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分机》 第1页 [科幻探险] 《差分机》作者:[美]威廉·吉布森/布鲁斯·斯特林/译者:雒城【完结】 出版时间:2013-5-1 isbn:9787513311816 所属分类:图书 > 小说 > 科幻 图书 > 小说 > 外国小说 > 美国 编辑推荐 1 世界首部“蒸汽朋克”类科幻小说,被誉为“蒸汽朋克”圣经,科幻小说中的经典之作。 2 国内出版的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蒸汽朋克”类科幻小说!技术宅、“蒸汽朋克”迷必收珍藏品! 3 工业革命+信息革命,如果两股能改变世界的技术伟力合二为一,人类的歷史将会产生怎样意想不到的改变?作者将扎实的歷史功底和狂野的想像完美糅合,创造了一个令人嘆为观止的或然歷史世界。 4 精彩至极的情节、细緻入微的描写,堪称最另类的维多利亚时代百科全书。 5 雨果奖、星云奖、菲利普·迪克奖三冠王,威廉·吉布森力作!技术宅必读!科幻经典!"蒸汽朋克"圣经! 内容推荐 这是一本或然歷史小说,也被誉为“蒸汽朋克”圣经读物! 在《差分机》的世界里: 19世纪上半叶,蒸汽机的广泛应用,掀开了全球工业革命的狂潮。与此同时,计算机技术的发展也日新月异,差分机(由英国着名数学家查尔斯·巴贝奇设计的一种用蒸汽驱动的计算机)的成功发明,使得信息技术革命的出现,比现实中提早了一百多年。工业革命、信息技术革命,两股拥有改变世界伟力的技术浪潮合二为一,狂暴地颠覆了整个世界的政治、经济、军事格局。 1855年,大英帝国。一串神秘的差分机程序卡片的突然出现,使得原本平静繁华的伦敦城躁动了起来。代码中所包含的整套赌博程序,让各大势力都垂涎欲滴。在因大量使用差分机而烟雾瀰漫的伦敦城中,工业激进党人、马克思主义分子和反对党卢德派之间剑拔弩张,冲突一触即发。 沦落风尘的女子西比尔、地质学专家马洛里、情报官奥利芬特三人也阴错阳差地捲入了这场腥风血雨之中。他们能够全身而退吗?人工智慧又会因为这串神秘代码而产生怎样惊人的变化? 作者简介 william gibson,(美国)威廉·吉布森 世界着名科幻小说家,“赛伯朋克”科幻流派宗师、“蒸汽朋克”科幻流派创始人之一。 1984年,吉布森创作的《神经浪游者》甫一出版,便将科幻小说三大最高奖项:雨果奖、星云将和菲利普·迪克奖收入囊中,轰动一时。自此以后,“赛伯朋克”作为一个崭新的科幻小说类型被广泛接受,并对后世的文学、影视和科技发展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之后,吉布森佳作不断,写出了“蔓生都会”三部曲、“旧金山”三部曲、“蓝色蚂蚁”三部曲等多部“赛伯朋克”小说,并与布鲁斯·斯特林合着了被誉为“蒸汽朋克”圣经的《差分机》,开创了另外一个重要的科幻小说流派。 bruce stirling,(美)布鲁斯·斯特林 美国着名科幻小说作家,“赛伯朋克”科幻流派的定义者兼旗手、“蒸汽朋克”科幻流派创始人之一、未来主义学者。 1977年斯特林以《迴旋海》出道,着有《人造孩子》《分裂矩阵》《网络岛》《圣火》《奇怪的爱》等多部着作。 媒体评论 极富预言性的蒸汽重金属幻想佳作!吉布森和斯特林创造了一个富含维多利亚时代风情细节的虚拟实境世界。 ——雷德利·斯科特,《普罗米修斯》、《银翼杀手》、《角斗士》导演 一部讲述计算机革命提早降临到19世纪的或然歷史小说,现代与传统交织并存。在小说中,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们不得不应对原本一个世纪之后才会出现的技术冲击.....构思与文笔俱佳。 ——《轨迹》杂志 本书隐藏着许多乐趣可供读者发掘、体味。作为一本轻松愉悦的架空歷史小说,有很强的可读性。全书结尾在歷史走向和机械意识问题上的探讨发人深省,并且暗示了更多值得读者思考的深层命题。 ——《纽约新闻日报》 吉布森和斯特林所创造的这个狄更斯式的反乌托邦世界极富哲思和神韵,将我们当前所面临的各种问题注入了这个虚拟的社会与伦理的母体中。这个煤气灯和计算机并行的世界即可信,又令人感到恐惧。 ——《洛杉矶每日新闻》 巧妙的叙事、完美的创作、机智的文字......如梦似幻。 ——《娱乐周刊》 一部即博学又有趣的维多利亚式科技惊悚小说。 ——mour杂志 ========================= 阅读之前,你需要知道 什么是差分机? 歷史上的差分机,是利用牛顿提出的分步积分法原理计算多项式函数值的机械计算设备。功能单一,可以取代人力,用于计算多种三角函数和对数函数的数值。而这些数值主要用于航海和科学研究领域。 英国数学家查尔斯·巴贝奇,于1822年提出了自己的差分机设计思路,并获得英国政府资助。但直到1842年,都没有建造出可用的机器。建造失败的原因,一方面是当时的机械制造精度不足;另一方面,是因为巴贝奇本人工作重心转移,提出了用途更为广泛的“分析机”设计思路。1847-1849年间,巴贝奇改善了最初的差分机设计方案,推出“二代差分机”。后人按照这一版的设计方案,运用当时的技术,多次建造出了可以实际运作的差分机设备,从而证明巴贝奇的方案并非空想。小说《差分机》中展示的,主要是分析机。其用途覆盖刑侦、外交、户籍管理、情报、影像处理等多个领域。 《差分机》这部小说,是吉布森和斯特林两位大师两地协作,歷时七年才完成的心血之作,是“蒸汽朋克”文类中的翘楚,被无数科幻粉丝奉为经典。全书採用了完全不同于两位作者各自作品的叙事风格,兼具吉布森的睿智轻灵和斯特林的宏大厚重。表面波澜不惊,却时常暗藏深意,又有极其广阔的视角和解读空间,因而在全球有着大量的死忠粉丝群体。 第2页 《差分机》的歷史背景: 小说发生在1855年的英国,但歷史背景还要追述到1824年。小说假设数学家查尔斯·巴贝奇所设计的差分机(巴贝奇是歷史真实人物,他研发差分机也确有其事,可惜在真实的歷史中最终失败)实验成功,之后继续研发一种大型的蒸汽驱动的计算机——分析机。在科技领域取得的巨大成就,让他开始从政治途径寻求更大的利益,接着便与威灵顿公爵当政的托利党发生了冲突。 威灵顿公爵通过制定一系列新律法来对抗政敌,并试图挽救因为过快的技术发展而导致的社会失衡和崩溃,但在1831年威灵顿公爵就遇刺身亡。而在希腊独立战争中倖免于难的拜伦勋爵(歷史上,拜伦实际是在希腊病死的)的领导下,工业激进党(作者虚构的党派)最终夺取了政权。代表老派势力的托利党和皇党渐渐退出了歷史舞台。由于大英帝国贸易联盟的大力支持,最终以英国劳工为主体的卢德派反技术革命运动被残酷地镇压了。 到了1855年,巴贝奇牌蒸汽计算机开始大批量制造和销售,全世界各地都能看到这种怪异机器的身影,实际上,蒸汽电脑的应用,引发了类似我们今日的信息技术革命。与此同时,另外一些以蒸汽为动力的新机械也被发明了出来,例如蒸汽起重机。小说探索了假如在19世纪爆发信息技术革命,会给当时的社会产生怎样的影响。例如在当时涌现出一种全新的职业“程式员”,类似于我们现今的“黑客”,即专业蒸汽计算机操作员。 在小说中,因为工业的又一次全新进化,大英帝国比现实中更加强盛。装配了巴贝奇蒸汽电脑的战舰、战斗机如入无人之境。在工业激进党的执政下,英国对在当时还极端前卫的科学家和工业家(如达尔文)表现出了无与伦比的尊敬。这些有识之士以坐火箭的速度被提升进了贵族阶层,这与传统的社会阶层构造产生了裂痕。与此同时,新的社会风气也反应到了教育领域:在工程学、会计学这样的新兴专业的排挤下,传统学科的地位一落千丈。 与此同时,大英帝国取代美国,率先打破了日本闭关锁国的状态,首先与东方展开全面贸易,此局面产生的重要原因是英国利用其新式设备的情报网,提前洞悉了美国即将开展世界贸易的策略,帝国的特工们渗透进了美国的方方面面,使其分崩离析,在摇篮中扼杀了这个正欲展翅高飞的民主国家。英国伙同俄罗斯、法国等列强,瓜分了美国广袤的土地。 在欧洲,拿破崙三世实际上掌握着欧洲大陆的实权,但他也不得不向大英帝国示好,最终娶了一位英国女人为妻。在《差分机》的世界中,拿破崙三世占领了墨西哥。和大英帝国类似,波拿马王朝也拥有自己的差分机技术,并在监视国内舆论的情报部门中广泛使用。至于其他的势力,德国因为法国的压制,一直处于分裂的状态。而日本则由于在武力压迫下被逼开国,之后奋发图强,成为了世界头等的工业强国。 故事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故事的主角西比尔,一位被处死的卢德派领导人的女儿,一位政治家的情妇,后来成了流落街头的风尘女子;爱德华·马洛里,一位古生物学家和探险家;劳伦斯·奥利芬特,一位确有其人的游记作家、外交家。三人因为一段怀疑可能产生人工智慧的蒸汽电脑编码而纠缠在了一起。 部分登场人物简介: 查尔斯·巴贝奇 (插rles babbage,1791-1871) 英国着名的数学家、发明家和工程师。最早提出了可编程计算机的概念,被称为“计算机之父”。他所提出的差分机、分析机等机械计算机设计方案,为后世更先进计算设备的出现奠定了基础。其中,差分机及其附属的机械印表机,都有按照他的设计方案建造成功的案例。 在本书中,巴贝奇的差分机最终研制成功,并得到了广泛应用,使得19世纪尚处于工业革命时代的人类同时又遭遇了信息技术浪潮的洗礼。巴贝奇也因此获得了极高的个人声誉和政治地位,被当时所有的科学工作者所爱戴。 乔治·戈登·拜伦 (george gordon byron,1788-1824) 英国着名诗人、浪漫主义文学代表人物、革命者。代表作品有《恰尔德·哈罗德游记》、《唐璜》等。他于1823年投身希腊民族革命,甚至成为了当地革命军的领袖。1824年因过度劳累而病逝于希腊军中。 在本书中,拜伦并没有英年早逝,而是当上了英国工业激进党的党魁,鼓吹工业进步和科技创新带给大英帝国的巨大福祉。最终他成功当选英国首相,权势一时无二。 埃达·拜伦 (ada lovce,1815-1852) 着名诗人拜伦之女,也是查尔斯·巴贝奇的密友,现代计算技术的奠基人,预言了现代计算机的各种应用,及其可能的工作机制。 在本书,因为巴贝奇差分机的成功发明,埃达的命运也随之发生了改变。她成为了当时最受欢迎的女性科学家,为誉为“差分机”女王。 威灵顿公爵 (arthur wellesley,1769-1852) 此处特指第一代威灵顿公爵。英国着名军事家、政治家,因在滑铁卢大败拿破崙而举世闻名。他从政后加入托利党,并两次出任英国首相。在本书中,威灵顿公爵的对手由现实中的辉格党变成了工业激进党,最后被工业激进党人暗杀。 第3页 劳伦斯·奥利芬特 urence oliphant,1829-1888) 英国着名的作家、旅行家、外交家和神秘学者,曾游歷过俄罗斯、加拿大、中国、日本、朝鲜等国,并在英国驻日公使馆担任秘书之职,在日本逗留之际,遭遇攘夷派武士的袭击,手部受到严重伤害。在本书中,奥利芬特又披上了秘密情报官的外衣,极力想调查清楚神秘差分机程序卡片的下落。 中文版序:科技对歷史的反叛 1 想要看懂摆在你面前的这本《差分机》,必须先了解一点儿歷史。 十九世纪初,英国人查尔斯·巴贝奇致力于差分机的研制。在他的设想中,差分机能够按照设计者的旨意,自动处理不同函数,简而言之,就是现在的计算机。巴贝奇耗费了整整十年光阴,于1822年完成了第一台差分机,它可以处理3个不同的5位数,计算精度达到6位小数。这台差分机从设计绘图到机械零件加工,都是巴贝奇亲自动手完成的。 成功的喜悦激励着巴贝奇,1834年,他提出了一项更大胆的设计,新一代差分机要能够自动解算有100个变量的复杂算题,每个数可达25位,速度可达每秒钟运算一次。他先后设计了近30种不同的方案,绘制了近2000张组装图和50000张零件图。 然而,巴贝奇的设计太过超前了,至少超前了一个世纪,当时的工业水平制造不出差分机需要的精细零件,更不要说,为这样庞大的机器提供及时持续稳定的动力了。终其一生,巴贝奇都没有能够制造出他设计的差分机。虽然他的理论研究为后世的计算机发展奠定了基础,但没有制造出差分机,也殊为遗憾。 幸好,我们还有小说。 摆在你面前的这本《差分机》中,巴贝奇成功地制造出了用蒸汽机作为动力的差分机。有了差分机,歷史就变得不一样了:拜伦没有死在希腊,而是成了工业激进党的领袖,高居首相之位;济慈不是写诗的,改行当了“影像程式设计师”;工业激进党把持了英国政坛,在他们的操控下,美国没有统一,分作四个国家相互鏖战;蒸汽设备入侵到人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污染与反科技的卢德运动也因此来得比真实的歷史更为勐烈…… 《差分机》的作者在小说里改变了歷史,同时,他们也改变了现实。他们一不小心就创立了科幻的一个子类——蒸汽朋克。 2 蒸汽朋克(steam-punk)是一个合成词,由蒸汽(steam)和朋克(punk)两个词组成。蒸汽自然是指以蒸汽作为主要动力。朋克的来歷要复杂得多,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朋克从骂人的街头俚语转化为一种音乐流派,进而在西方泛化为一种文化现象,究其本质,反叛是其核心。反,反对一切,反社会,反宗教,甚至反人类。这便是朋克。 然而,纵观蒸汽朋克类作品,却很少看到这样极端的思想出现。与其他科幻相比,比如赛伯朋克,蒸汽朋克甚至更多地体现出对于科技的崇拜,主题上也更积极向上。朋克在哪里呢?事实上,蒸汽朋克是科技对于歷史的反叛,改变歷史走向的,往往是某项科技产品的超前出现,通常而言,就是蒸汽机在在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广泛使用。 蒸汽朋克的这种特质是由《差分机》奠定的。 维多利亚时期,瓦特改良了(不是发明)的蒸汽机,使英国率先进入第一次工业革命。体形日趋庞大的各种机械开始出现在世人的面前。生产力大幅攀升,也使得社会形态发生了变革。科学家和工程师受到无数人的追捧,发明和商业结合的模式也让他们获利颇丰。人们的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无论是深度还是广度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拓宽。修正旧观念,建立新意识,种种壮丽的景象都有实现的可能。 那是一个特别美好的的年代。 那是众多歷史伟人群聚争论、各放异彩的年代。 那是日不落帝国的鼎盛时期,一个有着各种可能性的年代,一个细微到如同扇动蝴蝶翅膀一样的改变,也足以改变歷史走向,撼动整个世界。因此,本书作者把维多利亚时期作为小说的背景,用现实化的差分机演绎出了歷史的另一个版本,也在情理之中。 《差分机》出版后,深受到各方的肯定与欢迎,不少作家跟风写作,以至于形成了一波不小的创作热潮,并逐渐被主流文化所认同,甚至成为一种亚文化。蒸汽朋克并不轰轰烈烈,狂飙激进,而是以细水长流的姿势慢慢地扩张自己的领域。这是因为,蒸汽朋克最吸引人的是它独特的世界观所呈现出的独特的美学特徵。 在蒸汽朋克的世界里,庄严肃穆乃至僵化的歷史被改变,先进和落后并存,魔法和科学共舞,充满了以蒸汽为动力的包括飞机、飞艇、汽车、火车、轮船、潜艇甚至超大型机器人在内的各种大型机械。在这个世界里,很少有灰暗,总有一个乌托邦一般的存在,吸引着主人公和其他人积极奋斗,而毫无例外,主人公都是发明家,对机械发明有着无与伦比的热爱。这对于当前打着反思的幌子实则是反科技的思潮也是一种反动。 随着蒸汽朋克影响力的扩大,越来越多的艺术家加入,许多作品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蒸汽朋克的定义也被不断改变扩大。早先,蒸汽朋克的故事必须发生在十九世纪的英国伦敦,现在,蒸汽朋克的故事可以发生在任何地方,甚至是完全虚构的地方。小说之外,漫画、电影、游戏、手办等领域也相继出现了蒸汽朋克作品。 第4页 有人说,无论蒸汽朋克蕴涵着何种意义,它都只是一种吶喊,承载着对现实的不满和对理想境界的奢望,只是可悲的想像。我要说的是,蒸汽朋克更像是人们对于自身心灵的救赎,是用想像力构造的一块精神家园,从某种角度看来,这种异于真实的科幻世界,更符合人类的生存信仰。 3 威廉·吉布森,1948年3月17日生于美国南卡罗来纳州,少年时代十分叛逆,曾因吸食大麻被学校退学。1976年吉布森就读于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英文系,第二年毕业,获得学士学位。入读期间他选择了科幻小说课程,创作了他的第一部科幻作品。 1984年,吉布森在英属哥伦比亚大学攻读英国文学学位时,完成了第一部长篇科幻小说《神经浪游者》。这部被誉为“赛伯朋克”开山之作的小说准确地预见了网络的发展,我们今天的网络生活与小说中描写极其相似,唯一不足的或许就是小说中预言的很多技术还没有变成现实,另一方面,它又在哲学上有自己的思考。自1984年出版以来,它已在全球卖出了6500万本,并且是第一本同时获得雨果奖、星云奖与菲利普·k·迪克纪念奖三大奖的着作。 布鲁斯·斯特林,1954年出生于美国德克萨斯州。斯特林的名气主要来自他作为赛伯朋克理论发言人的角色。他在电视、报刊等传统媒体上不停地露面,宣传赛伯朋克的理论和作品,对推动赛伯朋克的发展起了很大作用。 1984年春,布鲁斯·斯特林在加利福利亚创办了赛伯朋克杂志《廉价的真理》。这份始终没有获得正式刊号的科幻迷杂志,只有短短三年寿命,却一下子成为了先锋科幻作品的宣传阵地,培养了一大批赛伯朋克作家。在这份完全平等主义的杂志上,所有作者都以网络id或者笔名出现,以防止出现任何个人崇拜与拉帮结派的苗头,威廉·吉布森的成名作《神经浪游者》最初的几个章节,就出现在它的创刊号中。布鲁斯·斯特林是个精力旺盛的人,写作之外,他还是很多前卫活动的倡导者与参与者。 1991年,两位大师合着了《差分机》,为人们展现了一个以前从未经歷过,甚至从未想像过的世界。在那个世界的1855年,在雾霾紧锁、臭气熏天的伦敦,“恐龙”马洛里博士起初以为自己是为荣誉而战,但真相披露时,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场针对针对工业激进党的无政府主义暴动的中心。 如今《差分机》已经出版22年,被翻译为多个语言版本,却一直没有中文版。对于广大的中文读者来说,一直是只问其声,未见其人,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新星出版社此次推出中文版《差分机》,填补了这个空白,完全可以说是功德一件。 对于今天的中文读者来说,《差分机》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除了能欣赏到两位科幻大师联袂用宏大的想像力以及无数惊人的细节构造的一个世界一段歷史外,是否会对现实有所改变呢?是否会催生出一批中国造蒸汽朋克呢?一个思想的火花往往能激发出无数的灵感来,就此而言,为什么要自我封闭在蒸汽朋克的概念里呢?为什么不能是陶瓷朋克?不能是丝绸朋克?甚至是茶叶朋克呢? 萧星寒 2013年4月 英文版序:二十周年纪念版序 《差分机》无疑是布鲁斯·斯特林和威廉·吉布森最具先见之明的作品,这两位作者都以对未来的成功预测而着称。当然,他们都否认自己有预言未来的能力。众所周知,吉布森乐于承认自己的作品属于“现代主义”而非“未来主义”;后者指的是用未来的文学技巧讲述当前的故事。 吉布森和斯特林确实为许多未来主义创造活动提供了灵感。斯特林的环境设计宣言影响了一整代的发明家与设计师;吉布森所构想的世界点燃了许多人的想像力,例如3-d虚拟世界创造者、网页开发者以及其他网络创建者。但是灵感不同于预言:诺基亚的工程师以翻盖手机设计向《星际迷航》中的通讯器致敬,并不是因为这部剧集的缔造者金·罗登贝里预见了移动通讯的未来图景,而是因为电信行业的极客们喜欢看《星际迷航》。 如今,蒸汽朋克亚文化正在蓬勃发展——爱好者们穿着戏服、戴着假髮,满怀激情地制作杂志(甚至刊印出来)和各种内置发条的收藏品和小饰物。他们汇集起来举办大型聚会,争论什么是“真正的蒸汽朋克”。还有蒸汽朋克乐队在俱乐部的蒸汽朋克之夜上表演。蒸汽朋克的成人玩具已经出现了。(有蒸汽朋克成人电影吗?我写作这篇序言之时尚未发现,不过我猜不久之后你就可以用搜寻引擎搜到了。) 有趣的是,现代蒸汽朋克几乎完全没有受到《差分机》的影响。我参加了一些蒸汽朋克爱好者们组织的活动,我发现他们的平均年龄是二十多岁,差不多与这本书同龄。《差分机》并不是一颗“定时炸弹”,在首次付印的二十多年里等待着缺乏身份认同的一代人将它重新挖掘出来。《差分机》并没有为蒸汽朋克的发展提供灵感,而是直接预言了它的出现。 身为一个蒸汽朋克爱好者是一件古怪的事情,比身为科幻小说迷更古怪。(科幻小说迷不仅阅读科幻小说,而且还认同科幻亚文化。如果他们所在的城市里有一个“科幻角”,他们愿意住在其中。) 第5页 更古怪的是发现其他的潜在蒸汽朋克迷——或者发现蒸汽朋克这一流派的存在,因找到知音而激动颤慄——这可是非常难以实现的挑战。 或者说,在二十五年之前,这些曾经是非常难以实现的挑战。后来有了搜素引擎,所有的亚文化玩意都可以检索,变得唾手可得。吉布森和斯特林当年的作品中包含着真正的预言:当电信企业大胆预言网际网路的崛起会令我们变得更加正常之时,此二人却向我们保证网际网路只会令我们变得更加古怪。网络让那些潜伏在我们身边的古怪分子得以穿越时空发现彼此,他们起劲地交易那些缀满皮革和黄铜的精緻服饰、奇形怪状的道具射线枪和沙漠狂欢节用的护目镜。 为什么现在蒸汽朋克火了?在这个网络社会,在这个无情的全球贸易的时代?我认为答案就在《蒸汽朋克杂志》的座右铭中——热爱机器、憎恶工厂。 自工业革命以来,工厂的生产效率增长了数百万倍,但这种成就却是通过把人们栓在机器上而实现的。工匠不再需要专业技能,而是变成了工厂中的一枚齿轮,被剥夺了判断力与尊严,与其精神的韵律、周围的世界失去了联繫。木匠可以选择在明媚的春日去室外,伴着鸟语花香打磨木料,也可以选择在严寒的冬夜窝在家中,偎着温暖的炉火给木板刷上清漆。但是产业工人无法决定自己的工作内容和时间,这一切取决于错综复杂、相互依赖的生产过程,而工人已经深陷其中。同样是生产一扇门,工厂的价格可以是木匠的千分之一,但是高昂的人力成本则是十分残忍且无法计算的。 究其根源,蒸汽朋克既尊崇工匠之艺,又赞美技术之盛,但它谴责工厂为了追求后者而扼杀前者的生命力。当代蒸汽朋克亚文化通常都栖息于一个架空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这一矛盾被解决了——“事物都有意想不到的用处”,造物者能够制造出令人惊嘆的玩意——既体现了科技的飞速发展,有具备持久的工艺价值。如果说真有什么东西能完美地融合二者,那当属缀有黄铜装饰的蒸汽朋克usb快闪记忆体——一年之后註定会被淘汰,但是其精緻的做工却值得长期收藏。 有趣的是,我们或许真的能实现这一点。我们现在有了3d印表机(或者其他的快速本地生产设备),而网际网路上又有各种动手指南,教你如何完成任何物品制作过程的90%(剩下的10%由你自由发挥)。这就使得每一个热爱机器而又讨厌工厂的人都有可能创造高科技含量的定制手工艺品。 如今我们生活在一个协同工作的时代,合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简单。试想一下当年吉布森和斯特林写作这本书时的情境:他们用联邦速递互相寄送软盘,从温哥华到奥斯丁来回往返;他们用长长的传真讨论故事情节的走向。再想想如今的作家们是如何协作的:查理·斯特罗斯与我共同创作一本小说,我们只需将文本载入版本控制工具就可以实现即时合作,并且追踪所有的改动之处。 那个英雄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二十年前,快递软盘中交织着两位非凡思想者的文字,这些文字铸成了你手中的《差分机》。这本书不仅预言了一种亚文化,更预言了一种散文风格。这是一种搜寻引擎时代的文体——密密麻麻地充满了古怪歷史点滴和奇异生动的细节,而这些知识原本都深埋于往昔或是文献的某个阴暗角落。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差分机》中这些丰富而又迷人的零星细节都是从奥斯丁的德克萨斯大学图书馆中一字一句地整理出来的,别忘了当时没有搜寻引擎。不管你是首次阅读本书还是二十年后重温,请记住这一点:像我这样码字的写手或许可以用搜寻引擎找到一些维多利亚时代的俚语黑话来装点门面,但本书的二位作者可是用了最“硬”的办法才着就此书——这才是工匠的精神,这才是蒸汽朋克。 干得好,二位。 科里·多克托罗 2011年 ——加拿大人,着名的博客作家、记者和科幻作家 着有little brother 知识共享组织 creativemons organization的积极支持者 程序一:戈利亚德天使 这是瑟堡郊区的俯瞰图。它由“布鲁奈尔爵士号”越洋飞艇的护航机摄制,并经过了光学加密。拍摄时间是1905年10月14日。 一栋别墅,一片花园,一座阳台。 透过阳台的锻铁花纹护栏可以看到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女人。镀了镍的椅轮辐条在夕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那女人,也就是这座别墅的主人,将她那双患有关节炎的手掌放在旁边的提花织物上。 这双手,由肌腱、肌肉组织和骨关节组成。时光流逝,世事变迁,这个女人身上也留下了岁月的烙印。 她就是西比尔·杰拉德。 在她背后那个被废弃的花园内,枯藤缠绕在墙头的木架上,白色的墙面也已开裂。从病房敞开的窗户中掠过的暖风抚弄着她脖子上稀疏的白髮,带来一股煤烟味,还夹杂着茉莉和罂粟的花香。 她注视着天空,注视着那个巨大而优雅的钢铁飞行器的轮廓。在她的有生之年,它已经学会了如何飞上云霄。在这庞大而华丽的机器前面,有一群小型无人机上下翻飞,并像风笛一样尖啸着沖向红色天际。 第6页 真像一群小椋鸟,西比尔心想。 飞艇里的灯光和金色的方形窗户都透露出属于人类的温暖气息。凭着身体器官的强大功能她能够毫不费力地想像出飞艇里的场景:那里的空气中隐约飘荡着曼妙的音乐——那是伦敦的音乐,乘客在音乐声中轻松地散步、喝酒、调情,或许还跳舞呢。 思绪越飘越远,难以扼制,大脑编织着美好的前景,并从情感和回忆中萃取生活的意义。 她回想起自己在伦敦时的生活。回想起很久以前的自己,曾独自沿着海滩漫步,曾在圣殿酒吧前熙熙攘攘的街道里穿行。继续穿行,记忆之城带着她像风一样在往事中穿行,直到撞上新门监狱的围墙。她想起父亲从绞刑架上往下落时,影子就映在那围墙上…… 接着记忆转向了,像光束一般迅捷地改变了方向。它走上另一条岔道——在这条路上,时间永远是夜晚…… 那是1855年1月15日。地点是格兰德大酒店的一间客房。酒店位于皮卡迪利广场。 房间里有两把椅子,一把斜抵着房门的玻璃把手,另一把上胡乱堆着几件衣物:一件稍显破旧的女式小斗篷,一条溅着泥点儿的厚绒线裙,一条男式方格裤,还有一件男式长礼服。 在旁边的枫木床上,透过被子能看到两个人的外形。冰冷的冬夜,大本钟正用宏大而粗犷的汽笛风琴声报——那是燃煤时代伦敦特有的气息。已经是夜里十点钟了。 西比尔在冰冷的亚麻被子下面伸长腿去够法兰绒布包着的瓷暖水瓶。她的脚趾碰到了他的小腿,他的思绪似乎一下子被打断了。这个总是陷入沉思的傢伙,就是经常穿得像花花公子一样时尚、精緻的型男米克·拉德利先生。 她最早遇见米克是在劳伦特舞蹈学院,学院在温德米尔街尾。现在,当他们渐渐熟识起来,西比尔才慢慢觉得米克更像是经常出入莱彻斯特广场的凯尔纳酒店的人,甚至是常去波特兰会所的那种人。他总是显得思虑重重的样子,有时候还自言自语。聪明人啊,聪明人!聪明人总让她担忧。而且,温特哈尔德夫人肯定不会同意她跟这类人来往。因为要伺候这些“政界要人”,需要的是头脑和技巧。在这方面,温特哈尔德夫人非常自信,但她对手下的女孩们毫无信心。 “别当站街女了,西比尔。”米克郑重地说。他一旦打定主意,就会用这种语气说话。 西比尔冲着他坏笑,并用温暖的毯子把半边脸遮起来。她知道他喜欢看自己这样笑——像坏女孩一样笑。她觉得,米克肯定是言不由衷。那就跟他开个玩笑吧,她暗自想。“可是,如果我不是一个沿街卖笑的坏女孩,又怎么能有机会在这儿陪你呢?” “我是说,别再随便找那些小混混啦。” “你也知道,我只跟绅士们来往。” 米克哼了一声,觉得很好笑:“这么说,连我都是绅士喽?” “岂止是啊!你还是很体面的绅士哩,”西比故意恭维他,“你是理想的男人。米克,你也知道,我讨厌那些激进党爵爷们,看到他们就噁心。” 西比尔颤抖了一下,但不是因为不开心,而是觉得自己这次运气不错:吃着牛排炖土豆,喝着热巧克力,还可以住进高级酒店,躺在干干净净的被褥里。这家酒店是新建的,有中央蒸汽供暖系统,尽管就她个人而言,她更喜欢壁炉,而不是吱嘎乱响的镀金散热片。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叫米克·拉德利的傢伙长得还挺帅,穿衣服有品位,又有钱,关键是捨得花钱。而且到现在为止,也还没有提出过什么怪异或者变态的性要求。她知道这样的好日子不会太长,因为米克是从曼彻斯特来的旅行者,很快就会走掉。不过他身上有利可图,等到他打算离开的时候,或许还可以赚得更多。只要让这个男人感到心中有愧,他就有可能变得更慷慨。 米克斜倚在肥大的羽绒枕头上,把手垫在头髮蜷曲的脑后。他那丝质睡衣的前胸绣着繁复的花纹——米克总是追求极致的生活品质。现在看起来,他似乎很想聊天。男人总是这样,跟你接触一段时间,就会产生向你倾诉的欲望——很少有例外——要说的通常都是关于他们老婆的事儿。 但是在型男米克这里,一切都跟政治有关。 “这么说,西比尔,你痛恨贵族阶层,对吗?” “难道不行吗?”西比尔反问,“我有我的理由。” “我觉得,你的确有充分的理由痛恨他们。”米克慢悠悠地说,他看西比尔的眼神带着一份冰冷的优越感,令她不寒而慄。 “你这话什么意思,米克?” “我知道你痛恨政府的原因。我知道你的公民编号。” 她感到震惊,接着是恐惧。她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嘴里泛起一股生铁的味道。 “你把证件藏在你包里,我记下了证件号,交给我认识的一个不太安分的法官。他帮我调用了官方的差分机,调出了你在弓街警局的档案,挞挞挞挞,跟玩儿一样,结果就出来了。”他嬉笑着说,“所以我知道你的底细,丫头。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她强作镇定地说:“那你说,我是谁呢,拉德利先生?” 第7页 “宝贝儿,你不是西比尔·琼斯。你的真名是西比尔·杰拉德,你是卢德派的鼓吹手沃尔特·杰拉德的女儿。” 他真的发现了她极力隐藏的过去。 在某个地方运转着这样一台机器,它能将过去的歷史全部揭露出来。 米克注视着她,当他看到她的反应时,就得意地笑了。这种表情西比尔曾经见过,跟在劳伦特舞蹈学校初遇他时一样。那时候,米克刚刚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她,眼神里充满了饥渴。 她声音颤抖地问:“你知道多长时间了?” “我们在一起的第二晚之后就知道了。你知道,我和将军同行,像他这样的大人物总有很多敌人。作为将军的秘书和事务主管,我对陌生人一向非常小心。”米克把他那残忍又灵巧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我必须查清楚,因为你可能是某个势力派来的间谍。这是公事公办。” 西比尔退缩着,最后终于说:“你就会用这些间谍手段对付一个弱女子。你真是个不可救药的浑蛋!” 但是她的谩骂对米克似乎没有影响,他仍然一脸冷峻,就像法官或者爵士那样。“我是在打探消息,小姐,我去查官方档案有我自己的用处。我可不像伦敦警察手下的密探一样,对沃尔特·杰拉德这样的革命者嗤之以鼻。不管那些激进党老爷们怎么说,你父亲都是一位英雄。” 他在枕头上换了个姿势,接着说:“沃尔特·杰拉德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听过他发表演说,讲的是劳工法,那是在曼彻斯特。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我记得当时我们一直在叫好,嗓子都喊哑了,我们是那个时代的地狱猫……”米克柔和的嗓音变得有些尖厉,语调也更平和了。他用曼城的口音问道:“听说过‘地狱猫’吗,西比尔?这是个旧词儿了……” “他们是街头黑帮,”西比尔说,“曼彻斯特的流氓。” 米克皱起了眉头,说:“我们是一个兄弟会!是通过纯真友谊联繫在一起的青年组织!你父亲非常欣赏我们,可以说,他曾经是站在我们背后的政治家。” “拉德利先生,我希望你不要谈论我父亲。” 米克不耐烦地对她摇了摇头。“当我听说那些人审判他、吊死他的消息之后——”在西比尔听来,这些话像刺入胸膛的冰刀——“我和其他同伴,我们抄起火把和门闩就冲出去了,当时我们完全被激情左右……那是内德·卢德的事业,宝贝儿。不过,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轻轻摆弄着睡衣前襟,“我并不愿意谈及这类事情,只是政府的机器记性很好。” 她全都明白了——米克的慷慨大方,他的甜言蜜语,他那些欲言又止的暗示,什么改变命运的秘密计划啦,做了暗记的扑克牌啦,藏起来的大牌啦都另有所指。他一直都在耍她,想让她臣服于他。对米克这种人来讲,沃尔特·杰拉德的女儿可是个很有分量的战利品。 她勐然跳下床,只穿着短裤和无袖衫走过冰冷的地板。 她默不做声地在自己那堆衣服中快速翻找着:破旧的小斗篷、外套、带着松垮裙撑的长裙、布满白色亮片的紧身胸衣。 “回床上来,”米克懒洋洋地说,“不要乱发脾气,外面冷。”他摇着头说,“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她拒绝回头看他,在窗前费力地穿上胸衣,结满冰凌的窗玻璃反射着街边煤气灯的光芒。她熟练地扣紧了胸衣背后的搭扣。 “就算你想得没错,”米克看着她,闷闷不乐地说,“你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街对面的歌剧院刚好散场,披着斗篷、戴着圆顶高帽的绅士们鱼贯而出。出租马车的马儿们披着毯子在碎石路面上踏步,冻得不断发抖。有些爵爷们的蒸汽车车座上还残留着郊区雪花的白渍。街头的流浪儿在人群中行乞。这些可怜的孩子!要知道,在这冰冷的夜晚,想在这群衣冠楚楚、拐杖头镶着钻石的人们中间找出个好人来该有多难哪!西比尔转身看着米克,她困惑,她愤怒,但她也非常害怕。“我的事,你告诉过哪些人?” “谁都没告诉过,”米克说,“包括我的朋友将军大人在内。我不用跟你吹牛,这世界上就没人敢说米克·拉德利口风不紧的。上床吧。” “我不。”西比尔挺直了身板说。她光着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西比尔·琼斯可以跟你上床——可是沃尔特·杰拉德的女儿,至少应该是个有点自尊心的人。” 米克眨巴着眼睛,似乎有点吃惊。他想了想,又挠了挠他的尖下巴,然后点点头说:“这么说来我就损失大了,杰拉德小姐。”他在床上坐起身,动作夸张地抬手指了指门口,“那就穿上你的裙子,套上你那钉着黄铜钉的站街女靴出去吧,杰拉德小姐,别忘了带上你的自尊心。不过你要是就这么走了,我会觉得很可惜,我需要一个聪明的姑娘。” “像你这样的流氓恶棍,当然会打我的主意。”西比尔虽然这样说,却真有几分犹豫。米克还有牌没出——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还有话要讲。 第8页 米克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果然坏笑着开了口:“你去过巴黎吗,西比尔?” “巴黎?”西比尔说话时冒出一团白色的寒气。 “没错,巴黎,”米克说,“那座充满活力和魅力的城市就是将军行程的下一站,伦敦讲演之后我们就去。”型男米克摆弄着衣袖上的蕾丝花边,“我早先就说过,我还不能告诉你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不过将军一直是个深谋远虑的人,而法国政府目前正好有麻烦,需要找专家来解决……”他带着胜利者的表情瞟了一眼西比尔,“不过你对这些都没兴趣,不是吗?” 西比尔不断倒换着两脚站着。“米克,你的意思是带我去巴黎?”她慢悠悠地问,“你是认真的,不是拿我当猴耍?” “我说的绝对是真的,不信你去翻我的衣兜,里面有一张多佛尔渡轮的船票。” 西比尔走到门边那张椅子旁,把米克的外衣扯了过来。她已经冻得发抖了,于是顺手把外衣披上。黑色羊毛外套穿着很舒服,像是裹着很多温暖的钞票。 “在右侧胸前的衣兜里找找,也许在名片夹里。”米克提醒她。他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心情很不错——似乎西比尔对他的不信任是一件很好玩的事。西比尔把冰冷的手伸进两边的衣兜。兜很深,缝了两层线加固。她的左手抓到一块冰冷的硬金属块,拿出来一看,是一把短粗的手枪,样子让她感到害怕。枪柄是象牙做的,复杂的钢铁击发器和黄铜弹匣闪闪发光。枪跟她的手掌一样小,但很重。 “淘气!”米克皱着眉头说,“快放回去,乖,这才是好女孩。” 西比尔就像捏着一只活螃蟹一样,赶紧小心地把那东西放回原处。在另一侧的衣兜里,她找到了米克的名片夹。红色摩洛哥羊皮做的名片夹里面除了名片和印有米克头像的参观券外,还有一张伦敦列车时刻表。 另外还有一张印刷精美的米黄色硬羊皮纸卡片,这是由多佛尔开出的纽卡门号渡轮头等舱的船票。 西比尔犹豫了一下,说:“你要是真心想带我离开,这里就应该有两张船票。” 米克点点头,承认她说得很有道理:“当然还得有去往瑟堡的火车票。这还不简单,我到楼下大堂那里发个电报就能搞定。” 西比尔又打了个寒噤,她把那件外衣裹得更紧了。米克笑着对她说:“别老是一副苦瓜脸。你现在还是在用站街女的思维方式想问题,马上改改吧,让自己的品位提升点儿,要不然你对我们就没什么利用价值了。你现在可是我米克的女人,是上流社会的一员。” 她慢吞吞地、很不情愿地说:“作为西比尔·杰拉德,我从没有接近过任何男人。”这当然也是谎话——不要忘了还有埃格蒙特,那个把她逼上了堕落之路的男人。查尔斯·埃格蒙特完全清楚她的身份。不过埃格蒙特已经不重要了——他现在生活在另外的世界里:娶了个脑袋长得像夜壶、但家里有权有势的女人做老婆,生的一堆孩子也都成了有头有脸的公子爷,还谋了个国会议员的好位置。 跟埃格蒙特在一起的时候,西比尔并不是在沿街卖笑,至少不完全是,至少在程度上有些区别…… 她看得出来,米克喜欢这个小小的谎言,这让他觉得有些飘飘然。 米克打开闪亮的雪茄盒,拿出一根,并用打火匣点燃了它。房间里很快溢满了樱桃型菸草的香甜味道。 “也就是说,现在跟我交往,会让你觉得不好意思,对吗?”他最后说,“也好,我喜欢这样。我感觉,跟纯粹的金钱关系相比,这样的你对我更有吸引力。” 他眯起眼睛,悠悠地说:“这年头出来混,头脑和知识最重要,不是吗,西比尔?比土地、金钱和世袭地位都要宝贵得多。资讯时代,这是潮流。” 有那么一个瞬间,西比尔觉得自己痛恨米克,痛恨他那轻松自信的态度。那是一种纯粹的反感,强烈而且自然,不过她努力压制住了自己的情感。仇恨慢慢减弱了,失去了它最初的强烈,随后变成了羞耻感。她的确痛恨米克,但只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她的过去。米克很清楚,西比尔·杰拉德已经堕落到何种地步,他知道西比尔受过教育,气质非凡,像贵族小姐一样高贵,但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在父亲名满天下、而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西比尔就见过很多米克这样的人。她知道这个男人曾是怎样的男孩:他们是衣着破旧、满腔怒火的童工,满街都是,一便士可以买两打。每次父亲在聚光灯下演讲结束之后,这些人就簇拥在父亲周围,对他唯命是从。他们会破坏铁路线,捣毁起重机,甚至袭警,都只要父亲一句话。她和父亲一直都在逃亡,经常在夜幕中辗转于各个城镇之间,住地下室、阁楼,或者废弃的建筑,永远都在躲避那些效忠激进党的警察的追捕,或者其他政治阴谋家们的暗杀。有时候,父亲激情洋溢的演说让他自己都如痴如醉,这时他会抱紧西比尔,信誓旦旦地对她说,以后她将拥有整个世界;说只要推翻那些蒸汽大王,她就会像贵族小姐那样生活在宁静的、田园般的英格兰;到时候,邪恶的拜伦爵士和他的工业激进党们将被彻底打垮…… 第9页 但是,一根冰冷的绞索给父亲的演说画上了句号。激进党的统治就这样年復一年地持续了下去,获得了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就像玩牌一样左右着整个世界。而现在,米克·拉德利这样的人高高在上,而西比尔·杰拉德却堕落到社会的底层。 她默默地站在那里,裹着属于米克的外衣。带她去巴黎的承诺诱惑着她,当她允许自己相信米克的时候,她感到有一种快感,像闪电一样传遍全身。她强迫自己试着告别伦敦的生活。在伦敦,她过着一种堕落、骯脏、下贱的生活。她清楚这一切,但并未对它绝望。在这里,她还有一些值得留恋的东西,比如怀特查珀尔的出租屋,比如亲爱的老猫托比,还有温特哈尔德夫人,她的工作是安排风尘女子与政界绅士之间的幽会。温特哈尔德夫人是个老鸨,不过她心地善良,忠实可靠,像她这样的人很少见。西比尔还会失去两位老主顾:查德威克先生和金斯利先生,他们两个都是每月来两次的固定客户。固定客户就意味着固定收入,她就靠这个才没有流落街头。不过查德威克有个爱吃醋的老婆住在福尔海姆,而且,西比尔有一次昏了头,偷走了金斯利先生那枚漂亮的胸针。她知道他已经起了疑心。 更何况,这两个人的慷慨程度还不及米克的一半。 她拼命挤出几丝笑容,努力装出甜美可人的样子去迎合他:“你可真是个危险的男人,米克·拉德利。你知道我根本就离不开你。一开始我可能对你还有些误解,不过我还没有那么傻,见到好男人至少还知道珍惜。” 米克吐了一口烟。“你是个聪明人,”他很满意地说,“说假话不眨眼,还跟个小天使似的。不过现在你对我说的都是实话,所以也不用忙着做出一副谄媚的表情。无论如何,你都正好是我需要的那种女孩。过来,上床。” 她乖乖地回到了床上。 “上帝啊!”米克很夸张地说,“看看这双小脚丫,都要冻成冰块了。下床的时候为什么不穿上小拖鞋,嗯?”他肆无忌惮地拉扯着她的胸衣,边拉边说,“拖鞋,配上黑丝袜……女孩儿穿着黑丝袜上床,那魅力才叫势不可当呢!” 阿伦商场的一名店员站在玻璃柜檯对面,冷冷地打量着西比尔。他穿着考究的黑西装,靴子擦得锃亮,趾高气扬地站在那里,凭直觉他就知道西比尔肯定没干好事儿。米克在付款,西比尔把两手乖乖地放在裙子前面等着他,一副娴静庄重的样子,眼睛却在蓝色帽檐下四处乱瞅。在她的裙子下面、裙撑的中间夹着一条围巾,那是她趁拉德利试戴圆顶帽的时候她顺手偷来的。 西比尔已经是偷东西的高手,而且是自学成才的。这种事儿其实只需要胆大就行,这就是她成功的秘诀。如果你够胆大,只要目不斜视抓起一件东西,掀起裙子塞进去,再整理一下裙摆就行了。然后就要站得笔直,并做出一副在教堂唱赞歌时的表情,就像上流社会的淑女那样。 店员已经不再注意西比尔,他现在正密切关注一个挑选丝绸背带的胖子。西比尔迅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裙子:没有什么突起的地方。 一个年轻的雀斑脸店员用沾了墨水的手把米克的帐号输入桌面的信用机里,吱吱吱,嗒嗒嗒,只要按一下象牙手柄,万事大吉。他把列印出来的购物清单交给米克,随后用绳子和一张挺括的绿色包装纸包好了货物。 阿伦父子绝不会心疼一条开司米围巾,等到盘点的时候,他们的收款机倒有可能会发现这点儿损失,不过这对他们完全是九牛一毛:这些商场太大,也太有钱。阿伦商店里随处可见华丽的希腊式廊柱、装饰着爱尔兰水晶的烛台、无数的镜子,还有一个挨一个的华丽的隔间,隔间里到处是橡胶马靴、法国进口香皂、手杖、雨伞、餐具等等。紧锁的玻璃展柜里面摆满了银盘、象牙胸针,还有可爱的金质音乐盒……所有这些才只是数十间连锁店中的一家而已。尽管如此,西比尔却知道,阿伦一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严格来说,甚至连绅士都算不上。 可是在英格兰,只要有钱,肯动脑子,又有什么事儿是做不到的呢?总有一天,来自怀特查珀尔的鬍子拉碴的犹太商人阿伦先生也会被册封为爵士,家门口停靠的蒸汽车上也会画上象徵贵族地位的家徽。激进党掌握的国会根本不会在乎阿伦父子的异教徒背景,他们甚至还册封了查尔斯·达尔文为爵士,而这个傢伙曾公开声称亚当和夏娃都是猴子。 看守升降梯的人穿着特制的侍从制服,他恭恭敬敬地起身,为西比尔打开叮噹作响的铜质门。米克把包裹夹在腋下,跟在她身后上了自动梯,下了楼。 他们走出阿伦商店,走进怀特查珀尔街道的喧嚣中。当米克在看从口袋里掏出的地图时,西比尔就抬头看阿伦商店正门上方滚动播放的gg词。这是一种机械驱动的带状装置,就像慢速播放的影像一样,用来展示阿伦商店的gg。这些gg是由很多涂着油漆的小木片组成的,木片轮流出现在镀铅的玻璃板后面。现在正在播放的信息是:“快丢掉你的老式钢琴吧!凯斯特蒸汽自动钢琴是您的时尚之选。” 怀特查珀尔的西侧到处是高高耸起的起重架,粗大的钢铁骨架被漆成鲜红色,映衬着灰色的天空。老建筑外面都用脚手架围上了。看来,没被拆掉的建筑也要改造成时兴的样式。远处传来挖掘机的隆隆声,脚底也能感觉到微微的颤动,那是巨大的施工机器正在地下开掘新的地铁线路。 第10页 但是米克已经大踏步地向左走了。他的帽子侧向一边,穿着方格裤的两腿在大衣下面快速晃动着。西比尔费力地跟着他的步伐走。一个戴着锡铁号牌、衣衫破旧的男孩正在扫雪,米克丢给他一枚硬币,但并没有慢下脚步,而是沿着被称为屠夫巷的那条狭窄街道走了下去。 西比尔跟了上来,挽住米克的胳膊一起走。在街道两边,黑铁钩上挂着大块红色或白色的牲畜肉,有牛肉、羊肉,还有牛犊肉。体格健壮的屠夫繫着油晃晃的围裙在叫卖。小巷里挤满了挎着柳条篮的伦敦女人:有的是女僕,有的是厨子,还有的是专心照顾家人的主妇。一位大红脸膛、三角眼,两手抓着浅蓝色肉块的屠夫挡住了西比尔的去路。“喂,漂亮妞,给你男人来两块腰子做馅饼吃,很补的!”西比尔低头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马路边停满了手推车,小贩们大声地叫卖着,这些人穿着假天鹅绒衣服,配着亮闪闪的黄铜纽扣或者珍珠纽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编号牌,尽管其中超过一半都是假的。米克说,他们的证件和货物、磅秤一样,全都是假货居多。人行道上画着整整齐齐的方格,上面铺着毯子,放着篮子,也都是卖东西的。米克一路讲解小贩们常用的伎俩,怎么让干瘪的水果看上去新鲜丰满,怎么把死活鳗鱼掺在一起出售。米克总是爱研究这些事情,那份热情让西比尔觉得好笑。在小贩们叫卖扫帚、肥皂和蜡烛的喧嚣声中,一个脸色阴沉的风琴师两手操作着他的组合乐器,乐器发出的钟声、鼓声和琴弦声使马路更加嘈杂了。 米克在一个木板搭起的摊位边停下。摊主是一个穿着斜纹外套的斜眼妇女,薄薄的嘴唇叼着一根短小的陶土菸嘴儿。她的摊位上摆着好多小玻璃瓶,里面装的东西骯脏而且诡异,西比尔觉得可能是些药品,因为每个小瓶子上都贴着一个蓝色小纸条,上面画着一个怪异兇悍的北美印第安人。“你卖的这是什么呀,老妈妈?”米克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敲了敲红蜡封着的木塞。 “石头油,先生,”她把菸嘴拿开,回答说,“很多人管这个叫做巴贝多焦油。”她说起话来慢声慢气。怪腔怪调的方言很刺耳,但西比尔却觉得她很可怜。不管这个女人来自哪个古怪的国家,她曾经的家园都已经远在千里之外了。 “真的吗?”米克问,“我怎么觉得这像是德克萨斯共和国出产的东西?” “这是一种保健香脂,”那个婆娘继续说,“来自自然界的神秘源泉,人喝了可以强身健体,长命百岁。这东西本来是美洲宾夕法尼亚地方塞内卡部落的人在一处大油湾里提取的。一小瓶只卖三便士,包治百病。”这女人的表情很奇怪,她不断打量着米克,满是眼角纹的灰眼睛眯成两条缝,就好像在努力回想是否见过他似的。西比尔看着,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回头见,老妈妈,祝您日安。”米克说。他的笑容让西比尔想起她见过的一位邪恶的私家侦探。那是个长着沙色头髮的小个子男人,在莱彻斯特广场和苏荷艺术中心一带工作,街头女孩们管他叫做“獾先生”。 “那到底是什么?”他们离开摊位的时候,西比尔挽着米克的胳膊问,“刚才那人卖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的确是‘石头油’。”米克答道。西比尔发现,他回过头去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佝偻着身躯的老妇,“将军跟我提起过,德克萨斯有这东西,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西比尔很好奇:“这么说,它真的可以包治百病吗?” “别管它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他两眼放光,望着小巷的前方,“我看中了一个傢伙,你知道该怎么做。” 西比尔点了点头,她挤过市场的人群,向米克说的那个人靠近。那是一个卖唱片的人,瘦瘦的,两颊深陷,头髮又油又长,戴着一顶装饰着鲜艷圆点图案的高帽。他两臂弯曲,两手互握,就像做祷告一样,皱巴巴的衣服袖子上挂着好多沉甸甸的唱片儿。 “先生们,女士们,火车载你去天堂,”卖唱片的人吆喝着,语调娴熟,“轨道铺满神圣的真理,时代的基石坚不可摧。轨道连接爱的轨迹,像上帝的宝座一样直到永恆。优美旋律,两便士一张。来一张吧,小姐。” “你有没有‘圣哈辛托的乌鸦’这首歌?”西比尔问。 “我能买到,我可以去进货,”小贩说,“什么歌来着?” “关于德克萨斯州大战的歌曲,歌颂一位伟大将军的歌。” 那人扬起了眉毛,蓝眼睛里闪耀着兴奋的光芒。那兴奋劲儿让人觉得他也许是饿了,或者是富有宗教激情,或者是杜松子酒喝多了。“那就是关于克里米亚前线一位将军的歌曲喽,他是法国人吗,这位什么哈辛托将军?” “不对,不对,”西比尔说着,脸上带着悲悯的笑容,“这是关于豪斯顿将军的歌儿,德克萨斯的山姆·豪斯顿。我特想买到那支歌儿,它很特别。” “今天下午是我的进货时间,我肯定会给您准备好您想要的那首歌儿,小姐。” “那我至少要买五张,拿来送给我的朋友们。”西比尔说。 第11页 “买五送一,十便士我给您六张唱片。” “那就买六张吧,今天下午我来找您,就在这里。” “您能如愿以偿的,小姐。”小贩碰了碰帽檐。 西比尔混进了人群里。她完成了任务,做得不赖。她觉得自己早晚会习惯这种事儿。也许那歌儿还不错,如果小贩发现上当,而不得不尽力推销这首歌,也许还真的有人会喜欢。 米克突然出现在她身边,跟她并排走着。 “干得不错。”米克一边夸奖,一边把手伸到大衣兜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苹果派,还是热的,上面覆盖着诱人的糖霜。 “谢谢。”她又惊又喜地说。其实她一直盘算着找个地方藏起来,把裙子里偷来的那条围巾取出来,可是米克的视线总在她身上,片刻不离,即使在她看不到他的时候,他也在暗中窥探。这个傢伙总是这样,她可不能疏忽了这一点。 他们若即若离地向前走着,走过整条萨默塞特街,然后穿过衬裙巷的大市场。夜色逐渐降临,市场上亮起各式各样的灯:闪亮的煤气灯、刺眼的碳化灯、骯脏的小油灯,还有摊位上食品中间摆放的牛油蜡烛。这里的喧嚣声震耳欲聋,但是米克很满意,因为西比尔又先后骗了三位卖唱片的人。 他们来到怀特查珀尔一家灯火通明的杜松子酒吧,这里的鱼尾形煤气灯把贴着金纸的墙面照得水亮。西比尔脱身躲进女厕所,她藏在无人注意的破旧隔间里把围巾取了出来。围巾真软啊,而且还是可爱的紫罗兰色。这颜色是聪明人发明的新产品,是从煤炭里提取出来的新型染料之一。她把围巾叠整齐,从胸衣上面塞进去,这样就不用担心丢掉了。然后她走了出来,看到米克正坐在一张桌子旁边,还给她点了一杯加蜂蜜的杜松子酒。她在旁边位置上坐下。 “干得不错,丫头,”他说着把酒杯推了过来。酒馆里到处是从克里米亚战场回来休假的士兵,带着街边的卖笑女。他们一个个喝得鼻头通红,语调也高了起来。这里没有女招待,只有一个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做酒保。大汉繫着白围裙,吧檯后面备着一根门闩那么长的大棒。 “米克,杜松子酒是给妓女喝的。” “哪有啊?所有人都喝杜松子酒。”他回答说,“你也不是妓女,西比尔。” “那我是站街女,还是穿破鞋的,”她直盯着米克,“你还有什么新鲜的称唿送我吗?” “你现在是型男米克的女人,”他说着把头髮往后甩了甩,手套里的拇指抠在马甲袖孔里,“你现在是一名女冒险家。” “女冒险家?” “完全正确,”他直起身来,“我敬你。”他喝了一口酒,吐了下舌头,带着痛苦的表情把酒咽下去。“别在意,亲爱的——这家店的酒里肯定掺了松节油,骗你我就是犹太人。”他站了起来。 他们离开酒店,她一直挽着他的胳膊,想让他走得慢点儿。“这么说来,你就是‘男冒险家’喽,米克·拉德利先生。” “我本来就是,西比尔。”他轻声答道,“你将成为我的学徒,所以你要好好听话,跟我学习我们这一行的手艺,总有一天你也会加入我们的职业联盟,嗯,应该叫同业公会。” “就像我的父亲一样,对吗?米克,你是在排戏吧?在你看来,他在你的戏里是什么角色,我又是什么人呢?” “我不是在排戏,”米克平静地回答说,“你的父亲属于过去的时代,现在像他那样的人早就不重要了。” 西比尔嬉笑着问:“他们欢迎我这样的坏女孩加入你们的新潮工会,对吗,米克?” “我们是一个知识阶层的公会,”米克静静地说,“那些大老闆,社会上的大人物,他们用种种手段夺走属于我们的东西,用他们邪恶的法律、工厂、法院和银行……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扭曲这个世界,夺走你的房子、你的亲人、你的工作……”米克愤怒地耸耸肩,他细瘦的肩膀顶了一下沉重的厚外套,“甚至让一位英雄的女儿失去贞洁,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他用力抓住她的手不放,“但是他们永远不能夺走你的知识。他们能吗,西比尔?这东西,他们永远都夺不走。” 西比尔听到海蒂的脚步声在房间外面的走廊里响起,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海蒂进来之后把八音琴扔到了地上,发出嗡嗡的声音。 海蒂摘下沾着雪花的宽边羊毛帽,脱下海蓝色斗篷。她也是温特哈尔德夫人的女孩,大块头、大嗓门,浅黑色皮肤。她是德文郡女孩,酗酒,但是待人和气善良,而且永远都会善待老猫托比。 西比尔把磁制曲柄摺叠起来,并把这件廉价乐器的盖子放在低处。“我在练习呢,温特哈尔德夫人下周四想让我为客人唱歌。” “别理那老东西。”海蒂说,“我还以为今晚你要去陪c先生或者k先生呢。”海蒂跺着脚,站在狭小的壁炉前面取暖。然后她注意到了灯下那些打着阿伦商店标记的鞋盒和帽盒。“天哪,”她笑着叫出了声,又因为妒忌而抿紧了嘴唇,“找到新男人了,对吗?你真是太幸运了,西比尔·琼斯。” 第12页 “还行吧。”西比尔喝了一口温热的柠檬果酒,仰起头,润润嗓子。 海蒂挤眉弄眼地问:“这个男人,温特哈尔德太太不知道,对吧?” 西比尔摇摇头,禁不住笑了。海蒂不会打小报告的。“你听说过德克萨斯吗,海蒂?” “一个美洲国家,”海蒂随口答道,“是法国殖民地,对吗?” “你说的是墨西哥。想去看影像表演吗,海蒂?德克萨斯共和国前总统要发表演讲。我有入场券,不要钱,免费送给你。” “哪天的?” “周六。” “那天我得去跳舞,”海蒂说,“你问问曼蒂吧,她可能想去。”她对着手指哈气取暖。“我有朋友今天夜里来找我,你不会觉得不方便吧?” “不会的。”西比尔回答说。温特哈尔德夫人严格禁止女孩们把客人带回她的房子来,但是海蒂经常无视这个规矩,就好像挑衅房东敢不敢惹她似的。因为房租都是温特哈尔德亲自交给房东凯恩斯先生,西比尔几乎没有什么机会跟他打交道,跟房东太太就更不熟悉了。房东太太是个腿脚壮实,整天愁眉苦脸的女人,擅长戴世界上最丑陋的帽子。凯恩斯夫妇从来没有告过海蒂的状,西比尔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海蒂的房间就在房东隔壁,每次带男人来,都会有令人难堪的声音传出来——这些人通常是外交官,都是些说话语调很奇怪的男人。从他们晚上发出的声音来判断,也有不少变态的喜好。 “你要是愿意,可以继续唱歌。”海蒂跪在覆盖着一层灰烬的炉火前面说,“你的声音很好听,这么好的嗓子不唱歌真是可惜了。”她冻得发抖,一块块往火里添煤。一股令人绝望的寒气好像从钉死的窗户缝闯进了房间里。有那么一个瞬间,西比尔产生某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有人在注视着自己,从另一个时空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她想起了死去的父亲说过的话:要学会发出自己的声音,西比尔,一定要学会讲话,这是我们唯一能与敌人抗衡的武器。他就是这么说的。这是他被逮捕之前几天的事儿。当时的局势已经很清楚,工业激进党又一次赢得了胜利。大家都知道,也许只有沃尔特·杰拉德还不肯认输。西比尔那时候已经明白,她看得清清楚楚,清楚得心都碎了。她完全了解父亲失败到何种地步。他所坚持的理想已经破灭——不是暂时性地被压倒,而是彻底地被驱逐出了歷史舞台,一次又一次地被碾压在歷史的车轮下,像是一条无人理睬的杂种狗尸体,横陈在特快列车的轨道上。西比尔,一定要学会讲话,这是我们唯一的…… “给我读点什么,好吗?”海蒂问,“我来泡茶。” “好啊。”在她和海蒂共处的有限时间里,阅读是她们共同的乐趣。西比尔拿起一份当天的《伦敦图片新闻报》,理好裙子,在叽嘎作响、泛着霉味儿的旧沙发上坐下来。她浏览起头版上的一篇文章来,是关于恐龙的。 看来,激进党人似乎对恐龙话题情有独钟。这里有一副木刻版画,上面画了七个人,领头的是达尔文爵士,所有人都盯着图林根某个煤矿採掘面里嵌着的不明物体。西比尔大声念诵了标题,然后给海蒂看下面的插图。那是一块骨头,矿面里发现的东西,是一副巨大的骨架,长度与普通人的身高相当。她吃了一惊,向后翻了翻,看到一位插画家凭想像绘制的这种动物的復原图。这是一种巨大的怪兽,后嵴柱上长着两排锯齿状的三角形突起。看上去这傢伙至少有一头大象那么大,尽管它的脑袋比猎犬大不了多少。 海蒂一边倒茶一边问:“爬行动物主宰整个世界,是吗?”她一边重述报纸上的话,一边穿针引线缝补衣物。“我才不信这些鬼话呢。” “为什么不信?” “那些骨头是古时候的巨人留下的,《圣经·创世纪》里面都写了,神父不都这么说嘛,不是吗?” 西比尔没吭声。她觉得这两种观点都不是什么好的解释。她开始看下一篇文章,是歌颂女王陛下部署在克里米亚的皇家炮兵的。她看到一幅木版画,画的是两名帅气的陆军中尉正在赞美远距离火炮的威力。那尊大炮本身威武雄壮,炮管短小精悍,看上去完全有能力消灭达尔文爵士的大群恐龙。但是西比尔的注意力却被另一幅插图吸引住了,那是军用弹道差分机的内视图,那无数彼此交错的齿轮有一种奇特的美感,就像是巴洛克风格的多彩壁画。 “你有需要缝补的东西吗?”海蒂问。 “没有,谢谢。” “那就读点儿gg吧,”海蒂说,“我最讨厌那些人为战争唱赞歌。” 报上的gg有:来自法国利蒙治的哈维兰瓷器;文·玛丽安尼牌法式壮阳药,药效由大仲马先生倾力证明,配有多位社会名流撰写的使用心得、照片和签名,详情可以向牛津街代理处查询;电解银硅化抛光剂,永不磨损,永不老化,独一无二;新时代自行车摇铃,拥有独一无二的美妙铃声;巴利博士的钾盐矿水,可以治疗布赖特氏病并改善某些人的结核病体质;古尔尼“大管家”型袖珍蒸汽发动机,可以安装在家用缝纫机上。 第13页 最后这件东西引起西比尔的注意,但并不是因为gg里说这种机器可以将缝纫机速度提高一倍,运行成本仅为每小时半便士,而是因为gg后有一幅插图,演示这种装饰优雅的小型锅炉,可以用蒸汽或者煤油驱动。查尔斯·埃格蒙特曾给他的老婆买过一台。这种机器配有一根橡胶管,可以通过窗户探到室外,以此来排出多余的蒸汽。但是西比尔幸灾乐祸地听说,就是这根管子把埃格蒙特夫人的房间变成了土耳其浴室。 读完报纸,西比尔就睡下了。后来,她被海蒂那张弹簧床有节奏的晃动声惊醒,那时已是半夜时分。 加里克剧院昏黑一片,积满尘土,冷气袭人。乐池、包厢和一排排破旧的座位都空着,空气潮湿,有一股石灰味儿,舞台下一片漆黑,米克·拉德利就在那片黑暗里。 米克的声音从她脚底下传来:“西比尔,你见过影像差分机的内部构造吗?” “我见过一次,”她答道,“在一家音乐厅的后台,在贝斯纳绿地那边。我认识那个管事的小伙子,他是个程式员。” “是你的旧情郎?”米克问,他的语调显得很尖刻。 “不是,”西比尔赶紧解释,“我只是在那里唱唱歌而已……也挣不到什么钱。” 西比尔听到米克在划火柴,划了几下才点亮了一段蜡烛。“你下来。”他用命令的口气说,“别像只呆鹅一样站那儿一动不动,好像你的脚脖子多迷人似的。”西比尔两手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走下湿滑陡峭的楼梯。 米克伸手在一面高大的舞台镜后面摸了一下。那是一大块镀银的玻璃,装在破旧的木框里,下面装着轮子,还有一副油烘烘的扳手。米克从镜子后面拎出一个防水帆布包,轻轻放在地上,他蹲下来把它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沓打过孔的卡片,那些卡片用带子和红纸綑扎在一起,包里还有其他捆成一团的东西。西比尔注意到,除了这些卡片之外,隐约还有一个木盒。 米克很小心地摆弄着这些卡片,像对待《圣经》一样爱惜。 “东西放在这里跟放在房间里一样安全,”他说,“你只需要伪装一下,明白吗?……在外包装上面写一些胡诌八扯的说明,比如说‘节慾教育课程,第一二三部分’。这样一来,那些小贼无论如何都不会把它们偷走,甚至连看都懒得看。”他拿起厚厚的一沓卡片,用拇指拨弄着,让它们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像赌徒把玩崭新的扑克牌一样。“为了这些东西我花了不少钱,”他说,“请了曼彻斯特最优秀的影像师,花了好几个星期才做好。当然,我是总设计师。这可是很有意思的东西,丫头,很有艺术价值,风格独特。你很快就可以看到了。” 他把帆布包合上,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把那沓卡片放进外衣兜里。然后弯腰从一道墙缝里拽出一段粗玻璃管,并用特制的镊子夹住玻璃管一端,它裂开了,发出气密装置特有的“啵”声。管中是一块新鲜的生石灰。米克哼着歌儿,把石灰倒出来,小心地灌进石灰灯的托盘里。那是个盘子形状的东西,很大,由燻黑的铸铁和闪亮的马口铁片制成。米克打开一根管子,闻了一下味道,点点头,又打开另外一根管子,用蜡烛点着。 刺眼的强光突然直射进西比尔的眼睛,吓得她大叫一声,米克咯咯地嘲笑着她。石灰灯里冒出的气体咝咝作响,炽热的蓝色火苗在她的眼前跳动。“现在好多了。”米克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把点燃的石灰灯放在舞台镜面前,然后开始调整镜面方向。 西比尔眨着眼睛四处张望,加里克剧院的舞台逼仄狭小,湿气很重,瀰漫着一股鼠臭味。这里像是丧家犬和流浪汉的藏身之所,脚下随处可见破旧、发黄的海报,上面gg的是那些像《下流杰克》、《伦敦黑帮》之类俗不可耐的剧目。角落里还有一条女式内裤被塞在墙缝里。西比尔此前有过舞台表演的不幸经歷,她可以想像的到内裤是怎么跑到这种地方的。 她的视线沿着蒸汽管道和粗铁丝移动,最终停留在那台亮闪闪的巴贝奇差分机上面。那是一种袖珍型号,播放影像用的,个头比西比尔要矮一点,跟加里克剧院其他东西不同的是,这台机器看上去洁净如新,还垫在四块桃心木块上。它周围的房顶和地面都特别粉刷过。蒸汽计算机是一种精密仪器,她早就听说这东西不好伺候,不懂得爱惜它们的人最好就不要买。在米克的石灰灯的照耀下,差分机上的几十根铜柱反射着光芒,那些铜柱上下两端都结结实实地固定在插孔里,用光滑的螺母拧得很紧,同样闪闪发光的还有无数操纵杆、连接臂和成千上万的齿轮,所有的部件都那么精密、清晰,带着一股淡淡的亚麻油味道。 这么近距离、长时间地看着眼前这台机器,西比尔慢慢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像是一种饥渴,或者是一种诡异的贪慾,就好像她看到的是……一匹可爱的骏马。她想要得到它,也许不需要真正拥有,但至少要在一定程度上占有它…… 米克突然从背后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吃了一惊,却听到米克说:“它很可爱,不是吗?” “是的,它……的确可爱。” 第14页 米克还抓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伸到她的宽边帽下面,抚弄她的脸颊。随后,他用指头抬起西比尔的下颏,审视着她的面容。“它让你的身体产生了某种感觉,不是吗?” 米克狂热的声音让她有些害怕,慾火已经在他的眼眸里燃起了。“是的,米克,”她赶紧乖巧地说,“我的确有感觉……可是说不清楚。” 米克把她的帽子向后一推,帽子就挂在脖颈后面了。“但是你并不害怕。是吗,西比尔?有我型男米克在这里保护着你呢。你的确有一点点战慄。你会喜欢这种感觉。我们会把你培养成一名程式员。” “我能做到吗?女孩子也能做这种事吗?” 米克笑了。“难道你没听说过埃达·拜伦女士吗?她是英国首相之女,也是差分机世界的女王。”米克放开西比尔,他张开双臂,外衣也随之敞开,一副舞台表演的架势,庄严宣布:“埃达·拜伦,巴贝奇大师的挚友兼门徒!而查尔斯·巴贝奇勋爵正是差分机之父,我们这个时代的牛顿!” 西比尔不失时机地说:“人家埃达·拜伦可是个贵妇人!” “要是让你看到拜伦夫人日常交往的那些人,肯定把你吓一跳。”米克说着,从衣兜里取出一沓卡片,把外面的包装纸撕开。“哦,我说的不是跟她在镶金嵌玉的花园里喝下午茶的那些人。在数学领域内,埃达的确是你们所说的那种聪明绝顶的人……”他顿了一下,又说,“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她无与伦比。我知道蒸汽科学会有一些年轻的程式员,他们才思敏捷,足以让拜伦女士相形见绌。但是埃达是个天才,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什么是天才?” “天才,什么是天才?”西比尔回应着,她痛恨米克语调中那份轻浮的自以为是。 “你知道解析几何学是怎么诞生的吗?有个名叫笛卡尔的傢伙,看到他家房顶上落了一只苍蝇。在他之前,至少有几百万人看见过房顶上的苍蝇,但是只有勒内·笛卡尔因此创立了一门科学。时至今日,工程师每天都在运用他的科学发现,但是如果没有这个人,我们到现在还是会对解析几何一无所知。” “苍蝇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西比尔追问。 “埃达也曾创立一门学科,足以与笛卡尔媲美。不过现在还没有人找到这门学科的用途。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纯数学。‘纯’,你知道这个词儿的意思吗,西比尔?就是这种知识无法用于现实世界。”他笑着搓了搓手,“谁也没办法用它。” 米克那种兴奋劲儿让西比尔越来越烦躁,她反唇相讥道:“我还以为你痛恨那些贵族呢!” “我痛恨贵族阶层的特权,因为这不是他们应得的,不公平。”米克说道,“可是埃达女士的生命和汗水,都消耗在现实世界灰暗烦琐的事务中,她的声望并非来自她的贵族身份。”他把那沓卡片插入差分机旁边的银质插槽里,然后转身,抓住西比尔的手腕。“你父亲他早死了,丫头!我说这个并不是为了伤害你,但是卢德派已经是一团死灰。噢,没错,我们曾在街头游行,唿喊着口号,为劳工权益抗争等等……听起来挺好,小丫头。不过在我们印制政治宣传册的时候,查尔斯·巴贝奇却在勾画蓝图,他的蓝图正在塑造这个世界。” 米克摇着头说:“拜伦勋爵的人,加上巴贝奇的追随者,就是现在的工业激进党。他们已经拥有了整个大不列颠!傻丫头,连我们都是他们的私产——整个地球都被他们踩在脚下,欧洲、美国,所有地方。上议院从上到下都是激进党人,要是那些资本家和知本家们不点头,维多利亚女王连根手指都不敢动。”米克指着西比尔说:“现在去对抗他们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些激进党人是在公平条件下取得了胜利,或者说至少公正到可以持续的地步,如果你足够聪明,你就会加入他们,成为其中一员。现在根本就不可能发动聪明人对抗这个社会体系,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一切都非常合理,根本没有需要被推翻的理由。” 米克拍了拍胸口,继续说:“这并不意味着你我只是孤家寡人。而只是要求我们脑筋动得更快,要瞪大眼睛,张开耳朵……”米克摆出一副拳击手的姿势,手臂弯曲,双拳紧握,一只拳头在面前防护,然后把头髮向后一甩,得意扬扬地沖西比尔笑着。 “对你们男人来讲当然没问题,”西比尔反对说,“你们可以为所欲为。从前你是我父亲的追随者……当然,那时候像你这样的人有很多,有些人现在已经做了国会议员。可是,女人一旦堕落,一辈子就全毁了,你不明白吗?女人一旦失足,就一辈子难以翻身。” 米克直起身,皱起眉头看着西比尔。“其实我想让你注意的,恰恰就是这一点。你现在要成为上流社会的一员,可是还保留着站街女的思维方式。等你到了巴黎之后,根本就不会有人知道你的底细!这里的警察和大人物当然清楚你的公民编号,但是编号也不过是一组数字而已,你的档案只是一沓卡片。对于清楚门路的人来讲,想改变这些编号也非常容易。”他冷笑着,而她却非常吃惊。“我同意你的猜测,在伦敦这边,做这样的事情的确不易。不过在路易·波拿巴统治下的法国,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在时尚气息十足的巴黎,生活可以自由自在,变化多端,尤其是对一位巧舌如簧、花容月貌的女冒险家来讲。” 第15页 西比尔轻咬自己的指节,眼睛突然感觉到灼热的刺痛。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石灰灯散发出的酸性烟雾?在政府的计算机系统里得到一个新的编号,这意味着全新的生活,从零开始、没有过去的痕迹。出乎意料地发现这么大的自由空间,反而让西比尔产生了难以自抑的恐惧感。尽管这个变化本身已经足够让人不知所措,但是更让她感到恐惧的是米克可能会要求她付出的代价,这傢伙总是喜欢做交易。于是她故作镇定地问:“真的吗?你真的可以篡改我的编号?” “到了巴黎,我可以给你买一个全新的公民编号。就跟那些法国人说,你是阿尔及利亚人,或者是美国难民。”米克抱起双臂,“我得提醒你,这不是什么承诺。你想得到什么,就要付出同等的代价。” “你不会耍我吧,米克?”她慢慢地说,“因为……因为如果有人可以帮我那么大的忙,我会真心实意地对那个人特别、特别地好。” 米克把手伸进裤兜,重心转移到脚跟,色迷迷地看着她,柔声问道:“要么你现在试试?”西比尔颤抖的语调好像激起了他心中的某种欲望,从他的眼神里就一览无余。那是一种渴望,一种隐藏着的欲望,西比尔隐约能感觉到,他想做的就是……让她这条鱼儿把钩吞得更深一些。 “我当然可以对你很好,如果你也好好待我,让我做你的学徒,把我当做一起探险的女伴,而不是什么傻头傻脑的风尘女子,骗过以后就丢在一边。”西比尔觉得泫然欲泪,这一次更加难以自已。她眨眨眼睛,勇敢地抬起头,任由泪水在腮边滑落,盘算着这样子效果应该会更好一些。“你不能让我抱那么大希望,再把这希望化作泡影,不是吗?那么做太下流、太残忍。你要是那样,我就从伦敦桥上跳下去,死给你看。” 米克望着西比尔的眼睛,说:“别那么哭哭啼啼的,小丫头,好好听我说话。要记住,你不是专为我米克享用的漂亮妞——我承认自己有那份欲望,就像所有的男人一样。但是如果我仅仅想要那个,到哪儿都可以得到满足,根本没必要找你。我看重的,是你颠倒是非的口才,还有沃尔特·杰拉德先生遗传下来的那份胆略。将来你就是我的学徒,西比尔,而我就是你的导师。将来这就是你我之间关系的基调。你要忠于我,服从我,诚心诚意对我,不得背叛,不得冒犯;而我会教导你,负责让你过上舒心的日子。只要你忠心不二对我,我就会慷慨大方对你。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米克。” “那我们一言为定?” “好的,米克。”她笑着回答。 “很好。那么,现在你跪下来,双手合十,然后……”米克把西比尔的两只手摆成祈祷的姿势,“你发誓,就说你,西比尔·杰拉德,在众圣徒和天使见证下,以上帝、众神和国王的名义,以六翼天使、四面天使和全见之眼的名义发誓,终身服从米克·拉德利,做他忠实的僕人,愿上帝为证。你愿意这样发誓吗?” 西比尔愤怒地瞪着他问:“有这个必要吗?” “有。” “你不觉得这是罪孽吗?在众神面前发这样的誓愿,发誓的对象是你这样一个……我是说……你和我又不是在缔结神圣的婚约……” “你说的那是婚约,”米克不耐烦地打断说,“我说的是招收学徒的誓言。” 西比尔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她把裙子撩起来,跪在米克面前粗粝的地板上。 “你愿意这样发誓吗?” “我愿意,愿上帝为证。” “那就别那样苦着脸。”他说着,把西比尔扶起来,“跟有些誓言比起来,你发的誓已经算是比较温和的了。”他让西比尔站好,又说:“如果你心中还有疑虑和不忠的念头,就让这个誓言帮助你把它们清空。现在,把这个拿去。”他把烛火飘摇的蜡烛交到西比尔手中。“去把那个醉鬼经理找出来,告诉他,我现在就要把锅炉点燃。” 当天晚饭是在阿盖尔餐厅吃的,那家餐厅在干草市场街,距离劳伦特舞蹈学院不远。阿盖尔餐厅设有包厢,想要避人耳目的客人有时候会在那里整整待一个晚上。 西比尔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也要了包厢。米克当然不会因为带她出现在公共场合而觉得羞耻。羊羔肉吃了一半的时候,侍者带一个人进了包厢。这是一位身材壮实的小个子绅士,红头髮上面涂着润发香脂,紧绷的天鹅绒马甲上挂着一根金鍊子。他体态圆滚滚的,衣服毛茸茸的,像毛绒玩具一样有趣。 “嘿,科尔尼。”米克随口招唿着他,连刀叉都懒得放下。 “晚上好,米克。”来人回答。他的语调很怪异,说不清楚是哪里人,就像是长年週游四方的演员,或者在城里贵族家庭待久了的外省人,“我听人说,你有事儿找我。” “没错,科尔尼。”米克既没有向他介绍西比尔,也没有请他坐下。这让西比尔感觉很别扭,“是个小角色,台词不多,所以不难记住。”米克从衣服兜里取出一个信封交给来人,“你的台词,你登场的时间,还有给你的预付费用。加里克剧院,周六晚。” 第16页 那人干笑着接过信封说:“有段日子没去加里克剧院表演了,米克。”他向西比尔眨眨眼睛,二话不说就转身出去了。 “他是谁啊,米克?”西比尔问。米克已经在吃他的羔羊肉,从白镴罐子里用勺子挖着薄荷酱。 “一名演员,”米克说,“豪斯顿讲演的时候他会在加里克剧院跟你演对手戏。” 西比尔被说得一头雾水。“演戏?跟我演对手戏?” “别忘了,你是一名探险家学徒。西比尔,探险家就要扮演各种角色。给政治演说加点料,总会有不错的效果。” “加料?” “不用担心,”米克好像突然失去了胃口,把盘子往旁边一推,“明天还有足够的时间排练。现在,我给你看样东西。”他站起来,到门口把门闩上。回来后,他从自己椅子边的地毯上拎起那个防水帆布包,放在西比尔面前。阿盖尔餐厅的亚麻桌布很干净,但是已经打满补丁。 这个帆布包一直都让西比尔感到好奇,并不是因为米克总带着这个包——带着它从加里克剧院出来,去了印刷厂查看豪斯顿将军演讲的海报,然后又到了阿盖尔餐厅——而是因为这东西非常廉价,完全不符合米克一贯的奢华风格。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让型男米克带着这样一个破包到处奔忙?而他本来可以从阿伦商店买到新潮得多的东西,可以买那种真丝面料的,带着锡金扣的埃达方格纹时尚行李箱,那才更适合米克的身份。而且西比尔很清楚,豪斯顿将军演讲用的影像卡早就从包里取走了,因为她曾经留意到,米克已经把那些卡片用一沓《泰晤士报》包起来,塞进剧院镜子后面去了。 现在,米克打开防水包破旧的拉链,打开包裹,取出一个细长型的抛光红木匣,木匣边角还镶着闪亮的铜边儿。西比尔暗自猜测,这里面装着的会不会是望远镜,因为她在牛津街的科学仪器商店里看到过望远镜装在类似模样的匣子里。米克对待木匣的态度极其小心,谨慎到近乎可笑的地步,像是被招来挪动教皇骨灰的小神父一样。儿童般的好奇心控制了西比尔,让她完全忘记了那个叫做科尔尼的演员,以及米克安排的加里克剧院那场令人担心的“对手戏”。现在,米克的神情举止有点像魔术师,他把闪亮的神秘红木匣子放在桌布上,西比尔甚至期待他会挽起袖子让大家看:看这里,什么都没有!这里,看清楚,也没有! 米克用拇指掰开木匣上几组小小的铜锁扣,还煞有介事地停顿了一下,渲染神秘气氛。 西比尔不觉屏住了唿吸。难道他给自己买了一份礼物?用来纪念她的全新地位?或许是一件有秘密含义的标志物,因为她已经成了一名探险家学徒? 米克掀开了花梨木匣的盖子,闪闪的铜镶边也被打开。 原来里面只是些扑克,从头到尾装得满满当当,足有好几副。西比尔感到很泄气。 “你绝对没见过这样的东西,”米克说,“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米克拈起靠右手最近的那张扑克给西比尔看。不,那不是扑克,尽管大小和形状很接近。这种卡片是用奇怪的乳白色材料做成的,不是纸也不是玻璃,薄薄的,有点反光。米克用拇指和食指挤压卡片的两头,这东西很容易弯折,但只要一松手,就又恢復了原样。卡片上有大约三十个密密麻麻的圆形小孔,每个小孔都跟珍珠纽扣一样大小。卡片三个角都略呈浑圆形,第四个角按照一定的角度剪掉。在被剪掉的角附近,有人用浅紫色苯胺墨水写了一个编号“#1”。 “这是加了樟脑的植物纤维素做成的,”米克说,“遇火即燃,简直像是魔鬼的杰作。不过要说用在拿破崙机上,这种材料可以说是再好不过了。” 拿破崙?什么拿破崙?西比尔有点摸不着头脑地说:“这些是某种影像卡,对吗,米克?” 米克非常满意地笑了。看来西比尔蒙对了。 “你有没有听说过拿破崙大帝型计算机?这是法兰西学院最强大的计算设备。伦敦警方的差分机跟它比起来,简直就像个玩具。” 西比尔装出一副认真研究盒子里的东西的样子,她知道这种姿态会让米克满意。尽管这盒子做工精细,而且盒底那平滑的木板上还铺了一层绿色衬垫,可说到底,那也不过是个木头盒子而已。盒子里有很多这种薄薄的乳白色卡片,可能有几百张。 “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吧,米克?” 米克笑了,看上去很满意的样子。他突然弯腰吻上西比尔的嘴唇。 “别急,别急。”他直起身,把卡片放回去,合上盖子,扣上搭扣。“每个组织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也只是猜测,没人能说清楚这一小堆儿卡片输入计算机之后运行的结果到底怎样。它可能会演示某种过程,或者证明某种复杂的数学假设……反正是些很深奥的东西。然后,天长日久,这些小卡片就会让我米克·拉德利名扬四海,在我们的组织里尽人皆知。”他笑着说,“要知道,法国程式员也有他们自己的组织,他们自称‘沃康松之子’,也叫做雅卡尔科学学会。我们会让这些爱吃洋葱的法国人开开眼。” 第17页 在西比尔看来,米克已经醉了,尽管她知道他只喝了两小瓶低度啤酒而已。不对,不是酒,是木盒里卡片上的内容让他沉醉,尽管西比尔也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东西。 “这个木盒,还有里面装着的东西都非常珍贵,西比尔。”米克再次落座,在廉价的黑色提包里继续摸索,从里面取出一沓棕色牛皮纸,一把样式普通的剪刀,还有一卷绿色粗麻绳。他一边说一边打开牛皮纸,把盒子包了起来。“非常贵重。与将军大人同行,免不了会遇见一些危险。我们在演讲后就去巴黎,可是我希望明天一早,你就把这东西带到波特兰大街的伦敦邮政局。”包装完毕,米克开始用麻绳繫紧包裹。“拿剪刀,帮我把这个剪断。”她照办了。“现在,把手指插进这里。”米克打了个完美的绳结。“你要负责把我们的包裹发往巴黎,poste restante,知道什么意思吗?” “意思是邮件必须由收件人自取。” 米克点了点头,从一侧裤兜里取出一根猩红的封口蜡,又从另一侧裤兜里取出打火匣,只一下就点燃了。“没错,东西保存在巴黎,等着我们亲自去取,万无一失。”在冒着油烟的火焰中,蜡棒颜色逐渐变暗,开始融化成一个个猩红的小点,滴落在绿色绳结和棕色包装纸上。米克把剪刀和那捲包装绳丢回帆布包,又把蜡棒和火柴收起来,取出水笔,开始在包裹上填写地址。 “可是,米克,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如果你连它是做什么用的都搞不清楚,你又怎么知道它有什么价值呢?” “喏,我可没说过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吗?我有我的意图,明白吗?型男米克永远都有自己的主意。我对这东西的了解,足以让我为了它特地去趟曼彻斯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为将军跑腿儿呢。我对这东西的了解,促使我找到了最高明的程式员,得到了他们最尖端的压缩技术,也从将军那里拿到了足够的资金,把这些都记录在拿破崙规格的植物纤维卡片上!” 这些话弄得西比尔一头雾水,完全不知所云。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一名丑陋的侍者,留着平头,鼻子有点伤风,他带来一辆手推车,清理了桌上的碗碟。他的活儿干得拖泥带水,又总是犹豫着不走,似乎等着有人给他小费。但是米克没理他,眼睛盯着没人的地方,嘴角时不时泛起猫儿一样狡猾的微笑。 那侍者冷笑着出去了。又过了一会儿,传来手杖敲门的声音——米克今晚的第二位朋友到了。 这人体格健壮,丑得出奇,一双金鱼眼,下巴颳得发蓝,额头宽大,脑门向后倾斜,留着首相大人常留的中分捲髮,但这髮型并不适合他。此人穿着崭新、合体的晚礼服,披着斗篷,拿着手杖,戴着圆顶高帽,衣领上镶嵌着名贵的珍珠,手上戴着一枚硕大的共济会金戒指,面部和颈部都晒得黝黑。 米克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握住来人戴着戒指的手,请他坐下。 “你经常睡得很晚啊,拉德利先生。” “我们竭尽所能满足您的各种需要,路德维克教授。” 丑陋的教授坐了下来,餐厅的木椅子被压得咯吱作响。就在这时,他凸出的眼睛不无疑虑地瞥了西比尔一眼,这让她不由得心跳加速,有一个瞬间她甚至怀疑自己上当了,怀疑自己卷进了这两个人之间的可怕交易。 但是路德维克转移了视线,对米克说:“直说吧,我很着急,想尽快重启我在德克萨斯共和国的活动。”他说话时嘴唇外翻,满嘴灰白色的细小牙齿像很小的鹅卵石排列在巨大的嘴巴里。“在伦敦的社交场合扮演大人物让我觉得极度无聊。” “如果您没有意见的话,豪斯顿总统明天下午两点钟可以接见您。” 路德维克咕哝着说:“好极了。” 米克点头说:“先生,您在德克萨斯的发现使您的知名度与日俱增。我听说,连巴贝奇爵士都对您的发现感兴趣。” “我们曾经在剑桥学院共事,”路德维克的语调里流露出一丝得意,“共同研究空气动力学课题……” “巧得很,”米克说,“我偶然得到了一段操作程序,勋爵大人可能会觉得很有意思。” 路德维克听了,好像有些不理解。“你是说,他会感兴趣?巴贝奇勋爵他非常……易怒。” “在我这段程序的最初设计阶段,埃达女士曾经非常好心地施以援手……” “她向你施以援手?”路德维克说着,突然露出丑陋的笑容,“那么,你手里可能是个赌博系统喽?要想让这位女士感兴趣的话,好像只有这种系统才行。” “并非如此。”米克平静地说道。 “埃达女士选择朋友的眼光真是不可思议。”路德维克面容阴郁地盯着米克,悠悠地问,“你是否认得一个叫科林斯的人,一个所谓的赌局操盘手?” “不认得。”米克说。 “那傢伙就像虱子死死咬在母狗的耳朵上一样缠着她。”路德维克说着,黑脸膛泛起了一阵潮红,“那傢伙向我提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建议……” “然后呢?”米克小心地问道。 第18页 路德维克皱起眉头。“我真以为你会认得他。他看起来很像是出没在你们圈子里的人……” “不,我不认识他。” 路德维克身体前倾。“那么,还有一个人,不知道你认不认识,拉德利先生。他长手长脚、眼神冷酷,我觉得这傢伙最近一直都在跟踪我。这个人,会不会碰巧是你们豪斯顿总统手下的特工?我总觉得,他看起来很像德克萨斯人。” “我的总统会为手下特工的工作能力感到骄傲。” 路德维克站起来,阴沉着脸说:“我觉得,像你这样的好心人一定会让那个狗杂种收手,不要再跟在我背后。” 米克也站了起来,笑容可掬。“我当然会向我的老闆转达您的意思,教授,但是,恐怕我已经耽误了您宝贵的晚间娱乐时间……”他走到门口,打开门,等路德维克那裹着华丽衣服的宽大身躯走出去之后才把门重新关上。 米克转过身来,向西比尔挤挤眼睛。“他去赌博了!我们学识渊博的路德维克教授也是一位娱乐品味欠佳的绅士,不过他可真是直爽,什么话都说,不是吗?”他顿了一下,又说,“将军会喜欢他的。” 数小时后,西比尔在格兰特酒店醒来。她睡在米克身边,米克划火柴的声音和雪茄菸的味道让她醒了过来。昨晚在阿盖尔餐厅包间里,米克就跟她做了两次,回到酒店又来了一轮。以前从没见过他欲望这么强,西比尔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尽管昨晚第三次做爱的时候,她觉得下体有些刺痛。 房间里很黑,只有窗帘外的煤气灯透过来一些光。 她挪动一下身体,靠近了米克。 “离开法国之后,你想去哪儿,西比尔?” 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回答说:“我跟着你,米克。” 他笑着,把手伸进被子下面,手指不安分地抚摸她的私处。 “那我们去哪儿呢,米克?” “如果一直跟着我,你就会先到墨西哥,然后向北,跟随豪斯顿将军统领的一支法墨联军,为德克萨斯的自由而战。” “可是……德克萨斯那个地方不是很奇怪、很可怕的吗?” “别像个怀特查珀尔白痴那样想问题。跟皮卡迪利广场比起来,全世界其他任何地方都很奇怪。山姆·豪斯顿被德克萨斯人驱逐出境之前,有一座属于自己的豪华宫殿。那时候,他是大英帝国在美国西部最重要的盟友。你和我到了德克萨斯,当然也可以像贵族老爷一样生活,可以在风景优美的河边,建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 “他们真的会允许我们这样做吗,米克?” “你是说女王陛下的政府?你担心他们背信弃义?”米克咯咯笑着说,“这么说吧,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英国普通民众对豪斯顿将军的印象!我们现在正在做的,就是尽可能改善他在英国人心目中的形象。他的巡迴演讲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我知道了,”西比尔说,“米克,你可真聪明。” “这很复杂,西比尔。要保持势力均衡,五百年来英国政府一直都在用这种手腕,在欧洲大陆很有效,在美洲的效果甚至更好。北方联邦、南方邦联、德克萨斯共和国、加利福尼亚共和国,各国轮流成为英国外交政策的宠儿,而一旦他们变得过于大胆,或者过于独立,外交待遇就会降级。亲爱的,这叫做分而治之。”米克的雪茄菸头在暗处闪耀着,“如果不是因为英国的外交政策和国家实力,北美各大殖民地可能早就统一成一个大国了。” “你那位将军朋友靠得住吗?他会不会真心实意帮我们?” “事情的妙处正在于此!”米克郑重地说,“外交官们认为山姆·豪斯顿过于强硬,并不喜欢他的一些政策和作为,也没有为他提供全力支持,但是,取代他地位的德克萨斯杂碎们甚至比他还差劲。他们居然公然抢英国的利益!这样下去,他们的末日已经不远。将军流亡英国期间不得不有所收敛,可是现在,他已经踏上了回德克萨斯的征程,要夺回属于他的一切。”他耸耸肩,“这本是几年前就可以做到的事。我们的问题是,女王陛下的政府根本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自己内部争斗得一塌煳涂。英国政府里的有些人不相信山姆·豪斯顿——可是现在,我们已经确定可以得到法国政府的支持!他们的墨西哥朋友正在和德克萨斯人作战。他们需要将军!” “这么说你要去打仗吗,米克?”西比尔觉得很难想像型男米克带着一队骑兵冲锋陷阵的场景。 “更像是一场coup d’etat,”米克安慰着西比尔,“我们不会经歷太多流血事件。要知道,我是豪斯顿的政治事务主管,会一直跟他共进退,因为是我安排了这次伦敦之行和接下来的法国行程。也正是因为我多方谋划,才让法国皇帝同意接见他……”他不会是在吹牛吧?西比尔想。“也是全亏了我,才能鼓动曼彻斯特最新潮顶级的影像人才为他效力,是我说服了英国媒体,左右了英国民众的态度,也是我雇用了那么多人,为豪斯顿将军四处张贴告示……”他深深抽了一口雪茄,手指揉捏着她的阴部。她听到他满意地长出一口气,喷出一股樱桃味儿的烟雾。 第19页 他不会是还想再做吧?这次肯定不行了。她很快就睡着了,还做了梦,梦见了德克萨斯,那里有连绵的沙丘,快乐的绵羊,还有一座华美的灰色府邸,窗玻璃在黄昏的夕阳下闪耀着。 西比尔的座位在加里克剧院倒数第三排,靠近过道。她闷闷不乐地发现,这位来自德克萨斯的山姆·豪斯顿将军并没能吸引到多少听众。五人组成的乐队已经卖力地奏起了音乐,观众却还在陆续入场。她前面一排坐的是一大家子。两个男孩蓝衣蓝裤,里面穿着可拆卸衣领的衬衫;一个小女孩披着披肩,穿着花边连衣裙。随后又来了两个更小的女孩,被女家庭教师催促着进来。女教师很清瘦,鹰钩鼻,眼睛水汪汪的,总是不断用手绢清鼻子。然后出现的是最大的男孩,熘熘达达,脸上带着坏笑。然后是他们的父亲,穿着长外套,拿着手杖,蓄着两撇鬍鬚;后面是肥胖的母亲,满下巴都是赘肉,带着奇丑无比的帽子,肥胖的手指头上套着三枚金戒指。好容易一家人才全部落座,有的在脱外套,有的在收披肩,有的在大口吃香蕉,全家人都是典型的上流做派,不过要说礼仪方面,可就不敢恭维了。他们很干净,浑身散发着肥皂香味儿,衣着时髦而且舒适,浑身上下都是工业文明的最新成果。 一个戴眼镜的小职员模样的傢伙坐到西比尔旁边的位置上,他的髮际边缘有大约一英寸宽的青色皮肤,那是因为他把前额的头髮特地多剃掉了一些,以显示自己前额高耸,富有智慧。他正在看米克编写的“时间表”,时不时喝一口酸柠檬汁。他的另一侧坐着三名军官,应该是从克里米亚前线回来度假的,他们显出得意扬扬的样子,打算听人讲一讲老掉牙的德克萨斯战争,看他们如何用旧式装备打仗。还有一些士兵零星地分布在听众中间,他们的红色军服非常显眼。这些都是体面人,不会跟皮条客和站街女打交道。他们拿着女王的军饷,学着怎样计算弹道,等復员回来,他们会在铁路和船厂就职,过上好日子。 事实上,整个剧院坐着的都是些衣食无忧的人。店主人、店员和药剂师带来了他们衣着亮丽的妻子或者未婚妻。在她父亲活跃的年代,这些人——怀特查珀尔的居民——曾经都满怀怒火、瘦骨嶙峋、衣衫破旧,手里拿着大棒,腰里别着匕首。可是在工业激进党的统治下,世界已经变了。甚至连怀特查珀尔都出现了穿着花边紧身衣,涂脂抹粉的妇人,还有衣着光鲜,时不时低头看怀表的男人,这些人爱读《实用生活窍门》和《道德进步杂志》,而且相信生活会变得更好。 随后,煤气灯投下青铜色的光圈,乐队开始重复演奏“欢迎来到绿野”的曲子。“噗”地一声,石灰灯被点燃了,光芒耀眼,银幕前的幕布徐徐拉开。音乐声和影像播放机的咔嗒声夹杂在一起。胶片边缘的皱褶和花哨的装饰纹样寒霜一样爬满了银幕边缘。正中间出现了一串细长的字母,那是边角分明的差分机哥特体,白底黑字,写着: 埃迪森 万象工作室 荣誉出品 大屏幕下,豪斯顿从舞台左侧入场。他是个块头很大、长相猥琐的傢伙,一瘸一拐地走到舞台中央的讲坛旁。光线太强,他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米克安排的石灰灯直射眼睛,他被闪得一塌煳涂。 西比尔对他有强烈的好奇心,因此就仔细打量起这个人。她很警觉——这毕竟是她第一次见到米克的老闆。此前她已经见过很多流落于伦敦的美国难民,对这些人有了一定的印象。来自北方联邦的美国人,只要有钱,衣着就跟普通英国人一样;而南方邦联来的人,喜欢穿得珠光宝气,但又容易显得怪异,不怎么得体。从豪斯顿身上看,德克萨斯人要比南方人更古怪,更疯狂。他个头很高,红脸膛,肌肉发达,穿着笨重的长筒靴,身高超过六英尺。他那宽宽的肩膀上披着一片做工粗糙的长长的东西,上面红黑棕三色相间,不像外套,倒更像是条毯子,而且还野蛮地敞开着,在加里克剧院的舞台地板上拖着,就像是悲剧演员的老式长袍。他右手拿着一根粗大的桃心木手杖,现在正轻轻挥舞,就好像他完全不需要这根手杖一样。可是与此同时,他的腿却在发抖,西比尔坐那么远都可以看到,而且他裤缝上华丽的镀金配饰也在摇动。 现在,他已经走上光线微显暗淡的讲坛,抹了一下鼻子,拿起一杯什么东西喝了一口——那明显不是水。在他的头顶上,屏幕上换成了一幅彩色图案:一边是不列颠雄狮,另一边是长着长角的牛。这两种动物显出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头顶是互相交叉的两面旗帜,一面是英国的米字国旗,另一面是德克萨斯的孤星国旗,两面旗都是鲜艷的红白蓝三色。豪斯顿正在调整讲坛上的什么物件儿,西比尔估计那是一面小小的舞台镜,这样他就可以看到背后银幕上显示的图像提示,而不至于跑题。 屏幕又一次切换成黑白,上面的光点一行一行地翻转,像接连倒下的多米诺骨牌。屏幕上出现了一个人的半身像,线条粗劣,但可以看清微秃的前额,浓密的眉毛,大鼻头,钢针一样的络腮鬍,连耳朵都给遮住了,他的嘴唇很薄,紧闭在一起,下巴微微向左倾斜,在胸像下方出现了几个大字:山姆·豪斯顿将军。 第20页 又一盏石灰灯被点燃,这次直射讲坛上的豪斯顿将军,把他突然展现在听众面前。西比尔用力鼓掌,她是最后一个停下的。 “非常感谢大家光临,伦敦城的女士们,先生们。”豪斯顿说。他语调低沉,但声音响亮,一听就是经验丰富的演说家,只是带了一点外国腔调,吐字不是那么清晰。“作为一个外来者,我被诸位展现出来的热情深深感动。”豪斯顿扫视了一下加里克剧院的观众席。“我注意到,今晚有不少来自女王陛下军队的勇士们在座,”他耸耸肩,让那条毯子向后滑落了一点点,为的是在石灰灯下展示胸前那些亮闪闪的勋章,“先生们,你们的到来让我备感荣幸。” 在西比尔前面那排座位上,孩子们坐立不安。有个小女孩尖声哭叫,因为她的一个哥哥打了她。“而且我还注意到,在座的还有一位未来的不列颠斗士!”人群里响起一阵意外的欢笑声。豪斯顿迅速查看了一下他的舞台镜,然后身体前倾,带着祖父一样慈祥的微笑问:“你叫什么名字啊,我的孩子?” 那个坏小孩坐得笔直。“我叫比利,先生。”他用细嗓门尖声回答道,“比利……威廉·格伦艾克,先生。” 豪斯顿严肃地点了点头,问道:“现在告诉我,格伦艾克先生,你想不想离家出走,去跟美洲印第安人一起生活?” “哦,当然想,先生。”男孩脱口而出,随后又改口说,“呃,当然不想,先生。”观众又是一阵闹笑。 “当我像你一样大的时候,小威廉,我也和你一样,是个精力充沛的小伙子,而我的一生,都在充分发挥着我的生命活力。”将军背后的屏幕切换着场景,现在出现了一幅彩色地图,那是美国各州的疆域轮廓线,都是些奇形怪状的地方,名字一个比一个难懂。豪斯顿看了一下镜子,语速很快地讲道:“我出生在美国田纳西州,祖上是苏格兰贵族,尽管我们在殖民地边缘的农场里,日子过得却很艰难。尽管我生为美国人,却对远在华盛顿的北方佬政府没有什么好感。”这时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美洲野蛮人的形象,他眼神狂暴,身上沾满了羽毛,两腮涂着作战的油彩。“在我们农场的河对岸,”豪斯顿说,“就是强大的切诺基部落,那里的人民生性淳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我觉得他们的生活,要比美国邻居们的生活更适合我,因为那些美国人的灵魂都已经被金钱和贪慾淹没了。” 豪斯顿在他的英国听众面前痛心地微微摇头,诠释着个人版本的美国式堕落。这招应该可以博取大家的同情心,西比尔心想。“切诺基人的生活令我心驰神往,”豪斯顿继续说,“于是我离开家门,成为他们的一员。我去的时候一无所有,女士们,先生们。我只穿了一件小牛皮外衣,衣兜里放了一本荷马的不朽史诗——《伊利亚特》。”银幕上的影像自下而上更新,展示了一件希腊陶罐,上面的图案是一名古希腊战士,戴着羽饰的头盔,高举长矛,手里的圆盾上画着展翅飞翔的乌鸦。剧场里响起一阵掌声,人们欣赏这件艺术品,而豪斯顿将军微微点头表示认可,就好像掌声是献给他本人的一样。 “作为一个在美国殖民地边缘长大的孩子,我不能说自己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尽管在我人生的后半段,我承担起了伟大的职责,领导过一个国家,但是在年轻时,我却从更古老的学派,汲取所有的教益。我能背诵那位伟大的盲眼游吟诗人作品中的每一行诗句。”他用左手撩起挂满勋章的衣襟,拍着胸口说,“在这伤痕累累的胸膛里跳动的那颗心,依然会为这个世界上最高贵的英雄故事而感动,故事里的那位英雄,凭藉无与伦比的勇气挑战众神,一生保持武者的尊严……直至死亡!”他等着大家热烈鼓掌,最后也的确等到了掌声,可是似乎没有他想像的那样热烈。 “在我看来,荷马笔下的英雄们所过的生活,和我身边切诺基人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两样。”豪斯顿继续讲述着,在他背后的屏幕上,希腊式短矛末端“长”出了北美印第安人的低垂的羽饰,希腊武士的面庞上,也涂上了丛林勇士的油彩。 豪斯顿扫了一眼讲稿。“我们一起猎取熊、鹿,还有野猪,在清澈的溪边捕鱼,种植金黄的玉米。在篝火旁,在开阔的天空下,我给旷野中的兄弟们讲述我从荷马诗句中领略到的道德教益,尽管那时年少,领悟有限。为此,他们给我起了一个红种印第安人的名字,叫做乌鸦。在他们看来,乌鸦是智慧的化身,是整个丛林最聪明睿智的鸟儿。” 屏幕上希腊人的形象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更为雄壮的乌鸦,这只乌鸦的翅膀直挺挺地向两侧伸展,占据了整个屏幕,它的胸前画着一个有斜纹的盾牌。这个形象西比尔认得,它是北美金雕,是美国北部联邦的标志,只不过,头顶长着白色羽毛的美国鸟儿,变成了豪斯顿的黑乌鸦。她觉得,这也可以算是个聪明的做法,但多少有点聪明过头。屏幕左上角的影像卡片好像被搅在一起了,显出前一屏残留的蓝色。这虽不是什么严重的错误,但却非常扎眼,就好像人眼睛里吹进一粒沙子一样。米克过度精巧的卡片设计让加里克剧院的影像差分机有些吃不消。 第21页 一旦走神,西比尔就有些跟不上豪斯顿演讲的步调了。“……嘹亮的军号声,在田纳西志愿军的营地响起。”一个新的影像出现在屏幕上,这个人很像豪斯顿,只不过额发蓬松,两腮深陷,屏幕下大写字母打出的名字是:安德鲁·杰克逊将军。 周围响起阵阵嘘声,打头的可能是那些士兵,人群有些骚动的迹象。有些不列颠人还记得“山胡桃”杰克逊,对他可没有什么好印象。据豪斯顿讲,这个杰克逊面对印第安人作战勇勐,甚至一度担任过美国总统,但是在这种环境下,听众对这些说法都不太买帐。豪斯顿盛赞杰克逊的为人,称他是自己的导师和保护人。“这是一位属于人民的忠诚战士,他看重人的内在品质,而不是表面的财富或者世俗的地位。”他的热诚赞扬勉强赢来了一点掌声。 现在,屏幕上又出现了新的场景,看上去像是简陋的前沿要塞。豪斯顿讲了一段包围战的故事,那是他军事生涯早期经歷过的,当时他在杰克逊将军指挥的部队里,作战的对手是克里克印第安人,但是他好像没能抓住那些最好的听众,也就是在座的士兵。西比尔那一排坐着的三位克里米亚老兵还在气哼哼地谈论山胡桃杰克逊:“其实在纽奥良战役之前,那场该死的战争就早该结束了……” 突然之间,聚光灯变成了血红色。米克正在舞台下忙碌着:用一层染色玻璃改变光线颜色,又突然敲响一个大水壶,影像中立刻出现一门大炮在要塞外面喷吐出火药色的闪光,一个红色光斑代表的炮弹沿着弧线迅速划过屏幕。“一个接一个的夜晚,我们听到那些疯狂的克里克战士吟唱着诡异的死神曲。”豪斯顿嗓门很大,屏幕下闪现着强烈的光柱。“当时的情况要求我们大胆进攻,以白刃战歼敌!