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势中原》 第1页 [战争纪实] 《大势中原》作者:王玉彬/王苏红【完结】 1947年夏天。 中国。 960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土地仿佛一个小小的棋盘。车、马、炮纵横驰骋,拥塞其间;士、相、卒各领风骚,高下难分。占世界总人口近四分之一的黄皮肤华夏后裔,在这盘棋上浴血厮杀,生死较量,决定着这个民族未来的光明与黑暗。 对弈双方执掌帅旗将印的是20世纪中国的两个代表人物——毛泽东与蒋介石。 据说,从韶山沖顶着风雨走出的毛泽东一生未曾染指真正意义上的棋子,自溪口镇逆着流水游出的蒋介石也不谙此道。然而,在战争这盘有着血与火的棋局上,他们却杀得有声有色,难解难分。 一盘棋足足下了20年。 20年间,一盈一虚,此消彼长,终于杀到势均力敌、黄河为界、举棋不悔的决胜关头。 黄河以南的蒋介石直挺挺像根铁柱子,自信无坚不摧。 黄河北,毛泽东柔韧韧像根修竹,任尔东西南北风。 蒋介石说:中国的天空不能有两个太阳。 毛泽东笑了:好嘛,中国的天空将对这两颗太阳做出选择。 蒋介石是个军人,军人的理论永远是进攻。凭藉三倍于对手的兵力,五倍于对手的武力,“三个月至六个月消灭共产党”似乎已成定局。 进攻。全面进攻。将对手压制到黄河一线。 进攻。重点进攻。集中精锐,两翼出击,如同一把铁钳将共产党钳死在西北、华东,乃至华北、东北! 当毛泽东被迫“出宫”、放弃延安时,许多人断言:蒋介石已经稳操胜券,共产党则像过早凋谢的黄花,开始枯萎了。连莫斯科也认为撤离延安的决定是错误的。 然而蒋介石忘记了,他的对手不仅是个军人,更是一位哲人。毛泽东通观全局,不动声色地拨动棋子,下了一招险棋:从蒋介石伸来的虎口般的“钳铰”处中央突破,三路大军挺进中原。 于是,战争的车轮在这里扭转,歷史的轨迹在这里转弯。 一个伟大的事迹由此诞生了! 大势中原大势中原第1章 盘马弯弓 豫北 1947年6月9日 国民党中央广播电台快讯: 国军数万劲旅,6月9日从延安向西北扫荡,占 领保安、青阳岔、卧牛城等处,到达共匪中央首脑部 所在地。毛译东一行正冒雨向北逃窜。又据当地人士 透露,共党中央军委副主席周恩来身负重伤,危在旦 夕;共产党中央书记任弼时在雨夜逃逸时摔下山沟, 粉身碎骨……;在此次追剿行动中,美国测向仪的准 确率达百分之百…… 电波从古城南京播向全国。 太行山上的陈赓、山东战场上的陈毅和粟裕、正在豫北休整的刘伯承和邓小平都听到了这个“消息”。 当时刘伯承正拿着放大镜看地图,玻璃镜片后面那唯一健全的眼睛的视线从地图上很远的地方收住,倏地转过身。 邓小平正在起草给中共中央的电文,他掷笔站了起来。 收音机还在时强时弱地传出国民党电台播音员的声音。 刘伯承沉默。 邓小平踱着步子,脚步很急,突然他转身向电报房走去。 刘伯承紧跟着也进了电报房。 一直到第二天凌晨,仍没有和陕北的“崑崙纵队”——毛泽东率领的中央前敌委员会接上联繫。 陕北 1947年6月11日 毛泽东手拄柳木棍,行走在羊肠山道上。 月色朦胧,高耸的山樑、陡峭的崖峁在淡泊的月光中犬牙交错。重重的露水把山道抹了一层油,山道一侧是黑黢黢的深沟。警卫员又把担架抬到毛泽东跟前,再次被毛泽东推开了。 从6月9日紧急撤出王家湾,已经在刘戡四个半旅的枪口下奔波了三天。刘戡在王家湾毛泽东住过的窑洞里发现了一个“李德胜同志收”的信封,确认李德胜就是毛泽东,更紧追不捨。 黎明来到天赐湾,嚮导说这是当年皇帝亲征下驾过的地方。 毛泽东站在山崖上,望着群山环抱中的小村庄。 “既然是真龙天子住过的,我们也住住。”走了几步,毛泽东回过头对警卫员说:“给刘戡留下一个条子,说毛泽东就在前面。” 天赐湾的乡亲们奇怪地打量着这支部队:上了年纪的人多,婆姨多,骡马多,电话线多。 毛泽东进了窑洞,放下柳木棍就开收音机。 警卫员照惯例立即将全国各战场的军用地图取出。一时间,墙上挂的、桌上摊的、炕上摆的,都是地图。往常这个时候,秘书参谋会不停地呈上各战区的来电,同时带走毛泽东下达的命令、电文。今天追兵不退,敌人的电台测向仪正在捕捉讯号,电台不能架设,窑洞也反常地冷清。 毛泽东习惯地伸出手:“电报!” “电台还是……” 毛泽东显然因为无法和各战区联络而不悦。他点了一支烟,把一条腿沉重地移到炕上,俯下身看地图。 周恩来走进窑洞。 “敌人朝这个方向出动了,距离20里。” 毛泽东“唔”了一声,眼睛没有离开地图,说:“蒋介石收缩兵力,形成两个拳头,一个在山东,大兵40万,一个在陕北,也有20万。刘伯承说这是蒋介石的‘哑铃战术’,比喻很形象……” 第2页 周恩来拿起炕沿上的柳木棍。 毛泽东并不理会,对周恩来招手。 “你来看,两头粗、中间细,这个‘哑铃’的把子就是刘伯承所在的中原。一旦他们外线出击,实施中央突破,必定打乱蒋军的重点进攻。这么一下子,整个棋局就活喽!”毛泽东抬起头问,“他们还在豫北休整吧?” “是的。”周恩来手中转动着那根柳木棍,有些焦急。 “我现在需要和部队联繫,需要知道刘邓那里的情况!电台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架设?” 任弼时匆匆走进窑洞。 “这里不能呆了,刘戡的部队距天赐湾只有15里了。” 毛泽东用力一推地图,仿佛打扰他的是任弼时。 “不能呆,我们就走!” 周恩来说:“东、南、北三面都有胡宗南的部队,我们只能向西走。” “好嘛!长征走了雪山草地,还没有走沙漠、看边墙,我们就朝西走!”毛泽东下了炕,突然问道,“彭德怀现在哪里?” 任弼时:“在环县。正在向我们靠拢。” 毛泽东改变了决定:“我们向东,还回小河村。” 部队出村二里,侦察员探马流星而至,马蹄扬起飞尘数丈。报告:“不能走了!敌人堵在前面,像一堵墙!” 山沟里的风一下子停了。 毛泽东说:“我们回天赐湾,睡觉去!” 刘戡的兵马步步逼近,喧嚣声随风势起起伏伏。一组组战士被派出侦察,一班班战士被抽去设伏,毛泽东的内卫班也奉命应急出动。 “敌人离我们只有四五百米了!” 汪东兴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十分急促。 任弼时命令:“只要敌人没有发现我们,就是到了眼皮子底下也不准开枪!” 话音未落,一阵密集的枪声。 任弼时间:“怎么回事?!” “敌人在火力侦察。” 周恩来抓过话筒:“汪东兴,现在是千钩一发,沉住气!” 风无声地刮,草无声地摇。毛泽东背依沟壁,像一个鑑赏家,仔细地观赏着那根柳木棍。 南京 国防部 1947年6月11日 这年的南京黄梅天来得早,整个5月阴雨绵绵,满城烂泥巴。进了6月,雾散云开,大街小巷的梧桐树展着新绿,筛着碎金,赏心悦目。 晴朗的天空下,国民党政府的国防部也显得有气度,青灰的楼门虽不甚高大,却威严、肃穆。 身穿白色夏便服的国防部部长白崇禧潇洒又不失气派地站在宴会厅门首,向鱼贯而入的国民党军政要员颔首致意。 行政院院长翁文灏:“国军连战告捷,可喜可贺!” 财政部部长王云五:“健生兄,今天喝的是庆功酒吧?” 白崇禧细长的眼眉微微地弯着,笑容可掬。 蒋介石最后一个来到。 宴会开始。 白崇禧起身:“请主席训示。” 蒋介石摆摆手:“我是来赴宴的。健生,你想讲什么就讲吧。” 白崇禧环顾四座,很得意的样子:“此时的毛泽东,恐怕只有野草裹腹、山泉止渴了吧。” 宴会厅响起畅怀的笑声。 “诸位,目前陕北局势就不必说了。国军20万对付他共产党两万残兵,好戏请诸位慢慢看。今天给大家带来的好消息是,我山东战场连占沂蒙、费县、新泰、曲阜、宁阳、莱芜、泰安七城,打通了津浦线中段,消灭共匪万余人!” 白崇禧福态的白胖脸因兴奋微泛着红晕,不饮自醉。他高高举起酒杯: “我提议,为总裁之英明决断,为党国之辉煌战绩,干杯!” 掌声。杯盏的碰撞声。 蒋介石沉着脸,慢慢放下酒杯:“现在,还不是喝庆功酒的时候。” 声调不高,却使诸官员面面相觑。 陆军总司令顾祝同望了参谋总长陈诚一眼。 陈诚面无表情。 白崇禧心中不悦,面露几分尴尬。他用餐巾拈拈嘴角:“……请主席训示。” 蒋介石离座,背手走了几步。 “半年来作战情况不能令人满意,很不令人满意。我们曾预言三个月,最多半年消灭共产党。如今两个半年过去了,怎么样呢?党国之耻辱!极大的耻辱!” 蒋介石呷了口矿泉水,稳稳情绪。 “鲁南会战前两个阶段没有把陈毅灭掉,一个重要原因是刘伯承从中策应。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先占领冀鲁豫,直取刘伯承。对的,冀鲁豫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但是,不剪掉两翼,就拿不到冀鲁豫。我们以前的进攻战略不现实,现在把全面进攻改为重点进攻,重点就是冀鲁豫的两翼——山东和陕北。目前,一切决策都在实施中,万不可为一时一地的胜利而沖昏头脑……” 宴会草草结束。 顾祝同刚出宴会厅,陈诚叫住他:“墨三,到总裁那去一趟。总裁召见。” 总裁办公室并不宽敞,陈设也极清简。一张笨重的办公桌上了房子的三分之一,愈发显得斗室森然。 顾祝同每次走进这间房子,身心都经歷一次再造般的磨砺 第3页 这没有色彩的陋室,这硬木桌椅,这桌子上普通玻璃杯盛着的白开水,均示人以清教徒式的节俭。面对这一切,你尽管可以不信仰上帝、基督,但不可能不感到十字架的沉重。 顾祝同在国民党高级将领中算得上潇洒之辈,他本能地抗拒着这无形的压力,腰板笔挺地在硬木椅上落座。 蒋介石问:“墨三,刘伯承写的那些文章你看了没有丁, 顾祝同明白蒋介石指的是刘伯承的《论蒋军致命弱点》、《再论蒋军致命弱点》。刘伯承论证:“无论哪一个军事学说,守备兵力必须大大地小于机动兵力。蒋军现在用于守备的兵力太大,既要以现存兵力进攻新地区,又要防守已占领之城镇,保护漫长的补给线。熊掌与鱼不可兼得,必然顾此失彼。”“正是蒋介石这一错误战略使我晋冀鲁豫军区能够提前转人新阶段,把主动权拿了过来。现在蒋介石的兵力更形薄弱,守备部队全都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谁也顾不了谁,要想从其它战场抽兵救援,只能剜肉补疮。而我晋冀鲁豫军区均能互相配合策应,豫北、晋东南、晋西南、黄河两岸、冀鲁豫,随便哪里掣动一下,蒋军便应会不暇,惊惶失措。现在,他们好像被钉在十字架上(指个汉路津浦路和陇海路构成的十字形地区。——引者注)动弹不得。” 顾祝同沉思片刻,答道:“我都看了。校长。” “你说他用意何在?” “共产党惯用的一套。一是对内鼓动上气,二是对我搞心理攻势。至于什么钉在‘十字架’上,什么拦腰砍去,说说而已,他是砍不动的。” 顾祝同的语气里充满了自信,没有委琐怯懦之状。国民党高级将领在蒋介石面前能有如此风采的,为数不多。 毕业于保定陆军学校的顾祝同在1922年投奔孙中山时,便与蒋介石结识。1924年黄埔军校成立后,蒋介石为校长,顾任战术教官。此后无论是蒋桂之战,还是西安事变,顾祝同均以他的善战忠勇受到蒋介石的注目。1940年,蒋介石亲授顾祝同密令,制造了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1946年5月,国民党政府归都南京,蒋介石以顾祝同取代何应钦担任陆军总司令。内战爆发后,蒋介石把顾祝同放在郑州,任郑州“绥署”主任。实施对山东重点进攻之始,蒋介石又任命顾为陆军总司令,坐镇徐州,成立陆军总司令部徐州指挥所,统一指挥徐州、郑州两“绥靖”公署的部队。 顾祝同虽受宠,却不惊。 他对部下“宽松”大度是出了名的。在第2帅当师长时,他一句部队不禁嫖赌,只要作战勇敢就行;每月借开会之名,宴请一人营以上军官;连长明里暗里吃几个空额,他不追究;官兵违犯了纪律,只要打仗是不怕死的,从轻发落;阵亡和伤残军官也能受到他的恩泽,得到超规定的抚恤金;即便是退役多年的官兵有困难找上门,也使其不至空手而归。因此,顾祝同受到勇士和恶棍的共同拥戴。 顾祝同身居陆军总司令高职之后,仍奉行他的“宽松”大度政策,且锋芒不露。 蒋介石是欣赏顾祝同的,听了他那番话,点了点头。 顾视同思忖:重点进攻的战略导致中原兵力部署薄弱,总裁大低为此而忧虑。 “校长,刘伯承在豫北发动攻势,伤亡惨重。看势态,像是东进不成而改为西窜。” 蒋介石正在踱步,顿足道:“究竟是东进,还是西窜?” 被蒋介石这么一问,顾祝同心里发紧,不敢贸然断论了。 抗日战争胜利后,为了粉碎国民党军队挑起的进攻,刘伯承、邓小平遵照中共中央、毛泽东关于针锋相对、寸土必争的指示,先是一个上党战役,把阎锡山的13个师3.5万余人给报销了。此役刚结束,平汉战役又打得新编第8军和一个纵队1万多人起义,两个军在溃退中被围歼。接着刘邓又二下陇海,豫北反攻,指挥了一系列重大战役,使国民党军队损失30个旅、近30万人,福将刘峙为此而被撤职。熟捻兵法的刘伯承长于机动,善伺战机,巧于用兵,在晋冀鲁豫四战之地如一股狂飈,来无形去无踪。吃尽他苦头的刘峙曾感慨:“刘邓部队藏能于九地之下,攻能于九天之上,神机妙算也!”顾祝同自然也谨慎对待,晋冀鲁豫一直是他一大心病。 “依我之见,”顾祝同沉吟片刻,说:“刘伯承可能是西窜,而不是东进。” “说下去。” “刘邓惯于宽大机动的运动战,自3月9日黄河水归于故道,他们时常出没的东明至阿城300里河段河势险峻,已构成不可逾越的防线。这样一来,他们东进便没有迴旋余地,按刘邓一贯用兵之道,西窜可能性最大。” ‘嗯。你讲的有道理。黄河……” 蒋介石说到黄河,面部表情很复杂。 为了保障重点进攻,蒋介石煞费苦心,让黄河“参战”。他给这一巨大动作命名为——黄河战略.即将黄河水引人故道,构成从山西凤陵渡到山东济南两千里上面上的“黄河防线”。为此蒋介石很是激动了一番,大会小会逢人必说“黄河防线可抵40万大军”。 然而,此时他说到黄河似乎没有兴奋。 第4页 顾祝同是一个胆大而又周密的人。尽管蒋介石有“黄河可抵40万大军”之论,他还是专门派人勘察了兰封、济南之间800里河段。进入6月,顾祝同义亲自到刘邓时常往来的河段巡视,查询了上游水情。那令人胆寒的磅礴水势,使顾祝同的心宽了下来。 “校长,现值汛期,黄河水涨,我们可谓巧借天时地利。刘伯承西窜尚可苟活一时,要过河必遭没顶,加速其灭亡。” “墨三,你先严令刘汝明加强黄河防务,然后再给刘伯承压上些兵力,促其快速西窜,挤也要把他挤到太行山,让他们回到山上,吃他们的小米山药蛋去!” 河南安阳 石林村 1947年6月14日 “截断敌人的交通,大胆进攻!” 晋冀鲁豫野战军参谋长李达在电话里对冀鲁豫军区部队下达佯攻造势的命令。 刘伯承、邓小平来到电话机旁。 刘伯承:“拿出主力的态势,给敌以主力反攻的错觉,大张旗鼓,要打得有声有色!” 邓小平:“不要顾虑腹背受敌,不要优柔寡断!扫清外围.大胆穿插,直捣敌人心脏,确保主力休整。” 李达传达了刘邓的指示,命令:“把二线兵力、预备队都用上,炮火不足,就用炸弹!” 李达放下话机。 刘伯承:“太行、冀南部队的作战命令下达了吗?” “全部下达。” 邓小平笑着对刘伯承说:“接下来的戏,该顾祝同唱了。” 李达说:“1纵、3纵打来电话,请求作战任务。我命令他们好好休整,养精蓄锐。6纵18旅的肖永银憋不住了,问还要休整到什么时候?” 刘伯承、邓小平笑了。 李达也笑了,鼻头上的汗珠噼里啪啦掉下来。 邓小平打趣道:“参谋长热不热,只要看他的鼻子就一目了然。” 刘伯承视力不好,凑近认真看了看。 “参谋长,你的鼻子上可以做工事嘛!” “是啊。小时候娘请人给我看过麻衣相,说我的福水全在这个鼻子上。” 邓小平:“咦,原来那是福水呢!” 刘伯承慢语:“李达同志,偷空儿合合眼睛,下面有你忙的。” 邓小平一笑:“陈毅夸咱们的参谋长,‘一打仗,李达抱着电话机睡觉。” 长着一副“罗汉相”的李达憨厚地笑着。 刘邓朝村外走去。 此时的刘伯承55岁,邓小平43岁。刘伯承虎背熊腰,邓小小平短小精干。虽是6月暑大,刘伯承依旧一身灰布军装,扎着腰带,打着绑腿。邓小平则散着裤腿,身着白衬衣,潇潇洒洒,无拘无束。 一出村口,清风扑向,邓小平仰天吟道: “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惜不发!” 刘邓身边的工作人员发现,平素不苟言笑的邓政委这几日笑容多了,尤其和陕北中央前委联繫上之后,时不时还跟他们开个玩笑。 “申荣贵,”邓小平叫刘伯承的警卫员,“听说你想学打扑克?” 申荣贵拘谨地回答:“报告政委,没,没那事儿。” 刘伯承笑道:“小鬼,邓政委想收你这个徒弟呢……” 刘伯承的话没说完,突然发现大路上腾起一团尘雾,几匹高大的骡子尬着蹄子,扬着细沙,由远而近。近了,才看清赶骡子的是军政处处长杨国宇。 “哦,杨大人!” 邓小平喊了一声,和刘伯承走过去。 杨国宇个头矮小,性情活泼,生机勃勃,总像个天真浪漫的孩子,得了个绰号“杨大人”。 刘伯承漫声问道:“人家是二小放牛,你这是杨大人赶骡子。驮了这么多东西,做啥子嘛?” 杨国宇甩着脸上的汗:“驮地图。五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的,都要带上。还有司令员你的书,中文本、俄文本、平装的、线装的、古代的、现代的,哪一本敢不带?你批评我啥子?你说过,‘算命先生都有一本《麻衣相书》,我们凭啥子?’还说千万不要忘记‘秀才滚滚,离不开本本’,你倒忘记喽?” 杨国宇转动着两只善于传导各种情感的大眼睛,一口诙谐的川腔”,逗得一行人哧哧地笑。 杨国宇不依不饶:“笑啥子嘛。参谋长让我一定要物色两匹好骡子。我哪个晓得啥个骡子最好?挑来挑去,挑了这几匹。一路上不老实,又踢又跳。我对它们说:你要啥子脾气嘛,从今天起,你就算参加革命喽,应该高兴才是嘛。” 邓小平说:“辛苦!大大的辛苦回去好好洗洗,歇歇劲儿。 “歇劲儿?哪敢想哟!1纵来领油布15000平方尺,马上就到;6纵、3纵嚷嚷不够,还要重新订购;太行干部、武委会主任、民兵队长、农会主任80个人要来参加集训队,吃住还没有落实;三局运铁丝到阳谷还没联繫上……不罗嗦了,误我的事喽!” 杨国宇像打足了气的球,随着高大的骡子向村里走去。 刘伯承望着杨国宇的背影:“又是一个忙人!” 6月的豫北,生机满目,色彩明丽。绿的是正拔节的青纱帐,花的是绽蕾怒放的棉田,那黄澄澄的则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阵风吹过,遍地流金,空气里瀰漫着醉人的麦香。 第5页 “好收成啊!” 刘伯承很动情地和老乡们打着招唿。 正在收割麦子的男女老少停下镰,七嘴八舌,既敬重又亲热地搭话。一位老者用粗糙的双手搓了一个麦穗,“噗”地吹去麦壳,双手托着送到刘伯承面前:“看看,看看这麦粒有多饱!一穗就差不多有200粒呢!” 这是土地还给农民后的第一次麦收,又赶上了一个好年景,庄稼人的激动和感激之情是炽热挚诚的。 一个姑娘推着一个年轻媳妇:“去啊,去问问!你不是早就想、问了吗?这是个大官,后头有恁些跟班的哩,还不快去呀!” 那媳妇扭捏着,追上去,脸红涨得像抹了胭脂,吭哧了半天,说:“你们哪个是主事的?” 刘伯承指指邓小平:“他。你有什么话,只管对他说。” “俺想问问,就是……就是……”那媳妇的脸又红了,“就是想问问,秃、秃子参军你们要不要?” 警卫员申荣贵一下手捂住嘴,差点儿笑出来。 刘伯承极严肃地望了申荣贵一眼。 邓小平说:“是替你丈夫问的?” 那媳妇点点头。 “他参了军,家里的地还有人种吗?” “他走了家里有俺哩。俺公公、婆婆都支持他参加咱们的队伍。婆婆说,家里土改分了十几亩地,别人家参军保卫胜利果实,咱家也该去,就怕队伍上嫌他……” “回家对你婆婆讲,保卫胜利果实,人人都有权利和资格。只要自愿,我们收。” 那媳妇应了一声,欢天喜地跑走了。 刘伯承感慨道:“多好的老乡啊!” 邓小平:“古今战争的全部歷史证明,如果这个战争有广大群众自觉主动参加,胜利就能很快到来。” 说着,邓小平“嘶啦”一声划着名火柴,点燃香菸。他那种迎风点火的技术堪称一绝。 穿过了麦田、棉田,刘邓说说笑笑,信步走着。 卫士长、作战参谋心里纳闷:敌人正在重点进攻,陕北吃紧,山东鏖战,我们的部队却按兵不动,12万人马蛰伏在这一带休整了半个多月,不知首长们在等什么? 刘邓走到河边,停下来。 “卫士长,”刘伯承转过身问,“这是条什么河?源头在哪里?水深、流速多少?渡点在哪里?” “不知道。”卫士长很窘,坦率地说:“我不清楚。” “你呢?”刘伯承问作战参谋。 “地图上可以查出来,现在,我……说不准确。” “我们在这个村子已经住了五天。一个军事人员不熟悉宿营地周围的地形、地物,那怎么行?敌人突然袭来,你命令部队突围,有河阻挡,命令部队渡河,又不知水有多深,渡点在哪里,岂不是束手被擒?”刘伯承转过身,指着河水说:“这叫伏河,是卫河的一个支流,源头在太行山。伏河是条季节河,秋冬春三季平稳安伏,流量平缓;每逢夏汛时节,水涨流急,水深可达七至九米。渡点在村东,是一座七孔桥,桥宽五米,马车、炮车都可通 邓小平说:“打仗的事,可不能问渔渔不知,问樵樵不晓啊!” 卫士长、作战参谋默然不语。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天知地,胜乃可全。”刘伯承说着,离开河堤,向一条小路走去。走了几步,又感嘆道:“世事沧桑,这千顷良田曾是当年的古战场啊!” “是啊。这一带在春秋战国时期热闹得很呢。”邓小平紧走了几步,说:“着名的‘城濮大战’就在这附近吧?” 刘伯承长嘆一声,眯起眼,悠然道: “5o00年喽。楚将子玉率兵进攻晋军,晋军避其锋芒,向后撤退。楚军穷追不捨,晋军再次后退。楚军误以为晋军不敢正面交战,一直追到卫国城濮就是如今的范县。 “楚军长期在外作战,一连几次急行军,都没能与晋军交锋,于是精疲力惫,士气低落,斗志松懈。 “晋军却不同,连续三次退兵,憋着一股勐劲,像充足气的皮球,一拍即跳,再拍更高,纷纷向主帅先轸请战,问何时出兵。先轸说:‘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古之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情归,此为治气之法。