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妖搭档是狐妖》 第1页 《捉妖搭档是狐妖》作者:墨白涅【完结】 文案: 这是一个狐狸精带坏小白纸的故事。 浪里开花天然骚真.狐狸精攻x前期小白纸后期被带坏的小白纸学霸受,1v1,高糖保证! 头一回见面: 宋昀:「您好我叫宋昀,来找殷怀前辈。」 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的殷怀一点头:「爷就是。」 宋昀看着沙发上的年轻男人,磕磕巴巴震惊道:「您、您就是殷怀前辈?!」 殷怀点头。 「您是狐、狐妖?」 殷怀点头。 宋昀艰难道:「……狐妖、还有……男的?」 殷怀挑眉啧了一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伸手在宋昀下巴上一挑:「宝贝儿,谁告诉你狐狸精不能是男人?」 p.s. 1. 1.国际惯例1v1,主受,he 2. 排个雷:有乱力怪神成分,但是智商有限恐怖不起来,放心看~ 3. 微薄@-墨白涅-,欢迎来找我玩鸭~ 内容标籤: 灵异神怪 甜文 都市异闻 玄学 搜索关键字:主角:殷怀(攻),宋昀(受) ┃ 配角:章抛,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 其它:1v1,he 一句话简介:跟狐狸精一起捉妖的日子 第1章 楔子 虽然是21世纪,但鬼怪这种东西显然不是一个唯物主义就能抹掉的,各种乱七八糟没法解释的现象照样还是得指向这些超自然力量。 所以尽管名字听上去十分中二,但只要还想维持人间岁月较为静好、三界秩序较为稳固的现状,无论是2019还是9102,捉妖总局这个设在人间管鬼管妖不管人的部门就少不了。 宋昀现在就在这里。拿着录用书坐在等候区,看着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人、妖和鬼愣神。 大约十五分钟光景,一阵灵力波动之后,穿着妥帖套装的女妖手拿档案袋出现在了他面前,对他礼貌一笑:「入职已经办理好了,这里是资料,您还有一位搭档,需要面见确认,工作证在双向确认之后才能生效。」 宋昀眨了三下眼:「搭、搭档?」 「您不知道?」来送材料的女妖从档案袋里抽出一张资料表:「系统里您的资料是跟这位大人绑定的。」 宋昀低头看了一眼,表上全是他的各种信息,但神奇的是他居然一眼就从里面看到了「搭档」这一行,后面跟着几个字——殷怀,狐妖。 这几个字着实让宋昀心里一阵跌宕。 其实世家术士虽为凡人但身份特殊,与妖鬼有前生契约往来的并不少见。但问题是,这种契约能够穿过轮迴,自身必然是非常明显的,往往出生时就已经十分明确,世家也会早早在术士和妖鬼两方之间做好沟通,所以宋昀很清楚,自己是没有这种东西的。 宋昀虽然茫然,但送资料的女妖显然经验丰富,她迅速核对了一下宋昀的录用书,然后又微微一笑:「其实有过这种情况,您可以先完成面见确认,以保证正常录用。如果后期有什么问题,总局可以帮助协调。」 可是这就意味着自己至少在最近一段时间出任务的时候身边站的是个姿态万千的狐女郎…… 宋昀想了想自己之前见过的狐妖,身上迅速过了一阵鸡皮疙瘩。 眼下这位官方代言人话都说到这一步了,他继续这么坐着显然不是很妥当。于是宋昀只好接过资料,硬着头皮起身跟女妖进了电梯。 但问题是,那女妖进了电梯,替他按好楼层,轻盈优雅一个转身又从电梯厢里迈了出去,并再次对他报以职业化微笑:「面见在13层32f办公室,我在一楼等您,祝您面见愉快。」 说完,时间一秒不差,电梯门刚好自己合严实。 就这样,宋昀在空无一人的电梯厢里一面尴尬一面忐忑着升上了十三层。 在进32f之前,他特意矮身从旁边窗户里往里看了一眼。 本来宋昀心里没指望这一瞥能有什么收穫的,但是偏偏,隔着半阖的百叶窗,他看见了屋子有一个人——正以一种十二分随意的姿势陷在沙发里,一双长腿翘在桌角上,手里拿了一本书,但显然不是在看——就在宋昀看的这三秒钟里,他已然翻过去十多页了。 不过这很明显是个男人,而且宋昀在他身上也看不出半点妖气。 显然不是正主。 宋昀心里想,他站门口又仔细确认了一下自己的确没有走错门,这才小心翼翼在门上叩了一下。 然而不知道是他下手太重还是这扇门过于轻盈,就是这一下,居然直接把门给敲开了。 门开的太突然以至于宋昀站在门口有点手足无措,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忙侷促开口:「您好,我叫宋昀,来找殷怀前辈。」 沙发上的人一点头:「我就是。」 那人此时已经坐直了身子,是一个长相俊朗的年轻男人,而且不知道是因为这个人的眼尾微微有些上扬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宋昀总感觉这个人看向自己的时候,似乎眼里有一些笑意。 可是眼前沙发上这个人实在与他刚刚所想的狐女郎有些出入,宋昀被这个反转搞得有些愣怔,云里雾里磕磕巴巴又重复了一回:「您、您就是殷怀前辈?」 殷怀坐在沙发上好以整暇地看着他,又点了点头。 宋昀:「您是狐、狐妖?」 第2页 殷怀继续点头。 宋昀沉默了一阵,然后才艰难道:「……狐妖、在现世还有……男妖?」 沙发上的人听他这么说,挑眉啧了一声,一下站起身来,瞬间就到了宋昀眼前。殷怀伸手在他下巴上一挑,歪头看着他问:「宝贝儿,谁告诉你狐狸精不能是男人?」 宋昀吓得一激灵,赶紧摆手:「不、不是,无意冒犯……」 他的确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平日里多见的都是狐女郎,实在对他的世界观有点限制,而且狐妖这一族,实在是女妖修成更要容易一些。 不过宋昀还没想出下面的说辞,他身前那人就摆手笑了一下,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张卡片,拇指在上面一按,然后递到宋昀手里来:「工作证。」 宋昀下意识低头,正好看见了卡上尚未暗下去的印芒——是千年大妖才有的白色。 可以说就是喊声祖宗都不为过了。 宋昀背后一阵白毛汗心里一阵扑腾,一瞬间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好不容易才捋直舌头抬起头来,战战兢兢地问:「我、我跟您……是有生前契?」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这位大人攀上关系的。 他面前的大妖十分随意地靠回了身后的桌子上,长腿一伸,简洁回答:「没有。」 「那……」宋昀嘴还没张开,就听面前的人轻描淡写地继续说:「是我单方面要来找你。」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 (书里时间线不跟我们完全重合呀) 大年初一,给大家拜年了!祝愿诸位乙亥新春大吉招财进宝福寿康宁!!! 新的一年一起加油!!!沖鸭!!! 第2章 新人训练(一) 突然多出来这么一位祖宗级别的搭档,宋昀第一反应当然是要先把事情搞清楚。 人间修士身份特殊,而且由于能力和寿命与常人差异巨大,很难真正融入正常社会系统,大部分修士都在与社会相对隔绝的世家体系内延续。而主要几大世家都是与捉妖总局世代联繫的,或者说这几大世家就是捉妖总局内探员的主要来源。所以像宋昀这样正统世家修士,想要在这里找个能知悉高层消息的亲戚还是很容易的。 但高层总是很忙,宋昀发出去的消息在傍晚时分才听见回信。 「小昀,你的简讯我下午看到了。」电话另一端的男人说话不紧不慢不怒自威,高层领导气质扑面而来,「你那搭档的资料我刚刚查过了。」 宋昀几乎能想到他老舅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两撇鬍子是怎么抖的,他嗯了一声,等着对面的人继续往下说。 结果下一秒对面就传来了一阵朗笑:「哈哈哈你小子你怎么觉得老舅有这么大的本事。」 宋昀:「……」 对面的人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是你们的确有缘分,他的资料系统上都查不到全篇,我怎么可能给你联繫上这种待遇。」 宋昀现在实在不知道除了「哦」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回覆,但是他还没出声,电话对面的人倒是先哦了一声:「哦对了,明天有新人训练,因为你那位搭档的缘故,你现在身份等级很高,一起进来的新人可能有人不是很服气。」 老舅说完顿了顿,又恢復了那种不紧不慢不怒自威的语调,十分耐人寻味地说:「这人啊,有没有锋芒得分时候。」 宋昀低低嗯了一声。 「在哪呢?吃饭了么?」刚刚扮演完人生导师的老舅摇身一变又成了五好家长,「老舅接你吃顿饭,顺便把你送到住宿区?」 「不用,」宋昀喝完了杯子里的咖啡,拎上打包外带的袋子站起了身,「已经在住宿区了,出来买吃的,马上就回去了。」 刚进入的新人统一安排住宿,住宿区打眼瞧上去就是普通的机关小区,但是只要略懂一些风水知识,就能看出来这是一个「震」字雷压,而且就建在方圆百里阴气最甚的一点上。 如果风水知识再精通一点,还能看出,从小区门口开始,往小区里有大三阵套小三阵;往小区外有西南一塔,西北一庙三点一线,平同干坤阴阳下调坎离水火,天地水火雷震,把底下邪气压得结结实实,百里之内别说是怨魂邪祟,就是阴邪小人,只要有一脚迈进来脑子里想的都是怎么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地为人民群众服务。 因为宋昀所在的宋家一支主要是法修术士,风水知识都是业务必修,所以出门在外看风水这一件简直成了条件反射,就是过马路的功夫就恨不得直接把这一处教科书式标准的后天风水阵给拓出来。 他正这样想着,忽然间一抬头,就看见了正好从小区里出来的一道熟悉的人影。 他那祖宗辈的大妖搭档长得俊逸标志,人群里好像gg模特一样十分亮眼,一眼看到倒也没什么好出奇的。 然而两人视线一经相交,殷怀却远远地歪头朝他笑了一下——唇角甚至称得上是是十分不经意地一勾,宋昀却又觉出了他眼里的那种笑意,甚至还觉出了那种笑意里面一点十分和善的坏,好像在说一个只有两个人才能听懂的笑话一样。 宋昀有一瞬间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再看的时候那人的背影已经转进了旁边的路口。他侷促清了清嗓子,也没兴趣再考虑什么精妙端正的五行八卦阵,只拎着手上的东西闷头快步进了小区。 第3页 新人训练的主要目的就是在接手正式任务之前培养一下小组合作模式,顺便再做个个人素质检验,以方便后期行动小组分配的时候能保证荤素搭配干活不累。 一组五人,宋昀按照自己号码进了训练场,进门之后就觉得十分难受。 加上他一共五个人,其中有三个是肖家人。 三个人手上的阴沉木手串乌黑油亮,正中间一颗珠子上端端正正一个勾金硃砂「肖」字。 肖家是南方术士大家,社会宗脉铺设相当广泛,是少有的「走道宗家」——上有白道下有黑道,世家子弟财权两路走得风生水起,甚至有时候更像是商会道口的社会人而非术修。 眼前这三位身上挺括的西装马甲、里头雪白的衬衫,为首的一人看上去年纪比不过三十多岁,白白胖胖长相极其富贵,悠哉悠哉坐着头把交椅,半阖着眼手里捏着手串一粒一粒不急不慢地拨。在他身后,还有两个同样装束的人站得板板整整,如果不是知道只有录用的修士才能进场,宋昀几乎以为这一组是要去商业谈判的成功人士和他的保镖们。 总之眼前这三人社会气息十足,相比较之下宋昀感觉自己简直像是刚刚毕业校服还没脱的高中生。 不过他还不是最惨,最惨的是旁边还有个「初中生」——训练场的一角靠墙还站着一个人。这孩子显然不是来自世家的术士,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此时正低头站在墙边光线最微弱的一块,本来就不高的身量此时几乎可谓零存在,以至于宋昀刚刚看见他的时候下意识的认为是一只冤魂之类的东西被肖家人压在墙边。 不过这小孩身上的生火的确十分弱,照理来说这个年纪的孩子身上的生火正是像爆竹一样噼里啪啦上蹿下跳的时候,十步之内妖鬼根本进不了身,然而眼前这孩子却简直好像六七十的迟暮老者,身上生火甚至还不如一些得道的精怪。 宋昀的目光刚从角落里那孩子身上收回来,身上穿着制服的考官就笑眯眯地推门进了场。 「李科长。」交椅上的肖家人说着站了起来。 身为本场考官的李科长听见这一声非但没有横眉冷对,反而笑得更明媚了,他甚至沖说话的人微微弓了弓身子:「肖四公子折煞了。」 宋昀一脸懵逼,实在是没见过「不避嫌」还能有这种生动的演绎方式。 然后站在交椅后面的一人给宋昀递来了一个轻蔑的眼神。 现在他十分明确地知道是谁要跟自己过不去了。 训练的内容说白了就是打怪——换地图——打怪,而系统训练就是系统模拟,基本原理类似于vr,虽然保证了生命安全,但是训练里会有感觉,受伤失血样样真实,而且如果真的不幸被ko,除了自己要难受上一阵子之外,世家的脸面上也会很难看,或者后面没有世家撑腰保底的散修士就会直接被除名。 团战一共五张地图,由易到难安排十分合理,前面几张难度系数实在不值一提,但是从第三张地图开始难度升高之后,宋昀就能很明显的感受到,那三个时时刻刻形影不离的肖家人,除了一如既往的抱团排外之外,好像还有点要从中作梗的意思。 宋家向来以修士训练严格着称,宋昀碰见这种情况倒是不怎么担心,毕竟就是这种地图,要他自己刷也没有太大问题,但团体中有人有意孤立,对于队里那个小孩实在是不太友善。 宋家几乎与世隔绝,宋昀并不是很习惯跟旁人保持太紧密的关系,几回都是实在看不下去了才顺手去帮一把。那孩子虽然灵修欠佳但好在身法十分灵活,跟在宋昀不远处连躲带逃问题也不算太大。 进入最后一张地图之前有一小段缓冲区,宋昀赶到的时候「肖家三兄弟」早就在那等着了。 见他进来,为首的那个「四公子」十分和善地递了瓶水给他:「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兄弟三个平日里就这样一起惯了,忘了这是团战。」 宋昀接了水礼貌一笑:「不打紧。」 「也是,」那个人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早就听说过小公子乃是宋家后辈里最出挑的一位,恐怕自己走这一程也不算是什么难题。」 这一番话半文不白,宋昀听得浑身鸡皮疙瘩,只好干笑两声「谬赞」,本想着赶紧找个清净去处,结果那人却自己转身坐回了自带的交椅上,转头看着刚出来的那小孩,十分和善地说:「只是这位小兄弟恐怕是吃了些苦头。」 那孩子刚从上一张地图里脱身出来,忽然听见这一声身子不受控制地一激灵,一下子僵杵在原地。 不过交椅上悠哉悠哉的那人显然不是要跟他交谈,也不在意这些细节,只是转回头来看着宋昀,继续笑眯眯地对他说:「宋家小公子可能有所不知,这孩子的御鬼之术是无师自通——在家里炭火炉上浇了水,死了家里老少七口,凑了个大煞,自己修成的。」 他说完顿了顿,又感嘆一样地补充说:「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当时他才虚七岁,现在又七年过去了,御鬼之术想必早就臻于至善了。只可惜,这是系统训练,没有鬼能来给他帮忙。」 宋昀没想到眼前这个白白胖胖长相富态和善的人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那小孩,他脸色本来就是青白青白好像小鬼一样,现在更甚,又加上气急身子控制不住的颤慄,看上去简直如同一张在风里飘零的银箔。 第4页 「欸,我就是跟宋家小公子说了几句,小兄弟怎么这么大的火气,」坐在交椅上的那人摆手笑了笑,好像刚刚就是说了个个无伤大雅的笑话,「后面可还要团战呢,切记与人交可要以和为贵啊。」 无论如何当时这孩子都只有虚七岁,炭火炉上浇水恐怕也只是小孩子淘气无心之举,七条人命都是自己的骨肉至亲,背在身上这七年必然是一年比一年难过,怎么经得住这样揭伤疤。 宋昀捏了捏眉心,实在听不下去了:「后面还有一程,既然都休整完了,还是尽早了事比较好。」 「宋家公子说的对。」交椅上的人朗声一笑站起身,「我听说最后这一张地图里怪物不好对付,可能到时候还要大家配合才行。」 他说完,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对宋昀微微一颔首,自顾自往前去了。身后的两人迅速上前将交椅收了起来,跟在后面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宋昀转头看了一眼角落里那小孩,咳嗽一声,扬手将手里的水扔了过去:「喝点水,没打开过。」 系统里的配水是按人头定量来的,维持最低需求,应当是五瓶,宋昀刚刚进来的时候只看见了两瓶,一瓶在那个「四公子」手里,后来递给他了,另一瓶在地下,只不过里面的水已经被倒空了。 第3章 新人训练(二) 第五张地图是一座古战楼,相比之前几张地图的大江大河显得异常狭小,不过里面妖鬼的数量倒是十分可观,才一进入就能觉出塔中令人窒息的浓重妖鬼咎邪之气。 系统情境中还很有心地在战楼里挂了几个破灯笼,虽然这样影影幢幢里残魄的窗棂门框看上去更渗人了些,不过总好过两眼一抹黑直接从中间破败的天井围栏里摔出去。 战楼是古时两军作战最后攻城之时恶战的地方,里面大多都是些地缚灵和枉死魂,如果作战的时候惨烈一些,浴血抵抗过,那还有可能有一只有组织有纪律的死灵军。 宋昀扶着身前那一截还算完整的栏杆探出身去上下打量了一圈,觉得最出乎预料的就是今次「肖家三兄弟」居然没搞失踪。 不过这也不是很难理解——场景做成这样子,很显然就是要求用阵的。 因为战楼本身就是五边形,自然标准安排就是每人一边起阵,这种地方四下全是青磐石,小鬼没什么别处可逃,用起阵来效果跟开挂没多大区别,很快上面几层零零散散的枉死魂全清干净了。 但毕竟是最后一张地图,断然不会这么轻松就完事,几个人刚刚往下翻了一层,底层的地面上忽然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动。 四下昏黑阒寂,这一下突如其来的声响显得愈发清晰,楼上几人动作都为之一滞。 还不待他们有什么动作,楼下天井里一块两丈见方的巨大青石板忽然爆裂开来。 一瞬间,战楼里砾石飞走,碎石擦脸而过的唿啸风声和碰撞声不绝于耳,与此同时,爆炸产生的气浪里,一股杂着浓重陈腐气味的罡风直逼面门。 宋昀闭气转脸的瞬间二指在额间一抹,同时手上结印,天眼洞开。 只见楼下一片森然绿光沖天,地上方井里无数怨气深重的地缚灵纠结在一处,枯藁手臂和头颅在其中挣扎着向上伸出来,仿佛一锅狰狞的沸水——下面没有零散的枉死灵了,但是这只地缚灵却实在是厉害得有点过头。 他还没来得及仔细去看那方井里的东西,却忽然见一道太微敕令直照方井而去。 「?!」宋昀心头一凛,想要用术将它往回拉都来不及,眼见着那道咒印直直落进了方井之中,不由眉头一敛——这种平日里镇小鬼的玩意儿用在现在除了激得底下那一伙怨魂发狂之外一点多余的用处都没有,肖家人现在把这道敕令扔出去实在是不大厚道。 那道硃砂敕令当真不负众望,才一入方井直接就被底下邪气侵蚀,当即碎成了无数萤火。 与此同时,只听井中一声啸叫,那一池子绿莹莹的怨魂好像发狂一样震盪起来,但却没有了之前向外挣扎的手臂和头颅,相反到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到了里面去,在核心处沸腾起来了。 甚至都不需要天眼,现在就是肉眼都能隐隐约约看见那方井里头有东西正迅速纠集起来。 在周围一团怨气里那东西成型的速度非常之快,几乎就是一瞬间,几条藤蔓一样的东西带着开山碎石的力道从其中抽了出来,其中一道直照宋昀身边而来。 宋昀闪身避过,同时指间黄符一抖,一道火光腾跃而出,游龙般迅速沿着那道「藤蔓」盘旋而下。 那藤蔓自然不会由着自己被烧,很快旁边又有一道黑影迅速扑上来,火光之中银光一闪自行断下半截,而后迅速抽了回去。 刚刚的火光加上战楼四角上吊着的几个灯笼,现在的情况已经展示的比较到位了——方井里是众多地缚灵纠结成的「怨」,刚刚看见的那些藤蔓一样的东西都是枯藁的残肢连缀成的,还有几条上头捉着兵刃。 不过这都不是主角,真正的本体现在才成型——在那些藤蔓正中,一条明显比其他粗了一圈的「主干」正缓缓支立起来。 虽然同样是人骨叠垛,但是一摞胸骨显然更有气势一些,加上上面顶着的三颗脑袋,主副君臣一下便十分瞭然。 这东西刚一出来,对面的肖家人立马就有三道符咒打了下去。 第5页 宋昀紧跟着反手送出去几张符纸,由于现在五人脚下还有印阵相连,两方咒符才一落地立马便在井外连成了阵,结结实实把那些张牙舞爪的藤蔓全压了下来,一时间场上能动的只剩了中间的主心骨。 这傢伙虽然看上去骇人,但真正的棘手处就在外面藤蔓相顾防护周全难以触及核心,现在只剩了核心,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宋家小公子,不着急动手。」宋昀指尖捉着符,还没来得及抖上一抖就被对面的人声叫住了。 他循声抬头,肖家为首的那人不急不忙从阴影里踱了出来:「这是团战,我们两家全包了,这位小兄弟怎么办?捞不到战绩的话,可是不容易站住脚啊。」他说着,转脸去看自己对面那小孩:「依我看,不如今回就让这位小兄弟上手,一来战绩上也好看些,二来也让我们看看这小兄弟御鬼的本事。」 宋昀对于这些是真的不知情,只好也跟着转头去看那小孩意向如何,结果他刚一转头,就看见那小鬼纵身一下跃了出去。 可他这一跳,后面他那一处阵脚上的印光一下就暗了下去——不知道是能力不够还是没想到这一重,他跳出去之前不曾放下阵守,这样一来方才五人连成的阵一下破了功。 就是这小鬼身法再快,也抵不上阵法消散来的快,即便宋昀立时追了两道咒印上去也没能按住阵脚,阵法失效,他跟肖家人刚刚扔出去的几道咒符立马成了海上孤岛,其余在咒符镇压外的藤蔓一瞬间重获新生。 之前交手被压制得太快,眼前这只怨此时显然无心恋战,现在阵脚有了缺口,刚刚才从压制底下脱身的藤蔓几乎全往那边挤了过去。 结果就是那小鬼人尚在半空,身影就全被重叠的枯藁枝蔓严严实实遮住了。 宋昀心头一凛,手里几张符纸一扬,立时有三道火光箭一样射了出去,将那些藤蔓燎开了一片,隐约能看见那小鬼在里面辗转腾挪,虽然速度不慢,但依旧看得出动作之间细小的磕绊不断,很是有些骑虎难下的意思。 宋昀抿了抿嘴唇,身子略微向后撤了半步,而后直接跃了出去。 他看上去白净文弱,然而宋家的训练并不因为这个打折扣,宋昀半空里伸手在上层探出来的石条上搭了一把,借力凌空整个人都翻了上去,然后手中印光一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捉了一把佩刀在手上。 那把佩刀最多不过三十公分,但却是宋家入室弟子才有的护身法宝,每一把都是上好的玄铁锻造,此时刀身上的咒文遇见邪气变得灵光璀璨,在周围一片昏黑中说是流光溢彩毫不为过。 这柄佩刀刀刃极薄,又因为身上咒文加持的缘故,迎面而来的那些藤蔓一下就被打回了朽骨的原型,几乎是触到刀刃的一瞬间就会碎作两节,看起来比起切葱姜蒜都要脆快利落很多。 宋昀加入之后不多久,那只怨又重新落回了劣势一方,这傢伙就是困兽之斗宋昀也不怎么担心,他本想着自己将外围藤蔓制住,让那小孩完成取敌首级的上分任务,然而那小鬼似乎业务十分不成熟,完全不能会意宋昀的意思,反而还要发扬团结统一的精神往他这一边靠。 现在那只怨困兽犹斗一直不断地嘶嚎,宋昀打手势那小孩看不懂,喊话他又听不见,眼看又要被几条藤蔓围起来。 他心里正闹着一阵无名火,才想要两步上去替他了解了那吱哇乱叫的东西,结果旁边忽然有几道飞光横斜出来,看似是要替旁边一团乱麻里头那孩子解围,然而有两道的朝向却都是他踩在脚底下最不该碰的那一条藤蔓,而且还是从两个方向过来的。 不用脑子都知道是谁送出来的这份礼。 宋昀皱眉,立时甩手把佩刀掷出去隔开了其中一道,同时身子朝那边掠了出去,几乎是在那条藤蔓断掉的瞬间眼疾手快一把勾住了那小鬼的后衣领。 还有几道飞光,从他身旁擦过去,直照着那顶着三颗脑袋的正主去了,一下将那三个脑袋整整齐齐削去了上半截。 现在那东西眼不能视耳不能听,一下子疯了一样开始四处乱撞。 一片混乱。宋昀心里硬生生憋出来一个微笑的表情。 眼下这东西动作毫无章法,这小鬼的业务水平宋昀心中多少也有些数,就地放手实在良心难安,只好抓着那小鬼的衣服将人往身侧一带,抬腿冲着扑过来的那三颗半截脑袋结结实实来了一下,而后手中一结印,被召回的佩刀不偏不倚正好从那东西的喉头传射而过,立时上面那三块残垣断壁全化作了尘灰。 四下刚清净了一小阵,接着剩下的朽骨藤蔓全都好像脱了力,歪歪扭扭横七竖八地砸下去。刚刚像是葱姜蒜一样脆生的朽骨现在全化成了货真价实的石块,一时间战楼里房倒屋塌樯倾楫摧。 宋昀看着底层角落里一点幽蓝的标识抿了抿嘴,知道自己现在这状况明显不是正常的打开方式——任务结束点在战楼底层。 「哥……」旁边那小鬼还没开口,宋昀拎着他直接跳了下去。 不过这小鬼还算镇定,即便是从这十几米的高度跳下去,也只是开头喊了一嗓子,接着立马就收了声。 修士是凡人,虽然不至于腾云驾雾,但是四层楼的高度要宋昀一个人跳下来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但现在身边还多了个孩子,免不了要多找几处借力,路线自然就变得一波三折了一些。 第6页 而现在四边落石如雨,直到两人最后落地,一路上石条瓦砾大小不一,归他的不归他的,宋昀身上结结实实被砸了好几下。 有几下他及时卸了力道,伤不及筋骨,最多不过是疼一阵子,但最后一下实在躲不开。 宋昀咬着后槽牙伸手在左臂上按了按,瞬间一阵尖锐的疼痛沿着手臂过电一样窜了上去,激得他一阵头皮发麻。 骨折是没跑了。 第4章 新人训练(三) 团队和个人两场训练是连着的封闭系统训练,所以即便现在已经从地图里脱身出来,宋昀身上疼痛的感觉并没有消减丝毫。 从团队训练出来之后有很长一段过度时间,其实就是一段漆黑的长廊,虽然绝对安全但里面真的是一点灯光都没有,宋昀只能听声音才知道自己旁边还跟着那个小鬼。 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好像游戏开始之前加载时段的黑屏一样,这就显得这一路越髮长。 宋昀现在疼得半边身子都发麻,压根没心情说话,只麻利封了自己身上几处穴位,让感觉不那么尖锐,然后开始行气调动筋骨。 由于宋家是法修世家,平日主要以各种术法阵法收伏妖鬼,并不以气力见长,世家弟子除了一把佩刀护体,其他大都没有武器。 这样一来近身武斗就成了短板,所以除了术法咒阵,宋家训练里还有一套针对近身战的系统训练,从身法到招数,几乎可以做到针对每一块肌肉。除此之外,各种跌打损伤的应急对策自然也是必修课程,骨折这种常见的硬伤自然包含在内。 宋昀咬牙把骨头復位,然后慢慢行气调整胳膊上的肌肉。 骨折这类硬伤除了固定好也没其他什么特效药,现在没有夹板,只能是用自己的肌肉做固定。虽然听上去十分玄幻,但肌肉充分收缩的强度已经足以做好復位固定了,这跟缩骨功有些相通之处,只不过这样调整之后肌肉要长时间保持一种状态,整条胳膊都会十分麻木,灵活性之类必然大打折扣。 不过好在这种情况只是一时,从系统出来之后立马就会消失,不用考虑后续恢復的情况下要求自然也不是很高,只要这条胳膊暂时勉强能用、不至于拖累也就足够了。 整条通路走到最终端才总算有了点光亮,两人步伐放缓了一些。前面是五个连接个人训练场景的出口,只要按照自己的编号进门就可以了,123号因为训练开始的缘故门上的光亮已经暗了下来。 宋昀刚要迈步,旁边那小鬼忽然扯了扯他的衣服。 「?」宋昀偏头看他。 那小鬼吭哧吭哧手足无措目光躲闪了半晌,最后才用低如蚊蚋一样的声音说:「谢谢你……」 宋昀失笑,沖他摆了摆手,转身进了门。 个人训练难度提升,场景安排也更加随意。进门眼前就是一片林间的雾气山岚,头顶树叶遮天蔽日,看模样就知道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的确是精怪邪咎出没的好地段。 宋昀一脚进门就是在半山腰,系统就是这样设定的,没有倒头往回走的道理,只得继续往山上走。 这山山势险峻,脚下几乎没有现成的山路,宋昀一路几乎全是在密林里趟着半人高的草穿行,一路林深露重不见天日,不多时就十分应景地看见了几只山鬼。 山鬼是山中枉死人的怨魂所化,不过大多数时候都不伤人,人死在山中,魂魄往往容易被山石草木困住难以脱身,山鬼最多就是在山里跟一程,希望借着活人的生气出山。 但是眼前这几只冲着他呲牙咧嘴,狺狺之声不绝,显然不像是要求人渡自己一程,倒像是山里拦路打劫的悍匪入土之后贼心不死又钻出来祸害苍生。 这样的轻量级妖鬼并没有多大威胁,而且宋昀本来就是用术法,攻击距离很远,这几只小鬼还没近身就已经被他一道印光扫得灰飞烟灭。 但问题是,刚走出去不远,又碰见了一波。 虽然依旧是三五只山鬼,但个人训练并不是走刷数量的脚本,而应该是用合理的难度梯度安排探量新人的能力水平和各种素质,所以重复出现这种低级别鬼怪的可能性非常低。 很显然这见面有点过于频繁了…… 这一批山鬼依旧很好对付,也像上一波一样只打了个照面就灰飞烟灭,但却让宋昀开始隐隐感觉到这新人训练好像出了点bug。 似乎就是为了印证他这个想法,安生了还没有五百米,从前面密林里又晃晃悠悠出来了一群靠打家劫舍过活的半妖。 一群山鬼还能接受,但不能什么都成群……宋昀看着他们一阵头大。 干这勾当的多半是小有些道行的妖兽,不过化形的本事尚不完备,身上还带着各种妖兽的痕迹——身材壮硕肌肉发达,半人模样的兽脸、利刃一样的爪牙,加上手上拎着各式板斧之类十分兇悍的器具,别说宋昀是现在这种状态,就是尖峰时刻也完全不想跟他们遭遇。 三界里半妖绝对不是什么厉害的存在,但「最令人头大」这一项却是当之无愧。破阵的术法他们懂一些,不怎么容易被阵法困住;妖兽秉性尚未全退,近身硬仗他们也不再话下,何况又是一伙人死缠烂打,这种流氓做派最难对付。 宋昀实在不想跟他们硬碰硬,第一反应就是另寻他路,结果刚往旁边跳开一步,不远处那一伙半妖就盯着他一齐转过头来。 第7页 「……」 宋昀这才意识到,训练系统里这些虚拟半妖任务都是预先设定的,他想躲开这节基本上是没有可能性了。 事实上宋昀往前一路上能碰见的妖鬼远远不止这些,他现在走的压根就不是一张个人训练地图,而是一张团队训练地图。 坐在控制室里的李科长扫了一眼监控屏幕上一人跟六只半妖对峙的宋昀,然后调出场景信息瞄了一眼: 【难度加倍已完成:全场景妖鬼数12只/场x2】 【已处理:低级山鬼5只/组x2】 【待处理:半妖6只/组x2,高级树妖1只/组x2】 刚进局的肖家小四爷年纪不大但手头上阔得很,开场前一出手就是25万,要他对宋家新来的小公子特殊照顾照顾——个人训练照着准保他出不来的难度来。 现在他把难度翻了一番,不说是这位刚进局的小公子,就是练了十几年的老探员也难出这一场。再者给24只妖也算对得起这二十来万了,李科长十分满意地检查了一遍其他场景设定,不自觉又摸了摸口袋里的银行卡。 虽然宋家肖家谁都不好惹,但宋家在这种事情上极少露脸,加上又是虚拟训练,就是难度提到头也不会真正受什么伤,到时候要是真追问下来,就说一句准备不周,认错态度诚恳一点最多也就是被上头扣一个月工资,跟这25万相比当然不算什么。 结果他刚在心里美完,场景信息版面都没来得及关,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声说道:「怎么?给我的小搭档下绊子?」 座位上的李科长一哆嗦,回头就见殷怀倚门好以整暇看着他。 老油条毕竟是老油条,此时李科长后背一阵冷风,但手边上关版面的动作却倒还是闪电一样的,好像只是就手在旁边一划拉,显示器自己就黑了。 然后他迅速起身站在椅子旁边,对着门口站着的殷怀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大人。 殷怀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暗掉的屏幕,好像也不是太在乎,「说说吧。」 「说、说什么……」李科长干笑两声,微微站直了一些。 这种事情当然没人会往外说,李科长原本抱着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精神想要在这位大爷面前装傻充愣,但没过三秒,他忽然发现今天嘴好像有自己的想法。 「是肖家小四爷让我干的,他开场之前给了我25万,让我给宋家小公子个人训练加难度。」十秒钟不到,干净利落一句话全交代清楚了。 自己的嘴皮子不听使唤,说出来这么一句条理清晰的话把案情交代得明明白白,李科长眼睛瞪得好像核桃一样大。 「钱呢。」殷怀说着走了进来,径直走到控制台前头站下,伸手在上头一按,显示屏立马又有了图像。 李科长现在身子抖得像筛糠,想跑路都迈不开步子,可是偏偏,右手却稳稳噹噹从口袋里把那张银行卡掏了出来。 殷怀脸也没转,一扬手直接把那张卡打落在地:「滚」。 这一声语气轻淡,出口几乎立马就飘散了,李科长愣在原地,觉得刚刚这位大人似乎是开过口了,但又像是自己出的幻觉,一时间闹不清楚,杵在旁边动也不是留也不是,僵着身子大气也不敢出。 殷怀指尖在控制台上划了几下,大致把几个版面扫了一眼。训练设置先前就已经改完了,现在训练已经启动,设定什么也动不了。 他看完啧了一声,指尖随意一敲,一下子全关了那几个版面,显示器上又成了跟一伙半妖对峙的宋昀,不过这几个人刚刚显然已经动过手了——画面上宋昀捂着左臂,六只半妖捂头的捂肚子的围在旁边。 现场总结一下就是一句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这倒是托你的福,我跟我这小朋友刚见面就得搭档了。」殷怀说着转脸来看杵在旁边的李科长,眼弯弯:「没懂我上句说什么?」 面前这位大人脸上表情可谓春风化雨,但李科长此时却只觉得寒气顺着脚底板直往太阳穴钻,浑身上下都已经凉透了。 「!!不、不是!」李科长一个激灵,迈开腿就想往外跑。 结果一步还没迈开,他只觉得两腿被凭空出来的力道一扫,整个人直接就扑倒在地。 「是让你滚。」殷怀好脾气地提醒他,然后手指一扬,地下的人好像保龄球一样流畅地朝门口滚去。 「以后不用来局里了,」殷怀风轻云淡说完,顿了顿,看了一眼监视屏上的宋昀,然后转头又补了一句。 「去给肖家那小娃娃带个信,这小朋友是我家的,让他自己掂量好。」 第5章 新人训练(四) 宋昀现在一个头两个大,一伙人刚刚斗了三回合,他是法修,术术阵法中远程都是优势所在,可偏偏这一伙人用的就是一哄而上冷拳钻身的套路,宋昀现在一条胳膊不听使唤,身上破绽明显得很,要招架他们实在够呛。 刚刚交手也算是探了个底,系统里这些虚拟半妖一点放水的意思都没有,一群人一哄而上出手全是死招,几回板斧利刃就在他耳边,破空声都听得真真切切。 而且他们看准了宋昀现在左胳膊是死穴,出手转弯抹角都照着他左半边身子去,饶是严防死守,宋昀还是叫他们钻空挨了一掌。 那位仁兄一掌下来,刚刚復位的骨头咔嚓一声又错了出去。 宋昀疼得脑仁直发麻,反应全靠下意识,扳肩勾腿瞬间把那人撂倒在地,接着手在他身上一个撑低翻起身来,膝盖狠狠往另一只半妖头上一磕,自己顺势借力落在几丈开外。 第8页 不远处几只半妖这才歪歪扭扭从地上爬起来。 宋昀现在额头全是冷汗,跟那群半妖对着,两边一起吭哧吭哧喘气。 好不容易喘匀,刚刚站直身子,对面为首的一只半妖也跟着站直了,然后仰头就是一声长嚎。 宋昀符纸夹在指尖一抖,符纸无火自燃,立马在他脚下显出一方印阵来。 他是做好了苦战的准备,结果对面还没表示,后面山里不多远的地方却先一步回应一样传来了一声长嚎。 仿佛兜头一盆冷水,宋昀身上的血一下就凉透了。 现在眼前六只已经够他喝一壶了,再从身后来上哪怕一只,肯定都是很难看的结局。 这一声长嚎声音还没落下,对面那几只就仿佛加了血一样兴奋起来,手上傢伙一提,又朝他聚拢过去。 现在毕竟不是近身,宋昀的术法当然有功效。但那些半妖虽然脑子不好使却也不是吃素的那一类,一路上手中兵刃格挡加上一些妖法。宋昀用的几个厉害阵法放倒了几只是不假,可最要紧还是他们有流氓没有的觉悟,一伙人还分了个前中后三路。 这就导致最后冲到宋昀面前的三个人事实上是两路,宋昀一个阵法出去那三人立马分散开来,两人牵住阵脚,剩下一人的斧刃瞬间就出现在了宋昀面前。 宋昀现下左胳膊完全抬不起来,右手还结印在前完全不可能在这个档口把佩刀捞出来。何况就是佩刀此时就在手中,两人力量悬殊巨大,他也撑不住这一噼。 眼见着精钢斧刃迎面而来,宋昀脑子里已经疯转过了无数圈,但出来的所有对策无一例外全是死局。 如此千钧一髮之际,宋昀眼还没来得及闭上,忽然却被大力向后一扯,接着就见那寸数厚的板斧在他面前突然一个转向,咣的一声狠狠剁进了旁边半人高的乱草丛里。 板斧脱手,那只半妖显然也是一愣神,他先是瞥了一眼板斧所在的草丛,然后才回头对着宋昀露出兽牙狺狺吠叫起来。随即,他身后那些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小弟们也冲着这边威胁性地露出了兽牙。 「半点规矩都没有。」 耳后忽然传出这么一声,宋昀身上一激灵,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后还站着一位。结果他刚要回头,就被人在肩头上按了一下。 然后他身后那人不急不慢踱了出来,在他身旁稍前一些的位置上站住了脚,抬手在半空中虚虚一握,刚刚还气势汹汹的那伙半妖好像肩上突然多出来了万斤重的担子一般,被压得头也抬不起来,一齐歪歪扭扭地跪倒在地哀嚎起来。 前后对比落差实在是有点大,宋昀不由僵在原地,看着前头几只叫得十分悽厉的半妖干巴巴眨了三下眼。 旁边站着的那人转身过来笑吟吟地看着他:「有什么想说的?」 宋昀愣了好一阵子,一方面是在纳闷这是要训练那一出,另一方面是在考虑为什么单看背影就能知道这是自己那位祖宗辈的大妖搭档。 殷怀看他半天还一个字没蹦出来,伸手又是一勾他的下巴:「看傻了?」 眼前这人眼尾略微向上挑起,说话的时候眉梢唇角都是风流笑意,宋昀又是一激灵,这才回过神来。 他定了定神,这才看着眼前那人不确定开口问道:「这不是……个人训练么?」 「前面还有六只半妖两只树妖,你觉得这是个人训练的地图?」殷怀饶有兴致地反问他。 宋昀十分谨慎地回答:「……不太像。」 「你这实在是太给它留面子了,」殷怀笑了一声,简洁明了向他解释了一下现况:「这是团战地图,而且还有人出价给你把难度翻了个番。」 宋昀把这句话理解了一下,他刚刚只觉得奇怪,以为遇上了bug,现在听殷怀这样说,大致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殷怀看了他一样,继续往下说:「有人想让你出丑,既然是搭档我当然不能闲看着啊,」说着伸手将宋昀垂在身侧的胳膊捞起来轻轻握了片刻,「这伤先不给你医,一会出去就什么都省了。」 宋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直到殷怀收了手,他才忽然觉出自己胳膊上那一处好像不怎么疼了。 宋昀反应过来急忙要道谢,可他一个谢字还没出口,旁边殷怀却早已经转身继续往前走了,一面还向后扬了扬手示意他跟上。 宋昀侷促张了张嘴,赶忙跟了上去。 半妖刚刚从妖兽之形脱身不久,在殷怀这样的大妖面前当然是连字辈也排不上的,后面六只半妖刚刚从深林里现出型来,殷怀手指一扬,深林里的六勐汉立马便被打回了原形,在窸窸窣窣的一阵草叶摇动声中作鸟兽散。 宋昀现在已经接受了这个设定,老老实实跟在殷怀身边一路走得简直仿佛观光旅游一样安生。 两人刚翻过山樑,宋昀就看见了不远处熟悉的蓝色标识悬在半空,跟他相隔最多有50米。 这当然是段非常激动人心的距离,然而比不远处蓝色标识更瞩目的,是横亘在他眼前深不见底的峡谷。而且纵观上下,能通向对面的只有一道吊桥,桥前端正站着两树,用行动完美解决了宋昀一路上对于树妖的疑问。 世间少见三十年的猫猫狗狗,但三百年的花草树木却比比皆是。山石草木不像飞禽走兽耳能听目能看,光是通五感就要数百年修行,想要脱形成妖更是要八百上千年的道行,十分少见,但一旦修成就是拔山改水仿佛覆手的厉害角色。 第9页 不过眼前这两位显然是刚通五感不久,处在最多就是能伸伸胳膊动动腿的阶段,再加上自己旁边还有一位自带八百上千年道行的大妖,宋昀心里有了七八分底气。 结果他刚把佩刀捞进手里,手腕就被人压了下来。 「拔刀不值得,拿两道火咒直接烧过去。」。 宋昀不确定道:「烧过去……他们肯定要断桥啊。」 「说的不错,」殷怀一点头,继续道:「他们断他们的。」 宋昀:「……」 但无奈这位大人都发话了,宋昀也只好手夹符口诵咒,霎时间两道火光如同游龙跑虎,直照那两只树妖而去。 这两只树妖好歹都已通了五感,自然不会在原地干等着引颈受戮,不等火光到面前便已经甩出藤鞭迎了上去。 宋昀本想要等着两方相遇再变指法将这些藤鞭制住,届时再加咒术治标治本,然而没想到双方兵刃尚未相接,旁边殷怀啧了一声,扬手指尖一晃,前面数条藤鞭便跟着应声而断,宋昀放出去的两道火光就这样一路无遮无拦烧到了近前。 事情发展太过顺利,这两只树妖尚未脱形,还不能移动,宋昀刚刚放的又是天雷真火,两厢遭遇立马天雷地火干柴烈火轰轰烈烈烧了起来,两棵树一下成了两颗火球。 大火中树妖的尖叫声尖锐刺耳,但又没有其他招数,只能断桥,树妖知道自己守的是唯一一条过路,伸出无数根须绕在桥上,拖着整架桥疯狂左摇右晃起来,然后转脸示威一样看了过来。 简单来说就是「桥在我手里,咒你看着办。」 刚刚宋昀就是想到这一层才不想轻易下手,现在只能转头去看旁边的那人。 殷怀好以整暇抱着胳膊作壁上观,见那树妖转脸往自己这边看,干脆将手一伸:「自便。」然后转头又对着宋昀温声道:「再加两道,火不够旺。」 树妖:「……」 树妖毕竟有修为,眼下再怎么干柴烈火也要烧上一会,宋昀刚要追加两道咒术过去,然而符纸还没拿出来,他脚边的土地上忽然无声无息开了一道小小的裂口。 紧接着,一条根须瞬间从中蹿出数尺长,眨眼便在他腿上缠了三匝,宋昀一激灵,低头还没看清自己腿上的是什么,紧接着就感觉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带着往悬崖那边拖。 旁边殷怀一把按住宋昀肩头,弯腰一捞便将那条根须握在手里,淡声评价说:「虽然是木头,但脑子还不错,知道找软肋下手。」 他话音刚落,一道蓝紫色的火焰立时便顺着那根须遁入脚下土石之中。静默了片刻之后,崖边一颗树上突然烧起了蓝紫色的火焰,转瞬那棵树便化作齑粉消失一空。 「剩下这棵让它自己慢慢烧就行,」殷怀说着把自己手里剩下的那节根须抛进一旁山谷里,顺便还转头看了一眼已经碎成两截挂在绝壁上随风飘荡的吊桥,转头来看着宋昀认真道:「桥断了。」 宋昀:「是……」 这他当然看得见。 然后下一秒殷怀一弯腰便将他打横捞了起来,眼弯弯冲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宋昀解释说:「所以现在只能我带你过去了。」 「我……」宋昀还没张嘴,殷怀已经稳稳噹噹迈开了步子:「就一会,别乱动。」 宋昀全身心反应过来的时候殷怀已经从悬崖边凌空跃了出去,接着一瞬间山风拂面,两人已然在对面落了下来。 宋昀再一次张嘴,然而没来得及发声,他就觉出自己的脚已然落了地, 「……」 殷怀将人放下,收手看着宋昀微微一笑:「有什么话出去再说不迟。」 「是是,」宋昀赶忙拱手说了声多谢。 殷怀把他所有侷促的小动作全看在眼里,唇角止不住的上扬起来,眼底温柔的笑意掩也掩不住。 只不过这些细微的变化全被他一个恰到好处的转身遮了过去,跟在后面的宋昀毫不知情。 第6章 任务(一) 宋昀睁眼的时候另外三个肖家人都已经走了,房间里只剩了他和那个小孩。那孩子还没醒,并且看起来也不像是立马能醒过来的样子。 宋昀揉了揉脸,坐起身来醒神。然而醒着醒着,他忽然有了一点后知后觉的尴尬——也看不见他那位搭档的身影,不知道刚刚在系统里的是虚拟还是实物,两人这几天应该就要正式开始合作了,见面是道谢还是装傻都是个问题。 训练结果都实时的,从系统出来之后旁边的小打机器立马就开始咔哒咔哒列印像超市小票一样的成绩评分,这会刚刚完工停下,头顶上的指示灯闪了闪。 宋昀跟着回了神,起身拿过来,一边往外走一边简单看了两眼。 上面第二场训练的角标的确是团队训练,但后面并没跟什么报错之类的东西,也没有关于搭档入场陪同训练的注释。 宋昀还在努力回忆系统里面两人见面的什么细节,想要从中找出点线索来,结果他刚打开门,就看见了走廊里一道熟悉的人影。 殷怀靠在窗户旁,看见他出来,笑了笑:「刚刚是有什么想说的?」 这句话出口,两边就对上了。 宋昀当然不记得自己刚才要说什么,但脑子毕竟是活的,他急忙拱手:「多谢……多谢大人。」 这是两人头一回这样说话,宋昀卡了一下,但实在不知道称唿什么,只能按着辈分喊了一声大人。 第10页 殷怀听他这样说笑了一声,「这么客气?你见过有管搭档叫大人的?」 他说着朝宋昀走了过去,十分自然地勾着他的肩膀把人往身边一带,偏头看他:「不知道我的名字?」 宋昀一愣,老老实实回答:「知道。」 殷怀:「喊一遍。」 宋昀:「……殷怀。」 殷怀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以后就这么喊。」 宋昀:「……」 考核区人少,但并不是没人,刚刚从旁边过去的小姑娘就有意无意往这边看了好几眼。 宋昀咳嗽了一声,刚准备开口岔开话题制造机会脱身,结果殷怀却先他一步把搭在他肩膀上的胳膊放了下来,转脸看着他问:「早上怎么来的?」 「地铁。」宋昀如实相告。 殷怀继续问:「晚上有约?」 宋昀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问,但还是老老实实摇了摇头。 殷怀勾唇角笑了一下:「那刚好,回程顺路,开车带你回去。」 「我……」宋昀下意识想要拒绝,却听殷怀继续说:「下午南边有事,过一阵子你才能收到消息,车上大致跟你交代清楚总强过半夜里你领了任务自己发懵吧?」 这话说完,宋昀能做的只有点头了。 回去一路时间不长,但足够把任务理清楚了——安平山连日大雨造成滑坡,山中封印的妖鬼大量散逸,半天时间周围村镇已经死了十余人。 现在周围的术士已经被紧急调遣过去,捉妖总局也完成了风险评估,初步定为中级任务,由于附近已经有三位高级探员在场,总局决定让新人跟去试练,顺带做一下后期相关扫尾跟进工作。 殷怀跟宋昀是搭档关系,理论上应该一同出任务,但大妖身份特殊,总局特地提前过问了他的意愿,这才能把任务定下来,所以他知道的最早。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傍晚下发任务,最晚入夜就要集合出发。 这任务可以说是非常典型了,在还没有实现三界畅通交流的时候,大部分在人间作乱的妖咎被制住都会被封进特定几座山里,借山脉风水压妖邪之气,只要术士留下的封印不破,被压在其中的妖鬼就永无脱身之日。 经年累月下来这些灵山也就成了变相的收押所,有山魂水魄压制,里面关押的妖鬼老实是老实,可一旦遇见什么地震滑坡泥石流之类的自然灾害,封印不攻自破,就会造成大量妖鬼散逸。而且由于长期暗无天日的关押,这些妖鬼大都对人怀恨在心,散逸之后为祸一方报復社会的大有人在。 安平山是古时候有名的灵山之一,早先山上香火旺盛,还有一支地方术士世家阵守,但最近一两百年战乱饥荒,那支地方世家也日渐凋敝,直到最近几十年山上连香火也没了,原先的阵守世家不知去向,主峰外头几座浅山更是成了周围乡民开荒的好地方。 按古书里的记录来看,安平山里面封着的妖物不在少数。虽然古书大半都有夸张记录的嫌疑,但现在出事半天就已经有十几人丧命,也不像小打小闹的样子。 宋昀听殷怀说完正在心里琢磨,口袋里手机忽然嗡嗡震了两下,一下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宋昀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是统一发布的任务消息,集合时间在下午六点半。现在四点半刚过,还有两个小时不到。 殷怀正等红灯,看见宋昀掏手机顺便瞟了一眼屏幕:「任务?」 宋昀点了点头:「六点半集合。」 殷怀低头看了一眼仪錶盘上的时间,食指在方向盘上轻轻叩了叩。 其实现在离小区已经很近了,过了指示灯不过两分钟车就转进了小区门前那条街。不过车在街上走了一半就停了下来,宋昀不明状况转头去看旁边的殷怀,「怎么……」 「回去还得收拾,便利店买份便当。」殷怀说着咔嗒按开了安全带推门下了车,回头看着他挑了一下眼楣:「下车吧。」 宋昀赶紧点了点头,从善如流推门下车跟了进去。 这家24h便利店宋昀来过几回,店里很宽敞,还在窗边专门辟出来一块地方摆了桌椅,很多人买了便当直接就会坐下来在店里吃完。 现在正赶上下班高峰期,原本宽敞的便利店里人一多显得也有些侷促。更要命的是店里还有个七八岁的孩子突然闹情绪,又哭又闹又蹦又跳,旁边跟的年轻妈妈完全压不下场面。 宋昀就是应付不来这种状况,瞬间感觉自己头大了一圈,在货架上随便拿了个便当就直奔前台。 小孩子的哭闹歇斯底里实在影响正常营业,店里几个小店员过去想帮忙,可那孩子正闹在兴头上,一下看见这么多人围上来更是发疯,最后干脆屁股一沉,人往地下一赖,伸胳膊蹬腿拉开场面打起滚来。 他在底下张牙舞爪,周围一圈人当然小心避让,其中一人向后一退,刚好有个大叔端着热汤从旁边过。一来一往,两人胳膊肘一撞,那端着热汤的大叔一个不稳,托盘上满满一杯热汤直接朝宋昀泼了过去。 此时店里一片嘈杂,宋昀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赶紧从店里出去,结果却见自己面前的店员脸上神色忽然一变。 「先生您……」柜檯店员的一句话没说完,忽就见自己面前的年轻男人被人往旁边勐的一拉,一片红红黄黄的汤水噼里啪啦全洒在了柜檯前面。 第11页 然后番茄牛腩的味道才飘散出来。 宋昀一点准备没有,被这样突如其来地一扯,整个人直接扑在殷怀胸前,加上殷怀关切低头的姿势,两人鼻尖相隔两公分估计都不到。 宋昀身子一竦,赶忙脱身出来迅速站直了身子,又朝殷怀侷促一颔首:「多、多谢。」 后面大人两个字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 后面那孩子撒泼打滚的声音更大了,柜檯收银的小店员和刚刚洒汤的大叔刚回过神来,一个不停地询问他有没有被热汤淋到,另一个不停地道歉,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间或相互埋怨两句,宋昀一时间话都插不进去。 殷怀笑了一下,伸手在宋昀胳膊轻轻捏了捏,在他身侧低头轻声道:「出去透透气,我一起结帐。」说话间顺势侧身将他让了出去。 虽然被解围出来宋昀心里十分感激,但是刚刚……殷怀说话时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正凑在他在颈畔,说话间温热的气息蹭着后颈,一下一下宋昀全都觉得清清楚楚…… 他从来没碰上过这种事,完全没招,现在出来吹了阵子冷风还是耳根发烫,一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不安生。 宋昀在门口隔着玻璃向店里看了一眼,那人已经结完了帐,现在正往外走,一群人里他那位搭档修长标志的身形十分好认。 他抿嘴深吸了一口气平復唿吸,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小区大门,同时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刚刚打好的关于一会如何推脱不再上车的腹稿。 殷怀出来对站在外面的宋昀勾了勾唇角,直接把便当塞进了他手里,「走吧上车。」 宋昀对答如流:「不不不,不用麻烦您,都已经在这了,我自己走过去就好。」 殷怀继续说:「我跟你顺路,一点不麻烦。」 「真的不用,我自己走进去,活动的活动,」宋昀连连摆手,说着干脆迈步小跑起来,一边回头冲着殷怀干笑:「运动运动,运动运动挺好的……」 殷怀看他外远处跑,挑眉笑了一下,然后不紧不慢开车门坐回了驾驶座上,将车贴着人行道慢慢开了起来。 宋昀开始还没什么感觉,毕竟下班时候小区门口这条路不算宽敞,来往行人也多,车走的都不快,跟在他身后慢慢开的车也不是一辆两辆。 可转进小区情况就不一样了,小区里主道宽阔,车一入内速度也就渐渐提了上去,虽然依旧不多快,但从他这个行人身边超过去还是无压力的。 可始终有辆车跟在他身后两三米的地方,他快走几步,很快那辆车又会缓缓跟上来;他转弯,那辆车也转弯…… 「……」宋昀无奈,干脆快走两步绕道进了从小区里的小公园。 公园就在小区正中,绕着小小的人工湖正好是个规规矩矩的圆形,里面石子小路交错,四面八方都是通路。 宋昀特地在里面绕了两圈,最后从离自己住的那栋楼最近的出口转了出来。 结果他就在自己的必经之路上看见了那辆熟悉的车,还有楼下车库缓缓开启的库门。 殷怀在车里,就好像正巧遇见一样自然地招手跟他打了个招唿,语气十分和善地提醒他说:「我说是顺路吧。」 宋昀只能干笑:「实在是没想到能这么凑巧……」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昨晚搞论文太晚了orz…… 感谢所有看到更新的小天使,你的点击和评论是我现阶段所有的动力(鞠躬) (点个名不知道能不能看见:我超级感谢丸子!!!谢谢你!!!) 第7章 任务(二) 宋昀趁着殷怀在车库的功夫麻熘窜上了楼,之后的一顿饭吃的也是心猿意马,之后迅速收拾了几样用的上的东西。 在此期间他脑子里一路走马灯就没停过,这一下午大大小各种事情没完没了地循环播放,在沙发上仿佛只是一愣神的功夫,手机上六点十五的闹钟就响了起来。 外面天光昏暗,屋里混沌不明,宋昀被突如其来的铃声吓了一跳,身子一竦一下回过神来。刚刚脑子里走马灯的东西杂七杂八,逻辑也十分混乱,这一下清醒过来,刚好卡在了殷怀将他让出便利店的那一段,颈后的感觉依旧历歷在目。 「……」 问题是不多久两人又得遇上……宋昀揉了揉脸,坐直身子仰头灌了盅冷茶,又倒回沙发上缓了一阵,这才起身拎上东西出了门。 接送任务用的是直升机,一组七人坐满就走。宋昀刚好是这一批最后一个,才被拽上去飞机就晃晃悠悠离了地。 飞机舱里狭小昏暗,巨大的引擎声直钻耳朵。然而即便是这种状态,宋昀凭后脑勺都能认得出来机舱里坐得最舒服的那三人就是「肖家三兄弟」。 这三人坐姿舒展,十分潇洒地霸占了原本能塞四个人的皮质座椅。以至于除了最前端的驾驶员之外,所有人都坐得非常侷促。 但是并没有人表示异议,包括飞机上负责调度和联繫总部的官方工作人员。 宋昀并不打算在这里做什么出头鸟,只在机舱里打量一圈之后很快就收回了目光,低头摸出来一张符纸迅速塞进嘴里嚼了嚼两下,最后艰难地咽了下去。 刚才一圈看下来,除了前面的「肖家三兄弟」他还有两个发现。 其一,殷怀不在这里。 其二,现在这个状态晕机特别快。 第12页 宋昀晕车晕机晕船,从小就这样,宋家的严苛训练也不针对这一方面,于是直到现在乘坐交通工具依旧是他的软肋之一。只不过懂事之后知道了从实践里摸索总结出上车睡觉和提前吃药等一干经验。 这是宋昀第一次坐直升机,晚上还有任务所以他没敢吃药,本来想着在飞机上行气封穴,可没想到才坐下两分钟就能收穫这种效果。 宋昀在出门之前做了点功课,知道到安平的直线距离大概有八百公里,但没想到直升机上三个小时这么难捱。最后在安平山附近一处停机坪上落下来的时候,即便已经嚼了一张定神符,宋昀依旧感觉自己离当场去世就差那么一小点。 但这显然不是终点,刚从机舱里跳出来,第一空新鲜空气还没进到肺里,宋昀就看见了几十米之外,进山的山路上整整齐齐停着三辆中型越野车。 此时此刻,还能支撑他站着的,只有世家修士的包袱了。 胳膊软腿软撑着走了两步,宋昀忽然被人从旁携着胳膊稳当架住了。 接着殷怀的声音在一旁响了起来:「下午跑那么快,现在怎么这样了?」 宋昀震惊转脸,就见殷怀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 宋昀在眨了两下眼之后脑子才灵活了一些:「你……不是没在上面?」 「不在,」殷怀点了点头,解释说:「下午这边又出了点小变故,要我早点过来过来帮着处理一下。」他一句话说完,又看着宋昀眼弯弯,补充道:「本来是打算跟你一起的。」 宋昀现在脑子还是不大灵光,只觉得这句话好像什么地方怪怪的,可一时半会又转不过来,只好干笑两声,然后就被殷怀带着上了一辆等在路上的车。 车里空间很宽阔,不过宋昀上车的时候车上没人,为了方便后面人上车也只能往后坐,于是宋昀老老实实钻进了最后一排靠窗坐下。 结果殷怀也跟着钻了进来,在他旁边坐下,还顺手打开一瓶水递了过来。 宋昀赶紧接了水,客套了两句,心里一直盼着有人能上车打断一下这侷促的氛围。 可客套话都说尽了,车里该来的人依旧没上来。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可殷怀不开口宋昀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于是只能尽量装作不在意地转脸看向窗外。 刚好有一架直升机离开,借着机身探照灯的光亮,宋昀忽然发现,在停机坪的一册,从直升机上下来的其他人整齐列队站着,前面一个高级探员正站着训话。 宋昀此时很难想像刚刚自己的背影有多么特立独行…… 他回头艰难道:「我是不是应该去听训……」 「那些话都是我教的,」殷怀说着抬眼对上宋昀的视线,和善一笑:「你听的是一对一实时辅导,用不着那个。」 「……」宋昀对此只能报以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外面训话并没有持续很久,十多个新来的修士很快被分成三组安排上了车。 今次「肖家三兄弟」没有再出现在视域范围之内,车里也十分安宁,上路一个说话的也没有。车里车外黑漆漆一片,山路走得也顺畅,正是行气调息防晕车的好时候。 然而事实证明山路总归是山路,顺畅的进山路走了二三十分钟之后车身忽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这一下突如其来,原本靠在椅背上闭眼专心行气的宋昀一激灵,瞬间醒神睁开了眼。 然后大自然鬼斧神工正式显露出来——先是一段盘山路斗折蛇行九曲十八弯,紧接就是只有越野才能应付的石滩路。 宋昀刚刚行气断在了半截,即便是立马嚼了定神符也架不住越野紧接着一路又蹦又跳,这一程走下来只觉得天旋地转,宋昀咬着后槽牙,感觉胃几乎抵在了嗓子眼儿。照这个状态,如果不是他手快封了穴,半路上估计就已经交代了。 但好在他还有点运气,接连几个大角度上坡之后,车在一处算是平坦的地方停了下来。接着他就听到外面有人举着喇叭高喊:「前面进入塌方山区,车无法通行,所有人下车集合。」 与此同时,车门上的保险跟着咔嗒一声落了下来。 宋昀终于舒了一口气,他现在是一分一秒也不想在车里呆着了。 他跟着车上的人一起跳下车,趁人多混乱的几秒站在车前努力做了几次深唿吸,结果才要迈步就被人拉住了。 「你们集合,我带着我那小搭档先走了。」殷怀手里不知道哪里来的对讲机,一边说一边握着宋昀的手腕将人拽了回来。 「收到,收到。」对讲机里很快传来了回应。 殷怀冲着宋昀摇了摇手里的对讲机,然后不紧不慢把它收起来,「集合他要说的那些话你也不用听。」他说着,拉着宋昀走了几步,将他按到树后一块石头上坐着,快速解了他封的几处穴位。淡声道:「行气,缓还没缓过来集合着急什么。」 宋昀没想到殷怀对这样的小事也有知觉,现在一下子被戳穿,一面有些侷促,一面却还有些感激。但是有碍于此时几乎抵在他嗓子眼上的胃,宋昀还是依言迅速行了一回气,等到缓下去几分才起身道了声谢。 此时前面一批人离开还没多久,但山中草木茂盛早就听不见什么声音了,宋昀以为两人还要追上去,正要问走那条路,结果「他们」两个字一出口,立马就被殷怀摆停了。 第13页 「着急什么,」殷怀说着朝宋昀一伸手:「手电。」 宋昀老实拿出手电递了过去。 殷怀拿手电在身后密林里四处照了照,回身对着宋昀招手:「下午我来过一趟,这附近有个破庙,是以前本地修士建的,去住一晚,说不定能找到点有用的东西呢。」 第8章 任务(三) 「睡一晚……那散逸的妖鬼……」宋昀虽然跟在殷怀身后,但还是觉得既然是来出任务,什么也没干就先睡上一宿好像不太合适。 「你现在也在山里了,感觉到什么妖咎邪气没有?」殷怀说着停了下来,转身来看他。 「没有……」宋昀老老实实跟了上去。 说来奇怪,这里离塌方出事的地方不远,照理说妖邪散逸,周围树石草木都是生灵,身上不会没有痕迹,但这地方偏偏就是一片安宁祥和生机勃勃,半点异样没有。 「所以说,睡一宿养精蓄锐也没什么,」殷怀勾嘴角笑了一下,说着反身很自然地勾过宋昀的肩膀:「磨刀不误砍柴功嘛。」 殷怀是有千百年修行的大妖,可偏偏就是没有千百年修行该有的清心寡欲拒人千里的样子,勾肩搭背这一套在宋昀这里用的又自然又顺手。 可宋家的相处模式偏偏又是「有节有度」,家门内即便父母兄弟都没有这样的肢体接触。纵然殷怀跟他这样勾肩搭背不是头一回,宋昀也知道他没有恶意,可殷怀的胳膊才一压上来,第一时间的肌肉反应还是后撤了一下。 殷怀啧一声:「我又不是要吃了你,往后躲什么?」说着又把人给拉了回去。 「这不是给你一对一辅导呢么,」他就着这个勾肩搭背的姿势带着宋昀继续往前走,一面不急不慢跟他解释:「这也是他们下午才发现的,今回塌方虽然破了不少封印,可并没有多少邪咎散逸出来。」 「那……」认真听取辅导的宋昀适时发出了疑问。 殷怀满意一笑,接着宋昀的话往下:「那就是说,从封印里出来的邪咎又被封起来了。」 宋昀:「??」 「不是逗你,」殷怀看着宋昀笑了一下,继续解释说:「应该是有什么东西把这些邪咎吸收了,像是要修魔。」 「但我也不好说,下午过来的时候只有西面有一点魔气,但很快就感觉不到了,看山势西山是龙口珠,应该有守山神,如果是山神守山把那些邪祟封起来带回西山镇压也说得通,所以是修魔还是山神守山还得去过才知分晓。」 「下午来的时间仓促,只能大致观山,细緻的说不清楚,这庙也没进,现在才算是开始从头细緻理一遍。」 殷怀说着两人已经到了山里破庙前面,这庙宇比宋昀想像里的要大,殷怀举着手电大致照了照山门四周,两人面前是一段台阶,可能原来颇有气势,可如今砌台阶的青石条都已经塌的塌断得断,歪歪扭扭看不出样子来了。旁边荒草丛里还立着倾頽了大半的院墙,上面爬满了藤须,只有藤叶之间勉强漏出来的缝隙里还能看得出一些暗淡的朱红颜色。 这庙宇应该就是当是从前本地世家修士修筑起来受远近香火供奉的,当时这一支世家还家大业大正是风光的时候,外面院墙虽然倾頽,可头进院子一过,进到里院,除了地上砖缝里半人高的荒草,到还能看出几分原本香火旺盛的样子。 不过就是鬼气越发重了。 殷怀四下看了看,轻笑了一声,道:「三进院里本是正殿,现在却叫小鬼捷足先登了。」他说着把手电又递迴了宋昀手上,对他说:「我还要在外面看一圈,你先进正殿把那几个小鬼抓住,他们应该知道点东西,一会我过去问话。」 宋昀点头接了手电,刚要转身,却被殷怀反手握住手腕按下了。 「院里还有几个人,在暗处不愿出来。」殷怀说着收了手,看着宋昀眼弯弯,道:「如果他们不找麻烦就权当是借宿,我就是提前说一句,怕你万一碰上。」 宋昀点头,有点不自然地把手收了回来,拿着手电转身进了里院。 宋昀不像妖鬼对人气敏感,如果不是殷怀告诉他有人他压根没有发觉,现在进了里院走在路上只能隐约感觉似乎是有人气,不过并没有什么响动,更别说是看见人的踪影。 鬼气是从正殿散出来的,这一道走过来越发明显了。既然没人出来,宋昀当然是先解决鬼事。 他从旁边树上掰了一截树枝,在正殿门前画了道太微敕令,然后迈步进了正殿。 殿里应该是童婴,枉死婴儿阳寿不尽,要在人间度够了阳寿才能入轮迴道,不是多厉害的厉鬼,不过停留久了无家可归自然有些怨气,加上又是孩童心性,作乱也是一把好手。门前这道敕令就是为了叫他们老实在殿里呆着,不至于一会捉鬼捉得满院子乱窜。 正殿大门虚掩,宋昀才推门,就听见半空一阵孩童笑闹的声音。 不是一个。宋昀在心里嘆了口气,小孩子玩闹归玩闹,但凑到一起就是发疯了。 他近到殿里举着手电看了一圈,横樑上雕画的东西都已经斑驳褪色,殿里也基本都已经搬空了,只剩了正中一张丈高的石案,旁边还有两张供桌歪歪扭扭摆在两边。 一派人去楼空的景象,可就是他举手电四周看一圈的功夫,他就已经在灯影之外看见了三四回蹦来跳去的小黑影,手电的光柱在这里简直好像逗猫棒一样。 第14页 宋昀嘆了口气,把手电收了起来,手里顺道拈出一张符纸,夹在指间一抖,大殿上一盏油灯无火自燃,照亮了殿前案桌上一小片地方。 然后横樑上就凑过去了三个小黑影。 宋昀站在门口并不着急往里进,手抓着符纸在上头虚写了几笔,然后抓着符纸结了个印,那黄符立马不见了踪影。 与此同时,石案上的油灯里的火光好像有风吹拂一样蹦蹦跳跳动了起来,光影也跟着明明灭灭一闪一闪。 看见这个,横樑上的三个小黑影明显有些耐不住性子。 这些小傢伙毕竟是孩子心性,看见新奇东西当然得下来试探,宋昀等都不用等,油灯上火光刚刚跳了三下,一道黑影一闪而过,灯光随即灭了,紧随其后却是一声极细的尖叫。 宋昀抿嘴一笑,接着并指在半空虚画了一道咒印,两指向前冲着那张石案一点,又落下胳膊没了动作。 结果不到十秒,大殿里又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石案上印光一闪,一团东西呜咽着滚到了地下。 一连被制住了两只,剩下樑上随后一个当然又急又气按捺不住,可他身影太小,怨气也轻,朦胧里看不清楚,宋昀只听着大殿上一阵气急的尖叫由远及近,紧接着就有一股怨气正沖他面门而来。 他抓着时机侧身一避,那团黑影扑了个空,正好撞到殿外的太微敕令,只见半空中红光一亮,直接就将那黑影弹飞出去,结结实实落回了大殿正中的石板地上。 宋昀这才重新打开手电走进殿里,三张黄符麻利一贴,刚刚满是吱哇乱叫的大殿立马重归平静。 他用咒术将殿里的几盏油灯点亮,然后将地下散落的三个小纸人捡起来摆在了石案上,拿上手电准备去外院找殷怀。 结果才走了两步还不到大殿门前,外面一阵窸窣,四个高矮胖瘦差异巨大的人影从灌丛里钻了出来。 「小娃娃哪里学的本事,跑到安平来显能耐?」里面的胖子说。 他旁边的瘦子跟着接话,尖声细语吊儿郎当地说:「见见面分一半,我们兄弟四个在院里给你把风,捉鬼也算是有一半功劳,那三个童婴怎么着不应该留两个给我们?」 说话间那四人也上了大殿,胖子走在最前头,进殿的时候还低头瞧了一眼宋昀刚刚画的太微敕令,「啧啧啧,这板正劲儿。」 那个瘦子还在他旁边,也跟着看了一眼地下的敕令,点评说:「是走的正道。」说完又抬头把宋昀上下打量了一遍。 这四人里最高的一个站在后面,他四下打量了一圈,最后看到了宋昀放在殿门旁边的背包。 「是捉妖总局的人,」那人看着包上白色的标志犹豫了一下,把背包拎起来递给为首的胖子看了一眼,凑过去低声说:「他们下午好像是派新人过来了,咱们……」 胖子十分不屑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然后迈着四方步进了大殿。 宋昀没想到在这居然能遇上无赖,只好回身先把桌上几个纸人收了起来。这几人应该略通方术,但看样子就知道不是用在正处。童婴捣乱是把好手,这几人讨它过去八成是要祸乱邻里。 「别收啊小兄弟,这小小妖祟你收起来能有什么用途?」那个胖子嬉皮笑脸地问。 「没用处。」宋昀简洁回答,说完直接看向拎着他背包的那个高个子,伸手道,「劳驾,把我的背包还给我。」 「我们拿你的背包换,怎么样?」瘦子说着把那背包截了下来,依旧是那种吊儿郎当的语气,看着宋昀开口道:「反正你留着那几个小东西也没用处,还不如让给我们,这样哥几个也不找你的麻烦,萍水相逢一场,和和气气多好。」 宋昀看了看他,没说话,低头手中结印,那瘦子手中的背包忽然没了影,再看时已经被他提在手上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小兄弟,你这样可就不太识时务了。」为首的胖子皱了皱眉,抬手朝身后比了个手势。 紧接着,那几人把明晃晃的匕首亮了出来。 第9章 任务(四) 宋昀当然不会害怕这种三脚猫的阵势,但宋家家训里有一条就是不与乡里村人论短长,更不能动用咒术出手伤人。宋昀四周看了一圈,殿里并没有偏门,于是只好后退一步站到了石案旁边,手中暗自结了个金刚印,往石案上一拍,瞬间那张石案一声闷响,而后应声化作了地上的一堆碎石。 宋昀没说话,看了看地上的碎石,然后抬眼看着杵在原地的四人。 一时间,大殿上极为安静,刚刚石案碎裂的轰鸣语余音仍在半空中盘旋。 宋昀面无表情背上背包,迈步从四人身边走了过去。 然而他还没走出去多远,四人当中那瘦子脸上阴鸷的神色一闪而过,然后忽然转身扯过旁边高个子手中的匕首,甩手两把匕首一起朝着宋昀掷了过去。 他显然有些底子,出手稳准狠,而且两手中匕首脱离的时间和发力角度也略有不同,保证了两把匕首能最大限度地带来伤亡。 昏黑的大殿之中,两只匕首划出银光,直照宋昀后颈而去。 宋昀当然有所察觉,心中已经想好了匕首近身时如何侧身躲避,可身后破空声尚未凑近却忽然消失了,宋昀心中一紧,下意识抽身,结果殷怀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身侧,宋昀这样一动作,直接结实撞进了他怀里。 第15页 大殿里其他四个人也没看清殷怀是怎么凭空就出现在宋昀身旁的,但那瘦子却看见刚刚自己掷出去的两把匕首忽然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几乎是蹭着他的鼻尖飞了过去,然后叮噹两声扎进了旁边的石柱上。 高矮胖瘦四人组瞬间都变了脸色。 「怎么?这是要打架?」殷怀一手搭在宋昀肩头,好以整暇地看着不远处那四个人。 「不、不是,就是想交个朋友……」站在最前面的胖子一脸赔笑。 「哦,交个朋友。」殷怀玩味一样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指尖朝着那瘦子随意一点,大殿里的瘦子忽然飞扑出去,脸朝下「扑通」一声闷响直接磕在了地下的青石砖上,大殿上其余三人都跟着一耸。 「用暗器?」殷怀看着地上的瘦子不急不慢地发问。 「不、不、不是……」地上的瘦子一骨碌爬了起来,也顾不上口鼻流血,跪在地上捣蒜一样地磕头:「小的,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两位大爷驾到……」 殷怀啧了一声,干脆用一个咒术封了那瘦子的嘴:「不会说话可以不用说了。」 刚刚才跪到地下的胖子一干人见此情形,刚刚嗓子里还没出来的声音硬生生又憋了回去。 结果殷怀并没看他,倒是转脸来看着宋昀,瞬间脸上又是一派和悦:「小鬼抓到了?」 宋昀刚刚看着正暗爽,结果没想到话题一下子跳到了自己这里,脑子卡了一下,然后才赶紧点头把那三个小纸人拿了出来:「这里。」 殷怀低头勾唇角笑了一下,然后迅速又严正了面皮,伸手对着宋昀道:「手。」 宋昀:「??」 殷怀一本正经地解释:「这几个小鬼口不能言,当然不能问话,想要知道只能用术翻看他们看见的东西,你手不给我,怎么看得见?」 「我……」宋昀犹豫一番,无奈来回挑不出理,只能把手伸了过去。 殷怀眼里笑意一闪而过,伸手将宋昀的手拢进掌心,然后修长的指节十分自然地扣进了宋昀的指缝里。 两人一下子成了十指相扣的姿势,宋昀身上一竦,下意识想要挣脱。 「不用这样吧……」宋昀低声说着想要把手往外抽。 何况大殿里还当着这么多人…… 结果被殷怀一把按了下来。 殷怀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正经道:「这童婴孱弱,不扣紧一点你看不到怎么办?」 「我……」宋昀听他这样说,内心挣扎了一阵,最终还是以「工作需要」为由说服了自己。 殷怀满意够了勾唇角,这才转脸看了一眼地下跪着的几个人。 那几个流氓无赖刚刚还在殿里耍横,现在几个人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的场景对比起来实在有些讽刺,殷怀清了清嗓子:「我说……」 地上四个人赶紧抬头看他,眼中感激欣喜之情毫不亚于久旱逢甘霖。 殷怀看了一眼两人扣在一起的手,然后又抬眼看着底下跪着的四个人,开口不急不慢地说:「我们两个都这样了……」 地下跪着的四个人看着殷怀宋昀两人十指交扣,脸上表情一言难尽,但依旧尽量保持着恭谦谄媚的微笑,时刻准备听着这位爷发令。 「不觉得自己在这显多余么?」殷怀说着语忽然一冷,「滚出去。」 地上四个人听闻此声,各个点头如捣蒜,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几个人狼奔豕突跌跌撞撞地往外跑没了影。 人跑没影之后殷怀侧耳又听了一阵,不久便冷声哼笑了一下:「都是些老油子。」 「什么?」宋昀不解。 「没什么,」殷怀眼弯弯,从他手里把那三个纸人接了过来,「先看看这些小鬼怎么说,刚刚那几个说不定一会还能用上。」 他说着,手指在那三个纸人额间点了几下,然后指法变幻,三个纸人立马浮在半空中围成了圈,圈中间渐渐显出了一道繁复的迷踪咒。 「闭眼。」殷怀轻声说。 宋昀依言闭眼,眼前果真立时有了画面。 不过这些画面并不清楚,一连几段全是大雨滂沱和低矮处的草木枝叶,只最后的画面里有个穿着青色衣袍的男人,宽袍广袖头戴玉冠,在仿佛珠幕一般的大雨中不急不缓地走进山中一片葳蕤翠色里。 「是守山神。」殷怀说着放开了宋昀的手,紧接着宋昀便看见自己眼前的景象好像像雾一样消散开了,立马便跟着睁了眼。 殷怀往四下看了看,一面说:「看来今晚在这里歇一宿是不太可能了,还得往西山口跑一趟才行,上到山顶估计就该日出了。」 虽然这样说,但殷怀并没有一点着急的样子,反倒是对大殿这两扇木门十分感兴趣,走近过去上下打量。 宋昀不解,只能旁敲侧击地问:「那咱们现在……不走么?」 「别着急啊,」殷怀说着伸手在面前门板上敲了敲,回头对宋昀笑道:「这三更半夜,几十里山路,你还要自己爬上去不成?」 「那不然呢……」事实上这部分内容就在宋家日常训练之中,半夜奔袭四五十里之类翻山跨岭这种事情在宋昀看来实在是正常不过了,现在被殷怀这么一问,宋昀倒是有点迷煳了。 「到了西山口也就是看一圈,不一定有收穫,一晚上奔波劳碌剩下的任务怎么办?」殷怀说着在门板上画了几笔,接着迈步出了大殿的门槛,一面扬手示意宋昀跟上,一面说:「院里还有几个等着想卖力气的,总不能让他们白等了。」 第16页 宋昀赶紧跟了上去,可依旧忍不住回头往后面的木门版上看,「刚刚那道符没画完……」 前面走着的殷怀点头「嗯」了一声。 「那道符……是不用了么……」宋昀试探着继续小声发问。 他从来没见过有人这样画符,从小到大这么多年的严苛教育形成的条件反射让他现在异常难受,恨不得立马跳回去把剩下的半道给补上。 殷怀听出了宋昀语气里的小算盘,回头干脆一把把人拉到身边带着继续往前走。 殷怀:「这样画有小惊喜,你肯定没见过。」 宋昀:「……你现在这个画法我就没见过。」 殷怀:「……」 结果第三进院的大门刚出,宋昀就听见旁边灌丛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行了出来吧,刚刚放你走你们两个不走,现在是卖力气的时候了。」殷怀对着那丛灌木不咸不淡地说,「不然树上的刺还会再长一点。」 他话音才落,灌丛里一下滚出来了两个人影,就是刚才话最多的胖子和瘦子。 跪在地上的胖子看着殷怀干笑:「我们就是怕……这深更半夜的,两位大人万一有个什么情况没有照应,所以……就擅自留在这里了。」 「对对对,」旁边的瘦子习惯性接话帮腔:「两位大人可能不知道,最近安平可是不安生……」 话没说完,被殷怀一个手势叫停了。 「难得你们有这份孝心,」殷怀看着地上两个人不咸不淡地说:「我这还真有个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活给你们干。」 地上两人一听这话,对视一眼,忙不迭地点头。 「跪端正了。」殷怀说着伸手在半空又虚画了几笔。 宋昀立马就看出来了,是个跑山咒,正是刚刚门板上那符咒剩下的一半。 最后一笔画完,一块门板从里院飞了出来,正落在那两人身上,接着便印芒一闪,再看面前没了胖子瘦子也没了门板,只剩了一匹膘肥体壮的黑马。 殷怀翻身上马,朝着宋昀一伸手:「来吧。」 跑山咒一般是用在纸马纸鹤身上的,大多是为了用些纸折的小东西来送消息,可现在手机信号几乎哪里都能收到,渐渐也就不用了,宋昀没想到今天还能看见这种用途。 有了代步工具当然方便很多,然而美中不足,两人只有一匹马…… 殷怀在他背后拉着缰绳,胳膊自然而然就放在了他的腰侧,动作跟松松环着他的腰差不了多少。 宋昀正侷促,就听见后面殷怀的声音似笑非笑道:「跑山咒依我这个画法,是不是挺惊喜的?」 「……」宋昀尴尬清了清嗓子,含含煳煳「嗯」了一声。 殷怀:「这些事情是不是我知道的多一点?」 宋昀:「……是」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凌晨。。。今晚就不更了,祝周末愉快~ 继续感谢丸子不离不弃!!!比心!! (当然还有跑来串门的我狗~) 第10章 任务(五) 有了跑山咒加持,黑马翻山越岭如履平地,不多时就过了两重山,最后在西山山脚下停了下来。 西山毕竟是山脉中的龙口珠,又有守山神阵守,跑山咒这样的咒术小打小闹不上檯面,即便是殷怀这般大妖手书的咒印,直接上山时间久了也是撑不住的,少不了半路这马就得现原形。 即便下了马,两人上山的速度也没慢到哪去,不多时就上到了山腰处。 这里应该已经进了守山神居所范围之内,宋昀能够觉出来一段明显的灵力分段,过界之后再往山上走,周围草木灵性明显比之前高了不少,但还远不到成精得道的水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就有点奇怪了。 守山神一般都是生在风水绝佳处的大妖,受地脉精华日月灵气修炼得道后在山中守护生灵镇压邪祟,一般还会有些得了灵气恩泽的小妖在居所侍奉,理论上说这山神居所不该这么冷清。现在这个状态,守山神不在,就连居所里小妖都没留下一只。而且这种情况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否则灵气不该消失的这样彻底。 两人又走了一程,殷怀忽然停住了。 宋昀跟着停了脚步,转头四周看了看,但眼前依旧是一派稀松平常的景象,半点不像是有守山神生于斯长于斯的样子。 宋昀不确定地小声问:「这真是山神居所?」 「是。」殷怀说着嘆了口气,转头轻声对宋昀说:「打开手电,远处那些东西你在这里看不清。」 殷怀说话的声音明显有异样,宋昀心中一阵打鼓,赶忙将手电拿了出来。 修士五感灵敏异于常人,暗夜里能视物,但最多只能看清几米开外的东西,现在手电一开,宋昀看见了不远处令人震竦的一幕:一棵合抱古木浑身猩红立在两人正前方。 宋昀毫无准备,一下子看到这样的画面只觉得脑仁一震,几乎全身的血都开始往回流。 应激反应过后宋昀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地开始放缓唿吸和心跳,很快就冷静下来,然后他才意识到,眼前这一片猩红并不是树本身的颜色,而是这棵树在被剥皮之后流出来的汁液。 宋昀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而后缓缓凑近过去。 树干上依旧有鲜红的汁液不断地向外渗,但可以看出一些剥皮时留下的痕迹。这些人剥皮的手法相当高超,显然还配有有趁手的机器,树上除了三条必要的茬口,主干上下都没有多余的伤痕,一圈树皮一次完工,过程干净利落。除此之外,剥走的树皮选料也十分挑剔,从离地一米半左右开始,向上四五米,剥皮的人只挑中间一段最为整齐、少有枝杈和伤痕的地方下手,然后把整圈树皮完整带走。 第17页 然而这样剥皮之后的树没有一点存活的可能。 宋昀在树前发愣,殷怀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山上还有。」说着继续往前走。 果不其然,从看到刚刚那棵被剥皮的树开始,往山上每走一段都能在林中看到那样浑身猩红的树,两人一路上到山顶,途中见到的足有五六十棵,棵棵都是浑身猩红触目惊心。 山顶是守山神居所,然而两人到的时候悬崖边只耸立着一截巨大的树干,那树恐怕要三四人个人才能合抱,这样的参天巨树往日耸立在西山之巅必然十分威风,然而现在,那棵树三支主干已经全被砍了下来,上面的树皮不知所踪,枝枝叶叶扔地遍地都是。 而那三四人才能合抱的壮硕主干上,大面积平整的树皮被切割成整整齐齐的长方形剥下带走,只剩有伤痕的几小片仍留在树上。 然而这棵树并没有渗血,裸露出来的树干光洁干燥如同象牙。 宋昀将手掌轻轻贴上去的时候只觉得手下冰凉一片,一点活气都没有,但却还有丝丝缕缕绵薄的灵力蕴含其中。 西山口的守山神就是这棵大神木,现在守山神已经脱形出去了,只有古树如同蝉蜕还留在这里。 「这棵树……还能活么?」宋昀说话时只觉得自己口中十分苦涩,好像说出这句话来比连夜翻上三座山还累。 殷怀摇了摇头:「没有人能活死人肉白骨。」 两人在树前沉默了一阵,殷怀忽然开口说:「但是这样就串起来了。」 「什么串起来了?」 「你们的任务上写的不详细,」殷怀说着伸手将人拉回来,带着宋昀往山下去:「其实今天下午死的十三个人,全在附近镇子里的一家木器厂工作。」 「死法也一样,剥皮,然后放血。」 宋昀现在喉头髮紧,当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所以现在的情况,的确是守山神将那些散逸的邪祟封住带走了,不过并没带回来镇压,而是自己修魔去了。 两人下到山脚,黑马依旧在一棵小树旁安安静静地等着。 不过殷怀并没着急上马,而是在一旁地下用小树枝画起了咒阵。 宋昀蹲在旁边看他画,看了一阵子之后终于看出来这应该是寻物用的咒阵,只不过画得十分分散,几乎裂成了两瓣,而且其中一些笔法也十分奇怪,简直像是要飞出阵去一般。 宋昀忍了又忍,但最终还是又一次看不下去了,于是在一旁旁敲侧击地低声问:「这个咒……是不是太散了一点……」 殷怀抬起眼来似笑非笑地看他:「我知道还是你知道?」 宋昀:「……你」 殷怀听他这样说,眼弯弯,低头又画了最后龙凤凤舞张牙舞爪的两笔,然后把手里的小树枝往中间一插,手掐诀口诵咒,立时地上的阵法便生出盈盈印芒,而后没入地下不见了。 殷怀理了理衣裳,满意站了起来。 不多时,只见咒阵之内那小树枝下忽然闪出了一点萤光,然后自己缓缓转了个向,枝上的嫩芽指向东南。 殷怀弯腰又把那小树枝从地上拔了出来,往宋昀手中一塞:「拿好。」然后直接带人上了马。 在马背上落下来的一瞬间宋昀才晃过神来,虽然时间短暂只有一眨眼的功夫,但毕竟是被抱上马,他好歹是七尺男儿,被另一个男人老这么抱来抱去当然不合适,宋昀刚要理论,殷怀便及时把身子贴了上去,拉着缰绳开始跟宋昀解释起了刚刚的咒阵。 「那守山神木你也看见了,少说也有三五千年的修为,他现在不想让人找见,各种气息都隐得一干二净,即便是带着那些邪祟,只要不成魔,我一时半会也无可奈何。」 宋昀点点头,但心里还有一小半在想着过一阵子怎么跟他理论的事情。 殷怀继续说:「刚刚的咒阵画得分散是为了能延伸到更远的地方,加上想要借用山中草木根系,所以特意画得纠结嶙峋了一些。」 宋昀听着眨了眨眼:「即便他元身是神木,如果藏的严,即便借用山中草木根系漫山遍野布满了眼线,可也未必能找得到不是么……」宋昀说着说着,脑海中忽然白光一闪,惊喜道:「这截树枝?!大神木上还有活枝?!」 殷怀点头道:「守山神的确是脱形了,但嫩枝新芽是生机所在,加上又是带在枝干上被锯下来的,即便是山神已经脱形,也还能留有些灵脉。」 宋昀举着那截小树枝仔细端详研究,然而不多久,还不待他重新拾起刚刚那个想要理论的话题,他忽然感觉背后的殷怀靠得似乎又近了一点。刚刚来路上殷怀的胳膊虽然也像现在这样松松环在他腰侧,但两人之间还努力保留了大约一寸的空隙,只在山路颠簸的时候宋昀的后背才可能碰到殷怀。 然而现在,他几乎是贴在殷怀身前。 宋昀僵着身子,艰难地问:「……你觉不觉得,我们两个,靠得有点近?」 殷怀在他身后「嗯」了一声,然而却并没有要挪开些许的意思,反而十分正经地反问:「这枝桠上虽然连着那守山神木的灵脉,可毕竟孱弱,分毫方向的变动都得注意才行。这安平山山高林密,失之毫釐谬以千里,我是不是得小心看着?」 宋昀:「……」 殷怀此时在他身后笑得就是只餍足的狐狸,不过宋昀看不见他的表情,他只听见那人的声音一本正经地在自己耳边「开导」:「毕竟是为了周围群众的人身财产安全,你就当是牺牲一下,现在团队效率最重要,你说是不是?」 第18页 第11章 任务(六) 两人在林间按着那小树枝的指引不急不慢走了好一阵子,天早就亮了,不过这里山高林密,透过重重枝叶和林间山岚雾霭最后落下来的阳关已经十分柔和,完全不是那种能配合生物钟调动生命活力的光线。 马背上轻微的颠簸起伏和背后透过来的温热让宋昀迷迷煳煳的,任务状态下他习惯于保持身心高度紧张,以便在遭遇状况的时候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现在这个状态明显有点太放松了,宋昀在从前的世家训练里还没有过一次这样的状况,这让他隐隐有些担心,然而途中几次用各种小方法让自己清醒一下都只是临时起效,不一会脑子里紧绷的一根弦就会再度松懈下来。 今次更甚,连眼皮都跟着发沉。 宋昀意识到的时候自己都吓了一跳——出任务的时候居然还能睡着,这简直跟欺师灭祖差不了多少。 他侷促清了清嗓子,不动声色把身子坐直了。 这些小动作殷怀当然有所觉察,他勾唇角笑了一下,接着身子前倾,缓缓跟着贴了过去,就像是睡着了无意识的动作一样,正好低头枕在宋昀颈侧。 宋昀只当身后殷怀是睡着了,所以即便他此时满心都只想从马背上跳下去,最终还是用理性把这一想法压住了。 宋昀腰背僵直地坐在马上,脑子里忽然又记起上次便利店里的情景。不过好消息是今次殷怀是低头枕在他肩上的,所以并没有上次那样暧昧的温热气流扫在他颈后。 但问题是这一回殷怀的头髮同样不老实。 宋家对于忍耐度的要求极高,所以上次宋昀即便是上臂骨折也可以对付完整场新人考核,但这种忍耐大部分都用在忍痛这方面了。 宋昀几次调整唿吸集中精神,可就是忽视不了此时殷怀的头髮在自己颈侧耳后的骚扰,而且越是想要转移注意力,往往注意力就是集中在那里。 细小的瘙痒随着时间的流逝似乎被放大了无数倍,虽然只过了几分钟,可宋昀身上鸡皮疙瘩都快出来了。 宋昀轻轻动了动肩膀,试图喊醒背后那人:「……殷怀。」 然而你永远喊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殷怀在他背后笑得不动声色,非但没把头抬起来,胳膊反倒把人揽得更紧了一些。 宋昀:「……」 虽然很想立马一个金蝉脱壳跳下马去,但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宋昀在心中把过程详细演绎了数遍之后还是忍住了,转而推了推殷怀揽在自己腰侧的胳膊。 宋昀推了两下,还没说话,他手里的那截小树枝忽然一震,于此同时,殷怀忽然一皱眉,眼中所有的笑意在一瞬间一扫而空:「修成了。」 话音才落,宋昀就见手中那一截新枝上的嫩芽忽然成了极深的紫色。 殷怀眼疾手快,反手在宋昀腕上一叩,直接将那枝子从他手中震了出去。树枝脱手的瞬间,宋昀就见那嫩芽忽然化成一股黑烟,箭一样直冲青云而去。 