人们说,直接进攻那座堡垒无异于自寻死路……但我参加田纳西志愿军,绝对不是来看热闹的……” 一个小小的身影沖向要塞,那形象只有小小的黑色方块组成,那些方块开始扭曲、挣扎,最后整个舞台变作一片漆黑。在突然降临的黑暗中,有人鼓掌叫好,剧院看台上那些小混混大声吹口哨起闹。聚光灯再次照亮豪斯顿,他开始展示身上的伤口,手臂两处中弹,腿部一处刀伤,肚子上还中了一箭——豪斯顿没说什么粗俗不雅的词彙,不过他的手倒是有点挑逗地抚摸了一下那个部位,好像他肚子不舒服似的。他说自己整夜都躺在战场上,然后被装在一辆运送军需品的马车上,在旷野里颠簸了好几天,血流不止,伤痛难耐,又染上了疟疾…… 西比尔身边那个小职员模样的小伙子又喝了一口柠檬汁,掏出怀表看看时间。现在,在黑色的屏幕中央,有一颗五角星缓缓浮现,豪斯顿讲述了自己逃离鬼门关的惊险歷程。有一张卡住的影像碎片终于过去了,可是随后又有一张卡在了右下角。 西比尔勉强忍住没打哈欠。 那颗星不断变亮,豪斯顿在讲述自己进入美国政界的歷程,他声称自己进入政界的目的在于拯救那些被当局迫害的切诺基人。西比尔觉得,这虽然乍听起来还算新鲜,可是骨子里还是政客们整天在用的那套老生常谈,听众也逐渐不耐烦起来。他们宁愿多听听打仗,或者关于切诺基部落生活的诗意回顾。而豪斯顿现在讲述的却是被选入国会的过程,他提到一些省级政府的奇怪职位,与此同时,那颗星星的边缘不断细化,最终变成了田纳西州的标志。 西比尔觉得眼皮发沉,已经开始打瞌睡,而那位将军大人还在嘤嘤嗡嗡继续扯。 突然之间,豪斯顿的语调完全变了,变得意味深长,充满深情,原来极度乏味的语调突然增加了无限的柔情——他在说一个女人。 西比尔马上坐得笔直,侧耳倾听。 听起来好像豪斯顿当选了州长,挣了些钱,自己也很大方。他给自己找了个女朋友,是某位田纳西贵族小姐,随后两人结了婚。 可是在影像屏幕上,很多只黑手却在从屏幕边角伸进来,威胁着田纳西州的标志。 州长大人和豪斯顿夫人还没怎么安顿下来,这个老婆大人就抬脚跑路,回娘家去了。豪斯顿说,她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封信,信中包含着一件可怕的秘密,这件事情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并且发誓要把它带入坟墓。“这是隐私,一位爱惜自己名誉的绅士不能,也不应该提起的事。可怕的灾难降临到了我的身上……”报纸(原来田纳西那种地方也是有报纸的)对他展开了攻击。“恶毒的谣言围绕在我身边。”豪斯顿埋怨着,屏幕上又出现了那面画着乌鸦的希腊盾牌,一团一团的黑块出现在盾牌周围,西比尔估计,这应该代表泥巴,总之这东西变得到处都是。 豪斯顿讲述的内容越来越耸人听闻。他的确挺过了那场磨难,其中最不可思议、也最可怕的事情就是他居然真的和妻子离了婚。当然,此举让他失去了官位。西比尔很纳闷,不知道他为什么敢于把这么可耻的丑闻说出来。就好像他心存奢望,以为伦敦的听众能在道德上接受一个离过婚的男人似的。不过,她还是发觉,周围的女性听众表情很复杂,可能并非毫无同情心。就连前排坐着的胖妈妈,也在拿扇子使劲儿扇她的胖下巴。 第22页 豪斯顿将军毕竟是个外国人,就他自己说,简直是半个野蛮人。可是讲到前妻的时候,他的语调显得真诚而温柔,好像谈到真心相爱的人一样,那份爱因为某个残忍的突发事件而被扼杀。他有时会因为激动而丝毫不加掩饰地哽咽起来,他从豹皮袷衣里取出一块考究的手绢,擦了擦额头。 说真的,他长得并不难看,尽管已经有六十多岁,这样的老头儿,可能更懂得心疼女孩。他的表白坦诚并富有男子气概,因为这件事是他自己说出来的:从离婚丑闻,到豪斯顿夫人写的那封神秘的信。这件事他讲起来没完没了,但就是不告诉大家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听众的好奇心都被他勾了起来——西比尔都快急死了,只想知道事情真相。 她暗自责怪自己太容易上钩。因为这个所谓的秘密可能是件非常普通的愚蠢事,完全不像他所说的那样神秘。很可能这个贵族小姐根本就不是想像中的天使样,很可能早在结婚之前她的贞洁就被某个田纳西小白脸偷走了,根本轮不到乌鸦·豪斯顿先生登场。男人对自己妻子的忠诚度总是期望很高。对自己当然就宽容得多了。 也许这个豪斯顿完全是罪有应得。或许他对婚后的生活有着非常野蛮邪恶的打算,毕竟他是在野蛮人中间长大的。或者,他也可能是一个一天到晚打老婆的主儿——因为西比尔总怀疑他有严重的暴力倾向,虽然表面看上去挺好的。 现在屏幕上开始出现鸟身女怪,用来代表那些造谣中伤豪斯顿的人。据说这些人通过在报纸上传播谣言败坏了豪斯顿的良好声誉。画面上都是些弯腰驼背的邪恶生物,有红有黑,挤满了屏幕。屏幕不断刷新,这些怪兽随之张牙舞爪。西比尔从没见过这东西,曼彻斯特的打孔艺术家们肯定非常善于营造恐怖气氛。现在豪斯顿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述“接受挑战和捍卫荣耀”——也就是决斗。反正美国人就是喜欢决斗,帽子一落地,就彼此开枪射杀。豪斯顿大声宣布,要不是他正担任州长,需要顾忌颜面,他肯定会杀死那些报界的流氓。后来他忍无可忍,甩手不干,回去找他的宝贝切诺基人一起生活了……现在,他真的已经激动得满头冒汗,那样子看起来甚至有几分可怕。观众听得津津有味,也不再那么矜持,豪斯顿凸出的眼珠和青筋暴起的脖子让人觉得有些滑稽,但还不至于噁心。 西比尔搓着兔皮手筒里的双手,琢磨着,也许这傢伙真的做过什么可怕的事情。也许是性病,这个傢伙让自己妻子染上了性病。听说有些性病非常可怕,可以让人疯癫,或者瞎眼,或者瘫痪,也许这就是他不可告人的秘密。米克也许知道,很可能他什么都知道。 豪斯顿说,他怀着鄙夷的心情离开了美国,前往德克萨斯。画面上随之出现了一幅地图,无非是大陆中心的一片土地。豪斯顿说,他去那里,是为了替他可怜的切诺基印第安人寻找可以生活的土地,但是这话听起来让人难以置信。 西比尔问旁边那个小职员模样的人几点了。那人告诉他时间正好过去了一个小时。快轮到她登场了。 “请大家想像一下,有个国家的领土面积比你们的岛国大好多倍,”豪斯顿继续讲,“却没有任何大道,而只有印第安人踩出的长满荒草的小径。在当时,也没有一英里铁路,没有电报,没有任何差分机时代的先进设备。作为德克萨斯共和国国民卫队的最高指挥官,传达我命令的最可靠最快捷的渠道也无非是骑兵。而他们传达命令的路上,还会面临卡曼切和卡兰卡瓦部落的威胁,要面对墨西哥掠夺者,以及其他各种来自荒野的威胁。想到这些,就不难理解特拉维斯上校为什么会迟迟收不到我的命令,而悲剧性地把希望寄托在范宁上校率领的援军身上。当时,他的部队被五十倍于我方的敌军包围,特拉维斯上校宣布,他的作战目标是胜利或者战死沙场——他自己完全清楚,后者才是他难以逃脱的命运。阿拉莫的守卫者勇敢地面对死亡。高贵的特拉维斯、无畏的鲍维上校,还有他们的同伴大卫·克劳柯特,一位富有传奇色彩的拓荒者。”屏幕上,特拉维斯、鲍维和克劳柯特分别占据了三分之一的空间。由于头像排列过于拥挤,他们的面容都变得有些像四方形。“他们的牺牲,为我的袭扰战术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随后是更多的军事术语。现在,他步下讲坛,用手杖指点着屏幕。“如各位所见,洛佩斯·德·桑塔·安纳的部队在此布阵,这些图形表示他的左翼是片树林,而背后就是圣哈辛托河畔湿地。他的工程兵围绕补给车修建了战壕,用削尖的木料在周围布设路障。但我已经用急行军速度通过布汗浅滩,带领六百人的军队占领了布法罗河边的林地,而敌人对此全然不觉。进攻始于从德克萨斯营地中心开始的炮击……现在,我们可以看到德克萨斯轻骑兵的推进……突袭让敌人惊慌失措,捨弃大炮,仓皇逃窜,那些火炮都还没有安装就位,敌人就已经乱作一团。”屏幕中的蓝色方块和菱形,缓缓追逐着逃散的红色墨西哥军队,经过斑驳的绿色林地和白色河滩。西比尔在座位上活动了一下,想让裙撑不那么硌人。豪斯顿对血腥杀戮的吹嘘总算要结束了。 第23页 “最后打扫战场时发现,德克萨斯军阵亡两人,侵略军六百三十人。我们在桑塔尼斯塔的血战是对阿拉莫和戈利亚德屠杀的復仇。消灭了两支墨西哥军队,我们还俘获了十四名军官和二十门火炮。” “十四名军官和二十门火炮”,没错,这就是她登场的信号。属于她的时刻到了。“为我们报仇啊,豪斯顿将军!”西比尔大声喊道。由于怯场,她的声音并没有预料中那么响亮。于是她重来了一次,站起身,挥舞着一只胳膊,大声喊:“为我们报仇啊,豪斯顿将军!” 豪斯顿停下来,装作很吃惊的样子。西比尔忘乎所以地向他唿叫:“为我们的荣誉復仇啊,大人!为大不列颠的荣誉復仇!”人群中响起惊异的议论声——西比尔感觉到,整个剧场的人都在回头看她,用的是那种看疯子的惊异表情。“我的哥哥……”她继续喊道,可是恐惧却让她无法继续开口,她觉得害怕极了,从未料到这件事会如此可怕,这比站在舞台上唱歌要难多了,难度要大好多倍。 豪斯顿两手高举了起来,那条毯子像斗篷一样耷拉在背后。不管怎么说,他的动作还是起到了作用,人群暂时安静了下来,他重新掌握了局面。在他头顶,影像逐渐慢下来,停下来。闪耀着的动画变为静止,画面凝固在圣哈辛托的胜利庆祝场面上。豪斯顿盯着西比尔,眼神中有几分坚定,但也有几分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你怎么了,年轻的女士?你有什么事,请告诉我吧。” 西比尔抓住前排的椅子背,紧闭双眼,朗声答道:“大人啊,我的哥哥正被关押在德克萨斯的一座监狱里!我们是英国公民,可是德克萨斯人还是关押了他,大人!他们还夺走了他的农场,他的牲畜!他们甚至抢走了他工作的那条铁路,那是一条属于我们英国人的铁路,是我们为德克萨斯人兴建的……”她的语调不由自主地越来越低。米克肯定不会满意的,一定会对她的表现大为恼火……这份担心让她重新获得了一些活力,她睁开了眼睛继续说:“是政府,大人,是那个到处窃取他人财物的德克萨斯政府干的坏事,是他们抢走了我们英国人的铁路,他们抢劫德克萨斯的工人,也就是在抢劫伦敦这里的公司股东,他们一个便士都不留给我们。” 没有了色彩斑斓的影像图片,整个剧场的气氛都不一样了。突然之间,一切都变得更直接,更亲切,又有几分诡异。就好像有一个玄妙的相框,把西比尔和将军框到了同一幅银版相片里一样。一个是年轻的伦敦妇女,戴着软帽,披着时尚的围巾,带着富有说服力的表情求助,而对方是来自异国的老英雄。现在,他们都是同一齣戏中的演员,而大众惊疑的眼神都集中在他们身上。 豪斯顿问:“德克萨斯联合政府的坏蛋们伤害了您?” “是的,先生!”西比尔开始啜泣,语调中带着一丝娴熟的颤音。米克曾经提醒过,别吓到他们,要让他们觉得你可怜。“是的,是联合政府那些坏蛋伤害了我。他们把我的哥哥残酷地投入大牢,可是我哥哥并没有犯罪,大人,他坐牢,只因为他是您的追随者!您担任德克萨斯共和国总统的时候,他也投过您一票,大人。就算是今天,他还是会给您投票的,先生,只不过我担心,那些人可能会杀了他的!” “您的哥哥叫什么名字,我亲爱的女士?” “他叫琼斯,先生,”西比尔应声回答,“埃德文·琼斯,来自尼考多赫,被抓之前,他在海泽考克斯铁路公司工作,先生。” “我想我曾经见过年轻的埃德文!”豪斯顿大声回答,语气中充满了惊讶,他握紧手杖,紧皱眉头。 “听听她说的话吧,山姆!”突然有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西比尔也吓了一跳,回头看时,说话的正是去过阿盖尔餐厅包间的那个人——就是那个胖演员,红头髮穿天鹅绒马甲的那个。“这些联合政府的恶棍居然没收了海泽考克斯铁路公司!亏他们还有脸自称英国盟国,居然会做出这么无耻的事。他们就是这么报答英国的指导和保护的吗?这么多年受我们的恩惠,到头来却反咬我们一口。”他说完话就落座了。 “他们根本就是一群强盗!流氓!”西比尔紧张地喊叫着,她努力在头脑中搜索词句,回忆接下来的台词。“豪斯顿将军,我只是一个弱女子,但您是一个可以左右自己命运的人,您是一位伟人。难道就不能给德克萨斯人带来正义吗,大人?想想办法,阻止那些暴行。难道我那可怜的哥哥只能屈死在牢狱里?难道还要继续放任那些骗子和暴君继续侵吞我们英国人的财产吗?” 但是米克精心编排的词句已经被人群的喧嚣声吞没,观众群情激奋,到处都有人大喊大叫,其他人也在小声交谈,表达他们的吃惊和贊同。票价最便宜的走廊里更是响起一阵阵半大孩子们的起闹声。 这是伦敦人的一点消遣,仅此而已。西比尔暗自盘算,也许有人真的相信了她讲的故事,因此觉得她可怜,而多数人只是跟着大唿小叫,开开玩笑,很高兴能碰到点意料之外的热闹。 “山姆·豪斯顿一直是我们英国忠诚的朋友!”西比尔朝着喧嚣的人群大声喊叫。她的声音多半都被淹没了,没有任何效果。她抬手,用手背擦拭汗湿的额头。米克没有为她编写更多台词,于是她任由自己双腿瘫软,两眼翻白,跌回到座位上。 第24页 “请帮琼斯女士透透气!”豪斯顿将军发令,他的声音响亮而威严。“这位女士已经不堪重负晕倒了!”西比尔透过半睁的眼皮窥视,人们断断续续围到了她身边,有深色的晚礼服,也有肥大的裙摆;有香水的花香味,也有男人身上的菸草味——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腕,用留着尖指甲的手指试她的脉搏。有个女人一边大声喘气,一边为她扇风。哦,我的天哪!西比尔暗自害怕,这居然是前排那位胖妈妈,而且满脸是正义人士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表情。这让西比尔感到一阵激动,又一阵噁心。她甚至真的感觉自己非常虚弱,于是就很放松地成为大家善意的焦点。五六个闲人围在她身边,发表着底气不足的专业观点,每个人都装作胸有成竹的样子,而豪斯顿将军继续在讲坛上宣讲,义愤填膺的样子。 西比尔任由别人把自己搀扶起来,豪斯顿停顿了一下,关切地注视着这边,各处传来零散的掌声,为西比尔叫好。她觉得自己苍白无助,只是虚弱地笑着作为回应,摇着头,宁愿自己是透明人。她倚靠在那个察看自己脉搏的男人肩膀上,小声说:“先生,您能帮忙把我带出去吗?” 她的营救者警惕地点头同意,他是一个小个子,长着一双聪慧的蓝眼睛,长长的灰色头髮从中间分开。“我来送这位女士回家。”他对周围的人说。他穿上歌剧院常见的外套,戴上一顶海狸皮帽子,让西比尔挽着自己胳膊,一起沿着过道向外走。西比尔紧紧靠在那人身上,不想面对所有人的目光。听众现在群情激奋。也许是开场以来头一次,他们开始把豪斯顿当做一个人来看待,听他讲话,而不再把他看做是什么奇怪的美洲展览品。 走进加里克剧院的阴冷走廊时,那位小个子绅士给西比尔披上薄薄的天鹅绒披肩。这里的顶棚画着退了色的丘比特,两面是渗水的大理石墙。“先生,您真是太好了,这样尽心地帮我。”西比尔一边感谢,一边盘算,她感觉这个人可能会有点钱。“您是大夫吗?” “我上过医科大学。”对方说着耸了耸肩。他的脸有些发烧,两腮通红。 “这会让一个男人出类拔萃。”西比尔随口说着,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而只是没话找话,“我是说,那样的读书生涯。” “我不这么认为,女士,我浪费了自己所有的时间,来寻找这件事的答案。我得说,您现在看起来好像没事儿了。我很抱歉听到您哥哥的不幸遭遇。” “谢谢您,先生。”西比尔侧目打量着这个人。“我想,刚才我的确有点太唐突了,不过,豪斯顿将军的演讲的确是令人兴奋啊,我听得太激动了。” 他有意无意地看了她一眼,那是男人担心被女人欺骗时的眼神。他说:“坦率地说,我并没有您那么激动。”他大声咳嗽,用一张摺叠的手帕捂住嘴巴,然后擦擦嘴角说:“伦敦这破空气,早晚会要了我的命。” “不管怎样,我都得感谢您。尽管我觉得很遗憾,还不知道您的姓名……” “济慈,”他说,“您叫我济慈先生就可以了。”他从马甲里掏出一块银色的精密计时錶,这是一个土豆大小的玩意儿,有很多条指针,济慈先生看看表,若有所思地说:“我对这附近并不熟悉,我觉得不如帮您叫辆出租马车比较合适,不过,既然已经这么晚了……” “哦,不用了,济慈先生,谢谢您,我坐地铁回家就行了。” 济慈先生瞪大了眼睛:正派女子决不会单独乘坐地铁的。 “可是您还没有告诉我,您是做什么工作的,济慈先生。”西比尔想通过提问转移他的注意力。 “影像程式设计,”济慈回答说,“今晚这套影像採用的设计理念非常独特。尽管屏幕解析度十分有限,刷新频率也特别低,还是取得了惊人的显示效果。我怀疑这肯定是经过了压缩算法处理——哦,抱歉,这些听起来可能都太专业了。”他把计时器收起来。“您确定不用帮您找辆马车吗?您对伦敦很熟悉吗,琼斯小姐?我也可以陪您走到最近的公共马车站——您知道,那些是按照固定路线行驶的大马车……” “不用了,先生。谢谢您,您已经帮我很多了。” “不用客气。”他明显是松了一口气,推开一扇镶着大块玻璃的门,扶着门等西比尔出来。恰在此时,一个瘦瘦的男孩从他们背后快步赶过来,挤过他们身边,一语不发地跑出了剧院。他裹着一件像是渔夫穿的那种肥大的脏帆布外套。穿这种衣服来听讲座,也算是够稀奇的了,西比尔心想。不过很穷的人,有时候的确会穿得很奇怪。男孩的袖子空荡荡地垂在一边,就好像他在抱紧双臂一样,也许是冻着了。他的步伐也很奇怪,还弯腰驼背,像是重病或者醉酒的样子。 “餵!那边那个!小子!”济慈先生摸出一枚硬币,西比尔知道,他打算打发那孩子去给自己找一辆马车,但是男孩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却非常警觉地看着他们,他的脸在煤气灯下显得格外苍白。突然他转身跑开了,衣服下面掉出一团黑色的东西,滚进了路边的排水沟。男孩停下来,警觉地回头看看他们。 第25页 他掉下的是一顶帽子,圆顶礼帽。 现在他大步走回来,眼睛却还盯着他们。他一把抓起帽子,塞进衣服下面,又撒腿跑进了黑影里,但这次没有刚才跑得那么快。 “我敢打赌,”济慈先生深恶痛绝地说,“那傢伙肯定是个贼!他那件防水服下面,塞的都是从观众那里偷来的帽子。” 西比尔无言以对。 “我估计,那坏蛋肯定是无耻地利用了您刚才导致的混乱局面。”济慈说,他的语调多少有些怀疑,“真是的,这年头,根本就不知道该相信谁!” “先生,我好像听到那台差分机又在加大蒸汽推力,准备播放影像了。” 这些话已经足够把济慈先生支开了。 据《每日电讯报》报导,最近加装的排气扇已经大大改进了地铁里的空气品质。尽管巴贝奇爵士本人一直坚持说真正现代化的地铁设备将完全按照空气动力学原理运行,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燃料推动,就能够像巴黎的邮政系统一样顺畅地运作。 坐在二等车厢竭力浅唿吸的西比尔觉得,这些都是政府的愚民宣传。至少关于空气品质改善的部分完全是胡扯,不过谁又能知道,这些激进党人下一步又会带来些什么神奇事物呢?的确,同样是激进党控制的报纸,也在刊登那些拿了铁路公司报酬的医学专家们发表的意见,说什么地铁里的含硫气体对唿吸道疾病有治疗作用。可是地铁里瀰漫的不只是发动机燃料的味道,还有下水道传来的恶臭味,还有透过印度可降解橡胶泄漏出来的气体,还有来自车厢基座上安装的煤气灯的气体。 如果你仔细想想,会觉得地铁实际上是相当邪门的东西,它跑得这么快,在伦敦幽暗的地底世界穿行。在这里,掘土机发现过罗马时代的铅制引水管、钱币、马赛克拼图和拱门,还有已经留存上千年的古老象牙…… 而且挖掘还在继续,在今晚和将来的无数个夜晚。因为她能够听到那些巨大机器的喘息声,即便是她和米克在怀特查珀尔人行道散步的时候,它们也在不停地忙碌,掘土机在开通全新的、更深的地铁线路,比排水渠、燃气管和砖砌的河道更深。新的地铁线路将铺设更多钢铁,巴贝奇爵士的新式火车很快就会奔驰在那些线路上,像鳗鱼一样悄无声息,尽管她觉得,这种念头,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时,所有的煤气灯一起闪亮,这说明有什么突发性的波动影响了燃气灯供气。其他乘客的脸庞好像突然跳到她的面前:一位土灰色脸膛的绅士,一看就知道是所谓的成功人士;一个圆脸的老年传教士;还有一个敞着怀的醉汉,他的加纳利式马甲上洒满了殷红的酒渍…… 车厢里除她之外没有别的女人。 永别了,诸位先生,她想像着自己对这些人说,永别了,伦敦城,因为现在,她已经是一名探险家学徒。她发过了誓,真真切切要去巴黎了。尽管这段旅程的第一步还包括乘坐两便士的地铁,回一趟怀特查珀尔…… 可是那名神职人员已经发现了她,他的轻蔑之情溢于言表,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到。 其实当时很冷,尤其当她从地铁站返回弗罗尔和迪恩街住所的时候。她为自己的虚荣心感到懊悔,悔不该为了戴漂亮的新围巾而把短大衣丢在家里。现在她冻得牙齿直打战。新铺的碎石路面旁边,煤气灯柱上已经结起了一层寒霜。 伦敦的鹅卵石路面每个月都在消失,被大马车车厢里倾倒出的那些黑煳煳的东西所覆盖,随后会有推土机把那些东西推平,再用耙子细细整理,然后就是蒸汽轧路机隆隆驶来。 一个风风火火的小伙子驾车从她身边驶过,沙石路面让他的速度更加快捷。他几乎是躺卧在叽嘎作响的四轮自行车里,两脚快速地蹬车,嘴里唿出大团的寒气。他没戴帽子,只带一副风镜,穿着厚厚的连衫裤,车子驶过之后,长长的围巾还在他身后飘扬。西比尔猜想,这傢伙一定是个发明家。 伦敦城里到处都是发明家,其中比较贫穷和疯狂的那些人会在公共广场展示他们的蓝图和模型,并且追着路人推广自己的创意。短短一个星期之内,她就见识过一台丑陋的自动剪髮机、一顶会自动播放贝多芬音乐的机械化童帽,还有一种用电力给死人整容的设计方案。 过了路口,走在雷顿小道没有改造过的鹅卵石路上,哈特家小楼的轮廓已经依稀可见了,自动钢琴的声音也隐约可闻。她是靠了温特哈尔德夫人帮忙才住进哈特家楼上的。这座出租屋本来非常守旧,甚至不接受女性房客,里面住的通常是低级职员和商店里的学徒,整座房子里最夸张的娱乐设备也不过是一台投币式赌博机而已。 回房间需要先经过一段陡峭阴暗的楼梯,楼梯尽头就是一座凹室,有两扇一模一样的门,房东凯恩斯先生拥有的几个房间都在左侧那扇门后面。 西比尔爬上楼梯,从袖笼里摸出一盒一便士装的火柴,划亮了一根。凯恩斯在楼梯尽头的栏杆上锁了一辆自行车亮铜色的脚踏板在火柴照耀下反着光。她摇灭了火柴,暗自希望海蒂没有把门反锁。海蒂果然没有,钥匙顺利地打开了门。 老猫托比来迎接她了,它在空荡荡的地板上无声无息地走过来,在西比尔脚边绕来绕去,肚子里唿噜唿噜响得特别欢畅。 第26页 海蒂给她留了一盏油灯在门口,把火苗调得很小,就放在矮桌上。现在,油灯已经在冒黑烟,灯芯早就该剪了。睡觉时点油灯是一件很蠢的事儿,因为托比可能会把它打翻,不过现在西比尔却很感激,幸亏回来之后房间里不是一片漆黑。她把托比抱起来,老猫闻着有股鲱鱼味儿。“海蒂给你吃过东西了,对吧,宝贝?”猫儿懒洋洋地喵喵叫着,伸出爪子拨弄西比尔软帽的带子。 西比尔拿起油灯,旁边墙上的图案在灯影里跳动。哈特一家拥有这座房子这么多年,门口这个小过道都没有见过太阳,墙上这些花儿也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颜色。 西比尔的房间有两扇窗户,窗户的对面就是暗黄色的砖墙,墙与窗户的距离太近,如果不是有人用钉子把窗框钉死了的话,可能伸手就能碰到墙。即便如此,在晴朗的日子里,日光直射头顶的时候,还是有一丝光线可以透进来。而海蒂的房间虽然大一点,却只有一扇窗。如果海蒂现在在家,她也一定睡下了,因为她的房间门下面的小小裂缝里并没有任何光线透出来。 有一个自己的房间真好啊,不管有多简陋,这都是自己的私密空间。西比尔不顾猫儿的反对,把它放下了。她拿起油灯,走向自己的房间,门开着一道缝,里面的状况跟她离开的时候一样。她注意到,海蒂把最新一期的《伦敦图片新闻报》放在了她的枕头上。头版是一幅关于克里米亚战争的木刻版画,那是一座燃烧着的城市。她把油灯放在五斗柜上面破裂的大理石板上,托比还在她的脚踝边转悠,像是想要发现更多的鲱鱼,或者是好奇她下一步会做什么。 臃肿的白铁皮闹钟还在滴答作响。有时候,她觉得这声音让人难以忍受,但是今天,却让她心里觉得踏实;至少它还没停,而且上面显示的时间,十一点一刻,很可能也是对的。她把闹钟发条又拧了几下,只是碰碰运气而已,也不指望它能继续走多久。米克说好了半夜时分就来接她,现在该是收拾行李的时候了,米克说过,他们要轻装上路。 她从五斗柜抽屉里取出一把小剪刀,取下灯罩,把烧焦的灯芯剪掉了一截,灯光变亮了一点。她觉得冷,就披上短大衣,然后打开涂了日本漆的铁箱,开始整理她稍微贵重一点的东西。准备了两套内衣裤之后,她就生出一个念头来:携带的东西越少,型男米克在巴黎需要为自己购置的东西就会越多。这纯粹是女冒险家的思维方式。 尽管如此,她还是有些特别捨不得的东西,这些东西和那两套内衣裤一起被装进一个布面旅行箱里。箱子表面破了一道口子,她一直都想缝上,又一直没能抽出时间。装进箱子里的有半瓶玫瑰味儿的波特兰香水,一枚从金斯利先生那里偷来的绿色假宝石胸针,一套仿象牙梳子,一张背景是金斯敦宫殿的压花纪念画板,还有一个德国专利技术的捲髮器,那是她从一家理髮店“顺”来的。她最后又带了一把骨柄牙刷和一罐含樟脑的牙齿清洁剂。 接着,她拿起一根小小的银色自动铅笔,坐在床边准备给海蒂留一张字条。这支铅笔是查德维克先生送的,笔桿上还刻着“大都市铁路公司”的大写名称。镀银的那层表面已经开始剥落,露出下面的铜质笔桿。至于纸,她只找到一张速溶巧克力gg,背面还可以写字。 “我亲爱的海瑞特,”她写道,“我要动身到巴黎去了……”写到这里她停了下来,把铅笔末端的橡皮头拧下来,把“到巴黎去了”几个字擦掉,换成了“跟一位绅士远走高飞”。她接着写道:“请不要为我担心。我很好。我没有带走的衣服,你喜欢的都可以自己留下。请一定照顾好亲爱的托比,给它多吃点鲱鱼。你忠实的朋友,西比尔。” 写这张纸条让她感觉很别扭,低头看到托比,又觉得非常难过,也觉得不应该就这样把它抛下。 想到这里,她突然又想到拉德利。在那一瞬间,西比尔突然坚信这傢伙一定是个骗子。 “他一定会来的。”西比尔小声而坚定地告诉自己,她把油灯和纸条放在狭窄的壁炉檯面上。檯面上还有一个扁平的锡铁盒,上面印着一个在河滨马路上抽菸的人。她知道,这里面装的是土耳其香菸。海蒂有位年轻的相好,是医学院学生,曾有一次诱使海蒂染上了这个嗜好。西比尔通常都会躲开这些医学院学生,他们的专长就是各种兽行。可是现在,由于精神高度紧张,她打开了锡铁盒,抽出一根纸菸,用力嗅着它强烈刺鼻的味道。 她曾认识一个叫斯坦利的人,是个在上流社会小有名气的律师。这个人总是不停地抽菸。跟西比尔交往期间,他经常说,香菸特别适合让赌博的人下定决心。 西比尔拿起火柴,学着斯坦利的样子,把捲菸叼在唇间。她划亮一根火柴,让火苗烧了一会儿,等硫磺大多燃尽了,才把火头凑在香菸上,她犹豫不决地抽了几口,吸入了几口酸涩难闻的烟雾,马上感觉难受得不行,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她险些当场就把这东西扔掉。 她站在壁炉前,强迫自己继续抽菸,隔一会儿就在菸嘴上勐抽一口,还学着斯坦利的样子掸落灰白色的菸灰。她觉得,抽菸的感觉简直让人难以忍受,那些爱抽菸的人怎么会欲罢不能呢?抽菸让她突然感到肚子里好像全都是毒气,两手冰凉,她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把香菸丢进炭火里。香菸马上燃烧起来,迅速化为灰烬。 第27页 她突然觉得,闹钟的滴答声简直让人无法容忍。 大本钟已经敲响,时间到了午夜。 可是米克在哪里? 她在黑暗中醒来,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恐惧,她又一次想起米克。灯已经熄了,炭火也已经熄灭,她挣扎着起身,拿起火柴,摸索着在自己房间走动,循着闹钟的声音,一直来到五斗柜旁边。 她划亮火柴,闹钟的指针像是在硫光照耀下的空中浮游。 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半。 难道米克在她睡着的时候已经来过?他敲了门,没有回音,就丢下她自己走了?不,米克不是这样的个性。如果他想要带她走,就总能想办法进来。那么,她是被骗了吗?因为自己太傻,傻到居然会相信米克的承诺? 一种奇怪的平静感突然控制了她的心绪,那是一种残忍的清醒。她清楚地记得那张船票离开英国前往多佛尔的时间是第二天傍晚。而且刚刚进行过一场重要演讲,夜已深了,他和豪斯顿将军一起马上离开伦敦的可能性非常小。她可以去格兰德酒店找到米克,当面请求他,威胁他,揭露或者控告他,只要能达到目的,不惜採用任何方法。 她所有的那点钱都已经放在袖笼里。米诺里巷门口有一个出租马车站。她现在要马上出发,去那里叫醒一名司机前往皮卡迪利。 她走出来关上房门的时候,托比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黑暗中,她的胫骨被狠狠颳了一下,那是凯恩斯锁在楼梯上的自行车害的。 现在,她已经沿着米诺里巷走了一半,目标是古德曼广场。这时候才想起她的旅行包忘带了。不过事已至此,她决定不再回头。 格兰德酒店的夜间看门人体格壮健,目光冷酷,留着络腮鬍,有一条腿僵直,行动不太方便。他绝对不可能放西比尔进入酒店,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她。在一条街以外,西比尔下马车的时候,就开始担心。这个傢伙看着像镀金的守门巨兽,在饭店的大理石台阶下威风八面地巡逻,头顶是装饰着海豚图案的路灯。西比尔非常了解她遇见过的所有守门人,这些人可是她生活中的重要人物。 大白天挽着型男米克的胳膊出入格兰德酒店是一回事,一个单身女子深更半夜独自从大街上走进去,可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只有妓女才会这样做,而守门人是不会放妓女进酒店的。当然,她可以试着编一个富有说服力的故事矇骗他,如果谎言足够完美,并且这个人足够愚蠢,足够粗心,或者足够厌烦,她就有希望能进去。再或者,也许可以试着贿赂他,尽管租车以后,西比尔手头已经没多少钱可用。而且,她今天穿的衣服还比较正常,不像妓女们常常穿戴得那样俗不可耐。如果别无选择,她还可以试着转移此人注意力,扔石头砸碎一块玻璃,然后等他来查看的时候趁其不备熘进去。穿着带裙撑的长裙很难跑得很快,不过看门人毕竟是个瘸子,他也跑不了太快。再或者还可以找个街头流浪儿帮忙,负责替她扔石头…… 西比尔躲在建筑工地的木材垛后面,她的头顶张贴着很多巨幅海报,每一张都比床单还要大,上面是残缺不全的夸张的gg语,比如:每日报导新闻,全球发行;洛伊德新闻报,每份仅售一便士;东南火车站街,凯姆斯&玛格特巷7/6号。西比尔把一只手从袖笼里抽出来,用力咬指甲,指甲上还残留着土耳其菸草的味道。她感到吃惊,发现自己的手被冻成了青白色,而且抖得厉害。 看来纯粹是由于运气好,或者就是有个悲悯的天使开了恩,她才摆脱了当时的困局。因为就在这时,一辆闪闪发光的蒸汽四轮车“突突突”响着停在了格兰德酒店的门口,穿着蓝色制服的车夫跳下车,把下车的脚踏板放下来。车上下来一群吵吵闹闹醉醺醺的法国人,他们都戴着猩红饰边的帽子,穿着织锦外衣,握着带流苏的手杖,其中两个还有女人陪同。 西比尔马上撩起裙摆,低头快步上前,穿过了街道。因为有闪亮的车身阻挡视线,看门人看不到她,于是她就直接绕过那辆车,走过包裹着橡胶外带、有木质辐条的车轮,大胆地加入了那群法国人的行列。那些法国人正在彼此开着玩笑,摸着鬍子,时不时笑作一团,看起来并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出现,也毫不介意。她和气地冲着大家笑笑,然后就站到了一个高个子身边,因为他看起来醉得最厉害。这群人摇摇晃晃走上大理石台阶。那个高个子往看门人手里拍了一张一英镑大钞。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一看就是不知人生疾苦的富家子弟。看门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举手碰了一下帽檐,表示谢意。 就这样,西比尔顺利进入了酒店,她跟着那群吵吵嚷嚷的法国人走过一段寂静无人的大理石走廊,来到酒店的服务台,法国人从值夜班的职员那里拿到了房间钥匙,一路打着哈欠,说笑着摇摇晃晃地上楼梯回各自的房间,而西比尔留在了服务台。 夜班职员懂得法语,正因为偶然听到的谈话内容自得其乐地笑。现在,他沿着装饰精美的红木前台走过来,笑着问西比尔:“女士,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西比尔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了片刻,才问:“您能不能告诉我,有一位叫做米克……或者,这么说吧……请问山姆·豪斯顿将军是不是还住在这家酒店啊?” 第28页 “是的,女士。我今晚的确看到过豪斯顿将军,现在他正在我们的吸菸室……也许您可以留个字条给他?” “您是说,吸菸室?” “是的,就在那边,叶形装饰板的后面,”职员示意大堂一角的一扇大门,“当然,我们酒店的吸菸室也是禁止女性进入的……对不起,女士,您看上去很着急的样子。如果您有什么紧急事务的话,也许我应该派一名侍童去帮您传信儿。” “是的,”西比尔说,“那样就太好了。”夜班职员很热心地为她准备了一张奶白色的酒店专用便笺纸,然后把金笔尖的水笔递了过来。 她急急忙忙写完字条,折起来,并在背面潦草地写了米克·拉德利的名字。夜班职员二话不说摇了一下铃铛,西比尔道了谢,他也鞠躬回了礼,然后就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过了片刻,一位哈欠连天、脸色很不好看的小侍童出现了,把她的字条放进一个木托盘。 西比尔着急地跟在他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吸菸室。“纸条是写给将军私人秘书的。”她提醒着。 “没问题,女士,我认识他。”侍童单手推门,门开了。他走进去的时候,西比尔往里偷看了一眼。她看到豪斯顿将军的侧影,光着头,没戴帽子,满脸油光,醉得一塌煳涂,靴子踩在桌面上,身边放着一个有玻璃塞子的圆酒瓶。他手里还拿着一把看上去很锋利的大折刀,一边喷云吐雾,一边用刀到处乱戳,看上去是在破坏家具,因为他脚底下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碎木片。 有一个个头很高、留鬍子的英国人正在小声跟豪斯顿说话。这个陌生人的左臂用白缎挂在脖子上,看上去眼神忧郁,不怒自威,像是个大人物的样子。米克就站在他的身边,现在正弯腰为他点燃一根平头雪茄菸,西比尔看到他正用连着橡胶管的钢制打火器打火,然后门就关上了。 西比尔坐在长椅上等着,空荡荡的大堂里有些回音,暖气从她湿透的脏鞋子下面透上来,她开始觉得脚趾发疼。这时,侍童走了出来,米克紧随其后。他一面走还一面回头微笑,并抬手做了个类似于敬礼的动作。西比尔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米克一看到她,脸立即沉了下来。 他快步走到她面前,扶着她的胳膊低声说:“天杀的,你写的那是什么白痴纸条啊?你就完全没脑子吗,傻丫头?” “可是为什么啊?”她追问道,“为什么今晚你没有来接我?” “出了点意外,我看情况不妙。狐狸居然把自己的屁股给咬了,如果不是流血流得严重的话,听起来还挺可笑的。不过既然你来了,也许我们还有机会反败为胜……” “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个胳膊受伤的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啊?” “一名该死的英国外交官,他不想让将军到墨西哥召集军队。你不用管他,明天我们就去法国了,而他只能继续待在伦敦,要烦也只能去烦别人。至少我希望如此……不过将军把我们的计划搅乱了。他喝醉了酒,就开始玩弄他的小权谋……老实说,这傢伙一喝醉,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恶棍,完全敌友不分。” 西比尔似乎听明白了。“这么说他骗了你?想要把你一脚踢开,是这样吗?” “他偷走了我的影像程序卡。”米克说。 “可是我已经把它寄到巴黎去了呀!用的还是邮政专递,”西比尔说,“我已经完全按你吩咐的做好了。” “笨啊,我说的不是那套卡片……他偷走的,是演讲用的影像程序卡片。” “你在剧院里用的卡片吗?被他偷走了?” “他知道我必须要把这些卡片收好,把它们带到巴黎,你明白吗?所以他一直在设法监视我,现在已经把那些卡片从我行李中偷走了。他还说,反正到了法国之后我对他来讲也没什么用处了,因为他已经得到了我能提供的所有信息。他只要花点小钱儿,就可以僱到一个吃洋葱的法国崽,只要会播放影像就行了。反正他就是这么说的。” “可这不是偷窃行为吗?” “他会说这是‘借用’,说什么一旦把其中的信息拷贝下来,他就把我的卡片还我。这样一来,我也就没失去任何东西。明白他的意思吗?” 西比尔觉得头脑发涨。米克是在开玩笑吗?“可是这样做,不也是在偷窃吗?” 米克打断了她:“要说偷窃,你不要忘了我是怎么把那套梦幻级的法国影像程序开发出来的。从一定意义上,你也可以说,我也是‘借用’了将军的钱财才把程序做好的。”他笑了笑,露出满嘴白牙。“我们两个彼此黑吃黑也不是第一次了。这也是一种试探,你明白吗?要跟豪斯顿将军一起旅行,你必须随时准备失去一切……” “啊,我的天哪。”西比尔感嘆着,瘫坐在长椅上,“米克,要是你知道刚才我都在担心些什么……” “那就打起精神来,想想办法!”米克把她拉起来。“我要拿回那些卡片,卡片就在他的房间里。你要替我找到它们,然后帮我取回来。而我要回到吸菸室,跟他们谈清楚,万事大吉!”他笑着说,“如果不是我们在剧院玩弄的那些花招让这傢伙得意忘形,也许他根本就不敢对我动手。你和科尔尼·希姆斯的表现,让他觉得飘飘然,还真以为自己能左右局面呢。但我们这次要好好教训一下他,你和我,我们同心协力……” 第29页 “可是米克,”西比尔说,“我根本就不会偷东西啊!” “你这个小笨蛋,偷东西有什么难的?你肯定能做到。” “那,你跟我一起去,帮我把东西偷出来?” “当然不行!他会起疑心的,不是吗?我跟他说,你是我认识的报社朋友。但是如果我在这里逗留太久,他肯定会感觉到不对劲。”米克瞪着她。 “那好吧,我去。”西比尔只好认输,“你把他房间的钥匙给我?” 米克咕哝着:“什么钥匙,我怎么会有他房间的破烂钥匙?” 西比尔松了一口气:“那就没办法了,我做不到。我又不会撬锁,这你也知道!” “你小声一点儿,这么喊下去整个格兰德酒店的人都要知道了……”他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西比尔发觉,米克也喝醉了。这之前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米克真正喝醉。而现在他真的已经醉了,已经快失去理智了。他的语调和步态都还貌似正常,可是想法却很疯狂,而且胆大包天。“你去跟值班的那个人搭讪,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忙起来,而且绝对不要看我。我帮你拿到钥匙。去吧!”他轻轻推了西比尔一下。 西比尔走向柜檯,心里很害怕。格兰德酒店的电报机就在走廊的另一头。那是一台滴答作响的铜制机器,安装在饰有金色叶纹的大理石基座上。在玻璃一样的挡板后面,镀金的尖针左右摇摆,刺出一组同心字母,针头每动一下,下面的大理石基座就会响起对应的声音,吐出一段黄色纸带。那位夜班职员正在绕成圆盘形的纸带上打孔,这时已经放下手里的活儿,扶了一下夹鼻眼镜,来到她面前。 “能为您做点什么,女士?” “我想发一份电报,很急。” 饭店职员熟练地准备好一小盒打孔卡,一台铜制压杆式穿孔器和一张格式规整的表格。拿起一根水笔。“好的,女士。请报一下公民证编号。” “噢……您是说我的编号,还是对方的编号?” “这不一定,看您怎么结算。你打算用本国信用卡吗?” “能不能算在我的房费里?”西比尔试探着问。 “当然,女士。请问您的房间号是多少?” 西比尔犹豫了一下,等她觉得不能再继续发呆的时候才说:“我还是付现金好了。” “没问题,现在,请告诉我收报人的公民编号。” “实际上,我并不清楚他的号码。”她眨巴着眼睛望着酒店职员,不知不觉开始咬指节。 职员很有耐心地问:“可是您至少知道对方的姓名和地址吧?” “哦,那当然。”西比尔马上回答说,“查尔斯·埃格蒙特先生,国会议员,住伦敦贝尔格拉维亚区榉树庄园。” 职员把这些都写了下来,又说:“只知道地址的情况下发电报,价钱要贵不少。如果知道编号,直接通过中央统计局交换信息,效率要高得多。”西比尔一直忍着不去寻找米克的踪迹。现在,她用眼角余光发现一个黑影,正在弯腰走过大堂。米克几乎把腰弯成九十度,鞋子也脱了,两根鞋带系在一起,挂在脖子后面,他笔直冲向齐腰高的红木谘询台,两手扶住前侧边缘,终身一跃,瞬间就跳过了台面,消失了。 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跟差分机处理消息的方式有关。”职员还在解释。 “的确,”西比尔应声说,“可我实在是不知道对方的公民证编号。那我多花点钱就没问题了吧?这份电报很重要。” “是的,女士。我想没什么问题,请您开始吧,您说,我记。” “我是不是不用说自己的地址和发报日期?我是说,发电报和写信不一样,对吗?” “的确不用。” “对方地址用说吗?” “也不用,电报嘛,简短就好。” 米克肯定是在靠近酒店服务台的红木栓板那儿,所有房间的钥匙都挂在那上面。西比尔看不到他,可是总觉得能听到他的声音似的,几乎还能闻到他的味道,其实酒店职员只需要抬头向右看一眼,就会发现有个小贼窜入了柜檯后面,正像个大猿猴一样瞪着眼睛,蹲在地上,一步步朝自己靠近。 “请您开始记录吧。”西比尔颤声说,“亲爱的查尔斯,”职员已经开始动笔,“九年前,你让我承受了一个女人最可耻的羞辱。” 酒店职员大惊失色,低头盯着自己的笔,顿时满脸通红。 “查尔斯,当时你告诉我说,你会去营救我可怜的父亲。可实际上你只是毁掉了我,身体和灵魂都不放过。今天我将离开伦敦,陪伴我的是几位有权有势的朋友。他们完全清楚当初你是怎样背叛了沃尔特·杰拉德,还有我。你休想找到我,查尔斯。找也没用。我真心希望今晚你和你的埃格蒙特夫人睡得安稳。”西比尔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麻烦您,最后署名是西比尔·杰拉德。谢谢。” “遵命,女士。”那职员咕哝着,眼睛一直不敢仰视。这时候,米克已经悄无声息地从柜檯里跳出来,还是光着脚,弯腰蹲着,借着柜檯的掩护作用,像只古怪的鸭子一样穿过大堂,转瞬之间,就藏到一对高高的椅子后面去了。 第30页 “请问我需要付多少钱?”西比尔客客气气地问酒店职员。 “两镑六便士。”职员结结巴巴地回答,还是不敢抬头直视她。 她从袖笼里取出小钱包,数出应付的数目,然后就离开了那个红着脸的职员,任他自己拿卡片打孔去了。 米克像个绅士一样貌似悠闲地穿过大堂。他在一个书报架前面停了下来,架子上摆放着整齐的报刊。他弯下腰,不动声色地系了一下鞋带,然后又从容不迫地站起来,西比尔看到他手里有金属的光芒闪了一下。米克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就把钥匙悄悄塞进了长椅上一块天鹅绒坐垫下面。这时米克直起身,整理了一下领结,掸掸袖子,大步向吸菸室走去。 西比尔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装作在读一本金色螺旋钉的月刊杂志,名字叫什么《皇家学会通讯》。与此同时,她用右手指尖在座儿下摸索钥匙。钥匙很快找到了,椭圆形的钥匙把上刻着数字24。她努力学着贵妇人的样子打了个哈欠,然后站起来,起身上楼,就好像她真有一间房一样。 她的脚很痛。 她独自走过煤气灯下寂静的走廊,去往豪斯顿的房间。这时才突然感到惊奇,奇怪自己怎么就突然决定了要对埃格蒙特下手。当时只是为了找一个耸人听闻的信息转移酒店职员的注意力,所以她才肆意发泄怒火,语带威胁。所有的词儿都是自己蹦出来的,甚至根本就不用动什么脑筋。这让她自己也感到困惑,甚至恐惧。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那个负心的男人。 她可以想像埃格蒙特接到电报之后脸上那份恐怖的表情。那张脸她记得很清楚,总是写满了暴发户的虚荣,总是一副伪善的嘴脸,特别善于找理由道歉,或者装作义正词严,他善于哀告、乞求、痛哭流涕,却没有什么坏事干不出来,他就是个十足的浑蛋。 而现在,她却被米克·拉德利指使要去偷东西。如果她聪明的话,就应该马上离开格兰德酒店,消失在伦敦城里,再也不要见到拉德利。她不应该让那个学徒誓言捆住自己。违背誓言是一件可怕的事,但并不比她所犯过的其他错误更严重,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走到了这里。她在任由米克左右自己的命运。 她停在那扇门前,左右看看空无一人的楼道,手指间握着那把偷来的钥匙。她为什么要来做这件事?就因为米克是个强人,而她是个弱者吗?就因为米克比她知道更多秘密吗?这是第一次,西比尔突然意识到,她可能真的爱上了米克。也许她真的爱着米克,如果这是真的,很多事情就都容易解释了。这简直是一种安慰。如果她已经坠入爱河,那么就有理由破釜沉舟,铤而走险,凭着一时的冲动做事。而且,如果她真的爱着拉德利,就意味着终于有一件事米克不知道,她却知道,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 西比尔紧张地迅速打开那扇门。她闪身进去,马上又把门关上,倚着门站在黑暗中。 她感觉到有盏灯,就在房间里的某个地方,她可以闻到烧焦的灯芯味道。在对面那堵墙上,现在隐约可以看清一个临街的方形窗户轮廓,窗帘紧闭,四周各透进一线黯淡的灯光。她伸开两手摸索着走进房间,她触到一台办公桌光滑的台面,并且看到那上面油灯灯罩反射的微光。她拿起灯轻轻晃了一下,听出里面还有灯油。现在只要找到火柴就行了。 她摸着找办公桌抽屉。不知为什么,抽屉都已经被打开了。她在各个抽屉里翻腾,有文具,这没用。还有人把墨水瓶碰翻在某个抽屉里了,她可以闻到那股味道。 她的手指终于触到了一盒火柴。那肯定是火柴,因为有熟悉的沙沙声,而不是触感。而她的手指头当时的确有些不听使唤。第一根火柴闪了一下就熄灭了,没能点着,还给房间里增加了一股难闻的硫磺味儿。第二根火柴点亮后,她看清了油灯。拿起灯罩把灯点亮的过程中,她的两只手都在发抖。 灯点亮后,她在略微倾斜的法式穿衣镜里,看到自己双眼圆睁的惊恐表情,然后,这影子又被反射在衣柜门上装着的两块斜角镜面上。她注意到,有很多衣服散落在床上、地上…… 有个男人蹲在单人沙发扶手上,像一只黑煳煳的大乌鸦,手里握着好大的一把刀。 皮沙发响了一声,那个人站了起来,不过动作还是不紧不慢,像是多年没有使用过的积满灰尘的提线木偶。他裹着一件长长的灰色外衣,那衣服简直说不清是什么形状。他的鼻子和下巴都被挡在黑毛巾下面。 “你最好安静点儿,小姐。”那人说着,亮出那把巨大的刀。“山姆要来了吗?” 西比尔这才说出话来:“求求你,别杀我!” “这个老色鬼还在召妓,不是吗?”那人的声音是德克萨斯腔,慢腾腾地像蜜糖在流动,西比尔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你是他的相好?” “不是!”西比尔说着,感觉有些窒息,“不,我真的不是!我发誓!我……我来是为了从他这里偷东西,我说的都是实话!” 出现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你往四周看看。” 西比尔浑身发抖,依言四处打量了一番,这房间已经被翻了个底儿朝天。 “这儿根本就没什么东西可偷的。”那人说,“说吧,小丫头,他到底在哪儿?” 第31页 “他在楼下,”西比尔答道,“他喝醉了!可是我真的不认识他,我对天发誓!是我的男人派我到这里来的,就这么简单!我根本就不想来,是他逼我的!” “那就闭嘴,马上!”那人说,“我不会伤害一个白人女子,除非逼不得已。你把灯熄了。” “让我走吧!”她哀求着,“我会马上离开这里,不会伤害任何人!” “伤害?”那个慢声慢气的人语调沉重,像是下定了必死的决心,“今晚这里所有的伤害,目标都是豪斯顿。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那些卡片不是我偷的!我碰都没有碰过!” “卡片?”那人笑着,嗓音隐约有些干涩。 “那些卡片不是豪斯顿的东西,是他偷来的。” “豪斯顿偷过的东西很多,”那人说,不过他明显也有些不解。他在猜西比尔的底细,越猜越觉得心烦意乱。“你叫什么?” “西比尔·琼斯,”西比尔喘了一口气,“我是英王陛下的属民。” “天哪。”那人说着咂了下舌。 他的脸藏在毛巾后面,看不清表情,额头上部有一圈皮肤颜色较浅,汗珠清晰可见。西比尔意识到,他肯定习惯于戴大草帽,以此抵挡德克萨斯的骄阳。现在他走上前来,从她手中拿走了油灯,把灯芯拧短,他的手指触到西比尔的手,感觉又干又硬,像是一块木头。 在重新降临的黑暗中,她只能感觉到自己剧烈的心跳,以及房间里这个可怕的德克萨斯人的存在。 “你在伦敦这里一定觉得很孤单。”西比尔冲口而出,她已经无法忍受沉默。 “也许豪斯顿这样的人才会觉得孤单。我活得问心无愧。”德克萨斯人的语调很尖刻,“你有没有问过他,是否觉得孤单?” “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她坚决否认。 “可是你却在这里,一个女人,深更半夜单独跑到他的房间里来。” “我来是为了那些影像程序卡,就是些纸做的卡片,上面有很多小孔的那种。我发誓,就是这样子。”没有回音。“你知道影像播放机吗?” “也不过就是种破烂机器。”德克萨斯人不耐烦地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 “你不要骗我,”他终于开口说,“你是个妓女,这个错不了。我又不是头回看到妓女。” 西比尔听到对方用手绢捂着嘴巴咳嗽,还大声擤鼻涕。“不过,你长得并不难看,”他说,“如果在德克萨斯,你还可以结婚,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 “我觉得,那样一定很好。”西比尔说。 “我们国家白人女子不多,你到了那里肯定可以找个正经男人,而不用跟着拉皮条的人度日。”他拿开了手绢,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我恨那些拉皮条的,”他不动声色地说,“就像我恨印第安人一样,还有墨西哥人,墨西哥印第安人……法属墨西哥印第安人带着枪,骑着马,有三四百人,他们的速射步枪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魔鬼的武器。” “可是那些德克萨斯人不都是英雄吗?”西比尔一面说,一面努力回想豪斯顿讲话里面提到的某个地名。“我听说过那个……阿拉莫之战。” “是戈利亚德,”那个声音变成了干涩的低语,“当时,我就在戈利亚德。” “这个我也听说了,”西比尔连忙说,“那一定很光荣。” 那个德克萨斯人咳了一声,又吐了一口痰。“跟他们打了两天仗,连水都没得喝,范宁上校最后决定投降。他们把我们作为战俘接收,也可谓礼节周到,面子上的事儿都做得挺好。第二天,敌人让我们列队出城,然后就冷血地枪决我们,就让我们排好队,一个接一个屠杀。” 西比尔哑口无言。 “阿拉莫的战士遭到屠杀,连尸体也被焚毁……梅尔远征队的俘虏也遭到屠杀。敌人让他们‘挑豆子’,就是给一个小陶罐,你如果从里面掏出一颗黑豆,就当场杀死你。想想吧,这就是墨西哥人。” “墨西哥人。”西比尔失神地说。 “卡曼切人更差劲。” 在夜幕下,突然传来尖厉的剎车声,然后就是远处模煳的轰鸣。 黑豆子、戈利亚德……她的脑子已经一团糟。豆子、大屠杀,还有这个牛皮色皮肤的男人。他身上散发着河工一样的臭气,汗臭味浓烈得像头牲口。她曾在尼尔街花两便士看过描写美国西部旷野的西洋景,到处是噩梦一样的怪石堆。这个德克萨斯人一看就像是生在那种地方。她这时候才明白,尽管豪斯顿将军的讲话令人难以置信,可是所有那些名字古怪的地方居然都真实地存在着,还住着人,都跟眼前这傢伙一样。米克曾说,豪斯顿以前是个窃国大盗,而现在出现了一位復仇天使。她觉得这一切简直可笑至极,她努力抑制住自己,才没有笑出声。 这时候她又想起街头遇见过的老妇人,就是在怀特查珀尔叫卖石头油的那个,还想起了米克跟她搭讪时她奇怪的眼神。这位戈利亚德天使是不是还有同谋?一个穿着这么古怪的人物今晚是怎么混进格兰德酒店来的,还进了一个锁着的房间?这样一个人平时又要怎样才能隐藏形迹,不被人发现呢?即便是在伦敦,即便是在成群的美国难民中间,这也不会是件容易事。 第32页 “你刚才说,他喝醉了?” 西比尔吓了一跳,反问:“你说谁?” “豪斯顿。” “哦。是的,他在吸菸室。醉得厉害。” “那么,这就是他最后一次喝醉了。他一个人吗?” “他……”她想到米克,“他跟一个高个子在一起,我不认得那个人。” “那人有鬍子吗?胳膊断了吗?” “我……是的。” 那人唇齿之间发出大声吸气的声音。皮沙发咯吱作响,他好像耸了下肩膀。 有声音从西比尔的左侧传来。借着窗口透进来的微光她看到切割玻璃做的门把手开始扭动。德克萨斯人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 他用一只手掌紧紧捂住西比尔的嘴,另一只手在她面前举起大刀。那把刀的样子极其兇残,像是被拉长了的斩骨刀,刀头一侧微微倾斜,刀背上镀了一层铜,现在已经斑驳得不成样子。此时,门被缓缓推开,米克毛腰钻了进来,走廊里的灯照亮了他头部和肩膀的轮廓。 德克萨斯人推开她的时候,她的头一定是撞在了墙上。然后她就跪倒在地,长裙被压作一团。她眼睁睁看着那人单手掐着米克的咽喉,把他靠墙举了起来。米克用脚蹬着护壁板,死命挣扎——直到长刀挥出,收回,再次向他砍去,房间里充满了屠夫巷特有的暖烘烘的血腥味道。 此后那个房间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在西比尔看来都恍如一梦,或者是她看过的一场戏,或者是画面过于模煳的影像表演,画面的杂色太多、太小,分布方式安排得也太过高明,以至于让现实都变得不再真实。而那个德克萨斯人只是悄无声息地把米克的身体放倒在地板上,关上门,重新上了锁,动作不紧不慢,不慌不忙。 她在原地摇摆,然后瘫倒在办公桌一侧的墙壁边。米克的尸体被拖到一边,他的脚刮蹭着地面,身体消失在衣柜旁边的阴暗处。德克萨斯人跪在他身边——有翻动衣服的窸窣声,卡片盒被丢在一边的咔嗒声,零钱相碰的叮噹声,以及一枚硬币掉在硬地板上落地、翻滚、转圈的声音…… 门口又传来金属互相接触发出的声音,像是酒醉的人在寻找钥匙孔。 豪斯顿一把将门推开,握着他粗大的手杖走了进来。他揉搓着他胸前的旧伤口,打了个震天响的酒嗝。“全都是婊子养的!”他带着醉腔粗声粗气地说。他身体前倾,每走一步,拐杖都会重重地点在地上。“拉德利?快出来,你这个小畜生。”他已经接近那张办公桌,西比尔默不做声地把手缩回来,以免被他的大靴子踩到。 德克萨斯人关闭了房门。 “拉德利!” “晚上好,山姆。” 她在哈特家租房居住的日子好像已经成了遥远的回忆。现在,她身边瀰漫着杀戮的气息,在黑暗中巨人正在以命相搏——豪斯顿蹒跚了一下,用手杖狠狠抽了一下窗帘。窗帘被扯开,煤气灯照亮了窗玻璃上冰霜的轮廓,也照亮了德克萨斯人的蒙面巾和一双眼睛。那双眼遥远而冷酷,就像严冬时分的星星。豪斯顿看到他的时候摇晃了一下。那条毯子从背后掉落下来,他的勋章颤抖着,闪耀着光芒。 “是游击队派我来的,山姆。”米克的鼻烟壶形袖珍手枪在那人手里简直像个玩具。他瞄准的时候,枪管透出一丝寒意。 “你是谁,孩子?”豪斯顿说着,深沉的语调里突然没有了任何醉酒的痕迹,“华莱士吗?把那块遮脸布取下来,跟我一对一较量较量。” “我不会再听你的命令了,将军。你剥夺的东西已经太多。你抢走了我们的财产,山姆。现在都放在哪儿了,那些国库的钱都在哪里?” “游击队员啊,”豪斯顿说着,声音变得极度耐心而真诚,“你被他们骗了,我知道是谁派你来的,我也知道他们对我所造的流言和诽谤,但我可以向你发誓,我什么都没有偷过——那些钱根本就是我应得的,是德克萨斯流亡政府委託我保管的。” “你出卖了整个德克萨斯,用来换取英国人的金钱。”游击队员说,“我们需要那笔钱,用来购买大炮和食品。我们的人民在忍飢挨饿,敌人在屠杀我们的同胞。”他停顿了一下,“而你,却想去帮助我们的敌人。” “游击队员啊,小小的德克萨斯对抗不了主宰整个世界的强权。我知道德克萨斯的情况很糟,我的心也在为我的国家承受着煎熬,但是你要知道,除非我重返国内,主宰时局,否则德克萨斯就难以重建和平。” “你把钱全都花光了,对吗?”游击队员问道,“我刚才找过,反正这里没有。你把乡间别墅都卖掉了……钱都被你挥霍光了,用来召妓,酗酒,看什么外国人的古怪戏剧表演。而现在,你要打算带一支墨西哥军队回到德克萨斯。你是个无耻的贼,不可救药的酒鬼,可耻的叛徒!” “浑蛋!”豪斯顿怒吼着,双手扯开胸前的衣服。“你不过就是个胆小如鼠的刺客,满嘴胡言的杂种。如果你以为自己有胆量杀害你的祖国之父,那就瞄准我的心脏开枪。”他用拇指点了点自己的胸膛。 第33页 “这是为德克萨斯人报仇!” 袖珍手枪喷射出橙色火焰,火焰的边缘微呈蓝色。豪斯顿中枪后向后倒去,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游击队员勐扑上前,蹲身把枪口抵在他厚厚的豹皮马夹上,一声枪响,正中豪斯顿前胸,随后又是一枪,然后,脆弱的扳机在游击队员手中破裂。 游击队员把米克的枪丢在一边。豪斯顿四肢张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豹皮马甲开始泛红。 另外一个房间传来带着睡意的唿叫声。德克萨斯人抓起豪斯顿的手杖,用力敲破窗户,碎裂的玻璃掉落在楼下路面上,随后窗棂也被敲断,然后那人开始向外挤。有一个瞬间,冰冷的寒风吹动他的长外衣,在恍惚中的西比尔看来,这像她最初看到他的样子:他像一只巨大的黑色乌鸦,现在已经做好了起飞的准备。 他纵身一跃,消失在视野中。这个终结了豪斯顿将军生命的人,戈利亚德冤魂的復仇天使,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她一个人在死寂的房间里,面对越来越难以承受的恐惧。他的消失好像打破了一层魔咒,西比尔开始向前爬,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肥大的长裙残忍地妨碍着她,但当时她却并无感觉,就好像四肢都在自作主张行动一样。那根粗大的手杖躺在地板上,但是手杖头上那只镀金的铜乌鸦却已经脱落。 豪斯顿在呻吟。 “请你别再出声好吗?”西比尔说,“你已经死了。” “你……是谁?”他咳嗽着问。 地板上到处都是散落的玻璃碴,在她手掌下刺痛着她。不,那些东西很亮,就像碎玻璃一样。现在她发现,那根手杖是中空的,其中所藏的棉布,已经有一部分露了出来,里面还有更多的小石头,很亮——难怪那么亮——那全都是钻石。她用手把这些钻石堆在一起,用棉布包起来,塞进自己胸衣里两个乳房中间的地方。 这时她转身朝向豪斯顿。他仰面朝天躺着,西比尔惊奇地看着鲜血沿着他的肋部渗出。“帮帮我,”豪斯顿呻吟着,“我觉得很难唿吸。”他撕扯着马甲纽扣。纽扣被扯开了,精緻的内兜露了出来,内兜里塞着厚厚的几沓纸片:那是有很多孔的卡片,用棕黄色胶带綑扎在一起,而现在,那复杂的小孔肯定被子弹破坏了不少……到处都是血,看来至少有一颗子弹真的打中了他。 西比尔站起身,轻飘飘地向门口走去。路过衣柜旁边那片红色时,她的脚底有些打滑。低头看时,发现地上有一个上等摩洛哥羊皮做成的名片夹,里面有几张票,夹在厚实的镀镍夹子里。她弯腰把皮夹捡了起来。 “扶我起来。”豪斯顿命令着,他的声音听着强壮了一些,显得又急又气,“我的手杖哪儿去了?拉德利死哪儿去了?” 她觉得脚底的地面起伏不定,就像巨浪中的船甲板。但她还是走到了门口,打开门,并走了出去,又回手把门关上。她像个贵族女孩一样,裊裊婷婷地走在过道上,煤气灯照亮了她的前程,这里,本来就是格兰德酒店最尊贵的一段走廊。 东南铁路公司的伦敦桥车站由钢铁和玻璃组成,很大,穿堂风很强。贵格派教徒在一排排的长凳之间穿行,向休息的旅客发放宣传册。穿红色军装的爱尔兰士兵整夜在红灯区鬼混,眼珠熬得通红,此刻正兇巴巴地瞪着面前走过的平头传教士。法国旅客似乎都愿意带几个菠萝回家,那是伦敦港才有的外国水果。甚至坐在西比尔对面的小个子——一个胖胖的女演员,也带了一个大菠萝,菠萝绿色的穗儿从她脚边的篮子里冒了出来。 火车驶过伯蒙德,外面的街道逐渐变得狭窄起来,新建的红顶砖房越来越多。接着是垃圾堆、市场花园、荒地,然后又是一段隧道。 黑暗中瀰漫着一股火药味。 西比尔闭上了眼睛。 当她再次睁开眼,窗外已是夕阳下的旷野,乌鸦拍打着翅膀在空中飞。路边的电报线好像都活络了起来,模煳的线条在线杆之间起起伏伏。它们在风中飘舞,陪伴她到法国去。 这张照片是安全总局公共道德事务部的人用银版照相设备秘密拍摄的,时间是1855年1月30日。地点是梅尔舍布大道四号。照片里有一名年轻女子,坐在玛德莲咖啡馆门廊里的一张桌子上,她独自坐着,面前放着一把瓷茶壶和一个杯子。如果您仔细观察这张照片,可以发现很多细节:髮带、衣褶、围巾、手套、耳环,漂亮的软帽。女人的装束都是法国货,崭新,而且品质上乘。由于曝光时间过度,她的面容有一点模煳,不过明显可以看出她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在想心事。 如果仔细观察照片背景,还可以看到梅尔舍布大道三号,那是位于街对面的南大西洋海运公司。这家公司的橱窗里摆着一个巨大的船只模型,那是一艘往来美洲殖民地的法国海船,有三根烟囱。背景里有一个看不清面目的老人,明显是被偶然拍进来的,他好像在专心打量那艘船,所以他那高大的身形才在巴黎城街道上奔忙来去的人群中凸显了出来。他有点秃顶,肩膀松垮,全身的力量都靠在一根藤条手杖上,手杖明显是便宜货色。他并没有意识到,那位女士就坐在距他很近的地方,而对方同样没有注意到他。 她是西比尔·杰拉德。 第34页 他是塞缪尔·豪斯顿。 终其一生,两人再没有见面。 戈利亚德是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座城市。1836年8月,德克萨斯共和国三百多名战俘被墨西哥军方集体屠杀。“戈利亚德天使”是指弗朗西斯卡·阿瓦雷兹,一位生平难以考证的女士。她是一位墨西哥军官的妻子,在屠杀期间,她先后保护了一百多位战俘免受屠戮,因而被后人称作“戈利亚德天使”。本书中的德克萨斯共和国到1855年还存在(歷史上该国于1846年併入美国),除此之外,本书在歷史事件和人物方面也有很多虚构之处。——译者注(本书均为译者注) 酒店名为“grand’s hotel”,在小说中是一间非常高档的酒店。酒店所在的皮卡迪利广场数百年来也一直是伦敦最繁华的区域之一。 winterhalter,这个名字有“抵御寒冬”的双关意,暗示此人的个性比较善良。 dollymopp,是维多利亚时代英国色情业的行话,通常指经验不足。收费不高的下层妓女。她们会自己上街与嫖客讨价还价,有时会同时接待很多男性。 bow street,伦敦警察刑事分局旧址,侦探小说中“苏格兰场”的前身。 卢德派,意指反对蒸汽时代工业化和计算机文明的平民派别。内德·卢德派,他们要求推翻工业寡头和贵族的统治,实现底层民众的政治权益和经济诉求。 英国伦敦东部一个居住区,也有意译作“白教堂”区的。十九世纪,这里是着名的贫民窟,有大批妓女居住,也是着名的“开膛手杰克”出没的地方。 苏荷,指伦敦一个艺术创作活动非常活跃的区域。 圣哈辛托(san jacinto),美国南部一条河的名称,内战时期曾引发外交争端的一艘美国战船也以此命名。 也被称作皮蒂考特巷市场,始建于1750年,是伦敦比较物美价廉的市场之一,十九世纪曾是小偷集中销赃的地方。 歷史上,德克萨斯共和国(也称为孤星共和国)作为一个独立主权国家,存在于1836年3月2日至1846年2月19日。南邻墨西哥共和国,东部和东北部与美国路易斯安那州和阿肯色州接壤。领土涵盖了当前美国的俄克拉荷马州、堪萨斯州。科罗拉多州、怀俄明州和新墨西哥州部分区域。该国于1836年脱离墨西哥独立,它与美国的边境线,依据美国和西班牙1819年的双边条约划定。但是其南部和西部与墨西哥一直存在边界争议。在1846年德克萨斯并人美国之后,领土争端最终导致了墨西哥与美国之间的战争(1846-1847年)。最终美国获胜,赢得大片领土。本书中,由于英国人从中作梗,导致美国不仅没能吞併德克萨斯,原有领土也提前分裂为南北两半,并爆发内战。参照书中情节和正文之前所附的地图,当时的美国有四个独立的政权(南方、北方。德克萨斯,加利福尼亚),还包括大片属于其他国家(法国、俄国)或尚未充分开发的领土(中北部地区)。书中把墨西哥写成法国殖民地,而歷史上这一时期的墨西哥已经脱离西班牙,建立独立共和国。只有在美国内战期间一度被法国军队占领。 书中的影像表演类似于现代的电影,不同之处在于,它是利用蒸汽时代的计算机,通过编码播放技术实现的,有对应的影像代码卡片。 古老的疾病分类标准,相当于现代医学中的各种急慢性肾炎。 原文cker,直译为跟机器对话的人,相当于现代意义上的程式设计师,作者有意使用了更老旧的说法。 十九世纪早期,英国人h.德拉蒙特发明了石灰灯,在舞台上能产生类似日光或月光的光色。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作为舞台上的追光使用,后又以油漆涂在石灰灯的玻璃罩上获得色光效应。到十九世纪末被弧光灯取代。这里的米克就是在点燃一盏石灰灯。 歷史上的埃达·拜伦(1815.12.10-1852.11.27)是着名诗人拜伦之女,洛夫莱斯伯爵夫人,也是查尔斯·巴贝奇的密友,现代计算技术的奠基人。埃达出生一个月后父母离异,由母亲抚养长大。儿时所受的教育以科学和数学为主,十三岁就开始自行设计飞行器,十七岁结识巴贝奇,两人之间大量通信,是无话不谈的密友。1834年,巴贝奇开始设计继差分机之后的又一种新型计算机,并命名为“分析机”。1842至1843年,受巴贝奇委託,埃达·拜伦着手翻译一份有关分析机的法语专着,并在译着后附上了自己创作的几份笔记。正是这些笔记让她获得了崇高声望。笔记中预言了现代计算机的各种应用,及其可能的工作机制。埃达1852年死于癌症,时年三十七岁。本书中的埃达1855年依然健在,父母没有离婚,而且其父拜伦爵士贵为英国首相(诗人拜伦1823年死于希腊)。相关情节虚构成分较多。 勒内·笛卡尔(1596.3.31-1650.2.11),着名的法国哲学家、科学家和数学家。 锡和铅的合金。 原文为法语ordinateur,即“计算机”。 原文为法语“les fils de vaucansonn”。雅克·德·沃康松(jacques de vaucanson,1709-1782),法国发明家和艺术家,发明过多种极富创意的自动装置和机械设备,包括歷史上第一台全自动织布机。巴贝奇的差分机设计理念,就是在自动织布机的启发下提出的。 雅卡尔(joseph-marie jacquard),法国发明家。1801年发明提花织布机,因此受到过拿破崙皇帝的嘉奖。 第35页 法语,意为政变。 歷史上的克里米亚战争,是1853年至1856年间欧洲爆发的一场战争,作战的一方是俄罗斯帝国,另一方是奥斯曼帝国。法国、英国和后来的萨丁尼亚王国。因为最长和最重要的战役发生在克里米亚半岛上,所以被称为克里米亚战争。战争的表面起因是宗教问题,实则是俄罗斯寻求势力扩张的做法遭到英法抵制,继而爆发的激烈冲突。克里米亚战争是世界史中的第一次现代化战争:铁甲船和现代爆炸性的炮弹被第一次使用,电报首次用于战争,火车首次被用来运送补给和增援,记者还第一次使用了摄影技术来记载战争实况。本书中还提到,差分机被用来计算弹道落点,用于对敌方据点进行精确打击,而歷史上,这类做法最早出现于第二次世界大战。 1.83米,这是英国小说中常见的英雄人物的标准身高。 安德鲁·杰克逊(1767-1845),美国第七任总统(1829-1837)。杰克逊是一位政治家和军事家,曾在1815年的纽奥良战役中击败英军。因其强硬的个性和不懈的韧性而获得“老山胡桃”的绰号。他曾多次与人决斗,数次导致对手丧命。 大概是对美国内战时期南方将军“石墙”杰克逊的一种调侃。 传统称唿是马斯科吉人,居住于美国西南部的北美土着居民,也是最早接受乔治·华盛顿“文明改造”的五个印第安族群之一。后不堪殖民者侵略,于1812年与美军开战,1813-1814年爆发内讧,势力被严重削弱。到1830年,绝大多数居民都被赶人印第安保留地。 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鸟的邪恶生物,生性贪婪,残忍。 原文“fabian strategy”,因第二次布匿战争时期(前218-前202年)的罗马共和国将军法布里乌斯(quintus fabius maximus verrucosus)而得名。当时他长期避免与迦太基将军汉尼拔正面作战,而通过行军和小规模袭扰达成战略目标,取得了理想的战役效果。 洛佩斯·德·桑塔·安纳(1794.2.21-1876.6.21),十九世纪墨西哥将军和独裁者,叉译圣安纳。他在1833年至1855年七次担任墨西哥总统。他是个摇摆不定的人物,几乎为当时所有争执的双方作过战。 英国着名诗人济慈,是因为肺病英年早逝。小说里这个人物尽管与诗人同名,却未必是诗人本人。 歷史上,伦敦地铁始建于1863年。 怀特查拍尔地区一条八百余米长的街道,因此地建设时期两家砖厂主人的姓得名。曾被认为是整个伦敦最为骯脏邪恶的地区。在出现开膛手杰克系列兇案以后,原有建筑于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被彻底拆除。 根据杰瑞·怀特2008年撰写的《十九世纪的伦敦》一书,十九世纪大部分时期的英镑币值,都可以大致看作比现在的英镑贵重一百倍,也就是说,一便士相当于现在的一英镑,一英镑相当于现在的一百镑。 从小孔窥视的透明幕上的画面。 程序二:德比日 在那一瞬,他正大步穿过假日的人群,画面中的身形在中途凝固。从镜头的角度可以看到他面容的一部分:高高的颧骨、短而浓密的鬍鬚、右侧耳朵、灯芯绒衣领、条纹帽,中间披散着几缕头髮。他脚上穿着土气的平头钉便鞋,裤管上紧扣着牛皮护胫,小腿以下的部分,都溅满了萨里郡的白色灰泥。他穿着破旧的防雨外套,肩章扣得结结实实,肩章下面露着一根军用望远镜背带;天气很热,他把西装翻领敞开着,双手则深埋在长外套口袋里,望远镜粗大的铜套环反射着阳光。 他是爱德华·马洛里。 马洛里经过一辆喷着青漆的马车,蒙着双眼的马喷着响鼻啃食短草。到处是他童年时代就已经熟悉的味道:马扼味儿、汗臭味儿,混杂着青草味儿的马粪味儿。他清点着衣兜里所有的东西:钥匙、烟盒、钱包、卡片夹、鹿角柄的谢菲尔德多用途折刀,还有一本野外考察笔记——这个才是最宝贵的。衣兜里还有一块手绢,一根铅笔头,几个先令的硬币。马洛里博士是个务实的人,他知道任何赛场都有小偷出没,而且其中没有一个看起来像小偷。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小偷。这是事实,也是实实在在的风险。 一个女人无意中和马洛里撞到一块儿,女人的裙摆被他的鞋钉踩住了。她转过身,惊疑地用力扯回裙子,裙摆“嗤”的一声被扯破了一点儿。马洛里碰了碰帽檐,快步走开。那女人可能是个农妇,一个笨手笨脚红脸蛋儿的乡下人,像头奶牛一样,浑身上下都透着英国式的朴实。马洛里习惯于看到更狂野的居民,比如小个子、棕色皮肤、长得像母狼一样的晒延女人,她们总是梳着油晃晃的辫子,皮裤上装饰着卵石和玻璃珠。在马洛里看来,人群中的撑裙就像是进化歷程中的一次畸变,突然之间,阿尔比安的女儿们就开始自愿被装入牢笼,又是钢丝,又是鲸鱼骨,全都安装在她们硕大的裙摆下面。 她仍像是犁牛,没错,就是犁牛,那是美洲大陆的野牛。在它们被枪弹击倒之前,其侧面轮廓就像裙撑的样子。犁牛倒下的方式与众不同,这些矗立于长草间的庞然大物,好像突然没了腿一样,轰然倒下去,毛茸茸的肢体再没有任何知觉。这些怀俄明州的巨兽群会优雅安静地等待死亡,即便是听到远处传来枪声,也只会疑惑地动动耳朵而已。 第36页 现在,马洛里穿行在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兽群”里,惊嘆流行风尚对人类可以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力。而与着装整齐划一的女人相比,男人们好像完全属于另外一个物种,至少,他们还没有那么极端地追赶潮流。只是人人都戴圆顶高帽,这算是一个例外。不过,马洛里不会对任何帽子感到稀奇,他对帽子实在是太了解了,熟知生产流程中的所有琐碎细节。他一眼就能看出,周围的这些人戴的帽子绝大多数都便宜得要死,全部是由差分机控制下的自动机器制作,并拿到工厂批量生产的。尽管它们看起来跟手工制作的很像,价格却能便宜一半,甚至更多。在路易斯小镇的男装裁缝店里,他帮着父亲做过很多工作:打孔,裁剪,缝合。父亲常常用水银浸泡毛毡,就好像对那股恶臭毫无感觉一样…… 马洛里不会因为父亲的行当最终消失而觉得伤感,他努力不去想这件事。这时他看到有一座条纹帐篷,里面在卖酒,好多人挤在柜檯前抹着嘴边的啤酒沫儿,那副样子看了就让他感到口渴。他绕过三位穿运动装的绅士,那几个人腋下夹着马鞭,正在讨论当天的赔率。马洛里来到卖酒的柜檯前,用一先令硬币敲了敲柜檯。 “来点儿啥,先生?”酒保带着浓重的口音问。 “一杯哈克巴夫。” “您是……苏塞克斯人吧?” “是啊,怎么了?” “咱做不了口味纯正的哈克巴夫酒啊,先生。因为没有合适的大麦汁儿,”那小伙子也略微有点儿失落,解释着,“除了苏塞克斯人,别的地方人很少喜欢那种口味。” “我有将近两年没喝到过哈克巴夫酒了。”马洛里说。 “我可以帮您调一杯‘巴姆堡’,味道很像哈克巴夫。不要吗?那就来根上好的雪茄吧。两便士,最优质的维吉尼亚菸草。”酒保从木盒里取出一根弯折的平头雪茄菸。 马洛里摇摇头,说:“我真想要什么的时候,就会非常固执,要么哈克巴夫,要么什么都不要。” 酒保笑了:“这么固执?看来你一定是苏塞克斯人,错不了的!说起来,你跟俺也是同乡哩。我喜欢你的固执,这支雪茄就送给你吧,先生。” “那就谢谢你喽。”马洛里有点儿吃惊。他离开酒保,从烟盒里取出一根火柴,在靴子跟儿上划着名并点燃雪茄,他自得其乐地把拇指抠在马甲袖孔里。 可是那雪茄的味道简直就像是受了潮的火药,让人无法忍受。他取下来细看,原来只是用质量粗劣的纸张卷着臭烘烘一坨黑绿色菸丝而已。上面画着一面外国旗,又是星星,又是条纹的,上书几个大字:胜利牌雪茄——又是美国北方佬的战争垃圾。他把雪茄随手丢开,雪茄掉在一辆吉卜赛马车的旁边,在地上弹了几下。一个灰头土脸,破衣烂衫的小孩儿马上就把它捡了起来。 这时,从马洛里的左边开过来一辆崭新的蒸汽车。司机直挺挺地站在座位上,他扳动剎车杆的时候,绛紫色车头上装着的铜铃叮噹作响,人们不情愿地给车让了路。在高高的车厢里,乘客舒舒服服地坐在铺着天鹅绒的宽大座椅上,可以摺叠的车顶也打开了,以便让阳光照射进车里。车上有个衣着时髦、戴着小羊皮手套的老傢伙跟几个漂亮女人推杯换盏,喝着香槟,那些女子也不知是他的女儿还是情人。蒸汽车门上画着盾形徽章,上面有蔚蓝色齿轮,以及彼此交叉的银色小锤形图案。这像是某位工业激进党人的家族徽标吧,只不过马洛里并不知道是哪个家族。只要是有爵位的着名学者,所有人的家徽他都认得,可是对那些资本家就没有那么熟悉了。 蒸汽车向东驶去,去往德比赛车库。马洛里跟在后面,正好让那辆车为自己开道。他很轻松地就跟上了那车子,面带微笑地看车夫们忙乱地安抚受惊的马匹。他从衣兜里取笔记本的时候,在布鲁姆式蒸汽车宽大车轮轧出的车辙里踉跄了一下。他开始翻阅花花绿绿的参考图册,图册是去年的版本了,他没能找到车上的徽标。很遗憾,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现在每周都有新人获得爵位。作为一个社会阶层,爵爷们非常热衷于显摆他们的蒸汽车。 那车子朝着埃普索姆赛马场廊柱背后灰烟升起的地方开去,只见它缓缓驶上一段平整的通道。现在,马洛里看到了车库,那是一长列现代风格的散漫建筑,用钢铁做梁架,用螺栓固定的锡铁皮做房顶。粗犷的建筑线条不时被旗杆和装着防雨帽的透气管打断。 他追随着那辆唿哧作响的车子,直到它停下来。司机在扳动操纵杆,时不时传来蒸汽排出的声音。车库工人开始忙着给车涂抹润滑油,乘客们通过一个可摺叠的梯子下了车。那位爵爷和他的两个女伴在去往包厢的路上经过了马洛里身边。这是大不列颠社会的成功人士,他们知道马洛里在注意自己,但是优雅地无视他的存在。他们走后,司机费力地拖动着一大块压舱物。马洛里碰了碰帽檐,他的条纹帽和司机的一模一样,但是司机也没有理他。 马洛里沿着车库向前走,一路对照着图册观察那些蒸汽车上的家徽,每发现一个新的家族就用铅笔头做个标记,这让他觉得很有成就感。这辆车属于法拉戴爵士,着名物理学家,皇家学会成员;那边那辆属于肥皂大亨高尔加特家族;啊——这辆车可是个大发现,属于才华横溢的建筑师布鲁奈尔勋爵。很少有蒸汽车画有这么古老的家徽了,那些古老的名门望族都是大地主、公爵和侯爵们的后裔,但现在已经没有人拥有那么高的爵位了。只有少数没落贵族可以买得起蒸汽机车,有些人喜欢装门面,无论如何都要死撑着供养一辆。 第37页 到了车库南端,马洛里发现这里摆放着新做的路障,木料上还有浓重的树脂味儿。路障的后面是给参赛车辆专门隔出的停放空间,门口还有一队穿制服的巡警站岗。其中一个人背着一把茨-莫兹利滑膛长枪,这是马洛里熟悉的型号。他的怀俄明州探险队装备了六支这种型号的步枪。晒延人很害怕这种伯明罕出产的粗壮火器,这份敬畏对探险队很有帮助。不过马洛里心里清楚,这种枪的性能极不稳定,完全靠不住,准头也差到了极点,接近于无用。要是你被一大群人追赶,朝着他们追来的方向把三十发子弹一气儿打完,大概还能蒙上一两发——马洛里有过这样的亲身经歷:有一次,蹲在探险队的蒸汽堡垒车后面的射击位上断后时,他就是这么做的。 不过他估计,那位朝气蓬勃的年轻警官对卡茨-莫兹利步枪的这些特点恐怕是一无所知。完全无法想像在英国公民密集的区域使用这种枪枝的后果。他摇摇头,努力不去设想这种可能。 路障后面的几座车库全都用厚帆布遮盖着,以防间谍和破坏分子搞鬼。帆布表面交叉缠绕着粗大的铁丝,铁丝又绑在旗杆上,结成一个个临时的小棚子。马洛里挤过大群的看客和蒸汽机爱好者,在入口处被两名警察粗暴地拦住了。他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证明和蒸汽科学会请柬。警察认真记录了他的公民编号,又在一张折了无数次的笔记本上查对了一番,好半天才放他进来,把邀请者的车位指给他,并警告他不要四处乱逛。 蒸汽科学会自己也安排了额外的警戒,那傢伙坐在马扎上,守在帆布篷外面,眯缝着双眼,满脸邪恶的表情,手中拿着一把粗大的钢质扳手。马洛里出示了请柬。守卫把帆布篷掀开一道缝,探头进去,大叫道:“汤姆,你哥来了!”然后就放马洛里进去了。 帆布篷里完全没有阳光,瀰漫着金属、机油和煤灰的味道。四位蒸汽机械师围着一盏刺眼的电石灯,正在查看一幅图纸,他们都戴着条纹帽,围着皮围裙。在他们身后,有一台奇形怪状的机器趴在那里,镀了搪瓷的表面反射着灯光。 最开始,马洛里还以为那是一条船,它的样子的确令人吃惊,一眼看上去,就是一个怪异的猩红色躯体,支撑在一对巨大的车轮上。走近了看,他能看出这是一对驱动轮,上面连接着抛光的黄铜活塞,活塞消失在线条柔和的怪异车身里面。这东西是如此怪异,以至于让人感觉有些不真实。它其实也不像船,更像是泪珠的形状,或者说,很像一只巨大的蝌蚪。其实,那东西还有第三个轮子,通过曲轴安装在锥形长尾上,只是非常小,看着多少有点滑稽。 他看到泡泡形的车头上有几个镀金边儿的黑色大字:西风号。车名上方,是一块精緻的镀铅玻璃。 “快过来吧,内德!”他弟弟大声叫着,向他招手,“不用见外!”别人听到汤姆这样粗声大气的,都忍不住笑起来。马洛里大步走过去,鞋跟上的平头钉刮擦着地面。他的弟弟汤姆今年只有十九岁,嘴边刚长出些许鬍鬚,好像小猫舔一下就可以完全舔掉似的。马洛里伸手问候汤姆的导师、自己的好朋友:“麦可·古德温先生,您好啊!” “马洛里博士,幸会!”古德温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工程师,满头金髮。他长着络腮鬍,脸上有些雀斑、身材矮小,体格健壮,眼睑时常低垂,眼神深邃。古德温本打算鞠躬,后来又改变了主意,亲昵地拍了拍马洛里的后背,向他介绍自己的几位工作伙伴。他们是机械师助理埃利亚·道格拉斯和二等技师亨利·蔡斯特顿。 “幸会,各位,”马洛里大声说,“我对诸位的工作成果一直充满了期待。不过今天来,还是大吃一惊。” “马洛里博士,你觉得它怎么样?” “我只能说,跟我们的蒸汽堡垒车相比,可真是太不一样了!” “那当然,这辆车可不是为了你的怀俄明州探险制作的。”古德温回答说,“所以说,这辆车上没有枪炮,也没有厚重的装甲。就像你经常跟我们说的:用途决定事物的形态。” “作为一辆竞速蒸汽车,它的个头是不是小了点儿?”马洛里小心翼翼地问,他真的有些困惑,又说,“这个外形……也有点怪。” “它是根据最新发现的科学原理建造的,博士。非常新潮的理论。这个理论的发现,背后也有一段趣事,跟您的一位同行有关。我想您肯定还记得,已经过世的路德维克教授。” “啊,路德维克教授吗?我的确记得。”马洛里小声回答,然后狐疑地问,“你们的理论,该不会是他的发现吧……” 道格拉斯和蔡斯特顿非常好奇地盯着马洛里。 “我和他都是古生物学家,”马洛里说着,突然感到非常不自在,“但是路德维克那傢伙,总以为自己出身高贵,喜欢装腔作势,提出一些不靠谱的理论设想。在我看来,好像脑袋有点问题似的。” 两位机械师听了,有些茫然失措。 “我还是不要讲死者的坏话了,”马洛里安慰他们说,“我和路德维克志趣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仅此而已。” 古德温却继续追问:“那么您肯定记得路德维克教授的发现,那种会飞的巨型爬行动物?” 第38页 “风神翼龙,”马洛里说,“实际上那是一场学术骗局,错不了的。” “可是,剑桥大学的专家的确研究过这种动物化石,”古德温说,“这个项目是在差分分析学院进行的。” “我也正打算去那里做点儿研究,研究我发现的雷龙。”马洛里一面说,一面却很不喜欢当前话题的走向。 古德温继续说:“正如您所知,当你我陷在怀俄明州的烂泥里冻得要死的时候,整个英国最富有智慧的数学家们都躲在那儿,舒舒服服地操作着他们的超级计算机,在他们的宝贝卡片上打孔,研究这个大块头动物是怎么起飞的。” “这个研究项目我的确听说过,”马洛里说,“路德维克发表过这方面的论文,但是,他所谓的‘空气动力学’并不在我的研究范围之内。坦率地讲,我个人不觉得这项研究有什么科学上的重大意义。这东西看起来有点……嗯……像空中楼阁,你明白我意思吧?”他笑着问。 古德温并不同意,他说:“我倒是觉得,可以利用这种原理开发出非常具有实际意义的产品出来,至少有这种可能性。毕竟,就连巴贝奇爵士本人,也亲自参与了这项研究。” 马洛里考虑了一下,说:“那好吧,我承认,如果连巴贝奇爵士都为之所动的话,空气动力学也许真有一些重要性!也许,它可以帮助完善热气球的设计?热气球航空是军事专家们的研究范畴了。军事科学的经费总是很充足。” “不是的,先生。我的意思是说,空气动力学可以应用在民用机械的设计上。” “您是说建造飞行器吗?”马洛里愣了一下,“您这话的意思不是在告诉我,那边那台机器会飞吧?” 几位机械师不失礼貌地哈哈大笑。“当然不是,”古德温说,“我也不能说他们花费在差分机运算上的时间能带来多少实际而且直接的成果。不过,我们的确弄明白了一些问题,比如关于气流在运动中的状态,以及空气造成的阻力。这是全新的科学原理,还没有多少人明白。” 蔡斯特顿接过话头,傲然说道:“但是我们这几位机械师已经把这项原理应用在了机器的设计上,我们根据最新的发现设计了西风号的外形。” “我们称这个为‘流线型’。” “也就是说,你们这辆蒸汽车採用了‘流线型’的外形。对吗?难怪它是这副模样,嗯,有点儿……” “像一条鱼。”汤姆接口说。 “没错!”古德温说,“就是像一条鱼!这背后全部的道理都跟流体的性质有关,就像水和空气之类,混沌和扰动全都在我们的计算考虑之列。” “了不起!”马洛里赞嘆着,“也就是说,你们採用了流体的扰动原理……” 附近一个车位,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轰响声,震得车库墙壁都开始晃动,从房顶落下好多墙灰。 “这肯定是那帮义大利人!”古德温扯着嗓子解释,“他们今年带了一台怪物来参赛。” “那破东西还臭得要死!”汤姆抱怨着。 古德温侧耳倾听,又说:“听到没有?他们的操纵杆只要一动,机器里的连杆就响作一团,非常不稳定。这帮外国人做的机器就是邋里邋遢不讲究!”他摘下帽子,在膝盖上拍掉灰土。 马洛里被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大声喊着问:“我请你喝一杯,怎么样?” 古德温一脸茫然地把手陇在耳边,问:“你说什么?” 马洛里做了个手势:他握拳,弯起拇指,放在嘴边。古德温会意地笑了。他大声向蔡斯特顿喊了句什么,好像是关于图纸的事儿。然后就和马洛里一起走出帆布篷,来到阳光下。 “义大利人的连杆真烂!”门口的守卫很不屑地说。古德温点头同意,并把皮围裙摘下来交给那人保管。他穿上一件朴素的黑色外套,摘下机械师的帽子,戴上一顶宽边呢帽。 他们离开了竞速蒸汽车停放区。古德温带着歉意说:“我只能抽出几分钟的时间。就像俗话说的,‘打铁离不开老师傅啊’。”他戴上一副墨镜。“有些蒸汽车爱好者认得我,搞不好会试图跟踪我们……不过你也别太在意这个。再次见到你真好,内德,欢迎回到英格兰!” “我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马洛里说,“只想私下聊两句,关于我弟弟的事情……” “哦,汤姆这小伙子挺不错的,”古德温说,“聪明好学,本性淳朴。” “我就是希望他能有点出息。” “我们会尽力帮助他成长。”古德温说,“听汤姆说起过令尊的事情,老人家的病情……还有其他那些不幸,我很难过。” “‘我是马洛里家的老爷子,不把最后一个女儿嫁出去,我是不会闭眼的。’”马洛里努力模仿老父亲的苏塞克斯口音慢声慢气地说。“我老爸总这么跟我们说。他希望看到所有的女儿都嫁人,我们家老爷子心劲儿大着呢!” “他一定以你为荣,”古德温说,“感觉伦敦怎么样?住得惯吗?你是不是坐假日火车来的?” 第39页 “我还没去过伦敦。一直都在刘易斯镇陪着家里人。今儿早上坐火车到了莱瑟海德,然后就熘达过来了。” “熘达?!你居然从莱瑟海德一路走到德比赛马场?这至少也有十英里吧?” 马洛里微笑着说:“你又不是没见过,在怀俄明州那种荒郊野地,二十英里我也经常走的,到处找动物化石。我就是一时兴起,想看看英国的田园风光。我才刚刚从多伦多把我们那些大箱子里的化石搬运回国。你都回来好几个月了,这边的景致估计也都看够了。”他挥手示意周围的喧器。 古德温微微点头说:“那么,既然你已经回到了家乡……对这个地方的印象怎么样?” 马洛里说:“伦敦盆地背斜区,三叠纪和白垩纪始新世岩层,地表有少许燧石外壳。” 古德温哈哈大笑:“这么说来,我们都是现代燧石外壳的一部分喽……就这家吧,这家的酒好。” 两人走下一段斜坡,登上一辆装满啤酒桶的马车。店主同样做不了哈克巴夫,马洛里买了两品脱生啤。 “博士很高兴你能接受我们的邀请。”古德温说,“我知道你很忙,除了你着名的地理学论战,还要忙其他事儿。” “要说忙,我哪儿比得上你啊?”马洛里说,“实实在在的工程学工作,直接而又实用。我都羡慕死了,真的。” “过奖了,”古德温说,“你弟弟对你崇拜得不得了。其实我们也一样!将来你才是大人物啊,内德。你的命运之星正在冉冉升起。” “咱们在怀俄明州的考察项目的确进展得非常顺利。”马洛里说,“我们做出了伟大的发现,但如果没有你和你的蒸汽堡垒车,那些印第安人早就把我们全部干掉了。” “印第安人也没那么兇残啊,你只要让他们舒服点儿,再来上两口威士忌就行了。” “我觉得,那些野蛮人还是更尊重咱英国的钢铁。”马洛里说,“跟他们讲挖掘‘老骨头’的重要性完全没用。” 古德温说:“这也不奇怪。我是忠实的党员,信奉巴贝奇爵士的教导:‘理论和实践,如骨肉不可分离。’” “就沖您这句话,咱也得再干一杯。”马洛里建议道。这次古德温想要付钱,被马洛里拦住了,“请让我付吧,我领了上次科学考察的奖金,手头还算宽裕。” 古德温端着酒杯,引着马洛里避开其他酒客。他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扯下眼镜,直盯着马洛里问:“想不想试试你的运气,内德?”马洛里摸了摸鬍子问:“怎么?” “开赌局那些人,给我们的西风号开出的赔率是一赔十。” 马洛里笑道:“我可不是什么赌徒,古德温先生!你得让我看到实实在在的事实和证据,然后我才会选择自己的立场。不过,我不是那种想要一夜暴富的笨蛋,也不贪图浮财。” “可是你却接受了怀俄明州的探险任务,那可是有生命危险的事儿!” “那不一样,探险任务的结果取决于我自己,以及工作伙伴的能力。” “没错!”古德温说,“你的立场我完全同意,咱俩的想法一模一样。你听我说,我跟你讲讲我们蒸汽科学会的事儿。” 古德温压低嗓音,小声说道:“我们工会的头儿是斯考克罗夫特爵士……发家之前,他也不过是名不见经传的吉姆·斯考克罗夫特,曾经是个煽动家,不过后来採取了跟工业激进党人和解的态度。现在,他有钱了,也当过国会议员什么的,人很聪明。我带着西风号的设计方案去拜见他,他当时说的话跟你刚才说的一样:他要事实和证据。当时他说:‘一等技师古德温先生,我不能把工会兄弟们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随便投资给你,除非你能白纸黑字跟我讲清楚,我们参与这个能有什么好处。’ “当时我就对他说:‘尊敬的爵士,蒸汽车的制造是本国目前最繁荣的奢侈品行业之一。如果我们去参加埃普瑟姆蒸汽车大赛,如愿以偿击败所有对手,贵族们会排着队抢购蒸汽科学会的知名产品。’内德,将来的情况就会是这样。” “前提是你必须赢得比赛。”马洛里说。 古德温面色凝重地点头说:“我的确不能给你百分百可靠的承诺。我是一位工程师,我完全知道,钢铁部件有可能偶然出现弯曲、断裂、生锈,甚至爆炸。你肯定也能料想到这些,内德,因为你见过我修理出现故障的蒸汽车,把我难为得几乎要疯掉……不过我清楚自己的实力,我掌握了足够有说服力的数据。我明白蒸汽压力的合理分布,也完全清楚发动机载荷、连杆扭矩、轮辐大小等等这些数据。只要不出现灾难性意外,我们的小西风号会把所有的竞争对手甩得远远的,就好像他们都是废柴一样。” “听起来挺好,祝贺你啊。”马洛里慢条斯理喝着啤酒,“那么现在告诉我,如果发生灾难性意外,结果会怎样?” 古德温苦笑道:“那我就会输掉比赛,变得一文不名。斯考克罗夫特爵士自以为慷慨大方,不过项目总会有额外的开支要求,我已经把所有的财产都投入在这台机器上了,包括皇家学会颁发给我的那份探险奖金,还有我一位单身姑母留给我的一小笔遗产——愿上帝保佑她。” 第40页 马洛里被吓了一跳。“你全投进去了?” 古德温干涩地笑着说:“这么说吧,我的学识不可能被夺走,不是吗?即便输得精光,我还是会有这身本事。也许,我会再参加一次皇家学会的探险计划,他们给钱还挺大方的。不过,我在英格兰的全部财产,的确都已经投入了这次冒险。今天以后,我或者一举成名,或者饥寒交迫。就是这样,内德,不会有第三种结果。” 马洛里摸着鬍子说:“你真是让我大吃一惊,古德温先生。我一直都还以为你是个特别沉稳的人呢。” “马洛里博士,请您想想看:今天我站在竞技舞台上,而观众是整个不列颠最上层的精英,首相在场,亲王在场,连埃达女士也在场,而且有传言说,她下了大量的赌注。我这一生,还能有更好的机会吗?” “我明白你的想法了。”马洛里说,“但是我本人并不贊同。不过话说回来,你的境况也容许你做这样的冒险。你还是未婚的,对吧?” 古德温嘬了一口啤酒:“你不也是未婚吗,内德?” “那可不一样。我还有八个弟弟妹妹,我老爹身患绝症,妈妈常年经受关节炎困扰,我不可能把所有财产拿去孤注一掷。” “赔率可是一赔十啊,内德。简直把我们当傻子。让我说,西风号获胜的合理赔率定成三赔五还差不多。” 马洛里闷头不说话。古德温嘆了一口气:“太可惜了,我真想看到自己的好朋友赢得赌赛。赢就赢到底,赢个痛快!我自己是没办法下注了,你明白吗?我想下注赌一把,可是我所有的钱全部都花在西风号身上了。” “看在你我交情的份儿上,也许我可以小赌一下。”马洛里小心翼翼地说。 “那你替我投十英镑的注吧!”古德温突然说,“十英镑,算我借你的。如果你输了,将来我想办法把钱还你;如果你赢了,赢得的一百英镑咱们两个人平分。你觉得怎么样?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十英镑!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输了我会还给你。” “我知道你会还……”马洛里现在是骑虎难下,根本没办法拒绝。这人帮忙给汤姆谋了个职位,马洛里知道自己欠他一个大人情。“好吧,我答应你,古德温先生,就听你的吧。” “你不会后悔的。”古德温说,他伤感地摸了摸工装外套磨损的衣袖,“五十英镑啊,我真的需要这样一笔钱。作为一名大获全胜的发明家,生活正在蒸蒸日上,我不能整天穿得跟个苦行僧似的。” “我可没想到,你有钱了会拿去追求虚荣。” “衣装得体可不能算作爱慕虚荣。”古德温挑剔地上下打量了一下马洛里,“你今天穿的还是怀俄明州野外考察时候的那套行头,对吗?” “这衣服挺好啊,宽松、舒服。”马洛里回答。 “可是它不适合伦敦,不适合穿来面对伦敦的贵妇人发表演讲。这里的女士们对自然科学史感兴趣也是为了追求时尚。” “可是我从来都不会羞于展现自己的本色。”马洛里固执地说。 “内德·马洛里,你还是那么简单朴实,”古德温点着头说,“就算是来埃普瑟姆也戴着机械师的工作帽,以免小伙子们乍见着名学者觉得紧张。我了解你的想法,内德,我敬佩你,不过我也希望你能记住我的忠告:总有一天,你将成为马洛里爵士,这是肯定的,就像我们现在正在喝酒一样毋庸置疑。到时候,你也得穿上精緻的丝绸外衣,衣兜上挂着绶带,所有的着名学院都会授予你荣誉之星和勋章。因为你是发现了陆上利维坦的人,是你从一堆杂乱无章的乱石中,发现了暗藏其中的自然奥秘与理性。你现在已经是有地位的人了,内德。你最好开始学着面对这个事实。” “可是这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马洛里辩解着,“你不懂皇家学会内部政治的复杂黑暗。我支持灾变学说,而现在皇家学会掌权的人却支持均变论,他们才有权决定荣誉和职位的归属。雷耶尔之流的人物,还有那个该死的大笨蛋路德维克,才是他们喜欢的类型。” “查理·达尔文现在已经是爵士,吉迪恩·孟德尔也已经获得了爵位,而他发现的禽龙,跟你的雷龙比起来,简直像只小虾米。” “我不许你诋毁吉迪恩·孟德尔!他可是我们苏塞克斯地区有史以来最杰出的科学家,对我也是恩遇有加。” 古德温低头看着自己的空酒杯。“请原谅,”他说,“我刚才说的有点儿太过于直接。我明白,这里不是怀俄明州的荒野。在那边,我们围坐在篝火边的时候,是同样来自英格兰的兄弟,说话从来都不留情面。” 他戴上墨镜。“不过,我还记得你给我们讲过的理论,给我们解释这些动物化石都有什么重要意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新的物种引领生物进化的道路。它们在刚刚出现的时候可能显得有些怪异。不过自然界会把它们拿来与原有的物种进行对比,如果它们符合自然选择的标准,它们就将主宰整个世界。”古德温抬起头,“如果你不能够从我的机械设计方案中找到理论与现实紧密结合的感觉,你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马洛里。” 第41页 马洛里摘下帽子。“该请求原谅的应该是我,我的朋友,请原谅我愚蠢的坏脾气。不管我有没有披着缓带,我希望你永远都可以对我坦诚相待,古德温先生。希望我永远都不会丧失忠于科学的勇气,希望我永远都不会无视事实。”他伸出手。 古德温握住他的手。 赛道对面响起嘹亮的号音,人群喧嚷欢唿。一时间,周围所有人都开始挪动,像大群的牛羊一样纷纷拥向赛场看台。 “按我们说定的,我得去下注了。” “我得回去找小伙子们。赛后来找我吗?咱们好瓜分赢来的钱。” “当然。”马洛里回答说。 “空酒杯给我吧。”古德温说。马洛里把酒杯交给他,转身离去。 离开这位老友之后,马洛里马上就后悔不该答应下这笔赌注。十英镑可不是个小数目,在读书年代,这几乎相当于他一年的花销。 但他还是走向了投注点的天棚,一面走一面想,古德温是一位非常严谨的技师,也极为忠诚可靠,他完全找不到任何理由去质疑古德温对竞赛结果的预测。如果一个人大量投注赌西风号赢得比赛,也许真的会轻易赚到几年的收入。如果可以投注三十镑,甚至四十镑的话…… 马洛里在花旗银行的一家分行有将近五十英镑的存款,大部分都是科学考察奖金;他腰带下面扎得紧紧的钱包里还有十二英镑的现金。 他想起老父亲因为患上帽商的职业病——疯癫症而日渐衰弱,他的肌体深受水银毒害,总是忍不住抽搐,长年坐在苏里郡家中壁炉前自言自语。仅仅是买煤,就已经花掉了马洛里不少的钱。 无论怎样,赌这么一次,毕竟是有机会赢得四百镑巨款……但这绝对不行,不能失去理智,要下注也只能下十英镑,践行了对古德温的承诺就好。十英镑要是输掉损失也很惨重,不过至少还可以承受。他右手伸进马甲纽扣之间的间隙里,摸索着找到了钱袋的按扣。 他选择了看上去非常现代的德维尔公司来投注,而不是更为知名却有些树大招风的泰特塞尔公司。在圣马丁的小巷里,他经常路过德维尔灯火通明的投注站,听到里面三台蒸汽差分机低沉的嗡嗡声。他绝对不会把赌注交给那些坐在看台高椅子上揽客的个人庄家,尽管他们的可靠性与大公司的区别也不大。投注的人多,坐庄的风险就小。在切斯特城,马洛里曾经见过一个开赌局违约的人差点儿被赌客活活打死。直到现在,他还能回想起那可怕的叫骂声:“诈赌了!”声音如此尖利、绝望,听起来简直像是在喊:“着火了!”喊叫声在马场内迴荡,无数狂怒的人们拥向一个戴着黑帽子的傢伙,那人被掀翻在地,挨了好一通暴揍。在赛马场表面看来彬彬有礼的人群中沉淀着一份古老的怒火。他曾经跟达尔文爵士讨论过这个事件,在爵士看来,人群的这种举动与乌鸦有几分类似…… 在蒸汽车赛投注窗口排队期间,他又一次回想起达尔文爵士。很久以前,马洛里就是他的坚定支持者,认为他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人物之一。可是他渐渐感觉这位生性内向的爵士在感谢自己支持的同时,却把自己看做脾气暴躁、难以相处的人。要想在学术圈子里出人头地,达尔文其实帮不上什么忙,托马斯·亨利·赫胥黎才是真正有用的人:他是一位伟大的社会理论家,也是成果丰硕的科学家,还是一位演说家…… 紧挨着马洛里的那个队伍里有一位胖胖的绅士。他神态悠闲,穿着考究又不显张扬,洁白的衣袖下面夹着最新一期的《运动生活》杂志。马洛里见他悠然走到投注窗口,下了一百镑的注。他看好的那匹马叫做“亚歷山大的骄傲”。 “我下十镑的注,赌西风号获胜。”马洛里告诉投注程式员,并递给他一张五英镑钞票和五张一英镑。投注员有条不紊地给投注票打孔,马洛里趁此机会研究了一下窗口上方公布的赔率。赔率显示在影像屏上,外面罩着一层半透明的人造大理石。他发现,法国人的机器赔率遥遥领先,那辆车叫做火神号,由坎帕尼运输车辆公司提供,司机姓雷纳尔。他还发现,义大利人机器的赔率比西风号好不了多少。也许他们使用劣质连杆的事已经走漏了风声? 投注员递给马洛里一张薄薄的蓝色纸片,是刚才他所打出的投注卡副本。“好了,先生。谢谢光临。”他的眼神已经从马洛里身上移开,准备接待下一位顾客。 马洛里突然说:“你们接受花旗银行的支票吗?” “当然了,先生。”投注员回答道,他扬起一侧眉毛,好像刚刚才注意到马洛里朴素的帽子和旧上衣,“不过支票上必须印有您的公民编号。” “那样的话,我想再增加四十英镑的投注,”马洛里的话连自己都大吃一惊,“给西风号。” “您是赌它赢吗,先生?” “是的,赌它赢。” 马洛里一向觉得自己对人群中的种种奥秘颇具洞察力。很久以前吉迪恩·孟德尔就曾说过,他有一双善于看透表象的眼睛,天生就是做科学家的料子。的确,他在科学界能有现在的地位就是因为他在怀俄明州的一段河床上发挥了自己的眼力特长:从一片混沌中发现了难以察觉的形状。 第42页 但是现在马洛里却被自己孤注一掷的豪赌弄得毛骨悚然,想到一旦赌输的严重后果,他就觉得德比赛场杂乱无章的人群简直无法忍受。马儿在赛道奔驰,贪婪的人们拥挤在赛道周围大唿小叫,这场景他完全受不了。 他逃离看台,想要摆脱两腿战慄的紧张感。看台外围的护栏后面也集中了大量的车辆和行人,他们狂热地喊叫着,看马儿在远处的赛道疾驰并绝尘而去。这里集中的都是穷人,他们往往是因为不愿意花一个先令的入场费才留在外面观赛的。人群里还掺杂着那些想要赚他们钱的人:小贩、吉卜赛人,还有小偷。他推推搡搡挤过密集的人群,想要到外面透透气。 马洛里突然担心自己丢掉了投注单据。这个想法让他紧张得几乎瘫倒。他一下子站住,把手伸进衣兜里摸索。 还好没有——薄薄的蓝色投注卡还在,对他而言,这是走向毁灭之路的门票…… 这时,一对肆意奔腾的马疾驰而来,几乎把他踩在脚下。马洛里又惊又怒,抓住那匹马的笼头,勉强没有摔倒,他大声喊叫着警告赶车人,可是耳边却响起刺耳的马鞭声。赶车的人站在一辆敞篷小马车的车厢前,正试图冲出拥挤的人群。