。多请废弃以保主权。 国人们在这里已经迁怒于背亲叛祖的卖国贼。 正这时,上海《民国日报》披露了和会代表王正廷的来电,痛心地声称: 我国和会提案,注重废除二十一款及诸密约,而国人竟有因受诱济私者,事同串卖,有若大逆,望率全国舆论一致严诛。 怒潮顿时巨波勐掀…… 此时,从各方面又传来消息,说驻日公使章宗祥正在挖空心思、削尖脑袋地想钻到和会上去,取顾维钧和王正廷而代之,以准备“改善和会上的中日双方的紧张关系”,与此同时,交通总长、交通银行总裁曹汝霖、原驻日公使、现币制局总裁陆宗舆正勾连到一块儿,为军事督办段祺瑞向东洋人谋求新的借款,为达到这个目的,他们秉承东洋主子的密命,也在向和会上的中国代表施加压力。 此三人当年都是签订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共同防敌军事协定”和其他密约的罪魁祸首。 旧恨新仇,火上浇油,国人们群情激忿至极。 在上海,民议联合会、华侨联合会、上海救国团、四川旅沪同乡会、陕西旅沪同乡会等民众社团,召开救国联合大会,并制定出大会决议,在决议中公开点出了卖国贼的名,指出: 段祺瑞、章宗祥、曹汝霖、徐树铮、陆宗舆、靳云鹏等种种卖国行为,日益加厉,为全国所不容,应请决议惩办,以除祸根。 山东济南,十多万人举行国民大会,大会在致巴黎和会代表的通电中决然表示—— 现闻我国军阀及二三奸阴谋卖国,示意退让,东人闻之,导常情激,东人愿与代表协同一致,同仇敌忾,誓死抗争,义不反顾,计不旋踵。 民族的意志,民族的精神,在这里灼灼闪耀…… 第177页 三 内仇外恨的滚滚怒潮,在神州大地上扑天盖地地汹涌卷腾着,奔涌着,雷阵般地啸吼着;一浪高过一浪,声声威震山河。 国人们在愤怒声讨狼子野心、恃强蛮横的东洋人和背亲叛祖的卖国贼的同时,把仇恨的目光,把满腔的愤怒也对准了各个商号店铺和各家各户的日货上。 每一个有良心、有一点民族感的中国人,胸腔里都充满了愤怒与仇恨。 怒潮的大波又一次从北京大学尔后整个北京城掀卷而起。 清晨,这是古都北京又一个沉郁的天色。狂风卷着飞沙走石狂啸了一夜,天亮时,消停下去了。风停了,但天色灰濛濛的,晦暗而沉郁。升起来的太阳,也是灰白黯然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乏沓沓的,有气无力地贴挂在灰布似的天幕间,几乎沉滞地缓缓地移动着。天色不爽,但这毕竟是黑夜过去的天明,是新的一天的来临,是万物从沉睡中甦醒过来、重新焕发活力的时刻。按往常,这时的京都已经是商号店铺大开、车水马龙、人群熙熙攘攘的繁闹景象了。可是,今天,古老的京都,在神州奔涌卷腾的怒潮中,成了一座死城。 北京在怒潮中成了一座死城。 就好像一个人悲愤过度后而沉静下来、呆滞住了似的,北京整个城市骤然冻结了。古都往日早市的喧闹声一点也没有,到处都是一片冷瑟的静寂。大大小小的商号、店铺都门窗紧闭。整个城市就像在办丧事,被萧条和冷寂沉沉笼罩着。沿街的墙壁上以及各家各户的门板上,都如同贴封条似地贴着各种各样彩色有光纸的标语口号—— 有的地方贴着: “振兴国产,抵制日货!” 有的地方贴着: “抵制日货,抗贼驱倭!” 有的地方贴着: “敬告同胞,勿忘国耻!” 有的地方贴着: “外抗强权,内惩国贼!” 有的地方写着: “浴血拼争,誓保国土!” 还有许多地方,在“严惩国贼”的标语口号旁边,还画上了段祺瑞、徐树铮、章宗祥、曹汝霖、陆宗舆的人头像,在人头像的脸上画着“×”符号。 这都是北大许德珩、邓仲澥、高尚德、张国焘、傅斯年、赵瑞芝、宋维新他们,串联其他一些大中学校的学生,在一夜之间的杰作。 周恩来和辛化洱沿着街面一边走着,一边朝两边看着;两人都很激动。一种欢欣振奋的情潮,一阵阵兇勐地冲击着他们的心胸。 两人是三天前从日本东京回国、回到天津的。听邓颖超、马骏、郭隆真他们介绍了北京的情况以后,周恩来心里热乎乎的,特别想来北京看一看,而辛化洱呢,正好原本就打算来北京和北京的新文化运动的人士们一起干点事情,于是,两个人又一起来到了北京。 两人一边走着,一边左右看着大街两旁墙上贴着的标语口号和卖国贼们的人头像。 “翔宇兄,你看!”辛化洱突然指着让周恩来看一座像是茅厕的边墙上贴着的标语和人头像。 标语写着:“可恶国贼,遗臭万年!” 人头像是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三个人的人头像。 每个人头像的脸面上都粘着一滩黑黄煳煳的像是稀人粪似的东西,旁边还带着几小片蛋壳碎片,臭烘烘的,看样子是刚刚把臭鸡蛋狠劲打上去了。 周恩来看着,爽声大笑起来,手指着那墙上黑而黄黏黏的人头像,对辛化洱说: “这里是把臭鸡蛋打到卖国贼的人头像上了。你那一次还差一点打到章宗祥那卖国贼的脸上了哩!” “就是的。”辛化洱也笑着点着头说道。 两人说的就是这次从东京回国时,恰好碰上章宗祥也从日本奉调回国,三四百名中国留学生闻信,潮水般地涌到车站,大声吼喊着:“打倒卖国贼!”“卖国贼祸国殃民,罪恶滔天!”把写着“卖国贼”、“矿山铁道尽断送与外”、“祸国殃民之贼”的白旗子,雪片般地朝火车上扔去,有的还扔砖块,扔水果皮,扔鸡蛋。群情极为激愤。辛化洱顺手从旁边一个学生手里抢过两个鸡蛋,朝章宗祥乘坐的车厢的窗户上打去,差一点就打在了章宗祥的脸上。 两人想起这事,愤怒中又很有些快感。 两人又继续往前走去。 “抵制日货,抗贼驱倭!” ——突然,一声撕裂长空的口号骤然传来。 “抵制日货,抗贼驱倭!” ——回应声如山吼海啸,威震环宇。 这就像是一个统一行动的信号似的,剎那间,沉寂空落的京城,骤然一下子沸腾了起来。商号店铺的门虽然仍还是紧关闭着,但街面上已经是涌满了人群。大部分都是学生,以北大的学生为多。学生一队一队地从各个巷口和街头向街中心涌来。队伍最前面的学生,打着一面写有学校校名的旗子;后面,队伍里的每个学生手里,也都举着一面裁成三角形的彩色小纸旗。学生们意气昂扬、精神抖擞地走着,不时地跟着领队一阵阵爆发出激昂亢越、震天撼地的口号声。 学生队伍都向天安门前涌去。 周恩来和辛化洱也跟了过去。 第178页 天安门前已经汇集了很多人,像赶庙会似的,很是热闹。有的学校的学生正在那里讲演,在大声地控诉北洋政府段祺瑞及其帮凶徐树铮、章宗祥、曹汝霖、陆宗舆一伙卖国求荣的无耻罪行,在愤怒地声讨东洋日本帝国强占我国土、妄图灭我中华的豺狼行径。有许多人被演讲者慷慨激昂的言词所吸引,围聚到讲坛周围,注意地听着;有的学校的学生在那里进行化妆表演——有人装扮成东洋小日本鬼子,有的装扮成段祺瑞,有的装扮成章宗祥、曹汝霖、陆宗舆,学生们尽量丑化着这些豺狼鼠狗之辈的嘴脸,表演着这些汉奸卖国贼们向他们的东洋主子们屈膝下跪的丑态,使得许多观看的国人们都是无比的愤然而又轻蔑;还有的学校——好像就是北大——的学生,搬来了大批的、像是从一些商号店铺里查抄出来的、成捆成捆的花花绿绿的东洋日本货,在向国人们展示着:有洋纱,有洋布,有画着东洋人小仁胡人头像的仁丹,有各种各样的衣帽、鞋袜,有五花八门的日用百货……等等,等等,简直都堆成了一座座小山。 周恩来和辛化洱看见,在一大堆被示众的东洋日本货旁边,有一位青年女学生站在一个贴着日本货物商标的木头箱子上,手里拿着一条日本产的丝绸围巾,一边在空中不停地挥舞着,一边慷慨激昂地在大声讲着: “同胞们,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你们都看见了吧?都看见这些‘仇货’了吧?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呢?有些同胞可能还不十分清楚。这些都是小日本东洋鬼子们从我们中国老百姓手里抢去的、是我们老百姓流血流汗、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棉花、粮食、养的蚕而又费力缫出来的蚕丝、像牛一样弓腰弯背挖出来的矿石。小日本东洋鬼子们连骗带抢,把我们这些东西夺去,制造成洋货,完后又拿回来,用十倍、百倍的高价钱再卖给我们,黑心地赚我们的钱财。我们穷苦的劳工、劳农群众的血汗,就这样被那些洋人黑心狼们榨干,榨成一把骨头……” 那青年女学生慷慨激昂地讲着。 周恩来觉得青年女学生那么面熟,那清秀的面容,那挺挺的鼻樑,那浓而长的睫毛,尤其是那扑闪扑闪的黑亮的大眼睛,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周恩来回想着,勐地,他想起了,这位青年女学生就是前年在轮船上相识的那位新婚之夜勇敢地抗婚而离家出走、来北京上学的赵瑞芝小姐,只是不同的是,那时是盘的头,现在是剪得齐颈短髮,显得更为充满朝气,更加英姿焕发。 赵瑞芝也看见了周恩来,朝着周恩来笑着点了点头,又继续慷慨激昂地讲着: “……这些狼心狗肺的东洋小日本鬼子榨取我们的血汗、榨干我们的骨头,还不算,还要得寸进尺,勾结那些卖国求荣的国贼们,还要霸占我们的国土,要让我们神州中华亡国灭种,让我们成为亡国奴,爬在他们的大皮靴子下,由着他们任意践踏和蹂躏,这我们能答应吗?我们决不答应!那些美英法西洋列强和东洋小日本鬼子狼狈为奸,也恃强凌弱,欺负我们,我们也决不答应!我们一定要要回我们的青岛!要回我们的山东!我们抗贼驱倭!今天,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东洋小日本鬼子榨取我们血汗的‘仇货’,我们要把它们全部彻底烧毁!” “对,烧毁!全部烧毁!” “把它烧光!彻底都烧光!” “对,全部都烧掉!全部都烧掉!” 听众们的愤怒也都被激起来了,都挥动着拳头,怒不可遏地吼喊着。 一座座小山似的东洋货都被点着烧起来了,化成了一堆堆熊熊燃烧的火堆,滚腾着浓烟,喷吐着火苗,噼哩叭啦地响着;渐渐地,火焰越发炽烈起来,抖动着,欢跳着,把灰沉沉的阴霾而沉滞的天际映照得通亮,也把周围人们的一张张激奋的脸映照得通红。 赵瑞芝把手里讲演挥动着的东洋丝绸围巾往火堆里一扔,从木头箱子上跳了下来,跑到周恩来跟前,高兴地问候道: “周先生,您好?” “您好?赵小姐!”周恩来也高兴地问候道。 “周先生什么时候从日本回来的?” “刚回来几天。听颖超同学说你们北京搞得轰轰烈烈的,所以想来看看,学习学习。”说到这里,周恩来勐地想起了身边的辛化洱,忙给赵瑞芝介绍道:“噢,这位是……” 赵瑞芝这才发现了周恩来身边青年男子,啊?!她大吃一惊,这不是孔文才吗?只不过是鼻樑上的黑边眼镜没有了,眼睛也似乎比过去大而亮一些。赵瑞芝又惊喜,又很是迷惑不解:他怎么也认识这位天津的周恩来先生?他怎么和周先生在一块儿?他不是回湖南老家湘水县去了吗? 赵瑞芝很是惊喜而又迷惑不解: “你不是……” 周恩来发现了赵瑞芝惊喜而迷惑不解的异常情态,也有些一怔,问赵瑞芝道: “怎么?赵小姐认识辛先生?” “辛先生?”这一下使赵瑞芝更惊愣了。 “对,辛先生。”周恩来点点头。 辛化洱接过周恩来的话,很潇洒而大方地向赵瑞芝自我介绍道: 第179页 “学生辛化洱。” 周恩来补充介绍说:“就是经常在报刊上写文章的‘新华儿’先生。”完后,周恩来又向辛化洱介绍赵瑞芝:“这位赵瑞芝赵小姐,就是大名鼎鼎的、新婚之夜毅然逃婚而出走、到北京来上学、勇敢地寻求女子解放之路的赵小姐。还是你们湖南老乡哩!” 这一次轮到辛化洱大为惊怔了。 正这时,林丽萍跑来,对着赵瑞芝的耳朵低声说了句什么,只见赵瑞芝对周恩来和辛化洱说了声“对不起!”便又跳上木头箱于,对周围正在看烧毁东洋货的群众愤激地大声说道: “同胞们,我们这位林丽萍同学为了国家和民族,大义灭亲,给我们带来了一个令人愤慨至极的消息:正当我们同仇敌忾,愤怒声讨东洋小日本鬼子的罪行,抗贼驱倭,查收和烧毁东洋‘仇货’的时候,有一个认贼作父的黑心卖国贼商人,就是我们林丽萍同学的姑父,竟然趁乱往他家里大量囤积‘仇货’,藏在后院的黑屋子里,以准备风头过去以后,再拿出来帮助他的东洋主子继续榨取我们的血汗钱。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能在这里任那个黑心卖国贼商人胡作非为吗?” 赵瑞芝的话音还没落地,四周的人们都像炸雷四起似地愤怒地喊叫起来: “不能!决不能让那傢伙胡作非为!” “把那傢伙的东西全抄出来!” “对,全抄出来!烧掉!” “走哇,端那傢伙的老窝去!” “走!抄他去!” “走!……” “走哇,……” “走!……” 赵瑞芝满面通红,像一团火似的,两眼灼灼闪亮,她一个蹦于从木头箱子上跳下来,把手一挥,喊叫道: “走!” 赵瑞芝一边喊着,一边英姿勃勃、斗志昂扬地向前大步子走去。 林丽萍紧紧跟在了赵瑞芝身后。 后面,怒波卷腾的人流,汹涌澎湃地唿啸着,浩浩荡荡地向大街上,向林丽萍姑父的杂货店捲去…… 第二十八章 “小刘师培”竟也成了一团燃烧的火!而宋维新在心灰意懒中投入了“舞后”和“校花”的怀抱。赵瑞芝从情变的痛苦中振作起来,又与辛化洱其实也就是孔文义不期相遇;自诩是“汉兴三杰”的章陆曹三贼向神州编织并张撒开黑网…… 一 按照往常,北京一到四月底、五月初,天色就变得会稍微好一些,天空将不是老那么灰沉沉的了,风沙也变得小一些也少一些了,但今年,不知是怎么,却没有一点好转的意思,风沙虽然少一些了,但天色经常还是阴郁郁的,让人心里总是像压着一块冰寒的大石板似的,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 尽管这样,北大校园里仍还是热浪滚腾。 校园里墙壁上的揭帖仍还是铺天盖地。 这些覆盖着所有墙壁的揭帖,除了继续还有抨击孔家店、抨击封建专制主义、新旧文化激烈论战的内容而外,还增加了关于马克思主义学说和苏俄十月劳工革命方面的内容的揭帖,特别是,这后一段时间里,大量地增加了愤怒声讨东洋日本吞噬我中华神州的狼子野心、强烈要求废除“二十一条”、废除一切中日密约、要求归还青岛、山东的揭帖,与此同时,还有揭露美英法等西方洋人列强和东洋日本勾结到一起,狼狈为奸,恃强凌弱,共同欺辱我中华的罪恶行径的揭帖。 除了这铺天盖地的揭帖以外,校园里各种各样的集会和活动,也较过去多了起来,而且活动内容越来越多,范围越来越广,声势越来越大,方式也更为多种多样。邓仲澥、张国焘他们还把赵瑞芝带领同学在天安门前烧毁“仇货”以及林丽萍大义灭亲、率领同学查抄并烧毁自己亲姑父家杂货铺的“仇货”的事情,都编成了短小的文明戏,在校园里,甚至有时候还出去在街头上演。另外,他们还经常请新闻界的一些着名报人来北大作关于世界局势以及巴黎和会情况方面的专题讲座。 这期间,北大学生会无形中成了联合各个社团、组织各种活动的一个核心组织。 这天,许德珩从图书馆红楼出来,他去找李大钊主任和陈独秀学长,两人都不在。再过十一二天就是“五·七”国耻纪念日了。“二十一条”的阴影一直都沉重地压在国人们的心头。校学生会决定以国民社为主体,再联合新潮社、少年中国学会、平民教育讲演团等其他社团,并还联合北高工、北高师、女高师、法政专科学校等其他高等、中等学校学生,一起在全市搞一次声势浩大的反对东洋日本帝国主义的示威游行。意见基本上都取得了一致,有些事情,例如:口号的拟定,游行示威的行进路线,如果政府派出军警强行拦截怎么办,等等,这都需要与两位师长好好商定一下,以免到时候一下不知所措而手忙脚乱。 两位教授是他们心中坚实的依託。 许德珩从图书馆红楼沿着大操场转了一圈,也没看见李主任和陈学长。 正好歷史系一位同学走过来,许德珩问他见到没见到李大钊主任和陈独秀学长,那位同学边回答说:“好像是在那边看揭帖。”边用手朝着一片小树林子后面的学生寝室区指了指。 第180页 许德珩点点头,朝小树林子走去。穿过了小树林子,许德珩看见一幢学生寝室的前面围拢着许多的老师和同学。有一个学生正在往墙壁上贴揭帖。老师和同学们都在兴致勃勃地看着。李大钊主任和陈独秀学长也在那里。 许德珩走了过去。 往墙上贴揭帖的学生是邹文锦。 揭帖的标题,醒目地写着:“雪我国耻,还我家乡!” 许德珩没有想到,这位被同学们称之为“小刘师培”、成天埋在发黄故纸堆里、“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天到晚死气沉沉的“小老夫子”,今天竟也成了一团燃烧的火。 邹文锦把揭帖贴好后,转过身来对四周围拢着的老师和同学们愤然地说道: “老师们!同学们!今天,我邹文锦在这里贴到墙上的,不是一张一般的揭帖,这是我作为山东籍的一名学生,作为一名东人子弟,在这里,替我们山东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向东洋日人的强盗行径进行声讨,向世人们大声吶喊:雪我国耻!还我家乡!……” 邹文锦大声唿喊着…… 许德珩听身旁一位同学轻声说道:“这位邹文锦同学家在山东威海卫,昨天老家来人告诉他,他们家的那个地方被日本强行占为军事防区了,乡亲们都被赶出了村子,流离失所。这位邹文锦同学的父亲是位老秀才,不愿意捨弃满屋子的书,老人家借书如命,死活不肯离开家,离开村子,结果被东洋人一枪托砸在头上,砸得满脸满身子都血淋煳拉的,又被东洋人从家里拖了出来,拖出了村子;房子也被东洋人一把火烧了,屋子里的书也都被烧了个精光……” “……现在,我家乡的乡亲们,我的父老兄弟姐妹们,被赶出了自己祖祖辈辈生活、劳动的家园乡土,无家可归,流离失所。马上就会轮到,我们整个国家的国民们,我们整个的中华民族,都将流离失所。我们将亡国灭种。我们不能再坐视以待了!我们中华民族是个有血性的民族,我们岂能容忍小小的东洋倭贼对我们如此凶狂?!……” 邹文锦激昂陈词。一团燃烧的火。原来死气沉沉的“小老夫子”,今天确实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他讲着,两眼迸火,原先苍白而发青、毫无血色的瘦削的脸,此时也因激愤而充血,红红的,闪射着火光。 许德珩见李大钊主任和陈独秀学长边听着,边不住地赞许地点着头。 邹文锦讲完,李大钊和陈独秀带头热烈地鼓掌,其他人也都报以热烈的掌声。 陈独秀鼓完掌,转过身来,对四周围拢着看邹文锦的揭帖的老师、同学们说道: “我和李大钊主任对邹文锦同学能从故纸堆中抬起头来、开始关切国家和民族的危亡而表示非常的高兴。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东洋日本帝国主义吞噬我中华神州的狼子野心,已经激起了我们每一个有民族心的华夏子孙的愤慨。背祖叛宗的国贼毕竟是极少数,而维护我们国家与民族的权利和尊严的,是整个的国民。我们必须起来勇敢地抗争!刚才这位邹文锦说得好:我们中华民族,是有血性的民族,我们岂能容忍东洋日本帝国主义对我们亡国灭种?!”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李大钊也接着说道:“背祖叛宗的国贼虽然是极少数,但他们对我们国家与民族的危害,也不可轻视!是袁世凯的‘二十一条’,把我们国家和民族正式推到了兇残恶狼的血盆大口里。同学们,再过十来天,就是五月七日——国贼袁世凯签署“二十一条”的日子——国耻纪念日了。我们应该行动起来,借国耻纪念日再一次显示我们中华民族的血性!显示我们的刚强不屈!” “看来两位师长和我们想到一块儿了。”许德珩心里涌腾起一股热浪。 二 辛化洱经蔡元培校长特批,破例从学期中间考试插班,也正式成了北大文科的学生,同时也成了《国民》月刊的副主笔、少年中国学筹备处临时编译部的编译员和北大学生会的编辑干事。 这天,吃过中午饭后,赵瑞芝受许德珩的委託,去辛化洱那里取为五月七日袁大头签署“二十一条”的国耻纪念日全市大游行所写的讨贼檄文的稿子。 辛化洱就住在宋维新原来住的房子里。 宋维新十天前和陶美玲在校外租了间民房,搬出去了。 宋维新迷恋赵瑞芝,锲而不捨地追求赵瑞芝,对赵瑞芝的一片深切的痴情,最后终于得到了回报。宋维新如愿以偿地获得了赵瑞芝的深沉的爱。那天,两人灼烫的嘴辱紧紧地相贴在了一起以后,赵瑞芝就将自己那颗纯净透亮的心,整个儿地交付给了宋维新——她的这位以“戊戌六君子”为榜样、立志学习、继承“戊戌六君子”的雄心壮志和为民族强盛而甘愿抛头颅、洒热血的壮烈义举的继陆已。 可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令人难以捉摸。有些人,他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他越嚮往,越是想得到不行,他朝思暮想,费尽心血,以至“为伊消得人憔悴”,而当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一旦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之后,他就又觉得没什么了。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就不那么钟爱、那么珍惜了。 第181页 一些人在感情上也是这样。 宋维新就是属于这一类人。 在还没有得到赵瑞芝的爱之前,他拼命地追求。这中间,他也曾动摇过,他觉得自己可能得不到赵瑞芝的爱。他觉得这位新婚之夜抗婚出来的赵小姐性情刚烈,太清高,太孤傲,是位才貌双全的“冷美人”。就在他觉得没有什么希望而心灰意懒的时候,被称之为“舞后”和“枝花”的陶美玲主动地扑入了他的怀抱。陶美玲人长得漂亮,洋气,性情很开放,喜欢和男同学们在一起,尤其是喜欢和他和张国焘在一起。张国焘也在狠命追她。两人有时候也打得火热。但是,张国焘和宋维新相比,陶美玲似乎更多一些倾情于他宋维新,这一点,陶美玲向他表白过,而且他也看得出来。陶美玲是在他感到失意的时候,给了他慰藉,多少填补了他感情上的空落。就这样,他仍还是对赵瑞芝没有完全死心,仍还在狠劲地追求赵瑞芝。当然,在这期间,他巧妙地尽量隐蔽着他和陶美玲的关系,不让赵瑞芝有所发现。有时候,他就有意识地让陶美玲和张国焘尽量地多在一起,表面上看来显得更热乎一些。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他成功了,他终于获得了赵瑞芝对他的爱。当他获得了赵瑞芝的爱以后,最初几天,他还激动过,他陶醉在赵瑞芝水一般的柔情里,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后来,他慢慢地感觉到赵瑞芝缺乏一种火劲儿,缺乏浪漫的情趣,太柔顺了,柔情柔之有余,而情趣不足,太凉,太沉稳,太平缓,于是,他又想起了陶美玲,陶美玲简直就是一团炽烈燃烧的情火,烧灼得他经常处于一种激奋之中,就现在想起她,他都感到一种浑身灼热的冲动。