以治待乱,以静待哗,以己之长,击敌之短,此为治心之法。以近待远,以逸待劳,以饱待飢,此为治力之法。今吾军有气有心有力有理,楚军被歼,指日可待也。’果然,城濮一战,晋军大获全胜,成为歷史上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着名战例。” 邓小平颔首道:“在战略上,最漫长的迂迴路线常常又是达到目的的最短途径。这个‘城濮大战’与我们眼下的情况倒是不谋而合嘛。” 刘邓身边的人听得津津有味,卫士长康理想起一年前,那时候刘邓果断、干脆,大手一指,挥师南下。 马头镇誓师大会,邓小平声如洪钟:“国民党撕毁了停战协定,对解放区发动了全面进攻,压在我们头上的是28个旅,25万重兵!人民已经过了八年的艰苦抗战。胜利了,人人希望把大炮打成犁头,把坦克改成拖拉机。但战争与和平一样,不能仅仅是一方情愿。蒋介石把战争强加在我们头上,我们怎么办呢?奉陪到底!我们只有奉陪到底!” 第6页 誓师大会一结束,刘邓命令大军挥戈南下。 后方移至冶陶。家属重上太行山。主力离开了晋冀鲁豫的首府邯郸,一辆旧道吉汽车成了刘邓指挥部。一个司令员,一个政治委员,一个参谋长,一个副政委还兼着政治部主任,这就是刘邓大军的指挥首脑。没有一个秘书,几个部长、处长和参谋组成了世界上最小的指挥部,人称“袖珍指挥部”。 那时候…… 康理的胳膊勐地被拉了一下。 “哟!” 他的一只脚差点踩掉了刘伯承的鞋。 河南汤阴 王佐村 1947年6月15日 豫北反攻的枪声、炮声响了一夜。夜风携裹着一阵阵轰鸣,在大平原上此起彼伏,时高时低,使这远离战场的地方显得愈发寂静。 这种寂静对于战士是一种窒息。 第6纵队第18旅旅长肖永银从听到第一声轰鸣起就守在电话机旁边,一直坐到天亮。 3月,第6纵队参加了豫北战役,和友邻部队配合在汲县消火了敌第3快速纵队。5月又一举攻克古城汤阴,全歼敌孙殿英部第3纵队。连战连捷,战兴正酣。5月底,刘邓总指挥部命令全军主力撤至二线休整。就像疾跑中的人戛然上步,惯性的作用力使心身难于驾驭,部队难以适应。 休整时学文件,听时事报告,开评功会、诉苦会,上上下下就等着作战命令,憋得一个个困兽一般。决心书请战书一打一打递上来,各营团要求参战的电话也叫个没完,可是上级就是没有作战命令。昨天肖永银实在憋不住了,往总指挥部打电话请战,又被挡了回来。一身的劲只有往肚子里憋,憋得他无名火直往脑门儿上蹿。 “妈的,人家唱戏我看戏!” 肖永银守了一夜电话机,仍没有任何指示下来,急得他从屋子这头走到那头,不停地踱来踱去。 电话铃响。 肖永银一把抓起听筒。 第1团3营营长在叫:“旅长!人家打了一夜,咋没咱的事?” “打靶!今天全旅的安排是打靶!明白不明白?” “……明白了。旅长,打靶。” 肖永银不明白:为什么新的战役部署没有主力部队的事?几个纵队蛰伏在这里干什么?刘邓首长的意图是什么? 电话铃又响。 参谋拿起听筒。 “告诉各团,今天按原计划活动,打靶!” 肖永银对参谋喊。不用问他也知道又是请战的。 喊过之后,心里更烦。肖永银三两下洗漱完毕,动也没动警卫员打来的早饭,就朝纵队指挥部走去。 太阳升起一竿子高,挺红,但还没有暑气。 肖永银身材并不魁梧,全身最能体现他精神的要数那钢丝一般的头髮和旺盛的鬍子。他这年30岁。13岁参加红军,17年里转了大半个中国,做的事反反覆覆只有一件——打仗。他记不准自己的生辰,却说不错每个战役、战斗的日期。战火把他从一个娃娃烧铸成一条汉子,生死在这条汉子的面前出没得太频繁了,反而成为他生命里最容易忘记的问题。 肖永银拧着眉头,挟风带火地走着,走到工兵连的驻地,不由停住了脚步。 工兵连的十部战士都肃立在打谷场上,全体脱帽,静默致哀,面对战士的是一个炸药包。 连长看到肖永银,跑了过来。 “出了什么事?” “报告旅长,2班战士苏玉生的父亲被国民党杀害了……” 肖永银永远不会忘记苏玉生的父亲苏大发。 部队二出陇海打定陶的时候,工兵连驻在苏家屯。这个屯因生产烟花爆竹闻名鲁南,苏家屯的鞭炮又首推苏大发老汉的,他的“天地两响”声震18里,号称“苏十八”。工兵连在苏家屯住了半个月,在苏大发的指导下改装了七种炸药包,还发明了一种杀伤力很强的土燃烧弹。这种燃烧弹在打定陶的时候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就在研制这种燃烧弹的时候,苏大发的左手被炸飞了三个指头。肖永银带了慰问品看望苏大发,老人说:“我老了,现在手也残了,让我的儿子跟上队伍走吧。他从小就跟我摆弄炸药,兴许能派上用场。” 谁能想到,与苏大发分别才几天就……肖永银紧抿着嘴唇。 连长说:“苏大娘让人捎信儿来——上个月刘汝明的部队到了定陶,把苏大爷用火药包捆起,炸了……” 肖永银摘下头上的帽子,站在默哀的队列前。 部队静默肃立,粗重的唿吸声汇集在一起。 “旅长!”苏玉生双眼猩红,“我要替我爹报仇!” “旅长!我不识字,不会写请战书,这是我的全部积蓄,”2排长从衣兜里掏出几张冀南票,“我请求参战,预先交党费。” 2排长把钞票放在队列前的炸药包上。 战士丁栓走过去,咬破手指,一个鲜红的血印按在炸药包上:“苏大爷,我是部队打定陶的时候被解放过来的,您不认识找。我现在用的是您发明的炸药包。不为您老人家报仇,我了栓不活着见人!” 炸药包上的东西在增加,有钞票、新鞋子、新袜垫、绣着女人名字的手绢……没有昂贵的东西,但是都带着他们的体温,是他们生命里最珍贵的一部分。 第7页 “同志们!”肖永银直觉得满腔热血往上涌,“我们是人民的子弟兵,我们碗里是人民种的粮,身上是人民种的棉,正是有千千万万个苏大爷才有我们一个接一个的胜仗!你们拿出自己最心爱的东西,我看到的是你们置生死于度外的决战精神!这是我们18旅的精神!我为你们骄傲!是个汉子卵子,鬍子就该邦邦硬,是个好兵战场上就不怕丢命!是……” 一辆绿色越野吉普车从大路驰来,一个剎车停在打谷场边。车门开了,刘伯承从车上走出来。 肖永银一惊,命令部队立正,跑过去向司令员报告。 刘伯承走上打谷场,走近炸药包,弯腰拿起一件件东西。 工兵连连长走出队列,向刘伯承报告苏大发牺牲的噩耗,请战:“我们要为苏大爷报仇,我们全连没有一个怕死的!” 刘伯承低着头,很沉痛,半晌才抬起脸,看看连长:“连长同志,‘全连没有一个怕死的’,那么你呢?” “我?我从当兵那天起就做好了死的准备。家里就老娘一个人,离家那天我把给老娘准备的寿衣、寿木都交给了村长,我没准备活着回去!” 刘伯承摇头:“不。战争无情,不在于去死,而是让敌人去死,自己要活,很好地活!你能够带领全连为苏大爷报仇,为所有受苦受难的人民杀敌人,并且能保存全连同志,使全连同志在全国解放之后都能活着和家人团聚,这才是一个称职的连长。你记住,你带领他们去打仗,不是要死,而是要活。死是留给敌人的。” 刘伯承看了肖永银一眼,继续说:“这是每一级指挥员的责任!一个战士长到十七八岁,他们的父母要付出很多很多,离家当兵更是牵肠挂肚。一个指挥员不光要想着打、沖,更重要的是要想如何打,如何沖。要善于以小的牺牲换取大的胜利,以自己的生换得敌人的死!” 肖永银的脑子里闪过一个个战役:定陶战役、巨野战役、郓城战役、滑县战役……每一个战役都以奇对正,寻找或创造敌人的弱点,再抓住其弱点突然袭击,实施种种战术——东引西调,釜底抽薪;避强击弱,勐虎掏心;猎捕老鼠,盘软再吃;声东击西,弃粮佯败;……上将之道正是料敌制胜,险厄远近。跋三军于危途,陷敌人以重围,靠的是运筹帷幄,英明指挥。肖永银望着刘伯承伟岸的身躯、硕大的头颅,目光里交织着深深的敬仰和隐隐的对自己冲动的自责。 “同志们,”刘伯承对战士们说道,“求战心切,闻战则喜,是战士的良好素质,敢于牺牲、视死如归是打胜仗的基本因素。你们都是人民的优秀子弟兵。就像下象棋需要招数一样,打仗需要部署。打哪里,由谁来打,谁休整,休整到什么时候,这就是部署。不要急,蒋介石一个兵团一个兵团地给我们送,有的吃嘛,就怕你们的胃口不够大,到嘴的宴席吃不动哟!” 战士们笑起来。 刘伯承对肖永银说:“咱们到王克勤排去看看。” 王克勤是平汉战役中从国民党军队中解放过来的战士,在解放军的部队里仅仅半年就成为闻名全军的英雄。他的“战斗互助”带兵法在解放军里发生了重大影响,引起中共中央的关注,延安《解放日报》发表了《普遍开展王克勤运动》的社论,号召全军:向王克勤学习。 吉普车开到一片河滩地。王克勤正带着全排打靶。 刘伯承握住王克勤的手:“咱们两个旧军队过来的人又握手喽,这一年你的进步比我大。” 王克勤耳朵都涨红了,激动得说不出话。 去年6月,王克勤在马头镇誓师大会上见到了刘伯承,他当时没想到司令员讲完话后会到队伍中和战士们握手,更没想到司令员会把手伸给他。他那时刚从平汉战役解放过来,紧张得脑门上滚满了汗珠,双手颤抖得不敢伸出来。刘伯承笑着问了他的名字,说:“王克勤同志,我和你一样在旧军队干过。我的家庭出身微贱,爷爷是打铁的,村上有红白喜事也给人吹唢吶。因为这个,我连前清秀才也考不上哟!” 王克勤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国民党军队里他就听长官们常提起刘伯承这个名字,知道共产党里有个大将军,跟神一样能点石为兵。现在,这位大将军握着他的手,还说了那么多贴心的话。王克勤热泪滚滚。从那天起,王克勤就发誓要成为一个新人,一名合格的刘邓大军战士。 “王克勤,你的手怎么这样烫?生病了?” “报告司令员,我没有生病。” 3班长张老四说:“报告司令员,我们排长打摆子,已经五天了。” 刘伯承的目光变得严厉:“这可不好,有病不休息怎么行?” “是。司令员。打完靶我就休息。” 刘伯承拿过一支枪,对着靶标连放三枪,全部命中靶心。 战士们齐声叫好。 肖永银神色严肃地望着靶标。他明白,司令员这三枪打中的是什么。 刘伯承说:“我年纪大了,又是一只眼睛,你们应该比我打得更好。我知道你们急着打仗,但是你们应该明白,在局势这么紧张的情况下休整,对我们来说是多么宝贵!我们这一年里,常常是新兵入伍还没学会打靶,就跟着部队冲上去了,那是不得已。现在有时间练兵,应该抓紧每一分、每一秒,要把射击本领练得像使筷子一样,百发百中。我曾经说过,与其有百发一中的枪百支,不如有每发必中的枪一支。” 第8页 刘伯承问一位叫王凤祥的战士:“你说是不是?” “是!司令员。” “你是什么时候到部队来的?” “打汤阴时被解放过来的,还不到一个月。小时候在家挨饿,长大在国民党部队挨打,到咱这里算是到了家。” “听你的口音像南方人。” “安徽经扶人。” “安徽好地方。小鬼,离你真正到家的日子不远了。好好打靶,战场立功,带着大红花去见父母。” 王凤祥高兴地咧着嘴:“是!立了功去见父母。” 刘伯承指了指堆在地边的工事锹,对王克勤说:“不要弄丢了这些小锹。在一马平川打仗,敌人的火力又凶,就得靠这些小钢(釒秋),迅速挖好掩体,敌人火力就伤害不了大家。冲锋的时候要提醒战士戴好钢盔。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伤亡人员的80%是低速子弹和中速子弹的碎片以及榴散弹造成的。现在计算,用高锰钢造的这种头盔可以使大战的伤亡人数减少25%左右。你是个带兵的人,要记住:敌我斗争不仅仅是军事力量的竞赛,而且是全副本领的斗争;不仅斗力,更重要的是斗智。” 王克勤一直注视着刘伯承的眼睛。那只受伤的右眼下四,没有光,望人的时候鼻樑拥起一些很深的皱褶,使眼睛更显得深陷,像一眼枯干的井。王克勤觉得那眼井的枯竭仿佛与自己有关,自己是千千万万个受到滋润过的一个。司令员连战士手上的锹、头上的钢盔都嘱咐到了,他们的关系不仅是将军与士兵,更像父亲与儿子。那满脸的思虑,满眼的关注,额间因思虑过度留下的深刻的皱纹,让人感受到人生的温暖,觉得一种可依可靠的情感、一种博大的爱在拥抱着你…… 部队闻讯刘伯承在这里.都主动列队赶来。 肖永银请刘伯承给部队讲话。 刘伯承说:“同志们!现在,我们正处在大反攻的前夜。人民希望我们从消灭蒋军90多个旅发展到消灭它180个旅,一直把进攻解放区的219个旅全部消灭。目前敌人的主要兵力用在陕北、山东两个战场。我们要拦腰砸断它的重点战略,从中间打出去,实现伟大的战略转折!” 山西 冶陶 1947年6月15日 已是午夜,晋冀鲁豫野战军后方指挥部制图室灯火通明。没有风。燃烧的吊灯把屋子烤得更加燥热。 于乔的短髮用手绢束起。她的邻桌一边是黎曼,一边是陈晓静。黎曼的胃病又发作了,她脸色腊黄,不时用左手按揉胃部。瘦弱的陈晓静紧抿着又薄又红的嘴唇,整个身子伏在制图板上。 男同志热得耐不住了,有的干脆把背心脱下来,赤膊上阵。 他们正在赶制一批地图,任务很急,要求很高,保密性极强,连与机关各部门的接触也做了规定。 于乔她们只是感到党不够睡。 机关里一些男同志都像被“闪”了一下,不免有几分惆怅。私下互相询问: “那个北平的‘洋学生’怎么不来打篮球了?” “那个林黛玉也很少露面了嘛!” “林黛玉”指的是陈晓静,这个湖北女子瘦瘦弱弱,白皙纤细,眉目又生得娇媚清秀、楚楚动人,因而得了这么个雅号。于乔是北京大学法学院的大学生,气质高雅,谈吐不凡,性格活泼开朗,人又生得眉舒目展,聪颖机灵。她们二人成了“285团”(28岁、五年党龄、团级干部)和“355营”(35岁、五年党龄、营级干部。两者均为当时解放军的指挥员可以结婚的规定条件)的“追逐”目标。但是这个北平的“洋学生”活泼开朗中透着“傲气”,竟宣布终身奉行“独身主义”,弄得这些“285团”、“355营”可望不可及,欲罢又不忍,暗下决心,非攻克这个“堡垒”不可。 黎曼也是20多岁,但已经结了婚。也许是近来工作过量的缘故,胃里一阵阵地翻腾,忍着忍着,还是吐了一口酸水。 于乔劝黎曼:“你先回去吧,身体不好,家里又有人等着。” 黎曼笑道:“这倒要你先回去了。” “为啥?” “等你的人比我的多呀!” 陈晓静急了:“别贫嘴了,我差点画错了!” 地图制作是件非常精细、复杂的工作。军用地图要求的精确度更高,真是失之毫釐,谬之千里。陈晓静的视力不好,灯光下工作时间一长,更有些模煳,所以她必须全身心地投入,一点儿干扰也会影响她。 于乔看了陈晓静一眼,说:“让眼睛休息一下,太疲劳容易出差错,返工更误事。” 陈晓静放下笔,闭上眼。 “眼大无光。”黎曼说。 “耗子眼聚光。”陈晓静仍闭着眼,说。 黎曼的眼睛确实小了点儿。 于乔说:“不让别人贫嘴,你倒贫起来了。” 陈晓静走到于乔的桌前,低声说:“你们不感到有些奇怪吗?” “什么事?” “这一批地图尽是南方的,安徽、湖北、江苏……” “是的。我这一张是大别山地区,霍山的。前一张也是大别山,经扶的。” 第9页 黎曼凑过来:“我那张是湖北黄安的。” “你们说,这意味着什么?” “是不是我们的部队要打出去?” “对。我看差不多。”于乔很自信地说,“大概要进大别山了!” 科长走过来,很严厉地说:“制图员的纪律是什么?忘了?” “我们自己说说,”黎曼辩解道,“又不会出去乱讲。” “自己也不许谈论!你们简直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三个人吐吐舌头,各归原位。 制图室又恢復了寂静。 只有笔、尺、圆规在制图板上挪动的声音。 河南安阳 蒋村 1947年6月24日 刘伯承、邓小平到第3纵队看望部队,刚进门,情报处处长柴成文便拿着刚刚截获的一则电讯追来了。 电讯: 共匪刘、邓部队正在豫北展开攻势。国军前线司令 部发表时事述评,判断刘、邓之匪部东进不成,而改为 百窜。他们在豫北发动的攻势,无非是为他们退回太行 山清扫道路。 “兵不厌诈,敌人就范了!”刘伯承扔下手里的帽子,“连敌前线指挥部也深信不疑,该我从中举事了。” 邓小平:“好啊!就让蒋介石看看刘邓是如何‘西窜’吧!” 刘伯承向李达下达命令:“根据渡一号作战命令,令各部队向待渡地点集结。立即出发!” 邓小平俯案疾书: 军委并告陈粟、陈谢: 我野战军准备有日(25日)开始出动,月底渡黄 河。 …… 大势中原大势中原第2章 暗渡陈仓 河南濮县至山东东阿渡口 1947年6月30日黄河,这条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似一条黄色巨龙,卷着万顷泥沙,唤着九天雷霆,烟波荡荡,浊浪滔滔。 人道黄河十滩九险,6月伏汛的黄河更是无滩不险。仿佛接了天河,通了地脉,混浊的黄水暴满了河床。举目望去,滔滔黄浪,飞腾冲盪,十几里宽的河面上浪峰一个跟着一个,沙崩似的重叠起来,滚成巨大的漩涡,发疯一般沖向堤岸,没撞碎的又退回去,和接踵而至的浪涛碰在一起,轰隆一声,拍向半天空,又瀑布似的崩泻下来,气势之磅礴,令人肃然。蒋介石把它比作“40万大军”,并不夸张。 6月30日,正是旧历五月十二。橄榄形的月亮从柳枝梢尖升起,慢慢向中空爬去。幽蓝的夜空纤云缕缕,月明星稀。大地在熟睡,除了永远醒着的黄河,只有夜风吹动芦苇与菖蒲叶子,发出悉悉碎碎的声响。 寂静的夜色中,千军万马预伏在东阿至濮县300里河堤附近。 寂静的夜色中,沿河八个县的水手走向各个渡口。 船上的树枝、蒙布在寂静中揭开了。 船坞里的大船在寂静中被推上渡点。 芦苇、菖蒲丛里的小船在寂静中划出水面。 青纱帐里的一排排大炮在寂静中昂起炮管。 一切都在寂静中进行着。 上午,刘伯承、李达驱车察看了几个大渡口,对渡船、掩护等任务—一做了详尽安排。 李桥渡口的渡河前卫是第6纵队第18旅。颜参谋长举起望远镜向对岸望去,月光下敌人的哨兵像虫子一样在沙滩上蠕动着,沿岸的防线50米一个暗堡,5米一个单人掩体,暗堡与掩体之间由一条二尺宽的壕沟联繫着,沟前便是浊浪掠天的黄河。 旅长肖永银在河防指挥部里抽菸。那真叫抽。一口下去,嘶啦啦燃掉半截子。他抽一口,看一眼表。嘀嘀嗒嗒,时针指到了晚上10时30分。 肖永银把手里的菸头一摔,抓起电话机: “前卫团,五分钟内到达渡点!” 前卫团突击队四分钟就到了。 一些在休整期间人伍的新兵还没有见过黄河,他们一边急匆匆地赶路,一边小声叨叨:“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过黄河不死心……”一站到黄河大堤上,便忍不住“呀”了起来,心似乎为了证明它的不死,“咚咚咚”地跳个不停。 渡河前,部队已经详细地学习了刘伯承的《敌前渡河战术指导》,人人写了立功计划。突击队2小队1排副排长李祥云一口气报了无数个第一:“我要带第一个班坐第一只船,我要第一个上船、第一个下船、第一个登陆、第一个占领暗堡、第一个炸毁河堤上的碉堡……” 白天动员的时候,肖永银要求突击队渡河后迅速占领交通沟,巩固前沿,只要坚持半小时,第二梯队就能赶到。前卫团提出半小时内占领对岸河堤,计划1小队占领东子谷和营里村,2小队夺取河堤上的碉堡。 渡口上的船夫、水手已经站在自己的船位上。许多人身上脱得赤条条,油亮的身躯镀着银辉,如一尊尊青铜雕塑。 这一带本是梁山好汉的家乡。数百年前,好汉们揭竿造反。聚义梁山水泊,为后人留下了经世不衰的“一百单八将”传奇佳话。他们的后世子孙秉承了祖先不甘做奴隶的抗争性,无论是日本人还是国民党,都吃过他们的明枪暗箭,弄得大一黑就不敢在这一带出没。豪放义勇的梁山好汉现在又为渡送刘邓大军大显身手。为了争第一船,打擂台,比武艺,一下子跳出了几百个“浪里白条”。10年前,他们都是“玩船”好手,水上功夫如蚊龙一般,专寻大河巨浪、波峰险恶之时纵身钻入浪里,与暴躁的黄河挑逗戏弄,享受征服者的欢娱。自从苗黄河改道,10年没展示过这种功夫了。那时候河面比现在窄,但就是划个来回也得半个点儿。接到护送大军渡河的任务后,他们集中起来,经过两个月的训练,已经把时间缩短到20分钟。这天晚上他们提出只要13分钟。这些好汉不仅艺高胆大,而且心也细,船帮都包裹上了棉胎、旧布,以防船只互撞时发出声响惊动敌人。 第10页 10时35分。 突击队跨出壕沟,扑向渡口。 李祥云带着13个人和一挺机枪,跳上了聂言金的第一号冲锋船。 当聂言金拨动第二桨时,所有小划和大船都已满员。 连一声咳嗽声也没有。 月亮明晃晃的。 黄河的咆哮掩盖了船奖的击水声,水手们摇起20斤重的长桨、大橹,冲过惊滔骇浪。黄水托着小船倏地送上峰巅,又忽地推下波谷,几下子就把船上的战士弄得晕头转向,汗水大颗大颗地淌。有人开始“哇哇”地呕吐。 船顺着波滔跑马似的南驰。 这段黄河河面宽二华里,45度的斜渡又使航线加长了半里。第一只冲锋船三分钟就到了河心,对岸的工事、碉堡在朦胧的月光中清晰可辨。 突然,对岸的机枪响了,子弹嗖嗖地飞过头顶。 李云祥的机枪随即扫过去。 各船的机枪都打响了。 肖永银在黄河北岸命令:“开炮!” 大炮喷射着沖天的火光。对岸的碉堡要塞在天崩地裂的轰鸣中勐然掀起几丈高的大火,燃红了半边夜空。 勐烈的炮击持续了五分钟。 月光更明亮了。 聂言金的第一船已经抵岸,仅用了12分钟。李祥云第一个跳下去,带领突击班第一个登陆,第一个越过壕沟,第一个占领暗堡,再向东南追赶过去。 2小队、3小队突击队员跟着跑过淤泥地,向一片黝黑的树林冲过去。 坐落在树林里的子谷村已成为国民党军第55师第543团一个营的据点。第543团团长姓寇,这天上午他奉命从后方赶来,仅仅11个小时,就撞上了这个惊天动地的大事变。他的车队一掉头,逃之夭夭。 肖永银双目盯着黄河对岸,望远镜里树林一片烟尘、一片火光。 清脆的号音划过夜空,从对岸传来。 这是突击队占领河堤及堤上碉堡的信号。从他们上岸到号响,只有七分钟。 这号声像春天的第一声布谷鸟鸣。 黄河北岸,千军万马的大船队又开始摆渡了。 孙口渡口激战正酣。 第2纵队的先锋4连乘七只小船飞驰对岸。敌人密集的机枪扫过来,几个战士中弹落水。56岁的梁山汉子罗传喜胳臂负伤,血流如注。没有时间包扎,他脸不改色地摇动着大橹。 大河两岸炮火齐鸣,穿梭般的流火交织着,几十里的夜空像纵了天火。 2排是前卫,船一抵岸便以战斗队形飞跑向河堤。他们的脚下是半尺深的淤泥,头上是飞窜的弹雨…… 5班长张凤祥挥手喊道:“跟上!不当草鸡毛!” 1排和3排紧跟着沖向河堤。 先锋4连巩固了河堤阵地,孙口渡口的第二渡河队登上了船。 