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亚特别快车》 第1页 [军事小说] 《西伯利亚特别快车》作者:不合时宜的思想【完结】 正文 第一章 楔子 一九二七年八月十一日傍晚,东京被笼罩在雨雾之中。这雨从清晨下起,一天没停,弄得街上空荡荡的;急救车的司机为马路上的畅通无阻而高兴,正可以加足马力飞驰。两辆急救车一前一后,拖着悽厉的呜咽疾驰而过。 医院楼门前的廊檐下有几个人在那里向敞开的院门外张望,看上去声色都很紧张。两扇大门几乎已完全隐没在灰濛濛的雨帘后面,依稀难辨。终于,由远而近传来了急救车的鸣叫。四个护理员急忙迎了上去,他们跟着还没停稳的车子跑了一段路,边跑便不住的向车内窥探。车子一停下来,护理员立即从地一辆车上小心翼翼的抬下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那个年轻的下护理员没来得及把雨伞张开,几滴雨水落到了妇人的脸上,她睁开双眼,断断续续的说了些什么。在那一连串含混不清的呓语中,护理员只听明白了几个字:“小女儿……” 抬第二副担架时废了些周折,几位护理员全都淋了个透湿。担架上躺着的是一个裹着被单的姑娘,一张惨白的脸。枕上有一块被雨水洇开的血迹。 担架被轻轻的放到推车上,顺着磁砖路推向电梯。几位医院工作人员急匆匆地穿过大厅,隐没在走廊拐角处,这时一切才从新安静下来。 半小时后,一辆黑色大轿车驶到医院大门前。车一停,从里面立刻跳下来一个颇为标緻的年轻人。他利落的把雨伞一撑随手把后座门打开,从车里笨手笨脚地钻出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先生,由那位殷勤周到的年轻人打着雨伞,直向医院楼门走去。 “黑田先生……”一位大夫拉开门,强抑着悲痛招唿着。 “她们在哪里?” 老先生疲惫着直视着大夫的眼睛,脸显得很平静,只是嘴脣在微微颤抖。 “夫人正在病房里输血。”大夫应声答道。 “女儿呢?”来人打断了他。 “令爱在手术室,黑田先生。她受了重物打击,我们正全力……”大夫想尽量把事情说得有希望些。 “不必瞒着我了,大夫,请告诉我真实情况吧。” 大夫的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轻声说: “颅骨粉碎性骨折。” 黑田不忍再听下来,赶紧点了点头。 “我想再看看她们。” 他在秘书和大夫的簇拥下,穿过医院的一条又一条走廊,向病房走去,杂沓的脚步声在两边瓷砖墙间久久地迴荡着…… 第二天,黑田先生郊外官邸地门前并排停着几辆漆光闪闪的黑色轿车。 这是一座欧洲传统样式地敦实小楼,四面有花坛环绕,从正门的梯阶上可以看到远处白濛濛的湖面。 在陈设简朴而宽敞的办公室里,坐着五个人。其中有两个是军人,一个是留着平头、带着深度近视眼镜地杉森中佐,另一位是本村少佐。还有两位是文人,过早发福、衣着考究的大出版商川本和个子小得简直象侏儒的拜志先生。第五位就是黑田。 客人们都默不作声。 从敞开的窗户可以听见有人顺着小路急匆匆的奔跑,踩着碎贝壳沙沙作响,大家不由得侧耳倾听起来。脚步声却突然停止了。隔了一会,又听见一阵气喘吁吁的声音,树枝也摇晃起来,黑田先生的六岁小外孙成濑正从树上向屋里窥望。 从孩子满脸高兴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他用这种方式钻到外公房间外已不是第一次了。可是,一看到外公投给他的少有的眼力目光,他脸上的高兴劲突然消失了,在看看其他四个人也是冷冷地看着他,这更叫他慌了神。 矮个子的拜志装出一副笑脸,向孩子和气地点了点头,可是这位先生的笑脸以及那副坐着连脚部都够不着地的怪样子,加上笼罩在外公书房里的沉闷气氛,真把成濑吓坏了。他从树上跳下来,跑开了,沙沙的脚步声很快消失了。 黑田终于先开口了,他说得很慢,似乎每说出一个字都需要他鼓足力气似的。他说他请几位光临并非为了替他个人分忧消愁,而是为了共同商讨关乎国家命运的几个大问题。在他看来,如果执行北进战略国家的命运很可能演变成悲剧性的结局。他也谈到有人曾表示不同意他公开自己的观点,甚至还接到过这类意思的恐吓信,但是在枢密院他还是作了直言不讳的演说。 “就在出事的第二天,”黑田缓慢地环视了一下在座的人,“我的女儿就死在医院里了,内人至今还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来歷不明的暴徒所使用的手段太残酷了。” 他嘆了口气,停了下来。 客人们依旧保持着沉默。这种冷场明显流露出一种敌意。这四个人恨透了黑田,只是对他的权势无可奈何。而现在他们都清楚,黑田先生的权势和这权势赋予他的威力正在渐渐消失。至于黑田,虽然他自己还不确知将遭到什么样的厄运,可是已经预感到某种不祥的徵兆。这种预感,再加上恶梦般的幻影-女儿衬在血枕上的惨白的脸-更使他意识到有一个无法抗拒的正在来临。但是,他表面上却异常平静。在亲人惨遭不幸之后,他自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第2页 “黑田先生,”杉森轻声轻气地开了腔,“我们也同您一样深感悲痛啊,-这简直是天大的不幸……不过,您召唤我们睐商讨政治,这倒叫我们诚惶诚恐……我们不过是一些武夫……那里有资格参与解决关系到日本前途地大事呢?”他环视了一圈桌旁的同行,继续说:"愚见以为,您在枢密院的演说已经充分表达了您的意思。这不过是两天前的事吧?而今天您又莫名其妙地着我们这样的人共同探讨……”他笑了一下,指了指在座的几个人,“军部情报处主任和我-都是军人,不过尊敬的川本先生作为我们日本最大的出版家,出版界的巨头,他当然和我们不同了。” “我本来没有和诸位商讨的意思,杉森先生,”黑田说。他又恢復了原有的平静,语气也顿时透露出威严,“我的目的是说出我的观点,以便让它在你们那个圈子里得到广泛的了解。这也是我把川本先生也请来的原因……” 黑田笑了一下,他意在叫人明白,权势和力量暂时还在他这边,所谓商讨,不过是他的一种屈尊的客套而已。 “敬请原谅,”杉森立刻意识到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地位的差异,但仍旧彬彬有礼地回敬了一句,“不过,在枢密院还没有就此问题拿出意见之前,就公布自己地见解,难道您不认为为时过早吗?” “这一点早已有人提醒过了,不过,这是我个人的意见。”黑田客气地顶了回去,“我仅以个人地名义发表这些意见……” 黑田停住了,他突然感到身上的力量正在消失。近日发生的一连串事件使他心劳神伤,现在他坐在这里,回味着自己说的话,险些忘了眼前坐的是政敌,应该百倍振作精神来对付他们。看来既然已成背水之势,就非干到底不可。 连黑田也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当他总算打起精神来要把话接着说完时,他才再次看清了面前那几张毫无表情的面孔。 “总之,你们这些军界的先生们,在诺门罕战败后当然是主战的了,”黑田厌倦地说,“是啊,这我是知道的……此外我还知道,有那么一派主张非与俄国全面开战不可的人……”他苦笑了一下,“我不反对战争。我同意,在某种情况下战争会是解救民族危难的唯一出路。但是现在,在现阶段,我认为谈北进战略还未时尚早。俄国固然已被肃反弄得衰弱不堪,可是我们并没有聚集起足够的力量……双面作战足以耗尽日本的国力使日本在战争中败北,我是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他摊开双手苦笑了一下,似乎为上面的话表示歉意。 一直保持沉默的侏儒拜志把头稍稍往前一探,以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态笑着说:“黑田先生,贸易永远是政治,但是政治可并不永远就是贸易……” “就算是这样,可是我既将赴莫斯科洽谈生意,此时此刻这就使政治,而且是唯一可行的政治。这是和平的政治,可靠的政治,长远的政治,灵活的政治。只有这种政治能解救日本免遭灾难。但是这需要耐心。” 老人的声音增添了力量,他的身子也挺直了,好像他所信的东西给他带来了生气,同时也能迫使听者相信他所说的话。 “而你们,这些催促政府立即採取行动的人,所缺乏的正是耐心。就在今天,在我女儿死去的日子里,我在天皇面前宣布:日本尚未做好战争准备!……老虎与鬣狗的区别就在于老虎善于等待,一旦扑过去,就有制胜的把握!耐心是比武士剑更可怕的武器……” 黑田走到窗前,向远方凝神眺望,半晌后,犹如自语般轻声说道:“日本是世界上的一颗珍珠。珍珠应该在自己的贝壳里慢慢长成,长满整个贝壳。有朝一日贝壳豁然打开时,全世界都会因它的光芒而目眩。” 客人们都裂开嘴笑了。杉森趁势说:“您这最后一段话真是精彩极了,从这里我领悟到,黑田先生,您这一席感人肺腑的演说已经结束了。” 黑田从窗前转过身来。 “是的。”他表示肯定地的下了头,又像是不愿让在座地人看到他的面部表情。 客人们站了起来,确切的说,站起来的只有三位,拜志是从椅子上跳下来的。但他跳得还算优美,而且还笑容可掬的向主人寒暄着:“您准备何时启程呢,黑田先生?” “什么?”老人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问您准备何时启程?” “寒舍的不幸不能不是我的行期稍有推延。不过我还是希望一个月后到达莫斯科……” 汽车驶上了公路,向市区疾驰。坐在特制的皮革座垫上的拜志按了一下电钮,司机与后座之间的厚玻璃升了起来。他又按了另一个电钮,侧面的玻璃平稳地落了下来。暖风吹进来座厢,拜志把帽子拉紧,仰在靠背上。他很烦躁。坐在旁边地杉森中佐感觉到了这点,所以一直没敢开腔。 拜志从前胸口袋里掏出了烟盒,拿出了一支香菸,按燃了打火机,但火立刻被风颳灭了。 “老煳涂!”拜志轻蔑地说了一句,随手把菸捲抛出窗外,“到现在他还没明白,女儿的死是对他的最后通牒……” 第3页 “拜志先生,我倒以为他对这一点恰恰非常明白,”中佐地声音不大,“正因为如此,他才把我们叫来的。” 拜志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窗外。这时汽车已经驶入东京郊外。他又把侧窗玻璃升起,再次打燃火机,燃起一根香菸。杉森看着拜志掏烟盒和插菸嘴的平静动作,他明白,拜志已经作出来决定。 “他的脸色挺不好啊!”拜志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里已经听不到烦躁和激怒的情绪了。 拜志把身子转向中佐,遇到了对方肃然凝视的目光。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黑田先生在这段时间里闭门谢客,也尽量不在公共场合露面。只有女儿留下的儿子-他那六岁的小外孙成濑,是唯一能给他消愁解闷的人。他不是在书房里给外孙画画,就是在树荫下给孩子讲书;到了傍晚,只要不下雨,祖孙二人就到湖边去散步。 这天傍晚也是同样,他领着小外孙在沙滩上走着。老人一手拎着手杖,一手夹着公文包-最近这公文包他总是不离手。要是孩子蹲下来玩沙子,他就坐在旁边,从公文包中拿出旧文件、信件、照片,一件一件地翻看。现在他们正在向前走着,没有停步。 已经有些傍晚的凉意了。老人身着黑色夹大衣,戴着一顶渔民常戴的那种毛绒帽,慢慢地跨着大步。小外孙在旁边急促地迈着小步,紧跟着。 “大海养育了我们的祖先,可有时又叫他们倾家荡产,”黑田给小外孙讲着,“颱风经常颳走小船,撕破渔网……” 小成濑听外公讲着,生怕跟不上外公,小手紧拽着外公的大衣口袋。 “大海保护了我们,是那些外族人不能侵犯我们这个海岛,所以很久很久也没有人知道我们。” “那多好哇!”孩子高兴地说。 “好是好,”老人回答着,“可是,也正因为这样,咱们很晚才学会做买卖,结果世界市场都叫人家占了。” “那太糟糕了。”成濑说。 “是太糟糕了。”黒田重复着外孙的话。 然后他又给外孙讲了很久以前的事,将他们地祖先是怎样同那些入侵者斗争的,孩子会神地听着,一点也不打断他,只是偶尔问一问那些复杂的名称。 他们这样走着,谈着。小成濑完全不知道,这是他看到外公活着的最后时刻,而黒田老人那里知道,他的头此刻正在瞄准镜的十字线上摆动。 人家跟踪他已经四天了。为了使这次行动尽量简单化,决定选择老人领着外孙到比较远的地方散步的时候进行暗杀。有人端着狙击枪在湖岸边的树丛里已经守候四天了。但是天不作美,几天一直在下雨,黒田没有到湖边来。现在,正有人把步枪稳稳噹噹地架在三角支架上,耐着性子守候着。此刻那人已有十足的把握一击即中,只是训练有素的习惯告诉他先不要急于动手。 黒田布满皱纹的脸在瞄准镜里已经显得越来越来大了,渐渐占满了瞄准镜。从嘴唇不停的动作可以看出他正在跟孩子谈话。现在,持枪瞄准的人和两个在沙滩上走着的人之间只有不到三十米的距离了。 那人不慌不忙的推开保险,就在这时,他突然在瞄准镜里发现,老人正惊悚地直瞪着他…… 除去几个中国居民区外,哈尔滨确实很像俄国中部的某些城市。很早以前俄国人就在这里的居民中占了多数,现在就更多了。对于十月革命和内战之后逃过来的俄国人来说,哈尔滨是通往世界各地的必经之路。一部分逃亡者来到这里马上又兼程他往,另一些人则留下来,准备或长或短地住上一个时期。 在布满尘埃、破败不堪的哈尔滨车站月台上,过往行人真是形形色色!又丢了官的大臣,有赌场上的骗子手,有银行大亨和工厂老闆。尽管他们的衬领已失去原先的光泽,可他们仍然带着长毛狗和家庭女教师。至于歌剧演员和皇家剧院的优伶,倒是一个个衣着考究,派头十足,只是全都两手空空,连个手提包也没有--这两种人都喜沖沖地环顾着四周,相继走出站台。多数人自称与可恶的苏维埃有不共戴天之仇;也有些人只是看到那些不可理解的新事物,心里感到惆怅恐惧,就背井离乡的跑了出来;还有一些人则干脆是受骗而来的--不过,这群麋集在一起的人们都被一个共同的愿望联繫着:回国,想尽一切办法回国。有人梦想復仇,另一些人则想要找回失去的财产和平静的生活,而第三种人却只不过是想落叶归根。 流亡军人门形成了一个独特的社会。等级分明的军人传统使得这个杂牌队伍显得有几分组织性。他们中间有高尔察克的旧部,有土匪头子谢苗若夫的残兵败将,也有跟着卡倍儿将军叛乱之后倖免一死的士兵。他们又是联合起来,凑成一些一拍即合的政党,各党有各党的章程和宗旨,有时又分成零帮碎伙。可是不管怎么变化,有一点始终不变,那就是对年轻的苏维埃国家的刻骨仇恨。 在“政治活动”之余,这帮白卫分子就酗酒撒疯,没钱付帐就耍赖,弄得不少饭店、酒馆的老闆都担惊受怕,因为每次狂饮总是以各类行兇肇事而告终,圆满的收场是很少见的。中国警方往往接到报告也不急于赶到肇事地点,以为还是听其自行平息后再赶到现场很稳妥些。 第4页 市中心商业区有一条叫做丁香街的道路,这条街不算宽,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招牌。那里有一家叫做瀑布的咖啡馆,店主叫做约翰·施托利兹。 一个暖洋洋的七月的清晨,那个满头红褐色捲髮的大块头老闆正坐在凉厅的一张桌旁看报纸。两个和父亲一样高大魁梧的青年人忙前忙后地摆置桌椅。 约翰·施托利兹挺关心政治。拿到报纸他总是先把政治综合报导反覆读上几遍,为了小心起见,他轻易不发表观点。读完新闻,往往意味深长地把报纸往旁边一放,摇摇头,轻轻说一声:“事情可是不妙。” 这次也是一样。施托利兹把报纸撂下了,同样没忘说那句话。可接着他又把报纸拿了起来。 一行醒目的标题:“东京郊外大惨案”。标题下面是一幅照片:一个人死状悽惨,张着双臂,一手拿着公文包,一手握着手杖。另一幅照片是个吓得目瞪口呆的孩子。再往下是报导:“本年七月二日黒田门真先生在距其官邸一千五百米惨遭杀害。附近发现一男童,已处于严重休克状态。子弹从黒田先生眉间贯入,面部炸毁,面貌难辨,仅据死者公文包中的文件方得以确定死者身份。子弹系有步枪射出,距离极近。警方在兇手的隐蔽处发现了瞄准镜和若干步枪附件。侦查尚在进行中。” 在另一版登着一个中年男子的照片和一则消息:“酒井嘉野将接替已故黒田门真在政府中的职务。 第二章 罗托斯舞厅的人们(上) 约翰·施托利兹叠起报纸,塞进了外衣口袋。如果有人告诉“瀑布”咖啡馆的这位老闆,东京郊区的惨案将直接影响他对门那家舞厅的生计,而且在这种变化中他约翰·施托利兹那面随意颇有年月但却相当贵重的镜子--他天天早晨对着梳头的那面镜子--也将起着神秘作用的话,那他真不知要惊讶成什么样子了。 约翰·施托利兹的咖啡馆对门是罗托斯舞厅。舞厅的招牌上画着个身着芭蕾舞裙、笑容可掬的中国人,旁边用英、汉、俄三种文字写着:“快活的方友春,为君消愁解闷!” 正是施托利兹谈到黒田惨死的消息的那天早晨,罗托斯舞厅的总管坐在双扇玻璃门旁晒太阳。他的名字叫伊利亚·阿列克赛耶维奇,外号叫“湿巴摩”。此人的身世无人知道,谁也说不上那究竟是何年何月因为何事跑到这个地方来的。据他自己说,他是一次大投机买卖的牺牲品,可再详细他就不说了。在伊利亚·阿列克赛耶维奇身上,有一种向他外号“湿巴摩”一样的捉摸不定、滑滑熘熘的东西。这种感觉的产生或许有这么个原因:跟他谈话总捉不住他的眼神;跟他握手,他那汗津津、软绵绵的手也叫你难受。 这时正有个年轻人轻手轻脚的朝他走过去,可他连头也不想回。 “伊利亚·阿列克赛耶维奇,让我在排演前练练琴成不成?老不练,手指头都硬了。” “弹吧。”湿巴摩点了点头,眼睛叫太阳晃得眯缝着,“可是得轻点,掌柜的还没醒哪。” 年轻人鞠了个躬,刚要走进门去,又让湿巴摩给叫住了。年轻人戒备地瞅着总管,好像等待着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似的。 “可有一样,可以算是劝告……也可以算是要求……”湿巴摩慢条斯理拖着长声说,“你可得直接去弹钢琴,别变着法往厨房里钻。” “您算了吧!”钢琴师一下子发火了,“您可真不害臊!我是吃您喝您的了?!总拿人开心取笑!” 他还想再说两句,结果只重重哼了一声,摔门进去了。 舞厅里这会冷冷清清的。不太大的舞场,当腰突起个舞台,四角都笼罩在昏暗之中。窗外透进一道道阳光,投射在舞台正中,把四周的昏暗衬得越发浓重。舞场一头,靠墙设有酒吧间,托盘上的酒杯在半明半暗中发亮。椅子全都倒扣在桌子上:正在清扫。 安菲沙,一个还不算老的妇女,正撩衣挽袖的准备擦地板。一看见钢琴师,便满面笑容地打招唿:“您好哇,阿列克赛·尼古拉耶维奇!” 钢琴师含含煳煳的应着,迅速走上舞台。 三角大钢琴的琴盖上,正睡着一个叫鲁金的人。此人过去是个上尉,现在不是舞厅的正式雇员,但在这里混吃混住,时间一长也就惯了,什么活都不嫌乎,全能干,只是爱喝酒。他与那些每晚聚集在罗托斯的白卫军官们不同。他并不认为反革命势力在俄国失败是谁的错,也不以“被出卖的忠臣”自居。可能,他已经向命运低头了,也可能他以为自己是命里该着。他往往在傍晚时分喝上一通,然后要么一声不响地坐在厨房里盯着一处发愣,要么在后院酒箱子后面找个地方一呆,拿个小棍在地上乱划。 但鲁金也有时上了一股邪劲儿,借酒撒疯。这种时候尽管不多,但总免不了闹出一场祸事来。逢到这种时刻,鲁金总是舔着个笑脸走进舞场,凑到客人旁边一坐,拍着人家的肩膀,满嘴说些污言秽语。看到这种情形,大伙儿都惧着他,知道拦阻劝说非但无济于事,最后还得动武;说得确切些,还是鲁金挨一顿揍。可是揍他的时候,他反而呵呵笑,仿佛只有这样才心满意足似的。 第5页 不过鲁金也可以整个星期滴酒不沾,这时候的鲁金就成了一个既善良又文静、既聪明又和气的好人。看到他这个样子,很多人也就原谅他了。 琴师走到琴旁,开始推搡这位上尉。 “起来,鲁金,起来!” “他昨天晚上又叫那些……穿黑衫的人给揍啦,”清洁女工高高兴兴地朗声说,“我真不知道他怎么没被揍死……幸亏警察赶到的及时,要不然还不得把他撕碎啦!” “上帝啊!”琴师一屁股坐到琴凳上,哀嘆着,“什么时候能有个完哊!” “咱们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就有完了。”清扫女工仍然高高兴兴地回答着,“我总劝我那位爵爷谢尔盖·亚歷山大洛维奇,叫他回去,可他就是不吭声。害怕,怕个啥呀?还能坏到哪去?!过去我在他府里擦地板,现在我在这儿还是擦地板。可他现在得掂大勺,整天价在厨房里围着炉台转。原先在萨拉托夫,他府里有三个厨子伺候着,可是在这里--他自己当了厨子。整天得给中国人做些个猪肝马肺牛下水的。” 琴师苦笑一下,摇了摇头。然后,再看看睡觉的那位,突然一种莫名的暴怒冲上心头,像鞭子似的抽打着他。 “你倒是钢琴上起开呀,畜生!”他扯着嗓子尖声高叫,并在琴键上勐敲了好几下。 鲁金纹丝未动。 在这个当儿,罗托斯舞厅的舞蹈教练薇拉·米哈伊洛夫娜·菲利蒙诺娃正在离丁香街很远的一条街上,用她那一窜一跳的步态匆匆赶路。她很生气,以为还得走很远才能走到。 薇拉·米哈伊洛夫娜已经五十开外了,但她精心保持着昔日的风韵和容貌,尽管这一点并不那么容易做到。她是在革命前不久来到哈尔滨的,并非孤身一人,而是带着个女儿,一个二十二岁的美貌小姐。到这儿不久,薇拉·米哈伊洛夫娜就开设了一个美容沙龙,嫁给了一个教育家,过起了既富裕又平稳的日子。可是,好景不长,很快薇拉·米哈伊洛夫娜的也在这个城市出现了。他原是个炮兵军官,脾气暴躁;据薇拉自己说,正因为她丈夫的脾气,她才撇下他逃开的。这位炮兵军官声称,他是专为捣毁薇拉开设的沙龙而来的。教育家为自己的性命着想,躲到亲戚家去了,薇拉·米哈伊洛夫娜带着女儿也跑到女友家躲了起来。很快大家就都清楚了事情的真相。原来,薇拉·米哈伊洛夫娜出逃前不久,炮兵军官的姑母去世了,给他留下了相当大一笔遗产。薇拉·米哈伊洛夫娜藉口时局不稳,说服了丈夫把钱藏在了家中,可过了不几天,妻子就把家中财物席捲一空。 炮兵军官是怎么在哈尔滨找到薇拉·米哈伊洛夫娜的,这就说不清了。不过,薇拉幸运的是丈夫对钱比对復仇更感兴趣。炮兵军官很快就和教育家串通一气,合伙吧薇拉·米哈伊洛夫娜的沙龙变卖一空,携款而去。 薇拉·米哈伊洛夫娜决心从头干起。先是盘算着嫁出女儿捞他一把,但是这个妙算几经试验总是不灵。薇拉看中的那些男人,不知怎的,最后总是选了别人做未婚妻。薇拉·米哈伊洛夫娜迫不得已在罗托斯舞厅当了舞蹈教练,女儿卡嘉也到这里的酒吧间站起柜檯来了。 这天一大早,薇拉·米哈伊洛夫娜就过得不顺心。卡捷琳娜又没回家过夜,家里的面包也吃光了,早饭只好草草将就一顿。这还不算,她为赶着去排练,挤上了电车,结果连衣裙也挤皱了,脚也给踩得生疼,赌气在离罗托斯还有两大站远的地方下了车。剩下的这段路只好靠两只脚了。薇拉·米哈伊洛夫娜边走边在心里琢磨,究竟谁是她全部不幸的罪魁祸首。 “该死的中国人!”薇拉·米哈伊洛夫娜越想越生气,竟迁怒到舞厅老闆身上,“给那么几个将够喝粥的钱,可是叫我们天一亮就开始排练……还净收些根本不会跳舞的笨丫头……” “这算什么日子!”薇拉·米哈伊洛夫娜一跨进舞厅门槛就嘶哑这嗓子抱怨道,“缺德的城市只有那么一辆电车,人挤得要命,脚都踩疼了。叫人怎么排练?……您坐着干什么?”她冲着垂头丧气坐在钢琴旁的钢琴师说,“等着那个无赖自己醒来吗?” 她迈着一窜一跳的步子,三步两步穿过大厅,跳上舞台,把钢琴盖子往气一掀。不省人事的鲁金从漆得锃亮的钢琴盖上滑了下去,扑通一声摔在地板上。 “弹吧,”薇拉·米哈伊洛夫娜回头对阿列克赛说,“别干坐着了!” 阿列克赛忙把头一点,马上奏出一串美妙的滑音。 鲁金哼哼呦呦的骂着,吃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个子不高,浮肿的脸上印着睡痕,穿着件破旧的大衣。 “您怎么摔下来了呀?"薇拉·米哈伊洛夫娜挖苦地笑着问他。 鲁金没吭声。他往舞台边上一坐,晃了晃脑袋,然后用嘶哑的嗓音说:“万幸,老妈妈没看见……” 薇拉·米哈伊洛夫娜笑了。能在这个尖酸刻薄的鲁金身上站哪怕是很小的一点便宜,她都感到高兴。这一点点乐趣每次都给他一丝希望,使她感到力量尚未衰竭,生活也总会好起来的。 第6页 鲁金说:“我说的是你那老妈妈……” “关我妈什么事?” 鲁金用沉重的目光打量着薇拉·米哈伊洛夫娜。“当然,你这个老婊子,你妈如果知道你和你女儿轮番配中国警察睡觉,她都能气的打棺材里爬出来……” 薇拉·米哈伊洛夫娜顿时怔住了,一剎那说不出话来,紧接着就像轮船汽笛一样,声嘶力竭的哭嚎起来,劲儿越来越大,并向鲁金沖了过去。 阿列克赛奔上去拦住她:“求求您,您这是干什么?算了吧!……求求您了!……” “坏蛋!”薇拉·米哈伊洛夫娜尖声的骂开了,在阿列克赛手里挣扎着。 舞厅的侍役们听到喊声都从四处跑了过来,真准备排练的舞女们也都挤挤擦擦地站在角落里瞅着,可是没有一个人出来拉架,相反,大伙儿都乐得看看热闹呢。 “下流东西!不值钱的玩意儿!”薇拉·米哈伊洛夫娜骂不绝口,“你敢侮辱我?我是军官的夫人!” “你是一整团中国兵的老婆。”鲁金一面笑,一面想在钢琴底下找到自己的皮鞋。 “闭住你们的嘴巴!”阿列克赛恳求地看着四周的人们,可是没有一个人帮腔。 薇拉·米哈伊洛夫娜歇斯底里的顿足捶胸,琴师好不容易才拉住她。 这时,一个高高胖胖的女人走上了舞台,叉腰一站,问道:“妈,你喊什么?” “你……你!”薇拉·米哈伊洛夫娜又嚎叫起来,“你这个淫妇!全都为了你,你个不要脸的!” 早就在看着这场戏的湿巴摩这时不慌不忙的穿过大厅,从地上拎起清扫工放在那里的水桶,把脏水一下子朝着嚎叫着的薇拉·米哈伊洛夫娜泼去。 “够了!”他指着挤满了一堆堆孩子的窗外说,“可怜可怜哈尔滨人吧,他们还没有习惯你们这一套哪!” 闹剧即刻停止了。大厅里的人都走开了,只剩下薇拉·米哈伊洛夫娜在那里小声抽泣,拿桌布觉儿擦着脸上和手上的水珠。 第三章 罗托斯舞厅的人们(下) 伊利亚·阿列克赛耶维奇重重地嘆了口气,小声地唤着安菲沙来擦去地上的污水。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安菲沙应声,他摆了摆手,往厨房走去。一个小厨按照习惯把摆着一杯凉牛奶的小银托盘递给了他,他端着托盘踏着吱吱作响的楼梯向老闆方友春先生的房间走去。 这是他每天的例行早课---唤醒老闆,递上牛奶,报告头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除此之外,伊利亚·阿列克赛耶维奇还有他自己的秘密使命。 早在到罗托斯舞厅任职之前,他就加入了由一位叫腊祖莫夫斯基先生领导的“新俄罗斯党”。伊利亚·阿列克赛耶维奇自己并不明白这个“新”党究竟和“旧”党有什么区别,而且,究竟是不是有过什么“旧”党他也不知道。每当看着“新”党那些身着统一黑衫的彪形大汉们排着不整齐的队伍招摇过市时,他总觉得有一种害怕又羡慕的滋味儿。使他苦恼的是并没有发给他黑衫。更有甚者,他不但没有产生过所期待的安全感,反而有了一种更为严重的恐惧感,因为当时已经当上罗托斯舞厅总管的湿巴摩竟然接到命令,要他去拜见腊祖莫夫斯基。那一位头领并没有同他长谈,只授命他监视他的新东家方友春,检查东家的信件,凡有什么新鲜或蹊跷的事情都须一一报告。 新鲜事并不多,蹊跷事倒有的是。信件干脆没有,要说有倒是也有,不过全都是些事务性的---工资帐目表啦,合同单啦,商业信函啦,道歉书啦,还有一大堆舞厅职员互相告密的小报告什么的。 伊利亚·阿列克赛耶维奇在敲门之前先从钥匙孔往屋里看了看。东家已经醒了,正两手枕在脑后仰卧在床上,显然是在思考事情。 伊利亚·阿列克赛耶维奇敲了敲门。东家侧过身去,把被往头上一拉,打起唿噜来。 伊利亚·阿列克赛耶维奇离开钥匙孔费劲地直起腰来,他想:“腊祖莫夫斯基先生为啥对这么个白痴感兴趣?他有什么可监视的?满嘴胡说,尽干蠢事,疯疯癫癫……就拿眼下说吧,他明明没睡,干嘛装睡?”不过,伊利亚·阿列克赛耶维奇又一想,干这个工作他能得到相当的报酬,而且工作又轻的要命---只须偷看和报告就行。想到这儿,他决定不再拿那些没用的思想来劳累自己已经够秃的脑袋了,于是又敲了几下门。 门里依然没人答应。伊利亚·阿列克赛耶维奇小心翼翼的转了转门把手,门慢慢地开了。 “方先生,”伊利亚·阿列克赛耶维奇轻声地叫着,“方先生……” 老闆的唿噜停止了。 “您可以起来了,卖菜的来了……” 方友春嘟囔了一句,在床上坐起来,打了个哈欠。 “是谁吵来着?”他问。 “没什么,还是那几个人……” “又是那几个残余分子?”方友春笑了起来。 他迅速下了床,从托盘上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咂了咂嘴,然后把牛奶都倒进了湿巴摩的外套口袋了,随手又把杯子也塞了进去。 第7页 “这牛奶,”方友春平静地说,“可不是纯种奶牛的。所以它不是给上等人喝的。” 湿巴摩象殉道者那样翻起眼睛望着天花板,深深地嘆了口气。 方友春若无其事地做了两个剧烈的曲蹲动作,又走到镜子前面照了照,然后钻进了洗澡间。 “有什么新闻吗?”他从门里问。 “没什么,夜里又……” 洗澡间里传出了放水的声音,方友春很快又出现在门口。他穿着单薄的浴衣,紧裹着结实的身躯。 湿巴摩还是原来的姿势站着,不知所措地陪着笑脸,他正在尽量不露声色地把被牛奶湿了贴在腿上的一条裤脚揭开。 “是这样的:夜里,方先生……”他接着报告。 “好啦,这以后再说吧。都以后再说……” 他俩走到从办公室通往舞厅的楼梯平台上,方友春回手锁上门,把钥匙挂在腰间。 “快乐的方某向你们问候,诸位!”他大声说完这句话,就飞似地跑下楼梯,穿着草编拖鞋的两脚腾腾地捣动着。 舞女们七嘴八舌地向老闆道早安。 方友春个子不高,剪着短短的平头,再配上那稍显扁平的鼻子,是他的样子颇像个职业拳击家。当方友春沉默的时候,他会显得很严肃,可是爽朗、天真的笑容又让他的脸显得单纯、善良,甚至有几分傻气。 方友春穿过大厅,下了台阶,一头钻进厨房。那里早就忙活起来了。年轻的中国小伙计们有的切菜,有的剁肉,有的和面,好不热闹。他在厨房里转了一圈,走到一个冒着热气的汤锅旁边,舀了一勺锅里煮的东西尝了尝。 厨房的一边挂着几块牛肉。谢尔盖·亚歷山大洛维奇·托米林正在那里张罗着过磅。他过去是位公爵,现在是罗托斯舞厅的厨师长。 他已经六十五岁了,但看上去身体健壮,精神奕奕。他并不顾及自己原先的爵位和那把子年纪,干起活来总是一丝不苟,而去很有气势。自从在罗托斯工作以来,谢尔盖·亚歷山大洛维奇从来没有发过半句牢骚,甚至没有流露过嫌儿活累的意思。上自老闆,下至厨房打杂的伙计们,他对所有的人都不冷不热,同等相待;对自己这种新处境的重压他报之以忍,从来没有打算避重就轻。他相信一点:眼下的遭遇是对他过去生活的报应,而新的生活尚可期待于未来。夜里,他在冗长的祈祷中只求一点,求上帝帮助他活着返回祖国的那一天,到那时,他就死也瞑目了。 很难理解谢尔盖·亚歷山大洛维奇为什么不回国。他对苏维埃政权无仇无恨,既没有公开反对过,又没参加阴谋活动。只要他回到苏维埃俄国,至少不必每天在炉台边一站十二个小时,而还可能用上他的法律知识和三十年的工作经验。但是,他总是犹豫不决,延迁时日,似乎还在期待着某种无可指望的事情。除了那个与他一起逃出的使女安菲沙之外,他已经无亲无故了,眼看着年逝人衰,可是苏维埃政权却依然如故,丝毫没有垮台的迹象。 谢尔盖·亚歷山大洛维奇看见方友春走到磅秤前,便闪过一边,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 “早安,公爵。”方友春兴沖沖地说,又转向正在为牛肉过磅的人说:“拿开,拿开,轮到我了。” 牛肉块子被拖到一旁,方友春站到磅秤上。 “劳您驾,公爵……”他请求道,于是谢尔盖·亚歷山大洛维奇开始往下拿砝码。 托米林对方友春相当尊重。他很喜欢老闆的怪癖、干劲和办事的魄力。 “怎么回事儿?”方友春盯着磅秤桿儿惊讶地说,“又长肉了!”他拍拍自己的肚子,从秤上跳了下来,“没关系,可以叫它掉下去点!”这时他走近托米林,小声问:“怎么样,公爵,想家吗?” 老头看了看方友春,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用手指着一个地方---“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人民教育部直属州人民教育局,”他按音节费力的读出了这串名称,“就是这个机关现在占着我的房子,所以我现在并不想回去……我还是在炉台边呆着吧。” 公爵最后这段话是违心之言。