他是搞艺术的,他需要浪漫,需要刺激,需要亢奋,而不需要过多的柔顺,不需要过多的、像水一样的平缓和深沉。尤其是使他不理解也接受不了的是,赵瑞芝一在李大钊主任、陈独秀学长以及许德珩、邓仲澥、高尚德他们这些同学面前,一出去参加集会、游行、讲演以及探讨救国救民之路等各类活动时,是那么英姿焕发,生机勃勃,经常是那么激奋不已,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悲愤难抑,简直就是一团火,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可是一到他跟前,一依偎到他的怀里,就成了一汪柔顺而平静的秋水,他受不了,实在是忍受不了。一种索然无味的心绪沉笼着他。他开始慢慢地疏远了他曾经是那么迷恋过、不顾一切地死命追求过的赵瑞芝,而把心胸又敞开给了陶美玲。 宋维新的情变,是赵瑞芝未曾料到的。她对宋维新一片真情。她从心底深深感谢她的这位继陆兄对她的一片痴情,敬佩他的艺术才华,也敬服他以“戊戌六君子”为楷模而立志“继陆”、以血报国的壮志,她觉得他和她是志同道合、真真心心相印的知音和伴侣。她真诚地接受了宋维新的爱,并决心与他以诚相爱,白头到老,虽未能同生,但切望同死。宋维新同陶美玲关系有些不寻常,她也曾有所耳闻,她觉得这不能怪她的继陆兄,而应该怪罪于她自己。她那时候对宋维新的痴情追求一直不表态,冷之有余而热却不足,总是躲躲闪闪的。青年男子哪个不钟情?人都是有感情的。你对人家不热,陶美玲对人家热,人家稍微回应一下,有什么可责怪人家的?!完全勿须责怪。现在,只要她把心给了他,以真情相待,那他以后也不会再和陶美玲过于亲密了。赵瑞芝以善待人,以宽容人,并没有能够拴住宋维新那颗一味想寻求浪漫、寻求刺激的心。她的继陆兄从慢慢地冷淡她,到慢慢地疏远她,尔后就干脆离她而去了。 一颗刚炽热起来的心,被一块沉冷的冰块无情地砸碎了。 赵瑞芝一下病倒了。 她总是甩脱不掉她面前的宋维新的影子——他曾经痴情地凝视着她的影子,他给她整个身心投入地画像的影子,他苦苦哀求她要把给她画的那第一张像留下、挂在自己床头上的影子,以及他给她雕塑《思想者》塑像的影子、他给她侃侃讲述法国雕塑艺术大师罗丹及其创作群雕《地狱之门》前后情况的影子……她甩脱不了这些影子,总是甩脱不了这些影子。 但是,赵瑞芝毕竟已经不是一年多以前那个新婚之夜从孔府黑色大门里逃婚出来、在大街上毫无目标地小步奔跑着、不知所去的赵瑞芝了,她浸泡在泪水中躺了两天后,第三天毅然翻身而起,到天安门广场参加“抵制日货、抗贼驱倭”的讲演和查抄仇货、焚烧仇货的活动去了。 就是在这天,她见到了她所敬服的“新华儿”,也就是辛化洱。 她没有想到,简直是没有想到,这辛化洱——这近一年里在日本经常给国内各报刊写文章勐烈抨击封建专制制度、抨击旧文化、提倡新文化、极力宣扬“德先生”和“赛先生”、也对东洋日本吞噬中华的狼于野心进行揭露和痛击、以文笔犀利泼辣而在国内外很有点小名气、同时也使她赵瑞芝很敬服、很想能结识一下的“新华儿”,竟是她原来那名义上的丈夫、那沉甸甸的黑色大门里孔府家病得奄奄一息的大少爷孔文义! 想不到。这太让人想不到了!太令人难以置信了!这不是在梦中吧? 这不是在作梦,是真实情况。 开始时,辛化洱没有说他是孔文义,他也不认识赵瑞芝。当时,赵瑞芝被迎娶进孔府黑色大门,行完大礼,到新房里去沖喜时,头上顶着严严实实的盖头,看不到外面,当时她也只是偷偷地从细细的边缝处看到一个沉睡着的面黄肌瘦、形同枯藁的青年男子,那男子到底长得是什么个模样儿,她也没看清楚;而孔文义呢,病得迷迷煳煳地沉睡着,后来索性又一下昏迷了过去,当然也不可能看见赵府二小姐长得什么样子。两人谁都不认识谁,但是谁都知道谁。好在赵瑞芝见过孔文才,熟悉孔文才,差一点就把辛化洱当作孔文才了,由此也疑疑惑惑地推测到辛化洱会不会是孔文义?当时要情绪激昂地带领大家跟随着林丽萍去查抄她姑父家杂货店里私藏囤积的“仇货”,没顾得上去细想,细谈,细问。后来,那位辛化洱来北大找蔡元培校长,想插班进北大上学,正好又碰上了她,到她寝室坐了坐,聊了聊,讲开了,他就是孔文义,他当时也是特别反对那个所谓的“沖喜”,那种害人的封建专制阴影下的陋习,他后来听说赵瑞芝新婚之夜逃婚出走了,他特别高兴,更特别钦佩、特别敬服这位赵家二小姐,后来,因为病重,要治病,便到了上海,后又去了日本东京,在那里认识了天津去的周恩来先生,两人成了莫逆之交,一起参加爱国留学生们的革命活动,又一起回国,周先生回天津去了,他想留下来进北大学习,和北大同学一起参加各个社团的各种活动,等等。 第182页 听了辛化洱其实也就是孔文义讲明了这一切情况以后,赵瑞芝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心里面既是非常惊愕,又多少有一些说不清楚的莫名的慌乱。她感到惊愕的是,当时躺在新房病床上的那么一个病入膏育、形销骨立、奄奄一息的孔府大少爷,怎么一下子又成了这么一位眉宇间洋溢着几分勃勃英气的轩昂青年了呢?而且,他从他们孔府的那沉冷而森然的黑色大门里沖了出来,近期还成了新文化运动中的一名已经很有点小名气的、坚定不移地反封建专制反东洋恶强的、敢沖敢闯的勇士。令人惊愕,这确实是令人惊愕。(这时,赵瑞芝自然而然地也想起了孔文才,他满带着失望和怨恨,“无奈秀枝做大酬”,“意断情了各两头”,回湘水老家去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情况怎么样?)在对孔文义孔府大少爷的变比感到惊愕的同时,赵瑞芝还感到有些慌乱——面对面地听着他讲述着这前前后后的情况——她的脸微微有些发红而灼热,心怦怦怦地跳着,眼睛也不敢一直正视孔文义,扑闪扑闪地总是往下看着。这孔文义毕竟曾经是过她名义上的丈夫,尽管是名义上,而实际上是根本不存在的,但不管怎么说,总还是有过那么一层关系,两人一相见,尤其是这样面对面地讲述那过去的情况,她不知道他孔文义感受怎么样,反正她是挺不自然的,尤其她有点气恨自己的是,不知怎么,慢慢地,她的心波微妙地、说不清楚地、莫名其妙地隐隐有些漾动。 自己这是怎么了?她暗暗问着自己。 赵瑞芝是这样,孔文义呢? 孔文义较之赵瑞芝,显得更为不平静。 那天,在天安门广场上,他第一眼见到赵瑞芝,而且知道她就是新婚之夜从他新房中逃婚而去的赵府二小姐时,也是极为惊奇的,而且,惊中有喜,并还随着惊且喜而怦然心动。他深邃的目光,倏然灼亮一闪,旋即又收回,躲了开去,就如是两眼深奥莫测的洞窟,很快地稍微闪开了一下,旋即又关闭住了似的。 回到临时住处以后,他的心绪一直还隐隐处在一种也是说不清楚的莫名其妙的躁动之中。 周恩来先生回天津去了。他一个人在房间里有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看书,翻了没几页,就不想翻了;想睡一睡,但躺在床上后,脑子里又比什么时候都清醒。 他不由自主地回想着天安门广场上他看到赵瑞芝并知道赵瑞芝是谁时那莫名其妙的心灵受到震撼的最初一望,完全就像长夜过去那天边倏然闪亮的一道曙光,以一种灿烂的东西,唤起着他情感上的醒觉。 这种醒觉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扰乱着他的心绪,他更为坚定了要进北大插班学习的意念。 经蔡无培校长的特批,孔文义如愿以偿地插班进了北大,住进了宋维新原来住的房子。 学生会全体干事会议决定:五月七日袁大头签署“二十一条”的国耻纪念日在全市举行抗倭雪耻大游行,推举孔文义写一篇声讨倭寇国贼的檄文。这天,他刚写完,认真又看了两遍,赵瑞芝就受许德珩的委派来取这篇稿子了,准备找几个同学再抄上几份,以便游行时用。 三 山不转水转。这是多么令人尴尬、而又令人心绪慌乱的、极为奇妙的又一次相会啊! 两人面对面坐着。 赵瑞芝手里拿着孔文义刚交给她的那篇讨贼檄文的稿子,来来回回翻阅着,看着这骨络清晰、遒劲有力的一手好字,看着这优美、流畅而又力透纸背、掷地有声讨贼檄文,从内心深处不胜嘆服,不胜钦佩至极,而也在这同时,心底又隐隐约约涌腾起了那种微妙的、一下说不清楚的、莫名其妙的情潮的波澜。她的心跳加快,偷偷地狠劲地撞击着胸膛,面颊微微发红髮热,一直不敢抬头望孔文义一眼。 赵瑞芝呀,你这到底是怎么啦? 赵瑞芝心中大声气恨地喝问着自己。 她自己也说不清,而又管不住自己。 “赵小姐,噢,不,瑞芝同学,你看这样写行不行?把该说的都说到了没有?有什么不妥当之处,恳请瑞芝同学能直言不讳地给文义指出来,文义定洗耳恭听,并将认真加以修正!” 孔文义诚恳地而同时也有些慌乱地问赵瑞芝。 赵瑞芝抬起头望了孔文义一眼,脸红红的,眼神慌乱,嘴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 “瑞芝同学,有什么不妥当之处,文义恳望指正,望勿犹豫多虑!”孔文义忙又恳切地说。 正这时,有人敲门。 “请进!”孔文义朝门望着,招唿道。 邓仲澥和张国焘推开门走了进来。 “你们看!”邓仲澥边对孔文义说,边把手中的一张报纸递给了孔文义。 孔文义接过报纸一看,是一张刚出版的还散发着浓浓的油墨香的北京的《晨报》。 “你看这!”邓仲澥给孔文义指着报纸上的一篇文章说;孔文义轻声念道: “《外交警报敬告国人》。林为民。” 张国焘介绍说:“这位林为民,是咱们徐世昌徐大总统特聘请的顾问,而且还兼着总统府外交委员会的委员兼事务长。” 孔文义默声地看着文章;看着,看着,眉峰耸起,两眼闪灼着火光,不由自主地念出了声来: 第183页 “……胶州亡矣,山东亡矣,国不国矣!……” “怎么?”赵瑞芝望望孔文义,又望望邓仲澥和张国焘,惊疑不解地问道:“怎么回事?” 邓仲澥说。“这位林为民先生三天前听到了我们在巴黎和会上已经完全失败、青岛和整个山东都将交付于东洋日本国的噩耗,林先生痛心疾首至极,在报上发表了这篇文章,以告国人。” “啊,真的?真的是这样?”赵瑞芝睁大着眼睛,惊愕失色,“我们的青岛和整个山东真的就这样彻底落进到东洋日本人的狼口里去了?” “那还有假?林为民先生是总统府里最知情的人了,他的消息是绝对可靠的!”张国焘极为肯定地说。“再说,刚才听陶美玲说,漆小玉她姐也从上海来信讲这件事,漆小玉她爸在财政部也听到了这种情况。” 邓仲澥勐然想起地说:“林丽萍同学刚才也在着急地到处找你,会不会也是这方面的事?” 张国焘说:“我想可能就是。听说咱们的林妹妹一大早就被青岛她们家来的一个姓柳的保镖叫出去了,弄不好,是不是也和这事情有关?” 正说着,外面有人喊问道: “瑞芝姐在这儿吗?” 是林丽萍。 赵瑞芝忙跑出去。林丽萍气喘吁吁地迎上前来,慌急失色地说道: “瑞芝姐,那傢伙来了!” 赵瑞芝勐一下没反应过来:“你说的是谁?” “就那只披着人皮的狼。” 赵瑞芝知道林丽萍说的是谁了,她想到了这傢伙一定来者不善,严峻地问道: “他来干什么?说了些什么?” “他从巴黎回来,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兇狠狠地说看我还能再逃到哪儿去?他对我说:‘告诉你吧,你们奉调回国出任外交总长的那个章宗祥,和你们的那个币制局总裁陆宗舆、交通总长曹汝霖,已经草拟好了电令,而且也已经得到你们的那个徐世昌大总统批准,马上就要发往巴黎,命令你们的代表在和约上签字。’他头一扬,很是不可一世地说,青岛和整个山东都即将彻底归属于他们大日本帝国,而且,不久的将来,这北京城,以至这整个神州大地,也都属于他们大日本帝国的。他问我;‘到那时候看你还能躲到哪儿去?看你还能飞上天去不成?!’他说完,仰面哈哈狂笑着,真让人毛骨悚然。” 赵瑞芝听着,不禁也打了个寒噤。 赵瑞芝正听林丽萍说着,见许德珩和博斯年急匆匆地走来了。 许德珩问道:“文义同学在吗?” 赵瑞芝回答说:“在。还有仲澥同学、国焘同学也都在。” 许德珩说:“那正好!蔡校长让我通知咱们校学生会的正副主席和全体干事、各社团的骨干成员以及各学校的学生代表,今天下午在西斋饭厅开个紧急会议,蔡校长有个紧急情况要向大家通报……” 四 林丽萍告诉给赵瑞芝那只披着人皮的狼所说的章宗祥、陆宗舆、曹汝霖三人草拟电令让巴黎和会上的中国代表签字、向东洋人屈膝投降一事完全是事实。 那次章宗祥从日本奉调回国,在东京车站受到了爱国留学生们的一顿勐烈的围攻和痛击之后,心甚惶恐,很有余悸,行至天津,不敢径直进京,先拍了封电报给他的密友币制局总裁、中日汇业银行总理陆宗舆。陆宗舆接到电报后,从北京速到天津,与章宗祥相会。 佣人把鸦片菸具在榻上摆好,两人面对面躺了下来。章宗祥先让陆宗舆拿起烟枪给自己打泡,然后他自己也打将了起来。两人吞云吐雾,在飘浮迷濛的云雾中,他们谈论着,分析着当前的形势。 章宗祥说:“宗舆老哥,兄弟现在既然接任了外交总长,就要在外交上尽量稳定和维持好和东洋日本国的关系。当然,英美德意那些西方洋人列强也不能得罪,但远亲不如近邻,那些西洋人离我们毕竟远一些,而且他们从自己私利出发,多少也让着东洋人一点,这样,我们就更要搞好和东洋日本国的关系。” 陆宗舆点点头:“老弟说得很对!情况确实如此。” “再说,人家东洋日本人对咱们弟兄们都挺不错,咱们也不能让人家寒了心。有思不报,非君子也。宗舆老哥,你说,是吧?” “老弟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咱们商量一下,然后再找汝霖老兄碰一下头,是不是给咱们巴黎和会上的代表拟个电令,很强硬的电令,让他们在把青岛和整个山东划归到东洋日本国名下的和约上签字认可,电令稿拟好后,让徐大总统过一下目,就给巴黎发过去。” 陆宗舆略有些迟疑地说:“徐大总统那里绝对没什么问题!更何况还有咱们的段祺瑞段大人在后面撑腰呢!我说的,让人感到忧心的是,怕那些总是不安分守己的学生们,又藉机轰然而起,惹事生非。他们最近的活动很是厉害。” “他妈的这些乳臭未干、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的毛毛学生们!”章宗祥把手中的烟枪一扔,愤然从烟榻上坐起,他想起了在东京车站的狼狈相,至此时余悸尚存,心中之火陡然又起,“不去好好读他们的书,搞什么他妈的救国活动?!这个国是他们能救得了的吗?!这个国得靠我们这些人来救!我们这才是真正的救国救民!他们懂个什么?!他们懂个屁!”章宗祥说着,说着,骂将起来,“这些吃狗屎的毛贼贼们,真正好事不足,坏事有余!” 第184页 陆宗舆也从烟榻上坐了起来:“他们本来就都是些不安分的料,再加上这近一二年来又从西洋、从俄国那边传过来的什么‘马’字号的过激主义,就更使他们头脑发热,不知道马王爷头上是几只眼了!” 章宗祥眉头拧起,沉吟道:“老哥有所不知,这个‘马’字号的过激主义,简直就是洪水勐兽。小弟这几年在国外混,对此过激主义稍知一二。这个过激主义,其终极目的,据说就是要平均穷富,据说还有什么女子国有,等等。这过激主义依靠的就是所谓的民众运动。这民众运动,宗舆老哥可能还不大清楚,其实也就有点像是咱们的段祺瑞段大人当年包围国会时所用的那个所谓的‘公民团’,只不过段大人的那个‘公民团’都是些私自收买来的地痞流氓打手之类,假充是公民,而这个过激主义的民众运动,是要把真正的公民都煽惑起来闹事,说是专门要和贪官污吏卖国贼们斗……” 陆宗舆笑笑:“我们这些人又都不是什么贪官污吏卖国贼,怕它个属!” 章宗祥脑海里倏然闪现过了陈独秀、李大钊、胡适等人的名字,忧心忡忡地说: “这个过激主义可不是随便开开玩笑的,它现在在我们中国,尤其是在京机重地,已被叫陈独秀、李大钊、胡适的几个人煽惑得沸沸扬扬,尤其是一些青年学生们就像走火入魔一样,一天到晚地在喊叫着什么德莫克拉西德先生呀,什么赛因斯赛先生呀,什么民众联合呀,什么国民外交呀,甚至还有什么马克思主义呀,什么俄国十月赤色革命呀,什么社会主义呀,等等……” 陆宗舆把手一挥,作出一副很轻蔑的、不屑一理的样子,对章宗祥说: “老弟,别皇帝老子不急太监急得不行——瞎犯那份忧心!管他妈的什么德莫克拉西、德莫克拉东、什么马克思、牛克思呢!他们煽惑他们的去,我们干我们的,他们能奈何我们什么?!怕它个鸟!” 章宗祥焦虑地摇摇头,说:“老死你真是不懂!你想想看,今天我们兄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发财享福,凭的是什么?凭的就是权!中国的老百姓,向来都是无知而又怕事的,很安分守己,对于做官的,不管你是正人君子,还是乌龟王八蛋,都一律唯命是从,不敢反抗。现在我们手中都掌握着最高权力,完全可以像曹孟德曹操那样挟天子以令诸侯,没有谁敢不从!即便是有那么几个少量的文人墨客不满意,也造不成反来,不会成什么气候。问题是,现在很多下层民众都有一定知识,而且还形成了团体,建成一个个组织,敢于犯上作乱,再加上过激主义分子从中卖劲煽惑,从中组织指挥,这对我们来说,就麻烦了。尤其北京作为京都,切切不可掉以轻心!” 陆宗舆问道:“那老弟的意思,该如何办为好?” 章宗祥沉吟地说:“依我之见,先下手为强。最好的办法,就是实行戒严,禁止民众的集会结社,严格检查邮电及书报杂志,甚至我还想,找个什么藉口,把那些新思想的过激主义分子的学界领袖统统抓起来,关他几天,让他们狠吃点苦头,压压他们的那股子邪劲!” 陆宗舆点头称是:“对,是个好主意。” 章宗祥的两眼露出几丝奸险的凶光:“除此而外,我觉得还应该组织一个国粹团,吸收一些能听我们话的教授、学者和青年学生,把他们撒开,让他们深入到各社团中去,打听消息,探听情况,相机行事,制造他们内部混乱,破坏他们的狗屁救国救民活动。这样一来,我们的宝座不是坐得就更稳了吗?” 陆宗舆拍手连连惊喜地喊叫:“哎呀呀,老弟高见!哎呀呀,老弟真是子房再世,诸葛重生呀!愚兄敬佩至极!敬佩至极!愚兄对老弟真是佩服到家了!尤其是组建国粹团这个高招儿,我想就连他子房、诸葛在世,也定会自嘆不如呀!不过,说到国粹国学一项,宗祥老弟,这些年来,你大都在国外忙于政务,对国学谅必有所荒疏了,不像老哥我,歷年来从未曾间断过这方面的研读,即使在一榻横陈、吞云吐雾的时候,也从没有抛开此类经卷闱墨、破题、起讲,大比小比,读得滚瓜烂熟,笔下也文思如泉,深感国粹之妙味,其妙无穷。想想看,倘若当今之广泛青年,都能遵照袁世凯袁大总统和段祺瑞段大人之英明圣示,服膺于国粹,潜心于国学,致力于国故,何患它过激主义思潮的兇勐侵入呢?” 章宗祥笑道:“照老哥这话的意思是,学校里的功课,应该再增添上抽大烟和读八股这两门课了?这恐怕是时代潮流所不允许的吧!” 陆宗舆也笑笑,说道:“要说时代潮流所不允许,你老弟的那种逮捕新思想学界领袖、组建国粹团,破坏各社团救国救民活动,恐怕也不是时代潮流所能允许的吧?老弟你也清楚,那些新思想学界领袖,什么李大钊呀,陈独秀呀,等等,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尤其是那个叫胡适的北大教授,还都与英美派人物有密切关系。连徐大总统都尽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我们能冒冒失失地去碰他们吗?” “这老哥你就有所不知了。”章宗祥很自以为是地摇摇头,说,“你不可把事情看得过于呆板!咱们在这里说的办法,当然不能是竹筒里倒豆子,一下子都拿出来,我们只能看机行事。现在你先回北京去在徐大总统耳边再‘吹吹风’,同意让我们去京里应付时局。等我们都到了北京后,再提建议,说时局严重,为了维持秩序,必须暂时採取一些紧急措施,我想他徐大总统也不会不同意。至于什么样的紧急措施,根据情况再看,”章宗祥说着,两眼又闪射出了刚才的那种奸险的凶光,“到时候,如果真的需要来狠的、硬的,那就得来狠的、硬的,一点不能心慈手软!要知道,老哥,咱们现在都已经在虎背上,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就干到底!” 第185页 “也就是的。”陆宗舆贊同地点点头。 第二天,天麻麻亮时,陆宗舆就坐早车回到了北京,回到家,稍许歇息了片刻,就去了总统府,向徐世昌“吹风”,也向其他的一些有关人士“吹了吹风”,一切都搞得差不多了,陆宗舆往天津打电报给章宗祥,章宗祥接电后,立即乘快车进京。 一切都安排停当。章宗祥这边一下车,就被交通总长曹汝霖的秘书悄悄地接到了曹公馆。章宗祥走进客厅一看,里面在座的就只有曹汝霖和陆宗舆,两人起身相迎,请章宗祥坐了下来。 三人照例相互都寒暄了一下,完后,章宗祥就把自己在国外的所见所闻以及和东洋人的来往情况,还有自己的一些想法,都尽情地说了一说。 人们常说:沆瀣一气,臭味相投,此话一点不假。章宗祥对时局、对中日关系的看法、意见和办法,包括给巴黎和会上的中国代表发电下硬行的签字令,以及在国内实行戒严、禁止民众结社集会、组织“国粹团”、破坏各社团的救国救民活动、以至必要时逮捕学界领袖等,曹汝霖都非常贊同,拍手称快,连连说道: “妙哉!妙哉!宗祥真乃于房重生!真乃子房重生呀!咱们三人,若比汉兴三杰,宗舆不愧萧何,宗祥不愧子房,我呢,可惜是比不上那韩信。” 章宗祥、陆宗舆不约而同地一起笑着说道:“哪里,哪里?汝霖较之韩信,也逊色不了多少。” 三人齐声哈哈大笑起来。 完后,三人商议,先草拟给巴黎的电令,措辞要强硬一些,语气要决然一些,然后三个商量怎么样制定戒严令、禁止结社集会令和逮捕令等,以及怎么让徐大总统签署批准。 一张由袁世凯尔后是段祺瑞沿袭下来的黑色的网,此时由这自以为可以以汉兴三杰相比的三个人继续编织着,又慢慢地朝着整个神州大陆张撒开去…… 第二十九章 蔡元培情激地讲着,我们的国家与民族已经到了危亡时刻。直接行动,直接解决。火山爆发了。五月四日举行北京学界大规模的声讨卖国贼的示威游行。中国人连自己的土地都不让通行。义愤的学子们怒潮般地涌向赵家楼卖国贼的黑巢…… 一 “……同学们,我们是所谓的战胜国之一,但其实连个战败国的地位都没有。青岛和整个山东是我们的国土,是我们神州大地血肉相连的一部分,被德国强行夺了去,现在又被强行划归到了东洋日本国名下。东西洋帝国列强们就这样勾结在一起,把我们踩在脚下,随心所欲地宰割我们。