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怒》 第1页 [架空歷史] 《释怒》作者:虚风【完结】 文案:明末,是个极特殊的年代,是个惊艷的年代,是个极端的丑陋和无比的高贵形成最为强烈对比的年代。 九千岁的遍地生祠和闯来则降闯、献来则降献、清来则降清,代表了这种亘古难见的普遍性丑陋。 横戈原不为封侯的袁崇焕和桃花扇底送南朝的李香君,这两个中华民族最可歌可泣的男性和女性代表了同样亘古难见的无与伦比的高贵。 明末,走向世界的钟声已经敲响;不走向世界,世界就会走来的时代已经开启。 中国没有走向世界,世界就必然走进中国。 明末,拉开了中华民族百年奇耻大辱,几近亡国灭种的大幕。 袁崇焕是明末惟一一位有既能力又有条件改变歷史的人物。即便身锁缧紲,但只要他想,袁崇焕仍然能够改变歷史。 歷史是无情的,歷史给后人留下了无尽的愤怒和遗憾。 歷史,往往在不经意间擦肩而过。 黄宗羲,喊出了“天下之大害者,惟君而已!”的伟大启蒙者,只比袁崇焕晚生了不到二十年。 二十年,封杀了歷史可能的变幻! 如果从歷史中抽走这二十年,如果袁崇焕有黄宗羲的思想,那歷史又将如何书写?请看《释怒》。 前言 《释怒》不是架空歷史,它没有后人回到古代改写歷史,当然更不是玄幻,虽然设定故事的发生地是在异时空,它更多的应该是假设歷史,假设在袁崇焕心中,国家民族的利益重于皇权。 我之所以将故事的发生地设定在异时空,是因为细节上和史实有很大不同,如果不做这样的设定,我会觉得相当怪异。 有的朋友会觉得混乱,那就干脆把它当作只是发生在异时空的故事来看好了,不要和歷史扯上关系。 另:为了朋友们阅读和理解的方便,地名就不改了。 序章 新雨刚过,一切都是那么清新、明丽,整个天地似被天上仙女用的香水泡过,香极了! 牛儿在河边悠闲地啃着嫩嫩的青草,不远处,有一块光滑的巨石突出水面,石上,一个少年正埋头读书。 “哞、哞、哞……”当少年在牛儿哞、哞的叫声中抬起头来时,红彤彤的夕阳已有一大半掉落在山那边的溪水里。 该回家了,少年正要起身赶牛儿回家,忽然,他发现不远处,一位青衣老人正伫立在溪水转弯处,凝望着落日余辉下,泛着金光的清亮亮的溪水出神。 少年一直沉迷在书中,不知道老人站在那儿多久了,不过看上去好象很有些时候了。 从少年所在的位置,刚好可以清楚看到老人的神色。 老人的神情时而落寞,时而欢喜;时而忧伤,时而又深情无限。 多年以后,当少年长大成人,有了一定的阅歷后,再回想起老人的神情,他知道一定是有位令老人刻骨铭心的美丽女子,就在这美丽的清溪河畔,发生过让老人无法忘怀的,美丽而又忧伤的故事。 也许老人钟情的美丽女子就在老人伫立的地方等待过永远也不会回来的情人,就在这美丽的清溪河畔枯萎、老去。 也许,也许只是惊鸿一瞥,溪边的女子就已永远留在了老人的心头,但,等到老人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时,却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 少年还无从猜测伫立在夕阳余辉中的老人的心意,不知不觉间,少年走到老人身后,轻声唤道:“老爷爷,天快黑了,您不回家吗?” 老人这才转过身来,望着渐起的暮霭中,一脸关切的少年。 第一章 机缘 “坐。”看着眼前一身穷酸气的儒生,广西巡抚苏旷臣微微撇了撇嘴,而后拉了个长音说道。 “谢大人。”说完,张素元转身在下手位落座,神色间不见一丝侷促。 苏旷臣更加不悦,这个穷儒生好不懂得礼数,老师究竟看上他什么了? “张公子,你认识方老大人吗?”看在老师的面子,苏旷臣压下不悦,问道。 “认识,晚生早年曾有幸聆听老大人教诲。”略微一愣,张素元随即就反应过来,在广西,方老大人只有一位。 “方老大人是本府座师,他老人家曾交待本府照顾你,张公子,此番你进京参加会试,务必要去拜会老大人。”苏旷臣本就对张素元这样的穷酸儒生没什么兴趣,见了面后就更是腻味,于是三言两语便把事情交代清楚。 八年前,在党争中失势归乡的方中徇重新出山,临行前特意交待苏旷臣,要他务必关照一个叫张素元的儒生。苏旷臣知道老师的癖好,方中徇交待他张素元的事后,他也打听了一下,对此他很不以为然,但老师既然交待了,他就得照办。 虽是老师看中的人,但苏旷臣一向对张素元这样的寒门儒生没什么兴趣,他之所以把张素元招到巡抚衙门,只是为了完成官场中例行的手续而已。 如果张素元知道他中秀才成举人是怎么回事,那也就罢了,他见与不见都没有关系,但如果不知道,而他又没把话说清楚,那在老师眼里他就是个煳涂虫。 打发走张素元后,苏旷臣立即来到他私人的银库中,他要冲沖晦气。在银库中,把金块银锭搬来挪去是他每天最快乐的时光,不论公务多么繁忙,他每天都得挤出时间来银库一趟,否则就睡不着觉。 第2页 张素元,广西藤县人,其家亦农亦商。张家的家境虽算不上富裕,但也不愁温饱。作为长子,不论农商,他从没有继承家业的打算。少时,张素元便胸怀大志,十四岁时应童生试,一举通过县考(知县主持)后,即以一首五言绝句《咏独秀山》明志:玉笋瑶簪里,兹山独出群; 南天撑一柱,其上有青云。 通过县考后,张素元接着又一路过关斩将,顺利地通过府考(知府主持)、院考(省学政主持),二十岁时成了秀才。三年后,张素元参加乡试,又是一举高中,成为举人,取得了进京参加会试的资格。 为人慷慨负胆略,好谈兵,这是朋辈对张素元的评价。随着张素元长大成人,北方边乱渐渐成为帝国重忧,张素元的目光被吸引到了北方,从此他便以边才自许,每闻老校退卒,即去造访,与之论塞上事,事无巨细尽皆一一祥问。 仕途,是张素元得以施展抱负的唯一途径,而要进入仕途,科举就是他唯一可以走的路。中了举人后,第二年就可以进京参加会试,如果高中,那他就有机会执掌兵戈,一吐胸中块垒。随着日期一天天临近,张素元心情之雀跃也就可想而知。 省府桂林并不是张素元进京的必经之路,他来桂林是到主管一省学子事物的广西学政司拜别学政大人并办理相关手续以及官府给与应试举子的路费和驿马。 拜见学政大人时,张素元就为学政大人对他的客气态度感到奇怪,及至听说巡抚苏旷臣要见他,就更觉奇怪,以苏旷臣堂堂府首之尊,见他一个小小的举人干什么? 拜别苏旷臣后,张素元心中百味杂陈,他相信苏旷臣的话,以苏旷臣的地位,完全没必要跟他说这种谎话。 漫无目的地走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离家时的兴奋之情已消失殆尽。 “老爷,三少爷回来了。”管家方喜垂手侍立在方中徇身后说道。 听到小儿子回来了,方中徇那双即便如春风一样微笑时也透着森森冷意的狼眼陡然柔和下来。小儿子方林雨是他的命根子,即便把世间所有的好东西都加在一起,在方中徇眼里也及不上儿子的一块脚趾甲好看。 一年前,儿子为了给师傅赤剑老祖扬离过七十寿诞而离京返乡。儿子是老朋友扬离的关门弟子,也是扬离钦定的赤剑派镇宗神器赤火离阳剑的传人。 方家是个大家族,方中徇的侄子、外甥众多,但他却一直没儿子,只有两个女儿。方中徇常常觉得是不是他作孽太多,老天爷在惩罚他?不过幸好,老天爷不大愿意惩罚像他这样的人。五十岁上,他终于盼来想了半辈子的儿子。老来又得麒麟,搁谁都得当眼珠子,又何况是方中徇! 在方中徇影响所及的一亩三分地上,方林雨自是成了永不落的太阳,说一不二。说来也怪,虽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方林雨却罕见地没有成为帝国纨绔大军中的一员,也没有承继父亲的无耻和无行。 在方中徇眼里,儿子样样天下无双,但这天下无双,做父亲的却不是样样都喜欢。骄傲,对方林雨这样出身的年轻人来说是很正常的事,没有反倒不正常,但儿子身上的傲气却越来越成了方中徇的心病。 骄傲,让儿子几乎把自己封闭起来,因为他本应出入的生活圈子中没人能入他的法眼,那个圈子的事他也没兴趣,也就自然不屑花时间来应付那般蠢物。骄傲会害了儿子的,方中徇为此忧心忡忡,他觉得要想改掉儿子的毛病,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让儿子结交能让儿子折服的朋友。能让儿子折服的朋友,方中徇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当年他在藤县县学遇到的那个少年。 想到那个少年,方中徇也随之就想起了少年的名字,少年名叫张素元。当年在藤县县学看到张素元的第一眼起,他就被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牢牢吸住了目光。少年身上有股奇特的气质,方中徇觉得,只要少年沉默不语,那即便身在众人的包围中,少年也是孤独的,但不经意间,少年闪动的眸光又炽烈如火,眼眸中充满了希冀和渴望。 少年在希冀和渴望着什么? 方中徇一生阅人无数,但他却从未见过什么人的目光能有如这个少年炽烈。及后,他又发现这孩子不仅勤学好问,而且提的问题也大都切中要害,有些问题提的更是突兀之极但又合情入理,有时就是他也感到难以回答,尤其是少年和他争论时那种捨我其谁的气势,更令他印象深刻。 方中徇从一介寒门布衣,到今天坐拥万顷良田的朝廷一品大员 ,四十余年间几死几生,靠的就是一双识人的慧眼方才走到现在。方中徇相信他不会看错,这少年将来一定很了不起。 这些年,方中徇一天到晚都忙着争权夺势,勾心斗角,早把那个少年抛到了九霄云外,但儿子可比勾心斗角重要多了。张素元现在怎样了?方中徇本想写封信回去问问,可巧这时候儿子要回乡给老友杨离祝寿。 临行前,方中徇嘱咐儿子,要他留意一下,看看有没有一个叫张素元的年轻人,如果有机会,就亲近亲近,交个朋友。看着儿子不解的眼神,方中徇就跟儿子讲了几年前,那个在藤县县学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少年。 对老爹的话,方林雨觉得莫名其妙,这都哪儿跟哪儿,您老人家有兴趣就有兴趣您的,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于是老爹虽苦口婆心,但儿子却根本没往心里去,不过虽没往心里去,但在家乡几次不多的应酬上,方林雨耳朵里还是灌进了不少关于这个张素元的事。 第3页 看着儿子一仰脖,一壶茶水就见了底,方中徇心里跟吃了蜜似的甜。 “怎么去了这么久?”方中徇问道。 “甭提了!”用手背抹了抹嘴,方林雨说道:“寿诞结束的第二天,师傅就把我扔进了赤剑洞。整整七个月,就我一个人在洞里呆了整整七个月!那可真不是人过的。” “不是人过的,你不也过来了吗?你师傅身体好吗?”方中徇心中好笑,也只有老朋友还能让儿子吃点苦头。 “好,身体倍棒,吃么么香。”方林雨随口答道。 听儿子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方中徇差点把口中含着的茶水喷出来,儿子这都是打哪儿学的。儿子艺成下山,方中徇发现不论谈吐还是举止,儿子都是一派江湖豪士的劲头,全无一丝贵家公子的气度。刚开始时,方中徇觉得很别扭,但现在他却只有欣喜。 “见到张素元了吗?”茶水落肚,方中徇问道。 一年不见,刚进家门屁股还没坐热,老爹竟张口就问张素元,方林雨心中那个腻味劲就甭提了。心里气不过老爹竟这般看重一个山野小子,于是不孝子就想给老爹也添点堵,省得就他一个人难受,于是咧了咧嘴,不孝子说道:“父亲,这个张素元儿子虽没见到,可事却没少听人提起过,不过要说最有名的,还是有人赠他的一句诗。” “什么诗?”方中徇问道。 “衣布尚怜天下士,高歌谁是眼中人。”不孝子曼声吟道。 “衣布尚怜天下士,高歌谁是眼中人。”方中徇也轻声念了一遍。 “您觉得怎样?”方林雨施施然问道。 “这可有点过分了。”方中徇皱了皱眉头说道。 “过分吧?”不孝子坏坏地笑着问道:“父亲大人,过分的还不只是这个,还有更过分的,您知道这句诗出自谁人之手?” 看着儿子坏坏的笑容,狡黠的眼神,方中徇知道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是谁啊?” 方中徇也有些好奇。 “顾忠信。”方林雨看着父亲,一本正经地轻声说道。 一听到顾忠信的名字,方中徇的脸色立时就阴了下来。 看着父亲大人陡地阴了下来的脸色,小人儿子刚才极其郁闷的心情却一下子好了起来。方林雨知道老头子一旦回过神来,必定会大大申斥他一顿,于是趁老子正劳神的当儿,赶紧鸭摸雀动地冷锅贴饼子-蔫熘了。 顾忠信是方中徇的逆鳞!这么多年来,顾忠信一直是扎在方中徇心上的尖刀,横在喉咙里的骨刺,切齿的恨意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弱去。 顾忠信曾是方中徇最得意的门生,他非常欣赏顾忠信的人品、才华,他对顾忠信有着知遇之恩。顾忠信从一介寒门学子到高官显宦,若没有方中徇的大力提携是断乎不成的,不仅如此,他还对顾忠信有救母大恩。顾忠信家境贫寒,其母曾患重疾却无钱医治,是方中徇出钱出人救得顾母一命。 方中徇清楚,对顾忠信而言,他救顾母一命胜过救顾忠信自己千百次,但顾忠信依然背叛了他。为了一己之私而忘恩负义的事,他方中徇也不是只干过一两回,在他而言,这种事平常的紧,你来我往而已,若是别人他能报復就报復,不能报復就等机会好了,是决不会往心里去的,但独独对顾忠信,他却始终耿耿于怀。 现今朝堂之上,方中徇最主要的敌人就是自命清流的西林党人,而顾忠信正是西林党人,还是所谓的西林八君子之一。 西林八君子是指王易之、姜成化、窦先林、赵扑学,张君回、王硅酉、刘季风和顾忠信等八个西林党中最负盛名的人物,他们是西林党主要的创建者和倡导者。 顾忠信虽不是西林党的创建者,但却是最重要的倡导者,是西林党的灵魂人物之一。 方中徇与西林党的矛盾源自国本之争。 正宫国母王皇后无子,所以就需要在其他妃嫔生的皇子中选立太子。神帝宠幸郑贵妃,想立郑妃所生的三皇子常洵为太子,而朝廷中的大臣们,则大都坚持“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认为皇后既然无子,那就应该立恭妃所生的皇长子常洛为太子,这才合乎祖制。 郑贵妃是广西人氏,郑家也是当地名门望族,方中徇领军的桂党之中有许多人都是郑家的门生故吏,多受过其恩惠,方中徇更与郑贵妃的祖父郑西朋相交莫逆,双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所以他和桂党自然就成了三皇子季常洵的坚定支持者,而反对神帝废长立幼最激烈的就是西林党人。 儿子什么时候熘的,方中徇不知道,同样,方林雨也不清楚他的几句话对老爹的冲击有多大,如果知道,他是决不会说的。 方中徇的心情极为复杂,许多年过去了,顾忠信依然是他的逆鳞,现在顾忠信竟又和张素元扯到一起,他是既惊且怒。惊怒之余,方中徇也深深忧虑着,怕自己养虎遗患,再养出一个顾忠信似的狼崽子。 八年前,他见到的那个少年眼中有一股火焰,这股火焰让他觉得顾忠信远非其比,但他们给他的感觉却又何其相似! 顾忠信如果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是因自身利害弃他而去,那他早就一笑置之,那会到现在还耿耿于怀?但顾忠信非但不是见利忘义的小人,反而坦诚忠直,重情尚义,弃他而去是因什么他妈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是这一点扎了他的肺管子,让他恨不得把这个狼崽子锉骨扬灰才好。 第4页 对张素元,虽然当年曾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也仅此而已,如果不是因为儿子,他现在还想不起来。刚才听儿子说顾忠信和张素元搅到了一起,八年前那个少年就陡然在心里活了起来,眉目清晰得如在眼前一般。 方中徇吃了一惊,因为就是天天见面的人,如果闭起眼来想他长什么样,也大都是模煳不清的,而在他心目中,能清晰若此的则只有儿子的形象可与之相比。 顾忠信能做出这样的品评,足见他是如何推崇张素元。张素元留给他的印象是如此之深,顾忠信又对其推崇若此,两相印证,使得方中徇再不能以末学后辈等闲视之。 今后该如何对待张素元呢?少年眼中的火焰又在眼前升腾,方中徇突然感到,不论他如何对待张素元,张素元都不是他和皖党,又或是顾忠信之流可以驾御得了的人物。 不知不觉间,屋中的光线渐渐地暗了下来,方中徇已一动不动沉思了两个多时辰。 第二章 父慈 帝京的九月,天高云淡,柔柔的微风,暖暖的秋阳,让沐浴其中的人们觉得他们依然是在五月的春光里。 今年是帝国三年一度的大比之年,全天下的举子几乎尽聚于昆京这一方梦幻之地。也不管是寒门学士,还是缙绅子弟,伏首十年寒窗下,一跃龙门天下知,期待荣华富贵,光宗耀主的心情都是一样的迫切。 在这大好秋光里,固然大多数举子依然窝在客栈里闭门苦读,不敢稍有懈怠,但也有为数不少的举子唿朋引友,成帮结伙,游荡流连在鳞次栉比的茶楼酒肆、青楼楚馆和帝京名闻天下的人文汇萃之地。 城西,西铃大街,隶属于皖西会馆的君升客栈就坐落在帝京这条车水马龙,寸土寸金的黄金大道上。 云歷一六二八年九月十八日,张素元和二十几位皖西举子一路鞍马劳顿,终于抵达帝京,入住在君升客栈。 张素元外貌清秀,气质儒雅,可性情却慷慨豪侠,极喜欢交朋结友。同来的十几个举子中,数他的衣着最寒酸,年纪也最小,但相处一段时间后,无论嫌贫敬富的势利眼,还是老成沉稳的谦谦君子,或折其风度,或畏其耿侠,总之,他在众人当中最负人望,最受拥戴,无人敢轻动其锋芒。 白天,和几个相得的朋友游荡了一天,到了傍晚,张素元独自走在依然喧闹的长街上。 毕竟是晚秋了,白日里暖暖的秋阳到了傍晚就渐渐变得有些凄冷,晚风中也涌动着肃杀的秋意。 疏星朗月下,张素元安步当车,缓慢向督察院走去。 儿子回来的第二天,方中徇就派人到主持会试的礼部查询张素元的情况,果然,举人名册上有张素元的名字。 方中徇知道苏旷臣不会把他的话当放屁,更不会忘了让张素元知道是怎么回事。会试已经为期不远,张素元必会很快来拜访他。方中徇相信,张素元决不是个恃才傲物,固执迂腐的狷狂之徒,眼里能闪烁如此炽烈火光的人,其欲望之强烈和意志之坚定也必然远非常人可以想像。 方中徇断定,张素元一定会来的。八年前那个少年如今长成什么样了,方中徇真是越来越好奇。 刚刚吃过晚饭,方中徇正在督导儿子的课业,他微合着双目,听着儿子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诗云子曰的圣人言语。儿子不爱读书,这是另一个让方中徇颇为头痛的问题,他希望儿子读好书倒不是为了入仕当官,他方某人的儿子想当官还不容易,他是为了儿子脑袋着想才整天逼着儿子读书的。 方中徇一辈子都是在玩人和被人玩中度过的,自然深知读书的重要性,所以即便儿子读书时如小和尚念经般有口无心,那也得念,其他任何方面他都可以放纵儿子,但读书这件事,不行! 就在方林雨生不如死的紧要关头,救星来了,管家方喜来了。方喜附在方中徇耳边轻声说道:“老爷,您吩咐过的那个人来了。” 方中徇知道张素元家境并不富裕,这从当年他穿的衣服就能看出来,要是看门的狗眼看人低,瞧不起张素元,别再要门包把人给要走了,所以他才特意吩咐过方喜。 站起身来,方中徇对儿子说道:“林雨,张素元来了,走,跟为父出去接接。” 此言一出,方林雨和方喜一时都呆住了,老头子这是怎么了?方中徇位高权重,年纪、资歷更是无人可及,所以就算是内阁首辅到访,他顶多也只是在客厅门外降阶相迎而已,可瞧眼下这意思,老头子好像是要接到大门口去。 方喜很快反应过来,于是赶紧奔大门跑去,他怎么也不能让老爷迎到大门口去。 方中徇带着儿子在二门外站定,不一会儿,就见方喜陪着一个年轻人缓缓走来。 拐过月亮门,张素元看见门廊下站着一位宽袍大袖的老人和一个英武剽悍的年轻人。 “张公子,这就是我们家老爷,后面的是三少爷。”方喜在旁边低声说道。 方中徇怎么出来这么远迎他?这是怎么回事?张素元心里大惑不解,他知道方中徇爱才成癖,喜欢提携后进,这在皖西学子中尽人皆知,但不管方中徇再怎么爱才成癖,再怎么对他青眼有加,可也不至于如此啊!他到现在也没弄明白,究竟他哪儿长的好看,能让方中徇如此待他? 第5页 此次来拜访方中徇,张素元的心情相当矛盾。 不管怎么说,方中徇都有恩于他,何况被人如此高看,任谁都会心存感激的,但被人如此施恩,又让他感到极其别扭。现在见方中徇竟在二门外迎候他,张素元虽不致受宠若惊,但心里的别扭劲也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许多。 抢步上前,张素元跪倒在地说道:“晚生张素元拜见来迟,请老大人见谅。” 上前一步,方中徇俯下身双手扶起张素元,又上下打量了几眼后说道:“八年前,素元年纪尚轻,今日再见,却已是儒雅伟岸的大丈夫,好!” 随后,方中徇转过头来,指着儿子说道:“素元,这是犬子,你们今后要多亲多近。” 张素元抱拳一礼,说道:“方公子,在下张素元,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方林雨也还了一礼,笑道:“哪里话来,小弟请大哥多多指教才是真的,这也是方老大人的意思。” 不知为什么,方林雨看见张素元的第一眼就觉得特顺眼,所以一点也没有往日这个时候那幅爱理不理的神态,反而极其随和,而且还幽了自己老爹一默。 张素元见方林雨长得天空地阔,气宇轩昂,极有男子气,本就很有好感,再加之对他又随和有礼,心情不觉大好,来时的别扭劲又消散了不少。 “哪里,哪里,素元怎么敢当?” 方中徇在一旁不觉一愣,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他虽希望儿子和张素元能够多亲多近,但也只是希望而已,儿子的臭脾气他再清楚不过,但现在看来,二人见面的效果远远超出了他的期望。 “素元,理当如此,你就别客气。来,里面叙话。”方中徇伸手让道。 方中徇一双快眯成一条缝的吊三角眼中尽是长着慈祥亲切的目光,而在看不见的层层叠叠的大眼皮覆盖下的眸子里,则是冷气森森,似欲洞察一切的幽幽寒光。 轻言淡语,看似不经意,心中却仔细听着每一句话,更没放过张素元神色间的丝毫变化。 方中徇对张素元的态度,即视之如子侄,又以之为良朋。视如子侄,热情亲切而又自然得体;以为良朋,就不因张素元的地位、年纪而有丝毫轻慢。 人情练达的文章,御史大人做的可是比笔下的文章不知要强了多少。 五十多年的宦海沉浮,方中徇看过了太多的风云变幻。一个个显赫一时的权臣看似正风光无限,荣华富贵可保之永久之时,转瞬间,却是想做个无权无势,任人欺凌的平头百姓都已痴心妄想。期间他亲身经歷耳闻目睹的,权臣盛衰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世宗朝的严京和本朝的王居正。 严京和王居正他们之间有着本质的不同。于国家于万民,严京是大恶,是巨奸,主政二十年,流毒天下,身犯百死难赎重罪;王居正却是千古能臣,泽及苍生,唐人泱泱数千年正史,堪与比肩者也不过三两人而已。这是他们之间本质的区别。 两人言行为善为恶虽别于天地,可结局却殊途同归,但虽殊途同归,可祸罪程度却又不可同日而语:恶轻,而善重极。之所以出现这种结果,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他们操权形式的不同。 严京是欺主,欺主,主居上而臣为下;王居正是压主,压主,臣居上而主为下。 严京因子严世平获罪,世宗将严世平斩首,籍没家财,黜严京及诸孙为民,两年后,严京老病,死在一间早已荒废不用的墓舍里。 王居正因宿疾痔疮復发,三个月即告病危,病殁任上。王居正病逝后,神帝下诏罢朝数日,赐谥文忠公,荫一子为尚宝司丞,并派锦衣卫护送灵柩至故乡江陵,可谓备极哀荣!但就在王居正死后不到两年,同是这位神帝,竟指斥王居正“罔上负恩,谋国不忠”,下旨追夺官秩,查抄家产,甚至要“斫棺戮尸”。王宅被查抄后,饿死家小十余口,长子敬修自杀,三子懋修投井未死,保存了一条性命。 严京和王居正生前权势都曾盛极一时,但最终都落得个殃及自身祸及子孙的下场。他们的败亡,虽各自有其不同的客观因素,但他们却都有着相同的主观因素:他们俱都骄横、专断、偏狭,喜奢华,且好听阿谀之词。 王居正主掌朝政之时,方中徇虽也在朝居官,官职也不算低,但仍属于名不见经传之辈。方中徇是支持王居正的政治主张的,但没有受到重用,所以王居正获罪后,他并未受到株连。 王居正对方中徇的影响可以说无远弗届。王居正的风范、勇气、政经军略和霹雳手段,都是方中徇极为钦佩的,但他从中看到的却不是学习的榜样,而是他不可重蹈的覆辙。 方中徇处世稳健,他失意时可以垂头丧气,但得意时却决不会骄横跋扈。待人不论是宽让还是狠辣,他都尽可能依循理性而不被情绪左右,对张素元的态度,当然也一以贯之体现着他的处世风格。 其实对待张素元可以选择的态度无非就是两种:打压和继续施恩而已。 是打压,还是结恩,方中徇对此的选择即容易也困难。 容易,是因为在现实的考量下,结恩张素元是自然而然的选择,因为既然顾忠信如此推崇张素元,那以他的影响力,整个西林党势必会成为张素元强有力的后盾,那他打压的效果必将极为有限,而且如此做法,不仅将他以前的努力付之东流,更会将张素元推到西林党一边去,由可虑者,是与张素元结怨的后果,从王居正身上,方中徇知道一个人的力量有时可以强大到什么地步。 第6页 这是方中徇决定善待张素元的一个重要原因,但却并不是唯一的原因,促使他这样做的还有一个同样重要,甚至是更重要的原因。 方中徇和他领军的皖党同顾忠信和西林党之间并没有不可调和的根本性矛盾,他们之间时刻都存在着妥协的可能,因为他们同是代表士绅和中小地主利益的政治集团,都与代表勛臣、贵族和大地主利益的政治集团齐、闽、江、浙四党有着根本性的利益矛盾。 皖党和西林党之间虽然由于太子之争而导致矛盾激化,但所谓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一旦太子之争尘埃落定,皖党与西林党和解就是大势所趋。虽然西林党表面上说的冠冕堂皇,但实质上和他们没有任何的不同,不过都是为了保护和争取各自的利益而已。 皖党和西林党有志一同,齐、闽、江、浙四党是他们共同的敌人。这一点,方中徇看得到,他相信西林党中必定也有人看得到,只是他担心西林党激进得过了头,就会昏头昏脑,听不见理性的声音,看不清正确的方向。 方中徇决定恩结张素元也是想先预伏下一枚棋子,希望张素元日后能成为他和西林党之间有力的缓冲。 当儿子代他把张素元送走以后,方中徇独立中庭,披着清寒的月华默默沉思着。八年前,他一时兴起,交代苏旷臣照顾张素元,这是机缘吗?方中徇相信是的,今天和张素元见过面后,就更是如此。他一生阅人无数,见过的头角峥嵘,才气纵横,堪称大才者,也不知凡几,但也只有一人让他自愧不如,望尘莫及,那人就是王居正。刚才,他竟从年仅二十四岁的张素元身上看到了王居正五十岁时的影子,他们之间固然有极大的不同,但又何其神似! 从见面到分手,张素元的眼神至始至终都从容平和,并没有因为自己是一介寒儒,他方中徇是朝廷重臣而显露出丝毫的侷促之色,仅此一点,便是千万人中也难得一见。 方中徇清楚,张素元的表现说明他极其自信,也表明他无求,甚至也可以说不屑于求他方某人什么。如果张素元狂妄无知,又或迂腐固执,那自另当别论,但他显然不是,刚才的进退举止都表现得恰到好处,无一丝的不妥,这说明他的身心极其平衡。 方中徇明白,人若汲汲于权力,就会缧于权力;若汲汲于财货,就会缧于财货;若汲汲于生死,自然也会缧于生死。人若过度渴求这些东西,嵴梁骨自然也就挺不直,他自己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但天下滔滔,如他者实是盈千盈万,不值一提。 这就是人的格局。 王居正的格局决定了王居正能做什么,他的格局也决定了他能做什么,同样,张素元的格局也决定了张素元可能做的。 见到张素元之前,方中徇还担心张素元也可能和顾忠信那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一样成为西林党人,但在见过面后,他的担心和由顾忠信引起的不快都烟消云散。他觉得张素元既不会成为西林党人,但也不会投身皖党,成为他的人,张素元就是张素元!但这个年轻人将来会怎样呢?会对儿子产生什么影响呢? 如今,方中徇的一切决定都是以儿子为中心来考虑的,这才是他如此善待张素元的根本原因。方中徇在儿子身上倾注了所有心血,但随着儿子长大成人,他的忧虑也日甚一日。 儿子万般皆好,只是一样,傲!儿子虽不喜欢读书,但在他的高压下,如今也是文采斐然,至于武道自然更不必说了,儿子于文武两途俱是一时之俊彦。 儿子的确应该骄傲,只是骄傲的过头了,已经骄傲到了不通世故的地步。 方中徇清楚,如果儿子不改弦更张,那他即使有天大的本领也无济于事,而只能是本领越大,招的祸也就越大,而且他老了,还能照顾儿子几天?但如何能让儿子洗心革面呢?方中徇煞费苦心,却仍毫无头绪。讲道理已经晚了,想法子让儿子碰个头破血流?但却狠不下这个心,就即使能狠得下心,他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方中徇想到了张素元,但也只是想而已,并未存太大的希望。今天张素元来访,他心里也存了个万里有一的希望,希望儿子能和自己一样看重张素元,并进而让他们结成至交好友,若果能如此,那张素元就必能辖制住这个狂傲难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没想到,结果竟是出乎意料的好,本是万里存一的渺茫希望竟真的成了现实,方中徇大喜过望,也就从这一刻起,他把在无伤大雅的情况下,尽可能帮助张素元的既定方针更改为在他所能承担的风险范围内,竭尽所能地帮助张素元。 方林雨自看见张素元的第一眼起,就觉得这个比他大个两三岁的年轻人是那么顺眼,及至酒席宴上,两人竟是越谈越投机,反而把真正的主人晾在了一边。 方中徇在一旁满心欢喜又饶有兴味地看着,心中第一次从功利之外,对张素元的态度杂入了他自己私人的感情。不论是在官场,还是在师门,张素元都是儿子第一个看得起,谈得来的朋友。方中徇相信,只要儿子能和张素元谈得来,那儿子就总有一天会如他尊崇王居正一样尊崇张素元。 他当年没能追随王居正,既是因为没能得到王居正的赏识和重用,也是因为他个人的因素,但儿子和他不同。方中徇清楚儿子的局限,也清楚儿子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儿子走不了他的路,但可以走自己的路,当年他不能追随王居正,但儿子现在可以追随张素元。 第7页 至于王居正和王氏族人至今仍蒙冤戴罪,方中徇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但他更明白,顾忌那么渺不可测的事而犹疑不定是极不明智的。人活着又有什么不是赌博呢?不这么做儿子就可以一辈子平平安安,这么做儿子就必定兇险莫测吗?一切都不见得,他为儿子所做的一切都只能是尽人事而听天命。 年轻时,方中徇也曾豪情万丈意气风发过,以为他可以扼住命运的咽喉,但很快他就发现了自己的可笑。人类的智慧和变幻莫测的命运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人类是在,也只能是在鼠目寸光中活着,所谓的远见卓识也只不过是五十步比之百步而已。王居正如何,他能预见到自己的身后事吗?如果他能预见到,那这万里江山现在可能就姓王了。 方中徇看得出来,张素元也是真心喜欢儿子,并非只是应酬而已。这也非是他老王卖瓜,自己夸自己的儿子,除了太骄傲之外,儿子各方面都是极出色的。儿子不世故,更没有高门子弟迂腐浅薄的成见,儿子也不象他那样卑鄙无耻,老奸巨滑,儿子是性情中人,这也是他希望儿子能追随张素元的主要原因。 是夜,宾主尽欢而散。 其后,在方中徇直接干预下,张素元于会试、廷试中一路高奏凯歌,中得二甲进士。 第三章 喜讯 翰林院是帝国撰修书史、起草一般文书的普通文秘机构,每逢三年一届的廷试之后,朝廷都要从新科进士中擢其卓异者进入翰林院,张素元也是这一届进入翰林院的进士之一。 翰林院虽是普通文秘机构,第一等的清水衙门,但其充任者多是精通经史、饱读诗书的进士高科之人,他们是帝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主力军。 翰林们的社会地位极为优越,由科举而翰林,由翰林而至宰臣,这是帝国所有士大夫人生理想的三部曲。 翰林是所有新科进士的梦想之地,但却不是张素元的,他并不愿进翰林院,他想立刻就投身到天高地阔漫天飞雪的泺东大地。 翰林院的生活相当枯燥,张素元每天除了潜心研读兵书战策,就是盼望朝廷授予翰林院进士官职的日子早日到来。 每年的立秋前后,朝廷都要根据全国各地官职的出缺情况,授予一部分翰林院进士的官职,但自神帝因太子之争而消极怠工之后,三百年的朝廷惯例也就随之起了变化。 神帝继皇帝位二十五年后,就开始了国本之争,为了对付臣子们雪片一样请立东宫的奏疏,神帝罢工了,生了气的皇帝从此再也不见大臣。 也许是怄气,和不听话大臣们较劲;也许是没兴趣,实在懒得管那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总之,神帝除了一刻不延地批决事关矿税和他自己死后居所修建情况的奏章外,大臣们其余的奏章批决的很少。 神帝把臣下的奏疏压个一年两载是常有的事,关于官员的任命,尤其是重要官员的任命,神帝不仅压的时间长,批决的就更少。朝廷授予翰林院进士官职的时间也不再固定,更不是每年都有,也许两年一次,也许三年一次,这得全看大皇帝何时心血来潮。 中了进士之后不久,张素元拜会了吏部文选侍郎王怀远。张素元并不认识王怀远,他去拜会王怀远是受顾忠信所託。 顾忠信也是广西人,曾官居至吏部右侍郎,但其后因国本之争被神帝削职为民,罢职后,顾忠信回到故乡。 像顾忠信这样的人,一旦回到地方,偶尔到县学府学去讲学是免不了的,方中徇如此,顾忠信就更是如此,他去讲学不是偶尔,而是常常。 广西水网纵横,水上交通极为便利,当地仕士林学子间的交往比中原地区要频繁得多,他们常常相约谈文论道,也长长唿朋引友,一同慕名去听某某名士讲学,张素元就是这样结识的顾忠信,是年,张素元十八岁,顾忠信三十六岁。 顾忠信虽是南方人,却是北地的风貌,不论外貌还是脾性都是如此。顾忠信博闻强识,才华横溢,好谈国事,忧国忧民之心每每溢于言表,以“慷慨负胆略”来形容他也相当合适。与张素元结识后不久,受张素元的影响,原本对军略所知不多的顾忠信也开始对军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此后亦“好谈兵”。 张素元和顾忠信一见如故,两人遂成知己良朋。对张素元而言,顾忠信不仅是知己良朋,更如兄、如父、如师。顾忠信虽为天下名士,风骨、才学俱为一时之冠,但其为人却谦逊有礼,有长者之风,对张素元更是如此。开始时,张素元执弟子礼,但顾忠信坚辞不允,其后,他更以晚辈之礼亲到张家拜访。 进京参加会试前,张素元特意绕道苏桥去向顾忠信辞行,临别时,顾忠信委託他送一封信,收信人就是吏部文选侍郎王怀远。当时,张素元也没多想,尽管顾忠信把信封了口有点奇怪,但从巡抚衙门出来后,他就起了疑心,及至拜会过方中徇,他就愈加怀疑,那封信是不是大哥拜託王怀远在会试时关照他? 王怀远的反应证实了张素元的猜测,当他说是受顾忠信所託前来拜访时,王怀远对他极为热情,及至通名后,王怀远的热情立即就冷了下来。 张素元知道这是因为方中徇父子的缘故。 从遥远的边陲到帝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虽短短不过月余,张素元身上的土渣已径掉落了许多,从官场的种种黑暗,到党争的来龙去脉,该知道的和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少。 第8页 在帝京,这种事想不知道都难,甚至可以说是不可能的,因为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人高谈阔论这些。天子脚下,百姓的政治热情是其他地方所无法想像的,而神帝又为这种政治热情提供了古今未有的生存空间:臣子可以公然骂他而不受惩罚。 是西林党开启了“非君”的风潮,时人皆以“非君”为荣,称“非君”者为批麟君子,骂的越凶,名望也就随之越大,可以想见,皇帝都可以骂,那其他人挨几句骂还能有什么脾气? 进士的名额,百分之九十都是内定的,这在官场之中尽人皆知,像王怀远这种级别的官员如果要想知道谁是因为谁而中的进士是相当容易的,何况他与方林雨交好更是活gg,别人想不知道都难。他原本想与方中徇和西林党都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但这却是不可能的,因为即便方中徇善解人意,有心成全他,但因方林雨也变得不可能。 方林雨外表孤傲,内里却纯朴热情,和他老爹有着本质的不同,他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兄弟,他不会因为不想与方中徇牵扯太深而疏远方林雨,同样也不会因西林党人的不快而冷淡兄弟。 就因为起了疑心,张素元到京后第一个拜访的人是方中徇,而不是王怀远,因为这种不义的事既有方中徇做,那他就不愿让顾忠信牵扯其中。 王怀远看过信后,眼中尽是揶揄嘲弄的目光,张素元至此再无怀疑。 那一夜,星月无光,如墨的夜色就是张素元的心情。 科举,不仅为国家录用了大量人才,而更为重要的是,科举是下层百姓向上层流动的唯一通道。虽然生民兆亿,而可以通过科举改变身份的不过是沧海一粟,但就是这沧海一粟的希望却是国家稳定不可或缺的支柱。 张素元理解顾忠信的心情,但就因为理解,他的心情反而更见沉重。顾忠信嫉恶如仇,却也要为他曲径通幽,可见大哥是多么无奈。科举尚且如此,那其它方面会好吗?只有更糟! 在帝国的沉沉暮气中,张素元的观念在不知不觉地变化着。 西山的枫叶又是漫山红碧,张素元已和方林雨约好,明日要去西山快马踏青秋,饮美酒,观山色,赏红叶。 夜深了,张素元还在灯下读书。突然,一阵急掠的脚步声迅速由远而近,张素元知道这又是兄弟来了。这个时候能到他小小蜗居来的就只有林雨莫数,而且兄弟的脚步声,他也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方林雨疾步而行,到了门口也没有丝毫停顿,他知道大哥是从不关门的。推门而入,一见张素元就嚷嚷道:“大哥,有消息了。” 张素元被这没头没脑的话给弄煳涂了,什么就有消息了?看着脸孔涨红,虽是在夜晚也生机勃勃的好朋友没好气地问道:“什么有消息了?你不是刚走吗,怎么又来了?有什么话不能明天说?” 方林雨大笑着回答道:“我高兴,等不到明天。大哥嘴上不说,可小弟也清楚大哥心里盼的是什么。朝廷明天就要公布授予翰林院进士的官职了,您老人家榜上有名。”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张素元急忙问道:“那你可知大哥授官何地?” 一听这话,方林雨一怔,不禁挠了挠大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不知道,我没问。一听老头子说大哥榜上有名,我就赶紧跑来给大哥报喜,想让大哥高兴高兴。要不,我这就回去问问,然后再回来告诉大哥?” “行了,别再麻烦了,明天不就知道了,也不差这一个晚上。”张素元说道。 “那明天还去西山吗?”方林雨问道。 “当然去,回来再看榜也不迟。” 看着兄弟满脸希望的表情,张素元怎能说不? 一听这话,方林雨松了口气,笑着说道:“我还担心大哥不去呢,那不就白准备了吗?大哥,要不我们再出去喝点,庆祝,庆祝?” “行了,天都这么晚了,明天再喝也不迟。”张素元说道。 方林雨走后,泡了一碗清茶,张素元重又在书桌旁坐下。 “时间既在须臾间飞逝,可须臾间的分分秒秒却又度日如年,一天天都是百无聊赖的日子,可一转眼,一年多的光阴就过去了,真快啊!”张素元深深地嘆息。 想着自己在帝京的这些日子,初中进士的喜悦和兴奋很快就淡去了,整天在翰林院里抄抄写写,尽是做些起草文书,编修国史的活儿,为此越来越苦闷彷徨,郁郁难平,现在好了,兄弟带来了让他整个身心都为之一畅的好消息。 张素元很快就从最初的兴奋中平静下来,开始思索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目前朝廷并无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皇帝突然转性的可能性极小,以至完全可以忽略不计,那这次朝廷授予翰林院进士的官职人数和歷次相比也就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以目前翰林院进士人数之众和他本人资歷之潜,此次朝廷授予翰林院进士官职的名单中本不该有他的名字,那他这次榜上有名,就一定是因为方中徇。 张素元不由得轻轻嘆了口气。 第四章 霹雳 西山,美丽的西山,如火的红叶,清瘦的山溪,迎着阵阵秋凉,和大哥并肩傲立于群峰之巅,把酒临风,指点江山,这会是何等的风光!光是想想,也叫方林雨在梦中就笑歪了嘴。 第9页 金鸡啼晓,万鸡合鸣,方公子依然酣眠高卧,丝毫也不受其影响,但老爹轻缓的脚步踏上屋前甬路的瞬间,他却蓦地醒了。 睡意顿消的方公子把脸埋在枕头里,哀嘆着自己的苦命,老爹很多时候拿他没办法,但他有时候也拿老爹没办法。老爹什么事都顺着他,惯着他,但惟有读书这事寸步不让。 七岁上,随师傅入山习武,这才脱离苦海。虽然老爹也请了个先生随他一同入山,但师傅比老爹更惯着他,先生又能有什么咒念。十年后,师傅让他下山回京,他就又跌入苦海之中。老爹随便查了查他的课业,便即震怒,此后和金鸡晓啼相伴的就是老爹的脚步声。 自打给师傅祝寿回来,特别是结识了大哥之后,老爹就不再逼他,可没想到今天又来了。 不理不敲门就直接推门而入的老爹,方林雨依旧按部就班地做着他每天起床时那一套雷打不动的程序:闭着眼,屁股向下蹭,脖子往上梗,双拳紧握,四肢绷直,接着又伸直反扣着的双手向着上下左右四方伸了四个长长的懒腰,然后就全身放松,直挺挺地仰面朝天躺在炕上。 早已在椅子上坐定的方中徇,看着儿子在老友扬离门下养成的臭毛病,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道:“臭小子,等会就有你受的,这世上还有个你怕的人,你可能都忘了吧?” 对儿子,方中徇的耐心早已磨练的炉火纯青。看着儿子终于睁开了眼睛,他这才一本正经地微笑着说道:“林雨,恭喜你。” 一大清早的,有什么好恭喜的,老头子这么早来,又不像要逼他读书的样子,一定没什么好事。 方林雨警惕地看着老子,问道:“父亲,出什么事了吗?” 方中徇眼睛一瞪,申斥儿子道:“混帐东西,老爹恭喜你,能出什么事?快起来,洗漱完了再跟你说。” 方林雨更不安了,不让下人叫自己,老爹亲自来,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如今态度又这般诡异,一定没什么好事。 清晨,当许多人还在沉沉熟睡时,张素元就已经打扫好了院子。刚吃过早饭,方府的下人来告知他,说三公子今天有事脱不开身,不能陪张大人去西山了,我家老爷说,请张大人务必见凉。 送走了方府的家人,张素元心中暗自好笑,既然是方中徇让人来告知他,那方中徇一定又强迫林雨做什么他不愿做的事了。想到林雨的表情,张素元就觉着可乐,方中徇和儿子的关系,让他对方中徇的好感增加不少,能和儿子以这种方式相处的人,一定有他的可取之处。 既然去不成西山,那还是去翰林院吧,虽然对贴在翰林院门墙上的黄榜,他已没多大兴趣。进了翰林院,张素元发现他还是来的早了点,除了庭院中数十棵高大的古槐树上啾啾的鸟鸣声,整个翰林院静悄悄的。 张素元走进公事房,拿起昨天读的兵书看了起来,就像沉进梦乡一般,不一会儿他就沉进了兵书那浩淼激盪的天地中。突然,一个人旋风似的跑了进来,堆起满脸笑容冲着正沉思着的张素元喊道:“张进士!张进士!你的大名上榜了。” 不用抬头看,也知来人是和他同科的进士张庭栋,张素元皱了皱眉,没有吱声,对于此公,他可是一眼就看到了骨子里。论其口才倒也算得上个人物,但谈到人品,就让人无话可说了,张庭栋是标准的势利小人和无行文人的混合体,是个一叶障目的蠢材。 张庭栋凭藉父亲张可丛的荫功一举及第,对这样的人,他自然讨厌之极,从不与之来往,可此公偏偏对他热情有加,弄得他不胜其烦,张素元知道,张庭栋的热情非是给他的,而是给督察院御史方中徇的,他和方林雨交好,那自然就与方中徇关系非浅,对于可以钻营的机会,张庭栋从不放过。 张素元装做聚精会神读书的样子,没有理会张庭栋。张庭栋急了,跺着脚说道:“张进士,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话?是真的,黄榜就贴在告示墙,你的大名就在上面。” 没办法,张素元本就没多少艮劲,不得已抬起头来,目光掠过张庭栋那张既写着讨好又混杂着得意的小白脸,缓缓说道:“张进士的大名怕也上榜了吧?依在下猜想,恐怕张进士的去处定是繁华富庶之地。” 张庭栋理了理洁净挺括的衣襟,小脸微微上扬,得意地说道:“承蒙皇上厚爱,庭栋已配至西京任兵部主事之职。咳,没想到,我的笔头要用来起草军制,庭栋也是心有不甘啊,好在,西京是我朝陪都,总还算繁华些。” 张庭栋极为得意,他知道张素元瞧不起他,但因张素元后台比他硬得多,所以不论张素元如何轻慢,他都不当回事,依旧不屈不挠地把热脸奉上,但他万没想到,这次朝廷授官他竟比张素元好得多。 满腹狐疑的同时,张廷栋也越来越得意,因为他压了张素元一头。 张廷栋并非天生就贱,没有不要脸就吃不下饭,事实上,张廷栋认为自己是大丈夫,他常以“无毒不丈夫”自勉,按他的理解,大丈夫不仅要对别人毒,更要对自己毒,不能对自己毒,就没资格对别人毒。 每次不要脸,张廷栋都有着明确的目的,越恨就越要不要脸,直到有朝一日可以把让他不要脸的人踩在脚下,所以尽管得意,他还是把讨好写在脸上,所以尽管话未说完,张素元已起身离去,但直到张素元的背影消失在翰林院中的两颗古槐间,他脸上的笑纹方才碎裂。 第10页 张庭栋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吐沫,脸上细嫩的皮肉也一阵阵颤动,喉结突出地上下滑动,鼻孔急速地张合,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喷出了两道似轻似重的鼻息…… 。 张素元刚刚转过古槐树,就见告示墙下已站着数十位翰林院的同僚,他们正唧唧喳喳地小声念叨,表情各异:有的略显丧气,一脸无奈;有是暗自庆幸,自己的钱没白花,踌躇满志之态立时就溢于言表;有的则随遇而安,背着手又是摇头又是点头,似乎放在那里做官都无所谓。 站在众人身后,张素元锐利的目光掠过黄榜的瞬间就在密密麻麻的人名中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张素元,云歷一六二八年进士,一六二九年,授福建邵武县七品知县。” 轻轻嘆息一声,张素元转身离去,透过方林雨,他相信方中徇清楚他的志向,或许是方中徇认为时机不到,又或许是有什么别的打算,因为在别人看来,去邵武显然要比去辽东好得多。 这里,张素元是多少有些失望,但比起兄弟方林雨来,他就幸运多了。陷身在老爹的魔爪下,脱身不得的方公子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他仍没想到打击会是如此之沉重。 不知为什么,看着老爹在他身上来迴旋转的亲切目光,方林雨觉得特别心慌。梳洗已毕,他并没有像素常一样随随便便地在老爹旁边坐下,而是如平日里,老爹盛怒时训斥他的样子,垂手侍立在一旁。 看着儿子一副战战兢兢,如临大敌的样子,方中徇也觉得好笑,儿子见到凤玉那死丫头时会是副什么鬼样子,真是很有趣,但老狐狸就是老狐狸,这点深沉永远都不会缺,神情依然如往日般不温不火。 凤玉那小丫头如今长成什么样了,就是方中徇也极为好奇,那丫头小时候就是个美人坯子,长大了也错不了,定是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但让他这个未来公公感到好奇的,不是凤玉的摸样,而是她的脾气。当年,凤玉才七岁,但脾气却坏得出奇,就是现在,方中徇想起来手指头还痒痒的。 李凤玉是西北武林大豪金马牧场的主人李天风的小女儿,和方中徇老来得子一样,李天风也是老来得女,李家也和方家宠方林雨一样,李家和整个金马牧场都万分宠着直如天之娇女的李凤玉。自然而然,就如方林雨成了他老子的心头重忧一样,李凤玉也同样成了李天风的重忧,李姑娘天生的坏脾气,又加之家人没有边际的娇宠,风生水起之下,一切自然就都水到渠成。 当年,方中徇携娇妻幼女履官至江西的途中不幸遭遇劫匪,下人马夫死的死,逃的逃,转眼间,虎狼群中就只剩下了他和娇妻幼女三人。看着劫匪盯着妻子的那一双双被色慾之火烧得几近疯狂的眼睛,方中徇五内如焚,万念俱灰。 就在劫匪正欲强行施暴,方中徇仰天长嚎之际,正奉师命游侠江湖的李天风巧遇于此。 李天风救了他们一家,方中徇对李天风的感激无可言表,两人又俱是豪气飞扬的英才少年,于是二人八拜结交,结成了生死兄弟。 两人从此来往不绝,关系日深。渐渐地,方中徇的官越做越大,也就有能力帮助李天风在西北发展势力,而李家也会在方中徇需要时鼎立襄助,做些方中徇不方便做的事。 方林雨降生的那一年,李天风万里迢迢从西北亲来帝京道贺。李天风的到来,方中徇极为高兴,兄弟俩闲谈之时,他得知兄弟的三夫人也已身怀六甲,不日既将降生。 听说兄弟为了给他道贺,竟撇下即将临盆的弟妹,方中徇更是高兴,他们又都是老来得子,当真可喜可贺,一时兴起,方中徇就和李天风约定,生子为兄弟,生女就为夫妻。 为这一时兴起,方中徇七年后肠子都悔青了,恨不得自己抽自己几个大嘴巴,但什么都晚了,他能捨得让心头肉那么小就拜在老友扬离门下遭罪,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李凤玉,这个方家未来的儿媳妇。 浮想连篇的御史大人看着眼前一表人才的儿子,心中有着说不出的骄傲,如今儿子可再不是当年那个叫凤玉那死丫头欺负得眼泪鼻涕一起流的小窝囊废了。 如果凤玉这个死丫头还是那个臭脾气,那他们俩凑在一起会是个什么样子,方中徇很是期待,他已不为儿子担忧了,现在他不怕。虽然不懂武功,但听老友杨离讲,儿子是练武奇才,满师时就已有他壮年时的功力,现在所欠缺的只是经验和火候。 对方中徇而言,只要打起来,儿子不吃亏,那他就不管了,虽然他也清楚,女人欺负男人靠的不全是力气,但凤玉那死丫头只要不是光靠力气欺负儿子,那就不管她今后怎么折腾,他都会看在兄弟的份上睁一眼闭一眼。 方中徇看着儿子,一本正经地说道:“林雨,你妹子凤玉今天到。” “什么?”方林雨吃了一惊,老头子说什么呢,他那来什么妹子?但紧接着脑袋就哄的一声,大了,他想起了凤玉是谁。 定了定神,方林雨笑了,开心地笑了。 方中徇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儿子的反应,儿子的反应让他很满意,他了解儿子的感受,“林雨,来,坐下说话。” 方林雨遵命坐下。 “林雨,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你凤玉妹子是爸爸为你定下的娃娃亲,凤玉是你的未婚妻子。” 方中徇语重心长地说道。 第11页 “什么?”还没有咽下的茶水一口喷出,喷出的茶水一点也没糟蹋,全喷在了对面老爹身上。 “不行,绝对不行,我就是死也决不会娶那个野丫头的。”也不管老子正忙着擦拭脸上的茶水,方林雨面孔通红地嚷嚷道。 擦干了身上的茶水后,方中徇又四平八稳地坐下,看着激动得在屋中来回走动的儿子,他一点也不着急,对付儿子这样的毛孩子,他还不是手到擒来。 折腾了半天后,方林雨终于平静下来,回到桌边坐下后,方林雨一字一句平静地说道:“父亲,孩儿不会娶她。” “好,好。”方中徇一反常态,没有摆出一点家长的威风,只是和蔼可亲地柔声说道:“林雨,为父了解你的感受,这事是我不对,当时太欠考虑,所以不会强迫你接受,但你也得把话听完。如果你觉得有理,就听,但要是你觉得不对,那也可以不听,你看这样可好?” 听到老爹这么说,方林雨的脸色和缓多了。 见儿子的脸色和缓下来,方中徇继续说道:“林雨,我们家与凤玉家的关系你知道点吗?” 方林雨缓缓摇了摇头,于是父亲就象儿子讲述了那一段往事。 方中徇讲完了,父子俩都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方林雨才开口说道:“父亲,李叔叔的大恩,有机会我们一定要好好报答,但报恩也不能这样报啊。” “你说得对,确实不必这样。”方中徇沉声说道:“为父当初为你和凤玉定下娃娃亲也是一时兴起,本没别的意思,那时你刚刚降生,而凤玉还没出生,但现在的问题是,亲事既然已经定下,那如果我们悔婚,为父可就太对不起你李叔叔一家了。” 看着儿子低下了头,一抹笑容在老狐狸的唇边一掠而过,等方林雨又抬起头时,看到的老爹又是一脸的凝重。 长长的一声嘆息后,方中徇又决然说道:“林雨,如果你要是实在不愿意,那为父就舍了这张老脸去和你李叔叔退亲。” 说完,仿佛所有的力量都随之而去,方中徇一下子又老了十年,佝偻的身子显得更加瘦小。 老狐狸沉痛地低下头,好像再也没有颜面抬起来,但就在头垂下的瞬间,眼角飞起的一抹余光还是把儿子不忍的表情尽收眼底。 好一会儿之后,方中徇才又抬起头来,说道:“林雨,为父有个请求,不知你能不能答应?” “有什么话,您就说罢。”儿子低着头说道。 真是比料想的还要好,方中徇心里好不得意,他知道,就是现在要求儿子答应婚事,儿子多半也会答应的,但事后却铁定得反悔,所以还是按计定方针办来得稳妥,只要消除了儿子的逆反心理,不再对凤玉过分排斥,那只要凤玉不至于太过不堪,再加之以凤玉的人样子,儿子终会接受的。 “林雨,为父不求别的,只希望你不要一口回绝,希望你能和凤玉见见面,先交往一段时间看看,如果到时你还不能接受,那为父也就无话可说。”方中徇恳切地说道。 能怎么样,他只有答应,想到将来,方林雨心里阵阵发冷,凤玉那野丫头可是个能谋杀亲夫的主,当年还只是个七岁的小丫头,掐、捏、推、揣,打耳光、扯头髮就已经无一不精,就在家里住了一个月,却把他弄得遍体鳞伤好几回,在他童年的记忆中,就数这事记得最清,现在想想都觉得嵴樑沟发凉,真是个小妖精。 昨天中午,天风兄弟的长子李权派人来送信,信上说,小侄此次来京购货,小妹凤玉也跟着来了,打算明日中午来给大伯请安。 拿着信,方中徇陷入了沉思,儿子是什么人,对这件事会有什么反应,他自是清楚,而李天风是什么人,他更清楚。 李天风了解自己的女儿,当然也能理解他的心情,兄弟这是试探他的心意来了,如果稍有怠慢,那这门亲事也就完了,思前想后,方中徇都觉得必须把儿子搞定,不能伤了兄弟的心。 老狐狸毕竟是老狐狸,一环紧扣着一环,轻飘飘的一翻话说完,儿子就被牢牢地套住。 父子俩沉闷地吃完早饭,又一同边喝茶边等着客人的到来,百无聊赖中,管家领着一个人来了,方中徇定睛一看,正是昨天来送信的人。 来人走上前来,跪倒说道:“老爷,大少爷传话给小人说,大小姐师门有事,急招大小姐回山,就不能来拜见老爷了,希望您能原谅。” 一听这话,方林雨长长地松了口气,但在轻松之余,他竟感到非常失望,他心里其实也很好奇,也非常想看看那个当年把他往死里打的小妖精如今长成什么样了。 看着儿子的表情,方中徇心中好笑,儿子那点心思,又如何能瞒得过他这个老狐狸。 都到中午了,方林雨这才“呀”的一声,想起了他和大哥今天的约会,就急急忙忙向外跑去。 “上哪去?”方林雨回头看去,见老爹正站在廊檐下看着他。 “我有事去找大哥。”方林雨答道。 “回来,早上我已经知会过素元了,说你临时有事,不能去了。你过来,还有话跟你说,说完了你再去不迟。” 第五章 远见 秋天了,毕竟是秋天了,帝京的秋日总是格外明丽,但也格外萧索。站在小院中,望着秋风中开始飘落的黄叶,羁旅游子的思乡之情剎时溢满胸中。 第12页 门环响处,方林雨来了,兄弟的到来,略微驱散了张素元心头的落寞和忧思。 “大哥!”一进门,方林雨就兴沖沖地喊道:“大哥,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看着方林雨兴高采烈的样子,张素元觉得奇怪,兄弟俩就要分别了,他怎么这么高兴?这可不象林雨素日的为人啊,微一错愕,他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就是为什么去邵武而不是辽东,这会儿也恍然大悟,只是这有点离谱。 张素元非常高兴,刚才的落寞和忧思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于是他也笑着说道:“就这两天,办完手续就走。” 看到大哥脸上明朗的笑容,方林雨反倒不高兴了,他板起脸责备道:“大哥,我们兄弟这两天就要分手了,你怎么还这么高兴?” 一句话惹得张素元哈哈大笑,他反问道:“林雨你不是比大哥更高兴吗?难道只许你高兴,就不许我高兴吗?这是什么道理,林雨你倒是说说看。” 方林雨一窒,但马上反问道:“我高兴自有我高兴的道理,但大哥为什么高兴?” 张素元还是不紧不慢地笑着说道:“我当然也有我高兴的道理啊,怎么,不许我有?” 看到方林雨有些着急上火,张素元不再逗趣,说道:“大哥高兴的道理就是林雨高兴的道理。” 方林雨一听,立即晴空万里,他惊喜地问道:“大哥你猜到了?” 见张素元微微点了点头,方林雨兴奋地说道:“知道大哥得偿所愿,兄弟我光替您高兴来着,还一直没往这方面想,直到刚才老头子问我打算怎么办,我这才想到我们兄弟得分开了。” “伯父怎么说?”虽明知自己的猜测不会错,但张素元还是不由得问了一句。 “当然是让我跟大哥去啊!” 从方林雨的嘴里确实了自己的猜测,张素元心中很是感动,方伯父也真看得起他。张素元到现在也不明白,他究竟有什么,值得方中徇这样的人如此高看?以前呢,多少还说得过去,可以解释为方中徇眼光长远,为了培植势力而广种薄收,可现在呢?这等于是把最衷爱的儿子交託给他,只是,他担得起这样的託付吗? “林雨,今个儿为什么不去西山,有什么开心的事吗?”张素元略带着揶揄问道。 “嘿,甭提了……。” 听完方林雨的讲述,张素元低头想了想,而后抬起头来,郑重地说道:“林雨,凤玉姑娘或许是你的天作之合。” “为什么?”方林雨大瞪着眼睛,问道。 “不为什么,你只要没事想想,你是喜欢绵羊一样的美人,还是喜欢老虎一样的美人就行了。”张素元笑着说道。 挠了挠脑袋,方公子未置可否。 “大哥,老头子说,晚上要你过去一趟,他要给我们饯行。” “好,好,你跟伯父说,我一定准时到。”这是入京到现在,一年多以来,方中徇向他发出的第一份邀请。 刚入翰林院时,由于对方中徇素日为人的顾忌和不想介入党派之争,张素元不想与方中徇交往过于密切,但方中徇毕竟对他有知遇之恩,又加之有林雨这层关系,如果方中徇执意要他做出取捨,虽大违心意,但也别无选择。 张素元一直为此而担着心,但他的担心显然多余,方中徇从未让他感到为难过,比如邀请他到家吃顿饭什么的,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但方中徇也从没做过,张素元对此非常感激,这比对他的知遇之恩更让他感激。 督察院,宽大幽暗书房里,方中徇独自一人仰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这几天,为了让张素元可以外放为官和凤玉这死丫头的突如其来,使得他不仅牢心而且费神,现在总算都可以暂时放一放。 方中徇觉得有点乏累,本想在张素元来之前,在太师椅上歇一歇,养养神,没想到却睡着了,醒来时,夕阳清冷的余辉耀得方中徇刚刚睁开的眼睛又赶紧闭上。 “老了。”闭着眼睛,方中徇深深嘆息着,这也是他决心让儿子随张素元外出歷练的原因。 老了,他不能看护儿子一辈子,让他无灾无难,他不放心把儿子託付给任何人,方中徇明白,只有儿子自己强大起来,他才能放心地闭上眼睛。 这也是他让年仅七岁的爱子拜在扬离门下的原因,至于凤玉,只是促使他下定决心的另一个诱因。 儿子是块浑金璞玉,是个可造之才,可扬离这个老混蛋却只知道宠着儿子,根本就不知道如何为人师,看他把儿子宠成了什么样! 儿子回来了,却又成了心头重忧,都说自己的斧头削不了自己的把,可别人的斧头呢? 方中徇找不到这样的斧头,天幸,张素元来了。张素元外貌虽清秀儒雅,但其为人却豁达豪放,有燕赵古风。张素元不仅给儿子带来了友情的欢乐,更把潜移默化的影响施加到儿子身上。 他不再逼儿子读书,可儿子主动拿起书本的时间却愈来愈长,看着儿子一天天的变化,方中徇心中的天平也一天天向张素元倾斜。 方中徇了解张素元的心思,所以他不做一点让张素元感到为难的事,一切都任其自然,但就在这自然里,他的目光却没有一刻离开过张素元的身影。 张素元不知道,这一年里,他的一言一行都印在了方中徇的脑子里,方中徇冷峻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没有一刻放松。 第13页 方中徇观察的,不仅是张素元的能力,同样重要的,还有他对儿子的态度。方中徇没有失望,正如他对张素元仁至义尽一样,张素元的表现也是尽善尽美,无可挑剔。 方中徇越来越满意,压在张素元身上的赌注也随之逐渐加码,直至他让儿子随张素元同赴邵武。 正直,忠诚,重情尚义,方中徇不属于这样的世界,但儿子却是,这是天性,他毫无办法。儿子的天性註定儿子是弱者,所以他必须为儿子找到可以让儿子成为强者的天空,他找到的就是张素元。凭儿子满身的武功和对张素元的赤诚就足以让儿子挣得自己的一方天下,方中徇相信自己的眼光,至于其他的,就只能交託命运去裁定。 方中徇所看重的不仅是张素元本身的能力,还有他所处的,或者说即将要面临的时势。如果是在国本之争前,他是不会如此对待张素元的,至少不会让儿子随他去邵武。 方中徇曾下工夫研究过,歷史上那些一个个曾盛极一时的帝国是如何覆亡的,最后他总结出一个帝国覆亡的关键有两点:一是天下百姓普遍的无法生存下去,只有挺而走险,成为暴民,走上灭亡帝国的路;二是帝国的统治机构瘫痪,不能按照原样统治下去时,就会爆发执政危机。 这两个因素互为因果,百姓无法生存,暴民自然增多,暴民增多到某种程度,统治机构自然就会瘫痪;同样,如果统治机构瘫痪,百姓自然越来越苦,百姓越苦,暴民自然就越多,而当这两个因素齐备时,帝国灭亡也就不可避免。 朝廷现在就是处在统治机构瘫痪的状态。 神帝为了掠财而私设的中使衙门架空了帝国由各级官吏主掌的行政机构,更加之神帝怠工,意气用事,使帝国的各级官吏缺职者几达十之六七。太子之争后,党争日炽。举目帝国,无因事而废人,皆因人而废事。 帝国的统治机构实际上已经瘫痪,百姓生计日困一日,何况土地兼併之风自帝国建立之日起就没有断过,而今更是愈演愈烈。仅以他为例,父母原本不过只有十数亩薄田,但现在方家却坐拥万顷良田,这万顷良田是怎么来的,他自是心知肚明。 若照此下去,不改铉更张,那帝国必将危矣。大乱将至,这就是方中徇的觉悟,这也是他看重张素元最根本的原因。 如果没有这样的时势,张素元就是有天大的能耐又能如何!唐人数千年的歷史,兆万的人口,一生都默默无闻,老死井市、乡野,随荒草埋没的英雄又何止千万! 如果没有这样的时势,他方中徇又何独如此钟情于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但就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时势,那张素元这样的人物就非同小可,让儿子追随张素元就是他现在最正确的选择。 让儿子随张素元去邵武,方中徇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做出的决定,这完全不同于先前儿子和张素元两人间的交往。 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关系,这也是验证,验证张素元对他方中徇的态度。先前,儿子和张素元交好,在外界看来,既可以是出于他的默许,也可以是儿子自己的事,与他无关。这种关系至多也只表明张素元和他关系较好而已,并不必然就表示张素元是他方中徇的人,但让儿子随张素元去邵武,情形就完全不同,这等同于他向外界昭告,张素元是他方中徇的人。 张素元同意带儿子去,也就表明他接受了这样的关系,张素元一定清楚这件事的含义,不清楚的,只有那个傻小子。刚才看到儿子兴高采烈地回来,他就知道张素元给了他满意的交代,但他还是详细询问了他们之间交谈的细节。 听后,方中徇很是欣慰,他知道张素元已经从心里接受他,接受了方家,不仅如此,张素元更为他解决了凤玉的事。张素元关于凤玉的话,他越咂摸就越觉得有理,儿子确是这样的人,而且有张素元在一旁影响着,他今后大可放心。 游目四顾,方中徇觉得书房中满是老人垂死的暮气,他厌恶地皱了皱眉,既讨厌自己,也讨厌这屋中的一切。也许只有在儿子面前,只有在儿子如太阳一般光明的笑容里,他才感觉不到自己身上垂死的老气。 暮色里,方中徇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为儿子祈祷,父亲已经为你选定了追随的人,但也把你送入了无尽而莫测的危险中,儿子,你能挺过去吗? 一滴浑浊的泪水,从这个曾让无数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老人腮边滚落。 夕阳,日復一日地照耀着这苦难的大地;余辉,把班驳的树影散落在正伫立在树下,向着东南方向遥望的老人身上。 儿子和张素元已经走了三十三天,每天这个时候,方中徇都会长时间伫立在树下,遥望东南。儿子,正在那个方向上离他越来越远。 老了,每当方中徇转身离去的时候,都会在心里发出这声沉重的嘆息,他没想到对刚刚离去的儿子竟会这般思念。十五年前,才七岁的儿子离开身边时,他也没有这般放不下。 如今,什么太子,什么党争,什么权势,什么荣辱,这些都已经提不起方中徇的兴致。儿子走了,垂暮的老人对一切都没了兴趣,就是今天朝堂之上传来举国震动的噩耗,也激不起他的丝毫兴趣。不过,方中徇虽不感兴趣,但还是有很多人感兴趣,甚至还有人为此而兴奋的彻夜难眠。 第14页 第六章 祸起 云歷一六二九年九月二十二日,黄昏,帝都昆京巨大阴森的城门随着十二声凄冷空落的钟鸣徐徐关上。 残阳如血,天敌间一片血红。雄伟壮丽的帝都似被浸在奇异的血海中,一切都慢了下来。血色既明又暗,迷离而又妖异,整个帝都恍若鬼蜮,仿佛是千万年前就已存在着的挥之不去的梦魇。 阵阵秋凉掠过,片片黄叶漫天飘落。秋意肃杀,瀰漫着整个天际。 大街上如织如雨的行人都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如宿鸟投林般急匆匆向家中赶去。不知不觉间,本是热闹吵杂,摩肩接踵,车如水马如龙的大街小巷就变得冷冷清清。 此时原本该逐渐热闹起来的茶楼酒肆,青楼楚馆,似也被这充塞于天地间的滚滚秋意打灭了精神,也如外面的大街小巷般清冷,全没了往日的神采。 夕阳刚刚还似近在咫尺,此时却已远在天涯,渐渐没于天际。血色也由明而暗缓缓地淡去,黑暗又成了天地间的主宰。 一灯如豆,点点的光亮从一个个院落,一丛丛屋宇散向墨染般无尽的神秘夜空,今夜无星也无月,天地间一片死寂。 忽然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黑夜的静寂。马蹄声由远而近,又迅即远去,一骑玄衣轻甲的骑士向着兵部飞马而去。转眼间,黑暗又无声地吞噬了马蹄声漾起的一点微波。 山海关是帝国北方边陲最重要的关隘,是拱卫帝京的最后一道防线。关外帝国所属的关城有七十余座,土地面积更多达一十七余万平方公里,大约二百四十多万帝国子民生息繁衍在这片苍茫辽阔的大地上。 在这片苍茫辽阔的大地上,不仅栖息着唐人,东北方,还有离人,离人又称箭月。 世宗时期,帝国以‘顺者以德服之,逆者以兵临之’的策略收服了箭月所有部族,箭月诸部族先后皆宣誓归顺朝廷,效忠帝国。其后,世宗又以强横武力为后盾,把本已散为数十部的箭月又强分至八十余部,命每一部为一卫,封其酋首为督卫指挥使。 帝国同时採取羁縻之策,拉拢分化离人。箭月每年都要向朝廷纳贡,然后朝廷再给予诸部酋首赏赐,当然赏赐的财物要比纳贡的财物多的多。 为了进一步分化离人,宣帝时帝国开始允许箭月酋首纳贡后可以在帝都开市三日。所谓开市,也就是允许他们在帝京做三天免税的买卖。 这件事对帝国来说只是小事一件,但对离人却非同小可。离人平日与帝国的边境贸易受到严格限制,数量上如此,种类上更如此。有些物资,如刀枪、弓箭、甲冑、农具等物资根本就是严禁贸易,而在帝京开市时,这些限制会有适当的松动,不仅如此,开市与边境贸易所获的利差往往有十几倍之多,所以每逢纳贡时,有些酋首的车队竟绵延数里,几近千辆之多。 为了争夺有限的通关文牒(通关文牒是帝国允许离人带入关内多少货物的凭证,多有多带,少有少带。拥有通关文牒的多少,就是离人身分、地位和财富的象徵。),不仅各部族之间互相争杀,就是部族内部的争杀也愈演愈烈。由此之故,箭月又从八十余部散为一百三十余部,帝国从而达到了分化削弱离人的目的。 为了确保离人中不致出现挑战帝国威权,扰乱北方边陲平静的地方势力,帝国更採取挑拨离间、以夷制夷、断市和贸易封锁等种种手段来打击削弱离人的力量,有时甚至直接出兵来剷除那些不驯服于朝廷的部族。 得益于这些方略的综合运用,尽管箭月内部各方酋首皆称王争长,互相战杀无日无之,甚至骨肉相残,强凌弱,众暴寡,盗贼蜂起,遍于山野,仍使得北方边陲保持了二百多年的平静。 神帝季宏均登基后,情况慢慢起了变化,北方边陲保持了二百年的平静开始被打破。 神帝,人如其名,神之极矣!神的让人无话可说。神帝贪婪成性,亘古未闻。神帝的贪性是从骨子里贪到毛孔,又从毛孔贪回到骨子里,期间又不知经过了几千万次的轮迴,方才可以成就神帝现在的贪性。 贪婪是人的天性,虽然神帝贪的有些过分,有些离谱,贪到了常人无法想像的地步,但毕竟还可以理解,在人性的世界里,总还说的通,圆得过去,但神帝之所以神,却决不是因为这些可以理解,说的通,圆得过去的事。 神帝之所以神,是因为他身上有着作为人所根本无法理解,更无可解释的存在。不过,人虽不能理解,更无可解释,但也许神能,所以神帝才神。 一般来讲,人要是能贪到神帝的份儿上,那这个人身上就必定有着远超常人的勤勉和干劲。贪婪是催人奋进的最强大动力,人越是贪婪,动力也就越大,但季宏均则完全背离了这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规律。 神帝懒,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懒,而是懒得无双无对,懒得亘古未闻。神帝的懒和他的贪达到了同样的高度,二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成就了一种无比完美的境界。 如此集贪、懒古今之大成于一身,不要说是身为皇帝,就是作为普通人,神帝也算得上是一位亘古奇人,会让后来者有高山仰止之嘆。 如果神帝只是个普通人,那他伤害的只会是他自己,至多还有他的家人、亲戚。人要是懒到神帝这个份儿上,那连犯罪都懒得犯的,所以季宏均若是普通人,那他最有可能的结局是饿死,但他却偏偏是皇帝,偏偏是有着一亿五千万人口的庞大帝国的大皇帝。 第15页 也许真有天意这玩意儿,一心想要灭亡这个老大帝国,神帝竟又是帝国在位最久的皇帝,他做了四十八年悠哉悠哉的大皇帝。 皇帝的身份,对于季宏均来讲是幸运的,因为这至少免去了他被饿死的命运,但对那一亿五千万和他一样的生灵来讲,却意味着无尽的灾难。 神帝要是仅仅如此,也就罢了,但更为怪异的行为还在后面。神帝贪财却不用财,除了修他的阴宅外,从不乱花一分钱。神帝既是搂钱的耙子,也是收钱的匣子。神帝搂是真能搂,攒也是真能攒。 神帝死后,查点内库,竟有五千万两白银,二百万两黄金,另外还有八百万两银子腐蚀变质成了灰黑色粉末。 神帝内库是如此丰盈,但户部掌管的国库却有着三百万两白银的亏空。当是时,辽东屡屡因欠饷而发生兵乱,臣下向神帝追要军饷,而神帝却宁愿银子白白腐烂,化成飞灰,就是不从内库往外拿一两银子。 神帝不仅贪财,他还贪权,和贪财而不用财一样,神帝贪权同样也不用权。贪财而不用财,这样的人世上所在多有,不足为奇,虽然放在皇帝身上有点匪夷所思,但总还在人性的范畴里。 神帝贪权而不用权,不仅自己不用也不许臣下用权,这就完全超出了人性的范畴,让人,只要是人就根本无从理解,无论怎样想,从什么角度想都不成。 神到了极点的大皇帝让所有人都没了脾气,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那儿还有什么脾气。终神帝一朝,帝国六部皆无正职,仅由副职代行职权。十三省巡抚仅余四人在职,余者,朝中缺职者皆达十之六七,至于州、府、县、道,缺职者更众。 神帝这些行为在稍有正常理性的人看来已是奇之又奇,但在神帝,这些都还不算什么,他还有更出奇的。 神帝更创下了二十五年,一直到他死,除了太监不见任何朝臣的记录。神帝亲政至其蹬腿也不过三十八年,而云火大陆无人可望其顶背的第一强国,风雨飘摇之势,分崩离析之态便已毕呈。 举国纲常日废,朝政日腐。影响所及,边地上至文无大员,下至贪鄙小吏,皆残民以逞。人人皆以搂银子、刮金子为第一且是唯一之要务。 边关守将剋扣军饷,虚领浮报,枉顾国家法令,明火执仗地盗卖军需物资予关外诸族。 军官如此,士兵的情形也就可想而知。为了不去打仗,士兵残马毁器,有的甚至自残身体。 放眼整个辽东军务,十五万军队的实际情况是:甲是破甲,刀是钝刀,弓是废弓,马是驽马,兵是羸兵,军纪也自是废弛到了极点,战斗力自然也就不问自知。 虽把聚敛财富的种种潜能都已开发利用到了极致,但大老爷们却觉得他们越来越穷。人类的贪慾一旦被激发,就会无休无止,不死不终。一位伟人曾说过,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帝国有了神帝这样高山仰止似的光辉榜样,身为臣子的又怎好不尽起效由。 猪往前拱,鸡往后刨。皇帝有皇帝的优势,臣子则有臣子的道道。紫星帝国的君与臣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好不逍遥快活。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而从山根吃到山顶,从浅海吃向深海则是必然要走的路,差别只在于快慢有些不同而已。 边关的老爷们,悟性无一不是上乘,没人是蠢材。与剋扣军饷,盗卖军用物资齐头并进的是商业,也就是帝国为与离人贸易而开的马市。 老爷们先从重税盘剥开始,很快就发展到暗夺,再到明抢,当然,期间偶尔打骂个把离人,间或误杀几个都是免不了的事。 马市这只金鸡很快就不下蛋了,但不要紧,非常非常的不要紧,只要需求存在,市场就存在,这是经济规律,老爷们都明白着呢,于是诸位大老爷们又作起了独一无二的中间商。 官老爷们辛辛苦苦作中间商所获得的小小收益也不过是此前马市收益的数十倍而已,老爷们不怎么满意也自是在情理之中,但就是这让官老爷们不怎么满意的小小收益却卡住了离人的脖子,离人的生活更是困苦,内部的杀伐征战也就更为激烈。 于是,箭月统一就在主、客观上都具备了成熟的条件,所唯一欠缺的就是一位卓越的领导者,吉坦巴赤也就在这个时候长大成人。 云歷一五八六年,二十五岁的吉坦巴赤凭藉祖上遗下的十三副甲冑,率三百族人开始于白山黑水间纵横捭阖,南征北战,歷尽千难万险,费时三十六年,终于基本上统一箭月,建立了后箭政权。 吉坦巴赤是幸运的,因为使他成为英雄的时势已完美地铺在脚下,而他也没有错过这一千载难逢的良机。 不管手中流过多少鲜血,脚下踏过多少白骨,也不管会为子孙种下多少灾祸,甚至让离人永远淹没在歷史的长河中,吉坦巴赤都是幸运的,因为他尽情挥洒了上苍赋予他的智慧和力量。 云歷一六二八年,除了塔儿虎部和王台部,这两个力量最强大的部落外,吉坦巴赤基本上统一了整个箭月。 此一时期,吉坦巴赤尽一切所能搞好与帝国的关系。吉坦巴赤亲手斩杀帝国最为憎恶的大盗克吉虎,并把克吉虎的首级亲自送到帝京,从而获得了帝国的极大欢心。他又不惜财货,贿赂朝中权贵和边地守将,由此到了帝国从政治、军事和经济上的极大支持。 第16页 等到吉坦巴赤基本统一箭月,帝国才从大梦中稍稍清醒了些,但为时已晚。此时,朝廷方才严令吉坦巴赤不得攻打塔儿虎部和王台部,并派帝国军队帮助塔儿虎部和王台部守城。 吉坦巴赤本不愿在此时与帝国开战,因为时机尚不成熟,但如果不清除帝国的影响,那他就不能统一箭月。在吉坦巴赤而言,统一箭月是他必须要实现的目标,而且在目前的形势下,还必须得尽快完成。 箭月的统一还不稳固,还有许多人蠢蠢欲动,如果拖下去,那统一大业就极有可能功亏一篑,让多年心血都付之东流。 于是,经过周密细緻的准备,吉坦巴赤亲率三万铁骑奇袭他们进入帝国疆域的咽喉要塞——抚顺。 一举拔下之后,又挥师与帝国援军激战竟日,几尽全歼帝国援军。吉坦巴赤由是信心大盛,休整一个月后,他又再度挥师南进,力克坚城渖阳。之后,又仅用一日,就攻克辽东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中心-辽阳。 于是,四方震动,辽东余下的三十余城更是兵不血刃,传檄而下。前后不过两月,吉坦巴赤歼灭帝国军队几达十万之众,使帝国在整个辽东的军事力量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 第七章 定帅 辽东兵败失地的消息在京师传开后,上下震骇,谣言四起,说什么整个辽东俱都陷于敌手,箭月铁骑已直逼山海关外,并有指日可下之势。 人心之所以会如此动盪,是因为山海关对帝京的安危至关重要。山海关素有天下第一关的盛誉,但说它是天下第一关,固然是说它极其雄伟、险峻,但更主要的是说它的重要性,对帝京的重要性。 山海关是帝国的北方门户,更是拱卫帝京最重要,也是最后的屏障。山海关距帝京不过四百里地,其间大都是一马平川的旷野,若山海关陷落,箭月铁骑则只需两日急驰就会直捣帝都城下。 告急折报一道紧接着一道,雪片一样飞往帝京,但神帝却仍是一如既往地神。大皇帝不愧为受命于天的真龙天子,虽闻此等足以动摇国本的噩耗,也依旧不改二十几年不见朝臣的惯例,三天后,他只是打发前殿太监总管屠深雨代表他全权参贊军机。 虽然庙堂里的诸位大人常被某些不法刁民和别有用心者讥讽为‘纸煳三阁老,泥塑六尚书’,以此来说明他们是如何昏庸无能。其实,此等市井无赖又怎明白庙堂之事。既然能居庙堂之高,便无人不是人老成精,老奸巨滑之辈。至于做不做事,做好事还是做坏事,做聪明事还是做煳涂事,则完全是立场不同,见仁见智罢了。 这不,一旦临此攸关身家性命、荣华富贵的大事,轻重缓急的道理大人们全都明白,所以皇帝虽不急,太监却急,于是朝堂上难得一见的一幕出现了。 诸位大人完全出于公义,毅然决然地俱都放下‘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贊成;敌人贊成的,我们就反对’的金科玉律和行为准则。 隶属不同党派的诸位大人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达成共识:立即从各州、府抽调三十万军队组成北征大军,出山海关,彻底剿灭箭月,再令塔儿虎部和王台部出兵三万,千济出兵三万,配合帝国北征大军一同讨伐吉坦巴赤,务必一举解除边患。 这本是许多年都未曾一见的完美一幕,但最后却还是由两个不怎么和谐的小插曲画上了句号。 第一个小插曲理所当然的是银子的问题。 谈到银子,在座的文武大员却不看本是掌管一国钱粮的户部检事张立本,反而都把目光投向了神帝的全权代表屠深雨屠大总管。 谁都清楚,国库里是一两银子也没有的,有的只是欠帐,但皇帝的内库却充盈无比。没人知道内库里究竟有多少黄金白银,神帝自己也不清楚,他对内库里有多少黄金白银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每天能放进内库多少黄金白银。 神帝以稚龄即皇帝位,朝政皆由两宫太后执掌。两宫太后十分信任内阁首辅大学士王居正,放手让他施为。王居正主政前后共十年,此一时期,政通人和,国富民足,太仓积粟,可支十年,国库存银竟达四百万两之多。 四百万两,与神帝内库相比当然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但帝国当时一年的税入总共也不过四百万两。 王居正病死任上,神帝亲政。自此,神帝对黄金白银的渴望就如银河倒泄,势不可挡。他增加各种捐税用以充实内库,有时干脆把国库中的银子直接搬进内库。神帝就如口渴的人喝海水一样,越喝越渴,越渴就越要喝。 于是,矿税,这个不知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的怪兽新鲜出笼。 所谓矿税,就是神帝指派身边的太监为矿税使,这些矿税使随意指着某人的房产、田产、店铺,说地下有矿,那他就得交税,如果不交,那轻者掘地扒房,重者掐监入狱。 总之,一旦有谁被矿税使照顾到,那此人十有八九得被逼得家破人亡。 矿税为神帝聚敛了天文数字的财富,最高的一次记录是:五天,矿税即入神帝内库白银八百万两。 看到众人目光都聚在了自己身上,屠大总管反而双眼一闭,木然地说道:“皇上讲了,朕没钱。诸位爱卿俱是国之栋樑,要别图良策才好。” 众文武大臣面面相觑,作声不得,最后户部检事张立本有气无力地道:“那就只有加税了。” 第17页 “加税好。”大总管木然的神情不见了,眼睛也睁开了,嗓音也更见锐利。 众人哭笑不得,但也惟有点头同意,英明神武的大皇帝说得再明白不过,你们甭想打老子的主意,赶紧想别的辙吧。 从往日的经验看,打神帝内库的主意纯粹是浪费时间,还是照神帝说的办才是正理。既然不能动皇帝老子的脑筋,那动谁的?动他们的吗,削减他们自己的俸禄?开玩笑!这不行,那也不行,所以想都不用想就只有动老百姓的脑筋,加税了。 另一个不和谐的插曲是北征统帅的人选问题。 这个问题可就麻烦了,它和钱的问题刚好相反。钱是缺,但如何弄钱好定;统兵的人选则是多,定却不好定。 北征统率的人选之所以不好定,是因为谁都清楚,虽说箭月兵锋正盛,但满打满算也不过数十万人口,五六万军队,装备的精良程度也不可与帝国同日而语,至于人力、物力、财力就更是云泥之别。 此次北征可以说兵马未动,胜券已是在握。大胜后,北征统帅除了檯面上的种种好处外,还有着许多说不明道不尽的美事。这样的好事虽不想要?所以由谁来执掌兵权,各方俱是慷慨陈辞,据理力争。 几天来,争了个天翻几次,地覆几回,可也没弄出个结果。 最初的震动过后,人们很快就恢復了日常的生活,笙歌依旧,美人依旧,走马章台的豪门阔少依旧。 瑞升行,是帝国最大的粮商商号;锦云楼,是京城最有名的烟花胜地。 丑寅之交,正是人们熟睡之时,对于那些被美酒和美人榨干了身子的,不知道是幸福还是悲惨的人士而言就更是如此。 当马立承,瑞升行的少东家彻底清醒之后,也许昨夜酒喝多了点,立即就在身下宽大的锦缎褥上画了一副大大的地图。 幽暗的烛光下,眼前是一个墨黑的人形,人形上唯一的生机就是一双毫无生机的冰冷眸子里偶尔闪烁的寒光。 马少东已经死过去一次了,现在再想死过去也不太容易,于是他不得不面对,其时不面对也不行,因为脖子被人掐着,想低头都低不下去。 “大、大……爷,您老要……什么,小的……一定给,没……二话。”好在已径意识到眼前的人不是鬼,所以虽然哆哆嗦嗦,但总算可以说个囫囵话了。 “真的吗?”黑衣人冷冷地问道。 “真……的,真的,您老说吧,只要小的有的,您老要什么,小的给什么。”看来不过是个求财的,少东家毕竟是少东家,见过世面,于是说话底气渐足。 黑衣人松开了掐着脖子的手,退了半步后立定,而后像看着个死人似的冷冷地注视着马立承。少东家心里又开始发毛,突然,眼一花,黑衣人凭空不见了,马少东又差点死过去,脖子也再一次落入了黑衣人的手掌中。 马立承刚睁开紧闭的双眼就又赶紧闭上,因为那双冰冷的眸子就悬在他的眼前。过了一会儿,感觉黑衣人的手掌离开了自己的脖子,马立承这才又睁开了眼睛。 黑衣人依旧没有说话,依旧冷冷地注视着,在这种恐怖而又极端压抑的气氛中,马少东刚想再死过去,黑衣人突然说话了:“有件事要你去办。” “行,行,只要您老开口,让小人干什么都行!”极度的惊恐过后,马立承的嘴巴反而利索了。 “你去……,能办到吗?”黑衣人压低声音耳语一番后,问道。 “能,当然能。”马立承赶紧应承道。 看着马立承眼中的疑惑,黑衣人冷声说道:“不要问为什么,更不许跟任何人说一个字,如果出一点纰漏,哼!” 黑衣人冷冷哼了一声后,跟变魔术似的,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出现在手中。将短刀锋芒的利刃靠近马立承有点起皱的脸上,于是少东家全身上下所有的汗毛立时根根立起。黑衣人曲起中指轻轻弹了一下刀刃,随着金属清越的回声由高到底,缓缓散去,马立承的心脏也随之越跳越慢。 短刀最后在黑衣人的手中化作碎屑,随着黑衣人手掌中流淌下的金属屑,马立承的心脏终于承受不住,再次昏死过去。 “三哥,戏法变得真好,不过别把他吓死才好。”一个双脚倒挂在房檐上,身材曼妙之极的黑衣女子飘身落地后,娇嗔地说道。 “死不了,快走!”黑衣人瞪了她一眼,说道。 冲着黑衣人伸了伸舌头,黑衣女子率先腾身而起。 “我是活着,还是死了?”马立承悠悠醒来,刺目的阳光让他睁开的双眼又闭上。灿灿的阳光竟是这么亲切,马少东这次阖上眼睛不是因为阳光刺目,而是要品味幸福。 “昨天一定是做了个噩梦,但这个梦也太真实了点,怎会做这么稀奇古怪的梦?”坐起身来的马立承依旧觉得奇怪。 低头看了看躺在身边骚媚入骨的柔娘依旧沉沉睡着,马立承突然觉得怎么这么不舒服,妈的,谁他妈尿炕了?一定是柔娘这个骚狐狸,真他妈晦气!于是想也不想,抬脚就向沉睡中的柔娘踹去。 马立承的脚并没有揣在柔娘身上,而是凝在了半空,他突然意识到他或许没做噩梦,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几乎是下意识的,马立承立即向炕边爬去,差点一头栽到地上。趴在炕沿,呆呆地看着地上的金属碎屑,马立承这会儿终于清醒地意识到他没有做梦,一切都是真的。 第18页 好半晌过后,马立承起身下炕,胡乱擦了两把身子后就穿起衣服出门而去。马立诚并没有理会昨晚在他身下婉转承欢的女子,甚至看都没看一眼。马立承知道柔娘一定是被点了穴,时间一到,自然会醒转,即便不醒,死了也无所谓,他现在哪有心情理会一个妓女的生死! 蒸汽瀰漫,马立承仰躺在一池热水中,呆呆地望着屋顶出神,他在思索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说实在话,马立承并不是纯粹的二世祖,他喜欢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不假,更在这个圈子里有着响噹噹的名号,但他懂得天高地厚,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 楚天行是个什么德行,马立承再清楚不过,是个比他标准二百倍的二是祖,是二世祖中的典范。于文于武,说半拉子都太抬举他,一瓶子不满,半瓶子神晃,狂妄自大是楚公子的本色,不知道吃几碗干饭是三少的个性,但楚天行也不是全无是处,他也有他的优点。 楚天行的长相极是俊美,嘴儿更是格外的甜,所以极得楚家老祖母奶奶和皇后姑姑的宠爱。 黑衣人为什么要他鼓动楚天行这样的二世祖争北征军的统帅?马立承不愧是帝国最大粮商的儿子,他也不乏经商的天分,只要他想,也极善算计,于是他很自然地想到黑衣人可能是离人。 马立承又进一步想到这件事的后果和对他的影响。马立承知道,如果他按黑衣人说的做,鼓动楚天行争夺北征军的统帅,那楚天行这个傻二必定得入局,而楚天行也极有可能成功。 楚天行是兵部侍郎,虽然他这个兵部侍郎只是挂个名,领份干饷的闲职而已,但那也是从三品的高官,绝对有资格做这个北征军统帅,更为重要的是,楚天行有强大的背景,看来黑衣人把什么都想到了。 “该怎么办呢?”马立承陷进了沉思之中,他现在考虑的不是照不照黑衣人的话办,而是怎么办才能对他没有丝毫不利的影响。 当马立承穿好衣服出来的时候,他的心情比在热水中浸泡了一个多时辰的身子还轻松,他终于可以断定,这件事不会对他产生丝毫不利的影响。 首先,若北征军因楚天行大败,朝廷追查到“楚天行为什么要争作北征统帅”这一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反倒是楚家有这种可能,但那也得楚家有明白人才行;其次,即便楚家有明白人,想到要追查这个,但也必定不了了之,因为既查不明白,也查不下去。他们几乎没有一天不在窑子里大排筵宴,胡吃海喝,而这些人又有一个算一个,没谁不是酒懵子。等喝到煳了八涂,晕头转向的时候,他只要稍微提个话,把火点起来就行,等到第二天醒来,谁还能记得昨晚谁说了什么?何况这些人不是高官显宦,就是富商巨贾的子弟,既使以楚家的势力,也不能对他们这些人用强,所以一切都万无一失。 于是,在醇酒美人的欢宴上,本对国家大事莫不关心的楚天行也就偶然从狐朋狗友的嘴里听说了朝堂上争帅的事。 为什么要争,打仗又有什么好争的呢?于是自然有人说了,因为必胜,因为这是大象踩蚂蚁。接下来,话题自然而然的就转到了“要是楚三哥当了这个什么北征统帅,那会如何如何风光,又会如何如何如之何。” 如此一番撩拨过后,楚公子的万丈雄心已不可遏止。 经过一翻复杂的暗中运作,楚天行终于如愿以尝,成了帝国三十万北征大军的统帅。 第二天,朝堂上,前殿总管太监屠深雨宣读圣旨,任命兵部侍郎楚天行为北征大军的行军总管,统辖全军。 云歷一六二九年,冬十月三十日,北征大军誓师起兵。 楚天行的二世祖朋友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地送来了一块纯金制作的金匾,金匾上镌刻着四个篆体大字:神机将军。金匾在日光的映照下,夺人眼目,匾上突起的四个黑体大字就更显得神秘而肃穆。 楚天行平日总是吹嘘自己的文韬武略如何如何了得,于是众二世祖也就投其所好,即送金子,又拍马屁。 京城的二世祖自有天子脚下二世祖独有的风采,这可不是其他小地方的二世祖能比得了的,光是眼界就不在一个层次上。身为二世祖,特别是身为京城的二世祖,一般不肖拍人马屁,但不拍则已,要拍,那就要拍得坐坐实实,就要拍得山响,那才叫一个够味儿。 众二世祖都想拍三公子的马屁,自然不惜重金,更请动了京城书法名家赵成之为之题写匾文,这就是京城二世祖的手笔。 楚天行虽然自打出娘胎起,就拥有爵位和封号,后来又挂了个兵部侍郎的衔,领了份儿干饷,但正儿八景地当官,今儿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而且一出手,还就是三十万大军的统帅,那可是相当于前朝的天下督招讨兵马大元帅啊! 楚天行的得意劲自非语言所能形容。 昨个儿一整晚,三公子都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告戒自己,明个儿一定得稳住神儿,绷住架儿,千万不能让那帮傢伙小瞧了他。 楚天行看到金匾的时候,虽极为得意,但还能沉得住气,没忘了自己是谁,可当他知道匾是纯金的,登时就喜翻了心,什么绷不绷架儿的,全忘了,接下来,自然是丑态百出,洋象出尽,尽管如此,北征大军还是准时开拔了。 第八章 渡口 楚天行意气风发誓师起兵的当日,张素元和方林雨兄弟二人正在渡过黄河,向南进发。 第19页 兄弟俩凭着船桅兀立,远眺着滚滚奔流万古不息的铁红色河水。来往渡船上的梢公正唱着嘶哑悲凉的船工号子:“你晓得天下红河几十几道弯哎?几十几道弯上几十几只船哎?几十几只船上几十几根杆哎?几十几个那个梢公呦呵来把船来扳?……” 这边刚唱完,那边就接上调,“我晓得天下红河九十九道弯哎。九十九道弯上九十九只船哎。九十九只船上九十九根杆哎。九十九个那梢公呦呵来把船来扳。……” 声音沙哑而粗犷,张素元仔细听了一阵,感到这苍凉的乐曲中,虽然没有家乡右清江的号子来得清澈婉转,但究其本色其实是一致的,无奈而悲壮。 万古奔流不息的九曲黄河,千迴百转,古道新道,变换不定,人的一生也是如此,命运就如河水中的粒粒泥沙,在抵达死亡的终点前,究竟会走过怎样的行程,没人知道。他的命运会怎样呢?望着滚滚奔涌的河水,张素元不禁感慨万端。 到帝京不过一年,张素元已隐隐感到,他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中多了些异样的东西,这让他很不舒服,所以才会在代表着歷史沧桑的黄河上这般感慨。 迎来送往的船只上,人们喧譁不止。 突然,一个巨大的旋涡急速游来,不偏不倚,旋涡正好裹住船头。 或许,船工正沉浸在号子苍凉的韵律中有所感怀,一个不小心,手中的船浆勐地失去了阻水,顺着水流的急势,竟漂上了水面,于是船头顺着水势立时掉头,打着转儿随着水流高低沉浮。 渡船上下剧烈地颠簸着,都能听到船板间的榫卯传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一船人的脸色都在瞬间失去了血色,人们惊唿起来。 船老大站在船尾,死死地把住手中的橹,想稳住船身,但情急之下,用力过勐,“喀嚓”一声,稳舵用的粗大船橹一下折为两段,一段拿在手中,一段顺水飞去。 “用船蒿,用船蒿!”船老大声嘶力竭地喊道。 船蒿是用来撑船离岸的,长达两丈的细木桿子,此时一个船工踉跄着将船蒿抓在手中,但船颠簸得实在太厉害,他几次都无法把船蒿举起,恰巧在一旁的方林雨见状,一个箭步跨上前去,将船蒿夺了过来,随即塌腰下身,然后双手高举过头,勐地将船篙插向船尾的激流中。 额上青筋暴起,双目圆睁,手腕、嵴柱、大腿,方林雨全身所有的骨节都在吱吱作响。方林雨和船篙凝固成了一张充满了爆炸力的巨弓! 本是随着涡旋的水流激盪漂移的木船,此时却只是围着船篙原地打转,竟没有向下游冲去。船上的客人都惊呆了。 好一会儿,一张张惨白惨白的脸又都有了少许血色,一棵棵旋到嗓子眼的心也都稍微往下放了放,可还没等他们的心回落到肚子里就又提到了嗓子眼,因为他们又一次更真切地听到了死神刺耳的狞笑声。 他们听到了船篙咯吱吱似欲断裂前的声音,船篙眼看就要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力量。 就在这千钧一髮,生死决于一瞬的危急关头,迎面而来的渡船上突然飞起一条大汉。横过十几米的空间到了船篙上方,大汉就如鱼鹰一般直直地插入了不知可以吞噬多少生命的激流中。 咯吱吱的声音消失了,已经弯到了极限的船篙又恢復了原来的样子。缓过神来的船夫们这才拼命地挥浆,飞溅起的浑浊河水混着船工们的汗水一同汩汩流下。终于,那个巨大的旋涡渐渐远去,众人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就在方林雨卸去船篙上力量的瞬间,没入激流中的大汉破水而出,手持着船篙如天神一般挺立在船尾上。身高足有两米开外,有如铜浇铁铸般的大汉俯身轻轻放下船篙,放下船篙后,重又站直身躯的大汉灿然一笑,直如刀砍斧剁般的脸容竟于瞬间放射出太阳般的光辉,真诚而无暇。 这大汉竟是非常的年轻! 张素元和方林雨二人都看得一呆,心中都不由喝道:好一条大汉! 随着大汉嘴角翘起,天空地阔的朗朗笑声就传到了众人耳畔,大汉抱拳一礼,向着方林雨说道:“兄台,真好功夫!” 方林雨刚才聚力于船篙是为了撑住木船,不让它被涡流捲走,而没于水下的大汉也是聚力于船篙,但却是为了护住船篙,不使它折断。 在与大自然的抗争中,人鲜有不尽全力者,也容不得你不尽全力。大汉和方林雨通过船篙的角力,就等同于是一场双方都毫无保留的生死较量,相互间功力的深浅自是都瞭然于心。 方林雨既对大汉的仪容心折不已,又对大汉的功力十分钦佩,何况这些日子来,和大哥整天腻在一起,人也随和了许多。听到大汉称赞自己,方林雨赶紧抱拳还礼,也大笑着说道:“兄台,你也一样,彼此彼此。” 听到方林雨毫不谦虚地受落了他的称赞,神色间没有丝毫忸怩,同时还回赠了他同样的称赞,大汉觉得很有趣,方林雨的率直也对了他的脾胃。 就在大汉立身船尾,看见方林雨的瞬间,也同时看见了站在方林雨身边的张素元。大汉心中暗贊一声罢了,真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这个年轻人也同样极为不凡。 大汉正要开口,和这两个看来比他也大不了多少,却让他一见投缘的年轻人好好攀谈攀谈,但却不得不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八九个船工在船老大的带领下,已跪到在他们面前叩谢救命之恩。 好不容易把感激涕凌的船工们打发走,大汉挥手示意他乘坐的渡船不必管他,可以走了。 第20页 津川渡,万里黄河上无数渡口中普普通通的一个小渡口。渡口旁边一块背风的洼地上也照例有一个用茅草为顶,草蓆作墙搭成的简陋小酒家。经营小酒家的夫妻俩以红土高原人的淳朴和热情招待着渡口上来来往往满面风尘的人们。 船老大也随他们三人朝不远处的小酒馆走去。夫妻俩见船老大带着客人进来,赶忙端茶倒水热情地招唿着。 “大妹子,把烧刀子,把你们所有的好吃食都拿出来。”船老大大声地吩咐着。 四只大海碗里倒满了辣死人的烧刀子,船老大端起了海碗,说道:“俺是个粗人,但俺也知道恩人都不是凡人。俺们也没有什么能让恩人看得上眼的,俺就借这碗烧刀子,带老少爷们谢谢恩人了。” 说罢,船老大一仰头,咕咚咚一口气就将满满一大海碗烧刀子一饮而尽。大汉一见,说了声“好!痛快!”,也把海碗端起一饮而尽。 大汉喝得比船老大还快。 看着二人喝酒的样子,张素元和方林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真有点大眼瞪小眼的意思。兄弟俩平时也都喜欢整点,也基本可以归入有点量的人士,但要像大汉和船老大这么个喝法,他们就不仅仅是憷头这么简单。何况这海碗里的烧刀子,光是酒气就能把人沖个跟头,他们可从未喝过这么烈的酒! 方林雨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沖船老大和大汉笑了笑。船老大每天迎来送往,这点眼力见怎会没有,他赶紧说道:“恩人,这烧刀子太烈,如果恩人没有酒量就不要喝了,会伤身的。” 张素元和方林雨沖船老大歉意地笑了笑,但二人还是端起碗来各自喝了一大口。烧刀子辛辣的程度还是出乎了他们的想像,张素元还能免强忍着,但方林雨可不管什么形象不形象,辣得龇牙咧嘴直抽冷气。 船老大看得出恩人们有话说,他在这里久了不合适。船老大站起身来,双手抱拳恳切地说道:“小人虽不富裕,但这顿饭就让小人请了,好略表我们的谢意。” 说完,船老大固执地看着三人。 张素元站起身来,抱拳还礼道:“船家大哥,那我们就谢谢了。不过既然如此,那船资我们也不付了,您看可好?” “好,好,这样好。”船老大开心地笑着走了。 看着船老大走远了,三人这才转身回到酒馆。坐定后,张素元向着大汉抱拳说道:“在下张素元,这位是舍弟方林雨,敢问壮士高姓大名,怎样称唿?” 大汉急忙站起身来,红着脸抱拳说道:“壮士之名,实不敢当,小弟董震云今日得遇二位兄长,真是高兴得很。” 张素元也站起身来,伸手让道:“你我兄弟萍水相逢,千万不要拘礼,快请坐下说话。” 二人坐下后,却见方林雨翻着眼睛,白着董震云说道:“没想到你五大三粗的,高人两头,粗人三圈,喝酒也豪气,说话却这么文绉绉的。” 董震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张素元看着尚带稚气的董震云,真是越看越喜欢。 张素元和方林雨把董震云送到渡口时,就见船老大把满船乱烘烘叫嚷着的客人丢在一边不管,反而屁股下垫着一块石头在那儿望天玩。 见三人过来,船老大急忙跳起,跑过来哈哈笑着说道:“恩人来得真是时候,俺正要开船了,来,您快请上船。” 三人相互看了看,都为船老大这份细腻的心思所感动。船老大知道董震云原本是要到对岸的,所以他就一直等着,不管董震云今天到不到对岸去,他都要等出个结果来。 董震云与张素元、方林雨拱手作别,兄弟俩目送着木船消失在苍茫的烟波间。 晚上,劳累了一天的船老大收拾木船时,在隔板里发现了一锭五十两的银子。泪水一下子模煳了船老大浑浊的双眼,突然,船老大狠狠一跺脚,又正反抽了自己俩嘴巴子,混啊,一把年纪都他妈活到狗身上了,他竟忘了问恩人的姓名。 疯了一般向酒馆奔去,看到老闆娘,船老大急切地问道:“大妹子,你知道刚才吃饭的那三个客人的名字吗?” 看到船老大如此慌急,老闆娘迟迟疑疑地说道:“好象有一个人叫张素元什么的,我也只是约莫听到好象是这个名字。” “真是叫张素元吗?大妹子你能肯定吗?”老闆娘的话音刚落,船老大就紧接着问道。 老闆娘想了想,终于点头道:“是,是叫张素元。不过是谁叫张素元,俺就拿不准了。” “啊,对了,俺差点叫大哥给追忘了,那两个年轻人托俺把这个给你。”说着,老闆娘拿出了一锭五十两的银子。 又看到银子,船老大咕咚一屁股坐在长条凳上,这算怎么回事啊? 第九章 茶姐 快马踏青秋,这在北国清朗空阔的秋意中,是生命的爽朗和飞扬,而在南国同样空阔的天空下,暖暖的秋阳却会使人平添一份慵懒和温暖。 方林雨正被南国的这份慵懒和温暖折磨着,他想仰躺在马背上,在温暖的阳光中闭上眼睛,就这么信马由缰地听任马儿自由自在地闲荡,但大哥却毫不理会他这份美丽的心情,几乎每天都加班加点地往前赶。没办法,谁让他是小弟,所以尽管不高兴,却也只得跟在后面纵马急驰,大哥太想早点当他的县太爷了。 第21页 “大哥,歇一会儿吧!”遥遥望去,前面路边似乎有一个茶摊。 “好吧,那就歇会儿。”是该歇歇喘口气了,一口气跑了五十多里,马和人一样,都通身是汗。 兄弟俩在茶摊前勒住了马头。 坐在树阴下,吃着江南甘甜的瓜果,喝着温温的清茶,方公子好不痛快,尤其是看着素面朝天却是无比美艷的茶姐走动时娉婷裊娜的身姿和过来倒茶水时似凝霜雪的皓腕。 看着茶姐那似春水作成的身子,方公子眼中飞出一道又一道软绵绵的刀光,向着茶姐身前身后身左身右身上身下飘去。方林雨如此个看法,倒不是真起了什么色心,虽然二十大几了,他其时还单纯得很,之所以拉不动眼珠子,实在是茶姐太过美艷,天性使然而已。 方公子没有慾念,眼里也就自然没有火光闪烁,可虽说如此,就这么个看法,在外人眼里,他也与登徒子无异。看到背过身子去的茶姐本是霜雪般洁白的耳根玉颈此时都布满了红潮,张素元轻咳了两声。 方公子依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又看了一眼茶姐后感嘆道:“大哥,古人云‘越女天下白’,‘耶溪女如雪’,真是诚不欺我啊!大哥,江南的女子都是如此清丽可人吗?” 茶姐的确艷色无双,难怪兄弟如此感慨,只是一想到那个七岁时就已不能用母老虎来形容的弟妹,张素元就忍俊不禁。 看到大哥似笑非笑的神情,方林雨这才意思到了什么,象做了什么坏事被人逮个正着似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手没地方放,脚没地方搁,眼睛也没个地方看了。 张素元饶有兴味地看着兄弟的窘态,过了一会儿才笑着低声说道:“林雨,大哥在想,要是弟妹看到你这副样子会有什么反应。” 说罢,张素元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听大哥提到凤玉,方林雨反倒不难为情了,他现在是真有点担心,于是不由自主地四下望望。 看到兄弟鬼鬼祟祟的神态,张素元愈加忍俊不禁,笑得更欢。 “大哥,你是不知道凤玉那丫头片子有多利害。”方公子老脸一红,悻悻地说道。 “凤玉小时候是个美人坯子吧?”听出了方林雨话里潜藏的爱意,张素元止住笑,问道。 “是啊,那死丫头安安静静不说话时就跟玉雕的似的,但要发起疯来却能把人吓死。”方公子自己都不知道,他说得多么兴致勃勃。 “当年的小美人如今一定是个大美人了,兄弟你一点都不好奇吗?”张素元笑着问道。 听了大哥的话,方公子的心开始痒痒起来,当年就是因为他觉得凤玉太可爱了,于是总想摸摸人家姑娘的脸蛋儿,这才惹得凤玉见着他就往死里揍,是啊,凤玉那死丫头如今长成什么样了,还真是好奇,但死鸭子依然嘴硬。 “好奇什么?就算那死丫头长得跟天仙似的,但那个臭脾气谁受得了?” 方林雨的那点心眼既瞒不过老狐狸,当然也瞒不过张素元这只小狐狸,张素元知道,方中徇虽没跟他明说,但让兄弟接受凤玉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于是也不点破,依然循循善诱。 “凤玉小时候虽说凶的有些离谱,但现在大了也说不定变得温柔如水了呢,不都说女大十八变吗。” 看着兄弟不屑一顾的神情,张素元又继续说道:“林雨,即便凤玉还那么凶,但再凶她也是个女人,还能把你吃了不成?何况这样的女人往往更有味道,兄弟你将来是不是乐而忘返还说不定呢,兄弟,拍着胸口问问自己,你现在希望凤玉变得温柔如水好,还是继续泼辣点好?” “哎,大哥,你说得头头是道,而且还知道泼辣的女人更有味道,难不成大哥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方公子原本渐渐发软的脖子突然又梗梗起来,而且双眼也开始放光。 “久经沙场的老将?”看着清清楚楚写在兄弟眼里的“道貌岸然”和兴奋劲,张素元不禁好笑地重复了一遍,然后说道:“林雨,大哥是不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话有没有道理。” 大哥虽然虚晃一枪,但小弟显然不想放弃。 “大哥的话当然有道理,小弟也肯定受教,不过,小弟刚才好像问的不是这个吧?”小弟闪着狡黠的目光问道。 “大哥一向谨言慎行,这兄弟你再清楚不过,大哥又怎会是你口中的沙场老将呢?”大哥说得相当委屈。 “大哥的为人,小弟自是清楚,但男女情债和为人的关系不大,小弟觉得这更关乎缘分,缘分来了,那是想推也推不掉的,何况以大哥玉树临风,钟天地灵秀于一身的英姿,也本应是天下女子的深闺梦里人。” 说道这里,方林雨压低声音说道:“大哥,你看那边的茶姐,眼珠子是不是粘在大哥身上了?” 听了方林雨的话,张素元不由抬眼看了看坐在兄弟身后的,那位美艷得异乎寻常的茶姐,却刚好迎上茶姐眼中电射过来的一抹凶怒之极的目光。 面对如此凶怒的目光,饶是张素元的心灵修养坚如精钢,却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正在喝茶的方公子,也恰于此时被刚喝到嘴里一口茶水噎得直翻白眼。 第22页 茶姐看到张素元抬起头来,瞬间就把凶怒到了极点的目光转换成温柔的春水嫣然一笑,然后贤淑地垂下欺霜压雪的粉颈。 茶姐的目光深深印在了张素元心里,也使得他大惑不解,显然,茶姐的凶怒是为林雨发的,是为他刚才说的话发的。刚才说话时,林雨的声音压得很低,照理坐在远处的茶姐是听不到的,但她显然是听到了,这就说明一个问题,茶姐一定有着一身不俗的武功。 张素元现在方才察觉到事情的不寻常,茶姐胜清爽娇艷,实为万中无一的人间绝色,举止亦落落大方,在他们面前没有丝毫忸怩不安,如此人物怎么可能只是一个靠在路边摆摊,以卖茶水为生计的普通茶姐?而且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更透着古怪。 茶姐是沖他们来的吗?张素元无法断定,虽然他早就发现茶姐极不寻常,异乎寻常的美艷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是茶姐眉眼间散发的勃勃英气和举止中的那份从容,但这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所以也没往心里去,可茶姐凶怒到了极点的目光却让他感到奇怪,也终让他把茶姐和他们联繫在一起。 如此凶怒的目光,冷得都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可他非但感觉不到其中有丝毫杀机和恶意,而且竟还从中感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温柔和喜悦,这是怎么回事?可真让张素元百思不解,奇怪到了极点,突然,“李凤玉”三个字无端地浮现在了脑海中,于是,所有的疑惑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茶姐就是凤玉!张素元已可以肯定,以前林雨跟他说和凤玉少年时的往事时,他还多少有些不信,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女孩怎会如此兇悍!不过现在他信了,就为那一抹可以凶怒得让他打寒颤的目光,他信了。 林雨今后可有的瞧了!但他也相信,兄弟一定会沉醉其中的,他们会是一对欢喜冤家。张素元相信,既是因为他了解兄弟,也是为那一抹凶怒目光背后的淡淡温柔和喜悦。 高兴之余,捉狎之心骤起,于是大哥开始使坏。 “林雨,人在你后面,而你又没回头,那你怎么知道茶姐的眼珠子就是粘在了大哥身上,而不是兄弟你呢?”大哥悄声问道。 于是乎,不知死之将至的方公子忘了自己原本紧追不捨的问题而得意扬扬地答道:“大哥,为大将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寻常事,何况小弟是大将中的大将,高手中的高手,小弟背后还有一只玄眼,能察人所不能察。” 看着兄弟得意扬扬的神态,大哥强忍着狂笑的冲动接着问道:“那兄弟你察到了什么?莫非就是察到了有个人的眼珠子粘在了大哥身上吗?” 说完,张素元微微撩起眼皮向茶姐看去,于是他再一次看到了茶姐那兇狠得可以杀人的目光,不过这次却是向他身上剜来。 满眼都是笑意的大伯哥向茶姐轻轻眨眨眼,并朝方林雨微微努努嘴。 茶姐愣了愣,又疑惑地看了张素元两眼,然后又垂下头去,突然,茶姐欺霜压雪的粉颈顷刻间就布满了似欲滴血的红云,头垂得也更低。 方公子这时也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看看大哥,又回过头看了看茶姐,可也没看出什么来。 “大哥,怎么了?”小弟不安地问道。 “什么怎么了?”大哥板起面孔反问道。 看着兄弟狐疑的神色,张素元忍住笑说道:“林雨,我们早点上路,走吧。” “大哥!” “怎么了?” 方公子悄悄瞄了茶姐一眼,而后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音说道:“大哥,结帐时,我们一人摸一把茶姐的屁股就跑,您看如何?” “哎呦!大哥,干嘛踢我?”方公子话音未落,几乎是条件反射,张素元的脚就在桌子下面踢了过去。 第十章 凤玉 两匹健马带起一路轻烟绝尘而去,茶姐站在路边愣愣地遥望着斯人远去的天际出神。 “小妹,别看了,没影了。”不知什么时候,一条粗豪的大汉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茶姐身后。 “我想看就看,不要你管”茶姐娇蛮地说道。 “好,好,三哥不管。”大汉哄孩子似的说道:“小妹,三哥看这小子虽不是纨绔子弟,但也平常得紧,依三哥看,这小子不够资格做我们李家的女婿,回去叫爹向方伯父退婚算了。” “退不退婚,是我的事,我自己会拿注意,三哥你别参合。”茶姐毫不客气地说道。 “好,好,三哥绝对不参合。不过,现在怎么办,追上去吗?”大汉陪着小心问道。 “为什么追上去?”茶姐冷冷地反问。 “为什么?三哥看你挺着紧那小子的,所以要追上去啊,三哥这可全是顺小妹的意啊。”大汉嘴里说得委屈,眼里却尽是捉狎的笑意。 “谁着紧那小子,三哥你别瞎说。”茶姐难得地在三哥面前红了一回脸。 “好,好,小妹根本就不着紧那小子,那现在怎么办?就在这儿杵着吗?”大汉继续不露痕迹地打趣着妹妹。 “三哥,你觉得还可以吗”这一次,茶姐的声音低低的。 “什么可以吗,小妹你说清楚些,三哥不怎么明白。”大汉忍着笑说道。 第23页 “三哥!”茶姐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 “好,好,小妹你先别急,三哥刚才是有些不清楚,但现在清楚了。三哥觉得这小子还算可以,虽然有些委屈了妹妹,但总还算过得去。”大汉赶紧陪着笑说道。 “三哥,你认为那个姓张的如何呢?”茶姐有些困惑地问道。 听小妹说起张素元,大汉的脸色也严肃起来。 “小妹,三哥听说林雨随张素元去邵武时,就奇怪方伯父这样做到底是出于何种考虑。”大汉肃声说道。 “对方伯父的远见卓识,三哥现在想不佩服都不行。方伯父眼光独到,不仅看得清别人,更看得清自己。对林雨和张素元,方伯父都法眼无差,看得极准。林雨虽天赋良材美质,是块浑金璞玉,但毕竟是个公子哥,养尊处优、颐指气使的生活很容易把他毁了,方伯父想必也是有见于此才让林雨随张素元去邵武的。” 大汉轻轻摇头嘆道。 “小妹,有种人不知不觉就会对周围的人产生影响,这种影响有时可以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三哥觉得张素元就是这样的人,林雨跟着他必会成人成器。” “那这个张素元很厉害吗?”茶姐轻声问道。 “是的,非常厉害,这人身上好象有一股火,这股火会让周围的人跟着他一起燃烧。” “三哥,小妹虽不关心你们男人家的事,但也知道爹爹、哥哥们和那么多叔叔伯伯的打算。三哥你说张素元这么厉害,那他将来不是会成为我们的生死大敌吗?要是这样,那三哥为什么不未雨绸缪,现在就杀了他呢?” 茶姐的声音突然变得悠远起来。 大汉奇怪地望着妹妹,他不明白妹妹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虽然妹妹从小手就特黑,和别的孩子不大一样,但他知道妹妹其实心地善良的很。 茶姐没有理会哥哥关切问讯的目光,继续说道:“小妹知道三哥和大家一样都想促成我和那小子的婚事,可方伯父是朝廷重臣,而我们却是要造反的,那为什么还要这样做?爹爹和哥哥们都那么宠我,可为什么要这样?小妹一直也不敢问,所以才会那么闹别扭,小妹现在想知道为什么,能告诉我吗,三哥?” 大汉怜惜地看着妹妹朦胧的眼神,心下懊悔不已,虽然比疼自己孩子更疼这个妹妹,但他却从未想到妹妹会有这样的心事。 大汉探出手臂,轻轻揽住妹妹的肩膀,和妹妹一起遥望着暮色渐起的天际。 “凤玉,我们确实都想促成你和林雨的婚事,方伯父虽是朝廷重臣,但他并不是什么三贞九烈之人,和许多人一样,那边有利就会站在那边,如果形势使然,方伯父会对我们有极大的帮助。” “小妹,大家虽然希望能结下这门亲事,但决不会有人给你除了希望之外的压力,一切都以你的心意为准,至于你们成婚后,将来形势的发展会不会给你带来伤害,这是谁都无法预料的,这一点,三哥希望你能体谅大家的心情。” 看到妹妹朦胧的眸子重又亮如寒星,大汉长长舒了一口气。 “三哥,即使什么也不做,也可能有这样那样的危险,小妹只要知道你们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至于将来,我才不去管呢。唉,对了,三哥你还没说现在就杀了张素元好不好呢。” 听妹妹这样说,大汉的心情也好了,于是笑着说道:“小妹,他可是你未来老公最好的朋友啊,要是让你老公知道,那还了得!” “他是谁的老公啊,妹妹的心意还没定呢,何况就算他是妹妹的老公,别说是他朋友,就是那小子自己,要是伤害到我们家人,妹妹也得和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可。”茶姐不可一世地说道。 大汉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戏嚯地说道:“现在说得好听,三哥怕只怕将来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女生外相’可不是什么人随便说的。” “三哥!”茶姐娇嗔地说道:“不信,你就看着好了。” “信,三哥怎会不信?”大汉赶紧陪着笑说道。 看着妹妹问询的目光,大汉收起笑容正色问道:“小妹,三哥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杀张素元?这可不像你啊。” “三哥,我有些怕他,他可真是个人精,跟个鬼似的!他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茶姐低下头说道。 “这怎么可能?他是怎么知道的?”大汉惊讶地问道。 “小妹也不清楚,照理说,没这个可能的。”茶姐疑惑地说道。 “小妹,你说说是怎么回事。”大汉说道。 “那小子背对我坐着,那个张素元坐在对面。那小子跟他说我的眼珠子粘在了他身上,他就向我看过来。小妹因为生气,也向那小子瞪去,和他的目光正好碰上,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他就知道我是谁了。三哥,你说他是不是跟个鬼似的,这样的人留着,小妹怕他会伤害到我们。” “小妹,你又怎么知道他清楚你是谁呢?”大汉问道。 “他可能是故意捉弄那小子,引那小子说些让我生气的话,然后他就向我眨眼睛,又朝那小子努嘴。三哥,你说他是不是知道我是谁了?” 大汉嘆了口气,说道:“是的,他知道你是谁了。虽然三哥也不清楚他是怎么知道的,但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杀他。” 第24页 “这又为什么呢?”茶姐不解地问道。 大汉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道:“杀张素元,未见其利已先见其害,这样的事决不能做。” 看着妹妹疑惑的目光,大汉又详细地解释道:“我们造反不是为了要当皇帝,而是要推翻这个腐朽透顶的朝廷,加之我们和方家的关系,所以我们将来和张素元成为朋友比成为敌人的可能性更大些,至少是在两可之间,因此杀他就未见得有利,但杀他的害处却显而易见,首先,不论我们能不能杀得了他,都得罪了林雨和方伯父,何况一代之才当为一代之用,这样的人不是谁说杀就能杀得了的,如果杀他不成,就徒然和他结下深仇。”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茶姐问道。 听到妹妹这样问,大汉又戏嚯地笑着说道:“小妹,这可是三哥一开始就问你的问题,现在怎么又问起三哥了?” 见妹妹红着脸不吭声,大汉收起笑容说道:“凤玉,三哥建议你不要去找林雨,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我们先回家,然后向方伯父提亲,看看他的意思,如果没意见,那就把婚事定下来,但不要那么快结婚,然后看看形势发展再说。这样,你看可好?” “那就这样吧,三哥。我们赶快回家,我得要师傅教我更高深的武功。”茶姐痛快地说道。 妹妹突如其来的话,又把大汉弄煳涂了。小妹练功算不得太懒,但也决谈不到不懒。小妹能有今天这么好的功夫,一半是天分,一半是有一个严师。小妹今天这是怎么了,竟要主动练功,见到未婚夫就转性了吗? 大汉疑惑不解地问道:“小妹,你是怎么了?你不是不爱练功吗?” “刚才看那小子神凝气沉,功夫好像很不错的样子,小妹将来要是打不过他,那可不行,我要练更高深的功夫,非得压他一头不可。”茶姐理直气壮地说道。 听了妹妹的话,大汉只有摇头苦笑。 一缕缕炊烟裊裊升起,又很快溶入黄昏渐渐浓起的暮色里消失了影踪。数声狗吠,几点人声,一所如画般宁静的小镇外,张素元和方林雨兄弟二人勒住了前沖的马头。 小镇中有一家小客栈,客栈前堂是一间门脸的小饭馆,后面是两间睡房,兄弟俩就宿在了这里。客栈相当简陋,要是在往日,方公子怎么也得嘟囔上两句,但今天晚上,他的心显然没在肝上,简陋不简陋什么的自然也都看不见。 茶香随着裊裊升腾的水气瀰漫在不大的屋子里。 “林雨,你觉得今天我们遇到的那个茶姐怎样?”张素元喝了口茶水后问道。 过了好半晌,方林雨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依旧在专心致志地研究着手中的粗瓷茶杯到底和他们家的细瓷茶杯有什么不同。 张素元奇怪地看了兄弟一会儿后,就略微抬高了些声音叫道:“林雨!” “啊,啊,什么事,大哥?”方公子吃了一惊。 “什么事?我问你今天我们遇到的那个茶姐怎么样?”张素元没好气地说道。 “茶姐!”一听大哥提到茶姐,奇怪的表情又回到了方公子脸上。 “怎么了,林雨?”张素元奇怪地问道,进镇子前还好好的,可一进镇里,兄弟就有点不正常。 “大哥,我……觉得那个茶姐有点眼熟。”方林雨吞吞吐吐地说道。 看来凤玉给兄弟留下的印象是多么刻骨铭心,否则林雨如何能从一个二十二岁美貌的大姑娘身上看到一个七岁小丫头的影子? “像谁?”绝不能说实话,否则就有得烦的,兄弟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像……凤玉。”方公子犹犹豫豫地说道。 “你能肯定?”大哥煞有介事地问道。 “不太能肯定,但刚才一进镇子时,突然觉得她特像凤玉。”方公子脸色开始阴转多云。 张素元明白,这种事一旦出现在脑海里,那即便茶姐不是凤玉,兄弟也会越想越像,越想越觉得茶姐就是凤玉,兄弟有的烦了,但他该怎么说呢?不能再谈下去了,再谈下去,林雨非得怀疑到他身上来不可。看来凤玉还不想见兄弟,那暂时就没有暴露的危险,躲得一时算一时吧! “林雨,这种事多想无益,以后自然会知道。”大哥劝道。 “大哥,她要真是凤玉可怎么办呢?”方公子忧心忡忡地说道。 “这么说,她要是凤玉你不喜欢?”大哥一脸凝重地问道。 “不是,我是怕她听见我们说的话,要是听见那就惨了。”方公子愈加沮丧。 张素元心中好笑,他知道兄弟现在不是怕凤玉脾气大,而是怕凤玉不要他,太阿已经倒持。心中轻轻嘆息一声,这种心情兄弟一生只有一次,不管将来是苦涩还是甜蜜,林雨都会有怀念这种心情的一天,也许它比醉心的幸福更值得记忆,更难以忘怀。 “我们的声音那么低,她怎会听见?别瞎担心,大哥保证没事,你就放心吧。”大哥信誓旦旦地说道。 月华如水,洒进了客房,在这如水的月华中,小弟翻来覆去地烙饼,而大哥呢,则早已沉入了梦乡,脸上犹自带着淡淡的笑容。 第25页 十一章恶霸 二十几日晓行夜宿,虽非间道飞马但也赶的很辛苦,方公子早就牢骚满腹,但也无可奈何。好了,终于到了仙雁山下,听店家说,只要翻过眼前的横涧岭就到了邵武地界。 临近午时,兄弟俩在仙雁山下,横涧岭前勒住了马头。 抬头望望天色,天际的捲云正一团一团重重叠叠地堆叠着,幻化着千奇万态的形状,阳光透过团团云朵的缝隙照射下来的同时,也给它们周围镶嵌上了道道绮丽的金边。尽管阳光依然灿烂而温暖,但翻卷的云团中已经能隐隐听到沉闷的雷声,看到稍纵即逝的条条金蛇狂舞。 扭了一下脖子,擦了擦额前的汗水,张素元是在山里长大的,他知道一场暴雨马上就要到了:“林雨,我们还得再快点,看样子,马上就要下雨了。” “前面全是高低不平、坑坑洼洼的山路,快还能怎么快?大哥,我看我们还是回去算了,早晚也不差这一天吧。”小弟无可奈何地建议道,因为他知道他说的都是废话,准白说。 “别废话了,兄弟,快点走吧。”果然,小弟料事如神。 没有簇拥的随从,也没有鸣锣皂隶和抬轿的农夫,只有兄弟俩杂沓的马蹄声激盪迴旋在寂静的山间,特别清脆响亮。逶迤百里的仙雁山在暴雨将至时,除了偶尔的几声虫鸣外,只有阵阵清风拂过面颊,很是惬意。 群山大地一片静谧。 翻过一座陡峭的山岭,顺坡而下,进入了一片地势低洼的开阔地,兄弟俩都兴奋起来,特别是方林雨,更是兴奋得哇哇乱叫,好啊,他们终于看到庄稼了。茂盛的青豆秧上结满了成串成串的青豆角儿,片片油菜地的香气是那么诱人,秋麦的穗儿也已经饱满,回望山坳,竟是漫山遍野的野花奼紫嫣红,争奇斗艳,好看极了。 他们赶的太急了,竟忘了欣赏南国绝美的风光,管它呢,雨要下就下吧。兄弟二人勒住缰绳,缓缓地一路漫游着过去,转过一片桔树林,就看见一块界碑立在了树林边,碑上有两个古朴劲健的隶书大字:邵武。 哦,终于到了,兄弟俩长出了一口气,一扫旅途的困顿,他们都喜欢上了这里素朴清新如世外桃源般的秀丽山川。 有些料峭的山风夹杂着若有若无的雨丝拂过面颊,真是清爽到了极点。风停了,噼里啪啦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了朵朵轻尘,但还没等它们升到它们本应升到的高度,就被接踵而至的瓢泼大雨打回到地面。 白茫茫的大地,白茫茫的山川。起风了,也更冷了。 张素元和方林雨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马上,凝望着眼前白茫茫的山川,他们沉醉在漫天风雨的浩阔天地中。 “王记客栈”,出了桔树林不太远,就见路边有一座孤零零的小院,小院大门的额匾上就歪歪扭扭地写着这四个字。 看到有骑马的客人进来,客栈老闆和伙计赶紧顶着漫天风雨跑出来招待客人,牵马的牵马,让客的让客。凡是骑马来这里的客人不是官差就是有钱人,所以店老闆和伙计才会顶着雨跑出来,要是十里八村的土包子,在这样的雨天,别说老闆就是伙计也不会顶着雨出来的。 伙计去拴马,老闆则热情地招唿着兄弟二人进了客栈。刚刚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张素元就是一怔,他看见了迎门立着的一块木板和木板后面一张娇嫩却全无表情的脸。木板上有字,虽被雨水打湿了,字迹有些模煳,但一瞥之间,“卖身医母”四个字就出现在心头。 简陋的木板上,写着无奈和悲哀。 木板后的脸,虽然娇嫩却苍白而木然,任由围观的人指指点点。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没钱治病也所在多有,这都没什么奇怪,但要女儿卖身为母亲治病可就有点新鲜了。即使母亲的病因此而治好了,那女儿又置病癒后的母亲于何地?她还能活吗?什么样的情况下,才能做出这种事,张素元感到奇怪。 “你是店主吗?”张素元问跟在身后的老闆。 “是,是,客官,这里的人当中,只有您二位是路过的,房间都空着呢。您二位当差,还是驿站递信的?”老闆谄笑着说道。 张素元摇摇头,復又点点头,“嗯,当差,到邵武。” “哎呀,真是贵人出门多遇风雨啊。天留客,真是天留客。虽说这会儿离晚上还有些时候儿,可您看这天儿,天留客啊!东首有间房宽敞,您二位快去换换衣服,都湿透透的了,千万可别着凉。”店主热情地说道。 没理会店主的热情和关心,张素元问道:“那个姑娘是怎么回事?” “那个姑娘和她妈妈是五天前到小店的,来的时候,她妈妈就已经病倒了。现在她不仅没有给她妈妈治病的钱,而且就连店钱也没有。您说,就我这小店,我就是想发善心,也发不起啊,是不是?”店主赶紧回道。 “所以你就逼她们要钱?”张素元淡淡地问道。 “小人就是逼她们要钱,她们可也得有啊,小人只是让她们离开小店而已。”老闆毫不在意地说道。 听了店主的话,张素元没再说什么,只是心中嘆息。店主的行为虽然可恨,但也合理,他虽然不屑店主的所为,但也怪不到店主什么,当然就更谈不到责罚。 第26页 四周围观的人,瞧他们的装束全都是在附近田地里劳作,被暴雨赶来避雨的农人,他们脸上的神情或是同情,或是调侃,但更多的是漠然。看着这些农人的神情,那店主的行为就更不足为怪,张素元明白,世间的绝大多数人既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环境使然,有什么样的世道,什么样的人就多些。 看那满地长势良好的庄稼,枝头挂满累累果实的桔树林和古风盎然的秀美山川,张素元原以为这里一定是个世外桃源般的人间乐土, 但眼前的景象让他明白,想像永远都只是想像,虽然地处蛮荒,邵武和其他地方并无不同,也许山高皇帝远,实际的情形更加不堪。 就在兄弟不耐烦的连声催促中,张素元正要进房去换衣服,这时他突然听到一阵杂沓急促的马蹄声正由远而近向着客栈奔来。方林雨也听到了马蹄声,但他没有在意,湿湿的衣服粘在身上很不得劲,要赶紧换掉才好。 不知为什么,张素元觉得这些来人可能和这个卖身医母的姑娘有关,所以不自觉的就停住了脚步。张素元停得很突然,但小弟毕竟是高手中的高手,虽然紧随其后但也陡然停住身躯,没有撞到大哥身上。 “怎么了,大哥?”方林雨诧异地问道。 “没什么,林雨,我们回去坐坐,先喝杯茶,暖暖身子再说。”张素元吩咐道:“店家,来两杯热茶。” 方林雨知道,大哥这会儿是认真的,说什么最好听着。 兄弟俩刚刚坐下,杂沓的马蹄声就在院中嘎然止住,紧接着,一群人冲进店来。围在姑娘四周指指点点的农人立时都作鸟兽散,纷纷躲避这群如狼似虎的勐人。虽然全是落汤鸡,但身前身后的百步威风仍让那些个贴墙而立的农人双腿打颤,吓得连恨自己为什么要进来避雨的念头都想不起来。 威风凛凛冲进店里来的这群勐人,在邵武这块地面儿上,只要不是昧着良心说谎话,就没人能说不认识,就即便真没见过,但只要一见这阵仗,那就是傻子也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是范天霸范大公子麾下的勇士-四虎八金刚。 在帝京,不管你的权势有多大,但再大也不过是权势薰天而已;但在邵武,范家虽然崛起不过三代,但权势却已不是薰天就可以形容的,因为范家就是邵武的天,自然也就用不着薰了。 范家是崛起于范老太爷范中行手中,范中行是邵武的第一个举人,第一个进士,第一个作官作到知县以上的邵武人,范中行也是有帝国一代,方圆几百里之内唯一一个作到户部尚书二品大官的人。 随着范中行的飞黄腾达,范家也由一个贫寒的农家成为现在拥有全县耕地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豪门望族。范老太爷有三个儿子,但这三个不肖子却全无丝毫乃父之风。虽然范中行不惜金山银海为三个儿子运动,但不肖子们实在是烂泥巴扶不上墙。 范老太爷深知宦海险恶,仨儿子的表现终于让他明白,自己的仨宝贝都不过是别人眼中的肥羊而已,于是智深如海的范家老太爷心灰意懒之余,干脆就把儿子们都拢在身边过安乐日子。 仨宝贝让范老太爷深感遗憾的还不只这些,更让他老人家深感气愤无奈的是,自己这仨败家玩意竟只给他生了一个带把的孙子,可便宜别人的骚货倒他妈生了不少。三枝守着一脉,使得范大公子一降生就比什么皇子皇孙更金贵千万倍,自然,范大公子的脾气也就可想而知。 当范大公子知道女人是什么东西的时候,邵武的女人理所当然就都是他范爷的,只要他看得上。自然,范大公子的女人也跑不了他众多风骚美艷的姨奶奶、姨娘、姨婶和姐姐妹妹,表姐表妹等等等等……只要范大公子看得上。 不比那三个和孙子同样荒唐的儿子,范老太爷毕竟见多识广,自然知道儿孙们如此做法总难免碰上个把不怎么开眼的死硬分子,于是不惜重金聘用了后来人们称之为四虎八金刚的十二位勇士来做孙子的保镖。 今天也不例外,还是这架势,如旋风般卷进屋中的十二位落汤鸡勐人,把屋中央不管是人还是桌椅板凳什么的都统统扫到了两边后,这才低眉顺眼、恭恭敬敬地站成两排,恭候主人范天霸范大公子出场。 张素元和方林雨坐的位子,由于靠着紧里面的墙根,所以范大公子的排场没有波及到他们,但即便如此,方公子的眼睛也已经立楞起来。 刚才还在品头论足的人们此时全部贴墙而立,噤若寒蝉。 张素元扫了一眼,发现店主、伙计也和其他人一样贴墙而立,丝毫也没有上前去维护一下自己利益的意思,他知道,这一定是来人积威久已,方才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 由于人们都贴墙站着,兄弟俩的视野就陡然开阔起来。小小的邵武竟也有如此威风的人物,张素元很是好奇,不由得注目细看。 人墙之中走出一个红光满面、肥头大耳,净泡也足有三百斤的大胖子,这个大胖子不用说,自然就是范天霸范大公子。手提着滴水的马鞭,范大公子一步三摇又杀气腾腾地站在了卖身的姑娘面前。 范天霸看着木板,鼻子里冷哼一声,肉球上的两条细缝中射出两道阴冷的寒光。用还在滴水的马鞭抬起姑娘一直低垂着的头,看着姑娘火一样仇恨的目光,范天霸毫不在意地冷笑两声,说道:“小贱人,我说呢,大爷我这几天怎么找你不见,拿你不着,原来是躲在这荒郊野店骗钱来了。” 第27页 “贱人,骗着钱了吗?”说着,范天霸一脚踢飞了木板。 姑娘刚要闪身躲开,但下巴已被范天霸用力捏住,动弹不得。 “小贱人,大爷我看得起你,本想以礼相待,可大爷我万没想到你这贱人竟给脸不要脸,还他妈敢跑!你大爷我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大爷我还以为这次被你这贱人给破了例,可你看,老天爷都在帮我,竟在这荒郊野店遇着你这贱人。小贱人,认命吧!”范天霸狞笑着说道。 扫了一眼被踢飞的木板,范公子又轻蔑地说道:“大爷我还以为你这贱人是个什么他妈贞节烈女呢,既然想卖身,何不早说,大爷我有的是银子。看你,非得拖着个病歪歪的寡妇娘跑这么远,可结果呢,一熘十三招,费了他妈半天穷劲,还不是得回到大爷身边。喜玲,不是大爷我说你,你自己说,你贱不贱?” 用手指托起喜玲光滑粉嫩的面颊,范天霸感受着指尖滑腻消魂的感觉,又不禁上一眼下一眼左右端详起眼前这楚楚可怜的美人来。那双勾人魂魄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撩拨着心火,欲启还闭的樱桃小嘴显露出纯真的神情,干这样的小妞最来劲,还有那吹弹可破粉嫩雪白的肌肤…… 此时,范大公子一扫刚才冷酷高傲的扮相,露出了哈喇子长又长的猪哥本相,就甭提多噁心了,以张素元的定力都不禁闭上眼睛,不忍再看下去。 当初一见喜玲这骚蹄子的那副美人坯子和扶风摆柳的骚样,范大公子就击节叫好,谁知这骚货竟然敢他妈不从! 好吧,不从就不从,反正是在他这一亩三分地,从与不从都是早晚的事。他范大爷也想雅一回,也来点柔情蜜意什么的,因为硬干他有点腻了,于是也就没有霸王硬上弓,可谁曾想,这骚货竟他妈不识抬举,跑了。 范公子那个悔啊,肠子都悔青了,他发下毒誓,从今而后,要再他妈整景儿,他范天霸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是畜生! 一发现喜玲跑了,范天霸立刻撒下人马,搜遍了邵武全县的角角落落,他更亲自带人寻遍了县城里的妓院、茶楼、酒肆和一切可能藏人的地方。今天,他又带着四虎八金刚向着山外狂追了一百多里,但也没追着,不得已,懊丧欲死的范大公子只得回家。 没想到,往回赶的途中又被浇成了落汤鸡,范公子那个晦气啊!只是更没想到,竟在这荒郊野店遇到了苦寻多日的喜玲! 范大公子从未失望过,自然也就从未尝过什么是失而復得的喜悦,但今天,他明白了,今天,是范大公子记忆所及中最为兴奋的一天。 “好标緻的骚货啊!卖身医母,真是个孝顺女儿,大爷我喜欢。你说,你若早顺了大爷,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带银的,可有多美!你又何必东一头西一头的四处流浪,你那个骚寡妇娘也就不会病得要死要活的。放着一步登天的好日子不过,偏偏……,啊,你说你贱不贱。” 一面嬉皮笑脸地作践着可怜的姑娘,一双爪子也不肯闲着,范天霸扳过喜玲的身子,轻薄地抚弄着那如花般娇艷的脸孔,一双色迷迷的醉眼向下流转,最后落在喜玲高高鼓起的前胸。 由于气愤,由于憎恶,由于恐惧和激动,喜玲高高耸起的胸膛突突乱颤,虽隔着宽大的衣服,但一波波乳浪却如吹皱的春水般漾开,余韵更浓。 此情此景刺激得范大公子全身火烧火燎起来,他恶狠狠地说道:“你说,大爷为你奔波了这么些天,吃没吃好,睡没睡好,今天还被淋得跟落汤鸡似的,你说,你个骚货怎么赔偿大爷?” 喜玲已经动不了了,嘴唇哆嗦着也说不出话来。 范天霸抬起头来喝喊道:“店家,准备间上好的房子,大爷就在这里跟娘子圆房。” “范爷,房间早给您老准备好了,小的先在这里恭喜您了。”范大爷的话音未落,刚才不知躲在哪里的店主就已出现在了他老人家面前。 范天霸斜着眼睛,不屑地看了看身子躬成九十度又不停胁肩谄笑的店主,说道:“老小子,大爷我还真没看出来,你倒是挺机灵的。罢了,看你这么孝顺,大爷我今天又高兴,就赏你个面子,大爷今天在这里的用度就权当是你给大爷我的贺礼好了。” 说完就再也不理木在那儿跟神魂出壳似的店主,范天霸直起胖大的身躯抱起体如筛糠的姑娘就想往后屋走去,但就在这时,范天霸听到有人说了一句他这辈子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人跟他说的话,以至于一时间竟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慢着,这个姑娘本少买了。” 十二章 出手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到众人耳畔的同时,一个懒洋洋的傢伙也一步三摇地向范大公子身前晃来,这个懒洋洋自称本少的傢伙自然就是方林雨方公子。 自打一看见这个大胖子,方林雨就跟吃了苍蝇似的,心里就甭提有多腻味,多各应了。及至这个大胖子表演越来越精彩,他就更不爽了,这傢伙浑身上下左瞧又看就是找不出一丁点的爱人肉。 方林雨早就想出手,不把这个大胖子打个骨断筋折,他怎出得了胸中这口恶气?但大哥没发话,他就不能动。一年多的相处,方林雨做事时已经习惯听从大哥的命令,这既是缘于他对老爹的信任,更是缘于这一年来张素元的言行对他的影响。 第28页 张素元从未让兄弟失望过,无论大事还是小事,都是如此。 在不了解张素元的人眼中,他平静和愤怒的时候基本没什么两样,但方林雨知道,大哥愤怒时是什么样的。大哥愤怒的样子就像现在这样,眼神清澈而空洞,没有一丝感情,但至于愤怒的程度,他则无从猜测。 “林雨,让他休息三五个月。”大哥如天籁般轻柔平静的声音终于来了。 收到,于是长身而起的方公子就让范公子听到了那句难以置信的话。方公子的豪言不仅让范大爷愣住了,也同样楞住了四虎八金刚。这是怎么回事?终于反应过来的四虎八金刚愤怒了,在邵武的地面上竟敢有人对他们和公子爷说这样的话。反了,反了,真他妈反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四虎八金刚抽刀的抽刀,拽剑的拽剑,蜂拥着冲上前来,今个儿要是不把这小子扒皮拆骨,那他们就是乌龟王八蛋! “站住!”四虎八金刚的背后传来了一声断喝。 怎么了?大公子为什么要我们站住,难道大爷那根筋搭错了,要放过这狂妄的小子不成?这怎么可能呢,回头看着主人的奴才们蒙了。 “退下,让他过来。”主人就是主人,命令总是这么简洁有力。 范天霸已随手把美人丢在地下,看都不看一眼,耸立着肉山一般的身躯,昂然逼视着这个一步三摇走上前来的傢伙。 心火已经被美人撩拨得八丈高的范天霸,之所以能在瞬间就把刚刚还想揉碎的小美人毫不怜惜地弃如敝屣,是因为吃惊,因为意外。能让范大公子吃惊,感到意外的事真是少之又少,几乎可以忽略不记。喜玲的逃跑让他吃惊,感到意外,也就格外动他的肝火,本来像喜玲这样的女人,真正动他心的也不过是“新鲜”两字而已。 新鲜就意味着刺激,喜玲的逃跑使得她对范天霸的刺激性陡然翻升了千百倍,但即便如此,也抵不过眼前这个要和他争风的男人所能给予他的好奇和刺激。这样的事,范天霸长这么大可是头一回碰上。 以前也有过几个不怎么开眼的死硬分子,但都还没到跟前就永远消失了。嗜血的欲望瞬间淹没了一切,所以他喝住了同样愤怒的奴才们。这是主人的快乐,不是奴才们的。 逼视着已经站在眼前的方林雨,范天霸开口问道:“是你说要买这个贱货吗?” 方林雨刚要开口,但嘴张到一半还没发出声来,范天霸胖大的身躯就已腾空而起,一记又高又飘的凌空大飞脚闪电般搂头砸下。 这下子,还真让方公子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这个三百多斤大胖子恶霸还有这么一手,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瓢量。虽然范公子的大飞脚又快又狠,虽然方公子抬起的手散散漫漫,但方公子的左手还是在脑袋被砸扁之前扣住了范公子的踝子骨。 方公子的五指微扣,范公子的踝子骨粉碎性骨折。与此同时,方公子的右手也顺势摸上了范公子的肋骨。方公子摸着的五根肋骨变成了十九段,同时,范大公子也飞到一丈开外,砸碎了一张桌子三把椅子并引起了一场小小的地震。 屋里的人都惊呆了,当然,动嘴的大哥和出手的小弟除外。主人杀猪似的嚎叫声终于惊醒了一时呆傻了的四虎八金刚这十二个忠勇奴才。 事情发生得太快,刀剑也都还没还鞘,于是反应过来的四虎八金刚舞刀挥剑,唿号着冲上前来把这大胆犯上的小子围在了当中。 冲上前来围住这小子,既是日积月累的惯性使然,也是奴才们必须尽的责任,但就在冲上前来的数步间,他们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也就自然围而不攻,但这犯上的小子却不管那许多,于是方公子一圈熘达下来,刚刚还盛气凌人耀武扬威的四虎八金刚就变成了十二个蜷缩在地上展转唿号的可怜人。 山间风雨阴晴的变化向来捉摸不定,刚才还肆意纵横的漫天风雨此时却已雨散云收,水静风清,阳光又灿烂如昔。 看着骑在头上拉屎撒尿的恶霸豪奴竟遭人痛扁,屋里的众人固是痛快之极,但又想到这个性情乖戾暴虐的大公子日后极有可能迁怒他们,恐惧忧虑就又重压在心头,当然,这种心情以店主为最,何况弄坏的桌椅板凳那可都是钱呢。 干完活的方公子就跟没事人似的,看也不看那些因他而痛苦不堪的人们就回到桌旁坐下。 “大哥,小弟的活干得还算漂亮吧?”小弟得意扬扬地问道。 “漂亮。”大哥微微一笑。 此时,缓过神来的喜玲已经跪倒在他们面前,以头触地,连连扣谢救命之恩。 “谢谢二位公子救命之恩。”喜玲哭着说道。 哭着哭着,喜玲身子一震,勐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她赶紧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来催促道:“二位公子,你们快点走吧,要是范家的人来了,就走不了了。” 喜玲这话一出口不要紧,别人倒没怎样,可把店老闆吓坏了,腿一软,顺着墙根就瘫软在地上。 “姑奶奶,你说得倒轻巧,他们拍拍屁股走了,那我可怎么活啊。范家人撒邪火,最轻也得烧了我的房子。哎呦,没法活了。”店主心中哭道。 看着善良的姑娘,张素元心中怜惜之情大起,柔声说道:“我们的事,你不必担心,什么范家不范家,还奈何不了我们。” 第29页 看着喜玲犹疑的神色,张素元又问道:“你母亲怎样了,得的是什么病?” 听恩人问到母亲,喜玲又不禁哭出声来:“妈妈早先就有哮喘的毛病,这几天更重了。” “店家!”张素元略微抬高了声音喊道。 “客爷,您老有什么吩咐?”老闆听张素元话里没有走人的意思,立刻就活了过来,天塌下来只要有大个儿顶着就行。 “老闆,你这就去请先生,一切的花费都由我出。”张素元吩咐道。 老闆龇了龇牙花子,有些为难地说道:“客爷,我们这儿穷乡僻壤的,附近根本就没有先生。要想请先生那就得去县城,可县城离这儿有三十多里,就是现在去那也得明天才能回来。” 沉吟了一会儿,张素元问道:“那你看,病人能不能坐车到县城去?” “没问题。”老闆脱口而出,但迅即就懊悔不已,恨不得抽自己俩嘴巴,嘴咋就这么快呢?可话已出口,想收也收不回来。 老闆脸色怪怪的扫了一眼还在地上深一声浅一声呻吟着的众位英雄好汉,又不得已继续说道:“可能没问题吧,要不您亲自去看看?” 老闆在想什么,当然瞒不过张素元的眼睛。 “我是本县新到任的县令,这里的事你不必担心,本县自会处理,至于你这里损失的物品,本县也会酌情赔偿。” 张素元原本以为他既表明身份,店主自会解除顾虑,但看店主的神色,他知道想错了。 “老闆,麻烦你套两辆车,马就用外面的好了。”大老爷礼貌地吩咐着。 车套好了,两辆车上都铺了厚厚的褥子。张素元看了看老闆,老闆则有些尴尬地朝他笑了笑。 老闆的心思,张素元明白,但他也没说什么。至于地上的一众豪奴,方公子命令断腿断脚的骑马坐车,断手断胳膊的在地上跟着车走。 十三章 好奇 薄暮时分,张素元和方林雨护着病人压着豪奴到了邵武县城。 看着眼前这座所谓的县城,方林雨甭提有多泄气了,他做梦也没想到大哥任职的县城竟会惨成这样。把这个地方叫“城”实在是太抬举它,这里与其叫城还不如叫镇来得合适些,眼前的县城充其量也只是山外一个稍大些村镇的规模。县城不仅小而且还满眼的破败相,说它满目创痍有些过分,但要说死气沉沉则好象还轻了些。 一行人在县城高低不平,坑坑洼洼的石板路上极其缓慢地向前行进着。走的这样慢,是因为县太爷吩咐,说不可颠着病人。县太爷如此细心体贴,喜玲姑娘自是感激涕零,但却把范天霸送进了地狱。 一路上,范天霸范大爷范大公子早已把他苦心经营多年的铁骨铮铮的硬汉形象给糟蹋得一塌煳涂,从粉碎性骨折那一刻起,范爷就一直专心致志地模仿杀猪时产生的那种撕心裂肺的嚎叫声。 范大公子虽然模仿得极其专心,但他实在是欠缺这方面的天赋,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是太有天赋,因为太难听了! 方公子也真有些变态,竟蛮喜欢听范大公子发出的这种无以名之的惨叫声。就为了他自己的这口喜好,不仅让周围的人遭够了活罪,而且还破天荒地破了例,他第一次没有不折不扣地执行大哥下达的命令:他点了范天霸的穴道使其不能乱动,但却没点哑穴让大公子闭嘴。 范天霸仰躺在马车上,他生平头一次憎恨起他这身肥肉来,身上那一层叠着一层,一层又压着一层的肥厚脂肪竟起到了极好的减震效果,使得疼痛局限在了他的神经强度可以承受的范围内。真他妈疼得刚刚好,虽然痛得锥心刺骨但就是不能昏死过去。 范天霸此时最大的渴望就是能昏死过去,但这竟成了奢望。锥心刺骨的疼痛让范天霸忘了恨张素元,也忘了恨方林雨,但他却没忘了恨店老闆,店老闆在车上铺了这么厚的被褥,也是他不能如愿昏死过去的主要原因。 世事变幻真是太过玄奥,店主知道,他把车垫得软软的,厚厚的,范天霸不会想到他一点好,但如果他不垫,那这个恶魔日后就铁定会因此而报復他。店主就是想避祸,想讨好范大爷,想让范大爷躺得舒服些,好日后别为这个来找后帐,才不得已忍痛铺了那么多好被褥。 虽说人算不如天算,虽说聪明反被聪明误,但也实在怪不得店主,这太深奥了,以店主的智慧又怎能解开这样的难题。店主不明白,象范天霸这样的人,粘上就是一层皮,无论你对他好还是坏,只要粘上,这层皮就非脱不可。 马车极其缓慢地行驶在屏城的石板路上,到了此时,范天霸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地狱。刚才走过的那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平坦土路,他以为就是地狱,但现在想来,那实在是天堂啊! 邵武县城这条横贯南北的大路是又由一块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石头铺成的。当初铺路的时候,石头没有经过打磨,只是选用较为平坦的那一面朝上而已,又经过这么多年的人踩车压,路面就更是高低不平,坑坑洼洼随处都是。 马车行驶在这样的路上,那真是无一刻不在震动。这样的震动一般人当然不会在意,但范天霸则不然,他此时的神经敏锐到了极点,不会放过任何微小的震颤。如果马车以正常的速度行驶在这样的路面上,那范天霸立时就会痛得昏死过去,就算他再重三百斤也没用。 第30页 马车本没必要走得这样慢,但车老闆非常怕官,何况这位县太爷又厉害得邪乎,车老闆就更怕了,他生怕一不小心颠着了病人,惹大老爷生气,于是速度自然就跟蜗牛大爷有得一比。 真是太慢了,但再慢马车也还是动的,不论由高到低还是由低到高都咯噔咯噔一震一震的,范公子的感受自然也随之变化。平日里,即使路上人来人往,范公子在一众豪奴簇拥下纵马狂奔时,这段路不过转瞬即过,但现在,却如没有尽头般漫长。 身受锥心之痛,却又偏偏不能移动分毫,范天霸没有死,地狱之火就已开始烧灼他的灵魂。看着范天霸一脸怨天尤人,死不改悔的神情,方公子开心极了,当他笑嘻嘻地转过头想发表一下他刚刚领悟到的心得时,却一下子怔住了。 淡淡的暮色中,大哥的眼睛仿佛罩着一层金属似的光泽,散发着极度冰冷而又无比狂热的光芒。方林雨没有在任何人眼里看到过这样的光芒,一股莫明的冰寒之意自心底倏然而起,也许这才是徇徇儒雅背后真正的大哥。 方林雨转过头去,不敢再看,此时他方才明白,范天霸遭受的折磨早在大哥的算计之内,从没有阻止店老闆在马车上铺被褥开始,范天霸的地狱之行就已经开始。只是,大哥他将如何处置范天霸,那里才是他地狱之行的终点,是死亡吗? 方林雨心中充满了好奇。 现在只是薄暮时分,但大街上已断了行人,要不是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炊烟和几处偶尔闪动的烛光,整个县城就如荒郊野冢般死寂。 他们这一行人扎眼之极,范公子的惨嚎声虽沙哑低沉了许多,但依旧惊人,他们本该引起轰动,万人围观才是,但却除了街道两旁门窗后面闪动的目光外,竟没一个人出来看看。 张素元深深地嘆息着,一个山美水美土地肥沃的世外桃源,有幸生长在这里人们本该祥和安乐地生活着,可眼前,这里却恍然如鬼蜮一般。 整个帝国究竟有多少如邵武这样的地方,又究竟有多少如范家这样一家乐而让万家哭的豪门恶霸,张素元不知道,但他知道一定有很多,至少比他想像的要多。别的地方,他管不到,但这里,他为官一任的地方,他就一定要管。至于该怎样管,他现在还不清楚,但他清楚一点,就为了喜玲的那份孝心和良善,就为喜玲那满是愤怒、恐惧、无助的眼神,他也要还给邵武一个清朗的天空,至少也是一个没有范家遮着的天空。 县衙到了,范天霸也已濒临崩溃的边缘,虽然没疯,但已经彻底虚脱,范大公子终于如愿昏死过去。 立马在县衙门前,张素元眼眸中闪烁着清幽的冷光,凝神打量着眼前这座他即将开府治公的官衙。看着看着,张素元眼中的冷光不见了,暮色中,他竟笑了,无声地笑了。官府的衙门,他也见过不少,帝国县衙的格局大同小异,只不过有的气派些而有的寒酸些而已,但如邵武这么极端的县衙他还是头一次见到。 县衙实在太破了!围墙是什么样子,已经不得而知,一切都已淹没在一层层一丛丛纵横交错的荒草下。大门是什么样子,也已经不得而知,翻卷的铁皮下是腐烂的木头和几个人可以并排昂然而入的大窟窿。 破败,已经道不尽眼前这座县衙真实的情状。如果不是处在人烟相对稠密的民居中,那这里就必然少不了鸦飞狐绕的一幕,要是添上这一幕,那这里就是没落的大户人家遗弃多年的荒冢。 看来邵武的县衙是安在他范家了,否则就决不会有眼前的情形出现,张素元心想。 看了看目瞪口呆的方林雨,张素元在马上转过身,向着赶车的店老闆问道:“店家,这里可有大一些的客栈?” 听到县太爷垂询下问,店老闆赶紧跳下车,屁颠屁颠地跑到大老爷马前,哈腰回道:“县爷,这里只有一家客栈,但规模和小人的差不多,容不下这么多人。” 张素元略微想了想,然后吩咐道:“店家,你这就骑马去客栈,就跟店主说我要包下他的客栈,让他们先做些准备,而后,你再去把先生请到客栈。” “林雨,你给店家拿五十两银子。”张素元又对刚缓过神来的兄弟说道。 手里紧紧攥着稍带些凉意的银子,店老闆不知所措地看着县大老爷,这是给我的吗?店老闆快晕过去了。 “店家,你把这五十两银子给客栈老闆,就说是我预付的定金。” 什么!大老爷竟要用五十两银子包牛二那家破店,而且还是定金!牛二这个杀千刀的王八蛋这下可发了,我他妈真是命苦,也真他妈蠢啊,开店为什么不开在这里!听了大老爷的吩咐,店老闆真是死的心都有。 店老闆骑马走后,张素元说道:“林雨,你把这些马栓在车后,我们去客栈。” “那这些个奴才怎么办?”方林雨不解地问道。 “怎么办?他们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吧。”大哥面无表情地说道。 明白!方公子就是聪明,一点就透。飞身下马,方公子抻胳膊拽腿外带扁揣,转眼间,马上的车上的四虎八金刚就又全都回到了地上。方公子也真没人性,他不在意抻着的拽着的揣着的是不是人家的断腿碎胳膊也就罢了,他竟还把四虎八金刚好不容易剩下的几根好胳膊好腿也给弄断了。 第31页 十数声不似人声的惨叫之后,便只余下几声细细的呻吟声还在夜空中飘荡。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凄冷的月色中,马车缓缓折过头去,向着客栈的方向驶去。 十四章 雷霆 牛记客栈是邵武县城中唯一的一家客栈,在这里也算得上是一种垄断的买卖,但长柜牛二却没有从中得到过丝毫好处。 牛二和王三是老相识,是那种老死不相往来的老相识。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矛盾,只是性格使然。牛二朴实而倔强,王三懦弱而奸巧。 当牛二看到王三这么晚登门时,大吃一惊是免不了的,他弄不明白王三为什么要上他的门,真是奇了怪了。在王三嫉妒得快要杀人的目光中,牛二接过那锭沉甸甸的银子时,整个人都蒙了,别说五十两,就是十两银子,活了五十多岁的牛二也没摸过啊。 牛二就在这种晕忽忽的状态中把县大老爷一行接进了店门,不一会儿,请的先生也到了。遵照大老爷的吩咐,先生诊治了喜玲母亲后又给范大公子接骨。范大公子的肋骨还好说,但他老人家的脚踝,先生就无能为力了。整个脚踝很均匀地碎裂成几十粒有三五个米粒大小的骨头块,这样地病症别说是他,就是大国手也一样束手无策。 看着从来都不可一世的范大爷如今嗷嗷直学狗叫的惨样,先生心里的那个痛快劲无可言表,但神色间却不敢流露出分毫,接骨时更不敢有丝毫的不尽心。 听到大哥吩咐先生给那个恶霸接骨疗伤,方公子虽然奇怪,但却毫不在意。大哥无论做什么都自有道理,不需要他这个小弟操心,听着就好,这就是方林雨的智慧。 大哥虽没说什么,但方林雨知道范天霸完了,范家也完了,现在他不清楚的只是大哥将如何处置范天霸和范家。 吃晚饭时,桌上只有一道大菜:鸡,而余下的就只有两碟咸菜而已,这么晚了,想弄别的也弄不到,就只有自家的鸡是现成的。 店老闆牛二虽然为人朴实,可他的老婆却很精明。 以前的县太爷都是给他范家当的官,但自从大公子长大成人后,县太爷就是想给范家当官范家也不稀罕了。 一县的父母官,在邵武却连狗都不如,范大公子根本就不鸟什么小小的七品县令,邵武的赋税就是缴他范家的租子,为什么要两事旁人来料理? 看来这位大老爷想跟范家别别苗头,能别过自然再好不过,但要是别不过,那会不会殃及到他们?这是牛二老婆最担心的,可这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诱惑力又实在太大,大到可以让牛二老婆的担心降到最小的程度,以至于可以时不时地忘记危险的存在。 下定决心忘掉危险后,牛二老婆最忧心的就是如何花掉这五十两银子。为了完成此一宏愿,牛二老婆当即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把以前视若眼珠子的五只老母鸡一下子全抹了。 虽然男人们总说女人家头髮长见识短,但牛二老婆的心眼可一点也不比那个奸巧的王三少,而且她还多了些王三所没有的正义感。牛二老婆恨范天霸和范家也是恨得钉钉的,但为了顾全大局,免得这个杀千刀的混帐王八蛋找他们家后帐,她不得不强压下满腔的憎恶和愤怒,以最谦恭的神态和千万分的小心服侍范大公子喝了一碗浓浓的鸡汤后又吃了两只烂烂煳煳的肥鸡腿。 不知为什么,平时吃什么都不香的范大公子竟觉得这碗鸡汤和那两只肥鸡腿竟是那么好吃,只可惜他肚子里的油实在太多,就是想多吃些也只能对鸡兴嘆,无能为力。 晚饭后,兄弟俩对座闲谈。 方林雨问道:“大哥,明天干什么?修那个破县衙吗?一个县衙竟能破成那样,今个儿真是开眼了。” “修县衙?你有钱吗?那可得不少银子呢。”张素元笑着问道。 “我哪有啊!就那个破县衙要想修成个样子,没个千八百两银子根本不行。再说就是有,又凭什么我们出啊?”方公子极为不满地说道。 方林雨是个大少爷,十指竖起全是缝,本身就是个拿钱不当钱的主儿,可这一路行来,大哥不是给这个三两五两就是给那个十两八两,也不知给了多少次,眼见钱袋子一天天瘪下去,方大少爷也终于急了,开始收紧钱袋子,严格控制大哥的花消。 张素元轻嘆了一口气,说道:“县衙是必须得修的,但不是现在,再说就是有钱,现在也不能修,更何况我们没钱。” “有钱的话,为什么现在不能修?”方林雨不解地问道。 “因为这是我们手里的一张牌,一张很有用的牌。”一丝凌厉的眸光在张素元眼里掠过。 “大哥,什么牌?对付谁的,对付范家吗?”方林雨更煳涂了。 “林雨,范天霸如此嚣张而作为一方父母官治公的府衙竟破败到此等模样,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范家已经取代了官方来管制邵武,而要做到这一步,没人给范家撑腰,行吗?”张素元解释道。 “那又如何,这和修不修县衙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我们动了范家,他们肯定不肯善罢甘休,但等到他们知道奈何不了我们兄弟时,后面撑腰的人自然就该来了,那时候就用得着它了。林雨,它与其说是一张牌,倒不如说是块破抹布,是块用来堵某些人嘴的破抹布。”张素元略带嘲讽地说道。 第32页 方林雨明白了,一会儿,他又问道:“大哥,那我们明天干什么?” “等,等人来也等钱来。”张素元冷冷地说道。 临近拂晓前的一刻,正在熟睡中的张素元勐然睁开了眼睛。迷梦的月色中,清幽幽的眸光闪烁了数息之后又消失不见,就在寒人魂魄的眸光消失的瞬间,方林雨也从沉睡中醒了过来。 “大哥,你醒了吗?”刚一睁开眼,方林雨就马上问道。 “怎么了,林雨?”张素元问道。 “大哥,正有一对人马向着我们奔来,马上就要到了。”方林雨沉声说道。 “一定是范家的人来了,走,林雨,我们去外面迎候客人,别惊着了喜玲他们。” 山间的空气,尤其是夜间,特别潮湿,这也是兄弟俩最感不适的地方,南方可以说什么都好,就是这潮湿真让他们腻味难受得可以,虽然他们都是南方人。 轻风拂面,兄弟俩就似走在如丝般散落的细雨中。