但是方友春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了笑,然后朝上面喊:“湿巴摩!我今天要拉六个!不,啦七个!”转过身又向公爵说:“我感到难过的是俄国人总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真没办法。” “这都是因为绝望,”老头说,“因为孤独。” “你怎么样呢?” “我?”公爵苦笑了一下,“我可不!我和谁都没有瓜葛。我是处在同温层,气温是零度。” 舞厅门口,当街听着一辆卖菜的木板手推车,四周围着一群孩子。有七个孩子已经坐到车上了。 卖菜的站在旁边,这是个年轻的中国人,土布裤子挽到膝盖,脚穿一双方友春穿的那样的草鞋。他每天清早给罗托斯舞厅的厨房送各种蔬菜和调料,老闆就利用这个机会用他的菜车推孩子玩。 以前方友春曾帮助过这个卖菜人的老父亲治病---抓药,请大夫,周济他钱。老头的病治好了。他儿子没有别的方法来表示对方友春的感谢,就想一辈子给他免费送菜,不过方友春不同意白要,还是找旧付钱。 第8页 “你好哇,小顾,”方友春说着把手伸出来。卖菜的赶紧毕恭毕敬地过来握手。 “你父亲好吗?” “谢谢,先生。” 方友春让一个小男孩从车上下来,又叫另一个重点的坐了上去。这时他抓起车把跑了起来。剩下的孩子一窝蜂地跟了上去。 这位奇怪的中国人每天早晨要拉着车满街跑,这个怪癖全城都习惯了。方友春时不时碰到一些熟人,他不住地点头打招唿,但是并不停车。 跑过一个理髮馆时,他向正在给一个中国人刮脸的日本理髮师点了点头,那位日本人也朝方友春挥挥手。 “这是谁?”中国人问理髮师。 “舞厅老闆,离这儿不远。光喝牛奶,不抽菸,还跑步。”理髮师用指头转到剃刀刮着鬓角,说到这里笑了,“这个人有点……不过是个好人,不知愁!” 这位罗托斯舞厅的老闆,方友春,在他的家乡---遥远的陕西省,原是一位着名的共产党员,十月革命时作为滞留华工参加了远东苏维埃革命战争,战争期间成为了一个坚定的布尔什维克,大革命期间回国在冯玉祥西北军担任过政治委员,名叫师哲远---大革命失败后人们只知道他倒在了国民党的屠刀之下。 方友春在哈尔滨露面已经三年了,可是直到现在,他既没有接到任何任务,也没有任何人来同他联繫。 从大面上看,他的注意目标是和日本关东军哈尔滨特务机关有着千丝万缕联繫的白俄组织及其活动情况,通过白俄迂迴打入日本特务机关为搜集关东军战略情报做准备。正是为了这个,罗托斯舞厅的雇员基本上找的都是在哈尔滨落了户的俄国侨民。这一点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舞台主顾的范围:几乎清一色的俄国人。 起初,方友春的时间多花在巩固地位和建立社会关系上,因此并未突出地感到自己的孤独。可是现在,当他已完全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工作的时候,每一天对他来说都长得叫人难忍。现在他手里掌握的情报,每一条对党都会是很重要的。可是在没有接上头之前,他是无法利用这些情报的,而联繫人确仍渺无动静。看来他暂时还只能茫无目的地开办着舞厅或用车拉着孩子们满街傻跑。 ……方友春从一处有高台阶的大门前跑过,大门上挂着一块金光闪闪的铜招牌,写着:“东京富士银行哈尔滨支行”。他看到阳台上站着一个人,于是就向他很有礼貌地笑了笑。 银行的二层楼上,设有银行经理田川的办公室。经理对银行业务并不精通,其实对他也并没有精通的必要。因为他是一个职业间谍。他头髮花白,有一副对日本人来说已是十分高大的身材,穿着一身制裁考究的法兰绒西装。他在阳台上又站了一会儿,目送着方友春跑远,这才转身进了办公室。 近几日在日本发生的事件弄得银行同仁忙碌不堪。本部发来的密码电报令人明显感到正在酝酿一系列重大的变动。田川先生本人连同他的属下,已经一连三昼夜每天只能睡上三个小时的觉。 “说说吧,那一位怎么样?” “您说谁,经理先生?”襄理没听明白。 田川的头向街那边一摆,那边传来渐渐远去的孩子们的喊叫声。襄理慌了,笑笑说:“嗷……没什么特殊情况。我们一直在观察,没发现特殊情况。” “你们向他提出建议了吗?” “没用正式提出,只是捎带着说过。” “怎么样?” “他笑了,对我们的好意表示感谢。他答应在必要的时候来登门求教。” “他是中国人吗?” “哈萨克人,从新疆来的。名门子弟。吃尽了苏维埃政权的苦头而跑出来的。父母被枪毙了。本人经歷一般,现在是中国国籍。” “审查过了吗?” “是的,田川先生。” “他的生意怎么样?” “近一个时期很不错,兴隆起来了。” “他每天拿报纸捣什么鬼?” 襄理笑了:“他这是在跟政治作斗争。” “能抓住他的什么把柄吗?” “可以搞到的。”襄理点点头。“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可以抓到他的把柄。” 第四章 方友春的“幸福生活”(上) 跑过富士银行的时候,方友春暗中发现,经理田川先生今天到行里来的异常的早。什么缘故呢? 方友春早就知道,每一个白俄侨民组织,包括最有影响的“新俄罗斯党”的活动,都与富士银行有一条无形而牢固的线连着。这个银行是日本在哈尔滨的特务机关的中心。他毫不怀疑,他方友春作为罗托斯舞厅的老闆,肯定已经引起了田川先生的注意。因为不管怎么说,他这位老闆开的舞厅,是俄国侨民包括腊祖莫夫斯基先生为首的“新俄罗斯党”成员们的啸聚之所。 这个腊祖莫夫斯基颇以一位大政治家、战略家和斗士自诩,实际上他完全是一个庸才。不过,尽管是庸才,却仍是个很危险的傢伙,因为他的背后有某种势力给他撑腰。他的那个组织全是由一些为推翻苏维埃政权不惜铤而走险的亡命之徒组成的。这帮匪徒本身没有什么价值----这一点方友春很清楚,但他更清楚,他们之所以能够存在下去,完全是因为上头有一个了不起的主子。果真,腊祖莫夫斯基的党当很快兴隆起来,有了经费……设立了办事处。方友春深信这完全是富士银行的杰作。 第9页 他气喘吁吁地停在舞厅门前。那件薄衫全贴在汗淋漓的嵴背上。他把车交还给卖菜的,接过湿巴摩递来的毛巾擦了擦脸。湿巴摩已经换了装,穿上了一条浅色的帆布裤子。 报亭旁边挤着一群报童。他们都紧盯着方友春,等着他发令。方友春稍稍喘息了一会,把手一举,报童立即站成一排,做好准备。 “预备---跑!”方友春一摆手,报童们就把贴胸抱着,没命地向方友春这里跑过来。 方友春握了握跑第一名小报童的手,祝贺了他,把他那一叠报纸全数拿了过来。 “这是多少份?” “五十!”那孩子尽力不使自己过分气喘嘘嘘、回答道。 方友春朝湿巴摩一点头,湿巴摩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钱夹,嘆了口气,数出了钱。方友春把钱付给了那孩子,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样的!……” 他又转向其余的报童说:“你们还得练啊。”说完,边吹着口哨,走进了舞厅的大门。 舞台上,全力以赴地排练了一早晨的那场闹剧已经一点痕迹都没有了。方友春轻捷地跳上舞台,相当熟练地挑了一个舞女们正在排练的舞蹈动作,腋下还夹着那叠报纸。 他又到舞台后面的道具库看了看,检查一下不久前从前台取下的饰灯是否还在,他准备把这些玩意儿出让给施托利兹。然后,他缘阶而下,进了厨房。那里依旧忙的热火朝天。方友春抬起一只脚掀开身边一座炉子的灶门,把那叠报纸塞了进去。他看着火苗吞噬着报纸,拿起炉钩来翻动了一下,边关上了灶门。 “烧得挺旺!”他向大伙满意地说着,又朝磅秤那边走去。 罗托斯老闆每天早晨烧一叠报纸,这个举动正式师哲远的演戏。据认为,这是一个呆气十足的商人反对一切政治的一种天真斗争方式,也是这位古怪的中国人的种种怪癖中的一个。象对他每天早晨拉车跑步啦,喝牛奶啦,或是在舞厅门前挂起身着芭蕾舞裙、头戴芭蕾舞帽、用足尖立起来作舞蹈姿势的自己的肖像啦等等怪诞行径一样,市民们对他烧报纸的举动也习以为常了。他们取笑方友春,但只是笑笑而已,并不当真;至于师哲远呢,则自有深意:渐渐让社会舆论承认,他方友春对政治丝毫不感兴趣。 实际上,师哲远不是不读报的,而且读起来一字不漏。值得他读报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公爵谢尔盖·亚歷山大洛维奇,不过连他也认为方友春只对商业启示感兴趣罢了。要不然干嘛在这一叠叠报纸上糟蹋钱?这次也是同样,谢尔盖·亚歷山大洛维奇站在炉边,既不贊同地瞅着方友春,但是和他的目光一相遇,他便赶忙低下了头。 “别皱眉,公爵,”师哲远说,“至少又有五十个人今天不会再受愚弄了。我奉送他们每人十分钟的正常生活,更多的事我也办不到。” “还不如给我加点薪水呢。”公爵摇了摇头。 “薪水?”方友春反问,“可是在您过好日子的那会儿您的厨子挣您多少钱?” 老头没吭声,哭丧着脸一个劲儿地翻搅着锅里的菜汤。方友春也不再多说,一步数阶地跑上了楼。 “湿巴摩!”他唿喊了一声,“过来报告!” 报告是在这么一种环境下进行的:所有的水笼头都大开着,自来水急促地往澡盆里留着,方友春坐在澡盆边儿上,听着洗澡间门外湿巴摩报告着昨晚发生的事情。 “说实在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湿巴摩尽量喊得压过水声,“姑娘们领了钱,都走了……人也都散了,只剩下腊祖莫夫斯基和他的几个朋友。老实说,我挺高兴,心想今天总算平平安安过来了……” 师哲远站了起来,走到狭窄的窗前,从这里可以看到对面高大的灰色建筑,上面飘着日本国旗,还有“东京富士银行”几个大字。 “他们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思索着。 湿巴摩在继续讲那个不要脸的傢伙鲁金怎么惹恼了腊祖莫夫斯基的几个伙伴。 “是这么回事,”湿巴摩说,“鲁金这个无赖一下子爬上来舞台,不用说,醉醺醺的,冲着腊祖莫夫斯基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就讲开了,说什么他鲁金想对新俄罗斯党提个建议,请他们把黑色制服换成白的。腊祖莫夫斯基先生问他为什么要换成白的,那小子回答说:‘好叫你们身上的头皮屑别那么显眼!’您想这叫什么话?……好嘛,这下子当然都跳起来了,把鲁金从台上拖了下来,他还抵抗,好嘛,这就打起来了……” 师哲远悄悄地笑起来:“这个鲁金还真行。” “他们,当然了,也不怎么清醒。”湿巴摩隔着门继续往下讲,“当然啦,火气都不小……我打了个电话,警察来了,开始调查。腊祖莫夫斯基的一个朋友古托夫准尉,不知怎么搞的,看来是一挥手没挥好,竟落在警察的脸上。” 师哲远知道早晨报告的这段时间是湿巴摩可以用来翻查他的文件的唯一机会,因为其他时间不是方友春在场,就是办公室锁着门。正因为如此,他才在洗澡间内听汇报,把湿巴摩独自留在外面,好让他翻查他的写字檯、文件、公文夹和字纸篓。师哲远是这么考虑的:“既然我没有可能在腊祖莫夫斯基身边安插自己的人,那就让他把他的人安插到我这来吧,至少我可以控制传递给他的情报----他们从我这里得到的有关方友春先生的情报。”这就是为什么舞厅总管的职位空了这么久没有合适的人选,而师哲远已经了解到湿巴摩已为腊祖莫夫斯基所雇用后,便毫不犹豫地安排了湿巴摩。 第10页 舞厅总管正利用这个时间,把字纸篓离得单据碎片、纸团等统统倒在桌子上。有些他连看都不看就立即扔回字纸篓,还有一些则一一过目后才扔回去。 “那么照你说,古托夫完全是不经意碰了警察啦?”方友春从洗澡间里问,尽量把嗓音抬得高过水的哗哗声。 “上帝作证,当然是的!”湿巴摩一面忙于自己的勾当,一面回答,“您还不知道,腊祖莫夫斯基的那些朋友是从来先动手的!他们都是些老实人,可是这回却出了这么个岔子……唉,当然啦,警察正等着找碴呢,冲上去就拧古托夫的胳膊,古托夫急了。那还不急?一把把两个人推开了,有一个,老实说,摔得够呛。总之,把他抓起来带走了。惹事的显然找个地方藏起来了。直到天亮才露面,在钢琴上睡觉,不要脸的傢伙……” 湿巴摩袒护袒护那些白卫分子,以为师哲远对他们不了解。古托夫打人这段他讲得尤其生动。那个二米高的小伙子连吃饭的时候都不摘下手套,因为他的手指上绑在铅块。所谓“不经意地把两个人推开”,听起来可真是无懈可击,不过,毫无疑问,这句话应该理解为,他至少揍了五个人,其中有两个要在医院住上一段时间。 “打碎了不少瓷器吧?”从洗澡间传出方友春的声音。 “没有,真是万幸。本来可能会糟的多的。我要是您的话,就到警察局走一趟,把古托夫保释出来,他可是腊祖莫夫斯基的朋友,而且一向……跟他们最好把关系搞好,这可是些体面人呀。那个鲁金可以撵走,掐着脖子撵走……” “我和谁都要搞好关系,我谁都喜欢,”方友春说着从洗澡间里走了出来,一边繫着领带,一边说,“只要付钱就行。鲁金也付钱呀……” “可是他辱骂新俄罗斯党!” 湿巴摩在屋子当中垂手站立,眼巴巴地瞅着方友春,一副又激动又忠顺的样子。字纸篓已放回桌旁,好像没人动过似的。 师哲远早就留意到,每当湿巴摩得以毫无阻挡地翻检他的字纸之后,那傢伙就流露出一种近似狂喜的感情,仿佛他干的是一桩桩重要的事,关系到某项巨大的冒险事业,而且要不是有他伊利亚·阿列克赛耶维奇,世界上准会出什么大乱子似的。 “每个人都有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权利嘛,”方友春说,“我们生活在一个民主的社会里,我们有言论自由!为了这个自由,我情愿蒙受砸碎盆盆罐罐的损失!” 第五章 方友春的“幸福生活”(下) 就在同一天,七月十二日,在日本副外相酒井的办公室里,有两个人在交谈。一位是办公室的主人,四十岁左右,温文尔雅;另一位是他的宾客,头髮花白,神情端庄。他们相向而立,中间隔着大会议桌。站在副外相对面的是吉村贯一郎。 吉村昨晚得知副外相有请,大吃一惊。吉村是已故黒田的朋友,而且完全同意黒田对日本外交政策的观点。最近一个时期,当乌云在黒田头上聚拢的时候,吉村为了保全身家性命,就开始迴避与他的交往。吉村谨慎小心,从不当众发表讲话。他知道,只需一纸两人签字的检举信,即使是天大的前功,也难以保证他免遭铁窗之灾。但是,要他象许多人那样驯服地接受既定国策,他同样也无法做到。吉村本人想躲在暗处挨过这场灾难,他觉得他已被人们忘却了,可是突然间竟接到这样一个意外的邀请。 酒井先生终于开腔了。他微笑着,因为他很高兴来发布这样一个好消息:吉村先生受到上峰的信任,委派吉村先生赴俄就诺门罕事件进行谈判。酒井他更清楚,吉村先生是在怎样一个复杂的时刻奉命赴俄的,可是,既然当此危难之秋他能被国家选中,就意味着国家对他是何等深切的信任。 “我深感荣幸。”吉村慢腾腾地说了这句话,便又沉默下来。 “我知道您想要说什么,尊敬的田村先生,”酒井板着脸,轻声地打破了沉寂,“您是黒田先生的朋友,我们现在且不讨论那个殃及死者全家的悲剧性误会。但这个误会被日本的敌人解释为军人的阴谋,那纯属中伤。据我所知,您是同意我的看法的。”酒井的眼睛紧盯着田村。 “是的。”田村直视着他。 “我对此毫不怀疑。我也同样相信,您一定不负此行。” 副外相一鞠躬,示意谈话就此结束。田村还了礼,慢腾腾地走出了办公室。为了思考刚才听到的一席话,田村需要凝神独处。 田村是一个谨慎而又有远见的人,但即便是这样,他也未必能够想得到,就在他下楼的时候,正有两个人从副外相办公室的窗子里目送着他的背影。一位是酒井,另一位是杉森中佐。 汽车门田村身后砰然关上,杉森望着远去的汽车问:“他怎么样?” “还是那个样。”副外相回答道,“当然喽,公开是不敢说啦,可是想法照旧。” “这就更好了。” “不明白。”酒井转身对中佐说,“我不明白,杉森先生,对本部决定把一个持有如此危险观点的人派往莫斯科应作何解释。” 第11页 “他的观点对我们并不危险。”杉森笑了一下。 “您是说他去不成?” “正相反,一定要去,但是一去不復返……” 酒井是在军人势力支持下登上副外相的宝座的-----他是他们的人,执行他们的旨意。他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怎么样的路,可是这会儿也被中佐毫无掩饰的话弄得瞠目结舌。而此刻杉森似乎正在那里思索着自言自语:“这位主张对苏缓战的老头儿万万想不到,恰恰是他自己将成为战争的起因……” 富士银行楼顶上飘扬着的那面日本国旗,在高倍望远镜里显得很近,就像在眼前一样。方友春把望远镜向下移动,在他眼前闪过了一扇扇玻璃窗,再往下就是街道和楼房的大门。街上空无一人,只是在拐角处有个人影在晃动,不时东张西望。方友春透过洗澡间里流水的喧嚣听到从办公室传来了伊利亚·阿列克赛耶维奇单调的说话声。这傢伙正一边翻着他的文件,一边像往常一样报告昨晚发生的事情。 近三天对富士银行的观察已经使方友春完全肯定,他们那边正在为某一重大事情做着准备。 太阳躲进了云层,方友春把洗澡间狭窄的窗扇微微推开了一些,自己紧贴着墙,稍稍探出身子,好更清楚地看到街上的一切。他刚才没这样做,是怕太阳光被望远镜反射回去引起他所观察的人们的注意。现在,方友春不仅可以看到站在富士银行旁边的一个人,而且可以看清在街角徘徊的另一个人。突然,街角的那个人摆了摆手,银行旁边的这个立即跑进大门。不一会儿,门内走出几位衣冠楚楚的先生,街角那边立即出现了两辆大轿车。轿车在银行门口停下,欢迎的人们深深地鞠躬肃立。 “好啊,到底来了……等得我都腻味了……”方友春想,“这不是拜志先生吗?”他看到从第一辆轿车里走出一个矮子时,吃了一惊。紧接着从第二辆轿车里钻出了杉森中佐。 “原--来--如--次……看来事情比我预料的要严重的多……” 拜志和杉森向欢迎的人们打着招唿,先后消失在两扇沉重的玻璃门后面了。 方友春把望远镜往上移动,几秒钟之后,透过经理田川先生办公室的窗子,看到了鱼贯而入的来宾。主人深深地鞠着躬,请大家就座。 宾主一番寒暄之后,杉森开始讲话。他讲了很久,从听众的神态可以判定,他讲话的内容是极其重要的。方友春甚至觉得听者似乎都受到了这番讲话的震动。之后,田川显然就某一重要事情提出了问题,拜志做了回答。随后田川向自己的一个助手说了句什么,那人便出去了,不一会儿助手带进来一位相当年轻漂亮的金髮女郎。有人给她拉过一把靠椅,她坐了下去。拜志又向经理讲了些什么,经理起身,缓缓地拉上来所有的窗帷。 方友春放下瞭望远镜。他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如何行动,但有一点他是深信不疑的:事情肯定与苏联的利益有直接关系。 晚上,他在自己的舞厅登台演出。按照压缩的节目表---四个节目只排成了两个----他将参加演出《灵巧的女足运动员》和《不中用的流星》。 在第一个节目里,方友春没有什么复杂的表情。扮演足球队员的女演员们一开始便轻松地跳起了象徵足球比赛的哑剧舞。随后从舞台上空落下一只五颜六色的大球。演员顺次把球踢向大厅,微醺的观众们把球一次又一次扔回舞台。方友春在这场戏里担任配角。 第二个节目就复杂多了。方友春身穿白色礼服,头戴沾满金星的黑色圆筒礼帽,一个人走出场来。表演了几个常见的特技后,便耍起了小球和铁环;这时扮演星相家的薇拉·米哈伊洛夫娜登场了。她身披长斗篷,头戴一顶锥形高帽,全身贴满金星,在舞台的正门处亮了相。她隔着舞台把圆筒礼帽朝方友春投去,每投必套在这位舞厅老闆的头上。薇拉·米哈伊洛夫娜还背过身去抛投,但方友春每次都能及时跑过来,让帽子正正噹噹地扣到自己的头上。 这一天,方友春没有表演自己的其他绝技。演完这两个节目后,他便急匆匆地直奔自己的办公室而去,那里正为两位客人---富商科夫洛夫和中国警察局长摆下了一桌酒席。方友春卸妆完毕,立即入席,说的确切些,是过去给客人们消遣解闷来的,说说笑笑,耍耍戏法,跳跳舞。 虽然时间并不算晚,可是两位客人已经喝的酩酊大醉。楼下传来阵阵乐声---舞厅里的表演还在继续;但是在这间房子里,却另有自己的音乐和表演:方友春抱着一个被捲儿在留声机的伴奏下正跳着狐步舞。两位客人瞅着他哈哈大笑。乐曲一结束,科夫洛夫就把唱针放回到唱片上。 方友春还没来的及喘口气便又得从头跳起来。当然,在这两个人物面前跳舞,是毫无欢乐可言的,可是方友春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首先,科夫洛夫在方友春开办舞厅时曾向他贷过一笔钱。本来方友春不靠他的帮助也能过得去,可是借债之后所形成的依附地位却给了他的个人经歷----一个从贫困中挣扎出来的可怜而又乐天的哈萨克人----增添了真实的色彩。再说,也正由于方友春这种不知愁的性格,他的欢笑,他的舞技才促使科夫洛夫把钱借给了他。 第12页 警察局长对他却起着另外的作用:和警察局长的良好关系,使方友春可以不时地求他释放那些因寻常的斗殴而被抓进局子里的俄侨。那些人多数都是新俄罗斯党的暴徒。但是,在今天这样的夜晚,对方友春来说最为重要的毕竟还是:他可以从警察局长及其至交科夫洛夫的酒后失言中收集到相当宝贵的情报。 留声机不响了,科夫洛夫还想在重放一遍,可是方友春扔开被捲儿,摆着手说:“行行好吧,我已经跳了半个小时了,实在没劲儿了。” “他不想跳了?!”科夫洛夫瞅着警察局长假作惊诧地说,“那咱们把他的舞厅查封了吧,嗯?告他藏匿抗联,要不告他贩卖白面儿。” 这时,方友春桌子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坐得离电话不远的警察局长伸手拿起了听筒。 “找老闆听电话。”他说着,把听筒递向方友春。 方友春刚要向桌子走过去,科夫洛夫从后面一把抓住了他的腰带,把他拽了过来,按坐在沙发上。 “老闆有事,”科夫洛夫说,“正在给朋友跳舞!” 他换了张唱片,眼睛盯着方友春。方友春嘆了口气,从地板上拿起被捲儿,又跳起舞来,警察局长挂上了电话。 “一个醉鬼打过来的,”他对科夫洛夫说,“说什么他在国民旅社,还叫嚷着往赌盘上押着什么号码,大概是三十七,说准能赢。你们说是个什么人,啊?” 方友春一下子栽倒躺椅上。 “行了!”他下狠心说,“一条腿都抽筋了,可不能再跳了。”他喘着气。 需要镇静。为了这个电话,方友春长期而耐心地期待着、准备着。此刻,电话终于打来了,顿时涌起的激动之情,实在难以使他不露声色啊。 “联络,联络,联络,”这个词儿含着从楼下传来的音乐节奏,在他的脑中沖盪着,“终于联络了!” “嗷,你还设了轮盘赌?”醉醺醺的科夫洛夫还在粗声大气的嚷嚷。 “他没有,”警察局长息事宁人地说,“我知道。” “那又怎么样?”科夫洛夫沖他挤了挤眼睛,“咱就说他放轮盘赌!这按中国法律可是被禁止的!” 电话铃又响了。这一次是方友春抓起来话筒。 “是,是我……我是老闆……” “又是那个醉鬼?”警察局长发火了,“那叫他滚……!” 但是方友春举起一只手叫大家安静,又用手掌捂住听筒。他悄悄地笑了:“劳驾,先生们!”然后对着听筒说:“我明白了,您叫我押九号是不是?一定遵命。可是……”他用一种戏剧性的耳语接着说,“警察局长现在正在我在呢儿,他可厉害呢,还有他的一个朋友……” 客人们大笑起来。方友春沖他们直摆手。 “我搞轮盘赌不是犯法吗?”他继续对着听筒说,“等他们一走,我就给你去电话……您的房间号是多少号?……一定去电话,再会!” “滑头,”科夫洛夫笑着说,“谁都不得罪,连醉鬼他都对付得顺顺噹噹的。好了!”他突然喊了一声,并把留声机盖呯的一合。“吩咐上热菜吧!” “请稍候一下,”方友春站了起来,“我先洗把脸去。” 他进来洗澡间,随手关上了门。 “把姑娘们也叫来!”科夫洛夫还在那里大喊大叫,“就说两个美男子在此好不寂寞,想找个乐子!” 方友春把脸盆和澡盆的水笼头一起扭开。水流的喧譁声盖过了外面传来的一切声响。他靠墙而坐,眼睛瞅着窗外。富士银行大楼的霓虹灯字母在黑暗中十分明亮,所有的楼窗都黑着灯,只是从田川经理办公室那遮蔽得不很严的窗帘缝隙中透出一线微弱的光。 “好啊,工作开始了。”方友春高兴地想着。 流水喧譁着,从外边屋子里传来科夫洛夫醉不成曲的歌声。方友春轻轻地笑了起来:“偌大一座二层楼的舞台老闆,唯一的栖息之地只有这个洗澡间了!……” 这些年来,也不知是第几次,方友春又怀念起了他的火线战友“西班牙人”。他们是一起参加红军,可是在一起执行任务却只有一次。当然,方友春不敢希望这次派来的人就是“西班牙人”。可是内心深处……唉,反正谁都一样!那种由于意识到已非孤军作战而产生的欢乐胜过了其他一切感情。 方友春飞快地倒换着双腿,顺楼梯径直跑入了大厅。一切都进行的有条不紊。姑娘们在台上有节奏地跳着艷舞,乐队呜呜哇哇地奏着爵士乐,堂倌们在桌间往来穿梭。方友春看来一下表,差十分九点。他还有时间到库房里去一趟,选一瓶送礼的红酒。 在差五分九点的时候,方友春过了街,进了约翰·施托利兹的咖啡馆。店里冷冷清清,店老闆看到了方友春,满脸笑容地迎来上了。 “我亲爱的高邻,”方友春哈了哈腰说,“我今天挺走运,所以请你收下我这件礼物吧。”说着他把酒递了过去。 第13页 施托利兹高兴得脸都红了,可是为了客气,正要推辞却被方友春打断了:“我到你那待会怎么样?” 施托利兹挽着方友春的手臂,引他进来自己的房间,把一叠报纸放到了他的面前。 方友春坐到电话机旁,看看手錶,只剩三分钟了。 方友春每天到施托利兹这个办公室里读报纸。施托利兹当然没想到,方先生除了读古玩gg之外,还要读一读别的东西;而且,就连读古玩gg这件事也是很秘密的。原来施托利兹已经参加到了方友春的一个新经营计划中来,这个计划就是在哈尔滨开设一个大古玩商店。直到最近施托利兹才明白为什么方友春要拉拢俄国侨民,原来他们都是一些可以暗中提供贵重珍宝的人。方友春已经到手了一下瑰宝,暂且在施托利兹这里保存着。照方先生解释的意思,就是不必让科夫洛夫等人知道他这些宝贝的真实数目。 方友春迅速而仔细地浏览了一遍报纸。尽管他因即将与联络员对话而异常激动,但他的头脑却异常冷静、清晰。日本最近发生的事件似乎与他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职业的本能却叫他不能不考虑到,这个断送了黒田先生全家性命的悲剧意味着一次改变国家对外政策的企图,甚至可能意味着一次改变国际舞台上力量对比的尝试。 黒田的死是一次政治性的谋杀,这点再清楚不过来了。实施这个行动的方案并不复杂:警告,恐吓,谋杀其女儿,殴伤其夫人,最后便对这位政治家本人进行谋杀。按照常规,像这样规模的一次行动,必定意味着将要发生一系列严重的变革,而且全面看,这些变革不会有利于中国和共产国际,因为黒田先生反对立即发动全面对苏战争的观点是人所共知的。 时针已接近九时。方友春把报纸推开,拿起了电话听筒。 “国民旅社吗?请接三十七号……” 女接线员请他稍候一会。几秒钟后,听筒里就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晚上好,”方友春说,“是有关轮盘赌的事。”他听着对方的回答,然后说:“明白了,我一定……”又静静地听着,“随便什么时候……”他沉吟着,盘算了一下,然后说,“五天够了……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好吧,还是这个时间……晚安!”他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把听筒放回了原位。 从这次谈话中方友春明确了自己的任务:富士银行应是他注意的中心,下一次联繫在五天之后。 看来,延安已经知道了富士银行是日本在哈尔滨最重要的一个机关。拜志和杉森的到来,很可能标志着某次重要行动的开始。当然党中央还不知道,方友春已经秘密接近了富士银行这个目标。几个月前,银行襄理曾暗示方友春与他们做进一步的交往,那一次方友春假作没有明白他的暗示,而现在,是时候了…… 第六章 前奏(上) 第二天,他又去找施托利兹。施托利兹显得比平时更加殷勤,原来湿巴摩清早来通知他说老闆把那套旧饰灯免费然给他了。尽管湿巴摩一再用暗示的方法表白他居中说项之功,可施托利兹却硬是装煳涂。他在这套饰灯上可是省了一大笔钱,所以见到方先生真是从心眼里高兴。他像往常一样把方友春让到自己的办公室,把报纸放好,就出去了。 方友春插好门,走到挂在墙上的一面镜子跟前。这是方友春搜集的各种古董当中的一件。方友春轻轻地把镜子取了下来,扣在地上。 镜背是活的。方友春取下镜背,放到一边,镜背下面露出了一张厚纸板。厚纸板是两层粘合在一起的,方友春揭开纸板,从中抽出一张褪了色的旧照片。三个红军战士在造型拙劣的廊柱布景前相拥而立,那站在中间的正是方友春。军帽斜推在脑后,豪气十足,军服是褪了色的,黝黑的脸上笑容生辉,两排皓齿闪闪发光。这张照片是在远东苏维埃革命战争的间隙拍摄的。那次战斗中方友春很幸运,一枚弹片擦身而过,象剃刀似的削去了皮带上的扣环,可军服没留下半点痕迹。这条皮带后来在方友春的身边留了很久。 这时方友春又一次感到一种难言的惋惜,因为“西班牙人”已不在他身边。在那遥远的过去,当方友春伴随两位战友一道走进县城照相馆的时候,他所感受的也正是今天的这种情绪。那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时“西班牙人”正在另一支部队服役,驻扎在很远的地方,他们后来隔了一个月才见面。 方友春装好了镜子,又把它挂回原处。他拿着照片端详了好一会儿,然后一下一下地撕成了小碎片,塞进口袋,边走出了施托利兹的办公室。 他回到罗托斯,上楼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把撕碎的照片扔进了字纸篓,然后逍遥自在地往办公桌旁的躺椅上一坐,这才沖门外喊:“湿巴摩,进来报告吧!” 湿巴摩敲了敲门,没等里面答应就推门进来啦。他那一副样子好生狼狈:头髮蓬松,领带扣歪,衬衫上缺了两个扣子。舞厅老闆感兴趣地瞅着他说:“你到动物园去了吧?” “去过呀,是在敖德萨……”湿巴摩一时没听懂老闆的意思。 “怎么又跑出来了呢?食餵得不好吧?”方友春大笑起来,“看看你那副样子!” 第14页 湿巴摩慌忙扯了扯外衣,抹了抹头髮。 “说实在的,”他开始讲,“这里简直都成贼窝了……”于是就讲起了早晨发生过的乱子。 他那边讲着,方友春却站起身来,进了洗澡间。 伊利亚·阿列克赛耶维奇一进屋就发现了字纸篓中的碎照片,他顿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得把这些东西弄到手。非偷不可。可这对湿巴摩是福是祸呢?…… 从洗澡间里传出了流水的哗哗声,湿巴摩嘴里信口讲着舞厅里闹事的情况,眼睛却紧张地看着纸篓中的东西,一时打不定主意是不是前去动手。 方友春用手巾渥了渥颳得精光的脸,把香水滴到手心上,心满意足地往脸上、脖子上抹了一遍。 “行了,烦死了!”他打断了从门那边传来的湿巴摩的讲述。 方友春出了洗澡间,新刮的脸,油亮的头髮,浑身散发着高级香水的气味。 湿巴摩就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 “烦死了,湿巴摩,”方友春又说了一遍,“什么人才能游到对岸?啊?记得吗?” “记得。快乐的小伙子。”湿巴摩用小的将能听到的声音回答。 “就是嘛!乐呵着点吧,总管。”方友春随即用手指打着响指,熟练地做了一个高雅的舞蹈动作,正是姑娘们在他主演的节目中应做的那个动作。 湿巴摩咧咧嘴,勉强笑了一下。 “下楼去吧,我这就下去。”方友春说。 伊利亚·阿列克赛耶维奇忙鞠个躬,退了出去。 这时,方友春只剩下一个人,他立即走到桌旁,往字纸篓里瞧了一眼,相片碎片已经无影无踪了。 “机器开动了,可得稳住了……”方友春自言自语地说。 验收进货这件事,方友春不肯委託给别人,他总是亲自动手。他亲自查点箱子,亲自过磅,亲自检查单据,甚至亲自付款。他这样做倒不是因为对这门行当怀有什么深厚的感情,而完全是为了怕赔钱。他经商的造诣还没达到洞察毫末的程度,对那些供货的商贩更丝毫大意不得。 这天早晨,方友春正在罗托斯后院指挥搬卸酒箱子。一瓶酒碰碎了,清扫工立即过来清扫碎瓶子。方友春忿忿地大声说:“我倒不是小气,拿出十瓶酒来送礼我也不在乎,可是谁要是给我碰碎一瓶,那就非得赔我三倍不可。非这么着不能教会你们对人家的东西想对自己的那样仔细。” “嗯,要这么说,”老厨师发话了,“那我把您的财产拿来像我的财产一样挥霍,成吗?” “想得妙!”方友春挖苦了一句,又走到公爵面前低声说,“现在设在您原来公馆里的俄罗斯联邦人民教育部直属州教育局的工作人员,正是用这样的思想来教育大家的……您的这种思想在那边准可以更好地被人接受……”说着就走进黑洞洞的后门里了,扔下的这几句话把公爵弄得抓耳挠腮。 