事实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我们:巴黎和会并不是什么和会,这完完全全就是一个蓄谋瓜分中国的黑会!是一个彻底要使中国亡国、使中华民族灭种的黑会!……” 蔡元培校长愤激地讲着。 这是五月二日下午。北京大学西斋饭厅里,数百名学生班长和代表们都静静地听着。蔡元培的讲话声,一阵阵激盪起巨大的迴响。 “……外国洋人列强们这样欺负我们,而我们的北洋政府,我们国人中的一些民族败类、叛贼逆子,竟也与外人勾结在一起。章曹陆三贼竟通过徐世昌总统和钱能训总理,电令和会上的中国代表在瓜分中国的条约上签字,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蔡校长讲着,两眼发红,声音在颤抖,他的心在哭,在流血,在燃烧;听他讲话的学生班长和各学校的学生代表们,一个个也都是两眼发红,他们的心也在哭,在流血,在燃烧。 许德珩、易克嶷、傅斯年等几位学生会的正副主席和干事显得尤为激愤,他们两眼都闪灼着悲愤的泪光,满面涌现着愤怒的血色。 “……现在,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已经到了危亡时刻,我们再不能关在这校园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我们要奋起救国!奋起救我们的民族!我们要动员起我们所有的同学,动员起我们的民众,奋起拯救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同学们,让我们像李大钊主任和陈独秀学长两位教授所疾唿的那样,挺身而出!” 学生班长和各学校学生代表响应蔡校长的号召,愤怒地吶喊着。 许德珩、易克嶷、傅斯年等他们几个很快地碰了一下头,许德珩大声宣布道: “请各位回去通知一下:明天,星期六,也就是五月三日,晚七时,在北河沿北大法科大礼堂,召开全体学生大会。除请咱们北大同学全体按时到会外,还请今天在座的各兄弟学校的学生代表也按时到会!同学们,蔡校长刚才说得很对,现在我们已经到了需要直接行动、直接解决的时刻了!” 是啊,现在已经到了需要直接行动、直接解决的时刻了!体内流淌着中华民族刚强热血的爱国的学子们,每人心里都燃烧着一团火。 直接行动,直接解决,这是爱国学子们也是所有的爱国民众共同的心声。北大在决定“五·七”国耻日示威大游行之前,李大钊主任和陈独秀学长就已经在爱国学生中间进行了关于这方面的疾唿。李大钊在五月一日发表的《五一节may nay杂感》短文中指出:“五一节是世界工人的唯一武器‘直接行动’(direct action)告成功的日子。”陈独秀也多次在同学们中间慷慨激昂地指出:“巴黎的和会,各国都重在本国的权利,什么公理,什么永久和平,什么威尔逊总统十四条宣言,都成了一文不值的空话”,“我看巴黎和会和那个在上海召开的什么南北和会,其实就是两个分赃会议,与世界永久和平、人类真正幸福,隔得不止十万八千里,非全世界的人民都站起来直接解决不可。若是靠着分赃会议里那几个所谓的政治家外交家,在那里关门弄鬼,定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第186页 直接行动!直接解决! ——共同的心声,一致的要求。 五月三日,不平静的不眠之夜,北大校园里,充满着一片群情激愤的沸腾。同学们成群结队地向北河沿法科礼堂涌去。一颗颗对国家和民族的赤诚的心在燃烧着。学子们在边走边怒火满腔地议论着,痛骂着狼子野心的东洋倭贼,痛骂着那些与东洋倭贼狼狈为奸的美英法意等西洋列强,有的人深深痛悔自己上了美国总统威尔逊的当;激愤之中,学子们也更怒不可遏地痛骂卖国求荣的北洋政府,痛骂背祖叛宗的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三贼。 北河沿法科礼堂里挤满了人,一个个都是义愤填膺;四周围墙壁上贴满了“坚决要求废除二十一条!”“打倒东洋倭贼!”“打倒洋人列强!”“打倒曹章陆三贼!”“外抗强权、内惩国贼!”和“直接行动,直接解决!”的标语口号。 许德珩、邓仲澥、高尚德、孔文义、傅斯年、赵瑞芝、漆小玉、林丽萍,还有罗家伦、邹文锦等,他们都早早地先到了,站在人群的前面。 大会由北大法科四年级学生廖书仓为临时主席。廖书仓宣布了这次全体学生大会召开的目的和意图后,就请《京报》的主笔、北京大学“新闻研究会”负责人邵飘萍先生报告了青岛问题、山东问题以及巴黎和会上中国外交失败的经过和原因。 三十五岁的邵飘萍先生,浙江金华人,名振青。早年毕业于浙江高等学堂,乃一忧国忧民之热血青年。曾与人在杭州合办《汉民日报》,专事支持中山先生的革命主张,揭露袁世凯的专制独裁和倒行逆施,不久,报被查封,邵飘萍逃亡日本,在日本创办东京通讯社,以揭露东洋日本国妄图使我中华亡国灭种的狼子野心,竭力唤醒国人的警觉心为宗旨。后回国,任《申报》驻北京特派记者。于去年创办了《京报》,专事揭露段字号安福系北洋政府的媚外卖国行径,并与《新青年》、《每周评论》等协同作战,推动新文化运动的强勐发展。近一个时期,他致力于青岛问题、山东问题和巴黎和会的情况动态的研究,有着很深刻的见解。 邵飘萍沉痛地讲述着;讲述着,讲述着,到最后,抑制不住满腔的悲愤地疾唿道: “……同学们,同胞们,更令人痛心的是,章宗祥,这个因卖国有功的亲日派头子升任为外交总长后,更为得意忘形,他伙同曹汝霖、陆宗舆等这一伙他的卖国贼兄弟,已说服咱们的大总统徐世昌;电令我们巴黎和会上的代表在出卖青岛和山东的所谓和约上签字,还准备发布戒严令、禁止令、逮捕令,动用武力来镇压国人们抗议他们卖国求荣的爱国行动……” 火山爆发了!整个礼堂里,愤怒的炽热的岩浆在涌动,在滚腾。一张张燃烧着的脸和一双双燃烧着的泪眼,汇聚成了火山爆发那一阵强似一阵的闪光和灼烫的火焰,迸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声: “打倒洋人列强!” “打倒卖国政府!” “打倒章、曹、陆三贼!” “外抗强权,内除国贼!” “坚决不许代表在卖国和约上签字!” 人们怒吼着。在怒吼声中,只见法科一位来自山东的同学“刺啦”一声撕下自己身上的一块衣襟,两眼含泪迸火,咬破中指,以殷红鲜亮的热血在衣襟片上大大写道:“还我山东!还我青岛!”写完,把衣襟书写高高扬起。人们的情绪更加激愤亢烈起来,怒吼声越发威壮强勐: “还我山东!还我青岛!” “不许在卖国和约上签字!” “立即进行示威游行!” “直接行动!直接解决!” 大嗓门的张国焘纵身跳上主席台,把手臂用力地一挥,大声说道: “对,直接行动!我提议立即採取直接的行动!立即组织示威游行!同学们,我们要外抗强权,内惩国贼,必须要拿出实际行动来!” 邓仲澥也跃上主席台大声说道:“我也贊成立即採取直接行动!现在已经到了直接行动的时候!” “是的,现在已经到了直接行动的时候了!”高尚德也纵身跃上主席台,声泪俱下地大声说道,”我提议立即动员和组织北京各大专院校的爱国师生,向欺侮瓜分我中华神州的洋人列强们,向卖国求荣的北洋政府,进行示威游行。” 高尚德话音未落,就获得了全场的掌声和贊同声。 在全场的掌声和贊同声中,傅斯年也跳上主席台,大声地激动地说: “我们还应该通电全国,举国上下一致行动!” 全场又迴响起了掌声和贊同声: “对,通电全国,举国上下一致行动!” “全国一致,外抗强权,内惩国贼!” “举国一致向洋人列强和卖国政府抗议、示威!” 许德珩也跃上主席台:“我提议:把我们原定的五月七日国耻纪念日的示威游行,改为明天五月四日举行。我们先在天安门广场举行声讨洋人列强、声讨卖国政府和卖国贼,然后举行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 许德珩的提议也立刻得到全场的贊同: 第187页 “同意!” “同意!” 在贊同的掌声中,张国焘又慷慨激昂地大声说: “同学们,我提议:明天示威游行的路线,一定要经过东交民巷。我们要让那些洋大人们睁大眼睛看一看,我们中国人是有力量的!中国是亡不了的!” 像是确实要显示自己的力量似的,轰雷般的掌声震天撼地,震撼得整个礼堂都有些微微抖动。 掌声中,工学团代表匡互生提议使用激烈的手段,来警戒章曹陆这几个亲日的卖国贼,应该把这几个民族败类狠狠痛打一顿,游行示威应该组织敢死队,冲锋在前,必要时,可以以血相拼。 对工学团的提议,大家的意见还不太一致,但统一地做出了以下几条决定: (一)联合各界一致力争。 (二)通电巴黎和会代表,坚持不在和约上签字; (三)定于五月四日各大专院校学生齐集天安门广场,举行示威大游行; (四)五月七日国耻纪念日通电全国再次举行群众性的示威游行。 会议还决定:五月四日(明天)示威大游行总指挥由傅斯年担任;许德珩、罗家伦、孔文义负责起草大会声明、宣言和各类传单。 会议决定形成,由许德珩起草好,大会临时主席廖书仓又读了一遍,然后宣布会议结束,让大家都回去准备明天的示威大游行。 同学们部涌出法科礼堂,一个个整个身心都还沉浸在激愤的亢烈之中。 热气腾腾的血潮也在赵瑞芝体内涌腾着,悲痛与愤怒烧灼着她的心,激昂和亢奋也冲动着她的心。卖国的北洋政府,袁世凯、段祺瑞、徐世昌以及章曹陆这三个亲日派卖国贼,他们主张国粹,是孔家店的卫道士,是封建专制主义、“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旧道德、旧伦理的维护者,现在,为了他们自己的荣华富贵,他们又要出卖自己的国家和民族,天哪,一旦亡国灭种了,那她们女子不是更沉落进那无底的苦难深渊中去了吗?那就再永远也不会有出头之日了!李大钊主任在给他们宣讲马克思主义时说:马克思主义认为,女子的真正解放,取决于本民族的彻底解放;如果本民族尚还被别人踩在脚底下,那女子绝然也不会从沉重而冰寒的枷锁中解脱出来!民族的彻底解放,要靠斗争去争取。事实正是这样。苏俄十月劳工赤色革命的胜利,已经雄辩地证明了这一点。宋一茗来信讲述的法兰西国巴黎公社的女战士,以及她在李大钊主任那里听到的和在书报上看到的苏俄十月劳工赤色革命中的女赤卫军、女布尔塞维克,她们都是在为自己民族的彻底解放和自身的彻底解放而浴血奋战。明天,她也要投身到直接行动的斗争中去。啊,斗争!作一次最后的斗争”!她勐然想起昨天收到的辣妹子从巴黎的来信中,说她最近正学唱着一首叫什么《国际歌》的歌,宋一茗还在信中给她抄了几句词: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作一次最后的斗争…… 歌词中就是这样说的:“作一次最后的斗争”。啊,作一次最后的斗争,多么激昂!多么悲壮!明天,她就要和同学们一起去作一次直接行动的最后的斗争,想到这里,她浑身感到一阵激昂的灼热。 同学们都成群结队地从她身边快步子走过,都一边激动地谈论着明天示威大游行的事,一边急急忙忙去准备游行时用的标语、口号和旗子。 “瑞芝姐,快走!咱们也去准备标语、口号和旗子。”林丽萍过来招唿道。 “好,快走!”赵瑞芝和林丽萍边快步走去,边问道:“小玉呢?” “跟国焘同学、斯年同学一起去找制作标语、口号、旗子的竹竿和树条子去了。” “噢,那我们快回去准备纸和布条子。” 林丽萍说:“现在上哪儿去找现成的纸和布条子?听好多男同学说,他们都准备去把自己的衬衫和床单撕开制作标语、口号和旗子。” 赵瑞芝一听,高兴地说:“对呀!好办法!咱们回去也这样干吧,怎么样?” 林丽萍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 “走,快走!” 走了几步,不知怎么,赵瑞芝突然又想起宋维新和陶美玲,问林丽萍道: “最近,你看见过美玲吗?” 林丽萍摇摇头:“没有。不过听别人说,她和那个宋维新这些天老往美国大使馆跑,经常参加那里的一些鸡尾酒会、舞会什么的,和美国洋人打得火热,是不是想出国到美国去?” 赵瑞芝的秀眉一蹙,心莫名地微微扯动了一下,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但很快,义平静了下来,和林丽萍快步子向寝室走去。 不平静的不眠之夜,北大整个校园里都充溢着一种神州儿女将以血保国的激奋而壮烈的气氛。所有寝室、教室里都灯火通明。热血涌腾的学子们,用对国家和民族的一颗颗赤子之心,在进行奔赴战场的准备工作。许多同学都把自己崭新的衬衫和洁白的床单撕成条幅,书写上标语、口号;有的同学激愤亢烈不已,咬破手指,以血代墨,在条幅上书写着标语、口号…… 第188页 炽烈的岩浆在涌腾着…… 更大的火山爆发将从这里引发—— 二 五月四日,骄阳似火。 中午一过,北京大学就沸腾了起来。 穿长衫的、穿黑制服的、穿白色单衫、玄色长裙的男女同学,从各个教室、各个寝室涌了出来,手里都高举着用纸和用衬衫和被单撕成条条制作的、上面醒目地书写着标语口号的各种各样的小旗子,潮水般向沙滩图书馆红楼前的操场上涌去。一些用手指血写成的标语、口号,白布红字,在骄阳烈日的映照下,格外地显得鲜红、醒目、壮烈。 许德珩、易克嶷、廖书仓在协助总指挥傅斯年集合和队伍。 赵瑞芝、林丽萍、漆小玉今天都上身是长仅到腰际的月白色软缎单衫、下身是玄色长裙,显得格外的清爽、亮丽而又洋溢着青春的朝气。尤其是赵瑞芝,把齐耳短髮又梳理了一下,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灼灼闪亮,更显得格外英姿勃勃。 队伍都已经组织就绪,准备出发了。 一幅醒目地写着“北京大学”四个大字的巨型横标式校旗,由两位长得比较壮实的男同学用力撑展开,高高擎起,威风凛凛地在前面开路。 林丽萍有点担忧地问赵瑞芝:“瑞芝姐,蔡校长不会又出来阻拦我们吧?刚才我在图书馆红楼那边看见他了。” “不会的!”赵瑞芝很肯定地摇摇头。 “可他上一次不是阻拦过你们吗?” “上一次我们是向总统府去请愿,当然也是和东洋日本国妄图吞噬我中华神州有关系,我们主要是要求取消那个《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那时候,东洋日本国还没有张狂。这一次不同了,这一次东洋人是要动真格的了,要真正吞噬我们了,我们也要以硬对硬,坚决不许在巴黎和约上签字,坚决要求严惩卖国贼章、曹、陆三人,所以,蔡校长不会来阻拦我们的!” 正说着,周围同学突然骚动起来,都乱嚷嚷地朝前涌去。赵瑞芝问旁边的孔文义和罗家伦: “怎么啦?又出什么事了?” 孔文义忿忿回答说:“教育部来人了,还带来几个警察,说是不准去参加示威游行。” 来的听说是个什么教育部次长,在京师警察总监吴炳湘派来的几个警察的护卫下,挥舞着双手,挡在横幅校旗的前面,像公鸡打鸣似地尖细着嗓子喊着说: “统统回教室去!统统回教室去!” 邓仲澥和几位同学挺胸上前:“你是什么人?” “本人教育部次长,奉大总统之命,让同学们统统都回教室去!” “为什么要让我们都回教室去?” “学生当以学为本……” 尖细嗓子还没说完,邓仲澥就厉声问道: “马上就要亡国灭种了,哪里还有什么本?” 尖细嗓子一下语塞了。举校旗的两位同学相互使了个眼色,然后一起用劲把校旗噼空“哗——”地一舞,激腾起一股强劲的气浪,打得那个教育部次长和护卫在他两旁的那几个警察踉跄后退几步,险些乎都一下子仰面跌倒。 正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你们快看,李先生他们也都来了!” 同学们望去,只见李大钊、陈独秀、钱玄同、刘半农几位教授,也都手举着写有标语口号的旗子,正从图书馆红楼出来,朝操场这边走来。 同学们都欢跳了起来;热烈的欢唿声、掌声,如山唿海啸,如轰雷滚动,震裂长空。 法科一个男同学跑来:“斯年同学,你们怎么还没出发?其他好多学校都已经到天安门广场了!” “噢?”傅斯年把手臂强劲地一挥:“出发!” 横幅校旗开路,浩浩荡荡的队伍,像奔腾的潮水般,从被惊吓得目瞪口呆的那个教育部次长和那几个警察面前,滔滔涌过,涌出了校门,涌上了大街,向天安门广场涌去。 “斯年同学,得快一点!我们学校是打头的,人家都在等我们。”那位法科男同学催促道。 “都怨那个狗屁教育部次长!”博斯年忿忿说道,完后把手一挥:“快一点!再快一点!跑步前进!” 队伍开始小跑了起来。 邓仲澥向队伍后面的李大钊喊道:“李主任,你们后面慢一点走,我们先去!” 浩浩荡荡的队伍,像奔腾的急流般地向前涌去,涌过北池子,到了天安门广场。 天安门广场上已是人山人海,各种各样的旗子、横幅如林密集,这空蔽日,随风雨飘展,猎猎作响。旗子、横幅上分别都醒目地写着:“取消二十条”,“还我山东,还我青岛”,“誓死力争”,“保我主权”,“勿作五分钟爱国心,争回山东青岛方罢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头可断,血可流,山东青岛决不丢”,“亡国灭种已临近,亿万国人誓抗争”,“把国贼应交国民审判”,“严诛卖国贼章宗祥,曹汝霖”,等等。有的标语是用英文或者法文写的;也有的旗子上还画着漫画。最引人注目的是,金水桥南竖起了一面巨型长方形白布幛,上面书写着一副輓联: 第189页 卖国求荣,早知曹瞒1遗种碑无字; 1曹瞒(阿瞒):即曹操。在当时流行的《三国演义》及所演的京剧中,均认为曹操是个大奸臣。这里用来讥讽曹汝霖。 倾心媚外,不期章。不期章悖1余孽死有头。 1章悖:原为北宋年间王安石派系之人,后来司马光视为祸国殃民之“大奸”。《辞源》(商务印书馆一九二七年版)辞条云:“章悖,宋浦城人,字子厚。举进土。哲宗初,知枢密院,旋罢、高太后崩,悖为尚书僕射兼门下侍郎,引其党蔡京、蔡卞等,尽復熙丰之政,力排元祐党人,人民交怨。徽宗初,累眨睦州。”这里用来讥讽章宗祥。 边款是:“卖国贼曹汝霖、章宗祥遗臭千古。北京学界同挽。” 除此而外,还有几面显然也是用手指血将“还我青岛”、“还我山东”、“还我国家主权”等标语口号写在撕开的衣襟片上,而制作的旗子,在那里壮烈地哗哗飘扬着,也极引人注目。 来得最早的是高师和汇文大学的队伍。后面,中国大学、朝阳大学、高等工业专科学校、警官学校、医学专科学校、农业专科学校、铁路管理学校、法政专科学校、税务学校、民国大学等,都陆续来到。每当一个学校的队伍来到,先来的就以热烈的掌声欢迎,而后来者就使劲挥舞着手中的校旗、标语口号旗子和横幅,对先到者表示感谢和敬意。 北京大学是这次示威游行的发起者,是打头的,因那个狗屁教育部次长和那几个狗屁警察的阻拦耽搁了一会儿,来晚了,但北大的队伍一到天安门广场时,广场上一下都翻江倒海般地欢腾起来了。 天安门广场汇聚起了愤怒的海洋,连长安街上也都人山人海地涌满了市民群众。 各学校队伍都来得差不多了,大会临时主席廖书仓登上放在华表前作为讲演台的方桌上,挥动了一下手臂,让大家安静下来,便宣布声讨示威大会正式开始。 首先,由许德珩上台宣读他和孔文义代表北京学界用文言文起草的《宣言书》: 呜唿国民!我最亲最爱最敬佩最有血性之同胞!我等含冤受辱,忍痛被垢于日本人之密约危条,以及朝夕企祷之山东问题,青岛归还问题,今日已由五国共管,降而为中日直接交涉之提议矣。噩耗传来,天黯无色。夫和议正开,我等之所希冀所庆祝者岂不日世界上有正义、有人道、有公理。归还青岛,取消中日密约及军事协定,以及其他不平等之条约,公理也,即正义也。背公理而逞强权,将我之土地由五国公管,侪我于战败国如德奥之列,非公理,非正义也。今又显然背弃,山东问题,由我与日本直接交涉。夫日本,虎狼也,既能以一纸空文,窃掠我二十一条之美利,则我与之交涉,简言之,是断送耳,是亡青岛耳,是亡山东耳。夫山东北扼燕晋,南拱鄂宁,当京汉、津浦两路之沖,实南北之咽喉关键。山东亡,是中国亡矣!我同胞处其大地,有此山河,岂能目睹此强暴之欺凌找、压迫我、奴隶我、牛马我,而不作万死一生之唿救乎?法之于亚鲁撤、劳连两州也,曰:“不得之,毋宁死”。义之于亚得亚海峡之小地也,曰:“不得之,毋宁死”。朝鲜之谋独立也,曰:“不独立,毋宁死”。夫至于国家存亡,土地割裂,问题吃紧之时,而其民犹不能下一大决心,作最后之愤救者,则是二十世纪之跨种,无可语于人类者矣。我同胞有不忍于奴隶牛马之痛苦,亟欲奔救之者乎,则开国民大会,露天演说,通电坚持,为今日之要者。至于有甘心卖国、肆意通姦者,则最后之对付,手枪炸弹是赖矣。危机一发,幸共图之。 《宣言书》读完后,罗家伦上台宣读他和孔文义及几位同学代表北京学界用白话文起草的《宣言书》: 现在日本在万国和会要求吞併青岛,并管理山东的一切权利,就要成功了!他们的外交大胜利了!我们的外交大失败了!山东大势一去,就是破坏中国的领土!中国的须土破坏,中国就亡了!所以我们学界今天排队出行到各公使馆去要求各国出来维持公道。务望全国工商各界,一律起来设法开国民大会,外争主权,内除国贼,中国存亡,就在此一举了!今与全国同胞立两个信条: 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断送! 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而不可以低头! 国亡了!同胞们起来呀! 两份《宣言书》,字字句句浸血泣泪,句句字字义愤填膺;甚至那每一道笔划,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是一团用血泪和义愤点燃的熊熊燃烧的火,都是一个从百年耻辱和倍受欺凌的悲愤中迸发而出的奋起反抗的战斗的号角,都是从昏沌沉睡中勐醒过来的雄狮的怒吼声。 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断送! 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而不可以低头! 不,中国的土地一尺一寸连征服都不可能! 这就是中华民族的血性! 这就是中华民族刚烈的精神! 这就是中华民族神州的精魂所在! 两份《宣言书》宣读完后,各学校的代表一个接一个争先恐后地跳上台发言,激愤而克烈地声讨洋人列强们对我中华的欺辱,声讨媚外求荣的政府和背祖叛宗的卖国贼。 第190页 各校简短的发言完后,就开始游行示威。 游行总指挥傅斯年正准备宣布游行开始时,有同学来报信说那个狗屁教育部次长又来了。 原来那个教育部次长没有能阻拦北大学生队伍,大总统徐世昌并不死心,责令教育部又派那位次长再一次来到天安门广场阻拦,甚至步军统领李长泰、警察总监吴炳湘也奉命率领大批武装军警,杀气腾腾地先后来到了天安门广场。 