瞬息之间天空便被奔腾的乌云遮得密不透风,阳光迅速暗淡消失,山中疾风猎猎暮色溟茫,仿佛大雨将至。 「坐好。」殷怀说着手中缰绳一抖,□□黑马一个急转,嘶鸣着朝西南而去。 那马本来就有跑山咒加持,如今一路加急更是翻山越岭如履平地,不多时就已经连翻了两座山。 越是往西南走,林中就越暗,现在宋昀也觉出了前面山中浓重的妖邪气,紧接着他就听见殷怀身上的对讲机里有声音大喊:「2队!西南第四峰,2队有情况!西南第四峰……」 虽然对讲机有些失真,不过宋昀还是感觉这声音有点熟悉,他还没想起来是谁,殷怀已经打断了那人的重复:「不在那里,」 殷怀冷声道:「在第三峰,你们迅速过去。」 他说完,又迅速按住对讲机上面的另一个按钮,淡声道:「西南第三峰,山顶别墅,你们两个谁在周围迅速过去。」 过了不多久,有人回应:「收到,已在路上,最迟十五分钟后赶到。」 任务地图宋昀见过了,今次山峰编码是按照距离山中城镇由近而远编排的,最近的第一峰阳面甚至还有不少山民,而殷怀刚刚说的第三峰距离镇子最多也不过十多里。不过镇上居民在周围连发数十起命案之后也都被周边公安临时安置了,虽然今回距离不远,但多少闹出些动静问题也不是很大。 此时第三峰上空邪气聚集,明显看出山顶正上方一小片天空仿佛泼墨暗的出奇,滚滚乌云之中隐隐有些雷声,但仔细听来却又像是勐兽低沉的怒吼。邪风一阵一阵扑面而来,仿佛气浪一样扫得周围林中草木猎猎作响。 安平山虽高,但到了这里四周大都就是些浅山,三五百米的海拔在平日绝对不可能有山峰入云的景象出现,但今日一反常态,仿佛天穹低垂下来将浓重的黑云压在山顶一样,山顶上的别墅被拢在厚重的乌云之中,殷怀和宋昀在山下完全看不见上面的状况,只觉能看见山顶黑雾里一阵一阵的电光闪烁,似乎已经有了交手。 两人□□的黑马在刚才就已经放慢了步伐,现在在第三峰山脚下更是徘徊踱步不肯上前,不住地摆头打着响鼻,甚至已经有一些要现形的兆头。 「跑山咒撑不住了,」殷怀虽然这么说,但两条胳膊依旧环在宋昀腰侧没有一点要松手放人的意思。他凑在宋昀身后,低声说:「今次新人的任务是清扫逸散妖鬼邪祟,上山之后不能乱来。」 第19页 今次殷怀说话的声音里一点玩笑的意味都没有,宋昀一路上都不曾见到殷怀这样正经的语气跟自己说话,一时间有些还愣怔,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两人从马上下来的时候宋昀都能感受到黑马如释重负的心情,殷怀虚画了个驱邪安神的咒文往马背上一拍,那匹马立时如遇大赦,撒开四蹄一骑绝尘很快就消失在草木掩映之中。 不过第三峰上毕竟是有别墅的,为了方便开车进出山上早就修好了道路,没了林间草木阻碍,又加上道路平坦开阔,两人一路掠身上山,甚至比刚刚骑马还要快点。 上山的道路尽头并不是别墅,而是一块硕大的停机坪,上面落着的直升机应该刚来没多久,发动机还没停,螺旋桨带起的气浪搅得四周草叶纷飞风起云涌,山上少说有一半黑雾都是它给搅出来的。 宋昀虽然是在世家原理社会的环境中训练出来的,但一些交通工具的常识还是有一点的,比如对于这种小型私人直升飞机,机舱里方向柄左下角的钥匙就是打火点。 这样事情就好办很多了,宋昀手上掐诀,对着机舱里勾一勾手指,里面的钥匙就被带着转了半圈,发动机的声音立刻便消失了,上面螺旋桨的速度自然也渐渐降了下去。 眼前终于安生了一些,然后宋昀就看见了不远处「表面英勇奋战实则兜兜转转」的「肖家三人组」——虽然同样是对着魔气刀噼剑砍,但三人所在的明显不是斗争中心。 就不远处那三人根别墅外浓重黑雾的距离来看,刚刚两人看见的电光闪烁显然不是这几个人的作为。不过双方一照面,宋昀忽然记起来一件小事:刚才头一个在对讲机里气喘吁吁大喊的人,就是不远处的「肖四公子」。 殷怀当然也看见了前头绕着黑雾中心兜兜转转的三人,不过现在时间不宽裕,他并不打算跟这一伙废物点心浪费时间,连正眼都没给,直接跟宋昀径直穿过停机坪,往别墅那边去。 作者有话要说:  稿件保存事故,本来能多一些的。。。 对不起大家,补祝元宵节快乐,上元安康 第12章 任务(七) 殷怀早就知道这几个肖家人靠不住,刚刚还在山中的时候就特意将消息发给了在附近的几个高级探员,现在别墅近前已经有人布了阵,应该是有人先于他们赶到了。 大部分魔气都被困在阵内,看上去简直像是罩在别墅外的黑色遮罩,将里面的别墅挡得密不透风。 还不待两人走到近前,阵中浓稠的黑色烟雾中忽然又闪出一道电光——里面仍在交手。 宋昀本来以为这道咒阵就是入地为牢困住那堕魔的守山神用的,没想到人居然还在阵里守着。 刚刚他本来是想直接招雷的,现在看来,好在没有付诸行动。 现在阵里双方交手,站在外面往里招雷显然不可能了,剩下的也就只有往阵里沖了。 宋昀一手拿出符纸,另一手将佩刀捞了起来,跟着前面的殷怀直接钻进了前头一片黑雾之中。 宋昀本来还以为阵中针锋相对危机四伏,进阵之前心中还十分澎湃,结果进阵之后才知道里面并没与那么惨烈——守山神只是专注于破阵,压根就不在意刚刚的攻击,倒是旁边的高级探员,看着自己眼前飘散的黑雾十分尴尬。 现在又看见殷怀宋昀两人进来观战,就更尴尬了。 成魔之后的守山神背影看上去壮实了很多,虽然也是一身青衣,但一点看不出宋昀在童婴意识里见到的那样仙风道骨衣袂飘飘的意思。 其实依照他的修为,这样的咒阵绝对不该是能将他困在其中的。然而此时守山神仿佛没了意识一样,只凭蛮力暴力破拆,用的是所有破阵手法里最粗陋的一种,而且动作稚拙漏洞百出,十指早就血迹斑斑。 这很显然是修炼之时心不专不静,短时间内强行融合大量邪咎,不仅没能把魔气很好的吸收消化合二为一,反倒伤及心神一脉,成了这样听由心中怨气驱动的傀儡模样。 三个人看着守山神破了会阵,然后站在旁边的高级探员适时修补了一下被打碎的结界壁,然后守山神继续暴力破拆。 宋昀:「……」 殷怀:「……」 旁边的高级探员尴尬揉了揉鼻子,解释说:「这样已经很久了,刚开始还跟我过了几招,现在就是攻击也不还手……」他说着指了指攀附在结界四周的黑气,「这些……都是攻击的时候从伤口里散出来的,。」 殷怀点了点头,转头对宋昀说:「用净火烧,多用几道,一会还会有更多。」 宋昀点头,手中结印一把符纸全散了出去,霎时间咒印结界之内全是金灿灿的光焰,攀附在外的黑色魔气很快消失了大半。 「你也是。」殷怀说着看了一眼旁边的高级探员,「烧干净。」 说完,殷怀伸手从宋昀怀里抽了一张黄符,接着身影一掠瞬间便出现在守山神背后。守山神正忙于暴力破拆,对于身后的动静不闻不问,手上动作都没停滞分毫。 殷怀刚刚落下,便飞手封了他背上的几处穴位,接着并指在他后背一划,一套动作几乎就在唿吸之间,宋昀只看见紧跟着殷怀的手指,一道紫光在守山神背后一闪而过,瞬间那间青色的衣袍上便竖着裂开了一道一尺有余的豁口。 第20页 殷怀将手中黄符在那人颈后一拍,瞬间黑色的魔气便从那道豁口中喷涌而出。 守山神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了片刻,他偏头似乎感觉了一下,接着伸手就要去揭颈后的黄符。 殷怀从旁将他隔开,守山神几回尝试都不能遂愿,忽然低吼一声,转身朝着殷怀推出一掌。 他此时动作稚拙漏洞百出,殷怀当然轻松便将他这一掌隔了下来,两人就这样一来二往交上了手。 守山神此时背后的豁口依旧像泉眼一样,乌黑的魔气不断从中喷涌出来,而后又被半空中的净火咒烧得一干二净。 不断逸散的黑色魔气和半空中明晃晃的净火咒在守山神背后形成了一道奇异的循环。 守山神跟殷怀交手的动作开始时完全是乱拳,格挡也是出于本能的躲闪,招式之间漏洞百出混乱不堪,而且毫无章法可寻,殷怀在对面简直像是陪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然而随着魔气消耗,守山神青紫的脸色逐渐恢復正常,他手上的动作也开始连贯起来,同时出招的频率快速提高,几乎就是几个眨眼的功夫,两人已然不相高下,从宋昀这里看过去只能看见两道身影缠斗在一处,根本难分你我。 这样下去就是帮忙都不好帮,宋昀正为难,然而就在此时,别墅二楼一扇窗户忽然打开了,有人探头出来,四下张望了一圈。 刚刚还跟殷怀缠斗在一处的守山神忽然脱身跳了出来,与此同时,他背后的魔气迅速回吸,随着后背伤口的迅速癒合,颈上的黄符也化作齑粉没了踪影。 宋昀只觉得忽然间一股凛冽邪气直逼面门,紧接着守山神身影一掠,轻轻松松便突破咒印的结界,轻飘飘站在了别墅的外墙上。 此时其他高级探员和周围几个小队都已经聚集过来,不过刚刚他与殷怀缠斗在一处外面的人没法动手,现在见他出来,电光火石之间便有一道咒印直照他脚下的外墙飞了过去。 那道咒印显然是高级探员扔出去的,力度和角度都相当好,速度也已经足够快了,但还不到近前便忽然自己散成了无数碎片。 不远处传来了一阵抽气声。 殷怀不动声色扬了扬手,示意远处的人不要再轻举妄动。 站在外墙上的守山神脸上依旧有一层灰濛濛的颜色,显得整个人死气沉沉,但从他身上散出来的锐利杀气却丝毫不死气沉沉,这一点周围每个人都感觉得到。 当然也包括别墅里的人。 刚刚有人探出头张望的那扇窗户又一次打开了,不过这回探出来的是□□的枪口。 紧接着就是两声枪响。 在宋昀这里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那两枪枪法极好,一抢是心,一抢是肺,十分专业。 但显然专业用错了地方。他这一行为能带来的结果,除了激怒已经近魔的守山神之外毫无用处。 宋昀只看见半空中黑影一掠,刚刚站在别墅窗口的狙击手已经被树干吊着挂在了守山神身后。 那是个白人,显然受过良好的军事化训练,一手遏住勒在自己颈项之间的树藤,令一手居然还能从身侧掏出□□,接连十几发子弹,弹无虚发枪枪爆头。 这样的身手足够他任何逆境中翻盘,但是现在这种状况显然不一样。 站在外墙上的守山神头也没回,忽然背后又生出一支枯瘦的藤蔓,直接从那人胸前贯穿过去。 被挂在树枝上的人一阵抽搐,之后身子一软没了动静。 宋昀看着都觉得自己胸口一阵绞痛。 不远处再度传来了一阵细细的抽气声。 但是在这整个过程中,站在外墙上的守山神脸上一点波澜的都没有。 他不紧不慢地将身后那条枯瘦藤蔓收了回去,眼神飘渺似乎是看着很远的地方,开口轻声说道:「今天的事情跟你们墙外的人一点干系都没有,我不会错伤无故,所以不要自己往上送。」 他说完,转身便跳进了别墅墙内。 瞬间别墅二层窗户里便探出了十几条枪管,十几架机关枪同时开火,枪声不绝于耳,然而站在院里的那道人影半点不躲闪,背后数条枝干暴起,直接掠进窗口,登时便连人带枪一起拎了出来。 「我二百族人死于一旦。」站在院子里的守山神面朝别墅站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好像有周围群山的回应。 「泡出的药酒好喝么?!」守山神说着忽然暴起,背后无数枯瘦的藤蔓疯狂从窗口钻进别墅内,又从各个出口钻出来,仿佛要将偌大一栋别墅全部填满。 不多时,所有藤蔓全都撤了出来,只剩下三条藤蔓从别墅顶层破墙而出,将三个人卷腰吊挂在屋檐外。 瞬间山顶上全都是那三人的尖叫声。 第13章 任务(八) 半空中吊着的是三个男人,那三人不停地扭动叫喊,试图从藤蔓中脱身出来,不过显然作用不大。 守山神站在楼下,一扬手,三根藤蔓带着人狠狠往后面墙上撞了过去,尖叫戛然而止,三人明显安生了许多。 那三人里最为年长的男人最先镇定下来,看着下面的守山神脸色苍白颤颤巍巍地道:「敢、敢问大人您是哪路神仙?我父子三人跟您远日无怨近日无雠,为什么突然……」 「远日无怨近日无雠?」守山神颇为玩味地重复了一遍他说的话,而后身子一闪直接出现在了那男人面前,而后冷声问道:「安平山中二百余须弥树,树龄三百以上的你们无一例外全都拿来剥了皮,百年灵修毁于一旦,我二百族人毁于一旦,这是无怨?还是无仇?」 第21页 「我……那……」被藤蔓捆着的中年男人听他这样说,刚才脸上无辜的神色一扫而空,慌乱解释说:「那是、那是……是那些木工卖给我的!那些土人他们眼里只看得见钱,跟我没关系!跟我没关系啊神仙爷爷!」 守山神听他这样说,冷笑一声:「本尊三夜给你託梦,好言相告足够跟你交代清楚关系了吧?」 听他这样说,那个中年男人的脸色明显苍白了许多,他顿了很长时间,宋昀能看出他的眼神从恐惧然、无助一点点转化成愤怒,最后那人奋力挣扎了一下,喊道:「我煳涂犯下的错事我认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的两个儿子又与此事有什么干系?!」 「你后面授意儿子开发,你说他们两个跟这事有什么干系?」守山神冷笑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哪来的这么大脸?」 「给你留好的活路是你亲手堵死的。」守山神向后退开了一点,脸上挂着冷笑看向那中年男人,一字一句地说:「你这两个儿子也是。」 话音才落,那两个年轻男人腰上的藤蔓忽然生出无数透明细小的根须,那些根须好像根根银针,直接透过身上的衣服扎入皮肉之中,然后在皮肉之间迅速生长游走,生生将人皮与其下的肌肉分离开来。 巨大的疼痛让那两人不住地挣扎嘶喊,如同鬼哭一样的嚎叫听得所有人头皮发麻。 「有什么事冲着老子来!折磨孩子算什么英雄?!!」藤蔓上那个中年男人看见自己的儿子遭受这般酷刑,浑身上下都在发抖,一张脸涨得通红,发疯一样挣扎起来,一边好像疯狗一样冲着半空中的守山神大骂:「你tm这是什么神仙?!简直就是恶鬼!有种冲着老子来啊!!!」 守山神任由他骂,脸上甚至还挂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那两个年轻人身上剥皮的根须已经爬上了脖颈,修士五感敏锐,即便站得远依旧肉眼可见那两人皮肤下有东西在不停游走,伴随着鬼哭一样的嘶喊,现场简直成了活生生的人间炼狱,就是那三位高级探员也看得大腿发软,更不用说新入局涉世未深的那些世家子弟,一伙人在山顶晕得横七竖八完全不能成排。 那些根须在皮肤下游走的速度很快,不过几下眨眼的时候就已经上到了头顶,紧接着那两人面部的中线上忽然有一阵奇异的鼓动,紧接着就有血水毫无预兆地渗了出来,从额头到下颌,然后是脖颈,总之所有裸露在外的地方都有这样一道血红的细线,极其整齐地将人分成了匀称的两半。 宋昀还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殷怀忽然伸手遮在了他眼前,紧接着他就听见不远处两那伙人吐成了一片。 「以下画面太过血腥暴力,不太适合小朋友。」殷怀说着干脆把宋昀的眼给捂上了,顺便借着这个动作把人拉进了怀里。 宋昀虽然刚才看上去还很淡定,但也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场景,身上早就僵住了,完全没法反抗,被殷怀这样一拉,老老实实就贴进了他怀里。 宋昀愣怔了足有一两分钟才渐渐回过神来,殷怀显然比他淡定很多,背后的唿吸又轻又缓,传过来的心跳也是沉稳有力。 宋昀回神之后杵在殷怀身前站了没多久,就感觉子脸上的温度十分诡异地升了上去。他尴尬清了清嗓子,赶忙拉着殷怀的手腕将自己眼前捂着的那只手拉了下来。 不过殷怀并没坚持,被宋昀轻轻一扯,自己就十分自觉地移开了。 宋昀刚刚听着声响就猜测应该是人皮被完整地剥了下来,现在看来果不其然,不过跳过了惊心动魄的脱皮过程之后,现在挂在树干上的只剩了三个浑身血红的人形物体。除此之外还有地上的三滩血水,脱落下来的人皮混在里面根本看不清楚。 总之现在的场景已经不再那么具有视觉冲击力了。 守山神此时已经落在了地上,从他背后伸出的树枝上高高低低挂着十几号人,庞大的树冠跟他形成了一种诡谲的对比。 山顶上几十号人此时出奇的安静,刚刚笼罩在山上的魔气已经消散一空,然而山顶却依旧是黑云盘踞雷声隐隐,头顶厚重的阴云仿佛伸手就能摸到一样,压得人喘不动气。 忽然之前,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带着开山碎石之势从云端直照别墅而去,喀拉一声在半空炸裂开来,声音好像直接响在脑仁里一样震得人耳中嗡嗡作响,远近山中一时间全是雷声炸裂的轰鸣。 殷怀下意识将宋昀护在了身后。 别墅中的守山神不躲不闪,膝盖一沉,端正跪倒在地,朗声道: 「须弥落地两千一百八十三载,承蒙天地恩泽雨露方得以得道脱形,今为私心,忤逆天地轮迴因果之道,自知罪恶深重……」 他话没说完,又是一道闪电直直落在他面前,别墅院里的圆形喷水池被炸得四分五裂,击起的土石烟尘好像浓雾一样将守山神裹在其中,外面只看见白茫茫一片,却听里面的守山神高声道:「须弥知错!自甘任罚!」 他这声才落,山顶浓重的乌云中忽然甩出了一道鞭子般的闪电,不偏不倚就落在别墅院中,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 宋昀甚至感觉自己脚下的土地都在震颤,巨大的声响在山中徘徊不散。 烟云散尽之后别墅墙内什么都不见了,只剩了地上一层石灰一样的齑粉。 天谴之下无所存留,就算木石精铁也会全部化成劫灰。 第22页 宋昀茫然站了一会,然后拿出一张符纸催了一道超生往世的咒文。 此时他脑子里仍然在嗡嗡迴响,然而看着眼前黄符一点一点烧成纸灰飘散在山风里,却忽然想起那晚在西山口两人看到的那些剥皮之后的树,也好像刚刚那几个人一样浑身猩红。 他没法想像在守山神木看来自己的族人被剥皮的那一夜是怎样的,也没法想像那些木工的家人见到自己被剥皮之后的丈夫或者儿子的时候心情是怎样的,也没法想像刚刚那父子三人被吊在藤条上一点一点体会皮肉分离的时候的感受是怎样的。 好像每个人都是对的,又都是错的,但是所有一切都终结在这声响雷之后了。 宋昀这样想着,只觉得心里憋闷,深深吸了一口气。 殷怀就站在他身后,当然发觉了宋昀的小动作,伸手在宋昀肩上轻轻按了按,轻声道:「事情因果你应该都知道了,那些人干的事情伤天害理,守山神木自毁修为堕入魔道也是天地不容,但这都是报应因果,天有天道,不是有谁能管得了的。」 宋昀的思绪被从很远的地方拉回来,意识朦朦胧胧里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忽然回头冲着身后的殷怀笑了一下,转身一面朝山下去,一面道:「那是自然,我只管妖鬼事,因果报应我哪里管得了。」 他这句话说得十分随心,然而一直随心的殷怀却忽然怔住了。 殷怀杵在原地,看着宋昀一直走出很远,眼底却已经有无数情绪迅速划了过去,震惊、欣喜、怀念、眷恋……最后全部被化进了他眼底温柔的笑意里,仿佛不慎遗失的珍宝忽然之前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小道士,」殷怀极深远的眼神忽然收了回来,脸上神色又恢復如常,冲着远处的宋昀喊道:「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宋昀现在刚刚清醒了一些,听到后面殷怀的声音有些懵圈,回头看着正朝自己这边来的殷怀纳闷道:「喊我?」 殷怀沖他挑了一下下巴:「不然呢?」 宋昀不解皱眉:「为什么是小道士?」 殷怀眼弯弯:「因为你像。」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断网了。。。这章写好死活发不出来。。。 第14章 特殊(一) 任务结束之后需要处理现场,毕竟只有把各种没法解释的痕迹都清理干净、把整栋别墅如何在短时间内消失给出合理解释之后才能把这件事情交给当地警方。 扫尾工作异常复杂,即便全员上阵,扫尾结束也已经到差不多是日落时分了。 现在第三峰山顶异常宽阔,来接人的直升机直接停在了别墅外头的停机坪上,由于殷怀的缘故,宋昀直接被带上了最后一架直升机,跟他一起的还有另外三位高级探员。 宋昀有了上次的惨痛经验,看见直升机都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登机之前就嚼了张定神符。 结果等他战战兢兢在机舱里坐定,看着机舱外螺旋桨带起的气浪搅得四周尘土飞扬,宋昀忽然发觉有点不对劲:没有发动机的轰鸣,也没有隔音耳机夹在脑门上,如果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那就只有机舱内动了手脚。 事实上的确如此——这架直升机虽然跟前面几架机型完全一样,但乘坐体验却完全不是一个level,不仅因为座椅够数空间宽敞,还因为机舱里用咒术做了严密的隔音,飞行过程中机舱内噪音分贝绝对不会大于驾驶中的轿车。 宋昀很快看出了原因所在,然而全程静音带来的舒适度提升不止一点半点,在这种安逸的情况下,就好像正常人吃了感冒药,令人犯困的副作用就会异常显着一样,原本保命的定神符也成了bug——行气走了不到两周天,他的意识就已经完全断片了。 宋昀斜倚在窗边,虽然姿势看上去十分稳妥,但额头依旧会因为飞行中轻微颠簸而撞在旁边的玻璃上,只不过撞击的幅度和声音都十分轻微,一般来说即便是邻座也难以发觉。 但殷怀显然不能被归入其中,所以宋昀在轻轻磕了一下额头之后就被旁边的殷怀直接揽肩带着枕在了自己肩头上。 坐在后排的三名高级探员全程目睹,看得眼都直了,实在难以相信这位平日里话都懒得多说一句的大人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来。三人正面面相觑,忽然前面殷怀转头向身后凉悠悠地看了一眼。 接触到殷怀眼神的瞬间,那三人动作一滞,而后立马默契转头,开始认真欣赏窗外黑漆漆一片大好河山。 飞行全程3小时,殷怀的视线有2小时55分都在宋昀身上,贪婪的视线一寸一寸把宋昀上上下下看了无数遍,眉眼、鼻樑、薄唇、优美的颈项曲线、衣领下露出的一小段锁骨、甚至左手腕上的痣点。甚至只看睫毛都能比宋昀更早知道他会什么时候醒过来。 刚进城区不久,离小区还有一段距离,宋昀的睫毛忽然轻轻颤了颤。 殷怀轻轻咳了一声,压下勾起的唇角,而后神色如常地转开了眼。 定神咒肖禁,宋昀从意识断片的状态里慢慢恢復过来,十几秒之后,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眼睫一颤,一下睁眼清醒过来。 早就入夜,机舱里昏黑一片,宋昀睁眼之后又靠在殷怀肩上缓了缓神,终于视物清晰,然后他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是靠在窗边。 宋昀又眨了几下眼,最后终于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现在是枕在殷怀肩上这一残酷的事实。 第23页 之后他是在一瞬间弹起来的,脑子里认真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的确不知道是怎么从窗边挪到这里来的。 「……实在是抱歉」宋昀尴尬清了清嗓子,转头对着殷怀低声道歉。 而就在宋昀刚刚认真回忆的几秒钟,殷怀已经拿小瓶盖往自己肩头撒了几滴水,并且均匀涂开了。 「道歉用不着」殷怀说着眼底的笑意一闪而过,转而拉着宋昀的手往自己肩头一放,凑近过去在他耳边沉声道:「但是这个……」 手底下的衣料上一片冰凉潮湿,宋昀脑子里先是一道白光,而后反应过来,感觉整身上下的血都似乎在一瞬间涌到了脸上。 宋昀还没这么丢人过,他在心里努力挣扎了一下,试图自欺欺人地用蚊蚋一样的声音问:「这个……是我弄的么……」 殷怀风轻云淡地反问:「不然呢?」 「……抱歉,」宋昀几乎想钻进地缝里去:「一会下去你把外套给我……我洗干净再给您送回去……行么?」 这句话音才落,飞机在楼顶的停机坪上落了下来。 「那是自然。」殷怀说着轻笑了一声,动手两下把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 宋昀正要伸手接,殷怀却手腕一转,直接把外套给他披在了身上:「外面下雨了,你刚刚睡醒。」 宋昀实在有点受宠若惊,刚要婉言谢绝,旁边殷怀就起了身,转头看着他歪头一笑:「飞机都停稳了,我们在这坐着后面人家怎么办。」 宋昀听殷怀这么一说,才忽然记起来后面还有三位高级探员,于是赶忙起身跟着殷怀下了飞机。 飞机落在楼顶,又是两人一起下的飞机,这下宋昀跑不成了,只能老老实实跟在殷怀身后,下楼,然后坐电梯。 殷怀伸手按了6层,然后关了电梯门。 宋昀艰难问:「……您也,住6层?」 殷怀笑着沖他一挑眉:「不然怎么能说顺路呢?」 宋昀:「……」 下了电梯,一梯四户,殷怀十分自然地转向了右边。 宋昀不自然地跟在他身后,更加艰难地问:「您也……住这面?」 当看到殷怀伸手指纹确认打开了隔壁的房门时,宋昀心里仅剩的一点希望都破灭了。 殷怀眼弯弯:「是不是很顺路?」 「……是。」宋昀干巴巴笑了一下:「我把衣服洗好明天就给您送过去……」 殷怀十分随意地靠在门前,点头听他说完,而后忽然勾着嘴角邪笑一下,伸手在他下巴上一挑,似笑非笑看着他道:「宝贝儿,衣服不重要,你早休息。」 宋昀瞬间被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还是努力保持礼貌的微笑对殷怀点了点头,「您也是……」 然后迅速开门进屋关门一气呵成,躲开了殷怀的目光。 「……」宋昀此时只能将刚刚那句「宝贝儿」视为殷怀的人称代词,就好像网红们说的「宝宝」和客服说的「亲亲」一样,毕竟这个词不是殷怀头一回对他说,否则恐怕这一晚他都得带着一身鸡皮疙瘩过了。 杵在门后平復了一下心情,然后宋昀开始怀疑人生。 是搭档都住这么近么,宋昀十分抑郁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白墙,一想到一墙之隔就是自己那位大妖搭档,他就感到一阵头大。 殷怀跟他走得实在是太近了,宋昀从小到大经歷的一切训练都是在教他如何独立生存、如何单兵作战,即便是团队训练也都是分工明确各司其职,他还从没像这回一样跟另外一个人任务行程全都绑在一起过。 这是他头一回跟其他人走得这么近,回头想来这趟任务几乎24小时两人都贴在一起,宋昀都感觉难以置信。 站在洗衣机前尴尬了几分钟之后,宋昀盯着视窗里不断旋转的水和衣服开始思考人生。 宋家毕竟是世家名门,有生前契的人不在少数,他努力回忆了一下那些年自己见过的生前契,希望能得到一些可以借鑑的相处经验。 常见的生前契不外乎两种,一是前生与妖鬼有血海深仇,自行结下的杀誓,不刃仇敌是不为人;二是前生与妖鬼有恩,妖鬼大恩未报结下的报恩契,甘愿一世任由驱驰。 前一种一般会由宋家出面终了事端,契约很快便会自行消散。后一种则会长久存留,妖鬼与修士形成长久稳定的搭档关系,一同出生入死。同时为了防止两人互为帮衬走上邪路,宋家还会专门对这样组成的搭档进行培训,在世家内部经常就能见到,宋昀能借鑑的也就是这一种。 但生死轮迴一圈转下来少说也要有一甲子,即便是对于妖鬼来说也不是很短一段时间,所以即便有生前契约,通常双方见面之后都还有些拘谨,而这恰好也能跟宋家人疏离的性子对应对上。 宋昀想到这里无力扶了一回额——问题就在于,他的这位搭档实在太热情了一点,两人见面不就连48小时都不满,在宋昀的认识里这种状况最多也就是停留在见面打个招唿的阶段,结果殷怀前24小时就已经把勾肩搭背全来过一遍了…… 再想到今后两人还要这样贴在一起,宋昀简直想自闭。 第15章 特殊(二) 常年规律作息形成了精密的生物钟,宋昀睁眼时刚到七点。 昨夜下过雨,今天阳光好像格外好,从窗帘缝隙之间投射进来,明晃晃一片落在床尾。 第24页 看着映在墙上的光斑出了会神,正惬意,结果好像就是为了不让他好过,昨晚各种事情忽然全都涌进了他的脑海中,而且一件比一件生动鲜活。 「……」于是宋昀在万分尴尬中麻利从床上爬了起来。 随便煳弄了一下早餐,宋昀开始填早上刚发来的任务表单。 表单不复杂,然而填写过程却十分不顺利。表单上虽然项目多,但却并不难写。手底下的工作并不需要多少脑子,宋昀一边动手敲字,另一大半闲着的大脑便不受控制地开始循环播放任务前后的大事小情和各种细节,最要命是几乎每一幕里面都有殷怀的身影,效果丝毫不亚于死亡走马灯。 总之一页纸的表格他填了接近两个小时。 等到最后终于克服困难填完表格,把邮件给任务负责人回过去以后,宋昀立马就地就开始了静坐。 他正眼观鼻鼻观心,尚未完全沉静下来,身边的手机却忽然响了一声。 这部手机是局里为了方便联络和消息发布专门给探员配备的,但宋昀刚到任没两天,还没什么需要用手机联繫的人,也没什么人会来找他,所以自始至终只把它当成信息发布栏。手机一响他只当是又有任务下达,于是急忙了睁眼,探身将手机捞了过来。 然而并没有任务发布那种神奇的界面,只是一条简讯。 【衣服干了么?】 「……」 宋昀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想错了,他的确没有什么需要联繫的人,但是有人需要联繫他。 他在心里嘆了口气,然后把这串陌生号码存了下来。 同时感觉自己的头又大了一圈。 不过除了头大之外还有点心虚,靠在人家身上睡着也就算了,还流了口水是怎么回事?! 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这个毛病,宋昀现在一想到这事就恨不得当场自闭。 他有点烦躁地揉了揉脸,做了几下深唿吸平復情绪,然后起身去阳台看了一眼那件外套。 现在正是春末时分,天气温暖,再加上阳台阳光正好,衣服被晒得暖融融的。宋昀认真摸了摸衣服的袖口领口,确定一丝潮汽都没有了,才将衣服收了回来,放在沙发上认真叠好。 然后就是他最不想面对的环节了,两人住的这么近,显然最为稳妥礼貌的方式就是自己给人家送上门去,然后顺便说上几句客套话。 「……」宋昀闷坐在沙发上,内心挣扎了许久,最后终于像是要单刀赴会一样从沙发上把自己拔了起来。 他站在玄关又将自己打好的腹稿在心里过了一遍,然后一鼓作气开了门。 结果就看见了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 宋昀几乎想立马关门。 靠在窗边的殷怀适时回头看了一眼,故作惊讶地扬了扬眼楣,沖他笑道:「这么巧?」 「……」宋昀干笑:「的确巧……」 殷怀的视线向他胳膊上扫了一眼,宋昀立马记起了自己的腹稿,急忙开口说:「衣服干了,我来还衣服。」 「多谢你了,」殷怀笑吟吟走进两步把衣服接了过去,然后抬眼看他:「吃饭了吗?」 宋昀磕巴了一下:「还没……」 「那刚好,」殷怀干脆麻利一抬胳膊,直接勾着宋昀的肩头把人带上了电梯:「我请了。」 连婉拒的客套话都没出口,人就已经在电梯里了。 宋昀:「……」 事实上人只要吃很少的东西就能够生存,所以宋家对于视物的要求就是「果腹」——只要维持基本的生命活动所需就足够了。世家中的事物量少也清淡,从小吃到大,宋昀自己并不很在乎口味如何,大部分时候都是在附近咖啡店随便点一份外带,要么就像今天早晨一样自己随便做一点就足够了。 总之宋昀此前从没在餐厅里浪费过时间,这也就直接导致他被殷按带着在餐厅里坐下来的时候感觉十分别扭。 尤其服务生还跟在桌边,满脸礼貌的职业化微笑等着点餐。 殷怀的视线三五不时就要往宋昀脸上飘一回,对于这些细微的表情当然有所觉察。 但是偏偏,对于宋玉脸上这种小表情,他还有一点恶趣味。 殷怀找了个小理由,将那服务生支开,然后颐着头将手边的菜谱朝宋昀推了过去,「点个菜吧宝贝儿?」 殷怀说话的时候带着笑意,最后三个字勾得宋昀身上又是一片鸡皮疙瘩。 本来殷怀只是想要逗他一下,结果现在宋昀脸上这种「看不惯他又搞不定他」的表情让他更不想放下这三个字了。 殷怀憋着笑,肚子里坏水滔天,目光依旧深情款款:「怎么了宝贝儿?」 「……」宋昀身上又是一竦。 两个人现在面对面坐着中间距离一米也不到,餐厅里灯光本来就暧昧不明,如此场合殷怀的表情再配上「宝贝儿」这三个字,宋昀感觉自己的头髮都要竖起来了。 「没什么……」他干笑着接过菜谱,在殷怀的注视下头皮发麻地翻页。 宋昀看似从容浏览菜谱,实则脑仁疯转,希望在毕生所学中找出「如何委婉地请搭档换一个称唿」的合适答案。 半晌,他清了清嗓子,状似漫不经心地开口:「您平时都这么称唿朋友的么?」 殷怀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怎么称唿?」 第25页 「……」宋昀好像被猫跳出来把舌头叼走了,支支吾吾半天,又是喝水又是找笔就是说不出那三个字。 殷怀看着他这一串小动作唇边笑意早就绷不住了,但依旧不依不饶:「喊你什么了?」 最后宋昀逼不得已干脆抬手把服务生招来了:「有什么招牌菜,你给推荐推荐吧。」 「好的先生,」服务生沖他礼貌一笑:「我们店里的水晶鱼片非常不错……」 「他不吃鱼。」服务生话没说完,殷怀伸手直接从宋昀指尖把笔拿了过去,将桌上的菜谱朝着自己一转,抬笔刷刷勾了几道菜,抬手给那服务生递了回去:「先来这些,如果不够我们再找你。」 服务生愣怔了一下,然后才懵懵懂懂点了点头:「好、好的,两位请稍等。」 不只服务生愣怔,宋昀也愣怔了:「你怎么知道……我不吃鱼?」 殷怀歪头一笑:「猜的。」 宋昀半信半疑心里正打鼓,忽然又听殷怀不急不慢道:「我回答得这么坦诚,你还遮遮掩掩,这就不合适了吧?」 「什么遮掩?」宋昀被他问得如堕五里雾中。 「你刚刚说的那句话,没头没尾的,问也不说,不是遮掩是什么?」殷怀说着脸上划过一丝坏笑,继续循循善诱:「你说的是什么称唿?」 「我……不是……」宋昀被这么一问,到好像是自己不仗义,一时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支支吾吾半天,最后咬了咬嘴唇终于放弃挣扎,破罐子破摔一般侷促开口问道:「『宝贝儿』,你平时都是这样跟朋友打招唿么?」 宋昀说这话的时候眉头不情愿地轻轻皱着,耳尖泛红,殷怀抿了抿嘴唇压下唇角的笑意,十分正经地反问他:「你见我跟谁是这样打招唿的?」 「没见过……」宋昀回答得很没底气,因为说实话,别说是用这三个字跟别人打招唿,在两人有接触的这四十多个小时,他几乎连殷怀跟别人说话都没怎么见过。 「所以你说呢?」殷怀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对面的宋昀。 宋昀都快被他这个解释绕晕了,干脆直接问:「那你怎么天天这么喊我,不觉得很奇怪么?」 殷怀眼弯弯:「因为喜欢你。」 「?!」宋昀听完这个回答,甚至有一瞬间感觉是自己的脑子出现了问题。 殷怀笑吟吟地继续往下说:「毕竟是我的小搭档,直接喊宋昀实在是太生疏了。」 「……」及时雨一样突然出现的送餐服务生和殷怀的解释让宋昀终于缓过来了一点。 本以为能继续保持这种还算和谐的尴尬状态吃完饭,结果吃了没两口,殷怀忽然十分关切的开口问道:「你是不是不太喜欢这个『宝贝儿』?」 宋昀愣了愣,然后迅速点头。 「我还是觉得直接喊名字太生疏了,不然……」殷怀放下筷子,忽然又露出了令宋昀背后发凉的表情。 「小宋昀?宋小昀?昀昀?小昀昀?昀昀宝贝儿?」 宋昀离当场去世就差那么一点。 第16章 特殊(三) 不过这顿饭并没有尴尬很久,桌上五味没过,宋昀就收到了新发布的任务——清明三天维护秩序。 事实上这才应该是新人入局的头一个任务,捉妖总局仲春时节招收新人,主要就是为了清明做准备。 清明是新死魂从阴间出来享祭的日子,这些三年没到的新死魂从阴间出来各个都敏感得很,几乎是一碰就碎,随便什么咒术都能瞬间让他们魂飞魄散。然而这些新死魂又最为留恋阳间,走在路上不分人畜,只要看见是活的就想附身,即便有鬼司跟着,出行场景依旧十分混乱,新鬼逃逸的事情时有发生。 而清明之后往往接着就是阴月恶月,毒虫邪祟横行,如果有鬼逸散,诸邪相加,事情就会变得比较棘手。 所以最近几十年捉妖总局干脆就专门组了一队人去做维和警察,把该封的该堵的出路都堵住,全程护送,实在不行就上人墙,总之就是力争一个不跑。 但这些新死鬼实在都像是瓷娃娃一样,一根指头都不能碰,去了就是站班拉人墙,老探员去了简直就是浪费时间,于是几次实践之后清明维和的活干脆就转到了新进局的新人头上来。 而这个任务殷怀註定是没法去的,即便他修为高深能把身上的妖气隐藏干净,但宋昀觉不出来并不代表那些新死魂觉不出来,他们对于大妖的恐惧是本能,殷怀这样的大妖出场的结果只能是鸡飞狗跳。 大妖万万不能出场,这都是用血泪换来的经验。所以即便殷怀心不甘情不愿,宋昀拿着这个任务当藉口,他也没办法。 虽然这种任务又累又没有含金量,但相比于跟殷怀面对面吃一顿饭听他喊各种乱七八糟的新暱称,宋昀还是更情愿一连三天在公墓外拉人墙。 新死魂回阳间享祭是清明节后三天,每天子丑两个时辰,由鬼司分批带着来墓园。 水连阴阳,鬼司开阴冥大门也是在河上,所以从河边上山到墓园这一程和享祭的墓园就是这三天的重点保护对象。 一群新人在总局听取了一下午的领导部署,终于在听得宋昀头大了一圈之后由两个老探员带着去了墓园。 他们到的时候天已经擦黑,这会墓园里来祭奠的人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一路没碰上几辆车,路上能看见的只有黄黄白白的纸钱,被风吹的到处都是。再加上偶尔几声猫头鹰叫,显得还有些人去楼空的意思。 第26页 墓园在近郊一座浅山的山腰处,背山面水风水很好,山脚下就是一座水库,阴气足够,幽冥门应当就是从这里开。 宋昀大致算了算,水库到墓园一程最多不过三公里。 不过他知道这个也没什么用,因为在此次任务中新人一共被分成了两组,一组负责来回沿途,另一组阵守墓园维护秩序,宋昀就是后者,主要任务就是站在墓园外拉人墙,以及三五不时地去里面巡逻一圈。 清明维和也算是年度事件,加上又涉及到新人考核问题,局里也比较重视,按照下午开会时几位上级领导的要求,墓园周围五公里都需要提前清场,地毯式排查可疑人物和可疑咒阵,以确保享祭过程中不会有蓄意破坏导致的意外。 他们被送到山下的时候最多不过七点,按时间来算,摸排的细緻程度基本可以看做是要让他们把山摸一遍。 当然这类活老探员们是不会干的,他们两人要干的最多也就是最后统筹检查一下,所以很快就派下了任务——三小时,外场关注包括水库在内的外三公里圈;内场关注包括墓园在内的中心两公里。 宋昀当然属于内场,于是下了车便被带往山上去。结果还没到墓园门前,就有两个人从后面跑上来,胳膊一展拦住了他的去路。 都用不着摘掉他们脸上的墨镜,宋昀几乎是照面的一瞬间就认出了这两位人高马大的大哥——就是跟在「肖家四公子」身后的那两位。 「宋公子请留步,」其中一个人对他道,「我家四公子有话要说。」 眼看前面这两位大哥也不像是轻易能把他放行的样子,宋昀只好无奈撇了撇嘴,站定环顾一圈,问道:「你家公子呢?他人都不在这我怎么听他说?」 「我家公子马上到。」大哥这句话说完,宋昀的确看见那「四公子」一边跟旁边的女修聊天,一边用一种堪比饭后消食的步速不急不慢走了上来。 直到走到近前,他才好像突然看见宋昀一样稍稍加快了些步速,「哎呀宋公子劳烦您久等了。」 「……」宋昀最烦听见的就是他这套半文不白文绉绉酸熘熘的说辞,虽然心里翻了个白眼,但他依旧努力保持着能被称得上是和善的语气,开口问道:「找我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那肖家老大笑了笑:「外圈的工作两人一组,你也知道,我们三个这样早就习惯了,怕到时候不方便合作拖累了别人,所以想上来找你换换,正好我们三个一走,下面还多余了一个小鬼,你们两个团战的时候就关系不错,今回你下去,刚刚好。」 宋昀皱了皱眉:「内圈外圈人数都是一样的,你们三个换我一个?那外圈明显人少了。」 「嗨呀,这能有什么,安平任务里我们可都瞧见了,你一个人可比我们三个强多了。」肖家老大笑嘻嘻地他肩上拍了拍:「这事我刚刚跟下面带队的两位打过招唿了,宋公子不同意恐怕还得下去再跟那两位解释,不值当,你说是吧?」 他这语气明显就是想挑事,但宋昀现在并不是很想跟他计较,再者事实上这种任务在哪都一样,多一人少一人也不是多大问题。 「我知道了。」宋昀没接话头,抬手把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推开,一眼都没多看,直接就下了山。 宋昀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回回都能碰上他们挑衅,但他还在世家的时候就听书堂先生说过,对于有些人,臊着他最有效了,否则就是在耽搁自己的时间。 宋昀刚下山,就看见了不远处一道瘦瘦小小的人影,有些手足无措的守在下山路旁。 是上次团战训练里同场的那个少年,宋昀这两次任务都没见到他,原本还以为是被个人训练刷下去了,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碰上。 宋昀朝他挥手笑了笑,那孩子见他挥手,脸上忽然便绽出了笑容:「宋哥哥!」他快跑着迎上来,眼里光泽闪烁:「那三个……他们真把你换下来了!」 「呃,对……」宋昀并不是一个擅长跟孩子相处的人,见他这么激动地朝自己跑过来一时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问道:「怎么你一个人等在这?」 「本来分任务的时候那三个人拉我一组,结果别人都出发了,他们忽然又说去不了,说要到山上去把你换下来,让我在这里等着。」那小鬼带他外前走,一边有些愤愤地继续说:「但是我们现在只能去水库了,.」 宋昀不解:「水库怎么了?」 「那一片大得很,」那少年皱着眉头嘟囔:「本来是四个人两组的任务,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 「这个不要紧,」宋昀笑了笑,「动作快些就行了。」 宋昀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轻松从容,在别人说来是夸口的一句话宋昀说出来就好像只是普通的一件小事,不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夸夸其谈,而是稀松平常简简单单令人稳妥安心。 宋昀身上没有半点其他世家子弟那种高高在上的骄矜,即便是这样的话说出来也一点都不让人生厌,少年有些崇敬地抬头看他。 宋昀一张脸清秀俊朗,眼底还有一些笑意,温雅又平和,让他忽然想到檐上雪和山中月。 前头小孩眼里羡慕又崇敬的神色反倒把宋昀弄得有些侷促,他清了清嗓子,努力岔开话题,问道:「你知道我姓宋,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第27页 少年愣怔了一下,立时回了神,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他说:「弋阳。」 宋昀挑眉迟疑了一下:「这好像还是个地名。」 「是,在江西。」那少年接话说。 「你是那里人?」宋昀问。 少年点了点头,轻声说:「义父说我是那里人,他觉得我应该记住,就写在名字里了。」 宋昀忽然想起来团战时候肖家人说的有关这孩子的事情,隐约感觉这事好像有关系,不该再问下去了,于是及时收了声。 但那孩子却好像有所察觉,忽然抬头看着宋昀,说:「你还记不记得团战时候那个人说,七岁我就杀了全家七口,修成大煞?」 宋昀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但那孩子却又自顾自说了下去,「其实我什么都不记得,我所有记忆,好像都是从那以后才开始的。」 「我不记得自己杀了人……」他说着低垂下眼眸,声音也越说越小。 他毕竟还是孩子,身形瘦瘦小小但这话说出来仿佛有千万斤的重量压在他肩头。 宋昀心里不是滋味,伸手在他肩上捏了捏,努力活跃了氛围,岔开了话题:「我之前怎么都没在任务里见过你?还以为你是被个人训练刷下去了。」 少年听他这样问,仿佛一下被从回忆里拽了出来。注意力被转移之后身上压着的重量好像也减轻了不少,他愣了愣,回答说:「我都出任务了,看见你了,但是上次在安平你刚下飞机就被人带走了,不跟我在一趟车。」 「那是你的搭档么?是生前契?」弋阳忽然问。 宋昀:「……」 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话题会突然转到殷怀身上去。 「不是生前契,是一个朋友……」宋昀艰难解释完,努力攒出了笑容:「弋阳,我们还是开始干活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回学校事情有点多,一周都没怎么好好更新,给大家赔不是,后面安定下来会努力产出的。鞠躬。 照例感谢丸子姨母! 还有今天看到有了新的小天使,感谢cui的手榴弹!!笔芯! 祝周末愉快! 第17章 特殊(四) 宋昀严重怀疑自己现在已经对殷怀过敏了。 除了浑身不自在以外,从刚刚弋阳提起他开始,那个人已经在他脑子里霸屏十几分钟了,同时如影随行的还有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暱称。 搞得他心神动摇十分影响工作效率。 就比如刚刚,那张符纸居然因为他心神不稳半路断了灵识,现在又得从头来过。 这种低级失误对于宋昀来说实在是奇耻大辱,幸亏近旁没有其他人,否则他现在就只有投湖明志谢罪于师祖了。 「……」宋昀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然后努力排空思想,重新朝着水面催了一张符纸探底。 蓝盈盈的印光缓缓拂过水面,宋昀闭眼细细感知。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踱到水库后面背阴处画了一道敕令。 这一处水库十分干净,水底澄明一片,几乎没什么阴邪业障,只要封住后路不让那些刚从阴冥司出来的新死魂有后路可逃也就没什么别的事情了。 在水库周围转了一圈,确定没什么遗漏之后宋昀原路返回,然后就看见了蹲在山路边的一小团弋阳。 弋阳本来就瘦小,这样蹲着更像是小猫一样,宋昀失笑,走上去轻轻踢了踢他的脚跟,玩笑道:「干什么呢?挡道?」 弋阳回头看了他一眼,让开身子颇有点委屈地说:「画咒。」 宋昀低头看了看,弋阳在地上画的是一道十分普通的寻灵符,是用来寻鬼找妖的不假,但这样的咒术多半是用在阴宅里捉鬼的时候,一间屋放一个,邪祟在咒印范围之内无处遁形,立马就能被揪出来。 但用在山上实在是不太方便,不仅是范围小,更重要的是山中开阔,不像宅院中妖鬼邪祟无处可逃,妖鬼对咒术十分敏感,一旦施咒肯定就要往旁边波及不到的地方跑,现在这漫山遍野都是出路,咒阵铺一米他们恨不得能跑出十米,最后最有可能的就是好像赶羊一样,赶上一圈最后回到出发点的时候山里邪祟一个不少,但就是一只也看不见。 而且说不准还会在半道上被他们当傻子耍着玩。 宋昀咳嗽了一声:「你这个……用在这恐怕不效果不是很好啊。」 弋阳听他这么说有些手足无措:「我……我平时御鬼,咒术很少用,一时间能想起来的只有这一个了……」 「不是你的问题。」宋昀抿了抿嘴唇,伸手从旁边树上折了一截硬枝,跟着也蹲了下去。 因为他之前也觉得巡山是个体力活来着。 直到看到了殷怀那个堪称开挂的答题方式。 宋昀脑子里想了想之前殷怀在安平用的那个寻物咒阵,将它稍稍改动了一些画在了地下。 旁边弋阳虽然不精通咒术,但基础的几样还是能辨认出来的,眼下宋昀画的这个张牙舞爪的寻物咒十分出乎他的预料,原本他以为像宋昀这样的世家公子,画出来的咒阵都会像印上的一样整齐规矩,但是没想到…… 「……这个咒阵,画成这样真的还会管用么?」弋阳看着那些长长短短突破咒印外圈的「爪牙」,皱眉在一旁小小声问。 「咳,」宋昀也觉得这种画风不太适合自己,然而殷怀这个咒印实在是他见过最为实用的一个了。 第28页 他手下画阵,分了一小半脑子正想着怎样旁边的小孩解释,忽然脑海里白光一闪,宋昀开口道:「我是不是比你知道的多一些?」 弋阳愣了一下,有些磕巴地回答:「是……」 事实上宋昀意识到自己说的是什么之后也愣怔了一下,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来。 于此同时,他脸上的温度开始迅速升高,烫得一颗心也跟着坐立不安。 宋昀快速画完了剩下的两笔,然后手上结印,地上的咒阵一瞬间灵力灌注印光闪烁,紧接着,山中仿佛有风吹过,四周草木都随之发出沙沙的声响,山坡上连片青草有规律地倒伏,好像秋日的麦浪。 咒印如同有群山回应,弋阳不由得惊住了,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旁边的宋昀。 「咳,」宋昀清了清嗓子努力找补:「其实这个也是我学来的……」 他说完顿了顿,又侷促补充说:「这个咒……路子比较野,小孩子不要乱学。」 弋阳似懂非懂,但是依旧用无比崇敬的眼神看着他点了点头。 其实宋昀还在咒阵里加了一小点地缚术,所以印阵上萤光暗下来之后水库周围的山中所有大小邪祟不只是现了形,而且还全都被树根草叶给缠住了。 山里大多是些野鬼,还有几只小精怪,宋昀干脆使了个咒术把他们全聚集到一处。 「多有得罪,但马上就是清明享祭,你们还在这里违约在先,这三天就只能受点委屈了。」他沖阵印中间嗷嗷乱叫的那些小精怪拱了拱手,然后转头看着旁边的弋阳道:「你说你是御鬼的,这些可以管好吧?」 「没问题。」弋阳说着点了点头,转脸对着不远处那些邪祟开口说:「从今天开始,往后三天,每晚子丑两个时辰,都得到这来,你们一个也不许少。」 他说完,又抬头看了看宋昀:「好了。」 「??」宋昀眨了两下眼:「这就完了?不催个咒什么的么?就嘱咐这两句?」 弋阳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因为我是大煞,他们这些小鬼不敢不听话的,所以说说就行了,不用符咒……」 看着宋昀有些不可思议的眼神,弋阳有些心虚地小声问:「宋昀哥哥……我的做法是不是很不标准?」 「不、不是,」宋昀赶紧摇头:「这事哪有标准可言,管用就行、管用就行。」 他说着,又抬头瞟了一眼不远处不用一符一咒就站得老老实实的小鬼,感觉自己可能已经被这孩子拍在了沙滩上。 虽然两人十分高效,但毕竟是把这库水一片山都探了个遍,检查完确定没有什么别的问题也已经用了接近三小时,再等着那两个老探员来查过岗,差不多就已经十点半左右了,离子时只有半小时不到。 他们这些在外圈的人一会是需要跟着享祭队伍一路保驾护航的,鬼司从水库开道,所以干脆也就在这就地等候了。 一群人坐在水库旁边,不多时,忽然听见半空中一声打更梆子响,碎银子一样的白色纸钱不知从何而来,飘飘忽忽落在水面上,在水库中心荡起一圈圈涟漪。与此同时,迅速有一股寒意在四周瀰漫开来,虽然是春日,山中却忽然变得好像深秋一样夜寒露重,甚至唿吸之间都能看见一些模煳的白色哈气。 宋昀吸了吸鼻子,仔细盯着水面看了看,没有结冰。 黄泉鬼司官位越大出场排场越大,从黄泉带上来的寒气也越重。他依稀还记得幼年时在世家有鬼司来访老家主,祠堂下十八级台阶全覆着霜雪,现在想来那应该是很大的官位了。 就再宋昀杂七杂八想着官位的时候,水库里的纸钱有了动静——先是聚集在一处,而后那一处水面忽然波动几下出现了一道极深的漩涡,漩涡越扩越大,最后开口大到几丈宽,中间巨大的黑色窟窿将水面上的纸钱全数吸了进去。 说实话宋昀还没见过鬼司带这么多鬼排队出行的盛况,他还是挺感兴趣的,一双眼紧盯着湖面,片刻之后就看见那黑窟窿里缓步走出来了两道轻飘飘的白色身影。 鬼司好像踩着楼梯一样从水下一步一步走了出来,而后在水面上飘飘忽忽地站定,转脸外他们这边看了一眼,点头示意。 鬼司的脸上白苍苍一片,只有两只眼睛仿佛黑洞一样黑臻臻的,虽然看不见眸子,但却能感受到里面好像黄泉水一样的彻骨寒意,于是一组人马忽然变得空前高效,急忙起身列做两队,等在水库两侧的岸边,就待新死魂出来开始保驾护航。 鬼司看他们列好队,手在旁边虚晃一下,忽然便有一道引魂幡出现在了他手上。 那两个鬼司一左一右擎着引魂幡,两人一同向前迈出一步,引魂幡下的引魂铃随着鬼司的步幅互相碰撞,发出一阵细微的清脆声响。 紧接着宋昀就看见了跟在鬼司身后,缓缓浮出水面的两排新死魂。 清明能出来享祭的新死魂都是过尽了阳寿正常死亡的人,所以看上去面相都比较平和,加上过世时间不长,面孔也更加接近生人,脸上最多就是面无血色,但还算不上是面色乌青。所以即便这两排足有七八十号人,看上去也不比前面两个鬼司更阴森。 他们保驾护航的任务就是跟在这两排新死魂旁边,最大限度的确保他们顶头上司在上午会议发言中的「一个都不能少」能够兑现。 第29页 鬼司走得很慢,一步一顿,所以宋昀他们也走得很慢。刚刚被宋昀聚集起来的那些邪祟精怪就在一旁不远处的山脚下,宋昀走到近旁的时候下意识往那里看了一眼,发现那些小鬼依旧站得笔挺,严肃又认真地看向这两队新死魂。 第18章 特殊(五) 外圈工作组只负责把鬼护送到墓园门口,宋昀一路山还猜想「肖家三兄弟」会站在墓园最前面,像领导视察指导工作一样接待那两位鬼司,于是在墓园门前还特意留意了一下,结果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在c位找到那三个人的身影。 反倒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女修出来面不改色地将两位鬼司迎了进去。 鬼司身上鬼气森然,再加上那双黑窟窿一样的眼,普通的修士见了也要头皮发麻。而出来迎接鬼司的那姑娘看上去年纪尚轻,但言谈举止却都十分得体有度,即便是在鬼司面前也依旧从容大方,没有一处有失分寸,对此宋昀还是很佩服的。 不过他依旧对「肖家三兄弟」十分好奇,于是在离场的时候特意留心仔细将墓园内外看了个遍,结果发现那三个人就在墓园外拉人墙,只不过是在墓园侧边,那个位置在来的时候刚好看不见。 宋昀总觉得这三个人对c位有执念,现在突然在这种边边角角的地方看见他们还有点不适应。 不过不适归不适,享祭结束之后的新死魂会变得十分安生,回程并不需要护送,所以外圈的工作到这里就结束了。宋昀好奇多看了几眼之后就跟着大部队下了山。 因为享祭时间是子丑两个时辰,结束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收拾装备、整理墓园、开车往返,再加上探员们回家后的洗漱休息,时间完全不够用,所以最近几年开来的都是改装过的大型巴士。 这种巴士比普通巴士要宽很多,从外面看起来更像是货柜运载车,但车里装潢配置都还十分不错。因为空间足够,一车十人绰绰有余,除了船舱式卧铺,还配有洗手间和餐吧,大致可以看作是低配版房车。往公墓周围一停就是移动旅馆,执行任务的三天里,全队二十来个人吃喝拉撒睡都在这两辆车里一站式解决。 为了保证睡眠质量,车厢内做了光线处理,即便是中午十二点车依旧可以做到关灯之后伸手不见五指。这种上车睡觉下车干活的作息模式同时也导致清明维和的三天里宋昀看得见阳光的时间加起来也没有12小时。 但好在清明维和并不是什么高强度任务,任务难度也不大,加上捉妖总局已经有了多年的承办经验,清场做的到位、一路人马紧跟着护送,加上墓园外的人墙,一连三天保姆级别服务如影随形,可想而知是出不了什么大差错的。 一切按部就班,三天很快就在浓重的夜色和森然的鬼气中度过了。 其间并没有出现大的差错,当班的老探员没有挑刺、鬼司没有不满、新死魂没有躁动,就连每晚在弋阳面前签到的那些小鬼都是整整齐齐一个不少。 宋昀本身就并不担心这些事情,事实上对于这种类型的维和,他最大的问题来自于倒时差、和回去之后之后殷怀如果再请他吃饭该怎么办。 昨夜任务结束被送回来是在清晨五点钟左右,天色已经泛白。 宋昀从刚刚在车上看见小区门口那家餐厅开始就十分心虚,车刚停稳他就抓上自己的东西麻利跳了出去。 殷怀毕竟是大妖,万一他有点特殊爱好早上出来遛弯…… 虽然可能性不大,但是这种可能真是想想都觉得刺激。 宋昀一路低头小跑,上楼连电梯都没敢坐,而且刚出楼梯间就十分心虚地放轻了脚步。 他迅速穿过楼道,开门进门关门一气呵成,然后才终于靠在门后舒了一口气。 然后他在门后靠着站了三秒,冷静下来之后又习惯性地回顾了一下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 「……」最后宋昀颇为烦闷地揉了揉脸——这种心虚实在是太不正常了,连带着行为都不正常了。 他草草沖了个澡,上床的时候六点不到。 然而七点刚过他就意识到了,并且还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从深度睡眠中慢慢甦醒过来。 每天七点准时睁眼的生物钟毕竟有经年累月的作息积累,任务里一连三天上车是黑夜下车是黑夜,虽然可以强行调整身体状态以保证任务过程中的精力充沛,但任务结束后就不那么好说了。强制扭转的结果就是任务结束后宋昀几乎要用一整天的时间趴在床上醒了睡睡了醒才能避免之后一连几天出现整个人无精打采脑子里混沌一片的状况。 七点过后的一段时间,宋昀脑子里都异常清醒,而且是那种「只要爬起来,提笔就能解微积分」的清醒。 宋昀躺在床上没动作,甚至连眼都没睁,然后有意识地继续放空。 事实上现在爬起来并不能解什么微积分,而且也没有微积分要他解。 现在爬起来不仅意味着刚睡了不到一小时,而且还意味着之后一连几天整个人无精打采脑子里混沌一片。 不让人睡觉是酷刑,但这种时候硬逼着自己睡觉也像是酷刑一样。 宋昀闭眼躺在床上,从观心行气到背诵咒文,然后再到默写咒阵,差不多在他来来回回背完三大本书之后,那种按捺不住想要从床上蹦起来的感觉终于被挫掉了一截。 第30页 这之后宋昀就进入了一种迷迷煳煳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最近几次任务的片段不断闪回,脑海里图景跳来跳去,然而最终却停在了一处他并不熟悉的场景上。 四周黑咕隆咚的,宋昀努力辨认了很久才意识到这是在从安平飞回来的那趟直升机上。 他靠着机舱,结果不多久飞机突然小小地颠簸了一下,他的额头跟着一点,正好撞在机舱玻璃上。 其实这一下相比于疼,更多的是凉——机舱内壁有一层薄薄的细绒,柔软又温暖,对比支线玻璃又硬又凉,于此同时但还有不轻不重一声闷响。 然后他就被人揽着肩膀将身子带了过去,身子靠稳之后揽在他肩头的手又向上抬了抬,将他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头,然后指节在他颌下轻轻蹭了蹭。 头顶那人嘆了口气,之后那只手十分自然地将他揽进了怀里,胳膊环在他腰际,伸手手正好扣着他左手的手腕,拇指在他腕口处轻轻摩挲了几下,宋昀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贴了贴自己的额头,然后迅速离开了,好像蜻蜓点水一般。 但是额头上留下的触感却温暖又柔软,肌肤相触之间极尽温柔眷恋。 宋昀几乎是立马就清醒了,一下就睁开了眼。房间里清朗一片。 宋昀睁眼看着天花板缓了一会,然后伸胳膊从旁边的床头柜上把手机抓过来看了一眼:十点不到。 但是他已经没法继续躺下去了…… 宋昀深深吸了一口气,直挺挺从床上坐了起来,磕磕碰碰地下了床,直接撞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拿冷水洗了把脸。 他脸颊发烫,拿冷水一冲整个人都竦了一下。 宋昀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颊上两片不正常的红色,一直延伸到耳朵尖。 看了半天,他自暴自弃地揉了揉头髮:「啊……」 直升机上他的确在睡觉,但并不是五感全都消失,刚刚这些就是他的触感记忆。 就是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刚刚贴在自己额头的是殷怀的嘴唇!这档以后还怎么搭啊啊啊啊啊…… 第19章 特殊(六) 突然回忆起这种片段带来的心理冲撞实在是太过强烈,短时间内肯定是不可能再躺回床上去的。 宋昀煳弄了一顿早午饭,饭桌上各种自我暗示「疲劳状态下很容易出现记忆紊乱的状况」「触觉记忆在形成过程中会受到多种环境的影响,并不完全正确可靠」「触觉记忆并非全感官记忆,容易出现误判,或许当时人家就是不小心把下颌贴上来了一下」…… 一顿饭吃得异常艰辛,不过好在肚子里有了食之后他的底气也足了一些,总之心跳终于没那么快了。 但肾上腺素飙升的效果还在,整个人都十分清醒,宋昀现在已经对24小时内倒时差不抱任何期望了,只能去填任务汇报表,否则之后两天浑浑噩噩,万一填出来什么纰漏就更要命了。 一番折腾下来,倒时差的黄金时间段就这么过去了。 现在这六点躺下十点睡醒的一天横插进来,而且又吃了东西,他本来只是颠倒的生物钟已然不记得该怎么转了。 这一条上午还算正常,填表也顺畅,但毕竟一天只睡了四个小时不到,下午两点刚过,宋昀简直困到灵魂出窍,不论是在干什么,他都感觉自己像是在梦游…… 可是现在睡觉只能越睡越乱,要真是睡着了,估计倒时差这事三五天都没救。宋昀虽然困,但这事情他还算是心知肚明,于是只能强撑着干熬,在屋里走来走去找事干。 终于,在他行尸走肉一样把屋里来了一套360度无死角的大扫除之后,看到了窗外擦黑的天色。 暗淡的青色让他觉得一瞬间如遇大赦,宋昀第一时间就想直接扑上床。 尽管如此,一下午的大扫除下来,他对于此刻的自己是多么灰头土脸心里多少还是有数的。 可是从他的视角看过去,卧室里的床实在是有致命的吸引力…… 宋昀在卧室门前直挺挺站了足有半分钟,最后还是努力撑着去沖了个澡。 然而有些时候转变就发生在一瞬间。 比如现在,沖完澡出来的宋昀忽然感觉自己好像没有刚刚那么困了。 宋昀心中咯噔一声: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如果今晚睡不着,明天这种生不如死的状态无疑会重演。 于是他立马用一种赶火车的速度把浴室草草一收拾,然后就直奔卧室,把自己往床上一摔,立时便开始开始眼观鼻鼻观心。 下午大扫除好歹也算个体力活,宋昀在床上躺了不久,终于还是借着仅剩的睡意顺利入眠了。 许久之后,宋昀感觉自己的意识逐渐清晰,与此同时,躯干四肢也正在以一种十分熟悉的方式清醒过来。 他闭着眼,感受着这种所有感觉缓缓回归的奇异体验,感觉自己的身心都已经获得了深度的放松,七筋八脉通达顺畅,灵台清明,是典型一夜好眠之后的反应。 此时他的眼前已经不再是昏黑一片,即便闭着眼,也能觉出外界轻微的光线,他昨夜没拉窗帘,看现在的亮度,应该是清晨四五点钟的样子。 居然就这样把生物钟给顺回来了?! 宋昀心中欣喜,深深吸了一口气,满怀希望地睁开了眼。 然而天不遂人愿,此刻映入他眼中的景象只有大写的「事与愿违」——他的确没拉窗帘,但此时窗外依旧昏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所感觉到的轻微光亮来自客厅那盏昨晚没关的吸顶灯,而摆在床头柜上的闹钟则清清楚楚地显示,现在是凌晨两点半。 第31页 「……」宋昀反应了两秒,然后倒头直接把脸埋进了枕头里。 没救了。 没有了昨天那样的肾上腺刺激,两点半睁眼时的清醒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宋昀在床上迷迷煳煳半睡半醒地拖了一阵,最后终于在四点钟从床上爬了起来。 此时他整身上下除了脑子已经全都清醒过来了,躺躺不住,但真要坐起来却又昏昏沉沉,四肢全都不听使唤。 他动作迟缓地把衣服穿妥当,然后就坐在床边不自觉地开始放空,回神的时候半个小时都过去了。 宋昀有些自暴自弃地揉了揉脸:可想而知今天又是困到灵魂出窍人不人鬼不鬼行尸走肉的一天呢。真是想想都高兴。 昨天大扫除的垃圾还没来得及扔,一大包瓶瓶罐罐摆在门口,他本来就混沌,看见这些东西更混沌了,宋昀想想换了件衣服,准备下楼一趟。 现在已经过了七点,扔了垃圾顺便还可以买份早饭回来,再者出门吹吹风说不定还能让他清醒点。 他这样想着,刚推开门,就看见了眼前走廊里一道熟悉的身影。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殷怀听见声音回头看了一眼,见宋昀站在门口,眼楣一扬便转身朝他过去,笑道:「上次午饭没吃完,今天一起吃个早点?」 宋昀刚看见他背影的第一眼就已经被吓醒了,不过情况未明僵在门口一时不知道是该进还是该退,现在看殷怀转身,立马沿原路倒退回去。 殷怀:「……」 眼见宋昀就要关门,殷怀身影一闪,瞬间出现在门前。 他伸手将门把握住,笑吟吟地问:「看见我跑什么?」 「不是……」 两人现在就隔着一道门缝,宋昀只能硬着头皮张嘴磕磕巴巴地胡扯:「突然记起来冰箱里还有吃的,早点、就不用出去吃了……」 殷怀点了点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但握着门把手的力道却一点没松懈。 宋昀当然也不敢撒手,但两人实力悬殊显然拉锯战他不占优势,于是只能退而求缓兵之计。 宋昀道:「上次午饭没吃完就被任务拉走了,实在是抱歉……」 殷怀对于这个话题十分满意,眼弯弯:「然后呢?」 「……」宋昀脚踝发憷,干笑着艰难道:「过几天……我请您吃午饭……」 殷怀听见这句话,眼里笑意一闪而过:「你这句话我可记下了。」 宋昀赶忙点头,又尝试着准备关门,但依旧被一股力道拽着挪动不了半分毫。 「您……去吃早饭吧……」宋昀努力表现得十分诚挚,提醒殷怀说:「否则一会人多,排队要排很久的。」 殷怀失笑,伸手指了指他身后:「给我垃圾,帮你扔掉。」 要知道他用的是发快递带来的蛇皮袋…… 宋昀此时尴尬得都快要僵住了,正想着办法怎么婉言谢绝,殷怀手上指法一变,宋昀立时便觉得自己手上的分量消失了。 殷怀后退一步:「好了关门吧,一会给你把早饭带上来。」说着便转身进了电梯。 他身材颀长,跟手里的蛇皮袋一对比,更显得那个袋子鼓鼓囊囊麻麻赖赖,形成了一种奇异的视觉对比…… 「……」 宋昀盯着殷怀的背影看了两秒,最后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小心翼翼关上了房门。 流年不利,他靠在门后脑子里首先蹦出来的就是这四个字。 这一阵子磕磕绊绊掉价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宋昀捏了捏眉心,这要是在世家,恐怕都已经不知道被罚抄了多少家法了。 他这样想着,唿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应该好好算算吉凶祸福流年运。 瞥了一眼时间,宋昀掐指起卦。 结果一圈算下来,小凶大吉结果一如往常,只有两点十分突兀—— 贵人相助和桃花入命。 「……」 这两样东西是非要出现在同一天么…… 不然为什么说封建迷信迷信害死人,这种空手就来的小打小闹实在太不精确了,这几个词压在一起,谁能知道轻重缓急。 宋昀清了清嗓子,然后从茶几下摸出纸笔端正摆好,拿方位重新算了一卦。 结果还是一样:小凶大吉,贵人相助,桃花入命。 宋昀开始有了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他急忙起身,去房间里拿了张黄符,然后沉香做坛硃砂画印,洗手诵经之后,手掐诀口诵咒。 眼前黄符无火自燃,变成纸灰轻飘飘落进香坛里。 宋昀屏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纸灰。 纸灰不紧不慢,飘飘忽忽地往下落,香坛中卦形一点一点地浮现。 宋昀越看心跳越快,随后连颊上的温度也诡异地升高了…… 还是那个结果。 宋昀看着香坛里清清楚楚的纸灰,感觉自己身上的毛都要炸起来了,一颗心好像踩了电闸扑通扑通跳个没完。 半晌他才终于回过神,一边自我安慰一边伸手去收案上的香坛。 忽然房门被叩了三下,宋昀手上动作一滞,结果还没开口去问来者何人,就听见门外殷怀的声音道:「宝贝儿,早饭给你放门口了。」 宋昀身上一竦,差点把手边的香坛扫到地上去。 他手忙脚乱的抓住香坛,张了几回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正自己尴尬,却听见了隔壁开门关门的声音。 第32页 他歪头又仔细听了几秒,确定没再听见声音,这才从房间里出去,在门口从猫眼里小心翼翼往外瞄了一眼。 外面的确没有人。 宋昀轻声将门打开,然后就看见了挂在门把手上的一袋早点,和放在门边的一大袋各式吃食,里头的东西从水果点心到早午速食便当,一日三餐全都包圆了。 宋昀哭笑不得地把这两袋东西拎进屋,把冰箱塞满,回头又收拾了桌案上的纸灰准备腾出位子来吃早饭。 然而在挪香坛的时候,他却忽然发现,虽然刚刚差点把它扫到地下,但里面的卦象却依旧清晰,而且还在颠簸里出来了十分明确的指向——房门。 宋昀:「……」 第20章 特殊(七) 第三天睁眼的时候是四点,虽然依旧不太正常,但相比于之前已经好很多了。 宋昀还是觉得自己的灵台不怎么清明,不过事已至此,时差也只能一点点的倒,再者有殷怀那一大包补给,他这几天都不用出门,在房里喝喝茶看看书还能睡个午觉,日子也可以说是十分舒适了。 然而他以为的他以为并不是他以为。 他刚刚沏上的茶喝了还不到半壶,早上八点不到,旁边手机里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响。 虽然不是很清醒但出任务还是没什么问题的,这一点他心里还算有数,宋昀阖上手里的书,捞过手机看了一眼,眉头忽然皱了起来。 不是任务,是上次维和出现了大问题——清明出来享祭的新死魂丢了接近三分之一,幽冥司十分上火,要求彻查此事。消息里的内容大致就是说要所有参与者全部在家老实呆着等候排查,并且妥善保存任务记录器上清明三天的数据,以便在检查时提供最详尽的资料。 宋昀看着那信息愣了半天,颠来倒去不知检查了多少次消息抬头结尾处的公文印章。 他实在没法相信这一纸任务通知真是从捉妖总局发出来的。 幽冥司享祭放出的新死魂一共三组,每组都是八十九人,通知上丢了接近三分之一,也就是少了近□□十只新死魂。 宋昀打死也想不出这事情居然能发生在捉妖总局,而且自己还刚好参与了。 要知道之前就是没有专人保驾护航,由着新死魂乱飘,最多也就是丢上十几二十只。 如果真的不是幽冥司有意找茬,或者鬼司少数了一队人马,这一状况已经完全超出了简单的「任务出问题」的范围,这简直就是事故,简直就是捅了个比任务本身还大的窟窿! 信息封锁得很严,宋昀查了一天也没见相关消息,而调查组偏偏又调查得很慢,直等到天擦黑也没听到动静,搞得他一天都好像在五里雾里一样。 然而傍晚时分那手机上却又来了一条消息,也是捉妖总局发来的,提醒参与任务的新人提高警惕注意安全。 消息里说新人住宅区已经出现了三起探员被袭击的状况,严重扰乱了调查进度,而作案者尚未归案,很有可能继续袭击居住区内探员。 由于事发蹊跷,专案组需要分出人手查办袭击事件,所以排查改为在捉妖总局进行,具体时间明天通知,会有专车来居住区接送。在此之前未接受排查的探员需要尽量避免外出,注意安全,同时妥善保管任务记录器,明天直接带去捉妖总局现场拷贝。 宋昀第二天十二点才看到发来的通知,要求立马就带上记录器下楼集合。 这种通知方式让他感觉有点奇怪,平日里发来的通知都会提前,视通知的重要程度,提前时间从半小时到一天不等,而且往往是越重要的事情越早通知。 虽然今次就是带着记录仪下个楼,事情很小,没有一点技术含量,但要保证此时恰巧没有人正闷在厕所里的难度就很大了,一旦这时候有人正有什么没法脱身的私事,情况就会变得很尴尬。 所以依照常理这种事情一般都需要提前十几分钟通知,这种一反常态的做法很少会出现。 除非是有特殊情况——比如队伍中有内奸,任务需要最大限度地增大安全性,通知就会採取这样的实时模式。 宋昀小跑着下楼,果然看见了等在小区里的三辆车三辆车纵向成排,第一辆车门敞开——显然又是坐满就走的套路。 巧的是宋昀上去这辆车刚好坐满,他刚坐稳车便开出了小区大门。 审核需要单人单间,而总局里正经的审核厅只有三间,一下子应付则么多人有点侷促,为了效率只好在走廊上又临时徵用了几间办公室,这才勉强把他们这一批人全装进去。 宋昀本来以为记录器就在自己手里,审核是件很容易的事情,然而没想到自己的记录仪刚刚打开不久桌子对面的两位检查员全都皱起了眉头。 其中一人问他:「你的任务是内圈墓园维和,怎么会在外圈?」 「有人跟我临时换了位子,记录仪往前倒半小时可以看到记录。」宋昀实话实说。 审核员依言往前倒,两人看了一阵子,结果似乎并不像宋昀想的一样能迎刃而解,反倒是两人脸上深色愈发凝重,转身背对着他开始嘀嘀咕咕讨论起来。 两人讨论了不多久,其中一人沉默着起身,从桌上拿起手机出了门。 看上去好像很严重呃样子…… 宋昀也不是很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但是从刚刚他听到的只言片语里还是可以提炼出一点消息的,比如,昨天通知里所谓「遇袭」的三人是「肖家三兄弟」。 第33页 其中一位审查员出门之后审查室内只有他跟另一位审查员大眼瞪小眼,审查员十分严肃,宋昀也不敢张嘴询问,空气安静氛围相当尴尬。 如此状况一直持续到十多分钟之后,出去的审查员面色凝重地走了回来,将一只崭新的记录器往桌上一放,推到了宋昀面前:「你的情况比较特殊,记录器先留下查看,你这段时间就先用这个新的记录器,没有通知24小时之内都不许关机。」 宋昀只能点头,然后两位检查员亲自看他把记录仪带好,这才把他放行。 宋昀出来的时候第二批探员都已经审查结束了,第三批探员刚刚进屋,外面通过审核的探员全都围聚在一起,讨论得十分热烈。 宋昀好奇,从那一圈人外头走过去的时候特意把耳朵支了起来。 结果他还没听全一句话,人堆里忽然伸出来一只胳膊把他给扯住了。 宋昀先是一惊,然后就看见瘦瘦小小的弋阳从里面十分艰难地挤了出来,看见他,眼睛里亮晶晶的:「宋昀哥哥你怎么还在这?车上没看见你我还以为你早来了呢。」 「是早来了,有点事挡住了现在才出来。」宋昀说着有点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准备转开话题。 他伸手指了指那群人:「里面在说什么?」 「啊,他们,」弋阳说着回头看了一眼,跟宋昀解释说:「好像是小区里又出现了袭击,现在已经有人过去调查了,小区暂时封闭,估计要过一会才能回去。」 「又有袭击?」宋昀有点震惊。 「是,还有件事……」弋阳左右顾盼了一下,然后十分神秘地拉宋昀去了稍远些的地方,踮脚凑在他身边低声说:「肖家那三个人,是最早被发现受到袭击的。」 「我知道,刚刚就是因为这事我才被;拦在房间里了。」宋昀说着捏了捏眉心,低头看他:「你怎么知道的?」 弋阳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有点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小声说:「我有几个小鬼混得很熟,就托他们去看了一眼。」 「只有他们三个新人被袭击了?」宋昀问。 弋阳摇了摇头:「还有几个,不过不是新人,」他说着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是那两个带队的老探员。」 「??」宋昀难以置信:「他们两个道行经验都不缺,怎么会在住宿区被袭击?」 弋阳意识到自己说法有偏差,急忙摆手,改口说:「也不能说是袭击,是他们的任务记录器,全被毁了,没法交差。」 弋阳这句话才说完,宋昀还没来得及张嘴去问下一句,旁边忽然有条胳膊轻车熟路地往他肩上一搭,然后直接把人拉了过去。 宋昀身上寒毛都炸了起来——甚至都不需要转头,他就能肯定,现在搭着自己肩膀的人就是殷怀。 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殷怀把弋阳也吓了一跳,他看了看被拉远的宋昀,然后僵硬转头向旁边的殷怀,磕磕巴巴地问:「您是……」 殷怀眼弯弯,手指状似无意地在宋昀下颌上一勾,用一种哄孩子的语气说:「这小朋友是我的小搭档,你觉得我是谁?」 殷怀虽然笑吟吟的,但周身的气场十分强大,弋阳怯怯笑了笑,僵站在对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倒是殷怀先开的口,他沖弋阳歪头笑了一下,十分和善地问:「跟我的小搭档聊完了么?现在小区暂时封闭,你还得过一会才能进去,如果聊完了,我就顺道把我这小搭档带走了?」 弋阳赶紧点头:「聊、聊完了聊完了……」 宋昀一颗心简直好像踩了电闸一样没完没了地扑腾,这种反映实在过于不正常了。 他悄悄运气稳住心神,至少装作不太神思恍惚的样子轻轻推开了搭在他肩上的那条胳膊。 宋昀干笑:「现在时候也不早,不然我还是跟弋阳在这等一会吧?如果等的时间长至少还能给他买点东西吃。」 殷怀一展臂,将他又揽了回去,笑道:「不会等很长,他们就是在等我回去看一眼,看过之后立马清场,然后就能正常通行。」 「我……」宋昀还不死心。 「你不想跟着看一眼现场?」殷怀看他一眼,一句话问得轻描淡写。 「……」宋昀立时放弃了挣扎。 他实在太好奇了,居住区里那样里三重外三重的严密咒阵,到底什么样的东西能在里面肆无忌惮的袭击?这个问题他从昨天开始就在想,结果到现在还是没有一点头绪。殷怀这一问实在问到他心缝里去了。 第21章 套路深(一) 宋昀十分抱歉地看了弋阳一眼,本来想给他留一点零钱让他饿了买点东西吃,结果弋阳见他看自己,瞬间头摆得像拨浪鼓:「没事没事,宋昀哥哥你去吧。」 宋昀:「……」 他十分不自然地跟在殷怀身后,结果刚出总局大门,看见台阶底下停的那辆车,心跳又不自觉加快了一些。 宋昀一边下台阶一边在心里演绎,趁殷怀转到对面上车的功夫直接拉开后排车门坐了进去。 殷怀抬眼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晕车不坐在前面?」 宋昀心里发虚,连忙避开殷怀的视线,侷促道:「前面阳光好,温度高也很容易晕……」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了车窗落下来声音。 殷怀把前面两扇车窗降下来了一小段,车开起来外面清凉的空气刚好能扑在他脸上。 第34页 两人到的时候居住区外看起来十分正常,并没有警戒线之类的东西,与平日唯一的不同之处大概就是社区里十分清净,往日进进出出四处走动的人现在一个也看不见了。 虽然门口看不见警戒线,不过进门之后就会发觉警戒其实做得十分到位——遇袭现场是小区里的绿化公园,现在整个小公园都已经被结界严严实实罩了起来,几个高级探员正里里外外地忙活。 殷怀停了车,借着解安全带的姿势转头来看宋昀,沖他挑了下眼楣:「走吧,进去看一眼。」 虽然结界里那些忙里忙外端着相机记录本的高级探员们几乎人人都在脸上写着「生人勿近」几个大字,宋昀心里的好奇还是更加强烈一些,既然殷怀这么说,他立马从善如流地跟着下了车。 两人穿过结界,宋昀立马就感觉到周围几道锐利的眼光嗖嗖投了过来。 不过他毕竟跟在殷怀身后,那几人看清前面的殷怀,立刻便收起了眼里的情绪恭敬迎了上来:「大人。」 殷怀略略一颔首,胳膊往宋昀肩上一搭,笑容散漫对那人道:「带小朋友来学习,介绍介绍情况吧。」 那人看着宋昀愣了愣,反应过来赶忙点头,手里的记录本哗啦哗啦往前翻了几页递给了殷怀。 「朱崇明,中级探员,入职三年。周五休假期结束,今天是回居住区的第三天,没有参加清明任务,休假期间的活动已经去查了。人是下午发现的,现在还没醒,只有看身上的伤口能确定是妖袭,但现场没有妖物的线索。」 殷怀低头翻了翻手上的记录本:「这只喜鹊是怎么回事?」 旁边的高级探员张口就是教科书一般的回答:「是封锁之后清理现场在一棵树下面发现的,身上没有明显伤口,不能确定死亡原因,已经被送去做毒理检验了。」 殷怀点头:「还有什么?」 「没了……」回答的探员面露难色:「现场很干净,除了受害人身上的伤口能看出是妖袭之外,现场没有任何一点妖咎出现的迹象。」 「的确是。」殷怀四周环顾一圈,把手上的记录本递了回去:「我进去转一圈,没什么事我出来你们就可以散了。」 「是。」那人急忙接了记录本,迈步上前面准备带路。 「不用带路,」殷怀胳膊搭在宋昀肩上随意摆了摆手:「我带着这小朋友进去自己转一圈就行,你忙你的。」 结果殷怀说的「转一圈」真的就是在里面转了一圈 。 一圈下来,别说是停留,就是步速都没变过,宋昀只觉得自己走马观花一样看了一圈,什么都没看到,然后就回到了起点。 这么短的时间里再次见面,刚刚招唿他俩的高级探员脸上表情一言难尽,他不确定地问:「大人您……看完了?」 殷怀远远沖他一扬手:「看完了,可以,散了吧。」 这三个词怎么听都是敷衍。 招唿他们的高级探员也不是第一次碰上大妖来协助查案,也知道眼前这位大人性子古怪没法拿捏。 但不论怎么说,这小公园也算是个环境复杂的案发现场,而现场几乎找不出什么物证,人证一时半会还醒不过来,但这情况又跟清明维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总之这次妖袭事件几乎每一条都能跟典型的「疑难杂症」特点无缝对接。 本来是令人头大的一件事,结果殷怀就是进来转了一圈,扔下这句仿佛全退一样的点评就走,让他一时间心里一阵发虚。 这样的大妖是宝贝,即便案子真黄了整个捉妖总局也不敢说什么,但他这样的普通修士就不一样了。 总局里修士多的是,就是再怎么高级的修士,如果把案子搞凉了,那也就离凉不远了…… 眼看殷怀就要出结界,那人一咬牙,急忙快跑几步追了上去,问道:「……大人这结界还需要留么?」 「拆了拆了,里面都查完了还留结界干什么,」殷怀说着转头看他一眼,扬了扬手:「毒理化验和受害人口述出来之后记得发我一份就行,你们也辛苦了,趁早散了吧。」 不只是杵在后面的那位高级探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宋昀也好像在五里雾中一样。他实在不知道旁边这位道行高深玄之又玄的大妖刚刚一圈都看到了些什么让他觉得现场已经「可以」了。 刚刚走得太快,宋昀这一圈转下来几乎是什么也没看到。 两人走了几步,宋昀还没在心里把腹稿打好,殷怀站在车前忽然转头看了他一眼:「坐前面还是后面?」 宋昀专心打腹稿,思维忽然被打断愣怔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殷怀是问他上车坐在哪里。 「……」宋昀侷促清了清嗓子:「……还是后面吧。」 他这句话说完,殷怀上前一步把车门拉开了,一手扶在车顶,显然就是在等他坐进去。 宋昀感觉心里一阵奇异的悸动,好像有猫尾巴从心口上扫了一下。紧跟着他就感觉到,自己脸上,好像热起来了。 两相权衡,他还是觉得自己光天化日之下红脸更尴尬一点。 于是宋昀赶紧道了声谢,低头麻利钻进了车里。 钻上车他才反应过来,其实这段距离,还是自己跑回家比较实在…… 第22章 套路深(二) 但既然上了车,殷怀就在前面坐着,刚刚打出来的腹稿现在不用就可惜了。何况现在这个局面,一会一起上楼这事八成是免不了的,有点话题总比站在电梯厢里相对无言尴尬强。 第35页 宋昀想了想,开口问:「刚刚在公园里,您有什么发现么?」 殷怀当然知道他到底想问什么,于是勾了一下唇角,反问:「你看到了什么线索?」 「我……」他没想到殷怀会反问自己,但这又不是可以自由发挥现场胡扯的答案,宋昀被噎了一下,只好如实回答:「刚刚走得太快……细微处什么也没看到。」 殷怀抬眼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笑着问:「那你怎么就觉得我看见了?」 宋昀:「???」 殷怀看着宋昀的表情不禁失笑,他道:「刚刚就是沿着大路走了一圈,几条小路走也没走,中间的水池、树下草丛,那些容易藏东西的地方一个都没去,能找到线索那才真是见了鬼。」 他说着将车停进车库,咔嗒按开安全带推门下了车。 宋昀不解:「那你为什么……」 此时他还在五里雾里,而且这雾还越来越大的趋势,让他连下车都没反应过来,宋昀依旧坐在后排座位上,端端正正的坐姿加上脸上不解的神色,看上去十分乖巧。 殷怀眼底的笑意越发浓,他替宋昀拉开车门,问他:「你刚刚在结界里感觉到有什么邪咎之气了没有?」 宋昀摇头。 「我也没有,结界里太干净了,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没有,」殷怀看着他继续说:「这种情况如果不是有人提前处理过,就是早先设计好,把能检查的东西全抹去了,前面的现场检查已经做得很细緻了,剩下的还要检查什么?」 宋昀听他这样说,眨了三下眼,感觉周围五里雾淡了不少。 殷怀扶着车门笑着瞧他:「还不出来?我这车里这么舒服?」 宋昀反映了一秒才意识到现在这个局面,然后几乎是瞬间,他就感觉到自己身上的血开始迅速上涌,不只脸颊,此时就连耳朵尖都已经开始发热烫了。 「……」此情此景,宋昀恨不得直接遁地。 当年在世家,他绝对算是出类拔萃的内室弟子,从世家长老到书院先生没有一个不夸他骨相奇佳天资聪颖,不论是书院考试还是世家任务,不论是单兵作业还是团队行动,宋昀每回表现都干净利落近乎完美,还从没犯过这种蠢。 既然不是流年不利,他现在开始严重怀疑自己出山之后住在这里水土不服——从进了捉妖总局开始,大大小小的囧事好像就没断过,好像被灌了迷魂汤一样,基本能力退化到这步田地让他十分郁闷。 然而人的本质就是复读机,郁闷并不能阻止殷怀说话的样子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回放。 车库跟电梯相连,宋昀跟在他身后走的每一步都感觉自己头顶在冒烟。 殷怀按好楼层,瞥了一眼旁边的人。 宋昀低头看鞋。 这是他用得十分顺手的小伎俩,一般是用于以不太自闭的方式表现一种「拒绝交流」的气质,效果奇佳屡试不爽。 但今次不太一样,宋昀感觉自己脸上发窘,是实在不好抬头。 然而事实上,他并不是很清楚自己「不容易红脸但是特别容易红耳朵」这件事。 从殷怀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宋昀通红的耳尖。 殷怀轻轻咳嗽了一下压住不自觉上翘的唇角,开口道:「勿邀正正之旗,勿击堂堂之阵。」 宋昀下意识转头看他,殷怀忽然一本正经玄之又玄的说话让他有点不适应,脑子里卡了一拍才反应过来这话是兵法里说的。 殷怀看他一眼,继续说:「公园里的情况你也看见了,如果之前没精心设计过,只是临时起意,周围绝对不会收拾的那么干净。」 「既然是下一番功夫装饰的门面,当然不能让人轻轻松松找出到破绽来,那还找它干什么,还不如去干点别的。」 避实击虚,意思他是明白了,但虚在哪呢? 两人说着已经到了门前,殷怀伸手开了门。 宋昀正要问,却看见殷怀眼底划过去一丝笑意。 「……」 这个感觉不太妙,宋昀感觉他们两人的谈话应该是时候终止了。 果不其然。 殷怀笑吟吟地道:「昨天见我还躲,今天站在这里跟我聊天也不怕,就实践效果来说避实击虚这一套还是靠得住的,是吧?」 宋昀:「……」 好的告辞。 宋昀开门进门关门一气呵成,站在门后杵了半天把心跳缓下来,然后才深深唿了一口气。 每次聊天结束总有一种被调戏的感觉……对此他也是很服气。 胡乱吃了点东西,宋昀本来想着要把早上翻开的书给看完,结果下午状态十分不好,看不上几行就要神思恍惚一下,一恍惚就会跑偏到殷怀那里去…… 就这样他坐在桌前艰苦卓绝看了几页纸,窗外天色已经擦黑了。 宋昀再次把自己从跑偏的路上拽回来,看着眼前读串了三回的半页纸颇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髮,然后干脆起身进了浴室。 房间里没开灯,浴室的水声更显得室内暮色氤氲,房间的一角,家具的阴影里忽然伸出来了一只细小的爪子。 紧接着,一道暗灰色的影子从墙上的阴影里缓缓探了出来。 那影子的颜色比墙上的阴影还要淡,而且几近透明,看上去仿佛是一片淡灰色的薄雾,影影绰绰连轮廓也看不清楚。 