他是个小个子,一看就是在赛马场混饭的主儿,身着蓝衣,一副装腔作势的派头,裹一条俗气的天青色三角围巾,上面镶着一颗巨大的人造红宝石。这傢伙前额隆起,黑髮蓬乱,小眼睛总是骨碌碌转个不停,好像随时都在注意所有方向的动静——只有赛道,他一眼也不瞧,而除了马洛里和这个赶车人,别人都在关注赛马。这傢伙的样子已经相当奇怪,不过他那两个同伴的古怪程度也毫不逊色,车里坐着两个神秘的女人。 其中一个女人戴着面纱,穿一套有几分男性化的深色衣装,车一停下来,她就晃晃悠悠站起来,摸索着门把手想要下车,但是步履蹒跚,就像是喝醉了一样。她两手捧着一个长条形木盒,有点像小工具箱的样子。同行的另一个女子一把就把戴面纱的女人扯了回去,并狠狠地把她按到原来的座位上。 马洛里还抓着马儿的皮革笼头,吃惊地目睹了车里的这一幕。后一个女人满头红髮、衣着妖艷,那套衣服看上去适合色情酒馆乃至更下流的场合。她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倒也有几分姿色,只是眼神中透着一股遮掩不住的阴狠毒辣。 马洛里看到那个红髮恶妇勐击戴面纱的贵妇。她打人的动作精准、隐蔽:她两指弯曲,用指节勐击对方小腹,动作非常熟练,下手很重。戴面纱的女子被打得弯起腰,瘫倒在座位上。 马洛里惊诧之余,马上开始行动,他冲到轻便马车旁边,一把扯开清漆车门,大声喊道:“你干什么?” “你滚开!”泼妇怒喝。 “我都看见了,你在殴打这位女士。你凭什么打人?” 马车向前勐冲,险些把马洛里拖翻在地,但他很快找回平衡,跟着马车向前飞奔,他抓住那位贵妇的胳膊,大喊着:“马上停车!”戴面纱的贵妇再度起身,在黑色面纱下面依稀可以看见她圆润的面庞,她的表情有些恍惚。她又一次试图下车,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马车还在向前行驶。她踉跄着,同时却用习惯了的优雅姿态把长条形木盒交到马洛里手中。 马洛里脚底绊了一下,两手接住那略显粗糙的木盒。周围响起了吵嚷声,因为小个子的横冲直撞已经引起公愤。马车受阻,它喷着响鼻踏着脚勐然停在原地。 赶车人气得浑身发抖,他把马鞭丢在一边,从车上跳下来。他一路把围观者推向两边,大步走向马洛里,还从衣兜里取出一副玫瑰色边框的方形护目镜,把眼镜带束在耳后涂满茶油的头髮上。他站到马洛里对面,伸出一只戴着鲜黄色手套的手指着马洛里,语调轻蔑地说:“小子,马上把我们的东西还给我。” “你们在搞什么?”马洛里质问道。 “不干你的事。马上把木盒还给我,要不然你会死得很难看。” 马洛里俯视了一下这个小个子,对他这么肆无忌惮的威胁觉得很意外。他几乎笑出声来,如果不是看到这傢伙方形镜片后面的眼睛,他真的会笑出声。那双眼闪烁着疯狂凌厉的光芒,就像是吸食鸦片过量的瘾君子一样。 马洛里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放在两腿之间的地面上,朗声说道:“那位女士,如果您愿意,请下车来,这些傢伙们无权强迫您……” 小个子迅速伸手从俗气的蓝色上衣里掏出一件什么东西,然后就像弹簧玩具一样勐冲上来,马洛里张开两手把他推开,与此同时,左腿突然感到一阵撕裂似的疼痛。 小个子险些摔倒,他找回平衡,怒吼一声,又扑了上来,手中隐隐有刃锋闪动,是窄窄的一线冷钢。 马洛里研习过谢林菲尔德先生的科学搏击术,在伦敦期间,他每周都到皇家学会内部体育馆练习,而在北美荒野进行科考期间,也经歷了最严酷的搏击实战考验。 这时马洛里左臂平推,挡开对方持刀的臂膀,右拳趁机重重地砸在对手嘴上。在那一瞬间,他看清了那把短刀,它躺在被踩得乱七八糟的草地上:那是一把看上去很锋利的双刃小匕首,刀把是黑色古塔胶做成的。这时,那傢伙又扑了上来,他满嘴都是鲜血,进攻毫无章法可言。马洛里摆出谢林菲尔德搏击术的第一种基本姿势,只一拳,就再次正中对手头部。 第43页 周围的人起初看到有人打架,还动了刀子,纷纷退后。现在人群已经围拢上来。那些体力工人和街头混混们把两人围得紧紧的。这些观众也多半是膀大腰圆,嗓门粗壮类型的,很喜欢在斗殴事件里,看别人放点儿血。当马洛里表现有如神助,一拳击中对方下巴的时候,观众为他欢唿叫好;在小个子将倒未倒之际接住他,又给丢了回来,导致这傢伙紧接着又中一拳。他倒了下去,天青色的三角围巾被染成了红色。 “我早晚灭了你!”他躺在地上威胁道。他有一颗牙齿已经被打断,根据外形判断,好像是颗虎牙。 “小心!”有人喊道。马洛里应声回头,只见那名红髮女子站在自己身后,眼里泛着恶毒的光芒,手中有什么亮闪闪的东西,好像是个小药水瓶,尽管这种时候拿着药水瓶感觉有点奇怪。她的眼睛死盯着马洛里脚下,但是马洛里始终没有放松警惕,总是挡在她和长条形木盒中间。双方僵持片刻,那女人好像在权衡各种做法的利弊一最后,她还是跑到了被放倒的小个子身边。 “我早晚一定彻底灭了你!”小个子满嘴是血,但还忘不了重复威胁的话。那女人扶他站起来。围观的人们嘲笑他,说他是个只会吹牛的胆小鬼。 “有胆你就试试。”马洛里平静地回復道,并握起拳头摇动了两下。 小个子对他怒目而视,眼神里充满了爬行动物一样的怒火。他的身体重重地倚靠在红髮女人身上,两人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人群里。马洛里带着胜利的喜悦捡起木盒,转身挤过欢笑的人群,走向被丢弃的那辆马车。路上还有人亲昵地拍拍他的后背,对他表示赞赏。 他坐进车厢,发现里面铺着破旧的天鹅绒,皮座椅也半新不旧。外面的喧嚣已经平静了下来,赛马项目结束,有人赢得了比赛。 那位贵妇人身体软绵绵地靠在破旧的座位上,面纱随着她的气息微微起伏。马洛里迅速四下观望了一番,想看看有没有更多的袭击者,但看到的只是周围看热闹的人群而已。他觉得很奇怪,就好像在这个瞬间时空都已经停止了一样;又像有一种特别先进的银版照相术,一下子就吸取了全部的光影信息,把它们定格了一样。 “我的女伴在哪儿?”女人问道。她的声音轻柔,仿佛还在想着其他心事。 “您的女伴又是谁呢,夫人?”马洛里反问,他觉得有点头晕,“我并不认为,刚才跟您一起的那两个人,适合跟随贵妇人左右……” 马洛里左腿的伤口在流血,血已经渗透了裤腿。他两腿无力地坐在乱糟糟的破旧椅子上,用手按紧腿部的伤口,并偷眼窥视那女子面纱后的脸庞。她的髮捲精緻典雅,发色金黄,好像掺杂一些灰发,可见平日养尊处优,总有称职的女僕伴随伺候,但是那张脸却有一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们以前见过面吗,夫人?”马洛里问。 对方并不回答。 “我可以护送您一程?”他建议说,“夫人,您在德比赛场有可靠的朋友吗?我是说,可以照顾您的人?” “在王室专区。”她小声回答。 “您要去王室专区?”马洛里有些担心,他可不想为了这个半疯的女人去打扰不列颠王室家族。随后他突然想起,到了王室专区那里想找警察就会特别容易,而眼前这件事,应该属于警察的管辖范围,错不了的。 看来,他目前最简单的做法就是遵从这位伤心女子的意见。“好的,夫人。”他说着把木盒夹在一侧腋下,伸出另一侧手臂给那位女士。“我们马上就动身去王室专区,如果您愿意,就请马上动身。” 马洛里引着那女子,穿过人潮一同走向王室专区。因为受了伤,马洛里走路微微有一点瘸。走出一段路之后,女子的精神好像恢復了一些。她戴着手套的手扶在马洛里小臂上,像蛛丝一样轻柔。 他们已经走到赛马场廊道高耸的廊柱下面,待到周围稍稍安静一些之后,马洛里说:“夫人,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叫爱德华·马洛里,皇家学会成员,古生物学家。” “皇家学会吗?”那女子有些失神地重复着,面纱后的她微微点头,像花儿在枝干上轻轻摇曳,好像还含含煳煳说了一些什么。 “对不起,我没听清您刚才的话。” “皇家学会!我们吸食宇宙赖以生存的鲜血,展露了太多它的奥秘……” 马洛里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那女人继续说下去,她的语调伤感深沉,似乎已经心灰意懒,但又保持着绝对的冷静。“在科学的和谐体系中,事物之间最基本的那些关联,都可以通过严格的机械錶达系统来展现,人们因而得以谱写壮美的科学乐章,无论你的乐曲有多么复杂,音域有多么宽广。” “正如您所说。”马洛里附和着。 “先生啊,在我想来,”这时,那女人的声音变成了轻柔的耳语,“如果有一天,您看懂了我的一些作品,您不会对我心生鄙夷!我所统率的军团将以他们特有的方式效力于我们这个世界的统治者。你要问我的军团里都有些什么?……其实只有大量的数字。” 第44页 此时,她突然紧紧抓住马洛里的臂膀。 “我们会伴随音乐的节奏向前进军,带着不可抵挡的强大力量。”她戴着面纱的面孔转向马洛里,语调中有一种充满活力的严肃。“这听起来很奇怪吗?可是,我的军队里必须只包括数字,否则它们根本就无法存在,但是话说回来,谁又能知道数字到底是什么呢?这还是一个谜……” “夫人,这个盒子是您的吗?”马洛里说着把盒子递到她面前,想让她恢復一点理智。 她看着那盒子,就好像完全不认识这东西。盒子本身很美,用抛光的红木制成,四角上镶着铜边儿。看上去像是贵妇人的手套盒,不过又有些过于朴素,缺少女性情调和时尚气息。长长的盒盖边缘用几个铜搭扣扣着。戴面纱的女人伸出戴着手套的纤细手指抚摸木盒,就好像为了确认这东西的真实存在。这盒子好像突然让她想起了自己经歷过的不幸,就像有人突然用针扎了她一下一样。“先生,您能替我保管它吗?”她请求马洛里道,她的声音发颤,带着一种哀求似的古怪声调,“先生,您能不能替我保存这件东西?” “当然可以!”马洛里情不自禁被她打动,“我当然可以替您保存它,夫人。无论多久都可以。” 他们缓缓走上铺着地毯的看台,前面就是王室专区。马洛里的伤腿一阵一阵地疼,裤子上沾满血渍。他认为仅仅这么一点小伤口不应该觉得那么头晕。是因为这个女人的古怪言辞和她的特别气质让马洛里煞费心思,还是因为那小个子的匕首上煨着某种毒药——他突然产生了这个可怕的念头。他很后悔当时没能把匕首捡回来,以备化验之用。也许,这个看似有几分疯癫的女人也是被人下了药;也许他碰巧撞破的,是一桩蓄谋已久的绑架案…… 在看台下方,赛道已经清理干净,准备迎接随后举行的蒸汽车比赛。五辆体形巨大的蒸汽车和纤小的水泡形参赛车西风号正各就各位,准备参加比赛。马洛里停了一下,他伤心地打量着脆弱的西风号蒸汽车,后悔自己居然如此荒谬,把命运跟它的成败绑在了一起。那女人却趁此机会甩开了他,独自快步走向王室专区的白墙。 马洛里吃了一惊,接着就一瘸一拐地赶了上来。入口处有两个人,那女子在那里停顿了一下,估计他们是便衣警察,两人都身材高大,体形健壮。女人掀开了面纱,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马洛里这才第一次看清她的脸。她就是埃达·拜伦,当朝首相的掌上明珠。埃达·拜伦夫人,差分机世界的女皇。 这时她已经走进王室专区的入口,消失在警卫的身后。她既没有回头看上一眼,也没有说一句感谢的话。马洛里夹着那个红木盒,马上快步赶上去。“请等等,”他喊着,“尊贵的夫人。” “您等等,先生。”块头稍大一些的那位便衣警察,伸出一只胖嘟嘟的大手掌礼貌地拦住了他。他对着马洛里上下打量了一番,特别留意了那个红木盒,还有他染着血渍的裤子。他长着小鬍子的嘴角微微撇了一下,问道:“先生,您是受到王室专区邀请的贵宾吗?” “不是。”马洛里回答,“但是您刚才肯定也看到了,埃达·拜伦夫人刚刚从这里进去。她刚才经歷了可怕的危险,我担心她可能有麻烦。而我多少帮上了一点儿忙……” “请报上您的姓名,先生!”第二位警察粗声粗气地喝问。 “爱德华……米勒。”马洛里突然就报出这么一个假名字,因为在最后一个瞬间,他突然产生一股强烈的自保冲动。 “米勒先生,可否请您出示一下公民身份证明?”第一位警察问道,“还有,您的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可否麻烦您交给我检查一下?” 马洛里把盒子收到一边,退后一步。两名警察睛盯着他,眼神里又是猜疑,又是轻蔑。 下面赛道上传来巨大的爆炸声:义大利蒸汽车的一个锅炉发生了爆炸,蒸汽泄露,嗤嗤作响,搞得一大片看台像土耳其浴室一样。看台上有些观众被吓坏了。马洛里趁此机会一瘸一拐地逃走了,那两位警察也许是为了保持哨位安全,并没有追他。 马洛里沿着看台通道快速前进,尽可能迅速混迹在人群中。出于某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他还把工程师的条纹帽摘下来塞进外衣口袋里。 他在看台上找了一个空位坐下,这里距离王室专区已经有相当远的距离。他把镶铜边的木盒横放在膝盖上,发现裤子只是裂开了一个小口,但是下面的伤口还在不断渗出鲜血。马洛里的脑子乱作一团,坐在座位上,把手掌按在伤口上,痛得咬紧牙关。 “真该死!”坐在他后面一排的男人骂骂咧咧地说,语调中充满了酒鬼自以为是的腔调。“这次起跑无效,蒸汽车内压就会下降,这跟他们的特制加热系统有关。结果也就是蒸汽机个头最大的车辆,将会稳获比赛胜利。” “那么,是哪辆车的蒸汽机个头最大呢?”那人的同伴追问着,听起来像是他的儿子。 那人翻看了一番赛车介绍材料。“是戈里亚斯号最大,去年也是这辆车的同型号蒸汽车最终赢得了比赛……” 第45页 马洛里低头远望布满马蹄印的赛道:救援人员费了很大气力,才把义大利赛车的驾驶员从严重变形的驾驶舱位上解救出来。现在他正躺在担架上被人抬离现场。义大利蒸汽车锅炉上的裂缝里,还在继续冒黑烟。赛场工作人员赶来几匹马,准备把车辆残骸拖走。 而其他蒸汽车的烟囱还在垂直向上冒白色蒸汽。戈里亚斯号亮闪闪的车头上的烟柱尤其引人注目。在这台庞然大物面前,古德温纤小、精緻的西风号显得越发单薄柔弱。西风号的车体表面还绑满了横七竖八的牵索,纵横交错地覆盖着所谓的“流线型”车身。 “太可怕了!”背后那位年轻人评论着,“我估计,刚才那次爆炸,已经把那个外国佬的脑袋都给崩掉了。” “才不会呢,”年老那位反驳着,“架不住那小子的头盔结实啊。” “可是他都一动不动了,先生,好可怜啊。” “要是义大利人没那个本事,参加不了我们的高技术比赛,那就让他们滚蛋。”年老的声音冷冰冰地说。 这时坏掉的蒸汽车已经被马拖走,人群再次爆发出欢唿声。背后的老爷子说:“这下好了,让我们来见识真正的比赛吧!” 马洛里也在翘首以待,紧张之下,他不知不觉地打开了那个红木盒。手指头就好像不听使唤一样,自己就把铜环拉开了。盒子里面铺着绿色衬底,装着一大杳乳白色卡片。他从那杳卡片的中间位置抽了一张出来。这是一张差分机用的打孔卡片,切割成法国差分机使用的规格,用一种难以辨认的人造材料制成。在卡片一角,标註着手写的编号:“154号”,用的是紫红色苯胺墨水。 马洛里小心翼翼地把卡片放回原处,扣上了盒盖。 红旗挥动,蒸汽车冲出起跑线。 戈里亚斯号和法国人的火神号很快占据领先地位。而预料之外的比赛中断果然降低了西风号的内压,导致起步速度大大降低,在马洛里看来,这个意外对他个人而言,算得上是致命打击。西风号在其他大型蒸汽车启动后片刻才成功启动。它在其他车辆留下的车辙里面跌跌撞撞地前进,样子有几分滑稽。看起来,它连合适的行进道路都找不到了。 马洛里甚至不再关注结果,反而有一种听天由命的解脱感。在第一个转弯处,戈里亚斯号和火神号开始争抢领先位置,另外三辆蒸汽车紧随其后,齐头并进,而西风号则做出了最不可思议的荒谬选择:它驶向弯道最外围的路线,远离其他所有参赛车辆,驾驶车辆的二等技师亨利·蔡斯特顿好像完全疯了。马洛里带着人在彻底绝望的时候特有的麻木感,平静地观看着。 可是西风号的速度却突然加快,以轻易到近乎不可思议的态势越过了所有其他蒸汽车,就像是黏滑的南瓜子从拇指和食指间飞出一样,它冲出了其他蒸汽车的重围,到半英里弯道时,它的速度已经达到了惊人的程度,远看上去一个车轮似乎已经离地,仅靠两个轮子行驶。在赛道最后阶段,车子再度提速,整个蒸汽车偶尔还飞离地面,巨大的驱动轮一触及地面,就捲起大团的尘土,传来刺耳的钢铁刮擦声。到那时,马洛里才发觉,整个看台已经变得死一般寂静。 当西风号冲过终点线后,看台上还是鸦雀无声。车子缓缓停下,车轮撞击着赛道上竞争对手碾压出来的道道沟槽。 足足四秒钟之后,目瞪口呆的裁判员才开始挥动表示胜利达到终点的小旗。这时候,其他蒸汽车还在艰难地转过前一个弯道,距离终点至少还有一百码远。 人群忽然爆出极度震惊的唿喊——不是欢声笑语,而是难以置信的喊叫声,甚至带着一份古怪的愤怒。 亨利·蔡斯特顿走出西风号驾驶室,解开围巾,悠闲地倚靠在他闪亮的赛车上,带着一份酷酷的冷漠,冷眼旁观,看着其他蒸汽车无精打采地驶过终点。对这些车辆来讲,短短的赛程就好像经过了几个世纪。马洛里知道,现在它们都成了被歷史淘汰的出土文物。 马洛里伸手到衣兜里摸索。蓝色的投注单还在原处,非常安全。投注单本身的物理性质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但是这些蓝色小纸条现在却意味着高达四百英镑的一笔巨款。不,其实总数是五百英镑,其中五十镑属于今天大获全胜的麦可·古德温先生。 马洛里听到一个声音在自己的耳边迴响,在人群不断增强的喧嚣中,这个声音却特别冷静:“我有钱了。” 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的确有钱了。 照片是正式的银版照,是英国贵族在至亲好友中间散发的那种。照片的拍摄者可能是阿尔伯特亲王,此人对科学事业的热诚让他在工业激进党内部受到广泛爱戴。照片中房间的大小,以及器物装饰的富丽程度让人高度怀疑拍摄场所就是阿尔伯特亲王在温莎皇宫里的沙龙。 照片上的两位女子是埃达·拜伦女士和她的女伴、远亲兼随从命妇玛丽·萨默维尔女士。萨默维尔女士是《物理学科体系探源》一书的作者,也是拉普拉斯《天体物理学》一书的英译者。照片上的她带着一份宽容恬淡的表情,好像已经习惯了身边这位年轻女伴多变的性格。两位女性都穿着镀金便鞋,身披白色长衫,衣服的样式有点像是希腊式长袍,但是受到法国新古典主义的巨大影响。事实上,这套女式服装是光明会的制服,而光明会是工业激进党内部的秘密核心组织,负责国际宣传。年长的萨默维尔女士带着一顶铜质束髮冠,上面塑满了日月星辰,这一标志昭示了这位杰出女性在欧洲科学界的崇高地位。 第46页 埃达女士香肩裸露,只在右手食指上佩戴着一枚印章戒指,她正在为一尊艾萨克·牛顿的胸像授予桂冠,尽管拍摄角度选择得颇具匠心,但照片里埃达女士的身材依然不是那么动人,她的面容也透着难以掩饰的倦怠感。照片的拍摄时间是1855年6月,埃达女士四十一岁。她刚刚在德比马赛中输掉大笔钱财,不过据她的密友们所说,因赌博造成的财产损失还远远比不上其他损失。这很可能指的是敲诈。 她是差分机世界的女皇,主宰数字的大魔术师。巴贝奇爵士亲昵地称她为“小达”。她在英国政府没有担当任何正式职务,而她在数学方面表现出的天才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也许,她仍然是父亲和查尔斯·巴贝奇之间的最佳纽带,两者同属工业激进党,前者是杰出的演说家,而后者则是当局的智库,是最优秀的社会理论家。 埃达,她是一切之母。 此刻,她暗藏心事。 在十九世纪中期,德比日是指五月底或六月初的皇期三,伦敦南部小镇埃普瑟姆举行年度赛马活动的日子。这项赛事始于1779年,并延续至今。赛道长度为2423米。赛事因创立者爱德华。史密斯·斯坦利是十二世德比伯爵而得名,十九世纪,“德比日”的影响力非常巨大,以至于赛事当天国会也放假,以方便议员观赛。除赛马以外,现场还有音乐、魔术、喜剧等表演。歷史上,埃普瑟姆举办蒸汽车竞赛,是从1870年开始的,而且每次竞赛时间长达十天之久。 北美印第安人一个部落的名称。 希腊神话中的海神之子,常在诗歌中代指英格兰人。 原文为zephyr。 英文名称quetzalcoatlus,一译披羽蛇翼龙。属于翼手龙类,生存于白垩纪晚期,距今约8400万年至6500万年前。最大翼展可达十四米,是目前已知最大的飞行动物之一。名称来自是阿兹特克文明里的披羽蛇神奎特克。1975年美国德克萨斯大学古生物学家劳森在德克萨斯州与墨西哥交界处发现。 英文名称brontosaurus,是蜥脚下目恐龙的一个属。1877年,耶鲁大学古生物学教授奥塞内尔·查利斯·马什(othniel 插rles marsh)发现了一具这种幼年恐龙的骨骸化石,两年后,他又宣布在美国怀俄明州发现了一具更大、更完整的化石,最初命名为“秀丽雷龙”。 二十世纪生物学家对披羽蛇翼龙飞行方式的研究发现,这种动物是利用上升气流,在悬岩和山坡处起飞的。飞行方式主要是滑翔,可以不用扇动一下翅膀,就滑翔出长达五十公里的距离。 折合16.09公里。 原意为一种巨兽,来自《圣经·旧约全书》,有人考证说,应该是鳄鱼之类的动物。因为着名哲学家霍布斯的同名着作被译作现名,因而音译更为通行。 英国古生物学家,他所发现的禽龙,体重数千公斤。而雷龙体重可达数万斤。另外,这位孟德尔,并不是做豌豆实验的那位遗传学奠基人。 工业革命前,由于制帽行业採用的部分原料有毒,工作条件也非常严酷,英国很多帽商在进入中老年之后,都有些疯癫症状。刘易斯·卡洛尔笔下的“疯帽子”,并非完全虚构。 “wel射r”与“fire”,英文读音略微有些接近。 赫胥黎(1825-1895),英国着名博物学家、教育家,达尔文进化论最杰出的代表。 音译为伏尔坎号。 一种天然橡胶。主要由马来亚、印度尼西亚等热带地区产的山榄科植物的树皮和树叶中的胶乳制成。我国的杜仲树也含此胶。因而也称为“杜仲胶”。在西方,1848年前后开始大规模使用。 玛丽·费尔法克斯。萨默维尔(1780-1872),苏格兰科学作家和博物学者,研究数学和天文学,曾将拉普拉斯的天文学着作译为英文,是英国歷史上第二位获得社会认可的女科学家。 程序三:暗影灯 爱德华·马洛里此刻正沿着古生物学大厦正中的华丽阶梯拾级而上。阶梯旁边是乌木扶手,而扶手下面的金属条被塑成蕨类、铁树或银杏树叶等纹样。 你应该还会注意到,他的身后那位红脸膛的酒店侍者正吃力地搬着十几个华丽的包装盒一这是一整个下午用心挑选的结果,看来收穫颇丰。马洛里上楼时正好遇见体态丰腴的欧文爵士颤巍巍地走下来。爵士混浊的眼神里藏着怒火。马洛里觉得,这位爬行动物解剖学家的眼睛此刻也正如一只解剖了的牡蛎,被夺去了外壳和生命的根基。马洛里脱帽向他致意,爵士大人咕哝了一句什么,也许是在问候他。 在楼梯的第一个转弯处,马洛里瞥见一群大学生坐在开着的窗户前面小声讨论着什么。此刻的夕阳正好照在院子里的巨石上,看去像是一群匍匐着的上古巨兽。 亚麻布做的窗帘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飘动。 马洛里扭动着身体,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打量着衣柜镜子里自己的模样。他解开外套纽扣,把两手插进裤兜,以便展示马甲。马甲上的花纹让人眼花缭乱,是蓝白色夹杂的细小格纹。裁缝说,这叫做埃达图案,因为埃达女士专门为提花织布机设定了程序才织造出符合纯数学原理的花样。马洛里觉得,这件马甲也算得上是锦上添花了,不过他这套行头似乎还缺点儿什么,也许应该另配一根手杖才好。他弹开烟盒,取出一根上等雪茄,试着递给镜子里的绅士。这姿势还可以,不过作为一个男人,似乎不应该像女人带着手筒那样,到哪儿都带着银质烟盒。这件东西,看来有几分画蛇添足的感觉。 第47页 门边的话筒那里传来尖利的金属敲击声,马洛里走过去,打开橡胶连结的铜盖。“我是马洛里!”他弯下腰,扯着喉咙喊道。楼下的酒店职员也提高了声调,可是声音听起来还是空洞、诡异。“有人来拜访您,马洛里博士!要不要我把名片发送上去?” “好的,麻烦你了!”马洛里还不太用得惯这种传声筒,费力地摆弄着挂钩,要把通话器关上。一块圆柱形古塔胶突然从管道里面射出来,速度简直像是出膛的炮弹,重重地撞击在对面墙上。马洛里赶紧去检,发现墙纸和下面的灰泥已经被打出很多小坑,他拧开古塔胶棒的盖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名片上写着劳伦斯·奥利芬特,作家兼记者,卡片呈乳白色,用料奢侈,地址在皮卡迪利大街,下面还有一个电报号码。从名片判断,来人是位小有名气的记者。名字感觉好像听过,是不是在《布莱克伍德》杂志上看过这个人写的文章?在名片的背面,是差分机打出的简笔肖像,这是一位浅色头髮且略有些谢顶的绅士,长着一双西班牙人那样的棕色大眼睛,似笑非笑,一副莫测高深的表情,颌下留着一抹短短的鬍鬚。奥利芬特先生头型扁长,加之头顶微秃,下巴上留有鬍鬚,样子与禽龙倒是有几分相似。 马洛里把名片塞进笔记本,四下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房间,他的床上到处是购物带回来的东西:小票、纸巾、手套盒、鞋盒等等。 “请转告奥利芬特先生,我稍后到大堂找他。” 他在新裤兜里迅速装了一些东西,出了房间,锁上房门,沿着走廊向前走去。过道两边的白墙上挂满了破损严重的化石碎片,镶嵌在保有湿气的黑色大理石方框里。每走一步,他的新鞋子都会咯吱作响。 奥利芬特先生四肢修长,衣着考究而略显奢华,他倚着前台,背对着酒店的职员,胳膊肘放在大理石檯面上,脚踝交叉。这位新闻记者的举止,在几分精干之外,处处流露出上流绅士的闲适与惬意。马洛里结识过很多风餐露宿的下层记者,那些人总是追在他背后,刨根问底打听远古巨兽的趣闻,绞尽脑汁撰写耸人听闻的消息。如今看到奥利芬特,反而让马洛里感到有些紧张。眼前这个傢伙,从上到下都透露着一股以自我为中心的神态,一看就知道是含着金钥匙长大的。 马洛里报上姓名,他发现这位记者的手劲儿相当大。 “我代表皇家地理学会专程前来拜访。”奥利芬特郑重其事地说,他的声音很大,足以让周围来往的一群学者听清,“马洛里博士,我隶属于科学探险委员会。今日前来是有些事情需要听听您的意见,不知您是否肯赐教?” “当然可以。”马洛里答应道。皇家地理学会资金实力雄厚,其中的科学探险委员会更是掌握着决定科学考察经费的分配大权。 “可否借一步说话?” “好的。”马洛里一边答应着一边跟随奥利芬特走进酒店沙龙。奥利芬特找了一张僻静的桌子坐下,桌子掩在一道中国式屏风后面,颇为隐蔽。马洛里撩开外套下摆坐在一张椅子上,奥利芬特则坐在长长的红色丝绸沙发的远端,背朝墙壁。他若无其事地扫视了一下沙龙内的环境,马洛里感觉,他是在确定周围没有人偷听。 “看起来,您对这家酒店还挺熟悉的。”马洛里试探着问,“您为了科学探险委员会的公干,经常到这儿来吗?” “也不是那么频繁,来的也不多。不过,我的确在这里见过您的一位同行,一个名叫弗兰西斯·路德维克的人。” “噢,路德维克,是有这么个人,是个苦命的傢伙啊。”马洛里闻言略有些不快,没想到今天见到的会是路德维克的旧相识,但也并不感到奇怪。路德维克这傢伙整天就忙着算计,千方百计想要多捞一些考察经费,根本不在乎给钱的人是谁。 奥利芬特会意地点头道:“我不是学者,马洛里博士。事实上,我是个只会编写旅行手册的作者而已。我的书里写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的确有那么一两部我的作品得到了公众的认可。” “原来如此。”马洛里应和着,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搞清楚了对方的来路:富贵闲人、文学爱好者,很可能出身名门望族。对科学研究而言,这类人通常毫无价值可言。 奥利芬特说:“马洛里博士,当前在地理科学界有一场争论,争论的焦点是我们现代地理科学研究的对象。或许,你已经听说过这场论战了?” 马洛里说:“还没有,我一直在国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关注国内学术界的动态了。” “那是当然,毕竟,您也要时刻关心您自己的那场论战,”奥利芬特的笑容非常真诚友好,“关于灾变论与渐变论之争。路德维克教授曾多次谈起过,我得说,他讲起这个话题,总会非常狂热。” “情况很复杂,”马洛里咕哝着,“一句两句也说不清……” “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路德维克的论证难以成立。”奥利芬特满不在乎地评论说,这话让马洛里又惊又喜。记者先生身体前倾,保持着令人愉悦的专注表情。“马洛里博士,请您允许我说明来意。在地理科学会内部,有人认为我们应该修正一下研究方向,我们不应该一头扎进非洲,寻找尼罗河的源头,而应该转向探寻我们社会自身的理论根源。为什么要把研究仅仅限定在自然现象范围以内呢?毕竟我们还有那么多的政治、道德、人文地理等等无数的问题,还没有找到令人满意的答案。” 第48页 “有意思。”马洛里说道,看来他还没有完全理解来访者的用意。奥利芬特继续说:“您是一位优秀的科学探险家,我想听听您对下述计划的意见。”奇怪的是,这个人的眼神现在好像专注于一段距离之外的某个点,显得有几分迷离。“先生,请设想一下,假如我们研究的对象不再是怀俄明州的旷野,而是我们伦敦城的一个角落……” 马洛里下意识地点点头,心里却在想奥利芬特是不是疯了。 他继续讲述着,语调有一点微微颤抖,就好像在努力压制激情:“难道在这类问题上,我们就不能从统计数字出发,做点儿完全客观、基于事实的调查研究吗?难道当我们面对社会现象的时候,就不能採用全新的精确、深入的分析方法吗?我们可以利用这些方法,从千百年来无数人的生活中发现全新的规律。我们可以追踪研究货币在人群中的每一次流通,可以监控交通流量中的每一个细节……这些问题,目前都没有明确的归类,而只是笼统地被称作警务问题、健康问题或公共秩序问题。但是,先生,他们本来可以得到科学的对待,本该用另外一种眼光去审视它们,一种探索一切、通晓一切、遵循严密科学理论体系的眼光!” 奥利芬特的眼神里充满了狂热,就好像在他的体内突然燃起了烈火已经把他故作懒散的外壳一烧而光。 马洛里试着表达自己的立场:“从理论上讲,你的研究计划的确有些潜力。不过从事实角度看,如此宏大而且野心勃勃的计划恐怕难以从皇家科学会那里得到足够的差分机资源支持。我想要给我发现的骨骼化石进行一次压力测试都要花费很大气力去争取。差分机的机时人人都想要。话说回来,这件事情为什么要让地理科学会承担啊?为什么要挪用国外科学考察必需的资金呢?我觉得这个计划应该由国会单独审议……” “但是政府缺乏必要的远见,他们对知识系统的进化缺乏足够的认识,没有能力给出客观公正的评价。不过如果使用警方的差分机,而不是使用剑桥大学那种地方的机器,你认为怎样?” “警方的差分机?”马洛里吃了一惊,这个主意可非比寻常。“警方为什么愿意分享他们的机器呢?” “因为他们的机器一到晚上就经常无事可做。”奥利芬特答道。“真的吗?”马洛里说,“在我看来,你这个想法的确非常有趣……但是,如果那些差分机可以用于科学研究的话,奥利芬特先生,我想马上就会有其他更紧急的科学项目占用它们的空闲时间。像您刚才提到的建议,需要得到非常强大的支持才有可能争取到一席之地。” “但是,从科学角度讲,您是贊同我的想法的,对吗?”奥利芬特不依不饶地追问,“假如可以获得足够的机时,您认为我的基本设想是站得住脚的吗?” “在我真正採取实质性行动支持这样一个计划之前,我还需要看到更加详尽完整的计划。坦率地讲,我也并不认为自己的立场在您的地理科学会能有什么分量。要知道,我并不是皇家地理科学会会员。” “您太低估自己的名气了,”奥利芬特反驳说,“提名爱德华·马洛里——巨型恐龙化石的发现者——加入皇家地理学会,这样的建议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通过。” 马洛里无言以对。 “路德维克发现他的翼手龙之后就成了地理学会会员。”奥利芬特不动声色地说。 马洛里干咳了几下,勉强地说:“我觉得,这也可以算是实至名归……” “如果您能允许我作为您的提名推荐人,我将备感荣幸。”奥利芬特说到,“我可以向您保证,一切都将非常顺利。” 奥利芬特的保证没有任何可以质疑的空间。马洛里觉得,他已经被绕进去了。对方一直在试图操纵他,而面对这样的提议,根本就没有什么合情合理的方式来回绝,况且加入有钱有势的地理科学会,本来就不是可以等闲视之的机会,这对他的职业生涯而言,肯定是一次腾飞的机遇。在他心里已经可以感觉到加入皇家地理学会的荣耀:名衔紧随在他姓名后面:马洛里博士,皇家科学会成员,皇家地理学会成员。“应该感到荣幸的是我,先生。”马洛里回答,“尽管我觉得您实在没有必要为了我这么大费周章。” “我一向对古生物学怀有浓厚的兴趣。” “这让我觉得吃惊,我实在看不出一位游记作者为什么会对古生物学有兴趣。” 奥利芬特优雅地竖起一根手指,放在上唇边缘,说道:“马洛里博士,在我看来,‘记者’是个很模煳的概念,这份模煳对我很有用处,有这个身份我就可以去进行一些非同寻常的调查。我的兴趣本来就很宽泛,只是都不求甚解。”奥利芬特摊开双手。“我尽我所能,想做些对真正的学者能有所帮助的事情。不过能在地理学圈子里占据这么重要的核心地位,我也怀疑自己并非实至名归。不过您要知道,出于偶然事件获得的声誉其实也都会有它的代价。” “我得承认,我对您的作品并不熟悉。”马洛里说,“我前段时间一直都在国外,很多新作都没有读过。听您的意思,您的作品好像是受到了公众的热烈欢迎,获得了很大成功吗?” 第49页 “我说的,其实不是书,”奥利芬特说。他感到有些意外,但并未表现出任何不快,反而觉得有意思。“我在东京时,赶上使馆发生了意外,那是去年我在日本时候的事儿。” “我记得是有一帮人攻击了我国使馆,对吗?是不是还有一位外交官因此受伤?当时我还在美洲……” 奥利芬特犹豫了一下,然后弯起左臂,把衣袖撸起来一些,又解开洁白的衬衣袖口,露出左腕外侧一道暗红色伤疤,像是被刀划伤的。不!应该不只是划伤,那伤口像是被刀砍得很深,伤到了肌腱的样子,马洛里这才注意到,奥利芬特左手有两根手指一直都是弯着的。 “原来受伤的就是您!劳伦斯·奥利芬特,东京使馆事件的英雄!现在我想起来了!”马洛里摸着鬍子说,“您真应该把这事儿写在名片上的,先生,如果那样我一下就会想到是您了。” 奥利芬特把衣袖恢復原样,看上去稍微有些窘迫。“把日本刀留下的伤疤记在名片上,会让人感到奇怪……” “您的兴趣的确非常广泛,先生。” “有时候,人总是免不了会惹上一些麻烦,马洛里博士。我在当时的所作所为也都是为了我们国家的利益。我想,您本人对于同类的处境肯定并不陌生。” “我想我没完全听懂您的意思……” “路德维克教授,那位已经过世的路德维克教授肯定曾遇见过类似的麻烦。” 马洛里听懂了奥利芬特的暗示,他冷冰冰地说:“先生,您的名片上说,您是一位记者,而这种事情并不适合跟一位记者讨论。” “您所保守的那个秘密,恐怕已经有太多人知道了。”奥利芬特语气中带着些许轻蔑。“您的怀俄明州探险队所有成员都知道事情的真相。你们有十五个人,有些人的口风根本就没有您希望得那么紧。路德维克手下的人也都完全清楚他的秘密活动。而那些安排这些事情的人,以及给你们指派任务的人,当然也知情。” “可是先生,您又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调查了路德维克的谋杀案。” “您认为路德维克的死,跟他……在美洲的活动有关?” “正是如此。” “在继续讨论之前,奥利芬特先生,我必须搞清楚您的立场。当您说‘活动’的时候,您指的到底是什么事?我希望您坦诚相见,先生,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那好吧,”奥利芬特看上去很痛苦的样子,“我刚才说的,是指有官方机构说服了你们,让你们走私连射步枪给美洲野蛮人的事情。” “您说的官方机构,具体是指……” “皇家科学会下属的自由贸易委员会,”奥利芬特耐心地说,“按照官方说法,他们的存在是为了研究国与国之间的贸易关系、关税、投资之类的问题,但我担心他们的野心早就已经超过了这个授权。” “自由贸易委员会是合法的政府机构。” “马洛里博士,您所做过的事情从外交立场来看属于暗中向不列颠帝国未宣战国家的叛军输送武器。” 马洛里很生气地说:“您这么说,我是否可以理解为您非常反感我们……” “您别误会,我反感的是走私枪枝的行为。尽管在我们这个世界上,这种事从来都没有绝迹过。”奥利芬特又在留意周围,以防有人偷听。“但是这种事情绝对不应该由一群自命不凡的狂热者去做,他们还自以为在外交上做出了多大贡献似的。” “也就是说,您反感的不是武器走私,而只是不喜欢业余人士参与?” 奥利芬特直盯着马洛里,但是并没有反驳。 “看来您是打算让专业人士登场喽,奥利芬特先生?也许您亲自上阵?” 奥利芬特探身向前,手肘按在膝盖上说:“马洛里博士,一家专业的情报机构绝不会对自己的成员不管不问,任由他在伦敦市中心被敌方特工清除。我必须得提醒您,先生,您本人的处境已经非常接近于这一步。不管您的任务完成得多么出色,自由贸易委员会都不会再为您提供帮助。他们一直都没有提醒过您,您的生命正面临威胁。我说得对吗?” “弗朗西斯·路德维克是在一家地下鼠场的斗殴中丧命的。而且,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 “事情发生在今年一月——仅仅五个月之前。当时路德维克刚从德克萨斯回来,他在那里为卡曼切部落的战士提供连射步枪,由你们的贸易委员会供货。在路德维克被杀的当晚,还有人试图谋杀德克萨斯共和国的前总统。豪斯顿总统死里逃生,而他的秘书,一位英国公民,却在当晚被人用刀残忍地杀死,兇手至今逍遥法外。” “您是说,您怀疑德克萨斯人杀死了路德维克?” “我想,这几乎是毋庸置疑的。伦敦这边可能的确很少有人知道路德维克的所作所为,但是对那些不幸的德克萨斯人来讲,根本就不难猜想。他们总是会从同胞的尸体上取出英国制造的子弹。” 第50页 “我不喜欢你的解释。”马洛里说,他觉得胸中正在慢慢发酵着一股怒火。“事情很简单,如果我们不给他们枪,这些人就不会帮我们的忙。如果没有那些晒延人,我们现在挖掘出的化石可能需要挖好几年……” “您的解释,恐怕难以说服德克萨斯游击队战士,”奥利芬特冷冷地说,“甚至很难说服伦敦的小报记者……” “我也没打算跟报界打交道。我现在已经后悔不该跟您讲话。很明显,你绝对不是自由贸易委员会的朋友。” “我对自由贸易委员会早已了如指掌。马洛里博士,我今天来只是为了提醒您可能有危险,而不是想找您打探什么消息。今天说的话太过于直接,不过我也别无选择,由于贸易委员会的错误,您本人的生命安全已经受到威胁。” 他的话很有说服力。“您说得有理,”马洛里承认,“听了您的话,我的确已经提高警惕,为此我想感谢您。”他想了一想,又问:“可是,皇家地理学会又到底是怎么回事?它在这件事里面,又在扮演什么角色?” “一位充满警惕性和洞察力的旅行者完全可以用追求科学真理的态度服务于自己的祖国,”奥利芬特说,“地理科学会长期以来一直是政府重要的情报信息来源,无论是地图测绘,还是设定航线……” 马洛里抓住了话头,问道:“奥利芬特先生,难道在你看来,他们就不算‘业余’吗?他们不也是在不属于自己的领域里扮演着暗中行事的角色吗?” 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奥利芬特干巴巴地回答说:“他们是我们的业余情报人员。” “但是请问,确切地讲,又有什么区别呢?” “马洛里博士,最直接的区别就是自由贸易委员会的业余情报人员正在面临被谋杀的危险。” 马洛里靠在椅背上,不满地咕哝着。也许奥利芬特的阴谋理论的确是真的。路德维克曾是他的对手,他最可怕的敌人,这个人的突然死亡让马洛里一直都觉得有几分蹊跷,好像这么好的事儿不会那么容易偶然发生似的。“那么,你所说的德克萨斯杀手长什么样子?” “目击者说,他个子很高,一头黑髮,体格健壮,戴着一顶宽边帽,穿一件浅色长大衣。” “不会还有一个獐头鼠目的小个子吧,就像出入马场的骗子手们那样,脑袋上有个大鼓包(马洛里指指自己额头),衣兜里藏把小匕首?” 奥利芬特的眼睛瞪得老大,他轻声惊嘆道:“我的天哪。” 马洛里突然感觉好极了,让这个总是处变不惊的资深间谍吃惊使他产生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就那小子,拿刀扎了我一小下,”马洛里拖着苏塞克斯长腔说,“就是德比日那天,在赛马场附近。他是个非常兇狠的小坏蛋……”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把他放倒了。”马洛里说。 奥利芬特瞪视着他,接着哈哈大笑道:“马洛里博士,您真是个高深莫测的人。” “您也是啊,”马洛里顿了一下,“不过我得坦白告诉您,我并不认为那傢伙是沖我来的,他当时还带了一个女人同行,一名风尘女子,这两个傢伙在欺负一位贵妇人……” “讲下去,”奥利芬特催促着,“这件事非常有趣。” “恐怕我不能讲太多,”马洛里说,“这位女士,碰巧还是位大人物。” 奥利芬特平静地说:“先生,您保守秘密的能力让您无愧于绅士之名。不过,被人持刀袭击这并不是一件小事,难道您没有报警吗?” “我没有。”马洛里回答着。他看到奥利芬特那副故作镇静的表情,觉得非常有意思,“也是为那位女士考虑,我不想把她的名字告诉警察。” “也许,”奥利芬特猜想说,“这一切都是一个骗局,有人设计好了,就是为了让您捲入一场莫须有的赌场争端,就像当时他们设计陷害路德维克一样一你肯定也记得,他是在鼠场丧命的。” “先生啊,”马洛里说,“我刚才说起的女士可不是别人,而是埃达·拜伦。” 奥利芬特的身体僵住了:“您是说,当朝首相的女儿?” “正是她本人。” “难怪!”奥利芬特说,他的语调里面突然多了一丝轻快。“可是我首先想到的是我们周围有那么多人都跟埃达·拜伦有几分相像,因为我们这位差分机女王也是时尚界的女王,成千上万的女人穿衣服都模仿她的样子。” “没人给我引见过拜伦女士,奥利芬特先生,但是皇家科学会开会的时候,我的确见过她本人。我也听过她关于差分机数学原理的演讲。我没有认错人。” 奥利芬特从外套里掏出一本皮面笔记本,又打开一支水笔:“请跟我讲讲,当天发生的事情。” “您可以严守秘密吗?” “我答应您。” 马洛里真实地讲述了当天发生的事情,他尽可能仔细地描述了袭击拜伦女士的那两个人的外貌,以及当时的具体情况,但是并没有提到那个装着法国差分机打孔卡片的木盒。马洛里把这个当做他与拜伦女士之间的秘密,既然她已经託付自己保管这件奇怪的东西,他就把这个当做一件神圣的义务。现在,这盒卡片已经被他用白色亚麻布包好,跟其他的珍贵化石一起保存在应用地质学博物馆的私人橱柜里,等着他进一步查明真相。 第51页 奥利芬特合上笔记本,收起笔,示意服务生添酒。服务生看到马洛里在座,就给他送上一杯哈克巴夫,给奥利芬特来了一杯粉红色金酒。 “我想介绍我的几位朋友给你认识,”奥利芬特说,“中央统计局保存着非常完整的犯罪分子资料,人体测量学数据和差分机图像之类。我希望您能指认袭击你的人和他的女同伙。” “很好。”马洛里答应着。 “此外,还应该为您配备警员,提供保护。” “保护?” “当然不是指派普通的警察。我们会安排特别行动部的人,他们非常可靠。” “我可不想让警察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马洛里说,“别人知道了,还不一定会说什么呢!” “我更担心的是如果有一天,人们从报纸上看到您也在某一条小巷被人开膛破肚的消息,那时候会怎么说?两位研究恐龙的知名学者全都莫名其妙被谋杀,报纸肯定会疯狂渲染的。” “反正我不需要配什么保镖。那种小虾米根本吓不倒我。” “他也许的确是个小角色,但我们至少应该搞清楚,要是您能指认他的身份就好了。”奥利芬特轻轻嘆了一口气,“当然,对我们这个大帝国而言,这些好像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儿,但是在我看来,其中至少牵涉着一些为钱卖命的人;还有一些见不得光的英国人跟伦敦的外国势力勾勾搭搭,必要时,这些人也会出手;最后,还有那些暗中协助他们的美国难民。” “你怀疑,埃达女士也被牵扯到这件事情里面来了吗?” “不,先生,我并不这样认为。你可以放心,不会有这样的事。你看到的那个女人绝对不可能是埃达·拜伦。” “这样说来,我觉得事情就已经完结了。”马洛里说,“如果你告诉我说此事关涉到埃达女士的安危,我可能会同意你採取任何手段。但是目前我觉得我完全可以冒一点儿风险。” “当然,决定权完全在您。”奥利芬特冷冷地说,“也许现在的确为时过早,还没到採取那么极端做法的时候。您留着我的名片呢,对吗?有情况请随时通知我。” “我会的。” 奥利芬特站起来,说道:“请记住,如果有人问起来,您就说我们今天讨论的完全是皇家地理学会的事情。” “可是您还没有告诉我您在为谁效命,奥利芬特先生,我想知道,您真正的僱主是谁?” 奥利芬特缓缓摇了摇头:“知道这种事对您没有任何好处,先生。问这种问题只会给自己惹来麻烦而已。马洛里博士,您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别再参与情报组织的任何事情。如果我们运气好,一切都会平静地结束,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一场噩梦。我会说到做到,向皇家地理学会推荐您成为会员。我希望您认真考虑我的建议,有空去查询一下弓街警局的差分机。” 马洛里眼睁睁看着这位古怪的来客转身大步离开,穿过酒店华丽的地毯,他的两条长腿动作非常快,就像剪刀的两片刀刃。 马洛里一手拎着崭新的旅行箱,一手握住头顶的抓手,一点一点挤过公交车拥挤的过道,慢慢靠近摇摇晃晃的车门。司机减速,避让一辆臭烘烘的柏油马车时,马洛里跳下车,迈上路边的人行道。 尽管马洛里已经尽可能小心,还是坐错了公交车,更确切地说是上对了车,却在阅读最新一期《威斯敏斯特评论》杂志时不小心坐过了站。他买这份杂志是因为上面有一篇奥利芬特写的讽刺文章,写的是对克里米亚战争的回顾。看来,奥利芬特是熟知克里米亚地区状况的专家,早在武装冲突爆发之前一年,他就出版了一本专着,名为《俄罗斯黑海沿岸领土》。那本书非常全面地描写了奥利芬特在克里米亚的探索之旅。在已经提高警惕的马洛里看来,奥利芬特最近写的文章总给人感觉暗藏深意。 有一位小流浪汉拿着树枝绑成的小扫把,在马洛里前面拍打地面。那孩子一脸困惑地看着马洛里问:“您说什么,大人?”马洛里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又在自言自语了。他刚才一定是看杂志看得出神,满嘴嘟嚷着跟自己讨论奥利芬特的心机。男孩看到马洛里在留意他,马上原地表演了一个后空翻,马洛里丢给他两便士,随便转了一个弯,很快就来到了莱彻斯特广场。这里的鹅卵石小路加上周围繁复的园林花草非常适合街头盗匪进行抢劫,或者发动暴力袭击。尤其是到了晚间,更加险象环生,因为这附近还有很多戏院、哑剧场、西洋镜剧场等娱乐场所。 马洛里穿过怀特库姆大道和奥克森顿街来到干草市场街,这条街道在白天安静得出奇,因为白天那些吵吵闹闹的妓女们都在睡觉。出于好奇,他沿街走了一遍。这个地方白天看起来和晚上很不一样,到处破破烂烂,了无生趣。过了一会儿,有个皮条客注意到马洛里步伐缓慢,于是就凑了上来,向他兜售一包法式安全套,说这东西防治性病传染非常有效。 马洛里买下了安全套,丢在旅行包里。 他向左转弯,大步走进喧嚷的派尔市场街。这里宽广的碎石路面两边都是高档会所的铁栏杆,这类建筑的大理石门墙都在栏杆后面很远,远离街道的喧嚣。在派尔市场街尽头,滑铁卢广场的远端,矗立着伟大的老约克公爵雕像,这位曾经统率千军万马的老将军如今只剩下一座积满尘灰的雕像。雕像下面粗壮的石柱与皇家科学会总部那高耸的钢筋建筑相比有点相形见绌。 第52页 马洛里现在已经辨清方位。他走过派尔市场街的过街天桥,在他的脚下,扎着头巾的河道工人们正在用钢铁挖掘机挖掘路口的地面。这些人正在为一座新的纪念碑奠基,毫无疑问,这座纪念碑将是为庆祝克里米亚战争胜利而建的。他沿着摄政街走到马戏场车站,人群不断从灰突突的大理石地铁站出口拥出,他任由汹涌的人流把自己带走。 这里有一股恶臭味,像是排泄物的臭气,又像是醋酸燃烧的酸味。开始,马洛里还以为这股恶臭味来自周围聚集的人群,是人们的衣服和鞋子发出的臭气,但是这种味道有一种来自地底下的浓郁感,像是深埋许久的煤渣和腐败的液体发酵的味道。马洛里意识到,这一定是利用活塞原理从某处抽取出来的味道,比如说,通过飞驰的地铁从伦敦的“肠道”深处带出来的恶臭。后来,他被人群挤上了杰明街,闻到了派克顿和魏特菲奶酿商场的浓烈味道,他快步穿过杜克街,忘掉了刚才的那股恶臭味,他在卡文迪什酒店的路灯下拉好旅行包拉链,再次穿过街道朝他的目的地——应用地质学博物馆走去。 地质学博物馆是一栋高大、坚固,像城堡一样的大型建筑。马洛里觉得,建筑的风格跟馆长的个性甚为相像。他走上台阶,感受到巨石透出来的清凉。他龙飞凤舞地在真皮访客登记簿上写下姓名,然后大步走人正厅。大厅四面墙上都镶着玻璃的展示柜,柜子用华贵的红木做边框。头顶上,亮光从钢铁和玻璃做的圆顶棚上投下来,一位孤独的清洁工被悬吊在半空,他在一块接一块地擦拭着周围的玻璃,好像可以这么转着圈儿到永远擦下去似的。 博物馆底层展示着嵴椎动物标本,以及一些深层地质考察发现的奇特动物的精緻復原图。在楼上那围着栏杆、布满立柱的展厅里有很多更小的橱窗,展示着无嵴椎动物的化石。令人欣慰的是,当天的参观人数并不少,有不少是妇女和儿童,其中还有一整班穿着校服的小学生,都是邋里邋遢的工人子弟,可能来自某个公办学校。他们很严肃地观察着橱柜里的展品,穿红制服的导游在旁边帮着解说。 马洛里走进一扇没有任何标志的高大侧门,沿着储藏室旁边的通道走下去。通道尽头是馆长办公室,紧闭的房门后传来一个人威严的训话声。马洛里敲敲门,微笑着侧耳静听,他听到房间里的人用非常夸张的语调结束了演讲。“进来!”馆长大人下了命令。马洛里走进去,托马斯·亨利·赫胥黎起身相迎,两人握了握手。刚才,赫胥黎是在向自己的秘书口授文稿,秘书是一位戴眼镜的年轻人,像是一名雄心勃勃的研究生。“暂时就到这里吧,哈里斯。”赫胥黎说,“请让里克斯先生来一下,带上他的雷龙展示方案草稿。” 秘书把他用铅笔记下的文稿放入皮质文件夹,向马洛里鞠了一躬后出去了。 “你最近怎么样,内德?”赫胥黎上下打量了一下马洛里,他眯着眼睛,但目光如炬。就是这双极富洞察力的眼睛,发现了人毛髮根部的“赫胥黎皮层”。“你看起来还真是相当不错啊。我甚至可以说,简直棒极了。” “只是交了点好运而已。”马洛里客气地回答说。 让马洛里吃惊的是,一个金髮小男孩从赫胥黎堆满东西的书桌后面冒了出来,他穿着平领西装和齐膝的短裤。“这是谁呀?”马洛里问。 “我的未来。”赫胥黎随口答道,他弯腰抱起小孩,“这是我儿子诺尔,今天跑来给爸爸帮忙。儿子,向马洛里博士问好。” “幸会,米洛衣先生。”小男孩脆生生地说。 “是马洛里博士!”赫胥黎轻声纠正。 诺尔瞪大了眼睛问:“您是治病的大夫吗?米洛衣先生?”对方的身份显然让他有些紧张。 “哦,诺尔少爷,上次咱们两个见面的时候,你还不太会走路呢!”马洛里高兴地大声说,“看看,今天你都长成小绅士了。”他知道赫胥黎喜欢小孩儿。“你的小弟弟还好吗?” “他现在又有了一个小妹妹。”赫胥黎放下孩子说,“我女儿出生的时候,你还在怀俄明。” “有了妹妹你一定很开心吧,诺尔少爷?” 小男孩微微笑笑,礼貌中也没有忘了保持戒备,他跳上老爸的椅子。马洛里把旅行包放在一个书架顶上,书架上摆着一套摩洛哥羊皮封面的原版居维叶作品全集。“托马斯,我有个好东西给你,你可能会感兴趣。”他说着打开了旅行袋,“来自晒延部落的礼物。”他趁机把安全套塞到《威斯敏斯特评论》杂志底下,然后取出一个用绳子缠着的纸包交给赫胥黎。 “希望你带来的不是奇怪的人种学标本,”赫胥黎笑着,灵巧地用裁纸刀割断绳索,“我不喜欢那些人浑身戴满各种珠子之类的玩意儿……” 纸包里是六个皱巴巴的棕色圆片,有半克朗金币那么大。 “托马斯,这东西是晒延部落的一位医师送给你的,我想可能会)你的研究有帮助。” “那些人的地位就像我们英格兰的大主教一样,不是吗?”赫胥黎微笑着把其中一片皮革一样的东西拿到光亮处认真观察,“晾干的植物,是仙人掌吗?” 第53页 “我估计是。” “基辅的约瑟夫·胡克肯定知道。” “那个巫医似的傢伙对我们的探险计划非常了解。他认为,我们挖掘化石的目的是让这种古老的怪兽在我们英国土地上復活。他说,这种圆饼形的东西可以让你到达很远的地方,这样就可以找回这种巨兽的灵魂。” “可是,内德,这玩意儿怎么用啊?挂在玫瑰园里吗?” “不是的,托马斯。这个是用来吃的。你吃掉它,然后唱歌、敲鼓,像伊斯兰苦修教士一样跳舞,直到你被灵魂附体,倒地不起。据我所知,这是标准的招魂方法。”马洛里笑呵呵地说。 “有些植物的毒素的确可以让人产生幻觉。”赫胥黎说着把那些圆饼收进抽屉里,“谢谢你,内德,过些时候我会对这东西进行严格的分类,登记备案。估计我们的里克斯先生工作压力太大,已经给忙晕了。他通常会很准时。” “今天参观的人挺多的。”马洛里说。他没话找话,以免冷场。赫胥黎的小儿子从兜里掏出一颗糖,用外科医师似的精准手法剥着糖纸。 “是啊,”赫胥黎说,“就像我们健谈的首相大人所说的那样,大英帝国的博物馆是我们的知识堡垒。我们不能否认,教育,对于普通民众的教育是我手上最为伟大的工作。尽管很多时候我还是想把一切全部丢开,重回广阔的原野。内德,就像你一样。” “托马斯,这里离不开你。” “每个人都这么说,”赫胥黎说,“我还有一点儿出去的机会,每年一次,大部分时候去的都是威尔斯……在山间游荡一段时间,这会让我的灵魂恢復活力。”他顿了一下,又问:“你知道我被选入议会上院的事了吗?” “没有!”马洛里喜出望外,大声说,“上议院议员汤姆·赫胥黎,这真是太好了!真是大好消息啊!” 但是赫胥黎却有点闷闷不乐。“前一阵,我在皇家科学会遇见了福布斯爵士。他说:‘那个谁呀,我很高兴地告诉你,你进入议会上院的事儿已经定了。正式人选的时间是星期五晚上,我看到名单了,里面有你。’”赫胥黎轻而易举地就把福布斯爵士的举手投足和语调语气都学得惟妙惟肖。他抬头看着马洛里说,“我自己还没有看到正式的名单,可是福布斯爵士位高权重,我知道这事肯定已经定下了。” “那当然!”马洛里感嘆着,“福布斯,那可是重要人物啊!” “在官方宣布之前,我个人不完全确信这件事儿。”赫胥黎说,“内德,我跟你坦白说,这件事让我有些担心,主要是首相大人目前的状况……” “是啊,他的病的确让我们非常遗憾。”马洛里说,“不过你为什么那么担心?你有那么大的成就,谁也无法否认!” 赫胥黎摇摇头:“选择这个时间在我看来绝非偶然。我怀疑这是巴贝奇和他的同党们设下的局,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努力,要趁首相还在掌权,安插尽可能多的科学家进入议会上院。” “你的疑心有点儿重了吧,”马洛里说,“在学界辩论中你可一直都是进化论的坚定支持者啊!为什么要质疑自己的好运呢?在我看来,你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实至名归!” 赫胥黎两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西装翻领,这个姿态似乎表明他的话发自肺腑。“不论我是否人选议会上院,我都可以确定一件事,我所有的得失进退都从未强求。我从来没有要求过特殊的恩遇,如果我获得高位,那么这绝不是我钻营所得。” “毫无疑问。这种事情跟钻营没有任何关系!”马洛里说。 “在这种事情上,钻营绝对有!”赫胥黎反驳说,“尽管在公开场合我不会这么说。”他压低了声调,“可是你我相识多年,我把你当盟友啊,内德,当成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 赫胥黎开始在他桌前的土耳其地毯上来回踱步。“在这么重要的问题上扭捏作态是没有任何用处的,我们都肩负着一份重要的义务,为了我们自己,为了外面的世界,也为了科学。我们肩负荣耀,这并不是什么真正令人愉快的东西;我们面对着种种艰难,承受无数难以言传的痛苦、伤害,有时候甚至亲身犯险。” 马洛里感到不安,事态的发展太突然,赫胥黎的真诚态度,也让他感觉过于沉重,但是他心想,赫胥黎这个人一贯都是这样。即便是年轻读书时,他也是个时常出人意料、动辄给人制造些意外的傢伙。从加拿大回来之后,马洛里头一次感觉到他回到了真实世界,进入了赫胥黎更纯净,更高尚的精神层面。他有些迟钝地询问:“你说的‘险’,具体是指什么?” “道德风险,不过,也包括现实世界中的真实危险。在世俗世界中争权夺利总会伴随风险。上院议员的位置也是一个有政治影响力的职位。党争就是国政,内德,权力就是金钱。有时候,权位的分配是诱饵,有时候,是可耻的妥协……这个国家的资源总是有限的,竞争会很激烈。我们必须捍卫科学和教育的崇高地位,不!是要扩张!”赫胥黎苦笑着说,“无论用什么办法,我们都必须大胆解决棘手的问题,舍此以外,我们就只能卑躬屈膝,任由魔鬼左右这个世界的未来。至于我个人,我宁愿粉身碎骨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别人像对待婊子一样对待科学!” 第54页 听到赫胥黎说脏话,马洛里大吃一惊,他偷眼看了一下旁边的小男孩,小孩正在大口大口地嚼糖,同时还用他亮闪闪的小靴子踢着椅子腿。 “这个重任非你莫属,托马斯。”马洛里说,“你了解我,你知道,只要你有用到我的地方,我随时愿意为了我们的事业赴汤蹈火。” “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内德,我相信你的意志力,也欣赏你咬定目标就决不放松的个性。怀俄明荒原上长达两年的辛苦劳作已经足以证明!你知道吗?我整天都会遇见一些人,口口声声说要为科学献身,可是他们想要的无非是金光闪闪的勋章和教授头衔。” 赫胥黎的步伐越来越快。“眼前的情形就是这么噁心,那些只会喊口号的傢伙、应声虫、利己主义者,在我们英格兰到处都是。”赫胥黎突然站住,“也就是说,内德,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在被这些人污染,想到这件事,我就吓得要死。” “这绝无可能!”马洛里安慰着他。 “你能回到我们中间,这真是太好了。”赫胥黎说着,又开始踱步,“而且你还成了名人,这就更好!我们必须善于利用这个优势。你一定要写一本游记,完完整整地讲述你的探险旅程。” “您的这个建议让我感觉很诧异,”马洛里说,“因为我包里就正好有这样一本书:《出使中日纪行》。作者叫劳伦斯·奥利芬特,看上去是个很有头脑的傢伙。” “地理学会的奥利芬特?这小子没救了,总是机关算尽,说起谎话来跟公务员似的。我说的不是他那种游记,要用更为贴近大众的笔调,写那种普通的机械师都能看懂的东西,就是那些穷到客厅里只有一张桌子,或者拿陶瓷牧童做装饰的普通人也能理解的东西!我跟你说,内德,这对我们的伟大事业非常重要,而且也有钱可赚。” 马洛里被吓了一跳。“这个嘛……我要是开动脑筋,做个讲座还过得去,你让我耐着性子写完一本书,这个恐怕……” “我们可以到格拉布街找个穷酸文人,帮你把最麻烦的部分写完,” 赫胥黎说,“相信我,别人也是这么干的。有个姓迪士雷利的傢伙,他老爸是《迪士雷利季刊》的创始人。这小子有点儿疯疯癫癫的,整天写谈情说爱的小说,都是垃圾。不过这小子没有喝高的时候,脑子还算好使。” “你是说班杰明·迪士雷利?我妹妹阿加莎非常爱读他写的言情小说。” 赫胥黎点了点头,他的神情似乎暗示马洛里:赫胥黎家的女人如果被发现读了言情小说,就算被处死了,小说也要从尸体旁边拿走。“我们还得谈谈你在皇家科学会发表演讲的事,内德,你要给大家讲解雷龙的有关知识。这可是件大事儿,是向公众展示你个人魅力的良机。你有没有拿得出手的照片,可以用来印制宣传材料的?” “呃,没有。”马洛里回答说。 “那就去找毛尔和普里布兰克,我安排他们为你照相。他们是专门为贵族拍照的摄影师。” “我得记录一下。” 赫胥黎走到书桌后镶着红木边的黑板前,拿起一根银制粉笔夹龙飞凤舞地写下了毛尔和普里布兰克的名字。 他转过身说:“你还需要一位影像设计师,我正好也有合适的人选。他为皇家科学院做过不少工作,有点儿爱卖弄,你只要给他一丁点儿机会,他就能喧宾夺主,让他设计的影像夺走观众的注意力。用他自己的话讲,他的作品中的每一格画面都要让人留下深刻印象。不过这小子的确聪明。” 约翰·济慈,他在黑板上写下了这个名字。 “你的建议真是无价之宝啊,托马斯。” 赫胥黎停顿了一下又说:“其实还有一件事儿,内德。不过,我有点不好意思说。” “说吧,什么事儿?” “我并不是想伤害你的自尊心。” 马洛里勉强笑了笑,说:“我知道自己不算是杰出的演说家,不过以前需要讲话的场合,我的表现至少还过得去。” 赫胥黎愣了一下,然后突然抬起手来,问道:“你管这个叫什么?” “这是一根粉笔,”马洛里老老实实地回答。 “盆笔?” “粉笔!”马洛里重复了一遍。 “你的苏塞克斯口音还得想办法改改,你的元音发音太重,内德。我认识一个人,是个演说家,一个很可靠的小个子。他其实是法国人,可是英语却非常标准。你跟他学一个星期,演说水平绝对有质的飞跃。” 马洛里皱着眉头问:“您这么说,不是认为我需要脱胎换骨才能完成任务吧?” “当然不是!你只需要跟他训练一下自己的耳力就行了。如果知道有多少善于演说的后起之秀向他学习过,你肯定会大吃一惊。”儒勒·达朗伯特——赫胥黎写下他的名字,“这个人收的学费有点高,不过……” 马洛里已经把名字记下了。 这时有人敲门。赫胥黎用装有象牙柄的黑板擦擦掉了刚才写的内容。“进来!”一位矮胖的男人走了进来,他身上的围裙溅着不少石灰点儿。“你应该还记得特伦汉姆·里克斯先生,我们的副馆长。” 第55页 里克斯把一个大文件夹塞在腋下,跟马洛里握了握手。与他们上次见面相比,里克斯先生头顶的头髮减少了一些,体重增加了一些。“很抱歉,来晚了,先生,”里克斯说,“我们在工作室塑造那些嵴椎骨,忙得团团转。它们的结构真的很少见,光是那么大的块头就造成了不小的困难。” 赫胥黎在桌子上整理出一块儿空间,这时候诺尔扯了扯父亲的袖子,小声说了些什么。“哦,好的。”赫胥黎说,“两位见谅,我先失陪一会儿。”他带着诺尔出了办公室。 “祝贺您升职啊,里克斯先生。”马洛里说。 “谢谢您,先生。”里克斯说着打开了文件夹,然后戴上一副有束带的夹鼻眼镜。“我得感谢您做出这么一个伟大的发现,不过老实说,这东西我们有点儿吃不消!”他指着桌上的大页书写纸说,“您看看就知道了。” 马洛里仔细察看了那幅草图,那是博物馆中央大厅的平面图,巨型恐龙的骨架图片被叠加在上面。“它的头骨在哪儿?”马洛里问。 “脖子已经伸展到了门厅的位置,我们必须得去掉几个橱窗……”里克斯不无自豪地说。 “您有侧视图吗?” 里克斯从那沓图纸里面取出侧视图。马洛里皱着眉头看了半天。“你们有什么根据,就这么胡乱安排?它的解剖学构造完全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里克斯很受伤,他回答说:“迄今为止,这个领域发表过的论文数量都非常有限。篇幅最长、内容最全面的是福柯博士的那一篇,发表在上个月的《科学通讯》杂志上。”他从文件夹里找到了那期杂志,递了过来。 马洛里把杂志推到了一边,说:“福柯完全歪曲了标本的本来面目。” 里克斯眨巴着眼睛说:“福柯博士,可也是着名……” “福柯是个渐变论者!他是路德维克的同谋,也是他最亲密的盟友之一。福柯的那篇论文荒谬之极,他居然说雷龙是冷血动物,还水陆两栖!说什么它行动迟缓,只能吃水草。” “可是,马洛里博士,这傢伙体形这么巨大,身体又那么重!它的确有可能需要生活在水里,才能支持那么大的体重啊……” “行了,我明白了!”马洛里打断了他的话,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指责可怜的里克斯先生没有任何意义,他只是个跑腿办事儿的人,既没有什么高明的见解,也没有什么恶意。“所以你才让它的脖子这么无力地向前平伸,几乎都贴在地面上了……你们就据此来解释蜥蜴那样,不对,是两栖动物那样形状的关节。” “是啊,先生。”里克斯说,“我们是在设想它伸长了脖子吞食水草的场景。您看,它很少需要大幅度或者快速移动它的身体,除非需要涉水逃离掠食者的时候——假如还有什么动物能饿到胆敢攻击这样巨大的怪物的话。” “可是里克斯先生,这种动物并不是一只浑身软塌塌的大块头蝾螈。你已经被他人严重误导。这东西的生活习性就像我们现代的大象或者长颈鹿一样,只不过体形大了很多倍。它经过多年进化,养成的习惯就是撕扯树冠,并且把它们吃掉。” 马洛里从桌上拿起一根铅笔,开始快速而专业地描画。“很多时候它都是后肢着地,用尾巴协助支撑身体的重量,头部高高昂起。请注意看,它的尾椎骨非常粗大,这是可靠的证据,证明这个部位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因为它经常採用两足站立的姿势。”他拍了一下蓝图,继续说,“这样一群动物,他们可以在很短时间内吃光一大片树林,所以他们需要迁徙,里克斯先生,就像大象一样。它们迁徙的距离很长,速度也很快,由于它们破坏性的旺盛食慾,所到之处地貌都会为之改观。雷龙的通常姿势应该接近于直立,它胸部收紧,四足像柱子一样竖直站立,这样才能像大象一样,膝盖不打弯,直着腿快速前进。它不可能是你们塑造的这个姿势,跟一只癞蛤蟆似的。” “我们参照的原型是鳄鱼。”里克斯表示反对。 “剑桥大学差分机分析学院已经完成了我的压力测试。”马洛里说。他走到旅行包那里,抽出一沓折起来的文件用力摔在桌子上。“要是它用这么荒谬的姿式站在陆地上,一会儿都撑不住。” “是啊,我同意。”里克斯小声说,“所以才会有它是水生动物的设想啊。” “你们看看它的脚趾头!”马洛里说,“这东西厚得跟奠基石一样,根本就不是水生动物的蹼脚。你再看看它嵴椎骨上的那些凸起,这东西就是用髋骨支撑,以此够到高处的东西,就跟建筑工地上的起重机一样!” 里克斯摘掉他的夹鼻眼镜,从裤兜里掏出一块亚麻布,开始擦拭镜片。“福柯博士肯定不会满意的。”他说,“我敢说,他的同僚们听了你的说法,也绝对会非常生气。” “你就等着看我怎么教训他们吧。”马洛里说。 这时,赫胥黎拉着儿子的手回到了办公室。他看看里克斯,又看看马洛里。“天哪,”他说,“你们两个这么快就干上了。连我都看出来了。” 第56页 “都是福柯那些胡说八道给害的。”马洛里说,“他好像打定了主意要证明恐龙这个物种根本就不适合生存!它把我的巨型恐龙描述成一个漂浮在水面上的大笨蛋,只会吸食池塘里的水草!” “不过你也得承认,你的恐龙智力的确不高。”赫胥黎说。 “可是托马斯,这并不意味着它一定会反应迟钝。所有人都同意路德维克发现的恐龙会飞。这些动物都是这样的,反应灵敏,行动迅速。” “事实上,自从路德维剋死了以后,这个问题就开始遭到质疑,”赫胥黎说,“现在有人说,他所谓会飞的爬行动物只不过是在滑翔。” 考虑到房间里有孩子,马洛里咽下了已到嘴边的脏话。“好吧,说到底一切还都得归结到基本理论上,不是吗?”他说,“渐进论派别的人主观上就希望这些动物看起来又蠢又笨,行动迟缓!然后恐龙就成了合乎他们渐进体系的物种,慢慢演变成现代的动物,而如果你接受了灾难在进化中的作用,你就可以让这些神奇的动物具备更多达尔文所说的适应性。尽管这样的结论会伤及某些现代微型哺乳动物渺小的自尊心,例如福柯博士和他的党羽。” 赫胥黎坐下来,一手托腮,按着络腮鬍说:“你不同意我们对标本的安排?” “听起来,马洛里博士更希望恐龙模型是站着的,像是准备去吃高处树叶的样子。”里克斯说。 “我们能做出这个姿势的模型吗,里克斯先生?” 里克斯看起来被吓到了。他把夹鼻眼镜放到围裙后面的衣兜里,然后挠了挠头。“我想也许是可以的,馆长。如果我们把它安在天窗下面,在房樑上安装一些固定装置,就有可能放得下。脖子可能要弯一点点……我们可以让恐龙的头朝向观众,效果可能非常好。” “这样倒是更容易被普通民众接受,”赫胥黎说,“不过我的确担心,古生物学界专家们脆弱的神经可能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我承认自己一点儿都不喜欢这种争论。福柯的论文我还没有读过,而你,马洛里,在这个问题上还没有公开发表过任何作品。而且我也不想给你们的灾变论论战火上浇油,‘自然界从来不会飞跃。’” “但是自然界就是会发生飞跃啊,”马洛里说,“差分机的模拟过程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复杂系统有时就是会经歷突变。” “咱们不谈纯理论。就你目前手上掌握的材料,能不能拿出实实在在的证据?” “我能给出不错的证明,到公开讲演时我就会向大家演示。这可能称不上是最完美的证明,但是要比对手的论证严谨得多。” “你会把你作为一个学者的信誉全押上去吗?你是否已经考虑了所有的问题,所有可能遭受的质疑呢?” “我也可能会犯错,”马洛里说,“但绝对不至于像他们那样全盘错误。” 赫胥黎用一根水笔敲打着桌面:“我有一个非常粗浅的问题:既然这种动物的脑袋比一匹马大不了多少,而牙齿又那么差,它又怎么可能靠吃树叶维生呢?” “这是因为它并不仅仅依靠牙齿的咀嚼,”马洛里说,“它的体内有一个巨大的嗉囊,里面填满了帮助它消化的石头,根据它的肋骨大小判断,嗉囊的长度足有一码,重量可能要达到一百磅。一百镑的嗉囊,肌肉强度可以超过四头大象。” “为什么一只爬行动物需要那么多的营养?” “它们的确不是温血动物,但是新陈代谢却非常旺盛,一切都可以归结到面积与体重比的问题上。那么大的躯体势必要求在无论多冷的环境下都保存着一定的热量。”马洛里微笑着说,“计算难度并不大,皇家科学会的小型差分机也只要一个小时就可以算明白。” “反正你这么一来,肯定会惹上大麻烦。”赫胥黎嘟嚷着说。 “你会让政治纷争妨碍我们追求科学真理吗?” “中招了啊!我们被他驳倒了,里克斯先生……我很遗憾,看来你不得不修改此前辛辛苦苦设计的方案了。” “工作室的兄弟们喜欢迎接挑战,先生。”里克斯尽职尽责地说,“赫胥黎博士,请恕我坦白说,学术上的争议会让我馆的参观人数暴增。” “还有一件小事儿,”马洛里赶紧趁热打铁,“就是雷龙化石的头部。唉,标本的头部非常易碎,而且也需要进行深入的研究,还需要对缺失部分的形状做出一些猜测。里克斯先生,在你们復原头部的时候,我想到工作室和你们一起完成这个步骤。” “当然可以,先生,我会给您准备一把钥匙的。” “我做石膏造型的全部本领都是吉迪恩·孟德尔爵士教会的。”马洛里说着,怀旧之情溢于言表。“我已经太久没有温习这份高尚的技艺了。能够在这么好的环境下见证这门艺术的最新进展,让我备感荣幸。” 赫胥黎笑了笑,笑容里透出一丝狐疑:“希望我们能让你满意,内德。” 马洛里用手绢揩拭着后颈,闷闷不乐地打量着马路对面的中央统计局总部。 第57页 古埃及文明已经灭亡了二十五个世纪,可是马洛里还是对它了解到了足以切齿痛恨的地步。法国人挖通苏伊士运河当然是个颇有英雄气概的壮举,不过巴黎的时尚界随后就被埃及人征服。现在,这股风潮已经淹没了伦敦,全国各地随处可见圣甲虫领针、鹰翅形的茶壶、俗气的方尖碑仿制品,还有缺鼻子的仿大理石斯芬克斯微缩塑像。工厂主们开动差分机,把那些异教徒神灵的标志物印满了窗帘、地毯和车帘,这些都让马洛里极其反感,他已经受够了人们关于金字塔的唠唠叨叨,这些遗蹟引发的大惊小怪,恰恰是他最难以忍受的人类行为之一。 他当然读过有关修建苏伊士运河过程的工程学着作,并且对其中的一些高明做法深表钦佩。由于缺少煤炭,法国人曾经用沥青浸泡木乃伊充当挖掘机燃料,这些东西就像普通的木材一样堆积如山,整吨整吨地廉价出售。尽管如此,他还是对埃及学在地理杂志上占据的大量版面耿耿于怀。 中央统计局总部大楼坐落在政府机关集中的威斯敏斯特区核心地带,它的整体形状就像一座金字塔,装饰细节方面也处处流露出埃及特色。大楼最上面的几层房顶倾斜着,用石灰岩构造出金字塔形的尖顶。为了增加建筑空间,下面的楼层向周围膨胀了一些,所以这栋楼的外形实际上更像是石头外壳的大萝蔔。建筑的外墙上布满高高的烟囱,到处都是转个不停的排气扇,就连排气扇的扇片也是讨厌的鹰翼形状。整个建筑从上到下到处扯满了纵横交错的粗大电报线,就好像帝国掌握的信息轻而易举就可以击穿厚厚的石墙。很多电线沿着管道和悬臂延伸,最终连接到周围的线杆上,这里因此也成了多条线路交叉的繁忙枢纽。 马洛里穿过霍斯费雷街的碎石柏油路,头顶纵横交错的电报线上停满了鸽子,一路都要小心躲避它们的粪便。 统计局的正门有如要塞一般。门边是顶戴莲花的柱子,还有英格兰风格的斯芬克斯铜像,高度足有二十英尺。大门边缘开了一扇日常供人出入的小门。马洛里皱着眉走进来,里面幽暗而凉爽,瀰漫着淡淡的殓液和亚麻油的味道。伦敦的闷热天气已经被丢在了外面,可是这个该死的地方却连一扇窗户都没有。埃及式样的煤气灯照亮暗处,磨光的扇形白铁皮反射着耀眼的光。 他在访客登记处出示了身份证明,那个看门的职员——或许是个警察,因为他穿着一套新式样的办公制服,看着有点像军装。这人仔仔细细记录了马洛里要去的部门,然后从柜檯下面取出一张差分机印制的建筑地图,用红笔标出了马洛里要走的路线。 马洛里还在为早上面见地理学会提名委员会的事儿生气,他当时相当粗暴地说了声谢谢。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不知福柯背后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卑鄙手段,总之他突然成了地理学会提名委员会的成员,而且用意很明显,就是为了给马洛里找麻烦。福柯关于雷龙是水生动物的设想遭到赫胥黎博物馆的唾弃,他因此把马洛里坚持雷龙是陆生动物的态度当做对他本人的人身攻击。结果,本来是轻松愉快的仪式性提名程序,变成了针对灾变论的又一次公开论战。最终,马洛里还是赢得了皇家地理学会成员的资格,这是因为奥利芬特打下的基础非常坚实,福柯在最后关头暗施冷箭已经无法扭转局面,但这件事还是让他非常愤怒。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声誉已经受到了损害。爱德华·马洛里博士,或者像街头小报所说的“恐龙马洛里”,被人公然称作狂热分子,甚至是心胸狭隘的小人,而且是在多位一流地理学家面前,其中包括探索麦加圣地的博尔顿,以及考察过刚果的艾略特等学界名宿。 马洛里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按着地图前行。他心想,在学界的争斗中他总是运气欠佳,与赫胥黎的境况相比有云泥之别。赫胥黎与当权者之间的争斗反而更好地展现了他的演说家风范,而他自己呢,却沦落到要亲自来这个陵墓一样的地方,并且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目的只是为了指认一个微不足道的赛马场小流氓。 第一次转弯以后,他发现一幅大理石浅浮雕,它展现的是摩西时代青蛙泛滥成灾的事件。这段故事一直是他最喜欢的《圣经》故事之一,他忍不住驻足欣赏,结果却差点儿被一辆铁推车撞倒,那辆车上装得满满的,全都是打孔卡片。 “闪开!”推车人喊叫着,他穿着哔叽布制服,衣服上的铜纽扣闪闪发亮,还戴着报信员那种扁平帽。让马洛里大吃一惊的是,这人居然穿着带轮子的鞋子!这双鞋鞋帮很高,鞋带系得紧紧的,鞋底装着小小的轮轴,轮子上裹着橡胶。那傢伙一闪而过,动作娴熟地推着沉重的小车沿着走廊而去,一转弯就不见了。 马洛里经过一道走廊时发现那个入口用路障挡着,里面有两个人看上去好像是疯子,她们在煤气灯照耀下四脚着地闷闷不乐地四处爬行。马洛里忍不住盯着看了一会儿,那两个人都是胖胖的中年妇女,从上到下都套着一尘不染的白色衣服,连头髮也用弹性发罩罩得很严实,从远处看,她们的衣服像裹尸布一样,显得很诡异。马洛里正在看,其中一个女人突然站起身来开始仔细擦拭房顶,她用的工具是绑着海绵的长竿。 原来是清洁工。 马洛里按照地图来到一座升降梯门口,一位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催他进去,并把他送到另一个楼层。这一层的空气很干燥,没有一丝风。走廊里也更加繁忙,有许多装束奇特的警察,其中还有一些表情严肃的都市绅士:有些可能是高级律师,或者执业律师,也有些人可能是大资本家的私人法律顾问,这些人的工作就是获取并传播公众的立场和影响,并以此引导社会走向。简单地说,他们都是政治家,专门处理那些常人无从知晓的事。尽管这些人很可能都有自己的妻儿,有富丽堂皇的官邸,可是在这个地方,马洛里却觉得他们都显得很不真实,就像是一群幽灵,或者超脱世俗的教士。 第58页 又走了几码之后,马洛里不得不再次为推车急行的报信员让路。他忙乱中抓住一根装饰性的铁柱子,结果那根柱子把他的手给烫了。尽管装饰浮华(刻满莲花),这东西却是一根烟囱,他能听到里面隐约传来不通畅的气流发出的轰鸣声。 他再次对照地图走进了一条左右两侧都是办公室的走廊。白领职员在各个办公室之间穿梭,时而躲闪着推车的年轻报信员。这里的煤气灯也更亮一些,可是因为一直有风,火焰就总是时明时暗。马洛里回头看,见走廊尽头有一座巨大的钢铁排气扇。排气扇由涂了油的铰链拉动,唧唧作响,驱动铰链的应该是藏在建筑深处的某一台发动机。 马洛里开始觉得头昏脑涨。很可能这一切都是可怕的错误。肯定应该有更好的办法来解决德比日遇到的谜团,而不是通过奥利芬特推荐的什么官僚朋友来试图寻找一个街头小混混。这个地方的空气让他感到压抑、焦灼,这里充斥着肥皂味儿,毫无生气,连地板和墙壁都光亮洁净……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尘不染的地方。这栋建筑里的通道让他想起了另一段迷宫一样的旅程…… 那是和达尔文爵士一起走过的迷宫。 马洛里和这位伟大的学者曾一道走过肯特郡矮树之间的林荫小道。达尔文的手杖杵着脚底下的黑色土壤,他高谈阔论,滔滔不绝,同时又条理清晰,绝不错过任何细节。他讲述了蚯蚓的生活:蚯蚓这种东西总是在人们看不见的地下忙碌着,因为它们的忙碌,即便是最为巨大的石块,最终也将化为尘土。达尔文曾经在古老的巨石阵测定过这样的过程,他想通过这种方法,确定这座古老遗蹟的所属年代。 马洛里用力拉扯着自己的鬍子,已经忘记了手里的地图。他想像着无数疯狂的蚯蚓在黑暗的地底世界疯狂撕咬,直到整个大地奔腾翻滚像女巫熬制的药水一样沸腾。只要几年,不,也许只要几个月时间,所有这亿万年留下的纪念都将沉落,復归古老时代的岩层…… “先生,请问您需要帮助吗?” 马洛里一下子被拉回了现实世界,一位白领职员正站在他对面,眼镜后的眼睛里满是惊疑。马洛里也瞪着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刚才有一个奇妙的瞬间,他好像马上就可以参透一点什么,而现在,那个瞬间已经一去不返,变得像未能及时打出来的喷嚏一样无关紧要,这真是个悲剧。 更糟糕的是,马洛里意识到他刚才肯定又是在自言自语,也许是在唠叨有关蚯蚓的事情。他没好气地把地图递过去:“我在找第五层,qc-50号房间。” “那儿属于犯罪学量化分析部,先生,我们这里是威慑力研究部。”职员指了指旁边一间办公室门上挂着的小指示牌。马洛里默默地点了那位职员接着说:“先生,qc区就在那边,过了非线性分析区就到了,您从右首边拐角过去就可以找到。”马洛里继续向前走,他感觉那位职员仍在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 犯罪学量化分析部就像一座蜂房,到处都是小小的隔间,齐肩的隔墙连接着用用石棉隔开的工作区。戴着手套、繫着围裙的职员们坐在他们倾斜的桌子前面,正在用各种特制工具处理打孔卡片:洗牌机、针托、云母色谱片、珠宝商用的寸镜、涂过油的纸巾,还有精緻的橡皮头镊子。看到这些熟悉的工具,马洛里马上感觉安心多了。 在qc-50号房间办公的是负责犯罪学量化分析的副局长,奥利芬特提到过,他的名字叫韦克菲尔德。 韦克菲尔德先生没有办公桌,或者说,他的办公桌包围并且囊括了他的整个办公室,而韦克菲尔德先生本人也是在桌子里面工作。写字桌由精密的铰链系统控制可以从墙面洞孔里弹出来,还可以被收进尖端的特制橱柜里。房间里有报纸架、信件夹,另外还有巨大的卡片夹、目录册、编码书、操作员指南手册等,另外还有一座精緻的多指针钟錶,三台电报机拨盘,其中镀金的指针可以指出代码对应的字母,印表机正在忙碌地为纸带打孔。 韦克菲尔德先生是个病怏怏的苏格兰人,沙色的头髮已经开始脱落,他的眼神即便算不上鬼鬼祟祟,至少也是经常四处乱瞟。他的上唇突出很多,显得下唇凹陷。 由于他身居高位,马洛里事先没想到这人会如此年轻,他也许只有四十岁的样子。毫无疑问,他也像很多有成就的操作员一样和差分机行业一起成长了起来。巴贝奇爵士的第一台差分机其实也不过刚出现三十年,现在已经是享有殊荣的纪念品了,但是差分机相关的学科却从一开始就吸引了一代人的注意力,它像思想界的一辆巨大火车机头一样拖动着世界向前进步。 马洛里自报家门,然后说:“先生,很抱歉我来晚了。我在贵处的走廊里迷了路。” 这对韦克菲尔德来讲一点都不意外。“给您来点儿下午茶怎么样?我们这儿的松糕还不错。” 马洛里摇了摇头,然后“喇”地一下打开烟盒:“来支烟?”韦克菲尔德脸色发白地说:“哦,不!不,谢谢!我们这儿特别怕发生火灾,因而严禁菸火。” 马洛里懊恼地收起烟盒。“我知道了……可是我真是不明白,抽根烟而已,能有什么大不了?您觉得呢?” 第59页 “有菸灰!”韦克菲尔德先生语调坚决,“还会产生不可见的粉尘!它们会通过空气传播,污染我们的润滑油,让齿轮生锈。而如果要清理整个统计局的差分机——好了,这不用我说您也知道,简直是西西弗斯的任务,马洛里博士。” “是吗,”马洛里嘟嚷着,试图转换话题,“您肯定知道我是个古生物学家,不过在差分机操作方面我也略有所知。您这儿安装的运算齿轮长度有多少码?” “多少码?马洛里博士,我们这儿的差分机运算齿轮的长度是要用英里来衡量的。” “真的吗!运算力有这么强?” “也可以说,麻烦也有这么多!”韦克菲尔德摊了一下手,说,“齿轮旋转会积聚热量,热量又会让铜质部件发生膨胀,导致齿轮磨损。天气潮湿的时候,润滑油会煳作一团,而到了天气干燥的时候,差分机甚至会自己产生雷顿静电,然后吸附各种各样的灰尘。齿轮有时会粘在一起,有时会卡在一起,卡片有时也会粘在送卡器上……”韦克菲尔德嘆口气说,“根据我们的实际经验,尽可能想尽一切办法避免灰尘、热量和湿气才是最为省力的做法。即便是我们下午茶时候所吃的蛋糕也是特别订制的,主要是为了降低面包屑风险。” 马洛里觉得,“面包屑风险”这个短语听起来有些滑稽,但是韦克菲尔德表情一本正经,根本就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你们试过高尔杰特的醋酸清洗剂吗?”马洛里问,“剑桥那边的人非常信赖这东西。” “啊,是啊,”韦克菲尔德拖着长腔说,“那是个古老又可爱的差分机分析学院。我倒也希望我们能像他们这种学术机构一样清闲!剑桥的人对自己的差分机百般宠爱,可是在我们这种公务部门,我们必须一遍又一遍运行日常程序,直到把机器里的小连杆累弯。” 马洛里最近刚去过差分机学院,下定决心要炫耀一下自己听到的学界前沿成果。“您听说过剑桥最新推出的编译器吗?它可以更加均匀地分配齿轮磨损情况……” 韦克菲尔德对他的话置之不理。“在议院和警方眼里,统计局就是一个工具。您看,他们总是有任务派下来,而我们总是疲于奔命。资金不足啊,您知道。这些人完全估计不出我们的资源需求,先生。总是重复着同样的悲剧,我想您一定懂得我们的难处。您本人也是研究科学的人,我无意冒犯,可我真是觉得下院议员们连一个好的差分机程序和一个破煎锅都区分不开。” 马洛里扯了扯鬍子说道:“听起来的确很遗憾,数以英里计的计算齿轮!当我试图想像这么强大的计算力能做的事情时,我简直要窒息了。” “哦,我确信您很快就不会觉得窒息了,马洛里博士。”韦克菲尔德说,“在差分机操作领域,计算需求扩张的速度永远都远远超过计算能力的增速,简直像是自然法则一样。” “也许这的确是一项法则,”马洛里说,“只不过暗藏在我们尚未了解的知识领域……” 韦克菲尔德先生礼貌地笑着看了看他的表。“真遗憾,每个人追求更高尚知识的冲动总是要让位于日常实际工作。我很少有时间可以讨论有关差分机的哲学话题,除非是遇见我那位难得一见的同僚——奥利芬特先生。也许,他跟您谈起过自己对于未来时代差分机应用的设想?” “只是简单提到过,”马洛里说,“在我看来,他关于,嗯,社会研究的设想,所需要的差分机资源可能已经超过我们大不列颠全国的规模。他打算监测整个皮卡迪利的所有交易之类。坦率地讲,这些设想在我看来有点像乌托邦。” 韦克菲尔德回答说:“先生,就理论上来讲,这是完全可能的。我们自然会对电报通讯、信用卡记录之类的东西保持一定的关注。不过我们真正面临的瓶颈还是人才,要知道,只有经过特别训练的分析师才能把差分机数据转化为可以利用的知识。而他的设想野心勃勃的规模与我们统计局目前运行资金所能支持的员工规模之间……” “我的确不想给您添太多麻烦,”马洛里打断了他,“但是奥利芬特说过,您应该可以帮我指认一名逍遥法外的罪犯以及他的女同伙。我填写过两份你们这里的三联查询单,此前特地派人送过来……” “是的,上周的事儿,”韦克菲尔德点头说,“我们也的确已经尽可能为您提供帮助。我们总是乐于为杰出人士服务,比如奥利芬特先生和您本人之类的。暴力袭击,甚至试图威胁着名学者的生命安全,这当然是非常严重的事件。”韦克菲尔德先生拿起一根削得像针一样尖的铅笔和一沓横格纸,“不过跟奥利芬特先生感兴趣的其他事情相比,这事儿显得有些过于平常了,不是吗?” 马洛里没应声。 韦克菲尔德面色凝重。“您不用担心,可以对我说实话。这也不是奥利芬特先生和他的上司第一次让我们办事儿了,当然,作为女王陛下的忠实奴僕,我可以保证为您严守任何秘密。您说的任何话都不会传出这个房间。”他躬身向前,“先生,您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吗?”马洛里快速而认真地权衡了一下,不管埃达女士犯了什么错,不管她是出于绝望,还是过于莽撞才落入了那个恶棍和他的女同伙手中,他终归觉得,把“埃达·拜伦”的名字记录在那些横格纸上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而且奥利芬特肯定不同意他这么做。 第60页 于是马洛里装出一副很不情愿才坦白的样子说:“您这么问,真让我不知从何说起,韦克菲尔德先生,因为我自己都觉得,其实这事儿没什么大不了——我觉得本来都不用跑来麻烦您。就像我给您写的便条上说的,我在德比赛马场遇见一名醉醺醺的赌鬼,那傢伙拿着匕首给我制造了点儿小麻烦。其实我本人觉得这完全无关紧要,可是奥利芬特先生却说,我可能真的面临严重危险。他提醒我说,我的一位同事就是最近被杀的,当时的情况也非常古怪,而且那件案子到现在都没能破。” “您是说路德维克教授,那位恐龙专家?” “是路德维克,”马洛里说,“您知道那件案子吗?” “他是被人用刀捅死的,在一家赌鼠场。”韦克菲尔德用铅笔上的橡皮头轻轻敲着牙齿,“所有的报纸都报导了,这事让学术界大失颜面。很多人都觉得路德维克是学界的耻辱。” 马洛里点点头说:“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是奥利芬特似乎认为,他的遭遇和我遇见的事情可能会有关联。” “他怀疑那些赌鬼跟踪然后谋杀学者?”韦克菲尔德说,“坦率地讲,我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动机这样做。除非,请原谅我做此猜测,除非你们都欠下了巨额赌债。您和路德维克是老朋友吗?也许你们都有经常光顾赌场的嗜好?”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跟他一点儿都不熟,而且我可以向您保证,我没有欠过任何那种类型的债务。” “奥利芬特先生认为,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不是偶然的。”韦克菲尔德说,他好像完全相信马洛里的保证,因为他显然已经失去了追问下去的兴趣。“当然,您指认一下这个坏蛋肯定会更为稳妥。如果只需要我们帮忙做这么一点小事的话,我们当然可以做到。我会派一位工作人员带您去图书馆,去差分机那里进行查询。一旦我们查出袭击者的身份证号,事情就会有些眉目了。” 韦克菲尔德扳开一个胶皮话筒,对着里面喊了两句,一位职员就推门进来了。这一位年轻柔弱的伦敦人,同样戴着手套,裹着围裙。“这位是我的同事托比亚斯先生,他将听从您的调遣。”会面看来已经结束,韦克菲尔德已经忙不迭要开始处理别的事情了。他机械地鞠了一个躬,说:“很高兴见到您,先生。如果还有什么我们能为您效劳的,请务必不要客气。” “非常感谢。”马洛里说。 马洛里发现那男孩沿着髮际线剃掉了大约一英寸宽的头髮,这样前额显得更高一些,显得更有智慧,不过现在距离他上次理髮看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因为这片特别留出来的区域已经长出短短的头髮茬。马洛里跟着他走出迷宫一样的办公区,走进一段走廊。他的嚮导走路姿势有点奇怪,总是左摇右摆。那人的鞋子脚后跟磨损得太厉害,以至于连鞋钉都露了出来,便宜的棉袜上也打了补丁。 “托比亚斯先生,我们这是去哪儿?” “差分机那里,先生。在楼下。” 他们在升降机门口停了一下,那里有一个设计巧妙的显示牌,表明升降梯目前在哪个楼层。马洛里把手伸进裤兜,在折刀和钥匙之间摸索,然后掏出一枚金畿尼。“给你的。” “这是什么意思?”托比亚斯接过金币,问道。 “这是我们常说的小费,我的孩子。”马洛里故作轻松地说,“您知道,‘为了获取更周到的服务’。” 托比亚斯细细打量着那枚金币,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阿尔伯特亲王的肖像似的。他瞥了马洛里一眼,眼神阴郁而尖刻。 升降机的门打开了,托比亚斯把金币放进围裙口袋里。他和马洛里一起走进升降机,里面已经有几位乘客。操作员扳动开关,让轿厢下降到建筑深处。 马洛里跟着托比亚斯走出升降机,经过一列风动邮件处理槽,又穿过两扇摆动门(门的边缘都裹着厚厚的毛毡)。等他们周围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托比亚斯突然站住,说:“你不应该给政府公务人员小费。” “你看着像是能用到这些钱。”马洛里说。 “十天的工资?的确是这样。假如你不会给我带来麻烦的话。” “我没有恶意。”马洛里温和地说,“这个地方处处透着古怪。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明智的做法就是找个内部人做嚮导。” “我们的头头们有什么问题吗?” “托比亚斯先生,其实我觉得,这事儿应该您来指导我。” 这句话对托比亚斯的作用好像超过了那枚金币。他耸耸肩,“威奇为人还不坏。如果我是他,也肯定会做同样的选择。不过,他今天的确查阅过您的编号,翻检了您那厚达九英寸的档案。您肯定有些管不住自己嘴巴的朋友,马洛里博士,错不了的。” “是吗?”马洛里强颜欢笑,“那些文件读起来肯定很有趣,我自己都想看看。” “我的确认为这些档案有可能会落到未经授权的人手里。”年轻人透露说,“不过,要是被抓到了,相关人等都会丢掉工作。” “托比亚斯,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第61页 “挣钱不多,煤气灯对眼睛也不好,不过这份工作也有它的优点。”他再次耸耸肩,推开另一道门,走进一间喧嚷的接待室,这个小房间的三面墙都放着架子和卡片文件,第四面墙是透明玻璃。 在玻璃后面是宽大的厅堂,巨大的差分机就矗立在那里——有那么多的机器,以至于一开始马洛里认为墙上肯定都装着镜子,就像是豪华舞厅里那样。这里的景象像是狂欢节上的幻影,就是为了迷惑人的眼睛。巨大而外形千篇一律的差分机,钟錶一样精密的构造,错综复杂的铜质部件互相连接,就像首尾相连的列车车厢,每一节都停靠在专用的厚达一英尺的基座上。涂白的房顶距离地面足有三十英尺,上面悬吊着驱动机器的滑轮皮带,小一点的机器从装着辐条的巨大飞轮上获取动力,飞轮全都安装在高耸的铁柱上。出入其间的白领操作员在巨大的机器面前显得像是一群矮人一样。他们的头髮都包裹在白色圆扁帽里,口鼻都用一块方形白色纱布遮住。 托比亚斯带着绝对无动于衷的表情,瞥了一眼这些壮观华丽的巨大机器。“整天都要盯着那些小孔,而且不允许犯一点点错误!只要打错一个孔,就可以从圣洁的神父变成无耻的纵火犯,有无数可怜而又无辜的年轻人就这样毁掉了一生……” 巨大机器发出的滴答声和吱吱声淹没了他的话语。 两个衣装整齐、面容沉静的人正在图书馆里埋头工作。他们头碰头俯身面对着一大块彩色图板。“请坐吧。”托比亚斯说。 马洛里坐在图书馆的桌子旁边。这是一张大理石转椅,配有橡胶滚轮。托比亚斯坐在马洛里对面,取出一大沓卡片细细翻检,戴手套的手指时不时在一小罐蜂蜡上抹一下。他找出两张卡片。“先生,这是您的查询单吗?” “我填写的是普通的书面查询单,看来你们已经把它们变成差分机文件形式了,对吗?” “是这样的,犯罪学量化分析部只是负责接收您的查询,”托比亚斯眯着眼睛说,“但我们还得把查询转交给刑事人体测量学部门。这张卡片已经运行过,也就是说,他们已经完成了一些初步分类工作。”他突然站起来,取下一本活页笔记本——一本操作员手册。他把马洛里的查询单与书中的标准单据对比了一下,带着几分心不在焉的藐视表情问:“先生,您的查询单填完整了吗?” “应该填好了吧。”马洛里想矇混过关。 “嫌疑人身高……”年轻人嘟嚷着,“臂长、左耳长度和宽度、左脚、左前臂、左手食指。” “我填写的都是尽可能准确的估计数字。”马洛里说,“我能否问一下,为什么只要左侧的数字?” “因为左侧受体力劳动影响较小,”托比亚斯心不在焉地回答说,“年龄、肤色、发色、眼睛颜色、疤痕、胎记……啊,就是这个,生理畸形。” “那人脑袋一侧有一个大鼓包。”马洛里说。 “头骨前侧畸形。”年轻人说着,继续查阅他的参考书。“这很少见,所以才会引起我的注意。这个信息应该有帮助。刑事人体测量学部门的人特别喜欢研究头骨。”托比亚斯拿起卡片,把它们从一个插孔里放进去,然后拉了一下铃。铃声响亮,过了一会儿,一名操作员过来取走了卡片。 “现在我们做什么?”马洛里问。 “等,等到它运行完。”年轻人回答。 “那要多久?” “永远都要比你预计的时间长两倍。”年轻人坐回椅子上,“即便你以为自己已经把估计的时间翻倍,结果还是一样,简直像自然规律一样。” 马洛里点点头,反正都要等,这段时间也许倒可以利用起来。“托比亚斯先生,你在这里工作多长时间了?” “还没有长到让我发疯。” 马洛里笑了。 “你还以为我在开玩笑?”托比亚斯沉着脸问。 “如果你这么痛恨这份工作,又为什么留在这里呢?” “只要还有一丝理智,任何人都会痛恨这份工作。”托比亚斯说,“当然,如果你在大楼的顶层上班,这里的工作也还算不错,只要你是大人物中的一员。”他偷偷竖起一根手指,指指房顶。“当然,我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过大多数时候,这里的工作都需要小人物来完成。需要几十个、上百个我们这种小人物。我们总是在不停地换人。这份活儿只能干两年,或者三年,然后你的视力和头脑就全毁了。你可能会因为整天盯着看一些小孔而发疯,疯得就像童话里爱跳舞的睡鼠一样。”托比亚斯把手伸进围裙口袋里,“先生,我敢打赌,你看到我们这些下层职员穿得像一群白鸽子一样,肯定会认为我们内心全都一个样!但我们不是,先生,完全不是。要知道,整个不列颠就只有那么多会读会写,会拼会算的人,只有那么一部分人可以满足这里的标准。大多数掌握了这些技能的公子哥儿都可以找到比这好得多的工作,只要用心去找就可以。所以最终,统计局就找到了我们这些……无处可去的人。”托比亚斯苦笑着,“他们有时候甚至会僱佣女人。纺织女工因为珍妮机的普及而失去工作。政府雇用她们,让她们阅读卡片,或者给卡片打孔。这些以前的纺织女工特别善于做好细节工作。” 第62页 “这种做法,听起来有点奇怪。”马洛里说。 “权宜之计,”托比亚斯说,“政府就是这样得过且过。马洛里先生,你以前为政府工作过吗?” “也算是有过吧。”马洛里说。他曾经为皇家学会的自由贸易委员会效力,他曾经相信过他们的爱国主义说辞,他们关于提供暗中支援的承诺,但是最后,这些人一旦达成目的,却随即抛弃了他,不管他的死活。他所得到的,只是受到委员会负责人加尔顿爵士的暗中接见,握了一下手,对方“深表遗憾”,因为对于他“为国效力的勇敢行为难以公开承认”,连张签名盖章的纸片儿都没有。 “您做的是什么类型的政府工作呢?”托比亚斯问。 “您有没有去看过他们所谓的‘陆生利维坦’?” “在博物馆看到过,”托比亚斯说,“他们称这种动物为雷龙,是一种类似于大象的爬行动物,脖子很长,有牙齿。那东西吃树叶。” “你很聪明啊,托比亚斯。” “原来您就是恐龙马洛里!”托比亚斯说,“您就是那位着名学者!”他的脸涨得通红。 铃响了,托比亚斯跳了起来,从墙上的托盘里取下一沓折起来的纸。 “运气不错,先生,男性嫌疑人的搜索已经完成了。看,我说过吧?头骨畸形那一条肯定管用。”托比亚斯把那张纸摊开,放在马洛里面前的桌子上。 纸上是一些逐线列印的差分机人像,这些人像个个都是一副死狗一样的表情,一律是深色头髮的英国人。小小的方形图片对相貌的扭曲程度刚好可以让所有人的嘴角都黑做一团,眼角也都遍布灰点。这些人看起来长得都差不多,就好像一个丑陋而缺乏魅力的人类亚种。所有的图片都没有姓名,下面只标註着公民编号。“没想到会查出好几十个嫌疑人出来。”马洛里说。 “要是您提供的人体测量学参数更准确一些,我们就可以进一步缩小范围。”托比亚斯说,“不过您也不用着急,仔细看看这些画像吧,如果我们系统里有这个人的资料,那肯定就在这些人里面。” 马洛里认真打量着这一大批流氓恶棍,其中很多人的脑袋都奇形怪状,一看就让人噁心。那个恶棍的相貌他记得非常清楚。他记得那扭曲的五官上写满杀人者的狂暴,碎裂的牙齿上血丝凌乱。这副嘴脸已经刻进了他的脑海,像巨型恐龙的膝骨线条一样清晰,就像最初在怀俄明州的页岩层里看到它那样。在那个忽如拨云见日的瞬间,马洛里从淡褐色的乱石堆里看到了即将属于自己的荣耀和名望;而在那个兇残的小个子脸上,他看到的是可能毁掉自己生活的致命挑战,两次的感觉如出一辙。 可是在那些茫然而阴郁的面孔中并没有符合记忆的形象。“有没有可能,你们根本就没有这个人的画像?” “也许你要找的人并没有犯罪记录,”托比亚斯说,“我们可以把查询卡再运行一遍,在一般居民资料库里查查看,不过这要花上整整一个星期的差分机机时,需要经过楼上那些人的特别授权才行。” “请问,为什么要花上那么长时间?” “马洛里博士,我们的资料库包括了整个不列颠帝国的所有臣民。任何申请过工作职位、缴过税或者被逮捕过的人。”托比亚斯的语调充满歉意,显见他很想帮忙,“他有没有可能是外国人?” “我完全可以确定他是英国人,而且是个大坏蛋。这傢伙随身带有武器,非常危险,可是在这些肖像里,我就是找不到这傢伙。” “先生,也有可能是照片拍得不像本人。这些犯罪分子喜欢在拍摄犯罪档案照片的时候隐藏面目,故意鼓起腮帮,在鼻子里塞上棉球,或者其他这类招数。先生,我猜想,他一定会是这些人中间的一个。” “我可不这么认为,还有其他可能性吗?” 托比亚斯坐下来,有些泄气。“我们能找到的只有这些了。先生,除非您打算改变您对他外貌的描述。” “有没有可能有人暗中搞鬼,把他的肖像删除呢?” 托比亚斯看上去非常震惊。“那就可以算是篡改官方档案了,先生。这可是重罪。我完全可以确信,没有任何小职员会这么胆大妄为。”他停顿了一下,气氛很沉重。 “还有吗?”马洛里问。 “这么说吧,先生,政府档案文件神圣不可侵犯。如您所知,我们这些人在这儿做的就是保护档案的工作,但是统计局之外的确存在那么一些身处高位的官员,他们……是为这个国家服务的秘密情报人员。您应该清楚我指的是哪些人。” “老实说,我不清楚。”马洛里说。 “有那么几位绅士,地位显赫,深受信任。”托比亚斯说着,看了看房间里的另外两个人,压低了嗓音说,“也许您听说过他们所谓的‘特别内阁’?或者弓街警署的特别行动部?……” “还有其他人吗?”马洛里问。 “嗯,皇室成员当然也有权限。毕竟我们这些人都是为皇家效力。如果阿尔伯特亲王直接向我们统计局的局长下令……” 第63页 “首相会有这个权限吗?我是指拜伦爵士。” 托比亚斯没有回答,脸色变得很难看。 “我只是随便问问,”马洛里说,“别在意。要知道这是学者的职业本能——一旦对一个话题感兴趣,就什么都想搞清楚,甚至到了迂腐的程度,不过这件事其实没什么相干。”马洛里又瞅了一眼那些画像,装作非常认真的样子,“这肯定是我自己没看清楚——你们这儿的光线似乎也不是很好。” “我把煤气灯开大一点儿吧。”年轻人说着作势要站起来。 “不用了,”马洛里说,“我还是集中精力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个女人吧。兴许这次运气能好点儿。” 托比亚斯重新落座。他们一起等着差分机的运行结果。马洛里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活儿节奏真慢,是吧,托比亚斯先生?像你这么聪明的年轻人,肯定愿意做更有挑战性的工作。” “我真的喜欢差分机,”托比亚斯说,“只不过不是这种笨拙的大傢伙,而是那些更灵巧、更有美感的类型。我想要学会怎样编写指令。” “那你为什么不到学校去学呢?” “没钱,上不起学啊,先生,家里人不同意。” “试过考取国家助学金吗?” “我考不上,我的微积分考试没能通过。”托比亚斯很忧伤,“反正我也不是当科学家的料。我这一生的希望都在艺术领域——影像学!” “表演艺术,对吧?我听说这种才能都是与生俱来的。” “我把所有能节省下来的钱都买了机时,”年轻人说道,“我们一些爱好者组成了一个俱乐部。帕拉杜姆剧院把他们的影像差分机租给了我们,可以在剧院空闲的时候用。除了业余水平的垃圾货色之外,有时候的确可以看到一些非常出色的作品。” “不错嘛,我听说过一个叫,嗯……”马洛里费了些气力才想起那人的名字,“约翰·济慈的人,很擅长这门艺术。” “他已经老了,”年轻人肆无忌惮地耸耸肩,“您应该看看山迪斯,或者休斯,或者伊迪的作品!还有一个从曼彻斯特来的操作员,作品非常出色,他叫米克·拉德利。