黎明前两小时,第1、2、6纵队的先头部队全部出现在黄河南岸的高堤上。指挥员展开地图,用手电照着,迅速地判断方位,发出一道道撕开敌防线的命令。 一夜之间,蒋介石苦心经营的30o里黄河防线全面崩溃,“40万大军”被刘邓大军踩在脚下。 刘伯承、邓小平发电: 陈粟谭,并军委、中央局: 艷百电敬悉。我们今陷晚,即由东起东阿、西达鄄 城,实行宽正面渡河,……渡河后,首先击灭郓城、鄄 城及其以北地区55师。然后直向巨野、城武、定陶地 带发展,预计东西,即可对55d(即敌第55师—— 引者注)开始攻击。 刘邓 陷午 徐州 陆军总司令部 1947年7月1日。 闷热的夏夜,纷乱的战事,顾祝同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才睡安宁。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 顾祝同开了灯,一看手錶才凌晨4时,他睡眼朦胧,气恼地抓起听筒。 第4“绥靖区”司令刘汝明报告:“顾总司令,刘伯承的主力部队昨晚过了……” 电话那头的话未说完,顾祝同便破口大骂:“放屁!” 顾祝同平素是不骂人的。他这一骂。倒把自己骂醒了:“我看你是让刘伯承诈煳涂了!黄河现在正值大汛,他们是飞过去的?” 刘汝明的声音沉重、急促:“总座!河北岸昨晚上打了一夜的炮,河防部队报告有上百只船载着刘伯承的主力过了河,现正向纵深发展……”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就是有兵过河,也决不是刘伯承的主力。告诉你,他们主力正在豫北。不要自己吓自己。声东击西、设陷诡诈是刘伯承一贯的伎俩,不要上当。” 顾祝同正要撂电话,又补了一句:“敌情速报!” 这么一折腾,顾祝同睡意顿消,趿了双软拖鞋下床踱步。 “刘伯承,刘瞎子……” 顾祝同自语着,沉思着。这位熟读兵法的将军此时反覆琢磨着一句古语——兵者,诡道也! 刘峙,那位当年与他共鞭执教于黄埔的同仁,正是误人了刘邓的“诡道”,才落了个被撤职的下场。 去年8月,刘邓率主力越过黄河,在鲁西南骚扰,连破数城。蒋总裁大怒。刘峙迅速部署国军精锐之师——整编第3师、第41师,分东西两路,实行钳形战术,夹击刘邓。 第11页 刘峙布好了阵,耐着性子静候捷报。 在强大的攻势下,刘邓果然节节溃退。 国军整编第3师全副的美式装备,能攻善守,是美国上将史迪威训练过的部队,曾远征缅甸,蜚声国际战场。常把“3师乃总裁王牌之首”挂在嘴边的师长赵锡田,深信自己对付刘邓乃是牛刀宰鸡,故尔在得到刘邓所退沿途皆是背包、车马、粮草的报告后并不奇怪,说:“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是,刘峙在上党、平汉之战时吃过刘邓的亏,自然不敢大意。不过,他也了解对手:一是穷,二是重视群众纪律。如今他们抛弃辎重,不打扫驻地。于是,刘峙认定共军必是仓促撤逃,溃不成军,遂命令赵锡田趁势而追,全歼刘邓。 赵锡田率军紧急奔袭,却正好钻进了刘邓的布袋阵。共军伪装了一切反光器材,加固驮载,用棉布把马蹄包起,趁夜幕秋声,含枚疾走,不闻号令,不见火星,直切国军的接合部,插人纵深,犹如庖丁解牛,游刃国军防御体系之中,分解割裂,刀锋对准3师指挥部,勐力扎去。 此役以整编第3师全军覆没、师长赵锡田被俘而告终…… 顾祝同与刘峙都是国民党将领中德高望重的人物,两人最大相似之处是宽容大度。当然这是别人的评价,顾祝同从来没有把那个上下一般粗的刘峙和自己放在同一等高线上相提并论。他看不起刘峙。那个饱食终日、肥肠大耳、不学无术,连兵法中的一二三都弄不清的刘峙,自然不是刘邓的对手。和一支狡诈之军作战,退军之途出现弃甲抛粮,竟想不到“孙膑减灶赚庞涓”,还算什么指挥官? 古战例: 公元前302年,齐国和魏国交战。孙膑对齐将田忌说:敌军一向骄横轻敌,急于求战,齐军可利用这一心理,诱敌深人。于是齐军在行进中第一天造1万灶,第二天造5万。两军一交战,齐军便仓促撤退。魏军追了三天,齐军天天减灶。魏军以为齐军怯懦,又逃亡严重,遂大意追击,致使魏军以马陵之覆告终。 刘邓抛弃辎重,正是以“孙膑减灶”的诈局示形于敌,智赚了赵锡田,从根本上说,是智赚了刘峙。 顾祝同打开风扇,深深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不是刘峙,我决不会像刘峙那么蠢!” 清晨6时,电话再次响起。 “总座,是刘伯承的主力过河,千真万确!从东阿到濮县,至少有40个渡点,兵力不下zo万。” 刘邓的总兵力也不过十几万,顾祝同一听刘汝明说zo万,压住火气反问:“既然zo万重兵,40多个渡点,你刘司令怎么在他们渡河之前一点迹象都没察觉?” 刘汝明部长期驻军黄河南岸,官兵上下颇有河防经验。每逢这种雨淋天破、八仙难过的汛期,正是当官的回家或进城消遣,当兵的聚酒、赌钱、松散筋骨的时候。战报传来时,刘汝明也正在炕上抽大烟。他知道刘邓的主力正在豫北作战,这边天下太平,河防无防并不在意,所以最初他也不相信刘邓过河的报告。 这会儿,刘汝明不得不花费嘴舌向顾祝同解释,同时他也自知责任无法推卸,怎么说也圆不好,结果支支吾吾,语无伦次:“这种季节,河水又这么……再说敌人採取宽大正面多点强渡,上来先破坏交通、通讯,待查明情况已经很被动了。而且,敌人上岸后颠倒用兵,不是命令第一梯队巩固阵地,掩护后续部队登陆,而是第一梯队过河后迅速向纵深楔进,第二梯队在郓城一带待守。这种用兵……” 刘汝明又煳涂了,更不敢在顾祝同面前妄加评论,停顿了一下,想起眼下最要紧的事,便又说:“请下命令派对师赶紧上来,否则怕顶不住,歼敌于河滩的计划难以实现。” 顾祝同撂下电话,仍然怀疑刘汝明的报告。 南京有这样的传言:一诚(陈诚)不如一承(刘伯承),五刘(刘峙、刘茂恩、刘汝明、刘广信、刘汝珍)不如一刘(刘伯承)。国军同僚的平庸、委琐致使诸多事情简单变得复杂,有利转为不利,白白断送了许多良机。顾祝同为此忧愤。此时,他既怀疑刘汝明的报告有虚,又狐疑刘伯承的过河是诈,正举棋不定,电话铃又急促响起。 第70师师长陈颐鼎告急:“总座,共军主力大批渡河,先头部队已经过了嘉祥、巨野,请示我师如何行动?” “情报准确吗?” “我师驻嘉祥、巨野部队亲眼所见。13团团长到郓城办事,看到刘汝明兵团的55师正在紧急收拢部队,已经无力抵抗了。总座,我师是北上,还是阻截南窜之敌?” “原地待命,敌情随报。” 刘邓渡河意图不明,既不能让第70师北上,也不能让他轻率出击。顾祝同的眉头越锁越紧。 刘邓主力过黄河确切无疑了。 总裁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顾祝同拿起电话,又放下,刚放下又拿起,最后还是决定先召集司令部作战会议,而后再向南京老头子报告。 山东寿张 沙河崖村 1947年7月1日 刘邓12万大军盘马弯弓,不动声色,安如泰山,预伏了近一个月,形如大泽蛟龙,隐身匿形,纹丝不动。昨天一夜之间,龙腾虎跃,飞越黄河天险。正是守能藏于九地之下,攻能动于九天之上。 第12页 美国记者杰克·贝尔登在《中国震撼世界》一书中写道:“我经歷了多次战争,但从来未见过比共产党这次胜利强渡黄河更为高明出色的军事行动。说它高明并不在于这次军事行动本身,而主要在于对这一军事行动的构想——它的胆识、气魄,特别是他们创造性的想像力。” 烈日炎炎,暑气蒸人。 一间不大的乡村小学教室里,墙上挂满了标着敌我态势的军用地图,木条凳上坐着陆续赶来开会的各纵队军政首脑。 邓小平翻开6月30日《中央日报》,头版通栏大标题:“豫北军民一致合作,粉碎共军狂妄迷梦——刘伯承部业已溃不成军”。 邓小平把报纸递给刘伯承:“梦话!以为我主力还在豫北反攻呢!” 刘伯承接过报纸,笑道:“兵不厌诈,很好嘛!” 会议开始。邓小平讲话:“大反攻的序幕已经揭开了,蒋介石的‘足以抵40万大军的黄河防线’已经被我们撕破!我们渡河后的任务是什么呢?请看——” 邓小平的手指向地图: “这一头是陕北战场,有胡宗南的20万人;这一头是山东战场,有顾祝同的45万人。我们晋冀鲁豫战场正是连结东西战场的中间地带。刘司令员有个生动的比喻——哑铃式,两头粗,中间细,这就是蒋介石重点进攻后的形势。 “所谓中间细,就是摆在我们当面的只有刘汝明集团的两个师,六个旅。此外,我们在渡河前,以太行、冀南的军区部队于豫北伪装主力发起进攻,豫皖苏部队向开封以南佯动,造成了敌人的错觉,转移了敌人的视线。蒋介石着令在我野战军主力附近的王仲廉部也由滑县向北开进,更加远离我之渡河地段,于是,这个哑铃的‘把’更细了。 “现在,中央交给我们的任务就是要斩断这个‘把’,把战争从解放区引向国民党统治的区域里去,使我军由战略防御转人战略反攻。” 刘伯承接道:“山东按着敌人的脑袋,陕北按着敌人的两条腿,我们哩?拦腰砍去!” 刘伯承挥臂做了个手势,各纵队司令、政委们笑起来。 邓小平:“这一刀一定要砍好,一定要砍在敌人的要害部位。” 刘伯承:“经过一年的战争,全国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国民党的总兵力由430万人降为373万人,能用于机动的兵力仅40个旅。胡宗南占领延安,蒋介石说这是大时代的开始,我说这是大役事时代的开始。当然,蒋介石的军队在兵力、装备、经济力上仍占很大优势。但是,党中央和毛主席洞悉了潜在的反攻形势,提出了中央突破的战略方针,决定以主力打到国民党区域,由内线作战转到外线作战。” 在坐的纵队干部被这大胆的战略决策震动了,互相交换着眼色。 这些高级将领有的几年、有的十几年跟随刘邓东战西征,他们常为刘邓那计谋深远、纵横贯联、通揽全局的大军事家的风度和才华诚服。刘邓善于就大势与局部沉思,指挥作战总是从全局利益出发,“吃一个,挟一个,看一个”;部署工作“走一步棋,看三步棋”;思考问题“前后照应,上下结合,还要照顾左邻右舍”,“既看到当前的需要,又考虑到未来的发展”。真可谓满腹韬略,气度恢宏,充分显示出兵法家、谋略家的赫赫风采。 刘伯承治学勤谨,戎马倥偬也照样手不释卷,他对中国的旧学有很深的根底,早年从军,熟读《孙子兵法》。30多岁到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留学,又博览了世界军事论着。几十年日復一日、从孙子到拿破崙、苏活洛夫,从古代战史到中国革命战争、苏德大战,他都做过深刻的研究,同时着译丰厚。 1942年,刘伯承50寿辰,朱德总司令撰文相贺,文中说: 他具有仁、信、智、勇、严的军人品质,为国内不 可多得的将才。 陈毅挥毫赋诗,贊刘伯承: 论兵新孙吴, 守土古范韩。 和刘伯承交过手的日本军事家则以《水浒传》中的神机军师朱武来形容他的机略。傲慢的西方国家只承认中国有“三个半”战略家,刘伯承被列为其中的“一个”。 刘邓大军的人都说刘邓不可分,刘邓自己也这么说。他们的不可分,除去感情上的融洽,更主要的是工作上的默契。刘伯承具有战略家的恢宏磅礴、严谨慎密,邓小平具有政治家的敏锐冷峻、旷达果断,二者相得益彰,形成了独树一帜的“刘邓指挥艺术”,使“刘邓”这个称谓中间不能加人顿号,成为世人传说的佳话。 刘邓恰如两位造诣极高的导演,气魄非凡地导演出诸多震惊中外的战争活剧。现在刘邓又接受了新的“剧本”,各纵队首脑们将要在这个新“剧本”中担任难度极大的角色;他们很兴奋,同时也感到了压力…… 邓小平点燃了一支烟,用目光扫了一下会场: “同志们,毛主席的这个战略决策去年打平汉战役之后就有了,那时条件还不成熟。到了今年初,毛主席又准备动这一招棋。这无疑是一步险棋。打扑克我在行,下棋不行。在座有懂棋道的,可以理解毛主席动这一步棋的沉重。 第13页 “3月之后,蒋介石重点进攻的态势摆好了。毛主席不再犹豫,指示我们6月1日前休整完毕,10日前渡过黄河,向外线进击。我们根据部队和敌人的情况,请示了中央,把渡河推迟到6月底……” 刘伯承用手按按眼眶,接道: “实行战略转移,是解放战争的一个重大转折,是具有歷史意义的事件。同志们不要把这次渡河与以往的出击陇海路等同看待。渡河之后,实施战略反攻的方式不是逐城推进,而是跳跃式的。我们要大胆地把敌人甩在后面,长驱直人,跃进到敌人的深远后方去!” 邓小平指着地图: “你们看,大别山这个地方,就像孩子穿的‘兜肚’,是长江向南面的一个突出部。我们跃进到大别山,就可以东胁南京,西逼武汉,南抵长江,驰骋中原!” 纵队首脑们惊愕不已。邓小平接着说: “大别山是敌人的兵库、粮库、财库,也是战略上最敏感的地区。‘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蒋介石必然会调动进攻陕北、山东的部队回援,同我们争夺这块战略要地。这就恰恰可以达到我们预期的目的一一粉碎敌人的战略进攻。 “当然,这样一来,我们的担子就会重了。不论是在跃进途中,还是到大别山之后,我们都会遇到很多困难,甚至是意想不到的困难……” 刘伯承:“自古人们只知三峡为川江之天险,我们四川人却都知道天险之外还有一个险关,就是道士关。道士关两山夹一水,山高水急。船行到这里,只有瞄准向峡里沖,稍一歪斜就会船覆人亡。道士关的山岩上刻着‘沖我来’三个大宇,向每一个经过它的人挑战。勇敢者朝它冲过去,平安无事。怯懦者呢?稍一犹豫,掉转船头的念头还未形成,就会被迎面扑来的激流漩涡吞没。我们现在就要冲‘道士关’了。只能向前,不能退后,半点犹豫都不能有!” 邓小平把一个白瓷杯递给刘伯承,接下来说: “这是中央和毛主席的第一步棋。下一步棋是以中原为基地,再来一个跃进,打过长江,解放全中国。同志们还可以反过来想一想,如果我们现在不打出去,解放区的人力、物力、财力就都会渐渐消耗殆尽。 “现在,边区政府的财政收人绝大部分用于军费开支。一个战士一年平均要用3000斤小米,包括吃、穿、用及装具。野战军、地方军,晋冀鲁豫有40多万人,长期下去怎么养得起?前几个月拉锯式的战斗,打过来,打过去,有的地方老百姓的耕牛、猪、羊、鸡、鸭都打光了,地里种不上粮食,如此下去怎么得了?这不但不能粉碎敌人的重点进攻,就连我们的解放区也会不打自垮。 “蒋介石的战略眼光就在于他希望把战争放在解放区进行,彻底搞垮解放区,以达到他消灭共产党和人民解放军的目的。我们的战略呢?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打到他的老窝里去!” 刘伯承对南征行动做了具体部署。野战军决定出动前在鲁西南先打几仗,以减轻南下的负担。 炮声顺着南风不时地飘进小村。 战事使酷夏更加闷热、躁动。 南京 蒋介石官邸 1947年7月1日 这是座砖瓦结构的两层西式楼房。 灰墙,灰顶,灰色大门。从外表看,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它曾经是汪精卫的官邸。 国民党政府还都南京,蒋介石住了进来。 有着草坪、花坛的宽阔庭院里,频繁出人着各种高级轿车。悬垂着齐白石画屏、陈设着古玩和象牙雕刻的大小客厅彻夜灯火通明。蒋介石总揽全国军政大权,经常在他的官邸听取党、政、军要人会报,然后根据会报裁决,人们称之为“官邸会报”。 一些国际要员、外国朋友也常光顾这里。 蒋介石是善于揣摩人的心理的。有着家庭气氛的客厅给人以宽松、温馨、亲密的感觉。在这种氛围里,彼此间的心理距离一下子就缩短了许多。 此刻,小客厅里坐着一位外国客人。他是蒋介石的政涯密友、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 日前,蒋介石飞北平主持召开军事会议,没几大又匆匆而归。他急于会晤这位大使。 司徒雷登品着茶,面对蒋介石,眼睛却在欣赏一个豆青色窑变钧瓷瓶。 这个“中国通”生于中国杭州,曾执教于燕京大学,在这块黄土地上生活了整整50年。除了他的外表,那纯正的汉语,那只有在中国文化薰陶下才可能具有的举止以及表达感情的方式,都表明他是个“准中国人”。 司徒雷登的蓝眼睛聚神在钧瓷瓶上,只有对中国陶瓷精通的人才会对这种并不精细却有极高审美价值的瓷器感兴趣。 “蒋先生,钧瓷的‘窑变’倒是极有趣的事情。” “是的,是的。‘窑变’使制作它的人都不知道出窑后会得到一件什么样的珍品。世上找不出两只相同花纹色泽的钧瓷品,它的价值就在于独一无二。” 蒋介石寻找着谈话的契机。虽然司徒雷登算是老朋友了,但不是什么话题都能使这位洋大人感兴趣的,正像司徒雷登大谈特谈的“民主”、“自由”,蒋介石也十分反感一样。说到底这个洋老头子受的还是西方教育,他挥舞的这面旗帜就像在中国的餐桌上摆出了黄油、色拉,尽管中国人飢饿,但需要的不是这个。 第14页 司徒雷登顾左右而言它,从钧瓷谈到齐白石的画,又极有兴趣地问及长案上那对一米长的珍贵象牙。似乎蒋先生闲来无事,特请来老朋友说天谈地。 侍从进来续了水。 “蒋先生,这是武夷山下的云雾茶——大红袍,我没说错吧?” “大使先生真是学富五车,博知四海。” 蒋介石知道司徒雷登在等待他把谈话引人正题。这个人懂得东方人的聪明,而且懂得如何对待这种聪明。 “大使先生,国民政府的第6次国务会议将通过‘戡平共匪叛乱,扫除民主障碍,贯彻和平建国’的新方案。这个方案是大使先生过目了的,我就不多说了。政府现在的困难在于……” 司徒雷登凝视着蒋介石。 呷了口白开水,蒋介石继续他的话题:“……困难在于落实这个方案不仅需要贵国政治上的支持,而且需要贵国在经济上……” 军机参谋匆匆走进,给蒋介石递上一份战报。 节骨眼上打扰,蒋介石十分不悦,眼皮也不抬。 “念。” 参谋低声读了报文。 蒋介石的眉毛一抖,目光电闪般地掠了一下军机参谋。 司徒雷登感觉到出了什么重大事情。 蒋介石把战报又看了一遍,然后不动声色地递给司徒雷登。 “哦!”司徒雷登惊唿,“共产党竟然突破了黄河防线!” 蒋介石用手绢拈着唇上的短髭。 司徒雷登不安地说:“刘伯承过河,无疑使局势严重恶化!” “我们的军队正在抵抗。大使先生,形势没有那么糟糕。” “蒋先生,我以为这是一个重大事件,‘6·3o事件’!它可能成为1947年世界十大新闻中最醒目的一条!……黄河防线,这条东方的马其诺防线,被攻破了。” 司徒雷登说着,感情愈渐冲动。 “蒋先生,您刚才说到经济,恕我直言,这是我最不感兴趣的问题。美国政府每月平均以3o00万美元的军费、1500万美元的行政费,支持着你们,难道这还不够慷慨吗?由于这个政府和军队自身的原因,看来前途黯淡!” 蒋介石五火攻心,但脸上依然平静如水。他太需要美国的支持了,不得不委翅伏足,以曲求直。 蒋介石的平静使司徒雷登的发泄像击在橡皮墙上,这愈发使他忿懑;他正欲用更激烈的言辞击向对方,突然瞥见了蒋介石颤抖的手指。这是心灵的又一个窗口,无法掩饰的窗口。司徒雷登收住忿懑,动了恻隐之情。他和蒋介石毕竟有多年的交情了。 “委员长,我恳切地请求你理解我的处境,美国的纳税人是不允许将他们的金钱投人一个没有希望的事业的。目前唯一的办法是尽快结束一党训政,建立真正的民主社会,这也是中国的唯一出路。如果阁下及您的同僚能够实施真正的自由、民主,进行根本的行政改革,共产主义将会最有效地得以克服,美国的经济援助也会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否则……” 司徒雷登对国民党的内幕太清楚了。他知道蒋介石要消灭共产党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样的劝诫在内战一爆发,他就不厌其烦地一次再次地提出。 “给大使先生换茶。” 蒋介石唤门外的侍从。 端茶送客,司徒雷登懂得这含蓄的东方礼仪。他款款站起,告辞。 送走美国大使,蒋介石神经质地尖声喊道:“挡不住共产党的进攻,我就自动下野!辞职引退!回浙江奉化!” 话音落,官邸死一般沉寂。只有玫瑰园奼紫嫣红,开得十分热闹。 蒋夫人宋美龄外出应酬,侍官、侍从不敢干扰总裁。 蒋介石面壁垂手而立,半个时辰一动不动。 日光渐渐暗了,黑了。 侍从悄无声息地掌上灯。 蒋介石转过身,叫通徐州的电话。 “墨三。” 蒋介石的语调十分平静。 “黄河防线被突破,司徒大使先生对此很不满意。可以理解,他是个书生,打仗的事他不懂。这次失利并不意味着共产党的强大,只是我高级指挥官的疏忽,中了刘邓的诱军之计。墨三,你谈谈徐州司令部的敌情判断。” 顾祝同做了挨骂的准备,不料竟是一番和风细雨。他动情地叫了一声“校长”,说:“徐州司令部分析,刘邓把主力调至黄河南,与以往不同。过去是打了就走,现在兵分几路,不轻动。这必有大的企图,很可能是欲与鲁南、苏北、豫皖苏之敌相策应,合取徐州。” 蒋介石说:“徐州的判断有一点是对的,而基本点是完全错误的。刘伯承作势犯徐州,不过仅仅是作势而已。他没有能力犯徐州。即使他真的攻一下徐州,其真正目的也是配合山东,解脱陈毅,企图化解我重点进攻战略。战争之道攻、守两端,有先发制人,有后发制人。刘伯承过河并非坏事。我就在鲁西南以10旅之师攻其所惧,战而胜之,后发制人!” 河南台前 孙口渡口 1947年7月4日 星垂平野,月涌大河。 一飞机盘旋,照明弹时明时暗。 第15页 等待渡河的后续部队聚集在堤岸上。 刘伯承拄着一根棍,在用林秸、门板铺垫的滩头上船。 申荣贵怕刘伯承失足落水,小心翼翼地开亮了手电筒。 “妈的!谁打手电?关掉!” 滩头的警卫部队里跑出来一个战士,严厉地喝斥。 刘伯承赶紧让申荣贵熄了手电、向战士道歉:“对不起,眼睛不好……” 邓小平扶住刘伯承,登上踏板,上了“爱国号”大船。 随刘邓上船的还有司令部的参谋、工作人员。 黄河无风三尺浪。今晚风不大,河面上的浪峰仍是一个接着一个。船底好像有巨掌托着,一下子把船掀起几尺高,又倏地向下抛去,接着浪头便沉重地掉在船舷上,泼进很多水。 两架敌侦察机沿着河道一边飞,一边丢照明弹,五颜六色,悬垂在半空。 邓小平敞着胸襟,笑道:“我们的福气不小啊,蒋介石给我们点天灯。” 刘伯承凭舱而立:“蒋介石的作战程序是一侦察、二报告、三研究、四轰炸,等他调来大批轰炸机,我已全军渡河完毕。” 卫士长康理跟旁边的人嘀咕:“还吹他的黄河防线抵40万大军呢,我们轻轻一跳,就跳过黄河了!” 邓小平听到了,说:“呵,口气不小!