他们没走出多远,狂奔的铁蹄击打着山石如急风暴雨的马蹄声就已经惊醒了沉寂若死的小城。 在阵阵脆响的马蹄声中,附近门窗轻启的声音也无一遗漏地落入了兄弟俩耳中。远远望去,在高低转折的山岭间,在错落起伏的民房间,一条绵延数里的火龙正如风驰电掣的巨蟒蜿蜒而来。 在一个高坡上,兄弟俩停住了脚步,片刻后,急如风火的长龙也停在坡下。高坡上,依稀的晨光中,两个孤零零负手而立的年轻人就如天上寂寞的神祗,冷然俯视着下界庞杂纷繁的众生一样,俯视着坡下乱纷纷拿刀握枪的数百人马。 渐渐地,坡下的众人也感受到了从两个年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无可言说的威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除了马蹄偶尔轻踏石面发出的几声脆响和数百只火把吱啦啦的烧灼声外,余音皆无。 立马在最前面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这人坐在马上就跟马鞍上立根竹竿似的,那叫一个瘦!从中年人勒住马头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抻着个长脖子,翻翻着两只比米粒也大不到哪儿去的小母狗眼,向着傲然孤立在高坡上的两人看着。 终于,这人的两只小母狗眼使劲地眨巴了眨巴,接着扭了扭酸酸的脖子,而后又朝地上吐了口粘痰,这才回身问道:“麻秸,打伤你们抓走天霸的,是不是就是他妈这俩兔崽子?” “是,是的,没错,三老爷,就是这俩小子抓走大公子的。”躺在担架上的麻秸赶紧龇牙咧嘴地说道。 中年人瞪圆俩小眼,又运了会气,然后才用马鞭指着兄弟俩喝喊道:“你们他妈俩兔崽子给你三老爷听好,赶紧把我侄子天霸给放了,那算你俩小子聪明,如果他妈胆敢说半个不字,那三老爷我今个儿就他妈让你们开开眼,知道知道什么是马王爷三只眼,让你俩兔崽子长长见识,尝尝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滋味。” 张素元已经从喜玲姑娘口中知道了范家大致的情况,眼前这个能把吊死鬼气个好歹,自称三老爷的中年人一定就是范中行的三儿子,也即是范家的全才,集阴、损、毒、辣、坏五德于一身的坏种范同雷。 这个傢伙一定知道自己的身份,但还是如此嚣张,可见范家人已经横着走惯了,现在他们就是想人模狗样地走几步,也不会了。 “本县在此,你这刁民竟敢嚣张至此!你等明火执仗拿刀动枪,难道想要杀官造反不成?”张素元厉声喝道。 “什么他妈本县不本县,少他妈来这套,三老爷不吃这个。想吓唬你三老爷,小子,下辈子吧!你们他妈楞要装什么大半蒜,想充个大人灯什么的,到他妈别的地儿去,这里的一亩三分地,爷爷我说了算。今个儿说好的便好,说个不好,爷爷我他妈就是宰了你俩兔崽子,还他妈不跟捻个臭虫似的。”范同雷吐沫星子横飞,嚣张跋扈到了极点。 “兔崽子们,你们说三老爷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儿啊?”范同雷得意洋洋地看着坡顶上的两人。 “是,就是这个理儿。”数百人高举着火把和刀枪齐声喊道。 “林雨,噼了他。”张素元微笑着说道。 方林雨早就气炸了肺,恨不得将这个不说脏话就开不了口的吊死鬼挫骨扬灰才解恨,但听了这话,还是禁不住稍微打了个愣神,接着就心花怒放痛快到了极点,大哥就是大哥,痛快! 一道匹练似的剑光就在范同雷惊愕至极的目光中,由他的头顶心噼入,再经由嵴椎,一直到尾骨,而后剑尖再以一个近乎完美的弧度上挑,于是,就跟一段被从中间噼开的破竹竿似的,两片干瘪的身子就掉落在马身两边。 飞掠过近五丈远的空间,干净利落地干完活后,在马背上轻点一下就又气定神闲地站回了原来站立的地方,方公子那叫一个痛快,爽! 躲在门窗后窥视的人们和坡下那唿号叫嚣着的数百人全都被这势如奔雷逐电的雷霆一击惊呆了,在他们眼里有如魔神一般的三老爷竟被人噼成了两半!此时,他们还没有解恨或者恐惧等样的感觉,他们只是觉得不可思议,范家的人怎么会轻轻飘飘地就让人杀了,范家的人也可以这样死吗?他们眼中的世界就在这瞬间坍塌了小小的一角,一缕缕一丝丝希望的光芒渐渐在他们犹疑的目光中闪烁,闪烁,越来越强烈地闪烁着。 第33页 当众人从惊惧中回过神来的时候,高坡上那两个如神祗一样的年轻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当依稀的晨光不再依稀,东方的天际又喷薄着无尽光芒的时候,看见这一幕的人或丧魂或落魄,当然,更多的人是怀着希冀开始了他们新一天的生活。 十五章 忐忑 范家堡,县城东南三十里处的一座城堡,一座完全具有军事意义的城堡。险崖峻岭,青山叠翠,围起了一块约有五十平方公里大小如世外桃源般的肥沃土地。沃土中央是一个高高凸起的大丘陵,范家堡就坐落其上。 范家堡的城墙完全是用长三尺宽一尺厚也是一尺的规整青石砌成,城墙高三丈三尺,城基宽三丈三尺,城顶宽一丈一尺。如此坚固如此规模的城堡,只要人力充足兼且防御得法,那它就完全可以抵挡得住千军万马的攻击。 “范中行那老傢伙是不是老煳涂了,他们家是不是钱太多了没处花?这么个山沟里屁大点的地方,修这样坚固的城堡干什么?有什么用?”方林雨看得大惑不解。 “范中行不是老煳涂了,是他们家坏事做得太多太过了。虽然子孙们不知道害怕,但那个老东西知道。他们家也不是钱多的没处花才修得这么坚固,而恰恰是因为不需要花什么钱,所以才修得这么坚固。”一旁的张素元解释道。 “哦,我明白了。石头这里到处都有,是现成的,那筑城所需的就只是开採、搬运、堆砌而已,而这一切只要有人力就可以。这里的地差不多都是范家的,他们自然可以驱使佃户白白出工出力,那也就是说,筑这座城堡范家几乎用不着花什么钱。”方林雨摇着头说道。 “就是这样。”张素元点了点头说道。 他们是尾随范家那些丧魂落魄的家丁来到范家堡的,他们到范家堡来既是因为闲来无事,同时也是因为好奇,兄弟俩都想见识一下喜玲姑娘口中的范家堡究竟是个何等模样。 喜玲说,范家堡前后差不多修了近二十年才完工,期间也不知累死了多少人。 兄弟俩立马在距范家堡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包上看着。四周是锦山秀岭佳木葱茏,而眼前的范家堡却如根根白骨垒成的祭坛。望着范家堡金碧辉煌,宏伟壮丽的庄门,张素元觉得它就象一只妖兽的血盆巨口,也不知吞吐过多少鲜血和白骨。 范家堡,范中行的卧室内。 就在张素元和方林雨兄弟俩立马眺望,感怀良多的时候,仰躺在床上如一具干尸般毫无生气的范家老太爷的喉咙间忽然咕噜一声,忽忽悠悠的一口气终于吊了上来。清醒过来的范老太爷真是可怜,眼泪眼屎共鼻涕哈喇子同流淌,手爪脚爪与瘪唇狗油胡齐哆嗦。 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之后,范老太爷的一双狼眼就又放射出幽幽的寒光,虽然老了,眼睛早已混浊不堪,没了昔日的神采,但幽幽的寒光却更冷更毒更吓人。看着木立在床前,完全不知所措的大儿子范同飞二儿子范同相,范老太爷不禁气得闭上了一双狼眼。 “废物,真是他妈的废物,我他妈上辈子缺了什么德,生了这么俩废物点心。”范老太爷心中不歇劲地怒骂着。 可再怎么废物,再怎么不中用,那也是自己的儿子呀,范老太爷象所有恨铁不成钢的父亲一样,气愤过后就惟有深深的嘆息而已。 “范槐。”范老太爷有气无力地叫道。 “老太爷,小的在。”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子哆哆嗦嗦地凑上前来,他是范家的管家,有个外号叫‘犯坏’。 “范槐,说,你把小三儿遇害的经过给我说说,不过你他妈给我记住,不许漏一个字也不许添一个字,明白了没有?”范老太爷又恢復了不少,说话也渐渐有了些劲道。 听完了范槐的述说,范老太爷的眼皮久久没有撩起。屋中的气氛越来越压抑,范槐的胖脸上浸出的汗珠也越来越多。 “范槐,那个县令叫什么名字?”老太爷的金口总算开了,众人都不禁松了口气。 “老……老老太爷,小的不知道,小的这就去问。”范槐的胖脸上汗都成流了。 “算了,范槐,你立刻拿上一万两银子,去见知府王大人,你把刚才说的再跟他说一遍。”范老太爷吩咐道。 看到范家堡紧紧关着的两扇朱红色大门缓缓开启,十几匹驮着重重背囊的健骡鱼贯而出,张素元微微一笑。 “林雨,我们回去吧。” “大哥,那些背囊里装的一定是银子,这帮傢伙肯定是去送礼的,那我们不如就扮一回强盗,抢他奶奶的一把?这回修县衙就不愁没钱了。”方林雨兴致勃勃地建议。 “主意是不错,但现在不行。”大哥给小弟火炭似的心浇了盆凉水。 “为什么不行?”小弟不满地反问道。 “因为时候不对,林雨你想,如果我们抢了他们,那还得我们自己破案,本来这也没什么,但现在我们有更大的买卖要做,不能节外生枝。”大哥耐心地解释。 “什么大买卖?”小弟的兴致又来了。 “什么大买卖,明天你就知道了。兄弟,看戏有看戏的门道,太早知道结局就没大意思了。”戏嚯声中,兄弟俩飞马扬鞭绝尘而去。 第34页 又是一个清晨,又是一个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的清晨。一缕缕洋洋洒洒的炊烟,在似有还无的晨风中款摆着婀娜的身姿,尽情地展现着她们最初也是最后的绚烂和洒脱。 小城人的眼光亮了许多,但依旧忐忑,所有人的目光都躲躲闪闪却又无法遏止地关注着牛二这家毫不起眼的小客栈。 虽然总觉得背后有一双泛着寒光的狼眼冷飕飕地盯着自己,但牛二的嵴背还是不知不觉地挺得越来越直,一颗只长着几根灰发的秃头也扬得越来越高。 “老爷,知府王大人已经过了沥水街,就快到门外了。”高头,刚刚重新上岗的邵武县马快班头高扬海躬身禀告大老爷。 来得倒是不慢啊,现在辰时刚过,这位王大人就到了,他老人家这得天不亮就动身才行呢,抬头看了看天,张素元心中嘆道,这都是银子的力量啊。 师爷鲁进直、马快班头高扬海和八个马快,众人都忐忑不安地看着这位带给他们希望的县太爷。他们不知道这位刚到邵武两天,却一出手就惊掉了邵武人眼珠子的县大老爷有没有足够的后劲,能不能顶得住,毕竟官大一极压死人,更何况大的还不是一级,而且还是顶头上司。 师爷鲁进直混迹官场多年,一辈子都是靠给人当师爷混口饭吃,但却混得一直都不怎么得意。年纪大了,心气更是渐弱,情形也就更为不堪,最后实在没辙了,只好落叶归根,回到家乡这清得不能再清的清水衙门当个清得不能再清的清水师爷。 虽然做的是清水衙门的清水师爷,虽然范家不把他的衣食父母县太爷当盘菜,虽然如此如此,但他的生活还是邵武普通百姓所无法想像的;虽然基本上没什么油水可言,但就靠那份微薄的薪俸,每天吃香的喝辣的还是可以保证的。 本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精神,鲁进直这个师爷虽然当的实在不怎么舒心,但日子毕竟还是可以过下去的,但自从县太爷一狠心变卖了全部家产,终于另谋高就之后,鲁进直也就和在衙门里混饭吃那些人一样光荣下岗。 鲁进直的老婆老早年就因病故去了,也没给他留下个一儿半女,而后的这些年,混得又不得意,总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颠沛流离地混来混去,所以也就没什么心思再成个家。 鲁进直本就没什么积蓄,一辈子又只干过师爷这一个行当,所以下岗后就一直坐吃山空来着,再加上吃惯了,嘴馋的毛病想改也改不掉,于是乎,一年多下来后,如今终于到了快揭不开锅的境地。 这几天,鲁进直一直磨蹭着不愿走,但不愿走也不行,再呆下去就得饿死。没想到就在这时,春雷一声震天响,咱邵武来了个张素元。 当鲁进直一听说新来的县太爷不仅抓了范天霸,而且还噼了范同雷这个三孙子,他就知道暂时不用背井离乡受人白眼了。新来的县太爷抓了范天霸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噼了范同雷性质就不一样了。机会来了,俗话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鲁进直深以为然。 鲁进直不是不担心新来的县太爷能不能斗得过范家,因为范家毕竟财雄势大;也不是不担心三年一过,县太爷拍拍屁股走人后范家铁定会找他来个秋后算帐什么的,补办些手续是必然的事,但一想到出去后定会享受到的片片白眼,老鲁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为了在新来的县大老爷面前搏个头彩,鲁进直当即就开始挨家挨户地走访县衙以前的捕快牢头衙役,对他们痛陈厉害,晓以大义。他头一个走访的人就是马快班头高扬海,拖家带口的马快班头高扬海三十多岁,为人老成持重,顾虑自是比鲁进直要深重得多,但就这样他也没能架住鲁师爷的如簧巧舌。 鲁进直知道他说服不了高扬海也就说服不了其他人,而要想说服高扬海当然最好是消除他的顾虑。鲁进直没这份能耐,所以也就不说什么宽心的废话,他只是讲事实,摆道理。 他只是说,如果他们不能在县太爷最需要人的时候出现,那县太爷站稳脚跟后就会另招新人,而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永远下岗。 看着面黄肌瘦,病歪歪的老婆和三个可以吃得下一头大肥猪,大脑袋小细脖怪模怪样的孩子,高扬海终于狠下心肠同意了鲁师爷的意见。 鲁进直和高扬海等人看着县太爷的目光很快就由忐忑不安变成了疑惑不解,这位温闻尔雅的县太爷怎么看也不象个刺头儿,可他为什么还站在院子里晒太阳?知府大人这可说话儿就到,难不成我们大老爷就打算站在这儿迎候他老人家第一次见面的顶头上司? 正当众人更加忐忑更加不安又外带着疑惑不解的当儿,就听这位叫人琢磨不透的县太爷对他那个总是一会儿笑模滋,一会儿莸蔫头搭了脑的兄弟说道:“林雨,你先去屋里避一避,呆会儿等我叫你你再出来。” 张素元带领着师爷鲁进直和一众衙役刚刚在客栈门外站好,就见百十号人马簇拥着一顶八人抬的绿尼大轿,转过二十几米外的街角,纷纷嚷嚷地缓缓向着客栈而来。 时间刚刚好!虽没有接出八里地的恭谨,但也算不得失礼,也让人挑不出毛病,众人不由得都松了口气,县大老爷可真会掐时间。 县太爷年纪虽不大,待人态度也和善,但却自然而然就有那么一股威仪,让人为之慑服。不过短短一夜的辰光,本是顶着壮士一去兮不復归的悲壮气概,抱着万一的心情来临死之前最后赌一把的鲁进直,此时已是千一百一,信心大增。 第35页 随着太阳越升越高,老鲁的心也越来越热,潦倒窝囊了一辈子,老了老了也许还有自己风光的一天。只要活着,就可能有奇蹟发生,这句话,现在最得鲁师爷的心。 众人都知道,县大老爷和知府大人今天会面的结果将决定他们今后的命运,至少也是张大老爷任期内他们的命运。众衙役和师爷鲁进直一样,心在愈来愈热的同时也愈发忐忑。 十六章 歇火 知府大人松松垮垮的仪仗在离客栈约摸还有十步左右距离的时候,仪仗前面的二十名带刀护卫陡然精神一振,一熘多少有些夸张的小碎步过后,二十名护卫一边十位雄赳赳气昂昂地按刀而立,真是要多威风就有多威风。 经过这一番排场之后,绿尼大轿方才落地。在差人掀起的轿帘下,大轿中斯斯然走出一位五十多岁面相很是富态的大老爷,这位大老爷当然就是宣阳知府王鼎山王大老爷。 王知府虽然名字起的响亮-鼎山,但对这个名字他实在有点亏心。无论鼎山之心,还是鼎山之骨,王大老爷是一样也没一样,但要因此就说他是个大赃官、大贪官,那倒也言过其实,太冤枉了些。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更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竟有一句极端愤世嫉俗的话弄得整个帝国无论贤与不肖是妇孺皆知。“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这究竟是哪个缺德鬼想出这么埋汰人的话,帝国的清官们愤愤不平,这是仇富! 王鼎山也是不平者之一,因为他虽是知府,但却将雄心严格限制在了知县的档次上,三年搂十万银子,他就知足了。虽然老婆有事没事总是讽刺挖苦他人熊货囊,嘲笑他不合时宜的陈腐观念,但他还是顶住了枕头风的巨大压力,一直坚持原则不动摇-坚决向清知县看齐。 知府大人既然一直坚持着如此严格的做人做官原则,所以素日行事自然也就不为己甚,多少总要给旁人留些余地,但既然是当官,自然也就免不了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烦恼,做些刮剪地皮的事也就在所难免。 虽然在所难免,但王知府也绝不做刮地三尺这样丧尽天良断子绝孙的缺德事,就是实在逼不得已,他也只是轻轻刮那么一两尺而已,所以说呢,蚊子腹内刮油脂,鹭鸶腿上剪精肉的事,王大老爷一向深恶痛绝,从来也不做,但对天外飞来的横财,那可就是两回事了。 来者不拒、越多越好、悉数笑纳就是王知府对横财的态度,这不,昨天就飞来了一注横财:一万两银子。 昨个儿晚上,大老爷的官儿虽然没升,但知府夫人却觉得夫君底下的傢伙陡然间大了些,弄得她好不舒坦。 昨天,当听范槐说完事情的经过,知府大人知道范家这头肥得不能再肥的超级大肥猪终于拱门来了。对于范家,王鼎山也是恨在心头口难开。范家是宣阳这块穷乡僻壤上排头一位的大财主,论财论势,其他大大小小的财主加在一起都无法望范家的顶背。 俗话说的好,店大欺客,客大欺店,世间的事说穿了就这么简单,实力决定一切,在宣阳这块地面上,他王鼎山无论是当客,还是作主都大不过范家。虽然范家不至于象欺侮邵武县令那样欺侮自己,但范家也远未尽到一个他治下的乡绅应该尽到的本分。 范家劣迹昭昭,如果想整治范家给他们点颜色看看,那是很容易的事,但王鼎山行事稳重,冒险的事他从来不做。王鼎山没什么宏图大志,能做到四品皇堂知府就已经心满意足,余下的,他只想平平安安作官,平平安安搂钱,最后能平平安安回家颐养天年而已。 如果他真和范家治气较劲,那一定是两败俱伤之局,而且伤的最重的一定是他而不是范家。以范家的骄横,他丢官罢职是轻的,弄不好小命都得混没。 王鼎山自己虽不愿亲身犯险,但他一直都热切地希望着,什么时候能突然蹦出个楞爹来和范家别别苗头,那他就可以浑水摸鱼,暗里好好阴范家一把。当然,这样的楞爹最好的人选就是邵武知县,因为想要一个小民百姓就把范家的水搅浑,那简直是天方夜谈。 可接连两任的邵武知县却一个赛着一个让他失望,两人一个比一个熊,一个比一个囊,最后这位竟还没任满就让范家给熊跑了。真是窝囊啊,王鼎山可怜失望之余也深深地蔑视他们。 邵武上缴的赋税越来越少,王知府虽然一向大度为怀,但也不能不感到深深的屈辱和无奈,看来他是奈何不了范家了,正当王知府心灰意懒之时,范槐竟带着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拱门来了。这可真是喜从天降!王鼎山一面差人去省城打探这个张素元的背景,一面把这个喜讯告诉他亲爱的老婆大人。 老婆大人的脸上自然更是花儿朵朵,王知府兴奋之余竟鼓起神勇把一向如狼似虎的老婆侍侯得跟个绵羊似的,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虽然还没见过面,对这个张素元也是一无所知,但王知府对他这个下属的印象真是好极了。王鼎山平日意淫时,想像中的楞爹形象也比不过这个张素元来得生勐。这位爹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一到邵武就做出这样的事?王知府好奇极了,这也是他起了个大早赶到邵武的原因。 张素元虽然思虑深远,断事极准,但今天也断错了知府大人这么早赶来的原因。见到知府大人走下轿来,他赶紧抢上几步就要行以大礼。 第36页 王鼎山本就心情爽极,以他的心思,即便张素元长个猪头他也一样喜欢,何况眼前的张县太一脸斯文儒雅,一见之下自是更觉顺眼,结纳之心自然就更强。 见张素元要行以大礼,王鼎山也赶紧抢行几步双手扶起张素元。既然为上者要倾心结纳,那为下者还有什么好说的,五十多岁的知府和二十几岁的知县竟携手揽腕向着客栈内走去。 师爷鲁进直和一众衙役不知吉凶祸福如何,也都跟在后面进了客栈。 分宾主落座后,他们分别摒退了衙役,这时屋里就剩下了他们两人。 张素元拱手说道:“下官不知大人到来,多有疏漏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那里,那里。张大人,你我同在这蛮荒边陲之地为官,理该多多照应才是。我看张大人也是个直性人,那些繁文缛节还是不讲的好。”王鼎山随和地笑着说道。 听王鼎山这样说,张素元倒有些吃惊,这和他想见到的那个刮剪地皮的赃官形象相去甚远,他感到无论这个王知府贪与不贪,这个人都很好相处,于是他也就笑道:“要能这样,下官当然求之不得,那就请恕下官无礼,有什么说什么了。” “如此最好不过。”王鼎山说得极是诚恳。 “下官虽初到邵武,但也不该在此恭候大人,想必您也知道这是为什么吧?”张素元果然不客气地问道。 “当然知道。”轻轻嘆了口气,知府大人神色间虽略显无奈,但却没有丝毫的尴尬之色。 “那府台大人今日到此,想必也是受人所託?” 见张素元问的如此直白,如此咄咄逼人,王鼎山心道,这傢伙果然是个茬子,要是他再有个硬靠山的话,那范家这齣大戏可真就有的唱了,至于会不会因为这个张素元太过厉害从而危及到他自身的利益,对这一点,王鼎山倒不怎么在意。 张素元就是再厉害,根子再硬,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个县令,还管不到邵武地界以外的地儿,他王鼎山至多也不过是不插手邵武的事而已,何况邵武的事他本来就插不上手,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外甥打灯笼-照舅罢了。 只要张素元能和范家斗下去,那他就必定有利可图,这不才刚刚开始,范家就送来的一万两银子,那可是他小半年的收入啊。只要他们斗下去,那这样的美事就不会少了,这样一来,插不插手邵武的事也就无关紧要,但如何拿捏其中的关系,让他们斗而不破就是关键中的关键。 知府大人的这番算计,饶是张素元聪明绝顶可也想不到其间的万一,经验和阅歷毕竟不是凭着聪敏就可以完全弥补的东西。 “哈哈哈……,张大人真是聪明绝顶,一猜既中,本府这么早赶来当然是受人所託。”哈哈一笑,知府大人回答的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不知府台大人有何训示,只要下官能办到的就一定照办。”张素元淡然一笑答道。 王鼎山越发觉得此人不简单了,以张素元出到邵武的所作所为来看,他相信张素元一定是个很有背景的人物,而再以他刚刚二十出头的年纪来推断,那他身上怎么也该带些少年人的轻狂才是正理,但这个张素元问话虽然直白,虽然咄咄逼人,可言语间却无丝毫少年人的轻狂之意,神色更是淡定从容。 一个少年得志又有着一定背景的年轻人就能有这样的修养实属不易,想到此处,王鼎山决定在这个年轻人面前说话一定要分外小心,他既要获得尽可能多的好处,同时又要交下张素元,至少也不能得罪他。 未曾开言先是重重嘆了口气,七情上面的一番做作之后,王鼎山这才语调沉重地说道:“张大人,对邵武和范家你一定都已有所了解,你也一定会认为这完全是由于我的纵容,范家才会如此嚣张,邵武才会弄成今日这般境地。” 看到张素元眼中没有丝毫反对的意思,知府大人又轻轻嘆口气,神色一暗继续说道:“张大人,也难怪你会有这样的想法,因为邵武毕竟是在我王某人治下,我当然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一点我不否认,也否认不了,不过,张大人,我也有我的难处。范家的豪横也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的事了。本府到任之始,范家的气候早就成了,早就是尾大不掉之局。我也不怕张大人笑话,我虽是宣阳知府,但范家从来就没拿我当过盘菜,我这个知府当的窝囊啊!” 知府大人说着说着眼圈还红了,张素元不动声色地听着,他不明白一个堂堂的知府大人为什么要跟他这个下属说这样的话。事情看来比他想像的要复杂得多,他特意为这位知府大人准备的牌看来没什么用了。 在没有弄明白知府大人的底牌之前,张素元觉得不能急着出牌,于是顺着知府大人的话茬,他问道:“那大人您为什么不治一治范家,杀杀他们的气焰?范家的势力再大,可怎么说也是在您这一亩三分地上,再怎么嚣张也不能不把大人您放在眼里吧?难道他范家还想要造反不成?” 张素元的最后一句话听得王鼎山心咯里噔一下,这位爹是随口说还是有意的,如果随口说的也就罢了,但要是有意的那问题可就严重了。 如果张素元就是个年轻气胜的公子哥,那他也不至于往心里去,但以张素元表现出的沉稳干练,既说出这样的话就不能不让他好好思量思量。 第37页 张素元不会不知道,范家虽然霸道得出格,但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偏僻小县的土财主而已,他们造的那门子反!但如果这个爹是蓄意如此而他又有强硬靠山的话,那给范家扣上个谋逆的帽子也是相当容易的。 要是范家真坐实了谋逆的大罪,那他可就惨了,到时候就不是能不能捞着好处的小事,而是屁股底下的椅子和肩膀上的吃饭傢伙能不能保住的大事了。要是在他的治下出了这么大的逆案,而他多年来竟一无所觉,那至少也得办他个失察之罪。 饶是王鼎山在官场摸爬滚打了一辈子,想到此处,胖脸也不禁有些发白,额上也渗出了不少细密的汗珠。王鼎山神色的变化没有逃过张素元的眼睛,但他不明白知府大人为什么会有这般变化,他说什么了? 略一思索,张素元随即就明白了王鼎山神色变化的原因。他是无意说的,但王鼎山身在局中也就把什么事都往最坏的地方想。 不管王鼎山心中打的什么算盘,现在都不重要了,他已经抓住了这位知府大人的罩门。今后只要是必要,那就在这方面加深加深知府大人的印象,那他指向那里知府大人就会打向那里,而要想加深知府大人的印象,那就自非林雨老弟莫数。 “张大人,范家是嚣张跋扈得过分,但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土财主,他们能造什么反。老弟,你太抬举他们了。”知府大人故作轻松地说。 张素元没有答腔,反而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知府大人更毛了。 “张大人,难道……您还有什么别的看法?”知府大人都有些结巴了,言辞间也不由自主地愈加客气。 “没什么,噢,王大人,您看我这记性。”张素元边说边轻轻拍了拍脑门。 这一下可不要紧,张素元突如其来地转换话题差点没让王鼎山从椅子上出熘下去。 “怎么了,张……张……大人?”知府大人一紧张就更结巴了。 看到王鼎山的情绪已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张素元知道这个王知府不过尔尔,也难怪范家会嚣张到如此程度,看来他说自己这个知府当的窝囊也是真的。 “有一个朋友早就该介绍给您了,您看这一忙,下官就给忘了,来人。”张素元高声喊道。 话音未落,马快班头高海扬已立在了二位大老爷面前躬身问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高捕头,去把二爷请来。” 当张素元跟知府大人介绍说,这位刚刚走进屋的,懒洋洋笑模滋的公子哥是他的结拜兄弟,也是督察院御史方中徇方老大人的三公子方林雨时,王鼎山的身子这回是真的如面团般软了,乘兴而来,准备大展一翻拳脚的知府大人此时再无一丝贪念。 当知县大人向他请教该如何处置范天霸和范家时,知府大人不得不硬着头皮秉持公断。王鼎山说,范天霸虽是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但范家谋逆一事还有待查证,千万要慎重。 张素元也是见好就收,于是话锋一转,他极为诚恳地说道,不是万不得已他也不愿意出此下策,但那就要看范家会不会做人了,如果他们明白事理,那不仅谋逆一事好说,就是范天霸也可从轻发落,但他们要是不怎么明白事,那先不说谋逆这等诛灭九族的大罪,就是范天霸在定罪之前会不会病死牢中他也是不敢保的。 张素元跟他说这种话其实相当不礼貌,张素元这是公然通过他向范家索贿,而且张素元的威胁不仅是对范家,同时也是在变相威胁他,这摆明了没把他这个知府放在眼里,但王鼎山这会儿哪还顾得上这点细微末节,何况这跟本不算什么,只要张素元有这个实力,那别说是瞧不起他,就是当面掘他八辈祖宗,给他俩大嘴巴子,揣他级脚又算得了什么? 王鼎山宦海沉浮多年,和良心一样,他也早已把自尊心下放到胳肢窝掏厕所去了,所以这一席话听在耳中,知府大人就如六月天喝了碗冰镇的冰糖莲子羹,爽,爽极了,从脑瓜顶一直爽到了脚底板。 知府大人舒爽的同时,贪念也如沉寂的地火般復炽,他想,就是跟在张素元身后喝汤那也能喝得肥肥的,王鼎山现在可以百分之百地断言,张素元早在来邵武前就已经了解了邵武和范家的情况,知道要想在邵武弄到大钱就只有朝范家伸手,因为别人都太穷了,就是往死里榨也榨不出来多少。 张素元到邵武后的所作所为也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否则又怎会没说几句话就把人给噼了,想到这,知府大人一哆嗦,心中的贪慾之火也弱了许多。最后,当他听到眼前这个斯文秀气、徇徇儒雅的张县太轻声慢语地说出他想要的数目时,见惯风浪的王大老爷还是震惊到了极点,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他终于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时,差点一头栽倒就此死过去。 现在王大老爷只有一个念头,没见过大海的浩瀚就不知道江河的渺小,没见过高山的伟岸就不知道山丘的低矮,能让方中徇方老大人看上的人就是不同凡响,自己真是个井底之蛙,看来今后做人的原则也该改改了,老婆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王鼎山听张素元说,范家得出十万石米、十万石面外加十万两银子才能了结这件事,少一个米粒都不行。 离开邵武后,阵阵山风中的肃杀秋意终于吹灭了王大老爷心中的最后一丝火焰。乘兴而来,败兴而去,王鼎山已经没有心情移驾范家堡,去拿捏什么关键让他们斗而不破了。王鼎山知道他已经出局,虽然他仍有能力参与其中,但却没有这样的胆量。 第38页 十七章 连环 当范槐把张素元的条件带给范中行时,他老人家又死过去一回。老太爷见到三儿子被人噼成两半的尸体时,一口气没上来死过去一回,那是疼的,而这一次却是气的。 七八十岁的老头子三天内死过去两回,这要是放在一般人身上肯定就趁机回姥姥家歇马去了,但范中行就是范中行,和上次一样,生命力超强的范老太爷又一次扼住了死神的咽喉,他要继续勇敢顽强、不屈不挠地面对命运的暴风骤雨。 范老太爷清醒过来后马上作出决定,接受张素元提出的条件。范老太爷和王鼎山不一样,他不怕那个小兔崽子凭空扣下来的大帽子,因为不光就他张素元一个人长着嘴,他范某人的嘴也不是光进不出,没用的摆设。 范中行怕的是孙子不明不白死在张素元手里,一句话没说就把儿子噼了,现在都放出话来,那他要是不答应,孙子铁定没命。要是孙子死了,那即使日后能把这个小畜牲千刀万剐又有什么用,孙子死了就什么都完了。 看这个王八蛋的所作所为,是个十足的狠茬子,为了范家的千秋万代着想,范老太爷可是一点都不敢赌,更不敢有丝毫的意气用事。 虽为了孙子的小命逼不得已答应了这等剜心挖肉般的苛刻条件,但范中行毕竟老谋深算,目光看得长远,为了避免日后可能出现的无穷无尽的麻烦,他并没有轻易就答应,他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范中行托知府大人带话过去,银子和粮食范家如数照付,但也请知县大人高抬贵手,能网开一面,今后若有为以前的事而告范家的状子请一概不要受理。 张素元答应了,但要求范家必须即刻支付银子和粮食,不得拖欠。这可有点难办,粮食倒好说,都是现成的,可一下拿出十万两现银就有点困难了,范家从里到外划了个遍也不过凑了六万两左右。 没办法,范老太爷于是想请知县大人宽限些时日,可知县大人传下来的话差点没让他老人家又死过去一回。县大老爷说,没有银子不要紧,范家不是有那么多地吗,可以拿地顶银子。 地可是命根子呀,没了地他范家还有什么?于是虚火直往上窜的老太爷命令变卖抵押范家在各地开的买卖铺户凑银子。粮食和银子都交齐的那一天,孙子天霸给人抬了回来,范中行派往各处活动的人此时也都陆续回来了。 孙子回来了,范老太爷既心疼又高兴,但外出活动的人带回的信儿却几乎如出一辙,基本都一个意思,都让他忍忍,忍过三年等张素元期满走人后就好了。范老太爷失望极了,但也无可奈何,银子并不总是万试万灵的,没人会白痴到就为些银子而去为一个满屁股屎的乡绅和朝中大佬级人物论论短长的。 没办法,无论斗势还是斗力,范家都不是对手,范老太爷只有心上插把刀——忍了。多少年了,二十年,三十年?范中行早就忘了“忍”字怎么写,但如今老了老了却又不得不把这个字重新拣起来,这其间的郁闷和屈辱又怎是一个“忍”字了得?但不忍又如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为了孙子,老太爷只得低头,郁闷呢,郁闷! 范老太爷每每感到极度郁闷之时,就用退一步海阔天空来开解自己,虽然这有点自欺欺人,但要不这样,一个一辈子都心高气傲的耄耋老人又怎能挨过如此黑暗的岁月?无可奈何的范老太爷不得不暂把爪牙藏起,不得不退一步息事宁人,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种事情从来都不是以弱势一方的意志为转移的。 范中行虽也算得上是个老狐狸,但几十年一成不变的生活早已让他的脑筋僵化、枯萎,他至始至终也没有对整件事作过全面分析,他只是以为来了个死要钱的主儿,所以一直都未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虽然他觉得范家损失的已经太多,可在别人眼里却还只是微不足道,刚开个头而已。 邵武的百姓都关注着这位抓了范霸天,噼了范同成的知县大老爷接下来会干什么,但他们却丝毫也没有奢望这位新来的大老爷能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多么大的好处,他们心中并没有这种本该自然而然就产生的愿望,他们只是希望能压一压范家的气焰,让范家别那么欺负人就好。 当县太爷传下令来,说要把从范家堡拉出的一车车米面全都无偿分给他们时,邵武的百姓懵了,那可是二十万石米面呢!要是真按大老爷说的全分了,那每家能分多少啊! 只三天工夫,二十万石米面就全都井然有序地发放完了,米面是按照每家的人口和有无土地以及拥有土地的多少分配的。 张素元对这次米面的发放工作非常之满意,他是用‘迅速、有序、合理’这六个字来作为总结评价的。这下,师爷鲁进直稀稀拉拉的几根狗油胡可就全都朝天了,因为此次米面的发放全是由他一手安排的,丝毫也不干旁人的事。 邵武百姓的反应就和当初主动投效张素元的那几个衙役的心情没多大不同,飢饿使他们忽略甚至忘记了所有可能的危险和根深蒂固的恐惧。 时隔不久,县太爷竟又给他们发放了五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这下,邵武百姓禁锢了不知有多少年的心终于活了,他们开始希望能在张大老爷治下过上新的生活,但仍然没人敢到县衙来申冤。 就在范家对张素元的所作所为瞠目结舌之时,他们完全意料不到的又一波打击悄然临头。粮食和银子刚刚发放完毕,范家人还没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他们就又听到了这位灾星县太爷颁布的新命令。 第39页 县太爷下令,从即日起开始清丈全县的土地。此令一出,范老太爷当即就又死过去了。这也难怪,因为清丈田亩之后,随之而来必然就是照章纳税,要是这样,那范家还有活路吗? 帝国律法,皇亲和勛臣都有极大的特权,他们不管拥有多少土地都可以全部免税。大官僚士绅的特权虽不能向皇亲勛臣看齐,但依照他们各自的品级也各有一定的免税额度,但实际上,他们也和皇亲勛臣一样,不管有多少土地其实都是免税的,只不过他们名不正,言不顺而已。 神帝初年,内阁首辅大学士王居正清丈田亩改革税制,推行一条鞭税法也就是要除此弊端。 当时纳税的官田数量约在九百万顷上下,在王居正亲自主持下,多清丈出的田亩数为三百万顷左右,而实际上,这也只是官僚士绅瞒报的土地当中极小的一部分,查出的还只是冰山一角而已,但就是如此,七年之后也成就了“太仓积粟,可支用十年”这一唐人歷史上少见的盛况。 在邵武,范家占着的百分之七十多的土地完全不纳税,而更有一些中小地主和拥有少许土地的自耕农挂靠在范家名下以逃避缴纳国家赋税,因此邵武上缴的税负自然也就少得可怜,几近于无。 邵武上缴的税负歷来是少了些,但出的徭役却多。所谓徭役,说白了就是白干活没钱拿的差事。帝国徭役实际上又分为公役和私役两种。公役是为国家出的,而私役则是为皇亲勛臣和官僚士绅个人出的。公役还好说,因为至少可以混口饭吃,时间也有个一定,而私役则是随时随地,食宿往往还需自理。 在邵武,老百姓为范家出工出力,食宿自理就绝不是往往而是次次。范家才不管你住的远不远,饿不饿,穷棒子们就是要死也得死在他范家的工地上。 清丈田亩的工作理所当然还是由师爷鲁进直全权负责。鲁师爷早就想明白了,得罪他范家一次是个死,得罪他一百次也不过是个死,所以就干脆得罪他个够。鲁进直一接到大老爷的命令就风似风火似火地干了起来,很快,清丈田亩的工作就顺利结束。 清丈的结果是,按规定范家只有千分之一左右的土地可以享受免税的特权,其余的,自然都得照章纳税。 看着邵武缴上来的一车车粮食和一驮驮银子,知府大人的嘴丫子都咧到后脑勺上去了,就是在睡梦中都会笑出声来。这也难怪知府大人会如此高兴,因为张素元给他解决了大问题。 税负完成多少,歷来都是衡量一个官员政绩好坏的重要标准之一,而今在神帝治下就更被提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王鼎山并没有多大的野心,只要能在知府的位置上多坐几年,尽可能地多搂些银子他也就心满意足,但要坐稳宣阳知府这个位置,那每年要上缴的税负怎么也得达到一个起码的底线。 宣阳本就不怎么富裕,再加之又有范家这等横霸一方的豪绅恶霸,所以每逢春秋两季上缴税粮税款的时候,王鼎山都得焦头烂额一回。如今张素元竟凭空给他送来了这么多钱粮,使得他再也不必象以往那样着急上火,而且还有不少余头可以供他中饱私囊,摊上这样的美事能不让知府大人梦里都笑咧嘴吗? 王大老爷虽不致乐得手舞足蹈,但脸上的笑纹在鲁师爷眼里就没消失过。 鲁进直是此次粮款交割的负责人,当他向知府大人转达了大老爷想以税顶役,免去邵武百姓所有徭役的要求后,王鼎山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个穷乡僻壤缺的是粮,是钱,但就是不缺人。 多少年了,邵武的新春佳节从来都是两重天,从来都是范家堡的喜庆映照着普通百姓的悲惨。 张素元到任后的第二个春节,邵武仍是两重天,但却正好翻了个个。全县锣鼓喧天,到处都洋溢着节日的喜庆,但唯独范家堡依旧愁云惨澹,没有一丝节日的喜庆。 到了这个时候,范老太爷的心态已经调整到位,一连串的打击已把他的思维方式从数十年养成的惯性思维中解放出来。范中行如今已经没有了先前王八钻灶坑-憋气带窝火的感觉,虽然他恨不得把邵武所有人和那些拿钱不办事的混帐王八蛋统统都锉骨扬灰, 但现在他顾不得这些了。 一个接一个的打击,范中行僵化的脑筋终于开窍,他终于认识到了问题严重性和其中所蕴藏的危险。整件事的脉络都理清的一刻,范中行也由骄横跋扈的范老太爷变成了个为子孙安危日夜忧虑的可怜老人。 张素元初来乍到就打了孙子,噼了儿子,他又惊又恨,但也不得不接受现实,因为斗势斗力,他范家都不是对手,不忍不接受现实又能如何?张素元跟他要银子,他不奇怪,但要粮食,他当时就觉得奇怪,但也没多想。张素元收了粮食和银子,又答应不咎既往时,他虽然憋气窝火,但并没觉得范家有多危险,他觉得他们至多也不过是忍三年而已,但当粮食和银子进了那帮穷棒子的口袋时,他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当清丈田亩的命令再下来时,不对劲就变成了恐惧。 张素元究竟要干什么?范中行此时已大致预感到将会有什么样的厄运降临到范家头上,只是张素元会走到那一步,他还不清楚。深入骨髓的无力感一片一片侵夺着范老太爷原本极度旺盛的生命力,他终于认识到了一个他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面对的现实:银子一旦失去效用,他范家不过是人家菜板上的鱼肉而已。 第40页 春节刚过,大管家范槐又给老太爷带来个炸肺管子的坏消息。范老太爷这次倒没死过去,但也喷出一小口黑血,可真把他给气着了。 范槐说范家所有的佃农都要求减去三成地租,否则他们今年就不租范家的地了。反了,反了,全他妈反了,这一定又是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小畜牲使的坏。一个堂堂的帝国官吏竟鼓动穷棒子威胁地方上的乡绅!这他妈还有没有王法了?再也不能忍了!但说归说,他不能忍也还得忍,范老太爷好不容易压下满腔怒火,又忍了。 范中行明白,今时已不同往日。以前,穷棒子要是不租种他家的地就只有饿死或是逃亡他乡,可而今那个小畜生有了他赎孙子的二十万石米面和十万两银子做底儿,就完全有能力在后面给那帮穷棒子撑腰。 要是在以往,他范某人完全可以与想这样干的穷棒子治治气,大不了也就损失一年的租子而已,而且这还可以在以后多加租子把损失加倍找回来,但现在他治不起气了。赎孙子用掉的粮食和银子就已经抽掉了范家的一根房梁,四处打点活动和去年上缴的地税又抽掉了一根,要是今年收不上来租子,那到时候拿什么来缴地税? 即使拼了老命挨过今年,那明年呢?那个小畜牲一环套一环,肯定早就想好了,不怕他不就范。忍吧,惹不起就忍吧,忍吧,好在有王鼎山这个混帐王八蛋作保,张素元那个小畜牲也答应了不究过往,只要他范家多加小心挨过这三年,等小畜生一走人,他范家不就又可以作威作福,到那时再他妈好好收拾收拾这群不知死活,忘了天高地厚的穷棒子,吃我的,拿我的,全得十倍百倍给我还回来,他还就不信了,象小畜生这样的县官,还能他妈再来一个? 范老太爷虽这样宽慰自己,但不安、忧惧的心情还是越来越重。拿承诺当放屁,他自己就是活教材,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又怎会安心?毕竟上了年纪,又接二连三受了这么多打击,老太爷终于一病不起。 时间过得怎么这么慢呢?范家人现在整天不干别的,就是掐着指头数日子,盼望着三年时间最好一觉醒来就过去,可这时间这东西就是他妈不随人愿,它总是逆着人的性子走,你越想它快,它就越慢,你越想它慢,它就越快。过得真是慢啊!范家老少度日如年。 秋天了,终于又到秋天了。好不容易挨到了秋天,范家人提心弔胆地挨过了第二个年头,可秋收刚一结束,范家人一直揪着的心就又悬了起来,因为县太爷差人把大爷叫到县衙去了。 他们都知道,此去准没好事,一家人心惊胆战地等着,日头往西偏的时候,大爷总算回来了。众人看着大爷蔫头搭了脑满面愁容的样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到底怎么了?众人焦急地问道,但素日豪横狠毒的大爷此时却成了八脚也踹不出个扁屁的熊货,最后还是跟着去的范槐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县太爷,也就是那个小畜生说,县城连道意思意思的土墙都没有,可为什么范家要修造如此坚固的城堡?而范家堡要是一旦被歹人占据,那就会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所以范家必须得在入冬前拆掉城墙。 范家真正能拿个正经主意的,其实也只有范中行一人而已,但他现在时而清醒时而煳涂,随时都有蹬腿的可能,照理说是决不应该跟他说的,但现在老太爷的儿孙们就跟一群无头苍蝇似的,哪还顾得上老头子的死活? 当儿孙们趁着范老太爷清醒的当儿,告诉了他县太爷的拆墙令时,就听他老人家嗝的一声,这回可是真的死过去,再也回不来了。范老太爷在最后迴光返照的一刻,终于明白范家完了,他带着无尽的不甘和愤恨走了。 既然范中行走了,那他老人家的儿孙们也就成了真正的孙子,除了逆来顺受之外就再也想不起别的了。要拆掉庄墙,自然得需要很多人,但范家却再也不能白白驱使那些穷棒子,他们现在也得花银子僱人干活,但当开始僱人时,就又出了一个让他们目瞪口呆的问题,那帮穷棒子竟开出天价,一个他们已经付不起的天价。 一边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县太爷定下的期限,他们不敢违背;一边又是又穷棒子开出的工钱,他们付不起。范老太爷的儿孙们并不全都是榆木疙瘩,也有人想到可以去山外僱人,但大管家范槐的话却立刻就让他们打消了这个念头。 范槐说,到山外僱人也不比这便宜多少,何况县太爷既然蓄意要这样做,那他就会有很多办法来阻止他们去山外僱人。就在范老太爷的儿孙们不知如何是好,急得要上吊的时候,师爷鲁进直登门了。 当鲁师爷大摇大摆的登堂入室,又人五人六地在软软的太师椅上坐下的时候,心里那叫一个美,他就是做梦也没敢想他鲁某人还会有这么风光的一天,真是附骥尾可游青云!活得长点就是好啊,什么事都能经着,鲁师爷心里发着感慨。 看着那一张张曾经多么不可一世而今却完全不知所措的脸,鲁进直下定决心他一定要惜福,他要牢牢把握住在大老爷麾下效力的机会,千万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对这位大老爷,鲁进直佩服得那是无可无不可。大老爷人虽年轻,但待他们却极谦和,完全没有一丝他这个年纪的人难免会有的浮躁和轻狂。大老爷人长得比大姑娘还秀气,为人又那么谦和,但做起事来却一板一眼,说得不好听些就是又狠又毒。 第41页 鲁进直觉得谁要是惹怒了张大人,那准是上辈子没做好事,缺了大德。刚一开始,他也不可避免地存了点歪歪心,也想藉机搂点养老钱,但这种心思很快就自动自觉地消失得干干净净。 当范家人听这个洋洋得意的糟老头子说,县令大人的意思是要范家拿出百分之二十的土地来抵偿工钱的时候,范老太爷的儿孙们全懵了。 当张大人传下令来,每家每户,不管男女老少至少都要出一人来范家堡扒墙时,出乎所有人预料,邵武百姓几乎倾巢而出,向着范家堡拥来。 张素元和鲁进直都以为让邵武百姓摆脱对范家的恐惧绝非易事,更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做到的,下这样的命令就是出于要拖所有人下水的不良动机,但他们都低估了革命群众中所蕴藏着的巨大力量和热情。 看着漫山遍野黑压压拥挤不动的人群,范家人吓傻了,鲁师爷麻爪了,他是此次扒墙工作的总负责人,但这么多人可怎么安排呢?最后,在县大老爷的鼓励下,鲁师爷当场拍板,先前的命令作废,现在只要特别精壮的小伙子和手特别巧的大姑娘小媳妇。 小伙子负责扒墙,大姑娘小媳妇负责端茶递水,做饭做菜。 入选的兴高采烈,小伙子跟放二踢脚似的咳嗽着,大姑娘小媳妇则脸红红地抿嘴浅笑;落选的垂头丧气,心中羡慕的要死。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可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求之千载都颠扑不破的绝对真理。大姑娘小媳妇那红红的脸蛋儿和时不时飞过来的盈盈秋波,再加上管够造的白米饭大饼和那一大碗又一大碗的五花肉,使得范家积二十年之功方才建成的城墙让他们只用十六天就给夷为平地。 范家象徵着财富、权势、威严的城墙没了,范家的败落之象已毕现无疑,大老爷会就此收手放过范家吗?除了方林雨,鲁进直是唯一清楚大老爷绝不会就此收手的人。 鲁进直当了一辈子师爷,察言观色是时时刻刻都要用心体会的头等大事。重新上岗一晃儿就两年多了,鲁进直对大老爷某些方面的认识已经相当深刻。 大老爷生活简朴,自律极严,为官不仅体贴下属,更惜老怜贫,是位难得一见的好人,好官,但另一方面,就跟大老爷不喜欢银子是真的不喜欢,不在意享受也是真的不在意一样,大老爷的狠毒也是真的狠毒,狠的纯粹,毒的没有杂质。 在鲁进直看来,就是放范家一码,范家也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日渐衰落而再也没有机会恢復昔日的权势,因为范家没了可以顶门立户的人物。现在就连他都觉得范家挺惨的,但大老爷可不这么看,大老爷认为,范家只要有地有银子就有机会,而他要做的就是让范家从此没有丝毫可以东山再起的机会。 鲁进直也觉得大老爷的想法在理,但要他来做,他却永远也不能像大老爷做的那么绝,虽然他恨范家恨得钉钉的。鲁进直觉得,不论范家惨到什么份儿上,大老爷都不会有丝毫怜悯之心的。 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怎会有如此决然的心态?鲁进直觉得不可理解,但也因此更坚定了他的决心,就是像大老爷学习,决不做一件亏心的事,至少在大老爷治下得这样。 鲁进直尽心尽力,不折不扣地办着大老爷交待下来的每一件事,不敢有丝毫懈怠。 临近中午的时候,马快班头高扬海进来告诉他说,范槐已经陪着范天霸去宣阳城了,于是高扬海骑马,鲁师爷坐轿,带着四个捕快一行人尾随着范大公子前后脚进了宣阳。 自打荒郊野店巧遇张大人和方公子后,范爷的脾气已经变了很多。打瞎子,骂哑巴,揣寡妇门,刨绝户坟,抢男霸女等项业务,范爷不得不暂时全部歇业。范爷原本就是闲不住的性子,如今赋闲在家,自是极度郁闷,但再郁闷他也能忍了。 扒城墙时,大公子见识到了什么叫人民的力量,之后就更不敢炸刺了。范爷如今每天都提了条瘸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屋前屋后院里院外神窜,郁闷呢,郁闷! 范槐是看着公子爷长大的,他见大公子越来越郁闷,心疼极了。以前大公子是个多么朝气蓬勃的孩子,可如今都快憋屈出病来了,最后范槐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眨巴眨巴小绿豆眼偷偷跟大公子说,要不小的陪您老去府城散散心?于是范爷散心散进了宣阳,自然也就散进了妓院,最后更顺理成章地散进了赌馆,于是范老太爷数十年巧取豪夺横徵暴敛方才积下的万贯家财,只不过一夜光景就被别人巧取走了。 张素元看也不看放在面前足有一尺厚的田契、房契,对鲁进直说道:“鲁先生,请您再辛苦辛苦,把范家所有的田地都酌情分下去,另外对于范家人也不要太过苛刻,不论男女都分给他们一份口粮田,至于范槐,答应的就给他。” 至此,张素元到任两年零三个月后,奴役屏城百姓近四十年的范家彻底烟消云散。 十八章 离别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守望相助,随着范家的湮灭,古朴淳厚的民风又回到了这个边陲小县。 七月流火,县衙后院的大槐树下,方林雨正在一张竹榻上高卧,雷鸣般的鼾声此起彼伏,和树上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交织在一起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旁边一张竹椅上,张素元正埋首读书,春节过后,他这位县太爷就再没升坐过大堂,三班衙役一应人等也都闲得发慌,最后干脆就留两个值班的,其他人全部放假。之所以这般清闲,是因为百姓以对簿公堂为耻,更视因琐事而麻烦大人为忘恩之举。 第42页 邵武,达到了圣人无讼的境地。 已是申时,天空中骄阳依然似火,偶尔吹来的阵阵微风中带来的也不是凉爽,而是热浪,张素元觉得有点口渴,他放下书,倒了一碗凉茶。饮食起居,他向来不在意,所以喝茶也是牛饮一类,为的只是解渴而已。 放下茶碗,张素元转头看了看兄弟,心里好生羡慕。林雨是活在当下的人,吃得饱,睡得着,生气的事亲眼看见了才会生气,至于忧国忧民这等士大夫胸怀那更是提也别提,和兄弟不沾边。 一年前,一个因残疾而退伍回乡的士兵把北征惨败的消息带到了这个闭塞的山中小县。张素元听说之后,亲自登门,详细询问了士兵所知道的一切。听完士兵所言,张素元既怒且忧,他所忧所怒的都是一件事,朝廷为什么将关乎数十万将士生死的军国大事当作儿戏?每每闭上眼睛,他就仿佛看到了那数十万儿郎因朝廷昏庸,将帅无能而一个个惨死沙场,和那一个个儿郎背后无数老母弱子的斑斑泪痕。 每每看着兄弟无忧无虑的睡态,张素元羡慕之余,都不禁要问一问自己,他什么要如此固执?人生不过短短数十寒暑,他为什么不能像兄弟一样无忧无虑的生活?但他就是不能,张素元知道这种事他永远也放不下,如今心中的忧怒依然和刚听说时一样分毫未减,每想及此,他都会变得烦躁。 张素元站起身来,向院外走去,他要去看妻子,每当心绪不宁的时候,只有妻子能带给他宁静。 县衙西面不远处,有一处邵武最漂亮的院落。这里是张素元到任后不久,以官府的名义出资修建的县学。 邵武的县学与其他地方的不同,这里与其叫县学,倒不如称为私塾来得更恰当些,因为这里的学生都是蒙童。 到任后,张素元发现邵武不仅没有县学,而且全县竟连一所私塾都没有!没有县学他不奇怪,但也万没想到连私塾也没有,这令他更为震怒,这也是张素元没有走正常程序惩治范家的一个重要原因,对他而言,一刀杀了范天霸等人显得太过仁慈。 稚子朗朗的诵书声胜比天籁,张素元烦躁的心绪瞬间宁静了许多,对他而言,这个世界是为老人和孩子存在的,他看不得老人眼中的痛苦和绝望,但更看不得小儿无暇的目光中的惊恐和渴盼! 站在院墙边,看着妻子美丽的容颜上散发着圣洁的光辉,张素元的整颗心变得宁靖而安详。结缡五载,他们一直没有孩子,这早已成了妻子心头挥之不去的梦魇。妻子博学而聪慧,但这对缓解心头重忧一点帮助也没有,团聚的喜悦中依然是如影随形的苦涩。 老家广西藤县与邵武相距不远,安顿好后,张素元就派人将妻子接到了邵武。当时,县学一切就绪,已然开课,但美中不足的是缺先生。邵武,先生不能自产,只能去山外聘请,但要请全合乎要求的先生,一时半会也不太容易。妻子到来后,有一天吞吞吐吐地跟他说,能不能让她暂时当几天先生救救急。 这事虽有点匪夷所思,但张素元依然答应了妻子的请求。其后,妻子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开朗,笑容也一天比一天灿烂,张素元也大为高兴,于是几天就变成了日日。 婚姻,是老天爷註定的缘份!张素元和妻子叶明慧的婚姻在当时很少见,他们表面上依然是禀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实际上,是他们自己先对上眼的。 叶家不是藤县本地人,是后迁来的。叶明慧的父亲叶高城也是举人出身,但却屡试不第,后来萌生退意,遂以教书为业。叶高城在藤县开了一所很有名的私塾,张素元的幼弟素鹏也在这里就学。 有一次,张素元去接小弟下学,偶然看见了叶明慧,从此接送素鹏上下学就他一人包办,一来二去,两人都成了对方眼中的大绿豆。 想着和妻子间的种种趣事,张素元不觉嘴角微微翘起。 一群又一群的大雁,一波又一波的飞来,飞来屏城,飞来美丽的镜月湖畔。随着高远晴空中的声声雁鸣,一个金灿灿的秋天也来到了屏城,来酬答农人们日復一日,终年不息的辛劳。 悠悠千载,千载悠悠,这一方承载着人世间最强韧生命力的土地上也承载着太多的苦难,她不知灰飞烟灭了多少王朝,逝去了多少年代,又变幻了几多沧海桑田! 人世间的风云朝成暮散,千变万幻,但那些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对土地的感情却世世代代从来也没什么变化。土地,是他们的父母,也是他们的孩子。他们像恭敬父母一样恭敬土地,他们也像爱护孩子一样爱护土地。 丰收,是农人最大的喜悦。金黄金黄的稻米溢满了邵武每一户农家的仓房。看着这完全属于他们自己的粮食,邵武人本应喜悦,本应幸福,但现在,却没人感到喜悦和幸福。 本是根植于生命中的喜悦却反而更让他们心中充满了忧伤,充满了依恋,充满了不舍。 张大人要走了,赐给他们这一切的张大人就要走了。邵武的天塌了,邵武人的心也碎了。 东方,乌蒙蒙的微光正一丝丝升起,缓缓地散向四方八极幽远无尽的苍穹。一分一秒,逐渐向上升腾着的光华一点一滴地蚕食着黑暗笼盖下的大地。黑暗又回到了它生息的地方,光明重又主宰了世界,它唤醒了万物,带给了大地勃勃生机。 第43页 金鸡晓啼,随着第一声清亮的鸡鸣划破星空,原本沉寂的天地陡然间就万分热闹起来。或高亢,或低沉;或婉转,或直锐;或明丽,或粗豪,千种音色万般韵致的鸡鸣声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争妍斗艳。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这是生活的态度,也是气象。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是张素元一天生活的开始。 一夜无眠,张素元身着一袭灰色的粗布长衫,伴着划破夜空的第一声金鸡晓啼走到了院中。今晨一如往晨,一下一下,他缓慢而又决然地轻轻挥动手中的扫把。 地上,点尘不惊,普普通通的扫把在张素元手中一下一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轻轻挥动中,他的意志由粗铁炼成了精钢,狂傲和浮躁则由高山化成了平地。 听闻北征惨败的一刻,他真想抛开一切,立刻就投身到北疆的金戈铁马血雨腥风之中, 现在终于可以走了,国难需良将,张素元相信他很快就可以去北疆大地亲身感受天地间的肃杀和激盪。 院外,星空下,微风中,师爷鲁进直、班头高扬海和县衙里的所有差役都默默肃立着,等候着;县衙外面,晨光里,薄雾中,长街上肃立着黑压压的人群,人们都无声地饮泣着。 今日今时,邵武万屋皆空,小到躺在母亲怀抱里熟睡着的吃奶娃儿,长到得要家人用担架抬来的百岁人瑞,这一天的这一刻,他们都来到了张大人即将要经过的路旁,他们要最后再看一眼张大人,这是他们可以表达感激和尊敬的唯一方式。 星空寂寥,长街肃然,百姓都在等候着那一扇他们永远也不希望开启的大门开启。 门,终于开了,当张素元抬脚迈过门槛的瞬间,长街上的人潮霎时就如滚动的波浪般由前而后,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站在石阶上,一瞬间,张素元的双脚有千斤重,他的心颤抖了,这一幕他早就想到过,但它真的出现在眼前时,心底的某些东西不由得轰然倒塌,勃然盈满的泪水冲掉了眼眸上的点点尘迹。 惩治范家,泽及百姓,自己没有留下一分一毫,怎么看都是一位不畏权势,洁身自好,爱民如子的好官,但他真的是以爱子的心怀来爱护这一方百姓的吗?张素元知道他不是的,他踩的是不平,他的愤怒也是来自不平。 这一刻,张素元明悟了自身的偏狭,知道他背上了再也卸不下的包袱,但这包袱中也有他的幸福和生存的意义。在邵武三年,他知道让百姓安居乐业是何等容易,但在现实中却又是何其难得,这是为什么? 张素元想起了一位大野心家见到皇帝出巡时的盛况而发出的感慨:大丈夫当如是也!现在,他也一样,他也和那位大野心家一样知道了今后该如何做他的大丈夫! 无言地走下石阶,张素元接过邵武父老敬上的叄碗酒一饮而尽。 十九章 烦忧 迴转帝京途中,张素元的归心比之方林雨尤甚,要不是为了顾惜妻子,必定早行晚宿,也必定使得方公子的怨气比来时更甚。抵达陪都南京时,张素元听说了神帝驾崩和大皇子季常洛登基为新君的消息,及至到达山东、河北交界处的德州,他又听说景宗登基刚满二十九天即爆毙而亡,现在的皇帝是景宗的长子季由校。 随着离帝京越来越近,传闻也愈发光怪陆离、匪夷所思,对红丸、移宫这些个乌七八糟的事,张素元虽确定不了真假,但无风不起浪,他一方面感到极其厌恶,但另一方面,沉闷多日的心情也为之轻松了一些,他又看到了一线生机。 途经南京时,张素元拜会了工部提举赵怀诚。赵怀诚和他是同科进士,两人在翰林院时相处的还不错,去拜访赵怀诚,是想打听一些确切的消息。酒席宴上,赵怀诚一言点醒了他这个梦中人,张素元终于意识到他对范家的处置扎了多少人的肺管子,他的仕途可能因此而走到了终点。报效沙场,早已融入了他的血肉和筋骨;造福黎民,而今也已成为他平生抱负,但这一切却可能连开始的机会都没有了。(明朝:南京官品秩,俱同北京,故南京又称陪都。) 离开南京后,张素元的心情一直极为沉郁,但为了不让妻子忧心,他没有露出丝毫异色。渡过长江后,途中所见村庄和城镇的景象已远不如江南,江北大地多是一具具羸弱的身躯和一张张满是菜色的脸。张素元一方面对此极为痛心,一方面又强烈感到这是他的机会,这是他突破邵武事件影响的机会,他看到了地下奔流的地火,现在又听闻朝局如此动盪,如此荒诞不经,他感到成功的机会越来越大。 带着这种矛盾复杂的心情,时隔三年又四个月之后,张素元又伫立在宏伟壮丽的帝都城下。凝望着这座举世无双的巨大都城,张素元一方面心中忐忑,一方面又涌动着越来越旺盛的斗志,全身的热血也开始随之沸腾。 站在帝都脚下,虽然听到的传闻依旧五花八门,什么样都有,但对时局的变化张素元也已有了大致清晰的了解。 新君德宗季由校登基已两月有余,西林党挟拥立之功已全面接掌政权,他们一方面热火朝天地排除异己,无论贤与不肖皆一视同仁,与此同时,他们也不遗余力地收寻过去被排挤丢官去职的西林党人,一时间所谓众正盈朝,气象为之一新。 顾忠信此时也已回朝为官并身居要职,手握重权。 第44页 西林党虽全面掌权,但一来时日尚短,二来齐、闽、江、浙四党和皖党势力早已根深蒂固,所以西林党虽卯足劲来打击异己,但也并没有伤到敌对势力的筋骨,只是暂时把他们的气焰压下去而已。 齐、闽、江、浙四党的要员纷纷去官离职,但方中徇和皖党却没有受到太大的波及,张素元以为这或许是顾忠信居中斡旋的结果。 清楚了京中局势,张素元也就知道了他即将要面对的局面以及该如何应对。 顾忠信和方中徇是他此番摆脱邵武事件的影响,达成宿愿的两根支柱,他必须首先取得他们的支持并在他们之间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 顾忠信家无恆产,一向对豪强兼併土地深恶痛绝,兼之为人刚直善断,急公好义,他们又相处的极为相得,感情深厚,张素元觉得他要取得顾忠信支持,问题应该不会太大。 对于方中徇,张素元则就没那么多自信,虽然他和方中徇的关系要比顾忠信复杂得多,但正所谓君子交以义,小人交以利,方中徇正是标准的小人,利在则交存,害来则怨生。他在邵武的作为不仅和方中徇的根本利益和观念水火不容,而更为严重的是,如果方中徇不改初衷继续支持他,那就得面临内外两方面的巨大风险。 张素元虽没信心说服方中徇,但也不是全无希望。从赵怀诚那儿得知,邵武的事是一年多以前传到南京的,那么传到京城的时间也该差不多,但方中徇并没有即刻派人召回林雨,这就是他的希望所在。 方中徇对他的支持,和顾忠信一样都至关重要,缺一不可,张素元清楚,他做的事在檯面上虽无可指摘,但在很多人眼里却尤甚于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如果方中徇和顾忠信公然支持他,那必将引起一场政治风暴。 齐、闽、江、浙四党对他的恨意最深,但他们正受西林党排挤,这种时候不会强出头,最多也只是随声附和而已,暂时可以不予考虑。 顾忠信和少数几个可能支持他的西林党人面对党内强大的反对力量必将是苦撑之局,如果方中徇和皖党此时与反对力量合流一处,那不论局势怎样发展,他都不可能出头,所以说服方中徇,就是入京后他必须得尽快完成的任务。 张素元清楚,即便一切尽如所愿,顾忠信和西林党内少数开明人士支持他,而他也能说服方中徇,方中徇也能成功压制住皖党,但这也只是尽人事而已,他还要听天命。如果没有天命,一切仍是枉然,而天命,就是辽东的局势,辽东局势一日稳定,他便一日不能出头。 奇怪的局面造成了奇怪的心情,张素元扪心自问,他希望辽东局势大好,还是大坏? 随着熙来攘往的人流,三人牵着各自的马匹缓缓走进了帝都。 都察院内,此刻也是人来人往,极是热闹,但御史大人方中徇这会儿却清闲的很,他正一个人躺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就在这时,一声轻响,管家方喜轻手轻脚地推门走了进来。 “老爷,小的恭喜您,三少爷回来了。”方喜躬身在方中徇身边轻声说道。 什么?方中徇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瞬间就清醒过来,儿子回来了吗?方中徇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一熘小跑地向着门外踉跄奔去,但到了门边,他又勐然收住了脚步,于是出现在廊檐下的方中徇就又是素日那个高深莫测,总是一脸漠然的糟老头子。 怎么回事?儿子至少也该和方喜前后脚进屋才对啊,方中徇心头不禁有些纳闷。没等他回过头去瞟一眼方喜,就听方喜在身后说道:“老爷,是一个出去办事的小厮看到了三少爷和张公子他们,才赶紧回来报的信儿,小的想这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三少爷可能马上就到了。” 果不其然,方喜的话音未落,院外就传来了儿子那胜比天籁的宏亮嗓音。任是这位御史大人心黑如炭墨,血毒似蛇蝎,但在这一刻,眼底也不由自主地溅起了点点水雾。眼底的泪花模煳了儿子那张让他日思夜想的脸,迷濛了儿子那渐行渐近的身影,一瞬间的真情流露,方中徇成了个平凡老人。 使劲瞪了瞪眼睛,然后又放下那层层叠叠堆积着的大眼皮,于是刚才霎那间流露出的真情和因这真情而来的软弱就又都隐在了针芒似的寒光后面,方中徇又成了那个朝堂之上让人不寒而慄的御史大人。 儿子黑了,也更壮实了,虽然眉眼依旧飞扬,但眼神深处却有了秋水般的沉静。昔日让他忧心之极的骄狂,如今在儿子身上已看不到了,儿子终于长大成人!儿子山一般伟岸的身子,终也有了一颗山一般沉凝的心。他法眼无差,张素元果然没让他失望,儿子是块浑金璞玉,张素元就是琢儿子成器的人。 邵武的事,方中徇知道的时间要比张素元估计的早得多,张素元不知道,虽远在万里南疆,但方中徇冷峻的目光仍始终追随着他,一刻都没有放松过。 当邵武的事在京城传开后,方中徇立刻就受到了来自皖党内外的巨大压力,但他依然故我,态度没有任何改变。方中徇能如此坚持的原因就是儿子的变化,但他的心也始终在动摇。 政局的变化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方中徇就面临了他一生中最艰难的选择。新君是个目不识丁的无知小儿,西林党于此时全面掌控朝政,可以说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一切有利的条件,西林党完全有可能把帝国重塑一新,若是如此,他选择张素元就得不偿失,也不再有这个必要,但如果西林党做不到这一点,帝国没落也许就是明天的事,那张素元就是他唯一的选择,即使要为此背负莫大的风险,他也在所不惜。 第45页 随着张素元返京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方中徇的烦忧也随之一日重过一日,张素元到京之日,就是他必须做出抉择之时。是朋友,还是敌人,非此即彼,没第三条路可以选择,如果他选择放弃,那张素元就没有一丝机会,至少目前如此! 他该如此抉择呢,方中徇心中没一点头绪。 二十章 时局 越过儿子壮硕的肩膀,方中徇看到张素元正疾步向他走来。儿子一定是飞跑过来的,否则张素元不会落后这么远,想到这,方中徇心中又滚过一阵热浪。 和儿子一样,张素元也变了,虽然清秀如昔,但三年前眉眼间的锋芒又柔和了许多。 德宗季由校登基后,方中徇一天比一天不安,因为政局一天比一天稳定,他想放弃张素元的想法也一天比一天清晰,方中徇知道,他在为想放弃张素元而不安。 看着拜倒在身前的张素元,方中徇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他该如何抉择,听从现实,还是追随感觉? 接风的晚宴上,气氛轻松愉快,融洽又亲切,但除了方林雨,座上的另两位对这融洽又亲切的气氛后面隐藏着什么都心知肚明,所以二位该说的说,该问的问,该流露的流露,分寸拿捏得无一不是恰到好处。 晚宴结束后,方中徇和张素元谁都没有流露出丝毫想要接着谈下去的意思,于是客人爽爽快快地告辞,主人也不惺惺作态地挽留。这一点,正是张素元对方中徇抱有好感的一个重要原因,对有些人在有时候故作姿态是必要的,但对有些人则无论任何时候都完全不必。方中徇一生行事,虽然缺德的时候多,积德的时候少,但这人不讨厌,仍不失为一个男人应有的风范。 西蕖门外的馆驿巷里,有一座非常气派的院落,这座院落是朝廷专门为来京办事的地方官员准备落脚的地方。毕竟是天子脚下,馆驿里的设施非常完备,就是比之京城最高级的旅店也未见得逊色多少。 整整三天,张素元足不出户,就和妻子在馆驿里舒舒服服地呆着,虽以七品县令的官职,他还不够资格享受比较高级的服务,但就这些他都觉得太奢侈了。 现在馆驿里住的,几乎清一色都是跟张素元一样来京候审的县太爷,要是在以往,他这个时候住进来,馆驿里应该没什么人了,因为都到了这个月份,朝廷审察县太爷的大计工作差不多也该结束了,就是还剩几个没完,那也是像他这样道远的,但今年的情况却不同往年,此刻的馆驿里,县太爷多得就像是大夏天茅坑里的苍蝇,一片一片的嗡嗡乱窜。 放眼整个帝国,不,放眼上下五千年,放眼古往今来所有的朝代,可能还没有过像帝国现在这样,在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里,帝国三易其主,两个皇帝驾崩,两个皇帝登基。 县太爷们既然有幸赶上了这种千载难逢的事,那就自然免不了要多受些煎熬,因为先前费尽心思花钱托人走门子作的铺垫,现在全他妈白费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这些小虾米又怎会不受波及? 这些帝国的栋樑只得自认倒霉,只得重新打起精神,一切重头再来,可缺德就他妈缺德在这,以前常有提着猪头找不着庙门的时候,但现在他们却是提着猪头站在庙门外,就是不敢往里进。 形势太乱了,他们经不起再一次的损失,所以诸位大老爷万般无奈之下,就只能窝在馆驿里糗着,等着局势进一步明朗,于是这个素日相对冷清的地方,如今就成了京城里一个谣言最大的策源地和传播地,京城上空吹过的一缕微风,经过馆驿之后也会突然加速成为狂暴的飓风席捲四方。 一晃,张素元在馆驿里闷了四天。第一天,心似油烹;第二天,他可以勉强看得下书去;过了第三天,张素元吃得饱,睡得稳,信心大增。 张素元清楚,不论方中徇如何选择,都会给他一个交代,方中徇越晚找他,就说明决心越难下,而他也就越有信心说服方中徇。这几天,林雨没来找他,张素元知道,方中徇在没想好,没有下定决心之前是不会让林雨来见他的,林雨就是他们之间关系的晴雨表:如果兄弟自己来馆驿找他,那就说明方中徇已经下定决心继续支持他;如果方家的下人来找他,那就说明方中徇要在和他谈过之后才能作决定。 张素元料定,来找他的一定是方家的下人而不会是林雨,而这个下人也一定是大管家方喜。方中徇做事的风格,他很清楚。方中徇做事谨慎,没跟他谈过之前是决不会表态支持他的,同样,方中徇既便选择放弃他,也决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轻慢他,所以来请他的人一定是大管家方喜。 张素元没有料错,住进馆驿的第六天上午,方中徇派人请他来了,来人果然就是大管家方喜。 酒宴已毕,方中徇陪着张素元来到书房落座。茶水是方林雨亲自端来的,之后他也离开了书房。 诺大的书房内,只有书案上的一盏孤灯燃着,恍惚幽暗的烛光也只照亮了书案左近的地方,方中徇和张素元则都隐在了昏黑的暗影中。 张素元现在已大约知道方中徇为什么如此超越常理地看重他,和他一样,方中徇也看到了地下奔流的地火。方中徇设了一个赌局,在他和未来之间。方中徇在他身上投下了筹码,并因为林雨的关系而提前加大了筹码,但现在还远未到不可逆转的地步,方中徇仍可随时抽身而退,放弃赌局。 第46页 方中徇和他是极为不同的两个人,在很多方面都截然相反,但有一点他们又是绝对一致的,他们都是冷静的现实主义者。政治,就是利益的选择,在他们的层次上,已无所谓恩怨,算盘珠子决定一切,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说服方中徇不要放弃赌局,并继续加大筹码,虽然风险比之以前已不可同日而语。 方中徇和张素元相视一笑,他们明白彼此都清楚其中的关节,他们之间的谈话也就没必要藏着掖着,说实话会更愉快些。 沉默了一会儿,张素元先开口说道:“伯父,素元年轻气盛,做事不知轻重,让您老为难了。” 张素元如此开门见山,开口第一句就点出了问题的实质,这多少还是让方中徇有些意外。儿子回来的当天晚上,他也不管儿子累不累,抓着儿子一直谈到了天将破晓。儿子真是懂事了,他只是稍微点了点,儿子脸上便没有了不耐烦的神色。 事无巨细,张素元在这三年里的所言所行,方中徇都向儿子问了个遍,和以前得到的信息两相印证,他的心又向张素元倾斜了不少,又反反覆覆考虑了四天后,这才向张素元发出了邀请。 “素元,事情过去了就不要再想。”方中徇轻轻嘆了口气后说道,又略微沉了沉,他接着问道:“素元,你对当今的时局有什么看法?” 张素元知道到正题了,此番谈话的关键不是向方中徇展现他的才华,而是要使方中徇相信时局的走向是乱多于安。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不论他的才华如何惊人都无济于事,方中徇都必定要放弃他。 造化弄人,张素元心中苦笑不已,他本一心要经国济世,却得希望辽东大败于先,现在又要力证政局不稳,天下动盪于后。虽然他的这些想法既不会使辽东大败,更不会使政局不稳,天下动盪,但心情总是怪怪的。 突然,张素元心中一震,现在迫于形势,他就有这样的想法,那么将来他会不会也迫于形势而把想法付诸行动? 定了定神,张素元说道:“伯父,素元知道的消息尽是道听途说之言,既不敢确定真伪,又怎敢妄言朝政得失,所以想先请伯父简略介绍一下政局的变化情况。” “这个自然。”方中徇点头说道。 神帝死后,太子季常洛登基,是为景宗。景宗登基后,皇宫里发生了一件极为荒唐的事。 帝国体制,皇宫有外廷内宫之分。外廷有皇极殿,内宫有干清宫,这两处都是皇帝、皇后专用的宫殿。神帝垂危之际,郑贵妃藉口侍候神帝住进了干清宫,新皇登基后,郑贵妃应即刻搬离干清宫,但她却赖着不走。 郑贵妃这种毫无意义的泼蛮之举,方中徇大不以为然,他曾委婉地劝过,可这女人竟然给他脸色,于是一气之下他就再也不管郑贵妃的事。 景宗生性懦弱,郑贵妃不仅害死生母王氏,更对他屡屡加害,但他不仅没有胆量追查当年郑贵妃对他的迫害,反而处处以先皇为藉口,优待郑贵妃。郑贵妃窃居干清宫,季常洛毫无怨言,登基后,他依旧住在身为太子时住的慈庆宫内。 对郑贵妃的要求,不管有理没理,景宗无不照办,即便郑贵妃要求成为皇太后,他也遵命予以加封,最后只是由于此事太过荒唐,大臣们极力反对,景宗不得已方才收回成命。 虽然景宗如此大度为怀,但郑贵妃却不这么认为,怕新君挟嫌报復,因此旦夕谋划,她採取了两方面措施:一方面,郑贵妃勾结季常洛宠幸的李选侍,请立李选侍为后,李选侍也投桃报李,请立郑贵妃为皇太后;另一方面,郑贵妃收罗了八名绝色美人,又命人为她们制就轻罗彩绣的衣服,再配以光怪陆离,价值连城的明珠美玉,薰香傅粉后,送与新君受用。 郑贵妃对他如此恩宠,景宗感激涕零,对礼物欣然笑纳。景宗旦旦而伐,日夜宣淫,更兼之春药摧神,如此不过数日,便龙体欠安。 郑贵妃指使她的亲信,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掌御药房的崔文生以掌御药房太监的身份向景宗进“通利药”。所谓通利药,是将大黄、石膏等类开入方剂制成的泄药。医家有言,不足者补之,有余者泄之。景宗旦旦而伐,日夜宣淫,哪儿还有余物可泄? 景宗服药之后,顿时腹痛肠鸣,大泄不止,一日一夜,下痢至四十三次,接连数日,就害得这位大皇帝气息奄奄,支离病榻。 鸿胪寺丞李可灼此时向景宗进言,说他有仙丹红丸上呈。中午时分,景宗服下一颗红丸,感觉尚好,傍晚,再服一颗,次日五更,景宗驾崩。 新君不明不白死了之后,群情汹涌,到了这时,郑贵妃也怕了,于是不得不勉强移居慈宁宫。郑贵妃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跟进了干清宫,但依然不是什么皇后娘娘,而是一位选侍。 季常洛自神帝四十一年皇太子妃郭氏死后,就没有再立妃子,身边只有才人、选侍、 淑女侍候,其中有两名选侍,一居于东面,一居于西面,故分别称作东李、西李。 东李地位较高,西李比较受宠于季常洛。季常洛将长子季由校交由西李抚养,二子季由检则由东李抚养。 入住干清宫的选侍是西李,西李与郑贵妃关的系极为密切,她想藉助郑贵妃之力进封皇后,但自季常洛暴毙、郑贵妃被迫移宫后,她意识到:要保住荣华富贵,就要紧紧抓住皇长子季由校。 第47页 西李和郑贵妃一样,都是有野心的女人,但也都没什么政治头脑。西李平日只知恃宠而骄,所以既没有与那个朝廷重臣搭上线,更与宫内势力很大的内廷司礼监掌印太监刘安极为不睦。 西李这些动作当然瞒不过刘安,刘安很快就知道了西李的算计,于是他出具揭帖,遍投朝臣,说:“选侍欲拥立东宫,仿前朝垂帘故事。” 揭帖投出后,第一个站出来响应的是西林党大臣陈濂,陈濂以“天下岂可托于妇人!”为号召废掉西李,而随陈廉之后同声附和的也多是西林党人,于是帝国政局第一次出现了这样的局面:一向主导朝廷政局的齐、闽、江、浙四党和皖党都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出局了,诺大的朝堂之上就只剩下西林党与内廷相争。 之所以会出现如此罕见的局面,根子是在季常洛这个短命皇帝身上。季常洛满打满算也只当了二十九天皇帝,若再刨去吃喝玩乐的时间,那他作为皇帝处理政事的时间自然就少得可怜,但少归少,终究还是有的。 登基伊始,季常洛便颁下三道为人称道的诏令:第一,免除肆虐天下的矿税;第二,发内帑一百六十万两补发辽东将士的薪饷;第三,打击压制神帝朝专权的齐、闽、江、浙等代表豪门权贵利益的党派势力。 景宗颁下的最后一条诏令直接导致了这种罕见局面的出现,这一纸诏令虽不能伤及这些党派的根本,但也导致了他们一批主要的官员被撤换,又加之事情来得突然,使得他们跟本没有活动运作的时间和空间。 这种任何人都始料不及的局面,使得帝国政局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西林党和太监刘安里应外合,他们很快就成功拥立东宫太子季由校登基继皇帝位,是为德宗,西林党和刘安也各得其所,张素元抵达帝都之时,西林党人已经全面接掌朝政大权,而刘安则全权统领内监系统,成了名副其实的大太监。 “伯父,当今圣上是怎样的人?”方中徇简略介绍完后,张素元问道。 “景宗一向不为神帝所喜,连带皇长孙德宗也被牵累,直到神帝死后,德宗才开始出阁读书,但未及一月,景宗又爆亡,所以德宗几乎目不识丁。移宫之时,德宗被李选侍和大臣们抢来抢去,形如木偶,毫无主见。”方中徇微一沉吟,答道。 “伯父,素元听闻,新君登基二月有余,西林党人已全面掌控帝国军事、政治、文化、监察和人事大权。” 看着方中徇微微点头,张素元继续说道:“素元还听说,这两个多月西林党人多忙于两件事,一是起用大批失势的前朝党人,二是排除异己,打击宿敌。起用党人,不分贤愚,排除异己,同样不分贤愚,凡不合口味,皆目为异类加以排斥。西林党内部又以乡里为界,分成许多小团体互相争吵,为争富贵而尽相倾轧。据素元所知,西林党人的精力和才智都消耗在党内党外的派系斗争中,以致时至今日仍未提出任何行之有效的治国方略。” “伯父,素元道听途说的这些消息都确实吗?” 顿了顿,张素元最后问道。 听张素元如此说话,方中徇心下一股寒气倏然而起,他知道张素元已经把他里里外外都看透了。要是在以往,别人看透他隐秘的心思,方中徇不会冒冷气,但会觉得极不舒服,可在张素元面前,他嵴樑沟虽泛着丝丝冷气,但心中却没什么不舒服的感觉,方中徇明白,他的心已经倾向了张素元。 数十年如临深渊的宦海生涯,方中徇早已养成了理智决定一切的习惯,但在张素元身上,他的心却一再出来干扰他的决定,而在这一刻,感觉更是强烈至极。优柔寡断的人往往受感觉的影响极大,但他们最后不是错过决断的时机,就是跟着别人的意见走,但像方中徇这样的人一旦被感觉抓住,反而更易决断。 就在这一刻,方中徇决定,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他就不改初衷,继续支持张素元。 “情形确是如此,素元,你看政局将来会如何变化,西林党能否有所作为?” 心中有了定见,方中徇便直奔主题,直截了当地问道。 见方中徇问的如此直截了当,张素元心中大喜,以方中徇的城府,决不会因为想尽快结束谈话才问的如此直接,问的如此直接只能说明方中徇着急,他着急想知道自己的看法。 为什么着急,因为方中徇的心靠向了他,张素元信心大增,回答的也就愈加从容。 “伯父,素元以为如今已到了政局的转折关头:安而愈安,乱而愈乱。西林党若能有所作为,政局当会一步步走向平稳,但如若不能,那政局必将更加纷乱。” 方中徇明白张素元的意思,西林党的机会太好了,只要措施得当,那必将如西林党素日所言,可以补弊起废,廓清天下,这也是他难于决断的根本原因,但如果西林党错失良机,抓不住机会,那党争势必更加激烈,纷乱也就自不待言。 “伯父,目前乱象既可以看作西林党掌权伊始的必然现象,但也可从中看出西林党中尚无人可以横空出世,独掌危局,而今后政局的走向端看西林党能否平息内外党争,能否施行明智务实的政策,不过小侄以为西林党要做到这些并不不易。” 听到张素元说西林党不大可能使政局走向平稳,方中徇的精神立刻为之一震,他知道张素元不会因为想说服他就不着边际地信口胡扯,张素元言必有出,一定有他的道理。 第48页 “伯父,您一定知道,王居正曾说过好人做不得好官。所谓好人,就是做事要合情、合理、合法,而所谓好官,就是做事要利国利民,但实际上合理不一定合情,合情也不一定合法,合法更不一定合理。官场之中,做事要想合情、合理、合法,又要利国利民,这种两全其美的事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西林党自命清流,什么是清流,清流就是立身清正的好人。西林党在野之时,这样没什么好,但一旦掌握政权,这样的人却很难能做成什么事,但西林党的中坚却恰恰多是这种人,他们身上的束缚太多,所以很容易被小人所乘所累,小侄料想,目前政局之所以如此混乱也多是为此。” 张素元一番话说得方中徇心花怒放,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身在局中,关心则乱,他一直没想到这点。按捺住心中喜意,方中徇沉声问道:“素元,那你觉得西林党全无机会吗?” “这倒也不是,如果西林党中有王居正似的铁腕人物,那西林党必定可以成功,伯父,据您看,西林党中目前有这样的人物吗?” “没有。”方中徇想都未想就答道。 “那西林党就还剩下最后一个机会。”张素元嘆了口气,说道。 “什么机会?”方中徇不禁惊讶地脱口问道。 “皇帝。” “皇帝?”方中徇略一转念,跟着就明白了张素元的意思,至此,他心中再没有丝毫犹豫。 二十一章 忠己 德宗今年已满十七岁,这是个什么样的皇帝,通过两个月的观察,方中徇现在别的不敢说,但“昏庸”两个字他还是敢拿脑袋担保。 如果西林党有王居正似的人物,那无论有什么样的皇帝,西林党挟此威势,都无人可以阻挡他们前行的脚步。而今,西林党没有王居正似的人物,德宗又懦弱昏聩,如果西林党不能将德宗牢牢掌握在手中,那德宗就必为他人所掌握。 西林党若能将德宗牢牢掌握在手中,时间长了,党内众多立身清正的慷慨之士必能慢慢扩大影响,并最终形成不可逆转之势,从而将国家带上正轨,但西林党若不能将德宗掌握在手中,那以西林党中坚分子的清高迂阔,西林党则最终必将被掌握德宗的势力击垮,这就是张素元所说的,皇帝是西林党最后机会的意思。 话说到这个份上,方中徇已经明白张素元没有明说出来的意思。张素元认为西林党成事的机会微乎其微,西林党空有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但最终不能成就一番功业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清高迂阔”四字。政治,又怎有“清高迂阔”的容身之地! 见方中徇已明白他的意思,张素元也就不在多说,他最后总结道:“新君年幼无知,这对西林党既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因为容易掌控,坏事同样是因为容易掌控,不过是容易被别人掌控而已。” “西林党与其他势力争夺权力的斗争也就是争夺皇帝的斗争,这场斗争非此即彼,没有第二条路,谁掌握住皇帝,谁就是胜利者。如果西林党不能像王居正那样,施以非常手段,将皇帝压住,那西林党就必将输掉这场权力之争,但以西林党的清高迂阔,又怎会像王居正那样对君皇施以非常手段,所以素元以为西林党必定无力廓清天下,今后政局也必定更加纷乱,是吗?”方中徇心情大悦,笑着问道。 “就是如此,伯父。”张素元苦笑着答道。 昏黑的光影中,看着张素元嘴角残留的苦意,方中徇的脸色渐渐淡了下来,心中也暗自嘆息。年轻时,他虽也痴迷富贵,却又何尝不是一腔忠君报国之思?但是现在,什么忠君,什么报国,别说和儿子,就是和利益比起来,这些他妈都是狗屁! 方中徇了解张素元的心思,忠君和忠己之间的两难选择,张素元不愿面对但又不得不面对。今天,张素元既然可以为了说服他而选择忠己,那么今后也必定会如此,这也是他肯冒着巨大风险支持张素元的重要原因。 看着方中徇眼内柔和的目光,张素元知道第一关总算过了,但心中却殊无欣喜之意,一时间,两人各怀心事都沉默不语。 良久,方中徇打破沉默,开口问道:“素元,我们今后该当如何?” 听方中徇说“我们”,张素元不觉一笑,他也不清楚方中徇到底是睿智还是煳涂,总之,这就是他们的缘分,或许,这就是命运。 “伯父,我们目前只能等。小侄一时有欠考虑,种下今天的局面,在如今的形势下,即便伯父鼎力相助,而我也能取得顾忠信和西林党一些开明人士的支持,但这些都还不足以克服来自方方面面的阻力,所以素元觉得目前我们只有等待,等待机会,等待形势发生变化。” 张素元轻轻嘆了口气,说道。 “什么变化?”方中徇淡然地问道。 “辽东!”张素元沉重地说道。 “如果辽东战事一直平稳,那素元打算如何?就这样一直等下去吗?”一抹得意的笑容在方中徇的老脸上一闪而逝。 “是的,伯父,一直等下去,一直等到机会出现为止。”张素元答道。 “素元打算如何等下去?” 第49页 “那就请伯父帮小侄在京城左近安排一个差事,越小越不起眼越好,只要小侄不出头,就不大可能有人留意我。” “素元,你希望辽东大败还是大胜呢?”沉默了一会,方中徇突然转换话题,问道。 张素元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他在提到辽东的时候就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可方中徇非要把这层最后的窗纸捅破。他明白方中徇的良苦用心,方中徇一旦下定决心站在他这一边,那方中徇最担心的可能就是他在忠君和忠己之间的选择,因为在他们这种层次间的争斗,不要说选择错误,就是因之稍有犹豫都可能万劫不復,再没有回头的机会。 张素元想辩解,但任何辩解在这个问题上都苍白无力。 张素元低垂着眼帘,他没有看到方中徇眼内闪过的满意神色。方中徇现在已经完全放心,他知道张素元在任何时候都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方中徇没说什么劝慰的话,他知道任何言辞对张素元都没有意义。灯花闪烁,方中徇陪着张素元一起沉默着。 良久,良久,当张素元抬起头望着他的时候,方中徇这才开口说道:“素元,伯父问你的话,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明白。”张素元沉声答道。 又沉默了一会儿,方中徇轻声说道:“素元,你可能不必等太久了。” “什么?”张素元的眼睛一亮,但迅即又黯淡下去。 “素元,你了解辽东目前的形势吗?”方中徇问道。 “不清楚。”张素元答道。 于是,方中徇向张素元大略讲述了泺东近年来的形势变化。 二十二章 形势 三年前,楚天行统三十万大军北征,楚天行于溃逃的乱军中被人射杀,三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北征惨败之后,河东之地,除渖阳、辽阳、开城、铁岭之外,全部沦陷敌手。及此手足无措之际,朝廷重臣又都想起了赵烈廷。 赵烈廷,江夏人,神帝二十五年乡试第一,次年考中进士,曾任梧州推官,后提升御史。神帝三十五年,赵烈廷巡按辽东,他见辽东有很多空旷的土地,就建议朝廷驻军屯田,朝廷採纳了他的建议,并下令在辽东诸部推行。 当时辽东驻守的将士经常袭劫离人屯寨以劫掠邀功,往往引起战端,为了杜绝战端发生,赵烈廷主张对离人以防守为主,多筑城堡,建立巩固的防线,与离人维持和平友好的局面。在辽东数年,赵烈廷杜绝馈赠,核实军费,按劾将吏,严肃风纪,使辽东局势趋向好转。 赵烈廷绝代将才,勇略无双,但性格刚烈,不能下人忍事,得罪了许多朝廷大员,后被因事罢官,贬为庶民。 国难思良将,北征惨败,楚天行丧师,朝廷又以为赵烈廷熟悉辽东事务,启用他为大理寺丞兼河东道御史宣慰辽东,不久又提升为兵部侍郎兼右都御史全权经略辽东。 赵烈廷接受任命还没来得及出京,开原失陷的消息就传到京师,他即刻上书,指出河东为辽东腹心,开原又为河东根本,欲保辽东则开原必不可弃。赵烈廷建议朝廷尽快派遣将士,备刍粮,修器械,整军马,收復失地,朝廷众位大员早已六神无主,自然对他表示支持,并赐上方宝剑加重他的权限。 赵烈廷刚出青云关,铁岭又告沦陷,渖阳及各城堡军民纷纷逃窜,数百里内,炊烟断绝,人人都以为辽东必不可保。于此紧要关头,赵烈廷顶风冒雪,兼程前进,他一路考察民情,召集流亡,修缮战具,严肃军纪,斩逃将王文鼎,刘裕介,萧青磊等人,用他们的首级祭祀死难烈士;诛杀贪官陈伦,罢免贻误战机的总兵官李士祯等。 利用暂时休战的机会,赵烈廷督励将士造战车,治火器,疏通战壕,修缮城池,做好御敌准备,如此数月后,辽东战局就有了转机,赵烈廷于是上书朝廷,把召集来的十几万军队分布在源河、庆阳、抚云、三岔儿堡、镇江各城堡之间,小警自卫,大警互援,首尾相应,并挑选精锐士兵组成游击部队,深入敌后进行骚扰,使敌疲于奔命,不得安宁,然后等待时机,以图进取。 赵烈廷招抚流亡,修缮城池、器械,整顿军伍,终使辽东局势稳定下来,但他的脾性依然不改,又得罪了不少朝廷重臣。 神帝四十四年,离人进攻濮河,帝国损失七百余人,濮河失守,于是朝中有人籍此机会对赵烈廷大肆攻击,上奏他:军马不训练,将领不部署,人心不归附,滥用刑法……接着又弹劾他:出关一年多,漫无规划,以致濮河失守,隐瞒军情不报。接着,新仇旧恨汇在一起,反对赵烈廷的人汹涌而出,御史江三元罗列赵烈廷“无谋者八,欺君者三”,并且声言,不撤掉赵烈廷,辽必不保。 神帝此时已是百病缠身,但人之将死,其心也变,神帝开始关心起他的江山社稷来。神帝亲下诏旨,收缴上方宝剑,罢黜赵烈廷一切官职,以袁丰泰代理赵烈廷经略辽东。 吉坦巴赤见赵烈廷去职,以为有机可乘,便一点也不给神帝和朝中诸位大员的面子,数月间,连陷渖阳、辽阳,袁丰泰自杀,其间五十余城亦不战而下。 沈、辽失陷的消息传至京师,朝廷大为震恐,阁臣刘聪经愤慨地说:“设使赵烈廷在辽,局面决不至此。” 第50页 神帝这时候又想起赵烈廷,对罢他的职深感悔恨,于是将当初攻击赵烈廷的官员尽皆贬斥,并再度起用赵烈廷为辽东经略,又提升王祯化为辽东巡抚。 赵烈廷自故乡到京后,上疏朝廷说,他主张恢復辽东必须用“三方布置”的战略,即:广宁用步兵及骑兵驻守,在辽河沿岸建立城堡,形成坚固的防线,用以牵制敌人;另外在天津、登州、莱州置水师,乘虚而入,从南面向敌人进攻,以分散敌之兵力,动摇敌之后方,离人为保巢穴不失,必得回兵救援,如此泺阳易復;最后,要在山海关特置经略,节制三方,统一事权。 辽东局势岌岌可危,加之此前神帝刚刚贬斥了曾诬陷赵烈廷的众多官员,朝廷一众大员也就不敢再瞪眼扒瞎,不懂装懂,于是赵烈廷的主张顺利得以通过。朝廷任命赵烈廷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坐镇山海关经略辽东军务。 赵烈廷请赐上方宝剑加重权限,并请调兵二十万,兵马、军械、刍粮责成兵、工、户三部筹集供应,他还提议重用辽人参贊军事,以争取辽人支持。 神帝答应了赵烈廷的要求,为示恩宠,赵烈廷离京前,神帝赐他麒麟服一,彩币四,命文武大臣陪同宴之郊外,并从京营中选调五千兵马护送。 袁丰泰自杀后,朝廷曾任命薛永国经略辽东,但他病不任事,一切都委託王祯化代为执行。王祯化掌权后,在辽河沿岸设置六营,每营设参将一人,守备二人,规划地盘,置兵分守西平、镇武、柳河、惠山等城堡。 赵烈廷到任后,企图改变王祯化的军事部署,但遭到王祯化的抵制,于是他上奏朝廷,认为辽河沿岸各城堡容纳不了大军,分营驻守会使兵力分散,若敌人轻骑直攻一营,会引起一营溃诸营俱溃的连锁反应,局面将不可收拾。 赵烈廷主张,辽河沿岸只驻少量游兵,这些游兵轮番出入,使敌人琢磨不定,自辽河至广宁当多置烽火,便于传递消息,西平诸堡只需驻守少量兵马,作为传烽哨探之用,而大军当置于广宁。大军若置于广宁,广宁距辽阳三百六十里,敌人不可能短时间到达,若敌人有什么动静,我军会预做防备。 一如三方布置战略,无人胡搅蛮缠,赵烈廷的正确主张又得到了朝廷的认同,朝廷命令王祯化按赵烈廷的部署执行。王祯化接到命令后极为不满,他将所有军务都甩给赵烈廷,自己则只管领兵,赵烈廷也只能徒唿奈何。 名义上,赵烈廷的职权在王祯化之上,但经略、巡抚平级,何况经、抚互相制约是朝廷一贯的策略,所以赵烈廷管不了王祯化。赵烈廷感到无奈的还不只如此,实际上,他可以直接指挥的军队只有四千,而其余的都掌握在王祯化手中。 每有援军到来,王祯化都冠之以“平辽”的番号,这引起了辽人不满,辽人并未反叛朝廷,何用来平?赵烈廷到任后,认为“平辽”二字伤害辽人感情,他命王祯化将“平辽”改为“征北”,王祯化虽遵命改正,但内心不服,于是经、抚之间的矛盾日益激化。 此一期间,王祯化遣都司许文龙深入辽东袭扰离人,但屡遭离人阻截,无法立足,于是南略广鹿岛,后又辗转进入皮岛。许文龙立足皮岛,招募逃亡千济的辽人袭取了东江,把离人的势力逐出鸭绿江南岸,王祯化以之为奇捷,上奏朝廷,大肆吹嘘。 对袭取东江之役,赵烈廷极不以为然,他认为许文龙孤军深入,在时机不成熟的情况下,对离人发动进攻打乱了三方布置的军事部署,它不仅不是奇捷,而是奇祸。 近一年多的时间,赵烈廷和王祯化今天你一本,明天我一道奏摺,各说各的理,互相指责,矛盾早已公开化。 “辽东目前的局势大抵如此,赵烈廷的策略是积极防御,以守为主;王祯化则绝口不言守字,素元,你以为辽东前景如何?”方中徇介绍完后问道。 张素元知道方中徇并没有把话说完,如果形势仅是如此,那他不会说不必等太久的话,显然,目前一定是王祯化占了上风,而方中徇不看好他,所以才会这么说。 张素元并没有点破,他知道才华需要展现的时候一定要展现,但没有必要时就得藏拙,这是个浅显的道理,但却很少有人能做到,尤其是所谓的聪明人。 “伯父,听您所言,素元觉得王祯化缺乏起码的军事常识,为人又骄狂自大,如果由他主政辽东,辽东必危,但有赵烈廷大人坐镇山海,王祯化尚不至肆意胡来。”张素元老老实实地说道。 方中徇对张素元是越来越满意,他一直都在找机会不着痕迹地考验张素元,刚才他没把话说完也是如此。方中徇知道张素元一定可以猜出他没说出来的话,张素元也果如他期望的那样,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话说得含而不漏,没有丝毫的卖弄。 张素元会演戏,他方中徇更是行家里手,这套业务他熟得简直不能再熟,于是郑重其事地摇头说道:“东江之役后,王祯化已完全占据了上风。许文龙的获胜,使朝中很多人以为可以籍此机会,向离人发动全面进攻,一举收復失地。王祯化日前上书说,蒙厥古虎墩兔部有四十万军队可以为他所用,他认为只要大军渡过辽河,河东百姓必尽响王师,依靠蒙厥古虎墩兔部的四十万大军,并有投降离人的叛将李永芳作内应,可一举荡平后箭,他还扬言,明年春三月便可以高枕而听捷。” 第51页 “伯父,赵大人有什么意见?”张素元轻轻嘆了口气,问道。 “赵烈廷当然反对,他说首先应该做到兵马、器械、舟车、刍粮无一不备,而后剋期齐举,方可进可攻,退可守,立于不败之地,他仍然坚持应加强广宁的布防,稳住辽河以西的动盪局面,然后再向东步步推进,稳扎稳打。” “伯父,现今西林党主政,难道就没有明白人,而任由王祯化将军国大事以儿戏为之吗?何况,素元听说赵大人也是西林党人。”张素元不解地问道。 “素元,现在西林党一党独大,他们都是在一个锅里搅马勺,顺者为党,逆者为贼,赵烈廷性情刚直,他得罪起人来当然也不会管对方是不是西林同道,如今朝中大臣多认为他傲慢跋扈,不好共事,所以多数人袒护王祯化而诋毁赵烈廷,而且主掌辽东军务的兵部尚书张鹤鸣一向与赵烈廷不睦,又对王祯化非常信任,所以他对王祯化的请求多以特准,而对赵烈廷的请求则多置障碍。” 又一声悠长的嘆息在张素元心底滚过,他原本一门心思杀身许国,但此刻他才深切地感到事情远非他想像的那么简单,如果今后他处在赵烈廷的位置,他该如何应对? “这么说,朝廷已准了王祯化的计划?”张素元问道。 “是的,张鹤鸣已将辽东大军尽归王祯化麾下,赵烈廷现在只是徒有经略虚名。”方中徇也轻嘆一声,答道。 沉默,他们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梆声,子夜的梆声飘飘渺渺地传进屋来,张素元知道他该走了。 “伯父,我想去一趟辽东。”张素元说道。 “很好,你确实应该去亲自看一看。”方中徇赞许地点点头。 风灯阴森幽暗的光影中,站在廊檐下,方中徇目送着儿子陪着张素元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黑暗中不见了身影。儿子呀儿子,如果不是为了儿子,即便再有千条理由,他也不会在目前的情况下公然支持张素元,但为了儿子,他却必须这么做,为了儿子,赌就要赌全套,绝不能三心二意。 儿子的个性纯真率直,但却生在动乱的年代,而他又垂垂老矣,所以让儿子追随张素元就是他为儿子做的最正确的选择,至于结果如何,那就得听天由命了。 方中徇想起几个最亲近的手下对他没有表态放弃张素元而大惑不解的神情,不由得一笑。他们以为张素元就是王居正的翻版,而且张素元行事手段之激烈、毒辣,王居正又远非其比,何况他现在尚不过是个小小的七品知县!如果张素元当政,那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土地是所有人的命根子,没了土地,那他们还有什么? 方中徇了解他们的心思,但却不能把话挑明,而且就即便挑明,他们也不见得能理解。他的目光越得过家中那万顷良田,土地算什么,土地是君王的根基,但却不是臣子的,对臣子而言,权力,只有权力才是一切核心中的核心。 不管什么人掌权,都总要有人享尽荣华富贵,如果张素元掌权,那儿子就是头一排享尽荣华富贵的人物。到目前为止,他还并没有在张素元身上压上身家性命,但这一天是早晚会来的,现在他只是希望哪一天到来的时候,张素元可以让他的选择容易些。 刚才,张素元并没有问他,今后他们应当给外界呈现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因为这件事带来的影响几乎全在他身上,所以主导权完全在他。张素元虽然没问,但他也已交待清楚,一切照旧,如果没有必须要面谈的事就不要见面,有什么话通过儿子转达就可以了,此次去泺东,儿子也一样跟着去。 二十三章 兵败 十月末的天气,京城就已高天寒透,冷风刺骨。天空有些阴霾,无一丝星月的光辉洒下,在漆黑死寂的长街上,张素元一个人踽踽独行,他的心情依然郁闷。 戍守辽东和造福黎民原本应该是统一的,但如今却在他身上产生了深刻的矛盾。为了去辽东,为了投身沙场,平灭边患,他得希望政局混乱,辽东大败,虽然他的希望还不会对局势变化产生丝毫影响,但如果有一天形格势禁,为了出现某种他希望的形势,那他会不会把希望变成实际的行动? 张素元已没有信心回答这样的问题,他清楚,有了初一,就极可能接上十五,也许这就是王居正说的好人难为好官的本意,他此刻方才真正体会到王居正说这话时的无奈,也许这是所有想有所建树的人共同的无奈。 张素元原本打算赴泺东之前先去拜会顾忠信,但现在他改变了主意,因为他不愿面对顾忠信正直坦诚的眸光,虽然很失礼,但也没办法,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无法在人前挺直身躯。 鹅毛大雪下了又下,但却不见开化的日子,今年的冬天特别寒冷。京城的长街之上全是尺许厚的积雪,人踩车压,积雪已如大地一般坚实,来来往往的人们都走在积雪铺成的路上。 年终岁尾,还有十几天就要过春节了,但京城里却不见丝毫的喜庆气氛,天色刚刚暗了下来,街上就断了行人,除了时不时一队队锦衣禁军奔驰而来,又唿啸而去,诺大的京城就恍若荒冢般凄冷、死寂。 云歷一六三三年岁末,帝国消亡的钟声再一次鸣响,立国三百余年的老大帝国的都城第一次宣布戒严。 第52页 王祯化败了,广宁丢了,辽西的广大土地已任离人驰骋,十数万将士再一次在离人的铁蹄下忍恨折戟,关外数百万唐人将不得不在异族的奴役压榨下过活,山海关成了帝国最后的防线,除了山海关,帝国再没有可以阻挡箭月铁骑的要塞堡垒。 迎着唿啸的北风,走在肃杀的寒天中,张素元的心情极是落寞,他相信,以帝国目前的国力和周边的局势,想要平灭离人依然不难,但要摆脱昏庸的皇帝和朝中那些只知争权夺利的小人掣肘却难如登天。 此次去拜会顾忠信,虽然对会面的结果他很笃定,但事不关己,关心则乱,他的心依旧忐忑。 一个半月前,张素元带着兄弟踏遍了辽西所有的山脉河流、要塞堡垒,并尽可能详尽地绘制了地图。他并没有渡过辽河到辽东去,因为目前已没这个必要,他和离人即将对垒的战场是辽西,而且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种情况都不会有根本的转变。 王祯化必败,张素元没离京时就可断言。经、抚不合,统帅愚蠢,将士怯战,士气低迷,以如此军力对阵与之情况完全相反之敌,又焉有不败之理?在辽西,他亲赴战地,观察过两次王祯化指挥的军事行动后,他知道离王祯化大败的日子不远了。 半个月前,张素元回到京师。回京后,通过方林雨,他对战局有了更清晰的把握。 在兵部尚书张鹤鸣和一众对赵烈廷心怀不满的大臣鼓动下,德宗同意了王祯化的请求,并赐尚方宝剑以重其权限,至此,王祯化更视赵烈廷如无物。王祯化将关外十四万大军尽聚广宁,他先发兵袭取通州,但没有成功,而后又对离人发动多次进攻,但也都无功而退。 赵烈廷见王祯化多次碰壁之后依然轻敌燥进,不知改悔,便上书朝廷,他认为:屡进屡退,敌已窥尽伎俩,于我不利,应当回兵布防,严守辽河防线。 王祯化不服,也上奏朝廷,说愿请兵六万,一举荡平贼虏。 此时,辽河封冻,广宁一带百姓认为离人定会渡河来攻,便纷纷向内地逃亡,张鹤鸣以为辽西局势不稳,要求赵烈廷进驻广宁。 赵烈廷不同意,他上书朝廷说,朝臣谓臣应出关,然臣与抚臣相距二百余里,若臣一出关,敌即围广宁,又復截臣于道途,则朝臣以为如何?朝臣以为经略一出足振人心,但经略可用之兵不足五千,徒手之经略出关,朝臣以为如何振奋人心?况臣驻广宁,桢化又驻何地? 赵烈廷虽说理入骨,但语带讥讽,怨怼之意甚浓,当然讨不了好。在朝廷的强令之下,赵烈廷不得已出关。 得知赵烈廷出关后,吉坦巴赤即兵分两路。一路正面突袭王祯化,并在两侧夹击,形成包围;一路奔袭山海关,骚扰后防,乱其军心。 一触即溃,兵马死伤无数,王祯化立时魂飞魄散,此时心中除了一个“逃”字就再无其它。吓破了胆的王祯化逃回广宁后,城门紧闭,吊桥高挂,再也不敢出战。 此一役,损失兵马三万之众。 当天夜晚,王祯化的亲信爱将孙得功散布谣言,说离人已逼近广宁,并准备了大量干柴油脂,要把广宁化为焦土,一时间人心大乱,一城百姓俱要出城南逃。趁着城内大乱,孙得功于是乘机打开城门,放离人进城。 只身逃出的王祯化半路遇到赵烈廷后,两人率五千兵马翻山岭、走小路,方才避过离人另一路大军逃回山海关。 消息传至京师,朝野震骇,京城当即开始戒严。 朝廷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张素元不用透过方中徇,他自己想想也能知道个大概。知道消息后,他没有立即就去拜会顾忠信,他又忍了三天。 从辽东回来后,张素元并没有回到馆驿去住,他找了个不起眼的小店猫了起来。他知道,以顾忠信的古道热肠,极有可能去馆驿找他,但他不想在辽东兵败的消息传来之前去见顾忠信。 二十四章 公心 吏部,帝国堂堂的六部之一,掌管着百官的升迁荣辱,在实际统治帝国亿万兆民的百官眼中,吏部是第一等森严之地,但如今,吏部府衙虽依旧堪称宏伟,但实已破败的不成样子。 霉迹斑斑、黑不熘秋的院墙当然不能不缺几块砖少几块瓦,也自然就更不能没些个可供小儿嬉戏出入的豁口。原本朱红色的堂皇大门虽还没有见天的大洞小洞,但堂皇之气已荡然无存。大门的外形和颜色既然与它血脉相连的院墙风貌配合得刚刚好,那大门上方的雨檐当然也不好标新立异,雨檐上的瓦十存其一。 作为管理帝国所有官吏的最高机构,吏部竟全无一丝它本该拥有的恢宏气象。吏部已经整整空置了十三年,自上任吏部尚书告老还乡后,吏部就再无新主人入住。 任何没有主人的地方,破败都自然不可避免,吏部虽然尚没有破败到靠铁将军把门,但也已门可罗雀,极少有人光顾。 顾忠信,作为这座空了十三年的府衙的新主人,他自个儿也说不出是个什么心情。荒唐吗?当然荒唐,但仅仅是荒唐吗? 每天进出吏部,看着那些破砖烂瓦,顾忠信即便心宽得可以跑马,却也不免时时马失前蹄。 接受任命,到达吏部的第一天,顾忠信就有一股强烈的愿望,他要把吏部从里到外整修一新,但愿望却也只是愿望而已,至少目前是如此,至少目前他不能整修吏部,原因当然是因为钱,因为没钱。 第53页 顾忠信并不是个喜欢奢华的人,实际上他非常俭朴,他也极其厌恶权贵豪门和官僚士大夫之间越演越烈的奢靡之风,但每天看着吏部破败的样子,顾忠信一天比一天更堵心,让他堵心的不是破砖烂瓦,而是从破砖烂瓦中透出的那股在整个帝国到处瀰漫的破败之气。 入京伊始,吏部的破败虽让顾忠信感慨,却并不堵心,他原本就是抱着补弊起废、廓清天下的宏大志愿而来,因为破败,所以需要他来立新,但现实却和他预想的出入太大,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出入也在一天天随之扩大。 天降机缘,此番西林党由在野清流一跃而至全面执掌朝权,在朝堂上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齐、闽、江、浙四党乌合之众,不堪一击,而皖党连乌合之众都算不上,根本不敢迎他们的锋锐。 就在胜利的欢唿声中,西林党与齐、闽、江、浙四党和皖党的党派斗争宣告落幕,但以乡里为界的党内派系之争却又随之而起,而且倾轧之激烈,手段之卑下,比之以前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恶逆耳,收附会,这是党争千古不变的恶习;异己者虽清必驱,附己者虽秽必纳,这是党争千古不变的原则;为争富贵而相嫉轧,这是党争千古不变的本质。 西林党虽自命清流,但也没能跳出歷史的轮迴,顾忠信和一些清醒的党人虽痛心疾首,但却无可奈何。他们清楚齐、闽、江、浙四党的势力在朝廷内外盘根错节,岂是如此容易清除的?齐、闽、江、浙四党只是一时措手不及,被暂时压制住了手脚而已,而皖党亦不过是明哲保身罢了,他们都在伺机而起。 外患未清,内争却已如麻。国内国外,党内党外,情形莫不如此,此情此景,顾忠信又怎能不一天比一天堵心。 内部的争斗使西林党人原先提出政治主张根本得不到执行,别说执行,现在就是连基本的共识都无法达成。 眼中所见,耳中所闻,虽无事不让他堵心,但顾忠信却并没有气馁,他也不容自己气馁,事情再难也总要有人去做。 三天前,传来广宁兵败失守的消息,满朝文武大臣全都束手无策,就更别提有谁愿意挺身而出,主动去辽东收拾这副烂摊子。 兵部尚书张鹤鸣倒是主动恳请视师辽东,但他却不过是想藉此逃避罪责,如今的情况下,朝中总要有人为兵败失地负责,所以张鹤鸣的如意算盘自然就打不响。 对于赵烈廷的主张,顾忠信是完全支持的,但朝堂之上,十次有九次,有理的都说不过没理的,尤其是这种军国大事。 许文龙侥倖获胜,原本垂头丧气的衮衮诸公一下子就变得信心百倍,以为可以一举就荡平酋虏。朝廷最终採纳王祯化的主张,这些人、这种心理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掌握无数人生死,决定国家政策的就是这些干国栋樑吗? 书房之中,顾忠信负手而立,凝望着墙上悬挂的一幅楹联。这副楹联是西林党的创始者王易之书赠给他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帝国的书院不下两千余座,每座书院中都有不少楹联,但在这数以万计的楹联中,却惟有西林书院这一联最动他的心。说得多好啊,仅仅简简单单的二十二字就说出了他们这些人的心声,道尽了他们所矢志追求的道义和良知。 西林党掌握朝政已经三月有余,人们都称此为“盛举”,说什么“西林势盛,众正盈朝”,但真的是这样吗?朝政有什么根本的转变吗?想到此处,顾忠信不仅摇头苦笑, 但苦笑之后,他又陷入深深的忧虑之中。 满朝衮衮诸公皆慷慨激昂,能言善辩,但谁又可堪重用,能挑起收拾辽东残局之责?顾忠信心中的第一人选仍是赵烈廷,但老将军现已是戴罪之身,至少目前绝无可能重掌辽东军务。 辽东兵败失地,如果赵烈廷无罪,那就是朝廷决策错误,那就是朝中大臣愚蠢,当然,皇帝的面子也没什么光彩。皇帝是永远不会错的,所以赵烈廷就一定有罪。 赵烈廷有什么罪呢?他身为辽东最高统帅,却致经、抚不合,导致军务废弛,无论如何都是统帅失职,难辞其咎。如果赵烈廷听从朝廷命令,及早出关,那广宁就不会失守,铸成如此惨败。 想到一个个义正辞严的朝中大员如今全都忘了当初他们自己说过的话,全都迫不及待地给赵烈廷罗致罪名,顾忠信心中愤慨,但却无可奈何,他帮不了赵烈廷。 赵烈廷既然不能脱罪,那到底谁去辽东收拾残局呢?想来想去,顾忠信都没想到合适的人选,最后他想到了自己。 入京三月有余,他从在野清流一跃而为东阁大学士、吏部尚书,更身兼太子太傅-帝师这一重责,可谓位极人臣,但他却没能丝毫推行他的政治主张,目前也看不到有很快可以这样做的希望。 皇帝完全没有学习的兴趣,皇帝的兴趣全在斗鸡走狗、欢宴淫乐和木匠活上,他这个帝师有名无实。与其在这里空耗精神,倒不如去辽东收拾残局,做一些于国于民有益的实事。 顾忠信有自知之明,知道他虽粗通军事,但也只是粗通而已,他并不适于接掌兵部,但他不适合,那谁又适合呢?帝国立国三百余年,接掌兵部的又究竟有几个真正精通军事?顾忠信不仅摇头苦笑。 第54页 他若接掌兵部,他的职责不是指挥战斗,不是制定军事战略部署,他的职责是选拔人才,并信任他们,支持他们,这是他能为辽东赢得的最好局面。顾忠信知道他也可能选错人,信错人,但他知道他会完全秉持公心,完全以国事为重,由于帝国和离人战争潜力的巨大差距,公心与私心就几乎可以决定战场上的胜负。 离人从来就没有真正在战场上击败过帝国,也没有可能在战场上击败帝国,他们不是一个量级的对手,帝国完全是败在自己手里,败在没有公心。 能够立身在庙堂里的人,有几个是真的煳涂?如果前方征战的是他们的兄弟,保卫的是他们的家园,他们还会如此草率吗?顾忠信相信,如果是这样,那即便他们不懂军事,他们也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因为这已不关乎军事,而是关乎常识。 想到人才,顾忠信自然就想到了兄弟张素元。激昂的言辞,渊博的学识,沉稳的举止,和眼底飞腾的烈焰,当年年仅十八岁的张素元立刻就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 二十五章 转机 张素元在邵武惊世骇俗的作为,顾忠信是击赏之极的,但在击赏之余,他却越来越为此事忧心,因为这件事极有可能标志着张素元仕途的终结。兄弟惹怒的人太多,就是西林党内和他政见相近的同仁赞赏的也少之又少。 入朝两月有余,时间虽不算长,但也足以使顾忠信清楚地认识到西林党的现实,认识到所谓“西林事盛,众正盈朝”的本质是什么。西林党中如他一般真正秉持为国为民理念的人其实少之又少,因此西林党和权贵豪门之间的争斗就纯粹是利益之争,是既得利益者和后进者之争。 西林党和权贵豪门间的斗争虽然在客观上于国于民有利,虽然能多少缓解一些帝国日趋激烈的各种矛盾,但这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矛盾,并不能实现他振废起弊,廓清天下的志愿。 西林党和权贵豪门的利益在本质是一致的,所以他们认为张素元的作为已经远远超出了应有的尺度,也就是说,这也同样威胁到了他们自己的利益,所以他们绝不能接受这样的行为。 对张素元和方中徇的关系,顾忠信虽感到奇怪,但却没有丝毫不满。对方中徇,他虽不齿其为人,但老人对他的恩惠,他永远铭感于心。对于当年背弃对他有着知遇之恩和救母大恩的老人,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虽说他对当年的抉择毫不后悔,但他也无法不对方中徇深感歉疚。 内心深处,顾忠信对方中徇一直是极为尊重的,但这绝不仅仅是因为感恩的关系。对方中徇的所为,他虽很不以为然,但在某些方面却仍不能不深感佩服。老奸巨滑,八面玲珑这些就不用说了,顾忠信对此虽望尘莫及,但他还不至于佩服这些东西。方中徇让他感到由衷钦佩和羡慕的,是对人的态度和看人的眼光。 方中徇只要想笼络某人,那就会做到极处,对其体贴入微,周到之至,即使让人明知是怎么回事,也不由得不对其感念之至,而方中徇看人的眼光,更是精准之极,由不得他不佩服。至于他,可也算不得方中徇走眼,因为他这种层次的选择已经超脱了世间一般意义上的恩仇利害。 方中徇对张素元,对一个普普通通山民子弟的态度,再一次印证了老人有一双识人的慧眼。方中徇让儿子跟随张素元去邵武的举动,就更让他嘆为观止,望尘莫及。在他看来,给方中徇的这个决定冠以‘智慧’两字绝对恰如其分。 数日之前,顾忠信偶然见过方林雨一次,虽没来得及交谈,仅仅点头示意而已,但他已吃惊非小。他发现方林雨变了,方林雨从一个异常孤傲,不知天高地厚的豪门子弟变成了一个沉稳练达的男子汉大丈夫。 顾忠信清楚,方林雨身上之所以会有这样惊人的变化,原因自然只有一个,那就是张素元的影响。据他自己的观察,再加之以方中徇父子的佐证,两相印证之下,顾忠信相信他不会看错,张素元必将成为朝廷难得的栋樑之材。 因邵武的事,张素元的名字最近一年来时常萦绕在耳畔,不过却多是诋毁谩骂之辞。在野之时,他不知如何帮助张素元,及至立身庙堂,位尊爵显之后,他发觉他仍是束手无策。 顾忠信知道张素元这个时候应该在京城里,但这些天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无暇顾及,及至看到方林雨的变化后,他才勐然惊觉,他必须得处理好张素元这件事。等到广宁兵败失地的消息传来,他也有意接掌兵部后,张素元就成了他心头第一件要解决的头等大事。 西林党掌权二月有余,他也已从入京时的满腔热忱,以为可以立扫天下污,转变到现在明白世事非易,张素元的事当然更在此列。 西林党的党见和排斥异己的劲头犹甚于齐、闽、江、浙四党,也就可以想见他们对张素元会是个什么态度,而犹可虑者,除西林党外,朝堂上的其他重臣也必然不会因为西林党的不容就对张素元青眼有加。 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支持,这本是帝国党争的纲领性原则,但如今却用不到张素元身上的,因为他的行为虽不违法,但却触犯了朝堂上几乎所有人的禁忌。 埋没张素元这样的人才实在太过可惜,何况如此人物未必甘于雌伏,劲使不到这里,就会使到别处,这对如今处于风雨飘摇中的帝国而言就更不是什么好事。 第55页 见过方林雨后,顾忠信曾打发人去馆驿找过张素元,但却没找到,下人回来说张素元只在馆驿住了一宿就走了,之后就没谁知道去哪儿了。 三天前,广宁兵败的消息传来后,顾忠信觉得这是让张素元出头的绝好机会。国难当头,既然大老爷们都不愿出头,那还不许别人挺身而出吗?大家都是饱读诗书,通达事理的仁人志士,不会这么胡搅蛮缠不讲道理的。 这是多好的机会,可他却找不着张素元,兄弟到底去哪儿了?顾忠信心急似火,方中徇父子肯定知道,可他又不好去问。就在顾忠信心情烦躁的当儿,差人进来呈上一张帖子。 看着书案上的拜帖,顾忠信心头一阵厌烦。刚进京的那些日子,来拜访的人真是川流不息,其中虽不乏朋友同道,但更多的却是那些趋炎附势的势利小人,搞得他不胜其烦。 开始时,碍于面子,还多少应酬应酬,但如此一来,势头就一直有增无减,没办法,最后实在没辙了,于是就管它什么面子不面子,眼皮一耷拉,全免了。此后,来给他添堵的仁人君子明显减少,但还是有些择善固执到了极点的圣人门徒,时不时会来看看吏部的门缝是不是宽了些。 打开拜帖,顾忠信瞟了瞟,但随着“张素元”三个剑气飞扬又圆润通达的隶书大字映入眼帘,他的目光立时就定在了上面。真是太好了,素元你来得不早不晚,真是太及时了,人人都争当缩头乌龟之际,正是兄弟一飞沖天之时。 瞬间的惊喜过后,顾忠信随即轻轻拍拍额头,心中骂道:“煳涂,素元他这哪是来得及时,他分明就是掐着时间来的。” 想通了其间关节,顾忠信浑身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原本他就担心方中徇可能迫于皖党内外方方面面的压力,会放弃张素元,要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那素元暂时就绝无可能出头。 如果方中徇一旦选择放弃,那他就不可能在一旁看着张素元冒起,他一定会全力打压。方中徇如今虽事事退让,但顾忠信清楚方中徇的实力,齐、闽、江、浙四党的大老纷纷去职,而他却依然稳如泰山,其中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刘安的支持。 顾忠信从未听说过方中徇和刘安有什么关系,但刘安在关键时刻明显支持方中徇,如果方中徇动用刘安的关系,那兄弟就不会有任何机会。 以兄弟的聪慧,不会到现在还不明白自身的处境,如果觉得前途无望,那即便就是因为礼貌,素元也早该来拜访他。兄弟早没来晚没来,恰恰是今天来拜访他,这说明素元是在挑选拜访他的时机。 为什么要挑选拜访他的时机,这说明兄弟有信心一搏。兄弟的信心来自何处?方中徇当然是第一块基石,至于他,顾忠信相信兄弟早就把他算计好了。 他是关心则乱,因为事情明摆着,他就是没看明白,一直也没想透其中的关节奥妙。前些日子,都察院报上来的考评中,唯一没有素元的名字,当时他还在心里画魂,不明白方中徇到底什么意思。现在看来,一切都再清楚不过。 方中徇一定早已预见到王祯化会在近期大败,而且很笃定,否则报上来的考评中不会没有张素元的名字。方中徇连该走的过场都懒得走,可见他的信心到了什么程度。方中徇有这样的能力吗?顾忠信很是怀疑,他觉得方中徇如果预见到辽东局势不妙,这很正常,但如此笃定就很不正常。 不问可知,能给方中徇如此信心的一定是兄弟,而素元这时候来找他,也一定是他们商量好的。兄弟少时即有志于军旅,值此辽东局势一溃千里之时,朝廷急需能挽狂澜于既倒的干才,兄弟命不当绝,正逢其时,所以想去辽东是必然的。 素元想去辽东,他所面临的困难即使兄弟自己想不到,方中徇也一定想得到的。一个是青年才俊,一个是成了精的老狐狸,两人在一起必定把所有有利和不利的因素统统都考虑清楚了。 顾忠信心里微微嘆了口气,说到做人,他还是比不上方中徇。 二十六章 三策 放下拜帖,顾忠信转身出了书房,急匆匆向大门走去。 “咚!咚!咚!……”,跟在后面的差人心里开始打起鼓来,腿脚也远不如来时的轻快,因为他兜里刚刚多了五两银子。 那个来求见大人的年轻人除了秀气得跟个大姑娘似的,衣着打扮,言谈举止都很普通啊,可看大人的样子,却是要去大门亲自迎接,他到底是什么人啊?哎呦,这回可做蜡了,差人在后面跟吃了苦瓜似的龇牙咧嘴地走着。 在一般人眼里,面带微笑站立在门廊里的年轻人,除了俊朗之外也没什么特别之处,衣着简单朴素,眼神沉静平和,就是一个普通的寒门学子而已,但在有些人眼里,还是能从中看出一些特别的地方。 年轻人太从容了,它既不是骚人墨客的名士风流,也不是大将军八面威风的沉雄气度,它只是一种淡淡的从容,这份从容落在一般人眼里也就是瞅着顺眼而已。 顾忠信不是一般人,他自然看得出张素元的不凡之处。兄弟变了,不过五年时间,当初那个神飞气扬、挥斥方遒的热血少年正平和地看着他,没有激动,也没有疏离,仿佛他们刚刚分手后又遇到了一起,一切就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恰到好处。 第56页 就在顾忠信略一楞神的功夫,张素元已抢步上前,大礼参拜:“大哥,一向可好?小弟拜望来迟,还请大哥见谅。” 扶起张素元后又仔细看了一会儿,顾忠信这才说道:“兄弟你确是来得晚了点,但你我兄弟不必客气,来,里面说话。” 说罢,两人携手揽腕,肩并肩向着书房走去。 在一旁呆呆侍立着的差人早就蚂蚱眼睛-长长了,我的妈呀,敢情这位是大人的兄弟啊,这下可完了,要是把差事给混没了,老婆得怎么收拾他,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咕咚一声,这位刚才还两眼望天,趾高气扬的门官老爷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早过了吃饭时间,顾忠信命人在书房中只摆了几个简单的小菜围碟。三杯酒落肚,两人各自说了说别后的情况之后,很快就进入了正题。 “素元,我曾打发人去馆驿找你,馆驿的人说你只在馆驿住了一晚就退房走了,我也不好找林雨问,刚才我正想着如何找你呢,可巧,你就来了。” 说完,顾忠信是笑非笑地看着张素元。张素元老脸一红,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他知道顾忠信必是猜到了其中的关节,但这种事解释起来也无趣的很,于是只好装着听不懂,该说什么就继续说什么。 “大哥,邵武的事您也一定有所耳闻,素元想将一身所学上报朝廷,下安万民,但一时气盛却几近自掘坟墓。小弟以为再无出头之日,正心灰意懒之时,却偶然从方大人那里知道了辽东战事的详情,素元觉得朝廷如此举措,辽东局势必将不可收拾。” “大哥,您知道素元早年即有志于军旅,于今尤是,而今辽东恰值多事之秋,此正是吾辈捨命报效国家之时,素元又怎愿错过!因此进京的第二天,小弟就去了辽东,察看了辽东的山川地理和战略态势,若素元真有可以报效沙场的一天,也好心中有数。” “大哥,如此竭尽所能,若素元仍不能见容于庙堂,那时就是要走也可走的心安,无愧一身所学,生平之志。” 听了张素元如此一番慷慨激昂的话,顾忠信却似丝毫不为所动,也根本没有理会话里所关切的问题,反而沉着脸问道:“素元,你如何看待辽东局势?” 略微沉吟了一下,张素元答道:“大哥,以素元浅见,辽东局势可有好、中、坏三种发展趋势。好,山海关一线,加固城防,先以坚城固守,而后则以袭扰和逐步向前推进防线并举,一点一滴蚕食离人的战力,消耗他们的物力;同时,西抚蒙厥,以绝离人取道蒙地突入关内之危;远援千济,以使箭月无尺寸之援。苟能如此,不数年或可令离人不战而降。” “不战而降?”顾忠信惊疑地看着对面侃侃而谈的年轻人。 张素元淡淡一笑,解释道:“离人荣于战阵而耻于耕作,也不善耕作,为其耕作者皆为逃亡或被其劫掠的唐人,而且北人耕种不如南人精细,何况战乱频仍,因此粮食一向不能自足,不仅如此,离人日常所需器物皆不能自产,所以离人所需的粮食器物多自劫掠或购自帝国。北地盛产狐裘、貂皮和山参,这些东西贩来帝国可获巨利,离人就可以此换得他们需要的粮食器物等必需品,但貂皮山参这些东西却于离人自身没什么大用,如果断绝商旅,那用不了几年,离人的生活必将困苦不堪。” “离人生活困苦,对内,自会加重对唐人的盘剥压榨,唐人逃亡反抗者必将日渐增多;对外,离人势必大肆劫掠,而可供离人劫掠的地方有三处:向南,突入关内劫掠,西面,是蒙人的势力范围,东面则是千济半岛。以离人目前的力量,他们不可能突入关内劫掠,也不会蠢到与整个蒙人为敌,所以可供他们劫掠的地方就只有千济半岛。” “如果我们现在就未雨绸缪,帮助千济做好防御,那离人就不可能轻易达到目的,而且这样一来也会增加千济对离人的戒心,今后势必会更加倚重帝国,而不会首鼠两端。如果一旦形成此一态势,离人进退无路,必将举止失措,各部酋首终将离心离德,吉坦巴赤歷尽千难万险建立的后箭政权自会分崩离析,离人势必争附帝国以求富贵,从而再度陷于以前互争雄长,强凌弱,众暴寡的乱局之中。” 张素元这一番入情入理的分析让顾忠信茅塞顿开,忧心大去,但他还是有些不解,问道:“战事一起,商旅不早就断绝了吗?” “大哥,事情怎会如此简单!”张素元苦笑一声说道:“离人和我们的商贸就从未真正断绝过。” 看着顾忠信难以置信的神色,张素元解释道:“与离人正常边贸时,利差就有数十倍之多,只不过多是进了地方官员的口袋,如今战事一起,地方官员和姦商互相勾结,利差就更是惊人。除此而外,离人也通过蒙人和千济与我们贸易,但这其中也多是唐人奸商取道蒙地和千济与离人交易。” 嘆了一口气,张素元继续说道:“表面上,与蒙人、千济的贸易除了政治上的意义外,对我们的经济无足轻重,好像下一道命令就可以做到,但实际上这关乎着许多大人物的切身利益,决不是说做就能做到的。” 顾忠信明白张素元的意思,如果朝廷真有可以切断与离人贸易的能力,那只要把这种能力的十分之一用之辽东,辽东又何至于一败再败! 第57页 张素元怀疑朝廷的能力,听了张素元的话,顾忠信又比张素元更怀疑。经过这两个多月的所见所闻,顾忠信明白,今天站立在朝堂上的人虽大都换了新面孔,但新面孔下的心却不是新的。 如果他在朝堂上提出张素元的方略,就一定会有各种稀奇古怪又冠冕堂皇的理由冒出来反驳他,从以往的经验看,根本就没有实现的可能,就即便万里有个一,皇帝吃错药准了他,那做起来也一定还不如根本就不施行来得好。 明明是不必用兵就可以轻而易举平灭外患的大好事,做起来却千难万难,这到底是为什么? “素元,坏又如何呢?”顾忠信的心情更加郁闷,他知道只有中间的情况是可行的,所以先问坏的。 “坏么?”张素元苦笑一下,放低声音说道:“坏则离人如附骨之蛆,将帝国拖入万劫不復之地,甚至于唐人从此沦为胡虏。” 听了这话,顾忠信不禁笑了笑,说道:“素元,这话未免太过危言耸听了吧,这怎么可能呢?” 张素元清楚顾忠信的意思,嘆道:“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世上又有什么事是绝对不可能的。” 顾忠信依然觉得这话太过不着边际,但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下去,于是接着问道:“素元,中又如何?” “中就是好的一部分,战场只局限在泺东,与离人进行战略相持。”张素元答道。 “那前景会怎样?”顾忠信问道。 “前景?”张素元又苦笑一声,说道:“若始终由我主政辽东,不受朝廷掣肘,那素元有信心十年内尽復辽东,平灭离人。” 张素元主政辽东是早晚的事,但不受朝廷掣肘那是想都不要想,想到此处,顾忠信也不禁低头苦笑。 “素元,你认为我们连战连败的结症到底在哪里?” “所託非人。”张素元略带嘲讽地答道:“对兵事一无所知之人竟为三军统帅!如王祯化之辈,小胜即不知世上尚有“危险”二字,败则丧魂失智,望风而逃,何况此等宵小之徒尚且以锋镝之地为名利之场而多行苟且之事,如此统帅,又有何战不败?” 顾忠信心头愈加沉重,他知道将不专兵,兵不私将,武将将兵,文官将将,这是帝国兵制,至少目前谁也改变不了。这一刻,顾忠信已铁了心,张素元是文官,是进士出身,他无论如何也一定要把张素元推倒辽东前线。 看着低头沉思的顾忠信,张素元知道目的已经达成。 二十七章 机会 张素元知道拜访顾忠信的目的已经达成,他该做的能做的都已做完,今后就只能听天命而已。 对于西林党,张素元一直都很好奇,帝国的体制使得皇权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所以西林党的出现就难免让人觉得有点奇怪。 作为读书人,在如今这个小人皆真小人,君子则未必是真君子的年代,如顾忠信这般赤诚为民,旷达务实的绝对不多,从顾忠信身上,他可以评判出西林党最好可以好到什么程度,于是,张素元问起了一个他最感兴趣的问题。 “大哥,我对西林诸公一向敬重,也仔细拜读过众高贤的文章,其中许多观点俱是亘古未有之言,直令素元有耳目一新之感。西林诸贤首倡的‘非君’之风,如今已成席捲之势,上至高官重臣,下至升斗小民皆习以为常,茶楼酒肆,街谈巷议,随处可见可闻,至于窦先林先生提出的抑尊分权之议,就更是开天闢地之论。如今世人皆言西林势盛,众正盈朝,素元不知现今西林众高贤打算如何落实窦公的‘抑尊’之议?” 听到张素元转换了话题,顾忠信微微愣了愣后说道:“人力有时而穷,只靠君主一人之力又如何能管理好这么大的一个国家?窦公提出的抑尊分权之议势在必行。” “那你们想什么时候,又如何来实行抑尊分权?”张素元不假思索地脱口问道。 自从知道抑尊分权之说,这四个字就在他心里扎了根,君权神授他不反对,但皇帝不论对错都永远正确他却早有疑义,如今多歷世情,他发现一切祸乱的根由都源自帝国登峰造极的集权体制。 大的集权体制里必然套着一层层小的集权体制,这种层层叠叠地的集权体制禁锢着帝国的方方面面,使一切都在慢慢僵化,并最终失去活力,这就是帝国的现实。虽然他对抑尊分权深以为然,却对能否实现不抱任何希望,即便西林党突然掌权,他的看法也没什么变化。除非西林党中有王居正似的铁腕人物,否则就绝无实现的可能,但虽说如此,他还是很好奇。 “这件事目前还不能做,还不是时候。”顾忠信不假思索地答道。 现在不是时候,那什么时候是时候?这种事不趁君权弱的时候做,难道还要等到君权强的时候做不成? 一时间,张素元也大惑不解。 看着张素元不解的眼神,顾忠信解释道:“这得等到当今皇上长大成人,能够干纲独断才行。” 什么?张素元觉得不是他听错了,就是顾忠信说错了,二者必居其一。世间又有哪一个皇帝如果不是为势所迫,能够容忍在他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还有他够不着的地方?西林党那一个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老夫子怎会如此幼稚?就即便他们是这样,可顾大哥是个多么精明干练的人,他怎么也如此? 第58页 “素元,不论推行什么样的政策都绝不能违逆君皇的意志,我们绝不能做无君无父之人。”顾忠信理所当然地说道。 听了这话,张素元再也无话可说,他对西林党将来是个什么样子,现在也知道了个大概。像顾忠信这样的西林党人,他们清廉自守,砥砺节操,为心中所持不畏刀斧加身,但这些人又为什么如此迂腐?升斗小民都清楚的道理,他们却为什么双目如盲?他们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愿意明白?何谓君子治国多误国,张素元今天是开了眼界。 对张素元的问话,顾忠信也没往心里去,一带既过,他的全部心思仍在辽东,而张素元也没心思再问别的,于是接下来的谈话自然全都围绕着辽东。 天空是如此的黑暗,大地是如此的静寂!天空的黑暗千百倍地加深着大地的静寂。张素元喜欢这样的静寂,穿行在夜幕中,他觉得轻松愉快。一波三折,又峰迴路转,现在他基本可以确定,他很快就会拥抱他的宿命之地:辽东。 第三天晚上,顾忠信派人将张素元请到吏部。 整整三天,国事千头万绪,但诺大朝堂就只决定了一件事:将王祯化、赵烈廷一併收审问罪。 三天来,顾忠信吃没吃好,睡没睡好,但这不是因为忙,也不是因为急,而是气的。赵烈廷原本有功无罪,他给朝廷的上书早已指出辽东存在的问题和面临的危险,后来事态的发展也完全证明了他预见的正确。 赵烈廷无罪,朝中许多大臣就有罪,所以赵烈廷必须有罪,这点顾忠信可以理解,但为什么非得要致赵烈廷于死地不可,这点他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顾忠信原本不想出头力保赵烈廷,因为朝廷即便不给赵烈廷定罪,他也不可能马上就重回辽东。 目前最重要的不是赵烈廷有罪无罪,而是他和张素元能否执掌辽东军政大权,所以他不能为了赵烈廷而树敌,何况这件事若深究下去,矛头必然得指向皇帝,他的计划也就必然横生波折。 顾忠信原以为即便给赵烈廷定罪,最重也不过削职为民而已,但堂上堂下,一众西林党军政大员却都把赵烈廷往死路上扣。为了张素元的事,他就已经窝了一肚子火,他原本就没认为事情会一帆风顺,阻力肯定会有的,但也没觉得会有多难,毕竟国难当头,难道连这点岐见都放不下吗? 书生意气,书生意气,顾忠信只能这样感嘆,他没想到阻力竟会如此之大!他不明白,人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各自反对的原因是什么,但就是不说真正的想法,反而找出各种千奇百怪,有的根本就是完全不着边际的理由来反对破格启用张素元。 两件事交织在一起,顾忠信终于忍耐不住。顾忠信的突然爆发,使得一些原本就反对给赵烈廷定罪的西林党人反应更加激烈。一番激烈的交锋后,双方都认识到他们必须妥协,否则就得两败俱伤。 妥协的结果是赵烈廷如何定罪压后再议,至于张素元,则给他一个廷对的机会,最后结果如何,要由皇上决定。所谓廷对,就是给张素元一个在皇帝和满朝文武面前发表意见,并接受质询的机会。 对这样的结果,顾忠信虽不满意,但尚可接受,因为不管最后如何给赵烈廷定罪都已无关乎辽东战局,目前最重要的是把张素元推到辽东前线。只要张素元有站在朝堂讲话的机会,那凭他的胆识和才华就一定会给皇帝和那些持心公正,忧心边患的大臣留下深刻的印象。如此,再辅以他和一些西林重臣以及方中徇和刘安的鼎力支持,此事就已胜券在握。 方中徇和刘安是什么关系,顾忠信并没有问张素元,一来张素元也不见得知道,二来问此等隐私已不是礼貌不礼貌的问题,这是官场中的大忌。顾忠信当然不是讨人嫌的人,就连他最好奇的,张素元是如何说服方中徇的他都没问,又何况是这等大忌! 太和殿外,张素元已经站立了一个多时辰,神态依然如故,安然而从容,没有丝毫的焦急和不耐。他知道给他廷对的机会只是西林党内部妥协的结果,而对像他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也只有在朝仪差不多结束的时候,顾忠信才会提出让他觐见的请求。 就在初升的朝霞把太和殿,这座紫禁城中最堂皇的建筑耀得如神话中琼楼仙阁的时候,张素元听到了值日太监那一声声由远及近的悽厉喊声“张素元进殿”。 大殿之上,当张素元像一只渺小卑微的蚂蚁一样,离上面皇帝的金漆雕龙宝座尚有八丈远的地方跪下身躯的时候,一阵浓烈的厌恶自心底勐然而起。这是个什么样的社会?这个社会中瀰漫的又是什么样的文化?这个社会一面强调男儿膝下有黄金,却又同时把所有人都变成了磕头虫。 强压下心头越来越浓重的厌恶,行完了三跪九叩大礼之后,张素元匍匐在地等候皇帝的吩咐。过了好一会儿,就在他以为这位皇帝陛下是不是因为起的太早,这会儿正在雕龙宝座上补回笼觉的时候,耳边传来了一个嗓音沙哑低沉但依旧锐利的太监的吩咐声:“张素元,陛下让你起来回话。” 听了这话,张素元一愣,因为像他这种品级的官员能在金銮殿上跪那么一跪都是莫大的荣耀,又怎能站起身来回话?缓缓地站起身,头虽依旧低着,但眼角的余光也已将宝座四周的一切尽收眼底。 第59页 二十八章 廷对 一把雕龙镏金的大椅高置于七重台阶上的玉台中央,宝座四周,六根沥粉蟠龙金柱直抵殿顶,正上方是用以避火镇邪的金漆蟠龙吊珠藻井。 宝座上端坐着的年轻皇帝虽然身材瘦小,长得也其貌不扬,但一双眸子还算灵动,有那么一股机灵劲。 宝座旁边侍立着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监,张素元知道刚才说话的就是他,而此人也必然就是此次拥立新皇德宗登基的最大功臣刘安。 井市间的传言,对刘安的口碑很好,说他为人比较正直,和西林党走的很近,此次西林党掌握朝政能如此一帆风顺,固然是得益于拥立之功,但若没有刘安在内廷鼎立襄助,西林党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取得决定性的优势。 刘安如今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手握重权。帝国有二十四监,司礼监冠于二十四监之首,领东厂、内书堂、礼仪房、中书房等。司礼监由掌印太监统领,负责内外奏章及御前勘合。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权力极大,这个位置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是沟通内廷和外廷之间的桥樑和通道。 张素元不明白,刘安为什么对他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如此礼遇?进殿之后,皇帝一直没说话,刚才也必定只是示意刘安让他说话,依照常理,刘安至多会让他抬头回话,根本就不会让他站起来。不仅如此,刚才一瞥之间他竟看到刘安看他的眼神很温和,完全不似现在这副公事公办,一脸木然的神情。为什么呢?因为他是顾忠信推荐的人吗?要是果真如此,大哥与刘安关系非浅,那大哥还至于为他这么着急吗? “张素元。”就在张素元低头思索的时候,高踞宝座上的皇帝说话了。 “微臣在。”张素元低着头躬身答道,他发现德宗年纪虽然不大,说话的声音却有气无力,似乎身体不怎么好。 “张素元,方才顾爱卿举荐,说你虽官小职微,却忠贞体国,如此朕心甚慰。顾爱卿说你素习军略,有胆有识,可堪大用,但也有的臣工恐你年轻识浅,有负国恩,那你今个儿就在这儿说说,让诸位爱卿评评是不是那么回事。” “谢陛下隆恩。”张素元躬身一礼后说道:“陛下圣明,臣虽官卑职微,年轻识浅,但辽东边难,臣一直忧心于怀,有朝一日若能杀身国难,是臣之荣也。” “陛下,臣期期以为不可。”话音未落,班列中颤颤巍巍走出一位动一动就好像要掉渣的老头子。 什么就以为不可?这话不但德宗煳涂,满朝文武煳涂,张素元也是一头雾水,他说什么了就不可,还期期以为不可,哪跟哪儿? “老爱卿,你以为什么不可?”德宗好奇地问道。 “陛下,张素元开口即言杀身,这是大大的凶兆啊,故老臣才以为不可。”撅着下巴上没剩下几根的山羊鬍子,老傢伙神气活现地说道。 张素元转念间就已想到了此人是谁。通过方中徇和顾忠信, 他已把如今朝中主要人物的姓名、年纪、出身都了解的清清楚楚,昨晚,顾忠信又详细跟他说了西林党中谁反对他,谁又支持他,所以他很容易就把眼前的老傢伙对上了号。 老傢伙名叫张盛祥,是西林党中反对他反对得最激烈的一位。张盛祥是神帝朝有名的批鳞君子。帝国称批评皇帝的言辞为批鳞,官僚士大夫纷纷以此为荣,其中佼佼者,世人称之为批鳞君子,从神帝朝蔓延至今的非君风潮就是至此而起。 听了这话,德宗都觉得老傢伙倚老卖老,胡搅蛮缠,而张素元呢,虽然他的修养很好,这会儿嘴角也不自觉地往旁边使劲。 “老爱卿,张素元只是表明他忠君爱国之心而已,这没什么不可以,如果等会儿有什么具体问题,那会儿再问吧,但就不必在这些言语末节上挑毛病。”德宗不耐烦地说道。 张盛祥仗着拥立之功常常倚老卖老,德宗早就有点厌烦,可老傢伙偏偏就没个眼力见儿,有事没事总想拱一鼻子。 张盛祥仗着老眼昏花,脸皮一向比城墙还厚三尺,但对皇帝的脸色变化却越老越敏感,虽然总忍不住往前蹭蹭,但往后缩的劲从来也没慢过。这会儿见德宗脸色不善,张盛祥一张瘪嘴嘎巴了几嘎巴,终也没敢再说出什么,就讪不搭地退回了班列。 德宗皇帝虽也忧心辽东战事,也对堂堂帝国竟几次三番败于蛮夷番邦感到气愤,但对这么早起来参加早朝,又这么久地商议朝政渐渐感到不耐,如今张盛祥这个糟老头子出来一搅合,他反到来了兴致。 “张爱卿,你对辽东局势有何看法?”德宗来了兴致,称唿也跟着变了,不再直唿其名。 “陛下,臣于回京述职途中曾转道去了一趟辽东。” “啊!”听张素元说他竟不顾风险亲自去了辽东,德宗的兴致更浓了,听得也就更仔细,这个张素元真是个大大的忠臣,只是不知他喜不喜欢木匠活,要是喜欢那就更好了。 “陛下,今广宁失守,关外即无凭险可守之地,离人可随时陈兵关外,但臣一路所见,山海关一线的长城早已年久失修,城垣多有损坏,兵士也甲兵残破,士气萎靡,若离人于此时扣关突袭,则形势危矣。” 什么?山海关要是没了,那我这儿不也危险了吗?这么重要的事怎么没人跟朕说过?德宗虽不大关心国事,受的教育也不多,但这等常识性的东西他还是知道的。 第60页 看着皇帝扫过来的目光,大臣们有的坦然以对,有的则眼观鼻,鼻问口,口问心,如木雕泥塑般站着,根本不接皇帝的目光。 坦然也罢,不接也好,这都是有福之人才能做的,但主管军需的兵部侍郎唐学却没有这样的福分,他既不能坦然以对,也不能装傻闷着。 看着皇帝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万般无奈,唐学出班跪倒奏道:“臣唐学蒙陛下隆恩接掌军需司将近月余,臣已查明,山海关一带的城垣和兵甲的情况却如张大人所言。” 唐学老于世故,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不仅把责任摘得干干净净,而且更向皇帝表明他是多么勤勉和尽职。怕皇帝忘了,唐学特意指出他当这个兵部侍郎还不到一个月,这些责任自然轮不到他来负,可虽然不到一个月,但他还是把什么事都弄得清清楚楚,没有辜负皇帝的厚望。 其实,这些情况哪是唐学查明的,上任的这些日子,他应酬都应酬不过来,那还有时间顾得上这些烂事,但他知道,张素元决不会无的放矢,也决不敢在这种场合说谎,另外就是张素元不说,山海关的情况他也能猜出个大概,所以顺竿往上爬是不会错的。至于接下来皇帝必然要问的,诸如既然知道,为什么不上奏之类的问题,应付起来就更是小儿科,容易的很,而且皇帝自个儿也很快就会不吭声。 内书房积压的奏摺没有壹千也有八百,从来就没谁真正看全过,写这类奏摺以前都是例行公事,到日子就抄一份呈上去,哎哟,这些日子他兴奋的都有些昏头了,把这事给疏忽了,这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一个副作用,管事的差不多都换了,新接手的自然也就不大可能清楚这些环节,回头得赶紧补上,当然呈上的日期得往前提提。 果然,接下来演练的自然就是帝国朝堂上司空见惯的一幕。皇帝问,为什么不上奏?臣下自然回答,上奏了;皇帝自然接着问,既然奏了,情况为什么还这样?臣下自然也接着回答,没钱。 到了这时,就自该管钱的人出场,虽然没记错的话,他昨天才说过,但今天需要,今天也还得说。一串串枯燥的数目字过后,大臣们的目光自觉不自觉的就会往皇帝身上聚集,他们谁都缺钱,谁都想钱,但谁都没辙。 帝国人都知道,解决缺钱最好最快最应该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皇帝的内库。内库不是什么新鲜玩意,歷朝歷代每个皇帝都有,它是皇帝自个儿的小金库,以备不时之需,但皇帝能有多少不时之需,所以大都只是应景,规模也就自然很小。到了神帝这儿,内库的意义就有了变化,它不再只是小金库,它已成了神帝的小棉袄,贴身又贴心的小棉袄。 景宗登基后,他对神帝的小棉袄倒是不怎么在意,登基伊始,他就拿出一百六十万两白银补发欠饷并犒赏前线将士,但好人不长命,登基没几天,他老人家就倒在了女人的肚皮上。 德宗成为皇帝后,小棉袄就又变得贴身又贴心。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这一篇也就自然揭过。唐学虽然应对的滴水不漏,但他心里却并不好过。皇帝是永远不会错的,但事情既然出了,就总得有人有错,不用说,错的自然是臣子,所以在皇帝心里,他永远是有责任的。 不愉快的一篇揭过后,皇帝又紧张地问道:“张爱卿,那据你看,帝京现在很危险吗?” “陛下勿忧,帝京目前尚无危险。”张素元断然答道。 听了这话,德宗悬起的心又放回肚里,浑身轻松了许多,没危险就好。 “陛下,臣在辽东听闻,离人目前正忙于迁都,酋首吉坦巴赤和一些王公大臣因此而产生矛盾,又加之因储位之争,吉坦巴赤不久前斩杀了长子赤善,使得离人内部动盪不安,何况广宁新胜,离人又抢占了大片土地,这也需要时间消化稳定,故此,臣以为离人不可能于此时犯我山海。” 张素元波澜起伏的讲述,终把德宗皇帝的心牢牢钩住,这也是他事先就定下的策略:先之以惊,后之以安,如此方能引动德宗皇帝少年人的心性,那他后面的话,德宗皇帝就会容易听进去。 德宗觉得张素元讲的比那些死板板的大臣跟他说的可有意思多了,要不就把他留在身边,没事听他讲讲故事一定很有意思,要不干脆把唐学换了,让张素元当这个兵部侍郎也不错。 德宗一面胡思乱想,一面继续问道:“张爱卿,那你认为今后该当如何?” “陛下,方今之计,应当趁离人无意南侵之时,抓紧时间加固山海一线的防务,同时募集新兵,整军备武,如此方能永保帝京昌泰,如若朝廷没能抓住这一时机,那山海危矣,帝京危矣!” “陛下,臣有本奏。”张素元话音未落,就见班列之中走出一人跪倒在地,高声奏道。 二十九章 山海 德宗原本正在兴头上,正要继续问下去,但这当口却被人打断了,心中极是不快。德宗低头一看,见是荣华殿大学士方以哲跪倒在玉阶之下,心头不快立时就淡去了许多。 方以哲官封荣华殿大学士,更是当今三位阁臣中最年轻的一位。 阁臣,人们素尊之为阁老,可见既身为阁臣,就必是些年高德劭之人,至于德劭不邵,那是见仁见智的事,尚不怎么好评判,但年高不高却是有目共睹。 第61页 方以哲能以四十出头的年纪就贵为阁臣,也就自可想见德宗皇帝对他的恩宠到底如何。方以哲之所以受到如此恩宠,既是因为此次拥立新君登基的行动中他沖在了最前列,为前为后,出力很多,也是因为他才华横溢,聪明绝顶,说话办事总能整到这位少年皇帝的心坎里。 此次,顾忠信提出要破格启用张素元,方以哲心里是极其反感的,不过虽然如此,他却也并没有直接出面,挑头反对顾忠信的提议,他最多只是打打边鼓而已。就为了个张素元而得罪顾忠信,得罪方中徇,甚至还有刘安,方以哲认为完全没这个必要,他倒不是怕,如果有必要,得罪他们也就得罪了,但若没有必要,那这些人就轻易得罪不得。 小土疙瘩想踢就踢,爱什么时候踢就什么时候踢,那都无所谓,但大土疙瘩就不行了,踢大土疙瘩脚会痛的,如果没有必要又怎能让自己脚痛?这是方以哲做人的原则。 方以哲明白,顾忠信、方中徇和刘安三人既然联手,那张素元就是挡不住的,他虽不能顺水推舟送个顺水人情,但也绝不能做吃力不讨好的傻事。不过虽然如此,但他也不希望张素元顺顺噹噹地就窜上来,那样他的心会受不了。方以哲原本打算看一齣好戏,他在适时出来敲敲边鼓,那会多有趣,但没想到不单他不傻,谁都不傻,除了老梆子张盛祥出来碰了一鼻子灰外,竟再没人出来发难。 方以哲此时已然明白,今天不会有人跳出来给他当免费的枪使,让他看哈哈笑了,这些人堂下虽总是成帮结伙地胡搅蛮缠,但他们却没谁会跟皇帝玩这个,他们虽没他聪明,但也没有蠢到他希望的程度,别看他们私底下反对的要命,但要是皇帝金口玉牙说张素元好,那他们也会跟他一样说好的。 看不成哈哈笑,方以哲心里憋得慌,又眼见着德宗兴致越来越高,对张素元的印象也越来越好,他是个什么心情就甭提了。心里虽愈来愈怒,但方以哲还是决定忍了,这个时候亲自跳出来太不明智,首先是扫了皇帝的兴,同时也触了顾忠信等人的霉头,尤可虑者是张素元小嘴吧吧的,他未见得就一定说得过,要是反而让他妈这小子给他弄个烧鸡大窝脖,那他可就真是王八钻灶坑-憋气带窝火,现他妈大眼了。 劝诫人,不论是劝自己还是劝别人,看后果都是最立竿见影的方法,但再好的方法却也不见得总是有效,都总会有失灵的时候。方阁老虽一再给自己看出头的后果,又一遍遍跟自己说忍耐,一定得忍耐,但人终究不是泥做的,总有个火性,又何况是他方以哲,正青云直上,胆气跟火气都最盛的时候。 瞅这架势,方以哲是越看火越大,越听脑门子上的横纹就越粗。这些话都是他方以哲以前嚼剩下的,可他嚼这些的时候,德宗皇帝却蔫头耷拉脑的没什么兴致,听没听见他说什么都是个疑问,但为什么张素元这小子他妈嚼的时候就精神百倍,兴趣十足呢? 方以哲不敢腹诽皇帝,就自然把怒火跟妒火都浇到了张素元头上。妒火催着怒火,怒火又烧着妒火,两股火纠缠在一起,可把这位年轻的阁老烧了个不亦乐乎,烧得小鬼在方大人的后脑勺一个劲地吹冷风。 当膝盖触地的一霎那,方以哲也跟着清醒过来了,但晚了,他已经骑到了老虎背上。 既然骑到了老虎背上,那就怎么也得说两句,但该说什么呢?不愧是年纪轻轻就做了阁老的人,眼珠一转,方以哲立时就有了主意。 “方爱卿,起来说话。”德宗虽然不快,但语气依然和缓。 “谢主隆恩。”诺大的朝堂,能让德宗皇帝说出这句话的也没几个,方以哲的心情马上平衡了不少。 方以哲站起身后,德宗问道:“方爱卿,有何本章,速速奏来。” 方以哲躬身奏道:“陛下是少年英主,张大人是青年俊才,臣躬逢其盛,也想问张大人几个问题,以为陛下抛砖引玉,不知陛下可否恩准?” 昨天晚上,德宗费时七日,用金丝楠木制作的水车终于完工。水车极是精巧,惹得众人交口称赞,德宗对自己的手艺也是非常满意,昨晚的好心情一直没退,今天也带到了朝堂上。德宗本对三六九的朝议非常厌烦,但一直没退的好心情今天偏巧又遇到张素元言辞便给,表情生动,让他不知不觉来了兴趣,现在让他一贯看着顺眼的方以哲又出来凑热闹,他的兴致更浓。 “好,好,你们说,朕听着,然后给你们评评,看谁说得好。”德宗皇帝兴致勃勃地说道。 “臣遵旨。”说完,方以哲转回身对张素元一笑说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张大人以为然否?” 张素元一听,心中冷笑,这傢伙够阴的了,他知道方以哲接下来要问什么,方以哲定要问他广宁新败的原因是什么。广宁失败既有体制上的必然原因,也有主观上的偶然因素,两方面的因素一旦同时存在,失败就是必然的结果。 文官将将,武将将兵,死生之地却由外行裁夺军机,只此一条,胜败已定,楚天行、袁丰太、王祯化如是。 将不专兵,兵不私将,使得为将者不了解手下的士兵,也就根本不能如臂使指地指挥军队作战,而士兵对统领他们出生入死的将军也势必缺乏信心和感情,这两方面都必然导致战力的极大损失。 第62页 经略名义上节制三军,实则不然。经略和巡抚的品级一样,两者平起平坐,谁都不是谁的下属,若经、抚之间有矛盾,就得由皇帝来做最后裁决。 既然朝廷设置经、抚是出于这样的考虑,那经、抚之间的关系也必然得以此为脉络,对经、抚人选的任命当然有意无意也得以此为准绳,总之,经、抚之间可以没有大矛盾,但决不可没有矛盾,要是二位相处融洽,那二位中的某一位,或者干脆谁也甭抱怨,二位都换换地方。 这是辽东接连溃败的根本性原因,至于主观上的偶然因素就是皇帝和朝臣当时当下的看法对前方战局的影响。 照理,他应实话实说,希望皇帝能够採纳忠言,革除弊政,同时也能为他一向尊敬的赵烈廷老将军洗清罪责,但时非其时,地非其地,人非其人,一切皆非,所以这些话是决不能说的。张素元明白方以哲之所以这样问他,目的就是希望他实话实说,要是他真的顺着方以哲划的道走,那捲铺盖回家就是最好的结果。 张素元想起方中徇对方以哲的评价,方中徇说方以哲阳为谦恭实为谄媚,雍容揖让而暗伏杀机,且志大才疏,是个如假包换的伪君子,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至理名言,下官怎敢不以为然,大人言重了。” 张素元心中好笑,想使坏直接来就行,又何必非得卖弄一句废话?方中徇评他志大才疏,看来也是不虚。心中岁觉可笑,但脸上却是隆而重之,没有丝毫的轻慢。 班列之中,方中徇微合着双眼,他听到方以哲的问话时,心中也是一惊,但听完张素元的答言后,大眼皮下的眸子里已全是笑意。能人真是样样皆能,张素元越来越合他的心意,当直则直,当弯则弯,直是真直,弯也是弯的恰到好处,他可以安安心心地看场好戏了。 “是吗?”方以哲故作大度地笑了笑后,继续问道:“广宁兵败失地,陛下龙心甚忧,不知张大人对此有什么看法?” 听了这话,张素元一愣,而后满脸狐疑地问道:“广宁兵败,陛下早已圣心龙断,王祯化贪功冒进,赵烈廷有负圣恩,致令经、抚不合,又延宕朝廷敕令,失地之罪难逃,难道方大人对此还有什么疑惑吗?”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方以哲立时傻眼,他知道打错算盘了,张素元决不是顾忠信之流可以任他欺之以方的正人君子。 对今天的廷对,只感到高兴或只感到愤怒的人都极少,多数人的心情是百味杂陈,极是复杂,他们既为方以哲吃鳖而大是爽心,同时又为张素元平步青云而堵心。张素元这小子真他妈走了狗屎运,竟从七品县令一跃升至从四品的按察司佥事、山海关监军。 对于顾忠信提请他要巡边辽东,德宗皇帝大喜过望,登基三个多月来他最感头痛最觉心烦的就两件事:一是辽东,二是读书,如今一朝齐去,心情之舒爽自非言语可以形容。 德宗皇帝任命顾忠信取代张鹤鸣接掌兵部,巡边辽东,督师蓟辽。 三十章 嘆息 “两京锁钥无双地,万里长城第一关。” 时隔三月之后,张素元又一次驻马关前,他终于如愿以偿,投身到了他魂牵梦绕的宿命之地。 望着如铁雄关,张素元容颜肃穆,但眼眸却如高悬空中的太阳一般,放射着夺目的光芒。如果有人这一刻对上张素元的目光,那他的神魂必然为之一夺,因为夺目的眸光中既有着无可言说的狂热,同时也有森森杀机。 看到这样的目光,没有人会怀疑其中蕴含的意志和决心,也没有人会不相信这个人想做的事会做不成。 与张素元并马而立的方林雨并没有留意到大哥眼中放射的光芒,他的心情同样激动,同样兴奋。与张素元朝夕相处已四年有余,不知不觉间,方林雨的心态已像换了个人似的。 在师门时听到的那些大英雄大豪侠可歌可泣的故事每每让他热血沸腾,但如今想来他却觉得可笑,方林雨觉得可笑的不是那些大英雄大豪侠,他觉得可笑的是他自己,江湖中三两人间的争雄斗胜如今在他看来像是小孩玩的过家家,现在只有跟在大哥身边,只有在千军万马的战阵上,他才会觉得热血沸腾。 激动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刚刚勐地窜起来的男儿热血也自动自觉地从哪儿来又回哪儿去,继续给方公子的柔情蜜意腾地方,瞬间的出轨过后,可爱的凤玉妹妹又一如既往地端坐在方公子心头。 转头向四周的群山望去,方公子如春水般温柔的目光慢慢掠过微风中轻轻摇曳的松枝,掠过裸露的山岩上幻化出的张张笑脸,最后凝定在了一片积雪中的点点绿意。 看着俊伟如山的兄弟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张素元一点也没觉得好笑,他只觉得温暖,兄弟幸福,他也幸福。 一回到京城,方林雨就缠着方中徇,非要老爹立即就去凤玉家确认婚期不可。方中徇知道事情的经过后,当真大喜过望,详细询问了儿子后,又把张素元请到都察院确认了一遍。 心里托底后,方中徇反倒不肯答应儿子的要求派人到兄弟家去敲定婚期,因为他知道兄弟很快会派人来的,那他又何必多此一举?果不其然,大年刚过,李天风就派长子李汉雄来给他拜年,同时也敲定了婚期。 离京前的饯行宴上,方中徇突然提出来,要方林雨在军中不能担任任何军职。方林雨大惑不解,当然得问为什么,以及他什么时候才能当上他梦寐以求的大将军。方中徇没有解释,只是要儿子听大哥的安排。 第63页 张素元明白方中徇的意思,他在辽东决不会一帆风顺,起起落落是免不了的,如果林雨不担任正式的军职,那他万一有难也就不会连累到林雨。方中徇让林雨听从他的安排,是说他什么时候能完全掌控局势,什么时候才可以安排林雨的官职。 张素元能理解方中徇作为父亲的苦心,但方中徇话中的深意却让他极为不安。什么叫完全掌控局势,他当然清楚,这种话方中徇决不会明说,但希望他走什么样的路却也已清清楚楚点了出来。他会顺着方中徇希望的路走吗?张素元不清楚,但他清楚一点,无论如何他都决不会任人鱼肉。 顾忠信此番并没有和张素元一同前来,因为初掌兵部,事情千头万绪,一切都要熟悉,要考虑要定夺的事情也太多,不是一时三刻就能上手的,再者,巡边辽东,督师蓟辽,并不是说他就是战地最高指挥官,他可以常到边地巡视,但他的岗位仍在京城兵部。 赵烈廷获罪罢职后,朝廷几经商议,最后以江西布政使柳学臻为辽东经略,总理辽东军政事务。柳学臻自然也是进士出身,自然也和其他众多难兄难弟一样,八股文章作的花团锦簇,但却无一丝真正的胆气、才识,当然也不会有什么为国为民的迂腐念头。 接到任命后,虽然一步登天,官阶一下子从正三品跃升至从一品的封疆大吏,但柳学臻却体如筛糠,可把他吓坏了。