第36页 它在墙上探着半截身子,好像被按了暂停一样一动不动呆了一阵,然后才慢吞吞地从阴影里爬了出来,身体沿着墙壁一步一顿地缓慢爬下地。 宋昀刚搬进来就在房屋四角压了辟邪铃,用的是宋家特有的内家阵法,地上有隐隐可见的三道硃砂细线,若有外邪相犯,触线便能响铃启阵,只要来犯的妖邪不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碰上这个阵法基本都只有乖乖就范一条出路。 有了这个阵,宋昀对于外邪来犯的心态十分佛系,总结起来就是两句话——打不过他的能耐他何,他打不过的又为之奈何。 但事实上还有一种状况被忽视掉了,比如现在,那只透明的淡灰色影子慢吞吞地从那三道硃砂线上爬过去,但四角的铃铛没有一点反应。 这只小小的影子准确说来连邪祟都够不上,最多就是一点游荡的残魄,身上这点邪气完全入不了辟邪铃的法眼。 然而刚过三道硃砂线,那只淡灰色的影子忽然一改刚刚一步一顿极其缓慢的行进速度,眨眼时间就从一排沙发下穿过,迅速熘进了宋昀的卧室。 但是就在它刚刚迈进卧室门的一瞬间,那只影子脚下有什么东西极快的闪了一下。 那只影子动作一顿,转头四下去看,但周围什么都没有。 它抬起来的一只爪子悬在空中等了半晌,见后面没什么动静,这才缓缓落下来,然后迅速爬进了卧室,消失在一片昏暗的阴影里。 宋昀从浴室出来,看见客厅里沙发旁边亮着的落地灯不自觉愣了一下,缓缓放下了手里擦头髮的毛巾。 如果没记错,他刚刚进浴室的时候房间里薄暮冥冥,没开灯。 而且这盏灯是上一任房主留下的,宋昀只拿它当个摆设,从来没开过。 宋昀下意识瞄了一眼他摘在玄关的佩刀。 结果还没有下一步动作,他就忽然听见了外面那人的声音。 「怎么?不敢出来了宝贝儿?」 殷怀语声带笑,却听得宋昀身上不自觉地一竦,心跳紧跟着便生了上去。 但在这杵着显然不是什么好办法,宋昀一连坐了几个深唿吸,又用手背试了试自己脸上的温度,这才勉强保证不顺拐地走了出去。 然后他就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削苹果的殷怀。 沙发旁边的落地灯,灯光是一种很深沉的暖黄色,有一点像烛火。 沙发背后刚好是阳台,背景是尚未完全变漆黑的墨蓝色天空。 殷怀坐在灯影里,动作慵懒惬意,拿着苹果的手指纤长骨节分明…… 宋昀看着忽然一阵恍惚,感觉眼前的情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让他胸中五味杂陈的熟悉感。 殷怀长得很好看,而且是带着妖邪的好看。但他微微上挑的眼角跟薄凉的下颌线却又使得妖邪与俊朗条达成了一种恰到好处的平衡,非但没有半分媚态,反倒成了一种令人不可逼视的俊美。 人生第一次,宋昀感觉到自己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 第23章 套路深(三) 「站那么远是怕我吃了你?」殷怀停了手上的动作抬眼看他,语调凉悠悠的。 两人视线相撞,殷怀满眼的似笑非笑。 宋昀一激灵,立马回了神:「不、不是……」 殷怀轻笑一声:「那就过来坐下,有东西给你看。」 宋昀现在心跳加速脸上发烧,心里虚得很,旁边另一张空着的沙发显然是最佳选择。 然而他只是往那沙发旁边迈了一步,便听见殷怀的声音不急不慢地说:「这是要我坐过去?」 宋昀干笑,从善如流地坐在了殷怀身边。 之间十分刻意地跟他保持了一小段距离,一颗心还是控制不住地乱跳起来。 殷怀见他过来,手指一晃,桌上一只倒扣着的玻璃杯自己移到了宋昀面前。 「这是……」宋昀不明所以,刚要问,忽然看见杯子里好象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他眨了眨眼,将身子凑近了一些,这才看清里面有一小片几近透明的淡灰色影子,好像被困在玻璃瓶里的壁虎一样在里面急躁地绕圈。 房间里只开了这一盏灯,光线深沉昏暗,刚刚距离远,宋昀只当桌上扣着的就是一只玻璃杯,根本没注意到里面还有个这样的小东西。 宋昀伸手过去敲了敲杯子,里面的小东西立马停了下来,趴在杯壁开始上装死。 「你从哪里找的这么小一只残魄?」他有点好奇,即便是魂魄相合的小鬼,只要身上怨气不重,在阳间七日便自行消散了,何况只有一道残魄,别说是这壁虎一般大小的小东西,即便是人,一道魄移出来撑不过几个时辰就要灰飞烟灭。 而且这只残魄最多就是壁虎那么大,这样的小东西生出魄都是个难事。 殷怀削好了苹果,割下一块拿刀扎着递给他,风轻云淡地回答:「在你床上抓的。」 宋昀本来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上手去拿那块苹果,听殷怀这样一说,手在半道上就滞住了:「在……哪?」 殷怀十分体贴地把苹果送到他手里去,然后眼弯弯,仿佛就是怕他听不懂一样,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床,上。」 宋昀都不知道自己现在脸上该是什么颜色才好。 他手里拿着苹果,依旧僵在半空,磕磕巴巴地问:「你……还到卧室去了?」 第37页 「你这个提问角度很独特。」殷怀勾着唇角,低头给自己割了一块苹果,然后不急不慢地回答:「准确来说,我是从卧室进的门。」 宋昀难以置信:「……你从卧室?进的门?」 殷怀理所应当地点了点头:「还是你觉得,我不够格穿墙?」 「……」 卧室而已,明明不是什么敏感的话题,但不知道为什么,宋昀感觉跟殷怀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自己后嵴樑都要臊红了。 他侷促咳嗽了一下,决定先忽略这种细节,毕竟自己下在房里的咒术没有一个是能拦下这种大妖的。 然后赶在事情变得更加诡异之前转开了话题:「这么小一只残魄,怎么可能爬到这里来?」 小区里的镇压里三重外三重,普通小鬼迈步进来都不敢,何况这样一只连魂都没有的小东西。 「就是这么小一只残魂才能爬到这里来。」殷怀瞥了眼屋角宋昀压着的辟邪铃,「铃都撞不响的小东西,不是正适合爬进来?」 他说完顿了顿,转头看着宋昀,补充说:「我刚刚找见它是在你枕头底下。」 「在我……枕头底下?」宋昀不由得又凑过去看了看那只残魄。 出现在屋子里就算了,这种比一片鹅毛还要没有分量的小东西出现在哪个地方都还能找到理由,但唯独枕头这个词,是对于这样的残魄来说,就很敏感了。 夜里休眠不设防备,护体灵气也会更弱一些,遇上强些妖鬼,修士五感敏锐能迅速察觉有所应对,但是这样的小东西就不一样了。魄离了魂,本身就更加飘渺无形,也更容易侵体,甚至有时候离得近直接就会被神魂吸进去。 而灵府就在颈后,这样的小东西藏在枕头底下,不管是被吸进去还是自己钻进去都能做到叫人一点感觉没有。 但事实上这样的小东西是不该出现在那里,枕席之间留有修士身上的灵气,一般的小鬼小怪都不会主动过去招惹,这一只显然一反常态——一言以蔽之,它被人操纵的可能性非常之高。 宋昀想到这里还稍微有些后怕,后背一阵发毛的,觉得还是查清楚这小东西到底想干什么比较好。 殷怀看宋昀脸上的表情,知道他想的是这事,于是指尖一点,将那只小东西从玻璃杯之中移了出来,「看也看完了,想问什么就直接问,」他说着十分随意地向后一靠,「不担心死活,反正留着也没什么用处。」 「……」宋昀总觉得这句话听上去怪怪的。 这样的小东西口不能言耳不能听,也没什么心智,宋昀当然不指望能问出什么,于是起手掐诀催了一道咒,将它所见全都外现出来。 这傢伙大致可以被看作是个行车记录仪,半空中浮现的映像同样是倒放,所以先看到的就是它怎么一步一步从枕头下「钻出」来,然后「退」下床。 它往后「退着走」得样子颇有点顺拐的意思,古怪甚至还有点好笑,宋昀抿着下唇看闹剧一样地瞧它,然而很快,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眉心微微一敛,指法变换将映像往前退了一些——他没想到的是上床之前他还上过桌子,而且碰过任务记录仪,还十分熟练地把里面的东西全清零了。 这就很有趣了。 殷怀笑了一声,在旁边悠悠点评:「看来是见了不该见的东西,有人不想让你记住。」 宋昀无奈耸了耸肩,现在看来的确如此,这小东西一路爬上爬下目的还十分明确,也算是训练有素了。 「但我的记录仪昨天下午刚刚被扣下,这一只是新的,刚刚带上用都没用过。」 「这说明他的主子还不能算是个标准的内奸。」殷怀说着手指一晃,半空中的映像迅速前推,然后卡在了它刚刚把身子从墙里探出来的时候,再也不能往前了。 「还有什么要问?」殷怀转头问他。 宋昀摇头,一个「没」字还没出口,殷怀忽然打了个响指,半空里的东西便全都消散一空了。 「……」 殷怀继续不急不慢地割苹果,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又给他递过来了一小块。 动作之从容随意,完全不像是短时间内要告辞的样子。 但是那东西消失之后屋子里忽然变得极其寂静,可偏偏宋昀的心跳就选择在这种时候控制不住地开始加速,耳边清楚的心跳声让宋昀如坐针毡手足无措,嘴里一块苹果咬下来都不知道该怎么嚼。 他一边看着表一边在心里想託词,但这个时间实在尴尬,晚不晚早不早,正正好好是吃晚饭的时候,他实在想不出什么能把殷怀请走自己还不用跟出门的说法。 「您今晚……没什么事么?」宋昀没话找话,想要从中找个其他什么切入点。 殷怀把手上的果核扔进旁边垃圾桶里去,然后抽了张纸巾不紧不慢地擦手,纠正他说:「不是没什么事,是压根没事。」 宋昀:「……」 结果殷怀忽然一倾身凑了过去,胳膊就搭在宋昀旁边的沙发靠背上。 宋昀都不知道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是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近的,看见殷怀近在咫尺的一张脸,瞬间他的一颗心就狂跳起来。 殷怀眼底浮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难得我们两个都这么有空,不如跟我说说前阵子为什么一直躲我?嗯?」 尤其是最后一声,殷怀挑眉坏笑的表情加上带着笑意的鼻音,宋昀「噌」地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转头对着他干笑:「我还是请您吃晚饭吧。」 第38页 第24章 套路深(四) 吃晚饭这样的事情,既然宋昀提出来,殷怀当然欣然应约。 上次殷怀带他去的那家餐厅,宋昀现在看见都觉得头皮发麻,当然不可能再进去,于是打着主宾之礼的幌子拉他直接绕路去了之前自己进过的另外一家餐厅。 这家餐厅装潢走的是禅宗极简风,宋昀被风格骗进来打包过一次外带,味道好不好倒是其次,他是觉得这种吃斋念佛的风格十分安全——殷怀总不至于在这里还能说出上次那种乱七八糟的称唿来。 然而还没到门前,他就被殷怀勾着肩膀带到了另一条路上。 宋昀:「……」 这还不算完,殷怀一边带他往前走,一边低头凑在他耳边语声带笑地道:「宝贝儿,出来吃饭是用来谈情说爱的,不是来吃斋念佛浪费大好时光的。」 宋昀被殷怀「谈情说爱」突如其来的四个字砸得手软脚软,一颗心在胸腔里卯足了劲乱蹦,舌头早就不知道被哪里跳出来的猫叼走了。 但是殷怀并没带他再转去什么餐馆,两人在路上走出去没多远,殷怀便伸手摆停了一辆计程车。 宋昀不解:「你要干什么去?」 殷怀:「看你吃饭兴致不高,不如先去查个案。」他说着直接把宋昀带进了车里。 「宣武大厦。」 宣武大厦是捉妖总局的对外「学名」,两人下车大概是晚上八点钟,二十层的写字楼就没剩下几盏灯,跟几十米开外灯光璀璨的另一座形成了鲜明对比。 知道的是入夜之后妖鬼专场节能减排,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这家公司待遇多好,朝九晚五员工从不加班。 其实关着灯的写字楼跟白天一样「人」来「人」往,不开灯主要还是怕旁边写字楼上的人突然一转头看见「文件自己乱飞」「职员在墙上爬」之类肉眼凡胎本不该看的东西。 夜班场电梯照旧正常运行,不过空前高效,一梯五六十号鬼不成问题,剩下的几十号工友往往都很喜欢飞檐走壁穿墙爬窗等特殊出行方式,所以楼下的电梯大部分都很清闲,大厅里空荡荡的,从来都没有排队等电梯这种问题的困扰。 这次更是如此,殷怀身上大妖的气场灵修强大,没有妖鬼能够近身,他迈门而过的一瞬间,大厅里刚刚还熙熙攘攘有说有笑的一群鬼立时便安静下来,然后远远朝他行了一礼,还不等电梯开门便争先恐后地钻进了进去。 宋昀:「……」 殷怀:「……」 于是他们两人独享电梯厢成了一件十分理所应当的事情。 「你到总局来查什么?」电梯门关上之后,宋昀转头看他。 「之前跟你们出清明任务的那两个高级探员任务记录器出了问题,现在停职观察,人就在这。」 「卷宗你看不到,笔录里面有很多空缺细节,这个两个人都有记忆盲点,一直不能确定盲点是怎么来的。」 殷怀说着转头看他一眼,笑道:「今天在你床上看见那个小东西倒是给了我一点启发。」 两人视线相撞,宋昀又恰好听见他说出来「床上」两个字,一时间脑海里只剩了一道白光,连脑仁都跟着一竦,接着就感觉到脸上诡异地热了起来…… 宋昀急忙侷促咳嗽一声,藉此转开了视线。 殷怀看着宋昀发红的耳尖,眼底的笑意分明就只一只得逞的狐狸。 大厦里十六十七十八三层被设计成了短期客房,方便外地分局探员出差办公时候的住宿。 十八层的一侧还有十多间房子被划出来建成了观察区,平时探员如果有什么问题需要软禁观察就会被安排在这里,房间配置都是跟短期客房一样的,不过监管会比住宿严格一些就是了。 比如软禁期间会客只能在特殊会客厅里进行,全程都会被录音录像。 软禁探员见面负责管理员需要填写表格,人要过一会才能见上,殷怀轻车熟路先将宋昀带到了会客厅,然后顺手要了两杯咖啡——会客厅的装饰就是小型咖啡吧,除了咖啡,并没有其他什么饮品。 除了大晚上喝咖啡之外,会客厅里没有让人不自在的感觉。传说中全程开启的录音录像设备都隐藏得很好,宋昀落座之后找了一圈才也没找见。 他正纳闷,忽然看见旁边殷怀把手伸了过来。 宋昀:「??」 殷怀一本正经地解释:「一会要查他俩的记忆,不可能明着来,你手不给我怎么看得见?」 「……」这个理由宋昀也没法推脱,内心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咳嗽一声,十分不自然地把手递了过去。 殷怀握住他的手,手腕一转便又成了十指相缠的姿势。 宋昀瞬间就感觉到自己的一颗心突突狂跳起来。 他急忙想要推脱,一边把手往外抽一边干笑:「今次用不着这样吧……」 殷怀直接把两人扣在一起的手带进了自己的外套口袋,然后身子向宋昀旁边一凑:「嘘。」 宋昀一怔。 殷怀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人来了,别闹。」 殷怀的声音沉沉,就响在他耳畔,甚至胸腔的震动宋昀都似乎能感觉出来,温热的气息从耳后蹭过……宋昀从头到脚憷了个遍,就差原地起跳了。 但是人也真的来了。 一次只能有一个人出来会客,宋昀并不是很擅长记忆人脸,清明几天也都是在黑夜里度过的,这个人应该长得什么样子他并不很清楚,但能明显觉出眼前的人跟之前清明维和的时候相比的确憔悴了一些。 第39页 殷怀随意从手机里调出来了一套问话的模版,随意从上面找题目来问。 几道题目过后,宋昀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脑海里似乎有了一些影影绰绰的映像正在迅速明晰。 殷怀的问题沿着时间线推进,很快就看出了破绽所在——有一段记忆里好像蒙了一层雾气,映像模煳又粗陋,打眼就能看出来跟之前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很显然这就是记忆盲点了,像这样的盲点十分明确的只有两处,不过前后记忆该在的还在,宋昀毕竟是全程经歷的人,联繫起来很好推断,第一处应该是「肖家三兄弟」来调位去墓园的时候,第二处是墓园周围排查完之后的检查。 殷怀的问题从清明维和一直延续到任务记录仪出故障的当天,虽然时间跨度长,但事实上一整套问下来也并没有花费多长时间,第一个人从进来到出去用了半小时还不到,然后第二个人就跟了进来。 殷怀问的还是那些问题,不过角度稍有转变,两人回答如出一辙,第二人的记忆盲点跟前一个完全一样,但是问到最后,宋昀忽然注意到了一个诡异的细节——两个人有一段不只角度一模一样,就连语音语调等等细节也都完全相同的记忆。 这段记忆出现在回忆的末尾,时间很短,大致就是在开会途中被人叫了出去,格子间外站着的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女人,十分和蔼地表扬他们清明维和任务做的不错。 按照两人的记忆逻辑,这段记忆应该是两人一起被叫出去接受上级领导的表扬。 两人出同一挡任务有很高的记忆重合度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但高度重合併不是说两人记忆就该一模一样——不同人有不同的视线高度和视角位置,有不同的关注侧重点,所以即便经歷同一件事,也不可能出现两段完全相同的记忆。 而眼下这段记忆完全就是粘贴复制的结果,非但视野里看不见另外一人的身影,而且这段记忆从头到尾不论是视角还是站位,全部一模一样。 问话结束,第二个人也被带了出去,殷怀随意向后一靠,转头看着宋昀。 「最后一段……」 宋昀有意说了一半,便看见殷怀点了点头。 于是他继续说:「是残魄?」 「不确定,不过应该大概率是。」殷怀说着垂下眼眸,将两人扣在一起的手从外套口袋里拿了出来,故意拿到宋昀面前才张开手指。 「……」宋昀只只感觉脸上一阵发烧,然后「噌」地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侷促清了清嗓子:「咳,时间不早了……」 殷怀眼底笑容散漫,不急不慢跟着宋昀站起身。 两人坐电梯下到楼下大厅,殷怀站在宋昀身侧,一边往外走一边提醒他说:「晚饭还没请。」 宋昀一阵头大,但这话毕竟是几个小时之前自己真真切切说出来的,没有推脱的道理,于是只好出门在路边招手拦停了一辆出租。 宋昀上前打开车门,转身去看旁边的殷怀:「去哪您说了算,您到前边来坐?」 殷怀站在他身后伸手关了车门,而后反身直接把宋昀塞进了后排座,自己跟着坐了进去,转头笑吟吟地看他:「坐后排也一样。」 宋昀:「……」 殷怀上车之后报的地址是居住区,宋昀还以为又是要在小区外面的餐厅里解决这顿饭,结果车竟然在殷怀的指导下直接开进了居住区,在楼下停了下来。 宋昀付过钱,站在自家楼下不明所以:「那晚饭……?」 殷怀十分顺手地揽过他的肩膀:「当然是等你想跟我谈情说爱的时候」 「?!」这都是些什么虎狼之词?! 「不是……」宋昀说着挣扎了一下想从殷怀胳膊地下脱身出来。 殷怀转头看他:「你饿了?」 宋昀摇头。修士不像凡人一样容易饿,一天犯不上吃三顿。 殷怀看着他微微眯起眼:「所以你这么积极吃晚饭是想跟我谈情说爱?」 宋昀:「——不是!!!」 第25章 套路深(五) 可能因为昨晚受了太多刺激,宋昀一夜睡得都不安宁,早晨天光刚刚发白,他脑子里就有了意识,半睡半醒之间全都是关于殷怀的东西,导致他还没睁眼心跳就很不正常。 他闭着眼几番辗转,可就是背清心咒也没法完全静定放空,总是有一小半脑子不受控制地继续想着殷怀跟他说话的样子。 「……」宋昀最后扛不住还是睁了眼,转头瞥了一眼旁边的闹钟,六点半。 再算上刚刚在床上滚来滚去的时间,比之前整整早一个小时还不止。 太不正常了!他这样想着,烦躁抓了抓头髮,殭尸一样直挺挺从床上竖了起来。 宋昀本来的打算,是洗把脸冷静冷静然后出来吃早饭,结果手里刚扯上毛巾,自己就鬼使神差站在了浴室花洒底下,伸手水龙头一拧,冷水浇了一头。 「?!」宋昀瞬间就清醒了,一下子从水流底下跳了出去,这才伸手一把拧上了旁边的淋浴水龙头。 这种仿佛脑仁拌浆煳的操作…… 宋昀甩了甩头髮上的水,低头打量了一圈自己身上的衣服。 好在他反应快,立马就从花洒底下跳了出来,身上衣服就是沾了一点水汽,棉布拖鞋也没见水,可头髮却是实实在在被浇湿了。 第40页 拨弄了一把自己湿透的头髮,宋昀又看了看手里的毛巾,最后还是没办法,他抿了抿嘴唇,把拖鞋换下来,又站回了花洒底下。 沖个澡而已,最多就是十几分钟,结果宋昀十几分钟之后出来,又看见了坐在客厅沙发上的殷怀。 宋昀整个人竦了一下,杵在原地眨了三下眼:「???」这种场景再现让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跟面前这人到底是谁穿越了。 殷怀看他一眼,把手里翻着的书页放了回去,抬起头笑吟吟地道:「敲门你不答应,我担心啊。」 宋昀喉咙上下滚动一回,十分艰难地问:「所以你……又是穿墙?」 「不要这么震惊嘛,」殷怀说着起了身,走过去勾着他的肩膀将人带到了餐桌旁边:「最近我肯定是得经常过来的,穿墙比较方便,你这心里建设还是要有点才行。」 「为什么会经常过来?」宋昀浑身僵直地被他按到椅子上。 殷怀指了指桌上的盘盘碗碗:「一来,给你带早点。」 「二来,」他眼弯弯,继续道:「最近住宿区袭击事件频发,保护一下我的小搭档,这点责任我还是有的。」 他说着绕了小半圈,在对面拖开椅子坐下:「详细信息都在你手边那一摞文件里。」 宋昀看了看他,看了看桌上可谓琳琅满目的早点,然后又僵硬低头,依言翻了翻自己手边的一摞文件,看了没两页,眉头便皱了起来:「又有新的袭击事件?!」 殷怀坐在他对面不紧不慢地喝粥,补充说:「而且都是针对清明任务中的新人。」 按照材料里的信息,又有两人在住宿区内遭遇妖袭。 现场调查记录跟上次住宿区内遇袭的情况如出一辙,现场没有任何妖咎出没的迹象,只有两人身上的伤势能看出是妖袭,屋里也没有任何争斗过的痕迹,就像是从天而降一只妖鬼一下把两人给噼晕了一样。 宋昀敛着眉头继续往后翻,后面十几张都是现场的细节照片,照片不会比现场更清晰,宋昀翻得很快,结果就在最后,有一张窗台的照片——窗台外面的空调外机上有一只死掉的黑鸟。 宋昀瞳孔一震:「又有一只鸟?!」 殷怀点了点头:「还是无明显外伤,死亡原因暂时不能确定。」 「上一只喜鹊的毒理检测报告在后面。」 宋昀赶紧往后翻了几页,毒理检测报告上面很空旷,体内有轻微的重金属过量,但是没有发现任何致死成分,物种生理信息也显示这是一只羽龄不到五年的健壮成鸟,生前没有受过任何的畸形或病理因素影响。 体内轻微的重金属过量是很多城市动物的通病,而正常喜鹊一般能活八到十年,五年羽龄显然还在「正当年」的行列之中——这只鸟死的就像这几次妖袭一样蹊跷。 宋昀大致翻完一遍,想要回头再细看,结果手里一叠资料便被人抽出去放在了旁边。 殷怀把粥碗上的盖子打开推到了宋昀面前,悠悠道:「这些东西跑不了,但是早点会变凉。」 「……」宋昀差点咬到舌头,赶紧把粥接过来道了声谢,埋头开始老老实实吃早点,嘴里是什么味宋昀没觉出来,可越吃越脸热这事他倒是觉得很明显。 虽然眼下资料看上去都好像实锤一样,但新发生的妖袭现场那只鸟仍需要进行进一步毒理检测,现场没有妖袭痕迹,所以只有检测报告跟那只喜鹊一样蹊跷的时候,才能合理推断鸟尸跟妖袭有关。 毒理检验要到下午才能有结果,但是手里有这份资料的显然不止他们两个人,一顿早饭没吃完,宋昀手机上便来了消息——要求所有参与清明维和的探员全部去捉妖总局客房暂住,禁足一周,其间食物和日常生活用品都会有专人送达,不需要自行携带,半小时后会有专车接运。 不是软禁胜似软禁,宋昀十分郁闷。 殷怀抬眼看他:「怎么?」 宋昀不想解释,转手把手机递了过去。 殷怀看完冷哼了一声:「蠢材。」说完直接用宋昀的手机按了个号码拨了出去。 接通之后对面是个女声:「您好,主任办公室,现在还不到主任的正常上班时间……」 话还没说完,殷怀直接打断了她:「等你们主任回来跟他说宋昀不去总局住。」 「这是命令,」对面的女声显然有些生气:「不是说一声就能推掉的,你叫什么,宋昀是吧……」 「不是宋昀,是殷怀。」殷怀没给他往下说的机会:「我自己的小搭档,留在身边有什么不妥?」 「你们主任有什么问题让他自己来找我。」他说完,干脆利落挂断了通话。 「好了,」殷怀说完抬眼看了一眼杵在原地的宋昀,挑了一下眼楣:「现在不用去了。」 「……」宋昀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除此之外他还不知道该跟主任说点什么,吃过早点之后殷怀便回去了,然而他回去不久,旁边手机就响了起来,宋昀没多想,伸手接了电话,对面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毕恭毕敬地道:「殷怀大人,今天早上秘书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是您发话,有失礼数,还望大人您海涵……」 宋昀尴尬举着手机,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宋昀举着手机正崩溃,忽然觉出一阵灵修波动,殷怀又从对面如若无物地穿墙迈了进来。 第41页 宋昀如遇大赦,向他投去求救的目光,一边用口型说:「主——任——电话——」 殷怀挑了挑眉,走上去把手机接了过去,清了清嗓子。 电话对面的主任毕恭毕敬等了半天,忽然听见这一声,一阵脚踝发憷:「大、大人……」 「我把我的小搭档带在身边,你有意见?」殷怀不急不慢地发问。 「没!没有没有!今早的秘书她刚来,不知道……」电话对面的主任急忙解释。 「毒理检验出来了,主任看见了?」殷怀凉悠悠地问。 另一端的主任忙不迭地回答:「看见了看见了……」 殷怀:「那就这几天多派点人手,把他们看好,别再出什么差池。」 「是是是,大人您放心……」 殷怀没心情听他后面的鬼扯,干净利落挂断了通话,然后给宋昀递过来一份列印文件:「毒理检验。」 宋昀赶忙接过来,低头看了一眼,眉头又一次轻轻敛了起来——这次妖袭里的那只鸟,死因是中毒。 第26章 套路深(六) 鸟是被毒死的,跟上一次现场出现的喜鹊并不是同一种死法,这样两种情况之间的联繫就又少了一点。 刚找出来的规律现在就被否了,宋昀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郁闷,卷宗翻了一下午,甚至睡觉之前这两个案子还在他脑海里晃悠。 结果「念念不忘必有迴响」就在此时发挥了不该发挥的效果。 凌晨三点,他的手机突然惊铃大作。 「!!」宋昀一下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半夜里伸手不见五指,手机一开宋昀都感觉自己要被晃瞎了。等到他眼泪婆娑好不容易把电话给接起来,还没开口,对面那人便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急切道:「小宋!总局这边出事了!你能不能找到殷怀大人?!他的号码一直拨不通你俩住得近你快过去敲门试试!」 「我……」 「你什么你,快去找殷怀大人!赶紧带着大人到总局来,又有妖袭!」 宋昀听见最后两个字,脑仁一激灵,披上衣服赶紧下了床,彶着鞋一边往外跑一边问:「妖袭的邪咎你们制住没有?!」 「制住了!但是这东西邪性得很,我们怕是压不住多少时候,你们得快点来!」那个人匆匆忙忙说完,也不管宋昀是不是还有什么要问,直接就挂断了通话。 宋昀站在殷怀门口,着急忙慌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服,然后才在门上叩了三下。 三下叩门,他心跳一下更比一下快。 可是屋里没动静。 宋昀顿了顿,可是刚刚通话里那个人的声音焦急,他也不敢踌躇,于是他只好站在门口侷促清了清嗓子,伸手再叩了三下:「咳,总局又有妖袭,刚刚来消息说想让您过去一趟……」 宋昀又等了等,还是没听见动静。 他抿了抿嘴唇,伸手又叩了三下,小心翼翼提高了一些音量:「……殷怀?」 这两个字才说完,门开了。 殷怀抱着胳膊站在门口,看着他一脸的似笑非笑:「怎么了?」 两人中间只有走廊里的一盏灯的,光亮从斜上方照下来,落在殷怀眼底,斑斑驳驳虚实交错。 宋昀感觉自己的脑子突然卡了一拍。 过了半秒,宋昀才突然记起来自己身担重任。他赶紧将脑迴路捋直:「总局刚刚来消息说又有妖袭,邪咎制住了,但是东西邪性他们压不下,说让您赶紧过去一趟。」 「好,」殷怀点头,目光在宋昀身上打量一下。 宋昀身上穿的跟平常没什么不同,但刚才时间匆忙,脚上棉布拖鞋却没来得及换,露在外面的一节脚踝清瘦纤白,少年气十足,跟他身上一丝不苟的黑色工装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对比。 殷怀眼底浮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他看着宋昀淡声说:「你先去把衣服穿妥帖,一会我过去找你。」 宋昀一阵心虚,刚才他从床上跳起来灯也没开就往外跑,身上衣服都是临时胡乱套的,现在听殷怀这样说,他还以为是自己身上出现了什么穿衣事故,一阵脸上发烧,磕磕巴巴应了两句,转头就往回跑。 他跑回家,特意打开灯在卧室的穿衣镜前转了三圈,甚至还特地趴上去仔仔细细看了看自己脖子以上的部分——衣领、口袋、袖口裤脚全都妥帖,他脸上没有东西头髮也没有睡乱。 最终得出的结论就是除了脚上穿的是拖鞋,剩下的一切正常。 宋昀坐在床上穿袜子穿靴子,但脑子里殷怀那句话却越想越不对劲——什么就叫「把衣服穿妥帖」啊?我这怎么就不妥帖了?! 他脑子里掂量着殷怀说的那句话,刚刚把靴子登上,才起身就觉出一阵灵力波动,转头便见殷怀又一次从墙里如若无物地迈了过来,还冲他笑了笑。 这已经是他二十四小时之内第二次看到这幅场景了,亲眼看着自己这位搭档十分自然地出现在自己家里的感觉实在一言难尽。 宋昀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身,侷促从床上站了起来。 宋昀本来以为殷怀是要开车的,正要往门外走,忽然被人伸手按着肩膀给按了下来。 「别跑啊,」殷怀说着看他一眼,把人拉到了近前:「开车太慢了。」说着手一张,宋昀只觉出一阵灵力波动,便见地面上忽然有一道蓝紫色的咒印铺展开来。 第42页 地上的是传送阵,这一类阵法极其耗费灵修,光是搭建出来就要比其他印阵多花至少两倍的时间,后面所耗费的心神还需要视传送物体的大小和距离而定,宋昀最多只试过用这样的阵法做一些传送小玩意的通道,从寝室到上课的书堂来回传两本书。 但是眼前这个阵势,显然不像是要传小东西的大小。 宋昀有点不确定地问:「这是要用阵……把人给传过去?」 殷怀点头,而后展臂,胳膊在宋昀腰侧一揽,直接把人带到了身边贴着。 「?!」宋昀一惊,下意识抵着殷怀的胸口想要脱身出来,结果半道就被按住了。 殷怀眼弯弯,又把人往自己怀了揽了揽,语声带笑地贴在他耳畔道:「阵印不大,你总得跟我贴得近点才行。」 颈后的温热气流激得宋昀身上一竦,连脚踝都跟着一阵发憷,他现在一半身子都挂在殷怀身上,春末气暖,身上衣裳轻薄,几层布料之后的温度实在令人难以忽略,很快宋昀就感觉到自己脸上的温度又生了上去,而且不止练剑,是脖子之上都跟着发烫。 「……」宋昀尴尬转头避开殷怀的视线,但是好在传送印阵作用的时间很快,几乎就是眨眼的功夫,周围景致已经大变样。 宋昀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沙发,忽然记起来这是他最初见到殷怀的那间13f办公室。 腰间殷怀的胳膊已经放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远了一些,宋昀终于暗自唿了一口气,老实跟在殷怀身后出了门。 今次的妖袭在17层,总局特意把一层楼的短期客房全拿了出来,用以安置清明出任务的十几号新人。 十七层漆黑一片,电梯门刚开宋昀就隐约看见了十七层大厅中间餐吧外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与此同时还有直逼面门的森森鬼气。 一大群嘀嘀咕咕躁动不安的人影,再加上鬼气森然和压抑的气氛,丧尸围城的既视感让宋昀脑仁一阵发紧。 殷怀毕竟是大妖,两人刚从电梯厢里迈出来,人墙里的非人就敏锐的发觉到了。 几只绿莹莹的眼睛越过人堆直接投射过来,那几个人低声喊:「殷怀大人来了!」语声才落,不远处的人墙迅速开出来了一条通路。 宋昀跟在殷怀身后亦步亦趋,走到近前,却看见弋阳瘦瘦小小的身影侷促站在中间,后面两只又高又壮青面獠牙的恶鬼贴在一起,手里合抱着一只小结界,面色十分难看。 宋昀有点惊讶,他把弋阳拉过来,低头轻声问:「你怎么在这站着?」 「我……」弋阳转头看了看背后的两只勐鬼,支支吾吾地说:「楼里没法把我自己的鬼使带进来,刚刚突然有情况,我下意识用御鬼术,把楼里的勐鬼招用了……这东西邪性他们两个没法松手,我手里的御鬼术也不能撤,所以只能跟他们在这一起等你们过来……」 不远处那两只临时被徵用的恶鬼脸上神情一言难尽。 那两人手里的结界很小,里面的东西宋昀看不很清楚,但能够确定的是体量不大,等他走进,才看见结界里的是只老鼠,被两方邪气顶着,老老实实站在中间一动不动。 妖邪的能力跟体量关系巨大,即便是一只普通的老虎,能造成的伤害也远大于一只女鬼。而毒虫鼠蛇这样的小东西,就算是能歷尽艰险练出三魂七魄得道成妖,最多也就是做些小偷小摸、暗中下绊子之类的小事。厉害点的能影响家族门第几代人的财势运势,普通些的也就是对个人健康造成一些影响,总之都是些普通修士药到病除的小把戏。 此时宋昀的脑海里适时响起了他出门之前电话里那人崩溃又急切的声音,宋昀看着结界里那只看上去人畜无害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老鼠,不禁陷入了深思:这种东西……邪性,难压制? 「行了,御鬼术撤了吧,」殷怀说着看了一眼弋阳,然后又转回头去看着旁边那两只勐鬼:「把结界也收了。」 双方当然照做,与此同时周围三重人墙也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两步,只把老鼠留在了中间的吧檯上。 老鼠突然重获新生,显然有点不知所措,在吧檯上东嗅西探地转了两圈。 一大群人站在一丈开外屏气凝息看着这只老鼠,宋昀想到这场景就觉得好笑,然而还不待他唇边勾起笑纹,吧檯上那只老鼠忽然动作一滞,转头向宋昀这边看了过来。 宋昀忽然感觉到没由来的一阵后背发寒。 他正蹊跷,吧檯上的老鼠却忽然身子一抖,紧接着便伏倒在了吧檯上。 于此同时,宋昀隐约看见一小片模煳的影子在吧檯上晃了一下,瞬间不知去向。 但他能模煳地感觉到,那东西好像是朝自己这边过来了。 第27章 套路深(七) 但那东西个头不大,而且本身就飘渺,此时周围又是昏暗一片,宋昀毕竟只是修士,夜视能力有限,如此场景下更是完全没法发挥效用,只是在刚刚一瞬间看到了一小片虚无缥缈的影子从吧檯上瞬间消失,之后就完全看不见它往哪里去了。 只能隐约感觉到是在往自己身边来。 吧檯跟他之间的距离最多五米,那东西消失之后移动的速度不快,甚至有点徘徊游荡的意思,而且本身就很微弱,即便在这么短的距离里宋昀集中精神去注意,对它的感觉也还是时断时续模模煳煳的。 第43页 于是宋昀闭眼结印,并指在额间一抹,天眼洞开。 这么近的距离,周围又没有什么遮挡,这种情况下普通妖邪之类的东西应该在在天眼之下无所遁形才对,但今次却十分奇怪,即便是天眼开启,宋昀看了一圈,视线里除了旁边殷怀身上像是白色芒焰一样的浩荡灵修之外,自己面前却不见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宋昀有点自我怀疑,觉得刚刚可能是自己感觉错了,这小东西可能只是看到殷怀着急开逃,从自己面前晃了一道而已。 他这样想着,犹豫是不是应该收势撤下手上的印结,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天眼所见之中忽然凭空出现了一个模煳的影子,而且,就在他身前。 只是眨眼间,那影子勐地向上一耸,子弹一样直照他的面门而来。 宋昀一怔,但那影子跟他之间不过是尺寸之遥,这样短的距离间想要变化指法掐诀结成结界是几乎不可能的,只有下意识的肌肉反应在瞬间奏效,毫秒之间让他弯腰弓背抬起胳膊挡在身前。 然后他就被人揽腰直接拉到了一旁。 这个人的反应可能比子弹还要稍微快一点,宋昀后背撞进他怀里,感觉脑仁都被震得一晃荡。 不过他此时并没有太多心思来关注自己的脑仁,此时他所有重点都在眼前那东西身上——不到一秒的光景,那影子好像炸开一般暴长了百十倍,天眼视域中这巨大的东西并不成型,东一只西一只枯瘦的胳膊从一滩烂肉一样的主体里横斜逸出,身上无数尺余长的口子横七竖八随机分布,口里尖牙横生。 就好像飞鸟鱼虫走兽各不相同一样,不同的邪咎也有不同特点用以区分,但是眼前这只怪物的样子十分非典型,简直好像一滩烂肉。 伴随着直逼面门的浓重邪气怨气和视觉化的腥臭,宋昀感觉这东西能激起的并非恐惧,更多是噁心。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那东西近在咫尺,身上千牙万爪都朝他而来, 宋昀紧蹙着眉尖,下意识屏住唿吸,身子不自觉地往后靠。 但现在这个姿势,他再怎么往后都是靠到殷怀怀里去。 殷怀觉出身前那人向后靠的力道,眼底浮现出一丝有些得意的坏笑。 与此同时,他垂在身侧的那只手虚虚一握,半悬空突然凭空出现了一道结界,堪堪隔在宋昀鼻尖之前一隙。 之后结界迅速收拢,好像一只巨大的网罩将怪物捆缚其中——然后向地上一掼。 宋昀只听见一声怪叫,刚刚还在两人面前张牙舞爪的东西好像被摔碎的玻璃一样,在结界里碎成了无数份。 现在宋昀看清楚了,结界里除了沖天的怨气,剩下的那些碎片,全都是人的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张张神情呆滞模煳不清的脸挤在狭小的结界里。 宋昀不觉吸了一口凉气——这怪物并非名不见经传的一滩烂肉,而是无数魄被强行炼化在一起的结果。 魄被分离出来最多能成型七天,这些虽然五官已经模煳,但人形还在,显然还算是新鲜。 魂魄不全难入轮迴,看结界里魄的数量,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勾这么多的魄强炼不知有多少人要流落成孤魂野鬼飘零世间,这样的邪术违背天道伦常,越界越的实在有些太过放肆了。 刚刚忙乱,宋昀脑子里只觉得这事情不太对劲,现在看着结界里碎玻璃一样的无数残魄,他终于明白不对劲在哪了——这是一个叠套的傀儡术,老鼠是傀儡,带着一只让人难以觉察的残魄;残魄也是傀儡,里面塞的是那只用怨气强炼出来的怪物,两重嵌套把里面的邪气遮掩得滴水不漏。 老鼠是活物,通过咒印压制是轻而易举,残魄飘渺,即便是近身也难以觉察,此时再有那只怪物突然出现,如此情况下即便它并非什么厉害角色,也绝少有人能突然做出反应保全自己不受伤害。 而怪物显露之后,周围咒印的压制很快就会让这种东拼西凑强行炼化出来的怪物散成无数残魄,继而消散一空不留痕迹。 他现在大致能够明白现场为什么那么干净了。 殷怀伸手将地上的结界收回来,然后才放开圈在宋昀腰间的胳膊。 宋昀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后背还在人家怀里贴着。 「……」他清了清嗓子,赶忙不动声色往旁边迈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中间的距离。 殷怀勾了一下唇角,转身看着不远处呆若木鸡的人墙:「还有什么要我看的?」 听见他这句话,那群人仿佛如梦初醒,人堆里一阵骚动,一个领导模样的中年男人从后面钻了出来:「没有了没有了大人……半夜把您叫出来实在是抱歉,但是我……」 殷怀完全没心思听他说的是什么,抿唇不耐摆了摆手:「带我去现场转一圈。」 「——是,」那人顿了一下,然后立马点头哈腰走了上来:「大人您这边请——」 形形色色献殷勤的场景殷怀见了不知多少回,此番正眼也不想赏,转身勾着宋昀的肩头把人又带了过去,对他散漫笑道:「先去转一圈,然后回家。」 现场跟之前几处一样干净,刚刚亲眼见到汽车炸弹一样的傀儡,是怎么回事两人都已经大致有数,只在现场转了一圈,殷怀就带着宋昀上了电梯。 电梯厢里又是理所当然只有他们两个人,宋昀没话找话:「傀儡术……应该已经很不常见了吧?现在还有人修这一道?」 第44页 如果他没记错,用人魂魄炼制傀儡的做法阴鸷邪诡,早在几百年前就被归为禁术,几大宗家合力打压禁制清扫了几百年,现在傀儡一脉应该早就烟消云散了才对。 殷怀漫不经心笑了一声:「理论上说,应该没人了。」 两人说着又回了那间13f办公室,地上的印阵还在,殷怀抬步迈进去,对着宋昀伸出手,他轻快一笑:「过来吧,具体的事情回去细说。」 蓝紫色的印光把房间里照的朦胧一片,映得殷怀眸底光泽缱绻动人。 宋昀喉头上下滚动一回,心跳不自觉又开始加速。 他赶紧垂眸避开殷怀的视线,侷促清了清嗓子,跟着迈步进去。 眼前景致迅速模煳变化,又在数秒后重新明晰,此时两人已经又时在宋昀的卧室里了。 殷怀揽在他腰间的手刚松开,宋昀便麻利脱身出去站在了一旁。 殷怀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自顾自在床沿上旋身坐了下来,看着他淡声说:「这次的傀儡术不是人用的。」 「?」宋昀一愣:「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殷怀说着拍拍身侧的位子:「这是异界的事情。」 宋昀只好从善如流坐了过去。 殷怀看他一眼,翻手忽然拿了一只珠子出来,里面是被封起来的残魄,重重叠叠堆在里面,看起来好像云母屏风一样。 殷怀不急不慢地说:「七十七道魄,我还不知道有哪个修士能一次炼成的,就是找这么多出来都是难为他们了。」 「异界」指的就是除了人世间之外的妖鬼两界,而术业有专攻,勾魂找魄这种事情显然要去跟幽冥鬼司打听。 但碍于阴阳两隔,一般修士是没法直接进幽冥地狱的,鬼司也不能经常到阳间来,双方想要见上一面其实十分不容易,即便捉妖总局这样与异界有各种业务联繫的机构,鬼差最多也是三五天才出现一回。 宋昀想了想,问:「鬼差好像不久前刚来过……需要跟总局说一声让他们尽快派人过来么?。」 「不至于,」殷怀摊开手掌让那珠子自己滚了一圈:「我过去一趟,这些东西在阳间留不住,不能一直在我手上。」 他说着将那颗珠子握住,手指再松开的时候珠子已经不见踪影了:「再者,今天那只傀儡,见了我还敢过来,实在是有点放肆,我总得知道知道是谁这么欠管教。」 殷怀说完,抬头看着宋昀笑了笑:「手给我。」 宋昀一怔,眨眼反应了一下:「我?」 「不然呢?」 面前的人笑得温和又耐心,朝他张开的手掌一直稳稳停在半空,好像握不到他的手就会永远停在那里一样。 宋昀心里踌躇两回,最后还是顺从地把手递了过去。 殷怀握住他的手,另一手在他腕上握了一下。 宋昀只觉出一阵温暖又强大的灵修,接着他便看见了殷怀移开手掌之后自己腕上的一道白色芒印。 殷怀站起身,慢条斯理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淡声说:「最近一阵子不安生,去异界来回一趟少说要一天,你自己多加注意。」 宋昀赶紧点了点头,跟着起身准备目送这位大人离开。 殷怀走出去一步,脚步顿住,又退了回来。 「怎么?」宋昀疑惑眨了眨眼。 殷怀微微一笑,弯腰侧过去贴在宋昀耳侧,轻声道:「如果你受伤我会心疼的宝贝儿。」 他说话的时候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嗓音里带着笑意。 温热的气流擦过耳后,宋昀感觉自己的心脏瞬间收紧,大脑中一片空白。 第28章 套路深(八) 宋昀脑仁稍微活跃一点之后看见的就是殷怀又一次如若无物地迈墙而过,身影在白墙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后他的一颗心才疯跳起来。 幽冥跟阳间正好相反,城门晨闭夜开。 现在清晨天光不亮,正是幽冥城要闭城的时候,殷怀这时候过去,不等到日落西山幽冥城门再开是不可能出来的。 宋昀倒是不太担心短时间内能再看见他折回来,不用遮掩脸红心跳,他低头盯着自己手腕上的咒印看了一阵,身子向后一仰倒在了床上。 脸颊上烫热的温度透过衣料传到挡在眼前的小臂,胸腔里一颗心跳动的速度也没有降下去。 宋昀深深唿了一口气,感觉自己跟殷怀之间的关系似乎开始十分明确地朝一种诡异的方向发展了。 但更要命的是他没办法把这种改变拉回来,甚至在内心还有些隐隐的期待。 在清楚认识到了自己脑子里的想法之后,宋昀一早晨过去,直到午饭时候都是一种心猿意马的状态。 午饭吃了一半,宋昀坐在桌前不知道怎么又开始走神,但今次很凑巧的是他刚刚进入一种神思恍惚的状态,旁边手机就适时响了一声。 宋昀一竦,立马回了神。 是总局发来的消息,清明维和任务里消失的新死魂找到了。 但这事情是幽冥城来的消息,专案组此时为傀儡术忙得不可开交,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于是清明出任务的新人,只要没受伤,全被派来将功赎罪了。 带队的还是上次跟他们一起出任务又被软禁的那两个高级探员。 他们两人明显很不爽自己现在戴罪立功的身份,在前面开车周身温度一直在零摄氏度一下徘徊,车里气压当然也低得很。 第45页 幽冥城的消息说是在外郊一座浅山上的娘娘庙里,从市中心到外郊,全程两三个小时,别说是说话,就是一个咳嗽的都没有。 娘娘庙在山腰上,那山不高,山上没有住家,也没有修得像样的路,于是车到山前,只能停了下来,一伙人推门下车。 他们到的时候是两点,正是阳气最为充裕的时候,四面都是浅山,还不到能遮挡阳光的高度,山谷里一眼看过去明晃晃一片,到处都被晒得暖烘烘的,半点邪气都没有。 有几个人从车上下来,站在远处抱团嘀咕,觉得眼前的景象完全没有上山检查的必要,明显是幽冥城搞错了——这种地方周围风水平平,没什么聚集阴邪气的所在,也没什么石洞之类的遮蔽处,最近几天天气又好得出奇,那些新死魂在这种地呆不上两天就得灰飞烟灭,如果山石之中有罅隙,能在里面找到一两只都已经能算是有所收穫了。 但是他们嘀咕的声音有点大,前面两个浑身冒着冷气的高级探员显然有所觉察,转头面无表情地向那群人投过去了两道沉默的目光。 目光的交流很好地解决了人群中存在不同意见的问题,一群人全部老老实实上了山。 山上的娘娘庙一看就是经年荒废的破庙,没有香火人气加上荒草丛生,破庙的确容易招鬼,但是清明毕竟走丢了八十来号鬼,就算是轻飘飘的不占地方,破庙里的两间小房又缺玻璃又少门的,阳气早就贯通了,只有屋顶横樑上能勉强塞上一两个,但八十几号鬼显然排不开。 事实证明想要排上两只鬼都是抬举这间破庙了——两间屋子除了缺玻璃少门,房顶上还破了个大窟窿。 简而言之,一只鬼都不可能有。 娘娘庙小到他们十几人想同时在里面站开都费劲,只能像是游览观光一样鱼贯而入,然后在里头被后面的人赶着转一圈,三分钟不到,就又一次站在了大门前。 宋昀正要往大门外迈,旁边一直跟着他的弋阳忽然拽了拽他的衣袖:「宋昀哥哥,这边,石碑后面可以过去。」 宋昀停步,顺着他说的方向看了一眼,弋阳说的是庙里的一块石碑,一米还多的宽度,一人来高,好像一堵矮墙一样杵在院子的角落里,上面的刻字都已经看不清楚了,斑斑驳驳立在那里一眼看上去简直跟旁边的矮墙融为一体,刚刚宋昀压根就没发觉,经弋阳这一番提示他才看见,石碑后面的确掩着一条路。 他俩走在队伍末尾,旁边跟着那两个高级探员,也跟着转头看见了石碑后面的通路。 「下面有东西。」弋阳看着石碑后面的小路,手指微微收紧,然后抬头看了看宋昀,又看了看旁边两个高级探员。 弋阳虽然又瘦又小没什么存在感,但是这番话语气低沉压抑,宋昀隐隐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两个高级探员当然也有这种感觉,他俩面面相觑,朝前喊了一声:「前面别走了!回头,这里有条小路。」 队伍转向,宋昀跟殷怀成了头阵。 石碑后面的小路转了个弯,一众人这才发现这破庙里除了两间房,还有一间矮矮的小屋在屋后,只不过没有外围矮墙高,又被房屋山墙从侧面挡得严严实实,刚刚进来的时候没人注意到。 相比于墙面两间房缺玻璃少门房顶还开洞的悽惨状况,这间小房子就新鲜多了,甚至白色的粉墙都是崭新的,一点被抹黑的痕迹都没有,好像就是这几年才新建的一样。 不过那房子很小,就是小柴房制式,房门还没人高,进门都得先弯腰,八十多小鬼如果全挤在里面,这会儿估计都要混成一个了。 宋昀走在最前面,他没轻易推门,而是先把窗户推看往里看了一眼。 窗一经推开,一股夹杂着泥土和苔藓气味的阴冷气息立刻从里面扑了出来。 眼前所见出乎他所料——房间里地面已经被掏空,只有一圈暗红色的木质楼梯像蜈蚣一样盘绕在四面裸露出来的石壁上,仿佛没有尽头一样向下延伸而去。 这样的建筑更像是一座建在地下的塔,面前的这间小柴房一样的建筑不过是露在外面的塔尖。 弋阳站在旁边吸了一口冷气,转头看着宋昀,轻声说:「那些鬼……在下面。」 宋昀眉心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事情开始变得不对劲了。 这样的塔并不是娘娘庙里该有的东西,更多是一些邪教倒改后天风水聚集四方阴气来养尸用的,而且不管是这间小柴房还是墙上的木栏杆,都不像是旧时就有的东西,甚至现在还能闻到空气里一丝清漆的味道——这一处地下塔显然是最近才动工挖出来的。 刚刚跟在弋阳身后的两个高级探员拨开他俩上前看了一眼,面色又黑了一个度。 他俩将手电摸出来拿在手里,转身看了一眼这群站在房前不知所措的新人,又拿出了教官的态势:「打起精神来,在后面跟好,下去之后听从指挥!」 「这不是闹着玩的,只要一个人掉以轻心,大家出不来都是有可能的!听明白没有?!」 一群新人赶紧站得笔挺:「明白了!」 为了保证最大限度减少下面的阴邪气,柴房的窗户门全都给卸了下来,又留了两个人在上面接应,然后剩下的十来人才拿着手电小心翼翼跟在两名老探员身后,踩上了道那暗红的楼梯。 第46页 这座塔建的非常之深,宋昀估摸着一群人下了足有六七层,这才终于踩到下面的地面。 宋昀抬头往上看了一眼,上头明晃晃的日光在这里看只剩下了一粒小小的亮点。 下塔的这一路半点阻碍都没有,但邪气却是越来越重了,开窗开门漏进来的那点阳气三层之后就完全感觉不到了,下面潮湿阴冷,四面山壁上裸露在外的石块上头都凝结着一些水汽。 宋昀四周打量了一圈,把视线收了回来——这样的深度几乎把山都挖穿了,估计就算是直接把上面那间小屋四壁扒开都不起到什么太大的效果。 下到塔底,面前是一处巨大的山洞。手电筒的冷光之下山洞里是一处规模不小的建筑群,亭台楼阁飞檐斗拱影影幢幢一直排到深处,看样子像是一座大殿厢房一应俱全的道观。 四下昏黑阒寂,耳边除了他们几人的唿吸半点多余的声响也听不见,如此场景就算是在地上也十分诡异,何况还是在这数十米深的地下。 宋昀还没见过这样诡谲的场景,此时他脑子里的一根弦早就已经收紧,整个人都进入了高度紧张的战备状态。 但是躲在后面的几人畏畏缩缩支支吾吾徘徊不前,显然还没准备好。 「让上面顺攀岩绳下来,留两个人在这里接应,剩下的人……」那两个高级探员话没说完,忽然不远处影影幢幢的建筑里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弋阳一瞬不瞬紧盯着那道影子消失的方向,过了几秒,他才把视线收了回来:「不是鬼,我没法跟它建立联繫。」 说明这底下除了那些走丢的新死魂,还有其他人。 两个带队的高级探员也来不及筛选谁最适合留在这,转头草草跟他们说了一句:「入局考评分数最低的留下,剩下的跟着过来!」说完直接钻进了前头鬼气森森的建筑群里。 剩下的一伙人惊魂甫定,看着一头扎进建筑群的两个高级探员面色十分难看,迅速抱团开始讨论起自己的入局分数来,恨不得人人都是最低分进的局。 宋昀抿了抿嘴,结印开了天眼,跟着进了前头的建筑群。 结果跑了还没两步,弋阳也跟了上来。 宋昀看着他皱了皱眉:「里面邪气太重了,你……」他实在是不放心这小鬼跟着自己进来。 弋阳沖他摆了摆手:「我有鬼使,另外,我还知道那些新死魂在哪。」他说着朝宋昀一招手,往另一个方向跑:「但是已经剩的不多了,我们得快点。」 第29章 套路深(九) 弋阳对鬼的感觉比宋昀敏锐许多。新死魂身上邪气不重,现在山洞里邪气瀰漫,宋昀难以明辨,但弋阳却半点不受影响,脚下步伐甚至都没有迟疑过一回。 宋昀见过弋阳御鬼的本事,知道这事情对他来说得心应手,也不多言,只紧跟在他身后。 两人跟那两个高级探员走的并不是一条路,他两人是追着刚才那道影子去的,沿着大道扎进去就不见了,而弋阳带他走的这条路贴着山洞壁,更像是绕着外墙转圈。 外圈邪气比大道上少很多,宋昀跟着弋阳跑了一阵子,也感觉到了新死魂的所在。 还是柴房,地下也有一间柴房。柴房在山洞最内侧,按周围的房屋建筑布局来看,这应该是道观一进院紧贴外墙的位置。天眼洞开之后透过外墙,宋昀能看见柴房里的新死魂,被一个挨一个整整齐齐码在里面,像是摆在货架上代售的什么东西一样。 不过里面的新死魂就像弋阳说的那样「已经不多了」——柴房里能看见的只有三五十只,跟失踪的数量完全对不上号。 还没跑到近前,宋昀忽然敛眉,一把将旁边的弋阳拦了下来。 「怎……」 弋阳话没说出口,宋昀立马沖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有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宋昀很肯定来的并不是个人。 果然,不多时天眼的视域里出现了一道手脚十分不协调的身影——看这走路顺拐的别扭姿势,八成刚起尸没多久。 不久那只行尸晃晃悠悠出现在了两人的视线里,站在柴房门前低着头,好像在开门。 弋阳悄声问:「——不把它抓住?」 宋昀摇头:「得看看它为什么来。」 建这么大一片地宫不可能是为了养这种低级行尸,里面一定还有更厉害的邪物,放它在这就是为了伺候主子。 好半天,那只行尸才笨拙地将房门打开,然后进屋像牵牲口一样牵着一排新死魂出了门。 「有没有装魂的东西?」宋昀低头问。 弋阳赶紧点头。 「去把屋里剩下的新死魂装上,」宋昀说着又指了指那只动作迟滞的行尸:「然后我们跟着它走。」 传闻御鬼一派都有一只敛魂笔,鼻尖一指就能把鬼魂吸墨一样吸进去,日后只要御鬼人拿一滴心尖血做引,笔落书下生辰八字,一道魂就被封进符纸里了,听凭差遣发落。 不过这也是宋昀听说,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弋阳拿笔在自己面前又是念咒又是唱经地蹦跶半天,他还真以为敛魂笔吸魂就象毛笔吸墨一样是一瞬间的事。 闹腾半天也没能比拿符纸直接封魂快上多少。开始宋昀还有心情记一记那只行尸走的路线,可等屋里三五十只魂收完,刚才那只走路顺拐的行尸早就不知道七拐八拐绕到哪条道上去了。 第47页 此情此景,显然又是殷怀那个阵比较好用。 地上有那只行尸走过的印记,宋昀干脆接着地上的脚印迅速在周围又画上了那道张牙舞爪十分不规矩的寻物阵。 不过他今次底阵用的是水,山洞里潮气重,空气里的每一丝水汽都可以看做找它的触手,咒印刚刚完成,地上行尸行经之处便浮起了一层水雾。 弋阳又一次抬头十分崇敬地看了宋昀弋阳。 宋昀侷促揉了揉鼻子:「咳,先找人,找人。」 水汽穿过一进院,在二进院里折了一圈,进了两间偏殿,然后往三进院里去了。 天眼看见不远处三进院门后盈盈绿光沖天,但两人站在前院却并不觉得周围邪气有多大变化,宋昀皱了皱眉——三进院地势最低,地下山门和后面的阴塔汇聚来的阴气都往院里沉,如此情况再用阴障,三进院就成了个阴邪气的蓄水池,他放长线钓的大鱼应该就在里面养着。 不过看这阵势他自己指定是钓不起来了,宋昀给那两个高级探员发了消息,然后跟弋阳进了二进院的偏殿。 买进门槛两人就齐齐吸了一口冷气—— 借着供奉的香案,偏殿里上下三层摆满了尚在用邪气炼化熏蒸的死尸。中间一只丹炉邪光闪耀,里面不知道烧的什么,光焰蓝不蓝绿不绿,映得本来就阴森可怖的死尸愈发面相狰狞。 不过这些尸体距离练成还差些时候,宋昀很快拿符纸封了中间的丹炉,转头沖在旁边发愣的弋阳说:「把你的鬼使叫出来,看看屋子里有没有要起尸的,赶早解决了,我去对面看一眼。」 弋阳忙不迭地点头。 两间偏殿布置陈设如出一辙,不过这一间里面的尸体要新鲜一些,陈尸的位子空了一半,还有几只已经隐隐有些要起尸的迹象。宋昀刚迈过门槛,墙边已经有几具行尸有所觉察,僵硬地转头来看他。 这种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小打小闹很容易解决,还不待那几只凶尸翻起白眼,宋昀就上手替他把身上的邪气泄干净了。 他刚要拿符纸封丹炉,忽然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一样是行尸特有的沉重声响——没有唿吸,永远抬不起来的脚底摩擦着地面,一走一顿。 不是些厉害角色,不过来人有七八只。宋昀闭着眼,天眼透过墙可以看到几个行动古怪的影子,而且最后还拖着……两只灵修?! 宋昀眉头一蹙,赶忙睁眼猫腰到窗边小心翼翼往外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行尸拖着的就是那两个高级探员。 宋昀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原本指望他们两个来帮忙,现在出去都是问题了。 不过好在现在他在暗处,逆风翻盘也不是太难。 他摸出几张符纸,随便贴在周围几只凶尸身后,然后麻利关好门,进了对面的偏殿。 弋阳站在门口正准备往外走,忽然看见宋昀折回来十分不解:「屋里都检查好了,没有……」 宋昀麻利把他拉进了屋里,低声说:「有一队伍巡逻的行尸,马上就要进门,带我们来的高级探员也在他们手上。」 弋阳不可置信睁大了眼:「他们怎么能……」 宋昀摇摇头:「应该还有另外一队巡逻行尸,所以这一队动手的时候不能出太大动静。」 弋阳眨了眨眼,也听见了行尸进门的声响。 「鬼使不会有动静。」弋阳说完又想了想,问他:「在院子里动手?」 宋昀摇头:「对面的偏殿,一会我让他们进去。」他说着一勾手指,对面偏殿里一只行尸直挺挺地砸到地上,「咕咚」一声闷响。 刚刚迈进二进院的行尸动作一滞。 行尸普遍心智都不怎么高,进了偏殿碰上神出鬼没心狠手辣的鬼使压根没有胜算,于是很快一队行尸就被解决干净,只剩下那两个探员在院子里躺着。 问题是人在丧失知觉之后出奇的沉……即便有弋阳帮忙,依旧是费时费力的大工程,好不容易把两人塞进偏殿,三进院里忽然出现了那道走路顺拐的古怪身影。 那只行尸看见宋昀,先是一愣,然后掉头就开始跑,虽然依旧顺拐,但速度比之前不知快了多少倍。 阴障挡在前面,宋昀不敢贸然动手,眼见那只行尸在一团绿光之中消失无踪,紧接着三进院里的沖天绿光便剧烈沸腾起来。 宋昀瞳孔倏而一紧,一步跃进偏殿,同时手上结印,重重往地下一按,印阵瞬间铺展,在几人周围筑起一道结界。 下一秒伴随一声巨响,阴障碎裂,浓重的阴怨之气如同滔天潮水直接拍向二进院。 浓重的阴怨之气穿过墙壁,直接扑向结界,强大的冲击力让结界瞬间碎裂,天眼视域下邪气好像两人高的浪潮,铺天盖地拍下来。 宋昀早知道自己的结界挡不住这样的邪气,可没想到居然碎的如此脆快,下意识抬胳膊护在身前,结果他腕上却忽然一震,浩荡灵修磅礴而出,一道白光如同芒焰,直接将他面前的邪气盪得分毫不剩。 宋昀愣了愣,低头扯起袖子又看了一眼,上面殷怀留下的咒印没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心里闷闷的,忽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巨大的冲击之后邪气在院子里瀰漫开,耳边尖锐的声响犹如万鬼同哭,直往脑仁里钻。 弋阳趴在另外两个探员身上,已经昏过去了,他身上本就生火暗淡,即便殷怀的灵修给他们挡了大部分,但此时院里的邪气还是也还是撑不住。 第48页 宋昀努力甩了甩头,撑起身子头重脚轻地站起来,费尽力气终于把地上混倒下的三个人拖进了身后一堆行尸中间——跑是跑不出去了,只能干挨,这几人昏迷不醒身上生气微弱,藏在这里基本不会被发觉。 宋昀猫在行尸中间,屏着唿吸,手里捏着一把黄符,小心翼翼从几只行尸中间的缝隙里观察外面的情况。 刚刚毕竟是邪气冲击,现在宋昀用天眼已经看不清楚了,只能隐隐约约看出外面浓重的阴邪气,好像大雾一样,院子里人影也看不清楚。 这种时候后院的东西从哪里出来他都不一定能说清楚。 宋昀脑子里一根弦绷到了最紧,可那东西偏偏就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甚至院子里一点动静也听不见。 身后三条人命等他带出去,宋昀此时耳边全是自己的心跳,一秒钟都好像是一年一样长。 不确定才是最大的恐惧,此情此景他连下一秒进来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宋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但他觉得自己脑子里的一条弦再等一秒都要绷断了。 他深吸一口气,手里捞上自己的佩刀,猫腰起身站到了门后,正要伸手开门,忽然被人一把紧紧揽了回去。 「?!!」 宋昀身上一竦,背后白毛汗都过了几重。 他正要动手,结果却听耳边殷怀的声音轻声道:「嘘。」 宋昀在这一瞬间心跳是真真切切停了一拍。 第30章 套路深(十) 半晌,宋昀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难以置信地问:「你怎么在这?」 「我的小搭档身处险境,我怎么能不在这?」身后的人不紧不慢地反问。 「你不是在幽冥城?」宋昀问:「幽冥城大门可还不到开的时候。」 「大门不开,偏门总是有的,而且还有不少。」 殷怀笑吟吟地解释,「恰巧巧的这附近就有一个。」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殷怀在他背后轻笑了一声,问他说:「你又没有听过一句话?」 宋昀:「?」 殷怀面不改色地往下说:「心上人的气味是永不失职的路标。」 「你……」宋昀没想到殷怀会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他都被这一句话砸的手软脚软,脸上一阵发烧,推着殷怀的胳膊想从他怀里脱身出来。 但是殷怀并没有松手的意思,甚至还贴得更紧了一些,低头在他耳侧轻声道:「别动。」 宋昀心道我当然知道此事此地不适合乱动! 他只好深吸一口气,低声正色道:「你先放手,我有话要说。」 「你可以先说。」 「……」 宋昀无奈,只能开口说:「后院还有几只邪咎没处理干净,刚刚闹得很兇,现在没动静了,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后院有三只炼得不错的凶尸,刚刚醒过来起尸了,所以闹得很兇。」 殷怀顿了顿,继续风轻云淡地往下说:「现在消停了,是因为幽冥城在附近的偏门就开在后院,他们闹的时候我刚好过来。」 宋昀眨眨眼,理清了思绪,疑惑道:「那你在这里拦着我干什么?」 殷怀极轻地笑了一声,将横在宋昀腰间的胳膊放开,低头贴在他耳侧,纠正说:「不是拦,是抱。」 「?!」宋昀几乎是跳出去的。 在这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他受到的刺激已经足够多了…… 宋昀侷促清了清嗓子,侷促转身去扶地上昏迷不醒的三个人:「……先把人带出去。」 殷怀看了看一旁的门板,又看了看散在地面上那些尚未炼成的凶尸,于是很快偏殿里多了两匹马。 两匹马拖着人往外走,殷怀跟宋昀不急不慢跟在后面。 道观的三进院被刚才那股邪气吹得七零八落,但门口收到的冲击要小一些,刚刚宋昀用的寻物咒效果还在,一道水汽轻飘飘浮在低空。 殷怀迈步出门,低头瞥了一眼门边那道从远处延伸而来的水汽,眼底浮起一丝笑意,转头看着宋昀笑吟吟地评价:「学得挺快。」 宋昀:「……」 三人的伤势都是被邪气冲出来的,伤了心神静养几天就好了,没什么大碍,很快宋昀就被送回了居住区。 两人一起上楼,现在正是夜半十分,进门开始一路都只有他们两人的动静,宋昀一路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地上到自家门口,但是旁边的殷怀却并不着急开门,十分随意地靠在墙上看他。 宋昀头皮发麻,干笑着问:「您……不回去么?」 殷怀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解释:「胳膊上受了伤,我自己不好包扎,就算是回去免不了一会还得穿墙。」 宋昀难以置信:「受……伤?」 他的视线在殷怀身上打量一回,还特意落在他两臂上多看了几眼。 如果他没看错,此时此刻站在自己眼前的大妖衣冠楚楚,别说是衣上血痕,就是污点都没有半个。 「您……伤哪了……」这伤不仔细瞧还真找不出来。 殷怀当然明白宋昀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不急不慢地说:「没有血不代表没受伤啊,」说着他将衣袖向上一撩,白皙的小臂上四个黑乎乎血淋淋的窟窿毫无预兆出现在宋昀眼前。 殷怀态度奇好地询问:「还是说你想让我流点血看看?」 第49页 话音才落,鲜红的血水便从伤口中汩汩流出。 「!!!」宋昀看得脚踝发憷,急忙低声喊:「不是不是!不是想看你流血!!」 殷怀从善如流,宋昀刚刚喊完,血在半道便止住了。 宋昀:「……」 眼前白皙的小臂上四个深可见骨的血窟窿,每个窟窿下面还都带着一行血泪,如泣如诉。 如此情景在楼道昏暗的灯光下看着实诡异,以至于宋昀开门的手都禁不住微微颤抖。 他急忙将殷怀让进屋,自己转身跑去拿药箱。 殷怀胳膊上的是凶尸暴起时留下的指甲印,血窟窿一共五个,正面四个背面一个,伤口深入血肉,宋昀看着都忍不住肝颤。 拿着药酒草草沖洗了一回,宋昀从药箱里扯出纱布,一遍往上缠一遍小心翼翼地问:「你……大妖不是能自愈么……」 殷怀点头:「所以足见此次伤情之重。」 听他这么说,宋昀手上越发不敢用劲了,几乎是屏着唿吸替他将伤口包好,这才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能挨上这一下?」宋昀说着转身收拾沙发上的伤药,虽然心有余悸但还是纳闷,毕竟依照殷怀这段位,凶尸再怎么凶,在他眼里应该都是小儿科的玩意才对。 殷怀颇为满意地看了看自己胳膊上的纱布,轻飘飘的吐出四个字:「关心则乱。」 事实上他自己都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被凶尸抓上一道。 殷怀说话的声音很轻,刚好被药箱关上的咔嗒一声掩了过去。宋昀只听见自己耳边有飘飘渺渺的言语声响,转头疑惑看了看坐在旁边的人:「什么?」 殷怀眼弯弯,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重复:「关心则 乱。」 而且不仅按照要求把原话重复了一遍,殷怀还继续解释:「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你,一不留神,就被抓了一把。」 「……」宋昀也不知道自己这位搭档今晚从哪里来的这么多浑话。 「时候也不早了,」宋昀脸上发窘,干干巴巴笑了一声,「您……不过去么?」 殷怀一手颐着头,啧了一声:「门都进了,茶也不请我喝一盅就着急把我往外轰么?」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还有些漫不经心的笑意,客厅里依旧是开着一盏灯,殷怀现在一手颐头的姿势让他一张脸正巧隐在半明半暗的光晕里,沿着他的侧脸勾出一道好看的轮廓线。斜侧落下来的灯光犹如烛影摇红,映得他眼底神色缱绻温柔。 宋昀脑子里忽然一阵恍惚,感觉这场景十分眼熟。 他愣了两秒,然后才回过神来。 意识到自己神游天外的宋昀像被踩了尾巴一样「噌」地站直了身子,拿上药箱转身就往外跑:「有有有茶,我去给您沏……」 一杯茶沏得手忙脚乱,等到好不容易给殷怀端上去,两人面对面坐在灯影里,宋昀越发感觉自己手不是手脚不是脚,越坐越觉得自己脸上烧得厉害。 最后他只好用鸵鸟战术:「……我撑不住了,您自便,我、我先回去躺下了。」 宋昀说完便匆匆起身,闷头避开殷怀似笑非笑的视线快步进了卧室,进门一头就扎进了被子里。 他心跳得飞快,简直好像怀里揣了一只兔子。 宋昀蒙着头在被子里做深唿吸,可闭眼眼前就是殷怀胳膊上的血窟窿,翻来覆去就是静不下心。 殷怀是大妖,修为浩荡普通妖鬼邪咎根本近不得身,更遑论在他身上留下伤口,再者即便是被刀剑水火所伤,伤口也会很快癒合,根本不会出现今天这种情况。 他刚刚只用药酒简单沖洗,普通尸毒好对付,可能伤到殷怀的必然不可能是普通凶尸…… 宋昀越想越清醒,最后干脆下床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把他当年下山时候带着的几粒丹药找了出来。 这是宋家独门炼制的丹药,能解百毒,润泽筋脉护心养灵,是给世家弟子在九死一生的时候还魂用的。丹药及其金贵,每人只有三粒。 宋昀到一粒在掌心,捏着起身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佯作面色如常开了门。 殷怀依旧坐在沙发上悠哉悠哉喝茶,动作散漫随意与往日并无二致,但宋昀却觉得他手臂上的纱布举手投足间十分扎眼。 宋昀想的是把丹药化在酒里让他喝下去,可殷怀毕竟是狐狸,宋昀刚一开门他就闻见了药草的味道。 殷怀眼底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他悠悠放下手里的茶杯,转头看着宋昀笑道:「不是睡觉去了?」 宋昀清了清嗓子:「口渴出来喝杯水。」他说着便想往厨房里拐。 结果步子没迈出去一步,手腕便被人给扣住了。 「宝贝儿你这是担心我?」殷怀站在旁边,满脸都是似笑非笑的神色。 宋昀身上一竦,赶忙把手往回抽:「担……什么心……」 殷怀并不放手,挑了挑眉棱,干脆一手直接将宋昀两只手腕全抓了起来,身子又靠近了一点,低声问:「这么上乘的丹药也拿出来给我?」 两人之间距离一拳也不到,殷怀又故意将声音压得很低,宋昀心跳加速喉头髮紧,他张了张嘴,但一句有用的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侷促低声道:「——你放手。」 殷怀依言放手,可不等他脱身就又将人揽腰带了回来,手指在宋昀唇上一贴,低声说:「听我解释。」 第50页 这四个字几乎擦着宋昀的耳廓,殷怀的身子就贴在他背后,吐字发音时那人胸腔的震动他都能感受得清清楚楚。宋昀几乎是立马就僵住了。 殷怀在他身后很轻地笑了一声:「那小鬼的确在我胳膊上抓了一下,但是——」 他说着抬起胳膊横在宋昀面前,上面的纱布自己轻飘飘地滑落下来,胳膊上什么也没有。 「你看,没有伤口,什么都没有,那种小鬼怎么可能在我身上留伤?」殷怀在他耳侧轻声说。 「伤口是给你看的,为了让你心疼一下,然后乖乖进网里来。」 「我喜欢你。」 「这句话不是玩笑,」殷怀说着轻轻环住他:「让我抱一会。」 殷怀说话的语气不同于以往,好像每个字都有无限的深情与痛楚,宋昀心头抽动了一下,一股难以言明的情绪一下子涌了出来,又苦又甜堵在喉头,让他一阵恍惚。 第31章 恶鬼道(一) 清早是所有写字楼最为忙碌的时候,穿着各式衣服的男男女女拎着早点步履匆匆。人们在等待电梯的间隙寒暄谈笑,大厅里人声嘈杂,电梯上上下下,抵达时发出的叮咚声不绝于耳。 殷怀站在妖总局门前的时候面无表情甚至神色还有点轻松,但大厅却在他踏进门的一瞬间肃静下来。所有的交谈和动作都好像被按了暂停,突如其来的安静仿佛林中鸟群看到掠过树梢的苍鹰。 殷怀勾了勾唇角,不急不缓地穿过静止的人群,然后迈进正好打开门的电梯厢。 几秒之后,大厅里的人才像是被解冻一样重获新生。大厅里仍有残存的威压和凛冽之气,好像刚刚经歷过一个寒冬。 为了平日里行动方便,殷怀身上的灵修都是用术敛着的,除非是特别敏感的妖鬼,否则平常人一般看不出端倪,不过最近好像有人忘了他原本应该是什么样子。 每年新收入局里的探员由专门人员进行训练研修管理和任务安排,部门负责人办公室在七楼。 一般来说现在这个时候办公室里是很难见到管理层的,不过昨夜新人出任务遇到了情况,作为部门负责人必须要一早出面提交说明报告。 但是今天却有些异常,他刚坐下不多会,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压抑感,让他心跳沉重唿吸困难。 大腹便便的部长瘫坐在硕大的真皮办公椅上,十分困难地解开了身伤西装外套的纽扣。 但那种让压抑感却并没有因为宽衣解带而减轻,相反胸闷的感觉越来越严重,最后甚至唿吸都变得十分困难,于此同时,还有莫名而来的恐惧和背后的寒意。 他瘫坐在办公椅上大困难地大口唿吸,寒意从脚底向上侵袭,最后漫上嵴柱,全身僵直地看着办公室两扇沉重的木门被不知名的巨大力量缓慢推开,一道颀长的人影缓步走上前来。 座位上面色苍白的部长十分困难地张开嘴:「——殷怀……大…人……」 殷怀漫不经心勾了勾唇角:「还知道带上辈分。」 「大人您说笑……」 殷怀踱步上前,自己拖开办公桌前的椅子坐下,开口不急不慢地问:「昨天的任务,幽冥城送来的消息你让一队新人过去?」 部长唿吸困难,不过还是十分细緻地补充:「还有两个高级探员……」 殷怀笑了一声:「清明出去维和用的人数是这次任务的两倍,也有两个高级探员跟着。所以你觉得这次任务危险系数不如清明维和?」 「不、不是,」座位上的部长急忙解释:「是信息不足让他们先去打探情况,上次清明维和在他们这里出了差错,这次任务本意是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殷怀玩外一样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 「任务是在他们这一环出了问题,」脑子里缺氧,部长压根没反应过来殷怀来的意图是什么,到这里也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反倒是继续往下说:「丢了那么多新死魂,不让他们去让谁去……」 他话没说完,办公室里不知名的压抑忽然成了一种强大的威压,硬生生将他按在椅背上,五脏六腑都跟着往后背上压。 部长:「??!」 殷怀脸上神色冷了下来,缓缓道:「到现在这些新死魂什么时候丢的不知道,被谁带走的也不知道,专案调查组最后的检查结果还没出来,部长您就已经判定这群人有罪了?」 「不是,不是,」突如其来的转变让他背后白毛汗都过了一层,急忙挣扎着往回圆场,艰难开口解释说:「后……后面都已经配好了接应队伍,如果情况不对我们立马会派人去接应……只是没想到事情出得这么急。」 「一队人在地下一百二十多米,三个小时连信号都没有,」殷怀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把列印出来的任务记录仪定位信息推到了他面前,「接应部队还真是高效。」 「任务危险系数评估不全面,探员任用不核规定,接应部队不到位,」他说着抬眼看着对面的部长,缓缓问:「这么说来这次任务出问题就在您这一环了?」 座椅上的部长脸色青白,只觉得自己脖颈上一股力道越收越紧,很快就到了一种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地步,他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了一声哀求:「大人饶命……」 「放心,」殷怀哼笑一声,「总局的官员规制我管不着,你也不会死在这里。」 第51页 「但你既然知道宋昀是我的人,还这么做就是有些太过放肆了。我的小搭档出什么任务我不知道?你觉得这合适?」 座椅上的部长僵硬摇了摇头。 「对,太不合适了。」殷怀一瞬间又恢復了之前有说有笑的模样,笑吟吟地道:「所以我今天特地过来,就是妖跟你说一声,我这小搭档我自己带走了,还是捉妖总局的人,不过跟新人部没什么关系了。」 他说着,房间里的威压一瞬间消散无踪,殷怀脸上的表情轻松随意,好像从来没有过刚才的压抑氛围一样。 死里逃生的部长惊魂甫定,但第一反应却不是「大人给我一条生路感激不尽您的小搭档尽管领走别客气」,反倒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职业责任感迫使他开口质疑:「大人您这样……不太合适吧?」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殷怀此时看起来心情不错,他眼弯弯,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座椅上的人:「你觉得不合适?」 「你觉得,我是会在乎你觉得合不合适的人?」 部长脑子里的东西混乱一片,记忆已经被更改过了,但不像上次那样粗陋,这一次的记忆更改做的十分完整有逻辑,大段的记忆跟他之前的生活场景和所思所想巧妙勾连在一起,所以他说的是不是自己原本所想都不一定。 不过他本来也没想从这里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不过是想威逼利诱把宋昀直接纳到自己这里来,顺便借着发顿火提醒提醒针后面针对他那小搭档的人,做人不要太嚣张。 宋昀睁眼的时候只觉得胸口闷痛,眼前一片黑黑白白的几何图形放大缩小,好像受到信号干扰的旧电视。 缓了好一会他才终于看清楚房间里明晃晃的日光。 宋昀偏头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十一点零二。 屋子里的窗帘拉开了一半,正午的太阳光明晃晃的照的他更晕乎了。 宋昀有些恍惚,他抬胳膊遮住眼,听着脑仁里嗡嗡的声响,躺在床上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到底经歷了些什么。 片刻之后,记忆逐渐清晰——他被派去执行任务,说是把娘娘庙里的几十新死魂带回去,但事实上还有个邪乎的地宫,他们一伙人差点就折在里头…… 思绪在脑海里绕来绕去终于成了篇,宋昀顺着往下捋——三进院里有阴障,然后阴障破了……再然后,就是殷怀…… 关于殷怀的记忆他不是很清楚,只记得是他把他们一伙人带出来的,再然后的东西都虚无缥缈好像梦境一样。 但是这个梦境里头,好像有一些暧昧不清的意味…… 宋昀一阵脸红心跳,赶忙抬头四周打量了一圈,发现房间里药箱本分地立在柜角上,房间里也没有他翻箱倒柜的痕迹,外间走廊上更没有飘落在地下的纱布,这才唿一口气又躺了回去。 心跳刚刚缓下来一点,宋昀忽然听见大门被叩了三下。 不急不缓,听声音都知道是谁站在门口。 宋昀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清了清嗓子,明知故问:「谁?」 外面殷怀的声音传了过来:「醒了?」 紧接着一阵灵力波动,那声音就由在门外变成了在室内。 「……」宋昀低头瞄了一眼身上妥帖的睡衣,硬着头皮从床上爬了起来。 殷怀看见他,笑了笑:「感觉怎么样?昨天毕竟是在邪气里泡了一下午。」 宋昀捏了捏眉心:「有点头疼,其他还好。」 「你这是……」 「午饭,」殷怀指了指桌上的便当,胳膊撑在椅背上抬眼来看他,笑道:「再者顺便来看看我的小搭档,昨天任务回来就一直没动静,我太担心了。」 他说话的时候眼底有些意味不明的笑意,好像在说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懂的笑话一样。 宋昀愣了愣神,感觉自己心底十分柔软地动了一下。 第32章 恶鬼道(二) 昨晚的记忆似真似假,他脑海里的每个细节都真真切切,可屋子里却找不到一处能够证明的痕迹。 而且坐在自己对面这个人也并不跟他提及。 宋昀一顿饭吃得心猿意马,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人他只觉得恍惚——他实在很不想承认昨晚那些都是自己想瞎了心做梦做出来的。 ……太尴尬了。 他都不敢直视里面昭示的是什么意图。 于是宋昀只好转移注意力,侷促清了清嗓子开始没话找话:「昨天任务出了差错,到现在总局都没有来消息让我们过去。」 否则他也不至于一觉睡到现在。 「上午已经去过了。」 「??」 殷怀的回答太过波澜不惊以至于宋昀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宋昀茫然眨了眨眼:「什么?」 殷怀十分耐心地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他们上午已经去过了。」 「??」宋昀又眨了两下眼,觉得自己的问题可能不在耳朵,在脑子。他现在有点分不清自己到底醒了没:「我没收到消息……」 大概因为一觉睡到中午才睁眼的缘故,宋昀犯懵的表情还有一些晨起时候才有的茫然无辜。 殷怀抿了抿唇,压下眼底的笑意,继而抬眼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解释说:「没有收到消息是因为现在你跟他们不是一个系统。」 第52页 「不是一个系统?」宋昀仍在五里雾中,一脸茫然地追问:「什么系统?」 「他们还在新人系统,你现在是特别探员系统。」殷怀说完沖他歪头笑了一下:「跟我一个系统。」 「……」宋昀被他这个笑搅得脑子里乱七八糟一片,说话都捋不直舌头:「为为什么在这个系统?」* 特别探员指的是捉妖总局请来的妖鬼,像他这样人生肉长的修士第一条门槛就能被卡下来,脑壳想穿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被挂进这个系统里。 殷怀微微一笑:「因为早些时候我去了一趟总局,跟你之前的部长好好交流了一下,觉得既然他们没什么本事,那我的小搭档还是自己带着比较好。」 宋昀总觉得这句话有些暧昧不清的弦外之音,但在心里掂量几回又发现不了问题所在,于是只好来了个生硬的过茬,直接错开了话题:「——你昨天去异界,有什么消息?」 「恶鬼最近有些动作,」殷怀不急不慢地说:「不只是给幽冥城开了几道侧门,傀儡术跟他们也脱不开干系,南方的动作还要更多一些。」 他说着眼弯弯,不知道哪里来的机票,直接推到了宋昀面前:「所以下午要收拾东西,五点的飞机,跟我去南方看看。」 宋昀下午收拾东西的时候突然明白过来一件事:现在两个人的任务算是彻底绑在一起了。 快要入夏,天黑的时间更晚了,飞机落地的时候天空还泛着水蓝色。 两人刚转出出口,远处立马有个西装革履脑门光亮的中年男人热情地迎了上来,满怀期待地问:「殷道长是么?!」 宋昀僵直转头看着旁边的殷怀:……道、道长? 更令他难以置信的是旁边的殷怀满脸的老神在在,略略点了点头:「正是。」 他说着转头看了看旁边的宋昀,眼底笑意一闪而过,继而又正经道:「这是我的小搭档。」 一旁穿西装的男人急忙招唿:「见过小道长。」 宋昀:???小道长?? 接着就有人从旁边冒出来把他俩手中的行礼接了过去,穿西装的中年男人毕恭毕敬,又问:「两位道长还有什么大件的法器要等託运?」 宋昀:???法器?? 殷怀依旧是一脸的老神在在,摇了摇头。 「得嘞!」那男人脸上的笑比鲜花还灿烂,见殷怀摇头,立马得了指令一样,一展臂做了个请的姿势:「两位道长请吧,外面车等着咱们呢!」 宋昀也搞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他正纳闷,结果殷怀一展臂直接把他带进了怀里,在他耳边似笑非笑地道:「走吧小道长。」 宋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殷怀这样一带,只好跟着往外走。 一行人从机场出口出来,宋昀就看见了停在不远处的两辆车。 他不认识多少车标,也不怎么知道区分好坏,但是这两辆车单看外表都叫人觉得眉高眼阔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跟路边其他车相比全然不在一个档次上。 旁边跟着的西装男人笑容满面地跟上来解释:「来的时候担心道长会有什么大件的法器,所以特地开了两辆车。」 殷怀扯了扯唇角:「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即便是假笑,但殷怀脸上总算是有了表情,那中年男人立马跟进,慨嘆道:「前几天妙法道长跟我提起您,说是少年有成,今天一见道长,真是仙风道骨气宇不凡卓然脱俗非同凡响……」 他还没说完,殷怀直接伸手摆停:「舟车劳顿,直接去酒店,明天再去府上拜谒,」他说着抛了一只被叠得四四方方的黄符给那人,凉悠悠地交代:「黄符放在客厅,可保家宅一夜平安。」 穿西装的男人愣了愣,而后立马反应过来,忙跟着赔笑:「是是!房间早就定好了。」他说着赶忙招手,给两人拉着行李的跟班立马冒了出来,「赶紧!把道长给的黄符送回家去,我开车送两位道长去酒店。」 十几分钟之后两人下车,行李被酒店里迎出来的招侍接了过去,穿西装的男人一直把人送到大厅,乱七八糟嘱託吩咐了好一阵,然后才看着他俩被招侍带上电梯:「道长你们好好休息!」 宋昀:「……」 刚刚在门口看这家酒店的装潢就能知道不是等闲之辈,但直到被招侍带着来到房间门前,宋昀才知道预定的房间是套房。 「……这是总局的任务?」招侍离开之后宋昀问。 殷怀挑了挑眉:「你觉得?」 虽然这样问,但事实上他所见的种种细节都指向了「否」这个答案——单是宾馆订的这间套房,明显就不是捉妖总局能报销的样子。 宋昀有些震惊:「所以这是……私活?」 他实在难以想像殷怀这种平日里80%的时间都很不正经的大妖居然会跑出来接私活。 「其实也不能算私活,」殷怀笑容散漫,展臂勾住宋昀的肩头带着他往里走,一边凑在他耳边低声回答:「这事情总归能包含在任务里头,不过催得比较急,反正横竖都得办,不如先□□。」 殷怀的话宋昀只听了个大概,因为现在他忽然发现了一个十分令他头大的问题——转遍全屋,套房里只有一张硕大的床…… 但毕竟是套房,配置整体都在线,即便没有第二张床,会客厅里的沙发已经足够睡人了,于是宋昀很识相地、默默地,把自己的行李箱放在了沙发旁边。 第53页 结果就是洗个手的功夫,行李箱就被人拉进了卧室。 「……」宋昀站在卧室门口看了看自己的箱子,旁敲侧击地问悠哉悠哉坐在床上的殷怀:「我们……要在这住几天?」 「就这一晚。」 这就好说了,宋昀心里松一口气,正要准备开口自告奋勇提出睡沙发这事,结果殷怀又道:「确切来说,是你自己,在这里睡一晚。」 宋昀被这话噎得愣了一下:「那你……」 「我晚上总得出去看看这周围是什么情况。」殷怀敛去笑意,回答得一本正经。 宋昀对此安排表示十分满意,但想到殷怀在夜里奔波的时候自己居然在床上睡觉,他还有点良心难安,于是又开口问:「不用我跟着一起么?」 「我得把外郊几座山大致转一遍,」殷怀笑吟吟地抬眼看他:「如果你不介意我抱,可以考虑考虑。」 大妖出行翻手云覆手雨,只要他想,御风而行也只能算是常规操作,但修士不过就是比常人厉害一些而已,到头靠得还是两条腿,考虑到种族和修为的巨大差距,宋昀急忙干笑两声:「不用不用……」 「天色也晚了,」殷怀说着起身往外走:「我在房间里布了阵,没什么需要担心的,早些休息。」 他说完,站在门前回头看着宋昀眼弯弯:「明早见宝贝儿。」 