那个教育部次长见这次步军统领和警察总监亲自来护卫,而且还有大批荷枪实弹的军警来压阵,便来劲了,忘掉了一小时前自己在北大操场上的狼狈相,凶神恶煞地尖细着嗓子喝问道: “你们不好好在学校里上课作学问,钻研学业,都涌到这里来胡闹什么?” 傅斯年毫不示弱地反问道:“何为胡闹?!亡国灭种在即,安能静下心来上课作学问、钻研学业?!” “那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许德珩上前一步,将传单一纸也就是罗家伦、孔文义等人起草的白话文《宣言书》,递交给那位教育部次长,诚挚而义愤不已地说道: “区区苦衷,尽在于此一纸中,先生一览便知,无须我等再一一赘述” 教育部次长接过《宣言书》,扫阅了一下,说道: “事先未通知各公使馆,尔等不可在使馆界内通行!在下劝诸君暂先归校,举出代表向政府申述。由政府派员前去进行外交商议。” 邓仲澥上前,冷笑一声,激愤不已地问道: “仍派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这三大卖国贼去进行所谓的外交商议吗?再商议下去,恐怕就不只是青岛和山东了,恐怕连整个华北、华南、华东、华西以至整个神州中华都要卖给东洋人了。” “放肆!”教育部次长色厉内在地喝道。 邓仲澥冷笑着:“难道不是这样吗?” 教育部次长尖细着嗓子强硬地说:“不管怎么样,你们不可在使馆界通行!” 张国焘大嗓门吼问道:“为什么不能在使馆界通行?我们就是要让那些洋人们看一看:中国人是有力量的!中国是亡不了的!” 高尚德也大声问道:“不让我们在使馆界通行,那使馆界是在他们洋人国家里吗?我们中国人在自己国家的士地上走一走,也要受限制吗?请问次长大人:你是中国政府的教育部次长,还是洋人国政府的教育部次长?” 教育部次长又一次被问住,语塞而面红耳赤,吭哧了一阵,恼羞成怒地吼叫道: “不管怎么说,就是不许在使馆界通行!这是政府的命令!是徐大总统的命令!” 张国焘大嗓门反问道:“是什么样的政府的命令?是我们中国政府,还是洋人国政府?是哪个徐大总统的命令?是我们中国政府的徐大总统,还是洋人国政府的徐大总统?” “你,你……你叫什么名字?”教育部次长气急败坏,浑身发抖,手指着张国焘,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威胁地喝问道。 “本人张国焘,中国北京大学的一名学生。”张国焘毫无一丝胆怯地大嗓门回答道。 “你,你……” 步军统领李长泰见状,横眉凶目地恫吓道:“你们都放明白点!我是奉大总统的命令来的!学生队伍必须解散!必须都回学校去!否则,没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许德珩问道:“爱国何罪有之?” “爱国无罪!卖国有罪!” “打倒卖国贼!” 同学们都愤然唿喊起了口号。 旁边的警察总监吴炳湘见来硬的不行,便以一副很关切的样子,看了看焰焰烈日,对同学们劝说道: “同学们,太阳这么毒,你们都是国家的栋樑之材,不要把你们都晒坏了,你们都先回去……” 不等这位好心的警察总监把话说完,许德珩就把总监大人的话打断了,说: “谢谢总监大人对我们如此爱怜!国家将亡,民族将灭,我等命归何处,尚不得知,何足以痛惜这微微身躯?!” “何足以痛惜这微微身躯?!”赵瑞芝不由得一阵亢奋,浑身热血奔涌起来,情不自禁哼唱起了《以血拼搏之歌》: 神州中华, 怎能切割?!! 华夏大邦, 何能亡灭?! 这一唱,全场四五千人立时都跟着激昂亢越地大声合唱了起来: 同仇敌忾, 以血拼搏! 捍我中华, 卫我山河! 热血在奔腾,泪雨在迸涌;激昂亢越的数千人大合唱,气势宏伟,旋律雄壮,像排空卷腾的海啸狂涛一般,以不可阻挡的巨大的冲击力,震撼得整个天安门广场以至整个神州大地都在勐烈激盪。 神州中华, 怎能切割?! 华夏大邦, 何能亡灭?! 同仇敌忾, 以血拼搏; 捍我中华, 卫我山河! 同学们齐声唱着;站在最前面的许德珩、邓仲澥、张国焘、罗家伦、高尚德、赵瑞芝、林丽萍、漆小玉、孔文义边激昂地高唱着,便自然而然地排成了一排,并相互紧紧地挽起了手臂,形成了一堵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后面的同学也都边激昂地唱着,边照样子排了起来,组建起无数道铜墙铁壁。 第191页 在震天撼地的歌声中,游行总指挥傅斯年把手强劲有力地一挥: “游行开始!前进——” 北京大学的巨型横幅校旗,紧跟着还有那副从金水桥南边取下的“卖国贼曹汝霖、章宗祥遗臭千古”的輓联,一起在前面开路,后面就是高唱着《以血拼搏之歌》、挽臂并肩行进的许德珩、张国焘、赵瑞芝、孔文义他们,和一排排也是高唱着歌、挽臂并肩行进的北大的其他学生,再后面就是其他各学校的巨型横幅校旗,和一排排也是高唱着《以血拼搏之歌》、挽臂并肩行进的其他各学校的学生。 同学们迈着坚实有力的步伐,唱着歌,一步步昂首挺胸地向前行进着。 面对着那个教育部次长、那个步军统领和那个警察总监、以及上百名荷枪实弹的军警和闪着凛凛寒光的刺刀群,同学们毫无一丝一毫惧色,挺胸向前;而且,许德珩他们每前进一步,那些人反而心虚胆怯地后退一步;许德珩他们又前进一步。那些人又后退一步;最后,在学生队伍坚实而雄劲有力的步伐和威武雄壮的《以血拼搏之歌》的歌声中,那个教育部次长和那个步军统领、警察总监带着他们的军警,惶然不知所措地闪开了。游行队伍踏着《以血拼搏之歌》的激昂旋律,浩浩荡荡地开出了天安门广场。 游行队伍一边行进,一边散发着各种传单,由中华门浩浩荡荡地直奔东交民巷使馆区。 三 东交民巷位于天安门广场东南角方向,是一条很宽敞的巷子,原名叫东江米巷。第二次鸦片战争后,各洋人国驻我中华使节相继来到北京,在此附近设立起公使馆。义和团运动被镇压之后,清王朝政府与各洋人国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也就是所谓的《议和大纲》,规定了这一片地方为中国人不得随意通行的使馆区。所谓《议和大纲》规定:“各国应分自主,当驻兵队护卫使馆,并各将使馆所在境界自行防守,中国人民概不准在界内居住。”自此后,这里成了洋人列强们在中国的“国中之国”,成了洋人列强们瓜分神州大地的黑参谋总部。各洋人列强国为了自身的利益,共同组建成了公使团,组建起了所谓的防卫组织——武装巡捕局。真可谓滑天下之大稽也!在人家国土上借住,还组建起防卫人家国民的武装。这不仅勾画出了这些洋人列强国的蛮横霸道的强盗嘴脸,同时也暴露出了这伙野狼群妄图瓜分吞噬中华、而又怕被血性的中国人民提早察觉的心怀鬼胎之处。更有甚者,还在巷口高高竖起了一块“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真是欺负人欺负到了极点! 这天下午,示威集会在天安门广场一开始,北洋政府就马上把消息悄悄通报给各国洋人了。巷口内的东西大街上,布满了全副武装的洋人军警、巡捕;而巷口外,那位警察总监吴炳湘又奉命带着大批荷枪实弹的军警,来此严加把守。 当游行队伍行至东交民巷西口时,就被吴炳湘和荷枪实弹的军警阻拦在铁栅栏之外。 后面,洋人军警持枪握刀,杀气腾腾;前面,吴炳湘陪着笑脸,向同学们点头哈腰,打拱作揖,再三地哀求同学们不要从东交民巷使馆界区通过: “同学们,这是洋人的地盘……” 邓仲澥厉言驳斥:“什么洋人的地盘?!这是我大中华的地方!” 吴炳湘急忙改口:“对!对!我们大中华的地方。可是现在,各国洋人都住在这里……” 队伍里有同学大声喊问道:“洋人住在这里怎么啦?中国人在中国自己的土地上走走,不行吗?” 吴炳湘连连点头:“行!行!只是怕洋人们误会。最好不要引起国际上的纠纷。” 张国焘大嗓门儿喊道:“你们怕你们的洋大人、洋老爷,我们可不怕!” 吴炳湘掏出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许德珩严峻地问道:“那总监大人是什么意思?” 吴炳湘嗫嗫嚅嚅地说:“同学们是不是先派上几个代表去和洋人们交涉交涉……” 当时,从使馆区的地理位置来看,美利坚合众国使馆和美国兵营正在东交民巷的西口,距学生游行队伍被阻拦之处不远。 罗家伦望了望美国使馆和美国兵营,想了想,上前对博斯年说道: “总指挥,前面不远处是美利坚合众国公使馆,美国人不管怎么样还讲一点公理,威尔逊大总统的和平十四条多少还是有合乎情理之处,我们是不是派出代表先和美国人谈一谈?” 博斯年也思索了一下,点点头,说:“也好,那就你带上几个同学去交涉一下!” 罗家伦点点头:“好,我去。” 罗家伦和另外几个被推举出来的同学进了美国公使馆。 当时,美国公使出外,公使馆一洋人官员出来会见罗家伦四人学生代表; “今天星期日休息天,公使先生外出,不知何时回来,诸位先生可能难以见上。诸位先生有什么事情需要转告,本人定将效劳!” 罗家伦将一份陈词交给这位洋人官员,以无比期望之心,恳切地说道: “我等闻和平会议传来消息,关于吾中国与东洋日本国之国际之处置,有甚悼和平正义者,谨以最真挚最诚恳之意,陈辞于贵国公使:一九一五年五月七日:二十一条中日协约,乃东洋日本国乘欧洲大战之际,以武力胁迫我政府强制而成,袁氏为称帝求荣而胁肩谄笑而从之,但吾中国国民誓死不承认之。青岛山东一切德国利益,均乃德国以暴力而掠得,而吾人之所日思取还者,吾国以对德宣战故,断不承认日本或其他任何国继承之。如不直接交还于中国,则东亚和平和世界永久和平,均不能得确切之保证。贵国如保持民族之独立,与人类之公权,及世界和平之局而战,一九一七年一月十日协约国致贵国公使公碟,吾人对之表无上之钦爱与同情。吾国与贵国抱同一主义而战,故不得不望贵国之援助。吾人念贵我两国素敦睦谊,为此而恳请贵公使将此意转禀于贵国政府,并助说于英国、法国、义大利国等其他各国政府,于和平会议上予吾中国以同情之援助,今容我等学于游行队伍从此通过,向东洋日本国示威,也向世人表我等之心迹。” 第192页 那美国公使馆洋人官员对罗家伦所呈陈辞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对罗家伦的拳拳恳述也不很热衷,他冷冷说道: “对此,实表遗憾,我们无能为力,所有贵国与日本国之纠纷,是贵国与日本国早有立约,任何其他人都不好干预。贵国与日本国的二十一条,是贵国现任交通总长曹汝霖先生所签署,山东主权问题,是贵国现任外交总长章宗祥先生所欣然承诺。诸位倘若不信,可去贵国外交部查询核实。至于诸位想从使馆界区通过,我觉得我们双方还是遵守贵国原满清政府所签署的《议和大纲》上的规定为好……” 谁也没想到是这种结果。在外面炎炎烈日下暴晒近两个小时,静静地、满怀希望地等待着美国公使馆能出来说两句公道话,但没想到洋人列强却是如此同穿着一条裤子。 当罗家伦等同学沮丧而愤然地从美国公使馆出来,把情况向大家讲了后,群情奋起。 张国焘愤然喊道:“洋人列强,一丘之貉!” 高尚德也大声说:“对任何洋人列强再不能抱任何幻想了!威尔逊大总统的十四条,说来说去,还只是等于零!” 那个警察总监吴炳湘不知从哪儿又冒了出来,假惺惺地表示同情地说: “怎么样?诸位还是都请先回去吧!天气这么热,看诸位同学那个受罪劲儿,我吴某主要还是为诸位同学们着想。” 警察总监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又两眼隐隐闪射出几丝凶光,软中带硬地说: “请诸位同学还是听从我吴某的话为好!大总统可是已经给我吴某下了死命令,为了不引起国际上的纠纷,必要时让我吴某要採取强硬的措施。请诸位同学还是好自为之!” 就像是在证实这位警察总监的话似的,吴炳湘这边话音还没落地,那边军警们都把手中的洋枪端了起来,杀气腾腾地把黑洞洞的枪口和明晃晃的刺刀对准了学生队伍。 学生队伍里有一同学痛心疾道,失声大哭着,悲愤难抑地说道: “国犹未亡,自家土地都已不许我自家人通行,果至亡后,屈辱痛苦,又将何如?” 这一引发,悲愤的吶喊声纷纷四起: “中国完了!中华民族完了!” “与其国亡受辱,不如现在就死!” “卖国的政府啊,你还有一点民族的良心吗?” “万恶之源,应根于卖国贼之身!” “对,找卖国贼去!” “对,找卖国贼去!” 队伍哗啦啦一下都乱了起来,人们都纷纷掉转过头,摇旗吶喊着,从东交民巷西口往北,经富贵街。长安街、东单牌楼,再往北折,经石大人胡同、大羊宜宾胡同,怒潮般地汹涌澎湃地直朝卖国贼曹汝霖的家赵家楼捲去…… 总指挥傅斯年已经控制不住这扑天遮地的怒潮狂涛了。 四 这天中午,大总统徐世昌在总统府宴请从东洋日本国回国升任外交总长的章宗祥,曹汝霖和陆宗舆等人应邀出席作陪。 席间,教育部和军警部门都有人来报告说:以北京大学为打头的北京整个学界举行示威游行和要求惩办卖国贼。 正兴致勃勃、谈笑风生的徐大总统一下被扫了兴,放下手中的酒杯,很不以为然地皱皱眉头,气沖沖地说: “他娘的这些乳毛未枢的臭学生娃娃们胡闹些什么?!他们懂得个屁!让教育部派人去,让李长泰和吴炳湘带上些人也跟上去,把那些学生娃娃们统统解散!统统都赶回到各自的学校里去!使馆界,绝对不能让通过!不能让我们的洋人朋友们受到丝毫的惊扰!告诉李长泰和吴炳湘,必要时,来些硬的!” 徐大总统安排完后,兴致又回到了酒席宴上,他重又拿起了酒杯,笑着说道: “来,来,我们喝我们的!学生娃娃们跳腾上几下,没什么了不得的!小泥鳅翻不了什么大浪。来,来,我们喝我们的!不去理会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有李长泰、吴炳湘他们去,把洋枪那么一对,那些毛崽崽们管保一个个屁滚尿流,都乖乖地滚回到学校里去了。来,我们喝我们的!” 章宗祥、曹汝霖、陆宗舆,尤其是章宗祥和曹汝霖,起先听到学生示威游行和要求惩办卖国贼、而且还直接点了他们几个人的名字的情况时,心里很虚,很有点发毛,心嗵嗵嗵地像敲鼓似地乱跳着,酒杯在手里面都在籁籁乱抖,章宗祥甚至禁不住把酒杯里的酒都洒了一桌子,洒了一身。但后来,听徐世昌这么一说,想想也就是的,几个乳臭未干的毛崽崽学生娃娃有什么值得可怕的?!他们不就是在街上胡乱走一走,喊几声日号嘛,还能干个什么?!而且还有步军统领和警察总监带着全副武装的大批人马去了,那些学生娃娃就是有那么一点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劲儿,也定会被这刀呀枪呀的阵势吓得乖乖地滚回学校去。这样一想,几个人心里又都很坦然了,于是又都觥筹交错。五呀六呀地欢饮了起来。 酒席宴完后,大总统去休息了,章宗祥他们也酒足饭饱、红光满面地从总统府告辞出来。尤其是章宗祥官运亨通,显得很是春风得意,踌躇满志,不停地打着酒嗝,对陆宗舆说: “怎么样,宗舆老哥,咱们再到曹兄那儿去躺一躺,打几个泡去吧?” 第193页 “不了,不了!老哥我今天有点累,想早一点回去休息休息。”陆宗舆忙摇手表示谢绝。陆宗舆老傢伙毕竟还是年长了几岁,老奸巨滑,想得也要多一些,对曹、章说:“我看你们两位最好也先不要回去,先到我那里去坐一坐吧!” “怎么?老哥为我两人担心?”章宗祥笑着问。 陆宗舆多少仍还有点忧虑地说:“那些学生娃娃虽说都是些乳臭未干的毛崽崽子,但他们都受了过激主义新思潮的影响,又有那些新思想的学界领袖们的支持,还是很有着一些力量的。你们两位还是多多小心为好。” 曹汝霖笑着说:“宗舆老哥,你太有些多虑了,太有些杯弓蛇影了。” 章宗祥拍着陆宗舆的后背说:“宗舆老哥,你就放心吧!不会有什么事的!再说还有李长泰和吴炳湘两位赳赳武夫保驾呢,还何大批的军警压阵呢,按照大总统的话来说,那些小泥鳅们翻不了什么大浪来。你就放心吧!” “好,好!只要不出什么事儿就好。”陆家舆说着,和曹章两人分手告别,“明天早朝见!” 这帮傢伙,从骨子里就想着恢復封建皇朝,经常是,稍微一不注意,就露出那一种话来。 章宗祥和曹汝霖从大总统府回到了赵家楼胡同曹汝霖的家。 到家门口一看,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岗哨林立,至少有好几百名全副武装的警察在守卫着曹家公馆。 曹汝霖很满意地点着头:“行,不错!吴炳湘这武夫真够朋友!哪天清闲一点的时候,把吴炳湘和那个步军统领李长泰请到我这儿来热闹热闹,喝上几杯,再打打泡,如果再有兴趣的话,再召上几个歌女、舞女来乐和乐和!” 章宗祥笑着说:“那对曹兄你来说,还不就是小菜一碟。曹兄在财政总长的位子上,就捞了一大把,现在在交通总长和交通银行的位子上,更是躺在金钱堆里,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这一点,你曹兄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小弟。对吧?”。 曹汝霖边往客厅里走,边也笑着说:“行了吧!你宗祥老弟也绝不是一尊吃素的佛!” 两人说着,笑着,进了客厅。 客厅里有两个客人正在等候。一个是陆军部航空司司长丁士源,和曹章陆一样,也是和东洋人关系很亲的朋友;另一个是个东洋人,日本新闻社记者中江丑吉。两人都是从电话上受日本国驻华公使之託,来曹汝霖家看情况的,说是公使托嘱:中国学生情绪都非常激昂,已从东交民巷使馆界区直奔赵家楼曹公馆,让丁士源和中江丑吉火速在学生到达之前赶到曹公馆,通知曹章陆三人躲避一下,或者就让丁士源和中江丑吉带上三人,躲开学生队伍,从另一条路上来日本公使馆暂避一下。现在看来,曾公馆周围都由中国军警护卫得很严,不会有什么问题,几个人也都很安然。 僕人端上来了茶、各类点心和水果。 四人吃着,喝着,谈论着怎么让巴黎和会上的中国代表尽快在和约上签字的问题。 五 骄阳似火。而爱国学子们更是人人心里都熊熊燃烧着一团愤怒的烈火。 怒潮狂涛在汹涌澎湃地奔腾着,直朝着卖国贼的恶巢扑天盖地地奔涌而去。 游行队伍边行进,边撒传单,边宣传。学子们愤怒地讲述着巴黎和平会议上的情况,揭露着北洋政府和一小撮卖国贼们卖国求荣的卑劣行径,声讨着东洋日本国妄图灭我中华的狼子野心。悲愤之情,溢于言表;壮怀激烈之势,惊天地而泣鬼神。沿途许多市民都闻之而感动泣泪。一些西洋人也被中国学子们的爱国热情所激动,敬佩地挥手致意,脱帽喝彩。甚至一些巡警们也向学子们表示敬意。 游行队伍行进着;在爱国学生们的后面,陆陆续续地汇合进了大批爱国的工商界的人土和市民群众。 国人们的爱国心也都被激发起来了。 游行队伍很快到了赵家楼胡同。 在到达曾公馆的时候,全副武装的军警们,排成了几排,森严地护卫在大门紧闭的曹公馆前面,阻挡住了游行队伍。 许德珩上前说道:“我们要见曹汝霖。请让我们进去!” 一个青年军官摇摇头,阴冷地回答说:“不行!” 同学们又都愤怒地喊了起来: “为什么不行?” “我们要找卖国贼算帐,为什么不行?” 张国焘大嗓门儿喊着:“曹汝霖你出来!” 愤怒的喊叫声四起: “曹汝霖你出来!” “姓曹的,你出来见我们!” 学生们边愤怒地喊叫着,边把手中的标语口号旗子纷纷从围墙墙头上扔进了曹公馆的院子里。 “曹汝霖出来!” “卖国贼出来!” “打倒卖国贼!” “卖国贼罪该万死!死有余辜!” “姓曹的,出来认罪!” “卖国贼,听见没有?出来认罪!” “……” 吼喊声、口号声,声声震夭撼地,震耳欲聋。 正安然地坐在客厅里边聊着、边喝着茶、吃着点心和水果的曹汝霖、章宗祥、丁士源和中江丑吉四人,也慢慢有些不安然了,相互看看,开始有些慌乱。 第194页 曹汝霖心虚地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朝紧闭着的大门看了一眼,故作镇静地说: “不要紧!他们胡乱喊上一阵子,没人理会,他们也觉得没意思,就会走的。” 然而,并非像曹汝霖所说的那样。门外面的学生们越来越激昂,口号声、吼喊声,越来越震天动地。同学们边吼喊着,边还向军警们讲巴黎和会,讲二十一条,讲青岛、山东问题,讲曹章陆的累累罪行,讲东洋人的狼子野心。 “我们不愿意当亡国奴!你们知道亡国奴的滋味吗?连牛马猎狗都不如!”赵瑞芝声泪俱下地向军警们讲着,“你们也都有父母,都有兄弟姐妹,都有妻子儿女,你们愿意你们自己和你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妻子儿女都成为亡国奴吗?愿意都被东洋人踩在脚底下备受欺凌吗?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们说,我们来这里干什么?我们手无寸铁,在这炎炎烈日下,来这里干什么?我们只不过就是来声明一下我们不愿意当亡国奴,我们来要求卖国贼不要再卖国了,我们来要求不要在那个和约签字,我们来要求把我们的青岛、我们的整个山东,还给我们……” 那位年轻军官似乎也有所动情,原本阴沉的面色涌上了几丝痛楚的神情,他把头扭过去,望着旁边,对赵瑞芝轻声说了句: “我家就在山东,这中间有些弟兄们的家也都在山东,有的就在青岛……” 从军警们中间传来了轻轻的啼嘘声。 “请看!”孔文义高声喊了一声,把一面写有“民贼不容存,诛夷曹章陆!泣告我同胞,患莫留心腹!”两句标语的竖条形旗子,高高举了起来,让军警们看。 军警们都慢慢地放下了端在手中的枪,取下了上好的刺刀,退出了上在膛里的子弹,并慢慢地向两边后退去。 张国焘、易克嶷和一些同学,迅疾地向曹公馆那紧关闭着的大门涌去。 与此同时,那位曾提议採取激烈手段惩治曹章陆三贼的工学团的匡互生,和另外几个也是工学团的同学,已经跃身爬上了曹公馆围墙的墙头,有的已经从围墙上跳了下去…… 这时,在那院内客厅里,曹汝霖、章宗祥、丁士源、中江丑吉也已经感到了情况的危急,四人已是骇然失色,瑟瑟发抖,不知所措,都慌恐成了一团儿。 丁士源问道:“情况看来有些不妙,你们两位先找个地方躲一躲吧!” 中江丑吉也点头贊同道:“就是,两位先生还是先躲一躲为好。这院子里再有没有别的什么能藏人的房子?” 曹汝霖忙说:“有,有。箱子间1,地下锅炉房,后院堆杂物的房子,都能藏人。” 1箱子间——正屋倒边或者后面的小屋。 “那就赶快先到那里藏一藏吧!” 四人鼠窜般惊恐仓皇地出了客厅。 紧闭着的大门被轰然打开,学生们怒潮般涌进了曹公馆,吼喊着: “曹汝霖在哪儿?” “曹汝霖出来!” “姓曹的,出来说话!” 几个同学从客厅里转了一圈,出来说道: “茶水还热着呢,人刚才还在。” “看来是好几个人,说不定三贼都在这里,肯定又在这黑穴恶巢里商量什么坏事儿!” 