辽东兵祸起至今日,做过辽东经略的人从来就没有一个有好下场,自杀的有,被杀的有,丢官罢职是最轻的。 圣旨已下,柳学臻再不愿去也得去。 柳学臻和王祯化是同一类人,对军事一窍不通却又总以为自己做的就是最正确的决定,他们都是一方面胆小如鼠,一方面又极度偏执。 两人既然是同一类人,做事的风格也就自然雷同。 如果把两人的处境调换一下,那柳学臻必然如王祯化一样以为胜券在握,轻敌冒进,而王祯化呢,也必然和柳学臻现在的想法相同,保险第一,除了龟缩在山海关一心想求个平安之外,也就再想不起还有别的。 到任后,柳学臻见张素元办事干练,对他很是倚重,不久即奏请朝廷任命他为宁前兵备佥事,主管位于山海关外二百里处的宁远、前屯和华觉岛的一切军政事务。 到达宁远后不久,张素元就同柳学臻产生了极大的矛盾。 柳学臻主张“拒奴抚虏,堵隘守关”,并奏请朝廷确定在关外八里舖筑城。 所谓“抚虏”,就是用金钱收买蒙厥人对付离人,而所谓“堵隘”,就是在山海关外八里处的八里舖再修一座关城。 “抚虏”之策,王祯化就曾大用特用,但结果却是蒙人不仅不对付离人,反而帮助离人对付他。“抚虏”之策,即便朝廷也和柳学臻一样双目如盲,也已不可能再被採纳,因为动即百万两之巨的金钱朝廷说什么也不会再拿。 “抚虏”之策虽不驳自消,但“堵隘”之策的危害却又千百倍于“抚虏”稍有军事常识的人都明白,在关外八里处再修一座关城于山海关的防守有害无益,因为没有丝毫转圜缓冲的余地,新城一旦不守,反而会对山海关的防守造成困扰。 不仅如此,若按柳学臻所言于八里舖筑城,定会造成的巨大浪费不说,更为重要的是丧失了时机,因为若于八里舖筑城,便不能如张素元所想在战略要地宁远筑城,而一旦吉坦巴赤反过手来,抢先占据宁远,那辽东局势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张素元当然不能容忍这种情况发生,反对无果,他便直接上书给内阁首辅叶瑾高和兵部尚书顾忠信。 越级上报是官场大忌,自此,柳学臻将张素元恨之入骨。 叶瑾高不明情况,难以决断可否,于是顾忠信遂提出巡边辽东,实地考察后再作决断。抵达山海关后,顾忠信当即巡视山海关及柳学臻主张筑城的八里舖。 尚没有与张素元面谈,顾忠信自己就否决了柳学臻八里舖筑城的主张。 “柳大人,若八里舖新城筑好后,你想把山海关的四万守军调到新城吗?” 柳学臻在奏请于八里舖筑城的奏章中提到要以四万人驻守新城,所以顾忠信才有此一问。 “不是的,顾大人,应当另募四万新兵守城。”柳学臻答道。 “柳大人,筑关八里之内,新城背后就是山海关,那关前的陷坑地雷是为敌人设的,还是为新兵设的?若新城可守,那山海关又何必再置重兵?若不可守,四万新兵溃逃城下,敌兵尾随而至,柳大人是开关放他们进来,还是把他们关在城外送给离人呢?”顾忠信的语调渐渐冷峻。 “顾大人,下官将在左近的山上建三座营寨收留溃兵。”柳学臻鬓角眉梢渗出了不少细密的汗珠。 顾忠信心底无奈地嘆息一声后,厉声责问道:“将士尚在前方守城拒敌,柳大人却要事先就为他们准备好溃逃后避居的营寨,难道这不是在教导前方将士若见势不好就马上溃逃吗?而且,溃兵可入,难道尾随之敌就不可入吗?” 柳学臻被顾忠信问的哑口无言,但仍固执己见。至此,顾忠信对柳学臻不再抱任何希望,第二天他就到了宁远。 三十一章 论势 辽东西部多是丘陵山地,只有临海的地方有一条狭长平原,它是辽东通向关内的唯一陆路通道,这条通道被称为辽西走廊。 第64页 山海关是辽西走廊的终点,也是关内最后的屏障。宁远位于辽西走廊中部,地势险峻,是辽西走廊上的唯一咽喉要地。 站在宁远残破的土墙上,遥望着远方风烟中飘缈的辽东大地,张素元和顾忠信心中同样都充满了屈辱和愤怒。 “大哥,辽东战局的变化不仅朝廷觉得匪夷所思,吉坦巴赤也同样如此。离人的力量原本微不足道,他们开始也不过是想争取些利益而已,但不断出乎意料的胜利使他们的野心逐渐膨胀,吉坦巴赤迁都渖阳就是明证,他的目光已经不再局限于辽东。迁都渖阳,证明了吉坦巴赤的胸襟和气魄不次于任何英雄豪杰,如果朝廷不思改悔,继续长此以往, 那未来形势如何发展将无可逆料。” “大哥,守住宁远不仅对山海关的防卫至关重要,它也是我们今后復辽的根本所在,这已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如果抓不住,不做好宁远的防卫,那至少辽东将再无朝廷插足之地。”张素元面无表情地说道。 “形势真的悲观至此吗?”顾忠信沉声问道。 张素元没有回答顾忠信的问话,依然自顾自地说道:“大哥,辽东如此惨败,现在看来也未见得全无是处,如果从全局着眼,这甚至是件大好事。” “素元,何以见得?”顾忠信惊疑地问道。 “大哥,如果用小火慢慢煮一只青蛙,那青蛙必死无疑,但若用勐火,那水骤热之时青蛙就会跳出去,从而逃过死劫。帝国就是青蛙,而吉坦巴赤就是生火的人。现今帝国遭逢如此惨败,不论如何昏聩都不可能不察觉到危险,所以来自朝廷的掣肘必然会减少,我们的战略也就相对容易施行。” “大哥,如果吉坦巴赤懂得收敛,採取蚕食之策,让实力随着胜利的扩大而同步增长,那我们就不会有现在的机会。吉坦巴赤接连大胜,突然占据如此广大的土地和众多的人口,他一时却无力消化,这才给我们留下了机会。吉坦巴赤也一定知道占据宁远的重要性,但他目前却有心无力,大哥,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一定要抓住。”张素元最后决然地说道。 “素元,宁远守得住吗?”沉默良久,顾忠信问道。 “大哥,现在已不是能不能守得住的问题,而是必须得守,因为宁远若失,那我们就只能坐看吉坦巴赤安安然然地整合辽东,如此此消彼长,不出数年,即便山海关依旧稳如磐石,可它拱卫帝京的作用必将大为削弱。若形势一旦发展到吉坦巴赤平定千济和蒙厥,那时山海关守与不守还有什么意义?若等到吉坦巴赤将千济和蒙厥完全整合到麾下,那时帝国将面临何种局面?” “大哥,扼守住宁远,我们就能在战略上占据主动,我们进可攻,退可守,可以始终威胁辽东,可以始终存在打破吉坦巴赤战略规划的机会和能力;但若宁远不守,不出数年,几乎就必然会出现一个足以与帝国真正分庭抗礼的强大帝国。”张素元最后总结道。 张素元一番话说完,顾忠信心中再无疑虑,他明白,以帝国的情势而言,张素元话中的“几乎”完全可以去掉。 回到京城,顾忠信向德宗和满朝文武陈述了辽东防卫的战略布置和其中的成破利害,并奏请德宗追加军饷,以招募新军,修筑城防。关于泺东的人事问题,顾忠信请朝廷调回柳学臻,他说柳学臻胆气早丧,为人又极偏执,不堪用在辽东这等关乎帝国存亡的重地。 顾忠信的陈请,德宗一一照准,其他朝臣也没谁蹦出来反对。 事情进行的如此顺利,顾忠信很高兴,他知道这固然是由于皇帝给他这个老师面子和他在西林党中的威望的关系,但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张素元说的危机感,因为如果朝廷中有很多人感受到了危机,那这种普遍性的危机感就会反过来压制那些不出来搅局就浑身不得劲的人士。 调回柳学臻,朝廷虽然达成了共识,但派谁接替柳学臻却又成了个难题。到了这种时候,帮派的作用就发挥得淋漓尽致,但这次的目的却不是争,而是推。有人推荐某大员,某大员意气相投的朋友就会挺身而出,本着大义灭亲的精神痛陈此公的种种不足,如此争论数日, 满朝已无一人可以信赖。 德宗皇帝本不大爱生气,但看着满大殿的废物,他还是给气个不轻,此情此景,顾忠信再也忍耐不住。 “陛下,天下既无可信之人,那莫不如将辽东交给不可信之臣下,臣愿提督辽东,请陛下恩准。”顾忠信愤然说道。 顾忠信并不愿此时就亲自提督辽东,他的顾虑当然和满朝衮衮诸公不同。 辽东有张素元足矣!他去与不去都关系不大,而他在与不在京城则关系甚巨,至少他可以把来自朝廷掣肘的影响降到最低,但如果去了辽东,他就起不到这样的作用,但目前的形势已由不得他不去,很明显,别人都在等他这句话。 果然,顾忠信一出,大殿上压抑的气氛立时一扫而空,德宗皇帝当然也笑颜重开。德宗当即传下诏旨,命顾忠信以原官总督山海关及蓟镇、辽东、天津、登州、莱州诸处军务,可以便宜行事,不受朝廷节制,并批给他八十万两内帑。 抵达山海关后,在张素元的陪同下,顾忠信详细勘查了山海关的兵员、粮草、器械等一应情况,后又接连数日与诸将探讨对策。一切都心中有数之后,顾忠信这才与张素元单独详谈。 第65页 在张素元面前,顾忠信眉头拧成了川字,他不再掩饰心中的焦虑和担忧。山海关名义上有七万守军,但光老弱病残就有四万之多,余下的所谓三万精锐也是衣残甲破,刀枪一碰就断,火枪开火时,枪管爆裂的至少也得占到七成,军心士气都低迷到了极点。 看着顾忠信的满脸忧色,张素元一笑说道:“大哥,不必忧虑,只要朝廷不再掣肘,三两年内恢復辽西,与离人隔河对峙还是有可能的。” 顾忠信惊疑地看着张素元,他以为听错了,虽然他知道张素元决不会拿这种空口白话来安慰他,也更不可能是脑袋让驴给踢了,在这跟他吹牛。 “大哥,您不必惊讶,我一说您就清楚了。”张素元说道。 “素元,你快讲讲是怎么回事。”顾忠信急切地问道。 “大哥,其实很简单,只要我们能把赵烈廷将军的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且守且战,且筑且屯,坚壁清野以为体,乘间击暇以为用的主张贯彻始终,就是恢復整个辽东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张素元说道。 “这我也明白,但我们有这个时间和能力吗?”顾忠信有些迟疑地问道。 “大哥,我们当然有。”张素元笃定地说道:“吉坦巴赤将麾下的军力分成八部,称为八旗。定都渖阳后,他将辽东的土地都分给了八旗兵将和唐人大臣。离人进驻辽东后就住在唐人家里,不仅吃唐人的,喝唐人的,还将唐人当作奴僕任意欺凌。连年征战,又加之天灾不断,粮食自然歉收,入冬后吉坦巴赤竟然下令杀尽家中没有存粮的唐人,光是新近投降离人的孙得功一人就杀掉了数十万唐人。” 听着张素元渐渐冰寒入骨的声音,顾忠信也不由得将手中的茶杯摔了个粉碎。 “大哥!”张素元冷冷一笑,继续说道:“吉坦巴赤如此做法,又怎会不激起遍地烽烟?虽然无碍大局,但我料想吉坦巴赤一年半载也绝无可能再有余力南侵。吉坦巴赤这样做不仅表明他已被胜利沖昏了头脑,这更表明他已经老了,再也不復当年的雄心和睿智,如今的吉坦巴赤必定骄狂跋扈,难纳忠言,而这就是我们的机会。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尚不敢言必胜,又何况是一个自以为是,骄狂固执的老人。吉坦巴赤一辈子走的太顺了,如果不知道珍惜,那就註定得倒大霉。” 张素元冷冷的声音听在顾忠信耳中,就如六月天的冰水浇熄了他心底的怒火。 “素元,话虽如此,但我们自身的问题又该如何处理?即便吉坦巴赤给我们创造再好的机会,但我们自身的问题解决不了也一样没有用处。”平静下来的顾忠信问道。 “大哥,只要朝廷不掣肘,我们的问题根本就不成其为问题,只要遵照赵烈廷将军的方针,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您首先要校阅核实驻军,淘汰不合格的军官,遣散老弱残兵,用节余下来的军饷救助辽东难民,让他们屯田为兵,这样既可解决粮饷又可解决兵源问题,也就初步实现了赵烈廷将军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的战略部署;同时,我们要抓紧一切时间筑城宁远。大哥,宁远新城筑好,兵员和军需物资配齐之日也就是辽东大局初定之时。” 张素元言辞之间虽有那么一股让人不得不为之信服的劲儿,但顾忠信心里依然不太落挺,他的责任太重,他不得不小心再小心,慎重再慎重。 “如此,宁远就一定能守得住吗?”顾忠信不安地问道。 “大哥,您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城好筑,装备好置,但军队的战斗力却不是一年半载就能训练出来的,我们和离人这方面的差距没有数年时间是不可能从根本上得到转变的,不过虽然如此,但我们也有我们的优势,如今的形势是我们取守,离人取攻,只要把握住这一点,我们就可以以我之长迎敌之短,只要处置得当,我们凭藉坚城利炮就完全可以让离人不能越雷池半步。” 虽然张素元话说得如此笃定,顾忠信心中的疑虑却依然如故,并未因之而稍减分毫,但疑虑归疑虑,他筑城宁远的决心已定,因为正如张素元所说,如今已不是守不守得住的问题,而是必须得守! “离京时,礼部右侍郎徐诚启大人建议我说,驻守边关最好的防御武器就是西夷人造的大炮,他要我多多购买。我见识过大炮的威力,对徐大人的话深以为然,我已经委託他代为接洽西夷, 先购买二十门红衣大炮以解燃眉之急。”顾忠信转了个话题说道。 “徐诚启?就是那位撰述西人着述,提倡实学思想的徐诚启大人吗?”张素元问道。 “是的,就是他。 徐大人对西人的思想,特别是西人的火器非常感兴趣。”顾忠信目光里流露出钦佩之意。 张素元对徐诚启所知不多,他只知道徐诚启因支持西方传教士而屡遭贬斥,他还知道徐诚启与西人合译过《几何原理》六卷,自己也编撰过一本《农政全书》,可惜这些书他都没有看过。 “大哥,我听说徐大人因支持西人传播西夷教义而屡遭贬斥,是这样吗?”张素元问道。 “是的,前礼部侍郎沈鄢等人说西夷教义暗伤王化,为患叵测,奏请朝廷拆毁西人教堂,递解西人教士出境。徐大人为此作《辩学章疏》上书朝廷为西人申辩,但他却因此而被贬官为民,此番辽东战事连连失利,朝廷这才重新启用徐大人,让他研究西人练战、练守之术。徐大人认为守城端赖火器,西人火炮可为我用,因而开办兵器场,购买西人大炮。”顾忠信答道。 第66页 “徐大人所言甚是。火器之威非刀剑可比,如果我们能善用火器,离人即便再骁勇百倍也将不堪一击。”张素元点头说道。 “素元,现在军中配备的火器已经不少,但为什么我们大战小战竟无一胜呢?”顾忠信不解地问道。 “大哥,现在军中配置的火器是不少,但无论火器如何厉害,如果不能发挥功用,那又有什么厉害可言?火器只有经由训练有素的士兵之手才能发挥作用,何况如今的火器质量极差,施放时枪管、炮管极易爆裂,所以士兵轻易不敢使用。” 张素元虽是就事论事,语调中也无一丝激愤,但顾忠信依然听得出其中蕴含的无奈和愤怒。一切军需物资实际上都是地方上提供的,什么时候提供,数量多少,质量如何,存放这哪里,这些军方没有丝毫参与的权力,只能听之任之。 “素元,火器今后我们自己造。”顾忠信嘆息一声说道。 自己造,说说容易,但钱从何来,而且朝廷会答应吗? “是的,大哥,这是唯一的解决之道,不论如何困难,我们都要这么做。”张素元平静地说道。 “素元,宁远筑城不是三个月两个月就能完成的,吉坦巴赤不会不知道宁远的重要性,他真不会来破坏吗?”顾忠信提出了他一直最担心的问题。 “离人小人乍富,兴奋的劲头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过去的,以辽东目前的形势和吉坦巴赤本人的变化来看,新城筑好之前离人不大可能腾出手来攻击宁远,而且就即便他们不想让我们筑诚,但在目前的形势下,他们也绝抽不出多少兵马,所以只要我们布置得当,筑城一定可以顺利进行。大哥,据哨探回报,辽东不堪离人残暴的唐人大都逃亡到许文龙处,许文龙如今的实力已不可小觑。离人尚无水师,所以奈何不了栖身皮岛的许文龙。大哥可以命令许文龙加大对离人后方袭扰的力度,尽可能多地牵制住离人的力量,使他们更加无力也无心南顾,这样一来,就会更加稳妥。” 听完张素元的话,顾忠信终于放下了心事,他暗自庆幸,帝国重文轻武,却先有赵烈廷,后有张素元如此精通武事的文官,看来辽东必能光復,帝国定可中兴。 看到顾忠信的脸色宽了下来,张素元又说道:“大哥,我之所以如此自信,先前说的那些还不是根本原因。” 张素元的话总是让他惊疑不定,但最后也总能让他信服。听了张素元此番突兀而起的言辞,顾忠信虽依然如以往一样吃惊,但这次他却不用张素元解释,转念间,他也明白了张素元话里所指的是什么。 “你是说辽东的军官?”舒心的笑容浮现在了顾忠信脸上。 “正是,辽东的军官虽也良莠不齐,但也有不少身经百战的慷慨男儿。每次战败,几乎都有中、高级军官战死沙场,战败后,自觉愧对父老,愤而自杀者也所在多有。大哥,这就足证军中有许多浩烈男儿,他们才是我们的希望所在。如果我们善加引导,使将士归心,那数年之后,我们不需坚城、利炮,只凭手中刀枪就足以追亡逐北,平灭边乱。” 张素元神采飞扬地答道。 耳中听着激昂的言辞,眼中看着飞扬的神采,顾忠信心中大慰,他的决定是正确的,今后不论要面对什么样的艰险,他都要保住张素元。 顾忠信相信,兄弟将来必是一位能以一身进退而使举国为之进退的风云人物。 三十二章 雄关 一夜长谈之后,顾忠信全盘採纳了张素元的建议,他第二天即传下将令,任命张素元总领宁远、前屯、华觉岛的一切军政事务;任命副总兵赵明教驻守前屯,参将李胜之驻守华觉岛;任命副总兵祖云寿、参将郑学峰协助张素元戍守宁远。 选用赵明教、李胜之、祖云寿和郑学峰四人随他镇守宁江防线,张素元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做的决定。李胜之素席水战,为人沉勐谨慎,是驻守储藏军需物资的华觉岛的不二人选;祖云寿为人正直豪迈,作战勇勐,对待手下将士有如兄弟子侄,极其亲厚,在辽东诸将中最受拥戴;郑学峰举止文雅又不失男儿豪气,为人精明干练,多谋善断,张素元对他印象极好。 四人中,赵明教是唯一令张素元大费思量的人物。当初在袁丰泰手下效力时,因为驻守之地地势狭小,一听说袁丰泰兵败辽阳,赵明教立刻弃城而走,但他也并不是落荒而逃,而是走走停停,等听说前哨关城安然无恙时,他又连忙率部返回。 朝廷为此要治他的罪,幸亏赵烈廷力陈辽东正是用人之时,方才得以保住他的军职,但也因此由总兵降为副总兵。广丰之役,王祯化大败,赵明教时任副总兵守备前屯,赵烈廷曾飞骑令他率部接应广宁溃师,但他却一再拖延,致使赵烈廷不得不从山海关直接调兵,这时他才装模作样地派兵从旁策应一下。 由于赵烈廷、王祯化都很快被朝廷治罪,于是赵明教又逃过一劫。对这样一位人物,张素元当然不会放心把宁远的后门交给赵明教驻守,但他巡视前屯时,却意外地发现前屯这个弹丸之地被赵明教整修得风雨不透,绊马索、扎马钻、陷坑、暗壕纵横交错,密织如网,不仅如此,张素元还发现赵明教手下的士兵对其非常信服。 把前屯的防卫做得如此之好,这说明赵明教很有才干,只要认真做事就能把事做好,但这仍不足以打消张素元的疑虑,因为毕竟是非常时期,万事都得谨慎,让张素元最终下定决心的是士兵对赵明教的态度,他明白士兵对将官的信服决不是小恩小惠可以办到的,它只能是来自将官素日的一言一行。 第67页 能让手下将士如此信服,这就足以说明赵明教绝不会是个胆小鬼,他屡次三番地违抗上峰将令或许只是不愿让手下将士无谓地牺牲,如果遇到可以用他的人,那他或许比任何人更能竭死效命。 赵明教是这样的人吗?如果是,张素元相信他就是可以让赵明教竭死效命的人。 抵达宁远后,张素元雷厉风行,即刻开始修筑城墙,与此同时,招募收容难民垦荒屯田。张素元规定,农具、粮种由官府提供,田中所得官民各半,如此,宁远四周遂成乐土。 随着垦荒屯田的难民日渐增多,宁远修筑的进度也越来越快。 到任伊始,张素元即把宁远的各项事务俱都责成专人负责,分派完毕后,除了月中月末的核议外,就来个大撒把,不闻不问。 张素元每天都和士兵难民生活在一起,同吃同睡同训练同干活。 如此做法,为张素元招来了许多非议,虽然众人都很钦佩他,认为这个官和别的官不一样,但他毕竟是前线最高指挥官,他更应该做的是呆在他自己的位置上,做他该做的事。 张素元毫不理会众人的非议,依然我行我素,顾忠信对这些风言风语也是一笑置之,不予理会。 两个月后的核议会上,张素元斩杀了两个中饱私囊的校尉,将不负责任的六个将校降职,罚主管的将军六个月薪俸。 此一举措,全城肃然。将佥事大人素日的做法以及核议会上明察秋毫的眼光和雷厉风行的手段放在一起想,张素元一举赢得了麾下众将士的尊重和敬畏。 十一月,寒风渐起的时候,一座千古雄关就已耸立在辽西大地的群峰之间。 六月末,顾忠信离开山海关前往蓟镇、天津、登州、莱州一线巡视,十二月初,他刚刚回到山海关就听说宁远新城已完全竣工。 顾忠信都没顾得上过问一下山海关的事,就急沖沖奔宁远而来。顾忠信很好奇,在不到七个月的时间里,张素元究竟能筑成一个什么样的宁远? 走在宁远坚实的城墙上,顾忠信的心踏实了许多,他现在毫不怀疑,辽东的局势一定会顺着张素元的话走下去。 宁远外城高三丈三尺,雉堞高六尺,城基宽三丈,城上角道宽二丈四尺。外城内还有内城,内城高与外城相同,内城和外城间有四条宽道相通。 城墙上的炮台间隔三丈的距离,北面十八座,南面十座,东西各六座,合计共四十座炮台。炮台的底座全是巨大的青石砌成,每块重量都至少在五吨上下,完全能承受住数百斤火药的冲击。 城墙的外层是一块快方方正正的青石相互交叠向上垒成,光滑如镜。护城濠沟宽五丈,深三丈,沟底密布着三尺长的竹钉,壕沟里注有一丈深的水。 如此一座雄关,顾忠信相信,若由张素元驻守,那天下间一定没人可以攻的破。踩着脚下的雄关,看着张素元淡然勃发的英姿,看着一众信心百倍的将士,看着农人一张张润红憨厚的笑脸,压在顾忠信心头的阴云消散了不少。 此番巡视边关要塞,返回途中顾忠信曾取道回京述职,在拜见德宗皇帝时,他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太监,一个取代了刘安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大太监-秦桧贤。 皇城中浓烈的阴鸷乖戾之气压得顾忠信喘不过气来,离开皇宫后,他才知道这个秦桧贤到底是何许人也。 德宗皇帝有个乳母姜氏,姜氏极有心计,当她被选为皇长孙季由校的乳母时,她就把季由校当作了安身立命之本。姜氏对季由校百般疼爱,使得这位皇长孙不管是个吃奶娃儿,还是贵为一朝人王帝主,都离不得她。 姜氏的苦心没有白费,季由校登基后即刻就封她为奉圣夫人。德宗大婚时,姜氏出宫不过三日,少年皇帝就已耐不住思念之情,赶紧又把姜氏接回宫中。 姜氏人极妖媚,淫荡入骨,德宗登基时她也不过是三十出头的年纪,正是虎狼之年,而德宗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他如何架得住姜氏的狐媚手段? 秦桧贤就是姜氏的对食。所谓对食,是太监和宫女互有好感的就吃在一起,睡在一起,相互照应,彼此慰籍,好打发宫中孤寂的岁月。 姜氏淫而狠,秦桧贤阴而毒,二人勾搭在一起后,秦桧贤就开始飞黄腾达。搬倒最后一座大山刘安后,秦桧贤就独揽了宫内大权,而后又开始向宫外发展势力。 掌握朝政大权的西林党人对此却毫无办法,他们採取的唯一对策就是笼络秦桧贤,希望他不要干预朝政。 顾忠信虽然觉得这样做不妥,但他也没有别的良策可行。离开京城后,顾忠信的心情极为沉重,直到这会儿,站在宁远城头,他的心情才轻松了不少。 顾忠信没有跟张素元提这件事,因为提了,徒然使兄弟心生烦忧外就没有任何好处。 鹅毛大的雪花从灰暗的天空中时快时慢地飞舞盘旋而下,山连城,城连山,远远望去,迷濛于天地间的宁远就像一根定海神针兀立在苦难的辽东大地上,为她羽翼下的生灵撑起一方平安的天空。 唿啸的北风带着刺耳的哨音从宁远的上空掠过。听着悽厉的寒风唿啸,张素元凝立院中,任凭片片落雪抚上脸颊,化成水滴,又滑进衣领间。 抬头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张素元的心情沉重而愤怒,这是他到任后的第二个冬天。 第68页 筑城宁远的举动,让关外流离失所的唐人看到了一线希望,虽然这希望是如此渺茫,但希望就是希望,汇聚到宁远的难民越来越多。 激增的人口虽为修筑宁远提供了充足的人力,但随着寒冬的来临,他们却又成了宁远的负担。 顾忠信从山海关的储备库中给宁远调拨了一部分粮食和冬衣等急需的物资,但这不过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问题。 押运物资到宁远的偏将岳可刚给他带来了顾忠信的一封亲笔信函。信中,张素元知道顾忠信奏请的二十四万两军饷已毫无指望,不仅如此,今后宁远的一切所需都得靠他们自己想辙,朝廷是指望不上了。 顾忠信告诉他,柳学臻上书朝廷说,与其将银两用在宁远无用之地,倒不如整修山海关至京师一线的防务来得牢靠。用在宁远根本就是打水漂,离人一旦来攻,宁远还不是得拱手相让。 宁远是守不住的,若死守宁远只能是白白损兵折将,稍有军事常事的人都知道,宁远是孤悬关外的一座孤城,宁远的地势再险要,城修得再坚固都是没有用的,因为离人若困住宁远,封锁海道,雄关就立成死地。 柳学臻还在奏疏中旁徵博引,他写道:“善治家者,必先修房屋,而后藩篱;知植树者,必先植根本,而后始及于枝叶修剪。以关门而论,今日之辽东兵微而将少,军需匮乏,粮饷无着,人心摇动,如此之形似堂奥未修,根本未植,臣不敢谬言以欺圣,断言山海可守。臣以为今日虽断不可有忘宁远之心,但却实不能有修宁远之事;文武诸臣当有志于关外,而应实固精于关内,待脚跟立定,方是图谋关外之时。臣此虑者,是计天下之安危,而非一隅之安危也。” 想着顾忠信信中所言,怒火自心底勃然而起,直视着灰暗的天空,张素元幽冷的目光似欲刺破苍穹!他的愤怒并不是为柳学臻而发,柳学臻还不配让他愤怒,因为如柳学臻这等小人所在多有,不足为奇,这样的话柳学臻不说,也自有赵学臻、吴学臻说。让他愤怒的是,事关万千将士生死的战略大计竟可朝令夕改,视如儿戏。 将近两年的时间,张素元已与麾下将士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将士们或许还不到可以为他捨生忘死的地步,但对他而言,任何威胁到麾下将士生死的人或事,都会在霎那间激起他心中无边的愤怒。 无法排解胸中的郁闷和愤怒,张素元独自一人漫步在漫天的风雪中。伫立在北城的箭楼上,遥望着雪烟中北方起伏的群山,张素元浑身的热血渐渐开始沸腾。朝廷掣肘又如何?朝令夕改又如何?就是靠自己,他也要把宁远插在辽东的大地上! 沸腾的热血激盪着无边的愤怒,激越的啸声缓缓地由张素元身边向四周盪去,啸声如海浪一波接着一波,一浪压着一浪。 随着啸声刺破寒风,在天地间迴旋激盪,先是尾随在张素元身后的卫士缓缓跪倒身躯,接着就是在箭楼四周戍守的士兵。祖云寿、郑学峰、岳可刚……,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北城下,他们仰望着箭楼上鬚髮飞扬,有如九天神祇一般的统帅,都不由自主地伏首于地。 啸声中,张素元渐渐物我两忘,最后完全沉浸在自己奇异的心绪里。啸声什么时候停的,张素元自己并不知道,当又听见寒风唿啸,他这才发觉雪已住,云也消,太阳惨澹的光芒又照耀着宁远的群山万壑。 缓缓转过身来,看着城下一眼望不到头跪着的人群,张素元双眼含着热泪缓缓地跪下身躯,向着众人拜了三拜。当所有人又都挺立在大地上,张素元沉声说道:“父老们,我们将过一个寒冷的冬天,因为我们缺少粮食。缺少粮食的不仅是士兵,还有那些今年没来得及种上地的难民。” 沉默,只有唿啸的寒风在沉默中穿行。 “大人,我们信任您和您手下的士兵,我们宁可自己挨饿,也不会让保护我们的士兵挨饿,我们家捐献供给十五个士兵过冬的粮食。”一位鬚髮苍然的老人高声说道。 粮食,辽东人看得比生命还要贵重的粮食,如今一家家一户户都几乎倾仓而出。在众人一声声捐献的声浪中,张素元忍着泪水悄悄地走下城楼,他不想说谢谢,他觉得这两个字太苍白。 三十三章 雄师 看到随运送红衣大炮的车队一同进城来的方林雨,张素元愣了愣,随即就狠狠瞪了他一眼,但方公子依旧兴高采烈,毫不理会大哥恶毒的飞眼。 方林雨的婚期定在今年五月初五,由于近期不大可能有什么战事,所以临行前他曾下了死令,让兄弟最快也得过完年回来。看到与兄弟并肩走过来的一条轩昂大汉正向他注目微笑,于是张素元赶紧走上前去,抱拳拱手问道:“林雨,这位兄台是……?” 还没等方林雨回答,大汉抱拳拱手说道:“张大人,在下是凤玉的三哥,李汉昌。” 张素元一听,赶紧撩衣就要跪倒,大汉一见赶紧双手扶住他,说道:“ 张大人,千万不要如此。” “三哥,你不让素元磕头也可以,但也不能再称我为张大人。三哥,你我各退一步,这样可好?”张素元诚挚地说道。 大汉注目良久后,慨然说道:“好,就依兄弟所言。” 李汉昌知道,张素元作为前线的最高指挥官,凭什么要给他一个平头百姓磕头?张素元这个头不是磕给他的,而是磕给妹夫的。他同时也知道,张素元意出真诚,没有丝毫的虚情假意。如果张素元做作,那这个头就不是磕给妹夫,而是磕给方中徇的。 第69页 李汉昌现在终于明白,到底是什么让方中徇下如此重的注,如果张素元的能力和品性二者却一,方中徇都不会如此决然地把命根子交託给张素元。 李汉昌指着面前驶过的一辆辆马车说道:“素元,这是三哥的一点薄礼,望兄弟笑纳。” 看着大哥疑惑的目光,方公子得意地说:“冬装一万套,粮食十万石。” “素元,这本是伯父的意思。伯父托我代办这些东西,但守土卫国,人人有责,三哥也想尽自己的一份心力,于是就揽下了这份顺水人情。”李汉昌微笑着说道。 “大哥, 老头子知道你很困难,所以也让我带来了两万两银子。” 锦上添花时时有,雪中送炭刻刻无,张素元还能说什么,他只能把这一切都记在心里。 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城外三里处竖立的数百个木桩大都被击断,这是宁远两个最熟练的炮手打了十一次空炮后取得的成果。 看着这一炮之威,城上所有人第一次对能否守住宁远有了坚实的信心。 张素元已询问过随红衣大炮同来的工匠,知道红衣大炮比帝国自造的大炮不仅射程远很多,而且威力也更大,另外,红衣大炮发射三十次左右,管口才见红,才需要用凉水侵渍降温,而帝国自造的大炮发射十五次左右就得不停地用凉水降温,否则炮管就会变软。 张素元又把每门红衣大炮都亲自做了测试后,方才命令将十门红衣大炮全部安置在北城,其余炮位安置的都是帝国自造的大炮。 张素元如此布置,是因为北城外的地势平缓开阔,离人若来攻城,北城必是离人的主攻方向,而其他三面的地势相对狭窄险峻,帝国自造的大炮足以应付。 抚摸着冷硬的炮身,张素元感到了其中的坚实和力量。 由于地方上供给的火药不仅数量远远不足,而且时间也没个一定,为此张素元早在宁远筑城伊始就建议顾忠信多多储备火药,但效果却远不如人意,因为即使朝廷批准了顾忠信的奏请,地方上的拖拉扯皮任何人也无可奈何。 红衣大炮运来后,火药就成了张素元心头的头等大事,因为不仅要在战时准备充足的火药,就是平时也需要大量的火药共炮手练习使用。从林雨口中,张素元早就知道李家是大商家,经营着很大的买卖,所以他就自然把火药和李汉昌联繫到一起。 此后,隆隆的炮声时时震撼着宁远的大地。炮声,给大地上辛苦劳作的人们带来了莫大的安慰和信心。 俗话说, 一将无能,累死千军。无能尚且如此,那若主帅根本就是无知、煳涂、瞎指挥,情况又会如何?辽东的将士们很不幸,他们一次次用生命见证了情况会如何。 当张素元成为前线最高军政长官的时候,又一个白面书生就是所有将士的看法和心声。渐渐地,张素元将他做事的务实和细緻,断事的果决和分明,虑事的缜密和深远一一呈现在将士们眼前,他首先赢得了所有中高级军官的敬畏和信赖。 张素元素日对普通士兵极其友善,士兵们无不感到佥事大人不是做样子,而且就即便是做样子,他们也会感激涕零,何况佥事大人是真心爱护他们,是真心关心他们的疾苦。佥事大人常常和他们同吃同睡,一起筑城,一起种田,一起训练,整天摸爬滚打在一起。佥事大人没有丝毫的官架和官威,他是他们的兄弟,是他们的朋友。 佥事大人虽平易近人,但亲切中却自有一股无人敢迎其锋锐的威仪,士兵中没有任何人,即便是油得不能再油的兵痞也不敢对大人有丝毫的轻慢。 佥事大人平日待他们很宽容,即便他们犯错,触犯军纪,大人也从不责骂处罚他们,大人和他们讲道理,指出他们为什么这样做不对,但佥事大人也不是在所有事上都宽待他们,祸害百姓和训练达不到大人的要求时,大人就决不宽待。 祸害百姓的事人人痛恨,因为他们就是百姓,他们当中又有哪一个没被欺凌过?训练的严苛,他们也都理解大人的苦心,这是在救他们的命,平时训练严苛一分,战时活命的机会就多一分。 看着将士们日渐归心,看着士兵们一天比一天粗壮灵活的身躯,张素元虽然也高兴,但他知道要想带出一支钢铁雄狮,他还要走一段漫长的道路。 什么是钢铁雄狮?只有在血与火的战场上,将士们能百分之百地发挥出平日训练的水平,只有在无论多么险恶的条件下,将士们跟着他都有必胜的信念,这才是他心目中的钢铁雄狮,只有到那时,他才算是一位合格的统帅。 张素元最敬仰的一位前辈,一手荡平痿寇的天才军事家陈继光认为,一个士兵如果在作战时能把平日所学的武艺用上10%,就可以在格斗中取胜;用上20%,就可以以一敌五;要是用上50%,就可以纵横无敌。 张素元知道,这种考虑丝毫也不是出于悲观怯懦,而是战场上白刃交加的残酷现实,所以决不能姑息部下,也决不能姑息自己,所以他要求士兵作一丝不苟的训练,那怕伤筋断骨也在所不措。 张素元非常敬仰陈继光,但他也决心一定要超越陈继光,因为他面对的敌人要比当年的痿寇强大何止千百倍!张素元决心要带出一支纵横不败的雄狮劲旅,所以他不仅严苛地训练士兵,而且他同时也严苛地训练军官。 第70页 张素元以陈继光编写的《练兵实纪》为基础,系统地教授所有军官的军事知识,他要求军官们必须逐条逐条地记住。张素元向军官们声明,无论立有何等战功,这都是今后晋升官阶的先决条件,因为他不能把士兵的生命交在一个老粗手里。 军官们大都是粗通文墨的老粗,可以想见,他们会龇牙咧嘴到何种程度,但在张素元的威逼利诱下,也不得不捧起书本用心学习。 三十四章 阉党 离过年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张素元觉得内外的条件都已成熟,是到了带领将士们出外歷练的时候了。这么做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振奋士气,壮大声势,二是可以堵一堵朝中小人之口,为顾大哥争取一些说话的权力。 张素元目前还不打算收復辽西失地,不是他不想,而是时候不到,他的准备仍不充分,就是此番带兵出巡,他也必须避免与离人大规模作战。张素元知道离人布防的情况,目前辽西并没有多少离人,他出奇不意带兵出巡,吉坦巴赤根本来不及调兵堵截,所以他一定可以漂漂亮亮地达到振奋士气的目的。 云歷一六三五年十一月十八日,张素元在取得顾忠信的首肯后,携大将祖云寿、李胜之,率水陆兵马一万五千东巡广宁。 辽军陈兵在广宁城下,吓得广宁主将,吉坦巴赤的侄子济尔哈朗闭门不敢应战。此举极大地振奋了军队的士气,而后,张素元率军从容远去。 歷时十三天,张素元率军东巡广宁,谒西镇祠,歷十三山,抵右屯,最后经由水路泛三叉河而还。 不久之后,张素元因此次出巡大长国威而晋升为兵备副使,右参议。 春节刚过,张素元即与顾忠信商议,为了巩固辽东防线,决定分兵遣至锦州、桃山、锦山、大凌河、小凌河,所到之处即修城池,屯兵驻守。 一年之后,各处城池、烽火俱都修缮已毕。此后,难民云集,土地得以开垦,兵员得以补充,张素元成功向东开拓疆域二百余里,几尽復辽西旧地,宁远反成内地。 就在辽东形势一片大好之际,京城之中却已戾气沖天。人心不足蛇吞象,秦桧贤轻而易举独掌内廷大权后,当然不会就此满足,他秦某人的胸襟岂是一个小小的内廷就能装得下!笑话,瞎了兔崽子们的狗眼。 狗眼,自然是兔崽子们的,兔崽子们也自然就是掌握朝政的西林党人。 对以秦桧贤为首的内廷太监逐渐干预朝政,西林党的对策是笼络群阉,劝告他不要干预朝政。如此做法无异于与虎谋皮,虽可悲可笑,可哀可嘆,但这却是众正盈朝的西林党人的唯一对策。 秦桧贤摸清了西林党对他的想法后,兴奋得连放十八个响屁,又连蹦带窜地折腾了好半天才算缓过劲来。此后,秦桧贤理所当然地更加有恃无恐,但两天的新鲜劲一过,他就发现无论怎么上窜下跳,他都不过是一个太监而已。 虽然皇帝在手心里攥着,虽然西林党迂腐懦弱,但他却是个太监,是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虽然他这只癞蛤蟆美丽无比,但再美丽却也还是癞蛤蟆。秦桧贤知道,光靠目前的势力还不足以让他这只美丽无比的癞蛤蟆风风光光地吃天鹅肉,他一定还需要一些别的东西。 秦桧贤从不怀疑他能否吃到天鹅肉,对他而言,能否吃到天鹅肉早已不是问题,如何吃到才是他要考虑的问题。他秦某人可能什么都没有,但就是有那么一股狠劲,就是凭着这股狠劲,他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才能走到今天。 每每想起当年他为一屁股赌债所迫,一咬牙,手起刀落进宫当了太监的事,秦桧贤就无不为之而深感自豪,这是他自信的源泉。 有道是有福之人不用忙,这种事根本就不用他老人家自个儿费脑子,正当秦桧贤绞尽脑汁思谋对策的时候,齐、闽、江、浙四党的人来了。当年,他们被一顿从天而降的雷烟火跑打了个懵灯转向,清醒之后方才发觉,昔日的琼楼殿阁已是可望而不可及。 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齐、闽、江、浙四党中自然不乏俊杰,他们一旦认识到已无法与西林党争锋,便即开始千方百计与之和解。 热脸贴冷屁股,这点思想准备俊杰们自然是有的。贴一次你不热,那贴十次你热不热?贴十次你还不热,那贴一百次你热不热?这就是俊杰们的决心。 虽然也许有人会说这是死皮赖脸,但俊杰们认为这是识时务。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这也是俊杰们的决心。 俊杰就是俊杰,想到就要做到。此后,俊杰们付出的努力比他们打算付出的要多得多,但结果却比他们预想的最坏结果还要坏得多,因为锅里的肉就这么多,西林党人自己都还不够吃,又怎能分给别人,更何况是齐、闽、江、浙四党这些昔日的生死大敌! 西林党既然对俊杰们而言是铁板一块,没有丝毫缝隙可以容他们进入,那俊杰们也自然不会在西林党这一颗树上吊死,于是齐、闽、江、浙四党与群阉合流一处也就是必然得发生的事,于是一切就都水到渠成,西林党的败亡已经不可逆转。 秦桧贤虽奸狡阴毒,但政治斗争中云谲波诡的谋略他毕竟还无知的很,如今有了齐、闽、江、浙四党的帮助,他这才如虎添翼,有了横扫西林党如卷席的能力。 在俊杰们的指点下,秦桧贤暂时藏起爪牙,闷头培植势力,他们首先把兵权抓在手中,然后逐渐在各个部门把自己人安插其中。 第71页 就在秦桧贤和齐、闽、江、浙四党组成的阉党紧锣密鼓地加紧布置时,西林党诸公却以为秦桧贤听说听劝而满心欢喜,于是就更加起劲地提携同党,大搞党内派系斗争。 等到死党遍于朝廷内外,秦桧贤觉得时机已然成熟,于是他就把手伸向了帝国的权力中枢-内阁,他要把他七十三岁的大儿子高守仁安插进内阁为次辅。 高守仁当然是秦桧贤的干儿子,否则即便他再如何了不起也绝生不出比他自己还大二十几岁的儿子。 高守仁也曾是个人物,不仅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字也写得龙飞凤舞,早年做过江西总督,这几年因西林党的关系一直不怎么得志,又加之上了几岁年纪,于是不得不在家闲着。 虽然上了几岁年纪,虽然鬚髮也随着年纪变得如霜如雪,但虎老雄心在,他的心依然数十年如一日,火热滚烫。本着有一分热发一分光的精神,高守仁的一双老眼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着京城的风云变幻,他还要瞧准机会,再跃龙门。 终于,高守仁的目光落在了秦桧贤身上。当机立断,瞧准之后,他当即带着儿子高行义跪倒在秦桧贤面前说道:“大人,小人想给您当个儿子,好在您膝下承欢尽孝,但小人的年纪实在大了点。大人,小人的心愿虽无法达成,但就请让犬子当您的孙子吧。” 秦桧贤虽然已经无耻到了极高的境界,但听了圣人门徒高守仁的一番高论,他还是有点不好意思。高守仁以他的无耻赢得了秦桧贤的信任,在秦桧贤的心目中,老傢伙的无耻目前稳居第一,所以他把阉党目前在朝中最高的官位给了高守仁。 西林党此时方才大梦初醒,但已无力回天。 张素元在辽西初步实现他的战略规划之时,也正是秦桧贤大杀西林党人之际。 京城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张素元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其实他知道的要比顾忠信早得多也详细得多。秦桧贤掌握内廷之后,方中徇就不定期地把京中发生的大小事务都写信告知他。 方中徇这么做并不是张素元要求的,因为没这必要,京城发生的事无论他知与不知都不会有丝毫的变化,也不会对他产生什么直接的影响,因为他不是顾忠信,他还不够级别。 张素元明白方中徇这么做的心思。形势的发展正一步步印证着他当初的预测,方中徇如今必然不会再对西林党抱有任何幻想,对帝国的走向也必然更加悲观。方中徇对西林党不抱希望,但也不会投向秦桧贤。如秦桧贤这等阉宦得意时肆无忌惮,但他们不过是无根的浮萍,一旦失宠于皇帝,或是新君登基就必遭灭顶之灾。 如果说方中徇此前或仍有首鼠两端之心,那现在一定已完全站在他这一方。方中徇如今最担心的不是形势如何变化,而是他对形势变化的态度,因为他毕竟不是个利字摆中间,道义放两旁的枭雄或小人,如果在关键时刻他一时煳涂,或许仅仅是稍稍犹豫就可能受制于人而万劫不復。 方中徇这么做就是警钟长鸣,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不要做傻事。 张素元知道方中徇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如果变故一旦临头他会毫不犹豫吗?这是不可能的,何况还有顾忠信在他身边。 云歷一六三七年五月八日,张素元率部再次出巡,离开宁远尚不过百里,顾忠信帐下的中军官就已飞骑追至。 看过中军官呈上的书信,张素元大惊失色,信中说,顾忠信要以巡边为名转道入京觐见皇帝,故辽西一应事务交由他全权处理。 张素元当即传令回师,略作布置之后,他即带着方林雨和三千铁骑疾驰而去。三天后,在榆林道张素元终于赶上了顾忠信。 兄弟二人立马在高岗之上,张素元开门见山地问道:“大哥,您此番进京有何打算?” “大哥想面见圣上,劝陛下亲贤臣,远小人。”顾忠信沉声答道。 “大哥,皇上会听您的劝吗?”张素元苦笑一声问道。 “素元,听与不听是一回事,劝与不劝是另外一回事。”顾忠信长嘆一声,说道。 “大哥,小弟料想您这次根本就见不到皇上。”张素元也轻嘆一声,说道。 “怎么可能?”顾忠信转过头惊疑地问道。 “大哥是仁人君子,自然不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对秦桧贤及一众阉党您却是以君子心度小人之腹,大哥,您此番带兵入京,秦桧贤他们会怎么想?秦桧贤一定会以为您入京是来清君侧的,您想他又怎会让您顺利进京?他一定会千方百计阻止的。皇上如今形如秦桧贤手中的傀儡,如果他蒙蔽皇上,抑或干脆假传圣旨不许您入京,那大哥打算怎么办?”张素元沉声问道。 良久,顾忠信一脸决然地说道:“素元,不论如何,大哥都要试一试。” “大哥,您这么做不但于事无补,而且还会惹祸上身。此前秦桧贤笼络您,被您一口回绝,他就已经怀恨在心,若再有此事,那他今后必定会千方百计地陷害您,必欲除您而后快。”张素元无奈地劝道。 “素元,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为国尽忠,死则死矣,又何惧之有!”顾忠信慨然说道。 张素元难过地摇摇头,又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建议道:“大哥,凭您手下的八千兵马和小弟的三千铁骑,我们倒不如直入京师,以清君侧。” 第72页 顾忠信震惊地看着张素元,稍后才肃容说道:“素元,为人臣子者永远都不能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忠君爱国,不忠君又何谈爱国?素元,以后千万不要再说这种话。” 看着旌旗渐渐远去,张素元无奈地摇头嘆息。 事情果如张素元所料,秦桧贤听说顾忠信要带兵回朝,吓得魂胆俱丧,他跪在德宗皇帝的御床前痛哭失声,最后德宗连遣三道飞骑逼得顾忠信不得不半途而返。 事情过去后,秦桧贤想除掉顾忠信的心已坚如铁石。顾忠信一年一年动不动就百八十万两地要银子,但他妈却一点也没有上贡的意思,他心里的火早就窝着呢。 虽然想起顾忠信,秦桧贤心里的火就往上窜,但他也并没打算现在就动顾忠信,这一来是因为朝里的事还没完全摆平,二来是因为德宗皇帝非常信任他这个老师。可谁曾想顾忠信竟要给他来个什么清君侧,是可忍,孰不可忍?既然顾忠信如此不知好歹,蹬鼻子上脸,那也就别怪他秦某人翻脸无情! 还没等顾忠信折返山海关,京城中就已谣言四起。 顾忠信不经宣召,无故带兵回朝是想以清君侧为名发动政变,想挟天子以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顾忠信入辽卫事以来,日耗国库银两数千却一直无甚建树,而且稍不满意就挟兵自重;顾忠信不思进取,一心想效仿赵烈廷,专等离人养精蓄锐后来饱餐一顿;更有甚者,谣传中还有人怀疑顾忠信是不是与吉坦巴赤有什么默契,为何他戍辽以来竟毫无战事? 一人传虚,百人传实,秦桧贤深知其中三味,看看火候差不多了,他便指使监察御史王兴文上书弹劾顾忠信。 王兴文上书说,自顾忠信戍守辽东以来,军费年年增加,但却不闻一丝大败离人的捷报。据他所知,顾忠信将相当一部分军费用于招募流民,但这些流民却只能作苦力之用,战时则毫无用处,所以顾忠信有冒领军饷之嫌,应予以撤职查办。 此时秦桧贤虽大兴冤狱,杀了不少西林党人,但朝中仍有许多西林党人在职。尽管西林党人身上有很多缺点,但他们之中确有很多人铁骨铮铮,丝毫也不畏惧秦桧贤的气焰。 吏部尚书崔承志见王兴文颠倒黑白,立即上书反驳,他言道:顾忠信到任不过数年,前后修復大城九座、堡铺十五处。练兵十一万,立车营十二、水营五、前后锋营八,造甲冑、器械、弓矢、炮石、盾牌等合计数百万,拓地四万里,开屯五千顷,岁入十五万,边民转忧为安,不再有背井离乡之苦,如此功业,有目共睹,试问边患起至今日已十年有余,又有何人能够与之相比? 双方你来我往,各不相让,争论异常激烈,但不论如何激烈,大主意最后都要皇帝拍板。德宗对双方的争论不感兴趣,他依然很信任顾忠信,顾忠信到辽东这几年,辽东就不再给他添堵,只要辽东不给他添堵,他就会一直信任顾忠信。至于秦桧贤说顾忠信心怀不轨,意图政变什么的,德宗是这耳朵进,那耳朵出,根本不当回事儿,这种事对他而言实在是太过遥远。 德宗对争论的双方不置可否,他只是下旨嘉奖顾忠信,赐他蟒袍一件,舆、伞、器仗各一。皇帝以实际行动结束了这场争论,秦桧贤对此自是无可奈何,但他对顾忠信和西林党人的恨意也因此更趋疯狂。 虽然目前奈何不了顾忠信,但他还是可以给顾忠信准备很多小鞋穿的,他指使户部採取公文旅行的方法延宕下拨给辽东的军饷,不仅如此,他还要户部今后凡是调拨给辽东的粮食一律以霉烂的米面代之。 顾忠信对德宗皇帝的信任极是欣慰,但不久之后,随着赵烈廷那颗被传首九边的头颅的到来,欣慰之情即刻就荡然无存。 看着木盒中眼眶似欲瞪裂,栩栩如生的头颅,顾忠信欲哭无泪,张素元则满腔悲愤。 三十五章 抗命 转眼间,又过了半年,秦桧贤苦等苦盼的机会终于到来。山海关总兵马云龙听信一个被离人俘虏又逃归的文官刘启强所言,以为佐州空虚且囤有大批物资正等待转运。 是时,顾忠信正在前线巡视,马云龙以为战机稍纵即逝,就没有请示顾忠信而自作主张,他派遣前锋副将陆前江和参将柳信海领兵强渡柳河,直袭佐州,结果中计遇伏,折损四百兵卒和六百余具甲冑器械。 秦桧贤闻知此事大喜过望,立即指使党羽揪着不放,于是谩骂诋毁之辞铺天盖地而来。兵科给事中罗忠其上书大骂马云龙,说他一旦登上将军之坛,须具表仪,全无纪律,贪秽之形大着,而启用马云龙的顾忠信更是信非其人,所伤实多,为今之计,惟惩贪将以正法纪,究明得失以儆效尤。 工科给事中顾启宏上书参劾马云龙名为大将军,实乃真罪孽,他还说马云龙本无将才,只因善于钻营,才被顾忠信一手扶上将坛。 此时,秦桧贤又已捕杀西林党百余人,他的党羽爪牙已遍布外廷,所以朝中再无人敢为顾忠信进一言。德宗皇帝看到每天都有这么多攻击顾忠信的奏摺,他也烦了,于是就下旨说马云龙调度失宜,轻进取败,军法俱在,令其戴罪立功。至于顾忠信,德宗倒是很念旧情,他说顾忠信身膺重任,督抚道将,守绩实着,惟闻日夜劳心,朕心何安?准拟回籍修养,加官荫子,行人护归一如旧典。 第73页 临别之时,顾忠信严词拒绝张素元让方林雨率五十名卫士护送他返乡,但张素元却丝毫不为所动,最后顾忠信也无可奈何。 顾忠信去后,接替他为辽东经略的是礼部侍郎高行义,也就是那位变着法想要给秦桧贤当儿子的高守仁的狗子。 虎父怎会有犬子!高行义的无耻理所当然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所以即便秦桧贤麾下人才济济,每个人都将自身无耻的潜力无不发挥到极致,但高行义依然鹤立鸡群,高出众人一头。 高行义无耻的一个杰出范例就是奏请朝廷,请将大字不识一个的秦桧贤配祀在文庙里的至圣先师孔子旁边。此议一出,众高才无不望尘莫及,嘆为观止。高行义也因此成了秦桧贤的心肝宝贝,对这个孙子疼爱有加,此次肥差出缺,他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高行义这个大孙子。 到任后,高行义自然不能继续顺着顾忠信的套路走,因为这不仅显不出他高某人过人的才华,而更重要的是如此一来会落人话柄,说明他们对顾忠信的指责是错误的。 不顺着顾忠信的套路走,那就只要前进和后退两途。前进,收復辽东,和离人刀枪相见,这种事高行义是想都不会想的。既然不能前进,那就只有后退一途,他高某人要守就守得彻底,决不三心二意,要是把辽东所有兵马都集中在山海关,那守他个三年五载就决不会有什么问题,只要山海关在他任上不出毛病,那飞黄腾达就是註定了的。 对于高行义弃守关外的企图,边关诸将自是极力反对,但不论众人如何苦劝,动之以理,晓之以情,却都是对牛弹琴,毫无用处。面对众人越来越激烈的情绪,高行义的嘴也越撇越歪,等到嘴实在歪不上去了,他就请出尚方宝剑,然后断喝一声违令者斩,于是众声皆息。 看着鸦雀无声的大厅,高行义很是满意他的虎威,但就在他洋洋得意的当儿,却勐地听到堂下有人厉声说道:“经略大人,张某虽不才,但也是圣上任命的宁前兵备副使,大丈夫生有处,死有地,下官就是死也要死在宁前,如此方可报答圣上隆恩。” 说罢,张素元看也不看高行义就转身拂袖而去。 张素元如此枉顾尊卑,不仅公然抗命,而且也丝毫不给高行义面子,在外人看来一定是他愤怒之极所至,但实际上,他心头怒火虽高有三千丈,却也还远没到可以让他失去理智的程度。 张素元如此做法,是因为对付高行义这等鼠辈就只能如此!像高行义这样的人,你退一步,他会进十步,你退十步,那他就会进一百步,但若你能让他心生畏惧,那即便他把你恨到骨子里,他也不会轻易动你。为守宁远,他就不得不如此,为守宁远,就是真的需要杀了高行义,他也在所不惜,总之,不论如何,宁远都必须得守! 看着张素元拂袖而去的身影,高行义原本蜡黄的刀条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干瘪的嘴唇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如果目光能够杀人,那高行义的目光就足能杀死张素元一万回,但人才就是人才,虽然让张素元气成这样,可他还是忍了。 高行义知道德宗皇帝很器重张素元,秦桧贤也让他设法拉拢,但这都还不是让他如此忍气吞声的根本原因。不知为什么,看到张素元厉声说话时的目光,高行义嵴樑沟就不自觉地直冒冷气,他觉得如果继续坚持己见,张素元可能真会杀了他。 出于种种考虑,高行义决定先忍下这口恶气,如果能借吉坦巴赤之手除去张素元,那就再好不过,于是他命令关外诸城镇、哨所拆除一切防务,所有军民人等务必于一个月内全部撤返关内。 此令一出,难民盈野,哭声震天。 三十六章 绸缪 回到宁远的第二天,张素元就接到高行义向前线传下的撤退命令。 帅厅内,气氛凝重而沉寂,诸将跟随张素元已有数年,他们都清楚守卫宁远的重要性,也都明白张大人的脾气和心思,他们知道张大人一定会死守宁远,他们也愿意追随张大人一起死守宁远,但愿意是一回事,信心就是另一回事。 宁远这几年在张大人的整饬下已森严如铁桶一般,只要张大人坐镇宁远,那宁远就一定是离的人埋骨之地。 平郊野战,宁远诸将知道他们目前还不是离人铁骑的对手,但如果只是守城,那他们无不信心百倍,而且他们也相信,他们不久就可以与离人铁骑争锋于旷野,并一定能战而胜之。 他们信心的来源既是张大人,也是顾大人,若没有顾大人在背后鼎立支持,那张大人就是有天大的本领也无济于事,这不顾大人刚走,新到任的经略就彻底推翻了原先卓有成效的战略,过两天难民必将潮涌而至,宁远震动可期,军心、民心动摇可期。不仅如此,显然,若吉坦巴赤发兵攻打宁远,高行义必不会援助宁远一兵一卒,一箭一矢。 在如此形势下,虽有张大人坐镇宁远,他们的心又怎会不凝重?但张大人不说出撤兵二字,就没人敢说,这既是畏惧,更是羞于启齿。 帅案后,闭目沉思的张素元脸容平和得一如往日,但诸将却觉得大人周身上下都散发着无可言说的凝重和肃杀。张大人已经沉思了很长时间,但却没人觉得不耐烦,更没人觉得大人是在故作深沉,他们都在等待大人的决定。 张素元并没有让麾下众将等得太久,睁开眼睛后,他朝众人歉意地笑了笑,便提笔在手刷刷点点地写了一张布告。 第74页 布告写好后,张素元对郑学峰说道:“郑将军,请将布告贴出去。” 接过布告,郑学峰略一扫视就惊讶地问道:“大人,如果您将实情全部告知百姓而后任由他们去留,那宁远就会成为一座空城。” 张素元看了看面前一身肃然的将军,心中赞嘆郑学峰不愧是个儒将,话说得极其含蓄而得体。郑学峰话中所说的实情不是指高行义撤军的命令,而是指他决心死守宁远的事。难民到来必使宁远人心动摇,如果再告知百姓他决心死守,那百姓会留下多少,他心里一样没底。 如果宁远成为一座空城,那只靠一万多军队是无论如何也守不住宁江的。战时,准备食物、照顾伤员和运送守城物资都需要大量的人力,宁远兵力本来就不足,如果还要分出军力做这些事,那宁远之战的结果不问可知。 郑学峰的意思是不必明确告知百姓他决心死守宁远的事,那因犹豫不决而留下来的百姓一定会有很多,一旦离人兵临城下,到时百姓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按郑学峰的想法做是很稳妥,但张素元想的更深。宁远得失不仅关乎他一人的生死荣辱,更是唐人与异族生死较量的转折点,所以宁远决不能在他手上失去。 张素元知道守住守不住宁远,普通百姓和军队一样重要,二者缺一不可,只有将他们全部调动起来,守住宁远才有希望,所以如何对待百姓,他不得不慎之又慎,思之再思,所以即便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也不得不放手一搏。 “郑将军,宁远将是一座孤城,我们将不会得到任何援助,所以只有将宁远的每一个人都发动起来,只有我们大家众志成城,如此才能击退离人,守住宁远。”张素元向着郑学峰,也是向着大厅中的所有人说道。 “辽东百姓对离人畏之如虎,若离人来攻,城内百姓必然骚动,如果安抚不住就必得动用军队强制弹压,那结果会如何?倘若如此,则宁远可能等不到离人攻城就先被失去理性的乱民淹没。” “守卫宁远,没有百姓的支持绝对不行,但若百姓成为乱民就更不行,所以我决定事先就晓谕全城百姓,让他们自己选择。” 看着诸将疑惑的神情,张素元略带嘲讽地说道:“过些日子,涌向关内的难民一定很多,经略大人想必无力安置,我想难民会有一部分进入关内,但也会有人回头,毕竟故土难离。宁远百姓这几年的生活富足安定,他们虽同样惧怕离人,但要他们一下子就下决心离开,重新过逃亡的日子,这显然不大可能,在他们犹豫的日子可能就会有从山海关返回的难民,那时他们就会了解逃亡后的境况。” “郑将军,你多派些口齿伶俐的军兵下去,要他们务必和全城百姓讲清楚成破利害,这样离人来时就不至于太过恐慌,局面也就好控制些。”张素元并没有进一步深说,但人人都清楚是什么意思。 “是,大人,末将一定把事情办好。”郑学峰心悦诚服地躬身答道。 “祖将军!”张素元喊道。 “末将在。”祖云寿站起身来,躬身叉手说道。 “祖将军,你拿我的大令即刻到华觉岛去,然后尽可能多带大船赶往前线抢运一切物资,其中又要以大炮、火药、箭矢、粮食为先,有拦挡者你也不必管他,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张素元命令道。 祖云寿领命退下后,张素元又命令岳可刚负责扣下所有运往山海关的辎重。 一切安排已必,众将既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大人不仅思虑深远,做事更雷厉果决,他们守住宁远的信心大增,但大人如此做法,经略大人和朝廷会有什么反应,他们也都为此大为不安。 看着众将忧虑的神色,张素元一笑散帐,他清楚,此次不论是与吉坦巴赤的较量,还是与高行义和朝中阉党的斗争将都要靠宁远之战的结果来决定。如果守不住宁远,自是一切休提,但要是成功守住,今后辽东的局面就将为之彻底改观。 如果守住宁远,高行义不战弃地罪一,不援罪二,必然是获罪去职的结局,即使阉党要保高行义也是保不住的,而他在辽东的地位定然可以得到极大的巩固,甚至进而可能总揽辽东军政大权,还有最为重要的,是朝廷可以从此结束关于战守的争论,从今而后将没人敢像高行义这样不战而弃地。 众人散去后,张素元仍坐在帅案后沉思,他在担心一件事,他在担心高行义,他担心高行义把他抗命的事上报到朝廷。如果高行义上奏朝廷,则朝廷必然会下圣旨要他遵命行事。 如果抗旨不遵,那即使最后守住宁远,也必为日后埋下无穷的祸患,为辽东今后的局势平添变数。思来想去,张素元都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任由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冒任何风险也比公然抗旨不遵要好得多。 想到此处,张素元轻声喊道:“来人。” 话音未落,一个三十五六岁,相貌及其普通的士兵就躬身站立在帅案前。 张素元拿起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而后把纸递给士兵,士兵看过后双手一搓,淡淡的青烟中,一张纸就化成了点点飞灰。 三十七章 决定 宁远在紧锣密鼓的准备中又过了两个月,转眼间,寒冬已至。 正如张素元所料,百姓的情绪渐渐稳定,不论穷富,没多少人捨得下用血汗开垦出来的土地和在这片土地上安稳的生活。 第75页 帅厅内,张素元仔细听着坐探的报告,他知道宁远很快就要与吉坦巴赤的无敌雄狮对垒争锋,这样的机会吉坦巴赤决不会放过,与前几次相比,这次就更如白捡的一般。 张素元相信,刚听到这样的消息,离人从上到下肯定没人会相信是真的,他们肯定得怀疑这是不是帝国的诡计,因为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张素元估计吉坦巴赤从听到消息到调动军队,转运粮草,没有三两个月的时间是肯定不行的,因为吉坦巴赤此番南来一定会发倾国之兵,被他和顾忠信关了四年的老虎一旦出笼又岂会小打小闹?何况又是如此做梦都想不到的天赐良机! 张素元知道吉坦巴赤一旦准备完毕,就会即刻南侵,他决不会等到明年春暖花开,天气转暖的时候来攻,因为他一定怕形势有变。 想到此处,张素元心中苦笑,所幸吉坦巴赤老了,如果他和年轻时一样小心谨慎,善于审时度势,那他只需占据帝国弃守的城池并始终对山海关保持一种威压的态势,那宁远还能坚持多久?在如此形势下,朝廷的一道圣旨就会使他们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所幸吉坦巴赤老了,所幸吉坦巴赤的目标是山海关,所幸吉坦巴赤看不起小小的孤城宁远和他张素元。 坐探退下后,张素元又沉思良久,最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是枕戈待旦,以己之长击敌之短,而吉坦巴赤则被接连不断的胜利沖昏了头脑,变得骄狂自大,此番更是以己之短攻他之长,此役未开,他已有七成胜算在握。 顺路走久了,如果不知戒惧,那就必定得摔个大跟头,小至个人大到一个国家都概莫如是,今次他定要叫吉坦巴赤在宁远城下饮恨折戟,在他手中结束不败的威名。 “来人!” 张素元传下军令,调前屯的赵明教和华觉岛的李胜之来宁远,他要在战前召开最后一次军事会议,对所有重大问题都要作出决定。 帅厅内黑压压坐满了人,今天在座的不只是将军,还有直接负责管理粮食、军械、医务等后勤工作的各级官员。 帝国的等级制度极其分明,但张素元却不管这一套,在他这一亩三分地上,每次升帐议事,不论官职大小他都给配备一个座椅,今天也不例外。 点名过卯之后,张素元命坐探将吉坦巴赤秣马厉兵的情况向着众人讲述了一遍。 坐探讲完退下后,张素元沉声说道:“如今的形势不用我多说,想必大家都清楚,如果吉坦巴赤一旦率军来攻,宁远即是孤城困守之局,我们若想守住宁远,除了众志成城之外别无他途,所以我拜请诸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心中不管有什么话都请尽管说出来,只有大家一起集思广益,守卫宁远才能做到万无一失。” 说到这,张素元顿了顿后问道:“对目前的局势和离人的动向,大家有什么看法?” “大人,照探子所言来看,离人军队、粮秣调动的规模和速度都非比寻常,看来吉坦巴赤一旦准备停当就会立刻南侵。”祖云寿率先开口说道。 “祖将军,现在天寒地冻,极不利大军攻城作战,前方弃守如今两月有余,吉坦巴赤若要在寒冬中进兵,那离人早已兵临城下,所以我觉得吉坦巴赤会在来年春暖花开时发兵,离人大规模调动兵马和转运粮草想必也是为此而做的准备。大人,从离人调动兵马和转运粮草的规模来看,吉坦巴赤一定志不在宁远,他一定是想一举突入关内。”大将满雄说道。 满雄是蒙厥人。早年因贵族争斗,相互间残杀不已,又加之连年干旱,弄得水草不生,于是大批蒙厥人逃入辽东,落地生根。满雄就是这些蒙厥人的后人,他早年加入军旅,后因作战勇勐而屡立战功,他也从普通一兵逐渐升迁至山海关总兵。 顾忠信主政辽东后,对满雄极是倚重,离职前,他将满雄调至宁远。 看着满雄得意洋洋一副想要他夸奖的神态,张素元一笑说道:“满将军所言甚是,吉坦巴赤确实志不在宁远,但祖将军所言也不无道理,离人极有可能在近期就会兵临城下。” 不理满雄满脸的不服气,张素元继续说道:“诸位将军,不管离人近期来攻也好,还是明年春暖花开时来也罢,总之我们都要按离人明天就来来准备,容不得半点大意。” “赵将军。”看到前屯守将赵明教神色迟疑,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张素元叫道。 “末将在。”赵明教站起身来躬身说道。 “赵将军,坐下说话。” 赵明教坐下后,张素元说道:“赵将军,若有话想说,一切请但说无妨。” “大人,若吉坦巴赤不强攻宁远,或强攻一旦遇挫就改而採取围困的策略,以目前的形势看来,如果山海关不出兵援助的话,那离人很容易就能切断宁远和前屯及华觉岛之间的联繫,从而把宁远变成一座死城。”赵明教担忧地说道。 帅厅中本就极为严肃的气氛因赵明教的一番话而愈加肃穆,众人担心的原本只是能不能守住宁远而已,而今却又新增了这么一种更要命的可能。 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掠过,张素元见诸将大都眉头紧锁,最后他将目光落在郑学峰脸上。郑学峰的脸色虽和众人一样凝重,但眼神却平和而坚定。 第76页 “郑将军,你对赵将军的看法有什么意见?”张素元问道。 “大人,末将以为吉坦巴赤最有可能的做法还是强攻,他不大可能採取长期围城的策略。”郑学峰拱手说道。 “为什么?”张素元紧接着问道。 “大人,对吉坦巴赤而言,目前局势是他千载难逢的天赐良机,诚如满将军所言,吉坦巴赤一定想要一举突入关内,而吉坦巴赤若要突入关内,就必须先拿下宁远,因为离人现在尚无力两线作战,更何况宁远还是离人运输给养的必经之路,所以他们不会越宁远而不顾,直接去攻打山海关。” “郑将军,这不更说明吉坦巴赤一旦攻打我们宁远遇挫,他就极有可能採取围城的策略吗?”满雄大大咧咧地问道。 “满将军,一旦攻城受挫,吉坦巴赤不大可能停下来转而採取围而不打,准备长期围困的策略。吉坦巴赤一定怕时间拖下去情况会起变化,因为一旦朝廷改变态度,那吉坦巴赤就将功亏一篑,所以他必将倾尽全力攻城,直到分出胜负为止。”郑学峰微笑着说道。 看着诸将的问答,张素元心中很是高兴,他是故意引导众将这么做的,这是他一贯的做法。这是一种学习,在帝国以文统武的体制下,将军们几乎没有发言权,所以也就自然不需要具备什么战略眼光,将军们只要听从文官的命令领兵打仗就可以了。如此数百年下来,军中有战略眼光的将军反而远不如赵烈廷和他自己这样的文官。 面对这样的局面,张素元很是痛心,所以他一方面想尽各种办法督促麾下的将军们学习兵书战策,一方面也利用各种机会,就像今天这样启发开导他们。 “啪、啪、啪。”张素元轻轻拍了三下手掌后说道:“郑将军说得极有道理,只此一点,吉坦巴赤长期围困宁远的可能性就已几近于无。” 顿了顿,张素元又说道:“郑将军说得虽极有道理,但还不够全面,吉坦巴赤不会长期围困宁远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看着众人满脸疑惑的神情,张素元继续说道:“吉坦巴赤这几年是如何对待唐人百姓的,我们没人不清楚。如此做法对一个有雄心大志的统帅而言是极其愚蠢的,这说明吉坦巴赤已被胜利沖昏了头脑,变得骄狂、刚愎,如此自然难纳忠言而只会任着自己的性子行事。” “吉坦巴赤自起兵以来,大小数百战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生平未尝一败,而以他如今的性子,势必更加不能容忍任何微小的失败,所以他不撞南墙是决不会回头的,宁远之战必将如郑将军所言,在见个真章前,吉坦巴赤决不会回头!”张素元最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看着众人心悦诚服的目光,张素元轻松地笑着问道:“诸位将军,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如何抵挡住离人数日的强攻,守住宁远?” “是,大人。”众将相互看了看后齐声答道。 “诸位将军,这是大战前的最后一次军事会议,我们今天要把所有相关问题都作出决断。” 随后,张素元在充分听取众人意见的基础上最后拍板做出了一系列的决定。 第一,赵明教依旧驻守前屯,而华觉岛上所有的人员物资三日内都要撤进宁远。 对于这一决定,诸将都极为困惑,因为大人的解释明显前后矛盾。照张大人所说,宁远之战将是攻守间的激烈对抗,胜负将在数天内决定,故此,宁远的所有布置也都是依此来进行的。 众人都清楚,宁远本就兵力不足,而按大人的思路,将前屯和华觉岛的兵力都集中在宁远本该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大人他却只集中了华觉岛的兵力。 对此,大人的解释是,为了以防万一,同时也是为了牵制离人的军力,驻军前屯和华觉岛依然极为必要,只是由于目前天寒地冻,华觉岛一带的水面已结成厚厚的冰层,使华觉岛失去了天然的屏障,而离人一旦攻城受挫就极有可能或出于泄愤,或出于诱使宁远救援的目的而攻打华觉岛,虽说可以凿冰阻敌,但略一疏忽就极易为敌所乘,故此这才决定从华觉岛撤军。 张素元的解释让众将半信半疑,很是困惑,因为不论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想牵制离人军力,驻军前屯都没有什么用处。双方军力的对比太过悬殊,吉坦巴赤有充足的兵力,他完全可以截断前屯和宁远的联繫而全无顾忌地攻打宁远,所以说赵明教统领的兵马放在宁远比放在前屯要有用得多。 众将虽然对张素元的解释很困惑,但他们都非常清楚一点,那就是如此明显的道理,他们想得到,张大人更没理由想不到,张大人这么做一定有他的深意,所以他们只要听命行事就可以了。 对这一决定最感高兴的当然非赵明教莫属,因为前屯显然要比宁远安全多了,但临行之时张素元对他的一番交待却又使他一个头两个大,因为张素元无论交待给他什么任务,他都不想也不敢违背。 对于张素元,赵明教是非常感激的,他知道自己的名声不好,但张素元依然让他独挡一面。张素元为人极其精明,用他绝不是出于煳涂,赵明教明白,张素元之所以用他既是出于自信,自信可以用他,同时也是出于信任,信任他可堪一用。 第77页 赵明教清楚,这一次将是他的关口,如果他再像以前一样偷奸耍滑,那如若张素元不死,他以后就得有多远躲多远,要想活命,就永远也不要在张素元面前出现。 第二,命令总兵满雄提督全城,併兼管南城防务,副总兵祖云寿负责北城防务,参将郑学峰负责东城防务,参将李胜之负责西城防务。 第三,命令守备左长组织城内壮民,战时封锁各个巷口,有异动者立斩;守备朱虎城统领督战队,战时有无令下城者立斩;通判金中越负责组织百姓准备食物,运送物资等项;医官李青山负责组织百姓运送和护理伤员。 第四,命令城外所有商民务必于三日内全都迁入城内,并焚毁城外一切房屋、树木,一定要彻底做到坚壁清野,一根草刺都不许给吉坦巴赤留下。 张素元安排的极为细緻,甚至细緻到医官究竟准备了多少用于包扎伤口的纱布。 “大人,若吉坦巴赤一旦发兵,必会有难民涌到,到时应如何对待他们?”张素元命令刚刚发布完毕,祖云寿站起身来问道。 听了祖云寿的问话,张素元一愣问道:“祖将军,还会有难民吗?” “大人,总有人故土难离,他们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离开的。”祖云寿苦笑一声答道。 “大人,即便没有难民,吉坦巴赤也会制造一些难民的,一来是给我们添麻烦,二来是要把奸细混在难民中,渖阳、辽阳、广宁都是这样丢的。”郑学峰也站起来说到。 沉吟了一下,张素元说道:“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置难民于不顾,但如何安置难民则必须做到迅速、稳妥,对此大家有什么意见?” “大人,可以实行联保制,最少以三户相互熟识的家庭为单位,让他们互相作保,这些人一般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如此一来剩下少部分无人作保的难民也就便于监视了。”郑学峰说道。 张素元心中暗暗点头,他同意了郑学峰的意见。 三十八章 利斧 渖阳,虽不是辽东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但它却是辽东四通八达的交通枢纽。 吉坦巴赤定都辽东曾几易其地,先是定都辽东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辽阳,而后又在辽阳东面另筑新城,随后又弃新城不用并最终将都城定在渖阳。 吉坦巴赤当初决定将都城由赫图阿拉迁至辽东,曾受到麾下诸大贝勒和各部酋首的激烈反对,但他迁都的决心没有因此而受到丝毫影响。 吉坦巴赤迁都的决定既是形势发展使然,也是他顺应歷史发展的结果,如果此时仍不迁都,那吉坦巴赤和他麾下铁骑再骁勇善战也不过是一群四处劫掠的悍匪而已。 渖阳,歷朝歷代,从来都没有成为过辽东的军政中心,如今又屡遭战火,城垣、房屋大半倾颓,吉坦巴赤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做出了迁都渖阳的决定。 迁都渖阳,比之当年决定迁都辽东遭到的反对更强烈,因为诸臣贝勒有更充分的理由反对。当时,于辽阳西南建造的新京已基本完成,如果弃置不用,那将造成多大的浪费自不待言,况且战火天灾连年不绝,年景一年不如一年,此时迁都势必又得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对这些因素,吉坦巴赤不是没有考虑过,他也为此而顾虑重重,但在综合考量了辽东的歷史、地理、社会、自然、政治、军事、民族、物产、形胜与交通等方方面面的因素后,他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迁都渖阳。 吉坦巴赤向诸臣贝勒指出,渖阳是形胜之地,西征帝国,由督尔鼻渡辽河,路直且近;北征蒙厥,二三日可至;南征千济,可由清河路以进;况且浑河、苏克苏浒河位于渖阳上游,伐木可以顺水而下,用以治宫室,为薪材,其量不可胜用;适时出猎,山近兽多;河中水族,亦可捕而食之,此天赋形胜之地,我辈断不可弃! 迁都渖阳,既显示了吉坦巴赤的勃勃雄心,也表明了他拥有高远的战略眼光,但凡事有利有弊,从苦寒之地迁到繁华富庶的辽东后,离人从上到下由吉坦巴赤至普通士卒就都一心沉迷在享乐之中。 吉坦巴赤定都渖阳的本意也是雄心勃勃,想要以此为据点征战天下,併吞八荒,实现他征服帝国的射天之志,但在迁都渖阳后,吉坦巴赤却整个人都变了,变得骄狂自大,刚愎自用,并一改先前恩养唐人、信任唐人的政策。 吉坦巴赤不仅肆意杀戮唐人,更纵容离人对唐人奸淫掳掠,从而激起遍地民变,唐人对离人的反抗一浪接着一浪,此起彼伏。等到吉坦巴赤逐渐稳定住局势后,举头南望,辽西已被顾忠信和张素元经营得如铁桶一般,滴水不漏,他们已看不到丝毫机会。 大殿上,范文海默默地思索着。 吉坦巴赤以前对唐人官员的话一向比较尊重,但到了渖阳之后情况就变了,已从信赖转为怀疑、排斥、歧视,就连吉坦巴赤的孙女婿,对他忠心耿耿的降将李庆芳都因直言进谏而一度将其革职,拘其族人。 如今,唐人官员无不噤若寒蝉,生怕一不小心就会遭到灭顶之灾,就连他自己,很多话也是说一半留一半。不仅唐人官员如此,就是各大贝勒、八旗高官也都惊惧不已,各自三缄其口,以免一不小心就惹祸上身。 大贝勒代善被废去太子之位,二贝勒阿敏遭汗伯父训斥,三贝勒莽古尔泰的母亲大福晋无辜被休,四贝勒皇天极受责罚银。 第78页 执政贝勒中,斋桑古、德格类、济尔哈朗、岳托、硕托皆受到不同程度的训斥,内部纠纷之多,争夺之剧,使吉坦巴赤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继承人,最后只好宣布八和硕贝勒共治国政。 八旗高级将领,如督堂、总兵官扈尔汉、阿敦、乌尔固岱、巴笃礼、大巴什克额尔德尼、达海等也都或杀或拘,波动也不逊于诸大贝勒,使得群臣无不畏大汗莫测之威。 吉坦巴赤成了孤家寡人,不明下情,难辨是非,搞得民不聊生,百业凋敝,逃徙满路,田园荒芜,粮谷奇缺,物价腾贵。 听着迴荡在大殿中的得意之极的阵阵笑声,范文海心中不觉冷笑一声,蛮夷就是蛮夷,吉坦巴赤虽然很了不起,但站在更高的层面看,其实还相当无知,如果没有像他这样的唐人为吉坦巴赤出谋划策,那即便吉坦巴赤的军事才华天下第一,即便离人铁骑的战力称雄宇内,他们也不过是流窜于山野间的一群匪类而已。 迁都渖阳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如果不是他在背后力谏,那吉坦巴赤是不会做出这个决定的,那离人也就不会有现在这么开阔的格局,在他看来,迁都渖阳是吉坦巴赤争霸天下具有转折意义的基石。 对于今天的局面,范文海此前是想都没有想过的,但一旦成为事实,就又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 范文海清楚,离人取得的一连窜辉煌胜利虽然原因很多,但其中决定性的因素是帝国朝政的腐败所致,对于这一点,离人当中至少吉坦巴赤原本是清楚的,但如今就连吉坦巴赤也已把这一点忘得干干净净,于是自然而然的,离人上下有志一同,都认为胜利完全是汗王的英明和儿郎们的勇武所致,当然随之而来自然是离人从上至下,包括吉坦巴赤在内,把帝国和唐人都蔑视到了极点,这也吉坦巴赤后来改变对唐人态度的直接原因。 诸臣粗蛮,不知戒惧尚情有可原,但若吉坦巴赤也如此,那离人的命运就只能拜託帝国朝政比之先前更腐败千百倍。 帝国此番出人意料的大撤退,让所有人瞠目结舌,不明所以,等到确切的消息传来,吉坦巴赤和众臣大喜的同时也把对帝国和唐人蔑视达到了一个新的高潮。 没人把宁远和张素元放在眼内,没人把张素元抗命死守宁远当作一回事,他们的目光都越过了宁远,越过了山海关,他们的目光落在了帝京,但就因为张素元意外抗命,使得宁远的胜负已不仅是一城一地的得失,它将是关乎辽东整个战略态势的决定性战役,但如此重要的一场战役,离人却从上到下没人认识到它的重要性。 吉坦巴赤如今既不知己更不知彼,虽然双方力量对比悬殊,但已经兇险莫测,而且力量对比愈悬殊,一旦失败的后果也就愈严重,影响也就愈深远。 范文海对此只能无奈地嘆息,迁都渖阳后,吉坦巴赤刚愎自负,不再把唐人放在眼内,三年间,兵马不练,甲械不休,将帅怠惰,卒无斗志。 心死的一刻,仇恨就是范文海活下去的唯一理由,灭亡帝国就是他活着的全部意义,为了灭亡帝国,他选择了离人,选择了吉坦巴赤,从而也为自己选择了一条万劫不復的不归路。 离人的生死存亡范文海丝毫也没有放在心上,离人只是他手中的一柄斧头,一柄用以砍倒帝国这株枯树的斧头。他想要在有生之年亲眼看到帝国覆亡,他就只有尽其所能磨利离人这柄斧头,他不能让离人失败,但现在却无能为力,因为除了四贝勒皇天极外,离人上下就没人听得进他的话。 刚一听到高行义退守关内的消息,范文海大为错愕,但在把全盘局势考虑通透后,他不免大为感嘆,感嘆造化弄人,感嘆天机莫测。 高行义匪夷所思的弃守决定看似愚蠢之极,实际上也是愚蠢之极,但因为吉坦巴赤刚愎自用,不纳忠言,高行义愚蠢之极的举动却反使离人的命运变得兇险莫测,吉凶难料。 此番出兵,不论胜败都得不偿失。 如果攻打宁远失败,辽东将重成双方对峙的局面,而且形势会朝着不利于离人的方向发展,因为经此一役,足以证明张素元是一位卓越的统帅,从而受到辽东军民的拥戴,而且朝廷也必然对他大加倚重,所以形势的发展势必不容乐观。 如果攻克宁远后又乘势攻占山海关,突入关内,那就极可能到了决定帝国和离人双方生死的时候。是时,帝国极可能发倾国之人力、物力与离人一决生死,面对这种决战,离人凶多吉少。 范文海认为,帝国一日有调动全国人力、物力于辽东的能力,离人一日不能全面整合辽东和蒙厥,这种决战就必须避免,这是双方力量对比所决定的,所以目前还远不是与帝国做这种生死决战的时刻,任何这种可能都必须竭力避免。 这种力量对比的现实,吉坦巴赤和离人都在接连不断的巨大胜利中或有意或无意地忽略了,这就是离人目前和今后最大的危险所在,也就是说,最大的危险是来自吉坦巴赤自身。 大象虽然老了,虽然身躯臃肿,虽然精神萎靡,但一旦觉察危险临头,其力量也绝不是一头兇勐矫健的狼所能直接抗衡的。吉坦巴赤老了,早已不復当年的英明和睿智,也许是到了他该离开的时候了。 范文海心中一边默默地念着四贝勒皇天极的名字,一边默默地思索着。 第79页 正月初五,祭拜过天地后,吉坦巴赤亲统十三万大军誓师起兵。 三十九章 沉重 随着数千难民涌入,宁远百姓再一次骚动起来,但这次人们很快就平静下来,也几乎没人离开宁远,逃往他处,因为人人都已清楚离开家园的后果。如果他们逃往离人统治的地区,他们最大的可能是被离人杀死;如果他们逃往关内,他们最大的可能是被饿死,所以他们唯一的活路就是守住宁江。 帅厅内,张素元正坐在帅案后沉思,他刚刚巡视各处回来,回来后就坐在帅案后思索准备工作是否还有什么疏漏,那些地方还需要做些改动。 随着熟悉至极的脚步声在心头敲响,兄弟方林雨飞扬的神姿就出现在脑海中,张素元豁然站起身来,快步向外走去。看着兄弟昂然挺立的身躯,一抹泪花在张素元眼底一闪而过,真是太好了,兄弟回来了。 “大哥,伯父伯母和嫂子现在前屯。”方林雨坐下后的头一句话就让张素元大吃一惊。 “林雨,你们怎么没一起过来?”沉了沉,张素元问道。 “这是嫂子的意思,嫂子想徵询一下大哥的意见。”方林雨答道。 张素元清楚明慧的意思,妻子兰心慧质,外表柔弱,内心却极刚强,在如今的情势下,如果只是她自己来,妻子决不会徵询他的意见,但父母既然同来,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妻子不管怎样焦急,若让二老置身险地,那就不能不徵询他的意见。 张素元轻轻嘆了口气,父母没来也就算了,但既然来了,他就不能不把父母接入宁远,如果不这样做,他还有何颜面面对麾下将士?也好,就让一家人生,生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处,这总好过父母闻知噩耗后伤心欲绝,白髮人送黑髮人。 看着大哥凝重的神情,方林雨的心情同样沉重,大哥会做什么决定不问可知,令父母置身险地,大哥的心情如何他也可想而知。 为了缓解一下气氛,于是方林雨笑着说道:“大哥,半路上我遇到了三大舅子和一些江湖豪杰,他们听说大哥即使抗命也要坚守宁远,都很佩服,都要来帮大哥守城。” 一听这话,张素元精神为之一振,他知道江湖豪杰虽武艺高强,但毕竟人数有限,又加之不习军旅,使得他们在千军万马的战阵间用处不大,但在守城时情况就大大不同,这些人能起的作用必定非同小可。 “林雨,他们有多少人?”张素元问道。 “大约有一百人左右,他们都是三舅哥的部属和朋友。”方林雨答道。 张素元先前见过兄弟的三大舅子李汉昌一次,李汉昌留给他的印象很好,他拜託李汉昌买火药的事,李汉昌也办得滴水不漏。他曾听兄弟说过凤玉娘家在西北经营马场和做买卖。 张素元虽不清楚凤玉娘家到底是做什么买卖的,但他肯定凤玉一家决不是什么安善良民。李汉昌虽是昂藏男子,但长袖善舞,为人很是圆滑,从他身上看不出什么,但他的部属就不一样了。 上次随李汉昌同来的人多是西北大汉,他们差不多人人身上都有浓重的杀气,这些人身上的杀气就是比之他麾下的几位大将也不逊色多少,张素元清楚,这种杀气,如果不是杀人无算,日日都过着刀头舔血的生活是断不会如此的。 对李汉昌的背景,张素元并不在意,他知道如今的帝国,很多地方的人都已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倒毙沟壑,就是铤而走险,奋起抗争,舍此无他。 想到这,张素元轻轻嘆息一声,说道:“林雨,真是太谢谢三哥了。” 看到大哥的脸色依然沉重,方林雨又接着说道:“大哥,此次随小弟同来的还有一人,不过她却是来向您兴师问罪的。” 听了这话,张素元一时大惑不解,看着大哥迷惑的神情,方小弟不禁大为得意,因为他能让大哥迷惑不解,这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大哥,您的弟妹,小弟的老婆,凤玉也来了。”方小弟得意地说道。 “凤玉怎么来了?“张素元皱着眉头问道。 “大哥,现在老头子眼里只有宝贝孙子,至于凤玉在不在跟前已毫不打紧,所以凤玉要来,老头子也就没反对。”方林雨眉花眼笑地说道。 “林雨,顾大哥怎样了,一路都顺利吗?”被方林雨一路打岔,这会儿张素元才问道他最想问的问题。 “大哥,您还别说,秦桧贤这个兔崽子还真干得出来,他还真派刺客来刺杀顾大哥,但那帮小子全让兄弟我和三舅哥给宰了。”方林雨眉飞色舞地说道。 看着大哥依旧忧形于色,方林雨安慰道:“大哥,您别担心,我已经拜託师傅让他派人保护顾大哥。” 听兄弟这样说,张素元这才忧心稍去,低头想了想后说道:“林雨,你这就回去,然后等到明日午时你们再进入宁远。林雨,还有一件事,你去办一下……。” 四十章 忠义 在众将的陪同下,张素元站在南城城上俯视着城下黑压压的士兵,今天,宁远几乎所有的士兵都站在了南城下空阔的广场上。 “兄弟们,离人就要来了,离人要来抢夺我们的土地,我们的粮食,我们的财物,离人要来焚毁我们的家园,要来杀戮我们的父母、兄弟,要来淫辱我们的妻女、姐妹,离人要来把我们变成他们的奴隶!” 第80页 张素元清冷、激越的声音随着料峭的寒风迴荡在每个人的耳畔,万人一面,每个人的脸容都是一样的凝重、肃穆。 “兄弟们,你们来自全国各地,有关外的人也有关内的人,也许你们当中有人认为离人离你们的家乡还太过遥远,但兄弟们,不是的,离人与你们的家乡,与你们的父母兄弟,与你们的妻女姐妹其实已近在咫尺。” “如果我们败了,你们有谁会认为只凭一座山海关就能挡住离人南下的铁蹄?兄弟们,如果宁远失守,我们身后的万里长城就是一道无用的摆设!兄弟们,如果我们败了,离人就会突入关内,离人就会把在关外做的一切搬到关内,搬到帝国的每一寸土地,你们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姐妹都得在离人的铁蹄和刀枪下唿号。” “兄弟们,我们都是堂堂七尺男儿,你们愿意看到离人的铁蹄践踏你们的家园,残杀你们的亲人吗?”张素元厉声问道。 一浪高过一浪如怒涛般的吶喊声卷向天地四方,冷天寒地中陡然间就充满了男儿的热血和豪情。 “兄弟们,你们都是令素元为之骄傲的热血男儿,此战过后,我们当中会有许多人血染沙场,所以为了即将战死沙场的兄弟,我们就更不能原谅贪生怕死的逃兵,我已传令山海关总兵和驻守前屯的赵明教将军,令他们抓到逃兵一律立即处死。” “兄弟们,贪生而恶死是人之常情,但如今的情况是要想生就得拼死守城,只有守住宁远,大家才有活路,这不仅是你们唯一的生路,也是我和我父母妻儿的唯一生路。” “兄弟们,为了表示誓死守城的决心,大人他特意派人接来了父母和夫人,开城!”祖云寿鬚髮飞扬,高声喝喊。 随着两扇厚重的铁门吱呀呀地开启,一行四百余人簇拥着几辆马车缓缓走进城中。车门轻轻打开,看着双亲花白的头髮、泪水涟涟的眼眸、哆嗦的嘴唇,张素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再也抑制不住,转瞬间就打湿了衣襟。 不能承欢膝下,罪一;父母为他日夜忧心,罪二;让双亲置身险地,罪三。他身为人子,对此却什么都不能做,而只能把满腔愧悔压在心底。 一个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石面上,久久没有抬起,张素元身后的众将也不由得都慢慢跪下身躯,广场上的万余将士也随后如波浪般跪下,泪水打湿了无数征衣,无声的饮泣汇成了感天动地的赤子悲情。 强压下心头的悲痛,张素元站起身走上前去,抓住母亲颤抖的双手说道:“母亲,您和父亲先回府安歇,待孩儿处理完公务再给二老请安。” 目送着马车渐渐远去,直到驶入内城看不见踪影,张素元这才面向依然跪着的将士,他知道将士们跪的不是他张素元的父母,将士们跪的是他们自己的父母。 人或无子女,但谁人没有父母?此战过后,将有多少白髮人送黑髮人,千言万语堵在心头,但最后张素元却只是说道:“兄弟们,大家都快快请起。” 将士们全部站起身后,方林雨走上前来跟张素元说道:“大哥,我给您引荐一位朋友。” 张素元跟着兄弟向着刚刚进城的四百余人走去。 “大哥,这位是金商林金兄。金兄是山东人,此番出关是为迎父丧。金兄一到山海关就听说大哥抗命死守宁远,于是金兄就率三百族人赶来宁远助大哥守城。我们和金兄是在半路上遇到的。”方林雨指着一位面容朴实,年纪在三十上下的壮年男子介绍道。 “大人,小人金商林和三百族人愿为宁远略尽绵薄。”说着,金商林就要撩衣跪倒。 张素元赶紧抢上一步,双手扶住金商林说道:“金兄和诸位壮士如此忠义,素元真是无话可说,来,诸位壮士,请大家随素元登城。” 城头上,一众将官和四百余新到的壮士环伺在张素元左右。 “兄弟们!”面对城下万余将士,张素元放声说道:“义士金商林到山海关来,本是为迎父丧,但他听说宁远有难,就立即率三百壮士兼程赶来。宁远现在是什么地方,他们不知道吗?他们不知道他们当中必定有人再也回不到故乡吗?他们本不必来,但他们来了,他们来慷慨赴死,他们来捨身国难,他们这是为什么?” 张素元的厉声怒喝击在每一个将士的心上,刚刚还肆虐唿号的寒风此时似乎也慑于这充塞于天地间的浩然之气而变得俯首帖耳。 “兄弟们,看看你们眼前这些义士,如果还有贪生怕死之心,那我们还是人吗?我们还有何面目面对皇天后土,面对父母妻儿,面对父老乡亲?” “不是!不是!……”怒涛再次席捲天地。 “诸位壮士义行,素元感佩之至,请受张某一拜。”怒涛平息后,张素元转回身来对众义士说道。 随着张素元跪倒的身躯,城上众人也全都跪倒在地。 金商林惶恐地说道:“大人,万万不可如此,大人快快请起。” “金兄,素元今天跪的不仅仅是金兄和诸位壮士,素元跪的是金兄和诸位壮士身上我华夏男儿的血心义胆!” “兄弟们,素元今天该不该跪这一跪?”张素元头也不回地高声问道。 第81页 “应该!应该!应该!”沉默了片刻,山唿海啸般的吶喊声直冲云霄。 “兄弟们,宁远有你们和这些壮士众志成城,我们能不能打败离人,守护乡土?” “能!我们一定能!”吶喊声一浪高过一浪,震天动地,经久不息。 这一刻,所有人的热血都在心头激盪,没有人再畏惧死亡,每个人心中有的只是杀身成仁的渴望;这一刻,即使魔神降世也阻止不了他们走向胜利,他们可以死亡,但决不会失败。 将这四百余位忠勇男儿招待安顿完毕,大地已如墨染。唿啸的寒风中,张素元和方林雨并肩走在石板路上。 “大哥,我见到了畲兄,他让我转告大哥说一切平安,他三日后回宁远。大哥,您让畲兄到哪儿做什么?一切平安又是什么意思?”方林雨不解地问道。 张素元明显地打了个沉儿,然后压低声音说道:“林雨,大哥不想让朝廷的圣旨到宁远来。” 看着兄弟大瞪的双眼继续说道:“畲兄说一切平安就是告诉大哥朝廷并没有派人来。” “大哥,您抗命要死守宁远的事是半路上遇到的三大舅子和凤玉告诉我的,但我并未听凤玉说起朝廷争论过大哥抗命的事。如果有的话,凤玉不会不知道,也不会不跟我说,大哥,这是怎么回事?”方林雨忧心地问道。 “这一定是高行义想借离人之手杀我,所以他才没有把此事上奏朝廷,但等他一旦得知离人发兵就会立刻上奏的,至于他为什么这样做,大哥就不得而知了。”张素元淡淡地说道。 “这个王八羔子,等有一天要是落在咱们手里,看我不把他扒皮拆骨,点了天灯!”方林雨恶狠狠地咒骂着。 一灯如豆,张素元坐在炕沿上呆呆地看着熟睡中的妻子,乌髮如云,云中是一张艷若桃花的脸庞。 妻子神态忧郁而沉静,即便欢好过后沉沉睡去时也是如此,忽然,一串泪珠自妻子眼角晶莹而下。 轻轻拭去妻子腮边的泪滴,张素元心中隐隐作痛,这都是为了他啊! 四十一章 缜密 正月十八,上弦月,微风。 借着星月清冷的辉光,立马在高坡上的吉坦巴赤将宁远城尽收眼底。城头上灯火全无,静寂无声,只有将士们身上的盔甲偶尔反射着星月的闪光时隐时现。 看着夜幕中如怪兽一般高高耸立着的宁江,吉坦巴赤的心第一次沉了下来,他突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也许他小看了张素元,小看了宁远。 “范先生,这个张素元何许人也,竟敢抗拒主帅的命令?”吉坦巴赤头也不回地问道。 “汗王,微臣除了知道顾忠信对张素元极为倚重外,其他的都不甚了了。”范文海心中一阵冷笑,但脸上神色如昔,没有丝毫的变化。 吉坦巴赤此时心中也不禁有些悔意,范文海给他出过不少好主意,但定都渖阳后他却越来越不信任唐人,当然也包括范文海。范文海原本掌管刺探帝国情报的坐探系统,但定都渖阳后不久,他就剥夺了范文海的权力。 悔意在吉坦巴赤心头一闪即逝,没派坐探又如何?不了解张素元和宁远又如何?宁远不过是一座孤城,难道还能挡得住他十三万箭月儿郎的冲击不成?笑话,这绝不可能! “禀汗王,二贝勒阿敏已兵驻西城。” “禀汗王,四贝勒皇天极已兵驻南城。” “禀汗王,三贝勒莽古尔泰已兵驻东城。” 一匹匹健马飞奔而来,转瞬又急驰而去。 “传令,距北城五里扎下中军大营。”吉坦巴赤低沉的声音向身边的将士传达着统帅无尽的豪情。 吉坦巴赤原本没把宁远放在眼里,以为取宁远也就是大军一走一过的事儿,他之所以没有令前锋大军走马取宁远,就是不想放过一个敢于抵抗他的唐人。他原打算一旦兵围宁远就士不解甲,马不卸鞍,立刻攻城,但在观察过宁远后,突然心生忐忑,觉得应该慎重一些,这才临时决定兵马、粮秣、攻城器械全部到位之后再开始攻城。 吉坦巴赤虽觉得应该慎重,但依然没把宁远和张素元放在眼内,对胜利依然没有丝毫怀疑,所以他也依然没有採用围城围三的兵家惯用战法,这也就使得张素元压在赵明教身上的千斤重担一下子卸去了八百斤。 旭日初升,霞光艷艷,耸立于城中央的钟楼上,张素元和一众将领凭栏远眺着四方黑压压的离人营寨。 “大人,吉坦巴赤使者求见。”一名小校跪倒禀道。 “郑将军,你立刻下去安排……。”沉吟了一下,张素元转回身吩咐道。 由于城门都已用土石堵死,所以箭月尊贵的使者不得不乘坐城上垂下的吊篮进入城中。 帅厅内,张素元看过吉坦巴赤的劝降信后,气得三把两把就把信撕了个粉碎,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厉声说道:“吉坦巴赤老匹夫太也无理,竟敢小视我堂堂天朝,你回去告诉吉坦巴赤,不错,宁远孤城一座又兵微将寡,但本府将誓与宁远共存亡。” “大人,您为什么要让士兵换上单薄的棉衣,又为什么让老百姓在城中乱跑?在这个兔崽子面前演戏有什么用?”使者退出去后,满雄大大咧咧地问道。 第82页 “满将军,你说吉坦巴赤为什么要四面围城?围城之后,他又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攻城?”张素元问道。 “吉坦巴赤四面围城当然是想把我们连锅端,至于他问什么到现在还不攻城……。”满雄挠着大头,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满将军,吉坦巴赤之所以没有立刻攻城是因为他看到宁远后心生疑虑,从而改变了心意,看来他是想等兵力、粮草和攻城器械全部到位之后再攻城。”张素元说道。 “诸位将军,吉坦巴赤虽心生疑虑,但他依然没将我们放在眼内,这从他兵围四城就可以看得出来。如果吉坦巴赤撤去南城之围而攻宁远,则宁远必然危矣,所幸吉坦巴赤瞧不起我们,依然一心想打到关内去,因此本府可以断言,吉坦巴赤一旦准备好后就会即刻攻城,诸位将军,只要吉坦巴赤倾尽全力攻城,胜利就有八成是我们的。”张素元平静的声音里充满着必胜的信念。 “大人高见!”众将闻言尽皆拜服,他们都知道宁远的准备工作是何等的充分,而今百姓和士兵的士气又是何等的高昂! 自打知道离人兵围四城,全城军民在短暂的骚动之后就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因为谁都清楚如今的形势,要想活着就得打退离人,守住宁远,这是他们唯一的活路。 “诸位将军,吉坦巴赤既已心生警觉,我们就可能面临一个重大危险。吉坦巴赤攻城受挫后,也可能改变策略,准备长期围困宁远。这种可能性虽说不大,但也始终是存在的,素元之所以演这场戏,就是要尽一切可能让吉坦巴赤觉得,他只要再坚持一下就会取得胜利,直至拖到局势发展到不可逆转的地步,离人攻城不下就只有退兵。” 众将对张素元虑事的缜密已无话可说,他们只知道这是他们永远也无法触及的世界。 张素元命令所有将官从即刻起必须吃住都在城上,并要抓紧时间轮班休息,当然他自己就更不会例外,城墙附近的民居也早已腾空,供守城将士就近休息之用。 天上,红云如火,白云似棉,风流云动,在骄阳的映照下聚散离合。 正月二十七,辰时。 立马高坡之上,感受着风流云转,吉坦巴赤望着坡下肃立着的,随他转战四方的无敌雄狮,心中充满了骄傲和自豪。 缓缓举起手中天王杵代替军令,吉坦巴赤一字一顿地说道:“儿郎们,攻城!” 身边的大贝勒代善一挥手中的飞虎令旗,随着“咚!咚!咚!”震天的战鼓声如爆豆般响起,喊杀声就如排山倒海般淹没了一切。 四十二章 攻城 城中高耸的钟楼里,张素元如泰山般端坐在一张虎皮大椅上,虎皮大椅后端然肃立的就是张素元和方林雨称之为“畲兄”的男子,男子两旁分立着传令官和一众侍卫。 祖云寿站在垛口后看着一字排开的数百辆楯车越来越近,心中虽也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激动。 祖云寿是辽东人,他与离人征战十数年,对吉坦巴赤的战法知之甚深,他知道眼前的战车并不是离人为攻城而专门准备的器械。 楯车是在旷野作战时,吉坦巴赤用以对付帝国火器的器械,在旷野打仗时,吉坦巴赤多採取楯车与步骑相结合的“结阵”方法,就是在阵前排列楯车,车前挡上半尺厚的木板,上面裹上生牛皮。楯车后面是弓箭手,再后是一排小车,专载泥土,用以填塞帝国军队挖掘的沟堑,铺平道路。 最后一层,才是八旗铁骑,人马都披重铠,号称“铁头子”。 帝国军队在发动进攻前,往往先发射火器,炸伤对方后再出击。火器威力无比,远非人力所能抗衡,但火器也有很大的局限性,就是放完一次后需要时间填充火药,离人据此想出了破解火器的战法。 每逢旷野对阵时,离人先推出楯车抵挡火器,因此伤亡很少,等帝国军队装药续发的间歇之时,楯车后面的弓箭手,万箭齐发,紧接着,骑兵又以闪电般的速度冲击,张开左右两翼,向帝国军队勐扑,霎时就能把帝国军队沖得七零八落。 离人进入辽东以来,採取这种战术,每每奏效。 如今,面对宁远的坚城利炮,努尔哈赤也没有改变战法。 战前,张素元就时时与众将讨论吉坦巴赤会如何攻城,以及该如何应对,如今他麾下每一位将军都可以说成竹在胸,所以现在他才可以安然端坐在钟楼上,鸟瞰四方。 祖云寿一面想着大人的交代,一面观察着楯车已推进到的方位。 张素元战前早已明确交代过他们,如果吉坦巴赤想以楯车作掩护填平护城濠沟,则大炮轰击的重点就是楯车,他们必须尽一切可能迟滞离人填平濠沟,并在此基础上大量杀伤离人的有生力量。 随着祖云寿一声令下,黝黑的炮管中喷射着死亡的烈焰,在一声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随之而起的就是狂潮般的吶喊欢唿声。 炮弹的落点极准,几乎每颗炮弹落地的误差都不会超过十米的范围,随着一声声爆炸声,那一辆辆看似坚不可摧的楯车就如玩具般被抛上半空,而后散落四方。楯车如此,离人士兵也就可想而知,每一颗落在人群中的炮弹都会催走数十个魂魄。 炮弹落点之所以如此精准,既是因为平日不惜大量火药训练的结果,主管炮营的校官张明泰更是功不可没。 第83页 张明泰两年前还是一名普通的大头兵,被选为炮手后,他迅速成为宁远最出色的炮手,不仅如此,他还向张素元建议,根据平日测试的结果,以城外地形地物作为参照物,绘制出大炮在什么方向、以什么角度发射后,炮弹大致可以落在什么地方的示意图,如此一来,仅就宁远而言,炮击的准确度就不成问题。 对他的建议,张素元大为击赏,同时,张素元还发现张明泰不仅为人精明干练,而且一身功夫也非常棒,于是就破格提升他为校官,主管炮营。 一颗颗炮弹无情地收割着离人的生命,一如他们手中的钢刀收割唐人的生命。 随着炮弹的炸响,离人士兵在稍微的慌乱过后,骨子里的悍勇就被瞬间激发出来,他们也不管还有没有楯车掩护,推着装满土块的小车的士兵疯了般向前飞奔,弓箭手也一样,边奔跑着边向城头上射箭。 躲过炮弹和弓箭的两重绞杀后,终于冲到护城濠沟边的离人往往连人带车栽进濠沟里,而没有栽进濠沟里的离人也几乎还没来得及转身就成了刺猬倒卧在沟边。 离人扔下近两千具尸体后,收兵撤退。 钟楼之上,观战的张素元一直深深地嘆息着,无怪乎吉坦巴赤可以纵横数十年未尝一败,有如此悍勇的虎狼之师又怎会轻易失败? 张素元觉得他此前的估计太过乐观,现在看来,宁远攻守的胜负最多也不过是五五之数,生死只会悬于一线之间,虽然他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但毕竟双方兵力相差太过悬殊。 张素元传下军令,命除少数守城的将士外,其余立刻吃饭睡觉,他知道经此一役后,吉坦巴赤今后只会在夜间攻城,钟楼,他今后也不必再来了。 高坡之上,一直观察着战况进展的吉坦巴赤,眉头越锁越深,他从未见过威力如此巨大的炮火,他心头的悔意也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这些情况本是稍微留意就能探知的,但他对此却始终一无所知,他真是轻敌了,虽然即便知道此事,他攻城的方法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但作为一名卓越的统帅,吉坦巴赤知道他不应该有这样的疏忽。 “范先生,你怎么看那些大炮?”吉坦巴赤转回身问道。 听到吉坦巴赤只问大炮而不问战局,范文海心中轻嘆一声,他知道吉坦巴赤虽已有所警觉,但攻城之心未变,必胜之念未摇,如果此时进言建议撤去南城之围而只攻北、东、西三面,吉坦巴赤也未必会听得进去,但不论听不听得进去,吉坦巴赤心中都难免会猜忌他是不是明知宁远守不住而想藉此放城内唐人一条生路。 连这种话都说不得,自然也就更别提建议撤去四城之围而只屯兵北城,以威压宁远,来坐等朝廷和宁远发生内变。如果吉坦巴赤能採纳他的建议,就极有可能兵不血刃占领宁远,从此形成对帝国无可逆转的战略优势,但在如今的形势下,这种话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的,说了不仅毫无用处,反而只会增加吉坦巴赤对他的猜忌之心。 “汗王,微臣也是第一次见到威力如此巨大的大炮,但所幸这种大炮宁远城内似乎不多,据微臣观察,刚才开火的大炮最多不超过十门。”范文海躬身答道。 “范先生观察的真是细緻。”吉坦巴赤赞许地点头说道。 “阿玛,这种大炮不仅威力巨大,而且炮弹落点也是精准无比,所以就即便如范先生所言,宁远只有十门这样的大炮,但对我们的杀伤也是极为严重。”一旁侍立的大贝勒代善忧心忡忡地说道。 “确实如此,范先生,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可以减小大炮对我们造成的杀伤?”吉坦巴赤诚恳地问道。 范文海心中冷笑,但他也不能不帮吉坦巴赤,如果吉坦巴赤惨败在宁远城下,则势必将无限期地拖后他灭亡帝国的时间,所以尽管对吉坦巴赤有千般不满,但他还是得尽全力帮助吉坦巴赤。 “汗王,据微臣所知,炮火威力越是巨大,则炮弹的落点也就越难把握,但刚才所见却正如大贝勒所言,炮弹不仅威力巨大,而且落点精准。汗王,这显然不合常理,所以微臣推测,炮手可能是以城外的地形地物作参照物,如此才能让炮弹的落点精准无比。”范文海说道。 “哈!哈!哈……!”范文海话音未落,吉坦巴赤就已仰天大笑,脸上的凝重之色也一扫而空。 “范先生,你这一语胜过千军万马,也救了无数儿郎的性命。”吉坦巴赤畅快地说道。 看着眼前如老狮一般的吉坦巴赤,范文海心中轻轻一嘆,吉坦巴赤虽变得骄狂刚愎,但慷慨豪迈的男儿之气却一如往昔,无人能及。 两天后,吉坦巴赤以五千伤亡为代价,终于填平南、北两城的护城濠沟。 四十三章 落寞 正月三十, 酉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夜空无星也无月,今夜是一个月中最黑的一夜。 北城箭楼里,张素元端坐大椅上,他知道今夜就是决战的时刻,只要能挨过今明两天的血战,胜利就已在望,只要能挨到初二,离人虽悍不畏死,但士气一而盛,再而衰的道理,离人即便再骁勇也不可能例外,惨重的伤亡也必将大大打击他们的士气,何况天上只要有一丝星月的光辉,大炮就又是收割离人性命的死神镰刀。这个道理他明白,吉坦巴赤也不可能不明白,所以胜负必将在两天内决出。 第84页 战时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况,有些完全无从预测,但有些是可以的,如吉坦巴赤可能借着夜幕攻城,这种情况张素元当然不会遗漏。当初,炮营总管张明泰向他建议以城外的地形地物作为大炮发射的参照物时,他即提出了敌人若在暗夜攻城时的问题。 根据张明泰的建议,张素元下令在四城边上分别挖四个一米方圆、丈许深的圆洞,然后在洞中埋下特别为此烧制的圆缸。 这种特别烧制的圆缸不仅形状特别,而且材质也与一般的缸不同,当然,不论是形状还是材质,选择的标准都只有一个,就是监听的效果,当初为了烧制这几口缸,张明泰费了多少心力只有他自己知道,而后张明泰又奉令在军中挑选了十六名耳音特好的士兵加以训练。 为了慎重起见,张素元又在来助他守城的武林高手中筛选了四位具有伏地听音功夫的人负责监听工作。战前,张素元最后一次亲自验证监听的功效,以确实到底可以达到什么程度。验证的结果让他非常满意,千军万马的行动不管如何隐秘,只要抵达一定的距离就绝瞒不过监听人的耳朵。 张素元命他们务必要反覆训练,以尽可能准确地从声音里确定离人的数目和大致的距离、方位。 “禀大人,离人已经出动,现距城四里左右。”传令兵躬身说道。 “挂灯!”端坐在大椅上,张素元锐利的目光直射进漆黑的夜幕里。 随着张素元的命令出口,各种颜色的灯号在城下并排竖里的八根高杆上此起彼落,惊天动地的轰鸣也随之开始摇撼着四野苍穹。 一颗颗炮弹在人群中炸开,成千上百的离人殒命。短暂的混乱过后,离人不再慌乱,甚至连吶喊声都没有,人人都只是泼了命般向前冲去。 数十辆楯车接连重重地撞击在城墙上,楯车前面探出的巨大尖刺深深地刺入城墙中,轰鸣声中,城墙一丝丝龟裂。 推车的士兵一震之后,就赶紧钻入车中,但十亭又有七亭永远留在了宁远城下,他们都被城上如雨般倾下的滚木擂石轧成了肉泥。 钻进车中的士兵立刻扔下刀枪,拿起锹镐就开始发疯般地顺着城墙的裂纹挖城掏洞。 车顶上一尺厚的木板挡住了滚木擂石,为挖城的士兵赢得了宝贵的时间,但木板却没有挡住随之而来的浸满火油和装满火药的棉被。隐身在城洞中的离人有的被烧死在往外逃的路上,但更多的死时手中依然握着锹镐。 城上城下,箭如飞蝗;城下城上,命如草芥。 不管生命如何殒殁,朝阳依然在升起的时候升起。伴着依稀的晨光,是战场上裊裊的青烟,战斗依然在继续,但离人已是强弩之末。 城外的高坡之上,吉坦巴赤怒视着弹丸之地的宁远,他在为将士的死亡而愤怒,他更为没有攻下宁远而愤怒,这是他的耻辱,莫大的耻辱。 吉坦巴赤身后,是整装待发的两万铁骑,这才是他倚之纵横天下的不败雄狮,整整一夜,他们都在等待城墙塌陷的一刻,但这一刻他们却一直都没有等到。 吉坦巴赤咬了咬牙,缓缓举起天王杵命令道:“收兵!” 离人潮水般退去。 “范先生,接下来我们该当如何?”吉坦巴赤沉着脸向身边的范文海问道。 “该当如何?该当退兵。”范文海心中说道,但他却不能这么说,以前没说,现在就更不能说,他知道吉坦巴赤不是问他别的什么,而是问他如何攻城。 攻城至今已有四日,离人已至少有一万五千人伤亡,在昨晚的攻城战中,吉坦巴赤又死了两个孙子和一个侄子,所以吉坦巴赤没有碰得头破血流,不到他无力攻城的时候是决不会退兵的。 经过昨晚一夜的大战后,在范文海看来,吉坦巴赤败局已定,不论最后能不能攻下宁远,吉坦巴赤都已经败了。 如果吉坦巴赤决心不计代价,那毫无疑问,他最终一定能攻下宁远,但这样的结果却毫无意义,吉坦巴赤在战略上已经输了。 根据这几天的观察,范文海发现帝国守军防守的从容不迫,而这就充分说明了宁远主将张素元已经把战时种种可能发生的情况都作了预测,并为之进行了充分的准备,不仅如此,如果张素元能做到这一步,他也必然会想尽办法激励城中军民的士气。 范文海相信张素元一定能做到的,何况离人这几年对待辽东唐人如此残忍暴虐,张素元就更有条件做到这一点。如果张素元成功激发起城内军民誓死守卫的决心,那吉坦巴赤攻陷宁远后得付出多大的伤亡? 如果付出巨大的伤亡后攻陷宁远,到时吉坦巴赤不仅无力驻兵宁远,而且辽东唐人的反抗也势必更加勐烈,因为这十三万兵马是后箭的倾国之兵,如果伤亡过半,后果也就可想而知,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后果,最糟糕的后果是宁远玉碎的精神和离人惨重的伤亡都必将极大地鼓舞帝国朝廷和军民的士气,以此为契机,辽东的战略态势必将完全改观。 如果现在退兵,至少还能保持高行义来之前的局面,但吉坦巴赤却决不会同意他的意见,看来灭亡帝国的时间必将无限期地往后推迟。 看着硝烟瀰漫的战场,范文海落寞地答道:“汗王,请您立刻传令多伐树木,要尽可能多地建造楯车和投石车,然后在夜晚攻城时继续冲击昨晚已挖出坑洞的地方,冲到城下后,要在坑洞里多放火药,同时利用投石车勐击同一段城墙,只有多弄出几个豁口才能保证一击成功。” 第85页 “范先生所言甚是。”吉坦巴赤点头说道。 四十四章 耻辱 一夜的激战过后,人人仿佛都经歷了一次生死的轮迴。 由于兵力不足,所以后备兵力极少,尽管已经激战一夜,但仍有相当一部分将士需要不眠不休继续在城上戍守。 张素元无言地在一个个昂然挺立的士兵面前走过,他俯身为甲带松了的士兵系上甲带,他在士兵壮硕的胸膛轻轻打上两拳,他又眼含着泪水轻轻拍拍士兵的肩膀……。 张素元在阵亡将士的遗体前默默哀立,张素元含泪轻抚着将士们的伤处,张素元在城头上每一个将士面前无言地走过,至始至终,张素元没有说一句话,因为言辞太过苍白,因为他无话可说。 张素元并不清楚,将士们从他目光中感受到了什么,是感激,是骄傲,是关爱,是信赖;张素元同样不清楚,他麾下的将士从他的目光里获得了多大的力量,使得这些纯朴的农家子弟陡然成长为天下间最勇敢的士兵,他们都愿为张大人竭死效命,与这个意愿比起来,生死已无足轻重。 城外,军帐之中,吉坦巴赤正接见张素元派来的使者,使者呈上了张素元的亲笔信,信不长,前面是几句客套话,但接下来的寥寥数语可真扎了他的肺管子。 张素元在信中写道:“……老将纵横天下久矣,今日见败于小子之手,岂非数耶!” 吉坦巴赤征战四十余年,其间大小战不下千百,但不论情况如何险恶,他都未尝一败。吉坦巴赤本就是傲视天下的不世人杰,性情极是刚烈,数十年长盛不衰的战绩更使他骄傲到了极点,他不在意死亡,但却不能接受失败,何况又是在双方军力对比如此悬殊的情况下! 吉坦巴赤知道张素元给他写这封信是为了激怒他,他决不能让那小子如愿,于是压下心头怒火淡然一笑说道:“贵使者,请你回去转告你家主将,此战未必你赢,本王将再次攻城。” 范文海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中不由得嘆息,他对吉坦巴赤的心性早已洞若观火,虽然吉坦巴赤表现得很有风度,但却已经坠入张素元的算计中。 张素元想必十分清楚,虽然离人攻城屡屡受挫,气势必将大不如前,但离人兵力充足,完全可以轮番攻城,而他却必须时时刻刻都要动用全部力量守城,如果吉坦巴赤不计伤亡和他比耐力,则宁远必然不保,所以速战速决就成为他最好的选择。 速战速决虽然是张素元最好的选择,但选择权却不在他手中,所以他必然要想方设法促成这种情况出现,而要促成这种情况出现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自然就是激怒吉坦巴赤。 范文海不用看张素元写的信,他也知道写的重点是什么,因为他要是和张素元易地而处,他也会这么写的。张素元的信显然已千百倍地加强了吉坦巴赤对胜利的渴望和决心,胜负将决定于今晚。果然,张素元的使者退下后,一支支大令就如风火雷电般传下,吉坦巴赤命令,降将李庆芳攻打东城,降将孙得功攻打西城,四贝勒皇天极攻打南城,大贝勒代善攻打北城。 吉坦巴赤成立四支督战队,他严令众将,不论是将官还是士卒,没他的命令后撤一步者,皆杀无赦! 南城,张素元正在满雄、方林雨、李汉昌的陪同下检视南城的防务。 南城外的地势虽较东、西两面开阔、平坦,但依然不能用楯车攻城,攻击南城的唯一方法就是云梯。因为这样,南城的城墙基本完好无损,但战斗的激烈程度却丝毫不逊于北城,而且伤亡也更重于北城。 张素元料想,如果他的激将法奏效,那今夜就将决定生死。吉坦巴赤一定会利用兵力上的优势不眠不休地从四城同时发起进攻,以耗尽宁远的军力,使他抽调不出足够的兵力防守北城。 吉坦巴赤显然不会指望靠着从云梯上强攻突入的兵将决定战争的胜负,因为若可如此,攻城战就决不会打的如此惨烈。 北城一定是还吉坦巴赤的主攻方向,因为只有通过北城,离人的精锐铁骑才能长驱直入,才能最终决定战争的胜负。由是之故,张素元把方林雨、李汉昌和大部武林人士都布置在南城,而将相对多的军力布置在北城。 突然,阵阵哭声、喧嚣声由远及近传入众人耳畔。众人不由得都扭回头向城下看去,就见数千百姓正向南城聚集。 “禀大人,五位士绅求见大人。”一名士兵禀道。 “带他们上来。”张素元的脸色陡然凝重起来。 看着张素元突然变得异常凝重的神色,众将不由得都紧张起来,因为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大人的神态举止总是从容不迫,泰然自若,他们从未看到过张大人的神色如此凝重! “你们要见本府,到底所为何事?”看着跪倒在地五位士绅,张素元和颜悦色地问道。 “大人,百姓听说北城城墙破裂,都认为宁远定然不守,而一旦城破,离人必定得屠城泄愤。大人,我们听说吉坦巴赤战前曾派人下书,劝大人献城投降,大人,请您怜惜城中数万无辜百姓,不要再抵抗了。”一位士绅义正词严地说道。 张素元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内的寒光一闪而逝,而后就闭上双目,静静地站着一语不发。张素元眼内的寒光虽一闪而逝,但那位刚刚还义正词严,吐沫星子乱飞的士绅却一下子就瘫软在地上。 第86页 良久,张素元转过身去,走到城墙边向下看着已经聚集了近万人的广场。 看到张素元站立在城墙边,广场上的百姓霎时全都跪了下来,哭声、哀求声瞬间大作。 看着城下的众生百态,张素元的脸色愈发惨白,这一幕他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他和将士们捨死忘生保护的就是这些人吗? 贪生怕死,他可以理解;为了苟活而没了骨头,他虽不能原谅,但也可以理解。可这些人呢?现在即使投降,他和一些高级军官或可保全性命,但士兵和百姓却必遭屠戮,这种事不是没有先例,难道他们不知道吗? 对他们而言,守住宁远和希望投降后离人能放他们一条生路,都同是万里有一的机会,但他们为什么不选择扬眉吐气地活着,却非要选择像狗一样卑贱地活着? 面对敌人的屠刀,他们这些人的唯一反应就是瑟瑟发抖地伸出他们的脖子,兔子急了都咬人,但有些人却偏偏就是不如兔子! 这是耻辱,这是深入骨髓的耻辱,因为这是一个民族的耻辱!但这一切究竟是谁造成的?压下胸中无边的愤怒,张素元烈焰般的目光射向遥远的天际。 “来人,将这五人枭首示众。”张素元清冷的声音穿过嘈杂的人声,迴荡在悠悠的天地间。 随着五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城下,城上城下陡然间死寂无声。 “如果你们发生骚乱,如果你们不尽心守城,那你们的生命将被屠戮,你们的妻女将被姦淫,你们的财产将被劫掠,这就是唯一就结局。” “如果离人攻入城中,你们要怎么做?是看着离人姦淫你们的妻女,劫掠你们的财物,然后伸头等着离人的刀砍来,这是你们要做的吗?” “如果不想,那就回去尽你们的心力帮助守城;如果城破,那就拿起一切可以杀人的东西然后像一个男人那样死去。” 说完,张素元看也不看城下跪着的一万多人就转身离去。 四十五章 胜利 随着夜幕降临,死神的欢宴又已开始。 城外,吉坦巴赤就如一尊杀神立马在高坡上,唿啸的寒风将无尽的杀机带向天地四方。 宁远城头无一丝的光亮,一切都掩没在无尽的黑暗中,吉坦巴赤心中突地涌起一阵不安,以他的目力,宁远也不过是一个模煳的轮廓。恍惚间,吉坦巴赤忽然觉得宁远熟悉之极,仿佛与他血肉相联;霎那间,宁远仿佛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仿佛存在了千年万年,漆黑的夜色中,宁远仿佛是大海中沉浮的怪兽,而他,却是溺水之人。 勐地摇了摇头,吉坦巴赤想把突然而来的莫名思绪抛开,以前无论战况多么险恶,他心中除了求胜的信念就再无其它任何杂念,但今天这是怎么了,他老了吗? 吉坦巴赤定了定心神后命令道:“放红色信炮。” 随着红色信炮在夜空中爆开,震天动地的吶喊声就从东、西,南三个方向传来,紧接着就是隆隆的炮声震得地动山摇。 一个时辰后,又一枚红色信炮在夜空中爆开。随着一块块巨石砸向北城,喷吐着火舌的大炮也把一具具投石车炸得粉碎。不到一个时辰,三百具投石车,二千多健壮的躯体就都成了炮火的祭礼,而换来的是三十多米城墙的松动。 投石车虽然没了,但城头上的大炮依旧喷射着催魂的烈焰,随着战场上奔突的楯车和蜂拥前进的将士,吉坦巴赤下达了总攻的命令,决定胜负的一刻终于到来。 城上投下的无数支火把把城下照得如白昼一般,离人的一切都无所遁形,每一丝进展都要用无数生命来换取。 一架架云梯立起,一条条生命消亡。 挖城的士兵挥汗如雨,因为快一霎那就会为自己多赢得一线生机,楯车顶上的冰块已渐渐融成了冰水。 随着数声巨响,城墙被炸塌了三处,其中一处更长近二十米。 烟尘散开后,震天的欢唿声、吶喊声交织在一起,这欢唿声、吶喊声就是吉坦巴赤进军的号角,两万铁骑如一股狂飈瞬间就卷到了城下。 城中是什么?当然是鲜血的盛宴,每一个突入城中的箭月儿郎对此没有过丝毫的怀疑。他们接到的命令是,突入城中后先不必理会内城,他们就在外城和内城之间冲杀,务必全歼外城的守军。 对汗王的命令,箭月儿郎当然得不折不扣的执行,但这一次他们却不得不放弃,因为他们执行不了,因为他们遇到了他们无法逾越的屏障-城墙,同外城一样高大的城墙。 转眼间,七千余吉坦巴赤最钟爱的儿郎就都拥挤在这狭小的空间中,随着一支支火箭划过夜空,箭月儿郎想畅饮鲜血的地方就成了他们自己的地狱,成了火焰的地狱。 如雨的利箭射向拥挤在城下的铁骑,一颗颗炮弹更侵夺着无数继续向前涌来的儿郎的性命。 看着城内突兀而起的沖天大火,吉坦巴赤的心一下冷到了极点,他此刻才勐然意思到他败了,不管能不能攻下宁远,能不能杀尽城中的每一个人,他都败了。突然,一颗炮弹落在马前,于炮弹炸开的瞬间,吉坦巴赤已在马背上飞身而起,虽然身形疾若电闪,但他依然没能逃过命运的劫数,一块弹片嵌在了他的额头上。 退兵了,离人终于退兵了,在举城雷动的欢唿声和痛哭声中,宁远迎来了破晓的朝阳。 第87页 城楼中,虎皮大椅上,张素元依然坚守在他的岗位上,即使在厮杀最激烈的时候,他也依然端然独坐。该说的,该做的,他都已说清做好,于是战时他最大的作用就是做一根定海神针,一根定将士们心的神针,只要他坐在城楼中,将士们自会捨死忘生。 胜利了,终于胜利了,命运并没有完全站在离人一方,命运还是给唐人留下了一线生机,今后他不必再面对朝廷关于战守的困扰。面对着巨大的胜利,面对着今后豁然开朗的局势,张素元心中却殊无喜意,这既是因为伤痛阵亡的将士,也是为他下令砍下的五颗人头,但更是为他心头的不安。 “畲兄。”张素元回身轻声叫道。 “大人,您有何吩咐?”畲义上前一步躬身问道。 畲义,是张素元在邵武从范天霸手中救下的喜玲姑娘的亲大哥。畲义幼时得遇异人授其玄功,少年时路见不平,失手打死人命,从此不得不亡命天涯。三年前,畲义回到家乡,正好赶上母亲病危,畲母死前交代儿子有机会一定要报恩。 当时喜玲已经出嫁,畲义处理完母亲的丧事后就来到宁远,说明身份后,张素元也很是感慨,他问畲义想干什么,畲义说他别无所长,唯一身武功还算差强人意,所以想作他的贴身护卫。 畲义成为他的贴身护卫后,张素元很快就发现畲义的功夫极棒,虽然没有比试过,但他觉得畲义的功夫比兄弟林雨还要棒得多,不仅如此,他还发现畲义为人极是谨慎干练,畲义很快就得到了他的信任,不到三个月,他就命畲义作他的侍卫长。 “畲兄,你出城去看看离人是不是真的退兵。吉坦巴赤退兵退的很突然,使诈可能性虽然不大,但我们也不能不防。如果离人使诈,此行就很危险,一定要千万小心。如果离人真的退兵,就极有可能是吉坦巴赤出了什么意外,若真是如此,就设法确认,但没必要冒险,观察观察,听听风声就可以。”张素元叮嘱道。 到处都是喜极而泣的将士和百姓,张素元和众将走到哪里,哪里的百姓就跪倒在地,视他们为再生父母。 张素元并没有放任将士和百姓狂欢,虽然现在是寒冬腊月,但如此多的尸体仍可能引起疫病,而且为防不测,城墙也必须立即修復。 看着两道阻断离人铁骑的生死屏障,众将无不对大人的深谋远虑嘆服不已。当初筑城之时,对大人命令在内城和外城之间的空地上全部铺以各种规格的青条石和石板,众人大都心有微词,虽然这样做很好看,但未免太费人力、物力。 经过昨日的激战之后,如今他们方才明白大人深远的用意。事先准备好的滚木擂石用尽后,他们就可以就地取材,以城下铺地的条石、石板作擂石之用,而且因为有这些铺地的条石、石板,阻断离人铁骑的两道近千米长的城墙才有可能在两个时辰内建成。 距墙体一丈的距离内,张素元命令不许放置引火之物,所以大火过后,大火併没有对墙体造成太大的损害,条石和石板依然可以再用,依然可以回到它们原来的位置,如果需要,它们还可以成为索命的利器。 中午时分,当负责清点阵亡将士数目的校官向张素元汇报清点结果时,他不仅呆坐在帅案后,久久无语。 相对而言,伤亡并不算大,将士阵亡三千一百二十七人,伤四千零七十三人。这样的伤亡,比张素元战前预想的要好得多,他不是为此而发呆,让他发呆让他难过的是义士金商林和他带来的三百壮士竟全部战死,无一倖存。义士金商林和三百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壮士与昨天砍下的那五颗人头,两相对照,无比的骄傲和极度的耻辱同时拥堵在心头。 第三天黄昏,畲义回到宁远,他禀告张素元,离人突然撤兵是因为吉坦巴赤为炮弹弹片所伤,但伤势如何却不得而知。 听闻吉坦巴赤果如它所料,为弹片所伤,张素元心头再无一丝胜利的喜悦,他有的只是沉重。 四十六章 奏报 知道吉坦巴赤改弦更张,不再执行恩养唐人的政策的那一刻起,张素元就在心里求神拜佛,希望吉坦巴赤能够无病无灾,健康长寿,因为不论吉坦巴赤是怎样的军事天才,他麾下的儿郎又如何骁勇善战,也不论其余的所有政策多么正确,只此一点,离人就最终难逃败亡的结局,这是离人的数量所决定的。 当离人突然全线撤兵,张素元就几可断定是吉坦巴赤出了问题,如今畲义证实了他的猜测,他再无任何侥倖可言。 攻城时,张素元已见识过吉坦巴赤众多的子侄,他们无不是英气飞扬的青年才俊,如果因吉坦巴赤的突然暴亡,离人为争王位而陷于长期的纷争,自然再好不过,但若离人顺利选出继承人,情况就极不乐观,能统御如此众多豪杰之人必是盖世人杰。 吉坦巴赤的继承者因为没有吉坦巴赤的权威,今后行事一定会极其谨慎,不大可能再如吉坦巴赤一样意气用事,若他能够反思吉坦巴赤政策上的错误,从此善待唐人,信赖倚重唐人官吏,情况就相当危险了。 此次宁远之战,与其说吉坦巴赤是败在他张素元的手上,倒不如说是败在吉坦巴赤自己手上,就因为吉坦巴赤残暴对待唐人的错误政策方才使得宁远众志成城,他方才可能于千难万险中取得最终的胜利。 第88页 畲义回来的当日,张素元即修下本章,奏报朝廷。在奏章中,他详述了锦州及大、小凌河防线与宁远,宁远与山海关,山海关与京城互为唇亡齿寒的道理,他提请朝廷立即挟大胜之威,恢復被经略高行义主动放弃的锦州及大、小凌河防线。 张素元还在奏章中恳请朝廷补发拖欠的军饷,并请在宁远建造忠烈祠,用以纪念阵亡将士及激励后来者为国效命等等。 对于战绩,张素元最后只写了寥寥数语,他只写了毙敌三万,击伤酋首吉坦巴赤,奏章中,他就连“击败”两字都不用,他用的是“击退”,所以呈给朝廷的自然就是奏报,而不是捷报。 洋洋万余言的奏章中,张素元只字不提他和将士们的功劳,丝毫也没有邀功请赏,居功自傲的意思,但话里话外,他却把经略大人高行义扣到了死地。 首先,张素元说明弃守外围防线是战略性错误,接着他对经略大人不发一兵一卒援助宁远感到不解,而后又恳请朝廷补发欠饷。 据张素元所知,自从高行义接任辽东经略以来,朝廷不仅不存在欠饷的问题,而且还是大发特发,当然,绝大部分军饷虽出了户部,但却没有出京城一步,大部分军饷从户部出来后拐个弯就被拉进了秦桧贤和高行义的府第。 既然朝廷没有拖欠军饷,那自然就是高行义自己拖欠将士们的军饷。 每一条罪责都按律当斩,高行义又何况是三罪归一。 杀不杀高行义,张素元毫不在意,高行义这种人如过江之鲫,杀不盛杀,还不值得他费心,但举手之劳的事他也不能不做。 高行义虽是顶头上司,但张素元现在依然顶山海云关监军的头衔,有可以不经过高行义而直接上奏朝廷的权力,但他也不想太过轻慢经略大人,于是一事不烦二主,张素元命向朝廷呈送“奏报”的校官也顺便给高行义送去一份“捷报”。 在送给高行义的捷报中,张素元一反给朝廷的奏章写法,他不仅把战况描写的极为详细,更特别说明他们是在多么艰苦的情况下才取得如此骄人的战绩,并建议经略大人立即发兵收復锦州和大、小凌河防线。当然,捷报中也不能不提到欠饷的事,他还说请经略大人不必太过忧心,他在给朝廷的奏章中已恳请朝廷尽快补发欠饷,他觉得因为宁远新胜,朝廷一定会恩准的。 张素元这是诚心再给高行义添点堵。 派往京师呈送奏报的是张素元新近提拔的校官王孝义,王孝义为人精明干练,临行之时,他又特别交待了一些事。 收到宁远的捷报,高行义一下子就从椅子上出熘下来,瘫软在拔凉拔凉的地上。高行义虽然不要脸,但不要脸能不要到他这个份上,就决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高行义是不要脸这行中的状元。 天下间不要脸的人多了,但为什么偏偏高行义能成为状元?其中当然是有道理的,这其中的道理其实和其他行当没什么两样,聪明绝顶的头脑,刻苦钻研的干劲,要想成为个中魁首,二者缺一不可。 对和他无关的事,高行义一般反应较慢,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愿有什么反应,但对和他自身厉害相关的事,那他的反应就如雷鸣电闪,什么举一反三,反三举九,全都一边玩去。可想而知,高行义看到张素元的捷报后的反应,神志略一恢復,他立即跳起来,就跟变魔术似的,瞬间就准备好了纸笔墨砚。 书信写好后,他命人骑青云关最好的马上路,要不眠不休直抵京师,高行义不知道,就是这一点也早已落入张素元算中,所以也就註定不能如愿。 张素元这样做倒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用意,他只是在开玩笑,让秦桧贤多少闹点心。 信使被他急如星火地赶走后,高行义就瘫坐在椅子上起不来了,他现在那个悔啊,恨不得狠狠抽自己百八十个嘴巴才解恨,但他的手却一丁点的力气都没有。 高行义早就知道德宗皇帝对张素元青眼有加,临离京城前,秦桧贤也命他设法拉拢张素元,高行义由此就对张素元嫉恨在心,正好张素元抗命要死守宁远,他也就顺坡下驴,没有坚持,他就是想借离人的刀杀了张素元,以免日后张素元会在秦爷爷面前跟他争宠。 如果张素元抗命之初,他就奏报朝廷张素元抗命之事,那朝廷一定会严令张素元放弃宁远,张素元敢抗他的命,难道还敢抗朝廷的命不成?如果早早上奏朝廷,那也就不会有今日的困局。 鼻涕一把,眼泪一把,高行义如丢了糖果的孩子一样哭着,高行义不是孩子,所以他丢的也不是糖果,他丢的是白花花的银子,是他的小命。 四十七章 事败 走了秦桧贤的门子,王晋之王大老爷于顾忠信之后成了兵部的主人。 自古道门随主人风,主人多大的派头,奴才的派头就有多大,而且只高不低,所以尽管王孝义一个劲说自己有紧急军情上禀,但四个门兵因为看不见银子,咽不下这口气,更重要的是不能坏了规矩,于是就一直和这个不懂规矩的小子在门口干耗,反正离换岗还有两个多时辰,耗吧,看谁能耗过谁? 和四个门兵比起来,王孝义就是一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但这个土包子和别个土包子又有点不同,这个土包子横! 第89页 还没耗多大功夫,王孝义的脸突然冷了下来,看着四个门兵,王孝义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奏报往台阶上一放,然后转身就走,扬长而去。这下四个门官老爷可毛了,还没等他们拿定主意追是不追时,王孝义转个弯已不见了踪影。 四个门兵这才意识到今天有点装大了,于是石头剪子布,谁输了谁就去给大老爷呈送奏报。当看到捂着腮帮子,顺着嘴鸭子流血的兄弟从二门连滚带爬向他们跑来时,剩下的三位这才知道不是装大了,而是装得太大了。 “怎么样?”三人哆哆嗦嗦,胆战心惊地问道。 “什么怎么样?找去!”捂着腮帮子的兄弟带着哭音喊道。 找去?说得容易,上哪儿找去?只有交待完公事,然后凭兵部的凭证方才可以入住馆驿,这小子现在可能窝在一个小客栈里睡大觉,也可能正逛大街呢,这一时半会儿的叫他们上哪儿给大老爷找去,哎呦,可要了亲命了! 毕竟是手眼通天,刚刚日落西山,四个三孙子就点头哈腰地侍立在土包子左右。这里是京城最有名的大馆子广德楼,既然最有名,当然也是最贵的,王孝义已经在这儿神吃海喝俩时辰了。 当王孝义吃饱喝得,迈着方步从广德楼出来的时候,跟在身后的四个门官老爷脸都绿了。 当王晋之看完张素元的奏报时,第一个感觉是以为自己在做梦,而后就是谁在跟他开玩笑,接着就是张素元虚报战功,两刻钟后,他才可以比较理性地思考这件事。 反反覆覆,仔细询问过王孝义后,王晋之知道他不是在做梦,于是打发走王孝义后,这位王大老爷赶紧拿起张素元的奏报,一刻也不敢当误,立即就风是风火是火,奔秦桧贤的府第赶去。 自从听闻吉坦巴赤举倾国之兵困住宁远,德宗皇帝就吃么么不香,干啥啥没劲,就连他最喜欢的木匠活也提不起兴致来。德宗并不清楚前线是怎么回事,至于宁远丢不丢,他也并不放在心上,反正宁远丢了,还有山海关,只要守住山海关,不让八旗兵过来就行。 德宗为之焦虑不安的是山海关,因为他知道山海关若失守,离人铁骑转眼的功夫就能打到京城。 当他的心头肉,比他只少了一千岁的九千岁屁颠屁颠地跑来,趴在地上告诉了他宁远大捷的好消息时,德宗皇帝当即龙颜大悦。 亲自看过王晋之的奏章后,德宗激动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復,突然不知哪根筋错位,皇帝陛下竟提出要亲自批阅奏章,而且话音未落就抬起龙臀朝内书房走去。 一路颠着小碎步,服侍在软轿旁的九千岁一个劲地嘬牙花子,他没想到德宗皇帝会突然来这么一出,虽说皇帝陛下现如今已能大致看懂奏章,但偶尔看的也都是他呈上去的奏章而已,像今天这种事可是从来也没有过,所以他以前根本就没整理过内书房的奏章。 送到内书房的奏章根本就没人看,那些奏章唯一的用途就是给虫子当粮食,他的人呈上的奏章都会由小太监直接交给他,这也就是说内书房的奏章都不是他的人递上来的。 看着皇帝陛下渐渐发白的脸色,九千岁的嘴里不禁阵阵发苦。 “秦爱卿,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弹劾高行义没有援助宁远一兵一卒?”德宗沉着脸问道。 早在德宗刚一起驾,秦桧贤就已经拿定了主意,虽然昨晚上他刚刚收到十个大木箱,但对他的决定却没有丝毫影响。 “陛下,奴才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奴才知道陛下日夜忧心国事,所以奴才一看到王晋之的奏摺就赶紧跑来给您报喜,至于内书房的摺子奴才还没来得及看,所以也就不知道这档子事。”九千岁匍匐在地说道。 看到德宗的脸色缓和了下来,他又试探着问道:“陛下,奴才这就去查个清楚,您看可好?” 看到德宗点头,秦桧贤刚要退出内书房,这时德宗又开口说道:“秦爱卿,你把张爱卿的奏章给朕取来。” 听了这道口谕,饶是这位九千岁千灵百巧,心里也不由得阵阵发紧。 看完张素元的奏报,德宗面前的桌子就翻了,殿宇之中,除了怒气沖沖的皇帝陛下也就再没人站着。 “陛下息怒,请听奴才一言。”秦桧贤趴伏在地,连连叩头说道。 收拾干净,德宗重又落坐之后,秦桧贤跪在地上奏道:“陛下,高行义有负圣恩,罪在不赦,当处极刑,但他是奴才保举的人,所以奴才也应同罪,请陛下一併处罚。” 看着老泪纵横的秦爱卿,德宗对他的信任本就无以復加,如今自是更深一层。 “秦爱卿,你是为朕分忧,又有何错?这样吧,就将高行义枭首示众,抄没家财,其家人男为官奴,女为官婢。”德宗柔声说道。 “陛下圣明!”秦桧贤感激涕零地频频叩首。 “秦爱卿,朕打算加封张素元为辽东巡抚,你看如何?”德宗问道。 “陛下圣明,奴才也以为这样再好不过。”秦桧贤知道这件事他挡不住,而且离人也真太吓人,有张素元在辽东挡着离人也好。 “秦爱卿,你这就拟旨,并命张素元尽快把功臣表呈上,一併封赏。”德宗吩咐道。 “陛下,奴才这就去办。” 第90页 秦桧贤已经退到殿外,刚要转身离去,却突然听到德宗叫他回殿。 “秦爱卿,朕突然想起王晋之的奏章,他为什么没有据实奏禀?他是不是与高行义有什么牵连?”德宗生气地问道。 “陛下,据奴才所知王晋之和高行义之间没什么关系,刚才王晋之呈送张素元的奏报时曾对奴才言道,他没有提及高行义的事是因为知道陛下一直忧心辽东战事,他身为臣子一直想为陛下分忧,而今天佑帝国,宁远大捷,陛下好不容易可以宽下心来,他身为臣子又怎忍心让陛下在此时为高行义这等恶徒分心,所以他想等陛下心情平静之后再奏报高行义的恶行。”秦桧贤躬身说道。 听到秦桧贤这么一说,德宗皇帝的脸色平缓下来,但他仍对此事觉得不怎么舒服,于是说道:“既然王晋之如此想为朕分忧,那就让他去做辽东经略。” “陛下圣明,王晋之可当此任。” 德宗如此处置可以说正中秦桧贤的下怀,王晋之是他的人,如此一来他的手就可以继续伸到辽东,但他马上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经略、巡抚平级,名义上经略统领一切,但实际上却互不隶属,至于谁掌握的权力更大,那就端看个人的能力,以张素元其人其势,王晋之肯定压不住他,何况张素元如今圣眷正隆,所以王晋之现在到辽东去多半是靠边站的局面。这可不行,如果这样,王晋之去不去辽东还有什么用?眼珠一转,秦桧贤立时就有了主意。 “陛下,张素元如今立下不世之功,今后就应让他放手而为,奴才以为王晋之到辽东后应当大力支持张素元,所以依奴才浅见,就让张素元主关外事,而让王晋之主关内事,这样经、抚分工明确,即能减少不必要的摩擦,更能让张素元专心关外,奴才浅见,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德宗本就对九千岁的话言听计从,何况这番话怎么听都有理,于是欣然照准。 四十八章 忧虑 衙门还是那个衙门,但随着衙门里坐着的人不同,衙门的风光程度往往就会有很大的差别,有时甚至可以差别到迥然相异的程度。 吏部依然是吏部,依然是帝国管理百官的机构,但崔明修的吏部却和顾忠信的吏部绝不可同日而语。崔明修的吏部绝对是帝国立国三百年来最风光的吏部,无论是外是内,是名是实,都是如此。 吏部之所以如此风光,当然是因为崔明修,因为崔明修崔大人是九千岁麾下与高行义齐名的并蒂双花。 高行义因想出将秦桧贤配祀文圣庙的绝世创意而一直压着崔明修一头,直到崔明修想出奏请皇帝加封秦桧贤九千岁的盖世创意才扳回一城。 这两天,崔明修夜不能寐,白天也是一眼不眨,一直都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他本寄望于万一而暗中派人递上弹劾高行义的奏章竟真的起了作用,这真是天意,是天意让他除掉高行义这个王八蛋。 这次不仅除掉了大敌高行义,也连带着除掉了高守仁这个老王八蛋,当初没发迹时他没少受这个老王八蛋羞辱,今次高守仁虽在第一时间与高行义这个不孝子断绝了父子关系,但还是被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士跟拖死狗似的给拖走了。 客厅中,崔明修坐卧不宁,浑身上下依然火烧火燎,正在这个时候,差人送来一张拜帖。 崔明修有个好习惯,不管他官多大,对于来给他送礼的人从不怠慢,不管他心情好还是坏,只要时间允许,这项业务他从未当误过。 虽然久经沙场,但看到来人递上的一张万两银票,崔大人的双眼顿时毫光闪烁,而且此人说事后还有重谢。 人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但他崔某人却是好运连连,天意!绝对是天意!为一件如此微不足道的小事,竞给他送上如此重礼,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宁远 一战,经过德宗皇帝大加褒奖之后迅速发酵成空前大捷,本来称之为空前大捷也是名副其实,但朝廷重臣把张素元的奏报鼓捣成空前大捷却绝不是因为它名副其实,也不仅仅是因为要顺着皇帝的龙意。 张素元的奏报之所以能在一众朝臣的手中如此顺风顺水地成为空前大捷的最大动力其实是因为利益! 加官进爵是庙堂里的衮衮诸公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头等大事,但若无机会,那想也是白想,因为朝堂里不是玩过家家,干什么总要有点名目,何况是加官进爵这等大事! 于是乎,当传旨太监抑扬顿挫地宣读皇帝的恩赏圣旨时,宁远众将在心里骂骂娘也就在所难免。 宁远众将骂娘倒不是因为皇帝封赏了那么多和宁远八桿子都打不着的朝廷大员,这种事本来就天经地义,他们有什么好骂的?他们骂娘是因为腿麻,圣旨太长了,何况与他们真有关系的也只不过最后寥寥数语。 “……迁封张素元为从二品辽东巡抚,加兵部右侍郎兼督察院右佥督御史,追封祖父张即水兵部右侍郎,右佥督御史,加封父亲张居义兵部左侍郎,右佥督御史,荫一子为锦衣卫正千户世袭,赏银四十两,锦丝两匹。” 张素元跪在最前面,听着一长串一长串的加封名单,他仿佛看到了一张张摇头晃脑得意非凡的脸。这种事他听过很多,见过也不少,他知道这正如狗咬人不是奇闻,人咬狗才是奇闻一样,如果加恩旨不是这样那才奇怪。 第91页 道理,张素元虽比谁都明白,但他毕竟是第一次亲身经歷这种事,他毕竟还年轻,总还有那么点油梭子发白-短练的劲,所以听着听着,心底不禁怒火暗生,当他听到圣旨中对金商林和三百义男只是予以嘉奖,赏银三十两的时候,身子不由自主地轻轻抖动着。 “升赵明教左都督,荫一子本卫千户世袭,赏银三十两;升满雄右都督,荫一子本卫千户世袭,赏银二十两;升祖云寿、郑学峰总兵……” 由于愤怒,张素元并没有留意到传旨太监接下来的话,但当他听到太监高声说张素元及宁远诸将谢主龙恩的时候,身子勐地一震,一脸讶然地抬头向传旨太监望去。 陡然溢满心中的疑虑让张素元的神智瞬间就恢復了清明,他不再愤怒。 巡抚大人和煦的笑脸、温婉的言辞和丰盛的酒宴都没有这位让一路不避风寒,前来传旨的太监大人一直紧绷着的脸有丝毫和缓的迹象。 行前,当张素元托他转交给九千岁一颗千年老山参和给他自己的一千两银子时,太监大人那张越绷越紧的大白脸终于如春风化雨般开了笑颜。 送走了传旨太监后,张素元坐在书房中思索着。 自打认识到了圣旨中的问题,这件事就一直重压在他心头,虽然经过一夜的冥思苦想,但依然没能理出个头绪来。他给朝廷的奏章中,满雄功居首位,赵明教位居次席,但朝廷的封赏结果却是赵明教第一,满雄第二,把二人给掉了个个。 这一颠一倒看似不经意,但其中蕴藏的巨大危险张素元霎那间就想个通透,但他到现在却仍没想通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局面。 出现这种局面的原因绝不可能是偶然的,如果不是偶然,那就只有三种可能:一是朝中有人帮助赵明教,二是赵明教本人花钱运动的,三是有人要往他身上钉钉子,要挑拨他和满雄的关系。 第一种的可能性不大,如果赵明教朝中有人,他早就升上去了,不可能这么多年在参将的位置上一动不动。 第二种可能性更小,赵明教不是这种人,张素元无法想像一个如此爱护麾下将士的人会做这种事,而且,最为重要的是赵明教作这种事并不划算,因为他本有大功在身,实在没必要再花钱运动。 前两种可能性,张素元基本可以排除,他现在已可断定这一定是有人在处心积虑对付他,只是是到底何人所为,他却想不出一点头绪。满雄是他麾下头号大将,虽然将帅不合是军中大忌,但若只是一个满雄还不至于让他如此忧虑,他如今最忧虑的是暗中对付他的人和此人身后所代表的势力,因为对此毫无头绪,所以他才更加忧虑。 照理说,如今朝中最有可能想要除去他的人应该是秦桧贤和阉党,因为他不是秦桧贤的人,更因为他是顾忠信一手提拔起来的。除了秦桧贤和阉党,张素元想不出还会有什么人要如此处心积虑地对付他,但他却可以断定这件事不是秦桧贤和阉党所为。 首先,他虽不是阉党,但目前和阉党也还没有什么矛盾,所以秦桧贤和阉党不大可能于此时就开始如此处心积虑地对付他;再者,即便是因为什么他不知道的原因,秦桧贤和阉党必欲除他而后快,他们也几乎不可能用这种手段。 离间他和满雄并不会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也许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甚至终他一生都可能不起作用,可一旦时机成熟,这步预伏的棋就极有可能成为一把插在他背心上的尖刀,让他防不胜防。 为了对付他,秦桧贤和阉党绝无可能有如此深远的思虑,再者,他们就即便有这个眼光,也没这个必要,因为秦桧贤还不可能如此看得起他,而且,就为对付他,秦桧贤根本没必要如此费心。 张素元几可断言这决不是秦桧贤和阉党所为,但不是他们又是谁呢? 这一计看似简单,施行起来也容易,但就在这至简至易当中却能达成最好的效果,而且更妙的是可以不留任何痕迹,让他无从追查到底是什么人所为,如果他所料无误,此人必定是这么做的,因为换作是他也必定如此。 这件事的直接后果就是满雄必定对他心生怨恨,而且他还无从化解,此人不仅暗算了满雄,更明算了他,让他明知是怎么回事,但却不得不顺着此人画下的道走,因为他今后在有些地方势必不得不对满雄有所防备,而且即便是正常的安排,因为心节已在,满雄也极易对他心生猜忌,所以也就必定使得满雄与他愈加离心,这也是此计最阴最毒,当然也是最高明的地方,这一计只有用在满雄身上才有效 ,暗中对付他的人也必定看透了这一点。 此人心机如此之深,身后的势力也必定非同小可,但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又为什么要如此对付他? 会不会是离人搞的鬼,张素元也不是没有想过,但他最后也否定了这种可能,因为照吉坦巴赤这几年的所作所为来看,离人做这种事的可能性非常小,而且就即便他们想做,也不大可能想的如此深远,更何况离人新败,吉坦巴赤刚死,离人此时必定为争大位而忙得焦头烂额,根本不可能顾及到这种事。 就在巡抚大人想得头痛欲裂之际,酒席宴上正上演着一出碟盘横飞,汤水四溅,肘子肥鸡乱飞的龙虎斗。 昨天因为有传旨太监在,满雄强压下满腔怒火没有发作,如今传旨太监已径走了,满雄也就再无顾忌。 第92页 张素元是很了不起,和袁丰泰、王桢化之流完全不同,他也挺佩服的,但再了不起,守城最终还是得靠他和将士们浴血奋战才行,再说张素元无论如何都不该如此偏袒赵明教而压他满雄。 既然张素元对他不仁于先,那也就别怪他满雄无义在后,虽然是他的顶头上司,但张素元如此做法实在令人寒心。 酒席宴上,满雄闷头喝了一阵闷酒后就对赵明教怒目而视。 虽然无意间占了天大的便宜,但赵明教对满雄却没有丝毫的歉疚之意,反而因为占便宜的对象是满雄,他的高兴劲更因之而增强了千百倍。 赵明教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虽然巡抚大人一直对他很器重,但他还是不大相信张素元会做这样的事,因为这不是巡抚大人做事的风格,但若不是巡抚大人的原因,那怎会发生这种事? 赵明教虽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但他和张素元不同,他没有因这件反常的事而有丝毫的不安,他有的只是痛快。 赵明教虽然平白捡了个天大的便宜,虽然心里的痛快劲无可言表,但他也并不想因此就对满雄有所容让,因为无论如何满雄都必定将他恨到骨子里了,已经没有缓和的余地,何况他也不想与满雄这个蒙厥鞑子和解,所以也就没有任何必要退让,于是,帝国最出类拔萃的两大骁将此时却如两只正斗得起劲的斗鸡般,红头胀脸地相互怒目而视。 看着赵明教冷冷的眼光中的嘲弄之色,满雄的一腔怒火再也压抑不住,于是自然而然的,一团黄煳煳的东西自满大将军酒气四溢的口中喷出,唿啸着奔赵明教脸上贴去。 虽然有点喝高了,但大将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仍在,更何况赵大将军正直眉瞪眼地瞅着,所以这枚带点臭味的暗器自他耳边一掠而过,吧唧一声摔在墙壁上。 粘痰虽没有亲到赵明教脸上,但已和亲到没有区别,因为这是莫大的侮辱。 对这样的侮辱,赵明教并没有立刻反击,因为在这种场合下,两人要是来个对决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何况事情虽然是满雄挑起来的,但如果他不忍耐,要是和满雄一般见识的话,张大人一定会怪罪他的。 看到暗器走空,满雄的怒火更盛,于是随着掀翻的桌子,杯盘碟碗,连汤带水,什么烧鸡扒鸭子、四喜丸子八喜果子,都一同向赵明教涌来。 看着如飓风颳过的酒楼,张素元的脸色一如平常,但渐渐地,他的脸色越来越冷,因为楼顶上的两人仍在激斗。 两人打起来,张素元并不奇怪,这他早就预料到了,依满雄的性子,不打那才叫奇怪,但他站在这里已有一会了,赵明教看到他来已想退开,但满雄却依然不依不饶。 满雄的性子固然憨直,但却绝不傻,否则又如何能成为辽东军中独当一方的头排大将。 满雄对他有意见,甚至心怀怨恨,他都能理解,也没有丝毫怪罪之意,但满雄现在却是分明不把他放在眼里,已逾越了应有的界限。 “弓箭手,准备!”就在弓箭手准备的时候,张素元冷冷地看着仍在楼顶激斗的两人。 “放箭!”随着张素元的命令出口,箭雨如潮而至。 看了看两人分开后狼狈万分的样子,张素元一语不发就转身离去。 张素元前脚刚在书案后坐定,赵明教后脚就跟进了书房。 “大人,末将有负大人厚爱,明教知错了。今后不论满将军如何启衅,明教一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再不会让大人为末将劳心。”赵明教跪倒在地诚恳地说道。 看着赵明教,张素元心中暗嘆,赵明教屡犯军规,违抗上峰命令,却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其中虽难免有运气的成分,但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作为军中头排大将,不论出于真心,还是假意,能跟他说这番话都是很难得的,心中对赵明教的印象又好了一分。 “明教,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来,起来说话,今天本抚心中烦闷,你先别走,陪我喝两杯。”张素元邀请道。 看着桌上的酒菜,赵明教不由得咧了咧嘴,虽然他早就听说大人生活俭朴,但还是没想到会俭朴到这个份上。 一碟花生米、一碟老咸菜、一碟红萝蔔条、两块豆腐,外加一碗大酱,这就是巡抚大人招待他这个大将军的酒菜。 赵明教咧嘴倒不是因为这个,张大人请他喝酒就是没菜他也会甘之如饴,他咧嘴是因为大人的生活实在太简朴了,请他喝酒尚且如此,那平时是什么程度也就不难想像了。 “明教,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你清楚吗?”三杯酒落肚后,张素元随意地问道。 怎么,大人这是在向我示恩吗?但这也太过不合常理,如此做法实在得不偿失,大人怎可能如此煳涂? 赵明教的脑袋飞速地转动着,突然心头一跳,莫非大人是在怀疑我背后做的手脚? 赵明教转念间就打定了主意,他决定有什么说什么,因为这是和巡抚大人相处的最好方式,在张素元面前耍小聪明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大人,明教也煳涂着呢,明教觉得大人即便对满将军有天大的不满,即便对明教再看重,大人也不会做这种有失公允的事。”赵明教郑重地说道。 赵明教并没有把话说得很直白,他并没有向张素元发誓保证说这决不是他捣的鬼,用不着这样,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了,大人一定会相信他的。 第93页 和张素元之间这种无可言传的信任,赵明教也说不清是那一天有的,但自从对这种信任确认无误后,他就对张素元死心塌地。 “明教,你和满将军以前有什么过节吗?”果然,张素元转换了话题,没再多说一句。 张素元早就察觉到满雄和赵明教两人有点不怎么对付,但也没在意,因为身为武将难免有粗豪的一面,相互看不对眼也是常有的事,算不了什么。现在他从赵明教口中证实了赵明教与此事无关,那也就是说,必然有人在暗中跟他斗法。 此事一旦确定无疑,满雄和赵明教二人以前的关系就成了关键,如果此前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大的矛盾,他和满雄之间就尚存一线生机。 听了张素元的问话,赵明教老脸一红,没有立刻回答。 看着赵明教的神情,张素元心中一嘆,他极可能得失去满雄这员虎将了,此计至此才算天衣无缝,完美无缺,暗中算计他的人也极可能清楚满雄和赵明教的关系。 “明教,有可能和解吗?”为了免去赵明教的尴尬,张素元问了一句废话。 赵明教感激地看着张素元说道:“大人,不大可能。” 当南城守备前来请罪,说大将军满雄无令出城,他没有拦住时,张素元轻轻嘆了口气。 满雄是一位难得的虎将,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也没有办法,以满雄的性子,再加之以撒种子的人撒种后当然不会放任不管,他和满雄将来的关系如何发展殊难逆料。 满雄性子粗豪,常常居功自傲,更觉资歷比他深得多,所以平日言词间往往对他这位顶头上司不大尊敬,常常逾越上下间的礼数。 满雄是辽东军中唯一一位对他逾越礼数的将军,虽然这些小节不会影响他和满雄的关系,但心里还是难免偶尔会感到些许不快,如今满雄离他而去,他虽感到极为可惜,但心中也不免有那么一丝轻松。 看着赵明教歉疚的眼神,张素元淡然说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张素元已然知道王晋之是怎么成为辽东经略的,他也清楚王晋之是何许人,满雄见到王晋之后,他和满雄的关系就更无转圜的余地,不管今后形势如何演变,不管他和满雄表面的关系是好是坏,满雄都将是一个随时可能爆发的巨大危险。 四十九章 后悔 青云关,经略府。 新任辽东经略王晋之端坐在帅案后,正眯缝着双眼听着满雄发牢骚。 满雄满脸倦容,双眼也布满血丝,似乎没有休息好,但几杯茶落肚后,声音却依然如洪钟般响亮,震地帅厅嗡嗡直响。 “王大人,朝廷怎能如此赏罚不公?赵明教原本就比我低一个品级,此番宁远大捷,我满雄的功劳更远在他赵明教之上,这是宁远所有将士都有目共睹的事。朝廷如此封赏,又怎会不寒了将士们的心?”满雄一面说着,一面脱下身上的盔甲,露出道道伤痕给王晋之看。 听着满雄的牢骚,王晋之面沉似水,表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绝对是一副莫测高深的统帅模样,让人摸不到丝毫边际,此时的王晋之完全没有一丝一毫在九千岁秦桧贤面前那副卑躬屈膝,胁肩谄笑的样子。 表面上,王晋之虽让满雄看不出他的丝毫心意,但实际上,经略大人的一颗通红通红的心却一会儿似在滚油中烹炸,一会儿又似在冰雪中瑟瑟。 自从这件事尘埃落定,王晋之可以说无时无刻不是在嫉妒、憎恨的煎熬下度过的。深入骨髓的嫉妒和憎恨的对象有很多人,一切比他好的人都是他嫉妒和憎恨的对象,但对所有人的嫉妒和憎恨加起来也比不上他对张素元之万一。 王晋之腹有诗书,胸藏锦绣,做任何事都是有充足理由的,他对张素元刻骨的嫉妒和憎恨当然也是如此。俗话说,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万事都总有个源头,如果张素元俯首听命,不装大人灯,也和其他人一样撤进山海关,他也就不会按九千岁的授意写那道倒霉奏章,自然也就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宁远大捷,人人都他妈升官发财,乐得合不拢嘴,却只有他倒了他妈八辈子血霉,从有权、有钱、有面子,里面三光的兵部尚书一下子成了里外不是人的辽东经略! 这个辽东经略原本就不是什么好差事,这十几年来,出任辽东经略的没他妈一个有好下场,但这倒还是其次,最让王晋之窝火的是他这个辽东经略已完全不同于高行义的辽东经略。 高行义担任的辽东经略,那是军、政、财权一把抓,好处大大的,但他这个辽东经略却是有名无实。 张素元默默无闻时尚不把高行义放在眼内,如今平地一声雷,一下就他妈抖了起来,成为帝国风云一时的克虏将星,自然就更不会把他放在眼内。 虽然九千岁英明神武,早就看到了这一点,让他主关内,张素元主关外,但如今的形势却必然是关外为主而关内为辅,那他还有什么油水可捞? 虽然没什么油水可捞,但担当的风险却未减分毫,这就是令王晋之最感窝火的地方,新仇添上旧恨,王晋之对张素元的憎恨自然也就刻骨铭心。 他王晋之因张素元如此倒霉,但张素元呢?他一个小小的兵备副使却陡然就成了一方封疆大吏,辽东巡抚! 第94页 如果张素元要是一直呆在地方上,现在能捞个道台噹噹就已经撑破天了。他当年从知县熬到巡抚用了多少年?整整三十七年,用了整整三十七年啊!如此一番对比,又如何能不让王晋之妒火中烧! 对于满雄所说的朝廷封赏不公,王晋之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因为那道倒霉奏章,以后的好事已没有他参合的份儿。 王晋之觉得只有两种可能,朝廷才会如此封赏,一是张素元偏袒赵明教,二是赵明教花钱了,但不论有多少可能,现在对他而言都只有一种可能,只有张素元偏袒赵明教这一种可能。 对于满雄这等罔顾上下尊卑的粗鲁武人,王晋之自来讨厌之极,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他需要满雄。 满雄是辽东头一员勐将,在军中拥有极大的影响力,满雄的谋略肯定比不上张素元,但也是能够独挡一方,一位不可多得的将才。 兵战凶危的道理,王晋之比谁都明白,只是远在京师之时,兵战凶不凶,危不危,打胜还是打败,这些和他都没什么关系,但现在不同了,这已是直接关系到他的老命保不保的大问题了,谁知道离人什么时候会兵临城下?为了老命着想,他也要把山海关的防卫做好。 要把防卫做好,没有能够独当一面的将才是绝对不行的,而满雄当然就是他的不二人选,何况若是将满雄收在麾下,还可以大大增加他同张素元这个兔崽子抗衡的本钱。 “满将军,朝廷如此封赏当然有失公允,但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满将军就没想过吗?”王晋之慢声细气地问道。 “当然想过,朝廷封赏如此不公,原因不是赵明教背后使了银子,就是张素元有意偏袒。”满雄气哼哼地说道。 王晋之心道,满雄这傢伙倒也不是个实心的笨蛋,多少还有点脑子,看来跟他说话也得注意点,不能信口胡说。 “满将军,本经略觉得你性格豪爽,是个火爆的脾气,想必你已经当面问过张大人了吧?不知他是怎么跟你说的?”王晋之试探着问道。 听了这话,满雄不禁挠了挠头,现在他才觉得自己做的有点冒失,怎么也该先问问张素元,听听他怎么说才对,不该一怒就这样离开宁远。 看到满雄气焰渐落,王晋之知道满雄没有当面质问过张素元,虽然依满雄的性子,这有点奇怪,但没问更好,现在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满将军,朝廷研究封赏之时,本经略已调任辽东,所以老夫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老夫在京为官多年,官场中事也多少知道点,据老夫所知,赵明教要是想做到此事,没个三万五万银子是断断不行的,满将军,你看赵明教拿得出这么多银子吗?”王晋之阴阴地问道。 他和赵明教当初好的跟一个人似的,这个王八蛋有多少家底他还不清楚,赵明教就是凑个万八千的银子都得砸锅买铁,何况是三万五万?看来就是张素元偏袒赵明教没错,这小子能说会道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像他,平时跟张素元没大没小的。 看到满雄领会了他的意思,王晋之心中得意的一笑,而后关切地说道:“满将军,张素元如此公然偏袒赵明教,虽说做的有些过分,但在官场中这也不算什么,常言不是说吗,朝里有人好做官,军营中也同样如此。满将军,你为人刚正不阿,而赵明教却巧言令色,所以说,你的功劳虽然有目共睹,但这样的结果也不令人意外。满将军,心字头上一把刀,老夫劝你还是忍忍吧,张素元如今正如日中天,被朝廷誉为克虏将星,现在只要是他的奏章,朝廷无不照准。满将军,你说,你现在要是和张素元对着干,能有你的好果子吃吗?” “王大人,张素元的功劳还不是我和兄弟们拿命换来的。不错,没有张素元,也就不可能有宁远大捷,但如果没有兄弟们捨死忘生,也同样不可能有宁远大捷,所以张素元怎能如此赏罚不明,寒将士们的心?”王晋之话音未落,满雄就腾地站起身来,涨红着脸大声说道。 王晋之抬手示意满雄坐下说话,待满雄喘着粗气坐下后,他又意味深长地说道:“满将军,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你是聪明人,不会连这个都不明白吧,何况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所以满将军你也不必太过郁闷。” 看着满雄依旧气哼哼地不说话,王晋之不由得撇了撇嘴,问道:“满将军,不知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听了这话,满雄一愣,这才意思到他一时负气离开宁远的后果。 宁远是回不去了,想到这,满雄立时意兴阑珊,心头极是怅然,满腔怒火也霎时跑得无影无踪。 张素元即便对他有千种不公,但在张素元手下做事打仗却是从来没有过的痛快,满雄头脑清醒过来后,他知道朝廷里像张素元这样的人凤毛麟角,今后他不大可能再遇到。 