宋昀:「……」 殷怀出门之后偌大一个套房就剩了宋昀一个人,吧檯酒柜冲浪浴盆宋昀统统没有兴趣,他昨天在地下邪气沖天的道观里呆了一下午,邪气侵体虽然不至于,但终归还是有感觉,一天都累得很,脑子里昏昏沉沉现在只想躺下。 他麻利沖了个澡,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大街上还是一片灯红酒绿,宋昀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看了一会街上的车水马龙,然后拉窗帘关灯一气呵成,直接就扑上了床。 殷怀在房间里放了阵,关灯之后地上显出来的浅淡蓝紫色印阵玄之又玄奥妙繁复。 殷怀用的咒术洒脱随性,古书典籍加上实践经验导致他画的东西宋昀一般来说都是看不太懂的,宋昀趴在枕头上盯着地上蓝紫色的光亮看了一会,只大概知道是个结界之类的东西,但细节处有很多不常见的笔法,十分繁琐,看得他眼皮发沉。 不过这咒阵毕竟是殷怀布下的,可信度比他自己动手还高,他头脑昏沉也懒得仔细研究,直接翻身闭眼。于是都市夜生活还没开始,宋昀就已经坠入梦乡了。 事实证明房里殷怀亲自布下的印阵效果的确显着,殷怀十二点整站在门口,只是勾了勾手指,然后那咒印便在卧室门口筑起了一层结界。 从殷怀进门开始,到他洗漱完毕,全程宋昀睡得安安稳稳,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第33章 恶鬼道(三) 套房里硕大的一张床,宋昀老老实实只占了一小半,修长的身躯在薄被下勾出一道流畅的曲线,从头到脚都没有一点过界的地方。 殷怀洗漱完,站在床前看见这幅场景不禁失笑,俯身拿手背蹭了蹭宋昀的脸颊:「这是给我留位子呢宝贝儿?」 宋昀睡得正沉,模模煳煳感觉到贴在自己脸颊上的温度,侧脸无意识地在殷怀手背上蹭了蹭。 殷怀极轻地笑了一声,眼底一片温柔。 在床边站了一会,殷怀并没躺上去,反倒退开几步在旁边沙发上坐了下来,一手颐头静静看着床上的人。 发梢、额头,眼角、眉棱、鼻樑、唇峰,然后是脖颈、肩线、露在薄被之外的清瘦手指、薄被之下的种种线条…… 整整一晚,他的视线都没有离开床上的人,用目光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刻印宋昀身上每一处细节,直到窗外天光放亮。 床上安睡的人与他只有一步之遥,感受到宋昀唿吸频率的细微回升,殷怀抿唇邪气一笑,将目光收了回来,随后起身上前,轻轻躺在了宋昀身侧。 宋昀睡得安稳,眉目舒展,脸上表情恬然安静。 他的睫毛很长,闭眼安睡的时候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子一样的阴影,模样乖巧驯顺。殷怀垂眸静静看他,眼前人的五官跟从前十分相似,但年纪更轻,眉梢眼角还满是尚未褪尽的少年气。 他眼底带着笑意,屈起指节在眼前这人下颌上蹭了蹭,然后手指上移,蜻蜓点水一样在那两片颜色浅淡的薄唇上贴了一下。 温热柔软。 殷怀有一瞬间的出神,眼底万千温柔缱绻、万千深情眷恋、万千相思入骨,用百年等待发酵的情愫在他心头翻搅。他的手指微微收紧,片刻之后,喉头上下滚动一回,然后轻轻唿了口气。脸上又成了那种似笑非笑叫人捉摸不透的不正经神色。 殷怀展臂将面前的人揽进怀里,五指浅浅插在宋昀脑后柔软的髮丝中间揉了一把,然后又拉起他的胳膊轻轻搭在了自己腰间。 宋昀睡得迷煳,只模模煳煳有些感觉,但对于此时发生的事情根本不知情,甚至跟着殷怀的动作又向他怀里挨了挨,两人贴得更紧了一些。 殷怀勾了勾唇角,随即很快又敛去了唇边的笑意,故意咳嗽了一声。 这声咳嗽半点不刻意,声音也拿捏的刚好,不大不小,但是宋昀肯定听得见。 果不其然,宋昀听见声响,迷迷煳煳睁了眼,正准备翻个身,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 第54页 虽然屋里拉着窗帘,但现在天光放亮,房间里并非漆黑一片。所以即便他非常之不情愿,两下眨眼之后,还是看清了自己面前躺了个人这一事实。 宋昀一瞬间就清醒了,在意识之前的肌肉反应几乎是同时就将他从床上弹了起来。 然后又被殷怀一把拉了回去。 「这么激动?」殷怀慢悠悠睁开眼看他。 「你不是说……晚上不回来?」宋昀脑仁一阵激盪,惊魂甫定,话都说不顺熘。 殷怀面不改色心不跳:「十二点整我才进门,的的确确是一整晚都在外面。」 「……」宋昀被噎得几乎想翻白眼,但是下一秒他又意识到一个更要命的问题,身上立时就过了一阵白毛汗,心跳跟着也快了起来:「所以你……十二点就回来了?」 殷怀气定神闲点了点头。 「……回来之后就躺在这里了?」 殷怀眼弯弯:「不然呢?要我睡沙发?」 「……」宋昀此时心中千言万语,最后只能僵硬挤出一个微笑:「不是……」 「其实我猜到你会尴尬,本来是想要早点起来的。」殷怀十分贴心地跟他解释。 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宋昀心里的某一处还有些期待殷怀能说点什么拯救他于尴尬,然而天不遂人愿,殷怀不急不慢地继续说道:「但是你回忆一下睁眼的时候我们两个的姿势,是不是更像你拉着我不放?」 听他这样说,宋昀脑子动的比嘴快,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里当真回忆起了睁眼时候的场景,并且还是自己的胳膊搭在殷怀腰上的场景。 「……」 接着他脸上一阵发烧,噌地一声从床上窜了起来:「——我去洗漱。」 拿凉水又洗头又洗脸,折腾了好半天,宋昀才终于做足心理建设,佯作从容淡然、神色如常地从浴室里拨弄着还有些潮湿的头髮走了出来。 刚刚客房管家来送了早餐,十分奢侈的中式早茶,大大小小笼屉盘碗十几件,足足摆了一桌子,殷怀在桌前十分悠闲地喝茶,见他出来笑了笑,:「你再不出来我就要考虑进去救人了。」说完还顺手指了指桌上的东西,示意他过去坐下。 「……」宋昀侷促清了清嗓子,老老实实走过去,拖开凳子在殷怀对面坐下来。 「这么客气?」殷怀起身不急不慢绕着桌子转了小半圈,倒了杯茶给他放在手边,手撑在桌沿上低头侧脸看他:「不动筷子这是等我发话?」 「不是……」宋昀急忙从善如流地把筷子拎了起来。 「紧张什么,我又不是要把你吃了。」殷怀勾了勾唇角,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顺便伸手在他发顶揉了一把,笑道:「以后同房可多着呢。」 宋昀一个手抖,刚捞起来的筷子差点被他甩到桌底下…… 好在殷怀直接进了浴室,宋昀脸上发窘不至于遮遮掩掩。但他脑子里殷怀刚刚说的话一直颠来倒去的循环播放,宋昀抬手捏了捏眉心,深吸了一口气,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殷怀要用那个词。 不过肯定是十有八九有意为之。 「……」宋昀又把刚刚捞在手里的筷子放了回去。 昨夜送他们来的车准时在九点钟停在了酒店楼下,宋昀刚好看见,于是咳嗽了一声提醒此时正悠闲喝茶的殷怀:「……他们来车了。」 殷怀顺着他的视线想窗外看了一眼,然后又极快地打量了一下宋昀身上的轻薄的春装,淡声提醒:「一会要进山,穿件外套。」 从车停在楼下到那伙人站在门前毕恭毕敬敲门,殷怀已经把这事情的概要大致给宋昀交代了一遍。 概括来说,就是退居乡野的前成功企业家发现跟自己交好的几个老朋友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一个接一个过世,现在活着的就只剩了自己一个人。前成功企业家疑心是妖咎从中作梗,内心惊惧,担心自己很快也会被索命,所以不惜花费巨资、多方委託打点、并最终经歷七拐八绕,成功绕到了殷怀眼皮底下。 这位前成功企业家的家宅在远郊山林里,车上高速开了足有两个小时,然而出乎宋昀所想,这辆豪车带他们来的并不是富豪的养生山间别墅,而是一处深山中的寨子。 虽然生在北方从没见过这样的寨子,但宋家的存在方式也类似一个远离社会的封闭山寨,所以宋昀对于眼前的事物有一种奇异的陌生又莫名的熟悉感。 寨子里基础设施修建非常好,进山路铺得齐整,开车上山一路都流畅平稳,山寨中转了十几分钟之后,车子稳稳停在了古朴大气的祠堂门口。 两边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跟班麻利开了车门,前面副驾驶位上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转头殷切一笑:「两位道长下车吧,我家家主在祠堂等候二位。」 祠堂里的人比宋昀想像的更年长,祠堂里的人背对他们坐在一张宽阔的檀木沙发上,鬚髮花白的背影比宋昀想像中「前成功企业家」的年纪大很多,打眼看上去至少七十岁。 听见两人的声音,老人起身转过来,脸上露出拘束又殷切的笑容:「两位道长来了,快请快请……」 事实上从进山开始,宋昀就在留意山中的邪气,知道两人现在站在祠堂里,一路上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精怪,并没有什么太突兀的邪气,寨子里风水也没有问题,总之怎么看这一处都不像是短短几天能连着死上六个人的样子。 第55页 不过老人的脸色是的确不太好,眼中没有多少神采,看上去并不是过这种雍容人生该有的样子。 两人在老人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殷怀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开门见山的说:「您身上气可不正,是得罪谁了?」 虽然问的直白了点,但这话细说起来也没什么大问题,总比被路边算命先生拦下说一声「身上有血光之灾」强许多。 可哪知殷怀这句话刚出口,坐在对面的老人上一秒还眉目慈祥眼含笑意,下一秒突然面目愠色,生硬回答道:「没有这事!」 「哦,那算了」殷怀挑了挑眉,指尖夹着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随即站起身来,冲着对面的老人微微一笑,轻飘飘地说:「应该是自己身上的业障,天定命定,我也帮不了这个忙。」 说着作势就要迈步离开。 宋昀不知道这事怎么能发生的如此突然,急忙也要跟着起身,结果坐在对面的老人倒是先他一步站了起来,一把拉住宋昀的手腕,一面转头对着殷怀的背影激动道:「再拿二十万!」 殷怀慢悠悠转了过来,瞥了一眼宋昀被抓着的手腕:「什么?」 老人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拿二十万,可能……可能是我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再拿二十万恳请道长给我消灾。」 殷怀微微一笑,旋身又坐在了宋昀旁边,伸手将宋昀的手腕从老人枯瘦的五指中间解救出来:「那就试试。」 第34章 恶鬼道(四) 殷怀应下之后两人立马就被安排好了住处,老企业家的宅院与祠堂相隔不远,院子是旧宅院与新建筑的结合,带有中国古典园林特色,结构装潢都很好的反应了「前成功企业家」这一人设。 两人被带着在宅子里绕了几绕,住的是宅院侧边的客苑。 家里应该经常有人来做客,而且人数还不少,客苑两层小楼建的像栋高级民宿。 让宋昀十分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明明有那么多闲置的空房间,却偏偏要把他跟殷怀安排在一套。 宋昀只能安慰自己今次好在是两间卧室,总算有两张床。 两人行李箱刚刚放下,还不等跟来的小跟班倒头出门,殷怀便把人喊了回来:「有几样东西需要你们帮我备齐。」 两人当然点头称是,恭恭敬敬拿着纸笔过来,殷怀神色严肃,靠在椅背上不急不慢报了许多类似「三钱房梁土」之类稀奇古怪的东西出来,两个跟班耳听手记,脸上崇敬之色溢于言表,临走还不忘在门口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两位道长休息,东西备齐我们再过来。」 宋昀十分不解:「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殷怀:「招魂。」 宋昀:「招魂要用这些东西?」 殷怀脸不红气不喘,心平气和甚至十分理所当然地回答:「不用。」 「……」宋昀:「那你要他们拿来干什么?」 殷怀微微一笑:「给那么多钱,至少得给一个相衬的门面吧?」 宋昀:「……」 不得不说这些跟班速度的确超凡,一壶茶没喝到底,门外就有人怯生生扣门:「道长,您吩咐的东西已经备齐了,您看是……」 殷怀没等他说完,直接把话接上了:「放在内院,我们一会过去。」 两人到的时候宅院里一干人等都已经在后院房檐下连廊里等着了,看见两人过来,坐在连廊中的老人急忙起身,热切问道:「两位道长这是要干什么?」 「招亡魂。」殷怀淡淡回答,说完又抬手在院里虚虚一画,大致圈了块空地出来,转头对旁边守着一对杂七杂八东西的两个跟班说:「把这些在那里铺开。」 很快地上松针尘土之类稀奇古怪的东西铺开一片,殷怀站在连廊下没动身,只伸手从宋昀怀里拈了张符纸出来,并指在上面虚写几笔画了道最简单不过的招魂符。 然后把符纸托在手上严肃神情,口诵咒手掐诀,院里众目睽睽之下,他掌心里软趴趴的符纸忽然立了起来,倏而化作数寸长的火龙,腾跃而起,直奔不远处地上的那堆杂七杂八的东西,转瞬便在地下铺出一道玄之又玄的阵印,松针柏枝燃烧产生的青烟之中,隐隐约约透出几道人影。 院里一时间只剩一片倒吸气的噤声。 宋昀转眼看了一圈,周围所有人的视线全部都集中在院子中间五彩缭乱不伦不类、书堂先生看到都能气飞鬍子的印阵上,脸上神情或是惊讶或是崇敬——显然所谓门面就是这样架起来的。 因为并非寿终正寝,最近寨子里陆续去世的人仍是游魂,印阵里缥缥缈缈的东西好就是,因为是新死,身上还有些生气,又加上殷怀在印阵上做了手脚,院子里只要视力正常基本都能看见些影影绰绰的东西,不过在修士眼里这些鬼影还要更加清楚一些,比如宋昀。 印阵里的鬼影并不是常见的新死魂该有的状态,正常人这一生只要不是太出格,大都功过相抵,即便横死身上有些怨气也都是魂魄澄明,但现在那些游魂身上却仿佛充斥着灰黑色流动的雾气,只有模煳的五官,站在阵中一动不动,十分茫然,好像一群影子一样。 照理来说有这种状态,要么是练邪要么是中邪,总之不是常人该有的。 宋昀手上结印,对着印阵里面的影子催了道咒——既然是身上有邪气,当然要先驱邪。 第56页 情况并不是很明确,所以他只选了其中一道来试水。附在游魂上的灰黑色并不深,灵光一出那道游魂身上的灰色的确立马就被冲散了,模模煳煳的东西消失之后游魂自身更多的细节显露出来——眼前这道游魂并不完整,七魄少了接近一半,比普通游魂要飘渺许多,而且魂魄上有几道很深的业障。 所谓人在做天在看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只要是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犯下的业障定然一笔不少全部记在魂魄上,除非做善事消补,否则除非魂飞魄散,这些印记永不消解,幽冥城定型量罪就是按照业障多少深浅来的。 而眼前这道游魂就是典型要下十八层阎罗地狱上刀山下火海滚钉床的命——硃砂写就的业障入木三分,好像十几道尺寸长的血口子一样,看起来突兀扎眼。 「……」 宋昀微微眯眼,看清了刻在他身上的业障,十几道朱红色的印刻深深浅浅,时间地点不一样,但后面「毁百年灵修」的罪名却都是一样的——这个罪名,要么是杀妖,要么就是把妖咎炼化出来的元丹给毁了。 虽然百年灵修炼化时间不算长,但挑的却都是不走歪门邪道、靠苦修得道的「正能量」妖精,本身就是结有道缘的「天精地华」,不说是百年,就是毁上十年罪过也不小。 这些事情殷怀当然看在眼里,不过并没伸手阻拦,于是宋昀干脆捏了张符,把剩下的游魂一起清理干净了。 印阵中的游魂无一例外全部都是这种魂魄不全业障深厚的状况,而且身上的业障还是同一件。 简而言之,这是一只专挑不能惹的「天精地华」下手的杀妖小分队。 所以如果这些当真都是妖邪所为,大概动手的妖鬼不是为了报仇就是为了妖鬼异界的安宁行侠仗义。 不过一码归一码,就算是这种行侠仗义天地因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把魄带走就显然是越界了。 大致看得差不多了,宋昀转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殷怀。 殷怀勾了一下唇角,然后继续肃宁面皮手指一扬打散了地上印阵,老神在在淡声说:「魂招完了。」 老企业家刚刚几幕看得惊心动魄,听见殷怀说话才一激灵回了神,急忙起身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问:「道长……结果怎么样?」 殷怀象徵性地够了勾唇角,回答说:「看了个大概,不过法事还要过些时候。」 亲眼看见刚刚种种震惊的景象出现在眼前,老企业家此时越发恭敬,急忙回答:「不急不急,只要两位道长在院里我就放心。」 宋昀在老企业家过来之前就已经掐诀开了天眼,此时天眼视域中老人身上业障清晰可见,同样是口子一样入木三分的硃砂刻印,不过比之前几人要少一些,口子也更短,不过寸余,看上去并不是太吓人,但罪名却都是一样的,时间地点也都对得上。 最大的区别是老人身上魂魄完整,三魂七魄俱在,也没有其他游魂身上充斥的那种灰黑色雾气。 殷怀把所谓门面撑起来之后所有人越发礼遇非常,就连在两人身前带路的小跟班临走,嘱咐了一遍「道长好生休息」好像还觉得不勾,最后又十分庄重地朝二人行了一礼。 虽然是个佛礼…… 房门关上之后,宋昀不懂就问:「杀人就完了,为什么得把魄也带走?」 「也有可能是这两件事不是一批完成的,」殷怀说着展臂将他往怀里一揽,低头侧脸看他:「所以恐怕是要在这里住几天。」 宋昀现在已经对殷怀动不动又揽又抱的习惯适应了许多,虽然心跳还是加速,但想要直接跳开的肌肉反射已经没了,被这样往他身边一带,宋昀没躲没避,只是侧头「嗯」了一声。 第35章 恶鬼道(五) 虽然两人两间卧室,但总归是一套房间之中,殷怀坐在客厅悠哉悠哉喝茶,宋昀只好在卧室里佯作忙碌闷头不出去,可也不知道是什么心理作祟,明明两人在两间房里坐着,他的五感也总能感知到殷怀的存在,一下午精神都不怎么集中,一颗心总有一点被勾在客厅里茶具碰撞发出的细小声音上。 宋昀随身带的书翻了没几页,神思就不知绕到哪去了。 等他意识到自己神思恍惚心飞天外的时候窗外已然是一派落日余晖光景。 「……」 宋昀低头瞥了一眼桌上从坐下开始就没翻过几页的书,侷促清了清嗓子干脆把书阖上了。 可他刚刚站起来,忽然感觉到了一阵灵修:来人灵修温和没什么邪气,虽然不像殷怀一样灵修浩荡深不可测,但也是得道化形的妖,百八十年修为还是有的。 宋昀从小在世家学的就是怎么跟妖鬼打交道,所以一般来说对于这种东西都很敏锐,除非是殷怀这样的大妖有意用手段把身上气息隐藏干净,否则只要是出现在近旁,都能感觉到。 那人跟他之间的距离不算远,宋昀手上结印开了天眼,垂眸微观,很快便在前院门口看见了印芒——印芒之中一只雄鹿,安安静静站在院门外。 与此同时,一阵步声从前院跑进过来。 两人住的地方是一层,跟通往内院的连廊几步之遥,想要到内院去必定得从眼前过,宋昀收了手上的印偈,起身打开窗户,心里数了十个数,果真看见有个小跟班从连廊上快步往内院去。 第57页 宋昀朝他摆了摆手:「劳驾。」 殷怀几个小时之前刚刚在内院摆过阵仗,现在院子里老老少少都对两人毕恭毕敬,听见宋昀这一声,那人急忙折返,转头看了看四下没人,麻利抬腿迈过连廊的两边围栏快步跑到窗边来:「道长有什么吩咐?」 宋昀问:「门外等候的那位先生,你认识么?」 「门外?」小跟班听他这样问,先是愣了愣,然后忽然意识到了宋昀问的到底是什么,震惊道:「道长这都知道?!」 宋昀:「……」 「门外的人是刚刚自己找来的,我们都不认识,说是跟老爷有缘分,跟老爷有话要说。」 宋昀点了点头,又问:「你这是要去告诉你家老爷?」 「不是,」小跟班咧嘴一笑,「这事得先跟管家说,就说一句跟老爷有话聊,我怎么能随便把人放进来。他年纪又不大,总不能穿一身道袍就是高人……」 那人说着顿了顿,然后忽然抬眼看见救兵一样看着宋昀,殷切的问:「道长,他到底是不是高人?真都跟他说的一样?」 宋昀一时无言以对,正琢磨说辞,却听见身后殷怀的声音悠悠道:「是高人,有缘。」 殷怀不急不慢走上前来,手撑在宋昀身侧,看着窗外的人微微一笑:「跟你们管家说,这人可以放进来,去吧。」 「是,是!」小跟班听这话眼前发亮,急忙朝殷怀重重一点头:「多谢道长!」说着转身就跑。 宋昀不解:「门外是——」 殷怀摇头:「这路小妖精我怎么认识。」 「??」宋昀眨了两下眼,没反应过来:「那你就让放他进门?」 「他不进门,我怎么知道他想干什么?」殷怀歪头一笑,勾着宋昀的肩头将人往外间带:「走吧出去喝点茶,总得给他们留点叙旧的时间。」 宋昀:「……」 不过宋昀最多就是无语,并不怎么担心,即便现在门外是世仇拎刀上门,还有一只大妖坐镇,是没有人敢乱来的。所以某种程度上,他还有点盼望门外就是那个一连杀了五六人的正主——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 既然殷怀都发了话,管家当然言听计从,很快门外的鹿妖就被恭敬请进了前院。 殷怀烫了一只茶盏,倒上水给宋昀递过去,收手的时候还顺便在他襟前蹭了一下。 宋昀心头「突」得一缩,急忙低头,便见殷怀指尖夹着一张黄符,不急不慢正把手收回去。 殷怀见他看自己,有意又将符纸夹在指尖抖了抖,状似十分真诚地询问:「身上没带符纸,借一张用用,不介意吧宝贝儿?」 宋昀干笑:「不……不介意……」 殷怀勾着唇角一笑:「那就好。」 与此同时,还迅速伸手在他下颌上勾了一下。 「??!」宋昀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又落得如此下场:「你……」 然而旁边殷怀已然装腔作势手持符纸肃宁面皮。 宋昀:「……」 殷怀当然知道旁边宋昀被自己戏弄又急又气,眼角余光看见一旁宋昀抿着嘴唇气鼓鼓地把要出口的话压回去,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然后才凝神在符纸上虚画了几笔,并指在纸上一点,一滴像是小飞虫一样的硃砂突然落在了正要进门的老企业家颈后。 当事人对于颈后发间多出来的这粒小红点毫无知觉,继续满面春风地迈过了会客茶室的门槛:「慈悲慈悲,让道长久等了。」 那点硃砂能在紧要关头保他一命,有了这一点,殷怀更加坐得住了。 倒是宋昀一直分心去看桌上的符纸——纸上有关联阵,带着硃砂印的正主所处的环境如果危急就会在阵上显现出来。 关联阵安稳了不久,符纸上便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灰色雾气——来者不善。 宋昀一双眼一直放在上面,几乎是立马就感觉到了这一点,跟着便要起身,结果被旁边殷按在肩头将人按了下来:「再喝杯茶。」 「可……」宋昀有点不理解,转头又瞥了一眼桌上的符纸,眉尖微蹙。 殷怀勾着唇角,将桌上的茶盏重新斟满,推到宋昀面前,淡声说:「不着急,现在急着出门把人吓走了怎么办?」 宋昀看着符纸上有加重趋势的雾气,有点沉重地唿了口气,然后捏起茶盏抿了一口,颇为不甘心地问:「那我们应该什么时候过去?」 殷怀看着他的表情无奈笑了一声,指了指宋昀手里的茶盏:「你把水喝完,我们就过去。」 「……」宋昀抿了抿嘴唇,虽然殷怀这种哄孩子一样的语气让他感觉脸上有点挂不住,但是相比于此他还是赶过去比较重要,否则即便中间距离不足百步,一旦有什么事情发生对方逃走其实十分容易,加上周围四面环山山高林密,这一类陌生环境让他本能的十分谨慎。 于是宋昀还是硬着头皮一仰头把水全灌了下去:「走吧。」 殷怀言出必行,施施然跟在后面起了身。 不该打草惊蛇这样的道理宋昀当然懂得,所以即便出了门,两人也并没直接进茶堂,在前院连廊下便站住了脚,以免一会突发什么情况。 殷怀抬起手来,掌心朝上停在宋昀身前。 放在以前,这个姿势的意思……是要拉手——为了方便查看记忆时候的视觉共享。 第58页 但是现在显然并不需要这事,宋昀虽然置之不理,但脸上还是一阵赧然:「干什么?」 殷怀有问必答:「本来是想要晚点出来跟他去山上用威压的,但现在出来太早,总不能在寨子里用威压,所以就临时换了个策略,一会在门外放一道结界,在茶堂里用威压。」 他说完笑了一声,弯腰侧过去,几乎贴在宋昀颈侧,低声笑道:「所以得把手给我,不然怎么把你带进结界里去?」 宋昀现在可以比较好的接受殷怀动不动伸手勾肩搭背,但不代表他面对颈侧耳后温热的气流也能淡然处之。 肌肤上温热虽然很快便被细小的风吹散,可那种触感却像是电流一样在接触的瞬间便沿着嵴柱扩散开,让他周身寒毛耸立、脑海里空白一片。 宋昀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气,耳边全是自己的心跳。 声音如此之大,殷怀当然是可以听见的。 「三秒不回答,自动默认了。」殷怀十分满意地勾着唇角,将宋昀垂在身侧的手拉起来,很自然地捉进掌心与他十指相扣。 宋昀早就回了神,虽然努力控制着手没挣脱,但耳尖早就红得不像话。 第36章 恶鬼道(六) 两人连廊上稍站了片刻,茶室中戾气陡然增加,紧接着殷怀的结界便在茶室周围展开。 殷怀将两人扣在一起的手往外套口袋里一放,然后一路面不改色气定神闲遣开了守在茶室门外的一众跟班,带着宋昀穿过结界,身影一闪直接便进到了茶室之中。 穿墙入室这种奇幻情景普通人哪里能见过,围在远处的一群跟班保镖刚刚被殷怀屏开原本还有些进退两难,现在眼见如此场景,所有人默默无言又往后退开了几米。 由于门窗紧闭的缘故,茶室里光线昏暗,室内空间很大,正中间一张硕大的黄松根雕茶案将茶室一分为二,两侧各有一条宽阔的紫檀沙发。 宋昀进门之后看见的情景就是老企业家双目紧闭身子歪到在沙发靠背上,旁边的鹿妖一手钳着老人的肩膀,另一手掌心结印,印偈正对着老人眉心。 两人进门悄无声息,光线也没有一点变化,看到房间里凭空多出来两人,目露杀机的鹿妖甚至还有那么一瞬迟疑。 鹿妖并不知道眼前两人来路,但能不声不响出现在自己结界之中定然也是有些修为的。过一阵子斗法斗兵他都能接受,但眼下这老头今天必须死。 鹿妖心头一动,他手中印偈忽而一变,在半空虚虚一握,不过眨眼之间,手上凭空便出现了一柄短刃,又快又狠直接朝沙发上昏迷的老人前胸刺去。 鹿妖今天就是以了解手里的老头为目的,最不想就是被人打断,于是这一番拎刀下手直照心口,动作又快又准又狠,心想就算不远处两人真有什么厉害的兵刃咒印也是无可奈何。 「!!」宋昀见此情景心头一紧,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动作,就被旁边殷怀握着腕子将人拉住了。 殷怀手指一扬,宋昀只看见眼前一道银亮的弧线,接着就是一声金属与地面相撞的脆响。 鹿妖今回是结结实实愣住了。刚刚的巨大冲击震得他直到现在整条胳膊还在发麻,且不说一般人能不能有这样的力道,单说在瞬间将刀截下的速度,绝对不是能误打误撞出来的。 鹿妖愣怔,但殷怀并不跟他客气,带着宋昀上前,在对面的沙发上旋身落座,看了一眼歪在对面沙发上昏迷不醒的老人,也没有什么动作,倒是抬手十分淡然地翻了两只茶盏出来,不急不慢斟满了水。 鹿妖一时间也看不出这两人是要干什么,只能看出坐在对面的青年是世家修士,身上风清气正仙气卓然明显是宋家做派。不过年纪尚轻,阅歷也浅,还不至于对他造成多少威胁,倒是在他旁边的人—— 虽然那人看起来也是三十岁不到的年纪,单是他身上的气场就叫人难以忽视即便从他身上看不出半点灵修,但让他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压制,只是轻飘飘一个眼神都让他觉得好像肩上突然多了百斤重担,压得他胸口发闷,连唿吸都有些费力。更何况还有刚刚截刀的事情,鹿妖身上肌肉绷紧,坐在沙发上不敢轻举妄动。 「巧得很,进门就被我撞见行刺老爷子。」殷怀说话的语气似笑非笑,说完顿了顿,抿了口茶,然后才不急不慢地抬眼看他,微微一笑:「现在干系你也脱不开,所以有几个问题你得回答一下。」 宋昀瞥了一眼殷怀,没看见其他指示,所以依照工作流程出示了一下捉妖总局的工作证。 殷怀其实并不是很在意流程的规范性,事实上规范性越强限制就越多,捉妖总局延续了人间警察抓捕时候「有权保持沉默」的一套,大部分时候这张工作证出示之后对面妖鬼可能更加缄口不言,比如现在这只鹿妖。 鹿妖看了一眼桌上的证件,垂眸不再言语,同时脑子里迅速开始考虑自己应该怎么脱逃。 「我这小搭档做事比较规范,可能刑讯逼供方面会比较人道一点,」殷怀笑吟吟地勾了勾手指,四墙之外的结界显露出来:「但是跑就不要考虑了。」 鹿妖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低头坐在沙发上。 殷怀也不着急,不急不慢喝了一盏茶,然后才开口说:「好了,打腹稿的时间也给你了,现在就该答话了。」 第59页 他说完把茶盏放下:「前面几个人也是你杀的?」 鹿妖并不做答,捉妖总局的套路他也算清楚,也总能找到门道,找人打点打点不多久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准备咬紧牙关抵抗到底,并不打算开口。 殷怀挑了挑眉,手上印阵一现,撤去了身上封着威压的阵法。 浩荡灵修瞬间充斥在茶室之内,宋昀是修士,于他而言四周灵修最多是肃穆威压不敢轻举妄动,但对于同为妖鬼的鹿妖就不一样了。 鹿妖只觉得脑海里一阵白光,四周的气息尖锐危险,求生的本能让他在想清楚状况之前就已经双膝一软跪倒在前。 「咕咚」一声闷响突如其来,宋昀吓了一跳。 殷怀看着地下跪着的人,语声冷淡:「是你自己开口还是我让你开口?」 此时境况已经很明确了,简单来说在这里他一点胜算也没有,死咬牙今次是行不通的,反倒是自己开口话把控的场面还能稍微多一些。 鹿妖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低沉着嗓音:「——我说。」 殷怀漫不经心够了勾唇角,问他说:「寨子里前几人也是你杀的?」 跪在地上的鹿妖点了点头:「是。」 「魄是你收的?」 「不是。」 殷怀显然对此比较感兴趣,但他没发话,只是挑了一下眉,手里把玩着茶盏,十分悠闲地等着跪在对面的人自己说下去。 茶室里短暂安静了一阵,鹿妖垂眸轻声道:「是一种续命蛊。」 「他们用蛊虫来延续寿命,那些蛊虫吸食魂魄。」 「其实那些人阳寿早就该尽了,不过是因为身上的蛊虫可以减缓新陈代谢,抑制了癌症和衰老,后延了大概三十年阳寿。」鹿妖说:「不过最后七魄吸食干净,伤及神魂,这些人还是会死,在此之前就是些会喘气的皮囊,只要把那些蛊虫从他们身上分离开,人立刻就会死。」 他说着忽然笑了一下:「其实严格来说那几个人也不是我杀的,他们早就死了。」 他这样说的确没错,因为即便杀了这么多人,眼前的鹿妖身上并没有留下业障。 殷怀听他说完,点了点头,继续往下问:「明知道他们会死,为什么要把蛊虫取出来?」 「就是为了让他们死。」鹿妖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殷怀:「为什么?」 跪在地上的鹿妖听见这话深深吸了口气,许久,才低沉道:「为了报仇。」 「他们会杀妖献祭,我数十族人好友死在他们手下。」 殷怀瞥了一眼沙发上仍旧双目紧闭的老企业家:「他也在其中?」 鹿妖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殷怀问:「你刚刚在他身上找到了蛊虫?」 鹿妖咬牙摇了摇头,最后还是实话实说了:「没,但是杀妖的时候他在场。」 说完又信誓旦旦地补充说:「我认识。」 事情这样就算是对上了,大致屡清了原委,殷怀收了威压,一身的不正经又回来了。 「也算是血海深仇,但是这老头罪不至死,」他身子向后一靠,展胳膊十分自然地搭在宋昀肩上,扬手指了指沙发上的人,心情不错地对地上的鹿妖说:「干脆,现在给你个机会,打他一顿,只要人不死就行。」 话说出口,地上鹿妖又愣了。 殷怀却十分理所当然,跟地上一脸震惊的鹿妖解释说:「他身上的业障比起其他人要浅很多,你要真将人杀了身上反要倒背一重业障。」 「如果只打他一顿就好多了,一来他身上的业障能算清,二来你也算是报仇解气,不是一举两得?」 宋昀:「……」 鹿妖:「……」 殷怀现在收了威压,鹿妖得以起身,理论上说把旁边歪在沙发上的老人捞过来暴打一顿这事是完全可以的,鹿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收紧,可最后还是没下得去手——一来他的确算不上是非死不可,二来现在就算清业障实在是便宜他,地狱里的钉床油锅比单纯用拳头打一顿解气多了。 「这些蛊虫是哪里来的?」殷怀忽然问。 鹿妖一怔,而后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是邪道,之前见过人死之后有小鬼来收蛊虫,可能是鬼道。」 鹿妖接着说:「但那些蛊虫离了血脉滋润活不了多久,第一只已经出来有些日子了,应该最近就会有人来。」 「蛊虫还在?」殷怀忽然问。 鹿妖点点头:「在我这里。」 「那刚好,」殷怀笑吟吟地看他:「我们跟你一起,其他都不用管,但抓到之后要等我们审上两句你再杀,行不行?」 事实上这事殷怀说出来就是通知一声,鹿妖并没有说不行的本事。 第37章 恶鬼道(七) 给晕到的老人编一段滴水不漏的合理记忆并不是难事,不过在他能清醒过来并且能笑吟吟地推开门自己走出去之前还有一段时间。殷怀跟宋昀在此之前便穿墙出了门,两人本来是奔着客苑去的,但是在回去之前,在连廊尽头,两人还看见了一个坐在轮椅里晒太阳的老妇人。 宋昀脚下步子不觉一滞,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强烈的感觉到自己眼前这位老妇人魂魄不全。 生魂附在人身上除非做法,否则看是看不见的,但是如果能搭手,就可以感觉出来。 第60页 宋昀下意识伸手扯了一把殷怀的袖口,本意是让他先别走,结果抬头正巧装上殷怀投过来的目光。 宋昀侷促咳嗽一声,赶紧收了手,示意殷怀去看不远处的老妇人,压低了声音,问他说:「你有没有觉得她有一点不对劲?」 殷怀干脆扳着他的肩膀转了个角度:「那就过去看看。」 还没到近前,殷怀的手指在暗处搞了个小动作,老妇人膝盖上的手帕忽然被一阵风吹出老远,飘飘忽忽落在院子中央。 然后宋昀就听见自己身后的人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立时意会,还不待老妇人身后的保姆反应,立马快跑了两步,将手帕捡了回来。 眼前的老妇人双目浑浊失神,即便宋昀就蹲在他眼前,她双眼的焦距仍旧停留在远处,看起来失魂落魄的样子十分古怪。 宋昀咬了一下嘴唇,十分轻柔地将手帕重新放在老妇人膝头,然后顺便在他手腕上轻轻握了一下。 ——七魄已经少了四道。 手下的感觉无异于触碰一副空空皮囊,空荡荡的感觉让宋昀一阵后背发凉,急忙松开手重新直起身来。 跟在后面的保姆不到五十岁,孩子正是宋昀这样二十刚出头的年纪,所以除了殷怀刚刚摆驾式摆出来的门面,更多还有一种本能的宠昵亲切。见宋昀把手帕捡回来,于是走上前去笑吟吟地跟他聊天:「小道长今年有多大?」 宋昀笑了笑,顾左右而言他,轻声问她说:「老夫人是眼睛不好么?」 「不是,眼睛没问题。」保姆听他这样问,摇摇头,颇有些晚些地说:「我这老姐姐,眼睛好得很,就是人愚了。」 她说着弯腰将手帕塞进老人手里,又顺手理了理老人被风吹乱的衣领,好像自言自语一样地继续对宋昀说:「虽然看着这样,但这已经是很好了,五年前医生就给下过死亡通知书,现在还能活着,连医生都说是奇蹟。」 宋昀心头一动,问:「是癌症?现在癌细胞已经停止扩散了是不是?」 「是!」保姆有点震惊,激动点了点头:「道长这也能知道?!」 「还知道老夫人这病好转并不只是靠化疗和用药,还因为求神拜佛。」殷怀说着慢悠悠踱步上前。 「是!对!」保姆忙不迭点头:「老爷几年前从朋友家接来了一尊神像,就供在房里,开始是病急乱投医,但夫人的病情确实是从那时候开始有的好转!」 殷怀瞭然点了点头——所以蛊虫其实在这老妇人身上。 「神像接来之后老夫人几乎所有化疗反应都没了,也不吐了,也不闷了……」她说着,顿了顿,又缓缓说:「身体是好,可就是这人却一天不如一天精神……」 提起这尊神像,保姆好像有很深的兴趣,唠唠叨叨拉着两人说了一箩筐,末了,她忽然抬头神情严肃十分认真地看着自己面前的两人,问:「道长,老爷请到的神像这么神,是真接到的神仙么?」 殷怀没说话。宋昀眨了两下眼,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保姆并不是很介意两人的沉默,低头轻轻将老妇人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理整齐,轻声自言自语一样地回答:「可要真是有神仙,为什么还要我这老姐姐受这样的罪?她以前那么要强的一个人,现在这样子,不是比死了更难受?」 两人回去的时候鹿妖站在客苑门口,远远看见殷怀,低头略行了一礼,接着从他身后钻出来了一个小跟班:「道长,您的房间收拾好了。」 鹿妖拱手:「有劳。」 得益于殷怀早先搭起来的门面,院子里的三人现在全都自带「神仙」滤镜,小跟班出门看见三位道长已经战战兢兢,滤镜下客苑此时简直金光闪烁仙气升腾,看见鹿妖拱手,受宠若惊差点要跳起来,手足无措赶忙还礼:「不不不用……」 「我、我先回去了,三位道长有事尽管叫我!」小跟班说完,转身朝不远处的宋昀和殷怀也行了一个既不标准也不典型的佛礼,小跑着出了客苑。 原本客苑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住一起也就算了,但是现在三个人,另一个人自己一间,他再跟殷怀住在一间,就好像有点奇怪了…… 何况这次鹿妖碍于辈分修为,殷怀关门之前他是绝对不敢提前关门的,所以只能站在门前行注目礼,而殷怀的习惯却偏偏是先把他让进门。 「……」 宋昀脸上发窘,在两人的注视下迅速从殷怀身前钻了进去。 殷怀饶有趣味地看着宋昀红透的耳尖,勾了一下唇角,然后才收回眼神。 宋昀通红的耳尖、殷怀脸上的神色、两人之间奇妙的氛围无一不在暗示「这两人没有关系才是有鬼」,换成是谁看见这样的一幕总会有点感觉,要么震惊要么侷促,然而站在门前的鹿妖看着两人,眼神却明显黯淡了一些,甚至有些失魂落魄的悲凉意味。 殷怀回身关门,抬眼看了一眼对面的鹿妖。 鹿妖急忙低头,垂眸毕恭毕敬朝他行了一礼,直到听见对面关门的声响,这才将身子退回去缓缓关了门。 关门之后的鹿妖靠在门后,窗外暮色四合,房间里光线暗淡,鹿妖失神看着窗外远山,伸手轻轻捂在胸前,衣料之下,有什么东西极轻地闪了一下。 闪光的是一颗魂珠,里面三魂七魄皆在,不过魂光暗淡散乱游离,显然是被人打散过,现在重新聚在一起,短时间神魂还没能炼化合一。 第61页 隔着衣料,鹿妖轻轻抚摸这颗魂珠,三年之前的往事如同记忆中的烟云迅速聚合,一幕幕栩栩如生浮现在他眼前。 魂珠里的生魂,也是一只鹿妖。 三年前,有一伙人夜半忽然破阵闯入山中虚境,不论是鬚髮花白的族长还是尚未化形的幼童,这些人好像中了癔症一般,只要见到,见人杀人见鹿杀鹿,不论男女老少,直接起手兵刃相见。 长刀短剑,那些人手上屠刀一刻不停,甚至不够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一族近百人便全被屠戮,血染重林。 混乱中全族只有十几只年轻的雄鹿凭藉身法和速度得以躲过一劫,四散逃入密林中。 他在混乱中被人带着逃出虚境,然而不待两人逃入深山,那些人便围追上来,是那人将他一把推开,自己结阵挡住了那群好像着了魔一样的人。 大雨从第二日四更时分开始,好像天漏了一个窟窿一样地往下泼,浇灭山中烧了半宿的烈火,等他一路踉跄从林中跑回来,虚境已经被火烧得一塌煳涂。 他在瀑布一样的雨帘里跪了近两个时辰,东拼西凑,才最终从一片焦炭之中凑齐了五片残破不堪的魂魄小心翼翼敛进魂珠。 如今他用自己的灵修护了三年,每日吐纳日经月华,才终于修復这三魂七魄,可那人身上原本的修为却找不回来了。即便这三魂七魄集齐,什么时候能再见到那人还是不定数。 鹿妖趁夜深人静翻上客苑楼顶,盘坐在一片月光下吐纳唿吸,胸前魂珠随之缓缓放出微光。 然而不多时,他忽然觉出一阵邪气。 鹿妖眉间一蹙,微观便见山中有十几小鬼,分成四路,从不同方向朝着寨子靠近过来。 他急忙收势,睁眼却见眼前一道人影。 「!」鹿妖身上一竦,立时就从房顶跳了起来。 殷怀颇为悠闲地坐在不远处屋檐上,随意屈起一腿,胳膊支在上面颐头看向远处,听见声音,转头来看身后的人。 此时殷怀完全恢復了大妖的样子,面皮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冰冷又疏离,即便没有一点灵修显露仍旧拒人千里之外,跟白天说说笑笑没一点正形的人差距甚远。 鹿妖此时看见他膝盖依旧发软,屏气凝神恭敬弯身见了一礼:「大人。」 殷怀扬了扬手,看一眼他挂在胸前的魂珠:「你在等人?」 「?」鹿妖楞了一下,没反应过来殷怀在问些什么。 殷怀并不打算解释,话锋一转,看了一眼周围的群山,说:「西南东北,按着这个顺序,能在山里收拾干净就别让他们进来。」 这句话就好懂多了。 听殷怀说完,鹿妖麻利拱了拱手:「是。」 说着撩袍就要走,结果被殷怀一扬手拦了下来。 「与这事无关的人一个都别动,」殷怀转身看着他,缓缓说:「重入轮迴时间很长,你如果想等到他,就得活得更谨慎一点。你死了,他就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第38章 恶鬼道(八) 宋昀作为修士,察觉到邪气当然比那两只妖滞后一些,等他一激灵从床上坐起来,殷怀已然不急不缓站在了他门口:「人来了。」 两人之前一段时间相处磨合的默契在此时完全展现出来,即便只有这意义不明的三个子,宋昀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立马便理解了其中含义,急忙下床仰头灌了杯水,跟在殷怀身后就往门外走。 结果还没出门,他便听见了窗外一阵急切步声由远及近。 紧跟着有人自外急拍房门:「道长!道长!老夫人昏过去了,嘴里乱喊一定要您过去!道长您来看一眼吧!道长!」 殷怀没说话,回头看着宋昀笑了一下,竖起食指在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不急不慢上前一步,略一弯腰把宋昀垂在身侧的胳膊捞了起来,又在他腕上握了一下。 印光一闪,一阵绵薄浩荡的灵修柔和灌进体内。 这是宋昀第二次在自己腕线上看见这道咒印,是做什么用的不言而喻。 房里没开灯,但外面院里照明倒是很充足,宋昀抬眼的时候刚好看见殷怀眼底意味深长的笑意:「我不走它怎么敢现原形。」 殷怀凑得很近,说话的时候又有意压低了嗓音,加上此时周围光影朦胧,这个漫不经心的笑显得十分勾人。 宋昀心跳骤停,喉头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一回。 殷怀看着他的细微表情,眼底迅速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忽然伸手在他下颌上勾一下:「你受伤我可是会担心的宝贝儿。」 「……」 几天没听见,宋昀被这突如其来的三个字酸的脑仁一震,心跳狂飙。 刚要伸手把他推开,殷怀却在他前一步忽然直身,又成了一副道貌岸然静如止水的表情,眼神虽然仍是落在宋昀身上,但却对门外急切的拍门声回应了一声。 「……」宋昀只能深吸一口气自我遣怀。 殷怀眼弯弯,拿手指了指一旁的窗户示意。 就是殷怀开门的功夫,宋昀闪身,手往窗台一搭,从侧窗轻盈翻身出去,紧接着几下起落便翻墙落在了院外——他知道殷怀的意思,邪祟就在附近,现在那老妇人闹妖八成是蛊虫有所知觉有意捣乱,如果他跟殷怀一起被拖住,后话如何就很难说了。 邪祟穿行没什么障碍,在寨子里移动的速度相当之快,宋昀翻出墙来便觉自己周围邪气越重,立时便手上结印天眼洞开,朝不远处的邪气靠近过去。 第62页 他毕竟是修士,身上有灵修,而且此时他腕上还有印阵,身上灵修并非只有一重,虽然依旧微弱,但却不能完全隐藏干净,偏偏妖鬼对这种东西十分敏感,加上现在是半夜,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越发显得宋昀身上灵修突出,所以即便是他努力保持着自己悄无声息,前面邪祟的道路也还是开始转弯抹角。 兜兜转转,最后又绕回了跟宅院一街之隔的祠堂。 祠堂供奉灵位少见阳光,阴气总归更足一些。几条鬼影走到祠堂后街巷里,身子一闪便没了踪影。 宋昀在祠堂后墙上写了一道敕令封住退路,然后稍撤了一步,身子向上一纵,撑墙跟着进了祠堂。 这几只小鬼并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宋昀进院之后没做停留,手上捏出三张符纸便直奔里院祠堂。 那几只小鬼也不知道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居然自己往屋里躲。 宋昀跟上去,一道符纸贴在院门前封住前路,与后墙上的敕令前后照应,如此情形无异于瓮中捉鳖。 然后他将手里剩下的两张符纸一对,口中默诵咒文,掌心倏而蹿出一道印光,如同游龙怪蟒,哐当一声撞开房门,眨眼间就像电光一样在祠堂中徘徊一圈,直接把那三只小鬼抛到了院中央宋昀面前。 三人在地上连滚带爬,宋昀用了个画地为牢的咒术,将三人困在院里,但并没直接动手。 他原本的想法是恩威并施,从他们嘴里问点东西出来,结果还不等他开口,地上一只小鬼手中不知哪里拿来了一只磬托在手上,二话不说,起手便拿尖指甲狠狠往上一磕。 磬中暗光一闪,一阵如同鬼哭一样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锐声响扩散开去。 音波一浪一浪直冲颅顶,听得宋昀脑仁发紧眼前发黑。 与此同时,寨外竹林里正与几只小鬼缠斗在一处的鹿妖怀里一只小罐子与这阵声波发生了一阵奇异的共鸣,一下便从鹿妖襟前跳脱出去,落在了一处乱草丛里。 鹿妖觉出襟前的震动,低头正看见自己装着蛊虫的罐子突然从自己怀里跳出去,知道事情不对,赶忙念咒要收,结果刚刚被他吓得猫在几丈开外灌丛里的几只小鬼此时全蹦了出来,不要命一样地往上扑。 鹿妖下意识掐诀诵咒先把前头十几号小鬼制住,等到有了闲暇再看旁边草丛里,却见草叶簌簌震颤,紧接着就是一声脆响——封装蛊虫的小罐已然裂开了一道口子,一股黑气从中喷了出来,然后一下将罐子撑了个四分五裂。 罐子里的蛊虫就是鹿妖亲手捉来的,他当然见过——从人体内催出来的时候蛊虫只有指甲盖一般大,身上是接近黑色的暗红背甲,一眼看上去像是蜱虫,动作也像蜱虫一样缓慢,离体之后基本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但现在从罐子里跳出来的东西却跟之前所见完全不同——那几只虫子现在长大了好几倍,之前指甲盖一样大小的小黑虫子现在已经看不见了,取而代之是几只大螳螂一样五彩缤纷张牙舞爪鳞翅飞扬的东西。 好像就是生怕别人看不见自己,那几只虫子配色实在张扬,大红明黄亮银色,几乎所有抓眼的颜色都往身上招唿,即便此时半夜三更天光昏暗,仅凭着树叶中漏下来的一点微弱月光,乱草中的东西看起来都好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一样惹眼。 鹿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东西,其他虫子不是黑就是绿,恨不得趴在地上趴在土里立马就能消失不见,这几只身上颜色亮丽到不寻常。除此之外,还一点不怕人。 草叶间几只虫子此时身上六只翅膀高高扬起,不断震动发出低沉的声音,一起朝他靠近过来。虽然双方体格差距巨大,但此时对峙,却硬生生对出了一种气势上分毫不输的效果。 眼前情景并非寻常,鹿妖心中犹豫了几分,手掐诀用了一重结界准备将那几只虫子重新围拢收束起来。 这几只虫子显然对自己的处境有所了解,结界刚一收拢,它们便支起大半截身子,将两只前爪在立半空,身后亮色的翅翼展得更开,露出翼膜上深色的斑点花纹,振翅发出的声响也明显变了调,声音直接升高一个音阶,听上去尖锐又危险。 鹿妖口中诵咒,结界继续收拢,结果就在马上就要将它们缚住的时候,打头的那只虫子忽然腾跃而起,振翅直接朝结界上撞过去。 「噼啪」一声,触碰到结界的瞬间便化成了一缕青烟。 鹿妖还没意识到它们的用意,紧接着第二只也撞了上去,接连两下之后,第三只朝结界撞过去的虫子向结界上一扑,随着一阵印光闪烁,结界上竟然被撞出一道开口。 鹿妖心头一惊,甚至来不及将结界上的窟窿补上,其他虫子便聚成一股黑气,从结界中离弦箭一样射了出去,直奔寨中祠堂。 而与此同时,卧床上的老妇人眉心正中,忽然由内而外浮出一股黑气,紧接着那股黑气越积越多,最终在她额上聚集成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黑紫色斑块。 旁边伺候的护工发现这一变化,急忙招唿旁边的保姆:「张姐!你看这——」 话音未落,那块黑癍越来越清晰,最后变成了趴在老妇人额前的一只扁圆的甲虫。 一群护工保姆围在老妇人身边,七手八脚地驱赶她额间的这只小黑虫,窗外由远及近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老妇人额头上那只虫子刚刚还任吹任弹八风不动,现在听见这阵脚步声,忽然晃动身子,眨眼功夫便朝向掉了个个,头由原来的朝窗变成了朝门。 第63页 紧接着,那只虫子忽然化成了一团黑气,黑气之中,忽然伸出了六只长着黑色斑点条纹的翅膀。 围在老妇人身边的七八护工都被这突然出现的好像大螳螂一样的生物吓了一跳,一齐吸着凉气退开半步,一时间屋子里屏气息声,只有虫翅摩擦产生的低沉声响。 紧接着几乎是同时,外面带着殷怀急匆匆赶来的小护工刚一推门,老妇人额头鳞翅飞扬的虫子忽然振翅发出一阵尖锐的声响,直接扑了出去。 那虫子加上翅膀少说也有二三十公分,眼见这么大一只虫子直扑面门,开门的小护工瞬间花容失色,身体发僵,跑跑不了,叫也叫不出声。 不过他身后站的毕竟是殷怀,那虫子尚未飞到近前便被一把直接抓住了,殷怀面无波澜地朝着不远处惊魂甫定的一群人吩咐:「拿只杯子来。」 既然是吸食魂魄,把魂魄重新挤出来就是了。 只不过这道工序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做的来的,此时宋昀站在祠堂里院,看见突然从墙外飞进来的几只虫子,眉头不觉一紧。 他没见过这东西,但明确的是长成这样的虫子一般都不好惹。从小到大他学的都是捉妖捉鬼,对付毒虫并不拿手。 然而就在他拿符纸的瞬间,那几只直逼面门的毒虫忽然一个转弯,一下子飞镖一样钉在了对面几只小鬼颈后。 宋昀只觉一阵邪气,不过眨眼之间,他对面的三只小鬼忽然变大了一圈,白眼翻起青筋暴露,怪叫一声一齐朝他扑了上来。 第39章 恶鬼道(九) 阵势虽然看上去唬人,但在宋昀这里,妖鬼比毒虫好对付多了。 宋昀侧身闪开扑过来的尖牙利爪,捏出一张符纸,夹在指尖一抖,在里院四角围起一层结界。 然后弯腰向下一捞,将佩刀捞在手里,回身冲着不远处三只暴起的恶鬼挥了挥手上的银刃。 月光下银光一闪,流光溢彩如同流星划过夜空,就是此时那三只恶鬼再怎么白眼翻起,这样的光亮总还是能注意到的,于是掉头便朝他扑过来。 此时那三只恶鬼已经变大了一圈,现在少说有两米高,肩宽背阔看上去好像石板一样,一起扑过来简直好像挤过来的三堵墙。 不过量级巨大并不一定是优势,宋昀趁着三人尚未围拢紧密,稍一矮身直接从面前的罅隙中钻了出去。 三只恶鬼后知后觉扑了个空,正要转身四面观察的时候,宋昀向上一纵,在侧旁树干上飞踹两脚借力,半空中一提膝,直接便朝着背对他的那只恶鬼的肩胛而去。 膝盖骨与肩胛骨原本就不是一个级别,何况宋昀卯着劲,两者一经相撞,下面一阵骨头碎裂的渗人声响随之而来。 巨大的冲击力让那只恶鬼一趔趄,身子向前扑出一大截,与此同时,宋昀手里的短刀已然瞄着钉在他颈后的那只虫子扎了上去,借着飞身扑出来的力道,将刀刃狠狠向里一送,接着迅速转腰,握着刀刃在筋骨之间转了半圈。 一股黑气从中喷涌而出,那只恶鬼连叫都没叫一声,甚至还保持着刚刚张牙舞爪面目狰狞的样子,身子僵直脸朝下直接便摔在了地上。 这一阵声响引得旁边另外两只恶鬼动作一滞,不过还不待他们有所反应,宋昀紧接着翻身一个撑低跳起来,拿佩刀在空中虚画一道净火咒,并指一点,火舌从地上僵死的恶鬼背后蹿出,唿吸之间,便有熊熊烈火直接将他包裹在其中,噼里啪啦烧了起来。 院里有了火,场景就更热闹了,恶鬼不敢靠近火光,可无奈此时里院四角已然设下了结界跑不出去,于是只能在院里四处乱窜,宋昀跨过火堆跟他们过了几招,扳肩踢腿招招式式都带着他们往院中火堆上靠。 净火专烧邪气,凶尸恶鬼一旦靠近一点就着,而且邪气越重烧得越快,不肖几下两只恶鬼就被烧得七零八落无心应战,最后被宋昀拿咒术一捆,将两人一併拖进了火光之中。 净火烧得越发勐,甚至能听见火苗蹿跳的猎猎声响。 不多时,邪气消散一空,院子里又重新安静下来。 祠堂四角被宋昀布了阵,火光透不出去,虽然此时祠堂里被火光照得银亮一片,但一般人看来此时寨里仍旧像平日更深夜半时分一样安安静静,看不出有什么端倪,只有殷怀和鹿妖能看见祠堂里沖天的光亮扑闪了几下,然后又重归平静。 殷怀心情十分不错地沖送杯子过来的小护工笑了笑:「有劳。」 妖精长得大都是一副摄人心魄的样子,何况殷怀此时眉眼带笑温文尔雅,小护工年纪不大,见此情况脸上一阵飞红,急忙低头退了下去。 除了面红心跳的小护工,此时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殷怀手中的虫子身上,不过说来奇怪,刚刚那虫子长牙五爪鳞翅飞扬,现在被殷怀抓在手里却动都不敢动,半点气势没有完全蔫了下来。 殷怀在手背上划了几道,接着捏起水杯晃了几下,往握拳的一手下一放,他手中的虫子瞬间仿佛成了一抔流沙,从指缝之间簌簌落下。 明亮的砂粒敛成一小股水流一样的细线,迅速流进下面水杯里,很快虫子就变成了一杯清亮的金汤。 殷怀把手里杯子递迴去,淡声嘱咐:「一滴不能撒,给你们家老夫人餵上。」 屋里一伙人言听计从,护工赶忙道谢把杯子接过去,保姆扶着老人坐起身来,几人围在窗边,小心翼翼一勺一勺将金汤往她嘴里餵。 第64页 「老夫人寿限已近。」殷怀靠在门边,轻飘飘地叮嘱一旁手足无措站在窗前人墙外面发愣的老企业家。 老人一激灵,回了神,急忙转头看向殷怀。 殷怀继续不急不慢往下说:「餵下去之后每天晚上都要餵一碗温热参汤,好生照顾,如果能合稳神魂熬过立春,那还有三年阳寿,如果熬不过,再过几个月今年秋冬肃杀的时候人就该走了。」 「是,是……」老企业家忙不迭地点头,前作势就要跪。 结果双膝尚未跪地,殷怀倒是先一步身影一闪不见了踪影。 鹿妖赶过来的时候正巧看见殷怀勾肩搭背带着宋昀从祠堂大门迈步出来。 他脚下下意识顿了一顿,然后才迈步迎上去。 走到近前,宋昀看见他,忽然记起什么,脚下步子一滞,支吾着说:「——我刚刚,把那几只恶鬼全都用净火烧干净了……」 鹿妖还是愣了愣才意识到宋昀说的是要让他亲自动手的事,于是赶忙摆手解释:「我动不动手都不要紧,你们可从这些小鬼嘴里问出什么东西了?」 这下又轮到宋昀支吾了:「我原本是想问的,可那些小鬼不肯说,等到净火散尽我再用咒术去探,派他们来的人好像早有准备,把这些东西都抹去了,也没探到……」 殷怀的胳膊一直搭在宋昀肩头,听见他这样说,手指在他下颌上轻轻一勾,笑道:「鬼也不知道的,那就问人好了。」 鹿妖十分识时务,清了清嗓子及时转脸去看旁边的花花草草。 反倒是宋昀对殷怀这样的小动作习以为常,压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听他这么一说,十分自然地转脸过去,看着殷怀,问他说:「问谁?」 殷怀挑眉笑了一下,将他带在身边继续往前走:「你觉得?」 跨街迈进院门的时候宋昀想起来了:治病的神像是老企业家从朋友那里请回来的。 经过刚刚一闹,现在整座宅院里人全醒了,人来人往灯火通明。 「道长!」三人刚进去,立马就有人迎了出来:「老爷正找您呢!」 来的几个小跟班十分激动:「刚刚我们哥仨满院都找遍了,还以为三位道长不辞而别……」 殷怀轻笑了一下,摆了摆手:「你们老爷呢,我也正要找他。」 「就在里院,正等着三位呢,」那三人急忙转身带路:「道长请跟我来。」 坐在沙发上的老人眼底红彤彤的,看见三人,立马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今晚真是多亏了道长您……」 殷怀适时伸手摆停了他:「拿钱消灾,本来就是应该的。」 他说着带宋昀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不过的确有事情要跟你说。」 老企业家毕恭毕敬,忙不迭地点头:「道长您说,您说。」 殷怀此时面无表情,又成了高深莫测玄之又玄的样子,身子向后靠在沙发靠背上,看了一眼对面的老人,不急不慢开口:「刚刚那只虫子你也看见了。」 对面的老人赶紧点头:「看见了看见了……」 「你之前请来的神像的确能祛病消灾,但那只虫子是邪物,邪物侵体,不只阻断了神仙庇佑,还惊扰圣驾,日后这尊神像如果继续留在这里,非但不会消灾解厄,反倒会招致无妄之灾。」 殷怀这一席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十分心安理得,随便是谁听了绝对没有不信的余地。 对面的老企业家听得后背发凉,急忙问:「那该怎么办才好?!」 殷怀老神在在地回答:「送灵去怨,做法,然后再亲自去寺庙里重新再请一尊回来。」 「好,好,」老人言听计从:「那现在这一尊怎么办?」 「请神容易送神难,」殷怀说着手上拿出一块写着咒文的红布出来:「让人用这块红布将神像包裹严实带来,我们替你去送。」 老人并不清楚其中缘由,听见殷怀这话简直感激涕零,赶刚忙转身跟身边人吩咐:「去,快去把卧房,把佛龛里的神像用道长给的这块红布包好带来。」 不多时神像就被包裹好带到了客厅,殷怀接过来托在手里,掌心印光一闪,那尊神像立时便没了踪影。 然后他转头又若无其事地开始跟对面的老人聊家常:「神像是从哪里请来的?」 虽然宋昀看得出来殷怀用的就是一道净火咒,刚刚的神像是被焚烧一空,但老人并不能认识到这一点,只是看着一尊神像凭空消失,不由得对殷怀敬重又多了几分,急忙恭恭敬敬如实相告:「在翠峤山,我的一个朋友在那里修了这位菩萨的祠堂,神像是他给的,说是能治好我妻子的癌症。」 殷怀眼底笑意一闪而过,点头站起身从旁边宋昀怀里又捏了一张符纸出来,画了道符交给老人:「这张符纸明日拿到祠堂里院烧了,你这一劫就算是过去了。」 「如今缘分也到了,我三人不变久留,今夜便就此别过,神像的事情我们会替你处理好,后面再去请神接仙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三位道长这就要走?」老人十分震惊,急忙也跟着站起身来:「现在这么晚了,就是到了翠峤山也未必能敲开门,明天早晨上路不行么?」 殷怀高深莫测地摆摆手:「神像多在这里停留一份,你家祸患就重一份,你说明早上路行不行?」 面不改色地扯谎这方面殷怀向来是一把好手,这话一说老人立马转了向:「夜里山路不好辨认,三位道长路也不熟,我叫人开车带你们过去。」 第65页 第40章 恶鬼道(十) 现在深夜,一路也没什么车辆行人,车辆在路上行驶顺畅。 窗外一片浓稠夜色,只有车灯这一束光亮在其中蜿蜒前行,视野里黑黢黢的群山如同沉睡的巨兽,随车行进唿吸起伏,感觉十分奇妙。 虽然山路斗折蛇行蜿蜒盘桓,但道路打理得十分不错,从寨子里出来这一路四五十公里,车开了一小时不到,途中半点停顿都没有。 一路车里都很安静,车里加上司机在内的四个人没有一点声音响动,宋昀看着外面暗夜里的群山正出神,忽然听见旁边的殷怀淡声问:「前面就到了是么?」 司机一愣怔,意识到这是问自己,于是赶忙接话:「是,转过去就是翠峤山了。」 殷怀点了点头:「在山前停下就可以。」 司机从车内镜里看了一眼后座面无表情的殷怀,十分不解:「道长,祠堂跟宅院都在半山,不用开车把三位送上去了么?」 「不用,找个合适的地方停下,你转头回去就行了。」 不多时,司机依言在山下停车,然后十分听话地掉头把车开走了。 宋昀刚刚推门出来就觉出了一阵邪气,现在三人站在山中,马达声消失之后山谷里就只剩了惨惨阴风。 眼前的翠峤山并不很高,加上这一夜月色很好,月光照得山坡上银亮一片,半山腰一栋别墅十分显眼。 有别墅当然就有修好的上山路,于是不消多时三人就站在了别墅侧墙外。 墙里十分安静,不只没有声响,甚至没有一点光亮,看上去半点不像是住人的样子。 但宋昀站在门前,却隐隐闻到了里面一股烧着的动物油脂的味道飘飘忽忽传了出来。 是一种温热的油腥味,宋昀又提鼻子仔细闻了闻,是狗油灯。 这种东西总跟邪祟挂钩,在正统世家修士之中并不常见,尤其经过最近一两百年几年对邪教的打压之后,狗油灯越发少见,如今基本已经成了旁门左道和江湖术士的代名词,地位跟从前大街上卖假药的大力丸差不太多。 狗油灯出现在这里,加上山宅中的邪气,墙后深宅之中的人基本就已经被定调了。 殷怀递了个眼神,三人翻上外墙,在墙沿上蹲下来观望。 三人在墙沿上前后院还没看遍,前院阴影里忽然出现了几道摇摇晃晃的人影。其实都不需要走到近前,只看那种古怪的走路姿势就能猜到来的一定是几只凶尸。 宋昀伸手要捏诀,被殷怀一把按了下来:「后面还有一重院子,邪气更重,现在弄出声响一会可就没戏看了。」 他说完,也不放手,直接转头去看一旁的鹿妖:「把这些东西处理干净,不出响动,能不能行?」 鹿妖点点头,身子一轻跳进了院里。 「收拾干净把人留在院里,一会我还要用。」殷怀笑吟吟地嘱咐他,说着带宋昀站起身来:「咱们往后走。」 凶尸被鹿妖挡在院子里,两人一路畅通无阻,踩着围墙进到后院。 这栋别墅建造得很奇怪,前院墙比后院要高一些,刚刚在前院看见的是两层小洋楼,从院子到房型,虽然没有灯光,但结构装扮都还是生活起居的样子,可到后院来却完全变了模样——后院是祠堂,房屋用的都是最传统的中式建筑风格,正房厢房歇山重檐勾心斗角,一整座院子面积甚至比前院还要大一些,院子里造景也是园林山石。 宋昀不由得又转头看了看自己身后前院里的「奶油色小洋房」。 前后看了两回,打他记事以来,「格格不入」这四个字还从未被如此生动地演绎过。 而且更为诡异的是这栋别墅一前一后两座院子是以「背对背」的方式建造的,两栋建筑共用一堵背墙,中轴线上前后两道门,前面一道朝向背山向水开门就能迎四方客,后面祠堂大门打开,朝向后山的山石。 不过后院总算有了些光亮,两人身前正房的窗户里透出一些暖黄色的光亮,与光亮一起传出来的还有更浓重的狗油灯的腥膻味。 两人从前院沿着围墙走过来,所以现在就变成了站在后院的后墙上,此时院子里有了一些光亮,再加上地势前高后低的缘故,站在这里后院的建筑和造景尽收眼底,每处都能看得十分清楚。 宋昀下意识算了算这里的风水,发现后院风水是被有意变动过的,变动之前原本风水平平,但是变过之后后院就成了一处阴煞之地,显然不能有什么正经用处。 果不其然,他正这样想着,左右两侧厢房前面廊亭的阴影里晃晃悠悠又出现了凶尸的身影。 凶尸浑身都僵,脑子也不太好使,用来看家只有交手打起来力气又大又不要命这一点优势,其他可能还真不如养只狗。 就比如现在,两方高低对峙,下面的凶尸大抵连墙上有什么东西都看不真切,也没有往常威胁的狺狺吠叫声,只是晃晃悠悠往这边凑近过来。 这种阵势甚至都不需要结印,只用一点硃砂黄符,站在墙上当风向下一撒,立马就能无声无息放倒一片。 院子里凶尸不少,但打得也容易,殷怀勾勾手指的功夫,院子里凶尸已然七横八竖铺了一地。 两人轻飘飘跳在下面祠堂正殿的房顶上,殷怀蹲下身子,伸手翻来一块瓦片,屋里的光亮一下涌了出来。 第66页 宋昀跟着蹲过去,古人诚不我欺,透过瓦片下的窟窿刚好可以看清房中的状况——好像穿越剧一样,房里的光亮并不气灯,而是蜡烛,火光跳跃。而在靠墙的一面,一排排灵位塑像之前,站着一个身形枯瘦的中年人。 但那人身上穿的并非普通衣服,而是一件暗紫色八卦衣。 除了逢年过节有道观里会有道士穿着做法之外,这种衣服在修士这里早就不多见了,于是宋昀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一眼之下,他忽然发觉这人背后的八卦咒阵有点奇怪——干坤颠倒坎离混乱,好好一幅原生八卦扭曲得不成样子。 虽然早知道这人走得不是正路,但能把扭成这样的八卦穿在身上也是狂得过分了。宋昀抿唇掐诀并指在额间一抹洞开天眼,天眼视域下,不出意外的是那人周身的确邪气横生,但出意外的是这个人肩上根本没有生火。 就在宋昀震惊的时候,那人弯身缓缓移开自己面前供桌上的一只草篓,一只不久之前刚跟他打过照面的蛊虫张着金红的翅膜从娄篓里爬了出来,张牙舞爪站在草篓边缘振翅发出一阵咯咯声。 那人并不伸手,但好像也不怎么害怕,小心翼翼退开半步,在后面的蒲团上跪下来,闭眼合掌口中念念有词。 随着他咕咕哝哝的声音,供桌上的草篓底下缓缓展开一道暗绿色的咒阵,草篓上张牙舞爪的蛊虫忽然一阵抽搐栽倒下来,翅膀在桌上不住拍打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但任凭他怎样借力,就是站不起来。 不多时,落在供桌上的蛊虫身子勐地一弓,胸前六只腿挣扎几下紧紧抱合起来,没了声响。 跪在蒲团上的男人听见响动面露喜色,睁眼连说了三声「谢过菩萨」,接着弯腰咕咚咕咚端正叩了四下头。 神三鬼四,他拜的是鬼。 然后他起身上前,就在宋昀的注视下,抓起桌上团成一团的蛊虫,生嚼了。 「……」 宋昀感觉自己喉咙一紧。 好巧不巧,刚刚处理完前院凶尸的鹿妖赶过来也刚好看见这一幕。 鹿妖:「……」 山里夜风夹杂邪气,吹得宋昀脑仁都发凉。 殷怀偏头看了一眼跟上来的鹿妖:「前院干净了?」 鹿妖点点头:「按您吩咐,一个不落都摆在院里了。」 殷怀心情十分好地点了点头:「那就开始。」 说着朝房中那人一弹指,一道金光正中后心,那男人一下便把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东西狠狠咳了出来,一小滩金色的粘液落在了底下。 「咳咳咳……」那男人扶胸狠咳一阵,站直身子竖眉立目环视四周:「谁?!」 刚刚好像有谁在他后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吃进嘴里的东西现在全咳出来了。 可惜他不知道要抬头,环顾一圈之后发现四下无人,那人又十分疑惑地将身子转了回去,万分惋惜地看了一眼地上他刚刚咳出来的东西,然后弯腰又拿出一只草篓放在供桌上,小心翼翼打开了盖子。 跟上次一样,又有一只鳞翅飞扬的大虫子从里面爬了出来。 男人恭恭敬敬退后,跪倒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还没来得及闭眼,殷怀又是一弹指。 蛊虫一下被弹回了草篓里,紧接着便连带草篓一起烧了起来。 「谁?!」那个男人几乎是从蒲团上跳了起来。 这一次他怒气沖沖环顾四周以后还仰头看了看房顶。 但今次殷怀在房顶展开了一道结界,此时此刻由房里仰头看来房顶平整一如往日。 那人脸上的表情震惊又愤怒,对着四面空气威胁道:「不管你是谁,再一再而不再三,不要太过分。」 一面说着,一面俯身又捡起一只草篓托在手上,还不待他打开盖子,殷怀手指一勾,草篓里忽然便跳出一股明亮的火焰,立时就在他掌心烧成了火球。 「!!」那人身子一竦,赶忙把手上的东西甩了出去。 「谁?!出来!」那人上前一步拖出桌前的宝剑架在身前。 恐惧到后半段就是愤怒,那人现在就是如此,气得浑身发抖,而且房中空空,也不知道该看向哪里,于是一边说一边拿剑四下瞎指,看上去狼狈又滑稽。 殷怀极轻地笑了一声,勾指念咒,不过片刻,前院被鹿妖处理好的凶尸一个接一个地被扔过围墙。 凶尸僵直的身体落在地上,咕咚咕咚一声连一声好像闷鼓一般在暗夜里听得越发清晰。 第41章 恶鬼道(十一) 屋里的人正拉着剑疯狗一样对着空气乱叫乱咬,忽然听见外面咕咚咕咚的声响连成了串,一下安静下来。 他侧耳仔细听了听,确定自己没听错,然后缓步挪到窗边朝外看了一眼——里院地上凶尸横七竖八铺了一地,前院的凶尸仍旧一个接一个地往里跳,跳过围墙后便直挺挺摔在地上,墙边僵直的尸体已经垒了一座低矮的小山出来。 月光下墙外面色青灰白眼翻起的凶尸一只一只鱼贯而入,然后又一动不动摔在地上,场景说不出的诡异。 本来养这些凶尸就是为了看家护院,凶尸不怕疼、心狠手辣听安排,而且力气还大,一群围上来基本没人能从里面活着脱身,最近几十年里修士也不是没来过,可来一个死一个基本都被他包圆了,现在这种场景他还从没见过。 第67页 这样的工作量少说也有二三十修士,想到这,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殷怀仍不放他,就在此时勾指一捏诀,一道黑风直奔祠堂大门,哐当一声将两扇木门撞开,勐地扎进房里,绕着那人迅速转了一圈,顺便吹灭了房里所有的明灯蜡烛,然后又哐当一声撞开一旁山墙上的窗户窜了出去。 现在他又看清了另一边窗户外的情况——无数白眼翻起的凶尸,此时全都横七竖八直挺挺地铺在地上,从东到西,满满一院子全部都是。 现在房间里没了灯,窗外的情形反倒因为月光看得更清楚一些,刚才的院子里没有一点打斗的声音,甚至都没听见凶尸遇见威胁的狺狺声,现在开窗就已经是这样尸横遍野的景象了。 那人站在窗前,难以想像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做到这步田地,同时脑中飞速运转,来人会是谁?他为什么要这样?他会把自己怎么样?等等一堆问题在他脑子里一窝蜂一样乱转,让他持剑的手微微颤抖,最后甚至为自己规划好了逃跑的路线。 殷怀又对着房里勾了勾手指,屋子里靠墙的位置上最大的一尊神像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紧接着一尊两米多高的神像整个向他压了过来。 「?!」那人正看着窗外的景象神思恍惚,听见声响回头便见压过来的巨大身影。 那人「啊呀」大叫一声,身子一竦,手上宝剑也顾不上提,几乎是在一瞬间,凭藉自己的本能从刚刚那扇被黑风撞开的窗户里跳了出去。 那尊石头做的神像直接扑倒在地,一声巨响,宋昀感觉整座院子都跟着震了一震。 再看时石像扑地摔得四分五裂,房里烟尘四起。 那个身穿八卦衣的男人由于跳窗及时没被压到,从窗户里扑出来踉跄了两下,惊魂甫定一回头,却见自己身后那尊石像的头狠狠摔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与此同时,其中最大的一半流星锤一样朝着自己飞了过来。 他刚刚从窗里跳出来,现在腿还在发软,哪是能躲开的时候,僵在原地不偏不倚被迎面而来的石头砸中前心。 那块石头足有半个人脑袋那么大,此时被砸中,那人登时只觉得眼前一阵乌黑,一时间喉头髮甜心口发咸,身子往后一趔趄坐倒在地,狠狠喷了一口血沫出来。 「咳咳咳……」那人勐咳嗽了一阵,好不容易把气喘匀,拿袖口往嘴上一抹,一骨碌爬起来朝院里喊:「有本事就站出来,躲在暗处是什么本事!站出来不见得你能赢我!」 殷怀把手里的瓦片端正摆了回去,拍拍手站了起来,看着底下院子里站着的人笑吟吟地问:「站出来了,然后呢?」 那人眼中凶光一现,二话不说从袖管里摸出一把飞刀,反手便甩了出来,同时手掐诀口诵咒,半空中的飞刀寒光一闪,一下子分出来千刀万剑,月光下明晃晃一大团好像一团白烟一样朝房顶奔去。 这阵势虽然看上去吓人,但连宋昀都看得出来这不过是障眼的把戏,不过是此时恰巧院里灯影朦胧,所以效果十分唬人,其实里面真正能伤人的还是只有最初他出手的那一把而已。 殷怀极轻地笑了一声,冲着那一团刀光剑影十分随意地一指,这团寒光瞬间调转方向,里面的千刀万剑齐刷刷对准了院子里的那人。 不仅如此,现在飞回去的这一团,全都已经成了真傢伙。 但是院子里刚刚雄赳赳气昂昂的那人显然道行并不够深,连着一团是真是假都分不清楚,依旧是一副「我的宝贝听我的」的架势,冲着那团兵刃一抬手。 原本设想的剧情是这千刀万剑全部听从驱使,万合为一飘然落回他手中,然而他以为的他以为并非他以为,现实中的剧本是这一团兵刃没有一支听从调遣,仍旧是万箭齐发直奔他近前。 见此情景,那人才意识到情况不妙,转身便跑,可此时院里凶尸横尸遍野,他又跑得急,还没跑出两步便让地上的凶尸绊了一跤,脚下不稳膝盖发软又跌坐在地,回头看时刀光剑影已然追到了近前。 甚至他的胳膊都来不及抬到身前,千万银刃已经带着破空之声从他耳边擦过,噼里啪啦好像顶板一样密密麻麻扎在了他身边。 中间跌坐在地上的那人大口喘着气,此时劫后余生惊魂甫定,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原本青灰的脸上现在彻底没有血色了。 「还有什么本事能打过我的?」殷怀说着,扬手又是一道电光直击他身前,刚一触及地面便发出一阵轰鸣,地上留下的裂隙三尺有余,残存的电光一时间尘土飞扬。 地上的人左躲右闪,最后狼狈伏到在地。 「还不快滚去找你的主子,是想让我取你狗命?」殷怀冷声说着,扬手作势又要掐诀。 地下那人身子一竦,不管不顾伸手从一旁地上抓起一把土,往空中一扬,立时不见了身影。 与此同时,在他消失的位置上,有个光点跳了跳,随后突然向前一晃不见了踪影,只是在半空留下一道银亮的痕迹,好像一道蚕丝一般浮在半空。 殷怀勾一下唇角,「走了。」,轻身从房檐上跳了下去。 宋昀和鹿妖当然紧随其后,三人跟着半空里那道缥缥缈缈的细线一路出后门,往山上去。 虽然是土遁,不过有了这条线行踪一点都不隐蔽,反倒还因为土遁走得慢更加好追了。 第68页 那道细线一直将三人引到一处隐藏在山石中的入口,然后便因为邪气的缘故消失不见了。 不过既然到了这一步,目的地离得就不太远了,三人往洞里走了一阵,果不其然见到了入口。 这一入口十分刁钻,是一处嵌套在山洞深处的洞中洞,入口幽深难寻,而且还是竖直向下的。深不见底的洞穴藏在岩石罅隙之中,看得出来是在这里花费了大功夫。 宋昀才跟着往洞口处一站,立马便觉出了底下带着阴湿的浓重邪气。 「这是恶鬼道在阳间开的阴冥门,」殷怀说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两人,淡声交代:「下去不用手下留情,这一趟就是冲着荡平他们来的。」 这话说得十分有道理,因为刚一下去就有守门的小鬼拦了上来,尖声尖气地问:「你们是什……」 话没说完,全都让殷怀散了魂。 洞里规模比宋昀之前想的要大很多,三人一路无声无息解决了几队岗哨,然后才进到比较开阔的地界。 这是洞里一处挑高大约十米的大殿,四处点着几支烧长明灯油的火把,照的四壁影影幢幢,但宋昀毕竟有夜视,虽然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这能力比较受限,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夜视就成了平常视力的补充,虽然也不能做到分毫毕现,但看个□□成是没什么问题的。 宋昀借着自己看得清,于是转头四下看了看,原本只是想要熟悉环境,然而一看这下头皮一阵发麻——这处大殿两侧十米多高的山壁上,山石之间全都是僵直的凶尸,一排一排整整齐齐好像兵马俑一样从上码到下,算数量即便没有五百,三百也是足够。 第42章 恶鬼道(十二) 数量虽然多,但这些凶尸看上去还都十分僵直,不像是立马能起尸的样子。就算是用邪术炼恐怕也还要再炼上六七天。 但再往里情况就不一样了。 洞穴出乎意料得深,三人继续往里走,洞里光线越发昏暗,周围奇形怪状的石柱直耸,崎岖嶙峋的洞顶上钟乳倒悬,越向深处走,在洞顶料峭的裂痕中间,开始零散出现了黄道星宫和瑞云的图案,不过全是模模煳煳暗淡诡谲的灰紫色。 洞中道路有缓有急,四处昏暗宋昀并不好说自己走了多远,但的确实实在在走了一阵子,在一段狭长幽深的通路之后,两面巨大的石壁中间,一段悬崖突然出现在了三人面前。 按照一般情况来看,山洞里的悬崖最多也就是十来米,并不会太高,不过突然看着前路突然消失在自己眼皮底下,加上四周溟茫昏暗,的确让他不自觉吸了一口冷气。 一口气唿出来之后,宋昀小心翼翼往前凑了凑,想要看个究竟。 这里通路本来就夹在两面石壁中间不怎么通畅,他向前一凑,立马就被殷怀伸手揽了过去。 好像如此还不够,早在宋昀能出声之前,殷怀的手指就已经竖在了他的嘴唇前面,殷怀低头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个音节:「嘘。」 宋昀震惊之余,这才发现底下有一队正在演阵的人马。 除此之外,刚刚那个穿着八卦衣的男人也在,不过不是在矮崖下,而是在旁边,背着身子跟一旁一个小鬼软磨硬泡:「劳驾,你就下去禀报一声,我是真的有要事要跟二老爷讲。」 小鬼哼哼唧唧对他爱答不理地回答:「二老爷演阵呢,早就吩咐过了,不能有人打扰。」 那男人看软的不行,于是只能来硬的威逼利诱,说:「大老爷三老爷你说在炼丹,二老爷也不让打扰,我是真有急事,一会如果叫你耽误,给三位老爷引来麻烦,你担得起这责任?」 小鬼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你这话说的……」 话没说完,他就看见了后面笑吟吟的、明显不像是鬼的殷怀。 「你是谁?!」小鬼一挥手里的令旗指了过来。 殷怀笑了笑,又往前迈了一步,指了指一旁身披八卦一、手抖如筛糠的那人:「他知道。」 「快快快喊二老爷啊!我们没人能打得过他!」穿八卦衣的那人推他一把,心急如焚地道:「快啊!」 殷怀早就用了术法,现在身上一点灵修都感觉不到,小鬼被软磨硬泡磨了半天,早就有点烦,所以那男人说的话它并不以为然,推开旁边拦路的人晃晃悠悠走上前来,拿手里的令旗一指:「你怎么进来的?」 殷怀温和一笑,手指一勾,那小鬼手里的令旗立时出现在了他手上。 小鬼懵了,结果还不待他反应过来,就被殷怀拿着令旗在身上划了一道破神符,几笔画完往他心口一戳,一点声音都没有,眼前的小鬼立马就变成一抔齑粉消散无踪。 然后殷怀这才不急不慢地回答:「杀进来的。」 上面小鬼没了,下面演阵的一大帮人也不抬头,站在悬崖边上穿着八卦衣的那人看着不远处的殷怀,感觉自己忽然陷入了一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境遇,甚至还有一瞬间萌生了想从上面直接跳下去的想法。 殷怀没上前,倒是反手把手里的令旗给他扔了过来,转头瞥了一眼山崖下的那队人马:「刚刚不是想喊人么,现在给你个机会。」 那人手忙脚乱抓住扔过来的令旗,握在手里犹豫了几番,最后可能是想到两头都是个死,还是咬牙狠命摇起旗来,一遍朝下面大喊:「——二老爷!」 第69页 因为山洞里光线的缘故,下面往上看并不真切,而且下面离暗河不远,水流声隆隆仿佛千军万马,只要不是天塌下来这种事情,里面基本都不会感知,只有令旗一摇红光下射是唯一的联繫方式。 崖下盆地里四面挂着八卦镜,上面摇令旗的红光几经反射,在底下照出一道几乎横跨谷底的长虹,气势颇为磅礴,的确不是小打小闹能担得起来的场面。 如此看来刚刚那小鬼死咬着不给通报也的确是情有可原。 站在悬崖边身穿八卦衣的男人显然也十分惊鄂,看见下面一伙人收兵撤阵,赶忙把手里的令旗收在了身后。 不多时,有一道人高马大的身影左手捉刀,身后带着一小队人马沿着崖壁上的栈道走了上来。 刚刚令旗摇动毫无章法,显然不是他布下的亲兵,手上提刀的二老爷面色阴沉,走到台上,果不其然没见亲兵,拿着令旗的是个身形干瘦脸色青灰的中年男人。 不过显然两人有些交情,被称作二老爷的那人收了些脸上的怒气,扬手止住身后的人马,缓步上前,沉声问:「怎么?法师不在祠堂里吐纳修行,现在出来干什么?」 殷怀不紧不慢从后面踱着步子站了出来,笑着解释说:「他不敢。」 对面的二老爷眉头一皱:「你是何人?!」 「二老爷就是他!」身穿八卦衣的大法师一步窜到从谷底上来的那人身边,带着哭腔痛诉:「他毁了您给我的延寿蛊,砸碎了殿里三将军象,整个祠堂都被作践得不成样子……」 对面的二老爷眉头越皱越深,把跪在自己腿边的人往后拨开,往前迈了一步横眉冷对:「看你年纪不大胆子倒是不小,知道那祠堂是什么地方么?!」 殷怀很给他面子地接话:「愿闻其详。」 二老爷冷哼一声:「恶鬼殿三将军你可有耳闻?!」 殷怀这样修行上千年的大妖听没听过他不清楚,但这名字宋昀倒是听说过。恶鬼道自成门户也算是有些时候了,南方多淫祠,奸臣叛逆邪神恶鬼都能被供为神灵享受祭祀供奉,恶鬼是什么都敢做的,所以只要祭祀供养足够,几乎百般灵验,于是之后几百年的时间里,供奉恶鬼的邪祠□□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 受足了香火供奉,有些恶鬼得以破开枷锁从地狱中脱身,在幽冥城中自由行动,甚至上到人间来游荡。 大约四五百年前,其中一些脱身较早的恶鬼便藉此自立门户,在人间大肆宣教大建淫祠,以此受到更多香火,来放出更多被羁押在地狱的恶鬼,而这「殿前三将」就是恶鬼道的开国元勛之一,是恶鬼道里殿前有名的三员大将。 「恶鬼殿三将军……」殷怀跟着重复了一遍。 站在他对面的二老爷脸上挂着一抹冷笑,听见这称谓还颇为满意的昂首挺胸扬了扬脸,露出一副「就是大爷我识相就赶紧滚」的表情。 然后就见殷怀一脸轻松地回答:「没。」 「……」早就拿好架子摆好谱的「二老爷」差点被这一个字噎得背过气去。 殷怀不紧不慢地解释:「那么多生给自己安名号的小辈,动不动就是这个大王那个大仙的,我哪能全都说上名字来?」 「你……」恶鬼本来就是一副青面獠牙的样子,现在被殷这番话一激脸上越发狰狞,你了半天也没什么说辞,最后还是手中长刀一提,起手便砍。 既然自己主子动手了,后面跟上来的一队人马当然按捺不住,十几人迅速把宋昀和鹿妖围了起来。 宋昀本以为后面这些就是凶尸小鬼,根本没把这群人放在眼里,可没想到真交手才觉出不对——凶尸好对付,是因为他们浑身僵直,脑子也不灵活,除了力气大点基本没什么别的能耐,用几个术法就能剿灭一群。可这些却显然不一样,虽然一样是面色青灰白眼翻起嗓子里尖吼厉啸的死人模样,可他们的脑子却明显活络了许多,胳膊腿好像也更好使唤了,甚至还会几人合作用上一点类似调虎离山、两面夹击之类简单的小伎俩。 宋昀皱了皱眉,迅速拿了张符纸出来,翻腕拨开面前的凶尸朝自己抓过来的五指长指甲,顺势反手在他肩胛上一叩,将人往自己身前一拽,另一手迅速就将手中黄符拍在了凶尸脑门上。 定尸符定住凶尸,宋昀手上指法变幻,勐地在他心口一拍——定尸符定不住的东西一下从他身后被拍了出来。 宋昀眼见一粒丹药一样的小黑珠子被拍落下来,地下滚了几滚,忽然扑簌一声展出六对带着黑色斑点的金红翅膜,紧接着一个翻身,不久前才打过照面的蛊虫又出现在了他面前。 鹿妖看见,立马跟着照做,果不其然,又有一只蛊虫被拍了出来,落在地下,倏地展开了翅膀。 「是蛊虫御尸。」 第43章 恶鬼道(十三) 南疆秘术里蛊虫御尸其实不少见,这样不需要炼制凶尸,只要操纵种进尸体里的蛊虫就可以让尸体木偶一样听凭调遣。 虽然有距离上的限制,不过基本能做到「只要不是严重腐败都能立马起尸」,战斗力可能不如炼成的凶尸,但胜在时间短效率高,也算是一种比较厉害的傀儡术。 不过现在这种蛊虫御尸显然不太一样,有了蛊虫的凶尸不论是脑子还是身手,都明显好过普通凶尸,蛊虫现在起到的显然不是「退而求其次」的作用,反倒是成了一种提升手段。 第70页 宋昀的脑子里还在疯转,眨眼间又有一只凶尸窜到了近前。 他侧身躲了一下,顺势转到那只凶尸身后。 这具尸体是一个剃着圆寸的年轻男人,由于颈后没有太多头髮的遮挡,宋昀这一转便在他耳后一处不明显的位置上看见了叮在上面、将身子团城指甲盖大小的一只小黑虫。 宋昀脑子里白光一闪,一把伸手扳住他的肩头,勐地发力将人往后一拉,然后起手刀尖在他颈后刺下去——不偏不倚正扎在那只蛊虫身上。 作为宋家人,佩刀几乎是打记事起就在宋昀触手可及的地方,刀尖的分毫起落都是世家弟子的必修课,甚至要求到切分髮丝这样令人髮指的精度,宋昀对于佩刀的掌控能力当然不言而喻。 刀尖戳破那只蛊虫的甲壳,接着是柔软的内质,然后又是下一重甲壳。 宋昀轻巧一翻腕,接着迅速起手,蛊虫的半截身子一下被带着精钢韧性的刀刃弹出很远,于此同时,一道白烟从断口里窜了出去,瞬间便消散无形。 凶尸耳后毫髮无损,甚至蛊虫被分尸之后粘乎乎的内质还来不及流出来,宋昀便一个提膝朝着他的后心一顶。 背后巨大的推力让那只凶尸趔趄两下向前扑出去,后面两只正要扑上来的凶尸躲闪不及被砸倒在地,三人一下滚成了一团。 地上三只凶尸,那只没了蛊虫的凶尸动作明显没有那么协调,在中间磕磕绊绊好几次没爬起来,反倒是越搅越乱,最后还是被另外两只合力将他从身上掀了出去,三人才得以分开。 这样一来事态就清晰一些了——起作用的是蛊虫身上的残魄,具体效果可能类似于「注入灵魂」。 叮在凶尸脖子上的蛊虫还没变成鳞翅飞扬的跋扈样子,可谓手无缚鸡之力,处理起来不费功夫,可那些种了蛊的行尸尤其在意自己脖颈上的这个小玩意,宋昀跟鹿妖两人软硬兼施,颇费了一真功夫才把这十几只凶尸解决掉。 这时候殷怀早就跟刚刚的「二老爷」不见踪影了。 宋昀这几个月一以来还是头一回出任务的时候殷怀没在旁边,居然还觉得有点不适应。 他一面在心中暗自纳闷感嘆习惯改变怎么能如此之快,一面跟着鹿妖跑了两步,结果还没找到出路,忽然一阵电光在他身旁炸开。 「!」宋昀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朝旁边跳了一步,转头去看就看见旁边矮崖底下一片白色的芒焰尚未熄灭,刚刚还在盆地里的凶尸全都化成了齑粉不见踪影。 紧接着,就有一大一小两道影子从他头上不知哪出跳了下来。 最先落地的是比较庞大的那一道。 宋昀眼见着刚刚还昂首挺胸器宇轩昂的「二老爷」咕咚一声闷响摔在自己面前不远处,激起一片地上的碎石砂砾。 然后殷怀跟着没事人一样轻飘飘在旁边落了下来。 趴在地上的那个人姿势古怪扭曲,好像被折断了脖子一样,吭哧吭哧喘了好一阵子,然后才十分费力地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转头往往旁边恶狠狠啐了一口血沫子。 殷怀并不介意,反倒十分好脾气地询问:「还有什么本事?我不介意你一併用出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是一贯似笑非笑的语气,没有一点攻击性,甚至能称得上是春风化雨了,但此情此景,话一出口其中轻蔑调侃的意思昭然若揭。 那人缓缓站直身子,也不说话,只是咬紧下槽牙盯着殷怀,一边伸手托在手肘上勐地一提给自己折断的骨头復了位,两手手指捏得咔吧响,好像要用眼神把他撕碎一样。 殷怀眼弯弯,又往前迈了一步。 对面的人简直气得眼睛里都要冒出血来。 殷怀在这种情况下完全不需要他来瞎操心,而且以他的水平,现在出去又就是添乱,宋昀正准备心安理得地躲在暗处看戏,结果忽然看见从旁边一道石缝里飞扑出来一道人影,手中寒光一闪便朝着殷怀颈后刺了过去。 宋昀脑仁一紧,不自觉倒吸一口冷气,低声喊:「殷怀!」 那人影出现的突然,又是飞身从高处扑下,速度极快,就是宋昀看见了也挽救不及,不过是毫秒之间就已经出现在殷怀身后,眼看着下一秒手上寒光利刃就要直取命脉,宋昀不自觉跟着屏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显然宋昀这依旧是瞎担心,几乎就是那道黑影扑过去的瞬间,殷怀略一侧身,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刚好避开了刀刃,紧接着反手直接便将那人掼到了地上。 