易克嶷肯定地喊道:“人没有走远。说不定还就在这院子里呢!赶快找找!不能让他们熘掉!” 怒火满腔的学子们到处搜寻着。 突然,从后厅传来一阵喝问声: “曹汝霖哪儿去了?” “说,姓曹的呢?” 许德珩、易克嶷、邓仲澥等人走了过去,见匡互生和几个同学正把一位老爷子和一中年、一少年两个贵妇模样的人围起来,厉声讯问着。 许德珩问:“这是些什么人?” 匡互生回答说:“老傢伙是曹汝霖的老爹;这两个,一个是曹汝霖的老婆,一个是曹汝霖新纳的小妾。” 许德珩问:“你们知道曹汝霖哪儿去了吗?” 三个人不说话,只摇了摇头。 有同学气急了,上前一把揪住曹汝霖老爹的前襟,喝骂道:“你不知道?你骗谁,你?你这个臭卖国贼的臭老爹!”喝骂着,举起拳头就要打。” 许德珩制止道:“算了!曹汝霖卖国与他们无关。把他们交给外面军警送走吧!” 曹汝霖的老爹和大小老婆被邓仲澥和另外一个同学带着,交给大门外面的军警送走了。 其他同学还在到外搜寻。 这时候,曹汝霖正藏匿在正屋西侧的一间箱子间里,章宗祥和那个东洋人记者正躲藏在地下黑洞洞的小锅炉房里。 同学们到处搜寻曹章陆三贼不着,胸中的怒火更烈。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把这贼窝烧掉算了!”这一下,立即得到一部分同学的拥护:“对,把这贼窝烧掉!”“对,烧掉!”喊着,说着,就有同学从汽车库搬来了汽油,把汽油泼洒在客厅的沙发、茶几上,又用火柴点着,立时,愤怒的烈火,裹着浓烟,带着耀眼的火光,噼哩叭啦地熊熊燃烧了起来。 这时,藏在地下锅炉房里的章宗祥和中江丑吉听见上面放火把房子点着了,吓坏了,心都掉进到裤裆里去了,两人什么都不顾了,跟头绊子地从地下锅炉房里爬上来,惶惶夺路朝后门逃去;爬上来,刚跑了几步,就被一个学生发现,大喊一声:“站住!”而被喝住,两人腿一软,一起来了个狗吃屎,齐刷刷栽倒在地。只听见有人喊道:“抓到了!曹汝霖在这里!”学生们都怒潮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怒吼着:“打呀,打这狗东西卖国贼!”“打死他狗东西!”“打!……”怒吼间,棍子、树条子、旗杆子如雨而下,打得章宗祥和中江丑吉头破血淋。章宗祥瘫软在地,佯作身死。有人喊道:“打死了!打死了!曹汝霖被我们打死了!”中江丑吉从地上爬起来,遮护住章宗祥,说着东洋腔的中国话:“你们的,不要打了!他的,曹汝霖的不是!我的朋友的是!”于是,又有人喊道:“打错了!打错了!不是曹汝霖,是个东洋人!”在这空隙中,章宗祥赶快一下从地上爬起来,拉着中江丑吉,从后门逃了出去。 第195页 火熊熊燃烧着,从客厅烧到了书房,又烧到了卧室,以至整个曹公馆都沉落在了熊熊燃烧的愤怒的火海之中;炽烈的火焰映红了赵家楼胡同上空的半边天际。 学子们都沉浸在激奋的快感之中,李长泰和吴炳湘又率领着大批的武装军警赶来了。 许德珩、易克嶷、孔文义等数十名同学被捕。 第三十章 孔文义等三十二名同学被捕。爱国学子们愤臂疾唿:“爱国无罪!”“外争国权,内除国贼!”五月七日,这个纪念国耻的日子,使徐世昌心惊肉跳。三十二名学生被作为英雄而凯旋归校。 一 夜幕降临了。 这是一个热浪滚腾的夜晚。不知是因为白天骄阳太烈的缘故,还是因为白天怒潮狂涛从天安门广场,到东交民巷,又到赵家楼,几乎卷过了当时的半个北京城,热浪的余波到晚上还在涌腾的缘故,或者是因为赵家楼的沖天烈火大大、太勐,致使大火虽说被扑灭了,但扑不尽的烟波火浪仍在闪腾的缘故,总之晚上人们仍还觉得热浪炙人,烧灼得人们心里火辣辣的。尤其是许德珩、易克嶷、孔文义等同学的被捕,使这五月的北京并不炎热的夜晚,似乎滚腾着热浪,时不时地跳跃着即刻能燃起熊熊大火的火星。 这晚上在北大,在高师,在工业专科学校,在中国大学,在汇文大学,在许多学校里,这种滚腾着的热浪尤为灼烫炙人。 这晚上这些学校都没休息,部在商量着救人的事情。 被抓去的同学,基本上都已经落实了,是新闻界的朋友们和警察局内部的同情学生示威游行的人共同落实的。还专门搞了个统计表: 北京大学二十名; 高等师范八名; 工业专科学校二名; 中国大学一名; 汇文大学一名; 各学校的数字后面,还附有名单。 听新闻界的朋友透露,被抓去的学生境遇很惨。被抓的学生,先是关押在步军统领衙门,后又被押到了京师警察厅。进去后,都就先被步军统领李长泰和警备司令段芝贵的人一顿兇狠的毒打,说是先来上一个“下马威”。三十二个人都被关押在一间极狭小、极骯脏的小监房内,只有一个便涌,又问又热,臭味难闻。段芝贵这个人,和徐树铮都是段祺瑞的心腹,都是崇服日本天皇的;此人同他的尊师袁世凯、段祺瑞一样,极为崇服东洋人的武士道精神,心狠手辣,对有反日思想的学生特别仇恨,下手也特别毒,他扬言:“宁可十年不要学校,不可一日容此学风。”被捕的学生落到他的手里,其惨状便可想而知。 各学校同学们都焦灼如火,纷纷都在召开会议,商量怎么营救那些被捕的同学,怎么继续坚持斗争。 北大的学生大会正在紧张地进行着。 蔡元培、李大钊、陈独秀也来参加学生大会。 同学们都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他们最可敬的三位师长的来到。 邓仲澥把被捕学生的统汁名单交给蔡元培校长,说:“我们正在商量怎么去营救这些同学。现在,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我们全体同学都去警察局‘自首’。示威游行,火烧赵家楼,痛打卖国贼,是我们大家一起干的,有什么事情,我们一起承担,不能让那少数的三十二同学单独承担。” 说到这里,邓仲澥停了一下,望着蔡元培、李大钊、陈独秀,想听听三位师长的意见。 三人都在思考着。 蔡元培望望李大钊和陈独秀:“二位呢?” 李大钊说:“还是请蔡校长先谈谈吧!” 蔡元培想想,说道:“这一办法并非上策,我觉得不可行。你们这样去集体‘自首’,实际上也就是去集体‘认罪’。爱国之举,何罪有之?即使是众人在极度愤激之下,有一点过火行为,那也只是不冷静之过失,不能说是什么罪!守常先生,仲甫先生,你们说呢?” 李大钊和陈独秀点头贊同:“就是。” 李大钊又补充说道:“而且,这样一来,也更加助长了北洋政府尤其是段祺瑞那一派亲日卖国势力的嚣张气焰,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这一伙卖国贼也更得意忘形了。我们的抗争都将前功尽弃。所以,正如蔡校长刚才所说,这一办法,并非上策,万不可行!” 邓仲澥点点头:“我们许多人也是这样想的!” 陈独秀问:“你们第二种意见呢?” 邓仲澥回答说:“第二种意见,以硬对硬,进行坚决的抗争。我们想明天上午召开各学校学生代表会议,联合北京各大中学校进行整个北京学界大罢课,要求释放被捕的同学。” 陈独秀点头称道:“这倒是个积极的举措。” 蔡元培摇摇头:“不可,不可!这也并非上策。罢课,中断学业,这对学生来说,这是万般无奈、万不得已才可採取的不是好办法的办法,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最好不要这样去于!” 邓仲澥神情焦灼地说:“蔡校长,现在已经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了。” 蔡元培说:“我们再想想,看有没有别的营救那些同学出来的办法?” 邓仲澥摇摇头:“再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了。” 第196页 李大钊望着蔡元培说:“蔡校长,仲澥同学刚才说得很多,现在已经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了。您想想,李长泰、吴炳湘他们秉承段祺瑞一伙的旨意,已经把刀和枪架在爱国学生们的脖子上了,准备着更要兇狠地往下砍,往胸膛里刺,我们还能再犹豫吗?只有以硬对硬,进行坚决的抗争,才能解决问题。” 蔡元培默默焦虑地思索着。 就在这同一时间里,极度恐慌的北洋政府也在着手于密谋如何把爱国学子掀捲起的这场反洋人列强的爱国怒潮压下去。在国务总理钱能训家中召开的内阁紧急会议上,大总统徐世昌和教育总长傅增湘等人,主张採取怀柔政策,把被捕的学生先释放回去,缓和一下民众的愤慨情绪,而掌握实权的段祺瑞及其追随者徐树铮、段芝贵等人,却坚决主张严惩被捕学生,并再狠抓一批漏网的激进学生,将所有参与示威游行的学校全行解散,将各学校校长全行免职。警备司令段芝贵在会上再次咬牙切齿地凶狂叫嚣:“宁可十年不要学校,不可一日容此学风!” 这就像李大钊说的,北洋政府已经把刀和枪架在爱国学子们的脖子上了,并决定要更兇狠地往下砍、往胸膛里刺了。 这也必需要像李大钊说的,只有以硬对硬,进行坚决的抗争,才能解决问题。 钱能训在家里召开的紧急内阁会议的情况,很快被传到了新闻界朋友那里,新闻界朋友把情况当晚很快就又传到了正在进行着的北大学生会议上。 会议上,滚腾着的热浪一下掀捲起了涛声怒吼、浪花飞迸的狂波巨澜。 会议决定:明天,也就是五月五日,召开各学校代表会议,联合各大中学校举行北京整个学界大罢课。 会后,当晚,就开始了行动。邓仲澥和几个同学去了高师,赵瑞芝、漆小玉、林丽萍几个人去了女高师、另有几个同学去了汇文大学,张国焘和几个同学去了中国大学,高尚德和几个同学去了工业专科学校…… 热浪滚腾的夜晚很快地就迎来了热浪滚腾的黎明。 五月五日上午,北京各大中学学生代表召开了会议,会议作出了决定:自即日起,北京各大中学一律罢课,并通电各界,请求给予支援。关于罢课的理由,以口头和书面两种方式向市民们进行申述: 我等各校学生,既痛外交之失败,復情同学之被拘,更有何心研究学问?此罢课之第一理由也。青岛问题当以死力争,被拘同学亟宜营救,全体奔走,日无暇晷,学虽至宝,势难兼顾,此罢课之理由二也。 爱国学子们在申述罢课的原因的同时,还要求北洋政府:1,直电巴黎和会,不承认“二十一条”;2,将山东、青岛直接归还中国;3,致电中国出席巴黎和会代表,不得在和约上签字;4,立即罢兔章曹陆诸卖国贼之职,以正其卖国之罪。爱国学子们表示:“国权一日不復,国贼一日不去,吾辈之初志一日不渝。”爱国学子们唿吁社会各界与学界一致联合,齐心协力地去“外争国权,内除国贼。” 当天下午三点,北京大学北河沿法科礼堂又召开了各校学生联合大会,有三千多学生参加。 会议由北大学生会干事段锡朋主持。 段锡朋向与会的各校同学传达了上午学生代表会议关于举行总罢课、释放被捕学生,和要求拒绝在巴黎和约上签字以及要求惩办卖国贼的决定。 邓仲澥讲述了由新闻界朋友透露的各学校被捕学生遭受非人道待遇的情况。 罗家伦介绍了社会各界对学界的爱国行动表示同情与支持的情况。 完后,同学们纷纷上台痛责北洋政府,痛责卖国贼,愤激之情,溢于言表。警官学校一位学生当场咬破中指,愤然写下“杀卖国贼”四个大字。从西郊赶来参加会议的清华学校高等专科二年级学生闻一多,讲述了他们清华学生当时未能赶得上参加五月四日的示威大游行,但他们准备五月七日在校内体育馆举行“国耻纪念会”,会上决议通电巴黎和会上的中国代表,要求拒绝签字,由全体同学庄严宣誓:“口血未干,丹诚难混,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中华民国八年五月七日,清华学校学生,从今以后,愿牺牲生命以保护中华民国人民、土地、主权,此誓。”会后,当即在大操场上焚烧了校内的东洋仇货。闻一多讲述完,又将自己连夜抄写的民族英雄、南宋爱国名将岳飞的《满江红》词,贴在了礼堂门口,以明其志,也更强烈地激发了同学们奋勇亢烈的心绪。 滚腾的热浪,一阵阵汹涌沸盪。 也是在这天下午三点,北大校长蔡元培召集十四所大专学校校长在北大开会,讨论如何营救被捕的学生,会上推举出以北大校长蔡元培为首的校长代表团,前去北洋政府国务院和大总统府,要求拜见国务总理钱能训和大总统徐世昌,强烈要求立即释放被捕的三十二名学生,否则将集体辞职。 在此同时,天津、上海等地的学界、商界以至政界的一些着名人士,也纷纷联名拍电、写信给李长泰、吴炳湘、段芝贵以至钱能训和徐世昌,仗义执言说爱国学子们“迫于义愤,情有可原”,甚至还说爱国学子们“惩贼有勇”,对警厅拘捕学生三十余人,欲加死罪,兴此大狱,众情愤慨。 第197页 二 北京各大中学校罢课已是第二天了。明天是罢课的第三天,就是五月七日了。 可怕的五月七日! 五月七日,四年前袁世凯袁大总统签署“二十一条”的日子,是被义愤而起的国民们宣布定为“国耻纪念日”的日子,对他们北洋政府来说,尤其是眼下对他徐世昌来说,是个灾难的日子。平时没什么大的情况,到这一天,国人们都要闹腾闹腾,何况现在三十二名学生被关押在牢狱中,整个北京学界又在实行罢课,真是顶风的破船又碰上了连阴雨,祸不单行,这叫他这位徐大总统又该如何办为是呢? 徐世昌这时在他总统府的书房里转来转去着,心里就像火烧火燎、又像猫爪子胡抓胡挠似的,焦灼而又急躁躁地烦乱不安。 他妈的!他段祺瑞站在一边乘风凉,站着说话腰不疼,张口闭口就是“抓!”“押!”“杀!”几万万国民你能抓得光、押得完、杀得尽吗?!看看吧,这就是抓和押的结果!老天保佑,幸好还没有打开杀戒,要是听他姓段的,再杀上他一二个学生,那现在还不闹翻了天了! 他段祺瑞也不睁大他的眼睛看一看,现在已经不是几个、几十个、几百个、以至几千个学生娃娃头脑一时发热,而一哄而起胡折腾胡闹了,现在是整个国民,是受了新文化激进思潮影响的新派人物激发起来的整个国民,在为自己不情愿当亡国奴而抗争!众怒难犯。你能把整个国民的抗争风潮镇压下去吗?再说,现在也已经不是他姓段的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凭自己意愿而“再造民国”的那个时代了,现在的国民也已经不是那个时候的国民了! 明天,五月七日,这个灾难的日子,各界人士就要在中央公园召开万人国民大会,可千万不要被那些马克思主义的激进分子一煽惑,愤激之下,酿成前年俄国十月那样劳工赤色暴动了,那可就收不了场了。 徐世昌正在这焦躁不安、束手无策时,有人来报说:“警察总监吴炳湘求见!” 这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傢伙!人正烦乱的时候,他说不定又来火上浇油。徐世昌没好声气地问道: “他来干什么?不见!” “他说有要紧的事求见大总统!” “他没说是什么要紧的事吗?” “吴总监说,他要面见大总统,向大总统……辞职。” 徐世昌一愣:“什么?要辞职?这已经够乱的了,他这傢伙又乱上添什么乱?!让他在客厅里等着!” “是!”禀报的人退下。 徐世昌走进客厅,见警察总监吴炳湘正也是忧虑重重地恭候在那里。 “怎么?听说你见我是要辞职?”徐世昌问道。 “是的。”这个吴炳湘倒是很干脆的,“报告大总统,这个警察总监,我吴某实在是干不了了!” “怎么?”徐世昌盯视着吴炳湘。 “大总统您也知道,现在北京城简直乱成一锅粥了。我已经实在是应付不了了。”警察总监叫苦地说道,“现在只有赶快把抓来的那些捣蛋学生们统统都释放掉。大总统如果再不放人,那明天,五月七日,北京的秩序定会更乱成一团儿,到那时,我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与其到时候那样,还不如我现在就向大总统辞职,请大总统另选贤能吧!” 徐世昌眉头焦虑地拧成了个结,背着手,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着,苦思苦想着;这样来回走了几圈,勐地站住,问吴炳湘道: “如果我同意把那几十个抓来的学生都释放掉,你能去和那几个校长交涉通:一,保证学生复课;二,保证学生不去参加中央公园的国民大会?你能去交涉通吗?” 吴炳湘想了想,说:“我去试试吧!我想,还是有这个可能的。因为那些校长们,也都不大赞成学生们罢课,而学生们有时也还是听校长和那些教授们的话的。” 吴炳湘从大总统府出来,当即就去了北大,和蔡元培校长达成了协议。 蔡元培随即通知段锡朋、邓仲澥、罗家伦先组织召开了各学校学生代表会议,尔后又召开了各校学生大会,蔡元培在会上说服了同学们为了使被捕的同学少受点罪、尽快地被放回来,暂时同意复课并不去参加中央公园召开的国民大会。 三 五月七日,各大中学校复课了。 复课的这天上午,警察厅通知各学校去领回自己学校被捕的学生。 按照学生代表会议所定:在北京大学召开“热烈欢迎被捕获释的同学胜利回校”大会,各学校被释放的同学都先接到北大。 这天,说是复课,可都没有上课。北大、高师、工业专科学校、中国大学、汇文大学、警官学校、法政专科学校……等各大中学校的学生,都汇集到了北大汉花园文科新校舍即也就是图书馆红楼的北面操场上,迎接被捕获释的学友们返校。 李大钊、陈独秀、钱玄同、刘半农等教授,也来到图书馆红楼,和同学们一起迎接被捕获释的同学们返校。 汉花园文科新校舍也就是图书馆红楼北面操场上,像开庆祝大会似的,彩旗招展,人潮涌动。用五张方桌拼合起来的临时主席台的上方,醒目地悬挂着“热烈欢迎被捕获释的同学胜利归校”的横幅布标,两边还有一副对联,左边是:“救国入牢薄海同胞齐顿首”;右边是:“攘夷等策中华志士更雄心”。欢迎的同学们手中的各种各样的彩色旗子上,也都写着“爱国同学万岁!”“向爱国同学敬礼!”“卖国有罪、爱国有功!”“被捕获释的同学们,你们是我们的骄傲!”等标语口号。赵瑞芝、漆小玉、林丽萍和女高师的一些同学,手里还拿着大红花,准备给被释放回来的同学戴。 第198页 蔡元培校长还不知道是从哪儿借来了三辆小汽车,专程去警察厅接被释放的学生。 同学们像欢迎凯旋归来的英雄一样,翘首企足而待,等候着被释放同学的到来。 赵瑞芝怀里抱着大红花,眼巴巴地朝着来路上望着。她脑海中不知怎么总是时不时地闪映出孔文义的面影来。前天,她,漆小玉、林丽萍和同学们从赵家楼回来,很是高兴;烧了卖国贼的贼窝,又痛打了卖国贼,真是令人痛快淋漓。她们又说又笑,惟妙惟肖地学着当时学生们都以为是曹汝霖、其实是章宗祥要赖装死的狼狈熊相,一个个笑得前合后仰;说着,笑着,笑着,说着,连去食堂吃晚饭都忘在了脑后。到了晚上,传来消息说,一些同学没有回学校来,被抓走了,她们的心一下都沉了下来,忧虑而又焦灼。尤其是赵瑞芝,当听到被抓走的同#名单中有孔文义的名字时,不知怎么,她的心立时咯噔一下被悬空吊了起来。整个一晚上,一直到第二天,她都坐卧不宁。当然,她也在牵挂许德珩、易克嶷他们那些所有被抓去的同学,但不知怎么,她对孔文义更是格外的牵挂,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大清楚。一直到今天、到现在说不清楚为什么那么急切地想看到孔文义平安地归来。 人哪,包括经歷和各方面情况的突变,真是不可思议,有时候甚至自己连自己都不相信,都弄不清楚了。就是在两年前,准确来说,是在一年多以前,在一九一七年的那萧瑟的寒秋里,她被绮丽华贵的八抬大轿吹吹打打、热闹非凡、风光十足地抬进了一座被称之为“新房”的阴冷森然的活人坟墓中,她从盖头巾的边缝处看着她的那位病入膏盲、形销骨立、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的新郎官,心里充满了凄冷、悲苦,怨恨和恐惧,她浑身瑟瑟打着寒战,转过头去,多一眼都不想再看一下这个活人尸——她所谓的丈夫,而现在,一年多后的今天,她是带着那么深的关切,急不可待地想尽快地看到他,这使她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都感到惊奇不解。 有人喊道:“来了,来!” 同学们哗啦一下都涌到了路的两旁。 赵瑞芝顺着路望去,只见一辆车、两辆车、三辆车——满载着获释回来的同学和去迎接的同学的三辆小汽车。正缓缓地朝这边驶来。 剎时间,热烈欢迎的口号声四起: “热烈欢迎被捕获释的同学胜利回校!” “爱国同学万岁!” “向爱国同学致敬!” “卖国有罪!爱国有功!” “被捕获释的同学们,你们是我们的骄傲!” “……” 三辆小汽车缓缓驶来。赵瑞芝看见,孔文义坐在第二辆小汽车上。 赵瑞芝的心急促地狂跳起来。她捧着大红花的双手也忍不住地在微微颤抖。 三辆小汽车缓缓驶到图书馆红楼前的主席台跟前停了下来。被捕获释的同学,脸上身上满带着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有的衣衫被扯裂撕破,有的还是一瘸一拐地,在热烈欢迎的掌声中从车上下来。同学们鼓着掌,像奔卷的潮水般涌了过去,把被捕获释的同学都团团围了起来。 手里拿着大红花的女同学们纷纷跑上前去,把大红花争先恐后地都给被捕获释的同学戴到胸前。 赵瑞芝开始时迟疑了一下,但很快也跑上前去,跑到孔文义跟前,把手中的大红花给孔文义戴上。 她笨手笨脚,差一点把花掉到了地上,显得是那么紧张而又慌乱。 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莫名的紧张和慌乱。 尤其是当她给孔文义把大红花戴好,抬起头,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无意中和孔文义那迸发着激动的灼热的目光相撞合在一起时,她更为紧张和慌乱了,以至整个身子都有些瑟瑟颤动,手脚都有些冰凉。她赶忙转身跑开了,汇合到那其他同学中间去了。 一朵朵艷丽的大红花,把一个个被捕获释的同学都映照得满面红光闪亮。 尤其是孔文义,虽然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布满着伤痕,但气宇轩昂,脸也被胸前的那朵大红花映照得红通通的;如果脸上没有那些伤痕,如果再穿戴上那崭新的长衫马褂和翅翎官帽,他孔文义就完完全全是一位精神抖擞的新郎官了。 新郎官?!赵瑞芝不由得一惊,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没料到自己脑子里会产生出这样的联想,脑子里会引发出这个词儿来。 赵瑞芝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一年多以前。那一年多以前,他孔文义如果是像现在这样,有志有为,神采奕奕,英姿勃勃,她说不定就真的已经成为他们孔府家的大少奶奶了。但又想想,这又绝不可能!