看到满雄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王晋之更是得意。 “满将军,张素元如此待你,摆明是不信任你,瞧不起你,而你此番负气离开,也挑明了你对张素元的不满,所以宁远你暂时还是不要回去了。满将军,老夫麾下正缺少你这样可以独当一面的将才,如果满将军无意他往,老夫有意让你留在经略府统兵,不知满将军意下如何?” 第95页 “这……”,满雄迟疑了一下,他现在脑袋都木了,根本想不到这些。 “满将军,你就不必犹豫了,今后你就是老夫麾下的大将,老夫不懂军事,所以统兵的事就由你全权处理。满将军,此事就这么定了,老夫这就表奏朝廷。”不待满雄分辩,王晋之赶紧把满雄扣死。 真是骑虎难下,满雄后悔莫及。 五十章 妙计 辽东的经略和巡抚品级等同,虽然双方权力大小往往因人、因势而有很大不同,但在有些方面,权限一直都还是固定不变的。 经略或是巡抚,不管多么强势,不经对方同意,都无权调动对方麾下的兵将,若要强行调动就必须奏请朝廷,由朝廷下旨定夺方可。 太监王丙元和江上庆是随着朝廷调动满雄的圣旨一同抵达宁远的,他们既是朝廷的传旨官,也是新到任的监军大人。 对满雄的调离,张素元心情复杂,但对于二位监军大人的到来,他却喜出望外。 三天前,张素元接到了方中徇的信,知道方中徇已经完成了他託付的事。 未到辽东之前,他自以为对朝廷和国事都已看得很透彻,当时他只是一心杀身许国,平灭边患,但到了泺东之后,心境已不可避免地慢慢随之起了变化,至于今日,内心的变化已是天翻地覆。 张素元清楚,他现在戍守边关已与当初杀身许国的心情完全不同。当初,无论他的心情多么迫切,其实辽东的一切都还与他没什么关系,但现在他的整个身心都已融在了辽东大地上,所以心境自然也就不同以往。 看着寒风中将士们瑟瑟发抖却依然挺直的身躯,张素元骄傲、痛惜、羞愧之余就是无边的愤怒,堂堂的诺大帝国,为什么竟拿不出不过达官贵人几顿饭的钱来为边关捨死忘生的将士们缝制棉衣? 棉衣尚且如此,其他也就可想而知,将士饷银,朝廷已欠了五个月。 看着辽东唐人,无论男女老少,那一双双慌恐无助的眼神,张素元每每痛彻心肺,彻夜难眠。 虽在辽东已有数年之久,张素元见过的离人也不是很多,但每一个离人却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离人眼中的仇恨和杀意往往令他不寒而立,他也因此明白了离人虽不过区区数十万之众,却为什么能搅得帝国周天寒彻。 仇恨,拥有兆亿子民的庞大帝国为什么就容不下数十万离人?对此,张素元只能无奈的嘆息。 在辽东,每一天都能看到听到刺痛他神经的事,在这日復一日的刺痛中,张素元的心境慢慢变化着,不知从那一天起,他心中滋生了想要改变这一切的念头,至于要如何改变,时至今日,他心中仍然茫无头绪,虽茫无头绪,但他明白一点,如果没有力量,一切都不过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而已。 力量,一直都是张素元日思夜想的东西,但力量的内涵如今已有了变化,无论是眼前与离人争锋,还是将来他要做的事,他都必需拥有强大的力量。 自从不再单纯地想收復辽东,平灭边患的那一刻起,提高军队的战斗力,打败离人就不再是张素元心头的头等大事。力量,自从动念的那一刻起,他便更加千百倍地渴望拥有力量,但他心目中的力量却不是世人眼中所谓的权力和财富,也不是更具体些的,他手中掌握的军队数量和战斗力的高低。 张素元如今渴望拥有的,是他心目中可以真正决定一切的终极力量。所谓终极力量就是威望,就是他在辽东军民中的威望! 不论由什么人执掌辽东军政大权,也不论他身在何地,官居何职,只要他张素元回到辽东登高一唿,辽东不论军民人等皆能不计生死地愿为他竭死效命,只有做到这一点,他才能进退从容,真正立于不败之地。 张素元之所以如此急迫,是因为不知道他在辽东还能呆多长时间,满雄的事一发,他心里就更没底,所以也就更急迫。 张素元清楚,辽东所有的问题,不论是近的,还是远的,关键的关键就是银子,没有银子,万事皆休。朝廷,是越来越指望不上,他每回奏请的银子,朝廷打的折扣越来越大。 动念的那一刻起,张素元就根本没想过要靠朝廷解决财政上的问题,因为即便朝廷可以解决军饷的问题,他也不可能因此就得到他最想得到的,辽东军民的心。 张素元清楚,所谓威望,所谓民心,虽然其他因素也很重要,但根本的根本还是他能为这方土地,和栖息在这方土地上的民众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变化。 好,还是坏?希望,还是绝望?只有跟着他,胜利才能无所不在;只有跟着他,生活才能越来越好,越来越安稳。只有把这种信念根植在辽东所有军民的心底,他才算成功,才算拥有了可以决定一切的终极力量。 张素元清楚,他必须得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到这一切。开始时,他是有心无力,宁江之战后,情况终于有了转机,虽然条件仍不成熟,但他至少可以开始谋划。 要想完全实现计划,张素元知道有两个先决条件必须具备。 一是要取得朝廷,也就是要取得秦桧贤的信任,至少也得让这个死太监不干涉他的行动。 二是得设法赶走王晋之,使他完全掌握泺东的军政大权。 当然,要想赶走王晋之,取得秦桧贤的信任就是必须的,所以目前关键的关键就是要想方设法取得秦桧贤的信任。 第96页 送礼是行不通的,一旦走上这条路,那就是个无底洞,他是没有能力填满的。若送礼不行,那又该怎么办呢?这几个月他为这个头都大了三圈,还好,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 王丙元和江上庆两位监军大人的到来,使得整盘棋顿时活了起来。是夜,张素元不仅大排筵宴,盛情款待二位监军大人,更在夜深人静时差人给二位大人送去了两千两雪花白银。 张素元的举动让王丙元和江上庆大感意外,他们早就听说这傢伙是个刺头,难剃得很,临行时,九千岁也让他们俩小心些,军中不比地方,让他们行事不要太出格,轻易不要与张素元弄僵。 说实话,一千两银子对他们来说只是小菜一碟,根本算不了什么,但由于来时想法不多,所以好事一旦临头,高兴劲自是非比寻常。 对他们而言,银子不银子的倒还其次,重要的是张素元的态度。如今这就表明张素元即便和其他的官儿不一样,但至少也会对他们小心维护的,既然如此,今后张素元给他们的孝敬自然就不会少了。他们原本以为这是趟费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却没想到结果竟然如此美好! 二位监军大人本就喝得晕晕乎乎,又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心情之美,自不待言,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送银子的人前脚走,张素元后脚就把负责宁远治安的守备左长叫到了书房。 五十一章 龙虎 王丙元和江上庆抵达宁远的那天,正好是宁远大捷结束五个月的日子。在这五个月里,辽东局势的变化,张素元总体上是满意的,但就在这满意中,他心中的不安也越来越强烈。 不安,是来自离人内部的变化。当初知道吉坦巴赤被炮弹击伤的时候,不安就开始在张素元心中孕育,但那时的不安中尚有巨大的希望。 两个月前,噩耗传来,吉坦巴赤伤重不治而亡,张素元一直担心的第一件事终于发生。半个月后,张素元担心的第二件事成为现实,皇天极波澜不惊地承继汗位,成为后箭政权的第二位汗王。 听到这个消息,张素元心中的失望和不安同时达到了顶点,他原本期望离人为争王位来一场龙争虎斗,最好兵戎相见,闹个四分五裂,诸王贝勒各据一方,但结果却是他最坏的预想成为现实。 知道吉坦巴赤受伤后,张素元一直密切关注着离人内部形势的变化,他十分清楚吉坦巴赤死前离人的权力构成情况,所以对皇天极如此顺利、迅速地成为离人新主而倍感震惊和不安。 皇天极如此顺利、迅速地成为离人共主,对张素元而言只意味着一件事,就是此人必定非同小可,皇天极若没有极其高妙、圆熟的政治手腕就断不会如此。 半个月前,张素元知道了皇天极登基后颁布的一道诏令,诏令中说,废除吉坦巴赤施行的将人分成等级,对唐人大加歧视的政策,从今而后对唐人将实行“编户为民”的政策,不论是本地唐人还是各地流亡而来的唐人皆一视同仁,俱都编入保甲,对于新开垦的土地给以印信执照,永准为业,不仅如此,皇天极还在诏令中宣布,离人和唐人今后将分屯别居,互不相扰,这就使得唐人今后的生活状态将与过去无异,至此,张素元心存的最后一丝侥倖荡然而去。 张素元知道,离人目前虽是八旗共治的集体领导制,但以皇天极表现出来的手段和眼光,这种局面很快就会结束,皇天极必定可以兵不血刃地将王权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今后他将面对的必定是一头雄狮统率下的众多虎狼。 皇太极给张素元带来了空前的压力,时不我待,使得他想尽快达成目标的心情更加迫切。 张素元心中有多焦虑,没人清楚,他强制压下心中几乎不可遏止的冲动,他必须等待,在取得秦桧贤起码的信任之前,他必须等待,他不能在这之前做任何逾越常理的冒险。 张素元这时的处境很尴尬,虽然为势所迫,他不得不与秦桧贤虚与委蛇,但对这种事他心中实是反感到了极点,何况,如果与秦桧贤牵连过深,而一旦秦桧贤倒台,他则必遭牵连,为世人所唾骂,所以在他心目中,与秦桧贤的关系最好能不着痕迹地维持在一种相当微妙的程度上,既维持在秦桧贤虽对他有疑虑,但尚可容他的程度,如此一来,与秦桧贤牵连的程度必可降至最低。要想做到这一步,本来难如登天,但灵机一触,于是一切难题就都迎刃而解,通过王丙元和江上庆,他可以轻而一举达成心愿。 张景海、赵灵成二人分别是王丙元和江上庆身边的亲信太监,此番他们随主子一同来到宁远。 王丙元和江上庆对这趟差事是打心里起腻的,极不情愿来辽东,因为战地凶危,谁能管保他们一定就平安无事?更何况张素元还是个大刺头,而且行前九千岁特意交待他们,他们可以进言,但不必强力干涉张素元的行动,轻易不要与张素元起冲突,他们惟一的任务就是严密监视张素元的一举一动,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不大可能有多少油水可捞。 主子的心情虽然不佳,可奴才们却不一定也这样,张、赵二人就是如此,他们都才二十郎当岁,受够了禁宫中的冷清和森严,能换换环境,能出来看看新鲜就够他们高兴的了。 出宫之后,二位太监中的后起之秀一路甩着膀子横晃,他们可比主子威风多了,可好景不长,一到了辽东地面,主子就严令他们偃旗息鼓,乖乖地跟在身边,不得造次。 第97页 转眼间,到宁远已半个多月了,二位后起之秀也已把宁远的套路大致摸清楚,而更为重要的是,他们觉得张素元和其他的官儿也没什么不同,既然给主子送银子,拍主子马屁,那还敢对他们怎样?于是二位的膀子又不免慢慢颠了起来。 巡抚衙,书房。 听完左长的一番话,张素元大为吃惊,他没想到左长还有这样的才能。他当时交代给左长的,只是想让左长收集一些情况,但左长不但据此就猜出他的心意,而且还制定出如此暗合他心意的计划。 左长根据一点蛛丝马迹就能猜度出他的心思已经让他吃惊非小,但对左长能制定出如此暗合他心意的计划就只能用震惊来形容他的心情。 左长制定的计划远远谈不到有多复杂和精巧,只是左长能制定出这样的计划就说明左长不但准确把握到了他心思的细微之处,而且左长对王丙元和江上庆二人的看法也必然与他相同,否则左长就不可能制定出这样的计划。 军中真是藏龙卧虎,这是他张素元的幸运,也是辽东百姓的幸运。 看着巡抚大人望着自己若有所思的目光,左长浑身发毛。 看到左长脸上不安的神情,张素元开心地笑着拍了拍左长的肩膀,说道:“左将军,做的很好,这件事本抚就全权由你处理。” 说到这,张素元微微打了个沉儿,而后说道:“左将军,你看可否如此……。” “大人,这件事末将也想过,只是不知大人心意如何,所以没提。大人,若能如此,那就再好不过,您看是否可以这样……。”左长兴奋地说道。 左长一番话说完,张素元觉得他已不必再为这事操一点心,全交给左长就行了。 看着巡抚大人欣慰、喜悦的目光,一阵热浪在左长心头滚过,如果一辈子都能在大人手下做事,他左长此生何求? 五十二章 生祠 巡抚衙,帅厅。 处理完日常公务后,张素元正要宣布散帐,此时帅案旁端坐的监军大人王丙元细声细气地开口说道:“张大人,且慢!” 虽非疾言厉色,但语气听起来也相当不快,张素元不动声色地转过头恭谨地询问道:“王大人,不知您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只是有一件事本监军不甚清楚。张大人,如今天下各州、府、县、道无不遍立九千岁的生祠,以感念他老人家为天下苍生所付出的一腔心血。张大人,本监军一到山海关就听说王经略早已动工修建九千岁他老人家的生祠,如今已届完工,不知张大人对此做何打算?” 虽然抵达宁远才不过半个多月,虽然半个多月的时间对于想认识一个人来讲是多么微不足道,但王丙元和江上庆二位监军大人也已对张素元有了基本的认识。 张素元完全不同于他们曾见过或者是听说过的任何官员。 张素元的生活极其俭朴,在他们看来,张素元都已俭朴到不能用寒酸来形容的地步。在富丽堂皇,威严肃穆的官衣下面,是大补丁连着小补丁的内衣,他们听说张素元穿的内衣不到实在缝不上了是决不会丢掉的。 这虽有些不可思议,让他们难以置信,但他们知道这是事实,他们的眼光都很毒,他们只要略微留意一下张素元衣领间的布色就可以判定真伪。 本来,他们觉得像张素元这样的人是不会拍马屁,给他们送礼的,但张素元偏偏就送了,可既然送了,那张素元在他们面前就算不像其他官似的奴颜婢膝,对他们胁肩谄笑,但至少也得毕恭毕敬才是,可张素元对他们的态度却始终是不卑不亢。 张素元的举止如此矛盾,这让他们很困惑,他们琢磨不透张素元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心里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不过虽然如此,但他们也清楚,张素元不是在他们面前摆样子,张素元真是一位难得一见的好官。虽然到宁远只不过半月有余,他们对张素元也已极为敬重,不过敬重归敬重,他们也决不会因为敬重就当误到正事,因此不论他们对张素元敬重到什么份上,也丝毫不会影响到银子和九千岁在他们心中的位置。 修建生祠,就是他们心中的头等大事,如果张素元不为九千岁建造生祠,那不论张素元送他们多少银子都没用,张素元就是他们必须除之而后快的敌人,这不仅是他们的意思,这也是九千岁本人的意思。 修建生祠与否,是九千岁和他老人家麾下所有徒子徒孙区分敌我的基本标准,张素元的位置虽然特殊,但也不能违背这一标准。 他们本想等张素元自己提出来,可左等右等就是没信儿,所以王丙元今天才在帅厅中提出来。 自从动念不论将来形势如何变化,他都要把辽东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张素元就特意叮嘱方中徇,务必把朝中发生的大小事务都要及时、准确地告知他。 对此,方中徇自然心领神会,事情或急或缓,或轻或重,老狐狸无不拿捏得恰到好处,所以张素元想知道的和该知道的消息从来也没当误过。 全国各地争相为秦桧贤建造生祠的事,张素元早就知道。这件事的荒唐程度,纵横古今,他也想不出还有什么事可以与之相比。 不论是朝中重臣,还是封疆大吏,无人不以争当秦桧贤的亲信甚至于干儿义子为荣。他们都如此,就又遑论其它的虾米小官。 第98页 这些人并不是市井无赖,更不是无知村夫,他们几乎都是进士及第的圣人门徒,但就是这些圣人门徒却硬是把秦桧贤这等目不识丁的刑余之徒、跳樑小丑给生生扮成了至神至圣的大圣先师,如同日月干坤一般的存在。 给秦桧贤建造生祠的始作俑者是浙江巡抚潘汝桢,潘汝桢在奏章中说“东厂秦桧贤,至圣至神,中干坤而立极;乃文乃武,同日月以长明。……万民戴德,感同神恩,公请建祠,用致祝厘。” 对潘汝桢的奏章,德宗皇帝大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感,德宗为此下旨说“据奏,秦桧贤心勤为国,念切恤民……宜从众请,用建生祠,着于地方营造,以垂不朽。”,并为秦桧贤的第一座生祠赐匾“普德”。 从潘汝桢建造的第一座生祠起,不过一年时间,帝国各处,秦桧贤的生祠蜂起。 这位九千岁的生祠眨眼间就从地方建到了京城,又从京城建到了帝陵,不仅如此,生祠的规模也日益宏大,秦桧贤的金身自然就更加奢靡。 河道总督薛茂相在凤阳皇陵边建的生祠,张素元听说汉白玉为墙,大理石铺地,瓦用琉璃,秦桧贤的金身是用极品檀香塑成,眼耳口鼻手足宛转一如生人,肠腹则以金珠美玉充之,髮髻内空一穴,饰以四时花朵。 对于秦桧贤以一目不识丁的流氓之身而窃据帝国朝政大权,张素元可以理解;对于建造生祠如此荒诞不经之事,他也可以理解;对于帝国出现百八十个潘汝桢之徒,他还可以理解,但对于潘汝桢之徒遍及整个帝国的事实,他却无法理解。 从建造生祠这件事,张素元认识到实际统治帝国的整个士大夫阶层已寡廉鲜耻到了极点,他们已经不可救药!他的决心也因而更加坚定! 听到王丙元在帅厅内,当着众将的面公然向他质问此事,张素元心怀大畅,事情果然按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太好了。 从方中徇的信中,张素元知道王、江二人算是秦桧贤手下为人相对沉稳些的太监,秦桧贤之所以派他们来也是这个原因。 秦桧贤是如何交代王、江二人的,张素元也能想出个大概,见面之后,与方中徇信中所说两相认证,他知道方中徇所言无虚,‘相对沉稳’四字用在他们身上恰如其分。 他超越常规地大排筵宴,盛情款待二人,更在当夜就送去两千两白银,就是为了打消王、江二人的顾虑,尽可能地恢復他们原来的本性,在其他官儿面前什么样子,他希望他们在他面前也是那个样子,如此,计划才能顺利实施。 在他给方中徇写信,告知方中徇他的计划后,他丝毫也不担心计划能否实现,因为给他指派太监作监军这种事,只要稍微给秦桧贤提个醒就必然水到渠成,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五十三章 迷惑 张素元担心的是监军的人选。 如果来作监军的太监深沉狡诈,他的计划虽也能施行,但付出的代价必然要沉重得多,不仅如此,他的计划极可能因此横生波折,平添许多莫测的变数,而且日后也可能给他带来莫大的麻烦。 如今,王丙元不在私下跟他商议此事,反而在帅厅上公然质问他。这话显然是带着气说的,王丙元肯定是在气他没有先他们提及此事,所以也就不愿在私下里跟他好言好语地说。 相对沉稳的太监初来乍到他这一亩三分地仍如此嚣张,那他们素日为人如何也就自可想见,压在心头的最后一块石头既随之落地,王、江二人果如他所愿,庸才而已,一切按原定计划行事即可。 眼角余光闪处,侍立在帅厅门边的畲义正悄然退了出去。 “哎,王大人,不瞒您说,本抚一直都为此事彻夜忧心,但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张素元轻轻嘆了口气后,带着浓浓的歉意地说道。 “张大人,你这是何意?”江上庆不解地问道。 “二位大人,你们或许有所不知,高行义任职辽东经略后,他没有给过宁远一两银子、一粒米。此次大捷之后,朝廷下拨的军饷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连以前的窟窿都堵不上,何况重修被离人夷为平地的大凌、中左和锦州三城更是一刻当误不得,为此本抚不得不冒着激起兵变的危险拖欠将士们的军饷,至今已拖欠了四个月之多。”张素元无奈地说道。 关于军饷的事,王丙元和江上庆虽不是很清楚,但也知道个大概。 顾忠信时期,九千岁一方面消减辽东的军饷数额,一方面採用公文旅行的方法拖延军饷的发放,拖到最后大都不了了之。高行义时期,朝廷用于辽东的军饷勐增,但以他们最保守的估计,其中也至少有百分之七十进了高行义和九千岁的腰包。高行义获罪后,因九千岁对张素元还不託底,所以他老人家对辽东军饷的控制极其严格。 他们知道张素元所言不虚,但虽然知道,他们依然对张素元的态度相当不满,难道缺钱就可以不为九千岁他老人家建造生祠了吗?难道缺钱就可以成为张素元推委搪塞他们的理由吗?真是岂有此理! “张大人,你这是在责怪朝廷吗?你是不是说因为没钱,所以就不能为九千岁他老人家建造生祠?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只有等到你什么时候有富余钱了,什么时候才能为九千岁他老人家建造生祠?”王丙元面沉似水,连珠炮似的质问道。 第99页 “王大人,您误会了。”微微欠了欠身,张素元一脸郑重地说道。 “二位大人,对于如此关乎国体的大事,本抚的心情和你们一样,恨不得马上就把生祠建成,以表达宁远军民人等对九千岁他老人家的敬仰和感激之心。不瞒二位大人,本抚早已拟好奏摺,早就想奏请朝廷为九千岁他老人家在宁远建造生祠,但实在令素元汗颜,因为没钱,这封奏摺不得不暂时压在手中。” 说着,张素元自帅案上取出奏摺递与王丙元。看过张素元递上来的奏摺后,王、江二人的脸色立时就顺畅了许多。 “张大人,那你打算怎么办?难道一定要等朝廷的军饷到后才动工建造吗?”虽依然是质问,但语气已和缓了许多。 “不是。”张素元摇头说道。 看着二人困惑的目光,张素元心中一笑,继续说道:“二位大人,宁远缺钱不假,但也不是说就绝对拿不出银子来为九千岁他老人家建造生祠,只是前方军情实在紧急,不能稍有当误,所以本抚才不得不忍痛延期。这样做虽出于不得已,但实在是有愧于九千岁他老人家,所以这种事决不能再有第二次!本抚此前为纪念阵亡将士,曾奏请朝廷建造忠烈祠,听说朝廷为此下拨的银子不日即到,所以本抚想用这批银子为九千岁他老人家建造生祠,不知二位大人意下如何?” 随着巡抚大人的话音落地,二位监军大人一直阴沉的脸色立时放晴,他们对张素元的态度相当满意。 他们觉得张素元毕竟还年轻,还不太通达官场中事,如果他把为九千岁建造生祠的奏章早点呈上去,那银子不银子的,还不是九千岁他老人家一句话的事,看来张素元毕竟毛还嫩点,但这也好,以后他们只要稍加点拨,那银子还不得嗖嗖地往他们口袋里跑啊! 舒心呢,二位监军大人越想越美,脸上的笑纹也就自然越来越浓。 看着王、江二人脸上浓浓的春意,这位毛还嫩点的巡抚大人虽笑容依旧,但眼神却越来越冷,只不过两位监军大人目前还无法领略,所以笑容依旧灿烂。 堂下一直旁听着的众将,对大人的言辞越来越困惑,他们大都不理解大人怎能说出这种离谱的话? 宁远虽是险地,但也无碍它成为辽东商贾云集、百货辐辏之地,大捷之后更是如此,所以宁远地虽险,但决不闭塞,何况新到任的经略王晋之王大人在山海关干的鸟事,他们就是想不知道都难,对于生祠是个什么玩意,众将也就自然不会摸不着边际,都清楚的很。 刚开始,他们以为张大人跟两个死太监虚与委蛇是为了向朝廷要银子,虽然大人的话未免有点那个,和大人在他们心中的形象严重错位,根本就对不上号,但他们还是理解大人的难处,要不是被逼得实在没辙了,大人怎么可能说得出这种话。 是啊,辽东目前百废待兴,那儿都需要银子,就是他们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士兵们已经四个月没开饷,可他们呢,一年还是两年,他们都懒得记了。 在张大人麾下,众将就是再难受,如今也已没人会往贪污的方面动脑子,他们这样既是不敢,更是不齿。之所以不敢,是因为危险性太大,大人的眼睛好像无处不在;之所以不齿,是因为往日习以为常的事现竞在让大人搞得比老婆偷汉子还丢人。 众将相信,张大人到达辽东后,可能没为自己花过一个铜钱。大人每天吃什么,穿什么,他们都是亲眼所见,而更让他们感动的是,大人竟让二位老人家每天和他吃一样的东西。 大人不吃,当然不是因为没钱,更不是就缺那么点鸡鸭鱼肉。大人不吃,是因为吃了就对不住比他过得更苦,活得更累的将士们。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有张大人一家在前面站着,所以他们即便扎脖也会挺着的,这也既是宁远能于千难万险中摇摇晃晃挺过来的根本原因。 如若大人说两句走样的话就能弄来银子,当然没人会反对,但大人的话却越说越走板,众将也就跟着越来越困惑。他们有点搞不清楚大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当听到张素元竟要挪用建造忠烈祠的银子来修建什么他妈九千岁的狗屁生祠,众将无不怒火暗生。 就在众将眉眼间怒火渐起的当儿,他们也都在霎那间感觉到了大人身上的森森冷意,于是他们也都在瞬间清醒过来。众将明白,不管他们理不理解大人的所作所为,但他们相信大人最终是决不会让他们失望的。 众将清醒过来后,对大人虚心向两个死太监请教有关辽东的军政大计也就见怪不怪,他们现在都是以好奇的心情来等待接下来必定要发生的事。 五十四章 偷鸡 王丙元和江上庆此刻的心情自然和堂下众将不同,他们此刻的心情已远非一个“美”字所能包容。他们虽对张素元所问的问题既不懂,更不感兴趣,但他们何曾参与过军国大计,自然也就更别提有什么人会就军国大计徵询他们的意见,更何况此刻向他们徵询意见的还是帝国的克虏将星,一方诸侯! 只此一点,他们就已经飘飘然,然飘飘,何况还有生祠和银子的事打底,他们自然就更不知其所以然了,就在二位监军大人美得一路胡说八道的当口,帅厅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 听到外面越来越响的喧譁声,张素元转过头来不悦地问道:“外面何人喧譁?不知本抚正和监军大人商议军国大计吗?” 第100页 “禀大人,左守备求见。”一名中军躬身回道。 “让他进来。”沉了沉,张素元说道。 此时堂下众将再无怀疑,大人如此装腔作势,一定是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大人的戏码显然是给两个死太监准备的,但到底是什么呢,众将更加好奇。 “ 左守备,外面何事喧譁?”左长见礼已毕,张素元沉着脸问道。 “大人,昨夜有个士兵偷了百姓的一只鸡,末将不知如何定夺,还请大人示下。”左长躬身回道。 “左守备,本抚早已明令擅拿百姓一物者斩,而且本抚也已授你全权执掌军纪。左守备,你可否解释一下,这种事为什么还要本抚示下?”张素元寒着脸问道。 “大人,偷鸡确是犯了死罪,但其中另有隐情,这件事末将无法定夺,还需大人亲自定夺。”左长硬着头皮说道。 张素元看了左长两眼,然后说道:“好吧,将人带上来.” 看着走进帅厅中的偷鸡贼,众将无不愕然,他们都认识这个偷鸡贼,他怎会偷鸡?大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偷鸡贼名叫江成久,江成久是军中的普通一兵,虽是普通一兵,但在宁远却大大有名,几乎可以说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宁远守卫战中,江成久屡屡中箭,箭浅他就直接拔出,箭深则扭断箭杆,就是这样,江成久一直坚守在城头,直至离人退兵,而他自己几乎血尽而亡。 战后,江成久一直昏迷不醒,江成久的生死牵动着宁远所有军民的心,江成久已经成了宁远军民玉碎精神的代表。五天后,江成久恢復意识,宁远举城雷动。 江成久怎会偷鸡?大人是什么意思?众将看戏的心情大减。 “大人,江成久的同营兄弟王凉山病势垂危,他非常想喝鸡汤,所以江成久才去偷鸡。”看到张大人的目光望向他,左长赶紧说出事情的始末缘由。 听完左长的话,张素元默然良久后问道:“江成久,王凉山如今的病势如何?” “大人,今天早上死了。”江成久含着泪说道。 “江成久,本抚对不住你们,但军法无情,你可知道?”张素元同样眼含着泪光,沉声问道。 “知道,大人,小人触犯军令,让大人蒙羞,小人甘愿就死。”江成久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 虽是演戏,但江成久一个赳赳武夫能演得如此声情并茂,张素元还是大感吃惊。 当初,左长提议用江成久是正合了他的心意,所以他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同意。震慑王、江二人,同时整肃军纪,江成久是最适当的人选。左长如此提议,初衷也就在此,但除此而外,他还有别的考虑。 张素元清楚,众将一定会看出端倪,这种事瞒不了他们,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愿与众将明说,所以用江成久必定可以达成与众将明说,让他们配合差不多的效果。 此前,张素元惟一的疑虑就是江成久能否演好他的角色,让王、江二人和宁远军民人等不起疑心,现在看到江成久几近完美的表演,心中疑虑顿消。 此事过后,江成久得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隐姓埋名,而他也正需要一批干才为他暗中做事,此人智勇兼备,今后必将是他的绝好助臂。 看着跪倒在帅案前的江成久,张素元心中既高兴又心酸,高兴是因为人才难得,心酸是因为他觉得对不住这些捨死忘生的兄弟们。江成久偷鸡是假,但所说的却是实情,类似的事必定每天都在发生着。 堂堂兆亿之众的庞大帝国竟然让为国浴血奋战的十数万将士缺衣少食!这种荒唐事虽令人悲愤莫名,但却无可奈何。张素元之所以如此急切地想取得秦桧贤的信任,安排好将士们的生活就是最直接的原因。 安排好将士们的生活不仅是出于长远战略上的需要,也是他自身感情的需要,所以现在和江成久虽是演戏,但也不全然是演戏,他心痛兄弟们的疾苦,江成久又何尝不是! 默然良久,张素元起身离座,走到江成久跟前俯下身去,伸出双手扶起这个被他誉为战神的昂藏男儿。 江成久望着大人的目光,他读懂了其中的含义,不知不觉间,江成久又跪在了张素元身前。 “起来!”这一次,张素元没有扶起江成久,而是直接命令。 待江成久挺直身躯后,张素元头也不回地命令道:“拿酒来,本抚要为江兄弟送行。” “大人,念在事出有因,请您饶过江成久。”一旁的左长跪倒在地,以头触地恳求道。 见张素元不语,左长挺直身躯高声说道:“大人,朝廷拖欠将士们的饷银已达四个月之多,不仅如此,兄弟们每天吃的粮食大多已经霉变,而且如此竟尚不能果腹!大人,只此一件,末将以为就不应将江成久处以军法。” 左长的话音未落,唿啦啦,除了帅案旁端坐着的二位监军大人,堂上堂下,不论是将军,还是中军,全部跪倒在地为江成久求情。 “大人,左将军所言甚是,如果就这样杀了江成久,定会寒了将士们的心,末将恳请大人三思。”祖云寿率先说道。 祖云寿也和众将一样,此时已是疑信参半,但不论真假,这个情都要求的,因为若是假的,他们求不求情当然无所谓,但若万一是真的,那这个情就必须得求。 第101页 就在众将此起彼伏的求情声中,张素元敬了江成久叄碗酒,而后,他直视着江成久轻声说道:“江兄弟,和诸位将军告个别吧,本抚就不送你了。” 说完,张素元转回身回到帅案后坐下,但把脸转了过去。 江成久又跪倒在地,分别向四方磕了四个头,然后说道:“小的谢过诸位将军,小的请诸位将军不要为难大人了,不论什么原因,军法就是军法,如果大人因小的坏了军法,那小的也无颜面苟活世上,请诸位将军成全小的。” 说完,江成久又重重磕了三个头。 听完江成久的话,众将俱都默默无语,他们都是亲自带兵的人,知道因为欠饷和缺粮,士兵们的怨气已经越来越大,如果放过江成久,那此类事件今后必将层出不穷。 一时间,帅厅内如死一般沉寂,就在这时,巡抚衙外忽然人声大作。 “禀大人,百姓听说江成久偷鸡犯了死罪,都要来求见大人为江成久求情。”中军回禀道。 听了禀报,张素元转过脸来,他看着依然跪在地上的江成久好一会后,方才说道:“江兄弟,本抚但有三寸气在,一定会照顾好你的家人,你就放心地去吧,至于外面的百姓,你自己去说吧。” 江成久出去后,众将请示巡抚大人,他们都要去为江成久送行,张素元点头同意。众将正要转身离去,突然帅厅外一阵喧譁,紧接着就是几声没有人味的惨叫声隐隐传来。 五十五章 震慑 “外面怎么回事?”听到外面越来越清晰的惨叫声,张素元不由得沉着脸问道。 话音未落,刚刚随江成久一同出去的左长又进了帅厅。 “大人,适才有两人当街公然调戏妇女,被巡街的军兵抓获,但他们说是监军大人的侍从,所以值日校尉不敢当误,马上就把二人压来巡抚衙,请大人定夺。”左长看了看二位鸭子腿,偏要拧着劲坐着的监军大人后,躬身说道。 听了这话,张素元的神情愈加凝重。 “ 把他们带上来。”张素元沉声命令道。 看到被两个牛高马大的士兵跟拖死狗似的拖进帅厅的俩小太监,张素元也不禁有点吃惊,因为二位的模样未免太惨了点。 二位不愧是难兄难弟,腮帮子此刻都跟刚出锅的戗面大馒头似的,看得出来,这显然不是三五个嘴巴子就能造成的效果。二人的眼睛也一样,一边红一边青,而且也都到了不下点狠心就甭想睁开条缝的程度。 二人的体形虽是一个偏胖,一个稍瘦,但由于捆他们的绳子细点,勒的再狠点,所以形象也没差多少,胳膊都成了麻花。张素元知道一定是这俩兔崽子太过嚣张,否则不至于如此,因为他事先特意嘱咐过左长,让他约束部下,不要太过分。 正要开口问问是怎么回事,却见一直稳如泰山的二位监军大人已欠身离座,朝堂下疾步走去,于是他也就闭口不言,静观事态的发展。 王丙元和江上庆走到二人面前蹲下身来,仔细端详着正有一声没一声学狗叫的两个猪头三。 好一会儿,王丙元才迟迟疑疑地问道:“你是小海子?你是小成子?” “公公,正是小的,正是小的,公公救命,救命啊!”二位猪头三勐然听到亲人的声音,登时来了精神,带着哭音一声连着一声叫道。 二位监军大人确认无误后,勐地站起身来怒视着张素元,质问道:“张大人,这是怎么回事?是哪个王八蛋,竟敢把我的人打成这样?张大人,本监军要求你立即查办,务必严惩不法之徒。” 听到他们的质问,张素元原本无比凝重的脸陡然间沉如寒冰,眼内泛着金属色泽的幽幽冷光有如实质,射入王、江二人的心中。 就这一瞬间,王丙元、江上庆原本润红的脸色就已变得惨白,再无半点人色,背后的内衣也已湿透。张素元眼内的寒光留存在世间不过电光火石的光景,但王丙元和江上庆依然跟傻了似的,呆呆地站在哪儿一动不动。 好半晌,二位监军大人终于缓过神来。看到二人回过神来,张素元站起身来,语气和缓地说道:“二位大人,先请回座。待本抚把事情断清问明,而后再作处置,二位大人以为如何? 王丙元、江上庆虽说已回过神来,但依旧晕晕乎乎的,好像做了一场梦,张素元前后变幻的态度反差之大令他们如坠云端,一切都似幻似真。又过了一会儿,二人总算彻底清醒过来,虽然心里依旧怪怪的,但对现实的世界已可以做出正常的反应。 此刻,张素元对他们而言就是一团雾,而雾里边是什么,他们更是一点谱也没有,原以为张素元和其他的官一样,都在他们手心里攥着呢,但如今,他们心中已对张素元怀有本能的畏惧。 看着二人如木偶般回到座位坐下后,张素元知道一切顺利,大功已告成,但演戏要演全套,余下的收尾工作同样不能有丝毫马虎。 “王校尉,当着二位监军大人的面,你把经过从头至尾详细说一遍,记住,不得有半字虚言。”张素元冷意森森地命令道。 于是,一场不算激烈的辩论过后,虽然俩小太监始终嘟嘟囔囔地说是那个女的先勾引的他们,但已无碍事情的定性。 对这个结论,二位监军大人基本没什么意见,俩孩子啥德行,他们自是比谁都清楚,但没意见归没意见,只是如何处置,他们却不能不在意。抛开彼此间的感情不说,单是面子问题,他们也不能让张素元把俩宝贝宰了。要是真给宰了,他们今后还怎么在皇宫里混?但如何能把俩宝贝保下来呢,他们却没一丁点主意。 第102页 偷支鸡,张素元都给宰了,那调戏妇女还好得了吗?王丙元看了看江上庆,江上庆又看了看王丙元,二人都憋气窝心,但已没谁敢在张素元面前无理搅三分。 正当二位监军大人不说难受,可想说又不敢说的当儿,张素元转过头来徵询他们的意见。 “二位大人,两位侍从虽然当街公然调戏妇女,但所幸还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何况他们已被众人责打,所以本抚决定不再另外处罚,就将他们交由二位大人严加管束,不知二位大人意下如何?”张素元谦恭地问道。 王丙元和江上庆以为他们听错了,这怎么可能?张素元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啦?他们开始难以置信,接着就心花怒放,头也就自然点的跟拨浪鼓似的。 “大人,毕竟是他们调戏妇女在先,所以挨打的事还请二位大人海涵一二,这件事就不要再追究了,就当是给本抚一个薄面。”张素元接着低声说道。 他们还能说什么,虽然张素元谦恭的态度让他们恍惚间觉得张素元还在他们的手心里攥着,但稍一迷煳,跟着就清醒过来了。 当张素元宣布了处理决定后,左长当即跪倒在地,说道:“大人,江成久的死罪还请大人三思。” 显然,谁都听得出来左长话里有话,既然巡抚大人如此处置调戏妇女的俩太监,那江成久就绝不该死! 一听这话,张素元的脸当即又沉了下来。 “本抚主意已定,尔等不必多言,退下!”张素元沉声喝道。 “大人!”,左长长身而起,向着张素元昂然说道:“大人,您处事如此不公,叫将士们如何心服?又怎能不令将士们寒心?大人,末将以为,要杀就一起杀,要留就一起留!” 左长话音未落,堂下众将皆站至左长身后,一个个佩刀悬剑,怒目横眉,请求给江成久一条生路。 到了此刻,即便脑子再苯的人也知道这十有八九是演戏,因为巡抚大人反常的太过火,而聪明如祖云寿、郑学峰之流此时也已差不多把这件事给想了个通透。他们知道,众将之中至少左长是知情者,所以他们一见左长的作派,当然也就清楚了这场戏应当达到怎样的效果。 看着堂下众将一张张阴沉、凝重的脸,张素元心中不觉轻轻嘆息一声。 为了计划顺利实施,也为了今后不至真的出现像今天这样令他为难的状况,他必须震慑住两个太监。为了达到这种目的,无论用什么手段他都不会在意,但用这种手段整肃军纪,他却极不情愿。只是目前已到了军纪非整肃不可的地步,他必须防患于未然,绝不能让将士们在这种事上枉死。 张素元极其反感以‘术’来统驭这些和他同生共死,血肉相连的兄弟,所以明知瞒不过众将的眼睛,也不愿和他们明说,他觉得心中有愧。 瞬间的感慨过后,张素元收拾起心情继续演戏,于是刚才令二位监军大人魂胆皆丧的森森杀机又充斥着诺大的帅厅。 堂下众将虽明知是演戏,但大人的一怒之威还是令他们不好消受。 张素元双目寒光闪烁,逼视着众将说道:“二位监军大人的侍从不属本抚辖制,他们当街公然调戏妇女触犯的是民法而不是军法,所以江成久触犯军法当死,他们触犯民法罪轻,二者不可一概而论。” 张素元的话说完,众将依然横眉怒目,因为这种说辞明显是强词夺理。这一点即便是强词夺理惯了,以至不大知道什么是强词夺理的二位监军大人也知道张素元是在强词夺理,是在拿大屁股压人。 众将和张素元依然无言地对峙着,直至托盘中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放在了帅案上。 就在这无比压抑、肃杀的气氛中,王丙元和江上庆二人终于确定了他们对张素元和宁远的整体看法。 五十六章 香饵 监军府内,王丙元和江上庆二人相对无言地喝着闷酒。这都已经第三天了,但他们还没能从那一刻的震骇中完全恢復过来。 二位虽没有明说,但都知道对方心里怎么想的。他们在一起也有小三十年了,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他们都认识到两点:第一,他们绝不能触怒张素元;第二,张素元在宁远并没有绝对的权威,他们也得小心那些赳赳武夫,出了事,张素元也不一定总能罩得主他们,总之一句话,他们在宁远得悠着点,凡事小心,时时谨慎。 这样的认知不可能是愉快的,对他们而言就更是如此,但好在他们都年纪一大把了,虽然倍感压抑、气闷,却也不会意气用事。 这就是他们相对无言喝闷酒的原因,但除此而外,他们还有一个烦恼不知该如何解决,他们不知道该如何给九千岁他老人家写他们的第一份工作汇报。 说坏话吗,张素元做的说的可都是顺着他们的心意来的,对九千岁更是恭敬有加,他们基本上挑不出什么毛病,何况若九千岁因他们不实的小报告而怪罪张素元,张素元必然得迁怒他们,而这却是他们万万也不想面对的,但不说坏话就等于说张素元好话,这样他们又实在心不甘,情不愿。 正在二位监军大人举棋不定,左右为难的一刻,张素元到访。 再次见面,张素元虽依旧谦恭有礼,但王丙元和江上庆二人的底气明显大不如前,拘谨了很多。 第103页 残席撤下,重新排摆上张素元带来的,他从宁远最大的酒楼观海楼定做的酒菜。 三人落座后,张素元对侍立一旁的畲义吩咐道:“本抚要和二位监军大人商议些事情,你去门外守候,没有二位监军大人和本抚的话不许旁人靠近。” 听张素元这样说,王丙元也令屋中侍候的小太监离开。 一干人等都退出去后,张素元欠身离座,对着王、江二人扫地一躬说道:“二位大人,本抚本该早来拜望,但奈何事起突然,本抚不得不离开宁远,今天午时方才赶回来。二位大人,贵属下被打,本抚却没能严惩打人者,实在愧对二位大人,还请二位大人看在军中不比地方,多是些不懂礼数的粗鲁武人面上,海涵一二。” 慌慌张张随张素元站起身来的二位监军大人又被张素元这番话送入了五里雾中,正如他们现在本能地畏惧张素元一样,他们也本能地不相信张素元的话,但张素元语出真诚,他们又看不出丝毫破绽。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张素元的所言所行对他们而言无不是似是而非,他们对此真是烦恼无比,但烦恼归烦恼,既然已把小心谨慎确立为他们在宁远的最高行为准则,那说话办事通情达理就是基本的功课。 “张大人,您这是说的哪里话,那俩兔崽子原本死有余辜,是大人您给他们留了一条生路,我们代他们感念张大人都还不及,哪里还会责怪您。张大人,言重了,言重了。” 又是一番客套之后,三人重新落座。 “二位大人,本抚此来,一是致歉,二是有事相求。”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张素元郑重说道。 听到张素元说有事相求,二位监军大人精神不禁为之一振,但随即神情一暗,又恢復了常态。以往他们要是听人说有事相求,无不精神大振,因为他们同时也听到了黄金白银那无比亲切的唿唤声。对他们而言,这些都早已习惯成自然,此刻听到张素元说有事相求,他们的精神也自然得震一下,意思意思,但他们也随即就认识到说这话的人是张素元。 “张大人,有什么话请尽管说,不管我们能不能办到,一定尽力而为。”王丙元信誓旦旦地说道。 看着二人的神色变化,张素元心中一笑,他之所以此时才到监军府来,就是要给他们些时间平静平静,现在看二人的言谈举止,头脑已相当清醒,他可以实施下一步计划了。 “多谢二位大人,本抚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来,本抚敬二位大人一杯,干!” 酒杯放下后,张素元接着说道:“王大人,江大人,你们到宁远的日子虽不多,但大致的情况想必都已经知道。大捷后,关外形势巨变,辽东如今可以说百废待兴,只要我们抓住这一时机,整个辽东的局面必将全然改观,但所有这些都需要钱,需要银子。二位大人,俗话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本抚也就不说那些场面话,咱们今个儿有什么就说什么。本抚想请二位大人作引见人,今后只要九千岁他老人家旦有所命,本抚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听了这话,王丙元和江上庆二人相互对了对眼,而后王丙元说道:“张大人若有此等心意,九千岁他老人家定会深感欣慰,但不知张大人需要九千岁做些什么呢?” “银子!辽东的军饷今后还需九千岁他老人家鼎力相助。” 看到王、江二人眼中闪烁的嘲弄之意,张素元全当没看到,继续说道:“二位大人,辽东今后的军饷本抚要拿出三成,交由二位大人全权处置。” 张素元此言一出,王丙元、江上庆悚然动容,他们震惊的不是三成军饷,他们震惊的是张素元说这三成军饷全权交由他们处置。 他们知道高行义任职辽东经略时,辽东的军饷至少有五成进了九千岁的腰包,所以张素元要拿出的三成军饷并不算多,但张素元的意思是他不管他们怎么用这些银子! 王丙元、江上庆二人就是再笨,他们现在也知道张素元和那些削尖了脑袋想要拜在九千岁门下,以身为他老人家干儿子、干孙子为荣的官儿不一样,像张素元这样的人是不想与九千岁有什么瓜葛的,既然如此,张素元也就不会在意他们把银子是给了九千岁,还是他们自己私吞了。 离京之时,九千岁交待给他们两个任务,一是监视张素元,二是拉拢张素元,既然九千岁想拉拢张素元,也就自然不会想在张素元身上刮多少油水,那么,那么……。 白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对王丙元、江上庆这样胸无大志的太监而言,银子远比权力可爱,因为权力是五月花、六月雪,而银子则是一年四季,分分秒秒都贴身又贴心的小棉袄。 银子太可爱了,可爱得多少都是少,此时,二位监军大人心中就如藏了一千只小耗子,四千只小爪子同时在挠他们的心肝肺。 看着两位监军大人渐渐充血的眼睛,张素元心道成了,只要他们贪念一起,这二位也就成了他手里的面团,怎么捏怎么是,全随他的意,至于军饷,他也自然不会让他们轻易拿走。 一番虚头八脑的场面话后,张素元看着二人慾言又止的样子,心中一笑,说道:“二位大人,本抚还有一事相商,望二位大人能体谅一二。” 第104页 “张大人,有话尽管说,跟我们还客气什么。”江上庆热情地说道。 “二位大人,虽说九千岁如今在朝堂上一言九鼎,但背不住还会有不开眼的傢伙,所以为了慎重起见,本抚觉得还是将军饷先运到宁远,然后再转运回京城为好,虽然费点事,但这样做稳妥,不知二位大人以为如何?” 张素元这话正中王、江二人下怀。京城中到处都有九千岁的耳目,如果那三成军饷不运出京城,他们又怎敢私自吞下这么多银子?他们刚才想说又不好开口的就是这个,如今听张素元这么一说,他们可谓忧心尽去。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余下的自当尽在不言中,屋中的气氛也随之变得融洽而和谐。三人轻松愉快地闲聊了一会儿后,张素元又抛出了一个更香更大更诱人的鱼饵。 五十七章 买卖 酒宴的气氛融洽之至,二位监军大人完全恢復了先前的精神和活力。 “二位大人对将来的局势有什么看法?”看着难抑兴奋之情的王丙元和江上庆,张素元问道。 “张大人,我们懂什么,这种事要我们说不是班门弄斧吗?”王丙元毫不在意地笑着说道。 “是啊,这种事理当张大人讲,我们听才是。”江上庆也跟着附和道。 “二位大人,你们知道宁远缺粮缺饷,但如果我们一味向朝廷要粮要饷,势必会让九千岁劳心,而且也会引起大臣们的猜忌,让九千岁他老人家为难。”张素元也不再客气,直言说道。 “那怎么办?”王丙元不解地问道,而江上庆也疑惑地看着张素元,他们实在跟不上张素元的思路,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二位大人,如果我们自己能设法解决一部分粮饷,那就必然会减轻压在九千岁他老人家肩上的担子,本抚觉得这也算是我们孝敬九千岁他老人家的一点心意,不知二位大人以为如何?”张素元诚恳地徵询道。 这是什么屁话!张素元他妈到底是什么意思? 看着二人跟死鱼似的呆呆瞪着他看的眼珠子,张素元诡秘地一笑说道:“二位大人有所不知,这其中的好处可比军饷大多了。” 咕咚、咕咚,王丙元、江上庆都不由自主地吞了一大口吐沫,喉结痉挛似的不停地嚅动着,什么,比军饷的好处还大? “张大人,此话怎讲?”二人的眼珠子此时俱都光华闪烁,他们原本对张素元关于将来局势的话毫无兴趣,但现在他们都变成了兔子,耳朵都直直地向上竖着。 “屯田、经商。”张素元简捷地说道。 “张大人,你详细地说说。”二人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二位大人,屯田所得照例可由我们全权支配,朝廷不会插手;至于经商,我们得瞒着朝廷偷着干,所以收益自然更是我们自己的。” 王丙元和江上庆虽说不上有什么过人的才华,但对有关银子的事却向来极为敏感。他们知道关外的黑土地有多肥沃,而且由于连年战乱,现在这些全是无主的地。如今张素元已经恢復了锦州和大、小凌河的防线,前线和山海关之间绵延达四百余里,这是多么大的一片土地啊,如果张素元真有此心,他们就将是帝国最大的地主! 二位监军大人同样知道关外出产的人参、皮毛有多珍贵,有多值钱,如果真能如张素元所言,三成军饷确实是九牛一毛,和这个根本没法比。 “张大人,你说怎么干?若有需要我们出力的地方,张大人尽管开口。”王丙元热切地说道。 “是啊,张大人,你说吧,需要我们做什么,我们无不照办。”江上庆也跟着附和道。 “二位大人,你们知道,宁远至山海关之间虽然绵延二百里,但南面是山,北面是海,中间宽不过四十里,所以这一地区虽然安全,但土地有限,不可能大规模屯田。目前,我们若想大规模屯田,就必须向锦州以及大、小凌河一带大量移民,但这有个前提,就是必须修保证安全,而要想保正安全就必须筑城练兵,但筑城需要时间,练兵更需要时间,所以要想现在就开始屯田,最可行的办法就是与离人谈判!”张素元最后断然说道。 张素元最后一句话让二位监军大人直嘬牙花子。 “张大人,朝廷上下对这种事的看法你不知道吗?”王丙元有点无可奈何地问道。 “本抚当然知道。二位大人,这件事和你们完全无关,若有差池,全由本抚一人承担,决不会牵连他人。” 顿了顿,张素元放低声音继续说道:“二位大人,我们若想把买卖做大,就必须与离人谈判。” 王、江二人相互看了看,他们都明白对方的心思,这样的机会去了就不会再来,何况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凭什么不做? “张大人,您是干大事的人,说吧,需要我们做什么?”王丙元慨然说道。 而后,三人就在酒桌上,花了大半个时辰,字斟句酌地写好了二位监军大人呈给九千岁他老人家的第一份工作汇报。 密札送出五天后,张素元的奏章也随后到了京城。 洋洋洒洒的奏章中,通篇没有一个“谈判”、“议和”的字眼,张素元很清楚,朝廷是决不会喜欢这两个词的。自宋以降,几乎不问情由,凡在外族军事压力下主张议和的人,全是投降派的罪名,及至于今日,这种观念早已成为唐人的心理定势,若有敢冒大不韪者,就难逃一顶“唐奸”的帽子,由是之故,数百年来,在唐人与外族的军事斗争中,杀身成仁者众,而敢言谈和者,几无!他现在这样做,就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但于公于私,他都不得不如此。 第105页 与离人接触,他不能落人话柄,必须奏请朝廷,只有朝廷准了,他才能进行下一步计划,但如果他直言奏请朝廷准许他与离人谈判,那即便秦桧贤心里想支持他也无济于事,所以他在奏章中只是说,与离人接触是为观其离合向背,以定征讨抚定之计。 果然,奏章送走半个月后,朝廷照准的圣旨就到了宁远。 自从关于辽东的通盘计划在心中成型后,张素元就一直在留意寻找和离人接触的合适人选,但思来想去宁远都没有合他意的人。 说来也是天从人愿,就在奏章送出后不久,祖云寿的舅舅李昌之来宁远探望祖云寿的老母亲。 偶然听祖云寿提到他的舅舅是山西五台山的喇嘛,张素元心中一动,因为离人举国崇佛,尊信喇嘛,于是他当即就在祖云寿的引见下拜会了李昌之。 一谈之下,张素元发现李昌之厚重旷达,博闻多识,确是他与离人谈判的合适人选。 当张素元恳请李昌之作他的信使时,李昌之大为震惊,他深知张素元这样的人能置名节于不顾而如此作为是何其难得,此诚所谓慷慨赴死易,忍辱负重难! 李昌之慨然允诺,何况佛家慈悲为怀,若能就此消弭兵祸更是无量功德。 与李昌之的反应不同,祖云寿一听之下却大惊失色。 五十八章 探路 祖家世居辽东,虽算不上名门望族,但也是官宦世家。祖云寿与宁远一般的将官不同,他深知这件事的后果,他知道即便大人是在朝廷授权下行事,那大人作为和谈的主使者和执行者,在大人亲手平灭离人前,这件事随时都可能成为朝中那些心怀叵测的人攻击大人的利器。 祖云寿也和左长以及几乎宁远所有的高级军官一样,对张素元的感受已犹如弱子之依赖父母。十余年的惨痛经歷,他们都深知张大人能来到辽东对他们和辽东所有军民而言是何等的幸事! 追随在张大人麾下,他们不再蒙受屈辱,他们不再有欲哭无泪似的无可奈何的愤怒,他们和手下的将士们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因主帅昏庸而随时随地都可能枉死在异族刀下,不仅如此,追随在张大人麾下,他们可以尽吐胸中块垒,从军以来,他们从未有过这样的畅快! 祖云寿虽是武将,但他并不嗜杀,相反,他厌恶杀戮,所以即便手握刀柄,他也不希望有鱼肉可以供他一试刀锋,但不知自那一天起,他希望终其一生都能追随大人争战天下! 祖云寿对张素元的安危去留早已看得重愈生命。 对大人想要与离人和谈的事,祖云寿一方面为此而惊惧;另一方面,他也大惑不解,他不理解大人为什么要做这种得不偿失的事。在他看来,与离人和谈的唯一好处就是可能拖延一些时间,但充其量也只是可能而已。 离人和帝国之间不可能有什么真正的和平可言,除非离人缴械投降,像从前一样作帝国的顺民,和平才有可能,所以大人即便与离人和谈成功,也只是表面上的成功而已,一旦机会到来,又或时机成熟,双方谁也不会把这个当回事,现在之所以罢兵不战,并不是要什么和平,而只是目前谁都没这个能力而已。 既然如此,祖云寿就不明白大人为什么要冒这样的风险来做这种事。 虽然心里满是担忧和不解,但他并没有说出来,祖云寿毫不怀疑,这种事他能想到,大人也必然能想到,大人这么做就一定有大人的理由。如果大人想告诉他,大人自会说的,但要是不想说,如果他问了,会让大人为难的。 祖云寿的神色变化当然逃不过张素元的眼睛,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心中对祖云寿的信任又进一层。 圣旨传到宁远的第五天,张素元请李昌之为使者,命左长为都司随从,以参加吉坦巴赤的百日祭为名前往渖阳,为初步的和谈探路。 渖阳,于皇天极承继汗位的当日被更名为盛京。 虽然吉坦巴赤没世尚不足百日,但盛京的景象已为之一变,街上人流如织,买卖铺户鳞次栉比。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虽然人人脑后都缀着一根辫子,但是唐人还是离人,仍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这根辫子就是生活在后箭的唐人必须付出的代价,后箭大汗皇天极在昭告中说,只要有这根辫子,生活在后箭的唐人将比生活在帝国的唐人安乐祥和千百倍。 皇天极即汗位后不久,即颁行新政,善待唐人。 新政颁行不过数日,皇天极就亲自下令斩杀数十个敢于顶风而上的离人,虽然这些人大多不过是些贵族豪门的家奴而已,但引起的震动却非同小可,自此,风气一新。 毗邻皇宫的熙和大街,大学士府。 刚刚吃过午饭,范文海正闭目养神,这时宫中来人传旨,招他立刻进宫见驾。 自宁远兵败,吉坦巴赤身受重伤后不久,范文海即与四贝勒皇天极一拍即合。吉坦巴赤死后,经过一番复杂巧妙的纵横离合,皇天极脱颖而出,兵不血刃地成功承继汗位。 奉召到大政殿议事的还有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他们三人和皇天极在吉坦巴赤在位时,地位相同,同称四大贝勒。吉坦巴赤去世后,皇天极就是被他们推举登上汗位的。 由于皇天极登上汗位是他们相互妥协的结果,而且四人各自掌握的实力都差不多,所以皇天极虽贵为汗王,但并没有太大的权力,别说他没有帝国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力,就是比之吉坦巴赤,也远远不如。 第106页 皇太极没有独断的权力,遇事必须共议,三大贝勒与他平起平坐,他只是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实际上同他们一样,不过是一旗之主而已。 范文海知道,皇天极并不满足盟主那样的地位,如果皇天极满足,那他也就不会选择皇天极。如今他和皇天极整日思谋的事情当中,如何削夺其他三大贝勒的权力就是其中一件,但这事有个前提,就是绝不能因之而大损国力,所以必须慢慢来,绝不能着急,必须等机会。 “范先生,张素元派人来参加先王的百日祭,你看他这是何意?”见到范文海进来,皇天极问道。 “汗王,张素元派来的是什么人?”范文海躬身问道。 “范先生,坐下说话。” 待范文海坐好后,皇天极这才说道:“是一个叫李昌之的喇嘛。” “汗王,张素元是来试探口风的,他想和我们和谈。”略一思索后,范文海肯定地说道。 “和谈?笑话!不是你死,就是我死,跟他们谈个鸟?”脾气暴躁的莽古尔泰愤愤地说道,他一直对吉坦巴赤的死耿耿于怀。 大贝勒代善是个老好人,他支持双方罢兵休战,和平共处,对于现在的状况他心满意足,所以他支持和谈,但二贝勒阿敏和三贝勒莽古尔泰却是极端的主战派,他们根本就不想和谈。 看着三位兄长的争论告一段落,一直默默不语、静静听着的皇天极于是问道:“范先生,你看我们该如何应对?” “汗王,和谈对我们有百利而无一害。” “什么?你说什么?有百利而无一害?”莽古尔泰立楞着眉毛质问道。 “三贝勒,难道您会被一纸和约挡住您和儿郎们前进的步伐吗?”看着莽古尔泰愤怒的目光,范文海继续微笑着说道:“三贝勒,我们和帝国所谓的和约,就是有用的时候就有和约,而没用的时候当然就没有和约,如此,三贝勒,您说和谈对我们还能有什么坏处呢?” 会议在莽古尔泰震天的狂笑声中结束。 五十九章 对策 玉书房,清冽的茶香溢满其间。 终于确定了张素元遣李喇嘛来盛京的用意后,皇天极当即将范文海召到玉书房。 “范先生,张素元是什么意思?”皇天极紧锁着眉头问道。 对于与帝国谈和,皇天极以前不是没动过心思,而且他是真心想和谈。连年战争使得土地荒芜,耗尽国力,虽然取得了一系列空前的胜利,但离人也是苦不堪言,胜利并没有给离人的生活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 皇天极清楚,除了像三哥莽古尔泰这样极端的好战分子,绝大部分离人,就连他自己在内,对目前的现状实是心满意足。如果帝国能够承认后箭目前的疆界和他的地位,如果帝国能够重开贸易,他就愿意罢止兵戈,并承认帝国的宗主国地位。 皇天极的这种心思在与范文海的一次彻夜长谈后基本打消,范文海详细跟他讲了帝国对四方夷狄的态度和双方的战略态势。 皇太极相信范文海的话,因此他也就琢磨不透张素元的意图。如果和谈是假,张素元借和谈想达到什么目的? 皇天极问的,其实也是范文海一直都在琢磨的问题,他也同样琢磨不透,摸不着边际,他对帝国的了解远非皇天极可比,所以就更是困惑。 如果是高行义之流,他会一笑置之,认为不过又犯了一次浑而已,但对张素元,他却不能这样想,张素元这样做必有深意。 “汗王,微臣也想不透。”范文海轻轻摇了摇头,说道。 “范先生,如你所言,和谈就必然是假的,张素元这样做唯一合理的目的就是想拖延时间,但他不会想不到这样做是多么得不偿失,那他为什么又要这样做呢?”皇天极并没有因范文海一句想不透就放弃了追问。 见皇天极如此追问,范文海清楚皇天极的心思,皇天极是在婉转地问他,和谈有没有可能是真的。 皇天极这样想很自然,因为只有如此,张素元的行为方才解释得通。皇天极毕竟不是他,还不可能真正理解高傲和自卑混杂在一起形成的帝国心态有时可以愚蠢到何种地步! “汗王,微臣虽还想不通张素元这样做的理由,但微臣可以断言,张素元决不会跟朝廷直言说他要和我们谈判,这一定是他背着朝廷自己决定的。” 看着皇天极疑惑的目光,范文海继续说道:“汗王,这件事很容易查证。” “范先生,莫非你在朝中有够分量的朋友吗?”皇天极有点迟疑地问道。 “不是,汗王。”范文海微笑着答道。 皇天极自幼即天资聪颖,兄弟中无人能及,但对唐人这些弯弯绕,很多时候他都摸不着一点头脑。 “汗王,查证微臣的话对错并不重要,但验证和谈的真假却是必须的。” 范文海的话正对了他的心思,皇天极知道范文海同样是在委婉地回答他提出的问题。 “汗王,朝廷上下都极注重形式,如果您坚持以后箭国主的身份书写给朝廷的国书,微臣料想,张素元是决不会转呈给朝廷的,他一定会退回国书,要求您重写。汗王,如一旦微臣所言无误,也就足以证明和谈是张素元自己决定的。如果您依旧坚持,那就连这种形式上的和谈都不可能继续下去。”范文海最后断言。 第107页 “范先生,如果本王退一步,那你看有没有和谈成功的可能?”沉思了一会儿,皇天极问道。 “汗王,除非您打算退回赫图阿拉,否则就没有可能。”范文海郑重地回答道。 “范先生,我们下一步该如何应对?”皇天极轻轻嘆了口气,问道。 “谈,当然要谈。汗王,我们虽猜不出张素元的用意,但显然和谈对我们有利无害,而且我们将来或许可以利用这件事对付张素元。” “范先生,此话怎讲?”皇天极饶有兴趣地问道。 “汗王,您是如何看待张素元这个人的?”范文海面容严肃地问道。 “范先生,本王原以为宁远之败只是由于先王一时轻敌所致,但在听过细作打探回来的消息后,本王始觉张素元此人极为厉害,不可不防。”沉了沉,皇天极方才说道。 “汗王,今后我们和张素元对垒争锋,您认为胜负将会如何?”范文海的脸容愈加肃穆。 “三七开,我们是七。”皇天极嘴边掠过一抹傲然的笑意。 “汗王,您如何作此论断?”范文海眼内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范先生,宁远之战,张素元坐拥坚城利炮,而先王却依然沿袭以前固有的战法不变,此战又焉能不败!本王已传令地方,加速铸造火炮,今后再战,张素元将不会再专拥火炮之威。目前张素元麾下总共不过六万兵马,而且战斗力更远远不能和我们相比,虽说帝国兵多,调兵容易,但要训练出卓绝的战力却非一日之功,没有数年日夕苦练根本不可能成事。范先生,你说张素元可能有这么多时间吗?”皇天极末了调侃地问道。 “没有。”皇天极听不到范文海心底那一声悠长的嘆息。 “范先生,这还不是根本,根本在于帝国和我们吏治的不同。帝国朝政日益腐败,而我们却日渐政通人和,一天比一天更强大,所以张素元纵有天大的本领,此消彼长之下,他又能耐我何?”皇天极最后傲然地说道。 范文海不能承认皇天极说得很有道理,但皇天极不明白的是,他说的道理却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成立,在某种极特殊的情况下,他的道理就不成立,张素元就是这种极特殊的情况。 皇太极军略上的才华虽比不上吉坦巴赤,但却具有极高的政治天赋,这一点远非吉坦巴赤可比,作为一国的君主,政治天赋与军略上的才华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所以皇天极比吉坦巴赤更适合作君主。 皇太极不仅具有非凡的政治天赋,更难得的是心胸如海,只要该容、可容,那就不论是什么人、什么事,他都容得下。此次承继汗位,如果没有这份如海的心胸,他就不可能取信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三大贝勒,自然也就绝无可能兵不血刃地登上汗位。 皇太极自幼熟读经史,对唐人文化知之甚深,但他毕竟不是生于斯,长于斯,缺少时时耳濡目染的薰陶,所以尽管天资高绝,又勤奋刻苦,但还是不可能如他这般全面、透彻地理解唐人文化。 皇天极不可能理解数千年薪火相传、不绝如缕的文化对唐人的影响。民众平时看似一群蝼蚁,逆来顺受,任人予取予求,但只要出现真正的领导者,那这群蝼蚁就会成为可以荡涤天地的巨大力量,尤其是在保家卫国,抵御外侮的战争中,更会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皇天极掌权后,在范文海的建议下,授权他建立一个独立的谍报系统,专门负责刺探帝国的各种情报,于是张素元在宁远之战前后的种种细节很快就汇总在范文海的案头,使他对张素元有了比较全面的认识。 范文海觉得张素元可能就是这样杰出的领导者,如果他的感觉没错,张素元是,那就决不可力敌,所幸皇天极不是吉坦巴赤,他可以畅所欲言。 “汗王,微臣和您的看法正相反,微臣觉得张素元是七。”范文海肃声说道。 范文海的话音未落,皇天极脸上的傲然神色倏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脸上也并未浮现出丝毫怒色,他此时和范文海的脸色一样沉静如水。 于是,范文海直言不讳地说出了心中所想。 看着皇天极将信将疑的神色,范文海很是欣慰,他原本就没指望皇天极相信他的话,但只要皇天极将信将疑,引起重视,那就算达到了目的。 “范先生,倘如你所言,我们是不是应该即刻进兵,不给张素元丝毫喘息的机会?” “不行,汗王,如今的形势已经变了,宁远不再是一座孤城,这样的消耗战我们打不起,而且进兵千济,解决粮食问题已经迫在眉睫,当误不得;再者,蒙厥林丹部内乱,这是我们收服他们的良机,同样不可错过,在处理好这两件事前,我们最好避免与帝国冲突,所以不论张素元打的什么算盘,我们都要跟他谈,我们也需要拖延时间。” “范先生说得极是,哦,对了,范先生,你还没有回答本王的问题呢?”皇天极一笑问道。 “汗王,如果微臣不幸言中,张素元不能力敌,那就只有智取,我们只有找机会借帝国的手把张素元赶出辽东,当然,若能够借刀杀人就再好不过。” “范先生,我们如何才能找到这样的机会呢?”皇天极追问道。 第108页 “汗王,张素元背着朝廷与我们谈判,是授人以柄,这件事将来必定会成为政敌攻击他的利器。” “范先生,我们又该如何利用这件事呢?” “汗王,这件事只是我们对付张素元的一个契机,若要成功赶走他,还需要别的因素和时机,但这些却大都是我们无从着力的,目前我们只有等待,等待机会出现。” 看到皇天极眼内失望的神色,范文海劝慰道:“汗王,种子种下,却并不一定就会发芽,但若不种下中子,就永远不会有发芽的一天。汗王,既然种下了种子,就要耐心等待,时机到了,我们自会知道。” “范先生,本王该如何回復张素元呢?”皇天极也知道这种事急不得,于是暂且放过,问起了眼下就要处理的事。 “汗王,很简单,礼尚往来而已,我们和张素元走得越勤,来往的越久越好。”范文海一笑说道。 “本王知道先生的意思,就这么办。”皇天极也笑着说道。 六天后,李昌之和左长回到了宁江。 六十章 东风 巡抚衙的一间密室中,暖烘烘的火炕上,一只面盆大的尖锅放置在一张矮腿八仙桌上。锅里冒着腾腾的热气,汤水滚沸,满屋子浓香四溢。锅旁并排放着四把锋利的短刀和四支肥嫩的羊腿。 在张素元的一再坚持下,盛情难却,李昌之不得已在首位坐下。张素元相对而坐,祖云寿和左长分别在左右首陪坐。 “大师,素元用这等酒菜为您洗尘,实在惭愧,还请大师见谅。”张素元带着些许歉意说道。 “大人,哪里话来,俗话说什么样的酒菜迎什么样的客,大人豪迈,喇嘛虽老,但一腔豪气未老,这些酒菜对极了喇嘛的脾胃。”李昌之豪爽地说道。 老喇嘛的两句话说得屋中的气氛登时浓烈起来。 简单地说了说经过,而后,李昌之从怀中掏出蜡封的文书,递与张素元。张素元去掉蜡封,取出皇天极的回函看了看,然后递给李昌之,说道:“大师,皇天极通篇都写得极为诚恳,言辞处处都透着真诚和解的意愿,但却惟有一点不妥。” 信很短,李昌之扫了两眼就看完了,但他却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看着李昌之不解的目光,张素元跟着解释道:“大师,您看这称谓,‘大箭国大汗致书张素元先生大人’。皇天极对素元虽极尽尊重,但在朝廷看来,这就是将后箭与帝国并列,这个朝廷断不会答应。素元如将这封信转呈朝廷,必定要碰个大钉子,所以仅凭这称谓,就转奏不得。” “大人,这个贫僧倒不曾想过。不过正如信中所写,和贫僧交谈时,皇天极确是极其诚恳,贫僧看不出他有丝毫虚与委蛇之意,所以会不会是皇天极也没想到这个?”大喇嘛疑惑地说道。 “大师,要是如此,当然再好不过。”张素元一笑,说道。 “大人,要不向皇天极遣来的两名使者详细说明原委,而后遣回,请皇天极另写回函?”李昌之建议道。 “大师,如果让皇天极的使者回去说明原委,是不是显得我们缺乏诚意?”张素元略略皱着眉头说道。 “大人,既然如此,贫僧就再跑一趟。”大喇嘛慨然说道。 “大师能去,当然最好,但您年事已高,素元怎好让您再歷风霜!” “大人,无妨。别说贫僧身子骨还算硬朗,就是有病在身,如果大人需要,贫僧也愿往。为了辽东万千百姓尽些绵薄之力,是贫僧莫大的功德。大人,如果没别的事,贫僧明天就动身” “大师,用不着这么着急,您好好休息休息再走也不迟。”张素元笑着说道。 一个月之后,先前随同李昌之来到宁远的后箭使者纳吉方又独自做客宁远。 纳吉方给张素元带来了一封皇天极的私函。函中,格式虽作了修改,开头没有了大箭国的字样,但口气依然强硬,没有明确双方的关系,张素元对此依然不能接受,于是回復道:恕难奏报。 如是,双方信函往来不断,半年后,皇天极终于彻底改写格式,并提议天字最高,帝国皇帝低天一字,箭国汗低帝国皇帝一字,帝国诸臣低箭国汗一字,地位作了让步。 皇天极虽然作了很大的让步,但张素元还是不能将这样的信转奏朝廷,因为在朝廷看来,皇天极的先人吉坦巴赤原本不过是帝国臣子家中的奴僕,至多也不过是帝国所封的边疆小吏,这样的人怎能越级直上与皇帝比肩,而且仅仅是左右之差? 能不能将皇天极的信函转奏朝廷,张素元并不在意,能转奏的话,当然再好不过,不能转奏也无所谓,因为不论能不能转奏,事情的本质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这半年来,张素元与皇天极之间的信使往来不断,对此他既不刻意隐瞒,也不大事张扬,一切都任其自然。 和谈的细节,张素元对王丙元和江上庆两个太监毫不隐瞒,更通过他们将和谈的事全部密告秦桧贤,但对朝廷,他却至今没有奏报。 时至今日,张素元觉得应该向朝廷报备了。在这种事上,他不能太过被动,不能让人质问得哑口无言,他得始终都站在理上才行,但他仍不能向朝廷明言和谈的事,还得模稜两可的讲才行。 第109页 张素元命左长带着自己的书信陪同皇天极的使者纳吉方同去渖阳。他暗中交待左长,命左长在快要呆不下去的时候就全权代他与皇天极商谈互市的事,总之,原则只有一个,托,能拖一天是一天。 张素元知道,皇天极出兵千济已五月有余,他估计战事应该差不多结束了。 千济数千年来,几乎都是唐人帝国的属国,向来受到帝国的保护,但时至今日,帝国已是泥菩萨过河,再也无力保护千济。 皇天极出兵千济,并不是要灭掉它,因为千济相对离人而言,并不是个小国,虽然离人有足够的实力灭掉它,但要成功统治千济却需要大量的兵力,至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得如此,但皇天极却既没有兵力,更没有时间,因为帝国仍时时刻刻在威胁着他们的生死存亡。 皇天极出兵千济只是为了迫使句丽人签定城下之盟,这样做的目的有两个,一是解决粮食问题,二是解除后顾之忧,所以句丽人打了几次败仗后,很快就会签定城下之盟。 皇天极出兵千济后,千济即刻向帝国求援,于是朝廷降旨命张素元驰援千济,但锦州及大、小凌河一线目前正争分夺秒地抢修城防,根本没有余力援助千济,于是他只好应付一下了事。 皇天极一旦从千济抽身,与帝国的战争就随时可能爆发,但他却还需要时间,如今,他手中唯一可以迟延战争爆发的牌就是互市。 离人基本没有自己的手工业,与他们毗邻的蒙厥,情况也大同小异,各种所需大都来自帝国,而千济虽有自己的手工业,但生产力相当低下,不可能解决他们的需要。 不论从皇天极的信中,还是暗探刺探的情报,离人现在急需大量布匹等物品,如果一旦开市,那离人就可用人身、皮毛这些几乎对他们无用的东西换得急需的物品。 如果皇天极若真想与他和谈,互市就是最重要的原因,所以一旦开议互市,就即便皇天极本人极力主战,反对的声浪也必然会给皇天极造成极大的压力,何况皇天极也不是离人中极端的主战派。 张素元相信,互市必将使他赢得最需要的时间,但这有个前提,互市绝不能拖,必须起言立行,说到做到。他早已委託李汉昌採购、囤积了大量布匹等离人急需的物品,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六十一章 归来 东风,就是赶走王晋之,由他取而代之。 张素元早已下定决心,如果不能如愿,不能不着痕迹地赶走王晋之,他也要不计代价地达到目的,时不我予,已经由不得他不冒险。 宁远大捷之后,张素元只允许麾下将士修整三天。三天后,他即刻传下军令,命各部将军筑城的筑城,练兵的练兵。将近一年的时间,苦累不说,还吃不饱,穿不暖,将士们真是苦不堪言。 张素元不仅严令各级军官与士兵们同吃同住,当然打骂士兵更是绝不允许的,而且只要有机会,他从来都是不厌其烦地跟军官,甚至普通士兵讲说这么做的重要意义。 赵明教在锦州累得吐了血,祖云寿在大凌河亲自扛巨石,由于太过劳累,不慎砸了脚趾,朱虎城的老母千里探儿,却连面都没见着,在宁远住了两天就回去了……。 如果再不能改善将士们的生活,张素元不知道这股劲,将士们还能绷多久,一切都迫在眉睫,已经由不得他迟疑。 左长离开一个月后,满雄回到了宁远。 张素元闻报,心中大喜,他下令大开城门,亲率众将迎出了南城。 当初,对于满雄的离去,张素元表面上虽没什么,但心中却极为难过和遗憾,另外还夹杂着一丝懊悔。 满雄是一员难得的虎将,俗话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在缺兵少将的泺东就更是如此。满雄性情憨直,说话办事往往认死理,所以与同僚大都处得不好,但凡事有弊也就往往有相对好的一面。性情憨直,也就说明满雄不狡诈,没什么坏心眼。 如果不是有人暗里下绊子,满雄也必定会和其他人一样对他心悦诚服,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满雄离开后不久,张素元就认识到了他对满雄的事有点太过武断,他不该这么轻易地就放弃满雄,他至少也得和满雄解释解释才是正理。 刚才,中军禀报说满雄率五千蒙厥骑兵已至南城,张素元立刻想到满雄可能是来跟他和解的,因为王晋之不可能把满雄派到他这来,而朝廷也不大可能突然这么明白事,知道他这儿缺兵少将,所以最有可能的原因是满雄自己要求来的。 坐在神骏的大青马背上,满雄凝神注目着昔日曾洒满他和无数兄弟们汗水和热血的南城,一时百感交集。满雄也说不清自个儿是个什么心情,有惭愧,有尴尬,有懊悔,但更多的还是喜悦。 当初一怒之下,负气离开宁远,满雄旋即就异常懊悔,但却已骑虎难下,回头不得。 满雄遇事虽说反应慢点,也好认个死理,但并不傻,知道自己重几两几钱。他知道不论他有多大本事,立多大功劳,升多大的官,他都永远是只拉磨的驴,听人吆喝的命。既然是拉磨的驴,自然也就不可能对主人的选择说三道四。主人好,命好;主人不良,命不好,如此而已。 满雄和辽东所有将士一样,命都不怎么好,但命这种东西,再怎么走背字也总能有缓口气的时候,辽东将士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命运把张素元送到了辽东,在他们已如死灰的心中重又燃起了胜利的斗志和希望,但就是这样一位给他和所有辽东将士的命运带来转机的统帅,他却因一时之怒就负气离开。 第110页 张素元固然在这件事上偏袒了赵明教,对不起他,但也仅此而已,别的一切都顺心畅意,他实在不该做得这么过火,以至没了转圜的余地。至于王晋之,他不用多看,也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在他看来,这位经略大人好,至多也不过是可以和王桢化、袁丰泰之流平起平坐而已,但坏,也绝坏不过高行义这等绝代才子。 满雄懊丧之余,愈加思念起宁远的部属同僚,虽然多有不睦,但这会儿却觉得每一个人都是那么亲切,就即便是死不对眼的赵明教如今也远比整天出气多,进气少的王晋之瞧着顺眼。 满雄平静下来后,便一心想回宁远,但他却不能就这么讪不唧地回去,那未免太现眼了,他丢不起这个人,他得琢磨个好办法,回宁远怎么也不能太丢人。 到山海关后,满雄整天摁着自己的大黑脑袋想辙,还好,总算没白摁,一个月后他终于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满雄向王晋之建议,他说山海关目前虽有五万军队驻守,但战斗力却远不如张素元统领的部队,一旦有事,恐难应付,所以他想回部族聚居之地,招募一批蒙厥勇士效力帝国。 对于满雄的建议,王晋之欣然採纳,因为此举不但可以增加他抗衡张素元的筹码,万一有事这也是保命的本钱,何况满雄刚刚归附,他不能拨这个面子,但他也给满雄订下了数额,不能超过五千之数,他只能负担起这么多。 蒙人和离人一样,也是马背上的民族,几乎人人精善骑射,但由于部族间的争斗频仍,又加之天灾不断,蒙人的生活相当困苦。 与帝国疆界毗邻的蒙人部落中,有很多青壮男子希望能加入帝国军队,但朝廷向来对异族极为牴触,根本不允许他们加入帝国军队。 近年来情况渐渐发生了变化, 因为帝国募兵越来越困难,而且战斗力也不高,于是朝廷也就默许少量蒙人加入帝国军队。 满雄精挑细选了五千蒙人战士,又经过了近一年的严苛训练,如今满雄已有信心凭这五千勇士与离人于平野争锋。 在王晋之的极力推举下,朝廷降旨赐满雄上方宝剑,令他以总兵衔节制山海关内外兵马,但以帝国兵制,凡武官必受文官辖制,所以他仍受张素元和王晋之的调遣,但只要有张素元和王晋之的授权,他就有绝对权威。 到了这个时候,满雄觉得他终可以体面地回到宁远了,如今他既有五千虎狼之狮作见面礼,又在官阶上压倒了赵明教这个兔崽子,他现在完全可以里面三光地回去。 满雄要回宁远,王晋之打心眼里是不愿意的,但又不便拦阻。满雄回宁远名正言顺,他没什么上得了台面的理由阻止,另外他觉得满雄之所以要回宁远,是去向张素元示威的,是给张素元这个王八蛋舔堵去的,所以他就更不好阻止。 看着缓缓开启的城门,看着徐徐落下的吊桥,满雄翻身下马,伫立在桥头。 六十二章 和解 看到张素元疾步向他走来,满雄也大踏步向前奔去。吊桥中间,满雄推金山,倒玉柱,跪倒在张素元身前,略带着哽噎说道:“大人,末将回来了。” 俯下身躯,张素元搀起满雄后紧紧攥着他粗大的手掌,重重地说道:“ 满将军,欢迎回来。” 为了给满雄接风,张素元破例铺张浪费了一把,在巡抚衙盛排筵宴,款待满雄及一众部将。 酒宴尽欢而散,众将离去后,张素元把满雄单独留下。卫兵上好茶后,就退了出去,这时屋中的气氛多少有点尴尬。 “大人,我……。”满雄迟迟疑疑地,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满将军,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谁对谁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后。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知将军是何等样人,将军日后也必会了解素元。” 这种事满雄信就是信,不信就是不信,解释不解释的都没什么用,若硬要解释,只会让他们都不自在。 “好,大人,多余的话,满雄就不说了,今后满雄定当誓死追随大人抚平边患,建功立业。”满雄决然地说道。 “能得满将军鼎力相助,不仅是素元之幸,更是辽东军民之幸。”张素元真诚地说道。 “大人,您言重了,满雄粗人一个,何德何能,敢劳大人如此看重?满雄愧不敢当。”满雄老脸一红,说道。 “满将军,素元的话没有丝毫言过其实的地方,光你带来的这五千蒙厥勇士,素元就不知该怎样感激才好。将军这是雪中送炭,去掉了素元的一块心病。虽只是大略看过,但素元可以断言,他们绝对可以与离人于平郊野战中对垒争锋,满将军,这是素元做梦都想拥有的军队。”张素元激动地说道。 看到巡抚大人如此看重他的部队,满雄的心情愈加舒畅,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后,满雄问道:“大人,我在山海关听说您正在与离人谈判,不知是否确有此事?” “是的,这半年来我一直与皇天极接触,彼此应酬,以便争取时日。” “大人,您不知这样做要冒多大的风险吗?末将自山海关动身之时,听说经略王大人近期就要到京城去,他要拿这件事参劾大人。”满雄担心地说道。 听满雄说王晋之要到京城去告他,张素元眼前为之一亮,压下心头的喜悦,继续不动声色地说道:“满将军,素元何尝不知,但又有什么办法?我们无论如何也要争取到一段喘息的时间,让军民休养生息,同时整顿军备,巩固防御,如此才能彻底扭转辽东不利的战局。如果能达成所愿,素元即便最后因此获罪而离开辽东,到时离人再想突破锦州及大、小凌河一带的防线就绝非易事。” 第111页 “大人的苦心,末将当然知道。其实,辽东的高级军官人人都知道,离人每次战后都会主动提出议和,他们对取得的战果早已心满意足,他们只是想让朝廷正式承认他们掳掠的土地和人口,但朝廷却认为他们只是帝国的部属,只能听从朝廷的命令,所以一直拒绝和谈。大人,就是朝廷这种死要面子的心态,使得我们从来没有喘息的时间,使得我们每次都败得这么惨。”满雄无奈地嘆了口气说道。 “满将军说得没错,但现在的情况又和以前不同了。以前和谈是我们主动,但如今却是离人掌握着和谈的主动权。攻守易势,现在刀柄是握在离人手里。皇天极是个极有远见的统帅,在军略上他或许没有吉坦巴赤高明,但在政治上,吉坦巴赤却远非其比。皇天极知道他和我们之间永远也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和平可言,双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非此即彼,没有别的结果。” 看着满雄一脸费解的神情,张素元继续说道:“双方的人口和土地相差得不成比例,所以朝廷一旦政治清明,那时就是离人噩梦的开始,离人必遭灭族。皇天极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改变双方力量对比的机会,而要想改变双方的力量对比,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断的进攻,不给我们喘息的机会。” “宁远大捷之后,离人虽暂时无力进攻我们,但他们没有丝毫放松,一直都在积极备战。满将军,离人半年前已出兵千济,相信很快就会迫使千济臣服,他们不仅一举解除了后顾之忧,更解决了一直困扰他们的粮食问题。前日,本抚收到消息,说他们趁着林丹部内乱,又已兵发科尔沁草原。满将军,如果不出意外,皇天极收復林丹部后,就会立刻再次挑起战端。” “大人,既然如此,您又何必要冒险与皇天极和谈呢?”满雄不解地问道。 “满将军,世事变化往往出人意表,但未雨绸缪也永远都不是多余的,所谓尽人事而听天命。素元身负万千军民生死重责,即便万谤临身也不敢稍退半步。”张素元肃容说道。 “大人,您这是……。”满雄一头雾水,他不明白巡抚大人说的是什么意思。 “满将军,素元还有个方法可以拖个一年半载。”张素元放低声音说道。 听巡抚大人说还有办法可以拖个一年半载,满雄精神一震,他知道这一年半载对他们意味着什么,但对于到底是什么办法,他只能洗耳恭听。 “互市。”张素元低声说道。 “互市?”满雄惊疑地问道。 “对,互市。”张素元肯定地说道。 “离人掠夺的土地对他们而言已太过庞大,他们现在渴求的已不再是土地,而是财富,是可以过上安逸富足生活的各种物品。对离人而言,财富可以抢掠而得,也可以由贸易获得,但安逸生活所需的物品他们目前是没办法抢到的,他们要想得到,就只能和我们互市。” “如果我们提出互市,本抚料想除了少数极端好战的分子,或是如皇天极这等有远见卓识的人,绝大多数离人必将不再愿意轻动刀兵,离人中有权有势的贵族就更得如此,因为他们缺的不再是财富,他们缺的是可以让他们过上奢靡生活的各种物品。” “如果我们提出互市,即便对皇天极本人也有极大的诱惑,因为离人目前急需布匹、棉花等他们根本从其他地方难以大量获得的各种物品,再者,皇天极虽是后箭的大汗,但这只是名义上的,他实际上仍然不过是一旗旗主而已。” “大人,听您这么一说,互市确是可以拖一段时间,但朝廷能答应吗?”满雄担心地问道。 “满将军,朝廷不可能答应。”沉默了一会儿,张素元说道。 “什么?”满雄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大人,互市跟和谈可不一样。要是您背着朝廷跟离人私下通商贸易,这可是通敌的大罪啊。” 满雄现在总算明白了张素元先前说的‘万谤临身’是什么意思。 “满将军,素元甘冒如此风险,还有一个原因同样重要。”张素元沉声说道。 对于巡抚大人一波三折的话,满雄早已见怪不怪。 “满将军,朝廷发下的军饷本抚已全部用在修筑前线的城防上了,所以军饷截至目前已拖欠了八个月之多,不能再拖了。”张素元难过地说道。 “大人,您是说靠互市来解决军饷的问题?”满雄问道。 “是的,正是如此!” 至此,满雄再也无话可说,他甚至连一句反对的话都已说不出口。 “满将军,形势使然,已经容不得我们再后退一步,将来即便因此而起天大波澜,也不过本抚一力承担而已,但辽东的根基定可牢牢打下,到那时本抚在与不在都无关宏旨。满将军,今天素元之所以开诚布公,是希望将军能明了局势的变化,将来万一若有不测,素元希望满将军能镇住大局,不使本抚的一腔心血付之东流。” 张素元字字真诚,满雄心底里的最后一丝怨恨也雪化冰消。 “满将军,本抚付你全权,统领关外所有军马,本抚希望将军就以你的五千蒙厥勇士为标准训练他们,不管多苦多累,断胳膊还是断腿,请将军务必要让他们尽快形成强大的战斗力。”张素元最后嘱託道。 第112页 满雄离去后,张素元的心情之好,简直难以形容。 与满雄的成功和解,虽不是多么了不得的事,但却最令他高兴,对于满雄带来的五千铁骑,张素元说的是实话,对他极为重要。而王晋之也终于开始行动了,至关重要的一战就在眼前,如果一切顺利,从此将天高地阔,任他翱翔。 六十三章 进京 秋风又起,灰濛濛的天空下,缓缓飘零的落叶愈加显得凄凉。 与皇宫南墙毗邻的秦府虽是天下第一的阴森之地,但落叶依旧飘零。无所不在的阴森之气瀰漫在秦府的每一个角落,身处其中的人,除了主人怡然自得外,余皆刻刻惊悚。 匍匐在地的辽东经略王晋之原本在九千岁面前就喘不过气来,此刻就更是不堪。 “知道了。”秦桧贤肥白润红的嘴唇轻轻嚅动了一下后,便再不见动静。 冷汗从王晋之灰暗的两鬓、额头丝丝冒起,他不知道九千岁他老人家金口中的“知道了”是什么意思,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又过了好半晌,王晋之才以轻柔到了极点的声音说道:“您老人家若没别的吩咐,那小的就不打扰了,小的先告退。” 如果不是王晋之的全部精神高度集中在秦桧贤身上,那他就不可能注意到九千岁的头到底动还是没动。 虽然平日极其注重养生之道,但怎么说也是奔六十的人了,就这么硬生生地跪趴在冰凉的大理石地上小半个时辰,也真够经略大人受的了。双腿已经不是自己的,而且九千岁他老人家正闭目养神,千万惊扰不得,于是帝国栋樑王晋之就用两个胳膊肘以比蜗牛大哥散步还慢十分的速度挪出了内书房。 王晋之离开后,秦桧贤依然微合着双眼,如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地坐着,他在想心事,一直都在想。 秦桧贤正在想张素元和德宗皇帝的身体。 关于和谈的事,每一丝进展他都清清楚楚,但他却不知道和谈是对是错,他是要阻止还是该支持,因为他不清楚和谈对他有利还是有害。 对张素元这个人,他心里一直不託底,虽然张素元从不跟他作对,更给他建生祠,也给他送礼,但他就是不放心,这也是他对和谈的态度举棋不定的原因。既然举棋不定,那就不闻不问,这也就是秦桧贤给王晋之“知道了”三字的含义。 三天前,秦桧贤的老情人,他在政治上最坚定的盟友,德宗皇帝最亲爱的姜妈妈给了他当头一棒。 为了长保权势,为了防止出现可以挑战他们地位的人,秦桧贤与姜氏合谋,他们没有让德宗皇帝的任何一个龙子喘过三天以上的气,更多的是连娘胎都没出。 他们这么做原本是建立在德宗皇帝至少可以活个三五十年的基础上,但如今他们却发现刚刚二十出头的皇帝,身体已经一天不如一天。 秦桧贤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但姜氏意识到了。 三天后,王晋之的运气不错,他竟赶上了皇帝陛下临朝。 一番歌舞昇平的议政后,皇帝陛下的心情虽然不错,但也有点累了,于是德宗微笑着说道:“众爱卿,朕看今天议的不错,如果没事,就各自回衙务政,散朝。” “陛下,臣辽东经略王晋之有本参奏。”王晋之最后终是按捺不住,如果就这么灰熘熘地回辽东,他实在不甘心,咽不下这口气,何况九千岁他老人家也没有明确反对。 德宗一愣,看着丹墀之下以头触地的王晋之,不解地问道:“辽东的形势不是很好吗?张素元不是已经将高……高什么来着,哦,对了,高行义这个贼子放弃的土地都夺回来了吗?” “是的,陛下。”王晋之不得不违心地说是。 “那你还参什么?对了,你参谁啊?”德宗有点不高兴地问道。 “臣所弹劾的正是张素元。”王晋之咬了咬牙,一字一顿地说道,说完就将乞怜的目光投向了安坐在龙案阶下的九千岁。 听王晋之弹劾的是张素元,德宗更是不悦,你王晋之是辽东经略,张素元是辽东巡抚,人家都没说你什么,你聒噪个什么劲?怕你们经抚不合,所以让你们一个主关内,一个主关外,你们互不统属,各管各的事好了,可你他妈不好好呆着,又捅什么猫蛋? 如今朝廷政通人和,帝国处处歌舞昇平,到处都充满了祥和之气,除了辽东,德宗皇帝可以说没有什么烦心事,但就是这个辽东,一旦烦起来,就会烦他个胆战心惊。 对德宗而言,辽东最好从来没存在过,所以他最不想听到的词就是辽东,现在王晋之这个老不死的竞跟他说什么要弹劾张素元,德宗的心情自然可想而知。 “你弹劾张素元什么?”德宗沉着脸问道。 秦桧贤就是德宗肚子里的蛔虫,德宗心里想什么,没什么能瞒得过他。这几天因为担心德宗的身体,所以王晋之跟他说的话,他是这耳朵进,那耳朵出,根本没往心里去。他没想到王晋之没得到他的准许就直接在德宗面前弹劾张素元,但王晋之毕竟极为孝顺,对他向来惟命是从,所以这个场子还得圆过去。 “陛下,老奴以为倒不如让王大人把话说完。” 德宗蜡黄蜡黄的脸这才缓和了些,说道:“也好,王爱卿,说吧。” 第113页 “陛下,张素元私下里与蛮夷通好,书信密使往来不断,据臣所知,贼奴酋首皇天极送与张素元金银珍宝无数,以图买通张素元,让他维持现状。”王晋之见状就跟吸了大烟似的,登时来了精神。 “陛下,贼酋皇天极趁此机会出兵千济,而张素元却对朝廷救援千济的旨意阳奉阴违,虚与应付。陛下,张素元之所以如此罔顾圣恩,不仅是贪图敌酋的财物,也是与敌酋互为倚重,因为若灭了奴贼,张素元惧怕朝廷不再倚重他,从而失去现在的权势,所以才与敌酋暗通款曲。” 虽然匍匐在地,但王晋之也说得慷慨激昂,吐沫星子横飞。 “陛下,张素元为贪图一己私利而罔顾圣恩,坐失了平灭贼奴的大好时机,如此,臣怎能坐视?张素元现在就敢如此,那将来为了权势,他还可能做什么,老臣更不敢坐视!” “陛下,臣一片丹心,万望陛下明察,莫使貌似忠贞的贪鄙小人误国误民啊,陛下!”王晋之以头触地,老泪纵横。 听了王晋之声情并茂,看似有理有据的话,德宗煳涂了,再也拿不定主意,于是目光自然而然地向主心骨九千岁转去。 一旁安坐的秦桧贤听着王晋之的话也不由得暗自皱眉,除了张素元与离人接触的事,其余的,王晋之并没有跟他说过,可见王晋之是在扒瞎,何况就算对辽东的情况不甚了了,他也知道张素元不可能这么快就有能力攻打离人。 王晋之虽是他的人,但也是个废物点心,通过高行义的事,他也知道辽东应该放个有能力的人在那儿挡着,只要张素元不跟他作对,他现在还不想动张素元。 看到德宗皇帝向他看来,秦桧贤不由一阵得意,于是转头说道:“陛下,张素元与奴贼和谈的每一步都在老奴掌握之中,只是陛下近日来龙体欠安,所以老奴才没向陛下禀告。陛下,王大人也是一片忠心,至于张素元与奴酋和谈的事,刚才听了王大人的话,老奴一时也不好定论对错。陛下,您看是不是调张素元入京,让他在众臣面前直陈因果,而后再作定夺?” 既然是九千岁说的,德宗当然照准。 六十四章 安心 传旨太监拿着调张素元入京的圣旨抵达宁远时,满雄、祖云寿等知道原委的将军俱都大惊失色,但他们知道拦不住大人,于是俱都请求随行,但张素元一概予以拒绝。该安排的,早已安排妥当,第二天,张素元只带着畲义随同传旨官回京。 一路疾驰,天刚一擦黑,张素元一行进了京城。入城后,传旨官回宫復命,张素元和畲义则住进了馆驿。 稍事梳洗后,饭也没吃,张素元就带着畲义离开了馆驿,这时天已大黑了。出了馆驿刚走不远,就看见了夜幕中,正沖他开心笑着的兄弟方林雨。 宁远之战结束不久,张素元就把方林雨夫妻俩赶回了京城。 方林雨是来接张素元的。 如今的方府已不在都察院,两年前,就在秦桧贤渐成气候的时候,方中徇主动请辞,把督察院这把烫人的椅子让了出来。 辞官之后,方中徇并没有回广西原籍,而是留在了京城。 方中徇虽退归林下,但依然是桂党的领袖,因为他的原因,桂党既没像齐、闽、江、浙四党那样公然买身投靠,但也没受到秦桧贤和阉党的迫害。 密室之中,方中徇和张素元二人相对小酌。 “素元,你要我务必使秦桧贤把监军派到宁远去,这和你与皇天极接触的事有关吗?”他们两人间没必要说废话,方中徇直接就问到了心中一直困惑的问题。 “是的,伯父。”张素元答道。 “为什么呢?”方中徇紧接着问道。 张素元知道,方中徇问的不是某件单独的事,而是所有这些事背后他真正的动机。方中徇可以说是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因为他的关系,方中徇对辽东的了解不比他少多少,所以跟满雄说的话是决不可以拿来跟方中徇说的,何况这件事,他也从未想过要瞒着方中徇,无论从感情上说,还是从现实的方面考虑,都是如此。 从感情上说,张素元信任方中徇,而且方中徇也是他唯一愿意与之商量这种事的人,至少目前是如此;从现实的方面考虑,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他要藉助方中徇的地方还有很多,这种事他就是想瞒也瞒不过去。 方中徇也是因为看到了这些,所以才会问得如此直截了当。 当听张素元说完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方中徇嘆为观止之余,更是大感欣慰。 方中徇既是为张素元的变化而欣慰,也是为他无比英明的选择而欣慰。张素元终于走上了他希望张素元走的路,他没想到张素元这么快就走上了这条路,而最为重要的是,在他看来,张素元用一系列卓越的表现向他证明,张素元完全有资格走这条路。 方中徇觉得他今后再也不必为他的选择担心,即便最后他因此输得一塌煳涂,他也决不后悔,倘若万一如此,那他输的也是命,而不是眼光。 “伯父,朝廷此次调素元入京,起因当然是王晋之,但不知王晋之都告了什么,竟至于将我急调入京?”张素元问道。 听方中徇说完,张素元淡淡一笑说道:“这个王晋之倒也不全是个草包,至少与敌互重就很有创意,亏他想得出来。” 第114页 “素元,据你所说,照理秦桧贤应当在大殿上就压下王晋之的弹劾,但他为什么又要将你急调入京呢?”方中徇问道。 “伯父,虽然素元对秦桧贤曲意逢迎,但他肯定还不放心。他调我入京并不是因为王晋之,而是想要亲自观察,以便确定今后对我的态度。”张素元冷冷地说道。 “那你打算如何呢?”方中徇问道。 “还能如何?继续演戏。”轻轻嘆了口气,张素元无奈地说道。 如何演戏?方中徇当然清楚,最好最有效的戏码就是无耻,这也是张素元嘆气的原因。 “素元,或许你用不着演戏了。”方中徇微笑着说道。 一听这话,张素元登时精神一震,此次入京他最感头痛的就是面对秦桧贤时的态度,光是高唿九千岁给秦桧贤磕头就够他喝一壶的了,但这还只不过是开场白而已。 张素元清楚,方中徇必然了解他的心意,既然他这么说,就绝不会是无的放矢,而必定有所指。 “素元,秦桧贤掌权以来,朝廷内外,几乎没有他不插手的地方,几乎所有的部门都换上了他的人,但有一个地方,秦桧贤却几乎没动。素元,知道是哪儿吗?”看着张素元怦然心动的目光,方中徇不仅卖起了关子,因为看到这样的目光真是太难得了。 “哪儿?” “太医院。”方中徇平静地说道。 ‘轰’的一声,一枚炸雷在张素元心底炸响,他知道方中徇要说什么了,看来政局又将再起波澜,秦桧贤终于作(zuo平声)到头了。 “素元,皇帝的主治医官叫金人寿,他当年曾受过伯父的恩惠。每逢年节,他都会来我府上拜望。前些日子,我们闲谈时谈到了德宗的身体状况,他说德宗几个月前身体突然开始不好,而且到现在都没有彻底治癒。金人寿说德宗的病情极不乐观,随时都有可能突然恶化,本来这种病需要静养,需要清心寡欲,但德宗只要有一点精力就不老实。” “伯父,德宗皇帝还可能有多少时间?”张素元沉默了一会儿后,低声问道。 “若照此下去,金人寿说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意外。” “伯父,如此一来,素元就不必与秦桧贤牵涉过多,但现在还不能公然得罪他,还得与他虚与委蛇,伯父有什么良策吗?”张素元皱着眉头问道。 方中徇知道张素元是不想与秦桧贤单独见面,问他有什么良策指的就是这个。 低头想了想后,方中徇说道:“素元,你看这样可好,能不能在明天金殿上对质快要结束的时候,辽东前线刚好送来了十万火急的军报,就说离人异动,辽东诸将急请巡抚大人回去定夺。” 听了方中徇的话,张素元眼前一亮,他想了想后,说道:“伯父,此计可行,但必须抓紧时间,现在就办。” 当看着畲义飞身离去,瞬间就掩没在夜色中的身影,张素元觉得他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六十五章 准备 当皇宫的轮廓渐渐从如墨的夜色中慢慢浮现出来的时候,时隔六年之后,张素元再一次站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上接受群臣的质询。 质询刚一开始,以王晋之为首的反议和派就群情汹涌,言辞之激烈直视张素元为千古罪人,而张素元则从容地逐一驳斥,最后双方争论的焦点僵持在整件事的根本:帝国在关外的力量与离人相比到底孰强孰弱? 弄清这个问题,也就弄清了和谈到底是张素元说的缓兵之计,还是王晋之说的贪敌财物,挟敌自重。 这个问题虽然简单,但在金殿上却是弄不清的,这种事的结果往往就是那个嘴大,那个说了算,显然,现在王晋之的嘴比张素元大了不止一点半点。 王晋之这会儿得意极了,张素元这小兔崽子已被他问得哑口无言,真是痛快! 看到张素元不再反驳,德宗皇帝蜡黄的脸就有点发黑。 “张素元,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皇帝陛下阴沉的声音又给王晋之餵了一粒槟榔顺气丸。 听到德宗语气不善,张素元跪倒在地,向上扣头后说道:“陛下,臣不揣浅陋,蒙陛下龙恩,得以略尽绵薄。臣于辽东已尽全力,辽东今日之局面,实已竭臣之所能。王大人责臣不能早平边患,以解君忧,臣无辞以辩,此诚臣之罪也。” “陛下,王大人对臣处置辽东事多有不满,足见王大人忧心国事,确是陛下股肱,其能力亦必然远过微臣,故臣为陛下计,臣愿与王大人易地而处,如此臣可续效驽钝,又可让王大人一展奇才,早灭边患,以解陛下重忧。” 张素元话音未落,大殿上就已鸦雀无声,王晋之刚刚还得意洋洋的神态剎那间就被惨白的脸色和汩汩而下的冷汗取代。 大殿上慷慨激昂的气氛陡然间就变得压抑、沉闷,没人敢再多嘴多舌,因为若真的将张素元定罪,那这个时候往前沖就保不准让皇帝陛下的龙目看上。 德宗原本就有点小聪明,否则也不可能把木匠活做得如此出神入化,大殿上的气氛瞬间就翻了个个,什么原因他当然不会不明白。 看着王晋之和一众大臣们的神态,德宗鼻子里哼了哼。 德宗刚想要说话,这时他忽然看到一个小太监走到兵部尚书向天远身后说了些什么。 第115页 这种情况,德宗皇帝可从没遇到过,于是不由得直愣愣地看着向天远。 向天远发觉皇帝陛下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于是赶紧走出班列,跪倒在地奏道:“陛下,辽东发来十万火急军报。” 德宗蜡黄的脸色立时就变得发白。 “张爱卿,离人在辽河沿岸密集调动军队,他们想干什么?”看完军报,德宗带着颤音问道。 “陛下,所谓和谈,是臣的缓兵之计,同样也是离人的缓兵之计,双方都在虚与委蛇,各取所需而已,所以战争随时都可能暴发。臣炸死敌酋吉坦巴赤,离人无不切齿,时刻准备为其报仇,他们之所以没有立即开战,非是不想,实是不能。如今,贼酋皇太极已迫使千济定下城下之盟,解决了后顾之忧,也重振了士气,想必再侵帝国已迫在眉睫。” 张素元心道方中徇真是手眼通天,火候拿捏得真是到位。 “这该如何是好?”德宗紧接着问道。 “陛下,值此军情紧急之时,军中不能没有统帅,如果陛下恕臣未早平灭边患之罪,臣愿追随王大人,一定不让王大人有后顾之忧。”张素元慨然说道。 德宗瞥了一眼王晋之,却见他一身蟒服正突突乱颤。 “张爱卿,听旨。”德宗再也不看王晋之,对张素元说道。 “张爱卿,朕命你为辽东经略,全权统领关内外所有兵马,一切便宜行事,务必阻敌于境外。” “陛下龙恩,臣不知所以,唯感激涕零,捨命以报君恩。”张素元以头触地,诚惶诚恐地说道。 只有到了这一刻,张素元一颗始终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到肚子里,万事俱备,东风亦来,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他的命运终于开始掌握在自己手中。 踏着清爽的高秋,张素元回到了辽东。回到辽东后,他即刻将经略府由山海关迁至宁远。在迁府的同时,他派人通知左长,命他提前启动与离人互市的谈判。 在把离人密集调兵的事圆过去之后,张素元又配合他的行动接连上了三道本章。 为了写这三道奏章,张素元可没少点灯熬油,但最后还是不得不集思广益,请了三个本地最有才学的儒生帮着他写。奏章之所以这么难写,是因为他对奏章的要求太苛刻了些。他要求每道奏章都要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简明扼要,通俗易懂,并尽可能的有趣,最好是能引人入胜。 写这种奏事的本章做到简明扼要、通俗易懂不难,但要让不感兴趣的人觉得有趣,甚至引人入胜,那就未免太难了点,但为了尽最大可能确保成功,张素元就不得不高标准,严要求。 尊贵的皇帝陛下没什么耐性,理解力也不是很好,对辽东也不是有什么真正的兴趣。德宗对他的奏章能感点兴趣,只不过是一时出于恐惧而已,如果不能立刻抓住德宗的心,他的奏章就必然得落到秦桧贤手里,事情就会横生波折。 功夫不负苦心人,张素元的心血没有白费,他奏请的事朝廷一一照准,于是辽东的整个面貌即为之一新。 张素元上的第一道本章是请调班军。 所谓班军,就是专责修桥、铺路、筑城等项工作的军种。 宁远大捷之后,请调班军的奏章就随功臣表一同递了上去。 张素元的运气不错,大捷之后,人人升官发财,庙堂里的衮衮诸公无不心情大好,于是奏章批的也就格外顺利、快捷,但还是有点美中不足。可能是大人们早已习惯成自然,还也许有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就如同军饷一样,大人们批给了他一万人,他要求的四分之一。 急调班军入辽,对张素元极为重要,因为筑城是班军的专业,而民工中不可能找到如此多的各种工匠和熟练人员,且班军较之民工更易管理,效率自然也就远非民工可比。 效率就是时间,而时间对张素元意味着什么自然不问可知,况且,班军属军队编制,粮饷自然由朝廷负责,这也就等同于为他省下了大笔的军饷。 如此重大之事,又如何能等闲视之?张素元在奏章言道:“……,概自广宁失陷,缩守山海。山海虽亦控山扼溪,然何能屯养十余万兵马?后虽进至宁远,四城金汤,长二百里,但北负山,南负海,狭仅三四十里,屯兵六万、马三万、商民数十万于中,地隘人绸,此尤屯十万兵于青云。地不广则无以为耕,俱需关内供给,且人畜错杂,疫病多生,而今开解之计,唯筑锦州、中左、大凌三城。” “……,筑锦州、中左、大凌三城,即可拓地二百余里。自中左以东地势渐宽,至锦州、大凌,南北而东西相方。三城完固,屯兵民于中,且耕且练。此势旦成,则贼来我坐而胜,贼不来彼坐而困。……,三城完之不完,天下安危系之;三城不得不筑,筑则即刻当完。锦州三城若完固,此后有进无退,全辽即在目中。……,为四百里金汤,千万年屏翰,所用四万班军,缺一不可。” 张素元的第二道奏章是为整军而上。 一到辽东,张素元既深入军中,这些年他几乎都是在与士兵们摸爬滚打中过来的,所以深知辽兵之弊。 辽东驻军十之八九皆由关内调入,而这个时候朝廷能募集到的士兵已多是市井无赖,狡猾贪鄙之徒,至于军官则几乎都是原本军中废闲不用之人。 第116页 为此,张素元上书说,自辽事以来,外省调募之兵,皆为市井乌合,御敌不足,鼓譟有余,糜费金钱,不得一用,不能援辽,反而扰辽。他主张以辽人守辽土,请求朝廷撤回外调之兵,招辽人精壮者填充。 对于以辽人守辽土,张素元从理论上论述,从军事上实证,从舆情上宣传,从行动上落实。他更以此为基础,对整个辽东军队进行了比较彻底的整顿和建设-裁冗、选将、编制、治械和备饷等。 于裁冗,张素元疏请撤回调兵,招补辽人。他奏请以新募辽兵取代部分调兵。经朝廷批准,裁汰调募冗兵两万七千余人,以辽民精壮者补充。客军官疲兵猾,困扰辽军多年,朝廷内外,始终未得良策,如今在张素元手上,终于有了转机。 于选将,张素元以“将则取近”为原则,为此,一年中他前后三次上疏朝廷,奏请从营伍中调补将领共26员。 于编制,张素元整顿关内与关外、南兵与北兵、招募与家丁等编制混乱、互不相属的状况。经过整编,核实为92231员名,其序列:分战兵与守兵--战兵为机动作战部队,分为步营、骑营、锋营、劲营、水营,含步兵、骑兵、车兵、水兵等兵种;守兵为戍城守堡部队,按其所戍城堡大小,分为屯守、马援、台烽等不同编制;另有镇军、驿骡、拨马,以警卫、驿传和哨探。整编后,明章程,严法度,分屯束伍,齐肃训练。 于治械,张素元奏称,“关外不苦无兵,只苦无盔甲、器械、马匹”。他奏请添置火炮,整修器械,查盔甲,点守具,从而使得辽军的武器装备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于备饷,张素元屡疏户部,催运粮饷;并奏准于关外另设饷司,与关内分收分发。 所谓饷司,就是军需物资的集散地。帝国制度,饷司设于何处、以及如何管理完全是文官的事,军方没有丝毫参与的权力。 饷司几乎都设在远离前线的后方。饷司中存有多少物资、以及何时能运到军中,对领军的统帅而言永远都是个未知数。辽东的饷司设在晋州,距山海关一百四十里。 饷司制度的弊端不言而喻,张素元奏请在关外另设饷司,饷司虽依然独立于军方之外,但毕竟是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距离近了不说,很多事也可通融一二,不像以前毫无着力之处。 张素元上的第三道奏章是关于屯田。 建立关宁锦防线有两个相关的难题:粮饷难以驰解,流民难以安置。 筹措粮饷,安置流民,实现以辽土养辽人,以辽人守辽土,办法之一,就是屯田。 用兵之道:进则因粮于敌,退则寓兵于农,辽东的情况就更是如此,但朝廷对屯田却多有异议,认为既然军情紧急,就当严加防御才是。粮饷供给不上,形势却日渐紧迫。张素元不得不两上《请屯田疏》,极言不屯有‘七害‘,而屯则有‘七利‘。 当四万班军各就各位后,张素元即把筑城规格和标准交给各部主管,并令他们勘查筑城地的详细情况。 三日后,张素元召集班军全部千总以上军官议事。会上,张素元令各部主管根据所筑城池的规格、标准与筑城地的诸般情况,给出一个完工的时间。各部主管给出的时间短者一年,长者二载,皆无法令他满意,最后张素元决定,所有各城必须于明年六月底前完工。 张素元一方面向众人许诺,施工期间,粮食随便吃,管够,而且三天一顿肉,同样管够,不仅如此,他还承诺,工期提前一天,每个军兵赏银三钱,至于各级官吏另有重赏,但另一方面,他要按期责成。如果谁觉得无法完工,现在就交出辞呈。 辞呈当然没人交出,各城如期开工。 对于经略大人为什么非得要求在明年六月底前完工,不仅是各位班头,就是将军们也同样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筑城的同时,与离人的贸易也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六十六章 用兵 打箭炉,名字相当响亮,但其实只是个位于帝国、后箭、蒙厥交界处的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而已。 按照张素元的要求,双方的贸易地点选在了这里,于是打箭炉这样一个荒僻的小村子,转眼就成为了繁盛一时的商埠。 对于交易的物品,张素元作了严格的规定,粮食和兵器严禁交易,此外就没有任何限制。对这一点,在与离人的谈判中,张素元交待左长寸步不让。 虽然去打箭炉做买卖的商团一个接着一个,但其实所有的商团都是由李汉昌一手经办,就即便不是他的人,至少也是他牵的线。 交易地点一定下来,张素元就派人封锁了打箭炉与辽东的交通。这种事是瞒不了多久的,但瞒得一天是一天,瞒得一个是一个。 南货北运,北货南输,承平时期的利差往往就有数十倍之多,在如今的形势下,利差又何止百倍!尤其是张素元命李汉昌大量购置的奇巧奢靡之物更是大赚特赚。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眼珠子通红通红的人比比皆是,于是弹劾张素元的摺子如雪片般向上飞去。 这种情况是必然会发生的,张素元早就透过二位监军大人告知了秦桧贤,并承诺每两个月必奉上一份重礼,于是,一切自然风平浪静。 自从张素元执掌了辽东的军政大权,从山海关到锦州、及大、小凌河防线,其间四百余里的土地遂成人间乐土。这里没有贪官污吏,没有土豪恶霸,更没有盗兵悍匪;这里虽还称不上富足,但已没人挨饿受冻。 第117页 两千年前,圣人即有明训,天下所患者非贫,天下所患者唯不均,所以张素元治下的民众很少有人觉得自己贫穷,既然不觉得穷,那就自然安乐富足,何况生活不仅一天比一天好转,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未来充满了希望。 张素元从开始谋划全局的那一刻起,他就委託李汉昌陆续购进了大批粮食、种子、农具,当然,钱都是李昌之筹措垫付的。 互市一开,张素元就下令开始移民屯垦,他把粮食、种子、农具全都无偿分给流民。虽然风传皇天极战胜了千济,人心不免惶惶难安,但又有谁能架得住这等糖衣炮弹一个劲地勐轰,于是接下来的情形自然就可想而知,红火极了。 张素元这里红红火火,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对面后箭大汗皇天极的脸却一天比一天黑。 自父王吉坦巴赤兵败宁远后,皇天极一直心有余悸,对张素元其人更是极为忌惮,他知道张素元之胜绝非侥倖,如果处置稍有失当,那就不会是今天的结局。 初登大宝,皇天极一直如履薄冰,谨小慎微,但心中对兵败宁远的愤怒却也始终未曾稍有释怀,只是形格势禁,他不得不理智行事,做出正确的选择。 张素元是他的生死大敌,皇天极不敢再稍有轻忽,不需范文海指点,他也知道如再进攻帝国,就必需先做好两件事:剪弱张素元两翼-征抚蒙厥,降服千济。正当张素元加紧筑城,积极练兵的关键时刻,天从人愿,他一举完成了进攻帝国的准备工作,于是皇天极下定决心,再也不能让张素元从容筑城、练兵,彻底完成关宁秀防线的防御。 一旦张素元将关宁秀防线的防御完成,到时必将主客易势,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局,那时他们唯一的活路和转机就是帝国政局的腐败。 这一点皇天极和范文海的看法相同,但对策却截然不同。 范文海认为,他们决不可主动进攻张素元主政下的辽东,因为张素元必不会与他们进行野战,依然会凭坚城利炮固守待变,如此一来,必然打成消耗战,那最后胜既是败,又何况不胜? 范文海指出,他们唯一的对应之策就是以拖待变,因为辽东若久无战事,张素元这样的人在辽东是呆不住的。 皇天极承认范文海说得极有道理,但将刀把交到敌人手里,把举族的命运寄托在敌人自废武功上面,这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正当皇太极不顾范文海的极力劝阻,一意秣兵厉马,准备进攻帝国之时,张素元却突然提出要互市,这一下子就把他推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对于要不要互市,本来他自己都举棋不定。互市的诱惑力太大了,何况政事非他一人可决,如果非要一意孤行,那除了极端好战的莽古尔泰和阿敏外,大概没谁会支持他。 连年战争的巨大胜利,他们不仅掠夺了大片的土地和人口,也掠夺了数不清的金银珠宝,但在后箭,这些东西却形同废物,因为有钱没地方花,而且山参、裘皮这些原本价值连城的东西如今却换不会他们急需的物品,成了没用的废物。 皇天极记得,刚与帝国大规模开战的那一年,由于断市,光山参就陆续烂掉了十万斤如今寒冬将至,离人急需布匹和棉花,光是这一点就不得不让他思之再三。 张素元一定看准了他不得不就范!被张素元迁着鼻子走的感觉令皇天极非常不舒服,如今唯一可以让他好受些的就是范文海跟他说,既然和谈不成,互市就一定是张素元私自决定的。只此一条,一旦形势有变,就足以赶走张素元。 随着打箭炉日渐繁盛,皇天极的心情却是一天比一天郁闷,因为他对发生的一切都无可奈何,形势已经不可逆转。 打箭炉一天比一天热闹,贵族之间的奢靡之风也已愈演愈烈,帝国来的奇巧奢靡之物几乎充斥在每一个有钱的离人家中,而且这股风潮也渐渐向民间蔓延。 对此,范文海也无可奈何,现在再想办法已经晚了,他只能安慰皇天极,说互市绝不可能长久,情况很快就会有变化。 范文海说得没错,情况果然很快就起了变化。 六月大旱,七月大水,发生饥荒已经不可避免。皇天极派人要求张素元售卖粮食,张素元答应了,但说需要时间筹措。两个月后,谷一斗银八两,食人肉的事也已时有发生。 虽然范文海依旧极力反对,但正如皇天极先前阻挡不了互市,如今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同样无法阻挡对帝国用兵,何况这一次是他自己决心用兵。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种事,无论有什么样的道理,如果不是万不得已,皇天极都是断乎不能忍的,如今为了抢粮,兵气、民气都是最为可用的时候,此时不出兵,又更待何时!皇天极决心已定。 六十七章 锦州 六月末,除了锦州,大凌城和中左二城都没有如期完工。 本来是都可以完工的,因为班军们听都没听说过这样的政策,所以干劲空前高涨,效率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一个劲地往上蹿。其实,别说是工期提前的奖励,就是每天管饱和三天一顿肉也足以刺激得人人下死力,每天没命地干。 筑城筑到一半的时候,张素元突然命令暂时缓建大凌和中左二城,他要班军集中全力,不分昼夜地修筑锦州,因为他把锦州城的规格和标准提高到了宁远的水平。 第118页 六月中旬,锦州完工后,张素元并没有下令接着修筑大凌和中左二城,他把前后共五万的班军全部调回,令他们加紧修筑山海关一线的城防和宁远外围的防御工事。 张素元之所以突然变更原定计划,是因为他发觉了整个战略规划中的错误,他不该在这种形势下求全求备地建设他心目中的军事防御体系。 关于辽东全盘的战略规划,张素元与赵烈廷一脉相承,就是巩固后方,而后徐图进取,相机行事。 所谓巩固后方就是建成由山海关至锦州及大凌河一线,纵深四百余里的军事防御体系这个军事防御体系分南北两段:南段,由山海关至宁远,长约二百余里;北段,由宁远经杏山、锦州至大凌河,也长约二百余里。 整个防线以山海关为后盾总枢,宁远为中坚关城,锦州为先锋要塞。在北段,以宁远为后劲、锦州为中坚、大凌城为前锋,又以所城、台堡作联络,负山阻海,势踞险要;配以步营、骑营、车营、锋营、劲营、水营诸兵种,置以红夷大炮、诸火炮等守具,备以粮饷、马料、兵械、火药;并屯田聚民,亦屯亦筑,且守且战,相机进取,从而形成沿关外辽西走廊上,纵深400余里,以宁远为中坚,山海为后盾,锦州为前锋,其间中前、前屯、中后、中右、中左、右屯、大凌河、小凌河诸城,形同肩臂,势如联珠的军事防御体系。 在张素元的心目中,一旦完成这个军事防御体系,他就可以选兵设将,分守诸城。诸将所守之城,即为其死生之地,专责其成。战则一城援一城,守则一节顶一节。信守不渝,死生与共。倘能如此,则即如他先前在奏疏中所言,皇天极不来便罢,一旦来攻,即便他节节取胜,一路诸城凭坚城利炮,万千死士,必定可以极大地消耗离人的有生力量,恐他们未至宁远就已伤筋动骨,无力再战;如果皇天极不来攻他,就会坐困愁城,是等死之局,因为他一天增长的力量必定是皇天极的十倍、二十倍之数,但如今的形势却已不允许他按部就班地做,他能做的,只是建起关宁锦防线的骨架。 张素元知道留给他的时间已径不多了,即便皇天极沉得住气,给他时间,他自己却已沉不住气,他得想方设法诱使皇天极发动对帝国的战争。在售粮的问题上,他虚言诓骗皇天极,一来是想拖延个把月时间,二来也是想以此激怒皇天极和离人。 张素元之所以如此迫切与离人一战,是因为互市的原因。互市为他修筑城防赢得了必要的时间,为他进一步获取辽东的军心、民心和改善辽东的形势获得了必需的银子,但同时也为他种下了无边的大祸。 互市与和谈有着本质的不同。 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朝廷目前至少对和谈採取了默许、观望的态度,但互市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虽然秦桧贤暂时压下了互市的事,但若一旦爆发,就是通敌卖国的大罪,到时他将百口莫辩,所以必须得赶在事情爆发之前大败皇天极,如此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与离人的再一次大战已迫在眉睫,现在已没有时间构筑心目中的完美防御体系,多点、逐层的防御策略并不现实,张素元决定把前线的所有防御力量全部集中在锦州,务必使锦州成为一颗钉在辽西大地上的钉子,一颗皇天极永远也拔不出的钉子,只要撼不动锦州,皇天极必败无疑。 在宁远大捷后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离人的力量虽也有不同程度的增长,但张素元掌握的力量却是爆炸式的增长,物资储备、纵深余地、兵员数量以及战斗力和士气等等方面无不如此。虽然仍不能与离人铁骑平野争锋,但凭坚城利炮,他已有绝对的信心挫败皇天极。 今时已不同往日,吉坦巴赤当初有长期围困宁远的能力,但皇天极今天却是想做也已经做不到。如果皇天极不能速战速决,就难逃失败的结局,皇天极和他打不起消耗战。 锦州,是辽西重镇广宁的卫城,位于小凌河与哈喇河之间,北依红螺山,南临辽东湾,地处险要,势踞形胜,为帝国关宁锦防线的前锋要塞。 锦州始建于帝国开国初年,为指挥曹奉修筑。城周围五里一百二十步,高二丈五尺。其后,又经都指挥王锴增扩建,南北四十五丈、东西九十五丈。城门为四:东江远,南永安,西广顺,北镇北。 宁远大捷后不久,张素元即遣赵明教总督锦州。按照张素元的要求,赵明教重建了一座关城。新城是在旧城的城基上重建的,并没有扩大,只是比旧城厚了八尺,高了一丈六。竣工之日,张素元徒步绕城三周。城外、城内、城上各走一遍,而且每隔三五步不等,即令力士奋力以铁锥勐击,总之,经略大人检查之仔细令人嘆为观止,检查得大将军直冒冷汗,暗自庆幸筑城时没有一丝松懈。 欢宴之后与赵明教密谈时,对于将来战局可能出现的情况,张素元说了他的预测。他说一旦离人南侵,锦州就是一座孤城,半年之内不会有援兵,也就是说,锦州至少必须得独自坚守半年。 经略大人是什么意思,赵明教当然明白,对于锦州能否坚守半年,他心里自然有底。城是他建的,兵是他练的,只要兵员、物资等什么都不缺,守多久他都有信心。筑城时,他对质量的要求已经不能用严苛来形容,之所以如此,既是因为他对张素元交待的事不敢怠慢,更是因为他早已预见到了这种情况。经略大人既然让他督造锦州,那将来锦州的主帅十有八九就是他。于是,当张素元接下来问他愿不愿意担任锦州主将,他自是慨然接下重任。 第119页 按照赵明教的要求,张素元给锦州调派三万步军,二万精壮民夫,并令总兵左长、副总兵朱虎城为其左右翼,为了以策万全,粮食、器械等各种物资也都储备了一年的量。 有了这份底气,如今看着城下如排山倒海般潮涌而至的离人铁骑,也就难怪赵大将军竟然面带笑容,那一份轻松写意说是儒雅风流也不为过。 六十八章 深谋 云歷一六三八年,八月十二,皇天极率师八万自渖阳誓师起兵。 十五日,皇天极抵达辽西重镇广宁。 十六日,自广宁起兵,皇天极命贝勒德格类、济尔哈朗、阿济格、岳託、萨哈廉、豪格率护军精骑为前队,攻城诸将率绵甲军等携云梯、巨楯诸器械为后队,他同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率领大军居中,八旗三队,鱼贯而行。 十八日,进入帝国疆界,大军由纵向的前、中、后三队,调整为横向的左、中、右三路:皇天极自率两黄旗和两白旗兵为中路,直趋大凌城;大贝勒代善、二大贝勒阿敏、贝勒硕託及总兵官等,率两红旗和镶蓝旗兵为右翼,直趋锦州;三大贝勒莽古尔泰率正蓝旗兵为左翼,直取中左。 起兵之前,皇天极已知道了锦州一线大致的情况。除了锦州,其余诸城大都没有建完,因而只要攻下锦州,他们就可以席捲而至宁远。 虽然已经探知其他诸城无兵驻守,但皇天极依然驱大兵横掠四方,他这样做一为保险,二为抢粮,三为毁城。 二十二日,三路大军会师锦州城下,距城三里,四面扎下营寨。 二十三日,清晨。 牛皮大帐外,皇天极负手而立,眺望着沐浴在晨光中的锦州,面容凝重之极。 皇太极想起了范文海说的张素元不可与战的话,说他决不可主动进攻由张素元戍守的辽西。对这些话他绝不相信,所以主动挑起战端,但一路所见,范文海的话在他心里产生的阴影已越来越大。 因粮于敌,这是所有深入敌国的军队都想做的事,皇天极现在就更是如此,但他对此却也没抱多大希望。既然辽东祸不单行,水旱交加,那泺西又能好到哪里去?可他亲眼看到的实际情况,心情又已远不是失望所能形容。 皇太极之所以决意在此时出兵,现在正临收穫的季节也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他要抢在收穫前出兵。这里原本就是有名的粮仓,他知道张素元屯田搞得有声有色,虽然灾情严重,但总会收穫些的,可他看到的实际情形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除了长势茂盛得没边的荒草依然生机盎然,庄稼地里却是干干净净,除了新长出来的荒草外,什么都没有。这意味着什么,皇天极当然比谁都清楚。这已不仅是他没有如愿搞到粮食那么简单,如今这一切对他而言,只意味着张素元这个人而已。 下这样的命令,对高行义之流当然不算什么,一句话而已,但对张素元而言却需要极大的决心,可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命令执行的情况。 像这种命令一下,不弄个哀鸿遍野,哭声载道才是怪事,但眼前的景象却说明张素元的命令不仅没有受到牴触,而且还必定得到了农民的支持和配合。 这意味着什么?如果连这种命令都能执行到如此境地,也就意味着张素元所有的命令都会被不折不扣地贯彻下去,而这又意味着什么,皇天极当然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因为这也是他梦寐以求的。 看着眼前朴实无华、凝重厚实的锦州城,皇天极心头漾过一丝悔意,但已经晚了,他已不可能现在回头。他可以战败,但不能现在掉头回去。战败了,他依然是大汗,但若不战而回,那这个位子就不再是他的了。 “范先生,这一仗该如何打?”皇天极向站在身边的范文海问道。 该如何打?这是和尚头顶上的虱子明摆着的,除了强攻和围点打援之外别无他法。以往攻占坚城的成功战例几乎都是採取里应外合,或是诱敌出城、围点打援的方法,渖阳、辽阳、广宁莫不如是。 攻打宁远,是离人战史上唯一的一次强攻坚城,但却是以惨败告终。 对于张素元,皇天极或许尚抱着一线希望,希望可以把张素元调出坚城,在野外聚而歼之,但范文海对此却根本不抱任何希望。张素元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看张素元的一系列部署,此战要想打下去就只有强攻坚城一途。 范文海毫不怀疑,只要张素元坐镇辽东,那不论是强攻锦州,还是宁远,最后都必定以失败告终,因为皇天极负不起强攻到底,直至拔城而下的代价。 范文海轻轻嘆了口气,他知道雄才大略的皇天极现在已经意识到了此番出兵的危险,但已骑虎难下,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 就在锦州黑云压城的时候,张素元与王丙元和江上庆二位监军大人的蜜月也已正式宣告结束。 一个月前,张素元接到了方中徇的一封信,信中谈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在外人看来,整封信完全就是一个老人的絮叨而已。 张素元的目光凝定在信中“余年来身体日衰”这几个字上,良久之后,他方才将信烧掉。方中徇这是在告诉他,德宗皇帝可能最多只有一年的寿数了。 在书房中静坐了一夜后,张素元终于下定了决心。 第120页 互市以来,王丙元和江上庆哥俩就如突然返老还童般,都变成了怀春的少年郎,他们想着每天都在直线上升的银子数目,就每每在睡梦中笑着醒来,又笑着睡去,幸福得一塌煳涂。可令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空中楼阁,一觉醒来,天地就翻了个个。半个月前,张素元下令提前收割庄稼,说这么做是为了防备离人来抢粮,还说什么宁枉务纵。 本来张素元干什么,他们早已概不过问,他们关心的只是他们的银子。既然张素元说有可能打仗,他们的银子继续放在这儿就不那么保险,这可不行!于是他们跟张素元说想把银子运回关内,但张素元却百般搪塞。 张素元的态度令他们疑窦丛生,忧惧不已。如果张素元这个王八犊子铁了心要黑他们的血汗钱,那他们也是毫无办法,因为他们和九千岁再亲,也没有银子和九千岁亲,何况他们还有要命的把柄掐在张素元手里。 七天前,到了给九千岁送银子的日子。以往根本不需他们提醒,张素元自己老早就会把银子准备好,但这回却毫无动静。又过了两天,他们找到张素元提及此事,但张素元却已同样的理由搪塞。 张素元到底想干什么?王丙元和江上庆大惑不解,张素元想黑他们的银子还情有可原,但他怎么敢连九千岁的银子也要黑? 当他们最后一次确认张素元的态度后,密折就一道接着一道飞向京师。 六十九章 争锋 就在皇天极远眺锦州的时候,城中一位千总缒城而下,他带来了赵明教议和的信札。 锦州信使的到来,皇天极大感意外的同时,希冀锦州不战而降,轻取胜利的心也不由得随之大起。 对待信使,皇天极倍加礼遇,但对议和的态度却非常强硬。他对信使表示:“尔欲降则降,欲战则战!”并在给赵明教的回书中,称:“或以城降,或以礼议和。 信使去后,即音空信渺,再无消息。三日后,皇天极沖沖大怒,下令攻城。 二十五日,锦州激战,终于爆发。 攻守激战自午时始,歷三个时辰后,以皇天极折兵三千,伤四千,不得不退兵五里扎营结束。 初战失利,皇天极派人回渖阳调兵。 战后,赵明教復遣使者致书议和;皇天极议和心切,也派使者入城和谈。其后三日,议和不成,復战;战而无功,復谈。城里城外,议和与兵锋,尔来我往,交替进行。 二十九日,皇天极再遣使者,但赵明教闭门不纳,且凭碟高喊:“汝若退兵,我国自有赏赐。” 皇天极无奈,只得亲笔写下一封书信射入城中。 皇天极在信中激道:“若明教将军果然勇勐,何不出城决战?将军今之所为,乃如野獾入穴,藏首匿尾,狂嗥自得,以为无人可以将其奈何,然不知猎者锹镐一加,立如探囊。想将军闻有援兵之信,故出此矜夸之言。夫援兵之来,岂惟将军知之,我亦闻之矣。我今驻军于此,岂仅为围此一城?正欲待尔救援兵众齐集,我可聚而歼之,不烦再举耳!今与将军约,将军出千人,我以十人敌之,我与将军凭轼而观,孰胜孰负,须臾可决。将军若自审力不能支,则当弃城而去,城内人民,我悉纵还,不戮一人;不然,则悉出所有金币、牲畜,饷我军士,我即敛兵以退。” 书信射出后,城中毫无反应。 九月五日,皇天极急不可耐,命系书于矢,射入锦州城中,再次劝降,但赵明教依然不予理睬。 六日至十一日,后箭军继续围城。 十二日,都统博尔晋侍卫、都统图尔格副将,率援兵从东阳来到秀州行营,以增强攻城的兵力。 至十二日,大军已围城二十日。其间:以军事手段攻城,不克;以政治手段议和,不成;诱其出城野战,不出;布局奇兵打援,不获。时值初秋,寒气已重,官兵暴露荒野,粮料奇缺,人马疲惫,士气低落。 十五日,后箭大军分兵为两部:一部继续留驻锦州,在城外凿三道濠,加以包围;另一部由皇天极率领官兵数万,往攻宁远。 二十二日,清晨,皇天极率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和贝勒济尔哈郎、阿济格、洒哈廉等八旗官兵直驱宁远。 二十三日,黎明,后箭大军抵达宁远城北岗,于灰山、窟窿山、首山、连山、南海,分为九营,形成对宁远的包围态势。 宁远,今日之宁远已非昔日之宁远! 临近大战,宁远百姓虽紧张依旧,但脸上已再无昔日的惶恐,不论大人还是孩子,男人还是女人,都是如此。 紧张,任谁面对如此大战都难免紧张;脸上再无惶恐的神色,因为没人相信城池会被离人攻破。 如今的宁远,城坚、池深、炮精、械利、粮足、兵壮。人人都知道,城里的三万五千守军是人人精而器器实。 有了这样的底气,张素元终于有条件可以略微改变一下往日凭坚城以用大炮的单一战法。 张素元此番除了把内城防御布置得如铁桶一般风雨不透外,他令满雄率八千铁骑于北城下依城垣列阵。 满雄的八千铁骑依城根列阵,阵前是火器营督司王江雨统领的二千四百名火器营官兵;火器营前面则是车营督司李春华统领的一千二百名车营官兵 第121页 李春华以三百六十辆战车在深三丈、阔三丈的壕沟前围起了一座半圆形的营寨。 对于张素元的这种布置,即便最谨慎的将军也都跃跃欲试。 这是一口气,一口怒气,一口憋在将士们胸中多年的怒气。 自从吉坦巴赤起兵以来,帝国军队与离人铁骑于平野争锋中,无不如土鸡瓦犬般不堪一击。 对于将军们而言,这是多大的耻辱,不言而喻。今天在张大人麾下,他们终于有希望可以一吐胸中郁积了这么多年的恶气,试问这多热血男儿无论平素多么谨慎,如今有谁可以压抑得下这份冲动? 鹊屏中选的满雄自是豪气飞扬,骄傲得不能再骄傲。 张素元这样布置,当然不是只为了一吐同样也在他胸中郁积的恶气。不论心中有什么样的恶气,他都永远不会用将士们的生命为代价来疏解,他有更深一层的思虑。 对于此番宁远之战,如果仅仅局限在一时的胜负,就完全没必要在城外结阵。 在城外与离人铁骑缠战在一处,将士们的伤亡必将大大增加,但这是一次极为难得的机会,是一次能以最小的代价再一次达到战局转折目的的绝好机会。 换句话说,今天宁远城下的伤亡将避免将来更大的伤亡。 将士们早晚有一天得脱离城墙的庇护,在旷野中与离人强悍的铁骑对垒争锋。要做到这一步,将士们必需得经过血与火的严酷考验。只有面对欲死则生,欲生则死的残酷杀场,兄弟们方能成长为无敌于天下的雄狮劲旅! 信心,对于真正的军队而言,不可或缺。没有信心的军队是绝无可能在真正意义上的战争中取得最终的胜利。 上一次的宁远之战,使辽东的整个战局为之改变,而战局改变的根本就是信心的改变。这既是朝廷的信心,也是辽东军民的信心。 凭坚城、用利炮是可以打败离人的,这就是使辽东整个战局为之改变的根本原因,而这一次,将士们若能于白刃交击中不落下风,那辽东的战局将再一次为之转变。 今次城下列阵,将士们前依深壕,背托坚城,地利上占尽了上风,所以还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对垒争锋,但此举也足以实现他的目的。此战如能如愿,其意义当不逊于上次,从此,他必将真正成为辽东所有军民心中不败的战神。 政经结合军略,今后不论风云如何变幻,只要有三寸气在,他在辽东的根基就无人可以动摇分毫。 七十章 有悔 立马在高岗之上,皇天极率诸贝勒巡视阵前。 看到宁远城下森严的壁垒,皇天极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一次他是彻彻底底地后悔没听范文海的话。 此战必败,皇天极心中再无任何侥倖。 皇天极本身就是个杰出的军事统帅,但他更是个极高明的政治家,有着高远的目光。 在目睹了宁远城下列阵的帝国军队的那一瞬间,皇天极勐然意识到了此番失利最严重的后果已不是他达没达到目的,或是折损了多少八旗儿郎。 皇天极痛苦地意识到,在辽东这盘棋局上,张素元才是高明的弈者,而他不过是个臭棋篓子,是陪衬张素元这朵红花的大绿叶。表面上看来,是他在棋局中占据主动,而实际上,他却一步步都是在顺着张素元划下的道上走着。 皇天极知道,他将和父亲吉坦巴赤一样,宁远之战将再一次成为辽东整个战局的转折点,但他和父亲面临的情况和处境又有不同。 战前,父亲吉坦巴赤没有意思到宁远之战的重要性,而他意思到了,但父亲有选择的权力,而他却没有。 皇天极已毫不在意此番出兵的成败与否,此刻,他的全部精神都已集中在宁远城下列阵的那万余兵马。 这万余兵马将至少决定辽东未来数年的走向。 虽明知必败,但也必须一战,他必须打垮城下严阵以待的这万余帝国军队。如果失败,离人势将成为砧板上的鱼肉,对张素元,他将更加迅速地失去抗衡的能力,但要想打垮城下列阵的兵马却又谈何容易!且不说突破利炮、深壕、车阵构成的防御网需要搭上多少儿郎的性命,最要命的是城下地势狭窄,一定的时间内,兵多也就没有任何优势可言,而且因为逼近城垣,难以尽力纵击,这势将极大地抑制八旗铁骑的战力。 张素元把什么都算记好了,皇天极不由得轻轻嘆了口气,如今已由不得他不战,不战和战败,在这个意义上没什么不同。 军帐内,皇天极传令诸贝勒和一众大将,要他们务必做好一切准备,一定要击溃城下列阵的帝国军队,绝不能有任何散失。 对于皇天极的命令,即便就是最好战的三贝勒莽古尔泰也极力反对,众人皆以距城近不可攻为由,力谏。 莽古尔泰虽然好战,但脑袋并不热。 攻打锦州尚且如此,而宁远城更坚、器更利、将更勐、兵更精,更为重要的是,坐镇宁远的张素元更远非锦州主将赵明教可比,若强攻宁远,结果如何,人人都已心知肚明。 皇天极知道诸贝勒和众将的心思,从战术上考虑,不攻宁远,马上撤兵是正确的,但站在战略的高度上,就绝不能不战而退。 皇天极有苦难言,他不能对众人明言原委,说了徒乱人心而已,不会有任何好处。 第122页 对于三大贝勒的谏止,无奈之下,皇天极最后佯装大怒,道:“昔皇考太祖攻宁远,不克;今我攻锦州,又未克。似此野战之兵,尚不能胜,其何以张我国威!” 言毕,皇天极起身出帐,亲率贝勒阿济格与诸将、侍卫、护军等,向城下军阵驰疾进击,冲车阵,攻步卒。诸贝勒不及披甲戴胄,仓促而从,追随皇天极纵马疾进。 离人铁骑不顾炮火造成的巨大杀伤,转瞬间就突入车阵,双方儿郎顿时短兵相接,空前的激战就此开始。 城上,张素元亲临城堞指挥,红衣大炮、木龙火炮、灭虏炮等各种火器齐发,一直打到不能用为止。 城下,矢镞纷飞,马颈相交。离人铁骑死于炮火之下,唐人儿郎倒在刀箭之下。 到处都是尸体,几乎覆盖了城下的大地。 激战从早晨到中午,满雄亲冒矢石,统领手下儿郎死战,没有后退过半步。 三个时辰的殊死搏斗,双方都付出了巨大的伤亡。满雄身中十数箭,仅仅坐骑就被射杀三匹;后箭贝勒济尔哈朗、大贝勒代善第三子萨哈廉和第四子瓦克达俱受重伤,游击觉罗拜山、备御巴希等被射死。 高坡之上,皇天极被众人强自劝回后,就一直紧张地关注着战局的发展。当火辣辣的太阳高高地悬挂在头顶上时,皇天极知道他败了,彻底的败了。 皇天极下令停止进攻,撤退到双树堡扎下营寨。 将战死将士的尸体焚烧之后,二十四日,皇天极率军撤离宁远,退向锦州。 二十七日,捷报传来,锦州顶住了一夜的狂攻之后,离人撤军北去,这场歷时一个多月的大战终以帝国完胜,离人惨败结束。 消息传来,辽西大地一片欢腾。这一次,张素元不必再诱之以利,民众移民屯田的热情空前高涨。虽然不必诱之以利,但张素元发下的粮食、种子、农具、耕牛却倍于前次,不仅如此,张素元更下令清空库银,以犒赏将士为名,将辽东全部存银都发了下去,对阵亡将士的抚恤亦十倍制例。由此,辽东军民狂喜的程度几近沸腾。 “……奴兵起自今日,十有余年,其间尽天下之兵,未尝敢与奴合马交锋,即臣去年,亦自城上而下攻。今始一刀一枪,下而拼命,不顾奴之兇狠彪悍,臣復凭堞大唿,以励将士,诸军忿恨,誓一战以挫此贼,此皆将军满雄之功居多。……奴兵四围锦州三十余日,其间大战七战七捷,小战二十五,亦无战不捷。将军赵明教坐镇孤城,亲冒矢石,指挥得当,遂有此功。……仰仗陛下龙威,成此数十年未有之武功。” 最后看了一遍写给朝廷的报捷奏章,张素元将奏章用火漆封好。 奏章之中,通篇没有一个字提及如今已无人敢不提的九千岁秦桧贤。张素元知道,这道奏章一去,他和秦桧贤就再无转圜的余地。秦桧贤为了对付他,今后必将无所不用其极。 --------------------------------------------------------------- 《末世英雄传》开始正式上传,每周一、三、五、七更新,虚风希望它能成为朋友们每天期待的一件事。 七十一章 嘱託 宁锦大捷的消息传至京师,又激起了一阵波澜,不过,这次的波澜却只局限于朝廷,至于百姓,则是波澜不经。胜利了第一次,第二次就没什么了不起的,何况既然奴兵过不了山海关,前方战事就和他们没多大关系,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百姓们可以高高挂起,但朝廷上下却不能高高挂起,因为升官发财的机会又来了,这个时候又怎能高高挂起? 朝廷上下,对宁锦大捷唯一感到分外不爽的就是九千岁秦桧贤。虽然他必定是功劳簿上的第一人,但这已经没什么意义,他的官爵已至极品,不可能再升了,至于赏赐的那百八十两银子,自然就更不用提了。 对于张素元,秦桧贤的心情已不能用恨来形容。偶尔顶撞过他的人,或许万里有个一,他还可能原谅,但对敢于蔑视他、瞧不起他的人,即便把这些人打进十八层地狱,也疏解不了多少他胸中的滔天恨意。 对张素元,秦桧贤如今就是这样的心情,但张素元不比西林党那些腐儒,不那么好谈弄,所以心中的恨意就更是无可形容。 收到王丙元、江上庆的密扎后,秦桧贤当时就气得五雷号疯,但一时又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可以整治张素元,如今又传来宁秀大捷的消息,他的心情如何,也就可想而知。 以张素元的功劳,封公侯之爵也不为过,但如果再升张素元的官职,那就早晚得威胁到自己,所以无论无何都必须将张素元拿下,越早越好,一刻都不能当误。 一收到张素元的奏报,秦桧贤即刻就将吏部尚书崔明修传进了府中。 崔明修是他最信赖的军师,一遇着无法决定的事,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崔明修,因为崔明修不仅无耻第一,智谋也是第一。 听完秦桧贤的交待后,崔明修眯缝着眼睛略微想了想,不多一会儿,一条万无一失的妙计就酝酿成熟。 “九千岁,您老人家只要令朝廷不因宁锦大捷而封赏张素元,小人就担保一定可以拔掉这根刺。”崔明修谄笑着说道。 “这话怎么说?”秦桧贤疑惑地问道。 “九千岁,如果张素元这小子识相,他一接到封赏令就会主动请辞;要是不识相,他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早晚要他还看。”崔明修阴阴地说道。 第123页 “那该怎么做呢?” 听崔明修如此这般地说完,秦桧贤抚掌大笑,忧心尽去。 秦桧贤私下里放出了口风,于是反应立至,接着,一场大鸣大放的大批判就此如火如荼地开始了。 听到宁锦大捷的消息,病榻上的德宗皇帝精神大振。心情大好之下,皇帝陛下再一次主动提出,要召集文武群臣在朝堂上大议封赏之事。 坐在龙榻上的德宗皇帝,虽然身体时不时地哆嗦那么一下,但精神尚好;中气虽不怎么足,但声音也还平稳。 群臣三拜九叩之后,德宗看了看两厢端然肃立的众人,说道:“此番宁锦大捷,诚如张爱卿所言,是数十年未有之武功,当真可喜可贺,朕要大加封赏。诸位爱卿,你们看,该当如何封赏才是?” 德宗话音刚落,督饷御史李政出班跪倒,奏道:“陛下,抚臣张素元素以灭奴自诩,中外恩威倚重,但前者和谈一节,闻者无不惊诧。抚臣自谓和谈名也,实另有作用,但和谈期间,奴兵却东下千济于前,而復南犯锦州、宁远于后。臣愚昧,实不知抚臣另有作用于何地?前者,枢臣王晋之经略辽东之时,曾极言和谈事关国体,不可轻动,否则徒遗封疆之忧。盖枢臣老成持重,洞悉夷情,不啻烛照,边臣若此,何事不安?” 李政的意思很明白,与皇天极和谈的策略是错误的。 对德宗而言,边关无事就是好事。只要不来烦他,不论用什么办法,他都不反对,所以对于和谈的事,他是默许的,但现在看来,奴贼东南并犯,议和确实没有什么效果,于是皇帝陛下当即表扬了王晋之的远见卓识。 表扬了王晋之,也就等同于间接批评了张素元。 能在这里立足的,没一个不是精英中的精英,所以皇帝陛下的意思自然人人都明白,于是群情立时汹涌。 河西道御史梁栋烈出班奏道:“陛下,张素元假借和谈,设计太奇,然殊不知却正中夷贼算计。且贼奴困攻锦州之时,张素元竟不发一兵驰援,此行比之当年逆贼高行义不援宁远又何遑多让?据臣浅见,张素元居功抱残,已心生胆怯,此诚为暮气难鼓!今宁锦之捷,实为厂臣九千岁殚心谋划,调度有方,若不与奴贼议和,其敢犯宁锦乎?” 德宗听得连连点头,是啊,如果张素元不被猪油蒙了心,不与皇天极议个什么和,那夷贼又怎会攻打锦州和宁远?议和的事可以不说,但不援救锦州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去的。张素元确实是胆怯了,议和不就是示弱吗?真是暮气难鼓! 工科给事中陈新又接着奏道:“陛下,张素元每有奏疏,动辄高谈慷慨,阔论陈辞,言必保疆,以復泺全辽为己任,其心何其壮伟!然余音尚在,奴兵已蹂躏我之属国。方其时,张素元即便不能驰援千济,但奴兵东掠,其虚可捣,然张素元以种种说辞,虚应国命。既而,贼围锦州,张素元竟不发一兵以援唇齿之重地。张素元尝言,固京师必固山海,固山海必固宁远,固宁远必固锦州,然昔日之言对照今日之行,又何其悖也!天幸将士忠勇,为报皇恩,拼死杀敌,孤城方能自固。张素元言行不一,还上奏请功,臣实不解。” 德宗探问众臣,竟无一人为张素元辩驳,一时间,德宗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宁锦毕竟获胜,张素元纵有千万不是,此时也不当罚,否则谁又能在宁锦梅开二度,两胜贼夷?不叙功,显然说不过去,但对张素元也不能不妨。 张素元已是封疆大吏,手握重权,如今帝国最精锐的军队几乎尽在张素元手中,对这样的人怎能不防着一手?绝不能再升他的官了,否则此人将更难驾驭。 朝廷的恩赏圣旨宣读之后,宁远众将俱都忿忿不平,因为对张大人的封赏在圣旨之中倒数第一,全部封赏只不过加一级虚衔,赏银三十两而已。 三天后,张素元的乞休疏送达朝阁;第七天,德宗恩准的圣旨就送到了宁江。 临别之际,张素元设家宴招待满雄、赵明教、祖云寿、郑学峰等一众大将。 席间,张素元面容凝重地嘱託诸将,言道:“辽东这数万将士已是帝国基石,绝不能让兄弟们无辜枉死。素元相信,只要诸位兄弟精诚团结,就一定可以做到。” 张素元虽然没有明说,但诸将都明白大人的意思。如果新到任的经略如袁丰泰、王桢化之流异想天开,胡乱指挥,他们就要齐心协力,反对到底,说什么也要保住这数万铁血儿郎。 清晨,淡淡的霞光照耀着辽东苍茫的大地。 艷艷的霞光一如往日般灿烂,但落在宁远城里城外所有人的眼中却平添了无可言说的凄凉,他们的心此时都如这秋风中的大地一样萧索而悲凉。 张大人走了,没有人怀疑,他们安稳的生活也将随着张大人离去。 不舍和恐惧重重压在了将士和百姓的心头。 长街肃穆,除了送张素元一行出城的众将,所有人都跪倒在地。 哭声,秋风里的哭声,无人不在落泪。 猎猎翻飞的战旗下,长跪在城上的将士无不以泪洗面,目送着如兄如父的统帅离去。 长风寂寥,天高地阔,张素元离开了这片血肉相连的苍茫大地。 七十二章 故人 通往京师的官道上,张素元、方林雨和五名护卫随着一辆马车缓缓向前行进着。 第124页 马车里坐的是张素元的父母妻子,五名护卫是畲义、赵庆侠、江史隆、李翌、刘平。同畲义一样,其余四人也都不在军籍。他们原本是江湖中人,吉坦巴赤攻打宁远之时,他们来帮助守城,后因尊崇张素元,就一直没有离去。 张素元此去京师不为别的,只是因为礼貌,归家之前,他要去拜会方中徇。 张素元全家到访,方中徇的礼数自然周全之极,没有一点疏忽,因为两家人的特殊关系,所以也就没什么内外之别,两家不论男女老少俱都在席前落座。 欢宴之后,方中徇将张素元让入密室。落座后,张素元刚要开口,却见方中徇微微向他使了个眼色。 “素元,有一位故人想见见你。”方中徇哈哈一笑,说道。 “伯父,不知那位故人想见小侄?” 张素元大惑不解,究竟是什么故人,要在方府的密室中见他? “老朋友,出来吧。” 话音未落,立在北墙的书柜无声地滑开,露出了一个暗门,原来密室之中还有密室。 暗门同样无声地缩进墙壁后,一位鸡皮鹤髮的老者走进了密室。 老人一入眼帘,张素元随即就认出了此人是谁。这不是拥立德宗登基的大太监刘安吗?他怎么到了这里? “ 张大人,还认得刑余之人吗?”看着张素元惊疑的神色,老者笑着问道。 “老先生曾施恩张某,素元怎敢忘怀?”张素元赶紧抢上一步,躬身一礼后说道。 “张大人,哪里话来。方大人早年有大恩于寒家,虽然方大人不记得,但刘某如何能忘?只是老朽无能,始终无以为报。方大人既对张大人青眼有加,那日朝堂之上,老朽也不过举手之劳,又何谈施恩?” 重新落座后,张素元见方中徇神色从容,此前也没向他暗示什么,可见有关刘安的事,方中徇定是要他自己拿主意,只是刘安找他能有什么事呢? “张大人,实不相瞒,老朽九死一生,全赖信王殿下救了老朽一命。此次来见张大人,老朽也是受命于信王殿下。”刘安直言不讳地说道。 听刘安提到信王季由检,张素元也就明白了刘安来见他的用意。 德宗皇帝虽形如秦桧贤手中的木偶,就连自己儿女的性命也保不住,但他却始终保住了两个人:皇后张若曦和弟弟信王季由检。 自从得知德宗病重之后,方中徇和张素元当然不可能忽略将来会由谁承继大统的事。方中徇明确地告知张素元,如果不出意外,下一个皇帝必是信王季由检无疑。 关于信王其人,一向少有人注意,就是方中徇也不甚了了。一来当初没人能想到,皇位有一天可能由他来坐;二来秦桧贤专权以来,信王深居简出,低调之极。 从刘安这件事上,张素元觉得这个信王很不简单,至少是个既有野心又有相当能力的人。 虽被秦桧贤搬倒,但只要刘安活着,他在宫中的势力就不可能被全部剷除。季由检冒险就刘安一命,定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也同时说明他早已决心一搏,再者,季由检能从秦桧贤手上救出刘安,就说明他的根基已然不浅,已然培植起自己的势力。虽因德宗的关系,秦桧贤不能加害季由检,但对他的监视必定如水银泻地般严密。在这种情况下,若没有一定的势力,季由检既不敢,更没有能力办这种事。 刘安的来意很清楚,当他露出招揽之意后,张素元始终婉言坚拒,最后,张素元对刘安言道:“老先生,请您转告信王殿下:秦桧贤虽是千古未见的贼子,权倾天下,但他并不是通常所谓的权臣。如果没有皇权支撑,秦桧贤不过是堆臭肉,无足轻重。素元生平所学,向以忠君报国为己任,君皇之争份属皇家内务,非臣下所敢涉入。若他日信王殿下登临大宝,旦有所命,臣下愿肝脑涂地以报君恩,但这之前,素元当谨守臣下的本分,无论如何也不敢有丝毫逾越,还望信王殿下见谅。” 刘安原本以为张素元受秦桧贤排挤,定会召之即来,所以才在季由检面前自告奋勇,但没想到乘兴而来,却是败兴而回。 刘安去后,方中徇看着张素元点了点头,赞许地说道:“素元,做得好。” 从张素元和刘安的对话中,方中徇知道张素元心中已经没有丝毫犹疑。 方中徇毫不怀疑,只要真正下定决心,那天下间就再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够困住张素元。像张素元这样的人杰,世间能够困住他手脚的,只有所谓的君臣大义,一旦挣脱,张素元就是真正翱翔于九天的飞龙。 君臣大义不知令多少盖世英杰悽惨离去,方中徇始终最担心张素元的就是这一点,如今他终于可以完全放心,他为儿子、为方家选了一条无比荣耀的路。 方中徇的野心不小,但如果将来泉下有知,他会知道他的野心是多么微不足道。三十年后,大帝方振宇承继张素元的衣钵,他不仅横扫天地四方,将华夏文明传播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更进一步巩固了张素元革除千古流弊的努力,建立了光耀千古的辉煌帝国。 该回去了,能为儿子做的,他都已经做了,继续留在京师,对张素元也没什么大用,不对,应该说张素元已经不再需要他的帮助。对于死亡,方中徇早已看开,死亡,不过是睡着了没有再醒来而已,但随着对张素元的信心日渐增强,方中徇却越来越恐惧死亡,因为他太想看到儿子追随张素元纵横天下的神姿。 第125页 “素元,今后你打算做什么?”压下心中的惆怅,方中徇问道。 “伯父,把父母送回老家后,小侄打算游歷天下,以广见闻。” “那辽东怎么办?你打算什么时候回辽东?” “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张素元淡然一笑,答道。 听了这句傲气十足的话,方中徇也笑了,他问了一句废话。什么时候回去?当然是等机会到来时回去,不过,张素元话里的骄傲之意却令他心里舒坦了许多。 张素元见识高远,说的话、做的事,样样都滴水不漏,没有一丝这个年纪该有的毛病。这样的张素元虽令方中徇心安,但同时也令他不怎么舒服。 “素元,让林雨夫妻俩随你一同游歷天下,也好让他们广广见闻。” 见张素元沉吟了一下,方中徇继续说道:“素元,不必替我考虑,只要孙子在身边,林雨他们在不在没一点关系,就让他们去吧。” 张素元无奈,只得应允。 金家集,是山东的一个大镇,有着三千多户的人口,曾助张素元死守宁远的金商林和三百壮士就是金家集人,金商林还是当时的镇长。 张素元返乡途中,特意取道金家集,拜祭战死的英灵。 张素元的突然到来,轰动了金家集。 沐浴更衣后,在金家长者的陪同下,张素元来到了供奉逝者英灵的忠烈祠。祭拜过后,张素元到每一个战死的壮士家中拜访,无一遗漏。 孤星冷月,秋风瑟瑟,伫立在金商林家的庭院中,张素元倍感伤怀。 庭院依旧,主人却已无踪。 金家人丁单薄,父亲亡故后,家中只余金商林和一妹静殊。金商林战死的噩耗传来,金静殊吐血昏厥。丧事一过,金静殊即散尽家财,全部分与三百壮士的遗属,而后金静殊便不知所踪。 与离人互市后,张素元方有余力顾及金商林和三百壮士的家人,他曾遣人暗中送给他们许多金银,到了这时,他才知晓金家的变故。 张素元知道,金静殊必非常人,但他仍不免时时挂念,而此时尤甚。 三个月后,张素元回到了藤县老家。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张素元因得罪九千岁而丢官罢职的消息,即便在藤县这个远在万里之遥的边陲小县也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对张素元自己而言,这种效果正是他所期望的,而且还少了迎来送往的烦恼,但对张家的三亲六故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依礼拜会过族中长辈后,张素元一天也没当误,当即就去苏桥看望顾忠信。 对于顾忠信,其实不仅是顾忠信,在任何人面前,张素元已经不会因为自己的心地不太纯正而觉得不安。 事实上,以前是隐隐约约,而今则是明白无误,张素元知道他和顾忠信的分歧有多严重,就是用“道不同”来形容也不为过,但这个“道不同”却可以“相为谋”,至少在彻底摊牌前可以如此。 对张素元而言,与顾忠信的“相为谋”不是可以如此,而是必须如此,他必须尽一切可能做到这一点。 顾忠信在天下的士林学子中具有崇高的道德威望,张素元知道这对他的将来有多么重要。 帝国是个奇怪的社会,一方面将忠孝仁义提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对其宣传教化三百年来一直无所不用其极,但另一方面,忠孝仁义的具体实践者士大夫阶层总体上却寡廉鲜耻到了极点,完全可以说亘古未有。 世事就是如此,一个极端存在,而与之相对的极端也必然存在,帝国就是如此,与亘古未有的寡廉鲜耻相对应的是,不避斧钺加身的忠贞之士也所在多有;同样,社会中极端的存在也必然伴随着荒谬的存在,而今帝国对舆情的重视也是亘古未有,如不问青红皂白,与敌国议和就是投敌既为其中的典型。 道德,虽然无形,但在唐人社会中从来都是一股极其强大的力量,古往今来,能用而未能善用者,还没有过成功的先例,在如今帝国的这种氛围中,就更是如此。 张素元清楚取得顾忠信的支持对他将来的帮助有多大,同样,他更深知顾忠信反对的害处有多大。 虽然清楚地意识到了他和顾忠信之间分歧,但这丝毫也无损于顾忠信在他心中的地位和感情,张素元毫不怀疑,即便他们有一天兵戎相见,互搏生死,情况也依然如此,不会有任何改变,因为有的人永远是人! 苏桥之行,张素元没想到他会这么失望,虽然他原本就没抱什么希望,而且顾忠信鬓边冒起的白髮更令他难过。 辞别顾忠信后归家不久,方林雨夫妇如约而至。半个月后,他们开始了游歷天下的旅程,第一站就是十万大山。 十万大山是赤剑派的山门所在地,在情在理,张素元都应该去拜会兄弟的师傅赤剑老祖杨离,何况他还另有目的。 和方林雨闲谈时,张素元知道了些有关赤剑派的事,但详细的方林雨又不甚了了。从辽东返乡途中,张素元去见方中徇也是想问问有关赤剑派的事。 从方中徇那里,张素元了解到赤剑派并不只是个单纯的武林门派,暗地里,赤剑派实际掌控着广西一带的海上走私生意。 十万大山之行一切顺利,赤剑老祖杨离作风海派,豪爽之气尤胜于北地英豪,看过方中徇的亲笔信后二话不说,当即慨然允诺。 第126页 南京,原是高祖季方雷建都之地。季方雷死后,太宗季棣以清君侧为名从侄子建康帝手中夺得了天下。夺得天下后,太宗始迁都北京。 南京虽不再是帝国都城,但其繁华不减,秦淮河畔更聚集了帝国最有才华的女子。 离开十万大山后,张素元一行一路登山临水,三天前,他们到了南京。在张素元心中,南京本是一走一过之地,但他们却整整呆了三天,因为凤玉喜欢,于是他这个大伯哥理所当然地得无可奈何。 三天里,该看的都看了,该吃的也都吃了,虽然凤玉仍不愿走,但对大伯哥越来越黑的脸色她也不能视而不见,于是决定吃过午饭后就登程上路。 就在他们收拾行囊,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人送来了一张请帖。 看到凤玉似笑非笑瞧着他的模样,张素元狠狠瞪了她一眼,但凤玉却毫不在意地吐了吐舌头。 凤玉这副模样的原因是因为请帖的落款:河东君。 七十三章 奇行 这位河东君是何许人也,踏足南京之前,他们闻所未闻,但抵达南京不过半日,河东君的名号就已听了不下千百遍。 河东君是名歌伎,是名红遍江南的歌伎,如今秦淮河畔风头最劲的歌伎共有两位,其一就是这位河东君。 看着眼前这张小小的请帖,张素元知道市井间所言非虚,这位河东君果是位特立独行、才华横溢的奇女子,请帖上的寥寥数字,写得是铁腕藏银钩,极具风骨。 “大哥,美吧?”看着沉思的大伯哥,凤玉又打趣地问了一句。 看着凤玉娇憨、淘气的笑脸,张素元无可奈何地瞪了一眼。 和众人一样,张素元也奇怪,为什么一个素不相识的歌伎要给他送请帖?但他感到奇怪的还不止于此,他最感奇怪的送请帖这点。 河东君给他送请帖是相当失礼的,但这并不是因为河东君的身份,而是因为这个“送”字。如果他们相熟,这还说得过去,但初次见面,不要说河东君,就是任何比他身份低的人要想见他,都应亲自来拜访,而不是送什么请帖。河东君这么做一定有什么隐情,否则绝不会如此,想到这,张素元站起身来,沖妻子笑了笑,而后对兄弟命令道:“林雨,我们去见见这位河东君。” 大伯哥的话音未落,兄弟媳妇立马就急了。 “不行!”凤玉吼道。 “为什么不行?”张素元一本正经地问道。 “什么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凤玉有点气急败坏地说道。 “林雨,去不去?”张素元不理凤玉,转过头问兄弟。 “去,当然去。”虽然说得钢梆硬正,但心里已把大哥骂了个底朝天。 大哥和凤玉闹别扭,却把他这个不相干的人推到了风口浪尖,但那怕背地里跪洗衣板,眼前这个份却说什么也不能丢,因为屋里不只有大哥大嫂,还有畲义他们。 “不许去!” ……。 正当夫妻俩面红耳赤,相持不下之际,畲义忍着笑,躬身说道:“大人,这里也需要个拿主意的,还是我陪您去吧。” “好吧。”张素元从善如流,见好就收。 一听大哥不让他去了,方公子轻松下来的同时,心里登时变得空落落的。 置身于降云楼中,触目皆宜,使人顿生陶然忘俗之感。单从楼内的布置,就已足见主人是何等的兰心慧质! 主人并没有出门迎客,张素元更觉奇怪,对河东君到底是何许人,也更感好奇,如果这就是河东君想要达成的效果,那可以说完全成功。 代替主人迎客的是一位异常美艷又乖巧伶俐的的小丫鬟,丫鬟尚且如此,主人会是何等风采? 步入宣室,张素元见一身材异常娇小的女子正以头触地,跪在软垫之上。 