顺着狭窄的后楼梯下去便是一条走廊,那里灯光昏暗,墙壁又脏有破。走廊的尽头是一间拱顶的房间,现在方友春把它当了仓库,里面队满了木箱、木桶和瓶瓶罐罐。 “将来在这里还可以再开闢一间舞厅。”方友春想着,笑了起来。是啊,生意上的精打细算已经处处表现出来了。 漆黑的走廊里有个人拦住了方友春。这个人在墙上摸索着,找到了开关。天棚上的一盏幽暗的灯亮了。 方友春看见自己面前站着一个姑娘,正是他那些舞女当中的一个。 “您干什么,娜塔莎?” “老闆……”姑娘特别激动,唿吸急促,“我想跟你说……您……是这么回事,我刚才遇到了一个人……他是……是……” “他是‘新’党的人。我知道,”方友春打断了她,“我知道,他又怎么样呢?” “他昨天晚上跟我说……说他们准备把我们……不,是把您的舞厅……给砸了……可是,老闆!”姑娘抓住了方友春的手,恳求地望着他,“他如果知道这是我说的,会打死我的!可是您对我这么好……我求求您,今儿晚上没营业了……” 方友春轻轻地把手抽开,放在姑娘的肩膀上。应当安慰她,免得她干出蠢事。 “放心吧,娜塔莎,”他温柔地说,“会平安无事的,放下心去工作吧……” “我向您起誓……”姑娘急切地说,他以为方友春不相信她。 “好吧,娜塔莎,谢谢你。”方友春微微一笑,吹着口哨上楼跑到舞场里去了。 “机器开动了。”方友春心潮起伏,他径直走向酒吧间的柜檯,卡嘉---薇拉·米哈伊洛夫娜的女儿---刚刚把摆满酒杯的托盘放在柜檯上。方友春挽着卡嘉的手臂,把她引到了一边儿,小声吩咐说:“贵重瓷器今天不必摆出来,凑合一下就好了……” 对卡嘉询问的目光他仅抱一和悦的一笑,挤挤眼睛便跑去换装了。 第15页 晚上,舞厅里照旧上演节目。乐声融融,直传到后面的厨房。堂倌们擎着托盘穿梭往来。送菜的窗口旁,有几个侍者在等着接菜。最后跑过来的一个堂倌用餐巾擦了擦出汗的脸,问他的同行说:“你的生意怎么样?” “不怎么样。”那一个阴沉着脸答道,“腊祖莫夫斯基和几个朋友一坐下,我还挺高兴呢,可是他们只要了三瓶啤酒,已经磨蹭了四个钟头了,也不走,干坐着……” “你们说什么呢?”方友春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出现,停下来问。堂倌们一时不知作何回答。 “没有什么,老闆。”刚才说话的那位尴尬地笑了一下,“我有点奇怪,腊祖莫夫斯基先生他们今天这顿晚饭为什么吃的这么没胃口。我原以为今天会像往常一样……可他们……真叫人扫兴……” “他们大概怕发胖吧!”方友春猜测地说了一句就跑上楼去了。 “这回可真要大打出手了,连酒也不喝。”方友春上楼时思索着,“干吧,干吧……” 在舞场的深处把角的一张桌子旁边,坐着七个人,个个身着黑衫,胸前带着徽章。他们都是新俄罗斯党的信徒。这几个人几乎不交谈,都阴沉着脸瞅着舞台上的表演。桌子上只有三个半空的啤酒瓶子,几个酒杯和一个菸灰缸,此外一无所有。 腊祖莫夫斯基是个四十上下的汉子,稀疏的浅黄色头髮梳得熘光,一张阔嘴总那么红润;他仰坐在靠椅上,抽着菸捲。他眼睛底下挂着两只发黄的睡眼泡,说明他是个多病的酒徒。在和女人的种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上,他歷尽了沧桑,他那些艷遇可算是耸人听闻,惊心动魄,而且反覆无常;他好色如命,挥金如土。头髮根有一圈窄窄的暗带,证明他的那头金髮是染的。 此刻,腊祖莫夫斯基正盯着方友春,后者端着那只常不离手的奶杯,绕过一张张桌子向他走来。 “荣誉归于俄罗斯!”方友春举手致意,“先生们,你们今天这时怎么了?” “您这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这么问好的?”腊祖莫夫斯基冷笑着问。他今天脸上苍白,这使得他那两片湿润的嘴唇益发猩红刺目。“莫非方先生已经是我党的党员了?” “哪里的话!”方友春陪着笑脸,“方某一向不问政治。我的党就是我的全体顾客!”他用愉快的目光扫视了在座的人,说:“究竟有什么不快呢?丧失?破产?倒闭?” “这些事以后都少不了。”腊祖莫夫斯基直盯着他的眼睛。 方友春装作没明白他的威吓,对这句话只当没听到。 “来,祝你们健康,先生们。”他喝干了自己那杯牛奶,便匆匆向舞台走去---快该他出场了,可是还有一件事情没做:应该排除警察过早到来的可能性。 方友春的办公室是锁着的。他的电话谁也没法用。可是罗托斯还有一架电话是安在舞台上的。方友春进了后台。跳乔特卡舞的男演员正在音乐的伴奏下在一边练着碎步。方友春环顾了一圈,便隐入舞台正门的黑暗中。他摸到挂在墙上的电话,摘下听筒,勐劲一拉拽断了电线。随后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前台宽敞的亮处。 姑娘们早已站好,准备出场了。每个人都穿着条格的晚礼服,戴着扁平的礼帽,拿着小手杖。 “该上场了!”薇拉·米哈伊洛夫娜用嘶哑的声音催促着。 “放心,女炮长,”方友春打断了她,“快乐的方某从来不误事。”说着便走进了后台的化妆室。 方友春把外套一脱,坐到小桌旁,打开了化妆箱。他精神振奋而集中。终于有体会到了那那就已忘却的既紧张又平静的心情。身体轻捷,头脑清晰,一切都经过了周密的考虑,而且再按计划进行。他想:“最主要的是不要被打死。” 舞厅内灯光俱熄,乐声大作,在聚光灯的彩色光带中姑娘们出现在舞台上。 再次与诸位相会, 我们真感到快慰。 我们这些个美人儿, 都来与你们相配。 姑娘们在台上豪爽地唱着。唱到最后一段的最后一句歌词---“快活的方友春,为君消愁解闷!”时,姑娘们向两边散开,方友春身穿白色晚礼服,扎着淡紫色的大蝴蝶结,头戴扁平礼帽跑上舞台。观众对他的出场报以热烈的掌声。 管弦乐奏得更加起劲。姑娘们围着他转着圈子,转到面前的人便跪下一条腿,他从她的头上取下礼帽投向舞厅。不等第一顶礼帽绕个圈儿飞向舞台,有扔出了第二顶,第三顶……帽子上的飘带凌空缭绕,微醺的客人都伸手向当空抓取。 表演就此结束,大幕闪烁着亮片咝咝落下。顾客们开始散去。侍者开始噼里啪啦地挪动桌椅,叮叮噹噹地收拾盘盏。 第七章 前奏(中) 方友春从前台直接退入了薇拉·米哈伊洛夫娜的化妆室。 “十分钟内演员们都必须走尽,明白吗?”他悄声说。 “怎么啦?”薇拉·米哈伊洛夫娜刚张口就把话咽了回去。 方友春虽然声音不高,但却清晰地骂了一句。薇拉·米哈伊洛夫娜还是头一遭听到老闆这样骂人,简直惊得不知说什么好,只得赶紧跑去轰赶正在换装的姑娘们。 第16页 方友春顾不得解释缘由,他这样做已经超出了允许的限度。当然,对方友春而言,这次砸舞厅伤人越多越好,越有利,但是无论如何不能伤及这些姑娘。 他站在墙边,看着舞伶们便扣着风衣边往外走,从演员专用的后门出了舞厅。娜塔莎是第一个熘出去的。这个晚上她曾多次用恳求的目光瞧着方友春,可是方友春硬是不予理睬,而娜塔莎有没有勇气走近他。 最后一个姑娘也走出去了。方友春把门上了锁,把钥匙藏进了衣袋里,沿着后台的甬道走进了空旷的大厅,径直向腊祖莫夫斯基的桌子走去。 “先生们。我们关门了。”方友春赔着笑脸,边走边说,刚要从桌旁走过去,腊祖莫夫斯基伸出一只脚挡住了他的去路:“等一会儿!” 方友春莫名其妙地停住了。 “同志,在照片上籤个字,留个念……” 腊祖莫夫斯基冷笑着从衣袋里抽出一张拼贴碎照片的硬纸。 “坏蛋!”腊祖莫夫斯基轻蔑地蹦出来一句,“快活的方某!哼,没关系,现在我们就让你的狐狸尾巴现原形。”他向一个手下人一点头。 从桌旁站起一个大块头的傢伙,手里攥着一个卷在报纸里的长东西。 “听我说……”方友春慌忙说,“先生们……我这就给你们讲清楚……先生们……” 方友春用惊恐的眼神盯着那个匪徒,匪徒不慌不忙地穿过大厅,往柜檯后面走,但卡嘉拦住了他。“请止步!”卡嘉有礼貌地说。 那傢伙推开卡嘉,打开报纸卷,从里面露出了一截半米长的铁管。 第一下照酒瓶子扫过去,第二下、第三下连托盘带上面的杯子和一个大烟缸便被砸得粉碎。卡嘉尖声大叫起来,鲁金应声跳出,他纵身越过酒台,沖向匪徒。 “你们这是干什么,先生们?!”方友春乞求地喊着。 鲁金一头撞到匪徒的肚子上,那傢伙哎呦一声坐在地上。鲁金扑上去,把他按翻在地,两个人就在碎玻璃中滚起个来。匪徒比鲁金力气大,他把鲁金从身上推开,两拳就把他打倒柜檯底下了。犄角的一个大花瓶哗啦一声摔得粉碎,窗帷都被哗啦哗啦地扯了下来。 “住手吧!”方友春在大厅里东一头西一头地跑着,“我求求你们,住手吧!……你们这是干什么呀?我全讲清楚!” 他想抓住一个匪徒的手,那傢伙用臂肘勐撞了一下他的腹部。方友春痉挛地大抽了几口气。那匪徒又朝他的下颚给了一下,方友春仰面跌倒在地,接着又是一脚,正踢在他的腰上。 “得保护住后脑勺。”这一念头在方友春的头脑中闪过。他向前一挺,跳了过去。 “我求求你们啊!先生们!”他喊着,及时躲过了一个朝他掷来的盘子。 侍者们在角落里挤作一团,心惊胆战地瞅着腊祖莫夫斯基的好汉们用铁管恣意捣碎桌上剩下的瓶瓶盏盏。 卡嘉从酒柜里窜出来,奔向后台去挂电话,可是电话线已被拽断了。这位姑娘又扑向后门,发现后门已上了锁。 方友春在众匪徒之间团团乱转,他们对他连踢带打。方友春的一道眉毛已经花开了一道口子,一只眼被打青了,白色的晚礼服也被撕破了。 湿巴摩从这场浩劫的一开始便躲在楼梯下面,双手堵着耳朵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他浑身直打哆嗦,嘴里不停地叨念着祁祷文。他先是祈祷上帝保佑方友春别被打死,以后又祈祷让老闆快些被打死,因为如果他活着,准会猜到是谁把相片交出去的。过了一会湿巴摩又开始祈求最好让人把腊祖莫夫斯基打死,因为这一切都出在他的身上。可是再以后湿巴摩什么也不祈求了,只是一个劲喃喃地说:“上帝拯救啊,叫这一切快快过去吧……” 这时,一个暴徒用铁管子在琴键上从头扫到尾,琴弦的嗡嗡声又淹没在镜子哗哗啦的碎裂声中。方友春站在大厅中间,双手捂着脸,哭了。在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望中,他从桌上抓起一摞盘子,向墙上惯去,又把桌布连同那上面残存的碗碟一起拽倒地上。 “来吧,给你,砸吧!……我什么也不要了!全砸了吧!”这时他瞥见坐在一旁的腊祖莫夫斯基,就哭嚎着向他扑了过去,连椅子带人一起扑倒在地上,一把掐住了他的喉咙。 “全都是靠这双手赚来的!”方友春疯狂地嘶叫着,“靠的就是这双手!尝到了没有?!你也甭想活着出去!我怎么养活的你,我就怎么杀了你!” 腊祖莫夫斯基翻着白眼,尖声嘶叫着。有两个人立即奔过来营救,只狠狠一下,方友春就被打昏,滚到了一边。 腊祖莫夫斯基被人扶起来,他吓得险些背过气去。 “畜生,”惊魂未定的腊祖莫夫斯基一边整理着领带一边骂着,“拉倒吧,该走了!快活的方某与我们永别了!”他说着最后一句话时一步跨过了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舞厅老闆。 腊祖莫夫斯基的好汉们乒桌球乓地扔下铁管,跟在主子后面扬长而去。 其实,方友春并没昏过去。伤是很重的---到底没能躲过从后面的袭击,完全没有料到腊祖莫夫斯基那两个帮手能来的这么快。他此刻昏昏沉沉,后颈疼痛难忍,口中有一种作恶的又苦又咸的味道。 第17页 伙计们都围着方友春俯身察看,想弄明白老闆究竟是死是活。 “看什么?”他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听到那阴沉而微弱的声音,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湿巴摩挤到了前面。有人端来凉水,给老闆撩在脸上,然后大伙又轻轻地把他扶起,搀到办公室,安置在沙发椅上。 方友春觉得天旋地转,只想睡觉。卡嘉铺好了床,过来想帮他脱掉衣服,但他摇摇头拒绝了。 “您觉得不好受吗?”卡嘉问。 “不要管了。”方友春费劲说道。 湿巴摩跑去挂电话。 “要警察局。快接警察局!” “出去!”方友春大喊道。 “说实在的……”湿巴摩讪讪地说。 “都出去!”方友春又说了一句。 “猜出来了。”伊利亚·阿列克赛耶维奇惊恐地想着,浑身凉了半截。 剩下了方友春一个人,他在沙发上坐着休息了一会,就小心地站了起来,手扶着椅背和墙壁走到屋门旁,把门锁上了。他摇摇晃晃地进了洗澡间。 “我---先来看看自己……”他边说边朝镜子走去。 椭圆型的镜子里面出现了一个人:一只眼青肿,双唇破裂;脸、手、礼服上都是血渍。方友春摇了摇头。他试着苦笑一下,可做出来的是一副嘴歪眼斜的怪模样。但总的来说,方友春对自己是满意的。 “干什么就得受什么呀……”他这样对自己说着,可是肿起的嘴唇几乎动不了,他只好又对自己挤了挤眼:“这回该看我们的了……” 第二天方友春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躺了一天,闭门谢客,就连警察局长都被拒之门外。只有公爵一人可以进来给他端送牛奶、果汁和稀粥,因为他不能咀嚼。 湿巴摩却提心弔胆,被一种欲知不能的心情折磨着,但他还是继续执行着他的职责,只有早晨的报告被取消啦。 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当然,传闻是众说纷纭。有人说方友春因为贩卖白面儿被打个半死,又有人说这纯粹是一桩“红色间谍案”。谁都无法弄清事情的真相。舞台的门从早晨其就上了锁,窗子也遮得严严实实。舞厅的任何东西都不准挪动,不准收拾。方友春天天做热敷和治疗:在造访富士银行之前无论如何应使自己稍稍恢復一下才是。问题不在于他遍体的伤痕,这对他恰恰有利,问题在于着手实施计划的第二步之前需要养精蓄锐,储存充沛的力量。 傍晚时分,方友春把湿巴摩叫道跟前。伊利亚·阿列克赛耶维奇屏住气,来到老闆面前。他脸色苍白,战战兢兢地走到门边就站住了。 “过来。”老闆命令道。 伊利亚·阿列克赛耶维奇向前挪了一步,又停住了。 “再走近些。” 湿巴摩又向前蹭了两步。 “谢谢你了。”方友春诚挚地说。 湿巴摩是没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这道谢的话,所以又惊又喜地呆望着老闆。 “你真够朋友。”方友春接着说,“我见你昨晚是怎样厮打的,这会我明白了,我对你真是没白重用。” “不是说胡话,就是挖苦我。”湿巴摩揣测着,依旧没吭声,只是谦卑地把眼睛低下来了。 “从今天起我给你增加工资。”方友春说完便疲劳地靠在躺椅的靠枕上,“明天九点钟我要穿衣服,喝牛奶。” “叫不叫卖菜的?” “不叫,去吧。” 湿巴摩深深地鞠了一躬,走了出去。“我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揍他。”从楼梯往下跑的时候湿巴摩高兴地想着,“不过,他是个十足的白痴,这再清楚不过了。他什么也没弄明白。厮打时他把我和谁弄混了?……也许把鲁金当成我了?”他一想起鲁金,就更高兴了。“这回这个坏蛋挨打算是挨了个够。到现在舌头才刚能转动,站还站不起来呢……” 方友春把他这位总管支走之后,得以安静地思考一下明天会面的全部过程了。一小时以后他坐到桌前,翻开厚厚的电话簿子,要电话员给他接通富士银行。 “这么晚挂电话实在对不起!”方友春彬彬有礼地说,“我想找田川先生说句话……” 第八章 前奏(下) 第二天早晨湿巴摩上来招唿老闆时,老闆已经起床。方友春喝过牛奶后,吩咐把他那身旧西服和领口已磨损的衬衫拿出来。这回他没系领带。 伊利亚·阿列克赛耶维奇一样一样都做得利利索索,在屋里来回走动也尽量不出声响。 老闆穿戴停当,又对着镜子看了一番,理正了眉端的那贴胶布,就出去了。从一清早一直到离开这屋子,方友春是一反常态地寡言,各种吩咐也是说得又冷漠又简短。看起来好像有重重心事似的。湿巴摩没敢问任何问题,他想了几个搭讪话,可是全都没敢说出来。 七月二十九日上午九点三十分,富士银行的两扇大玻璃门随着方友春进去之后便又合上了。 一个对方友春的满脸创伤满不在乎的人把他引到了二楼。十分钟后,方友春坐在茶几旁,一面揉搓着衣摆,一面诉说,眼里浸着泪水。 第18页 “请看看,脑门上---这是用铁管打得,舌头也不好使了,眼珠也好险没打冒了。可这究竟是为了什么?请问到底是为了什么?” 坐在对面的田川经理和他的助手。他们听着方友春诉说委屈,一边喝着茶,一边不时深表同情地摇晃着脑袋。 “真的不得不问一句,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方友春唠唠叨叨地往下说,“就是因为我一生厌恶政治?不愿意搞政治?……要不然又为了什么呢?打破头我也想不出他们是怎么把个旧照片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这就闹起来了!是啊!我是在红军里干过,不干我又能躲到哪去呢?那时候人家说:谁不跟着我们干就是反对我们!叫谁谁都得干,连你们也得干呀!……象我这个新疆去的哈萨克人,父母又都是有钱的主儿,敢说个不干?!说杀不就给杀了!”方友春哽咽着,连喝了几口凉茶。“我在那个该死的军队里没放过一枪,一枪也没放!一直呆在司令部当翻译。幸亏我爹教给我说俄语。没多久我就从他们那里跑出来了。实在受不了了就跑了,叫我到哪去呢?现在看来,当时真是走投无路啊!在那边硬捏着鼻子给穿上军装,可在这边---又险些被人打死!……”方友春悲痛地摇了摇头。“在这边头三脚我是怎么踢开的!住在二十六阶楼梯上面的一个小阁楼里,也就有你们这张桌子大,屋顶破烂不堪,下场小雨都漏。有谁同情过我?我开始到罗托斯供事的时候那是干什么烂摊子你们知道吧!我没白天黑夜地干着,就有这么一件衬衫---到来晚上脱下来洗,早晨湿着就穿着干活去了。冬天冻得直流眼泪啊!可又有谁管过我死活呢?可是杂耍演员方友春当上了老闆,几乎掏空了口袋拿钱买下了舞厅,而且把它经营成了本市的一流舞厅。这回大家可都找上门来了……可我跟谁都没有特殊关系,没有一点政治上的关系,纯粹就是个商人。” 他不说话了,忙忙呵呵地翻着自己的口袋,终于掏出了一条揉皱了的大手帕,擦干了前额沁出的汗珠,又抹了一下眉端那薄药布里渗出的血。 沉默了一会,襄理轻轻地开了口:“方先生,您看您一再说对政治不感兴趣,那么请问您为什么每天早晨都要烧报纸?难道这不是一种抗争吗?” “对呀!对呀!正是啊!”方友春兴致勃勃地贊同,“我真想说,这就是我我反对一切政治的一种斗争方式,明白吗?我……” “这不是很清楚吗,”田川笑呵呵地打断了他,“当人家试图用报纸来劝勉你做某种事情的时候,您却把报纸付之一炬;而当有人对您抡铁管子的时候,您又来向我们求援。要知道,我们正是那些爱看报纸的人。” “原来如此,”方友春重重地嘆了口气,站起身来,“真是打搅了,对不起。”说着一瘸一拐地向门口走去。 “没关系。”田川沖他背后笑着说,“回去吧,方先生,回去再好好考虑一下。您是个商人,理应知道如论如何什么事情都要讲个价钱。” “可是您讲的并不是钱哪,这就不是商业了。”方友春站在门口答道,然后躬身一礼,走了出去。 田川向着方友春走后復有闭陇的门沉思地凝望了好一会,然后轻声说:“一个理想的人选……新疆,红军,哈萨克斯坦……” 田川凝视的门此刻又缓缓地开了,方友春的头从门缝里探了进来。 “我考虑过了,”他苦笑了一下,“所以我又来了……” 第九章 第二次握手 第二天一整天方友春是在家里度过的。他谁也不见,也不接电话。 为了对下一步棋作出某种决定,他必须与党中央派来的人会面。 昨天,在富士银行经过四个小时的商谈之后,快活的方某已经被日本特务机关僱佣了。他勉勉强强、委委屈屈地总算是同意下来了。他们暂且没告诉他任何具体的事情,不过在与他告别的时候确实礼貌有加,还答应帮他修復舞厅,还要找腊祖莫夫斯基算帐(田川装得与腊祖莫夫斯基有一面之识似的)。方友春到家没有两个小时,富士银行就打发人送来了一张装在信封里的支票,支票上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目…… 晚上七点,方友春在自己的房间里用过晚饭,往沙发上一躺,睡着了。八点半他醒了过来,起身进了浴室,详细查看了一番开始癒合的伤口,随后便坐到办公桌旁开始等待。立在办公室角落里的大钟瓮声瓮气地敲了九下,方友春拿起了电话。 “我要国民旅社……三十七号……我找艾利赫·冯·李登别尔格先生听电话。”当三十七号房间的人接电话的时候,他说,“我是为家具的事……”他静静地听了对方只有几秒钟的讲话,说了声“好吧”,就挂上了听筒。 方友春来的旅社楼前时,天色已经大黑,他穿过正厅,走上二楼。房间在走廊的尽头。走廊上空无一人。方友春敲了敲门,门内有一个男人的声音用德语回答。 “为家具的事……”方友春说,于是便得到允许,走了进去。 方友春一迈进门就站住了----屋内漆黑一片。 第19页 “请把门关严。到里边来吧,靠窗有吧椅子。”仍然是那个声音在黑暗中说。 方友春关上了门。 幸而尚有街灯微弱的光线天花板和墙壁上,否则这间屋子里就真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方友春向前走了几步,便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个趔趄,他悄悄地笑了起来:“我说,我等了您三年正,而您却这样来接待我。” 那人没有言语。 方友春走到窗前,坐到椅子上。 “我们就这样摸黑坐着吗?”他感兴趣地探问。 “是的,就这么坐着吧,”房间主人冷冷地回答,接着问:“您怎么样,事情顺利吗?” “如果不照镜子的话,还好。腊祖莫夫斯基砸了我的舞厅,我向富士银行求援,被他们僱佣了。具体任务暂时还没有。修缮费是给了。又给了购置新家具的钱,我都收下了……” 往下方友春他对富士银行各方面的看法,讲了他对拜志和杉森到来的推断以及对黒田被杀的想法。 房间的主人留心地听着。沉默片刻之后便操着冷冷的、平淡的声调说:“延安和共产国际本不打算动用您。但是因为您比任何人都更接近目标,所以对您下达了行动的命令。形势艰难,日本人正在酝酿一次严重的行动,可是共产国际的心脏苏联还没有足够的力量进行应付欧亚两面作战。义大利已经是法西斯分子掌了权,德国法西斯在欧洲採取了咄咄逼人的扩张行动,他们的东方轴心日本对苏联也是虎视眈眈。尽管诺门罕战役取得了完胜,但如果此时日本军部北进派象“九一八事件”一样发动对苏联远东的全面进攻,那将是灾难性的,苏联将陷入与轴心联盟的战争而不能自拔,这正是英美法等帝国主义最愿意看到的。一旦远东被日本占据优势,不仅苏联对中国的军事援助将停止,而且被远东苏军牵制的日本战略预备集团---关东军主力将全面入关,中国到那时将象朝鲜一样全面沦陷。……”房主人站了起来,转过身去,点了一根香菸。火柴的亮光瞬时映出了他的身影、白衬衫和修建得很短的头髮。他深吸了一口烟,坐回到椅子上,又继续讲:“在日本,请记住:任何方式的挑衅,包括那种突如其来的方式,都有可能。任务是:与日本人一起工作,深入、准确地分析他们的行动。这是您和莫斯科方面联繫的证据和指令。要想以前一样,小心、谨慎。莫斯科没有备用方案。暂时没有,就这些。” 他不说话了。 方友春觉得联络员的白衬衫在黑暗中象一个白点在四处飘动,香菸的红火头在空中平稳地移来移去。 “您准备好了吗?” “准备?”方友春苦笑了一下,“我一年前就准备好了。我应当怎么称唿您?” “不必称唿了。两个小时后我就将离开这里。” “什么?”方友春的心紧缩了起来,“您离开这里?!您是怎么了?发疯了?” 一想到自己又将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地活动,心里不禁发寒。他是怎样地期待过这个人啊!听到联络暗号时,他曾是多么幸福啊!而且,在舞台被砸,他自己挨打的时候,他能忍受住痛苦,也正是因为他知道孤独已经结束了,家里人没有忘记他,而且需要他……终于有了联繫,可又怎么样呢?从头再来吗?” “我一个人有什么用处?”方友春气愤的低语道,“我在这里憋闷了整整三年,既没有联络,又没有自己人,也没有任务!……延安是把我忘了吗?您……你自己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三年没有自己人谈话是什么滋味?所受的都是侮辱和蔑视,这是什么滋味?叫你陪着笑脸,在警察局长面前一个晚上跳上一个半小时的舞,是什么滋味?我一切准备就绪都快两年了,就等工作了。可是没有联络我能干什么?等于个零!总之,就是这样。”方友春的声音十分坚定,“请转告延安:要么派人跟我联繫,给我人和工作所需的一切,要么我……” “好的,”主人冷冰冰地打断了他,“我转告,一回去就转告。” “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方友春不肯罢休地追问道。 “只要一回去……”联络员重复说,“假如我会的去的话。我这不是正准备回去吗?” 他在菸灰缸里熄灭了菸蒂,又说:“我的话说完了。” 一阵难堪的沉默。只听到床头柜上的自鸣钟在滴答作响。一辆马车轰隆隆地驶过沿街驶过。 方友春唇上的伤口裂开了,他坐在那里,像孩子似的舔着渗出的血。后脑仍阵阵作痛,整个身子象压上来千斤重担,恨不能马上回自己的办公室里去,躺在沙发上蒙头大睡,长久地睡下去,永远也不要醒来。 方友春重重地嘆了口气,用手掠了掠头髮,嘶哑地说:“就算我没说吧,不要往心里去。请您原谅,千万不要介意。” 主人仍没言语。双方都默不做声,还是方友春又问:“您是乘火车来的吧?” “是的。” 方友春站了起来:“请不要见怪。我一定尽力而为,完成一切任务,坚持到底。” 第20页 他把手伸向对方,那人紧紧地握了握。 “这我都知道。大家,延安那边,也都知道。千万小心谨慎。”那人说完,出人意料地笑了起来:“您这一招儿想得可真绝---每天早晨拉着车跑步。我看见了。” 方友春笑了笑:“有什么办法呢?我是快乐的方某,城里的疯子。” 联络员握住方友春的手,出乎意料地以“你”相称了。他低声说:“你甚至想像不出你现在对莫斯科和延安是多么重要。对党中央……祝你顺利吧。” 方友春直起身来:“顺便问一句,你在莫斯科那边认识不认识一个诨号叫‘西班牙人’的人?” “不。”联络员想了想,回答说。 “真遗憾。好吧,祝你一路顺风……” 第十章 出发前的准备(上) 舞厅的修復工作正在加速进行。木匠的锤子敲得叮噹山响,地板工在镶补地板,油工在油漆剥掉的墙皮,玻璃工在换玻璃。 方友春脸上的伤口已经癒合,青肿也快消了。他又是原来那个快活的舞厅老闆了,谈笑风生,在工人中间跳来蹿去,伸手动嘴,忙个不停。 一天早晨,舞厅门前突然出现了田川先生和他的助手。方友春赶紧满面陪笑地跑出去迎接贵客。 “看来方先生是日见康復了!”田川抬一抬礼帽,一字一板地说,“方先生真是精明强干啊……” 方友春顿时精神抖擞,引着客人在大厅巡视,一面讲述着几个星期之后那里将要何种改观。他借修缮之际决定在增设一些改扩建项目:诸如改造辅助间的结构了,在地下室增建小舞厅啦,扩建舞台啦,等等。 客人们彬彬有礼地听着,用心地巡视着,不住地点头以示赞赏。后来,田川先生总算找了个时机贴近方友春小声说:“我们最好能谈一谈……” 方友春立刻有忙个不停,把客人引进自己的办公室,取出一瓶威士忌和三只高脚杯,但田川以手相阻,示意不饮,方友春又把酒杯收藏起来。 好一段时间他们只是相对而笑。终于,银行经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细长的小本,往桌子上一扔。 “这是给你的,”他说道,“护照。” 方友春大吃一惊。 “我有护照!”他立即扑向挂在椅背的外套,伸手到口袋里乱翻乱摸,嘴里说着:“您等等,我这就能找到,马上……” “不用了,”田川笑着拦阻他,“您那个护照是长期的,这个是新起的,临时的。”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扔掉护照旁边:“这是火车票。” “什么火车票?到哪儿去的?”方友春更加慌神了。 “是西伯利亚特别快车的车票,到莫斯科的……这里还有一张旅游服务的保险单。”田川继续含笑解释。 “什么?”方友春喊叫起来,“这是为什么?不成!甭想!您这怎么可以?!”方友春一把抓起车票和护照,勐劲儿顺着桌子面甩掉田川面前。“回到那边去?求求您吧,怎么着都行!”方友春双手捂胸,泪水在眼睛里打转。“我才舒口气,您让我多活几年吧!……我求求您了!我刚把事情安置好……我这里还在装修……您不是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是逃出来的,逃出来的,明白吗,逃出来的!那边会把我枪毙的。求求您吧!” 方友春只想给坐在靠背椅中的田川下跪,却被襄理抓住胳膊应按在椅子上。 “您将以一位中国公民的身份出现。”田川平静地说,仿佛全然看不见方友春的歇斯底里,并且好像问题也早就定妥了一样,“仅仅作为一个旅游者,任务并不复杂,极其简单。您将在途中接受任务。到了莫斯科即刻返回。” 方友春向着银行经理抬起那张惨白的脸,双唇颤抖地嘟囔着:“求求您了……” 田川再次温和地笑笑,在办公室里踱了一趟,继续说:“放心吧,亲爱的方。这会是一次舒心畅怀的旅行。顺便告诉您,您还有可能添置些新装。您的服装都不大考究,我们为您上路再缝制几套。裁缝即刻就到。” “什么新装?……”方友春刚想再说,但是没带说完就挥了挥手止住了,因为他明白在反抗也是毫无意义的。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前额,轻声问道:“我当着舞厅人员该怎么说呢?” “您就说出去办事,需要离开两个多星期。或者其他类似这样的理由都可说,您自己考虑吧。” 方友春又再次哀告,这时电话铃响了,田川拿起了听筒。 “是的,”他说,“当然,正在等待……”把听筒挂上,说:“是裁缝,他这就到,请把自己整理一下吧。” 方友春懒洋洋地点了点头,慢腾腾地走进了洗澡间,随手锁上门。他洗了把脸,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一丝笑意滑过唇边。“我这么快就被派上用场了。”方友春思索着。“究竟好还是不好呢?……”他擦干脸,坐在澡盆边上。“什么任务呢?……真想知道究竟会给快乐的方某这样一个傻瓜什么任务,自己刚刚被录用了几天……这个问题应该认真思考一番……” 第21页 办公室外有人敲门。方友春听到了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当他从洗澡间出来时,仍是一脸哭丧相。办公室里除了田川和他的助手之外,又多了一个矮小的日本人,矮的简直像个侏儒。 “吓,拜志亲自出马了!”方友春脑子一动,“简直是相媳妇来的。” “这是裁缝,由他为您裁制服装。”田川说着,不无敬意地望着那个侏儒。 侏儒笑嘻嘻地一再点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方友春看,然后开始量尺寸。为了让裁缝够得着量肩宽,方友春只好坐到椅子上去。 “你们难道不能找一个正经像样的裁缝吗?”方友春扫兴地嘟囔着。 “住嘴!”田川出其不意恶狠狠地说,同时迅速瞥了裁缝一眼。裁缝心平气和地继续干着自己的活计。 方友春没想到自己的话会引起他这么大的火气,惊得只眨眼睛,看看银行经理,又看看这奇怪的裁缝。 裁缝给方友春量好了尺寸,鞠了个躬,退了出去。 “明天衣服就做好。”田川很快说完,就急急匆匆的跟着拜志后面走了。襄理事先已把护照和装有车票的信封放到一个显眼的地方,这时也跟着走了。 “原来如此,”方友春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心里揣摩到,“我们弄到什么了?弄到了一份中国公民身份的护照,一张西伯利亚特别快车的火车票和一张甲级旅游保险单……刚僱佣的特务,而且还是个怪诞不经的人,竟要委派他去完成一项由拜志亲自支配的任务。任务的具体内容这个特务还需要到车上才能知道,这就是说,除他以外,同车还有另一个知道这项任务的人---看来还不一定是个职业特务。就只一个人吗?这可得一开始弄清楚。” 他自语道。 拜志从方友春那里出来,走过拐角,便坐进了汽车。杉森中佐抱歉地看了看自己的上司。 “再次请您原谅,拜志先生,应让您来办这种事情。”他一手抚胸,负疚地说。 “没什么,杉森先生,”侏儒笑盈盈地回答,“您生长在富家,不必从小靠在裁缝铺当学徒来餬口,这并不是您的责任。” 