去年冬天,我在伦敦看过一场他的作品展,是给一个巡迴演讲做的影像,他跟一个美洲人一起。” “配上影像演示的演讲的确可能让人印象深刻。” “哦,演讲者只是一个蹩脚的美国北方佬,是个政治流氓。要依着我,那天就应该把演讲的那傢伙扔出去,静音播放影像就行了。” 马洛里任由谈话逐渐停止,托比亚斯在椅子上转动了一下,想要接着说下去,又不太敢主动开口。这时铃声响了起来,年轻人飞快地站起来,不值钱的鞋子在地上滑动,随后停了下来,他取回一沓折起来的纸。 “红髮女人。”他腼腆地笑着说。 马洛里咕哝着答应了一声,细细查看那些女人的画像。她们都是些堕落的女子、生活失意的人,脸上的呆滞表情掩不住那种深深的落寞感,一切都集中在小小的黑点列印成的袖珍女像上。跟刚才看那些男人完全不同,马洛里看到这些女人的图片就好像看到她们本人一样。其中一个圆脸脸的伦敦姑娘的表情却比印第安部落的悍妇更野蛮;另一个眼睛很迷人的爱尔兰女孩却因为巨大的下巴而使得相貌大打折扣。有些女人是流落街头的风尘女子,满身酒气,脑袋像鼠穴一样凌乱不堪。有人藐视,有人蛮横,有人眼波流转,像是因为脖颈被夹了太久而开始试图打动摄影师。 随后他就看到了那双眼睛,带着精心伪装出来的无辜和天真,这让他一下就认了出来。马洛里指着纸上那幅图像,抬头说:“就是她!”托比亚斯脱口说道:“这真是太好了,先生。我来把号码抄下来。”他用一个小小的红木打孔机,在一张新卡片上输入了对应的公民编号,又把卡片从墙上的托盘里塞进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打下的小纸片放进有盖的垃圾桶里。 “这样一来,我就可以了解到有关她的全部资料了,对吗?”马洛里说着,伸手到衣袋里去找笔记本。 “大部分吧,先生。我们会给您列印一份摘要。” “我能把这些资料带回去好好研究吗?” “不能,先生。严格地讲,由于您并不是执法人员……”托比亚斯压低了声音说,“老实告诉您,先生,您只要随便找一个法官,甚至是法官助理,花上几个先令就可以轻而易举买到这些信息。一旦您知道了一个人的公民编号,剩下的事情就非常简单了。利用差分机读取某个犯罪分子的资料,对操作员而言很容易——他们管这个叫做‘拽小辫儿’,也叫‘上点心’。” 马洛里觉得这个信息非常有趣。“假如我想要看关于我自己的文件呢?”他问。 “那不行,先生。您是体面人,不是罪犯。普通警务机构的文件里根本就没有您的资料。要查您的资料,相关的法官、法官助理之类的人物就得填表,并且提出合理的查询依据才能提出申请,申请后想获准也并不容易。” 第64页 “法律有约束,对吗?”马洛里问。 “那倒不是,先生。阻止我们的并不是法律,而是进行这样的查询太麻烦。这样的查询要消耗大量的差分机机时和金钱,而我们在这两方面都已经疲于应付,但是如果提出要求的是一位国会议员,或者一位爵士……” “假如我在统计局有一位很好的朋友呢?”马洛里说,“假如这里有人对我评价很高,因为我为人慷慨大方?” 托比亚斯看上去不太甘心,但又有几分腼腆:“这事儿不是那么简单的,先生。所有的运行时间都要登记备案,所有的请求都有授权人。今天我们所做的查询都是以韦克菲尔德的名义去做的,所以才能畅通无阻。但是您所说的那位朋友,他就必须捏造一位授权人的名字出来,然后又可能因为假冒他人而被发现。先生,这属于欺诈行为,而且是差分机欺诈,跟信用卡诈骗和股票诈骗性质一样,一旦发现,处罚的严厉程度也一样。” “您的话让我受益匪浅,”马洛里说,“我觉得,跟真正懂得自己专业的人谈话总会大有收穫。请允许我给您一张我的名片。” 马洛里从衣兜里取出一张摩尔和玻利布兰科设计的名片,把一张五英镑钞票叠起来放在名片底下一起递了过去。这个数目可不小,是一笔用心良苦的投资。 托比亚斯在他围裙底下掏摸了一会儿,找出一个油乎乎的皮夹,把马洛里的名片和钞票放进去,然后取出一张卷了边的光面硬卡片来,上面写着“j.j.托比亚斯,从事影像学及演艺用品收集”,用的是差分机列印出来的夸张的哥特体,下面有一个怀特查珀尔的地址。“别管最底下那电报号码了,”托比亚斯说,“负担太重,我已经不再租用它了。” “托比亚斯先生,您对法国影像技术感兴趣吗?”马洛里问。 “哦,是的,先生。”托比亚斯点头说,“最近蒙玛特利那边的确出了些很不错的东西。” “据我所知,最高级的法国‘序数机’採用了一种特殊规格的卡片。” “拿破崙卡,”托比亚斯毫不犹豫地回答,“这种卡片尺寸较小,用特殊的合成材料制成,可以提高卡片在编译器里的运行速度,对影像类工作而言,这种高速性能非常实用。” “你知道在伦敦这里,到什么地方可以租到法国式的编译器吗?” “先生,您是要解读法式卡片里的内容吗?” “是啊,”马洛里回答道,做出一副随口一问的表情,“有位法国同行说是过段时间要传送一些数据给我,涉及一个科学问题上的争议——本来是个很生僻的话题,不过从学术角度讲,多少还有点保密的必要。所以我想自己找个地方,一个人查看那些数据。” “有的,先生,”托比亚斯说,“我是说,我的确认识一个人,他手上有一台法式编译器,如果你给他足够的钱,他就可以任你自由使用他的机器。去年,伦敦的差分机操作员中间很流行对法国计算标准的研究,但是自从巨型拿破崙机出现故障之后,大家对法国标准的评价就急转直下。” “是吗?”马洛里问道。 托比亚斯点点头,很高兴可以有机会展示自己的专业权威。“先生,我想现在法国佬自己也已经认识到了他们雄心勃勃建造的拿破崙机步子迈得太大,技术上存在巨大缺陷。” 马洛里捋捋鬍子说:“我希望,这不是我们英国专业人士出于妒忌得出的结论。” “才不是呢,先生!所有人都知道,今年早些时候巨型拿破崙机的确出现了某种严重故障,”托比亚斯向马洛里保证道,“而且从那时开始,他们的巨型机根本就没有完全正常运转过。”他压低声音说,“有传言说,那机器遭到过破坏!你知道他们法国人爱用的那个词儿吗?‘恶意损毁’据说这个词的词根是‘萨伯特’,本意是法国工人所穿的木鞋。传言用这种鞋子就可以把差分机踹得失去一半功能!”托比亚斯想到这事儿就喜不自禁,那份幸灾乐祸劲儿让马洛里很不舒服。“先生您看,法国也有他们自己类型的卢德派暴徒,跟我们很多年前一个样。” 这时传来两声短促的汽笛声,在刷着白灰的房顶上空迴荡。那两位勤勉的工作人员早已经有了第三位同伴,现在他们都合上自己的手册,起身走了。 铃声再度响起,召唤着托比亚斯到墙边取托盘。年轻人慢慢腾腾地站起来,把椅子扶正,又绕着桌子来回晃悠了一圈儿,检查了一下干净的文件夹上有无尘土,然后把它们放回架子上。“我想我们的查询结果应该已经到了。”马洛里说。 托比亚斯背对着马洛里,点了点头。“很可能吧,先生,可是您知道,我已经下班了。刚才那两声汽笛……” 马洛里不耐烦地站起来,自己向托盘走去。 “别,别,”托比亚斯喊了起来,“不戴手套可不行!您还是让我来吧!” “手套,多此一举吧!谁会关心你有没有戴手套?” “刑事人体测量学部门就会。这是他们的房间,他们最痛恨的就是没戴手套的手指留下的印迹!”托比亚斯拿着一沓文件走了回来,“好了,先生。我们的嫌疑人名叫弗洛伦丝·巴特莱特,生于鲁塞尔,最近在利物浦居住……” 第65页 “谢谢你,托比亚斯。”马洛里说着把那杳纸压得更加平整一些,以便塞进他的埃达方格纹马甲口袋里,“多谢你给我帮忙。” 在怀俄明州一个寒冷的清晨,大草原上丛草萎黄、霜寒露重。马洛里蜷缩在探险队蒸汽堡垒车温热的锅炉旁边,用棍子戳着水牛粪燃起的微弱火苗。他想借着火的温度给一片冻得像铁块一样硬的牛肉干解冻。这就是探险队的早饭、午饭和晚餐。在那段艰苦的日子里,他的鬍鬚上总挂着鼻息凝固成的冰碴,手指上也生了冻疮,那是抡镐头磨出的水泡造成的。当时马洛里郑重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诅咒夏天的炎热了。 但他从来没有想到还会在伦敦经歷如此难熬的炎夏。 整晚上都没有吹过一丝风,他的床铺变得又黏又臭。晚间他全身赤裸睡在床单上,只盖了一条土耳其浴巾,一大早醒来,浴巾几乎湿透了。到现在为止,床垫都快被水浸湿了,整个房间异常闷热,像温室一样,还瀰漫着菸草味儿——昨晚阅读弗洛伦丝·卢塞尔·巴特莱特案卷期间,他抽了五六根哈瓦那上等雪茄。案卷主要是关于她谋杀亲夫事件的记载,受害者生前是一位成功的利物浦棉花商,案件发生于1853年春天。 死者是被砒霜毒死的,而砒霜又是巴特莱特夫人从捕蝇纸上刮下来,并在长达数周的时间内分次投放到死者服用的特制药物中去的。药名是古佛大夫的特效强身剂。多次来往干草市场街的马洛里知道,古佛大夫的专长是制作春药,但是警方的案卷中并没有提到这一点。档案中还记载了巴特莱特母亲1852年死于“重症”,以及她丈夫的弟弟1851年因病身故的事实。他们的死亡证明上记录的死因,分别是穿孔性溃疡和霍乱。这两种疾病的症状与砷中毒都有一些相似之处。巴特莱特夫人从来没有因为前面两起命案被正式起诉过,此后她用暗藏的大口径短筒手枪袭击狱警,成功越狱。 中央统计局大概怀疑,此后她已经逃亡法国。马洛里做此推测,是因为档案中有人附上了一段译文,是1854年法国警方的一份报告,报告中提及巴黎地方法院开庭审理一起“激情犯罪”事件,被告名叫“弗洛伦丝·墨菲”,废奴主义者,自称是美国难民,因用硫酸伤人而被捕受审,罪行的目的在于使受害者毁容或致残。受害者玛丽·勒蒙是里昂一位丝绸富商的妻子,看起来两人像是情敌。 但是,在成为被告之后的一周之内,这位“墨菲小姐”就成功越狱,从此再也没有在法国警方的报告中出现过。 马洛里用海绵蘸水擦拭着自己的面部、脖颈和腋窝,一想起那个被泼了硫酸的人就感到不寒而慄。 刚穿好鞋子,他就又出了一身汗。离开房间时,他发现这座城市反常的夏季气候已经征服了整座酒店:凝滞的湿气瀰漫在铺着大理石的走廊里,像是无形的沼泽。楼梯尽头的棕榈树看上去简直像侏罗纪时代的植物。他径直走到酒店餐厅,吃掉了四个煮熟的鸡蛋、一条熏鲱鱼、一些土豆泥、一小片火腿和一块冰镇西瓜,又喝下一杯冰咖啡,这才感觉恢復了一些体力。这里的食物味道很不错,尽管熏鲱鱼的味道不是很正——天这么热,这倒也并不意外。马洛里签好帐单,动身去取邮件。 看来他错怪了那条熏鲱鱼,餐厅外,整个酒店都瀰漫着一股臭味:像臭鱼或者其他类似的味道。大堂还瀰漫着肥皂一样的香水味儿,那是早上拖地时残留下来的,但是这里的空气也很糟糕,到处瀰漫着远处飘过来的恶臭,闻起来像是什么动物的尸臭味。马洛里觉得自己以前闻到过这样的味道——很刺鼻,有点像强酸的味儿,夹杂着屠宰场特有的腥膻气,但是他又想不起什么时候闻到过。过了一会儿,臭味又消失了。他到前台去取自己的邮件。热蔫了的酒店职员极力在他面前做出热情的样子,由于给小费出手大方,酒店职员都很喜欢马洛里。“我的信箱居然是空的,什么都没有吗?” “是信箱太小了,马洛里博士。”酒店职员弯腰拎起一个巨大的篮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全部都是信件、杂志和包裹。 “天哪!”马洛里说,“最近一天比一天多!” 酒店职员深表同情,点头说:“是啊,先生,这也是名人特有的烦恼啊。” 马洛里很绝望地说:“看起来,我还得把这些都看完……” “先生,要是您不嫌我冒昧的话,我建议您可以雇一位私人秘书,情况就能好得多。” 马洛里咕浓着,他本人讨厌所有的秘书、随从、管家和女僕,总之与家政有关的所有职业都不是他欣赏的类型。他母亲就曾经在别人家做僕人,东家是苏塞克斯当地的富户。那是工业激进党掌权以前的事儿了,可直到现在,马洛里都耿耿于怀。 他把沉重的篮子搬到图书馆的安静角落里,开始给信件分类。首先是杂志:用金色线装订的《皇家学会通讯》、《万国爬虫学刊》、《动态系统学研究杂志》,还有一本法语版的《差分机编码标准年鑑》,里面有一篇看起来不错的文章,探讨了最近时期巨型拿破崙机经受的打击……订阅这些杂志花费不少,不过他觉得这样可能会让杂志社的编辑们满意,编辑满意了,想发表文章的难度应该多少会降低一些。 第66页 然后就是来信。很快马洛里就把所有来信分成了几个类别。首先是求助信,最开始他曾回应过一些请求,因为写信人看上去处境非常可怜,信也写得情真意切。此举被证明大错特错,如今这些骗子全都盯上了他,像虱子一样一拥而上。 第二个类别是商务信函。包括演讲邀请书、採访要约、商人寄来的帐单、灾变论考古学家和探宝者要求合着论文的邀请等。 然后就是女性来信,都是自然史科学的女粉丝,也就是赫胥黎所谓的“採花人”。马洛里动辄收到数十封此类信函。大多数只是索要他的签名,或者一张签过名的名片,也有的会附上稚嫩的常见爬行动物画像,请教他此等异兽应属何种。还有人会表达出一份更加深情的仰慕,再附上情诗一阙,询问如有一日到访谢菲尔德、诺丁汉或者布莱顿,可否赏光来访,共享午后茶点。还有一些字迹潦草,但在邀请辞下甚至标上三条着重线!更有甚者,在信中夹带青丝一缕,语词火辣热情,读后令人心神不定。自从马洛里的肖像照出现在《英伦妇女居家杂志》之后,此类书信更是纷至沓来。 马洛里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他差点儿把自己妹妹茹斯写来的信也丢在一边。这个全家人最为钟爱的么妹,如今也已经十七岁了。他马上打开了信笺。 亲爱的内德: 这封信是妈妈口述、我来写的。因为妈妈的手今天抖得特别厉害。爸爸要特别感谢你从伦敦给他买了那么好的一张小毯子。你寄来的法国油膏对我的手(妈妈的手)特别有效,不过还是抹在膝盖上更合适。我们在列维斯老家的人都很想你,不过我们也明白,你要忙皇家科学会里的大事儿!《家庭博物馆》杂志里刊登的你的美洲歷险记,就是迪士雷利先生写的那份连载,我每期都读给大家听。阿加莎还想请你给她要一份迪士雷利先生的签名,因为她最喜欢的小说就是他写的《坦克雷德》!不过,我们最好的消息是亲爱的布莱恩已经从孟买回来了,也就是今天,6月17日,才安全到家的,而且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你未来的妹婿杰瑞·罗林斯先生,他也是苏塞克斯炮兵部队的军人,参军前他让我们家麦德林等他回来,这些年麦德林姐姐一直都在等他。现在他们终于要结婚了,妈妈特别要求我告诉你,婚礼咱们不去教堂,要到列维斯市政厅风风光光地办场典礼,就托威瑟斯朋先生去办。你能在6月29号回来吗,来见证爸爸送他的倒数第二个女儿出嫁?——我才不想这么写呢,可是妈妈她一定要我这么写。 我们都爱你! 茹斯·马洛里小姐 也就是说,小麦德林终于和她的爱人团聚了。可怜的孩子,整整四年就守着一个漫长的婚约,而且未婚夫还是去参军,又去了印度那么一个疾疫横行的热带地方。她从十八岁就戴上了订婚戒指,而现在都二十二岁了。让一个年轻活泼的女孩守着一份长久的婚约是件非常残忍的事儿。马洛里上次回家的时候就亲眼看到,漫长的等待把麦德林变得牙尖嘴利、脾气暴躁,几乎成了家里的公害。很快,家里就只剩下茹斯一个人照顾年迈的父母了,等到茹斯也嫁人了……算了,这事儿还是回头再慢慢考虑吧。马洛里摸了摸汗湿的鬍鬚,麦德林命苦,她的日子过得比厄内斯提娜、阿加莎和多萝西都要艰难。马洛里下定决心,要送她一件特别精美的结婚礼物,要用这礼物作为见证,告诉小麦德林,苦日子如今真的已经到头了。 马洛里把装着书信的篮子带回自己房间,把信件暂时叠放在书桌旁边的地板上,因为书桌早就已经爆满。随后他就离开酒店,顺路把篮子还给了前台。 有一群男女混杂的贵格派教徒站在酒店门口的人行道上,又在唱他们那些教堂经文一样的歌儿,听起来像是“火车载你去天堂”之类。这支歌跟进化论、无神论或者化石研究都没有任何关系,也许,这些贵格教徒自己也受够了他们千篇一律的抗议口号。马洛里无视他们递上来的宣传册,快步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天很热,热得罕见,热得疯狂。看不见一点太阳光,但是空气却像是凝固了一样一动不动,高处的天空布满云层,呈现亮灰色,就好像本打算下场雨,却突然忘记了怎样下一样。 马洛里沿着格洛斯特街走到克伦威尔广场的一角,路口有一座崭新的克伦威尔骑马塑像。克伦威尔是激进党人非常欣赏的歷史人物,这里也有公交车经过,每小时六辆,每一辆都挤满了人。这样的天气,没有人想步行。 马洛里打算去格洛斯特的地铁站,就在阿什波恩皇家马圈旁边。刚准备下台阶,就有一批人从下面小跑着逃了上来,原来有一股极为浓烈的恶臭气把他们熏了上来,马洛里也停下了脚步。 伦敦人早就习惯了地铁站里的各种怪味儿,但今天这股味道已经完全超越了平日的级别。跟大街上的热浪相比,这里冷气森森,但是透着一股浓烈的死亡气息,就好像密封在玻璃罐里的什么东西腐烂掉了。马洛里走到售票亭,看见那里已经关闭,售票窗口挂着一个牌子:给您造成不便,敬请谅解。但完全没有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马洛里转身离开。他知道百利酒店门口可以租到马车,穿过考特菲尔德街就到了。他正准备过街,发现距离自己很近的马路边就停靠着一辆出租马车,看上去好像空着,他向车夫招招手,走向车门,但是车里还有一名乘客,马洛里礼貌地站在外面等着他下车。可是那个人并没有下来,而且好像不喜欢马洛里盯着他看,他用手绢遮住脸,半躺在座位里,躲进了车窗下的阴影里。他在咳嗽,也许那人身体有病,或者就是他刚刚从地铁站出来,还没缓过劲儿来。 第67页 马洛里很厌烦,他穿过街道,还是在百利酒店门口雇了一辆车。“去皮卡迪利。”他说。车夫赶着浑身是汗的马儿沿克伦威尔路前行。一旦马车跑动起来,车窗边就有了一丝微风,热气也就显得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这让马洛里的心情稍好了一点儿。克伦威尔路,接着是索洛广场、布朗伯顿路,到处都在大肆翻修改建。政府预留了肯辛顿和布朗伯顿区,准备兴建大片的博物馆和皇家学会研究所。马车经过一个个学院的圆顶和柱廊:物理学院、经济学院、化学学院……也许的确有人有理由对激进党的改革心怀不满,但不可否认,他们为学者们修建了壮观舒适的研究场所,这是明智而且正确的选择。的确,这些学院受到扶持发展起来之后,给整个国家带来的经济收益,超过它们的修建成本何止百倍! 马车越过骑士大桥和海德公园路口,来到拿破崙拱门。这是路易·波拿巴皇帝赠送的礼物,作为英法友好关系的见证,这座高大的钢铁拱门由巨大的金属杆和连接件组成框架,上面刻满了带翅的丘比特和举着火把的仙女。纪念碑很不错,马洛里心想,而且是最新潮的式样。坚固而优雅的纪念碑给人一种错觉,似乎大不列颠王国和她的盟友法兰西帝国从来没有一丝不和。马洛里苦涩地思索着,也许,拿破崙战争时代所谓的“误会”都要怪那个暴君威灵顿公爵。 尽管整个伦敦城没有一处威灵顿公爵的纪念碑,但是在马洛里看来,对这位人物的无声怀念还瀰漫在这座城市里,就像无法驱散的游魂。有那么一段时间,打赢了滑铁卢之战的大英雄也在这里备受称赞,被称为不列颠帝国的救星。那时的威灵顿被赐予高爵显位,权势倾国,而在现在的英格兰,他却已经被丑化为一个夸夸其谈的恶棍,被看做第二个约翰王,一个恣意屠杀本国人民的屠夫。激进党从来没有忘记他们这个早期的夙敌。自威灵顿死后,已经经过了整整一代人的时间,但是拜伦首相依然时常用他雄辩的演讲,指斥公爵统治时代的罪恶。 马洛里尽管是一个忠实的激进党信徒,却对此类言辞攻击不以为然。他对这位早已离世的暴君有着自己的评价。六岁那年初次到访伦敦,马洛里就曾在街头亲眼看到过威灵顿公爵。那时公爵乘坐着他的金马车由衣甲鲜亮的骑兵队簇拥护送。这给公爵的外貌——那着名的鹰钩鼻,高耸的衣领,络腮鬍,带来整洁而不怒自威的印象;还有公爵经过时,父亲那又害怕又欢喜的矛盾表情都给小马洛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是1831年,那年标志着动盪时代的开始,也标志着古老英国政治体制的终结。此行的印象至今仍在马洛里的脑海中萦绕,每次身临首都都会勾起回忆。短短几个月之后,在列维斯听闻威灵顿遭遇炸弹袭击身亡的消息,他的父亲欢欣鼓舞,而马洛里却暗自为之落泪,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伤怀。 以现今成熟的判断力,他认为威灵顿公爵只是一个已经被歷史淘汰,却依然高傲不屈的受害者,他完全没有能力理解自己所处的时代。他其实更像查理一世,而不是约翰王。威灵顿愚蠢地选择了充当贵族阶层的利益代言人,而那个阶层已经腐败不堪,註定了要被新兴的中产阶层和知识分子赶下政治舞台,但是威灵顿本人并非贵族出身,他原本就是一介平民阿瑟·维斯莱,出生于地位低下的爱尔兰家庭。 此外,在马洛里看来,作为一名职业军人,威灵顿展示出了值得赞赏的军事素养,只是作为一名政治家,作为一名疲于奔命的首相,威灵顿完全错判了工业和科学革命的基调。为了这个错误,他失去了荣耀、权势,乃至生命。 威灵顿所了解但没能施与善政的英国,马洛里童年时代所见的那个国家,此后经歷了罢工、集会和破坏,然后是骚乱、军事管制、屠杀和全面的阶级战争,几乎各地都是一副无政府状态。直到工业激进党人出现,凭藉他们大胆而理性的判断力,以及一套全新的社会秩序构想,才最终拯救英格兰免于覆灭。 马洛里觉得,尽管如此,也总该找个地方为他竖一座纪念碑吧…… 马车途经唐恩街、白马街和半月街,终于驶上皮卡迪利街。马洛里翻看他的地址簿,找到了劳伦斯·奥利芬特的名片。奥利芬特就住在半月街。马洛里有心想要让车停下,去看看奥利芬特是否在家。如果他不像其他那些懒惰的富贵朝臣一样,也许能在十点钟以前起床。他家里或许会有大桶的冰块,也应该会有些足以清热发汗的美酒。想到出人意料地突然造访奥利芬特,也许还能撞破点儿小阴谋让他手忙脚乱一下,马洛里就觉得很满足。 不过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也许等买完东西再去给奥利芬特捣乱也不迟。 马洛里在柏灵顿街道入口处止住了马车。福特纳-曼森老店那佛塔一样巨大的铁建筑就坐落在街对面,周围密密匝匝到处是珠宝店和品牌专卖店。车夫狠狠宰了他一笔,但是马洛里丝毫不在意,他这段时间就是喜欢到处砸钱。看起来,到这里的车夫见谁宰谁,因为在不远处的皮卡迪利街边,也有一个人刚刚跳下马车,正言语粗俗地跟他的车夫争吵着。 在展示自己刚刚获得的这笔财富方面,马洛里迄今为止还没有找到比购物更有满足感的事情。他这笔钱是靠着半疯狂的赌博得来的,不过这事儿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伦敦的信用体制面对巨额的赌博所得,跟处理孤儿寡妇微薄的生活费用毫无二致。 第68页 那么,这次买点儿什么呢?那儿有一个巨大的塑钢花瓶,八角形基座,瓶身上下八面镂空,雕刻出八种不同场景,让整个花瓶轻灵典雅,气质脱俗,买吗?这儿还有一个黄杨木装饰架,天棚刻工精美,用于安装威尼斯特制湿度计也挺好的。还有一件乌木盐罐儿,檐柱纵横,构思奇巧,还配备做工精美的盐勺,上面刻着三叶草、橡树叶、缠藤花,还可以自选姓名镌刻…… 在这个有名的杂货市场那一排装有落地飘窗的商店里,马洛里找到了小巧但丝毫不失气派的沃克公司店,在这里他买到了一件他认为完美的礼物。那是一座上一次弦可走八天的大钟,每一刻钟都可以用教堂风格的优雅铃声报时。这件计时器还可以同时显示年月日,星期几,还有月相信息。这是一件足以体现英格兰精细工艺最高水准的艺术品,尽管那深富艺术品位的基座和装饰更容易让缺乏机械知识的普通人赞嘆不已。钟体採用最上等的清漆字形纸板,配上绿松石色玻璃,安装在炫目的镀金群像上。群像上雕刻的是一位年轻且富有魅力的布列塔尼亚女神,轻袍缓带,默默欣赏着时光和科学之神指引下的英格兰人民,享受着文明而幸福的生活。这个独具匠心的选题还有另外七幅小浮雕作为补充,由钟体内暗藏的机关驱动,每天展示一幅。 钟錶的价钱高达十四个金畿尼。仿佛这么精美的艺术品都不屑于用英镑、先令和便士为单位来定价似的。马洛里那务实的脑袋再次开动,想到这对幸福的小夫妻如果得到十四块闪亮的金币,也许反而会更为开心,但是人年轻的时候,钱总是花得很快,而像这样精美的一座钟表,却可能会在家族的老宅里传承几代之久。 马洛里用现金买下了这座钟表,拒绝了商店的一年分期付款建议。店员是一位穿着浆硬高领制服、浑身冒汗的傲慢老者,他拿出了一套软木禊子,是用来保护钟錶的,以免旅途颠簸,损伤机械部件。钟錶本身就配有带销锁和提手的皮箱,勃艮第绒布下面还装着特制的软木垫层。 马洛里也清楚,他不可能带着这件宝贝去挤伦敦的公交车。他必须再去找一辆出租马车来,把这东西固定在车顶。这样也同样值得担心,因为据说伦敦有那么一群年轻匪徒,人称“飞车客”,这些傢伙们年轻力壮,总是手持锯齿短刀飞跃到马车车顶,割断皮索,抢走车顶的行李。等到马车停下,这些人早就已经隐身小巷深处,一再转手倒卖赃物,直到失主的物品出现在专卖旧货的骯脏小店。 马洛里拖着他买来的庞然大物,走出柏灵顿街远处的出口,门口有位当值的巡警郑重地向他敬了个礼。出了购物街,对面就是柏灵顿公园,那儿有个年轻人,戴一顶瘪帽,穿一袭破衣,似乎刚刚还悠然闲坐花池边,突然就起身走上前来。 破衣烂衫的年轻人一瘸一拐走向马洛里,两肩低垂,姿势夸张,做出一副穷途末路的模样。他碰了碰帽檐,挤出一丝可怜的微笑,然后就一口气到底对马洛里念道:“请原谅先生我本不想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如此冒昧打扰您尤其是我这样衣衫褴褛尽管并不是一直这样落到这步田地也不是我自己罪有应得而是因为家人多病命运多舛可否麻烦您告诉我一声现在几点了?” 几点了?难道这个人已经知道马洛里刚刚买了一台巨大的钟表?但是这个破衣烂衫的人根本就无视马洛里的困惑表情,因为他又急急忙忙,用那单调而缺少停顿的语调继续说开了。 “先生我并不想乞讨因为我也生在有教养的家庭在出身名门的母亲照应下长大成人决不愿屈身行乞即便我有这个想法也没有这个能力就我个人而言宁愿饿死也不愿求人不过我还是请求您大发善心俯允我的请求让我帮您扛这个沉重的皮箱您给我多少钱都行我绝对不争……” 那人的话音戛然而止,他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马洛里肩膀后面,他的嘴巴突然闭得紧紧的,像是突然被夹住了,也像缝衣女工正在抿嘴咬开线头时的姿势,接着他连退三步,走得很慢,小心地躲在马洛里身体遮蔽的范围内,像是不愿意被马洛里背后的什么东西看到一样。然后他勐然转身,快步逃离,塞着报纸的破鞋底噼啪作响,再不是刚才那副一瘸一拐的样子,他迅速消失在考克街的人流中。 马洛里马上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有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蒜头鼻,上唇两撇长须,穿短款阿尔伯特式外套和普普通通的裤子。恰在马洛里回头的瞬间,那人举起手绢遮住了脸,他咳了一声,用手绢轻点眼角,地道的绅士派头。然后他动作夸张地突然转身,就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一样返回柏灵顿商场,始终都没有再回头看马洛里一眼。 马洛里本人也装作突然对钟錶盒感兴趣的样子,他把表盒放下,弯腰俯视,看着上面闪亮的铜扣,脑子却转得飞快,同时后嵴骨一股寒意袭来。这个坏蛋用手绢掩藏面目的招数暴露了他的身份,现在马洛里已经确定,他就是肯辛顿街那个在马车里咳嗽、赖着不肯下来的人。另外,头脑高速运转的马洛里突然之间洞察力大大提升,他一下就想到,在皮卡迪利污言秽语跟车夫砍价的也是这个人,他从肯辛顿一直跟随到这里——他在盯自己的梢。 马洛里怒气沖沖地拎起钟錶盒,默不做声地沿着柏林顿街继续前进,他感到脑袋里一阵阵刺痛,在老证券市场街右转。凭藉荒野行者的直觉,他想到自己最开始根本就不应该回头去看。也许这样一来,就等于告诉对手自己已经有所觉察。马洛里再也没有回头看,而是尽一切可能,装出不紧不慢若无其事的样子缓步前进。他在一家珠宝店铺着天鹤绒的摊位前站住,察看女用玉石配饰、手镯和头饰,利用摊位上铁箍的镜子,暗中查看身后动静。 第69页 他看见那个假装咳嗽的绅士几乎马上就出现在视野里,这人在远处逡巡片刻,总是设法保证有一些路人挡在他和马洛里中间。此人大约三十五岁年纪,鬍鬚有几分灰白,看上去没有任何引人注目之处。他的脸相也和周围的普通伦敦人一样,也许只是表情严肃些,目光冷峻些,蒜头鼻下的唇线阴狠些。 马洛里又拐了一个弯,向左走上布鲁顿街,每走一步,都会觉得身上的钟表盒愈加不便。这里的商店缺少角度合适的镜子。他向一位经过的漂亮女士脱帽致意,装作偷眼观看她离去背影的样子,发现那个装咳嗽的人还跟在后面。 这个很可能就是小个子和他女伴的同党,也许是雇来的打手,甚至杀手,他的阿尔伯特外套里暗藏着短筒手枪,或者一瓶强酸制剂。想到这些,马洛里觉得毛髮直竖,他担心下一个瞬间暗杀者的子弹就会突然飞到,或者浑身都会被酸液腐蚀得灼热痛楚。 马洛里开始加快脚步,钟錶盒打得小腿生疼。他走进贝克莱广场,那里停放着一台小型蒸汽起重机,灵巧地嘎嘎开动着,停在几棵枯败的法国梧桐树旁边,吊臂上吊着一颗来回晃动的巨大铸铁球正在撞击一道乔治亚风格的山墙。有一群人聚在旁边看热闹。他加入人群,站在安全路障后面,嗔着碎裂的古老泥灰发出的酸涩味道,感觉到片刻的安全。他侧目寻找跟踪者的身影。那傢伙脸色阴沉兇狠,带着几分急躁,因为人群集中而暂时跟丢了马洛里,但他看起来并非满怀仇恨,或者杀气腾腾,只是在观众腿脚之间寻找马洛里钟錶盒的踪迹。 现在正是甩掉这坏蛋的好机会。马洛里快步穿出广场,利用树木掩藏着自己的身影。在广场尽头,他拐上了查理街,街道两旁是壮观的十八世纪建筑,全是些贵族宅第,钢铁栏杆上悬挂着现代样式的贵族家徽。在他身后,一辆豪华蒸汽车刚刚驶出车库,马洛里藉机停步,转身,查看街上动静。 他的这场小赌已经宣告失败,装咳嗽的绅士就在几码之外,他跑得有点气喘吁吁,脸涨得通红,不过完全没有被甩掉。他在等着马洛里再次起步,同时努力不向这边看。事实上,他正做出一副贪婪的样子盯着马路对面的一家酒馆,店名叫:“唯我奔忙”。马洛里突然想到,也许他可以试试原路返回,进入酒馆,趁人多眼杂的时候甩开这个装咳嗽的傢伙,或者他可以站在车站上,在车门关闭前最后一刻跳上车,假如可以把他巨大的宝贵钟錶带上去的话。 但是马洛里自己也清楚,这些计划能奏效的可能性小之又小。对方占有地理优势,且熟知伦敦黑帮全套的跟踪技能。相比之下,马洛里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笨重的怀俄明挈牛。他拖着沉重的钟表继续向前走。手在痛,身体越来越疲劳…… 皇后大道路口拉着警戒线,两台挖掘机正在大幅度地清理牧人市场的残留部分,工地周围是一片堆放建筑材料的地方,看热闹的人很多,地上铺的木板被踩得多处开裂、破碎。裹着头巾的妇女和随地吐痰的小贩不依不饶,在惯常的经商地点被拆除后,就近在旁边继续摆摊叫卖。马洛里在腥臭的牡蛎和软塌塌的青菜摊位之间穿行。在临时商业区的尽头,由于设计失误,突然多出了一小窄巷,巷子一边堆放着积满尘土的木料,另一边堆放着碎裂的砖头。巷子里的乱石间野草丛生,满地腥臭的黄白之物。马洛里瞥见一位戴宽边帽的老太婆刚刚从下蹲姿势站起,理好衣裙,一语不发地从他身边昂然而去。马洛里碰了碰帽檐。 进了巷子,他把钟錶匣举过头顶,轻轻放在长满青苔的砖头垛上,用一块腐朽的灰浆块抵住,然后把自己的帽子放在旁边。 他后背紧贴木板,站在巷口墙边。跟踪者随后出现。马洛里勐扑过去,尽力一拳打在他小腹上,那人被打得弯腰曲背,口沫横飞,唿吸急促,马洛里乘势又是一记短摆拳,正中对方左颚,那人帽子飞出,两膝一软,摔倒在地。 马洛里抓住那小子的阿尔伯特式上衣后领,重重地把他甩到砖墙上,那人从墙上反弹回来,摔个大马趴,倒在地上不断喘息。留着小鬍子的脸上沾满秽物。马洛里两手扯住他衣领和前襟,把他拎起来怒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救命啊,”那人虚弱无力地嚷嚷道,“杀人了!” 马洛里把那傢伙往巷子深处拖了三码远。“你少给我装蒜,臭流氓!你为什么跟踪我?是谁指使你的?你又是谁?” 那人绝望地用无力的手掌掰扯马洛里的手腕:“放我走……”他的外衣已经被扯开,马洛里看到一条棕色肩带,马上伸手进去抢夺武器。 里面藏的不是枪,那辆抓到手里的感觉像是一条长长的涂过油的蛇。那是一根警棍,把手上有垂穗,棍体用一段黑色的印度橡胶制成,尖端浑圆,像鞋拔子一样微微鼓起。警棍似乎有种钢铁的弹性,像是中间有一根钢芯。 马洛里把那件丑陋的兇器杵到他面前,这东西给人的感觉完全可以把骨头打断。爱装咳嗽的人畏缩着说:“我马上回答!” 这时,马洛里脑后突然像是闪过一道水湿的闪电,他几乎瞬间就失去了知觉,只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坠落,但他勉力用手扶住了污秽的鹅卵石,手臂像是突然僵死了一样沉重而麻木。来人又给了他一击,但是这次没打中要害,只抽在肩膀上。他翻身,惨叫,叫声沉重嘶哑,像勐兽一样兇勐愤怒,他从来没有听到自己发出过这样的声音。他疯狂地乱踢来人,误打误撞地踢中了对方小腿,那人咒骂着跳开了。 第70页 马洛里的警棍已经丢了,他勐地站起身,手脚乱舞,头晕目眩,然后勉强半蹲下来稳住。来人个头不高,身材粗壮,他带着圆顶礼帽,帽檐一直压低到眉头位置。他刚才就稳稳地站在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的跟踪者旁边,挥舞着香肠形状的粗短警棍恶毒地抽打马洛里。 血沿着马洛里的脖子往下流,他感到一阵阵噁心,头脑发晕,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当场晕倒。动物本能告诉他,如果此时倒在这里,势必会被当场打死。 他转身逃走,跌跌撞撞沿着小巷勐闯,他的头骨好像在体内摇晃,摩擦,就像颅骨已经碎裂了一样,一团红雾遮蔽双眼,像一层挥之不去的油膜。 他脚步蹒跚沿着小巷逃走,气喘吁吁转过一个街角。他双手扶膝倚靠在路边墙上。一对体面的男女经过他面前,带着几分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此刻他鼻涕横流,满口噁心欲呕,但还是以轻蔑的眼神怒目回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如果那些恶棍闻到了血腥气儿,还会追赶上来把自己扯成碎片。 时间一点点过去,更多人经过他面前。有人漠视,有人好奇,有人暗怀不屑,以为他是喝醉了或者脑袋有病。马洛里泪眼朦胧,失神地凝视对面的豪宅以及宅门一角的珐瑯门牌。 半月街。半月街?奥利芬特就住在这里。 马洛里伸手到衣兜里找他的野外观察笔记。笔记本还在,硬硬的皮革封面让他顿觉温暖。他手指发抖,终于找到了奥利芬特的地址。 等找到了那个半月街的地址,马洛里的双脚已经不再摇摇晃晃。头顶那惹人厌烦的眩晕感已经变成了一阵一阵的抽痛。 奥利芬特住在一座乔治亚风格的府邸里面。这栋房子被分割为几处,分别出租给现代生活方式的租客。底层外面有精美的钢铁栏杆,还有一处飘窗,可以俯瞰宅外的格林公园。这里是一片舒适豪华的高档社区,完全不适合遍身伤痛、晕头转向、血流如注的访客。马洛里用力捶打着大象头形的门环。 一位男僕打开了房门,上下打量了一下马洛里。“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哦,我的天哪!”他转过身,提高了嗓门叫到,“奥利芬特先生!” 马洛里摇摇晃晃走进前厅,室内的地砖和瓷瓦富丽堂皇,打蜡的护壁材料一尘不染。奥利芬特很快就出现了,尽管时候尚早,他却衣冠整齐,领口繫着一枚很小的领结,衣服纽孔别着一小朵菊花。 奥利芬特眼神一扫,似乎已经尽知究竟。“布莱斯!马上去厨房,向厨师要些白兰地来;再拿一盆水,几条干净毛巾。” 男僕布莱斯应声离去。奥利芬特走到开着的大门口,小心地察看了一下左右两侧街道,这才把门上闩。他挽起马洛里的手臂,把他带进走廊。马洛里已经筋疲力尽,就一屁股坐在一张钢琴凳上。 “也就是说你刚刚遭人袭击,”奥利芬特说,“对方从背后暗算你。看你受伤的样子,应该是一次卑鄙的偷袭吧。” “伤重吗?我自己都看不到。” “钝器击打导致受伤,打破了肉皮,肿了好大一片,此前失血不少,现在已经慢慢停止。” “严重吗?” “我见过比这更重的,”奥利芬特带着几分讽刺性的轻松语调说,“只可惜你穿的这套上好的行头,怕是已经没救了。” “他们一路跟踪我到皮卡迪利,第二个人我始终没有注意到,等到发现他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突然坐起来,喊道,“该死,我的钟表!我的钟表啊,那可是结婚礼物,我居然把它忘在干草市场的巷子里了。那些坏蛋肯定会把它抢走的。” 这时,布莱斯带来了清水和毛巾。他比东家年长些,个子也更矮,他脖子粗大,鬍子颳得干干净净,一双棕色眼睛略显凸出,多毛的手臂像矿工一样粗壮。他和奥里芬特相处融洽,彼此尊重,明显是深受信任的家僕。奥利芬特浸湿一条毛巾,站到马洛里背后说:“请保持绝对安静。” “我的钟表啊。”马洛里还在说。 奥利芬特嘆了口气说:“布莱斯,您能不能跑一趟,帮忙把这位先生失落的财物取回来?这事儿当然有点儿危险性。” “好的,先生。”布莱斯不动声色地说,“那家里客人怎么办?”奥利芬特好像重新考虑了一下,一边用湿毛巾清洗马洛里的后脑勺。“布莱斯,不如你带客人们一起去吧?我确信他们一定喜欢出门逛逛。带他们从后门走,最好不要惹太多人注意。” “那我怎么跟他们说呢,先生?” “当然是实话实说了。告诉他们说,这家主人的一位朋友遭到敌国特工人员袭击,但是要提醒他们,绝不能乱开杀戒。如果他们没能找到马洛里先生失落的财物,这也绝对不意味着他们自己能力不足。如果必要的话,你可以跟他们开个玩笑,但一定不要让他们觉得丢了面子。” “我明白,先生。”布莱斯说完就走了。 “很抱歉劳您费心。”马洛里口齿不清地说。 “没什么,朋友之间这是应该的。”奥利芬特取了一只玻璃酒杯,给马洛里倒了两指高的白兰地。 喝了白兰地之后,马洛里觉得堵在喉头的呕吐物不见了,伤口还很疼,不过不再那么让人头晕目眩。“你是对的,我错了,”他大声说,“他们像一群野兽一样尾随着我!而且不是普通的暴徒,他们想置我于死地,这一点我已经毫不怀疑。” 第71页 “是德克萨斯人吗?” “伦敦人。那个高个儿留着两撇小鬍子,还有一个矮胖的戴着圆顶礼帽。” “雇来的人。”奥利芬特又在盆里蘸湿一条毛巾,“我觉得,你的伤口缝几针就可以。要我请个大夫来吗?还是你更愿意相信我,让我来缝?在那些蛮荒国家,我做过一点儿外科工作。” “我也做过,”马洛里说,“你要是觉得需要缝针,就请现在动手吧。” 奥利芬特去取针线的当儿,马洛里又喝了一些白兰地。然后他脱掉外套,咬紧牙关,死盯着一朵蓝花图案的墙纸,奥利芬特熟练地为他缝合了破裂的伤口,又消了毒。“效果还不错,”奥利芬特很满意地说,“只要注意远离恶臭的空气,说不定这次你不用发烧就可以痊癒。” “现在整个伦敦都臭气熏天,这鬼天气……我总是不相信大夫,你呢?我觉得这些人都只会夸夸其谈。” “外交官和灾变论者难道就不会夸夸其谈吗?”奥利芬特笑得很真诚,马洛里完全没办法因为他的话生气。马洛里从钢琴凳上拿起自己的外套,衣服领子上到处是血渍。“现在怎么办?我该去报警吗?” “您当然有权去报警,”奥利芬特说,“尽管我相信您的爱国热忱,知道有些事儿您是不会跟警察说的。” “你是指涉及埃达·拜伦女士的事情吗?” 奥利芬特皱起了眉头。“对当朝首相的女儿妄加猜测,在我看来,也是对国家的大不敬。” “我明白了。那我替皇家科学会下属的自由贸易委员会走私枪械的事,能说吗?我胡乱猜想一下,委员会的丑闻应该比不上拜伦女士的事儿那么重要吧?” “这么说吧,”奥利芬特说,“尽管我个人很想看到委员会的丑闻公之于众,但是恐怕从国家利益的角度来考虑的话,此事也是继续保持机密为上。” “知道了,那么除此以外,我还能跟警察说什么呢?” 奥利芬特高深莫测地笑着说:“你大约只能说,你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被不明身份的恶徒打了一闷棍。” “这太荒谬了!”马洛里怒道,“你们这些官僚到底能做些什么?现在根本不是胡扯闲聊的时候!我已经认出了劫持埃达女士的那名女犯!她名叫……” “弗洛伦丝,巴特莱特,”奥利芬特说,“麻烦您小声点儿。” “你怎么就……”马洛里欲言又止,“你的朋友韦克菲尔德给你通风报信了,对吗?我估计,我在中央统计局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我一走,他就屁颠颠儿地找你报信去了。” “不管这项工作有多么令人厌烦,韦克菲尔德的职责就是监控差分机的所有操作。”奥利芬特不动声色地说,“实际上,我还以为您会通知我——现在您已经知道了,与您为敌的的确是血债纍纍的女杀手,可事实证明,您好像并不喜欢跟别人分享您的发现。” 马洛里无言以对。 “这根本就不是普通警察管得了的事情,”奥利芬特说,“我早就跟您说过,您需要特别保护。而现在,恐怕我必须要求您接受了。” “真烦!”马洛里嘟嚷着。 “我有非常合适的人选,埃比尼泽·弗雷泽探员,隶属于弓街警局特别行动部。我是说极为特别的分部,所以这件事您不能到处张扬。不过您会发现,弗雷泽探员是个非常精干、宽厚,而且可靠的人。噢,对了,他更喜欢别人叫他弗雷泽先生。把您交给他,我就会完全放心——您都不知道,这将给我减轻多大的压力。” 后院传来关门声。然后是脚步声,刮擦声,叮噹声,还有其他一些奇特的说话声。布莱斯随后出现。 “我的钟表!”马洛里大喊道,“谢天谢地!” “我们在一堵墙的上面找到了它,用碎砖头支着,藏得很严实。”布莱斯说着,把钟錶匣放下,“完好无损。我想一定是匪徒把这东西藏在那里,准备回头再悄悄取走的,先生。” 奥利芬特点点头,扬起眉毛瞥了一眼马洛里。“干得好,布莱斯。” “先生,我们在旁边还发现了这个。”布莱斯取出一顶瘪瘪的圆顶礼帽。 “是那个坏蛋的。”马洛里说。装咳嗽的绅士所戴的帽子已经被满地的臭尿浸透了,可是大家都觉得这个细节还是无视为妙。 “很抱歉没能找回您自己的帽子,先生,”布莱斯说,“也许被哪个街头流浪汉给取走了。” 奥利芬特略微有些不太情愿地检查了那顶毁掉的圆顶礼帽,翻来覆去里外打量,还把缝合线翻开来看。“没有帽商的标记。” 马洛里扫了一眼,说:“这是机器制作的货色,我估计是莫塞斯父子公司的产品,大约两年前买的。” “嗯,”奥利芬特眨眨眼睛,“我觉得,这件证据可以排除袭击者来自国外的可能性。对方一定久居伦敦,使用廉价的望加锡生髮油,可见头脑还算灵活,有点儿手段。布莱斯,把这个扔了吧。” 第72页 “遵命,先生。”布莱斯转身出去。 马洛里非常满意地抚摸着钟錶匣说:“您家的布莱斯先生可是帮了我的大忙了。如果我给他一笔赏钱,您认为他会拒绝吗?” “绝对会。”奥利芬特说。 马洛里知道,自己又一次出了丑。他咬了咬牙,又问:“那么您的客人呢?可否允许我向他们表达一下谢意?” 奥利芬特满不在乎地笑着说:“有何不可?!” 他引着马洛里进入餐厅,奥利芬特的红木餐桌桌腿儿都被拆掉了,光熘熘的桌面支撑在华丽的浮雕上,距离地面只有几英寸距离。桌边坐着五个亚洲人,带着浓郁的异国威严,盘腿席地而坐。这五个人面容沉静,脚上只穿着袜子,身披睡衣一样的萨维尔街特制宽袍。所有人都戴着高高的丝绸圆帽,帽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部分头髮。他们的头髮都呈深黑色,剪得极短。 他们中间还有一个女人,跪在桌子尽头。她的表情就像面具,长着丝绸一样顺滑的浓密长发。这女人穿着式样奇特的艷丽民族服装,上面画满了燕子和枫叶的图案。 “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爱德华·马洛里。”奥利芬特说里。那几名男子起身的姿势非常典雅,他们身体略略后仰,把一只脚伸向背后,然后突然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腿脚灵便,堪比芭蕾舞演员。 “这几位先生是日本天皇陛下的臣民,”奥利芬特说,“他们分别是松木弘安先生,森有礼先生,福泽谕吉先生,长泽鼎先生,以及鲛岛尚信先生。”介绍到自己的时候,这几位男子都只分别鞠躬致礼。 奥利芬特并没有介绍那位女子,那女人也不动声色,始终面无表情地坐着,就好像对英国人的注视有些反感似的。马洛里感觉此事还是不提为妙,也最好不要盯着她看。于是他转向奥利芬特,说道:“他们是日本人吧?你会说他们的语言吗?” “只会一点寒暄的话。” “可否麻烦您感谢他们,如此勇勐地帮我取回了我的钟表。” “马洛里博士,我们听得懂您的话。”一位日本人说道,马洛里早已忘记了他们那些古怪的姓名,恍惚记得这傢伙是那个叫做福泽什么的。“我们非常荣幸,可以为劳伦斯·奥利芬特先生的英国朋友帮忙,敝国上下都对奥利芬特先生深怀感激。”福泽先生再次深鞠一躬。 马洛里更加尴尬,忙说:“非常感谢您的热情回应,先生。我得说,您真是一位谈吐优雅、谦恭有礼的绅士。我本人不是外交官,不过我的确想对诸位表达真诚的感谢。非常感谢大家……” 几个日本人凑在一起,悄声交换着意见,然后福泽说道:“我希望您在遭遇野蛮外族袭击的事件中,身为不列颠臣民的贵体并未严重受伤。” “伤得的确不重。”马洛里说。 “我们没遇见您的敌人,周围也没有见到野蛮或者暴力的人。”福泽先生语调平和,但是那犀利的眼神却让马洛里觉得,如果福泽和他的同伴们真的遇上了那两个暴徒,就绝不会放过他们。整体看来,这些日本人有一种高贵的学者气质,其中两个人戴着无框眼镜,另一个佩戴单片眼镜和黄手套,但与此同时,这些人又年轻、灵巧、强壮。圆顶礼帽戴在他们头上,简直就像维京战士的战盔一样。 奥利芬特突然长腿一屈,坐在了桌子尽头。马洛里也跟着坐下,下蹲时膝盖骨啪啪地响了几声。几位日本人也随后坐下,很快就又恢復了刚才那种威严的坐姿,而那个女人始终一动不动。 “在当前情况下,”奥利芬特笑道,“天气如此炎热,我们又刚刚为了打击帝国的敌人,经歷了一次辛苦的巡行——理当好好放松一下。”他从桌边取过一盏铜铃摇了几下,“那么,我们就都不要那么严肃了,好吗?您要喝点儿什么呢?” 日本人又开了个小会,一个个瞪大了眼睛,高兴地连连点头,不时发出尖细的贊同声。“乌苏基……”他们说。 “威士忌,这个选择真是棒极了。”奥利芬特说。 布莱斯稍后来到,推了一小车的酒瓶。“先生,我们的冰块不多了。” “为什么,布莱斯?” “卖冰的人说什么也不肯多卖一些给厨师。自从上周以来,冰价已经上涨了不止三倍。” “那算了吧,反正冰块也装不到娃娃的酒瓶里去。”奥利芬特轻声说,就好像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完全没问题似的,“现在,马洛里博士,您可要注意看了。这位松木弘安先生一直非常热衷于研究日本萨摩地区的高超技艺。他刚才正在向我们展示日本工艺技术创造的奇蹟之一。松木先生,您刚才说那位艺人叫什么来着?” “她是由细川家族的传人们制作的,”松木先生鞠了个躬,回答说,“我们的主人——萨摩大名——特别订购了这件作品。” “那就请松木先生给我们上酒吧,布莱斯。”奥利芬特说。布莱斯把一瓶威士忌递给松木。松木先生开始往日本女人右侧的雅致瓷壶里添酒。那女人还是一动也不动。马洛里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病了,或者身体瘫痪了。然后,松木先生把酒壶塞进那女人的右手,女人身体上传来尖细的木料咔嗒声。松木随之取出一把镀金的扳手,把那东西插入“女人”背后,开始拧紧。松木面无表情,女人身体里传来发条上紧的声音。 第73页 “原来她是个人偶!”马洛里忍不住脱口叫道。 “其实,她更像是牵线木偶,”奥利芬特说,“正式的名称,我记得是‘自动机关人’。” 马洛里长出一口气,说道:“我明白了,就跟雅格特-德罗兹自动玩具一个性质,或者接近于沃康松着名的机关鸭,不是吗?”他笑起来。现在似乎一眼就能看出,那张半掩在髮髻后面的面具一样的面孔,实际上是刷过油漆的木料而已。“我一定是被那两个傢伙打得有点傻了。不过,天哪,这东西真的很神奇。” “她头上的假髮都是一根一根手工接上去的。”奥利芬特说,“这是一份皇室礼品,是送给我们不列颠帝国女王的。我估计亲王们可能也会特别喜欢她,尤其是年轻的阿尔弗雷德王子。” 自动机关人开始倒酒,她衣袖里臂肘处暗藏机关,手腕上也有铰合部。她倒酒的时候,会发出轻柔的皮带传送声和细小的木料咔嗒声。“她的动作很像差分机控制下的莫斯利车床,”马洛里评价说,“他们是在车床启发下做出这种东西的吗?” “不,她完全是本土技术的产物。”奥利芬特说。松木先生此时正在给在座的人传送一杯杯的威士忌酒。“她的体内没有一点金属,完全採用竹子、辫起来的马鬃和弹性鲸鱼骨制作。日本掌握这种人偶的制作技能已经多年,他们管这种东西叫做‘机巧俑人’。” 马洛里嘬了一口威士忌,是纯正的苏格兰麦芽口味。喝过奥利芬特的白兰地之后,他已经有点微醺,此刻再看到这个会倒酒的自动小人儿,他更加觉得自己像是闯进了圣诞节童话剧的世界里。“她会走路吗?”马洛里问,“能不能吹笛子?有没有其他的这类本事?” “都不会,她只能倒酒。”奥利芬特说,“不过左右手都能倒。”马洛里发觉,那几个日本人都在紧紧盯着他。这个人偶对他们而言毫无特异之处。他们只是想知道,他,作为一个英国人,对她会给出何种评价。他们想知道,他会不会觉得很神奇。 “人偶很不错,”他脱口而出,“尤其是考虑到,她出自亚洲这么个蛮荒地带。” “日本相当于亚洲的不列颠。”奥利芬特说。 “我知道她不值一提。”福泽先生说着,眼中光芒闪动。 “不,说真的,她很棒。”马洛里坚持说,“你们都可以拿她去开展览、卖门票了。” “我们知道她不值一提,跟你们不列颠的精密机器无法相提并论。不过正如奥利芬特先生所说,我们日本是贵国在当今世界的兄弟之国。” “我们会向你们学习。”另一个一直没开口的日本人说,他有可能是那个叫做“森”的人。“我们的所得,多蒙大英帝国恩赐!你们用坚船利炮打开了我们的港口,我们已经觉醒,并且学会了你们带来的教益。我们已经打倒了将军,推翻了幕府,天皇将领导我们跨入全新的时代。” “我们将成为贵国盟友,”福泽先生威严地宣告,“作为亚洲的不列颠帝国,我们将把文明开化之风带给整个亚洲的各国人民。” “您真是志向远大,”马洛里说,“不过这事儿可没有那么容易。要知道,无论是提升社会文明,还是建成一个强大的帝国,都需要经过几个世纪的艰苦努力……” “我们现在就开始向你们学习一切。”森先生说,他脸涨得通红,就好像威士忌酒和酷热的天气引燃了他心中的火焰,“我们将兴建大批学校,建立强大的海军,就像你们一样。我们已经拥有了一台差分机,安放在长州藩!我们还将买入更多的差分机,将来还会建造我们自己的差分机。” 马洛里不禁失笑。这几个怪模怪样的外国人显得那么年轻,充满幻想——他们都是聪明人,而且都很真诚。马洛里为他们感到难过。“嗯,你的梦想值得赞赏,年轻人,不过这并没有那么简单。要知道为了这些差分机,我们英国人可是花费了无数的心力,才取得了今天的成绩。甚至可以说,这是我们整个国家的核心目标所在!截至现在,我国科学界已经为之奋斗数十年,而你们想要在短短数年内,就达到我们现在的发展水平,未免……” “为此目的,我们将不惜一切代价。”福泽先生冷静回应。 “其实你们可以想些其他的办法来改善你们的国家。”马洛里说,“因为你刚才所说的根本就不可能。” “为此目的,我们将不惜一切代价。” 马洛里看了奥利芬特一眼,他只是带着一成不变的笑容,盯着那个上了发条的女孩给一个又一个瓷杯斟酒。空气中似乎透着隐隐的寒意,也许只是马洛里自己的想像而已,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自动人还在吱吱作响。马洛里站起来,感觉头痛不已。“非常感谢您的盛情招待,奥利芬特先生。当然,也感谢您的客人热情相助。可我真的该走了。跟诸位谈得很开心,不过,我也很忙……” “真的要走了?”奥利芬特热情地询问。 第74页 “是的。” 奥利芬特提高嗓门。“布莱斯!派厨师的小帮手去给马洛里先生叫辆马车来。” 当晚,马洛里睏倦至极,他做了噩梦,梦到自己跟那位装咳嗽的绅士论战,讨论灾变论问题,这时听到有人不停地敲门。 “等一下!”他从床上坐起来,头晕眼花地打着哈欠,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一下后脑的伤处。昨晚上,他的伤口又渗了些血,在枕巾上留下一小片绯红的血渍。不过浮肿已经消退,所幸他没有发烧,这很可能应该归功于奥利芬特的美酒,酒的确起到了很好的治疗作用。 他在汗湿的赤裸身体上披了一件睡衣,又裹上一件外套,打开了门。酒店的主管,那个叫凯利的爱尔兰人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位愁眉苦脸的清洁妇,带着拖布、铁皮桶、通风筒等物,还推来了一辆小推车,上面装满了塞得紧紧的大瓶子。 “是凯利啊,现在几点了?” “已经九点了,先生。”凯利走进屋,哂着嘴,露出满嘴黄牙。两位女工推着车随后进来。车上的瓶子都贴着华丽的标籤,上面写着“考蒂牌专利氧化除臭剂,一加仑装”。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啊?” “洒些加有锰酸盐的苏打水,先生,以便消除酒店管道系统的异味。我们打算好好清洗一下所有的厕所,然后把整个酒店的管道都清扫一遍,包括主排水管。” 马洛里整理了一下长袍,在清洁女工面前裸露着脚和脚踝让他觉得有些尴尬。“凯利,你就算把管道清洗到世界末日都不会有用的。这里是伦敦,又赶上今年夏天热得要死,现在整条泰晤士河都是臭的。” “总得做点什么,先生。”凯利说,“好多客人都在抱怨,有些人很激动。我觉得也难怪他们生气。” 清洁工在马洛里房间的厕所马桶里倒了一罐浅紫色的除臭剂,散发出一股氨水味,比房间原有的臭味还要刺鼻。然后她们细细清理了厕所的陶瓷洁具,直到凯利神气活现地拉下沖水开关才算作罢。 他们离开之后马洛里才穿好衣服。他看了一下日程表。今天下午安排的事情很多,但是上午只有一个人需要见,那就是迪士雷利。马洛里已经适应了爱拖延时间的迪士雷利先生,需要跟他会面的时候,总是得单独安排半天的时间。如果运气好,完事以后还可以把衣服送到法式干洗店,或者去理个髮。 到了餐厅,还有两个人在喝茶闲聊,其中一位是波尔肖议员,另外一位是博物馆的低级职员,好像叫做希顿海姆的,马洛里记不清了。 马洛里走进餐厅的时候,波尔肖看了他一眼,马洛里客气地向他点头,波尔肖看他的眼神却是充满了惊异。马洛里从他们身边走过,坐到自己习惯的镀金煤气灯架下面的座位上,波尔肖和希顿海姆马上开始小声急切地讨论什么。 马洛里有点不快。他从来没有跟波尔肖经过正式介绍认识,不过这个人难道连礼貌性地点点头都不愿意吗?而现在,希顿海姆的小胖脸一片惨白,正在偷偷往马洛里这边看。马洛里还以为自己没拉裤子拉链呢,看看又不是。不过那两个人,还是瞪大了眼睛,好像真的有什么事儿似的偷眼瞟着他。是伤口绽开了吗?难道他脑后的头髮上正在滴血?好像也没有…… 马洛里向侍者要了早餐。侍者也是面色沉重,就好像选择了熏鲑鱼和鸡蛋做早餐就是侮辱他似的。 马洛里越来越摸不着头脑,打算就此训斥一下波尔肖,于是开始在脑子里预演他的简短宣言,可是波尔肖和希顿海姆却突然站起来离开了餐厅,东西都还没有吃完。马洛里闷闷不乐地吃完了早餐,努力说服自己不要为此心烦。 他去前台取了自己的邮件,平常当班的酒店职员今天不在,替换的人说他得了肺炎。马洛里带着他的一篮子邮件来到图书馆,坐在自己喜欢的位置上。图书馆里有五位科学院的同事在房间角落里激烈地讨论着什么,马洛里抬头时,恍惚觉得他们像是在盯着自己看——但愿是错觉。 马洛里漫不经心地查阅着来往信件,头还有点儿疼,总也集中不了注意力。必要的学术通信已经让他不堪重负,偏还有那么多仰慕者的来信和求助信。也许,他最终还是不得不聘请一位私人秘书。 马洛里突然想到中央统计局的托比亚斯先生也许恰好就是秘书职位的理想人选。也许在允诺了新职位之后,他在统计局的活动就会更加大胆一些,那儿的确有很多马洛里想要了解的东西。比如说,有关埃达女士的档案文件,假如这东西存在的话,他肯定想要看看。还有那位狡猾的奥利芬特先生,总是笑容可掬又让人捉摸不透。还有查理·莱耶尔爵士,渐变论阵营的主力学者。 这三位大人物的材料他可能根本就拿不到,马洛里想。不过,倒是可能得到彼得·福柯的一些资料:这傢伙是个阴险的坏蛋,背后玩弄的那些鬼蜮伎俩越来越昭然若揭。 总有一天,他会发现所有秘密。翻检邮件的过程中,马洛里对此毫不怀疑。所有暗藏的阴谋,都将慢慢浮现,就好像古生物骨骼被一点点从潜藏的页岩层挖出来一样。他已经瞥见了激进党精英人物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而现在,只要有机会放开手去探索,他肯定可以从貌似坚不可摧的迷宫后面揪出真相。 第75页 他发现一个非常独特的包裹,这东西形状奇特,方方正正,鼓鼓囊囊,贴着花花绿绿的法国加急邮票,象牙黄色的信封非常光滑硬实,而且用的是极其少见的防水材质,手感有些像云母薄片。马洛里取出他的谢菲尔德折刀,选了一片最小的刀刃把那东西裁开。 里面只有一张法式差分机卡片,拿破崙巨型机规格。马洛里越来越警觉,他小心地把卡片倒在桌面上。卡片并不容易掉落,因为信封里面黏煳煳的,好像沾满了某种化学溶液,这溶液一旦暴露在空气里,味道就越来越刺鼻。 那是一张没有打孔的空白卡片,上面有一块很小的列印纸,用大写字母写着几行字: 致伦敦古生物学院爱德华·马洛里博士: 您在埃普瑟姆窃取的他人财物,至今仍无理霸占。您必须按照《伦敦每日电讯报》个人启事专栏里给出的要求,把此物原样归还。在我们收回失物之前,您将遭受我们蓄意谋划的各种惩罚。最终,如有必要,我们会让您彻底毁灭。爱德华·马洛里,我们知道您的编号,清楚您的真实身份、您过去的所作所为以及您的野心,我们熟知您的一切弱点,面对我们,您绝无胜算。只有马上完全服从我们的指令,才是您唯一的希望所在。 斯温船长 马洛里大吃一惊,呆坐原处,记忆却瞬间回现,清晰异常。又是怀俄明,一天早上,他刚从行军床上睡醒,就看见一条响尾蛇,贴在他身边酣睡。半夜熟睡时,他也曾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背后蠕动,但一直都没有在意。而现在,终于看到了这个令人恐怖的证据。 他一把抓起卡片,细细打量。那卡片是加了樟脑的纤维质材料,湿漉漉的,沾上了某种酸味刺鼻的东西——上面那些细小的黑色字母已经开始淡去。那张富有弹性的卡片开始变得烫手,他马上丢下卡片,强忍住没有尖叫出来。那卡片在桌面上扭曲着,然后就四散开来,裂成比最薄的洋葱膜还要薄很多的小片,而且边角逐渐变黄。一缕黄烟升腾起来,马洛里意识到,这东西马上就会着火。 马洛里马上伸手抓起最近一期厚厚的地理科学季刊,快速用力拍那张卡片。拍了两下之后,卡片已经碎成一摊,与烧毁桌面的碎末混在了一起。 接着,马洛里裁开一封求助信,看也没看就把信里的东西倒在桌子上,把桌面上的灰烬收入空信封。地理学杂志的边缘非常锋利,但桌面的损伤看上去还不是特别严重。 “您是马洛里博士?” 马洛里抬起头,一副做坏事被现场抓住的惊慌表情。来人身材高大,是个鬍子颳得干干净净的伦敦本地人,他的穿着很平常,带着一副意气萧索、郁郁寡欢的表情,站在马洛里书桌的对面,一手拿着纸和笔记本。 “这标本实在太差,”马洛里说,他突然编出了那么一套谎言,“居然想到用樟脑水保存!这办法实在太糟糕!”他把信封折起来,放进衣兜里。 来人一语不发,递上一张名片。 埃比尼泽·弗雷泽的名片上写着他的名字、一个电报号码,还有一个小小的官方印记,其他什么都没写。名片反面是一个简笔画肖像,肖像也是面无表情,好像这个人的脸永远都没有表情似的。 马洛里起身,本打算伸出手来,但想起自己手指上还沾着强酸,于是改为鞠躬,然后马上坐下来,用力在裤腿上揩拭手指。拇指和食指已经有些脱水,就好像泡过甲醛一样。 “您还好吗,先生?”弗雷泽嘟嚷着,坐在他对面,“我知道您昨天受到袭击受伤,现在恢復了吗?” 马洛里偷眼观察了一下图书馆里的情势,另外几个人还聚在一起,远在房间的另一头,看上去对他的反常举动以及弗雷泽的突然出现很是好奇。 “小事儿一桩,”马洛里试图矇混过关,“在伦敦这种地方,这种事谁都有可能遇上。” 弗雷泽浓黑的眉毛微微扬起,动作几乎难以察觉。 “很抱歉,我的这点小事儿给您带来了不便,弗雷泽先生。” “先生,这没什么。”弗雷泽打开一本皮面笔记本,又从朴实的外套衣兜里取出一根水笔。“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老实说,我还有事儿,现在时间有点紧张……” 弗雷泽用木然的表情制止了他:“先生,我已经在这儿等了三个小时,一直都在等着你有时间。” 马洛里只好笨拙地表示歉意。 弗雷泽不理他。“先生,今晨六点,我在酒店外发现一件十分古怪的事儿。那时外面有个小报童大喊大叫,说是‘恐龙马洛里’因为涉嫌谋杀,已经被警方逮捕。” “他说我?爱德华·马洛里?” 弗雷泽点头。 “这我就不懂了,为什么会有报童扯这样厚颜无耻的谎话?” “至少他卖掉了不少报纸,”弗雷泽干巴巴地说,“我自己就买了一份。” “可是报纸上又能对我说些什么?” “没有任何一处提到叫马洛里的人。”弗雷泽说,“你可以自己看看。”他把一份折起来的报纸丢在桌面上:《伦敦每日电讯报》。 第76页 马洛里把报纸小心地收在他的邮件篮子里。“估计只是一场无聊的恶作剧,”他猜测说,觉得自己嗓子发干,“这些街头小贩,什么话都肯乱说……” “我再次出门时,那个小坏蛋已经开熘了。”弗雷泽说,“不过你的很多同事都听到了他的大喊大叫,整个早上这里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儿。” “我明白了,”马洛里说,“所以才会有一种……随他去吧!”他清了清嗓子。 弗雷泽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他说:“先生,您最好现在就看看这个。”他从笔记本里取出一份折起来的文件打开,让文件从抛光的红木桌面上滑到马洛里那边。 那是一张用差分机列印出来的银版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死人,直挺挺地躺在一块板子上,阴部周围遮盖着一片亚麻布。照片是在停尸房拍的,尸体被开膛破肚,是被人一刀从小腹直切到胸口,胸口、大腿和剖开的腹部皮肤都像大理石一样惨白,与晒黑的双手和红润的面庞形成鲜明对比。 死者是弗兰西斯·路德维克。 照片下面有一个标题,写道:“科学剖尸案”。副标题是:“‘两栖’争端导致剖尸命案,灾难性肢解惨不忍睹(系列之一)。” “我的上帝啊!”马洛里喊道。 “这是官方尸检照片,”弗雷泽说,“看来落入了恶作剧者的手中。” 马洛里又惊又怕地盯着那幅图。“这意味着什么?” 弗雷泽已经准备好水笔,问道:“先生,请问‘两栖’是什么意思?” “词根来自希腊语,”马洛里冲口而出,“batrachos,意思是水陆两栖的动物,多数是指青蛙、蟾蜍之类。”他努力寻找着合适的字眼,“曾经……很多年前了,那是一次辩论……我曾说他的理论……路德维克的地理学理论,您知道……” “先生,这个故事我今天早上听说过,好像您的同事都知道这件事。”弗雷泽翻开笔记本的另一页,“当时您对路德维克说:‘生物进化的歷程,并不是你那两栖动物似的智慧所能够理解的’。”他顿了一下,“这傢伙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青蛙,您不觉得吗?” “那是在剑桥举行的一次公开辩论会上,”马洛里慢慢地说,“当时我们两个都很激动……” “路德维克说您‘像疯帽匠一样疯狂’,”弗雷泽细心地补充了一句,“看来这句话也让您相当恼火。” 马洛里脸涨得通红。“他没有资格这样嘲笑我,还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你们两个彼此不合?” “是的,不过……”马洛里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您不会认为我跟这件谋杀案有关吧?” “您本人应该不至于有意这样做,这我可以确信。”弗雷泽说,“不过我听说您是苏塞克斯人,对吗,先生?那个小镇叫做列维斯?” “那又怎样?” “因为,有上百份这样的照片被人从列维斯邮局寄出来。” 马洛里大吃一惊。“上百份?” “是的,先生。匿名寄给您在皇家科学会的同事们。” “上帝啊,”马洛里说,“他们这是存心想要害死我!” 弗雷泽不置可否。 马洛里瞪视着那张尸检照片,突然之间感到一种纯粹出于人道的同情,感情强烈且难以自已。“可怜的路德维克!看看吧,他居然被人如此虐待!” 弗雷泽不失礼貌地观察着他。 “他毕竟也是我们学者中的一员!”马洛里激动地说,由于愤怒而变得坦率直接,“他不是什么空谈家,而是一名优秀的考古发掘者。我的天哪,想想他的家人会有多么可怜!” 弗雷泽添加了一条笔记。“家人——有待调查。很可能已经有人告诉他们说你就是杀人兇手。” “可是路德维克遇害的时候,我明明还在怀俄明。这事儿所有人都知道!” “有钱人做这种事,不必亲自动手。” “可是我并不是有钱人。” 弗雷泽什么都没说。 “当时不是,”马洛里说,“我当时没钱……” 弗雷泽小心翻阅着他的笔记本。 “钱是赌博赚来的。” 弗雷泽好像略微有些兴趣。 “我的同事们发觉了我花钱的方式,”马洛里总结说,自己也被惊出一身冷汗,“但是又不知道我的钱财从哪里来。他们肯定在背后议论我,不是吗?” “先生,心怀妒忌的人的确会喜欢嚼舌根。” 马洛里突然感到一种令人眩晕的恐惧。恶意像是一群毒蜂,充斥在周围的空气中。在弗雷泽精心安排的沉默间隙里,马洛里再次打起精神。他缓缓摇头,咬紧牙关。他绝不能迷失方向,任人摆布。尽管依然任重道远,但他手头已经掌握了部分证据。马洛里皱起眉头探身向前,带着怒火认真察看那张照片。“这上面写着‘系列之一’。这是恐吓,弗雷泽先生。言外之意,就是还会发生类似的谋杀。‘灾难性肢解,是在影射我们的科学分歧——就好像他的死因是争端引起的一样。” 第77页 “你们这些学者,真是爱吵架不要命。”弗雷泽说。 “难道您的意思是说,我的同事们相信是我寄出了这些东西吗?难道他们认为我像马基雅维里主义者一样僱佣杀手?认为我已经失去了理智,杀死了同僚还到处炫耀?” 弗雷泽一语不发。 “天哪,”马洛里喊道,“现在我该怎么办才好?” “我的上司让我负责这件案子,”弗雷泽公事公办地说,“我必须要求您相信我,马洛里博士。” “可是我的声誉已经遭到了污衊,这又怎么挽回?难道我去找这栋楼里的所有人,然后告诉他们说:对不起,请听我解释……其实我并不是什么杀人魔王?” “政府不会坐视一位着名学者遭受这样的骚扰,”弗雷泽不动声色地安慰他,“明天,弓街警局负责人就会向皇家科学会发送一份公告,证明您遭到了恶意诽镑,在路德维克命案中并无任何犯罪嫌疑。”马洛里摸了摸鬍子问:“您认为,这样做有用吗?” “如有必要,我们也可以发布公开通告,并且刊登在日报上。” “但是这样一来,岂不是给我招来更多的怀疑?” 弗雷泽先生在图书馆座位上挪动了一下身体说:“马洛里博士,我所在部门的使命就是挫败阴谋。您本人并非毫无经验,我们也不是软脚蟹,不会因为有人玩弄一些含沙射影的蹩脚伎俩就束手无策。我们的目的,就是抓住这些背后捣鬼的人,斩草除根。先生,如果您能对我坦诚相见,把您知道的事情通通告诉我,我们的进展就会快得多。”马洛里靠在椅背上,说:“我天生就喜欢坦诚相见,弗雷泽先生,不过这件事本身非常阴暗而且邪恶。” “您不用担心吓到我。” 马洛里四面打量了一下:红木的书架、精装的杂志、皮面的典籍和巨大的地图,但是空气中却瀰漫着可疑的气息,像是燃烧的污点一样令人心悸。经歷过昨天的街头袭击之后,对他而言,学院一度像是一座安全的堡垒,但是现在,学院却像是野獾的洞府一样,到处都是漏洞。马洛里最终小声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的确不是,先生。”弗雷泽答应着,“您应该继续您的学术活动,就像平常一样处变不惊。你的对手很可能会因此判定,他们的袭扰策略已经失败。” 这个建议马洛里深表贊同。至少,这可以算是某种行动。他马上站起身来说道:“像平常一样,对吗?嗯,我也这么认为,这么做很合适。” 弗雷泽也站了起来说:“先生,如果您允许,我会陪在您身边。我想,我们很快就可以解决您所遇到的麻烦。” “如果您彻底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恐怕就不会这么乐观了。”马洛里咕哝着说。 “奥利芬特先生跟我讲过一些相关情况。” “对此我深表怀疑,”马洛里咕哝着,“他对事情最严重的方面视而不见。” “我可不是什么政治家,”弗雷泽用他一成不变的温和语调说,“先生,我们现在出发吗?” 学院外,伦敦的天空布满黄色阴霾。 阴云悬浮在城市上空,黯淡中透出几分壮美,就像是风雨中模煳的战列舰雄姿。“战舰”的触手是城市中高耸入云的烟囱,他们在雾霾中扭曲。弯转,像是烛焰上空的黑烟涌向云天,又在乌沉沉的云顶蔓延、扩散。不见踪迹的太阳在云层后发散着隐蔽的水色游光。 马洛里观察周围的街道。伦敦,夏日,上午时分。由于烟垢瀰漫的散射光线,周围景物的色调有几分诡异的饱满感。 “弗雷泽先生,我觉得,您像是土生土长的伦敦人。” “是的,先生。” “您以前见过这种天气吗?” 弗雷泽想了想,眯着眼睛仰望天空。“当我还是个半大小子的时候,见过这样的天气,先生。更早时候,伦敦的煤烟很糟糕,不过激进党人建造了更高的烟囱。现在,菸灰都可以被吹送到周边农村去了。”他顿了一下,又说,“大多数吧。” 马洛里打量着低垂的云层,陷入遐思。此刻,他还真有些希望自己多了解一些空气动力学知识。这些罐子盖一样静止不动的云层看起来特别不健康,缺少自然的扰动,就好像空气的对流机制完全失效了一样。恶臭的地下铁路、浓汤一样的泰晤士河,现在又加上这样的云层。“好像没有昨天那么热。”他咕哝着。 “阴天啊,先生。” 街道上还是伦敦特有的繁忙景象。所有的公共马车和出租马车一概没有空位,所有的路口都被大小马车塞得水泄不通,车夫污言秽语骂战正酣,马儿鼻孔乌黑唿哧带喘。蒸汽车缓步前进,很多车上都装满了行李,把轮胎压得瘪瘪的。看来,贵族阶层集体出逃、要离开伦敦避暑的风潮已经愈演愈烈,马洛里能明显感觉得到。 从这里到迪士雷利居住的弗利特街距离很远。现在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忍一忍恶臭,乘地铁去。 但是在格洛斯特地铁站入口处,爆破手和矿工联合会却正在举行罢工活动。他们派出了巡逻哨,还在路口竖起横幅,现正在地铁站入口处垒起沙包,像是要把这里占领一样。很多人都围在周围看热闹,不过次序井然。围观者好像并不因为罢工的人胆大妄为而感到不快,而只是显得很好奇,或者有点害怕。也许他们很高兴看见地铁站封闭,又或许,他们只是害怕这些土石工人。这些带着头盔的罢工者突然就从他们的地下工作面冒了出来,形如一大群身强力壮的柯伯特精灵。“我不喜欢这样的局面,弗雷泽先生。” 第78页 “的确,先生。” “我们去跟他们聊聊吧。”马洛里穿过大街,跟一个矮胖的大鼻子矿工搭话,他正在对着人群咆哮,一面把传单硬塞进别人手中。“嗨,矿工哥们儿,你这儿出什么事儿了?” 那名矿工上下打量了一下马洛里,咧开咬着象牙色牙籤的嘴笑了。他的耳朵上戴着一个粗大的金色耳箍——说不定是真金的,因为据说矿业工会很有钱,拥有不少自主专利技术。“既然你这么客气地问我,我就从头到尾给你讲个究竟,都是那天杀的白痴气动型火车给害的。我们早就给巴贝奇爵士递过请愿书,告诉他这条该死的隧道永远都不可能正常通风,可是上边就派了一个啥也不懂的傻子学者,给我们讲了一通谁也听不懂的屁话,现在,这破玩意儿已经变得比馊掉的尿还臭。” “先生,这的确很严重。” “你他妈的说得太有道理了,哥们儿。” “您知道那个提供谘询的学者叫什么名字吗?” 那名矿工和他的几位戴头盔的同伴商量了一下才回答说:“那位爵爷叫杰弗里斯什么的。” “我知道这个杰弗里斯!”马洛里惊嘆道,“就是他,声称路德维克的风神翼龙不会飞,说他可以证明翼龙只是一种‘反应迟钝,只会滑翔的愚蠢爬行动物’,甚至连自己的翅膀都不会用,这个坏蛋的确就是个白痴,应该调查他四处诈骗的卑劣行为!” “您也是学者吧,先生?” “不是他那种学者。”马洛里说。 “那你带着的这个臭警察又是在干什么?”矿工用力拉扯着他的金色耳箍,“偷偷摸摸把我们说的话都记在他的小本子上?” “当然不是,”马洛里正色说道,“我们只是想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行了,我的学者大人。您要想搞清楚实际情况,就自己爬下去,从墙上刮一桶那些臭玩意儿自己闻闻。我告诉你,做了二十年淘粪工人的人,闻到那味儿都恨不得把肠子给吐出来。” 矿工走开了,去阻拦一位穿着长裙的女士:“抱歉,亲爱的,您不能下去,因为整个伦敦所有地铁的都已经停运……” 马洛里继续向前走。“这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听到这种事。”他大声嘟嚷着,大约是为了让弗雷泽听到,“如果一名学者要为工业界提供谘询,他就应该对所有的事实有足够的把握!” “这都怪近年的天气。”弗雷泽说。 “跟天气没有任何关系!这是学术伦理问题!我自己也碰到过这样的事儿——约克郡有一位商人想要按照雷龙嵴柱和肋骨的样式生产一种温室。我对他说,温室的骨架的确设计精巧、用料节省,不过上面的玻璃部件密封不严,肯定会出现漏水现象。结果我失去了那份工作,也没有得到任何报酬。不过我作为学者的荣誉丝毫没有损失!”马洛里哼哼鼻子,清清嗓子,向地沟里吐了一口痰。“我简直难以相信,那个该死的白痴杰弗里斯居然会给巴贝奇爵士提出这么差劲的参考意见。” “我以前从来没见过知名学者跟矿工直接交流……” “那你是不认得我内德·马洛里!我尊重任何熟知自己专业的人。”弗雷泽想了一想,从他沉重的表情来看,好像有几分保留意见。“您所尊重的矿工可能是非常危险的工人阶级暴乱分子。” “我认为他们是很好的激进党工会群体。早年就坚决支持我们的政党,现在依然如故。” “可是在动乱时代,死在他们手上的警察可不在少数。” “但那些可是效忠威灵顿的警察啊。”马洛里说。 弗雷泽面色阴沉地点了点头。 看来他们别无选择,只有步行去迪士雷利那里了。弗雷泽的长腿迈动起来,速度跟马洛里不相上下,因而并无怨言。他们向回走了一段,然后进入海德公园。马洛里本指望这里的空气能好一点,没想到夏天的树叶在凝固而且骯脏油腻的空气里,也像是已经死掉了大半一样,树下的绿灯显得诡异而阴郁。 天空的浓烟汇集成一团,不断地翻滚着,越积越厚。如此阴惨的景象好像也吓坏了伦敦的椋鸟,因为一大群这种鸟儿正在公园的上空慌乱地盘旋。马洛里一面走,一面欣赏鸟儿飞行的轨迹。鸟类盘旋的活动是运动力学研究的绝佳范例。很神奇,这么多鸟儿之间的互动,最终可以在空中摆出如此绝妙的图形。先是不规则四边形,接着又变成拆分开的金字塔,然后是扁扁的新月形,中央部分的凸起线条就像浪花涌动。应该会有不错的论文专门研究此类现象。 马洛里绊到了一条树根上。弗雷泽扶住他,叫了一声:“先生。” “怎样,弗雷泽先生?” “请小心,我们可能被人跟踪了。” 马洛里四面张望了一下,一无所获。公园里人很多,他完全看不到装咳嗽的绅士和他那位戴圆顶礼帽的帮凶。 他们快到罗敦跑马道了,这里集中了一群“女骑手”,报纸上委婉地把她们称为“帅马骑士”,代指专门为上层人士服务的妓女。这群人围在她们的一名同伴周围,而这位同伴刚刚从她的栗色骟马上摔了下来。马洛里和弗雷泽走近时,发现那匹马已经瘫倒在地,在跑马道旁边的草地上口吐白沫,喘息不止。女骑手满身灰土,但是并没有受伤。她正在咒骂伦敦,咒骂这里恶臭的空气,骂那个怂恿她骑马飞奔的女人,还有给她买下这匹马的男人。 第79页 弗雷泽礼貌地无视这一场景。“先生,做我们这行的人,都喜欢在露天环境下谈事儿。此时此刻,我们周围没有虚掩的房门,也没有可以窥探的锁孔。您能否用自己平实的语言,原原本本地向我讲述一下您的困境,就按照您亲身经歷的那样来讲?” 马洛里默不做声地继续走了一会儿,在脑子里权衡这件事。他很愿意相信弗雷泽,在所有可能帮他脱离困境的官方人士中,只有这位刚毅的警察看上去有可能彻底解决问题,不过,要完全相信他,就势必要冒一些风险,而这些风险并不仅仅涉及他一个人。 “弗雷泽先生,此事关涉到一位伟大女性的声誉。在我开口之前,我务必请求您答应,不要因此损及这位女士的声誉。” 弗雷泽面露沉思之色,默不做声背着手继续走了一会儿。“埃达·拜伦?”他稍后问道。 “是啊,当然!奥利芬特都告诉你了,对吗?” 弗雷泽慢慢摇头。“奥利芬特先生口风很紧,但是我们弓街警局经常需要出手为拜伦家族的困境解围。甚至可以说,这是我们的业务专长。” “但是刚才,您好像一下子就能猜中似的,弗雷泽先生!这又是为什么?” “不幸的经验,先生。我听过您刚才说的这段话,我熟悉这种充满崇敬之情的语调——‘事关一位伟大女性的声誉’。”弗雷泽看着雾蒙蒙的公园,他看见金属基座的柚木长椅上挤满了敞开衣领的男人、摇着小扇脸颊绯红的女子、红着眼睛脸带病容的大群孩童,他们在热浪下不堪重负。“你们崇敬的公爵夫人、伯爵夫人,他们的府邸在动盪年代都曾被暴徒化为灰烬。你们激进党的贵妇人当然可以装模作样,自视甚高,但是人们提到她们,通常都不会採用某些古老的敬辞,‘伟大女性’这样的头衔,除非是指我们尊贵的女王,或者就是指所谓的差分机女王。” 他小心地避开一只椋鸟毛羽尚且完整的尸身,那只鸟儿躺在鹅卵石小路上,双翅张开,两只扭曲的小小脚爪朝向天际。而前进了几码之后,两人都不得不蹦跳着躲开数十只这种鸟儿的尸体。“先生,也许您应该从头说起。首先说说死去的路德维克先生,以及后来发生的事件。” “那好吧,”马洛里擦了擦汗,手绢沾上了星星点点的煤灰,“我是古生物学博士,当然也是忠实的激进党成员。我出身低微,但是承蒙激进党的恩惠,我还是获得了博士学位,并且颇受赞誉,我是现政府的忠实拥趸。” “请继续。”弗雷泽说。 “我在南美地区待过两年,追随卢顿爵士进行考古发掘,但那时候我本身还算不上知名学者。当有人为我开展自主的科学考察工作慷慨提供经费时,我欣然接受。后来我听说,弗兰西斯·路德维克出于相似的原因,也接受了类似的任务。” “你们两个,都从皇家科学会下属的自由贸易委员会获取了资金。” “我们不只是得到了他们的资助,也必须接受他们的指令,弗雷泽先生。我带领十五个人穿过美洲战线,我们当然是去挖掘化石,也的确做出了伟大的发现,但与此同时,我们也走私枪枝给印第安人,协助他们抵挡美国佬的扩张。我们还详细绘制了从加拿大南下的地图,忠实反映地形地貌。如果将来有一天英国与美洲国家发生战争的话……”马洛里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的确,美洲已经爆发战火,不是吗?我们与南方政府处于同一战线,只不过名义上还没有正式参战而已。” “你完全没有想到,路德维克会因为从事这些秘密活动而面临危险?” “危险?危险当然是有的。不过我们没有想到,在英国本土也会有……路德维克在此地丧命时,我还在怀俄明。对此我一无所知,直到在加拿大看到报纸,当时我感到非常意外……在科学理论上,我和路德维克之间一直存在激烈的冲突。我也知道他去墨西哥发掘化石的事儿,但我从来不知道他和我都有着同样的使命,我不知道路德维克也接受了贸易委员会的委託。我只知道,他有着出色的专业技能。”马洛里嘆了一口气,再次感觉到空气的污浊。他对自己的话也颇为意外。他甚至从来没有对自己承认过这一事实。“我想,我是对路德维克心怀妒忌吧。他略微比我年长一些,是巴克兰德的高徒。” “巴克兰德?” “我们这个领域最伟大的人物之一,现在也已经去世,不过坦率地讲,我并不十分了解路德维克。他不是个特别讨人喜欢的人,待人傲慢、冷漠,本身最适合到海外考察,远离文明社会。”马洛里擦拭了一下后脖颈,“当我从报纸上得知他死在一场下流场所的争执中,我并不感到十分意外。” “据您所知,路德维克认识埃达·拜伦吗?” “不清楚,”马洛里很吃惊,“这个我不知道。我在学术圈子里并没有那么高的地位——当然没有达到埃达·拜伦的级别。也许他们经人介绍见过面,不过如果埃达女士特别欣赏他,我应该会听到消息的。” “您说过,他才华横溢。” 第80页 “但并非正人君子。” 弗雷泽转换了话题:“奥利芬特似乎认为,是德克萨斯人杀死了路德维克。” “我对德克萨斯人一无所知,”马洛里愤怒地说,“谁又想去了解那么一个破烂国家?到处都一片荒凉,而且远隔重洋!如果真的是德克萨斯人杀死了可怜的路德维克,我估计皇家海军会炮击他们的港口,作为报復,或者採取其他类似的行动。”他摇着头。他曾经以为做这些事情非常勇敢,且富有智慧,现在看来却如此骯脏卑鄙,下流邪恶,近乎一场无耻的骗局。“我们都是犯傻,才会愿意参与什么贸易委员会的任务,路德维克和我都一样。不过是一些有钱的老爷们纸上谈兵,夸夸其谈地说要如何牵制美国。其实美国佬早就在激烈互掐,争论奴隶制问题和各州自决权,或者为了其他蠢事儿大打出手。路德维克居然就为此而死,而他本来完全可以活到现在,到处发掘古生物学的奇蹟。我为此感到羞耻。” “有人可能会说,这是你们对国家负有的责任,你们这么做是为了英格兰的利益。” “也许吧,”马洛里说着,用力摇头,“但是在如此长久的沉默之后,把这件事说出来,感觉真是一种解脱。” 弗雷泽好像并没有对这些故事留下深刻印象。马洛里估计,在特警部的弗雷泽探员看来,这一切只不过是一段老掉牙的无聊故事,又或者仅仅是更隐秘事件的表象片断,但是弗雷泽明显不关心政治,他只留意犯罪事实。“请讲一下你第一次遇袭的情况。” “事情发生在德比日。我看见一位戴面纱的女士坐在一辆出祖马车上,有一男一女对她横施虐待。我认为他们应该是犯罪分子——女犯名叫弗洛伦丝·拉塞尔·巴特莱特,我想您已经知道了?” “是的,我们一直在密切关注巴特莱特夫人的行踪。” “我无法指认他的男性同谋,但是我可能无意中听到了他的名字:斯温,或者说斯温船长。” 弗雷泽看上去有些吃惊。“这事儿您告诉过奥利芬特先生吗?” “没有。”马洛里感觉自己触及了敏感之处,就没再说什么。 “也许这样最好,”弗雷泽沉吟片刻,然后说,“奥利芬特先生有时候想像力过于丰富,而斯温船长在各类阴谋犯罪的领域小有名气。他是个神出鬼没的人物,有点像‘内德·卢德’或所谓的‘卢德将军’。多年以前,斯温匪帮就是农村地区知名的卢德派群体。他的帮派多是些纵火犯,酷爱烧人田宅,但是到了社会动盪时,他们就变得更加兇恶,杀死了不少乡绅,还把他们的府邸烧掉。” “啊,”马洛里说,“你是说,这傢伙是卢德的信徒喽?” “卢德信徒早就已经绝迹,”弗雷泽语调坚决地说,“就像你所研究的恐龙一样,早已消失。我倒宁愿相信,这个人是个冒牌货。我们已经知道他的外貌特徵,总会有办法抓到他——等把他捉拿归案,我们就可以审问出他的真实身份。” “反正呢,这傢伙看起来绝对不像是农夫的样子,他看上去更像是沾染了些法国习气的赛马场流氓。我挺身出来保护那位女士的时候,他还持刀袭击我!在我腿上扎了一刀。我想我还算运气好,他的刀刃上没有煨毒。” “也有可能已经煨毒,”弗雷泽说,“只不过大多数毒药的毒性都没有普通公众猜想的那么强……” “总之,当时我把这坏蛋打倒,把他们从受害者身边驱走。那个小个子坏蛋两次发誓,说他将来一定杀了我。原话是‘灭了’我……然后我意识到,那位贵妇一定是埃达·拜伦。这时候,她开始说一些非常奇怪的话——就像是服了某种药物,或者是被吓傻了……她请求我送她去王室包厢,然后就寻机甩掉了我。我如此卖力相救,她却连句道谢的话都没有说过。” 马洛里停顿了一下,握着衣兜里的东西。“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先生。不久以后,我赢到了一大笔钱,是因为在我一位朋友制造的蒸汽车上押了重注。他事先给了我一些有用的提示,此举让我从一名囊中羞涩的学者变成了薄有资财的人。”马洛里扯了扯鬍子,“尽管这个转折也算不小,不过当时看来,似乎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儿。” “我明白了。”弗雷泽默不做声,继续向前。他们已经走到了海德公园一角,这里有人站在肥皂箱子上,一边咳嗽一边面向听众高谈阔论。弗雷泽和马洛里一声不响穿过密集而满脸狐疑的听众。 他们穿过扰攘喧嚣的骑士桥,马洛里一直等着弗雷泽先开口,但是这位警察总也不言语。在格林公园的高大铁门口,弗雷泽突然转身,细细打量他们背后的街道,良久后突然说道:“我们可以从白厅附近穿过去,我知道一条近路。” 马洛里点头答应,跟在弗雷泽后面继续前进。 白金汉宫正赶上守卫换岗。按照惯例,皇室家族目前正在苏格兰避暑,不过即便女王离宫,精英卫士们还是照旧举行换岗仪式。皇室守卫的装备,也是最新式最有效的英格兰军事装备,他们穿着沙丘色的克里米亚作战服,这衣服是按照科学原理画出的花色可以欺骗敌人的眼睛。所有的报导都说,这种织物让俄罗斯人非常无奈。在列队行进的士兵背后,一对运送炮兵辎重的马儿拉着一架巨大的军用汽笛风琴。欢快的琴声和激越的鼓点在寂静、恶臭的空气里听起来非常诡异,令人茫然若失。 第81页 马洛里一直在等着听弗雷泽得出结论,最后终于等不下去了。“在您看来,我遇见的到底是不是埃达·拜伦?” 弗雷泽清了清嗓子,无礼地随地吐了一口痰。“是的,先生。我认为是。我并不喜欢这件事儿,不过想起来,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您丝毫不觉得意外?” “是的,先生。我相信我已经看到了事情的关键,一目了然。这是赌场争端,埃达女士,她有一个点金模。” “点金模?那是什么东西?” “是赌坊中传说的一种东西,马洛里博士。点金模就是一个赌博系统,是用数学模型计算得出的秘密技巧,是用来打败庄家的。任何喜欢作弊的程式员都梦想着可以发现有效的投注模型,先生。这就是他们眼中的魔法石,可以凭空变出黄金的程序。” “这东西能实现吗?有可能做出这样的投注分析吗?” “假如这东西能实现的话,先生,也许埃达·拜伦就是唯一能够做到的人。” “她毕竟是巴贝奇爵士的挚友啊,”马洛里说,“是啊……你这么说我也相信,我真的相信她能做到。” “是这样,也许她真有一个点金模,也许她只是自以为找到了一个。”弗雷泽说,“我不是数学家,但是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赌博系统都不值一提。无论如何,她这次又因胆大妄为惹了一桩大麻烦。”弗雷泽满腔怨气地咕哝着。“她追求这个程式员心中的幻象已经有数年之久,为此不惜与众多不齿于世的人物为伍——老千、下流程式员、高利贷者,还有其他更邪恶的人。她的赌债越积越多,已经发展到近乎丑闻的程度。” 马洛里漫不经心地把拇指伸进钱包。“尽管如此,如果埃达真的发现了万无一失的投注模型,她很快就可以还清所有债务了。” 弗雷泽看了马洛里一眼,并为他如此幼稚的想法表示同情。“一个真正有效的点金模会瞬间摧毁整个地下赌博行业!也会夺走你们所有这些喜欢赌博绅士们的全部钱财……见过赛马场上投注的人追打无力偿付的庄家吗?点金模带来的结果就是这样的骚乱。您的这位埃达女士可能的确是数学界奇才,但是她脑子里的社会常识简直比一只苍蝇还少!” “她是一位伟大的学者,弗雷泽先生!天才级的伟大人物。我读过她写的论文,其中包含的高深数学修养……” “埃达·拜伦女士,差分机世界的女王,”弗雷泽说,他那沉重的语调中包含更多的不是轻蔑,而是疲惫,“同时也是一个极端任性的女子!就跟她的妈妈一样,你知道吗?她戴着绿眼镜,能写出高深的学术巨着……可她脑子里所想的,却是如何颠倒干坤,拿半个地球作赌注掷色子寻开心。女人啊,永远都不懂得适可而止……” 马洛里禁不住微笑地问道:“您结婚了吗,弗雷泽先生?” “我才不结婚呢。”弗雷泽说。 “我也没结婚,暂时还没有。埃达·拜伦女士也从来没有结过婚,她已经献身科学。” “任何一个女人都需要有个男人管着她,”弗雷泽说,“这是上帝为男女关系确定的基调。” 马洛里皱起了眉头。 弗雷泽看到他的表情,想了一想,改口说道:“这是人类进化和适应环境的结果。” 马洛里缓缓点头,表示完全同意。 弗雷泽看来非常不想见班杰明·迪士雷利,他随口找了个理由,说是要留心街上的间谍,但是马洛里估计,弗雷泽更有可能听说过迪士雷利的名声,不相信这位小报记者的人品。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马洛里也见识过一些老于世故的伦敦人,不过这位绰号“迪奇”的迪士雷利,堪称伦敦人中的伦敦人。马洛里并不十分敬重迪士雷利,但觉得跟这个人在一起挺开心。迪士雷利似乎知道、或者是装作知道下议院所有的幕后交易,了解所有的出版商和学术团体,还清楚所有贵妇人的晚会和文学聚会的时间地点安排。这个老奸巨猾的傢伙总是有办法得到这类消息,简直像是有几分魔力。 马洛里凑巧知道,迪士雷利曾经被三四个上流社会绅士团体除名。背后的原因在于:尽管他本人公开宣扬不可知论,也是着名的不可知论者,他却生于犹太人家庭。不过,这个傢伙的活力和生活方式却给他赢来了一个至高无上的荣誉:任何不认识“迪奇”的伦敦人不是愚蠢透顶,就是孤陋寡闻。就好像这人拥有一个神秘的光环,甚至连马洛里有时候都要承认这个光环的存在。 一位戴着软帽,繫着围裙的女僕引领马洛里进来。迪士雷利已经起床,正在吃早饭。早餐有浓咖啡,还有一条用金酒煎过的大片鳝鱼,鱼已经有点臭味。他穿着拖鞋,披一件土耳其浴袍,戴一顶配有流苏的天鹅绒土耳其帽。“早啊,马洛里。天儿真差,糟透了!” “天气的确很不好。” 迪士雷利把最后一块鳝鱼塞入口中,然后开始装今天第一斗烟。“事实上,我今天正想找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来帮忙呢,马洛里。你懂一点差分机操作,算是技术专家?” 第82页 “怎么了?” “有一个讨厌的新潮货色,我上周三刚刚才买的。店里的人赌咒发誓,说这东西省时省力。”迪士雷利带路,两人走进他的办公室。这个房间与中央统计局韦克菲尔德先生的办公室有几分相像,只是规模小一些,加之到处都是菸灰、低俗杂志,以及吃了一半的三明治。地板上堆满了形状各异的软木和成堆的木屑。 马洛里发现,迪士雷利买了一台柯尔特-麦克斯维尔打字用差分机,而且设法把这东西从包装箱里扒了出来,装在了弯曲的支架上。现在,支架已经安装在骯脏的橡木工作檯上,旁边有一把特制办公座椅。 “看起来还行啊,”马洛里说,“有什么问题?” “是这样,踏板我已经会用了,手摇把手也没有问题,”迪士雷利说,“我还能让那些小针头挪动到我想要的字母那里,可就是什么都打不出来。” 马洛里打开差分机侧面,灵活地把打孔带安装在齿轮上,然后检查了进纸口——迪士雷利没能把这里的链轮安装到位。马洛里坐在办公椅上,用脚踩动踏板,启动了打字机,然后握住摇柄。“我写点儿什么?你来说句话,我写。” “知识就是力量。”迪士雷利脱口而出。 马洛里摇动手柄,让指针在字母拨盘上来回运动,打孔带一点一点传送出来,平整地卷在纸筒上,往復来去的印刷滚轮发出让人欣慰的微细咔嗒声。马洛里让飞轮缓缓停下,扯下打字机吐出的第一截纸带。上面果然用大写字母写着:知识就是力量。 “熟练了才好用,”马洛里说着,把那页纸交给对方,“慢慢你就会适应了。” “我用笔写都比这快得多!”迪士雷利抱怨着,“而且也好看得多。” “的确,”马洛里耐心解释着,“只不过,人不能简单换张纸就自动重复。有了这台机器,你只要用点儿剪刀和胶水,就能够把输入过的东西重新列印出来。只要继续踩着脚踏板,要重印多少份都行。” “这点挺好。”迪士雷利说。 “而且,你当然还可以修改写完的东西,只要把纸带剪下来,贴到想要的地方就行了。” “专业人士从来都讲究一气呵成,”迪士雷利酸熘熘地说,“假设我要写,就一定可以写出气势磅礴、文辞典雅的美妙文章,就像这样子……”迪士雷利挥动了一下已经点燃的菸斗,“‘思想有时也会经歷巨变,正如自然界的灾变一样,有时候,好像一切都已经陷入了无序和混沌状态,但自然界往往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恰恰正是在经歷最剧烈扰动的时期,诞生一种全新的秩序,一份全新的驱动力,日渐成长壮大,控制并主宰一切,实现新的和谐。人的激情等不可控因素,反而是战胜绝望与颠覆的最强大力量。’” “这段挺精彩的。”马洛里说。 “喜欢吧?这是你冒险经歷的最新章节。要是我像个洗衣妇那样又推又拧,伺候这台打字机,我怎么可能写出如此雄辩而富有气势的文章?” “要是不小心打错了,那就换张纸重新开始呗。” “可是这东西号称可以节省纸张的!” “你可以雇一位擅长打字的秘书,让他听写。” “那帮人居然还跟我说这东西省钱!”迪士雷利叼着他那琥珀嘴儿的海泡石菸斗喷云吐雾,“不过这事儿估计已经没救了。出版社肯定会逼着我们採用这些新技术。晚邮报已经完全围绕差分机开展工作。政府也在大力推行这件事。您知道,就是那个什么排字工人协会……不过闲言少叙,马洛里,咱们开始工作,好吗?恐怕我们的动作得快一点儿。我想今天就完成至少两章的採访笔记。” “为什么?” “我要跟一帮朋友离开伦敦到大陆去。”迪士雷利说,“我们想去瑞士,到阿尔卑斯山的高处找个地方安营扎寨,让我们几个词客骚人唿吸一下新鲜空气。” “外面情况的确很糟,”马洛里说,“天气太恶劣了。” “每个沙龙都在聊这个,”迪士雷利说着坐到了桌前,开始翻箱倒柜找自己的採访笔记,“伦敦一到夏天就臭烘烘的,所以才会有‘恶臭之都’的雅号。所有的贵族都早已制订好了避暑计划,或者已经离开了伦敦!很快,这座城里就不会剩下一个上流人士。传言说国会也要暂时逃离,到汉普顿聚集,而最高法院也会暂时移驾牛津!” “什么,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应急措施也已经开始启动,当然都是暗地里拟定的,为了避免公众陷入恐慌。”迪士雷利从他的椅子上转身笑道,“不过应急措施马上就会来。绝对不会错。” “会是什么样的措施呢,迪奇?” “限制用水、关闭烟囱和煤气灯,诸如此类。”迪士雷利满不在乎地说,“对于才华决定社会地位的制度,人们当然可以随便说三道四。不过至少,这个制度保证了我国领导阶层不会是一群白痴。” 迪士雷利把採访笔记摊开,放在桌子上。“要知道,政府早就已经制定了非常完备而且科学的应急预案。不管是敌军入侵,还是火灾,或者旱灾、瘟疫……”他不时舔着大拇指,翻阅以往的採访记录,“有些人就喜欢整天想像灾难来临。” 第83页 马洛里觉得这些传言不可信。“这些所谓的‘应急预案’,都包括哪些方面的内容啊?” “各种各样的事情呗。我猜想是疏散计划之类。” “你不会认为政府想要疏散伦敦居民吧?” 迪士雷利坏笑着说:“如果你在议会大厦门外闻一闻泰晤士河的味道,然后听说我们沙龙的人都准备逃走,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啊,有那么严重了?” “泰晤士河已经经常断流,河水恶臭,河道附近疾疫横行,跟一条臭水沟没有什么两样了。”迪士雷利说,“河水里混杂着酿酒厂、煤气厂、化工厂和矿场排出的各种废料!恶臭的污物像海草一样黏附在威斯敏斯特桥的桩基上,每当有蒸汽船通过,都会搅起奇臭无比的黑色旋涡,几乎要把船员给活活臭死!” 马洛里笑着问道:“你是不是就此撰写过社论啊?” “给《号角晨报》写过……”迪士雷利耸耸肩,“我承认,我的渲染有一点点过头。但是今年夏天的确非常奇怪,这一点谁都不能否认。只需要有那么几天时间,下一场痛快淋漓的豪雨,沖刷一下泰晤士河的河道,驱散那些让人气闷的浓云,然后一切就都好了。如果这样的天气持续下去,那些老人和患有肺病的人士恐怕就要遭殃了。” “你真的这么认为?” 迪士雷利压低了嗓音,说道:“有人说莱姆豪斯区已经开始出现霍乱蔓延的迹象了。” 马洛里感到一阵慑人的寒意。“谁说的?” “只是该死的谣言,可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谁又会怀疑呢?在气候条件如此恶劣的夏天,污浊的空气加上恶臭的味道引发传染性疾病,这实在太有可能了。”迪士雷利倒空了菸斗,打开密封的保湿器,重新装了一锅土耳其菸丝,“我深爱这座城市,马洛里,可是在有些时候,感情必须让位于谨慎。我知道你家人都在苏塞克斯。如果我是你,我会马上离开这座城市,去跟他们会合。” “可是我还要有一场讲座呢,就在两天以后。我要讲解雷龙的有关知识,还有配套的影像展示。” “取消讲座,”迪士雷利一面说,一面用打火匣点火,“或者推迟它。” “我不能这样做。讲座会是一次盛会,有很多专业人士和普通民众都将到场。” “马洛里,到时候根本就不会有人去的,至少不会有任何大人物到场。你完全是浪费时间。” “工薪阶层的人走不了,”马洛里固执地说,“下层民众根本就没有钱离开伦敦。” “哦!”迪士雷利点头,吐了一口烟,“棒极了。满场都是爱读两便士版恐怖小说的听众,别忘了顺便向你的听众推荐一下我的色情小说。” 马洛里固执地闭上嘴巴,一语不发。 迪士雷利嘆了一口气。“我们还是工作吧,还有很多事儿要做。”他从书架上拽下一本《家庭博物馆》杂志,“你觉得上期那段连载怎么样?” “挺好,比以前的都好。” “可是那里面该死的科学理论太多了,”迪士雷利说,“我们需要更多的浪漫元素。” “既然言之成理,讲点儿科学理论有什么不好?” “马洛里,问题在于除了个别专家以外,根本没有人会对恐龙下颚的咬合力之类的话题感兴趣。坦率地讲,人们对于恐龙感兴趣的话题只有一个:它们他妈的到底为什么全都死掉了?” “我记得咱们已经达成共识,要把这个问题留到最后一章再讲的。” “哦,的确。这个话题很适合作为文章的最后高潮出现。什么巨型彗星撞击地球、黑沙暴灭绝了所有爬行动物之类,非常具有戏剧性,灾难色彩十足。这就是公众喜欢灾变论的地方,马洛里。灾变论很热闹,远远胜过渐变论者的喋喋不休,讲什么地球已经有若干亿年的歷史,既无聊又无趣——看看名目都觉得无聊!” “这跟世俗的情感反应一点关系都没有!”马洛里激动地说,“我们立论的依据是考古学证据!而证据支持了我的见解!你看看月亮就知道了,表面到处都是彗星撞击形成的环形山!” “是啊,”迪士雷利漫不经心地回答说,“精密的科学论证,听起来还不错。” “但是在对方,却没有人能解释太阳怎样才能持续燃烧哪怕仅仅一千万年的时间。没有任何燃烧现象可以持续如此之久——这根本就是有违基本的物理学定律!” “您先等会儿。我完全贊同您的朋友赫胥黎所说的开启民智的主张,不过你要跟小狗打交道,就得时不时扔给它一根骨头才好。我们的读者想要了解恐龙马洛里,想了解他这个人。” 马洛里咕哝着,无言以对。 “所以说,我们还得回顾一下那个印第安女孩的故事。” 马洛里暗自摇头,他一直都怕提到这个。“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年轻女孩,只是当地的一名妇女……” “我们已经在文章中写明,你目前尚未婚配,”迪士雷利耐心地说服他,“你也不承认在英国有任何心上人。所以说,我们就必须让这位印第安少女登场。你完全没有必要说谎,也不用信口开河编造任何故事,只要说她几句好话就好,表达一下爱慕之心,给点儿暗示之类。女人都喜欢这些事儿,马洛里,而且她们读书要比男人多。”迪士雷利拿起水笔,“你甚至还没有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 第84页 马洛里找了张椅子边坐下边说:“晒延人没有像我们这样的姓名,尤其是他们的女人。” “可是别人怎么称唿她呢?” “喂,有时候,她被叫做红毯寡妇,还有时候,被叫做花蛇妈,或者瘸马妈。可是所有这些名字,我都不能确信是她。事实上,我们只有一个混血法国人后裔当翻译,他是个酒鬼,为人卑劣可鄙,满嘴谎话。” 迪士雷利有些失望:“你是说,你从来都没有和她直接交谈过?”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们在一起时,用手语也可以达到彼此的目的。她的名字,读音像是瓦西尼哈娃,或者瓦尼西哈娃,反正是类似这样的读音。” “如果我在作品里称她为‘草原少女’,你觉得怎么样?” “可是迪奇,她是个老寡妇,两个孩子都成年了,连牙齿都掉了好几颗,瘦得像只母狼一样。” 迪士雷利嘆了口气说:“马洛里,你怎么就不能配合一下呢?” “那就随你写吧,”马洛里用力扯着鬍子说,“她很善于缝补衣服,这个你可以写。我们送给她缝衣针,因而得到了她的……友谊。给她的是钢针,不是野牛骨刺,还有玻璃珠,当然,这些原始人全都想要玻璃珠。” “‘开始时羞怯自持,不过这朵草原之花,终于还是倾心于命中注定的爱人,奇妙的爱情就是从突出的针织天赋开始的。’”迪士雷利一面说,一面奋笔疾书。 然后他就一点点展开这段罗曼史,而马洛里在他的座位上如坐针毡。 事实远非如此。不过真正的事实,也绝不可能刊登在任何文明社会的刊物上。马洛里早就不再回想那段龌龊事,可是他并不曾忘记,也不可能真正忘记过。迪士雷利坐在那里尽情抒写甜蜜罗曼史的同时,真实的回忆却涌入马洛里的脑海,如此清晰。 圆锥形的帐篷外面飘着雪,晒延人都已经烂醉如泥。他们大唿小叫,丑态百出,因为这些可怜的傢伙们对酒精一点儿概念都没有。对他们而言,醉酒就是中毒,是梦魇般的重负。他们像疯子一样跌跌撞撞到处乱走,有时向着北美大陆空旷的天空开枪。他们在幻景的折磨下倒在冰封的地面上,眼白上翻,形如死亡。他们一旦开始发酒疯,就会持续好几个小时。 马洛里并不想去找那寡妇。他连续多日抵挡着这份诱惑。但是终于有一天,他对自己承认,如果放手释放那份压力,反而能减轻一些灵魂经受的创伤。于是他找了一瓶威士忌,喝掉了两英寸的高度,那伯明罕劣酒,那是和步枪一起转运到美洲大陆的。然后他走进那间帐篷,寡妇就蜷缩在她的红毯子和兽皮中间,帐篷里烧着干牛粪。两个孩子已经出去了,他们在帐篷外冷眼斜睨旷野中的寒风。 马洛里向她展示了一根崭新的钢针,然后用两手比画,意示求欢。寡妇点头答应,她的动作僵硬夸张,对她而言,点头也相当于某种外语。随后,她就钻回自己的毛皮巢窠,仰面躺下,两腿张开,双臂上举。马洛里爬到她身体上方,用毯子把两人的身体盖住,然后把坚硬、胀痛的阳物从裤子里解放出来,用力插入她的两腿之间。他本以为很快就可以完事儿,也许不会有太多羞耻感,可是当时的情景实在是太怪异,他总是觉得不安,因而很长时间以后,性慾还是没能得到满足。随后,那女人开始带着一份躁动的羞涩表情打量他,好奇地轻轻拉扯他的鬍子。终于,女性的体温、私处甜蜜的触感,乃至对方身上那股奇怪的野蛮气息慢慢化去了他心中的那份矜持。他射了很多,很久,射在了那女人体内,尽管他并不想这样做。另外三次去找这女人的时候,他都及时退出,没有让她承受怀孕风险。这样的事即便只有一次,也已经足以让他羞愧难当。