卫士长同志,凡事予则立,不予则废。顾祝同是117个旅,我们只有十几个旅,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渡河,‘一跳’就过去了?你轻轻跳一下怎么样,还不把你打到黄河里去!” 船上的人都笑了。 “爱国号”渡船渐渐靠近了南岸。 刘邓走到船头,紧紧握住水兵队长程文立、船工程广立的手。邓小平说:“你们辛苦了,” 程广立一晃膀子,抖落一身的汗珠。 “辛苦算个啥!大军消灭了遭殃军,这地方就活了,我们的船,上可跑郑州,下可到济南府,好日子有的过哩!” 刘伯承说:“快了。离这日子不远了。” 程广立摇着大橹返回黄河北岸,河防指挥部司令刘茂斋故意问他:“广立,你刚才送的是谁?” “首长呗。” “首长多了,哪一个?” “反正官不小,是个大首长。” “那是刘邓!刘伯承、邓小平。” “真的?我的妈呀!我还指挥过他们呢!” “指挥啥?” “我说:‘站好!往里站!别乱动!’……嘿!我指挥过刘邓!” 程广立越琢磨越觉得自己非同一般,刘邓是何等人物?指挥千军万马的人哩!他一拍大腿,又笑,又喊:“娘的,我程广立这辈子算干了件大事!大橹一摇,刘邓过河!” 这一夜,程广立的“爱国号”大船渡河18趟,运送4000多人。 孙口渡口这一夜运渡大军3万多人。大小船只在渡口一字排开,一摆就是六里多长;一个“起波”信号,六里长的船队像赛龙舟一般沖流而下。 运渡持续了半个多月,运完大部队运后勤部队,还有弹药、粮草、牲口。 一天夜里,五辆满载弹药的汽车刚赶到渡口,两架敌机便轰隆隆地窜过来,投下照明弹,黄河上空顿时明如白昼。敌机低空盘旋,向满载枪械的大船勐烈扫射,炸弹倾泻在河水里、沙滩上,剎时泥沙飞溅,水柱腾空而起。紧急关头,水手全士文只身跳上船头,摇动大橹,顶着炮火,疾速而去,把枪枝弹药安全送到激战的南岸。 敌机的轰炸越来越频繁,每晚都有船只被炸毁,水手牺牲。 这一带的百姓们为渡送大军所做的牺牲从年初就开始了。 2月间,按照刘邓命令,冀鲁豫区党委成立了黄河河防指挥部,组织渡河的准备工作。 渡河首先要有船。黄河自从1937年改道,河床变成沙滩,干涸了10年。沿河一带村子原有的船毁的毁,烂的烂,剩下十几只,破破旧旧,还都是小船。这样的船只能坐几个人,按此机械计算,十几万大军需要渡送一年多的时间。况且还有大炮、汽车、马匹,小船根本无法载运。 河防指挥部决定造新船,造大船。 3月,冀鲁豫行署下达了《封购各村大树用以造船的紧急通知》沿河十几个县凡是周边五作的大树全部号封,由政府统一收购,不许私自砍伐出售。4月,行署又下达了《徵购苎麻以应急需的训令》。解放区没有漆船的桐油,就派人到敌占区採购。也缺乏造船的钉子、铁皮,就掀敌占区的铁轨,收集破铜烂铁,老百姓把家里的铁铲、铁钩甚至铁锅都献了出来。 开始造的船可渡一排人,后来造的大了,能渡一个连,有的还能载五、六辆汽车。、台前县造了一只最大的船,船身漆成蓝色,被称为“蓝船”,能载4o0多人。 造船不仅需要克服材料、技术方面的困难,还要和敌人做斗争。黄河南岸的敌军不断炮击枪射,进行骚扰,敌机日夜侦察轰炸。为了隐蔽,船工们在树林里操作,在地窖里安炉。白天目标大,晚上突击干一一把桅灯三面用布罩起来,只留一面透光。后来又想出办法,在离造船处约一里的地方点起灯,烧大火,伪造假目标。 第16页 奋战了两个多月,修復旧船、建造新船共300多艘。小船加了伪装,能藏在村子里、地窖里;大船就需要造船坞。船坞除了藏船,还要用它训练水手。由于国民党封锁河面,禁止一切航船,造船坞只有先挖引河,从渡口挖起,一直拖到靠近村庄、树林的隐蔽处。这是一项大工程,一个船坞一条引河,仅范县就动用了5000多人干了半个月。 5月,冀鲁豫区党委向范县、台前、寿张等八个县发出徵调水兵、水手的通知。水兵实行供给制,每人每天两斤半小米,每人发两套单衣,衣褂上印有“水兵”二字。水兵训练都在引河里,分设七个航运大队,每队600人、30只船,起居行动全部军事化。 与此同时,沿河11个县还掀起了参军热潮,向部队输送兵员达3.7万人。 进入6月,渡送大军的气氛就更浓了。各县各村开展了紧张的支前运动,做军鞋、磨面粉、腾房屋、组织担架队…… 44年后,笔者来到范县採访。县党史办主任张瑞雪说: “那一年人人忙渡军,家家忙支前,村村的石磨嗡嗡响。俺家爷爷进了造船厂,二叔和爹当了水兵;娘白天磨面,晚上做鞋。当时我才12岁,老师领着我们给伤病员送水、洗绷带。家里的鸡下一个蛋,俺娘就叫我给伤员送去。 “俺们范县是老根据地,1945年就解放了,群众觉悟高。敌人的飞机炸它的,俺们干俺们的。有一天夜里,一个炸弹扔在村东头,一下子死了14口;一个叫张玉林的,全家只剩下他和妹妹,他把妹妹往亲戚家一送,照样当他的水兵。 “俺们县的主要渡口有林楼和李桥。6月29日,接到通知要求立即做好渡河准备。乡亲们拆了门板、祖宗的祠堂,去垫渡口。怕船互相碰撞,抱了被褥往船帮上绑。为了渡送大军,俺们县受伤的就不说了,光烈士就上百人。” 我们到了台前县,县委宣传部部长说,他的大伯和父亲都是当年的水兵,父亲在渡河时伤了腿,成了残废。 说起孙口,他说那是个古渡口,始建于清朝咸丰年间,为黄河下游的一个重要渡口。当年很繁华,村民也很复杂,国民党的区长、县长都是这个村的人,光大大小小的“司令”就出了六个。虽说1947年解放了,仍是不平静。可是那一年渡送了几万大军,一点事没出。乡亲们自动组织起来,清查户口,封锁消息,控制地主和反革命分子,保证大军安全渡河。 我们到了孙口渡口。 今天的孙口已经修建了气派的轮渡码头,是黄河下游的重要交通枢纽之一。黄河悠悠荡荡从孙口流过,宽阔的水面迷迷濛濛,浑然一片,虽没有当年的惊涛骇浪,仍不失大河名流的伟岸气派。 在距码头200米,我们看到了一尊高大的青色石碑。它矗立在大堤之上,朱红的大字十分醒目:“中国人民解放军晋冀鲁豫野战军孙口渡河处”。 这古老的渡口,刘伯承、邓小平在此渡河;陈毅、粟裕在此渡河;第四野战军结束辽渖、平津两大战役后,将军们、英雄们也在此渡河。 孙口,可谓将军渡、英雄渡。 李桥渡口在范县境内。从县城到渡口过“白衣阁”、“孙二娘店”,便到了黄河大堤。 堤上亦建了高大的石碑以示纪念。大碑左右是一片参天的柳树林;李桥村坐卧在大堤下的柳树林里。 我们下了堤,想找当年的水兵谈谈。 村头第一家就是当年河防指挥部刘茂斋司令的家,堂屋正中挂着刘茂斋的遗像。他的儿子刘俊文是当年出色的水手,遗憾的是他到济南看女儿去了。走出刘家的门,遇上一个背草的老汉。我们打听当年的水手,他捋着白鬍子,笑了,说:“我就是。我大哥、二哥都是。”又指指一个拄棍的老汉:“他也是,还得过银质奖章,是个老功臣哩!” 豫北的百姓憨厚,又秉承了祖先的豪爽。见来了两个外乡人,下田、回村的人都停下脚,凑过来。听说问1947年渡送刘邓大军的事,60岁往上的人就像讲昨天的事,一天一天、一件一件地摆开了。那个拄棍的老汉也蹒跚地走过来,旁边的人说:“他八十七啦,叫王家立,耳朵聋了,啥也听不见。” 王家立耳聋,但能说话。他挤进人群,用手比划着名:“刘邓大军过黄河那年,俺送的是第二船,一个晚上俺沖了17趟!” 老辈人把摆渡黄河称作“沖”——顺流疾驰,沖黄河。 不明白王家立怎么知道大伙谈的是渡军的事。也许,他是从乡亲们脸上的表情感觉到的。那是一种激动、自豪、悲壮,互相碰击的表情。这种表情只有当一个人、一个村、一个集体念及他们最辉煌的事情时才会出现。 一位独臂老人说: “我是1938年的党员,叫刘明贤。渡大军,我头一个报的名,为争撑头一船我还跟聂言金打了一架。 “那年整个7月飞机天天来,蹭着俺李桥村的屋嵴飞,炸弹坑三间屋子那么大,一炸就是几十口。俺这胳膊就是那阵炸掉的。” 老人手里拎着一块猪肉,大概刚从集上回来。见我们注意到了他手里的肉,他说:“明儿是俺的生辰,整七十。割点肉吃吃。” 他哈哈地笑着。 “平时不吃肉吗?” 第17页 他摇摇头:“庄稼人,哪有那闲钱!” 抬头看看李桥村的房舍。没有一幢楼房,新瓦房也不多。 “那一年7月17日……”独臂老人突然想起什么,兴奋地说:“大军们渡完了河,刘邓给俺们沿河几个县的水兵下了嘉奖令,还犒劳每个人猪肉一斤哩……” 44年过去了,他们不忘属于他们的光荣,甚至还记着那一斤猪肉的犒劳。 这些当年的水兵、水手除了自豪,心底还有苍凉。 他们把革命送过了河,但觉得革命似乎把他们“忘”了。只有县党史办需要当年渡大军的材料了,来个工作员,开个座谈会,给老头子们散几根带把儿的烟。 再有就是我们这样的,或搞电视剧什么的。来了,询问一番,再感慨一番,任什么问题也帮他们解决不了。但是,他们还会把他们知道的,详尽地、不厌其烦地说出来。说出来“痛快”,只是心底有些空落落的。 也有不愿谈的。我们曾为找沙河涯的孔月仙,从河南的台前县跑到山东的阳谷县,又从山东阳谷跑回河南台前。 1947年渡河的时候,刘邓就住在她家。那时她是新过门的媳妇,执意把新房让给刘邓住,自己住西厢房。刘邓不肯,一个住了西房,一个住了东房,堂屋仍让孔月仙住。 那天我们终于找到了孔月仙。天已经黑了。孔月仙躲在厨房就是不出来。她说她谁也不见。她家房子四处漏雨,都快塌了,想拆了重盖,上面说是革命文物,不让拆。既是革命文物,也该修缮一下,可是也没人管,弄得60多岁的孔月仙一下雨就往闺女家跑…… 我们闯进了台前县县委书记的办公室,陈述了老水兵们的愿望和要求。 贤达的县委书记并没有怪我们“多事”。他诚恳地说: “……如果我满足了水兵的要求,磨面的找上门我管不管?还有造船的、修路的、抬担架的、做军鞋的……说到底,我们县太穷。才不吃返销粮了,可还是个贫困县。 “对你们说这个,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我还要说一句,请你们三年后再来我们台前县。那时候请你们再各处走一走,听听老辈人的反应,会和今天不一样的。 “我敢说这话,不是我有多能,而是我手里有邓小平的富民政策。县委规划三年后经济翻两番,如果京九深(北京——九江——深圳)铁路开通了,我们县在铁路线上,那就不是翻两番了。全县富了,水兵们也富了,造船的、修路的……都富了。这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从根儿上说,也是刘邓大军前仆后继渡黄河的目的。你们说对不对?我想,到了那个时候,才能说刘邓大军的黄河没有白渡……” 大势中原大势中原第3章 横阵造势 鲁西南 黄河南岸 1947年7月2日 刘邓大军第1纵队自孙口、林楼横渡黄河,一刻未停,随即以每小时20华里的强行军扑向百里外国民党军队“黄河防线”的中心重镇——郓城。 七月流火,广阔的大平原上无遮无挡。路上的土晒得滚烫,战士的脚板蹭过去,一步一串白烟,整个队伍像走在烧红的铁板上。 无垠的田野上,一人高的高粱散乱地倒在地上,已经枯萎。成群的乌鸦在啄食未成熟的黍米。棉花、绿豆、红薯、瓜藤皆连根拔起,没有生命的藤蔓像死蛇盘蜷在褐色的土地上。大群苍蝇唿地飞起,唿地落下,嗡嗡嘤嘤,吮吸着已经溃烂的生瓜…… 战士们都是庄稼人的孩子,庄稼对于种田人意味着什么,在他们幼年跟在爹娘身后拾麦穗的时候就明白了。眼前这一片干枯的失去生命的高粱、豆子、瓜藤使他们心疼。 一个老汉坐在砍倒了高粱的荒地里,呆滞的目光一直望着急速行走的队伍。忽然,他往地上一趴,又滚又爬,拦住了一匹栗色大马。 马上是第1纵队司令员杨勇,他连忙下马。 “给俺报仇哇!” 老汉痛哭流涕。 杨勇扶起老汉。 老汉叫韩起义,是韩庄的。他指着荒野说,高粱长高了,眼看穗子晒红,曹福霖的队伍来了,下了命令,限期五天,把大路两边五里和县城周围10里以内的高粱拔尽,违者按军法治罪。这里的大平原,大路像蛛网一样稠密,大路和大路之间没有一个地方超过一里。这等于说,要把所有的高粱全部拔光。他们的理由坦白而简单:高粱隐眼,共军来瞭望不见,国军撤时也不方便。 鲁西南地质不好,百姓世代以高梁米为食,以高粱杆为燃料。拔了高粱就等于砸了饭碗,断了炊烟。而且拔的还不止高粱,连谷子、豆子、红薯、瓜藤都得拔,因为这些东西“跑时绊脚”。 命令下了三道。第一道说:如果不拔,一棵高粱罚一颗子弹。第二道命令说:一棵高粱罚一支枪。第三道命令说:三天不拔就枪毙。韩起义老汉的五弟是个硬汉,他说:“拔也是死,不拔也是死,就是不拔!”他带头不拔,村里有28户没有拔。结果在第三天头上,一家拉出一个男人,绑在一起,活埋在他们的高粱地里…… 韩起义老汉哭诉得死去活来,他指着远处一棵独立的枯干高粱:“那是俺们做的记号,俺五弟他们就埋在那……俺们天天烧香,盼着你们早点过来解放……盼着你们报仇……” 第18页 杨勇安慰了老汉,跃马扬鞭,奔驰而去。 一会儿,口令传下来:“加快速度,天黑前赶到郓城!” 去年,部队也是这个时候来鲁西南。这儿的老百姓和太行山的老百姓一样,亲得很。火热的天,他们冒着炮火把西瓜一直送到战壕里,堆得吃不完。妇女们给伤员洗血衣、餵饭;伤势重不能进食的,她们就挤出自己的奶汁一匙一匙地餵。第1纵队第2团的张玉楼就是这样被救活的。这次行军路过那个村,他向连长请假,执意要去看看那位大嫂。连长给了他10分钟。10分钟后他哭着回来了,说大嫂被曹福霖的兵糟踏了,跳了井…… 队伍无声地在鲁西南大地上疾进。 杨勇的日本种大洋马四蹄生风,扬起漠漠黄尘。 杨勇是湖南测阳人。对鲁西南,他有着第二故乡的感情。抗日战争一开始,他就率部来到这里开闢根据地,出没于水泊、平原之间,与鲁西南的山山水水、乡里乡亲结下了生死之情。解放战争初期,他又指挥部队解放了郓城。这次渡河南下,郓城是第一关,出发前刘伯承曾指示:“郓城打得好坏,关系重大,直接影响到整体战略的实施。你们1纵不能有半点含煳!” 今年3月中旬,晋冀鲁豫野战军第1、7纵队合併,杨勇担任了合併后的第1纵队司令员。3月下旬豫北作战,第1纵队承担了攻歼黄河铁桥守敌、炸毁黄河铁桥的任务。这是豫北战役的关键一环。结果守桥之敌火力勐烈,执行任务的第1旅无法接近桥头,没有完成炸桥任务。新1纵首战失利,上下的挫伤和震动都极大。虽然经过战斗检讨、整顿休息,但整个纵队是否真正恢復了元气,能否重振虎威,还要看郓城之战…… “郓城!” 杨勇策马扬鞭,沉沉的思虑中不由得喊出声来。 他没有料到刘邓又把攻坚的重任交给了他的1纵。这种对部队的信赖在刘邓是一贯的,而对于杨勇则无疑是沉重上復加沉重。 杨勇跟随刘邓这些年,常为刘邓爱兵之诚、用兵之活而铭佩。踏上这块昔日的战场,他不禁想起:去年7月,执行中央指示配合山东战场,跟随刘邓二出陇海,100天内打了五个极漂亮的仗。 那时刘邓东进之军仅有6万人马。但刘邓率兵见利不失,遇机不疑,宽大机动,游刃有余,忽动忽静,忽打忽高——不攻示以攻,攻示以不攻;形似必然而不然,形似不然而必然;似可为而不为,似不可为而为之;敌顺理成章断判,我却反其道而行之。古老的兵法韬略在刘邓手里无穷尽地发展、创造,焕发出崭新的生命力。 五战五捷之后,敌将领刘广信说: “如其说我们受白崇禧、陈诚指挥,不如说受刘伯承指挥。” 有文人填词相贺: 扑面尘沙,黄河故道,堤长水浅人迹少。弃粮诱敌 夜匆忙,鄄南回马如风扫。齐魏争雄,孙膑减灶,战场 还是中原好。古今名将齐旋律,欢唿刘帅用兵巧。 刘伯承在五战结束后,应记者要求发表谈话: 三个多月来,我们以冀鲁豫17座空城,换得蒋介石6万多人,据说蒋介石认为这是一个好买卖,还要坚持做下去。好吧,让他做下去吧,在不久的将来,就会算出总帐来的。 存人失地,地终可得,存地失人,必将人地皆失。……当我歼灭蒋军西线主力整3师及47师共四个旅后,蒋军西线全线崩溃,其占领我东明之左翼也不得不撤退,东明完归我手。因此,蒋军主力被我消灭到一定程度时,蒋军将不仅无力进攻,也将无力防守,在我保存的优势兵力攻击下,终将所占城镇全部都吐出来。目前这种形势已日益接近,再消灭相当数目的蒋军主力,我军大反攻的局面即可出现。 时间在浓烈的硝烟中匆匆而逝。眼下刘邓率领着南征大军已经踏上了反攻的征途。如果说胜利渡河是揭开大反攻的序幕,那么攻打郓城则是大反攻的头一炮。杨勇吸了口气,在疾驰的马背上点燃了一支烟,他这一手连邓小平政委也自嘆不如。 他突然想起童年的一件趣事: 八岁那年,他和伙伴们在村后的坟地里玩“抢江山”,这是杨勇最喜欢玩的一种游戏。一个人守在坟头上,大家向他进攻,谁最后守住“高地”,谁就是坐江山的“司令官”。杨勇个子高,力气大,伙伴们“死”得四肢朝天,谁也夺不走他的“江山”。他极得意,觉得当司令官是件很容易的事。为了这个“司令”当得像样,他偷偷跑回家,把屋樑上悬挂着的一块腊肉割下来,带上火柴,提上铁锅,飞快地跑向“阵地”。他的“三军部下”一边大嚼腊肉,一边喊他“千岁”“万岁”。 35岁的杨勇想到这里淡淡一笑,举起烟勐吸一口,任那烟缕在胸间左冲右突,迴肠盪气。许久,才慢慢吐出,已是淡淡的一丝了。 司令官,这千钧压顶的司令官哟! “宋江河!”策马赶到杨勇身边的第1纵队参谋长潘焱喊道。 杨勇举目远眺,视野里出现了一条黛色的曲线。 潘焱感慨道:“河两岸的垂杨柳全没了,青纱帐也砍了,只剩下砍不断的河水!” 杨勇无语。 第19页 黑黢黢一片城廓浮动在日光的辉圈里,幻化的浮光雾影使城廓神秘幽暗,像神话里16世纪的古城堡。 郓城到了。 鲁西南 郑家庄 1947年7月7日 鲁西南的农家院舍里几乎都栽种着一两棵石榴树。油绿的叶片,蓬茂的枝蔓,无拘无束,爽朗豁达,花如火,果似焰。鸡叫三遍,天色微亮,石榴树上就响起叽叽喳喳的鸟鸣,欢畅得像一台戏。 刘伯承习惯黎明即起。第一件事,问警卫员天气,然后洗漱,再后就坐在院子里看书,一直到吃早饭。多年了,睡得再晚也照旧早起。昨晚上掌灯校译《合同战术》,直到午夜才灭了灯 邓小平也喜欢早起,沖个凉水澡,然后到村外田野上做操、散步。 无论性格、嗜好,这两个人都有很大的差异。譬如打牌,刘伯承几乎没一点兴趣,邓小平却在闲暇之时常常摔出一包烟,围坐在参谋、干事中间,只要不影响工作、打仗,一把扑克牌甩得昏天黑地。 偶尔,刘伯承笑嘻嘻地站在他们身后看一会儿——自然也看不出啥子门道,不过凑凑兴一一然后或铺开纸砚舞弄他的书法墨宝,或斜靠在铺上看他的书。 那边甩得噼里啪啦,这里写得、看得津津有味。互不干扰,互不排斥,似乎缺了一方,倒难以达到“相反相成”的妙境。 邓小平说过:“我们一起工作,是1938年在八路军129师,一个师长一个政治委员。以后在晋冀鲁豫野战军、中原野战军、第二野战军,前后共事13年,两人感情非常融洽,工作非常协调。我比他小10多岁,性格爱好也不尽相同,但合作得很好。人们习惯把‘刘邓’连在一起,在我们两人心里,也觉得彼此难分。同刘伯承一起共事,一起打仗,我的心情是非常愉快的……” 这天清晨,邓小平走出房门,刘伯承已经坐在石榴树下了。 邓小平拂着短头髮茬上的水,见刘伯承捧着的是一本俄文书,说:“它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 刘伯承拍拍木凳上的一本俄文辞典:“我也离不开拐棍儿。这本辞典不好,把‘混成旅’译成‘杂种旅’了。” 邓小平捧腹大笑,做他的野外活动去了。 刘伯承看了几页书,情报处处长柴成文来了,递上一本油印的小册子。 “哦?印好了!” 刘伯承高兴地翻了一下,抬起头。 “辛苦了。坐吧。啥子时间过河来的?” “昨天夜里。” 柴成文白净的脸上透着重重的倦色。 这是一本关于大别山地区国民党正规军、地方民团的详细情报。 刘伯承极重视情报工作。他把任务、敌情、我情、地形、时间称为“五行术”。在这五大要素中,他强调最需要下功夫弄清楚的是敌情。因为敌人总是要採取伪装、佯动、散布谣言等欺骗手段来迷惑对方,所以它最欠确切性。 刘邓野战军被称为“常胜军”,这跟他们的情报工作出色有着极大关系。 这位32岁的情报处处长慎密、睿智。开封、洛阳、郑州、徐州、武汉等地都有他的地下联络网。情报人员根基很深,有的是徐州司令部指挥所作战参谋,、有的是洛阳师管区司令副官,敌区的基本情况都可以了解到。加上侦听、破译等各种手段,柴成文的情报工作做得出色、漂亮。为了弄清大别山敌占区情况,保证战略转折的成功,他亲自到了邯郸党校做调查,那里有1946年从大别山突围出来的新四军第5师的人员。对这本已经编印好的敌情小册子,柴成文自己也很满意。 他是北平大学商学院学生,“一二九”运动后参加了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1937年到了延安。在抗日军政大学完成了从学生到革命军人的转变。 “柴成文,这次去邯郸调查,没到冶陶看看?” 柴成文笑了:“军情如火,哪还有时间‘花前月下’啊!” “听说‘进攻’那个北平洋学生的人很多,你可要抓紧些。” 柴成文奇怪司令员连这些也知道,忙说:“司令员的情报手段比我高明。” “哪里,也许我这是过期情报喽。你三十出头了吧?不小了,仗要打,婚姻大事也不能放松。” 早饭后,邓小平到部队去了。刘伯承走进司令部。 李达正在敌情态势图上做标记。暑气还没有升起,他的鼻头上已经堆满了“福汗”。 一过黄河,作战室的地图便换成了黄河以南、长江以北的,垂地而落,挂满了四壁。 第1纵队包围郓城整整六天了,刘伯承迟迟未下攻城命令。 他在纵观全局,构思总体战略。 李达报告说:“顾祝同从山东战场调来了第2兵团司令王敬久。昨天上午8点30分王敬久到达鱼台。” “噢,王敬久,黄埔1期的。此人北伐、抗日都还是能打的。好嘛,顾祝同把他的心腹之将给我们送来喽。” 刘伯承站在地图前,看着敌人的新态势,不由得发嘆:“咦……” 李达知道刘伯承在想什么,接着报告:“敌人分东西两路,正向郓城方向进发。” 第20页 刘伯承拿起放大镜,指着东路敌阵:“七个旅一字排开,这叫啥子阵法?这个王敬久布的阵好蹊跷!” “王敬久是个有勇无谋之将,外号‘王大炮’,他布不出什么妙阵。” “不要轻看了这个人物。据说,他很喜欢跳舞,花样颇多,是不是把战场当舞场了?参谋长,你通知情报处,让他们把王敬久的情报汇总一下报我,要详细。” 刘伯承的目光又投向地图。 李达把一张木圈椅放在刘伯承身后。他知道,司令员又开始“察敌天地,伺其空隙”了。此一站,不知要多少时辰。 出了门,李达又交待申荣贵,不要让人打扰司令员。 刘伯承拿着放大镜,一寸一寸地在地图上移动。他歷来是站在战略全局上考察战场态势的——在运筹当前的同时,总是着眼于未来的战略发展;在运筹局部的战役行动时,也总是胸怀战略行动的全局。