往地上一摔,那道人影终于老实了一些,宋昀这才看清楚了他背后那熟悉的、扭成麻花的八卦图。 这一下显然没有对面「二老爷」摔得厉害,穿着八卦衣的那人甩了甩头,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手上尖刀一转,朝着殷怀又刺了过去。 拿出了十二分不要命的态度。 但光有态度是没用的,殷怀只是伸手一指,他便又跌坐回地下去。 殷怀冷笑了一声:「看来刚刚在院子里你还是没受教训。」 那人显然还是不要命,从地上爬起来又要往前扑。 结果还不待他扑出来,殷怀便冷冷地说:「用邪术把阳寿延了七十年,现在不死还待何时?」 话音刚落,那人脚下步子忽然一滞,身子凌空的一瞬间忽然便散成了一抔齑粉。 第71页 不远处青面獠牙咬牙切齿的「二老爷」眉心不可察觉地紧了几分。 殷怀脸上严肃的神色倒是稍纵即逝,眼前那人刚化成一抔齑粉灰飞烟灭,便转头对着不远处的「二老爷」不急不缓温和一笑:「现在援兵没了,走狗死了,还有什么要给我们展示的?」 对面的人现在聪明了很多,也不准备硬碰硬,二话不书扬手放出一阵黑烟,整个人不见了踪影。 殷怀看着眼前面不远处往山洞里钻的一道黑气,啧了一声,悠悠评价:「说了那么多废话,现在才知道跑。」 他说着,不急不慢低头弹了弹袖上的一点白灰,然后才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宋昀和鹿妖两人:「走吧,去看看那三位大将军能有什么本事。」 殷怀今次不再敛着身上的威压,山洞幽深狭长,三人一路向里,沿途遇上的行尸小鬼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全都老老实实伏倒在地,一路十分顺畅。 走过中间斗折蛇行七拐八叉的通路,之后又是一处宽敞的大洞,不过相比于刚刚的「演武场」,这一处要正式许多,四面设有帷帐,中间一鼎铜炉,其间卧榻坐凳灯火香案一应俱全,端的就是「大殿」的陈设。 三人刚迈步进来,还不等进去看看,就听中间的铜炉忽然发出一阵咯咯啦啦的声响,紧接着一股紫烟从炉盖上诡谲的镂空雕花中缓缓飘出,好像水流一样沿着炉壁向下,先是在铜炉四组之间聚集,而后缓缓扩散开。 这种颜色显然不是和善的意思,宋昀不错眼地盯着那团颜色诡异的雾,片刻之后,他忽然发现,这一处「大殿」里地砖上是有纹路的,浅浅一条刻在地砖上,不仔细看压根发现不了,看模样像是什么阵法,那雾气正是沿着这些纹路扩散。 殷怀抱着胳膊,好以整暇地倚在旁边一条石柱上,宋昀跟鹿妖两人当然也就跟着一起好以整暇。 不多时,地上雾气布下的阵法成型,里面几乎每条线都横不平竖不直,极具恶鬼道的特色,一言以蔽之就是完全看不出上面写的是什么。 不过很显然这咒印本来就不想让他们看懂,阵印成型之后大殿里邪光一振, 只听一阵整齐的步声,几十凶尸批盔戴甲从帷帐后整齐排队走了出来,手中握着□□短剑,在三人面前燕翅排开,完全没有刚刚那些行尸跪在地上簌簌发抖的可怜样。 前端阵型摆好,不多久,一队小鬼从中间一块帷帐后面鱼贯而入,排好队形这才又将幔帐撩开,三个人高马大的身影迈着四方步、带着一队小鬼跟在身后不慌不忙颇有排场地从从里面踱了出来——恶鬼道里「殿前三将军」到这就算是集齐了。 「排场不小。」殷怀这才站直了身子,往前又迈了一步,笑着问:「但是有没有人教给你们这时候排场摆太久其实十分不利?」 殷怀说完还不紧不慢把自己刚刚那句话解释了一下:「如果刚刚我就动手,你们还能从后面走出来?」 现在虽然规模小,但严格来算也是两军阵前,这句话出口,明显就是挑衅。 于是三将之中的一人手上长剑一提,脚一蹬地便窜上前来。 几十凶尸小鬼紧跟在他身后。 看着这些人如此自信,咒阵的用处现在就比较明确了——阵里的邪气隔开了殷怀身上的威压,便成了他们的主场。 第44章 恶鬼道(十四) 但是阵印毕竟有限制,即便刚刚那人提剑冲上前来的时候阵势十足,但终究还是在阵脚前缘停下了脚步,手里宝剑一晃,旁边凶尸小鬼列阵排开,他则站在中间阵眼上,闭眼掐诀,嘀嘀咕咕念了几句咒文,然后勐地将眼一睁,手中剑尖前指:「击!」 说话之间便从阵中祭出一道电光,明晃晃直照着对面三人砍下去。 但这实在是一种老旧过时并且效率很低的斗法方式,简单来说在宋家,这种操作就是基础送分题。 宋昀几乎是条件反射,只看见对面飞来一道电光,立时便在符纸上划出一道咒印,反手将那张薄纸往外一掷,一道一模一样的电光瞬时凌空而起,两者在空中一经相撞,巨响之后碎成了漫天的金星。 殷怀笑了一下:「你看,我这小搭档都觉得这样的雕虫小技实在是太寒碜了点,不好在阵前开兵见仗。」 殿前三将军毕竟是恶鬼道里元老级的人物,平日里也是每每自诩有些道行,虽然刚才的起手的确不是什么厉害的招数,但就那么被一个少年轻松破开,实在是让他感觉脸上无光。加上殷怀现在似笑非笑的调侃语气,即便知道对方是大妖道行高深,那人心头还是一簇无名火起,脚蹬地凌空一纵便从阵里飞身跳出来,二话不说手中宝剑直取殷怀近身。 显然这位大将军的武斗比法术拿手得多,手里宝剑噼砍刺削,眨眼之间就已经过了十几个招式,招招取人死穴。 但殷怀毕竟是大妖。 他这样的招数,对付宋昀甚至鹿妖都必然都是十分棘手的局面,不过在殷怀面前就十分不值一提了,几十招过去剑尖连殷怀的衣料都没能碰到。 反倒是殷怀手中印芒一现,一处地缚印好像暗地莲花一样忽然从那持剑大将军身后冒了出来,几条影子一样的藤蔓在他脚跟后破土而出,瞬间从脚踝一直往上缠到小腿。 那人身上一竦,可再想跑已经来不及,地缚印一收就向地下沉了进去。 第72页 他被拽得一个趔趄,不过武将毕竟有极好的功底,身体反应迅速,平衡力也是异常优秀,跟着腿上的力道向后一跳,接着迅速旋身展臂,拿剑一下便斩断了缠着他的那些藤蔓脱身出来。 虽然得以脱身,不过一朝被蛇咬的效果显然不容小觑,那人脱身之后立马又退回了印阵之中,不过脸上依旧是横眉立目,将手里宝剑一提,指着殷怀喝道:「别看你是大妖道行了得,你敢进阵来战么?!」 殷怀听见这样的话依旧是笑吟吟的,心情不错地反问他:「进去又能怎么样?」 「怎么样?」对面的人冷哼一声,叫嚣说:「进得阵来,别说是你自己,就是三个你,也是有来无回!」 可以说是很嚣张了。 殷怀挑眉笑了笑,迈步往前就要走过去。 宋昀眉心一皱,急忙跟上去轻轻扯了一下殷怀的衣角,压低了声音问:「真要进去?」 大殿里地上的咒阵虽然看起来诡谲浩大,但是阵就是能破的,只要印阵一破,除了里面那三将军,剩下的生擒活拿都不费力,完全不需要进阵浪费时间。 「一来,盛情难却。」殷怀眼弯弯,看着阵里举剑挑衅的那人微微一笑。 阵里提剑的那人冷哼一声。 殷怀顿了顿,在暗处的一手勾起手指在宋昀手背上蹭了一下,转头看他一眼,继续温声说:「再者,进去他们也没有胜算。」 宋昀:「……」 这句话说的声音不大,但绝对不小,至少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得真真切切。 话一出口,对面那人脸上横肉一紧,吹鬍子瞪眼几乎又想跳出来肉搏,结果还不待他出阵,后面另外一人箭步上前,一把将他按了下来。 新上来的那人应该是这三人当中的大哥,不直年纪更长,性格比之前两人也更加沉稳。他一边将旁边剑拔弩张的那人按下来,一面冲着殷怀将手一伸:「既然如此,那就请吧。」 殷怀微微一点头:「好。」 说着迈步便往前去。 不久之前刚跟殷怀交过手的「二老爷」站在后面,之前一直没吭声,现在见这局势也拎刀跟着站到阵前来,抬手将刀尖往前一递,刀背上银环铛啷啷一响:「还有后面的两个小娃娃!」 殷怀正要进阵,听见这话脚下步子顿了顿:「那刚好,他们在外面我也不放心。」说着回头给后面两人打了个手势示意两人跟上前来:「阵里这些小喽啰就给你们了。」 话音才落,前面印阵里忽然升腾起一股浓雾,一时间偌大一处石殿云遮雾罩,加上这里本来就没什么光亮,这样一遮更加溟茫一片,东西南北都成了一团棉花一样的迷雾。 紧接着,几只明晃晃的兵刃从浓雾里勐地刺了出来。 殷怀闪身躲开刃口,一面不慌不忙地评价:「你们这样就有点不太人道了。」 说着便迈步消失在那片棉花一样的浓稠雾气里。 宋昀手上掐诀心中诵咒,接着并指在自己眉心一抹洞开天眼。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往日能隔墙视物的天眼在这团雾面前效果却并不是很好——天眼视域里的雾气并没有想像中一样消散一惊,不过只是稍微减淡了一些,其中依旧是影影幢幢看不清楚。 宋昀眉心一蹙,手中捞上佩刀快步跟进了那团浓雾里。 阵中邪气浓重,空气几乎要凝固成一种可感知的胶体,唿吸都十分费力。 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四周的异动却也变成了极其容易被发觉的波动——不远处巨大的灵力波动顺着阵中叫人唿吸费力的厚重空气传过来,变成皮肤上明显的触感。 除此之外,还有身后鹿妖前行时候制造的细小波动,再之后——就是前面不远处张牙舞爪扑过来的凶尸。 凶尸可能是依靠味道,也可能是因为在主场能看清楚,总之阵中的凶尸三五成群地朝着这边涌了过来。 两人刚刚毕竟一起跟凶尸交过手,所以不论是并肩作战还是对付这些进阶版的凶尸都有了一定经验,效率相较之前提升许多,虽然还是不能像之前对付凶尸好像切萝蔔白菜一样一削一片干脆利落,但总归知道往哪里着手,不多时地上便放倒一半。 另一面,殷怀跟那三人在不远处阵眼中间交手,不过那三人明显已经力不从心,撑起来的阵法咒印明明灭灭就在印光熄灭的边缘。 此时阵中雾气也跟着消散了许多,眼前所见不再是鬼影幢幢的景象,除了四面围拢过来的凶尸之外,还清楚地看见了不远处守阵角的几十小鬼。 宋昀大致扫了一眼,在心里算了算,照着现在的局势,这些小鬼只要除去一半,阵脚保不住这座大阵立马就能灰飞烟灭。 宋昀转头去看鹿妖,沖他喊道:「小鬼!」 鹿妖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剑横握在手中,手中青绿印光一闪,一下子刚才地长剑一分为二。 他手上捉着两柄短剑挽了个花,回头对他简短道:「你去,凶尸给我了。」 以鹿妖的本事,这些凶尸围上来即便敌不过,脱身也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宋昀对此还算放心,于是点头手上抓一把符纸掐诀往半空一扬。 半空中符纸无火自燃,连缀而成一条火舌如同锁链在半空狠狠抽了三下,虽然这其中障眼法的成份居多,但这火链动起来唿啸生风,如同奔猊跑虎怪蟒翻身的阵势毕竟真真切切。 第73页 周围凶尸有了脑子就不像从前一样不要命了,见这阵势立马纷纷闪退一旁,正方便宋昀乱中取道。 效率首位,所以宋昀刚刚出去就紧着靠自己近的小鬼动手,那些小鬼守着阵脚不能有什么大动作,拿符咒贴一个算一个,眨眼之间宋昀就除掉了三个。这时候刚刚被火炼唬住的凶尸才回了魂,看见阵脚松动,立马就有几只反应快的转脸朝他扑了过去。 宋昀现在一心想的是直接破阵,并不是很想跟凶尸动手,于是只好像丢手绢一样绕着那些小鬼在阵中来回跑,一边躲一边找机会。 那些凶尸虽然现在升级之后灵巧了一些,但跟活人相比当然还有不少差距,宋昀拐弯抹角地钻空子,加上鹿妖帮他拦挡,不几时又贴了三五个,阵脚明显浮动起来,最后一点白雾也变得若隐若现,空气开始不再那么浓稠,殷怀身上的威压随之渐渐显露出来,直接结果就是阵中凶尸追赶他的速度显着下降。 宋昀心中欣喜,手上动作加紧,即便凶尸围追堵截,很快这一半就剩下最后一人,他正要伸手,余光却忽然扫见一旁紫光大盛,同时感觉脚下一阵剧烈震颤。 等他再抬头,便看见阵眼中原本缠斗在一起的四个人现在只剩了两个,一方当然是殷怀。 另一方少说身高也有三米,长得膀大腰圆肩宽背阔,颈上三头背上六臂,着实刷新了宋昀眼中不人不妖不鬼的怪兽记录——那三个恶鬼道殿前将军居然能合成一体。 但问题是,这样的庞然大物,显然不太好对付。 第45章 恶鬼道(十五) 本来那三人分开各自跟殷怀打斗的时候并不占优势,现在合成一体,除了身形量级上的优势之外,六只眼睛六只手的配置也十分有力——至少六路八方都看严实了,手上刀剑杵三样兵刃捉着,也不至于应接不暇,一时间甚至还出现了高下难分的局面。 殷怀被这只三头六臂的怪物缠着,鹿妖周围还围着一群凶尸,短时间内能破阵的可能就全落在了宋昀身上。 宋昀两下拍开前面百般阻挠的凶尸,正要对着不远处的小鬼念咒,接着便有另一只行尸扑了上来——阵里知道这个阵脚重要性的绝对不止他一个。 凶尸长了些脑子,也明白大局为重,除此之外,身为阵主的殿前三将军当然也知道宋昀的动作,即便此时正跟殷怀交手,但他肩上架着的三颗脑袋里,其中一双眼睛从刚才就一直一错不错地钉在宋昀身上。 殷怀当然看得到这一点,借着交手的功夫忽然伸手在那颗脑袋旁边打了个响指:「你这本事,还没到能分心的时候。」说完甚至都不待对方有所反应,手上结印直接拍在了他前心。 两人身形相差巨大,但就是这看似轻飘飘的一掌,硕大一只凶尸被拍得一趔趄,后退了几步,最后竟然怪叫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三米多的凶尸吐血的场景实在是震撼,在场几乎没人不抬头观瞧,本来跟在他身后准备阻拦的那只凶尸也不例外,宋昀正好藉机将他踹出老远,于是就这样轻轻松松毫无阻拦地给前面守阵脚的小鬼贴上了硃砂符纸,小鬼瞬间烟消云散。 地上的阵印巨大,阵脚也多,现在地上十八个阵脚正好被宋昀拔去了一半,好像天平上忽然撤走了一半砝码,整座大阵一下就陷入了一种十分不平衡的境地,地上剩下的阵脚完全成了摆设,像是海水一样浮动起来,大阵的效果好像信号不好的通话一样断断续续时有时无。 大阵消失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殷怀身上的威压此时越发明显,立时周边就有几只被宋昀摘了蛊虫的凶尸咕咚跪了下去,颤颤巍巍趴伏在地上起不来了。 宋昀快速四下打量了一圈,确定不会有凶尸突然跳出来给他一击,然后手中捏出一张符纸,在手上一抖,黄纸化作一地齑粉,宋昀上前一步席地而坐,右手结印往地下一按,心念下沉,开始专心破阵。 其实现在这种局面之下这阵并不难解,地上一半印脚都已经被拔除,即便地下根基再怎么深,毕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就算一时间没人动手,只要殷怀在里面停留上一阵子,只靠他身上的灵修,不多久这阵也要自行消散。 只不过宋昀直接上手会更快一些。而且这座大阵毕竟还有一些连在那三个殿前将军身上,破阵之后殷怀动起手来也会更加轻松。 宋家是法修术士,解阵本身就是必修课,他把心念沉下去细细感知,不多时就已经把这座阵几个重要的接点拆得七七八八,很快便拆到阵眼。 阵眼处的搭建十分细緻,只是上面各式各样的封印就有三五个,封印下面的术法更是环环相扣纷繁复杂,加上其中煞气笼罩,简直好像黑纱里一团缠在一起的麻绳——只有先把这些麻绳理顺,才能找到最后最关键的「绳结」打开。 阵眼跟阵主相连,宋昀破阵到现在,殿前将军有所应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过此时他正跟殷怀交手,突然冲过来是不太可能,不过宋昀还是留了一成注意在周围,以保证他碰上什么变故能赶紧抽身。 果不其然,殿前将军正跟殷怀交手,背上六条胳膊之一忽然勾指掐诀,展臂对着不远处的丹炉一指。 噹啷一声,丹炉四分五裂,随着一阵轰鸣,其中无数变化之后的蛊虫,张着金红的翼膜,仿佛一片红雾一样从丹炉里瀰漫出来。 第74页 一时间耳畔全是蛊虫振翅的声响,宋昀听得脑仁发麻,正想要抽身,结果还没收手,忽然在眼前他解了一半的印阵里看见一道咒印渐渐浮现出来。 宋昀楞了一下,脑子里疯转起来——这道印阵他有印象,而且十分深刻,不然不至于刚见到这样模模煳煳的影子就能立马又印象的地步。 如果不是见过很多次那必然就是在一处十分令他震惊的地方打过照面。 但问题是,就在这千钧一髮的时候,宋昀极尽所能地搜肠刮肚,可就是在记忆里找不见半点有关这阵印的影子。 眼前的印阵跟他心里那道模模煳煳的映像形成了一种奇妙但十分强烈的共鸣,让他控制不住要把所剩的九成注意全部扑在上头,一时间甚至让他感觉精神恍惚。 但蛊虫是不等他的,也不会关心他能不能想出来,就是这分秒之间,这些蛊虫便飞到了近前,像钉子一样扎进凶尸颈后,一时间只要是阵中能看见的,不论站着还是躺着,每只凶尸背后至少都叮了一只。 阵里好像定格一样安静了一秒,紧接着,地上刚刚横七竖八被放倒的那些凶尸又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重新站了起来。 宋昀靠着留在外面的一丝注意能知道外界十分危险,但要凭它以一敌九一下子从神思恍惚的状态里把宋昀拉出来显然还是不大可能。 何况他此时潜意识里还知道鹿妖就在自己身旁不远处,而殷怀还有一道咒印放在自己身上。心里知道有了退路,跟那道印阵较的劲就越发松不下来了。 宋昀一本心思全被吸在上面,看着印阵一点一点浮现在眼前,任凭外面一道神思如何警铃大作,身子端坐原地根本动弹不得。 再次站起来的凶尸比刚才还要来者不善,虽然动作相比于刚刚要迟缓一些,但好像完全感觉不到殷怀身上的威压,现在脑子也没了,只是像疯狗一样见到活人便扑、手脚牙口并用、蜂拥而上乱中取胜。 总之这种乱拳打死老师傅的阵势毫无套路可言,鹿妖一时间被缠住也难以脱身,但是透过里三层外三层的凶尸,他还是隐隐约约看见不远处的宋昀依旧像刚才一样安安静静坐在阵脚里。 现在他这边动静比较大,大部分被吸引来的凶尸都围在他身边,但这并不代表着宋昀安安静静就能躲过一劫——宋昀再怎么心如止水,他身上活人的味道还是有的;凶尸再怎么没有脑子,对活灵渴望的本能也还是有的。 果真,鹿妖刚刚挣扎了两下试图从这一堆凶尸中间脱身出去,就看见最外圈的几只凶尸已经调转了方向,晃晃悠悠朝宋昀身边走了过去。 鹿妖眉头一皱,急忙向外掷出三只柳叶镖,利刃破空,直取走在最前面的几只凶尸。 按照他原本的想法,至少是先把靠近过去这几只解决干净,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群凶尸现在已经到了癫狂的程度,不管是什么,只要是动的,都想过去咬上两口。 何况还是柳叶镖这种动这么快的。 于是鹿妖的柳叶镖从刚出手开始,一路都有凶尸七上八下从人堆里窜起来,有的用嘴叼、有点用手抓,人头攒动此起彼伏,场面十分热闹——用嘴叼的口角被刃口划开的伤口几乎咧到耳根,黑血淋漓;用手抓的手心直接被刺开一个窟窿,白骨森森;更有甚者一只柳叶镖贯穿眉心,落地便直接躺平了。 总而言之,三只柳叶镖,一趟下来最后一只也没能飞出外圈凶尸的包围。 鹿妖一边挡着凶尸,一边分心关注自己掷出去的三只飞镖,额角不禁突突直跳,大喊:「宋昀!」 事实上有人比他更早皱眉。 跟那三头六臂的大将军交手并不妨碍殷怀关心宋昀这边的动静,他皱了皱眉,伸手一指,几道电光将宋昀身边靠近过去的凶尸直接噼成了齑粉。 明晃晃的电光一落,不止阵里的行尸全停了动作,就连鹿妖都跟着身子一竦。 殷怀的本意就是做出点响动让宋昀回神,可就是这电光一落,宋昀知道自己这边还能有人照料,心里反倒更宽了。 这道电光也让正跟殷怀交手的三将军分了一下神,三双眼睛全转过去正要看个究竟,紧接着一道明晃晃的电光便照他噼了过来。 「!」一时间殿前将六只眼全睁圆了,三样法器全举上了头顶,这才手忙脚乱把那道电光隔开。 殷怀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你这水平,不能分神。」 原本还想给他留个活口问话的闲情现在全没了,话音刚落,殷怀手上印芒都变了颜色,原本的白芒之中忽然蹿出一团紫色的火焰浮在半空。 狐火是邪火里最厉害的一种,基本能跟三昧真火齐名,一样是逮什么烧什么片甲不留的主。只不过不过由于能用出这一样的都是大妖,在此之前其他法术阵印就已经非常够用,所以狐火出场率并不很高。 但他对面三头六臂的三将军显然对此有些了解,看见殷怀手上这团略显虚浮的火苗立时脸上便变了表情。 紧接着,还不待殷怀起手,对面的恶鬼道殿前将军身侧三只手忽然一齐抬起来向旁边一指,阵里凶尸齐刷刷一转头,全都疯了一样朝宋昀跑了过去。 殷怀眉棱一敛,手上一团还没来得及往对面招唿的狐火只好先奔那些凶尸而去。 就趁这一错脸的功夫,原本三米多高的殿前将军身形急剧缩小,一下变回正常人的高度,脚下印阵一收,整个人直接敛作一阵黑雾旋即消失不见。 第75页 殷怀面无表情转脸看了看此时在山洞幽深处忽然冒出来的人影,虚虚一握拳收了掌心的狐火,身形一闪到了宋昀身前。 第46章 恶鬼道(十六) 宋昀现在思绪还被缠在眼前这个模模煳煳的咒印里,神思正恍惚,忽然鼻子尖上闻到了一阵十分浅淡的熟悉味道——有点冷有点苦、若有似无飘飘忽忽的味道像是深林里空寂已久的古庙,幽深寂寞,八苦尝遍大慈大悲但又拒人千里。 刚刚的咒印在他看来也很熟悉,可就是用这种模模煳煳却又唿之欲出的熟悉感吊着他,像是五里雾一般将他死死绕在里面。 但这味道不是,这种熟悉是它刚一出现,宋昀一直煳里煳涂疯转着的脑仁就忽然卡了一下——是殷怀。 紧接着,他按在地上的一只手就被人捉着腕子拎了起来,殷怀的声音在一旁喊他:「宋昀。」 那人几乎是环着他在怀里,话音才落,另一只手在他颈后按了一下,又在他耳边重复了一遍:「宋昀。」 殷怀的声音不大,宋昀脑子里模模煳煳听得也并不多么真切,但就是这两声,宋昀原本留在外面的一丝注意迅速回归本位,与剩下几道合而为一。紧接着他便觉得颈后一阵凉意上攀,灵台倏而清明一片,整个人一激灵,一下睁了眼。 殷怀本来就挨得近,加上宋昀睁眼的时候下意识把脸一转,两人鼻尖之间可能只有一根头髮丝的距离。 结果宋昀脑子里一片空白,连要躲的心思都忘了,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愣了不知道多久,最后还是殷怀眼弯弯,身子向后撤开了一段:「阵里看见什么了?凶尸过来也不捨得收手?」 宋昀这才回过神来,脸上报赧急忙侧脸清了清嗓子,含混不清地转移话题:「没什么……那个人呢?」 殷怀脸不红心不跳,眼神往那道三头六臂的人影离开的方向瞟了一眼,十分平淡地回答:「跑了。」 「……跑了?」宋昀十二分的不解,那恶鬼道三将军虽然看上去唬人,可真要凭本事来说,就靠殷怀一个人也不至于给他留下跑路的机会。 「关心则乱,」殷怀笑吟吟地跟他解释:「你被一群凶尸围着,不跑不躲,吓得我后嵴樑都白了,哪还有闲情管别的?」 「你……」宋昀被噎了一下,心里一阵乱跳,还没想好说辞,殷怀就已经起了身,而且还十分顺便地伸手把他也拉了起来,手往他肩上一搭,转头沖后面的鹿妖扬了扬手:「走吧,前面还有人等着呢。」 三将军这次的确跑出去很远,三人在幽深的山洞里往前走了很久。 虽然周边黑黢黢一片,但一路下行这事还是能觉出来的,一路下来宋昀在心里默默估量了一下,现在这深度差不多已经是在山脚了。 宋昀压根没想到这山洞居然能如此之深,他甚至有点怀疑这其中是不是还有什么岔路口被三个人错过了。 就这么怀疑着,又七拐八绕地走了一阵,眼前转过一弯,伴随着愈发明显的湿冷邪气,忽然在幽深的过道尽头出现了一丝好像风中烛火一样明灭不定的微弱光亮。 与此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些呜呜咽咽的声响,也说不清具体是什么,总之许多声响高一下低一下乱七八糟地混作一团听不真切,再加上山洞里的回声,音效十分立体,从四面八方往脑仁里钻。 这种贯耳魔音跟恶鬼道联繫在一起,宋昀脑子里只有一个词:尸山血海,万鬼同哭——据说是恶鬼道几位元老模仿十八层地狱内的景象做出来的大阵,一层尸山血海的物理攻击,还有一层是来自万鬼同哭的魔法攻击。 这一阵法听名字就知道是不在日常应用之列、被封在古书里十分兇险的阵法,他最近一次听说还是十几年前世家书堂里十几个少年围在一起吹牛皮比赛名词罗列的时候。 现在既然万鬼同哭出来了,尸山血海也就不远了。 果不其然,宋昀脑子里正想着,前路上便有东西影影绰绰爬了踹爬出来。 周围昏黑,宋昀夜视也有限,前路上的东西只能大致看出个轮廓,具体细节何等狰狞磕碜看不清楚,只知道是一条一条枯瘦干瘪的人影在地上四肢并用贴地而行。 那些人影在地上的动作夸张古怪,身后两条腿好像是反折的,以一种像昆虫一样的姿势曲折在身后,跟前面两只枯枝一样的胳膊一起交替协作,带着身子往前爬。 尸山血海说的就是这些在地上乱爬的尸蝗,严格来说这些东西虽然会动,但并不能算作行尸,不过就是用尸块拼凑加上术法形成的傀儡,既没本事又不耐打,就算是拿一把铁剑往他们身上一插也会立马倒地散架,唯一会的就是像蝗虫一样不停地吃,只要身上有活气,逮着什么吃什么,而且牙口奇好,就算是乌龟缩进壳里也能放在嘴里给生嚼了。 尸蝗是这座恶鬼道大阵里主要的物理攻击来源,虽然没本事,但在阵里往往都是以量取胜——一哄而上一通乱咬,即便只有千分之一的得手机率,架不住一群尸蝗当真上来咬一万口。何况它本身就是一堆尸块,即便被打散了,只要阵主一句话,当即就能重新组合起来继续投入战斗,取之不尽用之无竭,车轮战无休无止,当初各家各派破阵折损在里面的英雄好汉不计其数。 不过这都是针对人间的修士,殷怀这样的大妖并不觉得万鬼同哭有多么魔音贯耳,也并不把面前所谓的「尸山血海」看在眼里,还不等那些尸蝗蜂拥而至,殷怀手里一道狐火就已经烧到了大阵中央。 第76页 霎那间,尸块七零八落,樯橹灰飞烟灭。 宋昀看着畅通无阻的前路眨了眨眼,暗自感嘆大妖是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刚刚的狐火烧出去很远,但远处那点烛火一样的光亮尽管十分微弱,却似乎丝毫不受影响,跳也没跳一下,依旧像灯塔一样勾着人继续往前去。 尽管此时周边万鬼同哭的声音早就不见了,但却还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声响经过回音放大之后从四面八方向人压过来,而且越是往前走这声音就越是清晰,不过今次声音整齐一些,没有邪祟的怪叫或者人声混响,只是单调的咕噜咕噜像是开水沸腾一样的声音。 「水」这个字在宋昀脑海里刚一蹦出来就让他产生了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觉,好像全身上下的神经一瞬间都收紧了一回,一种莫名其妙的寒意瞬间从椎骨四散到全身,然后又在瞬间消失一净。 宋昀皱了皱眉。 现在已经是在山脚下,在这种位置大概率会有地下河经过,但刚刚上山的时候他就留心注意过四边的情况,不管是山脉走势还是水网布局这里都不是有该水流的样子,何况如果真的有地下水系,早该听到水流轰鸣才对。 他正想着,忽然看见十几米开外,有一处地面不规则地起伏了一下,接着是不远处的另一边…… 一路过来地上到处都是七零八落的尸块,不怎么平整的前路早就看习惯了,现在这种会动的路面还是头一回看见。 宋昀愣了一下,下意识闭眼用天眼去看。 天眼是凡间修士修炼出来摆脱肉眼凡胎束缚明辨非人间之物的,什么妖鬼原型、阴阳正邪之气,不管是放在墙后面还是锁在箱子里,只要洞开天眼,都能一眼便知。 但现在这情况明显是例外了——天眼视域下,不远处的地面漆黑一片。 不过眼下这块盲区的边缘十分不老实,里出外进不住的变幻,好像冲上岸的潮水,很直观地暴露了它是幅员辽阔的一大滩液体这一事实。 像是这样用天眼也看不到的东西,天上地下屈指可数。联繫上现在的场景,大概是什么东西宋昀心里也算是有谱了。 前路消失之后山洞里仅剩了那片宽阔漆黑的水面,周围山壁也越发低矮,似乎已经到了山洞的尽头,崖壁穹窿一样笼罩下来,最终也消失在那片水面之后。这种好像所有通路都终结在那片黑水里的景象十分压抑,宋昀手指略微收紧,刚刚跟「水」一起出现的寒意现在又攀上了他的后嵴樑。 宋昀轻轻做了一次深唿吸,视线又落回那片好像无尽的深渊一样的水面上:黑水中央还有一小片露出来的地面,大概三米见方,远看好像湖心小岛。中间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上有印阵,刚刚灯塔一样勾着人往前走的光亮就来于此。 宋昀正看着,石碑后不急不慢绕出来一道绿光沖天的人影。 人影很熟悉:颈上三头,背上六臂。不过此时已经成了比较正常的大小,不过身上的肌肉倒是越发瞩目了,加上三头六臂远看简直好像一只站起来的螃蟹。 殷怀在一旁不冷不淡地评价:「能把这么多黄泉水带上来还真是难为你们。」 「带上来的可远不止这些。」对面岛上的人怪笑了一声:「大人您火气真是够大,一把火能烧到阵中心来,如果不是中间这些黄泉水隔着,恐怕我也难逃一劫。」 殷怀没说话,对面那人也不在乎有没有人回应,自顾自地往下说:「但就算是我难逃一劫,你又能改变什么呢?」 他说着,身后的石碑忽然嘎吱一声转了个向,上面印光一闪,随着一阵低沉的轰鸣,石碑整个开始缓缓下沉。 刚刚石碑直面他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可现在石碑一转向,宋昀脑子里忽然白光一闪。眼前斜侧着的石碑上的咒印跟之前他脑海里那个模模煳煳的印子分毫不差地契合在一起,然后他脑中的场景迅速变换,咒印迅速缩小,最后变成一只小小的挂架挂在了一只手串上,手串的正面,一个勾金硃砂「肖」字,笔锋凌厉——是清明维和任务那一回。 宋昀脑仁一紧,忽然脱口而出:「清明劫走新死魂的也是你们?」 岛上的人没想到他突然开口,先是一愣,然后反应过来转脸沖宋昀怪笑了一声:「不然呢?小法修,不然你以为我这十万蛊虫是拿什么餵出来的?」 他说着,肩上六条胳膊齐齐向上一举,忽然有什么东西好像雨点一样打在了下面的水面上。 肉眼看不清晰,但闭眼之后的场景异常壮观——穹窿一样四合的山壁上此时出现了一道翠绿的裂隙,尚未变形的蛊虫身上带着星星点点的邪气雨丝一样坠入几十米开外的那一大片水域之中消失不见,半空中拖出无数绿莹莹的线条。 宋昀几乎瞬间就将符纸捏在手上,夹在指尖一抖,数条火龙腾跃而起。半空中一阵噼里啪啦明光闪烁,虽然拿火烤效率奇高,但这些蛊虫身上毕竟带着邪气,此时好像暴雨一样往下落,半空中张牙舞爪的火龙相比之下无异于杯水车薪,在空中成型不过几秒便全部消散一空。 岛上的人看着这几条火龙发出一阵怪笑:「这十万蛊虫,就是给你三天你也烧不完。」 宋昀眉头一敛,刚要再拿符纸,手腕便被旁边的殷怀按住了:「这样烧不完。」 「黄泉大阵九眼黄泉已经铸成,十万先锋军都已经下去了,再加上这十万蛊虫,现在黄泉界碑马上就要归位,小法修,你以为就凭你们修士这几下三脚猫的功夫,事情还能回头么?」 第77页 「你不够聪明,不如学你旁边的大妖袖手旁观,你觉得他都管不了的事情,你又能奈何?!」 说话间刚刚暴雨一样往下落的蛊虫全部落完,开水沸腾的声音也不见了,只剩下三将军身后的石碑缓缓下沉。 留在地面上的石碑已经不足半人高,此时岛上的三将军几乎已经陷入了一种几近癫狂的境地,高声狂笑道:「风水轮流转,恶鬼一道在地狱已经住的足够久了,总要上来看看!」 然而三将军狂笑的回音还没消散,一直下沉顺利的石碑忽然停住了。 没有一点预兆,没有一点声响,石碑一停,山洞里一瞬间安静下来,刚刚还仰天长啸神采飞扬的三将军好像被人按了暂停键。 「该说的也让你说了,」殷怀淡声说着,慢条斯理低头将袖口向上卷了两卷:「现在我来给你解释解释为什么你之前说的行不通。」 第47章 恶鬼道(十七) 不只是宋昀,就是作为当事人的三将军也不知道这只大妖是什么时候站到自己身后的,只是觉得自己背后一条胳膊忽然被人反折,钻心一痛,接着那人就从自己身后转了出来。 「借来用用,不介意吧?」殷怀拎了拎手上的剑,沖他微微一笑:「反正一会真要交手你也来不及用上这么多样。」 这句话说完,殷怀眼角的笑意甚至还没消减下去,手上剑尖一转就已经架在了对面那人肩头上:「脑袋太多,跟你聊天很不方便。」 话音才落就有一颗黑乎乎的圆球落在地上滚了两滚,最后撞到石碑上,停住了。 这样开门见山说砍就砍的套路实在不多见。 人头真正滚下来的一瞬间,不止站在远处观战的宋昀跟鹿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击,就是三将军也还没闹明白。 直到人头离身血如泉涌,三将军此时才如梦初醒一般反应过来,甚至来不及呲牙咧嘴喊痛,急忙一把捂住颈上汩汩流血的伤口,一步向后跳开几米。 殷怀笑吟吟地看他:「是不是有点吃惊?」 他说着手上提剑挽了个剑花,心情十分不错地问:「需不需要我给你个台阶帮你下来?」 「九眼黄泉都已经铸成,」三将军目露凶光,一面说着,捂在伤口上的手狠狠一抹,刚刚血流不止的狰狞伤口瞬间消失在皮肉之下,狞笑一声,道:「你要以一人之力扭转干坤?」 他说着,抬手一指滚落在石碑旁边的人头,人头好像溶解一样一点点化成了一滩浓稠的黑水,渗进了石碑底下。 石碑突然向下一坠。 宋昀心头跟着一紧,但石碑旁边的殷怀却十分不在乎,瞥了一眼一旁发出声响的石碑,继而抬眼笑容散漫看着对面的人,不急不缓地反问:「瞧你刚刚那话说的,干坤几时是你们的了?」 「你……」风轻云淡一句话,把对面青面獠牙的三将军噎得吹鬍子瞪眼。 殷怀眼弯弯,继续往下说:「九眼黄泉铸成了,这事我知道,但这大阵不是还没练成么,只要这一眼连不进去,剩下的慢慢来,也不算太麻烦。」 他说着,抬手手指一勾,石碑下刚刚那颗人头化成的黑水渗下去的位置,白色印芒一闪,好像被什么力道从地下往上托着,石碑刚刚坠下去的一节又浮了上来,而且还在继续往上升,大有要「一夜回到解放前」的阵势。 三将军见此情景,两条眉毛都要拧到一起,手上钢刀铁杵一挥,直接便朝着殷怀扑过去。 刚刚三米的三将军跟殷怀过招也没占到过上风,可想而知现在没了量级优势就跟上风更加无缘了。 两人刀光剑影十几招都不到,「噹啷」一声,三将军手上长刀被缴了械,半空中转了个个,刃口刚好磕在石碑上,顿时火花四溅——长刀刃口卷边被磕飞出去很远,而石碑经过这从天而降突如其来的一下,也碎开一道狭长的裂隙,正伤到上面的阵印。 殷怀见此挑了挑眼楣:「你看,这才能叫天意。」 话没说完,宋昀只看见殷怀手上剑尖漫不经心地一挑,对面那人肩上的人头又少了一颗。 只剩一个脑袋、背后胳膊折了一半的三将军此时显然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也不顾及自己招数之间的破绽,只是一心拿杀招往殷怀身前送,一回比一回不要命,一回比一回更加心狠手辣。 明招易躲暗箭难防,虽然三将军此时是囚笼困兽的架势,不过身上能开挂的三头六臂都已经战损了个差不多,加一加减一减现在跟殷怀对峙的最多也只有一人,又是在明面里过招,虽然看上去场面惊险,但事实上宋昀心里并不是很紧张。 可就是他借着胸中闲情四处打量的时候,宋昀忽然发现了一点不正常——地上刚刚被砍落的那颗人头好像变了位置。 好像,现在那颗人头更靠近岸边一点。 宋昀皱了皱眉,伸手拍拍旁边的鹿妖:「你觉得那颗脑袋刚刚——」 话没说完,那颗人头突然转脸,两只眼睛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一下蹦起一尺来高,勐地借力扎进下面的黄泉水里。 「!!」宋昀跟鹿妖两人身上都是一激灵,宋昀手里一把将佩刀捞起来,可又怕这颗人头绕到殷怀身后去玩阴的,于是急忙朝着对面喊:「殷怀!地上那颗人头没了!你多加小心!」 宋昀话音才落,殷怀手上的剑正好从面前那人胸口穿过去,白芒一闪,三将军碎成一抔齑粉。 第78页 然而与之同时,宋昀面前的黄泉水里忽然有一条黑影从中蹿了出来,好像一道绳索,极为迅速地在他脚踝上扼了一圈。 紧接着,他身后散落的那些零碎尸块迅速化成一滩黑水。 宋昀额角青筋一跳,虽然此时佩刀捞在手上,可他万万没想到攻击的位置如此之低,此时再弯腰动手也来不及,几乎就是在脚踝上感觉到不对劲的同时,一股巨大的力道已经将他倒着拎了起来。 鹿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不知哪里来的两道黑气扑了出去,结结实实捆在了后面的崖壁上。 宋昀慌乱过后很快冷静下来,看清了自己身旁站着的一条黑影——那影子浑身上下都好像刚融化的沥青,只勉强能看出人形,其他细节全都黏黏煳煳看不清楚。 不过宋昀大概能猜到这是谁。 到是对面的殷怀眉棱微微一敛。 「龙有逆鳞人有软肋,」拎着他的那条影子用一种古怪尖锐的嗓门怪笑了一下:「这话可真是一点不假。」 这一声出来,宋昀心里瞭然了一些——果然跟他所想一样,这影子说话用的是刚刚在殷怀眼前化成齑粉的三将军的声音。 能想见的是这三将军必然早就有过现在这样鱼死网破的打算,早跟这边的尸山血海形成了某种联繫,以保证即便是在原身化成一抔齑粉之后也能再次出现在这里。 「纵然你是大妖,修为压我一头,可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带这么一个小朋友在身边。」 沥青一样的人影紧攥着宋昀脚踝的手犹如枯枝,虽然只有一只手,但力气却奇大无比。宋昀挣扎两下,不说是挣脱,就是黑影抬起的胳膊都没移动一下。 反倒是黑影抬胳膊拎着宋昀又往水边上放了放,低声威胁他说:「别乱动,否则真要掉进黄泉水里尝上一口,可不是你这小法修能受得了的。」 宋昀现在离水面很近,甚至感觉已经有头髮触碰到水面了,只觉得底下黄泉的寒气顺着头心往里钻,明白此时硬来是怎么着都行不通了,于是只好老实下来,心里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见机行事。 单手拎着他的黑影大气不喘一口,抬头用他五官不明的脸看向殷怀所在的方向,似笑非笑地说:「什么时候都想护着这小法修,他这命在你这里肯定很值钱,这道软肋我没猜错吧?」 殷怀面沉似水,一字一句看着他说:「放开他。」 「那看来就是没猜错了。」黑影听见殷怀的回答十分欣慰,邪佞一笑:「那就以物易物,你收了界碑上的法术,我就放了你这小法修,你觉得怎么样?」 三将军本来还想拿话继续往下引,结果后面的话都还没出口,对面的殷怀已经干脆一点头:「好。」说着手上掐诀就要收势。 以殷怀的本事,毁了界碑和把他从黄泉水里顺手捞上来这两件事情并非不能共存,宋昀虽然被抓着,但心里还有把握,甚至连一会三将军恼羞成怒之后的几种可能都已经想过、解围步骤都想好了,却听见殷怀想也没想就回答的这一声好。 宋昀当然震惊,一个劲朝殷怀递眼色,可殷怀沉着一张脸,目不斜视,手上印阵说收就要收。 「破阵要紧!」宋昀急火攻心,踢腿在三将军手里扭身挣扎起来,一面冲着对面喊道:「破阵!别听他唬……」话没说完,三将军袖口一扬,一团好像胶布一样的黑气直接给宋昀把嘴捂上了。 宋昀的声音刚一消失,殷怀的眼神立马就投了过来。 饶是现在手握人质双方对峙甚至还占一点上风的局面,殷怀眼神里凛冽又锐利的危险气息还是让他背后一寒。 三将军清了清嗓子:「不用多虑,就是让他休息休息而已。」 殷怀这才把眼底杀气敛了下去,低头掐诀收了手上的阵势,迈步从脚下印阵中走出来。 石碑上的白色印芒随之一闪,而后消散一空,刚才由下面托着它向上走的力道也跟着消散了,石碑又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继续缓缓向地下沉了进去。 精神的情绪必然会在□□上得到表现,即便现在的三将军犹如一滩烂泥,但眼前见到如此场景的兴奋还是让他身上肌肉止不住地微微发抖,与此同时,他箍在宋昀脚踝上的手指力度也有了放松。 为了最大限度地密布世家弟子兵刃武力上的不足,宋家的基本训练异常严格,世家弟子的训练精度能够准确到操纵身上的每一块肌肉。宋昀早在刚刚想退路的时候就已经在脚踝小腿上各处关节肌肉做了动作。 所以刚一觉察出自己脚踝上力道的细微变化,甚至都没等到殷怀说出跟三将军要人的话,只是在石碑上印芒消失转而下沉的一瞬间,宋昀到悬着的身子便忽然在半空中做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倒钩,整个人勐地向上一扬,只是眨眼之间,早先藏在袖筒中的弯刀便在三将军脸上狠狠划了两道。 三将军一声怪叫,扬胳膊一甩便将宋昀摔进下面的黄泉水里。 「!」宋昀心头一紧。 于此同时,还听见了殷怀和鹿妖两人一前一后的两声「宋昀」。 第48章 恶鬼道(十八) 宋昀被甩出去的力道足够大,而过程中周围一片又都是水面,也没有什么能借力的地方,毫无疑问直接就被甩了进去。 黄泉水寒凉刺骨无孔不入,即便宋昀入水之前下意识屏住唿吸并没把这水呛进口鼻之中,但寒气却还是在他入水的瞬间就把他整个人都穿透了。 第79页 一时间宛如冷水浇头怀中抱冰,何止是鸡皮疙瘩,宋昀此时简直感觉自己骨头缝里都是冰碴子,仿佛无数冰刀穿身而过,又冷又疼浑身僵直,他只觉心脏勐地一缩,接着眼前就只剩了一片黑黑白白。 事实上从宋昀被甩出去开始,三将军就已经陷入了绝对的劣势。 殷怀身形一掠,凌在半空中反手将剑一掷,几乎是在宋昀落水的同时,剑尖便从正要转身逃跑的三将军胸前贯了进去。 剑刃穿胸,随之而来的巨大的力道直接将他推倒在地,从背后穿出来的剑尖顺势扎进地下,仿佛长钉将人紧紧钉在地上动弹不了半分。 从剑离手到眼前黑影被钉在地上只是眨眼之间,剑上没下御剑符,但方向速度的把控精妙不差分毫,眼见着一切的鹿妖禁不住在心里暗自叫了声绝,可等他再转脸往水面上看,殷怀却没了人影。 阵中黄泉水很深,但宋昀此时仍在尚可触及的位置,殷向下一潜,展臂便将人拉进怀里。 殷怀是大妖,三界之内水火不侵,黄泉水自然也在其列,在他周身几尺便不再上前。殷怀将人拉进怀里,伸手迅速封了宋昀身上几处穴位,然后在他背后抬手一拍。 宋昀刚一入水便条件反射一样屏息结成了气锁,现在被这一样一拍,虽然人没醒,但气锁被震开,不由咳嗽几声,恢復了唿吸。 「怎么就这么不惜命。」见宋昀没呛水,殷怀现在脸色才好了一些,淡声评价了一句,说完将宋昀揽腰往身侧一带,空出一只手来结印一弹指,一道白色印芒如同离弦之箭直奔水深之处而去。 不多时,水下很远的地方忽然白光一闪,隐隐约约照出中间井栏一样的东西,紧接着,在「井栏」周围,一道繁复的咒印瞬间铺展开来,照得水底澄明一片。 殷怀环着宋昀面无表情转身浮上水面。 殷怀和宋昀的身影都看不见,山洞里一时间什么声响也没有,眼前的水面一直延伸到山洞深处,所有事物都消失在水平面尽头的感觉诡异至极。 一滩烂泥一样的三将军此时被殷怀用剑钉在地上,虽然动弹不得,但还没气绝,捆在鹿妖手腕上的黑泥依旧存在,不过上面邪气少了很多,不像刚刚那么牢不可破。鹿妖试着拿灵修冲撞了几回,不出几次,捆在他手上的黑气便像是陶片一样碎成了几瓣。 鹿妖赶忙从山壁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直奔水边。 虽然知道宋昀身手十分不错,加上又有殷怀这样的大妖护着不至于出太大问题,但山洞里的毕竟是黄泉水,阴气极重,就是他直接下去时间长了也受不了,宋昀即便是修士,但终归也还是肉体凡胎。 鹿妖站在水边,手足无措心中正焦灼,却忽然看见水面之下白芒一闪,紧接着,就在湖心小岛的正下方,一道繁复的印阵一瞬之间铺展开来。 与之同时,远处传出一声石块摩擦的沉闷声响。 鹿妖循声抬眼去看,岛上刚刚没入地面之下的石碑忽然向上一耸,石碑露出小半截,然后好像有什么东西顶着一样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上升,最终八分在外,石碑一晃,直接从地下翻倒出来,歪在了一旁。 鹿妖眨眼愣了愣神,就在这段时间里,水面之下的印阵越展越大,现在他能看得更清楚了,印阵里发光的不只是印芒,更多是因为火——整座印阵都是紫焰金边的狐火,依附在繁复的印阵之上,一大片跳动着的芒焰足有一个足球场大小,在水中迅速上浮,场面空灵诡谲。 鹿妖急忙向后退开一步。 是谁有这样的本事当然不用说,所以现在狐火一出,他心里反倒安定了一些,知道马上就能有结果。 果不其然,他脑子里刚这样想完不多久,便有一道影子踩着火光缓步从水中走了出来。 殷怀面无表情,从水面出来之后便换了揽着宋昀的姿势,抬胳膊将人打横抱在身前,在身后的沖天火光之中,踩着水面如履平地一样缓步上岸,经过鹿妖身边的时候转头看了他一眼。 视线相汇,殷怀眼底戾气甚至还没消散干净。 好在视线交汇只是一瞬间,鹿妖后背发凉膝盖发软几欲再度下跪的同时福至心灵,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心神,老实跟在殷怀身侧迈步往回走。 火焰安安静静从从尽头那黄泉之中一直烧过冗长曲折的通道来到洞口,沿途所有尸蝗蛊虫凶尸恶鬼全都在其中化作齑粉。 一路无话,狐火驯顺跟在三人身后,脚下火影跳动,仿佛踩着一路碎金。 站在山洞外时东天欲晓曙光未出,远天尚有一丝星月的残影,连空气都好像是暗水蓝色。 鹿妖回头看了一眼,洞里狐火烧得十分规矩,山洞内外仅有一寸之隔,但却没有一点火星越界,往里是一片金光火海,而往外却是一片静谧安详。 他正看着,却见眼前火光忽然模煳起来,好像用人在洞口罩上了一层磨砂玻璃一样,上面的封印渐渐浮现出来。 「火要烧三天,你在山上照看,」殷怀适时开了口:「三天之后火灭封成,你下山去就行了。」 他说话的声音之中依旧有尚未消散的寒意,鹿妖在一旁战战兢兢,光是让自己克服本能站在原地不跑不跪就已经十分不易,此时听见殷怀开□□代注意事项,于是急忙点头满口答应下来。 第80页 殷怀又扫了一眼他颈前挂着炼魂瓶的位置,淡声道:「你这朋友现在三魂七魄都聚齐了,下山之后可以带他去庙宇道观转转,受些香火,再有不到一年就能重入六道轮迴。」 鹿妖没想到殷怀会知道这事,话题突然转到这上面来,一时间还有些愣怔,讷讷答应了一声。 「你既深谙草木性理,下山之后便悬壶济世,多修功德消除身上的业障。」殷怀说着,脚步迈下台阶,「等人可能要等很久,你得保证自己等得到才行。」 鹿妖这几天心里一句话私下颠来倒去掂量了许多回都不敢问,见殷怀要走,犹豫两番还是没忍住,看着殷怀尚未走远的背影开口问:「大人你……等他等了多久?」 「不记得,」 殷怀顿了顿,但没回头,只是低头看了一眼宋昀,脸上神色柔和了一些,开口道:「等了很久,但等到之后这些就都不重要了。」 宋昀模煳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是在昏睡,但跟平时的状态不太一样,黄泉水留下的寒意还在身体的各个角落潜藏着,好像从冰冻里缓慢復甦,四肢百汇有一种冰刺缓慢化开之后消失的麻木钝痛。 这种感受他似乎有点熟悉。 宋昀没睁眼也没动作,就着僵直的姿势缓缓调息,行气过了一周天,身上这才终于缓过来一点。 他放空了一会,身上乏累也并没有要睁眼的意思,不过脑子里还是控制不住地慢吞吞想了想,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有过这种遭罪的经歷,对这种感觉熟悉是个什么鬼。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乱想,然而忽然之间,一些浮光掠影的东西开始迅速划过他的脑海。 宋昀愣了一下。 有些他很明确是回忆的东西好像流星一般从他脑海之中远在天际的地方划过去,其中景象什么都看不清,甚至连闪现都算不上,划过之后什么也留不下。 但即便是这样,他却很明确地意识到,这些记忆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样的记忆接连闪现过去几段,不知道为什么,宋昀忽然记起来殷怀将他从黄泉水里捞起来的时候好像还说了一句话,当时他脑子不清楚只觉得朦朦胧胧有声音,到现在回想起来,殷怀当时说的似乎是「怎么这么不惜命」,语气无奈里还有些气急败坏的意思。 这几个字刚一出现在他脑海里,忽然有一句一模一样的话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虽然声音已经失真十分严重,但听得出来说话的人还是殷怀,只不过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一字一句有些震惊又有些绝望地低声问:「怎么就这么不惜命」。 后面还有几句一样失真的话也跟着莫名其妙地冒了出来,说话的人无一例外都是殷怀,但听上去要轻快一些,语气跟殷怀不正经的时候一模一样。 「几天没见,怎么身子就虚成这个样子?」 「我来找你一趟很麻烦的,周围八万大山都跑遍了才敢来找你。」 …… 宋昀刚刚还在疯转的脑仁卡了一下,立马就当机了,只觉得无数记忆如同洪流汹涌而至将他直接淹没其中,然而等他努力想冷静下来看清周围状况的时候那些记忆又全部消散一空。最后剩下唯一明确的只有一点——他跟殷怀不是新识,是旧交。 宋昀睁眼的时候屋子里昏黑一片,按照他每天六点睁眼的生物钟来算,现在应该是凌晨天光不亮的时候。 他试着翻了个身,即便已经调息过,浑身上下依旧酸痛乏累,好像刚刚打过架一样,宋昀禁不住一皱眉,低低吸了一口气:「嘶——」 这声还没完,「醒了?」旁边房屋角落里忽然传过来殷怀的声音。 宋昀瞬间就清醒了。 殷怀从墙角的沙发上站起身走近过来,看着宋昀又笑吟吟地重复了一遍:「终于捨得醒了?」 宋昀看着突然出现的这人愣了一阵,心中莫名其妙一阵五味杂陈,一时间说不出话,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宋昀感觉自己心里对殷怀的感觉似乎又发生了一种细微的变化,有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作祟,好像,两个人在某一处十分隐秘的地方又隔得近了一些。 殷怀走进了些,俯身将床上的人扶起来,又在他身后垫了一只枕头靠着,然后转手递过来一杯温水。 宋昀捧着杯子喝水,余光看着殷怀在自己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不知道脑子里搭错了那条筋,心里居然有一点莫名其妙的温热欣喜。 宋昀将水杯抱在掌心,转脸看了旁边那人一眼,清了清嗓子,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我睡了很久?」 「也不算太久,」殷怀挑挑眉勾了勾唇角,脸上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色:「还差几个小时才到一天一宿。」 「……」宋昀咬了咬嘴唇,又继续试探着问:「你……一直在这?」 「不然呢,我这小搭档一勐子扎进黄泉水里,我还能有闲情去吃喝玩乐寄情山水?」殷怀说着看了他一眼:「今次是真的吓得后嵴樑都白了,估计现在都没回过血来,你要不要看看?」 说着作势就要转身。 「不要!」宋昀听他说这话头皮都发紧,赶紧喝止,就差当即从床上跳起来。 殷怀眼弯弯,伸手将床上的人按回去,自己身子向后一仰又靠回沙发靠背上,转脸来看他。 屋子里天光晦暗不明,两人视线交汇在一处,宋昀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但就是移不开眼,神思恍惚地保持着这个跟殷怀对视的动作。 第81页 房间里十分安静,两人就这样四目相对坐了许久,最后殷怀忽然略一探身,将他手里一直捧着的水杯接了过去,转手往旁边的床头柜上放。 殷怀眼神错开,宋昀瞬间回过神来,赶紧咳嗽了一声:「不用不用,我可以自己……」 话没说完,殷怀伸手又将人按了回去:「我的意思,」他说着手向下,落在宋昀垂在身侧的手上,手指轻轻挤进宋昀五指之间,然后抬眼看着宋昀微微一笑:「如果不是为了喝水,现在这会儿你手里完全可以放点别的东西。」 「……」宋昀脸上一热,急忙躲开殷怀眼底的笑意转过脸去,但两人扣在一起的手反倒安安静静没挣脱开,甚至宋昀白皙修长的手指还在殷怀指缝之间微微收紧了一下。 殷怀瞳孔一紧,脸上划过一瞬间少有的的失神,可看见宋昀几乎红到滴血的耳垂,嘴角忍不住一点一点上扬,最后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丸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异象(一) 虽说是清醒了,但身上乏累却丝毫没有消减,宋昀睁眼之后在床上醒醒睡睡迷煳了一天,这才总算好受了一些。等他到最后终于感觉缓过劲来能自己起身的时候,外面已经是暮色时分了。 屋里没开灯,暮色溟茫跟早上晨光未兴的时候还有些相似,宋昀看着窗外愣了会神,脑子里早上的事情不受控制,过电影一样颠颠倒倒来回放,甚至最后细微到殷怀扣着他手指的时候掌心的温度都栩栩如生。 「……」 再这么下去日子就别过了。 宋昀自己都臊得不行,甩甩头折身从床上坐起来,抬手拿过一旁床头柜上放着的水杯,恨不得直接给自己淋上。 但是想想归想想,还不至于睡昏了头,宋昀手捧水杯坐着深吸一口气平了平心神,这才低头喝了口水。 现在快要入夏,水在室内放着不过就是常温,平日里喝下去什么感觉都不会有,但今次一口水刚入喉头,宋昀身上忽然便泛出一股寒意,让他握着杯子的手都跟着一僵,险些让水杯脱手滑下去。 宋昀一激灵,赶紧捞住杯子转手将它放回去。 这一来一回,他低头正巧瞥见了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修士相比于普通人对冷和热的耐受程度都要高很多,所以像是鸡皮疙瘩这样的机体反应在修士身上极为少见,宋昀揉了揉胳膊,不禁回忆了一下自己这一天之内几回睁眼的时候喝水的状况——然后发现,水杯无一例外都是殷怀递上来的。 「……」 虽然感觉羞耻,但莫名还不有点愉快…… 意识到自己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宋昀赶忙清了清清嗓子以正视听。 现在就算是彻底清醒了,宋昀坐在床上揉了揉脸,感觉掌心里的温度十分不正常。 「……」于是宋昀昏睡了一整天之后下床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卫生间。 他原本的想法,是直接沖个澡,但考虑到现在黄泉水的效果还没过去,所以便退而求其次,谨慎调好水温,拿温水洗了把脸。 水还没关,他就感觉到了一阵灵力波动。 宋昀神思一飘,心头十分柔软地动了动,然而还不等他热度再攀上脖颈脸颊,下一秒他就听见殷怀的声音在卧室里喊:「小昀昀~昀昀~宋小昀~小宋昀~」 「……」 宋昀身上一阵恶寒,一把抓过旁边的毛巾胡乱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好像要英勇就义一样迈步走了出去。 宋昀从卫生间出来以后站的位置刚好能看到卧室的状况,殷怀似乎早就知道他会从哪里出来,四平八稳优哉游哉坐在床边的沙发上,转脸看着他所在的方向,现在看见他出来,眼弯弯,十分温柔又体贴地问:「现在好多了?」 刚刚在卫生间里宋昀腹诽的话还有满满一肚子,可现在看见始作俑者,一下子全都说不出来了,反倒是之前没能攀上颈项的热度有了要杀回马枪的势头。 宋昀赶紧错开视线,抿嘴唇佯作风轻云淡地嗯了一声。 殷怀极轻地笑了一下,从沙发上站起身,身形一闪站在宋昀身边,将胳膊往他肩膀上一搭,勾着人往旁边餐桌上去。 宋昀被他环着,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地跟他走了两步,一边侧开脸,有点生硬地咳嗽了一声:「干什么……」 「吃点东西啊,」殷怀回答得理所应当,说着低头看他轻声笑了一下,故意凑在他耳边问:「睡一天就不饿么?」 从他刚凑过来宋昀就已经感觉不对劲,可扳着他的胳膊往旁边推一点效果都没有,最后还是有温热的气流擦过耳尖,让他整个人身上都跟着一激灵。 殷怀笑得十分满意,不动声色把人又往自己身边揽了揽。 宋昀被按在餐桌前面的时候还有点震惊,桌上一碗粥四碟小菜全摆好了,问题是他从起床到现在一点声音都没听见,而且刚刚他出来洗脸的时候十分确定餐桌上是没有东西的。 宋昀有点不确定地看了一眼殷怀:「这是你……带来的?」 殷怀点点头:「不然你觉得还能是怎么来的?桌子上自己长出来的?」 他说着将宋昀按下,然后自己转到对面去坐下,又把手边一双筷子勺子转手给宋昀递了过来。 第82页 宋昀现在已经有点不知所措了,急忙道谢,伸手把东西接了过来。 殷怀手边餐具全送过来了,桌上四碟小菜又全摆在宋昀面前,导致此时殷怀面前的桌面十分干净宽敞,坐在对面好像跟这顿饭并没有什么联繫,倒是饶有兴趣地盯着宋昀,视线一会没离开过。 两人现在距离的确是远了一些,可宋昀被对面那人的目光盯得手不是手脚不是脚,手里餐具用也不是放也不是十分尴尬。 「小昀昀~」对面殷怀语调懒洋洋的,而且还有意将声音拖长了一些,似笑非笑地喊他。 宋昀身上一竦,听得脑仁都发紧,但碍于现在这种十分到位的服务实在是不好表现,于是只好十分艰难且生硬地接茬:「怎……怎么……」 殷怀胳膊肘杵在桌面上,两手交差支在下巴下面,笑吟吟地看他:「干坐着干什么?尝尝看。」 「好……」宋昀干巴巴一笑,低头拿着勺子浑身僵直舀了一勺送到嘴边,吃了。 谁知道这看上去好像就是一碗清汤寡水的白米粥,可事实上玄机都藏在里面——粥是咸的,里面有肉蓉,还有一点草药的味道,口感十分绵密细緻,味道真的已经到了分出层次的地步。 宋昀第一口下去愣了半晌,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字就是「鲜」。 ——鲜掉舌头的鲜。 这个他一直没搞明白是什么意思的字此时此刻这一勺粥入口忽然就顿悟了。 宋家的饭食端的是出世修行之人的素淡,虽然不是戒荤戒腥,可过分的煎炒烹炸一律没有,吃菜吃饭都是些简简单单的样式。宋昀从小吃的就是这些东西,所以对于吃饭这事一直都没什么追求,以至于现在各种味道一齐涌到舌尖上的感觉还让他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殷怀看见宋昀脸上的神色,眼底浮出一丝笑意,沖他挑了挑下巴:「粥可是我亲自熬的,怎么样?」 宋昀有点震惊地睁大了眼,但一时间却不知道开口说什么,愣了半晌,最后只好有些木讷地点头嗯了一声。 「这么震惊的么?」殷怀一手颐着下巴,笑的不怀好意:「那有没有一丝感动?」 正当宋昀脑子里卡壳着急忙慌地准备感谢词的时候,殷怀继续往下用那种慵懒又带着笑意的声音喊了一声:「——小昀昀?」 「……」宋昀头皮又是一阵发麻,刚刚准备出来的腹稿连带着由一口粥引发出来的温情瞬间经由这一阵恶寒一散而空。 可无奈吃人嘴短,宋昀安定了一下情绪,想了半天的说辞,最后还是没忍住,真情实意并且略显痛苦地问:「怎么今天突然就……这么喊了……」 殷怀一本正经地回答:「因为突然想起来你之前好像说不太习惯我之前那么叫来着,所以今天就换了一个。」说完还不忘来询问一下他的意见:「你觉得哪个比较好听?」 「……」宋昀看着眼前这人脸上的神情就知道前头一定是有坑的,可明知道如此,他还是抿了抿嘴唇垂下眼眸去,淡声回答说:「原来那个。」 宋昀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意放的很淡,话说得又快,里面根本听不出情绪。 问题就是他还有一对发红的耳尖,是怎么也盖不住的。 殷怀眼弯弯,脸上不显山不露水地继续往下问:「原来那个,是哪个?」 宋昀就知道。 事情绕来绕去又绕到「宝贝儿」那三个字上去,开始殷怀开口喊上一声「宝贝儿」就足以把他惊出一身冷汗,但现在这三个字却又成了他接受程度最高的称谓。这三个字好像是一条索套,开始是殷怀硬要抛给他,但现在却成了他要把这条索套套到自己脖颈上去,然后再交还给眼前的人——像信物又像承诺。 与之相对,他还模模煳煳地感觉到殷怀颈子上的锁链已经被自己结实稳妥地握在手心里了。 宋昀这样想着,感觉自己的心跳又开始不正常地加速。 对面的殷怀也不说话,只是抬眼看他,视线沉默眸光动人。 宋昀看他一眼,心虚地清了清嗓子,又转脸避开殷怀灼热的视线,垂着眸子犹豫了几番,最后还是咬了一下嘴唇:「——宝贝儿。」 殷怀唇边不自觉的漾出一片温柔笑意,感觉自己心里在听见这三个字的一瞬间,忽然就亮了起来。 第50章 异象(二) 身体里阴气突然被一下变得如此之重的后果之一就是尤其能睡,宋昀晚上七点就开始睡,直到其二天早上被生物钟叫醒,昏睡了接近一个对时之后,宋睁眼时终于感觉到了久违的「神清气爽」。 然后他就听到了房间中一点轻微的响动,窸窸窣窣之后是开合柜门的响动。 宋昀脑仁一紧,一下折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然而还不等他从床上跳下去,就听见外面殷怀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评价:「醒得还挺准时。」 宋昀身上刚刚绷紧的肌肉立马松了劲。 他抬手揉了揉脸,「嗯」了一声,坐在床边缓了缓神,正好看见一旁床头柜上的水杯。宋昀犹豫了两秒,最后还是拿过来试探着抿了一口。 没什么反应。 然后宋昀又抿了一口。 「……」 事实证明黄泉水带来的物理伤害并不能被他以昏睡两天的方式轻松熬过去。 寒气顺着水流入口的轨迹,由咽喉坠下食道再滑向向肠胃,然后好像炸开的炸弹一样迅速外扩,经过七经八脉抵达全身各处。 第83页 一时之间,宋昀感觉自己口鼻中的一唿一吸都散发着凉气。 不过相比于昨天几乎让他手脚发僵的寒意今天已经好很多了。加上他也算是有记性,只是试探着抿了一小口,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几个寒噤之后就算是熬过去了。 宋昀低头看了一眼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顺手揉了揉一把,这才穿上鞋从卧室里迈步出去。 殷怀悠哉悠哉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翻他还没看完的书,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他一眼:「洗漱完出来吃东西宝贝儿。」 一句话说得十分自然顺畅,顺畅到宋昀耳尖发热。 宋昀含煳不清应了一声,转脸十分不自然地快走几步进了浴室。 洗漱出来人清醒了一些,宋昀在桌前坐下,看着桌上摆着的饭食羹汤,忽然意识到昨晚自己稀里煳涂地把殷怀亲手熬的粥喝下去之后居然一声谢都没说。 「……」宋昀脸上有点挂不住,看着桌上的碗碟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你做的?」 殷怀看着他脸上谨小慎微好像要去扫雷一般的表情不禁失笑,挑了挑眉,问他:「我做的东西这么吓人?」 「不是不是……」宋昀赶紧摇头。 殷怀眸子一转,眼弯弯,继续问他:「那好不好吃?合不合胃口?」 宋昀赶紧配合着点头:「好吃好吃……合胃口合胃口……」 殷怀对此十分满意,也不再戏弄他,笑吟吟地指了指宋昀面前的粥:「只有这个是,其他都是买的,不要有太大心理压力。」 宋昀看了看殷怀面前干净如昨的桌面,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咳,你做完,自己不动勺子拿来瞧着我吃,我像是能没有心理负担的样子么?」 「那就没办法了,」殷怀笑着瞧他,「别的都行,唯独这碗粥不能跟你一起吃。」 宋昀眨了眨眼:「为什么?」 殷怀不紧不慢地回答他:「因为里面还加了点别的佐料,比较难找,经不住两个人分摊。」他说着,起身从壁橱里又拿了一双筷子出来,在宋昀对面坐下,笑吟吟地道:「但是想让我跟你一起吃饭可以明说。」 「……」 宋昀一顿饭吃得心猿意马,一半是感嘆殷怀的手艺,另一半则想着殷怀这几天可谓是端茶倒水级别的照料,越想越觉得过意不去。 两人吃完饭,宋昀依旧手里捏着勺子十分侷促地坐在远处,几番犹豫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殷怀坐在对面饶有兴致地瞧他脸色红红白白:「有什么要说?」 宋昀原本一句话在心里来回掂量不知道怎么开口,被他这样一问,脑子里忽然一卡壳,刚刚打好的腹稿全没了。 宋昀抬眼看了一眼对面那人,干脆破罐子破摔,咳嗽一声转开了视线,低声说:「谢谢。」 「谢什么?」殷怀眼楣一扬,身子凑近过来,眼底带着似笑非笑的调笑神色,好以整暇地等着他说下去。 「……」宋昀脸上赧然,抿了抿嘴唇,侷促道:「谢你这几天天天过来照顾我。」 「我这小搭档毕竟是在黄泉水里泡了一遭,我难道还要在旁边心安理得看着?」殷怀的心情似乎是非常不错,坐在对面也没动身,笑着看他。 餐桌上安静了几秒,宋昀好不容易才从殷怀的眸光里回过神来,急忙低头避开视线,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地开始收拾面前的碗碟,一面努力转开话题:「——之前、之前那个人说的九眼黄泉,你不管了么?」 对面殷怀啧了一声:「你这身上寒毒还没清,哪里来的这么多闲心。」 他说完顿了顿,伸手慢条斯理地收拾自己面前的东西,一面漫不经心地说:「已经跟局里打过招唿了,他们会派人盯着。」 「我们需要过去么?」宋昀听他这样说,十分自然地跟着问了一句。 「不用,」殷怀回答得干脆利落,挑眉看他:「如果他们十几个人进去也做不不好,什么都要靠我,局里还要他们干什么。」 「你现在身子还没养好,天天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什么?」殷怀说着站起身,顺手收了桌上的几只碟子。 「不用不用!我——」宋昀一个「来」字没出口,就感觉有人在自己肩上按了一下。 他勐地一转脸,差点跟近在咫尺的殷怀撞到一起去。 宋昀唿吸勐地一紧,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关注点却在眼前这人微微上挑的眼角上,心里想的东西全乱了套。 「这么着急干什么?」殷怀笑吟吟的,顺手在他下颌上一勾,不慌不忙起身又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然后继续补上了后面三个字:「宝贝儿。」 这三个字瞬间就将昨天的回忆勾了出来,一下子有了一种跟之前不一样的暧昧效果,不只是心跳加速,宋昀觉得自己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就被这三个字引燃了,一种诡异的热度由脖颈开始迅速上攀。 宋昀瞬间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一把夺过殷怀手里的碗碟:「我我我我来就好了——」 殷怀转头看着他迅速钻进厨房里,可即便是背对着,宋昀殷红的耳尖显然不是这个姿势能被挡住的。 殷怀眼底笑意一闪而过,转身上前两步抱着胳膊倚在厨房门前瞧他,笑道:「就是准备帮你洗个碗也这么激动?」 宋昀脸上的热度还没下去,虽然听见殷怀过来的声音但还是背着身子没动作,现在听见他说话,不太自然地咳了一声:「饭也是你做的,我不做点什么难道不是于心难安?」 第84页 殷怀听他这样说,还煞有介事地考虑了一下,然后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来日方长,你还是适应一下比较好。」 事实上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宋昀正在神思恍惚,并没有很好地理解其中含义,可是等到他一连三天睁眼都能瞧见优哉游哉坐在客厅沙发上的殷怀和他带来的不重样的早中晚三顿饭的时候,宋昀才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一点。 除了抱着十分忐忑的心情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之外,一睁眼就能看见殷怀的另外一层感觉就是两间房子中间的一堵墙名存实亡——「生活在一道房檐下」成了一种十分微妙的体验。 以至于今天宋昀睁眼没瞧见那人的身影还愣了会神。 而且直到宋昀洗漱完从浴室里出来,殷怀一直都没出现。 这就有点反常了。 宋昀坐在桌前喝了杯水,犹豫两番最后还是没忍住,放下杯子站起身来,轻手轻脚走到墙边,将耳朵贴了过去。 听了一阵,可对面房间里并没有什么动静。 宋昀正纳闷,忽然却觉得自己面前一阵灵力波动,几乎是同时,印芒一闪,殷怀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看见宋昀,殷怀先是愣了愣,眨了眨眼,眼底迅速浮出了一丝瞭然的神色,将眼楣一扬,歪头看着宋昀笑道:「找我?」 「不、不是——」宋昀还没从震惊里缓过神来,现在被殷怀堵了个结实,一时间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不是找我站在这里听谁的墙角?」殷怀在这种情况下永远像是有备而来,他一面说着,一面不紧不慢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双手十分放松地撑在桌沿上,转脸瞧着旁边的人:「还是在面壁思过?」 宋昀现在被他堵在墙角里,听着殷怀这话脸上发窘,不太自然地咳了一声,梗着脖子不认帐:「……就是刚好站在这里而已,」 他说着,准备侧身从桌边绕出去,可一只脚刚迈出去,另一条腿还没跟上,他便被殷怀一伸手挡了下来。 「来都来了,」殷怀收了手,说话的语气似笑非笑,转眼瞥了一眼桌上摆着的东西,又抬眼来看宋昀:「就不好奇这是个什么?可是专门给你准备的,这一早晨,可是全在忙活这个了。」 「为我……」宋昀听见这两个字,满脑子里唯一能记起来的就只有粥这一个字。 殷怀又换了一种问法:「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宋昀眨了眨眼,转脸瞧了一眼不远处的日历,然后又眨了眨眼,很懵。 殷怀都被他气笑了,抬手捏了捏眉心,然后伸手把桌上的小锅的盖子拿开了。 是一碗面。 宋昀脑子里卡了一下,果不其然,接着他就听见旁边殷怀风轻云淡地评价:「怎么,我记得宋家家训里只说生辰八字不能乱说,还不至于说要把生辰忘得这么彻底吧?」 事实上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宋昀懂事之后嫌麻烦几乎就没过几回生日,现在看见这碗面,震惊之外,心脏好像无端被掐了一把,有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里面闷闷地梗着。 宋昀清了清嗓子,稳心神愣了半晌,然后才看着桌上的一碗面有点发飘地开口:「你……怎么知道的?」 殷怀扬一扬眉,笑容散漫:「猜的。」 「……」宋昀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良久,他才低声开口,问:「你是不是……认识我很久了?」 「嗯?」殷怀低头有些疑惑地看他。 「你是不是……认识我很久了?」宋昀又重复了一遍,说着抬起头来,跟殷怀的视线撞到一起去:「我最近……好像模煳记起来一些东西。」 殷怀看着他,眼里先是震惊,然后又有温柔笑意瀰漫出来:「你记起什么来了?」 「记得我很久之前就认识你。」宋昀耳尖发烫,一句话几次都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尖。 可殷怀依旧不依不饶,微微一弯腰身子凑近过去,低声问:「是那种认识?」 这一声又低又磁,带着蛊惑的意味。 宋昀唿吸一停,身子不自觉地往后靠,可刚刚向后移动没多久,后背就已经抵在了墙角。 「记不起来了?」殷怀低声说着,又上前迈了一步,将宋昀逼停在自己的胸膛和后面的白墙之间,一只胳膊撑在他耳边的墙上,微微低头凑近过来:「可需要我来帮你回忆回忆?」 相缠的鼻息似乎是一种魔咒。宋昀此时早就当机了,一颗心跳得似乎想要直接从胸腔里蹦出来,脑子更是里迷雾氤氲。 但就在这混混沌沌之时,他却十分明确地感受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在自己嘴唇上轻轻贴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生活发生了一点变动,拖了一周没更文,实在是不好意思,现在终于安定了一点,后期产出也会渐渐稳定下来的,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和这许多天的理解等待,鞠躬。 (p.s.看到了新来的小天使,超开心鸭!) 第51章 异象(三) 界限这种东西其实很大程度上是一次性的,一旦突破一次之后就不会继续存在了。 比如现在,从上次的事情之后,除了晚上睡觉,宋昀就没见着殷怀能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待上几分钟。 两人的态度现在就算是挑明了,关系的转变比他想像中更突然也更自然。 虽然男女阴阳调和依旧是正统,但对于其他的搭配方式,总的来说就是看不开的修为不够,修为够的并不在乎这种事情。所以对于两个男人在一起这件事,不只是宋昀,就是整个修士群体内部都没有什么太大的非议,宋昀自己也并不觉得这事情有多奇怪,就是情之所至而已。 第85页 宋昀刚刚拽过毛巾把脸擦干,就感觉到了那股熟悉的灵力波动,脸上温度又烧了上去。 心中坦荡是真的……但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回碰上这种情形,脸上侷促也是真的。 宋昀飞快瞟了一眼镜子里的人影确保没什么异样,然后才清了清嗓子,开门走了出去。 殷怀当然知道他的小搭档现在应该在哪里,于是宋昀刚一出来,就看见了几步开外的连廊尽头,殷怀抱着胳膊十分随意地靠在墙上,笑吟吟地看他:「早,宝贝儿。」 通常情况下,殷怀这副表情,心里都是憋着坏的。下面一步要么是「上下其手」,要么就是要说什么不该说的东西。 于是宋昀十分谨慎地在原地站住脚,沖他干巴巴一笑:「早。」 本着「敌退我进」的战术,宋昀不动,殷怀便理所应当迈步走上前去。 「……」宋昀试着躲了两下,原本是想跟他错开,但对面的人明显就是跟他过不去,宋昀往左他往左,宋昀往右他往右,最终宋昀被逼得后退几步,后背直接抵在了后面房门上,后腰上冰冰凉凉,让他不自觉竦了一下。 殷怀站在一步开外,见他这样,勾唇角一笑,不急不忙又向前迈了半步,一手在他腰侧,将他跟门板隔开了一些,低头在他耳边沉声道:「这么久不见一点表现都没有?」 「还有没有良心了……」宋昀脸上发烧,抵着他的腰将人往外推,低声反驳:「你昨晚几点过去的?」 「没有良心,」殷怀回答得理直气壮,甚至又凑近了一点,低头来看他,眼底神色似笑非笑,不紧不慢地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长夜漫漫孤枕难眠少说一秋也有了吧?」 两人现在的姿势,刚好是最为暧昧的一段,唿吸之间鼻息相缠,说话的时候仿佛胸腔的震动都能感觉得清楚,而偏偏殷怀这样的妖精最会的就是惑人的本事,刚刚凑过来的时候宋昀心跳就已经乱了套,现在更是要命,好像喝了酒一样手软脚软,连脑子里都有些迷迷煳煳。 房间里十分安静,两人中间中间暧昧的氛围也刚刚好,殷怀伸手捏着宋昀的下颌刚要往上凑,楼道里的电梯响了一声。 接着,门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殷怀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就着凑过去的姿势略一侧脸:「外面总局来人了,应该是破阵有麻烦,一会可能要出门。」 宋昀还没反应过来,门外叩门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大人?」 宋昀脑子里一激灵清醒过来,面红耳赤赶紧把身前的人推开。 殷怀啧了一声,门外有人也不好在说什么,于是转身走了两步,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然后对面就开了门。 宋昀现在脸红心跳压根没心情关注对面的人说了些什么,在餐桌边仰头灌了杯水,快步进了卧室。 事实上这件事情殷怀早就知道一些,昨夜总局上面就已经跟他通过气了,说是前面几道黄泉阵都已经破了,现在还剩下九座大阵里的最后一座,但情况不是太好,估计十分难缠,昨夜是放出几个高级探员打探情况,如果遇上麻烦还希望他能出来帮忙。 殷怀早知道他们必然会有麻烦,本来计划的是下午带宋昀过去一趟,但没想到请援兵的人能来得如此之早。 殷怀开门之后门前那两人简短说明了一下情况,大致就是这座阵十分邪性,地上没有明显的阵脚阵印,但能感受到邪鸷之气十足,昨晚去探路的几个人不敢贸然进入,但在外面找了一宿也没见到入口,希望他能去帮忙。 殷怀十分有耐心地靠在门框上听他说完,然后伸手从旁边摘下一件外套拿在手里,然后沖两人点了点头:「好,走吧。」 门外两人还没反应过来的功夫,殷怀已经站在门外带上了房门。 「大人您……」来请人的两个懵在门口,虽然来得时候上面就告诉他俩说昨夜已经跟这位大人通过气了,人应该好请,但实在没想到是这么好请…… 两人面面相觑,然后其中一人才十分谨慎地询问:「大人您……没有什么东西要带么?」 殷怀沖他扬了扬手上的外套。 「……」 「……」 「那咱们……现在就走?」另外一人试探着开口问。 殷怀摇了摇头:「东西没有,要带的人还有一个。」 他说完顿了顿,指了指旁边的房门:「你俩挡我路了。」 站在他面前的两人被这么一指,浑身一激灵,满口说着抱歉赶紧往旁边闪。 殷怀挑了挑眉,没说什么,不慌不忙走上去,在那扇门上叩了三下:「好了么?」 宋昀早听见门口的声音,抓了一把黄符就往门口跑,跑到半路听见叩门脑仁都一紧。 万幸的是殷怀今回没在前面加上那三个字。 一行四人在狭窄的楼道里显得十分声势浩大,宋昀跟在殷怀身边走在后面,殷怀今回并没跟他勾肩搭背,走得是少有的端正,虽然刚刚门后面十分不端正的也是他。 楼道里一共两部电梯,巧不巧一部在7楼一部在8楼,而且还都是上行。 走在前面开道的两个人满脸尴尬,转脸看着殷怀:「大人……」 「你们怎么来的?」殷怀问。 「——直、直升机。」其中一人战战兢兢地回答。 第86页 「一栋楼最高25层,现在还有闲情等电梯?」殷怀说着指了指旁边的楼梯,面无表情地看着杵在电梯门口的两人:「是还不够急?」 「不是不是!」两人急忙摇头,如梦初醒一般奔着一旁的楼梯仓皇而去。 问题是现在是工作日,这个时候楼里电梯通常来说应该十分清闲才对。 宋昀狐疑看了一眼旁边的人。 正巧殷怀也笑吟吟看着他:「电梯一时半会是来不了了,走吧。」 但目前这个状况也的确如此,宋昀也只好点头跟着往楼梯间去。 前面两人刚被殷怀训过,现在生怕自己走得慢一点,一路上都步履如飞,宋昀进去的时候两人还在楼梯间里帮他扶了下门,可殷怀刚一进来,那两人立马便以一步三级的速度冲上去,身影立马便消失在了前头的楼梯拐角处。 宋昀:「……」 他原本是想要回头嘲讽一下自己后面这人,结果刚一转头肩膀便被扳住了,殷怀捏着他的下颌迅速俯身凑上去。 周围光线昏暗,几层楼之外那两人的脚步声还依稀可辨,宋昀甚至都没来得及看见殷怀脸上的表情,只觉得唇上有什么东西柔软温热地一贴,然后十分温柔地吮了一下。 「你……」宋昀脑子都僵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干什么?!」 殷怀挑眉,勾着唇角一笑,一本正经地回答:「刚刚被打断了,现在补上。」 「……你,」宋昀被这个十分理所应当的回答噎了一下,抵着对面风轻云淡甚至有一点满足的始作俑者的肩膀好不容易才把人推开,又羞又气甚至有点崩溃地低声叫:「——你是不是要疯?!」 殷怀眼弯弯,一手揽在他腰侧将人带在身前,同时勾指掐了个诀,转眼两人脚下就成了楼顶的停机坪。 突然变亮的光线和楼顶直升机带起来的气浪让宋昀不自觉往殷怀身前侧了侧脸。 殷怀趁机低头凑过去,贴在宋昀耳尖,心情十分不错地回答:「差不多吧。」 宋昀:「……」 于是好不容易爬上25层的两人终于气喘吁吁打开楼顶大门的时候就看见自己战战兢兢请来的两位早就现在楼顶等着了。两人低头凑在一起似乎是在说话。 一旁的直升机螺旋桨发出巨大的声响,说话只有凑近了才能听清楚是不假,可是这两道颀长的背影交叠凑在一起,总让人觉得有点说不清楚的暧昧意味…… 第52章 异象(四) 恶鬼教的黄泉大阵用的是九眼黄泉,按照位置和大小排开,据说九眼联通大阵成型能够颠倒日月黑白,不过由于最后一眼黄泉尚未建完就被殷怀破了阵,黄泉大阵名存实亡,破阵是早晚的事情,殷怀并不着急,也懒得动手,所以剩下的几眼黄泉都交给了捉妖总局来处理。 九眼黄泉阵难易程度直接跟阵的规模挂钩,西南淫祠众多,供鬼拜鬼的人不在少数,香火旺盛所以最容易成事,故而殷怀亲自上手的第九眼是大阵里规模最大、最棘手的一处,其次就是现在的第八眼泉了。 前面几眼黄泉不成规模,拔除速度很快,人手撒出去之后几天功夫就已经处理干净,可第八眼的难度系数完全不跟之前几处在同一量级水平上,昨夜几位高级探员来探阵探了一宿,只是感觉到阴鸷之气,却不见任何的阵印阵脚,入阵都入不了的情况下,破阵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于是百般无奈只能再找殷怀帮忙。 直升机悬停的地方下面是一处山坳,周围山并不很高,但胜在数量多,四面八方高高低低的山嵴绵延足有几百公里,加上现在是夏天,山中植被也丰茂,直升机没有地方能停靠,只能悬停在半空用投绳下降。 树木枝叶之下别有洞天,先后派来的几支队伍都已经选地方扎好了营帐,各种仪器设备、队里训练的猎犬灵兽全都准备就绪,就在等着这一队「明白人」。 殷怀基本不需要投绳,只是半空里攀了几下,最后便轻飘飘落下来。 刚一落地,下面等待接应的几个高级探员立即到了跟前,战战兢兢地跟他打招唿:「大人。」 殷怀摆了摆手,没理他们,仰头看上面的宋昀。一路都有枝叶横斜,宋昀就是再怎么训练有素也没他这样的大妖几乎凌空往下跳的本事,现在才刚刚跟另外两个探员一起下到近地五六米高的位置。这个高度上对于下落的角度和距离以及下面的地况都能有比较完备的了解,才算是一个对于人来说相对安全的降落高度,宋昀正要往下跳,然后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不远处不急不慢走出来,正巧就挡在他往下跳的距离范围之内。 宋昀打了个手势,又沖他摆了摆手,示意他闪开一些。 下面的殷怀从善如流,往旁边移了几步。 得益于宋家的严苛训练,宋昀对于自己下跳的准度还是很有信心的,于是殷怀刚从他预测的范围内离开,他跟着就跳了下去。 结果刚刚迈出去的殷怀忽然一个抢步,胳膊一抬,分毫不差把人接了下来。 宋昀自己都愣了。 不远处刚刚跟殷怀打过招唿的一群人也愣了:实在是没见过这种操作。 宋昀被接住,身上一僵之后立马又反应过来,同时也察觉到了从不远处直射过来的几道震惊又迷茫的视线。 「……」宋昀急忙急忙从他怀里跳出来,侷促清了清嗓子站在一边,仰脸装十二分关注地顺着绳子往上看,仿佛恨不得直接用目光将上面没跳下来的两个人给扯下来。 第87页 不过再怎么震惊一会也就震过去了,战战兢兢把殷怀请来主要还是为了破阵,于是很快那几个昨夜来探阵的高级探员便带着他们翻山去看昨天发现的东西——一处石荒弃的头城。 这座石头城是昨天来探阵的队员在殷怀给出的位置上发现的最可疑的一点,整座城荒废已久,可以看到房前屋后道路窗棂上都是厚厚的积尘,但诡异的是城中看不见一点荒废长草的迹象,如果不仔细观察,村子整整齐齐,就好像随时都会从房门中走出人来一样。而城下邪鸷之气极重,可按照附近这山脉水网平平常常的走势,如果不是有一样黄泉阵在这城地下,实在说不通这山里怎么能是生出来的这样一片莫名其妙的阴邪之地。 牵强附会是所有人几乎都存在的认知问题,往往当心里有答案的时候,人所能看到的一切都好像在有意无意往上面靠,越想越对,几乎就要实锤。可当实锤爆出另一种情况之后,往往之前的「正确答案」就会又显得没那么正确了,好像只要提前几秒看见这份答案,选择就可以发出适时的转变。 昨夜来探路的人没发现其他异常,所以这村子当然越看越诡异,但问题是,这这座城地下并不可能有黄泉。 当局者常迷,宋昀毕竟是去过第九眼黄泉的,对于那一处的诡谲地貌也有所了解,眼前这平平常常的山山水水明显禁不住黄泉折腾的。 宋云跟在几人身后,站在山樑上往下看,自己暗中掐算了一下这一处的风水。 虽然原本风水也不怎么好,但至少也是有人住过的,正常来说还不至于有煞气,现在的石头城是被改了后天风水,阴煞之气多半是用来养尸的,毕竟地上寸草不生,八九不离十是在下面垫了石灰。 所以与其说下面有黄泉,还不如说埋着一群凶尸靠谱一点。 殷怀向后看了宋昀一眼,正巧见他看过来,于是一挑眉,眼底划过一丝十分不规矩的笑意。 宋昀本来心里还想着正事,忽然碰上这一笑,脑仁仿佛过电一样放空了一秒,然后才好像被蛰了一般迅速别脸转开了视线。 殷怀对于如此效果十分满意,眼底笑意一闪而过,然后清了清嗓子,对着周围战战兢兢的一群人说道:「回去叫上人手带上傢伙,趁着时间还早,直接过去。」说着指了指不远处那座阴云笼罩的石头城:「过去就直接开始挖,掘地三尺。」 「……什、什么?」周围围着他的一群人还没怎么明白,小心试探着问:「过去……挖地?」 殷怀点点头,一本正经理所应当地回答:「不把下面有什么挖出来,怎么知道黄泉在不在下面?」 周围的人急忙点头:「是是是……」说着便迅速转身赶奔营地。 是该直接过还是应该先回营地宋昀也说不清楚,于是跟在那群人后面举棋不定地往前走,从殷怀身边经过的时候还不待他驻足停步问清楚,殷怀便直接凑了过去,胳膊十分自然地往他肩上一搭,将人揽到身前,弯腰凑近了低声问:「有什么看法宝贝儿?」 温热的气体若有似无唿在耳廓旁边,宋昀脑仁一紧,浑身上下都生出一阵细小的颤慄,心跳都不规律了。 但好在前面的人已经慌里慌张走出去了一段距离,这低声的一句话并不担心被听见,这才放心一些,清了清嗓子低声问:「你觉得……黄泉……在这里?」 殷怀挑了挑眉棱,反问他:「你觉得?」 宋昀:「……不在。」 「不在就对了。」殷怀回答得风轻云淡,带着宋昀往上山下走。 走了一阵子,宋昀忍不住又问:「下面会不会是养的凶尸?」 「刚刚站得太远,还是要过去才能知道。」殷怀顿了顿,搭在他肩上的手微微一扬指了指已经下到山下的一群人:「所以要过去看看,不过应该是八九不离十。」 宋昀眨了眨眼:「那真正的黄泉阵应该在哪?」 殷怀在他面前向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于是简洁明了概括道:「不知道。」 宋昀:「……」 山不高,一路下来也没多少时间,可架不住前面的人走得快,两人下来的时候营地里已经有三五人一组的队伍带着仪器往外走了。 宋昀下意识清点人数,三个五个捋着数过去,刚到中间,就看见了十分眼熟的「肖家三兄弟」。 宋昀眉头微微一敛,脚下步子跟着停住了。 「怎么?」殷怀也跟着停下来看他。 「前面的肖家人,」宋昀理了理头绪,然后才转头看着殷怀一字一句地说:「跟恶鬼道有关系。」 「清明维和出现的纰漏很可能就是从他这里开的口。」 殷怀点头低声说了句「我留心。」然后忽然凑近在他唇角贴了一下。 「?!!」宋昀几乎是一蹦六尺高,然后又被殷怀眼疾手快揽回来。 这一下实在是过于突如其来,宋昀心跳刚刚漏了三拍不止,现在才刚刚勉强续上,一颗心在胸腔里跳得好像一只兔子。 宋昀伸手抵在殷怀身前,深吸一口气多少稳了稳心神,压低声音面红耳赤地问他:「你干什么?!」 殷怀说这话的时候眼底还带着笑意,一双眼眼角微微上扬,分明就是一只得逞的狐狸,但嘴上的回答却十分一本正经:「凑得太近,没分清重点,下次注意。」 