抱拳拱手,张素元说道:“姑娘,请起来说话。” 话音未落,跪地的女子已飘身而起,随即嫣然一笑说道:“大人,小女子以此赔失礼之罪,可以吗?” 肤白如霜雪,明眸升辉霞,粲然一笑之下,以张素元的定力都不免脑袋一晕,差点失态。稳了稳心神,张素元说道:“姑娘请坐下说话。” “怎么,您倒成了主人?”女子白了一眼,不满地说道。 此女异常明快,但却没有一丝风尘女子的气息,张素元心情不觉大好。 “姑娘将张某传到此地,不知有何见教?”不理女子的质问,张素元问道。 “大人,小女子是和友人打赌,一定能将您请到降云楼来。”河东君毫不在意地说道。 听了这话,张素元心中不悦,但转瞬即去。此女聪慧之极,行事如此大违常理,其中必有缘故。 “姑娘仅仅为此,就将张某招到降云楼吗?”张素元问道。 “当然不是。”河东君的声音低沉下来:“小女本名金静殊,不知大人可否听过?” 虽然早知必有隐情,但让张素元想八辈子,他也不可能想到这种事。虽从未涉足过烟花之地,但既身在官场,烟花中事便不可能充耳不闻。他知道如河东君这种层次的歌伎并不买身,但如非迫于情势,也没那个女人会愿意来这种地方。 第127页 金静殊当非为生活所迫,但她为什么会成为红极一时的歌伎? “你是商林兄的胞妹?”张素元直视着金静殊,问道。 “正是小女。” “你怎会到了这里?”张素元的声音陡然变得阴冷。如果金静殊真是为人所迫,那不论是什么人,他都会让那些人后悔活着。 听到张素元的声音变得异样,金静殊抬起头来注视了张素元片刻后,一张原本沉重的脸瞬间就如春花般绽放。 “谢谢大人,家兄泉下有知,一定甚感欣慰。”春花绽放之后,金静殊垂下眼帘说道。 张素元知道这冰雪聪明的女子看到了自己心底的愤怒和关爱。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会到这里?”张素元板起脸,问道。 噗嗤一笑,但笑到一半,就见张素元射来的凌厉眸光,这位见惯风云的河东君就再也笑不下去了。 敛身而起,金静殊重又在拜垫上跪倒,匍匐在地,说道:“小女无理,请大人见谅。” 见金静殊认错,张素元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商林兄在时,你一定是个不听话的妹妹,起来吧。” 重新落座后,见张素元的目光固执依旧,象是丝毫也不知道她还有隐私这回事,金静殊无奈地说道:“小女幼时即特立独行,确是没少让家人操心。哥哥去后,我散尽家财就来了这里。” 顿了顿,金静殊继续说道:“天下间女子的婚姻皆听媒妁之言,全由父母做主。人生不过数十寒暑,对这样的婚姻,小女不要也罢。大人,您可知天下间哪里女子的婚姻可不听媒妁之言,全由自己做主?” 张素元虽博闻强识,思如电闪,但这样的问题他可答不出来。 见张素元不语,金静殊抬手指了指地,说道:“就是这儿。” 张素元不是道学君子,对金静殊的话挑不出毛病,但这丫头的行为太过匪夷所思,他还是接受不了。 “这么说你是来这挑女婿的?”张素元没好气地问道。 “也不全是。”金静殊泰然自若地答道。 “还有什么?”张素元此时也不知他该是个什么态度才好。 “小女自幼便嚮往长大后,能够结交全天下的文人雅士。大人,身为一个女子,试问天下间还有哪儿能比这更方便?至于挑女婿,只是捎带脚的事儿而已。”说完,金静殊嘿嘿一笑。 “静殊,这里终非善地,虽多文人雅士,但也定不乏豪门强梁。上得山多终遇虎,你如何保得了一世平安?”这既是张素元的关切,也是他心中的疑惑。 “大人,您有所不知。我们结交的都是四方名士,他们多是士大夫之族和世家公子,所以没人敢对我们不敬。再说,小女也不是什么人可以随意欺凌的。” 随着金静殊眼中掠过的傲然之色,她手中刚刚还冒着热气的茶水,瞬间就凝成了冰坨。至此,张素元除了长嘆之外还是只有长嘆。金静殊的艷色、才华和特立独行的风骨足以颠倒众生,是奇葩中的奇葩,但却不是个好妹妹,幸亏金商林早死,不然也得让他这个妹妹活活气死。不过,金商林虽死,但他还活着,对于金静殊和金家他有着一生一世的责任,义不容辞。 瞧这丫头的脾气,劝她离开的话说了也是白说,只是这丫头把他叫到降云楼来做什么?震惊过后,张素元又想到了开始时的疑惑。 静殊不认识他,如果所言属实,那就一定是那个跟她打赌的朋友认识他,并知道他正在南京,但这个人是谁? 即便他和静殊有这层特殊的关系,而要通过打赌这种近乎开玩笑的方式来见他,那此人必是与他极为熟识的老朋友方才说得过去,但他却想不出有什么朋友可以跟他开这种玩笑。 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是静殊这丫头在跟他说谎,但她又为什么要跟他说谎?或许,这丫头叫他来没什么用意,只是某人偶然见到他,又偶然跟静殊提起他,于是这丫头想见见他,就跟他开了这个玩笑。 瞧这丫头的性子,也不是没这个可能,但这件事还是透着奇怪。不过,跟静殊提起他的人到底是谁?和静殊是什么关系?他是不是该见见? 想到这,张素元不仅苦笑,和这丫头有关系的文人雅士、风流才子定如过江之鲫,他操的这份心根本毫无用处。 看到张素元苦笑,金静殊心中一阵温暖。 张素元真是个奇男子,在他身上,她没有感受到一丝慾念,对于在她面前的男人而言,这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张素元就如哥哥一般,完全只是把她当作一个伤脑筋的妹妹看待。 金静殊是个美好的女子,没有一般女人身上的贱病,张素元对他的态度,她没有一丝不悦,她有的只是温暖。 “大人,请恕小女唐突,我能叫您一声大哥吗?”金静殊垂下眼帘,低声说道。 “不行。”张素元断然回绝。 看到金静殊愕然的目光,张素元一笑说道:“现在不行。” “畲兄!”张素元向门外唤道。 畲义应声而入,抱拳施礼,道:“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畲兄,你去把夫人他们请到这里,而后再买些香烛。” 第128页 畲义踌躇了一下后,对金静殊说道:“小姐,可否请您派人去客栈一趟?” 金静殊明白,此人定是张素元的随身护卫,不愿须臾离开张素元身边,只是张素元买香烛做什么?难道,难道……? 看着河东君瞧向自己瞪大的双眼,张素元微微一笑,说道:“就是如此。” 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金静殊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她万没想到张素元对她的关爱竟到了这种程度!如张素元这等高官显宦,娶个青楼女子作妾稀松平常,但与风尘女子结为兄妹,她却闻所未闻。 她明白张素元的用意,她虽可以令男人为之疯狂,但却不能令男人的家人同样疯狂。如果有一天她要嫁人的话,必定会横生波折,不大可能一帆风顺,但作为张素元的妹妹,情况就会大不相同,接受起她来就会容易的多。 对于这个,金静殊倒不如何在意,但成了张素元的妹妹,好处还是很多的。面子上的光彩自不必提,就是应付起那些想打她歪主意的人来也会容易的多。她虽然不怕,但应付起来毕竟辛苦。 不大功夫,明慧一行就到了降云楼。等她们知道眼前这个千娇百媚的女子竟是金商林的胞妹时,所有的不满和成见登时烟消云散;一俟她们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成为降云楼主后,非但不感震惊和难以理解,反而将她当作偶像来崇拜。 三个女人一台戏,不论多么优秀的女人都是如此。三个女人叽叽喳喳,窃窃私语,完全把男人们凉在了一边不管。好在楼里的小丫鬟个个清丽可人,虽然没有温柔滋味,但也赏心悦目,男人们呆得倒也不气闷。 七十四章 惊雷 傍晚时分,一位青年儒生到访。 访客二十四五的年纪,身量不高,长得也很普通,但一双眼睛却非同凡俗,令人一见就难以忘怀。 儒生的目光沉静而激烈,眼底好像有冰冷的火焰在燃烧。烈焰般的目光,傲然的身姿,一看就是个有胆有识的人物。 儒生一步入客厅,略一注目,便赶紧抢步上前,向张素元深施一礼,说道:“您一定是张大人吧,晚生顾宗羲拜见大人。” 静殊早已吩咐下去,访客一律不见,但此子不仅登堂入室,而且还未经通报,可见他与静殊的关系非浅。 张素元知道顾宗羲一定就是与静殊打赌的人,也一定是个很有名的人,如果他这些年不在辽东,一定会听说过此人。 见顾宗羲施礼,张素元正要站起身还礼,却见河东君快步走来。 “宗羲,真对不起,你的事我还没说呢。”歉疚地笑了笑,金静殊说道。 “大哥,您到这厢来,我跟您说件事。宗羲,你先呆会儿。” 这声大哥,金静殊叫得极其自然,张素元知道这丫头和妻子相处过后,已从心里接受了他。 金静殊将张素元领到了闺房,落座后,她从一个极其隐秘的暗格中拿出一部手稿递给了张素元。 接过书稿,首先撞入张素元眼内的是五个似欲炸裂的楷体大字:明夷待访录。 似欲炸裂的字体代表着书者心中郁积的苦闷已经强烈到何等地步!这一点张素元心有戚戚焉,感同身受,但对字义,他却有点不痛快,因为此人太过狂傲。 有才很好,但傲物却鲜能成事,张素元对顾宗羲的评价不觉降了很多。 “明夷”是《周易》中的一卦,其爻辞有曰:“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人攸往,主人有言。”所谓“明夷”,是指有智慧的人处在患难地位;所谓“待访”,是等待后代圣贤来採访採纳。这个书名也就是说,书中所阐述的思想在当代虽不可能施行,但在后世却一定会被圣贤所发现、所推行。 张素元抬眼看了看立在身旁的静殊,金静殊一笑,什么也没说,只是示意他看下去。 打开封页,张素元凝神看了起来,等到他从书中回过神来,天已经完全黑了,静殊不知是什么时候走的,灯烛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点起来的。 将书稿隆而重之地轻轻地放在桌上,张素元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轻轻地推开窗阁,他凝视着窗外浩瀚的星空。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无人兴之,有公害而无人除之。” “有人君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 “后世之为人君者则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而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起始愧于心,日久则心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觉溢之言表。此无他,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是为天下。” “今者以君为主,天下为客。未得天下之时,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既得,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 “今者,天下之大害者,惟君而已!” “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今之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雠,名之为独夫,固所当然。” 第129页 “后世小儒以君臣之义充天地至理,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使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不异于腐鼠。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 “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是故臣者,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出而仕君者,不以天下为事,则何异于君之仆妾走狗?” ……。 这一句句在张素元心底激起滔天巨浪的言语依然在耳边滚滚流动,他遇到顾宗羲是他的幸事,顾宗羲遇到他,同样是顾宗羲的幸事,而他们遇到一处就是天下万民的幸事。 此前,他只清楚一点,就是要把刀把牢牢地握在手中,至于握住刀把后具体干什么,却还不甚了了,但现在他已经完全清楚,他就是顾宗羲心中的圣贤,只不过不是后世的圣贤,他要在这苦难的大地上践行顾宗羲的思想! 乌蒙蒙的光华一点一滴地吞噬着黑暗的神秘,张素元虽一直伫立窗前,但他此时诚所谓不知东方之既白,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万道金霞已铺展在东方。 看着眼前灿灿的霞光,虽是一夜未眠,张素元的精神却清爽之极,步出闺阁,就见畲义依然立在门边。 张素元沖畲义歉意地笑了笑,只要他不睡下,畲义就决不会去睡,他说也没用。 还没有走到客厅门口,就听里面传来阵阵笑声,张素元知道众人也都一夜未眠。 一走进客厅,金静殊的目光就不错眼珠地死盯着他的脸,张素元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于是沖她微微点了点头。 几乎同时,金静殊和顾宗羲一直暗中紧绷的神经都松弛了下来。虽说张素元出来的越晚,他们成功的希望就越大,但这种事谁敢担保? 顾家是江浙望族,父亲顾尊素是西林名士。一年前,顾尊素被阉党迫害致死。 父亲死后,顾宗羲当即从书斋中投身復社,加入了对抗阉党的行列。 父亲的死对顾宗羲刺激极大,也就是在这期间,他在西林党“抑尊分权”的基础上写成了名传千古的《明夷待访录》。 顾宗羲投身的復社是继西林党之后又一个由江南士大夫等文人学士组成的社团,人称“小西林”。 其实,西林党虽以党名之,却非是什么党派,它只是一些见解相近的人的统称而已,而復社虽以社名之,创社的宗旨也是为砥砺学问,但它却是真正的党派。 復社不仅有严密的组织体系,其代表的利益也更明确。 张素元这样的人物,復社当然不可能忽略。知道张素元受阉党排挤去职后,顾宗羲主动请缨来接近张素元,但他接近张素元的目的却不仅仅是为了復社,为了对付秦桧贤。 思想成熟之后,顾宗羲虽然清楚,要想在活着时就践行他的理论是多么不切实际,但也不可能完全死心,他总要找机会试试。 顾宗羲知道,他没有能力推行自己的主张,所以他必须找到有能力的人,然后他要做的就是接近、影响这个人,直至接受他的主张。 环顾天下,顾宗羲唯一看上的人就是张素元,所以他密切注视着张素元的一举一动。 途经南京之时,他顺路来探望红颜知己河东君,闲谈之际,顾宗羲得知红颜知己竟与张素元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这层关系说深也深,说浅也浅,这全看张素元是什么人,顾宗羲对张素元的为人已相当了解,他清楚这层关系的分量,但当他说出用意后,却遭到了金静殊的强烈反对,因为这件事当真非同小可。 当年,高祖季方雷因为两千年前亚圣说的一句“桀、纣无道,汤、武诛之”就要毁掉亚圣塑像,迁出供奉了一千多年的文庙 ,现如今,若顾宗羲这等言辞一旦外泄,那天下再大,也将无他容身之地。 虽然金静殊执意反对,但终是拗不过顾宗羲,最后两人达成了妥协:由金静殊先一步步试探,最后让不让张素元看书稿也由她决定,而送请帖就是试探的第一步。 张素元的表现令金静殊大感意外,她没想到官场之中竟还有这等不着一丝尘迹的奇伟男子! 金静殊相信,不管张素元最终如何看待这部书稿,顾宗羲都不会因此有任何危险,所以她才将书稿拿了出来。 一个心愿已了,另一个就会接踵而起,不担心顾宗羲的安危后,希望倾情所爱的男子达成心愿的心情就愈加迫切,她甚至比顾宗羲本人更紧张张素元的反应。 金静殊知道,在这种事上,以张素元为人,他接受就是接受,不接受就是不接受,其间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不论张素元对她的关爱到何种程度,在这种事上都无足轻重,她不可能影响张素元一丝一毫。 那份书稿,她半柱香的时间就能倒背如流,可张素元却在她的闺房中整整呆了一夜。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逝去,她和顾宗羲一样,希望在增加,心中的忐忑就更在增加。 当金静殊终于确认了张素元正向她微微点头后,整个人几近虚脱,但在虚脱之后就是无比的轻松和喜悦,从此之后,她将拥有心爱的丈夫和在睡梦中都会让她自豪的大哥! “顾先生,累么?”张素元问道。 “晚生的心情和您一样,何累之有?”说罢,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130页 “那好,静殊,你去准备一桌酒菜,我想和顾先生边吃边谈。”张素元对一旁目光炯炯注视着他的金静殊说道。 “厨下的大师傅一直等着呢,酒席这就摆下。大哥,你这边请。”金静殊的声音轻快得有如空谷黄莺。 “夫人,你和凤玉先去睡吧,我和顾先生有事要谈,林雨,你也一起来。”张素元吩咐道。 “好的,大哥。”方林雨兴奋地站了起来。 刚才一听大哥说有事要和顾宗羲谈,方公子这心里就开始起急,以往老爹一和大哥谈事的时候,总把他赶出去。在家里还好说,因为老爹就是老爹,他有什么办法?但在这,要是大哥也这样,那他在凤玉面前也太没面子了,不过大哥就是大哥,虽有时也让他起急,但却从未做过一件真正让他伤心的事,不论大事还是小事,都是如此。 三人落座后,张素元直截了当地问道:“顾先生,你是如何知道我到南京的呢?” “大人,实不相瞒,从您一离京师,我们就一直关注着您。”顾宗羲笑着说道。 “哦,顾先生,此话怎讲?” 张素元知道,顾宗羲口中的“关注”就是监视,“我们”也一定是某个势力集团,难道说,顾宗羲这等惊骇世俗的理论竟早已为很多人接受不成?他不禁大是奇怪。 “大人,您听说过復社吗?”虽然復社的事极其机密,但对张素元没必要隐瞒。 见张素元摇了摇头,顾宗羲接着说道:“復社成立的时间不长,是由江南学界泰斗孙溥所创。创立復社的宗旨原本是为了科举,是为了交流心得,砥砺学问。復社中有不少慷慨之士,他们不满阉党横行,于是復社很快就成为对抗阉党的团体。孙溥汲取了西林党松散的教训,使復社逐渐发展成为组织相当严密的团体。对于大人高行,復社中人极为敬重,大人受阉党排挤去职后,晚生主动请缨前来说服大人。路经南京时,晚生偶然得知静殊和您的关系,所以才在这里等您。” “復社中有多少人贊同先生的主张?”张素元问道。 “大人,復社中即便最激进的人也认为晚生激进。”顾宗羲苦笑着说道。 “曲高和寡,理当如此,顾先生今后有什么打算?” “若大人果能践行晚生的主张,那晚生还能有什么打算?即便大人今后所命有背道义,晚生也定遵行不误。”顾宗羲毫不犹豫地说道。 张素元知道,对顾宗羲这样的人而言,这一诺比之说把命给他更重上千百倍。 “顾先生,此言当真?”张素元严肃地问道。 “当真!”顾宗羲虽回答的斩钉截铁,但张素元这样问未免奇怪,他心中不由隐隐约约地升起了一丝不安。 “林雨,你记住顾先生今天说的话,将来好给我们做个见证。”张素元对方公子命令道。 “好的,大哥。”虽然听得一头雾水,不清楚大哥他们到底说什么,但方公子毫不在意,他只要在场就够了。 顾宗羲更不安了,张素元如此煞有介事到底为什么? “顾先生,你今后不可再涉险地,至于阉党,不用你去考虑。德宗已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德宗一去,阉党立亡。”不理顾宗羲心中的不安,张素元转换了话题。 “那今后晚生该当如何,还请大人明示。”对于阉党,顾宗羲现在已不放在心上,张素元决心践行他的主张,这才是他生命的归宿。 “顾先生,你在书中的立论很好,但却多有总纲而少细目,我希望顾先生今后全力完善它,总之,今天你完善一点,以后我们就会少付出很多代价。” 张素元的话说得很婉转,顾宗羲知道书中不仅少细目,而且有些地方还相当模煳,需要商榷的地方尚有很多。 “大人说得极是,晚生定当全力以赴。”顾宗羲心悦诚服地说道。 说话间,厨下已将一桌丰盛雅致的酒菜端了上来,给三人斟满酒后,金静殊正要退出去,这时张素元说道:“静殊,你也坐下。” 金静殊坐下后,张素元对顾宗羲说道:“静殊虽是我的妹妹,但却不大听我这个哥哥的话。顾先生,我不喜欢静殊继续留在这里,你能否帮我劝劝她?” 顾宗羲脸孔微微一红,他当然听得出张素元话里的意思,于是也就不拐弯抹角,直言说道:“大人,静殊是天地间的精灵,垂青晚生,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只是此前命运未卜,怕有负静殊,所以才延宕至今,今日晚生既然命有所归,那一切理当全听静殊之意。” “静殊,顾先生既已直言,那你意下如何?”张素元虽说得一本正经,但眼内却笑意盈盈。 张素元虽算无遗策,但还是小瞧了这位红遍江南的河东君。 “大哥,什么先生,什么晚生,听着多别扭。大哥,以后你就叫他宗羲,宗羲,你以后就叫他大哥。”根本不接张素元的话茶,河东君脸不红不白地吩咐道。 张素元哈哈一笑,也就不再说什么。 “顾先生,我们就按静殊说的做如何?” “如此,当然再好不过。”顾宗羲也随声附和。 第131页 自此,气氛愈加融洽。 迎着淡淡的春寒,听着鸟儿的转鸣,张素元一面轻轻挥动扫把,一面想着顾宗羲昨晚席间的谈话。 是啊,政者治之体,治者政之用。政道是治道的跟本,治道只是政道的发挥功用的手段而已,但三代以降,为了一家一姓之江山,关于治道的论述汗牛充栋,而关于政道,则几乎无人论及。由是,有功尽归君王,而有过则必归责臣下,至于君王本人,最多是下个罪己昭,但这也只是为了显示君王的大德罢了。如此本末倒置,方使君权日升而臣权日降,以至于今日以一人之好恶奴役天下人之好恶,天下又怎会不弊端丛生?[政道,围绕政权所确立的理论;治道,围绕管理对象和管理方法所确立的理论。] 数千年来,歷朝歷代,无论朝野,皆以人治为第一,余皆不论。有人治,无法治,这就是唐人数千年来的政治现实。在设置机构和官吏的时候,虽也有一些制衡、互监方面的考虑,但在根本上,却仍是以“人人皆可为尧舜”这种根本不现实的个人道德期望取代了政权根本的建设。 机构、官吏如此,至于君王,就跟本没有任何制约可言,于是明君贤相的组合就成了唐人最美丽的政治图景,但现实却是,明君几稀,昏君却几多,而明君几稀,昏君几多也就必然导致贤相更少,昏相更多的结果。 如此明显的弊端,为什么却从没有人指出过?这是张素元的困惑,也是顾宗羲的困惑。 唐人为政的跟本,就在对皇权的制约;制约力越大,政治就会越清明,这是顾宗羲的结论,现在也是张素元的结论。 吃过早饭后,张素元正和妻子在屋中闲谈,这时金静殊走进屋来。 冲着天雪歉意地笑了笑,金静殊说道:“大哥,我有个姐姐想要拜见您。” 看了看妻子,张素元问道:“她是什么样的人?见我干什么?” “大哥,您可能听说过,她就是和小妹齐名的沉香君。香君姐和小妹不一样,她是个苦命人,自小由鸨母养大。大哥,香君姐是真正的女中豪杰,在她面前,小妹常常自惭形秽。香君姐最尊崇的,就是大哥这样为国为民的英雄豪杰,所以她听说您在小妹这里,就来拜託我引见。” 听金静殊这样说,张素元不由得好奇心大起,他转头对妻子说道:“夫人,想去见见吗?” 能让静殊自惭形秽的女子,叶明慧的好奇心比丈夫更胜百倍,而且她知道丈夫让她去也不是为别的,只是为她的好奇心而已,于是也就欣然随丈夫同去。 走进客厅后,张素元就见一个女子正在桌边盈盈站立,当对上女子目光的瞬间,他满眼所见就只有女子的一双眼眸。 世间所谓女性醉人神魂或是动人心魄的眸光,其实对应的大多只是男人心底本能的慾念,而这个女子给予张素元的则是震撼!震撼过后就是海潮般涌来的怜惜。 沉香君的眸光中,有着无与伦比的纯净、高贵、刚烈和对世人无限的眷恋! 难怪静殊说自惭形秽,就是他自己也有这样的感觉,张素元知道,只要稍有良知,对着沉香君就必然会有自惭形秽的感觉,而且心地越纯净,这样的感觉就会相应越强烈。 沉香君才是天地间真正的精灵!静殊为什么要散尽家财来这种地方?世间到底还有多少如沉香君这样的女子,在这污浊的天地里充满屈辱地活着,直至无声地消亡? 痛彻心肺的愤怒瞬间在张素元的血脉中奔涌,就在这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不为任何别的,就为让沉香君这样的女子可以在大地上自由自在地唿吸,他也要铲尽世间的不平!为此即便杀得血流漂杵,也在所不惜。 “小女云香君见过大人。” 看着眼前盈盈拜倒的女子,张素元深深吸了口气,说道:“云小姐请起。” 见妻子将沉香君搀起,张素元转头对身边的金静殊说道:“静殊,你去准备点酒菜,我要在这款待云小姐。” 席间,张素元发现云香君胸藏锦绣,当然,这不是指一般琴棋书画方面的才华,而是经国济世的本领、胸襟和抱负。 “云小姐,我近来有个到处认妹妹的毛病,昨天认了静殊,今天我想认你,不知云小姐肯否赏光?”张素元郑重地说道。 看着张素元眼内无邪而温暖的目光,云香君当即离席拜倒。 重新落座后,张素元说道:“香君,你可有意中人?” 看到云香君红着脸轻轻摇了摇头,张素元接着说道:“静殊有了宗羲,她的事就由他们自己看着办。香君,至于你,其他的事我来处理,你回去收拾收拾跟大哥走。” 云香君先是愕然半晌,而后眼含着热泪点头应允。大哥固是世间至奇至伟的男子,大嫂也同是古今罕见的奇女子。她没有在大嫂眼内感到一丝阴霾,这何等可贵,大哥和大嫂又是何等相知,她自是深深懂得。如若大嫂对她有丝毫猜忌,她就决不会应允。今后,她再也不会独自吞咽心中的泪水,眼前这一份温暖将胜过世间所有的风寒,不论是以前还是今后。 火辣辣的太阳肆无忌惮地照耀着没有风丝的大地,这种鬼天气使得方夫人也不得不改改素日的作风。天上只要还看得见太阳大哥一丝的踪影,方夫人就坚决呆在马车里,任方公子使出何种手段激将都没用。 第132页 这样的鬼天气,不仅人懒懒的,马也一样,张素元一行就这样松松垮垮地行进在渺无人迹的咸丰古道上,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西北的江南-张掖。 张掖是凤玉的老家,金马牧场就在张掖附近的祁连山草原上。 夕阳西下,微风渐起。 古道西风,西风古道,天地间亘古永存的苍凉渐渐在张素元心头涌起。 缓缓勒住马头,张素元向着西方血红的天际眺望。 由江南而至西北,一路所见,地地都不同,但却是一地惨过一地。一步一步,他正走进风暴的中心。风暴,将足以令这个老大帝国灰飞烟灭的风暴正在那一双双木然、绝望的眼睛里酝酿。 张素元相信,只要再有一两年的年景不好,风暴就将暴发。如果朝廷处置稍有失当,一个个风暴就会串联至一处,那时席捲天下的风暴就将无人可以阻挡,直至天地易色。 席捲天下的风暴必将爆发,以朝廷亘古难见的腐朽、没落,非但不会延缓风暴的暴发,反而只会使风暴爆发的更勐烈。 张素元清楚地认识到,这是他的机会,这是他以开天闢地的新政取代旧秩序的机会,但为了这个机会,将有多少白骨暴于荒野?不能再等了,如果没有机会,他就创造机会!绝不能让离人成为趴在互相厮杀的狼群外观战的狮子,在风暴全面爆发之前,他必须把狮子关进笼子。 就在张素元浮想联翩之际,远处突然尘头大起,接着就见十余骑快马如箭头一般向他们射来。 就在众人凝神戒备的时候,突然就听身后嗷唠一嗓子,原本藏在车中躲太阳的方夫人此刻已然飞身上马,一面嗷嗷叫着,一面迎着箭头疾驰而去。 刚开始,众人都被凤玉吓得一哆嗦,但随后看到凤玉欢快的模样,他们知道来人是友非敌,看来来的多半是金马牧场的人,果不其然,片刻之后,李汉昌在张素元面前勒住了马头。 张掖,自古就有西北江南的美誉,风景如画,物产丰饶。作为地主,凤玉每天不是领着众人驰骋在广袤的草原上,就是流连在张掖的半城塔影中。 半个月后,江成久风尘僕僕地到了金马牧场,他带来了德宗驾崩的消息。第二天,江成久只在金马牧场住了一晚,便旋即赶往辽东。 五个月后,当张素元一行回到藤县老家的时候,天使官都急得要吐白沫了。 七十五章 思宗 6 云歷一六三八年,十二月十六日,皓月当空,霜凝大地。 紫禁城内,前不久刚刚完竣的三大殿-皇极殿、中级殿和天极殿高高坐落在三层汉白玉的丹墀上。在月华清冷的光辉里,高高耸立的三座大殿显得更加森严威风。 三道长长的暗影,遮蔽着空旷静谧的皇宫广场和信道,合着天寒,合着地冻,合着无数的冤魂,这里比被鲜血浸泡的万古魔殿还要阴森可怖。 三大殿原名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是歷代新皇帝登基的地方。神帝末年失火,三大殿彻底烧毁,而后便常年废弃,使得光宗和德宗皇帝只能委屈在文华殿举行登基大典。 德宗皇帝登基五年后,大太监秦桧贤主持重建,歷时两年又七个月,三大殿竣工。 三大殿竣工后不过一个月,德宗驾崩,新君思宗季由检登基。 思宗在三大殿气气派派地登基,权倾朝野,爪牙遍及宇内的九千岁也树倒猢狲散,好日子终于混到头了。 京城内外,人人俱觉干坤宇宙为之一清,日月星辰为之重郎,即便季由检自己也认为这份时间上的巧合是预示着新朝气象的大大吉兆。 否极泰来,万象更新。 巡更守夜的宫女摇着串铃,叮铃铃……叮铃铃……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伴着铃声,静夜里传来了长长的,不听萦绕在夜空里的叫喊声。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夜过子时,朗朗的明月上忽然遮上了一勾黑影。黑影渐渐地越来越大,最后蒙住了所有的光华。 看见的人都知道:月食了! 按照习惯,每逢遇到日食、月食和灾异,就被认为是上天在示警,当今皇帝就一定有什么过失,需要反省。 月食很快过去了,明月的光辉重又朗照大地,紫禁城又沐浴在如水的月华里。 月食是一种有规律的自然现象,虽说皇帝须要反省,但不论皇帝还是大臣们,其实都并不在意,但灾异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五更时分,月食之后,天定门飞檐外又出现了奇异的天象。 先是东方出现一抹鱼肚白,接着马上又呈现浓厚的黑红色,不多一会儿,半个天空金光万丈,继之漫天就似被阴红的鲜血覆盖了一样。 紫禁城的琼楼殿阁被染得似血横流。 这是怎么啦?看到的人无不感到莫名的恐慌。不管民间传说或是术士的讲法,这是意味着天将大旱,而且还是战争的预兆。 又是上天示警,是一连两个上天示警! 上天示警的报告,经过层层传送,最终到达思宗皇帝亲随司礼掌印太监万和鸣手里。 万和鸣是思宗皇帝从信王府带过来的旧亲随。 秦桧贤虽已被暗中处死,但宫中一定还有他的残余势力,即便没有,思宗也信不过这些人,于是信王府整个搬进了皇宫大内,男女奴婢全部换了新人。 第133页 万和鸣伺候这位主子多年,他能从主子声音里的些许变化知道主子心情如何,他知道禀报这类事情很难讨好。 万和鸣一路打着腹稿,来到了主子的寝宫贞清宫。 “孟子曰,人有恆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万和鸣勐然记起,今晨是日讲的日子。 所谓日讲,是帝国定制,做皇帝的除了节假日,大典礼和逢三、六、九的长朝以外,每天都要读书。日讲时,一般是由内阁和翰林学士为皇帝朗读和讲解《四书》、《五经》和《通鑑》、《祖训》之类的经史着作。 日讲必然没有斗鸡走狗,数银子,玩女人,做木匠活有趣。枯燥无味,一坐几个时辰的日讲自然得被懒惰贪玩的皇帝废除,但思宗皇帝自登基以来,却寒暑不辍,日日坚持。 此刻正是日讲之时,万和鸣顿觉肩上一轻,现在他只要如实禀报奇异天象的经过既可,至于主子要问什么,自然有学识渊博的老夫子替他作答。 思宗皇帝高坐在龙案后面。 季由检今年二十四岁,像季氏家族的大多数成员一样,身材不算高大。也许是母系遗传因素的影响,他和哥哥德宗一样,身材都不像祖父和父亲那样肥硕臃肿。 高祖季方雷的脸盘被称之为五岳朝天,有人曾戏之曰,下雨天得低头走路,否则鼻孔会淌进雨水。如今,到了季由检这一代,已经削为平川,反倒显得清癯俊秀。 唐学将讲了一段《孟子》,接着由另两位阁臣周勛儒和刘兆基讲解《通鑑》。 万和鸣不敢打断日讲,也听不懂他们讲的是什么,只好耐着性子,听这些新阁僚“诗云子曰”地讲下去。 新阁僚虽都是主子的亲信,但万和鸣知道主子并不信任他们。 万和鸣记得就在前几天,主子下旨命九卿各部依例推举新阁员,大臣们一共推举了十几人,但主子却没有依循旧例,按顺序画定前几名人选入阁。 万和鸣知道,主子之所以不肯接受老一套大臣入阁的形式,不为别的,完全是因为怕众臣欺他年轻识浅,设下圈套叫他上当。 那天主子拿着名单,看了又看,想了又想,那起硃笔,就是不点,犹疑了半天后,主子最后决定枚卜入阁。 所谓枚卜,也不是思宗皇帝的创举,歷代帝王凡遇大事不能决时,大都有问天命的习惯。 万和鸣明白,主子这么做,是要独自裁定,好显出自己的天威来。 枚卜大典也是在贞清宫举行,主子也是坐在现在做的那个位置,内阁的几位辅臣,五府、六部大小九卿,以及六科给事中、三道御史都参加了典礼。 主子先向苍天焚香祷祝,行一跪三叩首礼,然后从他手里接过象牙筷子,从金瓶里夹出四张纸签,他们就是唐学、周勛儒、刘兆基等几人。 象牙筷子很珍贵,金瓶更价值连成,但夹出来的,天知道是什么货色。 现在主子坐在那里,耳朵里虽听着阁臣日讲,但肚子里在想什么,也只有天知道。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万和鸣只觉得双腿已经站麻,腰背酸痛难忍,心里对这三位国之栋樑恨得牙痒痒的,虽然他也知道日讲进行多长时间,他们做不了主,但既然不能腹诽主子,那总也得有个发泄发泄的对象不是。 万和鸣实在有点顶不住了,于是暗示小太监上茶,趁各位先生被茶杯堵住嘴的当儿,他赶紧跪地禀报。 听完禀报,是好是歹,思宗还没反应过来,就忽听“砰”的一声,只见周勛儒捧在手中的茶杯一个不小心掉在了地上,打得粉碎。 按常规,这是君前失敬。 思宗很不满地瞟了周勛儒一眼,但没有怪罪。 周勛儒是内阁首辅,他也是上次枚卜时入的阁,因为入阁前是礼部尚书,在枚卜入选的四人中,属他官职最大,资格最老,依常例自然当推首辅。 对这位首辅,思宗很不以为然。 一次日讲时,思宗曾问周勛儒:为什么你当推首辅? 周勛儒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于是就说,这是皇上的恩典。 思宗又问:假如有朝一日,朕罢了你的首辅之职,你知道那是为什么? 周勛儒又答道,那也是皇上的恩典。 对这位滑头有余,干练不足的首辅,思宗只能一笑置之。 有道言者无意,听者却有心,思宗一句“有朝一日”自然就成了内阁首辅心头挥之不去的重忧。 进入内阁,推为首辅,这是天下做官的人一生奋斗所能企及的顶峰。好不容易混上去了,就绝不能轻易下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又何况他周勛儒! “有朝一日”之前,周勛儒就已经加了万分的小心,处处注意,事事谨慎;之后,万分之上就又加了个百倍,但谁曾想,越小心就越出错,这该死的茶杯怎就不听使唤,掉在了地上呢? 周勛儒狠狠地拧了一下大腿,太他妈煳涂了!昨夜在听月楼饮酒作乐,眼里为什么只有翠芝这个骚狐狸?为什么不抬头看看天上是否有月食?而手下那些饭桶竟也没人向他禀报。 也是年纪大了,就和翠芝这个骚狐狸打了几个磙,今晨入宫日讲,就在绿尼大轿中睡着了,想必那些混蛋也是因此没敢叫醒自己。 第134页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这会在新君心中留下多不好的印象。 对这位年轻的皇上,周勛儒早已诚惶诚恐。思宗单枪匹马入宫,仅两个月多一点,就迫死权倾天下的九千岁秦桧贤,并一鼓作气把阉党骄横无比的中坚: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一网打尽,使天地环宇为之一清。 一朝天子尚且一朝臣,又何况是秦桧贤这等阉逆! 和许多人一样,周勛儒也毫不怀疑思宗登基后,秦桧贤必得失势,但他也绝没料想到,思宗年纪轻轻,却在登基仅两个多月后,就如此兵不血刃,干脆利落地完成了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思宗的厉害尚不止此。为了对先君表示敬意,一般不会将秦桧贤处死,有的甚至连财产都不没收,只是削职了事,但思宗与父亲光宗皇帝完全不同。 处不处死秦桧贤,其实已无足轻重,而且站在思宗的角度,仅仅为了对哥哥德宗表示敬意,他也大可不必处死秦桧贤,但思宗却在大局已定后,片刻都没当误,就在暗中处死了秦桧贤。 对于思宗处死秦桧贤的用意,周勛儒当然不会幼稚到,以为是皇帝陛下嫉恶如仇的缘故;思宗处死秦桧贤的用意,在他看来,唯一的原因就是不给秦桧贤留下一丝死灰復燃的机会。 虽然秦桧贤死灰復燃的机会几近于零,但只有死人是绝对安全的,绝对没有任何威胁的。 在周勛儒看来,这就是皇帝陛下的信条。 与父亲光宗和哥哥德宗皇帝完全不同,思宗决不会容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挑战他的丝毫权威,换句话说,就是思宗皇帝刻薄寡恩。 这就是几个月来,周勛儒对思宗观察所得出的结论。 既然心里这样看皇帝陛下,那首辅大人一想到“有朝一日……”的话,又怎会不胆战心惊,不寒而慄? 看到周勛儒战战兢兢、面如土色,思宗不禁厌恶地瞪了一眼,问道:“你怎么啦? “微臣……”周勛儒只觉舌头转不过弯来,油光锃亮的额头渗出了丝丝冷汗。 “上天示警,难道朕有什么做错了吗?”思宗大度地问他的阁臣。 三位阁臣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回答,看来今天的日讲,得改作御前会议了。 皇帝陛下有什么过错吗?没有,当然没有!思宗登基四个月来,除阉党,平冤狱,定逆案,官绅士民无不拍手称快,真可谓朝野拥戴,万象更新,确实没什么过错,但他们也都清楚,目前摆在思宗皇帝面前的有四大难题。 其一是边患。被朝廷视作“虏”、“奴”、“ 么么小丑”的后箭,如今在奴酋皇天极的统领下,政通人和,兵强马壮,不时侵犯边境。 其二是饥民。连年水旱灾害,流民暴乱不断,已成愈演愈烈之势。 其三是财匮。边防需要钱,平乱需要钱,赈灾需要钱,机构开支需要钱,皇家用度更需要钱,但百姓却已不堪重负,国库更早已名存实亡。国库如今只是个有赤字,没银子的空房子。 最后是朋党。做官的想的不是国家,忧的更不是天下,人人行不顾言,言不顾行,结党营私,争权夺利……。 这四大难题息息相关,互为表里,一个处理不好,必将牵一髮而动全身,酿下无穷的大祸。 四大难题满朝文武几乎无人不知,但却没人向思宗明言。周勛儒三人都想让思宗知道,但谁也不愿由自己来说,都希望别人能说出来,于是,阁臣之间就形成了你不傻,我也不傻,你不说,我也不说的局面。 四大难题早晚得爆发,而且现在就已频临爆发的边缘。如果一直不说,那等到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时,他这个首辅必难逃失职之罪,必须得说了。 周勛儒一面在心里痛骂唐、刘二人大大地狡猾,一面运足底气,准备触触皇帝陛下的霉头。 首辅大人终于开口说话,可话出口后,却不是他真正的意思。 “昨夜月食,显然是天示大行皇帝[死去的皇帝]的过失;今晨天色血红,自然是天告陛下江山光辉灿烂,红红火火,是除旧布新,帝国江山中兴的大大吉兆。” “难道朕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思宗语气不善,他不喜欢这种阿谀奉承的陈词滥调。 “这……”周勛儒的舌头又开始不转弯了。 就在首辅大人舌头失灵之际,唐学的思维迅若电闪,以比刘兆基快了一线的速度抢得了先机。 唐学说皇上还不能高枕无忧,微臣刚刚接到辽东巡抚李自啸的奏章。李自啸在奏章中奏道,户部已拖欠了七个月的粮饷,将士们怨言腾沸,恐将成譁变之势,如果发生兵变,后箭乘势来袭,山海关难保。 原来是兵灾的徵兆,唐学说完,思宗皇帝当即大为光火,严厉斥责户部,为什么不及时发放粮饷? 思宗想自己登基伊始,勤图政事,废寝忘食,而臣下竟如此误事,于是盛怒之下,就要即刻拿户部问罪,以示“不测天威”。 唐学刚才只是匆匆提出问题,至于如何解决,别说是他,满朝文武就是挨个扒拉,也没人能想出一个真正切实可行的办法,何况,即便万里有个一,真有聪明人能够想出来个好办法,却也必定不会说出来。 第135页 既然是聪明人,又怎会讨不自在? 唐学知道,财库空虚,户部虽为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支应辽、辽饷,户部即便有心,却也无力,责罚他们既没用,更不公平。 周勛儒圆睁二目,盯着唐学。 唐学明白老滑头的意思,虽然谁都知道这事难办,但问题既然是他捅出来的,也自然得由他想辙解决。 唐学这才知道坏了,他一时贪功邀宠心切,却没料想一下子骑到了虎背上,真是聪明反被聪敏误! 思宗皇帝登基三个月来,处处表现自己高明,事事显示自己精明,如果他替户部脱罪,说财库空虚,无法支付,那岂不是说皇上昏聩,连国库中有多少银子都不清楚,就胡乱给人定罪! 这如何了得!这回轮到唐学的舌头开始转不过弯来,冷汗也随之津津而下。 唐学和周勛儒又不约而同,把眼睛盯向刘兆基。 刘兆基在枚卜大典选入内阁的几人中,数他的官职最低,资歷最浅,年纪也最轻。 由于年轻,反应机敏,口才也不错,加之感念皇上的知遇之恩,刘兆基在每次日讲和召对时,都表现得颇为积极。他既阐述自己对各种政务的看法,也提出过一些颇为有益的建议,所以一向很得思宗的赏识。 刘兆基看二位阁僚盯向他的目光,知道两位老人家希望他能把事情圆过去。 刚刚因为反应慢了那么一点点,就让唐学抢了先机,在皇上面前说出了他原本想说的话,刘兆基正自懊恼,但接下来的转折又让他暗自庆幸不已。 在几位阁员中,刘兆基资歷最浅,根基最薄,所以他在思宗面前虽表现得积极,但处事却很圆滑,基本谁都不得罪。如今两位阁僚同时向他表达了强烈的愿望,若有一线之机,他也会把事情圆过去,但现在他却不敢把此事揽过来。 两位阁僚不敢说的,他又怎敢说?道理很简单,即便得罪死他们,也不能有丝毫触怒皇上的言行。 刘兆基正要低头装老猫肉,突然灵机一闪,他想到了一个点子。 “陛下,微臣以为可以先拨帑币三十万两,发往辽东军前,如此既可解燃眉之急,又可示皇上不测天恩。”刘兆基说道。 所谓帑币,就是国库每年拨给宫室支用的经费。除了创立内库的神帝以及其后继者外,帑币其实是歷代皇帝私房钱的主要来源。 帑币数额巨大,皇家跟本用不完,刘兆基以为动用一点帑币,以示皇恩浩荡,此举既可以为皇上博一个好名声,又能解辽东之急,实是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刘兆基话一出口,周勛儒和唐学赶紧低下头去,他们怕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 刘兆基这一建议不仅使他们摆脱了眼前的尴尬,更替他们做了他们一直想做却始终也不敢做的事。 自神帝在内库中积聚了庞大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财富后,第一个继承者光宗对钱没什么病态的痴迷,但却一月而亡;德宗对钱的感情虽远逊于神帝,但那股吝色劲还是够人喝一壶的,不愧是神帝他老人家的宝贝孙子。 经过德宗的积累,内库中积聚的金银又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如今思宗登基,他对内库的态度,早就成了一众文武大员最想知道的事,但却没人敢来试探一下。 内库,如今已成了帝国唯一的一柄快刀,一柄可以一刀斩断朝廷这团乱麻的快刀。 释放内库,几乎可以解决目前所有的问题。 帑币虽没内库那么敏感,但从思宗对帑币的态度也就可以推知他对内库的态度,如今刘兆基竟鬼使神差提到了帑币,周、唐二人又怎会不高兴! 周勛儒和唐学一面在心里暗笑刘兆基愚蠢,一面提心弔胆地观察着思宗的反应。 “这就是你的主意?”思宗听罢,脸色陡然沉了下来,声音也极是阴冷。 刘兆基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他不明白皇上怎会有这等反应。 也难怪周勛儒和唐学笑刘兆基愚蠢,因为他太幼稚,因为他把思宗当成了什么圣明君主,而忘了至尊至贵的皇帝陛下承继的是谁的血脉。 在常人看来不管多么正常的事,而一旦放到皇帝身上,就绝不能以常理度之,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刘兆基又怎会不愚不蠢? 所谓英雄见惯亦平常,何况是思宗这个总自以为高明,却又总怕被臣下欺瞒的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 虽然对思宗的了解还不深,但自从枚卜大典之后,周勛儒和唐学就不敢越雷池半步,可笑刘兆基竟还以为皇上对他有什么天大的恩典。 思宗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刘兆基哪里知道,至尊至贵的皇帝陛下的吝色劲和随之而来的仔细劲,就是升斗小民也远远不及。 登基之前在慈庆宫作信王的时候,因为宫里的东西贵,为了省几个钱,季由检逮着机会就托人到宫外去买东西。至今说起宫外的鱼、肉、蛋、蔬菜和各种小吃的价钱来,他还记得一清二楚。如今,刘兆基竟叫他出帑币示不测之恩,这不等于是剜他的心头肉吗?自然,刘兆基的反应再机敏,也绝无可能猜出思宗为什么竟会捨不得几个私房钱。 沉默…… 沉默的压力使三位阁臣喘不过气来,他们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良久,思宗长长嘆了一口气,他恨他的臣子竟这般无用,解决问题怎么就只能想到抠他的私房钱呢?废物,一群他妈废物! 第136页 “陛下,既然上天示警,而宁远又有兵变的消息传来,可见辽东欠粮欠饷的问题必须妥善解决,但仅靠朝廷补发粮饷并不能解决问题的根本,微臣以为,辽东问题的根本还是边帅无能,不擅统兵所至。如果边帅善于统兵,那即便士兵饿死,也会感念皇恩,而绝不会鼓譟兵变,因此朝廷应重新任命一个得力的边帅前往辽东督师,如此,兵变可息,且边患可平。”见思宗嘆过气后,神色有点松了下来,于是周勛儒赶紧上前说道。 把难题推给未来的新督师,紧张的气氛立即就得到缓解,思宗和三位阁臣的表情也都活了起来。 万和鸣见君臣四位都已心平气和,于是赶紧示意小太监收拾周勛儒打碎的茶杯,又给各位换上新茶。 接下来的话题自然是督师的人选问题,这个问题简单,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三人都清楚,在辽东真能做点事的,可能有很多人,但除了顾忠信和张素元外,对其他任何人他们都没有把握,而这个时候又必须得推选有把握的人,否则一旦捅了篓子,那推荐的人必定脱不了罪,所以只能在顾、张二人中选一个,于是问题自然也就简单明了。 该选谁呢?周勛儒和刘兆基与顾忠信和张素元基本没什么瓜葛,所以也就选谁都无所谓,但正因无所谓,所以不免稍稍犹豫了一下。 唐学与他们不同。对顾忠信和张素元,他瞧着都别扭,但张素元远比顾忠信更让他憷头,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顾忠信。 就在周勛儒和刘兆基略一犹豫的当儿,唐学痴肥的身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移到了龙案前。 “启奏陛下,前东极殿大学士顾忠信曾经略辽东,其间建树颇多,后被秦桧贤所恶,罢职赋闲在家。顾忠信经略辽东仅仅四年,却前后修復大城九座、堡铺十五处。练兵十一万,立车营十二、水营五、前后锋营八,造甲冑、器械、弓矢、炮石、盾牌等合计数百万具,拓地四万里,开屯五千顷,岁入十五万,边民转忧为安,其边功卓着,堪当此任。” 唐学语如连珠,一口气道出了几十个详细的数字,使在座的所有人俱都大为惊讶:他是从何得知如此详尽的数据? 看到思宗和周勛儒、刘兆基三人眼中的神色,唐学自然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于是赶紧补充道:“当年因柳河之败,阉党弹劾顾忠信,微臣上本保奏,故曾查核过顾督师的边功。” 阉党弹劾顾忠信时,刘兆基当时还只是个四品知府,并不在朝,所以他不清楚当时的情形,但周勛儒清楚,如今经唐学这么一提醒,周勛儒记起了当时的事,于是满身的邪火就直透华盖。 唐学这个王八蛋什么时候保奏过顾忠信!虽然记得不是太清楚,但这分明是当时的吏部尚书崔承志保奏顾忠信的奏章中的内容。 要不是修养实在够好,周勛儒怎么也得冲过去,啐唐学这个不要脸的王八蛋满脸花露水。 首辅大人真是气得已出离了愤怒,但他也倒不是气唐学的不要脸,而是气为什么这么不要脸的话没由他来说。 举荐顾忠信復职督师,一则平冤,以示天恩;二则举贤报效朝廷,而且还有良相伯乐识马之意。如此,既可以讨得皇上欢心,又可扩充自己的势力,真是一举两得的美事。不行,绝对不能让唐学这个不要脸的王八蛋独占便宜! 唐学美,但还没等他回座坐下,周勛儒也已躬身站在龙案前,奏道:“陛下,微臣以为不妥。” “为何不可?”思宗一愣。 “陛下,顾忠信虽有四年边功,可也曾用人不当,以至有柳河之败,而且军略方面并非顾忠信所长,这从柳河之败就可见一斑。其在辽东之所以能多有建树,全赖倚重前辽东巡抚张素元之故。顾忠信去职后,张素元屡建奇勋,辽东将士尽皆归心,故微臣以为,督师辽东,非张素元莫属。” 周勛儒说得头头是道,思宗沉吟不语,他想起了刘安曾毛遂自荐,主动请命去劝说张素元的事。刘安回来后,他心中极为不快,觉得张素元小瞧他,但如今坐在了这个位置上,看事的角度已不同于作信王时,他觉得张素元不贪恋权势,严守臣子的本分,不介入皇家内争,是个忠臣,很好。 本来没什么好犹豫的,督师辽东的人选就该是张素元,但周勛儒刚才说“辽东将士尽皆归心”的话却又让思宗皇帝泛了犹豫。就算张素元真是个忠臣,可他麾下的将士呢?他们都是忠臣吗?一旦张素元大权在握,羽翼丰满,谁能保证他们不贪恋富贵,不策动张素元谋逆?前朝黄袍加身的史实不就是令人不可不防的前车之鑑吗? 思宗的这番心思,周勛儒三人就算都是老得不能再老的老狐狸,可也不会想到这上去,因为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就往这方面想,那太过匪夷所思,要是这样考虑问题,那还防个什么劲,干脆投降得了。 该说的都已说清楚,剩下的就只能听从皇上定夺。 “张素元,就是那个克虏将星吗?”沉吟半晌,思宗明知故问。 “正是,张素元曾孤军死守宁远,血战不退,最后发巨炮击伤贼酋吉坦巴赤,使后箭仓惶败走,贼酋吉坦巴赤也因伤重不治而亡。去年八月,后箭新主皇天极为雪吉坦巴赤兵败身死之恨,又率十万大军越大凌河,围锦州城。张素元率部与敌激战三十余日,杀敌无数,贼酋皇天极大败而逃。张素元实是克虏将星,督师蓟辽,非他莫属!” 第137页 周勛儒说得眉飞色舞,思宗也渐渐喜上眉梢,犹疑之心大去。 “张素元今年几岁,现在何处?” “张素元还不到三十,正是年富力强,他因不肯阿附秦桧贤而被去职还乡。” “他能克虏,也能平息兵变吗?”思宗的心情越来越好,神色间喜意愈浓。 “张素元是在去年十月离任的,蓟辽守军多是他的故旧,且有同生死、共患难的情谊,如果张素元復职,必可平息兵变,陛下将不必再为边事忧心。”周勛儒开了保票。 思宗已经心中有数,却回过头来向唐学徵询:“他们都是护国庇民的贤臣,用顾忠信好呢,还是用张素元合适?” 傻子这时候也知道思宗选了谁,唐学微笑着答道:“顾忠信老成持重,张素元年富力强,都是可用之才,请皇上圣心龙断。” 思宗满意一笑,却没说什么,这种高深莫测的感觉让至尊的皇帝陛下很是得意。 “启奏陛下,过几天就是新年了,本朝的年号就要启用,微臣已拟了四个年号,请皇上选用。”趁周勛儒和唐学二人明争暗斗告一段落,刘兆基赶紧上前奏道。 刚刚见好事都让周勛儒和唐学给占了,刘兆基那叫一个急。他既不能随声附和,附和显得自己没主见;又不能表示反对,反对皇上满意的人选,他就是喝八天八夜的马尿,也绝不会做出这种事。但也不能无动于衷,无所作为呀!就在心急如油烹的时候,他忽然想到礼部草拟的新皇帝要用的年号。 能够为新朝拟定新年号,也足以抢回让周勛儒和唐学占去的风头,刘兆基说完,就恭恭敬敬地呈上了一张黄纸,黄纸上写着四个待定的年号:普圣、英盛、咸德、明贞。 思宗仔细看了看后,示意万和鸣将黄纸传给周勛儒和唐学。 周勛儒选了“普圣”,他说皇上受命于天,拨乱反正,定能中兴帝国,使圣心普惠万民。 唐学选了“英盛”,他说皇上英明神武,普一登基,便剷除阉党,除旧布新,直令日月重光,定是中兴圣主,定可开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太平盛世。 黄纸又回到了刘兆基手里,周勛儒和唐学都选了,他当然也得选一个。 刘兆基原本有意选“咸德”,咸明正德,语义很好,他刚要说出口,却忽然发现咸字带一个戈部,戈主刀兵,不吉。 近有传闻,思宗皇帝曾经微服出访,暗查民情,其间遇到过一个测字先生测字,说能未卜先知,预测祸福。思宗听了心动,就随口说了一个“酉”请测。 测字先生竟说:“至尊无首尾!” 思宗听了大惊,急道:“我说的不是申酉的‘酉’,而是朋友的‘友’。” “坏了,反字出头。”测字先生惊唿。 传闻令人可怕,说出来非杀头不可,但是仍然暗暗流传,官场之中,几乎无人不晓。在礼部草拟新年号的时候,刘兆基根本没意思到要把这个带“戈”部的咸字与传闻联繫起来考虑。现在突然感悟,冷汗瞬间就湿透背衣,这要是让皇上看出不吉,那还了得! 刘兆基赶紧恭恭敬敬地又把黄纸呈上,说道:“启奏皇上,微臣以为‘明贞’二字最好。明字意陛下英明睿智,定可明察秋毫,烛照万事;贞字意立志坚定,兆我朝主圣臣贤,江山永固,千秋鼎盛。” 思宗接过黄纸沉思,一直不置可否。 周勛儒三人都清楚,不论他们谁的意见,思宗都不会採纳,因为他们早已经意识到,皇上总要处处都显得比臣下高明才行。 通常,皇帝要颁布希么圣谕,都是先由内阁起草文件,称作“票拟”,而后再经由皇上“硃批”,这才算正式的圣旨。 阁臣们没几天就摸透了这位新皇帝的脾性,每次都在“票拟”中故意留下漏洞,以便让新皇帝退回来重写,有时要反覆几次,这样才能满足他吹毛求疵、自以为高明的虚荣心和独裁的权威感。 今天“硃批”新年号,当然也不会例外。 思宗沉思片刻,太监万和鸣赶紧备下硃笔呈上。 思宗接过硃笔,却不知点哪一个年号好。四个年号都不错,看不出它们的优劣。硃笔在“普圣”上面滑过去,又在“英盛”上面犹疑片刻,也滑了过去。滑到“明贞”上面又滑了回来,在“咸德”上面停下来,不料硃笔上朱墨蘸得太饱,有一滴红珠滴落在咸字的戈部上,把“戈”染得血红血红,在黄纸上十分醒目。 思宗眉头一周,只觉心头一阵急跳:“戈主刀兵,戈上染红,宁远又有兵变,不是好兆头,这个年号断不能用。” 思宗再也没有心思仔细斟酌,于是赶紧落下硃笔,在“贞”字边添了一个“示”部,于是“明贞”就变成了“明祯”。 万和鸣立即将硃批过的“票拟”呈给周勛儒,这就是正式的圣谕,可以颁布天下,正月初一就开始正式启用这个“明祯”的年号。 三位阁臣不约而同地同声欢唿:“皇上英明,新朝必将吉祥如意,四海昇平。” 然而,“戈”上染的一抹血红,已在众人心头罩上了一层浓浓的阴影:“何以今晨天红如血,戈上溅朱?” 第138页 七十六章 復出 云歷一六三九年,五月十八日,张素元应思宗召旨抵达京师。普抵京师,他依例得首先去吏部衙门交旨籤押。 到了吏部,张素元这回真真正正吃了一回惊,他万没想到吏部尚书竟然还是崔承秀。 崔承秀是秦桧贤的死党,是构陷西林党人的元兇之一。 秦桧贤为了消灭西林党制造的最大惨案就是西林一百单八将。所谓西林一百单八将,就是将西林党人按重要性依次排列的一百零八个人。这一百零八人尽遭屠戮,无一倖存。 这份点将录就是崔承秀的杰作,但他竟然还是百官之长! 竟然有这种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让尚书大人的一张热脸,在自己的冷屁股上沾掉了一层皮后,张素元离开了吏部。一路行来,他既不愤怒,也不觉得好笑,堵塞在心头的只是沉重和悲哀。 这是为什么?这仅仅是体制和某些个别人的问题吗?将来实现顾宗羲的构想后,就真能杜绝此种荒唐透顶的事情发生吗?即便他活着时不会有这种事发生,但死后呢? 张素元一行人的到来,方府陡然热闹起来。 当张素元得知方中徇回到广西老家后,不仅没有安居下来,反而将万顷良田全部卖掉,而且更举族迁至京师,心中不由得大是嘆服:方老伯真是睿智的老人。 兵荒马乱,刀兵四起的时候,土地不仅不是财富,反而是累赘,就因为捨不得土地,多少人往往得赔上性命。大乱将起,越往后拖,田地就越不好处理,这个时候将田地处理掉,还能卖个好价钱。 看这眼前厚厚的一叠房契、地契、凭证和买卖铺户的明细帐本,张素元也不知自个儿是个什么心情,方中徇竟将全部家财交由他全权处理!总之,遇到方中徇是他的幸运。 将卷宗交给张素元后,方中徇离开了书房,卷宗里记录着思宗登基后的一言一行。 读完后,卷宗化作了一团火焰,转眼成了灰烬。整整一夜,张素元一直一动不动地闭目沉思,随着啼晓的鸡鸣声响起,完整的计划也已在脑海中形成。 京城的五月,阳光明媚,不冷也不热,但内阁首辅周勛儒的心情却恶劣之极,令首辅大人心情这么恶劣的罪魁祸首就是张素元。 今天是张素元抵京的第七天,周勛儒对张素元来拜访他已不抱任何希望,他原本还琢磨着张素元能给他送什么礼,礼有多重,如今不提也罢。 张素元抵京前,他已指使人隐晦地告诉了张素元是怎么回事。 抵京的第一天,张素元没来登门拜访,周勛儒很是不快;第二天,不快变成了愤怒;第三天,疑惑多过了愤怒;第四天……,首辅大人的心中已只有恨。 虽然恨不得将张素元锉骨扬灰,但不论是为了自己,还是迫于形势,至少是眼前,他还必须得帮助张素元这个不知好歹的王八蛋,这一点,最令他窝心。 虽极不情愿,但让皇上接见张素元的事也绝不能拖,要是万一这个时候辽东出了点什么事,他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憋着气,窝着心,跑了好几天,安排好了平台召对的事后,周勛儒派人去馆驿通知了张素元。 皇帝同朝臣会见,分礼仪性的和办公性的两种。 礼仪性常朝,如元旦、冬至、万寿节等重大节日,平常例行的三、六、九常朝则是半礼仪性的,既有礼仪色彩,也讨论一些特别重大的朝政。 真正的办公会议不会在正殿举行,因为正殿中森严的局面和繁复的礼仪不利于讨论问题和解决问题。实质性的办公会议多半是在东极殿西面的后左门,那儿是前殿和寝殿的结合部,不是正式殿堂,对君臣都比较方便。 任命张素元为辽东督师,既要讨论眼前平息闹饷兵变的办法,还要策划长期平辽安边的方略,自然是在这里会面比较合适。 由于后左们地处正殿区三层丹墀的边缘,宫中俗称平台,所以被皇帝在此处召见,朝臣称之为“平台召对”。 在这里安排一次召对十分不容易,既不能打乱皇上的正常日程,也不能影响各衙门的日常事务,上上下下都要费许多周折,所以跑了好几天才把事情安排妥当。 张素元随着一张老脸始终木行行的周勛儒来到平台,太监万和鸣已等在了那里。 见二人匆匆走来,万和鸣急忙迎上前去,说道:“周大人,张大人,皇上已经在里面了,快请!” 臣子岂能让皇上等候!瞬间,老迈无力的首辅大人就将年轻力壮的张素元甩在了后面,进到平台里,也自然免不了气喘吁吁。 思宗皇帝很随便地坐在了龙椅上,泰然自若,谈笑风生。 参加召见的还有内阁大学士黄嘉儒、孙九鸿、唐学以及九卿科道官员等,他们俱都小心翼翼地附和着思宗谈笑,恭恭敬敬,气氛并不轻松。 朝臣们早已领略这位年青皇上的威严和深沉,稍有触犯,就不知什么时候莫明其妙地丢官掉脑袋。和他谈笑,实在是个不轻的负担,除了歌功颂德的话外,别的什么都不敢说,并且就连歌功颂德的话,还不能说得太直、太白、太露、太肉麻、太无涵养。话要说得有技巧,要说得恰到好处,要说得听起来就是那么回事才行。 思宗微笑着,目光从这个人身上瞟到那个人身上,轻松地说笑,而朝臣们一触到皇上的目光,都赶紧跟着泛起微笑,随即便低下头来。 第139页 思宗虽然一直面带微笑,但脸上却无一丝春风,其时,他对自己的臣子极不满意。半年来,朝臣和阁臣被他换来贬去,直如走马灯一般,但朝廷和内阁依旧暮气沉沉。今天讨论辽东军务,不仅没人能说出一点有实质性内容的方略,而且人人竟然竞相吹捧之能事。胆敢违逆他的臣子,当然得丢官掉脑袋,但歌功颂德的太肉麻,他也不高兴,如今这般蠢材竟把他比作唐宗宋祖,哼,唐宗宋祖算什么东西,他还羞于与他们相提并论。 气氛本来就紧张,加上有时候思宗不说话,殿中便如死一般沉寂,一众大臣的感觉比受刑还要难受。张素元的到来,使凝滞的空气一下子流动起来,朝臣们得救似的都大大喘了口气。 思宗见张素元到来,忽然高兴地站起身来,迎上前去,他想好好看看这位名闻天下的克虏将星。 皇上起迎臣下,这是绝无仅有的殊荣,没人得到过。 “臣张素元叩见皇上。”张素元急忙跪倒叩拜。 “张爱卿免礼。”思宗双手将张素元扶起,仔细端详起来。 张素元的容貌令思宗大感意外,他原本以为张素元是个瞪一眼就能吓趴下八个壮汉的彪形大汉,但眼前这个蓄着三缕短须的男子,样貌非但一点也不粗鲁,反而竟是异常的风流儒雅。 这就是知兵善战、威震泺东的张素元?思宗仔细端详着。 在思宗端详自己的同时,张素元也并未如其他朝臣一样,做出此刻该有的反应,他没有低下头去,他也注目打量季由检。只见这位心比天高的思宗皇帝白净俊秀,目光阴沉,眉宇间有两道深深的竖纹,好一副忧国忧民的明君模样。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地看了良久,一旁的唐学、刘兆基等人无不为张素元捏了把冷汗。当然,这其中只有少数几人是为张素元担心,而如唐学等人则纯是由于紧张,因为还从来没有哪一个朝臣敢于这样和皇上对视。 众人之中,最担心张素元安危的是首辅周勛儒,虽然恨不得思宗将张素元千刀万剐才好,但人是他保举的,若张素元有了差错,他也必定跟着完蛋。 皇上是怎么啦?光瞧着不说话,难道他对张素元的相貌不满意?周勛儒知道,思宗皇帝是很注重相貌的,几乎可以说,相貌的美丑足以影响一个人的升迁荣辱。 有一天他陪思宗祭天,遇上了礼部右侍郎张洽。张洽此人身材伟硕,相貌威严,声如洪钟,跟个门神爷似的,站在那里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概。后来兵部尚书赵相之罢职,要找人替补的时候,思宗就想起了那位“门神”,于是连张洽的名字都不知道,就钦点“门神”继任兵部尚书。 思宗看了良久,真是越看越满意,越看越顺眼,张素元就是儒将中的典范,用这样的人做辽东督师才有面子。 “张爱卿,你对辽东的敌我阵势有什么评估,你说辽东边患能否根除?若能根除,得用什么方略和多长时间才能根除?” 思宗一口气问出了这四条令他日夜忧心的难题后,就把眼睛盯着张素元,两旁侍立的众臣也都竖起了耳朵。 “陛下,辽东局势可谓喜忧参半。” “何者为忧,何者为喜?”思宗追问道。 “陛下,臣所谓忧者,乃边患无期,军无定额,粮饷耗费巨大,边关将士又饱受缺粮缺饷之苦;而更可忧者,百姓不堪加派重负,户部亦难为无米之炊,由此,辽东不啻断了来水之源,将士们即成涸辙之鲋;如此,不但平患无期,更随时有险关失守之危。” 思宗听得脸色大变,这正是他的心病:平辽要粮饷,粮饷要加派,加派生民变,平变又要粮饷,要粮饷还得加派,如此恶性循环,拆东墙补西墙,窟窿就会越弄越大,越来越不好收拾。 两厢站立的众臣听了张素元的话,心情都很复杂,这些问题他们早就心知肚明,只是谁都想说,却谁都不敢说,要是早知道说出来没事,这份忧国忧民的忠心也不会轮到张素元来表现。 “那该怎么办?”有人冷不丁问了一句。 思宗皇帝和众臣又都把目光盯向张素元。 张素元没有迴避,他正面答道:“尽快平辽!” “尽快平辽?”思宗以为找到了急救药,但略一转念,又冷了下来,谁都知道这样说,但关键是如何才能尽快平泺。 大臣们有的连连摇头,有的面露讥讽,思宗示意,众人可以向张素元质询平辽方略。 “张大人,如今内忧外患,皇上心急如焚,我们身为臣子,当为皇上分忧,所以平辽方略,不能虚言空谈,不知张大人有何良策?”刘兆基担心地问道。 “是呀,是呀,话谁都会说,但具体的该怎么做呢?”众人附和地问道。 “凭坚城,用火炮!”张素元只讲了六个字。 “凭坚城,用火炮?只守不攻,如何能復全辽呢?”思宗急忙问道。 “陛下,这正是平灭边患的万全之策。用辽土养辽人,用辽人守辽土,且守且战,且筑且屯,步步为营,以守为正着,战为奇着,和为旁着,倘能如此一以贯之地坚持下去,平辽可期。” 目光虽没有直视思宗,但思宗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无不尽收眼底,当说“和为旁着”的时候,看到思宗脸上阴鸷的表情,张素元心中冷冷一笑。 第140页 季由检不愧是季家一脉相承的血脉,人人都有精神上的障碍,放着内库中积聚的至少有数千万两金银不用,反而却因数百万两银子的加派弄得民怨沸腾,暴乱丛生;堂堂一个拥有兆亿子民的庞大帝国竟然因为没钱而让十余万为了帝国捨死忘生、爬冰卧雪的儿郎们吃不饱,穿不暖,以至弄到要发生兵变的地步。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这种让人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的荒唐事谁会相信? 季家都是精神不正常的疯子,季由检看似精明,实则迂腐固执又总自以为高明,只从对内库和与离人和谈的态度,就已完全可以为思宗定性,他的计划或许对旁人无效,但对思宗,就一定有用。 “步步为营,且筑且屯;一安边民,二是减轻朝廷粮饷重负,固为替皇上分忧的上策,但如此必然旷日持久,那何时才能平辽呢?”礼部侍郎陶渊见思宗脸色不善,赶紧接过话头问道。 “是呀,是呀,何日才能平辽呢?”众臣又附和。 “五年!”张素元对思宗正色道:“皇上,臣保证,五年之内平辽!” “五年平辽?”众臣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别说五年,就是十年、二十年,又有谁敢打这样的保票? 思宗听罢,脸上阴鸷的神情一扫而光。若张素元所言成真,五年平辽,困扰帝国几十年的边患得以平息,那朝廷必如震断金锁的蛟龙,中兴帝国将指日可待! 张素元虽是克虏将星,但这样的许诺太过美好,让人难以置信,思宗不懂军略,不清楚张素元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于是不放心地问道:“贤卿果能五年平辽?五年有把握吗?” “臣受皇上信宠,怎敢虚言欺君。近几年天灾不断,百姓早已困苦不堪,如今加派日益繁重,几近杀鸡取卵,导致民变丛生,而所有这些致乱根由,皆在辽事。辽事不平,即国无宁日,民不聊生,且辽东师老饷疲,如今已绝不能再拖,再拖下去,这些耗尽天下财力方才打造出来的精锐之师必将不战自溃,臣心忧惧,五年实已太长。”张素元不假思索所地答道。 张素元说得干脆,忧国忧民之心溢于言表,思宗还从没有见过像张素元这样敢承诺,敢负责,有胆有识,言不信,行必果的大臣。 思宗不由激动得离座走近张素元,轻抚其背,嘉勉道:“贤卿若能五年復辽,朕将不惜封侯之赏。卿解天下倒悬,子孙亦必多受福禄。” 召对暂歇,思宗退去小憩,其时他是要一个人单独想想,张素元五年平辽的承诺,可靠不可靠?对敌方略,可行不可行? 思宗退下后,众臣立即齐声赞扬张素元雄才大略,是干国栋樑,不愧克虏将星的美誉,恢復辽东大业非他张素元莫属云云。 众人的意思,张素元听得出来,有妒、有讥、也有不屑,给事中徐瑞峰就直截了当地问他:“请教张大人,五年復辽,你是怎么推算出来的,都有哪些具体安排和部署?” 徐瑞峰的话问得似关心又似讥讽,看着跟着起闹的众臣,张素元高深莫测地一笑说道:“与诸位大人相比,张某哪有什么奇才。张某不过是看到皇上焦心劳神,才说五年平辽来安慰皇上罢了。” 此言一出,一众大臣十之八九皆怒火暗生,张素元故弄玄虚,不跟他们说实话也就罢了,但这样说就和毫不遮掩地嘲笑他们没两样。 好在众人都修养到家,压下怒火,徐瑞峰故作大惊失色地问道:“张大人,皇上英明善察,明鑑万里,烛照四方,将来五年不能成功,不知张大人该怎样对皇上交待呢?” “哎呦,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多谢徐大人提醒,否则非得误大事不可。”张素元拍拍脑门,故作惊诧地说道。 张素元的做作,当然谁都看得出来,于是怒者愈怒,而为张素元忧心的,也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心里踏实不下来。 “张素元为什么要在丝毫没有必要的情况下,如此一个不留地把人得罪个遍,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众臣之中,只有三两人发觉了张素元言谈的奇怪之处。 七十七章 条件 约摸半个时辰后,思宗回到平台,召对重新开始。 张素元跪倒奏道:“辽东之患,本不易平,皇上委臣重任,臣安敢推辞,然军国大事,非一人之力可为,若内外不能通力协作,事事相应,臣纵肝脑涂地,也恐难成大事。” 思宗在大事上虽愚不可及,但和列祖列宗一样,都有那么点小聪明,他知道张素元是在提条件。 “卿有什么要求,尽管奏来!” “户部转运粮饷,工部补给军械,吏部任命官吏,军部调兵遣将,都要服从辽东大局。”张素元提出了第一个条件。 “立饬四部,照此办理。”思宗当即对周勛儒说道。 “遵旨!”周勛儒急忙应道。 “陛下,以臣之力,制辽有余,然则调众口不足,一出国门,便成万里,嫉能妒功者,岂能无人?此辈宵小即便不以权力掣臣肘,亦可以意见乱臣谋……”张素元继续奏道。 此言一出,众臣心中更怒,怎么,今后只要与你张素元意见不同,便是宵小不成?即便对张素元抱有好感的几个大臣,此时心中也相当不悦,张素元担心的不是没有道理,但话也大可不必说得这么难听,而且,难道张素元你认为自己是圣人不成,说的、做的就永远都对? 第141页 思宗的反应与众人不同,他只听出张素元是怕朝臣在背后使坏,对这一点,他同样深以为然。 “贤卿勿疑,朕自有主张。” 看到思宗脸上深以为然的表情,众人都知道,今后若没有十足的把握,就轻易不能在皇上面前说张素元的坏话,否则,很容易成为皇帝眼中忌能妒功的宵小之徒。 张素元这个王八蛋真有一手,够绝!众人在心里无声地咒骂着。 “请皇上允臣便宜行事,臣方能放手经略辽东。”张素元依然跪地不动,奏道。 什么叫“便宜行事”?就是给他先斩后奏,有紧急重大的事情可以自作主张的权力。以前的辽东督师也都有这样的权限,不过那只是皇上给的一份荣誉,谁也不敢就真的便宜行事,来个先斩后奏什么的。 现在张素元开口要这份权限,显然不是要这份荣誉,而是要一份真正的权限,真正可以先斩后奏的权限。 思宗感到很为难,这份权力真的使用起来,有什么尺度呢?谁又能担保张素元握有重权后不生异心? 就在思宗在平辽的渴望与猜忌之间犹豫的时候,唐学上前奏道:“陛下,张大人有五年平辽的期限,当然就应该有五年平辽的权限。微臣以为,有责无权,互相推诿,令不行,禁不止,恐难成功。” 唐学这话好像是替张素元说的,又好象是替皇上说的,而奥妙就奥妙在“互相推诿”四字。不论唐学本意如何,“互相推诿”四字都必定提醒思宗,如果现在不答应张素元的条件,那到时侯若不成功,张素元就有话说,就有藉口可以推诿责任。 “拟旨,收回蓟辽督师王晋之和山海关总兵满雄的尚方剑,改赐张素元,准其便宜行事,任命张素元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督师蓟镇、辽东、兼督登州、天津、莱州等地军务,即日赴任。”思宗当即下诏。 以兵部尚书在外督师,官居一品,事权也更重,此番思宗不但授权张素元统帅辽东前线,而且还把蓟镇、登州、莱州、天津等战略后方的指挥权也给了他。几处兵马加在一起,差不多占了全国总兵额的一少半,而且这一少半兵额的战斗力却十倍于另一大半,这等于思宗为张素元特设了一个超大特级军区,再加上“便宜行事”一条,张素元手握尚方剑,凡事关紧急,可先斩后奏,可以说,思宗将大半个江山交给了张素元。 众臣齐声欢唿皇上圣明的同时,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在张素元这个刚刚三十出头的毛头小子面前,他们狗屁都不是,皇上如此,张素元如此,他们自己心里又何尝不是如此! 受此殊荣,受此亘古少有的宠信,本来早该三唿万岁,承恩谢旨了,但张素元不仅依然跪地不动,而且还昂起头直视着思宗。 思宗惊愕,众臣莫名其妙:这小子还想要什么? “陛下于臣之恩宠,于天下之气魄实旷古未有,臣感激涕零,惟粉身以报君恩,惟是,臣有一语,如鲠在喉,虽有冒犯圣君之嫌,还望陛下允臣直言。 “说罢。”思宗说道。 “皇上,臣復辽之法,在渐进不在骤成,在履实不在务虚,此臣与边关将士所能为之,必定不会辜负君恩,然臣所虑者,唯任而勿贰,信而勿疑。盖驭边臣与廷臣不同,军中可惊可疑者殊多,但当论成败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瑕。事任既重,为怨必多,诸有利于封疆者,皆不利于臣自身;况图敌之急,敌亦从而间之,是以为边臣甚难。陛下爱臣知臣,臣何必疑惧,但衷有所危,不敢不告。” “这……”思宗听了,顿然色变,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众臣也都悚然不语,其中惊而忧者有之,但惊而喜者更多,他们都知道张素元闯祸了。 前面所奏,张素元是说自己平辽的难度和苦衷,皇上听了自然表示理解和同情,但现在这几句,分明是表示对皇上不放心,而且还有很重的教训意味。 这还了得,众人都清楚,当今皇上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臣下怀疑他的品质和能力,如果有谁哪怕不经意地稍微碰了这根逆鳞,丢官罢职就是轻的,好一好,吃饭的傢伙就得混没。如今,张素元非但明言怀疑,而且还当众教训皇上,这小子是不是昏了头了,蹬鼻子上脸也得看看地方啊! 强压下心头怒火,思宗和气地说道:“朕知道了,卿勿疑。” 平台召对结束后,一连半个月过去了,就如一场春梦了无痕,仿佛跟本就没有过平台召对这回事,朝廷毫无反应。其间,张素元到周勛儒的府上去过一次,而首辅大人只是表情木然地告诉他说,诸事繁忙,让他耐心等候。 六月五日,朝廷突然下旨,因为宁远十三营士兵集体譁变,令张素元不必等候粮饷、器械备齐,即日赴任。 六日,张素元和传旨官只带着一百名锦衣卫士驰奔山海关。 第二天午时,张素元重又立马在山海关外。 离开山海关还不到两年时间,雄关虽依旧,面目却已全非。 空阔的蓝天下,起伏的群山间,污秽、斑驳的城墙格外刺目,残破的旗帜随风摇摆,既见不到兵马,也听不到号角声,破败的气息充斥在每一丝空气里。 即将离职的经略王晋之,将张素元迎进帅府后,没有寒暄,没有客套,更没有宴请,两人即刻交接。 第142页 张素元罢职后,王晋之执掌了辽东的军政大权。他原本以为飞黄腾达的机会来了,凭着张素元打下的根基,只要稳稳守他个两三年,今后就可以一路青云,但谁曾想还不到一年,后台就塌了。 思宗登基之后,欠粮欠饷一天比一天严重,使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拆东墙,补西墙,将辽东表面的平靖维持下去。如今,即便他不贪一两银子,也已经维持不下去了,何况以前还有那么多窟窿没填呢。 当宁远士兵譁变之声不绝于耳的时候,王晋之开始后悔,更开始害怕,他从未想过这些泥腿子竟敢不服管束! 王晋之后悔,后悔不该为了贪污的方便而将满雄和赵明教等大将调走,如果满雄和赵明教坐镇宁远,那说什么也不可能发展至今天这等不可收拾的局面。 王晋之害怕,害怕被思宗追究责任,他听说新君待人极为严苛,此番若能平安回家养老就阿弥陀佛了。 交接完毕,王晋之立马捲铺盖走人。王晋之前脚刚走,江成久后脚就进了帅府。 “怎么闹得这么凶?”见礼已毕,张素元问道。 “大人,您有所不知,小的来辽东后做的,和您交代小的正好相反。”江成久苦笑一声,说道。 去年冬天,江成久受命到宁远来见祖云寿,却发现祖云寿已被调至锦州。抵达锦州说明来意后,祖云寿大喜之余,不禁连声苦笑。他告诉江成久,说跟本不需他们暗中使力,宁远大乱就已迫在眉睫。驻守宁远的十三营共七万余将士每天只能吃一顿饭,而且就连这一顿饭也只能吃个半饱而已。 得知张素元打算重回辽东,祖云寿当即变卖家产,就连夫人左氏的首饰也一件不剩地全部捐出,决心不论宁远局势恶化到何种程度,在大人抵达辽东之前,务必要稳住前线局势。 在祖云寿带领下,有不少将官也都或多或少地拿出钱来,从而使戍守锦州一线的四万将士和妻儿老小始终能吃饱穿暖。 听罢,张素元一声轻嘆,将士们竟苦到了这种地步! 接着,江成久从怀中掏出一份厚厚的文件交给了张素元,这份文件就是江成久滞留辽东这么久的原因,文件里详细记录着辽东主要将领在这期间的言行。 汰庸留精,汰懦留勇,汰贪留廉,对辽东整个军官系统进行一次彻底的清洗,就是张素元决心暂时离开辽东的另一个重要原因,他要藉机完成这件至关重要的大事。 等张素元放下手中的文件,江成久说道:“大人,小的已筹措了三十万两银子,全部存放在小岚山。” 张素元摇了摇头,说道:“成久,除了朝廷拨发的饷银,别的银两暂时还不能用在辽东。” 看到江成久疑惑的目光,张素元没有解释,思宗绝不会对他放心,严密监视他是必然的,目前还不能让思宗察觉到这方面的异样。 江成久领命离去后,直到潜入宁远城中,心中的寒意久久都没有散去。他认为自己就够狠的了,但和大人比起来,他不过是个小孩子,而且还是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 名单上,大人用毛笔抹去了一百三十七个人的名字。 杀一百三十七个人,本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但这些人皆罪不至死,真正论罪当死的,大人反而没有抹去他们的名字。如果走正常程序,绝大部分人甚至连最轻微的罪名都落实不了。打士兵几个嘴巴子,踹两脚,骂几句能定个什么罪?想找出贪污几十两银子的证据,更是比登天还难。 江成久知道,大人不喜欢这些人留在辽东,但走正常程序,弄走这些人也不是个简单的事,所以才要借士兵譁变的机会清除这些人,但这也未免太狠了点,虽然他也恨这些人,但要他就为这点事杀了他们,他做不到。 这件事的影响之深远,别说江成久,就是张素元自己也远远没有料到。 不管这些人论罪当不当死,如果将他们明正典刑,其影响必将远远不及这种以非常手段处死他们,从此,张素元治下极少出现打骂士兵的现象和剋扣军饷的事。 从此,张素元麾下的人不论职位高低,都极其小心地遵守一个原则:绝不能做大人不喜欢的事。 从此,…… 张素元无意间制造了一场追随其一生的恐怖。 籍着整顿山海关的防务为由,直到第三天深夜,张素元方才率十几名亲随,乘着夜色奔宁远疾驰而去。 七十八章 生机 六月的渖阳,阳光灿烂,佳木葱茏,正是鸟兽肥壮的季节。 纵马驰骋在山林间,皇天极不再仅是后箭的大汗,他也是亲自统帅儿郎们冲锋陷阵的大将军。 围场射猎,对唐家天子而言,充其量不过是一种消遣而已,但就是这种还能多少展现些生命意志的消遣也早已少有人问津;对皇天极而言,围场射猎也是一种消遣,是他最喜爱的消遣,但又绝不仅仅是消遣。 利用围场射猎来练兵,是离人的传统,皇天极更将它的功用发挥到了极致。每年夏、冬两季,他都要将兵马轮番拉入山中结营,也不管有没有收穫,不到将士们筋疲力尽,不累个半死的程度就决不肯出山。 此番围猎,随皇天极进山的是他的本部人马-正黄旗。对自己的本部人马,皇天极要求的更是严上加严,每次进山,不许带一粒粮草,不管人吃马喂,全都就地解决,没本事、偷懒的就饿着。如此一来,这就不仅仅是肚子的问题,更是面子的问题,于是每次出猎,将士们无不卯足全力,各个奋勇,拼力争先,结果也就当然是满载而归。 第143页 六月十日,这一天骄阳似火,天上没有一片云,地上不见一丝风,山中就跟个大蒸笼似的闷热无比。 闷热的天气让一切都失去了生机,树枝有气无力地垂着,听不见一声鸟鸣,看不到一丝走兽的踪迹,够沟壑壑全都静悄悄的。 皇天极焦急地从这个山头窜到那个山头,早已人困马乏,却还是一无所获,看来他也要挨饿了。规矩是他定的,打不着猎物,他也得让肚皮难受难受,这不仅是为了军纪,更是为了面子。 立马在溪边,等马饮饱溪水后,皇天极正要催马继续找寻猎物,就见一个信使跟头把式地滚鞍下马,大叫道:“大汗!大汗!……渖阳有急信!” 信是范文海写的,只有一行字:“大汗速速回宫议事!” 看着信,皇天极不由沉吟起来,如今千济和蒙厥都还老实,这两方面不大可能出什么事;三个兄弟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的权力虽已大不如前,但也不至于闹事;难道,难道……,难道辽东兵变的事闹大了,可以乘机出兵了吗? 想到这,皇天极的心不由自主地咚咚跳了起来。不论如何,既然范文海写信来催,就必定有他非回不可的理由。 宁锦大败之后不久,皇天极即对于范文海以师礼视之,言听计从。 皇天极对范文海态度的彻底转变是在一次次血的教训中完成的。听了范文海的话,效果虽往往不知道如何,但不听的后果却每每立竿见影。 对外,前后两次饮恨宁远就是明证;对内,对待唐人的不同政策,效果如何,有目共睹。 宁锦大败归来后,范文海直言皇天极,他说如果不能抓紧时间,尽快将政事合议制向中央集权制转变,那不要说入主中原,就是自身存亡也极堪虑。 皇天极虽不认为事情真有范文海说的那般严重,但合议制向集权制转变一直都是他日思夜想的头等大事。 依照范文海的计划,皇天极先是不动声色地将依照离人八旗建立起来的唐人八旗和蒙厥八旗直接划归自己名下,而后提议扩大合议制。缩减不行,扩大总可以吧,于是原先的八旗八人议政改为每旗三人,共二十四人议政。 暗地里,皇天极分离合纵,挑拨离间,栽赃陷害,无所不用其极,使得政事合议制在每一次例会上都吵嚷个不停,什么也决定不了,最后都得由他拍板才能定夺,几个月后,政事合议制就成了聋子耳朵-摆设。 初战告捷,皇天极信心大增,不久,藉口效仿周边国家礼制,制定礼节之数:先将其他三大贝勒享有的面南共座的礼制改为由他一人独享;接着又下令,所有后箭子民必须尊奉大汗为至高无上的君主;而后,就开始对政治机构做相应的改动。 参照帝国的行政架构,皇天极设立了一系列新的部门和机构:议论政事的文馆;吏、户、礼、兵、刑、工六大部;弹劾百官的督察院;管理千济、蒙厥事务的理藩院;负责代理君主和六部衙门撰写文书、记录和保管各衙门奏章的内秘书院;以及为君主负责注释古今政事等事宜的内弘文院。 从此,后箭作为一个国家的各种体制基本完备。 范文海的种种表现,几经波折之后,被皇天极这样充满忧患意识的卓越君主视为良师就是必然的事。 从唐人的古籍中,皇天极知道唐人的圣哲按照君主对臣子的不同态度,将君主分为四类:帝王、国王、霸主和危国之君。 帝王的臣子,名义上是臣子,实际上是帝王的老师;国王的臣子,名义上是臣子,实际上是国王的朋友;霸主的臣子,名义上是臣子,实际上是霸主的宾客;危国之君的臣子,名义上是臣子,实际上是危国之君的俘虏和奴僕。 在皇天极看来,帝国的君主各个都是危国之君,于今尤甚,但今日的帝国君主却已没有了多少可供他们挥霍的家业;而他,要作帝王,要将范文海这样的臣子视作老师,不论他们是唐人、蒙人,还是离人。 数月前,范文海就已预见到帝国的辽东军队可能发生兵变,等到兵变的确实消息传来,各贝勒旗主皆主张立刻发兵,一雪前耻,即便皇天极自己也都跃跃欲试,但范文海跟他说,兵变的原因只是朝廷欠饷,士兵吃不饱、穿不暖所致。 若一旦此时进兵,不但容易使兵变的士兵转移视线,同仇敌忾之下反而可能压下矛盾,同心协力对付他们,而且帝国欠饷缺粮并不是因为没有,只是由于朝廷昏聩,官吏贪坏所致,此时进兵,朝廷的欠饷可能立刻就会补齐,到时必将无功而返,反而为帝国解决了矛盾。 范文海进一步言道,若要进兵,就必须等兵变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也就是说,必须闹到朝廷派兵弹压,双方兵戎相见,再无转圜余地的时候方可进兵。 虽然可能性不大,但若没有这样的条件,即便真的坐失良机,也绝不能进兵。 这番道理一出,令大多数主战的人心悦诚服,等看到锦州一线防卫森严,毫无兵变迹象的消息传来,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此番出宫狩猎,皇天极将朝政全部交给范文海掌管,一定是遇上了什么难题,或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必得由他方可定夺,否则范文海绝不会在他训练军马的时候,用“速速”二字催他回宫。 日已午时,山谷间飘动着滚滚肉香,三军将士正眼巴巴地盼着锅里炖的,架上烤的肉快点熟,突然,大汗的号角长鸣。 第144页 三军将士瞬间就顶盔贯甲,一队队方阵中透出的森森杀气直冲霄汉。 大政殿里,皇天极高坐在玉台之上,代善、阿敏、莽古尔泰在左首三把大椅上依次端坐,范文海则在右首端然肃立。 本来,皇天极自他决心以师礼视范文海的那一刻起,他就决定不论在什么场合,只要有他的座位,就有范文海的座位,但范文海却坚辞不受,只有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范文海才会接受这种礼遇。 大殿里的气氛,一如众人的脸色,凝重之极。 张素元復出,虽然人人都知道,只要张素元不死,这事迟早都得发生,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对他们的震撼会这么大。 张素元“五年平辽”的豪言,重重地压在每一个人心头。过往的战绩,令他们无法漠视张素元说的每一句话,又经过范文海的分析后,三大贝勒觉得他们真是砧板上,任由张素元宰割的鱼肉。 范文海的分析,他们虽极为反感,却无法反驳,因为范文海说的是事实。 如果张素元真能顺利实施且屯且筑,且练且屯,逐层推进的方略,那不要说五年,就是三年,形势必将发生根本性的转变。到时,占后箭全部人口百分之六十的唐人百姓,心态必将大变,只此一点就会动摇后箭的根基,张素元到时再策动千济和蒙人,乘势大举进兵,五年平辽就绝不是什么大话,是完全有可能实现的。 范文海估计,如果张素元的平辽方略实施三年,到时帝国若换将,将张素元调走或罢职,他们还有翻身的机会;但如若实施五年,则不论张素元在与不在,他们都不太可能再有什么机会。 三大贝勒虽都是赳赳武夫,但他们也都听出了范文海没有说出口的意思:如果张素元不死,他们就没有机会,因为形势一旦恶化,张素元必然还会回到辽东。 二贝勒阿敏主张速战速决,趁张素元立足未稳,不计代价,尽起倾国之兵,即便攻不下宁远,不能将张素元赶回山海关,也要横扫宁远外围所有的城堡,如此,张素元必将失信于帝国新君,从而也就有可能将张素元罢黜,甚至除死。 阿敏的主张得到了大贝勒代善和三贝勒莽古尔泰的极力支持,他们都认为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皇天极听了也觉得很有道理,便问范文海如何? “此为亡国之计,决不可行。”范文海平静地说道。 此言一出,三大贝勒勃然作色,惟有皇天极认真地问道:“为什么?” “这样正中张素元下怀,使他不必用五年时间就可以完成平辽的目的。张素元不是前督师高行义,也不是王桢化,与赵烈廷也有所不同。他绝非畏敌惧战的统帅,之所以始终坚持凭坚城、用大炮固守,而不与我们野战,这不是畏战,而是在知己知彼的基础上採用了最合理的战术。如果我们发倾国之兵,张素元也必然清楚二贝勒的用意,如今他有调动关内外兵马粮草的大权,所以绝不会再任我们纵横驰骋,他必将在凭坚城、用大炮的基础上,採取突袭、伏击、设障等种种手段将我们牢牢拖住不放,打一场持久战,消耗战,把我们陷进一个欲战不能、欲退不得的尴尬境地。到了那时,再与蒙人和千济配合,从东、西、南三面全线推进,到时我们将何以置处?” 范文海说完,大殿上鸦雀无声,不论眼前,还是将来,都是乌云压顶,看不到一点希望,三大贝勒一筹莫展。 “大汗,要不干脆派一名刺客,将张素元一刀杀了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吗?”莽古尔泰建议道。 “不行!”皇天极毫没考虑,当即予以否决。 古往今来,刺客何曾决定过军国大事?于万马军中刺杀张素元,就如张素元想要刺杀他一样,可能性都是微乎其微,几乎不存在。遣刺客,只能落人笑柄而已。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们说该怎么办?”莽古尔泰暴躁地说道。 皇天极将目光转向了范文海,三大贝勒也将目光转向了范文海,虽然他们信不过任何一个唐人,更不满皇天极将政事全部交由范文海执掌,但这个时候,他们也不由自主地把希望寄托在这个诡计多端的唐人身上。 看了看对面垂头丧气的三大贝勒,范文海又把目光转向了皇天极,不由得心中轻轻嘆息一声。 皇天极还不到四十,正值盛年,一身武学修为又极卓绝,但此刻却满脸倦容,前额和两腮上如同刀刻一般的皱纹显得更深更长。 忧虑,竟让皇天极一下子看上去老了十岁! “大汗,您不必太过忧虑,破此危局,也不是全无着力之处。”范文海关切地说道。 在四个人,八道热切目光的注视下,范文海从容地说道:“大汗,歷朝歷代,唐人只要出了张素元这等人物,则不论在何等恶劣的情况下,唐人的人口、地域、文化等诸多因素就决定了张素元这等人物绝不是任何外族凭之武力所能抗衡的,不论这种武力有多么强横,都改变不了这种态势。” 听到这,皇天极心中一动,他想起了范文海以前关于张素元与他们和谈、互市的分析,于是若有所思地问道:“范先生,思宗比之南朝皇帝如何?” 范文海赞许地一笑,皇天极问到了点子上。 第145页 “大汗,南朝皇帝其实是个极精明的政治家,如果不除掉岳鹏,而任他重整山河,则南朝灭亡的可能性与不亡的可能性就谁也说不准;除掉岳鹏,虽不能收復失地,重整山河,但可确保赵家的半壁江山。两相权衡,南朝皇帝做何种选择当然简单的很,而且做的也极漂亮,他将千古骂名不着痕迹地推到了宰相身上,而自己却只不过是个受了奸臣蒙蔽的昏君而已。对于除掉岳鹏时机的选择,南朝皇帝也选得洽到好处,他选在了岳鹏将金族打得伤筋动骨,再也无力南侵的时候,此时除掉岳鹏也就不会动摇国本。” “范先生,如果思宗也如南朝皇帝一样,是个精明的政治家,那我们该如何应对?”皇天极忧虑地问道。 “大汗,思宗绝不是个精明的政治家,据微臣所知,他甚至连个昏庸的政治家都算不上,他更可能是个清醒的疯子。” “范先生,这从何说起?”皇天极眼前一亮,问道。 听过思宗的诸般事迹后,皇天极点了点头,说道:“依范先生所言,思宗此人确是精明于外,内则愚蠢之极;示人大度,实则忌刻,非人君之像,但范先生如何据此就断言他是清醒的疯子呢?” “大汗,帝国屡重加派,其岁入也不过一千万两白银,如今物价腾贵,国库早已入不敷出,寅吃卯粮都已行不通,而皇家内库中却至少积聚着四五千万两。放着内库中四五千万两银子不用,而任饥民遍野,暴乱蓬生,十几万戍守边关的将士饥寒交迫,这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吗?” 语气缓了缓,范文海接着说道:“大汗,如果思宗释放内库,那微臣就将进言大汗归顺帝国。” 听了范文海最后一句,皇天极也笑了笑,说道:“范先生,幸好思宗是个疯子。” “范先生,你快说说该怎么对付张素元?”三大贝勒听得一头雾水,莽古尔泰终于不耐烦地问道。 “求和自救,借刀杀人。”范文海淡淡地说出了这八个字。 看着四人疑惑的目光,范文海解释道:“求和,其实就是引张素元上钩。张素元要五年平辽,必然需要时间准备,议和对他就很有吸引力,只要他愿意讲和,他就犯了大忌,我们也就可以实施下一步计划。” “这样就能借思宗的刀,杀张素元的头?”二贝勒阿敏不无讥讽地问道。 “光靠这个当然不行!”范文海淡然一笑,继续说道:“我们一边求和,一边藉口兴兵征讨千济和蒙厥,此举即可除去后顾之忧,又可扩充我们的势力;同时,我们还要多遣细作潜入帝国各个阶层,等到时机成熟,可以令他们散播谣言,离间思宗和张素元的关系。如此齐头并进,我们方才有战胜张素元的一线之机。” 大贝勒代善年纪大,也比较沉稳,考虑事情比较全面,他问道:“要是咱们枉费心机,思宗不上当,反而让张素元准备得宽宽容容,再来收拾我们,到那时我们怎么办?” 代善话音未落,一道道如刀锋般锐利的目光同时盯在了范文海身上。 “大贝勒,如果不这样,那您有何良策?”范文海平静地反问道。 见到代善张口结舌,众人也都无语,范文海看着皇天极,接着说道:“大汗,如今我们是死中求活,除此别无良策,最后只能看天命是否在我们这一方。” 即便三大贝勒素日对范文海一向反感,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唐人从不信口胡扯,反是每言必中。 三大贝勒都是赳赳武夫,没什么城府,虽极为粗鲁,却也不是枉顾是非的奸诈小人,否则,任皇天极心胸如海,手段比现在高明百倍,也不可能如此顺利地削夺了每个都与自己势力不相上下的三个哥哥的权柄。 到了这会,到了一筹莫展,到了凭武力再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刻,他们方才深切认识到重用如范文海这样唐人的重要性。虽然范文海的对策太令人泄气,但除此而外,也确是别无他法。 三人都不得不承认,这确是他们唯一的生机。 三大贝勒下殿之后,范文海跟随皇天极来到了玉书房。 坐定之后,皇天极问道:“范先生,您似乎言由未尽,不知是否如此?” “大汗,确是如此。”范文海笑着答道。 “是什么?”见范文海笑得轻松,皇天极也不觉轻松下来,他知道范文海一定另有妙策。 “大汗,求和虽能自救,但借刀并不能杀人。” 此言一出,饶是皇天极心志坚愈精钢,却也差点将含在口中的茶水喷出,他万没想到范文海竟说出这种话,如果不能借思宗的手杀掉张素元,那他们还有什么活路? “范先生,如果借刀不能杀人,那求和又怎能自救?”沉吟了半晌,皇天极问道。 “大汗,借刀虽不能杀人,却可令他们自相残杀。” “范先生,这是何意?”皇天极愕然地问道。 “大汗,微臣也是在听说德宗的死讯后,方才想到这方面上来的。”轻轻嘆了口气,范文海说道。 “怎么回事?”见范文海的神色,皇天极的心情愈加沉重。 “大汗,思宗即便铁了心要杀张素元,他也杀不了的,或者说他根本不可能杀掉张素元。”范文海斩钉截铁地说道。 第146页 “范先生,你说张素元不会束手待毙?”皇天极震惊地说道。 “是的,大汗。”范文海重重嘆了口气,答道。 “范先生,何以见得?”皇天极一时也理不清自己的心情,因为他不知道这对他有利还是有害。 “大汗,问题就出在张素元和秦桧贤的关系上。”稍微停顿了一下,范文海继续说道:“互市与和谈不同,张素元与我们私自和谈尚可以说得过去,但互市却绝不是可以说得过去的事,而且这种事是瞒不住的,但奇怪的是朝廷却一直没有追究此事,这说明此事被人压下了,而有能力压下这种事的人除了秦桧贤没有第二个。” 见皇天极没有说话的意思,范文海继续说道:“秦桧贤之所以压下此事,必定是因为张素元砸进了银子,而后秦桧贤又之所以突然翻脸,其原因极可能出在张素元身上,极可能是张素元蓄意而为,但张素元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 话说到这个份上,皇天极也已明白了范文海的意思,张素元必是想与秦桧贤撇清关系,而张素元又之所以要与秦桧贤撇清关系,唯一合理的理由就是秦桧贤要玩完了。 张素元如何断定秦桧贤要完了,皇天极不清楚,但他知道事实必定如此,也许,皇天极突然不由得一阵心寒,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也许张素元真正的用意并不是在秦桧贤身上,张素元此举的用意依然在辽东,也许张素元要辽东军民再一次痛切地看到,他张素元在与不在辽东到底会有什么不同! 张素元的心机太过深远,对着这样的人又有谁会不感倒害怕?看到皇天极忧虑之极的目光,范文海知道皇天极已经想通了事情的前后脉络。 “这么说,宁锦之战也是张素元蓄意而为?”沉默了良久,皇太极这才沮丧地问道。 “是的,大汗。” “范先生,这件事的利弊如何?”又沉默了半晌,皇天极沉声问道。 “大汗,这件事的利弊很难界定,不过较之以前,我们或许有更多的主动权。” “此话怎讲?”皇天极的眉毛略微向上扬了杨。 “大汗,我们按着借刀杀人的计划行事,如果顺利的话,思宗必得要杀张素元的,而张素元则不会不束手待毙,如此双方必然就得兵戎相见。到时思宗杀张素元之心,必然得千百倍于杀大汗之心。如此一来,我们的选择就太多了:既可以座山观虎斗,也可支持张素元对抗朝廷,还可联合思宗,绞杀张素元。总之,若真能如此,到时就将是另一番天地。 看着皇天极脸上的皱纹逐渐舒展、平滑,范文海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范先生,您有多大把握?”虽然知道这种事只可尽人事,结果只能听天命,但皇天极还是忍不住问道。 “大汗,唐人的君臣关系自古以来都是易涨易落的山溪水,所谓伴君如伴虎,而帝国的君臣关系就更是如此。表面上看,思宗知人善任,对张素元极为信任和倚重,将大半个江山都交给了他,但实质上,却恰恰暴露出思宗好高骛远,无能、无知和轻率。” “思宗对张素元并不了解,这从直到辽东发生兵变,迫不得已才启用张素元上就可以看得出来。既然对张素元不了解,如果思宗真的知人善任,就绝不会仅凭张素元一句‘五年平辽’的豪言就将大半个江山交给了他。思宗此举,就像一个输红眼的赌徒,将所有的希望一注压下,希望通过重用张素元就可以天下太平。” “大汗,思宗就是在这种心态下将大半个江山交给了张素元,如果稍有闪失,思宗赌徒的心态会如何变化,他会理智对待吗?” 望之深,责之切,普通人都如此,又何况思宗这种自以为是,而且精神还有点不正常的超级蠢材! 看着皱纹里似乎都在放光的皇天极,范文海接着说道:“大汗,虽然如此,我们也不能走错一步,更不能错失每一个机会,我们必须得在张素元给思宗看到成效之前,成功离间他们……” 范文海还要说下去,皇天极打断了他,说道:“范先生,本王明白您的意思,我们依然是在死中求活,不论为此要冒多大的风险,本王都在所不惜。本王就将此事全权託付给您,如情况紧急,您可自行裁定。” 皇天极真是人中龙凤,可惜不是唐人,范文海心中又轻轻嘆息一声。 七十九章 设将 霞光轻轻吐露艷色的时候,明媚的晨光中,张素元在宁远城前勒住了马头。 晨光中的宁远就如童话中的城堡,这是他的孩子,轻柔的目光抚过每一寸空间。空寂的城头不见一个人影,残破的军旗歪斜着插在城上,张素元柔和的目光陡然间变得锐利。 片刻之后,张素元示意畲义叫城。随着一声“大帅回来了,兄弟们,开城!”的轻叱,几个睡眼朦胧的军兵趴在垛口向下张望。忽然,一个军兵勐然反应过来,一声声清晰的“帅爷回来了”很快就被激动的唿喊声、哭泣声淹没。 没有任何人号令,当南城城门徐徐开启的一刻,城内城外一片肃然。 张素元的两万旧部几乎在清醒的瞬间就完全控制了宁远,羸弱的身躯重又充满了无穷的力量,麻木的眼中也突然盛满了生机和骄傲。为了迎接大人入城,决不允许任何人对大人有丝毫的不敬,这是张素元每一个旧部自然而然升腾在心中的信念。 第147页 宁远城中有七万驻军,两万是张素元的旧部,另五万是张素元离开后从全国各地徵调的。新调入的军兵很快就会知道宁远的禁忌,就是宁远决不允许对前经略张素元有丝毫的不敬。你在宁远可以指着那些老兵的鼻子骂他们的娘,但不可以对张素元有丝毫言辞上的不敬。几次大规模的流血之后,即便最强横最抱团的川兵和湖兵也很快就接受了宁远的禁忌。 情绪是会传染的,没见过张素元的士兵即便不对张素元亲敬,但畏惧却在潜移默化中早已深藏心底。 从城门直至帅府,长街两旁跪满了张素元的旧部。“李三柱”、“万小城”、“刘三海”……,张素元亲手扶起每一个士兵,口中叫着每一个士兵的名字。 长流的热泪,哽咽的语声;单纯的士兵,朴素的感情。一路走来,张素元与宁江远将士的血脉连在了一起。 只要有一口气在,今后就决不让将士们再有一人无谓地死去,再受任何人的欺凌,天王老子都不行!张素元在心中无声地发下誓愿。短短的一段路,他走了四个时辰,从清晨走到了日落。 帅府前的广场上,跪着三百一十二名军兵,他们是此次兵变的祸首。三百一十二名军兵中,有张素元的旧部二十三人。 “万海信”、“张明立”、“刘兆雄”……,随着张素元平静的声音,二十三名士兵越众而出,跪在他的身前。 “本抚责罚,您们可有怨言?”张素元问道。 “大人,小人辜负大人教诲,罪该万死,请大人处置。” “你们错在何处?”张素元厉声问道。 “离人尽在咫尺,我们却枉顾大局,若生不测,后果不堪设想。” “你读过书吗?”张素元看着刘兆雄问道。 “是的,小人读过三年私塾。” 张素元注目良久,尔后轻声喝道:“来人,每人重打三十鞭子。”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二十三条鞭子同时落在昂然挺立的二十三个儿郎身上。 不是张素元旧部的士兵都很奇怪,为什么挨打的士兵要站着,而且身躯还挺得那么直? 广场上,只有鞭子接触到皮肉的闷响声,而听不到一声呻吟。 责打过后,张素元令人斟满三百一十三碗老白干,而后跪倒身躯,端着酒碗高声说道:“兄弟们,受苦了,素元代朝廷向你们赔罪。” 说罢,将满碗烈酒一饮而尽。 第二天,张素元通令斩杀了三百一十七名趁乱杀人、抢掠、姦淫的兵痞;将贪虐致变的通判张新荣、推官俞汉存解京问罪;解除纵容兵变的参将彭陵湖、都司左中玉的官职;兵备副使郭广成尽力平变,奏请朝廷表功;都司程大军一营不从众变,特受嘉奖,宁远兵变遂告平息。 兵变平息之后的接连七天,平日威严肃穆的帅府广场变成了闹哄哄的大市场:猪叫、羊跑、鸡飞、狗跳;一盆盆粮食汇成的一袋袋粮食刚刚码起,就被喜气洋洋的士兵背走,而全然不顾一旁的车老闆眼中越来越大的白色。 张素元当年藏富于民的政策如今开花结果,他藏的不仅是财富,更是信心。这份财富和信心使得帅府告示中的“借”字自然就变成了“捐”字:八成的百姓羞于将几十斤粮食或是几只鸡等财物借给督师,于是剩下的两成百姓不羞也得羞。 借都羞,何况不借?宁远数万户商民,不论穷富,没人敢作铁公鸡,因为没人受得了四面八方,无处不在的灼人目光。 粮食可以捐,鸡鸭猪羊也可以捐,但百姓还没有富到可以捐银子的程度,虽然如此,却也只凭张素元红口白牙的一个“借”字,就使帅府空空如也的库房中多了二十万两银子。 半个月后,思宗许诺的二十万两银子和粮食陆续运到宁远,至此,将士们的温饱和维持辽东各地日常运作的开销问题暂时得以缓解。 一切步入正轨后,张素元即刻开始着手解决迫在眉睫的问题。此前,朝廷出于制衡的考虑,辽东军中的总兵官多达十几人,各个总兵官皆拥兵自重,互不统属,除了辽东最高军政长官,没人可以指挥得动他们,如此一来,自然就出现了大小事务皆得经略或巡抚事必躬亲的局面。 如此布置,唯一的好处就是多方掣肘,使得封疆大吏不易培植起自己的势力,但危害却既深且重。 首先,将帅同心固然重要,而将将同心也一样重要,如此布置,自然逐渐就会使众将各自离心;其次,主帅有主帅要做的事,如果事必躬亲,将精力都投入到这里,那主帅原本该做的事自然也就不易做好;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就是会贻误战机,战场上成败利钝的战机稍纵即逝,如果事事都得主帅定夺,危害显而易见。 张素元决定,关外只设一个总兵官,辖关外所有兵马,持“征辽将军”印;关内也只设一个总兵,统领关内八路,挂“平辽将军”印;经略府移镇宁远,设中军主将,持“镇辽将军”印,协调关内外兵马。 对于两个总兵官的人选,张素元踌躇良久。踌躇,并不是因为难下决断,而是因为不舍,因为不舍满雄。满雄是辽东资歷最深,官爵最高,也是最骁勇善战的大将,但为人孤傲憨直,做事总认死理,从不知变通,这样的性格是绝不适合担任两大总兵官的。 第148页 关内、关外两大总兵官权重事也重,他寄之的厚望即便他本人做也必定困难重重,因而人望和灵活的手段,二者都缺一不可,而满雄却二者皆无,但如果不用满雄,以满雄的性格又绝无可能接受此事,继续把满雄留在麾下,只能使事情恶化,矛盾愈深。 此时,张素元将那个暗中使坏的傢伙恨得牙痒痒的,如果他和满雄之间没有以前的过节,事情也不至于毫无转圜的余地,最终,他还是没能破解那个人的诡计。 关内、关外两大总兵官的人选,张素元心中早定,至于另一个重要职位,协调关内外兵马的中军人选,首选是左长,但左长为他执掌隐秘的大小事务脱不开身,思来想去,最后他将目光落在了朱虎城身上,他觉得朱虎城仁而有勇,廉而能勤,事至善谋,可托大事,是个难得的人才。 “虎城,你有什么意见?”将置将的想法和盘托出后,张素元问道,他想听听朱虎城的见解。 沉吟了片刻,朱虎城说道:“大帅,您的谋划甚妙,如此一来,关内外各路兵马便如臂使指,伸缩自如,进退一体。关外,展开手掌可五路防守,收拢五指即成铁拳,可击四面八方;关内,一如五指一拳,集四方粮饷于于一握,进可增援,退可坚守。您有这二手,运筹得当,辽事可期。” 朱虎城的分析与他不谋而合,张素元非常满意,于是便接着问谁是两大总兵官最合适的人选。 “关外大将非祖云寿莫属,关内大将自然赵明教最好。”朱虎城不假思索地说道。 朱虎城的表现再一次印证了他的看法,于是即刻修下本章,保奏祖云寿、赵明教、朱虎城三人。 抵达宁远一个月后,张素元收到了他上任伊始便下令彻查的关内外驻军的构成情况和欠饷具体数额的报告。 关外,兵额为十八万四千八百七十一人,其中三十到四十岁之间的为四万三千一百二十八人,四十岁以上的为三万三千七百三十四人;关内,兵额七万三千六百二十一人,其中三十到四十岁之间的为二万一千三百四十一人,四十岁以上的为二万五千六百八十三人;关内外欠饷总额为一百三十二万七千四百八十五两。 看着报告,张素元不禁直皱眉头,他没想到情况竟恶劣到这步田地!王晋之这帮混蛋到底喝了多少兵血?王晋之上奏朝廷说欠饷七个月,但看欠饷的数额,则至少也得在一年以上。 关于人事和精兵的奏摺,思宗准奏;关于请饷的奏摺,发由户部酌办。 八十章 博弈 八月的宁远,酷暑渐去,秋爽初来。乘着阵阵清爽的海风,缓步慢行在宁远城头,欣赏着海光山色,张素元和一众大将一直沉闷的心情都不觉开朗起来。 众将是奉张素元所命,前来宁远接受朝廷任命。 北城城头的箭楼既高且宽,可以轻轻松松地装下三四百人不成问题。平时,可以在这里观察海面上往来的船只;战时,这里可架三门红衣大炮。今天,张素元就要在这宣布朝廷的召命。 箭楼中央设有一个宽大的香案,御赐的尚方剑供奉其上,尚方剑下面是思宗的召旨和张素元的帅印。召旨和帅印前面并排放着三颗将军印和各色令旗,香菸缭绕,皇威赫赫,显得十分庄重肃穆。 洪钟大吕齐鸣声中,张素元率众将行三跪九扣大礼。礼毕,洪钟大吕声息,震天的战鼓声又隆隆而起。三通鼓响后,十三营人马旗甲鲜明地列阵城下,远处海面上的水军大营也千帆竞发,云集海湾。 张素元手捧诏书,抬头久久凝视着空中迎风招展的“张”字帅旗,而后慢慢展开诏书。扫视着城下英气勃勃的一众儿郎,张素元大声宣诏:“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钦命祖云寿为锦州总兵,领关外事,挂征辽将军印;钦命赵明教为山海关总兵,统领关内八路,挂平辽将军印;钦命朱虎城为经略府中军,挂镇辽将军印,协调内外兵马,钦此!明祯元年八月。” 宣读完毕,十响礼炮立刻破空而起,随之胡笳齐鸣,三大将齐跪在张素元面前领受印信。张素元向香案三跪三拜后,方才请起将军印,一一授予三人。 接印后,张素元领着三人在城头来回走了三趟,接受三军将士的欢唿和祝贺。礼毕,万声皆寂,张素元最后一道命令传进将士们的耳中:老白干限量,鸡鸭鱼肉管够。如海潮般的欢唿声淹没了天地万物,在张素元湿润的目光中,三军将士井然有序地迴转营房。 欢宴过后,张素元又在书房中摆下酒宴,单独款待祖云寿三人。 气氛相当沉闷,远不如刚才众人在一起饮酒时欢畅。气氛沉闷是因为赵明教,进到房中,赵明教便阴沉着脸,不见一丝喜色。 赵明教为什么阴沉着脸,祖云寿和朱虎城也都清楚,虽然祖云寿对张素元的了解比赵、朱二人多,但毕竟心里不託底,所以脸色也不比二人好多少。 “何事忧烦,竟叫我们的赵大将军一至于斯?”张素元笑着问道。 张素元语调中的轻松并没有丝毫感染到赵明教,连喝三杯闷酒,赵明教长嘆一声,悲苦地说道:“十年征战,明教出生入死惟有一得:功败垂成!功即是罪,罪即是功。今日繁花,转眼枯叶,明教等辈,生死何惜,然大帅千古雄杰,若落此下场,明教情何以堪?” 第149页 祖云寿和朱虎城心同此情,顿时俱都默然。 张素元柔和的目光陡然如刀锋般锐利,直视着赵明教,沉声问道:“赵将军,何出此言?” 赵明教起身离席,跪倒在地,拜了三拜后,挥泪说道:“仅凭一诺,皇上便将半壁江山交给大帅,此心何心,大帅定比末将更清楚。倘然真正如此,倘然皇上真正赋予大帅全权,又不吝兵马钱粮,末将以为凭大帅之能,离人定无丝毫可乘之机,大帅定可一举敉平边患,但实际却不然,大帅于关内并无全权,钱粮充足更是空谈,如此境况,若大帅稍有差池,皇上会如何反应?望之深,必责之切,到时,大帅能全身而退吗?” 赵明教一番话,说得祖云寿、朱虎城也不觉泪下。 沉默了半晌,张素元说道:“明教,起来坐下。” 赵明教坐下后,张素元亲自把盏,给三人斟满了酒后,肃声说道:“明教,接受皇命的那一刻起,本帅即发下誓愿,不平边患就决不离开辽东。” 看着三人愕然的目光,张素元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首先反应过来的赵明教立时就陷在了狂喜之中,随着桌子飞撞到墙上,一个头重重磕在了青石地面。 “大帅……”赵明教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祖云寿和朱虎城也都反应过来,二人也都激动地跪倒在地。 酒宴重新排下,气氛轻松到了极点,赵明教双眼更是放着毫光。大帅既然决心走第一步,那第二步走不走就由不得大帅,到时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如此,堵在胸中多年的恶气都可一吐而出,不论是对离人,还是对朝廷。 酒宴一直喝到天光大亮,方才尽欢而散。第二天,祖云寿、赵明教带着张素元交代的任务纵马离去。此后,对他们而言,即便兵败身死,也是一片坦途。 送走祖云寿等一众大将,张素元刚刚回到帅府坐定,军兵来报,说皇天极的使者求见大帅,现在偏厅等候。 来人张素元认识,是纳吉方,就是上次和谈时皇天极的特使。 纳吉方长袍马褂,剃髮拖辫,一副离人的打扮,泰然自若地缓步走进帅厅。见纳吉方竟大摇大摆,毫不隐讳地公开来见他,张素元心中凛然,瞧这架势,和谈是假,给他下套才是皇天极的目的,他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 要想定下这种计谋,必须对整个局势有清醒的认识和对帝国的内部情况有极深的了解才行。皇天极或可想到用离间计对付他,但要下决心施行却非皇天极自己所能办到。这不是个简单的事,必须自始自终环环相扣,这是关乎整个战略方向的选择,因为一旦决定实施,所有行动都必须以它为中心来进行。 能想出这种计策,并能促使皇天极下决心施行的一定是个唐人。不是唐人,不是经唐文化浸润出来的唐人就决不会做到这种事。 此人才智高绝,到哪里都必定是人杰,却为什么要帮离人? 见礼已必,纳吉方恭恭敬敬呈上一封书信,说道:“我家大汗听说大帅復出,特遣小人前来道贺。” 张素元点了点头,而后打开了书信,信中没什么实质内容,无非是些客套话,看来皇天极要说的话都在纳吉方的肚子里。 “我家大汗天心仁厚,一向主张双方罢兵,使百姓免遭涂炭,但帝国能与我家大汗共此盛事的唯大帅一人而已。听说大帅復出,大汗欣喜万分,故遣小的来见大人。” “大汗天心,圣朝皇帝又何不如此?但和亦有道,请你家大汗归还辽阳、渖阳、抚顺、铁岭、开原五镇,本督既罢兵休战,唐离百姓即可安居乐业。”张素元试探道。 “大帅所言,正和我家大汗心意。大汗也想划定疆界,帝国以大凌河为界,我朝以上叉河为界。大箭取消“天聪”年号,帝国给铸大箭国印,帝国给大箭讲和的礼物数额也可重新考虑。”纳吉方立即答道。 皇天极答应取消年号,请朝廷给铸国印、归还领土,这等于是归顺朝廷。这是不可能的,完全是鬼话,至此,张素元对自己的推断再无怀疑。 “我家大汗只求保持辽东固有地盘,别无所求,请大帅勿疑。”见张素元迟疑,纳吉方赶紧补充道。 “不知你家大汗何时归还辽阳以东的五镇?”张素元郑重其事地问道。 “大帅何时签约,大汗何时撤兵,决不违约!”纳吉方立刻说道。 纳吉方爽快,张素元也不拖沓,他说立即上表朝廷请准。 送走纳吉方后,张素元对给皇天极出主意的人充满了好奇,是谁呢,是范文海么?如果是范文海,他会选择什么时机行险一搏? 轻轻一声嘆息,皇天极和范文海都是人中俊杰,行险一搏,虽可令局势变幻莫测,但最终决定的胜败的是实力。限于实力,他们终是没有机会跟他公平一搏,这对他、对皇天极和范文海而言都不是好事,但对兄弟们和百姓却是莫大的幸事。 为了兄弟们少流血,他不会给皇天极和范文海留下一丝生机。主动权在他手里,限于实力,任皇天极和范文海智比天高,千变万化,也必然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半个月后,粮饷依然毫无消息,张素元再奏:“……欲修战备,先养士卒;欲养士卒,先足粮饷,现辽东缺饷名为七月,实则有十三月之多;关内八镇,缺粮皆在三月以上,试问号腹之士,何能载戟?……” 第150页 字里行间的火气令这位向以中兴之主自诩的思宗皇帝大为吃惊,也深感不安,他连夜传来户部尚书王肖晨、侍郎李贺才问对:“二位爱卿,当日张素元召对时,你们也都在场,如今为何不输粮饷于辽东军前?” 王肖晨心中连连叫苦,未在户部任上时,他就知道相较其他五部,户部是个最不好干的苦差事,但六部之一的荣耀和本着穷庙富方丈的精神,他还是削尖了脑袋窜到了户部尚书的大椅上。没曾想上任还不到一个月,就得为辽东欠了七个多月的粮饷顶缸,冤呢,都他妈冤出大天来了。 “陛下,国库中本有银七十万两,其中赈灾西北支出二十万两,赈灾江浙十五万两,安抚海寇赵芝龙十万两。这四十五万两俱已递解而出,如今国库之中只有二十五万两作应急之用,实无银两补发欠饷。”王肖晨硬着头皮回道。 思宗闻言,大为不满,说道:“朕记得先前修三殿,建生祠,不知花费多少银两,边发却每每有余,如今三殿已成,生祠俱毁,却为何反而没有边发的银两?” “陛下,这一是因为地方税银上解不足,二是物价飞涨,各种开销自然水涨船高,如士兵的月银原先一两一钱,现已递增至一两四钱。军饷在增加,库银却在减少,大大超过户部的支付能力。”侍郎李贺才奏道。 “陛下,发饷,增之一分未见圣德,减之一分便要鼓譟。”王肖晨不无怨气地发着牢骚。 王肖晨这最后一句牢骚深得圣心,思宗点点头,心道,这就是了,增之一分未见圣德,减之一分便要给朕脸色看,这群不知感恩的东西!于是,不快也就自然地连带到张素元身上,当初原本指望张素元自己解决欠饷的问题,没想到最后还是要靠他。 思宗不置可否,上书和侍郎擦了把冷汗后,就回去接着喝酒赌博玩女人。 第二天,张素元与后箭秘密和谈的消息传到了思宗耳中。消息是吏部尚书崔承秀禀报的,并举证说,被张素元贬职的将官左中玉可以作证,皇天极的特使被张素元秘密安置在宁远,和谈正在进行。 中午,东场的密扎递到了思宗手里,再一次认证了崔承秀的话。消息确实后,思宗心情烦躁之极,他在贞清宫空旷的殿堂内疾步走来走去,整整三个时辰,不吃也不喝,吓得宫女太监不敢靠近。 日落之后,柳皇后和田、李二妃同时来到贞清宫伴驾。得到万和鸣的禀报后,柳皇后又通知了田、李二妃。她们都是思宗在信王府时的妻妾,进住皇宫后,柳皇后居坤宁宫,田贵妃、李贵妃分别住在成甘宫和斐陵宫。 思宗不嗜女色,登基之后更是如此,对三位后妃,他一视同仁,雨露均沾,因而三人相处得一直很融洽。思宗是个特例,他从不为后宫烦恼,相反,每有烦恼时,三位后妃倒还能给他不少安慰。 三位后妃各自带了些思宗素日喜欢吃的酒菜,一同来到贞清宫伴驾。后妃不许干政,这是祖训,在思宗这里尤其如此。她们都不敢问思宗为什么忧烦,只是小心地细声细语地劝他喝酒用菜。 红袖把盏,暗香浮动,软语劝酒,温柔乡醉,这些常人无法逾越的温柔陷阱在思宗身上却没什么大用。虽然心情多少平静了些,但身在席间,心却依然在辽东。 张素元与后箭和谈本就是奇耻大辱,若再丧权辱国,到时该如何收场?他这个中兴明主,却有眼无珠,错用封疆大吏,定会被天下人耻笑,这他如何受得了! 这等大事,张素元为什么不奏报朝廷,他想干什么?眼里还有没有他这个皇上?而且,平息兵变,张素元为什么只处理致乱的将吏,却对带头譁变的士兵不加惩戒,一味放纵? 后妃们敬酒,他却把菜挟进酒杯里,劝他吃菜,他又一杯一杯地喝个不停。见思宗心不在焉,柳皇后就命太监撤去酒宴,侍候他早早安歇。 思宗又哪里能够早早安歇?每有大事不决,便彻夜不眠,他想张素元是周勛儒推荐的,解铃还须繫铃人,于是便起身吩咐万和鸣,连夜召周勛儒入宫。 周勛儒听召,哪里敢怠慢,急忙连夜入宫。这是常有的事,入阁不到一年,连夜入宫也不知有多少次了。他只担心皇上要问什么,若答不上来就糟了! 周勛儒急匆匆地赶到贞清宫,肥胖的躯体已经汗水淋淋,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在这个勤图政事的年轻皇上面前,他绝不能表现得太自在,太漫不经心。 首辅大人一边擦汗,一边喘气,一边又整衣跪礼,一副忙而不乱的样子。果然,思宗看他这样劳苦,大大嘉慰一番后才进入正题。 从万和鸣手中接过表章,周勛儒一时不明所以,不知道皇上是什么意思。这道表章是张素元关于平乱、设将、精兵上的,内容他早就看过。奏章皇上早就准了,现在退给他看又是什么意思?难道发现什么不妥,要找后帐?周勛儒的脑袋又大了。 如今,首辅大人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抠出来,先走一百板子,再过一百遍硷水,谁让它这么欠!为什么非举荐张素元不可?他本该把张素元这个不知好歹的兔崽子打倒在地,然后再踏上一万只脚,让这小子永世不得翻身才对,但现在他却不得不处处维护张素元。 虽然如此,虽然郁闷到了极点,首辅大人毕竟是个爷们,什么事,认头!但谁曾想,张素元这小子他妈还是个火药桶,说不定什么时候爆炸,一旦爆炸,就必定也得把他炸个粉身碎骨。 第151页 真他妈倒了八辈子血霉,召对时没把他炸死,却差点把他吓死,如今刚消停没几天,京里竟又传起了张素元正和离人秘密和谈。刚才入宫时,他一直提心弔胆,就怕皇上问这事,还好,看来不是为这个,但让他看已经准了的奏章干什么? 就在首辅大人脑筋高速运转的时候,思宗问道:“张素元为什么只惩办有过失的将吏,却不惩办闹事生变的首恶?” “皇上,这是张素元的治军策略。有道是,法不责众,不办首恶,是为了稳定军心。”周勛儒急忙解释。 周勛儒没想到思宗会在这上面有疑问,他不敢说皇上不懂治军,却又不能不为张素元辩解。话说得很白,他想让思宗明白,不要在这种无关大局的小事上太认真。 “京师盛传,说张素元正与离人讲和,这事你知道吗?”思宗突然冷不防地问道。 周勛儒不由得一激灵,皇上这是什么意思?是问他知不知道传闻,还是问他知不知道张素元与离人和谈的内情? 我的妈呀,这可坏了!在皇上这儿,肯定是扯不清和张素元的关系了。如今张素元荣,他虽不见荣,但张素元损,他却必定更损,所以只有死保张素元这一条路了。 多年宦海的歷练,周勛儒马上镇定下来,也即刻下定了决心。他并不太害怕,因为心里有底,张素元不会在这种事上失了分寸。 周勛儒和所有立身庙堂的官员一样,都是聪明人,不是煳涂蛋。那么多圣贤书绝不是白读的,他们即便手上没是非,心里却必定有是非,心里都有一把尺子,谁是什么人,量一量都清楚得很。 传闻极可能是真的,假和谈,真备战,是张素元惯用的策略。对这种传闻,如果真的明智,是跟本不必当回事的,但皇上既然问起,也就说明他不理解张素元的做法。这可难办了,因为不能向皇上解释,一解释,就说明皇上不懂战略策略,而这,又是这位英主的禁忌。 不愧是官场中的老狐狸,周勛儒没用转眼珠就有了主意,他肯定地说道:“陛下,传闻不可信!” “贬将左中玉禀报,说后箭的特使已被秘密安置在宁远,这难道不是真的?”思宗追问道。 “陛下,既然是秘密,张素元又怎会让左中玉知道,以至京师这么快就传得沸沸扬扬。” “难道世上有不透风的墙吗?”思宗不悦地问道。 “陛下,以臣料想,想必后箭贼酋见皇上知人善任,英名无比,顿生惧意,遂生企和之心,因此方才派人先到宁远探探路,试探试探;而张素元备战需要时间,所以不管贼奴真情抑或假意,先与离人虚与委蛇,拖延时间,反正对我方没什么坏处。如此一来,双方接触定然不是什么隐秘的事,贬将左中玉定然怀恨在心,伺机报復,因此京师传闻四起。” 见思宗的脸色缓了下来,周勛儒接着说道:“如这等大事,张素元一定不会隐瞒不报,但他为人精细,为了不让皇上劳心,没个一定之前,不大会劳烦皇上,但有了一定后,老臣料想,张素元必定会如实奏报。” 周勛儒心道,如果张素元现在还不知道京里发生的事,那就不是张素元了。 思宗虽不置可否,但脸色明显轻松下来。 果不其然,第二天,张素元的奏章就摆在了龙案上,内容与周勛儒所言大同小异。 思宗依旧未置可否,既没表示同意,也没表示不同意,事情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八十一章 改制 北国的初秋,天高地阔,山空水清,浓重的苍凉之中有着无限的豪情。 纵马飞驰在苍翠的无垠旷野中,祖云寿心情之飞扬无可言喻,虽然大帅交给他的任务想想都头大,但好心情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既已确知大帅的决心,今后无论面对什么艰难险阻,都只不过是喜悦中的烦恼而已。 死,无足轻重,无可开解的悲愤才是祖云寿最不愿面对的。今后,他可能战死,但再也不必面对欲哭无泪的悲愤。 以辽人守辽土是张素元整个辽东战略的基础,于是,大力扶持祖云寿这样的辽东大将就是自然而然的。 祖家世居辽东,为当地望族,人丁众多,经过张素元的倾力支持,祖家军已成为辽军的主力。其后,张素元虽罢职离去,但也已无人敢轻动祖家军,即便以王晋之的贪鄙,他也不敢如对待满雄和赵明教一般,将祖云寿调离辽东,自然就更别提拆散祖家军。 祖云寿三弟云希、侄海远、义子龙达皆为副将,四弟云鹏、五弟云烈同为游击将军。他们各领一支人马,分守大小凌河、十三山等地,成为锦州的外围防线。 祖家军,也是张素元敢于离开辽东,而不怕被王晋之这样只知有己,不知有国又胆大包天、肆意妄为的无知小人败光家底的重要原因。 回到锦州,祖云寿被一众兄弟子侄以及将佐部曲从城外一直簇拥进征辽将军府。祖家军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现在已是辽军的主力,如今家主又成了统领关外所有兵马的主将,众人雀跃之情自可想见。 一入将军府,祖云希即命排下盛宴庆贺大哥荣归,祖家军上下同乐,但没想到却被祖云寿制止。不理众人愕然的神色,祖云寿直奔内府,去向母亲请安。 第152页 祖老夫人不是一位普通的母亲,她是巾帼女杰,是帝国独一无二的母亲。每有征战,老夫人必随儿子出征,她是军中的定海神针,手中的龙头凤杖也没少痛饮敌人的鲜血。每逢战况危殆,只要老夫人的凤杖挥出,每个唐人儿郎都会暴发出惊人的力量和勇气。只为老夫人眼中一抹赞许的目光,没人不愿效死命。 老太太仪态优雅,即便滚滚征尘,一头苍然白髮也是纹丝不乱,此刻端坐家中,既稳如泰山,又慈祥可亲。 礼毕,老夫人见儿子神色凝重,便道:“寿儿,事情不如意吗?” “不是。”祖云寿说完,看了一眼伴在母亲身边的夫人左氏。 看到丈夫的眼色,左氏夫人立即站起身来,带着丫鬟老妈子离去。 “事情严重吗?”祖老夫人诧异地问道。 “母亲,大帅命我将关外二十万人马精简至十万;凡父子从伍者,父去子留;兄弟从伍者,兄去弟留;凡老弱病残,一律裁撤。今后民归屯,兵归营,屯守分离。” 沉吟良久,祖老夫人问道:“此事非同小可,你是怎么想的?” “大帅绝代雄才,能够追随大帅麾下,是寿儿之幸,是祖家之幸,是辽东父老之幸!” 看到儿子脸上从未有过的光彩,祖老夫人心中诧异,问道:“有把握吗?” “有,母亲!”祖云寿毫不迟疑地答道。 “朝廷呢?”老夫人追问道。 “当然包括朝廷!”祖云寿傲然一笑,答道。 祖老夫人又沉吟半晌,方才说道:“跟你交底了吗?” “是的,母亲,大帅对孩儿言道,不平边患,决不离开辽东半步!”祖云寿激动地说道。 “真是这个意思吗?”老夫人进一步追问道。 “是的,明教将军已坐实了大帅的意思。” 到了这会儿,祖老夫人紧张的脸容方才轻松下来,轻轻拍着胸口,说道:“这下好了,辽东十数年的刀兵终有希望可以结束了。” “母亲,那此事该怎么办呢?”祖云寿问道。 “寿儿,不必担心,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老太太不在意地说道。 有了母亲这句话,祖云寿知道事情已经解决了大半。 帅厅中,祖云希和一众兄弟子侄都焦急地等待着。 祖云希极为不安,大哥回来时脸色就不对,刚才等得不耐烦,他去母亲那里,没想到却被大哥的卫兵挡在了门外,而且就连嫂子也都离开了母亲的屋子。 二十几名将官在帅厅里不安地等带着,大约半个时辰后,祖云寿回到了帅厅。坐定之后,他当即传下军令,令各部各自回营精减老弱病残,驻军需裁撤一半,只留一万精兵另行註册,从此兵民分离,兵归营,民归屯,并换下祖家军旗号,改用“张”字帅旗。 众将见祖云寿不再说话,就交头接耳议论起来。为什么要换旗?祖家军本是张素元一手扶植起来的,难道如今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裁兵还不是什么大问题,但若兵民分离,兵归营,民归屯,那扔下妻儿老小不管了吗? 祖家军与宁远十三营兵马不同,推行屯田和以辽人守辽土的政策后,严酷的环境使得辽东唐人与离人相似,出则为兵,入则为民,上马打仗,下马种地,各家各户聚在一起,既是家庭又是兵营。 这种由屯田和以辽人守辽土的政策演变而来的拖家带口的屯守制度,既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好的一面是有利于稳定军心、民心,保家卫国在这里得到了高度的统一。离人侵掠家园时,大家生,生在一处,死,也要死在一起,人人都会死战到底,极少有贪生怕死的逃兵;不好的一面是不利于集中优势兵力,进行机动作战,打大仗,打硬仗。 现在要他们兵归营,民归屯,打仗的专门打仗,种地的专门种地,家分两处,妻离子散,士兵们怎会愿意?牴触的情绪必定难以想像。 众将素惧祖云寿威严,心里虽有牴触,嘴上却不敢抗辩,但祖云希不同。一方面与大哥感情极好,另一方面他和儿子海远都是副将,各领兵马镇守一方,在祖家军中势力最大。换旗,他只是感情上不接受;改制,就不只是感情上的问题,若一旦施行,祖家军就有分崩离析的危险。 “大哥,这是为什么?以前大帅在时,我们就是这个旗号,现在为什么突然要换?大帅这是什么意思?改制精兵,大帅说说容易,可我们怎么面对父老乡亲?”祖云希大声嚷嚷道。 “住口!”祖云寿一声断喝,吓得祖云希一激灵,大哥从未跟他发过这么大的火。 “尔等给我记住,说什么都可以,就是绝不能对大帅有丝毫不敬。”祖云寿阴沉着脸,一字一句地说道。 良久,见众人再无言语,祖云寿脸色缓和下来,缓缓地说道:“你们都是领兵的将军,肩负着一方百姓生死的重责,都清楚目前的处境。我们兵民合一,拖家带口,以致强敌来犯,无法集中兵力,只能被动挨打,毫无还手之力。我们是战不能胜,退又不能退,只能死抗,而一旦抵挡不住,后果会怎样,你们都清楚。” “辽东是一盘整棋,牵一髮而动全身,任谁也不能自棋局外而独存,我想你们没谁会认为凭我们自己的力量就可以与离人抗衡,所以形势一旦有变,离人倾力来攻,到时我们将何以置处?你们都是血性男儿,你们有谁会愿意让离人的屠刀总悬在我们妻儿老小的头上?如果我们不思进取,离人的屠刀就总有一天会落下来,难道你们想这样吗?如果你们有谁能改变这种状况,我情愿不尊大帅的军令。你们能吗?”祖云寿沉痛地问着众将。 第153页 包括祖云希在内,没人能有一句言辞可以稍加辩驳,但众将依然面有难色,最后不欢而散,都怏怏而去。 锦州城中有两万驻军,这两万兵马虽也是屯军,也是上马打仗,下马种田,但不拖家带口,种的地也不多,他们更多的时间是在训练,他们是正规的军队。 三天后,锦州裁军的工作即告完成。两万变成了一万,个个都是三棒子打不到的棒小伙子子。对于裁撤的军兵,祖云寿令他们各归乡里,他告诉他们,大帅已对各地官府发下命令,他们凭手中的凭证可以到官府领取免费的种子、农具等物品,而且大帅希望他们回去后,不要放下手中的刀枪,要参加当地的民团,要利用空闲时间加紧训练,民团虽不在军籍,不领官饷,但同样是保家卫国必不可少的力量。 又过了三天,整编工作全部完成,一切都步入正轨。 第七天,祖云寿在训练场上整整呆了一天。天都大黑了,他方才迴转将军府。到了府中,军兵禀告,说老夫人带着将军夫人和小公子去小凌河了。 祖云寿知道,母亲一定是去劝说三弟云希了,只是母亲带上幼小的孙子去干什么?老太太做事一向出人意表,祖云寿放心不下,饭也没吃,随即带着亲军,出城驰奔小凌河而去。 七天了,祖云希困坐愁城,一筹莫展。大哥要求的一万精兵,他这里要出四千,但留谁不留谁,他依然无法决断。家家户户都来人说,请千万让他们一家团圆,不能抽走他们的子弟,一家人还要靠他养家餬口。 祖云希知道大哥说得有理,但他这支屯兵不同于其它几处,他们都是他的父老乡亲,全是老家望海镇和附近几个村子的村民。残酷的环境、流不完的鲜血,使得所有人都自然而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抱成团才能活下去,大家一荣俱荣,一辱俱辱。每逢大战,男女老少齐上阵,能拿动刀枪的拿刀枪,拿不动刀枪的送粮草。胜,一起进;败,一起退。活着全家团聚,死了倒在一起,从不肯一家离散。 祖云希知道,这个时候叫他们兵归营,民归田,一定没人愿意,只要改制的命令一公布,人心必散,这里必然大乱。果然,命令一公布,就有不少有钱人举家南逃,还有不少钱少的人变卖家私,准备南逃,更有没钱的人家,不惜铤而走险,冒死违禁走私,筹措路费也要难逃。 祖云希不愿,也不敢下令禁止,每天,他只是坐在衙门里发愁。中午时分,亲兵突然来报,说母亲来了。刚赶到门外,就见母亲和嫂夫人已经翻身下马。 看到母亲阴沉的脸色,祖云希腿肚子开始转筋,他不怕大哥,但怕母亲。此时他已顾不得奇怪,奇怪母亲为什么要把年仅七岁的侄儿带来这里,赶紧跪倒在地,向母亲见礼。 祖老夫人根本没理会跪在地上的三儿子,就径直向衙内走去。老太太深感失望,她过了七天方才到小凌河来,既是想让三儿子多加歷练,也是想看看他如何处理这件事。 三儿子自小就聪明伶俐,深得已经去世的公公的喜爱,但孩子也被公公宠坏了,她在一旁干瞪眼没咒念。长大成人后,儿子一身武艺的确不凡,领兵打仗也是把好手,但性情却孤傲难驯,更为糟糕的是目光短浅,不识大体。 大儿子规定改制的期限是一个月,她原本打算过半个月后再到小凌河来,但终是放心不下,于是今天就动身到小凌河来了。一路所见,南逃的、走私的比比皆是,进得城来,翻箱倒柜准备南逃的更多。看来儿子什么事也没做,一切都放任自流,这还了得! 端坐在大厅里,看着呆呆跪在眼前的三儿子,老太太的心软了下来。儿子现在没有一丝孤傲不驯的神色,反而脸色苍白,一副逆来顺受、听天由命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老太太冷声问道。 “新令还未执行,小凌河就已大乱,南逃的、走私的,一天比一天多,孩儿无能为力,请母亲责罚。”祖云希委屈地说道。 “枉你饱读诗书,难道连民众如草随风,遇事多好盲从的道理都不明白?令行禁止,防微杜渐,你为什么不早制止?”老太太恨恨地质问道。 “都是父老乡亲,都是生死兄弟,法不责众,孩儿下不了手!”祖云希脖子一梗,说道。 “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老太太平静地问道。 “母亲,您劝劝大哥,请大帅收回成命,不要搞什么十万精兵,兵归营,民归田了。如果不收回成命,小凌河就将不战自溃,非垮了不可!” 祖云希话音未落,大椅上的铁梨木扶手就被老太太捏了个粉碎。 “掌嘴!”老太太声音颤抖着,厉声喝道。 祖云希一掌打在自己脸上,血立时就顺着嘴角流下。 “母亲息怒!”左氏夫人赶紧跪倒在地,为小叔子求情。 “蠢材!你以为小凌河的数万百姓比辽东的数百万百姓更重要吗?你以为这样做就是为小凌河的父老乡亲好吗?他们就不必妻离子散,就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吗?” 看着儿子眼中依然执拗的神色,老太太一声嘆息,火气全无。 “擂鼓点兵!”说罢,老夫人起身向厅外走去。 咚隆!咚隆!咚隆咚隆…… 随着急促的战鼓声,诺大的小凌河城立时肃然,不论正干着什么,都立刻放下,去做他们该做的事。 第154页 一队队士兵高举着刀枪,随着隆隆的鼓声,纷纷涌进校场,不到半个时辰,千军万马肃立听点。 小凌河地处前线的前线,河对岸就是离人的兵营。十年征战,这里有过无数次的争夺。数十里城墙,帝国军筑,八旗兵毁,再筑再毁,再毁再筑,反反覆覆,城下的沟壑之间不知堆积了多少白骨亡魂。夏天时,一到夜里,这里遍野绿光,点点磷火密如夜空中的繁星闪烁。此时是初秋,磷火不再,夜空中的繁星依旧闪烁,带着夜凉,时起时落的秋风如阵阵狼嚎、声声鬼哭在人的心底迴响不绝。 蹄声如急风暴雨,祖云寿带着数十名儿郎一口气疾驰数十里。 望着前方点点闪烁的灯光,祖云寿勒住了飞奔的骏马。 星光下的城堡空冷而寂寞,点点灯光如空山鸟鸣,使城堡显得愈加凄清。 “不会太久了,痛苦是暂时的,朝不保夕的悽惨生活很快就会结束。”端坐马上,祖云寿心中默默地念着。 “大将军,那面好像有人。”身边的亲兵低声禀告。 转头望去,左面百米处好像有数十人伏在那里,一提缰绳,转眼间就越过百米的距离。 看着跪倒在地,瑟瑟发抖的三四十个人,祖云寿低声喝道:“抬起头来!” 没人抬起头来,人人都体似筛糠,全都抖个不停,他们为什么怕成这样?祖云寿心中疑云顿起。 看着散落在地的数十个包裹,祖云寿示意亲兵打开。随着刀尖划过夜空,布匹、火药、食盐等违禁之物散落一地。 原来是在走私!竟然有这么多人和敌营走私? 拔剑在手,祖云寿厉声断喝:“抬起头来!” 依然没人抬头,众人的头反而垂得更低了,都死死触在地上。 沉默,只有秋风唿啸。 剑,无力地垂下。祖云寿知道,地上的众人羞愧远多于恐惧,虽为了一己私利,竟枉顾国雠家恨,但这些人身上依然流着男儿的热血。这些人都是他的部下、乡亲,他知道,不到万般无奈迫不得已的地步,他们是不会干这种事的。 他错了,他不该把改制的事完全责成云希他们就放任不管。 看着手下儿郎垂下的刀枪,看着他们眼中点点的泪光,祖云寿拨转马头,绝尘而去。 祖云寿并没有去小凌河,他纵马疾驰的方向是锦州,这一刻,他明白了母亲的用意,虎目之中,一滴热泪随着秋风飘落在身后的尘土中。 “你们打仗打了多少年了?”看着校场中不足五千人的兵马,祖老夫人扬声问道。 “十年!”众兵将声如雷动。 “我们死的人少吗?” “不少!” “想不想打赢八旗兵?” “想!” “那该怎么办?” 校场上鸦雀无声,无一人应答。 “如果维持现状,我们能不能就此安稳地生活下去?” “不能!”回答的声音弱了很多。 “那该怎么办?” 只有风在校场上空掠过。 “你们身上都流淌着男儿的热血,难道你们想让妻儿老小永远这样提心弔胆地过日子?让你们的妻儿老小永远面对不知何时就会到来的八旗兵将?让他们烧掉你们的家园,抢掠你们的财物,杀戮你们的父母兄弟,淫辱你们的妻女姐妹,你们想吗?” “不想!”地动山摇的吶喊声摇动着每一个人的心。 “大帅是我们唯一的希望,跟着大帅,我们才有活路。现在,你们都回到兵营去,我、儿媳、小孙子,大将军的妻儿老小会和你们的妻儿老小共守小凌河!” 三天后,祖云希将兵额名册送到锦州,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整整四千。 --------------------------------------------- 重写的书《末世英雄传》,大家有空,欢迎去给提提意见。 八十二章 混沌 就在征辽将军祖云寿意气风发,纵马驰回锦州的时候,平辽将军赵明教也随后出南城,迴转将军府驻地山海关。 青碧的山色,凉爽的秋风,一切的一切都让赵大将军身心清爽之极。大将军愉悦的心情也感染着亲军卫队,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将军的脸色开始变得阴沉,似乎每前进一步,脸色既随之阴沉一分。 山海关已经在望,突然,大将军拨转马头,又向来路疾驰而去。 知道赵明教迴转宁远,帅府内虽不见一丝异样,但已戒备森严。书房内,张素元端然而坐,一脸肃然。 一进书房,赵明教即屈膝跪倒,以头触地,一语不发。 “夜半迴转宁远,赵将军所为何事?”张素元一动未动,慢慢地问道。 “大帅,末将星夜驰回,有一事要冒死动问。” “讲!” 闻言,赵明教跪直身躯,直视着张素元,一字一句地低声问道:“平辽之后,大帅何去何从?” “所以西线之危,你不发一言?”张素元寒声问道。 任赵明教十数年生里来,死里去,杀人如麻,早就练得一身是胆,但骤闻张素元寒声喝问,冷汗瞬间就湿透重衣,他是在后怕。 第155页 白天,纵马离开宁远后,赵明教心情之好简直无可言喻,这不仅是因为平辽可期,更是因为荣华富贵的金光大道已铺在脚下。将来凌云阁上,他赵明教即便坐不上头把交椅,也定当在三甲之列!但行至中途,他却越来越不安,他意思到自己耍小聪明,犯了一个莫大的错误。 离人没有水上力量,若要南侵帝国就必得走陆路。陆路有两条,一条是经辽东,直入帝国;另一条就是走西线。离人若要从西线侵入帝国,就不仅要穿越几达千里的草原、沙漠,更得穿过数个蒙厥部落的土地。这种可能性虽微乎其微,但也始终是存在的,而且因为可能性小,使得西线防御一向松散,若一旦八旗铁骑成功从西线突入,就必定会长驱直入,直捣京师城下。 赵明教早就看到了西线的危险,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何况所言非人,只会徒然落人耻笑。如今西线防务全权由他执掌,而且大帅也不是非人,但他依然没有直言相告。之所以没有直言相告,是因为今时已不同于往日,他现在反而希望八旗铁骑成功突入关内,直捣京师。如果八旗铁骑突入关内,直捣京师,必定山海震动,大帅亦必然难辞其咎。以思宗的自以为是和偏执昏聩,就极有可能降罪大帅,到了那时,双方必得翻脸,如此一来,大帅就是想不造反也不行了。 回山海关途中,赵明教突然觉得极为不安。很快,他就想到了是什么让他这么不安:他都想得到,难道大帅就想不到吗?大帅一定想得到的,但大帅为什么不提醒他? 糟糕透顶!快到山海关时,赵明教终于把事情全部想通:大帅一定知道他绝不会忽略如此重大的事,如果忽略了,也就意味着他不适合担任平辽将军;若没有忽略,却又不进言,那他想干什么,当然也不会逃过大帅的法眼。 如果张素元只是一个普通的野心家,那倒也没什么,但张素元不是普通的野心家。赵明教知道,他以一己私心,而枉顾军国大事必定会触怒大帅,虽然现在不至于如何,但将来会怎样,他想都不敢想。 当看到山海关城头随风飘扬的军旗时,赵明教突然明悟到,大帅一定在等他回去。如果他不回去,大帅加强西线防御的将令很快就会到来,到那时,就什么都晚了。 “末将知罪!”匍匐在地,赵明教再无一句言辞,他知道这是最适当的态度,如果说什么“请大帅责罚”之类的废话,只能让大帅看轻他。 “起来,明教。”一声轻嘆,虽然赵明教最终没让他失望,但如赵明教这等睿智的大将,一生私念,理智即去,他还是感到失望。 “跑了一天,饿了吧?”张素元站起身来,把赵明教让入里间。 看着桌上尚未冷去的酒菜,一阵暖意涌上心头,赵明教知道张素元不是要笼络他,这么做只是出于关心他。 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八成饱后,赵明教方才抬起头来。看着张素元温暖的目光,心中不由得非常奇怪,心虚的时候,他怕得要命,可一旦心里没事的时候,又轻松的要命。 这一刻,赵明教下定了决心,今后终他一生,在张素元面前,他都要时时刻刻做到三老: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做老实人。做到三老,除了大帅交待下的任务,他不必再为任何事烦心,即不必担心功高镇主,也不必担心遭人陷害。 “明教,如八旗铁骑一旦从西线突入,直捣京师城下,你认为会有什么可能的后果?”见赵明教吃得差不离了,张素元问道。 “如果皇上始终信任大帅,即便我们一无所觉被八旗铁骑突破西线,直捣京师,那他们也必是有来无回,定会让大帅包了饺子。” “如果不信任呢?” “如果皇上不信任大帅,离人劫掠一番后,必可安然顺原路返回。到时您若束手,必被皇上罢职,甚至可能除死;若不束手,就必然与朝廷兵戎相见。” “为什么一定是必然?” “因为皇上恨您,必然千百倍于离人,所以末将以为不会有其他结果。” “兵戎相见后,会有什么后果?”张素元的声音渐趋凌厉。 到了这时,赵明教方才意识到,如果他的小聪明真的成为现实,那后果会有多么严重。到时,思宗最有可能的选择是联合离人,即便思宗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明目张胆地联合离人,双方也必定心照不宣,默契配合,共同对付他们。 没等赵明教回答,张素元继续问道:“如果思宗与皇天极联合对付我们,或者皇天极坐山观虎斗,那会有什么后果?” “大帅,明教鼠目寸光,实在有负大人厚爱!”赵明教离席跪倒,满脸羞愧地说道。 搀起赵明教,张素元说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何谓当局,何谓旁观,唯在私与不私。你本是聪明绝顶之人,这点事原本该想到,但私心一起,就只见其利,而不见其祸。” “大帅教诲,明教定铭记于心。”赵明教衷心谢道。 二人重新落座后,张素元郑重地说道:“明教,本帅到辽东后不久,就决心以万民为重,现在,与其将天下交给别人,倒不如由我执掌,所以今后这方面的事,你不必挂心。”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高兴也一样,高兴也会令男儿落泪。 第156页 “大帅放心,明教定会竭尽全力。”赵明教激动得热泪盈眶。 见赵明教理解了他的意思,张素元心中轻轻嘆息一声,他知道赵明教必定竭尽全力固守西线,但也必定挡不住离人西进的铁蹄,因为他虽是西线的最高统帅,但那只是名义上的,许多地方跟本轮不到他管,至于赵明教,权力自然更是有限。 赵明教尚只是看到了离人由西线突入的可能,但他知道,离人必定会由西线突入。在辽东,皇天极没有任何机会,不坐以待毙,就只能加速其灭亡。离间计,皇天极做了最正确的选择,当他看到纳吉方的时候,就知道皇天极终将行险一搏,搏思宗中计。 由西线突入,直捣京师城下,是皇天极唯一的机会!而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毫无办法,只能略尽人事而已。如果思宗相信他,加强西线的防御,皇天极就没有任何机会,但以思宗的愚蠢和官员们的无知,加强西线防御只能是一句空话。 既然思宗不信他的话,他也就不能调动关内的军队重新布防,更不能将关外的军队大规模调入关内,何况关外也需要时时刻刻防备八旗铁骑,也没有多少军队可供调遣,所以一旦确知离人的动向,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赶在离人之前抵达京师。 想到任八旗数万铁骑突入关内,纵横驰骋,将对百姓造成多大的伤害,张素元心中不觉恻然,而更可堪虑的是,皇天极行险一搏极可能成功,到时形势必将变幻莫测,一个处理不好,局面就会失控,会发展到什么程度,没人可以逆料。 先关外,后关内,这是不能改变的最高战略原则,但能守得住吗?张素元不知道,三方互动,变数太多,太复杂,其中任何一方对时机的选择和当下心情的变化都会对事态的发展产生极大的影响,一切计划都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 又一声嘆息,造化弄人,心中原本模煳的方向如今已成了必然的选择,皇天极的计划竟暗合他全盘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只是时机不对。 皇天极打乱了他的计划,一切又重归浑沌。 八十三章 放血 第二天黎明,赵明教虽奔波一天一夜未曾合眼,但精神依然抖擞,丝毫不见疲态,中午时分,他回到了山海关。 代张素元坐镇关内,赵明教的任务有二:一是负责西线防务,二是负责徵收转运辽东前线所需的粮饷、器械、车杖、马匹等一切军需。对赵明教而言,处理这点事原本游刃有余,但因为关内错综复杂的职权、事权争端,他所面对的就是一团理不轻的乱麻。 七里坡、江城、三屯营、蓟镇、登州、莱州、遵化、天津为关内八个战略重地,势据要津,它们或是西线防御前沿,或是战略后方,统称关内八路。 关内八路是为了防御蒙人而建立起来的战略防线,高祖季方雷立国伊始就已开始。季方雷雄才大略,帝国军力鼎盛,虽所向披靡,将蒙人打得望风而逃,但长城外的广袤土地却并不适于唐人居住,是取之不能养天朝的无用之地,因之每次大胜之后都得退回长城,而蒙人自回到草原后,也逐渐恢復昔日能征惯战,吃苦耐劳的剽悍民风。 蒙厥,是自离人崛起之前帝国的主要边患。如今蒙厥式微,离人暴起,于是关内八路遂成辽东的战略后方。 形势使然,关内八路向来是一个整体,是一个独立的军区,于是朝廷自然不会放心,为了防止出现封疆大吏大权独揽,割据一方的局面出现,朝廷採取了多种措施,未雨绸缪。如今,关内八路既是顺天巡抚赵海清的行政区,而八路总兵却又是蓟辽总督彭万年的部属,军政关系错综复杂,即互相依赖又彼此牵制,现在张素元又插了进来,自然乱上加乱。 赵明教本来只是山海关的总兵,现在挂了平辽将军印,代表张素元兼督关内八路总兵,一跃成为总兵的总兵。作为总总兵,关内八路总兵名义上都归他辖制,但实际上,他的事权和职权都极其有限,具体事务跟本轮不到他来管,自然就更别提人事上的权力。 要想办点事,拿总总兵的大屁股压人没一点用,他的权限不是命令,而是协调,不仅要和八路总兵协调,还得和八路总兵的上司巡抚、总督周旋,事情难不难办也就可想而知。 事情虽然难办,但和祖云寿一样,这都是喜悦中的烦恼,赵大将军没一点畏难情绪。虽没有畏难情绪,但事情毕竟难办,以他的狡猾多智,也是在将军府闷了三天后,方才得以舒展一直紧锁的眉头。 一方面,赵明教派人持手书去宁远,面见大帅;一方面,下请柬,请八路总兵和巡抚赵海清、总督彭万年赴山海关议事。 八路总兵和巡抚赵海清、总督彭万年接到请柬,不敢怠慢,日夜兼程赶往山海关,他们都知道这个“请”字就是圣命。张素元奉旨督边,而赵明教代表张素元“兼督”他们,逆了这个请字,实际上就等于逆旨。圣旨当然不能逆,至于赵明教这个总总兵到时说什么,理不理会就得看他们各自的心情如何。 赵明教在将军府接待各位文武官员,他把总督彭万年、巡抚赵海清推向上座,自己和八路总兵分列左右陪坐。彭万年坚辞不就,赵海清也连连谦让,结果为了让座位,推让了大半天,最后还是赵明教在上首位坐下。 第157页 八路总兵知道,赵明教请他们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放他们的血,管他们要粮饷。连年灾荒,兵连祸结,民不聊生,百姓们要养活本镇万八人马本来就已极为艰难,若再加派辽粮辽饷,无疑雪上加霜,迫使老百姓造反。 八位大总兵早就铁了心,别说赵明教这个所谓的什么总总兵,就是手握他们去留升降大权的总督彭万年管他们要粮饷,他们也是能推就推,能赖就赖,从未痛快给过一回。赵明教虽挂了个平辽将军印,美其名曰什么总总兵,但实际比狗屁也强不了多少。要粮饷,对不起,粮饷没有,命倒有一条,想要拿去!不过赵总总兵这么大个人张回嘴也不容易,怎么也得给点面子,意思意思,但也只能意思意思而已。 出乎意料,赵明教首先说的竟不是粮饷,而是西线防务,他要他们加强兵备,巩固城防,需严加戒备,防止八旗兵绕道入侵,并特别强调这是大帅的意思。 总督彭万年、巡抚赵海清和八大总兵听了,个个都觉得好笑。皇天极除非疯了才会捨近求远,绕过辽东,穿越几达千里的草原和荒漠,与蒙厥兵拼个你死我活后,再洞穿他们的防线侵入关内。大概张素元是怕“兼督”的权力没地方发挥,才想出这个花花点子来发号施令,以显示他的存在。 八路总兵都不说话,都瞧着巡抚赵海清和总督彭万年。赵海清也把眼睛盯着彭万年,自从他的巡抚衙门被挤到遵化这个兔子不拉屎的穷地方,一直都极不甘心,正一门心思想法子调任他处。对赵明教说什么,他跟本就不放在心上,看着彭万年,无非想叫总督大人搪塞了事,他好快点走人。 这个时候,彭万年不能当老猫肉,要当也只能当滑头。他说,张大帅想得很周到,不仅辽东前线布置得风雨不透,还没忘了咱们西线的防务,张大帅的命令一定要不折不扣地贯彻执行,绝不许马虎,具体的防务事宜,诸位将军要听明教将军的安排。说罢,既託辞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然后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彭万年一走,赵海清有样学样,补充说,诸位将军虽然困难,但小局应服从大局,徵集粮饷也要听赵将军的安排,务必完成定额。场面话说完,巡抚大人也一刻不留,立马走人。 对巡抚和总督大人的相继离去,赵大将军非但没有一丝不悦之色,反而始终面带着比春风还要和煦的笑容,只是春风中隐藏着多少杀机,则只有天知道。 对总总兵大人胜比春风的笑容,八路总兵深感佩服的同时,也大是头痛。能这样笑的人,一定非常厉害,看来这场鸿门宴并不好过。这会儿,八大总兵个个都恨自个儿官小,因为他们可不敢随便说个理由就拍屁股走人。不管屁股底下的针有多粗多长,他们都得挺着,直到总总兵大人发下话来。此刻,他们都想早点知道给他们的粮饷征额是多少,而后讨价还价,好快些走人。 送走巡抚赵海清后,众人重新归座,接着两位大员的话茬,赵明教请各位总兵说说他们各自的防务情况。 叫他们亮底子,这是总兵们最不愿意的事。三屯营总兵王国彦,是位年近花甲的老将,素以清廉爱兵,勇勐善战闻名。总兵们都知道王国彦性耿敢言,就把眼睛都看着他。 王国彦本不愿说,因为他做总兵的时候,赵明教还只是个不起眼的都司,论战功也不如自己,现在挂了平辽将军印,自己还得听他使唤,委实感到难堪。 王国彦不愿说,总兵们也都不言语,赵大将军的目光依然如春风和煦,轻轻抚过总兵们一张张眼观鼻、鼻向口、口问心,如木雕泥塑般形状各异的脸孔。 “各位将军身经百战,驻防西线多年,而明教从未离开过辽东,对西线防务一无所知,今后还请多多指教。”赵明教谦逊地说道。 “三屯营的防务请赵将军不必挂怀,如若八旗兵真敢绕道千里,兵犯三屯营,老朽定叫他们有来无回。”王国彦不能不说话了。 王国彦这么一说,总兵们纷纷附和。众人的意思非常清楚,就是他们的地盘不容赵明教插足,可赵大将军好像跟本不明白,依旧笑容满面地坚持请他们把兵额、器械、粮秣的数量如实报来,以便统一调配。 总兵们自然不肯答应,帅厅中又鸦雀无声,人人又都重新入定。 如此不给面子,大将军脸上的春风依旧不减分毫,话锋一转,竟说起了家长里短,而后天南地北地开始神聊。 八路总兵如坠五里雾中,不辨东西,心中越来越不安。 “禀大将军,程大军副将求见。” 就在赵大将军口沫横飞之时,一个军兵跪地禀报。 “有请!” “禀大将军,为加强西线防务,大帅遣末将率两万精骑供将军调遣。”程大军立在帅案前叉手施礼,禀道。 “程将军来得真是时候,正好八位将军都在,你们先认识认识,将来一起共事时也好多多亲近,共同为朝廷效力。” 赵大将军一面大笑,一面站起身来,绕过帅案,开始一一为程大军介绍八路总兵。 到了这会儿,八位方才明白赵明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面暗自惊心,一面皮笑肉不笑地应付。 重新归座之后,看到赵明教笑眯眯扫来扫去的目光,八路总兵立刻紧张起来,这两万骑兵来了,那还了得,派到谁那儿就会把谁吃掉。 第158页 扫了八个来回,八八六十四眼后,赵明教这才说道:“程将军,两万精骑先暂住山海关,作为西线机动之用。” 虽明知赵明教这个兔崽子在威胁他们,但没人敢以身试法,随着兔崽子话音落地,诸位大总兵就纷纷亮出家底,而且没人敢报得太差。虽然报得多,徵调的粮饷也必然得随之增多,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赵明教一时气不顺,把两万骑兵派到自己的地盘上,那就他妈什么都玩了。 看着八路总兵无可奈何的表情,赵明教心道,兔崽子,别心疼,这还是老子放你们一马,要不是大帅不让太过份,老子就单独和你们谈心! 掌灯时分,赵明教大致摸清了西线的防务情况和各处总兵的底子,便笑嘻嘻地宣布:摆宴! 见上来的第一道菜竟是辽东深山老林中最珍稀的飞禽-飞龙,诸位大总兵虽人人都吃多识广,但见到又肥又大,烤得焦黄焦黄的飞龙,无不食指大动。虽然心都还悬着,不知道赵明教定下的粮饷数额,但有道是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大总兵们个个吃得嘴上、手上全流油。 第二道菜也不含煳,是辽东最着名的大菜红烧熊掌,大总兵们俱是识货之人,一看就知道,每个熊掌都是大熊瞎子用来扒蜂窝的脚掌。筷子如风,牙齿如锯,转眼间就如风捲残云,诺大的盘子已空空如也。 一道道山珍海味如流水般摆到桌上,大总兵们的筷子越来越慢,酒杯却又如走马灯般往来如电。 酒已足,菜也吃得差不多了,登州总兵吴德秋看着手里抓着的飞龙腿,长嘆一声说道:“这飞龙腿看似好吃,又肥又嫩,香喷喷的,但实则不然,腿上的肉丝又长又韧,嚼起来既费劲又塞牙,就跟我们登州似的,好不好吃只有自己知道。” 听了吴德秋的牢骚,七里坡总兵金大可扯下一只飞龙翅,嘆道:“吴总兵是嫌肉不好吃,可我们七里坡呢,就如这飞龙翅,看着山清水秀,其实尽是骨头,就是想塞牙可也得有肉啊!” 看着二人一唱一和,赵明教一笑说道:“既然吴总兵怕吃肉,金总兵怕啃骨头,正好!明教不才,可以向大帅进言,将二位总兵互调一下,不就各得其所了吗?” 吴德秋、金大可一听,知道又捅了马蜂窝,其他六位也都再一次认识到,赵明教放他们的血放定了。赵明教虽没有权力任免他们,但将一两人互调一下,还是完全有可能的。若被调离本部,立时就成了光杆司令,没有一年半载的时间,就休想掌握真正的权力。如果这时候,赵明教再把程大军的两万骑兵派来,他们立马就得靠边站。 “不了!不了!还是该吃什么就吃什么的好。”吴德秋、金大可急忙往回拉。 “上菜!”赵明教大笑着说道。 最后一道菜不是菜,每位总兵面前的盘子里各放着一卷文书。展开一看,八大总兵立时个个苦笑。 “明教何尝不知诸公艰苦,然事急且坚,惟我等戮力同心,方可助大帅成五年平辽之志。一旦边患平息,大帅必论功行赏,向朝廷保举各位。五年转眼即过,还望诸公忍耐,明教拜託了。” 对赵明教的话,八大总兵虽人人都不以为意,但也没人退回派单。 八十四章 深谋 《末世英雄传》正在更新,希望朋友们能去给题些意见,万分感谢。 ------------------------------------------------------------------- 六月赴任,转眼间,就又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辽东的冬季相当漫长,头年的九月中旬下初雪,第二年三月末方才开始解冻。 这期间,中军朱虎城、兵备副使郭广成穿梭往返于关内关外,驰骋在北国的冰天雪地中,不断督察各路兵马的屯粮和武备。张素元坐镇宁远也没闲着,自将宁远的十三营七万兵马缩减为八营四万精壮之后,他便每天亲率四营兵马,轮番奔驰在辽东的林海雪原间,除了春节休整过一天,从未间断过。 书房中,张素元和祖云寿相对而坐。 “大帅,欠饷的问题不能再拖了。辽兵和老兵自然没话说,但后从关内调入的士兵怨言越来越大,现已严重影响到日常训练,如果再不解决,后果会更严重。”见礼已毕,祖云寿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 此次来宁远,祖云寿并不是奉令而来,他是自己来的,他再也坐不住了。大帅回来后,将士们虽不必再挨饿受冻,但欠饷的问题不仅没有得到解决,反而愈加严重。虽然再严重,也不可能闹到兵变的地步,但对凝聚军心、军队训练的影响也已到了不能坐视的时候。 自从大帅表明心意后,毫无疑问,一切的核心就是迅速提高军队的战斗力。朝廷朝令夕改,形势瞬息万变,实力提高一分,把握便增加一分,一旦十万雄狮成军,既可坐看天下风云。大帅不可能看不到其中的利害,更不是没有能力解决,但为什么不解决呢? 事关大帅,诸将对于他们不明白的,都早已习惯性地认为,大帅必有大帅的道理,而大帅的道理又必然是真正的道理。祖云寿虽极具胆识,但对张素元的信任之盲目也不输于任何人,所以欠饷的问题他一忍再忍,昨天晚上终于按奈不住,决心面见大帅问个明白。 第159页 听祖云寿问起欠饷的事,张素元沉吟片刻后,说道:“云寿,你觉得皇天极有可能从西线突入关内吗?” 见大帅不答反问,祖云寿一愣,沉吟半晌后,他也不答反问:“大帅,从西线突入关内,皇天极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人才就是人才,张素元心中贊道,祖云寿的问题正是他的问题最合适的回答。 “皇天极不向我们挑起战端,就是坐以待毙,但进攻辽东,又只能加速其灭亡,所以我猜测皇天极用兵的方向可能在西线。