他告诫部下:“全局为上,在全局中走好每一步棋。” 战争是力量的竞赛,也是智慧的竞赛。 国民党的高级将领也承认:刘伯承用兵神机妙算,足智多谋。 善于“造势”是刘伯承运用谋略的重要体现。他说,同强大之敌作战“要像磁碟老鼠一样,盘软了再吃”。盘的过程就是调动敌人、促其向不利态势转化的过程。 刘伯承“造势”可谓“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他造势的策略很多,擅长机动是他造势的主要手段。他说:“毛泽东的人民军事学,是以无胜有,以少胜多,以劣势胜优势,因而就需要特别机动。”机动的主要形式是大踏步进退,在进退中调动敌人,在进退中消灭敌人。他对“游击”一词的解释也颇有见地:“‘游’就是机动,‘击’就是歼敌。‘游’以掩护自己的弱点,寻找敌人的弱点,‘击’以发扬自己的特长,撇开敌人的特长。” “势”要造好,就须“察其天地,伺其空隙,寻其弱点”。一是注意敌军人员的构成、生活习惯、脾气秉性和士气状况,注意敌军主帅的派系、出身、作战特点、指挥水平;二是注意敌人的活动规律;三是重视敌军的侧翼、接合部、突出部、后方,特别是要在其移动中、撤退中、不备中、备而不充分中寻找或创造其弱点。 放大镜移动着,刘伯承吶吶自语:“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个王敬久,为何布这种阵法呢?” 地图上,敌军蓝色标记自南向北摆成一字纵队,使刘伯承大伤脑筋。他反反覆覆地寻找着敌人的战略弱点,汗水顺着斑白的鬓角悄然流下。 突然,电击般的巨痛从眼窝向太阳穴、大脑纵深放射扩展。他用双手按住太阳穴部位,颓然坐在了椅子上。 申荣贵听到动静,进屋一看,吓得飞似的跑出去,叫来了医生。 医生仔细做了检查,说:“刘司令员,再不能让眼睛这么疲劳了,不然就有失明的危险!” 医生翻了半天药箱,没找出一样对症的药,连一般的消炎药也没有,只好打了一针止疼药水,说:“我给你买点白糖吧。沖点糖水去去火,会好些。” “白糖?多少钱一两?” “五元(鲁南币)。” “这么贵?要不得!白糖水不是我们喝的,不能买!” 在这类问题上,刘伯承说“不能买”、“不能做”,谁也就不敢办。 医生走的时候,嘱咐申荣贵晾些白开水,让司令员多喝,越多越好。 申荣贵弄了一大桶白开水,隔一会儿用白瓷缸在大桶里舀一缸送进屋去,不看着司令员喝完,他就站着不走。 结果弄得刘伯承一趟一趟地跑厕所。终于跑得司令员烦了:“荣贵,识你的字去,这里没你的事了。” 申荣贵把大木桶提到屋里,摆在刘伯承跟前,临出门,特地指指水桶,以示那桶水的重要意义。 刘伯承笑了:“我晓得,你去吧。” 刘伯承的一只眼是在护国讨袁战争中失去的。那年他24岁,已是勇冠三军的川蜀名将。 在丰都讨袁战斗中,身为讨袁军队长的刘伯承指挥部队反击。他突然发现身边一个士兵过于暴露,受到敌人火力的威胁,便马上扑过去:“危险,快趴下!” 话音未落,一颗飞弹射穿了他的颅顶,从右眼眶飞出,眼珠当即破裂,流出眼窝,血涌如注。士兵们都已冲上去了,刘伯承昏迷过去。 那是在一家水烟店的门口。店里的学徒见他血流不止,就把他背进店里,抓起一把菸丝堵住伤口,胡乱包扎了一下,然后把他藏到仓库里,锁上店门,随逃难的市民向城外跑去。 城内一团混战,水烟店中弹起火,仓库里满是烟雾。刘伯承被呛醒了。他缓缓睁开左眼,用力朝门边爬去,可是门反锁着,便蹭到窗前,顺手操起一把竹椅朝窗棂砸去。小窗砸开了,他从竹床上抱起一床棉被,将头蒙住,勐地从窗口滚了出来。这一连串激烈的动作又使右眼大量出血,左眼也像撒满了玻璃碴儿痛不堪忍。他又昏迷过去。 朦胧之中,忽然街上有人叫:“丘二,快把这人抬到别处!” 第21页 刘伯承的双眼无法睁开,便拉住那被唤作“丘二”的,从怀里掏出仅有的三块银元,塞在他手里。 丘二推开他的手:“你要咋个嘛?” “把我送到城外江岸上好不好?我只有这三块银元。” 丘二背起刘伯承就走,奔到丰都郊外说:“没来头,打北洋军是好人,哪个不晓得嘛!我啷个能要你的银元!” 又走出五里多地,忽然有了枪声。丘二赶紧把刘伯承放在地上,蹲了下来。 一会儿,来了一群人,说:“这不是护国军的刘队长吗?你要把他送到哪里?”又说:“你转去吧。你这样背起,闯到北洋军,不 这伙人用一个很大的施子包裹住刘伯承,竹竿一抬,跑了起来。几个小时后,他们把刘伯承往地上一放,走了。刘伯承听听四周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正不知凶吉,有人把包裹解开,喊道:“刘队长!谁把你送到这里来了?” 刘伯承一听,是他的士兵。原来这里是部队的集合点。送他的人是谁,他始终不知道。 刘伯承隐藏在一个农民家养伤。由于农村缺医少药,伤势日益恶化。他在群众和部队的护送下秘密潜人重庆,住在一家外国人办的医院里,由一位德国的阿大夫负责诊治。 阿大夫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德国军医,刘伯承的伤势令他摇头嘆气。经过深思熟虑,他慎重地作出了全身麻醉的手术方案。刘伯承担心麻醉对大脑神经功能有损,坚决拒绝麻醉。阿大夫执刀几十年,从未有伤员提过此种要求。他望着这位24岁的中国青年,从心底受到感动。 手术进行了三个多小时,阿大夫一点一点地清除眼眶内的碎弹片、腐肉……虽然手术对他是轻车熟路,但不施麻醉的手术这是头一遭。生割活刮,无疑是对肉体极大的残忍。 手术台上的刘伯承一双手死死地攥着手术台沿,咬紧牙关,汗水自额头、鼻樑以及全身的每个毛孔涌出,透过身上的衣服,把铺在手术台上的毯子全浸湿了。 手术终于结束了。阿大夫顾不得摘下橡皮手套,关切地问:“年轻人,疼得厉害吧?” 刘伯承惨白的脸上掠过笑意,虚弱地说:“割了74刀。” 阿大夫惊诧道:“你怎么知道?” “你每割一刀,我就暗记一数……” 阿大夫有生以来没见过如此坚毅的人。他事后对人说:“我给一位中国军人做过手术,他叫刘伯承。我坚信不是军人,是军神。” 刘伯承回忆这段经歷时说过,一想到背他出城的丘二,送他到集合地点而不留姓名的群众,以及尔后千方百计、辗转掩护他回重庆治眼的士兵,就好像拥有了一支比他攻打丰都城的第4支队更加勇敢的队伍。 此后,刘伯承在南昌起义、留学苏联、土地革命战争、万里长征、抗日战争直至解放战争期间,就仅仅依靠那唯存的左眼阅读兵书、书写电文、下达战表、审核战报、翻译军事论着……。他办事慎密,不容半点疏怠,乃至一纸宣传传单都要经他那一只眼睛审阅,而且他还要细心修改字句,用震颤的手写很大的字。当然,用眼最多的还是看地图。苦难的中国战事绵繁,此消彼起,战火不断。他那唯一的左眼每天要在多灾多难的中国版图上巡视上百、上千遍,惜助一柄日本放大镜一寸一寸地在那细密的军用地图上求索…… 有人走进指挥室,舀了白开水送过来。 刘伯承不理。 “喝嘛。眼睛不好,天气又热。” 刘伯承扭过头。是邓小平。他笑了,接过水一饮而尽,又舀了一缸子递过去。 “热得很,你也喝。我正准备让人找你回来。” 邓小平搬了把椅子放在地图前:“你说。” “蒋介石亲自督战,顾祝同又调来王敬久一线指挥。你看,敌人分东西两路北进,意图是:以西路坚守郓城、荷泽、定陶,吸我屯兵城下,再以东集团军柑击我之侧背;东西夹击,钳形攻势,以迫我沿黄河南岸背水作战。” “我们不是韩信!”邓小平的目光盯着地图上的蓝色箭头,“嚓”地点上一支烟。 刘伯承:“很明显,这是一个破足钳,东强西弱。我们可以将计就计,按原计划先吃掉西路军,破其全局,吸其东路军北上,在其北上的过程中再实施分割包围,各个歼灭!” 邓小平:“静观了几天,敌人基本上按照我们的预想行动了。可以让1纵仍攻郓城,2纵、6纵迅速从东西两路敌人的中间插下去,前进百里,直取曹县、定陶。” 刘伯承:“对。同时令3纵进到定陶以东的冉固集、汉上集地区待机,在1、2、6纵把西路之敌吃掉后,大踏步前进,四个纵队合力割歼东路敌军。“ 刘邓又在“造势”,准备调动王敬久了。 邓小平从坐椅上站起,把空水缸子往桌上一掷:“战役第一步是先打弱敌,破其全局部署!” 刘伯承凝神片刻,道:“这个战法叫作攻其一点(郓城),吸其来援;啃其一边(定陶),各个击破。” 孙武曰—— 故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 第22页 所必救也。 孙膑曰—— 攻其所必救,使离其囿,以揆其虑,设伏施援,击 其移庶。 刘伯承把孙武和孙膑这一战法从一个方面发展成为两个方面。他说:“攻敌所必救,消灭其救者;攻敌所必退,消灭其退者。” 现在,刘伯承又在此基础上有了新发展:攻敌一点,吸其来援;啃其一边,各个击破。 “你看这东路军,”刘伯承对邓小平说,“我方才揣摩了好半天,这个王敬久布的是什么阵?不是方阵,不是圆阵,一字排开七个旅。这种阵法首尾不能相救,又尾大不掉,难道不是一字‘死蛇阵’吗?完全是摆好一副挨打的架势嘛!” 邓小平笑了:“孙武不是说过‘故善用兵者,譬如率然’吗?” 率然,古代传说中的一种蛇。《太平广记·率然》写道:“西方山中有蛇,头尾差大,有色五彩,人物能之,中头则尾至,中腰则头尾并至,名曰率然。” 刘伯承:“开战以来,蒋介石一厢情愿,总想把自己的部队指挥得像‘率然’那样,首尾相应,结果从来是各自为谋,同床异梦,胜不相庆,败不相救。这回他的学生又在鲁西南给我们摆出一个‘率然’阵,我们就挟其额、揪其尾、断其腰,置之于死地而后已。” “对。打它的一字‘率然’阵,纵然是常山之蛇,也要斩断它!”邓小平的话音刚落,一阵飞机的轰鸣声霍然而至。 李达匆匆跑进。 “司令员、政委,躲躲吧!” 刘伯承轻轻摇头,一副几乎是闲适的表情。 敌机在村子的上空转了个圈,一枚炸弹准确无误地投向指挥部的位置。一声巨响,炸弹激起的气浪把院子的山墙推倒,硝烟迷漫了半个村庄。 保卫科科长张之轩立即带警卫人员搜索,发现了敌特摆下的轰炸引导标志——白色t字布。 邓小平说:“敌人的侦察手段高明得很,t字布摆到我们头顶上了。” 刘伯承擦着眼镜:“蒋介石对付共产党有两个轮子,一个是公开的,一个是秘密的,现在两个轮子都转得好欢!” 院子里的鸡被炸得乱扑乱飞,咯咯叫个不停。 房东大娘怕飞机“听见”鸡叫再来,又不敢出门,于是站在屋门口骂鸡:“叫!叫!都是听见你叫飞机才来,再叫杀了你!” 申荣贵逗她:“要不炸弹咋撂这么准?” 大娘越发对她的鸡不满意。 刘伯承、邓小平、李达笑。 刘伯承又舀起一缸子水,一饮而尽。他擦擦嘴边的水珠,对李达说:“参谋长,要通各纵队,立即下达作战命令!” 鲁西南 郓城 1947年7月7日 郓城,这座横卧于黄河之滨、宋江河之畔的千年古堡,饱经战事沧桑,歷数世事沉浮,悲悲喜喜,伴着苦难的“黄河谣”横亘于鲁西南的户首。 杨勇在望远镜里看到那高七米、厚三米的城墙满是弹痕、炮伤,那镇守四关的“牛头门”高大坚固,拳头大的铆钉一个挨着一个,铆钉的四周钻满了麻子似的弹孔。 杨勇知道这城墙、城门吃过多少枪弹。他亲手解放过这座城,现在是第二次了。 放下望远镜,杨勇凝神立在窗前,手里不知不觉地撕着小纸条。 指挥部立刻肃静下来。 杨勇身边的人都知道,司令员一撕纸条,必定是在考虑重大问题。 另一间房子里,作战参谋在向各族首脑报告敌情动态。 “护城壕宽三米,深三米,形成了阻绝式外壕。在壕外的主要地段,每隔三至五米设鹿等一道,重点地带有三至五道。敌人依託城墙构筑的各种火器射击阵地,组成了直射、侧射、斜射相结合的交叉火力网……” 还有敌各旅、团、营配属情况和驻守位置。 纵队参谋长潘焱说:“你们回去以后,要用最短的时间进行临战实地侦察,编组炮群、火力队和突击队,随时准备攻城!” 杨勇走进来: “同志们必须明白,郓城战斗是在进攻中对城市防御突破的攻坚战。也就是说,我们1纵啃的是块硬骨头。这块骨头能不能啃得动,一对整个大反攻至关紧要,二对部队士气的宏扬和提高有绝大影响,三对郓城父老乡亲也是个交代! “你们是第一线指挥员,送八个字与大家共勉:稳准持重,深思断行。这八个字大家不陌生,这是刘邓首长对各级指挥员的要求,也是他们一贯的指挥风格。望同志们能记住、做到。全纵队要统一号令,没有参谋长的命令,各旅不可擅自行动!” 中午,野战军总指挥部下达了攻城命令。 李达在电话中说:“敌人主力已进至巨野。18时整对郓城之敌发起总攻。要打得进,站得住,一举拿下郓城!” 夏日昼长夜短。下午5时,敌人的飞机还在郓城上空盘旋。到了5时30分,最后一批飞机丢下几枚炸弹,飞走了。 剎那间,郓城四周的掩体、壕沟里活跃起来。 司号员徐广水瘦巴巴的,门岁的身子骨看上去像15岁。他闷着头,一边摆弄着冲锋号,一边嘟嘟嚷嚷地数数,数60个数算一分钟。一个老战士问:“现在几点?” 第23页 “17点55分。”徐广水很自信。 第20旅旅长吴忠掏出怀表看了一下:17时53分。他笑了笑:这小鬼还真是个“活钟錶”。 第20旅负责从郓城南门发起攻击。 吴忠向来十分重视侦察。前几天,他带领营、团干部把南门的火力点摸得准确精细。他说:“南城门宽大,房屋多,易于接近。但南城门也是敌人主要防御点,兵力、火力最集中。我们不能存任何幻想,只有破釜沉舟,拿下南城门!” 18时整,总攻开始。 吴忠命令六门山炮、野炮、迫击炮齐射,工兵紧跟爆破。 巨大的爆炸声喧嚣着。 战争的发展是这么快,去年打陇海战役第一仗时,杨勇的主攻部队没有一门炮,攻坚全靠机枪、手榴弹、爬梯子;今天,第1纵队已经有各种火炮49门,攻城可以火炮编组了。 炮火攻击将近半小时,敌前沿阵地的大部分火力点被摧毁。 第20旅的突击队跳出掩体,越过护城河,向城墙的豁口冲去。 敌人的后续部队冲上南城门,已经哑了的火力点又向城外扫射。 突击队身陷火海,突击受阻…… 纵队指挥所。杨勇紧皱眉头,地上一层纸屑。 战争是门艺术,也是一门科学。在战争这个领域里,戏剧性和偶然性是最频繁的。指挥员的才能就在这种偶然性、戏剧性中得以充分的展示。 “要1旅!” 杨勇扔下手里的烟,抓起话筒。 “杨俊生,你部立即发起攻击!20旅已经牵制住了敌人的主要兵力,你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破西门,直捣55师师部!” 第1旅攻击位置是西城门。这里是一片开阔地,不易隐蔽,敌人估计解放军不易屯兵,故火力配备薄弱。这是杨勇选择的另一个主要突破点。 刘伯承经常讲,突破点通常选择在敌人防御的薄弱处。对突破有重要意义的要点也可以选择,而且要选择一至两点,实施多点突破,主要的突击点要有两个。在次要突破点担负助攻的部队也要积极攻击,以分散敌之力量。刘伯承最容不得因指挥员的失误招致的重大伤亡。他对那些以士兵的勇敢来代替和弥补自己指挥无能和意气用事的人,从不放过。他说,“让战士去硬拼是犯罪行为!” 杨勇一到达郓城,就命令第1旅利用暗夜进行迫近作业,在开阔地上迅速构筑起一道环形堑壕和14条通向冲击出发地的纵深交通壕,使火力队能逼近城墙,进行直接瞄准射击,而突击队又能够在距敌防守外壕的最近处发起冲击。 南门。 守城敌军的118门各种口径火炮有85门用于南门。炮弹黑压压飞过来,第20旅的阵地被炸得浮士三尺,一把土就有五、六块炮弹碎片。战士们被飞起的泥土埋起来,刚爬出来,又被埋进去…… 新战士王长贵哪见过这种阵势,吓得抱着头喊:“指导员!指导员!” 指导员爬到他跟前:“长贵,你是解放区出来的,你的家乡是怎么解放的?你现在是为郓城的父老乡亲打仗,你说值不值?” “值。” “在家是民兵吗?” “是。” “拿好你的枪,勇敢起来,像个老区民兵的样子!” 19时15分,第1旅阵地升起一颗红色信号弹。强大的炮火群立刻接火力分工有层次地准确射击预定目标。 城内的敌炮立即还击。 第1旅旅长杨俊生带着作战参谋到第1团指挥所靠前指挥。性格内向、沉默寡言的杨俊生越是激战越冷静,颇有大将之风。他指挥作战言简意赅,善于扼要准确地表达意图,眼神和手势很富有表现力。 杨俊生命令两门105榴弹炮和四门山炮同时对准突破点上的大型砖碉堡。他一个手势,火炮齐射,掀掉了碉堡的盖顶。在重机枪的掩护下,第1团2营突击队乘势发起冲锋。6连爆破组在副连长田金堂带领下,从敌障碍物中开闢通道。 城头攻破。第1团4连、特务连左右开弓向突破口两边撑开,5连、6连像两把尖刀从中间插下去;后面紧跟着攻进城的部队狂飈一般涌入城内。 战斗激烈,声动十里之外。 北门、东门同时发起攻击。 南门。第20旅旅长吴忠重新组织炮火,10分钟将城墙炸开一个大缺口。冲锋号响,七分钟突进围寨。这是一群看起来非常奇特的队伍,士兵们的脸一个个被炮火熏成锅底色,身上的血、汗搅着黄土,军装全看不清什么颜色。守城敌兵不支,掉头就往城里跑。城内展开了激烈的巷战。 新战士王长贵自从打死第一个敌人,手便不再哆嗦。“打仗就是这么回事!”他冲到了最前面。刚冲过两个巷子,一颗子弹击中他的胳膊。不能持枪了,他索性把枪挎在脖子上,用一条胳膊拎。着篮子,给同志们送手榴弹。 伤口血流不止,又挂着枪,拎着沉沉的一篮子手榴弹,两条腿像面条一样,一跑就打软,他渐渐落在了后面。 一个被追得晕头转向的敌兵跑过来。王长贵的帽子早打飞了,身上的衣服灰一块、黑一块、紫一块,天又黑了,敌兵什么也看不清,就问:“哪连的?” “8连的。”王长贵却认出了敌兵。同志们都冲上去了,孤身一人他不免心里打鼓,壮着胆子周旋:“哪里人?” 第24页 “范县的。” “咱一个县。你出来好多年了吧?” “三年了,抓来的。你呢?” “我是自愿的。你家还有啥人?” “娘、姐姐……” 王长贵冷静了许多,索性捅开:“咱范县解放了,家里分了地、牲口,你还在这边干个啥劲儿?” “你是……” 枪一下子顶到王长贵眼前。 “干啥?还想为他们卖命?到我们这边来吧?你这个样儿,回家去你娘和姐也不让你进家门……” 敌兵挪开枪。 “只要缴枪,解放军就放了你,真的。” “我……我早不想干了。”敌兵放下枪。“跑了两回都被抓回来,打了半死。你……枪就缴给你中不中?” “中!这你就算被解放了!” 王长贵把缴获的枪又往脖子上一套,带着刚解放的敌兵往前沖。 一排子弹射过来。 王长贵把枪往他解放的人手里一撂,自己抓起一颗手榴弹扔过去。 那人接过枪,愣了一下,对着开枪的方向扣动了扳机。 “中!你现在已经是解放军了!”王长贵高兴地嚷着。 敌第55师第87团代理团长金克俊正在组织兵力肉搏冲锋。第20旅的一个连已经紧紧包围了他的团部。三个战士冲进去,把他押出来。他看到十几个解放军战士整齐地站在门外,而附近枪声仍然激烈,感慨万分,对解押他的解放军排长说:“十分钦佩,这是我理想中的好队伍。20多年来,我所梦想的就是这样的队伍……" 这时,第19、20旅己先后攻下北门和东门。郓城守军狼奔豕突,城内大街到处是第55师遗弃的山炮、战防炮、轻重机枪。 城西一角,敌第86团依託着坚固工事仍在负隅顽抗。第20旅的三个连围住了这个钉子。“活钟錶”徐广水三枪撂倒三个敌人,一颗子弹打在敌人的头上,钢盔弹起好高。他笑了笑,转手又扔手榴弹。七颗手榴弹炸死五个敌人。吴忠旅长正巧赶到这里,他很动感情地看了这个瘦孩子一眼,说:“打得好!” “活钟錶”回过头,没认出这个被炮火熏得变了模样的人是旅 第1旅主力部队一边和敌人激烈巷战,一边掩护突击队向城东北角的教堂——第55师师部攻击。 素有“固守将军”之称的第55师师长曹福霖命令旅特务连督战,开枪射击败退下来的官兵。但这并不能阻止已成定局的颓势。20分钟后,教堂外围已失去抵抗力量。躲藏在地下深达10公尺掩避部内的曹福霖至此明白大势已去,仓皇换上便衣,从地洞窜出东门,向东南方向逃去。 第1旅3连8班长龚子美率领全班首先沖人第55师师部,展开白刃格斗。第55师指挥首脑已经瘫痪。战士张玉楼一刺刀下去,刺死两个当官的,给那位跳井的嫂子报了仇。数分钟后,第1旅占领了教堂,生俘敌中将副师长理明亚。 郓城之战歼敌第55师副师长以下10862人,缴获山炮10门、战防炮六门、迫击炮25门、汽车九辆、各种枪枝9199件。 刘伯承、邓小平通令嘉奖第1纵队: 第1纵队以坚决果敢的行动,于“七七”晚间歼灭 盘踞郓城之蒋介石第55师及其第29与74两个旅, 收復郓城,创造了一个纵队单独攻坚和歼敌两个整旅的 先例,争取了大反攻中的第一个光荣和重大胜利,并作 为我们给抗战胜利后第二个“七七”纪念的献礼。 是役,第1纵队和第1旅各荣立大功。 郓城活了。 次日一早,城内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男女老少把郓城大街小巷挤得水泄不通。 名艺人“老黑子”在大街十字路口高声亮嗓:“小弦子一拉哼三哼呀,(念)腿急的不能赶猪,心急的不能听书,容我慢慢道”来。(唱)不说三国与五代,单表常胜将军刘伯承。刘伯承打仗赛过罗通扫了北,刘伯承领兵赛过薛平贵徵了东。论兵他是当今活孙武,布阵他赛前朝古孔明。掐指能算诸葛亮逊色,大手一挥蒋介石心凉。将军视百姓为衣食父母,将士洒血流汗是人民的子弟兵。这样的好队伍人人称颂,我黑子一张嘴唱不尽万般亲情。小弦子一拉再拉又三拉,庆祝刘邓大军大反攻!” 鲁西南 金乡 1947年7月8日 王敬久走到地图前,仔细看了一番,沉重地嘆了口气。 郓城之围,在王敬久上任前已成态势;郓城之丢,也在王敬久意料之中。其责任亦不能推在他头上。他此刻担心的是援助第55师的第70师的命运。他刚刚下达命令,让正向六营集挺进的第70师原地待命。下一步怎么办,他一愁莫展。他弄不清刘邓的意图,他们打下郓城后是东越运河,直接策应陈毅、粟裕,企图打破国军的山东重点进攻呢?还是南进陇海直趋徐州,直逼国府的军事枢纽? 统兵之帅弄不清敌对一方的意图,兵力就无法布局,作战决心就无法形成,被动之势就无法摆脱,而且此势将愈陷愈深。 王敬久不敢怠慢,拿起了通向徐州司令部顾祝同的电话:“钧座,郓城丢了……” 第25页 顾祝同沉默。 “总司令,请你决策。” 话筒里依然没有回答。 王敬久焦急地说:“7o师挺进六营集,我已令其原地待命。”现在的关键是摸清刘邓的意图。” 顾祝同仍在为王敬久的迟迟上任而恼火,他压住火气,说道:“你若早到几天,情况就不至如此!提醒你,刘邓匪部一向狡诈,惯于声东击西,你不要被其假象迷惑。” 郓城被围后,顾祝同就经请示蒋介石,下令调王敬久到鲁西南指挥作战。