他孔文义,在他们那冰寒沉重的黑色大门里的孔府大院里,绝不会这样有志有为,神采奕奕,英姿勃勃,只能是病入膏盲、形销骨立地躺在那外表华丽而实已是枯朽之物的雕花木床上,苟延残喘,躺以待毙。而她呢,当然也绝不可能就那样心甘情愿、逆来顺受地被关锁在那黑门高墙的活人坟墓之中,去当那个名存实亡、实为殉葬品的孔府家的大少奶奶的!她觉得现在的她赵瑞芝,才是真正的她赵瑞芝!她挺起胸膛作人,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希望,有自己的奋斗,活得有滋有味,活得浑身热血激盪,活得有奔头。他孔文义也是这样的。他和她都在人生的道路上找回了真正的自己! 第199页 赵瑞芝正出神地沉浸在回忆和默想之中,忽听到有人大嗓门地喊道: “同学们,把我们的英雄们都抬起来!” 话音还没落地,其他好多同学应合道: “对,抬起来!” “抬起来!” “噢。” 又一阵汹涌的狂潮奔腾,同学们涌上前去,把被捕获释的同学一个个都抬了起来,高高举起,有的还被高高地抛到了空中,一时间图书馆红楼前操场上一片欢声雷动。 欢腾了一阵子之后,段锡朋大声宣布道: “现在请我们的英雄——被捕获释的同学都站到主席台上去!“” 被捕获释的同学都被同学们簇拥着登上了用方桌拼合起来的主席台。 同学们都围拢在四周。 这时,同学们才清楚地看到这些被捕获释的学友们一个个脸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衣衫也都被撕裂扯破了,显然是都被兇残地毒打过。同学们的心,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魔爪狠揪了一下似的,勐一下凄痛无比。 大家都勐地一下沉寂了下来。 整个图书馆红楼前面剎那间坠入了静寂的深渊之中,沉静得无一丝声响。 同学们都默默无语地望着主席台上被捕获释的学友们那一个个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累累伤痕,望着被捕获释的学友们那被撕破扯烂的衣衫,心里塞满了悲酸和愤怒,一双双眼睛里都满盈着喷着怒火的凄痛的泪花。 大家都默默地望着。默默地望着,伤痛而愤怒至极,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在这伤痛而又愤怒无比的默默无语中,蔡元培校长步履沉重地登上了主席台,一个一个地紧握被捕获释同学的手,动情含泪地问候道: “你们吃苦了!你们吃苦了!” 完后,蔡元培转身面向操场上所有的同学们,想讲些什么,但欲言又止,既悲愤难抑,而又感到无奈,以至还有些嘆惋,复杂的心绪如乱麻般缠绕在他的心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目光忧郁地默默望了大家一阵子,语气沉重地说道: “今天,被捕获释的同学安然归校,是一大喜事,是同学们、诸位教授和社会各界奋勇抗争的结果。我蔡某为之也深感欣慰。同学们为保国抗倭,要求取消‘二十一条’,要求拒签巴黎和约,苦苦力争我中华之应有的权利地位,为之愤激而起,直接行动,直接解决,不畏恶虐,奋勇抗争,诚表一片爱国之赤子之心,此乃义行壮举,我蔡某为此而深受感动。现在,被捕的同学都安然回来了,希望同学们都认真地复课,都回到教室去致力于自己的学业。学生还当以学为主,救国强民也应通过读书学习来实现自己的宏愿。上街游行、请愿、示威,以至焚烧政府官员之宅馆、痛打政府官员,这都不是学生之正当所为,望今后切勿再现此类不当之举,这也是我蔡某对同学们的一点肺腑忠告之言,望同学们思之。” 蔡元培诚挚地说着。 李大钊、陈独秀和几位教授听着,相互都心情有些沉重地对望了一下。 正沉浸在伤痛和愤怒之中的同学们,听着蔡校长的讲话,感到有些不解,同时,也感到了一种沉重。 第三十一章 蔡元培校长被迫辞职出走,日本东京“五·七”血案、徐世昌慰问卖国贼,北洋政府下令重新抓捕“五四”事件学生,又一次激起了爱国学子们义愤的怒潮…… 一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正在睡梦中的赵瑞芝、漆小玉、林丽萍三个人齐刷刷惊醒。 三个人昨天闹腾得很晚,几乎就是在天快亮时才陆续熟睡过去的。 昨天晚上,她们接到了“辣妹子”宋一茗从上海发来的电报,说她已经回国到了上海,近日内就准备回北京。宋一茗在电报中还说,她正是五月四日那天抵达上海的,第二天她就听到了北京发生的事情,第三天也就是六日,她又从上海的一些报纸上,正式看到了北京以北大为首的十三所学校的三千多名爱国学生游行示威、火烧赵家楼、痛打卖国贼的实况报导,她简直兴奋极了,激动得几晚上都睡不着觉。她说,她回国来就是要和她们一起参加救国斗争的。在法国的勤工俭学的人都在积极地回国,要投身于救国斗争。她说,她真后悔没有再提前上几天回国,回到北京,要不她也可以给那卖国贼的贼窝再多加上几把火,把那挨打的卖国贼也能狠狠地再踢他几脚,狠打他几杆子……这个“辣妹子”呀,真是个辣妹子!仍还是那么一股子辣劲儿!而且,看这样子,在法兰西巴黎拉雪兹公墓那公社社员墙下转悠了几次,那辣劲儿出过去还更厉害了。看那电报的最后致语和署名:向你们致以战斗的敬礼——一位从法兰西回国的中国巴黎公社女战士宋一茗,这何止仅仅是辣劲儿,简直就是充满着一股要上战场奋勇拼杀的亢烈劲儿! “好傢伙!还‘致以战斗的敬礼’哩!” “就是。而且还是‘中国巴黎公社女战士’哩!” “这一下子,又多了位‘中国巴黎公社女战士’,我们的力量又更强了一些。” 三个人争着看着电报,高兴地说着,笑着,闹腾了快一夜,才各自回到自己床上,觉得刚睡过去,就被这急促的敲门声敲醒了。 第200页 “谁呀?”漆小玉问了一声。 “漆小玉同学吗?”是张国焘的大嗓门儿,“都什么时间了,你们还睡?快起来!有急事。” 三人都急匆匆地起了床,穿好衣服,赵瑞芝过去把门开开。 外面是许德珩、邓仲澥、张国焘、孔文义四位同学,他们都是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 “怎么啦?又要有什么行动吗?先进来吧!”赵瑞芝招唿四位同学进屋子。 许德珩说:“不进去了。你们也快简单收拾一下!咱们得赶快去找李主任和陈学长。” 漆小玉过来问道:“怎么啦?出什么事儿吗?” “咱们的蔡校长辞职出走了。” “啊?!真的?” “你们看!”孔文义把手中拿着的一张当天的《晨报》递给了赵瑞芝。 赵瑞芝接过一看,《晨报》上赫然登载着: 辞职书 为呈请辞职事:窃元培自任国立北京大学校长以来,奉职无状,久思引退。适近日本校全体学生又以爱国热诚,激而为骚扰之举动,约束无方,本当即行辞职。徒以少数学生被拘警署,其他学生不忍以全体之咎归绪少数,终日皇皇,不能上课,本校秩序极难维持,不欲轻卸责任,重滋罪戾。今被拘各生业已保释,全体学生均照常上课。兹事业已告一段落。元培若再尸位本校,不特内疚无穷,亦大有累于大总统暨教育总长知人之明。敬竭诚呈请解职,并已即日离校。一切校务暂请温宗禹学长代行。敬请大总统简任能者,刻期接任,实为公便。 谨呈。 蔡元培 民国八年五月八日 辞职声明 我倦矣!“杀君马者道旁儿”。“民亦劳止,汽可小休”。我欲小休矣。北京大学校长之职,已正式辞去;其他向有关系之各学校、各集会,自五月九日起,一切脱离关系。特此声明,唯知我者谅之。 蔡元培 民国八年五月八日 赵瑞芝看完,把《晨报》还给孔文义,望着许德珩他们,焦灼而茫然无措,着急地问道: “这怎么办?” 许德珩决然说道:“得赶快去找李大钊主任和陈独秀学长!我们先去,你们后面快来!” 赵瑞芝点点头:“好!” 说完,许德珩他们径直朝图书馆红楼急速快步走去,赵瑞芝、漆小玉转身进屋去洗脸、梳头。 赵瑞芝、漆小玉、林丽萍简单收拾了一下,急急忙忙赶到汉花园图书馆红楼主任办公室时,屋子里已经挤满了学生和老师。陈独秀学长和钱玄同、刘半农等教授也都在。 许德珩正从孔文义手里把《晨报》接过来递交给李大钊。李大钊接过看了看,没有说什么,沉思着,把报纸又递给了身旁的陈独秀。陈独秀看了看,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然沉思着。 “陈学长,蔡校长的《辞职声明》中的‘杀君马者道旁儿’是什么意思?”邓仲澥问道。 陈独秀略思索了一下,回答说:“依仲甫之粗见,这是蔡先生引自钱大听纂《风俗通义逸文》(《潜研堂全书》四十五)所载:‘杀君马者路旁儿也’之语,意思是长吏养马肥而希出,路旁小儿观之,却惊致死,另还有一种意思是长吏马肥,观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驱驰不已,至于瘠死。” “蔡校长在这里引此典故,是何心意?”孔文义问道。 陈独秀思索着,说:“仲甫之见,蔡先生在这里是说,同学们,你们爱我蔡某之心意我领了,不要再挽留我了,让我走吧!不然,我定将会被积劳而致死的。同学们看来是爱护我蔡某,其结果反倒会害了我蔡某的。” 李大钊心情有些沉痛地说:“蔡先生在他的《辞职声明》中引此一典故,其实是表述了他心中难以诉说的苦衷。事情就是这样的:新的观念、新的思潮,总是要受到顽固的守旧势力的忌恨和攻击。蔡先生是一位致力于革新、致力于社会进步、致力于国家和民族强盛的新派领袖。蔡先生自主政咱们北大、任咱们北大校长以来,励精图治,奋力于北大改革,坚持兼容并包,提倡思想自由,鼓励各派学术研究,使得我们北大革新思潮活跃,生机勃勃,使得我们的新思想、新文化、新文学都能得以发展,而那些封建专制主义的孔孟之说,那些旧的纲常伦理,那些吃人的旧的礼教,越来越不得人心。所以,有些人攻击蔡先生‘復孔孟、铲伦常’,是‘过激主义分子之黑后台’。咱们的北洋政府,从段总理段大人,到徐大总统,都视蔡先生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去之而后快。尤其是五月四日北京整个学界的示威大游行,是以咱们北大为首的,咱们有些同学被拘于警署,咱们蔡先生又到处唿吁奔走营救,这更使得一些怀恨者咬牙切齿。当然,社会上一时纷纷传说的什么曹汝霖和章宗祥要派人放火焚烧北大校舍,什么还要派人暗杀蔡元培校长,这都仅仅是个谣传,可是,你们可能还不知道,五月四日那天当天晚上,在国务总理钱能训家中召开的内阁紧急会议上,要撤销掉蔡先生的北大校长职务,这是千真万确的!当时,教育总长傅增湘不大同意,钱能训厉言质问:‘汝谓蔡某人地位不可动摇,倘若蔡某人死了,则又如何?’足以可见,北洋政府方面已经容不得蔡先生再在北大任校长了。” 第201页 李大钊讲到这里,拥挤在主任办公室里的同学和老师们都忿然不平地譁然起来。 李大钊停了一下,又接着讲道:“昨天晚上,蔡先生曾来到我这里,说下午一位与政府有些来往的好友以善意警告他道:‘君何以尚不出京,岂不闻焚毁大学、暗杀校长等消息乎?’当时蔡先生答道:‘我也已听说了,但我以为此等不过是反对党恫吓之词,可置之不理。’那位朋友又对蔡先生说:”‘不可。君不去,将大不利于学生。在政府方面,以为君一去,则学生实无能为,故此时以去君为第一义。君不闻此案已送检察厅,明日即将传讯乎?他们决定,如君不去,则将严办此等学生,以陷君于极痛心之境,终不能不去。如君早去,则他们料学生当无能为,将表示宽大之意喷咻之,或者不復追究。’蔡先生以此朋友之语对我说,他觉得这位朋友的话有道理,决定写好辞呈于昨晚分头送去,于今晨速离校去天津,以保全所有无辜之学生。当时,我恳言相劝力挽,但蔡先生主意已定,甚是坚决。” 李大钊眉峰微蹙,冷峻中隐含着深深的痛心和激愤,两眼在镜片后面灼灼燃烧着。 主任办公室里一片沉寂。人们都被忿然不平和剧烈的伤感交织在一起沉痛笼压着,眼泪花花的。 尤其是赵瑞芝伤痛到了极点。她是蔡校长破例特批的北大第一个女学生,没有蔡校长的特批,她今天还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呢!此时她的心如刀绞一般,眼睑红红的,嘴唇在痛苦地抽动着,长长的睫毛下涌满着泪水,使劲地咬着下嘴唇,慢慢地,她实在是忍不住了,肩膀抽动着,伤痛至极地哭泣了起来。 赵瑞芝这么一哭,漆小玉、林丽萍也都一起跟着伤痛地哭了起来。 有人喊道:“蔡校长不能走!蔡校长是被逼走的。得让蔡校长回来!” 许德珩说:“就是的!很显然,蔡校长是被徐世昌他们一伙逼迫走的!” 邓仲澥说:“我们坚决不让蔡校长走!” 其他许多学生也都贊同地喊道: “对,我们坚决不让蔡校长走!” “坚决不让蔡校长走!” 张国焘大嗓门喊道:“走,去找徐世昌去!让他把咱们的蔡校长请回来!” “走,去大总统府找徐世昌去!” “找徐世昌去!让他把蔡校长请回来!” 同学们喊叫着;有的学生已经转身准备往外走,去大总统府。 李大钊举手制止道:“同学们先等一等!” 邓仲澥喊道:“同学们先等一等!” 同学们又都安静了下来。 李大钊目光炯炯地望着大家:“同学们,不能就这么乱闹闹地去找徐世昌。蔡先生的被迫辞职出走,不是个简单的问题。大家请看,我这里有一份东西,是今天早上新闻界的朋友送来的,是徐世昌在蔡先生递交了辞职书以后紧跟着签发的一份所谓要将闹风潮的学生重新逮捕严惩的《大总统令》。” 犹如一阵狂风又捲起了巨浪,屋子里的学生和老师们都愤然地骚动起来。 李大钊把手中的徐世昌签发的《大总统令》高高举起,抖动着,愤激地大声说道: “很明显,蔡先生被迫辞职离京的主要原因,是北洋政府把我们五月四日爱国示威大游行归咎到了蔡先生头上。蔡先生被迫辞职离京,绝非仅仅是我们北京大学一个学校的问题,而是整个北京学界、乃至整个全国学界的问题!而且,再往深一点看,看看这份《大总统令》,蔡先生前脚辞职,徐世昌后脚下令严惩学生,把刀枪又对向了学生,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北洋政府是要彻底扑灭我们外争国权、内除国贼的爱国热潮!是要以蔡先生为靶子,杀鸡给猴子看,彻底把我们寻求救国救民的革新之路的新文化运动镇压下去!” “是这样的!同学们,李主任所讲,完全是事实!”陈独秀也慷慨激昂地大声讲道,“大家知道吗?北洋政府一心想撤掉蔡先生,教育总长傅增湘就因为替蔡先生说了几句公道话,北洋政府就想把博增湘总长也撤掉,想让他们安福派系的极力主张尊孔復古的田应磺来当教育总长。特别令人愤慨的是,在蔡先生决定辞职之前,徐世昌他们就已经内定准备让咱们学校的胡钧当咱们北大校长。” 屋子里的同学们和老师们又一次愤起而譁然了。 胡钧,何许人也?北大学生和老师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此公的。此公名为北大教师,但其师道师德均很低劣。他一直也主张尊孔復古,段祺瑞、徐世昌的安福国会开幕之始,他当即投靠了安福系,成了安福俱乐部的“小跑腿儿”。五月四日学界爱国示威大游行后,他竟第一个偷偷跑到曹汝霖、章宗祥那里卖好问安,在曹章两卖国贼跟前破口大骂北大爱国的学生老师。此小人之劣行曾在北大校园里引起公愤。一段时间里,学生各寝室及饭厅和道路两旁的墙壁上,到处都贴有勾画此公卖身投靠、向曹章两卖国贼极尽熘须拍马之能事的讽刺画,望其无不捧腹大笑,并对此公嗤之以鼻。徐世昌一伙竟准备让此公接任北大校长,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又是什么?! 陈独秀接着又说道:“北洋政府把矛头对准蔡先生,如李主任刚才所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对向蔡先生是个幌子,实际上是在对准我们的力求国家与民族进步振兴的新文化运动!把我们的新文化运动镇压下去以后,他们便可顺利地在巴黎和约上签字,便可随心所欲地卖国求荣,把青岛、山东以至整个中华神州拱手送予东洋日本倭寇和其他洋人列强之手。对此,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不能仅仅只看作是蔡先生一个人的问题,我们必须针锋相对地予以痛击!” 第202页 刘半农贊同地大声说:“对,陈学长所言极是!我们必须奋起反击!” 许德珩望着李大钊、陈独秀,建议道:“不行,我们再一次实行罢课。通过北京学联向各大中学校发出通告,再一次实行整个学界的全面罢课,迫使政府请蔡校长回校復职。” 李大钊沉吟了一会儿,深沉地说:“实行罢课,这也是向反动势力进行斗争的一种方式。目前,我们也只能是採取这个办法。但我们现在所进行的斗争,外争国权,内除国贼,反对在巴黎和约上签字,要求收回我们青岛和整个山东,以至提倡科学与民主,主张社会进步,主张革新,以新思想、新文化反对腐朽没落的封建专制主义旧思想、旧文化,这都已经超出了我们学界的范围了,都已经包含了广泛的社会内容了。尤其这一次蔡先生被迫辞职出走,北洋政府更在磨刀霍霍,使得我们斗争所包含的社会内容,更加明朗化,也更加尖锐,社会各界也势必不会坐以待视,所以,我们想办法把学界的罢课引深向更广泛的社会斗争,把单纯的学生风潮引发为广泛的、整个社会的抗争运动……” 李大钊深沉地讲着,一字一句都深沉而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在屋子里迴旋激盪着,也更在每个人的心头强烈地迴旋激盪着…… 二 大总统府里又一次焦灼不安了。 徐世昌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他的书房里背着个手转来转去着。 本来,蔡元培主动辞职,正中他徐世昌的心意。一块心病去掉了。他看着蔡元培的《辞职书》,欢悦和畅快充满了他的心房。可没想到,这才还不到一天时间,各方面的连锁反应这么快而且这么强烈、这么兇勐地朝他袭来。什么各大学教授的请愿书,各大中学校校长的请愿书,社会贤达名流的请愿信以及全国的电报……都像雪片一样向总统府他的办公室飞来。那些大学教授们和各大中学校校长们明确表示:政府如果不下令挽留住蔡元培,他们都将集体辞职。就现在,教授推举出的请愿团,还在外面会议厅里等候着要见他,要再一次向他面陈请愿内容。 “他妈的,面陈个屁!”这位进士出身的前翰林院编修,撕去了读书人的斯文,恼羞成怒,也粗野地骂起娘来了,“教授,教授嘛,以教导学生识文通理为本,何以这样来随意干涉政府的大事?他妈的,简直统统混蛋透顶!” 徐世昌心里就像燃烧着一团火。 尤其是,在刚才教授请愿团到来之前,北大那个教师胡钧送来密报,说北大那些学生又在煽风掀浪,准备要联合京城所有大中学校,再一次进行大的行动。 什么样大的行动?不会又是一个五月四日吧? 徐世昌心里有点发毛。 “你们说应该怎么办?”徐世昌转来转去着,侧过脸问了问恭立在旁边的参议院副议长田应璜和教育次长袁希涛,“你们也给我老徐出个主意吧!” 回应磺轻声地说:“不行就先下个劝留蔡某人的令吧!” 徐世昌停下步子,盯视着田应璜:“怎么?你是说让我下令把姓蔡的劝留在北大?” “只是表面上先这样作个样子。” “噢?” “在这同时,大总统还可以再……” 徐世昌手一挥,释然点头道:“明白了!明白了!” 徐世昌嘴角漾出一丝阴险而得意的冷笑。 三 就在北京大学的爱国师生们商量着如何迫使北洋政府下令劝挽蔡元培校长归校返任的时候,从日本东京又传来了令人震惊的日本军警血腥镇压中国留学生、制造了“五·七”惨案的噩耗。 原来,北京的爱国学潮一浪高过一浪地奔卷涌腾之时,在日本东京的中国留学生们也情绪激昂亢烈,闹得很起劲。他们自从在火车站没有能美美地痛打上卖国贼章宗祥后,心里面一直都憋着一团火。北京五月四日的示威大游行、火烧赵家楼、痛打卖国贼,令他们振奋,而爱国学生的被捕,又使他们激愤。他们决定:五月七日国耻纪念日,召开声援大会。留学生们向日本各处借用会场,谁知那些东洋人早已接到他们政府通知,一律拒绝借用。没有办法,留学生们只好去找中国公使馆,借用一下会场。谁知道章宗祥走后代理中国公使的庄景坷是个大滑头,他表面上含含煳煳地答应了把公使馆的会场借给留学生们用,但暗地里去日本警厅,请求派来大批日本武装军警把守住了公使馆门口,等留学生代表正式来接洽的时候,那些东洋人武装军警把刺刀枪口直对准留学生代表,不让进去。留学生代表无可奈何,正在苦苦想办法之际,忽从公使馆内传出一阵热闹欢庆之声,伴随着飘出声声悠扬的丝竹乐曲,向旁边人一打问,方知是庄代公使在设宴请客,特邀来了名伶唱《贵妃醉酒》,给东洋“友邦”的客人们开心取乐。留学生代表怒火燃胸,这帮无耻的卖国贼官僚,国难之时,恰又是国耻之日,居然宴请东洋倭敌,听戏赏曲,寻欢作乐。留学生代表当即返回学校,向同学们痛哭流涕地讲述了情况。同学们一个个也都义愤填膺,决定五月七日国耻日各大学留学生联合举行示威游行,并写好了几份请愿书,准备游行时向各国驻日本公使馆递送,希望他们对于中日问题,能主持一下公道。 第203页 第二天,五月七日,东京各大学的中国留学生两千多人,分成两队,一队从葵桥出发,一队从三宅报出发,各都手执白旗,上写着纪念国耻、力争国权之类的标语,高唿口号,浩浩荡荡,排山倒海,以不可阻挡之势游行前进。 从三宅报来的那队中国留学生,行至中途,被一队日本军警拦住去路。留学生们与军警辩论,军警不依。留学生们高举旗子,奋臂疾唿:“打倒东洋帝国主义!”军警扑上前去,抢夺留学生手中的旗,拳打脚踢留学生;在此同时,又一大队骑马巡警扑来,横冲直撞,马刀狂舞乱砍,许多学生都被砍倒在地,鲜血淋漓,呻吟声、惨叫声响成一片。一些学生冲出重围,到英国、法国、俄罗斯等各公使馆递交了请愿书后,向日比谷公园方向走去,准备在那儿与葵桥那边来的第一队学生汇合。不料走到半路,又被一大队东洋人军警拦截住,对留学生们大打出手,把学生们手中的旗子抢过来撕碎。领队的姓龚的学生手里是一面中国的国旗,一日本军警蛮横地要抢去,姓龚的学生死命不肯放手,大声疾唿道:“这是中华民国的国旗,你们东洋人不准侵犯它!”那日本军警凶狂地吼骂说:“胡说!什么破烂裹脚布!”一把抢过来,撕得粉碎。紧接着,又有几个日本军警扑上来,把这个姓龚的留学生凶狂地拳打脚踢。其他学生愤怒至极,一起吼喊着,扑上前去,把那位姓龚的同学抢救了回来。此时,东洋人军警越来越多,把许多留学生打的打伤,抓的抓去,迫使剩下的一些学生躲进到附近的青年会里面。 从葵桥那面游行而来的第一队中国留学生,先到美国、瑞士等国公使馆递交了请愿书,后准备去中国公使馆抗议示威,刚走到中国公使馆门口,就被大批的东洋人马队步队军警拦截住,一顿刀砍枪刺,抢去旗子。