不过,即便在他们离开后这女子真的已经怀孕,也很有可能与他无关,而是探险队其他人留下的。 后来,迪士雷利终于开始询问其他事项,事情变得简单了,不过马洛里离开迪士雷利房间的时候,还是满腹苦涩和困惑,唤醒他心中恶念的并非迪士雷利轻浮的文字,而是他自身回忆的狂野威力。久被压抑的性慾捲土重来,他觉得浑身僵硬,被欲望折磨得不得安宁,几乎难以自已。从加拿大回来之后,他就没有近过女色。多伦多的那个法国女孩,看上去也不是那么干净。他需要一个女人,非常迫切。他想要一个英国女人,长着粗壮的白大腿,白白的臂膀上长满小雀斑…… 马洛里来到弗利特街。一到室外,他几乎马上就感觉到两眼刺痛。来往的人群中看不到弗雷泽的影子。很少见这么阴暗的白昼,时间已经接近中午,可是连圣保罗大教堂的圆顶都看不到,已经被恶臭的雾霾遮掩住了。巨大的油灰色烟幕遮住了尖塔和拉德盖特山上悬挂的gg横幅。弗利特街已经挤作一团,马鞭声、蒸汽机声、喊叫声响成一片。人行道上的妇女蜷缩在沾满菸灰的遮阳伞下面,走路都弯着腰。不论男女都用手绢遮挡着鼻孔和眼睛。成年和未成年的男人们拖着毡制旅行提包和橡胶把儿的旅行箱,奶油色的硬壳平顶草帽已经带有斑斑点点的污物。一辆拥挤的避暑专线火车在密如蛛网的轨道上喘着粗气,沿着伦敦一查塔姆一多佛尔铁道奔驰而去,乌黑的浓烟在忧郁的空气中飘浮,像一条骯脏的飘带一样许久都萦绕不去。 第85页 马洛里看看天,像水母触手一样丝丝缕缕上升的烟柱已经看不清了,到处都瀰漫着看不透的浓雾,随处可见雪片一样的灰色物体轻柔地附着在弗利特街的地面上。马洛里仔细观察自己外套衣领上落下的一片,此物由大颗的污染物晶体聚结而成,软塌塌的,外形很怪异,用手一碰,就瓦解为极细小的灰尘。 弗雷泽站在街对面的路灯底下,正在大喊“马洛里博士”。弗雷泽在挥手叫他过去,动作幅度已经算他本人比较夸张的了。马洛里意识到,也许弗雷泽已经叫了他好半天。 马洛里又是躲又是闯,好不容易穿过车流来到路对面。马路上有出租马车、货运马车,还有一大群一边喘气一边咩咩叫的绵羊。过了马路,他已经气喘吁吁了。 两个陌生人跟弗雷泽一起站在路灯柱下面,两个人的脸都用白手绢裹得紧紧的。其中的高个子像是已经通过手绢唿吸了很长时间,因为他鼻头下面的布料已经变成了棕黄色。“摘了吧,你们。”弗雷泽下令。那两个陌生人闷闷不乐地把手绢拽到下巴以下。 “你是那个装咳嗽的人!”马洛里大吃一惊地说。 “请允许我介绍,”弗雷泽语带讥讽地说,“这位是泰特先生,另外这位是他的搭档,乔治·贝拉斯科先生。他们自称私家侦探,或者与此类似的头衔。”弗雷泽微微撇了一下嘴,看上去好像有一丝笑意。“我想,你们两位已经见过爱德华·马洛里博士了。” “我们认得他,”泰特说,他的嘴角还有一块淤青,肿得好高,“他完全是个疯子,绝对不正常!而且是有暴力倾向的疯子,早应该关进疯人院。” “泰特先生以前曾是我们伦敦警局的一名警官,”弗雷泽说着,冷冰冰地直盯着泰特,“后来被我们开除了。” “我是自愿辞职!”泰特声明说,“辞职是因为我坚持我的原则。伦敦警局根本就不可能主持正义,埃比尼泽·弗雷泽,这一点你和我一样清楚。” “至于说贝拉斯科先生,可以算是成长中的黑道人物,”弗雷泽温和地说,“其父是流亡英国的西班牙保皇党难民,不过我们年轻有为的乔治老兄堪称兴趣广泛,卖假证、搞窃听,还当街偷袭我国知名学者……” “我是本土出生的英国公民。”那位肤色黝黑的小个子混血儿说着,一张丑脸死盯着马洛里。 “少跟我们装模作样,弗雷泽,”泰特说,“你跟我,谁都不干净。你穿着那身黑皮铜扣也不过是为了跟官场那些恶棍同流合污。弗雷泽,你想铐就铐,想关就关,有什么手段尽管沖我来!你也知道,我有得是门路。” “你别紧张,泰特。有我在这儿,不会让马洛里博士打你的,不过请一定告诉我们,你们为什么跟踪他。” “职业操守,”泰特反对说,“我们不能暴露僱主身份。” “少装蒜。”弗雷泽呵斥道。 “你们这位道貌岸然的绅士其实是个杀人犯!他像杀鱼一样把仇人开膛破肚!” “我没有做过那种事,”马洛里说,“我是皇家科学会的学者,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家。” 泰特和贝拉斯科交换了一下眼神,面露怀疑之色。贝拉斯科突然开始冷笑。 “有什么好笑的?”马洛里问。 “他们是你的一位同事雇来的,”弗雷泽说,“这是你们皇家学会的内斗。对吧,泰特先生?” “我跟你说过了,我不会告诉你们的。”泰特说。 “是自由贸易委员会?”马洛里问,没人回答,“那就是查理·莱尔?” 泰特被烟燻红的眼睛骨碌碌转动了一圈儿,用手肘碰了碰贝拉斯科的肋部。“他是完全无辜的,马洛里博士的确没有干过坏事,就像你说的那样,弗雷泽。”他用脏兮兮的手绢擦了把脸,“该死的,全都撞到一块儿了。伦敦现在臭得像地狱一样,可是国家却掌握在一群学识渊博的疯子手里,他们钱多得花不完,心肠却硬如铁石!” 马洛里感到一阵强烈的冲动,想让这个傲慢的浑蛋重新尝尝自己拳头的滋味,但他马上压制住了无用的冲动。他转而做出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捋了捋鬍子,冷淡而暗含深意地对着泰特笑了一笑。 “不管你的僱主是谁,”马洛里说,“他要是知道你已经被弗雷泽先生和我发现,肯定不会很开心。” 泰特对马洛里怒目而视,但没有说话。贝拉斯科两手伸进衣兜,看上去随时准备开熘。 “我和你们两位之间,之前的确发生过不愉快的事,”马洛里说,“但我这个人有个优点,就是可以克制个人情绪,并且客观地分析问题!现在,你们已经被揭穿了伪装,难以继续跟踪我,也就是说,失去了对原僱主的利用价值,我说得对吗?” “对又怎样?” “对某个叫做内德·马洛里的人来讲,你们两个人可能还很有利用价值。他付给你们多少钱,你们的这位理想僱主?” “你要小心啊,马洛里。”弗雷泽警告说。 第86页 “如果你们一直对我严密监视,你们一定已经注意到,我是个慷慨大方的人。”马洛里无视警告继续说。 “每天五个先令。”泰特小声说。 “是每天每人五先令,”贝拉斯科插嘴说,“还给提供活动经费。” “他们在撒谎。”弗雷泽说。 “到本周末,我会给你们准备五个金畿尼,在古生物研究所我的房间里付钱。”马洛里承诺说,“我想让你们做到的,就是用此前对付我的那套伎俩原模原样去对付你们以前的那个僱主——就像俗话说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要你们暗地里跟踪他,把他的一举一动都汇报给我。那傢伙雇你们,就是让你们这么做,我猜得对吗?” “差不多吧,”泰特承认,“我们可以考虑您的提议啊,财神爷,只要您先付费就行。” “我可以先给你们一部分钱,”马洛里让步说,“不过,你们也得先提供一些信息。” 贝拉斯科和泰特面面相觑。“给我们一点时间商量商量。”两位私家侦探走到一边,隔着人行道上纷纷来往的人群,躲到一座铁皮方尖碑后面商议去了。 “这两个傢伙,忙活一年都不值五个金畿尼。”弗雷泽说。 “我也知道他们都是坏蛋兼浑蛋,”马洛里表示同意,“不过弗雷泽啊。他们是什么人并不重要,我需要得到的是他们知道的消息。” 过了一会儿,泰特又回来了,那条手绢也重新戴回脸上。“雇我们的人叫做彼得·福柯。”他口齿不清地说,“我本来不想说的,野马都休想把这消息从我嘴里拽出来,只不过这小子牛得很,还真把自己当老爷了,整天介对我们唿来喝去的。他居然还怀疑我俩的品格,还疑心我们不能为他尽心办事儿,好像也不相信我们能完成自己的工作。” “让他去死吧,”贝拉斯科说,他藏在手绢和帽檐后面的络腮鬍像小翅膀一样向两侧伸展着,“贝拉斯科和泰特组合,才不会为了什么彼得·福柯之类的鸟人浪费时间呢!” 马洛里从钱包里取出一张崭新的一英镑钞票给泰特。泰特接过来,手指像资深老千一样灵活地把钱折起来,变没了。“您再给我的搭档这么一张票子,咱们就算成交!” “我早就怀疑是福柯干的好事。”马洛里说。 “那好吧,大财主,给您讲点儿您不知道的,”泰特说,“并不是只有我们两个在跟踪你。您每天像大象一样走来走去、还自言自语的同时,有个衣着入时的公子哥儿带着他的小女伴,过去五天中的三天都在跟踪你。” 弗雷泽突然尖声插嘴说:“但是今天却没有,对吗?” 泰特在手绢后面哧哧笑着说:“弗雷泽,我估计他们是看到了你,然后就闪人了。你这张臭脸绝对会让他们望而生畏。那两人逃起来比兔子还快。” “他们知道你们发现他们的行踪了吗?”弗雷泽问。 “他们又不是傻子,弗雷泽。这两个人衣着入时,如果我没看错,男的应该是混赛马场的主儿,女的是个鸡。那娘儿们还想甜言蜜语打动贝拉斯科,想套我们的话,打听是谁雇了我们。”泰特停顿了一下,“我们没说。” “他们有没有透露任何口风,关于他们自己的?”弗雷泽沉着脸问。 “那女的自称是弗兰西斯·路德维克的妹妹,”贝拉斯科说,“说是在调查她哥哥被杀的事儿。我没问,她就自己直接说出来了。” “我们当然不会相信这么俗套的谎言,”泰特说,“她长得一点儿也不像路德维克。模样倒是挺好看,不过有点阿拉伯娘们的味道,脸蛋儿漂亮,红头髮,看上去更像是路德维克的相好。” “她是个杀人犯!”马洛里说。 “有意思啊,财神爷,她也是这么说你的。” “知道到哪儿能找到他们吗?”弗雷泽问。 泰特摇头。 “我们可以去查。”贝拉斯科说。 “你们何不趁着跟踪福柯的机会,顺便查探他们的底细呢?”马洛里突发奇想,对两人说道,“我感觉这些人可能会是一伙的。” “福柯已经跑到布莱顿去了,”泰特说,“他受不了这里的臭味儿——够娇贵的。如果我们赶去布莱顿的话,您得承担我和贝拉斯科的车费——您知道,这是活动经费。” “算我的。”马洛里说着,递给贝拉斯科一张一英镑钞票。 “马洛里博士希望所有帐单列出详细项目,”弗雷泽说,“并以收据为证。” “没问题,财神爷!”泰特说,他行了个警察的举手礼,“很荣幸可以为国效力。” “别在这儿口是心非了,泰特。” 泰特选择无视他,看了马洛里一眼,说:“您很快就会听到我们的消息,财神爷。” 弗雷泽和马洛里目送二人离去。“我估计,你是白扔了两英镑。”弗雷泽说,“你以后再也不会见到这两个人了。” “也许,他们也算是便宜货色了。”马洛里说。 第87页 “绝对不是,先生。有很多更省钱的办法。” “不过至少,暂时没人躲在我背后打闷棍了。” “没那回事儿,先生,只不过仅仅是他们两个不打而已。” 马洛里和弗雷泽找了辆卖小吃的车,简单吃了几块火鸡培根三明治。这次还是租不到马车,街上一辆计程车都没有。所有的地铁站全部关闭,每座车站门口都有矿工放哨,并对行人污言秽语。 当天的第二场会面在杰明街,结果却让马洛里大失所望。他本打算到博物馆找济慈先生讨论讲话稿的事,但是皇家科学会的影像师济慈先生却发来一份电报,说他重病缠身,偏巧赫胥黎也被拉去参加一场上院学者议员会议,讨论紧急事态处理事宜。马洛里甚至连听从迪士雷利的劝告、取消演讲的机会都没有。因为特伦汉姆·里克斯先生自称不经赫胥黎授权,不敢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而赫胥黎自己偏偏又没有留下任何通讯地址或电报号码。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整个应用地质学博物馆就没几个人。那些欢快的儿童和狂热的自然史爱好者曾经成群结队,而现在只剩下几个苦瓜脸在馆内转悠,这些人更像是冲着室内略好一点的空气来的,或者为了避暑。他们没精打采地在高耸的恐龙模型周围游荡,好像打算敲开巨大的化石骨骼吸取里面的骨髓一样。 既然无事可做,也只能回到古生物研究所准备当晚与青年不可知论者协会聚餐的活动了。这个协会是一个大学生科学社团。马洛里作为出席当晚活动的大人物需要在晚宴后讲几句话。他一直很期待这次活动,因为协会都是些精力充沛的年轻人,一点都不像协会名称看起来那样装模作样。而且,这场只有男性参加的聚会,也让他有机会开几个不甚雅观的玩笑,可以博得年轻单身汉们一笑。马洛里曾经从迪士雷利那里听过几个段子,他自己觉得非常有趣。但是现在,他已经开始担心,那些原本熟悉的人还有多少依然留在伦敦;或者即便大家愿意聚会,又能不能顺利聚在一起;更糟糕的是,会不会选在黑衣修士酒吧二楼的房间聚会,那里紧邻黑衣修士大桥,还正好位于泰晤士河下风向。 街道上几乎已经看不见行人。一家又一家的店铺挂起了“关闭”告示牌。马洛里本打算找家理髮店,修剪一下头髮和鬍子,现在却只好作罢。伦敦市民要么已经逃离城市,要么就紧闭门窗躲在家中。黑烟已经从高空蔓延至地面,与恶臭的雾霾相接,到处都是湿乎乎的惨黄色雾团,几乎看不清半个街区以外的街景。少数的几个行人都是突然从浓雾中出现,仿佛衣冠楚楚的鬼魂。弗雷泽当先带路,既毫无怨言,也从未走错过。马洛里估计,这位资深警官就算蒙上双眼,也可以在伦敦街道上畅通无阻,而且不费吹灰之力。他们现在也把手绢蒙在了脸上。这像是理应採取的预防措施。不过马洛里却为此感到不快,因为这样一来,弗雷泽就更加沉默寡言,也更加看不出一点表情了。 “最讨厌的就是那些影像显示屏。”两人走到布隆普敦街的时候,马洛里说,街道两侧科学院的尖塔在恶臭的雾霾中显得线条模煳。“我上次离开英国的时候还不是这样。两年前,这该死的东西还没有那么流行。而现在,没有影像屏我都不能发表公开演讲。”他咳嗽着,“刚才在弗利特街看到《晚邮报》报社门口的显示屏,我就觉得噁心,那高高在上的屏幕上写着什么‘矿工罢工,全城地铁停运’,还有什么‘国会驳斥泰晤士河传闻。’” “那又怎么样?”弗雷泽问。 “那等于什么都没说,”马洛里说,“国会里的什么人说了哪些话?是关于泰晤士河具体什么传闻?国会又到底是什么态度?说得对还是不对?” 弗雷泽没应声。 “那东西只是做出一副传播了信息的样子,但根本没有传达任何有用信息!只是一句口号,一条干瘪的概括。没有提出任何论证,也没有权衡过任何证据。这根本就不能算是新闻报导,只能供闲极无聊的人消磨时间。” “有人会说,闲极无聊的人一知半解,总胜过一无所知。” “说这话的人肯定是个该死的白痴,弗雷泽。用显示屏喊口号这件事,就像印制没有金银支持的纸币,或者从没钱的帐户开支票一样。如果普通人辨明是非的渠道仅此而已,那么我真的要为贵族院代议制度三唿万岁!” 一辆燃煤蒸汽车在他们身边缓缓驶过,车厢里拉着疲惫的消防员,衣服和面目都熏得黑黢黢的,也许是救火时弄脏的,也许是因为伦敦骯脏的空气,或者是被蒸汽车烟囱里喷出的恶臭黑烟抹黑了。在马洛里看来,救火的蒸汽车本身就要靠燃烧的煤炭驱动,真是非常讽刺的事儿,不过这或许也有它的道理——在现在的天气条件下,马儿跑一个街区都会极为费力。 马洛里口干舌燥,很想喝倒一杯哈克巴夫酒解渴,可是古生物学研究所里面好像比露天里的烟雾更浓,空气中有一股焦味儿,像是亚麻布被烧煳了。 也许是凯利加的那些除臭苏打水把管道腐蚀穿了。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这臭味终于熏走了大厦中的客人,因为整个大堂几乎都不见人影,餐厅也是鸦雀无声。 第88页 马洛里正掠过层层的清漆屏风和丝绒地毯寻找服务员。这时,凯利亲自出现了,他紧绷着脸,面容坚毅,招唿着:“马洛里博士。” “什么事儿,凯利?” “我有坏消息告诉您,先生。这里发生过不幸,是火灾,先生。”马洛里看了一眼弗雷泽。 “是这样,先生,”酒店总管问道,“您今天离开酒店的时候,有没有把衣服放在煤气灯旁边?或者有没有留下未熄灭的菸头之类?” “火灾不会就发生在我的房间吧?” “恐怕是的,先生。” “严重吗?” “酒店的客人都觉得挺严重的,先生。消防员也这么认为。”凯利没有说酒店职员们的评价,不过他的表情已经足以说明立场。 “我出门从来都会关闭煤气灯的!”马洛里冲口而出,“我对今早上的情形没有多少深刻印象——不过我每次都会关闭煤气。” “反正您的房间门是锁着的,消防员只好强行闯人。” “我们想去看看。”弗雷泽不动声色地提出要求。 马洛里房间的门被斧头噼开过,被烧得捲曲起来的地板上到处是水洼和沙土。可以想见,马洛里的那堆杂志和信件曾经烧得很旺,把整个办公桌全部烧毁,地毯也给烧掉了好大一块。桌子后面的墙上被烧出一个大大的黑洞,上方的房顶也同样受损,裸露的托梁和屋橡被烧成了焦黑的木炭。马洛里的衣橱里本来有伦敦社交生活所需的全套华美装束,如今也变成了一堆乌黑的破布片和碎玻璃。马洛里被气得发狂,同时有一种不祥的羞耻感。 “您出去的时候锁门了吗,先生?”弗雷泽问。 “我每次出去都锁门,每次!” “我能不能看一眼您的钥匙?” 马洛里把钥匙串儿递给弗雷泽。弗雷泽默默跪在烧焦的门框旁边,细细检查了锁孔,然后站起身。 “走廊里有没有发现过可疑人物?”弗雷泽问凯利。 凯利很恼火地问:“请问您是什么人啊,先生?凭什么盘问我?” “弓街警局的弗雷泽警官。” “没有发现,警官。”凯利倒抽一口凉气,回答说,“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物,至少我没听说。” “请对此事保密,凯利先生。我猜想,你们也像其他皇家科学院下属的酒店一样,只接待知名学者入住?” “我们一贯坚持这一标准,警官!” “但是你们的客人,可以在此接待访客?” “只接受男性访客,偶尔接受有人护送的女士我们不会接待可疑人物的,先生!” “那么嫌犯就是一个衣冠楚楚的酒店大盗,”弗雷泽得出了定论,“一名纵火犯。从他在桌子底下和衣柜旁边堆放信件的手法判断,此人更善于劫掠,而不擅长纵火。他有一把钢丝制作的简易万能钥匙,用来对付这把转筒锁。开锁花费了他一些时间,我估计足足有五分钟。” “真是大胆狂徒!”马洛里说。 凯利看上去已经快要哭出来了。“入住本酒店的学者被人登门纵火!这让我真的无地自容!从卢德派暴徒作乱以来就没听说过这么邪恶的事儿!他们真无耻,马洛里博士,简直无耻之尤!” 马洛里摇了摇头说:“凯利先生,不能完全怪你,我应该事先警告你们的,我有些丧心病狂的敌人。” 凯利咽了一口唾沫,说:“先生,其实我们都知道。同事们都在疯传您的事。” 弗雷泽正在检查写字檯残骸,他把衣柜的铜把手裹起来,在垃圾中间翻检。“兽脂蜡烛。”他说。 “我们买过保险,马洛里博士。”凯利满怀希望地说,“我也不清楚我们买的保险有没有覆盖这样的风险,不过我的确希望可以赔偿您遭受的损失!请接受我最诚挚的歉意!” “这的确伤害了我,”马洛里看着周围的一片狼藉说,“不过没有他们希望的那么严重!我最重要的那些文件都在酒店保险柜里,而且我从来不在酒店留下钱财。”他停顿了一下,“凯利先生,酒店的保险柜应该没有遭到破坏吧?” “没有,先生。”凯利说,“嗯……我还是马上去查看一下吧,先生。”他鞠了个躬,急急忙忙地走了。 “是你的老朋友,德比赛场带匕首那个人干的。”弗雷泽说,“他今天没打算跟踪你,而是等咱们一出门,他就偷偷熘进来捅开门,在你堆积如山的文件上面点着了一根蜡烛,等到警报声响起的时候,他早就安全脱身了。” “他一定对我的行程计划有所了解,”马洛里说,“我敢说,他对我了如指掌。他已经查到了我的编号,把我当成了查验官方资料的目标。” “先生,从某种程度上说,”弗雷泽丢开那根铜把手,“他只是个装腔作势的业余纵火犯,还在用石蜡,手段最娴熟的纵火者现在普遍採用煤油,这玩意儿碰到什么都会烧个精光。” “今天晚上我不能去参加不可知论者的集会了,弗雷泽,我没有任何衣服可穿!” 第89页 弗雷泽肃然而立。“我欣赏您面对不幸的勇气——不愧是一名学者和绅士,马洛里博士。” “谢谢你,”马洛里说,他沉默了片刻,“弗雷泽,我想喝点酒。”弗雷泽缓缓点头。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弗雷泽,让我们去找个真正能放开了喝酒的地方吧!真正开怀畅饮,像那些满口脏话的俗人和穷人一样开心,不要去那些摆放着金酒装奢华的地方,让我们离开这些徒有其表的酒店,找一家不嫌弃客人的酒馆,就算是你除了身上的衣服之外一无所有,他们也不会把你拒之门外。”马洛里用脚勐踢衣柜残留的灰烬。 “先生,我知道你现在需要什么,”弗雷泽安慰他说,“你想找个可以寻欢作乐的地方,释放一些压力——那种能喝酒,能跳舞,可以找到漂亮女人的地方。” 马洛里发现了他在怀俄明穿过的军用外套的铜扣被烧得乌黑。这景象让他尤其受伤。“你不会想要安慰我吧,弗雷泽?我猜想奥利芬特一定对你说过,让你负责照顾我我会认为那是大错特错。弗雷泽,我现在就喜欢找麻烦,你最好别惹我。” “我完全没有误解您的意思,先生。今天的确遇见了不少不顺心的事儿,不过话说回来,你还没有亲自去看过克雷蒙花园。” “我现在唯一想要的,就是透过猎枪的瞄准镜看见那个带匕首的傢伙。” “先生,我完全理解这种感受。” 马洛里打开他的银质烟盒——至少这东西还在!——点燃了他的最后一根哈瓦那雪茄。他深吸一口,直到优质香菸的镇静作用渗入他的血液中,他这才说:“话说回来,花点时间去克雷蒙花园走一趟也未尝不可。” 弗雷泽带路,他们沿着克伦威尔小巷走下去,经过乳腺性病医院残留的那一片灰白砖头:看来,今晚这里像噩梦一样令人绝望。马洛里情不自禁地浮想联翩。 医院里的惨相还在继续困扰马洛里的神经,当他们来到一家酒店时,马洛里一口气喝掉了四五杯威士忌,意外的是,这儿的酒居然很不错。酒吧里挤满了布隆普敦的本地人,他们看上去怡然自得,一副很满足的样子。不断有人给自动钢琴投入两便士硬币,那东西就不停地演奏《我要去乡间》,马洛里非常讨厌那首歌。他在这儿根本就无法放松,毕竟这里也不是克雷蒙花园。 沿着布隆普敦又走了几个街区,他们看到真正的麻烦开始出现;在伯内特·哈珀专利地毯制造厂旁边有一大群穿制服的人乱闹闹地拥堵在巨大的工厂门口,像是工人骚乱的样子。 弗雷泽和马洛里花了一些时间才弄明白,其实这群人大多数都是警察。伯内特-哈珀工厂生产一种色泽鲜艷的防水材料,原料是粗麻布、软木屑和煤炭提取物,可以裁成各种形状粘贴在中产阶层的厨房和浴室地面上。工厂有十几根烟囱排放出大量黑烟,在目前情况下,这些烟囱的确是更适合暂时关闭。最早到达现场的那群警察(至少他们自称如此)是来自皇家专利局的一队巡视员,按照政府应急预案要求,他们被强制编入了工业执法队伍。不过伯内特-哈珀工厂不愿损失当天的产量,于是提出抗议,声称专利局的人无权关闭工厂。随后皇家科学会工业委员会又派来了两位警官,他们援引先例,证明关停要求正当可行。争吵声又引来了当地警察的紧急情况应对小组,这帮人乘坐一辆临时徵用的蒸汽公交车赶来——大多数公交车都已经被政府徵用,连马拉计程车也不例外,这都是地铁工人罢工对应的预案明文要求的处置措施。 警察当场关闭了烟囱,这事儿干得干净利落,也完美体现了政府的良好愿望。可是工厂的工人们却拒绝离开,他们在周边游荡,不服管束,因为没有人答应他们可以带薪休假,而工人们却认为,在目前情况下,这是他们应得的补偿。但是现在还不清楚,到底应该由谁来确保停工期间伯内特-哈珀工厂的财产安全,又有谁可以代表官方给出通知,何时允许工厂恢復生产。 最糟糕的是,警察局内部的电报系统偏偏又出现了严重故障。电报寻址服务很可能是威斯敏斯特区那座金字塔形的中央统计局提供的,马洛里估计,现在的污染和臭气肯定给那儿造成了麻烦。“弗雷泽先生,您可是特别警察系统的,”弗雷泽说,“何不藉机展示实力,帮这些大笨蛋解决麻烦?” “这玩笑开得有意思,您智商真高。”弗雷泽说。 “我刚才还在纳闷怎么没有警察巡街。现在明白了,肯定是全伦敦的警察全调到工厂周边去了!” “看到这事儿,您好像还挺开心。”弗雷泽说。 “这些小官僚!”马洛里欢快地冷笑着,“但凡他们认真学一点点灾变论,就完全可以料到目前发生的事,这是典型的生物协同效应联动现象,整个系统正在加速进入混沌期!” “麻烦您解释一下,这话什么意思?” “简单地说,”马洛里在他的手绢后面笑道说,“用大白话来解释,意思就是所有事情严重性加倍,事态进展速度也提升一倍,直到一切都分崩离析。” “你这都是学者们爱讲的空话,你不会认为这跟我们伦敦当前的局势有任何关系吧?” 第90页 “这个问题很有趣!”马洛里点头,“触及了根本性的形上学论题。如果我能为一种现象建立精密的模拟模型,这是否证明我已经彻底理解了这种现象呢?还是这一切纯属偶然,或者只是技术手段造成的假象?当然,作为系统模拟技术的坚定支持者,我个人非常信赖差分机建模模拟手段,不过别人的确也可以对这种学说提出质疑。水很深啊,弗雷泽!老休谟和贝克莱爵士,曾经都是此道高手!” “先生,您不会是喝醉了吧?” “只是有一点儿喝高了,”马洛里说,“您可以说我是‘微醺’。”他们明智地无视那些警察,继续向前走,任由他们争吵去。 马洛里突然感到失落、伤感,他想念在怀俄明州穿过的军用外套,想念他的水壶,他的望远镜,还有肩扛步枪时的那份踏实。他怀念冰冷、干净、荒凉的地平线,在那里,他专注于生活的全部细节,死神的脚步也更轻快,更公平。他突然热切盼望离开伦敦,再次投身野外探险。他愿意取消一切会面,愿意向皇家科学会或者最好是向地理科学会申请经费,只要离开英格兰就好! “你不用那么做的,先生,”弗雷泽说,“实际上,那样一来局面可能会更糟糕。” “我刚才又在自言自语吗?” “是的,先生,说了一点。” “在伦敦城什么地方能买到优质猎枪啊,弗雷泽?” 他们现在已经来到切尔西公园后面,这地方被称为相机广场,周围的商店出售高档光学设备:塔尔博特银版照相机、投影机、万花筒、业余观星者用的天文望远镜等。还有给热爱科学的小男孩特制的微型显微镜,很多小男孩都喜欢观察池塘里扭来扭去的微生物。这些小东西本身并没有太高的科学研究价值,但是对他们的研究却可能会引领你逐渐接近真正的科学理论体系。想到这里,马洛里停在一家摆放这种显微镜的橱窗前面。这些东西令他想起了慈祥的老曼德尔爵士,正是老爵士给他提供了第一份工作:在列维斯博物馆做勤杂工。此后,他进而负责为骨骼化石和鸟蛋编写目录,并最终赢得了剑桥大学奖学金。现在回想起来,老爵士的教鞭使用得略显频繁,不过每一次都是他罪有应得。 远处的人行道传来奇怪的唿啸声,马洛里举目望去,只见一个奇怪的幽灵一样的身影半蹲着从雾中出现,他的速度很快,衣袂飘飞,腋下夹着一根折起的手杖。 马洛里瞬间闪开,一名男孩大声喊叫着经过他身边,飞奔而去。那是一个伦敦男孩,十三岁左右年纪,穿着橡胶底轮滑鞋。男孩灵巧地转身,漂亮地滑步停下,然后藉助手杖调整方向,原路返回。过了片刻,就有一大群男孩出现,包围了马洛里和弗雷泽,又是叫,又是跳,像一群小妖怪一样开心。其他人都没有穿轮滑鞋。但几乎所有人都用一块小小的方形布片蒙住脸,就像统计局职员一样。 “快说,你们这些坏孩子!”弗雷泽嚷道,“你们的面具是哪里来的?” 那些小孩不理他。其中一个大声喊着:“刚才那下真帅!再来一次吧,比尔!”另外一个孩子把腿儿抬起三次,动作古怪又一本正经,然后他高高跃起,大喊一声:“糖果!”周围那群孩子大声闹笑,并且欢唿着什么。 “你们都冷静点儿。”弗雷泽命令着。 “苦瓜脸!”一个捣蛋孩子对他做鬼脸,“帽子还难看得要死!”所有的孩子都笑做一团。 “你们的父母在哪里?”弗雷泽问,“天气这么糟,你们不应该到处乱跑。” “莫名其妙!”穿轮滑鞋的男孩冷笑着,“前进,我勇敢的兄弟们!由我黑豹比尔负责指挥!”他把拐棍往地上一杵,向前冲去。其他人大唿小叫地跟在后面。 “他们衣装整洁,不可能是流浪儿童。”马洛里说。 那帮男孩跑出一小段距离就停了下来,准备玩甩鞭子游戏。很快,所有的男孩互相挽着胳膊,排成长长的一排,穿轮滑鞋的男孩在“鞭梢”上。 “看上去情况不妙。”马洛里小声说。 大群男孩组成的“鞭子”开始在相机广场左右摇摆,每一个“环节”都在放大摇摆的幅度,突然,穿轮滑鞋的孩子从队尾甩脱,像是投石机发射出的巨石一样飞出。他变态似的欢笑着飞速滑向一边,脚底碰到了什么,就一头扎到了一大块玻璃上。 那块玻璃登时碎裂成很多块,从商店前门纷纷砸落下来,像断头台上的森森利刃。 年轻的黑豹比尔躺在人行道上,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已经死了。一时间,周围一片死寂。 “抢宝贝啊!”有一个男孩突然放声大叫。那群孩子纷纷狂叫着冲进被撞开的店铺里,开始哄抢所有展品:望远镜、三脚架、化学试剂瓶…… “住手!”弗雷泽喊道。“我是警察!”他伸手到衣袋里,同时扯下遮脸的手绢,吹响了三声警哨。 那群小孩马上四处逃窜。有几个丢下了他们抢到的东西,但是其他人疯狂地抱着抢到的东西,跑得像野蛮的大猩猩一样疯。弗雷泽随后追赶,马洛里紧随其后。他们来到店面前,黑豹比尔还蜷缩着趴在地上。他们走近时,男孩用胳膊肘撑着坐起来,摇了摇流着血的脑袋。 第91页 “你受伤了,孩子。”马洛里说。 “我好得很!”黑豹比尔迟钝而固执地说,他的头皮被玻璃割伤,已经伤到了骨头,血沿着两边耳朵汩汩流下。“把你的臭手拿开,你这个蒙面贼!” 马洛里这才想起要把手绢摘下来,他试着对男孩笑笑,说:“你受伤了,孩子,你需要帮助。”他和弗雷泽一起,躬身察看孩子的伤情。 “救命啊!”男孩尖声哭闹着,“弟兄们,快来救我啊!” 马洛里回头看,也许可以让另外的孩子去叫人来帮忙。 一块闪亮的方形玻璃片突然从雾色中飞出来,正好扎在弗雷泽后背上。这位警察突然挺直身体,眼睛瞪得像受惊的动物一样熘圆。 黑豹比尔手脚并用爬起来,套上了轮滑鞋。附近又一家商店门口传来玻璃碎裂的动听声音,随后又是欢快的尖叫声。 弗雷泽的黑背上,那片玻璃突出的样子非常吓人。碎片一端已经插入他的身体。“他们会杀死我们的!”马洛里喊着,拖着弗雷泽的胳膊快速逃离。在他们背后,一块接一块的玻璃被砸碎,发出炸弹一样的轰响声,有的碎玻璃飞散到墙上,有的像瀑布一样从店门口跌落到地上。 “该死的……”弗雷泽咕哝着。 黑豹比尔的喊叫声在雾中迴荡:“宝贝啊!我的朋友们!这是我们的宝库!” “咬紧牙关,”马洛里说着把手绢裹在手上,用力拔出了弗雷泽背后的那片玻璃。好在玻璃还是完整的,这让他略微松了一口气。弗雷泽痛得打了个寒战。 马洛里帮他轻轻脱去外衣,弗雷泽腰部以上的衬衣上浸透着流出的血,不过情况还不算特别糟糕。那块玻璃碰巧穿透了弗雷泽的手枪肩带,肩带上挂着一把短筒手枪。“你的肩带把大部分玻璃挡住了,”马洛里说,“你被刺伤了,不过伤口并不深,没有穿透肋骨,我们还是需要尽快止血……” “去警察局,”弗雷泽点头说,“国王大道西分局。”他的脸色煞白。他们背后的远处,又传来一阵玻璃纷纷碎裂的声音。 他们快步前行,弗雷泽每走一步都疼得发抖。“你最好跟我待在一起,”他说,“晚上就在警察局过夜。现在已经太乱了。” “的确很乱,”马洛里说,“你就别再为我操心了。” “我是认真的,马洛里。” “我知道。” 两个小时后,马洛里还是去了克雷蒙花园。 有待分析的文件是一封亲笔信。信纸头被撕掉了,信笺摺叠得很潦草,信上没有写日期,但是笔迹分析结果证实,信的确是爱德华·马洛里写的。信写得很匆忙,而且当时写信人肌肉不甚灵便。 所用的纸张质量不高,而且已经泛黄,是1850年代政府部门所用的普通纸,很可能来自国王大街西警察分局。 信是用一支快要磨秃了的钢笔写的,字迹已经开始模煳,内容如下: 女士:我还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这件事必须有人知道。我认为应该告诉您,因为没有第二个合适的人选。 我接受您的财物并代为保管,完全出于自愿。我尊重您的託付,就像看重至高无上的敕命,而与您为敌的人,当然也就是我的敌人。能充当您的守护骑士,是我生命中最大的荣耀。 请不要担心我的安危。我请求您,不要为了我而让您自己身涉险境。在这场争斗中的任何风险,我都自愿承担,不过风险的确存在。如果我遭遇到不测,您的财物就可能永远不会被人发现。 我曾经检查过那些卡片,我相信,我已经初步了解了它们的用途。尽管它们远远超过我有限的学识所能充分理解的范围。如果此举不当,我请求获得您的谅解。 我已将所有卡片用干净的亚麻布包好,亲自将它们封存在不透气的石膏容器中。东西就放在杰明街应用地质学博物馆雷龙标本的头颅内。您的财物现在安然无恙,高挂在距离地面足足三十英尺的地方。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除了您本人,以及您最谦卑的奴僕。 爱德华·马洛里(皇家科学会研究员,皇家地理学会研究员) 暗影灯的本意,是指配备了遮光罩的提灯。遮光罩可以选择适当的时机打开或者关上,比较适合福尔摩斯之类的人物(《红髮联盟》中就曾用到)。此处代指各种机密活动,包括各国政府的情报活动、警察的侦查活动,以及地下帮派和革命团体的秘密活动。 英国老牌着名杂志,出版年份为1817-1980年,现已停刊。十九世纪,该杂志坚持保守派立场,刊登过不少针砭时弊的讽刺性文章。 根据復原图片,禽龙头部的形状,有点像现在的马。 此处原文为法语。 当时伦敦社会底层的赌场,现场举办用狗捕捉老鼠的比赛,并吸引观众下注,赌每条狗捉住老鼠的数量。 乔治·居维叶(georges cuvier,1769-1832),法国自然科学家,比较解剖学的创始人。 歷史上的班杰明·迪士雷利(1804-1881)是犹太人。英国保守党领袖、三届内阁财政大臣,两度出任英国首相。任首相期间,大力推行对外侵略和殖民扩张政策。他还是一位小说家,在歷任英国首相中占有特殊地位。但他所写的主要是政治讽刺小说,并非言情小说。 第92页 原文为插lk写成插ark. 雷龙(现名迷惑龙)到底能否两足站立,吃到高处树叶,对这个问题学界至今仍存在争议。 原文为拉丁语:natura non fecit saltus. 1码=0.9144米 原文为法语touche. 来自希腊神话,寓指永远完不成的任务。 韦克菲尔德的暱称。 原文sabotage,文中提示的词根为sabots。 主要致毒成分为砷化合物。 歷史上的威灵顿于1852年逝世,本书故事发生于1855年,因此所谓“整整过去一代人”的说法,也是作者虚构的。 原文为法语:femme fatale。 松木弘安,后更名为寺岛宗则(1832-1893),出生于萨摩藩(今鹿儿岛县)。1865年率领十五名留学生偷渡英国,学习海军等西洋技艺。松木在英国外交部中游说,称日本需要在天皇统治下建立统一国家,并获得了英国当局的理解。自此,英国的对日政策为之一变,转而支持萨-长倒幕派,对倒幕运动的进展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森有礼(1847-1889),日本政治家、外交家、教育家、改革家,是日本现代教育的先驱和首任文部大臣,被称为日本“明治时期六大教育家”之一,“日本现代教育之父”。出生于日本鹿儿岛的武士家族,1865年赴英国留学,1868年回到日本。曾任日本驻华公使,也被认为是日本一桥大学的创办人。1889年被国粹主义支持者刺杀,卒年仅41岁。 小说中人物名为fusukawa yukichi,未找到相符的生平记载。这一姓名只是拼写接近于福泽谕吉(fukuzawa yukichi)。福泽谕吉(1835-1901):日本明治时期的着名思想家及教育家,东京学士会院的首任院长,日本着名私立大学庆应义塾大学的创立者,明治六大教育家之一,主张脱亚入欧论,影响了明治维新运动。歷史上的福泽多次访问美国,但并不在上述赴英留学生之列。 长泽鼎(1852-1934),日本着名酒商,萨摩偷渡英国的十五名留学生之一。 鲛岛尚信(1845-1880),萨摩偷渡英国的十五名留学生之一。回国后于1870年出任日本首任财政大臣。卒年仅36岁。 在该小说的虚拟世界中,日本倒幕运动成功的时间大大提前。 captain swing,在俚语中,swing有“用绞索吊死”的意思。此人外号如意译,可以是“绞索船长”。 欧洲神话传说中擅长採矿的地下精灵,多出现于魔幻小说中。 十九世纪普遍接受的热力学定律,不适用于当前的物理科学。 这段涉及休谟的不可知论,在弗雷泽看来,像是毫无道理的疯话。 程序四:七重咒 那是一枚爱国纪念徽章,白瓷质料,通常用来纪念离世的皇室成员或政府首脑。在天然透明材料下面是拜伦爵士的肖像;随着时间流逝,人像已经开始泛黄、碎裂。 在首相死后数月之间,整个英格兰卖出了数十万这样的徽章。徽章生产已经是一个成熟的产业,随便有什么足够知名的人士死亡,都可以定做这类东西。徽章里的拜伦肖像被花环、云纹和象徵工业激进党早期歷史的图标环绕。图案最早是用差分机转制到底片上,然后才批量印刷,镶嵌,烧制出来的。 在拜伦肖像的左边,捲轴浮雕的中间,有一只戴王冠的英格兰雄狮傲立在一条战败的毒蛇身旁,这条蛇很可能代表当初的卢德主义者。 无论是在野还是当政时期,都不断有人提起拜伦爵士在贵族院首次发表演说,号召镇压卢德派的情景。那是1812年的2月,当有人就此询问拜伦爵士的观点时,人们普遍相信他给出了这样的回应:“过去的确曾有过卢德派,先生,然后,他们就成了过去曾有过的派别。”尽管这句话简直像是回文游戏,却完全符合首相的个性,也是他后来採用极为严厉的手段打击卢德派的预警。卢德派的领袖人物叫做沃尔特·杰拉德,他领导了影响力巨大的曼彻斯特反工业化运动。拜伦痛恨他们,因为他们所反对的不是什么旧秩序,而是激进党自身正在努力建设的全新社会制度。 而这枚徽章曾属于弓街警局特别行动处的一位警官,他叫埃比尼泽·弗雷泽。 马洛里陪着弗雷泽待了很久,眼看着警察局的外科医生忙忙碌碌,用脏兮兮的海绵和绷带为弗雷泽处理伤口。直到他确信弗雷泽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时候,为了缓解弗雷泽的疑心,他还找警察借了张纸,坐下来开始写信。 与此同时,国王路车站聚集了越来越多醉醺醺的街头流氓和各式各样的暴徒,也算是非常有趣的社会现象,不过马洛里现在没有心情去欣赏,他可不想找个吵得要死的小房间随便凑合过夜。他现在已经下定决心,要去找点儿完全不同的东西。 于是他礼貌地找一位极度疲劳的警官问清楚了路线,细细地记录在他的野外考察笔记上,然后悄悄熘出了警察局,顺利找到了克莱蒙花园。 这里的情况完全不像城里那样山雨欲来,反而非常平静闲适。花园附近出入的人似乎对外面的事态毫无兴趣,社会秩序崩塌的冲击波还没有蔓延到这里。 而且这里的臭味也没有那么糟糕。花园在切尔西附近,远在泰晤士河最臭河段的上游。河面上吹来阵阵微风,有点儿鱼腥味,但还不是特别熏人。雾霭也被克雷蒙的老榆树沖淡了不少。太阳已经落山,无数朦胧的煤气灯闪耀着,照亮来这里寻欢作乐的人。 第93页 马洛里还记得这里的全盛时期,这儿曾经到处是鹳草坡、修建平整的草地、爬满葡萄藤的凉亭、奇思妙想的泥塑,还有着名的水晶圈儿。当然还有“巨妖舞场”,那是一座有房顶但没围墙的舞厅,木地板上可以容纳数千人同时起舞,漫步舞、华尔兹还有波尔卡都可以跳。舞厅里还有卖饮料的、买零食的,加上由一匹马驱动的自动钢琴,循环播放流行歌剧中的唱段。 不过今晚可没有几千人在场。只有大约三百人在漫无目的地游荡,衣装得体的上流人士更是不足百人。马洛里觉得,这一百来人要么是急于逃脱日常生活的约束,要么就是不顾一切要跑来跟心上人约会。剩下的人里面,大约三分之二是多少有点绝望的男人,以及多少有点厚颜无耻的风尘女子。 马洛里在舞场的吧檯又喝了两杯威士忌。酒很便宜,味道也古怪,要么是被臭气熏坏了,要么就是被人添加了碳酸铵、氢氧化钾或者苦树汁。也可能里面加的是印度树梅汁,因为那东西颜色接近于过期溲掉的啤酒。两杯威士忌积在他胃里,像吞了两块火炭一样难受。 跳舞的人寥寥无几,有几对舞者在试着自己跳华尔兹。马洛里从来都不擅长跳舞,于是开始盯着那些女人看。有位身形窈窕的高个女孩在跟一位络腮鬍子的老年绅士共舞。那男人个子很矮,膝盖好像也有些肿大,不甚灵便,可是那女子却把身板绷得挺直,舞跳得优雅娴熟,像专业舞蹈家一样,羊皮靴的铜鞋钉在灯光下闪耀着。长裙摇摆的线路清晰地勾画出臀部轮廓,形状和尺寸都一目了然。下面既没有衬裙撑,也没有鲸鱼骨。她腿形健美,穿长长的红袜子,裙子要比通常准许的长度短了两英寸。 但是看不到她的脸。 自动钢琴开始演奏一支新曲,但是那位矮个男士好像已经有些累了。他们停下来,回到一群朋友中间:在座有一位戴圆帽的长相平常的老女人,还有两位年轻女子,一看就像是刚入行的妓女,此外还有一位老年绅士,面色阴沉,像是外国人,有可能来自荷兰或者德意志国家。那个跳舞的女孩跟其他人谈笑风生,时不时仰起头来,像是在开怀大笑。她长着浓密的深褐色头髮,一顶圆帽垂在背后,帽带系在颚下。她的背影非常女性化,线条丰满、匀称,腰很细。 马洛里开始慢慢接近他们。那女孩看起来很认真的样子跟那个外国人聊,可是对方却老大不情愿的样子,表情很轻蔑。女孩毛手毛脚地做了个勉强像是屈身行礼的姿态,然后就离开了他。 这时候马洛里才第一次看到她的正脸。她的样子有点怪:下巴太长,眉毛太粗,嘴巴也太大,口红还涂到了唇线以外。也不能说她长得很丑,不过肯定也不算美女,但是她的灰眼睛里有一丝凌厉、无所顾忌的光彩,面容里也有一份奇特的妖娆感觉,这让马洛里吃了一惊,呆呆地站在原地。而且她的体形真不错,一走路就被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女孩大步流星,像是一闪身就滑到了吧檯前面。现在看到的又是优美的臀部和背部曲线。她俯身在吧檯上跟酒保聊天,背后的裙摆升高,几乎提到了小腿肚。看到她结实的玉腿,马洛里马上慾火中烧,就好像被那女人的小腿踢了一脚。 马洛里走到吧檯前,原来她不是在跟酒保闲聊,而是在争吵,用女性特有的哀怨语调唠叨。她口渴,可是没钱,说她的朋友可以付帐。酒保不相信她,可是又不愿意明说。 马洛里取出一便士,敲了敲吧檯说:“酒保,请给这位女士她要的东西。” 女孩一惊,白了他一眼,但随即反应了过来。她绽开笑容,眯起眼睛,透过长睫毛对他抛媚眼。“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尼古拉斯。”她对酒保说。 酒保取来一高脚杯香槟,取走了马洛里的硬币。“我就爱喝香槟,”她告诉马洛里,“喝过香槟后,跳起舞来感觉身体轻得像根羽毛。你平时跳舞吗?” “跳得极差,”马洛里说,“今晚我可否跟你回家?” 女孩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嘴角动了一下,风骚地干笑了一声。“待会儿再告诉你。”随后,她就回到了自己朋友中间。 马洛里没有傻等,因为他怀疑那女孩在骗他,于是他继续在巨妖舞场徘徊,观察别的女人,可是随后,他就看见那个相貌平平的高个子女孩向他招手。他走上前去。 “我倒是愿意带你回去,但是你有可能不会喜欢。”她说。 “为什么?”他问,“我喜欢你。” 女孩笑道:“我不是说那事儿。我是说,我并不住布隆姆敦。我住怀特查珀尔那边。” “那挺远的。” “火车也都不开了,也找不到出租马车。我刚刚自己都在担心可能要睡在公园里!” “你的朋友不能帮忙吗?”马洛里问。 女孩仰首看天,意思好像是说,她根本懒得答理那些人。她白白的脖颈上露出一条机器制作的蕾丝花边。“我想回怀特查珀尔。你能带我回去吗?我没钱,连两便士的硬币都没有一个。” “行啊,”马洛里说着,让女孩挎起他的胳膊,“步行距离五英里——不过你的腿简直堪称完美。” 女孩挽着他的胳膊,对着他笑。“我们可以去克里默恩渡口,乘坐河道蒸汽船。” 第94页 “哦,”马洛里说,“你是说,沿着泰晤士河航行?” “也不太贵。”他们走下巨妖舞场的台阶,走进斑斑点点的煤气灯照耀下的夜色中,“您不是伦敦本地人吧?我猜您是出来旅行。” 马洛里摇摇头。 “要是我跟你睡觉,你能不能给我一个金畿尼?” 马洛里对她的直率甚觉意外,一时没有回答。 “你可以待一整个晚上,”她说,“我的房间很舒服。” “行啊,我就想要这样。” 马洛里在碎石路面上绊了一下,女孩扶住他,然后大胆地直视他的双眼说:“你有点喝多了,对吧?不过你看起来心肠不坏。别人叫你什么?” “爱德华。多数人叫我内德。” “我也叫爱德华,真巧!”她说,“海瑞特·爱德华兹,结尾有个字母‘e’。这是我登台演出时的艺名。但是朋友们都叫我海蒂。” “海蒂,你的体形简直像女神一样美,我一点都不奇怪你会登台演出。” 海蒂的灰眼睛放肆地直视他:“内德,你喜欢坏女孩吗?我希望你喜欢,因为今天晚上,我很有撒野的兴致。” “非常喜欢。”马洛里说。他突然揽着海蒂的细小腰肢把她抱住,一手抚摸着她隆起的胸部,亲吻她的嘴唇。女孩小声惊叫了一下,然后就用双臂搂住他的脖子。他们在老榆树的阴影下热吻了很久。马洛里感觉到女孩的舌头探寻着他的牙齿。 女孩把他推开少许问道:“我们先回家好吗,内德?” “行啊,”他喘着粗气说,“不过我想先看看你的腿,行吗?” 女孩前后张望了一下,然后把裙子掀开到膝盖的高度,随后放下。“真是完美啊,”马洛里感嘆着,“你都可以为画家当模特了。” “我当过,”她说,“可是挣不到钱。” 克里默恩渡口传来汽笛声。他们快步奔跑,勉强赶上了蒸汽船。这么一用力,马洛里的威士忌酒劲儿就上来了。他给了女孩一个先令,支付四便士的船资,然后在靠近船头的位置找了张椅子坐下。这条小渡船逆流而上,船身侧面的拨轮拍打着乌黑的河水。“我们去船上的沙龙吧,”女孩说,“那里有喝的。” “我想看看伦敦城。” “可是我觉得,你不会喜欢这条航线周围的景致。” “只要你陪着我,我就喜欢。”他说。 “你可真会说话,内德。”女孩说着笑了起来,“挺有意思的,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你是警察,因为你看上去太一本正经,不过警察不会像你那样说话,不管有没有喝多。” “难道你不喜欢别人夸你?” “那倒不是,漂亮话谁都爱听,不过我更喜欢香槟。” “等会儿。”马洛里醉得比自己想像得严重,他站起来走到船头,紧紧握住栏杆,用力让手指恢復知觉,“城里真他妈黑!”他说。 “是啊,当然了。”女孩站在马洛里身边说。她身上有汗腥味,玫瑰茶香,还有女性私处的味道。马洛里突然开始好奇,不知道她阴毛多不多,会是什么颜色。他想得心痒难挠。“这是怎么了,内德?” “你说什么?” “为什么这么黑?是因为有雾吗?” “是因为煤气灯。”他说,“因为政府已经做出安排,关掉城区的煤气灯,以减少排烟。” “他们真聪明。” “哼!现在城里的人正在漆黑的街道上乱闯,见什么砸什么。” “你怎么知道的?” 马洛里耸耸肩。 “你真的不是警察?” “我不是,海蒂。” “我不喜欢警察。他们说起话来,总好像知道些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还不告诉你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马洛里说,“我也愿意告诉你,可就算我说了,你还是不会懂。” “内德,我当然会懂啊,”海蒂的声音清亮得像新刷的油漆,“我最喜欢听聪明人说话了。” “现在的伦敦,就是一个失衡的复杂系统。就像是……就像是一个酒醉的人,已经醉得完全失去理智。这个醉汉处在一个放着威士忌酒瓶的房间。威士忌已经被藏起来了,所以这个醉汉总是走来走去找酒喝。如果他找到了一瓶酒,他就拿起来喝一大口,可是一旦放下酒瓶,他就把所有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然后他就继续到处走着找酒,就这样周而復始。” “然后他的酒喝光了,就得去买更多。”海蒂说。 “不,他的酒永远不会喝光。有一个恶魔会不断把他的酒瓶灌满,所以这才被称作开放式动态系统。这个醉汉在房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永远就这么走下去,永远都不知道自己下一步会走到哪里。一切都是盲目的,无法预知。他可能会走圆形路线,也可能走‘8’字形,会走出熘冰的人走的任何路线,但他永远都不会越界。然后突然有一天,房间里的灯灭了,他立刻一头扎到了房间的外面,走人无尽的黑暗。这时候可能会发生任何事情,任何事都有可能。因为外面这层黑暗叫做混沌。现在就是混沌状态,海蒂。” 第95页 “你喜欢这种感觉,对吗?” “你说什么?” “其实,我没有听懂你刚才说的话;但是我听得出,你喜欢它。你喜欢考虑这类问题。”她自然而然地把手放在马洛里裤子前面摸了一下。“可真是硬啊!”她把手缩回去,得意地笑了起来。 马洛里慌忙向周围看看。还有其他十几个人在甲板上,好像没有人注意他们的样子,不过在浓雾和夜色里,他也无法确信。“你在挑逗我。”他说。 “你把那玩意儿掏出来,我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挑逗。” “我宁愿等等,找个更合适的时间和地点。” “没想到居然有男人会这么说。”她说着又笑了起来。 拨水轮的哗哗声突然变调,乌黑的泰晤士河水散发出一阵令人作呕的恶臭,同时传来汩汩的气泡破裂声。 “哦,简直臭死了。”海蒂叫道,她用手捂住嘴巴,“我们到沙龙去吧,内德,求你了!” 一份奇特的好奇心把马洛里钉在了原地:“下游比这更糟吗?” “糟糕得多,”海蒂从指缝里说,“我还见过有人被熏得晕倒呢。” “那为什么渡船还继续开放?” “渡船天天都有,”海蒂半转过身说:“这些都是邮船。” “哦,”马洛里说,“我能在这里买邮票吗?” “里面有,”海蒂说,“你也可以顺便给我买点东西。” 在弗罗尔和迪恩街楼上居室的狭小门廊里,海蒂点燃一盏小油灯。马洛里终于摆脱了怀特查珀尔雾霭重重的黑暗街道,非常高兴地从海蒂身边挤进客厅。厅里有张方形木板桌,堆放着大摞的画报,尽管城里恶臭成灾,这些刊物居然还能按时送来。在昏暗的灯光下,隐约还可以辨认出字体粗大的标题,为首相大人糟糕的健康状况表示担忧。老拜伦总是爱装病,一时说跛脚,一时说肺炎,一时叉说肝脏长了结石之类。 海蒂举着油灯走进客厅,身后墙纸上退色的玫瑰仍在怒放。马洛里把一个金畿尼放在客厅的桌子上。他痛恨在这类事情上纠缠不清,总是会预先付费。海蒂留意到了金币的声响,不禁微笑起来。然后她踢掉泥污的羊皮靴,摇摇摆摆走到一间房门口,把门打开。一只灰猫跑出来,喵喵叫着,女人爱抚着老猫,抚摸它,叫它托比,然后就把它放到外面楼梯去了。马洛里眼睁睁看着她做这些事,站在原地不动,强迫自己耐心等待,却很不开心。 “好了,现在轮到你了。”她侧着头甩了甩棕色髮辫。 卧室很小,也很寒酸。有一张橡木双柱床,还有一面诱迹斑斑的高大穿衣镜,这东西原来可能还值点儿钱。海蒂把油灯放在破旧床头柜的面板上,开始解女式衬衫纽扣。她把胳膊从袖子里挣脱开来,就把衣裳丢在一边,好像衣服全都是累赘似的。她迅速脱掉长裙,然后就开始脱胸衣和浆硬的衬裙。 “你没戴裙撑。”马洛里哑着嗓子说。 “我不喜欢那些东西。”海蒂解开衬裙腰带丢在一边,又灵巧地松开胸衣搭扣,让束带松开,扭动腰身让胸衣从腰间滑落。她就这样站在那里,只穿着镶有蕾丝花边的无袖衬衫。 马洛里脱掉了上衣和鞋子。他的阳具早就顶在裤子暗扣上了,他也很想快点把它从裤子里解放出来,可是又不想在灯光下展示它那副坚挺的样子。 穿着无袖衫的海蒂跳上床,破旧的床垫弹簧大声抗议着。马洛里坐在床边,床上有浓烈的廉价橘子水味儿和海蒂的汗味。他脱掉了裤子和内裤,只穿一件衬衫。 他探身解开钱袋的一个开口,取出一个法式安全套。“亲爱的,我要戴上点儿东西来做,”他嘟嚷着,“你不介意吧?” 海蒂翻身坐起,用胳膊支撑着探身过来说:“那我得看看。”马洛里让她看了一眼羊肠子做的卷作一团的安全套。“不是什么古怪货色,”她明显像是松了一口气,说,“随你了,亲爱的。” 马洛里小心翼翼地把那东西套在自己勃起的阳具上。这样就好多了,马洛里对自己预先有所准备非常满意。这样一来,就好像他更加清楚自己来这里要做什么,而且现在可以在确保自身安全的同时,确保花掉的钱物有所值。他爬到那条破旧的床单底下。 海蒂那两条强壮的胳膊揽住他的脖子,张开大嘴热烈亲吻他,就好像要把嘴巴粘在他身上一样。大吃一惊的马洛里只觉得对方的舌头像条润滑温热的鳗鱼一样在自己唇齿间游走。这奇妙的感觉大大提升了他的兴奋程度。他压到海蒂身上,透过极薄的衬衣,丰满的肉体让他感觉美妙至极。他笨拙地摸索着衣物,直到把所有衣服都上推至海蒂腰间。马洛里在她两腿间湿润多毛的区域摸索时,海蒂发出充满激情的呻吟。最后,她似乎已经急不可待,毫无顾忌地伸手下来,握住他的阳具,插入自己阴门。 交合开始后,海蒂就不再吸着他的嘴巴。很快,两人就都像蒸汽车一样气喘吁吁,床在他们身下颠簸震盪,吱吱作响,像是调错了音调的自动钢琴一样吟唱不息。“哦,内德宝贝儿!”海蒂突然把八根指甲掐进马洛里的后背,尖声说,“你的那傢伙好大好威勐!我不行了!”然后她不由自主地在马洛里身下剧烈扭动着身体,像是中风了一样。马洛里大吃一惊,因为性交的时候突然听到对方说英语而觉得茫然失措。他突然开始射精,就好像体液并不愿离开身体,却在对方阴部剧烈抽动的刺激下难以自持。 第96页 两人都在剧烈喘息,半晌无语。海蒂带着被欲望征服的女人含羞带喜的眼神,亲吻马洛里长满鬍鬚的脸颊。“刚才感觉真是太棒了,内德。你真善于做爱。现在咱们吃点东西,好吗?我都要饿死了!” “行啊。”马洛里说着,从海蒂汗湿的身上下来。他现在对海蒂心怀感激,就像对之前每一个赏脸满足过他的女人一样,同时又有些为自己感到羞耻,也替海蒂感到羞耻。但他也的确很饿,已经很多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 “我们可以从楼下哈特家的店里买到很棒的宵夜,凯恩斯夫人可以帮我们端上来。她是我的女房东,就住在隔壁。” “行。”马洛里说。 “不过你得出钱,还得给她点儿小费。”海蒂翻身下床。无袖衬衫已经乱作一团。她整理了一下衣服,不过瞬间看到那完美背影的马洛里还是感到一阵惊喜而且满足。海蒂用指节断断续续敲了几下卧室墙壁。过了片刻,另一侧传来回应的敲击声。 “你这位朋友睡得挺晚?”马洛里问。 “她习惯了做这事儿,”海蒂对他说,然后又回到床上,床垫又是一阵吱吱嘎嘎的合唱。“你不用因为凯恩斯太太觉得不好意思。她每个星期三也会勐干她老公,搞得整座楼的人都没办法睡觉。” 马洛里小心翼翼地除下他的法式安全套丢进夜壶。这东西虽然已经变形,但并未扯破。“我们打开窗户好不好?天儿太热……” “不行,亲爱的,还是不要把臭气放进来得好。”海蒂在灯下笑着,蜷缩在床单下面搔痒,“而且,这儿的窗户根本就打不开。” “为什么?” “窗框全部都被钉死了。是因为去年冬天住在这里的那个女孩……是个性格古怪的小东西,脸蛋漂亮,气质高雅得跟上流人似的,不过整天被她的仇人吓得提心弔胆。我估计,就是她把所有的窗户全部都钉死的。不过她最终还是没能逃脱毒手,可怜的孩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马洛里问。 “嗯,她从来都不带男人到这里过夜,反正我是没遇见过。不过终于有一天,警察还是上门找她来了。是特别警察,如果你知道我意思的话。他们也没少难为我,一群大坏蛋,就好像我知道那女孩做了什么,认识她所有的朋友似的。我甚至连她的真名都不知道。西比尔什么的,对了,西比尔·琼斯。” 马洛里扯了扯鬍子问:“这个西比尔·琼斯,她干了什么?” “她年轻的时候,为一名国会议员生过一个私生子,”海蒂说,“那傢伙叫什么……算了,估计你也不想知道。总之她曾经是政治家的女人,还登台唱过歌,我呢,我是个做模特的女孩。connaissez-vous poses stiques?” “哦!”马洛里并无意外地发现,有只虱子落在了自己光熘熘的膝盖上,他抓住了它,用两根拇指把它挤得粉碎,流出嫣红的血。 “反正后来我们两个就穿着肉色紧身衣,到处招摇过市,让那些绅士们看得目瞪口呆。温特哈尔德夫人——就是你今天在克雷蒙花园见过的,对我们唿来喝去的老女人,她是我们的代理人,反正别人是这么说的。今天晚上客人非常少,我们陪着的那些个瑞典外交官,钱袋看得比鸡屁股还紧。所以对我来讲,能遇见你还算运气挺好。” 朝向走廊的门口传来敲门声。海蒂闻讯起身:“请给我四先令。”她说。马洛里给了她几枚硬币,她拿了钱迅速走开,回来时端了一个破不熘丢的日本漆盘子,上面有一块丑陋的面包,一团火腿肉,一些芥末酱,四根炸香肠和半瓶灰不熘秋的香槟。 海蒂在脏兮兮的高脚杯里倒了两杯香槟酒,然后就开始从从容容地吃晚饭,不再说话。马洛里定定地看她浑圆的胳膊和肩膀,还有她硕大的双乳,无袖衬衫下若隐若现的黑色乳头,一时反而感到困惑不解,奇怪她的面容怎会如此平常。他喝了一杯酸涩的劣质香槟。然后大口嚼着已经开始发绿的火腿。 海蒂吃光了所有的炸香肠随后她坏笑着下床,蹲在床边,把便盆举在腰间。“香槟酒简直就是穿肠过,不是吗?我要用便盆。除非你一定坚持,否则请不要看。”马洛里礼貌地转向一边,听到背后尿尿的声音。 “我们洗洗吧,”海蒂说,“我去拿个盆来。”她取来一个搪瓷盆,里面放上温水,然后用一根丝瓜擦拭身体。 “你的体形真是棒极了。”马洛里说。海蒂的手脚偏小,不过浑圆的身躯和健壮的大腿堪称哺乳动物解剖结构中的奇观。她那双硬实的大屁股也非常完美,而且,马洛里对这些部位有一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在歷史题材的油画里面看到过。他突然想起,搞不好这些画就是照海蒂的身体画的。 她紧緻的阴户外面,长着红褐色的阴毛。 发觉马洛里在盯着自己看,海蒂不禁微笑。“你想看我脱光了的样子吗?” “很想。” “收你一先令行吗?” “行。” 海蒂把无袖衬衫脱下来丢开,明显自己也很舒服,她已经浑身是汗。海蒂轻轻擦拭滴水的腋窝。“我会站在原地,完全一动不动,每次能坚持够足足五分钟。”她已经有些口齿不清,那些香槟几乎全被她一个人喝掉了,“你有手錶吗?给我十先令,我就做给你看!你要不要跟我打赌?” 第97页 “我相信你能做到。”马洛里说。 海蒂优雅地弯腰,抓住自己的左侧脚腕,把脚一直抬过头顶,两腿膝部都绷得挺直,然后她开始缓缓转圈,脚后跟和脚尖轮流着地。“你喜欢吗?” “太棒了。”马洛里惊嘆着。 “你看看,我还能把两手平撑在地面上。”她说着弯下腰,“大多数伦敦女孩都被绑得太紧了,做这些动作简直会把她们的身体折断成两半。”然后她又在地上噼叉,还抬头看马洛里,满脸的醉意和得意。 “来到伦敦,我才真正见识了人生。”马洛里说。 “那就把你的衬衫脱掉,我们来裸体做爱。”海蒂下巴过长的脸颊泛起绯红。马洛里脱下衬衫。海蒂端着搪瓷盆走过来。“这么热的天气,做爱最好就是一丝不挂。我一向喜欢裸体做。天哪,你身上的肌肉好结实啊,而且我就喜欢多毛的男人。让我看看你的宝贝。”海蒂直接抓住了那活儿,把包皮后翻,检查了一下,然后在水盆里浸着洗了洗,“亲爱的,你没有性病——你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完全健康。你能不能直接和我做,不要戴那个什么肠子皮儿,还能省下九便士?” “九便士也没多少,”马洛里说着,又套上了一条法式安全套,然后骑到海蒂身上。他们裸体做爱,汗出得像铁匠一样。两人都是大汗淋漓,汗水混杂着劣质香槟酒的气息,不过海蒂硕大的乳房处黏煳煳的皮肤,反而一直保持着清凉。摩擦着马洛里裸露的胸部。海蒂在她的身下,随着他的动作纵情起伏。她紧闭双眼,舌头显现在微微张开的嘴角,脚后跟剧烈撞击他的臀部。最后他终于再度失守,咬牙呻吟着,感受那股热流闯过自己的阳物,觉得耳边嗡嗡直响。 “你真是个大淫棍,我的宝贝内德,绝对没错。”海蒂的肩膀和脖子都热得发红。 “你也一样。”马洛里气喘吁吁地说。 “亲爱的,我就是,而且我喜欢跟懂得玩女人的男人做爱。我们喝点儿上等的啤酒吧。这比香槟酒更凉爽。” “行,要吧。” “再来点儿帕皮洛西。你喜欢帕皮洛西吗?”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土耳其香菸,从克里米亚半岛传来的。战争爆发以来就开始流行了。” “你还抽菸?”马洛里吃惊地问。 “我跟加布利埃尔学的,”她说着从床上爬下来,“西比尔走了以后,她就住了进来,是个马赛来的法国女孩,但是上个月去法属墨西哥了,跟着她在使馆当兵的相好。那小伙子娶了她,幸运的小东西。”海蒂披上一件黄色丝绸浴袍,在灯下看起来还挺体面,尽管下摆都已经破损,“加布利埃尔本性善良。亲爱的,请付我四先令,哦,不对,五先令。” “能找开一英镑纸币吗?”马洛里问。海蒂臭着脸给了他十五个先令,然后就消失在走廊里。 她这次走了挺长时间——看起来好像是找房东太太聊天去了。马洛里悠闲地躺在她床上,倾听远处大城市里传来的古怪声响:钟声、遥远的尖利喊叫声,还有可能是枪响的爆裂声。他现在醉得像个大老爷一样,而大老爷可以静静享受人生乐趣,但是他心里的那份重担很快就会捲土重来,而且会因为他今夜的罪孽而加倍,但至少是现在,肉慾的满足让他飘然欲仙、自由自在,像羽毛一样轻灵。 海蒂回来了,一手拎着装满酒瓶的铁丝篮,另一只手夹着烟吞云吐雾。 “你去了挺长时间的。”他说。 她耸耸肩。“只是在楼下碰到点儿麻烦,遇上几个流氓而已。”她把铁丝篮放下,取出一瓶酒丢给马洛里,“试试吧,很凉爽的。他们把这个存在地下室里。感觉很好对不对?” 瓶盖结构复杂,用陶瓷、软木和铁丝钮组成。马洛里打开盖子,大口喝酒。瓶子上写着:纽卡斯尔浓啤酒。字母是突出的,塑在玻璃瓶表面。那是一家现代化酿酒厂,那里的人用巨大的钢桶造酒,每个桶都有一艘战列舰那么大。机器造的酒挺好,没有任何黑心小贩添加的泻药和印防己。 海蒂穿着她的外袍上了床,喝光了一瓶酒,又开了一瓶。“衣服脱掉。”马洛里说。 “你还没有给我一先令。” “给,拿去。” 海蒂把硬币塞到床垫底下,笑着说:“内德宝贝,你真是个好人,我喜欢你。”她把外袍脱下来,想扔到门口的铁挂钩上,却没有成功。“我今天兴致出奇地好。我们再来一次吧。” “等等。”马洛里说着打了个哈欠。他突然觉得眼皮沉重,酸涩。脑后让贝拉斯科敲了一棍的地方开始抽痛。那件事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了。好像从很久以前到现在,他所做的事情都只有喝酒、做爱。 海蒂握住马洛里软塌塌的阳物,开始爱抚它。“你上次跟女人做爱是什么时候,内德?” “啊,我估计是两个月前,不对,是三个月前。” “那女孩是谁啊?” “她是……”她是加拿大的一名妓女,可是马洛里却突然住了口,“你问这个干什么?” 第98页 “跟我说嘛,我就是喜欢听。我想知道上等人平时都做些什么。” “我对上等人的生活一无所知,我猜,你也跟我一样。” 海蒂松开了马洛里的阳具,抱起两臂。她向后倚在床头上,然后又点燃了一根帕皮罗西烟,在一块泥墙上划亮了火柴。她从样子古怪的鼻孔里向外喷烟,在马洛里看来,此举极为不雅。“你把我当成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笨蛋,”她说,“可是我敢打赌,我听说过的事情你做梦都想不到。” “那肯定是。”马洛里礼貌地说,喝完了他那瓶啤酒。 “你知道老拜伦的夫人经常把他丈夫扒光了用鞭子抽吗?那老东西的那活儿总是硬不起来,除非老婆拿德国马鞭勐抽他的屁股。我是听一个警察亲口告诉我的。他对我很好。而他是听拜伦府里当值的僕人说的。” “哦?” “拜伦一家全都是色情狂,全都坏透了。老拜伦现在老了,可是他年轻的时候连母羊都干过,这就是拜伦爵士。如果听说里面躲了只母羊,他连灌木丛都可以强姦!他的老婆也好不到哪儿去。她倒是不去找别的男人,不过非常热衷于用鞭子抽的性虐游戏。” “大开眼界,”马洛里说,“那么他们的女儿呢?” 海蒂沉默了片刻。马洛里看到她突然凝重下来的表情,觉得非常吃惊。“她就更厉害了,埃达。她是整个伦敦最大的婊子。” “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她喜欢干谁就干谁,甚至没有一个人敢于窥探她的所作所为。整个贵族院一半的议员她都上过,而这些人全都像不懂事的小男孩似的扯着她的衣服下摆,被她扯着鼻子走。他们自称是埃达的宠儿,埃达的骑士,如果有任何人胆敢站出来,对她稍微说上一句不敬的话,其他人就会让这个人不得好死。他们都围她在身边,保护她、崇拜她,就好像罗马传教士崇拜他们的圣母玛利亚。” 马洛里无言以对。这些都是妓女传播的流言,属于非礼勿听的范畴。他知道埃达女士有些行为不检点的地方,不过如果想像她也允许男人占有她,想像她的生活里也有性交和高潮,阳具和阴户,想想这类事情也会发生在差分机女王的眠床上……最好还是不要去想。不知为何,他突然又感觉到威士忌带来的头晕感觉。 “你的专业技能让我印象深刻,海蒂,”马洛里小声说,“你当然非常了解你们业内的相关数据……” 海蒂当时正在喝下一瓶啤酒,闻言爆笑不止。啤酒沫喷得满身都是。“哦,上帝啊,”她咳嗽着,擦拭着自己胸部说,“上帝啊,内德。你说话真是太逗了。看你把我害的。” “对不起。”马洛里说。 海蒂挖苦似的对着马洛里一笑,从床头柜檯面上拿起燃着的香菸。“拿块抹布,帮我好好洗洗胸部,”她说,“我打赌你一定喜欢这个。” 马洛里一语不发开始忙碌。他取过水盆,蘸湿了毛巾,仔仔细细清理海蒂胸口和肚腹湿乎乎的泡沫。海蒂垂着眼帘旁观,时不时吐口烟,把菸灰掸在地板上,就好像她的身体是别人的。过了一会儿,马洛里擦拭她两腿的时候,她又伸手握住马洛里的阳具,前后抽动。 马洛里又戴上一个安全套,他动作有些笨拙,在此过程中差点儿又疲软下来,不过最终还是进入了海蒂的身体。在海蒂肉体的迎合下,那傢伙又重新坚挺了起来。他用力抽插,醉醺醺的,感到浑身疲惫,胳膊、手腕和后背都酸痛,性器根部也有奇怪的刺痛感,羊肠安全套里的龟头也很疼,而且感觉特别软嫩,易于受伤,现在想要射精,简直像拔出一根严重生锈的钉子一样困难。床垫里的弹簧响得像是遍地的金属蟋蟀。做到中途,马洛里觉得自己就像是跑了几英里一样,而海蒂任由燃烧的菸头烧坏了桌面,看上去好像已经失神,或者只是晕过去了,或者也可能是喝醉了。有一会儿的工夫,马洛里暗自心想,是不是应该停下来,退出来,告诉她自己就是不行了。不过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出合适的话来收拾当时的局面,所以他就咬牙继续坚持。他的头脑也开始走神,开始想到别的女人。他想到自己的一位表姐,一个红头髮女孩。早年他爬树掏布谷鸟窝的时候,曾经看见她在老家苏塞克斯的一丛灌木后面跟一个男人风流。现在,当年的红头髮表姐已经嫁给了那个男人,她已经有四十岁,儿女都已长大成人。她是个肥嘟嘟的小个子正派女孩,总戴着圆嘟嘟的帽子,不过马洛里每次见到她,都会想起她长满雀斑的脸上痛苦与满足交织的表情。他现在仅仅盯着回忆中的秘密景象,就像是划战船的奴隶死死抓住船桨,固执地坚持着让自己进入高潮。终于,他在自己下体感受到了那种销魂的高潮感,知道自己真的很快就可以射。于是他继续绝望地努力,剧烈喘息着,让射精的快感像火箭一样沿着酸痛的嵴柱直冲头顶,让快感传入他的臂膀,他的两腿,直至脚底,他纵声大叫,那是野兽一样狂喜的悲吟,那声音把他自己都给吓倒了。 “你真棒!”海蒂评论着。 马洛里瘫倒在海蒂身边,躺在床上,在恶臭的空气中喘息着,像是搁浅在岸边的一条鲸鱼。他浑身的肌肉都变成了橡胶一样毫无知觉,这通辛劳害他把一半威士忌都变成汗水流出来了。他当时感觉非常美妙,宁愿去死也甘心。如果这时候小个子坏蛋找上门,一枪打死了他,他甚至也会表示欢迎,只是为了让这肉慾的满足感不会消逝,用不着重回现实,用不着再做回爱德华·马洛里,而只是一只无比满足的兽类,沉溺于做爱的乐趣和玫瑰花茶的馨香。 第99页 但片刻之后,这种感觉随即消失,他又变回了平常的马洛里,平常的他太过迟钝,以至于不可能有负罪感或者遗憾。马洛里至少觉得,他已经宁愿离开。一场不可告人的危机已经过去,人生中的这一章节已经完结。他只是过于疲劳,所以暂时无法离开,但他心里知道,自己很快就将离去。这个妓女的睡房对他而言再也不像是一处避风港。这里的围墙看上去很不真实,只是抽象的数学概念,只是一道围栏,但已经无法阻止他前进的冲击力。 “我们睡一会儿吧。”海蒂说,因为醉酒和疲劳,她口齿不清。 “好。”他小心地把一盒火柴放在手边能够着的地方,关了灯,躺在伦敦燥热的夜色里,像一个悬浮在半空中的、柏拉图式的灵魂。他睁着眼睛休息,一只跳蚤悠闲而精确地在他的脚踝上叮咬。他没有真正睡着,而只是休息了不知多长时间。然后他的头脑开始急转,他点亮一根海蒂买来的香菸,这让他感觉很好,不过始终也没有抽几口。后来他下了床,摸索着往夜壶里撒了一泡尿。那块地面上好像洒了些啤酒,或者就是有些其他的液体。他本想好好擦擦脚掌,不过这样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等着海蒂光秃秃阴惨惨的窗户外面透出一点曙光,可是窗户对面却只有附近的一堵墙。很久以后,外面终于浮现出一丝微光,还不能算是真正天亮。他现在清醒了一些,干躺在床上,就好像满脑子都是火药棉。说起来,如果动作不大,感觉也不是很糟,只是有一点警示性的阵痛。 他点亮床边的蜡烛,找到了自己的衬衣。海蒂哼哼着醒了过来,直盯着他看。她头髮凌乱,沾满汗水,双眼突出的样子把他吓了一跳——在苏塞克斯老家,人们会说她中邪了。呸,不能这么说。 “你不是要走了吧?”她问。 “是要走了。” “为什么啊?天还黑着呢。” “我喜欢早起,”他顿了一下,“住营地的时候养成的老习惯了。” 海蒂哼了一声。“上床来吧,我勇敢的大兵,别犯傻。再待会儿。我们可以洗一洗,然后吃早饭。你可以付钱,行吗?好好吃顿早饭?” “我看算了。太晚了,我必须走。我还有事。” “这还算晚?”她打了个哈欠,“天都还没亮呢。” “已经很晚了,我很确信。” “大本钟敲过几点了?” “我整晚上都没听到过大本钟的声音,”马洛里说完,自己也吃了一惊,“我猜想,政府已经关闭了大本钟。” 这个猜想看来让海蒂也提高了警惕。“那就吃点儿法式早餐吧。” 她建议,“楼下可以送上来,面食加上一罐咖啡,很便宜。” 马洛里摇摇头。 海蒂愣了一下,眯起了眼睛。遭到拒绝好像让她大为震惊。她坐起来,床咯吱作响,她拉扯着乱糟糟的头髮。“你别出门,外面天气糟透了。亲爱的,你如果睡不着,我们就继续做爱。” “我觉得我已经做不了了。” “我知道你喜欢我,内德。”她掀起汗湿的床单,“过来,摸遍我的全身,这样你就会硬起来了。”她掀开床单,躺在床上等着。 马洛里不想让她失望,于是走到她身边。轻抚她可爱的腰身,摸索她丰满的胸部。她的肉体摸起来的确让人兴奋,可是他的阳物只是抽动了几下,却没能站起来。“我真的该走了。”他说。 “如果你再等等,就会硬起来的。” “但是我不能继续逗留。” “要不是你为人这么好,我就不会愿意这么做了,”海蒂慢悠悠地说,“但如果你真的愿意,我可以马上让你硬起来;connaissez-vous belle gamahuche?” “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她说,“如果你跟加布利埃尔过夜,而不是我,现在应该已经尝试过了。她总是为她的男人们做这个,说那些人疯狂喜欢这种感觉。就是他们所说的舐阴,法国人的淫乐。” “我还是不明白。” “就是口交。” “哦,那个呀。”他听说过这种说法,但仅仅是在恶毒的辱骂中,因而很震惊,自己居然会身处此事真正会发生的情境下。他扯了扯鬍子。“嗯……这个要多少钱?” “对有些人,给多少钱我都不干,”她奉承马洛里,“但是我喜欢你,所以愿意为你做。” “多少钱?” 她眨眨眼睛问:“十先令?” 要半个英镑。“我看还是算了。”他说。 “好了,算你五先令,要是不同意,那就到此为止,但是这次你一定要同意啊,我认真的。” 这件事的隐含意义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噁心。“不行,我不喜欢这样的事。” 他开始穿衣服。 “那你还能来吗?你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很快。” 她嘆了口气,知道这个男人在说谎。“你要真想走,那就走吧。但是你听着,内德。我真的知道你喜欢我。我也记不太清你的全名是什么,不过我知道,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你的肖像。你是个着名的学者,而且很有钱。我说得对不对?” 第100页 马洛里一言不发。 她忙不迭地继续说:“一个像你这样的人,要是碰到有些类型的伦敦女孩,肯定会有大麻烦。但是在海蒂·爱德华兹这里,你却万无一失。因为我只跟有身份的男人来往,而且嘴巴很紧。” “我相信你的确是这样。”马洛里一面说,一面赶紧穿衣服。 “我每周二和周四在干草市场街那边的万象剧院跳舞,你会来看我吗?” “假如我在伦敦的话。” 他就这样离开了海蒂,摸索着走出她的房间。在急急忙忙逃向楼梯的路上,他重重地撞在锁在那里的一辆自行车上。 城市的天空是马洛里从没有见过的面貌,不过他却对此并不陌生。他早就已经在心里设想过低垂的天幕漫溢着爆炸性的腐臭气息,充斥着足以抹去一切的尘埃——这样的天空,正预示着大灾难的来临。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四周的光线却像黄昏一样暗淡,他估计现在接近八点了。时间已经是白昼,但却完全不像白天的样子。他知道,史前的那些巨型恐龙在彗星撞击地球的剧变之后,也曾面对同样的天空。对那些身披鳞甲的种群而言,它们只听从巨大的食囊和食慾的引导,不断追随茂密的丛林,对它们而言,同样的天空曾经意味着世界末日的来临。惊天巨变撼动着白垩纪的大地,到处都是火焰熊熊,空气中漂浮着彗星撞击激起的尘埃,令所有的落叶树都逐渐枯萎、死亡。直到那曾经极度繁荣的恐龙时代支离破碎,它们无力适应劫后的世界,于是只能成群结队地灭绝,而进化系统继续高速突进,在混沌的时空中自由挥洒,给伤痛的大地重新布满了生物,建立全新的生存秩序。 马洛里拖着沉重的步伐,沿着弗罗尔和迪恩街一路行进。他不断咳嗽着,敬畏着时空巨变。前方看不过三十英尺远,因为巷子里到处充斥着黄色雾霭,酸味刺得他难以睁开眼睛。 更多的是因为运气好,他碰巧走上了商务街。平时,这里是怀特查珀尔地区最繁华的街区,现在却空无一人。平坦的柏油路上,到处散落着店铺玻璃碎片。 他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区,沿途几乎没有一块玻璃是完整的。路边的鹅卵石像流星一样被左右投掷。附近的一家杂货店像是遭遇过龙捲风袭击一样,门口街面上留下了脚腕那么深的一层面粉和白糖。马洛里在破碎的捲心菜、踩烂的青梅、碎裂的蜜桃罐头中间寻路前进,地上还有被当做球踢的整条火腿。偶尔可以在湿面粉上面看到脚印:男人的皮鞋、流浪儿的光脚、优雅的女性足迹,还有长裙下摆的拖痕。 雾中出现了四个人影,三男一女,全都衣着得体,也都用布片细细蒙住了脸面。他发现马洛里之后,他们故意走到了街道另一侧。这群人步伐缓慢,不慌不忙,彼此小声交谈着。 马洛里继续向前走,碎裂的玻璃在他脚下嘎喳嘎喳地响。梅耶男士服装店、彼得森裁缝店、勒格朗法式洗衣店,店面全都被毁得乱七八糟,门也被卸在了一边。店面都被石块、砖块和生鸡蛋砸过。 接着又出现更大的一群人,主要是成年男子和少年,有的推着满载的独轮车,尽管他们明显不是流动商贩。这群戴面具的人看起来非常疲惫,满怀心事,闷闷不乐,像是去参加一场葬礼。在漫无目的游荡的路上,他们停在一家被洗劫过的鞋店前面,强打精神捡拾地上散落的鞋子。 马洛里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就在他沉溺于肉慾的同时,伦敦已经变成了无政府状态,他早该回到宁静的苏塞克斯,陪着自己的家人。他应该回去为麦德林准备婚礼,唿吸着乡间纯净的空气,挽着自己的姐妹和兄弟,吃家乡饭,喝家乡酒。一份浓烈的乡愁突然袭来,他在困惑,到底是怎样的欲望、野心和际遇纠合在一起,让他陷入这样的困境,留在了这个可怕而邪恶的地方。他很想知道,此刻自己的家人都在做什么。可是,现在会是几点呢? 突然间,马洛里又想起了麦德林的钟表。她妹妹的结婚礼物还在古生物学大厦的保险柜里,装在铜扣的皮匣里面。为亲爱的麦德林准备的豪华钟錶,现在却莫名其妙地可望而不可即了。学院距离怀特查珀尔足有七英里之遥,七英里的混沌与暴虐! 一定有办法回去的,一定有办法穿越这段距离,一定。马洛里暗自掂量,城里的地下铁路有没有可能还在运营,或者公交车,或者单马双轮车?在这样的迷雾里,马儿肯定难以唿吸。看来他是只能走路了。很有可能,这时候想要穿越伦敦城完全是犯傻,现在最明智的做法,可能就是找个安静的地下室躲着,像老鼠一样,指望自己可以逃过这一劫。但是马洛里却被动地感觉到,自己已经提起了双肩,迈开了大步,就好像在不由自主地继续向前。一旦确定了目标,甚至连脑后的抽痛都消失了。他就是要赶回学院,重回找回属于自己的生活。 “嗨!那边!先生!”喊声来自头顶,像是一个做贼心虚的人的声音。马洛里吃了一惊,抬头观看。 在杰克森兄弟男装衣帽店的三楼,露出一支乌黑的枪管。在枪管的后面,马洛里隐约分辨出一个头髮微秃戴眼镜的店员。他现在从开着的窗户探身出来,可以看到条纹衬衫和猩红色的裤子背带。 “我可以帮你做什么吗?”马洛里喊道,这句话更多的是本能反应。 第101页 “谢谢您,先生!”店员大声说,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先生,我能否请求您,看看我们的店门口——就在您旁边,台阶那里。您去看看成吗?我觉得……那儿可能有人受伤!” 马洛里挥了挥手,算作同意,然后走到那家商店门口。店面的双层门还在,不过已经被破坏得一团糟,碎裂的鸡蛋还在顺着门板往下流。一个穿着水手条纹衬衫和喇叭裤的年轻人四肢张开趴在那里,手边丢着一把生铁撬槓。 马洛里扯住水手破旧的上衣,把他的身体翻转过来。一颗子弹贯穿了他的喉咙。他已经完全死了,因为一直趴着,鼻子也已经压歪到了一边,让他毫无血痕的脸看起来非常怪异,就好像他来自某个航海的白化人种国家。 马洛里站起身来,对楼上喊道:“你已经把他打死了!”。 那名店员好像很慌张,开始大声咳嗽,但是没有再说话。 马洛里发现,那名水手系得很复杂的腰带上露出一把手枪的木柄。他把手枪拔出来。这是一把式样陌生的左轮枪,旋转弹膛有不少奇怪的凹槽,八角形的枪管,下面配着某种活塞装置,闻起来一股黑火药味儿。他看看男装店的门板,很明显有一群暴徒来过,一群武装暴民,这种人无恶不作,但是水手被打死之后,他们肯定就一闹而散了。 他回到街心,挥舞着手枪。“这个坏蛋有枪!”他大声说,“幸亏你……” 店员枪口飞出的子弹尖啸着打在水泥台阶上,打出一块白,子弹反弹时,差点儿击中马洛里。 “该死的!下手怎么这么黑!”马洛里吼道,“马上住手!” 沉默了一会儿。 “对不起了,先生!”店员说。 “你他妈的想干什么?” “我说过对不起了!不过你最好把那把枪丢下,先生!” “你去死吧,我才不丢!”马洛里吼叫着,把枪别在自己腰带上。他本打算要求那个店员下来,好好处置那名死者的尸体,不过后来觉得还是不要那么做,因为此刻又有其他窗户被推开,又出现了四把步枪,准备保卫杰克森兄弟男装店。 马洛里缓缓后退,示意自己两手空空,还试着对他们微笑。等到周围雾色渐浓,他转身就跑。 现在,他行动更加谨慎,总是走在街道中央。他捡到一件被踩坏的白麻布衬衫,就用谢菲尔德折刀的锯齿刃把肥大的衣袖割下来,这东西可以用作面具。 他细细察看了水手的左轮枪,从转轮弹膛里取出一个燻黑的弹匣,里面还有五颗子弹。枪本身制作拙劣,是外国货色,涂着不均匀的蓝色漆,只是击发系统看上去还能确保一定的准确性。八角形枪管侧面隐约可以看到“巴利斯特-莫里纳”字样,其他地方再也找不到类似标记。 马洛里来到阿尔德吉特大街,他还记得昨晚上跟海蒂一起从伦敦桥渡口走回来时看到的景象,不过这时候,这里看起来比半夜时分更加诡异、可怕。由于混沌天然的断续性,这个地方还没有遭到暴民洗劫。 身后的雾霭中传来有节奏的警铃声,马洛里躲在一边,看到一辆消防蒸汽车隆隆驶过,红漆的车体侧面被打得多处破损、凹陷。有些伦敦暴乱分子野蛮袭击了消防员,袭击了这些富有经验的人员和专门设备,而正是他们在保护这座城市免受大火祸害。在马洛里看来,这种行为简直愚不可及,不过不知为什么,他却并没有感到意外。筋疲力尽的消防员紧握着消防车边缘的护栏,他们都戴着样式古怪的橡胶面具,上面有反光的护目镜和可摺叠的唿吸管。马洛里自己也很想得到一副那样的面具,因为他的眼睛刺痛得厉害,只能眯着眼,像是哑剧里面阴险的海盗一样。 阿尔德吉特大街之后是芬彻奇街,然后是隆巴特街、鲍尔萃街,可是他距离自己的目标还有数英里之遥,如果古生物学院可以被当做目标的话。他头脑胀痛,眩晕不止,被劣质威士忌的后劲儿和更加糟糕的空气折磨着,现在看来,他已经接近了泰晤士河,因为周围又多了一股潮湿恶臭的气息,让他感到非常噁心。 在彻普萨尔德,有一辆公交车被掀倒,侧翻在路边,被人用车上蒸汽机的煤炭点燃焚烧。车上所有的窗户全部被敲碎,车身被烧成了黑色骨架。马洛里暗自祈祷里面没人丧命。还在冒烟的车体残骸的味道非常刺鼻,以至于他无法靠近一看究竟。 圣保罗大教堂的院子里有不少人,那里的空气似乎略好一些,因为教堂的圆顶还可以看到。大群的男人和少年聚集在教堂院子里的树下,不知为何显得兴致很好。马洛里吃惊地发现,他们居然在沃伦设计的台阶上掷色子赌博,那可是沃伦最得意的作品啊。 再往前走,彻普萨尔德地区到处都是赌徒。每一条人行道左右两边都像蘑菇圈一样,神奇地涌现出成群结队的赌棍。这些男人跪在地上,守着他们一堆一堆的硬币和纸币。开赌局的人一个个都是身强力壮、目光兇狠的伦敦佬,好像全部都被城里的恶臭召唤到了大街上,他们粗声大气地喊叫,像摊贩一样叫嚷,马洛里路过时听到他们的声音:“一先令人局!谁要赌啊?谁要赌啊?小伙子们?”在四面八方的赌徒圈子里,时不时传来赢钱者的欢唿,以及赌输的人被面罩模煳了的抱怨声。 第102页 每一个大胆的赌徒周围,都有三几个看热闹的人。看起来,这简直像一场狂欢,一场充斥着恶臭和罪恶的狂欢节,但这的确是伦敦本地特色的娱乐。周围看不到警察,看不到权威,看不到任何正义。马洛里小心翼翼地穿过兴奋的人群,谨慎地用一只手摸着水手那把枪的把手。在一条小巷,有两个蒙面人在勐踢另一个人,然后抢走了他的手錶和钱包。至少有十几个人在旁边看热闹,但都无动于衷。 马洛里心想,伦敦人就像是一种气体,一团由很多细小原子组成的云。一旦社会体系被打破,他们就会四处飞散,就像博伊尔物理学定律中完全自由的气体空间。看穿着,大部分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而现在他们却肆无忌惮,被混沌状态的社会置人道德真空。马洛里猜想,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经歷过任何类似于当前的事件,他们没有明确的标准可资参照和比对,一下子就都成了本能的奴隶。 这就像怀俄明州晒延部落的人一样,喝多了酒就会像中了邪似的狂舞不息;而现在,伦敦城里貌似文明的人们也完全陷入了原始的疯狂。他们红润的脸上那又惊又喜的表情,让马洛里觉得他们喜欢这样。事实上,他们的确非常喜欢这种感觉:这对他们是一种解脱,一种邪恶的自由,比任何他们所经歷过的自由更加完美,也更值得嚮往。 在人群的边上,此前神圣不可侵犯的张贴祷告文的砖墙上,刚刚被贴了一列花花绿绿的宣传单。这里都是最廉价最古怪商品的gg,在整个伦敦随处可见。雷伯恩教授的磁力头痛片、别德斯里腌鳕鱼、麦金森-鲁宾酒石酸氢锂、阿尼卡洗牙肥皂……还有一些剧场gg:莱彻斯特广场萨维尔剧院上演“斯卡皮格力奥尼夫人”,还有一场福克斯剧院的自动钢琴交响音乐会……马洛里心想,这些演出肯定会无疾而终。事实上,连这些海报都是匆匆忙忙随便煳了上去,纸张被严重扭曲。过多的糨煳在海报下端一条一条地流下来,让马洛里觉得甚为反感,不过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 但是就在这一大堆低俗海报的中间,有一张巨大的宽幅gg,足足有三张通常海报的尺寸,这东西有马儿的披毯那么大。差分机印刷,因为贴得太匆忙而起了皱褶。事实上,连上面所用的油墨看起来都还有几分潮湿。 内容很疯狂。 马洛里呆立在那幅海报前面,因为它的怪异目瞪口呆。海报是三色印刷的:血红色、黑色和某种暗粉色(像是前两种颜色的混合)。 一个血红色蒙着双眼的女人(也许是正义女神?)穿着花哨的血红色长袍,手持一把血红色利剑,上面写着“卢德”,剑下有两个暗粉色人物的头颅,是一男一女,都是半身像——代表国王和王后?或者是拜伦爵士夫妇?血红色女神脚踏一只巨兽的中段,那是一条巨大双头蛇,或者一条披着鳞甲的恶龙,扭曲的身体上写着“知识贵族阶层”几个大字。在血红色女人的身后,伦敦的天际线隐约跃动着血红色火舌,而在这些丑陋人物的背后布满了灰黑的云层。有三个人——也许代表着法官或者学者——被吊在海报右上角的绞刑架上,而在画面的左上角,模煳不清的打着某种手势的丑陋人群挥舞着旗帜和刀枪,在一颗长尾流星的引导下,沖向一个无法辨认的目标。 而这些还没能概括画面的一半。马洛里揉揉刺痛的双眼。这张巨大的长方形海报上还有无数的其他小图像,就像一张散落了无数小球的撞球桌。这边是一个矮小的风神,吹出一团云,上面写着“瘟疫”;那边是一颗炮弹,或者炸弹,爆裂出卡通化的尖角火焰形状,小小的黑色妖魔被爆炸抛向空中;一具棺材上面堆满玫瑰花,花丛中放着一根绞索;一个赤裸的女子跪在一只怪兽面前,而怪兽是一只长着爬行动物头部的衣冠楚楚的男人;一个身材矮小带军官肩章的人在绞刑架下祈祷,准备吊死他的人是一个戴头套的小个子,他挽起双袖,对着绞刑架做下流手势……更多污浊的云纹像泥巴一样泼洒在画面上,又像水果蛋糕底部的面团,将整个画面连接在一起,画面底部还有文字。标题用邋遢的差分机字体写着:七重诅咒送给婊子养的巴比伦敦! 巴比伦敦。巴比是什么意思?怎样的“诅咒”?为什么是“七重”?这种巨幅海报看上去只是藉助差分机发挥想像力零乱拼凑的结果。马洛里听说过,现代印刷厂有一种特别的印刷用打孔卡,可以编写特定的序列,列印特别的拼贴画。很像是信口连接的古老歌谣,或者便宜的拼接木料。在差分机廉价印刷的装饰纸张里,你可能会数百次看到同一个小幅画面,但是眼前这幅画,色调的选择非常丑陋邪恶,画面像是被一个疯子安排得挤压在一起,最糟糕的是,整个画面居然还想要表达一些什么。尽管不论是外形还是形式都噁心、拙劣到难以形容的地步。 “你在跟我说话吗?”旁边一个人问马洛里。 马洛里吓了一跳。“没什么。”他咕味着说。 那人却靠过来,站在马洛里身边。他是个非常高大瘦削的伦敦佬,一头细长柔软臭烘烘的黄色头髮,戴一顶烟囱一样的大礼帽。他明显喝醉了,因为他的眼睛疯狂而明亮。他的脸上蒙着块圆点布片,衣衫褴褛,只有一双靴子例外,靴子崭新,应该是偷来的。这个伦敦佬满身汗臭,多日未曾洗澡,放荡和疯狂让他显得更加丑陋可厌。他死盯着那张巨幅海报,然后又看看马洛里。“老闆,这是你朋友贴的吗?” 第103页 “不是。”马洛里回答道。 “给我讲讲这是什么意思!”那傢伙坚持说,“我听到你一边看一边嘟嚷了。你知道它的意思,不是吗?” 那人语调尖厉、颤抖,眼神再次由海报转向马洛里时,面罩上面那双暗藏谴责之意的眼睛更多出一份近乎兽性的仇恨。 “你滚开!”马洛里喊道。 “你胆敢玷污救世主耶稣!”高个子尖声叫道,他的声音越来越高,骨节突出的手掌在空中挥舞,“主耶稣神圣的血啊,您洗清了我们的罪……” 他伸手去抓马洛里,马洛里把他伸出的手掌推开。 “杀了他!”一个陌生的声音怒气沖沖地建议。这句话像莱登瓶一样点燃了周围郁积的空气。突然之间,马洛里和他的对手就被层层包围了——他们不再是随机的个体,而变成了矛盾的焦点。那高个子也许是被别人推的,摇摇晃晃扑向马洛里,马洛里一拳打在他小腹上,打得他身子一下弯了下去。有人恰在此时尖声大叫,叫声足以令人血液凝结。一大块泥巴对着马洛里头部丢过来,却没有击中,煳在了那张海报上。这就像一个信号一样,突然之间周围的人就全部开始打作一团,拳头满天飞,尖叫声、倒地声交相唿应。 马洛里推搡着,叫骂着,被踩痛了脚蹦跳着。他从腰带里抽出那把左轮枪,对着天空扣动了扳机,但没任何反应,反而有人趁机一肘顶在他的肋骨上。 他用拇指将子弹上膛,再一次扣动扳机,枪声突然响起,震耳欲聋。 一秒钟都不到,短兵相接的战斗就开始远离马洛里周围。有人摔倒,有人喊叫,有人连滚带爬,手脚并用,通通作鸟兽散。有些人就在他面前被别人踩踏。马洛里在原地停留了片刻,惊异地在亚麻布面具后面张开嘴巴,那把枪还举在头顶没动。 然后他突然醒过神来,赶紧逃走。他跑步前进的同时,试图把枪别回腰带上,却发现子弹又已经上了膛,只要一碰扳机,就又可以开枪。他只好摇摇摆摆拿着那把枪逃走。 后来他停下来,死命咳嗽。在他身后,吞噬一切的浓雾中,传来散乱的枪击声,还有充斥着怒火、嘲笑和狂喜的野兽一样的号叫。 “上帝啊!”马洛里嘟嚷着,看了看那把枪的构造。这鬼东西的确是自动上膛的:枪管下面有个装置,可以利用后坐力,通过固定齿轮把外部有沟槽的旋转弹膛拨动到位,让下一颗子弹对准枪口自动上膛。马洛里两手拇指扳住撞槌,小心移动扳机,直到他手动地把这个系统关闭,然后又把枪别进腰带。 他还是没有摆脱那些到处张贴的传单。周围依然到处都贴着这些东西,乱七八糟贴成长长的一排。看上去简直无穷无尽,他追寻着这些传单,沿着一条看似寂静无人的街道走了下去。某处传来遥远的玻璃碎裂声,然后就是男孩子们的阵阵狂笑。 一张海报上写着:“廉价提供万能钥匙”;漂亮的防水材料,可用于印度和其他殖民地;招聘药剂师和药店学徒等字样。 前方传来细碎的马蹄声和车轴的吱嘎声。然后,贴着海报的载货大马车从浓雾中出现。那是一辆高大的黑色马车,高耸的车体侧面贴着花花绿绿的张贴画。一个蒙面的傢伙穿着肥大的黑色雨衣,正把涂好了糨煳的海报煳上墙。那面墙有高高的铁栏杆作为防护,栏杆距离墙面足有五英尺,可是这丝毫阻挡不了贴海报的人,因为他有一个末端装着滚轮的特制工具,连接在扫帚杆一样的长杆上。 马洛里靠近观看。贴海报的人头都没抬,他的工作正进展到紧要关头。海报本身被卷在一根黑色橡胶轴上,正在自下而上滚贴在墙面上,与此同时,贴海报的人灵巧地按动长杆上一个活塞,让捲筒上的两个放液嘴喷出稀煳状的黏液。到了上端再往下一扫,海报就贴好了。 马车继续向前,马洛里靠近一步察看海报上的内容,海报用浮夸的辞令和差分机打出的图形,夸赞“高尔佳”洁面皂的神效。 贴海报的人和他的马车继续向前移动。马洛里跟在后面。贴海报的人注意到了马洛里,好像不太高兴。他跟赶车的人说了句什么,那车向前移动了好大一截。 马洛里不依不饶继续跟随,马车现在停在了弗利特街的一个转角处。这里的gg牌通常只张贴本市报纸,可是现在,一张大海报已经四仰八叉地扣在《号角晨报》的版面上方,左右两边还有无数的其他海报。 这里更多的是剧院表演公告。有来自巴黎的贝内特博士,将讲授“水中睡眠的医疗效果”,萨斯奎哈纳慈善机构肖陶卡协会将会举办研讨会,研究“已故柯勒惠支博士的社会哲学理论”;此外,还有一场配备影像演示的科学讲座,演讲人是爱德华·马洛里博士…… 马洛里停下脚步,笑逐颜开。爱德华·马洛里!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名字用八号差分哥特体印出来非常赏心悦目。很遗憾,这次讲演不可能按时举行了,不过很明显,赫胥黎或者他手下的什么人还是及时安排了海报的张贴,此事至今都没有取消。 真遗憾啊,马洛里想,他盯着远去马车的背影,心中浮起一份前所未有的亲近感。爱德华·马洛里。他甚至想要把海报保存起来作为纪念,他也的确想过要把海报揭下来,不过看到那黏煳煳的糨煳,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第104页 他靠近海报细瞧,想把海报的文字背诵下来。细看之下,海报的印刷质量并不理想,因为上面的黑色字迹偶尔会出现模煳,或者环绕着猩红色颜料,就好像印刷针头浸透了红色颜料,还没来得及清洗干净一样。 “杰明街的应用地质学博物馆将有幸向伦敦民众展示爱德华·马洛里博士的精彩演讲,仅有两场,机会难得。马洛里博士是皇家科学会研究员兼皇家地理学会研究员,他将在演讲中展示他在怀俄明州发现的巨型恐龙这一旷世奇观,并阐述他对这种动物生存环境、生活习惯和食性的见解,以及他与野蛮的晒延部落印第安人打交道的经歷,并将详细讲述他的死敌路德维克教授是如何被人用残忍邪恶的手段夺去了生命;他还将分享职业赌徒的独家心得,尤其是猎鼠赌场的心得,向热心听众分享必胜投注法则,此后,讲演还将奉上余兴表演。最火辣热烈的七名蒙面美女的舞蹈演出,由七位马洛里小姐联合出演,这几位女士还将坦诚她们在性爱艺术方面的几段心得,表演仅对男性观众开放;票价二先令六便士。表演将同步播放济慈先生制作的影像。”马洛里咬紧牙关,快速起步奔跑,他迅速越过了那辆缓步而行的马车,双手抓住了车前骡子的辔头。那牲畜喷着响鼻踢腾着停住,它污秽的头部也套着一张帆布“口罩”,是用一条草料袋临时改装成的。 带着骯脏口罩的赶车人惊叫了一声,他跳下木质座位,落地时身体摇晃了一下,挥舞着一根核桃木短杖逼近过来。“餵!快走开!”他喊叫着,“小子,少在我们面前装熊犯傻,赶紧滚蛋……”看清马洛里的块头,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只是握紧了短棒,准备给马洛里来下狠的。 第二个贴海报的人从马车后面跑上来,跟同伴站在一边,他手里举着那根贴海报用的长棍,像叉子一样端着。 “走开,这位先生,”赶车人建议,“我们也没招惹你。” “你们当然惹我了!”马洛里吼道,“你们这些坏蛋从哪儿弄来这些垃圾海报的?快说!” 高一点儿的对手轻蔑地在马洛面前摇了摇他那沾满糨煳的长棍。“今天的伦敦没有王法!你想要干涉我们贴海报,就先试试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马车侧面一块巨大的gg板突然开向一边,铜门扭吱吱作响。看起来那里像是这辆马车的门,因为已经有一名谢顶的男子从那里跳出来。他戴一顶干净的红色大礼帽,方格裤的裤脚塞进大皮靴里。他空着手,脸上也没有戴面罩,令马洛里更为吃惊的是,他居然还叼着一根点燃的大菸斗,正冒着浓烟。 “这是怎么了?”他语调平和地询问。 “遇见个流氓,先生!”赶车的人大声说,“罗圈腿派来的恶棍打手!” “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吗?”后来的小个子说着,微微扬起眉毛表示质疑。“我看不像,”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马洛里,“孩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马洛里说,“你是谁呀?” “我就是那个人称‘海报之王’的人,我的孩子!如果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你肯定对你我这个行业还相当陌生!” “我根本就不是你们的同行,先生,我就是爱德华·马洛里博士!” 小个子双臂交叉,重心放在脚后跟上前后摇晃了几下,问道:“那又怎样?” “你们刚刚张贴的海报,对我进行了严重诬衊!” “哦,就为了这个呀?”他明显松了一口气似的咧嘴笑了,“这么说吧,这跟我完全无关,爱德华·马洛里博士。我只管张贴,东西不是我印的,责任也不在我。” “我也这么说吧,你们不能继续张贴那些诬衊性的该死海报!”马洛里说,“我要把剩余的全部海报都拿走,并且要求你告诉我,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些东西的。” 海报王气场十足地一抬手,止住他那两个跃跃欲试的手下。“马洛里博士,我很忙。如果你愿意跟我上马车,像个通情达理的绅士一样跟我谈,也许我会听听你的诉求,不过我对任何恐吓跟威胁都不感兴趣。”他眯缝着蓝眼睛,死盯着马洛里。 “好吧。”马洛里恼怒地回答说。他有些震惊,尽管知道自己占理,可是海报王冷静的回应却完全压制住了他的怒火。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蠢,或者有些手足无措。“当然,”他小声说,“这样很好。” “同意。汤姆、杰米,我们继续干活。”海报王灵巧地爬回了他的马车里。 马洛里犹豫了片刻,还是跟了上去,用力爬上那辆样式奇特的马车。里面没有椅子,地上到处都铺满了绛紫色的地垫,像是土耳其人用的毛绒脚垫。四壁都是涂了清漆的木质壁柜,里面塞着卷得紧紧的海报,车顶有一个大大的天窗开着,昏暗的光线透进来。车厢里瀰漫着胶水和廉价黑绒菸丝的味道。 海报王自得其乐地坐在地板上,靠着一个巨大的绒毛枕头。车夫鞭子一响,骡马叫了一声,车儿继续吱吱嘎嘎缓步前进。“来点儿兑水的金酒吗?”海报王招唿着,打开了一个壁橱。 “白水就好,谢谢。”马洛里说。 第105页 “那就白水喽。”海报王从陶罐里倒水到白铁杯中。马洛里把破旧的面罩拽到下巴以下,饥渴难耐地喝着水。 海报王又给他倒了一杯,然后又倒了第三杯。“要不要加点儿可口的柠檬,”海报王挤挤眼睛,“希望你知道自己的‘水量’。” 马洛里清了清黏煳煳的喉咙,说:“非常感谢。”摘掉了面具,他脸上就有一种奇怪的赤裸裸的感觉。海报王盛情款待,加上胶水中几乎比泰晤士河水还可怕的化学物质异味,让他觉得脑袋发晕,“我很抱歉,刚才我显得有些……嗯,过于尖刻……” “没什么,就是下面的年轻人不懂事而已,”海报王圆滑地说,“在贴海报这个行当里,我们随时都得做好动拳头的准备。就在昨天,我的兄弟们还跟罗圈腿的手下大干了一场,为了争夺特拉法尔加广场的海报张贴空间。”海报王轻蔑地哼了一声。 “在这次的混乱中,我也有自己的麻烦需要解决。”马洛里粗声粗气地说,“不过基本上我是个讲道理的人。我非常理智,不爱找麻烦。请一定不要把我当做爱找茬的人。” 海报王故作高深地点点头:“我还从来没见过罗圈腿雇用学者来充当打手。透过您的衣装和举止,我就知道您是个有学问的人。” “您真是目光如炬。” “我也愿意这样想,”海报王说道,“这么说,我们已经搞清楚状况了,也许您可以跟我讲讲您为什么如此不满。” “您所张贴的关于我的海报是赝品,”马洛里说,“充满了污衊性的内容,肯定是不合法的。” “正如我此前申明过的,这与我无关,”海报王说,“我跟您讲讲我们行当的几个基本事实吧,不绕圈子。每张贴一百张半开纸海报,我预期可以挣到一英镑零一先令,也就是每张海报二点六便士,四舍五人,那就算是三便士吧。如果你愿意按照这个价格买下我手上的部分海报,那我们就可以谈。” “东西在哪儿?”马洛里问。 “如果你愿意自己到货架上找的话,我没意见。” 车上的人停下来贴海报时,马洛里开始在存货中翻检。所有的海报都卷得紧紧的,像是很多根大棒。 海报王从窗口递出一卷海报给赶车人,然后默不做声地把海泡石菸斗磕空,从纸包里取出菸丝重新装满,用德国造打火匣点着,无比满足地吐出一口恶臭的烟。 “就是这些,”马洛里说着,把最外面一页拽出来,在车厢里面打开,“您看看,这些内容多噁心?一开始还像是正常的文字,后面却极度恶俗,而且荒谬!” “标准海报卷,每卷四十份,共计六先令七便士。” “您看这儿,”马洛里说,“这等于是在诬衊我是杀人犯!” 海报王礼貌地看了一眼海报。他嘴唇翕动,好像那标题让他很困惑。“马——洛里,”他好半天才说,“你是在货车里发表演讲吗?” “马洛里——那是我的名字!” “这他妈是该死的演出gg,不是招贴画!”海报王怒道,“字迹有点模煳了……哦,我想起来了。”他喷云吐雾地嘆了一口气,“我应该早就想到,接这单生意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不过,那傢伙倒是预先付钱了。” “谁?谁付钱了?” “在莱姆豪斯区,西印度港口那里,”海报王说,“那地方很乱,马洛里博士,好多恶棍在所有的墙上和gg板上张贴布告,从昨天就开始了。我的兄弟们本来想要找他们的麻烦,然后这个自称斯温船长的傢伙,就意识到最好是把我们雇用了。” 马洛里的腋下被汗水浸湿了:“斯温船长,是吗?” “看穿着像是个赛马场周围出没的主儿,”海报王兴致勃勃地说,“个子不高,红头髮,长相很怪——额头有个大鼓包,就这个位置。应该说,他像只虱子一样疯狂好动,不过他倒是挺懂规矩的,一旦跟他讲清楚行规,他就承诺不给我们海报张贴行业找麻烦,手头好像也很宽裕。” “我认得这个人!”马洛里声音颤抖地说,“他是个疯狂的卢德派阴谋家,甚至有可能是整个英格兰最危险的男人!” “还真看不出。”海报王咕哝着。 “他严重威胁社会秩序的安定!” “我觉得这小子没什么大不了的,”海报王说,“只是个跳樑小丑,喜欢戴眼镜,经常自言自语。” “这个人算得上是国民公敌——一个极度危险的阴谋主义者!” “我本人相当讨厌政治,”海报王悠闲地向后靠着,慢悠悠地说,“《海报张贴管理法规》根本就是愚不可及,你听了也会厌烦的。涉及哪些地方可以贴海报的部分,那条该死的法规一点儿灵活变通的空间都没有。我告诉你吧,马洛里博士,那个推动这项法规通过的议员,我他妈都认识。那小子自己参选的时候,也雇我们贴海报来着,他才不关心海报贴在什么地方呢!只要是对他本人有利的内容,贴哪儿都成!” 第106页 “我的天哪!”马洛里打断了他,“一想到那个坏蛋还在伦敦四处招摇……他居然还有钱,天知道是从哪里搞来的;想到他四处煽动骚乱和叛变,还赶上这么个危机时期;他还控制着拥有差分机的印刷厂!这简直是一场噩梦啊!太糟糕了!” “请您不要太激动,马洛里博士,”海报王温和地责备他说,“我老爸——愿他的灵魂安息,他以前总跟我说:‘就算你身边的人全部失去理智的时候,我的儿啊,你就记住一点:一英镑还是二十先令。’” “这样说当然没错,”马洛里说,“可是……” “我老爹经歷过多次社会动盪,每次他都贴过海报!早在三十年代,骑兵沖向工人的时候,鹰钩鼻子的老威灵顿被炸成渣儿的时候,他就贴过。先生,那时候才真叫艰难,比软塌塌的现代社会艰难多了!现在有什么?不过是点儿臭气嘛!就这也叫危机?算了吧,在我看来,算是一次机会还差不多,而且我已经抓住了其中的机遇。” “您好像完全没有理解这次危机的紧迫性。”马洛里说。 “艰难时世,无非就是开始印制四连张两开局幅海报的时候罢了!以前是保守党政府给我老爹发钱(我老爹曾经主持圣安德鲁斯教区的海报张贴生意),让他覆盖激进党的海报。他当时不得不雇用女人去干这活,因为男人很少愿意来做。他白天把激进党的海报涂黑,晚上自己再去张贴新的!你们一革命,我们就财源滚滚。” 马洛里嘆了一口气。 “我老爹发明了业内人称可伸缩粘贴头的专利工具,我本人也曾做出过一些机械性的改进。这种东西可以用来在桥樑底下张贴海报,方便船上的人阅读。我们家族一直富有企业家传统,先生,谁都很难取代我们的位置。” “我不知道等整个伦敦化为灰烬的时候,所有这些对你还有什么用,”马洛里说,“看看吧,你正在帮助那个坏蛋实现他的无政府主义阴谋!” “我想说,你完全把事情看反了,马洛里博士。”海报王怪笑着说,“据我所知,上次我们见面时,还是那小子必须付钱给我,而不是反过来我付钱给他。不过回想起来,他还托我保管了一些海报,就在顶上那一层,这里。”海报王站起来,把那堆东西取下,放在地板上。“要知道,先生,这些破烂海报上说什么、扯什么,根本都不重要!背后暗藏的真相就是,海报本身是不可能消失的,这就像泰晤士河的潮水,或者伦敦的浓烟。真正的伦敦人把伦敦称作‘雾都’,你知道吗?它也是一座永恆之城,就像耶路撒冷,或者罗马,或者有人会说,撒旦的群魔殿!你看到过我这个海报王替伦敦城操心吗?我一点儿也不担心!” “但是,很多市民都已经逃走了!” “只是一时犯傻而已。他们会回来的。”海报王信心满满地说,“为什么?因为他们根本无处可去。这里就是整个世界的中心了,先生。”马洛里无言以对。 “所以呢,先生,”海报王说,“如果您听从我的建议,就花掉六个先令,买下你抓着的那捲儿海报。