同时,他又恐刘邓直趋徐州,威逼他的巢穴,急令驻豫北新乡的整编第32师开往豫东商丘,”继尔又令驻豫北汲县的整编第66师开往徐州。第66师师部乘火车正在途中,顾视同又令它到商丘待命,到商丘时又叫开到马牧集下车,前往双挂桥待命。第32师到了商丘,顾祝同也改变计划,令它进驻金乡。 朝令夕改并不是顾祝同的一贯作风。这次一反常态,有慌乱和惧诈的因素,但主要也是弄不清刘邓的意图。把山东战场上的王敬久调至鲁西南,一是他不想让自己陷在第一线,其次,王敬久是他的心腹之将,指挥顺手,而且王敬久虽有些粗鲁浪当,但关键时刻却有删繁为简、化险为夷的本事,这在北伐、中原大战、抗日诸役中均有战例,这也是顾祝同之所以器重他的原因。 王敬久江苏丰县人。1925年毕业于黄埔1期。中将。内战一爆发,蒋介石就委任其为第32集团军司令长官。鲁南会战开始,蒋介石又把他调至山东战场,任第2兵团司令。王敬久对此职并不满意,况且他属下的第5军自恃是陈诚的嫡系主力,不听指挥不买帐,所以一气之下称病到上海“治牙”去了。 当时正是沂蒙会战的关键时刻,蒋介石大发雷霆,下令将王敬久召回山东。因此,当顾祝同提出调王敬久指挥鲁西南作战时,蒋介石不甚满意地说:“这个粗人不长进,当年那点勇气也不见了。” 蒋介石有意让第66师师长宋瑞河指挥鲁西南作战,又恐其资歷不够,众将难服,只好作罢。 王敬久对顾祝同的委任同样不感兴趣。他得知他所要指挥的部队是从豫北和豫皖苏调来的,觉得自己属下的部队老是变来变去,使用起来很不顺手,于是要求顾祝同给他固定几个师,最好是和他关系密切的部队。这一要求未得到满足,他便呆在泗水老家不肯上任。 顾祝同也被这个王敬久弄得很恼火。他发了一通脾气,王敬久才于7月6日驱车到达鱼台。此时第70、32、66师均已奉顾祝同之命到达羊山附近。 王敬久的司令部真可谓凑合的“杂烩司令部”:参谋长由苏北师管区司令刘秉哲兼代,副参谋长由第长70师第139旅副旅长徐成宣兼代。王敬久对他所指挥的第7o、32、66师三个师的战斗力如何一无所知;而最头疼的是不知对手的意图。 这一切搅合在一起,使王敬久就像进入了一个大迷阵,既弄不清东南西北,又摸不准上下高低,真是举步维艰。 在此种情况下,既不能不向北增援,又还要靠公路运输,王敬久只好将三个师摆成北起嘉祥、六营集、独山集南至羊山集、金乡城的一条长蛇阵,向北推移。 蒋介石把这个“长蛇阵”端详了半日,打电话问顾祝同:“你认为王敬久的部署怎么样?” 顾祝同说:“王敬久这个人粗中有细,如此布阵可进可退,进可寻歼顽敌,退可兼顾徐州。” 蒋介石越发觉得不顺耳:尚未接敌怎么就想到退守徐州了? 郓城失守,王敬久在电话里被顾祝同奚落开导一番,心里愈发不踏实,便接通了第70师师长陈颐鼎的电话。 第70师在整编前为第70军,老底子是湖南部队。师长陈颐鼎毕业于黄埔3期。日本投降后,蒋介石命他带领第70军到台湾整训,同时接受日军投降。第70军在台湾期间为了补充兵员,贴出布告招募。适逢战后的台湾失业人口很多,布告一贴,报名踊跃,补充了3万台湾兵。 1947年6月,陈颐鼎接到调令,率第70军回到大陆,整编为第70师。这时第72师在泰安被围,蒋介石让陈颐鼎速去支援。第70师还没赶到,第72师便被全歼了。陈颐鼎又接到顾祝同的命令,率师西进金乡。刚刚驻下,刘邓大军飞越天险,郓城被围。7月6日,顾祝同电令陈颐鼎火速北上解第55师之围。部队赶到巨野,就看到有很多散兵向南逃。一了解,郓城已被共军占了。 这一个多月,陈颐鼎就是带着部队到处转。转来转去,跑了大半个中国,援军没当成,倒成了不折不扣的“疲军”。上下怨声沸沸,精疲力竭,”劳而无功,士气低落。陈颐鼎本人更沮丧且气忿。 陈颐鼎尽管性格内向,平素沉稳,喜怒不形于色,但这会儿一听是王敬久的电话,语气还是有些不恭:“司令长官,本人资短歷浅,目不见睫,还是想多言一句。古今作战,知己知彼为最一般常识,且又为作战之第一要素;而今我们是既不知己,又不知彼。这种仗,鄙人还没有打过。” 王敬久并不生气:“依陈师长之见呢?” “55师已经被歼,我70师和32师、66师一字排开,且不说刘伯承的打算如何,就连司令长官的动意我们也不甚明白。我以为,鲁西南我军均为远道奔袭而至,不知天文,不明地理,应该先见见面,谈谈各自的情况,以便互相协同。另外,耳目不具则为废人,采探不设则为废军,我建议各师派出一个团,搜集情报,侦察共军的真实动向。” 第26页 王敬久说:“陈师长建议很好。你70师迅速派出一个团,侦察侦察吧。” 陈颐鼎噎了一下:“我意各师均应派出侦察部队,以明耳目,摆脱被动局面。” “其它是我的事,你执行命令吧。” 王敬久挂了电话。 陈颐鼎非但没能发泄腹中之郁气,反倒往脖子上套了一道锁链,好不晦气。 鲁西南 定陶 1947年7月5日——12日 定陶守敌是第63师第153旅,原系广东陈济堂的老部队。去年蒋介石在庐山避暑,曾要他们当卫戍部队。5月山东战局吃紧,又调他们去山东,走到半路,刘邓过了黄河,又改变计划调到定陶。 第153旅抵定陶的第二天,为防刘邓部队靠近城池,把距定陶五里以内的村子全用大炮推平了;庄稼就不用说了,就连正在结果的梨树、核桃树也锯倒了。 定陶是刘邓大军曾经解放过的地方,解放军的军属多,共产党员多。为了剷除“红祸”,第153旅制定了大屠杀计划:一个星期内消灭全县共军军属和共产党员。仅在三天内,即杀害、活埋了1000多人。正在大屠杀计划实施期间,刘邓大军的第6纵队日夜兼程,逼近了定陶。 通向定陶城的大路、小路上,战士们老远就看到路边一片刺眼的白,那是欢迎解放军的定陶百姓。他们的脚上穿着白鞋,头上顶着孝布,泪水哗哗地流。妇女们则一个个梳着又硬又粗的发誓,发很高高地上翘着,穿的白鞋是那种裹足女人才穿的带尖的小鞋——她们都剪过头、放过脚,敌人说剪髮大脚的妇女就是共产党,搜出来就站火砖,上绞刑,她们才又搭上假髮,包上了裹脚布…… 纵队政委杜义德跳下马。 “乡亲们,你们受苦了!” 杜义德的声音哽咽。 “哇——” 一个身穿重孝的年轻媳妇一声悲嚎,昏倒在地。她的公爹因不让锯门口的梨树,被绑在树上,跟树一块被锯成两段。她的丈夫夺锯,被刺刀挑了。她三个月的身孕,被三个敌兵轮姦后流了产…… 一个青年把头上的孝布往地上一扔,“扑通”一声跪在杜义德面前:“我要当兵!” 杜义德搀起他,转过身对参谋长说:“给他发一桿枪!” 唿啦一下站出一排青年。 5日夜晚,第6纵队以神速突然的动作袭占了定陶四关,完成了对敌第153旅的合围。 杜义德两天两夜没合眼。第6纵队司令员王近山在豫北战役中负伤住进医院,杜义德军政两副担子一肩挑,好在手下有第16旅旅长尤大忠、第18旅旅长肖永银和第17旅旅长李德生三员虎将。杜义德一想到他们,就觉得世上没有6纵办不到的事。他一面组织部队做好攻城的准备,一面组织部队抽出尽可能多的人力、牲口,帮助饱经苦难的乡亲恢復生产渡过难关。 第18旅仅直属队就在三天里助耕2196亩,在一片一片被砍倒高粱的地里,抢种了晚谷、豆子、红薯。 定陶四周的田野里,遍地可见穿灰色军装的战士在拉犁抢种。 杜义德到被炮火摧毁的村庄检查工作,看到战士们用高粱杆帮助老乡搭建了简易住房,甚至还有院墙、照壁、牛棚、驴栏和鸡窝,感慨道:“我是湖北佬,这些年在河南、鲁西南见到最多的东酉就是高粱杆。无论走进哪,田地、场院、屋檐下、屋顶上,到处可以看见一堆一堆的高粱杆。行军宿营住下,烧水,做饭,冬天烤火,更离不开高粱杆。特别是坐汽车的时候,一碰上泥泞反浆的水洼地,没有高粱杆垫路,你就毫无办法。” 参谋长姚继鸣说:“高粱杆搭成的浮桥、扎成的划子,去年还救了我们一个团呢!” 杜义德用手抚摸着用高粱杆搭的房子,动情地说:“黄河边上的父老乡亲们就像这高粱杆那么朴实,再大的苦吃了,再大的罪受了,为了战争胜利默默地做出最大的牺牲……” 杜义德走出村子,田野里军民头顶烈日,挥汗耕耘。人群里有一个光背的战士引起了杜义德的注意:他弓着背,像牛一样抵着头,背着一条粗粗的麻绳,人力拉犁;他旁边是一头拉犁的驴,他打两个来回,那驴才拉一趟。 杜义德走过去,看到那战士的帽子被汗水浸了个透湿,不免有些奇怪:热得连衣服都不穿,帽子怎么还戴着呢? “你辛苦了。”杜义德跟他打招唿。 “湿帽子”仍弓腰抵头。 “刘栓!政委跟你说话呢。”连长喊了一声。 杜义德一听“刘栓”,顿时想起来了。过黄河前第49团收了个“秃子兵”,分哪个连,哪个连都不愿要。这事闹到纵队,后来又被刘伯承知道了。刘伯承很生气,在旅以上干部会议上专门提到此事:“我们有些人说癞子头没资格当兵,人家舍下新过门的媳妇,舍下年迈的父母,舍下新分到手的土地,来到部队当兵打仗冒生死,还没资格吗?结果气得跳井。20年才长成一个人!”刘伯承不轻易这么大怒。 “杜政委!” 连长提醒,刘栓才发现杜义德在身边,慌乱中敬礼,突然想到没穿衣服,血唿地涌到脸上。 杜义德笑着去握刘栓的手:“刘栓,你干得好呀!” 第27页 刘栓嘿嘿笑着,使劲把手往裤子上擦了又擦。 连长说:“刘栓打靶、投弹都是优秀。这回助耕,他头一天就犁了四亩地。昨天夜里我们连开会,同志们提议选刘栓为爱民模范” 刘栓红着脸,用脚踢刚刚翻起的黑土地。 据守定陶的第153旅面对席捲而来的刘邓大军惊惶失措。几天过去了,不见攻城的动静,更慌了。 第6纵队各旅每日天黑抢修工事,勘察地形、地物。战士们靠着手中的一柄小钢锹,在城外四郊的开阔地上挖出了纵横交错的通道和战壕。 王克勤在挖战壕、做工事的空隙,教新战士投弹、射击。定陶参军的新战士看排长累得嘴上起满了火燎泡,心里过意不去,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就问:“排长,啥地方人?” “安徽阜阳,也是穷人家的孩子。”王克勤说,“我14岁那年,爹就被地主逼死了,国民党又把我抓了去,剩下娘和弟弟无人照管,背井离乡逃荒要饭,不知道他们这会儿逃到了哪里去了。共产党把我从狼窝里救出来。我解放了,可是定陶人民还受这样的罪。不打好这一仗呀,对不起定陶的乡亲,对不起你们的父母!” 7月10日下午,杜义德接到野战军总部的攻城命令。 刘伯承在电话里说:“拿下定陶的意义一是解放定陶人民,二是为我军南下扫清障碍。如果攻不下,我军过陇海路就会受阻。你们要攻必克,攻必全歼!” 19时整,攻城开始。 三颗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炮击开始。火力之密集、骤然,天上的乌鸦、麻雀数分钟后落地一层。 20时零5分,步兵发起冲击。第16旅第47团登城突击队1营2连在特功英雄刘玉芳的率领下,经过10多分钟的激战,突破东门。 第18旅攻北门,突击队是第58团1连,登城突击排是王克勤的1连1排。 有攻城经验的王克勤知道,炮火一延伸就该突击排上去了。他一把将新战士余三虎的手榴弹篮夺过来,说:“我帮你提着,准备好,跟着我沖!” 一直伏在王克勤后面的3班长张老四急忙抱住王克勤:“排长,你病成这样,不能沖前面。我带着他们上!” 王克勤已经发高烧四天,粒米未进,面色腊黄,颧骨更高了。进入阵地前同志们就劝他留下,他说:“我不能打,还可以指挥大家,帮你们选择道路,看出击信号。这点小病,枪一响就好了。” 此刻大炮一响,任谁拉也拉不住。绿色信号弹刚一升空,王克勤就一跃冲出堑壕。 战士们紧跟着他们的排长,像群愤怒的狮子,那架五丈多长的梯子巨龙似的向城墙靠去。 天黑下来了。 “机枪,对准西北角那个枪洞打!” 王克勤一面指挥,一面向城上投手榴弹。 城头浓烟滚滚。 王克勤大喊:“沖啊——”蹭蹭蹭登上云梯。当他向云梯第四阶攀登时,一发炮弹飞过来,落在云梯左边爆炸了。王克勤被抛起来,又沉沉地落下。 张老四大惊:“排长!”他扑向王克勤,在排长身上轻轻抚摸,当摸到肋间时,发现一股热血从排长身上往外涌。张老四的心勐j揪,泪水夺眶而出:“快把排长背下去!” 王克勤喃喃道:“不要管我,快冲!……冲上去!” 张老四悲愤欲绝,含泪转过身,大吼:“为排长报仇!沖啊!” 从来没练过、登过云梯的新战士也登上了城头。 3班像疯了一样,子弹似乎也因他们的狂怒而躲开了。10分钟占领了城头。该给后续部队发登城信号了,张老子四这才想起信号枪还在排长手里。 “叭!叭!” 两颗信号弹从城脚升起。 张老四吃惊地哑着嗓子喊:“排——长——” 原来,王克勤一直不让人背他回战壕,强支着身子在云梯下坐着指挥战斗。 一个班上来了,他对班长说:“机枪掩护好……扩大突破口!” 又一个班上来了,他艰难地抬起手,指着:“右边有敌人的机枪,把它干掉!” 稍后,他向守在他身边的陈群说:“你……你……你不要守着我,快冲……” 血,唿地向外冒着,王克勤昏了过去。 枪声、炮声、喊杀声把王克勤从昏迷中唤醒。他睁开眼,注视着城头,仔细倾听着城头的枪声。当敌人的机枪哑了时,他知道是同志们占领了城头。他咬着牙,忍着钻心的疼痛,一手按伤口,一手艰难地从腰里抽出信号枪,高高举过头顶,发出了登城信号…… 第18旅大部队越过壕沟,炸开城门,摧毁了北门的核心工事。守城的敌军退潮般向城里撤,受惊的马嘶鸣着到处乱窜。有一股敌人见没有逃路,把枪放在地上喊:“八路公(军),莫打,我们告穷(缴枪)!” 战士们不懂“告穷”,正要开枪,一个胆儿大的广东籍敌兵高举双手走过来,嘴里一遍遍地喊着:“告穷!告穷啦……” 战士们这才明白,于是大家齐喊:“告穷呀!告穷不杀呀!” 7月11日凌晨1时,第6纵队攻克定陶,全歼守军第153旅4300多官兵,缴获各种大炮15门、轻重机枪123挺、步枪2100余支。 第28页 定陶的乡亲们抬着棺木,扬着纸钱,吹着响器,请求纵队首长按他们的风俗给牺牲的战士们安葬。 杜义德、肖永银来到第52团1连。全连战士默默地守在王克勤的遗体旁。 陈群抽泣着,向杜政委报告:“排长一醒过来就问:‘定陶打下来了吗?’我说:‘排长,上担架吧,定陶一定能打下来!’刚把排长放上担架,他又醒过来,让我转告大家,他住院了,叫我们互相团结,互相帮助,好好干革命。……排长第三次醒来后,嘴唇全咬破了,但没有血流出来。他断断续续地说,他还有个包袱,让我把里面的东西分给大家,说战斗下来同志们会缺东西的。排长他说完这些,就再没睁开眼……” 全连一片呜咽。 杜义德掏出手绢,俯下身一点一点地仔细擦着王克勤的脸。 营教导员武效贤看着王克勤安祥的面孔,心绞一般的痛。 武效贤第一次听到王克勤这个名字是在平汉战役刚结束、大批解放战士涌进部队时。一天,营里召开各连干部会。一位指导员说:“有个王克勤,在国民党那边当了多年的大头兵,满脑子乱七八糟,情绪低落,背后净跟新解放的战士瞎叨叨。最难改造的是这种人。” “他都讲些啥?”武效贤问。 “说国民党有美国人帮助,地盘大,有飞机、大炮,解放军就几条破步枪,别想打败他们。”指导员想了想,又说:“不过,这个人成份倒不错,讨过饭,受过苦。他机枪打得好,别人都叫他‘机枪圣手’。” 又一天,武效贤到1连,走进1排住的院里,看见战士们围着一个大个子兵,聚精会神地像在看什么把戏,于是悄悄凑过去。大个子兵眼上蒙着白毛巾,两手摆弄着一挺新缴获的机枪。他一件件拆下来,放在布上,擦净上油,又一件件装上去,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干净利索。 他就是王克勤。武效贤后来知道,“机枪圣手”枪打得准能达到凭耳朵射击的程度,闭着眼睛打出声的目标基本上是一打一个准。 就这么一个刚解放过来的闭着眼睛可以打枪,可以熟练拆卸武器,睁开眼却看不清前途,分不清敌人和亲人的战士,三个月后立大功九次,创造了“三大互相”运动,成为名冠全军的功臣;半年后创造了“满缸”(即每到或离开一地挑水把老百姓的水缸灌满)运动,被授予“爱民模范”称号,成为全军学习的对象;一年后,又为人民的解放流尽了热血,成为永垂不朽的英雄! 武效贤的视线被泪水模煳了…… 当日,定陶人民和第18旅全体指战员在定陶北门举行了王克勤烈士追悼大会。 肖永银旅长宣读了刘伯承司令员的唁电和野战军司令部、政治部的决定——命名英雄生前所在的1连1排为“王克勤排”,l班为“王克勤班”。 定陶人民代表宣读了边区政府的唁电,中共定陶县委决定把定陶北门改为“克勤门”,以永久纪念烈士。 大势中原大势中原第4章 锦囊庙算 鲁西南 1947年7月13日 拿下了郓城、定陶,据守在曹县的国民党军队闻讯弃城而逃,王敬久的钳形攻势已不復存在,只剩下孤零零的东路军向北蠕动。 至此,刘伯承“造势”成功。 陕北毛泽东来电: 要消灭敌人,歼敌越多,则山东粉碎敌人重点进 攻,乃至尔后跃进大别山均极为有利…… 于是,制造错觉、击敌弱点的第二部曲开始了。 7月11日,刘邓大军各纵队接到总部关于“我全力歼灭东集团,将敌分割包围”的命令。各路大军星夜兼程,奔赴指定位置。 具体部署是:第1纵队于13日由郓城地区进至巨野东南,拊敌右侧背,割歼敌第32师,尔后攻第70师;第6纵队经张凤集向东,一部切断第32师与第66师的联繫,主力于14日赶到薛扶集,协同第1纵队歼灭第32师;第2纵队由曹县向东,歼灭谢家集第66师一部;第3纵队从江上集插至羊山集以东,割歼羊山集第66师;另以冀鲁豫军区独立第1、2旅在万福河北岸阻击金乡可能北援之敌。 原来被钳制合围的刘邓大军一下子反过头,像一把迎面剪刀向一字长蛇阵剪去。 卓越的统帅对战争的指挥就是创造,就是选择,就是预见。 夜暗星明,鲁西南宽阔平展的大道上,疾驰着人马车炮。有的向南,有的向东,一条路上常常行走着几路部队。后面的紧盯着前面的背影,这样才不至于掉队和错队。刚刚下了大雨,路上泥泞不堪,足陷泥中,拔出来时鞋子掉了,顾不上找,光足走,又在稀泥中触到了别人掉的鞋子,蹬上,继续走。前面一旦受堵,就一个人挨一个人,靠得很紧,一步一挪。好不容易距离拉开了,忽然又是一熘急跑要追前面队伍的人。两支队伍交叉行走时,好像扭秧歌穿花一样,一个插一个,就是这样,仍然没有一个掉队的。一夜到了宿营地,算算竟走了140里。烫过脚,还不肯休息。卫生员给新战士挑脚板上的泡,不识字的还缠着有文化的念《战友报》。 这八开四版的《战友报》通过军邮直到连队,上送稿件直达报社。“千里战场一日还”。部队作战的胜利消息和英雄事迹,首长的嘉奖和指示,发生在战士身边的故事、小插曲,还有外国的战争小说连载、选载,都成了指战员最亲密的“战友”。 第29页 第1纵队的一个解放战士看了报上的人物通讯《多余的担心》,心情不平静,找到排长说:“我就像这个人物,对周围的同志存有戒心。排长给我送病号饭,找我谈心,我认为这是共产党的一套,收买人心……” 排长也检讨说:“我做的也不好。打郓城冲进城的时候,我找不到你,心里就想:完了,这傢伙跑了。没过一会儿,你押着几个俘虏来了……” 第6纵队的新战士胡正国不识宇,听别人念《铡刀上的血》,兴奋地一拍腿:“咦?这不是写的俺嘛!俺跟那个赵小法一样,从小胆子小,别说杀鸡,就是蚂蚁我都不敢踩。俺娘说我是猴子托生的,不敢见血。去年翻了身,俺娘说,咱分了几亩地,人家都参军保卫果实,你也去吧,我这才参了军。没想到一接过枪腿就哆嗦了。以后出的洋相,大家都知道……” 胡正国打住话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个胡正国到班里头一天就门头睡觉,班长找他谈话、他也不起,一听让他练打靶就“唉哟唉哟”叫肚子疼。 躺了两天,把班长弄急了,问他:“你倒底有病没有?!” “没有……” “起来!给我写检查!” 直到天黑班长带着打靶的同志们回来,胡正国还躺着。 “起来!你写的检查呢?” 胡正国递过一个小本本。班长一看:第一页画了一头牛,第二页画了一个人,第三页画了一个烧饼。 “叫你写检讨,你咋画着玩?”班长火冒三丈。 “俺不会写字……这就是检讨。头一个是说俺老想着新分到家的黄犍子牛和几亩地;第二个画的是俺娘,做梦老想她;第三个是说俺有享受思想,光想过好日子。” 班长乐了:“嘿!胡正国,检讨还挺深刻!” 晚上开会,班长当众表扬胡正国。 他哭了,站起来说:“俺还有心最里边的话,藏着没说……俺装病是……是胆小,怕……怕打枪。” 后来胡正国随部队过了黄河,南岸敌人的暴行震动了他。就像《铡刀上的血》里那个后来转变了的赵小法,他胸口聚了一疙瘩气,从此啥也不怕了。打定陶,他打死六个敌兵,有两个是用刺刀捅死的,血溅了他一脸。 打完仗,班长问他怕不怕,他说:“定陶也有俺的娘,为她们报仇,啥也不怕!” 胡正国个子矮腿短,这次急行军他一熘小跑,惟恐掉队。他问班长:“俺要是也写写自己,中不中?” “中!咋不中?” 有人笑了:“咋写?还画大烧饼?” 胡正国涨红脸,啥也没说。从这天起,他除了缠着有文化的人读《战友报》,还求着他们教识字。从“胡正国”三字认起,每天识五个字。他找了块树皮,把生字写在上面。行军的时候,他把树皮往前面同志的背包上一挂,一边识字一边行军。 野战军副政委张际春发现了,跳下马,问:“小鬼,你这是干什么?识字吗?” 胡正国又脸红,点点头,念了两个字。 张际春把胡正国的事迹登在了《战友报》上。 《战友报》是张际春亲自抓的野战小报。报社、印刷厂就设在四轮胶皮轱辘车上。撰稿人行军走路、骑马构思,到宿营地把背包往地上一放就成了“书写桌”。这“背包文学”、“马上创作”通过《战友报》迅速传到连队,又通过新华分社转播到延安、各解放区,甚至传播到国民党统治区。 除了办《战友报》,张际春还领导办了一个不定期的八开四版的小型政治工作报纸《军政往来》。这个报纸由野战军宣传部部长陈斐琴主办。 张际春是这两个报纸社论、专论的主要撰稿人。他以透彻的思想和锐利的笔锋写了许多重要的文章。刘邓重要的口头指示也往往由他写成稿子发表;甚至电报下发的刘邓指示,可以并需要传达到营连去的,也多半由他改写成报导文字刊载出来,“一竿子插到底”。他还指导宣传干部如何改写电报,如何掐头去尾,加字减字,既达到了宣传教育目的,又不致泄密。他是晋冀鲁豫野战军第三号人物——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但他不认为做这些工作微不足道。他说:“报纸办好了,不知要节省多少干部的唇舌、时间和脚力。” 刘邓称张际春是“难得的宣传家、教育家”,部队则称张际春为“老妈妈”。 张际春随朱德、陈毅在湖南起义前是个教书匠。长徵到达延安后,他任抗日军政大学政治部主任,又和学校打上了交道。这使他的气质比一般工农干部多了一层书卷气,加之他性情温和,极少动肝火,便更显得平易近人。 