为首的一位姓杜的留学生手中的国旗也被日本军警抢去,撕碎,挑在刺刀尖上。许多同学也都被打得遍体鳞伤,倒卧在路边。马路上血流成河。 对这外边对中国留学生的血腥镇压,那位庄代公使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仍陪着他那东洋人贵客在饮酒欢谈。外边,血肉横飞,惨叫声一片;里面,觥筹交错,戏曲声悠扬…… 从东京回国来的《京报》主笔邵飘萍先生,苍白的面孔上充满了血液,悲愤不已地讲述着。 北大西斋饭厅里挤满了人。人们都静静地听着;一双双眼睛圆睁,迸射着仇恨的怒火;有的同学紧咬着下唇,把下唇的血都要咬出来了。 “走,到日本公使馆去!”有人悲愤地喊道。 “走,去找东洋人抗议去!” “找东洋人去!” 同学们都愤怒地吼喊着。 邵飘萍摇摇头,沉痛地说:“这还不光是东洋人的问题,关键还是咱们的卖国政府。那个庄景坷庄代公使不正是东洋人血腥镇压我爱国留学生的帮凶吗?!” 邵飘萍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咱们的北洋政府,现在其实已经成了东洋日本国的一个奴才政府了!蔡元培先生被迫辞职出走,大家都知道,是被咱们徐世昌徐大总统逼走的。徐大总统为什么要逼走蔡先生,因为他怕过于惹恼他的东洋人主子。今天早上,咱们的徐大总统下达了一个劝挽蔡先生的《大总统令》,说得倒是很娓娓动听,说什么蔡先生‘殚心教育,任职有年。值兹整饬学风,妥筹善后,校长职责所在,亟待认真擘理,挽济艰难,所请解职之处,着毋庸议’。可是,同学们,你们可知道,咱们的徐大总统在下这个劝留蔡先生的《大总统令》的同时,还下了问候、劝慰挽留曹汝霖、陆宗舆的《大总统令》,说曹‘从政有年,体国公诚,为本大总统所深识’,说我们爱国学生‘流言诋毁,致酿事端’,说曹‘因公受累,实疚于怀’,希望曹‘务以国家为重,照常供职,共济艰难’,除此而外,还连下了两个《大总统令》,一个就是免去了坚持替蔡先生仗义执言、也替五月四日学生示威大游行说了几句公道话的傅增湘的教育总长的职务,由教育次长袁希涛暂行代理部务;再一个就是责成京城警备总司令、步军统领、京师警察厅总监要‘认真防护’,‘遇有纠众滋事不服弹压者,仍遵照前令,依法逮惩’,还特别指令教育部、各省省长和教育厅长沏实约束’京内外各校学生要‘安心向学,毋得干预政治’,对那些‘不率训诫,纠众滋事者,查明斥退’等等。徐大总统今晨同时签发的这四个《大总统令》,不正是把他到底是哪家的大总统彻底明显地暴露于天下了吗?当然,把北洋政府到底是哪家的政府,也明明白白地暴露于国人面前了……” 人们都静静地听着。学子们年轻的胸腔里,愤恨的怒火在炽烈地、一阵勐似一阵地卷腾着,燃烧着。 正这时,饭厅外面一阵纷乱。张国焘和高尚德急促促地跑进来,张国焘伤痛而愤然地说道: “林丽萍同学被打伤了! 四 林丽萍是在天安门前广场上被打伤的。 依照李大钊主任和陈独秀学长的建议,把学界的斗争引深向更广泛的社会斗争,把单纯的学潮引发为广泛的、整个社会的抗争运动,北京学联在许德珩、易克嶷、段锡朋等北大学生主持下,决定以原先成立的北大平民教育讲演团为基础,联合高师、清华等学校,扩大组织讲演团,以每十人为一组,称“救国十人团”,到新世界游艺场、天桥、宣武门、天安门广场、崇文门、东城等各商业区、游览区、庙会的街头,进行救国宣传,讲演《青岛问题》、《中国现在的形势》、《山东与全国之关系》、《东洋日本国之野心》、《亡国之痛苦及救国之方法》、《五月四日的示威大游行》、《蔡元培校长的辞职和新文化运动》、《德先生与赛先生和孔家店》等各方面的专题。 第204页 这一天,邓仲澥、张国焘、赵瑞芝、林丽萍他们这一组“十人团”来到天安门广场讲演。 张国焘讲了《东洋日本之野心》。 张国焘讲演完,邓仲澥刚要准备讲演《亡国之痛苦及救国之方法》时,来了一队手持警棍的警察,喝令他们停止讲演,并且警棍狂挥乱舞,朝听讲演的市民群众和他们“十人团”打来,要把他们都驱散赶走。 张国焘和邓仲澥愤然上前去争辩。 正这时,一辆日本东洋人军车沿着马路耀武扬威地横冲直撞地狂驶而来。车上满满坐着十几个荷枪实弹的东洋鬼子兵。车的前面和两侧还插着许多旗子,旗子上都用歪七扭八的汉字写着“拥护巴黎和约”、“青岛属于大日本帝国”、“大日本武运长久”、“二十一条万岁”等标语。 东洋人军车横冲直撞着。 车上的东洋兵挥舞着手中的刀和枪,声嘶力竭地狂唿乱吼着,狂笑着,唱着他们的武士道军歌。 正在挥舞警棍胡乱驱打着邓仲澥、赵瑞芝他们“十人团”和听讲演的市民群众的那帮子警察,像是突然看见他们爹娘老子来了似的,赶忙跑到马路边上去,肃立两旁,向横冲直撞驶来的东洋人军车和车上的东洋鬼子兵行礼致敬。 张国焘、邓仲澥、赵瑞芝、林丽萍他们气坏了,冲上去迎面拦截住了那辆像凶狂的野兽似地横冲直撞的东洋人的军车。 邓仲澥愤怒地喝道:“下来!在中国的土地上,怎么能让这些东洋鬼子肆意撒野?!下来!” “下来!” “下来!” 张国焘、赵瑞芝、林丽萍和其他几个“十个团”的成员,横站成了一排,喝喊着。 那帮子手持警棍的警察,像是他们的爹娘老子被拦截住了一样,忙跑上前去,举着警棍护围在了东洋人军车的四周。为首的一个满嘴大黄牙的警察向邓仲澥他们厉声喝问道: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邓仲澥冷峻地喝道:“干什么?让他们下来!这是在中国的北京,不是在他们东洋日本国的东京!不许他们在这里这样逞狂撒野!” “大黄牙”龇着满嘴的黄牙说:“刚才你们妖言惑众,扰乱社会秩序,跟你们的帐还没算完呢,你们又跑这里来扰乱交通,多管闲事!滚开!统统统开!” 张国焘大嗓门喊道:“谁妖言惑众?谁扰乱社会秩序和扰乱交通?你们听见了没有,这些东洋鬼子刚才在狂唿乱叫的什么?你们再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看看他们车上的旗子上都写的是什么?让他们都下来!把旗子都撕下来!” “大黄牙”声嘶力竭地喊道:“滚开!你们都滚到一边去!这是友邦人士正常的社会活动,你们不得阻拦干涉!听见没有?滚到一边去,给友邦的车把路让开!” 张国焘愤然怒骂:“什么狗屁‘友邦人士’?!下来!让他们下来!” 旁边围观的市民群众也都怒吼道: “下来!让他们下来!” “不许他们在中国土地上撒野!” “让他们都下来!” 人们都怒吼着。车上的东洋鬼子兵有点心虚胆寒,但又都像狼一样两眼闪着兇残的目光。只见那开车的东洋鬼子狂叫了一声,把油门一踩,开车向邓仲澥、张国焘、赵瑞芝、林丽萍他们直冲了过来。 那帮子警察也挥舞着警棍像疯狗似地向邓仲澥、张国焘、赵瑞芝、林丽萍他们凶狂地扑了过来。 东洋人军车像是有目的地直向林丽萍压去。 这是一群凶狂得红了眼睛的恶狼。 “林丽萍,小心!”张国焘大喊一声。 林丽萍没有来得及闪开,被东洋人军车一下撞倒在地。在林丽萍跌倒、东洋人军车擦身而过的一剎那间,林丽萍看到开车的东洋鬼子是一个她熟悉的面孔——以冒充所谓的表兄高世雄而欺骗了她的披着人皮的恶狼,那个披着人的画皮的恶魔——东洋鬼子军官山本世雄! 那帮子警察也挥舞着警棍一阵乱打。 林丽萍被东洋人军车撞倒在地的同时,头顶上又一阵冷风掠过,只觉得头被警棍勐击了一下,一阵天旋地转,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五 北洋政府要将五月四日参加示威大游行的为首的学生再都抓起来并非仅仅是传言。 徐世昌三番五次地劝慰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而且在《大总统令》中给此三人予以了很高的评价,此三人还真的觉得自己是国家社稷的顶梁之柱,为国家立有盖世奇勋,五月四日遭受了天大的屈辱,尤其是曹汝霖,公馆几乎化为灰烬,越想越难以消除心头切齿之恨,决计要狠狠报復。他依仗着有徐世昌作后台,一次又一次催促检查厅赶快“依法制裁”那些为首滋事的学生。检查厅本来就是北洋政府的检查厅嘛,这还有什么说的?! 这天中午,吃过中午饭,许德珩、邓仲澥、张国焘刚看望过林丽萍出来,见高尚德和几个同学急匆匆地跑来。 吼文义被抓起来了!”高尚德气喘吁吁地说。 “怎么回事?现在人在哪儿?”许德珩问道。 第205页 “是检查厅来人抓的。现在就在校门口。孔文义出去买药回来,刚到校门口,就被抓起来了。” “走,看看去!” 许德珩他们刚准备走,赵瑞芝、漆小玉也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不约而同地问道: “怎么回事儿?出什么事儿了?” 许德珩回答说:“孔文义被抓起来了。” “啊?!为什么?” “还不清楚。我们正要去看看。人就在校门口。” “我们也去。” 许德珩、邓仲澥、张国焘、赵瑞芝、漆小玉快步子向校门口走去。 到了校门口,见那里有几个检查厅的人和十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一副威风凛凛、凶神恶煞的样子。四周围已经聚集了好多学生,而且,还有许多学生正在往这里来,有的还背着行李卷,提着洗脸盆、牙具一类的用物。孔文义被两名警察押着,站在一边。 “这是怎么回事儿?”许德珩问一名警察。 旁边一位同学忿忿回答说:“检查厅受理了曹汝霖提出的要对五月四日为首滋事的学生‘依法制裁’一案。今天他们就是来抓人的。他们不仅要把原来那被捕获释的三十二名同学再抓进去,而且还要抓其他的为首的同学。” 张国焘大嗓门喊道:一为什么要抓?他们有什么罪?不行!不能抓他们!” 周围的学生们也都纷纷地喊道: 勺十,为什么要抓?” “他们到底有什么罪?” “不行!不能抓他们!” “要抓,把我们都抓走!” 邓仲澥望着警察,上前冷峻而有力地说: “对,要抓,把我们都抓走!五月四日示威大游行,我们都参加了。如果说爱国有罪,那我们都有罪。不能让少数同学管我们去顶罪!” “把我们都抓走吧!”一个背着行李卷的同学走上前来,把行李卷往警察面前一放,说:“看,我把行李卷都背来了,把我们都抓走吧!” “把我们都抓走吧!” “把我们都抓走吧!” “不能让少数同学替我们去顶所谓的罪!” 学生们喊叫着;有几个学生冲过去,把孔文义从警察手中抢了过来。 张国焘带领同学们唿起了口号: “爱国无罪!卖国有罪!” ——“爱国无罪!卖国有罪!” “打倒曹章陆卖国贼!” ——“打倒曹章陆卖国贼!” 学生们振臂齐唿着;愤怒的、亢烈雄壮的口号声在北京大学校门口腾空而起,像声声炸雷似的,震天撼地。 来抓学生的检查厅的那几个人和那十几个警察,见势不妙,往后退了退,刚才的那副威风凛凛、凶神恶煞的劲儿也没有了。一个戴着眼镜、留着一撮像东洋人那样的小仁丹鬍子的、看样子是这次来抓学生的领头的傢伙,惊惧而慌乱地连连说道: “好,好。既然这样,我们先回去,向上司禀报后再说,向上司禀报后再说。” 这傢伙说完后,带着他的那几个人和那十几个警察仓惶惶地逃离而去。 人是没有被抓走,但沉重的阴影笼罩着每个人的心头。人们预感到,事情没有完,而且也不会完。徐世昌北洋政府的刀和枪,早晚还是要架到学生们的脖子上来的。其实,现在已经就在学生们的脖子上架着,就等到一定的时候狠劲下手罢了。 下午,从高师、工业学校、中国大学、汇文大学等许多学校那里也传来了检查厅的人带着警察去学校抓人的消息,人也是没有能抓走,但也都感到了徐世昌一伙不会善罢甘休。 严重的形势摆在了爱国学子们的面前,看来是不再一次採取“直接行动”、“直接解决”的针锋相对的抗争,是不行了。 蔡元培先生的被迫辞职出走,东京爱国留学生被血腥镇压,徐世昌两面三刀、狡诈险恶的四个《大总统令》,林丽萍同学的被打伤,以及北洋政府派警察到各个学校又重新抓捕那些放回来的同学和五月四日示威大游行时的为首的同学,这都像一块又一块冰寒而沉重的磐石,沉沉压在爱国学子们的心头。一颗颗年轻的心,感到压抑,感到憋闷,感到再也忍受不下去的窒息,沉痛交织着火辣辣的悲愤,心房里一阵阵掀卷着沸腾的滚水。 再一次“直接行动”、“直接解决”!与其在黑暗中被压抑窒息而亡,还不如冲破黑暗奋起抗争而死。这已成了爱国学子们共同的心声。 北大红楼图书馆主任办公室里的灯光,又开始彻夜彻夜的通明。李大钊主任、陈独秀学长两位师长、以及钱玄同、刘半农等教授们,在这里和许德珩、邓仲澥、张国焘、高尚德、赵瑞芝、孔文义、易克嶷、段锡朋等同学、以及来自其他各个大中学校的北京学联的干事们,一次又一次商议着如何再一次实行全面罢课,再一次“直接行动”,“直接解决”。 这一次是开得时间最长的一次会议,从吃过中午饭一直开到了深夜,中间连晚饭都没有回去吃,还是大钊主任的夫人赵纫兰打发小星华送来了一竹篮子刚蒸出来的热馒头和一些酱萝蔔干,大家毫不客气地一边就着酱萝蔔干吃着热馒头,一边商议着,最后决定:自五月十九日起,再一次实行总罢课。会议还决定:依照李大钊主任和陈独秀学长两位师长关于“把学界的斗争引向广泛的社会斗争”的建议,总罢课期间,一,要进一步加强和扩大“救国十人团”的宣传讲演活动;二,再掀起一个抵制日货、提倡国货的高潮。 第206页 临散会时,有人提议,为了明确表达我们爱国学生的心愿,申述我们再一次实行总罢课的理由,应该再给北洋政府徐世昌徐大总统写封信,这封信在正式罢课之前一天,送交到总统府去,同时印成传单,向国民们广泛散发。 这个提议得到了全体与会者的贊同,并一致提议这封信请孔文义同学执笔写。 李大钊关切地问孔文义:“文义同学,怎么样?你能行吗?” 孔文义不解地望着李大钊:“李主任是说……” 李大钊笑笑:“不,文义同学,你不要误解。给徐世昌写这封信,你是绝对可以胜任的!这毫无疑义。我主要是说你的身体……” “身体好着哩!” “听说你最近身体情况很不好,经常咯血。” “最近好一些了。” 李大钊望着从上次被捕获释回来后身体一直很虚弱、脸色苍白的孔文义,爱怜动情地说: “文义同学,一定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咱们中华神州的未来,咱们国家和民族的希望,都在你们这些有志有为的同学们的身上。你们肩上的担子很重,要干的事情很多。一定要珍重自己的身体!” “谢谢李主任!” 第三十二章 孔文义以血和生命向北洋政府挥笔写下“六个不解”和“六项要求”。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两颗心又贴合到了一起。追悼会成了再一次实行总罢课的动员会。阴云沉沉,冷风凄凄。六月三日,中华史册上写下了血腥的一页,整个神州被激怒了…… 一 ……五月四日以来,学生等本着外争国权、内除国贼之义,唿吁我大总统之前,已觉喉嗓喑哑,舌唇哓晓不休而枯裂,精疲力竭,而于事屡屡无济,反招政府之怨尤深恨。学生等多方苦苦思索,实不解者有六,心中如焚,无意为学,乃不得不暂行停课中止学业,陈其崖略,而有所请求,惟我大总统赐察焉。学生等之惟日不息,为奔走唿号者,为争我中华神州之地青岛与山东之宗主权而已。今青岛已由洋人列强强行而定,而政府尚无决心拒绝签字之表示,此乃不解者之一也;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等,素以亲东洋倭盗之见长,阴卖国以媚外,借媚外以攘权夺势,积累巨资,逆迹显着。乃舆论不足以除奸,法律不足以绝罪。五四示威大游行,实乃国民不可遏之义愤所趋,而曹章陆等犹饰词狡辩,要挟求去,大总统明令则反国民之意而殷勤慰留之,此乃不解者之二也;教育总长傅公,北京大学校长蔡公,学问道德,中外推崇,近期教育界生机焕发,有新兴振动之气,促国家、民族、社会之奋发进步,皆为二公所尽力之果。而傅公则无端免职,蔡公则被迫远引,以至各校校长联翩辞职;日内復盛传政府将以品卑学陋之日应磺继傅公之后。似此摧残教育,国家之元气必伤,此乃不解者三也…… 孔文义写到这里,头觉得有些晕沉,气喘吁吁,感到有些累,尤其是胸口憋闷得厉害,心也慌慌慌地狂跳不止,额头上一阵阵沁出着冷汗,手脚也变得有些发冰、发麻,便停下了笔,慢慢站起身来,走到了窗户跟前,打开窗扇,一阵凉爽的夜风迎面扑来,使他感觉略微好了一点。 五月四日那天示威大游行,他和北大、还有高师和法政专科学校的几位同学,专门沿途为游行过程中手里的标语旗子掉落或者损坏的同学补做、补写标语旗子,而他主要是补写,所以,总是落在游行队伍的后面。当他赶到赵家楼曹汝霖的家门口时,曹汝霖的贼窝已是一片沖天熊熊燃烧的火海,大部分同学已经离去,他正想着把手里抱着的一捆标语旗子如何处置时,就被一个警察一警棍打昏在地,尔后抓了起来,被扔进了警车。先是在步军统领衙门,后又被押送到京师警察厅,孔文义都是比别的被捕的同学挨打挨得多,也被打得比别的同学厉害,就是因为那个抓他的警察说他是“专门发标语旗子的”,是“煽动最厉害的为首分子”。在京师警察厅的审讯室里,他吐血了,基本上已经治癒,近一年时间里没有再復发的病,又復发了。他把这个情况对任何人都没有讲。获释回校以后,又连着吐了几次血,身体越来越瘦弱,脸色越来越焦黄。同学们发现了这一情况,从各方面关心他,照料他,一些事情尽量不让他干,可是他很执拗,总是抢着干。这一次为实行总罢课给徐世昌起草信,也是这样的。 夜色深沉。那深不可测的高空里,夜色像阴霾一般冷凝而浓重。月亮半明半暗地斜挂在那里,灰沉沉而黯然无光,神态阴郁,仿佛是害了病似的。那远远近近的稀稀疏疏的星星,也是昏蒙蒙的,迷离不清。这大自然好像在向人们表露着一种什么预感,完全是一副忧郁、哀伤、沉痛的样子。 后天,五月十九日,就要实行各大中学校总罢课了。这是继五月五日北京的又一次学界大罢课。也不知道情况会怎么样?孔文义思想着。明天将召开各校全体学生联合大会,宣布总罢课进行的有关事宜。今天晚上,各学校代表都正在图书馆红楼主任办公室那里,同李大钊主任和陈独秀学长一起商量着这方面的事情。给徐世昌的信无论如何今天晚上要写出来,千万不可影响明天的大会和后天的全面总罢课。 第207页 想到这里,孔文义转过身,从窗口又回到了桌子旁,坐下来,思索着,写道—— ……集会言论之自由,载在约法。值兹外交紧急之际,尤赖学子提倡,纤其怀抱,唤醒国民,振励民气。乃十四明令,视学生如土匪,防学生如大敌,集会言论之自由剥夺净尽。学生等痛心国敝,将欲无为,则违匹夫有责之义;将欲有为,又犯纠众滋事之禁。此乃不解者之四也;五月七日,为我国耻纪念日。我留日学生,于是日游街纪念,实为我民族真精神之表现。在倭盗痛恨疾恶,因无足问。独怪我驻日代公使,竟于是日招致优伶,尊敌寇为上宾,酣歌宴乐;更有甚者,召日兵保卫使馆,助敌蹂躏我同胞学于,置国耻于不顾,视国人如仇敌,丧心病狂,莫此为甚。政府不立免该代使之职,而于倭盗擅拘我学生,又不容学生等之唿吁请愿,以向日政府提出抗议。此乃不解者之五也。南北议和,为全国国民之殷切期望,尤为我大总统酷爱和平之初意所坚持。而近日政府许议和代表之辞职,竟有任其决裂之象。随兹外患方迫,岂宜再起内证。此乃不解者之六也。 孔文义正写到这里,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请进!” 门被推开,是赵瑞芝。 “噢,是你,瑞芝。快请进来!” 孔文义和赵瑞芝他们两人自己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相互之间这样称唿起来了。 最近,孔文义越来越感到身体情况不好,也就越来越希望赵瑞芝来。赵瑞芝也几乎是每天都来一次,有时候还来两次。而每一次来,孔文义都是心中抑制不住地涌腾起一种暖融融的欣喜。那日渐消瘦而焦黄的脸上,浮现起一层由于欢悦而焕发起的鲜亮的红晕;那黯然无神的眼睛,剎时也迸射出了灼热的光亮。 这次也是这样。孔文义心里暖融融的。 “快进来坐!进来坐!” 赵瑞芝进来,把手里提着的一大包东西随手放在了门旁边的那张放着碗筷的小桌子上。 “今天我出去找着给你买了些补品,挺好的,又能治病,还又能补身子。带的有说明单。” “看你!又破费干什么?你哪儿来的那么多钱,买那么贵的东西?” “这你就别管了!”赵瑞芝淡然地一笑。 孔文义知道,赵瑞芝自新婚之夜抗婚出逃来到北京后,他们孔府家以及她们赵家就像一起商量好了似地,都切断了她的一切经济来源,就逼她就范,回到孔家公馆去,可是她坚决不回,就靠她随身带出来的一点自己平时的积蓄,坚持学习。后来,他家老爷子孔德仁气恨交加、无可奈何地宣布解除了他孔文义和赵瑞芝的那个所谓的婚约后,她的那点积蓄也化完了,就靠着李大钊主任、陈独秀学长和班上的一些同学的资助,过着清苦的求学生活。这个性情刚烈、有志气的赵瑞芝,起初连李大钊主任、陈独秀学长和班上同学们的资助都坚决不要,硬要自己出去做工,最后还是李主任和陈学长两位师长劝住了,才勉强同意接受二位师长和班上同学的资助,但她也斩钉截铁地表明:在任何情况下,无论多么困难,都决不接受孔家人的一个铜板!所以,孔文才还在时,帮助她,她谢绝了。后来,孔文义来了,也想帮她一把,她也谢绝了。她一直都是很清苦的。她绝对没有富余的钱去买这些昂贵的补品! 孔文义想着,心里面很是不实落。 孔文义哪里知道,赵瑞芝是把自己过冬的几件衣服送进了当铺,才给他买的这些补品。他哪里知道,他近时间来,旧病復发,日渐消瘦而又面容枯黄,她赵瑞芝是心急如焚。一年多以前,她曾决然地从那个躺在新房病床上的孔文义身边抗婚逃走,今天,她也坚决不愿意失去眼前这个虽身患重病、但满腔热血、有志有为、和她志同道合的孔文义。 “信写得怎么样了?还有多少了?”赵瑞芝走到孔文义身边,把一只手放在孔文义的肩头上,深情地望着孔文义,关切地轻轻问道。 “差不多了,就剩下最后一点了。” “休息一下吧!看你今天脸色特别不好。慢慢写。不要着急!一定要保重身体!”赵瑞芝望着孔文义枯稿而焦黄的面容,心底不由得涌起一股酸楚,忧虑地、而又疼怜地说道;说着,扑闪扑闪的眼睛里涌出了泪花。 “谢谢你,瑞芝!”孔文义的眼睛也潮潮的,充满感激地深情地望着赵瑞芝,没有拿笔的左手伸到自己肩头处,轻轻地压在赵瑞芝的手上,抚摸着,泪润润的眼睛里溢满了爱的挚烈和幸福的陶醉,“谢谢你,瑞芝!谢谢你……” “我爱你!”赵瑞芝泪花花地、动情地一下俯下身去,抱住了孔文义的头,把孔文义的头紧紧地搂在了自己的胸前,喃喃地说,“我爱你,文义!我爱你!爱你!……” “我也爱你,瑞芝!” “我怕,文义!我怕……” “不要紧,我会好起来的……” “你太累了,休息一下吧!” “不行!我得把这一点写完。