云寿,你看呢?”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问题又回到了原点。 祖云寿知道,大帅如此说话必定意有所指,或许是在考验他,于是愈加慎重。 “如果皇天极没有战略目的,出兵西线只是困兽犹斗,则云寿以为没这种可能。” “为什么?” “出兵西线比直接进攻辽东更危险百倍。进攻辽东尚可相持数年,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出兵西线,数月即亡。” “假使皇天极做困兽之斗,被他出其不意,从西线成功突入关内,那我们该如何应对,才会使离人亡于数月?” “皇天极若从西线突入,必是八旗精锐倾巢而出,方可纵横关内,而不是来送死。大帅可不理突入关内的八旗铁骑,尽起大军,直捣离人巢穴,将离人百姓斩尽杀绝,彻底摧毁离人的根基,如此,即便突入关内的八旗精锐安然返回,也成了无根的浮萍,很快就会消亡。” 轻轻一嘆,祖云寿这一对策狠到了极点,也稳到了极点,如照此实施,离人数月必亡,但如果採纳此策,十几万八旗铁骑必将陷于疯狂,到时将有多少唐人百姓成为殉葬品?他估计,至少也得四五百万。 “这一策可行吗?”张素元平静地问道。 “可行,但没有必要。”祖云寿也平静地答道。 “还有别的对策吗?” “关门打狗!大帅依然不理突入内地的八旗铁骑,只需按部就班,切断离人的归路既可。” “可行吗?”张素元依然平静地问道。 “可行!”祖云寿也依然平地地答道。 “如果皇天极今年突入关内,还可行吗?”沉吟半晌,张素元轻声问道。 祖云寿先是愕然,然后便站起身来跪倒在地,郑重地拜了三拜后,眼含着热泪激动地说道:“不可行!” 起身离座,伸出双手扶起祖云寿,张素元非常欣慰,祖云寿和赵明教是同一量级的将才,是热血男儿,都才华横溢,有勇有谋,有胆有识,又都爱兵如子,但二人也有很大的不同:赵明教私心大于公义,祖云寿公义则远大于私心。 祖云寿才是真正可托大事之人! 同赵明教一样,他明示决心后,离人就已不是祖云寿心中的重中之重,重中之重是他平灭离人后的打算。方才两策,祖云寿就是在婉转地试探他的态度。这两策都立足于一点,既放任京师不顾,如此,平灭离人后就必为朝廷所不容。 如果三四年后,皇天极取道西线突入关内,那他怎么做怎么有理,因为羽翼已丰,实力已足,但要是在今年,情况就大堪斟酌。平灭离人后,若他不束手认罪,思宗必不顾一切尽倾国之力对付他。对离人,思宗做不到这一点,但对他却一定会这样,到时他的处境极可能还不如今日的皇天极! 如果别有怀抱,羽翼未丰之前就绝不能平灭离人!他最后一问,就等于表明了态度,所以祖云寿才会那么激动。 待祖云寿平靖下来后,张素元讲了皇天极行间的可能,以及突入关内后形势的各种变化及其后果。 听后,祖云寿沉思良久却还是没有半点头绪。羽翼未丰前不能平灭离人,而平灭离人之前又不能和朝廷翻脸,这该如何是好?最后,祖云寿苦笑着说道:“大帅,云寿愚钝,以为只有将离人挡在西线之外方可。” “挡不住的,我已连上三道本章,朝廷却毫无反应。”嘆了口气,张素元无奈地说道。 “大帅,那该如何是好?”祖云寿忧心忡忡地问道。 “云寿,如今别无良策,只有见机行事。今天跟你说这件事,就是让你心里早有个准备。” 张素元不再深说,他开始回答祖云寿一开始提出的粮饷问题,道:“粮饷的问题是该解决了,云寿,你回去等我消息,这里准备停当,你即通告辽东全境,向商民借银,允诺平乱之后以三分利返还。” “大人,辽东商民财力有限,即便全力支持大帅也不可能借到这么多银两。” “不要紧,我已令左长备下五十万两,他会分批将它们以商民的名义借出。两项加在一起,差不多可以解决欠饷的问题,但也不要一下子解决,暂时先以一月补半月的速度发放,对于特殊困难的士兵也可以酌情多发,除此而外,还要拿出一部分银两改善将士们的伙食。” 带着大帅的託付,纵马驰骋在春草如丝的大地上,祖云寿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诗情画意。 八十五章 内帑 文华殿内,思宗脸如寒冰,但他自己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张素元奏章上的字字句句都如钢针在扎他的手指:……自有辽事以来,户部一议挪借,而挪借尽矣;一议加派,而加派尽矣;一议搜刮,而搜刮又尽矣!有法不寻,有路不行,是户部之罪,然法尽路断,则户部无奈何。臣伏首百拜,恳请陛下将内库多年蓄积之银钱即发百万,存储太仓,着户部星夜赍发辽东。臣诺五年復辽,然欠饷散乎军心,军心不聚,士卒何炼?士卒不练,战力何来?军无战力,怎期復辽?强敌侍侧,将士鼓譟,危局虽不至累卵,亦险之矣,唯陛下之英明可转危致安……。” 第160页 请发内帑就已经在思宗的下水上狠狠抓了一把,字里行间的威胁讥讽之意更让他怒不可遏。朝廷一时有困难,拖欠一点粮饷,怎么就军心不聚,士卒不练,军无战力?张素元这是在威胁他,还是在为日后不能兑现承诺而预先打铺垫!强敌侍侧,将士鼓譟,你这个督师是干什么吃的?什么,发内帑就是明君,那不发内帑岂不就是昏君?这不是指着鼻子骂他吗? 强压下心头怒火,思宗不想在众臣面前失态,让这帮傢伙小看他。头脑冷静下来,他又想起了前些日子,张素元请固西线防务的奏章。 西线一直固若金汤,为了防备蒙厥,数百年来,朝廷倾尽全力,不仅修筑了长城,还设立了遵化、蓟镇、七里坡等关门,俱是总兵级别,每城皆有战将十余名,精兵近万,但张素元为什么还要上奏章加固西线防务?他当时就觉得,张素元上这种奏章别有用心。西线将帅自己都没上这种奏章,难道他们还不如远在辽东的张素元更清楚西线防务的虚实吗?张素元总说辽东稳固,却说西线堪虑,这不等于说西线诸将帅不及他张素元尽心为国吗? 想到此事,思宗顿生疑云,上西线防务的奏章,张素元是不是在变相要饷,为请发内帑打铺垫,故意说得危言耸听吓唬他?可恨,张素元竟把他当成了可以随意煳弄的煳涂虫! “早晚要他好看!”思宗眼内的森森杀机让两旁侍立的大臣不寒而慄。 “王肖晨何在?”思宗冷冷地问道。 户部尚书王肖晨勉勉强强,总算将两条转筋的腿拖到了大殿中央,跪倒奏道:“臣在。” “前些日子,朕交待的事办得如何了?”思宗语气稍微缓和了点。 嗫嚅了半晌,王肖晨方才回道:“臣每天都在催促各地速速递交欠款,但现在起解,着实无银。” 不理王肖晨,思宗问道:“张洽何在?” “臣在。”门神急忙出班跪倒。 “张素元请发内帑,兵部什么意见?”对这位自己选中的门神,思宗的语气大大和缓。 张洽长得虽像个门神,但心思堪称细腻,对琢磨皇帝的心思很有一套心得,说出话来十有八九能对上思宗的脾胃,今天也不例外。 “援辽之兵向为乌合之众,本无急公效死之心,一有警报,便藉口缺饷,以掩奔溃之实,贼未至而汹汹,至此极也。”张洽义正词严地说道。 门神几句话说完,诸位高人无不嘆服,张洽说的没一点实质内容,也就不会负上任何责任,但却很对皇上此刻的心情。 “众爱卿,你们以为如何?”思宗问道。 众臣能以为如何,纷纷点头而已。 大学士成仲时是朝中极少忧心国事的大臣,虽然平时很圆滑,明哲保身的功夫练得也不错,但到了动真格的时候也敢于直言进谏。看到举荐张素元的内阁首辅周勛儒这会儿也当起了缩头乌龟,于是便出班奏道:“国库空虚已非一日,论其弊端,三日不完,但边事紧急,除内帑又别无取处,臣请皇上先救燃眉之急,以后再由户部填补内帑之缺。” 思宗开始极不高兴,内帑是他的私房钱,掏出去戍边,怎能捨得?但成仲时最后一句话又使得他的心情稍微好了点。 “众位爱卿,内帑原本就不是为备边而用,若各地有急,皆请内帑,到时朕将何以应对?朝廷发饷养兵,原为尽忠报国,如今动不动即鼓譟譁变,虽事起有因,但也不能一味迁就,也要严明纲纪。当然,内帑外库俱是万民血汗,保封疆,安社稷,若能用在实处,朕岂会吝惜?” 新任礼部右侍郎楚延儒在一旁看得真切,托祖宗的福,父母给了他一张漂亮脸孔,使他在意想不到的时候飞黄腾达起来,自被皇上连升三级,拽到礼部右侍郎的高位后,他便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怎么好好表现,今天,机会终于来了。 “皇上,国家最重者无如关门,而关门本为防夷之变,如今看来又要防兵变。前次宁远鼓譟,不得已发饷平息,今锦州又鼓譟,如若各边地群起效尤,臣恐十倍内帑也不足以平千万人之心壑。”楚延儒痛心疾首地说道。 思宗一听,不由得频频点头,这才是干国的忠良!对楚延儒大加赞赏的同时,也对自己以貌取人的选才逻辑更加深信不疑,前者张洽,今者楚延儒,就是明证。 “楚贤卿,你以为应当如何?”高山流水觅知音,思宗当了一年多的皇帝,今天终于有找到了知音的感觉。 “贤卿”两字让楚延儒精神大振,跨前两步,再拜,奏道:“发内帑是皇恩,臣不敢阻止,当此安危存亡之际,以内帑治譁变,也算上策,但频发内帑终非长治久安之策,还需一个万全之策。” 此言一出,众高人无不生出高山仰止之情,高,实在是高!比他妈老高还高,比之张洽,楚延儒又高了不是一点半点。同样是废话,却里面皆光,既贊同了成仲时务实的主张,更极大地讨得了皇上的欢心,但万全之策是什么呢?诸位高人都有瞬间变成了小学生的感觉,无不全神贯注,洗耳恭听。 思宗的心情愈加轻松,不用掏腰包的治本之策已唿之欲出,他完全相信,楚贤卿是绝不会让他失望的。 “贤卿,何为万全之策?”思宗虚心求教。 第161页 楚延儒顿首再拜,道:“臣愚钝,何敢言万全之策?只是衷内有思,如鲠在喉,面对圣君,何能闭心!古人罗雀掘鼠而军心不变,如今各处兵卒动辄鼓譟,臣不敢欺心,以欠饷为是。” 罗雀掘鼠是前朝名将张巡的典故。张巡以不到万人之众坚守孤城三月,前后杀敌十余万。城中粮绝后,将士以罗雀掘鼠为食。 思宗立刻就明白了楚延儒的意思,是啊,如果张素元能比得上张巡的十分之一,他哪还用整天为欠饷的事烦心。为什么朝中没有像张巡这样的人才,是他的德行不够吗? “正是如此!古人尚罗雀掘鼠而军心如铁,难道今人还不如古人吗?何况今虽缺饷,又何至于罗雀掘鼠的地步?张素元前称兵变可息,现在却又说军欲鼓譟,求发内帑,为什么会这样前后矛盾?众卿以为如何?” 还能以为如何?皇上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辽东再困难,也还远不至于罗雀掘鼠的地步,可见还是你张素元没有尽心。众人都清楚,他们这位皇上心里只有自己,丝毫不会替旁人着想,否则又怎会听信楚延儒的胡说八道?张巡是迫不得已,但张素元不是,有道是皇帝不差饿兵,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竟还坐在那里洋洋自得,问他们以为如何。 众臣各怀心事,但只有首辅周勛儒倍觉凄凉,他一听到楚延儒说出“罗雀掘鼠”四字,就知道首辅这个位置很快就是楚延儒的,他是不是该主动请辞? 思宗端坐在雕花龙椅上,悠闲地来回巡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在了赏心悦目的楚延儒身上,接着说道:“带兵打仗的大将、边帅如果待部下如同父亲对待儿子,兵卒就不敢叛,也不忍叛。不敢叛者畏其威,不忍叛者怀其德,如此又何能有鼓譟之事?” 众臣再也不敢缄默,纷纷大唱圣德。大学士成仲时唱过之后,再次奏道:“陛下,张素元不及张巡显而易见,但边事紧急,还需商议一个对策。” “众臣廷议后,交由阁部拟定,退朝。”思宗不耐烦地说道。 撇下满朝文武,思宗回到贞清宫,等候廷议结果。时辰不大,廷议有了结果,将张素元求发的百万内帑改为了六十万。 手握硃笔,思宗把眼球恨恨地钉在了“六十万”上,良久,良久,硃笔终于落下,“六”变成了“三”,尔后,硃笔就飞到了半空。 ---------------------------------- 《末世英雄传》三十万存稿,正在更新,请朋友们多多支持。 八十六章 诱惑 转眼间,草长莺飞,张素元重回辽东一年有余,关内关外俱都打理得有声有色。 宁远北城的箭楼里,张素元的目光越过了浩渺的烟波,落向了东南方孤悬海外的皮岛。 皮岛地处鸭绿江口,与千济只一水之隔,北岸就是千济的宣川、铁山。皮岛纵横约八十里,在茫茫碧海中不过是一块弹丸之地,本来是个无人居住的荒岛,自徐文龙到来后,方才日渐繁盛起来。 徐文龙原是前辽东巡抚王桢化手下的一个都司,曾奉王桢化所遣,深入辽东袭扰离人,没曾想,不仅袭扰不成,反被离人追得跟兔子似的东躲西藏,最后三千人变成了三十人,他这才辗转落脚在皮岛。 落脚皮岛后,徐文龙招集流民,通行商贾,大做走私的买卖,于是短短几年就将皮岛经营得有模有样。根基稳固后,有一次趁离人空虚,徐文龙成功袭取了仅有百人防守的东江。 东江之役原本微不足道,更无关宏旨,但却是徐文龙飞黄腾达的开始。为了诋毁赵烈廷,于是东江之役就成了空前的大捷,朝廷的战略方向也由此转向,标志就是赵烈廷失势,王桢化得势。虽然这是早晚都要发生的,但东江之役大大加速了这一进程。 当时张素元刚出山海关,还未能执兵驰骋,仗着皮岛孤悬海外而离人又无水军,更重要的是徐文龙聪明绝顶,懂得审时度势,知道进退,从不会给离人造成真正的妨害,于是徐文龙一军就成了帝国唯一可以偶尔与吉坦巴赤打一下的军队,所以名气日盛。御史董其昌上书说,国家只要有两个徐文龙,则吉坦巴赤可擒,辽地可復。正是这几年,徐文龙由一个小小的都司一跃升至左都督、挂将军印、赐尚方剑,德宗皇帝提到他时,皆称“徐帅”而不以名之。 徐文龙早已是张素元的眼中钉,肉中刺。徐文龙在皮岛毫无作为,却耗费了辽东三分之一的粮饷;前后两次大战,徐文龙皆不听号令,隔岸观火。此番重回辽东,时机一到,处置徐文龙就已势在必行。 “斩其帅,用其兵”,这是张素元动念处置徐文龙的那一刻起就已定下的原则,但该如何斩帅,又如何用兵却大费思量。处置徐文龙是整盘棋局中至关重要的一步,他必须赶在皇天极突入西线前下完这步棋,而后,就要与皇天极和思宗展开决定性的一战。 他和皇天极是博弈的对手,但胜败却决定在思宗这个不是对手的煳涂虫手中。他制胜的关键就在于准确把握思宗的想法,并使之按照他指定的方向行动,但思宗是个不能以常理度之的疯子,所以决定最终胜败的不是人力,而是天意。虽然不喜欢,但也没办法。 “大帅,皮岛总兵徐文龙派人催讨粮饷,数目极大,我们跟本无力支付。”兵备副使郭广成进到箭楼,语带激愤地禀道。 第162页 “徐文龙派谁来催讨粮饷?”张素元略为沉吟了一下,问道。 “是副将陈明生。”郭广成回道。 “左将军回来了吗?” “刚刚回来。” 晚上,张素元在书房中设宴款待刚刚归来的左长,朱虎城和郭广成作陪。 寒暄已毕,张素元即命左长说说徐文龙的情况,朱虎城和郭广成这时才知道左长失踪一个多月是干什么去了,看来大帅已决心解决皮岛的事。 “徐文龙号称有兵十三万,战将千名,其时不足三万,而且尽是乌合之众,据末将所查,皮岛至少已有两年没操练过兵马。”左长说道。 “徐文龙为什么如此大胆,难道他不怕皇天极哪一天攻打他?”郭广成不解地问道。 “哼!这老小子自然不怕,每次出兵打仗,都不过是做作样子,然后虚报战功。如此一来,一方面皇天极知道徐文龙是什么人,自然也就没必要兴师动众对付他,何况从徐文龙那儿还可得到他们急需的枪炮、布匹等违禁物资;另一方面,徐文龙又可以此向朝廷不断地索要粮饷,败坏朝廷吏治,皇天极找这样的人都找不着,又怎会灭了他?”左长愤愤地说道。 “陈明生是什么样的人?”张素元问道。 “陈明生是徐文龙的心腹,为人干练,很得徐文龙欢心。”左长介绍道。 “广成,你对陈明生的印象如何?” “陈明生相当精明,知道进退,说话办事没有什么越理之处。” 郭广成说完,左长接着又详细说了皮岛四周的地理、徐文龙的布防以及手下主要将官的情况。 “徐文龙是辽东最后一块脓疮,必须剜掉,你们看该怎么办?”左长说完,张素元马上问道。 朱虎城看了看郭广成,郭广成也看了看朱虎城,他们虽然没认真想过,但这件事的难度显而易见,他们想不出一点辙。 这件事不能上奏朝廷,因为一旦上奏,若朝廷不同意,那再行处置徐文龙就是抗旨,而且必然闹得沸沸扬扬,让徐文龙有所防备;即便朝廷同意,若一旦走漏消息,徐文龙必然投降皇天极,到时什么后果不问可知。 派大军突袭皮岛显然不现实,更得不偿失,因为一旦出了纰漏后果也可想而知,而且也很容易出纰漏;诱捕也不大可能,徐文龙对大帅必定严加戒备,在他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将他调出皮岛几乎不可能。 该怎么办呢?二人不觉都把目光转到了左长身上。 “诱杀。”沉吟半晌,左长方才决然说道。 “诱杀?”朱虎城和郭广成惊愣片刻,然后几乎同时反应过来,因为诱杀徐文龙的可能只有一个,就是大帅孤身去会徐文龙,但这太危险了! 大帅此去,成功诱杀徐文龙是一定的,但一个不好,大帅能安然脱身吗?何况,“诱捕”与“诱杀”一字之别,却差之千里。皇上给予大帅先斩后奏的权力绝不是无条件的,对一般将吏可以,对同样手握尚方剑的徐文龙却断乎不行!但大帅既然孤身去会徐文龙,那诱捕的可能性就极小,因为太危险,只要徐文龙活着,兵变的危险就随时存在。 朱虎诚还好点,因为知道底细,所以他只是担心张素元的安危,但郭广成就不同了,与张素元的安危相比,他更担心斩杀徐文龙之后的事。对张素元,郭广成同样有着盲目的自信,何况徐文龙是什么货色,如何能与大帅相提并论?但大帅再厉害,也敌不过朝廷的一道圣旨,如果皇上震怒,将大帅罢职问罪,那辽东刚刚燃起的希望也必然随之熄灭。 虽然没有直视郭广成的脸,但郭广成心中想什么,张素元也已瞭然于心。 “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聪明人不必废话,张素元做了决定。 第二天,张素元设宴宴请陈明生,宴席摆在了北城的箭楼上,朱虎城和郭广成二人作陪。 虽然张素元对他一直都很客气,但自看见这位名震天下的蓟辽督师的第一眼起,也不知什么原因,陈明生就觉得嵴樑沟冷飕飕的直冒凉气。 步入箭楼,楼台正中横额上,三个庄严肃穆的隶书大字“拜将台”赫然入目,陈明生顿时满腹狐疑,不由得偷偷看了身边的张素元一眼。听张素元要设宴款待,他就已极为吃惊,现在看到宴席竟设在如此庄重的地方,他心中就已不只是吃惊而已。 张素元对徐文龙是个什么看法,他不用想也知道,但又为什么要在如此庄重的地方设宴款待他一个小小的副将?跟本没必要啊,因为无论张素元心中打什么算盘,都大可不必对他如此礼遇。想通过他对付大帅,张素元不会如此幼稚;想拉拢大帅,要什么给什么才是唯一的法子,否则,就算对他再礼遇也没用。 惴惴不安中,陈明生强颜欢笑,与三人推杯换盏喝了起来。 “陈将军,有什么心事吗?不知本帅可否能尽些绵力?”察觉到陈明生的不安,张素元关切地问道。 “大帅,末将知道征粮艰难,但皮岛不比辽东,孤悬海外的十余万将士若断粮饷,后果不堪设想,是以末将一直为粮饷忧烦。”陈明生恳切地说道。 “陈将军不必忧烦,皮岛将士劳苦功高,本帅虽无力厚加赏赐,但满足粮饷供应既是应尽之责,更如将军所言势属必然,否则后果堪虑。皇上圣明,允本帅五年平辽,但本帅一人何能达此天功?辽东,本帅一臂,徐都督一臂,惟二臂前后唿应,默契配合,辽东才能运转自如,本帅五年平辽方不至沦为空言。” 第163页 说完,张素元即向郭广成问道:“陈将军所催粮饷尚需几日方可备齐?” “恐怕要等半年。”郭广成一脸苦笑着回道。 “不可!皮岛兵马乃敌后劲旅,唯皮岛稳固,皇天极方才不敢大举进攻。郭将军,三个月内务必办齐!”张素元正色说道。 “大帅,即便将宁远所存粮饷全部拿去,尚不足所需半数,三个月又如何能备齐?”郭广成无奈地说道。 沉吟片刻,张素元对朱虎城吩咐道:“朱将军,明日你急传本帅大令,令明教将军加速转运粮饷,务必于三个月内将皮岛所需全部调拨完毕,不得有误!” 朱虎城应命后,陈明生急忙起身行以大礼,替皮岛将士感谢大帅厚恩。 双手将陈明生扶起,张素元抱歉地说道:“皮岛各部,孤悬海外,远离后援,必定万分艰苦,本来所需粮饷应及时如数调运,但正如将军所言,连年荒旱,征派日坚,宁远囤积一直不足,故未能如愿。请将军转告徐都督,头批粮饷随后调拨,余下数额分两批,三个月内一定如数运抵皮岛。” 陈明生再一次致谢,而后重新落座。这会儿,他心里的不安去了大半,张素元定是无计可施,奈何大帅不得,不得不转而笼络,否则五年转瞬即过,到时如何交待? “难怪不过数年,皮岛就成为离人的心腹大患,令皇天极如锋芒在背,不敢大举南侵,只看陈将军就可知徐都督帐下必定人才济济,本帅还望将军与徐都督戮力同心,将来拜将必然,封侯可期!”张素元勉励道。 到了这时,陈明生觉得明白了张素元之所以如此礼遇他的原因。看来为势所迫,张素元既奈何不得大帅,就不得不转而笼络,但也必定心有不甘,一旦有机会还是要对付大帅,也是,不论谁为辽东督师都必定容不下大帅的作为。 “多谢大帅抬爱,末将庸碌,怎敢奢望拜将封侯?只望勤能补拙,少些过失才好。”陈明生慌忙说道。 看到陈明生眼内一闪即逝的光华,张素元哈哈大笑,豪迈地说道:“陈将军不必过谦,若将军庸碌,那本帅岂不是有眼无珠,否则又何必要在拜将台前款待一个庸碌的副将?” “是啊,有道是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如今多事之秋,正是男儿建功之时!虎城原也不过是个副将,蒙大帅看重,现在典领辽东经略府中军,挂大将军印。放到一年前,虎城怎敢想这种事?今日大帅如此看重将军,想来他日必获重用,一旦平辽,拜将封侯就近在眼前。不怕陈将军笑话,虎城只要一想到将来拜将封侯时的风光,心就痒痒的。”说罢,四人同声大笑。 气氛愈加融洽,一顿酒直喝到日薄西山,陈明生方才起身告辞。临去前,张素元说道:“下月本帅欲到皮岛阅兵,与徐都督共商復辽大计,还请陈将军务必转告。” 陈明生唯唯而去,张素元、朱虎城、郭广成三人相视一笑。 八十七章 连环 陈明生一回到皮岛,就见徐文龙正大发雷霆,原来他的第一百七十八个老丈人、水师大帅沈星奎劫了后箭运送粮秣的船队。 虽然没有明令,但徐文龙麾下每一个长脑袋的军官都明白一个禁忌:没有大帅的命令,就绝对不能动后箭的一草一木。 徐文龙非常明白,皇天极之所以让他在后箭背后立足,首先是因为他一直极为小心地把握着分寸,不能让皇天极烦心;其次就是皇天极从他这里可以得到很多急需的物资,当然,他也不是想归顺后箭,至少现在不想,目前与离人的交易只是互利互惠而已。 仗着他对香香的宠爱,沈星奎一向横行霸道,虽然儿子们和部下多有怨言,他也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这个王八蛋竟敢劫后箭的粮船,这还了得!本该杀了沈星奎,给皇天极一个交待,也好杀鸡给猴看,儆戒儆戒这帮傢伙,但杀了沈星奎,若一旦走漏风声,那又如何向朝廷交待? 正当徐文龙不知如何是好,左右为难之时,陈明生回来了。 听说张素元答应三个月内如数调拨完粮饷,徐文龙挺高兴,但听到张素元下个月要来皮岛阅兵,他立时感到不妙,再把粮饷、阅兵两件事放到一起想,就越想越不对劲,其中必有文章! 就在徐文龙心惊肉跳,连夜召集心腹议事的时候,渖阳的皇天极也在与范文海议事。 转运粮秣的船队被劫,皇天极大为震惊,他不是心疼那数万石粮食,也不是担心粮道被断,他是在担心徐文龙态度的变化。如果徐文龙转变态度,决心与他为敌,他以前就无异于养虎为患。 徐文龙屯军皮岛,势如悬在嵴背上的一把利刃,之所以让他存在至今,开始是因为无暇顾及和缺乏水上战力,后来则是因为徐文龙的存在利大于弊。 范文海曾对他言道,如徐文龙这等人物,心中只有利害,所以徐文龙决不会希望朝廷收復辽东。如果他们大势已去,徐文龙定会趁火打劫,但若不到这种形势分明的程度,徐文龙也必定阳奉阴违,不会对他们构成威胁,而且形势若发展到一定程度,比如他们的优势已极为明显,又或是不再受到朝廷信任,徐文龙就极可能归顺他们。 当时虽有力量攻占皮岛,但也必定兴师动众,大费周章,两相权衡之下,他採纳了范文海的意见。如今徐文龙其势已成,现在要想攻占皮岛,绝非易事,但若徐文龙决心与他为敌,再不容易也得解决。 第164页 看到皇天极忧形于色,范文海一笑,说道:“大汗不必忧心,事情绝不会如您担心的那么严重,依臣看来,这次极可能是个意外,可能是徐文龙的部下一时贪心所致,确切的消息明后天就会送来。” 听范文海这么一说,皇天极愁容稍去,但依旧眉头紧锁。 “范先生,徐文龙渐成尾大不掉之势,若一旦张素元将徐文龙收服,我们就将腹背受敌,到时如何是好?”皇天极问道。 “大汗,现在徐文龙的态度,又或是张素元是否收服徐文龙都不重要。”范文海肃声说道。 默然半晌,皇天极轻轻嘆了口气,说道:“范先生,这个本王如何不知,但为之奈何?您的离间计犹如画饼充飢,却又非画不可,而且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復。” 张素元復出不过一年,但皇天极看上去却老了十年。 “大汗,张素元近日要去皮岛阅兵。”看着皇天极惊疑的目光,范文海继续说道:“张素元去皮岛,目的无非两个,或是笼络,或是诱杀。以张素元的手段和眼光决容不下徐文龙,所以他到皮岛的目的只有一个:诱杀徐文龙。” 范文海接下来的分析与张素元和朱虎城、郭广成的密议如出一辙。 看着皇天极眼中渐渐亮起的光华,范文海继续说道:“徐文龙对张素元必定戒备极深,我们再放出风去,说张素元要杀徐文龙,徐文龙必定更加万分小心。” “范先生,为什么不明确告诉徐文龙,张素元会诱杀他?”皇天极不解地问道。 “不能这么做,大汗。”范文海摇了摇头,说道:“如果我们告知徐文龙实情,那只不过会使张素元的计划落空而已。如果不是为势所迫,徐文龙现在决不会只因为张素元要杀他,就敢转而杀掉张素元。大汗,不能让张素元无功而返,必须要让张素元和徐文龙之间有个结果,不管谁杀谁,他们之中必得死一个。” 皇天极更煳涂了,忙问道:“那为什么又要放出风去,说张素元要杀徐文龙?” “这会使徐文龙见张素元之前,做更加万全的准备,也就逼得张素元非立即杀掉徐文龙不可。” “杀掉徐文龙后,思宗会有什么反应?他会不会降罪张素元?”皇天极问道。 “不大可能。虽然张素元擅杀徐文龙,思宗必定极不高兴,但也不大可能因此就降罪张素元,因为张素元的復辽大计目前还并未让思宗有太大的失望,但此事的影响必定极为深远。徐文龙该不该杀暂且不说,仅擅杀本身,就足以为张素元种下杀机,因为思宗必定认为张素元藐视他的威权。大汗,如果再设法让思宗知道,我们视徐文龙为心腹大患,必欲除之而后快,但我们却无能为力,奈何不了徐文龙,于是就以和谈为条件,要求张素元杀了徐文龙。” “思宗会相信吗?”皇天极怀疑地问道。 范文海一笑,答道:“大汗,臣这一计有两层用意。思宗即便不相信张素元与我们暗通款曲,也极可能相信徐文龙是我们的心腹大患,从而认为张素元做了天大的错事。思宗自以为是,性格又极偏执,要让他对张素元下手,我们必须要有耐心,抓住一切机会,一点一滴地加深他对张素元的不满和猜忌之心。不管多么没有道理,思宗这种蠢人听多了这种话早晚会觉得事情必定如此,到时我们只要瞧准机会下一记勐药,思宗就极可能中计。” 皇天极听罢,不由得嘆为观止,唐人这等花花肠子,他们实是望尘莫及,如果不依靠唐人,重用唐人,他们早晚死路一条。 -------------------------------------- 《末世英雄传》正在更新。 八十八章 杀机 时值八月,京城秋高气爽,习习的秋风中,首辅大人周勛儒心惊胆战地走在通往贞清宫的青石甬路上,手中的奏摺重有千斤,坠得他步履蹒跚。 阁员换来换去,他的首辅位置却一直没动,周勛儒清楚,这不是思宗对他青眼有加,实际上,思宗一开始就对他不满意,现在更是如此,他能坐稳这个位置,只是因为张素元。 到了今天,周勛儒对思宗的认识不可谓不深,因为深,所以他已不抱任何奢望。自保奏张素元的那一刻起,他的悲惨命运就已註定。现在思宗留着他,并不是因为对张素元满意,而恰恰是因为不满意。如果思宗对张素元满意,他可能早已捲铺盖卷回家养老了,但就因为对张素元越来越不满,所以也就对他越来越气,也就越要留着他。 思宗留着他,唯一的原因就是斗气!周勛儒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唯一的感觉就是绝望,从请内帑到今日擅杀徐文龙,张素元拽着他已走到了生与死的边缘。 思宗思维的逻辑与常人不同。大臣推荐适任的人选原本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即便推荐错了,有了严重的后果,举荐的大臣一般也不会因此就负上多大的责任,但思宗不同,虽然最终的决定是他自己下的,可一旦出了纰漏,思宗绝不会想到自己有什么责任,他只会恨选中的人辜负了他的期望和举荐的大臣欺骗他。 保奏张素元后不久,周勛儒就认识到这一点,随着张素元越走越远,他也随之越发惶惶不可终日。现在他想急流勇退都已不可能,思宗不仅不会答应,反而会认为他想逃避责任,一旦大祸临头,对他的处罚就会愈加严厉。 第165页 果不其然,思宗看过张素元的表章后,立时双手发抖,面如土色,结结巴巴地说道:“他……他……他怎么越杀越大,连专阃(kun三声,专门负责城郭之外总兵事权的将军)大帅也敢杀?是谁给他这么大的权力?他想干什么?” 就在思宗气得浑身哆嗦,而首辅大人不知如何是好之时,总管太监万和鸣送来了一份东厂锦衣卫的奏章。 看罢,思宗将奏章恨恨地扔给周勛儒,叫道:“这是怎么回事?” 周勛儒急忙拾起奏章,看罢立时魂飞魄散,原来锦衣卫抓到一名后箭探子,那探子为了保命供出了一个秘密。探子说,徐文龙屯军皮岛,对后箭威胁极大,皇天极视之为心腹大患,如锋芒在背,一向欲除之而后快,但却苦无良策,因为后箭没有强大的水军,跟本奈何不了徐文龙。因张素元欲与后箭媾和,于是皇天极就提出条件,以斩杀徐文龙作为议和的先决条件。 思宗面色铁青,一言不发,周勛儒目瞪口呆,也是一语皆无。思宗方寸已乱,此事虽说匪夷所思,却也处处让人起疑。上次说张素元暗中与敌媾和,就果有后箭密使现身宁远;今有敌探供词,说张素元杀将媚敌求和,张素元就真的杀了徐文龙。事后虽各有说辞,但谁知道实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说德宗朝时,张素元就与皇天极互有往来,欲议和款。即便此中没有隐情,但张素元如此专擅,若不加节制,那将来还了得! 该怎么办呢?思量半晌,思宗仍举棋不定,于是阴沉着脸,对跪在地上浑身发抖的周勛儒说道:“下去拟旨答覆,送来硃批。” 周勛儒不敢接旨,吶吶问道:“皇上,是优旨褒答,还是下旨戒谕?” “你们内阁去议吧!”思宗不耐烦地大声喝道。 阁议了数天,议来议去,毫无结果。这会儿,没人敢在这件事上多一句嘴。如果确定张素元杀将媚和,必将天下震动,什么后果,没人可以料想得到,思宗一旦后悔,确定这件事的人必遭严惩;如果确认不是,可皇上的心思又明摆在那,逆了圣心,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内阁票拟一拖再拖,不敢呈送进宫请皇上硃批,不但周勛儒心急如焚,思宗比他更急。张素元如此胆大妄为,朝廷如果没个态度,他势必更加看轻朝廷,长此下去,没有异心也会变得有异心。 思宗遇事不决,总是不吃不喝,一个人在贞清宫不停地走来走去。万和鸣一发觉皇上又遇到了烦心事,就立刻派小太监去请柳皇后和田、李二妃前来劝慰照料。柳皇后和田、李二妃到后,万和鸣禀报后妃们前来伴驾,没想到却被思宗拒之门外。 思宗现在满脑袋大酱,跟本拿不定主意如何处理这件事,此刻他想的是该召谁来为自己分忧?内阁大臣没一个顶用,九卿之中又有谁靠得住呢?不断地在殿内来回走动,朝臣的影子一个个在脑海里闪过。 如今朝中大臣大致可分为三部分,其中大部分是德宗朝被贬被降的西林党人,这些人被他一一復职重用;其次就是所谓阉党中人,如吏部尚书崔承秀,礼部尚书闻体仁等;其余的,就是和双方都不搭界的官儿。 西林党人劫后余生,吸取了以前血的教训,内部争权夺利虽仍然难免,但比以前要团结得多,何况朝中还有不少生死大敌身居要职,谁知道什么时候再把天翻过来。 思宗虽然恨秦桧贤和欺负过他的阉党中人,但对和他没什么瓜葛的,他并没有什么恶感,这就是他启用崔承秀、闻体仁等阉党中人,用以制衡西林党人的一个重要原因。 思宗读过很多书,他知道一个有作为的帝王,必然会使臣下分成几派,让他们互相牵制,防止任何人或者团体坐大,以至出现能够和君主抗衡的势力。思宗认为自己就是个有作为的帝王,所以他也必须运用此种君术,制衡臣下,这是他力排众议,启用崔承秀等阉党中人最重要的原因。 该召谁来呢?张素元一向被认为是西林党人,所以不能召西林党人进宫,吏部尚书崔承秀曾密告过张素元,必有私愤,也召不得。琢磨来,琢磨去,思宗最后将心思定在了礼部尚书闻体仁身上。 闻体仁是浙江乌县人,那里是西林党人扎堆的地方,但他却不是;秦桧贤权倾朝野时,他也一直作着高官,但却没有追随阉党的劣迹,而且居官清介,从没有受贿纳赂的恶名。 思宗认定,闻体仁一定是个极有心计,城府极深,关键时刻敢作敢为的人,于是决定将闻体仁召进宫来。 万和鸣承旨后,转身刚出宫门,又被思宗叫了回来。他突然觉得不妥,特意将闻体仁这样一个老谋深算的人召进宫来问事,会显得闻体仁太高明,而他自己又太无能,于是,他下旨命闻体仁明日进宫日讲。 闻体仁年过六旬,早年官运不是很好,秦桧贤掌权时,全面迫害西林党人,他才得以冒起。在政治上,他虽不贊同西林党人的主张,但也不想与之为敌,加之为人一向低调,所以他并不是西林党人眼中的敌人。虽不是敌人,但也不是朋友。不是敌人,自然不会遭到西林党人有意的排挤,但不是朋友,也自然不会受到照顾,于是当有西林党人看中他的位置时,他也自然得挪挪地方。 表面上,闻体仁待人一团和气,和蔼可亲,内心却阴柔而决断,对西林党人虽不至于恨之入骨,但要是有机会,他也绝不会手软,能治一死就决不治一服。前几天,思宗下旨命六部九卿推举阁臣,本来像他这样翰林出身的礼部高级官员,理所当然地应该在推举名单上,但却被西林党人毫无道理地排除在外。 第166页 新仇加上旧恨,闻体仁再也忍耐不住,他决心与西林党斗个高低上下。思宗虽不是德宗,但他也不是秦桧贤,对他而言,思宗更是一把好使的快刀。 正当闻体仁冥思苦想,要如何对付西林党之际,忽然接到圣旨,命他明日入宫日讲。闻体仁隐约感到,机会可能来了。思宗召礼部大员进宫日讲,这种事虽不常有,但也绝不罕见,而召他入宫日讲,这还是第一次。 跟在万和鸣身后,毕恭毕敬走进贞清宫,闻体仁发现今天侍讲的只他一人而已,于是一股电流自脚底板直上头顶心的泥丸宫。今天的日讲决不简单,他正殚精竭虑要如何接近思宗,进而取得信任,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了,真是天从人愿! 礼毕坐定后,思宗问道:“人主授臣便宜行事,臣当如何行事?” 闻体仁还不知道张素元杀了徐文龙,但也马上意识到思宗指的是张素元,因为现在朝中只有张素元有便宜行事的特权,看来张素元一定是做了什么让思宗不满意,却又不知如何是好的事。这么重大的事,思宗满朝文武大员谁都不问,却独独想到了他!看来他已在皇上心中留下了极好的印象,现在只需抓住眼前的机会,让思宗满意,他就铁定入阁! 心中虽然狂喜,激动万分,但脸上却不动声色,闻体仁一面琢磨着张素元到底做了什么事,一面小心翼翼地回道:“人主授臣便宜行事,足见人主恢宏大度。人主有如此气度,方能如此用人,但臣下虽得人主宠信,却也绝不能妄行。臣下当时刻感念人主深恩,行人主欲行之事,对人主不欲行之事,切不可便宜妄行。” 这话,思宗听得舒服之极,凝重的表情当即舒缓了许多,他接着问道:“这就难了,人臣从何得知何事为人主所欲行,何事人主又不欲行?” 讨得思宗欢心是闻体仁唯一的目的,至于是非对错在这一刻跟本没有容身之地,何况张素元算起来也是西林党人,虽然没几个西林党人喜欢他,但毕竟还是西林党人。 “这也不难,大凡人主以天下为怀,故利天下事,既为人主所欲行,不利天下的,自然也就不是人主所欲行之事。”闻体仁答道。 思宗沉吟不语,张素元杀徐文龙是利天下,还是不利天下呢? 闻体仁为官三十年,歷两朝不倒,准确猜测上意这种最基本更是最重要的功夫自然早就练得炉火纯青。他自信回答得圆满得体,滴水不漏,皇上不言不语,一定是在犹豫要不要跟他说实话。如果思宗跟他说实话,他的一只脚就踏进了内阁;如果不说,那就太可惜了。 闻体仁坐在那里,思宗不言不语,他也不言不语。这个皇上不比德宗,生性多疑又刚愎自用,在思宗面前,绝不能多嘴多舌,没问的话,一句都不能多说。 自始自终,闻体仁都正襟危坐,低眉垂眼地等候问话,神态没有丝毫变化。这是三十多年练出来的真功夫,不管要等多久,他都能一直以这副神态等下去,心平气和,不急不躁。 思宗沉吟许久,依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和盘托出,抬眼向闻体仁看去,只见这老头子慈眉善目,皓髮银髯,真是一副饱经沧桑、虚怀若谷的长者风范!他突然断定,闻体仁一定是位既宽仁厚德、与人为善,又有胆有识、敢言敢为的长者。 闻体仁立足两朝不倒,这说明他从未捲入朋党倾扎,自然也就没有朋党之私,理所当然能够做到立场公正,不偏不倚。不将这样的人引为心腹,还能将谁引为心腹?思宗决定把心事和盘托出。 命万和鸣将龙案上的两份奏章递给闻体仁后,思宗说道:“朕难定是非,请卿一决!” 闻体仁听罢,立时心花怒放,只要接下来能让思宗满意,那他就是内阁大臣,假以时日,首辅之位也必然非他莫属!赶紧整衣跪拜承旨,奏道:“皇上如此恩宠,老臣即便得罪天下所有人,也要有什么说什么,为皇上中兴帝国,成为旷古铄今的伟大君主尽上微薄之力。” 看过两份奏章,闻体仁既惊得冷汗淋漓,又怒之切齿。惊,是因为思宗要他判断张素元这样一个手握重权的大帅的生死命运。此事非同小可,稍有差池,轻则丢官丧命,重则满门抄斩,但不表明态度,又如何能让思宗满意?思宗若不满意,他今后就再无出头之日!怒,是因为张素元竟杀了徐文龙!徐文龙和他既是同乡,又是他唯一的朋友。 压下心头的滔天怒火,稳住心神,闻体仁清楚,现在不是给朋友报仇的时候,绝不能让愤怒和仇恨影响到他该说的话,眼前唯一要做的就是取得思宗的信任,但这个态度该怎么表呢?说张素元杀得对,不是杀将媚敌,若将来不能平辽,只好与离人媾和,那他就惨了;说杀错了,是杀将媚敌,可张素元一旦果真如期平辽,那他也惨了。 这些危险还是远的和相对轻的,若他说张素元的不是,思宗一旦将张素元罢职或杀掉,那由谁来接替张素元?放眼帝国,还有谁能比得上张素元?何况若将张素元罢职或杀死,辽东军心必散,所以无论由谁来接替,辽东局势恶化都是必然的,而局势恶化到一定程度,思宗必然后悔,那时死就是轻的。 想到此处,闻体仁已定下了此番召对的基调,就是绝不能因他而使张素元离开辽东,总之,多说张素元的好话,少说坏话,但好话也不能说过头,坏话更不能不说。 第167页 对思宗的心性,闻体仁已如掌上观纹,他知道思宗用张素元开始时是满心期待,现在则是迫不得已。无论张素元今后立下多少功劳,前者请内帑,今者擅杀徐文龙,就已为自身种下杀身之祸,所以他的应答也要顺着思宗这种隐秘的心思,才可做到万无一失,滴水不漏。 闻体仁年纪虽已老迈,头脑却更加灵活,瞬间就把所有关节想得通透,如何回答也随之成竹在胸。心中谋算虽定,他却不急着回答,故意低头又把两份奏章看了又看。他要让思宗更着急一些,把思宗置于对自己的期待之中。思宗期待的心情越迫切,一旦对自己的回答满意,自然也就对他的印象会越好。 思宗果然沉不住气,终于起身离座来到闻体仁面前说道:“卿是两朝老臣,忠贞体国,老成持重,故而问卿大事,望卿替朕分忧。” 闻体仁诚惶诚恐地站起身来,躬身说道:“皇上勿忧,此事虽难断是非,但也不必急着断是非。” 看到思宗一头雾水,不明所以,闻体仁心里骂了一声“蠢货”后,依旧一脸恭谨地继续说道:“皇上,此事关乎国运,因为难断,自然就更不能急断。徐文龙已死,皇上没必要为一个死人而去降罪手握重兵的边帅。擅杀徐文龙,张素元其心必然惴惴,以臣浅见,为今之计,还是优旨褒答,传谕公布徐文龙罪责,捕其伏京爪牙,以安张素元之心。” 闻体仁说得合情入理,思宗却依然迟疑,他问道:“如果张素元真有媚敌媾和之图,如此岂不是姑息养奸?” 张素元为什么要媚敌媾和?如果真有此事,那对张素元自己有什么好处?如果张素元有别的心思,又何必要杀将媚敌,干脆把京城送给皇天极岂不更好?闻体仁一面心中连声地骂着蠢货,一面一脸忠心地劝阻道:“这不是姑息养奸,这是欲擒故纵。现在忠奸未辨,辽事又倚重此人,朝廷千万不可露出猜疑之意。” 闻体仁这话表面上虽对张素元有利,实质上却更加重了思宗的猜忌之心,因而思宗听得也就特别入耳。 思宗决心已定,但仍有很多疑问未解,他又问道:“贤卿,依你之见,徐文龙到底该不该杀?” 此时大局已定,闻体仁的心情分外轻松,分外兴奋,但仍不敢有丝毫大意。 “皇上,徐文龙该杀,也不该杀?” “此话何意?”思宗不解地问道。 “徐文龙不听将令,空耗数十万粮饷,观望养敌,实是该杀,但皮岛兵将多是其旧部,张素元将其处死,今后恐生变故,所以不该轻易杀他。”闻体仁不急不徐地说道。 闻体仁和徐文龙虽是朋友,但他并不清楚皮岛的局势,他只是看了张素元的奏章后,对张素元的功过留下伏笔,不管今后形势怎么发展,他都没有说错。 沉默了一会,思宗紧绷着脸问道:“处置徐文龙,张素元为什么不事先奏报?其后又为什么非杀徐文龙不可?难道真如张素元所言事出紧急,迫于无奈这么简单吗?” 闻体仁打了个沉儿,随后马上做了决断,现在只要不说张素元想谋反,思宗就不会立即处置张素元,为了保险起见,能给张素元多穿一只小鞋,还是多穿一只为好。于是,他说道:“张素元不事先奏报,一如他在奏章中说的,是怕走漏消息,但老臣以为,还有一个原因可能更重要。” “什么原因,讲!” “张素元可能怕皇上不同意他的计划。” 看着脸色铁青的思宗,闻体仁不禁暗自得意,他这句话有正反两层意思,每层意思都会把张素元向死亡拉近一步:如果徐文龙真的该杀,那张素元显然认为皇上是个不值得信任的昏君;如果徐文龙不该杀,那张素元即便不是杀将媚敌,也是为了争权夺利而肆无忌惮地擅杀大将,丝毫也没将皇上放在眼里。 思宗别的能耐没有,但听话听音这类小聪明却从不缺乏,看到思宗额头暴起的青筋,闻体仁赶紧跪倒在地,诚惶诚恐地说道:“皇上息怒,老臣罪该万死。” 好一阵子,思宗方才将情绪平稳下来,说道:“贤卿,还有什么话都尽管说,朕看重的就是你在朕面前不说假话,敢于得罪天下人的忠心。” “谢陛下隆恩,老臣以为张素元擅杀徐文龙,而不将其解至京师问罪,可能是迫于无奈,但也可能是怕徐文龙有朝一日捲土重来,威胁到他。” 闻体仁这话说得同样含而不露,如果徐文龙有罪,而思宗却不严惩,显然还是认为思宗是个昏君;如果徐文龙有功无罪,那将他解至京师,张素元岂不是自讨苦吃?总之,张素元里外都不是好人。 有了前面的话垫底,思宗已不那么生气了,他又问道:“那个后箭探子的话是真是假?” “是假的。”闻体仁毫不犹豫地说道。 “为什么?” 闻体仁本来已经懒得骂了,但还是不由得又骂了一句。 “皇上,张素元若与皇天极有密约,那是何等机密的事,一个探子如何能知道?” 闻体仁这么说并不是为张素元开脱,这是他在思宗面前说话的原则。让思宗听得合情入理是一切的出发点,任何演绎都必须以此为基础,而且若一味说坏话,不论多么有理,思宗都可能起疑,以为你或是迎合上意,或是有私愤。 第168页 闻体仁的策略获得了完美的成功,思宗端详着这位花甲老臣,心中极是欣慰,他终于发现了一位完全值得信赖的臣子:公正无私,敢于直言,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看得透彻,说得有理。这样有胆有识的忠心臣子,竟没有入选推举阁臣的名单,看来朋党之私严重到了何种地步! 两天后,内阁票拟终于尘埃落定。内阁票拟与闻体仁一样,也建议优旨褒答,其中虽也指出张素元擅杀不当,但并没有上升到目无君上的高度,这让思宗极不满意。 其后,张素元又进表奏报:皮岛设马军十营,步军五营,增饷银十八万,化海外之游魂,为恢復之精锐。 思宗阅罢,更是光火。张素元在奏章中说,徐文龙在时,谎称有十万劲卒,冒领军饷,今经核实,有兵两万八千。但徐文龙即便冒领军饷,一年所需也不过十万,何以兵员少了七成,饷银却增加了将近一倍,这是何道理? 思宗说出疑虑后,大学士成仲时当即奏道:“若按人数计,应当如此。” 看到思宗百思不解的神情,成仲时心中长嘆一声,解释道:“皇上明察,徐文龙在皮岛时,虽只有兵马三万,却以十万人冒领粮饷,若是真有十万人,他定会以二十万人冒领,如此既可多要又可显示自己带兵有方,是为国家着想,在替朝廷分忧,但实质上,徐文龙并没有少要一点,他用的粮饷比张素元现在要的只多不少,因为徐文龙要的银子虽少,但粮秣却不少,而张素元要的银子虽比徐文龙多了近一倍,但粮秣却少了三倍多,何况现在军心不稳,急需饷银安抚,所以张素元要的数目还算合理。” 成仲时说完,思宗脸色很是不好,刚才看奏章时,他只注意到了银子的数目,没注意到粮秣的数目,而且就算注意到了,他也不会在意,因为他不知道粮秣和银子该如何换算。偷眼看了看群臣,见没人有一丝讥笑之意,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失误,思宗这才心中稍安。 成仲时毕竟说得有理,思宗无奈,只得下旨嘉奖,如其所请,但心里十分不平衡,于是命内监杨铁、李维以劳师为名,前往监军。 ---------------------------------- 八十九章 拜託 就在思宗为张素元伤透脑筋的时候,皇天极正和范文海、三大贝勒等率领数万军马,在铁岭以西的群山中围场射猎。 六、七月的铁岭山区,正是林深树密、草繁叶茂的季节,山中飞禽走兽又肥又壮。士兵们先是散落在密林中敲梆唿叫,驱出飞禽走兽,然后手拉手,将它们赶进射猎的围场,让将士们练马习箭。 一声令下,顿时万马奔腾,儿郎们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场面蔚为壮观。 围场的终点是辽河边界,每次追至辽河,兵将们便折返马头,不敢擅越。 立马山头,皇天极久久凝望着辽河以西那一望无际的科尔沁草原。千里之外,草原的南端就是帝国的长城,从那儿可以直驱帝国心脏-京师。三个月后,他要在那儿进行一场豪赌,赌注就是举族的存亡。 豪赌,每每想到这两个字,皇天极的心情便沉重之极,因为一旦输了,就是举族皆亡之局,而胜了,却只不过是从张素元的重压下暂时脱身而已,谁知道帝国今后还会不会再出现张素元似的人物,虽然机率极小,但并不是不可能。 如果不是别无选择,没人敢做更没人愿做这样的豪赌,皇天极更是如此。此番千里奔袭,不仅他要做的事必须环环相扣,不能有一丝差错,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帝国方面必须密切配合,必须和他预想的一样腐败才行,但即便如此,他一切都做得万无一失,帝国也配合得滴水不漏,可胜负最终的决定权依然不在他手中,一切都只是尽人事,最终只能听天命,但他别无选择,他只能死中求活。 与张素元争锋辽东,他必败无疑,这倒不是说张素元有多了不起,而他有多不堪,这是双方的势所决定的。张素元身下坐的是一头大象,大象身后更有广阔的天地供其迴旋,而他身下的只是一只狼而已,何况还是一只被关在狼圈中的狼。狼虽勇勐兇悍,雄健矫捷,但大象只要还有活动的能力,并能朝着目标推进,那不剑走偏锋,狼就没有丝毫机会。 皇天极因为明了大势,所以採纳了范文海的离间计,但又因为关系太大,胜算太小,所以虽明知非行不可,他仍对从西线突入举棋不定,下不了最后的决心。 徐文龙被杀、张素元将皮岛兵马重新整编的消息传来,皇天极即下定决心,实施范文海的计划。不过一年时间,即便旷野争锋,他也已没有必胜的信念,如今张素元又成功斩杀徐文龙,可以想见,不用多久,皮岛就会成为他的噩梦,到时不得不分兵两处,前后布防,但只要被张素元突破一处,就是一溃皆溃之局。 既已下定决心,就没必要再等,时间不在他们一边,如果张素元一旦补上西线的漏洞,他们就再无生机。 铁岭射猎结束后,皇天极几乎从早到晚都与范文海在一起旦夕谋划。他们就突入长城后,可能遇到的种种情况预想了相应的对策,而后又根据密探传回来的情报,随时调整对策。 八月初三,皇天极在大政殿召开了最高军事会议。这次会议不是为了商讨什么,而只是为说服三大贝勒。此番出征,内部不能有丝毫散失,也就是说必需要让三大贝勒心悦诚服地听从号令。 第169页 当范文海分析完大势,并把离间计的所有细节全部道出后,三大贝勒震惊过后,就都陷入了沉默。他们虽是赳赳武夫,但都不乏军略上的眼光,他们都清楚其中的兇险。 “去,蒙厥是第一关;回来,又是最后一关。请问大汗如何应对?”莽古尔泰率先问道。 “蒙厥是屯兵制,没有大规模的常备军,只要我们出其不意,不等他们招集起大军,我们早已过去,何况他们马上就会意识到,我们只是路过,因此也不会追着我们不放。大军抵达科尔沁草原时,即派出使者,前往与我们交好的蒙厥部落,请他们一方面招集大军,等我们回来时,如果别的部落胆敢阻截,让他们出兵牵制;另一方面请他们派出使者,向那些部落说明我们的意思。如果我们凯旋,他们就决不会出兵阻截,即便失败,他们也定不会愿意同受伤的恶浪拼个你死我活。他们只会严阵以待,防备我们劫掠,因此无论来去,都不需担心蒙厥。”皇天极从容地说道。 “十万大军,千里奔袭,我们或可瞒过张素元数日,但到了长城附近,就绝满不过前线守军,届时如果他们迅速集结大军,趁我们疲惫不堪之时迎头痛击,那时该当如何?”莽古尔泰接着问道。 “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皇天极断然说道:“顺天巡抚赵海清和蓟辽总督彭万年俱是只知风花雪月的白面书生,他们即便有此见识,也必无此胆量,他们唯一可能做的就是凭城固守,发书请援。” “张素元可不是只知风花雪月的白面书生,他会看不到我们可能由西线突入长城吗?”二贝勒阿敏问道。 “二贝勒所言极是,张素元确实早就预见到了我们可能从西线突入长城,而且也上过表章,请求加固西线防务,但思宗昏聩之极,他以为数十年来,西线从未出过事,于是就认为西线固若金汤,所以对张素元的奏章丝毫不加理会。既然思宗认为西线固若金汤,那张素元就毫无办法,虽然名义上,西线防务由张素元全权执掌,而实际上,他最多能做到的也不过是在各关隘多屯集些粮草而已。”范文海一笑答道。 “西线防御松散,兵甲不备,士卒不练,城郭不全,我们一旦突入长城,定可长驱直入,直捣帝京。”皇天极补充道。 “要突入长城,我们必须精锐尽出,如果张素元不来西线增援,反趁我空虚,挥师东进,抄了我们老窝可怎么办?我们势不能在关内立足,到时何去何从?”大贝勒代善忧心忡忡地问道。 “大贝勒,帝国不是后箭,那里已无一丝朝气。思宗更不是我家大汗,他既不懂兵,又不知政,只会坐在深宫之中,胡乱发号施令。京师告急,思宗必定十万火急召张素元回师勤王。张素元若遵旨回师勤王,他必然清楚,帝国可堪与我们一战的,只有他手中的十万劲旅,余皆土鸡瓦犬,一触即溃,所以他若回师勤王,也必然是精锐尽出。”范文海答道。 “张素元并非常人,他有没有可能围魏救赵,不理关内之危,而直捣渖阳?”代善依旧不放心,接着问道。 “这种可能不能说没有,但张素元不会这么做。如果他这么做了,可以说正中我们下怀。”范文海石破天惊地说道。 看着三大贝勒齐刷刷盯向他的难以置信的目光,范文海不答反问:“十万精锐尽出后,如果大贝勒您率众留守,像张素元一样,也採取凭坚城、用大炮的策略,您认为能坚守多久?” “半年。”代善有些迟疑地答道。 “如果将城内的唐人尽皆迁出,而全以离人充之,大贝勒,您有信心坚守半年吗?” “有!”这一次,代善毫不迟疑地答道。别说半年,就是一年他也有信心。 “既然您有信心坚守半年,那张素元若不遵圣旨,挥师东进,大汗即一方面勐攻京师,一方面大肆劫掠破坏。” “十万大军,千里奔袭,只能带数日的干粮而已,帝京城高墙厚,若没有重型攻城器械,又如何攻得破?”莽古尔泰打断了范文海,不解地问道。 “三贝勒,我们并不是要攻破帝京,只是吓唬思宗而已,思宗受的惊吓越重,对张素元的怨恨之心也就相对越深。不需两月,我们就能达到目的,到时即可回师解渖阳之围。如此,张素元必将劳而无功,也就必死无疑。”范文海断然说道。 三大贝勒中,数二贝勒阿敏的反应最快,他问道:“我清楚思宗一定会治张素元的罪,但为什么一定是死罪?” “有四个理由,张素元必死无疑。其一,张素元抗旨不回师救驾,思宗生性忌刻阴狠,他必然要杀张素元泄愤;其二,被我们从西线突入长城,出了这么大的事,思宗必然得找个替罪羊,张素元自然首当其冲;其三,帝京四周的田产庄园尽为皇亲国戚、达官显宦所有,若被我们烧杀殆尽,这些人必然迁怒张素元,他也得死;其四,百姓不明就里,他们只知思宗对张素元恩宠有加,将半壁江山都交给了他,所以被我们从西线突入的责任自然非张素元莫属,何况思宗和那些恨张素元的高官显宦也必然要千方百计地给张素元罗织罪名,到时若再加上我们暗中散播的谣言,百姓家园被毁,亲人被杀,他们心里会怎么想?他们自然会恨不得将张素元千刀万剐。思宗最好面子,素以中兴之主自勉,所以他一手促成的百姓心中的怨恨反过来更会左右他杀张素元之心。这四条综合在一起,张素元必死无疑。” 第170页 此言一出,三大贝勒忧心大去。 “如果张素元截断我们的归路,到时该当如何?”阿敏问道。 “二贝勒,道理一样,我们勐攻京师,大肆破坏,张素元绝对坐不住的,何况长城万里,关山重重,从哪里不可以冲出去?除了张素元指挥的辽东十万劲旅,天下间还有谁能阻挡住儿郎们归家的渴望?只不过道路艰辛漫长,多花些时间而已。”范文海答道。 至此,所有的重大问题都已解决。会议最后,皇天极走下丹墀,拜倒在三位兄长面前。他先拜託大贝勒代善,无论发生何种情况,都不可与敌城外作战,只要守住渖阳和辽阳即可;后拜託二贝勒阿敏和三贝勒莽古尔泰,请他们一旦接到命令,就必须立刻不折不扣地执行,不能有丝毫犹豫。 看着三位兄长信心百倍,摩拳擦掌的样子,皇天极心中长长地嘆息一声,他们还并不知道此役最兇险之处在哪里。 ---------------------------- 九十章 对策 就在皇天极秣马厉兵,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辽东的最高军事会议也在宁远召开。 在畲义的引领下,祖云寿、赵明教、朱虎城、郭广成和左长五人鱼贯走进一间深藏于地下的密室。走进密室后,众人立时就被摆在密室中央的一张桌子牢牢吸住了目光。本来,即便桌子本身就算再奇怪,但桌子就是桌子,再奇怪也不可能在这种场合吸引住他们的目光。 吸引他们目光的,是桌子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密室相当宽敞,但布置却极为简单,除了东墙上悬挂的山海关-西线-京师的形势图外,就是摆在密室中央的那张直径几达三米的大圆桌。 唐人社会中的等级观念无处不在,自汉以降及至于今日,“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早已被视为万古不易的绝对真理,歷朝歷代的君主,无论贤与不肖,对这个绝对真理的维护无不悉心备至。它们是唐人社会的基石,由它们衍生出的等级观念充斥在唐人社会的各个角落,越到顶端,等级就越是森严,从来不容任何人有丝毫的逾越,违者既被视为大逆不道。 和大帅一同坐在这张桌子旁,五人都觉锋芒在背,怎么都不得劲,这已逾越了对他们礼遇的程度。他们都清楚,大帅这么做必有深意,但这深意是什么,他们却茫然不解,这已超乎了他们理解的范畴。 对于五位心腹大将坐在桌边局促不安的窘态,张素元只作不见,他开门见山地说道:“今天召集诸位要商量的事情只有一个,皇天极从西线突入长城后,我们要如何应对?” 对西线之危,五人之中,祖云寿和赵明教所知最多,朱虎城和郭广成只知大帅上过奏章,陈请朝廷加强西线防务而已,至于左长则一向不问这等军略大事,故而所知最少。 大帅既然仅为此事就将远在锦州的祖云寿和山海关的赵明教召到宁远,朱虎城、郭广成和左长都马上就意识到了大帅话里的意思。 “大帅,您是说皇天极马上就要从西线突入长城吗?” 郭广成是文官,张素元復任后,他既总理大军的后勤供应,又全权负责地方上的行政事务。由于职务上的关系,又加之并不擅长军略,所以军事方面一向参与不多,但他对皇天极从西线突入长城所要面对的困难和危险也相当清楚,因而他虽相信大帅言必有物,但仍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 “是的。”简短答过后,张素元直视着郭广成,话锋陡转,平静地问道:“广成,本帅復任之后,即立下誓言,为平辽东,即便有朝一日需抗旨不遵,本帅也决心在所不辞,对此你意下如何?” 郭广成的脑袋瞬间短路,他清楚这种事一旦开始,就不可能回头,大帅这是要造反! 帝国仕人最重礼教,郭广成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为人厚诚持重,做人一向秉持忠义,谋逆这种事就是在梦里也不会出现在脑海中,但在辽东耳闻目睹的严酷现实,也使他很快就接受了张素元原本大逆不道的言辞。 与其受异族欺凌,倒不如大帅入主天下,这就是郭广成简单至极的逻辑。 “广成,坐下,不必起来。”郭广成刚要起身离座,就被张素元止住。 “广成,你心我知,我心你知,这就够了,其余的都没有必要。”郭广成坐下后,张素元诚恳地说道。 “大帅,您预料皇天极何时会从西线突入长城?”平稳了一下激动的心情,郭广成问道。 “科尔沁草原初雪之后,随时都有可能。”张素元答道。 “草原,尤其是在沙漠中,取水不易,选在降雪之后进兵,士卒就不必备水袋,也不必费心费力找水喝,更不必在不得已时喝马尿;这个时候草已枯干,既可作马料,又可为薪材,于此时进兵,大军长途奔袭,抵达目的地后,就不会太过疲惫,利于迅速恢復战力,这一点对于皇天极这样冒着巨大风险的军事行动至关重要。”见郭广成不解,赵明教替张素元解释道。 “大帅,您既然认为把皇天极挡在长城之外最好,那为什么不先在重要隘口设下重兵?末将以为,只要在一二险地,如三屯营和遵化置下重兵,谅皇天极也不敢越城而过,只要坚守月余,各路勤王大军就能陆续到来,那时八旗兵就决不敢再行深入。”郭广成一脸凝重地问道。 第171页 看着郭广成,张素元很是高兴。郭广成素日行事虽略欠机变,但思维缜密,做事按部就班,脚踏实地,若没有这种素质,他也不会将大军后勤供需和地方行政交由郭广成全权执掌,而郭广成最令他欣赏的地方就是如今日这般,只要不懂,只要他不明言不许问,就会问道明白为止。郭广成既不会怕人耻笑而不懂装懂,也不会因为是他张素元说的,就一味盲从,郭广成有宰相之才! “广成,你说的没错,确是可行之法。莫说将八旗兵挡住一个月,就是二十天,皇天极也非立即撤兵不可。本帅若没上过请求朝廷加固西线防务的奏章,此事尚可勉强为之,但这之后,不行了。” 张素元知道,除了赵明教多少清楚一点外,郭广成的疑问也是其他几位的疑问,轻轻嘆了口气,他解释道:“思宗既然不理本帅加固西线防务的奏章,也就说明他不以为然,朝廷的态度也必定会为边将所知。此前,本帅尚可派少量兵马强行进住三屯营等地,不论守将如何不满,他们也不敢公然抗命,但在知道思宗的态度后,他们必定一方面拒不受命,一方面会奏请朝廷定夺。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大帅,不论皇天极将消息封锁得多么严密,十万大军的行动必定有蛛丝马迹可寻。从铁岭进兵,到抵达长城,十万大军奔袭千里,至少也需要七天时间,如果我们得到的消息早于西线求救的文书,那我们一接到确切的消息,即挥师关内,那么就可能在途中接到求救的文书,如此一来必可将皇天极挡在关外。”祖云寿说道。 “云寿说的很有道理,但我们却不能这么做,因为这个险我们冒不起。”张素元嘆了口气,说道。 看着众人疑惑的目光,张素元接着解释道:“首先,我们无法确知消息准不准确,因为这也极可能是皇天极给我们设的圈套。如果我们挥师关内,但八旗兵却只是虚晃一枪而不入长城,到时本帅将百口莫辩,届时不交出兵权,就得立刻与朝廷翻脸。” 众人一听,尽皆默然,他们都清楚关外大军要想进入关内,先是得皇上下旨,而后兵部发文,一切手续齐备后,方才可以入关,否则就形同谋反。如果西线告急,由于会直接威胁到京师的安危,他们尚可以事急从权为理由入关,但若不是如此,那不论大帅有什么理由,思宗都必然震怒。 “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就任由八旗兵纵横劫掠,残害百姓?”想到八旗兵身后一路的火光和哭声,郭广成不觉恻然。 “也不是一点办法没有。”说着,张素元站起身来,走到悬挂在东墙上的形势图前。 指着形势图上的西线长城,张素元说道:“我们能将八旗兵当在关外的唯一机会就在这儿-三屯营!西线诸关隘,唯三屯营和遵化的城防及粮储尚可堪一战。从西线预警至消息传到山海关,至少需要两天的时间,明教闻讯,立刻轻骑突进,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唯一可能先八旗兵赶到的就是三屯营。” “大帅,皇天极此番西进是九死一生,我们若能趁机重创八旗精锐而又不与朝廷翻脸当然再好不过,但若思宗真的中了反间计,那我们到时要如何应对?”沉默了良久,赵明教问出了一直横亘在心头的疑虑。 自与张素元开诚布公地谈过后,这个问题就一直盘旋在脑海里,但他却始终毫无头绪,想不出一点辙。 看着五人忧虑的目光,张素元平静地说道:“我们羽翼未丰之前,不可平灭离人;平灭离人之前,更不能与朝廷翻脸。这是我们目前绝不能违背的最高战略原则,我们的一切行动都必须以此展开。对思宗,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而最坏的打算就是思宗中计后立刻剥夺本帅的兵权。如果一旦发生了这种情况,本帅反抗就得立即回师辽东,那今后就得与朝廷兵戎相见,到时我们必将腹背受敌,但以目前的实力我们是撑不过去的。” “大帅,你要束手就擒?太危险了,这绝对不行!”众人齐声反对。 “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虽然有一定的危险,但成功的机会还是很大的。”张素元平静地说道。 “大帅,您束手就擒之后又如何?”震惊过后,众人方才想到问题所在。 略微沉吟了片刻,张素元将心中的构想和盘托出。 五人听后,俱都沉默不语,大帅所言确是目前唯一的解决之道,但若大帅有个一差二错,那就万事皆休。 会议从未时一直开到天光大亮方才结束,张素元与祖云寿五人将每一个细节及其关联变化都推敲再三,总之,凡是六人能想到的都至少来回想了八遍。 对大帅一系列的战略部署,五人中感触最深的是郭广成,他觉得跟着大帅必定能造福万民,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伟大帝国。歷代开国君主,如果不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普通百姓的生死祸福是绝不会对其事关成败的杀伐决断有丝毫影响,但大帅不同,大帅将百姓的生死看得极重,只要有一线可能,大帅都会为百姓考虑。 当大帅提出自己要亲率一万铁骑驰奔蓟镇,而由祖云寿统帅大军直驱京师时,包括他自己在内,众人无不反对,都觉得在这个时候不能冒这种风险,他们都认为大军应该直驱京师,在城下严阵以待为好,但大帅说明做出这个决定的理由后,人人都再也反驳不得。 第172页 ---------------------------- 九十一章 嘆息 十月初二,当科尔沁大草原瑞雪初降的消息传来,皇天极即传令早已准备就绪的十万大军,先后从铁岭山区出发,越过辽河,成品字形,奔驰在苍莽无际的大草原上。 除了少数高级将领外,其他将士都还以为是围场射猎,只不过这次把范围扩大到了科尔沁草原而已,因为出兵前大汗既没有誓师,也没让他们告别妻儿老小,而且每人只随身带了十天干粮,除此之外就再没有任何辎重。 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射猎,与山中围场射猎又有不同,不仅可以毫无遮拦地纵情驰骋,而且天高地阔,会让人的心情不由自主地也随之开阔。初冬中的大草原,草色虽见枯黄,但依然苍碧,随风起伏,顺着地势高低,犹如海浪奔涌,别有一番情趣。 将士们在草原上纵情驰骋,飞马追逐,全无一丝远征前的紧张气氛。第二天,当大汉的命令传来,不许射猎,全速向草原深处疾驰的时候,众人这才知道,他们不是在练兵,而是在进行一场九死一生的冒险,但没人稍敢犹豫,因为大汉最后的命令是“后退者斩!”。 在震动大地的万马奔腾声中,十万八旗铁骑尤如疾风般卷过蒙厥人的领地,等到蒙厥大军集结完毕,离人早已远去。 这种十万大军在陌生的土地上奔袭千里的军事行动,无论士卒还是战马,都必须始终保持一定的战力,不论时间多么紧迫,这是任何合格的统帅都绝不能违背的原则,否则一旦出现意外,十万大军就是十万待宰的羔羊。 皇天极当然不会,也不可能例外,所以虽然心急如火,但他依然压下心中的焦躁,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地率领大军行进。五百里草原走了三天,接下来的要穿越的就是五百里荒漠,虽然荒漠中没有草,没有水,风沙瀰漫,人马行进比草原上困难许多,但也依然只走了五天。 对于长途行军,八旗兵有着丰富的经验,通常都是步行一天,骑马一天,交替行军。步行时马吃料,骑马时士卒歇脚吃干粮,这样人和马都能得到休息,使之既能保持一定的行军速度,又能保持必须的战力,能够随时应付突如其来的战斗。 十日后,十月十二,距长城二十里的地方,皇天极命十万大军停止前进,就地埋锅造饭,餵饱战马,然后换上崭新的旗甲,就地歇息,等候命令。 坐在马镫上,皇天极仔细询问着两名蒙人打扮的暗探,当确知西线一带毫无异状,而且截至今晨,山海关方面并没有大队人马入关时,他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此次千里奔袭,十万八旗劲旅面临的第一个生死险关就是张素元是否在前面等着他。如果张素元亲自统军在前面等着他,那这十万八旗儿郎唯一的结局就是埋骨异乡,没人能再回去,因为张素元即便不对他们阻截追击,又有多少儿郎可以走出这绵延千里的荒漠草原? 其时,不要说张素元亲自统军严阵以待,就是早一两日遣数万精骑入关,那此番突袭也必然以失败告终,因为若要向关内突进,那不论是遵化,还是三屯营,他都必须攻克。遵化和三屯营虽不是非过不可的咽喉要地,但也不能绕城而过,因为一旦如此,不但归途被阻,而且他更冒不起让数万大军尾随其后的险。 他和范文海反覆推演过数次,但每一次的结果都一样,他们只有在最顺利的情况下才能成功突入关内,而要达成最顺利的情况就必须假设西线守军不堪一击和山海关的援兵不能先他们抵达遵化和三屯营。 对第一个假设,皇天极很有信心,但对第二个,他没有丝毫信心,因为张素元即便事先毫无觉察,但只要闻警即遣轻骑疾进,则也必可先他们抵达三屯营,而一旦援军进驻,三屯营士气必盛,若他们在三屯营缠战十天半月,则一切皆休。 这是一场百死一生的豪赌,但他已不得不赌。 两个时辰后,望着远处沖天而起的滚滚狼烟,皇天极下达了有进无退的命令。 瞬间,号角长鸣,万马奔腾,黄沙蔽天。 山海关和京师之间的直线距离约为四百里,遵化和三屯营的位置就在这条直线的上方。遵化距京师约一百八十里,距山海关约三百三十里,三屯营距京师约二百三十里,距山海关约二百九十里,遵化和三屯营之间的距离约为六十里。 当把蒙厥作为防御对象时,遵化是前线,三屯营是后方,遵化是三屯营的外围;当把离人作为防御对象时,它们的地位正好调各个,三屯营就成为了遵化的外围。 遵化是京东重镇,却相当贫瘠,作为顺天巡抚的住地,现任巡抚赵海清自是三百二十个不满意。帝国官吏的俸禄之低,古今未有,虽贵为一省巡抚,但他一月的俸禄还不到六十两银子。六十两银子对一般老百姓而言,自是天文数字,但对做官的人而言,却连塞牙缝都不够,于是自然而然,做官的要是不贪污受贿,就得如嘉靖朝的着名清官海风一样,一生困顿,为母作寿时,也只能买两斤猪肉而已,等到晚年东山再起,被任命为正二品的南京右都御史时,为了置办一身官服,竟然不得不变卖家产。 海风还算好的,以他名重当时、古今无二的耿介风骨,至少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要是一般人这样,别说继续做官,能不能把脑袋完整带回家都是问题。 第173页 赵海清自然从未想过要当什么清官,为了当官,这些年搭进了多少银子只有他自己知道,所以即便不想挣钱,至少也得把本捞回来,但却事与愿违,官虽做到了巡抚,却连这点事都没做到。在这个兔子不拉屎的穷地方当了三年巡抚不仅没挣钱,反而为了应酬,为了挪挪地方,得继续往里搭。 是可忍,熟不可忍?窝囊上火到了极点的巡抚大人自然没心思想一点点自己分内该做的事,还好,西线三年来没有发生一件让他担心的事。 十月十三,赵海清虽窝囊却清闲的日子也走到了尽头。正在他煞费苦心,思谋着该如何款待应他之邀,即将来遵化游玩的总督大人彭万年时,随着滚滚狼烟而来的求救文书送到了遵化。 意识恢復后,赵海清又反覆盘问了送文书的士兵七十二遍,这才确信发生了什么事。强压下收拾家当,马上逃跑的冲动后,他赶紧写下救急文书,立刻差人送往各路总兵,命他们火速来援,至于前方给他送来的救急文书,当然是被丢在了一边。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八路总兵虽没巡抚大人官大,但这并不就一定意味着有谁比他傻。第一个接到巡抚大人救急文书的是三屯营总兵王国彦,此公的脑筋虽然一向不怎么灵光,但也还没傻到肯去救援赵海清的程度。 王国彦本是蓟镇总兵,后来因彭万年的总督衙门搬倒蓟镇,于是他只好让出蓟镇,憋了八屈地在三屯营将就着混日子。他既受彭万年管辖,也受赵明教节制,还得听赵海清调遣,一仆三主,心情怎样,自然也就可想而知。 如今敌军压境,三屯营自身难保,这个时候是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谁还管得了谁?遵化丢了,有他什么责任?三屯营丢了,他必定难逃罪责。在官场中打滚了一辈子,什么没见过?即便今后有人指责他见死不救,但只要守住三屯营,他就有功无罪。 王国彦不愿发兵救援遵化,除了现实的考虑,还有很大一层幸灾乐祸的原因在内。赵海清素日嫌他不怎么送礼,对他从来都没什么好脸子,现在可好,老子让他妈你小子不死在八旗兵手中,也得被朝廷砍了脑袋。 朝廷向有明令,弃城逃跑者,格杀勿论。巡抚衙门在遵化,所以赵海清绝对不敢弃城而逃,今次就算八旗兵攻不下遵化,但吓也能把这个王八蛋吓个半死。至于八旗兵若攻不下遵化,赵海清事后必定找他算帐的后果,他也早就想好了对策,理由是现成的,不用找。 刷刷点点,王国彦写好了一封回书,陈说三屯营有徵辽将军赵明教囤积的大批粮秣,守护有责,不能分兵。派人快马将回书送出后,他当即率众加固城防,清点器械粮秣,准备守城物资,并将城外的百姓尽数迁入城中,同时填井毁屋。 如此甘冒奇险,千里奔袭,来的八旗兵一定不少,王国彦心情虽难免紧张,但也并不十分担心。在他的整治下,三屯营在关内八路中兵最精,城防最完备,加之赵明教又在三屯营囤积了大批粮秣,他估计,三屯营只要能守上十天,八旗兵必然自行撤兵。此时虽还未至寒冬时节,但夜晚也已极其寒冷,城外荒郊野地,没水没粮,无遮无盖,八旗兵能呆多久?至于能否坚持十天,这跟本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想到余城尽皆陷落,唯他的三屯营确保不失,那他将迎来怎样的风光?王国彦一颗早已老去的心不禁又开始怦怦地跳了起来。 十三日深夜,警报传到京师,思宗一听周勛儒禀报说八旗兵到了关内,立刻惊叫道:“这是怎么了?张素元怎么把八旗兵放进了关内,他造反了吗?” 周勛儒急忙禀告:“八旗兵是绕过山海关,由蒙厥过境,从西线突入长城,西线的总督是彭万年。” 听说不是张素元放八旗兵进的关,思宗受到的惊吓也并没有因之减轻多少,他近乎歇斯底里地叫道:“快!快调张素元前去御敌,快调各路兵马前来勤王,京城戒严!快!快!快!……” 周勛儒领旨出宫后,思宗心情之暴躁无以名之,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一个宫女进来送茶,他嫌太烫,把茶杯摔个粉碎后,随即拔剑刺死了宫女;一个太监哆哆嗦嗦进来送茶点,思宗看也没看,又刺死了太监。一时间,紫禁城中愁云惨澹,阴风滚滚,宫女太监人人自危,个个颤颤慄栗,惶惶不可终日。 这个时候,万和鸣也没咒念了,他不敢再去请皇后和两位贵妃,发生了这样的事,请谁也没用,只能等皇上自己平静下来。他吩咐宫女太监,说话不能高声,走路不能有响动,听到招唤,动作更不能迟慢,总之,不能让皇上生气。他自己也不敢离开贞清宫半步,也和宫女太监一样,提心弔胆地等候风暴过去。 天还未亮,一夜未眠,双眼红肿的皇帝陛下就将在京的各部衙大臣俱都召到平台议事。 亢奋过后,思宗此时的精神委顿之极,但依然强打着精神,向这般他眼中愚蠢透顶的臣子一一问计。 大学士成仲时奏道:“臣请效仿先祖抗击鞑靼的先例,增设中枢辅臣,全权调度兵马、器械、粮饷。” “依卿之见,何人可用?”思宗好像抓到了根救命稻草似的,急切地问道。 “先朝辅臣顾忠信是不二人选。”成仲时答道。 “好,速召顾忠信进京。”思宗想也不想,立即准奏。 第174页 消息越来越坏,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八旗兵已经打到蓟镇,离京城已不过百里,转眼就到。先是城里的官绅富商开始逃亡,紧接着就是普通百姓也开始扶老携幼,倾家出逃。无奈,五城兵马司只得关上城门,禁止出入,但城门一封,却又断了城乡往来,瓜果蔬菜鱼肉蛋全都断了供应,于是五城兵马司只好加以变通,只让成年男子进出,不许带家眷,结果急于出逃的女眷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门路走门路,没门路的自个儿想辙,有的女扮男装,有的藏在车中,有的装在箱子里,甚至有的扮死人,躺在棺材里让人抬出城。 一时间,京城里鸡飞狗跳,混乱不堪。 救急文书送走后,赵海清终于明白瞭望穿秋水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不过他再望也是白望。救济文书已送出去三天了,其间除了王国彦那封让他破口大骂的回书外,余者干脆连个信儿都没有。 看着满山遍野,滚滚而来的八旗兵,赵海清彻底绝望。遵化虽是京东重镇,但数十年无战事,城垣早已失修,武备更是松懈,守是守不住的,援军不来,必破无疑。 赵海清现在是抓心掏肝地后悔,他不是后悔没有听张素元的建议加强城防,他后悔的是,他为什么要嫌遵化穷,没有将家眷带来。如果家眷都在遵化,那就干脆投降皇天极,他听说皇天极对归降的唐官极为优待,只要有才干,不但不杀,反而可以得到高官厚禄,但现在呢,正如盼援军是白盼一样,他想投降也是白想,他一旦投降皇天极,家里三百多口人必尽遭屠戮。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古人诚不欺我!彻底绝望之后,赵海清反而平静下来,他决心死守遵化,这样至少也能为老婆孩子弄点好处。 皇天极十二日下令进攻。 十三日,左路军莽古尔泰攻克龙井关,后于途中迎战闻讯来援的韩儿庄副将易爱、洪山口参将王尊臣,斩易爱、王尊臣。 十四日,右路军阿敏攻克大安口,后围攻韩儿庄,副将李丰率众剃髮投降。 十五日,潘家口守将兵备使金有光、中军范民良及蒋进乔携书来降。 同日,皇天极亲率大军攻克洪安口,擢方遇清为备御,给与敕命,命守该地,招集流亡,尽心供职,俟后有功,不次擢升。 就在士气如虹的八旗劲旅如奔雷般涌向遵化的时候,赵明教也率着一万关宁儿郎奔驰在静寂的大地上。大军尚未离开山海关,一组组哨探就已唿啸而去。哨探怀揣信炮,两人一组,组组间隔一里左右,前后互见。 几乎同时,当八旗劲旅陆续抵达遵化城下时,赵明教也抵达了三屯营。 夜幕降临,王国彦忙碌了一天,刚刚坐下想吃饭,忽听城外战马嘶鸣,声音立时嘈杂之极。王国彦大惊,他没想到八旗兵来的这么快,顾不得飢肠辘辘,赶进起身奔城头而去。 刚到堂口,就见副将朱彤兴沖沖跑了进来。 “军门大人,征辽将军赵明教率一万援军到了。”朱彤兴奋地禀道。 见王国彦陡然变得阴沉的脸色,愣了片刻后,朱彤马上就明白了王国彦脸色变化的原因。他是王国彦的远房亲戚,一入军旅,就跟在王国彦身边,至今已有二十多年,对王国彦极为了解,他知道王国彦既是怕赵明教抢了功劳,更怕赵明教趁机削夺兵权。 “朱彤,你去跟赵明教说,夜色太黑,看不清是什么人马,为防敌人骗城,请天明以后再入城。”王国彦命令道。 朱彤嘆息一声,他可不像王国彦那么有信心,但又自知说服不了王国彦,只得领命而去。 北风唿啸,雪花纷飞,早已人困马乏,疲惫不堪的关宁儿郎这会儿谁不想进到城中喝口水,暖和暖和,再饱餐一顿,然后好好睡个大头觉。当听到朱彤的混帐话,一万关宁儿郎中,没有被气炸肺的只有赵明教赵大将军。 听了朱彤没边的混帐话,赵大将军不仅不生气,如果不是环境、气氛实在不合适,他真想在地上打着滚笑个够。自从接受了大帅的命令,命他闻警即不舍昼夜,轻骑突进,他就在希望大帅的担心成真。他虽有信心守住三屯营,但那会有多少儿郎血溅城头,埋骨异乡? 和张素元一样,赵明教心痛麾下每一个儿郎的生死,但又和张素元不一样,他对于普通百姓的生死并不在意,他只是愤怒,与儿郎们的生命相较,百姓的生命在他心里没有位置。他看得出来,大帅拒敌于关门之外的努力固是出于战略上的考虑,但更多的还是不想百姓惨遭荼毒。 大帅神人也,对人性的把握堪称入微,连王国彦可能不让他入城这种匪夷所思的情况都没有漏掉。如大帅这等人物,放眼古今,赵明教觉得只有唐朝太宗堪与之比拟,既英明果决,又宽厚仁德。 对大帅此番交代下来的命令,用感激涕零形容赵明教的心情也不为过。大帅再三交代,此番出征,安全第一,不论发生什么情况,都绝不能与八旗兵野外交战,若不能顺利进驻三屯营,就即刻返回。他派出的连绵五十里的哨探就是为了避免与八旗兵不期而遇。 看着儿郎们一双双喷火的眸子,赵明教微微一笑,喝道:“笔墨!” 弯弓搭箭,一点寒星盯在了城头的旗杆上。 “儿郎们!” 第175页 随着赵明教放声怒喝,除了战马嘶鸣,北风唿啸,人声皆无,一万儿郎肃然静立。 “回家!”话音未落,战马已经飞出,赵明教率先一骑绝尘而去。 片刻之后,山唿海啸般的欢唿声震撼着苍穹大地,蹄声如雷,声声都敲在了王国彦的心上。 看着纸上写着的“老王八蛋,六十年后,老子再找你算帐!”,王国彦迷惑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他并没有因赵明教的无理而生气,不祥的阴云第一次重重地压在心头,但一切都为之晚矣,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遵化抵抗之激烈令皇天极,尤其是范文海相当吃惊,因为范文海更了解赵海清是什么样的人,不过转念间,他也大致想到了赵海清为什么突然如此反常,于是他向皇天极提议,让八旗兵轮番攻城,直至城破,不给赵海清一丝希望。 果不其然,一天的勐攻之后,遵化突然如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溃不成军。 攻克遵化,略微休整后,皇天极令二贝勒阿敏东掠三屯营,务必将归路附近所有关隘夷为平地,如此,即便被截住归途,一来天寒,二来没有时间,张素元就不能用“凭坚城,用火炮”这种在辽东屡试不爽的策略对付他们。 当阿敏率大军抵达三屯营时,不禁大吃一惊,因为三屯营竟空无一人。 --------------------- 九十二章 悲哀 王国彦从军近四十年,一个基本的道理却始终都没弄明白。相较其他带兵的将领而言,他更清廉,更爱护部下,但这还远不足以令麾下将士为他效死命,何况他的清廉,他的爱护部下也只是与其他将领相较而言,实际上,他还远未尽到为将者的本分。 能令麾下将士甘效死命,在危急关头也不离不弃的根本原因是统帅用一个接一个的胜利培育出来的士卒对自己近乎盲目的信心,其次才是士卒对统帅的感情。若没有对胜利的信心和希望,生死关头,即便亲如父子也难保不会离心离德,就又何况是王国彦这等利慾薰心之徒! 王国彦以为,他不像其他将领那样苛待部下,部下就一定会对他感激涕零,他的三屯营就是铁板一块。赵明教离去之后,他就开始不安,及至听朱彤说赵明教似乎从原路折返,并没有驰援遵化,不安顿时变成了恐惧。 惴惴不安中,辗转了大半夜,王国彦这才恍恍惚惚地睡去。天光放亮的时候,他被朱彤唤醒。当听朱彤说,士兵和百姓开始大规模逃亡,顿时睡意全无。 看着洞开的城门,看着人人脸上惶恐不安的神色,王国彦追悔莫及,他知道三屯营完了。 王国彦脸如死灰,木然半晌后,他吩咐朱彤传令下去,打开库房,将所有粮秣、物资全部分给将士和百姓,能带走多少就带走多少,带不走的就地焚毁,而后便与夫人张氏双双投缳自尽。 赵明教回到山海关时,张素元和祖云寿早已出关,迎接他的是镇辽将军朱虎城。仅在山海关歇兵一夜,赵明教即率一万疲惫不堪又生机勃勃的儿郎驰赴锦州。 对于大帅将他和祖云寿对调,赵明教没有丝毫不满,他知道,大帅出事后,能镇住关宁儿郎的,祖云寿比他合适得多。 二十日,张素元率一万铁骑抵达蓟镇。 途经抚宁、永平、迁安、丰润、玉田诸地时,张素元都留兵布防。本来,要抗衡八旗十万劲旅,能抽调回师入卫的兵力本就不足,但为了以防万一,他依然在沿途留下了一万精骑,因为计划一旦失败,思宗没有丧心病狂,不在两军对垒争锋时对他下手,那就必须藉机重创八旗兵,务必尽一切可能将皇天极介入他和思宗之间斗争的能力降到最低,他将赵明教派到锦州,趁机收復广宁,将离人的势力驱出辽西,也是为此。 见张素元到来,总督彭万年直如见到再生父母般,激动得热泪盈眶。其时,说张素元是他的再生父母也不为过,因为张素元不来,那他势必得陪赵海清做伴去。警报刚一传来,没多久,朝廷就派人来接走了他的父母妻儿,所以要是张素元不来,他也只得效仿赵海清,视死如归到底,没别的辙。 热情招待自不必说,这会儿,总督大人就像个小学生,听话极了,张素元这个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丝毫不满。 克遵化,轻取三屯营,一路势如破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再取下蓟镇,京师就门户洞开。看着将士们如虹的士气,皇天极心中却没有一丝兴奋之意,因为他知道动辄全军覆没的危险始终都将如影随形。 各路勤王之师很快就会云集,而思宗即便对张素元失望,想要杀了他,却也绝无可能在如此危急的时刻治三军主帅的罪,而张素元一旦能够掌控全局,就必将坚壁清野,步步为营,那时稍有差池,十万儿郎就得埋骨异乡。 三路大军呈品字形向前推进,当前锋大军距蓟镇二十里左右的时候,范文海早先遣下的探子来报,说张素元已于两日前抵达蓟镇。 听说张素元在蓟镇,皇天极当即传令大军停止前进,就地休整。 “范先生,张素元不去京师,他来蓟镇干什么?他不会以为本王会强攻由他镇守的蓟镇吧?”皇天极迷惑不解地问道。 蓟镇虽是京师的门户,但并不是扼守咽喉的险地,这里一马平川,稍微绕点远,也可直驱京师。 第176页 “当然不会。张素元虽然希望大汗强攻蓟镇,但他知道没这种可能,他来蓟镇是怕大汗不去京师,而且张素元算计的很清楚,他既便来蓟镇,还是可以先我们一步到达京师布防。”范文海淡然一笑,说道。 这话,皇天极只明白一半,明白张素元为什么可以先他们抵达京师。这只是军师常识,张素元可以毫无顾忌地放马奔驰,但他们却不行,越临近京师,他们就越要保持高昂的战力,而且想要到达京师,他们还必须战斗。蓟镇可以不攻,但三河、顺义两城则必须攻克,不仅如此,探马来报,大同总兵满雄和宣化总兵侯师杰统率的勤王部队已到了三河、顺义附近。所以,虽然蓟镇距京师不过百里,但他们至少也得两天时间才能抵达,而张素元却只需半日疾驰即可。 见皇天极依然愣神,范文海跟着解释道:“如果张素元统帅数万大军在京师严阵以待,虽然我们只有打到京师才能完成预定计划中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那大汗会不会犹豫呢?” “当然会犹豫。不去,可能功亏一篑;去,又太危险。敌逸我疲,张素元带回京师的又必定是辽东最精锐的部队,到时别说是失败,就是惨胜,也危险之极。” “确是如此。如果我们不去京师,就必将在京师外围横掠四方,而张素元清楚不论是当地的守军,还是来勤王的援兵都不堪一击,到时思宗必然不等时机成熟就逼迫他与我们在一马平川的旷野寻机决战。张素元手中的骑兵本就不多,至多不会超过三万,而且不论人和马都比不上我们。大汗,如果张素元只带着不到三万的骑兵跟在屁股后面追我们,那会有什么结果?” “那还有必要去京师吗?”皇天极的眼睛不禁亮了起来。 “大汗,张素元怎会这么容易让我们吃掉?他虽不会抗旨,但也绝不会遵旨,他必然会凭藉手中的权力,採取坚壁清野,步步为营的策略对付我们,到时我们就将进退维谷。退,我们就不仅没能做到最关键的一步,反而还让张素元立了大功,到时极可能功亏一篑;不退,又太危险。” “大汗,我们和张素元是麻杆打狼-两头害怕。我们害怕进退维谷,而张素元则害怕说不定什么时候,思宗对他不满意,一道圣旨收了他的兵权,到时交不交权,他就进退两难,但若我们打到京师,思宗为了自身安全,就不大可能让张素元在野外与我们作战,这样一来,他也就有时间对付我们了。” “大汗,京师必定要去,只有完成预定计划,让思宗中计的把握才最大。对张素元,能胜则胜,不能胜就迅速完成计划,而后观看风色,一旦不好,立刻撤离。”范文海最后说道。 雪花飞舞,朔风唿啸,与皇天极并马奔驰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范文海的心情极为沉郁。刚才,他并没有对皇天极说出全部,张素元进住蓟镇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没有说。对皇天极说的虽不无道理,但只是这些还不足以让张素元进驻蓟镇。虽然不愿承认,但他知道,怕八旗兵在更广大的地区,令更多的百姓惨遭荼毒才是张素元进驻蓟镇的根本原因。 范文海已年近天命,笑骂早已由人,丝毫也不会放在心上,但意识到张素元这种悲悯百姓的心怀的霎那,他的心极不舒服,面对张素元,他自惭形秽。 范文海自幼即惊才绝艷,性情高傲到了极点,他是那种既然做了,就不会再问对错的人,天下间,也只有面对张素元这等人物,这等心怀,良知才会出来折磨他。 那一刻,杀机充溢在范文海的每一丝血脉中。 在这场关乎天下走向的博弈中,范文海知道,他可能已落在了下风,因为他看不透张素元的心思。那张素元呢,张素元看不看得透他的心思?这个很快就会清楚,如果辽东的大队步军在京师等着他们,那也就意味着张素元对他洞若观火。 自从闻警以来,思宗就如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直到张素元进驻京师门户蓟镇的消息传来,心神这才稍稍平稳了些,但不过三日,八旗兵绕蓟镇而过,直扑三河、顺义的消息就又传到京师。 思宗闻警,立时不知所措,他一面大骂张素元废物,一面下旨,令尚在途中的满雄、侯师杰两路勤王大军去三河、顺义迎敌。满雄、侯师杰无奈,只得返回头来,率领早已疲惫不堪的大军又奔三河、顺义而去。 一天后,噩耗传来,满雄、侯师杰两军在三河、顺义大败而归,离京只有四五十里了。 思宗立时面如土色,他恨恨地看着眼前的内阁九卿,文武百官,这些人平时一个个自诩才高八斗,谁也不服谁,可现在一个个却都成了缩头乌龟,不仅胸无一策,更没人敢站出来出京御敌。 “张素元呢?张素元为什么不来京师勤王,他为什么要去蓟镇?他在蓟镇干什么,为什么不来京城御敌?”思宗忽然歇斯底里地尖声喊道。 对皇帝陛下的连声质问,群臣俱都如泥菩萨一般,不发一言,因为形势瞬息万变,一旦自己说的跟不上形势的变化,那皇上会发何等的雷霆震怒,谁心里都没底。人人都清楚,不论发生什么事,他们这位皇上永远都没有一点责任,所以责任就必然都是臣子的。事情明摆着,张素元若到蓟镇不对,当时为什么不说?现在情况紧急,这会儿就问为什么了,何况张素元既便先到京师,看看满雄和侯师杰就知道,皇上还是会把张素元派到蓟镇。 第177页 就在思宗手足无措之际,忽然闻报,说平辽将军祖云寿率五万大军回师勤王,先头部队距京师已不过二十里。 思宗这一喜当真非同小可,他高高兴兴地下旨,拿出十万内帑犒赏三军将士。 听到皇帝陛下竟下旨用内帑犒赏三军,群臣都觉得眼界大开,他们从未想过皇上也有这么一天,也有出血出得如此愉快的一天。 黄昏时分,祖云寿督中军抵达京师东南,在左安门扎下营寨。与此同时,张素元也确实了三河、顺义陷落,满雄和侯师杰溃败的消息。 半夜子时,张素元突然传令,子时造饭,丑时开拔。这样的命令对关宁儿郎跟本不算什么,但对杨铁、李维二位监军大人而言,却难受到了极点,苦不堪言。不过,不管再怎么难受,再怎么苦,他们还是捏着鼻子从热乎乎的被窝里爬起身来。 对张素元和他手下那帮如狼似虎跟土匪似的兵将,杨铁和李维都恨得钉钉的,但如今这个时候,就是傻子也知道该跟着谁走。 天上无月,只有几颗惨澹的星星在天际闪烁。杨铁和李维原以为出城后就得纵马飞驰,没曾想,行进的速度竟比走也没快多少。骑在马上没多久,二位的眼皮就开始打架。当他们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勐然发现茫茫的大地上,只有他们哥俩相依为命了。 杨铁和李维清醒过来后,吓得魂飞魄散,顿时睡意全无。好半天,二人方才静下心来,而后辨清了方向,就开始放马狂奔,但跑了没多久,就见前方有火光闪烁。 杨铁的脑筋比李维转得快,他跟李维说这个时候在旷野荒郊生火的,十有八九是八旗兵,于是二位连偷偷上前确认一下的勇气都没有,就赶紧开熘。 如是者三,天光见亮时,俩倒霉蛋终于被捆成了粽子。 ---------------------- 九十三章 无奈 第二天中午,随着张素元率一万铁骑抵达左安门辽东军中,京师鸡飞狗跳的形势算是暂时得到了些微缓解。本来,当祖云寿率辽军抵达时,京中混乱的形势已基本稳定,但当三河、顺义陷落,来勤王的大同兵和宣化兵大败的消息传来,人心愈加惶惶不可终日。 此时,京城四周已有各路勤王大军八万五千,其中辽军五万五千,大同军一万五千,宣化军一万五千。黄昏时分,思宗下旨召张素元、满雄、侯师杰入城觐见。 总管掌印太监万和鸣亲到宫门口迎候,张素元、满雄、侯师杰三人被引入平台后,并排跪在丹墀下,行三跪九扣大礼。 见礼已必,自觉稳如泰山的思宗皇帝缓缓从龙椅上站起身来,绕过玉案,亲自将三人一一扶起,大加褒勉。 “奴贼犯我疆土,杀我子民,不知众位卿家有何良策御敌?”重新归座后,思宗向着众人问道。 早已肃立在两旁多时,如木雕泥塑的一众大臣们都清楚,如今在皇上眼里,他们连个屁都不顶,皇上这不是在问他们,而是在问张素元三人。其时,就是他们这些没日没夜以揣摩上意为业的帝国精英也并没有完全猜透思宗的心思,思宗真正想问的其实只是满雄和侯师杰两人而已。 京城里的谣言早已传得沸反盈天,思宗虽然将信将疑,但没有确实的证据,他也下不了决心在此刻强敌兵临城下的时候剥夺张素元的权柄。 思宗知道军队不比地方,若现在就将张素元问罪,肯定没人指挥得动辽东大军,一旦生变,后果不堪设想,但就因为他想治张素元的罪却又治不了,所以怒气愈盛,对张素元的恶感也就更大,于是连带着不管张素元说什么,他都不愿意听,他希望满雄或侯师杰能有什么御敌良策。 看着皇上在自己身上逡巡的殷切目光,满雄和侯师杰不禁都低下头去,要是没有被八旗兵打得落荒而逃,他们现在或许还有勇气逞一把英雄,但这会儿,装老猫肉是最明智的选择。 无奈,思宗最后还是不得不把目光定在了张素元身上,只是殷切的目光背后,杀机更盛。 心中冷冷一笑,张素元站起身来,躬身奏道:“陛下,八旗兵突入关内,虽让我们措手不及,但臣以为我们或可反败为胜,将八旗兵一举歼灭!” 当初夸言五年平辽,但刚刚不过一年,本在千里之外的八旗兵却跟变戏法似的出现在京师脚下,如今竟又说什么要把八旗兵一举歼灭,张素元这分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戏弄自己,强压下心头怒火,他到要看看张素元还能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用己之长,藏己之短;攻敌之短,避敌之长,这是战争中,尤其是弱势一方必须尽最大可能遵守的原则。八旗兵千里奔袭,深入关内,保持相当高的行军速度将始终是他们赖以保命制胜的关键所在。千里奔袭,八旗兵不可能有辎重部队随行,一切所需都只能由士兵自己随身携带;深入关内后,人吃马餵都只能由劫掠而来,多数时候,还是得由士兵自己随身携带,而且现在天寒地洞,马料也得如此。据臣估算,一个士兵最多只可能随身携带七天的干粮和三天的马料,因此八旗兵必需随时随地补充粮秣,若他们一旦抢掠不着,就会不战自溃,此其为一短;没有重型攻城器械,此其为二短;深入敌境,所处皆敌,消息闭塞,此其为三短。八旗兵勇勐彪悍,来去如风,野战之力极强,此是离人之长,这也是他们敢于深入关内的凭仗。” 第178页 听张素元说得头头是道,思宗也不由得来了兴致,他不由自主地问道:“那又该如何?” “用其三短,避其一长,离人可灭。”张素元慨然说道,“陛下,臣以为应当立刻下旨,敕令各地方官员,或将百姓聚于大城死守,或是就地藏匿于山中,或是撤往内地,总之,实施坚壁清野之策,务必使八旗兵得不到补给;同时,臣等于京师固守,一旦勤王之师云集,定可将八旗兵聚而歼之。” “张大人说得倒是轻松,只是不知张大人想过没有,八旗兵会这么愚蠢吗,会死等在京师不走吗?如果八旗兵转而攻掠其它聚集百姓的大城,难道他们一定攻不下来吗?何况陛下乃天朝圣君,素以仁德为怀,怎忍贼奴在我疆土纵横驰骋,让黎民百姓惨遭荼毒杀戮!”如今已入阁升为辅臣的楚延儒语带讥讽地说道。 楚延儒不是个吃了两碗干饭就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人,他绝不会平白无故嘲讽张素元这等手握重权的勤王大帅的,他出言讥讽张素元,是因为摸透了思宗的心思,如果不是看清了思宗的心思,这种话他也可以问,但语气就会截然不同。 看到皇上瞟向自己的目光,楚延儒知道他楚某人距首辅的宝座只有一步之遥。 “楚大人,您说得很对,如果我们固守待援,八旗兵一定不会在城外等死,一定会转而攻掠其他城镇,而且也一定可以攻得下。”张素元淡然一笑,说道。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瞳孔放大,皆不明所以。 “张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楚延儒不由吃惊地问道。 不理楚延儒,张素元向着思宗说道:“陛下,八旗兵若离京师他往,臣即率大军尾随其后。大军集结一处,步步为营,既随其而动,又不随其而动,与其距离保持在一至二日的行程内既可。如此,八旗兵既不敢与我决一死战,而其欲攻城劫掠粮秣时,我又一二日内必至,使其腹背受敌,这样下去,八旗兵进退不得,很快就会被我们拖死。” “八旗兵可真听张大人的话!张大人先说八旗兵来去如风,后又说大军步步为营也可与他们保持在一至二日的行程内,这是不是有点前后矛盾呢?”楚延儒又嘲讽地问道。 “八旗兵虽然来去如风,勇勐彪悍,但他们也不是铁打的,不论是人还是马,跑时间长了也会累的,如果这时候碰到来勤王的大军,他们也会成为待宰的羔羊。楚大人,不知本督这回说的可否清楚?”张素元谦恭地问道。 楚延儒老脸一红,他知道在军略上与张素元辩论,吃憋的只能是他,于是不再言语。 既然认定张素元承诺的“五年平辽”是愚弄他的虚言妄语,那任张素元现在舌灿莲花,说得再动听,再有理,思宗也只当张素元又在愚弄他,于是对张素元所提的建言不置可否,只是不咸不淡地说道:“张爱卿,朕命你总理京城防务,务必要解此危难。” 总理京城防务,说得好听,张素元知道,思宗给他的权限只是统领各路勤王兵马而已。看来他的两条建议,思宗无一採纳。未曾入宫之时,他尚抱着一线希望,如果思宗採纳他的建议,他就改变原定计划,他就不会让杨铁、李维这两个太监活着进城,他就会尽全力重创八旗兵,使之百姓少受些涂炭。 完全控制住离人之前,要尽一切可能避免与朝廷翻脸;羽翼未丰至足以左右形势的变化之前,也不可将离人打到无力抗拒的地步。这本是总的战略原则,如果能将八旗兵挡在关外,那么只需三年,他的计划定可如期实现,但计划没有变化快,八旗兵顺利突入关内,不仅打乱了他的计划,更使他感到了恐惧。不管对自己有怎样的自信,张素元都清楚一点,如果觉得此等军国大事尽在自己掌握之中,那平时越聪明的人,最后的结果也就证明他越愚蠢,因为决定军国大计成败的,绝不仅仅只是实力,有时候,运气比实力更能决定最终的成败。 遇到思宗这种可以独断干坤又不可理喻之极的蠢材,是万千黎民百姓的悲哀,但却是皇天极的运气,而皇天极的睿智果决和八旗劲旅的骁勇彪悍也使离人可以将运气化为决定成败的力量。 因为恐惧,张素元决定改变他的既定方略:即便羽翼未丰也要抓住一切机会,尽最大可能重创离人这支唯一的劲旅。 心底一声轻嘆,只为思宗一人的愚蠢,要有多少家园被毁,要有多少白骨暴于荒野? “陛下,御敌凭坚。将士们连日奔波激战,劳困疲顿,且寒气日重,郊野露营,伤病必多,此时接战,于我极为不利,臣请陛下允准各路勤王大军入城休整数日。” 既然思宗对凭城固守不置可否,张素元此时也只能提出入城休整的要求,但他知道他请也是白请,因为思宗绝不会答应,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按原定计划,配合皇天极。 果然,思宗疑云大起,张素元为什么屡次三番想要带兵进城? “贼奴在京郊各县烧杀抢掠,若大军退守城内,即示弱于敌,恐京师民心不稳,张爱卿还是率军迎敌为上。”思宗好像跟本没听到张素元刚刚说的御敌之策一样,断然拒绝了入城休整的请求。 回到军中,张素元即传令下去,令沿途所留部队向靠近京师的玉田集结,同时令山海关的朱虎城做好相应的准备,而后他命祖云寿亲自去请满雄和侯师杰到帅营议事。 第179页 满雄和侯师杰在三河、顺义被八旗兵杀得大败,蓟镇近在咫尺,而张素元却毫无作为。虽然他们都知道在当时的情况下,张素元凭城固守无可厚非,他们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但心里依然不舒服,尤其是满雄,和张素元素有心结,更是不由自主地往坏的方面想,以为张素元隔岸观火,保存实力,有意让他们损失。 现在张素元总理京城防务,皇上授他统领各路勤王大军之权,满雄和侯师杰虽心存怨恨,却也不敢有令不遵,尤其是满雄,张素元何许人也,手段怎样,他知之甚深,所以越是怨恨,就越不敢将把柄落在张素元手里。 帅营大帐,听张素元向他们虚心垂问破敌之计,二人虽唯唯诺诺,却只是一味强调自己损兵折将,实是不堪大用,还望大帅明察。 对于满雄和侯师杰这二位明显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当缩头乌龟的两路大军主帅,张素元既不着急,更不气恼,反而一副感同身受,深以为然的样子。 “二位将军的苦衷,本督如何不知。三河、顺义之败非二位将军之过,实是本督调度无方。将士们连日奔波激战,定然极为疲惫,理当多加休整,而辽军虽也连日奔波,但毕竟没与敌接战,现在理当担起重任。如今八旗兵在盘山关立营,正面是德英门和广善门,那么就请二位将军率大同兵和宣化兵在德英门外立营,辽军就在广善门外立营,两营成犄角之势,互为奥援,不知二位将军以为如何?” 德英门外山势险峻,居民早已逃避一空,附近几个村庄也被八旗兵烧光抢光,已成一片废墟。德英门北面三十里就是八旗兵立营的盘山关,在这里立营,进可攻,退可守,一旦支持不住时,可退守德英门的瓮城内,凭坚城拒敌,可以说进退自如,万无一失,而广善门离盘山关更近,城外一马平川,战场广阔,既无险可守,更可极大地发挥八旗劲旅的冲击力,在这里立营相当危险。 满雄和侯师杰听罢对视一眼,他们本就对张素元心存戒心,害怕张素元拿他们开涮,只拿他们的部队消耗敌军,但他们又实在看不出张素元的安排对他们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于是只得点头应允。 当夜,各路人马移营结寨,于京西北和京东南结成连营数十里,成半月形包围盘山关。 一切调度已毕,张素元和祖云寿回到帅帐。帅帐中,左长和江成久早已恭候多时。 “大帅,杨铁和李维已被八旗兵擒获,他们只是行军途中掉队迷路,等闲不会启人疑窦。”左长禀道。 “很好,左将军,撤去对他们的监视,一切按原定计划进行。”张素元说道。 “皇上已经否决了大帅的建议,而且就连进城休整都不允许。”祖云寿在一旁说道。 “大帅,如此最好,干净利落,今后我们就可放手大干,不必再有任何顾忌。”左长咬了咬牙,说道。 “大帅,小的……”看到张素元责备的目光,江成久赶紧改口,说道:“末将已经查明,此番入关的八旗兵不会少于十万之众。” “成久,立刻传令给赵将军,按原定计划行事。”张素元命令道。 “是,大帅。”说罢,江成久躬身一礼后,转身离去。 “左将军,京城中都安排好了吗?”张素元问道。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无一遗漏,请大帅放心。”左长回道。 “东厂和天牢的事有眉目吗?”祖云寿问道。 “还没有,现在只是收集情报。” “这事还不急,左将军,你即刻按计划去南方,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一切必须按最坏的情况来做准备。” “大帅,明天就要大战,能不能此战过后,末将再走?”左长恳求道。 “明天不会有大战,今后也不会有,你不必担心。”张素元一笑,说道。 这话不但左长煳涂,祖云寿也一样,二人都一头雾水地看着张素元。 “这很简单,只要站在全局上看,你们也能清楚。不论从战略上,还是从战术上,若有可能,避实击虚都是皇天极的必然选择。战略上,皇天极甘冒奇险入关,就是要借刀杀人,借思宗之手置我于死地,所以一切行动都必然以此展开,比如明天一战,八旗兵必然佯攻我们,而实击满雄、侯师杰所部,于是结果自然就是我们毫髮无损,而满雄、侯师杰所部损失惨重,如此一来,不仅思宗对我更生疑虑,同时也会使将帅离心;战术上,如果皇天极与我决战,别说失败,就是惨胜,他要再回辽东都已不大可能,到时不需我们动手,只要知会蒙人一声,这种痛打落水狗的事有的是人做。与我对阵,皇天极必然清楚,惨胜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结果。” 祖云寿和左长听罢,忧心大去,他们相信,只要大帅谋划好的就一定会成功。大帅刚才的分析,对他们而言也只是一层窗纸,一捅就破,但能捅破这层窗纸的,放眼天下又能有几人?至少,他们做不到。 ----------------------------- 九十四章 困惑 闻报,皇天极立即率范文海和阿敏、莽古尔泰两大贝勒策马沿着山岭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观察着眼前连绵数十离的连营。策马奔驰了将近一个时辰后,皇天极这才立马在高处,凝望着远处张素元壁垒森严的大营。 第180页 一道道栅栏后,遍布鹿角;最里面一道栅栏后,一尊尊火炮一字排开;火炮后面的弓箭手、火枪手、步骑兵严阵以待。可以想见,攻打这样的营寨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众人再一次领略了张素元的厉害。 四人立马在山岭上,俱都默然无语。他们都清楚,虽然正面一马平川,可完美发挥出八旗劲旅强横的冲击力,他们又在兵力上占了很大的优势,但对面是张素元统帅的关宁劲旅,若一味强攻,那最好的结局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而这样的结果却是此时此地他们万万也承受不起的。 回到中军帅帐之中,人人的心情都极凝重,但四人凝重的原因却又各有不同。 皇天极的心情凝重不是因为眼前,而是因为今后。此次突入关内原本兇险莫测,但实际情况竟比他预想的最好情况还要顺利,几乎可以说是无惊无险地就实现了所有的预定计划。只是,不管计划完成的多么完美,其时摆在思宗面前的所谓疑团漏洞百出,不值一驳,只要稍有常识的人就都不会上当。难道真能如范文海所言,思宗会中计吗?思宗真的如此愚蠢吗?皇天极没有一点自信,这也是他心情凝重的原因,因为一旦计划失败,反让张素元成了勤王救驾的大功臣,他们今后就再无一丝机会,这既是此番突入关内战略上的最大危险所在。 范文海心情凝重的原因又与皇天极不同,他毫不怀疑思宗会中计,他心情之所以凝重是因为对局势越来越困惑,他看不透张素元,因为他没发现一丝迹象,说明张素元对面临的危险有所应对。但这怎么可能?他绝不相信张素元对局势的兇险一无所觉,更不相信张素元会束手待毙,任人宰割。 在范文海眼里,张素元可以说是唐人中一个绝无仅有的异类! 唐人歷史上,不计自身生死荣辱,一心为国为民的大英雄大豪杰所在多有,不知凡几,但越是这种人,也就越难有枭雄的手段,所以尽管他们对敌之时所向披靡,但最后却鲜有不被自己人所害,而且往往功劳越大,结局也就愈加悽惨。 唐人的文化极易培养出这种大英雄大豪杰,但冥冥中也为他们缚上了一道枷锁,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大地上就不可能还有唐人的敌人存在。 张素元就是这样一身正气的大英雄大豪杰,但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迂腐,他身上没有先辈们的枷锁。 难为知几难为敌,范文海觉得他和张素元正是如此。知己良朋难得,知己大敌更是不易!如果要他选择,与张素元成为朋友,还是敌人,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他觉得遇到张素元,这或许是老天爷给他的某种补偿,让他余下的生命不致太过无聊。 他和张素元这场关乎天下气运的大博弈,赌的既是运气,也是赌谁算的更深更远。他觉得张素元没能在三屯营和遵化挡住八旗劲旅,就已输掉了一半,今日又在城外列阵结营,就又输掉了剩下的一半。至此,他苦心编织的罗网已大功告成,张素元已是网中之鱼,再怎么挣扎都已无用,只要再把最后的几根线收紧,张素元不死,就得与朝廷兵戎相见,二者必居其一。 范文海把计划的前前后后不知翻来覆去地想了多少遍,可他既想不出计划中有什么漏洞,更看不到张素元还有什么反败为胜的机会,但张素元近乎无动于衷的反应却又让他一直忐忑不安,因为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怎可能对缚在身上,已愈收愈紧的鱼网毫无反应? 相较皇天极和范文海,二贝勒阿敏和三贝勒莽古尔泰的心情要简单得多,直接得多,他们心情凝重只是因为仗不好打而患得患失所致。 “范先生,您看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皇天极沉声问道。 “军师,张素元总理京城防务,你的离间计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生效?”莽古尔泰暴躁地质问道。 “三贝勒,离间计已经生效,而且因为离间计生效,方才使我们躲过了最兇险的劫难。”压下心头的不安,范文海一笑答道。 “什么劫难?”不光是莽古尔泰和阿敏不解,就是皇天极也同样不明所以。 “大汗、二位贝勒,如果离间计无效,那张素元就不会在城外结营,而我们就得立刻班师,否则稍有犹豫,就有全军覆没之危。”范文海不容置疑地说道。 这话太过危言耸听,莽古尔泰刚要发作,就被皇天极用眼色止住,他知道范文海言必有出,绝不会无的放矢。 “如果张素元一方面固守城中待援,一方面传令各地坚壁清野,所有百姓都聚于城中,那我们要如何应对?”范文海从容地问道。 “这还不简单,京城我们是攻不下,那我们就转战四方,除了张素元的辽东大军,难道还有谁能挡得住我八旗儿郎的铁蹄?”莽古尔泰不屑地说道。 “三贝勒,如果张素元率领大军步步为营地尾随在我们身后,那您还有把握攻下城池补充给养吗?如果张素元再派出游骑袭扰我们的辎重,而辎重一旦被毁,那我们要如何应对?如果张素元再令其它勤王援军截断我们的退路,那我们又要如何应对?” 面对范文海一连串的质问,莽古尔泰张口结舌,答不出话来。战略上,莽古尔泰并不擅长,但战术上他却不比别人懂得少。他清楚,如果真如范文海所言,他们就必得被张素元活活拖死不可。因为深入敌境,说不定在哪里会遭遇敌军,所以就必须随时都保持一定的战力,他们也就自然不敢放马奔驰,自然也就无法将张素元统帅的大队人马甩得太远。既然无法将张素元甩开,当然也就没有足够的时间攻城,要是攻城不能一鼓而下,那就不能再攻,如此数日之后,大军必然绝粮。 第181页 看到莽古尔泰垂下头去,范文海转头对皇天极说道:“大汗,我们明日就来个避实击虚,佯攻张素元而实攻满雄和侯师杰所部。如果张素元按兵不动,不去救援满、侯所部,那就不仅会使他们将帅离心,更可加深思宗的猜忌之心;如果发兵救援,兵少了不顶事,兵多了又必乱阵脚,那我们不仅可藉机消灭张素元的有生力量,同时也可令思宗对张素元更加愤怒,更加不信任。” 看到三人一头雾水,范文海解释道:“思宗这种人考虑问题不可以常理度之。我们千里奔袭,打到京城脚下,思宗不会认为他自己有什么错,他只会认为是张素元在辽东做得不好,所以我们才有机会突入关内。放我们入关于前,接着又大败京城于后,如此,思宗即便不怀疑张素元私通我们,那他也定会认为张素元没什么真本事,五年平辽也就必定是张素元虚言欺君。” 三人听罢,无不拍掌叫绝。 “哈哈哈……,没本事,思宗这黄口小儿就不信任张素元;虚言欺君,那自然更该大怒特怒。军师说得好,说得好!”莽古尔泰大笑着说道。 思忖片刻后,皇天极问道:“范先生,您认为张素元会如何选择?” “当然是按兵不动。张素元绝不会无谓地牺牲手下将士,而且若一旦被我们所败,思宗会即刻拿下他问罪,这点事张素元不会想不到。” “那之后呢,之后又该怎么办?”莽古尔泰急不可耐地问道。 “之后?”沉了一沉,范文海说道:“之后我们便分兵洗掠京郊各县,到时必将群情汹涌,迫使张素元出兵将我们赶走。三贝勒,您认为到时将会如何?” “如何?”莽古尔泰重复了一句,便纵声狂笑着说道:“军师,如果张素元真敢领军出战,我们定可一雪前耻,杀他个落花流水。” “三贝勒,您说的不错,若张素元遵旨出战,结果必定如此。”略微顿了顿,范文海接着说道:“但张素元绝不会在目前的情况下领军出战,他必然对思宗虚与委蛇,以便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如此,朝堂内外的气氛对张素元必定更加不利,此时我们再把杨铁、李维这两个太监放回去,结果就会十有其九。” 话说到这个份上,莽古尔泰和阿敏的心情已豁然开朗,随后四人又对明日大战的每一个细节以及任何可能的变化反覆推演,直至觉得万无一失,没有任何遗漏之后方才散去。 莽古尔泰和阿敏去后,范文海并没有随之离去,他知道皇天极有话要问,而他也有话要说。 默然半晌,皇天极方才沉声说道:“本王知道先生所言的‘十有其九’指的仅是思宗而已,依先生先前所言,张素元绝不会束手待毙,但倘然如此,那他为什么至今毫无反应?而且本王觉得在将我们挡在关外的事上,张素元并没有尽全力。如果不顾一切,他未必没有机会挡住我们。” “大汗所言极是,这也正是臣百思不解的地方。张素元做事素来缜密,没必要冒的险从来不冒,但有必要的也绝不会犹豫。他一定能看破我们的算计,如果连这个都看不到,我们在辽东就决不会一筹莫展,又何至于冒此奇险,千里奔袭。既然能看破,将我们挡在关外就是他最好的选择,那为此冒险不仅必要,而且可行,但现在看来,张素元跟本就没打算冒险。” 听范文海说得如此肯定,皇天极不禁疑惑地看着范文海。 轻轻一声嘆息,范文海解释道:“王国彦拒绝赵明教入城虽是个意外,但赵明教毫不犹豫立刻折返却更令人意外,这说明张素元事先就预见到了这种情况而早有安排,否则赵明教决不敢这么做,而且即便就算他敢这么做,也绝无可能做得如此干脆。大汗,还有一点更能说明问题,就是辽东大队步军先我们抵达京师。” 皇天极身子一振,他立时就明白了范文海的意思。辽东步军先他们抵达京师,这就确定无疑地意味着步军早已在集结在山海关,否则辽东步军绝无可能先他们抵达京师。 看到皇天极忧形于色,眉头紧锁,范文海劝慰道:“大汗,您也不必太过忧虑,就算张素元再了不起,有通天手段,但人力终不能逆势而行。以臣所见,在目前的形势下,不管张素元有什么打算,必然都是以‘按兵不动,以拖待变,等待时机’为基础,他绝不会让麾下将士做无谓的牺牲。在此基础上,他的选择应该只有一种,就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思宗说思宗的,他干他自己的,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按自己的方略行事。虽然和思宗近在咫尺,但只要张素元不离军营,思宗就奈何他不得,更不敢在这个时候和他翻脸。如此一来,张素元虽没有节制其他各路勤王援军和实施坚壁清野的权力,但对我们而言也极其危险。他可一面与我们耗着,一面等待时机,而我们一旦被他抓住机会给以重创,那么其他那些原本对我们避之唯恐不及的援军就会汹涌而至。到时结果如何,可想而知,所以一旦出现这种情况,我们必须尽速远离京师,撤军回兵,绝不能给张素元以可乘之机。” “撤军之后,会有什么后果?”皇天极问道。 “大汗,说张素元因为自知无法完成五年平辽的承诺,怕皇上降罪责罚,所以才试图以引敌迫和来摆脱罪责,这是我们此前放出的谣言之一。回兵后,可在此基础上再散布谣言,说全赖皇帝陛下英明神武,识破了张素元的阴谋,使之引敌迫和的诡计没能得逞,于是才又不得不与离人演双簧,假装是他打跑了八旗兵。其时张素元放八旗兵入关,不仅仅是为了引敌迫和,还是为了抢掠财物,听说张素元与八旗兵达成的协议是对半分帐。如此一来,朝廷上下,京城内外,必然群情汹涌,张素元如若不愿束手就死,他就必须挥师山海关,从此不再遵奉帝国号令,自行其是。” 第182页 “范先生,这等言辞或可戏弄思宗这种无知小儿,但怎能堵塞天下悠悠众口?如张素元真是引敌迫和,那到了今天这等地步,就算张素元不想造反,我们又岂会容他?若张素元与我联手,别说京师,就是整个中原腹地也指日可下,如此又何须演什么双簧?道理如此浅显,难道就没人明白?”皇天极打断了范文海,不解地问道。 轻轻一声嘆息,范文海说道:“大汗,您有所不知。朝堂上思宗一人说是,朝臣中至少得有九成说是,剩下一成缄默,偶尔或有一两个抗争两句,但也只是两句而已,跟本就不起作用;至于普通百姓,他们并不知道张素元只是名义上的西线总督,更不会知道张素元曾数次上过请固西线防务的奏章,他们自然不懂军国大计,他们看到的只是张素元按兵不动,而任我们烧杀抢掠,何况思宗为了掩饰自己的无知愚蠢,也必然千方百计诋毁张素元,如此双管齐下又怎堵不了天下悠悠众口?” 听到这,皇天极也不由得一阵苦笑,对于什么是阴谋诡计,他又上了一课。 “范先生,届时情况会如何变化?”皇天极虚心求教。 “大汗,以思宗的愚蠢、偏执,他断不会迫于形势而与张素元设法转圜,如此一来,我们就可放手而为。” “这么说,我们能与思宗联手对付张素元?”皇天极急忙问道。 “表面上,思宗绝不会与我们联手,但实际上又必然如此。不管思宗有什么打算,他都必然要在京师和山海关之间布下重兵,而张素元相应的也得在山海关驻有重兵,如此一来,宁、锦前线的兵力自然空虚。每逢夏秋两季,我们就进兵辽西,但不是为了攻城,而是为了毁田烧房。张素元麾下的军力原本就逊于我们,再分出重兵驻守山海关,军力就更是相形见绌,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八旗劲旅纵横驰骋,而毫无办法。在这种情况下,张素元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等下去又只有饿死,要是他还能有什么破解之道,臣倒是非常好奇。” “范先生,张素元会走这条路吗?”皇天极脸色阴沉地问道。 “不知道。”默然半晌,范文海轻轻嘆了口气,无奈地说道。 九十五章 前夜 第二天,清晨,两军开始决战。 站在高达数丈的敌楼上,张素元遥望着八旗兵充满森森杀机的营寨。此时,神色凝重之极的皇天极也同样站在高高的敌楼上遥望着。 随着敌楼上红旗一展,八旗兵的大营霎时四门洞开,数万八旗兵分为八路,就如八条蜿蜒行进的巨蟒风驰电掣般唿啸而去。 看着有如四支利箭向自己插过来的八旗兵,张素元先是微微一笑,随后就冷冷地注视着。 随着八旗兵越来越近,站在张素元身边的祖云寿也越来越惊讶,八旗兵已进入火炮的射程内,大帅为什么还不传令? 祖云寿知道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他没有看到的原由,于是又凝神向前方望去。略一注目,祖云寿便发现,向他们冲过来的八旗兵虽然表面上气势汹汹,但战马却并不是全速奔驰,突进的速度比之攻击满雄、侯师杰所部的八旗兵略微慢了那么一线。 祖云寿久经战阵,这一线之差意味着什么,他当然清楚。如果是少量骑兵,全速奔驰和慢上一线,其间的差别还没什么,但若是成千上万的大队骑兵,这其间的差别可就大了。 若大帅所料无误,皇天极确是佯攻他们,而实攻满雄、侯师杰所部,那皇天极佯攻他们必然就只是做个样子而已,犯不着为此让八旗兵枉送性命,所以炮声一响,八旗兵必然立即或是后撤,或是转向攻击满雄他们。 攻击他们的八旗兵至少有两万之众,如果全速奔驰,则不论是后撤,还是转向,由于整体冲击的惯性,就必然会有许多八旗兵深入他们的杀伤范围之内,但只要是稍微慢上一线,情况就会截然不同。 想到这里,祖云寿也不禁微微一笑,八旗兵这时一定很茫然,不知所措,但如今即便皇天极发现不对头也已晚了。 转瞬间,八旗兵已深入火炮杀伤范围之内,与此同时,张素元传令侍立在身后,怀抱令旗的中军挥动红旗。 霎时,山摇地动,硝烟瀰漫,人马哀鸣,血肉横飞。 看着仓皇退去的八旗兵,张素元惋惜地轻轻地嘆了口气,为了全盘的战略计划,他不得不放弃了追歼八旗兵的大好时机。 “云寿,传令下去,不必吝惜炮弹,约摸够得着就打。”沉了沉,张素元又接着决然说道:“令张明泰亲自操炮,等到满雄不支后撤时,轰击满雄中军一炮。” 片刻之后,大军身后原本空荡荡的瓮城城墙上,突然出现了数十门大炮,长长的炮管泛着幽幽的冷光,在唿啸的寒风中徐徐扬起。随着紫黑色的令旗陡然滑落,霎时,原本还能听出个数的隆隆炮声就连成了一片。此时,八旗兵和满雄两军数万步骑已缠战在一处,双方只有白刃相格,火炮和弓箭都已无用武之地。 满雄和副将百封程听到前往张素元处求救的士兵回报说,张素元只同意炮火支援,但拒绝派兵,都极为不满。现在炮火支援有什么用?于是满雄立即传令,让大军逐步后撤。正在这时,一枚炮弹在大同兵的核心炸开,顿时血肉横飞,倒下一片,满雄也被四射的弹片炸伤。 第183页 在一片咒骂声中,满雄和侯师杰先后率着残部退入德英门的瓮城。 敌楼上,皇天极的脸色阴沉之极,这片刻之中损失的人马几乎相当于入关之后损失的总和。 众将退下后,帅帐中只剩下皇天极和范文海君臣二人。 “范先生,现在已毫无疑问,张素元对我们了如指掌,他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皇天极额上的皱纹深如沟壑。 和皇天极一样,残存在范文海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倖已不復存在。刚才一战,张素元的所有布置都明确无误地表明,张素元对他们的动向了如指掌。 放在营中的大炮竟有一大半是假的,而且在如此情况下还放任八旗兵突入阵前,张素元此举原本极其冒险,但这险却冒得轻松自如,冒得令一千多八旗将士魂留异乡。原本以为张素元发现他们的主攻方向后,再将大炮摆放到适当的位置,那对他们造成的伤害将极其有限,因为射程远的大炮每门都至少在千斤之上,推上城墙谈何容易?由于没有防备到这一手,八旗兵的损失更为惨重,张素元厉害的叫人心寒。 突然,范文海遍体生寒,张素元为什么不藉机掩杀? “大汗,臣对此也琢磨不透,但不管张素元打什么算盘,我们都要按预定计划办,只是要更加小心,确保可以安全返回辽东。只要确保这个,我们就不会有什么损失,至于其它的,我们目前只能见机行事,别无他法。”范文海不动声色地答道。 “范先生,现在可以肯定,张素元早已看破了我们的谋划,那您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正如我们算计张素元和思宗,他们会不会来个顺水推舟,反过来算计我们?”皇天极迟疑地问道。 听皇天极这样问,范文海心中轻松了许多,看来皇天极没有注意到张素元的异常。如果看到这个,皇天极会更加忧虑,而且对今后的行动也将产生莫大的影响。 虽然任何可能都是存在的,但皇天极的这种担忧跟本就不着边际,而且现在探讨这种可能也毫无疑义,这个皇天极不可能不知道,但这事在他和皇天极心中的份量没有丝毫可比性,所谓事不关己,关心则乱,所以这个时候与其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倒不如沉默为好。 就在皇天极和范文海相对无语的时候,负责巡营的贝勒济尔哈郎入帐禀报说,帝国援军开始撤入京师。 闻报,别说皇天极,就是范文海也面现惊惶之色。 “是张素元,还是满雄?”皇天极脱口问道。 “是满雄和侯师杰所部。”济尔哈郎急忙回道。 皇天极与范文海对视一眼,他们都不由得松了口气,然后便疾步走出大帐,飞身上马,向着阵前疾驰而去。 皇天极和范文海一直在透骨的寒风中呆到月上中天,二人这才回到大帐。 辽军没有撤进京师,危险仍在,但还并未到绝望的境地,一切都还在雾中。 “大汗,张素元有自己的盘算,这是肯定的,但要说他与思宗一起算计我们的可能性不能说绝对没有,但也几近于无。倘然真是如此,那就算大汗立即撤兵,对于我们而言,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而且若思宗真有这份胸襟,那即便我们这次没中计,败亡也只是早晚而已,所以这种可能性我们可以排除,不去考虑。如果排除这种可能,那不论张素元有什么惊天手段,我们这次都是稳赚不赔。” 见自己的话并没有让皇天极紧锁的眉头有丝毫舒展,范文海知道皇天极对张素元极为忌惮,即便没有思宗和张素元联手这回事,仅仅是张素元本人,皇天极也轻松不下来。 “大汗,我们与张素元的博弈才刚刚开始,您在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有丝毫犹豫和动摇。”范文海恳切地劝谏道。 犹疑片刻后,皇天极传下军令,令二贝勒阿敏统帅的左路三万大军分成三路,每路又分成十队,务必将京郊各县烧杀抢掠殆尽。 满雄和侯师杰之所以率军撤入京师,是因为满雄一状将张素元告到了思宗面前,而思宗则是为了安抚满雄和侯师杰,这才允许他们率部入城休整。对思宗的决定,许多见识明白的大臣无不侧目,因为太过愚蠢,但也没人敢说什么。 不论出于何种考虑,思宗都不该这么做的。如果张素元忠贞为国,那不管是什么原因,结果显然是张素元胜而满、侯二将败,至于派不派援兵并不重要,因为这是主将临机决断的事,何况张素元虽名义上总理京城防务,但他真正能调动的依然只是自己的本部兵马,所以派是情分,不派是本分,没什么好指责的,但思宗的决定却明显是褒奖败将;反过来,如果张素元真是引敌迫和,思宗做这种决定就更是愚蠢到了极点,因为在控制住张素元之前本该极力安抚才是。 众臣之中,即便是为国事忧心的如大学士成仲时等,也没一个人敢劝谏的,因为没用。到了这会儿,没人不清楚他们这位皇上的心性,若是经由臣下的劝谏而认识到自己做了错误的决定,思宗不仅不会改正,反而会变本加厉地坚持下去,以显示自己是多么英明果敢,而指出他愚蠢的大臣自然早晚有一天得倒血霉。 虽然无奈,但思宗就是这种掩耳盗铃的超级蠢货! 对张素元,思宗早已既恨且疑,只是恨和疑的程度还略有不同。恨,即便八旗兵没有从西线突入关内,直捣京师,他也到了必欲将张素元除之而后快的程度;疑的程度比之恨还差了那么一点点,虽然谣言满天飞,但思宗并不怎么怀疑张素元真的通敌叛国,因为他想不出张素元到底有什么理由要做这种人神共愤、大逆不道的事。 第184页 及至看到满雄背上血淋淋的伤口,又听到侯师杰说八旗兵攻击张素元只是做作样子,而对他们则是往死里打,可张素元呢,他不仅不派兵增援,而且还把炮弹打到了他们的阵营里,满雄将军就是被自己人的炮火打伤的,还好老天保佑,只是受了些皮肉伤而已,思宗的疑心终于直上泥丸宫。 思宗本要立即召张素元进宫质问,但不仅是成仲时,就连闻体仁这些恨不得将张素元千刀万剐的大臣也都极力劝阻,因为不论他们怎么恨张素元,却也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张素元出事。 最后,思宗命成仲时亲自到城外军中传旨,令张素元即日整军出征,将八旗兵赶出长城。 捧着圣旨,成仲时一路上忧心忡忡,他预感到大祸即将临头。辽军的战力、人数都比八旗兵差了一节,此时拖远比战好,他虽不懂军事,但这只是常事,稍有头脑的人都能看清楚,可偏偏这个总自以为自己英名无比的皇上看不清楚,但要命的是,皇上不看清楚,别人就是看得再清楚也没用。 如果张素元遵旨出兵,十有八九得失利,一旦大败,成仲时清楚,思宗必然得杀张素元泄愤;但若抗旨,坚持不出兵,那谁也不知道思宗的耐性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如果能坚持到八旗兵退出长城还好,但若在这之前就将张素元治罪,到时会有什么后果,他想都不敢想。 一连七天,催促张素元出兵的圣旨一道接着一道,本来思宗心里虽也急得火上房,却也不至于如此猴急,但架不住一众皇亲国戚、王公大臣轮番轰炸,他们先是请皇上严命张素元出兵讨贼,保卫家园,后来则发展至指责谩骂张素元狼子野心,必定图谋不轨。 八旗兵在京郊各县肆意烧杀掳掠,民怨已至鼎沸,但张素元却坚不出兵,这是为什么?现在思宗跟本不相信张素元说的理由,他只是一门心思地想找出背后真正的原因。 当听闻八旗兵果从西线突入长城,思宗很是难堪,还多少有点后悔没听从张素元请固西线的建议,但后来见没人翻老帐,他自己也就很快忘了这件让他很不舒服的事,而只以为是张素元辜负了他,没有尽到责任,所以他自己在这件事上是没有一点责任的。现在他又想起了这件事,觉得其中必有蹊跷,为什么张素元说西线危险,而八旗兵果就从西线突入?这是不是张素元早就知道八旗兵要从西线突入,而上请固西线的奏章只是为了日后摆脱责任。思宗越想就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否则八旗兵怎会这么轻易就打到京城脚下? 被小小的八旗奴兵打到了京师脚下就已经大大扫了他天朝圣君的颜面,而张素元竟又一直按兵不动任八旗兵四出烧杀抢掠,这让他这个中兴之主的脸往哪儿放?心里的火本就高有三千丈,各路催命鬼又越吵越凶,自是火上加火,而张素元仍然继续以种种託辞坚不出兵,思宗心中的疑惧和愤怒已达至顶点。 和往常一样,每逢大事不决,思宗就彻夜不眠,在阴冷空旷的贞清宫中走来走去。这次又与以往不同,不仅局面严重至极,而且满朝文武,他竟无人可以求一计,包括闻体仁、楚延儒在内,问谁谁跟他装傻,说来说去,最后都没一点实质内容。可想而知,大皇帝的心火更盛,他觉得满朝文武有一个算一个,全他妈都是酒囊饭袋、废物点心,没一个在紧关节要的时候能顶点用。 就在思宗心力交瘁,暴躁之急的时候,子夜时分,总管太监万和鸣将两个人领进了贞清宫,他们就是从后箭营中逃出来的太监杨铁、李维。 “皇上,大事不好,张素元与皇天极私通,他们要合谋对付您。”二人见到思宗,即跪趴在地禀道。 “什么?张素元通敌?”思宗惊叫。 “是,奴才听得真切,他们已经约好,马上就要对皇上下手了!”杨铁和李维二人跪在地上,你一言我一语,慌慌张张地把在后箭营中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杨铁、李维是自己派在军中监视张素元的奴才,他们决不敢在这种事上谎报,难道张素元不是引敌迫和,而是要谋朝篡位?霎时,以前想不通的疑问这一刻无不豁然贯通。张素元想当皇帝,这就是他私通八旗兵的理由!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说什么王国彦拒不让援兵入城,从而才使得三屯营失守,现在看来全是鬼话,张素元这完全是为了让八旗兵长驱直入,否则他们怎能如此顺利就打到京城?在蓟镇也是如此,张素元隔岸观火,坐看满雄、侯师杰的援军大败,致使京东门户三河、顺义转眼陷落;德英门更是如此,友军近在咫尺,他不仅不发兵救援,反而助敌炮打满雄,这分明是为了让皇天极的大军顺利进城…… 思宗越想越觉得自己想得没错,越想越觉得后怕,幸亏他有先见之明,没让张素元率军进城,否则现在他还不早就成了阶下囚。愤怒、恐惧、难堪……,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终在这一刻淹没了思宗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性。 思宗脸色铁青,冷汗不断,必须立刻除掉这个手握重兵的大奸佞!除了这个,他再也想不起别的。 万和鸣听了思宗的想法,吓得面如土色,虽然不敢说什么,但他知道一旦将张素元拿下问罪,朝廷将面临什么后果。主子怎么交待,他就怎么做,朝政的事别多一句嘴,这就是万和鸣给自己定下的铁律,但这一刻,他实在忍不住了。 第185页 “皇上,要不要请阁臣们进宫商量商量?”万和鸣战战兢兢地问道。 对万和鸣的建议,思宗想都没想,当即不准,朝中大臣互结朋党,保不准有谁会走漏消息,何况张素元通敌的罪证如此明显,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在他面前说个一言半语,这是为什么? 万和鸣无奈,只得遵旨照办,下去布置去了。 诸事派定后,思宗仍不放心,他担心身边的宫女太监走漏消息,于是命锦衣卫将贞清宫中所有的宫女太监,有一头算一头,一律监禁。一切都安排妥当后,诺大的贞清宫中鬼影重重,黯淡的烛光下,思宗一人独坐,他大瞪着红肿浑浊的双眼,胆战心惊地听着宫里宫外的每一丝风吹草动,一直到天光大亮。 九十六章 愤怒 皇宫之中,阴风阵阵,鬼影摇摇,而皇城之外的叠翠岭上,也是寒风如鬼嗥,天地间阴气森森。这一夜,无眠的不仅是思宗,皇天极和范文海也同样一夜未眠。杨铁和李维这两个阉奴逃走后,他们就立马在叠翠岭上,遥望着张素元大营中随着嘶嗥的寒风摇曳的点点灯光。 “大汗,最快也得明日午时才能有反应,您还是回去休息为好。”默默地伫立了小半个时辰后,范文海轻声劝道。 “范先生,本王回去也睡不着,还不如在这里安心些。”皇天极带着歉意说道,因为他不回去,范文海也不可能自个回去睡觉。 “范先生,这一计漏洞百出,思宗真能上当吗?”顿了顿,皇天极忧心忡忡地问道。 轻轻嘆息一声,范文海说道:“大汗,一片羽毛虽轻,但只要用的得法,它也会成为压沉一艘大船的决定性力量。此计虽漏洞百出,但对思宗而言,也极可能成为打垮张素元的最后一击。只要思宗一冲动,拿下张素元,那臣可断言,事情便无可挽回,即便思宗马上意思到自己上当了,他也绝不会放过张素元。” “为什么?”皇天极沉声问道。 “大汗,刚愎自用、自以为是的人必定极好面子,为了面子往往会做出许多不可思议的蠢事,思宗在这方面更是登峰造极,登基两年来,他无一错,而错尽在臣下。思宗本来对首辅周勛儒极为不满,以他更换阁臣之频繁,本该早就换掉周勛儒,但就为了赌气,他将周勛儒留至今日。大汗,以如此之心性,思宗可能会在这件事上认错吗?” “范先生,话虽如此,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情况如此危急,难道思宗会如此不分轻重,他疯了不成?”皇天极难以置信地问道。 “大汗,他就是疯子!您看重张素元,但思宗却不这样看,他认为没了张素元,还有李素元、郭素元,他觉得没谁都行,就是没他不行。一个人若偏执得过了头,他就是个清醒的疯子。这种人不能以常理度之,不过虽然如此,但他们也有他们在某种程度上相对固定的思维逻辑,思宗就是其中的典型。为了面子死不认错,既然死不认错也就自然得找个替罪羊出来,而且思宗还会认为就算张素元本无反心,如今抓了他,就难保今后不生反心。只此三点,张素元就必死无疑,何况张素元请内帑、杀徐文龙,早就在思宗心里种下杀机,所以臣可断言,张素元非死不可!”范文海冷冷地说道。 虽然范文海说的句句在理,但事不关己,关己则乱,不见到结果,皇天极心里就永远没底,他又问道:“思宗一定能中计吗?” “大汗,您不必担心,即便思宗现在不中计,但我们退兵后,张素元也必无善终。”范文海断然说道。 “范先生,不论思宗上不上当,本王都想即刻退兵,您看如何?”皇天极问道。 “大汗,臣的想法和您正相反,臣以为不论思宗上不上当,我们都不能即刻退兵。”沉了沉,范文海说道。 范文海这话说得皇天极大惑不解,因为一旦思宗中计,将张素元拿下问罪,若他们立刻退兵,一来可以使思宗认为他们退兵是因为没有了张素元这个内应才不得不退,二来可以避免因形势危急而迫使思宗重新起用张素元。虽然范文海说得言之凿凿,但谁敢肯定思宗一定就不会将张素元放出来,至少他没有这个信心。再反过来想,如果思宗没有中计,依然让张素元统领大军,那他们在京城多呆一天岂不就多一分危险? 范文海清楚皇天极的想法,他接着解释道:“大汗,如果思宗将张素元下狱,臣估计辽军的反应不外乎三种:一是他们接受思宗派下的人,如满雄等的统领;二是群情激奋,转而攻打京城,试图解救张素元;三是弃思宗而去,回师关外。大汗,如果出现这三种局面,您还要退兵吗?” “若果如先生所言,本王自然不会退兵。”皇天极紧锁的眉头略微舒展了些,他明白范文海话里的含义。 如果是第一种情况,那辽军即便不被思宗这个蠢货驱离京城,把肉楞往他嘴里塞,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张素元在辽东军中是什么地位,他比任何人都有着更清醒的认识。张素元若被无辜下狱,辽军军心必散,到时必然将帅离心,军无斗志,如这等消灭辽军千载难逢的良机,他怎会错过! 若是第二种情况,自是最好不过,这等浑水鱼当然得大摸特摸,甚至摸得八旗兵夺取山海关,横扫整个中原大地都不是什么不可想像的事。 第186页 如果是最后一种情况,虽然范文海分析得极有道理,那他也要多加斟酌,不论如何,都绝不能再把张素元给迫出来。 “如果思宗不中计,或是张素元不理思宗,自行其是,那也不能立即退兵。我们多在京师逗留一天,思宗对张素元的恨意就会相应更深一层,臣以为我们至少还可以在京师附近逗留半个月。”范文海继续说道。 “范先生所言极是,只是本王虽可不考虑张素元与思宗联手算计我们的可能,但本王却无法不顾及张素元的动向。”皇天极的眉头又紧紧锁在一处。 于无声处有惊雷,这个道理范文海何尝不知,但他实在想不出在目前的情况下,张素元还能对他们造成什么危害。 该说的,早都说了,现在他说什么都不可能打消皇天极的忧虑,无奈,压下心头的沮丧,范文海只得说道:“大汗,如果三天内没什么反应,那您再决定去留的问题。” 这一夜,皇天极心情之紧张、不安,丝毫也不亚于思宗。 与皇天极和思宗相比,张素元的心情最为平静,因为他没有任何疑惑。 丑寅之交,一个面罩轻纱的黑衣人无声无息地站在了张素元的军帐外,突然,黑衣人举起了双手,低声说道:“我不是刺客,我要见张大人。” 黑衣人的话并没有产生效用,畲义的手依然没有半点迟延地搭在了他的脖项上。 帅帐中,当黑衣人摘下面纱后,包括张素元在内,祖云寿和畲义都无不莞尔,这人长得太可乐了。 黑衣人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胖墩墩的,自然,一张脸也就不可能有什么稜角。黑衣人的相貌与英俊沾不上边,离堂堂也有一段不远的距离,但嵌在圆滚滚的脸上的一双眸子却使这张脸让人一见难忘。 黑衣人长了一双笑眼。本来,长笑眼的人也不少,基本不算甚么希罕事,但笑眼长在此人身上就绝对算件希罕事,绝对够十五个人看半年的。长着这副尊容的年轻人就是紧绷着脸,别人也会当他在笑,可他偏偏还挺爱笑,嘴老是咧着,就是这会站在肃杀的军帐中,不错眼珠地看着张素元的时候,嘴也没闭上。 看在三人眼里,黑衣人活脱就是一弥勒佛转世。 弥勒佛不说话,三人也不言语,渐渐地,黑衣人审视的目光融化在张素元平和温暖的目光里。 “小的邱磊拜见大帅。”与张素元的目光对视良久,黑衣人终心悦诚服地拜倒在地。 “不知邱兄弟夤夜来见张某,所为何事?”上前两步,亲自将邱磊扶起之后,张素元问道。 张素元的态度令邱磊非常意外,他万没想到以张素元之位尊权重,竟对他一个敌友未明的陌生人如此礼遇。在张素元身上,邱磊没有感到一丝傲气,而更令他惊奇的是,他同样在张素元身上没有感受到丝毫居高临下的气势。真是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看得出来,张素元这种亲切的态度不仅是对他,或是某些特定的人,这是一颗博大的心自然而然流露出的风范! 张素元已经超脱了人性中最难以克服的弱点,他已径无所谓骄傲,也无所谓权力,难怪以大哥这样的绝代男儿竟对张素元如此倾倒。 “小的是受大哥董震云所差,来见大帅。”邱磊恭谨地答道。 听到董震云的名字,当年在红河渡口偶遇的那个有如铜浇铁铸,豪气飞扬的大汉顿时在张素元的脑海中清晰如画。这都多少年了,当年那个尚带着稚气的年轻人如今长成什么样了? “震云现在哪里?”张素元有些激动地问道。 “东厂。”略微打了个沉儿,邱磊答道。 听到“东厂”二字,张素元顿时明白了董震云这么多年为什么不来找他。当年他与董震云相处虽只不过是一顿饭的晨光,但董震云慷慨磊落的气概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这与东厂的血腥黑暗恰是两个极端。董震云这样的人竟投身东厂,这其中一定别有隐情。董震云选在这个时候派邱磊来见他,想必思宗要对他下手了,看来计划已经基本达成,至于最后能否成功,那就要看思宗到底可以疯狂到什么程度。 果然,邱磊接下来说道:“大哥派小的传话给大帅,现在皇宫内外已全部戒严,只有通往平台的一条道路可以通行。” 思宗如此大动干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必是为他摆下的阵势,震云想必有见于此,这才派邱磊来见他。沉吟片刻,张素元说道:“邱兄弟,你这就回去转告震云,让他不必为我担心,不论我有什么危险,没我的话,他都不得插手。” 听到如此吩咐,邱磊一直揪着的心方才放下大半,看来张素元知道即将面临的危险。 “大帅,师门恩重,大哥若为您叛出师门,事后以大哥的性情,他必定以死谢罪,小的恳请大帅务必善加谋划。”邱磊重又拜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邱兄弟,绝不会发生这种事。”扶起邱磊后,张素元肃声说道。 现在不是详谈的时候,邱磊多呆一分钟就多一分暴露的危险,简单交待几句后,张素元即让邱磊离去。 畲义送邱磊出大帐后,张素元闭目沉思。 坐在一旁的祖云寿看着大帅沉静的脸容,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整个计划最关键的一环即将如期实现,这当然值得欢喜,但这之后形势将如何发展,无人可以逆料,大帅身在险地,什么意外也都可能发生。 第187页 天光微微见亮,踏着浓霜,沐着冷月的残辉,张素元和祖云寿随着传旨太监驰离了大营。 距离中军大帐不远处的一座营帐中,祖老夫人一身戎装,微合着双目,端坐在太师椅上。老夫人身后,肃立着两个中年妇人,她们也都一身戎装。 老夫人容色平静如常,但张妈和李妈却满眼都是担忧的目光,她们知道一定将有大事发生。刚才,她们和老夫人正都熟睡的时候,大帅和大将军竟在这个时候来见老夫人,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大帅和大将军离去后,老夫人立刻换上戎装,而后就一直端坐在太师椅上,直到现在。 当中军进来禀报,说大帅和大将军已随传旨官进宫时,老太太的眼角不由得轻轻抽搐了几下。 中军退下后,侍立在两旁的张妈、李妈见老夫人双目紧闭,脸色凝重之极,两人不由得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们从小就跟在老夫人身边,她们知道老夫人只有在情绪极度激动时,才会有眼角抽搐这样的反应。 霜凝大地,寒风如刀,一路行来,祖云寿的心越来越冷。 虽然天色尚早,虽然京城中人心惶惶,但长街上依然不乏往来的行人。在这原本不多的行人中,射向他和大帅的目光中却含着太多令他不寒而慄的怨毒。 等待大帅的命运到底是什么?虽然大帅算无遗策,但就在这一束束不知有着多少疯狂的怨毒目光中,祖云寿的心第一次空荡荡的,再没有着落。看着马上大帅微微弯下去的腰身,泪水不由得夺眶而出,滴滴男儿的热泪随着寒风而逝。大帅也是可怜人,但大帅这份可怜却能令天地为之动容! 王大勐、赵铁柱、孙来宝、李双海、刘二江,这五个关东大汉又一一在祖云寿眼前浮过。他们没有死在八旗兵的刀下,却被京城百姓在城头掷下的石块生生砸死! 那一夜,他陪着大帅在五人灵前静坐了一整夜。那一夜,大帅的身影是如此的落寞! 当时,他并不明白大帅的心境,但在天光大亮后,在焚烧五人尸体的熊熊火光中,在大帅眼中一闪而逝的晶莹泪光中,他恍然而悟,他明白了大帅为什么会如此落寞。 谁是兇手,或者说,他们要向谁復仇? 战死沙场,为国捐躯,无所谓仇恨,但死在他们拼死保护的百姓手中,就另当别论! 在他而言,虽然对扔石块的百姓感到极其愤怒,但事情过了也就过了,他不会真的想去把那些百姓杀了泄愤,他只会把这笔帐记在思宗头上。 看到大帅眼中泪光的一霎那,祖云寿意识到,大帅和他的想法不一样,对于向他们投掷石块的那些百姓,大帅不能释怀!但不能释怀又如何? 大帅对麾下将士们抱持着怎样的感情,他和千千万万关宁儿郎一样清楚。如果没有这样的情怀,那即便任大帅再厉害千百倍,也绝无可能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下,经过短短几年时间,就把原本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训练成能让任何敌人胆寒的铁血雄狮! 大帅为五人守灵,是因为愤怒,因为愧疚,是因为无法为他们报仇雪恨!大帅落寞,同样是因为愤怒,是因为无奈而带来的愤怒。大帅不仅不能为他们报仇雪恨,而且今后还要继续带领儿郎们捨死忘生,继续保护这些人的平安。 大帅是非常人,所以不能像他一样,简单地把所有罪责都记到思宗头上。 走在肃杀阴森的皇宫中,看着大帅重又挺直的身躯,祖云寿突然觉得,事情并没有完结,京城百姓终将会因他们的集体疯狂而付出惨重的代价! ---------------------- 九十八章 交锋 (上) 殿门外,总管太监万和鸣看见张素元一行人自远处走来,脸上原本浓重的忧色立时敛去,他赶紧上前几步,热情地将张素元引入平台。 今时不同往日,平台内外迥然相异。外面,带甲的锦衣卫士伏于四方,而里面,除了惯常的皇帝仪仗侍卫,更有一列列东西两厂的锦衣卫士自大殿门口一直排到了平台入口。 刀剑影寒,杀气森森,张素元和祖云寿随着万和鸣自两厢佩刀悬剑,森严列立的锦衣卫士中间走进了平台。 平台之内,气氛压抑之极。 思宗皇帝居中端坐在龙书案后,双唇紧闭,不发一言。当值日太监禀报,张素元、祖云寿已至平台,恳请觐见时,思宗一双原本就冰寒之极的血红眸子陡然间似乎又冷了许多,也红了许多。见此情景,堂下一众早早就被皇帝陛下从热被窝中拘来的文武大臣无不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觉得后脖颈子嗖嗖直冒冷气。他们这位皇帝别的本事没有,这股狠劲却少有人比得上。 今天平台的气氛虽然大异寻常,但众臣也大都没往别的地方想,他们只是以为由于张素元屡屡抗旨,不肯出兵与八旗兵决战,皇帝不耐烦、沉不住气了,为了压服张素元,好让他出兵退敌而摆下的阵势。 给张素元摆这套阵仗真是幼稚得可笑,但在众臣看来,皇帝陛下这么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因为思宗有时候就这么幼稚,尤其事关军国大计。 众臣中几乎没人想到思宗会在这个时候对张素元下手,就是恨张素元恨得牙长三尺又老奸巨滑的闻体仁也没想到思宗在这个时候会对张素元如何如何,至于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什么张素元故意放八旗兵入关,什么引敌迫和,甚至是张素元要谋逆叛国等等,满朝文武更是没一个人相信,因为事情明摆着,在张素元的位置上,这种事只要干了一件,那就再没有回头路,因为即便张素元想回头,皇天极也不容他回头。在如今的形势下,若张素元真如外面传扬的那样,那就已没必要再藏着掖着,因为张素元和皇天极联手,那别说是京城,就是整个北方,及至整个中原腹地都指日可下。 第188页 随着时间的流逝,大臣们越来越不安,他们越来越感到,今天皇上摆的阵势似乎不只是申斥、压服张素元这么简单,及至皇上听到张素元到来时的神色变化,如成仲时、闻体仁等人俱都心中雪亮,皇上要对张素元下手了。 “张素元,你为什么擅杀徐文龙?”张素元刚磕了一个头,就听思宗厉声喝问道。 虽早已对思宗不存任何奢望,但听了思宗的责问,张素元心中仍不由得一阵苦笑。当年高祖季方雷是何等英雄了得,直令天下群雄束手,而其子孙竟不消至此!思宗不但愚蠢至极,同时也无耻到了极点! “陛下,斩杀徐文龙一事,臣已详细禀明,您也优旨褒答。”张素元伏首于地,不卑不亢地答道。 此言一出,成仲时的心彻底凉了,他知道思宗此前即便无心治张素元的罪,现在也定会不顾一切,非惩治张素元不可。君主的威严至高无上,这句话放在别的皇帝身上或许还能多少打点折扣,但在思宗身上,一丝一毫都没有。 果不其然,思宗薄薄的两片嘴唇气得直哆嗦,他一向口含天宪,但有所说,众必称圣,群臣欢唿,还没有谁敢当面悖逆,反驳犯上,把他迫得如此难堪。在群臣面前,他也一向以为自己词锋犀利,言简意赅,每有所问,必中要害,把人问得心服口服,五体投地,还从来没有被人问倒过。想不到,今天他刚问了一句,就被张素元弄了个烧鸡大窝脖。确实,拿徐文龙说事有点欠考虑,但这事儿一直横亘在心头,见到张素元也就脱口而出,但张素元竟敢不顾他的颜面,当着群臣的面说他出尔反尔,可杀! 思宗大皇帝虽然总认为他这个中兴之主伟大之极,甚至都不屑与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比肩,但这会儿也不得不咽口涂抹,咕噜一声把这只腻味到了极点的死苍蝇吞下去。 偷眼熘了群臣一遍,见人人都正襟肃穆,似乎没人发现他让金口玉牙失效的事儿,思宗这才放下心来。 “贱奴南侵,长城报警,遵化、三屯营失守,赵海清等战死,你为什么令赵明教去而復返,后又屡屡贻误战机,迟迟不肯引师驰援?”大皇帝好像完全忘了刚才的难堪,重整旗鼓后,又义正词严地申斥着,他一定要把这个脸儿找回来。 “陛下,臣闻警报,即令山海关总兵、平辽将军赵明教率军驰援。赵将军接令后,即率一万铁骑轻骑突进。山海关至三屯营近三百里,且道路崎岖,所以尽管将士们倍道间行,不舍昼夜,也是三日后方才抵达三屯营。抵达三屯营后,三屯营总兵王国彦竟闭门不纳,万般无奈,赵将军不得不回师山海关。”张素元长跪在地,直视着思宗,言辞恳切地说道。 “一派胡言!王国彦为什么闭门不纳援军,难道他疯了不成?如今王国彦死无对证,你尽可肆意胡言,但即便如此,赵明教为什么不率军驰援遵化?难道赵海清也会闭门不纳?”思宗冷笑着,厉声质问道。 “王国彦疯与不疯,臣不知,但事实就是事实,岂容任何人狡辩!陛下,现今王国彦虽死,却也不是死无对证。臣听闻,赵将军离去后,三屯营军心涣散,致使许多军卒夜半开城逃亡,王国彦辖制不住,无奈之下便遣散守军,同时令城中百姓和守军拿走屯积在城中的粮秣,而后便与妻子张氏双双投缳自尽。陛下,三屯营守军不下万余,百姓更数倍于守军,臣是虚言欺君,还是如实上奏,日后必然天下皆知。”张素元从容说道。 思宗的小脸又开始发青,张素元什么意思,什么叫“岂容任何人狡辩”,又那叫“日后必然天下皆知”?张素元是不是在警告朕,警告朕别想冤枉陷害他?反了,真他妈反了,张素元狗胆包天,竟敢如此蔑视朕! 就在思宗气得忘了说话的当儿,张素元继续说道:“至于赵将军回师山海关,而没有驰援遵化,臣刚知道时也是非常愤怒,但听了赵将军的解释后,臣无辞以对,觉得他处置极为得当,没有辜负陛下对他的厚恩。赵将军说,抵达三屯营时,将士们既飢且渴,既寒且疲,而且身边已无一粒粮食可以充飢,再者天寒地冻,王国彦又于城外填井毁屋,将士们也无地可以取暖,无水可以解渴。陛下,以如此之军驰援遵化,则无异于送羊入虎口,于事何补?赵将军说,他个人死不足惜,但那一万将士乃陛下尽天下财力方才养成的虎狼之军,他怎能辜负陛下,把将士们送入无用之死地?” 听张素元几近胁迫的言辞,思宗怒气更盛,说什么?你张素元无辞以对,那么朕也要无辞以对不成?朕偏不!但想归想,可眼下该怎么说呢? 正当思宗真的无辞以对的时候,闻体仁出班跪倒,奏道:“皇上,臣有些不解之处想请教张大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真是救命稻草,思宗铁青的小脸当即由阴转晴,和缓了不少。 “老爱卿,请起来说话。”思宗和蔼地说道。 谢主隆恩后,闻体仁恭谨地站起身来,尔后低眉顺眼地说道“皇上,即便果如张大人所言,但在老臣看来,赵明教不驰援遵化也难逃罪责!” 说得好!思宗当即决定,一旦事情平息下来就立即擢升闻体仁入阁,这次就算西林党那些人再怎么反对也不行。这样的人不入阁,那还让谁入阁?西林党这帮王八蛋就知道结党营私,争权夺利,丝毫不为他的江山社稷着想。 第189页 “老爱卿,有何不解之处,但讲无妨。”思宗的语气愈加和缓。 “谢陛下。” 说完,闻体仁转过身来,俯视着仍旧跪在地上的张素元。此时此刻,可以说是他多少年来最为畅快的一刻。 入阁,成为首辅,这是帝国所有为官者的终极梦想,它代表的已不单单是权力,它更代表着莫大的荣耀。闻体仁当然也不会例外,有朝一日成为内阁首辅同样是他的终极目标。 闻体仁相信,他成为内阁首辅的那一天也绝不会比现在更痛快。张素元跪着,他站着,这样的谈话真是人生之至乐!何况他已可以断定,思宗这个蠢材必不会放过张素元,只要思宗一时火起,将张素元当堂拿下,那他就有办法置张素元于死地,替老友徐文龙报仇雪恨,至于将张素元拿下后,城外的八旗兵怎么办,那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天塌下来有个大的撑着,何况最糟糕的情况也不过是投降皇天极而已,在哪儿还不是当官吃饭! 刚才见思宗被张素元问得哑口无言,闻体仁知道该他说话的时候到了,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思宗既可能恼羞成怒将张素元当堂拿下治罪,也可能觉得张素元说得有理而暂时压下杀机。闻体仁清楚,思宗心中对张素元的杀机早已种下,但对思宗这种煳涂虫而言,将杀机化为行动的时机却是极其偶然的,任何事,甚至一句话都可能影响思宗最后的决定。 闻体仁知道,他出面也不可能驳倒张素元,但这并不重要,他出面是要达到两个目的:一是让思宗对他有个更好的印象,二是给思宗一个台阶,好让话题过渡到真正夹缠不清的问题上-张素元屡屡逆旨,拒不出兵与八旗兵决战。 在这个问题上,对思宗这种自以为是到了极点的蠢货,张素元是不可能说得清的,他越坚持,思宗就会越愤怒,所以一旦纠缠到这个问题,张素元就只有死路一条! 敛去眼中所有的得意和畅快,闻体仁一脸郑重地问道:“张大人,老朽不明白的地方有两点。其一,若当时八旗兵未抵遵化,赵将军为什么不驰援遵化?难不成赵将军以为王国彦闭门不纳,赵海清也会闭门不纳吗?” 这个老东西太阴了,老傢伙不可能清楚当时的详细情况,却能挑出对他最不利的地方下刀。老东西不说情况不明,而是假定八旗兵未抵遵化城下,这么一来,八旗兵离遵化十里八里也算未抵遵化,而三屯营距遵化六十里崎岖不平的山路以及其他所有不利的客观因素都一笔勾销,成不了赵明教回师山海关的理由。此种伎俩本来不值一驳,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他却无法就事论事,驳斥闻体仁。 “闻大人所言极是。”张素元点了点头,恳切地说道。 与张素元第一次面对面的交锋,普一开始,恐惧就取代了刚刚还溢满胸中的快意。张素元的回答可能令所有人意外,但闻体仁不会。张素元的回答虽让他失望,却不令他意外,但张素元答话时的神态却是他万万没想到的。如果事先能想到,虽然他仍会站出来,但却难免多些犹豫。 张素元心中必定极为愤怒,但却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张素元是在演戏,这无可怀疑,而演技好的人,就必定有其阴柔的一面,所谓阴柔到极处,也就必然狠辣到极处,他如此,张素元也必定如此!如果今次不能将张素元置于死地,那他,甚至整个家族都难保不会毁在张素元手中。 “陛下!”不再理闻体仁,张素元转向着思宗慨然说道:“辽东十万雄狮乃天下安危所系,每一位将士都是天下万民之膏血养成,臣敢不倍加珍惜!西部防线数十年来从无战事,故而城垣多不修,兵甲多不备,士卒多不练,军纪多废弛。试想,以如此之防务,又怎挡得了突然如风而至的八旗劲旅?故臣接警之后,料想八旗兵极可能长驱直入,以山海关至三屯营、遵化等地的距离与八旗兵突破长城后和遵化、三屯营的距离相较,臣推测我们唯一有机会先于八旗兵抵达的地方只有三屯营一地,但这也只是有机会而已。臣知此事关重大,故这一万将士虽有全军覆灭的危险,但臣依然给赵明教将军下了死令,令他轻骑突进,务必不顾一切先八旗兵抵达三屯营,而赵将军也果然是先八旗兵到了三屯营,但臣万没想到,王国彦竟闭门不纳,失去了将八旗兵拖住的唯一机会。” “陛下,至于赵将军率军回师山海关而没有驰援遵化,臣有下情回禀。由于臣没料到竟会出现王国彦闭门不纳援军这等匪夷所思的荒唐事,所以回师山海关是赵将军的临机决断,臣事先并不知情,臣只是告知他,令他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可与八旗兵野外决战,因为一万疲累不堪的将士对阵十万将自身置之死地的八旗兵,结果如何,不问可知。陛下,臣虽决不希望出现这样的情况,但正如闻大人质问臣的,臣也同样质问过赵将军,若驰援遵化尚有一线之机,而赵明教却因担心冒险就轻易放弃了,那不但是他,就是臣也难逃罪责。” “不知张大人质问的结果如何?”闻体仁问道。 其时闻体仁也很好奇,张素元会怎样自圆其说?在他看来,赵明教不去驰援遵化的唯一理由就是不愿冒险。 闻体仁不懂军略,但听了张素元说的情况,他也知道赵明教当时的决定是正确的,但任谁觉得正确都没有用,而只有思宗这个自以为自己永远正确的可怜虫认为正确才行,看来张素元也深知这一点。 第190页 与此同时,闻体仁也非常困惑,因为张素元一方面的表现显示他对思宗的为人有着不逊于任何人的深刻认识,而另一方面,张素元的表现又显示他对思宗毫不了解,似乎他就是个一心为国而毫不顾及自身荣辱生死的大忠臣。 在闻体仁看来,这样的大忠臣虽不乏满腹经纶,甚至可以说雄才大略,但根子却极为迂腐。这样的例子史上不乏其人,但张素元显然不是,那他说话为什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尽往思宗的肺管子里沖?而更令他不解的是,这些话张素元完全可以不说。 “赵将军说他正不知如何是好,犹豫不决的时候,赵海清巡抚遣往三屯营求救的士兵到达了三屯营。从他口中得知,他刚一离城,八旗兵就兵临城下,将遵化团团围住。据他所言,他已是赵巡抚派往三屯营求救的第三人,而前两次皆被王国彦以三屯营中屯有大批军粮,需要守护为由拒绝。”张素元惋惜地说道。 “三屯营为什么要囤积大批粮秣?”听到张素元说三屯营囤积了大批粮秣,思宗大为奇怪,虽然他恨不得立刻就将张素元锉骨杨灰,但还是不由得就脱口问道。 当张素元提及由于西线防务多年废弛,八旗兵可能长驱直入的时候,思宗刚刚缓和下来的脸色瞬间又变得铁青,冰冷的双眼中也开始挑动愤怒的火焰。 张素元请固西线的奏章,朝中众臣虽尽人皆知,但思宗自己差不多已径忘记了还有这回事,而今张素元竟敢在他面前,当着满朝文武重又提及此事,这不是公然蔑视他,明目张胆地挑战他的威权吗?这还得了! 思宗的愤怒一直是冰冷的,但现在则开始升温。冰冷的愤怒还能让他保持起码的理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嘴上至少还有个把门的,但逐渐升温的愤怒则使他百脉失调。 思宗眼底跳得愈来愈欢的火焰,别人或许看不到,但闻体仁却绝不会遗漏,听到思宗愚蠢到了极点的问话,他不禁在心里大声喝彩,他到要看看张素元如何回答。 “陛下,这是臣为了以防万一所做的布置。如果王国彦让赵将军入城,那情况就会截然不同。”张素元嘆息着答道。 张素元的神态间虽无一丝嘲讽之意,但在思宗听来,却字字都如钢针般扎他的心肺。按理该称赞张素元,痛批王国彦才是,但这种话叫他如何说得出口?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再一次左右为难的大皇帝又把目光投向了心肝宝贝闻老爱卿。 闻体仁正一脸不以为然地低头看着张素元,但却站在那儿不发一言,似乎在等他先说话。 思宗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脸色也不停地变化,他不明白闻体仁为什么对张素元的话不以为然,但不论是为什么,老爱卿你倒是说话啊!能驳倒张素元当然好,就即便驳不倒,也能给朕一个台阶下,把这尴尬的场面岔过去,但闻体仁却就是不说话。 闻体仁不用看,对思宗的心态他也瞭然于胸,现在他已不必给思宗台阶下,思宗越着急,越难堪,对张素元的恨意就会越深,就会愈偏执愈受情绪左右,而他只要摆出一副对张素元的话不以为然的神态就可以了,至于他为什么对张素元的话不以为然,那只有天知道。 “老爱卿,你还有何话说?”