第88页 「……」宋昀气结,左思右量觉得自己这几天好像零零碎碎吃了不少亏,心一横脑子一热,就着两人贴在一起的姿势仰脸在殷怀唇角迅速啄了一下,接着退出身来就往山下跑,「扯平!没有下次!」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昨天写好了,但jj死活放不上来,可能就是不太想让我努力吧(x_x;) 第53章 异象(五) 其实宋昀也就是一时脑热,刚跑开他就后悔了——毕竟人家今回请的是殷怀,战战兢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是因为殷怀,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跟殷怀隔得远了,自己想问的问题十有八九都是无解,甚至说可怜一点可能连正面交流的机会都没有,毕竟殷怀的任务刚布置下去,几乎所与人都忙着拿傢伙往对面山上赶。 宋昀一边头大一边想说辞,腹稿没打好,脚下步子不由自主就放缓了。 殷怀一直在他身后不急不缓地跟着,看见前头的人步子肉眼可见地慢下来,眼底划过一丝笑意,身形一闪便出现在宋昀身背后,展臂将人揽着往身前一带,悄声笑道:「跟着我出来的好处还没尝着,就这么着急单兵行动了?」 殷怀怕把人吓到,到他身后不远处现身的时候还故意弄出来些声响,宋昀知道背后的人是谁,也知道那人是什么时候站过来的。但是在刚刚一派分析之后,殷怀这样的人形问询牌通行证实在非常重要,考虑到没有他后面几天绝对都会寸步难行的残酷现实,纵使羞耻到耳尖发烫,宋昀还是从善如流地被人揽了回去。 宋昀无奈只能一路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地别扭下山,心里一面盘算着自己应该什么时候开口去问比较好,正在他脑仁疯转的时候,殷怀朝不远处的营地摆了摆手。 正在整队训话的那个探员瞧见,跟身边的人交代两句,立马转身小跑过来:「大人。」 殷怀笑容散漫,聊家常一样问:「肖家那三个小娃娃怎么也跟来了?不是新入队的?」 「是,是新入队的,」那人地回答说:「是上面安排来的,说是很看好,让年轻人跟着见见世面,学习学习。」 殷怀轻笑了一声:「这种地方让个只有花拳绣腿的娃娃来,就不怕出事未来栋樑回不去了?」 「这……」被殷怀叫来问话的人尴尬一笑:「不至于……」 「我就是顺口一说,」殷怀眼弯弯,沖他摆摆手:「别整队了,一会过去也要分开,耽误这些时间干什么,让他们带上东西直接走就行。」 「是是是。」那人急忙点头,沖殷怀一颔首急忙转身跑回去,冲着站在原地的一队人摆手:「走走走!」 在山里两个人的自由程度要远大于一队人马,速度当然也快的多,两人到的时候第一大队刚到没多久,在石头城不远处停着做修整。 带队的高级探员正排兵布阵准备叫人进去看看情况,忽然听见不远处窸窸窣窣一阵草叶响动,转头便看见上午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那位大人带着他那小搭档一起,从侧面树林里拨开枝枝叶叶走了出来。 「——大人,」那人先是一愣,反应过来立马便要上前见礼。 殷怀直接沖他一摆手把人摆停:「我们俩进去看看,不用跟着。」他说完又走了两步,忽然回头补充道:「哦对,去把跟来的肖家小娃娃找来,一会我有话跟他说。」 说完头也不回便进了那一丬石头城之前形状诡谲的石牌坊。 什么话都还没来得及说的那个高级探员愣了三秒,然后立马招唿队伍最前头的人:「去,把那三个肖家人找来!」 石头城里的状况比宋昀之前想像的好很多,至少两人一路走到城中央都没碰上一处机关,加上现在中午刚过阳气正足,阳光直射倒是将身上的阴寒之气沖淡了一些,虽然没有一点暖意,不过也没有多少阴鸷渗人的感觉,就是觉得诡异——眼前尽是一幢一幢门窗紧闭的灰白色石头房子,四下一点动静都没有。但城里许多日用物什却还在原处,门边的扫帚、磨盘上的盘碗好像随时都会有人过来拿用。 可稍走近些,就能看见上面落着的一层浮土,绝对不像是还能有人回来的样子——好像村里人只是午睡去了,但这一睡便永无尽头。 两人走到村子中央,一路都没有什么异象,宋昀不禁有些好奇,于是并指悄然在额间一抹,用天眼去看周围的房屋。 结果一看之下便感觉一股凉气瞬间便从脚心攀上尾椎骨,接着便在后背上扩散开来,催出一层白毛汗。 这些石头房里全是已经炼化好的凶尸,在房屋四角吊着的白布后面,一个挨一个密密麻麻杵在房间里,每间房都塞得满满当当。 只要太阳落下阴气上升,这些凶尸只要随便碰上一点生气,立马就能起尸。好在昨夜来探阵的人并没进城,否则不论是多厉害的高级探员,都是一样的凶多吉少。 宋昀不大自然地咳嗽了一声,转头瞟了一眼有一旁的殷怀,不确定地开口,问他说:「房子里……好像全是凶尸?」 殷怀点头回答得风轻云淡:「不光房间里,脚底也是,而且比上面房间里的只多不少。」 「……」宋昀有点头大,喉头上下滚了一滚,又问:「那我们……能不能动手直接烧?」 「你觉得这些凶尸就差摆在门外面挂着了,能怕烧?」殷怀扬一扬眉棱,转脸过来反问他。 第89页 「那……」宋昀心说,难道还的一个个地封住不成。 然后就听见旁边那人不急不慢地说:「带这么多人,让他们进来一个个封,趁着阴气没起来的时候收拾干净,一点声响都没哟。」说完还顺便点评了一下:「万无一失,没人闲着,没人受伤,没有声响,多么稳妥。」 宋昀:「……」 于是不多时,两人便从村子的另一端踱了出来。 毕竟有碍于搭建材料的分量,这一座废弃的石头城规模其实并不大,两人从这头走到那头不过二十来分钟,不过城里房间排得密,要清理恐怕还需要再多几个人手。 宋昀回头看了一眼石头城,原本是想大致估量估量所需的人手,结果无意中却看见村子后面一座矮崖上,层层叠叠的树木中间,有道人影闪了一下。 宋昀眉头一皱,起手一道黄符便追了过去。 这样的动静殷怀当然有所觉察,抬手一指又在黄符上加了一道咒术,掌心咒印一展,两人立马便紧跟着那道黄符在矮崖上落下来。 不高不矮的灌丛中,有三个人被一条金光闪闪的绳子捆在一起,远看仿佛草地里三只巨大的蚕蛹。 殷怀没看地下捆着的人,倒是先转身冲着不远处半空中的一处勾勾手指。 接着宋昀就看见一只小小的纸鹤由远及近,最后落在他掌心上,翅膀一敛停下来。 是一只传音纸鹤,宋昀瞟了一眼,这东西实在是很久之前的小玩意儿了,简讯普及之前用来在不太远的距离上带个话,现在早就见不到踪迹了。 殷怀手上托着这只小纸鹤,不急不忙踱到草丛里三人面前,在打头那人身前蹲下来,然后手指尖在纸鹤身上轻轻一点——一阵印光波澜闪过,紧接着便有肖家这位「三公子」的声音说:「他们请了救兵,是大妖,现在人刚到,已经进阵了。」 地上蚕蛹一样的「肖家三公子」剧烈挣扎了一阵,在多次尝试无果之后终于还是停了下来,咬牙眼睛看向别处,也不说话,只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殷怀佯作十分惋惜地嘆了口气,低头看着地上三人语重心长地评价道:「你看,用移动通讯工具多方便,省得你在这里放纸鹤,还不会被我拦下来,这么看来指挥部选得太偏远隐蔽其实也不太好,是不是?」 宋昀:「……」 地上三人:「……」 既然捆好了,当然不能置之不顾,于是不久前刚刚目送殷怀两人进城的那位高级探员眼睁睁看着这位大罗神仙从城里出来,身边除了自己的小搭档,还拖了三个硕大无比的「蚕蛹」。 现在营地里过来的几队人马都已经到齐了,看见这幅场景,几个高级探员面面相觑:「这……」 最后还是殷怀沖他们勾一勾手指,这几人才如梦初醒一般赶紧小跑着迎了上来。 「大人您这是……」人跑到近前,才看见三只「蚕蛹」的脸——正是刚刚漫山遍野都找不着影的那三个跟来的肖家人。 为首的一人咳嗽一声,抬头僵笑:「……大人,我们刚刚哪都找了,就是没看见他们……怎么现在跟您在一块……」 「恰巧碰上。」殷怀说着随手一指,那三只巨大的「蚕蛹」老实在旁边立了起来。「这三个不重要,放着一会再说。」 他说着扬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石头城,对来接手的几人说:「里面工作量不小,凶尸需要一只一只手动封起来,上面解决了还有地下,而且得全都在天黑之前完工。」殷怀说完顿了顿,「明白了?」 「明白明白……」那几人一齐捣蒜一样地点头,然后转头就要走。 「人手不够,」殷怀及时的一句话又把那个转一群人拉了回来。「这阵开始破就过不了夜,找人去找附近的宗家,叫他们带着二三十精干过来帮忙,域内除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们还想撂着不成。」 对面一群人急忙又跟着点头,不过今次大家都十分长记性,站在原地没着急迈步。 果不其然,殷怀顿了顿,又不急不缓地往下补充说:「还有肖家,他们也不远,而且设备比局里还要先进好用,给他们电话,让肖家出几个管事人,带上他们的设备过来帮忙。」 他说着转头又看了一眼旁边杵着的几只「蚕蛹」,「记得来的时候直升机上留些余裕,一会还有东西让他们带回去。」 第54章 异象(六) 殷怀显然不会参与其中,就是站在城外发号施令略微分了分任务,然后就拉着宋昀往周边山上去了。 不过把凶尸封起来这活并不是太难,何况现在阳气还足,地下埋着的凶尸帮不上忙,屋里杵着的那些阳光底下也不是很乐意出来,所以解决起来并不困难,需要人来帮忙的主要原因就是人手不太够——毕竟时间紧任务重,只要一入夜,双方就该主客就改场了。 本地宗家毕竟有区位优势,而且知道自己域内出了这样的事情本来就忐忑,不敢怠慢,赶来的速度很快,而且特地多来了几个,虽然质量参差不齐,不过三五一组也算是多了几个帮手。 现在城里也算是两队人马,地面上的凶尸很快就解决得差不多,剩下真正叫人头疼的就是挖地了。 相比来说肖家离得倒是远得多,地图上直线距离少说也是四五百公里开外,不过胜在资金方面,消息发出去两小时不到,直接送来了一架装载型直升机,二十来个从头武装到脚的壮汉身上背着大包小包顺着绳子噼里啪啦往下跳,仿佛特战部队的阵势十分唬人。 第90页 虽然如此,这二十来个大汉也不能比上一辆挖掘机。 即便是有术法的帮助,挖地并不需要直接轮锄头,但毕竟是石头城下,首先上面的石头就颇是费了一番功夫。 而且土地翻开之后就已经是傍晚时分,凶尸有了精气神,已经很不好收拾了。 于是殷怀带着宋昀回来的时候,还不到近前,只是站在山头上,就看见石头城已经变成了一方硕大的土坑,六七十号人在坑里跟无数皮肤灰白白眼翻起青面獠牙的凶尸人仰马翻斗在一处,远处看,一路火花带闪电;近处听,兵刃相撞凶尸狺狺,总之好不热闹。 见此场景,殷怀非但不着急,反倒身子往旁边树上一靠,伸手把急匆匆要下山的宋昀拉住了:「着什么急呢,来都来了,总归得让他们有点收穫吧?」 「这少说是三五百凶尸,大小也算是个场面,」殷怀一边把人往身前拉,一边一本正经地给他解释:「回去吹牛这都是材料,他们很需要的。」 宋昀:「……」 凶尸数量一多皮厚不怕打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纵使总局派来的人手全是中级起步,可是几十只凶尸好像人墙一样往上压,没有三五个根本顶不住。 地方宗家的修士在这种情况下就更露怯了,能拿出手的统共也就只有十来个,剩下大部分都混在后面滥竽充数。 比较有观赏性的就是肖家,设备精良人手一挺半自动□□,子弹经过改装,里面灌的都是符水,单发虽然杀伤性不大,但胜在数量大,一只凶尸就是再怎么扛造,子弹穿成筛子之后总不至于再重新站起来。 殷怀微微眯着眼睛饶有兴致看了好一会,下面凶尸数量众多,潮水一样里三层外三层地往上压,原本是肖家人开前锋,但□□换弹匣总是有间隙的,几轮过后阵型上就已经有了破绽,前排有几人被抓伤。血腥味一出来,凶尸简直好像疯了一样,原本这些傢伙就不要命,现在简直好像喝了红牛,很快下面局势就开始焦灼起来,殷怀这才不慌不忙开始往山下走。 其实从殷怀往山下走开始,这事就没什么悬念了,于是赶在天际最后一缕夕照消散之前,浩浩荡荡一坑的凶尸终于处理完了。 但是很显然黄泉并不在这里,对于这一点,在一番身体力行之后,所有人达成了共识。 殷怀根本没下去,站在城外看着几方人马从坑里爬出来。 刚刚的战况并不怎么光彩,刚刚的狐火大家也都看见了,如果没有殷怀,后面情况如何谁都不敢猜想。 一大群人死里逃生之后十分沉默,麻利爬上来安静地分三处站好,谁都不敢造次。 殷怀看一看站在最靠边位置的本地宗家,沖他们勾了勾手指。 地方宗家为首的一人神色紧张,深吸一口气,兢兢战战走上前来。 殷怀看他一眼,淡声道:「身为本地宗家,原本是要你们保一方平安,但是域内出了这样的事情你们都不曾察觉。」 这几句话说的不轻不重,里面半点情绪也听不出来,但对面本地宗家的来人听得都已经要跪下了:「大人……」 殷怀沖他摆摆手,继续往下说:「但是破阵你们出人出力也算是有功,而且这里本来就偏僻,也算是情有可原,功过相抵不会深究,你们直接回去就行了。」 听闻此言,对面那人长舒一口气,脸上表情这才放松下来,急忙满口道谢,招唿上带来的几十人,匆匆过行礼往山下去。 殷怀转头又看了一眼旁边捉妖总局的一队人马。 为首的那个探员一激灵:「大人我们……」 「着什么急,客人还没送走。」殷怀沖他摆摆手:「是让你们把我交给你们的那三个娃娃带上来。」 他说完,伸手不知从哪里又将那只传音的小纸鹤拿了出来,一摊手,纸鹤轻轻扑棱扑棱翅膀,往肖家那便飞过去了。 为首的那人当然要接,结果刚一伸手,纸鹤落下来,里面声音也放了出来:「他们请了救兵,是大妖,现在人刚到,已经进阵了。」 夜幕落下之后山林中安静的很,这一句话,在场五六十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修士五感过人,嗓音不同大家都听得出来,这声音一出,在场几个跟「小件兄弟」有过交集的高级探员眉毛立马就拧起来了:「这……」 不过肖家来的这几个人显然还没反应过来,看着旁边一对人马中间有人变音变色,十分不解:「大人这是……」 殷怀挑了挑眉,看着不远处被带过来的三个人,道:「是你们家三个小娃娃,」他说完,顿了顿,看着那三人由远及近被待到面前:「见见面吧,看看是不是认得。」 现在三人被待到近前,两方面已经见过了,虽然肖家内部也有远近亲疏之分,但巧的是这两波人马正好认识。 那二十几个特战队员一样的壮汉看见面前被捆得好像蚕蛹一样的三个人,脸上无一例外都是十二分震惊的神色。 为首的那人拧着眉毛,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传音纸鹤,又抬头去看对面站着的人,来回看了三遍,最后才不确定地问:「四公子……这是……」 被称作四公子的人当然不会说话,低垂着眼眸一言不发。 殷怀在旁边看着,适时来了一句短小精悍的解释:「你们这位小公子啊,」他轻飘飘地道:「阵前通敌。」 第91页 这四个字一出,两边的肖家人血全凉了。 首先,这四个字是殷怀这样的大妖亲口说出来的,就相当于最高人民法院直接宣判,罪行没有驳回或者更改的任何可能。 其次,这四个字,从古至今都意味着重罪,死不足惜的重罪。 「大、大人,不是,四公子他……」肖家为首的那人语无伦次,绞尽脑汁想着说辞,脑子里想着一定要把人要回来带回家去,否则如果真按照捉妖总局里面的律令论处起来,这孩子是不可能有活路的。 可铁证如山,说辞哪能是那么容易想出来的东西,那人支吾半天,额角青筋几乎都要拧成一股绳,还是只有一句「他尚年幼,还是个孩子」。这句话自己说出来都觉得底气都不足。 殷怀脸上没什么表情,听见这句话,撩眼皮看了他一眼。 对面的人立马就噤了声。 「年纪是不大,」殷怀不急不慢地反问:「年纪轻轻就做出这事,到底是你们家这小娃娃欠管教,还是教他的大人教的也有问题?」 「不、不是!」那人背后惊出一层白毛汗,心急如焚可就是干张嘴,喉咙发紧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正在此时,后面另外一人急忙抢步上前,咕咚一声跪倒在地,急道:「肖家虽然是走道宗家,但歷来清清白白,跟邪祟之间的界线绝对是清清楚楚,这些事情不敢迷煳!四公子他、他这是受奸人怂恿迷惑,年纪轻轻不懂辨别,一时被蒙蔽,才、才做出这样的傻事!大人您明鑑,许我们将他带回去,家法处置,决不轻饶!」 那人说完,弯腰就要磕头,殷怀伸手在半空一勾,将他拉了起来。 「磕头行礼用不着,不过你们这小公子也的确不像是能聪明到通敌的样子,既然你刚才说了,那就把人带回去,让他好好学点有用的东西,别天天净想着花拳绣腿不切实际。」 「是是是!」那人没想到转机能来的如此轻易,又惊又喜急忙顺着殷怀给的台阶往下下:「我们回去一定按照家法从严处置,让肖家全部宗室弟子都引以为戒,绝对不会再有下次!」 接连两道赦令,在场人数少了一半,剩下总局里的人精神也就不那么紧绷了,站在前排的高级探员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大人,您看接下来咱们……」 「堵黄泉啊,」殷怀扬了扬眼楣,十分轻松地回答:「难道你们此行的任务就是解决这个凶尸阵?」 他说着看了看后面的人,沖他们摆了摆手:「受伤的回营地,中级探员也不用跟着,回去休息,明早再来赶场。」 「剩下的,」他说着转了个身,胳膊往宋昀肩上一搭:「跟我走吧。」 第55章 异象(七) 宋昀被他带着走了两步,还有点懵:「你知道在哪了?」 殷怀低头看他一眼:「刚刚不是都看见了?」 刚刚两人在周围转了一圈,周围都没什么问题,只有往回走的时候站在山上发现远处有座山谷里风水有些异样,看起来似乎是盖着一层后天的风水阵,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和周围的山行水势并不贴合,好像白墙上出了个坑,拿一张狗皮膏药给煳上了,平整还是平整,但颜色触感都对不上号。 不过当时天色就已经擦黑了,考虑到后面还有一处凶尸阵没处理好,所以并没有往那边去两人便返程了,宋昀原本以为殷怀会明天再过去,没想到现在就要走。 宋昀眨了三下眼,仰头瞧着他有点不确定地问:「……那就是?」 殷怀笑容散漫:「差不多吧。」 宋昀:「……」 虽然说是这么说,不过殷怀这样的大妖做出来的判断比他当然要精确得多,宋昀在心里掂量了掂量那一处的地形,然后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几十个高级探员。 宋昀清了清嗓子,轻声问:「他们刚刚才跟那么多凶尸交完手,现在赶过去少说也要走上个把小时,到时候还能破阵么?」 「透露一下,」殷怀低头往他耳边凑了凑,也学他压低了嗓音,道:「后面破阵几乎都是我的事,所以你现在心疼一下我会比较合适。」 「你……」这种借工作之便动不动就要招惹他一下的小动作宋昀实在招架不住,原本想回点什么堵他,可最后话没出口,反倒是耳尖上有点发热。 虽然说是去破黄泉阵,但殷怀并不着急,甚至可谓是顾忌身后一众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劳苦大众,一路悠哉悠哉足走了一个小时,这才终于到了两人之前看见的那处山谷。 大多数山谷都有水,这一处也不例外,虽然已经入夏,但还不到雨水最充沛的时段,谷底的山涧又清又浅,星月光辉下照,看上去就好像一缕漂浮的薄雾。 在山中行进,有水流一般都会走岸边,像这样的小山涧,岸边由于常年流水,道路平坦少有坑洼,而且岸边最多就是有些野草,不会像灌木一样藏匿太多虫蛇,所以沿着山涧取道,一行人甚至比刚刚在山林中走得还要顺畅。 开始的一程山谷里平平无奇,然而走了不久,一旁水流的声音忽然变得湍急,脚下地面可感知地陡峭起来,很快,前面就传来了水流从高处落下后发出的拍击声,而且听声音,这一段落差高度并不低。 不久之后一群人便站在了断崖上,下面的水面上依旧有星月倒影,所以并不难分辨,宋昀之前听声音的推测差不多——断崖少说要有十五米,差不多是六层楼那么高。 第92页 顺着山崖攀下去并不是很困难,但下面的景象却变得全然不同了。 有了这一道十五六米的断崖形成的高低落差,现在的谷底变深了许多,两边的山仿佛是突然间拔地而起,刚刚还有些秀气的浅山一下有了峻峭的意思,升高的山壁挡住了绝大多数的月光。 可以想见白天这里也不会见到多少阳光,身后瀑布冲击形成的湿气经久不散,加上靠近地脉阴气上行,周围温度明显低了很多。 相较于前一段的一马平川,现在的道路不止暗淡,而且曲折。 山壁升高之后稍有些转折前路就会从视野里消失掉,一群人七拐八拐在山谷里转了一阵子,什么时候能到看不出来,不过两面山体夹得更近了这一点倒是十分直观——原本是沿着河岸走的一群人,现在已经只能淌水前进了。 当然这几十个人都是修士,即便现在是淌水,也不至于太过悽惨,避水咒这样的东西还是有的。 符纸往身上一贴,在水里跟在路面上行走也没有多大差别,而且也不会在走动的时候产生太大声响。 虽然如此,可这毕竟是深入敌营,就像山壁上悄悄潜行尾随在他们身后的凶尸,该来的总还是会来的。 宋昀注意到这一小撮人影已经有一会了,路上藉机看了两眼,大致能清楚一些情况心中戒备。但殷怀对此就洒脱多了,基本态度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不闹事,大家完全可以和平共处。 带头人态度如此,可想而知是闹不起来的。 不过这些凶尸倒是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甚至完全可以看做是官方给的实锤。走了这么久还觉察不到黄泉该有的阴气,原本宋昀心里已经犯了嘀咕,可现在有了这些凶尸,瞬间疑虑全消。 这些凶尸当然不可能是专程来为他们送行的,后面的路上一定藏着需要他们守住的东西,是不是黄泉还不好说,但总之至少是个重要的东西。 又走了不久,两边山势开始急剧收缩,山谷已经收紧到了只容一人通过,脚下水流随着收紧的谷底涨上膝盖,明显能觉出行进吃力了不少。 宋昀正在心里盘算一群人现在走出了多远,前面的殷怀忽然停了下来。 宋昀脑仁一瞬间紧绷起来:「怎么?」 「往前走。」殷怀侧了侧身子,回头来看他。 顺便还伸手在他下颌上勾了一下,笑道:「我给你垫后。」 这一起一落之下情绪起伏实在有点大,脑子里绷紧起的一根弦原本是来预险的,现在碰上此情此景,一下子有点反应不过来。 宋昀看着殷怀眼底的笑意愣了几秒钟,最后还是身后其他人由远及近的响动让他一瞬间回过神来。 宋昀一激灵,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反应,脸上挂不住,嘴边也没话说,百般尴尬只好一猫身子从善如流站了过去。 宋昀走在最前面,一个人面红耳赤了一阵子才稳住心神,然后他忽然发现,自己站到前面来之后,腿上水流带来的压迫感好像少了许多,走路轻快了不少。 宋昀慢吞吞转了转脑子,水流是从后面过来的。 他现在大致能明白为什么殷怀刚刚说是给自己「垫后」了。 两人隔得很近,身后那人走路时候带起的波动宋昀在水下都能感受得一清二楚。 宋昀悬崖勒马止住了后面的思绪,然后有点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感觉刚刚才消退下去的温度有一次攀到了耳尖上。 事实上宋昀这个开道先锋并没能做多久,转过一弯之后,前路便突如其来消失了。 确切说来这不该是山谷,应该说是裂谷才比较合适。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就是裂谷的尽头。 眼前的裂隙逐渐收拢,最终归入一段破损的山壁,水流跟山谷里其他的一切一样,都在尽头收缩成了蜿蜒深入山体之中的一条裂隙。 眼前的路没有半点光亮,好像是尽头,又好象是通入无底深渊的开始。 但显然尽头是不可能尽头的,前面还有路,脚下的水流速度依旧湍急,说明前面等着他们依旧是一条河。 宋昀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给他「垫背」的那人:「跟水走么?」 殷怀对于这一处地形一点都不讶异,听见宋昀这样问,只是十分淡然地点了点头。 山脚下水底已经成了一个坡面,往前走倾斜角度越大,同时水流也就越深越湍急。 水位沿着收紧的岩壁上升,此时已经没过腰线,虽然有殷怀贴在他身后站着,水流的力量依旧好像是一只大手将他一个劲地往前推。 宋昀不由得脚下放慢了些,感觉在这种情况下稍有不留意就要被推个趔趄。 不过这道裂隙远没有他想想的那么狭窄,宋昀一路向里,虽然四面山壁压迫,但还没到需要低头或者侧身的地步 裂隙的尽头一直延伸到山体之中,刚刚在裂谷中至少还有些光亮,现在深入山体,真的就是一点光亮都没有了,就算修士五感超群,宋昀眼前也是漆黑一片,只有模模煳煳一道水面波动反光的分界线还算是有个路标,让他不至于走着走着撞到一旁石壁上去。 前路没有光亮,所以山体并没有被洞穿,而这水系的水量也绝对不是山石吸收能消耗得掉的,所以这水流一定会在前面的某一处转入地下。 宋昀向来习惯于早做计划,从进来开始一路都走得非常谨慎,加上眼前模煳、耳边也都是水声,他的五感便很大程度上转向了触觉,仔细感觉着脚下水流的波动,免得一会毫无防备被直接吸进洞口。 第93页 现在已经能在周围一片嘈杂中听到水流拍击石壁的声音了,无疑已经非常接近水流下灌的洞口,可脚下水流并没有十分明显的变化,宋昀心里正纳闷,结果落脚的一瞬间,他忽然感觉脚下一沉,接着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瞬间将他扯了下去。 宋昀心头一紧,可还来不及反应,脚下便又一次碰到了一块平整的地面。 好像只是踩空了一级台阶。 宋昀愣了愣,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既然没有虹吸,下面可能并没有他想像里的空洞。 而且刚刚殷怀态度十分淡然,按照之前惯例,这样的时候前面一般都是不存在什么风险的。 「……」虽然这种判断方式有点羞耻。 宋昀不太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迈步迅速往前。 果不其然,前面有一道石阶,一直延伸向水底。 第56章 异象(八) 虽说脚下的路是切实往水下走的,但事实上真正全被水封住的只有一小段,通过之后台阶转为上行,水位很快消退,脚下的台阶逐渐与水流分离,前路变得干爽起来。 与此同时,两侧石墙上出现了长明火把,光亮影影幢幢扩散,目光所及之处,溶洞的样貌逐渐展现。 这处溶洞穹顶很高,仰脸上看,四面岩壁收拢向上,洞顶仿佛四野低垂的穹窿,上面倒挂的矮小石笋在火光下呈现出一种暗淡的紫色,好像一小簇一小簇形状诡谲的云。 虽然没看到其他通道,并不清楚这洞有多深,但只是这样的巨大腔室在溶洞之中也罕少见到。 虽然跟恶鬼道接触的次数不多,但必须得承认在寻找山洞这件事上恶鬼道中人绝对享有极高的发言权。即便不考虑挖一眼黄泉井有多难,单说找个这样鬼斧神工的山洞都是门学问。 还要再算上在山洞里各种大费周折摆弄一堆奇巧机关陷阱,又是养尸又是摆阵,这样想来信这一教也是着实不易。 也不知道图的是什么。 宋昀这样想着,脚下一直向上延伸的台阶忽然消失了,一群人被引到了一处极宽阔的平台上。 眼前所见的景象立刻就证明了宋昀刚刚的想法——众人视线正前方,是一颗硕大的头。 确切来说,是一颗硕大的,塑像的头。 不过头虽然大,上面的五官却十分模煳,性别年龄一概看不出来。 低头往下看,虽然脚下还踩着一只锯齿獠牙的鼍龙,可单看雕像的身量少说也有五六米高,依旧十分可观。 除此之外,他身背后好像千手观音一样举着的六双手臂也十分引人注目,从修长有力到枯瘦如同鹰爪,各式各样一应俱全。 石像之下是一眼深井,井中寒气森森静水无澜,仿佛无底深渊,又好象是一只恶龙的眼瞳。 宋昀皱了皱眉。 眼前的石像是十面神,在恶鬼道里绝对可以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杀器。下面是黄泉井自然也就没跑了。 十面神当然是恶鬼教里的说法,对于普通修士来说更加常见的称唿应该是十面恶鬼。 之所以在「恶鬼」前面还要加上一个「十面」,就是因为这尊石像有十张脸——从十岁少年一直到百岁老者,十张脸每张都代表着人生百岁之中一个十年,而身背后那六条胳膊则是一生之中有攻击性的六十年光景的体现。 说它是恶鬼道的杀器,绝对不只是因为石像人高马大,事实上石像大部分情况系下都是摆设,十面神交手用的大多是灵体,真正用到石像的时候少之又少,所以就算现在把石像砸碎也没太大作用。 真正让人头大的是摸不准套路。十面恶鬼并没有一副明确的面孔,交手的时候除了六双胳膊让人应接不暇之外,它的脸也会随时变换,而它身上的十张脸性格手段思维方式各不相同,招式当然大相迳庭,交手之中毫无预兆地一变,又变得彻头彻尾,能流畅接下来的人少之又少。 除此之外,他是灵体,一分为十十合为一都不是难事,一下子跳出来几个招式套路都不相同的□□,就算是捉妖总局的高级探员,三五个人也难招架。 不过好在今次人手够多,所以并不是很在乎他的打法是不是流氓。就是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其他援兵,毕竟刚刚还有一拨人追了他们一路。 宋昀仔细打量着周洞壁,跟在后面的一队人马陆续通过狭长的过道,聚集到这一处平台上来。 山壁上的火把影影幢幢,石头之间明明暗暗根本看不清楚里面是不是藏着暗门,宋昀大致扫了一圈,也没什么收穫,但毕竟旁边还有殷怀,而且那人脸上神情还十分轻松。 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宋昀此时放在周围环境上的心思就明显减少了许多,转而小心翼翼往前迈了几步,仰头仔细端详眼前的石像。 石像的脸上现在模煳不清,是因为还处在休眠状态里。一旦睁眼,这张脸上显现的就是居于君主位的那一面,剩下的九面则闭眼围着头顶一周顺次排开。 虽然灵体一分为十十合为一都能随心所欲,但石像上十张脸却都得排开,排开难免就需要地方,故而十面神石像的脑袋跟身子的比例并不很好,看起来头大身子小有点滑稽。 他正这样想着,不远处队伍最末尾一道小小的身影走过山洞中的过道,站到平台上来。 几乎同时,宋昀眼前的石像忽然睁开了眼。 第94页 宋昀被突然出现的巨大瞳孔吓得一激灵,心头一竦手中下意识要捏诀,却又见石像的其他五官渐渐浮现出来,石像上位在中间的居然是一张孩子的脸。 暗光一闪,平台的尽头忽然传来一阵小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 那孩子看起来最多不过六七岁,小脸肉嘟嘟的惹人怜爱。他站在远处朝这边看了看,也不怕生,迈着小短腿乐颠颠地往这边小跑过来。 且不说是知道这孩子是恶鬼十面之中攻击性最低的一面,即便是不知道,也不会有几个人真能对他下得去手。 于是这个小不点就一路轻轻松松拨开沿途十几人,一直走到了队伍末尾。 宋昀视线一直跟着他,结果最后看见了队伍末尾的弋阳。 「弋……」还没说完,旁边殷怀忽然伸手,并指在他唇上轻轻按了一下。 宋昀一愣。 蜻蜓点水般肌肤触碰之后殷怀的指尖并没停留,迅速移开在身前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要素太多,宋昀一时间有点懵。 弋阳也是。 全队人的注视之下,弋阳看着自己面前的小孩子手足无措。 他当然知道面前的是什么,但实在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这小傢伙要盯着自己不放。 作为全队唯一一个初级探员,他很不愿意像现在这样引人注目。 本着不做出头鸟的原则,弋阳小心翼翼往旁边挪了一步。 结果那小孩子也跟着走了过去。 他再挪一挪,那小孩子再跟进一步。 弋阳:「……」 但在这两小步之中,那个孩子眼里却露出来一种异样的兴奋,好像狩猎者在追逐猎物。 弋阳被他这种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站住步子暗中手指微微收紧,本来跟着他亦步亦趋的小孩子忽然脚下一滞。 不过并不像是自己跟着停下来的,倒像是被什么东西拦了一下。 果不其然,那孩子皱了皱眉,抿着嘴往旁边走了走,伸手在半空又是拍又是推,好像碰上了一堵墙。 他摸索着一路往旁边换了几处,但好像这面墙向旁边无限延伸,几次试探全都无果,他的动作也跟着粗暴起来,看着对面的弋阳,一边尖叫着一边跳起来往上撞,几乎整个人都拍在那堵看不见的墙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殷怀在旁边没发话,在场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溶洞里很安静,显得这里噼里啪啦的声响和尖叫越发嘈杂。 弋阳侷促抓了抓头髮,终于尴尬抬眼往宋昀这边看了一眼。 宋昀还没开口,倒是他身后的殷怀先抬手对着他挥了挥,示意他到这边来。 弋阳犹豫看了一眼自己对面表情逐渐狰狞的小恶鬼,「这……」 话才出口,殷怀抬手一指,那道正要往墙上撞的小身影忽然好像被按了暂停一般动不了了。 弋阳一愣。 不远处殷怀又沖他挥了挥手,风轻云淡地道:「过来吧。」 弋阳这才回神,急忙从人群后面猫身过去,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十分侷促地站在了两人面前,看着宋昀怯生生喊了声「哥哥」,然后又转脸看着旁边殷怀,憋了半天,但一时间就是不知道该称唿什么。 殷怀瞧着他笑了笑:「想不出该说什么那就我来问你,」 他说着伸手在面前比了个「一」,问:「为什么你这个刚入局的小娃娃会在这里?」 「再者,」他说着又添了一根手指,点了点那个被定住的小人:「你自己说说,怎么这小厮就是盯着你不放?」 「我……」弋阳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之前他就在队伍里,殷怀安排了中级探员,安排了高级探员,但两边都跟他没有关系,队伍里没人理他,他也不敢自作主张,但看见宋昀在,于是便跟在队尾迷迷煳煳一路跟了过来。 现在遇上这件事情,他哪说得出所以然。 弋阳干张了张嘴,倒是宋昀眼睛够尖,一眼就瞧见了他手腕上的坠子。坠子上的咒印十分面熟,他微微皱了皱眉:「是肖家人带你来的?」 「是,」弋阳点点头,慌忙解释说:「他们说……让我来给背行李,顺便也能长长见识……这个坠子,也是他们给的,说是消灾避难。」 「重点不是这个,」殷怀忽然开口,对着弋阳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转身。 然后宋昀就在弋阳颈后,看见了另一处泛着微光的咒印。 印阵繁琐,宋昀也只是稍有些面熟,大概知道是跟祭祀有关系。 好在旁边殷怀还算是体恤民情,适时提点了一下:「是献祭。」 「你这位小朋友是被当成祭品给带过来的。」他说着指尖一扫,弋阳颈后的咒印随之消散一空。 殷怀低头靠近,在宋昀耳边笑了一声,解释说:「所以刚刚在路上,我们被当成是来投食的了。」 话音才落,被殷怀按住的那只小恶鬼嗓子里忽然发出一阵低沉的狺狺声,原本肉嘟嘟的笑脸瞬间变得青面獠牙,艰难转过头看过来。 现在他们眼前所见的就完全是一只恶鬼了——一双眼里没了眼白、全黑的瞳仁放在面无生气的灰白面皮上,就像白纸被戳上了两个窟窿,凶光杀气从中冷箭一样射出来。 他现在的动作怪异扭曲,加上孩子的头身比和通身上下灰白黑的配色,好在在三维世界里忽然出现的一张黑白照片,跟周围环境放在一起,刚刚还肉嘟嘟的小娃娃现在看起来十分诡异瘆人。 第95页 殷怀扬了扬眼楣,语声带笑地评价道:「你看,没了吃的,这态度立马就不一样了。」 第57章 异象(九) 不远处的小恶鬼被殷怀用咒印压着,现在除了呲牙咧嘴之外只能尖叫,把小孩子「终日号而不哑」的本事展示的淋漓尽致。 而且叫声一时尖比一时,好像钢钉一样直灌耳朵,又好像尖刀划在玻璃上一般令人后背发毛。 「聒噪,」殷怀简洁评论两个字,而后抬手并指对着它往旁边一摆,直接把人扫了下去。 干脆利落,溶洞里立马安静下来。 「小娃娃让我怎么动手,」殷怀说着不紧不慢把袖口向上卷了两卷:「换能打的上来。」 几乎同时,石像忽然发出了一阵咯咯啦啦的声响。 宋昀一扭头,便看见身后那颗硕大的脑袋上瞳仁圆睁,但除此之外剩下的部分全部好像流水一般迅速变化起来。 殷怀略一俯身,拉着他的胳膊将人往身后带了带,心情十分不错地冲着远处建议:「这时候就别分什么长幼先后了,一起上来我效率会比较高。」 话音才落,石像前暗光一闪,出现了一道颇为威武雄壮的身影。 那人按得手指关节咔吧作响,然后像拳击运动员上场一样扭了两下脖颈,又活动了一下水牛一样的肩膀,迈步走上前来。 「我一个就够了。」 这话说得好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一般,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不像凶尸一样靠气力取胜,大部分鬼用的都是怨气和咒术,所以通常鬼的分量都是比较轻的,大部□□材也都比较瘦削,但眼前人高马大的这一位显然有点反常。 就从他走路时候宋昀脚底感受到的震动来说,单靠气力他在凶尸里也一定能论上名分。 看着眼前宛如健美先生的恶鬼,殷怀有点无奈地啧了一声。 不过健美先生并没拾茬,刚走出来没几步,宋昀连他的脸还没看清,甩手就是两只火龙镖。 普通的暗器都要往小了做,生怕出手之后旁人会察觉,但这一位显然与众不同,仿佛就是担心看不见,两只镖做得飞扬跋扈简直犹如板斧,加上用料讲究保养得当,银闪闪的飞镖在半空宛如两只白鸥,十分夺目。 宋昀眨了眨眼,不是很清楚这是个什么套路。 显然殷怀也是,看着两只夺人眼球的飞镖直奔近前,殷怀并没着急出手,只是略一闪身躲了过去。 两只飞镖扑了个空,然而却并没就此坠到地下去,倒是忽然一折,倏的迴转,转眼便又杀了回来。 速度是比别的迴旋镖都快上一程,而且单就分量来说,挨上一下效果必然十分出众,但问题就在于这两只镖实在是过于显眼了,身法到境界之后这样明显的东西不管是从哪里冒出来,想躲不开都很难。 显然殷怀现在对它也不剩多少好奇,看见那两只镖旋迴来,手中结印沖半空一点,然后指尖一摇,两只飞镖勐然一个加速,叮噹两声直接剁在了健美先生脚边。如果不是他反应快及时跳开一步,现在有半只脚掌留在原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他眉心下沉盯着殷怀看了几秒钟,然后缓缓张手。深深剁在地上的两只飞镖有所感应,随之一阵震颤自行从泥土石砾中浮动上来,然后铮然一响,勐地从地上直接跃进他手中。 他手握上去的时候这两只镖身上还发生了些变化,现在看上去更像是两把异形短刀。 果不其然,这两只的确不是彻头彻尾的暗器。 宋昀在心里感嘆了一下,然后就见那人双手提刀迅速挽了道花,同时脚下一闪,瞬间出现在殷怀近身。 双手用刀进退间都有利刃,攻击效率很高,而且偏偏那只恶鬼体型壮硕,两人过招的时候辗转腾挪根本看不见殷怀的影子。 宋昀不自觉眉间一蹙。 但好像这两人并没斗上几招,很快殷怀便轻松避开刃口脱身出来,百忙之中扳着那人的肩膀将人转了个向,然后对着膝盖窝状似轻巧地来了一脚。 但很显然轻巧只是表象,这一脚踢上去,健美先生整个人都一趔趄,往前连滚带爬踉跄了足有十来步,最后一个不稳跪倒在地。 殷怀沖远处的两行人摆了摆手:「你们散开点,自己提防好,不用我提醒吧?」 于是一排人赶紧点头。 扑出去的健美先生跪在地上,没着急爬起来,反倒是将身子缓缓蜷缩起来,好像十分痛苦的样子。 宋昀眨了眨眼,感觉他这个仿佛胃疼的姿势有点不对劲,一来刚刚能看见的就是殷怀给他在膝盖窝来了一脚,不该是这样的姿势,二来这样一个壮汉,绝对不可能几轮过招就被打成这样。 他肩宽背阔,身子这样一拢前面的动作谁也看不见,宋昀就是担心他背地里动手脚,这个要提醒可还不等他张嘴,地上的人忽然回身,反手便扔了一只飞盘一样的东西出来。 溶洞里光线晦暗不明,宋昀看见这东西,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是什么,身上肌肉便先一步下意识的收紧了。 直觉比眼睛敏锐得多,宋昀脑海里白光一闪,这才意识到飞过来的应该还是那两只镖,刚刚那人跪在地上的时候一定是动过手脚了。 应该是交叠在一起的缘故,那两只飞镖现在看上去提醒小了一些,而且颜色也不像刚才一样银光夺目,在火光明灭的山洞里甚至还有一些隐身特效,但速度跟之前相比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路时隐时现之后突然出现在了殷怀身侧,接着一个折身从斜侧朝他削了下去。 第96页 殷怀闪身躲开,那血滴子一样的东西扑了个空,身子一摇接着便重新攀升折飞回,在殷怀面前不远处晃晃悠悠悬停下来。 「知道你身法好,」对面的人现在已经站了起来,手中结印看着殷怀颇为轻蔑地冷哼一声,手上指法变动,半空中悬停的血滴子暗光一闪,竟然又分了十多个大小不一的血滴子出来。 「但是今回可不是那么好躲得开。」 话音才落,殷怀伸手在半空虚虚一握,刚分出来的十几个血滴子瞬间便抱元归一。 他撩眼皮看了一眼对面的人,然后一张手,半空中悬浮着的血滴子立马杀气全敛,十分乖巧驯顺地落到殷怀掌心来。 「今回不躲,」殷怀脸上笑容散漫,也学他冷哼了一声:「权当是给你脸了。」 对面的人脸色本来就乌青,现在简直黑如锅底,握着拳头咬牙切齿半晌,最后也没能说出话来。 周边一群人想笑又不敢,只好憋着,脸上红红白白,正好跟健美先生的脸色形成一种好笑的对比。 宋昀绷着面皮,低头咳嗽了一声本想要掩饰一下绷不住的嘴角,可眼角的余光里却忽然在这一瞬间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宋昀精神一震,急忙转眼追过去,却见刚刚还在远处的石像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近前,肩背上六双手臂也不再端着作态,而是将法器托起,正冲着殷怀的方向。 「!!」宋昀脑仁一紧,脱口道:「殷——」 第二个字尚未出口,石像手中铜镜一晃,一道金光直奔殷怀所站之处。 显然他还是有些低估了这只大妖,殷怀身形一闪,直奔他近身的金光扑了个空,喀拉一声如同惊雷闪电噼在地下青烟一缕不见了踪影。 溶洞里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忽然听见半空中一声轻笑,然后就在一群人的注目之下,殷怀的身影凭空显露,堪堪就在那尊石像眼前落下来。 然后还颇为自在地回头朝宋昀笑了一下。 「你看,刚刚我说要你们一起上,你不肯,现在又来跟我玩阴招,这算怎么个说法?」殷怀不紧不慢说着,手掌一张,托在上面的血滴子腾空而起,在半程突然分成两只迴旋镖,眨眼便绕着石像转了一圈。 接着就见石像脖颈处印光一闪,忽然出现一道极细的裂痕。 「石像太大其实也不方便,没法低头。」殷怀面无表情评价了一句,然后手指一勾,一阵烟尘之后石像硕大的脑袋好像抹了油一样从脖颈上缓缓挪移开来,最后轰然一声摔了下去。 没了头,石像剩下的身子杵在原地,颈上的裂口好像藤蔓一样迅速下攀,顷刻间便在众人眼前碎成了沙土尘泥。 别人看不见,但是站在最前面的殷怀看得清清楚楚,石像是自己走过来的,脚下横亘在井口的鼍龙并没动。 此刻那傢伙趴在井口上将嘴张开,地上那些摔得支离破碎的残片如同水流一般灌了进去。 东西灌完,鼍龙抬头看了一眼站在上面的殷怀,一个翻身便扎进下面的井水之中。 井中无波无澜的黄泉水瞬间沸腾翻滚起来。 殷怀勾了勾唇角,回头对着宋昀一伸手,眼弯弯:「宝贝儿,把你那刀借我用用。」 话音才落,突然有股黑气从平台之下山唿海啸一般涌了上来。 第58章 异象(十) 除了黑雾,还有噼面而来的邪气。 跟第九眼黄泉阵中不相上下的巨大的压迫感让宋昀一瞬间便绷紧了全身每一块肌肉,也来不及考虑殷怀笑着沖他喊的那一声「宝贝儿」,立马便将佩刀捞起来反手给他抛了过去。 宋昀一脸如临大敌的严肃神情让殷怀在心里笑了一下,收起了想要继续逗他的心思。转而将他抛过来的佩刀在手中轻松转了一圈,转头看着不远处的一群人淡声交代:「还不到你们动手的时候,先管好自己的安危。」 说完身形一纵便直接没入了半空那团黑气之中。 一起跟进去的还有刚刚杵在一旁、脸黑如锅底的健美先生。 一瞬间,山洞之中阴风唿号,岩壁上的长明炬火被吹得不剩几盏,显得溶洞里愈发昏黑。 随着乱窜的邪风,半空中黑雾逐渐变淡,薄纱一样的雾气后面,一个身穿紫袍的中年男人满脸阴鸷,身上衣袍宽大的衣襟袖摆在风中猎猎作响,在他肩背上的六双手臂,一双垂在身侧,剩下的五双则在背后对次排开,好像一副半敛着的翅膀。 对面就是殷怀,满山洞乱窜的邪风之中,好像只有他周身风平浪静,既没有黑雾也没有狂风,所有东西都老老实实安安静静,自然而然便划出了一道十分明确的界线。 两人一动一静对峙而立,周遭风起云涌波诡云谲。 大战在即的阵势让下面一群人无一不屏气凝神。山洞里一时间只剩下了猎猎风声,一片安静之中,混杂着紧张和兴奋的莫名气氛迅速升温。 片刻之后,正当大家以为战事一触即发之时,殷怀忽然沖对面摆了摆手:「行了,你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差不多可以收起来了。」 带着散漫笑意的一句话一经出口,立马就把溶洞里刚聚起来的紧张气氛搅得支离破碎。 紫袍人:「……」 众人:「……」 殷怀说完,十分随意地转连看了看四周的黑雾和妖风,仿佛只是在品鑑一家餐馆的装修风格:「你说你怎么也算是恶鬼道里数得上名号的,出场摆上这么多花架子,除了看得人眼晕还有什么用处?」 第97页 「……」此情此景,再加上殷怀说话时的气定神闲事不关己,紫袍人一阵后槽牙痒,垂在身侧的一手手指微微收紧,宋昀只看见印光一晃,知道应该是兵刃,但还不待他看清到底是什么,那人已经带着一身的黑雾直接掠到了殷怀身前。 今回就真的是缠斗在一处了,两人身形都极快,本来就难以辨别,何况紫袍人还自带一重黑气,旁人看来仿佛眼前挡了一层薄纱,两人斗在一起别说是分清楚谁是谁,就是能分开看出是里面是两条影子都实属不易。 虽然里面看不出什么热闹,但这一大团黑气外面倒是十分热闹,十面恶鬼手上法器有许多样,一用起来那层黑雾外头便是火光闪电异彩纷呈,看起来打得非常之激烈。 然而实情并非如此,火光闪电亮了没下,先是半空一道印光,碎成了几片的铜镜叮噹摔落进洞底,然后是一把冷剑从黑雾里甩出,撞到山壁上发出一声脆响。 一众人的眼神还没从山壁上收回来,半空中原本拢做一团的黑雾瞬间从中崩裂开来,一团紫色重重摔在了众人面前。 原本被他握在手里的钢鞭滚了几滚,被宋昀拿脚尖一抵,停在了他脚旁。 刚刚还满脸阴鸷气场超强的紫袍人现在十分狼狈,不知道是摔得重还是伤得重,摔在地上之后尝试了几次,最后才勉强能将身子撑起来。 相比于此,跟在他身后飘飘然落下来的殷怀就从容多了,步子迈的不急不慢,而且在从宋昀身边走过去的时候还顺便弯腰将他脚边的钢鞭给捡了起来,然后才在地上的人身前款款站定,手上拿着宋昀的佩刀好像甩扇子一样轻巧转了两圈,最后往掌心一拍,看着他笑吟吟地道:「早点这样一起上多好呢,前面浪费那么多时间多可惜。」 「他们今次搬来的救兵倒是厉害,」地上紫袍人到现在唿吸还没平復,咬着后槽牙喘着粗气将殷怀上下打量了一番,冷哼一声:「可你就凭这一把小刀就想把我解决了?」 「知道你是灵体,」殷怀此时十分有闲情,不光能跟地上的人聊天,还能转脸看了一眼旁边的宋昀:「但也得看这是谁的刀,是吧?」 两人视线撞在一处,宋昀一愣,就见殷怀似笑非笑对他扬了扬眼楣。 「……」 这大庭广众之下……宋昀心跳一阵加速,急忙垂眸颇为心虚地转而看向别处。 坏心思得逞,殷怀心情十分不错,回头对着地上的紫袍人温和一笑。 紫袍人心中怒气正沖天,忽然看见这春风化雨般的一笑,脑子一卡。可还不待他开口,原本被殷怀拿在手里的短刀便已经不偏不倚、从他眉心正中穿了过去。 就在刀尖扎到地面的一瞬间,地上紫袍人的身影消失一空,取而代之的,是刀尖底下扎着一叠大小不一的纸人。 全场大概只有殷怀一个人见到这一幕之后还能保持波澜不惊。 他迈步过去弯腰将地上宋昀的佩刀重新拔起来,取而代之将刚刚顺手捡来的钢鞭扎了下去。钢鞭触地的一刻,地上一道印阵闪现出来,熊熊火光瞬间拔地而起,几道火焰好像囚笼一般将地上的纸人困在其中,最后集结于一处,沿着杵在地上的钢鞭迅速上攀。 火势渐旺,眨眼之间便比刚刚扩出一倍不止,火焰高高低低,感觉似乎模模煳煳烧出来了一种有点熟悉的形状。 宋昀盯着那堆火,就见旁边的殷怀又往后退了一步,掌心结印手指对着面前半人高的火光微微一扬。 ——宋昀只感觉到自己面前勐地掀起一股热浪,紧接着就看见地上的火光腾跃而起,身后拖出的光焰旋即化作龙身,不过眨眼之间,半空之中一只火龙盘踞,鳞爪飞扬须髯毕现。 这咒术被殷怀用的简直好像幻术一样。 平台上人群里噤声一片。 宋昀现在连噤声也发不出来了,仰脸看着半空那只硕大的火龙,脑子里一卡一卡的想着殷怀这只大妖跟自己这样的修士之间的差距真是大到可怕。 殷怀面皮上无波无澜,手上指法变幻,低喝了一声「烧」,半空中火龙一声低啸,盘踞在洞顶的巨大身躯应声调转,一头扎进洞底的黄泉深井之中。 山洞瞬间被黑暗吞噬,宋昀下意识吸了一口冷气。 然而与此同时,他还感觉到自己身边在这一瞬之间多出来了一道人影。 但这人身上的气息实在太过熟识了,以至于在宋昀的大脑在按照前面几十年训练所得做出反应之前,肌肉反应便已经默认了这个人的绝对安全。 这两者打架,结果就是宋昀十分驯顺地杵在原地,被旁边这人展臂揽到身侧去。 「紧张什么,」殷怀带着调笑意味的声音随之出现在宋昀耳侧。 虽然早有准备,但随之而来的温热气流猝不及防蹭过耳廓,宋昀还是一激灵,脑子和肌肉迅速接轨,在半秒不到的光景里拍开了搭在自己腰侧不怀好意的一只手,然后又顺势往旁边悄无声息挪开小半步。 旁边的人低笑一声,抬手拉着他的胳膊稍一用力,将他往后带了一步:「嘘。」 宋昀还来不及反应,就听见那眼深井里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紧接着,井壁上忽然有紫色的光亮顺着绕了上来。 殷怀很快松开手,但又站近了些,略略低头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一会这里可能有火道,还是离我近一点比较安全。」 第98页 话音才落,深井里火光翻腾,接着一团紫色的火焰仿佛岩浆一般迅速上涌,从井口喷薄而出,火光迸溅。 堪堪有一道正落在两人面前,银星一样的火光四溅,然后立马熄灭,唯独旁侧平台尽头一条不起眼的小路上,留了一道零零散散的火星向远处延伸出去。 原地一小丛火苗晃动了两下,顺着那方向一倾,沿着地上留下的火星好像水流一样淌了过去。 宋昀眨了眨眼,感觉这东西还莫名有点萌。 他脑子里念头方起,却见这窄窄的一小道火光沿着火星铺就的路径越烧越烈,从开始手指高的火苗一路升级,等到从他脚边经过的时候火光便已经高过了成人膝头,一路烧到路口便已然成了一人高的火墙。 殷怀适时弯腰侧身凑近了些,笑道:「没错吧?」 宋昀:「……」 不多时,溶洞之中所有出口洞穴全都亮起火光,山洞里被映得明晃晃一片。 殷怀清了清嗓子,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回来,开口道:「有火光的位置的都记清楚,进去收拾干净,然后还是在这里汇合。」 这位大人开了口,一众探员迅速将自己从观众的位置上拉了出来,又成了兼具经验和能力的「老鸟」,一群人几乎是同时拱手领命,齐刷刷称了个是,然后经由平台另一侧的小径迅速分成上中下三路开始了行动。 殷怀侧了侧身,露出他们这一侧刚刚被火烧过的小径路口,轻扯唇角沖他笑了一下:「走吧?」 第59章 异象(十一) 收拾其实也算是黑话,是指要把现场邪气处理干净,不留一点復辟的可能,保证之后即便有人不小心误入也不会受到伤害,同时还要将线索收集到,日后整理出来作为给邪祟定罪的物证,交给异界要人,然后才能合理合规定肘收监。 殷怀刚刚用的是狐火,遇到邪气就烧,所以一路上邪气被处理得十分干净,这样程序就简单了很多,宋昀只需要留心线索物证就可以。 他们走的这条路跟大队人马所走的对面那一条并不太像,对面的路是在岩壁上凿出来的,虽然牢靠,但最宽处也不过只有掌心宽,那些高级探员这样修士里凤毛麟角的一小撮人在上面行进也明显受到影响进程相比平常放缓了不少。 而他们脚下这条一人来宽的路就像样多了,明显就是攀附在山壁表面人为修出来的连廊栈道,外面甚至还有供人攀扶的栏杆。 栈道一路连通着几间石室,石室都是从山壁上掏出来的,面积不小,里面摆的长桌长椅都是就着原来洞里的石头扣的,而且石室四壁凿得平平整整,连地面都被磨平过。 边边角角没有一处不费心思,打点收拾这一间都得颇花功夫才行。 这样费时费力的活儿,如果不是因为有什么特殊需求,建造师傅再怎么闲得发慌都不会干的。 可问题是,这里面什么都没有。 狐火烧的是邪气,并不影响其他,所以即便就是敛在纸人身上,烧完之后也会有证据妥帖留下。 但是找遍了房间里最该有东西的几处角落,除了几张碎纸片之外什么都没有。 狐火面前这样的东西想要藏是不可能藏住的,现在这种状况只可能是早已经有人在他们之前就把屋里的东西收拾干净了。 他又把手上几角残片正反看了个遍,不说是字影,就是鬼画符都没见到一处。 宋昀抿了抿嘴唇,本来想的是再好好找一圈,如果什么都没有就往下继续走,念头才起身子还没直起来,一直站在旁边的殷怀忽然迈步走了上来。 宋昀以为是殷怀要过来指点一二,心里还稍微激动了一下,急忙把手上那些碎片摊开来,转头准备求助:「什么东西都——」 话才说半截,殷怀干脆利落弯腰,两片薄唇突如其来在他唇上一贴,直接把后面半句堵了回去。 嘴唇上柔软温热的触感直接导致了一股奇异的心悸,宋昀的脑仁里瞬间一片空白。 但却仍能感觉到有个温热湿润的东西,在他尚未来得及阖上的齿关之前意味深远地蹭了一下。 「!」宋昀一激灵,脑迴路终于连上线,急忙伸手抵着殷怀将人推开。 宋昀深吸了一口气才把刚刚漏下的唿吸补匀,拧着眉头面红耳赤低声高叫:「你要干什么?!」 殷怀此时心情十分明媚,被推开之后又往前凑了凑,略一低头在宋昀耳侧语声带笑地回答:「你太诱人了宝贝儿,忍不住就想尝一口。」 「你……」殷怀向来在这一方面都不惮于直抒胸臆,一句话砸得宋昀手软脚软,舌头都打结。 殷怀直身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抬手揩净宋昀唇上的水泽,然后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是宋昀的错觉一般,脸不红心不跳气定神闲神色从容地沖他眼弯弯,道:「应该是提前收拾好全搬走了,这里基本没留下什么东西。」 「所以找不到就不用费心思了,」他说着展臂往宋昀腰侧一搭,将人带着往外去:「直接去下一间。」 后面的三间如出一辙,最多不过是找到了几本散落在墙角的残卷,但都是些没什么用处的东西,直到两人从最后一间房里转出来,也没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殷怀站在扶杆前停住向对面看了看,虽然两人这边路好走,速度很快,但对面毕竟人手多,现在也已经检查得差不多,大队人马都集中在洞底,一帮人在做最后收场,另一帮在黄泉井周围加固咒印。 第99页 殷怀大致上下打量了一趟,抬手两指只是在宋昀身前一晃,熟门熟路夹了一张符纸出来。 宋昀:「……」 殷怀指尖在符纸上划了几笔,颇有闲情地将符纸折成了纸飞机,往下一投,符纸飘飘忽忽从半空滑落,周围一帮人眼见这只飘飘忽忽的纸飞机不偏不倚扎进了井口,全都抬起头来。 「有什么发现?」殷怀靠在栏杆上笑吟吟地往下看。 「没、没有……」下面的人回答得十分没有底气。 「那就算了,」殷怀扬了扬手,风轻云淡回答:「井口加上两层敕令封印,封好了就上来集合。」 「我们来之前这里就只剩下十面恶鬼了么?」宋昀不解:「黄泉阵在这人就都跑没了?」 「黄泉阵就剩下这一眼还有什么用处?」殷怀说着伸手扳着他的肩头转了个向示意他往回走。 路就是一人来宽,殷怀往前走他总不能在原地堵着,于是只好一面走一面回头继续问:「之前的黄泉阵也没听说遇上多少麻烦,现在干脆留下一座空城,恶鬼道这么轻易就罢手?」 「唱空城计当然是因为人都在别处。」 「不过严格来说这里还不能算是空城,他们也不能算是罢手。」殷怀笑一笑,风轻云淡地往下说:「有几只小鬼,不过一直在暗处,刚刚用火的时候也没找到他们,应该是趁乱逃出去了,现在估计在通风报信的路上。」 宋昀眉头一蹙:「不追?」 「不追。」殷怀笑着把这两个字重复一遍还给他, 「凶尸阵没了,十面恶鬼没了,接连被我们破了两处阵脚,总得有人去通知一声。」 「早先布下的局一点动静都没有,再怎么废物点心也该反应过来了。」 说着两人又回到平台上,殷怀十分自然地抬胳膊勾着宋昀的肩膀将人带到身边来,笑容散漫在他耳边低声道:「换位思考一下嘛,不打无准备之仗。」 几句话的功夫,刚刚还在洞底的一群人也陆续回到平台上,殷怀一条胳膊还搭在宋昀肩膀上,就维持这个姿势沖对面的人挥了挥手:「点个人头,没少的话就直接回营。」 来的人本来就不多,全上来看一眼就能知道齐没齐,于是很快一群人就跟在殷怀身后,沿来路折返回去。 殷怀走出几步,忽然记起什么,又停了下来,回头淡声吩咐:「回去一路上看见的邪祟全都就地处理干净。」 一群人急忙点头应声。 宋昀听见这句话还有点好奇,心说你在这里哪还要担心什么处理不干净的问题。 结果刚出水面,殷怀掌心印阵一闪,直接便带着他在营地大门外落了下来。 宋昀:「……」 不过虽然回来得急,殷怀却并不着急往里走,反倒是带着宋昀往后退了两步,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这一进一退,搞得门口站岗的探员很尴尬。这样的大人出现在营前,站在原地不表示是绝对说不过去的,可要迎上去,这位大人现在带着他的搭档又往后退了些,树叶掩映里两人坐在石头上仿佛宝黛共读西厢的场景好像也不太适合旁人凑近。 「……」 「你……不进去?」宋昀被按着肩膀坐下来,有点不明所以。 「一会,」殷怀说着又一次轻车熟路从他身前夹出来两张符纸,低头一边在上面划拉一边不紧不慢地回答:「安全起见营地外面还得搭个结界,你先回去,让他们备下两大坛酒,按着营里每人一碗的分量来。」 「没有酒就熬姜汤,再不行就热水,要数量不要质量,准备好了就把这两张符纸烧了放进去,用火煨着,」殷怀说着把画好的两张符纸递给他,收回手的时候又顺便在他下颌上勾了一下:「然后等我回来。」 「……」殷怀的本事就是不论多正常的一句话,都能给说的引人遐思。 宋昀有些侷促地清了清嗓子,含煳应了一声,起身要走。 殷怀眼底浮起一丝笑意,站起身来不急不慢跟在后面。 站岗的修士打刚刚看见两人开始就好像被端上了热锅,状似站岗执勤,但实则心思全在那两人身上,现在终于听见一丝响动,立马便转脸过去。 就见两人一前一后从营地对面的疏林里走了出来。 「见过两位大人!」 殷怀摆了摆手,在原地站住抱着胳膊看宋昀走进营地里,开口淡声道:「我有事情得出去一趟,要办的事情都跟我这小朋友交代清楚了,晚些时候回来办不成可要拿你是问。」 营前站岗的三人一激灵,急忙点头应声,说完三人一对眼色,站在最外侧的一人一步便到了宋昀身侧:「我带您进去。」 殷怀颇为满意地挑了挑眉棱,转身刚刚走出两步,又退了回来,冲着第二个站岗的修士勾了勾手指。 那修士一激灵,急忙小跑过去:「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殷怀笑吟吟地:「去跟管事的说一声,我跟我那小朋友一顶帐篷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ヾ闲梦江南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ヾ闲梦江南 7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ヾ闲梦江南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页 第60章 异象(十二) 这次任务跟往常的规格完全不同,应该是早做了持久战的打算,不但带着碳纤维的轻型自建帐篷,而且在单人自住帐篷之外,还专门搭了两顶来做临时会议室和后勤。 宋昀一路被带着穿过驻地,后勤跟用作临时会议室的帐篷相比要小一些,但装十来个人同样不成问题。跟单人帐篷有所不同,这两顶挑高两米有余的大帐更像是摆在地上的货柜,里面大大小小箱子里都是些日常所需。 一队人出来是出任务的,酒当然没有,但是像姜这样祛寒邪的东西还是多少备了一些。 有人帮他一起忙活,很快两大坛姜汤熬得了,宋昀按着殷怀说的把符纸烧成灰加进去,又拿小火煨上。 刚刚帮他一起忙活的那人已经去做别的事了,宋昀守着两只罈子百无聊赖,自己愣了会神,然后拿符纸画了两道控火的咒文扔进火堆里,起身想要去外面看看。 可还不等他走到门边,便看见殷怀从外面不急不慢走进来。 殷怀回来的时间比他想得要早很多,看见这人让宋昀不由得愣了一下。 为安全起见营地里并没有多少光亮,现在接近午夜,天穹黑得深沉,两人之间所有的光亮只有后身后帐篷里的一盏灯。 眼前的景象十分不真实,殷怀颀长的身形好像凭空从后面溟茫夜色里幻化出来一般。 宋昀神情有些恍惚,杵在原地看他从一道模煳身影逐渐清晰靠近,最后变成活生生的人,眼里带着那种似笑非笑的神色出现在他眼前,然后微微欠身凑近过来跟他平视。 两人视线相缠,那人伸手在他下颌上勾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语声带笑地在他面前道:「我回来了。」 宋昀只觉得胸腔里自己的一颗心剧烈收缩了一下,同时有道电流随之攀上颅顶,一下子让他从这种神情恍惚的状态里回过神来。 宋昀一激灵,刚刚脑子里断掉的一根弦这才终于续上,急忙向后撤开半步,脸红心跳侷促开口:「……姜汤熬好了、没有酒、在煨着……」 「……」一句话说得颠颠倒倒七零八碎宋昀自己听着都尴尬,本来想说点什么补救一下,结果直接就被殷怀搭肩膀带了过去。 「熬好了那就尝尝吧。」 吩咐熬姜汤符水当然是有用意,现在听闻殷怀回来,刚安排好帐篷的任务负责人又急忙带人到了后营。 姜汤一直煨在火上,后营里瀰漫着一股温热还有点微妙的气味,跟外面山林深夜里微凉又湿润的空气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 「来的刚好,后面的就别进门了,」殷怀十分随意地靠在桌角上,冲来后面尚未进门的几挥了挥手:「先去把营里能叫来的都叫来。」 他说完站直身子,对着停在门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略显尴尬的负责人礼貌笑了笑走上前去:「剩下来不了的也要喝,具体怎么让他们喝上,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是是是,大人您放心。」负责人急忙点头。 说话间营地里就已经有人往这边聚集过来,殷怀向外扫了一眼:「时候也不早了……」 负责人立马会意:「——对对对,时间不早,给两位大人准备的帐篷已经弄好了,两位跟我来。」 营地总共就是那么大的地方,从起步到最后落脚半分钟甚至都不到,负责人停在一顶帐篷前转身过来:「两位早些休息。」 目之所见只有一顶帐篷,而且明显是单人的。但是他刚刚分明说的是「两位」。 宋昀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听错了,毕竟来出出任务的人毕竟有限,从空旷的大帐和独立辟出来的后勤帐可以明显看出来营地并没到需要两人共用一顶帐篷的地步。 然而事实是,他没有听错,负责人的用词也非常严谨——说完那句话,那人沖殷怀微微颔首行了个礼转身便准备走。 宋昀急忙往旁边迈出一步在那人面前挡了下来,干笑了一下开口问:「……只有、一顶帐篷么?」 那人愣了愣:「……不是……一顶?」 宋昀:「……」 就在这个尴尬的档口,一旁站着的殷怀清了清嗓子:「是一顶,」他说着展臂搭上宋昀的肩膀将人带到身边,又冲着带他们来的负责人摆了摆手:「姜汤记得让那些受伤过不去的人也喝上,不然若是有谁因为没喝上这个出了问题那可就是算在你头上的。」 「是是是——」听见殷怀这么说,那人急忙沖两人一颔首:「两位早些休息,我先过去了」说罢转身快步往后勤营去。 「这……」宋昀看着那道人影越走越远,转头又看了看面前的一顶帐篷,又看了看殷怀,尴尬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睡一宿,紧张什么?」殷怀眼弯弯,一边带着人往里走,一边十分真诚地宽慰他:「咱俩临时加塞进来没睡后勤已经很不错了,就睡一宿,衣服都不脱,我又不能吃了你。」 虽然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总感觉这句话有点奇怪是怎么回事……宋昀不大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无奈只能低头进了帐篷。 说是单人帐篷,但事实上里空间并没有那么侷促,不少修士都带着灵器灵兽,为此考虑帐篷里一个人睡其实有很大余裕,躺两个人虽然不宽松,但中间约么十五六公分的空隙还是可以留出来的。 第101页 两人躺下之后都没再说话,也没有接触,帐篷里安安静静,躺了一阵子,宋昀终于放松下来。 其实平常出任务中间甚至之后的第一晚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很难睡着的,毕竟肾上腺素飙升那么久,想要平復下来还需要时间,这种情况下最快恢復精力的方式就是调息。 宋昀今次也是这样做的,但显然今次和殷怀一起出任务肾上腺素分泌并没有那么充足,调息开始之后不久,宋昀就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似乎已经有些开始迷煳了。 下山不到半年自己的身体这么快的产生变化让宋昀实在有点难以言明的尴尬,他试着不动声色地努力调整了一下,但是不多久,意识便又重新涣散回去了。 「……」虽然尴尬,但是在现阶段后面状况未明的情况下,跟自己的身体意愿拧着来实在不是明智的做法,于是很快,宋昀便调整了策略,转而放松入睡。 不过即便如此,宋昀睡觉向来浅,有些什么都能觉察到,比如他睡着之后不久,就明显感觉到周边空气似乎凉了很多。 毕竟身上不觉得冷,开始这样的信息宋昀并没往脑子里去,只以为是山中夜凉,但是后来,他觉得这种凉似乎有点不对劲,一唿一吸全是冷冰冰的,虽然身上其他地方并不觉得冷,但鼻尖却有些冻得发酸。 更深露重的凉意即便翻上十番也到不了这种程度。 宋昀眉心一蹙睁开眼,小心抬手往头顶帐篷支架上摸了摸。 皮肤刚刚贴上去,就已经感觉到了专属寒冬腊月的冰凉刺骨——不只支架,连同一旁的帐篷布都像是冰雕出来的。 宋昀脑仁里都跟着一激灵,现在算是彻底清醒了,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现在环境温度应该零下十度也不止,修士虽然比普通人抗冻,但并不意味着零下十几度穿着单衣也冻不死—— 想到这里宋昀心底一惊,才想要起身,旁边殷怀适时一展臂,直接将人捞进了怀里。 「?!」宋昀现在的姿势正巧背对着殷怀,并不是很清楚这是什么状况,甚至连身后这个人是睡是醒都不知道,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一抱,整个人都僵住了。 但身后的人并没有其他动作,宋昀看不见此时殷怀嘴角坏心思得逞的笑纹,僵了一阵,觉得背后这人唿吸平稳缓慢,只当他是没睡醒,于是轻手轻脚推了推搭在自己腰间的一条胳膊,准备从他怀里脱身出来。 结果可想而知。 殷怀又将胳膊收紧了一点,顺道又反手将他的腕子捉进了自己掌心里,「深更半夜不睡觉,这是要干什么?」他说着又往宋昀耳边凑了凑,悠悠开口问:「出去看窦娥?」 「?!」耳边殷怀的声音带着睡醒时特有的慵懒低哑,宋昀原本是想还嘴说点什么的,话没出口,倒是心跳先乱了阵脚。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食的小可爱!!我更新太慢辽,不用投雷,太破费了 感谢所有在看的小天使!!!你们在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感谢丸子!!!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ヾ闲梦江南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ヾ闲梦江南 5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异象(十三) 半晌,宋昀的心跳终于恢復正常,同时也接受了自己一时半会根本无法脱身出去的事实,不过好消息是现在他背对着殷怀,虽然颈侧殷怀唿吸时带起的轻微气流让人脸上报赧,但还不至于话也说不出口。 宋昀清了清嗓子:「现在的温度……是恶鬼道的人?」 殷怀点头,在他耳后嗯了一声:「没想到他们动手还挺早,我还以为要早上才能反应过来。」 身后那人说话时胸腔轻微的震动从背后传过来,沿途经过肌肉骨骼和交错的神经,被无数次放大,最后呈现为宋昀胸口一阵莫名的悸动,让他感觉耳尖上的温度好像又热了一点。 宋昀舌头有点打结地继续往下问:「那营里其他人怎么办?」 「所以让他们都喝了姜汤。」殷怀说起来的时候语调里有些得意,「你冷不冷?」 宋昀如实摇了摇头。 「那他们也一样。」 但宋昀还是觉得有点奇怪:「那我们就这么躺着……不行动的么?」 「动,」殷怀说着埋脸到他肩窝里深深吸了口气:「动的人已经在路上了。」说完松开他折身坐了起来。 宋昀被他吸得头皮发麻,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帐篷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音由远而近。 殷怀起身,适时将帐篷门上的拉链从上往下拉开了一角。 外面的人急忙小跑过来:「大人,」 殷怀的身子整好能将他拉开的一角严实挡住,宋昀不知道外面的状况,但从中吹过来的冷风还是能感觉到的。即便殷怀用身子挡着不会直吹到他身上来,在帐篷里盘旋过一周之后的冷气依旧寒气逼人。 宋昀身上立马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得不说刚刚殷怀贴在他身后是真的很暖和…… 宋昀被吹得颅脑清明,脸上热度也迅速消散,跟着折身坐了起来,支着耳朵听那两人交谈。 殷怀身子挡得严实,不过听声音知道是早些时候给他们带路的任务负责人,说话十分急切:「大人您看……这温度……」 第102页 殷怀反问他:「你觉得冷?」 外面的人磕巴了一下:「没有……」 「没有就对了,姜汤不是白给你们熬的。」他说完,伸手挑一根手指:「传话下去,所有人不许用火,不许用咒阵。既然不冷那就让风吹好了,不然你能让他停下?」 帐篷外的人急忙答应:「是是是……不能不能不能……」 「再者,」殷怀说着再添一根手指:「传话下去,给二十分钟收拾,然后所有人都去大帐集合,起不来的就叫人背,每个人都必须在大帐里。」 他说完收了手,不急不慢地又补充了一句:「过些时候应该有客人要来,驻地里不许有火光,所有动作摸黑做。」 帐篷外的人还是一样:「是是是……」 「好了,」殷怀摆了摆手,「没别的补充,传话去吧。」 说着把帐篷的拉链又拉了回去。 宋昀原本是想跟着站起来的,可刚有动作,就被殷怀按着肩头又压了回去,然后顺便往自己怀里一捞,直接把人环在了身前。 宋昀估摸着如果自己身上有毛,现在这会早就该炸起来了。他抵在殷怀肩胸膛上推了两下,低声侷促道:「……不是要去大帐么,你又躺回来干什么?」 「太冷了,」殷怀勾着唇角坏笑,一面说着又将胳膊收紧了点,脸埋在宋昀颈侧情真意切地回答:「——太冷了太冷了,给我抱一会。」 这个姿势下殷怀嘴角得逞的坏笑宋昀看不到,但是颈侧那人鼻尖脸颊上冰凉凉的温度宋昀却能感受得一清二楚。甚至他掌心下面的布料上还都残留着一丝寒意。 宋昀抿了抿嘴,虽然有点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在殷怀身前老实下来。 殷怀嘴角笑意越发重了,俨然就是葡萄架下面吃到葡萄的狐狸。 被抱了一阵子,正在宋昀纠结着再过多久才能把这人推开的时候,殷怀忽然松了环着他的胳膊将身子半撑起来,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宝贝儿,你这心跳的可是有点快。」 「我——」宋昀一下被戳到最尴尬的一点,脸上才趋于平稳的热度瞬间「噌」得蹿上去一直烧到耳根。 宋昀立马推开殷怀从他怀里脱身出来,动作麻利从躺到站一气呵成,然后理了理身上的衣裳侷促转移话题:「……赶紧起来,马上还得去大帐。」说着便探身去拉门前的拉链。 殷怀此前一直颐着头不慌不忙看着他这小搭档面红耳赤,现在看见他伸手去开门,终于跟着起了身,在宋昀身后笑吟吟地提醒:「外面风大,可要有个心理准备。」 他说这话的时候宋昀刚好将拉链拉开,刚刚一直被阻隔在帐篷外的寒风终于找到裂口,瞬间好像决堤潮水一般澎湃而入,直接将他吞没其中。 「……」全身上下,脸最冷。 宋昀毫无防备,被噼面而来的冷风一拍,不止鼻子酸,就连眼里都被逼出来一汪眼泪。 不到半秒的时间里,这一轮遭遇可谓惊心动魄。 宋昀缓缓把刚才下意识屏住的半口气唿出来,然后眨眼活动了的一下被冻酸的眼球,迈步出了帐篷。 这个温度实在邪门,如果不是早先的符水,现在只怕要被冻成冰雕。 寒风唿啸,走在路上不只有风阻力,不由分说噼面而来冷气甚至已经到了噎人的地步。 营地里原本用咒阵生的火就没有几堆,现在也已经完全燃烧不起来了,偌大一片驻地只剩下帐角上零散几盏真空冷火,零散的冷光在寒风里被吹得上下颠簸摇摇欲坠。 到大帐只有几十米,可就是这几十步之间,宋昀夜视能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放眼可见地上、帐篷上全是被强风摧折下来的枯枝败叶,整片驻地看上去好像颱风过境之后的重灾区。 从表面情况来看悽惨的程度已经远远高过了冷风里的邪气。 两人到的时候大帐里人已经到齐了,有人躺着有人坐着有人站着满满当当塞了一屋子。 殷怀进门之后直接在门口站了下来,沖营帐中示意他们过去落座的负责人摆了摆手,没有继续往里去:「一会有客人要来,我们今次换个玩法。」 他说着微一低头凑到宋昀耳边:「给张符纸?」 「……」 众人瞩目之下的任何亲昵举动都让宋昀觉得胸口发紧,要命的是殷怀恰巧十分热衷于此。 宋昀十分艰难地拿了一张符纸,佯作面色平常从容不迫地转手递给他。 殷怀微不可闻勾一勾唇角,眼底笑意一闪而过,继而接过符纸,起手在符纸四角迅速画了四道阵印。 「今次高级探员在大帐里守阵,剩下能动手的跟我出去迎战。」他说着伸手向前一送,符纸轻飘飘落在了大帐中间的桌子上,「你们先商量商量我布的这个残局应该怎么守起来。」 桌上闪着印光的符纸是整个帐篷里唯一的光源,帐篷里十分安静,十几个高级探员围在桌边的画面如同被按了静止。 但这种静止并没有持续很久,几分钟之后,帐篷外风力陡然增大,支架开始晃动变形,结合处传来咯咯啦啦的声响,与外面鬼哭狼嚎的风声相映成趣。 与此同时,带着陈年腥臭味的邪气开始从各个角落向帐篷里渗透。 殷怀抬眼看了看不远处凑在桌边的一群人,淡声发问:「人可要来了,你们研究得怎么样?」 第103页 「大、大人……」中间的负责人停了这话急忙抬头,言语有些侷促:「这四个阵中间……是不是还缺了一个?」 殷怀点一点头:「中间这个由我来,你们只管开阵之后的事情,能不能守住?」 那人听完脸上神情终于放松了一些,十分有底气地点了点头:「——能!」 话音才落,房顶飞了。 「……」 房顶被吹飞当然不是因为吹牛,相比于刚刚两人出来的时候,现在外面的风大了不只一点半点。不像个人自住帐篷一体成型,大帐因为体积的缘故只能用管材搭建,顶棚和四壁之间接合的卡扣在狂风中理所当然就成了最薄弱的一环。 顶棚被掀翻落在一旁,四壁同样咯咯吱吱乱响摇摇欲坠。惨是惨了点,但现在开了「全景视窗」,外面的情况倒是可以看得比较直观了。 这一夜的月色其实非常好,纵使风起之后漫天黑云遮挡,云影流动之间还能隐约透出一点亮光。现在狂风之中黑云流动的速度越发快,借着斑驳透出的月光,隐约能看见流云之中出现了一块巨大的黑影。 「人来了。」殷怀转头看了一眼凑在桌前的十几个高级探员。 一群人立马会意,后撤几步围城一圈坐了下来。 与此同时隐约能看见半空中的黑影一掠,带着半空所有的黑云迅速俯冲下来。 一瞬间,犹如天河倾泄,滚滚黑云如同十数米高的潮头接天而来。 殷怀声音骤然凛冽:「开阵。」 第62章 异象(十四) 符纸应声而起无火自燃,蓝紫色的狐火迅速在地上蔓延成一道繁复咒阵,在高级探员围成的一圈之间铺展开来。 与此同时,宋昀只觉得地面之下一阵震动迅速经过脚底向外传去,大帐四面仅剩的围壁被震得四下倒伏,大帐里一对人马登时全部暴露在半空黑云之下。 但影响总是多方面的,比如现在,帷帐倒伏之后除了能够看到强压下来的黑云的全貌,他还注意到在驻地不远处四角上,有印光迅速闪了一下。 夹杂着浓重邪气的强风吹得人身上衣袖裤管猎猎作响,潮头一样的黑云此时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推进,隐约能看见其中许多阴影迅速流窜。 宋昀皱了皱眉,这一大团黑雾有个学名叫眚,以前是许多邪教惯用的招式,邪气包裹着恶鬼作为一个有机整体,眚既能化整成一大片黑雾倾墙摧楫攻城略地,将人吞进去之后里面的恶鬼又能单打独斗。 因为恶鬼身上的邪气还要低于周围黑雾,所以被吞进去之后不止眼前昏黑朦胧一片,天眼视域里同样什么也看不见。所以一旦被吞进去,大多是情况下都会像在头上套了个口袋一样只有被打的份。 虽然你精巧诡秘排不上名号,但流氓程度却是一流,一旦被吞进其中很难脱身。 从前各种歪门邪道盛行的时候,这样的招式很常见,各家修士都有一套应对之法,破阵不说但保身总归没有问题。可最近几百年连邪教都几乎见不到踪影,就更不用说这个招式了,现在把它搬出来,棘手程度可想而知。 宋昀转头去看身边的人,殷怀并没动作,倒是身后人群中有人小声提醒:「大家小心,黑雾里有东西!」 眼见黑雾就要压到头顶,这句提醒或许就是紧张的氛围之下情不自禁有感而发,但问题是眼前这种情况几乎所有人都没经歷过,浓重的黑云之下能看到许多阴影四处流窜,但天眼视域里只有一团邪气森森的浓雾,其余什么也看不见。 黑云阻隔了修士对于邪祟的认知,这种不知己不知彼的情况下不只有一个人紧张,这句好心的提醒一经出口,立刻变成了情绪的宣洩阀门,远处几人小声讨论起来:「这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啊我也没见过」 「你们天眼能看见么?」 「不能!所以才没底」 「……」 「……」 这样紧张的讨论好像野火一般迅速在人群中燃烧起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随着黑云的下压蔓延到近前,宋昀看了一眼身边的殷怀正要开口,却听见不远处弋阳的声音十二分确定地说:「是鬼。」 与此同时,迅速下压的黑雾突然停住,里面的东西下饺子一样噼里啪啦掉出来摔在地上不动了。 殷怀颇有些震惊地挑了挑眼楣,转头来看宋昀:「这孩子这么厉害的么?」 宋昀记起之前弋阳给山中野鬼训话的场面,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只好点了点头:「单说御鬼,可能一时半会都找不出对手。」 「那就好办多了。」殷怀说着,手上指法变幻,驻地远处立时便有四道印光拔地而起,如同高塔直耸入云,同时一阵强烈的灵力波动从大帐之中像是水波一样扩散开来,随之带起的气浪很快便将半空中罩子一样压在众人头顶的黑雾涤盪一空。 不过黑雾消散之后的天空仍旧不清朗,刚刚一道黑影带着漫天黑云俯冲而下,压到头顶的眚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剩下仍有一片硕大的黑云隔在月亮之前。 现在那道黑影距离近了很多,月光从云层后深深浅浅透出来,虽然细节看不真切,但能看得出来那影子中间是个人形,有胳膊有腿——不过两条胳膊后面还有一副硕大的翅膀,两腿之间还有一条垂下来的尾巴。 第104页 如果不是因为中间人形的影子腿脚四肢还算修长,那看上去就是一只长了翅膀的大壁虎。 现在至少还算是只壁虎精。 宋昀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壁虎精是绝对不可能长成这个样子的。 壁虎最多只算是毒虫,一生之中能见到的满月都屈指可数,更遑论吸收日月精华天地灵气,即便真能活上几十上百年,最可能的结果就是变成一只大壁虎。 想要修成人形实在是太难为他们了,更何况还要再长出一双翅膀。 一般来说,修炼之后能长出翅膀的,除了鸟以外,大多都能跟龙扯上点关系。 殷怀抬眼看了一下,面皮上没有一丝波澜,好像半空中只是一只普通的飞鸟,转头十分淡然地沖一旁几个修士招了招手:「把地上的东西处理干净。」 半空中的黑影哼笑了一声:「他们把你请来,用处不大,你这架子摆的倒是不小。」 他说着,翅膀一振骤然出现在众人头顶的低空中,用一种十分古怪的语调开口问:「收拾要别人动手,破阵要别人动手,你就负责站在这喊两声口号?」 「差不多吧,」殷怀十分随意地抱着胳膊抬眼看他「不然我都办了,还有他们干什么?」 「问题是你连看看他们干的是什么都懒得去,」那人说着十分轻蔑地一笑:「阵脚咒印画得漏洞百出,现在搭起来的结界一戳一个窟窿。」 他说着抬手,指尖一道红光,远处结界上喀拉一声碎开一道裂口。 半空中一股浓稠的黑气从裂隙中缓缓渗透进来,然后在地下汇成一滩黑水,四肢干枯头小肚子大的尸蝗一只接一只地从中缓缓爬出来。 「我看着都觉得寒碜。」 殷怀挑了挑眉,抬起头来:「你大半夜把这么多人冻醒就是为了让他们听你骂闲街?」 那人冷笑一声:「你觉得呢?」 说着硕大的翅膀一展,他背后停在高空的黑云倏而靠近,然后一端云头压低,仿佛一条长蛇,紧贴着地上的那摊黑水一蹭,虚无缥缈的黑云霎时化作驻地中一排又一排漆黑的虫蛇勐兽妖兵。 一支由毒虫邪祟组成的大兵瞬间出现在十几米开外。 而且很显然,只要半空中黑云和地上的那滩看上去好像黏黏煳煳的水一样的东西还在,这支大兵就能一直无穷无尽。 宋昀眉心一皱,这个量级显然不是他们十几个人能对付的。 他正心情沉重绞尽脑汁思考对策,旁边殷怀突然略一弯腰将宋昀垂在身侧的胳膊捞起来,手在他腕上握了一下,凑在他耳边道:「进阵里去。」 「?」宋昀听是听懂了,可疑惑瞄了一眼旁边的印阵:「没有多余的阵脚我……」 「不是要你守阵,就是进去就行了。」殷怀说着手在他后腰轻轻推了一把:「我的咒阵,有什么用意你肯定比他们明白得多。」 「……」宋昀心里暗道了一声那可不尽然,但是现在场景诡谲得很,殷怀的话他不敢不听,于是只能依言,迈步进了印阵之中。 殷怀转头目光一直追着他进阵,等到宋昀走进印光之中这才收回视线,转而抬眼跟半空之中的那人对视了三秒。 三秒之中,殷怀眼底散漫的神色四散一空,取而代之,是一种看不见情绪的冰冷杀气。 「再一再二并且再三再四,」殷怀说着嘴角勾了一下,但眼底依旧是一片冰凉:「既然你这么虚心求教,那跟你说说倒也无妨。 「也不知道是你们腾蛇一脉歷来脑子就不太好使还是只有你自己这样,」殷怀不紧不慢地说着,身上的威压逐渐破开压制显露出来,强大的威压之下不用说是寒风,就是周围空气都仿佛逐渐凝滞,不过弹指之间,几十米之内变得阒寂无声。 「谁告诉你阵脚不好看就不能是我亲自画的?」殷怀说着向前走了两步,脚下云头一升站在了那人对面。 「外圈的咒印,每一笔都是我自己画的,你刚刚看见咒印七零八落漏洞百出,那是因为当时的印阵还没满。现在你要是还有机会出去看看,就知道自己当初其实不该进来。」 殷怀说着,半空中那人忽然敏锐地发觉,刚才自己在结界上破出来的裂隙现在全都看不见了。 宋昀开始确实是硬着头皮进阵的,可等他真正站进去,看着印光围拢在周围,却忽然有了一种自己与印阵嵌合为一的微妙感觉。 宋昀凝神静气席地而坐,感觉自己的脉搏与周围绵薄浩荡的灵气形成了一种温和的共振,一唿一吸之间,外面的灵气缓缓进入他的身体,仿佛潮水沖刷着他的四肢百汇,与此同时,他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唤醒。 宋昀看着眼前繁复的印阵愣了会神,感觉脑子里有一段陈旧的记忆迅速铺展开来,眼前印阵之中的一笔一划和种种变阵都好像肌肉反应一样稔熟于心。 宋昀试着勾了勾手指,果不其然,结界上的裂隙迅速弥合。 殷怀对此十分满意,看着对面的人眼弯弯:「现在才算正式开始。」 说着,手在半空虚虚一握,掌心印光一现,一柄冷剑便被他提在了手上。 第63章 异象(十五) 宋昀坐在印光里,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意识是清晰还是模煳,只觉得无悲无喜,仿佛入定一般,心中宁静非常。 此时他心中一段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记忆里,无数种阵印的变体清清楚楚陈列其中,对于他来说,控制这道印阵只是唿吸心跳一样轻松的事情。 第105页 加上现在阵脚被十几人结结实实压住,何况又在殷怀的威压之下,印阵之中几乎没有需要他专门分出一道心思去控制的地方。 宋昀闭着眼,天眼微观视域之内能看到半空中对峙的两人。 殷怀手里月华一般的冷剑尤其引人注目。 宋昀慢吞吞在脑子里把这事过了一遍,好像从两人第一次见面开始,大大小小许多次任务,殷怀手里正经八百拿着一样武器的,这还是头一回。 事实上这么想的不止他一个——在场所有跟殷怀一起出过任务的探员都觉得眼前场景非比寻常。 腾蛇当然也是。 殷怀的转变过于突然,虽然之前早有了解,但现在这种情况下贸然出手并不是明智的对策,腾蛇勾手,地上黑云连带着变幻出来的千军万马瞬间化整变成一只盘踞的怪蟒,抬头飞身便沖殷怀而去。 可硕大的蛇身刚刚抬起一半,后面在地上的半截身子下的地面上印光忽然一闪,立时被牢牢缚在地上动弹不得。 巨蟒下半截身子动弹不得,只有上半截在半空不断扭动发力,看上去好像一只用来搞笑的充气迎宾人偶。 腾蛇眉心一沉。 「地下阵都列好了,哪有再收回的道理。」殷怀笑一笑,说着一挥手,直接将地下的长蛇断成两截。 半空中的一截迅速被腾蛇收回身后,地下的一截又变回了一滩黑水。 「是不是有点后悔?」殷怀语气十分轻松,笑吟吟地问:「刚上来低调点就好了,不然现在也不至于损兵折将这么快。」 腾蛇眼中明显能看见恼火,殷怀话音还没落,他背后的一团黑云便如同狂浪席捲而去。 与此同时,腾蛇手中闪出一对双剑,剑身偏窄刃口暗蓝,淬过毒的窄剑仿佛两颗毒牙。 腾蛇手持双剑挽了个式样,紧跟着身后翅膀一鼓,掠身扎进那团黑云之中。 被一团黑雾遮挡,两人在里面的动作外面看不到,不过倒是能感觉得很明显——结界之中两股灵修冲撞,气浪从半空一波一波扫下来,带得地上枯枝败叶纷飞,打在帐篷上簌簌作响。 宋昀坐在印阵当中,比其他人的感觉还要强烈一点,甚至微观视域当中模煳能看到两人的影子。 看着那两人过招几回,宋昀发现他现在的状态似乎跟殷怀存在某种微妙的联繫,殷怀的下一步会怎么走总会在他脑海当中先形成一个模煳的预感。 于是在两人下一次交手之前,宋昀双手迅速结印,瞬间,结界之中明晃晃一道电光直照而下。 黑云直接被击穿,电光如同利刃正冲着腾蛇斜切下来。 「!」