拜志的情绪颇好。杉森感到了这点,所以趁势问道:“这位方某其人如何?” “完全是个地地道道的草包。”拜志回答。 第二天早晨方友春醒的很早。这一宿他只睡了两个来小时,脑子沉甸甸的。他费了好大气力爬起来,用脚摸索着穿上拖鞋,走进洗澡间,站在淋浴下面。 这种状态他已有很久没有体会了。上一次这种感觉是在醉酒之后体会到的。从打他来到这里,他只饮过一次酒,当时是像冯·李登别尔格一样的一个交通员通知了他母亲去世的消息。从此方友春在世上就是孑然一身了。那次是唯一可能被人看到师哲远喝醉的一次,不过他并没有被任何人看到。师哲远平时滴酒不沾,只喝牛奶。这并不光是因为工作要求这样,师哲远知道,在一瞬间的松弛之后,需要付出多大毅力才能重镇精神继续工作。 师哲远不仅仅在这方面严格要求自己,他还能做到与过去,与留在那边的一切,与离开六年的家断绝一切关系。 他有时也回忆起自己的妻子,但是她温柔的形象却随着时间的流逝在记忆中逐渐模煳起来…… 妻子李淑英和他们的小儿子被白匪军活活地砍死了,因为匪徒们知道了红军指挥员师哲远和她们的关系。得知妻儿的死讯之后,师哲远一连好几个月不能入睡。他参加了最危险的战斗,拼命地厮杀,故意去与死亡相碰。但是死神竟绕过了他,有时被打死的同志一个个在他身边倒下,甚至他胯下的战马被子弹贯胸而过,猝然栽倒,而他却活了下了,似乎命运註定非让他活着復仇不可。 与李淑英结婚以后,他仅有两次机会同妻子在一起,同自己的小儿子则只有一次。那时的师哲远竟不敢抱自己的这个小活物,李淑英笑他笨手笨脚,并且总以这方面她比丈夫灵巧而大为开心。 从那时起到现在已经过了八年了。他一直不间断地工作,终于起来作用。创口渐渐癒合了。师哲远没有保存一张李淑英的照片,因此她的形象渐渐淡漠了,在记忆里只留下她那响亮的笑声,这笑声师哲远有时在梦中还能听到。而梦中的情景又是多么可怕。他总是梦见一个五官不清的女人,蓬松的长髮衬着一张白皙的面孔,整个身影似乎像是隔着一层布满水汽的玻璃那样模煳不清。然而那笑声却是逼真的、清晰的、经久不息的。有时同一梦他能一连做上几次,这渐渐成了一种折磨。遇到这时候,他就强迫自己醒来,干点什么事情:翻番信件、帐单啦,做做体操啦,不管做些什么吧,只求战胜这固执的感情上的依恋,因为这种依恋之情总力图把他带回到过去,消磨他的意志力,摧残他的力量…… 方友春关上淋浴,用手巾把全身擦干,穿上睡衣,回到了办公室。他坐到桌旁,开始在纸上信手图画。他想集中思路时总是这样,必须对发生的事情再做一遍认真的分析。 可不可能被人怀疑呢?当然,这总是可能的。田川必定对一切人都怀疑---他干的就是这一行嘛。有没有对方友春产生怀疑的重要依据呢?……当然是有的。哈萨克斯坦的生活,红军里的服役……但是偏偏选中了他来担任某项行动的主要角色。尽管也可能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可是对他的录用是由拜志亲自认可的。由此可见,分配给方某的角色定非无足轻重……。现在看另一面,师哲远能不能因为某件事暴露自己的关系呢?……不,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没做过具体的工作。在国民旅社的会面是发生在被日本人录用之后的事,而且艾利赫·冯·李登别尔格是以家具推销员的身份登记的,方某与其接触是完全顺乎自然的。 第22页 师哲远放下铅笔,搓了搓脸,重又拿起铅笔,信手画了一辆小火车头,烟筒里冒着烟…… 也许,他们正需要这样的人?正需要有这样经歷的人---生长在哈萨克斯坦,当过红军的人?可是,究竟那点经歷是他们需要的呢? 师哲远把铅笔插回到桌子上的笔筒里,仰在靠椅上。 啊,他是多么需要有人商量呀!……他是多么思念“西班牙人”啊! 严格地说,不经党中央同意,师哲远是没有权利决定乘西伯利亚特快去进行这次跨国旅行的。不过,他也并没有看出这次旅行会给他今后的工作造成什么威胁,更何况现在与中央联繫实际上是不可能的。 特快在后天一早开车。 “拿破崙是怎么说的?”师哲远忽然想起了拿破崙说过的一句名言:且先把仗打起来,再来弄清怎么打。 “车到山前必有路啊,”他说出了声,“应该走一遭。拜志和杉森是不做小买卖的……” 第十一章 出发前的准备(下) 方友春叫来了湿巴摩,吩咐他,卖青菜的一来就向他报告。 伊利亚·阿列克赛耶维奇关怀备至地劝告老闆,说他的病体尚未痊癒,恢復早晨的跑步似乎为时尚早。方友春说他自己知道应该怎么做,要求湿巴摩按照吩咐行事。不一会方友春自己也下了楼,来到舞厅的后院。厨房的小伙计们正在从小顾的车上往下卸成筐的青菜。 “你好啊,小顾。”方友春握了握中国人的手,“父亲怎么样?” “谢谢您。”中国人鞠了一躬,“他还在吃药,感觉好多了。我听说您摊上点事,有用的着我的地方您自管吩咐。” “正要找你帮个忙。”方友春把小顾引到一旁,“我有件事求你办。”师哲远悄声说。 “您是我的恩人,提什么求呢?吩咐就是了。” “谢谢你,小顾。我是把你当作朋友才求你帮忙的。我需要乘西伯利亚特快出远门办事。你好像是有个亲戚在售票所工作。我请你去打听一下,后天这趟车国际车厢还有没有空座。只不过……”方友春笑了笑,“这可是商业机密,不能让别人知道。还有---我急需弄清楚,富士银行是否也有人定了国际车厢的车票。我借了富士银行的钱,所以不愿意让他们知道我的商业行动。你能不能替我办这件事?” 小顾没吭声,聚精会神地想了一下,然后抬起双眼看着方友春说:“能。” “这可一定要弄得一清二楚。这件事在我的一生中可是关系重大。” “我并没说‘尽量’,我说的是‘能’。” “谢谢。我等着你的信儿。” 方友春握了握小伙子的手就回去了。 舞厅的修缮还没结束。大厅里搭满了脚手架,可是姑娘们已经在舞厅上排练了。薇拉·米哈伊洛夫娜时不时地让她们停下来,纠正她们的动作,或者自己做做示范。 方友春径直走进舞台后面的一个小偏室,鲁金在砸舞厅事件之后一直躺在这里养伤。 “身体怎么样,陆军大尉?”方友春问。 “谢谢,将军。”鲁金强打精神笑了笑。 他躺在一张卧榻上,盖着毯子。床边的一张凳子上摆着几只药瓶。左脸上还可见到青紫的斑痕,嘴唇上的伤口已经癒合了。 “谢谢您提供的药品,将军。不过,坦率的说,还是来点白兰地更好。” “还不到时候哦,鲁金,应先把伤养好。”方友春说着,坐到了卧榻边上。“我要出门一段时间……除你之外,我在这里没有可以信赖的人了……” “您忠实的僕人,美男子湿巴摩呢?” “因此……”方友春只当没听见他的话,继续说,“我求你在我出门期间少喝点酒,够朋友的话,帮着照看一下营业……讲点礼帽,不要胡搅蛮缠。” “嗷----!”鲁金笑道,“原来是要我当你的机要参谋?” 方友春会心地笑了笑,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时,又转过身来。 “还要谢谢您啊,”他郑重其事地说,“你表现得不错。” “我谢谢你,将军!”鲁金回答说,并加了一句:”你尽管放心去吧。” 方友春正在查看地下室油漆一新的舞厅,忽然听到湿巴摩叫他。伊利亚·阿列克赛耶维奇跑得气喘吁吁,递给他一个大包裹。 “方先生,这是给您的……叫我交给您!” 湿巴摩把包裹放到了沙发上,自己却在门旁站着不走,巴望能看看究竟给老闆送来了一包什么物件,可是方友春却支使他去干事,自己在里面锁上了门。包袱离是三件崭新的西服。方友春冷笑着,试了试上衣。他打开衣柜,正准备把衣服挂进去,就听有人在外面敲门。方友春开了门,门口又是惊恐万状的伊利亚·阿列克赛耶维奇,这回手里拎着两个提箱。 “方先生……”神情困窘的湿巴摩说了半截话就止住了。 一位二十来岁的金髮女郎,身穿轻巧的风衣,戴着帽子,手中拎着小提兜,昂然而入。 第23页 “把提箱放下,可以走了。”她头也不回地对湿巴摩说。 方友春一时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位女士,然后向湿巴摩示意,叫他出去。 方友春立即认出来这位客人就是拜师和杉森到富士银行那天他透过经理室玻璃所看的那位女士。 “我是您的妻子。”她终于开了口。 方友春仿佛一下子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我叫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您可以叫我萨沙……我们就要乘西伯利亚特快到苏联旅行。我们已经结婚三年了,没有孩子,以后也不会有……” 说着,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打开了一个提箱,从里面掏出一些东西。先拿出几个香水瓶摆到方友春的桌子上,又把几件衣裙搭到靠椅的椅背上,最后把一双便鞋掼到地板上。 “我们有言在先:我可要单睡,说话只说俄语。”她打开小提兜,从里面取出一张车票,往桌子上一扔,“拿去收好了,这是我的车票。路上你地听我的,只执行我的命令。” 亚歷山德拉打开衣柜,从挂衣架上把方友春的一件绒线衣和他喜欢的浴衣拽了下来,麻利快当地挂上了自己的衣裙。 方友春的屋角上,立着一尊木胎金漆佛像。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竟把自己那顶白色宽檐帽扣到了上面。 方友春一直吃惊地瞅着这位素不相识的女士怎么把他这个堂堂男子汉的庄严书斋变成了一个鬼才晓得什么房间,此时,他实在忍无可忍,突然发作起来:“这究竟要干什么?”他一脚把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的便鞋踢到了沙发底下。“你们把我当什么人来看待?”他吼着,“甭---想,对人也得有个限度!你们捉弄人也捉弄得够了,不要把人家当小孩子!……”他一把抓起来电话听筒。 “富士银行吗?……喂!田川先生吗?我不能同意……这样我不干!我不去了……什么妻子?为什么得按个妻子?怎么,我一个人不行吗?我们原来并不是这么讲的!……嗯,我是方啊,方友春。”此后他一直听着,几次想反驳,都只是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这时却正在轻快地哼着歌曲,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对他的“丈夫”那边所发生的事情毫不在意。屋子周围都摆满了她的东西,这时他又跑进浴室,正哗哗地防水…… 方友春的火气已经烟消云散了,他没精打采地对着听筒说:“明白了,田川先生……请原谅……记住了,田川先生……再会,田川先生……” 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接着有人敲门。 “又是谁?”方友春应着,一面拎着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的两只便鞋从沙发下面爬了出来。 是湿巴摩站在门口。 “有什么事?”方友春问。 伊利亚·阿列克赛耶维奇惊异地瞟着浴室的门,从那里正传出歌声和溅水的声音。 “对了!是我妻子,我妻子来了!”方友春没好气的说,啪地把鞋撂在地上。“怎么,有什么奇怪的?……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我们结婚三年了,没孩子。以后也不会有!” “那边……卖菜的在楼下……要见您。我打发他走,说您没空,可他不走。怎么跟他说?” 方友春急忙来的了后院,把小顾引到了空箱子堆旁。 “空席位还有。”卖菜的说,“再就是:后天的车票,富士银行定了四张,只是不知道的、是都在一个车厢里,还是在几个车厢里……” “谢谢你,小顾。”方友春紧紧地握了握卖菜人的手。 原来如此……这就是说,两张票是给方和他“妻子”的。从各方面推测,必然还有两个人将参加这次行动。这两个人他们没有向方友春透露。是为了小心呢,还是根本就不想让他知道呢?……他的“妻子”是不是知道那两个人呢?他究竟应该从那里接受任务呢?从“妻子”那里,还是从那两个人中的一个那里呢? “暂时这些都是问题。”师哲远思索着,上楼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不过,我们不两个人,这已经清楚了。而且他们向我隐瞒了那两个人。这就是说,我在这里面担任一个消极的角色。或者是起掩护作用,或者是起从更重要的角色身上转移注意力的作用。当然也不排除这样一种可能性,就是那两个人仅仅是银行的工作人员,应该出差,与这次行动毫无关系……” 对小顾的忠实,方友春是毫不怀疑的。即便田川知道了方友春曾派卖菜的到车站去过,也是有话可以搪塞的。就说想往莫斯科私运点工艺品,到那边换成伏特加和鱼子酱。,在逃税私运回来。 第十二章 西伯利亚特快 清晨,“符拉迪沃斯托克-莫斯科”特别快车已驶进哈尔滨。国际车厢的通道上,站着一位已过中年的日本人,他就是外交官田村先生,是到莫斯科的。 火车开始拉制动器了,这时一个警卫人员走到了外交官身边。 第24页 “田村先生,我十分荣幸,护送了您这一段路程,可惜太短了……” “难道您不往前走了吗?” “不了,真遗憾。我妻子生病了,批准我返回,到哈尔滨将另派人接替我参加警卫小组的工作。” 他鞠了个躬。火车也停下来了。 ……自从田川先生从副外相办公室里出来之后,事情进展地极为迅速,当天他即被招到外务省填写文件。其余几天便是与各方面官员会谈,办理各种证件。一直到动身,田村先生自己没有一分钟闲暇的时间,只是坐上了火车才稍稍松了口气,不过又开始对自己这次颇为蹊跷的任命思考起来了。 在哈尔滨下车的那个护卫向田村先生介绍了自己的替代者:一个年轻人。将由他在下一段路程中担任护送外交官的职务。新护卫叫石田。原先的那个鞠了个躬,走出了车厢。 田存透过车窗看到空旷的月台上有一个衣着入时的年轻女士。她在靠近车厢的地方徘徊着,神经质地向两边张望。她看样子二十来岁,高高的个子,容貌迷人,肌肤细腻,但是略失于纤巧。下弯的嘴角使得她的表情显得兇狠而骄慢。她觉察到田村注视她的目光,也悄悄地打量了田村几眼。 这时走进车厢里来的只有一位帽子压得低低的先生……此外还没有人上车。这位先生迅速走进了五号包房,随手关上了门。过了一会,上来两位老妇人,然后又上来带小孩的一家。临开车前,车厢里又出现了一位浅头髮的先生,留着修剪得齐齐整整的鬍鬚,手里拎着一只轻巧的皮箱。 开车的铃响了,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扔掉了香菸,走进了包厢。 “唉,得跟着这白痴厮混一道了!”她沿着通道气恼地向五号包厢走去。方友春帽子也不脱,竖着风衣的衣领,木然坐在那里。 有人敲门,方友春惊慌地四处张望,更深地缩进软座的角落里。 “请进。”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说。 门口出现了湿巴摩。 “您有什么事?”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不耐烦地问。 “这个……叫我交给……”湿巴摩惊异地瞧着方友春,他还是头一遭看到老闆这副模样。 “交给谁?”方友春气急败坏的问。 “给那位……”湿巴摩依旧瞅着方友春,用提着皮箱的手指着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那边。“是他们拿来的……。方先生,大伙祝您一路平安,早起早回,我也……” 车站的铃声响了三遍。湿巴摩把话咽了回去,急急忙忙地下了车。 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谢你了一眼方友春,把湿巴摩拿来的皮箱安放在行李架上,走到了车窗前。 列车徐徐开动了。 “好了,可开车了,谢天谢地!”他说。 方友春往沙发靠背上一仰。 “唉---!”他长长出了口气,“上帝为什么要让我遭这份罪?” 他从压在齐眉的帽檐下透过车窗看到,有三辆小轿车从渐渐远去的候车室旁开走了。 “是来送行的啰!”方友春想到,“哼,没什么……我倒要看看你们下面的好戏呢……” 第十三章 莫斯科来的年轻人 就在同一时间,对面的站台上开来了发自莫斯科的特快。帕沙·弗金两手拎着提箱在旅客和迎客者的人流中挤来挤去。她幸福的微笑着,走到战前广场,打了个口哨唤来了车夫,坐上了叽叽呀呀的斗子马车。 巴拉斯旅馆的一个上了年纪的门房把帕沙全身和他的提箱上下一打量,就又低头摆弄他的单据去了。帕沙从提箱里取出来他那鼓鼓囊囊的钱包,门房这才撂下单据,再一次打量了一下帕沙,操着精纯地俄语懒洋洋地问道:“您要开房间吗?” “是,”帕沙派头十足地用英语答道,“当然喽,要单人房间。” “敢问您是尼日尼省人吗?”门房饶有兴趣地问。 “得啦吧,”帕沙不高兴的说,“我是莫斯科人。” “嗷---?”门房復又把帕沙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在本埠要停留多久?” “看事情进行的如何,”帕沙并不照直回答,“看看工作怎么定吧。” “您可以到侨民委员会去,”门房给出了主意,“他们那里给逃亡者提供帮助。” “我不是逃亡者,”帕沙傲然地回答,“我是正当地离开的。这有很大的差别。” 帕沙对他的房间很满意。他坐在床上颠颠,再摸摸窗帷,又打开衣橱往里看看。他走进浴室,挨个扭开水笼头,用手指试试流出的水,又照照镜子。 当帕沙走出房间时,女佣人正在铺床。帕沙向她问好,她和蔼客气地回答着。帕沙兴致勃勃地搓了搓手,突然连自己也意想不到地竟开心地拍了那个女佣一下。她先是吃惊地看了他一眼,接着立即一笑,走到门口时又回身向妩媚地伸出一个指头以示警告。帕沙立即向她送去了一个飞吻作为回答。 帕沙高兴得真想叫几声,不过终于没敢喊出来。他从桌子上抓起自己的帽子,挥圆了手臂,甩到了房子的尽头,顺嘴唱起来:“ 第25页 白匪军,黑伯爵, 妄想復辟沙皇制…… 就这样,帕沙开始了自己的国外生活。 转天清早,从巴拉斯旅馆的大门里走出了一个年轻人。他一身雅致的服装,一件绸衬衫和一条齐膝的米黄色短裤,一双白高尔夫球袜和一双厚底棕色皮鞋。这个人就是帕沙·弗金。他在商店橱窗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身影,把那顶歪到一边的便帽扶正,便不慌不忙地又向前走去。 他走到罗托斯舞厅前。 “到侨民委员会怎么走?”帕沙摆出一副询问的样子,盯着坐在门口的一个人问。 “敢情你是俄国人哪?”从一早就坐在罗托斯门口晒太阳的湿巴摩不满地说,“照直走,往左拐,到那儿再问。” 帕沙出声地读着那挂在门口的牌子。 “‘快活的方友春,为君消愁解闷!’真会想词!敢问这就是您吧?” “眼下还不是。”湿巴摩苦笑地说。 “那么,是您理想的极限了!……”帕沙嘲讽地哼了一声,抬了抬帽子,“十分荣幸……” 侨民协会原来真的不算远。它设在一座破旧的、其貌不扬的楼房里,如果不是挂着牌子,恐怕很难想到这样的一座房子会是一个正是机关的所在地。 帕沙向一个房间看了一下,里面烟雾缭绕,坐着三个人,其中两个是文职打扮,第三个则穿着件旧军官大衣,戴着中尉肩章。 “我找主席。”帕沙往门口一站,兴沖沖地朝里面提出要求。 “他不在,”一个文职人员很有礼貌地回答道,“请问,您有什么事?” “关于工作的事,我是工程师。据说你们协会对外来的人提供帮助。” “是逃亡者吗?” “我不是逃亡者。我不是逃亡来的,是正当出国来的。没有任何政治动机,说走就走了。这是我的护照。” “这么说您就是弗金先生了?”那个戴夹鼻眼镜的人用惊喜的眼神瞅着帕沙说,“您也不必惊奇,每个新来的人我们都清楚。我们已经了解到您了。您下榻在巴拉斯旅馆,对吗?” “是的,”帕沙神气十足地予以肯定,“正是那里。住的单人房间。只不过不是帕沙先生,而是公民,公民弗金。” “鄙人姓列瓦绍夫,副主席,”戴夹鼻眼镜的人自我介绍说,“这位是阿尔切米耶夫,协会委员。”他指了指身边的另一位。“喏,这位是吉米特里·费多罗夫斯基。”列瓦绍夫颇含深意地朝中尉那边笑了笑,“他在我们这里担任着最重要的职务……” 阿尔切米耶夫点了点头,而费多罗夫斯基却连眉梢也没挑一挑,既不友善地用那双稍向外凸的灰眼睛打量着帕沙。 列瓦绍夫高兴地直搓手心,兴致勃勃地说:“您来了,这甭提多好了,弗金先生!” “称公民,”费多罗夫斯基阴沉着脸,打断了他。 “对,对,请原谅,弗金公民。您看,我们本想亲自去拜访。我们对您,这么说吧,做正式的邀请。今年,您也知道,布尔什维克打算庆祝他们革命二十二周年。是这样,帕弗利克,---我这样称唿您,您不介意吧?”他龇着稀疏的牙齿呵呵的笑着,“我说,帕弗利克您要知道,我们这里是很随便的,我们就像一家人一样。因为您……” “是最近来的,是我们的新鲜血液。”费多罗夫斯基仍旧阴沉着脸,又插了一句。 “米佳,”列瓦绍夫皱了皱眉,“总而言之,您是来人当中最新的一位,我们想起您对同胞们讲讲话。讲讲俄国的生活,讲讲留在苦难中的知识分子的处境……” “意思是说让我登台演讲了?”帕沙打断了他。 “是要登台,做几次演讲……” “给多少钱?” “帕弗利克!”列瓦绍夫摇了摇头,“这是您的一份神圣的职责嘛,为了给人们一个机会听听祖国土地上的真实消息而竟然要钱,这简直是罪过…… 您要求我们帮您找工作,我们也请您来帮助我们促进一下我们共同的事业。” “不成,”帕沙沉默了片刻,回答说,“我是不问政治的。我是工程师,我的出国不是为了任何政治动机的。这里和那里我都喜欢。我不参加任何斗争,我出国也正是为了什么也不参加。” “您瞧,”列瓦绍夫大为高兴,“这么说,他们还是强迫您‘参加’喽,那您可以围绕这一点讲一讲。” “谁说我强迫来着?”帕沙恼了,“我自己,明白吗?自己!想走就走了。强迫我的人是你们:你们为我找工作,我就得给你们登台表演!……我是自由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是工程师,不是中尉!” 费多罗夫斯基的眉毛挑得很高。 “请问公民帕弗利克,您这是什么意思?”他带着威胁的口吻问道。 “就是我说的那个意思!”帕沙吼叫道,“想叫我帕沙·弗金报达你的大恩大德,登台去向那些残渣余孽装腔作势吗?还想叫我白干!” 第26页 听了这句话,所有在座的人都瞠目结舌,面面相觑。但是帕沙的火气,正像常言所说,已经是一发不可收拾了:“您,中尉,愿意走钢丝尽管去走。要开什么样的庆祝会,请君自便!你们有你们的理由,你们已经整整十年没换衬领了!而我是自由人!把证件还给我!” 帕沙想从列瓦绍夫手中抢回护照,但是费多罗夫斯基的一声吼叫是他住了手。 “滚蛋!布尔什维克的奸细!” “什----么?!我叫你……” 帕沙刚向费多罗夫斯基扑过去,但他的手立刻就叫人抓住了。中尉挥拳想打帕沙的脸,但他及时躲开了,拳头正打在卷柜上。帕沙奋力抵抗着,竟表现出了与他那肥胖的身体全然不相称的灵活,但终究还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两三记耳光…… 过了一会,帕沙·弗金和费多罗夫斯基被两个警察押着在街上走着。阿尔切米耶夫激动地在一旁跟着,旁边还有几个人。弗金的帽子也没了,眼下一块青斑,衬衫扯得稀碎。后面跟着一群孩子,连喊带叫。这一行人走过罗托斯舞厅时,湿巴摩仍然在门口坐着。 帕沙的新生活开始得并不顺利。可是他却精神抖擞,边走边跟费多罗夫斯基说:“走着,中尉,当局自有办法处理!这儿可不是你的尼日尼。这儿尊重人权……” 第十四章 方友春的皮箱 第十四章旅程的开始 这时候,西伯利亚特快列车真越来越快地向西驶去。 方友春在包房的上铺和衣而卧。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手里拿着一本书躺在下铺。 国际车厢平稳地摇晃着。几乎所有的包房都客满,只剩下一两个空位子。 直到此时,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对眼下的事情还是只字不提。拿着富士银行买的另外两张车票的人还一个没有露面。他们是在这节车厢上,还是在另一节上,甚至他们是否在这列车上,方友春都全然不知。他在通过几节车厢到餐车的时候,曾对旅客进行了仔细地观察,但暂时没有一个人引起他的怀疑。相邻的包厢里是一位携带随处从的日本外交官。依次往下是:两位老太太,一位记者。再往下是一对青年夫妇,义大利人。此外,国际车厢里面再没有其他人了。 现在方友春感兴趣的是: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是否知道这次行动的全部内情。她也完全有可能和自己一样,仅是整个链条中的一个环节。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也必须等待某人的指令。可是这又是怎么回事?她是在富士银行经理办公室里被介绍给拜志和杉森的,她肯定知道对方是谁,故此拜志当然没有必要掩饰自己的身份,为了保密而另向她做一番介绍。由此推断,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一定知道此行的目的。也许,她并不知道全部情况,但一部分肯定是知道的……方友春看着自己行李架上的东西:有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的提箱,她的帽盒。湿巴摩送来的黄皮箱立在旁边。 “让我再从头分析一下吧,”方友春思索着,“一个几天前才被僱佣的、歷史有疑点的、愚蠢倒霉的中国人,身负日本特务机关的重任,带着伪装的妻子,同去那个他好容易才逃出来的国家。而此行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在莫斯科度过两天即兴返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任务。缝制的三套西装,除了自己的和“妻子的”行李之外,还有一个根本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的皮箱……出他们之外,列车里应该还有两个人。那两个人是谁呢?中国人方友春究竟在扮演什么角色呢?且不能着急,时机一到自会清楚……” 车厢结合处在不断地碰撞,那只黄皮箱倒了下了。“好啊,他自己到凑上来了。”方友春暗自发笑。 箱子倒下的声响惊得了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她迅速看了看方友春,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不,我不干了,”方友春哭哭啼啼地抱怨道,“我不干……拿我当傻瓜还是怎么着?凭什么叫我去?凭什么?都过了两天了。到底叫我干什么?我往哪里送?” “等需要的时候,你就什么都知道了,再忍耐一下吧。”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不关痛痒地说着。 “什么叫‘忍耐一下’?!”方友春发火了,“什么意思?我可不是游歷美洲!我是好不容易从苏联逃出来的,明白吗?” 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继续看她的书。 “这太不诚实了,”方友春看着“妻子”,用颤抖的声音说,“如果你知道而不说,那可太不诚实了……我们是合伙干一件事呀!可不能这么折磨人哪……我睡不着,吃不下。这样不发疯了吗?!不知道上哪里去,也不知道干什么去,整天提心弔胆的。替我想想吧,设身处地的为我想想吧!” “这是不可能的!”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冷冷地笑着说,“再怎么设身处地,我也不会站在一个酒吧老闆的角度考虑问题!” “你为什么这么跟我说话?”方友春哭丧着脸说,“为什么你们都这样跟我说话?你们凭什么瞧不起我?我就想知道我去干什么,还有你们在捣什么鬼?” 第27页 “‘你们’是指谁说的?”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笑笑说。她放下书,站了起来。 “指所有你们这些人!”方友春转身向前,“这些搞政治的人!” 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拍了拍他的后背。 “行了,消消气吧,”她和解的说,“你这是何苦的呢,嗯?……我要是什么也不知道。时间一到,就会把任务告诉我们的。被发神经了,走,吃饭去吧。……” 方友春哭丧着脸,从上铺笨拙地爬了下来。 走廊里空无一人。他们经过通道,又穿过一节车厢。方友春在前,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在后。快到餐车前,方友春站住了。 “你先去,我就来……”他用眼睛示意厕所的门,“就给我订一份牛奶。餐车上的饭我不爱吃。” 餐车的门呯的关上之后,方友春又等了几秒钟,便从厕所里熘出来。他掏出一把铁路专用的三棱钥匙,插到钥匙孔里转了一下,门拉手的上方出现了“有人”的字样。 他顺道跑回自己的包房。进去后,回身把门反锁上,一跃便跳到上铺,把黄皮箱拿过来,先查看了一下锁、皮带,有用耳朵仔细听了听,没有什么异样。这时他不慌不忙地解开皮带,从小茶几上的筐里的毛线球中,顺手抽出一支毛活针,把尖的一端插进锁孔里去。 “稳住,稳住,”方友春不停安慰自己,“时间还有。” 锁扣咔哒一声,开了。箱子里放着男人的衣物。几件汗衫、领带和内衣内裤,还有方友春每天早晨穿着跑步的那件睡衣,是几天前才送到洗衣店去的。 方友春小心翼翼地尽量不把衣服弄皱,一件件从箱子里取出来,叠放在沙发上。拿空之后,他又把箱子拎在手中掂了掂分量,觉得沉甸甸的。他用手把盖和底摸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有查看里一下四框,嗷,原来如此,在后框上有个夹层。 方友春用毛线针尖端仔细地起开暗盖,暗盖打开了。夹层里面放着一支手枪。方友春用手帕垫着,把枪轻轻地从箱子里拿了出来。手枪柄上刻着一圈字:“奖给英勇的红军指挥员、为实现世界革命的理想而奋斗的战士。第七军革命军事委员会、一九二零年十一月十七号。”方友春垫着手帕的另一角握着枪管,先把子弹取出来,然后又把枪机拆开,轻轻地把撞针簧拿出,放到口袋里。 他把手枪放回原处,又把衣服一件件地放回了箱子。他心里推断:“既然这只手枪瞒着我,那就很可能是来对付我的。需要时再安装弹簧并不难,现在这样倒是安全些。” 餐车里是空旷的,没有几个人。除了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之外,用餐者只有田村先生和他的那个年轻护卫。 “日安,夫人,您来点什么?”侍应生笑眯眯地说。 “先给我丈夫来杯牛奶,他这就来。”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看了看表。 自从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第一次见到方友春之后,一种莫名奇妙的不安和烦躁就总在缠绕着她。这样一个又愚笨、又琐碎、又胆小的傢伙,时不时地用用一双狗眼瞟着她,整宿整宿地唉声嘆气---简直叫人不堪忍受!自从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与日本人合作以来,她还是第一次感到这样不自在。 她是二十一岁那年从苏联逃亡出来的,出身于维亚特卡的一个旧军官家庭,父母挖空心思想使自己的女儿幸福,而他们对女儿幸福的设想有都和列宁格勒联繫在一起。他们使尽了各种正当和不正当的手段,总算拉上了为数不多的几个关系,并攀上了唯一一门列宁格勒的亲戚----一位退役的将军的遗孀,这样他们才得以把萨沙送进斯莫尔尼学院。 萨沙后来每当回想起自己最初几年的学习生活时,总觉得除了种种的羞辱---自己的卑躬屈膝、自尊心所受到的ling辱以及由于贫穷和土气而受到的嘲弄---歷歷在目以外,便在再无其他的东西了。她对自己的过去感到羞耻。