憋了半天,至尊至贵的皇帝陛下才整出这么一句,但也总算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皇上,老臣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张大人。”闻体仁躬身回道。 “老爱卿,但讲无妨。”思宗赶紧说道。 “谢陛下。” 言罢,闻体仁又转身对张素元问道:“张大人,不知去三屯营求救的士兵现在何处?” “赵将军率军回师后,想必是进了三屯营。”张素元心中冷冷一笑,答道。 闻体仁知道,不管有没有这个去三屯营求救的士兵,张素元都一定会这么回答。其他人或许会觉得他这么问是在说废话,但他不这么认为。有的人在有的时候,只要说了一句真话,那他说的所有谎话都会被当成真话;而有的人在有的时候,只要说了一句谎话,那他说的所有真话就都会被当成谎话。这种事他见的多了,如今张素元就是后一种情况。虽然赵海清战死,王国彦自杀,事情看似死无对证,但谁知道会有什么意外发生?他这么问,就是为了给今后可能发生的事做个铺垫。 “哈哈,想必如此。”打了个哈哈后,闻体仁接着问道:“张大人,即便都如你所言,但老朽不解的是,赵将军为什么非得回师山海关不可?以老朽浅见,赵将军似乎更应该入京勤王,不知张大人以为然否?” 张素元有点不解,他和闻体仁素无往来,但这个老东西为什么对他这么大的敌意?闻体仁问的问题看似只是没屁咯了嗓子,毫无意义,但话里话外却总会让思宗觉得他怀有异心,至少也是不怎么尽心尽力。 “闻大人,赵将军回师之时,本督业已出关。赵将军与本督会师后,是本督令他前往锦州,以便接替祖云寿将军。辽东重地,必须有大将坐镇,而入京勤王的大队步军多是祖将军麾下将士,何况赵将军和麾下一万将士连日奔波,早已疲惫不堪,回师山海关,一方面可以使将士们得到休整,而另一方面也可以让更多的生力军入京勤王。”张素元从容答道。 第191页 “哈哈,原来如此。”再次打了个哈哈后,闻体仁转身对思宗躬身说道:“皇上,老臣问完了。” 闻体仁始终没有具体说出他为什么对张素元的话表现得那么不以为然,这点思宗虽难免有点失望,但至尊的皇帝陛下对闻体仁的好印象却再上层楼。跟本没有原因,却仍对张素元的话不以为然,一也;他已准备好一番说辞,这次定能问得张素元哑口无言,在众臣面前挽回颜面,而他正想着要不要打断闻体仁的问话,自己再次披挂上阵的时候,老爱卿恰于此时言退,真是合自己心意,二也。 思宗自己永远也不会想到,他也跟本不会去想,即便别人告诉他,他也绝不会相信:他会被别人看得通透,里里外外没有一点能藏得住的东西。他对闻体仁好感增加的两点原因,恰是他的老爱卿有意为之,而思宗更不会想到的是,堂下毕恭毕敬的朝臣之中,能看破闻体仁这番心思的也所在多有。 “老爱卿先请退下。”思宗爱怜的目光毫不吝惜地往闻体仁身上倒去。 跟变魔术似的,思宗的目光从闻体仁转向张素元后,没有经过任何中间变化的过程,皇帝陛下眼里一汪醉人的春水就已被刺骨的寒风取代。 “张素元,朕来问你,三河、顺义之役,你近在蓟镇,却为什么隔岸观火,不肯靠近一步,致使三河、顺义陷于敌手,满雄、侯师杰大败,你是何居心?德英门、广善门之役,你又以邻为壑,而且这次不仅仍隔岸观火,不发一兵一卒救援,更变本加厉,炮打满雄,助敌取胜,真是可恶到了极点!说,你倒给朕一个解释!”思宗愈说愈怒,声调自然也就愈来愈高。 至此,堂下众臣都明白了思宗的心思,看来皇上是非要把张素元入罪不可,否则皇上何至于如此枉顾事实?一个质问被驳倒,把脸一抹,就好象没问过似的,马上开始下一个质问。 “疯子!”众臣大都在心里开始把这一尊号加到至尊至贵的皇帝陛下头上。后箭大军兵临城下之际,而思宗却要罗织罪名将己方主帅下狱问罪,真是闻所未闻的亘古奇事! 皇帝陛下为什么非要这个时候跟张素元较劲,众臣大都不甚了了,但他们都清楚一点,不论为什么,只要张素元不是想造反,不是想投敌叛国,甚至只要不是在这个时候通敌叛国,那就绝不该动张素元,不仅不应该动,作为思宗,反而应该尽全力笼络才是。 至于张素元是不是与皇天极勾搭连环,满朝文武没一个人相信,虽然他们大都不懂军略,但谁都清楚一个基本的事实:别说张素元与皇天极联手,就是张素元置身事外,形势就不堪设想!如若现在城外没有辽东大军,那关中大地还不是任八旗兵纵横驰骋,那他们还能安安稳稳地呆在京城中吗? 立身堂下,众臣大都忧心忡忡,但他们忧心的却不是国家,当然就更谈不倒跪在地上的张素元,他们忧心的是他们自己的妻儿老小、身家性命。 对张素元,众臣大都没什么好感。张素元不仅从来不给他们送礼,反而对他们总是爱搭不理的,这样的人又怎能博得帝国精英们的好感?但对辽东向来漠不关心的人也大都知道张素元在辽东军中的地位,此时拿掉张素元,那由谁来统驭城外的辽东大军?没人能统驭得了,即便辽东大军不反叛、不溃散,即便他们表面上继续接受朝廷的调遣,但军心必散无疑。本来军力就不如八旗兵,张素元在,上下一心,还能与八旗兵相持,但若皇上将张素元下狱问罪,则情势如何,不问可知。 到时他们可怎么办呢?投降皇天极,对大多数人而言,那毕竟只是万不得已时的选择。不到万不得已,没谁会愿意那么做。虽说帝国精英大都信奉有奶便是娘的古训,但像闻体仁那样,能够超越种族的樊篱,具有国际视野的精英毕竟还不多。 虽说精英们如此忧心,但也没几个想为张素元说句话,因为国破家不一定亡,但触怒至尊至贵的皇帝陛下,那可随时随地都有家破人亡的危险。既然身为精英,其间的轻重缓急自会拿捏到位,不差分毫。 “陛下,臣在蓟镇可堪一战的,只有臣麾下的两万铁骑,而在三河、顺义一带的八旗兵则不下十万之众。我军野战之力向不如八旗兵,故臣歷来主张凭坚拒敌,此前所得胜绩也尽缘于此法。八旗兵大战满、侯二位将军之时,其亦必然陈兵道途,若臣出兵驰援,必于半途遭其截击。臣等为陛下尽忠,虽死不足惜,但臣死而陷陛下于险地,臣不敢为也。至于日前德英门、广善门之役,八旗兵採取的是佯攻臣下而实攻满、侯二将军的策略,其目的就是调臣出兵,而大军一旦出离营寨,即失地利和炮火之威,便不得不与八旗兵白刃相格。如此用己之短迎敌之长,其结果必然不容乐观。” 张素元的解释可以说切中要害,而且态度诚恳,但听在思宗耳中,却字字如刀,张素元这分明是在说他不懂军事。如果承认张素元说的正确,无疑他就错了:命令满雄、侯师杰中途折返三河、顺义错了,几次三番下旨令张素元出兵驱敌自然更是错上加错,这还了得! “你为什么炮打满雄?”思宗厉声质问道。 “陛下,不知满将军营中落了多少炮弹?”张素元直视着思宗,问道。 第192页 思宗一下子愣住了,满雄挨了多少炮弹他那知道,于是目光不由自主地向站在班列中的满雄望去。 “皇上,臣挨了一发炮弹。”见皇上看着自己,满雄出班跪倒奏道。 “满将军,两军缠战在一处,本督误发一枚炮弹,你说多是不多?”张素元转过头,望着满雄问道。 满雄虽对张素元心怀怨恨,但他并不是个枉顾是非的奸诈小人,带兵多年,对大炮的性能他当然清楚,张素元说的确实在理,所谓炮弹横飞,战场上误伤的事并不罕见,尤其是在两军缠战一处的时候,误伤就更是在所难免。 “不多。”虽然不情不愿,但满雄依然如实答道。 “皇上,臣楚延儒有本上奏。”已升任内阁次辅,距首辅大位只有一步之遥的楚延儒分毫不差地踩着鼓点挺身而出。 九十八章交锋(下) 就在楚延儒开口的同时,思宗也意识到他又让张素元顶得没话说了,冷汗瞬间就湿透了背心。 面子,在唐人的世界里重要到了无以復加的程度。为了面子,唐人上至帝王,可以为之亡国,下至走卒,可以为之家破。千多年前,那位名传千古的西楚霸王一路高喊着「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而将天下拱手让人;千多年后,大皇帝思宗也不让先贤专美于前,他为了面子可以完全不顾迫在眉睫的城破身死之危。 可以想见,思宗对于挽狂澜于既倒,不着痕迹地维护了他的面子的楚延儒会是个什么心情,于是刚起的冷汗瞬间就被和煦的春风吹得无影无踪。 若在平常日子,这种先之以惊,继之以喜的感觉即便不会弄得至尊至贵又高深莫测的皇帝陛下龙颜大悦,但至少也会是龙心暗悦。可今天,不论是龙颜还是龙心,皇帝陛下实在是没这份心情,不过虽然如此,楚延儒想得到的还是一样也没落下,他的适时出现立即就被大皇帝引为明君贤臣间难得的默契。 作为精英中的精英,楚延儒丝毫不比闻体仁逊色。闻体仁老奸巨滑,楚延儒聪明绝顶,二人虽各有千秋,但在揣摩思宗的心思上,他们实在是无分轩轾,所以闻体仁看到的,楚延儒当然也不会看不到,但正值盛年的次辅大人之所以让老卖黏糕的老糟头子抢得头筹却是非战之罪,而是楚延儒心头有点顾虑。 楚延儒是西林党人,虽说西林党早已名存实亡,但名义上的躯壳毕竟还在,如果在这个时候顺着思宗的心思对张素元落井下石,虽然不论今后出现多么严重的后果,他都不必顾虑思宗这方面,但他却不能不对舆论以及可能的后果有所顾忌。毕竟像楚延儒这等聪明绝顶、手段又高妙至极的精英中的精英,眼界绝不会同于凡夫俗子,对楚延儒而言,只要有一线之路,既能当婊子,又能立牌坊,那他绝不会怕麻烦,绝不会只当婊子。 两位帝国顶尖精英之间争的只是电光火石的瞬间,那容得丝毫犹豫,及至看到闻体仁举重若轻,风光无限的表演,嫉妒和对闻体仁可能抢走首辅大位的恐惧就使楚大人心里除了后悔再没别的,于是一切顾虑就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楚延儒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密切注视着思宗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紧张地等待着机会出现,当张素元问满雄炮弹误伤多是不多时,那一刻他是多么希望满雄是个正直而诚实的人,果然天从人愿,满雄给他创造的出场机会不比闻体仁逊色分毫。 “楚爱卿,有何本章,速速奏来。”思宗赶紧抓住这颗救面子的稻草。 “皇上,臣对军略不甚了了,自然远不如张大人精通,但臣以常识推断,对战局演变仍有些不解之处。皇上,臣之所虑,可能极之浅陋,遗笑方家,但臣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故不揣浅陋叩请皇上允准微臣向张大人请教一二,以释臣及天下万民之惑。”楚延儒慨然说道。 仅仅是楚延儒的这段开场白,就使得思宗对次辅大人再次另眼相看,因为楚延儒的锋芒直指张素元,立场毫不含煳,比之闻体仁的绵里藏针更见锋锐。 看到思宗微微颔首,楚延儒转过身来俯视着张素元,脸上的神情痛惜、愤怒、忧虑等等兼而有之,总之,看在睿智的皇帝眼里,就不由得对他的好感更盛。 “满将军,如果你麾下将士与八旗奴兵一对一拼杀,满将军认为可有胜算?”没问张素元,楚延儒扬起脸向一旁的满雄问道。 满雄一窒,这话叫他如何回答?如果楚延儒问大同兵的战斗力比不必得上八旗兵,他尚可如实回答,但楚延儒这样问却让他一时张不开嘴,因为两者虽在实质上并无不同,但感觉就是不一样。 “楚大人,当在两可之间。”咬了咬牙,满雄答道。 虽然没有“必胜”好听,但更实在,听来更令人信服,满雄虽外貌粗鲁,但也不全是草包,这句“两可之间”虽没有他问话的心思精巧,但也可圈可点。 “张大人,满将军说他麾下大同兵的战斗力与八旗奴兵旗鼓相当,您认为如何?是不是满将军在这里虚言欺君?”压下心中的得意,楚延儒分外谦逊地问道。 心下轻轻嘆息,满雄当世虎将,粗中有细,也不是枉顾是非的卑鄙小人,但受制于自身的种种弱点,便看不到他本该看到的危险,从而轻意落入了楚延儒的圈套。 第193页 太可惜了,但愿满雄能躲过这一劫难。 “楚大人,这种事要是不像您说的,经过一对一的实战拼杀,怎能臆断?不过满将军这样说也无不可,因为他对麾下将士有信心,这很好。”张素元也彬彬有礼地答道。 “张大人,若楚某没有记错,刚刚你是不是说过辽军的战斗力比不上八旗奴兵?”似乎跟本没有听出张素元话中的嘲讽,楚延儒煞有介事地问道。 “说过。”心中轻嘆,张素元答道。 “这就让人不明白了,连张大人都认为辽军的战斗力及不上八旗奴兵,那奴酋皇天极想必不是傻子,也必然清楚这个,不过既然清楚,那他们入关以来,一路势如破竹,却为什么独避张大人的锋芒?在蓟镇,如张大人方才所言,可堪一战的仅您麾下的两万骑兵,而八旗奴兵却有十万之众。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守之,不若则能避之。楚某不解,八旗奴兵为什么不动可攻之敌,却反而迎战强悍之敌?及至京师,八旗奴兵仍是如此,对张大人的锋芒仍然是避之唯恐不及,而最令楚某迷惑的是,张大人竟也是如此!楚某深知,张大人对此定有说辞,而且楚某才疏学浅,想来也辩不过张大人,但种种疑窦,不论张大人言辞如何犀利,也难令楚某心服,难令天下人心服。”楚延儒越说越得意,渐渐开始没了正形。 见张素元被他言语扣死,一时哑口无言,楚延儒愈加兴奋,他接着说道:“张大人五年平辽的豪言言犹在耳,皇上也以古今未有之绝大气魄对大人信之爱之,将大半江山尽都託付与你,但未及两载,八旗兵却转瞬间兵临城下。张大人对此虽有百般说辞,但却难塞天下悠悠众口。张大人位极人臣,荣崇古今无二,却不善加珍惜,真是令楚某扼腕!” 看着楚延儒卖弄学识和口才的得意劲,一旁的闻体仁心中冷笑,还是毛嫩,这小子早晚得倒霉在这股聪明劲上,越聪明,倒的霉越大。 “啪”的一声,堂上堂下无不一激灵。 “张素元,有人说你因无法完成五年平辽的虚言,从而引敌迫和,故意放八旗兵入关,朕本来对此毫不理会,但如今事实俱在,你还有何话说?”将龙胆狠狠砸在龙书案上,思宗厉声质问道。 “陛下,清者自清,浊着自浊,臣心如日月,见者恆见,不见者恆不见,臣无辞可辩。”张素元直视着思宗,激愤地说道。 “大胆!”“啪”的一声,这次比上次还响,思宗手都震麻了,张素元这不是公然说他是昏君吗?这还了得! “来人,将张素元和祖云寿拿下!”思宗厉声断喝。 思宗话音未落,八名锦衣卫士即在龙书案前站成一排,将思宗护在了身后,与此同时,另有八名锦衣卫士拿着锁链将张素元、祖云寿二人倒剪二背,牢牢捆住。 “陛下,难道您就以这等莫须有的臆测之辞定臣之罪不成?”冷冷一笑,张素元质问道。 一股热流自脚底板直上头顶心,思宗哪受过这个?当着群臣的面,张素元竟敢对他如此无理!太伤自尊了,是可忍熟不可忍? “来人,让杨铁、李维进殿!”思宗声嘶力竭地喊道。 当杨铁、李维陈述已毕,思宗怒视着张素元,厉声质问道:“张素元,你还有何话说?” “陛下,对杨铁、李维所言,臣有三疑:其一,若臣和皇天极定有密约,当属最高军事机密,普通将领怎么会知道?其二,以八旗军军纪之严明,怎么会在俘虏营外谈论军事机密?手无缚鸡之力的太监,又怎么能够从军营轻易走脱?其三,八旗军清一色是离人或蒙厥人,通用离语,臣不知他们是否懂得离语或蒙语?如果他们不懂,那显然他们听到的是唐语,而用唐语在唐人俘虏营外议论最高军事机密,难道这不奇怪吗?” 轰的一声,思宗仿佛挨了一闷棍,立时眼冒金星,他知道错怪张素元了,这是蒋干盗书的翻版! 该怎么办?冷静下来后,思宗自问,但几乎没经过思考,他就已下定了决心。 “来人,将张素元和祖云寿打入北镇府司死囚监,严加看管,不得有误。” 张素元和祖云寿刚被推出去,阁臣成仲时出班奏道:“皇上,臣有本上奏。” “讲!”思宗的眼角不由得向上挑起,难道成仲时想为张素元求情不成? “皇上,不知辽东大军由何人统领?”成仲时忧心忡忡地问道。 听成仲时不是替张素元求情,思宗的眼角恢復了原状,他说道:“朕将命满雄将军统领辽军,并总理京城防务,老爱卿认为如何?” 成仲时未置可否,却看了身边的满雄一眼。这时,满雄也终于把自己里里外外的处境想了个清清楚楚。 刚才听到楚延儒问张素元,他是不是虚言欺君时,满雄大惊,但随即心又定了下来。这种事辩是辩不出什么子午卯酉的,但也不由自主地向张素元望去。恰在此时,他在张素元眼中看到一抹痛惜的目光一闪而逝。 张素元为什么用这种目光看他?霎时,一点光华在识海深处炸开,接着如醍醐灌顶般,满雄明白了张素元目光中的含义。如果皇上将张素元问罪下狱,那接替张素元总理京城防务自然非他莫属,于是张素元背上的压力自然也就成了他的,但他面临的处境却比张素元恶劣百倍! 第194页 既然违逆圣意拒不出兵是张素元的一条罪责,那他接替张素元成了三军统帅后,自然非出兵不可,但贸然出兵的结果会怎样呢?张素元宁肯屡屡抗旨,也拒不出兵,自然是因为出兵凶多吉少。张素元尚且如此,那他呢? 张素元在辽东军中是什么地位,满雄心里跟明镜似的。张素元被无辜下狱,除了祖云寿,就再没人能镇得住辽军。即便万里有个一,辽军继续接受朝廷统辖,那任何人都可能执掌辽军,但唯独他不行! 这一刻,满雄的头脑分外清明,过往的种种都在眼前流过。辽军中那么多将领,桀骜不驯的也不在少数,但为什么张素元就看他一个人不顺眼?全是张素元的错吗?刚才张素元眼中那一抹痛惜的目光真实的不能再真实,满雄明白,张素元是在为他即将到来的死亡而痛惜! 辽军必不会为他所用,他将只能以数万丧胆之兵离城驱赶十余万虎狼之师,那除了死还能有什么别的结果? “皇上,臣恐有负皇恩,实不敢接受总理京城防务的帅印。”心中再没疑惑,满雄决然说道。 一听满雄竟然不愿接受总理京城防务的帅印,思宗怫然不悦,他问道:“满雄,这是为何?” “皇上!”满雄以头触地,恳切地说道:“皇上,若您将张素元和祖云寿同时下狱,臣料辽军必然军心涣散,甚至都有叛乱的可能。臣素与辽军将帅不睦,此事辽军上下尽人皆知,若臣于此时受命接掌辽军及总理京城防务的帅印,那只能激起更多的事端,对大局毫无益处。” 听到“叛乱”二字,思宗头顶上丝丝直冒的热气终于冷了下来。 “满将军,此言何意?”思宗惊疑地问道。 “皇上,臣久在辽东,深知辽军底细。张素元与其麾下将士情愈骨肉,甘为其效死者,比比皆是;而祖云寿,其家世居辽东,为当地望族,如今辽军主力多为其亲族、部曲、乡亲,而今皇上将他们同时下狱,故臣有此忧虑。” “皇上!如今兵临城下,非比他时,此时处置张素元,既非其地更非其时,望皇上千万慎重,慎重啊!”成仲时恳切地说道。 虽然成仲时话里说他处置张素元不对的意思很明显,但并不是一味替张素元说话,而只是说时候不对,更为重要的是,在辽军可能叛乱的巨大压力下,思宗再也鼓不起听不得一点反对意见的雄风。 殷切的目光在众臣脸上扫了数遍之后,见无人提出反对意见,就是闻体仁和楚延儒也如此,思宗终于认识到了事态的严重,于是不得不放下身段。 “老爱卿,你以为该当如何?”思宗放缓了口气,问道。 “皇上,张素元的父母妻子现在京中,臣请皇上开天恩,允准张素元戴罪立功。”成仲时字斟句酌地说道。 成仲时此言一出,堂下众臣大都以为思宗必会答应,不由得都松了口气。楚延儒也是如此认为,但他的反应却不是放松,而是紧张,因为张素元一旦戴罪立功,那怎会有他的好果子吃?到时别说是张素元,就是那些嫉妒他爬得太快的人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楚延儒紧张地注视着思宗表情的变化,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但不管多么紧张,他也不敢跳出来反对,因为一旦辽军叛乱,思宗必然第一个拿他开刀。 用眼角的余光欣赏着楚延儒紧张、忐忑的神色,闻体仁心中好笑,楚延儒也不过如此而已,不光胆气不够,眼光也有限的很。闻体仁丝毫也不担心思宗会放过张素元,虽然成仲时这个老傢伙不论面子还是里子都替思宗想到了,但对思宗禀性了解的还是不够深。 思宗想的已不是张素元现在会不会谋反,他想的是以后。张素元若成功将八旗兵驱出关外,那还如何治张素元的罪?到时不要说治张素元的罪,就是要削夺张素元的权柄也必然得大费周章,而这还是在张素元没有异心的情况下,若张素元有了异心,那就是放虎归山,朝廷将永无宁日。 抛开过往的恨意不说,仅此一条,不到万不得已,思宗就绝不会放了张素元,而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也必定就是放了张素元也无济于事的时候。 闻体仁早已把思宗看到了骨头渣子里,思宗没有一丝抓了再放的枭雄手段,所以他毫不担心,何况还有对思宗来说可能是更重要的原因,面子。 果不其然,思宗没有犹豫多久,目光中的执拗之意渐浓。 “不行!张素元谋逆铁证如山,朕绝不能放虎归山,老爱卿另作他议。”思宗咬着牙,恨声说道。 “祖云寿尚无谋逆的证据,皇上可多加恩宠,令其感念圣恩。”无可奈何之下,成仲时只得退而求其次。 “祖云寿虽无谋逆证据,但老爱卿能保证祖云寿不反叛朝廷吗?”思宗迟疑地问道。 “皇上,祖云寿会不会反叛朝廷,臣不敢保证,但不放祖云寿,辽军必然叛乱,这个臣可以保证,当然,一切还需皇上圣裁。”欲哭无泪,成仲时话里也不禁渐渐有了些许火气。 沉默半晌,思宗终于心有不甘地说道:“好,就依老爱卿所言,朕只罪张素元一人,不及其他。来人,解去锁链,令祖云寿进殿。” “皇上,且慢!”成仲时上前一步,说道。 第195页 “老爱卿还有何事?”思宗狐疑地问道。 “皇上,张素元既去,不知由谁出任辽东督师?”成仲时问道。 “这、这……,众位卿家对此有何意见?” 思宗已不愿再问成仲时,于是把目光转向了堂下群臣,但让他万没想到的是,竟然无人搭言,就是闻体仁和楚延儒在他灼灼的目光下也都低头不语。 “老爱卿,你认为何人可堪此任?”无奈,思宗只得向成仲时询问。 “皇上,可堪此任的唯前督师顾忠信一人!” 听成仲时提到顾忠信,思宗不免有点尴尬。当初是他下旨将顾忠信召到京师,却因闻体仁一句“顾忠信和张素元关系密切,张素元就是顾忠信一手提拔起来的”而将顾忠信闲置京师,不闻不问。 “皇上,辽军将士多为顾忠信旧部,威信素着,他更对祖云寿曾有救命之恩,有他坐镇,局势或可稳定下来。”成仲时进一步说道。 “好吧,就依老爱卿所言,喧顾忠信上殿。”思宗有气无力地说道。 九十九章 悲愤 大殿上,当顾忠信听闻皇上已将张素元以谋逆大罪关入死囚牢,不由得大惊失色,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嘴张了几次,但终是什么也没说,成仲时不知跟他讲过多少遍思宗的脾气秉性,有些话不说比说要好得多。 “顾卿家,朕命你出任辽东督师,总理京城防务,你还有什么意见?”思宗目光如刀,不错眼珠地盯着顾忠信。 “皇上,臣可出任辽东督师,但总理京城防务的帅印还请暂缓。”顾忠信说道。 “这是为何?”思宗冷着脸,问道。 “皇上,不到最后一刻,辽军的动向臣无从把握,如果臣安抚不住辽军,那臣自然不能接受总理京城防务的帅印。” “如果不能镇住辽军,顾卿家为什么仍要出任辽东督师?”思宗不解地问道。 “皇上只将张素元下狱而不罪及其余,臣料辽军尚不至与朝廷为敌,但能否遵奉朝廷号令却可堪虑。如果他们不遵朝廷号令,则可能有两种情况:一是辽军折返关外,二是辽军溃散。皇上,如果辽军折返关外,情况尚可转圜,但若溃散,则辽东危矣,社稷危矣!” 说到这里,顾忠信已然哽咽,好半晌,诺大的朝堂静寂无声。 “皇上!”稳了稳情绪,顾忠信接着说道:“辽东安危已成社稷根本,绝不容有失,只要皇上恩准,臣死也要死在辽东!” 到了这时,思宗已对抓张素元的后果有了比较清醒的认识,但他却毫不后悔,不但不后悔,反而极为庆幸,庆幸他抓了张素元。看来还是老祖宗有先见之明,文官统兵都这样,要是让武将统兵还了得!但这显然还不够,思宗在这一刻下定决心,今后绝不容许再出现张素元这样的人物。 “顾卿家,方才成老爱卿言道,说你对祖云寿曾有活命大恩,若朕放祖云寿回营,你能不能保证祖云寿不叛反朝廷?”思宗满怀着希冀问道。 “皇上,臣只能尽力而为。”顾忠信无可奈何地回道。 黑着脸,默然半晌后,思宗喧祖云寿进殿。 当祖云寿走上大殿,和顾忠信四目相对,眼眶都不由得微微有些湿润。数年不见,他们都苍老了许多,尤其是顾忠信,五十不到,两鬓却已斑白,只是目光依然如往昔般坚毅。 跪在大殿上,听着思宗喋喋不休地放屁,祖云寿心中的怒火越烧越大。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但事到临头,他却更怒!祖云寿在后怕,如果他们一心为国,对此没有丝毫准备,一切任这个王八蛋皇帝鱼肉,那他们将死不瞑目!但不瞑目又如何?所幸他们有准备,绝不会任这个兔崽子为所欲为! 不知过了多久,思宗总算尽了兴,他最后加封顾忠信为东阁大学士领辽东督师,兼兵部尚书加衔太子太缚;加封祖云寿为荡寇将军,祖母二品奉圣夫人,荫一子云骑都尉。 巳时,顾忠信、祖云寿和成仲时一行人出离京城,奔辽军大营疾驰而去。行至中途,顾忠信勒住马头,示意众人停下,而后便与祖云寿策马上了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 翻身下马后,二人一时都沉默不语,半晌之后,顾忠信方才问道:“祖将军,你打算怎么办?” 看着顾忠信仿佛一下子又苍老了许多的面容,祖云寿心里很不是滋味。当年触犯军纪,论罪当斩,全赖顾忠信爱才惜才,这才网开一面,保全了他的性命。 对祖云寿而言,顾忠信不仅是救命恩人,同时也是他极为敬重的官长,但今时已不同往日。按大帅的分析,顾忠信的才学、能力、人品虽均为当世豪杰,但其人却对皇家愚忠至极,至少目前绝无可能和他们站在同一个阵营。现在,他不仅不能敞开心扉,畅所欲言,而且还得把顾忠信算计到局中,更有甚者,今后他们还可能成为生死大敌! “大人,末将知道您的心意,也清楚后果,但能不能劝住兄弟们,末将没有信心。”祖云寿的脸色阴沉之极,现在他不仅不能说实话,而且还得演戏,绝不能让顾忠信起疑,这是大帅再三嘱咐过的。 “祖将军,本督是问你打算怎么办?”顾忠信的脸容陡然肃穆之极,目光如刀锋般直视着祖云寿的双眼。 第196页 “我怎么办?我想率领兄弟们杀进京城,揪下思宗小儿的脑袋,救出大帅!”祖云寿双眼喷吐着愤怒的火焰,同样直视着顾忠信,激愤地说道。 “住口!”顾忠信断喝一声。 良久,在祖云寿执拗的目光下,顾忠信的脸色缓和下来,轻轻嘆息一声后,说道:“云寿,本督知你是忠烈男儿,你这样只是出于一时的激愤。皇上虽受奸人蒙蔽,但皇上永远是皇上,自古道忠君爱国,不忠君又何谈爱国?而且你若领着辽军叛乱,关中百姓将遭受何等的荼毒,你能不闻不顾吗?” “大人,如果不是大帅方才在压赴死囚牢的途中叮嘱末将,要末将一旦回到军中绝不可轻举妄动的话,末将一定不顾一切救出大帅。什么忠君爱国,什么百姓生死,关我们屁事!我们忠君,狗皇帝却要杀我们;我们爱国,顾惜百姓,百姓却说我们是唐奸兵,用石头生生把兄弟们砸死!”祖云寿手按剑都,越说越激愤。 看着祖云寿眼内闪烁的寒光和按着剑都的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汩汩寒意冷彻顾忠信的心头。知道后果,又得张素元亲口嘱託的祖云寿尚且如此,那其他人呢? “云寿,素元深明大义,你一定不能辜负他的期望。”顾忠信恳切地叮嘱道。 “大人,您认为我们该当如何?”情绪稍稍平復些后,祖云寿问道。 “当然是同心协力,把八旗兵赶出长城!”顾忠信重重地说道。 “大人,在京城百姓骂我们是唐奸,用石头砸死兄弟们时,要不是大帅早就乱了。现在思宗这个不知好歹的王八蛋竟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大帅下狱,末将跟本无脸劝兄弟们留下来打八旗兵,而且就算勉强劝兄弟们留下来,也是军无斗志,留下来跟送死有没什么分别。”祖云寿寒声说道。 对祖云寿又骂思宗是个王八蛋,顾忠信这次只当没听见,现在他已无心顾及这种小儿科的大逆不道,他忧心的是这种情绪背后隐藏的危机。他知道祖云寿的话在理,如今必须给辽军将士一些时间,让他们的情绪慢慢冷静下来,然后再想办法。 “好吧,云寿,你就先带着将士们折返辽东。”顾忠信无可奈何地说道。 两人从山坡上回来后,成仲时看到顾忠信的脸色比之先前更加沉重,他的心也随之沉了下去,与祖云寿都无法谈好,那与其他人又怎么谈? “老夫人,大将军回来了。”中军面带着惶恐禀道。 看到中军惶恐的神色,老太太知道一定是因为大帅没有一同回来的缘故,还好儿子回来了,最坏的预想总算没发生。如果思宗丧心病狂,非要将儿子与大帅一同问罪不可,那按大帅的交代,她必须担负起统领全军的重任,务必迫使思宗放了儿子,但她能担负得起,能拿捏好这个分寸吗?她没信心。 从儿子和大帅离开帐中的一刻,老太太的心就揪了起来,她既担心儿子和大帅的安危,更担心有负大帅的重託,现在好了,儿子回来了,最大的危险也就不復存在。 看着一双双冒火的眼睛,听着帝国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帝的至少七十八代祖宗不论男女老少都被拿出来肆无忌惮地问候着,顾忠信的脸色铁青,他悲哀的发现,他在辽东军中的影响力已经微乎其微,受命接任辽东督师时的信心此时已不復存在。 在祖云寿的一声断喝后,顾忠信和传旨官成仲时被请到了帅帐旁边的偏帐里。半个时辰后,祖云寿代表辽军将士向顾忠信和成仲时转达了他们的决定:朝廷不放张素元,他们无法继续为朝廷效力,三天后,他们将回返辽东。 顾忠信和成仲时出离大营的同时,十数匹键马也向着玉田飞驰而去。 随后的三天,辽军大营内,大军按部就班地整装待发,而在大营外,思宗数度遣人喧旨犒赏三军。祖云寿命令,东西留下,至于人,爱呆着就在营门外呆着,于是帝国数百年来一直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天使官首度成了比三孙子还不如的三孙子,只有在大营门外缩头探脑的份儿。 三天后,辰时,营门旗杆上的“张”字帅旗缓缓落下。 帅旗在寒风中徐徐降下的时候,三军悲愤,挥泪肃立。 一百章 无泪 金顶大帐内,气氛前所未有的轻松热烈,众将谁都没见过大汗像今天这么高兴,不过也确实值得高兴。他们无不是从死人堆里滚过来的,谁要是说他们怕谁谁谁,那就是对他们莫大的侮辱,这比掘他们八辈祖宗更让他们难堪和愤怒,但有一个人不在此列,就是张素元。 尽管嘴上不说,但人人心里都清楚,上至大汗,下至普通士卒,他们都怕张素元。现在好了,思宗这个蠢货自毁长城,从此以后,帝国的花花世界将任他们来去,到处都会是他们的马场,任他们纵横驰骋。 “大汗,我们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打垮辽军,直捣山海关?如果能顺势拿下山海关,到时即便思宗小儿将张素元放出来也无济于事,他再也不可能挡不住儿郎们南下的铁蹄。”三贝勒莽古尔泰扯着嗓子问道。 皇天极微笑不语,一旁的范文海替皇天极解释道:“三贝勒,如果辽军不走,其军心必然涣散,我们当然要想方设法吃掉他们,此后方可像您说的挥师北进,直取山海,但辽军现在要走,我们也只能让他们走。三贝勒,你看他们走时有条不紊,可见他们早有准备。如今他们既是哀兵,又归乡心切,如果我们不让他们走,他们必然死战,那样的代价我们承受不起,而且张素元在玉田屯兵一万,辽军拔营前,祖云寿必然会令他们设法接应。” 第197页 “范先生,今后我们该当如何?”皇天极笑着问道。到了今天,他对范文海的话再无一丝怀疑,今后无论范文海说的话多么匪夷所思,多么难以理解,他都要坚决地、毫不动摇地採纳。思宗就是最突出的例子,这个唐人皇帝的愚蠢真是匪夷所思,无论怎么想他都理解不了,但却千真万确。 “守株待兔!”范文海也一笑说道。 “守株待兔?”皇天极不禁低声念了一遍,但他依然没明白其中的意思。皇天极如此,其他人自然就更不明白,都大瞪着眼睛看着范文海。 “大汗,思宗这种人就像是个被惯坏的小孩子,若他看中了一块糖果,那在得到这块糖果之前,他别的什么也看不见。想把我们赶得远远的,离京城越远越好就是思宗看中的糖果,所以他一直逼迫张素元出兵将我们赶走。张素元屡屡抗旨,坚不出兵,这是思宗将张素元下狱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因为张素元不让他得到他想要的糖果,而这也必然是思宗给张素元罗织的罪名之一。思宗不会因为已将张素元下狱和辽军叛反就放弃他想要的糖果,相反,他想把我们驱离京城的愿望会更加迫切,因为他现在更想要另一块糖果:向世人证明张素元有罪。” “军师,您是说思宗会派兵攻打我们?”二贝勒阿敏难以置信地问道。 “二贝勒,这是必然的。”心中一声长嘆,范文海答道。 思宗就是个孩子,一个想要不顾一切摆脱恐惧的孩子,辽军叛反,他心里的恐惧必然更甚。这一刻,范文海心中明悟道,与其说思宗是个疯子,倒不如说他是个可怜虫,但这个可怜虫却掌握着千万人的生死。 “大汗,您想攻下京城吗?”范文海微微欠了欠身,问道。 “不想!”想都没想,皇天极立即答道。 “为什么?”三贝勒莽古尔泰替帐中众将问出了他们心中的疑问。 “攻下京城后,你们打算怎么办?”皇天极不答反问。 “怎么办?当然是痛痛快快地抢个够!”莽古尔泰兴致勃勃地答道。 “抢完之后呢?”皇天极接着问道。 “抢完之后当然是回家啊。”这有什么好问的?这话不但莽古尔泰煳涂,帐中诸将没一个不煳涂。 “此番我们突入长城,一路过关斩将,势如破竹,你们认为最大的功臣是谁?”皇天极突然转了个话题,问道。 诸将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大汗是什么意思。 “最大的功臣就是思宗,要是没有思宗,我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看着众将理解了自己的意思,皇天极接着说道:“如果我们想,京城就一定可以攻得下,但京城城厚墙高,非比其他地方,阵亡的儿郎必然很多,若仅为抢掠,地方多得是,为什么非得是京城?更为重要的是,思宗一个人胜过我们千军万马,本王对他爱护都唯恐不及,又怎忍心给他不必要的惊吓?万一吓个好歹的,你们谁能赔给本王?” 皇天极话音刚落,大帐中随即笑声鼎沸,是夜,离人君臣尽欢而散。 世事总是这么有趣,有人喜就有人悲,当张素元被捕和辽东勤王大军叛逃的消息在京城内传开后,立即人心惶惶,朝廷上下惊慌失措,各衙门也乱作一团。 贞清宫中,思宗一反常态,以往每当心绪不宁,极为烦躁时,他都要来来回回走个不停,但今天却老老实实地坐在龙书案后,用如死鱼一样凝滞的眼珠呆呆地凝望着金漆明柱上端缠绕着的龙头。 祖云寿走了,祖云寿让他在天下人面前失了颜面,这是辽军叛反给思宗的最大打击,至于没了辽军八旗兵如何如何,他还不太担心。如今各路勤王大军纷至沓来,而且据楚延儒在朝廷上的说法,满雄麾下大同军的战斗力明显强于辽军。大同兵如此,其他勤王大军的战斗力也不会差不到哪去。 这是刚开始时的想法,但很快至尊至贵又无比睿智的皇帝陛下就觉得有点不怎么对头,因为“总理京城防务”的帅印竟然赐不下去!这就奇了怪了,除了去辽东,以往哪一次有升官的机会时,这帮混蛋不是明争暗斗个不亦乐乎?又有哪一个王八蛋少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勐劲?如今这是怎么了?满雄以人微望轻,力不足以胜任,不能有负圣恩为由坚辞不受。满雄不接也就算了,但他遍询众臣,这帮挨千刀的混帐王八蛋不是装老猫肉,就是互相推诿,弄来弄去也没弄出个所以然。从资歷上看,顾忠信倒是个合适的人选,但现在这个时候,他怎能把总理京城防务的大权交给顾忠信? 起用顾忠信后,思宗当即详细调查了顾忠信和张素元的关系,结果验证了闻体仁所言千真万确,所以尽管成仲时极力保奏,而顾忠信也没有拒绝的意思,但思宗依然没有答应,至于后来成仲时奏请让顾忠信去辽东,那还可以,反正辽东全是张素元的党羽,再多一个顾忠信也无所谓。 总理京城防务的帅印由兵部来,现在又回到了兵部,只是和以往稍微有点不同的是,现在战事并没有结束,于是古今罕见的奇观再一次在大皇帝的手里出现:一方面诺大的帝国形势危如累卵,一方面却连一个名义上的统帅也没有,一切都如儿戏。 第198页 没有统帅,统领为数众多的各路勤王大军的责任就落在了兵部。这会儿的兵部尚书已不是那个相貌堂堂,魁梧威勐,被皇帝陛下当作门神用的张洽。 思宗破格起用张洽时,当时官场中就有笑言,说门神一年一换,这个张门神的兵部尚书一定当不长久,果不其然,闻警的第三天,思宗就以处置不善,将这位门神下狱,成为皇帝陛下第一个泄愤的官员。 门神被摘下后,接替门神的是闻体仁保奏的张廷栋。张廷栋与张素元是同科进士,也是同一年在翰林院授的官,但二人素来不睦,因为张廷栋一向对张素元很热乎,结果却每每是将自己热情洋溢的俊脸贴到张素元拔凉拔凉的冷屁股上,而张廷栋个性睚眦必报,对任何胆敢瞧不起他的人无不恨之切齿,由是之故,可以说自两人见面的第一天起,张廷栋就恨上了张素元,及至张素元飞黄腾达,切齿之恨就变成了碎齿之恨,而“恨”字上也就自然还得加上个“妒”字。 恨火和妒火在一个炉膛里燃烧是什么样的感受,张廷栋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虽是受命于危难之际,前途兇险莫测,但平步青云的喜悦依然无可阻挡。 上任之始,由于外面有张素元顶着,兵部倒也没什么大事,但自皇上将张素元下狱,情况就变了。张素元下狱,张廷栋虽乐得一蹦八丈高,但糟心事自此就层出不穷。以前不管在什么工作岗位,专营,从来都是他的首要业务,而与之无关的都是狗屎,由于他一直坚定不移地贯彻这一张家祖训,所以升起官来一直都是噌噌的往上窜。 凡事有利就有弊,这种常识在他过去无往不利的岁月中渐渐被淡忘,但常识就是常识,总有一天会显示它的存在,对张廷栋而言,这个时候到了。 张廷栋这些年来几乎一直在军队系统任职,张素元作邵武知县时,他就在陪都南京任兵部主事,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这种说法用在他身上不合适。时至今日,张廷栋对军队的事也只能用茫然来形容才算恰当,于是乎也就可以想见,当统领各路勤王大军的重任压在这位既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的张大人身上时,情形会如何。 各路勤王大军抵达京城时,早已累得狗爬兔子喘,但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所以这点累算什么,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叫朝令夕改,这叫运筹帷幄,自然也就别抱怨什么东奔西忙、疲于奔命的,而且抱怨也不见得有什么好果子吃,就如山西巡抚纪如岐。 纪如岐率五千人马勤王来援,刚抵达京城北门,就奉命戍守京东通州,但第二天又被改调京北昌平,第三天再改调京南良乡,于是乎这用在一时的五千兵马不得不每天都赶一百多里路。如此奔波,是人都会有怨言,但怨言归怨言,军人吗,还是该一切行动听指挥,上面肯定是站在全局的高度看问题,绝不会是拍脑门决定的。只是累还好说,但没吃的可就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了,在纪如岐的默许下,士兵们开始抢粮,但抢着抢着就收不住手了,于是帝国勤王大军途径的乡村城镇比之被八旗兵劫掠过的地方还要惨上十分! 幸好,这里是天子脚下;幸好,地方上有数不清皇亲国戚、达官贵人的庄园,于是思宗很快就知道了山西兵的恶行。思宗大怒,照他的性子,这些参加抢掠的士兵本该有一个杀一个,但现在毕竟是非常时期,不能那么办,于是大皇帝法外施恩,只将巡抚纪如岐下狱了事。 纪如岐下狱后,五千山西兵一闹而散,一路抢掠着回老家了,但这种事思宗就不会知道了,因为没人知道盛怒下的皇帝会不会把禀告的人先杀了泄愤,这可是有先例的。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给皇帝陛下填堵的不仅仅是纪如岐一人。虽然京城的城墙是天下第一的高、天下第一的厚和天下第一的坚固,但思宗巡视过一趟后,目光如炬的大皇帝却觉得护卫他的城墙是天下第一的矮、天下第一的薄和天下第一的脆弱,于是当即下旨,令工部将城墙加高、加厚、加固。 皇帝陛下的上下嘴唇一碰不要紧,这可吓坏了工部尚书李丰祥。思宗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清楚,而且三五天后就要看成果,这怎么可能?那么长的城墙就是用纸煳,三五天也煳不起来啊!何况要钱没钱,要物没物,要人没人,这可真要了亲命了! 工部上下人心惶惶,都知道大祸临头,果然,四天后思宗下旨将工部尚书李丰祥和四名郎中廷杖八十后下狱。廷杖过后,三名年老体弱的郎中当场毙命,李丰祥和另一名郎中挺得时间长点,但也没能活着走出大狱。几乎与此同时,由于人心惶惶,刑部疏于防范,竟让一百多名重犯逃了出去。思宗这些天顾此失彼,焦头烂额,精神几近崩溃,再有这等事出现,大皇帝立时五雷号疯,下旨将刑部尚书王云升、侍郎郭世凯以下直至提牢主事统统抓起来,全部关进刑部自己的监狱。 “皇上,成阁老回来復命。”万和鸣小心翼翼地禀道。 “让他进来。”好半晌,思宗这才回过神来,凝滞的眼珠转了转,总算有了一些活人的气息。 “老爱卿,车营如何?能用吗?”成仲时刚刚走近龙书案,还没来得及跪倒见礼,思宗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皇上,老臣以为车营绝不可用。”心中无奈地嘆息一声,思宗怕臣下瞧不起他,平日总是拿腔作调、故作深沉,可到了现在这种需要沉住气的时候,却比一个小孩子还不如。 第199页 “为什么?”失望和随失望而来的惊恐,使得思宗原本就难看之极的脸色愈加难看了。 “皇上,车营的武器威力确实很大,但由于制造仓促和一些设计上的缺陷使得武器的质量参差不起,在试射的时候有些武器自爆伤人。” “老爱卿,这算什么原因?武器有威力就行!万和鸣,传金川平、申浦进见。”没等成仲时把话说完,思宗就急不可耐地传下旨意。 “皇上,不仅如此,车营不能用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成仲时赶紧说道。 “还有什么原因?”声音有些微微颤抖,思宗惊疑不定地问道。 “皇上,申浦发明的新式武器需要受过专门训练的士兵操作,而现在操作武器的士兵都是刚刚招募的市井无赖,他们对武器的性能以及如何操作大都一窍不通,若让他们现在就上战场肯定不会有好结果。” “传旨召见!”沉默了不到一秒钟,思宗就已下定决心。 “皇上,申浦当世奇才,倘假以时日必会为皇上立下不世之功,老臣恳请皇上务必多加慎重。”成仲时跪倒在地,哽咽地恳求道。 “传!”思宗厌恶地看了成仲时一眼,真是不知轻重!若过不了眼前这一关,那把申浦这个奇才留给谁?若过了这一关,有没有一个申浦又如何? 先是张素元,继之顾忠信,现在是申浦,成仲时心力交瘁,不由得瘫倒在地。 所谓车营,是在八旗兵陷三河、顺义,大败满雄、侯师杰的时候,思宗一时六神无主、焦头烂额,就是在这时,翰林院庶吉士金川平乞请面君,他保奏和尚申浦,说申浦是天下奇才,发明了诸如独轮火龙车、抛石车、箭车、兽车和木制西式枪炮等新式武器,这些新式武器进可攻,退可守,无坚不摧。 思宗急病乱投医,立即召见申浦。看了几样战车模型,果然巧妙无比,而且申浦侃侃而谈,于行军布阵也十分内行,思宗大喜,当即发内帑七万,令金川平、申浦召募新军,制造战车。 昨日,金川平、申浦入宫晋见,说战车、新军皆以齐备,请皇上检阅,思宗心乱如麻,没这个心情,于是就派成仲时代他检阅新军。 不一会儿,金川平和申浦入殿,思宗草草问了两句就传下圣旨:擢升金川平为兵部右侍郎,申浦实授副总兵之职。 入选翰林院的进士,都有个一到三年的见习期,见习期满方可外放为官。在这期间见习的进士就是庶吉士,品阶是从九品,官位中最低的一等。如今金川平可以说平地一声雷,连升十三级,从庶吉士直接成为了朝廷重臣。金川平的平步青云虽说令人诧异,却也还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事,皇帝有这个权力,但申浦从一介平民直接成了副总兵,仅仅差一级就和满雄平起平坐,这可是极其罕有的事,反响更是极为恶劣。 如果思宗将申浦的官再拔几个高,直接任命他为三军最高统帅,这样反倒没什么,因为在帝国文官将将的体制下,从来都是外行领导内行,任么不是的混帐王八蛋多了去了,人人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自然也就不多他申浦一个,但将申浦从一介平民直接提为副总兵却是犯了众怒。 不论何朝何代,军队都是个相对封闭的系统,自有其自身运作的规律,其中资歷作为升官的重要依据从来就没人敢肆无忌惮地蔑视,所以即便徇私舞弊,也得具有起码的资歷才行。 思宗狗屁不懂,在如此危急的关头随心起意地胡乱任命将对士气造成怎样的打击可想而知,但皇帝的威严容不得丝毫挑战,于是深明这一点的成仲时在一旁也就只有无奈哽咽的份儿了。 就在成仲时徒唿奈何、欲哭无泪的时候,一个更加沉重的打击又接踵而至,思宗决定採纳闻体仁提出的建议。 一百零一章 赴死 昨天朝会的时候,闻体仁奏请设立文武两经略,以张廷栋为文经略,以满雄为武经略,让他们共同总理京城防务。成仲时一听心里就咯噔一下,他当时就质问闻体仁,文武两经略何人为主,何人为辅?文经略负责什么,武经略又负责什么? 按帝国体制,当然应以文经略为主,这没什么好说的,但今时不同往日,因为若以张廷栋为主,满雄必然会以此为藉口拒不出兵,而张廷栋又不可能拿得起来,所以思宗一旦逼得紧就必然坏事,于是闻体仁欺思宗无知就肆意胡言,他说遇此国难当头之际,自当人人同心,各个戮力,一起为君上分忧,又何须分主分次? 听闻体仁说完,又见思宗连连点头,对这一派胡言竟深表认同,成仲时差点气死,同时他也第一次怀疑起闻体仁的用心来。责权不分从来都是做事的大忌,何况眼前这等危急时刻!思宗不懂责权不分的后果,但闻体仁不可能不知道,现在闻体仁说的已经超出了邀宠的范围。 若八旗兵攻进京城,这老贼肯定是第一个屈膝投降的败类,否则他就决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一味迎合皇上,成仲时当时就恨恨地想到。其时,成仲时不但犯了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的毛病,他更大大低估了闻体仁的智慧。奏请设立文武两经略,闻体仁不仅是为了迎合思宗怕权归一人容易谋反的心思,他更是为了今后打算,若真的被八旗兵逮住,这就是他给皇天极的见面礼。 第200页 皇天极善待唐官的事,闻体仁早有耳闻,这也是他敢这么做的重要原因。闻体仁早就打定主意,若真的城破,他闻体仁不敢说是最后一个投降的人,但肯定不是第一个,他要皇天极三催四请,摆足架子后才肯投降。即便估计错误,被八旗兵五花大绑到皇天极面前,但到那时再投降也不晚,这也总好过恬不知耻一个劲地往上凑,那样未免太不值钱,会让皇天极看轻了他闻某人。 在成仲时和其他几个西林大臣的强烈反对下,思宗也有点犹豫,于是这件事就压了下来,但没想到才隔一天,思宗就下了召旨。 成仲时心中的失望和担忧无可言喻,他知道思宗发了狠,又要孤注一掷迫满雄出兵。如果满雄依然抗旨,张素元就是满雄的前车之鑑,而满雄若遵旨出兵,结果会怎样,成仲时已没有丝毫怀疑,但更令他心如死灰的是,如果满雄再败,那要不要京城就是皇天极一念之间的事儿。 成仲时老迈的身躯一路踉踉跄跄走出皇宫,而与之成为鲜明对比的是刚刚平步青云的兵部右侍郎金川平,他作为天使官奉命去满雄营中传旨。 满雄所部退入京城后,一直结营于平安门外,金川平抵达前,消息已传遍整个京城。对这个消息,别人或许无所谓,但满雄麾下诸将无不群情激奋。 “我等出生入死,歷战杀场,从死人堆里滚了多少个来回方才得个副将之职,而一个寸功未立的贼秃竟然一步登天,和我们平起平坐,真是羞煞人也!”满雄的副将百封程愤然说道。 “老百,你气个什么劲?这不正好,就让那个秃驴去对付八旗兵,老子正不愿去呢。”冷冷一笑,麻登云冷着脸说道。他是个参将,比申浦还低一级,心中更是不平。 “如今大敌当前,祖云寿又率辽军离去,我们还需同心协力破敌,不可计较太多,否则一损俱损,没一点好处。”参将孙祖寿劝道。 百封程、麻登云听了孙祖寿的话愈加恼火,立即反唇相讥,孙祖寿不让,三位大将顿时争执起来。 满雄对麾下三位大将的争执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此时他眼中所见,心中所想都是张素元眼中的那一抹痛惜。 张素元一向算无遗策,这次也不会错了,满雄预感到他的路要走到头了。一听说思宗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和尚一下子升为副总兵,满雄立时就感到思宗对他不耐烦了,如果他再拒不出兵,他的下场可能还不如张素元,思宗可能立时就下旨杀了他。 这是极可能的,因为张素元不是说杀就能杀的,至少八旗兵退出长城之前,思宗就决不敢杀!但他不同,思宗杀他就跟捻死个臭虫没两样,满雄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在军中的地位远非张素元可比。 闻报天使官驾到,满雄这才喝止三将,然后出营迎接天使官。 满雄一脸木然,没什么表情,而三将都还沉浸在争执的激动中,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给天使官看。 金川平心知肚明,清了两下嗓子,就开始宣读圣旨:拜满雄为武经略,尽统入卫诸军,赐尚方剑,令即日出师驱敌。 “如今辽东兵已去,敌众我寡,我军只宜坚守,而不可轻战,大人圣眷正隆,还望大人能向皇上陈说利害。”满雄不再推辞,接旨受剑后,向金川平恳切地说道。 金川平脸一红,心中相当不悦,什么叫“圣眷正隆”,这不是当面嘲讽他吗?可转念间,他又很疑惑,因为满雄神色间没有丝毫讽刺他的意思,但不管满雄有没有嘲讽他的意思,他都不可能如满雄的意思劝说皇上。 “满将军,正因辽东兵叛逃,京中人心惶惶,皇上忧心忡忡,恐多有变故,所以才急望将军早日破敌。”金川平急忙说道。 看着金川平光滑的脸庞、鼓动的唇舌,满雄突然不耐烦起来,早晚是个死,又何必对这等黄口孺子客气!于是冷冷地说道:“未料胜,先料败,这是随便一个读书人都该知道的常识,大人既然身为兵部右侍郎更不该不知道,所以我想请教大人,你觉得满某此番出兵有多少胜算?” “圣上天威,将军神勇,加之将士用命,又怎会不胜?”抵不住满雄如火的眸光,金川平移开目光,声音也越说越低。 “哼!侍郎大人不是举荐了一个和尚吗,何不令他去破敌?”百封程哼了一声,冷笑着说道。 “新军还未练熟,数日之后,他们自然听令破敌。”金川平急忙解释。 “哈、哈、哈……,数日之后,我们把八旗兵赶跑了,你们那些什么火车、水车、人车、兽车就都用不上了吧?大人的官当得还真是容易!”麻登云哈哈大笑着说道。 金川平说不出话来,除了孙祖寿,众将哄堂大笑。 看到金川平被问得哑口无言,满雄没一点痛快的感觉,他只是觉得索然。 “烦大人回禀皇上,率军驱敌,满雄敢不从命,只因几经大战,伤亡惨重,而此前臣之背伤也尚未痊癒,所以还请皇上容臣数日,待背伤有所好转后,臣即率军破敌。”喝住众将后,满雄说道。 金川平见难说动,也不敢强迫,便告辞离营,迴转皇宫復命。 得知满雄以背伤为藉口不肯出兵,思宗立时大怒,但这次用不着谁劝,大皇帝自己就把自己给劝住了。思宗现在心虚得很,自祖云寿率辽军叛逃后,他就把所有希望全部寄托在满雄身上,但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满雄竟一直拒不接受最高统帅的位置。 第201页 思宗清楚,对满雄而言,这样的机会多么难得,用千载难逢形容也不为过,从区区一个总兵一跃而为三军统帅,这样的诱惑几乎是任何军人都难以抗拒的,又何况是身为蒙人的满雄。 到了这会儿,思宗就是用脚后跟想,他也能想到满雄拒绝的原因。 从满雄到送不出去的“总理京城防务”帅印,再想到张素元既然不是通敌谋反,却又为什么一直抗旨拒不出兵,思宗知道必然人人都认为出兵破敌凶多吉少,否则那些从来不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劲头的大臣们就决不会在这会儿当缩头乌龟。 想着想着,思宗怒火又起,敌军兵临城下,朝中惶惶不可终日,一日不把八旗兵赶走,就保不定会发生什么大祸,谁敢保证朝中没人贪生怕死而与敌兵暗通款曲?要是一旦如此,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必须把八旗贼兵赶得远远的,离京城越远越好,这样京城才能稳定。这帮王八蛋鼠目寸光,没一个有用,像这样一味惧敌怯战,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把八旗兵赶走?张素元如此,现在满雄又如此,抓张素元就抓对了,只有抓了张素元,满雄才能知道厉害! 满雄这个蒙厥鞑子也着实可恨,思宗恨恨地想道,要是在平日,敢如此蔑视他的威权,他非剐了满雄不可!但现在不是时候,好吧,满雄不是说背伤好转就出兵吗?那就再容几日,要是过几日还不出兵,那不论有什么藉口,他都不会轻饶了满雄,当然也绝不会再犯祖云寿一样的错误,让满雄有带兵逃跑的机会。 想到祖云寿,思宗的怒火又起,但这怒火却不是对祖云寿和辽军,而是对成仲时。当时要不是成仲时这个老傢伙危言耸听,他又怎会放了祖云寿!如果不放了祖云寿,辽军又怎会叛逃?自古道,兵听将令草随风,他当时就该施展霹雳手段,不仅将祖云寿拿下,更应该将辽军其他高级将领全都拿下,然后遣天使官入主辽军。当时要是这样做,现在的形势又怎会如此被动? 大皇帝是恨在心头口难开,所以就更恨!他现在想到谁恨谁,有一头算一头,就是心肝宝贝闻体仁他也恨,恨闻体仁为什么不在他最难最怕的时候勇挑重担,替君分忧?虽然明知这么想实在是难为老爱卿,但他无法不这么想。 送走金川平后,满雄不理吵吵嚷嚷的众将,独自一人在大帐中发呆。无论怎么想都没有活路,他不是祖云寿,大同兵更不是辽军,祖云寿可以率军叛逃,但他不行。不管张素元最后落个什么结局,但祖云寿只要不离辽东,思宗就无可奈何,但他却没有这样的福气。 满雄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清楚如果他也率军叛逃,只是能逃过眼前这一劫而已,但今后呢?满雄很清楚,如果不投降皇天极,他就只有死路一条,而且更会累及家人。 投降皇天极,这条惟一的活路满雄从未想过,思宗虽然煳涂,但对他一直恩宠有加,而且不仅是思宗,朝廷也从没有因他是蒙厥人而对他另眼相看过,感激涕零就是他对帝国恩德的心情。 第二天黎明,满雄终于收拾好心情,大丈夫有死而已! 卯时,满雄传下帅令,令各路勤王大军向他靠拢,他要在其中挑选精壮的士兵充实到大同军中。三日后,却只有两路勤王军姗姗而来,满雄一扫听,原来大部分勤王军都被文经略张廷栋派往昌平去守帝陵了。 嘆息一声,满雄也无可奈何。守帝陵,大方向上无比正确,皇上的祖坟要是被八旗兵刨了,那还了得!但实质上却是愚蠢至极。帝陵无险可守,三四万乌合之众又如何挡得了八旗铁骑?皇上的祖坟,八旗兵现在想刨就刨,守与不守毫无区别。 原本就是死马当活马医,满雄早已意兴阑珊,也就懒得再争辩个什么。 三日后,金川平作为天使官再度驾临。 察觉到金川平眼里隐隐流露出的得意和傲慢,满雄知道思宗的耐性已经不多了,金川平必是清楚了这一点。这个平步青云的小子虽生了一张聪明脸孔,却丝毫也没觉察到自己死之将至!是啊,若是有这个脑袋,这小子还会这么做吗?也许还是会的,天下间的凡夫俗子又有谁真能抗得了一个“利”?他当初对张素元的怨恨实质上不也是因为贪心所致吗?他和金川平又有什么不同? 见满雄直愣愣地看着自己,铃铛眼里先是嘲弄,后又索然,现在竟满眼都是懊悔的神色,金川平浑身不得劲之余也大惑不解。 “满将军,有什么不对吗?”金川平狐疑地问道。 “金大人,烦你回去转禀皇上,满雄明日出兵。”说罢,满雄转身而去,将堂堂一个天使官晒在了那里。 一百零二章 男儿! “禀大汗,帝国军队于永定门外结营。”金顶大帐中,贝勒济尔哈郎躬身禀道。 “确实是满雄的旗号吗?”皇天极问道。 “是的,大汗。”济尔哈郎回道。 “有多少人马?” “约在三万左右。” “帝国的军装收集了多少套?”沉了沉,皇天极皇天极又问道。 “大汗,不足五千。” “足够了,大汗。”看见皇天极瞧向自己的目光,范文海答道。 “济尔哈郎,传令下去,令将士们即刻安歇,明日寅卯之交出征。” 第202页 “范先生,今后我们该当如何行止?”济尔哈郎退出大帐后,皇天极若有所思地问道。 “杀将散兵,厚植国力。”默然良久,范文海咬了咬牙说道。 “范先生,此话怎讲?”皇天极疑惑地问道。 “大汗,臣不仅在关中派下暗探,西北诸省和江南各地也都有我们的人。如今江南之地尚可,但西北诸省连年荒旱,其中又以陕西陕北为最。据探子回报,两陕灾荒不断,现在就连树皮草根都没有了,飢饿的父母养不活儿女,只好将他们抛在城角的空场上,这些孩子有的在哭号,有的拾起了粪便在吃。到第二天,这些孩子都死了,但又有父母抱了孩子来抛弃。” “范先生,你怎么了?”皇天极关切地问道。 “哦,大汗,没什么。”范文海苦笑一声,从自己的情绪中恢復过来。 “大汗,臣料西北各地必将饥民蜂起,只是这些人都是些无知村夫,会很容易被朝廷镇压下去,所以仅凭他们还闹不起多大的波浪,但他们当中若有懂得军事,会打仗的人,情况就会截然不同,这些人就将足以把帝国搅个天翻地覆。” “范先生,您是说我们今后要尽可能地把帝国军队打散?”皇天极兴奋地问道,他明白了范文海的意思。 “是的,大汗。帝国军队的士兵很苦,为将者剋扣军饷,打骂士兵,将他们当牛做马是普遍的现象,而且这些士兵几乎皆身无片瓦,可想而知,一旦将他们打散,这些人必将成为流动的暴民。这些人和饥民如果分处两地,就什么都不是,造成的破坏将极其有限,但他们一旦合流一处,破坏力必将千百倍地增加,唐人歷史上的歷代帝国几乎尽亡于此。” “至于为将者,不降则杀。”顿了顿,范文海最后说道。 “范先生,厚植国力又如何?”皇天极愉快地问道。 “大汗,对帝国而言,金银珠宝是财富,但对我们却不是,至少目前不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粮食,就目前而言,我们的国力实质就是军力和粮食,二者缺一不可。军力主要靠我们自己,而粮食却要靠唐人百姓解决。我们有大片肥沃的土地无人耕种,而现在就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大好机会。”范文海字斟句酌地说道。 “范先生,这个自然,我们回去时当然得掠走大批唐人百姓。”皇天极说道。 “大汗,今时已不同往日,我们的眼光必须要放得长远些,我们应该要顺民,而不是奴隶。唐人成为顺民,会让后箭长治久安,而唐人奴隶却是随时都可能暴发的火山,而且还有一点同样重要,就是顺民的生产效率和奴隶不能相提并论。”范文海语重心长地说道。 “范先生,您的意思是……?”默然半晌,皇天极迟疑地问道。 “大汗,我们不能向以往那样只掳掠年轻妇女和精壮男子,只要不反抗,我们应该把他们全家一起带走,不仅如此,大汗还要善待他们。”范文海恳切地建议道。 “先生金玉良言,本王一定尽力约束他们。”皇天极心悦诚服地说道。 云歷一六*四一年十二月十一日的黎明,鲜血和无数倒卧在大地上的尸体迎接着万古如斯的晨辉。 战斗从寅卯之交开始,到卯辰之交结束,十万余人的大会战仅仅进行了一个多时辰,但就是这短短的一个时辰,却是有史以来唐离双方最惨烈的一次大战。 本着杀鸡也要用牛刀的精神,皇天极前后共投入了八万铁骑,而随后的事实立即就证明了皇天极谨慎的无比正确。要是诸将的乐观情绪稍为影响了皇天极的决定,而没能在战前做好充分的准备,则胜利的代价就不只是七千儿郎埋骨异乡。 皇天极原本以为这一战会很轻松,因为八旗兵不仅占了天时、地利、人和,而且军队的人数、战斗力也都远过对方,何况还有范文海以假乱真的突袭妙计,但立马在山丘上,他看到的景象却与想像中的大相迳庭。 最初的混乱过后,帝国的三万残兵却在满雄和一众部将的带领下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人人俱都捨死忘生,拼死杀敌。 大战的结果早已註定,除了副将百封程、麻登云外,当帝国军中上至满雄,下至百夫长尽皆战死后,帝国军队终于溃散。 此番战死的将军中,除了满雄麾下诸将外还有一人,就是和尚总兵申浦。 得知满雄明日出兵,思宗当即命申浦的车营随军出战,他要毕其功于一役,于是这只本可以创出惊天功勋的新军自然也就消亡得无声无息。 看着眼前这一幕,皇天极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范文海话中的涵义,他认识到离人要想生存下去,就必须按照范文海的话去做,这是他们惟一的活路。 烟消声寂,尸体铺满旷野,滩滩血水流出道道沟渠,晨风颳过,捲来阵阵血腥气。阿巴泰、济尔哈朗、豪格、多尔衮押着两个伤痕累累、五花大绑的人走上山坡。 “陛下,满雄和三十余名将佐尽皆战死,只有这两个兵头儿被我们擒了。”都统阿巴泰高声喊道。 “松绑!”皇天极喝道。 绑绳去后,皇天极平和地问道:“二位将军是何许人?” “要杀便杀,何须多问!” 第203页 “败军之将,还敢狂言!”旁边岳托扬起拳头,一拳擂在百封程的胸口上,把百封程打个趔趄。 岳托是大贝勒代善的儿子,素与皇天极叫好,皇天极当初之所以能兵不血刃地登上汗位,多得岳托之助。 “不得无礼!”皇太极喝阻道。 麻登云一瞪眼,不屑地说道:“哼,使诈而已,小人行径!” 皇天极听了,不禁捻髯大笑,良久方歇:“治国在信,治兵在诈,治国无信必亡,治兵无诈必败,古来如此。将军饱读兵书,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如今却说是小人行径,哈哈……!” 皇天极几句话说得百、麻二人面红耳赤,无辞以对,都低下头去。 “二位将军当是体力耗尽,取马扎来,让二位将军坐下说话,也算你给二位将军赔礼了。”皇天极转头对岳託命令道。 岳托气哼哼地去取了马扎来,这一下倒弄得两个被俘之人有些手足无措了。 “请坐。”二人也确是疲劳,互相看了一眼,向皇天极浅浅一揖算是告谢,就坐下了。 “二位将军有何打算?”皇天极也坐下后,问道。 “自然没打算活着,生不能报皇恩,死便死了。”麻登云冷冷一笑,说道。 “本王既没打算取二位性命,也没打算劝降二位,但更不能放你们回去。一则不想放虎归山,留我大箭后患,二则思宗小儿冷酷多疑,滥刑枉杀,二位回去,凶多吉少,本王不能误了二位将军性命。” 看了看二人的神色,皇天极接着说道:“本王虽然不愿令二位将军为难,但还是要请教二位将军名号。如不知二位将军名号,本王又如何请来宝眷?不请来宝眷,以思宗之鼠肚鸡肠,二位将军难免有诛族之祸。” 见二人神色依旧迟疑,皇太极站起来吩咐道:“送二位将军去休息,不许慢待,不许搅扰,朕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 百、麻二人站起来刚刚要走,就听皇天极对阿巴泰命令道:“死了都归尘土,不论我八旗儿郎,还是帝国军兵都一併焚烧,至于满将军和诸将的尸首要擦洗干净,装棺,运去京城,交还给思宗小儿或他们的家人。” 皇天极这话一说完,百、麻二将就再也挪不动脚步,二人相互看了看,而后百封程作了个大揖,抱拳躬身说道:“大汗,我乃新平总兵百封程,他是梧州总兵麻登云,战死的将军中有孙祖寿。” 皇太极笑了,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后对阿巴泰吩咐道:“满将军诸将还是入土为安的好,一併烧了吧。” 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范文海笑着说道:“百、麻二人都是难得的将才,恭喜大汗!” “范先生,我们何时开拔?”皇天极一笑,换了个话题问道。 “我们得立刻开拔,以防思宗万一被吓破了胆,再将张素元放出了就麻烦了。大汗,只要我们离京城远点,那无论我们怎么折腾,思宗都不会将张素元放出来,不过走之前得将各路援军尽可能击溃,而且京郊附近最好能够房不留一间,树不留一颗,但有一个地方除外。”范文海郑重地说道。 “哪里?”皇天极奇怪地问道。 “皇陵。” “为什么?”皇天极沉声问道。 “大汗,不论我们杀了多少人,抢了多少金银,掳掠了多少人口,对帝国造成了多大的破坏,我们和帝国之间都有转圜的余地,可一旦动了皇陵,就再无丝毫妥协的可能。如果一旦如臣先前所想,出现张素元占据辽东的局面,我们就必须设法和帝国配合,联手对付张素元,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你说张素元可能越狱,逃回辽东?”皇天极满脸惊疑地问道。 “大汗,辽军折返关外后,臣一直觉得不安,但直到昨晚臣方才想通了张素元前后行事的脉络。”轻轻嘆了一口气,范文海的语气里有着淡淡的钦佩和淡淡的落寞。 皇太极也听出了范文海语气中的异样,不由得大为惊讶,他以前从未听到过范文海用这种语气说过话。 “这么说范先生想通了张素元不对劲的地方?”皇天极微微有些紧张地问道。 “是的,大汗,我们和张素元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范文海的眼中开始闪烁起点点火光。 “范先生,怎么回事?”皇天极平静地问道。 “大汗,张素元一定是预见到他挺不过我们和思宗的两面夹击,所以才不得不冒险一搏,以期形成一个思宗不但不能对他兵戈相向,反而得继续为辽东供应军需粮饷的局面。” “张素元如何能做到这一点?”皇天极连日的好心情一扫而空,他重又成了以前那个终日眉头紧锁的君王。 “大汗,帝国将君主集权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在这种制度下,君主个人的品质对国家发展的影响也必然登峰造极。以臣素日的观察,思宗极好面子,舆情对他的影响极大,如果张素元成功营造出某种氛围,很可能迫思宗就范。” “什么样的氛围能迫使思宗这样的人就范?” “先是举国皆知其冤,而后昭告天下,如果朝廷提供军需粮饷,他将保证不让我们踏足关内半步。” 第204页 默然良久,皇天极长吁了一口气,说道:“范先生,倘然如此,则我辈休矣!” “世事变化每每出人意表,不到临头,没人能知其祸福,您也不必太过忧虑。”范文海劝道。 “范先生,我们该当如何?”皇天极深吸了一口气后,问道。 “大汗,这是思宗和张素元之间的博弈,我们目前使不上多少力,有臣一人足以应付,而大汗现在最该做的就是杀将散兵,厚植国力。如此,即便张素元图谋成功,而若帝国一旦烽烟四起,我们仍然有机可乘。” “范先生,一旦帝国烽烟四起,思宗不是更不敢动张素元了吗?”皇天极疑惑地问道。 “大汗,只有帝国内部大乱,我们才有机会!”范文海重重地说道。 “好,我们就尽一切可能加以破坏,不仅是京郊,大军所经之地尽皆照此办理。”皇天极咬了咬牙,说道。 “大汗所言极是,我们就是应该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尽一切可能穷尽帝国的人力物力。”稍停片刻,范文海接着说道:“大汗,目前看来,只要辽军不出关,关中大地就任我们驰骋,所以臣以为应当分出一部分军力押送虏获的人口财物回师辽东。这样一来可以稳固后方,以防万一,二来如果条件允许,他们可以多次往返,把尽可能多的人口财物运回去。” 满雄、申浦阵亡,援军主力和车营新军全军覆没的噩耗传进皇宫,思宗立时惊得魂飞魄散,瘫在龙椅上一动也不能动。完了,全完了,援军走的走,亡的亡,而京城里现在只有京营的卫戍部队,如果皇天极这个时候攻打京城,他就难保不学宋时的徽钦二帝,成为离人的阶下囚。 大殿里如死一般沉寂,不知过了多久,吏部尚书崔承秀率先打破了沉默。崔承秀声泪俱下,恳请皇帝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赶紧迁都。 见思宗对崔承秀的提议没什么不良反应,于是监察御史李捷、田唯嘉、山东道御史史范、通政使张光岳等一帮人立即随声附和。 “朕决不迁都!” 思宗这一声突如其来、撕心裂肺的嚎叫将跪在地上恳请迁都的几位全都吓趴下了,就是站在班列中的大臣也有几位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思宗的情绪就跟输红眼的赌徒似的,一会儿萎靡不振,一会儿又亢奋到了极点,崔承秀迁都的提议不知道触到了皇帝陛下的哪根神经,使他立刻就从极度萎靡过渡到极度亢奋。 偷眼看到皇帝盯着他们的双眼布满道道血丝,眼角几欲瞪裂,有几位趴在地上的帝国精英的生理机能立时就失去了控制。 双颊潮红,大口喘着粗气的皇帝陛下闻到阵阵涌来的骚臭气,变得更加怒不可遏。 “臣死君,君死社稷,自古皆然,可你们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却在想什么?你们贪生怕死,却要朕学那南宋小朝廷,受天下人耻笑,还美其名曰什么以江山社稷为重。哼,该死,来人,将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俱廷杖四十,然后打入死囚牢!”思宗语调之阴沉犹如地狱吹来的寒风。 接连三天,紫禁城的宫门紧闭,思宗既不上朝,也不让任何大臣晋见。 百官不是酒囊饭袋,就是乖巧藏私,紧要之时,无一可用之人!上朝又有何用?召见这群饭桶议事又有何用? 三天来,思宗一眼未阖,整天就跟个魔怔似的跟自己较劲,因为他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来:朕之勤政超过列祖列宗,为何反倒国事日颓,以至弄到都城不保的地步?难道真是我季由检无德无行,上天不容?祖宗三百年的基业真要毁在我手里? 正当反躬诸己的皇帝陛下百思不解的时候,总管大太监万和鸣一路小跑着跑进贞清宫。 “皇上,皇上,离人跑了,离人跑了!”万和鸣满面春风地大声喊道。 “跑了?跑了……”满脸憔悴、容色恍惚的皇帝喃喃自语着。 “真的跑了?”跟抽风似的,思宗陡然明白过来,双眼放射着难以置信的光芒问道。 “皇上,是真的,是真的,千真万确!”万和鸣哭跪在地,哽咽着回道。 可能是好多天没洗头了,思宗向上推了推皂纱冕冠,使劲挠了挠头皮:不,不对!张素元逮了,祖云寿跑了,满雄死了,对皇天极来说正其时也,怎么反倒撤兵了?离人诡诈,莫不是又在耍什么花招? “万和鸣,快招百官上朝,朕要上朝!”大皇帝终于回到了阳世三间。 确实了八旗兵已远离京城的消息,思宗就如已经绝望的赌徒勐然间得知自己还大有翻本的机会一样,一下子就跟抽了大烟似的亢奋起来,劫后余生的幸福感充斥在大皇帝的每一丝血脉中。 可惜,人性就是如此,对绝大多数人而言,劫后余生的幸福感很快会消失,曾经劫后余生的人们大多很快会忘了他们曾经有过劫后余生的幸福和感恩,对思宗而言就更是如此,不过半日,思宗又是以前的那个大皇帝,烦恼依旧,想法依旧。 大箭国汗谨奏帝国皇帝:小国起兵,原非自不知足,希图大位,而起此念也。只因边官作践太甚,小国恼恨,又不得上达,忍耐不过,故吁天哀诉,举兵深入,欲将恼恨备悉上闻,又恐以为小国不解旧怨,因而生疑,所以不敢详陈也。小国下情,皇上若欲垂听,差一好人来,俾小国尽为申奏。若谓业已讲和,何必又提恼恨,惟任皇帝之命而已。夫小国之人,和好告成时,得些财物,打猎放鹰,便是快乐处。谨奏。 第205页 这是皇天极置放在永定门外的国书,就是这封表面客气而实尽揶揄嘲讽的国书使得皇帝陛下不过幸福了半天就从美梦中醒来,知道危机仍在,危险仍在! 接下来的数天内,依旧噩耗不断:十二月十六日,山东两万援军被莽古尔泰部击溃,山东巡抚朱治论战死,总兵李成德战死;十八日,陕西一万援军被阿敏部击溃,陕西巡抚被俘,总兵张友良战死;二十日,皇天极攻入河南地界,连陷安阳、鹤壁…… 一封封十万火急的塘报和奏章摆在贞清宫的御案上,虽然来自不同的地方,但内容却是千篇一律-哪里又失守了,谁又阵亡了,哪支军队又被消灭了,要兵,要饷......怎么办,怎么办?到了这会儿,思宗放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八旗兵的利害和关宁铁骑的分量,他知道现在唯一可能与鞑子一战的就是关宁铁骑了,但如何能调回关宁铁骑呢? 想到此处,思宗怒火又起,杀机也更盛,要不是张素元,关宁铁骑怎会不听他的调遣? 就在紫禁城中的大皇帝伤心烂肺的时候,万里飘雪的关东大地上,顾忠信目睹了惊心动魄的一幕! 白茫茫的一片冰雪中,数万名间关百战、满身累累枪伤箭疤的关东大汉,伏在地下向着京城号啕痛哭,因为他们的督师被万恶的狗皇帝关进了大狱,可能命不久矣。战马悲嘶,朔风唿啸,绵延数里的雪地里尽是伏着愤怒伤心的豪士,白雪不断的落在他们的铁盔上、铁甲上…… “兄弟们,都站起来,都挺直你们的身躯!”祖云寿炽热冰冷的声音刺透寒风,钻进了每一个关东儿郎的心中。 高岗上,站立着祖云寿、赵明教、顾忠信和数十员大将。 “兄弟们,现在还不是我们哭泣的时候,大帅还没有死!我们也绝不能让狗皇帝杀了大帅。” 祖云寿的话不多,却让数万关宁儿郎重又挺直了他们无比高贵的身躯!天地间陡然没了悽惨,有的,只是说不尽的肃杀! “我们该怎么办?”祖云寿的断喝如惊雷在唿啸的寒风中炸响。 “杀进京城救大帅!杀进京城救大帅!……”怒涛驱散了天地间的肃杀,四野苍穹只有男儿的热血奔涌。 “兄弟们,我们现在不能这么做。这么做只能令亲着痛,仇者快,而大帅也绝不会原谅我们。” “大将军,怎么做才能救大帅不死?”一个身高几达两米的大汉越众而出,高声问道。 “兄弟们,狗皇帝很快就会明白,要想打走八旗兵,非我们不行,到那时我们就要求狗皇帝放了大帅。” 看着静静默立在风雪中的数万儿郎,祖云寿缓缓解下盔甲,退下征衣,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腹肩背。 “兄弟们,祖某今日立下誓言,如果不能救大帅不死,我祖云寿先要杀了狗皇帝替大帅报仇,而后以死谢罪。”说着,祖云寿右手拔出一柄短刀,缓缓刺入左肩,直至没入刀柄。 霎那间,数万关东大汉,包括高岗上数十员大将皆袒胸而立。 “大将军,您有什么吩咐,我等无不誓死相随!”大汗赤膊跪倒在祖云寿身前,说道。 “兄弟们,我要你们每一个人都练成铜筋铁骨!”祖云寿如火的目光直视着坡下的数万儿郎放声吶喊:“如果有谁怕吃苦,现在就回家去,不要在这里丢大帅的脸!” 坡下声息皆无,只有数万双同样喷火的眸光。 “好!兄弟们,就让我们生死与共!”说罢,祖云寿跪下身躯。 寒风依然在唿啸,雪落也依然似鹅毛,数万袒胸露臂的大汉跪倒在满是冰雪的大地上。 顾忠信没有跪下,也没有袒胸露臂,这一刻,他不再为京城四周虎视的八旗兵焦急,也不再因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帝被麾下公然以“狗”名之而愤怒,他更不觉难堪和失落,他的头脑已经麻木。 数万双喷火的眼眸给与了顾忠信怎样的压力,只有顾忠信自己清楚。回到山海关后,顾忠信略作交待,第二天天一亮他就启程回京。 昨天在高岗上,顾忠信不仅想清楚了他在辽东的境况,同时也想清楚了帝国的境况。他在辽东已径毫无意义,只要张素元不死,辽东就稳如泰山,而张素元一旦被思宗所杀,整个帝国即成风中之烛。 一百零三章 相知 一番惊涛骇浪过后,思宗总算练过了一回,知道了那叫黑云压顶,什么又叫旦夕城破。眼前的形势虽依然危险,但至少暂时没有了破城之危,于是大皇帝又恢復了以前的高深莫测,当然也不能拉下没事在贞清宫中来回走几趟的习惯。 这帮废物,一群饭桶!就知道跟朕要钱,别的任麻不是!思宗烦躁地来回走着。怎么办呢,怎么才能调回祖云寿,调回辽军呢?大皇帝越想脑袋越疼,两条小瘦腿叨登得也就越快。 “皇上,首辅周勛儒和阁老成仲时求见。”万和鸣小心翼翼地禀道。 “让他们进来。”思宗犹豫一下后,说道。 周勛儒是让成仲时给硬拉来的。 周勛儒原本死活不来,他预感到大祸临头,怎还有心思趟这种浑水,但最后听成仲时说得有理,以为这或许是他将功折罪的机会,于是半推半就地跟着来了。 第206页 “皇上,辽军将士浴血沙场,他们都是忠君爱国的勇士,都是陛下的股肱臣民,任何人也不能令他们投敌叛国。他们随祖云寿叛逃,也只不过是怕被张素元牵连而已,他们至今打的仍是帝国的旗号,这就足以证明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论任何什么人,都绝不能让他们投敌叛国,只要皇上善加对待,他们绝对还可以为朝廷所用,成为陛下中兴帝国的雄狮劲旅。”看着思宗烦躁、冷漠的目光,成仲时微微嘆了口气说道。 这话成仲时说得模模煳煳,表面上思宗听什么顺耳他就说什么,但细究起来确是前后矛盾,因为“绝对”是不该有条件的,既然有条件自然就不能叫“绝对”,也就是说成仲时话里真正的意思依然是:如果思宗不善加对待,辽军仍有投敌叛国的可能,自然也就遑论为朝廷所用了。 如果是以往,思宗绝不会忽略这种明显的语病,但今时不同往日,此时此地,成仲时这番话可以说句句顺耳,字字对心。 “皇上,顾忠信本就是辽东督师,辽东将士多为其旧部,此番虽没能留住辽军,但也必然可以稳住军心,现在不需皇上下旨,只要皇上默许,老臣就有办法召回辽军为朝廷效力。”成仲时话音刚落,周勛儒立刻跟着说道。 一进贞清宫,周勛儒就看见了皇帝陛下瞧向自己的阴冷目光,他的某些生理机能立马就有了失效的迹象,但一想到日前死在廷杖下的几位,首辅大人马上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几处关键地方的肌肉。 成仲时一开口,周勛儒就不错眼珠地盯着思宗那张惨白的小脸,他这会儿已顾不得什么君威不君威的,现在保命要紧!周勛儒清楚,不管张素元是死是活,只要定罪,他就得死!真他妈冤出大天来了,但没办法,这就是现实。 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搏的机会,周勛儒强烈地感到了这一点,于是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精神,他就陡然间跟变了个人似的,话第一次说得这么钢梆硬正,再也看不见一点滑头本色。 “周卿家,你这是何意?”思宗不禁脱口问道。 这话,思宗本是想问成仲时的,却被周勛儒给打断了,于是大皇帝对他这位内阁首辅的憎恶劲自然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但思宗万没想到,周勛儒竟能说出这么石破天惊的人话,于是恶感立消,于是原本问成仲时的话也就脱口而出。 “皇上,张素元有负圣恩,罪该万死,老臣荐人失察,致使皇上劳心,国事倾颓,同样罪该万死,但为了皇上的中兴伟业,老臣纵然万死却又如何?皇上圣恩,古今无二,老臣仍有些许心力,又敢不续效驽钝!”周勛儒老泪纵横,哽咽地说道。 “老爱卿,起来说话。”就这功夫,思宗的脸色已经和缓了不少。 “皇上,张素元罪该万死,但依然有用,只要皇上默许,老臣可设法让他写一封书信,召回辽军。”站起身后,周勛儒信誓旦旦地说道。 “你们看着办吧。”听了这话,思宗沉吟了良久,方才淡淡地说道。 “首辅大人,没有皇上的圣旨,你如何让张素元写这封信?”回到周勛儒的府第坐定后,成仲时当即黑着脸问道。 欲解决当前危局,召回辽军是唯一的解决之道,而要召回辽军,就必须过张素元这一关,但要皇上放了张素元又显然不可能,于是成仲时经过数日冥思苦想,终于想倒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就是让思宗下一道圣旨,令张素元写下手书召回辽军。 成仲时和周勛儒商量了多时,他们都认为只要张素元写下手书,召回辽军应该不成问题,所以问题的关键仍在皇帝身上,最难办的是思宗能否下这道圣旨,因为抓人于先,现在却又要厚着脸皮求张素元写信召回旧部破敌,这无疑是对皇帝陛下的圣明和尊严的莫大嘲讽! 思宗这么好面子,他能拉得下脸来吗?成仲时和周勛儒最后认为,在要江山和要脸皮之间,思宗还是会选择江山的,只要他们把话说得宛转些,尊贵的皇帝陛下还是会顺坡下驴的,但成仲时万万也没想到,周勛儒这个老傢伙竟只字没提圣旨的事。 “成兄,如果我们提了圣旨的事,你觉得结果会有什么不同吗?”周勛儒泰然自若地笑着反问道。 两年来,首辅大人的心情第一次这么轻松。 成仲时轻轻嘆了口气,细想一下,周勛儒说得确实有道理,但没有圣旨如何能让张素元写下手书呢? “成兄,我们先去劝说张素元,如果不行,就再促请六卿九部的官员同去劝说。”见成仲时默认了自己的话有理,于是周勛儒接着说道。 “首辅大人觉得这样就能说动张素元吗?”成仲时担忧地问道。 “成兄,你是当局者迷,如果这都没用,不是还有顾忠信吗?”周勛儒一笑,然后不无得意地说道。 周勛儒说得没错,他确是当局者迷,成仲时心中嘆道。 “首辅大人,既然如此,你刚才为什么不立即陈请皇上下旨召回顾忠信?”成仲时的脸色愈加难看。 “成兄,辽东千头万绪,若我们能办妥,又何必让顾忠信往来劳顿?”周勛儒依然和颜悦色。 微微哼了一声,成仲时起身告辞。 回到府第,成仲时立即写下手书,差人快马送往山海关。 第207页 当误一天,就会有多少百姓惨死在离人刀下?但对老奸巨滑的周勛儒,成仲时却无可奈何,现在他不仅不能拆周勛儒的台,反而还得千方百计地尽力维护,也许周勛儒这个老狐狸不请思宗下旨召顾忠信回京,就是想到他会这么做。 成仲时知道周勛儒的处境,也理解周勛儒的做法,但他依然觉得无力、无奈。 当晚,周勛儒和成仲时一同来到北镇府司死囚监。成仲时原本想带些酒菜过来,但被周勛儒挡下了。成仲时知道周勛儒顾虑什么,也就没再坚持,是啊,没必要在这种琐事上惹怒思宗,给自己种下杀身之祸。 官法如炉,这还没怎么着呢,却仅仅十几天不见,威风八面、英姿勃勃的三军统帅就已蓬头垢面。 看着躺在茅草中唿唿大睡的辽东督师,闻着从张素元身上传过来的阵阵恶臭,不要说成仲时,就是周勛儒心中也不觉一阵难过。这种心情,固然多是兔死狐悲之心,但也难免有可怜张素元之意在内。 “敌军兵临城下,二位阁老身担社稷安危,怎会还有空闲探望张某?”醒后,张素元淡淡地问道。 “素元兄,我等今日前来乃是有求于你,望莫推辞!”虽然尴尬,但成仲时依然恳切地说道。 “成阁老,素元缧紲之人,何能劳动您有求于我?”张素元不解地问道。 “自素元兄入狱,三日后祖云寿即率辽军折返山海关,京师援军顿失一臂,满雄被迫出战,但独力难直,最终满雄战死,全军覆没。如今八旗兵虽暂时退去,京城之危暂解,但八旗兵又横掠四方,现已侵入山东、河南等地,现在天下间除了辽军,已无人能将八旗兵赶出长城,解万民于倒悬!”成仲时痛心地说道。 “看二位阁老的意思,似乎不是来放素元出去御敌。如果不是这样,素元愚钝,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帮得上你们的。”沉默了片刻,张素元沉声说道。 “祖云寿叛逃时,顾忠信顾大人也曾奉旨前去招抚,可是没能留住,因此……因此想请素元兄以万民福祉为念,写下手书召回辽军。”虽然难以启齿,但成仲时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完。 “素元兄,如果你召回辽军,一来可以尽为人臣者的本分,为君分忧;二来可解民于离人的屠刀之下,善莫大焉;三来可以向皇上证明你的清白。素元兄,今上圣明,古今罕有其匹,是绝不会冤枉你的。”周勛儒苦口婆心地劝道。 听了这话,成仲时不由得转头瞪了周勛儒一眼,但他随即也醒悟了周勛儒为什么说这些话,于是冷汗不由得汩汩而下。这里是什么地方,是锦衣卫的死囚牢,他们这里说的话一定会一字不差出现在思宗的龙书案上! 什么叫“满雄被迫出战”,哪又叫“以万民福祉为念”?若仅以“万民福祉为念”,皇上在他心中又置于何地?成仲时不由得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见状,张素元和周勛儒都不由得心中偷笑,只不过张素元笑的苦,而周勛儒则是得意。事先,周勛儒就想到了这一点,但在成仲时面前他没有透露过一个字。周勛儒现在最希望的就是思宗一定派人监听,而成仲时说得越过分越好,只有如此,只有让成仲时成为思宗眼中的狗屎,他才能成为可爱的红花。现在他这朵红花需要的不是绿叶,而是对比分明的狗屎,自然,狗屎越臭越好! “勛儒兄,这是皇上的意思,还是二位阁老的意思?”看着周勛儒眼中难掩的得意,张素元淡淡地问道。 “这、这……这是皇上的意思。”这了半天,见成仲时丝毫也没有把话接过去的意思,周勛儒不得不硬着头皮答道。 听张素元称他“勛儒兄”,周勛儒就一哆嗦,及至听到张素元的问题,首辅大人也不由得腿一软坐在了成仲时的身边。这话怎么答都不好,说不是,张素元必然得一口回绝,今后也可能以此为藉口堵顾忠信的嘴,那样的话他可就惨了;说是,虽然明明就是这么回事,但天知道思宗会怎么想,可张素元他妈缺德就缺德在这,他耍滑头不行,不回答更不行! “勛儒兄,祖云寿此前之所以听令素元,是因为我是朝廷册封的辽东督师,但今天素元已是待罪之身,而祖云寿则是统数万军的大将军,他现在又怎会再听我一个缧紲之人的命令?”张素元目光灼灼地瞅着周勛儒,说道。 “不是的,祖云寿之所以率军叛逃,就是因你被羁押的缘故,导致他们误会了皇上的意思,现在只有你才能将他召回,将辽军召回,以解皇上忧怜万民之心。”首辅大人带着点颤音,答道。 这会儿,周勛儒刚才的得意劲荡然而去,他现在死的心都有,张素元这位大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等着他回答,而成仲时这个王八蛋也学乖了,不仅不插话,就是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让他一点咒念都没有。 “勛儒兄说是圣上的意思,可素元未奉明诏,就以缧臣而与国事,这是大乱法度,罪上加罪,岂是素元所敢为?”听周勛儒不再以“素元兄”名之,而代之以“你、你”,张素元心中好笑,但脸上依然郑重其事,没有一丝笑纹。 话说到这个份上,成仲时、周勛儒两人都知道,劝说张素元已非顾忠信莫属。 第208页 接下来的一天,北镇府司死囚监中不论官职大小,总之有一头算一头,没人不觉得眼晕,因为没人看过这么多大官轮着番地往死囚牢中跑,不要说没看过,就是听都没听过。确实,这种事不仅上溯三皇五帝没有,相信就是后世千秋万代也不会再有,就如嵇康临去时弹奏的广陵散一样,这一幕同样是绝响。 周勛儒虽贵为内阁首辅,但要号令百官却是门都没有。周勛儒既然不成,成仲时自然就更别提,帝国有个能力的,除了大皇帝没第二个。虽然没有明下召旨,但人人都清楚皇帝的意思,自然也就没人敢看皇帝的哈哈笑,所以周勛儒振臂一唿,群臣望风影从,云集死囚牢。 当周勛儒思谋着是不是该进宫请旨,调顾忠信入京的时候,顾忠信已经直入皇宫面圣,路上,他并没有见遇到成仲时的信使。 此番入京,顾忠信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而来,但面对思宗的榆木脑袋,顾忠信不得不望之兴嘆而无可奈何,他发觉自己的破釜沉舟之心不过是笑谈一句。 出离皇宫时,顾忠信目光呆滞,形如木偶,见到成仲时后,顾忠信的精神方才恢復过来。 介绍过各自的情况后,两人相对无言。 “阁老,现在别无他法,只能先顾眼前了。”顾忠信长嘆一声后,无可奈何地说道。 “现在就去见素元兄吗?”成仲时的心情比之顾忠信更是不堪,他现在不仅忧心国事,他同样忧心自己的身家性命,“满雄被迫出兵”一直盘旋在脑海,挥之不去。 当成仲时压低声音提醒顾忠信需要注意的事项时,顾忠信唯有苦笑。 看见张素元蓬头垢面的模样,顾忠信心如刀绞,于国事、于兄弟,他都形同废人,百无一用。 双目含着热泪,顾忠信注视着张素元一语皆无,他无话可说,顾忠信缓缓跪下身躯。 看到顾忠信向自己跪下,张素元心道顾忠信就是顾忠信,除了愚忠皇权之外,从未让他失望过。张素元知道顾忠信已然明白,不写手书召回祖云寿,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要是写了,祖云寿也应书而回,他就必死无疑! 张素元也跪倒在顾忠信面前,而后对成仲时说道:“成阁老,请拿笔砚来。” 当顾忠信拿着圣旨和张素元的亲笔信回到山海关,他不禁大吃一惊,祖云寿竟只在山海关留了两万兵马守关,而将其余所有兵马全数调往了宁远和锦州一线。 祖云寿怎会如此煳涂,他不知道仅为救张素元也要将大军屯驻在山海关吗?救兵如救火,现在再把大军从锦州、宁远调往山海关得需要多少时间?而更为糟糕的是大军这么来回徒劳往返,将士们必然疲惫不堪,恢復战力更需要时间,祖云寿这是怎么了? 对于祖云寿的调军令,不但顾忠信不解,就是辽东诸将也疑虑难解,但赵明教、朱虎城、郭广成三人不吱声,众将也只能尊令开拔。 自祖云寿同意领军出关,到大军浩浩荡荡开拔,大军集结竟用了一个月的时间,顾忠信对此是干着急,但毫无办法。 辽东大军一月出关,一路上步步为营,直到三月末放才与八旗兵接触。 四月初二,皇天极令二贝勒阿敏率重兵驻守遵化、永平、滦州、迁安四城,然后取道冷关口出塞。 五月初九,祖云寿指挥关宁铁骑将阿敏统领的八旗兵击溃,尽復关内四城,史称“遵永大捷” 皇太极听闻阿敏兵败,立时震怒,当即下令将阿敏幽禁,其他守备将领也无一例外地遭到严惩,阿敏部的势力由是尽归皇天极。自此,皇天极挟大胜之威,终于完全确定了自己不可侵犯的王权。 一百零四章 拖延 张素元下狱伊始,由于八旗铁骑兵临城下,形势瞬息万变,自家身家性命保与不保还没个准数,所以尚无人把心思往张素元身上动,但随着辽军重新出关,围绕着张素元的风暴就开始酝酿,及至四月初二,皇天极自冷口关出塞,形势日趋明朗,风暴自然也就到了该暴发的时候。 看着畲义消失在夜幕中,方中徇一动不动,默然良久。为了完成张素元託付的事,他费尽心思,如今总算成功挑起了新旧逆案之争,但到底能拖多长时间,心里却一点谱都没有,因为最终可以决定这件事进程的,只有思宗一人而已。 什么叫深谋远虑,方中徇再一次为之兴嘆,但张素元能安全脱身吗?这是关键的关键,如果张素元一旦能重回辽东,他就真的可以闭眼了,可以无牵无挂,安安心心地走了。 “父亲,夜气寒重,您回屋吧。”方林雨在一旁催促道。 “父亲,岳父想要见您,您看如何?”回到屋中坐定后,方林雨问道。 “这个时候不能有丝毫意外,还是辽东再见吧!”轻轻嘆了口气,方中徇说道。 自皇天极突然引兵远去,京师无破城之危后,朝廷内外,上至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下至升斗小民、贩夫走卒,请杀张素元的唿声便一浪高过一浪,从没有停息过,但与此同时,为张素元鸣不平者也不绝如缕,从未断过,虽然声势远远不及前者。 祖云寿上书,愿削职为民,为皇上死战尽力,以官阶赠荫赎张素元之“罪”;何之壁,张素元帐下中军,他带着全家四十余口从辽东赶到京师,跪在皇宫门外,申请全家入狱,代替张素元出来…… 第209页 负责监察查核军务的兵科给事中钱家修和兵部主管军令、军政的兵部职方司职方司郎中余大成,他们由于职务的关系,所以十分清楚张素元有功无罪。钱、余二人性情俱都梗直激烈,为官至为清正,他们虽都官卑职微,连皇帝的面也没资格见,但他们屡屡上书,极力为张素元申辩。 钱家修曾在奏疏中写道:“方德宗年间,诸阳失卫,山海孤寒。当此时谁能生死忘心,身家不顾?独素元以八闽小吏,报效而东,履歷风霜,备尝险阻,上无父母,下乏妻孥,夜静胡笳,征人泪落。元独何心,亦堪此哉?毋亦君父之难,有不得不然者耳。” 见此奏疏,既以思宗之心肠,也不得不批答:“批览卿奏,具见忠爱。张素元鞫问明白,即着前去边塞立功,另议擢用。” 余大成除了上书为张素元极力申辩外,他还为此事几乎日日与兵部尚书张廷栋激辩,弄得张廷栋不胜其烦。 到了四月初二,皇天极自迁安东北的冷口关出塞回师,消息传来,朝廷上下俱都长出了一口气,现在终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该干什么干什么了,于是在闻体仁的授意下,江西道御史高捷上书弹劾前内阁首辅周勛儒,直指周勛儒与张素元本为一党,应一併论罪共杀之。 此时,周勛儒已卸职归乡两月有余。 在思宗面前露了一鼻子后,首辅大人贪念復炽,还想继续玩下去,但老狐狸毕竟是老狐狸,头脑冷静下来后,他还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上表告老还乡。 由于周勛儒没有拖得太久,思宗还记得他露脸的那码事,于是大皇帝也没说什么就准了他请辞的本章。 如今,闻体仁之所以对周勛儒不依不饶,并不是闻体仁对周勛儒有什么切齿之恨,非要把他怎地不可,这事怨不得两事旁人,周勛儒要怪只能怪他自己,因为是他自己种下的祸根。 当初,周勛儒成为内阁首辅后大权在握,他首要的任务就是清除阉党余孽。本着多交朋友少结冤家的原则,他仅罗列了个四、五十人的名单上报,而且其中还多是阉党跟本上不得台面的边角余料。思宗对此很不满意,在皇帝的亲自过问下,最终确定了个二百五十八人的逆党名单,但还是有些朝中大臣被有意无意地漏掉了。 周勛儒没对阉党赶尽杀绝,可结果却大大背离了他多交朋友少结冤家的期望,漏网的阉党余孽非但没对首辅大人的宽大为怀感恩戴德,反而成了他们伺机报復的首要目标,而且在后来的权力之争中,也会不可避免地出现阉党余孽因周勛儒的干预而不能如愿的事,由此这些人更视周勛儒为眼中钉,肉中刺,御史高捷就是其中之一,他因周勛儒成为漏网之鱼,也因周勛儒不能步步高升。 高捷锋芒所指,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绝不是个孤立的事儿,除了思宗自己,高捷等人想干什么早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们是要再定个逆案。一旦逆案定成,他们不仅从此可以扬眉吐气,重新夺回失去的权利,而更为重要的是,张周逆案比之阉党逆案轰动百倍,有张周逆案在前面顶着,思宗就决不会再追究他们以前的事。 高捷等人知道定成逆案的好处,西林党人更知道定成逆案的坏处,一旦逆案定成,多少人掉脑袋不说,朝中官员至少得有一半丢官罢职。如此一来也就可想而知,围绕着周勛儒引起的斗争将会何等激烈! 逆案风波一直燃烧着,思宗虽依着书中所讲的君术作高深莫测状,但张素元始终不能定案也让他吃么么不香,干啥啥没劲。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八月初,思宗终于没了耐性,脸放下一放,也不管亏心不亏心,命刑部五日内定案。 按闻体仁的建议,张素元一案案情重大,为保证公允,治罪不屈,思宗准奏:此案由兵部审核,刑部参与。 五日后,张廷栋以“逞私谋和,擅戮边帅,谋逆欺君”三罪定案,议刑“夷三族”。 兵部职方司职方司郎中余大成闻知消息后,当即去找张廷栋。余大成对张廷栋言道:“大成任职兵部郎中,眼见着已换了六个尚书,他们当中没一个有好下场。大人作兵部尚书,又怎能保得八旗兵不再来犯?今日诛灭张素元三族,此例一开,若八旗兵再来,尚书大人就不顾念自己的三族吗?” 余大成这番话让这位正春风得意的尚书大人足足腻味了三天没睡着觉,而且也真把张廷栋给吓着了,于是一刻也不敢当误,赶紧去和闻体仁商议如何给张素元减轻刑罚,他们最后议定:张素元凌迟,父母、妻、弟充军三千里,母族、妻族不与追究。 云歷一六*四零年八月十一日,在沉沉的细雨中,思宗升坐了金銮宝殿。 大殿上,两厢列立的百官面容俱都异常凝重,今天将是决定他们当中很多人命运的一天。 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陛下,阴冷的目光来回扫视着殿下肃立的百官,大殿的气氛愈加压抑。 “张廷栋,会审的结果如何?”扫视了群臣片刻后,大皇帝终于开了金口。 “皇上,刑部和兵部俱都认定张素元其罪有三:一,擅主和议,媚敌而挟朝廷;二,擅杀徐文龙,去敌之忌;三,纵敌误国,致敌深入,兵临京师。”张廷栋出班跪倒,奏道。 “议处何刑?”思宗微微点了点头,问道。 第210页 “张素元凌迟,父母、妻、弟充军三千里,母族、妻族不与追究。”张廷栋的声音里有着些许颤音。 “喧旨:张素元谋叛欺君,结奸蠹国,致使庙社震惊,生灵涂炭,神人共忿,依律磔之,三日后,西市刑之;依律,家属十六以上处斩,十五以下给功臣家为奴。今止流其父母、妻子及同产兄弟三千里,家财没官,余俱释不问。”思宗平缓阴冷的声音飘荡在大殿中。 闻听圣音,殿下百官齐齐弯腰拱手称谢,盛赞皇上明鑑万里,烛照四方,又宽仁厚德,布恩四海,实为万民之福。 “周勛儒何罪?”待百官称颂已毕,思宗接着问道。 主持周勛儒案的是礼部尚书崔中秀,听皇上动问,崔中秀赶紧出班跪倒,奏道:“皇上,周勛儒身为辅弼大臣,举荐大奸于前,不能抗疏发奸于后,致使社稷震摇,万民涂炭,周勛儒罪责难逃,当与张素元逆案并处!” “周勛儒难逃失察之责,但绝无谋逆等事,望皇上明察!”崔中秀话音未落,唿啦啦,殿下跪倒了一大片。 “周勛儒职任辅弼,荐人失当于前,復又失察于后,确是罪责难逃,但并无逆案等事,就以流放定海,终生不得还罪之。”沉默了良久,思宗最后说道。 “皇上,奴才有事禀告。”听了一个小太监的耳语后,侍立在丹墀一角的总管太监万和鸣转身走到丹墀下方躬身禀道。 “什么事,讲!”思宗说道。 “皇上,有一个叫程本直的书生跪在宫门外为张素元伸冤。”万和鸣回禀道。 “这个程本直是什么人?”思宗一怔,接着就面沉似水。 “什么也不是,充其量就一个读过几天书的白丁。张素元在城外结营时,程本直三次求见张素元,受其蛊惑,后投在张素元门下,拜其为师,京师守卫战中中箭负伤。张素元奸谋败露后,程本直写了一篇《白冤书》广为散发,替张素元申辩。”张廷栋出班奏道。 “什么《白冤书》?”思宗疑惑地问道。 “皇上,就是这本。”说着,张廷栋从袖中抽出一本薄册,然后双手举过头顶。 “呈上来。”思宗好奇心大起。 薄册放到龙书案上,思宗轻轻展开,只见上面写道::“……举世皆朽人,而张公一大痴汉也。惟其痴,故举世皆爱者钱,张公不知爱也;惟其痴,故举世最惜者死,张公不知惜也;于是忽,举世所不敢任之牢怨,张公直任之而弗辞也;于是忽,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张公直不避之而独行也。而举世所不能耐之饥寒,张公直耐之以为士卒先;而举世所不肯破之体貌,张公力破之以与诸将吏推心而置腹也。……予何人哉?十年以来,父母不得以为子,妻孥不得以为夫,手足不得以为兄弟,交游不得以为朋友。予何人哉?直谓之曰:帝国里一亡命徒也。……总之,素元恃恩太过,任事太烦,而抱心太热。平日任劳任怨,即所不辞;今日来谤来疑,宜其自取。……惟是臣,于素元门生也,生平意气,豪杰相许。素元冤死,义不独生。……素元为封疆社稷臣,不失忠;臣为义气纲常士,不失义。臣与素元虽蒙冤地下,含笑有余荣矣。……”。 阅毕,思宗当即沖沖大怒,“啪”的一掌拍在龙书案上,怒道:“程本直既然自己请死,那就成全他!王世才!” “臣在!”刑部侍郎应声出列。 “你去监刑!三日后,将这个程本直和张素元一併处死!”思宗怒火不息。 “臣遵旨!” 下旨完毕,思宗就坐在那儿喘气,好一会儿方才喘匀实了。瞧着下面一张张忠心耿耿的脸,思宗突然话锋一转,寒声说道:“张素元通虏谋叛,罪不容诛,诸臣却习为蒙蔽,不见指摘,从无一疏发奸,这是为何!” 就像房倒屋塌被砸着一样,所有人又都齐刷刷跪倒顿首,思宗见状咧了咧嘴,厉声说道:“汝等今后自当洗心涤虑,从君国起见,若再有朋比行私、欺君罔上者,三尺俱在!”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又都齐刷刷叩头谢罪。 见到众臣诚惶诚恐的反应,思宗的心气顺当了不少,就在他要起身宣布散朝的时候,却见张廷栋重又出班跪在丹墀下。 “张廷栋,你还有何事?”不待张廷栋开口,思宗先问道。 “皇上,臣听闻市井传言,说可能有人劫法场。”张廷栋禀道。 “张廷栋,这等市井流言,怎能信得?此前不是也有传言说有人要劫狱,但有谁查到了什么蛛丝马迹吗?”思宗不屑地说道。 “皇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要是张素元被人劫走,后果不堪设想!”张廷栋以头触地,说道。 “你说该当如何?”说服人最好的办法是让他看后果,思宗虽是圣明无比的大皇帝,却也不能例外,一想到张素元一旦被人劫走的后果,再不可能的事也得当作可能来对待。 “皇上,斩杀张素元当日,臣请关闭城门,并与重兵驻守;另外,臣请调动新近从各地抽调来的五万大军分守四方,严加戒备!” 第211页 “你是说……辽军会入关?”思宗迟迟疑疑地问道,紧接着便如神经质般地高声问道:“山海关有什么消息吗?山海关有什么消息吗?” “皇上,不是,不是,山海关一切正常,臣这样布置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张廷栋吓得赶紧解释。 “好,就这么办!”好半天,思宗的惊魂才定了下来。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张廷栋万没想到,几天后,他就因为这句“山海关一切正常”而丢了官,还好流放三千里,脑袋总算没混丢,只是太冤了,都他妈冤出大天来了,一丑遮百俊也没这个遮法! 放下毛笔,顾忠信双手按住太阳穴,这几天,他的头越来越痛。三个月来,他已连上数道本章保奏张素元,却都泥牛如海,毫无音讯。 任职辽东一来,顾忠信真是轻松的可以,什么都不需要他管,什么都不需要他来操心,一切都井井有条。 顾忠信清楚,他是有史以来最没权力的辽东督师,比之当年只有五千兵马可用的赵烈廷还远远不如,如今别说五千,就是五个他也不能真正支使得动。 面对这种局面,顾忠信毫无办法,因为这不是几个人,甚或几十几百人的问题,而是全体十万辽东大军以及整个军政体系的问题。 立马在宁远城外的七里坡上,看着坡下正捉对厮杀的一队队关东大汉,顾忠信每次都禁不住瞠目结舌,这那是训练,这分明就是在拼死搏杀! 鲜血一次次染红了大地,没人怨恨,更没人呻吟,一颗颗如烈焰般燃烧的心淹没了人世间的一切苦痛。 每次站在这里,顾忠信的心情都极为复杂。有了这多热血儿郎,离人又何足道哉!但现在,这些人却可能在顷刻间颠覆帝国。如果张素元一旦被杀,如果关宁铁骑一旦为之入关…… 山海关的总兵府内,赵明教毫不在意地撕开顾忠信写给思宗的奏章,扫了两眼后就随手扔进了抽屉。 赵明教对顾忠信越来越不满,既然和大帅情深意厚,为什么不和他们一条心?看看顾忠信这些天写给思宗小儿的奏章,都是些什么屁话!在顾忠信眼里,大帅的生死和季家的江山社稷跟本没法比。 “大将军,京城来人了。”一名中军进来禀报导。 “快让他进来!”赵明教霍然站起身来。 片刻之后,将军府内鼓声如雷;半个时辰后,十个千人队带着大将军许进不许出的将令出关,如利箭般插向四方。 第二天,八月八日,两万轻甲铁骑沐着晨曦如雷而去。 一百零五章 法场 云歷一六*四零年,八月十四日。 这一天,京城金风送爽,碧空万里如洗,一扫近半个月的阴霾天气,也扫去了重重压在京城百姓心头的阴郁。 在京城人的记忆里,这可是从未有过的现象,不要说是在金秋八月,就是在细雨绵绵的春日和暴雨如注的盛夏,京城也从未有过连续半个月不开晴的阴天。 这昭示着什么?京城的百姓认为,这是老天爷在示警。 抓了引来靼子兵的张素元,却还有些人整天叫嚷着要放了这个卖国贼,老天爷能不生气吗? 昨天,天赋圣聪的中兴之主思宗大皇帝诏告天下,要在八月十四日,也就是今天,在京城西市口把张素元这个唐人败类明正典刑。 不把张素元这个卖国贼千刀万剐,京城的老百姓又怎会解气解恨? 不杀张素元,天理不容! 就是因为要将张素元这个杀千刀的卖国贼千刀万剐,所以老天爷这才高了兴,天才开了晴。 然而张素元如何通敌的,又是如何引来的靼子兵,则没有人细究其竟,既然皇帝都这样说,哪还会有错?老百姓不信皇帝信谁!何况张素元手握重兵,却以种种理由拒不出击,而任凭八旗靼子在京城外烧杀抢掠,不仅如此,他还放纵手下兵士奸淫掳掠,比之八旗靼子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可是他们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这样的人不是卖国贼,还有谁是卖国贼? 阳光是如此的明媚!就在这明媚的阳光中,两辆囚车缓缓从北镇府司的死囚牢中驶出。 囚车两侧,锦衣森森;街道两旁人山人海,拥挤不动,京城这一刻似乎万人空巷,所有人都拥挤到了这条街上。 街道两侧的房屋,不论是买卖铺户,还是住家民宅,砖头瓦块从里面如雨般向着街心的两辆囚车砸来。要不是两厢护车的锦衣卫士尽力拨打,张素元和程本直也就不必到西市口受刑了。饶是如此,二人也被砸得头破血流,额角、鬓角、眼角,血水汩汩而下。 “颳了他!颳了他!颳了他!”在震耳欲聋的咒骂声中,蓬头垢面、满脸血污的张素元先被绑缚在寒气森森的刑柱上。 四肢成大字形被皮绳固定在刑柱上,一缕头髮穿过刑柱上端的吊环被牢牢系住,这样张素元的头就得始终扬起。 听着耳畔山唿海啸般的咒骂声,看着眼前一张张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的狰狞面孔,张素元如在梦中,他想到了千,料到了万,但眼前这一幕却从未想过! “午时三刻到,行刑!” 伴随着监斩官的悠长喊声,一声悽厉、悲愤之极的嚎叫声惊住了刽子手和附近的所有人。 嚎叫声息,张素元已绷断了困住手脚的皮绳,但一大块头皮也被随之扯下,瞬时血流如注;立在张素元面前,将手中寒光闪烁的短刀正要往张素元身上比量的刽子手也同时毙命:上面,脑袋被一箭贯穿;下面,被张素元一脚踢得肠穿肚裂。 第212页 贞清宫中,抑扬顿挫的诗云子曰飘荡在殿阁里,但这等美好的圣人言语此刻却怎么听都有股小和尚念经的劲儿。 经过连续半个月的阴霾,灿烂的阳光任何人都会觉得可爱,对思宗而言就更是如此。灿烂的阳光加上心头大石落地的感觉,思宗的心情很好。 看着地上的日影,思宗全部的心思都用在地上不知不觉移动的日影上,好,好了,五十三刻到了。 五十三刻,思宗轻轻闭上了眼睛,准备细细品味这一刻的幸福,突然,“嘭!嘭!嘭!”,远处空中传来的三声脆响惊破了大皇帝的美梦。 “怎么回事?”思宗一哆嗦,不由自主地脱口问道。 侍立在一旁的大太监万和鸣赶紧跑了出去,而后又马上回到凉阁禀道:“皇上,好象是信炮的声音。” “这个时候怎会有信炮?”思宗诧异地问道,而后紧接着就跟火烧了屁股似的腾地站起身来。 “快,快去查明怎么回事!”思宗一连声地命令道。 片刻之后,就见张廷栋跟头把式地滚了进来。 “皇上!皇上!……皇上,有人劫法场!” “现在……现在怎么样了?”脑袋嗡地一声,思宗胆战心惊地问道。 “轰!轰!轰!” 思宗话音未落,惊天动地的巨响把大皇帝的屁股又放回道龙椅上。 硝烟散去,原本巨大的城门被大炮轰得支离破碎,这会儿只剩些边角歪七扭八地挂在城门柱上。 “明泰,干得好!”赵明教不由自主地大声贊道。 为了以防万一,祖云寿走时在城外埋下了五门大炮,而在起装大炮时,张明泰说若仅为轰开城门用,则一门大炮足矣,不用费人费力把五门大炮都运到城下。 赵明教毫不犹豫就同意了张明泰的意见,一来这些大炮太沉太重,运起来太费事;二来他相信张明泰,而且这些大炮是张明泰亲手藏起来的,所以一定清楚大炮的性能;三来即使没有大炮,仅凭城里伏下的死士也足以打开城门。 用大炮,只不过可以使事情更加顺利,使城里的兄弟少些伤亡。 望着洞开的城门,赵明教激动的心情难以自抑,他毫不怀疑,今天定将彪炳史册,今后跟着大帅扫荡天下也定如他刚才滚汤泼雪似的击溃京城禁军般容易!不过,赵大将军还是难免有一点点遗憾。这是多好的机会,但却不能将思宗小儿抓过来踏在脚下,不能这会儿就把大帅推上金銮殿坐天下。 “兄弟们,随我迎接大帅回家!” 算了,只要平了离人,今后取天下还不是如探囊取物!大刀往空中一挥,赵大将军率先纵马而出。 朝霞,只要想就可以给人以勃勃生机的朝霞又自苍穹的深处升起! 摩云岭巅,满身浴血的张素元已静坐了整整一夜;岭下,两万关宁儿郎同样陪伴了他们的统帅一夜,没人睡去。 昨天,当理性自愤怒之海中浮出,张素元已不知手刃了多少刚刚和他同样愤怒的百姓,只是这些百姓死时已不在愤怒,他们死时,疯狂的愤怒已转换成了无边的恐惧。 提着滴血的钢刀,张素元怔怔地站在长街之上一动不动,里八层外八层的关东大汉如一道道铜墙铁壁将他们如父如兄的统帅护在中间。 “啊……”,又一声悽厉的长嚎过后,钢刀穿透街石直没刀柄。 太阳西沉,大军途径摩云岭时,张素元纵马驰上摩云岭,等到马上不去了,他便顺着陡峭的山崖攀援而上。 这一夜,张素元究竟想了些什么,后人已无从知晓,当摩云岭成为圣思岭后,所有人都同意,唐人天翻地覆的转折就是从摩云岭开始。 关宁铁骑劫法场,将张素元救出的消息一经传出,辽东大地顿时为之沸腾,所有人都疯了。 宁远的鞭炮一日百价,但即便如此也还是有价无市,没货! 宁远的人疯了,宁远被欢乐淹没;辽西的人疯了,辽西的大地被激情淹没。 整整一天一夜,宁远的鞭炮声、锣鼓声就没有减弱过。除了不懂事的娃儿,宁远可能没人睡得着觉,顾忠信也一样,只不过他的心情和别人不一样。 诺大的经略府中空空荡荡,人人都加入了狂欢的行列。帅厅中,只有顾忠信和祖云寿相对而坐。 沉默了多久,顾忠信不知道,自从他问了一句“是真的吗?”之后,他们便相对无言。 “你们早就计划好了?”语声虚无缥缈,好象不是从顾忠信嘴里说出来的。 “是的,大人。”灰濛濛的晨曦中,祖云寿眼中原本火一样的光芒已经淡去。 “素元知道吗?” “不知道。” “不知道?”一丝嘲讽刚起自唇边,便又化作了淡淡的苦意。 “要是大帅知道,这么做不是多此一举吗?” 铁嘴依旧是钢牙。 “你们为什么非要等到现在才行动?” 唇边的嘲讽又起。 “大人,云寿愚钝,但也知大人和大帅与我等粗鲁武夫不同。刀砍到脖子上会死,枪扎到身上会痛,云寿等辈所知所想不过如此而已,而大人和大帅俱都学富五车,知的想的自不会这么简单。皇帝和朝中那般贼子如何荒唐,大人比云寿清楚得多,当初大帅无辜被执后,将士们大多主张立即攻下京城,救出大帅,但被云寿以大帅训诫所阻。” 第213页 “什么训诫?”顾忠信有点惊讶地问道。 “在被绑缚死囚牢的途中,大帅严阻云寿不得为他一人叛反朝廷,而云寿也知立即攻城的后果。如此即便救出大帅也非是为大帅好,是故云寿压下将士们的满腔悲愤折返辽东。归来之后,云寿深知朝廷要赶走八旗兵非辽军不可,是故将士们重新入关后士气如虹,一举连克四城,将八旗兵赶出关外,为的就是希望朝廷知道大帅忠心可昭日月,从而让大帅完成五年平辽之志。” 说到这,祖云寿起身离座,跪倒在顾忠信身前,哽咽着说道:“大人,云寿生于斯,长于斯,二十余年,辽东父老身受何种苦难,而朝廷又是何种作为,云寿歷歷在目。云寿每每以头撞墙,但也不能消解胸中愤恨于万一,及至大帅抗命而成宁远大捷,方是时,云寿即视大帅为辽东百姓唯一之希望。大人,您和赵烈廷赵大人的才干皆不输于大帅,而云寿及辽东将士皆独归心于大帅,何也?此非为别者,只为大帅敢于抗命而已!大人,平辽何须大才,若朝廷不以掣肘为常行,云寿一人足矣!” 磕了个头,祖云寿继续说道:“云寿早已誓死追随大帅,如果朝廷容得下大帅,则云寿自然容得下朝廷,但若朝廷容不下大帅,则云寿自然也容不下朝廷。别说朝廷要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大帅,就是想剥夺大帅的兵权,云寿也决不答应。大人,此非云寿一人之心愿,而是所有辽东将士共同之心愿!” “大人,不瞒您说,当初云寿之所以能说服将士们暂且折返辽东,就是云寿许诺,若不能以功顶罪,则以兵临之,不论如何都要大帅重返辽东。大人,至于为何现在才动手,是云寿等辈担心,大帅若一味愚忠,则就算救出大帅,也可能功亏一篑,所以诸将建议,若等大帅临行之时动手,大帅的心意或许会有所变化。” 看着堂下钢铁般的大汉,顾忠信心中是无尽的嘆息。以祖云寿和赵明教为代表的辽东诸将是一群标准的职业军人,是一群热血男儿,他们完全不同于他和张素元这样的文人士大夫。他们有着他们自己衡量事物的标尺,是一种更近似于绿林豪杰的价值观和判断标准,直接、简单、明了,君君、臣臣这等微言大义对他们影响不大。 如今形势已经分明,祖云寿、赵明教等人,朝廷用之以善,则为皇家之利器,用之不善,则为帝国之叛将,而现在的关键就在如何解开张素元和皇帝之间的结。 听完祖云寿一席话,顾忠信嘆息只余,同时也大为轻松。既然知道张素元没有参与此事,顾忠信觉得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尚有转圜的余地。兄弟心志坚如精钢,绝不会如祖云寿所言,只因为临刑就改变了忠君的意志,何况他现在不是要张素元重新引颈就戮,他至多也不过是要兄弟安抚住祖云寿等人后暂且解甲归田而已。 要是能做到这点,顾忠信觉得事情就大有希望,思宗再固执,再好面子,但形势演变至此,皇上也不得不低头。 “素元什么时候到?”想到此处,顾忠信精神大振。 “大人,大帅正在山海关修养身体,何时启程到宁远还不一定。”稍稍打了个沉儿,祖云寿忧心忡忡地说道。 “素元受了重伤吗?”顾忠信吃惊地闻道。 “不是,大帅只受了些轻伤,没什么大碍,不过大帅自离开京城便一语不发,神情恍惚,情况到现在仍没有好转。” “云寿,我这就动身去山海关,你也一道走吗?”顾忠信也忧形于色。 “当然,大人。”祖云寿说道。 一百零六章 条件 出城不到半个时辰,顾忠信和祖云寿遇到了赵明教统率着本部两万铁骑迎面而来。 “明教将军,大帅身体如何了?”见到赵明教,祖云寿立刻策马迎了上去。 “大将军,不必担心,大帅已经没事了。”赵明教也催马迎了上来。 “明教将军,你这是何往?”见礼已必,顾忠信问道。 “大人,末将要去广宁。” 祖云寿不由得和赵明教对视一眼,两人俱都心下嘆息一声,顾忠信真是位淳厚长者!辽东最高军政长官是顾忠信,事关军队调动是他理所当然的权力,虽然顾忠信清楚他这个辽东督师徒具虚名而已,但能如此毫无芥蒂地问赵明教率军何往,天下间又有几人! “明教将军,你这一去,山海关不是只有两万兄弟了吗?如果朝廷派兵来袭,山海关会不会有危险?”祖云寿担心地问道。 “大将军,如果大帅允许,明教只率着本部两万儿郎就足以横扫中原!”赵明教转回身,用马鞭指了指身后的儿郎,傲然说道。 看着顾忠信沉下去的脸色,祖云寿赶紧说道:“明教将军,我们就此别过,我和顾大人都想快点见到大帅。” 三人拱手作别后,顾忠信率先策马而去,这会儿他想快点见到张素元的心情愈加迫切。 山海关,看着眼前的铁血雄关,顾忠信的心情复杂之极。 两个多月前,离开山海关去宁远时,顾忠信在马上回望雄关,他看到的是千古悲凉,因为辽事飘摇,国事飘摇,对此他却无能为力。 辽东已成了个火药桶,一个足以将帝国炸得灰飞烟灭的火药桶,而导火索就是张素元的生死。他改变不了张素元的命运,他也同样对辽军无能为力,因为这不是杀几个将领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第214页 今天,此刻,濛濛细雨中,山海关却如不知存在了几千万年的定海神针插在了辽东大地上,顾忠信一直惶急的心陡然安稳下来。顾忠信这会儿已然明白,虽然开始时他对祖云寿等人大逆不道的行为深感愤怒,虽然此刻他依然不能原谅祖云寿等人,但心中却已非常庆幸,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希望,祖云寿、赵明教或许为他破解了他原本无能为力的危局。 顾忠信相信,不管今后局势如何发展,辽东都将稳如泰山,张素元统领着这支人人甘为之效死的十万铁血雄狮,八旗兵势不能越雷池半步!认识到这一点,顾忠信的忧心就已去了一半,剩下的就是说服张素元。 这会儿,比之离开宁远之时,顾忠信愈加轻松,因为他绝对相信,不论在何种情况下,兄弟都绝不会起谋朝篡位之心,如此一来,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 如今最糟糕的结果是万不得已时,他劝张素元远走海外。如此一来,张素元当无性命之忧,而只要张素元不死,辽东形势便不会有多大的变化,但现在他不还不算这么做,他现在希望张素元可以留在辽东。 张素元留在辽东,正如方才赵明教所言,朝廷对此必然无可奈何,因为即便思宗想不顾一切也没这个能力,然后再由他居中转圜,顾忠信预料最后极可能维持个相安无事的局面。如此,等到张素元平辽之后,再上表请罪辞官,到时不管思宗对张素元还怀着多大的怨恨,形势使然,皇上也不得不顺坡下驴。 虽然这么做是对君皇的大不敬,但却是目前帝国救亡图存的唯一解决之道! 山海关的气氛一如宁远,人人脸上都罩着一层流光,顾忠信的心情愈加轻松。 看到顾忠信的神色,张素元心道成了,一切都已水到渠成,已经不劳他再费唇舌,至少是目前,顾忠信已和他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上,接下来他只需提醒顾忠信一些注意事项就可以了。 “素元,伤得重吗?”双手扶起张素元后,看到张素元整个头包得严严实实,但脸色却一如常人,顾忠信不由疑惑地问道。 “大哥,一点皮肉之伤而已,不打紧。”张素元神情一暗,而后略带点苦意答道。 “怎么回事?”顾忠信问道。 “临刑时,素元太过愤怒,挣脱绑缚时,带下了大片头皮。”张素元平淡地说道。 听着张素元平淡的语声,顾忠信的心勐地一沉,他知道张素元性情激烈,行事却极为沉稳,不论大事小事,每每都是谋定而动。当初为自己所请,张素元写下手书召回祖云寿之时,就知必死无疑,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会在临刑时如此愤怒?这不像是张素元的为人啊! 顾忠信此时已经知道思宗处张素元的刑罚是刮刑,难道是因为这个?但也不像啊,张素元应该对任何刑罚都有心理准备才是正理。 “大哥,素元当日一被压出北镇府司死囚牢,最后直至西市口刑场,一路上人山人海。如果不是锦衣卫保护,我就不用到西市口受那千刀之苦,半路上就会被砖头砸死。被绑缚到刑柱上后,颳了我这个大叛贼的唿声排山倒海,如果当时我被扔到人群中,我想就是流到地上的血也会被人合着泥土吞下。”看着顾忠信茫然的神情,张素元解释道,只是语气比之刚才更加平淡。 “素元,百姓只是被一时所愚,他们早晚有一天会明白兄弟的忠君爱国之心。”顾忠信的心越沉越深,这种话连他自己都觉得不说要比说出来好得多。 “当年大太监刘瑾受的也是刮刑,他的一块皮肉被京城百姓炒到了一两银子一块,大哥,若我真的被颳了,瞧那架势,素元一定不会让刘瑾专美于前,一定会破了刘瑾的纪录。”没有理会顾忠信劝解的话,张素元自嘲地说道。 到了这会儿,顾忠信轻松的心情已经不见了一丝一毫,他知道祖云寿在宁远跟他说的话应验了。 “素元,今后你想怎么办?”顾忠信的脸色已如寒冰。 “大哥,您不必担心,素元绝不会叛反朝廷。”说到这,张素元沉默了片刻后,又接着说道:“但也绝不会再任人鱼肉!” “这话怎么讲?”顾忠信的脸色缓解了不少,但依然凝重。 “大哥,不瞒您说,素元的心已寒,今后关内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没兴趣,现在我要做的就是照顾好脚下这一方土地上的百姓,素元旦有三寸气在,就不容任何人欺凌他们,不论是离人,还是朝廷!”张素元的语气渐趋冷厉。 “这么说,平辽之后素元还要留在辽东吗?”沉默了良久,顾忠信沉声问道。 “大哥似乎对素元能够平辽信心十足?”张素元不由苦笑地问道。 “怎么,难道说素元当初‘五年平辽’的豪言当真是虚言欺君?”顾忠信沉声问道。 “当然不是,但此一时彼一时,今后朝廷还能给素元提督关内八路的权力吗?”张素元依旧苦笑着问道。 听了张素元的话,顾忠信默然,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不但不可能,张素元还必须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在山海关来防备朝廷,这是必然的。 “素元,不管能不能,大哥只是问你一旦平辽之后打算怎么办?”良久,顾忠信方才问道。 第215页 “大哥,我们对事情的看法或许会有不同,但只要对大哥承诺过,素元就决不会违背。十年八年之后的事情老天爷都不知道,我不能现在就给大哥承诺,希望大哥谅解。”张素元恳切地说道。 “如果大哥今天非要素元一个承诺呢?”顾忠信直视着张素元,问道。 沉默了良久,张素元最后咬了咬牙,决然说道:“大哥,素元可对天盟誓,季家一日在京城里坐着,辽军就决不入关!” 顾忠信轻轻嘆了口气,他相信张素元,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素元,大哥这就回京师,你还有什么话说吗?”顾忠信问道。 “大哥,素元有几句话要您向朝廷言明。”张素元略一思索后,说道。 “是什么?”顾忠信沉声说道,他知道张素元要开条件了。 “第一,希望朝廷不要逼我,辽军不入关的先决条件是朝廷不派兵攻打山海关。如果一旦朝廷攻打山海关,到时希望大哥不要再让素元为难。”张素元的眉毛微微上挑,说道。 张素元的话说得很婉转,意思却一点也不婉转,将来形势会如何发展,顾忠信已没有丝毫信心。 “第二,朝廷一年用在辽东的银子约为五百万两,今后朝廷每年仍得提供五百万两,而且朝廷还必须保证通往辽东的商路畅通。” “素元,你认为这可能吗?”顾忠信皱褶眉头,问道。 “大哥,如果朝廷满足我的要求,我将保证八旗兵今后再由西线突入长城时,辽军会勐攻离人的老巢,令突入长城的八旗兵迅速回师。”张素元一笑,答道。 看到顾忠信瞧向自己怔怔的目光,张素元敛起笑容,接着冷冷地说道:“大哥,如果朝廷不能保证辽东起码的粮食供应,辽军会进入关内抢粮,这是辽军不入关的第二个先决条件!” “好吧。”顾忠信注目张素元良久,最后无可奈何地说道。 顾忠信知道在公在私,张素元说的他都无可指责,因为确保辽东不失,不论对张素元,还是对他自己,都是不容有失的最高原则,以此种激烈手段要挟朝廷,张素元自己也是无可奈何。 第二天,阳光虽依旧明媚,秋风却也飒飒。 表里山海,松涛如怒,望着顾忠信远去的背影,张素元心如坠铅,他不知道顾忠信今后的命运会怎样。 这是顾忠信的命运,在这个动乱的年代,如他和顾忠信这等信念高于生命的人,都有各自固有的命运,任何人都无法改变。 立马在高岗上,张素元任着山风吹拂,一动不动。 一百零七章 翻案 风如夜狼嘶嗥,灯似鬼影飘忽,阳光下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在夜幕中却比鬼蜮还要阴森恐怖。 “皇上,这是东厂密扎。”呈上密扎后,总管太监万和鸣小心翼翼地说道。 “是关于辽东的消息吗?”思宗按住密扎,阴森地问道。 “不是的,皇上,山海关一线已被彻底封锁。”万和鸣胆颤心惊地答道。 看到思宗额上暴起的青筋渐渐隐去,万和鸣的心也稍微轻松了点。自张素元被从法场劫走后,已经半个多月了,还每天都有太监、宫女被思宗生生打死。 “啪”,又一块价值连城的歙州砚被思宗狠狠掷在地上,摔成了八瓣。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见思宗青筋暴起的手哆哆嗦嗦地抓向砚台,万和鸣不假思索地赶紧跪下,一面以头触地劝请皇上息怒,一面在心里祷告四方天地神佛,拜请那方砚台的目标可千万别是他的脑袋。 这半个多月来,皇上特别喜欢摔砚台玩,而且不知怎地,摔起来还特别有准头,这些日子没少给小太监开瓢。 “立刻传旨,百官上朝!”思宗气得都有点差音了。 又活过来了,万和鸣聚集起全身的力量,中规中矩、蹑手蹑脚地轻轻退出大殿。 “老爷,门外有人求见。”大管家闻福轻声禀道。 “什么人?”仰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的闻阁老眼皮都没撩一下。 “他没说,只是让把这个交给老爷,说您一看就知道。”闻福略微打了个沉儿,说道。 看到锦盒中的极品紫貂皮裘,闻体仁心咯噔一下,他知道了来人从何而来。 “将此人的来歷核实清楚后,再让他进来。”沉默半晌,闻体仁吩咐道。 闻福领进来的人五十多岁,个子不高,胖胖唿唿的一团和气,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灰布长袍,怎么看怎么都是京城里哪个小铺的大掌柜。 “小的张来福给老大人请安。”胖子跪倒在太师椅前磕了三个头后,说道。 “起来回话。”看着跪倒在身前的张来福,闻体仁连个手指头都没动。 “谢老大人。”胖子谢道。 闻福退出去后,闻体仁盯着张来福缓缓地问道:“你是唐人,还是离人?” “小的是离人,老大人。”张来福躬身答道。 “在京城住多久了?”闻体仁接着问道。 “五十年了,小人幼时随父母逃难到京城来的。” “你来此何事?”闻体仁点了点头,问道。 第216页 “闻大人,我家大汗不忍生灵涂炭,欲与帝国化干戈为玉帛,但苦无门路陈达下情,故命小人设法以达天听。小人素闻大人领袖群伦,识见不同凡俗,因此小人不揣冒昧,登门造访,还请老大人海涵!”张来福陡然间换了个人,再也不是小铺大掌柜的作派。 看着张来福神色间难掩的傲然之色,闻体仁不再怀疑张来福的身份,对张来福的来意也清清楚楚。 他很想成全张来福,但此事太过兇险,目前绝不能淌这趟浑水!怎么办好呢?闻体仁又闭上老眼,仰靠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 “当、当、当。”门上传来了三下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良久,闻体仁说道,他的眼睛依然闭着,没有睁开。 “老爷,皇上要您进宫。”闻福来到闻体仁耳畔,轻声说道。 闻体仁这才睁开一双老眼,示意闻福退出后,他站起身来,将书案上的奏摺收尽衣袖。 “老大人,这是我家大汗的一点心意,请您笑纳。”见闻体仁要走,张来福赶紧把糖衣炮弹甩了出来。 没曾想,闻体仁却对礼单看都没看一眼,经过张来福身边时,他停住脚步自言自语地说道:“要是张先生被锦衣卫抓住可如何是好?” 听到闻体仁丈二和尚的话,张来福先是一愣,接着大喜,赶紧扫地一躬,说道:“老大人旦有所命,我家大汗已吩咐小的无不照准,还望老大人有什么需要小人办的,请千万不要客气。” 闻体仁轻轻点了点头,便命闻福送客。 皇极殿,也就是民间所谓的金銮宝殿,这里本是皇帝举行登基大典、接见外国使节和三、六、九礼仪性常朝的地方。百官参加三、六、九礼仪性常朝时,虽有时也议政国事,但大多都是泛泛而论,若真有什么需要商定的政事,都是皇帝在偏殿或是寝宫召见相关的臣子商议。 今天,思宗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他竟在夜里升坐了金銮宝殿。 夜里召集百官升坐金銮宝殿,是思宗今天创造的第一个纪录,而高坐龙椅上,黑着脸一语不发整整一个时辰,则是大皇帝今天创造的第二个纪录。 可想而知,大殿里的气氛压抑到了何种程度!同样,在这样的气氛中屏息静立一个时辰会是个什么滋味,也可想而知,但无论如何难受,除了官服偶尔轻轻抖动几下外,没人再敢做出任何其他的动作。 “楚卿家,你看看这道密扎。”思宗终于开口,缓缓地说道。 大皇帝金口一开,无论如何,都将大殿里压抑到了极点的气氛撕开了一道缝隙,群臣不由得都松了口气,但内阁首辅楚延儒除外,思宗缓缓道出的每个字都如一根根碗口粗的钉子钉入他的身体。 所谓伴君如伴虎,自古皆然,任何一个皇帝都是如此,超越一切众生之上的权力决定了这一点,但正如老虎兇恶有别,人君也一样。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在人君如老虎这一行当,思宗认第二,就没那个皇帝敢从坟墓里跳起来认第一,这是楚延儒通过这半个多月的观察所得出的确定不移的结论。 自从张素元被劫走之后,究竟有多少官员因之掉了脑袋,楚延儒已记不清了,兵部尚书张廷栋这位刚刚冒起的红人就因一句“山海关一切正常”而被流放三千里,家财充公,其家男为奴,女为婢。 在楚延儒看来,这些人的罪状只有一条-倒霉!他们都是为皇帝的愤怒而死。 看过密扎,楚延儒并未因自己的先见之明而有丝毫得意和轻松,他现在必需得时时刻刻打起全部精神,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大意。现在是非常时期,以前百试不爽的揣摩上意那一套这会儿不大管用,因为思宗现在的所思所想绝不能以常理度之。 密扎是关于这几天突然在京城哄传起来的,替张素元鸣不平的事。 在这场骤然而起的翻案风潮中,邸报居功至伟。 所谓邸报,发源于汉唐,是指各地驻京官员收集抄录皇帝谕旨、臣僚奏议以及有关官员任免调迁等消息而后传回各地的信札。到了宋代,出现了专门抄录邸报以售卖的牟利商人,及至帝国,邸报的售卖量日趋庞大,以致有不少低级官吏也参与其中,籍此牟些微利,补贴家用。 昨天,京城突然出现一份关于张素元的邸报。邸报上抄录了张素元关于议和、请饷、诱杀徐文龙、请固西线的所有奏章,以及思宗和内阁对此的答覆和处置,而更要命的是邸报中详细说明了张素元的权限和採取坚守不战的原因。 这份邸报的效果可想而知,楚延儒看过后,当即瘫坐在太师椅上,动弹不得。 楚延儒之所以反应这么大,唯一的原因就是他是内阁首辅。 作为内阁首辅,楚延儒应在第一时间向思宗奏报此事,但现在朝中但凡长着脑袋的,都无不清楚向思宗报忧得要承担多大的风险,他当然也不例外。 楚延儒才华横溢,聪明绝顶,在万千蚁民看来也是胆可包天之辈,但实际上,这位首辅大人其实胆小如鼠,他很怕死,高升内阁首辅,位极人臣后就更是如此! 张素元被劫走后,思宗就成了天下间第一等的危险分子,是个随时随地都可能爆炸的火药桶,前去报事的官员已有三人被盛怒中的大皇帝拔剑刺死。在这种情况下,除了是将张素元重新捉拿归案的消息,否则与皇帝陛下就是相见争如不见,离得越远越好。 第217页 向思宗奏禀市井间为张素元翻案的事,这不啻于把皇帝陛下的心肝肺拿出来重涮一遍,危险性可想而知,但不去奏禀同样危险。作为内阁首辅,这是他责无旁贷的责任,一旦事发,必定得追到他的头上,而更为可恨的是,百官虽多,却没人肯为他当枪使。 午夜梦回,千翻思量,楚延儒不愧是楚延儒,最后他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可以让他走出这种两难的境地,只是妙计虽妙,但却有一个缺点,就是他只能拖一夜。 计定之后,首辅大人要做的除了祷告就还是祷告,楚延儒祷告不管是东厂,还是西厂,不管是太监,还是哪个不知死字怎么写的官儿,总之,一定要有人在明天早朝前让思宗知道这件事,让思宗的怒火先发泄一下,这一点至关重要。 “皇上,臣已写好奏章,准备明日早朝呈给陛下御览,而且臣也已责成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彻查,务必纠出此等包藏祸心的宵小之徒!”没等思宗责问,楚延儒赶紧抢先一步把自己撇清。 看着楚延儒双手举过头顶的奏章,思宗的满腔怒火瞬间就消去了大半,他此番升坐金銮宝殿的唯一原因就是恨群臣的失职。 又满意地看了楚延儒一眼,思宗的目光移向殿下的其他两位阁臣。 闻体仁、成仲时见皇帝的目光光顾到了他们身上,于是两位也赶紧出班跪倒,奏道:“皇上,臣等也已写好奏章,准备明日早朝呈给陛下御览。” “楚卿家,可查出了什么没有?”略略看过三人的奏章后,思宗的脸色基本恢復了正常。 “皇上,此事不问可知,一定是张素元这个贼子所为!”未等楚延儒开口,闻体仁立即义愤填膺地说道。 “楚卿家,可是如此?”沉默了片刻,思宗问道。 “皇上,臣也认为事情必是如此。”楚延儒心中一面大骂闻体仁,一面万分恭谨地回道。 “百官退朝,阁臣随皇上到平台议事。”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大太监万和鸣扬声喊道。 走在通往平台的路上,不论是楚延儒、闻体仁,还是成仲时,腿肚子全部转筋,因为这局棋没解,至少他们解不了。 两个时辰后,三人都瘫坐在大轿中,沐着朝露,被抬回各自的府邸。 这次平台召对没有任何新意,唯一的共识是将大皇帝歇斯底里时下的命令加以确认:调兵,从全国各地调兵。至于调兵有什么用,成仲时三人心中的答案一样-天知道。 三人之中,成仲时原本是可以说点什么的,但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因为他不敢说,也不愿说。 成仲时十分清楚,眼前可以破解僵局的人只有一个,就是顾忠信。 成仲时与顾忠信两个人的私交并不深厚,他们是典型的道义之交,所以相互间的了解就更深。顾忠信是那种你若能了解,就可以里里外外一眼看透的人,顾忠信的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成仲时相信顾忠信必定会设法转圜此事,所以必定很快就会回京。 若是换个稍微正常的人,即便是为了替君上分忧,成仲时也会和盘托出,但对思宗不行。如果说了,思宗第一个反应就极大可能是怀疑他和顾忠信串通好了,否则他怎么这么肯定顾忠信会很快回京?如果思宗的反应真是如此,那除了顾忠信能让思宗重新将辽军掌握在手中,否则不论是什么结果,他都再一次为自己种下了杀身之祸,而且不仅如此,这么一来还会令思宗对顾忠信更加不信任。 成仲时只有缄默,但他缄默的原因并不只此。 一百零八章 归来 宁远,万众欢腾,迎接他们的统帅归来。 送走顾忠信后,张素元穿城而过,一刻不停地迴转宁远。抵达宁远后,稍事休息,便在经略府盛排筵宴,款待此番施以援手的众位英雄豪杰。 宁远成了狂欢的海洋,除了城头上肃立的将士,巨大的欢乐脱去了所有人的束缚,人们淋漓尽致地宣洩着心中的欢乐。 帅厅内,祖云寿来回穿梭,他代张素元款待众人;内府,夫人叶明慧款待方家和诸将的内眷。 经略府宽大的书房内,单独排下一桌酒筵,赤剑老祖杨离、金马牧场场主李天风和方中徇高居首座,张素元、郭广成、朱虎城、李汉昌、方林雨和杨离的首座弟子胡杨雷侧座相陪。 书房中的众人和外面的人一样,心中都只有两个字-高兴! 方中徇自不必说,他现在就是一个胸无城府、无忧无虑的老人,酒是真喝,笑是真笑。 李天风的心情也是从未有过的舒心、畅快,因为大事定矣!形势到了今天这种地步,任何人都已无法逆转,张素元也不行。即便张素元将来仍旧心存他念,麾下诸将和辽东军民也由不得张素元不顺着既定的轨道走下去,直至推翻季家王朝! 两年多以前,当张素元到金马牧场拜访他时,和三儿子李汉昌一样,李天风对张素元也是青眼有加,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张素元的要求,但当时情况还不明朗,李天风的心情和方中徇当初对待张素元的心情一样,压注而已。 现今形势已然分明,张素元今后势必得经略蒙地,若一旦打通甘肃和辽东之间的通路,他们就将立于不败之地! 起兵反叛朝廷的危险性不言而喻,何况他们与朝廷的力量对比还相差得极为悬殊,随时都有败亡的可能,因此甘肃和辽东如能经蒙地而畅通无阻,一方面他们可以得到辽东的支持,另一方面,一旦形势不好,他们也可以退入辽东。 第218页 面对如此美好的前景,谁人不乐? 杨离心情大好的原因与李天风又有不同,杨离对朝廷亡是不亡毫无兴趣,他关心的事始终只有一件-银子。 赤剑派与其说是个武林门派,倒不如说是个组织相当严密的商团。两广沿海一带这样的商团很多,他们一方面是正规商人,但同时也是走私集团。杨离之所以只凭张素元的红口白牙就答应了张素元的请求,一来是他信任方中徇,二来是他看中了张素元在辽东的潜力。 从山海关到宁远,一路所见,使得杨离雄心暴起,现在他已不只是想在辽东发笔横财而已,此前看似不可能的事,而今已有了实现的可能,这是他和大弟子胡杨雷共同的看法。 欢宴结束的很晚,但结束后,张素元并未安歇,他连夜召开了最高军政会议,对于辽东目前的形势而言,分分秒秒的时间都极为重要。 密室还是那间密室,圆桌也还是那张圆桌,除了江成久替换了赵明教,人还是一年前的那些人。 张素元简略地介绍了和顾忠信商定的条件后,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他们都了解大帅的脾气秉性,也都清楚大帅和顾忠信的关系,所以不能把政治家说了不算,算了不说那一套用在大帅对顾忠信的承诺上。 “大帅,如果朝廷一直这么苟延残喘下去,我们也就一直得困在辽东吗?”祖云寿看了看郭广成后,率先问道。 “平灭离人,收服蒙厥,平定整个北方需要很长的时间,帝国看来不大可能坚持到那天,而且即便它能坚持到我们想要出关的时候也不要紧,到时不须我们出关,我们也完全有能力想要它什么时候断气,就让它什么时候断气。”张素元一笑,淡淡地说道。 听张素元说得如此笃定,众人这才咂么出点滋味来,大帅跟顾忠信的约定是:季家一日在京城里坐着,辽军就决不入关。这样一来,事情就容易多了,难怪大帅如此有把握。 “大帅,朝廷会答应我们的条件吗?”左长问道。 “不会全部答应,但也必定得和我们妥协,思宗没的选择,而我们的底线是息止干戈,开放商道。” “大帅,朝廷之所以顾此失彼,根源就在辽东的耗费,如此一来,岂不是给了朝廷以喘息之机?思宗虽然刚愎自用,愚蠢乖戾,但也勤勉有加,一心以中兴帝国己任,而且朝中也不乏经国治世的人才,一旦卸去辽东的重压,国事未必不可为。”郭广成忧虑地说道。 “广成,不会有这种事,如果有,思宗也就不是思宗了。”微微嘆了口气,张素元说道,“思宗接受我们的条件后,他必然要在京师和山海关之间布下重兵,以防备我们突袭。京师和山海关之间关山漫长,无险可守,朝廷面临的压力只会更重。” “大帅,思宗行事不可以常理度之,如果他继续发疯,不顾一切从全国调兵,全力备战,同时又与皇天极勾搭连环,默契配合,我们要如何应对?”朱虎城问道。 赞许地看了朱虎城一眼,张素元向着诸将问道:“你们说说该怎么办?” “大帅,将士们的战斗力和物资储备都已今非昔比,若只是两线防守当可万无一失,而今目前的关键就是粮食,如果粮食无虞,我们必可履险如夷,平安度过。”祖云寿率先说道。 说到粮食,自然郭广成最有发言权,见众人的目光都向他看来,郭广成于是说道:“自大帅重履辽东以来,便从各种渠道囤积粮食;八旗兵入关后,粮食就只能由赤剑派经海路运抵。如今我们囤积的粮食虽说可以使辽东全体军民正常支用一年有余,但战事一起,生产力必然得遭到极大破坏,而且海路也必然被截断,若战事旷日持久,海路、陆路的通道都被截断,则形势不容乐观。” 听了郭广成的话,众人俱都默然,都把目光转向了张素元。 “火器局组建的如何了?”张素元并没有理会诸将问讯的目光,他向郭广成问道。 “熟铁、硫磺、硝石等物资都已储备充足,从西夷和江南火器局请来的技师日前也已到了宁远,但还缺乏大量的熟练工匠和制造火器的器械。”郭广成答道。 “大帅,工匠的问题不必担心,末将已安排好了,大批工匠陆续就会到来。”左长说道。 “左将军,现在不必有任何顾虑,就是把京城和江南的火器局全都搬倒宁远都无所谓。”张素元笑着说道。 众人大笑过后,张素元接着向郭广成问道:“广成,什么时候可以大量生产?” “最快也得一年的时间。”略微想了想,郭广成说道。 “广成,你责成一个干练精细之人专责此事,要人给人,要钱给钱,满足一切供应,但要记住,质量一定要保证,不许有一支枪管爆裂!”张素元郑重地说道。 郭广成点头应允后,张素元又问道:“向西夷定购的火枪到了多少?” “从四月下旬开始,赤剑派共运来了三批,每批五百支。” “都检验过了吗?” “都验过了,其中有一百二十四支枪管爆裂。” “我们现有的火器呢?”张素元向祖云寿问道。 第219页 “以大帅定下的标准,连发十枪后,二百支鸟铳仅有两支完好,连发二十枪后,二百支鸟铳枪管尽皆爆裂;三眼枪和佛朗机的情况和鸟铳差不多,各试了一百支后,末将就下令停止检验。”祖云寿苦笑着说道。 祖云寿苦笑,张素元苦笑,众人无不苦笑,如果火器不是常常炸裂伤人,以致士兵用起火器来缩手缩脚,即便就是王桢化之流统兵,八旗兵也不至猖狂到这种地步! “火器都交给郑将军了吗?”张素元向郭广成问道。 “是的,大帅,末将勘验之后立刻就启运至张家山岛。”郭广成答道。 看到众人疑惑的目光,张素元肃声说道:“你们都知道火器的威力,但你们可能还远未真正认识到火器的威力,火器将改变战争的形态。春秋时以车战为主,及至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使战争形态为之一变,一至于今日,今后,战争形态会在我们手里再一次彻底改变!” “昔日帝国开国之初,云南掸邦土着酋长思伦发起兵叛乱,大将沐英奉旨征讨。每次临敌,思伦发皆以象兵打前阵,使沐英连连失利。接连几次失利后,沐英根据象兵打前阵的特点,他採取了置火铳、神机箭为三行,列阵中,待象进,则前行铳箭俱发;若不退,前行退后,次行继之;又不退,次行退后,三行继之的策略,大败思伦发,剿灭叛军。” “如今火器的威力今非昔比,填充更容易,发射的间隔更短,射程更远,杀伤力更大,如果我们採取沐英三行继射的战法,你们想想情况会如何?” “大帅,如果火器的质量过关,那八旗兵再骁勇善战不也是土鸡瓦犬吗?”左长兴奋地说道。 “若再配以训练有素的士兵和出色的指挥,确实如此!”张素元点了点头,说道。 “大帅,原来您将郑将军调往张子山岛就是为了训练这种新军。”祖云寿恍然大悟地说道。 “是的。”张素元答道。 当初,张素元重归辽东不久,他就密令郑学峰率五千精壮的士兵赴张子山岛。张子山岛位于辽东仓储重地华觉岛的南面,相距不远。 为了保密起见,张素元没跟任何人谈及此事,祖云寿、郭广成也都只是知道郑学峰在张子山岛,但具体做什么,他们毫不知情。率军出关前,张素元告知郭广成,不到形势危急,不得调郑学峰出岛。 自从郑学峰率军登岛之后,就再没有一个外人上过张子山岛,一切所需都由郑学峰派人自华觉岛提取。 见众将满脸好奇的神色,张素元笑道:“过几天,你们就随本帅同去张子山岛,看看郑将军究竟练出了一支什么样的新军!” “大帅放心,郑将军为人沉稳精细,是辽军中最有才学的将军,他一定不会辜负大帅所望,一定会练出一支全新的军队。”祖云寿开心地说道。 一时间人人都很兴奋,原本以为漫长得没有尽头的征战之路,转眼间,将在他们手中成就的千古盛世却看似唾手可得! “广成,户籍排查做完了吗?”过了一会,待众将平静下来后,张素元问道。 “两个月前已全部完成,性别、年纪、身体情况、有无读书、家庭情况无一遗漏。”郭广成答道。 “总共有多少人口?” “总共有一百三十二万八千七百三十四人。”说到这,郭广成不由打了个沉儿放才接着说道:“其中男女比例接近五比八,十八到五十岁之间的成年男子不足三十万。” 听到这,张素元不由得微微嘆了口气,连年战乱使得男少女多,十万辽军中有八万是本地人,辽东十八到三十岁的壮年男子几乎尽在军旅,这可怎么是好? 整整一夜,张素元与诸将初步商定了辽东的大政方针,当一切就绪后,他发现一直很少开言的江成久欲言又止,似乎有话要说。 “成久,有话但说无妨。”张素元鼓励道。 “大帅,如果思宗迁都怎么办?” 张素元不由讶然地看着江成久,虽然一直对江成久高看一眼,但他还是小看了江成久。 “思宗什么时候迁都,我们什么时候入关。”张素元缓缓地说道。 至此,众人再次嘆服,对张素元的深谋远虑再次嘆为观止,他们这会儿才明白大帅与顾忠信何以约定这样的条件。 最后,当会议要结束时,张素元又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议题。 一百零九章 海事 张素元向众人言道,说他极其厌恶给人下跪,也不喜欢别人给他下跪,他说天地君亲师,独君不可跪,他要诸将想个什么辙,使民既不跪官,更不跪势。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之后,除了郭广成头还有点发晕外,其他几位俱都高唿贊成,大声叫好,但叫好归叫好,可大帅要他们想出辙来推行此事,又不由得一个头两个大,他们谁都没辙。 天地君亲师,以君居中,数千年的积习岂是现在上下嘴唇一碰说改就能改的,这绝不是一纸号令可以解决的事。 看到众将无不面现难色,张素元也苦笑一声,而后正色说道:“这件事绝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可以成就的,但也不能因为难就不做。首先,要从我们自身做起,从我们各自身边的人做起,先使小官不跪大官,然后再推而广之慢慢来。广成,你一定要留心想个好法子,务必首先要在公堂上使民不跪官。” 第220页 看到张素元的神色,郭广成知道这绝不是因为大帅本身讨厌的关系,大帅一定另有深意,只是这深意究竟是什么,他却一点头脑都摸不着,而且他也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必要,但大帅既然这么交待了,他就要竭尽所能地做好。 会议结束后,张素元不过小睡了两个时辰,就又起身去去看望方中徇。 方家的众多族人由于初来乍到,现都散居各处,只有方中徇和方林雨夫妇暂居经略府中。 中午时分,方中徇、方林雨夫妇作陪,张素元宴请李天风父子。席间,双方一拍即合,没二话,李天风答应一切听命照办。 送走李天风父子后,张素元接着宴请赤剑老祖杨离师徒,陪客依然是方中徇和方林雨夫妇。 和李天风一样,杨离也是大包大揽,一句话,什么都行,但杨离和李天风也有不一样的地方,张素元发现杨离似乎有点欲言又止的劲儿。 张素元有点奇怪,杨离和方中徇一样,都是人老成精的主儿,又因身在江湖,海派的劲头也不输于李天风多少,像这样的人有什么话不好和他说?难道杨离有求于他,可他现在能帮杨离什么? 张素元看了方中徇一眼,方中徇向他轻轻摇了摇头。张素元更奇怪了,连方中徇都不清楚,杨离到底有什么话不好讲? “老门长,您有什么话但讲无妨,要是能略尽绵薄,那是素元的荣幸。”张素元客气地说道。 “哎!”杨离长嘆一声,说道:“大帅,有一位老朽最为尊崇,也是最为羡慕的先贤……” “师傅,您说的是三宝太监吗?”杨离刚开了个头,就被打断了,方林雨饶有兴致地问道。 “是的,老朽最为尊崇的先贤就是三宝太监!”没理徒弟,杨离又一声嘆息后,对张素元说道。 张素元脑袋上的雾水更浓了,杨离这等吃海上饭的人尊崇、羡慕七下西洋的三宝太监他完全可以理解,但也实在想不出杨离此时满怀惆怅地跟他提三宝太监是何意? “大帅,自秦时的半两钱一至于本朝初年的通宝,以铜钱为本位的货币流通了近两千年,而现在银子已经取代了铜钱,成为主要的流通货币,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胡杨雷接过话头,问道。 胡杨雷的问题,张素元别说知道不知道,他跟本就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问题存在,胡杨雷的话他闻所未闻。 “大师兄,为什么?”方林雨好奇地问道。 “因为海外贸易。”胡杨雷沖小师弟笑了笑,说道。 看到张素元的脸色凝重起来,胡杨雷继续说道:“铜钱虽然方便,但弊端极多,比如铸钱时偷工减料,造成铜钱贬值,引发社会动盪,而直接用银子作为流通货币就不存在这样那样的弊端。以前用铜钱不用银子,并不是前人不知道铜钱的弊端和银子的好处,而是没那么多银子可供使用,方才不得已用铜钱的。” “海外贸易很赚钱吧,大师兄?”方林雨打趣地问道。 “有多赚钱你想像不到,林雨!”嘆了口气,胡杨雷继续说道:“南宋与金议和,每年要送给金的财物折合约为一百五十万贯,而南宋当时一年的岁入也不过二百万贯,但即便如此,南宋百姓生活依然极为富足,就是本朝最繁盛时也无法与之相比。” “是因为海外贸易?”张素元问道。 “是的,大帅。海外贸易自南宋达到兴盛的顶点,元时虽略有不及,但依旧繁盛。宋元两朝,我们的船队纵横四海,没有对手,但现在呢,我们却只能窝在近海做点小买卖,赚些蝇头小利。”胡杨雷略带激愤地说道。 “为什么,大师兄?”方林雨好奇地脱口问道。 “能为什么,林雨!当你想出去却出不去时,原因只有一个,你的拳头不硬!”胡杨雷苦笑着答道。 “胡兄,可是与西夷有关?”张素元不觉怦然心动,他不仅想到了海外贸易的巨大利益,他还想到了西夷大炮。 “是的,大帅。” “胡兄,请仔细讲讲。”张素元肃声说道。 轻轻一声长嘆,胡杨雷将帝国立国以来海事的演变简略地说了一遍。 高祖季方雷征霸天下之时,有两个以贩私盐为业、出没江海的义军首领,他们一位是浙江方国珍,一位是江苏张士诚。方、张二人一直是季方雷的劲敌,后来他们虽被季方雷除掉,但其余部退入大海,继续干老本行。季方雷非常担心这些人联络日本倭寇的力量捲土重来,因为南宋灭亡后,宰相陈宜中逃亡日本,终元一代,日本与元朝时战时和,故元末红巾军四起时,曾有取精兵于日本的说法。 季方雷对航海一窍不通,根本不知以当时的航海技术,日本人大规模越海来攻是一件极不现实的事情,他只一味担心季家江山社稷的安危而断然实行海禁,严令片板不许入海,敢有私下出诸番互市者必处之重法。 碍于歷朝歷代的惯例,季方雷勉强特许很少几个国家以朝贡形式来华进行贡舶贸易。帝国在广州、泉州、宁波设立了市舶司,规定从广州入贡的国家为真腊(柬埔寨)、暹罗(泰国)、占城(越南中部)、苏门答腊、爪哇、三佛齐(苏门答腊东南)等12国,这与元朝140多国商船来广根本无从比拟,而元时的第一大商港泉州更惨,只有四五个蕃属国的贡舶可以入港,宁波则只准通日本一地。 第221页 自此,海上贸易一落千丈,昔日万商云集的各个港口变得冷冷清清。五年后,季方雷下令关闭了各市舶司,这一点点残存的海外贸易也告终结。 为了防止民间私下入海贸易,《帝律》规定:擅造二桅以上违式大船,带违禁货物下海,前往番国买卖,潜通海贼,同谋结聚,及为嚮导劫掠良民者,正犯比照谋叛行律处斩,枭首示众,全家发边卫充军。又明令:凡将牛、马、军需、铁货、铜钱、缎匹、绸绢、丝棉私出外境,货卖及下海者,杖一百;将人口、军器出境下海者处绞刑。 没有二桅以上的大船,连南洋诸国都去不了,更不要说远渡重洋前往西方、东非通商,由是秦汉以来不断发展的海上贸易,自帝国立国后就出现了大逆转。 唐人海外贸易歷来有贡舶贸易和商舶贸易两种形式。季方雷厉行海禁,商舶贸易全被视为走私,只剩下由朝廷严格控制的贡舶贸易。帝国以前,绝大部分贡舶贸易是一种互利式的往来,是为商舶贸易服务的;到了帝国,贡舶贸易则完全变成了羁縻海外诸国、确立宗藩从属关系的一种手段。外国只有表示臣服朝廷,才可以来华“进贡”,而朝廷则大摆“天朝”姿态,对"蛮夷小国"的进贡货物作出高于原价数倍,乃至数十倍的"回赠",以示皇恩浩荡,愚蠢得让人无话可说。 两广沿海士民世世代代依海为生,海禁政策顿使他们无以为生,于是与朝廷的激烈对抗便无可避免。许多人为生计所迫,不得不入海为盗,以走私为生。刚开始时,走私海盗虽多如牛毛,但单个走私团体力量不大,与朝廷周旋时常常被打散,于是各个走私团体开始互相结盟,组成走私集团,赤剑派就是这样的走私集团。 太宗季棣从侄子建文帝手中夺得帝位后,顺应民意开放了海禁,但限制依然极为严苛,基本无助于海外贸易的顺利发展,因为季棣的想法和季方雷如出一辙,是故三宝太监虽统领着无敌的庞大舰队七下西洋,却终因没有商业目的而使国家财力无以为继,最后不得不结束了向番邦属国炫耀帝国国力的跨洋航行。 季棣死后,海禁又起,其后虽又几经反覆,但总体禁时多,开禁短,而且开禁时的诸般限制始终繁多严苛。 “大帅,四十年前,朝廷虽迫于形势不得不承认私人海外贸易合法,而且也开始鼓励和保护私人海外贸易,但已无力回天,已经无助于我们夺回失去的海上权益。”杨离不胜唏嘘地说道。 “老门长,您这是何意?”张素元问道。 海外贸易对张素元而言是个完全陌生的领域,虽然生长在广西,但除了事关科举和边患,当时他对其他方面盖无兴趣,但现在却已不同,不论是银子,还是对西夷人的警觉都使他对杨离师徒的话倍感兴趣。 “哎!”又一声喟然长嘆后,杨离说道:“大帅,宋元之时,为了拓展海外贸易,南洋临海之地的战略要冲尽为我们占据,当时不仅是南洋,就是印度洋和太平洋西部的海权也都掌握在这些私人商团手中。帝国禁海后多年,情况依然如此,但自一百三十年前西夷佛朗机人(葡萄牙)东来后,我们就渐渐丧失了这些至关重要的权益,因为他们有国家做后盾,而我们呢?不仅不支持,反而极尽破坏之能事,现在倒是想支持,却已无能为力!” “大帅,西夷人东来后,海上贸易就成了强盗贸易,没有强大的武力护航跟本做不了跨洋贸易。西夷人贪得无厌,杀戮成性,毒比蛇蝎,他们做事不留丝毫余地,总是竭尽所能做到极致,若能把你变成奴隶,他们就决不会仅仅抢掠了事,这一百多年来,被他们杀戮的国人数不胜数。南洋的吕宋(菲律宾)近二百年来一直为我们赤剑派所有,五十年前,西班牙人攻占了吕宋。攻占吕宋后,西班牙人大肆杀戮唐人,奸淫掳掠无所不为。西班牙人在吕宋站稳脚跟后,为了商业利益,在二十二年前他们再一次大肆杀戮当地的唐人,而直到两年后,朝廷才决定干涉,发出照会要求西班牙当局归还寡妇和孤儿,但也仅此而已。”看老爷子气得直喘气,胡杨雷接着说道。 “老朽当时就在吕宋,身负重伤后被同伴救出,苟活了一条小命。大帅,老朽无时无刻不想报仇雪恨,但也早已不抱希望。帝国国力日衰,而西班牙人却日见强大,这个仇又如何报得?”杨离气愤地说道。 自此,张素元已经明白了杨离欲说还休的心情。杨离是想让他作为靠山,赶走西夷人,重新恢復唐人昔日的海上霸权,但这又谈何容易! 组建一支能够赶走西夷人的强大舰队,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张素元不用想也知道个大概,但让杨离说不出口的原因还不是这个,而是目前的时局,因为现在他面临的局势跟本不应该考虑海上舰队的事,他没有这样的余力。 张素元理解杨离的心情,杨离的心情就如他以前的心情一样,只不过他有希望而杨离没有。如今杨离终于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线希望,对于杨离这个迟暮老人而言,心情必定更加迫切,因为要等到他统一全国之后才开始筹组舰队,杨离就可能看不到心目中的无敌舰队扬帆远航的那一天,而这却恰恰是杨离最在意的,甚至是他余生唯一感兴趣的。 “老门长,您有什么希望素元做的,但讲无妨。素元可以做的,自当尽力,即便现在不能做的,我们也可从长计议。”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在情在理,张素元都觉得该为杨离尽一点心意。 第222页 见张素元把话挑开了,胡杨雷也就不再客气,于是他替师傅说道:“大帅,海禁之失的根本还不在于贸易上的损失和海权的丧失,而在于造船和航海技术的没落。当年的三宝太监七下西洋的宝船有六十三艘,其中船桅多是六七桅,甚至还有九桅的,而最大的一艘宝船长达四十四丈,宽十八丈,载重达两千五百吨,航速可达四节,可现在呢,就是三五百吨的双桅海船也不多见了。” “海禁之后,民间对大型海船的需求量锐减,因为光靠走私的货物无法支撑远航贸易,而且由于用来走私的船只不能太大,所以民间的造船业便不得不放弃一直以来朝大型化发展的方向,转而制造中小型的内陆船只,于是民间的大型造船厂要么关门要么卖给官家。三宝太监七下西洋后,跨洋远航很快被禁止,官方的定货自然也就趋于萎缩,官家的大型造船厂的衰落自然也无可避免,将近二百年的积弊下来,如今再想造出当年的大船已非易事,何况西夷人的造船航海技术日新月异,我们想要追上就更是困难,即便倾尽举国之力,也绝非短时间内可以办到!” “那么胡兄以为我们该当如何才能挽回颓势?”自此,张素元已约略明白了杨离师徒的意思,这种事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他自是乐见于成。 “大帅,要想从西夷人手中夺回海权,我们第一步得重新掌握造大型海船的技术,能够造出与西夷相匹敌的大船来,第二步得训练出大批的造船工匠。这是先决条件,而后要是人力、财力、物力充足,几年之内就可组建一只真正的舰队。”说到这,胡杨雷有点迟疑地看着张素元。 “胡兄,那问题出在哪儿?”见胡杨雷神色迟疑,于是张素元直率地问道。 “如果大帅首肯,可以由我们出面,联络东南沿海一带的商团。大家群策群力,先从江南船厂尽可能多地把优秀的工匠挖到辽东来,同时将造船用的各种工具和物质也尽快运来,这样一方面可以试着造船,一方面可以培训工匠,等到形势许可,我们就可以立即大规模造船。” 听到胡杨雷说联络东南沿海一带的商团,张素元怦然心动,他知道胡杨雷口中的商团其实就是海盗走私集团,而这些人或许是帝国目前最活跃,最有闯劲的一群人,如果能善加利用,江南半壁或许就能唾手可得,而最为重要的是这些人不是地主,与他将来想要推行的政策不仅不存在利益上的冲突,反而会是直接的受益者,自然也就是他最坚定的支持者。 张素元知道他方才误会了杨离欲语还休的原因,杨离、胡杨雷等人本质上都是纯粹的商人,而将本求利是商人的最高原则,不需多想,张素元就下定了决心。 “老门长、胡兄,三日后,素元想于南山阅兵,到时请二位赏光观礼。” 对张素元发出的邀请,杨离师徒心领神会,他们知道张素元明白了他们没有出口的意思。 一百一十章 险恶 一盏孤灯,两杯冷茶,讲完辽东的局势和张素元开出的条件后,顾忠信、成仲时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看着顾忠信似乎比他还要苍老的脸容,成仲时心内不胜唏嘘。如顾忠信这等仁厚无私、忠贞不二,又老成持重、才华横溢的臣子古来少有,可嘆思宗有眼无珠,使得顾忠信连尽忠的机会都没有。思宗早已不相信他,但对顾忠信却是从没相信过,真可怜可嘆! 对于顾忠信,成仲时可怜可嘆之余,还有着一丝惭愧,因为他有私心,因为他一见风势不对就会明哲保身而不会冒死进谏,他没有顾忠信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决死之心。 如果城破,面对异族的屠刀慷慨赴死,对成仲时而言理所当然,他不会皱一下眉头,但要拿身家性命去试验大皇帝的愚蠢程度,他还欠缺这样火热的心肠。 这是成仲时和顾忠信两人间的最大不同,也因此导致两人对形势变化的感受大相迳庭。自八旗兵入关直到现在,顾忠信始终忧心如焚,没一刻轻松过,而成仲时却不然。张素元被救走后,他的感受就与顾忠信分道扬镳,这位成阁老从那以后不仅觉得轻松,而且愉快,他在幸灾乐祸,他在因看大皇帝的哈哈笑而无限地幸福着。 成阁老的好心情并不仅仅只是建立在看大皇帝哈哈笑的基础上,如果仅仅如此,他不会轻松,也不会愉快,更不会幸福,成阁老的无限幸福是建立在他对形势的乐观预期上。 成仲时的心情变化以法场惊变为分野:之前,他和顾忠信一样忧心如焚,之后则是冰火两重天。 成仲时认为,张素元一旦被杀,其后果无论怎样料想都不过分。可以想见,即便朝廷因张素元打下的深厚根基而使山海关一线可以暂时确保不失,但势将再也不能对后箭构成必要的压力和威胁,从而皇天极可以毫无顾忌地拓展势力范围,而一旦皇天极将整个蒙厥整合到旗下,那么帝国到时即便政治恢復清明,也已形易势移,势将再也无法改变双方的基本态势。 