腾蛇倒吸一口冷气,电光火石之间向旁侧一抽身,电光堪堪擦着他的肩头划过去,刺啦一声在衣衫留下一道寸长的口子。 刚刚半空突如其来一声雷霆,地上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勐然间就见一道金光带着噼山削石之势直坠入地,随后轰然一声,脚下地面都跟着抖了三抖。 所有人都跟着一激灵:「!!」 半空被噼散的黑云迅速重新聚拢,腾蛇紧咬后槽牙,踩在云头之上横眉立目看着对面事不关己的殷怀,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玩阴的?」 殷怀笑一笑,很有耐心地反问他:「你可要想清楚,是谁先玩的?」 话才说完,半空中接连又有几道电光噼砍下来,精准无比落在腾蛇身侧,腾蛇抽身左躲右闪,虽然保全大体,身上却还是不可避免又添了几道口子,跟眼前负手而立悠哉悠哉的殷怀比起来形状十分狼狈。 不过腾蛇倒是发现其实这些电光其实跟自己面前的大妖没什么关系,反倒是地面上咒阵里的十几个修士,确切来说是咒印中央那个看上去不过二十岁的年轻修士手中结印掌控着整座大阵。 腾蛇微微眯眼,一勾指,地上那一滩黑水随之动作起来。 虽然有缚地咒印将它牢牢困在地面上,但它跟阵印的距离并不远,只要稍加变形,在不移动的条件下碰到不远处的宋昀绝对不成问题。 于是一瞬间,地上黑水拔地而起,迅速抽枝变成一株蛇柏,带着毒牙一般倒钩毒刺的细长枝干仿佛钢鞭铁索直奔印阵。 可他还没来得及看到结果,旁边殷怀的冷剑便直取他近身。 腾蛇一惊,急忙闪身避开,下面的蛇柏跟着也有一瞬迟疑,等腾蛇腾出片刻再向下偷眼的时候便见阵中一阵金风将那些枝条推开,紧接着空中电光如同长矛直扎入地,顷刻之间,地上蛇柏灰飞烟灭。 然后接连又有几道电光一齐在腾蛇周围炸开,巨大的轰鸣连带着灼热气浪将他逼得连步后退。 雷霆声中,宋昀却忽然听见自己耳边飘飘渺渺似乎有人声:「好了宝贝儿结界上面露点破绽把他放出去,否则一会他气急现了原形咱们怕是谁也跑不了。」 宋昀现在脑子转得极慢,几乎所有事情都依靠潜意识,一时间也分辨不出嗓音,只是觉得这个声音应该信赖,于是依言,在结界上产生电光的地方看似不经意地留出来一丝薄弱的所在。 没想到的是这点小花招见效神速,腾蛇被逼得正是走投无路的时候,眼见这处破绽,立时便扬手放出一团黑雾。 黑雾附在那几处薄弱的所在,仿佛蠕虫一般啃食撕扯,很快原本只是薄弱的地方迅速连成一处颇具规模的虫洞。 第106页 腾蛇正与殷怀交手,看见成型的虫洞,也来不及顾及许多,在殷怀面前虚晃一招使出金蝉脱壳的招式,扭身一敛翅膀便从中钻了出去。 没了结界隔断,腾蛇一出去,外面刚消停不久的狂风又重新开始唿啸嘶鸣,一道黑云自西北赶奔而来聚集在结界上空,盘踞两圈之后,对准结界上的虫洞一股脑扎了进来。 半空中早就看不见殷怀的身影了,不过宋昀倒是在他从结界中闪身出去之前听见自己耳边又有人低声说了一句:「把这些东西处理干净,结界等我回来再收。」 洪水一般汹涌而入的黑云瞬间便将结界填满,眚几乎已经压在了众人头顶上。 殷怀现在不在结界中,威压散去,眚里面的怪物恶鬼看着下面好像自助一样的修士十分兴奋,头顶各种尖叫狞笑混在一处,魔音贯耳。 黑云好像沸水一样翻腾,其中的鬼影闪现,甚至有些受到下面灵修的引诱,已经探出半个干枯黑瘦、焦炭一样的身子,一张真真正正咧到耳根的嘴张成夸张的大小,细长的舌头倒挂在外,打眼看上去一张脸上只能看见嘴。 宋昀不声不响在一众修士头顶筑起一道结界,直等到外面黑云一丝不剩全都钻进大阵,这才将那处开口封住,紧接着电光便继而连三噼了下来,在黑云之中撕开大片大片的空白。 一阵雷霆轰鸣之后大阵之中干干净净,只剩修士头顶的结界上雪片一样散着厚厚一层劫灰。 宋昀勾指,结界上火光一现,劫灰焚烧一空,众人头顶的结界也随之消散。 大阵之中几十修士安安静静,半是迷茫半是震惊,一个说话的都没有。 宋昀依旧阖眼坐在阵中,体内仍有来自殷怀的灵修潮汐一般在四肢百汇之中沖刷。 四下阒寂,他坐在阵里,只觉得自己脑海里白茫茫一片,思绪飘忽,并不想动。 宋昀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忽然间只觉得精神一振,再微观时便见大阵之外多了一道人影。 同时还听见耳边有人带着笑意的声音道:「好了宝贝儿我回来了。」 今次他分辨出来了,是殷怀。 宋昀眼睫一颤;立马睁开了眼。 正中的印阵随之消散,宋昀瞬间从刚刚飘忽的状态里脱身出来,紧接着便感觉到心头一种巨大情绪波动之后空洞的无力感汹涌而至,让他脑子里一阵发懵。 然后他才感觉到自己身上几乎每一块肌肉其实都在高度紧张的状态里。 宋昀唿了口气,控制着身上肌肉放松逐渐下来。 就在他错神的空档里,大阵也跟着消散,殷怀在人前落下来,对着有些茫然的一众修士扬扬手:「东南十五里,该你们了。」 在一段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聋了的漫长寂静之后重新听到人声,一群修士如梦初醒,急忙起身应下,没有丝毫停顿直接便出发赶往殷怀所说的那一处。 宋昀坐在地上没动身,看着他跟殷怀之间人影幢幢到最后只剩下两个人四目相对。 其实从他手中提上剑的时候开始这个人身上就有很多或大或小的变化,只不过那时候宋昀的脑子里东西太多,被选择性地忽略掉了。 比如殷怀身上的衣袍、眼中的兽瞳,额头的妖纹还有半束起来的长髮。 现在他看上去就是一只大妖了。 从他进入总局见到殷怀开始,还从没有一次是这样的装束,即便明知道是谁,眼前的人对于他来说应该是十分陌生才对。 可宋昀却觉得一阵精神恍惚,盯着他移不开眼,好像这样才是他脑子里殷怀该有的样子。 殷怀笑了笑,走上来在他身前站定,伸手给他。 第64章 回程(一) 宋昀借力站起身来。 两人相隔一步对面站着,沉默半晌。 最后殷怀挑了挑眉:「怎么,这样子不敢认了?」 他说着似乎要抬手,宋昀脑子里忽然一闪:「别——」 话音没落便已经下意识抢步上去直接将他手腕按住了。 殷怀看着他扬扬眼楣,眼神色似笑非笑地停了一会:「怎么?」 「……」宋昀侷促收回手:「没……」 殷怀继续用那种令人发慌的眼神看他:「那你认不认得?」 「……咳,」宋昀转开眼,含煳点了点头。 殷怀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也不说话,眼神依旧落在宋昀身上。 「你……受伤没有……」宋昀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只好清了清嗓子开始转移话题。 结果殷怀不急不慢往前走了一步,沉声回答:「有。」 这句轻飘飘的回答让宋昀心头一沉,不由得下意识抬头去看他。 结果就被殷怀捏着下颌贴了上来。 唇上的吮吻极尽温柔缱绻,等宋昀好半晌终于回过神,殷怀已经跟他拉开了一丝距离,低声道:「太有了。」 但这种距离比刚刚更加要命——四片唇瓣若即若离,说话的时候有意无意总能从宋昀嘴唇上擦过去。 殷怀三个字说完,宋昀觉得自己心跳都没了。 宋昀手软脚软杵在原地,殷怀沖他笑笑,展臂轻车熟路搭在他肩膀上将人带到身边来,然后转头,对着不远处的几个伤员吹了声口哨。 殷怀保持着胳膊搭在宋昀肩上的姿势沖他们挥了挥手,语气十分轻松地问:「看见什么了?」 第107页 刚刚大阵里灵力冲撞,阵中大部分伤员气行不稳都会受到影响,阵里东倒西歪昏睡了一片,还能保持清醒的屈指可数。 但屈指可数并非没有。 好巧不巧就有几个伤不在灵枢的伤员,正巧看见刚刚两人唇齿纠缠的那一幕。 撞见了不该看的东西,现在那几人还僵直着身子,直到听见不远处的口哨声,这才回过神来。 「……」 刚刚受过冲撞的那几个人看着好像没事人一样的殷怀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可能不太容易描述,」殷怀歪头一笑:「不如我来统一一下口径?」 那几人还不知道殷怀要做什么,此情此景也不敢多说,只能从善如流懵懵懂懂点头。 殷怀眼弯弯:「——什么都没看见。」 他说完,扬了扬眼楣:「听得见我说话么?」 那几人赶紧点头:「听得见听得见……」 「那就好。」殷怀满意点点头,紧接着打个响指,几人齐刷刷应声倒地。 「……」宋昀眨了三下眼:「你……」 结果他才一张嘴,话头就被殷怀接了过去:「你刚刚问我什么来着宝贝儿?」 宋昀着急想要解释:「我……」 殷怀带着人轻巧转了个向:「——我受伤没有对吧?」 宋昀:「……」 殷怀把那些人放到也没什么恶意,充其量就是把记忆抹除一些,宋昀当然知道这些,加上他现在脸上还发烫,刚刚的事情当然也不希望有人瞧见,这一来也算给了他个台阶。 于是宋昀侷促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从善如流把没出口的话遮了过去,转而问他:「你要往哪去?」 「帐篷,」殷怀一本正经地解释:「他们回来还得有一阵子,等着也是等着,不如回去再睡一会。」 「……」殷怀回答得如此正经,以至于宋昀感觉自己想要揶揄他一句的想法都有点不太正常。 不过事实上他现在并没有什么闲情找一句揶揄他的话出来。 从宋昀出阵开始,就有些他明知道是记忆的东西奔腾着涌入他的脑海,但等他仔细去看,却只有空白一片。这股抓抓不住看看不着的空旷洪流沖得他神思一片恍惚。 不消几步两人便站在了帐篷门前,殷怀抬手将门上拉链拉开,然后略微侧一侧身。 宋昀脑子里此时还在翻腾,看见殷怀开门侧身,想也没想便十分乖顺地低头从他身前钻了进去。 行军单人帐篷的作用本来就是睡觉,里面只有防潮垫和睡袋,宋昀现在脑子并不太灵光,进门便老老实实坐了下去,然后下意识抬头去看眼前的人。 殷怀跟在他身后进来,反手将帐篷拉好,看着宋昀眼底有些茫然的神色,忍不住又想逗一逗他。 于是宋昀只看见自己眼前那道身影一闪,紧接着便听见殷怀的嗓音在他耳边沉沉道:「怎么听见我受伤之后就没后话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和耳边温热的气流让宋昀脑仁一紧,还没来得及往旁边挪,就被殷怀展臂拦了下来。 殷怀故意把身子更凑近了一点,嘴唇几乎是贴在宋昀耳尖上,低声问:「不打算关心关心我么?」 「……」宋昀实在不知道这句话自己应该怎么接,但又感觉自己好像的确有点疏忽,只好顺着往下问:「你……伤到哪里了?」 「伤得地方不少,但是现在都恢復的差不多,」殷怀十分真挚地眨了眨眼,说着便佯作要抬手去松领口:「要看看?」 「——不不不」宋昀一激灵,急忙伸手将他按住。 这一按显然正中下怀,殷怀看着他笑一下,接着在他手中将手一转,指节蹭过手心,继而向下一滑,手指缠了上来。 两人本来就挨得近,四目相对的情况下这样的小动作宋昀实在是无力招架,瞬间一颗心就好像踩了电闸一般突突跳了起来,带着一股诡异的热度从脖颈一直烧到脸颊,让他脑子里都是一片晕晕乎乎。 殷怀脸不红心不跳任由他盯着一点点凑近过去,最后低头在宋昀嘴角吮一下,然后很快又拉开了距离。 殷怀仍然看向他眼底,眼弯弯,半开玩笑地问他:「记起来什么没有?」 这句话依旧是殷怀一贯有的调笑语气,但宋昀却忽然一阵脑热,勾着眼前这人的脖颈凑了上去:「有。」 从来都是宋昀被自己调戏得面红耳赤,这下子突然主动贴上来殷怀甚至都有点愣怔。 不过很快他便回过神来,手掌托在宋昀脑后加深这一吻。 起初殷怀只是想逗逗他,可出乎意料的是宋昀非但没有推拒,反倒十分驯顺地微微开启齿关,舌尖做出了十分生涩回应。 或深或浅,两人这几天唇齿纠缠的次数并不算少,但是宋昀像这样迎合的还是头一次。 殷怀喉头有些发紧,手臂上稍一施力,带着宋昀向后倒了下去。 含卷人舌扫过齿关抵碾上颚,妖天然就通晓五事,普通人即便是久经风月场也难有这样的修为,何况宋昀这样未经人事的小修士。 开始宋昀还能回应一二,但是很快殷怀的小动作就让他气息不稳,何止腰软腿软,就是舌尖都使不上力气,只觉得细小的颤慄如同电流顺着脑后直抵灵台,脸颊上的热度开始沿着脖颈向下蔓延。 搭错的筋总有自己跳回来的时候,这事是自己挑起来的没错,可当时是他脑子里不清醒,现在手软脚软清醒过来,才知道自己刚刚犯了多大的错误。 第108页 宋昀未经人事却也不是傻子,当然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他大致能知道自己的界线在什么地方,现在殷怀一番撩拨下来,已经是他从没到过的危险地带了,再下去会怎样他自己都不清楚。 就在他脑子里红灯闪烁之前,殷怀倒是先他一步缓下来,撑起身子,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一些。 宋昀这才终于得空喘息,一颗心狂跳不止,此时从殷怀身下解脱出来如遇大赦,当时就想要移身出去,结果被人一把扣住腕子按了下来。 殷怀脸上难得一见不是那种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的从容神色,此时竟然也有些气息不稳。 宋昀战战兢兢,一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唿吸,一边还有一小部分的脑子里在模模煳煳地想着为什么自己最先注意到的是这种细节。 殷怀低头盯着宋昀看了片刻,十分克制地唿了口气,低头在他耳畔轻声道:「后面的事情,可能不太适合在这里……」 宋昀感觉自己脸上的温度蹭地一下直接冲到了灵台。 殷怀说完,起身看着宋昀红到滴血的耳尖十分满意地一笑,抬手捏了捏他的下颌,然后一侧身,从宋昀身上翻了下来。 两人距离拉开之后殷怀又恢復了往日笑容散漫的样子,在宋昀身侧十分悠闲地颐头瞧他,甚至开口不紧不慢地跟他闲聊起来:「我画的咒印用起来那么顺手,是不是感觉有点震惊?」 「……」宋昀很努力地平復了一下自己的唿吸心跳,但显然还是不到能像殷怀一样正常开口的程度。但殷怀说话时的态度简直可谓春风化雨,自己不回应又好像十分说不过去,于是只好十分侷促地咳嗽了一声,含煳点了点头。 殷怀勾了勾唇角:「因为那本来就是你的。」 这句话轻飘飘一出口,宋昀脑子里卡了一下。 他眨了眨眼,感觉灵台好像重启了一遍一样,刚刚脑子里灯红酒绿的一片渐渐被洗刷一空,宋昀感觉自己这才真正清醒过来。 帐篷里安静了一阵,殷怀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最后扬了扬眉:「有没有什么准备问我?」 宋昀抿唇深吸了一口气:「有,但还没想好从哪里开口。」 「那就慢慢想,什么时候想好什么时候问,不着急。」殷怀眼弯弯,抬胳膊将他带到身前来:「反正我一直在。」 第65章 回程(二) 就从刚刚发生的事情往下推演,睡是不可能睡着的,宋昀闭眼调息,一边慢吞吞考虑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事情。 出去收拾现场的几十号人花了近两小时才终于回来,天光已经大亮,直升机很快被招来,一队人返程。 宋昀现在跟殷怀在特别探员系统,不需要跟大队人马回总局去填报告,可以直接回住处。 当然殷怀也一样。 上楼的时候想起两人房子中间那若有似无的一堵墙,宋昀还颇做了些心理建设,结果他在门口正掏钥匙,殷怀便自顾自开门回了自己的房间,关门的时候还冲他笑了笑:「好好休息。」 「……」这种正常的道别实在是太罕见了,宋昀眨了眨眼,开门的动做都凝固了几秒。 任务结束之后直接可以回家的感觉非常好,可以很快从人物的紧张状态里剥离出来,而且不用绞尽脑汁去写任务报告。 现在差不多是中午,宋昀把衣服换下来,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去浴室沖了个澡。 出来的时候殷怀就已经十分惬意的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了。 宋昀:「……」 见宋昀出来,殷怀欠身坐起来,沖他温和一笑,一本正经地解释说:「毕竟现在恶鬼教还没清干净,小鬼像上次一样找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我还是过来比较好。」 宋昀:「……」 总之无论如何道理都会在他那边,宋昀向来不善于抬槓,在殷怀这里更甚。 又何况殷怀如此宾至如归地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里早就不是头一回了,宋昀不能也不准备把这人赶回去。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宋昀感觉自己跟眼前这人的距离好像要更近一些,甚至有些亲昵的意思。 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转身去晾毛巾,一面顺着殷怀刚刚说的话随便往下问了一句:「几眼黄泉都没了,他们还要挣扎什么?」 殷怀挑了挑眉:「那可不尽然。」 他说着从沙发上站起来,慢悠悠跟着宋昀往阳台那边挪了几步,停下来靠在墙上看他:「腾蛇跟他们在一起,事情可就不仅限于恶鬼一道了。」 宋昀瞧他一眼:「还有妖?」 「那倒不至于,」殷怀笑一笑,「妖向来不太乐意跟他们搀和。」 「再者如果妖跟他们联合,肖家人你觉得应该怎么解释?」 刚刚宋昀聊天并没带多少脑子,就是话赶话地说,现在殷怀说到这一点,他才忽然记起来肖家三兄弟的事情。 正常人的选择都是平衡利益得失之后的结果,因为实力差距的悬殊,即便是修士,跟妖鬼的合作也大多处于劣势,而肖家家大业大,又是走地宗家人脉甚广,几乎没有什么是求而不得以至于非要跟妖鬼联手的东西。 而且对于正统宗家来说,自己的内室弟子跟恶鬼道这样的邪教勾结,绝对不是什么面子上有光的事,何况又是在那么多代表着宗家头脸的高级修士面前被揪出来,对肖家的影响必定小不了,三人回去少不了一顿重罚,说不定还要惊动宗室长老。 第109页 怎么想都是百害无一利,简直就是自杀式投敌。 宋昀百思不得其解。 殷怀在一旁适时提醒了一句:「可能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给谁传的消息。」 宋昀眨了眨眼。 殷怀继续往下说:「如果知道后面是恶鬼道的人,不用说是借他们胆子,就是单从姿态上说他们也不会这么办。」 宋昀十分认同这番言论,顺手收了旁边晾着的几件衣裳回到房间里来,继续往下问:「那腾蛇呢?腾蛇这样的大妖可不磕碜。」 殷怀点点头:「磕碜是不磕碜,但腾蛇就更没理由来帮恶鬼做事了,所以——」 宋昀听到这里脑海里白光一闪,几乎是跟殷怀异口同声:「所以中间还要有一个位置!」 殷怀点头,扬了扬眉棱,示意他继续把话说下去。 「中间这个人,能把他们三方都找来,并且组成合作关系。」 宋昀垂眸沉吟了片刻:「在里面恶鬼是最低级的,要出人出力。能让他们这么心甘情愿,回报应该十分丰厚。」 「不过从另一个侧面来说,需要依靠恶鬼来提供人力基础,可想而知中间这人能提供的好处比较有限,肖家家大业大,想要说动他们不太容易,应该只有三兄弟被利用了,而且他们仨在里面应该是直接面向中间人和腾蛇,可能根本就不知道还有恶鬼一支的存在。」 「腾蛇是大妖,几乎没什么欲求,能帮忙应该是跟中间的人有很好的关系,属于友情客串,是所有人都要仰仗的角色,应该在最高层的位子上。」 这些东西想明白,中间的那人身份位置就大致清晰了——要高于肖家三兄弟,而且跟腾蛇这样的大妖有不错的关系;但又不能太高,还要能跟恶鬼这样不入流的一批人说上话,并且恶鬼还愿意相信。 想来想去,这个上能跟大妖攀上关系,下能给恶鬼提供资源的位子上合适的应该只有人。 而且是修士,修为不错的修士。 但单从跟妖鬼合作这事上来看,大概率不会是从正统宗家里出来的,或者至少不是内室弟子。 宋昀杵在原地默然无语,脑子一阵飞转,之前任务里经歷的大小事情、很多几乎都要被他忘掉的细节很快被条分缕析梳理出来。 殷怀就在一旁陪他站着,并不着急把眼前这人的思绪给唤回来,反倒伸手接过宋昀手上收进来的几件衣服,慢条斯理叠好,又重新放回宋昀手里。 宋昀脑子里想着那些事,看见手上多出来的一叠整整齐齐的衣服,愣了会神,下意识踱进卧室将衣服放回衣柜里,然后也没关柜门,就站在衣柜前继续愣神。 又过了几分钟,宋昀眼珠转一圈,这才逐渐回过神来。 他看了看自己面前打开的柜门,然后又看了看里面放的不太端正的一叠衣服,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把某人晾在外面了。 「……」 宋昀急忙关上衣柜,刚一转身,就看见殷怀斜靠在卧室门口。 殷怀眼弯弯:「想出来了?」 「咳,」宋昀有点侷促地咳嗽了一声,长了张嘴结果话到嘴边还是又转了个弯「——没。」 他刚刚想到的那个答案实在让他有点震惊,不确定中间是不是漏掉了什么重要细节,于是转而去跟殷怀套话:「单靠恶鬼道的实力就能摆出那九眼黄泉阵么?」 虽然中间很多都是交由捉妖总局处理的,但就宋昀自己看到的几眼来说,布阵的精密程度和规模都很高,更不用说九眼连起来地跨几万平方公里的大阵。 「别说是摆出来,那些废物点心就是想也想出不一半。」殷怀说着迈步进来坐在床上,身子十分随意地向后一靠:「简单来说他们的作用要么就是挖井,把黄泉水引到阵里来。」 宋昀好奇:「那守阵呢?」 殷怀有些得意地笑了一下:「原本是都要帮忙的,但不小心让我破了一和八,中间几座阵连不进去,所以后来才成了恶鬼他们的散活。比较明显能看出来有人暗中帮忙的就是头一个和这最后一个。」 宋昀有些拘谨地开口:「第一个是……」 「你不是知道了?」殷怀不怀好意地扬了扬眼楣。 宋昀支吾了一下,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回答说:「山下道观,出任务那一回……」 殷怀好以整暇,要他继续往下说:「谁在帮忙。」 宋昀喉头髮紧:「总局。」 第66章 回程(三) 「这不是想出来了么,」殷怀一笑:「现在证据不少,都给他们找出来了,这事不可能一直遮着。」 「你要……干什么?」三界里面各有规矩,大妖不论怎么手眼通天毕竟都是妖,人间的事情他们不该插手。 「我能干什么,」殷怀语气十分轻松:「现在就是看他们自己黑白哪边人手多。内部消化不好,出了事情,那才该我负责。」 宋昀点头嗯了一声,站在原地有点恍惚,这一番推导下来得出的结论对他世界观的冲击实在有点大,一时间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这些信息该怎么处理。 房间里沉默了一阵。 在此期间殷怀一直好以整暇坐在床边,视线落在宋昀身上。 半晌,殷怀忽然欠身,沖他挥了挥手:「宝贝儿你这走神可有点久了。」 宋昀眨眨眼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这一会已经把殷怀晾了不知多少次,有点侷促地咳嗽了一声,急忙开口转移话题:「——你吃东西没有?」 第110页 「没有,」殷怀眼底笑意一闪而过:「你请客?」 宋昀没觉察到有不对的地方,甚至听到殷怀这样问还十分脆快地点了点头:「当然当然……」说着转身拿上手机准备出门。 「不着急,」殷怀说着站起身来,脸上表情十分愉悦,问他:「你吃过东西没有?」 「?」宋昀眨了两下眼,不知道殷怀突然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好如实回答:「……吃了一点。」 殷怀轻快一点头:「那刚好。」 「??」单从殷怀说话的声音里都能知道他现在心情明显更上一层楼,宋昀更懵了:「——不去吃东西?」 殷怀眼弯弯,慢条斯理踱步上前,正好将他堵在桌角和墙壁中间:「不差这一会。」 两人现在相隔不到一步,殷怀微微探身,伸手将宋昀手里刚拿起来的手机轻轻按回了桌面上。 宋昀也不清楚这突然是什么情况,只觉得这人忽然贴这么近不太对,下意识把身子往旁边退了一点:「——怎么了?」 殷怀笑吟吟的:「还有事情要跟你谈谈。」 「谈……什么事?」宋昀说着又往旁边靠了靠。 奈何他现在身处的地形实在是侷促,刚退开这半步人就已经贴在了墙边。 殷怀沖他扬了扬眉棱。 宋昀:「……」 很显然殷怀现在这个状态,从表情到语气再到动作,都不像是要做好事的样子。 而且就两人现在的站位来说,怎么算都是他吃亏。 宋昀后背抵在墙上,干巴巴笑了一下,开始用缓兵之计:「什么事情非得站着说,怎么不坐下来好好聊……」 说着身子就要往外挪。 然后就被殷怀抬起胳膊撑在墙上截断了去路。 「那倒不用,」殷怀眼弯弯:「这个地方尤其合适。」 说着又慢悠悠往前迈了半步,把宋昀结结实实堵在了墙边这个小角落里。 宋昀:「……」 「之前是不是说过,你请吃饭的时候,就是想跟我谈情说爱的时候?」殷怀说这种话的时候向来十分从容不迫,甚至微微弯腰又逼近了一点,有意压低了声音问:「不如饭一会吃,先来好好跟我谈谈?」 「……」宋昀身子几乎全贴在墙上,听他这么问,还是努力又往后靠了靠。 话说得这么全宋昀当然有印象,只不过刚刚他说要请客的时候压根没意识到这一点。 可是再一想,这件事好像有点秋后算帐的嫌疑——就现在两人房间里喧宾夺主的情况来看,怕是早就不在「谈情说爱」这么生分的词能形容的范围里了。 宋昀脸上有点发烫,但此时如果还保持缄口不言,实在有点吃闷亏的意思。 于是稳了稳唿吸和心跳,佯作如常开口问:「你觉得,如果现在是开始,那我之前在干什么?」 殷怀显然没想到他能这么说,有点惊讶地扬了扬眼楣,随即眼底笑意又浮现出来,一本正经地回答:「不知道,不如你来解释解释?」 「……」宋昀白他一眼,想直接把他推开走人。 「别走别走,」殷怀笑着拢肩头又把人带回来:一本正经地跟他解释:「说出来跟没说出来,那差别可大了去了。」 宋昀把头偏开一点,开始装傻充愣:「我什么都没说。」 殷怀不管他这个,勾着嘴角凑近过去,贴在他耳侧沉声问:「那我来说?」 殷怀靠得很近,说话的时候薄唇甚至若有似无从他耳廓擦过去,温热的气流蹭过颈侧皮肤,引起一小阵颤慄。 宋昀忽然敏锐地发觉,自己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之前尚未熄灭的余火迅速被这一点火星引燃了。 这种微妙的变化让宋昀的一颗心瞬间狂跳起来,第一反应就是想逃:「不用不用……」说着手抵在殷怀身前就要去推。 「嘘……」殷怀一手钳在他腰侧将人按下来,身子更靠近了一些,将他压在墙上,低头用唇舌将宋昀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尽数封了回去。 现在大概是下午三点,窗外阳光依旧炽烈,但已经开始染上了黄昏的颜色,透过玻璃好像啤酒一样落在墙上。 房间里只有錶针的声音和轻微的气喘。 长久的接吻所导致的微微缺氧让宋昀恍惚有一种醉酒的感觉,脑子不清醒,但口腔里殷怀带有挑逗意味的动作带来的感觉却十分清晰。 宋昀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失控的心跳和肌肉的轻微颤慄,也明确地知道自己的底线在不久之后即将沦陷,但还是控制不住地去回应。 ——————————————— 殷怀笑了一下,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一些,低头看着宋昀半开玩笑地问:「紧张什么?又不会把你吃了?」 事实上不问还要好一些。 宋昀脑子里好象有一团棉花,耳边声音也模模煳煳不清楚,只是隐约听见殷怀说笑,于是下意识抬眼来瞧他。 两人刚刚分开,宋昀气息甚至都还没喘平稳,眼底迷濛的神色仿佛雾气,两片薄唇上还带着水泽,在午后明媚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诱人的水红色。 殷怀喉头紧了紧,觉得刚刚自己那句话出口有点早。 宋昀的确应该担心一下。 殷怀唿了一口气,将手一扬,窗前百叶窗哗啦一声自己落了下来。 第111页 屋里光线陡然暗下几度,宋昀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整个人便已经被殷怀弯腰扛上了肩头。 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等宋昀回神自己已经被扔在了床上,然后殷怀便贴了上来。 殷怀伏低身子,鼻尖蹭着宋昀颈侧一路向上,最后贴在他耳尖上,嗓音带着一点喑哑,沉沉道:「之前帐篷里没做完的事情,放在这里就很合适。」 这句带着明显暗示意味的话顺着顺着耳后攀上灵台,宋昀的脑仁都跟着一激灵。 然后就宕机了。 直到殷怀勾着他的下颌贴上来,舌尖深入抵开齿关与他纠缠在一处的时候,宋昀才终于懵懵懂懂从脑海中的白茫茫一片里走出来。 这一次跟之前的小打小闹有了明显的区别,殷怀动作里玩闹的意味被撩拨取代,不仅是唇舌之间步步紧逼,的手同样开始带有明显目的性地攻城略地。 从腰侧到后背,再沿着嵴柱的凹陷上到肩胛……宋昀被殷怀的动作搅得气息不稳,只觉得由触碰引起的颤慄好像电流一样顺着嵴柱迅速上攀,随之而来的不仅是身上的热度,还有心头一阵同时带有不安和某种期待的隐秘瑟缩,让他后腰一阵发软。 手底的肌肉紧绷颤慄,但宋昀始终没有推拒,殷怀虽然同样沉沦其间,可心底的某一处却总有些坏心思。他一只手拿捏着力道四处点火,一面却又将身子撑起来一些,看着宋昀深情款款喊了声宝贝儿。 宋昀不明所以,抬眼眼神迷濛地看他。 殷怀笑得不怀好意,勾着唇角低头在宋昀唇上轻轻贴了一下,然后又拉开一些距离,停在两人唇瓣堪堪能碰到的距离,低声道:「你这心跳,是不是有点快?」 殷怀嗓音里带着笑意,宋昀当然知道这是有意戏弄自己,问题是殷怀说这话的时候也没耽误,———————— 世家弟子清心寡欲出尘绝俗从没有过这样的需求,单是殷怀这一下,便引来宋昀一声低低的喘息。 殷怀坏心思得逞,勾起手指,指节在他敏感处来回磨蹭:「现在更快了。」 「……」宋昀脸上发烧,又羞又恼可现在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何况此时慾念方起,正是难耐的时候,一时也管不了许多,干脆心一横,直接攀着脖颈将人拉下来气势十分兇狠地吻了上去。 当然宋昀能硬气的也只能有这一小会,唇舌之间的动作很快便被反客为主,殷怀手上的动作也跟着更进一步,宋昀的唿吸都跟着颤抖了一下,一种陌生的快感在一瞬间抽枝散叶,沿着神经和血管蔓延开来,如同铺天盖地的一张大网将他网罗其间,仅存的一点理智很快便溃不成军。 殷怀虽然逗他,但深知还不是逾越的时候。现在恶鬼一道情况不明,他跟宋昀之间的距离还是越小越好。如果真要做到那一步,按着他这小搭档的性子,后面几天他穿墙到这屋子里来都不太可能是件容易事。 即便如此,宋昀未经人事,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刺激,何况又是殷怀这样深谙此道的大妖悉心撩拨,所以即便事情止步于指尖和手掌,结束的时候宋昀依旧手软脚软,连指尖都没有力气,整个人仿佛陷在云彩里一般,只剩下胳膊横着挡在眼前不住喘息。 殷怀在他身上喘匀了气,撑起身子从床头抽几张纸巾将两人混在一起的东西擦干净,一歪身子又躺回宋昀身边来,展臂将人揽进怀里,埋在他颈窝深深吸了口气,鼻尖沿着颈侧优美流畅的线条一路轻轻蹭上去,最后在宋昀嘴角轻轻吻了一下,勾着唇角低声喊他:「宝贝儿。」 殷怀的声音里除了笑意,还有一点事情之后特有的、带着慵懒意味的喑哑,说出来的这三个字暧昧缱绻,好像猫爪子在心头挠了一下。 身上的感知才刚恢復,胸口的起伏还没完全平息,听见殷怀这么一声,刚刚的记忆想不清楚都难。 可做都做了……宋昀脸上赧然,有点自暴自弃地哼哼了一声,翻身埋进旁边那人怀里去。 第67章 回程(四) 耳边除了两个人的心跳和唿吸声之外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宋昀闭着眼,一半脑子里混混沌沌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以及后面应该怎么才能不太尴尬,另一半脑子全被殷怀在他背后不太老实的一只手给吸引了。 殷怀的胳膊十分随意地在他腰侧搭着,手自然而然就垂在背后。开始是指节一下一下上下摩挲,后来便演变成了指尖在肩胛骨上一笔一划缓缓写他的名字。 宋——昀—— 这两个字宋昀自己写过无数遍,字迹稍加注意很快就能辨别出来。 指尖一笔一划在他背后轻轻扫过,没有半点含煳,也没有半点耐不住性子的样子,写字的那人好像可以一直这样无穷无尽地在他肩胛骨上描画下去。 宋昀原本还能分出一半的心思胡思乱想,后来全部的注意全被在他背后描画的指尖吸了过去。 最后在殷怀第十九回 写完这两个字的时候,宋昀忍不住,终于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 胡闹归胡闹,做都做了他总不能一直装鸵鸟。 「活了?」殷怀在他头顶极轻地笑了一声,指尖终于停了下来,手掌落下去将这个两个字轻轻拢在掌心里。 宋昀支吾一阵,最后还是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好有点不大自然地嗯了一声。 第112页 可是说完又觉得自己这样回答好像显得有些冷漠,宋昀犹豫几番,末了小心翼翼抬手,佯作十分自然不经意地将胳膊搭在了殷怀身上。 殷怀眼底笑意越发浓,手在怀里那人发顶上揉了一把,温声问他:「再躺一会?」 之前宋昀一直不是很能理解那些恋人之间卿卿我我到底有什么意思,可是现在看来,这种黏黏煳煳好像一层暖烘烘的蜜糖捂在心口的感觉实在有点微妙。 所以即便耳尖发红,还是从善如流点了点头。 两人身上的衣服早在刚才胡闹的时候脱下来扔在了一边,刚刚宋昀闭着眼装鸵鸟,现在灵台清明一些,除了看着眼前精壮的肌肉线条有些脸热之外,他还注意到了殷怀胸口的一处伤疤。 不是一道,是一块。半只手掌大小的伤疤就落在心口,位置兇险,在周围光洁肌肤的映衬下看上去愈发显得狰狞。 妖都是有自愈能力的,修为越高修復的速度越快,理论上说殷怀这样的大妖身上是不该有疤痕这种东西的。 对此宋昀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就是这是最新的一处伤口,伤得严重,所以现在还在癒合的过程当中。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皱了皱眉,最近一次可能给他留下这种伤口的应该只有腾蛇,宋昀在脑海里努力搜索了一阵,还是不记得殷怀回来的时候有什么异样。 犹豫几番,宋昀最后还是没忍住,探着轻声问:「你这伤……是被腾蛇伤的?」 「不是,」殷怀的回答干脆利落:「他还没这手艺。」 宋昀原本看见这道伤疤的时候心情还有些沉重,结果就听见殷怀风轻云淡地往下说:「是被你伤的。」 宋昀:「??啊?」 殷怀十分认真地跟他解释:「之前你躲着我的时候,太伤心了,然后就由内而外表现出来了。」 「……」宋昀面无表情推开他,折身坐起来准备走人。 「开个玩笑,别走啊,」殷怀麻利起身,揽腰将人拦下来,下颌枕在宋昀肩窝,转脸看着他笑吟吟地道:「这么着急干什么,这不是正要说么。」 宋昀闻言顿了顿,然后便听见殷怀在自己耳边认真道:「是很久之前渡劫的时候留下的。」 其实宋昀也是觉得好奇随口一问,这种话题在刚刚的情况下你一句我一句闲聊是没什么问题的,可现在殷怀忽然认真起来,让他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尤其是现在两人这个货真价实「前胸贴后背」的姿势……就在宋昀搜肠刮肚想着说点什么才能顺理成章脱身出来的时候,殷怀倒是先把他放开了。 「想吃点东西么?」 殷怀说着已经穿好了衣服,顺手又把宋昀的衣服从床尾捞起来递给他:「请客今天就先算了,在家里随便吃点吧。」 宋昀手上接着衣服,有点没反应过来,懵懵懂懂嗯了一声。 殷怀扬眼楣沖他笑了一下,转身出去了。 房间里就剩了他一个人,宋昀套上t恤,上头几处深深浅浅不知道是抓出来的还是压出来的痕迹十分瞩目…… 宋昀抬手揉了揉脸,刚平復没多久的心情不由得又波澜了一下。 与此同时,不知道是不是心理暗示起了作用,四下某种旖旎的味道似乎越发明显了。 宋昀脸上一热,急忙跳下床扯开窗帘,一把拉开窗户。 窗外热风扑进来,宋昀站在窗口深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感觉好一些。 等他磨磨蹭蹭从房间里出来,厨房里已经有声音了,柜门开合,似乎是在找东西。 宋昀犹豫几番,最后还是走上去,有点不自然地站在门口:「厨房里好像只有方便面……」 「也没打算从你这里能找出什么别的东西,」殷怀说着把手里的方便面沖他晃了一下,又道:「问题是你连个大点的碗也找不到,一会只能把锅端出去了。」 宋昀侷促点了点头,对于这一点他还算是知情,毕竟厨房可以称得上是他这家里唯一一处一尘不染、搬进来之后几乎就没开封过的所在,出现这种要什么没什么的情况还是容易理解的。 可能是殷怀平时笑容散漫的样子实在太过深入人心,宋昀现在见到他站在锅灶前面,觉得有一种十分微妙的不真实感,让他一时间拽不开脚步。 二来不得不承认他今天在「尽地主之谊」这一方面实在有点掉链子、 两种感情夹杂在一起,宋昀有点手足无措地杵在厨房门口, 他的本意是想要帮忙打个下手,但殷怀在厨房锅灶之间的操作堪称行云流水,完全没有要他帮忙的地方。宋昀干站了一阵子,觉得实在有点尴尬,于是只好没话找话:「……他们跟恶鬼道串通的事情……你早就知道么?」 殷怀闻言抬眼看他,反问道:「你觉得如果我早些知道,他们这九眼黄泉能建起来几个?」 「只不过他们做的实在有些粗糙,早有怀疑是真的。」 宋昀:「什么时候有怀疑的?」 殷怀:「第一眼黄泉破阵的时候。」 宋昀:「……那根一开始就知道有什么区别?」 虽然开头有点尴尬,但很快宋昀就发现自己找的这个主题实在是十分明智,很多细节一一展开,完全不用但心会有冷场的情况,最后一个问题讨论完竟然已经是晚上八点半。 第113页 话题告一段落,屋子里短暂的安静下来。 宋昀看着表心情复杂:一个问题撑过四小时令人震惊,但是现在该怎么让殷怀回他自己的房间去令人头大。 ——毕竟他昨晚压根就没怎么睡着,下午又被那事一折腾,再加上一晚上都泡在案子里烧脑,现在安静下来之后困意是真的上来了,脑子有点昏沉,只想上床去躺着。 但问题是没人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宋昀的明示暗示旁敲侧击在殷怀这里一概不好用,最后只能先去洗漱然后考虑一会进卧室的时候怎么才能把这个人给关在外面。 然后他就在洗漱台前看到了并排放在一起的两套牙杯牙刷,其中一套很熟悉,另一套…… 宋昀楞了一下,转头正好看到殷怀不紧不慢踱步进来。 宋昀看了看门口那人,又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牙杯:「这是……你的么?」 殷怀点点头。 看到他如此自然从容,宋昀一时间甚至有点恍惚这到底是不是在自己家里。 他从镜子里看殷怀:「你怎么……把东西放到这里来了?」 殷怀也从镜子里看他:「不然我去那边洗漱完再回来不是太麻烦了?」 「???」宋昀问:「为什么还要回来?」 殷怀一本正经地回答他:「晚上十好几个小时,小鬼钻空子的机会非常之大。」 宋昀一阵头大:「所以你这样跟搬过来住有什么区别?」 殷怀看着他微微一笑,脸上表情可谓春风化雨:「没有区别,就是同居,宝贝儿。」 说完,殷怀沖他招招手:「卫生间你先用,我一会再来。」 宋昀脑子里只有三个大写加粗拖着长音的字:什——么——鬼—— 生平第一次,宋昀在自己家里找到了战场上的感觉,一瞬间大脑疯转,仅仅凭着过去训练的下意识,几十种结界咒印出现在他眼前。 但是他脑海里出现的所有方案无一例外都挡不住殷怀这只大妖…… 最后宋昀还是心情复杂地选择了无为而治,坐在客厅等。 殷怀出来的时候看到他,笑了一下:「不是说困了,怎么不去睡觉?」 宋昀有点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你……晚上也要睡在这边么?」 殷怀没说话,似笑非笑看着他挑了挑眉棱。 「……」宋昀只好硬着头皮往下问:「你……睡哪里……」这话出口,他意识到有点歧义,于是迅速解释:「我可以睡外面沙发……」 殷怀说着不紧不慢走近过去,把人从沙发上拉起来带着往卧室走,一边低声在他耳边道:「我记得下午两个人在床上不是也挺宽敞的?」 一句话,宋昀不只脸,耳尖都红了,在殷怀身前慌乱挣扎着推据起来:「不是我睡沙发挺好的……」 殷怀显然不可能给他这个机会,两步便带人进了卧室,顺便还直接将卧室门带上了,同时还不忘一本正经地跟他解释:「现在非常时期,还是距离近一点比较保险。」 「不用不用……大夏天的还是分开一点比较舒服……」宋昀还盼着能抢救一下,干笑着把人往外推,「再说你都已经在这了他们还有什么空子可钻……我真的觉得我睡外面挺好的——」 话没说完,殷怀忽然低低嘶了一声:「——碰到伤口了。」 宋昀脑海里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殷怀胸口的伤疤,一激灵立马僵住了:「你没事吧?」 殷怀将他往床上一压,低声笑道:「几百年的伤,碰一下倒是没什么。」 说着将他抵在自己胸口的一只手按住,又往下压了压:「就是单纯陈述一下事实。」 「你——」宋昀气急败坏低叫出声,终于理解了「气到牙痒痒」是种什么感觉——他现在就恨不得直接低头在面前这人肩上狠狠咬一口。 第68章 回程(五) 虽然睡在一起,当天晚上并没有再发生什么出格的事情,可问题是都已经是在一张床上了,毛手毛脚什么的,可想而知。 上次任务之后没有总局的任何消息,生活区里也一如往常,路上偶尔碰到几个有点眼熟的探员也看不出半分像是有什么事情发生的样子,殷怀更是。 任务结束近一周,宋昀收到的唯一一条勉强能跟总局攀上关系的消息还是昨天他那身居高位的舅舅发来的。约他在近郊的一家餐馆吃顿饭。 消息发来的时候宋昀在刷牙。 殷怀从外面拿着他的手机不急不慢踱进来在他身后站定,垂头枕在宋昀肩窝,一手十分自然地搭在他腰侧,一手在他身后拨弄手机,漫不经心地转告:「你舅舅说,明晚要带你出去吃晚饭。」 宋昀顿了顿,哪里都有餐馆,非要去近郊,如此矫情的事情很难想像是在吃食方面一贯情感淡漠的宋家人能提出来的,想来想去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总局里的事情告一段落,有些消息需要告诉他。 宋昀嘴里还有一嘴泡沫,只能含混不清答应了一声:「我自己过去么?」 「原定是他来接你,」殷怀说着把手机轻巧塞到宋昀身上的口袋里,抬起头来,下颌枕在宋昀肩上从镜子里看他:「但是碰巧被我看到,所以变成了我送你过去。」 宋昀嗯了一嗯,毕竟更大的场面都已经见过,开车接送这种程度的事情目前已经不足以在他心头激起波澜了。 第114页 两人到的时候七点多一些,天色黑得还不算彻底,但外郊浅山里的夜风已经清爽了很多。 他舅舅简讯里指定的餐馆就在山脚下,停好车就能看到,刻意刷成青砖黛瓦的外表也掩盖不了小院里农家乐的质朴气息。 院里树上挑着灯泡照得灯火通明,看上去喧腾但人显然不多,除了满面春风迎出来的老闆,根本听不到其他动静。 小院有两进,一路走进去统共看到四间包间,无一例外全关着灯。 宋昀越发肯定了「被自家舅舅约出来吃饭是假,长辈找他谈话才是真」的预判。 听脚步声音外面来的是几个人很轻松就能知道,所以三个人才进里院,最里面的包间门便打开了,有个穿着一身休闲西装带着金边眼镜留着两撇鬍子浑身散发着领导气场的中年人从房间里迈步出来。 宋昀沖他招了招手:「——舅舅。」 看得出来对方也是想抬手的,但看到旁边的殷怀,还是有些拘谨地把手放了下去,快走了几步上前来,对着旁边的老闆微微一笑:「辛苦,先回去吧。」 「好好好,」满面春风的老闆出门还不忘回头嘱咐:「宋先生有什么事情招唿我就行!」 宋昀眼见着自己不怒自威的舅舅上一秒满面和煦看着老闆出门,下一秒立马神情严肃垂首行礼:「大人。」 宋昀后嵴樑僵了一下。 两人天天腻着他几乎已经忘了殷怀这只祖宗级别的大妖跟自己身份的云泥之别,现在忽然看到自家长辈如此严肃地行礼,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逾越,气氛一度十分窒息。 宋昀有点尴尬地往旁边挪了挪。 殷怀不动声色把人拉回来,笑吟吟地摆了摆手:「自己人,拘束什么。」 「……」宋昀觉得,这句话,好像怎么听怎么有歧义。 由于忽视了殷怀这一环,宋昀来之前想像中的家长谈话变成了家长作报告,而且舅舅作报告的时候自带「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的气场,为了避免尴尬宋昀只能老老实实低头吃饭。 饭桌上氛围严肃好像开会一样,宋昀吃得也心猿意马,支着耳朵心思全在旁边两人的谈话上,完全没留意筷子底下的东西,只觉得上一筷子刚送进嘴里嚼了两下,还没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火辣辣的感觉突就然在口腔里爆开了,辣得宋昀脑仁都一激灵。 问题是桌上的菜明明都是很轻淡的口味,宋昀也不知道自己嘴里爆仗一样的这段辣椒是从哪里来的…… 餐桌上氛围严肃,他不好表现,吐也不能吐,只能埋头眼含热泪头皮发麻地硬生生往下咽,好像吞了一块热炭,一路从舌头火烧火燎直到胃里,宋昀感觉自己只要张嘴立马就能喷出火来。 ——现在他实在太需要一口凉水了,但桌上除了酒只有茶,而且是热的,还是夏天倒出来放半小时还烫嘴的那种热。 「……」宋昀心中无力感油然而生,觉得不止眼泪,自己鼻涕都要下来了。 殷怀表面上十分严肃地听着对面的中年人汇报工作,一边还很配合地时不时点头嗯上一声,事实上余光里宋昀是怎么心不在焉地把辣椒吃下去又是怎么被辣到眼里飙泪耳尖泛红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殷怀不动声色抿唇把嘴角笑意敛去,然后伸手轻轻握了握旁边的水杯,继而转手给宋昀推了过去:「冷的。」 两个字简洁短促没有任何一点感情在里面,但宋昀听了几乎感动到热泪盈眶,抓起来勐灌了一大口,这才总算重新活过来。 刚刚殷怀说的两个字又短又轻,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坐在两人对面的宋铭申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甚至一度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直到看见自己从小就有洁癖的侄子拿着另一只水杯喝水,然后又自然流畅地把手中水杯放回殷怀手边。 他这才感觉好像有点不太正常,照理来说,这件事情不可能发生在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个身上。 鑑于该知道的和不该知道的殷怀几乎全都知道,所以汇报工作的时间并不长,简单来说就是比之前的推理更具体了一点——跟恶鬼道串通一气的是现任捉妖总局的最高负责人,而且几乎跟恶鬼道有关系的线全都收在她这里,所以即便排查了一周,总局里因为串通恶鬼的缘故被清洗掉的也只有这一位。 作为三界之中代表人的一司,坐在最高负责人的位子上并不是一件容易事,首先必须是跟宗家没有利益牵扯的散修士,其次不能有与妖鬼之间的前生契,最后还必须有与宗家长老不相上下的极好修行。 而现任的这一位更是传奇式的人物,除了是捉妖总局成立后第一位女性最高负责人之外,还是任期最长的一位,三十年一换的任期已经连任了三回,近一个世纪过去依旧无人能出其右。 只不过这位传奇人物最近几年都是一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状态,今年尤甚,几乎就没在总局公开状态下露过脸,甚至宋昀他们作为新人正式进入总局的大会上连例行露面都没能见到。 所以总局内部的清洗是很好清洗的,可要想再往下追查却不太容易。 不过好消息是恶鬼道因为偷掘黄泉祸乱人间已经被幽冥一界按律处理,这一道侥倖留存了数百年的邪教终于安静了。 宋昀也仿佛看到了把殷怀从自己床上赶下去的一丝希望。 第115页 汇报完工作之后,桌上氛围又回到了刚开始的迷之安静,宋昀刚刚还能一边听一边吃,现在房间里掉根针都听得清的情况下,动筷子似乎十分不合时宜。 宋昀默默把手里筷子放下,跟另外两人一起尴尬坐着。 殷怀慢条斯理喝了口水:「都不动筷子,这桌上东西是用来过眼瘾的?」 宋铭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面这位大人在说什么,干笑了一下:「不是……」 「那就动筷子,」殷怀说站起身来,转头看着旁边宋昀似笑非笑扬了下眼楣:「我一会来接我这小搭档回家。」 「……」 宋昀就猜他今天指定要说些虎狼之词。 宋铭申跟着也要站起来:「您……」 殷怀按着肩膀把人按了回去,笑吟吟地道:「你们吃,我一会只管来接人。」 殷怀推门出去,一路不急不慢踱步往外走,甚至还有闲情去跟前堂老闆打了个招唿,然后出门没两步身形一闪又在后院包间的房顶上飘飘然落下来。 既然说好一会要来接人,还是在近处等着比较方便。 殷怀出去之后房间里又继续安静了一阵,然后宋铭申才咳嗽一声:「刚才说的那些,你之前知道么?」 「大致知道,之前殷怀——」宋昀话到嘴边,忽然脑子里弦一绷,急忙改口「——殷怀大人……跟我说过一些。」 好在他的改口十分及时并且自然流畅,对面的宋铭申并没发觉,点了点头,继续往下说:「你毕竟是上次的任务成员,虽然现在恶鬼道已经被按律处理,但事情到底能发展到什么程度谁也不敢说,所以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日常还要多加留意。」 说完扬了扬筷子:「别干听着,点一桌菜又不是为了让你看。」 修士的食量比正常人小得多,对食物的兴趣也比正常人低得多,不多时,两人手里的筷子便又放了下来,随着房间里终于融洽一点的氛围开始进入扯闲篇的阶段。 「你的搭档……」 「?」宋昀突然被cue,有点茫然地抬起头来。 只听对方继续往下说道:「你们两个,是不是住在一起?」 轻飘从容的一句话,听得宋昀一激灵。 他急忙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同时迅速冷静下来迅速思考了一下,觉得这事除了殷怀和自己之外不可能有其他人能知道,现在这个状况应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说错了,表达有误,要么就只能是自己理解错了。 于是一番思量下来,宋昀决定用不变应万变的装傻套路:「啊?」 果不其然,宋铭申意识到了自己上句话里的歧义,解释说:「不是,我的意思,你们在住宿区不是房间挨着么?」 宋昀这才松一口气,点头干巴巴一笑:「是……」 宋铭申:「最近情况特殊,可以跟他离近点。」 「……」 宋昀继续艰难微笑:「……好。」 第69章 回程(六)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到微薄来找我玩鸭~ - 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了一阵,桌上又安静下来,屋里的两人静默无言地开始喝茶。 殷怀原本正在考虑是不是该下去接人,忽然听见房间里宋铭申有些费解的声音:「小昀,我怎么记得你以前不愿意跟别人共用杯子之类的东西?」 殷怀挑挑眉,饶有兴致地在原地站下来。 其实如果不是宋铭申把这句话问出口,宋昀压根没意识到自己拿的是谁的杯子。 两人住在一起不分你我,刚刚殷怀把自己的杯子递给他实在是有点太过常态化以至于这一茬宋昀当时压根没往心里拾。 结果有人在这等着他…… 宋昀急忙将自己的杯子换过来,一边磕磕巴巴侷促解释:「这、这个杯子就在我手边放着,刚刚没留神,拿错了……」 宋铭申看着他,眼神不可觉察的变了变,开口问道:「那位大人跟你的关系,好像很不错。」 宋昀脑子里此时一片火花带闪电,面皮上要还努力佯作如常,干笑着解释:「可能是搭档……日常接触多,距离更近一点……」 这个说法没毛病,毕竟社会关系的开端都是社会距离的接近,宋铭申没再继续往下问,反倒话锋一转:「是有前生契?」 宋昀差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转给甩下车,反应了一拍才意识到自己的舅舅问的是什么,老老实实摇了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 宋昀只好如实回答:「我也不知道……」 宋铭申垂眸沉默片刻,想了想又抬眼叮嘱他说:「虽然刚刚说让你最近一段时间可以跟他距离近点,但不论怎么还是要有分寸,一来毕竟非我族类;二来,我们虽然是世家修士,但跟这位大人身份之间的差距不是一点半点,不要有太过逾越的地方。」 宋昀僵硬点头。 这话房顶上的人就不怎么爱听了。 殷怀啧了一声,身子一轻飘飘然在院里落下来——是时候把自己家小搭档接走了,不然再这么教导下去今晚进卧室恐怕又不是一件容易事。 殷怀进门就看到了自己小搭档通红的耳尖,眼底划过一丝笑意,然后不紧不慢走过去,在旁边站下来。 宋昀下意识抬头瞧了他一眼,然后突然意识到避嫌,又慌里慌张把视线转开。 第116页 殷怀笑一下,视线在桌上扫一圈,然后抬头去看对面的中年人:「吃完了?」 宋铭申点头应了一声,他也不知道自己刚刚说的一番话这位听到了多少,脸上神情多少有些不自然。 殷怀对于这些细微处的东西绝口不提,只伸手往旁边宋昀肩上十分随意地一搭,眼弯弯:「那我就带宋昀先回去了。」 该说的都说完了,宋铭申当然点头:「那就烦劳大人了。」 殷怀摆摆手,转头看着宋昀状似不经意地从桌上拿起宋昀刚刚用过的杯子抿了口茶:「走吧?」 对面宋铭申的脸色又凝重了几分。 「……」宋昀简直想原地消失。 宋昀跟着殷怀出门,出门之前还想着是不是该找个什么办法让两人之间的距离稍微远一些,然而事实却是出门之后殷怀根本没有等他的意思,恍惚几个闪身便出后院没了人影。 这的确是大妖该有的做派……但遇上殷怀这么久,这种情况他还一次也没见过。 宋昀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心里发懵,只能快步追出去。 结果迈出后院才一转,直接就撞到了人身上。 殷怀笑吟吟拦住他:「这么着急?」 宋昀抬头,看见殷怀笑吟吟的一双眼,感觉更懵了:「所以你刚刚跑那么快是干什么?」 「为了在这等你啊。」殷怀说着胳膊往宋昀肩上一搭,带着人不紧不慢往外走:「不然要我同着你舅舅这样把你带出来?」 宋昀:「……」 走了两步,殷怀把头一低凑近在宋昀耳畔,有意压低嗓音明知故问:「你舅舅跟你说什么了?」 宋昀被耳畔突如其来的温热气流激得一激灵,侷促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然后才佯作镇定,此地无银三百两一般回答:「没说什么。」 殷怀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不显山不露水地哦了一声。 然后又凑近了一些,手指捏一捏宋昀的耳尖,轻声问:「那你知不知道自己耳朵红了?」 「……」 宋昀当然不能说,支支吾吾搪塞过去,结果两人回家站在门前,脑子里鬼使神差又想起刚刚宋铭申跟他说的那两句话来,一时间觉得有点恍惚,不知道自己走到这一步到底是对是错。 殷怀现在已经连进自己家门这道幌子都懒得幌了,直接靠在墙边等宋昀开门,见他脸上神色,弯腰凑近过去:「怎么?」 宋昀一下回过神来,赶紧摇了摇头:「没,」说着将钥匙拿出来。 正要开门,忽然感觉好像有点不对,宋昀手上动作又顿了一下,转头看着旁边的人:「你就这么正大光明直接进我家来?」 殷怀十分理所应当:「不然呢?」 宋昀试探开口:「不然——恶鬼道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考虑考虑住回去?」 殷怀啧了一声,转身将宋昀罩在身前,手往门上一按,钥匙也不用直接带着人推门进了屋,然后就着这个姿势直接将宋昀压在了玄关衣橱的柜门上。 宋昀一来有点震惊,二来两人现在的距离的确有点微妙,不由向后又靠了靠,推了推殷怀的胳膊,侷促道:「堵在这里干什么……」 「跟你深入讨论一下这个问题,」殷怀说着回手关上门,继续不急不慢地道:「前半句是没错,但是后面你舅舅不是还跟说不能掉以轻心?」 话是没错。 可宋昀仔细想了想,觉得这句话是殷怀出门之后才说的。 宋昀说:「我觉得这好像是我舅舅单独跟我说的。」 殷怀点头认同:「是的。」 宋昀又说:「……我觉得这种私人谈话你可以象徵性地装作听不到。」 殷怀又点了点头:「是的。但是——」 说着忽然凑近了些,在宋昀耳边压低了声音,状似十分深情地回答:「跟你有关的事情我怎么能不留神呢?」 宋昀:「……你走开。」 「后面我舅舅还说让我跟你保持距离认清身份差距你怎么没听见呢。」 「虽然不太想承认,不过我的确听见了。」殷怀十分认真地纠正了一下他的说法,眼底带着似笑非笑的神色静静看他。 一时间安静非常。 房间里没开灯,只有外面路灯投射进来的光影,殷怀的眼眸在这种情况下简直可以用流光溢彩来形容,让跟他对视的宋昀不由得一阵神思恍惚。 偏偏两人此时离得又近,灯影朦胧之中的暧昧升温似乎比平时更迅速。 宋昀失神几秒,反应过来迅速垂眸移开视线侷促咳嗽了一声:「……所以?」 「所以,」殷怀说着,一只手绕到宋昀背后将人往自己身前一带,低头贴上去:「所以准备帮你认清一下。」 唇舌之间的触碰由浅而深,殷怀的原意只想逗逗他,可今晚饭桌上喝了酒,虽然只有一点,可跟宋昀身上原本有些冷淡的味道混在一起,成了一种难以描述的魅惑,叫他不由得想要更深入些。 吮吸绞拧刮蹭敏感的上颚和牙尖……殷怀的舌尖上的小动作,不多时便惹得宋昀手软脚软唿吸散乱。 加上这几天两人住在一起,动手动脚胡闹的次数可想而知,宋昀正是食髓知味的时候,很快身上就跟着热起来。 宋昀舌尖上的迎合好像某种应允,殷怀停在他身后的一只手轻车熟路撩开衣摆钻进去,指尖从腰侧一路划到后腰,然后在腰窝处拿捏着力道揉了一把。 第117页 电流一样沿着嵴柱攀升向上的酥麻让宋昀唿吸一颤,眼疾手快一把将衣裳底下胡作非为的一只手整个按住,侷促向外推了一下:「你别……」 「嗯?」殷怀停了一下,侧头在他耳根吻一吻,衣衫底下被宋昀抓住的手指不老实地动了动,指尖在宋昀紧绷的侧腰肌肉上打了个圈,有意压低了声音问:「别怎样?」 宋昀腰侧不受控制地一哆嗦,不由又将衣料下面的手抓紧了一些,可嘴上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殷怀眼底笑意一闪而过,身子又贴近了些,将宋昀结实压在后面柜门上,顶腰暗示意味十足地在他腿根处磨蹭了一下,继续不依不饶地追问:「别怎么,宝贝儿?」 妖天然通晓阴阳交合之事,真要用起心来就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也未必能抗住几遭。 灼热的唿吸喷洒在颈侧,耳畔殷怀的嗓音有些喑哑但还带一些不怀好意的笑,好像猫爪子在心头挠了一下,心跳一下子就不正常地快了起来。 心头欲望升温,宋昀愈发觉得口干舌燥。 偏偏殷怀就是坏心思泛滥,逼问两遍还嫌不够,偏头鼻尖沿着宋昀颈侧的线条一路向下,唿吸直接落进领口,最后在宋昀的锁骨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然后舌尖好像安抚一般从颈项之前那层薄薄的肌肤上舔舐过去。 宋昀身子一竦,一瞬间头皮都绷紧了,全身上下血管里的欲望似乎全都开始叫嚣起来。 宋昀喘一口气,推一下身前的人,咬着下唇含煳不清地妥协:「别在这里……」 殷怀同样难耐,听见这句话的一瞬间便带着怀里的人出现在卧室里,将人往床上一推,身子紧跟着贴了上去:「这里行不行?」 宋昀知道这是揶揄,可还不待他想好怎么还嘴,双唇就被人封上了。 ————————-剩下的事情,阿江很严格—————————————— 第70章 回程(七) 夏天天亮很早,房间里的窗帘并不完全遮光,早上五点房间里就已经清光满室。 宋昀睁眼看着房顶的一片青白色出神。 刚才的梦境十分真切,可就在睁眼的一瞬间,梦境好像潮水一样迅速褪去了,任凭他再怎么努力去回忆,都只剩了一些渐行渐远渐淡的模煳残影。 唯一能有印象的就是梦是关于殷怀的,是那只宽袍长袖冠带粲然的大妖。 宋昀缓了会神,脑子终于慢吞吞动作来。 与此同时,随之甦醒过来的五感六识迅速捕捉到周围环境里的种种细节——房间里某种不可描述的味道、床头床尾零落的衣裤、耳边又轻又稳的唿吸,搭在自己腰侧的手、还有身上酸软的微妙感觉…… 「……」 记忆回笼,宋昀有点崩溃地把脸埋进枕头里。但还是阻挡不住昨夜种种过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回放。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恐怕只有躲进地缝里能让他感觉好过点。 宋昀大半张脸埋在枕头里,看不见表情,但颈侧白皙的皮肤之下不自然的绯红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攀上脸颊,最后扩散到耳尖。 殷怀在旁边好以整暇看了片刻,然后适时咳嗽了一声,身子凑近过去:「醒了?」 贴在他身上的皮肤传递过来一小片熟悉的温度,烫的宋昀心底一激灵,耳尖愈发热了。 殷怀看着眼前红得几乎滴血的耳尖,有意拿话逗他,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带着十二分暧昧地关切询问:「昨晚睡得好不好?」 「……」宋昀感觉自己脸皮都要被烫秃噜了。 殷怀顿了顿,看他依旧没有要转过来的意思,于是搭在他腰际的手不老实地动了动,作势要向下探:「伤到没有?」 宋昀一激灵,赶忙将他一把抓住,一下子翻过身来:「没有没有没有……」 「那——」殷怀顺势把人又往自己身边带了带,眼弯弯:「评价评价感受怎么样?」 「你走开……」宋昀拍开身后欲意胡作非为的一只手,本想要干脆起身,结果四下扫了一圈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全在殷怀那边。 宋昀面对这一情景能想到的所有解决方法里,老老实实躺下不动绝对是目前看来最可行的一个。 于是只能作罢,抱着「破罐子破摔反正都到这一步了还能怎么样」的心态英勇就义一般重新躺回了枕头上,垂着眼眸尽可能躲开头顶的灼灼视线。 刚刚他埋头在枕头里卡不见,现在眼神四下乱飘,才发现殷怀肩头颈侧零星散落着几道可疑的红痕。 像是……抓出来的…… 宋昀的指甲向来修剪得干净整齐,所以即便是真没收住力道,抓上一道最多也就是在皮肤上留下一道微微泛红的划痕。 现在殷怀身上的就是…… 宋昀一阵脸热。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几道痕迹是怎么来的,可问题是殷怀这样即便是真刀真枪招唿也不可能留下伤口的大妖,身上怎么会有抓痕…… 宋昀咳嗽了一声,尽量装作十分自然且不经意地开口:「你身上这些……抓痕,怎么现在还在?」 「特意留下来的,」很显然某人十分乐意回答这个问题,甚至语气里还有点得意的意思:「后背还有,要不要看看?」殷怀说着就要转身。 宋昀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不不不不用!」 第118页 听见始作俑者如此一本正经理所当然的解释,现在他一点也绷不住了,一张脸臊得通红,舌头也跟着打结:「留、留着这个干什么!你快把它弄掉……」 「嘘,」宋昀话没说完,被殷怀忽然贴到唇上的手指堵了回去。 殷怀反手抓住他,手指以一种极其温柔缓慢却又十分笃定的速度缠进宋昀的指缝之间,「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宋昀啊,」殷怀展臂将他圈进怀里,在他脑后的手指轻轻插进发间揉了一把,声音好像嘆息:「你不知道我等了多久。」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宋昀的确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可殷怀现在的状态实在是太过反常,透过胸腔传递过来的嘆息莫名其妙让他胸口发紧。 一时间脸也不红了心也不跳了,也不想着挣脱出来了。 宋昀老老实实待在他怀里闷了半晌,最后有些犹豫地伸出胳膊把身前的人揽住了,安抚一样在他背后轻轻拍了拍。 夏天里修道之人最看重的就是夏至,跟冬至相对应,是一年当中阴阳消长循环的重要节点。 在世家的时候这两天都是十分重要的日子,往往提前几天就已经开始准备清修事宜,闭关打坐调息之类安排得满满当当,到了日子山门之中找不到一个不当位的修士。 但是就像到了北方所有节日都可以被饺子包圆一样,有了道侣就意味着没有什么日子是双修不能包圆的,何况还是这种阴阳调和的时机,殷怀自然愈得发名正言顺。 结果就是宋昀这几天的日程安排可想而知。 两人胡搞完安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不早了,宋昀感觉自己甚至都没有过度,直接就从高潮之后的失神坠入了深度睡眠。 但是这一觉却睡得极不安稳,总是莫名其妙醒过来。前几次宋昀并没往心里去,可第三次清醒,宋昀还没睁眼就已经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殷怀不在,取而代之是床上一只巴掌大小的看守纸人,纸人胸口的位置上还留着一小簇不声不响安安静静烧着的蓝紫色火焰。 这种情况显然不太常见,宋昀盯着那纸人看了片刻,随即披上衣服折身坐了起来。 总结一下来说就是现在有一件必须要殷怀半夜亲自出面解决的事情,并且保不齐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房间里还会有些用到这只小纸人的其他状况。 宋昀想了想,刚起来把衣服穿妥帖,甚至都没来得及重新坐回床沿上去,就听见外面的房门被叩了三下。 「宋昀哥哥。」 门外的声音不大,很有些怯声怯语的意思。 说话的语气和嗓音都有些像弋阳,而且宋昀年纪也不大,这个带着「哥哥」的称谓几乎可以说是弋阳专属,毫无疑问来人就是顶着弋阳的帽子想让他开门。 但嗓音里全无生气,仿佛站在门边的只有一个咽喉,单纯靠着肌肉机械动作来共振发声,这四个字在昏黑的夜色里缓缓传到近前,甚至比电子合成的声音还要更让人背后发凉一些。 宋昀在床边坐着没动作,转头瞥了一眼旁边的纸人。 殷怀留下的狐火没什么表示——门外站着的并不是什么邪祟,要么是身上带着阳气的真人,要么就是身上什么也不带的小傀儡。 他吸气宁了宁心神,然后手上掐诀闭目微观。 天眼视域里,房门前空无一物。 现在这个时段,四下都安静,那个声音消失之后房间里夜色如常,宋昀甚至有点怀疑刚刚是不是自己的幻听。 然而过了不多久,外面房门又被叩了三下,那个渗人的声音又重复了一次:「宋昀哥哥。」 说完顿了一下,然后那个声音又补充了一句:「是我,弋阳。」 「要命。」宋昀捏一捏眉心,怕什么来什么。 宋昀从刚才就在纠结,毕竟微观时候不见生火,是活人的可能微乎其微,只盼着外面是个小傀儡,这样他就可以比较心安理得地赖在房间里,毕竟单靠着房间里殷怀残存的气息就已经足够他以不变应万变了,只要再稍微拖上一阵子阳气上升,这些小把戏定然不攻自破。 可是现在看来外面的人就是要在这一小段时间里把他给拿下。 ——用傀儡术的言灵是不能自报家门的。活人身上是不可能没有生火的。 这两点加起来,刚刚补充的那句自我介绍显然是在威胁他,「这孩子的性命现在在我手上,你要怎么做自己掂量。」 第71章 回程(八) 活人死人区别就在这肩上的两顶生火,两顶生火灭了,人就已经站在黄泉路上了,是人是鬼只是时间问题。 宋昀展臂从一旁将床上的纸人捞过来,先将上面的狐火捏起来放在掌心一握,一道温和的热度灌入脉门。 狐火十分灵性,甚至似乎能带一些殷怀的意识。宋昀也是最近才发现这东西对他是绝对安全的,并且好像还能被他稍微控制一点点。总之带在身上有备无患。 然后宋昀才将纸人拿在手上,起身往卧室外去。 门上猫眼不出意外被从外面堵上了,可殷怀毕竟是狐狸,这种旁人能想到的旁门左道早就全被他堵严实了——阵法加持之下肉眼看得到的看不到的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门外的确是弋阳。只不过面皮灰白双眼空洞,眉心画着符咒,颈上拴着红绳。如果所料不错的话背后应该还贴着两道符。 第119页 平时就有些死气沉沉的弋阳现在彻底成了一只小殭尸。 宋昀嘆了口气,咬破舌尖往手里纸人身上喷了一口,拿咒术将它飘飘忽忽吊在了自己前头,在外面的人抬手准备第三次敲门之前开了门。 弋阳身上的咒术虽然不带邪气,但也绝不好解,施术之人必然不在近前,想要把人比较安全地解出来,最方便的就是以物易物,最行得通的方案就是用他自己来换。 宋昀勾了勾指尖,刚刚被他吊在前面的纸人飘飘忽忽往旁边挪了挪,落在了弋阳颈项上拴着的那条红线旁边,轻轻将胳膊搭了上去。 半空中细若游丝的红线浮动了一下,从纸人触碰的位置,一丝仿佛就是因为起伏之间光影变幻而导致的暗光,在一瞬间传了出去。 居住区里有五雷镇压,来人不敢用什么带邪气的招数,殷怀留下的纸人喷上舌尖血,再加上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矇混过关宋昀还是很有信心的。 他在心里打着点,同时夹出一张符纸几笔写好咒文,估摸着前面的消息差不多已经传到了,然后又勾了勾指尖,纸人的胳膊向下弯,缓缓将线圈住了。 宋昀手指将腰间佩刀向上一挑,刃尖干脆利落将弋阳颈上的红线斩作两截,系在弋阳颈上的一截瞬间失去颜色仿佛余烬一般碎掉了。 与此同时,宋昀起手将之前写好的符纸拍在弋阳胸口,顺势将人推了出去。 而另一截却像是韧性十足的琴线,带着破空铮然之声回卷,眨眼就在纸人胳膊上紧紧勒了三匝,倏然后撤,将纸人拖进了走廊转角的黑暗之中。 宋昀抓上落下来的佩刀,紧跟着追了出去——反正门都出了,还不如直接处理干净,免得日后再生事端。 预想总是很美好,事实上宋昀在后面被拖着上窜下跳狂奔的近一个小时时间里有一半都在反思自己为什么会头脑一热做出这种决定。 剩下的一半在好奇红线是怎么布下的和弋阳是怎么被钓上的这两个究极问题,因为这一路跋山涉水行经的,几乎没有一处是正常人会落脚的所在。开始宋昀还试着认路,结果路线迂迴交错,又加上天色昏沉,行进速度又快,还不等出城他脑子里的路线图就已经成了一团乱麻,完全看不出想往哪边走。 暗夜里山林水坡奔袭良久,最后停下来的时候宋昀已经掉向了,只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山上,具体城南城北,哪条路、什么山,怎么绕出来的,一概不清楚。 不过红线消失不见了。 宋昀现在身处的绝对算是密林。周围林木稠密,头顶枝叶密密匝匝,将月光全部遮挡在外,视线里混沌一片,是敌暗我明的绝好地形。 宋昀不动声色把纸人收起来,手上握着佩刀不敢妄动。 结果还不等他环视四周,脚下的地面便忽然整片地塌陷下去。不偏不倚就以他为中心,倏而展露出的漆黑裂隙仿佛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 场面虽然惊悚,但落差并没有那么吓人,宋昀甚至都没来得及掐诀,双脚就已经重新踩实了地面,不由得让他暗舒了一口气。 等到四面粉尘碎石落定,宋昀才看清自己所在的地方。 这是一处宽阔程度远超他想像的岩洞,挑高大概有四五米,仅靠着头顶的一点微光,这岩洞其他方向延伸到什么地方并不能看得很清楚,只有他视线的正前方,矗立着两扇直天直地的硕大木门。 两扇木门虚掩着,中间缝隙里还有些若有似无的微弱光亮,以至于四周昏黑之中,唯独这两扇门看得异常清晰。 情形十分诡异。 然而眼见此情此景,除了身上肌肉反射性紧绷之外,宋昀心里却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说不清道不明但就是觉得自己跟里面的什么东西沾亲带故」的微妙情绪。 宋昀看了片刻,虽然贸然相信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并不是理性的作为,但他最后还是深吸了口气——来都来了。 而且大部分情况下这种时候的回头路比往前走还要难走许多。 果不其然,还不等他迈步往前,四面的黑暗之中,一些昏暗的影子影影幢幢浮现出来。 「……」 一群影子跟在身后,宋昀老老实实迈步往前。 这两扇门足够大,宋昀侧身从中间虚掩的缝隙里进去。 脚下门槛高得出奇,里面多少有些光亮,能看出来十分宽阔,沿墙八根合抱粗的立柱,用的是十分规整的八角塔楼制式,整个殿里没有人,也没有塑像,只有中央一处黑乎乎的,周边有一圈低矮的石条圈围起来,仿佛是一眼井。 宋昀手上又将佩刀握紧了一点,——这种地方如果有水井,里面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好对付的东西。 宋昀另一手伸进袖里捏起符纸,才要迈步往前走,脚下忽然感觉有点不对——他现在站的地方还是平坦,可再往前一步,脚下却忽然有了坡度。 宋昀往四周打量了一眼,小心蹲了下来。 地上有花纹,这个在他刚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不过当时他只以为地上是铺了花砖,并没多留神,可是现在看来这地上倒是因为花砖的纹路藏下了不少东西,不仅是坡度看不清楚,如果地上有机关一样也看不清楚。 蹲下之后地上的花团明显了一些,是一些细碎的蝠云纹,光线昏暗的情况下如果不贴在近处还真看不出来。 第120页 可这种花纹一般都是墙面浮雕或者顶棚纸上的,像眼前这样铺在地上还实在少见。 宋昀一边想,一边伸手往前、往周边都摸了摸,他面前确实是斜面。 他见过的道观佛寺不少,可像这样地面上做文章的还没有几家。 往前的一路宋昀走得十分小心,万幸的是一路上并没有什么机关,不过像刚才那样坡度的起落到还有两处。 宋昀也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这有什么用处,带着满心的问号小心翼翼捱到那圈「井沿」旁边,向下看了一眼,里面最多不过两三米深,但是一层一层好像还有台阶,而且台阶上好像还有些塑像之类的东西。 一眼看上去丫丫叉叉有些诡异,可唯独就是没有邪气。 宋昀又靠近了一些,眨眼盯了一阵子,隐约看见「井沿」上似乎有阴刻的莲草,脑子里忽然一激灵——这是藻井。 这样地上的几处起伏就说得通了,因为他这根本就是站在顶棚上的。 所以这间石殿是反着的? 宋昀还有点懵,还没等他细想,藻井下面忽然透出来一些光亮。 宋昀楞了一下,这才看到这眼藻井下面是通着的。而且这个建筑也不只有他现在所在的这一层,透过藻井下面的空洞,能看到一层一层楼梯盘旋收紧,最后在光源处停止,数下来一共六层。 光线来自最底层墙壁上的蜡烛,有个穿黑色长裙身形十分婀娜的女人站在正中,她仰脸看上来,沖宋昀招了招手:「都到这了,不下来么?」 宋昀能看到的是这个女人十分年轻,身姿婀娜面容姣好,可他听到的声音却很苍老,即便她的语调温和甚至能说得上是轻松愉快,但其中油尽灯枯的意味是遮掩不掉的,声带仿佛没打松蜡的琴弓,每一个音节都干枯脆弱,甚至带着渗人的尾音。 跟她光洁饱满白里透红的有一张脸放在一起的景象,绝对不是一个单纯的「违和」能描述出来的。 宋昀缓缓吸了一口气,感觉事情已经开始向更坏的方向发展了。 不止是因为眼前这样令人发出一身白毛汗的场景,更是因为他现在忽然知道自己心里那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有底」的感觉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了——在那个女人身边的法阵里,放着两把宋家的佩刀。 宋家家教方式独特,对于门内修士来说,对宗室的认同恐怕是心里最强烈的情感了,拿佩刀当钓饵,自然一钓一个准。甚至可以说从迈出房门开始,走到这一步就已经是必然了。 看他没什么动作,那个女人又沖他招了招手,语调依旧十分热情洋溢:「没有后路,时间也不多了,所以赶紧下来吧。」 说完还冲宋昀笑了笑:「是要我找人从上面把你送下来,还是要我自己上去接你下来?」 「不劳大驾,」宋昀摆手,说着缓缓站直身子,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硕大的殿门。 门依旧虚掩着,那些影子停在门外不远处,影绰绰像一堵围墙。 「插翅难飞,我自己下去就是。」 第72章 回程(九) 虽然宋昀也不知道这人把自己带来的目的是什么,但借着直觉他能感觉出自己是在一座大阵之中,可四周完全看不到布阵的痕迹,根本无从下手。 宋昀顺着楼梯往下,中间每一层的制式都大差不差,而且一样的空旷,没有神像、没有邪祟、甚至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宗教标志。 他原本的想法,是借着下去的这一道找到塔里的阵眼,可现在下了一半,整座建筑干干净净,建塔楼的人是谁,想干什么……宋昀脑子里能想到的所有问题答案都是空白的。 理论上说现在他应该开始着急了,时间所剩无几,什么收穫都没有,整座建筑干净得好像一只透明的玻璃罩子,甚至连接下来要发生么他都不清楚。面对绝对的未知,就是平常有再怎么严格的家训,现在都有足够的理由开始感到焦虑了,依靠这种正常的神经反应再度提升感官兴奋度,为最后的绝境求生提高一点可能性。 然而此情此景,宋昀非但没有感觉到任何焦虑,反而开始走神,注意力不断地从他正在思考的方向上被剥离下来。 除此之外,宋昀还意识到自己的腿脚好像也不太受控制了,往楼下去的脚步明显变得又轻又快,好像生怕下面的人等得久了一样。 失控的结果就是不到十秒,宋昀就已经下到了底层,那个女人似乎早就知道会这样,早早就站在楼梯口边侧,在宋昀脚刚沾地的瞬间便扯住了他的小臂。 女人看起来纤弱,但手上的力气却大得惊人,宋昀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直接被她拽得一趔趄,同时那道人影在他面前一闪,立马抓住他的另一只胳膊反剪在背后押了起来。 从前到后不到半秒,宋昀便觉得腕间一麻,两条胳膊彻底动不了了。 抓着他的人松了手,慢悠悠走到他面前来,依旧很热切地笑着看他:「这才像话。」 「……」宋昀现在不走神了,但还是恍惚。 他比那个女人高不少,低头看她的时候场景十分狼狈。宋昀甚至有点不相信自己居然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如此轻松地、一点挣扎都没有地、被一个纤弱女子给反押住了。 而且还是在如此弔诡的、本该引起高度警觉的情况下。 他面前的人显然对自己的工作成果十分满意,拉着宋昀的肘尖将他往前带了几步,然后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在一处高台上坐下来,自己也旋身坐在旁边。她抬头看了看上面藻井形成的空洞,然后转头对宋昀笑了笑。 第121页 「还有点时间,可以聊聊天。」 她说着伸腿,脚尖将地上的两把佩刀从阵法里轻轻踢到旁边,地上的阵印也随之消失了。 宋昀感觉脑子里让他恍恍惚惚的东西瞬间少了一半,头脑和身体终于稍微活络了一些。 昀转了转脖子,看到旁边那个女人两条胳膊撑在身侧高台上悠闲地晃着腿,整个人姿势十分放松,同样也在看他。 但是宋昀感觉,她的眼睛似乎比刚才混沌了一些。 然后宋昀也仰脸向上看了看,他现在坐的位置差不多也在这一层的中间,从这里看上面的五层藻井十分规整的穿在一起,但最上面的两层却已经都被照亮了——从最上面一层,有一道轻淡的光线斜射进来,经过藻井,刚刚宋昀看到的那些台阶上的塑像从这个角度倒是能看清楚,一层一层全都是尚未舒展开的捲缩荷叶,中间形成的带有曲线的中空结构将通过的光线转了个弯,像流水一样流畅的导入到下一层藻井之中。 就在宋昀抬头的这几十秒里,他眼见着二层藻井里的荷叶又被这种流水一样的光线点亮了几株。 是月光,随着时间推移角度改变,推演下来照进来的光线最后肯定是要流到自己这一层来的。 布局的人算计的是时间,大前提是知道的,用月华养阴的例子他也知道不少,但就是眼前这样的场景他还从没见过,看似空白的建筑里隐藏了无数精妙的细节,而且都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即便送到眼前都不知道该怎么解的那种。 然后他的头就被人按下去了。 可就在这一瞬间,「承月露」三个字忽然在他脑海里蹦出来。 而且宋昀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就把「以调阴阳」接了上去。 与此同时,宋昀还很明显的感觉到,在这个阵法里,除了用两把佩刀摆出来的勾魂阵之外,还有另外一些他更熟悉的、能把控的东西,正在慢慢浮现出来。 「你们宋家人话都这么少么?」直到宋昀的视线跟她的目光对上,坐在她旁边的女人才将手放下,途中还顺手指了指地上的两把佩刀:「他们两个跟你中间也应该隔了两三代人了,怎么嘴皮子上一点长进都没有?」 宋昀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的有些发懵,但同时,他还注意到对面那女人的眼睛的确在变,现在就比刚才更浑浊了一些,并且变浑浊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几句话的功夫,她的瞳孔便已经被从眼底渗出来的棉絮一样的东西填满了,完全变成水泥一样毫无光亮的灰色,并且这种灰色还在继续向外扩散。 这根尸变的情况很像,宋昀只能猜她想要的是借夏至时分的阴阳消息来延生续命。 其实按照宋家标准的「解题过程」,现在宋昀应该是在竭尽全力搜肠刮肚找寻脱身的办法和阵法的破绽,旁边的杂音都是听不见的,被她这么一搅,刚在他脑子里搭建起来的一点感觉现在全断了。 宋昀只能另谋出路。 宋家人佩刀不离身,不远处被丢在地上的两柄显然是在说在他之前本家门下已经有这两位命赴黄泉。 宋昀想了想,清了清嗓子,开口问:「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听见他说话,对面的女人似乎很惊喜,将身子又侧过来半分,欢欢喜喜地跟他讲:「拿他们来续命了。」 「当然你也是,」她说完顿了顿,看着宋昀又说:恶鬼那边的人跟我讲,黄泉界碑被你给搞砸了,但好在你还比较新鲜,撑的时间会长一点,那时候就又有办法了。」 宋昀听见这句话,甚至有一瞬间身上寒毛都立起来了。 最后一环现在就在自己眼前。 「这样我们也算扯平了,」她笑着拍一拍宋昀,似乎很乐意分享,也不管宋昀想不想继续聊,便自顾自滔滔不绝往下讲起来:「没办法,一辈子太短了,越活就会越惜命……」 宋昀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另外一半心思继续在塔楼里寻找各种可能出现的破绽,然而不多久,宋昀发觉自己逐渐听不清了。 有些蜂鸣一样的杂音像是罩子将他和外界阻隔开来,对方的嘴巴依旧在动,但声音却越来越模煳了。 与之相伴的是杂音逐渐清晰,很快,宋昀就意识到这种声音并非蜂鸣,而是无数人一起诵念不同的口诀咒法的声音,混在一起的声音低沉厚重,他尝试着集中精神仔细听了其中的几个,诵念的内容是他从来没听过的,但声音却十分耳熟——无一例外都是他自己的嗓音。 这种跟他自己有关联并且包含巨大信息量的背景音自然而然会吸引一部分注意力进行读取,可这些内容虽然宋昀从没接触过,却并非完全陌生,无数似有若无的记忆好像钩子一样紧拽着他的思绪让他难以脱身,与此同时随着读取的进行,更多注意力又被继续吸引过来继续跟这些内容搅在一起,宋昀几乎是被拖着开始在另一条思维路线上狂奔起来。 意识不受他控制,时间观念也已经消失了,宋昀只能凭眼睛看见光线经过每一层藻井中流动下来,在他头顶斜上方最后一个藻井的边沿上逐渐汇集成水滴一样的实体,然后渐次滴落。 落下来的第一滴就落在他脚边,「啪」的一声,宋昀甚至脸上都感觉到了一些迸溅的水珠。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似乎每一滴落下来,地面就会柔软一些,最后宋昀听到了一声水滴入水的声响。 第122页 他脚踩的地方依旧是黑色的平面,也没有任何反光,跟之前的地面毫无二致,但宋昀看到不远处那片涟漪缓缓盪开,最后来到了他脚下。 然后他就被人推了下去。 感官被隔离的情况下这一推显得尤为突然,而且又是坐着被推下去的,所以几乎瞬间就被没过了头顶,然而宋昀并没感觉到任何紧张和不适,没有压迫感,没有被呛到,反而就在这一瞬间宋昀突然有了一种顿悟的感觉,时间被拉的很长,以至于足够他想清楚每一个问题的答案:他在哪里,为什么会这样,这是什么阵法,甚至为什么他会被按到刚刚那地方坐下——为了保证在时间到的时候能够□□脆利落地推进水里去,因为面朝井口的缘故,被推下水的时候四肢都没有接触井沿的机会。 四周的水非常清澈,宋昀向上能看到月光已经照亮了大半井口,被照亮的一半犹如金汤,另一半依旧如同黑玉。沿着月圆的路线,金色与黑色之间圆润的界线正在逐渐推进。 水下的感觉有点恍惚,时间可以在某些时候被拉的很长,宋昀仰脸看着上面被月光照亮的层层藻井,知道结果之后再看,其实这座阵也没有那么精妙弔诡,只不过他之前的眼界有些太狭隘在人身上了。 严格来说阵法搭建的五行八卦变得都是后天风水,搭建一个空间,然后控制它。 大部分情况下修士能用到的就是这些,自然越练越精进,可日久天长反而把自己框在这些细微处,忘了天地之间的先天风水大阵也是能用的。 夏至在十二消息卦里对应「姤」,当日阳气至极阴爻上升,是养阴之始,但是对于黄泉之下的人来说,恰恰是他们的阳气来復之时。 搭建这座阵的人就是将天地和个人连在一起,用夏至这一刻的天地大阵,配上黄泉下一个需要「一阳来復」的人,借天地阴阳消息来给这个人养生续命。 宋昀是地上的人,被带到这里充当地下「復」卦上那个向上的阳爻,只等夏至这一刻,天地上下阴阳消长,就像电解质溶液里的电子转移一样,他的阳寿自然而然就度过去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宋昀有点想笑——说的简单一点这就是个电池。 天地生息他变不了,但下面的阵显然也是后来建出来的,所以还在他能掌控的范畴里。 井口上方金色吞併最后一线黑色的一瞬间,一束蓝紫色的火焰突然从水下刺上来,仿佛游龙一般从藻井里直贯出去。 旁边的女人的眼睛已经全都变成了水泥一样的灰白色,但似乎依旧能看到眼前这一幕,宋昀看着她的一张脸从平和甚至有点呆滞一路经过震惊、愤怒最后迅速变成干枯狰狞的凶尸,在水下勐地朝他扑过来,但是还不等她到宋昀身边,就已经朽烂成了一堆碎沙,在周围金汤一样的液体里缓缓沉落下去。 刚刚把狐火放出去的时候封在他手腕上的针就已经化没了,宋昀活动了一下胳膊,摆腿准备游上去。 然而就在他准备上浮的一瞬间,宋昀忽然在旁边看到了一道逐渐明显的人影,是个背影,不过很熟悉。 宋昀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改变方向跟了过去。 那是他自己的背影,虽然从衣服到髮型没有一点相像,但是宋昀很肯定这个模模煳煳的影子就是他自己。 靠近过去的一瞬间,周围景象迅速模煳成了一团烟雾,在他身边像是云气一样流动后退,然后宋昀发现然后自己坠入了一个熟悉的梦境。 