在张际春身边工作过的人都说,他批评人最重的话就是:“你错了嘛,你不对嘛。”就这么一句,语调轻轻的,但被批评的人常常觉得受到了震撼,箇中原因很重要的一点是人们折服他的为人体现了高尚的情操和品格。张际春的平易近人源于他内在的品质。他默默地做着他认为应当做的事,尽心竭力履行自己的职责,却从不突出自己,从不显露他怎样尽了心、出了力。他尊重人,无微不致地尊重别人的自尊;他领导了你,指导了你,扶持了你,却让你不知道、不察觉,达到了行不言之教、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的境界。 第30页 40年后,笔者在採访中提及张际春,当年的老战士、老记者、老作家热泪潸然而下,第一句话几乎都说:“这样的好首长……我们想他呀!” 作家曾克在她回忆张际春的文章中写道:“我的记忆深处怀念着一个人,一位领导和长者。时间越长,怀念越深。” 文章的题目是《政委妈妈》 就是这位妈妈似的政委,有一天把曾克从前线接回野战军政治部,说:“来了很多教授、学者,咱们要热情接待他们。你是代表之一,好好完成任务。” 警卫员把曾克送到一个群众家。走进那个小四合院的西屋里,警卫员对客人说:“曾老先生,张副政委把你们的女儿接回来了。” 这时,曾克才明白过来,认出了两个瘦弱、疲惫的老人是她离别八年的父母。他们是开封解放后第二批被接到解放区来的,和他们一同来的还有许多着名教授、学者。 资深记者李普曾作为重庆《新华日报》特派员、延安《解放日报》特派记者,在刘邓大军工作了将近两年。这两年里他写了许多极有分量、震动了南京和蒋介石的文章。 李普回忆说: “那些稿件之所以有些分量,不过是多少反映了刘邓的一些现实罢了。而这些,是应当归功于张际春同志的。是他巧妙地给我创造了经常接近刘邓的机会。他老人家是有意这样做的,可我当时却一点也没有察觉出来。” “每天吃过晚饭,张副政委便对我说:‘李普,我们到刘邓首长那里去。’到了司令部,刘邓也刚刚吃罢晚饭,我们就一块随他们到村外去散步;有时候天不好,就在刘邓住处谈天。天天听这三位大首长、老前辈谈天,实在是我的幸运。作为一个后生小子,固然获益匪浅;作为一个新闻记者,所得就更有用了。他们古今中外无所不谈,他们并不因为有我这样的小青年在场而有多少忌讳。” “我长期在蒋管区当记者,初到解放区,不知天高地厚,又加上年轻,才20多岁,想什么,就说什么,不仅随便插嘴提问,还时常冒冒失失地发表自己的意见。那时刘帅50多岁,邓政委、张副政委40多岁,竟把我这小后生看作一起谈天的人,平等对待。他们谈天的话题,当前形势总是主要内容。他们的观点,凡是我能领会和消化的,便成了我采写那些稿件的根本。我之所以能够被称为军事记者,主要秘密就在这里。” “回想起来,张副政委带我去散步,正是有意要我做这件事。当时,他的这种意图完全没有表露出来过,甚至连暗示也没有。当他叫我‘到刘邓那里去’的时候,没有任何潜台词,至多不过是表示‘去看望刘邓’罢了……” 直接在张际春领导下工作的野战军宣传部部长陈斐琴总忘不了张际春的一句话:“我们只会创造歷史,不会记载歷史,而人们是从记载的歷史中了解歷史的。” 这句话被陈斐琴奉为格言而伴随后半生。几十年间。他撰写了大量的、极有史学价值的军旅文章。离休后,他又不顾年事已高,背着干粮走访当年的鲁西南战场、中原战场,拄着一柄竹棍重上大别山…… 当笔者採访陈斐琴的时候,他已患脑血栓行走不便,语言发生了障碍。他不再会见一般客人,但一听说我们是写刘邓大军的,立即让人搀扶着坐起,艰难地说:“跟随……刘邓多年了……每一仗……我都经歷过……本来可以……详细……给你们饼,现在……” 他生气、着急地张大了嘴,脸上的表情很痛苦。 我们热泪盈眶,握住他温热却失去控制的手说:“陈老,等您病好,我们再来。” 他不让我们走,就这样艰难地选择可以发声的词句,谈了两个多小时。 陈斐琴给我们的不仅是对当年的回顾。回顾仅是歷史的本身,而他给予我们的是超越歷史的一种浩瀚,一种经天纬地的博大和忠贞。这更增添了我们对那段歷史的深层思考。 当年,在刘邓大军里有一个阵容强大的“前线记者团”;晋冀鲁豫文联主席陈荒煤又给前线送来一批优秀作家,如李南力、胡征、柯岗、曾克、葛洛等;还有一些优秀的美术家,如艾炎、关夫生、邹雅、范云等。 正是有刘伯承、邓小平、张际春这些重视文化建设、重视知识分子的领导,有一批优秀文艺工作者做火种,刘邓大军这块军旅之壤上才会繁花似锦,全军上下一致,保持着精神上的沟通和共振、情绪上的活跃和高涨。 李卓然老人说:“打六营集我和张副政委到前线去,看到战斗命令下达了,战士们有的揣起报纸,有的把报纸放在地下一跃而起,似乎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报纸上的英雄人物……” 鲁西南 金乡——六营集 1947年7月14日 战场上的形势时尔族旗蔽日,轮毂交错,时尔静若深潭,稳若泰山;有时山势崩颓,如江河倒悬,有时风平浪静,如细流涓涓。 定陶一丢,王敬久急命各师迅速构筑攻防工事,并连连电催各师派出一个团搜索侦察。 两天过去了,却没有发现敌情,鲁西南似乎一下子平静了。王敬久越发坐立不安。 第31页 他到第199旅训话: “此番会战非同小可,委员长亲自筹划指挥,各路雄师云集鲁西南,只等一声炮响,就从四面八方兜抄过来,把过河的共军全部干掉!共产党是很好对付的,我们可採用的办法很多,说简单些,也就十个字。第一个字是稳。稳;就是不要慌嘛。第二个字是狠,更毋须解释了。第三个字是准……第四个字是硬……这第十个字嘛……” 王敬久把第十个字忘了。直到晚饭后,他才想起这第十个字是“活”。王敬久有几分迷信,恰在这个关头把个“活”字给忘了,这使他神色沮丧,行止更加失措。 参谋人员私下议论:“王司令官吊儿郎当,讲话时竞把活命的‘活’字忘了,预兆不妙。” 就在第二天拂晓,刘邓大军第1纵队进抵狼山附近地区,切断了王敬久的第70师与第32师的联繫。第2纵队中午歼灭了谢集敌第66师的一个团,向东协同第3纵队包围了羊山集之敌第66师。这样,第32师与第66师的联繫也被切断。 迅雷闪电般的行动无异晴天霹雳,王敬久的一字长蛇阵一断三截,顿时势乱神散。 王敬久慌乱之下先令第70师向南,第66师向北,向第32师靠拢,以求形成“核核儿”,避免被分歼。接着又改令第32师到六营集接应第70师南下,解救羊山之危,而后一同突围。 王敬久的部署混乱。第32师师长唐永良不再相信他。唐要通了陈颐鼎的电话:“你我所据六营集、独山集均为荒野小镇,又无工事屏障,即便突围靠向羊山集,也是出了小圈进大圈,仍在被围之中。依我之见,趁共匪仓促之时,你我两厢靠拢,冲出包围,撤至嘉祥。你意如何?” 陈颐鼎说:“嘉祥城高池深,工事坚固,似是可攻可守之地,而且有我一个团在那里接应。只是……”沉稳、老辣的陈颐鼎想到,突围并非易事,弄不好即全军覆没,于是他有意停顿了一下,说:“……只是望兄能向六营集靠拢,你我从六营集突围较便利。” 形势险恶,不容分秒贻误。唐永良不再计较,速率兵向北突围,向第70师驻地六营集靠拢过来。 唐永良的第32师一出独山集,守在大路左右的第1纵队立即抓住战机,迅勐追击和侧击,歼灭其一个整旅,剩下的一个旅和师部虽逃向六营集,也被打得残缺不全。 14日,远道奔袭而至的第6纵队赶到了六营集,协同第1纵队将六营集团团围住。 六营集是个只有200户人家的小镇,两个半旅、两个师部猥集在那里,人马相踏,粮食、饮水供给相当紧张,第70师和第32师残部乱成一团。 刘邓面对新的敌我态势分析:羊山集守敌第66师是蒋介石的嫡系,师长宋瑞珂是陈诚的亲信,战斗力比较强;而且羊山集三面环水,背靠羊山,曾是当年日军多年经营的一个老据点,敌可依託这些!日日的寨围及重新构筑的坚固工事防御。六营集则地带狭窄,工事薄弱,又两个师挤在一起,不可旷日持久,必谋突围。于是决定先打弱一些的六营集之敌。 同时考虑:如果採取四面围攻,敌必作困兽之斗,徒增攻坚的难度。遂採取“围三阙一,网开一面,虚留生路,暗设口袋”的战法,把阵地攻坚战转化为运动战,在运动中歼灭敌人。 第6纵队受命在西面以坚决突破相威胁,促成其突围决心;第1纵队受命在东面示意留有生路,以诱敌夺路逃脱。 7月14日,王敬久又下令被围在六营集的唐永良、陈颐鼎向南出击,接应第66师,一起向金乡靠拢。 唐永良接令愤愤地说:“这是让我们去找死嘛!” 陈颐鼎也不愿意退至金乡,于是唐、陈二人连电顾祝同,说南撤不可能,要求向嘉祥、济宁方向撤出。并报告六营集北、西、南已被共军围得风雨不透,只有东面存一空隙。顾祝同已是无计可施,只好应允。 对此,陆军司令部总参谋长郭汝瑰在当日的日记中感嘆: 中共刘伯承之一部突入独山集与羊山集之间,另一 部突入羊山集与金乡集之间。余甚忧其围攻羊山集。王 敬久令70师、32师南下攻击共军,32师唐师长竟将 独山集放弃,合守六营集。王敬久又令其向南突围,接 应66师后,向金乡靠拢,32、70师又请准向东突 围,即不攻击共军,也不顾羊山之66师。此种将领如 何能望其做好事! 是夜,云黑大低。解放军的炮攻从六营集北、南、西三面打响。唐永良、陈颐鼎察情决定提前突围。按预先部署,第32师为左翼、第7o师为右翼行动,但还没出村,部队就已经没了队形。两个师争着往东跑,几乎是眨眼的功夫,部队建制就全散了,人喊马叫,乱成一团。 守候在东面的第1纵队十几把军号一齐吹响,急促而嘹亮的号音划破夜空。这种精神战术一下子就把敌人给震慑了。继而层层伏兵一跃而出,无数轻重机枪一齐开火,子弹像暴雨倾泻似的横扫过去;炮弹一个接一个在敌军群里炸响,又像暴雨中夹裹的一串串惊雷。 敌军由慌乱到惊惶到恐惧,顿时失去了任何抵抗能力,官兵四散逃窜,各自奔命。许多士兵吓得摔掉枪,往高粱地里一站,等着当俘虏。炮车、弹药、牛车全部失去了控制,东倒西歪、横三竖四地被遗弃在道路的两侧,无数骡马嘶鸣着遍地乱窜,不少人竟被撞倒活活踏死。六营集东南方圆十几里的大洼地成为第7o师和第32师的最后墓地。9连8班的一个三人战斗小组一次即捉到14个俘虏,缴获四门小炮。营部通信员车金保用一颗手榴弹“捉”来了16个敌兵,还有一挺轻机枪。饲养员扬着鞭子、炊事员抡着扁担自动加人战斗行列,追赶、捕捉三五成群跑散了的敌兵。 第32页 当年的第1纵队第1旅第2团9连连长王崇乐如今已离休住在郑州,他回忆说: “那真叫痛快!方圆十来里的旷野上,到处都可听见我军的联络号、哨子声和战士们的吆喝——‘缴枪不杀!’‘优待俘虏!’你再听就有敌兵响应:‘我这儿有一条枪!’‘这里有一门炮!’手往蒿草地里一抓,一个俘虏;往地上一摸,一支捷克枪。嘿嘿,那一仗我们可发大财啦!战斗一结束,全连换上了最新式的装备,一个班一挺轻机枪;120人的连,一下子扩充到190人。 “那时候我们开始愿要解放兵了。都是苦出身,一说就通,掉过枪口就朝国民党军队打,还挺勇敢。我挺喜欢他们。 那天夜里,故事可多啦。我们押着俘虏往收容所送,路上听到高粱地里哗啦啦响,就喊:‘干啥的?’回答:‘缴枪的!’一拥而出十几个哆哆嗦嗦的敌兵。没走多远,发现一门山炮,一个敌兵举着手说:‘俺在这等你们哩!’我问:‘还有没有?’他说:‘有!我们的山炮连都在这里呢!’我命令:‘你快喊,把他们都叫来!’他就扯起嗓子喊:‘山炮连的到这里集合呀!’一会儿嘟噜嘟噜从高粱地里出来一大堆,数一数40多个。他们领着,在前面又找到了一门山炮。嘿嘿,我当时威风得很呢!” 笔者採访当年的国民党军第70师上校参谋处长刘学基,他叙述该师和第32师覆灭的经过时说:“70师和32师被歼原因只有八个字:兵无斗志,将帅恐慌。这是整个国民党的膏育之症。” 他抽着烟,陷入昔日的回忆: “自从刘邓大军6月30日渡过黄河,我们兵团的参谋部里就开始乱套,朝今夕改,莫知所措。弄得各级参谋人员面对着军用地图,不知该把手里的小纸旗标志往哪里放。上下一样,两眼漆黑;人人都知有敌情,但谁也不知解放军意图何在。有人说下郓城取荷泽,有人说下郓城取济宁。直到4日郓城吃紧,70师集结金乡后,依然争论不休。 “5日奉命转进嘉祥,夜里抵达纸坊街,忽又命令转到济宁。连夜马不停蹄,6日赶到济宁,人困马乏。9日又奉命进驻嘉祥,让确保嘉祥。10日復命除留278团外,全部向巨野前进。待11日进至杨官屯,忽闻羊山集被围,全蒙了:这叫什么事呀?共军怎么就从天上掉下来了? 兵团指挥官王敬久一面电告徐州,一面连忙命我师集结六营集,与独山之32师靠近,以相互策应。当时我们哪里知道这是给人家‘送礼’呢!刘邓大军步步围近,官兵惶恐万状。13日下午,32师师长率部到六营集后,与陈师长商定,当夜向嘉祥突围。忽接王敬久电,严令不准动;及14日晨,又电令两师并进,向金乡撤退。 “结果这天夜里炮声大作,部队刚出六营集就中了伏兵,许多官兵莫名其妙突然中弹,像割断喉管的大公鸡一样,乱蹦乱跳,很快就溃不成军,人人自逃活路,东跑一阵,迎头有枪声,就向西跑一阵,迎头又有枪声,再转向东,人马辎重全部失控了。那真是乱兵、乱将、乱马、乱车、乱炮,乱沖乱撞、乱喊乱叫……” 刘学基闭上眼,摇着头,不堪回首。良久,才又说:“……彩号和被挤撞倒的人都来不及重新站起来,就被人马活活踏死。我亲眼看见177团2营营长江树屏负伤倒地,被师长的马踏死。师长在马上一脸惊恐,帽子也跑掉了。” 刘学基无限感慨:“70师自日寇投降即开赴台湾接受训练,足足一年半,可是真正用之战场与解放军交手不足24小时而已。” 六营集大捷:歼灭国民党军整编第32师全部(师长唐永良仅以身免),歼灭第70师(缺一个团),共计19000人。生俘第70师中将师长陈颐鼎、副师长罗哲东。缴获山炮、野炮30门,战防炮10门,迫击炮40门,六○炮161门,轻重机枪517挺,长短枪4625支,子弹100万发,各种炮弹1000余发,电台21部,骡马857匹,军用大车181辆。 第70师师长陈颐鼎原以为自己逃脱了,最终还是当了俘虏—— 是日晚,陈颐鼎和罗哲东在混乱中落荒而逃,一气驱马50余里。枪声消逝了。天边一弯残月淡淡的。夜风起了,多少有些凉意。 陈颐鼎松下马僵。 路边高粱叶子哗哗响。 罗哲东惊问:“谁?” 没有回答。 陈颐鼎说:“是风。这里不会有他们的人。” “师座,我们去济宁?” “不,去嘉祥。那里毕竟还有我们的一个团。”陈颐鼎说出这句话,方意识到一夜之间他丢了一个师,一阵悲怆。 罗哲东和陈颐鼎是多年的搭档,配合默契,私交很深。他此刻的心情和师长一样。少时看《三国》,读到关公败走麦城,一种大英雄的悲壮沖腹而动。而今全军覆没,月冷风清,马蹄踏踏,敲着万籁的死寂,除去凄凉便是游魂般的茫然,竟无半点悲壮之感。作为军人,这也许是最大的悲哀了吧? 罗哲东突然驻马:“师长,我去方便一下。” 如此驻马“方便”,没出10里竟数次。 陈颐鼎内心一阵自疚,很觉得对不住这位仁兄。 罗哲东肠胃不好已有月余,本来也不至拖这么久,只是连日奔波,食宿不定,越拖越重。陈颐鼎曾多次让罗哲东到徐州治病,罗哲东说:“你我多年同舟共济,这个关口我哪能走!” 第33页 罗哲东被肚子折腾得没了一点底气,十指冰凉,双膝酸软,“方便”之后连上马都困难了。 “瞅——” 突然一声冷枪。 听了20多年枪声的陈颐鼎今天才感到枪声竟有如此的震慑力。 罗哲东掏出手枪。 陈颐鼎辨出迎面而来几匹白色日本马,心头一喜,喊道:“别打枪!我们是202部队的!” “我们也是202部队的,一家人,快过来吧!” 二人皆以为是嘉祥守军前来接应,于是策马上前。 “举起手,不许动! 忽拉一下子,陈颐鼎、罗哲东被围住了。马上全是穿灰衣服的解放军。一切来得太突然,突然得不容反应,陈颐鼎竟问了一句废话:“你们不是说也是202部队的吗?” 此时,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天就要亮了。 鲁西南 巨野胡海村 1947年7月15日 陈颐鼎一夜鬍鬚拱出半寸。 作为阶下囚,他为自己双手不曾沾满鲜血而庆幸。第70师自台湾返回大陆,战场几易,却没打上仗。他是这场内战的参加者,却可谓一枪未放、一炮未发,没有血债。但是作为国民党的堂堂中将指挥官,他又为此感到羞辱,无地自容。第70师清一色的新装备,属军中姣姣者,却一触即溃,全军覆没…… 他不知道共产党将如何发落他,他后悔当时没有拔枪自戕。 下午,来了一个挺精干的人,自我介绍叫杨松青,晋冀鲁豫野战军敌工部部长,黄埔5期的。样子很和气,对陈颐鼎说,刘伯承要接见他。 陈颐鼎大惊。 走出收容所,他下意识地拉拉衣领,抻抻衣袖。 刘伯承这个名字对于陈颐鼎来说如雷贯耳。在国民党军队里,从中高级将领到国防部幕僚及至蒋介石从不敢小觑此人。这次从台湾回大陆,蒋介石召见陈颐鼎三次,两次提到刘伯承。有一天,蒋介石在他的官邸举行“座上研究会”,来了九个军长;墙上挂满了地图,蒋介石出情况,让军长们出方案。会议开到第二天凌晨两点,即将结束时,陈颐鼎说:“鲁西南地区空虚,如果刘伯承从那里捅过来怎么办?” 蒋介石沉吟片刻,说:“刘伯承如果那么做,就不是刘伯承了。” 会议结束。蒋介石留了陈颐鼎一步,说:“你提的问题很好,我一直担心的就是这个。但是就目前的情况看,共产党不敢走那一步。那是一步死棋,而刘伯承一贯是棋看三步的人,不会往死路上走的。” 时隔几个月,不可琢磨的刘伯承偏偏“往死路上走”,“从那里捅过来”。陈颐鼎身为败将不禁悲从中来。 来到一个四合院,杨松青示意进北屋。陈颐鼎走进去,看到屋子当中摆了一张八仙桌,八个粗磁碟子盛着丰盛的菜餚,旁边还有一尊酒壶。 陈颐鼎又是一惊,这怕是一场“断头”酒宴了。 背后突然浓浓的川话:“陈将军,受惊啦!” 陈颐鼎一个急转身——一个身材略高,微胖,有着宽宽的肩、厚厚的背,神情温雅,戴着一副虎黄边眼镜的人走进屋来。他看到了那只深凹下去的眼睛和掩映在安静温雅中的轩昂器宇。直觉告诉他这是刘伯承。 刘伯承满面笑容握住陈颐鼎的手,又是一声:“陈将军……” 陈颐鼎诚惶诚恐:“不敢当,不敢当!” 刘伯承说:“请陈将军喝杯薄酒,压压惊。战场上是对手,战场下来就是朋友嘛。快请坐。” 刘伯承那淳厚的微笑、诚挚的目光给人以如对宾朋的亲切感和安全感,陈颐鼎近于绝望的心绪平息下来。 待陈颐鼎落座,刘伯承说:“陈将军,我们跟蒋先生的矛盾并不是权力之争。你知道,我们第一次国共合作得很好,打倒了北洋军阀。第二次合作又打败了不可一世的日本鬼子。胜利后,全国人民都盼着安定,盼望和平,这也是我党的一贯主张。你知道,我也是从旧军队过来的,三民主义和马列主义没有根本的对立,只要能从国家的利益、人民的利益出发,共同合作,还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呢?” “是,是。刘将军言之有理。”陈颐鼎连声应诺。 “吃菜。陈将军不必客气。咱们一边吃,一边聊。这些天陈将军受了不少惊。” 八个菜虽没有山珍海味,但在这僻乡村野,又值兵荒马乱,实属不易;而且共产党歷来以克勤克俭着称,能以这种规格相待一个败军之将,着实令陈颐鼎感动不已。他起身举杯:“久仰刘将;军仁达神智,鄙人败在刘将军手下,也该无所怨委。” 陈颐鼎言毕,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坐了下来,又说:“马列主义我不懂,但刘将军提起北伐,确实没齿不忘。那时北伐军到了哪里,哪里有民众击鼓相庆,手足相待,街道、田头到处拥挤着欢迎北伐军的人群。可谓民众蓬勃、士气昂扬,官兵上下同仇敌忾、生死与共。如今,人还是这些人,民众没变,军队没变,可是开到哪里,哪里的百姓逃之夭夭,如避瘟疫。” “说得是哟。陈将军,正如你慧眼所见,凡欲视军事之胜败,先视民心之从逆,古今如此。当然,蒋介石在各种‘声明’、‘演讲’中也不厌其烦地讲:‘只要有助于人民的休善生息,只要人民能维持自由和生活,只要和平能实现,则个人的进退出处,绝不蒙怀,而一惟国民之公意是从。’‘人民’这两个字,蒋介石叫得很响亮。希特勒在《我的奋斗》中也毫无愧色地宣告:‘用德国的剑为德国的犁取得土地,为德国人民取得每天的面包。’陈将军,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政治家、军事家都知道‘人民’二字的分量。不能只听嘴上说的。人民的选择,人心所向,才是歷史的裁决,也从根本上决定了战场的结局。”’ 第34页 刘伯承为陈颐鼎满上酒杯,接着说:“信仰什么,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但兵不能胜大患,便不能合民心。如今中国的大患就是战乱。谁拒绝和平挑起战争,谁必然逆民意,遭民反,最终被人民摒弃。这个观点陈将军能同意吧?” 陈颐鼎点头。 刘伯承又说:“古人曰:必死不如乐死,乐死不如甘心,甘心不如义死。如果士兵认为他从事的战争是不义之战,必然不肯为之捨命。陈将军所说军队没变其实是其表,而其宗旨却是从根本上发生了变化。这个,陈将军应该比我了解得清楚。” “当然。”陈颐鼎微微红了脸,由衷地说:“刘将军,不是所有国民党将领都拥戴这场战争。”’‘ 酒席后,陈颐鼎没有被送回收容所,而是安排住在这个刘伯承宴请他的四合院里。陈颐鼎再次大惊,这是今日他的第三次“惊”。 时过45年,当笔者在昔日的南京“总统府”、现在的江苏省政协见到陈颐鼎先生时,他谈及此事,还十分动容: “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那个四合院是刘邓大军的指挥中枢,刘伯承住北屋,邓小平住西屋,让我住东屋。刘邓的那几间,屋子四壁挂满了军用地图,桌子上一摞摞的文件材料,电话整天响个不停。以我的身份,从哪方面讲都不该住在那里。 “我住进的第二天,邓小平从外地回来了。他话不多,谈锋犀利。一日三餐,我都和他们一桌吃。晚饭后,在院子里散散步。有时候我过去和刘伯承拉拉狐,但只是偶尔,当时他们正组织打羊山。刘伯承的空隙时间大多用在重校苏联的《合同战术》译文的前言上了。天那么热,我手摇竹扇还汗流浃背;他让警卫员打一盆凉水,把脚放讲去,权作降温,一伏案就到半夜。此种勤勉,在我是不多见的。发前对刘伯承种种神话都是传闻。有幸和他生活在一起,使我认识到了真正的他,比神话更有深度。