当时成仲时的心情之恶劣犹在顾忠信之上,因为他能看到的只有绝望。希望朝政恢復清明,对成仲时而言,还不如去希望离人遭了什么天灾人祸而自己灭亡的好! 听闻法场惊变,成仲时当时惟一的感觉就是兴奋!他觉得只要张素元逃出生天,回到辽东,则不论形势变得多么恶劣,就即便整个辽东,甚至是山海关都因帝国内乱而陷于敌手也总好过张素元死在法场。 第223页 在成仲时看来,帝国就是个脓包,如果放任自流,最终溃烂致死要比出头好起来的机会大得多得多,但不论何种情况都已时不我待,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刀捅破,不论生死,立见真章! 张素元就是这把刀!如果被逼极了不得不作困兽之斗,则张素元统帅十万关宁大军,东向,至少可以打得离人筋骨俱断;南向入关,则纵然张素元最后兵败身死,帝国也将不復存在,到时必是群雄并起之局,总之,无论什么结局都比张素元现在就死的好。 这是最坏的,也是不大可能出现的情况,成仲时倒不担心这个,他担心的是张素元要是和顾忠信似的,事事通权达变,唯忠君除外的话,那就糟了,张素元极可能再将刀柄交回到思宗手里。 这是极可能的,从张素元明知必死也要写手书召回祖云寿这件事上就可见一斑,及至听完顾忠信的讲述后,成仲时心中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一把老骨头又为之轻了四两,他现在唯一要做的,也唯一能做的就是保住顾忠信的命和把顾忠信往张素元身边推推。 “皇上会接受素元兄的条件吗?”骨头虽然轻了又轻,但成仲时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里依然堆满了忧思,声音也依然沉重。 “不知道。”轻轻嘆了口气,顾忠信无奈地说道。 “顾兄,你打算怎么办?” “臣死君,君死社稷。明日面君,忠信痛陈厉害,冒死进谏,尽到臣子的本分,如此而已。”顾忠信决然说道。 “顾兄若然如此,则非是臣死君,而是臣误君!”成仲时正色说道。 “阁老,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顾忠信愕然问道。 “哎,顾兄,如果皇上原本有可能接受素元兄的条件,但如若你太过促进此事,则极可能使可能变成不可能。”无奈地嘆了口气,成仲时说道。 看着成仲时愕然片刻,顾忠信慢慢低下头去。 “顾兄,因为素元兄的关系,皇上从一开始就不信任你。当初急调你入京,却在入京后不闻不问,就是因为有人在皇上面前提及了你和素元兄的关系,后来用你也是迫不得已。如今皇上方寸已乱,行事更不能以常理度之。”看到顾忠信变得惨白的脸色,成仲时知道顾忠信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他依然把话摆到了桌面上。 “阁老,忠信该当如何?”默然良久,顾忠信抬起头来,问道。 “顾兄,以老朽看来,你只需把素元兄的条件开列出来呈给皇上既可,别的皇上不问,就什么都不要说,即便皇上问你,顾兄也要千万慎言。” 顾忠信无奈地嘆了口气,他知道成仲时的话有理,对思宗这种人而言,同样的话,由什么人说,在什么时候说,甚至会因思宗当下心情的不同而使结果大相迳庭。 “如果皇上不接受素元兄的条件,顾兄以为会有什么后果?”两人又沉默了良久,成仲时问道。 “顾兄能不能劝素元兄暂且交出兵权?如此折衷一下,皇上或许也能退一步,承认屈枉了素元兄。”见顾忠信不答,成仲时于是试探着问道。 轻轻摇了摇头,顾忠信苦笑着说道:“阁老,虽然千难万难,忠信初始又何尝没有此心?但在回京的路上,我听说当日法场上,素元对围观的百姓大开杀戒,因之伤亡愈万,此事确实吗?” “是的,但这也实在怪不得素元兄。”成仲时不忍地说道。 只此一句,顾忠信便可以想及当日法场上的景象和张素元当时的心情,他知道成仲时脸上的不忍非为枉死的百姓而发,但既然怪不得张素元,那怪谁呢? 回京的路上,顾忠信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可以想得更深、更远、更细,但却越想越沮丧。不论哪条路似乎都走不通,及至听说法场上张素元狂性大发,百姓因之死伤愈万,顾忠信几近绝望。 顾忠信先前觉得,思宗如能低头认错,接受张素元的条件当然再好不过,这是最好的结果,若实在万不得已,他或许还可以劝张素元扬帆海外来化解这场危机,但听说法场上发生的事后,他知道想让思宗低头已几乎不可能,对于劝张素元远走海外,他也再无一点信心。 “阁老,京城旦夕不保的时候,皇上都没有低头,现在这个时候就更不可能。”顾忠信嘆息着说道。 “顾兄,皇上正加紧从各地调兵入京,你看该当如何?”成仲时问道。 “这个还不急,不管调来多少兵马,战斗力都无法与辽军相提并论,皇上现在应该清楚,而且闻体仁、楚延儒等人也劝阻皇上轻举妄动。”顾忠信说道。 “顾兄,若皇上情急之下释出内库存银,或是大幅消减皇家开支,则情势就极险恶了。”成仲时忧心忡忡地说道。 听了这话,顾忠信立即又添重忧,他当初忽略了这种可能,思宗绝不是无能为力。如果思宗真如成仲时所言,那只要拿出三五百万两银子,张素元就将面临空前的压力。 皇家内库里究竟有多少存银,确切数字虽无人知晓,但至少不会少于三千万两;皇家开支包括皇宫的用度和各地王族的支出,这两项加在一起相当于帝国一年全部支出的六成,有时候,一省一年的岁入尚不足以应付当地王族的支用。 第224页 只要思宗有心,拿出个三五百万两银子轻而易举。 “顾兄,前天锦衣卫抓了个离人的探子,而且老朽听说似乎是这个探子主动撞上去的。”成仲时压低声音说道。 “轰”的一声,顾忠信头愈炸裂,他明白了成仲时话里的意思。 “可能吗?”顾忠信茫然问道。 “明目张胆倒不至于,但要心照不宣则极有可能。”盯着顾忠信,成仲时缓缓地说道。 “我们该当如何?”不知沉默了多久,顾忠信脸如死灰。 “尽人事而听天命,总之,顾兄要千万切记切记,多言无益。”成仲时说道。 哎,一声悠长而无奈的嘆息伴着灯影摇曳。 一百一十一章 新军 当日法场之上,杨离、胡杨雷和一众英雄豪杰一样,见到张素元如杀神附体,他们一则以怜,一则以惊;及至关宁铁骑两个千人队如风而至,所有参与劫法场的英雄豪杰俱都目瞪口呆。 杨离这些人,哪个没过过刀头舔血的日子,但眼前的一幕却令所有人心惊肉跳。 关宁铁骑的两个千人队如行云流水一般,不见一丝阻滞,瞬间就将张素元和众人围在中间。就这一瞬间,张素元前面近千原本鬼哭狼嚎的百姓已声息皆无,他们全被关宁儿郎手中的斩马刀噼死。 长街上,张素元手提着滴血的钢刀站立在死人堆中一动不动,杨离等人也都呆立在张素元身后,而围在四周的关宁铁骑一律刀锋向外,冷冷地注视着前方。 自始自终,除了如雷的蹄声,两千关宁铁骑一语皆无,一切都如在梦中,这一幕震撼了杨离和胡杨雷的每一丝心神,他们发觉过往引以为傲的经歷和这相比不过是儿戏。 摩云岭下,杨离、胡杨雷师徒知道了一支军队可以对他们的统帅忠诚到什么地步!山海关和宁远,他们明白了什么叫万众归心,但尽管如此,南山阅兵依然震撼着他们的心神,张素元让他们见识了什么样的军队才叫军队! 杨离和胡杨雷清楚,他们想要的答案其实就在他们心中:他们的渴望和宁远的气象!这两者结合在一起已经由不得他们不赌,但这赌注却是赤剑派数百年的心血所聚,同样也由不得他们不倍加慎重,在心里上,他们需要张素元的一句保证。 南山阅兵就是张素元给他们的保证,他们的要求也仅此而已,但杨离和胡杨雷万没想到,张素元给他们的保证却不是仅此而已。 长空万里如洗,海天一碧,秋风荡荡,洪波涌动,辽东湾绝美的山光水色使得三十里的水程转瞬即过。 南山阅兵的第二天,张素元再次发下请帖,邀请方中徇父子、杨离师徒、李天风父子乘船出海。 码头上,郑学峰带着四名偏将迎候。 看着迎面走来的张素元,郑学峰的眼眶不由得微微有些湿润,岛外发生的事别人不知,但他知道,他深知这其中的艰险,稍有不慎便万事皆休,而今再见大帅,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亲手扶起五人后,张素元为众人一一引见,寒暄已毕,众人上马,方中徇乘轿,随着郑学峰向岛内进发。 小岛不大,不过片刻,众人便都安坐在山冈上的凉亭里。 “郑将军,开始吧。”稍事休息后,张素元吩咐道。 “是,大帅。”郑学峰躬身领命,而后走出亭外立定。 随着郑学峰一声轻喝“列队!”,身边的掌旗官左右摇动了三下红旗。片刻之后,一千骑兵,四千步兵几乎是无声无息地在山岗下列队排开。 这会儿,除了祖云寿、郭广成等辽军大将外,其余众人俱都大惑不解。昨天才在南山阅的兵,难道今天还是?但就是阅兵照说也应该是水军才是,可瞧这架势,还是步骑兵啊!难道这五千步骑有什么特别的看头? 山岗下列队的这五千步骑兵确实有些看头,因为人人不着片甲。这一点不要说杨离等人不解,就是祖云寿和朱虎城也都不明所以。刚刚在码头上初见郑学峰时,杨离等人或许没注意,但祖云寿和朱虎城注意到了,他们发现不论是郑学峰和那四名偏将,还是牵马抬轿的兵卒,人人也都不着片甲。这怎么可能?郑学峰绝不会有这等疏忽!即便素日郑学峰失职,治军不严,但明知大帅今日登岛,就是傻子也不会犯这等过错。及至看到山岗下列队的五千步骑尽皆如此,他们知道这其中定有名堂,至于什么名堂,他们就一点边也摸不着了。 “郑将军,为何人人不着衣甲?”看到杨离等人一脸困惑,张素元问道,其实他也和众人一样不明所以。 听张素元如此一问,众人更是煳涂。 “大帅,末将可否卖个关子,暂且不说。”郑学峰一笑,躬身说道。 “郑将军,为什么?”方林雨抢着问道。 “因为方公子呆会自然知道为什么。”郑学峰笑着说道。 看到张素元应允后,郑学峰命中军取过一个竹筒,竹筒里约摸有三四十支一尺长,两指宽的竹籤。 “请大帅选兵!” 郑学峰话音未落,中军单腿跪地,将竹筒高高举过头顶。 张素元随手抽出一根竹籤,略一注目,便将竹籤交给了郑学峰。 随着三色旗语,远处一片树林间突然鞭炮声大作,接着就见百十头肥猪冲出树林,向着山岗风驰电掣奔来;几乎与此同时,一个一百二十人的步兵小队迅疾奔出队列,顷刻间,如穿花插柳般,一百二十人列成三行,前行匍匐于地举枪,次行跪地举枪,三行立姿举枪。 第225页 一阵爆豆般的枪声过后,没有一只肥猪冲过三百米的标线内。 靶场清理干净后,张素元又请杨离和李天风选兵。接下来的士兵列队又与前次不同,但不论何种形式,士兵的行动皆迅疾有序,有条不紊,直如行云流水一般,看得众人赏心悦目的同时,也都目瞪口呆。 最后,当一个骑兵百人队于纵马疾驰中举枪射落数百只高飞的鸽子时,岗上岗下掌声雷动。 到了这时,人人都明白了郑学峰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们确实不需要穿铠甲。 在众人雷动的欢唿声中,张素元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虽然早就预见到火器将改变战争的模式,但眼前这一幕仍给了他无与伦比的震撼,他远没想到火器的威力竟一至于斯!如果数年后,十万雄狮尽成此军,则势必可以横扫天下如卷席,该怎么办呢? 海风凉,秋意杀,却丝毫也挡不住天地间的男儿豪情!堆堆篝火映红了山谷,更映红了一个个豪士黑亮黑亮的脸膛。架在篝火上的一口口铁锅里翻滚着肉香,烤猪上冒起的油滴滴落在篝火中,发出的吱吱啦啦的声音,真是天地间最动听的乐音。 不知不觉间,张素元沉醉在欢乐的海洋中,他忘了一切,眼前所见,胸中所想,都只有这一张张欢乐的笑脸! 三日后,西北古道上,李天风对儿子说道,不论将来他们有多大势力,都不可与张素元为敌;浩瀚的碧海上,杨离对徒弟说道,将来千万不要为了利益上的分歧与张素元离心。 一百一十二章 佩服 多愁人易老,思宗虽贵为天子却也不能例外,大皇帝皮肤依旧光滑,举止间却已满是老态。 看过顾忠信的奏章后,最初的五雷号疯过后,思宗已整整一天水米未进,他不是在贞清宫中来回疾步走动,就是坐在龙书案后发呆。 回到龙书案后坐定,思宗看着案头两份并列的文本,心头的烦躁无以名之。 “来人,宣楚延儒、闻体仁进宫!” 虽然极不愿与别人商量这种事,虽然极想自己来个圣心龙断,但经过一天的冥思苦想后,思宗不得不放弃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看过思宗案头的两份文本后,饶是闻体仁、楚延儒二位阁老大人都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美人裸于侧而目不瞬的功夫,这会儿也不由得汗透背衣。 两份文本一份是顾忠信的奏章,一份是皇天极的国书。 闻体仁、楚延儒现在是左右为难,进退不得。毫无疑问,他们清楚思宗心里最想做的就是除掉张素元,所以他们要是贊成接受张素元开出的条件,首先是逆了圣意,其次就是养虎为患。如果思宗迫于形势的压力接受了张素元的条件,张素元就有了喘息之机,可以想见,张素元将来必可取帝国而代之,到了那时侯,他们不被抄家灭族,就得算祖坟冒青烟了。 这个绝对不行!但若鼓动思宗接受皇天极的建议,共同对付张素元,这么做虽暂时顺了圣意,但杀身大祸更是迫在眉睫。 危险来自两方面。 一是将张素元剿灭后,帝国早已虚弱不堪的小身板又得伤筋动骨,到时形势必将一发不可收拾。到了那会儿,思宗极可能,不,不是极可能,而是必然得将怒火转到他们身上。如果他们不鼓动这么做,形势又怎会恶化到这种地步!思宗会怎么处置他们?看看张廷栋的下场就知道了。 二是一旦把张素元逼急了,率领辽军杀入关内就是张素元惟一的活路,到时谁能抵挡得住?如此一来,中原大地势必得被张素元搅个天翻地覆,而八旗兵也必然顺势攻占山海关,到时投降皇天极就是他们惟一的活路,但远水就不了近渴,他们不大可能有这样的机会。 对于当日暗示皇天极的密使张来福可以通过锦衣卫将皇天极的意思转达给思宗的举措,闻体仁并未因今日两难的境地而有丝毫悔意,因为这种事他即便想挡也是挡不住的,这种两难的境地他早晚得面对。 自法场惊变后,闻体仁便整日价如坐针毡,思来想去他都觉得自己的屁股粘在了一座随时都可能爆发的火山口上动弹不得。当日张来福去后,闻体仁并未因他不着痕迹地送了皇天极一个顺水人情而有什么得意,因为这丝毫也无助于破解他眼前的困局。 千低眉,万思量,闻体仁能看到破解眼前困局的唯一希望就是迁都,将都城从北京迁到陪都南京。 歷史上,唐人建立的中原帝国的域外威胁几乎无一例外地来自北方,于是重视北方自然就成了歷代王朝的重中之重,当年太宗季棣夺得王权之后,将都城从南京迁到北京的主要原因既是为此。 季棣迁都之举,对他自己而言不可谓不正确,但对后世帝国的伤害却深远而持久。季棣是个极有进取心的帝王,迁都之举就是为了要彻底扫平蒙厥,一劳永逸地解除来自北方的威胁,但人算不如天算,季棣病死在了北征途中。 季棣死后,帝国对北方威胁採取守势,于是定都北京的恶劣后果开始逐渐显现。相较于帝国国力,无论是以前的蒙厥,还是今日的离人,其实都无法与帝国匹敌,但就因为定都北京,使得癣疖之疾顿成心腹之患。 定都北京,对于季棣这样富于进取心的强势帝王而言,是他经略北方的大本营,但对后世的不肖子孙而言却是一条无远弗介的绳索。这条无远弗介的绳索将帝国的手脚牢牢困住,使得后世帝王处理来自北方的威胁时每每捉襟见肘,动辄得咎,因为要保卫帝都的安全,四面八方都得布置重兵。 第226页 思宗这个蠢材一直大言不惭想做什么中兴之主,却连起码的见识都没有。如果思宗具备起码的见识,将都城由北京迁到南京就是中兴的捷径,一旦如此,就可将拱卫帝都的庞大人力物力解放出来,到时形势必将豁然开朗。 死要面子活受罪到思宗这个份上,仅用“愚蠢”二字已远远道不尽其中意味,何况思宗从来也不认为自己愚蠢,他只认为自己深谋远虑,英名无比,自然也就何曾有死要面子活受罪一说。 对大皇帝而言,迁都的话题有多敏感,看看当日八旗兵围城时,死在廷杖下的几位仁兄就可略知一二,闻体仁早已把思宗看到骨头渣滓里了,所以“迁都”二字从没有在他嘴里吐出来过,但现在他得说了,也是说的时候了。 今时不同往日,没了贪生怕死的前提,他可以稍稍碰一碰大皇帝的逆鳞。 闻体仁知道,他说了也是白说,不管他讲的道理多么明白,除了能让思宗相信,只要迁都立马就能成为中兴帝国的伟大君王,否则思宗就绝不会採纳任何有关迁都的建议,但这并不重要,他提出迁都的目的原本就不在这儿。 大眼瞪小眼杵在这儿,直到思宗将他们赶出去,这是说比不说好,实在没辙时的招儿,若有一线之路都不能这么做。不到万不得已,他都不能和楚延儒一起烂,而要是让楚延儒在思宗面前说出他想说的话更是万万不可。 偷眼扫了扫旁边正襟危坐,作一脸沉思状的楚延儒,闻体仁心中冷冷一笑。楚延儒外表虽依然镇定自若,但瞒不过他的眼睛,他知道楚延儒内心实已紧张得不行,这种场合不是空口白话能混得过去的,楚延儒在等他先开口。 看来他素日对楚延儒观察没错,这小子确实绝顶聪明,但格局未免差了那么一点点,所以一旦谈到真正的军国大略,和他闻某人的差距就显而易见。 战略上,闻体仁虽对楚延儒嗤之以鼻,但在战术上却没有丝毫掉以轻心,这是闻体仁积数十年宦海所得之精粹!绝不能让这个王八蛋再捡便宜,又思之再三,闻体仁这才开口说道:“皇上,老臣以为或可令顾忠信劝说张素元远走海外,如东瀛、南洋等国。” “老爱卿,这……可能吗?”一听此言,思宗立时激动得心突突乱跳。 此前,思宗思来想去,想去思来,反反覆覆得出的结论都只有一个,除了张素元自己回京俯首认罪,听凭朝廷发落外,他不可能和张素元做任何形式的和解,但不和解又该怎么办? 思宗坐困愁城,一筹莫展,现在闻体仁给他指出了破解僵局的一线之光,思宗又怎会不激动?如此一来,他可以将辽军重新掌握在自己手中,却又不必为京城死伤的愈万民众负责。 看着思宗激动的神情,楚延儒心中惊疑不已,他想不出来闻体仁接下来要说什么。站在思宗的立场,闻体仁所言是破解僵局的唯一出路,这一点,楚延儒也早就想到了,但他更清楚可能性微乎其微,可以说几乎不存在,这只看张素元在法场上的疯狂劲就一清二楚。 楚延儒清楚,如果仅此而已,没有下文,除非是老煳涂了,否则闻体仁这个老不死的就绝不敢给仍处在暴走状态边缘的大皇帝画饼! 到底是什么呢?危机暂解,妒火又生。 “皇上,如果顾忠信和张素元穿一条裤子,自然没这种可能,但如果顾忠信忠于皇上,以他和张素元的深厚交情,老臣以为这种可能还是存在的。”闻体仁一脸凝重地说道。 这个老东西话说得当真是滴水不漏,而且也阴损得可以,不论说好说坏,都将顾忠信扣住,一旁听得首辅大人不由得嘆而復骂,骂而復嘆,心中妒火自是更盛。 最初的激动过后,思宗渐渐平静下来,脸色也跟着冷了下去,闻体仁并没有给他什么实质的希望。 看到思宗脸色冷了下来,闻体仁起身离座,跪倒在龙书案前,向上叩了个头,慨然说道:“皇上,老臣方才所言虽不妨一试,但我们不能仅仅只望这个,老臣还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老爱卿,请起来说话。”闻体仁又成功地在大皇帝心中燃起了希望之火。 “皇上,老臣自知思虑欠周,建言难免有所疏失,但面对圣君,为人臣者就该有什么说什么,至于对错,自当由圣心龙断。”言毕,闻体仁又磕了一个头后,方才站起身来。 “皇上,当日八旗贼兵于城外肆虐之时,崔承秀、李捷等宵小之徒枉议迁都,他们以保全江山社稷为名掩己贪生怕死之心,为一己蝼蚁之命而欲陷皇上遗笑千秋后世之耻,其心当真可诛!幸赖皇上天赋圣聪,干纲独断,以大智大勇之心肠置自身生死荣辱于不顾,终力挽狂澜,救江山社稷于危亡之一瞬!” 闻体仁的话听得大皇帝字字入耳,句句慰心,不禁有点飘飘然起来,但压在心头的事毕竟太重,所以就是想飘,这会儿也飘不多高,思宗很快就回到了现实,但他不明白闻体仁究竟想说什么。 大皇帝不明白,一旁的楚延儒却已经明白了闻体仁的意思,一时间,这位刚刚高升为内阁首辅的楚大人也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心悦诚服地贊一声“高,实在是高,比他妈老高还高”! 这会儿说话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就是明明废话连篇,自己还不担一点责任,却又使得思宗大皇帝觉得你言之有物,说之成理,当真字字忠君,句句为国,是个勇于也能于为君分忧的大大忠臣! 第227页 闻体仁就做到了这样的境界,这也是楚延儒不得不佩服的原因所在。 站在朝廷的立场,迁都之议,实为谋国良策,好处不言自明,所以尽管思宗对迁都极为反感,也终不会採纳迁都之议,但他仍会觉得闻体仁言之有理,是个替他着想、老成谋国的大忠臣;而站在楚延儒的立场,迁都之议就是空谈,就是废话,因为谁都心知肚明思宗绝不会採纳,所以在楚延儒眼里,闻体仁这个老不死的老梆子就是奸得不能再奸,诈得不能再诈,奸诈得让他羡慕得不能再羡慕、嫉妒得不能再嫉妒的大得不能再大的大奸臣。 “皇上,如果顾忠信可以劝动张素元远走海外,当然再好不过,但如果劝不动,如果张素元不肯离开辽东,则张素元叛逆之心自然昭然若揭,如此,则帝都危矣!”闻体仁痛心疾首地说道。 “怎么,张素元要攻打京师吗?”思宗惶急地问道。 见思宗入彀,闻体仁心中虽难免得意,但仍不敢有丝毫大意。 “皇上,人心叵测,尤其是张素元这等奸徒,不管他现在说什么,我们都不能不防。山海关到京师四百里的关中平原无险可守,张素元早上动念,晚上就可出现在京师城外,如此之势,皇上怎能安眠,臣等又怎能安眠?” 看着闻体仁满脸的耿耿忠心,天赋圣聪的大皇帝这会儿突然灵光一闪,不由得脱口问道:“老爱卿,你的意思是要朕迁都?” 一听此言,闻体仁赶紧跪倒在地,向上连连叩头,而后方才声泪俱下地说道:“皇上,如今奴贼之势已成,如果皇上不答应张素元的条件,辽军必然断粮,如此张素元不与贼结,便得入关以求生路。此势一成,暂不论张素元和辽军与否,山海关与辽东就得俱陷于贼奴之手,如此则京师危矣!社稷危矣!” 闻体仁虽依然没从嘴里蹦出“迁都”二字,但意思已经很明显,就是要思宗迁都,不过这会儿大皇帝已顾不得生气,他已被闻体仁一番话吓得小脸煞白。 “如果……如果朕与皇天极暗中联手,老爱卿你看如何?”思宗哆哆嗦嗦地问道,他再也绷不住架,就哪还顾不得上什么羞耻不羞耻。 闻体仁早就懒得骂至尊至贵的皇帝陛下蠢材了,但每每还是不由自主地得在肚子里骂几句,真他妈太蠢了,这样的话也亏得思宗问得出口! “皇上,如此一来,张素元必得狗急跳墙。老臣以为,不论皇上打算採取何种对策,在我们准备好之前都至少应该适度开放粮道,绝不能把张素元逼上绝路。”闻体仁一面心里骂着,一面嘴上滴水不漏地说着。 “老爱卿,难道张素元不会北进,与皇天极拼个鱼死网破吗?”稍微打了个沉儿,思宗接着问道。 这句话的愚蠢程度比上一句强点,但也不是一个正常人该问的。 “皇上,北地窄狭,物产不丰,可供大军迴旋的余地不大,如若张素元挥军北进,他即便打败皇天极,自己也得伤筋动骨,如此一来,他必然担心皇上乘机攻取山海关,进而横扫辽东,到时他只有鼠窜一途;而进兵关内,情况就大大不同,因为朝廷势不能任八旗兵在关内纵横,那时就是三方混战之局,张素元自可混水摸鱼,从中得利。” 闻体仁话说得很含蓄,但也无碍思宗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见思宗沉默不语,闻体仁也不再言语,该说的他都说了,想要达到的目的也都达成,剩下的就要看思宗如何抉择。 “二位卿家回去多想想,明日再议。”足足沉默了两刻钟,思宗这才开口说道。 出离皇宫的路上,看着一脸诚厚长者风范的闻体仁,楚延儒心中不觉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想拜闻体仁为师,想向这个道貌岸然的老梆子好好学学做事做人的窍门。老傢伙太精了,不仅让思宗自己说出“迁都”二字,而且更绝的是,除了开头拍思宗马屁时捎带提过一次迁都,老傢伙从头至尾竟再没有说过“迁都”这两个字。 闻体仁登峰造极的精明本就已令楚延儒钦佩不已,而闻体仁的修养更是令首辅大人望尘莫及,嘆为观止。他们之间明争暗斗,勾心斗角,自是家常便饭,但老傢伙不论是胜,还是吃瘪,都始终是那副道貌岸然的长者模样,今天也不例外。 闻体仁像今天这样出尽风头,在他们以前的交锋中可以说从未有过,但自始至终,闻体仁竟没有流露出一丝得色,这个老东西城府之深令楚延儒深感戒惧。 一百一十三章 对策 皇宫门外,大轿落地,没等差人过来,顾忠信自己掀起轿帘走出大轿。 就在顾忠信大轿落地的同时,另有三台大轿也差不多同时落地。 走出轿外,成仲时入目便见的是顾忠信的满嘴燎泡,他不由得轻轻嘆下一声,这是何苦来哉! 八旗兵兵临城下、张素元下狱、辽军叛反辽东这等极端恶劣之时,顾忠信虽也忧心如焚,却也没有急成今天这样。 成仲时心里明白,顾忠信之所以如此焦急,有两方面的原因。 一方面的原因是让思宗给逼的。 奏章递上去后一连五天,其间思宗除了召见过楚延儒和闻体仁一次后,便紧闭宫门,不见任何朝臣,满雄全军覆没后的一幕再次上演。 第228页 另一方面,也是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在顾忠信心中,季家王权至高无上。 当日八旗兵于关内肆虐之时,情况之危急远非今日可比,但顾忠信也没急得满嘴燎泡,这是因为顾忠信清楚,至少张素元生死未定前,辽东不会出什么问题,而八旗兵虽然骁勇善战,但以皇天极的力量尚远不足以在关内立足,充其量只是劫掠一番而已,所以对朝廷而言,危机只是暂时的,但现在的情况却已截然不同,若朝廷一个处置失当,逼得张素元提兵入关,则帝国旦夕可亡,因为一旦势成,就非人力可以改变,到时必然烽火遍地。 唉,成仲时又一声嘆息,看来他说的话没什么大用,但愿顾忠信头脑能清醒一些,别为自己惹来杀身大祸。 楚延儒、闻体仁看到顾忠信的模样后不由得对视一眼,瞬时心有灵犀一点通,两人都清楚对方是怎么想的,看来顾忠信这副模样一定可以在思宗那儿讨个头彩,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 楚延儒和闻体仁这会儿也和顾忠信一样,都巴不得思宗可以比较理性地处理这件事,因为他们害怕把张素元惹到北京来。一旦张素元兵临城下,他们必然成为阶下囚,因为按思宗的性子,到时他们就是想当丧家之犬,落荒而逃都办不到。 四位相互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唿,而后便鱼贯走入宫门。 一入平台,四人无不大吃一惊,此刻他们眼中所见的至尊至贵的大皇帝整个人已没孩子样了。 思宗本就瘦,这会儿坐在龙书案后的大皇帝就不是瘦可以形容了。思宗这时与其说是个活人,倒不如说是个脸上罩层皮,身上裹一袭滚龙袍的骷髅更合适些,或者也可以说是耗子成精,粗具人形,也许更加神似。 “顾卿家,你这就回辽东劝张素元远走海外行不行?如此朕就不再追究张素元的叛逆大罪。”一见顾忠信进来,还没等四人见礼,思宗便迫不及待地带着哀求的口吻问道。 看着思宗满是希望的忐忑目光,顾忠信也不知自己是个什么心情,但思宗如孺子依赖父兄的目光顿时使得他把成仲时的千叮咛万嘱託都抛到了脑后。 “皇上,臣一向以为平辽非张素元不可,所以日前离开山海关时,臣希望可以说服皇上接受张素元提出的条件,如此平辽指日可期。等到大局已定,边乱敉平之后,臣再劝说张素元上表请罪,而后或是辞官归乡,或是任职他处,如此帝国中兴可期……” “这个绝对不行,张素元必须现在就离开辽东!”没等顾忠信说完话,思宗就跟换了人似的,断然说道。 “皇上,臣在回京的路上尚有说服张素元的信心,但在听闻法场上张素元大开杀戒,致使愈万民众死伤之后,臣再无半点信心。”顾忠信不由得苦笑着说道。 “这么说……顾卿家不能让张素元离开辽东了?”思宗眼内的热切瞬间就被寒冰取代。 “皇上,臣当然可以劝说张素元远走海外,但能否成事,臣没有丝毫把握,所以还请皇上另寻他策,以备万一。” 顾忠信说完,大殿上便陷入了沉寂,气氛原本就万分压抑,此刻更是让人喘不过气来。 看着思宗充血的双眼、凝滞的目光,除了顾忠信外,成仲时、闻体仁和楚延儒俱都紧张得手心直冒冷汗,当然,成仲时要比另外两位紧张得多。 从顾忠信一开口,成仲时就把心提(di,平声)了到嗓子眼,因为顾忠信完全忘了他在和什么人说话。换个其他人听来,顾忠信字字肺腑,句句良言,但对思宗而言,顾忠信的每一句话都在指责他,总之,顾忠信话里的意思只有一个,就是张素元有功无过,今天这种局面全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这当然也就意味着他这个皇上是个大大的昏君。 这几乎是思宗对这种话必然的反应,但今天,情况似乎有点不同。 “顾卿家,这么说朕得准备接受张素元提出的条件吗?”思宗的眼珠转了转,终于是有了一丝活人的气息。 “皇上,现在不能接受张素元的条件。”顾忠信一字一句,神情凝重地说道。 顾忠信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顾卿家,你这是何意?”思宗登时来了精神,他本以为顾忠信必然会劝他接受张素元的条件,就即便退一万步,顾忠信什么也不说,但也决不会反对。 当日,闻体仁只是给他分析了成破利害,除了迁都,闻体仁并没有给出任何实质性的建议,这是思宗在地狱中苦苦煎熬了数日后方才体悟到的,但现在看来,顾忠信似乎有别的办法。 “皇上,如果臣今日劝不动张素元远走海外,异日平辽之后,也必然劝不动他离开辽东,如此,张素元必起谋夺社稷之心,所以从现在起就要尽可能地削弱他的力量。” “怎么削弱?”思宗双眼开始放光。 “皇上,今日之势,重中之重就是不能现在就逼得张素元提兵入关。我们现在得藉助张素元的力量稳定北方,如此我们方可腾出手来整顿后方,积极备战,只有这样将来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如果一切进展顺利,朝廷或可迫使张素元和辽军不敢起叛逆之心,从而皇上可以兵不血刃,重掌辽东。” “顾爱卿,你说该怎么办?”思宗急不可耐地问道。 第229页 “只要辽东不缺粮,臣可担保,张素元在目前的情况下就决不会入关。”顾忠信斩钉截铁地说道。 “顾爱卿,你的意思是……”思宗迟迟疑疑地问道。 “皇上,臣即日回奔辽东,首先劝说张素元远走海外,如果不成,臣即代陛下与张素元谈条件。” “什么条件?”思宗脱口问道。 “朝廷和张素元不定任何公开的协议,朝廷也不给辽东一毫粮饷,但开放陆路和海路通道,如果缺粮,张素元可到关内或是南方购买。” “顾爱卿,张素元……他能答应吗?”思宗难以置信地问道。 “皇上放心,臣可以举族生死担保,只要有一线之机,在平灭离人之前,张素元都决不会挥军关内。” “顾大人,如果八旗贼兵再从西线突入关内,而张素元坐视不理,我们又该当如何?”楚延儒上前一步,问道。 “只要张素元在辽东,皇天极就绝不敢故技重施,但加强西线防御也是得加紧做的,值此乱世,不为离人,单为蒙厥这也是必须的。” “顾大人,张素元有没有和皇天极沆瀣一气的可能?要是如此,则形势危矣!”楚延儒又接着问道。 “楚大人,不必多虑,绝没有这种可能。张素元和皇天极之间,只有一方败亡或是皇天极投降张素元这两种可能。”顾忠信毫不犹豫地说道。 “皇上!”顾忠信跪倒在地,向上磕了个头后,恳切地说道:“皇上倘然恩准臣的计划,臣定可让张素元接受,如此一来,朝廷将不用再支付辽东庞大的军饷,各种税赋、加派、练饷都可大幅削减,西北各地的民变势必会平息下来,如此休养生息数年,国势必将为之一新,到时进可攻,退可守,皇上或可兵不血刃,重掌辽东。” 看着这一幕,成仲时、闻体仁、楚延儒三人的心情各不相同,但也同样百味杂陈。 成仲时现在倒不担心顾忠信了,至少眼前不必了,他现在担心的是张素元。成仲时清楚,顾忠信提出的条件虽与张素元原本的条件相去甚远,但张素元还是会答应的,这一方面是大的形势使然,另一方面是顾忠信的关系。 不管顾忠信对张素元的了解有多少,但是显然,顾忠信毫不怀疑一点,他毫不怀疑什么事是张素元死也不会做的,而这就是张素元在这场谈判中不利的罩门所在,也是顾忠信如此自信的原因所在。 如果思宗今后不再如此昏聩,顾忠信预想的远景是极有可能实现的,如此一来这对帝国倒是转祸为福,因为帝国几乎所有的问题都缘起辽东,是辽东年復一年激增的巨额军饷压得帝国喘不过气来。 抬头扫了一眼龙书案后,这会儿跟抽了大烟似的的大皇帝,接着又低下头来看着顾忠信的背影,一股怜悯之意不觉油然自心头升起,成仲时此刻体悟到,在张素元与帝国的争锋中,顾忠信永远也不会跟张素元站到一起,但站到朝廷一边又会如何呢?除了失望,还是失望,如此而已,不会有别的结果。 成仲时的眼圈不由得红了,他似乎看到了顾忠信站在落日余晖中垂老、孤寂的身影。 一百一十四章 削髮 就在思宗为了顾忠信给他省下了四五百万两白花花的可爱银子而暗自窃喜的时候,张素元也解下了包裹在头上的层层纱布。 沐浴之后,张素元一进客厅,方少奶奶便花枝招展,笑得前仰后合,好不痛快。 凤大小姐笑得这等汹涌澎湃,于是厅中众人即便不笑张素元,也得笑凤玉。 “我的样子很可乐吗?”张素元不禁摸了摸头,对跟着自己进来的夫人叶明慧笑着问道。 “是挺可乐的。”叶明慧也笑着回道。 “大哥,您自个儿看看吧。”义妹云香君拿来一方铜镜举在张素元脸前,抿嘴笑着说道。 看着铜镜里的影像,张素元也不觉莞尔。 当初为了包扎的方便,头髮全部被剃掉,而今头部四周没有受伤的部分,头髮正常生长,但因伤口的影响,头顶的头髮比四周的短了不少,形象如何也就可想而知。 看见张素元笑了,众人笑得更是欢畅,当然,还得数方林雨、凤玉这两狗子笑得最是动人,但笑着笑着,人人都感到了异样,他们发现笑容已凝在了张素元的唇边。 张素元已从云香君手中接过铜镜,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铜镜中的映像。 “大哥,怎么了?”云香君关切地柔声问道。 “香君,拿剪刀来。”张素元头也不抬地吩咐道。 “大哥,您要剪刀干什么?”方公子好奇心又起。 “着什么急,等会你就知道了。”张素元放下铜镜,开心地笑着说道。 “大哥,干什么?”云香君手拿着剪刀,不解地问道。 “香君,你来给大哥修修头髮。嗯,不要太长,一两寸左右就好,至于其他的,你就自己个儿看着办。”说着,张素元拉把椅子坐在了客厅当中。 听到张素元奇怪的命令,云香君看看叶明慧,叶明慧看看云香君,二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唐人讲究身体髮肤,受之父母,所以从老祖宗的老祖宗的哪辈儿就留全发,几千年来一直如此,而剃髮一般都是番邦异族才有的习俗,如离人就是头顶前半部剃光,后半部留髮蓄辫子的。 第230页 “大人,您真要剪髮?”叶明慧走到张素元身前,问道。 “是的,夫人。”张素元一笑,答道。 “妹子,剪吧。”叶明慧虽不清楚张素元想干什么,但她了解丈夫,于是转回身对云香君说道。 云香君站到张素元身后,先平了平心,又静了静气,这才一剪一剪地剪了起来。 云香君多才多艺,尤其精善和喜爱木雕,在这方面有着极高的造诣,张素元没有让妻子给他修发就是为此。他觉得修发和木雕异曲同工,脉理相通,实质上都是有关造型方面的艺术,它们不仅都需要手巧,更需要独到的眼光。 对云香君而言,此刻眼前张素元的一头黑髮就如一块用于木雕的极品木料,所以虽是初学乍练,但绝代才女就是绝代才女,眼不花,手不乱。不过,既然“女”字前面加上个“才”字,“才”字前面又加上了“绝代”二字,于是凡事有利就有避的真理愈发清楚明白,半个时辰后,张素元的屁股上开始长痔疮,一个时辰后,他的肠子全部瓦青瓦青的。 按照木雕宁大勿小的原则和艺术家无法克服的精益求精的执着态度,每一剪下去,云香君无不前后左右审之又审,视之再视。 头髮剪好后,云香君随即又盯上了张素元颌下的三缕短须,这次未经请示,她就自作主张动起手来。 一剪二剪连三剪……,七剪八剪九十剪……,半个时辰后,张素元颌下的三缕短须变成了光嘴巴头。 两个时辰后,令云香君名垂青史的艺术品终于完工! 方少奶奶开始时觉得很好奇,继之是可乐,后来就直勾勾地瞅着大伯哥。等到云香君手提剪刀,收工后站,凝神作最后的验收时,凤玉突然上前一步,噼手夺过云香君手中的剪刀,但还没等她转过身来,方公子已如一缕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方公子躲得一时是一时的治妻格言显然没有凤大小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的治夫格言来得有力,于是掌灯时分,方公子哭丧着脸,抱着被狗啃过,又被鸡刨过的脑袋来求云香君,看看他的脑袋还有没有治。 看着铜镜中稜角分明,充满大丈夫气概的脸,方公子霎时眉花眼笑,而这一刻也被永远地铭记在理髮业的歷史中,方林雨以板寸之祖被载入史册。 清爽、干练、英气勃勃,这是张素元徵求对自己全新造型的看法时,叶明慧和云香君共同的看法。 第二天,当张素元升坐帅厅时,众将无不目瞪口呆,对此,他的解释是:昨天除去包头的纱布后,突然觉得非常舒服,觉得若再蓄上一米多长的头髮太麻烦,于是决定以后就保持这个样子。 至于是不是别人也要如此,张素元说不必,这是小事,随个人喜好。 “吴王好剑客,百姓多创瘢。楚王好细腰,朝野多飢色。” 吴王、楚王尚有如此之影响力,而张素元对辽东军民的影响力自然远非吴王、楚王对其国民可比,何况张素元、方林雨这两位最先吃螃蟹的勇士变换造型后更是俊朗、英挺,不论男女,人人俱都看得目眩神迷,好不羡慕。 关外民风粗豪,受理教的影响远比关内为弱,更加之十数年兵荒马乱的影响,留髮削髮对他们而言更多的只是习惯而已,于是自然而然,削髮随即便成不可挡之势席捲关外大地。 看着从山海关里迎出来的朱虎城,顾忠信差点一个跟头从马脖子上栽下去。 “虎城将军,你……你这是怎么回事?”顾忠信指着朱虎城的脑袋,张口结舌地问道。 见礼已毕,朱虎城沖顾忠信笑了笑,而后说道:“大帅伤愈后,头髮很短,大帅觉得很舒服,于是就决定不再蓄髮,接下来就这样了。” 说着,朱虎城指了指身后的亲兵卫队。 进城后,看到满街奇形怪状的百姓(由于削髮一般都是家人或是朋友相互给对方剪的,自然也就千奇百怪,什么样的造型都有,总之,反正是长发变成了短髮。),顾忠信心头堵得喘不过气来,他不清楚张素元想干什么,但他知道张素元决不会只因为舒服就做这种事。 削髮之事突兀横出,顾忠信想要见到张素元的心情更加迫切,于是连口水都没喝,即穿城而过。 当夜,顾忠信一行宿在前屯,第二天天一亮,便又登程上路。中午时分,顾忠信于宁远城南十里处遇到前来迎候他的张素元和一众诸将。 看到张素元,顾忠信虽心头大石层叠,但亦不觉眼前一亮,削髮后,身着便服的张素元愈加显得儒雅风流,观之令人赏心悦目。 回到经略府,张素元排下酒宴款待顾忠信。宴毕,张素元陪着顾忠信来到书房坐定。 看着一脸从容的张素元,顾忠信已然明白,他预想的最坏情况已经不可避免,于是不再提及劝张素元远走海外的事。 “素元,皇上已然决定,你在辽东一日,朝廷就不会予辽东粮饷,但会开放通往辽东的陆路和海路,你可以派人进入关内购粮。”顾忠信开门见山地说道。 “大哥,您也清楚辽东现在的情形,所以素元绝不能等到粮秣已尽的时候再谋对策,如果朝廷当真如此决定,素元只有立刻提兵入关。”低下头去默然良久,张素元心中重重地嘆息一声后,抬头直视着顾忠信说道。 第231页 一听顾忠信说了思宗的决定,张素元心中难过之极,他知道以前用在顾忠信身上的心血全都付之东流,顾忠信将会是他今后最大的敌人,不,不是今后,现在就是。思宗能做出这种决定,定是顾忠信使然,而顾忠信促使思宗做出这种决定,也就表明顾忠信完全站在了思宗一边。 这其间的道理并不如何深奥,非但不深奥,反而浅显的很,是谓非其人则不足以谋其事。除了顾忠信,朝中一定还会有人可以看透其中关节,但对着思宗这样的皇帝,则只有顾忠信有这种信心,敢于向思宗奏请此议。 张素元难过,顾忠信又何尝不是!对张素元,生死相搏可以,但指责的话,他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朝廷最多只能提供一年的军粮,这是底线。”顾忠信一字一句地说道。 “大哥,如此虽可维持一年,但以后辽东哪来的银子购买粮食?所以为了长远计,还请大哥回奏朝廷,开放商道。”张素元恳切地说道。 “你要和离人通商?”沉吟片刻,顾忠信沉声问道。 “大哥,辽东若保五年平安,则不论形势如何变化,离人都已不足虑。”张素元轻描淡写地说道。 “好吧!”顾忠信嘆了口气,说道。 五年,五年后,他可以为帝国筑起怎样的屏障?当天,顾忠信便回返京师。 一百一十五章 雄心 九月十一,星星点点的雪花漫天飘落,辽东大地瑞雪出降。薄暮时分,星星点点的雪花已换成了鹅毛大雪,宁远很快就成银装素裹。 鹅毛大的雪花洋洋洒洒,漫天而下,经略府中推杯换盏,气氛浓烈。 此刻经略府中冠盖云集,几乎宁远所有重要的文臣武将都聚集于此,受此礼遇的是顾宗羲。 当初,张素元应思宗召旨重新出山之时,他便命江成久传话给顾宗羲,命顾宗羲未得他的许可不准到辽东来;及至预料到皇天极要行险突入关内,他再次传话给顾宗羲,重申不论发生什么事,未得他的命令决不许轻举妄动;脱险回到辽东后,张素元令江成久亲到江南,命顾宗羲务必说服亲族,将举族尽皆迁到辽东。 劝说亲族背井离乡,其中甘苦自非一语可以道尽,及至亲族长辈意见达成一致后,江成久即行非常手段,将顾家举族尽皆弄至早已准备好的数条大船上,随即扬帆出海,直奔辽东而来。 窗外雪落如故,屋内一灯如豆。 酒宴散了后,张素元并没有留下顾宗羲夜谈,他只是向顾宗羲要了《明夷待访录》新修订的手稿。 灯下,张素元仔细研读过顾宗羲新修订的手稿后,便合上书稿,闭目凝思,他稍稍有些失望。 顾宗羲新修订的书稿虽比以前翔实、缜密了许多,但却并没有什么新意,顾宗羲没有给出他想要的答案。 对张素元而言,事关国家大政方针,是否可行是他不可逾越的一关,不管顾宗羲的理论有多好,他又是多么欣赏,但如果看不到可行性,他也断乎不会施行。 当初《明夷待访录》给他的震撼过后,张素元很快就发觉了顾宗羲的理论存在着致命的缺陷,就是如何能够保证君权分立的持续性。 顾宗羲的理论超迈古圣先贤之处是对君王的批判由个体上升到整体,而且对君王批判之激烈、深刻更是前所未有,但顾宗羲因之而起的政治理想却太过稚嫩。 顾宗羲的政治理想是建立在圣君贤王的基础上的,在这一点上,顾宗羲和同样主张分权的顾忠信等西林党人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他们都与延续数千年的皇权道统一脉相承。 既然君权分立是以圣君贤王为前提条件,那为君者若不仅不是圣君贤王,反而是桀纣一类的暴君又如何? 古来八百帝,贤者有几人?一个也没有,这是顾宗羲自己的论断,但他却又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了圣君贤王身上。 张素元清楚,顾宗羲的政治理想有着致命的缺陷,这种致命的缺陷就在于没有制度上的保证,但对如何建立这种制度,他也同样没一点头绪。 自从与顾宗羲分手后,顾宗羲的理论一直盘旋在脑际,即使是在戎马倥偬之时也是如此。渐渐的,顾宗羲所有的理论都浓缩为一句话萦绕在张素元心头,这句话就是: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 顾宗羲在《明夷待访录》的首篇《原君》章中,开宗明义言道:“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 顾宗羲点出了人性最本质的东西-自私。 人性是自私的,人性的自私也就决定了整体公益永远也斗不过私利,而现今所存在的整体公益其实也不过是人为了私利而相互妥协的结果。 君子永远斗不过小人,这是唐人歷史上永恆的主题,令无数仁人志士扼腕嗟嘆不已,其实这就是公益斗不过私利的一个最具体而微的体现,虽然形式千差万别,但其本质如一。 既然人的本性是自私的,但千千万万的百姓却又为何能够容忍一个个无才无德的无知匹夫敲吸己之膏髓,淫辱己之妻女,夺天下之利而为一己之私? 诗圣杜甫诗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在张素元看来,酒肉臭之朱门固是该刀刀斩尽,个个诛绝,但路边冻死之骨又何尝不该冻死饿死!蝼蚁尚且贪生,这些人却连蝼蚁都不如;鱼死尚且会拼个网破,而这些人却连拼死的勇气都没有。 第232页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贪生恶死是人的本能,但万千蚁民面临生死的抉择时却是选死而弃生。 天下既有这等蚁民,朱门酒肉不臭就没有天理,因为欺负人固是有违天理,但有人让你欺负而你去不欺负也同样有违天理。 一边是朱门肉臭,一边却老老实实地躺在路边等死,这是何等的不可思议,又是何等的理所当然!但这也算了,自己愿意谁都天招没有,不过眼睁睁看着老父老母、妻子儿女活活饿死,这种人冻死饿死也是活该,不仅活该,死后更应该再下地狱! 这是何等的耻辱!这已不仅是冻死饿死者个人的耻辱,这也是所有有良知的人共同的耻辱。 如果没有路边冻死骨,又何来朱门酒肉臭,朱门又何敢让酒肉臭?但千百年来,这样耻辱死去的蚁民又何止千万!这是为什么? 这个答案张素元很快就想明白了-愚昧!也许一切问题的结症就在于此。向使天下人都如他一般憎恶给一匹夫下跪,那天下间还有谁有这个本领可以令天下人都跪倒在自己脚下? 想通了这个问题,张素元对老祖宗无穷无尽的智慧真是佩服得无可无不可。 什么叫深谋远虑?这才叫深谋远虑!只因一整套制度设定得完美而缜密,竟使得如此悖逆人性、违背绝大多数人利益的政治体制得以延续两千余年,一至于今日。其间虽屡屡山河易色,改朝换代,但这套政治体制却始终稳如泰山,非但没有因种种动盪而有所削弱,反而日趋完善。 这套君权神受的政治体制要说复杂也真是复杂,但要说简单也真是简单,其实说穿了也不过两点而已:一是愚昧民智,二是阉割血性。 愚昧民智和阉割血性,是支撑君权大厦的两根支柱,二者互为表里,缺一不可。 不愚昧民智,君王何以能视天下为私产?不阉割血性,何以能令身处水深火热中的兆亿生灵逆来顺受? 先人智慧高绝,但也可悲可嘆!如果不是为了一姓之私,金人何能囚徽钦二帝,据北宋半壁江山?蒙厥又何能入主中原,荼毒天下百年? 温良恭俭让,多么美好,多么文明,但在美好、文明的外衣下又掩藏着怎样的愚昧和罪恶! 嘆息,无尽的嘆息随着灯火摇曳。 既然先贤可以仅仅用一套完美、缜密的政治、文化、经济、军事制度就将如此悖逆人性、违背千千万万人的切身利益,而只为少数人穷奢极欲树立的政治体制维持两千年之久,那他为顺应千千万万人的利益而设立的体制就没理由不能做得更好。 但该怎么做呢?不觉推门走出屋外,伫立在漫天风雪中,张素元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一百一十六章 法典 三日后,顾宗羲将亲族俱都安顿完毕,张素元和顾宗羲两人方才坐下来详谈。两人从午时一直谈到掌灯时分,晚饭时也叙谈不辍,张素元命人将晚饭端到书房,两人边吃边谈又一直到深夜。 通过这一番长谈,张素元对顾宗羲有了比较全面的认识,他发现顾宗羲不仅仅在政治方面有独到见解,而且对军事、经学、释道、哲学、天文、歷算、地理、数学、农工、音律等等方面都有不同程度的涉猎。 “宗羲,累么?如果不累,我们谈个通宵如何?”将近子时,张素元笑着问道。 “故所愿,不敢请尔!” 顾宗羲言毕,两人相视大笑。 “宗羲,我早就听说你与二弟宗黄、三弟宗会合称东浙三黄,不知宗黄、宗会擅长什么?”张素元问道。 “大帅,天文、歷算我不如宗黄,地理农工我不如宗会。”顾宗羲答道。 轻轻点了点头,张素元换了个话题,说道:“宗羲,当日一别,我一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却想不出为什么,直到法场上险死还生后,我才想明白毛病出在哪里。” 看着顾宗羲疑惑的目光,张素元继续说道:“宗羲,毛病就出在《置相》一章,你在《置相》中所言是要以相权制衡君权,设置能够与君主同议可否的宰相,但你没说如何保证可以使相权制衡君权。” 听了张素元的话,顾宗羲身子一震,这个问题他如何想不到,但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于是最后他只能寄希望于明君圣祖,也冀望后世贤者能解决这个问题,《明夷待访录》的书名也是由此而来。 “大帅,您有什么意见么?”顾宗羲满怀着希冀问道。 “宗羲,你所论述的只是如何适当的使用君权,但你既然认为三皇五帝以下的帝皇尽为民之寇雠,尽为独夫民贼,那你想没想过君权合理性的问题?” 张素元此言一出,顾宗羲立时惊得目瞪口呆,动弹不得。 “大帅,颠覆君权后该当如何?”回过神来后,顾宗羲立即问道。 国不可一日无主,否则诺大的国家岂不成了一盘散沙,那还了得! “我也不知道,但这或许不必由我们来出答案。”轻轻嘆息一声,张素元说道。 “大帅,您这是什么意思?”顾宗羲不解地问道。 “正如宗羲所言,古之仁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是故古之仁者量己之德才而践行君位,而亦以此道擢拔继任者。量己之德才不足以堪大任而拒之者,许由、务光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尧、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尧禅天下于舜,舜禅天下于禹,是上古之仁君以此道擢拔继任者也。”张素元侃侃而言。 第233页 “莫非大帅欲效尧舜禅天下于后之贤者?”顾宗羲的双眸亮了起来。 “宗羲,也可以这么说。”张素元点了点头,说道。 “大帅,人心之不古早已今非昔比,若后世之人效夏启事,大帅一腔心血岂非尽付东流?”片刻之后,顾宗羲忧虑地问道。 “宗羲,所谓人心不古,是说今之人世风日下,但这正是我们开启新政的基础。古人纯朴,而纯朴也就意味着民智未开,易于为人所愚弄;今人奸狡,从好的方面说,就意味着今人不易为人所愚弄。”张素元一笑说道。 “大帅所言固是有理,但正因为人心不古,所以后人慾效夏启之心必较夏启之时强烈千百倍,而欲从之得富贵者必也千百倍众于夏启之时。” “宗羲言之有理,而这正是你我当为之事。”张素元面容凝重地说道。 “大帅,您要怎么做?”顾宗羲肃声问道。 张素元为他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天地,顾宗羲这会儿已不为将来可能发生的任何不测担心。 “宗羲,君权的实质是什么?”没有顾宗羲,张素元换了个问题问道。 顾宗羲愕然,他对张素元的问题摸不着一点头绪。 “换个提法,宗羲,我当不当皇帝对我掌握的权力有没有影响?” “没有。”顾宗羲毫不迟疑地答道。 “宗羲,君权的实质是为了权力的延续,是为了让本没有能力掌握权力的人可以掌握权力。” 顾宗羲依然摸不着半点头绪,他不明白张素元到底想说什么。 看着顾宗羲不解的目光,张素元继续说道:“君权必须废止,仅仅为了不再出现让‘何不食肉糜’的白痴掌握超越众生之上的权力这一条理由就已足够,但它还不是问题的实质。” “宗羲,问题的实质是如何限制类似我这种人的权力。”张素元最后重重地说道。 顾宗羲此时方才明白张素元的意思。 在张素元心中,君权仅仅是权力的一种形式,一种保障废物白痴的形式,张素元要触及的不是权力的形式,而是权力的实质,他要制约的是今后所有站在权力顶峰的人的权力! 顾宗羲愈加晕头转向,因为张素元把他心中原本无法逾越的障碍变成了小土块,他吶,自然也就成了小蚂蚁。 小蚂蚁依然越不过小土块,但却又看到了小土块后面耸立的高入云端的山峰。 “人心变,则天地变,如果后世百姓咸以復辟君权为大逆不道,那纵然有后世贼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最后也必将身败名裂,遭千万人唾弃,为举世所不齿。” “大帅,我们要做的就是变换人心?那大帅不许跪官、削髮也都是为此,对吗?”顾宗羲终于反应过来。 “是的,宗羲,我们必须得从一点一滴做起,要把将百姓从几千年的诸般禁锢中解放出来,而后方才可能引导他们朝我们希望的方向发展。” 看着顾宗羲愕然的目光,张素元轻轻嘆息一声,顾宗羲绝代惊才,而且已把唐人锢疾分析得入木三分,剥离得十之八九,但就是如此,顾宗羲竟丝毫也没触及到问题的根本,捅破最后的一层薄纸。 顾宗羲如此,他又何尝不然,如果不是法场上发生的事对他的影响,使他的观念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也不可能想到君权合理性的问题。 观念,仅仅通过种种手段不断强化的观念竟可以不论贤愚、无声无息、无音无形地禁锢兆亿生灵数千年! 教化之力,一至于斯!张素元嘆为观止。 听完张素元关于皇权之所以能够存在数千年的分析,顾宗羲同样嘆为观止。 “大帅,为帝者师一直都是宗羲的宿愿,但宗羲今日方知这是何等愚妄!大帅才是宗羲之师。”顾忠信站起身来长身一礼,心悦诚服地说道。 “我是宗羲之师,宗羲又何尝不是本帅之师,我们彼此彼此。” 言毕,两人又是相视大笑。 “大帅,您打算从何处着手?”重新落座后,顾宗羲问道。 “学校!”张素元轻轻地说道。 学校的作用是顾宗羲在《明夷待访录》中着重论述的一章,他认为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所以他主张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学校不仅仅只是作为为国家培养人才的地方,它同时也应成为议论朝政、检讨得失、臧否时事、监督君主与官吏的议事机构和权力机关。 “大帅,您打算怎么做?” 顾宗羲知道,张素元採纳他关于学校的主张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张素元此时提到学校,可能另有深意,果不其然,张素元的深意再一次令他目瞪口呆。 “宗羲,我想把六至十五岁的孩子,不论男女全部收入学校。” “大帅,这能行吗?”顾宗羲愕然半晌,而后难以置信地问道。 “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此事没得商量。”张素元决然说道。 见张素元决心已定,顾宗羲便不再说什么,但有一个问题他非问不可。 “大帅,您为什么非要让女孩子也接受教育?而这必将是此事最大的阻力。” 第234页 “宗羲,对小孩子影响最大的人自非母亲莫属,仅此一点,我们也务必要使所有的女孩子都受到良好的教育,而且相对而言,女子可能更容易接受我们的观点。” 顿了顿,张素元又接着说道:“宗羲,辽东人力有限,而我们夹在离人和朝廷之间,处境艰难,所以必须尽起辽东之人力。今后战阵之间,白刃格杀会越来越少,枪炮将会成为主要、甚至是惟一的武器,所以力量将不再是衡量战士优越与否的唯一标准,如此一来,男女在战场上的差别就不会太明显,如果我们将最优秀的女子组织起来好好训练,我想她们可能不输于男子。” 知道张素元早已胸有成竹,更知道张素元必会将办学的事交给他,而且他也志在必得,于是顾宗羲开始问及如此办学所必然得面对的种种难题。 “大帅,要建立如此规模的学校,需要的银子必然很多,以辽东目前的状况能够解决吗?” “宗羲,不是很多,而是极多,我们要办的学校全部免费。”张素元淡然一笑,说道。 此言一出,又让顾宗羲愣了半晌。 “大帅,有这种必要吗?” 顾宗羲知道,张素元此言一出会对辽东的财政造成怎样的压力。在目前的情势下,将辽东有限的财力全部用在军队上才是正理,所以他觉得建立如此规模的学校至少在目前没这种必要,何况竟还要全部免费! “宗羲,有这种必要,我们现在就要为千秋万代立行!倘有一日,我们真能开创一个全新的国家,免费教育就是第一国策,谁违背,谁就是国贼!”张素元冷冷地说道。 “免费也罢,收费也好,其实消耗的都是整个国家的财富,但免费收费对普通百姓,对整个国家的影响却会巨大到难以估量。以科举为例,隋唐至于今日,千多年来,科举之所以能够取代门阀政治,成为国家选拔人才的主要途径,实质的原因其实只是出于为了维护皇权稳定的需要而已。试想,如果没有科举,如果国家选取官吏依旧尽出豪门,那在体制内,平民永远都是平民,没有任何改变的机会,于是平民要想变换身份就只有造反一途。天地生民,千差万别,有的安于温饱,也有的思谋飞黄腾达,如果没有体制内向上流通的通道,则人们必然会到体制外寻找,这就是潜藏于地下的地火,一旦时机到来,地火必将喷薄而出。” “生民日众,其心不古日甚,要是谁想復辟门阀政治则无异于自取灭亡,故科举对歷代皇权之稳定功莫大焉。科举尚且如是,如果能始终把全民教育定为国策,其对后世影响若何?人亡则政息,歷往先贤概莫如是,而全民教育就是我们打破此一宿命的希望,而要实现全民教育,则唯免费一途而已。” “科举是一种公平的体现,而其实质就是教育。实现全民教育就是实现社会的根本公平。如果实现了全民教育,则不论世事如何变化,整个社会的基本公平都将得以保证,而这种基本公平的保证终将使国家回到正轨。” “宗羲,对一个没有私心的理想政权而言,教育免费收费没什么不同,都是一个锅里搅马勺,但古往今来实际的情况却是,掌握权力和财富的极少数人永远比绝大多数没有权利和财富的人更有力量。施行全民免费教育,显然富人得为穷人付帐,如此,这些富人怎会愿意?而比银钱上的实际损失更为严重的是心理上的失落,财富之所以成为人人都为之嚮往的东西,实际的生活享受固然是最直接的动力,但心理上的优越感才是财富最迷人的魅力所在。如果一旦我们实现了这种最根本的公平,整个社会的心态必将日趋平稳,以往贫富间的强烈对比也就必然随之大为失色,如此一来,也就可以想见会有多少富人为之涕泣唿号,愤愤不平。” “宗羲,只要我活着一天,这些人再怎么怨恨都无可奈何,但我死后呢?所以我决心穷我一生之力务必要做成一件事,就是将全民免费教育打造成新的千秋万世不可侵犯的神圣法典:谁敢违背,全民共诛之!苟能如此,此生无憾!” “大帅,宗羲虽不清楚辽东的财政状况,但想必不会有多余的财力办如此规模的学校,不知您如何解决?”默然良久,顾宗羲轻声问道。 “目前有两个方法,一是与离人贸易,二是借钱。” “借钱?” 顾宗羲又陷入五里雾中,张素元向什么人能借到这么多的银子? “宗羲,我有一次看到民间钱庄而偶发奇想,但可不可行还不知道。” “是什么奇想?”钱庄能引起张素元什么奇想,顾宗羲不由好奇地问道。 帝国中期以后,货币流通已完全以白银为本位,赋税俱都折银,而铜钱只是作为零钱少量流通。白银在市井间多是以散碎银子流通,于是就需要经常以整换零,或是积零换整,钱庄就是这种兑换银子的地方。 “宗羲,我们可否设立这样一个机构,让百姓把暂时用不着的金银存放到这个机构中。我们可以向百姓保证,如果他们需用,可以随时提取,而且还会付给他们一定的利息。这样做,你看可不可行?”张素元问道。 虽然帝国极力抑制工商,但江南士大夫之家经商置产早已司空见惯,顾家也是如此。顾宗羲对商业素来颇有兴趣,对各业工商运行也都相当熟悉,所以一听张素元的话便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第235页 “大帅,以辽东的形势和您的威望,这件事可行!”思索片刻,顾忠信肯定地说道。 听顾宗羲给了他肯定的答案,张素元心情大好,于是笑着说道:“宗羲,不瞒你说,为了弄到银子,我都想颁布一条法律,宣布如果不把银子放入钱庄,那丢了、被盗了、被抢了,官府不管。” 听张素元如此说,顾宗羲也不由得笑了。 “宗羲,学校、钱庄就由你负责,你看如何?” “宗羲责无旁贷!”顾宗羲慨然应允。 “好,宗羲,这方面就由你负责,人员、预算都由你自己厘定,不必事事跟我言明。” 殿外寒风唿啸,殿内温暖如春,但这样的对比却没有生出惯常应有的效果,除了阴森、肃杀,大殿上的人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随着顾忠信的陈述,思宗的脸色越来越往下沉。 “够了!” 当顾忠信说道张素元随时会因缺粮而提兵入关的时候,又一块歙州砚被思宗拍在龙书案上,碎成了八半。 “张素元真要造反吗?”思宗气得浑身突突直抖。 面对暴怒的皇帝,顾忠信面不改色,依旧是一脸的凝重。 “皇上,张素元叛逆朝廷已经不可避免。”待思宗平静下来,顾忠信这才躬身说道。 一听此语,平台内众臣皆惊。 对于张素元会不会叛逆朝廷,此时早已没人怀疑,他们这会儿震惊的是这个断语竟是由顾忠信的嘴里说出来。 大殿上的人,有一头算一头,如果说有谁还对张素元终将与帝国生死相搏的前景不能肯定,则只有思宗这一头蠢猪而已。思宗虽然时时刻刻都在怀疑谁谁可能谋反,但当真有人谋反的时候,他又反而不能相信,他不能相信怎么可能有人谋反,反他这个有道明君? 顾忠信的话犹如一根大棒,打得思宗这个有道明君满天金星飞舞。 满天金星散去,大皇帝也暂时恢復了理智。 “顾卿家,接下来该怎么办?”思宗忐忑地问道。 “皇上,依臣料想,我们还有五年时间准备。如果朝廷能够抓住这五年时间,辽东并不足虑。”顾忠信毫不迟疑地说道。 “顾卿家,该怎么准备?”这会儿,思宗已把“高深莫测”四字真言丢到了脑后。 “皇上,请立刻下旨召募新军,并严敕各部,今后绝不能再有欠粮欠饷的事发生。”顾忠信目光炯炯,直视着思宗说道。 革新吏治,使朝政恢復清明,这才是治本之策。倘能如此,纵然张素元有通天手段,纵然辽军骁勇绝伦,到时最多也只能困守辽东一隅而已,但顾忠信清楚,现在说这种话于事无补,有害无益,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把他可能做到的事尽可能做好。 “顾卿家言之有理,照准!”思宗毫没犹豫,就准了顾忠信的请求。 要是放在以前,不论谁说这种话,思宗都定然大怒,认为是在明目张胆地讥讽他这个有道明君,但这些日子的风云变幻毕竟太过激烈,无论谁经过了这些事都难免会在心里留点痕迹,何况是思宗这个有道明君。 大皇帝自私的境界虽然无愧于真龙天子的尊号,但毕竟不是榆木脑袋,这会儿他也觉得“皇帝不差饿兵”这句俗语也不是全无道理,今后不能再指望以“将帅待兵如父子,则士卒不敢叛,也不忍叛”来解决欠饷问题。如果要是真到了这个份上,不是又出了个张素元吗?那还了得! 当顾忠信重拾被思宗打断的话头,说了张素元的要求后,大皇帝的脸又黑了下来。思宗倒不是在意张素元通商的要求,他心疼的是一年的粮食,那得折合多少银子啊! “退朝!” 当总管大太监万和鸣尖利的声音传到耳畔,顾忠信心如死灰。思宗不顾他的坚决反对,非要在山海关和京师之间布下重兵防守。如此一来,朝廷的军饷压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重了。 他该如何是好?上下皆茫茫,顾忠信看不到一点希望。 看着顾忠信失神的双眼,成仲时心下恻然。顾忠信将来的结局如何?张素元就是前车之鑑! 楚延儒、闻体仁这些贼子一口同音地把顾忠信推上了边军大帅的位子,他们是何居心,顾忠信或许不清楚,但成仲时心中雪亮。 边军大帅这个位子虽说位高权重,但也是天下第一的风险所在。山海关和京师之间无险可守,除了顾忠信,无人能当得了这个边军大帅。 要是换个其他人当这个边军大帅,你说到时听谁的?听张素元,还是听皇帝? 不听思宗的后果当然可想而知,但不听张素元的后果同样也可想而知。 如果稍为不高兴,张素元想要带着关宁铁骑偶尔到关内,甚或是天子脚下骝个弯那还不跟玩似的。 张素元轻轻松松到此一游后,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但他们呢?思宗能饶得了他们吗?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将顾忠信推上边军大帅的位子,一方面可以替他们遮风挡雨,而另一方面,他们也把顾忠信架到了火炉上。 “顾大人,走吧!”轻轻嘆息一声,成仲时走上前来,说道。 一百一十七章 商帮 一进腊月,年味便空前浓烈起来。 第236页 今年这个腊月,对这片苦难的大地上歷尽磨难的百姓而言有着特别的意义。多少年了,这是辽西百姓第一次全心全意,充满希望地盼望着年关的到来。 希望,在所有人的心中升腾而起!辽西大地和栖息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都为他们的子弟深深骄傲着,是他们将大帅救了回来。 大帅再也不会丢下他们不管,这让所有人的心中充满了勃勃生机! 重回宁远后,在诸将眼中,他们的大帅有点不务正业之嫌。 广宁、锦州前线,大帅交给赵明教全权处置,后方防线山海关交给朱虎城,练兵交给了祖云寿、郑学峰,地方行政和军需交给郭广成,这些同样都是全权,大帅几乎对辽东所有军政大事俱都不闻不问,完全来了个大撒把。 等到一系列震动辽东大地,几乎令所有人欢欣鼓舞的政令出台,诸将这才恍然大悟,知道他们的大帅并非不务正业。 明了张素元的心意后,顾宗羲随即开始通盘谋划帝国的未来。 在张素元的所有构想中,最令顾宗羲心动的就是学校,经过半个月的深思熟虑,他向张素元提交了第一份建议规划书。 在建议规划书中,顾宗羲写道:“学校,近者为大帅谋取天下,开太平盛世;远者为万代立行,创千秋伟业,故应千万慎之,其所目见之顿挫能避则务须避之。当此之时,建构大帅心目中之新学,此虽利万民之盛举,却非尽为水处高以流下,仍需外力导之。” 为使新学能够顺利推行,顾宗羲认为应当善加谋划,准备停当之后再予推行不迟,而其谋划首要之根本仍在于人心,在于辽东的军心民心。虽然张素元在辽东军民心中的威望不言而喻,但仅仅如此还不够,今后推行的每一项新政都是相互关联的,其牵连之深、之广古今未有,而仅靠张素元个人的威望尚远不足以使各项新政都能顺利实施。 要使各项新政都能顺利实施,就必须把百姓的切身利益与以张素元为首的军政集团结合成为不可分割的一体,而同样重要的是让每个人都深切明白这一点。 人多愚昧,并不是人人都清楚公与私的关系,比如公家的粮库和他自家的小粮仓同时着火,去救哪一个?结果绝对不容乐观,所以政策必须细緻、明确而深远,务必要让尽可能多的人认识到,救公家的粮库更符合自身的利益。 顾宗羲向张素元建言,目前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让辽东军民人等人人都清楚,他张素元要推翻朝廷,他要争霸天下,他要重建一个帝国,一句话,他要做皇帝。 这一点至关重要,对军对民概莫如此,它是推行新政的基础。虽然目前还不宜明文公布,但不妨遣人暗中造势,而后再通过各项政策使民众确认此事无误。 钱是血脉,没钱干什么也玩不转,而建这么大规模的免费学校没钱当然更不行。 对于张素元设立钱庄来筹钱的想法,顾宗羲回去后越想越觉得妙不可言,于是一个更加奇妙的想法慢慢在他心中形成。 顾宗羲由张素元的钱庄想到了唐宋年间的飞钱和现在在帝国最大的商帮-徽商中使用的会票。 徽商的触角几达全国各地,由是银钱转运的数额日趋庞大和频繁,但道途不宁,多有损失,而且时间也往往赶不及,于是会票便逐渐在徽商中通行起来。 所谓会票,就是甲地将银两交予某人,拿到会票,然后在乙地凭会票支付。 如果将张素元设立的钱庄和会票结合在一起,那钱庄就不是只赔不赚的买卖,换句话说,张素元的钱庄实质上是向百姓借贷,但若将钱庄和会票结合在一起,则他们就可以用百姓的钱来做借贷的买卖,而更为重要的是此举必将极大地促进商业的发展。 社会财富的增长缘自生产和货殖,生产是指农林牧渔等的产出和手工业品的制造,货殖是生产产品的流通。 顾宗羲对于汉代司马迁于《货殖列传》中提出的农商并重的观点深为贊同,他更在司马迁的基础上提出了义利并重、工商皆本的主张,而这一点也是令张素元至为击赏的。 顾宗羲清楚,要想使钱庄顺利运行,百姓的信心就是第一道必需跨越的门槛,而要跨越这道门槛,光靠张素元的个人威望是远远不够的。 要想建立这种信心,百姓首先必须对张素元作皇帝的决心毫不怀疑才行,这是先决条件。 看着顾宗羲开出的,把他和辽东百姓捆在一起的方法,张素元不禁哑然失笑,因为顾宗羲开出的大都是空头许诺。 于钱庄,顾宗羲提议,在钱庄开业的头六个月存入的银子,满一年者年息三分,二年者年息四分,三年以上者年息五分,但这些利息不能马上支取。顾宗羲规定,三分的利息三年后可以支取,四分的利息四年后支取,五分的利息五年后支取,而不足一年者月息一分,但这部分利息可以随时支取,至于六个月以后存入的银子,利息待定,但肯定没这么高。 对于顾宗羲关于钱庄的提议,张素元挑不出一点毛病,顾宗羲对人性的把握堪称入微,钱庄之红火指日可待。 于军队,顾宗羲提议有三。 第一,不论军官还是士兵,饷银俱都提高十倍,但提高的部分同样不能马上支取,支取的时间待定。 第二,将校、士兵退伍后直至其亡故,年年照领饷银,饷银数额待定,不仅如此,官府还将从土地分配、赋税缴纳等各个方面给予优惠,总之,官府会保证每一个退伍的士兵以一个优渥的生活。 第237页 第三,阵亡将士其父母妻子俱由官府赡养,其标准比照当时的生活水平,至少保持在中等以上,细则待定。 第四,负伤退伍的士兵根据其伤残程度,在正常退伍士兵的基础上另予照顾。 人才就是人才!张素元不由得为之嘆息,他没想到顾宗羲对军事竟也如此敏锐。 令张素元为之嘆息的不是顾宗羲制定的政策,而是制定这种政策背后的基础。如果没有背后的基础,顾宗羲就是在不切实际地空谈,根本没有实施的可能。 见识过郑学峰训练的新军后,顾宗羲一定意识到他今后必然实行精兵政策,而这就是顾宗羲的政策能够实行的基础。 此策一出,其影响可想而知,今后辽人能从军者,必是至为荣耀之事。 哎,张素元轻轻嘆息一声,顾大哥听说之后会是什么心情,还会想与他为敌到底吗?还是会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正是顾大哥最为可敬的地方。 思索两天后,闲人张素元将百忙之中的顾宗羲请到经略府详谈。 “宗羲,商帮的实力如何?” 谈到钱庄时,张素元突然心中一动,他想到了顾宗羲在建言规划书中提到的徽州商帮。 “非常强大,举国至少三分之一的财富掌握在商帮手中,身家百万者所在多有,不足为奇。”顾宗羲答道。 “宗羲,你详细说说。”心中的想法陡然清晰起来,沉默了片刻后,张素元说道。 顾宗羲说,当今天下财富汇集于三处,一是皇族,二是地主官宦之家,三就是商帮,而其中尤以商帮为最。 所谓商帮,其实并不是仅仅由商人组成的,它们是商人和官僚士绅的混合体,其运作的模式大都以官僚士绅出钱,商人经营,而后双方分利为主。 目前帝国有十大商帮,它们分别是山西、徽州、陕西、福建、广东、江西、洞庭、宁波、龙游、山东商帮,其中又以山西、徽州商帮势力最大,晋商、徽商足迹遍于天下。 “宗羲,你说我们能否现在就把这些商帮拉到辽东来?”顾宗羲说完,张素元沉默了片刻后,问道。 “大帅,您的意思是要把钱庄交由商帮经营?” 张素元话一出口,顾宗羲立刻就把握到了其中的意思,大帅是要以庞大得难以想像的利益诱惑这些商帮提前选边站,现在就下注赌下身家性命。 “是的。”张素元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道。 “大帅,可以一试。”顾宗羲低头想了想后,说道。 二千年来,重农抑商无不是歷朝歷代的基本国策,从来都没有变化过,而尤以本朝为最,对商人的歧视政策变本加厉,比如任何情况下都不许商人子弟参加科举,而有的政策更是荒诞到离谱的境地,比如不许商人穿绫罗绸缎。 大帅採纳他“工商皆本”的主张,不再对商人以歧视的政策就足以使商人心向他们,若再以钱庄的经营权相诱惑,则成事的可能性很大,因为若张素元一旦统一天下,则获得钱庄经营权的商家必然成为天下第一商,而这样的诱惑没谁抗拒得了。 商人是最精明的,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下,那些能挣下百万身家的大商人都是极为了不起的人,他们都有极精准的眼光,而唯一不利的,是这些人安土重迁的观念极强,要想跨越这道门坎绝非易事。 “宗羲,如果当真可以,那今后我们就不用为钱发愁了。”张素元高兴地说道。 “大帅,晋商、徽商同为十大商帮之首,实力不相上下,他们在各个方面的竞争都相当激烈。典当和高利贷是晋商和徽商的主要行当,都非常有名,他们被分别称之为西债和南债。在各地,有西债,就有南债,他们之间的竞争极为激烈,如果令他们为钱庄竞争,则对我们非常有利。”顾宗羲也笑着说道。 “有利无利倒还无所谓,不过竞争却可以令他们少些犹疑。”稍停了停,张素元继续说道:“目前最重要的是把银子弄到手,解决我们的燃眉之急,所以条件可适当放宽,宗羲,这件事还是由你全权负责,至于如何联络,我会令左长配合你。” 接下来,他们谈到了军队的待遇问题,这方面张素元完全同意顾宗羲的主张,但当顾宗羲听到张素元把兑现承诺的时间定为早则五年,晚则十五年的时候,不由得大为不解,他不明白张素元为什么如此保守。 张素元看出了顾宗羲心头的疑问,于是解释道:“宗羲,如果我们单纯地只是想一统天下,则十年足矣,但我们不是,而变革人心要比统一天下艰难得多。统一天下可以急风暴雨,如雷如电,但变革人心则要以春风化雨,慢慢浸濡为好,如此方不至横生波折,我希望有生之年可以看到大局已定,而无人亡政息之忧。” “宗羲,削髮一事,行之辽东顺风顺水,但若行之天下还会如此吗?”不理顾宗羲有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张素元接着问道。 “当然不会像辽东这般顺利。”顾宗羲想都没想就答道。 “为什么呢?” “大帅在辽东威望素着,行起事来自然事半功倍。” “威望是什么?威望形之于外也就是影响力,那我的影响力又是如何施之于辽东军民的呢?”张素元一步步问道。 第238页 “当然是靠着辽东的诸位将军和各层官吏。”顾宗羲慢慢地说道,这会儿他才约略明白了张素元意之所指。 “就是如此!正因为有了祖云寿、郭广成、赵明教等众多忠勇能干的人才,我在辽东才能事无巨细,如臂使指。宗羲,天下之大非辽东可比,人口之众、人心之异、人事之繁,辽东放之天下即如沧海一粟,但辽东也是天下,为什么辽东可以,天下就不行?此无他,人才有无而已。如果能够贯彻统帅意志的人才无虞,则天下即便再大千百倍又如何?”一时间,张素元说得豪气干云。 “大帅之言,世人多知,但能行者,古今唯大帅一人而已。”顾宗羲嘆服。 “宗羲,如果形势许可,我之所以不急于统一天下还有另一方面的考虑,我想把我们的想法先在辽东推行,而后观其利弊以做修正。如果能在辽东期间把今后准备推行于天下的各种政策尽可能地将其完善,则必然会少走很多弯路,如此,我们就会赢得更多的时间来完成我们的宏图大业。” “大帅所言极是!”顾宗羲心悦诚服。 看着顾宗羲精光闪烁的眸子,张素元心中轻轻嘆息一声,他不急于统一天下还有一层原因,但这层原因他却说不出口,因为顾宗羲决不会同意,将来他和顾宗羲为此产生矛盾势必在所难免。 将来会如何呢?张素元不觉心中轻轻嘆息一声。 一百一十八章 非圣 顾宗羲将来会有什么反应?张素元知道,无论如何顾宗羲都不会为此与他分道扬镳,但顾宗羲将来的心情如何,他则不敢预料。 顾宗羲重情尚义,性情刚烈,这样的人一旦固执起来,就很难回头,顾宗羲将来难免要为此郁结于心。若真的想不开,郁闷出病来,他如何对得住顾宗羲,又怎样向妹妹静姝交待? 哎,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愿他想错了,但愿顾宗羲明白他的苦衷,但愿顾宗羲和他一样,为了实现生平抱负,可以毫不犹豫地剷除一切挡在前面的障碍。 “学校筹建的怎么样了?”压下心头的思绪,张素元换了个话题问道。 “大帅,您是不是打算把辽东建成一个号令划一的军事集团?”顾宗羲不答反问。 “是的,宗羲,辽东人力有限,这是必须要走的路。”张素元赞许地点了点头,答道。 “既然如此,大帅,宗羲以为只在山海关、宁远、锦州各建一所学校为好,而且当以军事化管理学校,只有如此才能快速、大量地培养出我们所需要的人才。” 听了这话,张素元不由得沉思起来。顾宗羲的想法他不是没想过,但这徉一来,所有的孩子就都得住在学校,于是费用就得成倍地增长,而且孩子们都得离开家里,家中的长者能捨得吗?阻力可想而知。 “大帅,宗羲以为建校可以分两步走,我们先建男校,后建女校,这样阻力和费用都可大为减少,而且女校目前我们还无力筹建。”见张素元无语,顾宗羲接着说道。 “为什么?”张素元不解地问道。 “大帅,女校不比男校,将遭遇的阻力可想而知,若再以男人为师,则阻力就更不可想像,所以宗羲以为将来即使筹建女校,也当先以女子为师,但目前我们根本不可能解决师资的问题。” “确实是这样。”张素元嘆了口气后,问道:“宗羲,你想怎么办?” “大帅,筹建男校,务必以各种方法,包括强制命令的形式迫使所有人就范,但女校不宜如此,女校不应强制,但您不妨令诸将和各级官吏将女儿送到学校来学习,而若再由夫人和香君、静姝主持女校,其影响必然会日益增大,前来入学的女子也就自然可以日渐增多。” “宗羲,你说得有理,女校目前确实得由女子主持,但这徉一来,我们上哪儿去找这么多识文断字的女子?”张素元不禁挠了挠头,问道。 “大帅不必担心,动身来辽东前,宗羲就已修下数十封书信送给各地的朋友,请他们来辽东一聚。如果他们到辽东来,看见我们的气象,宗羲觉得劝说他们举家迁来应当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大帅,宗羲的朋友都是一心向学之人,其女眷虽不至才高八斗,但也都有一定的才学,教人识文断字当可胜任。” “宗羲,你做得很好,我们目前正需要广揽四方人才。” 顿了顿,张素元直视着顾宗羲沉声说道:“宗羲,险死还生后,世间万事在我眼中便多了诸般可笑之处,先圣贤达,道德文章,概莫如是。如今在我眼中,孔圣非圣,盗跖非盗,今后评定是非善恶的标尺皆得由我一心而出,总之,利我者,举起;挡我者,按下!” “大帅,您……” 顾宗羲一时瞠目结舌,骤听之下,他觉得张素元疯了,但同时,张素元说这话理所当然的感觉也油然自心头升起。 顾宗羲震惊到了极点,也矛盾到了极点,他的心已乱。 废除帝制,顾宗羲完全可以接受,因为帝制不过是一种政治体制,而政治体制取舍的标准自然应以是否能让国家民族繁荣昌盛,黎民百姓安居乐业为主,这没什么好说的;盗跖非盗,他也未尝没有想过,但孔圣非圣,这样不敬的念头怎会出现在他的心头? 第239页 顾宗羲最为震惊的尚不是孔圣非圣一语,而是张素元说是非善恶皆得由他一心而出这句话。所谓英雄见惯亦平常,是故张素元所思所行虽以开天闢地形容亦不为过,但在顾宗羲心中,他还远未把张素元提到至圣先师的高度,何况即便就是至圣先师也不敢说这种话。 沉默良久,看到顾宗羲从震惊中恢復过来,张素元接着说道:“儒,起自钟尼,亚圣继之,至汉董仲舒以六经注我,推以凡事有阳有阴,有上有下,有顺有逆,有昼有夜而为阳性尊,阴性卑,遂有三纲五常之说,使武帝独尊儒术,于是儒为之一变由学而术;又千年以降,至宋之朱熹,儒术又一变而为儒教,被万千学子奉为圭臬。帝皇之恶,宗羲愤之,然帝皇之恶何能行之两千年而不坠?难道这和其独尊之儒毫无干系吗?” 顾宗羲默然无语,他回答不了张素元的问题。 “大帅,您打算怎么办?”良久,顾宗羲问道。 “宗羲,我知你学承守仁先生(王阳明)之心学,也知心学是在批判朱子之学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但你也必然清楚,不论心学,还是朱子之学,其实都与孔孟之儒相去甚远,它们实质上都是后人六经注我的产物。对于学术上的观点,我不感兴趣,也不会置评,不过既然帝制与儒学共生一体近两千余年,所以我们欲废除帝制,就必须对儒学进行批判,至少也要打破儒者一家独大的局面。” “大帅,您打算如何批判?”顾宗羲的脸色凝重之极。 始皇帝以降,文化从来都是为政治服务的,不管喜不喜欢,这都是不可辩驳的事实,而他为之皓首穷经,以为万法之宗的儒学就是最典型的明证,这一点顾宗羲无可否认,他不能说张素元说得没理,但儒学早已和他的整个生命融为一体,无分彼我。 批判儒学,顾宗羲可以接受,心学就是在批判被千万人奉为圭臬的朱子之学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但这只是儒学内部不同观点的争论,是自身的批判,这与张素元所说的批判有本质的不同。 儒者自身的批判是为了促进儒学整体的发展,而张素元所说的批判极可能是为了颠覆整个儒学,这是顾宗羲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顾宗羲这会儿心里是怎么想的,张素元心跟明镜似的,于是他说道:“宗羲,矫枉易于过正,但过正有时也是必须的,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儒,早已和我们的血脉融在一处,它对我们的思想和行为的影响无处不在,不论任何人对其如何挞伐,也是不可能清除掉的,而且我所说的对儒学的批判,用意只是去芜存菁而已,宗羲,你不会认为儒学对我们要建立的新国家毫无用处吧?” “大帅,怎么可能?”顾宗羲顿时轻松下来。 张素元最后问的一句话使得顾宗羲忧心大去,他是关心则乱,一时没有想到问题的实质。张素元是个极端务实的政治家,一切都是以现实的政治形势作为政策考量的基础,所以决不会因个人好恶而走上思想的极端。 “宗羲,世人虽对半山先生(王安石)多有诟病,但仅其所言‘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一语,既足以临万古而为师表,而这就是我对一切问题看法的标尺,所有的一切都要以现实为依归。” 顾宗羲明白,张素元这是在隐晦地告诉他,不要把学术的观点参杂到现实的政治中来。 “大帅,您打算在学校里教孩子们什么?”默然良久,顾宗羲方才问出了一直横亘在心头的问题。 这个问题太重要了,它直接关系到儒学今后的兴衰。 沉默片刻,张素元说道:“蒙童起学,目前还是依照以前的惯例,至于今后,我们都要好好想想,先不忙下定论。” 这个问题太大,即便决心废除以儒学为正统的教育模式,那到底得让孩子们接受什么样的教育,只要不是胡闹,则任何人也会茫无头绪,不知如何是好。 轻轻嘆息一声,顾宗羲知道以儒学为正朔的时代必将结束,这件事的影响可能比之废除帝制更为深远。 “大帅,您想如何取士?”顾宗羲收拾起心情,恢復了自己参贊国事的角色。 取士,是歷朝歷代头脑正常的君主都不得不面对的头一个难题。取士的问题处理不好,则国无宁日。国家招不到优秀的人才,则庙堂里必然庸才充斥而使雄才在野。庙堂里庸才充斥,则朝政必昏,而雄才在野,则必怨望其上,如此社稷必危。 科举,起于隋,成熟于唐,因其可以给每一个人以公正、平等的参与机会,能够不分贵贱,唯才是举地选拔人才,使得“学而优则仕”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让“田舍郎”也可以“暮登天子堂”,于是科举自然对国家选拔人才和社会稳定起到了难以估量的巨大作用。 帝国初立,高祖季方雷雄才大略,当然不会放着科举这么好的东西不用。高祖见识不同凡俗,他对孔子之儒没有太大的好感,对孟子之儒更是深恶痛绝,却独对程朱之儒推崇备至,于是程朱理学随即成为科举考试时出题的唯一来源,程朱理学自然也就成为天下生员的皓首之地。 由是之故,天下间盈千盈万以“暮登天子堂”为毕生之志的生员举子除了熟读程朱理学外,多是百无一用的废材。如此也就可想而知,如果张素元明示天下,今后取士将不以儒学为圭臬,那将会在天下士林学子间造成怎样的冲击! 第240页 这些人遍布天下,其中固然不乏寒门学子,但更多的还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大都人脉广,影响大,更兼财力雄厚,如果这些人群起反对张素元,则其究竟会有多大的影响实在难以逆料。 “宗羲,你是不是担心我们一旦宣示天下弃理学不用后的影响?”张素元一笑,问道。 “是的,大帅。”顾宗羲如实答道。 “宗羲,不必太过担心。此举虽确实会对我们造成些困扰,但同时也会令士林中的聪敏之士放弃理学而转攻他学,如此一来,这些人就等于提前站到了我们这一边,如此两两相抵,其真正的影响势必不会太大。”张素元淡淡地说道。 “大帅所言极是,此举对那些聪敏之士也是一件莫大的功德。”顾宗羲轻轻嘆息着,说道。 顾宗羲聪明绝顶,但他还没有意识到,在张素元心目中谁才是最大的敌人,所以这会儿,他没能听出张素元淡淡的语声里隐着的森森杀机。 “宗羲,让孩子们学什么、应该如何对待儒学才算正确以及如何取士,所有这些问题我们都不能草率从事,我们应当集思广益,应当先多听听其他人的意见。” “大帅,您不是想把这些都公之于众吧?”顾宗羲激动地问道。 “正是如此!”稍停片刻,张素元接着说道:“宗羲,你可以对你的朋友们说,只要不是蓄意造谣生事,不论什么奇谈怪论,也不论如何荒诞不经,就即便是无缘无故地把我骂得狗血喷头,也不会有人碰他一根手指头。” 就是这短短的几句话,顾宗羲原本复杂难言的心绪豁然开朗,他发现张素元开明的程度已远远走在了他思想的前面。 顾宗羲清楚,张素元令他喜出望外的开明绝不是出于现实权术的权宜之计,张素元是真心如此,所以他毫不怀疑,一个梦幻般的时代即将出现,继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之后,他将亲眼见证并亲身参与又一个花团锦簇、争芳斗艳的时代。 一百一十九章 开天 4 每月月末,是张素元每个月唯一“临朝”的日子,与顾宗羲详谈的三天后,就是十月月末。 帅厅,经略府的帅厅如今已今非昔比,一张长达八米、宽两米的桌子摆放在帅厅中央,而帅案却不见了。 帅厅依旧庄严肃穆,但往昔森森的肃杀之意已淡了许多。 文左武右,依着官职大小,众人在长桌旁坐定。 文臣,以郭广成居首,顾宗羲、程本直次之;武将,以祖云寿居首,赵明教、朱虎城、郑学峰次之。 顾宗羲、程本直今天是第一次与会,对于他们普一露面便高居郭广成之后,众人没有丝毫不满。撇开张素元的因素不说,仅仅是顾、程二人本身,他们就不会觉得不满,他们有的只是亲切和敬重。 顾宗羲是金商林的妹夫,仅此一点,便足以令众人对他青眼有加,何况大帅火眼金睛,既看重顾宗羲,则顾宗羲就一定不会让他们失望;至于程本直,则只有无限敬仰方才可以稍微形容一下众人的心情,但顾、程二人负责什么,除了郭广成多少知道些,其他的人则毫无所知。 对于这张破空而出,他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长桌,众人都已习惯,也都清楚其中的含义,所以不需张素元再费唇舌,长桌的弟弟们即纷纷出笼,遍布在辽西大大小小的官衙。 对祖云寿、赵明教、郭广成和朱虎城等几个见识过密室中那张圆桌的人而言,这张长桌给他们的感觉要比圆桌舒服多了。 刚看见那张圆桌的时候,他们虽知大帅必有深意,但这深意到底是什么,他们却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及至大帅颁布禁跪令、削髮等等之后,他们终于明白大帅要干什么了,大帅是要打破唐人社会中,数千年来任何人也不可丝毫愉悦的等级制度! 没人愿意当磕头虫,即便是每天骨头不贱几次就浑身不舒服的精英们也不愿意。一面磕头,一面在心里问候对方祖宗八代,这一点没人能免俗,一辈子都总得有那么几次。 祖云寿、赵明教等人自是更不愿意,所以无法免俗的时候自然也就不会是几次而已,但对他们而言,和大帅无拘无束地随意坐在密室那张圆周旁的时候,他们却也是浑身不得劲。等级太过森严当然不好,但没有等级也不怎么让人舒服,所以对帅厅这张长桌,他们的感觉就好多了。 “禁跪令执行的情况如何?”众人俱都落座后,张素元问道。 不管有什么急事,这都是张素元每次“临朝”第一个要问的问题。 “大帅,我们那儿解决了。”见众人依旧都还是一脸苦瓜相,于是赵大将军挺身而出,洋洋得意地说道。 看到众人齐刷刷转向自己的目光里满是虚心求教和洗耳恭听,赵大将军愈发得意。 “大帅,广宁管治安的一个校尉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怎么解决的?”张素元笑着问道,他知道自己若不问这句话,赵明教会很失望的。 “诸位,你们知道他是怎么解决的?”大帅虽很给面子,但这还不够,于是赵大将军又转向众人问道。 “行了,大将军,别卖关子了。”众人闹笑道。 “他在大堂里密布半厘米高的钉板,这样走在上面没问题,但跪在上面的滋味如何,诸位仁兄如果谁不清楚,不妨亲自试试。”赵大将军洋洋自得地说道。 第241页 “大将军,那在大堂外呢?”一个参将不失时机地捧起赵大将军的臭脚。 “如果在大堂外谁要是给他下跪,他当即就给那个人跪下,那个人给他磕几个头,他就磕还给几个,而后处罚时加倍,该打十板子的,就打二十板子,没罪的,至少也得赏十板子。” 众人听罢,无不嘆服。很多事就是这样,别人做出来了,往往觉得平淡无奇,但别人不做出来,你就永远也想不到,而且百姓给他磕头,他就磕还回去,这也绝不是谁都能做得出来的,看来此人也必是个刺头无疑。 “明教,他叫什么名字?”张素元若有所思地问道。 “大帅,他叫李盛海。” “回去后,将他调来宁远。”张素元吩咐道。 “是,大帅。” “你们都听见了,我希望今后这不再成其为一个问题。”张素元望着众人,说道。 “是,大帅。”众人齐声允诺。 当顾宗羲讲完关于军队待遇的政策后,张素元随即向众人徵询意见。沉默片刻,众人回过神来后,帅厅中霎时掌声如雷,不过右边显然要比左边的掌声响亮得多。 “大帅,不知您对文职官员如何安排?”掌声普落,郭广成随即问道。 郭广成问出了一众文官的心声,人人无不屏息静听,因为这不仅关乎各人的切身利益,更关乎张素元对整个文官系统的态度。 自张素元从法场脱身重回辽东后,辽东旧的文官系统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喜,公私兼有,公的方面当然是平辽有望,而私的方面一是免除了他们失地身死的危险,二是飞黄腾达有望。 这会儿,没人会以为张素元和朝廷还有和解的可能,当然更没人认为张素元若想坐天下会坐不了,他们觉得平定辽东之日,就是关宁铁骑挥戈南进,逐鹿天下之时,所以作为张素元的老班底,他们就是想不升官发财都不行。 忧,是他们担心张素元重武轻文,那辽东这些武将还不得把从帝国那儿受的气发到他们身上?今后有得受了。 当张素元命文左武右坐在长桌两旁的时候,他们方才忧心大去。不管开国之初多么倚重武将,他们觉得张素元都不会令文武的地位失衡,不过,张素元虽已表明文重武轻的格局,但众人也都清楚,张素元的文重武轻与帝国的重文轻武有着本质的不同,今后再也不会有谁压着谁一头的事,张素元可能要在文武之间取得某种平衡。 “广成,你比照军队的待遇拟定一个方案,使人人都能有一个比较优渥的生活。” 张素元此言一出,一众文官无不大大松了口气,他们料想的果然没错! “诸位,本帅已授命左长将军组建一个完全独立的监察院,左长将军也从此刻起解除军职。”扫视了众人几眼,张素元淡淡地说道。 看着众人愕然惶惑的目光,张素元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他们是在担心他是不是也想建立一个东厂。 “大帅,您这是什么意思?”顾宗羲神情凝重地问道。 东厂自成立的那一天起,便人人闻之色变,但也神憎鬼厌。顾宗羲的父亲顾尊素就是死在东厂的地牢里,所以仅仅想到东厂二字他便恨得不行,但顾宗羲此时不是恨,而是担心,他担心东厂似的特务体系出现在辽东,所以神情方才如此凝重。 “诸位,我们目前的处境极为危险,稍有不慎既有天地倾颓之危,所以时时都要以如履薄冰之心对待每一件事,而其中尤以吏治清明为最,本帅命左将军建立的监察院就是为此而设。”张素元向着众人说道。 “大帅,不知您打算如何运作它?”郭广成问道。 “下至狱中小吏,上只文武大员,以及所有的家属都在监察之列,不过它只负有监察之责,并没有其他权力。发现问题后,监察院需将问题提交内阁,然后由内阁核实并审理议罪等事。如果监察院对内阁的处理有不同意见,又与内阁协调无果,需将问题提交仲裁院。如果监察院或内阁对仲裁结果不满,仲裁院需将问题提交本帅,而后由本帅同一阁两院会审定夺。” “大帅,不知内阁如何运作?” 张素元话音未落,顾宗羲就马上问道。中央权力架构如何设立,这本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但他没想到张素元这么早就触及到最实质的问题,所以自然更是好奇,更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张素元到底是如何想的。 “本帅想以贞观时期太宗的三省六部制为基础,设立内阁三省六部制。” 三省六部制一直是歷代皇朝採用的中央制度,但唐太宗李世民时期的三省六部制却与众不同。 李世民的三省六部制与西林党和顾宗羲的分权主张异曲同工,却又相差万里。分权,是他们的相同之处,但前者由上而下,后者由下而上,这是他们的不同之处。正是这种不同之处,一个造就了光耀千古的贞观盛世,而另一个不仅一事无成,更落了个死走逃亡之局。 李世民规定:中书省发布命令,门下省审查命令,尚书省执行命令。 一个政令的形成,先由诸宰相在设于中书省的政事堂举行会议,形成决议后报皇帝批准,再由中书省以皇帝名义发布诏书。诏书发布之前,必须送门下省审查,门下省认为不合适的,可以拒绝副署。诏书缺少副署,依法既不能颁布,只有经门下省副署后的诏书才成为国家正式法令,交由尚书省执行。 第242页 李世民的贤明之处不仅如此而已,最为难能可贵的是,他规定自已的诏书也必须由门下省副署后才能生效,从而有效地防止了他在心血来潮和心情不好时作出的不慎重的决定。 这一点,不仅是西林高贤想都不敢想的,就是顾宗羲自己也不过是偶尔想想而已。 贞观盛世得以出现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得益于李世民的三省六部制。每个头脑清醒的帝王无不希望如贞观一样的盛世能够出现在自己治下,但却没有一个帝王想要效仿李世民的三省六部制,所以数千年来,八百多个帝王,李世民的三省六部制也只有他自己一人吃得下。 李世民后继无人,于是贞观盛世也就自然旷古烁今,成为永远的绝响! 李世民的三省六部制,顾宗羲知道,郭广成知道,在座的很多人都知道,但这会儿却没人明白张素元说的内阁三省六部制是什么意思。 看着众人齐刷刷望过来的不解目光,张素元解释道:“本帅即便有孙大圣的七十二般变化,可以化身千万,但头脑却永远只有一个。听说聪明人可以一心二用,却没听说可以三用四用,千用万用的。政事千头万绪,岂是能以一人之智处理得了的?所以要想辽东政事清明,诸位就不能做本帅手中的提线木偶。” “所谓内阁三省六部制,就是要以内阁取代本帅。内阁取代本帅的程度越高,政事就会越顺畅,而本帅也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筹划国家的大政方针。内阁成立后,但凡体制内的政令就不需本帅核准,经由内阁签署,门下省副署后即可成为正式的国家政令。” 张素元这一番话忽悠得众人头晕目眩,当中只有顾宗羲明白张素元背后的深意。不论是皇帝,还是别的什么,张素元这是在为削弱今后站在权力顶峰的人的权力打基础,从而使国家权力可以分拨到更多的人手中,以期尽可能地避免国家权力尽归一人之手。 “本帅所言的内阁三省六部制还只是初议,仅仅是指出了一个方向而已,至于如何详细规划,从而使之更趋完善合理,今后还需诸公群策群力。”稍停片刻,见众人大都回过神来后,张素元接着说道。 接着,张素元宣布,内阁以郭广成为主、祖云寿、顾宗羲居次,由他们三人负责组建,而仲裁院由程本直负责。 张素元话音一落,帅厅中随即掌声雷动,至此,人人都心中大定。 文官系统对今后帝国的文武之争不再存有疑虑,虽然监察院的设立令人不怎么舒服,但觉得不舒服其实也只是少数人而已,因为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一门心思想要贪污受贿,想要不择手段搂钱的主儿毕竟还是少数,何况仲裁院的设立也大大沖淡了设立监察院给众人带来的不快,而更为重要的是张素元令程本直出掌仲裁院。 对于程本直的品性,众人无论贤与不肖都没人怀疑,因而由程本直出掌仲裁院就使得不想作奸犯科的官员俱都放下了心事,其实众人的担心与其说是对监察院,到不如说是对左长的军方背景更来得贴切些。 对于军方而言,出于对张素元的敬畏,因而没人敢起以武统文的雄心壮志,所以祖云寿入阁就已令他们喜出望外,而关于军队待遇的政策更是令他们心满意足,可以想见,今后带兵会是何等的舒心、荣耀! “大帅,您对土地方面的政策想好了吗?”掌声平息之后,郭广成问道。 半个月前,郭广成写了一分关于土地的建议书呈给张素元,但却一直都没有回音,而张素元又早就放下话来,说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暂时就不要来见他,所以郭广成也不好去问个明白。 辽东的黑土地极为肥沃,如果不是旱涝灾情严重,可以说种子撒到地里就有不错的收成,但由于连年兵荒马乱,肥沃的黑土地几乎尽成无主之地。 张素元推行屯田后,辽西地广人稀,百姓有足够的土地耕种,又由于局势动向不明,百姓都是抱着种一年算一年的心情种地的,没人有长远的打算,所以也就自然少有争地的事情发生,但自张素元重归辽东后,百姓的信心陡然膨胀,于是人人就都开始为千秋万代打算,自然而然的,百姓对明晰土地产权的唿声也就日趋强烈。 土地政策已经到了必须出台的时候。 “广成,土地政策是为国本,一经制定,最好就不要轻易改动,因而制定之初就要慎之又慎。目前,我们并没有土地的矛盾,不明晰产权也不会降低百姓种地的热情,百姓要求明晰产权更多的只是为了安心而已,而要安百姓的心还有别的方法。” “大帅,您是怎么打算的?”顾宗羲问道。 对于土地政策,顾宗羲在《明夷待访录》中以三章田制详述,他主张恢復古时的井田制,具体地说就是亚圣孟子主张的井田制,但张素元对此却未置可否,而且也从未与他讨论过这方面的事。 通过这些日子的观察,顾宗羲知道,凡是张素元不与他商量的事多是张素元心中已有定见,比如设立监察、仲裁两院和内阁三省六部制,他事先就一无所知。 对此,顾宗羲心中难免会有所异样,但他对张素元的远见卓识已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这点异样也就转瞬既逝。 “宗羲,呆会儿你和广成商量一下,然后拟定一个通告,大意是目前土地的所有权暂且尽归国有,等到平定辽东之后再行对土地的所有权以及如何分配做最后裁夺,但不论最后如何决定,都会保证每一个百姓分到足够的土地。” 第243页 张素元此言一出,帅厅中不论是文臣,还是武将,人人都跟心头被浇了一盆冷水似的,拔凉拔凉的,众人再一次认识到他们这位大帅是什么人,有点发热的头脑也就自然随之清醒过来,明白他们最好什么都不要想,大帅给他们什么就拿什么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其实,对于明晰土地产权的要求,在座的要比小老百姓热切得多,因为动机不同。 明晰土地产权对普通百姓而言,他们实质上不过是想要一个证明,一个可以令他们安心的证明,以证明他们手中的东西真的属于他们,但对官员而言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如果现在就将土地依照旧例分配下去,那在完全合法的情况下,他们上下其手的机会也多得是,但张素元一句土地暂归国有,就将所有人的聪明才智都踩到了地下。 看张素元的态度和平素行事的风格,很多人当下就不抱什么奢望了。 当顾宗羲说出张素元关于建立学校的构想后,除了郭广成和程本直外,众人俱都目瞪口呆。 虽然明知张素元不喜人称颂,即使是实话,张素元也不愿听,但这会儿,活佛转世之音依然不觉于耳。 待众人或真或假的激情平復下去后,张素元说道:“学校一事,事关重大,诸公若有什么意见,尽请言明。” “大帅,建如此规模的学校势必耗费巨大,我们目前有这个能力吗?”祖云寿问道。 “云寿,耗费说它是个问题自然是个问题,但要说不是,它也就不是个问题。说它是个问题,是因为我们确实没钱,我们负担不起;说它不是个问题,是因为只要有饭吃,学校就能运转下去,而且不管吃谁的饭,吃自己的还是吃官府的,吃的都是辽东的粮食。”张素元淡淡地说道。 “大帅,目前也只好如此。”祖云寿轻轻嘆了口气,说道。 羊毛出在羊身上,以大帅的威望和辽东面临的形势,确实可以做到这一点。 “百姓或许还要苦上几年,但我们将来治理天下的人才和倚之纵横天下的无敌雄狮都会从学校中训练出来。云寿,你回去后即将参将以下所有识字的将校和士兵调集到一处,交由宗羲差遣。” “是,大帅。”祖云寿应道。 “大帅,您要所有适龄的孩子都到学校读书,这个恐怕不易办到。”赵明教接着说道。 “这个无妨,广成,你明天就拟一道政令,晓喻全体百姓,如果不让孩子到学校读书,今后赋税、土地分配都要受到影响,而且未入学校读书的孩子长大成人后不许从事公职,至于如何拿捏分寸,你和宗羲商量着办,总之,不论穷富贵贱,务必要所有孩子都到学校读书。” “大帅,身体有残疾的孩子怎么办?”应承之后,郭广成问道。 “凡是有学习能力的孩子都要到学校读书,只要学有所成,身体上的残疾不会影响他们将来从事公职,即便是双目失明,甚或口不能言,只要有智慧,只要称职,能干什么职位就可以干什么职位,广成,这一点要务必解释清楚。”略一沉吟,张素元随即说道。 “是,大帅。”郭广成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答道。 示意郭广成坐下后,张素元向着顾宗羲说道:“宗羲,你把钱庄的事说一下。” “是,大帅。” 当顾宗羲把钱庄的事详细交代清楚后,众人交头接耳,帅厅中立时嗡嗡起来。 “诸位,辽东百废待兴,钱在首位,本帅希望诸公都能作个表率,把家底都存入钱庄。”看着众人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张素元接着说道:“诸位,有两点本帅要先讲在明处。第一,不论面临什么情况,本帅禁止任何在职官员捐献银两;第二,不管存入多少银两,从存入的那一刻起,对于银两的来源本帅概不追究。” 张素元说完,很多人的脸色都轻松下来。 “大帅,本直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程本直谦恭地问道。 “本直,有话但将无妨。”张素元鼓励道,他知道程本直虽为豪士,为人公正无私,但毕竟年纪尚轻,也从未有过从政的经验,所以难免有所拘束。 “大帅,读书人皓首穷经,寒暑不易少者十数年,多者数十载,所来为何?一心经世济民者有之,但冀望一跃龙门,光宗耀祖,享尽荣华富贵方为人之常情。帝国立国后,高祖季方雷对官员贪腐深恶痛绝,其对贪腐行法之酷烈,古今第一,但其效果若何?帝国贪腐之烈亦是古今无二,几乎到了无官不贪的程度,何也?违背人情而已。帝国官俸之低,旷古未有,单以俸禄论,虽贵为内阁首辅,竟不能供其家顿顿肉食。海罡风洁身自好,但贵为二品大员,为其老母祝寿时竟只能割几斤猪肉,令人闻之浩嘆!” 今天是程本直第一次在众人面前亮相,但一出场就搏了个满堂彩,众人对程本直更是刮目相看,对他出掌仲裁院更是放心。 歷朝歷代,官俸之厚无过于宋,而官俸之低,则非本朝莫属。本朝的官俸平均相当于宋时的十分之一,但这还只是官俸,也就是正俸上的差别而已。除了正俸,宋时还有本朝没有的副俸,如服装、禄粟、茶酒厨料、薪炭、盐、随从衣粮、马匹刍粟、添支、职钱、公使钱及恩赏和各种职务补贴等。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一任三年下来,不贪不占的清廉知府也有十万雪花银例所应有的进项,说的就是宋朝的实情。 第244页 包括张素元在内,人人都对程本直的话感同身受。 在翰林院时就不用说了,就是在绍武当知县时,张素元一个月的俸禄也只有七百斤禄米,要不是把方林雨的银子当他自己的银子用,他就是不想贪也得时不时贪点以便补贴家用。 不过话虽如此,但毕竟地位变了,考虑问题的角度也就不同了,在这个问题上,可以说帅厅里的人都是张素元的冤家对头。 张素元了解程本直,程本直是寒门儒生,生活一向很苦,一个月七百斤禄米他觉得不够用,但对当初的程本直而言却是无法想像的奢侈,而且程本直一向扶危济困,对穷苦百姓心多恻然,何况他刚才已经吩咐过郭广成拟定一个提高官员俸禄的计划,所以程本直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他知道程本直一定话里有话。 张素元一时也琢磨不出程本直到底想说什么,于是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看着众人殷切鼓励的目光,程本直精神大振,他接着说道:“官吏贪腐歷如附骨之疽,歷朝歷代只有程度不同,而无有无之分;贪腐败坏吏治,帝国成今日之颓势,贪腐为其根也,但却从无根治之法。刚才听顾大人所言钱庄一事,本直偶有所想,觉得此举或许可以既令官员增加收入,又可对防治贪腐有所裨益。” 钱庄和防治贪腐有什么关系?众人无不大惑不解,但不管解不解,他们这会儿也知道这位程本直八成也不是什么好鸟儿,于是在他们眼里程本直的光辉形象立时大为逊色。 “大帅,官员不同于百姓,可能随时都会有意外的花费,因而本直以为官员存入钱庄的金银应该不同于百姓,规定应该略作变通。” “什么变通?”张素元平静地问道。 “官员存银的利息应加一分。” 稍微想了想,张素元未置可否,他问道:“本直,防止贪腐又是何意?” “大帅,您可下令强制所有官员,上至阁员,下至小吏,凡在官册者,务必将所有财产登记造册,其中金银存入钱庄,珠宝字画登记备查。如此,监察院既可根据官吏的收入情况监察其消费支出与钱庄的金银支出是否相符;如果不符,则即可令其交待多出的银钱来源,交待不出,即视为贪腐所得,交刑部议罪。” “哈……哈……”默然半晌,张素元抚掌大笑。 随着张素元朗朗的笑声,在座想要升官发财的诸位偷偷把升官的儿子发财揣进了兜里。 “加息不宜,而治贪善莫大焉!”停住笑声,张素元郑重地说道,“广成、宗羲,你们尽快制定出细则。” 半个月后,郭广成、祖云寿、顾宗羲、左长、程本直联袂而至经略府,向张素元呈上了他们共同拟定的关于学校、钱庄筹建的规划和官员、士兵的待遇以及官员财产申报的具体细则。 “学校和钱庄都规划得很好,这两方面我没什么意见,只是还要在宁远城中另建一所女校。女校採取自愿的原则,不强制,但在发布公告时,要写上本帅希望百姓能把他们的孩子送学校来上学。”张素元仔细看过后,说道。 对于张素元筹建女校的命令,除了顾宗羲早有思想准备外,其他四位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反应过来后,四人心里都有点怪怪的。 出于对张素元无可言说的尊崇,他们不能允许自己在心里对张素元有丝毫的不敬,但他们还是觉得极不舒服。他们感到不舒服的不是女校,而是隐藏在女校背后的含义。他们都是绝顶聪明、极有见识的人杰,到了现在,他们对张素元的所思所想已经不像刚开始时摸不着一点头脑,所以他们都清楚地意识到,女校背后就是女官。 虽然不舒服,但也没人提出不同意见,因为除了男尊女卑方面的天地纲常,他们讲不出什么能摆上檯面的理由,所以不舒服也只能不舒服在心里。 看众人没有别的意见,张素元接着又大笔一挥,把官员的俸禄砍掉了三成,而把士兵的薪饷增加了三成,不仅如此,他还把官阶的薪差大幅缩减。 帝国官阶分正从十八品,正一品月俸八十七石禄米,而从九品则只有五石,相差十七倍之多,现在张素元竟大笔一挥给砍了个对摺。 “大帅,如此一来,七品县令的月俸就和普通士卒相当,这样做会不会打击文官的士气?而且影响所及,可能会使很多杰出的人才不愿为官。”郭广成皱褶眉头,担忧地说道。 “打击士气是难免的,但想必也没人会因此辞官,至于可能会影响很多杰出的人才不愿为官,广成,这正是我想达成的效果!”张素元重重地说道。 张素元再次把麾下的股肱大臣扔到九霄云外,抛入了五里雾中,辨不得东南西北。 没人问为什么,他们都看着张素元,等待着他们的大帅会给他们一个什么样的解释。 “千百年来,做官也就意味着荣华富贵,而要想荣华富贵,做官就是唯一的途径,但今后,在我们这里,做官不再意味着荣华富贵!” 人人俱都面色凝重,在张素元眼中渐起的狂热光芒里,他们周身的热血也隐隐开始沸腾。 他们将追随大帅开启一个怎样的时代?他们必将名垂千古! 第245页 “如果我们能够成功,今后将只有两类人做官,一类是想经国济世、施展抱负的人,一类是想通过做官过上平稳、优渥生活的人。” 虽然心里还有这样那样的疑惑,但没人怀疑张素元做不到这一点,他们毫不怀疑,只要张素元活着一天,天下英雄就得束手,不管你是头上长角,还是可以倒拽九牛回,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趴着。 几人当中,数顾宗羲的疑虑最深,他担心张素元一旦离世,人亡政息可能来得更快更勐,因为压得越重,反弹的力道就会更大,若无新的绝代强者足以掌控天下,到时群魔乱舞的局面可能无法避免。 “大帅,我们偏居辽东,前后都有强敌,处境危殆,急需延揽四方人才来归,如果现在就将这些公诸于世,不仅会使可能来归的人才心生疑虑,同时还会令将来可能归附我们的各方势力转投他处。”郭广成提醒道。 “歷朝歷代,要想治理好国家都需要大量的人才。这些人才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领导者、主导者,他们指出并推动国家的发展方向,而另一类就是具体做事的人才。广成,可不可以这样说,具体做事的人才就是能够在困难的条件下把事情做好的人?”张素元看着郭广成,问道。 “大帅,可以这样说。”郭广成答道。 “那么,具体地讲,广成,那些想要把事情做好的官员所要面对的困难主要是什么?”张素元接着问道。 “人事的纷扰。”郭广成毫不迟疑地答道。 “不错,就是如此。”顿了顿,张素元看着众人继续说道:“如果我们能够设计出一套完整、缜密的体制,不仅可以使官员不敢徇私枉法,同时还能把人事的纷扰降到尽可能地的程度,甚至予以彻底根除,使之每一个为官者都清楚,只有认真做事才是他们正确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要是那样的话,治国还非得需要众多有绝大勇气和才华的杰出人才不可吗?” “大帅,倘然真能如此,那对为官者而言,认真勤勉的品性比之过人的才华要重要得多。”郭广成嘆息着说道。 “就是如此,诸公,我们要做的就是治国何须大才!人是最不可靠的,要想国家长治久安,就决不能指望儒家人人都成圣贤那套。冀望人人都成圣贤,以之教化世人则可,但若以之为立国之本则荒唐可笑。” 听到张素元“荒唐可笑”的四字断语,顾宗羲不觉地下头去,经过这些日子的思索,他已渐渐接受了张素元关于儒家的看法,他不得不承认张素元是对的。 “两千年来,这块生养我们的土地上发生过多少战乱?又为什么会如此?无他,根源在天下为一姓之私而已。天下既然为我一姓之私物,我当然可以为所欲为,不能受到任何节制,于是种种荒淫无耻、穷奢极欲之事必然层出不穷,如此,当万千蚁民不堪忍受,不得不廷而走险之时,既是天下易姓之时;天下为私物,如此好的东西又谁人不想拥有?所以一旦机会来临,天下即变成英雄共逐之鹿,于是一旦江山定鼎,就又开始了下一次轮迴,永无息止。” 除了顾宗羲,其余几位皆目瞪口呆,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不理众人的反应,张素元继续说道:“诸公,我们的使命就是打破这种轮迴,而要想打破这种轮迴,根本就在信制不信人!今后我们建立各种制度的出发点就是以君尽为桀纣,以官尽为贪鄙。” 听了这话,几位面部僵住了的肌肉这才活泛了过来,虽然还是惊世骇俗,但他们接受这些还不困难。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人人都对张素元有着近乎盲目的自信,但他们一时都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如果大帅真能做到这一步,那什么三皇五帝、周公孔圣,统统都得靠边站,大帅就是千古第一圣人,就完全可以套用一句儒家颂扬孔圣的经典来形容大帅的功勋:天不生素元,万古如长夜。 见众人都不说话,张素元知道他们一时还接受不了,于是换了个话题说道:“至于这些举措会对将来可能归附我们的各方势力产生不利的影响,这确实是个问题,但与我们要实现的目标比起来,这些牺牲是必须的。战争的形态已经变了,今后土地和人口不再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决定性因素。照目前的形势看来,等到我们的十万儿郎尽成新军的那一天,席捲天下不过是弹指间事,所以这方面的顾虑可以暂且放下。” “大帅所言极是!”祖云寿当仁不让地说道。 对于这一点,没人有异议,因为就目前的形势来看,是决无可能出现可以与他们的新军相抗衡的军力。 离人方面,别说他们现在还根本不知道新军的威力,就是知道,就是他们想不顾一切疯狂地发展新军,离人也是有心无力,因为客观条件不允许,更因为离人已经没有了发展新军的时间。 帝国方面,倒是有心有力也有时间,但帝国还不如离人更有希望练出新军。昏聩的皇帝和败坏的吏治早已註定了帝国势必一事无成,绝练不出如他们这种新军。 离人军队虽号称八旗劲旅,个个骁勇善战,但这已是过去的皇历,将来八旗兵若与他们的新军对阵,或许那已不能叫作战争,而称之为屠杀一定更合适。八旗兵尚且如此,帝国军队自然更是麻绳穿豆腐根本提不起来,所以张素元说席捲天下不过弹指间事,决非是什么夸大之辞。 第246页 当最后谈到关于官员财产申报的问题时,翻看着郭广成拟定的官员财产申报细则,张素元说道:“广成,这份细则还需补上一条,就是为官者的儿子不论当不当官,只要分家另过也得申报财产,一併在监察范围内。这样一来,那些贪到钱而又没被发现的漏网之鱼这辈子也不大可能有什么机会用到这些钱。” “大帅,要是这样一来,监察体系就将极为庞大,耗费的人力物力势必极为惊人,而且这样做也不见得一定有效。”郭广成质疑道。 “广成,你担心的不是没有道理,但所谓做贼者心虚,本是毫不相干的事,也会使心虚的贼心惊肉跳,所以能多设一道措施就多设一道,何况事情总要逐步完善,今后我们未必就不能找到万全之策。至于耗费,即便再多花十倍百倍,只要能根绝贪腐之祸,多少耗费都是值得的。”顿了顿,张素元决然说道。 见张素元有如此决心,众人也就不再说什么,三天后,张素元在内阁呈上来的文件上签了字,于是一进腊月,这些政令便公诸于世,正式颁行。 新的政令赶在年前公布,等于是送给了全体辽东百姓一分丰厚之极的大礼。 辽东百姓几乎家家都有子弟在军中,加之张素元下令凡是在宁远大捷中,以及其后阵亡的所有辽东将士,抚恤等同于今后阵亡的将士,于是两者加在一起,优待士兵的新政令也就意味着惠及了所有的辽东百姓。 虽然目前只是口惠,但没人怀疑他们将来会得不到大帅许诺的东西。 对于钱庄,老百姓不明白也不感兴趣,因为他们没有多余的钱可以拿出来,但对学校就不同了。 对绝大多数百姓而言,学校是他们至为崇敬的地方,但也是他们渴望而不可及之地。如今大帅竟一视同仁,而且分文不取,连饭钱都不要,就让他们的孩子到学校去读书,这更是他们做梦也不可能梦不到的美事。虽然孩子得离家,但这和孩子的前途比起来,就根本算不得什么事。没人会觉得自家的孩子比别人家的笨,于是自然而然,“朝为田舍浪,暮蹬天子堂”的希望在许许多多普普通通的百姓心中燃起。 没有人想到过,就是张素元自己也没想到,他让这些普通百姓有资格做这种梦的意义。 一百二十章 瑜亮 今年过年的气氛本就浓烈之极,收到大帅的大礼后,年味就已不是浓烈可以形容的了。 瑞雪纷飞,伴着零零星星炸响的鞭炮声,是一群群孩童稚嫩清脆的唿喊声。 无论是鹅毛的大雪,还是透骨的寒风,一切的一切都挡不住孩子们的欢乐。孩子们的欢乐感染着大人们,大人们愉快的心情更感染着孩子们,一切都是那么可贵。 漫步在长街上,张素元的心情非常愉快,飘落的雪花令他愉快,唿啸的寒风也让他高兴,孩子们的笑声和行人脸上安详的表情更令他心情舒畅。 昨天下午,郭广成亲到经略府向张素元禀告,他说火器局制造的第一支火枪今天晚上就会完工,他代表火器局请张素元去试射第一枪。 今天早上,草草吃过早饭,张素元便带着方林雨动身去了火器局。 为了保密和安全起见,张素元令火器局建在宁远西南三里处的八峰岭中。八峰岭也是祖云寿的中军大营所在地,他统率辽东的三万机动部队驻守在八峰岭。 张素元到时,郭广成、祖云寿和火器局总管王铁成已在八峰岭前恭候。 宁远自己制造的第一支火枪被静静地放置在石桌上的木架里。 烤成古铜色的木柄枪托、直直的枪管黝黑髮亮,大小长短一切都匹配的恰到好处,这真是一件美轮美奂的杰作! 注目良久,张素元这才转过头向火器局总管王铁成看去。 见张素元向自己看来,王铁成微一躬身,便上前一步,指着身旁一个四十多岁,一直低着头的工匠说道:“大帅,这位是从江南火器局请来的刘东山师傅,这支枪就是依照他的想法设计的,也是他亲手制造的。” 张素元微微点了点头,他对王铁成很满意,他没想到王铁成竟会主动把制枪的工匠介绍给他。 工匠充其量只是粗役,技术在好,功劳再大,粗役还只是粗役,和火器局总管的地位是不能比的,除非张素元亲点,否则这种场合是论不到粗役来的。 今天,王铁成不但把制枪的工匠带来,而且还在他要询问的时候,主动把工匠介绍给他,这就更是难能可贵。 其实,张素元还有没想到的,王铁成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受了郭广成的点拨。 俗话说眼子棒打不回,光棍一点就透,王铁成人极精明干练,自是一点就透,事情做的恰到好处,滴水不漏。 郭广成对王铁成的表现也很满意,王铁成是他擢拔的人,他当然不希望王铁成丢他的脸。 郭广成对张素元的所思所想已了解得差不多,这会儿他已然清楚,张素元并没有把争霸天下这种事放在心上,张素元真正想要做的是改造整个民族,从方方面面改造这个老大帝国,张素元心中真正的成败是他能否成功改造整个国家。 郭广成知道,他们在开创歷史,但能否成功,他却心里没底,因为这绝不是仅凭武力就能解决的事,数千年沉积下来的问题要想在数十年内解决,决非易事,而他们这些人一旦离世,到时将会发生什么,没人可以保证。 第247页 在郭广成看来,张素元选择了正确的道路,张素元在急风暴雨和潜移默化中选择了潜移默化,在迅速和平稳中选择了平稳,这一点令他大为心安。 张素元是这个时代思想最激进的思想家,但在实际的斗争中又是最务实的政治家,这两者本是茅盾的,但在张素元身上得到了统一。 现在郭广成只有一点隐忧,就是张素元现在因为还年轻,所以才不着急,但一旦上了年纪,时日无多时,他会不会着急,会不会放弃务实的路线而改为激进? 郭广成知道他这是在杞人忧天,因为他现在根本还想像不出,张素元即便激进又会造成什么样的严重后果,但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念头就是会常常浮现在心头。 清楚张素元的想法后,郭广成认识到,在张素元心中,将来最大的敌人一定就是他们这些官僚,因为要想彻底改造这个国家,能否成功改造整个官僚体系就是一切的基石。 认识到这一点后,郭广成就开始自觉地採用张素元的方法,潜移默化地影响身边的人,王铁成就是其中之一。 “刘师傅,你来给大帅说说。”王铁成客气地说道。 “大……大帅,小人……小人根据您的意思,对……对西夷火枪作了改进。”刘东山低着头,一面结结巴巴地说着,一面努力地控制着抖得越来越厉害的双腿,千万不能跪下啊! “刘师傅,都作了哪些改进?”张素元语气极为和缓地问道。 “轰”的一声,刘东山已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处,总管王铁成称他刘师傅就已折了他的阳寿,现在辽东大帅张素元竟也称他为刘师傅! 张素元何许人也?单以辽东大帅的身份就已绝不是刘东山这种人可以想像的,何况刘东山毫不怀疑,张素元必将君临天下,成为俯视万方的大皇帝! 刘东山是制枪的宗师级人物,他最了解枪的威力,如果张素元能以他制造的这种枪武装军队,那离人横行天下的雄狮劲旅不过是土鸡瓦犬,不堪一击。 这样的人物竟称他为刘师傅,刘东山又如何不昏头转向! 看着刘东山的反应,张素元心下嘆息不已,他知道刘东山必是帝国制枪最顶尖的人物之一,因为刘东山是江成久挖到辽东来的人,而江成久曾向他保证过,一定会把最好的工匠挖到辽东来。 刘东山这种人本应称为大师才对,但帝国素来鄙薄工匠,所以不管刘东山多么有才华,他永远只是粗役,而最可悲的,就是刘东山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了不得的才华,他只认为自己是个卑贱的粗役而已,但放眼整个国家,又有几人比刘东山更有用? “刘师傅,都作了哪些改进?”张素元再次问道,语气更加和缓。 刘东山终于不自觉地抬起头来,他想好好看看张素元。 当刘东山的目光接触到张素元的目光,他的腿慢慢地不再颤抖,他的腰杆也渐渐挺直。 不论在什么方面,只要能超越侪辈之上,就必有他的过人之处,只要给他机会给他信心,他也就必定会放射光芒,刘东山就是如此。 张素元的目光给了刘东山平静,一种奇异的平静,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平静。 “大帅,按照您操作简便、火药填充快、射程远、威力大的要求,小人对西夷火枪作了诸多改进。此枪长三尺三寸,比西夷火枪短了三寸;枪重八斤四两,比西夷火枪轻了二斤八两。”刘东山侃侃而谈。 “它的性能如何?”张素元问道。 “具体的性能得等到您试射过才能知晓确切的数字,但小人可以担保,一定会比西夷火枪强上不少。” “大帅,刘师傅造的这支枪最卓绝的地方还不是这些惯常的性能。”一旁的祖云寿忍不住插嘴说道。 “嗯,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张素元一面说着,一面又仔细向木架上的火枪看去。 “大帅,刘师傅改进了它的发火装置,他把火绳点火改为了燧石发火。”祖云寿兴奋地说道。 “什么是燧石?”张素元不解地问道。 “燧石是一种一撞击就会发出火星的石头。”祖云寿答道。 “这么说,它不怕风雨?”张素元瞬间就把握到了其中的关键,他知道火枪有一个弊端,就是在风雨天无法使用,因为火门里的火药不是被风吹走,就是被雨水打湿。 “是的,大帅,不怕风也不怕雨。” 张素元知道,燧石枪仅此一点的优势就已功莫大焉,因为战场上瞬息万变,什么情况都可能遇到,风雨不是你想避开就能避开的。 在刘东山的指导下,张素元亲自填充火药,射了第一枪后,他就知道成了,他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彻底改造军队,从而打造出一支可以真正摧枯拉朽的无敌雄师。 顾忠信主政辽东时,对火器极为重视,刀箭等冷兵器就已退于从属的地位。 当时一营的编制定员总计官兵6627人,其中步兵3200人,骑兵2400人,辎重车夫512人,各级军官、侍从、传令、杂役515人;火器配备为鸟铳256枝,三眼枪1728枝,大小佛朗机(相当于轻重机关枪)共256挺,各种火炮88门;兵器配备为弓箭1273副,大弩256张,长枪、长刀、长斧1280件,火箭7680枝,大棒256条,藤牌256面,腰刀5888口;装备车辆为偏厢车128辆,准迎锋车256辆,辎重车256辆。 第248页 以如此之配备,可惜却百无一用,最后还是得靠刀箭与离人对垒争锋。 顾忠信之所以如此编练营制,是以取守势为主来编练的,但现在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攻守很快就会易势,所以军队的编练也就必需随之改变。 一支不仅战斗力强大,而且来去自如,机动如风的军队才是张素元心目中的无敌雄师,而要造就出这样的军队,就必须对武器进行革新。 张素元心目中理想的武器就是刘东山制造的这种燧石枪! 燧石枪比之火绳枪优越了不是一点半点,而且多是革命性的。 燧石枪不怕风雨天,其射速更快,射程更远;枪身短、重量轻,易于携带,而且夜间使用更不容易暴露,这些都是燧石枪的优点,但这些都还不是张素元最看重的。 张素元最看重的是两点:一是火药添装和射击更容易,比之火绳枪快了近一倍;二是燧石枪更容易瞄准。 以往八旗兵对付帝国军队的火器只有一种战法,就是趁着火器放过后再次填充火药的空当以骑兵突进。 八旗兵这种战术屡屡奏效,其中固然有诸如训练、指挥不利,火器质量不好等诸多原因,但火药添装缓慢也是其中一个最为重要的原因。如果去掉这些人为的不利因素,将来最能影响辽军战斗力就是这点。 火绳枪射击时,需要先将火绳点燃按入龙头,而后方可端枪扣动扳机射击,这不仅费时,而且也不易瞄准,但燧石枪就不然。燧石枪只要扣动扳机,使龙头下压就可射击,不仅如此,燧石枪还有更重要的一个特点,就是后坐力比火绳枪要小得多。 张素元以前根本就没有想过火枪还有什么后坐力的问题,他以为本来就如此,但刚才试射过燧石枪后,他才发觉这个问题,他发现燧石枪比火绳枪好用得多。 张素元兴致极浓,他连射十枪后方才交给祖云寿。众人轮番射击,约摸放了五十枪后,宝贝又回到了张素元手里。 除了枪管很热之外,张素元没有发现其它任何异常,及至刘东山禀报说燧石枪的有效射程为四百米,至少比西夷火枪多了五十米时,张素元心中大定。 有了这种燧石枪,相对笨重和射程较近的三眼枪以及大小佛朗机就可以不必再配备,而且除了攻城破寨和某些特殊需要外,战车和火炮这些更为笨重的武器也就更不需随军携带,如此一来,军队的机动性就可以充分发挥出来。 在回宁远的途中,张素元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他想到了从西夷购置的火枪会不会只是西夷人手中的二流,甚至是三流货色?这是极可能的。 张素元清楚,西夷远隔重洋,不论他们的火器如何厉害,都可能对他构成什么实质性的威胁,但他还是对西夷有着强烈的好奇,那里到底是一块什么样的土地? 不知胡杨雷找没找到他想要的人?望着迷濛、银白的山川,张素元的思绪飞到了一碧万顷的南方海疆。 进得城来,将马匹让卫士们牵回经略府,张素元只带着方林雨和畲义漫步在长街上。 除了常常唿啸东西的一群群小孩子,街上没几个人,张素元他们脑袋上又都扣着厚厚的狗皮帽子,所以没人认得他们。 张素元难得如此轻松地逛街,于是心情愈发的好,兴致也就更浓。 张素元的心情好、兴致高,方林雨和畲义的心情自然更好,三人一路徜徉,说说笑笑,穿街过巷。 “大哥,你猜猜看,那是干什么的?”指着一间小门脸,方林雨笑着问道。 顺着方林雨指的方向看去,张素元看到了一副对联。对联的上联是“问天下头颅几许”,下联是“看老夫手段如何”。 张素元不觉哑然失笑,对联的字体一般,但语义却是相当风趣幽默。 停下脚步欣赏了一会儿,张素元抬手摸了摸下巴,而后便抬脚向小门脸走去。 “大帅!”畲义见状大急,脱口喊道。 “无妨。”沖畲义轻轻摇了摇头,张素元轻声说道。 宁远的剃头业虽出现不过几个月,但该有的也都有了,其中剪刀和剃刀就是剃头房不可或缺的两件东西。 老闆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手艺极好,和门上的对联相得益彰。老闆这方面的手段不输于云香君,但利落劲却远非云香君可比,不到两刻钟就已大功告成。 老闆不仅手艺好,还非常健谈,极是风趣幽默,张素元这个头剪的非常愉快。 目送着三人消失在茫茫的风雪中,老闆这才回到屋中,瘫坐在暖暖的火炕上。 天幸自己小心,没让其他人主持这个剃头铺,否则今天非露馅不可。 怔怔地看着炕上红彤彤的火盆,老者神色复杂之极,也落寞之极。 既生瑜,何生亮!这是老者心头挥之不去的悲嘆。 祖上随同先皇漂泊海外,不知经歷了多少艰难困苦,又经过十数代人的卧心藏胆,其间更不知吞了多少血泪方才积下今日的基业。 到了他们这一代,帝国风云变幻,机会终于到来,而更令他们欢欣鼓舞的是少主横空出世,其天纵英才赢得了所有人的敬服。 和其他人一样,老者也曾毫不怀疑,他们一定可以席捲天下,梦想,会在他们手中实现! “张素元……张素元……” 第249页 这个充满魔力的名字一遍遍在老者心头滚过,就是这个名字一步步动摇了老者曾经坚定不移的信念。 张素元惊才绝艷,少主绝艷惊才,老者毫不怀疑,将来的天下之主必由他们两人间决出。 但是……但是……这一刻,老者终于不得不痛苦地承认,他一直以来的感觉是正确的,如果不考虑其他因素,少主比不上张素元,少主斗不过张素元。 少主的能力不见得比张素元差,至少没见过真章前,任谁也下不了这个定论,但少主与张素元之间真正致命的差异不是能力上的强弱,而是境界上的差异。 能力和境界的关系有时就如战术和战略的关系。 提高能力容易,提升境界却难! 能力上的差异容易弥补,但境界上的差异却极难弥补,很多时候甚至是不可能的,就如战术上的失败可以弥补,而一旦战略上失败就几乎不会再有翻身的机会。 正如决定战争最终结果的是战略,而不是战术一样,决定少主和张素元之间角力最终胜负的是境界,而不是能力。 项羽百战百胜,但却不能把每一次胜利结成最终胜利的势,结果落个霸王别姬,乌江自刎的结局;刘邦百战百败,但却能将每一次失败结成最终胜利的势,结果席捲天下,一统江山。 世人眼中所谓的能力,项羽胜于刘邦百倍,是故项羽百战百胜,刘邦百战百败,但最终的胜利者却不是项羽,而是刘邦,这其中最根本的原因就是项羽和刘邦不同的境界。 通过短短两刻钟的接触,老者发现张素元太平凡了,如果是陌生人,没有人会害怕张素元,甚至没什么人会注意到张素元的存在。 骄傲的根源是自私,而自私是人的本性。 在比自己差的人面前,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会在心里产生骄傲或者得意的情绪,这是人之常情。 注重修养的人会以这种情绪为耻,从而加以克制,没什么修养的人会把这种情绪行之于外。 骄傲与才华并行,而傲慢则是权势的影子。 不论才华,还是权势,张素元都已站在了最顶峰,但老者却从张素元身上察觉不到一丝这种负面的情绪。 老者觉得,张素元心中已经没有什么才华和权势这类俗世的观念,张素元心中有的已只是信念而已。 境界虽只是某种心境,但伴随这种心境的则必然是某种无可言说的能力,项羽之所以败于刘邦,就是为此。 那少主呢?老者绝望地想到。 张素元还会不会再来?如果再来,他是不是按照最初的设想,行险一搏,刺杀张素元? 老者并没有犹豫多久,第三天,祖云寿的中军大营来人特聘老者为军中的专职剃头师傅。 老者心中一声轻嘆,张素元了得,身边的人也同样了得,他知道这一定是张素元身边那个卫士的主意。 那个卫士一定暗中使人调查过他,虽然调查不出什么,但也一定不会再让他的剃刀靠近张素元。 那个卫士担心劝不住张素元,就来个釜底抽薪,让张素元再也找不着他。 老者知道他没的选择,机会去了就不会再来。 阳春二月,北国还是雪地冰天,南国却已春风荡漾,草色近看虽然还很恍忽,但遥看却是绿意葱茏,美不胜收。 与帝国处处破败的景象完全不同,烟柳十里的秦淮河畔繁华依旧。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望着船头负手站立的,大袖飘飘、白衣胜雪,如劲松,似玉山的贵家公子,歌女边缓缓摇动船橹,边轻声唱着。 月映波底,灯照堤岸;河水悠悠,烟柳荫荫。 此声此情,此景此意,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心中所感,一切都水乳*交融,但这水乳*交融却令人感慨系之,为之悲伤不已。 秦淮胜景,兴于六朝,但其极盛之时也既是六朝灰飞之际。此后,每逢时局动盪,国家频于灭亡之际,秦淮河畔既又盛极一时,开始了另一波的轮迴。 迎着料峭的春风,季常勛不由轻轻嘆息一声,虽然眼前的景象一直都是他所期盼的,可一旦真的身临其境,却又感慨良多。 张素元真的如此厉害吗?楚恆云多谋善断,见识极是精准,他既然如此警告自己千万不要轻举妄动,那就一定所言不虚。 张素元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这一刻,季常勛对万里之外的对手充满了好奇。 终章 远虑 “荡寇平逆,此为千载一时之机,绝对不容错过。朕意已决,众卿不必再议!”思宗阴沉着脸,说道。 顾忠信和成仲时相视苦笑,都难掩心中的失望和忧虑。 三日前,思宗急召顾忠信回京,说是暗探探得确实消息,皇天极欲在七八月份进攻辽东。 什么暗探探得确实消息,这分明就是皇天极派人通知的,顾忠信对此自是心头雪亮。 经过三日的激辩,尽管顾忠信和成仲时等一批大臣据理力争,但依然无济于事,思宗终于一锤定音。 无论情势如何,更无论道理如何清楚,在思宗眼里,张素元都要比皇天极危险千百倍,这就是思宗的思维定势,任谁对此都毫无办法。 无奈地嘆息一声,顾忠信再次出班奏道:“皇上,此番出征不知以何人领军?” 第250页 “当然是顾爱卿。”思宗一愣,说道。 “皇上,臣不能领军出征。”顾忠信断然说道。 “为什么?”顾忠信话音未落,思宗的脸色已如寒冰。 “皇上,此番北进,臣在与不在关系不大,但若万一战事不利,臣就是唯一可以居中转圜,阻止张素元南下的人。”顾忠信坦然说道。 “顾卿家,你认为可由何人领军?”默然半晌,思宗方才问道。 “皇上,臣久不在朝,对诸臣少有了解,实不敢妄言。” 随着思宗默认顾忠信的请辞,于是,比之先前激烈百倍的争论即告展开。 一连七天,满朝衮衮诸公一个赛着一个的比着谁更谦虚,谁更识大体,都死命地要把这个升官发财的好机会死顶给以前死看不对眼的王八蛋。 最后,赶在大皇帝雷霆震怒爆发前,内阁把一熘六个名字摆到了龙书案上。 硃笔左动动,右晃晃,上游游,下走走,又在中间停停,终于,神秘莫测的硃笔点在了一个热腾腾,直冒青烟的名字上。 三天后,花了五万多两银子,由闲职转为兵部侍郎还不到两个月的范洪博范大人草草安排了后事,就挂着俩大肿眼泡,睁着俩通红通红的兔子眼,如丧考妣地走马上任,去过他一直梦寐以求的一品大员的官瘾。 四月十八日,张素元接到了顾忠信去职的消息;十九日,张素元传下帅令,令各路将军三日后帅府议事。 二十日傍晚,中军来报说祖云寿求见。张素元微微一怔,祖云寿怎么来了?这个时候他应该在百里开外的荒野中练兵才是。 看到祖云寿凝重之极的脸色,张素元很是讶异,祖云寿从来都是个有担当的人,遇到他这样统帅后,就更是如此。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要祖云寿赶来宁远见他? 随着祖云寿的讲述,张素元的脸色越来越沉,越来越冷。 “大帅,云寿自知赵海明所罪必死,但兄弟们俱愿倾其所有,希望大帅免赵海明一死!”说罢,祖云寿跪在张素元面前,虎目之中,泪水夺眶而出。 沉默,痛彻心扉的沉默。 满眼激动的泪水、无限感激的目光、憨厚木讷的笑容、满身累累的伤痕……张素元的整颗心瞬间痛到了极点。 第二天午时,祖云寿接到了帅府军令,令他率领麾下三万将士两日后进驻到京县,军事会议改在京县召开。 京县,是赵海明的老家,赵海明现在就羁押在京县县衙。 大帅是怎么打算的?祖云寿和三万军中将士一样,心中俱都忐忑之极。 四月二十三日,晨光初露,京县四水村外的鼓山脚下就已聚集了数万民众。 数日前发生的血案震惊了整个京县。 李家为京县首屈一指的豪族,但其为富不仁,鱼肉乡里。二十几天前,李家的三少爷李鸿禧一路飞鹰走狗,途经四水村时见色起意,强姦了四水村老赵家的大女儿赵彩云。 赵彩云羞愤自尽,彩云的父母将李鸿禧告到县衙,但县大老爷却是百般敷衍,不仅如此,赵氏夫妻还反遭李家一顿暴打。 赵氏夫妻身体本就不好,这一路折腾下来,没出两天俱都双双亡故。 赵家家中还有一女一子,女儿採风十岁,儿子海岳六岁。父母亡故后,採风将弟弟託付给亲友,就单身上路去找哥哥赵海明。 十多天的时间,採风辗转数百里方才找到哥哥。赵海明一听妹妹说完,即血贯瞳仁,他没和任何人打声招唿,当即带着妹妹返回四水村。 当夜,赵海明潜入李家。 小到襁褓中的婴儿,长到李家八十多岁的老太爷,赵海明一个不留,刀刀斩尽,刃刃诛决,共计斩杀李家三十八人;随后,赵海明又夜入县衙,斩杀县令一家十三口。 其后,赵海明掷刀于地,迳自入县衙囚牢就缚。 听说大帅要亲自处置赵海明,当夜,四方的百姓就开始朝四水村聚集。 辰时,应张素元的命令,辽东六万将士已肃立在鼓山脚下。 辰时三刻,张素元单手抱着六岁的赵海岳缓步走来,夫人叶明慧手牵着十岁的赵彩风随在身侧。 通道两侧肃立的,是祖云寿麾下的将士,他们都是赵海明的骨肉兄弟。 远远看见张素元抱着一个男孩缓缓走来,每一个人心中都燃起了希望,但当张素元渐渐走近,当他们看清张素元脸上的神情时,每个人的心又都沉了下去。 悲戚,张素元沉静的目光中是无尽的悲戚。 到了山脚下的土丘中央,张素元停下身躯,他没有看四周肃立的将士和民众,他把目光投向了无尽的苍穹。 良久,良久,张素元收回目光,他弯下腰轻轻把海岳放下。 看夫人把海岳揽在怀中,张素元站直身躯,面向来处轻声喝道:“带赵海明!” 稍顷,无一丝囚徒模样的赵海明一身戎装,健步走至张素元身前跪倒在地。 “赵海明,本帅今日饶你一命,如何?”半晌,张素元平静地问道。 “大帅,俺是个粗人,但也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道理。大帅今日活小的一命,天理何在?小的又和李鸿禧一家有什么不同?而且小人活命,更是陷大帅于不义,日后若有人和小的一样,大帅又该如何处置?”重重磕了一个头,赵海明一改往日的木讷,高声说道。 第251页 听赵海明如此说,张素元心中更是难过。赵海明是个真正纯朴的汉子,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却比任何一个读书人更明白做人的道理。赵海明没有花花肠子,一切都按天性行事,赵海明的天性就是人间正道。 “站起身来,不许再跪!”张素元双眼直视着赵海明,厉声命令道。 赵海明惶然地站起身来,他感受到了张素元目光中不容置疑的坚持。 “不论什么原因,刀伤五十一条人命,赵海明罪无可赦,必须以命抵命,但是,赵海明其身虽论罪当斩,其心却绝不容诛!非但不容诛,在本帅看来,赵海明之心是天下第一男儿之心!何也?无它,没有血性又何来男儿之心。”张素元面向众人,肃声说道。 “天下间为什么贪官污吏横行,豪强恶霸盈野?无它,因为饱受欺凌的人少有血性。如果天下百姓尽如,不,只要百人中能有一人如赵海明一样,贪官污吏又岂敢横行,豪强恶霸又怎会盈野?” “命为何物?生又怎地,死又如何?如果不能在大地上自由地唿吸,苟活与慷慨赴死哪一个更好?” “蝼蚁尚且贪生,说的虽是人之常情,但有些时候却是多么卑贱!” 张素元沉潜、激越的声音迴荡在天地间,重重地击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酒来!”张素元厉声喝道。 接过海碗,张素元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海碗呈递到赵海明面前。 竭尽全力控制住要弯下区的双膝,赵海明躬身接过海碗。 “干!” 和着奔涌的泪水,赵海明连尽三大海碗烧刀子。 “採风、海岳,过来!”随着最后一只海碗在青石上碎裂,张素元转回头喊道。 看着依偎在赵海明身边的两姐弟,张素元说道:“海明,今后採风、海岳就是我的儿女。” “大帅……”赵海明勐然抬起头来,愕然地看着张素元。 “採风、海岳,跪下!”哽咽半晌,赵海明方才说出话来。 就在十数万军民面前,张素元收下了这一双儿女。 “採风,带弟弟走吧。”张素元柔声说道。 “大哥!”牵着弟弟的手,採风哽咽地唤着。 山上山下,所有人都湿了衣衫。 “剑来!”见夫人带着採风和海岳渐行渐远,张素元这才转回头轻声说道。 手提长剑,张素元高声说道:“如今正在制定律法,有一些法条本帅一直犹豫要不採纳,但因为这件事,本帅决意採纳。今后,官员犯法,罪加三等,而且,官员犯法最重的处罚将不再是死刑,而是把罪犯交由苦主任意处置。” 墓穴早已挖好,墓穴就在山丘中央。 张素元亲自行刑,他亲手砍下了赵海明的大好头颅。 张素元不容他人插手,他自己一针一线缝合了赵海明的头颅。 张素元轻轻抱起赵海明的尸身,他把赵海明轻轻放入棺椁。 山风猎猎,血衣飘飘,拔起插在山石上带血的长剑,张素元反手砍下了自己的左臂。 惊唿,惊唿之后所有人都跪倒在地。 望着山丘上如天神一般挺立的人,血性,印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压抑,从未有过的压抑氛围笼罩着议政殿。 丹墀上,南面而座的皇天极明显地苍老了许多,一年前的意气风发如今已然不再。 轻轻一声嘆息,范文海落寞之极。 当知道张素元在京县砍断自己手臂的那一刻,绝望,是范文海惟一的感觉。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范文海也早已认识到,在和张素元的角力中,他早已经输了,张素元出现在他视野中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输了,或者说,他站在离人大旗下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输了,他就已经失去了和张素元这样的人争锋的资格。 尽管,范文海尽管认识到了他早已失去了和张素元争锋的资格,但心里仍然存了万一的希望,他希望运气可以给他一次机会,一次可以使他和张素元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的机会。 张素元自断手臂的惊天之举使范文海彻底绝望,对他而言,张素元自断手臂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张素元到底为什么要自断手臂?范文海心里没底,但张素元自断手臂对他有一个最直接的冲击,就是张素元再也不可战胜,张素元统帅的关宁铁骑再也不可战胜! 张素元断臂处流淌出的鲜血滴落尘埃的同时,也滴进了每一个辽东军民的心里。张素元自断手臂的瞬间,就如莫邪跳入熊熊炉火的瞬间。干将因莫邪捨身而锻造出绝世神兵,张素元则因那条断去的手臂而和关宁铁骑融合成没有一丝瑕疵的无敌雄狮。 离人已经没有希望,这是范文海心中的断语。 彪悍,是离人仗以横行的根本,也是歷史上所有强盛一时的北方民族横行的根本,而纪律性则是唐人战斗力的根本。 唐人很多时候都看似绵羊般懦弱,但是,一旦这些绵羊被有效地组织起来,则不论北方民族战力如何强大,都不足以迎其锋锐,这其中固然有人力、物力的因素,但其战斗力的根本还在于唐人的纪律性。 如今,关宁铁骑的彪悍程度已经不输于八旗兵,但八旗兵的纪律性却远不如关宁铁骑,所以同等军力的对决,八旗兵必败! 第252页 张素元已将辽军整合完毕,接下来就是整合百姓。 张素元以他巨大的威望,用一系列空头政策把辽东所有人的利益和他牢牢捆绑在一起,一旦整合完毕,离人既末日临头,所以等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现在离人惟一的生机,就是趁着整体军力还比辽军强大而与张素元决一死战,但无论是胜是败,离人却都已出局。 败了,自然没什么好说的;胜了,也是鹤蚌相争,叫渔人得利,离人也得离开辽东,返回老家,重作帝国的顺民,再也没有逐鹿天下的资格。 离人没有希望了,他呢?范文海茫然无语。 “范先生,您对时局有什么看法?”皇天极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殷切地望着范文海,问道。 范文海站起身来,走到殿中。 “大汗,依臣看来,您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范文海躬身一礼,凝重地说道。 “范先生,哪两条路?”皇天极问道。 “第一,大汗臣服张素元。”范文海面无表情地说道。 如果不是皇天极威权日重,这会儿不知会有多少亲王贝勒跳起来。 “第二条路呢?”皇天极的脸色愈发凝重。 “决一死战!”范文海沉声说道。 听完范文海的分析,大殿里的气氛更是沉重。 “范先生,真的如此悲观吗?”轻轻嘆了口气,皇天极的脸色反而和缓下来。 “等下去死路一条,所以只有一战。既然如此,现在考虑后果已没有意义,我们只有随机应变,争取最好的结果。大汗,形势变了,我们原定的预想已经行不通,张素元绝不会死守城池而任我们毁粮,所以这一仗不打则已,打就必须倾尽全力,决不能失败。” “范先生,难道我们没有一点成为渔翁的机会吗?”默然半晌,皇天极轻声问道。 “大汗,没有机会。首先,张素元决不会让我们成为渔翁;其次,范洪博一介吓破胆的无能鼠辈,进一步得退三步,这样的人我们无法利用。”范文海无奈地说道。 看着一众亲王贝勒尽皆无言,皇天极挺直身躯,扬眉说道:“退即死地,朕决此一役!” 七月十八日,汉八旗六万、蒙八旗四万、离人八旗十二万,总计二十二万大军誓师南侵。 这二十二万大军是皇天极的所有家底。 为了与张素元决一死战,皇天极採纳了范文海的建议,下令除了渖阳和辽阳等几座重镇外,放弃其他地方的防御,务必要把尽可能多的军力集中在一处。 越过辽河之后,皇天极并未将大军分散,按照范文海制定的策略,皇天极将大军分为三路,作品字形向前推进,但每路大军相隔不过十里,而且皇天极严令各部将军,决不允许脱离大军单独行动。 皇天极之所以採用如此谨慎的战法,是因为他对范文海关于形势的分析深以为然。不论是对张素元,还是对关宁铁骑,皇天极都深自戒惧,不敢有丝毫轻视。 採用如此战法,如果张素元不敢迎战,就得任他们肆意破坏,如此一来就达到了困死张素元的目的;如果张素元迎战,就只能硬碰硬,地利、人和等不利因素就会降到最低,而且由于整体军力的差距,他们必会占得上风。 但是,真会如此吗?面对张素元,皇天极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果不其然,这场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南侵大军普一过河便遭到了迎头痛击,随即就不得不以虎头蛇尾告终。 愁云惨雾,惨雾愁云,绝望,压在了每一个清楚真相的离人的心头。 秋风瑟瑟,黄叶飘飘,肃杀的秋意中,远去的人影形单,伫立的人影影只。 八月一日,范文海辞别皇天极重入中原。 范文海的离去对皇天极自是沉重一击,但对诸王贝勒的打击却更是沉重。虽然他们素日对皇天极宠信范文海大都极为不满,但对这个唐人的智谋却无话可说,实际上,这些对范文海极为不满的王公贝勒,在心里上对范文海之倚重可能尤过于皇天极。 在诸王贝勒眼中,范文海的离去是个令他们绝望的信号。 转眼间,年关又至。 年关,年关,这本是对过不起年的穷人的诅咒,但是而今却也成了对皇天极的诅咒。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为什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落雪如银,万树梨花,无声的吶喊在心底咆哮,满头银髮的皇天极久久仰望着铅色的苍穹,一动不动。 “大汗,腾格曼里大酋长到了。”内监总管躬身轻声禀道。 虽然没有心情见任何人,但腾格曼里不同,在公在私皇天极都怠慢不得。 蒙厥帝国灭亡后,分成鞑靼,瓦剌,兀良哈三部,后又分为漠南、漠北、漠西三大块,而今与辽东接壤的是漠南蒙厥。 自吉坦巴赤起兵伊始,便竭尽所能与漠南的蒙厥诸部落搞好关系,其中王公贵族间的通婚始终都是笼络蒙厥最主要的手段。到了皇天极执掌大权后,通婚更是频繁,比如皇天极自己,他先娶了腾格曼里的亲妹妹古特古布斯,并立之为正宫皇后,半年前,他又娶了古特古布斯的侄女,腾格曼里最小的女儿,年仅十三岁的布木布泰。 第253页 皇天极与腾格曼里通婚的目的自不待言,而腾格曼里的目的其实也与皇天极一样,就是古特古布斯和布木布泰也都清楚她们自己身负的使命。 腾格曼里的姓氏是博尔济吉特氏,而博尔济吉特氏是古今未有之大帝成吉思汗的姓氏。 腾格曼里是大帝成吉思汗的直系子孙,每一个姓博尔济吉特氏的蒙厥人,不论男女,他们从小被灌输的,就是恢復先人的荣耀,为此不惜牺牲一切。 在皇天极的鼎力支持下,腾格曼里成了漠南势力最强大的部落。 在腾格曼里的协助下,漠南几乎所有的部落都与离人交好。 女人,不论是妻子,还是妹妹和女儿,在皇天极和腾格曼里而言,首先都是实现政治目的的工具,其后才是妻子、妹妹和女儿。 亲情,在现实政治中没有丝毫份量,一切取捨的标准只有利益而已。 皇天极十分清楚,腾格曼里要想实现恢復先人荣耀的目的,帝国就是最大的障碍,不推倒帝国一切都是枉然,而要推到帝国,与他结盟自然就是腾格曼里惟一的选择,但是,要想恢復先人的荣耀,首先得保住种族的生存。 一旦种族的生存受到威胁,腾格曼里会毫不犹豫地出卖他,当然,他也一样。 腾格曼里这时候来是为了什么?一路琢磨着,皇天极走到了福瑞宫。 “大酋长,这是怎么回事?”皇天极沉声问道。 就在酒席宴间,腾格曼里命人抬上十只木箱,每只木箱里摆放着五只火枪。 “大汗,这是俄罗斯帝国远东军区尼布楚督军叶利卡列诺夫送给您的礼物。”腾格曼里一笑,说道。 皇天极知道俄罗斯帝国,他知道黑龙江以北有着极为广袤的土地,俄罗斯就是推翻蒙厥人的金帐汗国后建立的新帝国。 一年前,皇天极派兵平定了博穆博果尔的叛乱,而后相继将黑龙江上游的达斡尔人、鄂伦春人,虎尔哈人等编入八旗,其中鄂伦春人归附后即提请他发兵,清剿盘踞在尼布楚地区的俄罗斯土匪。 “大汗,一年前,叶利卡列诺夫遣人与我接洽,但俄罗斯人太过贪婪,提出的条件极其苛刻。日前,听说大汗受挫于辽军的火器,而俄罗斯人制造的火器极为精良,于是便趁此番觐见大汗的机会,把叶利卡列诺夫的特使带来觐见大汗。” “传俄罗斯的使者进宫。”默然半晌,皇天极吩咐道。 夜近子时,张素元依然在灯下批阅报告,突然,他的目光凝定在了手中的报告上。 “来人,传江成久。”略一思索,张素元传下命令。 “大帅,您有何吩咐?”片刻之后,江成久肃立在张素元面前,躬身问道。 “成久,你明日亲自去渖阳,调查一下出现在腾格曼里队伍中那几十个背着火枪、金髮碧眼的到底是什么人。” “是,大帅,成久这就动身。”江成久躬身一礼,然后退了出去。 江成久离去后,张素元稍作踌躇,便道:“请李山平先生。” 约摸过了两刻钟左右,中军让进了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中年人身材臃肿,相貌猥琐,但一双眸子却极是灵动。 中年人叫李山平,是张素元的高参。 李山平的来歷很特别,他不是张素元请来的,也不是自己来投奔的,他是张素元花钱买来的,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是胡杨雷买来的。 李山平原本的身份是奴隶,是葡萄牙人澳门总督西斯塔利科的奴隶。 三十几年前,东来的西夷人干过一阵子最为伤天害理的勾当,就是勾结帝国的不法匪类拐卖儿童,李山平就是受害者之一。 当时的澳门总督西斯塔利科见李山平聪明伶俐,就将他留在了身边。 西斯塔利科本是个知识相当渊博的学者,不仅喜欢自己着书立说,更喜欢翻译典籍。成为澳门总督后,西斯塔利科的一个主要工作就是把中文典籍翻译成葡文和把葡文典籍翻译成中文。 渐渐地,西斯塔利科发现李山平在学习方面有着极高的天赋,尤其是在语言方面更是如此。 翻译是一件极为繁重的工作,西斯塔利科非常需要一个助手,于是他就开始教授李山平各方面的知识。很快,西斯塔利科就离不开李山平了,此后,不管去到哪里,他都把李山平带在身边。 转眼间就过了三十多年,随着西斯塔利科重任澳门总督,李山平也跟着回到了澳门。 一年前,当杨离和胡杨雷师徒离开宁远时,张素元拜託胡杨雷,让他找一些精明能干的人扮成商人,去西夷收集情报;同时,张素元也拜託胡杨雷尽快给他寻找一个了解西夷的唐人。 三十多年来,李山平随着西斯塔利科转任游歷各地,几乎走遍了西夷诸国,是有名的西夷通,胡杨雷的眼睛自然得盯上他。 千好万好,没有钱好,何况西斯塔利科老了,钱就自然更好,于是没费多少唇舌,李山平就到了宁远。 李山平到宁远已有些日子,由于事情并不紧迫,张素元并没有与李山平深谈,他只是命李山平着书,详细介绍西夷诸国的政治、军事、文化、宗教、风俗等等情况。 “李先生,本帅知道我们北方有一个叫俄罗斯的大国,它是个什么样的国家,李先生清楚吗?”坐定之后,张素元问道。 第254页 “大帅,三百年前,蒙厥大帝成吉思汗分封四子封地,其中长子朮赤的封地在额尔齐斯河以西,而后朮赤长子拨都率两万长子军西征。拨都一路势如破竹,先后征服了钦查草原、克里木、高加索、保加利亚、伏尔加河和奥卡河地区以及第聂伯河流域。第聂伯河流域有一个罗斯公国,一百年前,罗斯公国推翻了蒙厥人建立的金帐汗国,建立了现今的以伏尔加河流域为中心的俄罗斯帝国。” “俄罗斯帝国建立之初,极其落后愚昧,但在五十年前,彼得称帝。彼得称帝后,二十五岁时,他亲自去西夷学习。彼得颁布了3000多条法令,以西夷的方式改革行政机关和军队,引进成千上万的外国专家,派出大量青年去西夷学习,建立各种各样的新式学校,全面引进西夷的文化、技术,使得在短短几十年内,俄罗斯的国力就已不输于西夷诸国。” “俄罗斯人极其贪婪,俄罗斯帝国的歷史就是扩张的歷史,不过一百多年,俄罗斯的版图就扩大了十几倍,如今比我们的版图还要大很多。” 这短短的几句话在张素元心中引起了怎样的风暴,是李山平无法想像的。 数千年来,唐人的外患始终来自北方,张素元决心在他手里结束这种状况,但如今看来,他非但结束不了,而且今后来自北方的威胁将亘古未有! 以前来自北方的威胁,包括眼前的离人,都是愚昧落后的蛮族,他们虽能给唐人造成巨大的伤害,但不管伤害如何巨大,却都不能动摇唐人的根本,因为他们没有可以与唐人文化相抗衡的文明。 通过李山平,张素元知道西夷的文明是完全独立于唐人文明之外的另一种文明体系,而不同文明体系之间的战争和征服与唐人和蛮族间的战争和征服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以前的战争不管多么残酷,结局多么不堪,实际上,唐人都不存在生存和毁灭的问题,但今后,生存和毁灭的抉择很快就会摆到唐人面前。 离人已经无足轻重,一灯如豆,幽幽的灯影下是一张凝重的脸容。 十七天后,江成久回到了宁远,和江成久一起回到宁远的还有一个俘虏,一个金髮碧眼的俘虏。 正月初六,张素元签发了《战争动员令》。 在动员令中,张素元首先阐明了发动此次战争的目的,他要一战平灭离人,使辽东再无征战之危,从此永无兵祸之难。 接下来,张素元在动员令中发布了一系列命令。 一,所有百姓全部移居各个城镇中。 二,男子十五岁至六十岁、女子十五岁至五十岁身体健康者,全部编队,由各地官府调用。 三,百姓交出所有粮食,登记造册,暂由国家统一调配。 签发动员令的同时,张素元遣出数路使者,奔赴漠南蒙厥各部,严词警告各部不许妄动,否则绝不宽待。 二月初七,经过一个过多月的准备,一切终于就绪,辽东八万大军也在广宁集结完毕。 面对缓缓逼近的八万辽东大军,皇天极惟一的感觉就是绝望,撼不动逼上前来的这八万辽东大军,一切都已无济于事,但这八万大军却是移动的钢铁堡垒,他们无可奈何,毫无办法。 皇天极清楚,张素元这次是破釜沉舟,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 看张素元一系列的布置,皇天极毫不怀疑张素元的决心,所以他坚决地压制住了诸将突入辽西的请求。 突入辽西,如果调不回辽东大军,非但对战局毫无助益,而且将不可避免地造下灭族大祸。 杀戮,只能激起更大的杀戮,而弱者无谓的杀戮带来的必定是毁灭。 张素元兵锋所指,必定是渖阳和辽阳等几所重镇,而渖阳和辽阳一旦失陷,一切就都灰飞烟灭。 形势清楚分明,张素元绝不会分兵,所以除了凭坚城与张素元对决外,任何手段都已无济于事。 “大汗,张素元的使者求见。”内侍躬身禀道。 “传见奉天殿。”默然半晌,皇天极道。 渖阳城外三十里处的一个土丘上,张素元迎风而立,皇天极匹马而来。 目光,两个盖世俊杰的目光第一次对在了一起。 张素元的目光坦荡深邃,没有丝毫胜利者的得意;皇天极的目光虽复杂难言,却也没有失败者的沮丧。 寒暄已毕,两人在旗罗伞下的方桌旁相对而座。 “本王如约而来,不知大帅何以教我?”对饮三杯后,皇天极从容地问道。 “大汗客气了,素元如何敢当?” 稍微顿了顿,张素元轻轻嘆息着,怅然说道:“放眼天下,可与素元把酒临风者,唯大汗一人尔,但不知今后还会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如果我们都放下世间俗务,这样的机会多的是,但要有一人放不下,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皇天极淡然地说道。 “大汗,或许不然。”默然半晌,张素元直视着皇天极,正色说道。 “怎么说?”皇天极原本一直淡然的目光陡然间锋利如刀。 “退一步海阔天空。”张素元轻声说道。 “退到哪里?”眼底闪烁的火星熄灭,皇天极带着淡淡的嘲讽问道。 “尼布楚!”张素元一字一顿地说道。 第255页 沉默,皇天极的目光望向了遥远的北方。 “俄罗斯国力强大,地广人稀。俄罗斯的中心在伏尔加河流域,国都是莫斯科。从莫斯科到尼布楚,其间道路崎岖,尽是森林荒野,往往数百里不见人烟,骑马坐车也至少得两个月的时间。俄罗斯立国以来,主要关注的是西方,始终着力向西方拓展,如今正与西方强国瑞典开战。近十几年来,俄罗斯也把目光投向了东方,但受制于各种因素,还无法把足够的力量投向东方,所以现在的尼布楚督军手下人马还不足三百,就是整个远东也不过千人,而且这些人大多还不是正规军队,他们多是流氓囚犯。”张素元也望着北方的天空,淡淡地说道。 “大帅的目的是什么?”略作思索,皇天极淡淡地问道。 “大汗,我的目的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态度。如果大汗愿意退一步,我会尽可能地予以支持。我们两方不仅可以自由通商,而且没有任何限制,如果需要,我还会供应大汗火枪。” 看着皇天极渐渐远去的背影,张素元的目光愈加深邃。 整整两个月,辽东大地的欢声笑语就没有断过,就在这无处不在的欢声笑语中,张素元进了渖阳城。 金霞灿烂,残阳如血,晚风中的大地静谧而安详。 伫立在城头,张素元极目远眺,随着暮色渐深,张素元的身影融进了大地的沉静和安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