当然,对童年她也有温情脉脉的回忆,她会想起小时候坐到阳光投到地板上所形成的一个小光斑中的情景,或者是第一次看到河中行驶着轮船那种神奇的感受;可是一想起家中的地板是木板刷油的,而不是橡木的,家乡的河也并不是两岸花岗岩堤岸的涅瓦河;而只是两岸葱绿的,架着小木桥的,村妇在岸边捶打着衣物的,一年一度跑着冰排的维亚特卡河----一想起这些,萨沙美好的回忆就全都被破坏了。 萨沙选了父母有权有势的瓦连卡·里沃娃做朋友,是毫不奇怪的。瓦连卡妩媚而又单纯。她够不上优等生,因为世界上她最喜爱的是跳舞、女红和夜间在宿舍里唧唧喳喳地讲鬼故事。瓦连卡很佩服萨沙,萨沙在学校里名列前茅,博闻多识,最叫瓦连卡羡慕的是萨沙能够记住读过的东西。 萨沙也眷恋着瓦连卡。触动萨沙心的,与其说是里沃夫家中的豪华和阔气,不如说是瓦连卡接待她时的那种随随便便的态度和得知萨沙自己梳头、自己编髮辫后的那种打心眼里吃惊的神态…… 越接近毕业,姑娘们在谈话中就越经常地涉及到“未婚夫”啦,“出嫁”啦,“嫁妆”啦,这一类的事情。那个唯一可以畅通无阻地从外面直接进入学院的卖油炸包的小贩,也越来越频繁地在蓝底把秘密情书夹带进来。宿舍里直到深夜还是一片叽叽喳喳的耳语,不过谁也没兴趣再讲那些神鬼故事了。 第28页 在瓦连卡的生活中,“未婚夫”这个词终于落实到了一个高身量、白面皮、留着一部栗色美髯的工程师弗拉基米尔·康斯坦丁诺维奇·阿基莫夫的身上了。他虽非出身名门,但是家境充裕,本人又留学国外,而且最主要的是---瓦连卡学着父母的私房话,叽叽喳喳地对萨沙热切地说---该人“註定前途无量”,于是萨沙意识到应该採取行动了。友谊归友谊,这时可顾不了那许多。瓦连卡有钱有势,可以无需过多地操心自己的婚事,而她萨沙唯一的资本就是青春和容貌呀。 她决定第一步先破坏阿基莫夫和瓦连卡的婚约。为达到这个目的,萨沙开始施展她的手段,向瓦连卡编造了一段工程师沾花惹草的艷史,又向她转述了一封落在自己手里的书信,信中工程师应有一些显然是针对瓦连卡和他母亲的冷嘲热讽。不久这位蒙在鼓里的阿基莫夫就被瓦连卡一家不加任何解释地拒于大门之外了。但是,实行预谋好的第二步计划---把工程师弄到手---却意外受到了阻碍:心灰意冷的阿基莫夫出国了。毕业之后,瓦连卡和她的母亲搬进来莫斯科郊外的别墅,萨沙也同她们在一起。在那里,她们听到了肃反扩大化的消息。瓦连卡和她的母亲又决定逃到英国,因为里沃夫先生由于工作上的关系已在那里多年了。这一家并没把革命看在眼里,所以萨沙也就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她们的要求,住在她们列宁格勒的住宅里挨过这场动乱。 当然这场“动乱”是挨不过去的。很快萨沙就被迫从里沃夫家搬了出来---某机关占用了这个房子。萨沙有一段时间是靠从里沃夫家带出的一些首饰和古玩度日的,但是这种情况维持不了多久,于是萨沙不得不出去工作了。那时的日子,萨沙再也不愿去回忆。在一次偶然情况下,萨沙得知阿基莫夫工程师已经回国了。更可喜的是,他还当上了铁道部的一个大干部,萨沙忧郁的心豁然敞亮起来,这真是命运把他派遣回来的。 她去找阿基莫夫,阿基莫夫立刻认出了她,并且热情地接待了她。可是事情的发展完全不像她所期待的那样。她要求把里沃夫家的房子还给她,至少给她几间屋子,并要求使她有可能不必天天跑到那个讨厌的公司去上班而能安闲地生活下去,可是阿基莫夫没有答应她的要求。当年因为萨沙曾经编造过那段惹是生非的信件史,她甚至觉得自己与工程师之间确实存在某种不一般的关系,所以现在听了工程师劝她应该工作而且应该与国家共命运的一席话之后,她觉得这简直是对她可怕的侮辱和背叛。 当天她就去了契卡,并宣布说有重要的事情汇报。她被带去见了首长。她要求阿基莫夫,说他原来是个奸细,与逃亡分子里沃夫一家有深交,现在却装成一个忠诚的苏维埃干部。契卡人员留心听他讲完之后就说有事要离开一下,要求她把所说的事写成书面材料。他去了很久,在这段时间内萨沙已经写满了四页纸,并且已经预感到了一种宿仇得报的快感。契卡人员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后面跟着阿基莫夫。 “您认识这位女公民吗?”契卡人员问。 “认识,”阿基莫夫回答,嘆了口气又加了一句:“很遗憾。” 契卡人员把萨沙的四页举报材料递给了他。阿基莫夫读完之后,没说别的,对萨沙一眼都没看,要求不必惩处她,快些让她走算了。他没有称唿萨沙的名字,只是说“她”。 阿基莫夫出去之后,契卡人员告诉萨沙,阿基莫夫是一位契卡的高级军官,在党内是个极受尊重的人;因为她诬陷别人,本应受到严惩,但是契卡还有很多事情要办,无暇纠缠在一些无病呻吟的小姐们歇斯底里的胡言乱语之中…… 在萨沙住的楼房里,有一位红军指挥员,萨沙决定偷出他的手枪打死阿基莫夫。她确认她的不幸全来自他。 手枪偷得很不成功,主人失窃后当即发现了。萨沙逃奔到街上,有人在后面追赶,她头也不回地向后开了一枪,没打中,她把枪扔到雪堆里,逃脱了。恐惧驱赶着她离开列宁格勒,等她冷静下来,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尼日尼。这恐惧的心理催促她回维亚特卡老家去。在尼日尼的码头上,她和几个老家的熟人不期而遇,她因为惊恐万分,竟把一切实情和盘托出。他们一起商定,老家那边肯定已在搜捕她了,出路只有一条---逃离苏联。 起初她逃亡到瑞士,后来又去了加拿大。所到之处,她都添枝加叶地向当地的流亡分子讲述她与苏维埃政权的斗争,她被扣在契卡的经过和刺杀红军指挥员未成并与追捕者互相射击的冒险经歷。这些故事使她成了反苏维埃政权的英雄。他自己也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了。 萨沙取道日本来到了当时已成为白色流亡分子的东方根据地---哈尔滨。在这里,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被日本特务机关僱佣了。 三年前,按照日本特务机关的命令她嫁给了中东铁路局的一个苏联雇员,目的是诬陷他私贩白面来诋毁苏联官员的声誉。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一会想起那段与她所憎恨的人同居生活以及后来这人的被捕,觉都睡不安稳。这次真是谢天谢地,给她的任务中没有这种要求…… “真是的,这个傻瓜有跑哪去了?”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心急火燎地又看了一下表。 第29页 这当儿餐车的门开了,进来的是卡尔·施耐德而---一个从哈尔滨上车,留着短须的外国人。他向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鞠了个躬,便靠窗坐下了。 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勐地站起来,朝门走去。 “太太走吗?”侍者惊讶地问。 “不,不,我这就回来……” 厕所门锁着。门把手上面显示一、着“有人”两个字。萨沙退到窗前,点燃了一根香菸。 “他可别吓得在里面上吊了吧?”她一面眺望着窗外掠过的一望无际的大森林,一面想着。车厢由于结合处的轻微碰撞而摇晃着。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疲倦地想着:“上帝啊,这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终于门锁响了一下,方友春慢腾腾地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惊慌地盯着“妻子”问:“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也没出。”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回答说。 “我还以为行动开始了呢……” 田村先生正坐在自己的包房里看书,有人敲了敲门。 “您叫我吗?”站在门口的是石田,那个护送田村先生的年轻保安人员。 “是的,石田。我打算在路途中按自己的平日的作息时间表行事,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从两点到三点休息。现在差十分两点。” “我本想在五分钟之后来给您铺床的。” 田村先生站起来走了出去。就剩下田村一个人了。他迅速地把床铺放开,铺上被子,又轻轻地走到门边,侧耳听了听,无声息地锁上了门。然后他脸朝墙壁躺在卧铺上,躺了一会儿,旁观者还以为他想睡觉呢。石田尽量不动姿势,双眼凝视着他选中了的墙上的一个地方,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细绳。他用手指把绳的一端按到壁上,撑起身子,用另一只手拉着绳子,量了一下这一点到车厢外壁的距离,长度约为半米。他把绳子的两端都打上结,站起身来,又把绳仔细叠好,踹进了衣袋。他弄平了被褥,同样不动声色地打开了门锁。 “您可以休息了,先生。”石田说完,行礼退了出去。 第十五章 东京在“行动” 东京最大的一家报馆的印刷厂里,这是正在紧张而又有序地工作着:机器轰隆作响,工人们穿梭往来。总编室的秘书迂迴地穿过一排排印刷机,向着一群长官模样的先生们跑了过去。站在这群人中间的出版商兼报馆总编辑川本迎着秘书走了出去。 “什么事?”他轻声问道。 “来了!” 川本向大家道了声对不起,便快步向印刷厂车间大门走去。他穿过院子,跑步上楼,等喘息稍定,才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 在他堆满文稿的办公桌后,坐着杉森中佐,他们互相行了礼。中佐指着桌旁的一把靠椅让川本坐下。 杉森笑眯眯地先开了口:“很遗憾,我们近来见面太少了。不过我不愿意设想这完全是由于您对我们不满的缘故……” 出版商脸上堆满了笑容,摊开双手,摇晃着脑袋说:“不是这么回事,杉森先生。我们过去曾是,将来也永远是好朋友。我希望是这样……”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最近以来出版商川本和杉森中佐之间的关系确实是不太好。事情是这样:黒田死后,川本曾拒绝按日本军部对死因的说法发布消息。固然后来他还是刊发了这种说法,那也是与其他各集团所提出的说法混杂在一起登出去的。这事不能不引起军部的不满。川本认为他已经做得够多了,并且准备在国家政局一旦有变的情况下能够退出这场与己关系不大的政治斗争。军部没有任何人直接就这个问题和他做过谈话,但是他与军部之间的隔阂已经是心照不宣了。他怕杉森,更怕拜志,但他仍可有持于自己的社会影响和天皇陛下的庇护。近来,他尽量避免和军部北进派的激进势力的任何人物接触,所以杉森在他的办公室里这么肆无忌惮,使他惊恐不是没道理的。 “请看一看,”杉森从提包里取出一张报纸,“认识吗?” “那还用说,”川本答道,“这是八月三日的报纸。” “您怎么能立刻认出来呢?” “第一,这是我出的报纸之一。第二,这里有黒田的讣告。我们是八月三号把它们刊登出去的,这我是记得很清楚的。” “不错,您记得很清楚。”杉森沉默了片刻,盯着出版商仔细打量了一阵,然后才说:”那么请您再记住另一个日子:八月二十二日。请重复一遍。” “八月二十二日。” “这儿还有点东西,”杉森隔着桌子把一叠照片递了过来,“您喜欢这些照片吗?” 川本惊讶地看了看中佐。 “这是我的妻子……这个是我的儿子……这个是我,只是我不记得有谁在那里给我照的了……而这个是作为谈判代表去俄国的田村先生。”说着他把这张照片放到了一边。 “对了,”杉森点了点头,“现在请您在注意看。” 第30页 中佐拿起了田村的照片,摊开八月三日的报纸,把照片重叠在刊着被刺的黒田的黑框照片的地方。 “怎么样?……” 川本不说话了,脸上渗出了汗珠。 “中佐先生,”他尽量保持尊严,开口说:“我没有权利……这……” “好吧,那么这样……” 杉森把其余的几张照片摊开摆在桌上,依次一个一个地放到报纸上印有黑框的地方。 “也许,这样您更喜欢一些?” “这可是我的妻子呀!”川本目瞪口呆。“这是我的儿子……” “那么怎么办呢?”杉森平静地看着川本。 “不,那还真不如放这张。”出版商迅速回答,急忙把田村的照片递了过去。 “我也死这么想,”杉森同意了,“您是什么都非常明白的,这一点我本来不怀疑……可真的,我坐在您的座位上您不介意吧。” “不,不,哪儿的话!”川本赶紧说……自己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他们就这样继续以后的谈话:杉森坐着,川本低三下四地躬着背,站在桌子的另一边。 “如果我理解不错的话,那就是八月二十二日我应当把这张照片可刊登在同一个黑框子里?” “您理解得非常正确,”杉森笑了,“不过,不仅是照片,还有这个……”他把一张一张纸递给了川本。 川本出声地读着:“惨遭毒手,死于……”---川本抬起眼睛看着杉森。 “您怕什么?这又不是您。”中佐好心地劝慰着,“关于我们的谈话可不许任何人知道……甚至包括某些朋友。” “您是指……”川本急切地问。 “我是开玩笑,”杉森安抚他说,“这么说,由您亲手准备这份材料吗?” “是的,杉森先生。” “但是要等接到这个内容的电报之后。”杉森从提包里拿出一张纸片递给出版商,“您应在八月二十二日接到这份电报,消息当天就要见报。”中佐站了起来,“现在请派秘书送我一下。” 第十六章 方友春的新“西服” 火车颠簸着,不时有一些从窗外一掠而过的小站和停车点的孤寂的、黯淡的灯光照射进来,映在包房的墙壁上。 方友春仰面躺在上铺上,凝视着棚顶上变化不定的光点,心里思索着:“他们跟我说,我在莫斯科只呆两天。又跟我说,我将在途中接受具体任务,还告诉我用不着出去也用不着和任何人见面。这么一来,我就不明不白为什么要给我准备三套新西装……仅仅是为了拜志以裁缝的身份出现吗?……未必吧。看来,这几套西装有它专门的用途。身边的这个女人知不知道呢?……让我明天来试探一下……” 早晨,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正舒舒服服地靠在包房犄角的一把靠椅里织着毛活。门豁然开了,她抬头一看---精神抖擞、容光焕发的方友春站在门口。她还头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 “什么事?”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惊讶地说。 “没什么事啊,”方友春大大咧咧地回答道,很轻快地纵身跳上了自己的床铺,“你们有你们的事,我有我的事!”他说着用手掌啪啪地拍着自己的脑门,“还算很灵吧!……很好用嘛,我的宝贝脑袋!”他感嘆着。 “什么好用啊?” “没什么。做买卖的事儿。这种事你们不明白。” “究竟什么事啊?” 方友春对她的话不予理睬,吹着口哨,装模作样地埋头看着自己的杂志。 “到底什么事儿?”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的声音已经透着焦躁不安了。 方友春从卧铺上跳下来,凑近“妻子”,看了他也是亟不可待地要和别人分享他的乐事。 “可是,你知道我知道,”他恨不得一口气把事情说完,“这班车到莫斯科后第二天就返回哈尔滨,对吧?我有三套西服,崭新的,一回都没穿过,是一个矮子做的。没花我一分钱。我要它们干什么?在车上我也不出去,到莫斯科在旅馆里一呆,就是打死我,我也一步不往外迈。我要这么多西装干嘛?我把它让给了一个列车员了,不要现钱。叫他给我买同样价钱的伏特加酒和鱼子酱,放在餐车里运回哈尔滨。不用上一分钱的税。”方友春美滋滋地笑出声来,得意洋洋地看着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怎么样?” 萨沙气得双唇颤抖,脸色苍白,过去把门倒锁了,回身对着容光焕发的方友春说:“好啊,你这奸商。你给我听着,……如果少一件上衣,哪怕一个纽扣,”她换了一口气,好使话说得尽量的平静和威严一些,“你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车上摔下去。明白了吗?” 方友春像是但当头挨了一闷棍。开始他吃惊地眨着眼睛,张口结舌地瞅着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接着突然发作起来:“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是我的长官怎么的?我非得向别人说说,你这个老婆是怎么当的!”说着他又爬回自己的上铺,嘟囔着:“想骂就骂,想吓唬就吓唬……”他看了看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正在解纽扣的手不由得停住了。 第31页 “行了,算了……请出去一会吧!我要脱衣服睡觉了。” “请便,我不看你。” 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转过身去,可是继续从镜子里盯着方友春。 “这算是怎么回事?”方友春又火儿了,“可盯得真紧!我独自一个人脱脱裤子都不行是吗?……你换衣服的时候人家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在过道里熘达。劳驾,请你出去!” 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还想说什么,可是又忍住了,把门一摔,出去了。 “是这样……”方友春想着,从上铺爬下来,把门锁上了。“我真没想到因为我的服装会引起这么大的火气!”他小心翼翼地从衣架上取下一件西服,把衣袋搜了一遍,又搜第二件。正在往回放而准备取最后一件的时候,竟无意中隔着衣衬摸到了一张纸片。“有了,”他高兴极了,赶紧从保险刀架上取下一枚刀片,仔细地把衣衬的缝线割开,从里面拿出一张薄纸。上面印着“委任状”三个大字,下面是正文:“特此委託者是红军指挥员,负有与祖国敌人进行斗争极其重要的使命。任何公民及各级组织均应予以协助。”下面是签字和一个圆形钢印。 方友春无暇去分析这段文字的含义,时间紧迫。他把委任状折了四折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撕下同样大小的一块报纸,放到了衬里下面,然后从萨沙的针线盒里找出来一根带线的针,缝好了划开的地方。 当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走回包房的时候,方友春已经面朝里躺在铺上了。 “他要是凑过来对我动手动脚就好了。”她咬牙切齿地想着,“那我就可以狠狠地抽上这个胆小鬼一记耳光了,那该有多痛快……” 她瞥了一眼挂在衣架上的西服-----都原封不动地挂在那里。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脱掉衣服躺下,想起方友春曾威胁说要向谁去告她的状,不禁失声笑了起来。 此时方友春也在继续思考:“原来这个倒霉的方某只知道他是由日本特务机关派出执行任务的,其他一无所知,他更哪里知道在他的一件西服里缝着一张给红军指挥员的委任状。这还不算,更重要的是,这一切他的女伴都是知道的,而且从各方面判断,她是有命令对此事严守机密的。那么,或者是在向方友春明确任务的时候同时告诉他手枪和委任状的用途,或者是这两件东西都将在瞒着他的情况下被别人发现……” 方友春又在想像中把这两件东西可能起作用的场面大概做了一番预演:假设当局代表问方友春这几件西服是不是他的,他自然回答是的。只有同意,很容易就可以从一件西服上衣中搜出委任状来。既然已经承认了西服是他的,那他就没有可能否认说缝在上衣衬里下面的证件不是属于他的了。这样看来,应当弄清楚,这一切究竟为谁所需,而且将以什么方式发生作用。 “是啊,可怜的方友春已经成了一部复杂而重要的机器上的一颗小小的螺丝钉了。” 第十七章 帕沙·弗金的“新”生活 直到八月十七日警察局才把帕沙放出来。他与其说是被放出来的,毋宁说是被人从大门里推出来的。这可真与费多罗夫斯基所受的待遇大不相同了,那一位在局子里没呆上一刻钟就扬长而去了。 帕沙已经面目全非了:一脸的胡茬,一头的蓬髮,穿着一条长不及踝的邹邹巴巴的中式裤子和一件中式小褂。两扇大门呯的关上了,帕沙捶着门大喊起来:“你们这群酷吏!你们要负责任!无缘无故地把个诚实的工程师在班房里关了两天就算完了?把你们的局长叫出来!我叫你们得意!” 人们围上来,可是帕沙不管不顾。 “把证件还给我!还有我的东西!我要上告!” “你还能告到哪去?”罗托斯舞厅的厨师---那位公爵在人群中发问。 舞厅还在修缮,没有营业,所以谢尔盖·亚歷山大洛维奇可以得闲从早出来熘达,欣赏初生的朝阳和树枝上含苞欲放的蓓蕾。 “自有地方,有地方告的!”帕沙咬牙切齿的说。 这时大门开了一道缝,走出了三个警察,上前抓住了帕沙的两臂,不管帕沙怎么挣扎反抗,强行把他拖到了马路对面。这时门里又出现了费多罗夫斯基中尉,他把帕沙的便帽扔到了人行道上,飞起一脚,帽子就像足球一样沿街滚去。三名警察轰然大笑。 “怎么,中尉?”公爵不以为然地问,“您现在靠开这种玩笑挣饭吃哪!” “劝阁下还是回去掂大勺吧!”费多罗夫斯基恶狠狠地说完,龇了龇牙,转身进了大门。 公爵走近发呆的帕沙,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情地说:“年轻人,你图的是什么?听我的劝告,离这帮傢伙远着点吧。这回算你便宜啦,你可得谢天谢地啊。” “我是不是对他们还得感恩戴德呢?”帕沙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无缘无故地把人抓起来,毒打了一顿。把衣服都扒走了,钱和证件也没影了---临了还得谢谢他们!没---那事儿,甭想!”帕沙一扭身,头也不回地沿着马路大步走去。 第32页 行人们惊讶地回头来看帕沙,象这样不穿鞋,只穿一双白色高尔夫袜在大街上大步而行的人可是不常见啊。帕沙却顾不上这么多了。 目睹帕沙幸福地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的巴拉斯旅馆的门房,一见帕沙这副模样,吓得面如土色,在门口挡住了帕沙。 “怎么回事?”帕沙不高兴地问。 “您有什么事?”柜檯后面站起一个人。 “我要到自己的房间里去,换件衣服。再把城市的秩序整顿整顿。”帕沙神气十足地回答,“请你通知好好放我进去。” “这可不能,”那人面无表情,“因为酗酒肇事被警察拘留数日的人,我们一向是不作为客人接待的。” “什么?!”帕沙喘着粗气大吼一声,“你再说一遍。” 那个人拿起了电话。帕沙知道,在这里吵起来对他是不利的。 “请等一等,我来给你解释……”帕沙软了下来,“我平白无故受了冤枉。我给您详细一讲,您就全都明白了!” “什么也不用讲啦,”那个人摇晃着双手,“警察局的人,还有你的同乡已经来过了。他们全都说了,而且把您的东西也都检查了。” “他们能讲什么,我全都知道!”帕沙急躁地打断了对方的话,“他们是群强盗!您听我一解释您就会明白了。” 可是没人听他说话。门房拿出一个袋子,放到帕沙的脚旁。 “这是什么?”帕沙惊奇地看看,袋子里全都是他的东西,破烂零碎,歪七扭八,有扯破的衬衫,还有撕成一条一条的西服。 帕沙哭了起来,抱着袋子走到了街上。可是,等他在街心公园的长凳上坐了一会之后,就像从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了,他觉得他还是大有希望的。 当他再次走过罗托斯舞厅的时候,湿巴摩叫住了他。 “喂,侨民协会怎么样了?发新装了吗?” 弗金定睛看了看伊利亚·阿列克赛耶维奇,思索着这是谁,忽然他认出来了。 “啊,原来是您啊!”他喜笑颜开。看见湿巴摩坐在凳子上,他也凑了过来,把袋子往地上一放,一屁股坐在袋子上,说,“您说发新装?这身衣服是我特意买的,为的是衣着好具有地方特色。总的来说,我的一切进行得都很正常。工作在顺利没有了。全谈妥了。在一个相当像样的地方当工程师,总工程师……” 他还想继续往下吹牛,可是被公爵的声音打断了:“听他胡说八道。”谢尔盖·亚歷山大洛维奇早已站在门旁听着帕沙玄天玄地地胡扯着。“在警察局里把他打了,把钱和证件都拿走了。看看他这个破口袋,准是叫房东也给撵出来了。” “并没有房东撵我!”帕沙火了,“我住的是巴拉斯旅馆……” “就带着这个包包?”湿巴摩禁不住笑了起来。 “笑也没用!”帕沙的火气更大了,“我帕沙·弗金对这事是不会轻易放过的!你们在这里已经是习以为常了,我可是不允许对一个自由人随便冷嘲热讽!他们一定得把所有的东西都还给我,连一根针、一个铜子儿也不能少。我要告到皇上那里去!……” 公爵挽着帕沙的手臂,把他拉到一边。 他嘆了口气说:“老弟,拿着吧。钱不多,买双鞋穿吧。买双草鞋这钱还是够的。别再光着脚了。找不找皇上---那是您自己的事,可我倒劝您不必。什么时候饿得不行了,就到我们厨房来吧。就在这院子里,我们总能找到点东西……” 帕沙举起一只手,傲气十足地瞅了瞅公爵:“让我帕沙·弗金向别人伸手吗收回您的施捨吧!您以后总会知道自由国家中工程师的价值的!” 第十八章 第三个人 时间越来越紧迫,问题却越来越多,方友春十分着急。他意识到:他们正在策划着名一个严重的阴谋。显然,这个阴谋的基本条件就是在苏联境内实现。可是,究竟是什么呢?方友春手头掌握的材料还是支离破碎的,怎么也穿不成一条合理的思路。是不是再来吓唬“妻子”呢?不能再装傻瓜了!这当然能给“妻子”来个措手不及,因为她万万没料到。可是,这样做会把整个事情弄糟,而在这件事上已经花费了如此多的时间和精力,绝不可半途而废,不管怎么说,事情已经到了决定性的关头。 方友春决定接着事情的逻辑发展,先弄清分配给他的包房位置是偶然的呢?还是有某种必然性。这个问题的解决与其它许多问题有关,至少可以判断方友春、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和这节国际车厢中的其他乘客之间有什么关系。 列车即将进站,开始减速了。方友春站在走廊里,望着窗外,心里却想:“第六号包房里,也就是我们的左边,乘坐的是带有护照的日本官员……在我们右边是什么人呢?” 路轨旁的建筑物一掠而过。 “车停多久?”方友春拦住一个快步走过的列车员问道。 “很久,一个小时。” 等列车员走出了这节车厢,方友春拉开了第四包房的门。空无一人。卧铺上的被褥平平整整,菸灰缸干干净净。再下一间包房也是如此…… 第33页 车停稳后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走上月台,买了酸黄瓜、苹果、煮土豆等一大堆东西,然后艰难地抱着大纸包回到了自己的包房。正要迈进门,却吃惊地停住了脚步,方友春和那几个提箱都已无踪无影了。 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手里的食物一下子都落到了地上,土豆和苹果滚得满地都是。她又站了几秒钟,完全失去了理智,然后沿着车厢快跑,跳上月台,用发狂冒火的眼睛在人群中搜寻着,可是到处都看不见方友春的身影。 她又奔回车厢,惊恐万分。站在走廊里,竭力想稳定一下自己的思绪,这时,突然听到第四包房里有人轻声地哼着歌曲。萨沙一个箭步沖了过去,把门推开一看:方友春正趴在上层铺上一边看着窗外,一边哼着歌曲。 她压着满腔的怒火,问道:“你在这干什么?” “我搬过来了,”方友春象没事儿似的笑着说,“这边好些。反正这间也空着。这里风小一点,而且……”他用眼睛暗示地瞅了一下包房的板壁,压低了喉咙,接着说:“咱们干嘛要和别人紧挨着?咱们是干什么来的,你不知道吗?咱们是负有秘密使命的!……而且很快就要接到任务了。又要进行秘密谈话,又要……可是隔壁是外国人。万一出点事……?”他意味深长地用一个指头在“妻子”面前比比划划,“我一会儿去跟列车员说一声,你放心好啦,反正无所谓。” “你怎么这么多事?”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气得咬牙切齿,一字一板地说,“谁给你出这些主意的?蠢驴!” 方友春的忍耐也到了极限。 “好吧,那就请你滚出去。”他既不吵闹也不激动,“我讨厌死你了。趁早拿着你的东西滚蛋!”他抄起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的一个皮箱,往下一扔,“我就在这了,就这样吧。” 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万般无奈,两眼里涌出来泪水。她瞅着方友春的后背,虽有满腔怒火,却又无法发泄。她想,要是拿起木棍照着方友春红铜般的后脑勺打去,那该多解气。但是,想得太远了,她还是控制住自己,尽可能柔声柔情的说:“亲爱的,喏,求求你,劳驾,咱们回去吧!”她甚至拍拍方友春的后背,可是方友春一动没动。“我求求你了,回去吧,必须这么做!” “什么必须?为什么?”方友春依旧脸朝着窗子,问道。 “算了……就算我求你了……咱们回去吧……” “你要是必须回去,就走你的吧。我就在这了,哪儿也不去了。我没有什么必须的。” 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又在卧铺旁站了一会,突然走出了包厢,甩手关上了房门。 “是这样。”方友春头脑中思想翻滚着,“照这么看,他们为我配备各种证件和手枪又必须让我坐在与日本相邻的包房……这可有点……” 他跳下了卧铺,等了一会,打开了通向走廊的房门。 火车仍在站台上停着。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不见踪影。 现在要快,行动要快!方友春迅速地走向了走廊的头里,敲了敲二号包房的门。 “请进。”传出一位老妇人的声音,她正是方友春和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在餐车上的邻座。 “抱歉,夫人,”方友春激动地说,“只有您才能帮助我……我有件不幸的事。”他颤抖着嘆了口气。 “发生了什么事啦,亲爱的?”老妇人惊愕地直眨眼睛。 “是这样:我们俩又吵嘴了……我搬到旁边一个包房去了,可是她不同意……总之,我骂了她。”方友春的声音真的颤抖起来了,“是我的错,我的脾气太坏了,我自己也明白……她跑掉了,我担心……她太容易感情用事了……我请您,恳求您,把她找回来吧,她就在附近,也许就在月台上……”方友春握住了老妇人的手,“如果她是独自一人,就请您陪陪她,跟她扯点别的……如果她旁边有别人,那就不必了……不过,求您不要告诉她,是我叫您去的,否则就更糟了……” 老妇人听完了方友春的一番忏悔之言,很富于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意思是:瞧你说的!然后就迈着小碎步沿走廊往车厢出口走去。 ……车站大厅的小卖部柜檯前站着两个人: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和石田。 “您是疯了还是怎么了?”石田兇狠地盯着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把规定都忘了吗?” “我有特殊情况……” 萨沙很清楚,她把石田叫下车这一行为已十分粗暴地违反了规定,因此可能使整个行动遭到失败,不过她的神经实在支持不住了。 “怎么回事?”石田焦躁地问。 “他自作主张地搬到另一个包房去了,而且不想回来……” “猜到了吧?” “什么也没猜到,只不过又是瞎胡闹罢了。依我看,他就是个神经病。不知从那里找了这么个怪物。”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刚要发发牢骚,诉诉苦水,可是抬眼遇到了石田冷冷的目光,只说了句:”他不断地破坏我们的计划,得想点办法才行。”她干巴巴地结束了谈话。 第34页 “这事我无权过问,”石田断然拒绝,“您自己去想吧……不过……您可以和列车员去商量一下,这样最省事……” 老妇人满面红晕,喜气洋洋地快步走了回来,在车厢门旁握住了方友春的手说:“没事儿,亲爱的,放心吧。