后天总罢课,明天召开各学校学生联合大会,这封信要先在明天大会上宣读,根据大家意见,说不定还要进行修改,后天总罢课开始,明天一大早,就要把信送到总统府去,而且还要印成传单,给国民们散发,所以,万万延误不得!” 第208页 “那休息一下再写吧!” “让我把最后这一点……写……完……吧!……就最后……这……一点点了……”孔文义说着,说着,突然感到又有些憋闷,又开始上不来气了,说话也又气喘嘘嘘开了。 赵瑞芝心揪了一下,没有说什么,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俯下身子,把孔文义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泪水无言地流淌着,像断线的珠子,沿着面颊滚落而下,滴落在孔文义蓬乱的头髮上。 喘息了一阵子以后,又稍好一些了,孔文义轻声说道:“我前面写了‘六不解’,这就是我们再一次实行总罢课的原因。根据这‘六不解’,这信的最后,应该向他们提出六条要求,以明示我们的心愿……” “那就把它写完吧!”赵瑞芝轻轻地嘆了一口气,抬起了身子,“我去校门口给你买碗馄饨来。”说完,走出门去。 孔文义手颤巍巍地又接着写起来,以爱国学子们的赤诚的心,斩钉截铁地向北洋政府提出了六项要求: 一,电令巴黎和会中国代表,坚决拒绝在和约上签字,以固国土; 二,惩办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以除国贼; 三,力挽傅蔡诸公回职,打消以田应磺长教育之议,以维教育; 四,彻废警备学生明令,以重人权; 五,向日政府严重抗议,释被拘之留学生,重惩日警,以重国权; 六,恢復南北和议,速谋国内统一,以期一致对外。 …… 孔文义写着,胸口虽然一阵阵憋闷得喘不上气来,手脚冰凉,两手不停地在颤抖着,身子在一阵阵打着寒噤,冷汗淋漓不止,但心中却是热血汹涌,风雷激盪,义愤和决然充满着他整个心胸。 赵瑞芝没有想到,她完全没有想到,就在她去校门给孔文义买馄饨、离开这短短的十几分钟时间,情况发生这么大的巨变。当她领着手里提着装有馄饨的饭匣子的饭馆小伙计,回到孔文义寝室时,寝室里不是孔文义,而是许德珩! 许德珩告诉她说:“文义同学的病又犯了,仲澥同学和国焘同学已经送他去医院了,我是在这儿等你,我们也赶快去!” 两人急忙跑出了屋子,向医院奔去。 许德珩边跑着,边说道:“我们刚开完会,有些事情想跟你说一说,听说你到文义同学这儿来了,正好我们也想看看文义同学的信写得怎么样了,我们来一看,文义同学趴在桌子上,已经昏过去了……” 赵瑞芝跑着,身上感到一阵阵发冷,打着寒颤,一种不祥的预感攫取住了她的整个身心,泪水从她眼眶里泉涌而出着。 跑到了医院,邓仲澥、张国焘在门口,李大钊主任、陈独秀学长也赶来了,他们都站在那里,低着头,默默地,沉痛无比… 一切都明白了。 “啊!——”赵瑞芝一声撕心裂肺的哀痛的惨叫,昏倒在了地上…… 二 第二天,五月十八日,这是一个少有的阴天。 天空中布满了沉郁的阴云,先是一片一片的,一团一团的,飘浮着,尔后又相互连接交合在了一起,成了笼罩整个大地的一整片,像一块无边无际的厚厚的黑色大铁片,悬在人们的头顶,沉甸甸的,而且还在不断地往下坠落着,沉压着,使人们感到沉闷,沉闷得透不过气来。这期间,时不时还有一阵一阵阴凉凉的风,把地面上的尘土和乱七八糟的杂物,一股一股地卷扬起来,强勐地吹过,飒飒地唿啸着,像是人在悲悽地哭泣,使人们在沉闷的同时,又有几分悚然的寒瑟。 北京大学汉花园文科新校舍也就是图书馆红楼北面的操场上,即十天前刚刚热烈欢迎过三十二名被捕获释的爱国同学归校的地方,今天,这里又沉浸在一片悲痛、义愤的情潮之中。 北京各大中学校的学生联合大会暨孔文义同学追悼大会正在这里进行。 巨幅横式会标下,是孔文义的遗像。遗像两旁,书写着“赤诚爱国,死重泰山”八个大字。主席台两侧,挂满了北京内外各界送来的数千幅輓联。操场上,写有“坚决外争国权、内除国贼”、“力挽傅蔡,力拒田胡”等各类标语的小白旗,汇成了白色的海洋,在阴云下和冷风中哗哗飘舞,涌腾起伏着白色的波涛,悲痛地吶喊着心中的愤慨。 主持大会的段锡朋宣布大会开始。 首先,默哀。近万名学生垂首肃立,向英雄的爱国学友默哀致敬。 接着,由女同学起头,万人齐声高唱追悼歌: 黄河如到, 泰山若砺, 豪雄在神州; 血性男子, 爱国健儿, 壮烈捍锦绣; 国贼媚外, 商于献地, 叛祖跪倭寇, 立志除道, 血写春秋, 忠魂天地久。 这是赵瑞芝在孔文义病逝的第二天,沉痛悲切之中,从哀伤中奋起,以深情饱蘸着血与泪,奋笔疾书写就的词,又由从上海回到了北京的“辣妹子”宋一茗依照法兰西国人民反对暴政的《马赛曲》的韵律谱配了曲子而成的。今天,在这里,万人齐唱,显得格外的悲壮有力,惊天地而泣鬼神。 第209页 追悼歌后,大家席地而坐,由许德珩宣布了北京学联关于自明天五月十九日起再一次实行总罢课的决定,由邓仲澥宣读了孔文义以一腔热血代表爱国学子们起草的给徐世昌徐大总统的信。 完后,段锡朋宣布: “现在,由赵瑞芝同学率领百名同学前往总统府送信!” 宣布声一落,万名同学又都在女同学的起头下低沉雄壮地唱起了追悼歌。在追悼歌沉雷滚动般的旋律的伴随下,赵瑞芝率百名同学站了起来,赵瑞芝一手捧着孔文义的遗像,一手拿着信封上写有“呈交大总统府徐大总统收”字样的信,后面,宋一茗和漆小玉各举着一面竖着的长条白色旗子,一面写着“请大总统回答六个不解”,一面写着“请大总统同意六项要求”,再后面就是手中各都举着写有标语的白色小旗的其他百名男女同学,列队从席地而坐的同学们面前走过,默默不语地、步子沉重而坚实有力地向校门走去,向徐世昌的大总统府走去。 这是一队默然而冷峻的游行队伍。 这是一条水面上沉静、而水底下暗流涌腾的激流。 送信队伍沿街面走去,默默地行进着,一言不发,没有愤怒振臂的唿口号,也没有慷慨激昂的讲演,只是默默地行进着,在布满阴霾的天空下和飒飒凌厉的冷风中默默地行进着,在默默地行进中,把印制成传单的给徐世昌的信,雪片似地撒向马路两旁围看着的市民群众。 这边,送信队伍在向新华门大总统府行进着。 那边,大总统府内,徐世昌已经得到了消息,徐世昌烦恨而气沖沖地说道: “他妈的,这些学生娃娃,到底有完没完了?不见!信也不接!就说我不在!罢课,就让他们罢去!看他们胡闹腾地能把我徐大总统怎么样?小心把老子惹急了,老子把他们统统都抓起来,让他们知道知道老子的厉害!” 三 北京大学又一次成了一片沉寂的死水。 各大中学校也都又一次成了一片沉寂的死水。 这一座座曾经是谈古论今、读书朗朗、曾是到处闪耀着国家和民族希望之光的校园,又一次没有了钟声,没有了读书声和讲课声,也没有了充满青春活力的谈笑声,又一次坠入了被阴云笼罩着的坟墓般的沉寂。 男女爱国学子们,成群结队地,默然而激愤地从各个学校的大门涌出来,涌上了街头,像一股股汹涌澎湃的激流,向京城各地奔涌而去。 “救国十人团”的讲演宣传…… 焚烧东洋仇货的熊熊烈火…… ——一面面写有标语的白色旗子,在这燕山古都的每一个街头巷口,又一次掀捲起一阵阵震天撼地的白色怒涛…… ——一张张血蘸泪写的传单,在这阴云沉压的神州的半空中,又一次汇合成满天飘舞的激愤的雪片…… ——一堆堆噼哩叭啦焚烧日货的火堆,熊熊燃烧着,又一次把这刚烈的中华映照得通红…… 赵瑞芝把深切的悲痛融会进了不可遏止的激愤之中。 在一堆正在焚烧日货的火堆旁,赵瑞芝怀里抱着孔文义的遗像,正在悲愤激昂地讲演着: “……把大片的国土拱手送给东洋人,今天是青岛、山东,明天将是整个神州大地,国家都要亡了,民族都要灭绝了,我们何以能安心伏读寒窗?!诸君何以能安心行商、做工?!我们一定要接过孔文义同学未了之事业,继行其志,拼力拯救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强烈要求严惩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这一伙卖国贼……” 赵瑞芝讲着,是那么激昂,那么愤慨,那么震撼人心。宋一茗和漆小玉把手中的传单大把大把朝四周围听演讲的市民群众散发着。 一道闪电,一声轰雷,滂沱大雨顷刻而落,朝人们泼洒着,人们也都不去理会。赵瑞芝依旧激昂悲愤地讲着,听讲的市民群众也都没有一个离开。振臂疾唿的口号声,一阵阵地压过了雷电的轰呜。 各个学校里都成了一片片沉寂的死水,而大街上则成了无边无际的愤怒的海洋。 罢课一天更比一天推向高潮。 许德珩、段锡朋等同学受北京学联派遣,还前往上海等地,去联络全国各地学界共同行动。 这期间,徐世昌曾派教育次长袁希涛来到北京大学,召开大中学校校长开会,企图通过这些校长们迫使学生复课,没想到,除极少的几个私立学校校长到会外,其他所有公立大中学校校长均因已提出辞呈而拒绝到会。 徐世昌徐大总统坐不住了。 就连那坐在台后的段祺瑞段大人也坐不住了。 “那李长泰软不拉叽的,是干什么吃的?让他坐在步军统领的位位上,是白吃干饭的吗?”段祺瑞让人代话给徐世昌,“让他下来,滚到一边去!让‘屠夫’接任步军统领,我就不信把那些学生娃娃整治不住!” “屠夫”王怀庆上任了,接任了步军统领。 “屠夫”不愧是“屠夫”,上任的第二天,就把整个北京城尤其是学校置于军事管制之下,到处是军警密布,到处是刀枪林立,到处都被森严的恐怖气氛所沉沉笼罩。 无奈这些热血激盪的爱国学子们早已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任何软的甜言蜜语,硬的威胁、恫吓,都丝毫动摇不了他们“外争国权,内除国贼”的坚定信念。他们根本不去理会“屠夫”的这一套。许德珩、邓仲澥、高尚德、赵瑞芝、张国焘、宋一茗、漆小玉他们依旧每天都从武装军警的枪口刺刀下冲出来,上街去演讲宣传,去焚烧日货。 第210页 兇残毕竟是豺狼的本性。 “抓!都给我抓起来!有多少,抓多少。抓他个成千上万的。监狱关押不下了,腾出几个学校来作临时监狱。把他们都关押到黑房子里,戴上脚镣手铐,看他们还能再摇旗子、喊口号吗?” 后台段大人发话,前台徐大总统行令。六月三日,大逮捕开始了。 这天,和往常一样,邓仲澥、张国焘、赵瑞芝、宋一茗他们和数百名北大学生一起,从军警林立的学校大门沖了出来。 这一天,是端午节的第二天,也正是五月四日示威大游行刚满一个月。他们计划这天去东华门至东安市场一带演讲和散发传单。 不知怎么,这天天气也特别的阴沉。 浓浓的黑云一层一层地朝地面上压下来,像是要把整个大地都压扁、挤碎、一口吞噬进它浓黑的大口里去似的。带着雨星的冷风,一阵阵从街面上飒然扑过,扑打着行人的面孔。 他们从怀里面掏出旗子和传单,把旗子展开,举了起来,边沿途散发着传单,边向东华门走去。他们发现,今天情况有些异常,街上行人比往常少,而军警比往常增多了好几倍。到了东华门一看,好傢伙,那里几乎就已经整个是荷枪实弹的军警的天下了。特别是穿着灰衣服的马队,提着枪,挥舞着刀,四处狂奔乱驰,只要看见有人举旗子,有人讲演,就策马狂奔过去,一阵乱沖乱踏。 邓仲澥、赵瑞芝他们发现,在他们来之前,已经有其他学校的学生在那里了,好像是清华的,还有法政专科学校和民国大学的,他们正被武装军警和马队追抓着,用马乱踏着,好多学生都已经被马踏伤在地,还有的正在被武装军警两个人架着一个,向北河沿法科院内押去。 “爱国无罪!卖国有罪!” “打倒卖国贼!” 邓仲澥、赵瑞芝他们激怒地、雄壮地唿喊着,朝那些军警和马队沖了过去,去抢救那些被踏倒在地、被打、被抓的学友。 数百名学生和军警们短兵相接地混战起来了。吼骂声、口号声、撕打声、以至枪柄、刺刀和石块的对打声,还有一阵阵的惨叫声,都交混在一起,响成一片。 赵瑞芝被一奔马撞倒在地,宋一茗扑上前去,要把那马背上的军警拉下来,旁边冲过来几个军警一起上前把宋一茗扭住,要抓走。邓仲澥、张国焘一些男同学奋勇冲上前去,把那几个军警打翻在地,打得鼻青脸肿,满地乱滚,爹呀娘呀地惨叫不止。 邓仲澥过去把赵瑞芝搀扶了起来。 这时,一队马队凶狂地朝这边扑来。邓仲澥、张国焘忙把赵瑞芝和宋一茗往路边的一家民家小院子里一推,他们两人朝前跑去,把马队向前引去…… 此时,狂风大作。狂风带着令人恐怖发憷的吼啸,把路边的树吹得东倒西歪,尘土、垃圾也都被从四处飞扬起来,迷迷濛蒙,天地间混沌一片。满天的黑云,像群魔似地在空中凶狂地奔跑着,挟雷走电,震天撼地,不一会儿,僻哩叭拉的雨点就倾倒了下来。 爱国学子们在这风雨雷电中和军警们撕打着,混战着,满腔的热血已使他们无所畏惧。 一批批学生被打倒在地…… 一批批学生被抓捕了起来…… 混战了一天。学生也被抓捕了一天。近千名学生被抓进了步军兵营,被抓进了京师警察厅,被抓进了法科专门学校和北大理科校舍等这些临时监狱中。 第二天,六月四日,风雨雷电仍在继续,刚烈不屈的爱国学子们,更成批地冲上了街头,激愤满腔地怒吼,抗议,演讲,散发传单…… 激烈的混战又持续了一天…… 军警们更疯狂地又抓捕了一天学生…… 又是近千名爱国学子被关押进了监狱。 邓仲澥等同学都被关押了进去。 学友们的被捕,激起了女同学们的愤慨,也激发起了学界更大的怒潮。 先是赵瑞芝、宋一茗率领北大等十五所大中学校的一千多名女同学,当天下午冒雨去总统府,要求见徐世昌。她们迎着狂风,顶着暴雨,八个人一排,胳膊挽着胳膊,昂首挺胸,高唱着《以血拼搏之歌》,浩浩荡荡地向新华门大总统府行进。 神州中华, 怎能切割?! 华夏大邦, 何能亡灭? 同仇敌忾, 以血拼搏; 捍我中华, 卫我山河! 威武雄壮的歌声,在风雨中轰响着,迴旋激盪着。激越的旋律,亢烈的激情,以死相拼的精神,表述着中华巾帼的豪气。 紧接着,在她们之后,数千名学生又顶风冒雨走上街头,在风雨中讲演,宣读孔文义起草的那封给徐世昌的信,散发传单,并且在离开学校出去的时候,就都背着行李,连牙刷、牙粉都一併带好了,准备去陪伴前面被捕的同学一起坐监。他们边演讲,边散发传单,边向关押学友的监狱浩浩荡荡地涌去…… 四 常言道:物极必反。 赤子之心被邪恶蛮横粗暴地践踏蹂躏,学子们为赤诚爱国而惨遭刀枪的血洗,身陷囹圄,尤其是六月三日至四日的大逮捕,使沉默冷峻的神州终于迸出了映耀世界的灼烫的火花。 整个神州被激怒了。 第211页 ——上海愤怒而起了: ……学界罢课。上海学联召开孔文义同学追悼大会,万名学生示威大游行,组织救国讲演团,上街演讲宣传,散发传单 ……商界罢市。南市和城厢内外各大小商店首先关门罢市。相继,公共租界各马路店铺、南京路上永安、先施两大公司及及大小商铺、法、美租界内各商店、闸北各店铺,都开始罢市停业。各商店店铺门首处,都高高地悬挂着醒目地写有“为国家,今罢市,救学生,除国贼”字样的白旗子…… ……工界罢工。东洋人在上海的所有纱厂都首先停产罢工。随之,日华纱厂、上海纱厂、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黄浦江码头工人、沪宁、杭市铁路工人、华界和英美法租界的电车工人、以及一些机器厂、铁厂、丝厂、所有海船上的海员工人们,都相继罢工。数万名工人,怒潮般涌上街头,手里高举着写有“惩办卖国贼”、“释放被捕学生”、“爱国无罪”、“不除国贼不开工”、“罢工救国”等标语的小白旗,示威游行。紧跟着,那些自来水工人们,电力电气工人们,也宣布准备停水、停电,实行罢工…… ——天津也愤怒而起了: ……南开学校大操场上召开了各学校学生联合大会暨孔文义同学追悼大会。天津学联干事、《觉悟》社筹备组负责人周恩来痛心疾首地愤然说道:“我辈学生以血相斗,以死相拼,均非为个人之私事,就是想唤醒国人,勿作牛马,勿作奴隶,俾同心协力共御外侮耳。乃我北洋政府官吏不但不加以保护,反多方蹂躏,驱使武装军警持枪挥刀,极尽抓打关押之能事,血腥镇压。据此看来,政府完全为东洋日本之政府,官吏也完全为东洋日本之官吏。神州中华何在?中华民国安有?”会后,周恩来、马骏等学界领导人及邓颖超、郭隆真等女生领油率万名同学冲破军警的阻拦,涌上街头示威游行,演讲,散发传单,与此同时,十五所大中学校宣布实行总罢课。相继,商界罢市,工界罢工。天津港扬起了愤怒的海啸…… ——长沙也愤怒而起了: ……毛泽东从北京带回的新文化清新的朝气和勃勃生机,在湘江掀捲起了激腾的浪花。新民学会和《湘江评论》筹备组的热血学子们,正在阴云密布下寻求救国救民之路时,北京五月四日示威大游行和六月三日大逮捕的消息传来,更激起了这些湘江热血学子们满腔的义愤。湘江激腾的浪花汇聚成了滚滚的怒涛。第一师范、长沙师范、法政专科学校、商业专科学校等二十多所学校实行罢课,上街游行示威,演讲宣传,并组织了演剧团,为市民群众演出《青岛风云》、《亡国鉴》等话剧。在学界罢课之后不久,商界、工界也相继罢市、罢工。湘江两岸,怒潮汹涌…… ——与此同时,深受东洋日本国之害的青岛以至整个山东、华中重镇武汉、华南重镇广州、以及东北三省、中原大地、沿海福建、川贵高原等地,也都愤怒而起了。 被激怒了,整个神州都被激怒了。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冲破沉厚的阴云、要求释放被捕学生、“外争国权、内除国贼”的怒潮,铺天盖地,汹涌澎湃,正以冲决一切罗网的不可阻挡之势,漫捲着,震撼着这古老的中华大地。 雄狮甦醒了,这只被笼罩在浓浓的迷雾之中沉睡了几千年的东方雄狮甦醒了,终于甦醒了,在黑云如磐的沉压下和风雨雷电的轰击下甦醒了,满怀义愤地挺身而起,昂首抖鬃,沖天吼啸,显示着它的威勐的气势。 大总统府又如炸了营似地不安稳了。徐世昌又像热锅上的蚂蚁,不,这次不是像热锅上的蚂蚁,而是像被烧红了的铁鰲子上的蚂蚁,浑身已经焦焚了。全国各地的“三罢”,使他火烧火燎;各地的洋人们,纷纷来电抗议、谴责,尤其是上海的洋人们,来电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特别使他心惊肉跳的是,有可靠情况报告,说京城和其他有些地方,军队也准备要有所行动,支持爱国学生“外争国权,内除国贼”的要求,使他浑身都成了一团火,成了一摊烧焦的灰。他衷切地有气无力地吩咐道: “发令吧,发《总统令》吧!免去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三人的一切职务,电告巴黎和约代表不要签字,让蔡元培留任北大校长,立即把抓来的学生统统都放回去…… 并非是尾声 歷史的脚步走到这里,并非是尾声,而是序曲,“我们是民众先锋,责任推不开,挽救危亡,改进文化,创造新时代!”是歷史的新的召唤。东方睡狮甦醒,古老的中华大步子走向新世纪、新时代的奋进的歷史,开始了…… 北京大学校门口悬挂着比上次在操场上挂着的那幅更大更醒目的横幅布标; “热烈欢迎被捕获释的同学胜利归校!” 这是一个格外晴朗的日子。 阳光灿烂,晴空万里。骄阳把千万道耀眼的光芒撒落向大地,辉映着山河万物五光十色,绚丽多彩,神州大地像是在开怀地欢笑,在骄傲地藐视那曾经一度不可一世的阴云迷雾的外强中干和虚弱萎缩。 李大钊、陈独秀、钱玄同、刘半农等师长们和刚从上海联络宣传回来的许德珩等同学、还有刚从全国其他各地联络宣传回来的同学,以及高尚德、赵瑞芝、宋一茗等在校同学总共几千人,手执各种彩旗,兴高采烈地聚集在校门内外两侧,等候着欢迎被捕获释的爱国学友们胜利归校。 第212页 另外,徐世昌徐大总统为了进一步平缓一下国人们的义愤,也给自己一个台阶下,表面上向爱国学子们表示谦意,还特地派来了七八名政府官员,手执锣鼓和鞭炮,也站在校门两侧,迎接被捕获释的学生们返校。 被捕获释的学生在前去迎接的同学们的簇拥下回来了,沿着大街走来了。上一次只是三十二名,这一次是上千名。他们在人群的簇拥下沿着大街走来,一个个英姿勃勃、气宇轩昂的,汇合在一起,浩浩荡荡的,大步子走来,就像一支经过大血战洗礼、凯旋而归的大军团,威武雄壮地走来。 宋一茗转过头朝那几个手执锣鼓和鞭炮的政府官员怒目大声喝令道: “还愣着干什么?!快,把锣鼓敲起来!把鞭炮点起来!” “是,是,是……”几个政府官员忙不迭地陪着笑脸讨好地点着头,手忙脚乱地慌急急地敲起了锣鼓,点起了鞭炮。 霎时间,锣鼓声震天撼地,鞭炮声也僻哩叭啦地炸耳欲聋,纷飞的花雨满天飘撒,欢迎的鼓掌声、口号声响彻云霄,北大校门内外沉浸在了一片沸腾、热烈、喜气洋洋的欢快之中。 赵瑞芝、宋一茗起头,同学们都一起唱起了《欢迎爱国学友出狱之歌》—— 欢迎,欢迎,欢迎战士今日齐归来, 受了辛苦,还要奋斗,精神终不改。 挥动旗帜,整齐步伐,我们在期待, 万千青年,一齐欢唿,拍手齐奏凯。 幸喜今日你们归来,力量加百倍, 听,巴黎和会消息外交大失败。 看,国贼依然当道,前途多阻碍。 我们是民众先锋,责任推不开, 挽救危亡,改进文化,创造新时代! 歌声迴旋激盪着、旋律深沉、坚实、有力,充满着壮烈,充满着激昂,也充满着奋勇向前的意志和决心。 赵瑞芝、宋一茗激昂地唱着。 许德珩、高尚德激昂地唱着。 邓仲澥、易克嶷、张国焘等被捕获释回来的同学们也都激昂地唱着。 几千名学生都在激昂地唱着。 李大钊、陈独秀、钱玄同、刘半农等教授们,也和同学们一起满怀激情地唱着。 那几位敲锣打鼓放鞭炮的政府官员,在这激越雄壮的歌声中,贼眉鼠眼地朝两边看了一看,趁学生、老师们不注意,顺着墙跟悄悄地熘之乎也了。 实际上,那几个政府官员自己给自己耍了个小聪明,他们以为同学们都在激昂地唱歌,都不曾注意他们了,其实,他们顺墙跟熘的时候,李大钊、陈独秀、邓仲澥、赵瑞芝他们早已经看见了。赵瑞芝、邓仲澥他们高唱着歌,轻蔑地斜视着那几个傢伙,以更高亢雄壮的歌声,欢送着那几个傢伙鼠窜而去。 看!国贼依然当道, 前途多阻碍。 我们是民众先锋, 责任推不开。 挽救危亡,改进文化, 创造新时代! 李大钊、陈独秀和同学们一起唱着,两人都抑制不住地激情满怀。激奋而亢烈的热流,一阵阵地冲击着他们的心扉,烧灼着他们的心胸,他们不约而同地都深而远地默默沉思起来。 啊,看看这些热血激盪的爱国学子们,看看他们一个个眉宇轩昂、英姿勃发、坚定刚毅、有志有为的气势,他们这哪里是在唱歌,他们这是古老中华新生奋起的一代在领受时代赋予他们的新的召唤,在领受时代赋予他们新的战斗的号令,是东方雄狮从混沌的沉睡中甦醒、愤然而起、向新的世纪、新的时代高昂奋进的心声的激盪,是神州大地新世纪、新时代开始的激越而亢烈的序曲! 挽救危亡,改进文化 创造新时代! 挽救危亡,改进文化, 创造新时代! 创造新时代! 创造新时代! 创—造—新—时—代— 开始了,开始了! 新的世纪、新的时代开始了! 古老的中华大步走向新世纪、新时代的奋进的歷史,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