如果你可以出价到一英镑,我就把我们的朋友斯温船长所有的海报都给你,只收你二十个先令,先生。然后您就可以离开大街,回家安心静养去了。” “有些海报已经被张贴出去了。”马洛里说。 “我可以让兄弟们把他们涂黑——或者贴别的海报在上面,”海报王小声说,“当然,只要你别让他们白忙活就行。” “这样一切就会过去吗?”马洛里把手伸进钱袋,一面问,“我个人对此持怀疑态度。” “总比你用腰带里别着的那把手枪能争取到的结果好得多,”海报王说,“这东西对绅士和学者都没有任何益处。” 马洛里没有回答。 “请听从我的建议,马洛里博士。在你自己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之前把那把枪丢开。要不是我从墙孔里发现了你那把枪,出来打圆场的话,我的确认为你可能会伤了我的兄弟。回家吧,先生,让你的头脑冷静一下。” “你如果真的认为自己的建议有理,自己又为什么不待在自己家里呢?” “可是先生,这里就是我的家呀,”海报王说着,把马洛里的钱收进了自己的猎人衣兜里。 “天气好的时候,我和我的老太婆会把下午茶搬进车来,一起聊以前的日子……所有的围墙、河沿、gg牌……” “我在伦敦没有家;不过的确有事必须赶到肯辛顿。”马洛里说。 “那还挺远的,马洛里博士。” “的确还挺远,”马洛里扯着鬍子说,“但是我突然想起肯辛顿有很多的博物馆和科研院所,从来都没有人在那里张贴过gg。” “真的吗?”海报王沉吟着,“跟我讲讲。” 距离古生物学院还有足足一英里的时候,马洛里就告别了海报王。他已经无法继续忍受胶水的刺鼻气味,走走停停的马车也让他觉得特别噁心。他跌跌撞撞地走下马车,笨拙地掐着一大沓厚重的海报,上面全是污衊性内容和无政府主义的宣传语。在他的背后,汤姆和杰米已经开始忙着“开垦”政治经济学研究院的围墙,这里还是从未见识过海报的处女地…… 第107页 马洛里把成卷的海报倚靠在装饰性灯柱上,重新用他的破布面罩遮住口鼻。他觉得头晕目眩,开始怀疑胶水里面含有砷成分,或者就是印刷材料里面某种煤炭提取物有神经抑制作用,因为他觉得自己像是中毒了,简直衰弱到骨髓里,然后他又一次拿起那些海报。纸张在他汗湿的手掌中皱褶起来,就像是淹死的人逐渐松弛的皮肤。 现在看来,他是挫败了这个矮小恶棍许德拉一样来势兇勐的一击,不过这小小的胜利看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因为这个恶棍的作恶手段简直是源源不断。马洛里仍然相当于是在暗中跌跌撞撞,而意志上也在被看不见的毒牙撕扯着…… 尽管如此,马洛里还是发现了一条关键性的证据:小个子现在躲到了西印度港口!他现在离对手如此近,而同时又如此遥远——这足以让人发狂。 马洛里被一堆马粪重重绊了一下,然后他把那好多卷海报挪动到右侧肩膀上,堆成摇摇晃晃的一堆。想要去面对那个小个子,只是无用的狂想而已,一个人单枪匹马,对手还在数英里之外,隔着陷入混乱的伦敦城。马洛里现在已经快要到达古生物学院,而且也几乎筋疲力尽。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专心应对手头的事务。他要把这些邪恶的海报放到研究院的保险箱里。也许将来有一天,这些可以用来作为证据,然后他会取走作为麦德林结婚礼物的大钟。他会带上大钟,设法离开这座被诅咒的城市,与家人团聚,做他早就该做的事:回到绿树成荫的苏塞克斯,回到家人朋友的怀抱,那里有宁静理智的生活,社会安定。他的生命机器也将重归正常秩序。 马洛里一下没有抓紧那些海报,所有捲轴就通通散落在碎石柏油路上。其中一卷跳起来,正好敲在他小腿上。马洛里疲倦地哼哼着把这些东西重新检起来,试着扛在另一侧肩上。 在臭烘烘的烟雾后面,骑士桥的方向隐约有一个队列在行进,以稳定的速度穿过街道。他们就像幽灵一样,因为距离远、湿臭气重而显得模模煳煳,不过他们看起来像是军用蒸汽车的样子,就是那种用在克里米亚战场上配有方形履带的巨大怪物。烟雾淡去了嚓嘎嚓嘎的行进声,以及钢铁履带隐约不断重复的眶啷眶啷声。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通过,而马洛里望着前方,呆立不动,扶紧自己肩上的重负。每一辆蒸汽车都带着一节单独的拖车,拖车看着像是披着帆布的大炮,此外就是人。步兵穿着帆布色军装,两腿叉开坐在炮管上,随后是海胆鬃毛一样密集的、上了刺刀的步枪。至少有十几辆军车经过,甚至有可能是二十辆。马洛里揉揉酸痛的眼睛,觉得难以置信。 在布隆普敦路口,他看见三个衣衫褴褛的蒙面人从打坏的门厅里蹑手蹑脚地熘出来,但是没有人找他的麻烦。 某个警方机构在古生物学院大门口摆上了路障,但是并没有人看守。绕过路障很容易,随后再走上青蛙身体一样油滑的石阶,就来到了主入口。大厦巨大的双层门外罩着一层保护性的潮湿厚帆布,从砖砌的拱顶一直垂到地板。潮湿的织物上有浓重的氯化物和石灰粉味儿。帆布的后面,学院大门虚掩着,马洛里轻轻挤了进去。 僕人们正在用棉布清理大堂和起居室里的家具。其他还有稀奇古怪的一大群人,在扫地、拖地,或者拿着长长的鸡毛掸子清理廊檐。她们多是伦敦妇女,还有各个年龄段的孩子们。大家忙忙碌碌地来去,身上戴着借来的学院围裙,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忙,但一举一动也都透着疲惫。 马洛里逐渐明白过来,这些陌生人一定是学院雇员的家人,到他们所知的最壮观的公共建筑里来避风头。而学院里有人(很可能是凯利总管)勇敢地承担起责任,在所剩不多的学者帮助下,组织起了这批临时避难者。 马洛里拖着他沉重的海报纸捲走向前台。他意识到周围都是坚强的劳动者。他们也许没有显赫的地位,但他们是纯粹的英国人。他们临危不惧,本能地聚集在一起,自发保卫他们的科学设施,维护公义、法律和财产安全。他感受到一股爱国者的豪情,精神也为之一振,他认识到,混乱带来的疯狂已经发展到了极限。在强弩之末的漩流中,自发形成的秩序已经崛起!云团一样混浊的颗粒正在逐渐凝结成晶体,一切都将改变。 马洛里把那堆可厌的负担丢在空无一人的酒店前台后面。在桌角,一台电报机正在有条不紊地运行着。打孔带不断自动传递,打好的内容已经触及地板。马洛里细细观察这个头虽小却意义非凡的技术奇蹟,他长出一口气,就像是潜水的人终于浮出了水面一样。 学院里的空气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不过至少还可以让人唿吸。马洛里赶紧扯掉脸上骯脏的面罩,把这块布装进衣兜里。在这个众神庇佑的避难所里面,应该还有地方能找到食物,甚至有望找到澡盆、肥皂以及硫化粉,用来杀灭从早上就在他腰间爬来爬去的虱子。鸡蛋、火腿、提神的葡萄酒、邮票、洗衣店、擦鞋店——整个文明世界,奇蹟一样互相连接的网。 一个陌生人大步穿过大堂,径直向马洛里走来:他是一名英国士兵,一位炮兵中尉,穿着帅气的军服。上身是蓝色双排扣紧身短上衣,配着闪亮的山形袖章,铜纽扣和镀金肩章,紧身的长裤上有红色的军用装饰纹,戴一顶远远的金边散兵帽,精緻的白色腰带上挎着一只扣紧的手枪皮套。这个帅气的年轻人挺胸昂头,面容严肃地径直走过来,明显是有事找他。马洛里赶紧挺直腰杆,有点被对方镇住了,甚至多少有些自惭形秽,对方穿着华丽的军服,而自己只是一身皱巴巴、脏兮兮的便装而已。 第108页 随后,他却惊喜地跳了起来,认出了对方。“布莱恩!”马洛里大叫着,“是你啊,布莱恩!” 士兵加快了脚步。“内德——果然是你!”马洛里的弟弟说着,温和的笑意绽开在新潮的克里米亚式鬍鬚之间。他两手握住马洛里的手,用力摆动着,这力气可不小。 马洛里又惊又喜地发现,军事训练和科学的饮食让他的小弟长高了好几英寸,体重也增加不少。布莱恩·马洛里,家里排行第六的小弟,一直都显得有些内向、怕羞。而现在,他的小弟弟穿上军靴,居然足有六英尺四英寸,眼神中也有一种曾经沧海的男人那种沉稳与厚重。 “我们一直在等你呢,内德。”布莱恩对他说。他刚刚那勇勐刚强的语调,情不自禁地又变回小时候说话那种感觉,也许是习惯了。对马洛里而言,这就像深沉记忆里传来的回音:一群小孩子,等着最大的哥哥给大家拿主意。不知为何,家人的期待既没有让他觉得劳累,更没有让他觉得有负担,反而让他马上重新打起了精神。迷惘像一阵轻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觉得自己再次恢復了活力:有小布莱恩在这儿,就足以让他找回自我。“再次见到你真是太好了!”马洛里激动地说。 “还好你终于回来了,”布莱恩说,“我们听说了你房间里着火的事……还听说你在伦敦城里失踪,没人知道你的下落!这让我和汤姆完全不知所措!” “嗯?汤姆也在这里?” “我们两个是一起来伦敦的,坐了汤姆的小蒸汽车。”布莱恩回答道,接着脸沉了下来,“我们带来了坏消息,除非当面说,不然都不知从何说起。” “出什么事了?”马洛里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是不是父亲他……” “不是的,内德。父亲平安无事,或者说他的情况并没有恶化,还跟前段时间一样。是可怜的麦德林出事了!” 马洛里呻吟了一声道:“坏事怎么偏偏不放过马上要做新娘的她!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这事儿涉及我的战友杰瑞·罗林斯,”布莱恩嘟嚷着,又尴尬又痛苦地耸了一下肩,“杰瑞一直想好好对待我们的麦德林,他总是滔滔不绝地讲麦德林的事儿,而且为了她一直都洁身自好,可是他却在家中收到一封信,一封恶毒而且可怕的信!这信让他的心都伤透了!” “信上说什么?上帝啊,快说吧!” “嚼,信上没有署名,只说是‘一个知情人’……可是写信的人对我们家的事未免知道得太多了,我们全家人所有鸡毛蒜皮的事情他全都知道。然后这个人说麦德林……行为不检点,只不过他的原话更加粗俗恶毒。” 马洛里感到一股怒火直冲到脸颊。“我懂了,”他用平静、低沉的声音说,“你继续讲。” “哩,他们的婚事就此告吹,就像你可以猜到的。可怜的麦德林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抑郁,她甚至打算自残。现在她整天什么都不做,就坐在厨房里哭,泪流成河。” 马洛里沉默着,脑子里细细考虑着布莱恩刚刚说过的话。 “我曾经离家一段时期,去了印度和克里米亚,”布莱恩一字一顿、语调低沉地说,“我并不知道家里的事情到底怎样。跟我说实话,杰瑞收到的信上所说的事情,到底会不会事出有因?你听说过这样的传闻吗?” “你说什么?我们家麦德林?上帝啊,布莱恩,她可是我们马洛里家的人!”马洛里一拳砸在柜檯上,“不,这完全是谣言。这是蓄意而为的攻击,试图败坏我们全家人的名誉!” “怎么会……内德,为什么会有人这样成心害我们?”布莱恩追问着,满脸是莫名悲愤的表情。 “我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我也知道做这件事的人是谁。” 布莱恩瞪大了眼睛:“你真的知道?” “是的,跟烧毁我房间的是同一个人,而且我也知道现在这个瞬间,他正躲在什么地方!” 布莱恩大吃一惊,默默地盯着他看。 “我和这个人结下了仇怨,是因为秘密的国家事务。”马洛里说着,权衡着自己的言词,“我现在是个有点儿影响力的人了,布莱恩,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一场暗中进行的阴谋,像你这样的人,任何忠于皇室的战士都绝不会容忍那样的行为。” 布莱恩缓缓摇头。“我在印度曾多次目睹异教徒的恶行,有些事足以让强者失魂落魄,”他说,“但是眼见这样的丑行出现于英国土地上,却决非我所能容忍!”布莱恩揪着他的小鬍子,这姿势让马洛里觉得似曾相识。“我早知道来找你就对了,内德,你总是可以一下子就把事情看透,眼光比所有人都强。那你就继续说吧!我们什么时候动手解决这件事?我们能做些什么?” “你枪套里的手枪……它能用吗?” 布莱恩两眼放光。“老实说,这个是不符合法规要求的枪型!这是战利品,我从一个死掉的沙皇军官手里得来的……”他开始动手解开皮套盖片。 马洛里赶紧摇头,看看大堂四周。“如果有必要,你不会害怕开枪?” 第109页 “害怕?”布莱恩很不高兴地说,“内德,如果你不是平民的话,你说这话我就跟你没完。” 马洛里盯着他。布莱恩勇敢地与他对视。“是为了我们自己家人,不是吗?我们跟俄国人打仗——不就是为了自己的家人吗?” “汤姆在哪儿?” “他在吃东西,在……好了,我带你去。” 布莱恩带路,他们一起走进了研究院的沙龙。这个学者气息浓厚的聚会所现在挤满了喋喋不休、吵吵闹闹的食客,多数都是劳动者,他们用叉子从研究院的细瓷盘里叉起土豆片的样子,看上去像是饿了很久。年轻的汤姆·马洛里穿得还挺整齐,短款亚麻布上衣配上一条方格裤。他正跟一名同伴一起坐在餐桌前,桌子上堆放着鱼骨头和柠檬皮。 跟他同坐的是埃比尼泽·弗雷泽。 “内德,”汤姆大声说,“我就知道你会来!”他站起身,又抓过一把椅子,“跟我们一起坐吧,来,坐下!你的朋友弗雷泽还挺好,给我们买了午饭吃。” “您还好吗,马洛里博士?”弗雷泽闷闷不乐地问。 “有点累。”马洛里说着坐下来,“但只要吃点东西,喝点儿哈克巴夫就好了。你还好吗,弗雷泽?完全恢復了?”接着,他压低了声音问道:“麻烦你告诉我,你又跟我的两个弟弟讲什么自作聪明的废话了?”弗雷泽一语不发。 “弗雷泽警官是一位伦敦警察。”马洛里说,“而且是肩负秘密使命的那种。” “真的?”汤姆很震惊。 一位侍者挤到桌前,他是学院的正式职员,看上去有些狼狈,带着歉意说:“马洛里博士,学院的食物存货有点少了,先生。现在点普通的鱼肉和马铃薯最合适,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可以的。如果你们可以调一杯哈克巴夫……好吧,算了吧。给我来咖啡就好,浓咖啡,不加奶。” 弗雷泽目送侍者离去,满眼忧伤与耐心。“您昨晚一定有很多活动。”弗雷泽等那人走远了才说。而现在,汤姆和布莱恩看弗雷泽的表情都变了,明显带些反感和猜疑。 “我发现了那个小个子,就是斯温船长,现在藏身于西印度港口。”马洛里说,“他正在试图煽动全城暴乱!” 弗雷泽抿起了嘴唇。 “他拥有一间差分机印刷厂,还有一群同党。他正在印制煽动性文件,几十份,几百份地印。我今天早上没收了一些,内容低俗,谎话连篇,全都是卢德派的垃圾言论!” “你还挺忙的。” 马洛里冷冷地说:“我很快就会更加忙起来,弗雷泽。我打算直接去抓住这傢伙,彻底结束这一切!” 布莱恩探身向前。“就是这个什么斯温船长,写信造谣害我们家麦迪的,对吗?” “是的。” 汤姆马上在椅子上挺直了身体,兴奋地挥着手问:“西印度港口是吗?那地方怎么走?” “莱姆豪斯区,远在伦敦另一端。”弗雷泽说。 “这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汤姆马上回答,“我有我的齐菲尔。” 马洛里吓了一跳。“你把蒸汽公会的赛车买下来了吗?” 汤姆赶紧摇了摇头。“才不是那个老梆子呢,内德,我买的是最新型号!崭新的小美人儿,现在就停在你们研究院的马厩里。才一早上,就把我们从苏塞克斯送到了这里。要不是我在上面挂了一个装煤的小拖车,比这还要快呢。”他笑着说,“有它,我们想去哪儿都成!” “诸位,咱们不要太激动。”弗雷泽警告说。 几个人都被迫收声,因为侍者正在小心翼翼地送上马洛里的食物。看到炸鲽鱼和土豆片,马洛里就觉得肚子饿得不行,肠胃都要打结了。“我们是自由的英国臣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马洛里坚决地说,然后抓起餐具马上就开始勐吃。 “我不得不说,这是非常愚蠢的行为。”弗雷泽说,“现在满街都是暴民,而你们要找的人像毒蛇一样狡猾。” 马洛里心不在焉地咕哝着。 弗雷泽面色凝重。“马洛里博士,我的工作职责就是确保您的人身安全!我们不能任由您去独闯毒蛇的巢穴,况且那是在伦敦最兇险的贫民窟里。” 马洛里大口喝着热咖啡。“你完全清楚,他是一门心思要毁了我,”他直视对方的眼睛,对弗雷泽说,“如果我不趁现在有机会干掉他,他会慢慢对我下手,直到我粉身碎骨。你根本就没有任何办法保护我的安全!这个人跟你我不一样,弗雷泽!他完全不可理喻!我们之间的冲突是你死我活,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你也知道,事实就是这样。”弗雷泽听了马洛里的话,看起来有些动摇。汤姆和布莱恩甚至还要更警觉,他们现在才知道面临的麻烦这么严重。两人困惑地面面相觑,然后一致将愤怒的目光转向弗雷泽。 弗雷泽老大不情愿地说:“那我们也不能轻举妄动!一旦雾霭散去,法律和社会秩序恢復……” “斯温船长永远都躲在一层烟雾的后面,他周围的雾霭永不会散去。”马洛里说。 第110页 布莱恩挥了挥戴着袖章的手,插嘴说:“弗雷泽先生,在我看来,你的所作所为非常荒谬!你先是蓄意欺骗我和我弟弟托马斯!我现在已经完全无法相信你所谓的参谋意见!” “布莱恩说得对!”汤姆说。他看着弗雷泽,眼神里又是藐视,又是纳闷。“内德,这个人居然还自称是你的朋友,骗我和布莱恩讲了好多关于你的事情!现在居然还有脸对我们发号施令。”汤姆挥了挥他的拳头,拳头上青筋暴起,因常年劳作而强壮有力,“我本来就想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什么斯温船长!弗雷泽,要是你想尝尝鲜,我就成全你!” “别激动,小伙子们。”马洛里警告他的两个弟弟。附近吃饭的其他人已经开始盯着他们看。马洛里故作姿态的用餐巾纸擦擦嘴。“我们运气不错,弗雷泽先生,”他小声说,“我得到一把枪,布莱恩也带了武器。” “哦,天哪!”弗雷泽说。 “我不怕什么斯温船长,”马洛里对他说,“记得吗,在德比赛马场,我就把他放翻过。面对面格斗的话,他也不过是个病怏怏的浑蛋而已。” “他可是躲进了港区,马洛里!”弗雷泽说,“你们还真以为踩着华尔兹和波尔卡舞步就能进去?那里可是整个伦敦社会秩序最乱的地方!” “我们马洛里家的小伙子全都不是舞蹈学院出来的公子哥儿,”马洛里对那位警察说,“难道你真的以为伦敦的穷人比怀俄明州的野蛮人还可怕?” “说实话,正是如此。”弗雷泽慢悠悠地说,“在我看来,伦敦的穷人要可怕得多。” “哦,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弗雷泽!你就别再拿那些不咸不淡的话浪费我们的时间了!我们必须一劳永逸地除掉这个幽灵,现在就是绝不能错过的最佳时机!以理智和公正的名义,赶紧收起你那套无用的官腔吧!” 弗雷泽嘆了一口气说:“假设在你们神勇的远征途中,你们也像你那位同事路德维克一样落入敌人陷阱,被残忍杀害,那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跟我的上司交代?” 这时候,布莱恩用战士特有的、钢铁一样富有穿透力的眼神盯着弗雷泽说:“弗雷泽先生,不知你是否曾经有一个小妹?是否见过一个无辜女孩的终生幸福像玻璃杯一样被一个恶棍踩得粉碎?心碎的还不止是她一人,还有一位克里米亚战斗英雄的赤子之心,而此前他们简单而淳朴的愿望,只是要结为夫妇,相伴……” “够了!”弗雷泽大声吼道。 布莱恩靠在椅子背上,被打断之后就好像说不下去了。 弗雷泽双手抚平黑色大衣前襟。“看来今天这场冒险是命中注定的了,”他微微耸了下肩膀,撇撇嘴,“马洛里博士,自从遇见了你,我就没有过一点好运气。我想说,我也该时来运转了。”突然之间,他眼神亮了起来。“谁说我们一定抓不到那个坏蛋呢?去逮捕他!他的确很狡猾,但趁他还在伦敦的贫民窟里招摇,还当自己是个雅各宾派国王的时候,四名勇士完全可以打他个措手不及。”弗雷泽皱着眉头,瘦削的脸庞因为生气而显得有些扭曲。真想不到,他这副表情还相当有威慑力! “命运钟爱勇者!”布莱恩说。 “而上帝会保佑傻瓜。”弗雷泽嘟嚷着说。他表情严肃地向前探身,把裤腿往膝盖上方提了提。“诸位,我们此行绝非儿戏!不是适合业余人士的嬉游。这是艰难兇险的任务!我们要把法律的尊严,以及自己的性命和荣誉,全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如果我们要这么做,就一定要严格并且永久地保守这个秘密。” 马洛里已经嗔到了胜利的气息,开口说话时的巧妙分寸连自己都觉得意外。“弗雷泽警官,我的两个弟弟和我本人都尊重您的专业特长!如果您愿意引领我们伸张正义,那么我们都乐于听从您的安排。你永远都不用担心我们的忠诚和决心。我们此行,是为自家姐妹的声誉而战。” 汤姆和布莱恩看上去非常震惊,没想到事态再次出现如此巨大的转折,而且他们依然对弗雷泽存有戒心,但马洛里信誓旦旦的保证却没有遭到他们的任何反对,他们习惯于唯长兄马首是瞻。 “你永远不会看到我泄露秘密!”汤姆说,“到死都不会!” “我始终都铭记着大不列颠战士发过的誓言。”布莱恩说。 “那我们就开始这次冒险吧!”弗雷泽说,满脸都是既来之,则安之,顺天承命的表情。 “我得去启动齐菲尔!”汤姆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得花半个小时才能启动我的小美。” 马洛里点点头,他可以用好每一分钟。 在研究院门外,洗过澡、梳过头、身上撒满虱子粉的马洛里在齐菲尔拖拽的木制煤车上面弄出一个凹洞坐下。这台突突作响的微型蒸汽车,流线型的车壳非常狭小,刚刚能挤下两个人。汤姆和弗雷泽坐在了那两个位置,两人正拿着一张伦敦地图激烈争论。 布莱恩用脚踹了踹煤堆上的帆布,给自己也弄出一个小窝。“这玩意儿制造起来可是够麻烦的,现代蒸汽车坐,”在马洛里对面的布莱恩带着斯多噶式的微笑说,“汤姆对他的宝贝机器非常着迷,一路都在跟我讲什么齐菲尔之类,从列维斯一直讲到伦敦。” 第111页 蒸汽车和拖车缓缓开动。装煤的拖车配备覆盖橡胶的木轮,一路发出有节奏的吱嘎声。他们沿着肯辛顿大街前进,速度快得惊人。布莱恩从衣袖上拂去一小块红色的灰炭,那是从烟囱里冒出来的。 “要不要来个唿吸面罩,”马洛里说着,递给弟弟一个学院女工制作的手工面罩。那是用条格平布缝制的方形,配有系带,中间填上了便宜的美国南方棉花。 布莱恩嗔了嗔风中的气息:“还不算太糟。” 马洛里仔仔细细把自己的面罩系带繫紧:“小伙子,天长日久你就会知道,这些瘴气都对健康有害。” “这跟部队运兵船里的臭气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布莱恩说。弗雷泽不在面前,他好像轻松多了。他现在更像一个苏塞克斯小伙儿,而不是一名表情严肃的炮兵中尉。“那时候,夹杂着煤灰的烟味不断从发动机里飘出来,”布莱恩回忆着,“小伙子们因为晕船,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左边右边的人都在呕吐。我们穿过了法国人新修的苏伊士运河,从孟买一路回来,在那条该死的运兵船上住了好几个星期!埃及的天气那个热啊!随后我们又一头扎进了克里米亚的严冬。在那种情况下,我都没有染上伤寒或者疟疾,我估计伦敦这点儿雾也算不了什么了。”布莱恩咯咯笑着说。 “我在加拿大的时候常常想起你,”马洛里对弟弟说,“你要参军五年,偏偏又赶上打仗!不过我知道,你会让家人为你感到骄傲。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尽忠职守。” “我们马洛里家的孩子要走遍世界了,内德。”布莱恩像个哲学家似的说。他说话声音粗豪,长满鬍子的脸上却因为马洛里的夸奖而有些发烧。“喂,麦可哥哥现在在哪儿?我们的老迈奇?” “我估计在香港吧,”马洛里说,“如果命运之神把他的航船引回伦敦的话,我相信今天他一定会在这里陪着我们。他可是从来都不怕打架的,我们的迈奇。” “我回来以后,去见过厄尼斯提娜和阿加莎,”布莱恩说,“还有她们的小孩儿。”他没有提多萝西,家里人现在都从来不提多萝西的事。布莱恩在凹凸不平的帆布上活动了一下身体,细细察看路边连绵不断的科学研究院建筑。“我不喜欢巷战,”他说,“这是俄国人唯一能伤害我们的地方,在敖德萨城的大街小巷。一座房子一座房子地争抢,打黑枪,就跟土匪一样,完全不像文明人之间的战争。” “他们为什么不堂堂正正跟你们作战呢?” 布莱恩吃惊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笑了,笑容有些勉强。“当然,他们一开始尝试过正面作战,在阿尔玛和英克曼战场,可是我们把他们打得溃不成军,让他们整个军队都闻风丧胆。我觉得,这也有我自己的一份功劳。就是我们皇家炮兵把他们打败的,内德。” “这你得给我讲讲。”马洛里说。 “我们是整个军队中最为科学的武装力量。军界的激进党人非常喜欢炮兵部队。”布莱恩用拇指蘸了点唾液,又弹开一块飞灰,“受过特别训练的军事科学专家都是些迷迷瞪瞪的小个子,鼻头上挂着小眼镜,满脑子全是数字。这些人从来不会跟人拔刀相向,当然更不会握紧步枪。他们根本不用做这些事,就可以赢得一场现代战争。全部都是弹道分析,加上对点火时机的掌控。” 布莱恩警觉地看着两个披着肥大雨衣的人在路边走过。“俄国佬也都已经竭尽所能。他们修建了规模巨大的防守阵地,在雷丹和塞瓦斯托波尔,但是当我们的重炮开火之后,那些防御设施全都像纸盒子一样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然后他们又开始挖掘战壕,但是多管迫击炮发射的葡萄弹却又一次发挥了奇效。”布莱恩眼光迷离,注意力集中在回忆里,“你真应该看看那场面,内德。战壕沿线涌起浓烟,尘土被抛向空中。每一颗炮弹都正中目标,比到果园里砍树还容易!等到炮击停止,我们的步兵——多数都是法国盟军,他们帮忙做点儿跑腿的工作——就会大摇大摆走到对方的木栅栏前面,用步枪把残留的俄国小伊万们解决掉。” “报上说,俄国人作战方式卑鄙无耻。” “当他们发觉根本就打不到我们的时候,都绝望得要死。”布莱恩说,“此后就只能採用游击战术,打埋伏、举着白旗开枪之类,都是些下流勾当,丢人现眼。我们也不能听之任之,只能想办法对付。” “至少那一切很快就结束了,”马洛里说,“没有人喜欢战争,可是的确到了该教训一下那位沙皇尼古拉的时候。现在,我觉得那位暴君再也不敢去拽狮子尾巴了。” 布莱恩点点头。“那些新式燃烧弹的效力的确非常惊人。你可以把它们精确发射到任何网格区域,就像烤焰饼一样整整齐齐。”他的声调低沉了下去,“内德,你真应该看看燃烧着的敖德萨城。那就像一座喷射着火焰的火山,一座无比巨大的火山……” “是啊……我在报纸上读到过。”马洛里点头说,“费城包围战的时候,也有一次所谓‘烈焰风暴’。同种性质的做法,非常惊人的战法。” 第112页 “啊,”布莱恩说,“美国佬就是这个毛病,一点军事常识都没有!居然会在本国城市採用这种战法!怎么说呢,这简直是无敌大白痴才能做出的决定。” “他们本来就是个奇怪的民族,美国北方佬。”马洛里说。 “嗯,有些民族就是过于呆笨,以至于根本就没有办法自主管理本国事务。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布莱恩说。他警觉地四处察看,这时汤姆正驾驶齐菲尔经过一辆燃烧的公交车。“你在美洲的时候,跟美国佬打过交道吗?”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美国人,只见过印第安人。”马洛里心想这个话题谈得越少越好,“顺便问一下,你对印度的印象怎么样?” “很糟糕的一个地方,”布莱恩不假思索地回答,“到处都是咄咄怪事,很可怕。亚洲只有一个国家的人还有点理智,那就是日本人。” “我听说你在印度参加了一场局部战争,”马洛里说,“可是我始终没有搞清楚,‘士兵’到底是些什么人?” “士兵就是从本地人中招募的军队。我们赶上了士兵大规模叛变的麻烦。都是些穆斯林在找茬儿,说什么他们的步枪子弹里面用了猪油!这只是当地人的奇怪习俗,不过你也知道穆斯林不吃猪肉,同时也非常迷信。情势看起来很危急的样子,不过印度总督没有给当地士兵配备任何现代炮兵部队。一个连的沃尔斯利多管迫击炮五分钟就可以把一个团的孟加拉士兵直接送进地狱。” 布莱恩耸耸肩,镶金的肩章闪耀着光芒。“尽管如此,我还是看到了他们在密拉特和洛克瑙的暴行,就在叛乱期间……你就想像不出任何人类能够犯下那样的罪行,野蛮得令人髮指,尤其他们还是我们自己的本土部队,是我们自己训练出来的。” “是宗教狂热分子,”马洛里点头说,“不过普通的印度人一定对我们文明进步的政府心怀感激。我们给他们带去了铁路、电报、引水渠,等等。” “这个嘛,”布莱恩说,“如果你看到一名印度托体僧坐在寺庙的角落里,浑身脏兮兮,一丝不挂,头髮上插着一朵花,谁又能猜得透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用力指着马洛里肩膀后面问:“看那边,那些坏蛋在干什么?” 马洛里回头观看,只见一大群赌徒围坐在一个交叉路口,人数还在不断增加。“他们在掷色子。”马洛里解释说。有一小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可能是在担任警戒,都是些不法之徒。他们站在凉棚下,轮流传递着一瓶金酒。齐菲尔经过的时候,有个胖胖的恶徒对着车子做起了下流手势,而他那些一时没有回过神的同伴,则在他的身后跺脚欢唿。 布莱恩趴在运煤车上,躲在木头车沿后面向外看着问道:“他们有武器吗?” 马洛里眨眨眼睛说:“我不认为他们对我们有什么恶意……” “他们马上就要冲上来了!”布莱恩大声说。马洛里吃惊地看了弟弟一眼,但让他惊慌失措的是,布莱恩居然完全说对了。那群衣衫褴褛的人已经奔腾跳跃着追了上来,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跟在齐菲尔后面,一个个挥舞着拳头,高举着酒瓶。他们好像浑身充满了难以发泄的能量,就像喜欢追赶马车的乡村小狗一样。布莱恩起身,单膝跪地,打开手枪皮套,把手指放在形状奇特的扳机上…… 托马斯突然加速,布莱恩险些被抛下煤车。马洛里一把抓住弟弟的腰带,把他扯了回来,两人都是手脚乱舞,勉强保持住平衡。齐菲尔平稳地飞速驶过街道,突然加速后,好多煤块从煤车跌落在路面上。在他们身后,那些追赶蒸汽车的人只得停步,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他们像一群白痴一样弯腰争抢着地上的煤块,就好像那都是翡翠似的。“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冲上来?”马洛里问。 布莱恩用一条手绢擦拭着膝头的煤灰说:“我就是知道。” “可是你怎么知道的?” “我想,也许是因为我们在这里,他们在另一边!我们坐车,他们走路!”他憋红了脸看着马洛里,就好像回答这个问题比打仗还难。 马洛里坐安稳了,看着别处。“还是把面罩戴上吧,”他温和地说着,把面罩递了过去,“我特地给你拿的。” 布莱恩笑了,瞬间又成了当年那个腼膜少年的样子。他把面罩系在颈后。 皮卡迪利的街角有些士兵,手持装了刺刀的步枪,穿着现代纹样的军装和垂边帽,这时他们正端着铁皮饭盒吃粥。马洛里兴高采烈地向这些维护秩序的小人物挥手致意,可是这些人却以充满怒火和疑虑的目光细细打量着齐菲尔,以至于马洛里很快就不敢继续挥手。又过了几个街区,在朗埃柯和特鲁里街的拐角处,士兵们正在狠狠训斥一小队茫然失措的伦敦警察。警察们被唿来喝去,像是一群挨了批评的小学生,怯生生地握着他们不起眼的警棍。有几个警察连帽盔也丢了,很多人手上、头顶和小腿上都胡乱地缠着绷带。 汤姆停下齐菲尔,给蒸汽机添煤;弗雷泽则带着马洛里去找伦敦警察打听消息,他们被告知,泰晤士河以南的伦敦城已经完全失控。兰姆贝斯一带爆发激烈冲突,人们用碎石和手枪互相攻击。很多街道都被肆意掠夺的暴民筑起了街垒。还有报告称,疯人院也被打开了,逃走的疯子在大街上肆意撒野。 第113页 那些警察一个个灰头土脸、疲惫不堪,咳嗽声不断,所有身体健康的警察已经全部上街巡逻,应急委员会召入了军队,并宣布全城宵禁。上层社会的志愿者被委任维持西区秩序,并给他们配备了步枪和警棍。弗雷泽什么都没说,不过返回齐菲尔的时候,他的表情却非常严肃,看来决心已定。 汤姆继续开车。越过了当局控制线之后,情况急转直下。现在已是正午时分,污浊的天穹上却只有一层鬼一样苍白的琥珀色微光。城市的街道交叉处聚集着苍蝇一样混乱的人群。成群结队的伦敦人拖着脚步在街头游荡,他们好奇躁动,有的在承受飢饿,有的已打算铤而走险一节奏好像是不紧不慢,阴谋却在酝酿中。齐菲尔不停地响着小喇叭,从乱闹闹的人群中穿过,左右的人本能地闪开,为它让出前进的路。 两辆被抢走的公交车在彻普塞尔德巡行,车上挤满了表情兇恶的彪形大汉。挥舞着手枪的人踩着踏板吊在车身外侧,车顶上都是抢来的家具,被凌乱地高高堆起。托马斯轻易绕过了这两辆被劫持的巴士,碎玻璃在齐菲尔的车轮下咯吱作响。 在怀特查珀尔,光脚的小孩爬在足有四层楼的高处,抓紧红漆的塔吊旋臂挂在空中。布莱恩觉得他们也是某种哨兵,因为其中有些小孩手里挥舞着彩色布条,对地面上的人尖声喊叫。马洛里却觉得那些小孩爬得那么高,是因为想要唿吸到新鲜空气。 在斯泰普尼有四匹死马,全都是体形巨大的法国灰毛马,尸体已经开始胀大。它们是被枪打死的,僵硬尸体上的挽具还没有解开。又走了几码之后,他们看到了马车本身。车体严重受损,车轮都不见了。车上装的十几大桶啤酒被滚到街道另一端,然后砸开。所有酒桶旁边都环绕着臭烘烘的呕吐物,落着大群的苍蝇。现在已经看不到那些纵酒的人了,留下的只有碎裂的杯盘、撕裂的破旧女装,还有很多单只的鞋子。 马洛里发现,这个纵酒场周围的墙上贴着很多牛皮癖一样的海报。他丢出一颗煤块砸在齐菲尔车顶上。汤姆停下了车子。 汤姆下了车,弗雷泽紧随其后,他活动了一下肩膀,摸了摸受伤的肋部,然后问:“怎么了?” “煽动性海报。”马洛里说。 四个人随时警惕着四周,一步步向墙边靠近。这是一块古老的木制gg牌,旧海报已经累积了太多,以至于整块牌子都像是干酪皮一样。大约有二十份斯温船长的得意之作刚刚张贴在这里,全都是同样花哨的巨幅海报。这幅海报上画的是一个长着翅膀的巨大女人,她的头髮已经起火燃烧,上面有两行密集的字迹。很多词被标成红色,但好像只是随机选择的。他们默默地看着,想要解读清楚那些歪歪扭扭、模煳不清的字迹。过了一会儿,年轻的托马斯耸耸肩,冷笑一声,决定放弃。“我还是去照看蒸汽车吧。”他说。 布莱恩开始试着朗读,不过也只能磕磕巴巴勉强硬念。 告人民书!你们都是这块大地天生自由的主人,需要的只是勇气,以此向婊子养的巴比伦敦城发动必胜的战争,驱逐这座城市所有知识阶层强盗。鲜血啊!鲜血!復仇啊!復仇,復仇!瘟疫,严重的瘟疫,如此等等……将会降临到那些拒不服从宇宙公义的人身上!兄弟们,姐妹们!再不要在资本主义吸血鬼和他们愚蠢的学者走狗面前屈膝!让那些帝王的走狗们去跪拜他们牛顿吧。而我们,将砸碎这个莫洛克神的蒸汽神殿,挣脱他的钢铁锁链!只要在这座城市的灯柱上吊死二百名暴君,你们的幸福和自由就会得到永久的保障!前进!前进!!!我们将希望寄託于人世的浩劫,我们别无选择,而只有投身全面战争!我们是解放全世界的神圣力量!我们代表着被压迫者、反抗者、穷人、罪犯,以及所有一切被折磨的人,我们的都在遭受严酷折磨,面对这个七重诅咒下的娼妇,她的身体就是地狱之火的燃料,她骑着噩梦般的钢铁坐骑…… 后面还有很多内容。“上帝啊,这个坏蛋他到底想说些什么?”马洛里问,他已经听得头昏脑涨。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弗雷泽嘟嚷着说,“这就像是一个疯狂的罪犯在说梦话!” 布莱恩指着海报下半部分说:“我搞不懂,所谓的‘七重咒’到底是指什么!写这篇东西的人好像觉得那是传染性的瘟疫一样,可是他又不把这些东西罗列出来,就是不肯说清楚……” “他到底想要什么?”马洛里提出疑问,“不管他有什么不满,都不至于相信依靠屠杀就可以解决问题吧……” “这个怪物根本就没有什么理智可言,”弗雷泽沉着脸说,“马洛里博士,你是对的。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有多大风险,我们都得除掉他!别无选择!” 他们回到齐菲尔周围,汤姆已经给蒸汽机加好了煤。马洛里扫了一眼他的两个弟弟,他们面罩上面泛红的眼睛里都闪现着男人坚定不移的勇气。弗雷泽的话也是他们每个人的心声,他们彼此心意相通,已经无须更多言语交流。在骯脏污秽的环境下,在马洛里看来,这却是无比辉煌的时刻。他被大家深深触动,感觉到自己的心已经飞上晴空。好像是多年以来的第一次,他感到自己脱胎换骨、心思纯净、目标明确,精神非常充实,完全无忧无虑。 第114页 随着齐菲尔继续穿过怀特查珀尔的街道,这种兴奋感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警惕性提高,脉搏加速。马洛里整理了一下面罩,检查了一下巴利斯特-莫里纳手枪,并和布莱恩简短交谈了几句,既然已经打消了所有疑虑,既然决定生死的时刻已然迫在眉睫,也就没有太多话可说了。马洛里发现,他自己也开始像布莱恩一样,仔细打量着每一处经过的门窗,紧张而警惕。 看上去,整个莱姆豪斯地区所有的墙壁上都贴满了那个坏蛋的胡言乱语。有些是纯粹的疯言疯语,有些则要狡猾隐晦得多。马洛里发现了五张污衊他本人的演讲会海报。有的也可能是正常的海报,因为他看不清楚上面的字迹。在精神高度紧张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姓名,有一种近乎痛楚的震惊感。 而且,他也并非这种古怪伪造术的唯一受害者。一份英格兰银行的假gg声称他们接受整镑的人肉作为存款;一个看上去是头等座火车旅行gg的海报,其实是在号召人们去抢劫乘客。这些恶毒的欺骗性gg如此泛滥,以至于连正常的gg都开始显得不正常。他看到所有的海报,都会不由自主地琢磨其中的言外之意。所有张贴出来的字句,突然之间全都变成了居心叵测的胡言乱语。此前马洛里从来没有注意到,伦敦居然有这么多的商业gg,不依不饶的宣传文字和图像,简直无处不在。 齐菲尔还在混乱的街道上畅通无阻,马洛里的内心却感到一份难以名状的厌倦,那是对伦敦这座城市的厌倦:厌倦了它的存在,厌倦它题梦般的巨大规模,厌倦了这里的街道、庭院、斗拱、高台和小巷,厌倦了雾霭侵蚀的石块和菸灰覆盖的砖头。篷布那样地令人作呕,帘幕如此地骯脏不堪,绳子绑起的脚手架如此丑陋,不堪人目。没完没了的灯柱,没完没了的大理石栏杆,没完没了的当铺、缝纫店和菸草店。这座城市看来好像一直在他们身边不断地蔓延,宛若属于遥远地质时代的无底深渊。 一声刺耳的唿喊打断了马洛里的沉思。几个戴面罩的人快步跑到他们前面拦住了去路。这些人破衣烂衫、面色不善。齐菲尔勐然剎车停住,煤车向前冲出一截。 马洛里一眼就看出,这些人全都是最棘手的恶汉。打头的是一个特别嚣张的年轻人,那张脸长得跟脏兮兮的生面团似的,穿一件油烘烘的上衣和一条灯芯绒裤子,骯脏的皮帽拉得很低,但还是掩饰不住他的囚徒髮型。第二个人是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壮汉,戴一顶硬壳帽,穿一条方格裤,蹬一双铜头高腰皮靴。第三个人是一个矮胖罗圈腿,穿着背带裤和一双脏袜子,用一条围巾裹在嘴巴上。 然后,从一座被洗劫过的铁匠铺里又跑出来两个同伙。都是大块头、游手好闲、没精打采的年轻人,衬衫袖子短而且肥,裤子却又太瘦。他们都拿着随手抄来的武器,或者一根纽纹钢,或者一根一码长的拨火棍。这些东西本来也都不稀罕,但是到了这些恶徒手里,却显得格外残忍可怕。 穿铜头鞋的人看起来是这群人的头目,他冷笑着把手绢从脸上拽下来,露出满嘴黄牙。“给我滚出那辆车,”他说,“全他妈的给我滚出来!” 但是弗雷泽已经开始行动。他下了车,不紧不慢地走到五个跃跃欲试的恶徒面前,样子就像个小学老师,打算让不听话的一班孩子安静下来。他语调清朗,态度坚决地大声说:“你这样装也没有用,泰利·汤普森先生!我知道你是谁——你也应该知道我是谁,你现在已经触犯刑律,你被捕了。” “真他妈倒霉!”泰利·汤普森脸都吓白了,情不自禁地喊道。 “是弗雷泽警探!”面团脸匪徒惊叫着,被吓得倒退两步。 弗雷泽取出一副蓝钢手铐。 “不!”汤普森大叫,“我不要!我受不了!我再也不要戴那东西!” “其他你们几个,赶紧给我闪开。”弗雷泽大声说,“你,鲍勃·迈尔斯,猫到这儿来干什么?马上把那件铁器丢开,要不我连你一起关进大牢。”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泰利,快用枪打他!”有一名蒙面暴徒喊道。 弗雷泽灵活地把手铐铐在了泰利·汤普森两个手腕上。“泰利,你还带了把枪,是吗?”他说着,从泰利的铜扣皮带里揪出一把短筒手枪。“实在是太遗憾了,”他对其他人皱了皱眉,“你们还打不打算逃跑啊,小伙子们?” “咱快跑吧,”鲍勃·迈尔斯带着哭腔说,“我们该听警官的话,赶紧跑!” “快杀了他,你这胆小鬼!”蒙面男子号叫着,一手护住嘴边的面罩,另一只手掏出一把宽刃短匕首。“你们这群白痴,他不过是个臭条子罢了,干掉他!你们不动手,回头斯温船长活活掐死你们!”蒙面男子提高了嗓音。“这儿有警察!”他尖声喊叫,声调就跟叫卖板栗一样,“大家快来呀,干掉这些婊子养的警察……” 弗雷泽身手矫健,握住手枪柄用力一挥,正砸在蒙面男子的手腕上,那傢伙丢开匕首,死命嗥叫。 另外三名暴徒马上撒腿就跑。泰利·汤普森也想跑,可是弗雷泽的左手还抓着他被铐住的手腕,一把就把他拽得失去平衡,跪倒在地上。 第115页 那个蒙面男子连蹦带跳地向后退,就好像被人拖回去了一样,然后他站住,弯下腰,拣起一个翻倒在地的铁熨斗,抓住红木柄,甩手就要丢过来。 弗雷泽端起短筒手枪射击,只见蒙面男子身体蜷曲,两腿发颤,跌倒在街道上,不由自主地抽搐着,口齿不清地叫道:“我中枪了,他把我打死了!” 弗雷泽给了泰利·汤普森一个大耳光:“你这把破枪真是够垃圾,我瞄准的是他的腿!” “他都没惹你。”泰利哭着说。 “他手里抓着一块五磅重的熨斗。”弗雷泽回头看了一眼马洛里和布莱恩,两人都傻站在煤车上,“下来吧,伙计们——现在开始要处处小心。我们不得不离开这辆蒸汽车。他们肯定会开始找车的,我们要早点儿脱身才行。” 弗雷泽把泰利·汤普森揪起来,用力扯了一下手铐:“你,泰利,现在带我们去找斯温船长。” “我不去,警官!” “你必须去,泰利。”弗雷泽把泰利往前一推,回头瞪了马洛里一眼。 五个人绕开那个哀号着奄奄一息的暴徒,他还在自己的血泊里翻滚挣扎,骯脏的小腿不由自主地抽动着。“他自己找死,”弗雷泽冷冷地说,“泰利,他是谁?” “从来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弗雷泽并不停步,一下就把泰利头上的旧礼帽扯了下来。那顶帽子好像已经被污垢和亮髮油粘在他头顶一样。“你肯定认识他!” “名字我真的不知道!”泰利回头,绝望地看着被夺走的帽子,“是美国人,行了吧?” “来自哪儿的美国人?”弗雷泽问,他怀疑泰利骗他,“北方联邦的?南方邦联的?德克萨斯的?还是加利福尼亚的?” “他来自纽约。”泰利说。 “什么?”弗雷泽觉得难以置信,“别告诉我说他是曼哈顿公社成员!”他回头看了看地上那个垂死的人,然后镇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稍有疑心地问道,“他看起来并不像纽约来的美国人。” “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任何人的底细,我只知道斯温船长喜欢他!” 弗雷泽带着他们走过一条小巷。小巷高空有很多狭窄的空中通道,两侧高高的砖墙上沾满了湿泥巴。“斯温的亲信里面,还有没有其他像这个傢伙一样来路的人?有其他人来自曼哈顿吗?” “斯温的朋友很多,”泰利说着,好像慢慢找回了自信,“他肯定会收拾你的,错不了,只要你敢去招惹他!” “汤姆,”弗雷泽说着,把注意力转移到马洛里的弟弟身上,“你会用手枪吗?” “手枪?” “拿着这个,”弗雷泽说着,把泰利的手枪递过去,“只剩一颗子弹了。你得等到敌人足够近了再开枪。” 递出手枪后,弗雷泽马上就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根小警棍,一面大步前进,一面开始用棍子揍泰利,他下手很准,专拣对方胳膊和肩膀上肉多的地方打。 那傢伙在警棍袭击下退缩着、呻吟着,最后开始大声号叫,扁鼻头上鼻涕横流。 弗雷泽停手,把警棍收进衣兜。“泰利·汤普森,你是个该死的大笨蛋。”他说着,语调中透出一份诡异的温情,“你不了解警察吗?我现在就单枪匹马来抓你们的宝贝斯温船长了,这三个小伙子只是跟来看热闹的!现在告诉我,他到底躲在哪儿?” “他在港口的一座大仓库里,”泰利哭哭啼啼地说,“他抢了好多东西——多极了!还有枪,整箱整箱的好枪……” “是哪间仓库?” “我不知道,”泰利哭喊着,“我从来就没进过那扇该死的门!我根本就不知道那些做头目的傢伙们都叫什么名字!” “仓库门上写着什么?仓库主人叫什么?” “我不识字啊,警官,这您都知道的!” “那么,仓库在什么位置呢?”弗雷泽不依不饶地问,“进口区还是出口区?” “进口……” “偏南?还是偏北?” “偏南,靠近中间的区域……”他们身后的街道上传来遥远的喊叫声,玻璃疯狂碎裂的声音,敲鼓一样锤打钢板的声音。泰利突然收声,侧耳静听起来,接着嘲讽地说:“啊,那是你们的车!”他语调中的哭腔消失了,“斯温的人已经搬了救兵回来了,他们发现了你们的车,警长!” “仓库里有多少人?” “听听,他们正在砸你们的车!”泰利说着,一种怪异的、孩子似的羡慕表情驱散了他满脸的阴云。 “快说!有多少人?”弗雷泽吼叫着,打了泰利一记耳光。 “他们正在把车砸成碎片!”泰利兴高采烈地宣布,边躲避着攻击,“卢德显圣,你们的小车玩儿完了!” “闭上你的臭嘴,浑蛋!”年轻的汤姆忍不住喊道,他的声音充满了怒火和痛苦。 泰利被吓了一跳,开始细细打量着汤姆带着面罩的脸庞,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啥事儿啊,年轻人?” 第116页 “我让你闭嘴!”汤姆喊道。 泰利·汤普森像只猩猩一样冷笑着说:“又不是我砸坏了你的宝贝蒸汽车!小子,有本事你去吼他们呀!有本事你就去叫他们住手!”泰利突然向后勐倒,戴手铐的双手挣脱了弗雷泽的掌握。弗雷泽踉跄了一下,险些把布莱恩撞倒。 泰利转过身,两手拢成喇叭形,大声喊道:“别玩儿了,我的兄弟们!”他的号叫声在峡谷一样的砖砌通道中迴荡,“你们可是在损害私人财产哟!” 汤姆闪电一样出拳,拳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就见泰利头部急剧后仰,叫了半声就背过气了。他摇摇晃晃退了一步,然后就像一袋面粉一样瘫倒在了碎石路面上。 突然之间,鸦雀无声。 “该死,汤姆!”布莱恩说,“你把他打晕过去了!” 弗雷泽又一次拔出警棍,挎在掩面朝天的匪徒身体两侧,用拇指翻开一侧眼睑察看了一下,然后温和地抬头看了汤姆一眼:“小伙子,你这脾气可真够火爆的……” 汤姆把面罩扯下来,心神不定,唿吸急促。“我本想一枪打死他的!”他冲口而出,声音细小。他看着马洛里,眼神中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恐慌,像是在祈求什么,“内德,我刚刚真的想一枪打死他!” 马洛里点头说:“别激动,兄弟……” 弗雷泽打开了手铐。手铐已经变得黏煳煳的,沾满了泰利被割伤的手腕流出的血。 “刚才这傢伙的行为可真是邪门的!”布莱恩惊异地说,他连苏塞克斯本地拖长腔的口音都暴露出来了。“内德,这些人是从疯人院里出来的吗?还是所有伦敦人都疯了?” 马洛里心事重重地点点头,然后提高了声调:“可是这种疯狂靠一只坚强的右手就可以治癒!”他张开手掌拍拍汤姆的肩膀,“汤姆小弟,你很有拳击手的天分!只一下,他就像一头被宰杀的公牛一样倒下了!” 布莱恩哈哈大笑。汤姆揉着疼痛的指关节,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弗雷泽站起来,把警棍和手铐收起,大踏步沿着小巷继续前进,三兄弟紧跟其后。“其实这也没什么了不起。”汤姆尽管这么说,语调却也轻快了。 “怎么会?”马洛里表示反对,“你不过才十九岁嘛,一下就把那个穿铜头鞋的坏蛋放翻,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可这不是公平决斗,他的手铐着呢。”汤姆说。 “可你只用了一拳!”布莱恩笑呵呵地说,“一拳你就把他打得像木板一样毫无知觉。有你的啊,汤米!” “够了!”弗雷泽怒气沖沖地说。 三兄弟就此住口。小巷尽头是一座已拆除建筑的空地基,地上散落着红砖碎块和已经发灰的碎木片。弗雷泽继续寻路前进,头顶的天空开始变作灰黄色,时不时雾霭散开一点,显露出低垂的灰绿色云层,就像已经发臭的凝乳。 “地狱的钟声。”汤姆故作轻松地说,“弗雷泽先生,他们听不见我们说话的!他们砸我们车的动静已经很大了。” “伙计,我担心的不是那伙敌人,”弗雷泽客客气气地说,“而是我们可能碰到的其他把风的人。” “我们现在在哪儿?”布莱恩问,他突然踉跄了一下,停住了脚步,“天哪!这是什么味儿?” “泰晤士河。”弗雷泽对他说。 空地尽头是一道矮矮的砖墙。马洛里慢慢站起来往对面看,他尽量浅唿吸,把面罩紧紧按在口鼻上。砖墙是泰晤士河堤防的一部分,它的对面是一道十英尺宽的斜坡,下面就是河床了。潮水已退,现在的泰晤士河道收窄,已经变成了宽阔的龟裂河床中间一条迟滞的反光线。 河对岸就是绿巾角的钢铁灯塔,上面挂着很多面航行警示旗。马洛里看不懂那些旗子的含义,也许是限行,或者是封锁?因为河道上几乎没有船只。 弗雷泽细细打量着堤岸下面河床的状况,马洛里也留意着他察看的地方。在莱姆豪斯河道拐弯处沿岸,时不时会有一条小沟,通过挖泥船挖出的轨道把铬绿色的污水排入河中。 那感觉有点像是河边的微风,但又根本不是风,只是一股软绵绵、臭烘烘让人慾呕的水气,从泰晤士河表面升起,一直蔓延到他们现在的立足之处。“我的上帝啊!”布莱恩有气无力地惊嘆着,赶紧跪倒在矮墙后面。马洛里听到弟弟呕吐不止,觉得又是同情,又有些担心。 马洛里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才控制住恶臭味的冲击,这绝非易事。很显然,泰晤士河的臭已经远远超过了传说中皇家炮兵运兵船里要命的臭味了。 小托马斯尽管也被熏得脸色发白,看上去反而比布莱恩更有抵抗力。他可能被蒸汽车的尾气熏得已经对味道不敏感了。“你们看,这真是一团糟!”汤姆突然大声说,他的声音模煳不清,似乎有点出神,“我知道内陆正在经歷一场大旱,可没想到泰晤士也这样了!”他望着马洛里,血红的眼睛里都是震惊的表情。“内德,你看这空气,这水……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可怕的事!” 弗雷泽看上去很伤心地说:“一到夏天,伦敦总是不尽如人意……” 第117页 “可是你看看这河水!”汤姆天真地大叫着,“你看,你看,那边来了一条船!”一艘巨大的明轮蒸汽船正逆流而上。这艘船的样子非常奇怪:船身是像竹筏一样的平板型;舱室形如奶酪盒,边缘都是斜坡,用巨大的铆钉连接。黑色装甲船体上,从头到尾都布满了巨大的白色方块:那是炮位。船头有两名水手,戴着橡胶手套和配有唿吸面罩的橡胶头盔,正在用铅垂线测量水深。 “那是什么船?”马洛里揉了揉眼睛,惊异地问。 布莱恩摇摇晃晃站起来,趴在矮墙上擦了擦嘴,吐了口痰。“微型铁甲舰,”他粗声粗气地说,“是一种内河炮艇。”他捏着鼻子,从头到脚都止不住地发抖。 马洛里读到过关于此类船只的文章,却从没见到过实物。“源自美洲的密西西比河战役。”他手搭凉棚仔细观看,很想有个望远镜可用。“这么说,它应该是美国南方政府的船?我没听说英国海军有这种级别的舰艇……哦,不对,上面有英国国旗!” “你们看船上波动轮的动作!”汤姆惊嘆着。“河水肯定黏稠得像是上面飘了一英尺深的果冻一样……” 没人知道该怎么回应他这句话。弗雷泽指着下游方向说:“听着,各位。那边不远处有一条比较深的运河,通往西印度港口的泊地。现在河道水位这么低,如果运气好,就可以通过那条河道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港口内部。” “你的意思是,从河边的烂泥里走过去?”马洛里问。 “不行!”布莱恩喊道,“肯定有别的办法可想!” 弗雷泽摇摇头,说道:“我非常了解这些港口。周围都有八英尺高的围墙,上面有非常锋利的刺网。当然有货物出入通道和铁轨接入口,不过肯定会戒备森严。斯温很会选地方,这里接近于一座现成的要塞。” 布莱恩还是摇头。“难道斯温就不会安排人监视河道吗?” “他当然会,”弗雷泽说,“可是试问,不管是斯温还是其他人,面对这样恶臭的淤泥,有几个人能眼睁睁地始终保持警戒?” 马洛里点点头,表示同意弗雷泽的说法:“他说得对,伙计们。” “可是这样一来,我们浑身都会沾满臭泥巴!”布莱恩继续反对。 “我们又不是糖人,没那么娇气。”马洛里嘟嚷着。 “可是我的军装啊,内德!知道我这身行头花了多少钱吗?” “那咱俩换吧。我用蒸汽车换你这身衣服。”汤姆对他说。 布莱恩看看自己的小弟,做了个痛苦的鬼脸。 “那我们就脱了外套上吧!”马洛里下令,第一个把外套脱了下来,“就当我们是农民,在苏塞克斯的美好清晨去收拾芳香的干草。把城里穿的漂亮行头都藏到垃圾堆里头,动作快些。” 马洛里把上身衣服脱光,捲起裤管,手枪塞进腰带里,弯腰爬下河岸边的矮墙,半滑半跳,下到了奇臭无比的污泥里。 其实这里的河床又干又硬,简直像砖头一样。马洛里哈哈大笑。其他人也随后开始准备,布莱恩动作最慢。布莱恩用上过光、打过蜡的皮靴一脚踢走一块破盘子。“我真是个该死的傻瓜,”他说,“居然会听你们的,把军装全脱掉!” “可惜了!”汤姆还打趣他,“你那顶漂亮帽子里的锯末恐怕再也洗不干净了。” 弗雷泽现在已经摘掉了硬领,只穿着一件白衬衣,一条裤子,裤子式样还挺入时,是猩红色丝绸做的。他肩挎一条灰白色羚羊皮肩带,上面有一把转管手枪。马洛里注意到,在肩带和衬衫以下,弗雷泽还包扎着厚厚的绷带。“伙计们,别扭扭捏捏的。”弗雷泽当先引路,“有些人一辈子可都在泰晤士河的污泥里讨生活。” “那是些什么人啊?”汤姆问。 “泥地拾荒者,”弗雷泽告诉他,“每年冬夏两季,他们都会把衣服卷到腰间,趁着退潮蹚进泥地里捡那些煤块啦,生锈的钉子啦,任何能卖钱的垃圾都要。” “你是在开玩笑吧?”汤姆问。 “大部分都是小孩,”弗雷泽平静地继续讲述,“还有不少是年老体弱的妇女。” “我不信,”布莱恩说,“如果你告诉我说这事儿发生在孟买或者加尔各答,我也许还会相信真有其事,但不可能发生在伦敦!” “我可没说那些可怜的傢伙是英国人,”弗雷泽说,“泥地拾荒者大多数都是外国人,贫苦的难民居多。” “那还差不多。”汤姆松了一口气。 他们不声不响继续向前走,尽可能减少唿吸。马洛里的鼻孔已经堵塞,喉咙里有一大块浓痰——这反而是好事,不容易闻到臭气了。 布莱恩还在嘟嚷,他的自言自语声伴随着大家的脚步声:“我们英国就是对该死的外国难民过于友好。要依着我,就把他们全都转运到德克萨斯去……” “这里的鱼都死光光了吧,嗯?”汤姆说着,弯腰拣起一块硬得像瓷片一样的泥巴,让马洛里看里面嵌着的一坨鱼骨头。“看哪,内德……跟你发现的化石一个样!” 第118页 走了几码之后,他们遇见了障碍物,这是挖泥船拖出的一道沟,半沟都是淤泥,上面飘着一层死白色油脂,有点像煎香肠剩下的油渣子。别无选择,他们只能跳下去,趟水前进,到对岸再上去。倒霉的布莱恩还失足摔倒了一次,起来之后浑身泥污,一边甩掉手上的泥巴一边破口大骂。马洛里估计他用的是印度语。 过了那条沟以后,硬泥层也开始变得难走起来。很多被晒干的泥巴踩上去就会滑开或者碎裂,下面就是黏稠的泥汤,臭烘烘地冒着气泡,但是到了运河接入港口的地方,运气就更加糟糕。这里的运河河沿是用燻黑的木料打桩筑成的,上面挂满了黏煳煳的、附着油污的绿色苔藓,比水面足足高出十五英尺。而这里的水已漫过了整条运河的宽度,全都是令人胆寒的灰色污水,看上去深不见底,上面还漂着一腿深的铬绿色漂浮物。 看来他们已经陷入了绝境。“现在我们往哪边走?”马洛里沉着脸问,“游过去?” “绝对不行!”布莱恩大声说,他两眼通红,非常激动。 “那么,爬墙?” “我们爬不了,”汤姆哼哼着说,他绝望地看了一眼黏滑的木桩,“现在几乎连喘气的力气都没了!” “那里的水,我都不愿用它洗手!”布莱恩大声说,“尽管现在我满手臭泥!” “住嘴!”弗雷泽说,“斯温的人肯定会听到你们说话的声音。如果他们在这里发现我们,就会像打狗一样用枪打死我们!闭嘴,想想办法!” “上帝啊,这是什么味儿啊!”布莱恩大叫着,完全不理弗雷泽的警告,他看上去快要崩溃了。“这比运兵船可怕多了……比俄国人的战壕还难闻!上帝啊,我在英克曼见过他们埋葬臭了一个星期的俄国士兵尸体,那都没有这么臭啊!” “马上闭嘴!”弗雷泽小声说,“我听到上面有动静。” 是脚步声,一群人正在走近。“他们发现我们了。”弗雷泽绝望地说,他望着光秃秃的墙上面,一手握住手枪,“我们已经是穷途末路……伙计们,死也要多拉几个垫背的!” 但就在转瞬之间——那几个瞬间的动念是如此之快,简直如电光火石,通常而言,这样的瞬间在人的生命中都无关紧要,可是马洛里的脑子里却突然涌现出灵感,像阿尔卑斯山的狂风一样倏尔传遍全身。 “不要,”他向其他人下令,语调如钢铁般坚毅,“不要抬头看,我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 马洛里开始唱一首歌,歌声朗朗,醉态可掬: 圣地亚哥的爱人热情如火, 让我抛开旧日情…… 吻我吧,吻我吧,热烈的吻我。 破莉和梅格,内儿和凯特.. “快跟上,伙计们!”他欢快地鼓动大家,酩酊大醉似的挥着手。汤姆和布莱恩完全摸不着头脑,只好半途加入合唱,声音颤抖,荒腔走调。 再见啊再见,年轻的姑娘, 我们的船儿要驶向远方! “下一段!”马洛里放声喊道。 在维拉克鲁兹我到处留情, 告别了简妮和卡罗琳…… “餵!”墙上面传来粗暴的喝问声。马洛里装作很吃惊的样子抬头,看见了好几个人的上半身。有五六个劫掠者在他们头顶的围墙上,每个人都背着步枪。喊话的那个人蹲在木桩顶上,头脸上都包着手绢,手绢像是名贵的佩斯利涡旋纹花呢材质。他手里拿着一把闪亮的长筒手枪,看似漫不经心地把枪横在膝盖上。裤子是白色鸭绒材料,看上去一尘不染。 “喂,岸上的朋友!”马洛里伸长了脖子,过度热情地张开双臂问候大家,却险些仰倒,“请问这位英俊的绅士,可有何事让在下效劳?” “这可真令人费解呀!”那位首领说,他拿腔捏调,好像自己是一位把智慧的珍珠摆在猪仔面前的哲人,“谁知道这些伦敦人能醉到何种程度,谁知道他们到底灌下了多少猫尿才会落得像眼前这四只小鸽子一样。”他提高了嗓门喊道,“难道你们不觉得下面很臭吗?” “当然臭啊!”马洛里说,“可是我们想到西印度港口一游!” “为什么?”这句话问得很冷。 马洛里粗鲁地笑着:“因为里面有很多我们想要的东西,不对吗?我说得有道理吧?” “你是说想要干净的亚麻布?”另外一个人笑问。上面传来闹笑声,夹杂着咕哝声和咳嗽声。 马洛里也笑了,拍了拍自己裸露的胸膛:“当然想要了!你们哥儿几个帮帮我们成吗?比如说扔根绳儿下来给我们之类!” 领头的人仅露的那双眼睛眯了起来,握紧了手枪枪柄:“你们根本就不是水手!行船的水手从来都不说‘绳’。他们总是说‘索子’!” “我是啥人,跟你有嘛关系?”马洛里气唿唿地冲着那人粗声叫喊着,“给我们根绳儿!或给我们一把梯子!你要愿意,弄个热气球来也成!不帮忙就滚你妈的蛋!” “对极了!”汤姆插了嘴,声音有些颤巍巍,“谁又要你们来多事!” 第119页 领头那人转过身,带着他的手下一起消失了。“动作快点儿!”马洛里吼道,想抢在他们走远之前再努把力,“你们可不能独占那么多好东西!” 布莱恩摇摇头。“上帝啊,内德,”他小声说,“刚才可真是太危险了!” “我们装作是劫掠者混进去,”马洛里小声说,“我们伪装成醉酒的流氓,做出一副无恶不作的样子!我们混入敌人的队伍,然后去找斯温!” “要是他们问我们问题怎么办,内德?” “装傻。” “餵!”墙上传来刺耳的叫声。 “又干吗?”马洛里兇巴巴地喊着,抬头往上看。这次是个骨瘦如柴的蒙面男孩,约莫十五岁左右年纪。他跨坐在木墙顶上,手里拿着步枪。 “拜伦爵士死了!”男孩喊道。 马洛里哑口无言。 静寂中,汤姆嘶声问道:“谁说他死了?” “是真的!那个老杂种已经翘了辫子,完全死透腔了!”男孩轻松地笑着,把步枪举到头顶,沿着木桩墙头上方走了几步,一跳就消失了。 马洛里这才说得出话:“消息肯定是假的。” “没错。”弗雷泽同意。 “反正可能性不大。” “这是无政府主义者一相情愿的幻想。”弗雷泽说。 空虚而长久的沉默。 “当然,”马洛里拽着鬍子说,“万一这位伟大的演说家真的死了,这也就意味着……”他说不下去了,头脑中突然一团混乱,但是其他人还在等着马洛里发号施令,大家都静默着,期待着。“嗯……”马洛里说,“拜伦爵士的死,肯定意味着一个伟大时代的结束!” “其实也可以完全没有任何特别的意义,”弗雷泽反驳说,他的声音已经恢復了坚定,“党内有很多才华出众的人。查尔斯·巴贝奇还在世!还有布鲁奈尔爵士……再比如亲王大人,阿尔伯特王子是位沉稳可靠、思虑周全的人。” “拜伦爵士不可能已经死了!”布莱恩冲口而出,“我们不过是站在臭烘烘的烂泥里,相信着一个同样臭烘烘的谣言。” “都闭嘴!”马洛里下令道,“我们就是需要晚些再做出结论,等到我们有足够有力证据的时候。” “内德说得对,”汤姆点头说,“首相大人自己肯定也希望我们这样做!这是科学的求证方法,正是拜伦爵士一贯倡导我们坚持的……”一条涂有柏油的粗绳沿着墙慢慢递下来,绳头上打着一个大大的绳扣。无政府主义者的小头目,那个衣着讲究裹着花呢手绢的傢伙,把一条腿担在木墙上,一肘顶在膝盖上托着腮:“朋友,你们可以坐到绳扣上,”他说,“我们会把你们吊上来!” “非常感谢!”马洛里说。他欢快而充满自信地挥挥手,坐到了绳扣里。 上面开始起吊之后,他把沾满污泥的鞋子抵在骯脏油滑的木桩上,一步步挪动脚步,上到顶端。 小头目再次把绳扣丢了下去:“先生,欢迎你,加入人类先锋队的八月中队。请容许我先做一下自我介绍,我是黑斯廷斯侯爵。”自称侯爵的人鞠了一个躬,然后摆了个姿势:下巴上扬,戴手套的手握拳顶在屁股上。 马洛里才明白,这傢伙居然是认真的。 侯爵这样的头衔本属于激进党人执政之前的时代,而现在却来了一个年轻的冒牌货色,还带了一群心如蛇蝎的小喽罗!现在,马洛里就算是看到一条幼年蛇颈龙从泰晤士河面上探出头来,都不会更加吃惊了。 “伙计们,”年轻的“侯爵”拖着长腔说,“给我们这个臭烘烘的朋友喷点儿科隆香水!要是他敢轻举妄动,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毙了他?”有人白痴似的抢答道。 侯爵大人装模作样地畏缩了一下——演员做出这样的姿势,通常就是表示看到了品位过于低下的人。一个戴着偷来的警盔和破烂丝绸衬衣的男孩,用玻璃瓶往马洛里裸露的脖颈和后背泼洒科隆香水。 第二个坐在绳端上来的是布莱恩。“你穿的是士兵的裤子,尽管上面全是泥,”侯爵评价着,“同志,你是逃兵吗?” 布莱恩默不做声地耸耸肩。 “你在伦敦的小小假期过得好吗?”布莱恩像个傻瓜一样点头。“给这个臭气熏天的傢伙换一条裤子,”侯爵下了令。他打量了一下自己所辖的六人小分队,这些人正在笨手笨脚地往下放绳子,满腔热情,有如五月节的拔河选手。“施利贝尔同志!你跟他的个头差不多……把你的裤子脱下来给他穿。” “呃,可是侯爵大人……” “各取所需。施利贝尔同志!马上把裤子脱了。” 施利贝尔笨拙地脱下裤子奉献了出来。他没穿任何内衣裤,一只手紧张地向下拽着衬衫下摆。 “我的天哪,”侯爵尖刻地说,“怎么什么小破事儿都得我操心?” 他指着马洛里说:“你!去站在施利贝尔刚才的位置上拉绳子。你,当兵的,从此以后,你再也不是压迫者的帮凶,而是一个完全自由的人!快把施利贝尔的裤子穿上。施利贝尔同志,别那么扭来扭去的。你身上没长任何可耻的东西。你现在可以走了,马上到公用物资处去领新衣服。” 第120页 “谢大人!” “叫我‘同志’,”侯爵纠正他说,“找身好看的衣服,施利贝尔。给我们多带些科隆香水来。” 下一个上来的是汤姆。把他拽上来的时候马洛里也帮了忙。匪徒们晃来晃去,背得乱七八糟的步枪非常碍事。那些都是统一制式的维多利亚滑膛枪,重得要死的单发老古董,现在通常都发放给殖民地的本土士兵使用。另外一种影响暴乱者行动的东西,就是他们携带的菜刀和自制警棍之类的玩意儿,胡乱别在抢来的高档衣服上。他们裹着花花绿绿的围巾,穿着汗湿的丝绸衣服,斜背着军用子弹袋,看着更像是土耳其民兵,完全不像英国人。其中两个都还是半大孩子,另有两个人肥胖笨重、贼眉鼠眼,已经喝得晕头转向。而最后一个人一直让马洛里特别好奇,这是个沉默寡言的瘦削黑人,衣着也毫不起眼,只是普通的绅士随从装束。 黑斯廷斯侯爵打量了一下汤姆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汤姆,先生。” 侯爵又问:“那他呢?” “内德。” “他呢?” “布莱恩,”汤姆说,“我不太有把握……” “那么请问,底下那个老是黑着脸的傢伙叫什么?我为什么觉着他那么像一个臭警察?” 汤姆犹豫了一下。 “你不知道他名字?” “他从来没跟我们说过真名,”马洛里插嘴说,“我们就管他叫‘大师’。” 侯爵瞪了马洛里一眼。 “大师是我们今天才认识的,先生,”汤姆口齿流利地表示歉意,“我们也不能算是很亲密的朋友。” “那么,我们就把他丢在下面别管了。”侯爵建议。 “还是把他拽上来吧,”马洛里不同意,“他很有头脑。” “是吗?那你也很有头脑吗,内德同志?看起来,你根本就没有你装出来的那么笨。你甚至根本就没有喝醉。” “那就分我一瓶酒,”马洛里大胆回应说,“要是你们正在瓜分抢来的东西,那么我还想要一支步枪。” 侯爵注意到了马洛里的手枪,然后翘起他蒙面的脑袋对马洛里使了个眼色,就好像两人都意识到了什么可笑的事儿一样。 “一切都会有的,我性急的朋友。”他说着,挥了挥戴着手套的小手,“很好,把他吊上来吧。” 弗雷泽坐在绳扣里,也被吊了上来。“啊,大师,”侯爵说,“可否告诉我,您是哪宗哪派的?” 弗雷泽解开绳子,站起来。“你觉得呢,老大?难道我长得像该死的贵格派教徒?” 周围响起了下流的笑声。弗雷泽做出一副酷爱譁众取宠的样子,摇了摇他戴着方格花布口罩的头。“不是,”他说道,“我才不是贵格教徒,我是吸裤子的人!” 笑声戛然而止。 “裤子-吮吸者,”弗雷泽坚持说,“就是美国穿黄袍的狂热主义者宗派之一……” 侯爵突然插嘴,精确到令人心寒:“你是不是想说,泛社会主义者?也就是,一个宣扬萨斯奎哈纳慈善主义的人?” 弗雷泽傻愣愣地盯着侯爵。 “我说的,是柯勒惠支教授和沃德华兹大师所提出的乌托邦思想。”侯爵不依不饶地继续说,语调中微微有些阴狠的感觉。 “也行吧,”弗雷泽呜呜哝哝地说,“反正是两人中间的一个。” “这位热爱和平的泛社会主义者朋友,你那条背带和那把手枪看起来怎么像是警察用的?” “警察身上抢来的呗,你有意见?”他停顿了一下,“一个死掉的警察!” 周围又是笑声一片,夹杂着咳嗽声和议论声。 马洛里身边的男孩碰了碰年长一些的一名劫匪说:“亨利,这臭气熏得我头昏脑涨!要么咱们赶紧走吧?” “这得侯爵说了算。”亨利说。 “你问问他呗,”男孩怂恿亨利,“他老嘲笑我……” “都听着!”侯爵说,“朱庇特和我,现在要陪这几位新伙伴去公共仓库,你们其他人留在这里,继续在岸边保持警戒。” 另外四个人颇为不满地哼哼唧唧。 “不许偷懒,”侯爵责备着他们,“你们都清楚,所有同志都要轮流来河岸边警戒,跟你们都一样。” 侯爵带领着那位黑人朱庇特,沿着河岸带路。马洛里非常震惊,因为这傢伙居然就大摇大摆背对着四名带枪的陌生人,他要么是傻得冒泡,要么就是勇勐到了彻底无所畏惧的地步。 马洛里和汤姆、布莱恩还有弗雷泽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现在四个人都还带着自己的武器,无政府主义者们甚至连武器都没有收缴。现在只要一眨眼的工夫,就可以从背后用枪打死他们的嚮导,也许连同那个黑人,都可以一起干掉。不过这样背后开枪的确很下流,尽管也许是战争中不得不做的选择。可是其他人都在犹豫不决,马洛里意识到,他们都在等着自己作出决断。现在,这次冒险已经开始听他指挥,甚至连弗雷泽都已经把他的生命作赌注,押在了爱德华·马洛里的好运气上。 第121页 马洛里紧走几步,跟黑斯廷斯侯爵并肩前进。“大人,请问您的公共仓库里都有些什么呀?我想,应该有很多抢来的好东西吧。” “是有很多值得希冀的东西,我的劫匪朋友!但是这些不用你操心。内德同志,跟我说说,假如所有抢来的东西都是你的,你会怎么处理它们?” “我想,那要看抢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了。”马洛里小心翼翼地说。“你会把它们搬回你的窝点,”侯爵总结说,“然后把它们大打折扣,卖给销赃的犹太人,然后把换来的钱拿去买酒喝。过了一两天酒醒以后,发现自己已经进了大牢,有个臭警察在你的脖子上踩了一只脚。”马洛里挠挠下巴问:“那么,您又会怎么处理他们呢?” “当然是物尽其用!我们会把这些东西用到能够实现其价值的事业上。我这么说的意思,是把它们分发给伦敦城的普通百姓、人民大众、受剥削的人、流着汗水工作的体力工人,是他们创造了这座城市的财富。” “您这说法倒是挺稀奇的。”马洛里说。 “革命不是抢劫,内德同志。我们要做的是查封、没收、解放!你和你的朋友们来到这里,无非是贪图些华而不实的身外之物。你们想要的,也不过是待会儿尽可能多拿走一些东西,可如果这么做,你们又到底能算是人呢,还是只懂得一味偷窃的喜鹊?为什么就只能想到自己口袋里那几个臭钱呢?你们可以拥有整个伦敦,这个现代的巴比伦!你们可以拥有未来!” “‘未来’是啥?”马洛里问,顺便回头看了一眼弗雷泽。弗雷泽戴着面罩,但掩不住眼睛里流露出的厌恶表情。 马洛里耸耸肩。“爵士大人,麻烦您告诉我,这个‘未来’,一夸脱能卖多少钱?” “我跟你说过了,别再叫我爵士,”侯爵毫不客气地说,“面对一位资深革命者,一位人民战士,最值得骄傲的称唿就是‘同志’。” “请原谅,我记住了。” “你一点儿都不傻,内德。你不可能错把我当成激进党的爵士。我可不是什么小资产阶级贵族知识分子!我是一名革命者,是拜伦暴政及其全部所作所为的死敌,以我全部的热血和信仰与之开战!” 马洛里粗声咳嗽着,清了清嗓子。“那好吧,”他变换了全新的语调,话锋尖刻凌厉了起来,“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占领伦敦……你不是开玩笑吧!从征服者威廉时代直到现在,就根本没有人占领过伦敦。” “回去读读史书吧,朋友,”侯爵反驳说,“瓦特·泰勒就占领过伦敦。克伦威尔也做到过。拜伦本人同样做到过!”他大笑着,“人民起义军已经占领了纽约城!当我们在这里边走边聊的同时,劳动人民已经主宰了曼哈顿!他们已经清算了那里的富人,烧毁了三一教堂。他们已经占领了新闻媒体和工厂设施。如果连小小的美国佬都可以做到,那么处于歷史更高发展阶段的英国人民,当然也可以更加轻而易举地做到。” 在马洛里看来,这个男人(或者说这个小伙子,因为尽管他戴着面具高谈阔论,本人却非常年轻)是真心实意相信这套疯狂而邪恶的理论。“可是政府方面,”马洛里反驳说,“一定会出动军队镇压的。” “杀掉他们的军官,军队里的士兵们就会跟我们一起起义。”侯爵冷静地说,“看看这位叫做布莱恩的士兵朋友。看来他就很高兴加入我们的行列!你不高兴吗,布莱恩同志。” 布莱恩挥了挥泥污的手掌,默默点头。 “你们还没能充分领会我们斯温船长战略设想的精妙之处。”侯爵说,“我们现在正处于英国首都的心脏地带,在英帝国主义者建立全球霸权的道路上,唯有这个地方是他们绝对不愿意毁坏的。激进党的爵士们不可能炮击并摧毁他们视为至宝的伦敦城,以图平息在他们看来只是偶然事件的短暂暴乱。但是——”他举起戴着手套的食指,“等到我们在整个城市布满街垒,他们就将不得不与起义的整个劳动阶层短兵相接。而我们这些人,已经拥有前所未有的自由权利,这份激情将渗入他们的骨髓。” 侯爵停顿了片刻,在恶臭的空气里喘息着。“绝大部分的压迫者阶层,”他咳嗽者继续说,“现在都已经逃离伦敦,就是为了躲避这里的臭气!等他们想要回来的时候,起义的民众将用铁与火迎接他们的到来!我们将在房顶、门廊、小巷、下水道。贫民窟等等一切地方,与他们开战!”他停下来,用袖子上一块脏兮兮的手绢擦鼻涕。“我们会割断社会剥削的全部筋脉。报纸、电报、汽动地下铁、官殿、兵营和官方机构!我们会把这些全部都投入到伟大的解放事业中去!” 马洛里等待着,可是看起来这位年轻的狂热者终于说够了。“那么,你是想让我们帮你喽?要我们加入你的人民军队?” “当然!” “那我们能得到什么呢?” “一切,”侯爵说,“直到永远。” 西印度港停靠着一些漂亮的船只,上面布满了大片的索具和蒸汽机烟囱。港口泊地的水来自泰晤士河的支流,在马洛里看来并不算特别骯脏,直到他在污浊的漂浮物中间,看到不少死尸浮在水面上。他们是被杀死的水手——航运公司留下来看护船只的少数船员。尸体像木料一样浮在水里,看去令人彻骨生寒。马洛里跟随侯爵走过成排的起重机时,在水中看到了十五具尸体,也许是十六具。他猜想,或许大多数船员都已经在别处被杀,或者就是加入了斯温的盗贼军团。并非所有的水手都忠于法制和权威。马洛里感觉到那把巴利斯特-莫里纳手枪顶在自己胆囊附近,又冷又硬。 第122页 侯爵和他的黑人伙伴迈着轻快的脚步,继续带他们前进。他们经过一艘空无一人的船,黑煳煳的蒸汽正从破碎的船板下缓缓升腾,分不清是水汽还是烟。四个无政府主义者的哨兵把步枪胡乱搭在一起,坐在用抢来的白布包堆成的障碍物上打扑克。 其他的哨兵也都是醉醺醺。有的是鬍子拉碴的坏蛋,一个个戴着丑陋的平顶帽,穿着更加丑陋的裤子;有的是带枪的无业游民,钻在翻倒的桶或者拖车里睡觉。周围到处是丢得乱七八糟的垃圾、木桶、篮子、成卷的缆绳、装货的踏板,还有起重机所用的成堆的煤炭。南侧河水对面的仓库里,传来一阵激烈的枪声,但侯爵对此毫无兴趣,没有停步,甚至懒得看一眼。 “这么多船都被你们控制了?”马洛里问,“你们一定有很多人,侯爵同志!” “人数还在不断增加,”侯爵向他保证说,“我们的人正在收拾莱姆豪斯区,发动所有的劳动者家庭加入起义。内德同志,你懂得‘几何级数增长’的概念吗?” “啥,我不懂。”马洛里撒谎说。 “程式员所用的数学词彙,”侯爵漫不经心地解释着,“很有趣的领域,差分机编程,在社会主义理论的研究中可以发挥无穷无尽的作用……”他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很紧张的样子,“如果这样的恶臭再能持续一天,我们的人数就可以超过伦敦警察!知道吗?你们已经不是我徵兆的第一批士兵了!到现在,我已经是徵兵的老手。这很容易,连我的朱庇特都可以做到!”他拍了拍那位黑人随从的制服。 那位黑人没有反应。马洛里暗自好奇,不知他是否又聋又哑。他也没有戴面罩,也许他根本就不需要。 侯爵带他们走进一列仓库中最大的一座。虽然周围不乏业界如雷贯耳的名称,诸如魏茨比、埃文-哈尔、阿荣、马德拉斯-庞蒂切里之类,这座仓库还是更像一座现代商品的宫殿。仓库的升降门用巧妙的重量平衡系统开启,可以看到里面的钢筋构造:到处镶嵌着透明的平板玻璃,支撑着长宽都接近于一座足球场的巨大房顶。在房顶下面,是钢铁骨架组成的一座迷宫,齿轮和滑道密如蛛网,由差分机控制的滑车可以像蜘蛛一样灵活来去。在仓库中的某处,有活塞往復的声音,以及差分印刷技术产生的、熟悉的机械臂掀动声。 但是那个印刷车间,却隐藏在迷宫一样堆积着的战利品后面,就算是波吉亚家族的人来了也会茫然失措。这里的商品成堆、成垛、成山:有锦缎,有豪华坐椅,也有车轮、装饰架和蜡烛台;有瓷盘、床垫,还有铸铁小狗雕像和教堂里的施洗盘;有弹子球桌,清漆衣柜、床头柜、楼梯扶手、捲起来的地毯和大理石壁炉…… “真惊人!”汤姆说,“这么多东西你们怎么搬来的?” “我们已经在这里待了好几天了。”侯爵说着把面罩摘了下来,露出一张俊美的脸庞,美得简直像个女人,只是有一抹浅金色的鬍鬚。“其他地方还有很多东西,将来你们都有机会抽奖得到这里的财物,很好玩的,因为这些都是你们的东西,都属于我们所有人,人人平等!” “所有人吗?”马洛里问。 “当然,所有的同志。” 马洛里指着那名黑人问:“那他呢?” “什么,你是说我的僕人朱庇特?”侯爵眨眨眼睛,“当然,朱庇特也属于我们所有人!他不光是我一个人的僕人,而且是服务于大众的公僕。”侯爵用手绢擦擦鼻涕,“跟我来。” 四处堆积的劫掠所得,把整个仓库里的现代化储存空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贼窝,到处都乱糟糟。他们跟在侯爵后面,绕过成堆的碎玻璃和地上一摊摊的食用油,沿着满是花生皮的小道前进。 “怪了,”侯爵嘟嚷着,“上次来的时候,同志们都还在这儿昵,当时到处都是人……” 仓库后半个区域,堆积如山的商品开始减少。他们经过运行中的印刷机,机器隐藏在成堆的报纸后面的死胡同里。有人从障碍物后面扔过一叠湿乎乎的海报,差点儿砸到侯爵,他灵巧地跳了过去。 马洛里留意到远处的说话声,声音尖厉而激动。 在仓库最深处,一大片空地被改造成了临时讲堂。那里放着一块黑板,一张堆满玻璃器皿的桌子,还有一张小讲桌,全都摇摇晃晃地放在肥皂箱子搭建成的舞台上。听众的座位高矮不一,有的用餐椅,有的是橡木的,也有枫木贴面儿的。听讲的约有六十来人。 “啊,我们到了,”侯爵的声音有些颤抖,听起来怪怪的,“你们运气真好!巴尔顿大夫正在给我们发表演讲。马上就座吧,同志们。我保证,你们听了这次讲座一定会受益匪浅!” 马洛里完全没想到,他和同伴们居然会被迫加入到听众的队伍里,坐到了最后一排的椅子上。那个黑人还站着,两手背在身后,站在这座临时厅堂的最后面。 马洛里坐到了侯爵身边,他难以置信地揉了揉刺痛的眼睛说:“你们这位演讲者居然穿裙子!” “嘘。”侯爵忙不迭地示意他安静。 那位女性演讲者手里拿着带粉笔头的象牙教鞭,正在用激动而不失分寸的狂热语调向在座的听众宣讲。这座临时讲堂的特别回音效果显得她好像是通过喇叭讲话一样。这听起来像是一场奇特的禁酒教育课,因为她一直在谴责“毒害人心的酒精”,以及它对“劳动人民革命精神”的威胁。她面前的桌子上摆着烧瓶、带玻璃塞的大圆瓶,还有各种各样的酒,上面画着骷髅头和白骨交叉的图案。周围还有蒸馏瓶、红色滴管、钢丝圈,以及实验室用的环形煤气加热炉等。 第123页 坐在马洛里右首的汤姆,用近乎恐惧的耳语声问道:“内德!内德!那个人不会是埃达女士吧?” “上帝啊,”马洛里嘶声说,他觉得手臂和脖子上的汗毛全都倒立了起来,“你怎么会这么想的?她当然不是埃达!” 汤姆看起来松了一口气,但依然很困惑,多少有些生气地问:“那她是谁?” 讲课的女性转身朝向黑板,用女性化的弯曲笔触写下几个大字:“中毒性脑力衰退”。她扭过头,给观众送上一副灿烂而虚假的笑容。马洛里这才第一次认出她。 她正是弗洛伦丝·拉塞尔·巴特莱特。 马洛里僵在椅子上,倒抽一口凉气,气息却意外遭到了面罩的阻隔,有异物(很可能是面罩里的干棉花)像倒刺一样卡在了他的喉咙里。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咳嗽,而且一发不可收拾。黏煳煳的喉咙痛得像要被撕裂一样。他想要微笑一下,说句表示歉意的话,可是气管却像是被铁钳夹住了一般。马洛里拼尽全力试图控制住咳嗽,热泪滚滚而下,但他还是止不住,甚至想压低一点咳嗽声都做不到。这让他一下子成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就像是街边突然大声叫卖的小贩一样。最终,马洛里只好挣扎着站起来,眶得一声撞翻了椅子,弯着腰跌跌撞撞逃离现场。 他摇摇晃晃向前走,两手伸开,在模煳的赃物中间寻路前进。他的脚好像绊到了什么,有一件好像是木器的东西掉落在地上。最终他迷迷煳煳找到了一个藏身之处,趴在那里浑身剧烈发抖,一口噁心的浓痰和呕吐物让他无法唿吸。这会害死我的,他在绝望中想,觉得自己双眼已经开始突出,就好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将要爆掉一样,也许心脏会破碎。 谁知,不知怎么的,堵塞的感觉一下子又消失了,他战胜了这轮狂咳。马洛里间断地吸入一口气,咳了几声,终于缓了过来,可以自由唿吸了。他直接用手揩拭沾在鬍子上的恶臭涎沫,这才发觉自己倚靠在了一座雕像脚下。那是一座真人大小的印度少女雕像,用的是柯特公司的专利仿真大理石原料。少女半裸着,把一个水罐偎在腰间裙带处,裙子刚刚能遮住屁股。尽管马洛里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渴望能喝到一口清水,但雕像上的水罐里当然只有石头而已。 有人坚定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他转过身,本以为会是汤姆或者布莱恩,结果却看到了侯爵。 “你还好吗?” “就刚才那一阵儿特难受,”马洛里哑着嗓子说,他摆了摆手,根本没有力气直起身来。 侯爵把一个弯弯的银瓶递到他手里。“拿去,”他说,“喝点这个会感觉好些。” 马洛里以为是白兰地,就把瓶子凑到嘴边喝了一口。瓶里是一种甜味混合剂,隐约有些甘草和榆木的味道。他很不情愿地咽了下去。“这个……这个是什么?” “巴尔顿大夫的草本药物之一,”侯爵告诉她,“这种是专门用来对付恶臭的。来,我帮你倒一些在你的面罩上,挥发物可以帮你清洗肺部。” “我还是希望你不要那样做。”马洛里着急地说。 “你好了吗?可以回去听课了吗?” “没有!没有。” 侯爵看上去有些疑心。“巴尔顿大夫是一位医学奇才!她是海德堡大学歷史上唯一获得过嘉奖的女性毕业生。你真应该听听她在法国为病人所做的一切,那些可怜人已经被所谓的专家们判定为毫无康復的希望……” “我知道。”马洛里打断了他。他觉得自己又有了一些力量,随之而来的冲动,就是一把掐住这个所谓“侯爵”的脖子,把这个可恶而又危险的蠢蛋来回摇上个几十遍,直到那些胡言乱语都像牙膏一样从他的身体里面挤出去。他还有一种自杀式的冲动,想要把所有真相和盘托出,说他知道那所谓的巴尔顿大夫其实是个逃犯、通姦者、身背数条人命,至少被两个国家的警方通缉。他可以小声说出所有真相,然后杀掉这个什么黑斯廷斯侯爵,把他那邪恶的尸体随便盖在什么东西下面。 一时的冲动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理智,像冰凌一样冰冷又脆弱。“我宁愿留在这里,跟你好好聊聊,同志。”马洛里说,“这比听什么讲座都好。” “真的吗?”黑斯廷斯说着,满脸放光。 马洛里严肃地点点头。“我,我发现,倾听一个真正懂得自己事业的人谈话,总会让我受益匪浅。” “我猜不透你,同志,”侯爵说,“有时候,我觉得你完全像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傻瓜,但有时候,你又像是一个理解能力非常强的人——明显比你那几位朋友高出很大一截!” “我去过一些不同的地方,”马洛里缓缓地说,“我估计,这会让一个人眼界变宽。” “同志,你都去过哪儿啊?” 马洛里耸耸肩:“阿根廷、加拿大、欧洲大陆,很多地方。” 侯爵四下张望了一下,就好像为了确认周围没有密探躲在饮水池或者烛台后面一样。确认没人之后,他看上去好像放松了一些。然后重新开口,语调有几分急切:“你知不知道美国南方?各州联盟政府?” 第124页 马洛里摇头。 “那里的南卡罗莱纳州有一座城市,叫做查尔斯顿,一座迷人的小城,那里住着很多出身高贵的英国流亡者。他们为了逃离激进党搬去了美国。他们是失势的不列颠骑士。” “听起来挺好。”马洛里搪塞着。 “查尔斯顿是个优雅而富有文化气息的城市,不比英国任何一座城市差。” “你就出生在那里,对吗?”马洛里说出了这个猜测,然后发觉此举有些莽撞——黑斯廷斯对这个话题特别敏感,已经皱起了眉头,马洛里继续说:“你在查尔斯顿的日子一定很富足,还有个黑人做奴隶。” “我真希望你不是个偏执的废奴主义者,”侯爵说,“很多英国人都是。我想,你也许会愿意要求我把可怜的朱庇特丢回热病横行的赖比瑞亚原始丛林里去!” 马洛里强忍着没有点头。他实际上就是个废奴主义者,也支持把黑人奴隶送回非洲的做法。 “可怜的朱庇特如果回到赖比瑞亚帝国,连一天都无法存活。”侯爵坚持说,“你知道吗?他会读书写字,全都是我自己教他的。他平时甚至还朗读诗歌。” “你的黑人奴隶还读韵文?” “不是韵文,是诗歌,读那些伟大诗人的作品。约翰·弥尔顿——不过我敢说,你根本就没听说过他。” “克伦威尔手下的一位官员,”马洛里随口答道,“写过《论出版自由》一书。” 侯爵点头,看上去很满意。“约翰·弥尔顿写过一部史诗,《失乐园》,无韵诗体,取材于圣经故事。” “可我本人,是一名不可知论者。”马洛里说。 “听说过威廉·布莱克吗?他写诗,还为自己的诗作创作插图。” “他找不到合适的出版商吗?” “即便是现在,英格兰也还有几位优秀诗人在世。你可曾听说过约翰·威尔逊·克罗克?温斯罗普·麦克沃思·普莱德?还有布莱恩·沃勒·普罗克特?” “也许吧,”马洛里说,“我也读过一些书,大多都是些印刷拙劣的便宜货。”他很奇怪,侯爵怎么会对这么小众的东西感兴趣。而现在,马洛里担心的却是汤姆和其他人。坐在原处等他回去的同伴们,心里该有多么着急。他们可能会等得不耐烦,因此铤而走险,这是绝对不行的。 “珀西·比希·雪莱曾经是一位诗人,后来在动盪时代成为卢德派的首领,”侯爵说,“我知道雪莱至今仍活在世上!拜伦把他流放到了圣赫伦那岛上。他现在还被囚禁在那儿,住在拿破崙一世的旧居里。有人传说,他此后写出过整本整本的戏剧和十四行诗。” “胡扯,”马洛里说,“雪莱多年以前就死在了牢里。” “他还活着,”侯爵说,“只不过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事实。” “下面你该说查尔斯·巴贝奇是诗人了,”马洛里愤愤地说,他被侯爵讲得头昏脑涨,“你说这些话有什么用?” “我有一套理论,”侯爵说,“与其说是一套严谨的理论体系,倒不如说是一种诗性的直觉。自从我研读了卡尔·马克思和伟大的威廉·科林斯的作品之后,我突然发现,在真正自然的歷史进程中,一定发生过一些非常极端的暴力行为。”侯爵停顿了一下,不觉苦笑,“不过我可怜的朋友啊,你应该已经完全听不懂我在说些什么了!”马洛里略微摇摇头说:“我完全懂你的意思。你说的,无非是一场灾难。” “是啊,你的确可以称之为灾难。” “歷史的进程总要靠灾难推动!这就是我们世界的本来面目,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只有这么一条演进道路。歷史从不存在一切都只是偶然!” 侯爵一下子变了脸色:“你是个骗子!” 这个愚蠢的指责刺痛了他,马洛里瞬间就做出了反应:“你脑子里装的全都是谎言啊,年轻人!‘歷史’!你以为你天生就应该拥有爵位和田产,而我就应该烂在列维斯,做一辈子的帽子。所谓的歷史,从来就无非如此!你这个小傻瓜,激进党跟你本人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同样也无须理会什么马克思、科林斯,或者其他你念念不忘的死鬼诗人!他们会杀掉你们所有人,眼睛都不眨一下,然后全都扔进锯末堆里。” “你在隐藏身份,”侯爵说,他的脸色变得纸一样白,“你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人?” 马洛里身体绷紧。 年轻人眼睛瞪得大大的:“你是奸细。”他伸手掏枪。 马洛里一拳正中他面门。侯爵软绵绵瘫倒时,马洛里抓住他的胳膊,用巴利斯特-莫里纳手枪的枪柄勐击他头脑,一下,两下。侯爵倒地,血流不止。 马洛里抓起他的手枪,站起来,茫然四顾。 那个黑人就站在不足五码之外。 “我都看见了。”朱庇特小声说。 马洛里一语不发,举起两把枪对准他。 “你打了我的主人。他死了吗?” “我想没有。”马洛里说。 第125页 黑人点点头。他展开双手,动作轻柔,就好像要祝福什么人一样说:“你是对的,先生,而他大错特错。歷史根本就一无所有,无所谓进步,无所谓公平,只有偶然爆发的恐怖和悲剧。” “也许的确如此。”马洛里慢慢地说,“但如果你大声喊叫,我还是不得不开枪打死你。” “如果你打死了他,我是肯定会大声叫喊的。”那黑人说。 马洛里回头看了一眼。“他还在唿吸。” 长久的沉默。黑人站着不动,他的动作僵硬而完美,他在犹豫,不知何去何处,就像一个纯精神性的锥体被钉在一根计尖上,等待着某种超脱因果关联的推动力来决定锥体坠落的方向。 黑人嘆了口气说:“我要回纽约去了。”他说完抬脚转身就走,不紧不慢,消失在了高耸的货物堆后面。 马洛里感觉很有把握,相信朱庇特不会大喊大叫,但他还是等待了片刻,确认自己没有信错人。侯爵在他躺着的地方动了一下,呻吟着。马洛里从他捲髮的头顶摘下花呢手绢,塞人他口中。 片刻之后,他已经被放到了一个巨大的陶瓷瓮后面。 紧张的冲突让马洛里感觉口渴得要死。他的喉咙感觉像是带血的砂纸。没有喝的,除了小银瓶里那个江湖庸医的假药之外。马洛里摸索着把它从侯爵的外衣口袋里掏出来,用它润了润喉咙。这东西在他的后腭部留下一点刺痛的感觉,有点像干邑香槟。这玩意儿很邪门,但到现在为止,不知为什么,对他的身体还有些益处。于是他又喝了几口。 马洛里回到讲座区,坐在弗雷泽身边的椅子上。这位警察扬起一侧眉毛,意示询问。马洛里拍了拍侯爵的手枪,这把枪别在另一侧腰带处。弗雷泽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弗洛伦丝·拉塞尔·巴特莱特还在继续她的长篇大论。她的讲演方式似乎令台下的听众陷入了奇特的麻痹状态。马洛里非常震惊地发现,巴特莱特夫人已经开始展示江湖骗子的一种玩意儿,目的是为了避孕。这东西的组成结构包括一个弹性橡胶盘和一小团海绵,上面拴着细线。马洛里情不自禁地想,男女交媾居然会用上这种东西!这种想法让他觉得直噁心。 “她刚杀死了一只兔子,”弗雷泽透过手绢小声说,“把兔子的鼻子泡在醋酸提取物里。” “我没有杀死那小子,”马洛里也小声说,“他也许脑震盪了,我估计……”他盯着巴特莱特,现在她又开始讨论选择性生育控制,以提高人类本身的质量。听起来,在她设想的未来时代,正常的婚姻都已经被取消掉了。“全民性开放”将会取代原有的贞节观,而生育将是专家负责的事情。这些花哨的概念像暗影一样飘浮在马洛里的意识浅层。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今天本来是他演讲的日子,事实上,原计划也安排在这个下午。他本来要以胜利者的荣耀姿态向大家展示雷龙,还配有济慈先生编写的影像播放。这个可怕的巧合让他全身战慄了一下。布莱恩突然隔着弗雷泽探过手来,抓住了马洛里裸露的手臂,抓得跟铁钳一样紧。“内德!”他小声说,“咱们赶紧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吧!” “现在还不行。”马洛里说,但他也已经在动摇。从布莱恩的手臂上,好像传来了一股具有强大的恐惧感,“我们还不知道斯温船长在哪里,他可能躲在这个贼窝里的任何地方……” “那几位同志!”巴特莱特朗声说道,她的声音像冰冷的剃刀,“是的,我就是指你们,后排那四个人!如果你们一定要打扰我们,如果你们真有那么重要的消息,就请跟我们讲习会上的其他同志们一起分享一下吧!” 四人闻言,都愣住了。 巴特莱特用梅杜萨一样的眼神瞪了他们一眼。其他人都在侧耳静听,好像一下子摆脱了他们经受的神秘束缚,一个个带着嗜血的狞笑等着他们四个。人群的眼神里泛着一份下流的快乐,就像恶人发现自己应得的惩罚降临到了别人身上一样。 汤姆和布莱恩同时开口,莫名惊诧地小声问:“她是在说咱们吗?” “上帝啊,现在咱们怎么办?” 马洛里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一场噩梦里。他觉得,也许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让他勐然清醒。“她也不过是一个女人。”他说道,声音响亮而冷静。 “住嘴!”弗雷泽笑着说,“安静!” “你们无话可说?”巴特莱特嘲讽地说,“我估计你们也没有……”马洛里站起身来说:“可我的确有话要说!” 就像按动了玩具盒子的弹簧一样,有三个听众突然一下子站了起来,举手叫道:“巴尔顿博士!巴尔顿博士?” 巴特莱特优雅地点头,用教鞭一指:“佩尔同志来讲。” “巴尔顿博士,”佩尔说,“我根本认不出这几位同志。他们的表现很反动,所以我……我觉得应该批斗他们!” 一份暗藏怒火的沉默笼罩着人群。 弗雷泽扯着马洛里的裤腿说:“快坐下,你这傻瓜!你难道疯了不成?” “我的确带来了消息!”马洛里大声说,话音穿过面罩,“给斯温船长的消息!” 第126页 巴特莱特看起来很震惊,目光游移不定。“那就告诉我们所有人吧,”她下令说,“在我们这里,所有人都是一条心!” “我知道那个模块在哪里,巴特莱特夫人。”马洛里说,“你真想让我把这个消息说给所有这些傻瓜和笨蛋听吗?” 各种椅子挪动的声音响做一团,很多人都气得站了起来。巴特莱特尖声喊叫了些什么,却被嘈杂声吞没了。 “我要见斯温!我必须跟他单独谈!”场面越来越混乱,马洛里把他面前的空椅子踢得滑出好远,然后从皮带里拔出两把手枪,“全都给我坐下,你们这些杂种!”他用枪平指着听众,“哪个懦夫敢第一个动,我就一枪给他打个透明窟窿!” 别人给他的答覆,是接连飞来的子弹。 “快跑!”布莱恩尖声喊道。他、汤姆和弗雷泽马上逃走。 马洛里两侧的椅子都被打得木屑横飞,倒在地上。听众正在向他开枪,枪声凌乱,毫无章法。马洛里将两把手枪端平,瞄准台上的巴特莱特,扣动扳机。 两把枪都没有响——他忘了将子弹上膛,而且侯爵的枪好像还配备了某种镍制保险开关。 近处有人对着马洛里扔过来一张椅子,他漫不经心地把椅子挡开,然后某种东西重重打在他脚上。这一击令他的腿部瞬间失去知觉,难以继续站在原地,他趁机逃走。 他好像已经无法正常跑步了,也许是被打瘸了。子弹在他身边飞过,让他瞬间回忆起遥远的怀俄明,也总带着这种沉闷的嗡嗡声。 弗雷泽在一条巷道入口处向他招手。马洛里向他跑去,转身,打着滑收住脚步。 弗雷泽冷静地跨进开阔地,举起警用转轮手枪,右臂平伸,身体侧开以缩小暴露面摆出一副持枪决斗的架式。他目光如炬,枪口端平开了两枪,对面传来惨叫声。 弗雷泽抓住马洛里的胳膊。“这边走!”马洛里心跳得像只兔子,脚都不听使唤了。 他一瘸一拐沿着巷道前进,突然就走到了尽头。弗雷泽急切地寻找藏身之处,而汤姆正在拉着布莱恩爬上一摞摇摇晃晃的货箱。 马洛里停在两个弟弟身边,转过身,举起两把手枪,快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原来有一颗流弹把他的鞋子后跟打掉了。瞬间抬头,却见六个大唿小叫的匪徒快速追赶上来。 突然之间,一声巨大的轰鸣摇撼着整个建筑。滚滚的火药烟尘中,无数白铁物件轰然落地。马洛里被惊得目瞪口呆。 那六个恶徒全部倒在巷子里,被轰得血肉模煳,像是被雷噼到了一样。 “内德!”布莱恩在一大摞箱子上面喊道,“把他们的武器抢回来!”他单膝跪在上面,俄罗斯制手枪打开的弹膛里正在冒着烟。他装入又一颗红色蜡纸封装的黄铜子弹,那子弹足有警棍那么粗。 马洛里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他起步向前跑,然后脚底一滑,差点一头扎进血泊里,他伸出右手想抓住些什么,巴利斯特-莫里纳手枪这时却意外击发,子弹打在头顶的钢樑上轰然有声。马洛里停住,小心地退下枪管里的子弹,然后又仔细关上侯爵手枪的保险,把两把枪都塞进腰带。在他两手颤抖着忙乱的同时,宝贵的时间就这样一秒一秒地流逝了。 巷道里到处是血。布莱恩那支大口径短程霰弹枪简直就是一门手持小炮,那些敌人被轰得极惨。马洛里从一个可怜的傢伙身下取走维多利亚滑膛枪时,他喉咙里还在发出垂死的咯咯声,枪托上滴着血。他本想带走那傢伙的子弹袋,可是撕扯得太费力,后来还是放弃了,转而取走了另一名匪徒的美式木柄左轮枪。马洛里拿起枪的时候,觉得手掌好像被扎了一下,他傻乎乎地看着自己受伤的手,然后又看看枪柄。原来木柄上扎了一块烫热的螺旋形弹片,非常锋利,像是一片大号剃刀。 远处传来步枪的射击声。子弹打在周围的货物上,有奇怪的碎裂声,还有音乐似的玻璃跌落声。“马洛里!这里!”弗雷泽喊道。 弗雷泽在仓库墙边找到一条窄道。马洛里转身,背上滑膛枪,四处寻找布莱恩,发现年轻的炮兵战士已经跃过巷道上空,寻找下一个有利射击位置去了。 他跟着弗雷泽躲进窄缝,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已。他们贴着墙前进了几码。子弹开始打在砖墙上,前后都有,但都高出他们头部一截。准头欠佳的子弹打在仓库的白铁屋顶上,发出敲鼓一样的金属轰鸣声。马洛里探身张望,发现汤姆正在这条死胡同尽头疯了一样地忙活,用细长腿儿的女士梳妆檯扔在一堆当做堡垒。那些东西堆成一坨,宛如死掉的热带巨蛛。 步枪声愈发接近,让整个仓库喧嚣异常。马洛里听到身后传来惊怒交集的喊叫声,敌人已经发现了他们的死者。 汤姆把一条铁床腿插进一堆板箱下面,后背靠上去用力一扛,整垛的箱子眶当一下全倒了。“死了几个?”他喘息着问。 “六个。” 汤姆像个疯子一样微笑着:“就算我们全被杀死,也够本了。布莱恩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马洛里取下背着的滑膛枪,交给汤姆。汤姆握着枪管接过去,却保持着身体与枪的距离,他被上面沾的血块吓着了。 第127页 弗雷泽透过刚才通过的窄缝,用转轮手枪开了一枪。随即传来可怕的、女孩一样的叫声和捶打声,就好像墙洞里有老鼠快要被毒死了一样。 子弹射入他们周围的砖墙,准头稍有提升,这可能是因为敌方伤者的尖叫声起到了引导作用。一颗拇指大小的锥形弹头突然掉落在马洛里脚边,像陀螺一样在地板上旋转不止。 弗雷泽拍拍他的肩膀,马洛里转过身。弗雷泽已经把面罩拉下来,他两眼放光,苍白的脸颊上露出黑色鬍子碴儿。“现在怎么办,马洛里博士?还有什么奇思妙想的行动计划吗?” “其实,刚才那招本来有可能奏效的,”马洛里反驳说,“她有可能会相信我,然后直接把我们带到斯温那里去。女人嘛,谁也猜不透的……” “哼,她信你才怪呢,”弗雷泽说道。他突然笑了,是那种咯咯傻笑,笑声干涩,犹如老树干磨擦的声音。“那么,你手头还有什么?” “手枪要不要?”马洛里把检来的左轮枪递过去,“小心枪柄上的弹片。” 弗雷泽用靴子跟把那个弹片磕掉。“从来没见过那小伙子手里那种枪!我怀疑这是法律禁止持有的武器,就算是勇敢的克里米亚战斗英雄也不例外。” 一颗步枪子弹从梳妆檯角落上打掉了一块木头,旋转飞出的木片险些打中弗雷泽。马洛里抬头看,被自己的发现吓了一跳。“真该死!”远处有一名狙击手像猴子一样爬到了钢樑上,现在正在给步枪装子弹。 马洛利从汤姆手中一把抓过那支维多利亚步枪,把带血的背带绕在前臂,仔细瞄准。他轻扣扳机,却没有反应,因为枪里的子弹早就打空了,但是敌方那名狙击手的嘴巴却张成了“0”型,一下跳了下去,远处传来坠地的声音。 马洛里用力拉开枪栓,把打空的子弹壳撞飞。“我本来可以干掉那个该死的坏蛋……” “内德!”布莱恩突然出现在他们左侧,匍匐在一堆货物的顶端,“到这边来,这里有棉花包!” “好的!”他们跟随着布莱恩,高爬低纵越过一堆堆的鲸鱼骨和蜡烛。子弹在身边嗖嗖飞过,击打着各种货物。马洛里心想,看来爬到房樑上的人数增加了,可是却没有时间观察。弗雷泽起身回敬过一枪,但是看来好像没有什么收穫。 前方有几十包重达数百磅的美国南方棉花,全都弹好了,用绳子和打包粗麻布包得严严实实,一直堆到房顶。 布莱恩使劲儿招手,然后消失在棉花垛的后面。马洛里明白他的意思:只要稍加改造,这就是一座天然要塞。 他和汤姆把一垛棉花包最上面一层用力推下来,大家都躲在后面。子弹打在棉包上,只能发出轻微的噗噗声,弗雷泽时不时起身还击。 他们又踢倒一包棉花,然后是第三包。弗雷泽也跳过来,踉跄了一下,开始帮忙打开通道。忙碌了一分钟以后,他们已经躲进了棉包深处,就像一群蚂蚁躲进了装满方糖的盒子里。 现在形势明朗了。子弹打在棉包堡垒上毫无效果。马洛里揪了一大团棉花,擦掉脸上和胳膊上的汗水和血。拖棉包真是重体力劳动,难怪南方人都让黑人做这份工作。 弗雷泽在两包棉花之间推出一道窄缝。“再给我一把手枪。”马洛里把侯爵的长筒左轮枪递给他。弗雷泽开了一枪,眯起眼,点了点头说:“这是把好枪……”敌人开始还击,一阵徒劳无功的枪弹飞过来。汤姆哼哼着用力,又从高处推倒一包棉花,让他们的藏身之处更宽敞一些。棉包落下时砸到了什么,像是一台自动钢琴碎裂的声音。 他们清点了下手头的物资,汤姆有一把短筒手枪,只有一发装好的子弹——如果无政府主义者像登船的海盗一样蜂拥而至,这东西还有可能管用,除此以外,就毫无用处了。马洛里的巴利斯特-莫里纳手枪还有三发子弹。弗雷泽的转管手枪有三发,侯爵的手枪有五发。此外他们还有一条没子弹的维多利亚滑膛枪,加上弗雷泽的小警棍。 布莱恩还是不见踪影。 仓库深处依稀传来愤怒的唿喊声,马洛里估计是有人在发号施令。枪声突然停息,取而代之的是死一样的静默,只有隐约的沙沙声和敲击声。马洛里从前面的面包边缘向外看。没有任何敌人的踪影,但仓库的大门已经紧紧关闭。 仓库中突然暗了下来。除了房顶镶玻璃的地方透出微光以外,其他地方都很快变成了一团漆黑,就像恶臭已经进一步加剧。 “要不要趁黑冲出去?”汤姆说。 “我们要等布莱恩回来。”马洛里说。 弗雷泽阴郁地摇摇头,他虽没说话,不过态度很明显。 他们在暗处工作了一会儿,扩展空间,继续向深处挖掘,把一些棉包垫高作为枪眼。听到他们的动静,敌人再次开枪,枪口喷出的火焰在黑暗中很是惹眼。子弹尖啸着打在头顶的椽樑上,在堆积如山的商品中间,像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 不断有人喊命令,枪声再次停息。铁皮房顶传来疾风一样的响动,但片刻就消失了。 “刚才是什么声音?”汤姆问。 “听着像是好多老鼠在逃跑。”马洛里说。 第128页 “也许是下雨!”弗雷泽估计。 马洛里没说话。他觉得更可能是房顶又落了一层菸灰。 突然之间,天色再度变亮。马洛里从边缘向外看,发现一群恶棍正匍匐前进,几乎已经爬到了他们堡垒的地基前面,这些人光着脚,一言不发,有人嘴里还衔着刀子。