她在小卖部呢,和我们车厢那个年轻人在说话……就是那位穿灰西装的高个日本人。您知道吗?就是和外交官同行的那位。”老妇人笑了,用手指指方友春,“当然啦,她有点激动,不过我想,一起都过去了……” 谁也没注意到,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什么时候已走到四号包房的门前。 “请您对他严厉些!”她吩咐着与她同行的列车员,并一下子把门撞开。 包房内空无一人,列车员不解地看了看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 “他在哪儿啊?” 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无言以对,她气得下巴直打颤。 “畜生!”她咬牙切齿地骂着,无力地瘫软在走廊的弹簧座椅上,但突然跳了起来,因为她忽然听见五号包房里有人在唱歌。 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一下子推开了门,恶狠狠地站在门口瞅着方友春。对方正在若无其事地在自己的卧铺上躺着。 “萨沙,我决心不再和你吵架了,”方友春解释道,“我们前面的路程不长了,你又爱找茬、爱挑刺儿,完后我们回去,你再说我一顿坏话,我这是看、何苦呢?你说是不是?”说着他高兴地笑了。 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进了包房,坐在床上,疲倦地合上了双眼。 火车终于徐徐地开动了。车站大楼,小摊贩,车站建筑都缓缓地在车窗外向后退去…… “好啊,总算弄清了些事情,”方友春望着窗外独自思考着,“另外两个拿着富士银行车票的人,其中一个就是那位日本外交官的护卫,姓石田。我听外交官是这么称唿他的。这是一……第二是,我们的包房必须定在五号,与他们为邻。这就是说,需要找一找……另一个人,田川在哈尔滨给第四个人订了票,可这个人是谁尚不得而知……萨沙知道这个人吗?石田知道吗?他们中间谁是头儿呢?石田?萨沙不是找他接头来着?……也可能正相反,和他接头的正是为了保护头头儿的安全?……不管怎么说,在这种形势下,她的举动太冒失了。神经支持不住了。这倒不坏。人在这种情况下,往往会做错事……当然,行动的进程、行动的计划,至今还不清楚,还需要设法在他们的队伍里引起一些混乱。”方友春越想越高兴,甚至脸上露出了笑容,这时,一个很好的主意产生了…… 也正是八月十九日这天清晨,帕沙·弗金在哈尔滨的大街上闲逛着,无精打采,心灰意懒,对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兴趣。他对这个城市曾抱有多大的希望啊!现在,他到这里已经一个星期了。一个星期来,一切都事与愿违。高傲的工程师帕沙·弗金正逐渐变成一个流浪汉。 他已经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好几个钟头,因为他确实无处可去。他先是不知所谓地踢着一个火柴盒往前走,后来在一家咖啡馆门前停住了脚步,用鼻子嗅了嗅,刚想迈步进去,门却呯地关上了。帕沙从店门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模样:鬍子拉碴,眼皮红肿。“啊,要叫费多罗夫斯基看到我这副模样,不知他会多高兴呢!” 他一转身,看到街上跑过一辆人力车。车上坐着一位肥头大耳的老爷。帕沙拔腿就追。 “科夫洛夫先生,请等一等,稍候一分钟!”帕沙喊着,“请问我的事怎么样了?我叫弗金,是工程师。您还记得吗?您说您需要一个送信的而。我同意!……科夫洛夫先生,我同意!求求您了,可别逼得我走投无路啊!你停一停不行吗!”他最后一句是冲着车夫喊的,“你没瞧见这在谈话嘛!” 科夫洛夫用手杖捅了捅车夫的后背,车夫更加快了脚步。帕沙站下来,气喘吁吁。他弯腰拾起一块小石子,朝着渐远的科夫洛夫的宽阔后背掷去。 他站在一条空荡荡的狭窄街道的中央,那里有一座显眼的高大建筑,正门有一行大字:“东京富士银行哈尔滨支行”。帕沙并不知道银行经理田川正从窗内窥视着他。 “他靠什么生活?”田川向襄理问道。 “公爵时不时地周济他点吃的---那个罗托斯舞厅的厨师。” 襄理的目光与经理的目光相遇,摇摇头,说道:“此人毫无用处,饶舌,愚蠢,自负,而且喜怒均形于色……” “但却是个自由人啊!”田川笑了笑。 第十九章 第四个人 方友春和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走进餐车,找了张桌子刚坐下,就见石田向田村先生说了些什么,显然是徵得了对方的同意,起身走出了餐车。 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用紧张的眼神目送着石田的背影,这一切方友春都看在眼里。石田出去一分钟后,方友春霍的站起。 “你上哪儿去?”萨沙赶紧问道。 第35页 “我忘记带钱了,去取……” “坐下!”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低声喝道。可是看到方友春皱起的双眉,又怕他再闹腾一通,只好用和缓的语气说:“待会再去嘛,求求你陪我坐会儿,好吗?我这儿带着钱呢……” 方友春坐了下来。他已经猜通了石田的真正作用,也知道了临厢这位同程的外交官与这次密谋的关系,这使得他行动起来更多了几分把握。“她心神不宁,精神紧张,要求我留下。换句话说,不让我去跟踪那日本人。好吧,就坐一会儿……”方友春眼睛看着窗外,心里在琢磨。 忽然他仿佛大梦初醒。这些时候方友春只顾与萨沙周旋,竭力从逻辑上这次行的规律,捉摸那些素不相识者各自的行动动机,虽然他常常坐在车厢里透着窗子向外眺望,但是却毫无所见,直到现在他才第一次意识到,在那里,在列车的窗外----已是自己的第二故乡。 屋顶上飘着红旗的小站飞掠而过,孩子们挥动着手臂在田埂上奔跑,道口停着几辆大车,一个正在水洼里洗刷靴子的小伙子凝神目送着疾驰的列车。接着便又是田野,草原,无尽的草原……方友春恨不得从车厢里跳出,沿着这草原走下去,回到自己曾经在这里的家!到家后,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只是倒上chuang谁他一觉。美美地睡一大觉,待到醒来之后,好让往事化为乌有---没有战争,没有飢饿,没有废墟,也没有方友春---一切都不曾有过。就好象昨晚睡下,今晨起床一样。妻子做好了早饭,儿子坐在身边……日常的、普普通通的生活……。在田里干活,干累了,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激动上火。比方说,午饭没按时送到啦,或者没找到大车啦,解决一些从近处看都是那么复杂难办,而从远处看则简单得不足挂齿的问题。一句话,真嚮往那种平淡无奇而又宁静幸福的生活。 方友春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好不容易挣扎出来一样,回到了现实之中。列车仍在疾驰,车声隆隆,车厢里坐着中国公民方友春,对面的两位奥地利老太太在低语,餐车的侍者摆上了盘盏和佐料瓶。石田回来了。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正向着方友春笑容可掬地说着什么。 “什么?”他请她再讲一遍。 “你没听我说吗?”她亲昵地说,“快吃吧,你的汤都凉了。” “我正在等着你的允许呢。”方友春沉着脸说。 “哎呦,瞧你,又生气了?你可真说不得!”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和气地说,“好啦,好啦,你一定要去就去好了。” “要去,本来就要去嘛!”方友春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萨沙用安详的目光送走了他。 方友春已经明白了:石田是到他们的包房里来过了。他最担心石田搜查。手枪仍在原处,这点可以放心。只是那件委任状……假如石田划开衣衬,可就糟了…… 方友春走进包房,反锁上门。从衣架上取下了那件灰上衣,把它平铺在床铺上。一切安然无恙:衣衬依然是那深灰色的缝口,方友春认出来自己的针茬。以防万一,他又检查了手枪,手枪也没人动过。 “看来---……”方友春环视着包房,“一切照旧。” 只是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的小针线盒却有了变动。她离开的时候,是把它放在案桌上的,可是现在这盒却在卧铺上,靠在田村包房那边的板壁旁。 方友春没有去碰针线盒,先把它仔细看了一番,然后轻轻挪开,用手摸了摸盒压过的地方,又把被子掀起,仔细察看板壁。 突然,大约在离车厢外壁半米远的地方,方友春发现了一个勉强可辨的铅笔印记:板壁的图案漆布上面,一只花瓣被人用铅笔画了一圈。 方友春回头四顾,再案桌上发现了一只铅笔,这是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看书时用来隔书页的。方友春拿起了这支笔,在靠犄角处另一面板壁的漆布上画了一下,证实了板壁上的记号正是用这支铅笔划得。看来,这记号并不是早做的。确切地说,就是在十分钟以前…… 清晨时分,列车缓缓地驶进了一个小车站的月台。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正在对着镜子梳头,方友春在向窗外闲望着。 这小站刷的雪白的建筑物,那通向草原深处的公路,清早在月台上徘徊的人们,都深含着某种方友春所十分熟悉的东西,可究竟是什么,又难以说清楚。甚至这小站上面的天空都是他感到熟悉…… 方友春把脸紧贴在玻璃上,贪婪地远眺着那窗外移动的世界,似乎期望找到某种标志,某种可以跨域漫长岁月和距离而把今天的他同那个好久好久以前曾住在这小站后面的男人联繫起来的标志。 列车停住了。 检车工沿车厢走过,用小锤敲打着车轮和铁轨。跑过来一位俄罗斯姑娘,繫着红头巾,拎着一个小花布包袱。她从窗前跑过的时候,瞅了方友春一眼。铃响了,值班员向姑娘喊了句什么,他回答了,又向前方什么地方挥了挥手,依旧轻捷地向前方跑着。方友春知道,她是登上了列车前部的一个车厢。 第36页 列车开动了。突然之间师哲远想起并认出了他所看到的一切。他或许不能清晰地解释他的感受,但是他确实认出来这个小站、这铃声和这姑娘。当然,他不可能认识这位姑娘,因为她同这小站上的建筑物一样,在师哲远告别这个小站时尚未出世。尽管如此,这小小的车站却早已构成了师哲远幸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的一部分。这个世界又一直根深蒂固地藏在成年师哲远的心中,致使他可以凭藉另一种记忆,一种准确无误、牢固不变的记忆,认出这个世界的居民。 方友春比平时提前十分钟来到餐车。餐车里空无一人。他迅速地走到了日本人往常就餐的餐桌旁,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信封,压在石田的盐瓶下面。然后又抽身离开,闪进厕所,扣上了门。 他听见了门外走廊里传来的两位老妇人和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的谈话声。他们在热烈讨论着什么。随后是一阵男人沉重的脚步声,方友春没有听出是谁。待餐车的门呯的一声关上之后,他就从厕所里闪身出来。 “你到哪里去了?”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问。 “你想让我大声宣布我上什么地方去了吗?”方友春反问。 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没法回答,把脸扭向了窗户。 象往常一样,日本人又是一起来的餐车,在为他们特备的餐桌前坐定。石田大吃一惊,忙把信封从盐瓶下抽出,在手里转了一下,看也没看就塞进了口袋。这些方友春全没看见,因为他背对着石田,可是他看到了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脸上露出的惶恐神色…… 石田藏进口袋里的信封不仅引起了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一个人的注意,还牵动了另一个正在餐车内用餐的人的神经,这人就是新闻记者卡尔·施耐德而。 田村背向自己的包房,站在走廊的窗前,正等着石田为他铺好床,准备休息。 “都好了,参贊先生。您可以休息了。”石田从包房里走出,鞠了一躬。 “谢谢。”田村走了进去。 石田正有回自己的包房去,忽听身边施耐德而说话的声音,便回过头来。新闻记者沿走廊走来,伸出的手里拿着一块手帕。 “对不起,”他先道了声谦,“您和您的朋友不只是那位丢了手帕。我正走在你们后面,就拾起来了,请拿去吧。” “太感谢了,”日本人鞠了一躬,“这正是我的。” 施耐德而微微一笑。 递手帕是一种紧急联络信号。现在,施耐德而回到了自己的包房里,坐在椅子上开始等待。几分钟后便有人敲门。石田把手帕递给了施耐德而。 “我听您的吩咐。”日本人说。 “您今天接到的信是谁写的?” “现在、我、不知道。” “‘现在’是什么意思?” “原来我以为是您写的,现在可不知道了……” 施耐德而坐在靠椅上,石田在他面前垂手站立,德国人并没有请他坐下来。 “写的是什么?”他问。 “今夜十二点半有人将在第三节车厢的门道等我有要事相告……” “我看看。” 石田递过信封。施耐德而展开了那张纸片。信是用英文写的。他折起便条,扔到桌上,盯着石田说:“我们紧急联繫的方式,您是知道的。” “是的,所以对这个便条我才感到非常奇怪。可是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能给我写信。” “他们呢?”施耐德而用眼睛向方友春的包房那边示意。 “没有可能。她,我认识,而那个……”石田耸耸肩。 施耐德而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才问:“您对这件事是怎么考虑的?” “我的任务很具体。我的责任就是完成交给我的任务。您是我的直接上司,考虑问题的应该是您。” 施耐德而从石田的口气中听出来一种嘲讽。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一些紧张。石田觉得在施耐德而的领导下工作很受委屈,因此处处强调自己的独立性。 施耐德而是一位德国职业间谍。他认为自己的才干远远超过了自己的工作,不过他总是很认真地去完成任务。他是一个能干“湿活”的外勤特工,不过行动计划都多么复杂,也不管其后果有多么严重。他在生活中已经习惯了只靠自己,所以他对谁都信不过,任何一次行动,关键时刻他都尽量亲自动手。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他明白他有手腕,有才智和业务能力,一不怕没事干,二不怕没钱花。 施耐德而紧盯着石田的眼睛,毫不客气地追问:“也许除我之外,在这趟车上你还有另一个我不知道的上司吧?” “没有。”石田冷冷地回答。 “那这究竟是谁写的呢?” 日本人没回答,他认为没有必要重复自己说过的话。 “好,让我们一起去。”他把字条还给了日本人,“这件事绝不能放过去,一定要弄清楚。” 石田鞠了一躬,转身出去了。 剩下施耐德而一个人,他那张脸显得心事重重,焦虑不安。他打开公事包,从里面拿出一支手枪,塞进挂在衣架上的外套侧袋里。 第37页 当然,方友春是在冒险行事。但是事情明摆在那里:不冒这个风险就得冒其他的危险。他必须弄清楚那第四个人是谁。石田得到这个字条之后,必定与他的上司,也就是那个第四个人去商量。对那封信不予理睬是不可能的。如果他们是职业间谍的话---从各方面看,他们显然是的。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不会不对事情进行调查。方友春把自己摆到了那位幕后第四者的位置上去考虑。他想,如果是他,鑑于这次行动关系重大,他绝不会让自己的手下在毫无掩护的情况下去赴这次约会。非要亲自出马打掩护不可…… 方友春沿着各车厢走着,稍稍旅客们的脸。三等车厢特别拥挤。方友春离老远就看到了那红色的头巾。在姑娘的膝盖上摊开着一块花布,上面放着两个苹果、面包和奶酪。姑娘手中那本书。方友春在对面坐了下来。看来书是相当有意思,姑娘读得专心致志,头也不抬,手从面包上一块一块揪着径直往嘴里送。 “你好,小妹妹。”他小声地说。 姑娘抬起头看看方友春,简短而合气地回答:“您好。” “你叫什么名字?” “阿伊然。” “你好像刚上车不久吧?” “早晨上的车。您是谁呀?” 方友春乐了,从她的头巾上拿起一块奶酪。他说不准是多少年前吃过这种奶酪了,但是他立即想起了它的味道。是这个小车站和这个姑娘在他的头脑中唤起了对它的回忆。与此同时,在他的记忆里还响起了各种嗓音,出现了各种气息和名字。 “鞋匠卡内别克怎么样了?”方友春问,“他还有个弟弟,皮子熟得很好。” “卡内别克?他早死了……” “太可惜了……他真是一个好人,非常好。” 姑娘审视着方友春的脸,打量着他的一身西装:方某的西装虽不属最上等,但是在三的车厢里却显得十分考究而引人瞩目。 “那么,卡马尔已经打好井了吗?”方友春微笑着继续打听。 “您是谁啊?”姑娘又问了一遍,“卡马尔是我舅舅……您怎么谁都认识呢?您在我们那里住过吗?” “住过,不过时间并不长。如果你舅舅真的打好井了,那么你,阿伊然,去打水的时候正好路过我过去的房子。” “那么你是师了?!”姑娘的眼睛睁得熘圆,脱口而出的名字吓得她赶紧用手掌捂住了自己的嘴。 “是的。我还活着。不过我现在非常需要你的帮助,阿伊然。” 他们两人走到门道,在那里,方友春把自己的要求解释给姑娘听。夜间需要她站在按列车前进方向数第三节车厢的第二个门道口,在那里吃苹果,看窗外。但必须记住从夜间十二点二十分到凌晨一点这段时间内,所以通过这里向车头方向走去并返回的人,特别注意外国人。并约定,在这之后,即一点半他们俩在国际车厢的过道接头。 “我一定按需要把一切做好。”阿伊然十分激动,用微颤的声音说,接着又用勉强可以听得见的声音补充了一句:“我尽力去做。” 方友春按着她的肩膀,注视着她的眼睛说:“这件事可是非常重要,阿伊然。非常……” 夜间石田和施耐德而在第二节车厢的过道处会面了。 “现在是十二点二十九分。”石田说。 “您去吧。我留在第三节和第四节车厢之间,您一个人继续往前走……” 德国人燃起了一支烟。透过门上的玻璃窗,他可以看到第三节车厢的门道。那里有个人盖着军大衣,头枕在木箱上睡觉。车窗旁站着个姑娘,正在啃苹果。 车厢摇晃着,结合处在轰隆作响。窗外是一片漆黑,间或有路灯的微弱光点一掠而过。 石田终于出现了。 “怎么样?”施耐德而急不可耐地问。 “那里一个人也没有,空的。” 盖着军大衣的男人抬起了脑袋,用惺忪的睡眼向四面看看,嘟囔着抱怨了几句,翻个身又睡着了。那个姑娘继续啃着苹果,看着窗外。 “几点了?”施耐德而问。 “十二点五十。”石田回答。 他们站在那里拿不定主意。发生的事太使人纳闷,太叫人沮丧了。 “我们怎么办?”石田问道。 施耐德而没有回答,只是把菸蒂一甩。他尽管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自卫的本能已经向他危险的讯号。 可是方友春却老早就睡下了。他躺在自己的铺上,在脑子里三番五次地摆着由已知材料所组成的牌阵,但是行动的逻辑暂时还是琢磨不定。方友春尽量相信阿伊然,但是仍然为她担心,为他所设计的这次行动的进程担心,这些都让他无法平静。 已过十二点,他每隔一分钟都要看一次表,好容易才挨到需要他自己去的时候啦。一点二十五分的时候,方友春悄悄地下了地,摸着黑穿上便鞋。 “你上哪儿?”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转过身问他。 “去排练,”他没好气地说,“我们组织了合唱团……男声的……现在练唱……” 第38页 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不愿再听方友春胡说八道,就又转过身去了。 方友春走出包房,走廊里静悄悄的。在下节车厢的门道,阿伊然已经在那里等候他了。 “来过了吗?”方友春见面就问。 “来过了,两个人。”姑娘很是激动,“一个是日本人,高个,另一个是黄头髮,留着鬍子……” 方友春笑逐颜开,捧着阿伊然的双肩,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两下。 “谢谢你,小妹妹!” “我还能帮助您吗?” “不,可以了。以后的事我自己来。你还不知道你做了多重要的事,帮了我多大的忙……”他握了握她的手,再次道谢:“谢谢你。祝你幸福。” 第二十章 东京的“阴谋” 一九三九年八月二十一日,东京。在小矶将军的办公室里,除了主人之外,还有三位中佐坐在那里。 “先生们,我们在这里聚首是为了讨论一件特殊重要的事情。明天我们的国家将出现一个大转变。“小矶将军开始了自己的讲话。接着他扬手向杉森中佐那里一指,说:“杉森中佐有足够的情报说明,明天,八月二十二日,派往莫斯科的田村先生将在苏联的国土上遇害。他将被一个扮成中国国民的苏联军官谋杀。兇手将试图逃遁,但是我希望,他不会遂愿……” 小矶又向杉森那里看了一眼。 “可以不必担心,”中佐肯定地说,“他是逃不掉的。” “我希望,如果日本大使馆没有勇气代表天皇讲话并宣布与苏联断绝外交关系的话,至少也能向苏联外事人民委员会提出照会。我们的谈判政策在事实面前已经走到了尽头。不过在国内这件事可能会引起混乱,特别是那些不愿为日本而战的懦夫中间。”小矶沉默片刻,似乎如果一旦出现上述情况,他确实不知如何是好;接着他忧心忡忡的感嘆一声,继续说道:“在必要的时候我们将被迫干预政治,并为保障秩序而把国家的全部权力集中到我们手中。我希望,作为执政者,我们是当之无愧的……现在,我以为有必要请杉森中佐把明天将要发生事件的细节向我们做一番介绍。” 杉森中佐站起来,向将军鞠了一躬,然后在自己面前摊开几张报纸和照片。 全部行动如下。田村先生由符拉迪沃斯托克乘西伯利亚特快去莫斯科。车到哈尔滨后,他的警卫由杉森机关的一位工作人员代替。在日本特使的临厢,是两位旅游出行的中国籍夫妇。女的是日本特务机关的骨干,代号“贝壳”;男的是一名刚被录用的人员,对此次行动的目的一无所知,对行动细节更不了解,代号“侍者”。 明天,八月二十二日十四时二十分田村先生将在休息时被“贝壳”隔着板壁用枪打死。在五秒钟之内连开三枪是对她的最低要求;她的手枪上刻着名字,是为表彰战功而给一位红军指挥员的奖品,该指挥员就是“侍者”。 外交官警卫石田于行动开始前一分钟应站在车厢走廊,闻声后立即闯入包房将“侍者”击毙。 下面的行动将由石田在十五秒之内完成,即:把手枪放入“侍者”手中以表示武器属于该人。在“侍者”的西服衬里内已事先缝入文件,可说明该人系共产国际间谍。该人的履歷是他隶属于苏联侦查机关的佐证。此人是新疆的哈萨克人,曾在红军中服役过,现在是满洲国国民。 但是,此次行动必须由行动组长、奥地利国籍的记者卡尔·施耐德而实施:该记者将接到一份电报,通知他文章已经登出。他将第一个出现在现场,并将很自然地开展与他的记者身份相符的活动。 这样便可以得出以下结论:苏联企图制造满洲国国民对日本着名外交官的谋杀案,其目的是挑起满洲国和日本国之间的民族冲突,为苏联在诺门罕战役后彻底解决关东军创造条件,但是由于石田---田村的警卫---的警惕性以及卡尔·施耐德而的高超业务能力,莫斯科的可耻阴谋被揭穿了。 杉森讲完之后,小矶将军问:“您将怎么得知行动的成功,杉森中佐?” “如果行动顺利结束,施耐德而先生将给东京最大的出版商川本派发电报,通知他预定的稿件已经写好。这份电报将是发动新闻攻势的信号。” “请原谅,杉森中佐,”一个中佐提出疑问,“您不担心川本先生又像上次那样再给我们来一手吗?” “我想不会的。我跟他把一切都讲清楚了。”杉森停了一下又补充说,“该讲的都讲到了。” “给施耐德而发出开始行动的命令,就意味着我们对下一阶段的事情已做好了准备。我认为,无须拖延了。”小矶将军说。他站了起来,其余的人也都站了起来。“那么,”小矶对杉森说,“可以给新闻记者发电报了。” 杉森恭敬地俯首领命。 第二十一章 刺杀行动(上) 第二天,八月二十二日的清晨,特别快车驶进了一个小站。车站值班员的身影孤零零地出现在月台的前面。 天气温暖而阴沉。车站值班员盯着看每节车厢的号码。当他发现第七节车厢的时候,就跟着车厢跑了起来。车一停,值班员立即跳了上来,冲着车厢里大声唿喊:“卡尔·施耐德而先生的电报!” 第39页 从七号包房里伸出来施耐德而蓬松的脑袋。 “是的,是的,谢谢!”他急切地说着,抓过电报,签上字。 方友春不能不注意到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的反应。她一听到值班员的喊声就立刻紧张起来,紧接着就是出来包房,点起来一根香菸。 方友春从铺上下来,站到镜前,似乎在犹豫,起床还是再躺一会儿。他顺手抓住了门把手,拉开一条缝,把便鞋塞进门下,走廊的情景就映在了镜子中。他做完这些又爬回铺上,盖好被子。几分钟后,方友春看见石田把一杯茶送进田村的包房,然后出来,站在走廊里,向窗外眺望。 ……施耐德而把电文又读了一遍。 “看来,那边已一切准备就绪,今天就应该把事情结束。” 施耐德而知道这次行动对日本有多么重要的意义。行动的结果将使日本军事机器高效转动起来。而卷进这部机器里,说得客气点,并不那么惬意。不过按逻辑来说,石田接到接到那份怪信之后,是应该取消这次行动的,或者至少应延期到弄清写信人是谁为止。在这个时候只有他施耐德而才能取消行动。那么,全部责任自然要由他一个人承担了。 “好吧,干脆取消这次行动吧!”施耐德而一面大口喝着杯中的茶水,一面思索着。“为什么呢?……就是因为那封奇怪的信。写信的人至今还没出现。也有可能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如果是石田为了假我之手来搞垮这次行动,自己写了这封信呢?这将会出现什么后果呢?后果自然是:我自作主张,毁坏了日本特务机关和第三帝国那些即将上台当权的人们经过周密考虑和长期准备的计划。”施耐德而推开茶杯,“为了这个,人家是不会原谅我的。从另一方面考虑,如果信不出自石田之手,那么为什么没有人去赴约会呢?……也许,石田和他已经会过面了,只是瞒着我?……本该同石田一起去才是。不过那样做就等于极愚蠢地破坏了秘密工作原则,我就犯下了一个职业间谍所绝不应犯的过失——对合作者表示不信任。日本人也是不会原谅我的……再假如,石田投降了苏联,出卖了这次行动的秘密……既便如此,倒霉的只会是田村、萨沙,还有那个……姓方的饭桶。我没有杀害任何人,又是个记者,他们抓不住任何把柄来指控我。” 施耐德而终于做出了以下决定:电报已经收到,行动照常进行。写信的人没暴露自己,那就意味着,应该行动照常,只不过要做好应付万一的准备。 施耐德而向走廊瞥了一眼——看来,石田和萨沙得知来了电报后,已经在附近“集结”了。施耐德而走近包房对面的车窗,拉开了左侧的窗帘。 这意味着——今天! 施耐德而站在窗前,眯缝着眼睛看着闪过的小树林,心里在想,这次行动也许是他同日本人最后一次合作。该休息一下了,到一个离亚洲远一点的地方去放松他一两年……最好离开欧洲也远一点……而且也要离开北美洲…… 他的思想復又转回今天的行动。这里面总有点叫人不安的地方……但还是非进行不可。 施耐德而回到了自己的包房,仔细检查了武器,经不由自主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又来到了走廊上。 他注意到五号包房的门是虚掩的,镜子里映出睡觉的“侍者”。经过萨沙身边时,他轻轻地触了一下她的胳膊,示意她跟过来。他还是决定和“贝壳”谈一谈。 “我对您有个请求,太太。”当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跟过来的时候,施耐德而对她说:“我听说您是俄国人,也许您能帮我弄清那些那些小站的名称,时刻表上虽然有译名,可是这些词在俄语中的意思我搞不懂……而它们对我的一篇文章特别有用……” 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站到挂在墙上的时刻表前,开始给施耐德而翻译站名,儿他一面往小本上记,一面低声问:“您是否察觉到在我们之外还有其他人随行?” “您的意思是?……”萨沙抬起眼睛看着他问。 “是否有人在监视我们?” “没有。”她思索了一下,答道。 “您的‘丈夫’怎么样?” “他是个又愚笨又胆小的人。” “在他身上不会出岔子吧?” “我觉得不会,他几乎不出包房,整天躺着,哼哼叽叽,抱怨时运不济。” “他的时运的确不叫人羡慕。”施耐德而微微一笑,随后又严肃地说:“今天行动,做好准备把。” 方友春本来知道,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但是今天,自施耐德而接到电报之后,萨沙那种时而怅然若失、时而坐立不安的神情,就更说明已经没有时间了。 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走进包房时,方友春正在刮脸。 “咱们吃早饭去吧?”她漫不经心地问。 “这就去……你先走,我立刻就来。” 出人意料,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竟没有和他吵闹,独自往餐车走去。 第40页 日本人也去了。方友春听到施耐德而象往常一样喊乘务员给他锁门的声音。 方友春用毛巾擦干了脸,走出包房。他慢腾腾地走了几步,在离施耐德而的包房不远的地方站住了。 乘务员哼着小调正在扫地。很快就消失在门道的那边。这时方友春拿出自己的三棱列车钥匙,拧开门,潜入了施耐德而的包房。他环顾了一周,只见桌上散发着文稿、报纸,还有一架打字机。行李架上只有一只小皮箱和一只公文包。 方友春拿下小皮箱,翻腾出里面的东西,然后拿出曾经缝在方友春西服上衣衬里的委任状,放到了箱子的底部。他盖上箱子盖,把一件衬衫的袖子故意夹在箱子外,以便引起主人的注意。随后又把箱子放回原处,不过没按原先那样平放,而是立放在那里。 方友春倚门细听了一下,轻轻把门打开,探头一看——走廊上空无一人,便熘出了包房。 方友春的打算很简单。他想尽量行动的进行,或者至少能拖延一些时间,所以先促使施耐德而怀疑自己人中有人叛变。如果施耐德而在自己的皮箱里发现了委任状,他便有理由猜想:原来是想让他当这个牺牲品。 现在方友春已开始明白,原来快乐的方某在这场戏中分到了一个最倒霉的角色。 果然,施耐德而从餐车一回来,就立即判定有人动了他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把箱子里所有被人胡乱塞进去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拿了出来,在箱子底发现了委任状。 “好哇,”施耐德而想到,“看来是把我出卖了。不过没关系,走着瞧吧,看谁的手段高明。行动照常进行,不过除我之外谁也甭想活着出去……” 施耐德而把委任状塞进口袋里,把东西收拾整整齐齐。 此时石田正在为田村铺床——今天比平时早了一些,以便让他饭后小憩。他鞠躬通知外交官可以上chuang休息了。 越接近莫斯科,田村先生的心绪越是不宁。他比谁都更清楚那些驻莫斯科大使馆工作人员的为人,更了解他们的信念和情绪。他知道这一切表明他的前景绝不会美好。同时,离东京越远,也就越增加他对留在那里的妻儿的眷恋。 田村为沉重的思想负担苦恼着,他上chuang躺下了。指针正指着一点五十五分…… 在五号包房里,方友春正躺在自己的铺位上翻看杂志。他曾多次试图说服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打开包房门,因为他觉得包房内空气闷热。可是萨沙一声不响地躺在卧铺上,面朝着墙壁。 “你睡着了?”方友春问。 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不答腔。 她正在直视着自己面前画在墙壁上的记号。盖在她身上的毛毯下面就放着手枪——从手提箱夹层里取出的手枪。手枪旁边是一副手套。她侧耳细听隔壁外交官如何关严了包房门,并咔嚓一声上了锁。 “快了……快了……”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多次屈伸毛毯下面僵硬的手指。“现在大概已经躺下了……”她想着田村,想像着他脸的方位,仅一壁之隔,离自己只有二十公分远。那是一张抑郁寡欢的、沉默不语的日本人的苍白的脸。她怎么也暖不起来,浑身好像有点抽筋。 “千万冷静,什么都别忘了……用两只手,以免被后坐力震开……枪口紧抵板壁,稍低于记号……”她看了一眼手錶:“天啊,还有五分钟!……” 石田正站在自己包房的穿衣镜前。他把子弹压进枪膛,把手枪掖进腰间,扣好了外套的衣扣。然后,勐然抽出手枪,对准镜中的自己。这个动作他重复了好几次,每次都稍稍改换了一下位置。直到完全满意之后,才藏起了手枪,扣上了纽扣。 该去了…… 他再一次看了看镜中的自己,便走出了包房。他在外交官的包房门前停了一下,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又往前走了好几步,便在五号包房的门旁站定了。这个位置便于他破门而入。 石田看起来若无其事,只要仔细观察,才能在他那微微前探的姿势上发现某种程度的紧张。 方友春仍在翻阅杂志。 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匆匆划了几个十字,便开始仔细地戴手套。手指有些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才伸进那副麂皮手套里……现在她什么也不多想,一心在第一枪打响前把一切准备无声无息地做好。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在毛毯下面摸到了手枪,把它稍稍往上挪了挪,使自己能更方便地扣住扳机,然后尽量不动声色地推开了保险。 方友春正翻开一页杂志。 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把枪口紧顶在板壁记号旁边。 方友春毫不在意地翻动着杂志,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其实他却在经受着极度的紧张,每一秒钟都准备跃而起。他竭力透过纸业的声响辩听各种其他的响动。他已听到下面咔嚓一声推开了保险。现在会怎么样呢?撞针安稳地在他口袋里放着。这支从黄皮箱里取出的具名手枪是绝不会打响的,不过,倘若萨沙还有另一支枪可怎么办呢?不会。方友春已经相当仔细地查看过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所有的物件。她把方友春一人留在包厢内那几次难得的机会,方友春都没有白白放过。 第41页 还有,他没有忽略,黄皮箱的一个皮带没有扣紧。这说明,这箱子已被人打开过。不过,倘若经过检查,他们发现了武器缺件并按上了另一个撞针,那又该怎么办呢?…… 事情下一步会怎么发展,方友春还不知道。凡他能做的、会做的,他都已经都完了。现在,他在凝神辩听着下铺发出的每一个细微的响动,并准备应付最坏的情况发生,但表面上他仍在哗啦哗啦地翻动着杂志。 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屏住了唿吸,手指顺当地扣住了扳机,勾火。枪没打响。她再次勐力扣动扳机,一次,两次,——还是不响。她忘记了谨慎,把保险搬动得咔咔直响,又几次扣动扳机——还是打不响。 沿师哲远的太阳穴滚下了汗珠。他听到了萨沙持续而紧张的喘息,此刻他已深信不疑,她手中的武器正是皮箱夹层中的那支手枪。 施耐德而看了看表。时间已经过了,枪没打响。他虽然已暗自做好了应对行动破产的准备,但此时此刻,对一种不可抗拒的恐惧完全占据了他。 开始,一切都显得简单明了:谋杀的对象田村为乙方,施耐德而领导的暗杀小组为甲方。 但是,不知从那里突然冒出来神秘的第三种力量……怎么和它斗争呢?…… 石田也正在不知所措。他松开了一直紧攥着走廊窗前的扶手而失去了血色的手指,他看了看表。倚门听了听五号包房的动静,里边寂然无声。一时之间他狐疑不决地在原地徘徊,心里盘算着怎么做才好,终于他拔步疾走,去敲施耐德而包房的门。进了包房,回身关好门,还没来得及张口,便被重重的一拳打翻了。施耐德而揪住了他的衣领,没让他倒下去,顺势把他摔在靠椅上,把他的头按在墙上。 “我……我……”吓呆的石田竭力要说什么。 “为什么不开枪?”狂怒的施耐德嘶哑着嗓子低声叱问。 “我不知道……” 施耐德而挥拳勐击石田的下巴。石田的后脑勺嘣的磕到墙上,他一时便失去了知觉。施耐德而把杯中的残茶泼在他的脸上,日本人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是谁派你来的?说!……想打我的主意?叫我当‘侍者’?快说!” “我不明白……”石田吃力地说了一句。 “你会明白的!”施耐德而推开了手枪机头,“谁负责杀我?谁破坏了这次行动?谁给你的纸条?快说!” 日本人晃了晃脑袋,伸手抹了一把血淋淋的嘴。 “和你们在一起的还有什么人?……” “不知道……” “这个你知道不?”施耐德而从衣袋里抽出了委任状,勐力摔在石田的脸上,说:“知道不?谁给我安的赃?你们想叫我当那个傻瓜?” 石田突然猝不及防的一挺身,一头撞在施耐德而的肚子上,然后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施耐德而跪倒在地,但就势抱住了石田的双腿,狠命的往后一推。石田跌倒了,把打字机拽到了地上,稿件、报纸散了满地,茶杯也摔得粉碎。 气得发疯的施耐德而用力勐踢倒在地上的石田,左一脚,右一脚,拼命地踢着……。 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拉开了房门。空荡荡的走廊,窗帘在疾风吹动下秫秫地飘摆着。石田不在!这么说,如果开了枪,石田也不会闯进包房,那可就…… “我的上帝啊!”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倒抽了一口冷气,心里暗暗叫苦。 她反身进了包房,师哲远看到了她苍白的脸和毫无血色的颤抖遮得双唇。 方友春莫名其妙地盯着“妻子”。 列车减低了速度。乘务员沿车厢跑过去,一边喊着:“停车两分钟,请旅客不要下车!” 但是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似乎什么全没听见。她呆若木鸡地站在包房中间,两只眼睛越过方友春茫然地望着某处,这样站了几秒钟,她才挪动了一下。她跑出去去拉施耐德而的包房的门——锁着。 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又回到了自己的包房,呯的一声关上门,往铺上一躺,失声大哭起来。 第二十二章 刺杀行动(下) 火车一停,阿伊然就从车门的踏板跳到了月台上。父亲和弟弟们已经迎着她跑了过来。她一路上都想着师哲远,很想再见他一面。 老人拥抱着女儿,说着话,小弟弟在四周依偎着姐姐。他们一同走出了月台,穿过列车后面的路基,向停在不远的马车走去。 这时,阿伊然突然看见了那个夜间经过第三节车厢门道的留着鬍子的男人,他正沿着路基向列车前面的几节车厢匆匆走去。他的脸上赫然印着一道新的青痕,衬衫敞开着。显然,大鬍子是从车窗里跳出来的,因为列车这一面的门都是不开的。 阿伊然听到了车站的铃声响了,火车也鸣起了笛。大鬍子加快了脚步。启动器嘎然一响,列车徐徐地移动了。大鬍子跑了起来。 阿伊然自己都没察觉,竟机械地跟着他跑了过去,把父亲和弟弟们留在了马车旁,弄得他们莫名其妙。她还不知道应该採取什么措施,只是感觉到:必须拦住大鬍子,或者设法让师哲远知道。 第42页 阿伊然加速奔跑起来。 列车也加速了。施耐德而跳上了第一节车厢的扶梯,站到了阶梯上。这时他会头一看,正看见一个姑娘挥动着双手沿路提飞跑着。施耐德而不安地看着她,想弄明白她为什么奔跑。忽然姑娘停住了脚步,转身往回奔去,她跑到了马车旁的一匹骏马跟前,轻捷地纵身一跃,边跳上来马背。 副司机早就看到了沿路提走过来的施耐德而和跟在他后面奔跑的阿伊然。他把司机叫道窗前指给他看。可是司机并没有任何怀疑。 “噢,他们这是掉车了,也兴许有东西落在了车上……快干活吧。” 司机平静的声调和漫不经心的态度使小伙子放心下来,不过他还是从工具箱里抽出了一把沉一点的锤子,放在了身边。 师哲远哭泣的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一个人留在了包房里,自己抽身来到了走廊,从外面锁上了门。 窗前有两个旅客在聊闲天。师哲远沿走廊走过去,在田村的包房门前放慢了脚步。里面静悄悄的。施耐德而的包房也是一片寂静。更不见石田的身影。 火车已经全速前进了。 “看哪,看哪!”一个旅客惊唿着,一面用手指着窗外,说:“您作何感想?真是野蛮的民族啊!” 师哲远看见了阿伊然。她不停地策马与火车并驾齐驱。阿伊然也看见了师哲远,扬手指着前方,向他喊着什么。师哲远想把车窗打开,但打不开。 “一位狂奔,听不清她的喊声,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喊叫。”那位旅客瞅着女骑士,继续发着议论,“本能,野性。她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什么在奔驰……” 师哲远仍然在试图打开窗户,但是总也打不开。 阿伊然开始落后了,她拼命鞭打汗津津的奔马,喊着,挥动着双手,可是在铁轨的隆隆声中什么也听不见。 “各民族都有其发展的极限,即所谓升限。”那位旅客在为自己的说法做结论,“无须来破坏这个规律。某些民族生来就善于思考,善于制造机器,而另一些民族——就像这样子,只会骑在马背上追赶机器。” 女骑士最后在窗边出现了一下,便消失了。阿伊然坐下的马怎样打了个趔趄,姑娘怎样从马背上摔下来,她怎样跳起身来,跟在远去的列车后面勐追了数步,然后在绝望中摔倒在铁轨上。这一切师哲远是无法看到的。 施耐德而已经站在第一节车厢的扶梯上了。他正在沾沾自喜,庆幸那个发疯的女骑士的非分之想没有得到成功。现在对他来说最要紧的事,就是想方设法地既能使自己安全地跳车,又能把全车旅客送上西天。“他们人很多,而我是一个人。”——这是施耐德而做各种决定时所遵循的一个原则,而这个原则对他来说颇还有几分神圣的意味呢。 施耐德而抬腿跨过分隔第一节车厢和车头的铁栅栏,双手抓住煤水车的侧檐,一长身,一蹬足,边跳上来煤堆。 施耐德而只看见一个司机,副司机被厚厚的铁隔板挡住了,他没看见。他从腰间拔出手枪。车头摇晃得厉害,射击很不得劲,于是他双手握住枪柄,趁火车在铁轨的两个接头之间平稳运行的时候开了一枪。司机应声倒在操作杆上。副司机是个健壮的小伙子,听到枪声便沖了过去,顺手朝施耐德而掷出了铁锤。施耐德而盲目开枪射击,压力计的玻璃碎片飞崩四散。第二颗子弹击中了小伙子的肩膀。 这当儿火车头勐地一晃,施耐德而失掉了平衡,他被掼向前去,受伤的副司机就趁势把铁门朝他一推,铁门重重地撞在施耐德而的胸上,手枪甩出老远,落在了煤堆上…… 师哲远飞快地思考着:怎么办,怎么办?“枪没打响,但外交官是否活着还不得而知。看不到施耐德而……石田也不知去向……还有阿伊然……她究竟为什么追赶火车?” 餐厅的侍者进了走廊,在托盘上端着一杯茶和一碟果酱,看来是送往另一节车厢去的,师哲远立即拦住了他。 “轻敲敲七号包房的门,那位旅客要定菜。” 侍者点点头,走近施耐德而的房间,敲了敲门。没人应。他轻轻地转到门把手,门锁着。师哲远只好抱歉地耸耸肩。 乘务员站到窗前不满地说:“司机干嘛这么一股劲的烧啊?又没误点,发什么疯啊。车轮都快飞起来了。”说着,不无忧心地从师哲远身边走了过去。 火车确实快的异常寻常。它冲过来一个小站,师哲远从窗子里看到巡道员拼命地摆动着小旗,沿路提直跑。 不能再等了。 师哲远走进了盥洗室,反锁上门,脱掉了上衣。他打开窗户,探出身子。火车正形成一个很大的弧形向右拐弯,可以看到整个列车弯成了半圆形。车头唿唿地冒着浓烟。 师哲远抓住车厢外面的排水槽,一用力便腾空而起,双脚踩着窗框,使劲一蹬,伸手攀住通风管,再一翻身,爬上来车顶。 车身摇晃得很厉害。师哲远竭力保持着平衡,沿车顶向前走去。他根据通风管判断出了田村的包房,于是先趴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身子探了进去。 外交官躺在自己的卧铺上,一时难以判定他的生死。师哲远只好盯着他细细观察了好一会儿,直到看到他在睡梦中把手从被中伸出,这才松了一口气:外交官安然无恙。然后他又找到了施耐德而的包房。窗子大开着,风驱赶着满地狼藉的报纸和文稿,桌下一台打字机地朝上地歪在那里,玻璃杯的碎片落满了一地。箱子大敞着盖放在沙发上。 第43页 石田半卧在靠椅背上,脑袋垂在胸前,毫无知觉地摇晃着。衬衫上,西服上,靠椅上,全染着血痕。施耐德而却不在包厢里。 师哲远又顶着迎面扑来的强风,沿车顶向前快步走去,走过了一节又一节车厢,渐渐地接近了车头。 受伤的副司机起初还能顶得住被门挤住的施耐德而,但是由于失血过多,他的力量也快用尽了。 施耐德而也已经精疲力竭,所以一时之间动弹不得,只顾喘息。稍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勐力向侧面一拥,便从门内挣脱出来,重重地撞在一个突出来的机件上面,而副司机则由于冷不防扑了个空,栽倒在地。施耐德而立即扑向扔在煤堆上的手枪。这时,师哲远突然出现了。他挥起一拳,把施耐德而打得哎呦一声,一个踉跄躺倒在炉渣堆上。师哲远拾起了他的手枪,揣在口袋里,首先奔向了司机。司机已经断了气。 这时火车正以极限速度前进。各种仪表上的指针都在突突地跳动着,从打穿的管子里咝咝地向外面喷射着水珠。 师哲远抱起了受伤的副司机:“兄弟,鼓鼓劲儿……来……”他摇撼着小伙子的肩膀,副司机勉强睁开了眼睛。“稍微减减速,兄弟,可别急剎车。现在可不能急剎车,听见了吗?”师哲远嘱咐着。 他把小伙子扶了起来。然后他们一起拧动各种阀门,旋转各种槓桿,确切地说,是师哲远在忙活,小伙子倚着封板半躺着,艰难地指点他应该怎么干。 机车正在逐渐减低速度。 师哲远拎起角落的半桶水,先给伤员喝个够,又往他的脸上泼了点水,剩下的水一股脑浇在施耐德而的脸上。 施耐德而呻吟着,睁开了眼睛。 惊恐万状的施耐德而,极力躲避着师哲远,退缩在煤堆的上面。师哲远抓住他的腿,又把他拽了回来。 “你们都见鬼去吧!”施耐德而有气无力地咒骂着。 “我是苏联侦查员,”师哲远打断了他,“你的护照也就不了你,你杀了两个人。我给你十秒钟,简短地回答我的问题:你们的任务是什么?” “把我送到‘契卡’哪去,到哪里我全都说。您可以放心。这帮……”他迟疑了一下,选择着词语,但是终于没有骂出口来,只说了个“坏蛋”。 “你的任务究竟是什么?” “我?任务是什么?”施耐德而吼叫起来。他往煤堆上一歪,发出一阵神经质的狂笑:“我应该坐在包厢里,喝着茶,等着那些……倭鬼杀死田村先生和方先生。然后就发电报。而不是,沿着车厢奔跑,不是打斗,也不要杀任何人,这都是为了救自己的命,全是因为这些……” 师哲远打断了他:“发什么电报?发给谁?往哪儿发?快说!” 施耐德而闭着眼睛,机械地重复着电文和地址。他已经陷入了极度的冷漠消沉。对他无论如何处置,他已经全不在意了。原来与他昼夜相伴的狂热和兴奋已为慵懒疲惫所代替,致使他但求这一切都尽快结束——无论怎样结束都行……。 师哲远已经不再看施耐德而了。他替受伤的副司机正了正帽子,问他:“你感觉怎么样了?” 副司机微弱地笑了一下。 “还有多长时间到站?” “再过十五分钟。” 师哲远把施耐德而的手枪交给了小伙子。 “用枪瞄着他,只要他一动,就照腿上打。” 一位旅客站在盥洗室前,转动着门把手。他着急地敲了敲门,看了看表。终于门锁响了一下,门开了。师哲远出现在门口。他已经洗好了脸,湿润的头髮梳得熘光。当然,衬衫和裤脚免不得沾上些煤灰。 师哲远歉然一笑,友善地问:“您喝过餐车的格瓦斯吗?” “没有啊。”旅客莫名其妙地打量着师哲远。 “太对了。千万别喝。”师哲远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说:“遭了一天一宿的罪。” 包房里,被经歷的一切搞得疲惫无力、痛苦不堪的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依旧在铺上躺着,头埋在枕中,两肩不停地抽搐。 师哲远换过了衬衫、裤子,便爬到了铺上。 火车徐徐地停了下来。 第二十三章 罗托斯舞厅的“新成员” 这个时候,远在千里之外,在罗托斯舞厅的后院,帕沙·弗金正坐在一个木箱上津津有味地喝着锅里的红菜汤。帕沙的外表比以前更加邋遢寒酸,但是精神却异常饱满。舞厅的几个雇员围着他站了一圈儿,听着他纵谈莫斯科。 “再有么……现在‘巴士’也通了。你从卢比杨卡上车,顺破而下,经过玛涅什,穿过大桥……” “是——啊,”薇拉·米哈伊洛夫娜心醉神往地接过话头,“那就是说,横穿过中国城……左边是伊维尔斯卡雅大街……这边还有自由商场……” 帕沙把锅往旁一推,开始吃土豆烧牛肉。 “你们现在到哪里,恐怕什么都认不出来了,”他说,“到处是柏油马路,马车很快就会绝迹了,现在都坐计程车!……我们哪儿堤岸也要加固,筑成石头的!……” 第44页 “什么叫‘我们那儿’?”公爵苦笑着,“您这不说莫斯科吗?帕维尔·季末菲耶维奇,您在不要这样说了!现在应该习惯于说——‘他们那儿’才是!” 小厨子给帕沙有端来了一盘菜。帕沙皱着眉推开了:“不,我不爱吃虾仁儿。最好给切一块真正的香肠。” 在帕沙的听众中,只有两个人无动于衷:一位是湿巴摩——他从没去过莫斯科,也根本不在抱去的希望;另一位是鲁金——他一想起俄国,只觉得牵肠挂肚般的难受,但不愿别人看出来。他坐在一边,拿根小棍在地上乱画,摆出一副不管痛痒的样子。 “喔哊,姑娘们哪,你们还在这儿站着干什么哪?“薇拉·米哈伊洛夫娜突然惊叫起来,”立刻上台!排练!……阿列克赛,准备伴奏!” 都走了以后,谢尔盖·亚歷山大洛维奇坐到了弗金的对面,伸手2交叉在胸前啊、说:“帕维尔·季末菲耶维奇。我真的不知道掌柜的回来以后您可怎么办。他一准不会再让您在这儿吃闲饭了。您要知道,他可不喜欢自己掏腰包来做这种施捨啊。” “我想不用到那时候我指定能找到本行工作的。”酒足饭饱的帕沙无忧无虑地说。 “帕沙……”公爵凑近了说,忧伤地看着弗金,“我跟您不外……何必在我面前充好汉呢?您就照直跟我说吧:日子是不是不好过呀?” “很不好过,谢尔盖·亚歷山大洛维奇,实在是不好过呀……”帕沙不再隐瞒了,“这个自由把我弄得成了白痴了。我完全无所事事了。白天还过得去:到处觅食餬口,东奔西跑地找工作,仿佛还在做事,无暇多想;夜里躺在床上,我对自己是又恨又可怜哪……”帕沙的声音哽咽了起来,“您知道我今天是怎么颳得脸吗?” 帕沙讲,他为了清理一下这囚徒一样的面孔,东翻西找,哪怕能捡到一块碎玻璃也好。最后是找到了,就用这玻璃片刮脸,颳得直流眼泪——皮肉疼,心也痛啊。帕沙讲了那些时常钻入脑子的念头——全是些不愉快的、悲愁的思绪。 “您给我拿个主意吧,”帕沙对老头说,“兴许真熬不出头来?……倒不如干脆往黑龙江里一跳了事?从江桥上——扑通一下,一了百了,您看怎么样?” 公爵闷了好一会儿,默不做声,只好瞅着帕沙沉吟,半晌才说:“您能弄到三百美金吗?” “就算能弄到……”帕沙惊讶地看着公爵说,“干嘛?” 公爵没回答。 “您会跳舞吗?” 这个问题更问得帕沙莫名其妙,他愕然瞪着老头问:“跳什么舞?” “这么回事……”公爵悄声说道,“我们那个跳乔特卡舞的演员不打算干了,他想自己开个舞蹈班,正在攒钱。简单的说,他现在就差三百美金没凑够……我这儿正寻思,您要是借给他这三百美金,叫他把位置让给您,那不就是两全齐美了吗?您要是愿意,我这就去跟薇拉·米哈伊洛夫娜去谈谈,求她教教您跳舞。” 老公爵打心眼里怜悯这个落魄的年轻人,特别想帮他这个忙。 “您倒是拿个主意呀。要不咱们就试试?” “谢尔盖·亚歷山大洛维奇,”弗金咧着嘴苦笑了一下,“我念书、做事,好容易贊下了一点钱,买了车票,背井离乡地出来了,敢情就为了在中国人开得舞厅里跳乔特卡舞啊?!不干啦!”帕沙站了起来,拿衣袖抹了抹嘴巴,朝门口走去,没走几步,转身又回来了。 公爵怜悯地看着他,帕沙又说了几句感人肺腑的话:“我帕沙·弗金不远万里,横越两大洲,不是为了到这里来戴上宽檐帽,穿上带穗的肥腿裤,跳乔特卡舞的。请您原谅,我所受的教育不允许我这么做……感谢您这一餐之赐。我在这个城市还是大有所为的!” 公爵很觉得没趣儿:这个天真幼稚的落魄鬼还在相信自己的运气,拒不接受他的帮助。 “可怜的小子,”公爵嘆了口气,“他还抱着希望呢……” 第二十四章 东京超级大丑闻(上) 西伯利亚特快列车在离车站几公里远的旷野里停了下来。旅客们都惊异地往窗外看着。红军士兵封锁了各车厢。机车旁停着两辆吉普车,另有几辆停在国际车厢附近。几个“契卡”人员吧司机的尸体小心地安放在平板大车上,蒙上了军大衣。受伤的副司机暂时被安置在地上坐着,医生正给他包扎肩膀。 这当儿,形容污秽、满脸挂彩的施耐德而正坐在煤水车的犄角上,背倚着冰冷的、骯脏的侧板,用冷漠的目光观察着事态的发展。他是最后一个被从车上押下来的。“契卡”人员奉命不许任何旅客和无关人员看到施耐德而。 汽车从土道上开上了公路,施耐德而才把车窗打开,如饥似渴地大口吸着草原新鲜的空气。 “我请求立刻把我送往莫斯科,”他说着,他仰在靠背上,“我有重要情报。” 第45页 方友春此时正吓得要死:火车听着不走,一些陌生人在走廊里穿来穿去,镁光灯咔嚓咔嚓地作响,车窗外闪动着红军士兵的身影。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敢向您起誓,什么也不知道!”方友春象念咒一样不停地重复这几句话。 一个身穿皮外套,军帽上绣着五角星的人在检查他的护照……沉着地听着他絮叨。 萨沙坐在躺椅上,两只手疲惫地垂放在膝盖前。方友春仍在表白,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他惊慌失措地看着“契卡”人员和自己的“妻子”。 “枪声,喊声,打斗声,您都没听见吗?”“契卡”人员终于发问了,一面把护照还给了他。 “我发誓!”方友春几乎吓得发抖。 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冷漠地翻眼看着契卡人员。 “他一直在包房里睡觉。”她说。当看到方友春那近乎歇斯底里的表情时,她又补充说:“您不要在盘问他了,他这个人精神不好,弄不好会犯病的。” “是的,是的。”方友春急忙附和着说。 火车开动之后,方友春一屁股坐到靠椅上说:“我的天啊,好一次旅行啊……我说,萨沙,咱们多咱才能接到任务啊?老天保佑,契卡人员总算没认出我来。要不然,田川先生,我只好向你拜拜了,快活的方某就要和您永别了!那时,舞厅的招牌一摘,东西一拍卖,谁会还记得那个那个滑稽而又有点怪癖的方……” “闭上嘴吧,”萨沙厌倦地打断了他,“我恳求您不要再数落了,哪怕安静一个小时也好。” 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侧身向墙,打了个寒战,就不再动弹了。后来小站停车,方友春出去了,他都躺着没动,额头抵着躺椅的粗布靠背,记起了维亚特卡的家,在过道里也有这么个躺椅……滚热的泪珠顺着双颊慢慢淌下。她像孩子那样舔着泪水,脸向椅背靠得更近,透过窒息般的哭泣低语道:“上帝啊,现在可怎么办呢?……” 下一站停车的时间不算长,可是事儿不少:换车头,给餐车上上水加煤;车站值班员还接受了国际车厢里的一位快活的外国人委託的两份加急电报稿:一份发莫斯科,另一封东京出版商川本,署名施耐德而。 就在当天,东京的好几大办公室的主人都在神经质地看着表,期待着一个重要的新闻——一个足以转到那部巨大的军事机器的消息。第一个见到这则消息的是出版商川本的秘书,不消一分钟他便站到了自己老闆的面前。 “您等待的发到您名下的那封电报已经收到了。” 川本双目飞扫过电文,立即抓起来电话听筒。 “喂,”几秒钟后他便听到了杉森中佐的声音。 “电报已经打来了,杉森先生。”川本庆幸地说。 “发排!”杉森简短有力地回答说。 三分钟后,拜志和小矶将军得知了发生的事情。一小时之后川本的印刷厂所有的机器都转动起来了。无数的筒轮疯狂地滚动着,大大小小的滑轮、齿轮闪烁着,旋转着。纸带翻卷着,伸展着。印好的版面流上了滚轮传送带,吓人的大字标题闪动着:“田村先生遭遇不幸!” “共产国际凶相毕露!” “莫斯科的黑手!” 印刷厂的工人在机器旁读着报纸。田村丧命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们争相转告,添油加醋地增加了不少新奇的细节。 数小时后,上万的报童高喊着新闻标题,沿街串巷奔跑。田村那张沉郁的脸画着黑框,从展成扇面形的一叠报纸头几张上,凝视着这纷乱的世界。 第二十五章 东京超级大丑闻(下) 日本驻苏联大使的助手名叫伊藤。 由于工作性质的要求,他总是免不了起早的。伊藤在他这种年纪的人中间,还算是个年轻的,如果他在能有个按时睡觉的习惯,那么早点起床对他来说本不会成为负担,可惜伊藤没有养成这种好习惯,所以今天早起,就颇费了点劲儿,而且到现在头还有点昏昏沉沉的。 今天需要他做的主要一件事,就是打听清楚田村先生何时到达,并且做好一切接待准备。 伊藤往外交人民委员会礼宾司挂了个电话,结果却叫他大伤脑筋。那边通知他说列车晚点,时间不定。把原先的计划全都打乱了。便宴要不要取消?怎么通知那些即将前往迎接的人士?一大堆问题弄得他头昏脑胀,是他的情绪一落千丈。 伊藤决定去见大使,便上了楼,却遭到女秘书的挡驾。她说大使先生有话,不得到他的吩咐不准任何人进入办公室。办公室内只有他和他的司机两个人。 伊藤是不大喜欢这位司机的,暗自在心里把他叫做“田鼠”。司机是个小个子,胖胖的,有一双玫瑰色的小手,确实有点象‘田鼠’。说也奇怪,大使对这个司机却格外恭敬。 好容易挨到‘田鼠’走了,伊藤才被叫了进去。 大使挺激动。还没等伊藤报告他那桩烦心事,大使便和颜悦色地先说了话。他说不必再去考虑便宴和迎接的事了,另有一些令人哀痛的麻烦事需要安排,因为田村先生死了。 第46页 伊藤感到惊奇,为什么外交人民委员会礼宾司关于这件事没有向他提及一个字?大使的猜测是,外交人民委员会看来还没掌握可靠的情报,而他的消息来源却是绝对可靠的。 “难道‘田鼠’就是这‘绝对可靠’的情报来源吗?”伊藤的脑袋转了一下,但他立刻把那与自己无直接关系的思想驱走了。伊藤本人虽不认识田村,但是他也为日本失去重要的外交官而表示惋惜。停顿一会之后,伊藤才开口询问大使,有什么指示。 大使向他作了几项具体而又明确的指示。 大使助手拿着田村的照片,沿楼梯走了下去。他一路都在端详这张照片,照片上的田村先生用一双疲倦的眼睛平静地直视着前方。 伊藤在一楼大厅遇见了大使馆的庶务主任米哈伊尔·阿尔卡季耶维奇。他交代庶务主任尽快把照片放大,镶在玻璃框里,并围上黑纱。然后他们合计了一下那里挂遗像,那里放花圈,那里设置弔唁者的签名台。 米哈伊尔·阿尔卡季耶维奇拿过照片,哀伤地摇了摇头,用沉痛的声音问这位先生是什么原因致死的。伊藤说暂时还不知道。 伊藤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在桌前坐了几分钟,双手按摩着太阳穴,心里在思忖着还需做些什么工作。应该给礼宾司挂个电话,明确列车到达的时间,搞清田村先生的遗体停放在哪一节车厢里,并应着手办理运送遗体回日本的事宜。 一个新消息正在礼宾司等着他。那边向伊藤确切不疑地宣布:田村先生并没有死;他们听到了田村先生死亡的传闻之后,曾特意向最近的一个停车站核对了消息,现在可以确实不疑地奉告——田村先生安然无恙,将于莫斯科时间八月二十四日十六点到十七点之间到达莫斯科。 伊藤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去,来到了大使的接待室。一时之间,种种棘手的事情乱麻似的纠缠在伊藤一个人身上:趁庶务主任还没有去执行命令,赶紧把他拦住吧?这等于擅自取消大使的命令,伊藤没有这个权力;继续按照原指令办事吧?如果田村真的没有死,而他伊藤却带着镀锌的棺材去车站迎接,那等于要筑成天大的笑话。毫无疑问,对这两种情况,承担责任的只有他伊藤一个人。 “无论出现什么乱子,‘田鼠’横竖都没事的。”——这个念头更使伊藤忿忿不平。 传达室里空无一人,女秘书不知跑哪去了,而且看来走得仓促:抽屉没来得及关上,一张没打完的文稿还卷在打字机的轮上。 伊藤又犹豫起来了。不经报告就贸然而入——他没有这个权利,可是他带来的情报却要求立刻採取紧急措施——他又无权拖延。他踌躇了一下,还是轻轻地拉开了门。 大使办公室与传达室之间隔着两层门,其间是一段相当宽敞的走廊,伊藤在这里惊愕地止住了脚步。从虚掩的门内传出了大使先生和“田鼠”的声音。奇怪的是“田鼠”讲话的声调粗暴而严厉,全是命令的口气,大使却辩解着,几乎象是在告罪。伊藤这一惊非同小可,半晌才听懂了他们说话的内容。 “您马上要求外交人民委员会接见并提出照会。”这是“田鼠”的声音。 “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不经不经政府委託就贸然採取这种行动。” “有我们的支持您还觉得不够吗?注意,在这种时刻表现动摇会影响小矶将军对您的看法。” “这不是我个人的问题,”重新又响起了大使告罪的声音,“按照您的要求以日本政府名义发出照会,这样做的责任确实太大,绝不止关系到我个人。” “田村已经死了。这是事实。” 伊藤赶紧从通道里熘了出来,悄悄掩上了门。他只明白一点,就是应该让大使立即知道田村没有死。至于他从窃听的谈话中所得知的那些东西,他以为还是不去多想为妙。 女秘书还没回来。伊藤拿起传达室和办公室的专线电话听筒,按了按传唿铃。那边立即接听了电话。伊藤请大使原谅。大使命令他立即进来。伊藤走进了办公室,大使立刻坐在了办公桌旁,“田鼠”站在一旁。伊藤走进时,“田鼠”向他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伊藤说,秘书不在他不好擅自进来,但是由于事情过于紧迫,他才决定自己接通电话。伊藤希望大使听了这话之后,把“田鼠”打发出去。大使捂着嘴干咳了两声,才解释说他已打发秘书尽快找到伊藤,看来他们是两下错过了。事情是这样:伊藤应立即与苏联外交人民委员会联繫,要求紧急召见日本大使。伊藤鞠躬领命,但是要求大使允许他报告他刚得到的重要消息。随后,他尽量不去看站在一旁的“田鼠”,向大使报告了田村先生并没有死,而且这个消息是刚刚从外交人民委员会礼宾司那里得到的。 大使先生也同样不看站在旁边的“田鼠”,要求伊藤用电话向礼宾司核实一下消息的可靠性,并允许伊藤直接从他的办公室挂电话。 伊藤打完电话之后,大使先生便表示伊藤可以走了。伊藤走到门口才问,应该要求外交人民委员会把照会安排在什么时候。大使先生回答说,在必要时他会通知伊藤。伊藤已拉开了第一道门,刚要迈步走进通道间时,大使有叫住了他,请他打听一下西伯利亚特快到达的准确时间。 第47页 伊藤走出了办公室,向女秘书微笑了一下。至于他离开办公室以后,大使先生和“田鼠”之间将会出现什么情况,他就不再多想了,这与他毫无关系。 第二天,大使馆内的谈话中心都集中在东京发生的一件大丑闻上。八月二十二日出版的刊有田村黑框照片的所有报纸全部被收回,并予以销毁。拜志要求立即逮捕杉森。杉森怕被指控为变节而自杀了。小矶将军提出辞呈。总而言之,一连串大大小小的不愉快,可以说,都是“田村活着”这一消息所引起的。 伊藤也和大家一样,为另一个消息大吃一惊,那就是:大使先生的司机由于健康原因而紧急返日了。对引起这种奇怪的病症的种种原因,伊藤也尽量不去多想——这与他无关。 田村活着的消息只在一宅之内被视为最大的喜讯。