第73章 回溯(一) 作者有话要说:  似梦非梦视角哈哈哈我也不知道是啥,希望大家不要被我绕晕鸭 - 他是上山来採药的,这个梦宋昀记得自己做过不止一次,甚至这段路周围的景致他都十分熟悉,只不过之前几次的上山路最后都在大雾里不知所踪。 这次的情况显然不同,通过他所熟知的那一段之后又继续向前走了很久,脚下的路从清晰到模煳,最后变成趟着小腿高的野草前行。 除了明确的知道这不是现实以外,梦境回忆还是幻象,宋昀也不清楚现在他所看到的体验到的是什么东西。但在这种状态里他能够明确的感觉到身体的感官体验,能够独立思考。但是在此之外,所有行为都是固定的,他不能控制行为,好像坐在缆车上沿着固定轨道上观光游览一样。 所以正当他以为自己会继续往前走下去的时候,脚步顿了一下,然后转头,向一旁的灌木丛里看了一眼。 灌木丛里又发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现在是在山上一道裂谷里,中间一条窄道,两边都是直上直下的峭壁,有点类似「一线天」,过道不宽,旁边的灌丛最多离他两步,所以尽管声音轻微但还是能听得很清楚。 山中走兽虫豸多得很有点响动是很自然的事情,宋昀驻足片刻,没再听见什么动静,正准备迈步,灌丛里又传出来了一声小动物的哼叫。 他并不打算管这些闲事,山林里的事情本来就没什么对错,碰上蛇吃兔子,兔子可怜,可要是把兔子救下来,蛇也可怜。 可刚迈出去一步,灌丛里的东西又叫起来。 紧接着,从灌丛里钻出来一只狐狸,一只前爪悬吊着,一瘸一拐走出来坐在地上冲着他呜呜咽咽叫不停。 宋昀失笑,无奈只能将身后药篓放下来,收拾好里面的花花草草,然后把挡路的狐狸拎着后颈皮放了进去。 第123页 药是采不成了,只能原路下山,山脚下有一间小院子,宋昀开门进去,先把狐狸拎出来,收拾好伤口包扎妥当,又拎着后颈皮把它放进了柴房里,给他放了碗水,然后才转出去归置採回来的草药。 洗的洗晾的晾,全都归置好,闲下来就已经接近日午了。 院子里阳光好,宋昀拖出来躺椅在院子里看闲书,看了没几页就被阳光烤的有点迷迷煳煳睁不开眼。 宋昀阖着眼,过了不久忽然觉得自己身边好像有人。 果不其然,他睁眼的时候就看见隔着石桌,对面坐着一个人,正颐着下颌似笑非笑地瞧他。 是殷怀。 这张脸他实在是太熟悉了,宋昀觉得如果这是在自己的身体里,在这种情况下看到对方的一瞬一定会连寒毛都竖起来。 但是他现在所在的这具身体十分平静,感觉不到一点情绪的波动。 这种反应何止是不认识,简直就像没看见。 但是这个「宋昀」清了清嗓子,把身子坐直了。 平静一下之后宋昀有点好奇,即便两人并不认识,这种突然出现的情况也应该有点紧张才对,毕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大一个人,就在他眼前,而且一点声响都没有。 显然对面的人也很好奇,沖他扬了扬眼楣:「看见我一点都不吃惊?」 视线被带着往一旁半掩的柴门上扫了一眼,然后宋昀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说:「不是那只狐狸?」一边说着,不慌不忙翻起一只杯子来倒上茶:「就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化形。」 殷怀欣然把茶接过去,抬手的时候袖口下刚好露出纱布来:「那你觉得应该什么时候?」 宋昀看了一眼,淡声道:「我以为至少要待上一两天,等伤好才会出来。」 殷怀也看了一眼自己胳膊上的伤,嗤之以鼻:「这点小伤。」 「我给你看得时候可不觉得是小伤,伤口很深,而且有毒,」宋昀说着看他一眼:「这么快就好了?」 「那倒不至于,」殷怀眼弯弯,「不过多亏你的药,早点化形还是没什么大问题。」 宋昀很清楚自己给的就是些普普通通祛毒的草药,眼前这个人生龙活虎的态势显然不是正常疗效。 宋昀想了想,忽然记起来昨天下雨,顺手把院子里晾的几味药收进柴房里去了,里面就有他误打误撞採到的仙草:「你用了我的岩灵芝。」 殷怀咧嘴一笑:「借来用用,改天还你。」 宋昀摆手:「天生地养,用了就用了,本来也是拿回来给人治病的。」 殷怀抬眼看他,盯了一阵,勾唇角笑了一下:「那就当欠你个人情,改天来给你还礼。」 殷怀离开之后过了大概半月,天气更凉了些,宋昀下山去城里买些东西,顺便帮人看病,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向晚,结果才进院门,就看见一道修长的人影从房里推门走了出来。 殷怀靠在门边抱着肩膀看他:「今天想来还礼,结果太不凑巧,生生等了一下午。」 「……」宋昀僵在门边反应了几秒,然后才大致明白过来:「实在是抱歉……」 他舌头还没捋直,对方便摆了摆手:「我是来给你还礼的,你道哪门子歉。」殷怀说着完笑了一下:「只不过等了这么久,有点口渴,还得讨你一杯茶喝。」 「自然自然,」宋昀说着赶紧把人让进房间里去,招待了一壶好茶。 他是散修,性格淡漠但并不拘束,这种情况下并不吝于开口,于是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直到夜幕四沉,殷怀推开茶杯理了理衣服坐直身子,从袖管里拿出一包锦布束起来的东西放到宋昀面前,「还礼。」 宋昀看了看他,有点迟疑地伸手把外面的锦布解开,才掀开一角,一段有些干枯的树枝露了出来。 「这么小心干什么,又不咬人。」殷怀说着伸手过来,从锦布里抽出那段「枯枝」举到灯下,火光晃了两晃,宋昀看到那条枝干的正中心,有一道翠绿色如同翡翠一样的晶体。与此同时,还有一股雾气一样柔和但包裹性极强的特殊香味,在火烤的作用下迅速充满了整个房间。 这是一截葳元枝,是草木精灵修成之后脱壳留下的枯枝,少说也有上万年的修行,能消无妄之疾,是正经八百的仙草,不知道比他的岩灵芝高出多少。 宋昀有点错愕:「……你拿这东西当还礼?我哪里担待得起。」 殷怀不以为意:「什么担待不担待,放在我那也是放着,还不如让你拿来治病救人。」 「再者也是跟你交个朋友,」殷怀说着便站起身来,散漫笑着对他摆一摆手:「时候不早,走了。」 殷怀这次离开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出现,宋昀的日子一如既往的寡淡,直到初冬一场雪之后的清晨,宋昀迷迷煳煳还没睁眼,就听到外面似乎有敲门的声音。 他反应了片刻,接着又听到了几下拍门声,外面有人试探着喊他:「道爷?宋道爷?」 他向来不锁院门,这几下拍门估计已经把院门推开了,还能这么懂规矩的,显然不是悍匪;而且喊得这么市侩,也不会是山精野怪。 宋昀披衣坐起来,从旁边窗户里往外瞄了一眼,几个穿着皂青短打的小厮在院门口探头探脑。 这幅打本一看就是山下殷实人家的家丁,这么早跑上山来八成是因为家主得了急症。 第124页 宋昀很快收拾妥帖,推门走出去。 为首的一人见到他立马眼前一亮,快步迎上来:「道爷,这么早来扰您清梦,还请您见谅。」 他一边说一边引着宋昀往外走:「但小的们也是无奈,我们家里的小少爷前几天突然恶寒,都已经烧了两天了,城里郎中流水一样请了个遍,都说蹊跷无能为力,迫不得已家主才让我们上山来请您。」 说话时候宋昀就已经被他带着到了院外,那家丁指一指门口停着的一乘轿子沖他哈腰:「道爷,兄弟几个早就备好了,您上轿?」 宋昀摆手打断他:「你先说说你家小少爷的情况,我看看拿什么药去。」 那小厮听他这样说面露难色:「道爷这个我们也不知道啊——我们进不了里屋,只听管家说是高烧不退,让我们赶快来请您……」 见宋昀沉吟,打头的那人急得不住搓手:「道爷,药不药的没关系,城里的药铺府上的臻品该有的也都有了,您还是先上轿吧,万一晚到一会小少爷出什么差池小的们实在是担待不起。」 「您就先跟着我们去府里看看情况,实在不行小的们在把您送回来拿药,道爷您看……」 看他们一个个着急地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也来不及多想,迈步上了轿。 抬轿的几个家丁年轻力壮,宋昀才上轿甚至还没坐稳,几个人已经撒腿狂奔起来,下山到城里不过一炷香时间,很快轿子落地,一个管家打扮的中年人迎了上来:「宋道长,清早就去打扰实在是失礼,但是无奈家里小少爷实在病的厉害,还得烦请您先跟我去厢房,茶马上就给您端过去,礼数不周还请道长担待……」 宋昀摆手打断他:「不打紧,还是先看病,带路吧。」 宅院很大,他跟在管家身后往里进院走,府上经过各种布置打造出来的风水很不错,但在跨进里院厢房的时候,宋昀隐约感觉有点不对劲。 厢房中间的床前围着几个丫鬟,不断用冷水给那孩子擦拭额头降温,见宋昀过来,纷纷低头闪到一旁。 床上的孩子最多十一二岁,一张脸烧得通红。宋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又俯身将他的胳膊从棉被里拉出来,搭在脉门上试了试,面色有些阴沉。 刚放上手的时候额头确实很烫,但是停留时间长一点就会感觉到下面的凉气,脉象也很不稳定,最重要的,这孩子脉门和眉心上都有一段黑气,像是妖毒,而且还在向下扎,宋昀试了试,用内力根本没法把这东西逼出来,而且受到扰动之后这段黑气向下钻的速度又加快了几分。 他搜肠刮肚想了几个法子,但又担心这么小的孩子可能经不住他用咒阵折腾,正着急,忽而记起来殷怀给他的那截葳元枝,兴许是该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管家,我得回去一趟,有药没带来。」宋昀说着转头去看身后的管家,这才发现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 「管家?」宋昀觉得奇怪,起身才到门口,门外便有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哭天抢地扑了进来,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道爷!求求您!救我小儿一命吧!」 宋昀吓了一跳,急忙弯腰想要把人拉起来,就见后面跟上来一个中年男人,一样进门就扑在地上一跪不起:「道爷,求您救我小儿一命,」 「我回去拿些药就回来,你们先把路让开。」任凭宋昀怎么拉两人就是不肯起来,那妇人甚至爬过来抱他的腿,宋昀不明情况,被两个人闹得脑子里嗡嗡乱响,又急又气刚好看到管家跟上来,一时气不打一处来,低叱道:「管家,这怎么回事?我得回山上去拿药,哪有时间在这里耽搁?!」 「道长,再上山一趟耗时费力,再说拿回来的药也不能立竿见影,我们小少爷已经烧了三天了,孩子哪能受住这个……」那管抬头畏畏缩缩看他一眼:「还求道爷您行行好,来点药到病除的方法,您要什么,尽管跟老爷夫人开口就是了……」 「你说的这是什么东西……」宋昀压着心头无名火想先把脚下跪着的两个人扶起来,结果他刚伸手,就被那中年男人一把抓住了,切切哀求他:「道长,我们知道您是仙家,身金体贵,只要您能救我小儿一命,千万金银但凭您张嘴!」 宋昀敛眉,伸手想把他推开:「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结果男人急忙又把他另一只手也抱住,魔怔了一样继续叫:「不图荣华富贵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家也算有点钱产,我们可以给您塑生祠!倾家荡产也要给您奉香火!百年不断!只要您能救救我小儿!」 宋昀是真的恼了,手上掐诀一催真气直接便把抱着他的两个人震开半米左右,他一拂袖,冷声喝道:「为人父母如此关键时候哭天抢地有什么用?我缺的是药材,回山取药之后便救你儿性命,还不快让开!」 那两人被震开之后愣怔了片刻,房里迅速安静下来,宋昀刚要迈步出门,那妇人忽然爬跪起来,将头重重往地下一磕。 「咚」得一声,听得宋昀一激灵:「你这是干什么?!」 「求道长大发慈悲,赐我两滴金血,救小儿性命!」那妇人的哭号声在阴冷的房间里显得愈发撕心裂肺,仿佛每个字都是带着血从咽喉哽嗓中生生剥出来的。 第74章 回溯(二) 宋昀不由吸了一口冷气。一来是因为这妇人的声音,二来是这句话实在有点令他心冷。 第125页 修士的确有金血,也的确可以救命。但所谓「金血」,其实是灵脉里的灵修,这夫妇二人开口要两滴看似是沧海一粟,但宋昀少说二十年的修为都凝结在里头,真给他这些,无异于抽筋扒脉。 但是普通人显然不可能知道这些,而且开口就要两滴,别说是十几岁的孩子,就是他们两人加在一起也不一定能受得起。 「谁让你们来要的?」宋昀按了按眉心,后退几步坐到了厅里的座椅上,模煳意识到自己已经掉进了一个圈套之中。 那两人一看宋昀坐下来,知道有戏,忙跪着匍匐上前:「城里紧郎中昨晚来看,说小儿病得蹊跷,他也无能为力,但是只要您肯赐散仙金血,就能保小少爷当即还魂,而且……」那男人正说着,忽然意识到说漏了嘴,急忙收了声。 宋昀冷声道:「而且什么?」 地上跪着的男人一激灵,又把头低下去一些,见宋昀半晌也不说话,只好支支吾吾说了实情:「而且有了您的金血,以后小儿仕途通畅,科考准能中第,而且命格更硬,一辈子没有病灾……」 「……」宋昀已经很久没动过气了,今天这事情实在气得他头疼。 金郎中宋昀多少有耳闻,这人除了知道医理药性,还通一些易经推演,医馆巫医兼顾,还有几个学徒能一起做法事。 这人大概是觉得自己有点给他挡路了,所以添油加醋唬得这两人寻死觅活来逼着他出金血。 「你们就那么相信金郎中的话?」宋昀捏了捏眉头:「我山上真的有药,真的能治好你儿子的病,一样立竿见影。」 房间里沉静了一阵,那妇人又一次把头狠狠磕了下去。 宋昀阖上眼深吸了口气:「拿一只酒盏来。」 看来金郎中添油加醋说的内容比治好病更有吸引力。 这一声刚落下,房门外鱼贯一般进来五六个手捧金银铜铁玉瓷陶泥五花八门材质酒盏的丫鬟侍女,门外还有另一批捧着浅碗的等着。 宋昀气得额角青筋直跳,沖她们生硬一摆手:「打头的一个留下,剩下的全出去。」 地上跪着的男人立马接话:「道爷发话,还不赶紧把她们带出去!」 管家立马点头哈腰上前,带着两批人倒退着从门口退出去,一直退到里进院们外,房间里立马清静下来。 宋昀没管地上跪着的两个人,阖眼夹了张符纸在面前一晃,纸灰落进酒盏里,剩下的光焰则变成一把刃口轻薄的小刀,明晃晃的,被宋昀捏在指尖。 宋昀睁眼就看见堂前夫妇二人依旧保持跪着的姿势,努力仰头殷切看他。 他没说话,视线迅速从那两人身上扫过去,低头将袖口拉起来卷好,面无表情拿着那柄小刀往自己的脉门上扎了进去。 露出来的一节腕骨清瘦,刀尖被勐地往里一扎,立刻便从下面透了出来。 与此同时,金汤一样的血顺着刀尖汩汩流下来。 酒盏不大,很快便接了满满一杯。宋昀指法一变,穿透腕骨的利刃瞬间化作白光不见了踪迹。 宋昀把酒盏放下,满满一杯,里面的液体跟酒盏黄金的外壁几乎融在一起。 「够了么?」 堂下跪着的两个人已经傻了眼,听见宋昀这样问,忙不迭的磕头:「够了!够了!」 宋昀拂袖起身,从地上跪的两人中间迈过去:「告辞。」 直到出了里进院们,才听见后面有男人的声音高声叫道:「管家!备轿!送道爷回山!!还有我跟夫人准备的薄礼!全给道爷带上!!」 宋昀出门的时候刚好被管家赶上,旁边两个丫鬟捧着两只托盘,一只金银,一只珠宝,小跑着跟在他后面。 「道爷!宋道爷留步!」管家边跑边喊:「轿已经从后门出来了,少时就抬过来,您前堂喝杯热茶再走?」 宋昀摆了摆手,没理他,直接迈步出了府门。 他刚刚放血用了点把戏,满满一杯里面真正的灵脉金血只有毫釐,治好那孩子身上的妖毒不成为题,放血之后飒沓而行让普通人跟不上也不成问题。 但身体里虚脱的感觉还是很不好受。转出府门之后不远便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不得不把速度放慢下来。 初冬的早晨,刚下过雪,外面冷风凛冽,行人很少。 宋昀试着缓缓调息,同时开始意识到自己气头上一句话就把轿子给辞绝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好在走几步之后情况终于缓和了一些,然而还不待他松一口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不知道从哪里忽然蹿出来一个小姑娘,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二话不说就开始咚咚咚地磕响头。 今天他见到的磕头实在有点过于多了,以至于宋昀甚至一时间都不知道面对这样的场景该作何反应,愣了片刻才想起来应该想把人从地上拉起来。 可他刚碰到那小姑娘,还没用力把人给拎起来,那孩子却忽然发拗,一个头死磕在地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什么都不肯动。 宋昀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还是有点头晕,只好蹲下身去,问她:「有什么事情非得磕着头才能说么?」 那孩子听见声音忽然离得自己这么近,立马抬头看了一眼,见宋昀蹲在自己面前,一下子有些慌张无措,整个人更压低了一些,整个人几乎是伏在地上,然后又把头用力磕了下去:「求道爷救救我弟弟!」 第126页 宋昀有些头疼地嘆了口气,没说话,就听见那孩子带着哭腔的声音继续说:「小的是于府上的佣人,小少爷的病情我都知道,我弟弟就是跟小少爷同一天得的病,到今天也已经烧了整整两天了,我们家穷,一个郎中也请不起,能求的只有您了!」 说到后面那孩子一边说一边不住地咚咚磕头:「求求您了道爷!您菩萨心肠救我弟弟一命吧!我们家穷,无以为报,但是只要您能救他一命,我这辈子都给您做牛做马伺候您!您让我上刀山下火海小的也不说个不字!只要您愿意,小的下辈子下下辈子也给您做牛做马!」 宋昀捏了捏眉心站起身来:「你起来说话。」 结果那孩子又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响头磕在地下:「您不答应,小的不敢起来!」 宋昀低头看着匍匐在自己面前的一小团身影,淡声道:「我山上真的有之病的药……」 他还没说完,地上那孩子发狠一样地磕头:「求求您了道爷,我弟弟他比小少爷还小五岁,再晚一点,他挺不过去啊道爷!求求您!发发慈悲吧!我们不要以后我弟弟能凭您的金血有什么锦绣前程,我们贱民就要一条命就知足了!」 她的哭喊宋昀并没听进去多少,但他倒确实认真地考虑了一下以自己现在的状态,回山上然后在把药带下来大概会花多少时间。然后碧元枝还要用内力化开,结合多种因素,都不太现实。 「你先抬起头来听我说,然后再选择是不是在这里继续跪着磕头。」宋昀说着捏出一张符纸,拉起袖管给她看了一眼上面的伤口,然后把符纸裹在上面,用力捏了捏。 伤口受力裂开,金色的液体混着鲜血迅速洇开一大片。吸收了血水的符纸呈现出一种带着黄金光泽的特殊赭红色。宋昀静静看着那张符纸吸饱了血水,手上指法变化,伤口处白光一闪这才止了血,然后在符纸上画了道符,夹在指尖低诵一句咒语,符纸立时变成了一只薄薄的赭红色木笺。 「温水,放在里面搅三圈,给你弟弟喝下去。」宋昀低头看着她晃了晃手里的薄木片。 那孩子几乎看呆了,只拿一双眼直愣愣地盯着他,但是听完之后一点反应都没有。 「……」宋昀只好蹲下来,把木笺塞进她手里:「听明白了?」 手里的木笺质感像是棉布,而且还带着温度,塞进手里之后她才慢慢反应过来,急忙跪好又要磕头。 宋昀一把拉住她,淡声道:「我不要你当牛做马,但是你要帮我做件事情。」 小姑娘看着他,忙不迭地点头。 「这道符能用很多次,但是不能私藏,镇上还有其他孩子跟你弟弟一样的,你知道的,都要替我去,给他们治好。」宋昀看着她。 小姑娘急忙点头。 「符纸能用十次,然后上面颜色就会退光,你把它收好,等到端阳,不管上面颜色有没有退光,都要把符纸扔到河里去。」宋昀说完把她扶起来,「记住没有?」 「记住了。」 「好了,」宋昀有些神色倦怠,摆一摆手,低声道,「回家吧。」 小姑娘握着符笺踌躇了片刻,好像要跟他说什么但是最后没敢开口,转头拔腿跑进了巷子里。 宋昀又在地上蹲了一会,然后才扶着墙缓缓站起来。 今次的妖毒就是冲着孩子来的,镇里绝对不只有这两个,所以他在符纸上有意多留了一点以防万一。 精气流失带来的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晕,眩晕的感觉从脚跟开始,一路爬上灵台,从脚底到脑仁好像全是些棉花。 等他一路慢吞吞走回去,推开院门的时候眼前已经全是落日余晖了。 第75章 回溯(三) 他再见到殷怀的时候正是隆冬。 冬日主藏,失了精气补得很慢,宋昀回来之后喝了几天汤药,然后就整日在屋里窝着调息静养。 外面连着下了几天雪,雪停之后天气愈发冷,宋昀百无聊赖,在屋里围着炉火翻闲书,忽然房门被叩了三下,然后从外面被推开了。 宋昀首先感觉到的就是门外串进来的冷风,然后才看见门边站的人。 「有法会路过贵宝地,特留残步来看你。」殷怀站在门口文绉绉地拽词。 像他这样的大妖是不可能怕冷的,但是偏偏一身打扮十分合节气,暗褐色的兽皮氅在后面冰天雪地里衬得很打眼,寒风里兽毛浮动,带出来的光泽如同锦缎,愈发衬得殷怀一张脸意气风发风流倜傥,很有点仙风道骨出尘绝俗的做派。 狐狸大概都能有这么一顶奢华的大氅,宋昀心想。 但是他现在寒毛倒竖,很没有心情欣赏眼前的雪景仙人图。 于是在外面的人继续开口得瑟之前,宋昀沖他摆手,简洁道:「进来,关门。」 殷怀有点不解,但还是扬了扬眼楣依言照做,关门进来之后十分自然随意地解了大氅,旋身坐到他对面来:「怎么?这么好的天气没兴致……」 话没说完,殷怀皱了皱眉:「你怎么虚成这个样子?」 宋昀:「……」 「手。」殷怀说着指了指桌面。 为了减少不必要的解释,宋昀干脆把带伤的一只手给伸了过去。 殷怀的本意是想替他搭一下脉门,结果他刚拉起袖管,就看到了露出来的一节清瘦的手腕当中,不偏不倚就在灵脉的位置上,有一块明显还很新鲜的伤疤。 第127页 伤口规整干净,但是看上去就是伤得很深的样子。 宋昀适时把手翻了个面,把手腕背面洞穿的伤疤也展示了一下,然后把手收了回去。 「所以你这是碰巧伤得这么规整,」殷怀随着他的动作抬起眼来:「还是有什么独特的闭关秘法?」 宋昀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下:「山下闹妖毒,给他们用了点。」 除了眉眼间的一点倦怠,宋昀轻飘飘地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平静到一点神情的波澜都没有,好像这事情发生在某个遥远的陌生人身上,好像那种抽筋剥骨的感觉他一丝都没有体会到一样。 殷怀盯着他看了一阵,修士的金血跟妖的金丹差不多是一种东西,这种跟身家性命搭在一起的办法绝对不是平日里治病救人该用的。中间一定还有些其他的事情,不过宋昀不太想说就是了。 隔了一会,他才重新开口,问:「上次我送你的那东西呢?」 「还在这……」话已出口宋昀忽然想起什么,赶忙解释:「上次太急,忘了带药,又不方便回来拿……」 殷怀摆一摆手,笑了一下:「就是想借来用用,在你这正好。」 宋昀有些讪讪地清了清嗓子,指一指墙边的书架:「就在你旁边,三层上,摆上去还没动过。」 殷怀起身去取,拿在手里又转来问他:「你这样子,怎么不用?」 「我这样子还不至于,」宋昀笑了一下:「说好是拿来治病救人的。」 殷怀听他说完,碧元枝在手里随意转了一圈,抬眼沖他散漫一笑:「那我就先拿来救个人吧。」 宋昀大概能猜到他要用这个来干什么,可推脱的说辞还没想好,殷怀手里一整截碧元枝眨眼就已经被升腾起来的狐火烧成了灰。 宋昀:「……」 殷怀坐回对面,瞥了一眼宋昀下意识虚掩杯口的手,然后把掌心的一抔灰烬全放进了自己面前的水杯里,往他面前一推:「喝了吧。」 宋昀:「……」 但是他觉得还可以挣扎一下,于是试探着拐弯抹角地找说辞推脱:「……你觉不觉得,这样有点浪费了么?我再调息几天身子就能好得差不多……」 殷怀十分真诚地摇头:「不觉得。」 「……」 房间里尴尬地沉默了一阵,最终宋昀还是从善如流地端起面前的水杯灌了下去。 就他现在这个样子,被用傀儡术控制着灌下去肯定更不好看。 殷怀十分满意,起身去一旁拿了大氅似乎是要出门。 宋昀瞧着他的身影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转开视线,有些生硬地开口道:「咳,多谢。」 殷怀转身来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眼神里多少有些调侃的意思,看得宋昀有些不自然,然后为了显得自然一点,他又半开玩笑地往后加了一句:「……今次算我欠你的人情。」 本来按照惯例后面应该是殷怀说几句客套话,然后出门,结果偏偏这只大妖不太走常理的那一套。 「你的东西你自己用了,欠我什么人情?」殷怀反问他。 「……」宋昀有点后悔刚刚自己为什么要追上那一句废话。 然后他便眼见殷怀一脸狡黠走上来,手里大氅一抖,将他整个裹了进去。 「??!」宋昀还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殷怀便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状似沉痛并且无可奈何地道:「不过如果是的确非常想我欠人情,我也不好拒绝。」 说完便潇洒转身,迈步往门边走。 宋昀气结半晌,最后在殷怀推门之前很罕见地提高了音量:「衣服!」 殷怀推门头也不回:「忘下了,过几天回来拿。」 「……」宋昀感觉殷怀出现的这一刻钟比让他再放一盅金血还让人头疼。 碧元枝毕竟是带着仙草头衔的,效果自然拔群,宋昀喝下去之后昏昏沉沉睡了两天,再睁眼就明显感觉到灵脉变「实」了。 他试着动了动,果不其然身上虚滞倦怠的感觉减轻了许多,人也有了精神,这么多天一来还是头一回起床的意愿这么积极。 宋昀起来之后把房间里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把厚一点的棉被也收了起来,现在他内力平实了许多,夜里也不再像前几天一样怕冷了。 殷怀前几天莫名其妙扔在他这的大氅也被他收在柜子里,今天看到,宋昀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看着忽然鬼使神差一样伸手在如同锦缎的兽毛上轻轻摸了一把。 刚把手放上去的时候触感很扎实,手底下的感觉也的确像缎子一样又滑又凉,但扎实的兽毛下面还有一层柔软细腻的绒毛,很快就有暖融融的温度从手掌下传了上来,好像真的是一只动物一样,让他禁不住又摸了两下。 然后宋昀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有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赶紧阖上了柜门。 也不知道是大病初癒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宋昀一上午都有点走神,在桌前坐着的时候总会记起来那天用的是殷怀的杯子,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别扭让他一早上愣是一页书也没看进去。 宋昀最后还是决定不跟自己过不去,放下书出去透透气。 前几天下的雪不小,院子里半尺厚的积雪到现在也没怎么化。他这经年没什么人来,上次来的那位还不是走寻常路的主,所以院子里统共只有殷怀在门前留下的半趟脚印,剩下的就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第128页 下雪之后空气清澈,从山林里吹来的风并十分柔和,带着一种说不清楚的清甜味。宋昀不由深吸了一口气,清亮的感觉一路从肺腑直上灵台,瞬间精神的好像换了个人一样。 正在门前心旷神怡,宋昀忽然感觉半空中有些异样,然后就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纵下云头,落在了自己面前。 「看来是好了不少。」殷怀说着往前迈步,经过宋昀身边的时候从袖管里掏出来一样东西塞给他:「刚好,我又给你带了一根。」 说完便十分自然地侧身掠过他,直接推门迈进了房间里。 「……」宋昀站在门外有点恍惚,一时间感觉在对比之下好像自己才是来做客的一样。 他低头看了一眼刚才那人塞给自己的东西,一截干枯的树枝,中间一节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仿佛上好的翡翠…… 宋昀急忙跟进房间里:「你怎么……又带来一枝碧元枝?」 殷怀此时已经坐在桌前给自己倒好了茶,听见声音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然后风轻云淡地解释说:「简单来说,给你赔礼。」 宋昀:「???」除了一头雾水,他还有点好奇为什么每次这只大妖出现的名目都不一样。 殷怀看了看对面的座位,示意他坐过来详谈。 宋昀只好坐过去。 原本他以为殷怀要说的无非是些弯弯绕绕斗嘴寻乐子的东西,结果他刚坐下,殷怀便直接切入了主题,而且表述十分简单明了:「山底下的妖毒是我带来的。」 「……???」宋昀一时间被震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殷怀不以为意,抬眼看了他一眼,问:「知不知道浮山?」 宋昀点了点头。 往南三千六百里,海上有浮山,不属于三界任何一域,山上无人,只有仙草奇花不计其数,可以随意採撷,是修真界人人嚮往的洞天福地,只不过浮山在海上虚无缥缈,真正到过的人少之又少。 「浮山上不知什么时候上去了一只蛊虫,靠着山上仙草结出金丹成了妖,现在占山为王把那些花花草草全看起来了。」 「不久之前南边有法会,我去的路上路过,就下去顺带折了一截碧元枝。没想到那厮就跟我结了仇,追着要我还他。」殷怀说这些的时候明显能听出语气里的不屑。 他说完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宋昀,轻描淡写地继续道:「你在山上见到我的时候,我刚跟那东西斗法没多久,只不过那他身上带毒,受伤之后用了阴招保命,趁我毒性没过,躲进周围浅山里去了。」 「应该是前几天终于能从山里出来,恰巧我又把碧元枝带来给你,放在灯火下烤的一瞬间有味道传了出去,那东西对碧元枝很敏感,以为就在附近,所以在镇子里用了妖毒,想把碧元枝逼出来——后面就是你的事情了。」 宋昀听他说完,理解了一下,有些焦虑:「所以……那只蛊虫呢?还在附近?」 「没有,」殷怀笑了一下:「他伤得不轻,等了两天不见有人把碧元枝拿出来,为了保命先回浮山去了。」 宋昀:「……你怎么知道这些?」 殷怀:「因为我恰巧刚去了一趟浮山。」 宋昀反应了一下,然后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这一枝:「那这枝……」 殷怀点头,毫不遮掩甚至还有点得意:「新鲜的。」 「上次的碧元枝是我给你的;他之所以会出现在镇上也是因为跟我斗法;味道传出去让他有所感知也是因为我把碧元枝拿在灯下烤,他该算帐找也应当找我来算,因为这个让你伤成那样,当然有必要找他好好谈谈。」他说着眼弯弯:「所以就又亲自去了一趟。」 他说话的时候虽然还是一副纨绔子弟一般散漫风流的样子,然而宋昀却觉得在他笑意盈盈说出这句话的某一瞬间,有一种跟他的大妖修为相匹配的锐利杀意好像刀剑刃口寒光,忽然闪烁了一下。 宋昀大概能猜到,殷怀所谓这种「谈」的方式,应该是不太温和的。 接连两只碧元枝下去,就是死人也该被拉回来一条腿了。宋昀的身子已经差不多恢復到了之前的水平,但殷怀倒是来的越发频繁,从开始打着慰问的旗号送来灵芝仙草,到后来喝酒喝茶下棋聊天,两人几乎是三两天就要见一面。 见面的次数多了自然熟络,宋昀性子淡漠没什么朋友,一来二去殷怀倒是成了跟他说话最多的一个。 但是两个人似乎有某种默契,就是不问姓名。 基于这种奇怪的默契,聊天的次数多了,自然而然就会衍生出一对代号——宋昀管眼前的大妖叫狐狸,对方则管他叫小道士。 这种日子过了很长时间,然后忽然有接近半个月殷怀都没再出现。 第76章 回溯(四) 开始宋昀没注意,以为是他有什么事情耽误了,日子还是照旧。 只不过在看书的时候眼神会时不时飘向窗外:规制药材的时候会留神院子里的动静,甚至清晨睁眼的时候心里都会有一种隐隐的期盼。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这种「不在意」却越来越难装。 照理来说一个人在山上住了那么久才是常态,现在安静下来应该很快适应才对,可宋昀发现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因为孤独从来都是一种通过对比产生的感觉——在之前的漫长岁月里他从没体会过孤独,是因为他从没想过会有个人在他左右,跟他分享平平无奇的日子里各种琐碎的东西。 第129页 而现在,一旦陪伴消失,宋昀忽然发现生活变得空荡荡的,有很多次他下意识想要把发生的事情记下来当成玩笑去跟人说的时候,忽然发现对面应该有人的座位已经空了很久,于是只好讪讪地把这个念头落下去。 平生第一次,他发现自己想说但找不到人听的感觉其实很压抑。 这段时间里宋昀出去过几次,山精野怪他认识不少,能说上话的也有几个,但奇怪的是跟他们坐在一起的时候隔离的感觉却更强烈。不仅因为他们是妖,还因为他心里总是在想另一个人。 后来宋昀不再出门,打算重新适应自己以前的那种生活,反正他有的是时间,这种小小的变化总会被遮掩过去。 但那种隐隐的期盼停留的时间却远比他想像里要长久的多,以至于半个月之后的暮色时分,他从窗户里看到那人坐在对面房嵴上看他的时候还恍惚质疑了一下。 殷怀蹲在房嵴上歪头瞧他,见他没动作,干脆跳了下来,直接推门进屋:「周围八万山跑遍了才敢来找你,」殷怀靠在门边的墙上笑吟吟地看他:「外面风光很好,不赏个脸出去看看么?」 日落之后仅剩的天光迅速收敛,宋昀跟他一起坐上房嵴的时候天色已经十分朦胧。 现在是暮春,风很温柔,坐在房嵴上看,不远处是几株硕大的花树,花开得如火如荼,暗淡的天光下仿佛坠落的云。 再往远处是山下镇子上的灯火,湖蓝色的天幕下一切都十分温柔。 宋昀看了一会,没说话,然后看见对面的人勾勾手指把院子里晾药用的矮桌招了上来,然后不知道从哪里又拿出一壶酒摆上。 现在还不到山里聒噪的时候,房嵴上很安静,殷怀看了他一阵子,忽然笑了一下,好像招供一样交代:「我有事。」 宋昀看得出来。 再怎么说他好歹也是修士,现在两人又在这么近的距离面对面地坐着,殷怀额上的妖纹就是再怎么费心也不能全部遮住。 妖在修成之后很少会露出妖纹,这种想遮也遮不住的情况只有两种,一是太虚弱,身上的修为马上就维持不住化形的时候。二是要渡劫的时候。 殷怀显然是后者。 渡劫对于修士来说是一种玄之又玄的东西,但却是妖的必经之路。从修形开始,妖的每个阶段都对应着劫数。 开始的天雷之刑是对肉身和修为的歷练,挨得过就能脱胎换骨金丹成型,挨不过就地灰飞烟灭。 但是随着修为的增长,天劫便从生死之问变成了终极之问,大妖的渡劫更像是一段聆听天授闭观顿悟的时间,参透其中玄机,渡劫之后境界和修为都能更上一重天。悟不透就继续鬼混,等待下一次天启之机,但能力一直都不会有太大提升。 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渡劫就是天地之间一种对于「德不配位」的妖精的淘汰机制。 对于殷怀这种大妖来说渡劫已经从砧板鱼肉变成了一节禅修课,但是在渡劫「天授」的状态下,不管是怎样唿风唤雨的大妖都如同睡梦中的婴儿,无疑是仇敌捅冷刀子的天赐时机,甚至鬼市上有人专做金丹生意,动手挑的就是这种时候。 所以渡劫之前最重要的就是找好地方、潜藏行踪。 殷怀说着倒上酒:「如果顺利,四天之后我会来找你;如果不顺利,恐怕还要在那里多迷煳一阵子,清醒之后才能来找你。」 宋昀也不是很清楚这种最该保密的事情他跑来跟自己说干什么,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过对面的人并不太计较他接不接话这件事,仰头自顾自喝掉杯子里的酒,然后抬头看了他一眼:「如果,」 殷怀说完顿了顿,似乎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才扬了扬眼楣,继续说:「如果你有闲情、或者有什么事情,而恰好我四天之后还没有来的话,」 他说着拿出一张纸笺扣在桌上,推到宋昀面前,示意宋昀打开看看。 宋昀有点摸不着头,但还是依言看了一眼。 上面只有几个字,是个地名。 只看了一眼,宋昀还没反应过来,字条便凭空烧成了灰烬。 「?!」宋昀不禁愣怔了一下,抬眼去看对面的人。 巧的是对面那人也在看他。 殷怀伸手将桌面上的纸灰扫下去,淡淡地地解释说:「可以用个小傀儡,到这里来摇醒我。」 殷怀说话的声音很轻,脸上也一直很平静,这句话说完,屋嵴上安静了一段时间。 春日多风,宋昀怀疑刚刚是自己听错了。但显然没有,脚边纸灰甚至都还没被吹散。 这是一条致命的消息,就这样被风轻云淡地交到了自己手里。 他感觉自己心跳的速度正在一点一点往上增,升到了一个很不正常的频率。 宋昀有些恍惚,但这件事情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是单方面的,消息已经被塞进自己脑子里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拒绝什么。于是只好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也佯作风轻云淡地点头哦了一声。 殷怀举起酒盏朝他示意了一下,然后喝光了里面的酒,缓缓道:「好了,就是来跟你说一声,」他说着站起身来,歪头朝宋昀笑了一下,然后迈步往房檐边上去:「过几天再来找你。」 从两人坐着喝酒的地方到房檐边,殷怀走了三步,每走一步宋昀的心跳都跟着加快一点,脑海里无数句话翻涌着压向他的喉咙,可就是有些虚无飘渺的东西在他嘴边严防死守。他死盯着那个人的身影,手心里全是汗,就是下不了张嘴的决心。 第130页 结果殷怀的身影从房檐上消失的一瞬间,宋昀脑仁一竦,「噌」地站了起来:「狐狸!」 殷怀的身影应声在不远处落下来,回头看他。 宋昀唿了口气。 一方面,这人还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站着,另一方面,他现在的心跳实在是有点太快了,为了保证不出什么问题,必须冷静下来。 殷怀往回走了两步,看宋昀欲言又止的表情,身形一闪又站在了屋檐上:「怎么?」 宋昀清了清嗓子,尽可能把嗓音里的侷促遮掩掉一些,转开视线佯作如常地问:「你有很多朋友么?」 「是。」 宋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酒的缘故,听见他这淡淡的一个字心里莫名其妙就有些烦躁:「所以你把这事情跟我说干什么?到我这里来扔下一句话就走了,如果你日后出了什么问题,这责任我当不起。」 房顶上沉默了一会,没人说话,宋昀脑子里只有他自己刚刚说出去的话,像是回声一样荡来荡去,四周又安静,所以显得很刺耳。 盪着盪着,他脑子里激灵了一下,突然有一种瞬间醒了酒的感觉,意识到自己抓着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一时间有些侷促,刚想开口说点什么搪塞过去,结果殷怀忽然往前迈了一步,直接站到了他面前。 殷怀缓缓道:「名义上是真的有很多朋友,但是名至实归只有你一个。」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宋昀,很认真,不躲不闪,没有一点遮掩。 「来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我在哪,想让你能找到我。你不需要承担责任,因为这全都是我一厢情愿。」 殷怀的目光沉沉,逐字逐句把这些话说出来,宋昀刚刚想的说辞一下子被卡在了喉咙里,然后甚至还不等他想清楚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胸口的一颗心便十分突兀地狂跳起来。 「你有很多朋友么?」殷怀问完,安静看着他 宋昀摇头,如实回答:「没有。」 殷怀笑了一下:「只有我一个?」 宋昀努力收敛了一下心跳对嗓音带来的影响,佯作风轻云淡地点头:「可以这样说。」 殷怀用一种柔和到令人发慌的眼神长久的看着他,好一会儿,他深吸了一口气,伸手用手背在宋昀脸上轻轻蹭了一下:「后面还有一个问题,等我回来再问你。」 第77章 回溯(五) 后面的几天只有宋昀心里有些七上八下,日子还是很安静。 但是在第二天夜里,情况发生了一点改变。 从入夜开始山上就下起雨来,宋昀睡着的时候还觉得雨声喜人,半夜却忽然在一种压抑的邪气里惊醒过来。 外面风大雨大,但窗缝里透进来的却是一种滞重沉闷的腥味,像是山洞里的死水。 宋昀掐指算了算,雨早该停了,微观视域里现在山上夜空已经是月明风清。但从半山腰开始,有一片浓重的邪气,黑雾一样绕在山上。 排场很大,是来挑事的。而且邪气很重,微观根本看不清楚雾气底下的情况,摆明了是要他出去。 宋昀穿好衣服,用了一道避水咒在身上,不急不缓开门走了出去。 前一脚宋昀刚站在院子里,后面院门就被叩响了。 宋昀没动,垂在袖口里的手指轻轻朝外晃了一下,院门便自己晃晃悠悠敞开了。 头顶邪气遮天,宋昀也没点灯,开门的时候院里院外几乎混混沌沌黑成了一片。宋昀眯了眯眼,这才看到远处站着一道人影。 好像生怕被看见一样,昏天黑地里那人偏偏也是一身黑,而且还站得远,胸膛以下遮在灌木丛里,浑身上下能看见的只有一张脸。 而且敲开门之后这个人什么也没做,就是像块木头一样在远处杵着,没有阵法没有暗器,唯一跟宋昀有接触的只有视线。 如此低调的做法跟瓢泼大雨、大雾遮山的排场十分不搭边。 虽然直觉里知道有危险,但此情此景宋昀多少还是有些疑惑的。 他上下打量了一回不远处站着的那个人,从姿势上看不出什么要攻击的迹象,而且他似乎感觉到这个人的视线一直都没变过,始终盯着自己的眼睛。 挑事的排面都拉开了还这么放不开手脚,其间必定有诈,可是他一时半会还不知道诈在哪里。 宋昀手里捏上符纸,视线迎着他看了过去。 能感觉到有兴奋有愤怒有杀意,但都不够浓,好像不是直接沖他来的。 宋昀一时间甚至有些怀疑这位是不是在去挑事的路上忽然在自己这里停下来想讨杯水喝。 两人静默无言对峙了片刻,忽然对面的人不屑冷笑了一声:「他还真告诉你了。」 宋昀楞了一下,这句话其实很隐晦,里面没有一个明确的指代,但几乎是听见这句话的一瞬间,他就很明确的意识到,是在说殷怀渡劫的事情。 刚刚对面的人用读心术的时候他一点感觉都没有,让宋昀多少有些震惊,他捏了捏手里的符纸,对方下一步要做什么他还不清楚,这句话是激将也未可知,所以当下不冒进还是上策。 然而对面的人并不跟他继续纠缠,转身便要往山上去,笼罩在院子上方的阴云随之收敛,涌动着向上升腾。 这显然不是做戏的范畴了,这种拍开门先警告一下再转出去拿武器的举动的确把宋昀绕得有点懵。 第131页 他立马追了出去,一道敕令符扔出去前面立马接连三道闪电,可罩在黑雾里的那人避也不避,几乎是贴着闪电的芒焰三步跳上一段矮崖,瞬间消失在了山中密林里。 这只妖似乎还到不了像殷怀一样霎时间就能将身影消失无踪的地步,宋昀立马纵身追了上去,他对周围山行水势都稔熟于心,想赶在他从山里出去之前把人拦下来并不算难。 殷怀渡劫所在的地方在西北,想要过去必然要经过山上「一线天」一样的断崖。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一线天」一西一东,宋昀刚好堵到他。 那个人在对面站下,盯着宋云看了一会,又看了看地上金闪闪的阵印:「我可以从上面过去。」 宋昀点了点头:「可以试试。」 对于自己的阵法,他还是很有信心的。 对面的人又盯着他看了一阵子,站了下来。 宋昀大概知道这是在读自己的所想,也不躲避,甚至有点无所谓地看了过去。 他甚至不太介意对面的人看清楚自己布阵的思路是怎样的,因为这阵是死的,一旦成形,交由天地阴阳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如果对面是殷怀他心里可能还要嘀咕一下,但现在这种情况宋昀心里还是很有信心的。 半晌,对面的人阴沉开口道:「这是我跟他之间的瓜葛,跟你没有关系。」 宋昀点头表示理解,「只要不是今天,你们两个见面怎么打怎么斗我都不管。」 那人盯着他看了一会,然后转身似乎要下山。 「不从这里走我也还会从别的地方拦你。」宋昀没动作,就是站在原地看他:「只要在这座山上,我都能拦得住。你可以试试。」 那人迈出去的脚步缓缓停下了,转身来看他。 「他把这事情告诉我了,出了事情责任都在我身上,」 宋昀没等他开口,手中印光一闪,霎时间对方背后突然耸出一堵石刃 然后才淡淡道:「所以今天我这一关,恐怕你是过得也要过,过不得也要过的。」 这是他早先就在山里布下的阵,能借山中龙脉来用,这种几乎无尽的岁月压制,如同天地阴阳一样不可破灭。 所以尽管维持时间不长,但宋昀对于这一步能带来的结果信心满满,何况现在这种情况只要稍微拖延一下,给对方的压力就已经足够了。 果不其然,对面的人看清石刃的瞬间,便一改常态,一直笼罩在上空的邪气瞬间全都被他收进体内,如此大体量的邪气包裹下完全看不到那人的身影,宋昀只能看到眼前一团巨大的黑气以一种令人惊骇的速度翻腾滚动,仿佛一团沸腾的墨。 纵然眼前的阵法已经不受他管控,宋昀还是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符纸,感觉情况不是很妙。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下一秒那团黑雾便突然爆开,罡劲邪风直逼面门。 宋昀眯了眯眼,就看见朦胧中出现了一道古怪的影子,笔直的站在对面。 他费了不少时间才意识到自己面前站着的影子并不是人,而是一只巨大的蜈蚣一样的毒虫,半截身子直立着,几只前足蜷抱在胸前,剩下的「脚」鳞次栉比收在身侧。 宋昀不由吸了一口冷气,感觉身上寒毛瞬间全部立了起来。 不等他回神,那只蛊虫便一头扎进阵印之中,继而迅速一掉身,在阵中印芒大盛的一瞬间前半段身子扬起,前肢已经搭上了旁边的矮崖,然后将腹尾疯狂一甩,居然断下两截困在阵里,奇长的身子瞬间借力搭过矮崖钻进一片黑云中不见了踪影。 宋昀根本没想到他能使出这种疯招,震惊之下急忙收起手中印诀,掠身架起云头紧跟在那只蛊虫身后直往西北方向去。 殷怀告诉他的地方在西北七十四险峰,离这里近千里,傀儡用一道风便能送达,可人想去却不是那么容易。 三界之中除了飞禽之族天生有翼可以随心所欲,长距离飞行,不管腾云驾雾还是御风御剑,对于剩下的所有物类都是劳神费力的修为考验。宋昀尤其头疼这一项,何况还是这么远的距离,但前面的那人显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刚刚才断了一截腹尾,现在即便躲在雾气里不露真身,明显能觉出他并不轻松。 宋昀恍惚中甚至有点佩服他,这一路不远千里跋山涉水,甚至不惜自断腹足赌上性命,就为了报仇。 还是攀折花枝的仇。 还真有点以身殉道的意思。 蛊虫并非天生地养的自然之物,严格来说只不过是试炼出来的一种邪器,几乎没有得道的可能,如今修成恐怕靠的就是碧元枝。 宋昀觉得有可能蛊虫把那株让他修成得道的碧元枝当成了生身之母赐命之神,所以才这么疯。 他在心底胡乱猜想,想来想去居然觉得还有点悲情。 两人都是用飞的,所以很快便看到了西北干天之处,云海里七十四险峰兀立,峰刃嶙峋犹如钢刀直插天顶。 险峰之险并非虚名,如同通天石屏一般的崇山绵延三百里,即便飞鸟也难度此关,可前面的那团黑影愣是没有半点准备落地的趋势,让宋昀一阵头大。 两人飞行速度不相上下,他原本就落在后面一截,一旦前面的人直接落在山腰上,单凭他原身的长度,在山石上攀援起来,宋昀也不确定自己能在短时间里制住他。 第132页 不过好消息是敢飞并不代表就能飞过去,峦山之间总有些稍矮些的山峰被前山遮挡着看不见,宋昀眼见那团黑气钻进乱山之中,手中结印紧随其后,想着只要他转向之间碰到意外情况少有停驻便出手。 果不其然,刚随着前面那团黑影转了两转,面前便忽然出现了两座几乎连在一起的高山,瞬间将去路遮了个严实。 接着他就看见不远处的黑影一飘忽,直接坠下去。 眨眼间,山林掩映之中,一道奇长的黑影从山嵴一闪而过,迅速翻了过去。 宋昀急忙按下云头,手中掐诀掠身紧跟其后。 他现在完全不顾及声响,前面的东西疯得很,完全不在乎他跟在身后,只跟他拼速度,大有「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态势。 山高林密,又加上双方体型差异巨大,宋昀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样直接事实上并不占优势,从腿的数目上这一结论就已经很明确了。 宋昀紧锁着眉头,忽然急中生智,伸手抓了一叠符纸出来,口中诵咒往半空中一扬,面前一下出现了十几只飘飘忽忽的小纸人,被几道风拖着分别往四面八方飞去。 片刻之后傀儡归位,宋昀干脆停下来落在山中,手上结印,底叱一声「结」,一时间八方山坳之中金光一振,迅速连接成片,以他为起点在无数山峰之中划出一大片范围。 宋昀停顿了几秒,凝神感觉到阵中邪气移动,然后手上印偈一变,右手并指在面前一晃:「拘!」 语声才落,方圆几里的印光倏而收缩,仿佛一只大网被迅速拖离水面,半山上的蛊虫只觉得一阵灵力波动,霎时便被拉到了宋昀面前。 蛊虫刚被掼在地上,宋昀不等他反应,早先布下的阵印瞬间在脚下展开。阵中水山蹇泽水困两道主符首位相接内外与先天八卦勾连,一经形成便入牢笼一般将两人拢在其中。 这里离殷怀所在的那座山并不算太远,但也勉强算是安全距离,就算是真动起干戈雷噼电砍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何况宋昀并不是很想要他性命,毕竟两人也算无冤无仇,再者蛊虫得道本来就不容易,哪怕吃仙草喝玉露也要有时间加持才行,小百年道行毁于一旦一样是罪愆。 于是宋昀开门见山:「我不想伤你,只要等那只狐狸度完劫,你想怎么跟他斗都行,我绝不搀手。」 那只蛊虫并没化形,依旧保持着蜈蚣一样的原身,听见他这么说,只看了他一眼,转回头立起半截身子勐地便沖阵脚处结界撞了过去。 那只蛊虫的外壳油亮如同铠甲一般,这一撞力量很强,只听见一声巨响,结界上随之呲出一道火花闪电噼里啪啦落在不远处一块硕大的青石上,立马便噼出一道深沟。 然而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结束之后结界上什么也没留下。 宋昀不由往后退了一点,好心劝阻它:「没用——」 话没说完,那只蛊虫甩身子再度狠狠转了上去。 今次的力度甚至还要更大一些,宋昀在阵里甚至都能听到碰撞产生的巨大回音轰鸣。 但是结界依旧毫髮无伤。 宋昀扬了扬眼楣,想着自己劝也劝不动,不如任他发疯。 结果那只蛊虫撞了几下,勐地回头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第78章 回溯(六) 跟这么大一只虫子近距离接触当然让人心里发毛,尤其是被这样直勾勾盯着看的时候。 但一码算一码,发毛是发毛,事实上宋昀心里并不是很担心——毕竟把这只虫子拘在自己面前靠的是阵法,不是力气,他有本事把这只虫子拘进来,就有办法不让这只虫子跑出去。 那蛊虫盯着他看了一会,勐地一甩身,毫无预兆地张口便沖他咬过去。 宋昀急忙旋身避开,可还不等他站稳,那东西便一甩头又转了过来。 那只蛊虫身子奇长,而且十分灵活,像蟒蛇一样首尾唿应,再加它那周身无数肢足都有甲壳,硬度不弱于钢戟,而且尖端都带毒,碰到衣服瞬间就能腐蚀出一个小洞。 宋昀躲了几次,尽管避开毒螯不是难事,可架不住这东西有无数的腿,躲来躲去身上依旧多出来不少小伤口,火烧火燎的感觉让他有些烦躁,他皱了皱眉,一下子跳开到蛊虫尾巴的位置喘了口气,然后在那只蛊虫重新转头扑过来的一瞬瞅准时机跳到了它最后一截身子上,随着它身子的运动自然便从它眼前被抽离开。 那蛊虫一愣,立马便弯起身子追着尾巴咬过来,宋昀藉机低撑一下翻身直接上了它的上背,然后手上指法变动:「合!」 地上印阵循声而动,阵中两卦一下合在一起,还不等那蛊虫反应,半空一道闪电凭空出现,瞬间便照着它的腹尾噼了下去。 宋昀立马向外跳开,刚一落地,便听耳边一声炸雷,紧接着就是蛊虫的一声怪叫。 阵中石飞沙走,一片混乱之中阵中的六爻已经重新排好——内震外离,火雷噬嗑。 刚刚落下的就是卦爻下九第一道枷,雷光散去之后地上留下一道骇人的深坑,金光咒印如同铁钉一般将那只蛊虫的最末一截牢牢钉在其中,任其怎样挣扎都移动不了分毫。 宋昀跳下去,站在远处安静看着,那蛊虫同样死盯着他,但后半截身子仍然不死心地不断挣扎。 好半晌,宋昀见它终于消停一些,刚要开口,对面的蛊虫忽然将上半截身子高高扬起,两只硕大的毒螯一张,冲着宋昀勐喷一股黑气。 第133页 然而先他一步,宋昀面前早有一道结界悄然筑起,黑雾触到的一瞬间便被结界外壁分流开,仿佛一张柔顺撑开的大网。 站在结界中,宋昀面无表情,此时他的眼前乌黑一片,只看得黑雾里无数小虫以极快的速度扑过来,仿佛扬了一把铁钉子一般撞在结界外壁,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宋昀勾了勾手指,结界最外面忽然有一圈明亮的火焰腾跃而起,净火一路攀上结界外壁,从一簇簇指尖大小的火焰逐渐变成一堵烈烈火墙,将结界附近的黑气和毒虫旋即焚烧一净,而后迅速向外扩张出去。 不消片刻,阵中黑雾已经被火光焚烧一净,阵里唯一剩下的只有火墙对面的那只蛊虫。它显然愣了愣,然后迅速又将身子高高扬起来准备第二次张口. 宋昀不等他张开毒螯,手中迅速结印,火墙倏而分成两路,左右两翼成包抄之势眨眼出现在蛊虫两侧,接着便一聚而上,如同一床火毯,从它被死钉在坑里的最末截迅速向上席捲,任它怎样在地上翻转滚爬,「火毯」始终以不紧不慢的速度上攀。 第二道枷对应九三爻,火光一路向上烧至蛊虫胸背位置才停下来,身后所过之处,每一片甲壳上都留有一道明晃晃的火雷敕令,如此密集的敕令功效绝不亚于搬山压顶。 而且搬的是刀山。 现在的蛊虫被无数敕令牢牢压在地上,上半身几乎抬不起来,仰头的动作都很勉强。 「还有上九最后一道,性命攸关,」宋昀说着向前走了一步,缓缓蹲下来跟他平视,开口淡声道:「跟我动手就算赢了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老实一些,至少后面还有跟那只狐狸单打独斗的可能。」 那只蛊虫梗着脖子看了他半晌,最后放低身子把头贴到了地上。 事实上他也没多少讨价还价的可能。 宋昀唿一口气,干脆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好了,咱俩互不相犯,只要等到五鼓天明,我立马收阵。」 那只蛊虫没理他,甚至把头向旁边偏了偏。 「……」宋昀扬了扬眼楣,跟一只虫子大眼瞪小眼除了渗人之外是不会有其他结果的,所以他选择闭目行气。 反正阵里一点异动他都能有所觉察,何况现在对方想有异动实数有些困难。 然而事实证明不能轻敌是永恆的真理,哪怕敌人半截身子已经在土里了,这一条仍然适用。 宋昀坐着调息过了一阵子,忽然感觉到阵中一阵极其轻微的异动,于是立即睁眼。 然后就见对面的蛊虫以一种很勉强的姿势扬起上半身,最大限度地将脑袋向胸前垂下去,用几只稍短的胸足死死抓着,从宋昀的角度看起来它这个动作几乎要将脖颈拗断,头部和腹胸甲壳之间的缝隙已经被扯得很开,甚至能看清楚下面淡黄色的筋肉。 弱点毫无保留暴露在自己面前,宋昀一时间有点看不太清局势,不知道这只蛊虫是要自戕还是要做什么其他事情,谨慎起见他还是直身站了起来,手中甚至已经捏起了符纸,然后试探性地咳嗽了一声。 蛊虫的动作应声停了下来,略作停顿,然后头也没抬,继续收紧了胸足,死命撼动自己硕大的脑袋,动作之大,几乎像是想手动卸下头来。 宋昀站在一旁看得有点犯懵,又过了片刻,他忽然听见蛊虫紧团在一起的身体之下传来了一声骨折一样的声响。 然后对面的蛊虫收了胸足,将身子重新舒展开,勐地将头向旁边一甩,一样东西唰得飞了出去,穿过阵法外壁,一头撞在一旁的岩壁上,啪得一响,掉落下去。 然后宋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刚被甩飞出去的是一只毒螯。 他现在用的是锁阵,一般在斗法过程中为了方便缴械之后往外扔外壁的结界只挡邪气,这种断肢类的东西连生气都没有,当然不会受到阻隔。 但是这种类似斗着斗着忽然砍下自己一条胳膊扔出去的行为实在有点匪夷所思。 宋昀已经很明确地表态了,只要配合绝对不会伤他性命。刚才的斗法双方高下已判,要表态只要他在阵里老实趴着挨到五鼓天明就行,这种「自废武功」的方式实在有点过了。 还是说这傢伙忽然想通了,仇不报了,想表明立场让他收阵放它离开? 宋昀看了看一旁矮草里孤零零的一只毒螯,大小如同一只水牛角。 然后又转头看了看面前的蛊虫。在原本毒螯的位置上,有一处大小骇人的破口,褐色的液体汩汩往外流。 「……」宋昀头皮麻了一下。 还不等他试着开口发问,那只蛊虫忽然又将头用力底下去,胸足紧紧抱着撼动起来。 宋昀一竦:「别别别……你就是都拔下来也得等到天明——」 话没说完,他只觉得阵外忽然有东西一闪而过,宋昀下意识闪身,然而还是觉得肩上一凉,瞬间就被一股强力带了出去,下一秒后背就狠狠拍在了岩壁上。 巨大的冲击几乎把他五脏六腑都拍散了,宋昀狠命咳了两声,这才终于顺过气来。 宋昀首先意识到的是被拍上来之后自己的脚始终没着地。 他试着动了一下,然后才感觉到身体不同部位上五花八门的痛感。 ——简单来说,他被刚刚那只蛊虫折下来的毒螯贯穿了左肩,结实钉在了岩壁上。力道之大不言自明,除此之外,他还感觉到,毒螯毒性还在。 第134页 显然对付虫族与山精野怪之间有很大不同。如果说之前的断尾还比较容易理解,现在拿断肢当暗器而且劲头十足毒性不改就实在有点超出他的认知了。 虽然如此,宋昀在三分震惊当中仍保持着七分镇定,他看了一眼对面再度开始疯狂扭动试图逃脱的蛊虫。 他刚刚真是低估这东西了,本以为这蛊虫没人养没人教有些痴顽,没想到竟然还能用曲意逢迎的计谋。 看它金蛇狂舞一阵毫无效果,宋昀忽然笑了一下,他吹了一声口哨:「其实咱俩差不多,我的阵离开我也照样听话。」 说话之间手中结印,不远处的印阵迅速收缩,堪堪围拢在蛊虫身周让它动弹不得,一只金色的尖锥瞬间刺破它的背甲露出头来,在此之后,同样的尖锥一路向前,如同雨后春笋一般渐次从那只蛊虫背后扎出来,将它尚能活动的上半截身子牢牢钉在地上。 宋昀面无表情,垂眸低称一声「震」,印阵周围的结界应声而起,在半空缩成一团金光,随着宋昀的手指虚空一握,一道电光直噼下去,落地一声惊雷,连带着它身上的无数金锥和敕令都收到感应,一阵雷火滚动之后,宋昀面前只剩下一具焦黑的虫尸。 宋昀盯着那条奇长的炭痕看了一阵,然后才长长唿出一口气。 扎在他肩上的毒螯虽然被他避开了要害处,但还有毒性,又是在心口附近,一经行气必然会累及灵脉。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这蛊毒的效果十分惊人,从结印开始不过几个弹指的功夫,最后的行令就已经十分吃力。好在阵中早有唿应,否者结果如何恐怕真不好说。 蛊毒在灵脉中扩散的速度很快,不消片刻宋昀便觉得原本只在伤口处才有的灼痛已经抵达了四肢百汇,好像筋脉里被灌了一勺热油,由内而外将筋骨皮肉都烫得滋滋作响。 他现在浑身发软,连拳都握不起来更别提出声,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发泄点,只有任凭那种由内而外的撕裂和灼痛条分缕析地游走在每一寸皮肉之下。 脱力之后他几乎全靠肩上的毒螯将他钉在山壁上,宋昀垂着头,面如白纸。一遭一遭的冷汗早就把背后的衣袍沁透了,额上冷汗顺着碎发几乎是不停歇地往下滴。 他抿着嘴唇,心里甚至很期盼蛊毒快些攻破灵枢下的最后一点屏障。 ——死在现在绝对是一种解脱。 第79章 回溯(七) 殷怀睁眼的时候是第四天,天光刚亮,闭观的石室之内目之所及还是一朦胧的灰色。 歷劫不再经歷雷噼火烧之后轻松了很多,不至于睁眼之后浑身是伤趴在地上求死不能。 他缓缓行了行气,逐渐活络过来的感知开始作用,先是全身上下洗经伐髓一般的感觉,继而灵台逐渐清明,歷劫之后微观所见的视域已经扩大到方圆百里。 然而不过唿吸之间,殷怀忽然面色一凛,瞬间身子几乎是弹了起来,中间没有半点停留,直接便掠身向山下去。 殷怀到的时候宋昀已经跌坐在地上了,毒螯上的毒液把伤口周围的骨肉都腐蚀成了一滩黑血,仅剩的一点皮肉支撑不住整个人的重量被撕裂下来,从颈侧延伸到胸口的骇人伤口如同巨兽的咬痕。 在他不远处有一道笔直的炭痕,周围土地上印阵的痕迹甚至还能辨别一二。 殷怀当然知道是谁。 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和虫尸烧焦之后的腥臭纠缠在山间灰白的雾气里,压抑到殷怀觉得自己只要张嘴立时就能把心吐出来。 蛊毒直入灵脉,宋昀早就死了,而且是魂飞魄散——躯体里的七魄早就散尽,三魂也已经残缺不全。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意味着他连入黄泉的机会都没有。意味着这个人不会再转生轮迴,而是直接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从此之后不管几百年几千年,这个人都不会再回来了。 殷怀僵直着身子站在原地,眼底是几百年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的失魂落魄。 他定定看了半晌,然后极缓慢地唿了口气,迈步走上前去。 心者神之舍,宋昀现在魂魄散到这个样子,唯一能有点用处的就是剖出心来引神归窍。因为伤口的缘故剖心并不十分必要,但蛊毒还留在其中,毒邪犯中神不入窍,可人死之后经脉不再循行,靠外力将蛊毒逼出来是不可能的,只有用什么东西把蛊毒化掉。 附近山中有什么仙药灵草他不知道,也没心思去找,不过倒是有一样唾手可得的东西他很有信心。 殷怀挨着宋昀坐下,展臂将人揽到身侧来,指尖在他心口附近画了道咒印,护住仅剩下的丝缕魂魄,然后抬手,指尖上冷光一闪,干脆利落直接按进了自己胸口。 心下三寸是元丹所居,殷怀面无表情地破开心壁,指尖很快便碰到了一只寸许的珠子,炙热的温度瞬间灼得他脑仁一跳,殷怀啧了一声,迅速在那颗珠子上抹了一把,接着便虚握拳迅速抽手,金汤带血水一气全带了出来,没有半点停留,直接将手探进宋昀胸前的伤口里,把手上所有东西全涂在了上面。 然后抽出手,把刚刚所有动作又重复了一遍。一来二去两人身上几乎全是血,样子十分狼狈。 但是殷怀感觉到自己手中捧着的这颗心似乎有了一点温度,灼热的元丹金液迅速向其中渗透进去,将剩余在内的邪毒全化成了丝缕青烟。同时灵修浸泽之下,里面仅剩的零散魂魄逐渐底实了些,不像刚才那样孱弱飘忽到仿佛只要一点鼻息就能立刻把它们吹散一样。 第135页 他将手上的血污在自己身上揩净,伸手捏着宋昀的下颌将他的脸转过来,盯着看了一会,拇指在他唇上摩挲了一下——同他想像里一样的柔软,但是却像山间晨雾一样寒凉。 殷怀指尖微微施力,松开他的齿关,然后微微阖眼贴了上去,肌肤极短暂的相贴,之后又分开来。 度给宋昀的灵气旋即通灵台转重楼直达腑阙,与元丹金液一道,推着灵枢循行起来。 即便已经气绝多时,可心腑之内毕竟还有残存的魂魄,灵枢循行之后便能以残魂为本行令招魂。 巧的是七十四险峰之内山高连天壁绝千刃,即便是魂魄,困在其中也难以飘摇自如,所以尽管宋昀魂魄几乎都要散尽,可出去的魂魄却并没有散出多远。加上殷怀的灵修加持,招魂出奇的顺利,并没有用多少时间三魂七魄便已经逐渐成形。 殷怀的脸色这才终于好看一些,轻轻将宋昀的身子扶正,让他靠着后面的岩壁坐好,自己坐在一旁安静看他。 殷怀对自己度过去的灵气还是有数的,魂魄凝练成型之后必然还有些余裕,宋昀还有些时间。 果不其然,魂魄成型之后不久,宋昀突然勐地咳出一口黑血,一下子有了唿吸。 殷怀扶着他的肩膀将人按住,才一偏头,刚好跟宋昀的视线撞在一起。 宋昀气息不稳,几乎就是靠一口气吊着,平復了好半天终于把咳喘压下去,沖殷怀笑了一下,竟然破天荒地开口调侃:「出来的挺早。」 殷怀也笑,脸不红心不跳风轻云淡地回他:「总想着你,心里着急。」 宋昀极轻地笑了一下,没接茬,低头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伤口,在中毒的时候他就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活下来了,现在这种情况,显然是这个人用了些手段。 然后他又看了一眼对面的人。 殷怀身上的衣袍向来都是素色的,沾上的血污十分显眼。尤其在胸口的位置上,有一大片洇开的嫣红血迹,并不像是自己身上乌黑的毒血。 殷怀适时咳嗽一声引开了他的视线。 宋昀还是没说话,只看他。 宋昀觉得自己平日跟他说笑的时候似乎没太留意,知道他好看,但今天看起来,可能因为是狐狸的缘故,这个人长得实在是是少见的好看,除了男子英气之外还有些邪魅的意思,是很适合担起「大妖」两个字的长相。 他一点一点仔细地看眼前这个人的眼角眉梢,想要从里面找到一些专属于这个人的东西清清楚楚地记下来,可是越看越觉得视线模煳心力交瘁,心口传上来的闷痛让他几乎要窒息。 宋昀垂眸转开视线,又清了清嗓子,努力定了定神,佯作漫不经心地开口问:「之前你说还有一句话要问我,是什么?」 此时他的脸色几乎像白纸一样,于是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管是颊边还是耳尖上,一点薄薄的绯色都很显眼。 殷怀笑了一下,伸手捧着宋昀的脸转过来跟他对视:「想问你除了平常跟我清谈聊天,还想不想谈点别的。」 「比如?」宋昀问。 「比如,」殷怀顿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眼神里有些似笑非笑的温柔神色:「谈点风月。」 虽然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允许他心跳加速,但宋昀还是觉得有些灼热的东西在他心口的位置一下一下跳动着扩张,甚至让他在舌尖上都尝到了一丝甜味。 可与此同时,还有一种巨大的痛苦与难以言明的悲情从心底升起,明确的、可感知的生命迅速流逝让他脑海中一片冰冷清明。 事实上跟普通人比起来修士的寿命已经长到了一种难以想像的程度,甚至宋昀在山上的日子都是以四季寒暑为单位计量的。如此漫长的岁月足以磨平人类包括生死执念在内的近乎一切欲望,所以修士无欲无求。 宋昀在此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是一样,他曾经不止一次站在间不容髮的位置上逼近死亡,但心中从未有过一丝波澜。然而偏偏这最后一次心中却突然有了挣扎。 早些时候蛊毒攻心,他便在心底隐约觉得有些失落,甚至抱有些侥倖想撑到天亮。现在想见的已经见到了,心里的挣扎反而更甚了。 他这样想着,甚至觉得有点讽刺。 宋昀垂眸看着自己的脉门,看了半晌,忽然笑了一下:「狐狸,」他说着,把掌心摊开来,因为失血变得近乎透明的皮肉下面,一道金色的细线迅速沿着筋脉上行消退。 宋昀看着那道线迅速退至袖管之下,顿了一会,才抬起眼来:「我没有时间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殷怀却觉得这几个字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在他心头上抓了一把。 他看着宋昀,嘴唇动了一下,但没说出话来。 只不过是唿吸之间,宋昀身上仅剩的一点灵气便迅速退缩到心脉之下,然后跟元神一起再也感觉不到了。 殷怀看着他眼睛里的光彩一点点消失掉,最后才缓缓伸手将他的眼睛阖上。然后整理额前的散发,揩净脸上的血污,最后俯身过去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我有时间,我来等。」 第80章 终章 宋昀的视线在「自己」死亡之后便被从肉身上抽离出来。脱离了身体之后他不再有感觉,胸口的闷痛消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在半空不受控制地向远处盪开去。 第136页 他有点懵,可视线仍紧紧黏在殷怀身上,然而随着他不受控制地远离,雾气似乎逐渐变得浓稠,那个人的背影一点点变得模煳,最终跟周围乳白的大雾融于一处。随后光线消失,世界归于沉寂。 轻飘飘的感觉消失不见,宋昀感觉自己仿佛是被一片沉默的黑色紧紧包裹了起来,周围的压力密实均匀并且连贯,他能感觉到从头到脚每一寸都处于一种压制之下,仿佛深陷泥淖又仿佛暗夜里的梦魇。 这种变化来得很突然,宋昀脑子卡了一阵,然后迅速意识到他身上的感觉恢復了。 这种情况有两个可能,一是幻境里的「自己」没死,意识又被吸回去了;二是真正的自己已经从幻境里脱身出来,现在的感觉就是自己的身体。 宋昀倾向于后者,想到这一点之后坠入幻境之前所有的经歷开始迅速在他脑海里闪回,入阵破阵的种种细节过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然后宋昀意识到,如果不出什么意外,自己现在应该还泡在那一池子黄泉水里。 鑑于他现在脑子里还比较清楚,应该还不至于有什么大问题,可闭气总归是有时间限制的,而且长时间泡在水里,体温的下降也有限制。 宋昀也不是很确定自己刚刚在幻境里待了多久,然而他现在的状态,目不能视耳不能听,身子也像是被魇住了一样不听使唤,单单恢復的感觉也仅仅只能感受到周身无差别的压力,一切可以感知外界的渠道都仿佛被这团黑色密不透风地围裹起来,让他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不安的焦躁。 然而就当他屡次尝试催动真气循行筋脉无果的时候,耳边忽然炸出一声巨响。 宋昀听得心里一激灵,忽然意识到自己并非耳不能听,而是刚才周遭一点声音都没有。 就在这一瞬间,一阵极强烈的震盪随声而至,宋昀感觉自己仿佛裹着棉被罩进了共鸣着的金钟里,温吞的冲击让他脑子里一片晕眩,可与此同时,他感觉周身那种连贯不断无处不在的压制感忽然出现了断层。 仿佛加压仓里忽然漏了气,宋昀感觉身上一阵松快,也顾不上脑子里清楚不清楚,只凭着身体最本能的反应迅速将一道真气推到灵枢,在小周天循行一道,然后外串出来进入大周天。 一小股真气如同火种,立即引燃了七筋八脉,几乎分秒之间便将温暖的感觉推到四肢百汇,宋昀勾了一下手指,感到周围随着他的动作而带起来的细小波动,这一瞬间才感觉自己真的重新活了过来。 果不其然他现在仍旧在那一池子电池液一样的黄泉水里泡着,月影已经移开了,由于黑体效应上方的水体看上去如同一大块墨玻璃,但周围的事物看得倒是还算清楚。加上这池子本身就在地面以下的低位,上面每一层的动静几乎都能被收在眼底。 而且黄泉水能很好地阻隔阳气,除非有人趴到池边来仔细观瞧,否则即便是微观也感受不到他的存在,是非常好的敌明我暗视角。 加之经过在幻境里的一段时间,水里的低温他已经适应了差不多,贸然出去身体肯定还要有反应,所以在刚刚那声巨响的来由弄清楚之前他并不是很想冒进地出去犯险。 宋昀放慢心率,在水里仔细打量每一层可疑的光影,视线自下而上刚扫到最上一层的藻井,就看到一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瞬间从中斜穿而过,直接撞在第三层内的塔壁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宋昀这才看清那是个人。 这样的出场方式显然不太可能是自己主动跳进来的。 果不其然,那道人影贴在墙上缓了一秒,接着迅速撑墙往旁侧一闪,立即恢復了站姿,一手挡在身前,肩背略微收紧,仰头看向上层——是经典的后有追兵的应对姿势。 几乎是同时,上层藻井边缘出现了一道人影。 瞬间宋昀脑仁都为之一振。 这身影他实在太熟悉了,可殷怀此时却与平时风轻云淡吊儿郎当的状态大不相同,即便隔着近二十米,他仍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个人身上令人窒息的威压和穿云利箭一般凛冽的杀意。 他面无表情盯着下面的人看了片刻,直接掠身跳了下去,站在那人对面几步之遥的地方,开口不急不慢道:「之前给你留了情面,是因为觉得你跟我很像,没必要互相难为。」 纵使宋昀潜在水下,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听进耳朵里,仍觉得仿佛有一把冰凉的刀刃顺着嵴骨缓缓蹭了下去,锐利的危险感让他不由得喉头髮紧。 此时站在殷怀对面的人显然有跟他相似的感觉,不安地侧身向后又撤了半步,手中双刀獠牙一样亮出来挡在面前。 宋昀现在看清楚了,刚刚撞进来的那个人是腾蛇。 两人显然已经争斗了许久,殷怀身上从上到下足挂了十几道刀口。 以大妖的恢復速度,普通皮肉之伤极少流血,而腾蛇刀上显然淬了毒,伤口处黑红的毒血不断向外渗出来,在长短深浅不一的刀口之外仿佛开出了一朵一朵妖异的罂粟。 虽然宋昀看得心疼,可相比之下腾蛇还要更惨一点,他身上的衣袍接近于黑色,上面有没有刀口看不清楚,但宋昀却注意到他现在并不是人身。转身的时候尾巴还算明显,但翅膀却未曾展开,可以看到的只有右边的一支以一种不太自然的姿势半开着紧贴在他后背上,将左翼罩拢在下面,显然是出了不小的差池。 第137页 这两人都是大妖,灵修深不可测,只不过从上次交手宋昀能揣摩一二。当时的情况宋昀猜测这两人的能力相差应该并不太多,可现在单纯比身手和修为的时候腾蛇的表现实在是有些出乎他意料的狼狈。 他既然举了刀,殷怀也不跟他磨蹭,纵身上去两人当即便又缠斗在一处。 腾蛇因为左翼累及,行刀的时候有意无意便会向左偏护伤处,照理说现在应该耗着在右路找他的纰漏,时间一长左支右绌必定会出差错。 然而殷怀目标偏在左边,对腾蛇的刃口仿佛无视了一般仅做最低程度的避让,甚至几乎不改变动作轨迹,结果就是任凭你怎么防我该打哪里还是会打到。 事实上「乱拳打死老师傅」绝对不是瞎讲,碰上这种防也是这招不防也是这招而且路数方向力度都基本不变「宁可自损一千也要杀敌八百」的疯招几乎是无解,结果就是腾蛇每一刀几乎都能伤及皮肉,可几次交手之后左翼便被殷怀干脆利落整个卸了下来。 腾蛇紧咬牙关发出一声极隐忍的低吼,左翼被斩断的一瞬间,他整个人几乎颤抖着皱缩成了一团,手中钢刀瞬间脱手,痛苦的滋味可想而知。 殷怀依旧面无表情,伸手随便揩了一下脸上不知道是谁的血迹,抬腿直接便把颤抖不止的腾蛇从藻井踹了下去。 腾蛇一口气还没倒上来,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倒头便栽下去。一路撞断几条木樑都没能挡住身子,最后才在最末一层藻井木栏上抓一把借力,勉强稳住身形双脚着地,接着顺势向前滚翻卸了力,停在了墙边。 虽然不至于后背直接砸在地面上,但一路下来结结实实撞上的几条木樑多少还是伤及腑,以至于他刚稳住身子,立时便向前咯了口血出来。 殷怀不急不慢顺着楼梯往下走,继续对他道:「但是给的情面你不收,总觉得听了些风言风语就能开染坊了。」 腾蛇所在的位置恰好是楼梯口正对着的一面墙,殷怀走下来刚好跟他对视:「你的事情,之前不管是因为不想管,还当真以为我管不了?」说着一提腕,手中倏而出现一柄冷剑。 从腾蛇如临大敌的表情来看,殷怀大概率是一直空着手跟他过招的。 不过断了翅膀并不是断了胳膊,反抗的本事腾蛇还是有的,立时张手便将留在上面的双刀招了下来,而且今次聪明了很多,刀召回之后并不近身,而是直接用术法悬在半空挽了个花刀。 这样的好处有很多,不暴露身法上的破绽,又能又更多刁钻的角度,而且不在近身,即便破了招数自己也能避开伤害。 然而即便是强弩之末也难穿缟素,腾蛇身上不带伤的时候尚且狼狈,何况现在身上带伤。为了减少疼痛必定需要封穴,无可避免会阻滞气血,即便是用术操纵双刀,只要殷怀稍在剑上灌注些精力他便难以招架,两边交手不过几招,腾蛇手上便又有一只刀被拨了出去。 钢刀坠地噹啷一声,仿佛冷笑。 腾蛇眉心一蹙,仅剩的一把刀立即加强攻势,然而双刀为了方便攻防结合的套路本身就要孱弱一些,真要单用的起来货真价实的攻击并不能抵挡几次,几招便被逼到身前。 空间被压缩之后用术法御刀只显得冗拙侷促,腾蛇退无可退,只能重新上手,一边勉强抵御,另一手急忙结印招刀。 被拨开的刀落得并不算远,可殷怀现在已经逼进上前,刀自然就到了他身后,腾蛇将刀召起,手中印阵忽的一变,半空中的刀瞬间直奔殷怀后心,同时不惜把已经有伤的左侧身子全都暴露出去,勐地加紧手上的攻势,将殷怀牵制在他身前。 宋昀在水底心急如焚,可四周的水压限制之下这分秒之间他根本做不出什么动作,眼看那把刀破空而去下一秒就要贯入殷怀背后,觉得心口血都凉了,然而就在千钧一髮之际,忽然有道白光在他背后一闪而过,宋昀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便又听见当的一响,那把刀已然落在了地上。 然后殷怀身后一条硕大蓬松的尾巴摇了一摇,旋即消失不见了。 宋昀这才反应过来,这傢伙是狐狸! 腾蛇显然也没想到,就在这愣怔的一瞬间殷怀手中长剑刃上剑芒一闪,直接将腾蛇手中的刀斩做两段,留在腾蛇手中的一截不过匕首长短。 大殿里一时间四下侘寂,殷怀也不动作,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抱着剑静静看他。 透过藻井照进来的月光变成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惨白色。殷怀看向对面那人无波无澜的目光里除了令人骨寒的杀意,还有一种冰冷的戏弄的神色。在月光下仿佛一尊杀神,无悲无喜,玩弄性命。 腾蛇无疑已经处于弱势,额角突突跳跃的青筋和白到不正常的脸色显然已经暴露了他此时的状态,然而依旧梗着脖子不甘示弱,片刻时间,腾蛇眼中阴鸷一闪而过,手在暗处结印一勾,殷怀正上方一条粗壮的木樑应之而动,腾蛇将身子一错,同时伸手召刀,企图趁殷怀闪避的瞬间脱身出去。 然而殷怀似乎就是要让他绝望,木樑下坠不过半程便在瞬息之间被狐火烧成了齑粉,他站在原处不躲不避,在腾蛇指尖刚触到刀柄的一刻手中剑光一晃,腾蛇握刀的右臂整个被斩飞出去,与刀同时落地的还有腾蛇的一声嘶吼。 剧烈的伤痛让腾蛇的五官几乎都皱缩在一处,他左手紧抓着肩头,伤口血还没止住,不停地有血水从他泛白的指骨之间喷涌出来。 第138页 左翼右臂两处被破,现在的腾蛇一点反抗的可能都没有了。 殷怀收了手上的剑,掌心狐火一跃变作缚索,将腾蛇结实捆起来,接着抬腿二话不说脚跟在他膝窝后一磕,扳肩将他抵在墙上按了下去。 腾蛇身上有缚索,又被殷怀按成了紧靠着石墙跪坐的姿势,这样一来下肢关节全被锁死,嵴柱也因为动作而受限,全身上下除了脸上的东西其他根本动弹不得。 殷怀蹲下去跟他平视,不紧不慢地开口:「他们不敢动你,最后押你回去的人肯定还是我,现在耽搁一会也不算什么。」 他说着视线转向大殿内:「所以不妨让你看一下结局,免得像我当年,留那么多执念。」 「另外,你刚才问的,心尖上被扎一刀是什么滋味,」殷怀说着站起身来,手中一把匕首在指尖转了个花,飞薄的刃口带出一道冰凉的暗光:「自己体会总比我跟你描述更详实一些。」 殷怀说罢便迈开脚步往大殿中央去。被他抛在身后的腾蛇脸色铁青,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殷怀显然认为他已经死了,宋昀眼见他手拿兵刃杀气腾腾朝自己走过来感觉有些尴尬,急忙踩水几下浮上去。 黄泉水的温度跟外面差了不止一点半点,他出水又急,只在浮上来的一瞬间看到不远处的人影似乎动作一滞,不等他继续看清楚,眼前便勐地一黑,头顶绕着太阳穴一圈像是被匝上了铁箍,几乎是紧卡着脑仁的闷痛让宋昀眼前一片雪花纷飞,身子几乎又要沉下水面去。 宋昀用力闭了闭眼,好在这一方水池足够小,他硬撑着又踩了几下水,终于伸手扶在了四周的石壁上。 现在他眼前也清楚了一些,抬眼却见殷怀还愣在刚才那处。 宋昀失笑,可他现在实在没什么力气把自己撑上岸去,只好抬了抬手,「狐狸,」他沖不远处的人虚弱道:「没有力气了,来拉我一把。」 话音没落宋昀便觉得自己眼前光影晃了一下,紧接着他的手便被紧紧抓住,身后一轻立时从冰冷刺骨的水中脱离出来。 紧接着握着他的那人迅速给他度来一道元阳,由内而外的温暖感觉迅速驱散了彻骨寒意,让他一时有些昏昏然。 腾蛇的目光一直盯着殷怀的方向,在看清他从水中拖上来人影之后脸色瞬间由铁青变作青白,额角青筋跳起,几乎想要跳起来,奈何受姿势限制挣扎无果,只能目眦欲裂地暴喝:「她人呢?!」 这里本来就安静,这一声简直犹如平地惊雷,宋昀甚至觉得头顶木樑都被震得抖了三抖,让他脑仁一竦立时便从混沌里惊醒过来。 奈何他此时并没什么力气开口,尽管听得明白,可并不能回应他。 殷怀更甚,不仅没什么回应,甚至脚步都没有丝毫停滞,仿佛这声怒吼根本就没传到他耳朵里,整个人不论是动作还是神情都没有半分变化。 于是这声「惊雷」就这样石沉大海,一丝一毫的波澜都没能引起来。大殿依旧安静非常,安静到让人不由得怀疑那声嘶吼是否真的曾存在过。 腾蛇不甘心,继续拔高音量几近疯狂的大吼:「她人呢?!」 无人回应,怒吼声落下的瞬间,大殿再次陷入尴尬的寂静之中。 殷怀小心翼翼将宋昀在台阶上放下来,让他以一种舒服的姿势靠着身后的木栏坐好,手指在他脉门上仔细摸过,眼神中焦灼的神色才终于淡下去。 一旁腾蛇挣扎着又要开口,殷怀立时手中结印反手一指,将他还没来得及喊出口的声音全封了回去。 然后才垂眸看着宋昀,沉沉道:「你刚才,喊我……什么?」 一句话被他说得火热滚烫,语声中毫不遮掩的深深关切和惊喜。 宋昀知道是因为刚才自己说的话,「狐狸」这个称谓只跟那些很久之前的事情有交集,短短两个字就胜过万千言语,这样的信息量之下他震惊当然是应该的。 宋昀也不费心去想说辞,只看着面前人的眼睛,声音虽孱弱但字正腔圆:「狐狸。」 殷怀眼中仿佛瞬间有一道火焰亮了起来。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在宋昀身边坐下又站起来,半晌都没能说出些什么。好半天才深吸一口气将眼底的欣喜神色敛起来,俯身过去揽一揽宋昀的肩膀,贴着他的鬓角低声道:「我把它押回异界,然后回来接你,我们回家,好不好?」 宋昀点头,照他现在的状态来看,这应该是最保险的办法了。 殷怀伸手在他蹭了蹭,然后才直起身来,抬手在他周围留下一圈阵印,又垂下头来眸光沉沉地嘱咐:「就在这等我回来。」 宋昀失笑,点一点头,伸手又牵了一下殷怀的衣袖,看了一眼不远处身形狼狈的腾蛇,悄声道:「你把他带来,我还有句话要说。」 殷怀有些犹疑,可见宋昀脸上的神色显然不是说笑,知道他是自有打算,于是依言将腾蛇带到他身边来。 殷怀在他身上的禁制并没解开,现在的腾蛇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尽管他身上的狠戾已经被伤痛和血污遮去了大部分,但眼中阴鸷却仍旧保有锐意,像是囚笼斗兽。 「就两句话,」宋昀略微坐直了身子,十分平静地跟他对视:「我的命是他用自己的修为换来的,所以不管轮迴几时最后还是回到他身边来了。」 第139页 他说着挑起一根手指:「她的命是用什么续上的你心知肚明,她人该在哪里你不清楚?」 腾蛇被他问得一怔,宋昀又不紧不慢挑起第二根手指,淡声道:「现在声嘶力竭,可自己一点修为也捨不得折,你对她当真是真心实意?」 「如果不那么宝贝,还是回去好好修自己更实惠些。」 宋昀两句话风轻云淡,甚至不曾有半点高声,可殷怀觉得一清二楚,这两句话说完,腾蛇身体里一直别扭着的最后一丝力气忽然全都散掉了。 话说完,宋昀又放松身子靠回身后木栏上,抬眼等着殷怀动身。 殷怀收紧了缚索,手中也早结好了召开异界裂隙的印偈,可才要迈步,突然又转脸看过来,似乎是要开口。 宋昀急忙抢先保证:「寸步不离。」 殷怀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这才身形一闪带着腾蛇消失在石墙之下的阴影里。 宋昀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扬了扬眼楣,又往印阵之内缩了缩身子,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 事实上根本用不着保证,他现在除了寸步不离之外根本不可能有第二选项,早些时候在黄泉水里泡了那么久,现在殷怀渡给他的元阳正是作用的时候,四肢百汇里暖烘烘的温度熨帖安心,烤得他昏昏沉沉,能对着腾蛇说完那两句话都实属不易,现在宋昀只想闭眼睡觉,这会刚一安静下来,两只眼的眼皮就控制不住地粘到一起去。 等他的灵台再度清明的时候,周围已经不再有地底那种阴湿压抑的感觉了,身下床垫的舒适绵软随着意识的不断回归而清晰,与之相伴的还有周围熟悉的气息。 宋昀放松地抻了抻腰,然后手就被人一把捉住了。 宋昀一点没犹豫,张开手手指嵌进那人的指缝之间,然后才睁眼,转脸去看身边那人:「我睡了多久?」 殷怀道:「两天。」 宋昀有点满足地点了点头——不得不说这一觉睡得确实踏实。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殷怀忽然开口:「所以宝贝儿,我现在应该喊你宋昀,还是——」此时这只大妖的心情显然有些明媚,说话的声音带着调笑,说到这里的时候还故意停了一下,凑下身来似笑非笑地瞧着他,然后才一字一顿慢悠悠地接道:「小道士?」 宋昀挑一挑眼楣,反问他:「你觉得?」 「这两个名字在我这里难道不是一样?」殷怀笑一下,脸上难得有了正经的神色,垂头看着宋昀温声道:「我等了很久,但等的人始终是你,不是哪个名字。」 殷怀正经起来的时候并不多见,可就是这种时候他眼底露出的温柔格外溺人,让宋昀都有些心头悸动,情之所至地被他拉进怀里去。 两人一番唇舌纠缠,结束的时候宋昀已经隐约感觉有些危险,虽然真正分开的只有一晚上,可经歷这一番下来,又加上多少恢復了些前一世的记忆,两人之间的羁绊又明确了一大段,亲热起来真有些小别胜新婚的意思。 宋昀还算清醒,伸手打算去推,结果推没推动,却见殷怀眼底坏笑一闪而过,然后更凑近了一些,低声道:「虽然叫那个都一样,可是宝贝儿你更喜欢哪个看来还要晚些时候在床上试试看。」 「……」宋昀被他说得耳根一阵发热:「你能不能想点正经的东西?!」 殷怀继续跟他装傻,身子一倾干脆附上去,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磨蹭:「那不如更早些时候?」 宋昀:「……你你你快下去!」 「下不去了,」殷怀依旧趴在他身上不动弹,但并没有逾越的举动,被宋昀推了两下之后干脆展臂将他圈起来,带着一转身躺在床上,埋脸在他颈侧沉沉道:「一晚上不在你旁边就生出这么多事端来,吓都要把我吓死了,你让我怎么敢松手。」 这回换成宋昀安静了,半晌,他又向后靠了靠,半阖着眼睛状似风轻云淡地点评:「不松就不松吧,实话说我也怕再跟你错过那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