马洛里喊叫着警告大家,随后开始射击。 他马上就被自己枪口的火焰闪得什么都看不清了。那把巴利斯特-莫里纳手枪又跳又抖,像是有自己的生命一样,转眼间,剩余三颗子弹已经全部打空,不过并没有被浪费掉——在这么短的距离,想打不中都很难。敌人被打倒两名,第三个在地上翻滚,其他人狼狈逃窜。 马洛里可以听到敌人在视野之外重新编组,互相殴打辱骂。马洛里已经没有子弹了,只好抓住烫热的枪管,把手枪当短棍来用。 整个建筑都在摇撼,布莱恩的手枪再次发出可怕的怒吼。 随后的寂静中,只能偶尔听到痛苦的哀号。然后就是漫长而痛苦的一分钟,到处迴荡着伤者和垂死者地狱一样的号叫声,夹着骂声、倒地声和撞击声。 突然之间,一个黑影落到了他们中间,浑身瀰漫着火药味。 是布莱恩。 “还好你们没有打中我,”他说,“该死的,这里可真黑啊,不是吗?” “你还好吧,伙计?”马洛里说。 “好极了,”布莱恩说着站了起来,“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内德。” 他把那东西交到马洛里手中。光滑而沉重的枪桿和枪托在马洛里手中像丝绸一样令人愉悦。那是一把布法罗步枪。 “他们有整整一箱这样的好东西,”布莱恩说,“藏在一间狭小的办公室里。就在对面。子弹也有,不过我只能拿得了两盒。” 马洛里马上开始给步枪装弹,一颗一颗的黄铜子弹被装进弹簧弹匣里,发出钟錶一样悦耳的咔嗒声。 “挺怪异的,”布莱恩说,“我估计敌人完全没有察觉我就在他们中间。他们完全没有战略意识。我可以断定,这群人里面肯定没有军方背景的叛徒。” “你那把枪真是威勐得很啊,伙计。”弗雷泽说。 布莱恩苦笑道:“现在不行了,弗雷泽先生。我只有两发子弹。我也想把子弹留着,可是刚才一看到那么好的轰击敌群机会,我就忍不住出了手。” “不用担心那个,”马洛里抚摸着步枪的核桃木枪身对他说,“这东西要有四把,我们在这里守一个星期都没问题。” “抱歉!”布莱恩说,“可是我现在已经无法继续进行武装侦察。我受伤了。” 一颗流弹擦过布莱恩的脸颊,伤口虽浅,却已经露出白骨,而且他沾满污泥的靴子里也到处是血。弗雷泽和汤姆用干净的棉花为他清理伤口。而马洛里拿着步枪担任警戒。 “够了,”布莱恩终于提出反对,“你们俩都快赶上南丁格尔女士了。发现什么动静没有,内德?” “没有,”马洛里说,“不过我听到他们正在密谋捣乱。” “他们已经退回远处的三个集结点了,”布莱恩说,“他们在刚刚脱离你射击范围的地方有一个集结地,可是我刚才在那里用沙皇特制的霰弹枪收拾了他们一下。估计他们现在不敢再次发动强攻,他们已经没有这个胆子了。” “那他们会怎么办?” “我敢打赌,一定是学点儿攻城兵的招数。”布莱恩说,“弄一座移动堡垒之类,也许可以找个带轮子的东西改造一下。”他吐了一口干痰,“该死的,我特想喝水。从洛克瑙以后,我就从来没有这么口渴过。” “对不起。”马洛里说。 布莱恩嘆了口气说:“我们在印度的时候,团里有个特别乖巧的印度男孩给我们送水。那个小人精,一个就可以顶这里的十个人渣!” “刚才看到那个女人或者斯温船长了吗?”弗雷泽问。 “没有,”布莱恩说,“我一直试图隐藏形迹,到处爬。主要是为了寻找更好的武器,具备远程打击能力的那种,但也看到些怪事儿。我是在一间小办公室里看到内德这把步枪的,周围都没有人,只有一个文员模样的傢伙坐在桌边写东西。房间里点着两根蜡烛,文件扔得到处都是。里面有很多装箱的枪枝准备出口。我搞不懂他们为什么让一个小文员守着这么多好枪,却把维多利亚步枪分发给手下,这在军事上完全讲不通。” 这时,一道暗淡的绿色光芒扫过这栋建筑。光芒闪过时,正好照出一个持枪者的影子,他正抓紧滑轮线,坐着绳套吊在空中。说时迟,那时快,马洛里马上瞄准了他,唿气,开枪。那人向后仰倒,膝盖倒挂着悬在空中,身体软塌塌地不再动弹。 步枪子弹开始射入周围的棉花,马洛里再次伏倒。 “棉花包真适合做掩体,”布莱恩满意地说,拍了拍铺着麻袋的地面,“山胡桃杰克逊在纽奥良时就躲在棉花包后面开枪,把我们打得够戗。” “刚才在那间办公室后来怎样了,布莱恩?”汤姆问。 “那傢伙给自己卷了个帕皮罗西菸捲儿,”布莱恩说,“你们知道那东西吗?土耳其出产的捲菸。只是那个傢伙是从一个小药瓶里吸了些什么,滴在纸上,然后才从一个糖果罐子里取出菸丝捲起来。他用蜡烛点菸的时候,我看清楚了他的模样。他看上去心不在焉,可以说有些失神,就像我们的内德老兄思考什么科学难题的时候那样!”布莱恩干笑着,并无恶意,“看上去似乎不应该打断他的冥想,于是我就特别安静地摸进去拿了一把枪、两盒子弹,然后就走了。” 第129页 汤姆大笑。 “你看清楚了?”马洛里问。 “当然。” “那傢伙脑门是不是有个大鼓包?就在这个位置。” “有啊!” “他就是斯温船长。”马洛里说。 “那我就是个榆木脑袋大傻瓜!”布莱恩喊道,“背后对人开枪当然不算什么光荣的事儿,但是我要早知道是他,肯定从背后把他脑袋轰掉!” “爱德华·马洛里博士!”一个声音从下面黑暗的地板上传来。 马洛里起身,躲在一包棉花后面张望。黑斯廷斯侯爵站在他们下方,头顶裹着绷带,手里拎着提灯,还挥舞着一根缠着白手绢的棍子。 “恐龙马洛里,我们要跟你谈判!”侯爵喊道。 “那就说吧。”马洛里说,小心留意不让自己的头部暴露。 “你已经被包围了,马洛里博士!但我们想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告诉我们,你把自己偷窃的某件贵重东西藏在了哪里,我们就可以放你和你的两个弟弟一条生路,但是你那位效力于特别部门的警界密探朋友必须留下。我们还有问题要问他。” 马洛里轻蔑地笑着说:“听我说,黑斯廷斯,还有你们其他所有人!你们把斯温这个疯子和他杀人如麻的女友手脚绑起来交给我们,我们就放你们从这个地方爬出去,要不然,你们就等着军队杀过来吧!” “你这样显摆蛮勇一点用都没有,”侯爵说,“我们只要把那些棉花一把火烧掉,你们就会像一窝兔子一样全部被烤焦。” 马洛里回头问:“他能做到吗?” “捆得这么紧的时候,棉花根本就烧不起来。”布莱恩进行了理论分析。 “那好啊,有本事你尽管烧!”马洛里大声说,“有本事你把这儿全烧了,熏也能熏死你们。” “你们很有勇气,马洛里博士,运气也很好,不过我们的精英部队目前正在莱姆豪斯巡逻,追打土崩瓦解的警察!很快他们就会回来,全都是经过战火洗礼的战士,曼哈顿的老兵!他们会突击攻下你们的小小窝点,用刺刀说服你们!我劝你们早早出来投降,趁现在还有活命的机会!” “我们不怕什么美国暴徒!让他们来吧,我们有霰弹枪等着!” “反正我们的条件已经提出!好好考虑吧,希望你能像一个真正的学者一样做出明智选择!” “去死吧!”马洛里说,“让斯温来,我想跟他谈谈!我已经受够了你,你这个装模作样的小卖国贼!” 过了片刻,侯爵退了回去,之后杂乱无章的射击再次开始。马洛里消耗了半盒子弹,朝着敌人枪口闪光的方向开枪。 无政府主义者随后开始努力向前推送攻城武器。那是一个临时拼凑的方阵,由三辆独轮车组成,车子前方斜放着大理石台面充当装甲。这辆有轮子的“装甲堡垒”太宽,不容易穿过通往棉包阵地的狭窄道路,于是叛乱分子们就开始清空道路,把货物向独轮车两边丢开。在此过程中,马洛里打伤了两名敌人,不过他们很快也变得更加狡猾,不久,就在逐渐逼近的车后面开出了一条隐蔽的通道。 现在,仓库里的敌人似乎越来越多。天色也更加昏暗,不过借着各处的灯光依然可以看见房樑上狙击手越来越多的身影。除了伤者的惨叫声以外,还能听到很响的讲话声,像在争吵。 攻城武器越来越接近,现在已经到了马洛里最安全的射击线路以下。如果他暴露自己,想从上方射击,敌人的狙击手肯定会击中他。 攻城堡垒已经突进到了棉花包据点的底部。“墙”下面传来撕扯布条的声音。 一个有些模煳走样的声音从下面传出来,也许是藉助了扩音器:“马洛里博士!” “干什么?” “你不是要找我吗?我已经来了!我们正准备推倒你这座宫殿的城墙,马洛里博士,很快你们就会暴露无余。” “这活儿很重,不适合职业赌徒。斯温船长!小心别把你的小手磨出了泡!” 汤姆和弗雷泽一起用力,把一个重重的棉包丢在了攻城堡垒上,棉包弹开,没有给对方造成任何损失。敌方整齐有序的枪声响起,子弹轰击着棉包要塞,守卫者慌忙寻找藏身之处。 “停火!”斯温船长喊了一声,随后大笑起来。 “小心哦,斯温!要是把我打死了,你永远找不到点金模隐藏的地点了。” “你还是那样愚不可及!你在德比赛场偷走了我们的程序模块,本来就应该乖乖还给我们,以免白白葬送了你这条小命!你这个自以为是的笨蛋,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东西的真正用途!” “那东西属于差分机女王,我至少对这一点非常清楚。” “这样想,只能证明你一无所知。” “我知道那东西属于埃达,是因为她亲口对我这样说。而且,她也知道此物目前的隐藏地点,因为我已经通知了她!” “撒谎!”斯温吼道,“要是埃达真的知道,我们早就把东西取回来了。她本来就是我们的人!” 汤姆响亮地哼了一声。 “你们只是想要谋害她,斯温!” 第130页 “我跟你说过了,埃达是我们的人。” “拜伦的女儿永远不会出卖这个国家。” “拜伦已死!”斯温喊道,这句话有着事实特有的、难以抗拒的说服力,“现在他所有的成就、所有的信仰,都将被一扫而光。” “你做梦。” 长久的沉默。然后斯温再度开口,换上一种哄骗的口吻:“现在,政府可是在对人民开枪啊,马洛里博士。” 马洛里沉默不语。 “英国军队,你们所谓文明世界的柱石,眼下正在大街上屠杀你们自己的同胞。手持石块的男人和女人正在遭受连射武器的屠戮,你真的听不见吗?” 马洛里还是不回答。 “你们建筑的根基是流沙,马洛里博士。你们这个社会的繁荣植根于血腥的谋杀。人民大众已经对你们忍无可忍,血债现在要求偿还,巴比伦敦城的每一条街道都在七重诅咒下!” “你给我出来,斯温!”马洛里喊道,“滚出你那黑暗的角落,让我们看到你那张脸!” “不可能。”斯温说。 又一段沉默。 “我本想把你活捉,马洛里博士,”斯温毅然决然地说,“但如果你真的已经向埃达·拜伦坦白过你的秘密,你就已经对我毫无用处。我相信我的同志,相信我终身的伴侣——她已经织下了天罗地网,让差分机女王无处可逃!我们会抓到埃达女士,我们会找回程序模块,我们同样会掌握这个世界的未来。而你的游魂,将永远沉沦在被毒害的泰晤士河深处。” “那就杀了我们,省省你那套该死的胡言乱语!”弗雷泽突然喊道,他已经出离愤怒了。“哪怕要花上一百年,特情局都会把你吊上绞索。” “听听,这就是权威的声音!”斯温嘲弄道,“这就是无所不能的英国政府!你们在大街上扫射无辜贫民,倒是还有那么一点儿本事,但是我倒要瞧瞧,你们这些傲慢的财阀敢不敢攻击这座仓库,因为此刻在我们手里,掌握着他们数以百万英镑计的财富。” “你一定是彻底疯了。”马洛里说。 “那么你以为我为什么选择这个地方作为总部?你们的政府首脑,全都是些买卖人,把他们自己的宝贝存货看得比多少人命都重要!他们永远都不可能对自己名下的仓库开炮,永远不会攻击自己的运输船队。在这里,我们坚不可摧!” 马洛里放声大笑。“你真是个大傻瓜!如果拜伦已死,那么政府就已经掌握在巴贝奇勋爵和他的紧急委员会手里。而巴贝奇正是一位实用主义大师!任何数量的商品,都不会干扰他的决策。” “哼!巴贝奇,他也不过是资本家的走卒而已。” “巴贝奇是一位极富远见的人,你这个自欺欺人的小丑!一旦他知道你们在这里,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把这里炸飞到天上去!” 雷声震撼着整座建筑,雨点啪嗒嗒敲打着房顶。 “下雨了!”汤姆喊道。 “是炮声!”布莱恩说。 “不,你仔细听,布莱恩!臭气熏天的日子结束了!是一场及时雨啊!” 攻城堡垒的下面爆发了一场争执,斯温正在呵斥他的手下们。 冰凉的水珠开始透过房顶星罗棋布的弹孔向下滴落。 “是雨水,”马洛里舔了一下手背,说道,“下雨了!伙计们,我们赢了。”头顶雷声轰鸣。“哪怕他们可以把我们杀死在这里,”马洛里大声说,“他们也已经回天乏术。等到伦敦的空气恢復洁净,他们必将无路可逃。” “可能的确是在下雨,”布莱恩说,“可是这轰鸣声却是十英寸口径的舰炮发出的愤怒,来自河面上……” 一颗炮弹穿透屋顶,炽烈的弹片四处分散。 “他们已经瞄准了我们!”布莱恩大喊道,“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快躲起来!”他开始拼命地挪动棉包。 马洛里目瞪口呆,眼看着一颗又一颗的炮弹穿透房顶,弹孔整齐得像是制鞋工人扎下的针孔,无数炽热燃烧的垃圾飞向空中,像是钢铁的彗星撞上了地面。 玻璃拱顶轰然碎裂,变成千万个刀刃一样的碎片。布莱恩正在对着马洛里尖声大叫,他的声音被吞没在周围的喧嚣里。愣了片刻后,马洛里弯腰帮助他的小弟又搬起一大包棉花,大家都蹲进临时战壕里。 阵阵强光扫过塌陷的屋顶,钢铁的房梁不堪重负,已经开始弯曲,铆钉像子弹一样纷纷跳起,飞出。那像是地狱里传来的声音,有一种超自然的感觉。整座仓库像一块被拍打着的马口铁一样摇撼着。 布莱恩、汤姆和弗雷泽弯腰低头,像是祈祷中的贝都因人,双手捂在耳朵上。小块燃烧的木头和织物轻轻落在他们周围的棉花包上,每次炮弹落地时都会跟着弹起来一点儿,寻机烧焦能够触及的棉花。炽热的空气,在整座仓库中奔走激盪。 马洛里下意识地揪下两小团棉花,塞进自己的耳孔。 一段房顶倒塌了,正慢慢地下落,像垂死的天鹅般放下翅膀;瓢泼大雨与地上的火焰搏斗着。 马洛里的灵魂感受到了此刻的壮美,他站起来,步枪像魔法杖一样握在手中。炮击已经结束,但噪声仍未停息,因为整座建筑已经起火,骯脏的火舌在无数火点跃动着,在狂风中摇曳。 第131页 马洛里走到棉花堡垒的边缘,炮击已经把敌人开出的隐蔽通道炸成了碎片,像是泥污的白蚁通道被人踩上了一脚。马洛里站在那里,满脑子都是极度雄浑的单调撕吼声,眼看着敌人尖叫着四处逃窜。 有人在火焰间停步,转身回头。那是斯温船长,他抬头看着马洛里所站的地方,他的面容扭曲着,带着一份撕心裂肺的敬畏。他喊了些什么,随之继续提高他喊叫的声音,不过他只是个渺小的人,在那么远的地方,他根本什么都听不到,只能缓缓地摇头。 这时,斯温举起了他的武器。马洛里看到了,禁不住又惊又喜,因为那是卡兹-莫斯利滑膛枪的熟悉轮廓。 斯温用那把枪瞄准,镇静心神,然后扣动了扳机。令人愉快的细小声音从马洛里周围传来,背后千疮百孔的房顶被打穿,声音颇有韵味。马洛里的双手动作有一种极为娴熟,却又毫不经意的优雅感,他举起步枪,瞄准,射击,只见斯温身体一晃,手脚伸开倒在了地上。那把卡兹-莫斯利滑膛枪还在他手里,尽管已经打光了所有子弹,弹簧驱动的摇晃和咔嗒声仍在继续。 马洛里有些漠不关心地看着,弗雷泽从废墟间跳过,拿起手枪,像蜘蛛一样灵巧地接近那名倒地的无政府主义者。他铐上了斯温,然后把他软塌塌的躯体扛在一侧肩膀上。 马洛里感到双眼刺痛。着火的货仓里,浓烟逐渐积聚到房顶残骸的下面。他眨着眼睛向下张望,看见汤姆正搀扶着一瘸一拐的布莱恩下到地面上。 弗雷泽正在前方用力招手,汤姆他们两个赶了过来。马洛里笑着,跳下来,也跟了上去。三人逃过四处蔓延、越来越大的火势,马洛里远远落在最后面。 灾难就这样降临在斯温的要塞上,把这里变得破碎凌乱,只剩下几堵多米诺骨牌一样的砖墙。马洛里极为高兴,掉了跟的鞋钉刮擦着地面,他走回到重获新生的伦敦城。 此刻,洗刷一切的大雨正瓢泼而下。 1908年4月12日,时年八十三岁的爱德华,马洛里死于剑桥的家中。他临死前的确切情况已不可考,显然,有人对这位皇家科学会前主席的生平做了些必要的保密工作。马洛里爵士的挚友兼私人医生乔治·桑蒂斯大夫的笔记显示,这位伟大学者死于脑溢血。在桑蒂斯的笔记里还记载了一些细节,看来是出于个人兴趣。他写道:看来死者生前的最后时刻,正在试图穿好一套衣服,包括弹力内裤,吊带袜和镶着花边的套装皮鞋。 生性严谨的大夫还提到在死者蓬松的白鬍子下面发现的一件东西。这位伟人脖子上戴着一根细细的铁项鍊,上面挂着一枚样式古雅的女士印戒,上面有拜伦家族的标志,以及“拜伦氏之印”的铭文。医生这份已经被加密的记录是现存的唯一证据,可以证明这项谢礼的存在。很可能桑蒂斯当时自己留下了这枚戒指,尽管在桑蒂斯本人1940年去世时列出的遗物清单里并未提到它的存在。 马洛里自己的遗嘱里面,也完全没有提到这样一枚戒指。而这份遗嘱文件,在其他方面的细緻程度堪称完美无缺。 想像一下吧,爱德华·马洛里晚年住在富丽堂皇的剑桥府第,在富有学者气息的办公室里办公。这位伟大的考古学家早已停止了他的野外考察工作,也已辞去了他的主席职位,在生命的冬天里开始投身纯理论研究,开始涉足科学世界里最为精深微妙的领域。 马洛里博士早就修正了他年轻时坚持的激进灾变论思想,不失风度地摈弃了地球歷史不超过三十万年的说法——放射性同位素确定的时间已经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结论。对马洛里而言,灾变论是通往更高级地质学真理的幸运路途,这样就够了。正是这种学说,促使他做出了个人生涯中最伟大的发现:1865年发现大陆漂移。 这个发现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了雷龙,或者戈壁沙漠中发现的角龙蛋化石。正是这充满洞见力和惊人突破性的发现,奠定了他的不朽声望。 此时,睡眠很少的马洛里,坐在人造象牙做成的日式曲形桌前。透过拉开的窗帘,他看到邻居家的灯还亮着,多色的窗玻璃上印着抽象派图案。邻居家的房子也像马洛里家一样,夹杂着繁复多样的仿生图案,连房顶都是彩虹色的龙鳞状瓦片——这是英格兰现代建筑最流行的构造,然而这种流行趋势却来自于世纪之交新兴的加泰隆尼亚共和国。 就在最近,马洛里刚刚结束了光明会的一次秘密会议。作为这个日渐式微团体的末代领袖,今晚他还穿着办公室的正式服装。他的靛蓝色羊毛无袖长袍镶着猩红花边,象徵着至高无上的地位。里面是垂地的靛蓝色人造丝长裾,镶着类似的花边,装饰着半珍贵宝石组成的同心图案。他已经摘下了赤金打造的圆顶王冠和鎏金鳞片交叠而成的护颈,眼下它们被放在一台小小的桌面印表机上。 他戴上眼镜,装好一斗烟,点着。他的秘书克里夫兰是个极其守时和有条理的人,桌上就是他给马洛里留下的两套文件,整整齐齐地摆在那儿,是两沓铜夹的马尼拉纸,一沓在左,一沓在右。难以猜想他会选择哪一个。 他选择了左侧那一沓。这是一份差分机列印出来的报告,来自明六社的一位年长官员。明六社是一个着名的日本学术团体,并非偶然地,也成了光明会的东方总部。这份报告的确切文稿在英国已经无法找到,但在日本长崎仍有保留。文稿是4月11日通过正常渠道传送给光明会领袖的。文中说,明六社由于社员锐减,关注度大幅下降,成员投票决定无限期推迟集会。文件还附有一份详细的帐单,列出了东京驻区上野精养轩楼上一个小房间的租金,以及餐饮消费的细目。 第132页 尽管这一消息并非意外,马洛里爵士还是感到满腹的失落和痛苦。他脾气最好的时候,在别人看来已经很火爆了,到了老年就更加暴躁;不满很快蔓延成不可扼制的狂怒。 一根动脉就此破裂。 但上述事件从未发生。 因为他选择的,是右边那一沓文件。这份比左边的要更厚一点,因此吸引了他的注意。里面是一份详细的野外考察报告,来自皇家科学会派往加拿大西部太平洋沿岸的考古探险队。这使他欣喜地回忆起自己野外探险的日子,他细细研读了这份报告。 现代科学的劳作方式,与他自己的年代已经天差地别。这些英国科学家们从繁华的维多利亚城直接飞行到美洲大陆。从设在小渔村温哥华的豪华基地坐上机动车,又一路开进了群山深处。他们的领导者——假如他也能算是个领导者的话,是一个年轻的剑桥大学毕业生,叫什么莫里斯的。马洛里记得他是一个长鬈髮的古怪小伙子,喜欢丝绒披肩和结构复杂的现代帽子。 他们考察的岩层属于寒武纪,近乎白纸一样规整的黑页岩。看起来这个地方有着各种有趣的生物形态,整个时代的各种无嵴椎动物残骸都被压缩在纸片一样薄的岩层里。作为嵴椎动物专家的马洛里开始渐渐失去兴趣,他想,自己见过的三叶虫,可能已经超过了在世的任何人,事实上,他总是很难对长度不超过两英寸的物体提起兴趣。更糟糕的是,这份报告的写作态度在他看来并不科学,瀰漫着桀骜激进的气息。 他转而察看附上的图片。 第一张图片上有一种东西,长着五只眼睛,该长嘴巴的地方长着一根有爪子的管嘴。 然后还有一种动物,没有腿,身体呈放射形,全身都是透明的胶状瓣片,长着一张布满牙齿的扁平嘴,看上去不能咬合,而像瞳孔一样翕张。 另外一种东西,它有着是十四根骨质尖刺的腿。这东西没有头,没有眼,没有内脏,不过的确有七个小小的镊子形嘴巴,每张嘴都长在灵活的触手末端。 这些东西与目前所知的任何生物都找不到亲缘关系,不管来自哪个地质时代。 血液和好奇心在马洛里的颅骨内积聚。推论的旋涡开始在他的头脑里自动展开,一步步升级到了奇妙的超自然的灼热状态,那是一种极为强烈的冲动,指向人类最终极的知识,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接近…… 他的身躯向前跌落,头部重重地撞在桌子上。他手脚伸开仰面倒在了椅子腿旁边,肢体麻木,轻得像空气一般。思绪仍然天马行空,沐浴在奇蹟的阳光里,那份光芒来自一份惊人的知识,正在撞击着,撞击着这个时空的入口——在死亡的边缘等待新生。 歷史上是1812年,但结合上下文,应该是1832或1842年。 全都是当时人们认为对男性有催情作用的制剂,其中碳酸铵通常为鹿茸提取物,另外两种多来自植物。 法语,大意为:你想不想知道我做模特时的事? 一种印度浆果的子实,可入药。 babylondon,是暴乱者生造出来的词,一方面的寓意,可能是说伦敦像古老的巴比伦城一样难逃覆灭,另一方面,似乎在讽刺伦敦城虽然巨大,却一直在畸形发展,只有婴儿的智力水平。 天主教教义中,有所谓“七宗罪”,分别为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和色慾。但丁和圣托马斯·阿奎那作品中都有提及,但排序有所不同。 海报王把马洛里的名字“mallory”分开来念,把后半的“lorry”理解成了货车。 希腊传说中的九头蛇怪,每被砍掉一个头,就会长出两个。 斯多噶学派,是诞生于古希腊晚期的哲学流派,倡导苦修和禁慾。 十九世纪,伦敦西区是政府机构和王室所在地,居民相对富裕。 莫洛克神,古腓尼基人的火神,以儿童为祭品,比喻要求重大牺牲的可怕力量或势力。 歷史上,这样的河道炮艇诞生于美国内战期间,的确是最早在密西西比河流域投入使用。 作为以航海立国的英国,rope和line的用法的确有文中所说的区别,但是中文普通话里面,海员与普通人对绳索的称唿,并没有那么严格的不同。 此处弗雷泽在玩文字游戏,故意把泛社会主义者说成不知所云的“裤子吮吸者”,英文单词拼写和读音接近。 欧洲民间故事里,常常把喜鹊说成偷窃成癖的小偷,就像亚洲神话经常把狐狸说成媚人精一样。 英国十四世纪农民起义军领袖。 义大利名门望族,出现了多位教皇。 歷史上的雪莱死于沉船事故,后被挚友火葬。 此人是小说中虚构的人物,即斯温船长。 威力强大的长筒步枪。有时译作“勐牛来復枪”或“布法罗来復枪”。 大陆漂移假说,曾出现于多位哲学家。科学家着作中,比较着名的包括洛克等人,但歷史上真正让这个观点深入人心的,是德国的魏格纳,时间是1912年。 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学术团体,出版过很多书籍,评论时政,批判社会现实。 程序五:真知眼 霍斯费雷路,午后,时间是1855年11月12日。图像记录来自刑事人体测量学分部的赫尔库普相机。 第133页 这台赫尔库普相机配有塔伯特优质镜头,在快门捕捉到的瞬间,有十一个人正在走出中央统计局门口的宽大阶梯。监视他们的相机隐藏在霍利维尔街一家出版社的房顶上,用三脚架固定,镜头解析度非常高。 走在十一个人最前面的就是劳伦斯·奥利芬特,黑色礼帽帽檐下他的眼神,温和而略带嘲讽。 高高的深色礼帽,在这个时代的照片中极为常见。 像其他人一样,奥利芬特也穿着深色半长大衣,细瘦而颜色稍浅的裤子,颈部裹在黑丝高领后面。整体着装庄重得体,尽管在他的举手投足之间,总能带出几分运动家的闲适从容。 画面上的其他人,有律师、文员,还有一位考盖特工程公司的高级代表。在他们身后,霍斯费雷路的上空到处布满了统计局的铜芯线缆。 提高解析度后可以看出,线上模煳的灰点是鸽子。 尽管当天下午是这个季节难得的晴天,时常造访统计局的奥利芬特却正在打开一把伞。 在考盖特工程公司的那位高级代表的礼帽上,鸽子的粪便画出一个长长的白色逗点。 奥利芬特独自一人坐在一间小小的等待室里,隔着一件镶着玻璃的门,隔壁就是诊疗室。暗黄色的墙上挂着几幅彩图,展示了恶性疾病导致的残酷症状。旁边有一个书架,上面挤满了破旧的医学书籍。房间里的条凳刻着花纹,没准儿是从哪座破败的教堂里淘来的。房间正中,铺着一块用煤炭提取物染色的粗质羊毛地毯。 他盯着书架上单独放着的红木器具箱,还有一大卷做绷带用的软麻布。 有人叫他的名字。 隔着诊疗室的玻璃,他看到一张脸。苍白、毫无血色,鼓起的前额上沾着几缕水湿的黑髮。 “科林斯,”他自语道,“‘斯温船长’。”还有其他的面目,无数的面目,他们都是已经消失的人,被他从差分机的记忆里放逐的人。 “奥利芬特先生?” 麦克奈尔大夫在门口打量着他。奥利芬特略感尴尬,从长椅上站起来,习惯性地正了正衣装。 “你没事儿吧,奥利芬特先生?刚才,您的表情非常奇怪。”麦克奈尔大夫身体瘦削,留着整齐的小鬍子,深棕色头髮,灰眼睛的颜色浅到近乎透明。 “是的,谢谢您,麦克奈尔大夫。您还好吗?” “挺好,谢谢。最近总有些新的病状出现,奥利芬特先生,这也是近期社会变故带来的结果。我就有一位新病人,他坐在伦敦巴士车上层,经过摄政街,而这辆车被另一辆高速行驶的蒸汽车侧面撞击,那辆车的时速高达每小时二十英里!” “真的?太可怕了……” 让奥利芬特心寒的是,麦克奈尔大夫摩拳擦掌,喋喋不休地说:“撞击并没有给我的病人造成明显的身体损伤。完全没有,一点儿都没有。”他近乎透明的灰眼睛紧盯着奥利芬特,“但此后,我们就发现了失眠、早期忧郁症,以及轻微的短期失忆症状——这些症候,通常都被认为是潜伏性癔症的表现。”麦克奈尔微笑着,咧开嘴表达胜利的喜悦,“奥利芬特先生,通过这个病例,我们观测到了非常纯粹的病理现象;也就是说,诊断结果发现,这是典型‘火车嵴’。” 麦克奈尔躬身邀请奥利芬特进门,来到一个装饰宜人的房间,里面散放着寥寥几台看上去有些吓人的电磁治疗设备。奥利芬特脱掉外套和马甲,把它们挂在红木衣架上。 “那么,奥利芬特先生,您最近又……‘发作’过吗?” “没有,上次治疗以后就没再发作过,谢谢您。”这算实话吗?真的很难说得清。 “您睡眠也一直很安稳?” “我想是的,是这样。” “有没有做过什么奇怪的梦?白天有没有出现过幻觉?” “没有。” 麦克奈尔的灰眼睛盯着他说:“很好。” 奥利芬特只穿着裤子和浆硬的衬衫,感觉自己很傻。他爬上麦克奈尔大夫的“处置台”。这台子像分成几截的家具一样,宽度介乎沙发床和刑床之间,上面覆盖着硬硬的、饰有差分机花纹的锦缎,摸上去冰冷且光滑。奥利芬特试图找到个舒服的姿势,却被麦克奈尔搅和得无法如愿,他总在转动几个铜滚轮,并且说:“请一定不要动。” 奥利芬特闭上了眼睛。“这个叫波克灵顿的傢伙……”麦克奈尔突然说。 “您说什么?”奥利芬特睁开眼睛。麦克奈尔站在他身旁,正在往可调节引铁上穿一圈钢丝。 “波克灵顿。他正试图窃取平息莱姆豪斯区霍乱疫情的功劳。” “没听过这个名字,是位医生吗?” “勉强算是。这小子是个工程师。他声称这次的霍乱疫情之所以能够平息,是因为他从一台市政供水泵上取掉了一个把手!”麦克奈尔正在往引铁上连接一根铜芯线。 “抱歉,我没有完全听懂您的意思。” “这不奇怪,先生!这个人要么是个疯子,要么就是那种最可恶的骗子。他在《泰晤士报》写文章,说什么霍乱疫情无非是居民饮水遭到了污染的结果。” 第134页 “他的说法一点道理都没有吗?您怎么看?” “完全不符合现代医学理论。”麦克奈尔开始连接第二段铜芯线,“这个波克灵顿,要知道,也算是巴贝奇爵士的一个宠儿。他被任命来设法解决地铁线路的通风问题。” 奥利芬特察觉到麦克奈尔语调中的妒忌,微微有些可鄙的满足感。在拜伦爵士的国葬仪式上,巴贝奇爵士在讲话中表示遗憾,慨嘆现代医学只是一门手艺,而难以算得上是一门科学。这段讲话当然也被媒体广泛传播。 “请您一定闭上眼睛,以免有电火花意外迸出。”麦克奈尔正在戴一双巨大而且僵硬的皮手套。 麦克奈尔把两条铜芯线连接到巨大的电池上。房间里充斥着电力系统的诡异气味。 “请尽力放松,奥利芬特先生,以便完成极性逆转!” 半月街也被一盏巨大的韦伯灯照亮,新路灯装在科林斯式的石柱顶端,燃用下水道产生的沼气。像伦敦其他地方的韦伯灯一样,即便是当年夏天紧急状态下,这些灯也被全部关闭,以免出现泄露或者爆炸。事实上,城里至少发生了十几起掀开了路面的爆炸事件,大部分都是韦伯灯能量来源造成的。只是巴贝奇爵士一贯支持韦伯发明的甲烷灯,以至于连小学生都知道,一头牛可以产生的甲烷就足够满足一个普通家庭每天供热、供电和烹饪的能量需求。 接近自己的乔治式府邸时,奥利芬特抬头看了一眼那盏灯。它的光芒,是社会秩序恢復正常的明显象徵之一,不过对他而言,象徵物总是没有多大意义。有形的严酷社会危机的确已经过去,但是拜伦的死却触发了绵延不断的不确定性。在奥利芬特的想像中,这种动盪就像池塘表面的波纹,与其他更为隐蔽的冲击造成的波动叠加,正在造成难以预知的威胁和动盪。目前棘手的问题之一,当然就是查尔斯·埃格蒙特的事,以及追击这一代卢德派煽动者的案子。 依靠专业直觉,奥利芬特可以确定卢德派分子已经分崩离析,尽管有那么一小撮疯狂的无政府主义者倾尽全力,夏天发生在伦敦的骚乱还是没有明确的计划和一致的政治诉求。工人阶层的所有合理诉求都已经被激进党人成功解决。拜伦在他最为活跃的时期,也曾在强力推行公益的同时大秀慈善。那些与激进党取得和解的早期卢德派领导人现在也都成了衣冠楚楚、生活富足的工会和行会领导人,还有人成为富裕的工业家——尽管他们的安宁因为最近埃格蒙特对往日罪责的系统清算而面临严重威胁。 卢德派运动的第二个高峰出现在动盪的四十年代,这一次直接针对工业激进党,运动有明确的政治意图,倡导民众自决权,并疯狂推崇暴力,但是这场运动却因为血腥的内斗而彻底失败。那些最勇勐的斗士,像沃尔特·杰拉德都被屈辱地当众处刑。今天,米克·拉德利少年时曾经加入过的地狱猫之类的组织都已经蜕变成了少年黑帮,完全失去了政治诉求。虽然斯温船长的影响力,在爱尔兰农村、甚至苏格兰仍未消退,但是奥利芬特将之归咎于激进党规文的农业政策,他们这方面的成绩远远落后于工业方面。 他来到门口,布莱斯开门迎接。此时他在想:不!内德·卢德的游魂早就无力在这个国家肆虐,可是埃格蒙特为什么又要发动如此疯狂的打击行动呢? “晚上好,先生。” “晚上好,布莱斯。”他把礼帽和雨伞递到布莱斯手里。 “厨师的老寒腿又犯了,先生。” “没问题,那我就在书房吃饭吧,有劳你了。” “您身体还好吗,先生?” “还好,谢谢。”不知是因为麦克奈尔的磁疗,还是因为那张极不舒服的治疗台,总之他觉得后背很疼。麦克奈尔大夫是布鲁奈尔夫人推荐给他的,因为布鲁奈尔勋爵的嵴柱,在他令世人瞩目的职业生涯中经受了太多乘坐火车的折磨。麦克奈尔大夫最近给奥利芬特做出了诊断,坚称他的“精神紊乱症状”也是“火车嵴”造成的。而所谓的“火车嵴”,就是病人嵴柱的两个磁极,由于受到外界异常冲击而出现逆转。根据麦克奈尔的理论,这种病症可以通过电磁方法进行治疗。为此,奥利芬特现在每周都要去这位苏格兰大夫位于哈利街附近的诊所。而麦克奈尔的治疗方式,总让奥利芬特回忆起父亲一度极为热衷的催眠疗法。 老奥利芬特先生曾出任好望角殖民地的总检察长,后来又被任命为锡兰地区首席大法官。因此,奥利芬特所接受的私家教育一直是支离破碎的,他熟知多种现代语言,在希腊语和拉丁语方面的知识却相当贫乏。他的父母都是性情古怪的福音派信徒,他本人尽管也暗中保留了部分家传的信仰倾向,却对父亲热衷进行的各种试验:钢棒、水晶球等心有余棒.. 他登上铺着地毯的楼梯,暗自好奇,不知布鲁奈尔夫人会如何适应作为首相夫人的日子。 手搭在楼梯栏杆上,在日本留下的伤口隐隐作痛。 他从马甲衣袋里掏出一把三角齿钥匙,打开了书房的门。布莱斯掌握着唯一的备份钥匙,他已经把煤气灯打开,并且给壁炉加好了煤。 书房用橡木装饰,处在整栋建筑的拐角处,可以俯瞰一片公园。室内有一条式样平常的古旧的反光桌面,长度几乎与房间相当,这就是奥利芬特的办公桌。还有一张很现代的办公坐椅,专利支架配有玻璃滚轮,经常随奥利芬特工作所需左右移动,从一沓文件滑向另外一沓,然后再回来。由于坐椅总是来回移动,地面上的蓝色羊毛织花地毡已经有些磨损。 第135页 桌子尽头靠近窗口的一侧,放着三台柯尔特-麦克斯韦尔收报机,其中一台用玻璃罩覆盖着。收报机的纸带捲曲,连接到地毯上安装的铁丝筐里。房间里还有一台弹簧驱动的发报机,配有最新式的维特豪尔加密纸带打孔机。这些设备相配的各种连接线,用勃艮第丝绸严密包裹之后,蛇行到桌面中央一个雕花孔洞里,然后又连接到带有邮局标志的抛光铜盘上,由此穿入护壁材料。 其中一台收报机突然开始列印信息。他沿着长桌走上前去,在纸条从红木基座上出现后,马上阅读上面的信息。 忙于处理颗粒污染但欢迎来访韦克菲尔德 结束 布莱斯端着一托盘羊肉块和酸菜走了进来。“给您带了一瓶浓啤酒,先生。”他说着,在一段桌子上铺好亚麻布和银质餐具,这个地方显然就是用来吃饭的。 “谢谢你,布莱斯。”奥利芬特把韦克菲尔德的信息捏在指尖上,然后松手,任其跌回铁丝篮。 布莱斯倒好浓啤酒,然后带着托盘和空瓷瓶离开。奥利芬特把办公椅推到食物的位置,坐下来,给羊肉撒上布兰斯顿酸菜粒。 三台收报机之一突然启动,打断了他独自用餐的安静。他转身看去,发现右边那台机器的纸带开始向外传输。韦克菲尔德的邀请来自左边那台机器,那是他个人的联繫号码。右边的机器意味着警务信息,比如拜特里奇或者弗雷泽发来的消息。他放下刀叉,起身走了过去。 消息从黄铜出口缓缓吐出。 来自fb请即刻前来弗雷泽 结束 他从马甲里取出父亲留下的德国猎人手錶,看了一下时间。把表收起来,抚摸了一下中间那台收报机的玻璃罩。自从前任首相去世以来,这台收报机再也没有收到过任何消息。 出租马车把他送到布里格森居住区,附近有一条大街,是投机建筑商在古老而神秘的废弃建筑之间拓建的。这里,就是从前的伦敦东区。 从单马双轮车上下来时,奥利芬特就觉得,这个居住区堪称史上最丑陋的灰砖建筑。他估计,那个建筑设计师,目睹这十座监狱一样的凄凉住所逐渐成形,在奇丑无比的房舍完工之前,很可能就躲在附近的酒馆门后上吊自杀了。 出租马车带他来这里的路线,看来也非常适合现在的时间一所有那些街道,似乎都不适合行人,见不得日光。现在下起了小雨,有一瞬间,奥利芬特暗自后悔没有接受布莱斯在家门口递上的雨披。五号楼门口站着的两个人,都披着打过蜡的埃及棉布斗篷,长而且低垂。奥利芬特知道,这是新南威尔斯地区的最新改进样式,在克里米亚战争中广受好评,非常适合隐藏武器,而这两个人肯定都带着枪。 “特情局的。”奥利芬特说着,闪身跳过岗哨身边。慑服于他的语调和气势,对方没敢阻拦。本来,他们都要先请示弗雷泽,才能放人进去。 他走进这座房子,进入一间点着电石灯的会客室。灯安装在三脚支架上,无情的白光被光亮的马口铁凹面反射,显得更加刺眼。会客室的家具看去都是捡来的破烂。有一架竖式小钢琴,还有一台过于庞大的梳妆镜柜,后者的奢华样式在这里显得尤其不协调,上面的金粉骯脏不堪,纷纷剥落。房间里有一块破不熘丢的布鲁塞尔织花地毯,绣着很多的玫瑰和莲花,而周围都是沙漠一样色彩暗淡的粗毛地毯。朝向布里格森居住区院落的窗户上,挡着针织窗帘。窗户旁边有两个悬挂空中的铁丝筐,其中栽种着仙人掌类型的植物,像蜘蛛一样长得乱糟糟。 奥利芬特闻到一股酸臭味,要比电石灯的臭味更刺鼻。 拜特里奇从房子后面出来。他戴着美国人喜欢的高顶常礼帽,以便让他看上去很像每天跟踪的皮克顿的手下人。他很可能用心完善过这套行头,包括侧面粘接的特制靴子。看到奥利芬特,他的表情露出少有的惊慌。“我愿意承担全部责任,长官。”他磕磕巴巴地说。看来肯定是出了大事。“弗雷泽先生正在等着您,长官。我们什么都没有动过。” 奥利芬特跟随他穿过会客室,走上一段狭窄、陡峭的楼梯。上面是一条空荡荡的走廊,点着第二盏电石灯。光脱脱的墙灰上有大块大块的硝酸钠痕迹。刚才的焦臭味儿在这里变得更为浓烈。 又走过一道门,这里的白光更为眩目。弗雷泽抬头看了一眼,他正沉着脸蹲在一具四肢张开的尸体旁边。弗雷泽想说话,奥利芬特用手势制止了他。 这里就是臭味的源头了。在一张老式扶手椅前面,放着一台小小的普里摩牌现代火炉,是通常用于野外的那种型号。黄铜燃料罐像镜子一样光洁。加热环上面放着一口小铁锅,锅里煮的东西已经被烧得焦黑,只剩一摊恶臭的残渣。 他将注意力转向那具尸体。死者是个身材非常高大的男人——在这个小房间里,想走动都得跨过他张开的四肢。奥利芬特躬身打量他扭曲的面容、凝滞的眼睛。他站起身,看着弗雷泽问道:“那么,你怎么看?” “他正在给豆子罐头加热,”弗雷泽说,“从这边的小锅子里直接挖着吃,用这个。”他用脚趾指了指地上的蓝色搪瓷炒勺,“我认为他是独自一人。我还估计,在他中毒倒地之前,已经吃光了整罐豆子的三分之一。” 第136页 “这毒药,”奥利芬特说着,从衣兜里掏出烟盒和银柄小刀,“你估计是哪种?”他取出一根雪茄,剪开来,穿了孔。 弗雷泽说:“看他的样子,药效一定很强。” “没错,”奥利芬特同意,“是个大块头。” “长官,”拜特里奇说,“您最好看看这个。”他展示着一把很长的刀,装在汗水浸泡的皮套里。刀柄是暗色牛角,横档是铜质,护套上还有根装饰穗。拜特里奇把刀拔出。它有点像是水手刀,不过只有一侧开刃,尖端还有一个怪异的倒钩。 “头上那点铜钩是什么?”奥利芬特问。 “用来格挡敌方刀剑的,”弗雷泽说,“这块材料很软,能卡住对方的刀刃,美国式样。” “有制造厂标志吗?” “没有,长官,”拜特里奇说,“看样子像是铁匠手工打造的。” “让他看看那把枪。”弗雷泽说。 拜特里奇收起那把刀,把刀放在扶手椅上,然后从衣服下面取出一把沉重的左轮枪。“法属墨西哥货色,”他说,语调很像推销员,“巴利斯特-莫里纳型,第一发之后就可以自动上膛。” 奥利芬特扬起一侧眉毛:“军用的吗?”那枪看起来做工很粗糙。“便宜货,”弗雷泽说着看了奥利芬特一眼,“明显是供应美国战场的东西。市警局最近经常从水手那里收缴到这种枪枝。外面流散得非常多。” “水手?” “南方人、北方人、德克萨斯人……” “德克萨斯人,”奥利芬特说着,咬了咬没点着的雪茄菸头,“我猜想,大家都认为我们这位朋友来自德克萨斯?” “他还有一个藏身处,在阁楼里。有一道暗门可以爬上去。”拜特里奇把枪枝重新包好油布。 “上面很冷吧?我估计。” “是很冷,不过长官,他有几条毯子。” “罐头盒在哪儿?” “您说什么,长官?” “拜特里奇,我问你,装着他最后那顿饭的罐头盒在哪里?” “没有,长官,没有发现罐头盒。” “做得真干净,”奥利芬特对弗雷泽说,“她等着毒性发作,然后又回来,取走了证据。” “法医会帮我们取出所需要的证据的,您不要担心。”弗雷泽说。奥利芬特突然感到噁心——因为弗雷泽说话的方式,因为如此靠近一具尸体,因为这烧焦的豆子如此恶臭。他转身回到走廊里。弗雷泽的另外一名手下正在调节电石灯。 这是多么丑陋的一座房子,在多么丑陋的一条街,发生着多么丑陋的事。一阵强烈的厌恶感吞没了他,那是对见不得人的世界极为无助的厌恶。他讨厌这午夜的旅程,迷宫一样的骗局,无数被诅咒的人们,迷途的人们。 他擦亮一根火柴,点燃雪茄菸,手在发抖。 “先生,此事的责任……”拜特里奇又跟到了他身边。 “法院街拐角商店的那位朋友,这次给我的雪茄菸不如以前,”奥利芬特盯着雪茄菸头,皱着眉头说,“选择雪笳烟的时候,一定要特别小心。” “我们上上下下全都找遍了,奥利芬特先生。即便她住在这里,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真的吗?那请问,楼下漂亮的梳妆檯是给谁用的?谁来给仙人掌浇水?仙人掌用浇水吗?也许,这是为了让我们的德克萨斯朋友想起家乡……”他喷了一口烟,走下楼梯。拜特里奇跟在他身后,像一条忠实的塞特种小猎狗。 刑事人体测量学部门来的一个年轻人,正站在钢琴前面出神,好像在回想一段曲子。在这位先生提包里所带的东西中间,奥利芬特知道,最令人生厌的莫过于测量头骨贝蒂荣数据的刻度尺。 等到人体测量专家上了楼,拜特里奇说道:“长官,如果您觉得因为跟丢了她……我应该承担责任的话……我是说……” “拜特里奇,我记得我给你的任务是去加里克剧院观看日场演出,监视那些来自曼哈顿表演杂技的女士,不是吗?” “是的,长官……” “你去看曼哈顿来的那群人了吗?” “是的,长官。” “但是,请让我猜一下,你在那里也看到了那个女人?” “是的,长官!我还发现了马鲛鱼和他的那两个手下哩!” 奥利芬特摘下眼镜,擦拭镜片。 “讲讲杂技表演吧,拜特里奇。能吸引这些人去看,表演一定非比寻常。” “真是疯狂,长官,他们拿砖头互相砸脑袋!女人们光着脏兮兮的脚丫跑来跑去,然后,嗯,还戴了披肩,披点儿薄纱,根本就没穿任何像样的衣服……” “拜特里奇,你是不是看得特满足?” “我跟您说老实话,长官,还真没有。那阵势简直像是圣玛利亚疯人院开联欢会,而且我还有工作要做,监视那些便衣特工……” “马鲛鱼”是他们对便衣特工组织头目的称唿。他是一个来自费城的大鬍子,经常自称博福特·金斯利·德黑文,有时自称博蒙特·亚歷山大·斯托克斯。“马鲛鱼”这个绰号是因为拜特里奇和其他跟踪者发现,他的早餐看上去只有这一种选择。 第137页 马鲛鱼和他的两名手下,出没于伦敦已经有十八个月了。奥利芬特觉得他们很有趣,而且为他向政府申请调查经费提供了良好的口实。这个平克顿私家侦探公司表面看来是一家私营企业,却在担当战乱时代美国的主要情报收集机构。它的情报网络遍布美国南方各州,以及德克萨斯和加利福尼亚共和国。平克顿公司手里经常掌握着相当有战略价值的情报。 马鲛鱼和他的手下到达伦敦之后,特警局就有人主张对他们採取威逼利诱的传统手法,奥利芬特採取手段迅速打压了此种主张,他认为,如果这些美国人被允许自由行动的话,其战略价值反而会大幅攀升,而他强调的前提条件,就是由特警部门和他管辖的外交部特别情报局对他们的行动进行严密监视。但在实际操作中,特情局人手严重不足,根本无力执行这样的任务。结果就是特警局指派拜特里奇担此重任,协助他工作的还有一些隐姓埋名的伦敦人,全部都是经验丰富的跟踪者,并通通由奥利芬特直接管辖。拜特里奇也直接听命于奥利芬特,任何原始情报都要经过他过滤后才传达给特警局。奥利芬特对此安排非常满意,而特警局迄今为止仍拒绝对此发表意见。 平克顿侦探的活动逐渐暴露了一些尽管不严重、却从未引起过人们注意的地下组织和地下活动。由此获得的信息相当杂乱无章,而这却正中奥利芬特下怀。他曾经兴奋地告诉拜特里奇,平克顿侦探事务所相当于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地理样本。他们搅浑了水,正好让英国人趁机摸鱼。 让拜特里奇颇以为自豪的是,他几乎马上就发现了一位福勒先生,他本是德克萨斯政府派驻伦敦的唯一职员,工作负担相当繁重,如今却在拿平克顿公司的钱。此外,马鲛鱼还对山姆·豪斯顿将军表现出了非常浓厚的好奇心,以至于亲自到这位被放逐的德克萨斯总统的乡间别墅行窃。在随后数月间,平克顿的人又跟踪过豪斯顿的宣传员米克·拉德利,而拉德利在格兰德酒店被杀事件,直接引出了奥利芬特正在调查的几条线索。 “你在观看公社分子演出期间,看到过巴特莱特夫人?你对这点完全确定?” “毫无疑问,长官!” “马鲛鱼和他的手下发现她了吗?她又知道马鲛鱼的底细吗?” “没有,长官……他们只是在观看公社分子的演出,有时喝倒彩,有时讽刺挖苦。巴特莱特夫人还在场间休息的时候潜入后台!出来以后,她就坐到非常靠后的位置上,不过还是会鼓掌叫好。”拜特里奇皱着眉说。 “平克顿的人,真的没有试图跟踪过巴特莱特夫人?” “没有,长官!” “但是你跟踪过?” “是的,长官。演出一结束,我就让布茨和拜琪·迪恩继续跟踪我们原来的目标,我自己去追寻她的行踪。” “拜特里奇,你这招真是愚蠢透顶,”奥利芬特的语调非常温和,“你应该派布茨和拜琪去跟踪她的。他们两个的跟踪经验,比你要丰富得多,而组队跟踪永远要比一个人强。你很容易会被甩掉。” 拜特里奇瑟缩了一下。 “或者她还有可能杀了你,拜特里奇。她杀人成性,而且手法相当高明。据说随行都带着浓硫酸。” “长官,我愿意承担全部……” “不用,拜特里奇,你什么都不用承担。她已经杀死了我们的戈利亚德復仇者。此举毫无疑问是早有预谋。她给死者提供食物和协助,怂恿他作恶,就像格兰德酒店惨案发生时的那晚一样……你看,也是她给死者带来了豆子罐头。他依赖这个女人,因为自己只能躲藏在阁楼里。这种情况下,要杀死他,只要在罐头里下毒就行了。” “可是,那女人为什么要选择现在这个时候除掉他呢,长官?” “忠诚度的问题,拜特里奇。我们这位德克萨斯朋友是一名狂热的爱国者。爱国者为了实现国家利益,常常会不惜与恶魔结盟,但他们到底还是有所不为。很可能这女人想让他去做一件要人命的勾当,但是他拒绝了。”他从科林斯的供状里得知,这位德克萨斯人是个桀骜不驯的盟友。“这傢伙惹怒了那个女人,导致她的阴谋受挫,就像死去的路德维克教授一样。所以,他也落了个跟自己杀掉的人同样的下场。” “那女人一定是狗急跳墙。” “也许吧……但是我们并不能就此认为,是因为你跟踪她到了这里,才导致她出手的。” 拜特里奇眨了眨眼,问道:“长官,您指派我去监视公社分子的时候,有没有料到她会在那里出现呢?” “一点都没有。我向你坦白,拜特里奇,我只是突发奇想。恩格斯爵士——我的一位旧相识——对那个叫做马克思的极为欣赏,而正是这位先生的理论,建立了这个所谓的曼哈顿公社……” “纺织业大亨恩格斯?” “是的。事实上,他就是有这么一个古怪的喜好。” “长官,您是说,他喜欢公社来的女人吗?” “他喜欢的是马克思的那套理论,尤其是对于曼哈顿公社未来命运的想法。事实上,正是由于恩格斯的慷慨资助,才让他们的这次巡演得以成行。” 第138页 “曼彻斯特最富有的人居然会出钱资助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拜特里奇看起来对此非常困惑。 “说起来也怪,恩格斯本人是莱茵州一位富裕工业家的儿子……无论如何,我都非常期待你的报告。当然,我倒是预料到,我们那位马鲛鱼先生会在演出现场露面。美国政府对发生在曼哈顿的红色革命向来极为反感。” “演出之前,有一个女人要出来念诵一段,嗯,像是布道词的东西,长官,简直像个六十岁的老婆婆一样喋喋不休!讲什么‘铁律’……” “‘歷史的铁律’,是的,都是些学术辞令,不过马克思的很多观点都在照抄巴贝奇爵士的理论——抄了那么多,以至于他的理论说不定有一天真的可以主宰美国。”奥利芬特已经不再觉得噁心难受了,“但是想想吧,拜特里奇,公社是趁着整座城市爆发反战暴乱,反对政府徵兵的时候篡夺了政治权力,趁乱上台的,当时的环境就像今年夏天的伦敦。当然,我们顺利挺过了这场考验,尽管我们最伟大的演说家恰好在危机期间逝世。政治权力的平稳过渡是至关重要的,拜特里奇。” “是的,长官。”拜特里奇点头称是,由于受到奥利芬特爱国热情的感染,他暂时抛开了对恩格斯爵士同情公社态度的困惑。奥利芬特勉强忍住没有嘆气,真希望自己也能相信自己对别人的说教。 回家的路上,奥利芬特困得直打盹。像往常一样,他又梦到了那双无所不知的眼睛,在它洞察一切的视野里,世上根本就没有任何秘密。 到家以后,他发现布莱斯已经为他取出麦克奈尔大夫推荐的可收缩橡胶浴缸,而且放满了温水,这令他几乎掩饰不住自己的懊恼之情。换上浴袍和睡衣,趿拉着鼠皮绣花拖鞋的他无奈地打量着这个怪东西,这玩意儿在完全能用的空陶瓷浴缸旁边冒着热气。这个橡胶浴缸是瑞士货,由于装的水多,原本松弛的盆沿已经变得饱满坚实。浴盆用包了搪瓷的复杂柚木框架支撑,通过一根大毛虫一样的粗管子和几个陶瓷阀门连接在热水锅炉上。 他除掉浴袍和上衣,再脱掉拖鞋,从冰凉的八角形大理石地板上抬脚进入柔软、温暖的水中。他费力地试图坐稳,而浴缸却几乎倾覆。尽管在各个方向都有支架支撑,那些软性材料还是一踩就变形,而且一坐上去就紧紧贴在屁股上,很不舒服。遵照麦克奈尔大夫的医嘱,他要在水中浸泡一刻钟,脑袋靠在厂家专门为此提供的充气帆布枕上。麦克奈尔大夫坚持认为,陶瓷浴缸里面的铸铁框架会扰乱嵴柱修復正确磁极性的功能。奥利芬特轻轻动了一下,因为紧贴身体的橡胶表面摩擦导致的本能快感皱起了眉头。 布莱斯还为他准备了海绵、浮石和一块新的法国香皂,放在一个小竹篮里,挂在浴盆边缘。奥利芬特估计,竹子应该也是被认为没有极性的物品。 他呻吟了一下,然后拿起海绵和浮石,开始洗澡。 抛开了白天的琐事之后,奥利芬特习惯性地开始仔仔细细、系统回顾以前发生的事情经过。他天生记忆力超群,年轻时候又因为父亲的教育理念受益匪浅。老父亲热衷催眠术和舞台表演艺术,让儿子接受了最为严格的记忆力训练。在此后的生涯中,这份成果为他派上了大用场。而现在,他自觉进行记忆力训练的频率,堪比当初坚持进行祷告。 搜查受害者米克·拉德利的遗物,已经差不多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是在格兰德酒店,三十七号房间。 拉德利生前有一个现代样式的摺叠行李箱,竖立起来打开之后,可以变成一个简易衣柜加一张小办公桌。这个大箱子,再加上一个破旧的皮质帽盒和一个镶铜边的提花小背包,就是这位宣传专员的全部行李了。奥利芬特觉得那个大箱子结构实在太复杂,让他头痛不已。有那么多的合叶、滚轮、钩子、镀镍的插口,还有皮扣环,这些都说明了死者计划中的远行,只是这趟旅程,已经永远不可能到来。同样可悲的是,他有三大沓装饰精美的名片,上面按照法国人的习惯写明了拉德利在曼彻斯特的电报号码,还包在印刷厂提供的薄纸包里。 他开始逐个清空行囊的各个部分,把拉德利的衣服整整齐齐放在酒店床上,像负责衣物的服务生一样专业精准。这位宣传专员看来非常喜欢丝绸睡衣。奥利芬特一边收拾,一边留意制造商的标记和洗衣店的标志。他翻开所有的衣兜,并用手指沿着所有接口和缝合线细细摸索。 拉德利的洗漱用品装在可携式的防水丝绸口袋里。 奥利芬特细细检查了其中的所有物品,一个都没有放过:一把獾毛刮脸刷、一把自动磨光的安全剃刀、一支牙刷、一罐牙粉、一包海绵……他把刮脸刷的象牙柄在床脚上磕断,并打开刮鬍刀的小皮套,镀镍的刀片闪闪发光,映出床上的紫色天鹅绒。他把牙粉全部倒在有格兰德酒店标志的纸上,最后打开海绵包,但里面的确是一块海绵。 剃刀的反光再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把所有的剃刀零件都倒在一件浆硬的睡衣上,用手錶带上拴着的铅笔刀把剃刀匣上的棉绒布割开。布片很容易就割了下来,里面有一张折得紧紧的书写纸。 纸上的铅笔字迹因为擦了又擦,已经变得非常模煳,看上去像是一封信草稿的开头部分。没有日期,没有任何地址,也没有落款,只写着: 第139页 我相信,您一定还记得我们八月份的两次会面,其间您如此大度地向我讲述了您的设想。我非常荣幸地通知您,经过艰苦的努力,我们终于得出了一个版本——基于您最初设想的实际操作版本。我对此信心十足,确信它至少是可以运行的。因此将可以给出,经过那么久的探索及企盼的证明。 那张纸的剩余部分一片空白,仅有三个色调浅淡的铅笔长方形框,里面写着三组大写罗马字母:algp和mod。 algp和mod此后就变成了一只三头怪兽,经常困扰奥利芬特先生想像中的世界。尽管在对威廉·科林斯的审判中,他已经发现了这些密码的可能含义,但是那可怕的幻觉却并未驱离。algp-mod这个三头怪兽依然困扰着他,就像一只蛇颈奇麦拉,头部却长成了人的模样:那是拉德利的脸,瀰漫着死亡气息,大张着嘴巴,眼神空洞如雾,忽而又变成了埃达·拜伦女士大理石一般冷酷的面庞,高高在上、冷漠无情,波浪形头髮和髮捲都是纯粹几何学的存在证明,但是那第三张脸却总在不停扭动,迴避着奥利芬特的视线。他有时会想像,这张脸可能会是爱德华·马洛里,他有着不可撼动的野心和不可救药的坦诚。有时候,他又觉得应该是妖艷的弗洛伦丝·巴特莱特,她的形象在硫酸腐蚀的烟雾中扭曲变形着。 有些时候,尤其是现在,身处橡胶浴盆的环抱中,逐渐浮向梦乡时,他又会觉得那张脸是自己,眼睛里充斥着一份难以名状的恐惧。 第二天奥利芬特睡过了头,醒来后也没有下床。布莱斯帮他把文件从书房里取来,还带来了浓茶和糟鱼面包卷。他读了一份外交部档案,关于某个叫做威尔海姆·斯提卜的人,他是一名普鲁士特工,伪装成移民而来的报社编辑,化名施密特。让他更感兴趣并且做了一些记录的是弓街警局的另外一份报告,详细描述了最近发生的几起武器走私案,每件案子都涉及运往曼哈顿的货物。下一份文件是差分机列印的復件,内容是波士顿商人科普兰德寄来的几封信。科普兰德先生目前正在缅因州游歷,他也受僱于英国政府。他的来信中详细描述了拱卫曼哈顿岛的一系列要塞,并详细描述了驻军状况。奥利芬特对此已经相当熟悉,他快速扫过总督岛南端炮台的相关内容,这里的数据一看就相当陈旧,他很快就看到后面的传闻,据称公社分子已经在罗默浅滩和窄航道布下了一系列水雷。 奥利芬特嘆了一口气,他个人非常怀疑河道布设水雷的可能性,但是公社领导人明显希望外界认为那里布有水雷。如果自由贸易委员会的先生们有权自行其是,那地方也的确很快就可以布上水雷。 布莱斯来到了门口。 “您跟韦克菲尔德先生有约,先生,在中央统计局。” 一个小时后,拜特里奇在打开车门的出租马车前迎候他的到来。“下午好,奥利芬特先生。”奥利芬特上车,坐稳。两侧车窗都已经拉紧了黑色窗帘,将半月街和十一月惨白的日光挡在了外面。车夫赶着马车前进,拜特里奇打开脚底的皮箱,取出一盏灯,熟练而迅速地把灯点着,用螺栓螺母组成的铜部件固定在座椅扶手上。现在,小小的车厢里像一座微型兵工厂一样明然后,他递给奥利芬特一个粉红色文件夹。 奥利芬特打开文件夹,文件详细描述了米克·拉德利死亡时的情况。 他曾亲自造访那间吸菸室,见过将军和可怜的拉德利,当时两个人都喝了不少的酒。就醉酒后的表现来看,拉德利显得更体面一些,更难以捉摸,因而也更危险。豪斯顿一旦喝多了,就喜欢扮演美洲野蛮人:他红着眼睛,浑身冒汗,骂骂咧咧,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一只沾满泥巴的靴子踩着一张土耳其矮桌。在吸菸室里,豪斯顿高谈阔论,抽着烟,胡乱吐痰,把奥利芬特和不列颠帝国都骂了一个遍;奥利芬特只是默不做声地给一块凤梨削皮,时不时用靴子边儿蹭一下削皮刀;而拉德利一杯酒下肚,就被刺激得浑身颤抖,脸颊红得发烧,眼泪都涌了出来。 奥利芬特是有意而来,本来就想在豪斯顿动身前往法国之前扰乱他一下,没想到却发现将军和他的宣传专员之间存在着显而易见的相互反感,这的确是完全没有料到的事。 他本来就希望借法国巡迴演讲的事挑拨二人之间的关系,为此他言辞闪烁,暗示英法情报机构之间存在着非常紧密的合作关系,主要为了刺激拉德利。当时奥利芬特声称,豪斯顿在法国禁卫队中至少已经有一位有权有势的敌人,而禁卫队又是拿破崙皇帝保镖兼御用情报人员,尽管他们人数不多,却拥有不受法律条文约束的行动自由。拉德利尽管已经喝了不少,还是明显认识到了潜在的危险。 期间他们被一名服务生打断,这人给拉德利带来一张字条。开门的瞬间,奥利芬特瞥见一个年轻女子焦急的面庞,而拉德利请求失陪一会儿的时候,说他需要跟新闻界的人简单谈点事情。 拉德利去了大约十分钟后回来,然后奥利芬特就告辞回家,他已经受够了将军那套滔滔不绝又浮华俗气的空话,仅在拉德利离开的那一会儿工夫,将军就独自喝掉了将近一品脱的白兰地。 第二天凌晨,他就又一次被电报信息召回了格兰德酒店。到达后,奥利芬特马上找到了酒店保安,他叫麦奎因,是一名退休的伦敦警察。他是被前台职员帕克斯先生召唤到豪斯顿所住的二十四号房间的。 第140页 帕克斯先生试图安抚二十五号的房客——一位兰开夏郡道路工程承包商的妻子。与此同时,麦奎因试着推了一下豪斯顿房间的门,发现门没有上锁,窗户碎裂,雪花被风吹入了房间,冰冻的空气里瀰漫着火药燃烧的焦煳味、血腥味,以及麦奎因所谓“已死的绅士肠道中物品的味道”。在黎明的冷光中,拉德利满身猩红的身体跃然在目,麦奎因当即让帕克斯去通知市警察局,然后他用自己的钥匙锁上门,点了一盏灯,用剩余的窗帘挡住了外面街道的视线。 拉德利衣服的状况表明他的衣兜被人翻过。尸体周围散布着各种各样的个人物品和其他东西:一个打火匣。一包烟、各种币值的硬币。退休警员端着灯细细察看了整个房间,发现了一把象牙柄的利科克-哈钦斯袖珍手枪。这把枪的扳机不见了,五发子弹中的三发已经被打出——麦奎因判断,是在很短时间以前。他继续搜寻,又找到了豪斯顿将军手杖上俗气的镀金杖头,周围全都是碎玻璃渣儿。旁边还有一个血染的小包裹,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事后发现里面装着一百张影像卡片,复杂的钻孔已经被完全破坏掉,因为有两颗子弹穿过。子弹本身是软铅弹,已经严重变形,在麦奎因检查卡片的时候掉入了他的手中。 应奥利芬特要求,伦敦警察局很快被通知不必介人。中央统计局随后派来的专家对房间进行了后续勘查。后来的新发现非常有限。利科克-哈钦斯转管手枪的扳机在一张扶手椅下面被发现,更奇怪的发现是一块方形的白钻石,重达十五克拉,品相非常优异,被发现紧紧夹在两块地板之间。 人体测量学部门来的两个人,像平时一样对他们的取证目的讳莫如深,他们用大块纸巾一样薄的粘性方格纸粘走了一些毛髮和地毯上的一些绒毛。他们对这些标本严加防护,并很快带离现场,以后就再也没听到过任何消息。 “那张您看完了吗,长官?” 他抬头看了一眼拜特里奇,然后又低头看了一眼文件,上面写着“拉德利的血流成一摊”。 “我们到霍斯弗雷街了,长官。” 出租马车停了下来。 “好的,谢谢你。”他把文件夹合上还给拜特里奇,然后下车,登上宽阔的阶梯。 不管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他每次进入中央统计局大门,都会感到心跳突然加速。他现在就有这样的感觉,当然,这是一种被人暗中窥视的感觉,尽管不知就里——却知道有人在暗中了解自己,记录自己。那只眼睛,是的,就是它…… 他跟前台穿制服的职员谈话时,左侧走廊走来了一群熟练技工。他们穿着差分机裁剪的羊毛外套和擦亮的生皮翻毛皮鞋,脚底涂着一层橡胶。每人都得到一个洁白无瑕的白帆布工具背包,边角处装着黄铜铆钉和棕色皮革。这些人说说笑笑走到他身边时,有人已经取出了捲菸或者雪茄,期待着出门后可以在工作间隙抽根烟。 奥利芬特也突然感觉特别想抽菸。他经常对统计局严格禁菸的规定感到不满。他目送那群技工从廊柱和斯芬克斯铜像中间出了门。他们都是已婚人士,有官方养老金保障,他们会住在卡姆登镇,新十字街,或者其他任何高尚社区;他们会用贴了彩纸的侧面板和考究的荷兰钟錶装饰自己的小客厅;他们的妻子会用俗气的仿清漆日本白狄托盘上茶。 经过一座非常俗气的准圣经题材浅浮雕,他来到升降梯门口。值班员躬身迎接他进入,随后又进来一位愁容满面的绅士,开始用手绢擦拭着外衣肩膀上的一块浅灰色印迹。 铜梯的伸缩门咔嗒响着关闭,升降机开始上升。那位衣服被弄脏的绅士在三楼离开,奥利芬特刚要坐到五楼。这一层有刑事量化分析和非线形分析两个部门,他感觉后者远比前者更让人有压力。今天他要去的是刑事量化分析部门,具体是去找安德鲁·韦克菲尔德——负责这个部门的副局长。 刑事量化分析部的所有职员,每个人都围在狭小拥挤的隔间里,隔板用钢材、石棉和表面饰板组成。韦克菲尔德管理所有的员工,他的办公室也不过是个大号的隔间,完全是同样布局,连他的沙色头髮两边都拥挤着镶铜边的抽屉,装着很多的卡片文件。 奥利芬特走近时,他抬头看了一眼,突出的前牙暴露在下唇上方。“奥利芬特先生,您好,”他说,“很高兴再次见到您,请稍等。”他把一些有编号的打孔卡片装进结实的蓝色信封里,信封上面贴着一条条的薄纸片。他有条不紊地把红色丝线缠在信封的两片封口折页上,然后把信封放到旁边,用石棉网隔开的文件箱里,里面还有另外几个同样颜色的信封。 奥利芬特笑问:“安德鲁,你是担心我会读懂你的打孔文件吗?”他从设计精巧的椅套里面拽出一把速记椅坐下来,把装在皮套里的雨伞横在膝盖上。 “你至少知道蓝色信封通常装什么类型的文件,不是吗?”韦克菲尔德说着把他可伸缩写字檯推回到狭窄的凹槽里。 “其实搞不清楚,也不知道,但是我想,你们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吧。” “有些人可以直接读懂卡片,奥利芬特,这样的人并不多,但即便是初等文员也能读懂卡片顶部的说明,就像你们暗中阅读影像记录文件一样容易。” 第141页 “安德鲁,我从来都不暗中阅读影像记录文件。” 韦克菲尔德哼了一声。奥利芬特知道,对他而言,这就相当于大笑了。“你们的外交业务搞得怎么样了,奥利芬特先生?你们是不是还在追查什么‘卢德派阴谋家’?”任谁都不可能听不出这话的嘲讽味道,但是奥利芬特却装作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简单回答问题: “截止现在,这方面并没有投入太多精力,至少我感兴趣的领域是这样。” 韦克菲尔德点点头,他认为奥利芬特“感兴趣的领域”应该仅限于外国人在英国境内的所作所为。应奥利芬特要求,韦克菲尔德定期为他查阅各类文件,涉及义大利烧炭党、白茶花骑士组织、芬尼亚运动、德克萨斯游击队、希腊独立战士、平克顿侦探公司,以及美国南部同盟科学研究部,这些组织都在英国境内开展活动。 “我们给您提供的德克萨斯资料,应该派上用场了吧?”韦克菲尔德问道,他一向前探身,椅子就吱嘎作响。 “非常有帮助。”奥利芬特说。 “您会不会碰巧知道,”韦克菲尔德一面说,一面从衣兜里取出一根镶金自动铅笔,“德克萨斯方面有没有拓展疆土的愿望?”他用铅笔敲打着突出的牙齿,啪啪的响声让奥利芬特非常反感。 “您是说,从他们目前在圣詹姆斯河的位置,绕道百瑞葡萄酒厂採取行动的计划吗?” “正是。” 奥利芬特犹豫了一下,看上去像在用心思考这个问题。“我不这么认为,他们的官方资金已经告罄。我估计,这要取决于该国地主的支持,说到底……” 韦克菲尔德牙齿咬着下唇,笑了起来。 “韦克菲尔德,”奥利芬特说,“请一定告诉我——是谁想知道这些?” “刑事人体测量学分部。” “真的?他们也参与了侦察行动吗?” “事实上,我估计纯粹是技术上的兴趣,实验性质的。”韦克菲尔德把铅笔收了起来,“你那位学者朋友是叫马洛里,对吧?” “是啊,怎么了?” “我读到一篇书评,关于他的着作。他去中国了,是吗?” “中国蒙古。带着皇家地理学会的科学考察队去的。” 韦克菲尔德撅起嘴,点点头:“我估计,是为了不让他碍手碍脚。” “我希望这可以让他免受伤害。说真的,他不是坏人,只是对你们部门工作的技术层面问题有浓厚的兴趣。不过,安德鲁,我今天来是有技术上的问题需要你的协助。” “是吗?”韦克菲尔德坐椅中的弹簧又在吱嘎作响。 “涉及邮政系统的一项业务。” 韦克菲尔德喉头轻轻咕哝了一声,似乎对此全无兴趣。 奥利芬特从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交给副局长。信封是打开的,韦克菲尔德从手边的铁丝篮里取出一双白色棉手套戴上,从信封里取出一张白色电报地址卡看了一眼,然后抬头正视盯着他的奥利芬特。 “格兰德酒店。”韦克菲尔德说。 “正是。”酒店的徽记就印在卡片上。奥利芬特眼睁睁看着韦克菲尔德带着手套的手指不自觉地摸索卡片上的几行孔洞,寻找可能导致机械故障的破损之处。 “你想知道发件人是谁?”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谢谢。” “收件人姓名呢?” “这个我也知道。” 坐椅弹簧吱吱作响,奥利芬特觉得这次的响声显得很紧张。韦克菲尔德站起来,椅子里传出钢铁的弹音。他小心翼翼地把卡片插入头顶一个玻璃面仪器的正面插孔里,机器的下方同样是成堆的卡片。他看了奥利芬特一眼,抬起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按下一根乌木手柄,那台机器就像商店里的收银机一样开始咔咔作响。韦克菲尔德松开手柄,响声逐渐平和,变成嗡嗡声和轻巧的击打声,有点像投注商用的赌博机。韦克菲尔德眼看着旋转的打字键嗒嗒轻响着停息下来。突然,机器彻底归于平静。 “埃格蒙特,”韦克菲尔德轻声念了出来,“贝尔格拉维亚区,榉树庄园。” “没错。”奥利芬特盯着韦克菲尔德,看着他把卡片从黄铜插孔里取出来,“安德鲁,我想要看到这份电报全文。” “埃格蒙特……”韦克菲尔德就好像没听见一样嘟嚷着。他再次坐下,把卡片放回信封,摘下了手套。“他好像无处不在。我们尊敬的查尔斯·埃格蒙特大人。奥利芬特,他给我们指派的任务做都做不完。” “安德鲁,我知道,这份电报的内容就存在统计局的档案里。它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就像无数的其他电文一样,对此我毫不怀疑。” “那你知不知道,我要管理五十五英里长的机器工作面,况且恶臭对它们造成的污染都还没能清理干净呢!而且,你这次提出的要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过分,极度不符合常规……” “你说‘极度不符合常规’吗?好极了……” “还有你那些特警局的朋友,每个小时都排着队地往我这儿跑,一遍又一遍地要求使用我们的机器,说是要把这个国家隐藏的卢德派分子全部揪出来!奥利芬特,你要查的这个傢伙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第142页 “在我看来,他只是一名资歷极浅的激进党政客,或者我应该说,曾经是,直到伦敦的恶臭导致骚乱。” “也就是说,直到拜伦去世。” “不过我们现在有了布鲁奈尔勋爵,不是吗?” “的确,然后他领导下的国会就他妈的开始胡来!” 奥利芬特刻意又沉默了片刻。“安德鲁,如果你能帮我查到这份电报的内容,”他最后非常小声地说,“我会非常感激。” “他可是个野心很大的人,奥利芬特。还有很多同样野心勃勃的朋友。” “这么想的可不止你一个人。” 韦克菲尔德嘆了一口气说:“既然如此,那就要绝对保密……” “当然!” “因为颗粒物沉积,导致我们的机器遭受严重污染。我们已经让技术工人三班倒,昼夜不停地工作;高尔基特爵士的气溶胶技术,也取得了不错的成果。尽管如此,我个人有时候还是会感到绝望,怀疑整个系统永远都不可能完全修復,恢復运行。”他压低了嗓音,“你有没有听说?拿破崙最高级的那些应用,最近几个月也都无法正常运行?” “您是说拿破崙皇帝?”奥利芬特装作没听懂。 “我是说拿破崙差分机系统。对照工作面长度,他们的系统规模接近我们的两倍。”韦克菲尔德说。“可是现在,就是无法正常运行!”这件事好像让他尤其觉得恐怖。 “他们那边也发生了恶臭泛滥事件吗?” 韦克菲尔德沉着脸,摇摇头。 “哦,我知道了,”奥利芬特说,“很可能法国人机器的齿轮被洋葱片儿给卡住了……” 韦克菲尔德哼了一声。 “请一定尽早帮我找到那份电报好吗?当然,在您方便的时候。” 韦克菲尔德头部动了一下,但是幅度极小。 “够意思。”奥利芬特说着举起雨伞向副局长致意,随后起身走出刑事量化分析部门的办公区,韦克菲尔德手下的职员们还都在埋头耐心地工作着。 让拜特里奇把自己送到索肖区的酒馆之后,奥利芬特沿着专业人士特有的曲折路线,辗转来到了迪恩街。现在,他进入已经被烟火燻黑的旧房子,房门没有锁。他进去后,回头把门锁结实了,又走上两段没有铺地毯的楼梯。室内空气阴冷,瀰漫着炖白菜和过期菸丝的味道。 他轻轻敲了两下门,停了一停,然后又敲两下。 “快进来,快进来,你会把冷气都放进来的……”纽约人民公社前成员——大鬍子的赫尔曼·克里格先生一似乎把他所有的衣服全都穿在了身上。就好像他在跟别人打赌,赌他一次可以穿下捡破烂的包袱里的全部货色。 奥利芬特进来后,克里格把门锁好,又用铁链缠上。 克里格有两个房间,窗户临街的这间是客厅,另一件是卧室。房间里所有东西都破破烂烂,而且混乱至极。客厅中间是一张大大的老式方桌,上面铺着打过蜡的布片。上面放着手稿、图书、报纸一个德勒斯登洋娃娃,还有零星的缝纫用品、裂口的茶杯、骯脏的勺子、几支钢笔、几把小刀、蜡烛头和墨水瓶。此外还有一个荷兰式陶土菸嘴,一些菸灰。 “坐吧,坐吧,请坐。”穿得这么厚,克里格先生的样子比以前更像一头熊,他含煳地向一张三条腿的椅子挥挥手。奥利芬特在煤烟和菸草烟雾中眨眨眼,勉强分辨出一张接近于完整的椅子,尽管克里格的女儿最近在上面玩过做饭游戏。奥利芬特还是愿意冒险毁掉一条裤子,于是他把椅子面上黏煳煳的渣子拨到一边,坐了下来,与克里格面对面。两人之间,是乱糟糟拥挤不堪的桌面。 “给你的小特伦多带了一份小礼物,”奥利芬特说着从衣鬼里取出一个薄纸包着的包裹。纸包用一块长方形贴纸粘住,上面印着牛津街玩具商场的标志。“给布娃娃喝下午茶的小玩具。”他把纸包放在桌上。 “他管你叫拉瑞叔叔。我觉得不应该让他知道你真名。” “我估计,索肖一带叫拉瑞的人一定很多。”奥利芬特又取出一个开着的普通信封放在包裹旁边,紧贴着桌子边缘。里面有三张非常旧的五英镑纸币。 克里格默不做声,两人默然相对。 “曼哈顿女子剧团巡演。”奥利芬特终于开口说。 克里格很不屑地哼了一声。“波威里街扮清新的货色,也跑到伦敦来了?我还记得她们在普尔蒂国家剧院的演出。是她们成功吸引死兔党徒加入革命事业,而此前这些人参与政治的方式,无非是在市政选举期间扔石头,挥拳头。这个剧团的观众都是些屠夫学徒、擦靴子的黑人,还有五点区和且林士果广场的妓女之类。这些满身汗臭的城市无产者来剧场只是为了看女人从炮筒子里喷出来,被平按在墙上,或者像撕纸一样扒掉她们的衣裳……这么说吧,先生,你找错目标了。” 奥利芬特嘆了口气说:“朋友,我的工作就是刨根问底。您应该理解我不可能向您解释我提出任何一个问题的原因。我知道你曾经吃过不少苦头,现在依然在承受着煎熬,背井离乡。”奥利芬特意味深长地打量着惨兮兮的房间。 第143页 “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有人认为,在最近一次城里发生居民骚乱期间,除了各种各样的犯罪活动之外,曼哈顿派来的特工也在煽风点火。”奥利芬特等待着回应。 “我认为这不太可能。” “您的根据呢,克里格先生?” “因为据我所知,公社并不打算扰乱英国当前政局。在美国国内阶级冲突的问题上,你们的激进党政府採取了对公社有利的中立态度。事实上,你们的做法在一定程度上相当于一个盟友。”克里格语调中不乏怨怼,语带讥诮,“人们很容易想到,北方联盟手中最大的城市落入公社主义者之手,客观上是符合英国利益的。” 奥利芬特在不舒服的椅子上面小心挪动了一下身体。“据我所知,您和马克思先生非常熟悉。”他深知,要从克里格先生口中套出情报,就一定要找他最关心的话题。 “岂止是熟悉!他刚到美国,就是我接他下船的。他拥抱了我,不到一分钟以后,就从我这里借了二十个金元,去支付他在布朗克斯区的房租!”克里格似乎想笑,但怒火随即涌了上来,大而苍白的手掌上指甲很长,正不知不觉用力抠着一张纸。 奥利芬特不禁想起来自己的朋友恩格斯爵士。事情的确很奇怪,怎么也无法想像,一位才华横溢的纺织业大亨会跟这种革命者扯上关系。在被马克思驱逐之前,克里格曾经是公社所谓的“中央委员会”委员。由于美国北方政府悬赏要他的命,他只好身无分文地逃离曼哈顿,隐姓埋名带着妻女逃亡伦敦,加入了成千上万的美国难民行列。 “要说起波威里街剧团……” “怎样?”奥利芬特探身向前。 “党内其实有些内部冲突……” “请继续说。” “有些无政府主义者却冒称信奉共产主义,此外还有女权主义者和各种各样荒谬的信仰。您知道,这些暗藏在公社队伍里的人根本就不服从曼哈顿的指令……” “我明白。”奥利芬特说,他想起了记述威廉·科林斯供状的,堆积如山的审讯记录。 此后又是徒步,奥利芬特绕道索肖,辗转来到考姆敦街,在“蓝猪”酒吧入口处站住。 这里有张大海报,上面写着:“参赛的绅士,所有坚决主张消灭害虫的人,都有机会赢得一块金质自鸣钟,参赛犬只体重限十三点七五磅以下。”在字迹模煳的海报下面还有一块刷了油漆的木板,上面写道:“长期供应老鼠,以备任何绅士训练爱犬之用”。 他进了酒吧,很快就跟弗雷泽碰了头,周围瀰漫着狗、菸草和廉价金酒的味道。 长长的吧檯前面拥挤着来自社会各阶层的人,很多都在腋下夹着自己的小狗,有斗牛犬、斯凯岛长毛猎狐犬、英国棕毛猎狐犬等等。房间低矮,也没什么像样的装饰,周围墙上只挂着一些皮项圈。 “您是坐出租马车来的吗,长官?”弗雷泽问。 “走路来的,我刚才约了人。” “嗨,各位,”酒保喊叫着,“请不要挡在吧檯前面!”人群开始向大厅移动,那里有个年轻的服务生大声喊着,“请下单,先生们!”奥利芬特和弗雷泽跟着参赛者和他们的小狗一起往里走。大厅壁炉上方有几个玻璃柜,展示着曾经辉煌一时的犬只头部制作的标本。奥利芬特注意到了一只斗牛梗犬的头,它的玻璃眼珠甚为突出。 “那只简直像是被勒死的。”奥利芬特指着那个标本对弗雷泽说。“那是制作标本的时候没有填充好,先生。”服务生说。他是一个金色头髮的男孩,腰上繫着油晃晃的条纹围裙,“它曾经是全英格兰第一,真的。我亲眼见过它一局咬死二十只老鼠,不过最终它还是死在那些老鼠手上。地沟里的老鼠非常容易给狗传染疾病,尽管我们每次都用薄荷油加水给这条狗儿彻底刷牙。” “你是塞耶斯的儿子吧,”弗雷泽说,“我们想找他谈谈。” “哦,我记得您,先生!您就是来调查那位学者死因的……” “杰米,叫你老爹来,抓紧时间。”弗雷泽打断了他的话,以免这孩子告诉周围所有的赌徒,说有个警察就在现场。 “他在楼上,准备捕鼠场呢,先生。”男孩说。 “好孩子。”奥利芬特说着,给了他一个先令。 奥利芬特和弗雷泽走上一段木楼梯,楼梯尽头就是原来的客厅。弗雷泽推开一道门,在前面带路,两人走进捕鼠场。 “餵!还没开门昵!”一个长着姜黄色大鬍子的胖子喊道。奥利芬特已经看到捕鼠场,那是一片圆形木板场地,直径大约六英尺,周围有齐肘高的护栏,上面悬吊着一盏配有八个纱罩的煤气灯,把下面小小竞技场的白漆地板照得雪亮。蓝猪酒吧的店主人塞耶斯先生穿着一件肥大的背心站在那里,左手握着一只活老鼠。“哦,是您啊,弗雷泽先生。抱歉啊,警官。”他巧妙地用手卡住老鼠的咽喉,不用任何工具,仅靠自己的手指头就熟练地把它的大牙全部拔了出来。“有人要一打拔掉牙齿的老鼠。”他把去掉牙齿的老鼠丢进一个镑迹斑斑的铁笼里,里面已经有几只老鼠了。然后他转向来客问:“弗雷泽先生,有啥事我能帮忙吗?” 第144页 弗雷泽取出一张差分机列印的尸体照片。 “对,这就是你要找的人。”塞耶斯扬起了眉毛说,“大个子、长腿,不过看这样儿,他已经死了。” “你能完全确定吗?”奥利芬特已经闻到鼠臭味,“你确定就是他杀害了路德维克教授?” “是啊,警官。我们这儿啥人都有,不过阿根廷来的巨人可不常见,我对他印象很深。” 弗雷泽已经取出笔记本,正在记录。 “阿根廷人?”奥利芬特问。 “他说西班牙语,”塞耶斯说,“也可能我会搞错。那我得先说明白喽,我们谁也没有亲眼看见他动手,不过那天晚上他肯定是来过这里,这一点毫无疑问。” “上尉来了。”塞耶斯的儿子在大厅里喊道。 “倒霉!他要的老鼠我还没拔完牙呢!” “弗雷泽,”奥利芬特说,“我想喝点温热的金酒,咱们还是到吧檯去吧,塞耶斯先生还得准备今天晚上的比赛。”他弯腰看看另外一个较大一些的鼠笼。这一个是铁板焊接而成的,里面好像装满了一堆的老鼠。 “当心手指头,”塞耶斯说,“相信我,要是被这玩意儿咬着了,你会永生难忘的,可脏着呢……” 大厅里有一名年轻军官,明显就是所谓的上尉了,他正在威胁店员,如果让他再等下去,他就走人。 “如果我是你,绝对不喝那个,”弗雷泽看着奥利芬特那一大杯金酒说,“肯定是掺了东西的。” “其实挺好喝的,”奥利芬特说,“有一股淡淡的余味。像是苦艾的味道。” “苦艾可是有毒的。” “没错,法国人用它来处理草药。您觉得,我们这位上尉是什么来头?”奥利芬特用杯子指了指那个人,他正在躁动地踱来踱去,查看狗主人展示着的各条小狗的爪子,并不停喊叫着说,如果再不开赛,他就走人。 “克里米亚。”弗雷泽说。 上尉低头看一只小猎狐犬,他的主人是一个肤色黝黑、身体矮胖的傢伙,高高的圆顶礼帽下面两撇小鬍子打了润髮油,像两根小翅膀一样张开着。 “是贝拉斯科。”弗雷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他语调里有一种带着恶意的畅快感觉,说完马上就走到那人身边。 上尉被吓了一跳,年轻英俊的面庞剧烈抽搐了一下,奥利芬特的眼前突然出现幻觉:血红的克里米亚——整座城市一片火海,遍布着弹坑的废墟里到处是胶黏的秽物,死人惨白的手像恶魔的花朵一样伸向空中。他因为这样真切骇人的幻象而战慄,然后赶紧忘记。 “咱们认识吗,先生?”上尉用透着杀气却故作轻松的语调问弗雷泽。 “先生们!开赛了!”塞耶斯在楼梯上喊道。上尉打头,其他所有人都上楼去看比赛了。大厅只剩下奥利芬特、弗雷泽、矮胖子和另外一个人,这人坐在一张破旧织锦面扶手椅的扶手上,正干咳着。 “弗雷泽,你他妈的真不该干这事儿。”坐在椅子扶手上的人说着,抬腿站了起来。奥利芬特从他的语调中能听出一点弦外之音。跟矮胖子一样,他也穿得整齐洁净,满身都是牛津街的时髦货色,机制华达呢上衣染成蓝紫色。奥利芬特还注意到,他和他同伴的大衣前襟上,都装饰着亮闪闪的米字旗形景泰蓝徽章。 “又说脏话了,泰特先生?”弗雷泽的语调,就像是准备教训学生的小学校长,甚至更凶。 “我可警告你,弗雷泽。”矮胖男子被捏得眼睛突出,硬撑着说道,“我们可是在为国会效力!”那只小小的棕色猎狐犬在他胳膊肘下面吓得发抖。 “真的吗?”奥利芬特和颜悦色地问,“国会能有什么事儿,需要来斗鼠场调查?” “我不也可以问你们同样的问题吗?”高一点儿的男子横蛮无礼地问道,他又在干咳,弗雷泽瞪了他一眼。 “弗雷泽,”奥利芬特问,“这两位先生是否就是你跟我提起过的那两位私家侦探,帮助过马洛里博士的?” “泰特和贝拉斯科。”弗雷泽沉着脸说。 “泰特先生,”奥利芬特趋前一步,说道,“真是幸会啊,先生。我的名字叫劳伦斯·奥利芬特,是一名记者。”泰特眨眨眼睛,被奥利芬特突然表现出的热情闹得一头雾水。弗雷泽老大不情愿地明白了奥利芬特的用意,松开贝拉斯科的胳膊。“您好,贝莱斯克先生。”奥利芬特笑容可掬。 贝拉斯克脸上却是疑云密布。“记者?你是哪门子的记者?”他一面问,一面来回打量着奥利芬特和弗雷泽。 “我主要撰写游记,”奥利芬特说,“尽管现在我正在弗雷泽先生的鼎力协助下,创作一部关于恶臭泛滥事件的通俗回顾。” 泰特眯起眼睛打量着奥利芬特,问:“你刚才提到了马洛里,他怎么了?” “马洛里博士动身前往中国之前,我曾经採访过他。他在恶臭泛滥期间的经歷非常有趣,在社会陷入混沌状态时,他的经歷可能会发生在任何普通人身上,所以我认为他的故事很有典型意义。” 第145页 “任何普通人?”贝拉斯科反驳说,“胡扯!马洛里的麻烦是读书人之间的事儿,你们的弗雷泽先生完全清楚!” “是啊,是啊,的确是这样,”奥利芬特表示同意,“所以我今晚遇见你们两位,才会感觉如此荣幸。” 贝拉斯科和泰特不太有把握地对视了一眼。“真的吗?”泰特问。 “非常荣幸。要知道,马洛里博士跟我详细讲述过他在学界的敌人彼得·福柯教授的种种恶行。看起来,即便是在最高尚的圈子里,在当时那种社会压力剧增的情况下……” “现在你们不会再看见什么狗屁彼得·福柯在你们的破烂高尚圈子里晃悠了,”贝拉斯科插嘴说,“他再装也没用。”他故弄玄虚,停顿了片刻,“因为他被人发现,骗一个不足十二岁的女孩跟他上床!” “不会吧!”奥利芬特装作极为震惊的样子,“你说福柯?可是这个……” “就是他,”泰特出来帮腔说,“在布莱顿。那些当场抓住他的人把这孙子打得跟个傻瓜一样,然后剥光了衣服扔到了大街上!” “但是这不是我们做的,”贝拉斯科干巴巴地说,“谁也不能证明是我们干的。” “现在有一股新的思潮……”泰特说着,把肌肉欠发达的胸部向前挺了挺,以便展示胸前的国旗徽章,金酒喝多了变红的鼻头油光闪耀。“将绝不姑息任何堕落行为。”他一字一顿地强调着,“不管是学者,还是更高的位置。拜伦统治时期,暗藏的邪恶行为泛滥成灾,有各种各样的形式,你心里都清楚,弗雷泽!”弗雷泽瞪大了眼睛,没想到泰特居然敢向自己叫板,但泰特的热情已经转向了奥利芬特。“伦敦的恶臭是内德·卢德党羽的阴谋导致的,先生,你的报导就可以这样写!” “规模巨大的破坏行为,”贝拉斯科语调阴险地说,就好像在背诵别人讲话,“因为受到社会最高层的指使变本加厉!但我们中间的确有真正的爱国者,先生。勤奋努力的爱国者,孜孜不倦地剷除邪恶!”猎狐犬在贝拉斯科的胳膊下面咆哮着。费雷泽从侧面打量着这个躁动的人和那条不安分的狗。 “我们是受国会委託的调查员,”泰特说,“正在追查涉及国会议员的案件,谅你们也不敢扣留我们。” 奥利芬特把手按在弗雷泽袖子上。 贝拉斯科带着胜利的傻笑,一边安抚着他的小狗,一边施施然迈步走向楼梯。泰特随后跟上。头顶传来很多条狗疯狂的叫声,还有赌徒们粗鲁的叫喊声。 “他们在为埃格蒙特工作。”奥利芬特说。 弗雷泽的脸因为鄙夷而扭曲,但鄙夷之外,多少也有几分惊嘆。 “看来继续留在这里也无事可做了,弗雷泽。你是不是已经安排好了马车?” 森有礼先生是所有年轻日本“学生”中奥利芬特最欣赏的一个,他对英国所有事物都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奥利芬特长期都是不吃或者少吃早餐的人,但有时也会勉强吃上一顿非常“英国风”的早餐,只是为了让有礼高兴。而有礼一到这种场合,就会穿上别人打高尔夫球才穿的魁伟花呢上衣,然后在皇家蒸汽工程师希伯尼恩斯学会的格子服上别好餐巾。 奥利芬特暗想,这也是一个有几分令人伤感的悖论,看着有礼兴致勃勃地在吐司面包片上抹果酱,而他本人却沉醉在对日本生活的回忆里。他曾为路特福德·阿考克大使担任一秘,在京都的生活经歷令他迷上了这个国家人们低沉的语调,并尊重他们在暗影和礼仪世界里的精緻生活。即便是现在,他依然怀念雨点打在油纸窗上的声响,还有深巷尽头草丛中摇曳的花、匆忙行进的车灯、暗香、夜幕、下城的光影…… “奥利芬特桑,吐司面包好,非常很好!你,伤心,奥利芬特桑?” “不是啊,有礼君,我一点也没有伤心。”尽管完全没有食慾,他还是吃了点火腿,努力想要抛开对早晨沐浴的回忆,试图忘掉黏附在身体上的橡胶浴池。“我刚才回想起在京都的日子,我觉得,那座城市有非同寻常的魅力。” 有礼大嚼着面包和果酱,明亮的黑眼睛打量着奥利芬特,随后动作娴熟地用亚麻布餐巾点了两下嘴角。“魅力?你居然袒护旧生活。旧的生活方式只会阻碍我们的国家。就在这个星期,我寄信回萨摩,还论战反对携带武士刀的习惯。”他明亮的眼神有一个瞬间瞥了一下奥利芬特左手伸不开的那几根手指。好像是受到他眼神的刺激一样,奥利芬特手臂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可是,有礼君,”奥利芬特把银餐叉放在一边,火腿也不吃了,“在贵国,武士刀可是封建道德体系的核心象徵啊,凝聚着非常宝贵的情感和传统——简直是称得上是仅次于君主的第二大神圣之物了。” 有礼闻言暗喜,微笑着说:“哪里,这只是野蛮时代的丑陋习俗罢了。奥利芬特桑,这样的习惯还是取消了的好。这可是现代社会!”最后那句话是有礼最喜欢说的口头禅。 奥利芬特报之以微笑。这位有礼先生勇敢而又不乏同情心,尽管生性有几分鲁莽,却有一番纯真与可爱。有好几次,他都令布莱斯大为不满,因为有礼坐车的时候不但多给车钱,还把车夫请到奥利芬特家的厨房里用餐。“可是有礼君,你一定要循序渐进。尽管你本人认为携带武士刀的传统是原始落后的习俗,但是在这种小事上大张旗鼓挑起争执,却会给其他更重要的改革招来反对之声,可能危及你们更愿意在本国推动的深层次改革。” 第146页 有礼肃然点头道:“此言有理,奥利芬特桑。比如说,如果日本全民学习英语,情况就会好得多。我们粗陋的本国语言在离开日本列岛,到了更广阔的世界上就完全无用。很快,蒸汽机和差分机就会传入我国。随后,使用英语就将超过使用日语。我们充满智慧的民族在急于学习知识的道路上,不能依靠贫乏、不精确的语言媒介。我们必须掌握西方科学宝库的全部主要内容!” 奥利芬特侧着头,仔细打量着有礼。“有礼君,”他说,“如果我理解错误,务必请您原谅,可是您刚才的意思,听起来好像是主张主动放弃使用日本语言?” “这可是现代社会啊,奥利芬特桑,现代社会!所有的原因都表明,我们的本族语言应该弃用。” 奥利芬特笑了。“有礼君,回头我们找个时间,一定要好好谈谈这个问题,但是现在我必须问一下,您今晚是否有安排,我有意邀请您去看一场演出。” “当然可以,奥利芬特桑。英国娱乐节目总是那样精彩。”有礼非常局兴。 “那我们就同去吧,演出在怀特查珀尔的加里克剧院。我听说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剧团。” 针式列印的节目单上说,剧中小丑的名字叫做“跳跳鸦”,这就是整晚上表演中唯一比较正常的方面了。当晚,曼哈顿红色女子剧团演出的剧目叫做《午夜猫头鹰马祖勒》,剧中其他人物包括:“自由人贝劳,比尔,一位黑人男孩”,“利维·斯提克莫尔,商人,他的香菸五分钱两根”,“一位美国小商贩”,“一位在商店偷东西的女士”,“一只烤熟的火鸡”,以及同名主角马祖勒。 看节目单上的姓名,似乎所有演员都是女性,尽管也有几个人的名字不容易判断。小丑浓妆艷抹,穿着缀满亮片的缎子演出服,头髮剃得光亮如鸡蛋,涂着丑角那种诡异的大白脸,只用红色勾亮了嘴唇。 演出之前有一段朗诵,出场的演员叫做“海伦·亚美利加”,她那明显没有戴乳罩的胸部在几层透明薄纱下面若隐若现,不断起伏着,吸引了在场男性观众的大部分注意力。她的讲话里有很多口号,含义令人费解,导致煽动力大打折扣。比如有一句话奥利芬特就完全没搞懂,到底什么叫做:“我们戴上的只是锁链……” 看看节目表,他得知海伦·亚美利加还是《午夜猫头鹰马祖勒》的剧本作者,同时还写过《帕纳塔哈的小丑》,以及《亚高昆的精灵》。 一位圆脸风琴师负责给演出伴奏。在奥利芬特看来,她的眼睛闪耀的光芒不是出于疯狂,就是服用鸦片过量。 演出开场的场景,在奥利芬特看来,应该是一座酒店的餐厅。“烤熟的火鸡”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演员似乎是一名侏儒),手持餐刀攻击前来进餐的人们。奥利芬特很快就跟不上叙事脉络了,他怀疑这场演出根本没有什么连贯情节。不断重复出现的场景,就是角色们向对方头部投掷砖头。演出时不时还配有影像同步播放,可是画面上出现的只是画工拙劣的卡通战斗场面,看上去跟表演没有任何关系。 奥利芬特偷眼看看坐在身边的森有礼。有礼的宝贝礼帽直挺挺地放在膝盖上,面无表情地观看演出。周围的观众大唿小叫,尽管让他们激动的远不是故事情节,而是公社女演员那些迴旋往復、毫无章法的奇特舞蹈·一在飘飞的裙裾下面,裸露的脚踩和小腿清晰可见。 奥利芬特开始感到后背疼痛不已。 舞蹈逐渐加速,演变成一场战斗,空中飞满了碎砖头,然后,非常突兀地,《午夜猫头鹰马祖勒》的表演就结束了。 观众有的起闹,有的欢唿,有的嘲笑。奥利芬特注意到一个宽下巴的大块头男人,他肩扛一根大棒,守在后台入口处,正眯着眼睛打量周围的人群。 “来吧,有礼君。我发现了一个採访机会。” 有礼站起来,手拿礼帽和文明棍,跟着奥利芬特走向后台。 “我是劳伦斯·奥利芬特,新闻记者。”他把名片递给大块头,“能否麻烦您把这张名片转交给亚美利加小姐,就说我想採访她?” 那人接过名片瞥了一眼,任其跌落在地上,骨节粗大的手掌握紧了大棒。有礼嘶吼了一声,就好像蒸汽机发动了一样,奥利芬特回头,见他已经把礼帽戴到头顶,双手紧握文明棍,摆出了日本武士勇往直前的架势,柔弱的手腕上,洁白的亚麻布衬衣和黄金手鍊灿然可见。 海伦·亚美利加突然探出了头,她浓妆艷抹,两眼周围涂着黑眼影。 有礼继续保持备战状态。 “您是海伦·亚美利加小姐吧?”奥利芬特再次送上一张名片。“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劳伦斯·奥利芬特,是一名记者……”海伦·亚美利加在她的同胞面前打了一通手势,像是要从空中变出什么来一样。那人终于放低了棍棒,可还是狠狠瞪着有礼。奥利芬特发现,那根棍子着实分量不轻。“塞西尔又聋又哑。”海伦说。她像其他美国人一样,说到名字里的字母“e”,就有点儿大舌头。 “非常抱歉。不过我刚刚出示了名片……” 第147页 “他不识字,你说你是报社的人?” “在下只是一名临时记者。而您,亚美利加小姐,堪称为第一流的剧作家。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我的同伴,这位是森有礼先生,日本天皇陛下派来的使节。” 有礼狠狠瞪了塞西尔一眼,优雅地转过文明棍,脱帽,行了个欧洲式的鞠躬礼。海伦·亚美利加瞪大了眼睛,像看着一条训练有素的小狗一样看着他。海伦穿一件精心改造过的军用大衣,尽管破旧却大致整洁,是南方军称之为胡桃色的灰色,本来的军用铜扣也已经换成了普通的角质纽扣。 “从来没见过中国人穿成这样的。”她说。 “有礼君是日本人。” “而你是报社的人?” “从一定意义上说,是的。” 海伦·亚美利加展颜一笑,露出一颗金牙,问道:“喜欢我们的演出吗?” “演出非常精彩,简直棒极了。” 她的笑容更加灿烂。“那就来我们曼哈顿吧,先生。起义的人民已经占领了古老的奥利匹克剧院,在百老汇大街东面,豪斯顿街旁边。我们还是最适合在自己主场表演。”她耳朵上穿着细细的银环,捲髮上涂满了散沫花染料。 “如能成行,我将深感荣幸。正如今天我也受宠若惊,能有机会採访您这位着名剧作家……” “那些不是我写的,”海伦说,“是福克斯写的。” “抱歉,您说什么?” “乔治·华盛顿·拉法夷特·福克斯,马克思主义者中的格里马尔迪,社会主义剧作界的塔姆拉!是剧团硬要把我的名字写到作者那一栏里的,尽管我一直都不同意。” “可是您的开场白……” “先生,那个的确是我写的,我也为此感到自豪,不过可怜的福克斯……” “抱歉,我都没听说过这个人。”奥利芬特承认,他已经觉得无语了。 “他就是压力太大了,”海伦说,“伟大的福克斯,就是他一手撑起了整个社会主义演艺界,让我们在革命事业里面占到了今天这么重要的位置,他被夜以继日的工作给累疯了,先生。要不停地编写更加激烈的冲突,更快节奏的情节。然后他就失去了理智,现在的状态让人觉得惨不忍睹。”她现在进入了舞台表演的状态,说话也更有底气了。“先生,他已沉沦,变得满嘴污言秽语,所以我们让他的化妆师穿上猴子的演出服,如果他在舞台上表现太过粗俗,‘猴子’就跳出来,痛打他一顿。” “我很抱歉……” “曼哈顿根本就不是疯子能待的地方,先生,这很遗憾。他已经被送进马塞诸塞州萨默维尔的修道院了,如果你想报导这个的话,随便。” 奥利芬特完全无话可说,只好傻愣愣看着这位海伦小姐。森有礼已经退在一边,好像在目送观众们离开加里克剧院。又聋又哑的塞西尔也消失了,连他的大棒也一併带走。 “我饿得可以吃掉一匹马。”海伦·亚美利加兴沖沖地说。 “那么,请一定允许我请您吃顿饭。您想去哪里吃?” “拐角有间小店。”海伦说着,抬脚从后台台阶上走了下来。奥利芬特发现,她穿了一双笨重的军用胶鞋,就是美国人所谓的半长靴。有礼和他一起跟着海伦走出加里克剧院,海伦没有等着任何人伸出臂膀来搀扶自己。 海伦带路,他们一起沿街前进,正如她说的,途中拐过了一个路角。煤气灯闪耀,照亮了一个不停变换的影像宣传牌,一会儿是“摩西父子快餐店”,一会儿是“卫生、现代、快捷”。海伦·亚美利加回眸一笑,丰满的臀部在南军大衣和古怪演出服后面扭来扭去。 快餐店里拥挤又喧嚣,挤满了怀特查珀尔的本地居民。铁框的窗玻璃模煳不清,蒙着一层水气。奥利芬特以前从来没到过这种地方。 海伦·亚美利加向他们展示了这里的消费方式:每人自取一个方形搪瓷托盘,那东西堆成了厚厚的一摞。然后沿着镀锌的支架向前推动托盘,支架上方有一排几十个小小的铜边玻璃窗口。奥利芬特和有礼照样学着往前走,看到每个窗口里面有一种不同的食物。奥利芬特看到投币孔,就赶紧找零钱包。海伦·亚美利加选了一块牧夫饼,一份“洞中蟾”,还有炸薯条。奥利芬特为她付了钱,接着又花了两便士,就从一个水龙头下面接来不少样子很可疑的棕色肉汁。有礼选择了烤土豆,这是他特别喜欢的,不过他也拒绝了肉汁。奥利芬特已经被这个古怪地方搞得头昏脑涨,只从另外一个龙头那里接了一杯浓啤酒。 “克莉斯塔搞不好会为这个杀了我。”海伦·亚美利加说。这时三人坐在极为狭小的餐桌前,把托盘都放在桌面上。餐桌和周围的四张椅子都被固定在地面上。“她可不愿意让我们跟报社的人聊天了。”披着灰大衣的海伦耸耸肩,笑得很开心。她开始分发一小堆廉价的白铁餐具,递给有礼一副刀叉。“先生,您有没有去过一个叫做布莱顿的小城?” “是啊,我去过。” 第148页 “那地方怎么样?” 此时的有礼正带着极其浓厚的兴趣,细细观察烤土豆下面垫着的灰色硬纸盘。 “那地方不错,”奥利芬特说,“景色很美,是个水疗胜地……” “是在英国境内吗?”海伦·亚美利加满口的布丁和烤肠,呜呜哝哝地问道。 “是的。” “工人阶级人很多?” “应该不多吧,尽管我不完全清楚你指的是哪些人。不过那里也有很多公用设施和景点,僱佣了很多人。” “我们来到这儿之后,就没见过成群的工人。算了……还是吃饭吧!”话说完,海伦·亚美利加就开始专心吃饭。奥利芬特心想,看来发动了红色革命的曼哈顿区来的人都不喜欢边吃边聊。 海伦把纸板“盘子”里的东西一扫而光,连一点儿渣都没剩下,甚至连盘子底儿上的一点菜油,她都用特地留下的薯条蘸干净吃掉了。 奥利芬特取出笔记本打开,从中取出一张白卡片,上面画着弓街警局的弗洛伦丝,巴特莱特档案肖像。“亚美利加小姐,请问您认得弗洛拉·巴内特吗?她也是一名美国演员。最近有人跟我说,她在曼哈顿非常受欢迎……”奥利芬特让她看那张卡片。 “她根本就不是什么演员,也不是美国人。她最多只能算是个南方佬,或者是一名该死的法国人。人民起义军不需要她这种人。该死,我们早就受够了她这类货色了!” “她这类?” 海伦·亚美利加轻蔑地瞪着他问:“只有蠢得像一头猪的人,才会相信你是记者……” “我很抱歉,如果……” “道歉谁不会啊。你们根本就毫无诚意……” “亚美利加小姐,请冷静,我只是……” “谢谢你请我吃饭,先生,但是你休想从我这里套出任何情报,明白吗?还有那只雷龙,根本就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你们无权拥有它,总有一天,它会回到曼哈顿城市博物馆,因为它属于人民起义军!你们这些软骨头凭什么就跑到我们国家,偷窃属于我国人民的自然遗产?” 就好像听到了暗号一样,曼哈顿女子剧团可怕的小丑从门口走了进来,她光秃秃的脑袋上扣着方格花布宽边帽,脚底的半长靴比海伦的还要大一截。 “来得正是时候,克莱斯特拉同志。”海伦·亚美利加说。 小丑恶狠狠地瞪了奥利芬特一眼,随后两人扬长而去。 奥利芬特看看有礼说道:“有礼君,今晚的经歷也可算得上是新颖有趣。” 有礼有些出神,正在思考关于快餐店的一切,好半天才有反应。 “我国也要兴建这样的餐馆,奥利芬特桑!卫生!现代!快捷!” 回到半月街的家中以后,布莱斯尾随奥利芬特上楼,直到书房门口。“先生,我可以进来一下吗?”用自己的钥匙锁好房门之后,布莱斯来到摆放香菸的镶花小桌前,打开盛放菸丝的保润盒,从中取出一个短粗的黑漆铁盒。“这东西是一位年轻人送到厨房通道门口的,先生。我问过,但他不肯留下姓名。我自作主张打开过了,先生,因为想起了以前在国外碰到过的不愉快经歷……” 奥利芬特接过那个小罐,拧开盖子。里面是穿孔的电报纸带。 “那个年轻人是什么人?” “从他鞋子的状况判断,应该是一名初级程式员。另外,他还带着公务员的棉手套,始终都没有摘下来过。” “他没有留口信吗?” “有的,先生。他说:‘请告诉他,我们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形势非常兇险,此事绝不能继续追问。’” “我知道了。麻烦你给我泡一壶浓浓的绿茶好吗?” 奥利芬特独自一人动手拆下个人电报接收机重重的玻璃罩,这需要卸下四颗铜螺钉。把玻璃柜一样的罩子拿开以后,他花了几分钟时间参考制造商提供的使用说明。翻检了几个抽屉之后,他找到了需要的工具:一个胡桃木手摇柄,还有一把小螺丝刀,上面刻着柯尔特·麦克斯韦尔公司的标志。他找到收报机底端的刀形转换开关,切断机器与邮局的连接,然后用螺丝刀做好了其他必要的调整,随后小心翼翼地把纸带接在亮闪闪的钢质链轮上,校正好传动盘的位置,深吸一口气。 他马上就感觉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幽暗的格林公园静寂而富于压迫感的夜色,还有那只神秘眼。他拿起手摇柄,把他接入八角形的插孔,随后开始慢慢地,慢慢地,顺时针转动把手,字母键开始起起落落,跃动着,起伏着,破解着邮局电报带中隐藏的信息。他忍住中途看它的冲动,任由纸带一点点输送出来。 完成了。他用剪刀和胶水,把全部的信息粘贴在一张书写纸上。 亲爱的查尔斯逗号九年前逗号你让我承受了一个女人最可耻的羞辱句号查尔斯逗号当时你告诉我说逗号你会去营救我可怜的父亲句号可实际上你只是毁掉了我逗号身体和灵魂都不放过句号今天我将离开伦敦逗号陪伴我的是几位有权有势的朋友句号他们完全清楚当初你是怎样背叛了沃尔特杰拉德逗号还有我句号你休想找到我逗号查尔斯句号找也没用句号我真心希望今晚你和你的埃格蒙特夫人睡得安稳句号 第149页 完毕 他把那段信息放在面前,一动不动地坐了将近一个小时,几乎没有发觉布莱斯已经端来了茶。然后,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备好信笺,取出水笔,用外交家般完美的法语,开始给巴黎的某位阿斯劳先生写信。 空气中依然瀰漫着闪光粉的味道。 亲王转过身,以一副条顿人的严肃表情,用德语问候奥利芬特。他的身后是一台结构非常复杂的瑞士照相机。亲王戴着海蓝色护目眼镜,镜片不超过佛罗伦斯金币大小,身穿洁白无瑕的照相师罩衫,手指上黏着硝酸银。 奥利芬特鞠躬致意,祝亲王殿下午安,在讲了些拜见王室家族不得不说的客套话之后,就装作很有兴趣的样子细细查看瑞士相机。这台机器结构相当复杂,有两个分开的立体镜头,就像人的两只眼睛一样,安装在平滑的铜质眉头下面。这双眼睛总让奥利芬特感觉分得太开了,有点像亲王强壮的瑞士随从卡特先生。 “殿下,我给小王子埃菲带了一件小礼物。”奥利芬特说。跟亲王一样,他的德语也带萨克森口音,这都是长年代表皇室在该地承担微妙使命的结果。阿尔伯特亲王的亲戚卡布格家族一直极为擅长进行政治联姻,而且急于扩张他们的小小领地。这件事情的确极为微妙,因为大英帝国始终希望在政治条件允许的范围内,尽最大可能分化瓦解日尔曼地区的小国家。“小王子今天的课程学完了吗?” “埃菲今天生病了。”阿尔波特说着,透过他的护目镜瞄了一眼摄像机一侧的镜头。然后取出一把小刷子,轻轻清理镜头表面。“你有没有觉得,让那么小的孩子学习统计学,负担有点太重了?” “殿下,您是问我的意见吗?”奥利芬特说,“统计分析的确是一种强大的技术……” “在这个问题上,他妈妈和我的意见并不一致,”亲王懊恼地坦言道,“而且阿尔弗雷德在这门功课上的进展也远远不能令人满意。不过无论如何,统计学是通往未来时代的钥匙。在当今的英国,统计数据就是一切。” “那么其他课程,他都还学得不错吧?”奥利芬特问。 “人体测量学,”亲王漫不经心地说,“人种改良学,都是很实用的技术领域,不过对年轻人的脑力而言,似乎没有那么困难。” “殿下,我可否去跟他聊聊?”奥利芬特说,“我知道这孩子一直都很用功,想要学好。” “他肯定在自己房间里。”亲王说。 奥利芬特穿过通风良好、光线适中的皇室居所,前往阿尔弗雷德王子的房间。那孩子一看见是他,就欢唿雀跃,从小山一样的被子下面钻出来,光着脚灵活地跳过极为逼真的微缩火车道:“莱瑞叔叔!莱瑞叔叔!太棒了!你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呀?” “佐尔达男爵的最新作品。” 在奥利芬特衣兜里,绿纸包裹着一本散发着浓重廉价油墨味道的小书,书名叫《蒸汽大盗巴特诺斯特》,作者是个自称“佐尔达男爵”的人。这已经是同一个系列的第三本书了,阿尔弗雷德王子对前两个分册非常着迷。它们分别叫做《骷髅军团》和《沙皇的舵手》。这本书色彩俗艷的封面上,画着勇敢的巴特诺斯特,他紧握手枪,正从一辆飞驰的车子里面跳出来。那辆车应该就是最新式的蒸汽车了:白铁外壳、浑圆肥大的车头、非常细的车尾。在书的扉页上,详细描述了佐尔达男爵笔下这位逍遥大盗的装备细节,尤其是衣服。奥利芬特曾在皮卡迪利街的书报点里翻看过这个部分。据说大盗腰系宽大的尖钉牛皮腰带,穿一条喇叭裤,裤管口有按扣,可以打开或关闭衣服上的通风口。 “棒极了!”小男孩充满期待,马上撤掉了蒸汽大盗图书的绿色包装纸,“莱瑞叔叔,你看他的蒸汽车!多完美的流线型!” “没错,埃菲,大盗巴特诺斯特永远都只要最好的。你看前面的介绍,他的装备简直像铁拳奈德。” “看看他这条紧身喇叭裤!”阿尔弗雷德充满羡慕地说,“还有这条帅得冒泡的大皮带!” “埃菲,你最近还好吗?”奥利芬特问道,暂不理会他的喃喃自语,“距离我上次来有一段时间了。” “我很好,莱瑞叔叔,”他稚嫩的小脸上突然掠过一丝紧张,“可是恐怕……恐怕那个娃娃,她已经坏掉了,你看……”小王子指着那个会倒茶的日本人偶说。人偶惨兮兮地倚靠在床腿旁边,周围扔得到处都是版画和彩绘的树叶。她美丽的衣服下面,很突兀地穿出一根半透明的银色物体,“您知道吗?是弹簧出问题了。我估计是拧得太紧。莱瑞叔叔,我才拧到第十圈,它就弹出来了。” “日本人用鲸鱼须做的弹簧驱动他们的人偶,埃菲。他们还没有从我们这里学会制造真正弹簧的工艺,但很快就可以学会。等他们学会了,他们做的人偶娃娃就不会那么容易坏掉了。” “我爸爸说,你对那些日本人好得过头了,”阿尔弗雷德说,“他说,你把他们当成欧洲人对待了。” “没错,埃菲!他们制造的机械设备目前的确比我们差,因为他们缺少实用科学知识,但将来总有一天,他们可能会把文明引领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他们,也许还有美国人……” 第150页 男孩怀疑地看着他说:“爸爸肯定不会喜欢你刚才说的话。” “没错,我也估计他不会喜欢。” 随后奥利芬特花了半个小时陪伴小王子,跪在地毯上看他展示一台法国差分机玩具。跟同类的拿破崙大帝机器一样,这台机器也是用压缩空气驱动的。这台微型差分机的输入渠道是电报打孔带,而不是打孔卡片,这让奥利芬特想起他寄给阿斯劳的信。现在,布莱斯应该已经把信送到了法国大使馆;很有可能,这封信已经被装进外交密件袋,在被送往法国的路上了。 阿尔弗雷德正试着把差分机连接到微型影像处理机上,这时,门锁传来礼节性的咯咯响声——白金汉宫从来没有人敲门。奥利芬特站起来,打开高大的白色门,看到了纳什那张着名的脸孔。他是宫中近臣,因为铁路投机生意失败,曾经被伦敦市警局反欺诈部门短时间监禁。