这就是田村先生本人的家。在这座宅子里,起初人们久久不能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然后却又更久地不敢相信那幸福的消息,尽管他们是那样相信它是真的。 八月二十四日十六时二十分,田村抵达莫斯科。记者们立即涌向国际包厢。列车停稳后,一时之间并没有人走出车厢,过了一会儿,田村先生才在照相机镁光灯耀眼的闪烁中,在车门口出现。他稍稍停留了一下,向迎接的人们沉郁地微笑着,然后走下了火车。 田村与大使相互问候,与苏联外交人民委员会的代表们一一握手。日本人在新闻记者的簇拥下走向停在近处的一排汽车。 月台上的人们很快走光了。这时方友春和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才从车厢里走出来。方友春胆战心惊地东张西望。 “上帝保佑,挨过明天就好了,后天就往回返了……真是要命的旅行!”他看了看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便开始向她发泄满腹的牢骚:“现在您总可以解释一下了吧?我们究竟为了什么非坐这趟该死的火车不可?我们为什么要但这份危险,受这份怕?” 萨沙没有理睬他。自从事情发生以后,她就变得沉默而抑郁。方友春还要往下说,可是被迎面走来的漂亮年轻人打断了。来人抬了抬帽子,满面春风地说:“向二位问好!我以商务处代表的名义高兴地欢迎二位光临苏联。请上车吧,旅馆的房间已经办好了。” 方友春怕极了。萨沙觉得他似乎已经做好了随时撒腿就跑的准备。幸亏那位年轻人没发现方友春的异常,他正在跟搬运工讲着价钱。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伸手挎起了方友春的手臂。 “你发疯了?”她悄声说,“你自己要控制一点。这不过是因为全部服务项目我们已经付过钱了。他们对其他旅客也是这样的。” “真的吗?”方友春可怜巴巴地问,讪讪的笑了,“我还以为是来抓我的……” “没人那么稀罕你!……”萨沙厌倦地说,“谁需要您啊?!” 第二十六章 师哲远真实的一天(上) 莫斯科天已热了,景象十分怡人。一早,晒水车沿石砌马路喷洒着清水。暖风轻拂着阳光明媚的城市,鼓盪着洞开的窗帷,吹涨着商店橱窗上的遮阳帆布。 大都会旅馆内宽敞的房间里,凉爽如秋。晚春的气息从敞开的窗子飘入,传来了阵阵的电池铃声,麻雀在突起的雕花挑檐上蹦蹦跳跳。 师哲远正和两个契卡同志坐在房间里闲谈。现在师哲远正从容不迫地坐在莫斯科,与自己人共饮早茶,可是几个星期前对眼前这种情景,他只有在睡梦中才能体会一下。无怪现在一切令他感觉象奇蹟一样。 昨晚,当他们被引入大都会旅馆的这个房间时,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第一件事就是走进卧室,把并排的的两个大床中的一个拖到很远的墙角,方友春也一声不吭地把另一张拖到了客厅,摆到了窗下。当他在新浆洗的被褥上舒舒服服地伸展开腿脚,通过窗子看到大剧院楼顶上的四匹战马雕塑时,他不得想到,在那边,在罗托斯舞厅,即便在梦里看到这种情景,也该是多么大的幸福啊! 殷勤周到的商务处女代表向他们出示了一大张游览项目表,可是方友春藉口溃疡復发而坚决表示那里也不去;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却考虑到怕引起人们对两位奇怪的旅客的怀疑,不得不硬着头皮点了几个观光项目,并付了服务费用,同意明天清晨出发游览。 一夜之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师哲远不知醒来了几次,真是幸福得夜不能寐。这种感觉他从小就经验过,这真是一种轻松愉快的感受啊。 拂晓时分,师哲远才沉沉入睡了。一觉醒来,却无法辨明身在何处。明白过来之后,他不由得再一次体会到同联络员接头那天他由心灵深处迸发出来的那种狂喜。 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已经起床了,正在准备出游。方友春再一次宣布说他绝不出门,甚至连饭都要在房间里开,只求快快耗到时候,好从这里离开。电话响了,是商务处女代表通知她正在汽车里恭候着“太太”,萨沙匆匆地走了。 他的情绪好极了。半小时之后有人打来了电话,又过了十分钟,两位同志走了进来,现在他们正围桌而坐,品着浓浓的、热热的香茶。 第48页 “我没有事先通知,是因为延安和周副主席有指示不准冒险,而且事情刻不容缓。”师哲远低声叙述着,尽情享受着杯中的香茶,他笑笑说:“怎么样?他在电报里准骂我了吧?” “不仅骂了您,还亲自到莫斯科兴师问罪!” “啊,恩来同志现在在莫斯科?” “周主席是到莫斯科为在延安摔伤的胳膊做手术来的,他一听说了这件事,开始脸都白了,一下子跳了起来。”一位契卡人员讲述着,“然后坐了下来,开始听汇报。叫我从头到尾重复了两遍。我看着你的材料向他做汇报。报告完了之后,我看了一眼周主席,他的双眼噙着泪水,呆了半晌,忽然用拳头在桌子上咚地一捶,这才笑了起来,说:’这个坏蛋,机灵鬼!你好好亲亲他,小坏蛋!” 契卡人员说着,也笑了起来。 “周主席相见您,师哲远同志。十六点三十分您在房间里等着,他先给您打电话,就到这个房间里。” “好,”师哲远笑了一下,“只怕‘妻子’回来。” “这个您尽管放心好了……好,不多打扰了。我们该走了,准时在十六点三十分。”他们又叮嘱了师哲远一句,就出去了。 风儿掀动着桌上的糖纸,吹得它们沿桌面慢慢滑动。师哲远欣慰地仰靠在椅背上,伸直了双腿,闭上了双眼。一会儿他站起来在窗前呆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想到街上去转转。他知道这是不应该的,也知道有人可能在监视他的行动,而且也有命令不准他离开房间一步。但是离与“恩来同志”见面的时间还早得很呢。 “第一,谁也不会知道的,再有人监视,我也能设法熘出去。第二,只要有人盯梢,我总是能发现的。第三,我已经到家了,难道连休息一天的权利都没有吗?……那个女特务正在观光游览,还要去看戏,可我却要守在房间里,自对自的扮演倒霉的方某,真是鬼知道。” 师哲远也不再为自己找更多的理由了。现在他感情中的最主要的——难以用语言表达而只能模模煳煳感受到的——就是预感到这将是一个美好的、幸福的一天,也许是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这么多年的第一天……身在第二故乡——苏联真好啊! 嫩叶在头上簌簌的作响,撒上清水的石头道在太阳的照射下蒸发着水汽,透过湿漉漉的空气的折射,街道像是在颤动。师哲远走着,享受着早晨清新的空气,无目的地闲逛着。看看海报,东瞧瞧,西望望。这么多年来他头一次这样清闲,这么高兴,这么自在。 “喂,同志!” 师哲远一时没明白这是有人在叫他。这么多年了,没人称过他同志。但是那声音又唤了一遍,师哲远这才停住了脚步。 一位姑娘沿着马路跑了过来,她淡色的头髮剪得短短的,穿着条纹运动衫和一条亚麻布裙。她抓住他的衣袖,把他拉到了一边。 “同志,亲爱的,帮帮忙吧!歌利亚把脚崴了,没他实在搬不动,来不及了,房管主任说了,谁占上就归谁!离这儿不远,劳驾帮帮忙!” 师哲远突然意识到他不能不帮这个忙,甚至问都没问一句,就高高兴兴地随着姑娘跑了过去,边跑边均匀地唿吸着。所有这一切——少女,莫斯科,初夏的景色——都使他恍恍惚惚地象处在愉快的梦境中。他留恋这梦,实在不愿醒来…… 他们来到了十字路口,追上了三个小伙子。小伙子们正抬着一个巨大的沙发,上面堆满了书捆、桌椅和锅碗瓢盆等东西,几个人被压得弯腰驼背,但仍然拼命向前跑着。他们一个个地累的气喘吁吁,那第四个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就是他们!”姑娘喊着,“快点吧!” 师哲远紧跑了几步,追上了抬沙发的人,接过了没人抬的那一角,这时大家便加快了速度。 “这就快到了,谢谢您,同志。”一个青年对师哲远说,满脸都是汗。 “应该分给我们集体宿舍,”那姑娘想尽力把事情给师哲远说清楚,“应该分配给我们,也应该分配给炼钢厂的工人,但是我们在先,我们有不少带子女的职工,还有两个今天结婚的,叫他们到哪里去住啊?可是房管主任这个女官僚支支唔唔……” “卡尔达伊利斯基有两个孩子,妻子又怀孕了。”跑在前面的一个说。 “可是房管主任说:‘自己解决去吧,谁占上谁住,我才不管呢!’你听,这是她说的话!”姑娘继续说着,“这就到了……” 今天,在自己所熟悉的土地上的第一天,一定与其他日子截然不同,这点师哲远早已预感到了。他早就巴望着这一天,尽管还不知道怎样度过它,但他相信,这一定会是个完满幸福的日子。至于他所预期的幸福会以什么方式出现,他不想过早知道。反正一切都是美好的,都使他陶醉——包括这一通奔跑,这个清晨,这些锅碗瓢盆,甚至那位无一面之识的有两个孩子的卡而达伊利斯基! 师哲远一边想着,一边抬着他那一角沙发,默不做声的往前跑。 “他倒是懂不懂俄语啊?”一个青年向师哲远这边甩一下头问。 第49页 师哲远仍不做声。 “瓦莉亚!”跟在后面的那个青年召唤了一声,“真的,可能他真不懂俄语!” “行了,别没完没了的啦!”姑娘显得不高兴的样子,“既然跑过来了,那肯定是听懂了。” 前面出现了一幢三层的小楼,这时从另一个胡同里又跑出来几个扛着衣柜的人,也直奔小楼而去——是炼钢厂的工人。他们抢在自己的竞争者前面约有五十米远。 “这下子全完了!”后面的青年喊着。 小伙子们眼看着要白费力气了,都泄了劲儿,脚步也慢了下来。 “前进!”师哲远发出来一个短促的命令。 说着他更加快了速度,小伙子们没别的招儿,只好都跟着他快跑起来。 炼钢工人们已经把放在了楼门前的人行道上了。门是锁着的,有两个人正在捶门,其余的人都在为取得的胜利而兴高采烈地欢唿着。 “向右转!”师哲远声音不大地命令着。 “怎么说也是晚了。”一个青年喘着气说,但是师哲远跟加快了脚步。 “没看见前门锁着嘛,”他说的很快,“我们从后面突进。这是栋老房子,肯定有后门的。” 现在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局外人,也忘记了他比这些孩子大了有近二十岁了,——这都无关紧要。他只觉得痛快,开心,因为他这是在“家里”和自己人在一起,能够跻身于这些小伙子们的生活中,他感到实在是幸福。 他们转过楼角,进入了一个被树叶遮蔽着的小小庭院。从丁香树繁枝密叶的缝隙里,看到了后门的台阶。 “往左!”师哲远发布着命令,他们抄近道,穿过了树丛,直取后楼门。 从当街传来了炼钢工人的喧譁声。 “给房子啊!”他们一边敲门,一边高喊着。 有几个冲着奔跑着的工农速成中学的学员的后影打着招唿。 “步子迈大点!赶紧练吧!” 这时候,师哲远却带着这几个青年正沿着狭窄黑暗的后楼梯,磕磕绊绊,气喘吁吁地往楼上搬沙发。 “前面大概是转弯,”师哲远心里盘算着,“得把沙发举起来才行,不然,下面的栏杆过不去。” 果然,在楼梯的转角处沙发腿卡在了栏杆里。 “高抬!”师哲远喊了一声,双手把自己的这边举了起来。 沙发倾斜了,几只铁锅稀里哗啦地顺着楼梯滚了下来,但总算是通过了转角。现在还差一截楼梯就到达目的地了。 房管主任正从当街的楼窗往外张望,对炼钢工人们嚷嚷着:“简直吵死人了!你们闹翻天了!这就等不及了?” “快开门啊!……我们第一!归我们了,快开开门啊!”制服帽底下翘着几撮红捲髮的一个棒小伙子高声吶喊,他还想再喊下去,可是突然楞住了,只是张着嘴发呆,因为这时二楼的窗户唿啦一下子打开了,从里面探出了瓦莉亚那由于激动和奔跑而涨得通红的脸。 “乌——拉——!”她金钟般的嗓子几乎响彻了莫斯科,“我们第一!归我们了!……踢足球也会把你们踢得落花流水!乌——拉——拉!” 乐不可支的瓦莉亚旋风似的在这座旧楼的各个空房间里跑来跑去,把门扇得桌球作响,然后又跑到小伙子跟前,亲了一个又一个,连师哲远也没有放过。 “骗子!不正大光明!”楼下恼羞成怒的炼钢工人们喊着,“是我们先来的!” 捲髮青年跳上了衣柜,还没等骂出口来,忽然盯住了天空,他一把从那一头火红的捲髮上揪下了制服帽,扯着嗓子喊着:“国际航空化学建设促进会万——岁!” 这欢唿是向着天空中出现的一架小飞机发出的,只见那支小飞机在莫斯科上空飞翔着,发出平稳的轰鸣,小伙子们都情不自禁地向它挥手。 “国际航空化学建设促进会万岁!” 师哲远也向天空挥动着手臂,随着大家一起欢唿起来。 宿舍里很快挤满了人。下了夜班的工农速成中学学员吵吵嚷嚷地在各个房间里出出进进,搬来了一捆捆书籍、图纸、桌椅板凳、滑雪板、洗衣盆、哑铃,甚至还响起了手风琴的声音。 大伙儿现在都把师哲远当作自己人了,谁也不问他是谁,打哪来的。反正是这么个人,帮了大家的忙,高高兴兴的,就在这里和大伙儿一起玩个痛快好了。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甚至令人感到舒畅。 当然,如果换一个日子,师哲远是怎么也不会想到从一个学员宿舍给“恩来同志”挂电话的。但是这一天却异乎寻常,在这一天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却变得既普通又必然。师哲远明白,最主要的是今天什么事都不足为奇。 他站在宿舍的走廊上,穿着踏歪的便鞋、灯笼裤和毛衣,正用手遮着话筒在打电话。周围的人都在忙乎着准备搬家,盘盏家什叮噹直响。炼钢工人送来的一台作为礼物的留声机,也立即参加了合奏。 第二十七章 师哲远真实的一天(下) 周恩来只简短地问了问宿舍怎么走,师哲远顺手来过了近旁的一个小伙子:“朋友,告诉我得怎么走……” 第50页 胡公很快到了。 恩来同志变瘦了,如同长征是一样正被病痛折磨着,但是眼睛依然闪烁着亮光,而且鬍子也和长征一样留起来了,长长的如同戏台上关公的三绺墨髯,所以师哲远更愿意和同志们一样叫他“胡公”。他和师哲远两人找了间偏远的空房子躲到里面。胡公久久地站在窗前,眼睛看着外面,沉默地吸着烟,菸灰磕了满地。师哲远象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那样,不安地揪着毛衣上的穗儿,喘着气。 “为了你惊动了多少人,你想了吗?你已把行动置于危险的境地。我这个伤员也受你的连累,连一分钟没得安生。” 师哲远看着胡公,看着他嘴角上刚劲的纹路和微肿的双眼,心里想着,周副主席的每一天过的都很不容易。他,师哲远,再紧张,总还有几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可是这样的时间胡公是从未有过的,而且也永远不会有的…… 胡公仍在不停地批评着他,话说得严厉而公正。师哲远站在地中央,穿着件毛衣,低着头,样子显得十分可怜,胡公终于也沉默下来了。 “有什么办法呢!”他说着,往窗台上按灭了菸蒂,“希望你自己明白,你的行动还不如一个孩子,明白吗?”他转过身来,对着师哲远,面孔严峻,但眼神里闪着慈祥的目光。师哲远心上的石头一下子落了地。 “我明白。”他眼睛看着地板说,喉咙嘶哑,“忍不住了,周副主席。今天是这样一个日子……” 胡公走近了师哲远,用手拉了拉他毛衣上的穗子。 “唉,你啊你……”他说着笑了,“好吧,算了……这一天就算是送给你的礼物吧。一切责任由我来承担好啦——这也是你自己赢来的。休息你的吧,七点钟派汽车来接你,我找你有事。”然后,胡公和师哲远不再说话了,久久地站在那里,互相拥抱着。师哲远的手触到了胡公干瘦的双肩。 ……他也曾经这样,久久地、默默地拥抱过自己的父亲。那时他曾有过半个小时的机会回家看看,那是他最后一次和父亲见面,是他们久别后的一次重逢。父亲不能宽恕他唯一的儿子参加了共产党,不能允许监牢和审判玷污师氏家族的名声。他不能想像自己的亲儿子会站在他所蔑视的贫农一边,但是他爱师哲远,他因此伤心、痛苦、大声地咒骂他,而夜里却为他祷告,乞求佛祖保佑他免遭疾病和灾难,能好好的活着并能幡然悔悟。 这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师哲远越狱逃跑之后,辗转回到了家里。他只能在家里停留半个小时——同志们在等着他,准备一起到更远的地方去。他心中因当年遭父亲驱逐而产生的怨气早已经烟消云散了。他也知道,想改变老头子的脑筋是根本不可能的,他只想做到一件事,就是让父亲明白,他的师哲远不可能改变自己的志向。 师哲远想方设法地避开了熟人,潜回家中。他在粮仓后面藏了很久,似乎怕在父亲面前露面。长久的监狱生活使他明显消瘦了……当他终于鼓足勇气进门的时候,他看到母亲提着篮子正准备出去。这时他想,这样更好,因为妈妈为他父子二人的失和已经伤透了心,他本不知道父亲将怎样“欢迎”他,所以他不希望母亲在场。 老人在无言中迎接了儿子。他默默地用手抚mo着儿子瘦削的脸,长久地凝视着他的双眼。当时师哲远意识到,父亲这是和他做最后的告别。师哲远站在父亲的对面,唿吸着家中哪从小就熟悉的亲切气息。他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他拥抱着老父亲,搂着他那干瘦单薄的身子,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站着很久很久……当师哲远离开的时候,母亲还没有回来。父亲站在粮仓边,用凝滞的目光望着儿子的背影。五天之后老人便去世了。 后来母亲告诉师哲远,父亲已久病在身,不过他说在与儿子和解之前是不会死的…… 门外传来了留声机的音乐,周恩来在师哲远周围踱着步,看着他狼狈的样子,觉得好笑,心也就软了下来。胡公拍着师哲远的肩膀,师哲远凝视着这位老同志,沉浸在爱与幸福的感情长河之中。 “把快活的方某折磨得好苦啊!穿得这么寒酸,真不知这个勋章给你往哪里挂呢!” 师哲远听到了这几句话,脸上露出了笑容。 “瞧什么?申请勋章的报告是今天批下来的,授予苏联英雄勋章一枚,表彰你在与苏中抗日统一国际战线的共同敌人的斗争中多表现出来的英雄主义和勇敢精神。兄弟,这和打仗是一样的啊!” “谢谢,周副主席!”师哲远轻声地说。 “谢谢?”胡公反问道,“你自己大概还想像不到你的功劳有多大吧?”他在房间里踱了个来回,“自从苏联远东内务部肃反特派员留西科夫大将在1938年叛逃进入东北之后,苏联在东三省的谍报网就陷入了瘫痪,这次延安启用你就是为了表明抗日战争即使在东北也要靠中国人来解决大问题。苏联人的诺门罕战役胜得很干脆,歼灭了鬼子关东军两个甲等师团,但是要是没有你搞垮了日本军部北进派经过周密策划的政治阴谋的话,远东的局势会相当微妙。应该说,干得很漂亮。如果他们的阴谋诡计得逞……”他痛切地摇了摇头。 第51页 “施耐德而怎么样了?” 胡公笑着说:“用咱们年轻人的话说,已经‘瘪茄子了’。他可是个不小的间谍。在德国人那边是远东高级专家。我们有人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就知道他了。他在日本这边已经活动五年了。他认定日本人想在火车上把你和他一起干掉。他一说,我就明白着准是你搞得鬼。但从他的嘴里得到了很重要的情报,德日正在缔结秘密条约,内容是如果日本在远东向苏联全面开战,德国将给日本提供最新式的坦克飞机大炮等大量陆军装备,同时会在适当的时机撕毁《苏德互不侵犯条约》,从背后插史达林一刀。打垮苏联之后,德国将彻底避免一战两面作战的战略错误,英法的末日就将指日可待。而日本也会毫无后顾之忧,从而打破中日的战略相斥状态,彻底解决蒋委员长,然后进入东南亚与英美争夺太平洋海权。所以说,你自己都不知道立了多大的功劳。” “是搞了点鬼。”师哲远笑了一下,“可我那位夫人怎么样了?” “她是很自命不凡,一直给日本人干。” “现在对她怎么办?”师哲远问。 “我们先不去惊动她,让她回去,去跟她的主子们讲说施耐德而叛变了。至于现在吗,契卡人员正给她寻开心呢……当然还需要你不吃醋才行。”胡公又在房间里踱了个来回,停在窗前。突然他用拳头勐击了一下窗台,说:“东京那边可热闹了!火山爆发!海啸!杉森中佐自杀了,三个内阁大臣提出辞呈。总的来说,这个集团是元气大伤,一时之间难以恢復。有四家报馆被查封了。” 师哲远留心地听着。 “有两家银行倒闭,不知是怎么牵涉进去的……” “富士银行呢?”师哲远立刻问道。 “富士银行依然如故。看来,它的后台更硬一些。” “是啊,这就是说,田川先生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啊……”师哲远沉思的说。 “绝不是一般的人物,”胡公肯定了他的判断,然后就不说话了。周恩来的兴奋劲好像突然消失了。“你自己怎么样了?一定是累极了吧?”他又问道。 “是的,只是到家之后,才感觉到相当累。” “离开家,离开组织,有多长时间了?三年了吗?” “三年零九个月十七天。” 胡公默默地凝视着窗外,半晌才转向师哲远说:“我牵回家一只小狗,一天到晚叫啊叫啊。赶走它吧——捨不得,留着吧——没法儿睡觉。你看这个局面……” 师哲远看着胡公的背影,心想:“你何必折磨自己呢?何必绕弯子呢?难道我还不明白必须返回去吗?”他走进窗子,站在恩来同志的背后,轻声说:“您不要为难,胡公!我全明白。”师哲远看胡公没转过身来,就继续说:“能够接近富士银行的除了我之外,现在没有别人了。我应该回去。对于田川和其他人来说,我既然作为一个傻瓜来了,就还作为一个傻瓜回去吧。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都不明白。委任状咱们还给它缝回原处,‘妻子’准会把一切罪过推到施耐德而身上的。她也是惜命的,她除了对我厌恶之外,手里并没有掌握我的任何证据。” 胡公盯着窗台专心地听着他说。 “以后我还做我的商人吧!”师哲远大笑了起来,“我在那儿有事业,有买卖,修缮就要完工了,管事的也是个生财有道的傢伙,把所有的节目更新一下,再兼搞点副业……” “完全正确。”胡公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有一些嘶哑,他还想说话,但是话到嘴边又哽咽住了。半晌才说:“最重的担子都落在了祖国最优秀的儿女身上了……” 师哲远伸出一只手,放在了胡公的肩上,恩来同志转过身来,师哲远这才看到他那颤抖的双颊和饱含热泪的双眼。 “你知道吗?”胡公激动地说,“才见到你就要和你谈回去的事,怎么好说话?舌头都不听使唤了。看到你对莫斯科的依恋,实在张不开口。” “我理解……如果是我,也照样张不开口的。”师哲远微笑着说。一丝阴影遮住了他脸上的笑容,他严肃起来:“只不过我一个人……” “我知道,全知道。”胡公打断了他。“单枪匹马,太困难了。你会有助手的。相信吧,现在已经有了。真的有了!可是以前这是办不到的。好,现在我们来谈主要的问题……” 回到了旅馆,使他深感奇怪的是,萨沙经还没回来。“这婆娘真是玩野了!”他心里想着,便脱掉了衣服,上了床。 早晨的莫斯科在窗外活跃起来了。电车似乎就在身边隆隆开过。耀眼的阳光在邻楼的玻璃窗上闪烁。师哲远又想起昨天的幸福生活,脸上情不自禁地闪过舒心的微笑。 第二十八章 哈尔滨的动态 一九三九年九月十五日,来自莫斯科的西伯利亚特快驶进了哈尔滨车站。第一个从国际车厢走下来的就是快活的方友春,紧随其后的是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 第52页 列车越接近哈尔滨,萨沙的也越加阴沉。相反,方友春却简直判若两人了。他不住地说着说着,讲着各种各样的趣闻,自己也笑得涕泪横流…… 现在他们二位,方友春和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正走在月台上,两个脚夫拿着东西跟随其后。 “这回总算是到家了!”方友春兴高采烈地说,“结束喽!够了!我再也不履行了,这可不是我愿意干的事哟!现在算是两不相欠了:叫咱去——咱也去了,任务没下达——这可赖不着咱!”他熘了一眼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和解地说:“总而言之,我是这么想的,事情是我们一起做的,咱们之间没有啥说的,对吧?我希望,您对我不会有什么挑剔吧?” 她默不做声。 “我对你也没什么挑剔。” 师哲远早已瞥见了田川的汽车,萨沙也看见了。 “来迎接了。”师哲远心里想着,嘴里仍不断地叨咕着。 他深信不疑:在整个旅行过程中,他在日本人面前没有露出任何马脚;那几个知道真相的人已经完全失去了告密的能力。尽管如此,在与富士银行会面前他仍感到某种程度的紧张。 田川和他的助手正站在月台门口的楼梯边等候着。方友春一看到他们,立刻摘下礼帽掂在手里,满面堆笑,疾步走向前去。 “啊——,二位好!” “欢迎,方先生,”田川冷冷的一笑,“一路好吗?” “您还问哪?!”方友春急切地大睁着双眼,“怎么,您还不知道那边出的事?……我早就觉着不妙了,所以不想去嘛。”他凑近日本人,小声地说:“打死人了!把司机打死了!”他双手抱头,诉起苦来:“又是喊叫,又是警察!”两个日本人不动声色地等着方友春说完,实际上是在留意观察站得稍远的萨沙。方友春捕捉到了他们的目光,便转向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 “可真是谢天谢地,总算回来了,啊?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你过来!” 萨沙走过来,向两个日本人点了点头,两个人欠身还礼。方友春呢,压低了喉咙向两个日本人非常至交地透露着:“可是一直到了莫斯科也没人把任务交代给我们哪……”他还要往下说,田川打断了他:“好啦,方先生。谢谢您。您先请便。回头我们再听您细谈旅行的细节吧……” “印象太深刻了!”方友春亟不可待地又要重开话题,可是田川已向站在汽车旁的那个人招手示意。那人立即把萨沙的提箱一件一件地放到了行李舱内。 “萨沙女士,请上车吧……和您,方先生,我们暂时先告别一下。顺便请问,“田川挽着萨沙的手臂问方友春,“我们给您裁制的那几件西服放到了哪里了?” 方友春指了指那几个提箱中的一个。田川的助手彬彬有礼地笑着,提起来那个皮箱放到了车上。 “不要失望,”田川安慰方友春道,“今天晚上就送还给你……。” 田川一面说着,一面把萨沙扶上了汽车。 汽车在站前广场上转了一个弯就走开了。 “反正我什么过错也没有,”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自我安慰着,“反正能做的我去做到了。”尽管她这样想,可是却无法驱散恐惧。“你们倒是说话呀。”她希望着,眼睛斜睨了田川一眼。那位却正襟危坐,双眼直视前面,简直象尊泥塑一样。 “您看我干什么?”田川突然发问。 这冷不防的一问使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打了个寒战。 “您问什么不说话?”她问道。 “我是想听您说。行动是怎么破产的?” “施耐德而叛变了。”萨沙疲惫地说着,并点上了一根香菸。 田川一把从她口中把烟夺下,就势扔出来窗外。 “我没有什么过失,”萨沙的口气很强硬,“您不应这么对待我!……” “田村为什么还活着?”田川立即打断了她。 “施耐德而打死了石田,破坏了我们的行动。”亚歷山德拉·季莫菲耶芙娜一口气往下说,尽量忍着哭泣,“以后不知道为什么又把火车司机打死了。再多的事我也不知道了。我还知道就是你们的那个姓方的纯粹是个废物加胆小鬼。一路上躺在铺上哼哼叽叽,而且根本……”泪花终于从她的眼睛里夺眶而出,“你们让我静一静吧!我应该回家休息休息……” “暂时您还得跟我们走一趟。”田川斩钉截铁地说。 第二十九章 尾声 主人不在期间,罗托斯舞厅内发生了一系列意想不到的事情。 鲁金在一次照例以俄罗斯为话题的谈话之后,又喝得酩酊大醉,几乎醉死过去。是卡嘉把他救了,收养在自己家中。尽管薇拉·米哈伊洛夫娜为此大闹了一顿,但是女儿却未予理睬。第二天卡嘉宣布,决定与鲁金结婚并且同回俄国,不管那边怎么样……。听到这话之后,薇拉·米哈伊洛夫娜便把女儿锁在储藏室里,一连两天没放她出来。可是后来,薇拉·米哈伊洛夫娜的火气也烟消云散了,便样样依从了女儿。大家对薇拉·米哈伊洛夫娜阴阳怪气的脾气早已习以为常了,对卡嘉的婚姻也都认为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是刚一听到卡嘉宣布,还是产生了一阵轰动。处之泰然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公爵。不知为什么,谢尔盖·亚歷山大洛维奇竟这么开心,会任着性子大白天喝了三杯烧酒,酒后在厨房里大唱赞美诗,又于一怒之下赏了懈怠懒散的小厨子一汤勺。 第53页 跳乔特卡舞的演员走了,把位置让给了帕沙·弗金。弗金为寻求职业经歷了一番折磨和徒劳的奔波之后,终于向命运低头了:他採纳了公爵的建议,决心在舞台上试试自己的能力。他给了乔特卡舞演员三百美金,可是这个数目并不够开办舞蹈训练班的,还是湿巴摩给他另找了个事由儿,才算了事。 湿巴摩若不是有下面两种情况,在方友春出行期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担责任採用帕沙的。第一,在严守机密的默契之下,他收了公爵的一百五十美金;第二,他答应腊祖莫夫斯基逐步把软弱无能的帕沙·弗金培养成新俄罗斯党的密探。 就这样,帕沙·弗金便开始了在这个全然陌生的事业中的一试身手了。 还有一个消息在等待着方友春,舞厅的修缮工作已经竣工。 方友春吩咐马车夫把车停在舞厅门前。立刻可以听到里面的音乐声和薇拉·米哈伊洛夫娜刺耳的喊声——正在进行早晨排练呢。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是原来的乔特卡舞的演员已由帕沙·弗金取代了。可怜的帕沙正在舞台上大卖力气,他已经汗流浃背了,衬衫已经贴在嵴背上了。薇拉·米哈伊洛夫娜正向他吼着,并不时用一个报纸卷拍打他那已经见秃的后脑勺。 女舞蹈演员们从窗子里瞥见了方友春,便尖叫着从舞台上一拥而下,跑来迎接老闆。 “欢迎老闆归来!乌拉!”她们喊着,在门口挤成一团。 方友春好不容易才从拥抱中挣脱出来,一面哈哈笑着说:“放开吧,放开吧,快憋死我啦!” 大伙儿终于一起涌进了舞厅。湿巴摩赶忙握了握老闆向他伸过来的手,然后毕恭毕敬地退到了一边。他脸色苍白,显然有一些激动。 厨师们在公爵的率领下聚集在厨房门口迎接老闆。方友春先向公爵问好,然后又逐一向啊大家打了招唿。这时,他的注意力已被正孤零零地坐在舞厅深处一把椅子上的那个人吸引住了。方友春斜对着舞台坐下,用毛巾慢悠悠地、懒洋洋地擦着沁出油汗的脸。 “那是谁?”方友春缓缓地问,头往舞台上一点。 面色苍白的湿巴摩向前跨出一步。 “舞蹈演员辞职了……”他压低声音说,“我採用了这个人,先试用一下……等您发话。不合适就打发走。” “让他表演一下给我看看。”方友春换了吧椅子,翘起二郎腿,等着观看。他的脸凝滞得象一座石碑。 湿巴摩一流小跑走上舞台,跟脸色煞白、浑身打颤的帕沙说了些什么。后者赶紧扣紧了所有的纽扣。 薇拉·米哈伊洛夫娜用手掌打着拍子,阿列克赛敲打着琴键。帕沙使出浑身解数用鞋底在舞台上踢踏,虽然稍微有点慢,但却相当利落地跳了几种舞步,跳完之后就呆立着,提心弔胆地看着方友春。 “还行,留下吧。”方友春勉强同意了,随即站起身来,说:“让他来一下……” 方友春走进了办公室,只他一个人,他突然用手掌使劲地搓了几下脸,然后便坐在靠椅上等待着。终于有人敲门。 “请进!”方友春说。 面色苍白的帕沙·弗金走了进来。他尴尬地笑着,呆立在地中央。方友春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门边,探头向外看了一下,拧上了门锁。一时之间他们相视无语,一动不动,仿佛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 “喏,看什么啊?”帕沙的声音轻地几乎是在耳语。 师哲远依旧无言。他想说话,但说不出——他激动得透不过气来,似乎有个硬块梗塞在喉咙当中。 “‘西班牙人’!”师哲远慢慢地叫出了这个名字,“原来是你!多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