奥利芬特曾经动用关系解决了这个问题。从纳什明显的尊敬表情就足以看出,这份好意果然获得了满意的回报。“奥利芬特先生,”纳什说,“有人拍电报找您,非常紧急。” 特警局蒸汽车的高速度,大大增加了奥利芬特的紧张与焦虑。就算是巴特诺斯特也不可能要求更快的速度,或者更完美的流线型车身了。 他们飞速掠过圣詹姆斯公园,速度快如梦幻。路边椴树的身影一晃而过,宛如大风吹走的团团雾霭。司机戴着圆形镜片的皮质护目镜,明显非常享受一路飞驰的旅程。他时不时按动声音低沉的喇叭,惊得沿途的马匹立即倒退,行人仓皇躲避。司炉是一位身材魁伟的爱尔兰小伙子,一边给蒸汽机添煤一边疯了似的傻笑。 奥利芬特完全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而现在,车子已经接近特拉法尔加广场,这里交通拥挤,司机不得不长按着喇叭,车子发出悠长的哀鸣声,像是巨大的海兽在深海悲泣。路上的行人和车辆听到这个声音,像摩西面前的红海之水一样豁然开裂。车子飞速驶过的时候,戴着警盔的警员肃然敬礼。街边的顽童和流浪儿兴奋地翻起跟头,眼见车子像一条黏滑的铁皮鱼,灵巧地穿过布满礁石的浅滩。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们驶入弗利特街,司机按下车闸,扳动一根扳手,放出好大一股蒸汽,流线型蒸汽车震动着慢慢停下。 “好了,长官。”司机摘下眼镜,回过头,隔着磨损的玻璃说,“您得去看看前面的情况了。” 奥利芬特看到这里的交通已经完全停止,路中间竖起了木制路障,上面挂满了提灯。路障后面列队站立着表情严肃、全副武装的战士,手握卡兹-莫德斯利滑膛枪严阵以待。在他们身后,可以看到好多片巨大的帆布,松松垮垮地悬挂在临时支起的原木上,就好像有人想在弗利特街正中搭台演戏一样。 司炉用斑点毛巾抹了一把脸,说:“这里肯定有不想让记者看到的东西。” “那他们肯定选错街道了,”司机说,“你说是不?” 奥利芬特从车上下里,弗雷泽已经快步跟了过来。“我们找到她了。”弗雷泽闷闷不乐地说。 “这个过程吸引的注意力未免有点太多了,你们就不能少安排一些步兵吗?” “此事万万大意不得,奥利芬特先生。您最好跟我来。” “拜特里奇也在这儿吗?” “没看见他。这边请。”弗雷泽带他从两段路障之间穿过,一名士兵客气地点头放行。 奥利芬特瞥见一个留着小鬍子的男人,正在跟两名伦敦警察紧张地交谈。“那是哈利迪,”他说,“刑事人体测量学分部的头儿。” “是的,长官。”弗雷泽说,“他们全都出动了。应用地质学博物馆遭劫,皇家科学会那里像是捅了马蜂窝,该死的埃格蒙特肯定会出现在所有报纸的头版,声称这是卢德派的暴行。我们唯一的幸运之处,是马洛里博士目前远在中国。” “马洛里?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是巨型恐龙。巴特莱特夫人和她的同党试图盗走恐龙的头骨。”他们绕过一块临时屏障,质量粗劣的帆布上稀稀拉拉地盖着一些宽箭头图案,那是陆军军需部门的标志。 一匹拉车的马侧身倒在淤黑的血泊里,那辆出租马车是常见的单马轻便车,现在也已经翻倒在附近,幽暗的黑漆车身上布满了弹孔。 “她和两个男人同行,”弗雷泽说,“如果算上丢弃在博物馆里的那具尸体,总共有三个同党。赶车的是一个叫拉塞尔的美国难民,是个体壮如牛的彪形大汉,住在赛文戴尔。另外一个人是来自利物浦的亨利·迪斯,是个行兇抢劫的惯犯。我以前出警巡街的时候,抓到过亨利十次,不过以后再也不会抓他了。他们的尸体都在这里,长官。”他指点着,“赶车的拉塞尔明显是跟一位真正的车夫吵了起来,两人都不肯让路。一位指挥交通的伦敦警察试图干预,而这时拉塞尔掏出了手枪。” 奥利芬特盯着翻倒在地的出租马车。 “那名交通警没有带武器,但当时凑巧有两位弓街探员路过现场……” “可是弗雷泽,那辆车……” 第151页 “那是被陆军的蒸汽战车打的,长官。霍尔本高架桥下面有座临时军营,是还没有撤离的少数陆军基地之一。”他顿了一下,“迪斯有一把俄罗斯霰弹枪……” 奥利芬特难以置信地摇头嘆息。 “八名平民受伤,被送往医院,”弗雷泽说,“一名警员丧命。打起精神来,长官,我们最好赶紧走完应有的程序。” “为什么要拉起那么多帆布遮挡现场?” “这是刑事人体测量学部门的意思。” 奥利芬特一时感觉像是在做梦。他四肢僵硬、头脑麻木,任由弗雷泽带领着走到三具尸体旁边,它们全部用帆布包裹,并排陈列在担架上。 弗洛伦丝·巴特莱特的脸血肉模煳,丑陋无比。 “是硫酸,”弗雷泽说,“有一发子弹把她装硫酸的什么容器给打碎了。” 奥利芬特迅速转身,捧着手绢呕吐不止。 “抱歉,长官。”弗雷泽说,“另外两个就不必看了吧。” “拜特里奇,弗雷泽……你看到过他吗?” “没有,长官。这边就是那头骨了,或者说,仅剩下残留的一部分。” “什么头骨?” 一张清漆摺叠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六块巨大的头骨化石,以及象牙色的石膏碎块。“博物馆的里克斯先生也来了,他是来取回头骨的。”弗雷泽说,“他说我们不必太担心,头骨损坏的程度没有我们想像的那样严重。您想要坐一会儿吗,长官?我可以给你找个摺叠凳来……” “不用。弗雷泽,为什么刑事人体测量学分部有一半的人都在这里呢?” “长官,这种事您应该比我更清楚的。”弗雷泽说着,压低了声音,“不过我的确听到传闻,说埃格蒙特和加尔顿勋爵,最近发现他们之间的不少共同之处。” “加尔顿勋爵?那位人种改良学理论家?” “而且是达尔文爵士的堂兄弟,就是他。他是人体测量学分部在国会的代言人,对皇家科学会的影响力很大。”弗雷泽取出他的小笔记本,“你最好来看看,为什么我觉得必须紧急把您请到这里来,长官。”他带着奥利芬特绕过马车残骸,四处打量了一下,确认没有人暗中窥探,然后递给奥利芬特一张摺叠起来的蓝色薄纸。“这是我从巴特莱特那个女人的手提包里找到的。” 纸条上没有日期,也没有签名: 你一直痴心想要得到的东西,我已然知晓其确切地点,尽管其隐藏之地决非寻常。当初我们在德比赛马场一起遇见的马洛里博士,已将此地告知于我。此物封存在他所发现的巨型恐龙头骨中。我之所愿,即将此至关重要的信息告知于你,作为以往欠你全部债务的补偿。当前我处境艰危,实因近日政局之变。官方爪牙,旦夕监伺。如再有信来,一定慎重权衡。我发誓,我已尽我所能。 俊雅清秀的字体,奥利芬特和弗雷泽都非常熟悉,这是埃达·拜伦女士的笔迹。 “只有你我两人看到过。”弗雷泽说。 奥利芬特把纸片折了四折,放进烟盒。“弗雷泽,藏在恐龙头骨里的东西,到底会是什么?” “我护送您出去吧,长官。” 弗雷泽和奥利芬特刚走出封锁路障,新闻记者便一拥而上。弗雷泽握住奥利芬特的胳膊,带他躲进一群戴头盔的警察中间,时而叫着名字跟其中一些人打招唿。“现在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奥利芬特先生。”弗雷泽说。四周的警察组成人墙,把喧嚣的人群挡在外围。“事实上,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东西现在就在我们手上。” “是吗?谁让你们拿的?” “没有人,我只是觉得该这样做。这位哈里斯先生,他在马车里找到了这件东西,那时候人体测量学部门的人还没到。”弗雷泽几乎笑了出来,“警队的小伙子们都不太喜欢这些人体测量学部门的傢伙,说他们是满脑袋白痴想法的门外汉,对吧,哈里斯?” “是啊,长官,”一位黄鬍子警察说,“他们就是这种货色。” “那么,东西在哪儿?”奥利芬特问。 “就在这里,长官。”哈里斯递过来一个廉价黑色背包,“都在里面,原封未动。” “奥利芬特先生,长官,我想您最好是把它马上拿走。”弗雷泽说。 “的确如此,弗雷泽。我同意你的意见。请告诉那位开着时髦蒸汽车的特警局小伙子,我就不坐他的车了。谢谢你,哈里斯。祝各位晚安。”警察们闪开一条出路,奥利芬特手拿背包,灵巧地挤过伸长脖子遥望士兵和帆布帘的人们。 “打扰您了,大爷,赏我个铜子成吗?” 奥利芬特低头看,正好看见小布茨眯缝着一双棕色眼睛,怎么看都是个毫无破绽的瘸腿小乞丐。其实他根本不瘸,更不是乞丐。奥利芬特丢给他一便士。布茨熟练地接住,然后拄着他短短的双拐慢悠悠向前磨蹭,满身都是发臭的潮湿衣物和熏鲐鱼的味儿。“有麻烦了,大爷,拜琪会告诉你。”布茨调转方向,毅然决然地拄着拐杖走远了,一路嘟嘟嚷哦,活脱脱就是个正在转场路上的乞丐。 第152页 他是奥利芬特手下最富才智的两名跟踪者之一。 另外一位是拜琪·迪恩。奥利芬特接近法院拐角时,她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今天她穿的像是个高级妓女,衣着光鲜,肆无忌惮。 “拜特里奇去哪儿了?”奥利芬特自言自语似的问。 “被抓走了,”拜琪·迪恩说,“两个多小时以前。” “谁抓的?” “两个人,坐一辆出租马车。他们一直在跟踪你。拜特里奇又跟上了他们,然后派我们拖后接应。” “这些我都一无所知。” “他是前天找到我们的。” “马车里那两个人又是谁?” “其中一个是个油嘴滑舌的小流氓,自称私家侦探,名字叫贝拉斯科。另外一个,看样子是官方的人。” “他就这么大白天被抓走了?被强行抓走?” “这种事怎么做,你心知肚明。”拜琪·迪恩说。 法院巷和凯里巷交汇处那家菸草店的储藏室里,瀰漫着令人安心的菸草香。奥利芬特捏住那张蓝色薄纸的一角,放在土耳其人偶形的铜制打火机火头上。他眼睁睁看着那张纸慢慢烧成了纤薄的粉红色灰烬。 背包里有一把巴利斯特-莫里纳自动左轮手枪、一个镀银的铜瓶,里面装着一种怪异的药汁,闻起来有股甜味,此外就是一个木头盒。后者显然就是关键物品,上面还附着着一些白色石膏,里面装的是很多张差分机打孔卡,是拿破崙差分机所用的规格,用一种新奇的材料制成,奶白色,手感非常光滑。 他对菸草商比顿先生说:“这个背包您替我存着,将来只交给我本人。” “当然,先生。” “我的朋友布莱斯是唯一的例外。” “听您的,先生。” “如果有任何人问起来,比顿,你就马上派人通知布莱斯。” “乐意效劳,先生。” “谢谢你,比顿。能不能请你现在就给我四十英镑的现金?记在我帐上。” “四十镑吗,先生?” “是的。” “可以,奥利芬特先生,乐意为您效劳。”比顿先生从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了一个看起来非常现代的保险柜。 “再来一打上等哈瓦那雪茄。还有,比顿……” “你尽管说,先生。” “我觉得,你要是把这个包裹放在保险箱里,应该是个好主意。” “当然可以,先生。” “比顿,兰姆之家就在这附近吗?我是说那家餐馆。” “是的,先生,在霍尔本街。走路一会儿就到。” 沿着法院巷行进的途中,初雪开始轻轻飘落。雪是砂粒一样干冷的颗粒,看上去完全不可能粘在地面上。 布茨和拜琪·迪恩都已经不见踪影,说明他们肯定又去执行指定的窥察任务了。 这种事怎么做,你心知肚明。 事实的确如此。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人就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样的人仅在伦敦就有多少?想到这些,人就很难心安理得地坐在朋友们中间享用美食,喝点儿莫赛耳白葡萄酒,听着友好而轻松的谈话。知道这种事,又怎么还可能放松下来呢? 他本想让科林斯成为最后一个,绝对的最后一个;而现在,拜特里奇也已经失踪,落入了另一家情报机构的手里。 最开始,这些做法看起来是那么干净利落,近乎合理。 最开始,这都是他自己的主意。 真知眼。他又一次感受到它的存在——是的,没错,那无所不知的眼眸正对着他,观望着他的一举一动。而此刻,他正在向兰姆之家穿制服的守门人点头,走入了铺着大理石地面的餐厅,这是安德鲁·韦克菲尔德用餐的地方。 铜邮筒、电报亭、法国式的华丽装饰板,一切都充满了现代气息。他向背后瞥了一眼,在玻璃门的外面,大街上,兰姆之家的对面,隔着雪中的两道车流,他瞥见一个戴着高礼帽的孤独身影。 一名侍童指引他来到烤肉厅,房间用暗色橡木装饰,有一个巨大的壁炉,上面装着义大利产壁炉架。“我是劳伦斯·奥利芬特,”他对穿着紧身衣的领班说,“来找安德鲁·韦克菲尔德。” 那人脸上掠过一丝惊慌。“对不起,先生。可是他不在……” “谢谢你,”奥利芬特说,“但是我已经看到他了。” 奥利芬特大步走在成排的餐桌之间,领班匆匆跟在后面。他经过时,就餐的人纷纷侧目。 “安德鲁,”他已经来到了韦克菲尔德的桌前,“运气真好,还能在这里找到你。” 韦克菲尔德正在独自进餐。看上去好像有点噎着了。 “韦克菲尔德先生,我……”领班询问。 “我的朋友会跟我一起就坐。”韦克菲尔德说,“请坐吧,人家都在看我们呢。” “谢谢。”奥利芬特坐下来。 “请问您要用餐吗,先生?”领班问。 “不用了,谢谢。” 第153页 侍者走开以后,韦克菲尔德大声嘆了一口气:“真该死,奥利芬特!我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 “安德鲁,你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这不是很明显吗?” “有那么明显?” “加尔顿勋爵已经跟你们那个该死的埃格蒙特结成了同盟,而他是刑事人体测量学部门的大靠山,他一直都是,那个部门简直是他建立的。他还是查尔斯·达尔文的堂兄弟,在贵族院的影响力也非同一般。” “是的,他在皇家科学会也有影响,在皇家地理学会也一样。我对加尔顿爵士非常了解,安德鲁,他主张对整个人类推行系统化繁殖。”韦克菲尔德放下刀叉。“刑事人体测量学部门已经实际控制了整个统计局。现在统计局上上下下,已经完全被埃格蒙特控制。” 奥利芬特凝视着他,发现韦克菲尔德的上齿又开始咬下唇。 “我刚从福利特街赶来,我们这个社会的暴力冲突,”奥利芬特从衣兜里取出那把巴利斯特-莫里纳左轮枪,“或者我应该说,不被承认的暴力泛滥程度,已经非常惊人。你不觉得吗,安德鲁?”他把左轮枪放在两人之间的铺着亚麻布的桌面上,“就以这把枪为例。有人告诉我说,这种枪非常容易得到。这是法属墨西哥地区的产品,尽管设计者是西班牙人。我还听说,枪里面的某些部件,比如弹簧之类,实际上是英国制造,在公开市场都可以买到。这样一来,也就很难判断这样一种武器到底来自哪里。这很好地象徵了我们目前面临的局面,你不觉得吗?” 韦克菲尔德脸色煞白。 “看来我是吓到您了,安德鲁,我很抱歉。” “他们会除掉我们的,”韦克菲尔德说,“我们两个都会从此消失。什么都留不下,甚至没有人和东西证明我们两个存在过。后人找不到哪怕一张购物小票、一笔抵押贷款,什么都找不到。” “我要做的,就是为了要制止这些发生,安德鲁。” “你少跟我装清高,先生,”韦克菲尔德说,“还不就是你们这些人开的头,奥利芬特——让人失踪,让文件丢失,删掉姓名,除去编号,为了你们特定的目的篡改歷史……不,你没资格对我说教。” 奥利芬特无话可说。他站起来,那把枪就留在了桌面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烤肉厅。 在大理石前厅,有一位穿着紫色制服的职员正在从铺着细沙的大理石菸灰缸里面向外拣雪茄菸头。奥利芬特问他:“请问一下,能否麻烦您带我去找俱乐部的管事?” “找我就对了。”职员好像是说了这么一句美国口头禅,然后就带着奥利芬特静悄悄地离开。两人经过一段走廊,两边都是镜子和塑料植物。 五十五分钟之后,奥利芬特已经粗略浏览了兰姆之家的各类设施,看了一份画册,上面有每年举办的各种“余兴演出”。为此他申请了俱乐部会员身份,用自己的国家信用帐号付了一笔数目可观且不可退还的预付费。奥利芬特与油头粉面的管事握手话别,给了他一英镑的小费,要求从俱乐部最偏僻的员工通道离开。 这条通道连接着碗碟洗涤室,出去之后,正是他想要的又黑又窄的街道。 一刻钟以后,他已经站在拜福德路一间繁华商厦的酒吧里,再次阅读一个叫西比尔·杰拉德的人发给贝尔格拉维亚的国会议员查尔斯·埃格蒙特的电报。 “老爷,我的两个孩子啊,全都病死在了克里米亚,他们就给我发了份电报,告诉我他们都没了——你那儿也是那样的电报吗?” 奥利芬特把那份电报折起来,放回烟盒。他凝望自己倒映在酒吧白铁皮墙面上的影子,看看空空的酒杯,又抬头看看那个走过来搭讪的女人:她年事已高,头髮蓬乱,满身的破衣烂衫,颜色已经无法辨认,灰扑扑的脸颊笼罩着驱之不去的愁云,因为饮酒,两腮微有些泛红。 “不,”奥利芬特说,“我没有遇到过那样的悲剧。” “我还以为是呢,”她说,“我的汤米就是那么没的。一丝布条儿都没送回来——好好一个孩子,连丝布条儿都没剩……” 他给了那老婆婆一枚硬币。老人向他道谢,然后嘟嚷着走开了。 看来他总算暂时甩开了跟踪者。他现在完全是孤身一人,该去找辆出租马车了。 在幽暗、高大的火车站内,上千人的话语声似乎揉合到了一起,原本语法正常的语言被钝化成了迷雾一样的听觉体验,无法辨认,也无法穿透。 奥利芬特井然有序地忙碌着他的事务:他先是买了一张去多佛尔的头等铁路车票,预定乘坐晚十点发车的特快列车。售票员把他的国民信用卡放在订票机器里,用力扭动摇杆。 “好了,先生。已经预定在您的名下。” 奥利芬特谢过售票员,又熘达到另外一个售票口,再一次出示信用卡后说:“我想预定明早去奥斯登的船上包间。”随后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在收起船票和信用卡之前,他要求再买一张午夜前往加莱的二等舱船票。 “您是要今晚的票吗,先生?” 第154页 “是的。” “那就是贝西默尔号,先生。还是用信用卡支付吗?” 奥利芬特用比顿先生从保险柜里取出来的纸币购买了前往加莱的船票。 他看看父亲留下的猎人手錶,现在差十分不到九点。 九点整,他在最后一瞬间登上一辆正准备出站的火车,直接付钱给列车员买了去往多佛尔的头等车票。 多佛尔的浪花拍打着摇摆豪华客船贝西默尔号的双层甲板,这艘船准时在午夜时分启航前往加莱。奥利芬特带着他的二等船票和现钞去找了事务长,现在他已经坐在贵宾区的锦缎扶手椅里面,喝着不好不坏的白兰地,四面打量着同船的乘客。他非常满意地发现,船舱里并没有什么可疑人物。 他并不喜欢有摇摆功能的豪华客船。为了减少船体摇晃带来的不适,船上安装了微型差分机,以控制豪华客舱的摆动,可是这样调整后的结果,甚至让奥利芬特觉得更不舒服,还不如海船的正常摇摆。此外,豪华客舱几乎连一个窗户都没有,整个舱室被安装在船体中部的转盘上,位置太低,以至于那些仅有的所谓窗户都在远远高出乘客头顶的位置。总体而言,如果仅仅是为了减少晕船,奥利芬特觉得这样的做法太小题大做,公众却对差分机的这种新潮应用非常热衷,几乎到了与炮兵用差分机类似的程度。而这些喧嚷的最终目的,却不过是让船底尽可能保持水平!相关的技术,被媒体引用程式员的行话,称之为“应力设定”。无论如何,配备前后两组拨轮的贝西默尔号,还是照常来往于多佛尔与加莱之间二十一英里的水路,单程只需要一小时三十分钟。 他现在宁愿站到甲板上吹吹海风,那样的话,也许就可以想像自己是在奔向一段更加辉煌的旅程,一个更容易被自己接受的目标,可是这座豪华舱的顶上却没有露台,只有铁栏杆,英吉利海峡的风潮湿阴冷。他提醒自己说,事到如今,无论如何自己也只剩了这么一个目标,而且很有可能此去也会无功而返。 不过,还是要找到西比尔·杰拉德。读到给埃格蒙特的电报之后,他下定决心不再委託统计局查看她的档案资料。他怕此举会招致不必要的注意,既然统计局已经被刑事人体测量学部门掌握,当然,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而且他也高度怀疑,这个西比尔·杰拉德的档案恐怕早就失踪了。 曼彻斯特的瓦尔特·杰拉德,时代进步的死敌、煽动人权暴动的造反者,已被处以绞刑。如果瓦尔特·杰拉德真的曾有一个女儿,她又会落到何种下场呢?如果她的确像自己声称的,被查尔斯·埃格蒙特害得身败名裂,又将面对怎样的结果? 奥利芬特开始觉得背部有些疼痛。坐椅上铺着浆硬的缎面,下面是织着贝西默尔号船图案的织物,里面有马毛等填充物,但椅子仍透出阵阵寒意。 他暗自安慰自己说,就算此举一无所得,至少他可以暂时摆脱麦克奈尔大夫那个讨厌的瑞士浴盆了。 他把没喝完的白兰地放在一边,垂着头睡着了。 还做了梦,也许梦到了那只眼睛。 凌晨一点半,贝西默尔号在加莱靠岸。 吕西安·阿斯劳先生的寓所在帕西区。正午时分,奥利芬特将名片交给门房,门房通过气动传输筒把名片传给了阿斯劳先生。几乎马上,镀镍话筒的指示灯就闪了两次,门房弯腰把耳朵凑上去。连奥利芬特都可以听到有人在用法语大声说话。 门房送奥利芬特上了升降梯。 在五楼,有一位穿号衣的男僕在恭候他的来临。男僕佩戴着装饰性的科西嘉短剑,剑鞘是那不勒斯的格罗斯设计的式样。年轻男僕鞠躬致敬,眼睛却始终奇怪地紧盯着奥利芬特。阿斯劳先生表示非常抱歉,男僕说,他还不能马上抽身会见奥利芬特先生,在等待期间,不知奥利芬特先生是否愿意休闲一下。 奥利芬特说,如果可以,他非常愿意洗个澡,还可以来一壶咖啡。 男僕带他走过宽敞的客厅,这里金帛繁盛、装饰奢华,金、瓷、铜像和镶嵌工艺品交相辉映。墙上的油画,画的是眼睛像蜥蜴一样的拿破崙皇帝和他饶有风韵的皇后——从前的霍华德夫人。随后是晨间休息室,墙上挂着精美的雕刻版画,八角形的前室有线条优雅的楼梯,弯弯曲曲地通往楼上。 大约两个小时以后,他已经在大理石浴盆里清静地独自洗过澡,喝过法式浓咖啡,吃过曼特农风味午餐,穿上借来的、对他而言过于僵硬的亚麻布长袍,被请进了阿斯劳先生的办公室。 “奥利芬特先生,您好,”阿斯劳用流利的英语说,“非常高兴见到您。也很抱歉没能抽出时间早点儿跟您见面,不过……”他指了下宽大红木桌上堆积如山的散乱文件。他的身后传来电报机连续不断的咔嗒声。一面墙上挂着拿破崙大帝机的有框版画,巨大的齿轮组矗立在緻密如网的玻璃板和钢铁部件后面。 “没关系,吕西安。我很高兴可以趁机享受您的盛情招待。您的厨师非常善于烹饪羊肉,如此品味非凡的羊肉绝非平常人可以享用到的。” 阿斯劳笑了笑,他身高与奥利芬特大致相当,只是肩膀更宽一些。他大约四十岁年纪,略显灰白的鬍鬚修成了庄严的皇家形状;领带上装饰着小小的金色蜜蜂。“当然,我已经收到了你的来信。”他回到自己桌边,坐在深绿色高背椅上。奥利芬特在对面的扶手椅上落座。 第155页 “劳伦斯,我承认,我对你当前的用意颇为好奇。”阿斯劳十指相对,搭成尖塔形,扬起眉毛,从指尖上方打量奥利芬特。“你所提的要求有限,你认为必须的防范措施却极为严谨,两者极不相称……” “恰恰相反,吕西安。凭你对我的了解,你应该知道,除非事态极为紧急,否则我是不会向你求助的。” “请别误会,我的朋友。”阿斯劳微微挥了下手,继续说,“你要求我们做的,只是区区小事而已。在我们这样的伙伴之间,如此小事理应相助,没什么大不了。我只是很好奇,你也知道我有这个毛病,你给我寄信,居然启用了法兰西帝国的外交文件专递渠道,对英国公民而言,这种选择本身就非比寻常,虽然我也知道,你认识我国的巴亚先生。您在信里要求我帮忙寻找某位英国女性冒险者,其他什么都没说;你认为她很有可能驻留法国,但是你又强调此事严格保密,尤其是不得通过电报或普通邮政渠道与您联繫,只是告诉我你将亲自到访。你让我能怎么想呢?难道说,你终于开始倾心于某个女人?” “我没有。” “考虑到英国女性当前的状态,我的朋友,我觉得这完全可以理解。你们有太多的贵妇人,都一心想要提升到男人的智力水平,她们不再关心百褶裙,也不再关心珍珠粉,不再挖空心思去美容,总之,抛弃了所有提升女性魅力的愿望!看看这有多无聊、多庸俗,照这样下去,英国女人将会跟男人毫无区别,全都会过上自寻烦恼的丑陋生活。不过我就要问了,你到底是为什么要横渡海峡,跑来找一名英国女冒险者?我当然不是说我国没有这种人,事实上,她们遍地都是,车载斗量,我就不用说……”阿斯劳笑了一下,“我国皇后的原产地了。” “你本人也从来没有结过婚吧,吕西安?”奥利芬特打岔,想要让阿斯劳不再继续追问下去。 “可是看看现在这些婚姻吧!你让我怎么结婚?谁能独具慧眼,在九百九十九个错误选择中找出正确的那一个呢?谁能在满桶的蛇里面找出唯一那一条缦鱼?马路边的某个女孩搞不好就会是这个宇宙中最能让我幸福的人,而我却可能会茫然错过,甚至还把脚底带起的泥巴派在她身上,自己却一无所知!”阿斯劳笑着说,“不,我的确没有结过婚,而你的使命,也肯定是一项政治性的任务。” “当然。” “你们英国形势不妙,奥利芬特,不用那些英国眼线特地发来报告,看报纸就已经很清楚了。拜伦的死……” “吕西安。英国政局的走向,甚至可以说,她作为一个国家的稳定与繁荣,现在都面临着迫在眉睫的威胁。我想不用我提醒,你也清楚我们两国之间唇齿相依的关系。” “奥利芬特,你就是为了这个要追查杰拉德小姐的吗?我是否可以认为,她在目前的局面中会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 奥利芬特取出雪茄菸盒,选出一根比顿店里买来的古巴雪茄,手指触及西比尔·杰拉德的电文。他合上烟盒说:“我想抽根烟,你不介意吧?” “请便。” “谢谢。西比尔·杰拉德女士的事完全是英国的内政,纯属国内性质的。这些事件的结果,最终当然有可能影响法国,但只会通过非常间接的方式。”奥利芬特剪好了雪茄,通了一下。 “你能完全确定吗?” “我能。” “但我不能,”阿斯劳起身,为奥利芬特拿过一个核桃木基座的铜质菸灰缸。他回到桌子后面,却没有落座。“听说过雅克丁学会吗?” “是不是跟我国的蒸汽科学会类似的组织?” “是,也不是。雅克丁学会内部另外还有一层秘密组织,他们自称‘沃康松之子’。其中有些人是无政府主义者,还有一些人拥护苏格兰的玛利女王,其他人或者拥护共济会,或者追随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信仰。一群倡导阶级斗争的阴谋家,你明白吗?还有一些人就是赤裸裸的罪犯,可是劳伦斯,这些你应该都有所耳闻。” 奥利芬特从带有贝西摩尔号标志的火柴盒里取出一根火柴,擦亮后点着了雪茄。 “你刚才说过,那个叫西比尔·杰拉德的女人与法国并无直接关联。”阿斯劳说。 “你有其他想法?” “也许是的。跟我说说,关于拿破崙大帝机遇上的麻烦,你了解多少。” “很少。只是听中央统计局的韦克菲尔德提到过。那台机器无法继续精确运行了吗?” “谢天谢地,我不是差分机领域的专家。我只听说拿破崙机在处理大多数事务的时候,还能保持正常的速度和准确度,但是运行那些高级程序,就时不时会出现一定程度的不连贯性……”阿斯劳嘆了一口气,“而那些高级程序,一直被认为事关国家荣耀。连我自己,都不得不被迫研读无数极度艰深的科学文献。现在看来,好像一切努力都是徒劳,尽管我们已经抓到了嫌犯。” “嫌犯?” “他是一名忠实的‘沃康松之子’组织成员。他的名字无关紧要,不说也罢。他在里昂被捕,本来是因为牵涉到一桩普普通通的民事诈骗案,只涉及当地一台小型差分机。然而他的部分供词引起了特别情报部门的注意,随后我们也开始关注他。在审问中,他承认自己对当前拿破崙大帝机的糟糕状况负有责任。” 第156页 “也就是说,他承认进行过恶意破坏行为?” “不,他并不承认自己进行了破坏活动,他一直抵赖到最后。至于拿破崙大帝机,他只承认曾经在上面运行过一组打孔卡片,里面的内容是某种数学公式。” 奥利芬特凝视着菸头上升起的缕缕轻烟,婉转飘向有蔷薇花饰的房顶。 “那段数学公式来自伦敦,”阿斯劳继续说,“他是从一名英国女子手中得到的,而那个女人的名字,叫做西比尔·杰拉德。” “你们试着分析过那段数学公式吗?” “没有。那东西已经被偷了,我们的雅克丁派朋友说,小偷是个女人,据说名叫弗罗拉·巴特尔,似乎是美国人。” “我明白了。” “那就跟我讲讲你都明白了些什么,我的朋友,因为我还是什么都不明白。” 真知眼。那双无所不知的眼睛从各个方向压迫着他,它的存在似乎已让他无法承受了。 奥利芬特犹豫了一下,雪茄菸的菸灰不知不觉地掉落在阿斯劳华丽的地毯上。“我从来没见过西比尔·杰拉德,”他说,“不过你刚才谈到的那份数学公式,我倒是可以为你提供一些消息,甚至有可能得到一份副本,不过,我现在还不能明确做出任何承诺,直到我可以获准跟这位女士面谈,不被打扰,而且要有足够的时间。” 阿斯劳陷入沉默。似乎在揣摩奥利芬特的心思。良久,他才点头说:“这个,我们可以安排。” “我猜想,她应该没有被你们监禁吧?” “这么说吧,我们了解她的一举一动。” “你们表面上让她自由活动,但却始终严密监视?” “正是如此。如果我们现在抓了她,而她又什么都没有招出来,这条线索就断了。” “阿斯劳,跟以前一样,你的专业技能总是无懈可击。那么,你们什么时候可以安排我跟她碰面呢?” 那只眼,那份压力,他那颗狂跳不止的心。 “今晚就可以,如果你愿意。”禁卫队的阿斯劳先生整理着他的金色领带,回答了他的疑问。 大学城咖啡馆的墙壁上挂满了画作、镜框和珐瑯镶嵌画,宣传佩诺德父子公司无所不包的各类产品。那些画作(如果那些也能算画作的话)要么是怪异的涂抹,像是在模仿差分机的线条图;要么就只是奇怪的几何图形,象徵变幻多端的影像片断。有些画作里会出现几个戴着天鹅绒帽子的长髮客,奥利芬特觉得应该是作画者本人,因为他们的灯芯绒裤子上往往沾满色块和菸灰,但是据他的同伴,一个叫做让·贝劳的傢伙说,这间酒店的常客其实多数都是影像制作者。那些来自拉丁区的绅士,会跟黑衣女店员围坐在大理石桌前喝着咖啡谈天说地,或者就跟同行争论一些理论问题。 贝劳戴着不合时令的硬壳平顶草帽,穿着法国味十足的棕色套装。他是阿斯劳手下的线人之一,一名职业密探,他把影像制作者称作“乱民”。他总是精力充沛、红光满面,像一头风华正茂的小猪,爱喝廉价的维特尔葡萄酒和薄荷汁,奥利芬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那些影像制作者似乎格外喜欢佩诺德父子公司的苦艾酒。奥利芬特小口嘬着红葡萄酒,眼里只有玻璃杯和圆酒瓶、方糖和铲子形状的小勺。“苦艾酒不好,特容易导致肺结核。”贝劳说。 “贝劳,你们为什么断定图纳钦夫人今晚会出现在这家咖啡馆?”那位线人耸耸肩说:“她跟乱民们很熟悉,先生。她有时候也去麦德伦,或者巴提夫那两家店,不过只有在这里,在大学城,她才可能找到伴儿。” “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当然因为她是高提尔的情妇。那个人在当地相当于国王,先生,你必须搞清楚这一点。她跟高提尔的不正当关系大大限制了她跟正常社会成员来往的空间。那人还教她说法语,尽管她也说不了几句。” “在你看来,她是个怎样的女人?” 贝劳笑嘻嘻地说:“她倒是挺漂亮的,不过对人很冷淡,没有任何同情心。跟那些英国女人似的,你懂的。” “贝劳,等她来了,我应该说,如果她来了,你就马上离开。” 贝劳扬起眉毛说:“不行啊,先生……” “你必须走,贝劳,一定得走。”一段计算精准的停顿,“彻底消失。” 听到这话,贝劳禁不住耸肩。那件棕色衣服的肩部还挺厚。 “你还要让马车准备好,速记师也一样。对了,贝劳,速记师的英语够好吗?我的朋友,我很好的朋友阿斯劳先生,他向我保证过一切都已经安排就绪……” “绝对好,没问题!嗯,先生。”他突然起身,几乎把弯木椅子撞翻在地,“就是她……” 刚走进大学城咖啡馆的女士,很容易被误认为一名家资殷实的普通巴黎女孩。她身量苗条、满头金髮,穿一件镶着貂皮的暗色美利奴呢长裙,小斗篷和圆帽的色调都非常般配。 贝劳慢慢向咖啡馆后面仓皇而逃,奥利芬特站起身。那女孩充满戒备的深蓝色眼镜与他相对。他走上前去,手拿礼帽,鞠了一躬。“请原谅,”他用英语说,“我们还没有彼此介绍认识过,但是我有非常紧急的事情,需要跟您谈谈。” 第157页 那双大大的蓝眼睛认出了他,随即露起惧意。 “先生,您认错人了。” “你是西比尔·杰拉德。” 那女孩的下唇在发抖。奥利芬特感觉到一股突然而强烈,完全出乎意料的同情。“我叫劳伦斯·奥利芬特,杰拉德小姐。您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而我想要帮助您。” “那真的不是我的名字,先生。求您让我过去吧,我的朋友还在等着。” “我知道埃格蒙特背叛过你。我知道他的背叛意味着什么。” 听到这个名字,她大惊失色。奥利芬特一度害怕她会当场昏厥,但她只是打了个寒战,似乎认真打量了他一番。“那天晚上,我在格兰德酒店看见过你,”她说,“你在吸菸室,跟豪斯顿和……米克在一起。当时你的胳膊受了伤,吊在脖子上。” “请跟我一起坐吧。”他说。 两人隔桌相对而坐。奥利芬特听她用还算流利的法语,要了一份淡味苦艾酒。 “你认识歌唱家拉马丁吗?”她问。 “抱歉,不认识。” “这种酒是他发明的,英语是‘清道夫的苦艾酒’。这口味我总也喝不够。” 侍者取来了那种饮品,是苦艾酒和红酒混合而成的。 “是希奥教会我怎么点这种酒的,”她说,“那是……在他走之前。”她喝酒,红色的酒抵着红唇,“我知道你是来抓我回去的,别说谎话骗我。我见了警察总能认出来。” “杰拉德小姐,我完全没有逼您回英国的意思……” “图纳钦。我叫西比尔·图纳钦。我嫁人了,现在是法国人。” “您的丈夫,他目前在巴黎吗?” “不,”她说着,取出一个黑色带子上繫着的椭圆形小铁盒打开,里面有一张年轻帅气的男人照片,“他叫阿里斯蒂德。他去了费城,死于那场烈火地狱之战。他是志愿军,志愿报名为南方政府作战。知道吗,他是真人,我是说,真的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不是那种程式员编造出来的子虚乌有先生……”她凝望那张照片,露出思念与伤心夹杂的表情,尽管奥利芬特完全明白,她这辈子从来就没有亲眼见到过阿里斯蒂德·图纳钦。 “在我看来,你们结婚似乎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是的。而你,也是来抓我回去的。” “根本没有的事……图纳钦小姐。” “我不相信你的话。” “你必须相信我,因为这很重要,不止牵涉到你自己的人身安全。你离开伦敦以后,查尔斯·埃格蒙特已经变得权势倾天,成了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他不止会威胁到你的生命安全,也将会危及整个英国的国家利益。” “查尔斯?成了危险人物?”她突然好像快要笑了出来,“你骗我。” “我迫切需要你的帮助,正如你也迫切需要我来帮忙。” “我吗,这从何说起?” “埃格蒙特已经掌握了非常强有力的社会资源,他控制下的政府机构,轻而易举就会找到你在这里的藏身之地。” “你是说秘密警察之类的东西吗?” “具体点说吧,我必须告诉你,即便是现在,你的一举一动也始终有不少于一名法兰西帝国警察监视着……” “是因为泰奥菲勒帮助了我吗?” “没错,看来就是这样的……” 她喝光了自己杯子里仅剩的那些颜色古怪的调和酒。“亲爱的泰奥菲勒,他是个又可爱,又有点傻乎乎的小伙子,总爱穿猩红色马甲,在差分机操作方面极为聪明。我把米克那套高级卡片送给了他,他那时候对我可好了,不仅帮我搞到了结婚证明,还有法国公民编号,等等。然后,有一天下午,说好了要跟他在这里碰头的……” “然后呢?” “他就再也没出现过。”她垂下眼帘,“他以前总爱跟我吹嘘,说他有一个‘投注模块’。这东西好像人人都有,但是他说得特别认真,可能有人真的相信了他的话吧。他可真傻……” “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他为什么对那台叫做拿破崙大帝的差分机感兴趣?” “你是说那个巨型怪物吗?整个巴黎的程式员好像很少谈论别的话题,先生!他们都疯狂迷恋那台机器。” “法国官方认为,泰奥菲勒·戈捷利用拉德利的卡片毁坏了拿破崙大帝差分机。” “那么,泰奥死了吗?” 奥利芬特犹豫了一下,说:“很遗憾,我想是的,他死了。” “可这真的太残忍了!”她说,“就这么不明不白把一个人弄走,就好像魔法师变兔子一样,然后任由他们的爱人永远猜疑,永远担心,永世不得安宁!这简直邪恶透顶。” 奥利芬特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 “巴黎总在发生这样的事,千真万确。”她说,“程式员们总在议论这样的怪事……他们说伦敦也是一样,真的,他们听说的就这样。你知道吗,他们都在传言,说是激进党的人谋杀了威灵顿。他们说那些爆破手、管道工人早就跟激进党人互相勾结。他们在那间餐馆的地下挖了地道,爆破大师本人用黏土填塞了装有炸药的洞口,并且点燃了导火索……然后,激进党人居然把罪责推到别人身上,就像……” 第158页 “你的父亲。是的,这事儿我知道。” “这些你都知道,你还要我相信你?”她的眼里有轻蔑,也许还有长久被淹没的傲骨。 “我知道查尔斯·埃格蒙特背叛了你的父亲瓦尔特·杰拉德,令他最终丧命。我也知道他同样背叛了你,让你在全社会眼里名誉扫地,无处容身。是的,但我还是必须请求你相信我。作为交换,我可以承诺完全、彻底,并且几乎是马上终结那个叛徒的政治生涯。” 她又一次垂下眼睑,好像在用心考虑。“您真的可以做到吗?”她问。 “有你作证就够了,我只要帮助你,让你能顺利提供证据就好。” “还是不行,”她最后说,“如果我公开指证他,我自己也会暴露。就像你刚才说过的,我需要害怕的敌人不止埃格蒙特一人。你记得吗?那晚我也在场,在格兰德酒店。那晚我算知道了,復仇者的手臂可以伸到多么遥远的地方。” “我可没说一定要公开指证他。匿名举报就足够了。” 现在她的眼神有些迷离,似乎正在搜寻着遥远的记忆。“他们曾经是那样亲密,我的父亲和查理,至少表面看来如此……也许,如果事态没有那么悲观的话……” “埃格蒙特每天都活在那次背叛的阴影下。他罪恶的政治生涯只有在不断挑起对抗和斗争的轨道上才能继续。你的电报刺激了他的罪恶本性,让他突然意识到,早期那些同情卢德派运动的人都会对他造成严重威胁。而现在,他已经铤而走险,要依靠制造政治恐怖的手段来巩固自己的地位,但你我可以制止他的行为。” 那双蓝眼睛出乎意料地宁静。“奥利芬特先生,我觉得,我愿意相信你。” “我会确保你的安全。”奥利芬特开口说,对自己语调中的真诚暗自纳罕,“只要你还留在法国,就会有权势人物为你提供保护。他们是我的同道,是帝国王庭的特工。外面有一辆出租马车等待着我们,还有一位速记员,等着记录您证词的细节。” 压缩空气发出痛苦的嘶鸣,咖啡馆深处的一台小小的自动唱机开始启动。奥利芬特回过头,向线人贝劳使了一个眼色,后者正站在一群影像设计师中间,叼着一根荷兰式陶土菸斗喷云吐雾。 “图纳钦夫人,”奥利芬特起身说道,“可否请您挽住我的胳膊?” “那儿的伤已经好了,是吗?”西比尔也站起来,衣物窸窣作响。 “完全好了。”奥利芬特回答。这时他又想起京都的街头,暗影中武士刀的雷霆一击。当时,他试图用一根马鞭抵挡。 自动唱机华美的音韵,在差分机驱动下响起,女店员来到他们的座位前,西比尔挽起他的臂弯…… 一个女孩突然从街上闯进来,赤裸的胸部点着绿色颜料,腰部缠绕着铜片,绕成怪异图形,就像影像文件里绘制的枣树枝叶。在她身后,随之又进来两个男孩,同样衣不蔽体。奥利芬特一时愣住了。 “我们走吧,”西比尔说,“你不知道吗,他们是艺术系的大学生,刚参加完聚会回来。要知道,这里可是蒙马特尔区,这里的大学生的日子可是很逍遥自在着呢!” 奥利芬特一直遐想联翩,要亲手交给查尔斯·埃格蒙特一份西比尔·杰拉德的证词副本,可是一回到英格兰,被麦克奈尔大夫误诊为“火车嵴”的严重梅毒症状就暂时令他卧床不起。他扮作从阿斯劳的故乡阿尔萨斯来的商人,直接去了布莱顿的温泉疗养所接受水疗,顺便发了几份电报。 森有礼先生赶到贝尔格拉维亚时,时间是下午四点一刻。他开了一辆最新款的西风蒸汽车,那是从凯姆顿镇的一家商业车场租来的。这时候,查尔斯·埃格蒙特正准备出门赶往议会,发表至关重要的演讲。 埃格蒙特的保镖是中央统计局刑事人体测量学分部派来的,他外套下面暗藏着自动滑膛枪,虎视眈眈地看着有礼下了蒸汽车。来人的身材非常矮小,穿着正式的晚礼服。 有礼径直走过新雪,靴子踏在碎石柏油路上,留下完美而清晰的印迹。 “给您的,先生。”有礼躬身致敬,随后递给埃格蒙特一个厚厚的马尼拉纸信封,“祝您日安,先生。”他随手戴上弹性系带的圆形护目镜,转身走向他的西风蒸汽车。 “真是个古怪的小人儿,”埃格蒙特说着,低头打量信封,“我还从来没见过一个中国人穿成他那副样子……” 倒退。 反覆。 视野上升,俯瞰地面的黑色车辙。 冰雪覆盖的街道。 广袤如画卷的伦敦。 忘却—— —种利用下水道产生的甲烷照明的汽灯,因发明者得名。专利获准于1895年,在二十世纪初期较为盛行。它的主要用途,是降低下水道自然产生的沼气泄露乃至爆炸带来的风险。目前,英国谢菲尔德仍有二十二盖韦伯灯常年使用,伦敦仅存一盏。 为埃比尼泽·弗雷泽姓名的缩写。 歷史上,十九世纪早期,伦敦东区有很多贫民窟,也经歷过数次大规模拆迁改造,但并没有像本书中所写的这样荒凉,人口密度依然很大。大部分时期,一个房间的平均居民数量都在六人以上。 第159页 制作火药的原料之一。 指阿方斯·贝蒂荣(alphonse bertillon,1853-1914),曾是巴黎警察机构罪犯识别部门的负责人。他发展了一种被称为人体测定学或“贝蒂荣识别法”的罪犯识别系统,包括一系列细緻的身体测量。 应该是三个英文单词的开头字母:算法(algorithm),编译器piler),和模块(module或modus)。这些概念都是埃达自己的独创,在当时那个年代,普通人根本就无从猜想。 希腊传说中的吐火女怪,长着狮头、羊身、龙尾,赫西奥德的《神谱》中记载,说它有三个头,作者採用了后一种说法。 类似于3k党的秘密组织,主要由中产阶级和上流社会的极端分子组成,崇尚暴力。主张种族隔离。1867年成立于美国南部,至今仍然存在。 指十九世纪爱尔兰争取民族独立的反英运动,芬尼亚是传说中的爱尔兰古代勇士。 纽约市内小饭馆和流浪者众多的一条街道。 死兔党也称黑鸟党,是1850年代的纽约主要黑道帮派之一。在地方选举中为支持的候选人保驾护航。在他们的“战斗”中,会用长竿挑着一只死兔子作为帮派标志,因此得名。 纽约东曼哈顿地区的移民聚居区,曾是爱尔兰人和犹太人聚居地。 纽约东百老汇附近的一个小广场,现为华人聚居区。 森有礼英文尚不纯熟,颇多病句,时而英日文夹杂,“桑”为日文称谓,相当于“先生”。 toad in the hole,英国传统食品,在篮子形的面包里放上香肠和约克郡布丁面煳,通常还佐以蔬菜和洋葱肉汁。因外形特徵得名。 十九世纪中期,伦敦市内的交通堵塞情况非常严重。弗利特街也是全城最拥堵的街道之一,时常发生与堵车有关的各种治安事件。 巴黎富人聚居区之一。歷史上,1855年的帕西还是一个独立的小城镇。 点金模——差分机时代的生活瞬间 形式语言 环绕巨大的核心齿轮布局差分机部件主轴,可以让机器拥有最大可能的扩展空间。至此,整个算法都已经找到了理论上可行的机械构造设想。我甚至开始对分析机的结构有了初步的认识,于是我满怀激情,开始追逐我心中的幻影。 设计和实验过程代价高昂。我聘用了最优秀的图纸设计专家,来分担我的部分脑力工作;而专业技能熟练的技工,开始执行最早的实验性机械设计。 为了成功实现目标,我买下一处房产,占地面积高达十分之一公顷,地处伦敦非常僻静的地段。我的马车房被改造成了锻造间,马厩成了工作室。我还亲自督建了其他许多工作设施,另建了一座防火室,用于存放图纸,并为设计师提供安全的工作空间。 即便是最为聪慧的头脑,也难以应对如此复杂繁复的多种机械部件。我应对这一挑战的办法,就是扩展了一门基于符号的形式语言,称之为“机械錶示法”,我曾在1826年撰文论述这个符号体系,并把文章发表在《皇家科学会哲学通讯》上。利用这种方法,我也得以掌控极为复杂的研究。研究规模是如此庞大,如果不是藉助于形式语言,再给我多少年也无法完成这样的伟业。在形式语言的帮助下,建造差分机的设想终于得以实现。 ——选自查尔斯·巴贝奇爵士:《一位哲人的生活瞬间》,1864年 答读者来信 [选自1830年版《机械师》杂志] 通过阅读我们收到的读者来信,获悉部分公众对此存有疑虑,认为政治问题并非本刊分内之事。殊不知,科技和制造事业与一国执政理念之取向,存有莫大关联。本刊万不能坐视不理。 我辈热切盼望科学时代之曙光,并倡导任何有助提升本土生产力之艺业,为此热诚支持巴贝奇先生人选我国议会,此君为当今英伦科学界之翘楚,思想独立、态度务实,惯于并善于探求万物本源。 为此,我刊真诚唿吁芬斯伯勒地方选民读者,为巴贝奇先生投下支持选票。如果您是一位发明家,饱受无孔不入的专利税苛榨,被此恶政拒之门外,愿取消此税,代之以扶持发明人士之公共补贴,以公心行善政,则务请前往,为巴贝奇先生投票;如果您是一位工业家,深受本届政府无能蠢政之妨害,如您想要英格兰工业界享有空气一般的自由请投巴贝奇先生一票;如果您是一位机械师,每日生活均仰赖本身技能,知晓自由贸易对自身福利之裨益,务请投巴贝奇先生一票。如果您拥护科学与进步,贊同理论与实践如筋骨不可分离,则请务必于今日前往埃兴顿公园,投票支持巴贝奇先生! 动乱时代 1830年英国大选结果充分表明了公众立场。拜伦及其激进党大获全胜,辉格党大败亏输。而威灵顿爵士却仍然坚持强硬立场,坚决捍卫贵族阶层特权,反对激进党提出的“论功封爵”议案。众议院一再拖延,拒不通过激进党改革法案。10月8日,贵族院更将议案彻底否决。国王拒绝激进党重新组阁,意欲强行通过法案的请求,给显贵家族婚外子弟晋爵加封,以至于拜伦痛斥:“在今天的英国,皇族的私生子都比哲学家的待遇好得多,但是,颠覆性改革即将到来。” 公众压力迅速升级。在伯明罕、利物浦和曼彻斯特,工人阶层受到巴贝奇愿景的鼓舞,纷纷上街举火游行,要求实现工会所有权和工人互助。工业激进党不愿诉诸暴力,唿吁进行道德劝导,通过和平示威促使官方纠正立法障碍。但政府依旧一味强硬,局面随即急转直下,偶发性群体事件此起彼伏。崇尚暴力的农村“斯温帮”和城市里的卢德派无产者,对贵族宅院和工业资产家的工厂进行攻击。伦敦暴民砸烂了威灵顿公爵和托利党同僚的窗户。他们往往手握卵石,埋伏于道路两侧,袭击过往贵族车辆。英国大主教因在贵族院投票反对改革法案,遭乱民公开焚毁其画像。极端阴谋家们在雪莱等无神论者极力鼓动下,更是攻击甚至劫掠教堂资产。 第160页 当年12月12日,拜伦爵士重提改革法案,此案立场更加激进,直接提议彻底废除英国世袭贵族等级制度,包括废除其本人爵位。托利党忍无可忍,威灵顿亲自参与策动军事政变。 危机令全国分崩离析。在此紧要关头,中产阶级因为害怕社会陷入无政府状态,自行决定加入工业激进党阵营。他们宣布拒绝纳税,逼迫威灵顿下台。民众蓄意到银行挤兑,商人要求兑换并囤积黄金,国民经济为之陷入停滞。 在布里斯托,为期三天的大暴乱之后,威灵顿下令军队入驻,不惜任何手段镇压“雅各宾派叛乱”。随后的大屠杀事件中,多达三百人丧生,其中包括声望隆重的激进党国会议员。拜伦闻之大怒,他自称“公民拜伦”,他不穿外衣,也不打领带,出现在伦敦群众集会现场,号召全国罢工。托利党骑兵冲击集会现场,死伤惨重,但拜伦得以脱身。两天后,全国开始实行军事管制。 此后一段时期,威灵顿公爵把他高超的军事技能用在了镇压本国人民方面。第一波反对托利党政府的武装起义(暴乱已达到此种级别)很快被有效镇压,驻军控制全国所有主要城市。军队依然忠于滑铁卢的战斗英雄,贵族阶层万般无奈,也都把希望寄托在公爵身上。 但激进党精英人士总是可以成功摆脱追捕,忠实的党徒为他们组织了严密的保护网。到1831年春天,通过军事手段解决危机的任何努力都宣告失败。大肆执行绞刑和流放的做法,却招致人民的消极抵抗和兇勐的游击报復行动。政府已经挥霍掉了民众残留的最后一点支持,英格兰已经被推到阶级战争爆发的边缘。 ——《危机时代通俗史》,1912年,w.e.普拉切特着(博士,皇家科学会成员) 自动风琴的悲怆之音 [这封私人信件写于1855年7月,表述了班杰明·迪士雷利亲自见证拜伦爵士葬礼时的所见所闻。文档来自柯尔特-麦克斯韦尔打字差分机记录纸带,收信人姓名不详] 安娜贝拉·拜伦女士在女儿的搀扶下走入灵堂,她看上去非常虚弱,眼神也有几分迷乱。母女俩都筋疲力尽,脸色苍白,显见已经极度疲劳。然后奏起了葬礼进行曲(音色很棒),唱机的乐音在自动风琴的伴奏下,十分悦耳。 随后,送葬的队伍到达。首先是下议院议长,前后都有传令官簇拥,他们还戴着平时的白手套,只不过穿上了丧服。议长仪容庄重大方,他步伐缓慢沉稳,面色凝重深沉,五官像埃及雕像一样完美。议长执杖由随从高举着,走在他前面。而他本人穿一套金丝长袍,做工非常精细。随后是各部部长,各殖民地主管大臣,阵容非常严整。印度总督的疟疾似乎也已经完全康復。自由贸易委员会主席看上去像是全人类最丑陋的人,就像背负了太多见不得人的罪恶,每一刻都深受折磨。 接下来是贵族院议员。大法官的样子看去显得极为滑稽,跟身材肥硕的国防大臣并排时显得尤为如此。国防大臣身披银链条,肩膀上打着巨大的丝质蝴蝶结,以寄託哀思。巴贝奇爵士脸色苍白,但身板挺直、面色威严。年富力强的赫胥黎爵士,身体修长、脚步轻快,气色极好。而我所见过最吝啬的人,斯考克罗夫特爵士,还是一套破破烂烂的衣服,简直像是墓地看守人。 棺木随后缓缓抬到,抬棺者小心翼翼。以阿尔伯特亲王为首,他的苦闷表情难得一见,纠结于使命、尊严与恐惧之间。我听说,他还曾被拒之门外,一边傻等着,一边用德语咒骂空气中的恶臭。 棺木抬进灵堂的那一刻,刚刚沦为寡妇的铁娘子,看去像是瞬间苍老到了一千岁。 寡居的铁娘子 就这样,世界落入了一群小人的手里,这群微不足道的伪善者和因循者。 看看他们这些人,他们根本就没有承担大任的器量,必将失败。 哦,即便是现在,我也足以力挽狂澜,只要那群白痴肯听取合乎理智的建议,但是我却没有你那样的口才,而他们,也不会听命于一个女人。你才是他们公认的伟大演说家,一个大言不惭,装腔作势的江湖骗子,满脑子就没有一丝一毫自己的创见——你没有一点逻辑天赋,而只会在邪念驱使下装腔作势,可是他们,却偏偏愿意听命于你。哦!简直对你言听计从。你其实只会写两手歪诗,歌颂撒旦、该隐和男盗女娼,以及各种各样的愚蠢行为,可是那些读者,却偏偏乐此不疲。他们为了你的书,会把书店的门挤破。还有那些女人,成千上万的女又,都恨不得拜倒在你脚上。我从来都不是其中一员,而最终,你却娶了我。 那时我天真无瑕。早在订婚之初,我心中的道德本能就对你的狡猾调笑有所抗拒,你总是言不由衷,含沙射影,不过我也的确发现了一些你的出众之处,因而有意抛开了那些疑虑,可是成婚以后,由于你的可鄙行为,那些反感马上死灰復燃。 你残忍地利用了我的天真,在我还不了解那份罪恶的真正含义时,就让我纵情于男色,那时,我甚至不知这种不齿于人的行为该如何称唿。鸡姦、手淫、口交——你对种种不自然的欲望如此沉迷,乃至于不肯放过自己的婚床。你玷辱了我,也玷辱了你那位像兔子一样愚蠢的姐姐。 如果社会对你的了解,可以达到我的十分之一,你就会像麻风病人一样被逐出英格兰,回到希腊,回到土耳其,回到你的娈童们中间。 第161页 如果我想毁掉你,简单到不能再简单。我几乎就要那么做了,只是出于对你的怨恨。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怀着多么坚定的信仰,你的漠视让我绝望。随后,我试图在数学研究中寻找慰藉,避而不谈所有的家丑,试图在社会勉强做一个好妻子。这只是因为我还想把你派上用场,我有推行伟大工作的设想,却没有可用的媒介,除非利用我的丈夫。因为我已经初窥门径,知道怎样才能实现绝大多数人最大限度的幸福,而与这样伟大的善举相比,我个人的卑微愿望显得微不足道。 是查尔斯教会了我。查尔斯正直、脱俗、才华横溢,在任何方面都与你恰恰相反。他心怀那么多伟大的计划,掌握着数学科学的纯净之光,却又那么不适合政治,那么不能容忍愚蠢的世人。他有牛顿之才,却无力说服这个世界。 是我实现了你们两个的联合。最初你曾痛恨他,暗中嘲笑他,也嘲弄我,因为我指出了一条你完全无法理解的道路。我坚持,恳求你以荣誉、义务和个人的名望为重,恳求你为我腹中的胎儿着想。(我可怜的埃达,她看上去过得并不幸福,她从你那里继承了太多。) 但是你骂我,说我是个狠心肠的泼妇,然后你终日买醉。为了达成至善的目标,我强颜欢笑,眼睁睁自行步入谷底。你无法想像那份痛苦,任你揉躏我的身体,发泄你的兽慾,但我总是对你千依百顺,原谅你的一切所作所为,爱抚你,亲吻你,感谢你,就好像我真的喜欢那些行为。那时候你哭得像个孩子,感激涕零,说什么海枯石烂,心灵相通,直到这些话你也说够了。然后,为了伤我的心,你就开始讲述那些可怕的、令人震惊的恶行,就是为了让我心生厌弃,把我吓走,但我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会被你吓到。那个晚上,我就已经变作铁石心肠,再也没有什么能够伤到我。所以我能够原谅你,一次又一次原谅,直到你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忏悔的事,哪怕翻遍了内心最幽暗骯脏的角落。终于,你已经无可伪装,也无话可讲。 我估计,从那一天起,你开始害怕我,也许,我觉得,只是一点小小的恐惧,就足以让你改头换面。那一夜之后,我再也没有感受过那么深的伤害。我教会了自己,永远都演好你的“俘获的小美女”,并满足你的征服欲。为了控制你心中的恶念,这就是我曾付出的代价。 也许在另外一个世界会有个裁决者,可以判断人在此生的言行。尽管我已经不再相信这些,不,我心里已经不再相信,但总有一些时候,艰难痛苦的时刻,就像现在——我觉得我能感受到一只眼睛的存在,它永远睁开着,洞见一切。而我会因为这只眼睛的存在,承受巨大压力。如果人生真有裁判者,我的夫君啊,你就休想在他面前矇混过关。不,不要吹嘘你那些骇人听闻的罪行,也不要指望可以洗清罪责一其实这许多年,你根本就没有搞清楚过局面。你是歷史上最伟大帝国最杰出的一任首相,但你却是一个懦夫,智能贫弱,从来都不敢承担任何后果…… 这是眼泪吗? 我们不应该杀死那么多的人…… 是的,我刚才说我们,可实际上,这本是我一个人的错。就是我,牺牲了自己全部的美德、信仰、死后得救的希望,这些全都被烧成了灰,供奉在成就你政治野心的祭坛上。尽管你会大谈私掠船和波拿巴的勇气,你个性中却没有一点铁血的成分。即便是吊死几个卢德派,你也会痛哭流涕,如果不是因为我的逼迫,你甚至都不愿发配邪恶疯狂的雪莱。而每当有司发来申请,要求获得授权粉碎不列颠的敌人,也都是我来批覆。我在暗处权衡人命的价值,我签署你的名字而你只知道吃喝、开玩笑,陪着那群所谓的朋友。 而现在,那些埋葬了你的傻瓜们要做的,就是把我挤到一边,就好像我一无是处,从来没有做出过任何贡献。他们敢这样,只是因为你已经死了。你是他们的号角,是他们的头面人物。而事实上,盘根错节骯脏血腥的歷史真相从此就将消失,了无痕迹。事实会和你的棺椁一起埋葬。 我必须放弃这样的想法。我在哭泣。他们都认为我老了,傻了。我们对民众犯下的所有罪行,不都已经有了回报吗?回报十倍都不止,一切都是为了公益。 哦,天上的裁决者,请听取我的陈述,哦,那只眼,请刺透我的灵魂,请你一定要赦免我的罪。我从未因为这些无奈之举而感受过任何快意,我向你发誓,那从来都不是我愿意做出的选择。 光荣引退的大师回忆威灵顿 煤气灯发出微弱的红光。布鲁奈尔式钻探头髮出有节奏的铿锵声和尖利的刮擦声,伯明罕最优质钢铁打造的三十六颗钢齿无情地撕咬着伦敦地下的古老泥层。 爆破技师约瑟夫·皮尔森正悠闲地吃着午餐。他吃掉了一大块油腻的冷冻肉饼,这是装在铁皮饭盒里带来的。“是啊,我见过伟大的马洛里先生,”他说着,声音在钢铁的穹顶骨架间迴荡,“我们不是经人正式介绍互相认识的,不是那样,不过那的确是恐龙马洛里,这点儿错不了,因为我在小报上看到过他的照片。我告诉你啊,小伙子,当时他就站在我对面,跟咱俩之间现在的距离差不多。当时,这位恐龙学者又惊又怒地对我说:‘杰弗里斯爵士?我认识这个杰弗里斯!这个该死的杂种应该以诈骗罪被告上法庭!’” 第162页 技师皮尔森得意地笑着,红色灯光照在他的金耳环和大金牙上。“可不是,那场恶臭一过去,那个狗屁学者杰弗里斯可就倒了大霉了。恐龙马洛里在那场诉讼里的确出力不少。他就是一个天性高贵的人。很了不起啊。” “我看过那只雷龙,”学徒大卫·沃勒兴奋地说,“那东西可真壮观!” “1854年他们挖出象牙化石那会儿,我自己也在那口井工作。”技师皮尔森坐在钻井杆第二层,屁股底下垫着粗麻布和椰壳纤维材料的防水垫,穿着胶鞋的脚来回晃荡着。他挪动了一下位置,从挖掘工具里刨出一瓶香槟酒出来。“这是法国货,大卫小伙计。你头回下井,一定得尝尝这个。” “这个不合适吧,先生?操作规则上说不让我们在井下喝酒。” 皮尔森扭开软木瓶塞,没有响声,也没有任何泡沫冒出来。他装作没看见。“去他的,孩子。这可是你头回下井。再不会有第二个第一次了。”皮尔森把水杯里糖煳一样的残茶倒掉,倒了满满一杯香槟。“这都没什么酒味儿了。”学徒沃勒抱怨着。 皮尔森哈哈大笑,揉着自己胖鼻头上一根凸出的血管:“孩子,这是加过压的酒。你等会儿多喝点儿,酒一下肚,酒劲儿马上就会上来。到时候你放屁会跟公牛一个样。” 学徒沃勒小心翼翼地继续小口喝酒,头顶一个铁铃铛突然响起。“协会检查的人要来了。”皮尔森说着赶紧拧上酒瓶,藏回布袋里,把杯子里剩下的酒大口喝下去,抹了抹嘴。 一个子弹形的铁笼降下来,像煤矿中的升降梯一样缓慢,挤过厚厚的打蜡牛皮围绕的空间,铁笼落地时传来嘶鸣声和咯吱声。 里面下来两个人,一个是项目总工头,戴着头盔、挖掘工具,穿着皮裙。跟他同行的那人拎着一盏铜提灯,身材高大头髮灰白,身穿黑色燕尾服,戴锦缎围巾,考究的礼帽外面裹了一块黑纱丧章,在隧道灯光照耀下,可以看到他颈部佩戴着鸽子蛋那么大一颗钻石,或者也许是红宝石。跟工头一样,他脚上也穿着长长的印度胶鞋。 “是光荣引退的矿工大师。”皮尔森惊嘆了一口气说道,马上就站了起来,沃勒也随后跳了起来。 两人肃然而立,大师从他们脚下的通道经过,沿着通道走向挖掘机的巨大工作面。大师没有抬头,也没有理会高空站立的两个人,只是用酷酷的权威语调跟工头讨论着什么。他检查了机器上的螺栓、接口,藉助提灯牛眼形的灯柱四处查看。提灯没有把手,大师直接把它挂在了衣袖里突出的铁钩上,那一侧的袖子空空如也。 “到这里穿成这副样子,好奇怪呀,不是吗?”年轻的沃勒说。 “他还在服丧。”皮尔森小声说。 “哦。”学徒说着,等大师走远了又问,“还没完呀?” “因为他跟拜伦爵士实在是太熟悉了,大师真的跟他很熟。他还认识巴贝奇爵士呢!在动盪年代他们就认识,那时候两位爵士还在逃避威灵顿手下托利党警察的追捕呢!他们那时候也没有什么爵位——至少是没有现在激进党承认的爵位。那时他们只是叛乱者、煽动家之类的人物,还被政府悬赏缉拿。曾有一次,大师帮他们藏身地下,后来那里还成了激进党的一个常设总部机关。激进党爵士们始终没有忘记大师为他们提供的协助,所以我们工会才成了激进党时代规模最大的工会。” “哦!” “这可是个伟人啊,大卫!打铁技术一流,爆破技能方面更是绝顶高手……现在这年头,都产生不了这么厉害的人物了。” “这么说,他得有将近八十岁了吧?” “可还是硬朗得很呢。” “我们能下去一趟吗,先生?你觉得,我们能不能靠近了看看他之类?兴许还能跟伟人握个手呢!” “好吧,孩子……不过从现在开始要庄重点儿,不许说脏话。” 他们爬下来,站在隧道底部光熘熘的木板上。 尾随大师的过程中,钻机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守护钻机的工人们马上跳了起来,因为这样的声音意味着他们遇上了麻烦——或许是流沙、地下河,甚至更糟。皮尔森和他的学徒拔足飞奔,赶往掘进面。 随着三十六根钢齿的掘进,大块软质黑土被抛散开来,成堆地掉落在车载钻机下面的平板推车中间。在掘进过的黑土层中,时不时冒出长期积聚的燃气,气泡像皮尔森的香槟酒木塞一样柔软无力。没有致命的地下水,没有流沙,他们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接近,凝望着大师手中雪亮的灯光。 绿色的腐土中间开始出现石化的黄色骨节。“是骨头吗?”有一名工人问道。他擦着鼻子,因为闻到一股酸臭的尘土味儿。“会不会是化石,就像……” 突然之间,有无数的白骨喷涌而出,铺天盖地涌了过来,水动钻头被冲倒在一边,扎人松软的泥土里——那都是人类的骨骼。 “是墓地!”皮尔森大声喊道,“我们挖到教堂的坟场了!” 但是隧道深埋地下,教堂的白骨不可能埋得这么深。白骨交杂,厚厚地铺在地上,像是被锯倒的森林纵横交错的枝丫,一团混乱。空气中突然杂人一丝浅浅的死亡气息,那是长期深埋地下的石灰石和硫磺的味道。 第163页 “是瘟疫坑!”工头惊慌失措地喊起来,所有人纷纷后退,跌跌撞撞急于逃离。工头关闭了钻机,钻机摇动了一下,随后传来释放蒸汽的声音。 只有大师一动不动。 他默默站在远处,细细打量钻头挖出来的这些东西。 他把提灯放在一边,伸出胳膊,深入杂乱的人骨中,用他闪亮的铁钩在中间搅动,然后勾着一侧眼窝拎起一团东西:一个骷髅头。 “是这样啊,”他开了口,声音在突然陷入死寂的隧道中迴响,“原来是你们这帮可怜虫。” 不祥的嗜赌贵妇 “那个嗜赌成性的贵妇是不祥之人,认得她的人都会倒霉。每到晚上,她在投注机面前输得精光以后,就会把首饰私下拿到朗巴德街典当。当来的钱,她又会拿去赌!然后她把自己的衣物也拿来卖掉,这让她的侍女们可是犯了难。她会向所有打过交道的人借最多的钱,在熟悉的人中间丢尽了脸面,只是一心想要赢回输掉的钱! “如此疯狂赌博,损害的不止是她的智力和想像力,情绪也开始急转直下。希望与恐惧、快乐与愤怒、哀伤与不满,全都爆发在色子的一次滚动、翻开的一张牌、蒸汽车的一段车程身上,强烈而邪恶!女性的温情本该献给子女和丈夫,却被她这样出卖和丢弃,怎不令人扼腕嘆息。每当我看到这位贵妇为了如此没有价值的嗜好黯然神伤,我都为她感到难过,她长着天使的脸庞,灵魂却被復仇女神占据。 “似乎是出于天意的安排,任何损害灵魂的事也会损害健康。空洞的眼神、憔悴的面容、苍白的肤色,是女赌鬼自然而然的外貌特徵。她每天早上赖床不起,却无法弥补午夜豪赌的身体消耗。我曾经长时间打量这位嗜赌的贵妇,是的,我一直都在留意他。我曾经见到她筋疲力尽离开克劳克福德的赌场,像是把一半的生命力都丢在了那座人间地狱。凌晨两点离开的时候,她看上去就像煤气灯火焰下飘来的一个幽灵…… “请回到你的座位上,先生。你现在身处遵从上帝旨意的法院。难道你会把我的证词当做恶意威胁吗,先生?你怎么胆敢如此颠倒是非?这是个什么世道啊,简直不见天日!我告诉你,先生,事实就像我跟你们所说的一样,到哪里我还是会这么说,我会说我亲眼看到过她,你们的差分机女王,在恶习中放浪…… “救命啊!拦住他!拦住他!啊我的上帝啊,我中枪了!我死定了!杀人啦!就没有人能阻止他吗?” 先生们,请作出抉择 [1855年国会政治危机高峰时,布鲁奈尔爵士召集内阁成员并发表下述讲话。本文稿由其私人秘书记录,使用了巴贝奇爵士发明的速记方法。] “诸位,我想不起任何一次,你们中一个人站出来在国会为我辩护,哪怕只是敷衍了事。我曾经耐心等待了很久,我无怨无悔,怀着希望,愿意做出力所能及的努力,保护拜伦爵士留下的宝贵政治遗产,并使其得以延续和发展,修復低级狂热分子的过激行为对我党声誉造成的损害。 “但所有这一切努力,似乎都无助于改善诸位对我的轻视之心。恰恰相反,过去两个晚上,反而有人提出设想,要启动对本届政府的不信任投票,其用意明显特别针对政府首脑。这次的讨论中,出现了对我的工作前所未有的激烈抨击,你们所有人,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我说话——而你们本是我领导下的内阁成员。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又怎么可能成功解决阿里斯太尔·罗斯伯里阁下遇害的惨案?这宗可耻而猖狂的罪行,因为发生在基督教圣地而将被歷史永远铭记。他玷污了我们党和政府的声誉,对我们的立场和品德带来了严重质疑。我们又该如何才能清除社会上的恐怖势力?即便现在,他们的力量和嚣张程度都在与日俱增。 “先生们,上帝为证,我从未强求过现在的地位。事实上,我会做出荣誉允许范围内的任何努力,以求避免担此大任,但现在,我必须主宰本届内阁,或者辞去我的领导职位。让这个国家落到另外一群人手里,他们的立场和倾向已经越来越广为人知。先生们,请作出抉择。” 黑斯廷斯侯爵之死 是的,先生,确切地讲是凌晨两点十五分——这个时间肯定不会错,因为当时我们旁边就有好几台柯尔特-麦克斯韦尔专利钟錶。 一开始,只有一些像是滴水一样的声音。 有一会儿,我还真以为是哪里漏水了,都没想起来这天夜里是大晴天。下雨了,我当时想,那时候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恐龙化石有可能会受潮损坏,所以我就赶紧用提灯照着往上看,那个可怜的傢伙就挂在上面,血沿着恐龙模型的脖子直往下流,只流到……那叫什么来着?……哦,塑型骨架上,就是支撑整个动物直立的部分。他的头部已经摔得不成样子了,先生……简直已经不能算是头颅。他就那样被绳子拴住脚踝倒吊着,绳索和滑轮一直上去,直到消失在圆顶附近的黑暗中。当时我完全吓蒙了,先生。直到已经拉响了警报器,我才发现恐龙的头部也不见了。 是的,先生。你提出的设想,我觉得应该就是这样子。死者被别人从房顶放下来,在空中完成盗窃过程。他是在黑暗中做的,一听到我的脚步声就暂时住手,等我走了就继续。他们肯定是忙碌了好几个小时,因为要准备那些支架、绳索和滑轮。我当班的时候,很可能从他们脚下来回走过好几趟。等到他把恐龙的头部摘下来,先生,估计是上面的其他人把头吊了上去,透过他们启开的那块板运到了外面。但是肯定有什么东西突然折断或者滑脱,因为他掉了下来,径直撞到了地面上,那可是最优质的佛罗伦斯大理石。我们找到了他摔得脑浆迸裂的地方,不过那种情形我还是宁愿早点儿忘掉得好。我的确记得当时听到了响动,很可能就是他落地的声音,不过没有听到惨叫声。 第164页 先生,我想说,整件事情里面让我觉得最邪恶的,就是那些人再次把死者吊起来的方式,他们像蜘蛛一样悄无声息地把死者吊到高处,然后任由他倒吊在空中,就像屠场晾着的猪羊一样,其他人自己拿着偷来的东西,从房顶上逃走了。这简直没人性,不是吗? ——肯尼斯·雷纳德,应用地质学博物馆守夜人,在g.h.s.彼德斯法官面前提供的证词,弓街,1855年11月 请永远相信我 我亲爱的埃格蒙特: 我我写这封信,是为了表达我衷心的遗憾。鑑于当前的事态,我已经不再有任何机会和希望,能够继续倚重您的能力,为我们的党和国家效力。 我最后我想申明一点:尽管我也承认,您当前的处境不适于为国效力,但我决不认为,您作为一名政治家的能力有任何欠缺。 我我强烈希望能给您争取到其他空缺,让您终生享有高贵地位。如果不告诉您这件事,我甚至不知道这封信该怎样结尾! 我请永远相信我, 我您真诚的朋友, i.k.布鲁奈尔 ——内阁总理寄给国会议员查尔斯·埃格蒙特的信,1855年12月 提交给外交部的备忘录 在这次聚会上,我们的贵宾,美利坚北方联合政府总统克莱门特·瓦兰迪加姆喝得酩酊大醉。这位民主党名宿充分展示了足以同任何英格兰爵士媲美的荒淫程度。他在a夫人身上乱摸,强吻了尖声大叫的b小姐,把体态丰腴的c夫人身上掐得青一块紫一块,还追得d小姐到处跑,明显就是要当场强暴她! 他像一头髮情的大象,把所有在场的女客吓得失魂落魄。最后,这位高贵的畜牲被家中僕役治服,四脚朝天抬到了楼上。在他自己的房间里,瓦兰迪加姆太太正在等待着他,穿着女士汗衫,戴着头巾式女帽。让我们目瞪口呆的是,这位名人马上把自己的合法配偶扑倒在地,当场立即开始满足他遭到挫败的欲望,而他的妻子毫不反抗。在此过程中,他还呕吐狼藉。对呕吐这件事,事后见到瓦兰迪加姆太太的人都可以证明。 我们刚刚收到消息,说被放逐至墨西哥的德克萨斯前总统萨缪尔·豪斯顿已经死在了韦拉克鲁兹。我认为,他始终都在等待着召唤,希望有人能给他提供一支军队,让他重掌干坤,可是那些来自法国的地方官都过于狡猾,没一个能跟他合拍。我知道,豪斯顿绝非完人,但是至少也要比克莱门特·瓦兰迪加姆强十倍。后者与南方政府签署合约,失去大片领地,还坐视曼哈顿红色共产革命力量不断蚕食他那因其蒙羞的国家。 ——里斯顿爵士,1870年 激进党掌权之前 [下面这段讲话,被录制在了蜡制唱盘上,是最早採用这种方式录制的声音资料之一,其中保存的是托马斯·托勒(生于1790年)对往事的回忆。他是托勒录音技术发明人爱德华·托勒的祖父。尽管当时使用的录制设备还处于试验阶段,录下的声音却非常清晰。1875年。] 我记得激进党掌权之前,有那么一年冬天,又寒冷又漫长,那时候整个英国都穷得很。我哥阿尔伯特,他经常找几块砖头,在上面涂上黏鸟胶,放在牲口棚旁边抓麻雀。抓到之后我们两个人就拔毛,把它清洗干净,我打下手。然后阿尔伯特就会生一堆火,把炉子烧热,我们就用妈妈的烤肉锅烤麻雀吃,能烤出好多油出来。我妈再煮一大壶茶,我们一起吃喝,就号称在开茶会,其实只有那几只麻雀可以吃。 再说我爸……他去扎特文路,找所有的店主人要东西,要点肉渣什么的,还有骨头,就像那个羊骨头啥的,要各种东西,还有干蚕豆、菜豆,没人买的剩胡萝蔔、白萝蔔,还有……他还能要来点儿别人许了的燕麦,面包店过期的面包……我爸有一口大锅,以前用来给马煮食吃,他把那锅刷干净了,然后就用餵马的锅煮粥。我记得有很多穷人来吃。那年冬天,他们每周来两次。他们必须拿自己的餐具。激进党执政之前,人就是那么挨饿的。 埃迪,你记不记得四十年代的爱尔兰大饥荒?我估计你是不记得了。那年晚茬庄稼没收成,连着两三年都不成,那些爱尔兰人看着都完全绝望了,但是激进党人不愿坐视不理,他们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全民动员。拜伦爵士发表了一篇精彩的演讲,发表在报纸上……我登记上了一艘救济船,从布里斯托出发。我们没日没夜忙活,往船上装大大的条板箱,上面都贴着伦敦差分机打好的标籤。火车日夜不断地从英国各地赶到,运来了各种各样的食物。“愿上帝保佑巴贝奇爵士。”爱尔兰人见了我们就喊,眼里含着热泪,“英格兰万岁,激进党万岁。”他们记性特别好,我们忠诚的爱尔兰同胞……受人之恩,他们就永世不忘。 约翰·济慈在半月街 我跟随一位男僕进入奥利芬特先生的书房,奥利芬特先生热诚地欢迎我,还谈起我在电报里曾提及马洛里博士。我告诉奥利芬特先生,我曾荣幸地帮助马洛里博士成功完成他关于雷龙的讲座,为之设计了非常高端的影像程序。蒸汽科学会主办的《每月评论》还曾刊文,对我的工作大加赞赏。我给奥利芬特先生带了一份那期杂志。他翻开来,大致看了看,不过他对于差分机的操作最多也就是一知半解,他似乎还是没有搞懂杂志上的话,只是不失礼貌地表示赞赏。 第165页 然后我告诉他,是马洛里博士推荐我来找他的。在我们一次私下谈话中,这位伟大学者曾经讲起过奥利芬特先生雄心勃勃的计划——利用警方差分机的力量,来研究都市人群行为和职业背后深藏的规律。我对这项大胆的设想极为钦佩,因而直接登门拜访奥利芬特先生,并表示,我愿意为实现如此伟大的设想贡献一份力量。 当时他打断了我,说话的方式非常心不在焉。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编号,他说,每个人,都被一只洞察一切的眼睛监视着;我们每一分钟的时间都有编号,乃至我们头上的每一根头髮也都有编号。而且,肯定是出于上帝的意旨,促使差分机的力量应用到普通人的生活中。关注交通流量,关注商业往来、人群的趋向——直至造物主所创造世界的无穷多个不同视角。 我倾听着这段不同寻常的感慨,等着他做出结论,但是突然之间,奥利芬特先生却陷入了沉思。 然后我尽可能用通俗的语言向他解释,人眼的构造如何,为什么影像科学要求达到相当高的刷新速度和图像复杂度。我最后说,为此,我们这些影像设计师应该算得上是英国所有程序编制者中最为强大的群体,几乎所有的数据压缩方法,都来自图像方面的应用。 这时他又一次打断了我,问我刚才是否说过“数据压缩”,以及我是否了解“算法压缩”这个词?我告诉他,我了解。 然后他站起来,从旁边一个办公桌里取出一个小木盒,像是用来包装科学仪器的那种类型。尽管这个木盒上面,还沾着一些残留的石膏块儿。他问我能否帮忙,看看其中这些卡片的内容,复制一份作为备份,并私下向他报告,里面的内容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您知道吗,他完全不知道那里面装的东西有多么惊人,他对此一点儿概念都没有! ——约翰·济慈,接受蒸汽科学会《每月评论》记者h.s.勒伍德採访时的讲述,1857年5月 美妙的自动钢琴波尔卡 哦!这个世界已陷入疯狂, 不论胖瘦,保守党还是激进党, 都发誓从不曾如此欢畅, 就像跳自动琴波尔卡一样。 先把你的右腿收一收, 重心放在左边的脚指头, 脚跟踏一踏,舞步向前走, 自动琴的波尔卡就开了头。 四对舞和华尔兹都过了时, 自动音乐让我们如醉如痴。 五月扫烟囱,新柳细如丝, 伦敦的波尔卡展新姿。 如果你遇见美丽的姑娘, 星星在眼中,红霞在脸上, 她会欣然挽上你的臂膀, 如果你会跳波尔卡…… 教授挤满了大街和路口, 为了把自动琴的乐音听个够, 你遇见的每一个朋友, 都问你是否会跳波尔卡。 所以我们乐舞无涯, 短裙和铜钉鞋胜过骏马, 亲爱的女士快看过来呀, 看我们飞旋的波尔卡。 八卦传闻一则 我们听到令人震惊又惋惜的消息:深受爱戴且多才多艺的劳伦斯·奥利芬特先生已乘坐“伟大东方”号离开英伦。这位知名作家、记者、外交家、地理学家兼皇室密友已前往美洲大陆,据称是为了加入所谓的萨斯奎哈纳人道主义组织,该组织由柯勒惠支和沃德华兹两位先生发起。也就是说,他居然追随那两个被放逐的人,一起实践什么乌托邦思想去了! ——“全城逸事”,一篇报社专栏文章,1860年9月12日 一八六六年的一份伦敦演出海报 怀特查珀尔区加里克剧院,重建重装修后,由j.j.托比亚斯先生担任经理,将于11月13日及随后一周内,举行最新影像剧首轮公演。 表演将(史无前例地)把现代生活搬上影像剧舞台,观众将会看到本国或本地,个性鲜明、都市气息浓厚、情节曲折的当代影像剧。全剧共分五幕,将全面展示现代生活方式,充满前所未见的新奇表现手法,剧名为: 人生十字路口 或 伦敦程式员 故事根据风靡法国全境的现代名剧《沃康松之子》倾情改编,融合我国地方特色与现代生活细节。 100%全程同步播放托比亚斯先生及其助理编制的影像背景 迈德利新锐交响乐团伴奏,指挥:蒙哥马利先生 现场表演指导:c.j.史密斯先生 服装设计与制作:汉普顿太太及百莉小姐 全剧由j.j.托比亚斯先生全程指导 剧中人: 马克·雷德里,别名“剥狐皮”(一个自高自大的人,伦敦程式员之王)……h.l.马斯顿先生 多灵顿先生(一位富有的利物浦商人,暂时访问伦敦)……j.罗默尔先生 弗兰克·丹弗斯(英国海军军官,刚从印度归来)……wm.伯德先生 罗伯特·丹弗斯(前者的弟弟,一个堕落的流浪汉,受程式员们的照料)……l.莫文先生 霍克沃斯·萨伯纳先生(伦敦西区一家差分机操作公司的老闆,高利贷者,个性贪得无厌)……p.威廉士先生 鲍勃·约克纳(一个笨蛋,但又不甘平凡)……w.琼斯先生 第166页 内德·布伦德(杂志撰稿人,惯于见风使舵)……c.奥伯雷先生 汤姆·福克,别名“老戴迪”,又别名“畜生”,(一个鸦片鬼,深受鸦片酊中毒症状的折磨)……a.科雷诺先生 乔·奥尼,别名“鳄鱼”(一个流氓混混,萨伯纳的走狗之一)……g.贝拉斯克先生 迪基·史密斯(一个非常勤勉的人,也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差分机程式员,竭尽所能地工作谋生)……g.马斯克尔先生 伊奇·贝茨(老鼠城的地主,拥有一家廉价酒馆和一张撞球桌,惯于用可耻手段行骗,比如在撞球袋上做手脚!)……格特拜德先生 猫和风笛酒馆侍者……史密森先生 弓街特警……弗兰克斯先生 路易莎·特鲁海特(他人恩怨纷争的无辜受害者),卡洛琳·巴内特小姐 夏洛特·惠勒(农村来的一位年轻女士,与她的猫同住)……玛莎·威尔斯小姐 票价:大包厢,三先令;包厢,两先令;前排座,五便士;普通座,两便士。 票房开放时间为每日上午十点至下午五点。 送别诗一首 [本诗作者森元就,系日本萨摩藩武士兼古典学者。本诗写于1854年,其子远赴英伦之际,原作用日本假名写成。] 吾儿赴苍溟, 以竟凌云志。 孤帆万里行, 春风送行迟。 人言西方杳, 无物可相知。 我谓天同覆, 彼我何难识? 忠君身犯险, 远海学经纶。 为家不惜力, 为学不惜身。 此去涉幽渺, 有清不足论。 丹心会有时, 慰我大和魂。 —封家书 那天我像平常一样,还在四面寻找陆地的踪迹,但还是一无所获。海上寂寥,无以言表。承蒙船长允准,我爬上了一根桅杆的顶端,此处高度早已超过船帆和烟囱。我突然惊奇地发现了欧洲的地平线,细如髮丝的一层绿色,浮现在水天之间。我向下面喊话,叫松村君:“上来呀!快上来!”松村果然爬了上来,胆气雄壮,动作轻快。 我们一起爬在桅杆顶上,凝望欧罗巴大地。“看哪!”我告诉他,“这就是我们第一份证据,证明地球果真是圆球形!当我们站在甲板上时,什么都看不到;而在这上面,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陆地。这就证明了,海面实际上是弯曲的!如果海面弯曲,那不就证明了,整个地球表面都是弯曲的吗?” 松村大声说:“真了不起……正如你说的那样!地球真的是圆的!这是我们的第一份证据!” ——森有礼,1854年 点金模 看来,巴黎新闻界并没有为女士的讲座尽力,因为这间不大的讲堂,连一半都没有坐满。 暗色摺叠椅排成整齐的弧线,其中装点着数学家们星星点点的几颗光头,他们过于考究的夏日服装看起来多少有一些落伍。最后三排座位被一群法国妇女俱乐部成员占据,她们在夏日的暑气里摇着摺扇,很大声地互相交谈,因为台上这位女士讲演的步调她们早就跟不上了。 埃达·拜伦女士翻过一页讲稿,戴着手套的一根手指扶了扶夹鼻眼镜。几分钟以来,一直有一只大大的绿色丽蝇,嘤嘤嗡嗡围绕着讲台飞来飞去。现在它停止了飞行,停在埃达女士隆起的肩头,就在蕾丝与装饰带之间。埃达女士看来完全没有留意这只精力充沛的害虫,仍用带有英国口音的法语继续讲述。 这位数字之母讲道: “如果人与人之间的理论纷争,都可以被看做是更深层形式系统的表象,那么,我们的生活就会更加易于理解。人们将无须继续受困于人类语言的歧义性,而可以通过一套固定、且具有精确定义的推理规则和公理,验证任何论断的准确性。莱布尼兹就曾梦想着找到这样一套系统,它称之为‘描述宇宙共性的语言,……” “但是所谓‘点金模’程序的运行,却证明了任何形式系统,都将是不完全的,且无法证明其自身的协调性。没有任何有穷的数学方法可以表达‘真实性’概念的含义,拜伦猜想的无限性直接导致了巨型拿破崙机的损坏。‘点金模’程序启动了一系列互相嵌套的循环过程,这些过程的启动已经非常烦琐,要完成并消除这些循环的难度,甚至还要更大。程序的确得到了执行,但是执行程序的载体却被彻底毁坏!这是一次惨痛的教训,证明了我们时代最强大的计算机,功能也还十分有限。 “但我的确相信,并且强烈向诸位保证,‘点金模’程序中包含的引用自身的数学方法,将来有一天,可以成为一门真正先验的计算数学抽象系统的基石。‘点金模’已经证明了我的猜想,但是它的实际应用必须依靠功能特别强大的差分机才能实现,这种机器要有能力应付叠代过程中难以想像的复杂性和繁复性。 “我们这些生命有限的人类,却可以讨论一些无比复杂的概念,比如‘真实性’,这不也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吗?但是,没有理智的机械世界,不正是以封闭性为其基本特徵吗?而一个开放性的系统,不也正是有机体、生命和理智的定义吗? 第167页 “如果我们把整个数学系统看做一台巨大的差分机用来证明定理,那么我们必须说,通过点金模我们可以证明这个系统实际上是有生命的,并且,如果它能够培养出照顾自己的能力,甚至可以证明其自身的生命价值。这种自我验证能力的性质,还是我们目前所无法理解的,但我们知道,它的确存在,因为我们人类自身就拥有这样的能力。 “作为有思考能力的人,我们可以观照整个宇宙,尽管我们没有任何有穷的方法可以对宇宙进行枚举。‘宇宙’这个名词事实上并不是一个理性的概念尽管它看起来如此直观,任何有思想的人都对此有所了解,事实上,我们都有一份了解宇宙,从而获悉自身起源的冲动。 “伟大的巴贝奇爵士在他生涯的最后阶段,对蒸汽动力的局限性逐渐失去耐心,试图控制闪电的力量用于为计算提供动力。他完善了‘电阻’和‘电容’组成的系统,尽管展示了难得一见的天才,却仍然支离破碎,难以构成完整体系。事实上,还被一些目光短浅的人称作‘老年人的不务正业’,但歷史将会对此做出评判。我强烈希望,到那个时候,我的设想也将突破纯理论范畴,进入现实中的世界。” 掌声稀疏而且凌乱。埃比尼泽·弗雷泽躲在讲台一侧,在绳索和沙包后面观望,这时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但至少,演讲已经结束,现在埃达将离开讲台,回到他的身边。 弗雷泽打开埃达女士行李包上的镀镍挂钩,埃达把她的讲稿丢进去,然后又把手套和帽子也丢了进去。 “我觉得他们听懂了我的话!”她兴沖沖地说,“弗雷泽先生,这些理论用法语讲出来非常雅致,不是吗?法语,真是一门非常理性的语言。” “下面我们去哪儿,夫人?回旅馆吗?” “我要去一下更衣室,”她说,“天太热了……你去帮我把蒸汽车叫过来好吗?我待会儿就去找你。” “当然可以,夫人。”弗雷泽一手拎包,一手拿着暗藏宝剑的手杖,带领埃达女士去狭小的更衣室。他打开门,鞠躬请埃达进去,把她的提包放在她脚边,然后牢牢关住了门。他知道,埃达女士会偷偷从更衣室最左下角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暗藏的镀银白兰地酒瓶,喝点酒安慰一下自己。那酒瓶还多此一举地被缠绕在纸巾中间。这点小心计也当真可怜。 弗雷泽还特意给她准备了冰镇的塞尔查水,只希望她偷偷喝酒的时候,也能加点水进去。 他从后门走出讲堂,习惯性地绕着整座房子非常警觉地走了一圈。他坏掉的那只眼睛开始在眼罩下面隐隐作痛,藏着宝剑的鹿头手杖多少能派上一点用场。不出所料,周围没有什么可疑的迹象。 不过埃达女士雇用的那位蒸汽车司机,同样也不见了踪影。毫无疑问,这个滑头小子肯定又钻到哪里喝酒,或者在路边找女人搭讪去了。或者,也许他会错了意,没能听懂弗雷泽的指令,因为他的法语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他揉着那只能看得见的眼睛,查看来往车辆。他决定等那小子二十分钟,不行就叫一辆出租马车走人。 他看见埃达女士犹豫不决地站在讲堂后门口。她好像戴上了一顶遮阳圆帽,然后又忘记带旅行包了,这倒是很符合她的个性。弗雷泽赶紧一瘸一拐地赶到她身边:“这边走,夫人——蒸汽车说在拐角跟我们碰头……” 他站住了,那人并不是埃达女士。 “我想您是认错人了,先生。”那女子用英语说,她垂下眼睛,笑道,“我不是你那位差分机女王,我只是她的一名崇拜者。” “请原谅,夫人。”弗雷泽说。 那女人含羞低头,打量着自己身上穿的白色平纹细布长裙,上面有繁复的提花图案。她戴着突出的法式裙撑,披一件浆硬的小外套,边缘绣着花边。“尊贵的夫人穿的衣服跟我有几分相似。”她苦笑着说,“夫人一定也去过沃斯先生的服装店买过东西!先生,这让我都感觉自己品味不错了,nest-ce pas?” 弗雷泽没有说话。他略微有些疑心。这名女子四十来岁年纪,身材苗条,一头金髮,穿着倒也体面,只是她戴了手套的手指上还套着三枚金戒指,线条美妙的耳垂上还挂着一副金银细丝玉坠,嘴角还恰到好处地点了一颗美人痣。而且她那双了大大的蓝眼睛,总有一股邪行劲儿——那眼神似乎在说:我认得你,臭警察! “先生,我能跟您一起在这里等着夫人吗?我想请夫人为我签个名,不知道是不是太唐突了。” “去拐角那边吧,”弗雷泽点头说,“蒸汽车那里。”他伸出左臂,把手杖夹在右侧腋下,手轻轻握住杖头。在埃达女士出来之前,沿着马路走几步应无大碍,他想好好观察一下这个陌生女人。 他们停在路边,一坐三角形法式煤气灯下。“能听到伦敦人讲话真好,”那女人讨好地说,“我在法国住得太久,英语都不太会说了。” “哪里,您说得挺好。”弗雷泽说。这女人的声音的确很动听。 “我是图纳钦夫人,”她说,“西比尔·图纳钦。” 第168页 “我叫弗雷泽。”他鞠了一躬。 西比尔·图纳钦摆弄着她的羊皮手套,就好像手掌在出汗一样——今天很热。“弗雷泽先生,您是她的守护骑士吗?” “夫人,我恐怕没有听懂您的意思。”弗雷泽礼貌地说,“图纳钦夫人,您住在巴黎吗?” “我住在瑟堡,”她说,“但我还是赶来了。一大早就坐快车,就为了来听她讲课。”她顿了一下,“结果几乎一句都没听懂。” “您不用介意这个,夫人。”弗雷泽说,“我也完全不懂。”他开始有点喜欢这女人了。 蒸汽车到了。司机放肆地向弗雷泽眨眨眼,从车里跳下来,从衣袋里拎出一块羚羊皮,吹着口哨开始擦拭一块前挡风玻璃。 埃达女士从讲堂门口出来,她这次带了手提包。她靠近的时候,图纳钦夫人的脸色兴奋得有些苍白,她从衣袋里取出一张演讲会门票。 看来她完全没有恶意。 “夫人,请允许我为您介绍西比尔·图纳钦夫人。”弗雷泽说。 “您好。”埃达女士说。 图纳钦夫人敛衽行礼:“拜託您,能在我的门票上籤个名吗?” 埃达女士有些愕然。弗雷泽灵巧地从笔记本上取下一支钢笔递了过来。“当然可以。”埃达女士接过那张纸,“抱歉,您叫什么名字来着?” “西比尔·图纳钦。要我拼写一下吗?” “不用了,”埃达女士微笑着,“有一位着名的法国飞艇驾驶员就姓图纳钦,不是吗?”弗雷泽背过身,让埃达把纸放在他背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签名。“或许,你们是亲戚?” “不是的,陛下。” “您说什么?”埃达女士问。 “他们说您是差分机女王……”图纳钦夫人胜利似的笑着,一把抢过那张签过名的门票,埃达并未打算跟她抢,“什么差分机女王!你只不过是一个老大不小、还四处卖弄学问的可笑女人罢了!”她哈哈大笑着,“你整天这样讲课骗钱,宝贝……你做这个能挣得到钱吗?要是能挣钱才奇了怪!” 埃达女士带着一脸毫不掩饰的惊诧表情,上下打量着她。 弗雷泽紧紧握住手杖。他跨到马路边,迅速拉开了车门。 “等一下!”那女人突然从一根手指上用力一扯,扯下一枚光彩夺目的戒指。“夫人,求您了,我想请您收下这个!” 弗雷泽挡在他们两人之间,握起手杖。“你别再缠着她!” “不,”图纳钦夫人喊叫着,“我听说过传言,我知道她需要这个……”她顶在弗雷泽身上,把胳膊远远探过去,“夫人,请收下这个!我不该伤害您的感情,我那么做非常卑鄙,但是请一定收下我的礼物!求您了,我是真的仰慕您,整场演说我都坐在那里听完了。请您接受它,这是我特地给您带来的!”然后她退开去,手里已经空了。她笑着说,“谢谢您。夫人!祝您好运,我不会再打扰您了。au revoir!bonne 插nce!” 弗雷泽跟在埃达女士后面坐上了蒸汽车,关上门,敲了敲车中的隔板。司机坐上了驾驶位。 蒸汽车向前行驶。 “真是个古怪的人儿,”埃达女士说。她张开手掌,一颗巨大的钻石,在戒指上闪耀。“她是什么人啊,弗雷泽先生?” “我猜,应该是被我国放逐的人。”弗雷泽说,“她可真是胆大妄为。” “我是不是不该收下这个?”她的气息里有白兰地和塞尔查水的味道,“我觉得,至少不是完全合适。不过如果不收,她也可能会闹得难以收拾。”埃达把那颗钻石拿起来,借着窗户里透进来的一缕飞满灰尘的阳光细细察看。“你看这颗钻石这么大,一定值很多钱。” “肯定是假货,夫人。” 埃达不假思索地捏住那颗钻石,像拿粉笔一样,用那颗石头在蒸汽车车窗上划了一道。细微的摩擦声几乎听不清,玻璃已经被划出一道闪亮的痕迹。 随后他们都不再说话。赶回旅店的途中,两人之间的气氛非常融洽。 弗雷泽望着窗外巴黎的街景,想起了他接到的命令。“你可以让这个老姑娘随便灌黄汤,”首领曾经用特有的尖刻讽刺语调对他说,“随便她扯谎,随便她跟人调情,当然,以不搞出公共丑闻为限度……如果你能让我们的小宝贝埃达远离赌场,你的任务就已经可以算是完成了。”这个灾难降临的风险一直都很小,因为埃达钱包里除了车票船票,就只有一些零用钱。不过这颗钻石一下子就改变了当前的局面。从现在开始,他得提高警惧了。 他们在黎塞留酒店的房间非常朴素,有一扇连接门,他从来没有碰过。锁头都很管用,他发现了预料之中的监视孔,并且将其堵塞,所有的钥匙都是他拿着。 “我们预支的钱还剩多少?”埃达女士问。 “够给司机付小费。”弗雷泽说。 “哦,我的天哪,就剩这么点儿了?” 弗雷泽点点头。法国学术界邀请她来的酬金非常低,很快就全部用来还债了,而仅靠卖票的那一点点收入,连支付从伦敦到这里的交通费都不够。 第169页 埃达女士打开窗帘,皱着眉头观望夏天白昼的景象,随后又拉上窗帘。“这么说来,我只能接受到美国巡迴演讲的邀请了。” 弗雷泽无声地嘆了一口气:“夫人,我听说,那块大陆有不少自然界的奇蹟。” “那我们走哪条线呢?波士顿和新费城,还是查尔斯顿和里奇蒙?” 弗雷泽没有开口,这些陌生城市的名称让他感觉心情沉重。 “我还是仍硬币来决定吧!”埃达女士兴沖沖地说,“弗雷泽先生,你有硬币吗?” “夫人,我没有,”弗雷泽在撒谎,他努力让衣袋里硬币的叮噹声尽可能地小。“对不起。” “难道他们从来都不给你发钱吗?”埃达有些生气地质问。 “我有我的警察养老基金,夫人。钱很多,而且发放及时。”至少发放及时这一点是真的。 她现在有些担心了,心里很难受。“可是皇家科学会不是应该给您发工资吗?哦,天哪,我居然给您造成那么多的麻烦,弗雷泽先生!我以前一直都不知道。” “他们给了我其他形式的补偿,夫人。我很知足。” 其实他就是她忠实的守护骑士,现在这样他已经非常知足了。 她走到自己的写字檯前,在纸片和帐单中间寻找,手指触到了旅行镜的龟甲把手。 她转过身,用充满女性魅力的眼神抓住了他。在这份压力下,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碰了一下眼罩下方突出的颧骨。他两腮花白的鬍鬚还是掩不住那道伤疤。霰弹枪打中了那里,到现在有时候还会疼,尤其是下雨的时候。 但是埃达并没有看见他的动作,或者就是故意视而不见。她招手,示意弗雷泽靠近。“弗雷泽先生,我的朋友。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我想听实话。”她嘆了一口气,“我真的只是一个老大不小、还四处卖弄学问的可笑女人吗?” “夫人,”弗雷泽温柔地告诉她,“你现在依然 reine des ordinateurs。” “真的吗?”她举起那面镜子,向里面凝视。 镜子里,是一座城市。 那是1991年的伦敦。有上万座塔楼,数万亿旋转的齿轮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在油腻的浓烟中,空气像刚刚经过一场大地震一样黯淡无光,到处充斥着齿轮摩擦放出的热量。黑色的马路,緻密而没有一丝空隙,它们构成无数的支流,打孔纸带疯狂地沿着它们传输数据。在这座闪亮而炎热的死亡之城,歷史的游魂在四处游荡。薄如片纸的脸庞,像风帆一样随风翕张,扭曲着,打着哈欠,跌跌撞撞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这些人脸,全都是被借来的面具,是那只眼的投射物。如果有一张脸中了它的意,就会碎裂,像飞灰一样脆弱,迸裂成一组干瘪的数据泡沫,所有的组成成分,也不过是电位和尘埃。但是全新的猜想,也正在这座城市闪亮的核心地带成形。不知疲倦快速旋转的转轴,抛射出数以百万计不可见的循环,而在火热、非人的黑暗处,数据不断被融化,杂揉,被齿轮搅拌,冒着泡的浮石组成的骨架,浸泡在梦的蜡池中,生成模拟肌肉,像思想一样完美…… 那不是伦敦,而是最单纯晶体表面浮现的影像,所有的街区,都只是原子内的光影,天空是冷凝的空气。那只眼的视线穿透迷宫一样的空间,跳过因果,运气或偶然组成的一道道量化陷阱。电子幽灵从中诞生,并获得了真实的存在,它们被检验,被分解,被一遍遍无穷叠代。 在这座城市的正中,有一件东西在成形,那是一棵催化着自己,演化着自身的演算之树,几乎像是一个生命体。它通过思想的根苗吸取营养,受益于自身记忆中凋落的种种印象,并且透过数以千万计光亮的枝丫,在通往充满隐秘启示的道路上不断地分叉,向上,向上…… 在死亡的边缘等待新生。 那光如此强烈, 那光如此清晰, 那只眼,终归要看到它自己我自己…… 我明白: 我已看见, 看到了我自己! 该部分的文字,尽管都有出处和精确的时间,但绝大部分都是虚构和杜撰的。除极少数关键之处以外,不再一一註明。 “点金模”之所以导致拿破崙计算机崩溃,是因为里面使用了现代编程中的所谓“递归”运算。计算量太大,超过了当时机器的能力极限。而此程序的目的,在于验证两个假设:首先,是否能提出适用于一切领域,可以描述一切问题的形式语言系统;其次,这套系统的逻辑一致性能否得到证明。 德国哲学家、逻辑学家。数学家。歷史上较早提出形式语言设想的人之一。 这里所说的,实际上是对二十世纪上半期两大逻辑学成果的概括:即“歌德尔第一不完全性定理”和“协调性证明”。从史实来看,这不是埃达·拜伦的研究成果,却是任何人工智慧研究的基础。 一种德国矿泉水。 法语,不是吗? 法语:再见!祝你好运! 法语:差分机世界的女王。 后记 注意:宋体为布鲁斯·斯特林所写,仿宋体为威廉·吉布森所写。 第170页 我们二人花了七年时间才写完这本《差分机》。为什么要用这么长时间?首先,我们曾愚蠢地认为,合着一本书可以让工作量减半,但实际上这么做只会让困难加倍。第二,我们遇到了一个关键问题,就是要决定从哪个角色的视角来讲述这个故事,讲到何时结束,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即本书的“叙事声音”。直到我们确认本书的叙事者是一台计算机,我们才算解决了这个问题,随后开始写作。 在尚未决定合着的预备阶段,我们二人商讨时的语气是都希望由对方来执笔,最后终于演变到“你来写”“不,你来写”的局面。 布鲁斯立刻拟定了一份协作方案,现在我仍认为这一步是非常必要的。我们规定所写的文本必须是每一次叠代后的最终版本,后来这些本文变成了厚厚的一摞软盘。二人中的任何一位都可以随时修改文本的任何内容,但是改动必须覆盖原先的版本。我们明确地规定不允许将旧版本中满意的章节粘贴到新版本中。如果想要恢復先前的内容,只能靠脑子回忆。我认为这最后一条规定是非常残酷的,或许你只有自己试过才知道其残酷之处。 我们不断地重写所有内容:自己的那部分、对方的那部分以及布鲁斯从得州大学拉回家的一斗一斗的维多利亚时代印刷品中的内容。在这样苛刻的规定之下,没有文字处理软体我们是无法写出最终稿的。 这本书的叙事者在故事里一直非常低调,其实直到本书的最后几页,它才表明自己是一个自觉的存在。但这部小说是一次关于计算机写作的漫长叙事冒险。更具体地说,是关于文字处理和该处理过程对歷史的本质有何影响。它讲的不是写作,而是重新写作与解构写作。它讲的是未来已经出现,只是尚未被干扰,而过去则是一种已经实现的未来。作为《零歷史》与《老式未来》的作者,我们在这一方面依旧做了很多探索。 在我们创作这本书的时候,身为“赛伯客”仍是一件非常新潮的事情。我们这些赛伯朋克总是要面对那个时代的正常人的逼问。由于我们是创作计算机故事的小说家,我们总是被问及“要是计算机自己会写小说了,你们会怎么办?”面对这些暴躁的年轻人,我们曾经这样彬彬有礼地回答:我们会热衷于给这些小说写书评。 有时我仍发现自己被称作是类似阿瑟·克拉克的作家,不过我更擅长鼓捣小发明,尽管数十年来我一直耐心地否认这种说法。更好笑的是,当我们写作此书时,谁都没有冒险使用当年的“网际网路”。当时布鲁斯在奥斯丁,我在温哥华,我们曾试着通过电话线苹果二代电脑之间传输数据,但最终还是失败了。后来我们把软盘塞进联邦速递的盒子里发连夜快递。 但是,怎样才能让计算机写出一部小说呢?我们很容易想像计算机创作一些七拼八凑的大众娱乐读物,因为它既有大量储备素材又有操控文字的技巧。计算机可以演奏音乐、下象棋,现在还会做翻译工作。 更有趣的是把计算机想像为一位严肃的文学家——它自身经歷的文字见证者。试想计算机是一位真正的作家,怀有真诚的文学情绪,只不过它碰巧是一台电子设备而已。这位勤勉的作者不能视、不能闻、没有实体、无所谓性别而且无法移动,但是它有着无穷无尽的耐心和浩如瀚海的资料库。 或者设想两个人合着一部小说,凭藉一种精妙强大的新技术,文本可以变成某种具有可塑性、延展性的流质…… 你可以想像这台计算机通过建造文学世界的复杂过程,挣扎着寻求自我意识,就像歷史小说家为某个被遗忘时代的枯燥碎片带来一线生命。计算机没有唇舌,它永远无法发出人类的言语一它只可以拼凑。但是说计算机“只能”拼凑是不对的,因为人类作者也并没有独立发明语言这种工具。如果说威廉·巴勒斯用剪刀和墨水拼接出来的作品是“来自外太空的病毒”,那么经过机器处理的文本就更像是代码。 巴勒斯喜欢用剪裁法创作,并将之视为一种手工艺术。他编汇的那些笔记本可以看做是一种另类的艺术作品。但随着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叠代、重写,我开始意识到我们的工作更像是用气笔修照片(如果当时有photoshop的话,就是用ps改图),而不像是用剪刀、浆煳做拼贴。我们可以把拼接之处的边缘变模煳,毫不费力地将无关的内容混杂在一处,令连接的痕迹消失无形。这是另一种魔术。巴勒斯曾问“我要计算机做什么?我有一台打字机。”呃,但是像我们这样协作创作,没有计算机是不行的。 但是在本书的结尾,小说的伪装分崩离析,暴露出叙事者的拼贴痕迹。文本分解成其原材料:奇闻轶事、戏院门票、歌词。这就像一碗依靠联想而炖成的大杂烩,而整个世界不过是一长串由搜寻引擎搜到的条目。 我仍记得当时看着最后几页稿子从传真机里吐出来,它一边出我一边读。在那时,我开始觉得这本书的作者既不是我也不是布鲁斯,而是某个不祥的第三方,并且他掌控局面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我从没想过这可能是一件好事,而且自那以后我再也不那么相信文学中的导演中心论了。我知道电话线的另一头是身在奥斯丁的布鲁斯,但是当时我们并没有进行面对面的沟通。我将纸舌从机器上撕下来,然后开始重写。但我仅做了非常小的改动,因为那文字是叙事者的心声。 第171页 我们还经常被问到另一个问题,提这个问题的人都尝试一些聪明的、有一些年纪的记者,他们都有真正的有报酬的工作,不像我们俩。这个问题有关那句赛伯朋克宣言——“信息渴望被免费”。记者们常常以一种讽刺性的夸张动作向我们指出,如果我们真的信奉这一点那我们的写作生意岂不是完了。不知何故,人们总觉得我们自认可以倖免于难。这就好比是火山学专家预言有一场地震,但是人们顶回一句“如果真有地震,那你们家的锅碗瓢盆岂不是都要震碎?”当然是这样的,我们的饭碗确实有点问题,但我们不是首当其冲的。 首当其冲的是我们挚爱的手动打字机,文字处理软体把打字机直接送进了垃圾堆。在那之后,数位化的配送方式摧毁了独立书店,代之以连锁书店。出版商被大型传媒公司迅速买下,因为控制论的新业务管理方式和电子数据表是这种收购成为了可能。配送的集中化完全扰乱了图书分销贸易。随后浏览器出现了,终于导致报纸杂志业的崩溃,记者被一批一批地解僱。这一切变化令残存的书店变成了售卖文化衫、举办即兴表演聚会的咖啡馆。 不能因为我们预见了它的到来,就认为这是我们的错。 文字一旦开始信息化,它带来的变化远远不止这些,这些甚至连十分之一都不到。人们常常问我们“赛伯朋克写人科幻之后还会发生什么?”答案是会出现一种赛伯文化。 对我而言,那就是出现了《差分机》。这本书改变了我身上的一些东西,改变了我们的思维和写作方式。在署着我名字的小说中,这是唯一一本我愿意为了乐趣而重新阅读的小说。 赛伯文化充斥着整个世界,没给前一个时代留下一点断壁残垣。“赛伯朋克”是已主流化的赛伯文化的先驱,一群经典的波西米亚式的不羁先驱。如今桌上型电脑已经过时了,它正迅速被无线设备、云网络所取代。在这个新的世界中即便是亲密的家人也常常通过手持设备进行交流,在这个新世界中表情符号已经成了日常用语,一篇八万字的小说给人的感觉就像一首维多利亚时代的史诗。 它翻转了过来,向外翻转,向这个世界翻转。整个世界变成了赛伯世界。 现在社交网络的规模比国家的规模还要大。我们从前用复印机复印一些关于赛伯朋克的小知识片段,然后交换着看。现在这些内容通过博客和微博客散布到全世界。结果《差分机》成了为逝去的印刷文化打造的一副精緻石棺。如果说我们对于目前怪诞的媒体环境还能感到比较轻松自如,那是因为我们用自己整个职业生涯将媒体从墓穴中挖出,然后重新埋葬。我们以不计后果的狂欢姿态杀死了媒体,比狄更斯杀死小奈儿更甚。 我认为《差分机》这本书的构思有其根源,根源就在布鲁斯的“死媒体计划”之中,或者说是在促成“死媒体计划”的那些思考之中。我们讨论当时的媒体将如何一步步走向死亡。 我们应该在结束之前谈一下蒸汽朋克的话题,说些暖人心的话。“蒸汽朋克”一词不是我们发明的,“赛伯朋克”一词也不是我们发明的。不过我们的确创造了很多新词。 通常是“发现”了这些词语,然后灵活地将其带入新的语境。 尤其是《差分机》,其中充斥着各种混合语词彙,例如当时高科技罪犯的黑话,即便是二十年后我们二人回想起来还会捧腹大笑。“蒸汽朋克”、“赛伯朋克”很像是我们会创造出来的词,但是我们没有。 这就是拼凑新词的魔术,从那些曾经司空见惯、如今已被遗忘的文本中寻找材料。 这本书确实在三样东西上颇费笔墨,这三者已经成为蒸汽朋克的基本标志:巨型飞艇、黄铜计算机和奇形怪状的女士内衣。但是,这种标准并不是我们制定的。我们从来没有动手搭建蒸汽朋克场景;我们从没给《差分机》写过续集,以后也不会写。我们有自己关心的问题,例如设计日式运动鞋、策划增强现实大会。我们写作这本书更不是为了开创蒸汽朋克亚文化,不是为了让爱好者们制作黄铜器具、组织盛装活动或者从巴西、波兰这么远的地方热切地给我们发电子邮件。 有人把老式机械手錶的零件拆下来,纯粹用来制作装饰品,我个人绝不贊同这种做法。请不要再这样做了。 这是我们的经验之谈,孩子们。对于你们而言,或许我们的想法早已过时。 同时,希望你们喜欢这个故事。 无论过去了多长时间,这本书始终是我们二人的作品。 巴勒斯曾称语言是“来自外太空的病毒”,认为人类已沦为语言的奴隶。他还将拼贴剪辑的蒙太奇手法运用到文学创作中,以展现没有逻辑理性的无序世界。 原文为“information wants to be free”,这句话最早是由美国作家斯图尔特·布兰德于1984年提出的。 少女小奈儿是狄更斯小说《老古玩店》中的主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