‘如果说刘伯承是个海洋,那么人们看到他的仅是一个港湾;如果说刘伯承是座冰山,那么人们认识到的只是他露出水面的那一部分。’这是我住在那个四合院夜不成眠时,在日记中写下的句子。” 陈老先生已经86岁。他面色红润,双目有神。和笔者交谈时,那深沉的情感时常溢于言表。他不抽菸,只喝浓茶。 “可以感觉到、刘伯承、邓小平感情融洽,配合默契。刘伯承对邓小平很尊重,写好电文,每每把眼镜一摘,对工作人员说:‘送政委定稿。’邓小平个子不高,散步或出门迎接什么人,刘伯承总是走在邓小平后面或侧面稍后。这种细微之举令我感动不已。邓小平称刘伯承‘刘师长’。看我有些不解,就对我说:‘这一嘛,伯承是129师老师长;二个嘛,伯承是我的老师,我敬重的长者。’有一天,他拿了一副字给我看。我问他喜欢什么体,他很认真地说:‘刘体,集柳、颜为一体的刘伯承体。我临的就是他的帖。’ “住了四天,刘伯承看我老是闷着,问我:‘想不想到我们后方看看?蒋先生说我们是土匪,共产共妻,你看是不是那样。’我笑着说:‘好,我去看看!’走的那一天,刘伯承、邓小平为我饯行。在座的还有罗哲东、郓城被俘的55师副师长理明亚。 “席间谈到蒋介石主办的上校以上的军官训练班。理明亚6月底刚受训回来,7月初就被俘了。他说:‘蒋委员长企图解决两个问题,一是检讨战术,一是解决士气。有什么办法呢?统帅部绝对不承认战略有错误,反而责备将领们不注意战术,不关心自己的存亡荣辱。蒋说:我个人已经老了,没有关系,你们不好好干,最后失败了都是共产党革命的对象。说得大家都笑起来。’理明亚接着说:‘这回我受训一趟,花了40多天,其实无论如何一个月足够了,可是大多数人躲来躲去,根本无心归队。所以我们营师长福霖说我:明亚,你还算老实。’ “我的副师长罗哲东有头脑;他是湖南人,带点辣椒性格。他说:‘我们那边的问题是没有政治资本。北伐的时候,我们有明天的远景,今天打军阀,明天革命成功,中间只隔着一个短短的黎明。人人为肩上的重任自豪。那时黄埔同学见面,就问哪个做了烈士。没有怕死的,都以死为荣。现在呢?今天为了什么?明天是个什么样子?眼前一片漆黑。哪里有勇气流血牺牲?怎么能不打败仗?’ “理明亚苦笑道:‘我们现在成了那时的北洋军阀。行军找不到嚮导,打仗找不到担架队;天一黑赶紧宿营,几个部队挤在一起,即怕被解放军包围,又怕地方民兵骚扰。放出去的侦察不但弄不到真实情报,反而常常遭伏击。简直就像聋子、瞎子。而解放军对我们的情况却摸得清清楚楚,连我们师长个子有多高、眼睛有多大、鼻子有多长都知道。’ “邓小平笑了,说:‘不光知道师长的,你的我们也知道。’大家正笑着,就听旁边的收音机播出了国民党中央社的一条‘新闻’:‘鲁西消息,刘伯承所部溃不成军,国军连日来获得空前大捷……’当时我很难堪,便说:‘中央社从来不说真话。’刘伯承笑笑说:‘从反面听嘛!鲁迅先生的推背图,对蒋介石很适用。’ 第35页 “饭后,送我们的车子来了。过黄河走寿张,经过邯郸,再去太行山。张际春副政委也来送行,并派了保卫科张科长专程护送,保证我们的安全。临别,刘伯承把他写的《指挥纲要》一书送给了我…… “在那个四合院住过的四天,对我的后半生起了巨大的作用。当时我不曾意识,其实我和刘邓一接触,我原有的信仰就开始崩溃了,新的思想亦已孕育。在解放区参观结束的时候,摆在我面前有三条路:可以回南京,可以回家乡,可以留下参加解放区的工作。我选择了后者。后来我再没有机会见到刘伯承;如果有,我想我会改变称唿,称他‘刘师长’的。” 陈颐鼎老先生谈了许多许多。临别,他送我们出门,指着门口的“黄埔同学会”牌子又道:“民族分裂是我们这一代人造成的,祖国的统一也应当由我们这一代人来完成。我在努力做,也算不辜负刘伯承师长的教诲。” 在北京,我们见到了晋冀鲁豫野战军的保卫科科长张之轩老人。他一米八的个头,虽年逾七旬,又大病初癒,但腰板笔直,像个小伙子。 我们听到不少关于这位保卫科长的精彩故事,也看过他的《南征年历》。他机敏勇敢,又严谨心细,刘邓大军的许多重大事情都能从他的《南征年历》中找到记载。 他讲了护送陈颐鼎等人过黄河到后方去的片断—— 那天晴空万里,静风,河面上仍是巨浪叠起。船行至河心,面对几里宽的黄水浊浪,罗哲东惊诧道:“这么宽的河面,这么大的波涛,对面又有重兵把守,刘邓大军究竟怎么过的河呢?不可思议!” 张之轩暗示他问理明亚。 理明亚坦然地说:“河防是我们55师把守的,守河我们还是有经验的,估计这种季节没人敢闯黄河,也就疏乎大意。当刘邓大军突然出现时,我们已经来不及组织抵抗。为了保存实力,全师收缩,进了郓城。” 陈颐鼎说:“刘伯承真是天下奇才。这样的天险,隔岸又有重兵,居然敢迎面而过。自古以来,兵书战略上没有这样的打法。” 罗哲东接道:“像我们这样一年里这么多将领一个个被俘,恐怕也是史无前例。” 理明亚摇摇头,嘆道:“不奇怪哟。在南京受训的时候,我跟老头子(蒋介石)对面坐,他一张嘴,露出红的牙床,满口牙掉得精光。我算了算,他正好60岁,心里就叫了声:不好!” “为什么?”罗哲东挺奇怪。 “这你老兄还不知道?60岁是‘牙运年’。没有牙,就是‘倒运年’。他倒运,你我之辈焉能不遭厄运之灾?” 罗哲东笑了:“原来理师座还懂相术。既有此术,怎么没给自己相相面?” “这倒叫你说着了。今年3月我给自己相过面。那一天又正巧做了一个梦,梦见儿子突然死了。我就知道大运不佳。” 张之轩在一旁听着,暗暗好笑。过河后他一直随第1纵队行动,打郓城,打六营集,他都参加了。可以说,这三位黄埔生、国民党的中将都是他的俘虏。在缴获的文件中,有一份是陈颐鼎、罗哲东从南京受训回来后根据蒋介石叮咛亲手制定的,很有意思。 文件规定,为避免被俘要採取特殊措施: (一)长官对部下称名号,部下对长官称“先生”, 平级则称号或老张老李。 (二)长官一律穿士兵服装,不戴领章、臂章、肩 章,统一钉于衣袋内。各级长官所带卫兵、传令兵应避 免一切恭敬动作,携带手枪时,藏于衣袋内。 (三)司令部万不可选择好房屋,其间若有居民应 使其离开,另集一室,并多设伪装司令部,门卫一律单 哨,使用步枪。 (四)行军时如遇老百姓询问,以“八路”答之,友 军询问,以“打八路”答之,万不可暴露番号。 (五)进入公共场所,如在酒楼、澡塘、商店等, 均不可谈论军事,严禁与老百姓闲谈。 缴获的文件中还有一本第70师第40旅第279团2营6连长的日记,从中可见国民党军下级官兵的心境和士气—— 5月1日:由克州出发,逃了两个兵,今天又逃 了两个。本连阵地,又向后延伸了,我实在时时准备 着,有事时一个死。 5月13日:今天又跑了两个。连部号兵洪明德开 了小差。8班那个背机枪的兵,拐一支步枪跑了。天 啊,叫我如何干下去!根本就补不胜补,你今天补一 个,他明天要跑两个。 6月17日:我们在昌邑集停了很久,连一个老百 姓也没看到,简直八路军是想向我们封锁,弟兄们两餐 没吃一点油了。 6月19日:自昨早上起,全旅人都没有饭吃,真 要命!什么都没有,只有挨饿。 7月8日:今晨55师师部逃下来三个长官,都狼 狈如丧家之犬。我问他们郓城情形,他们不胜悲忿地 说:“郓城完了!”他们自昨晨由郓城逃出后,一直没有吃 过饭,白天藏在高粱地里,夜晚走路,肚子饿了,就啃 第36页 高粱杆。 7月10日:今天在途中碰到55师师长,穿着便 衣,满身泥巴,狼狈地坐在一辆牛车上,垂头丧气。迫 击炮连陈连长斥责他为什么把牛车拦着路,他的卫士 说:他是55师师长。我们都把舌头一伸。唉,多堂哉 皇哉的师长啊!而今坐着牛车,落荒而逃。这是他做梦 也没有想到的吧?老天爷保佑,不知我们的下场会是个 什么样呢?! 在这个连长7月10日发出如此感嘆后的第四天,他和他的师长都成了俘虏。 自上船,陈颐鼎很少说话。眼睛一直看着河面上来来往往运送后勤物资、伤员、医院、马匹、车辆的船只。那些船工赤身裸体,喊着号子,阳光把身上的汗水映得像闪光缎一样。浪大船不稳,一件医院的什么器械落人河中。那水有10多米深。只见一位船工“咚”地扎入水中,稍许,举着那东西露出头来,哈哈地笑着。 陈颐鼎喃喃的:“即便攻下解放军的一城一池,也占不住。民心所向,大势已去矣!” 大势中原大势中原第5章 鏖兵羊山 鲁西南 羊山集 1947年7月13日——19日 羊山集是个有居民千余户的大镇。这个古老的镇子依山而据,此山名曰羊山。 不知是哪位有灵性的人给它起的名字,一个“羊”字把这座不大的山点化活了。它东西走向,五里长,东头有一个圆圆的山包,似仰着的头;中间一段曲而长,似躬着背的腰;西头小山包包一个个挤在一起,似翘着的尾巴。远远望去,极像一只仰着头、极着尾、跪着腿、躬着背、正在吃奶的小羊羔。 这方水土自有战争开始,便是屯兵据守之地。羊山的周围至今还完好地保留着明末时期的寨墙;寨墙外面,东、南、西三面有丈余深的水壕,这是侵华日军、汉奸队盘踞时留下的。国民党军整编第66师开进羊山集后,又在寨墙、水壕之间加筑了一道坚固的鹿等。大大小小、明明暗暗的碉堡、射击孔密匝匝地分散在鹿碧之中,火力可控制羊山周围1000米开外的地区。第66师师长宋瑞珂是个有战术眼光的人,他巧妙地利用羊山的羊身、羊头制高点,与山下集镇的民房构成核心阵地,隐蔽工事一层又一层,像个铁筒,易守难攻。除此之外,宋瑞珂又在羊山集二里开外的村庄和四野做了布局,开闢了辐射状的野外阵地。 第66师系蒋介石的嫡系精锐,配置一流的武器装备;和张灵甫的第74师比起来,除编制配额略少外,战斗力一点也不逊色。师长宋瑞河毕业于黄埔3期,因出类拔革而留校任内务长官。北伐开始后,他几次打报告请求参加北伐军,学校不允。他说动了校医,开了张“患肺病”的证明递了上去。学校教育长也知道这是一纸假证明,但终被他的诚挚所感动。那时的宋瑞珂是个满腔爱国之情的热血青年。他个头不高,斯文白净,像个绍兴师爷,却没有绿林和行伍之气。他是地道的山东人,青岛市的,因家境艰涩,只读到中学就缀学,进工厂当了名保全工,后经人举荐考入黄埔。 北伐开始,陈诚是筹备处主任,他很赏识这个“小白脸”、“小个子”的精明和热忱,说:“把他留在我这里。”从此宋瑞珂便一直追随陈诚,成了“土木系”的中坚骨干,极受恩宠。 内战爆发时,宋瑞珂30多岁,骁勇而足谋,在国民党少壮派里是姣姣者,可谓前程无量。他是“中原停战协定”的签字人,墨迹未干,又第一个登台亮相,打响了全面内战的第一枪。 在鲁西南战场,宋瑞珂虽未能受命统帅三军,但他很知道如何执行王敬久的命令,很知道如何选择进攻路线和驻扎营地。一进羊山,他就开始营造这个一面靠山、三面环水的要塞,凭险而据。 第32、70师全军覆没,第66师被团自围住;一夜之间,羊山的野外阵地亦被收拾干净。王敬久命宋瑞珂突围,宋瑞珂没有动。他在“羊背”一座居高而又隐蔽的石屋里拿着望远镜,东、南、西三面眺望,很冷静。 7月间日19时,刘邓大军第2、3纵队扫除了羊山外围阵地;按作战部署,第2纵队攻“羊尾”,第3纵队攻“羊头”,东西两路向羊山集实施攻击。 进攻道路多水。部队爆破鹿等向镇子突击时,羊山上“头”、“背”、“尾”和镇内制高点四面火力一齐压过来,攻击未果,拂晓撤出战斗。 7月16日,两个纵队召开党委扩大会,对兵力火力重新做了调整和部署,于17日晚再次发起攻击。第3纵队第8旅第22团主攻“羊头”,他们在炮火的掩护下,突破层层封锁,跃过水壕、鹿砦和寨墙,一批批倒下,又一批批冲上去,终于越过峭壁,攻上“羊头”;但“羊头”石坚土少,一时无法构筑工事,天一亮,全团兵力便暴露在山上,伤亡很大,无法立足,拂晓又撤出战斗。第2纵队第19团主攻“羊尾”,情况与第3纵队相似,虽然攻上了“羊尾”,但天亮后敌人居高临下轰击,部队三面受击,伤亡太大,最后只有3营像钉子一样扎在“羊尾”的15个小山包上,其余撤出战斗。 7月19日投人了三个纵队的兵力,向羊山压过去。自14日开始连下大雨,羊山脚下成了一片沼泽地,水壕水深超过两米,山上泥熘苔滑,敌人阻击的枪弹密集得像一堵墙。主攻部队又一次艰难地攻上“羊头”、“羊尾”,与守敌反覆争夺山头。“羊头”是第66师防御体系的核心,存亡之关键。宋瑞河增调了兵力、兵器,多次冲锋、反扑。主攻部队另由镇南、镇西突破前沿,楔人纵深。宋瑞何又把火力集中到这里。炮火像山洪压下来,攻击的部队一排排应声倒下,一批批被埋在炮火掀起的泥土里。第2纵队第6旅旅长周发田站在一堵断墙边,大叫:“机枪!机枪!给我压住它!” 第37页 喊声引来一串子弹,打得墙基的石头火花乱迸。警卫员一把拉住周发田往壕沟里拽,周发田甩开:“不让老子指挥啦?妨碍老子枪毙了你!”说罢一跃又跳出堑壕,靠前指挥。 卧倒的战士被旅长的英勇鼓舞着,唿地站起一片…… 第2纵队司令员陈再道冒着炮火直靠到前沿阵地,急得作战参谋大叫:“司令员,你的位置不应该在这里!” 一个战士发现了陈再道,兴奋地喊:“同志们!司令员……” 话音未落,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胸口,血唿地喷了尺把高。他倒下了,笑容还没有消逝。陈再道一把抱住他,紧紧搂着,猩红的血染透了陈再道的前襟。 作战科科长告诉陈再道,已经有十几个旅团干部负了伤,作训科科长和第18团2营教导员牺牲。陈再道两只眼睛一阵一阵打着闪,血红血红的。 天亮前,陈再道命令部队撤出战斗。 连攻三次未成。雨下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勐。水壕里的水漫了出来。整个羊山集成了泽国、水乡、血海,一片汪洋。 金乡距羊山仅有20华里,第32师、第7o师被歼之后,王敬久既怕第66师也被歼,又怕自己被围,每夜都爬到金乡城内的宝塔上观察战况,指挥驻在城北的榴弹炮营向羊山集附近炮轰。 7月16日,王敬久传蒋介石的指令,再次要第66师突围。 宋瑞珂復电: 连日激战,负伤官兵甚多,他们多年随从左右征 战,不忍遗弃。如遵令突围,又无法带走。故各级军官 都决心固守待援。 蒋介石深为宋瑞珂在此危急之时犹以伤员为重而感动,同时又忧心宋瑞司的险恶处境。他电催顾祝同,速调五个师进鲁西南,以解宋瑞珂之围,全歼刘邓。 顾祝同正为山东战局慌乱,蒋介石一调就是五个师,真是捉襟见肘。徐州的兵不能减,山东的兵不能调。筹来划去,还是去挖豫北、陕西、武汉、洛阳的整编第10、40、52、82师和青年军第206师编成第4兵团,命王仲廉为司令长官。 陆军司令部总参谋长郭汝瑰对此颇有异议:“王仲廉最大的本事是营私舞弊,此人万不可重用。” 顾祝同的高参顾鸣歧也说:“去年王仲廉两次与刘伯承交手,两次均为败局。鲁西南已失两师,此次援军之帅,事关重大,总司令三思而行……” 顾祝同脸色难看。他并非器重王仲廉,只不过是无奈之举。他气恼地反问:“以二位之见,哪个又比王仲廉强呢?” 郭汝瑰、顾鸣歧无话。 顾祝同下了调令,仍不放心。远水不解近渴,第66师危在巳夕,如有闪失,蒋介石不会轻饶作罢的。于是他一面严令王敬久率兵为第66师解围,一面派飞机盘旋于羊山集上空,为宋瑞珂助战。 王敬久接今后仿佛患了牙疼病,吸熘了半天凉气,还是觉得自己不能亲自出马,于是想到了第66师留驻在金乡的第199旅。 王敬久叫来了第199旅旅长王士翘,说:“你是宋师长一手栽培的,如今他和66师弟兄被围在羊山,你理当拼死相救。你的任务不是单纯过河,是接应66师突围。接不到宋师长不准回来,这是死命令。” 王士翘像没听懂司令长官的话,凝视着王敬久。 “明白吗?”王敬久问道。 “明不明白,都一个样。”王士翘掉头急步离去。 王士翘悲壮地率领着他的第199旅急驰羊山集。行走10余里,到了万福河南岸石家店。 河对岸,刘伯承已部署了冀鲁豫第7分区和冀鲁豫独立旅的阻击部队,防守严密,炮火激烈,第199旅被阻于万福河南岸,数天不得前进一步。 王敬久天天用报话机催战,天天是“限令即日晚间时到达羊山,否则以军法从事”! 7月19日,万福河对岸突然停止了炮击。 王士翘对他的同债说:“人家张好了口袋等着我们,明明是去送死,还是让我自杀了吧!有我在,你们就下不了台;我自杀了,你们倒好找出路……” 言毕,王士翘拔出手枪。 左右压住枪口,对王士翘说:“反正都是一死,索性大家死在一处。” 这时援军第58师已经到了万福河附近,王敬久电告该师师长鲁道源:“整编66师是陈诚的基本部队,你们必须到羊山集去解围,否则陈总长不会饶恕你们的。” 与此同时,王敬久又授命第199旅归属鲁道源指挥。 在双重压力下,第199旅从对岸敞开的“口子”过了河,随其过河的还有第58师的一个督战团。 王士翘过了河,进至距羊山集五里的万福庄,伏兵从路两边一跃而起,第58师的督战团见势掉头即逃,第199旅孤军抗击,半小时后,溃不成军。在混乱中六个营长有四个被击毙,两个团长剩下了一个。王士翘头部负伤,眼见全旅官兵进了网,无奈只身逃往万福庄以北的高粱地z一直藏到午后,头部伤口血流不止,他想回去是死,躲在这里还是个死,于是走出来,向解放军交械投降。 宋瑞珂派出接应第199旅的一个团也被歼灭。最后仅有第199旅的连长姚辉和一个排长、两个士兵“杀”进了羊山集。 第38页 宋瑞珂听姚辉叙述了经过,半日无语,直到天黑,站在电台前授电文: 校长:66师据死坚守羊山集,现已弹缺粮绝,料 难再供驱驰。 河南 开封 1947年7月19日 蒋介石乘飞机亲临开封督战。 机翼上是耀目的阳光,机翼下是翻滚的云海,冷热气流勐烈碰撞,“美龄号”专机颠簸得微微发颤。 蒋介石靠在沙发座椅上,繫着安全带,像上刑一般,面部痉挛,唯独双目仍闪着锐利的锋芒。 登机前,宋美龄不放心,建议他的医生随行,蒋介石摆摆手说:“无妨。”近日来他常感不适,病是不大,属阴阳不调,中焦阻塞,唿吸不畅。宋美龄又说要陪同前往,蒋介石也摆了摆手。此行形同“救火”,携夫人显然不宜。 按说他是无暇离京的。7月22日,美国特使魏德迈受总统杜鲁门派遣,就要抵华考察。事关国民政府之前途,蒋介石一直期待着这个日子。再有三天特使先生即来华,准备工作千头万绪,须总裁考虑的事情繁褥复杂。但他还是登上了飞机。 蒋介石的手指轻轻地揉着胃部。 侍卫捧一杯矿泉水,小心翼翼递过来。 蒋介石未接,头向后靠去,微瞌双目。 7月初丢了郓城、定陶,第55师被歼。六营集一战,勾销了70、32两个整编师。与此同时,连接南北的大动脉——津浦路又被外线出击的共军切断。7月17日,山东南麻整编第11师突遭陈毅部袭击,此危未解,羊山第66师又告急。切肤之痛使蒋介石连日来情绪浮躁,脾胃不振;想起孟良岗一战,痛失第74师,爱将张灵甫壮烈殉职,更是郁愤沖怀:决不能让整编第11师和第66师两支国军之精锐重蹈第74师之復辙! “美龄号”撕开厚厚的云层,缓缓下降。 蒋介石睁开眼,从舷窗向开封机场望去,清晰可见整齐的武装方队。 飞机落稳。顾祝同率一群将领急步朝机舱口走来。 开封,蒋介石寓所小客厅。 湖蓝色沙帘、桌布。白亮的藤椅、藤桌。炙人的暑气在这里顿消。 顾祝同额头上还是沁满了细汗,笔直地站着。客厅里只有他和蒋介石两个人。 蒋介石问:“你调的部队呢?” “都在路上,日夜急驰,鲁道源已经赶到羊山附近……” “那个王仲廉呢?” “连日大雨,车辆辎重陷于泥泞,我已电催,限他23日前必须赶到羊……” 蒋介石“唿”地从藤椅上站起:“娘希匹!他现在哪里?!” 顾祝同惶惶然:“王仲廉部在龙凤集附近。” “告诉他,21日赶不到羊山,军法从事!” 蒋介石愤懑地说:“以我的绝对优势,竟每为劣势之共匪所制,究其最大原因,就是这些昏庸之辈精神不振,行动萎糜,每存苟且自保之妄想;既缺乏同仇敌汽之认识,又无协调一致之精神,束手让共匪所制,取屏招患……” 蒋介石突然以手击胃,亢奋的情绪导致胃部一阵阵痉挛。 “校长……”顾祝同慌乱地叫了一声,从玻璃凉杯里倒出一杯柠檬水。 “我喝白开水。” 顾祝同忙换了白开水,递过去。 蒋介石接过水杯,看到顾祝同颤抖的手指,语气转缓:“墨三,我把山东、鲁西南都託付给你了。对你的信任,是在他人之上的。” “学生无能,辜负了校长的栽培、厚爱……” “南麻的11师你怎么安排的?你坐。” “已电令黄百韬第25师翻越九顶连环山;黄国梁14师越过沂水河;李弥的8军放弃临胸;三部会合向南麻进攻,解胡琏11师之围。” “好。”蒋介石把水杯柱茶几上一推,说:“南麻就这样。我这回再不能放过刘伯承!” 蒋介石步子急促地走到客厅一角的沙盘前。“他不是要吃掉我的66师嘛,好,让他吃!66师是个铁核桃,他那里啃着,我这里五个师从背后杀过去。”说着,他把手一挥:“我就在巨(野)金(乡)鱼(台)来一个会战!” 顾祝同情绪也高涨起来:“我3o个旅、zo万兵,打不垮刘伯承也要把他赶过黄河去!” “不!决不能让他跑,这回我要把他消灭在巨、金、鱼!” “校长高见。全歼刘伯承部,便剷除了中原之大患,也就确保了山东战场。” 这时,随蒋介石同机而来的陈布雷走进来:“主席找我吗?” 蒋介石指了指藤椅:“坐。” 这位“文学侍臣”一身白素的杭纺衣裤,他刚刚在藤椅上落座,蒋介石便贸然一句:“那篇文章发了没有?” 陈布雷立刻明白蒋介石所指:“已经发出。最迟后天见报。” 他们说的文章是蒋介石授意陈布雷写的《黄河归故势在必行》。这是蒋介石放出的一只探测国际舆论的气球。自从刘邓跨过黄河天险,全国乃至美、英、苏以及全世界譁然。蒋介石如鲠在喉。鲁西南局势不断恶化,他跃跃欲试,预谋炸开黄河堤口,水淹刘邓,让黄河第二次参战,但又怕遭全国以及世界舆论的责难,于是命陈布雷亲笔撰稿,炮制了这篇署名“水利专家”的文章,鼓吹黄河归故,以此投石问路。 第39页 陈布雷回答了蒋介石,又不紧不慢地加了一句:“不到万不得已,我以为还是不走这着棋为上。” 蒋介石说:“我准备在巨、金、鱼会战,万—……就只有如此了。” 顾祝同不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又不能问,便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忽听蒋介石叫“墨三”,忙站起。 “墨三,给我安排个记者招待会。” 顾祝同眼里打着问号,他知道蒋介石一向不高兴接见记者。 陈布雷也狐疑地看着蒋介石。 “要中外记者都参加。” 蒋介石又补充了一句。 鲁西南 济宁 1947年7月19日 羊山恶战之时,羊山东北的重镇济宁也在激战之中。 攻城的是华东野战军陈士榘、唐亮率领的西线兵团。 陈唐兵团是6月30日开始执行外线出击任务的。当时,刘邓大军正在渡河。陈毅、粟裕、谭震林根据中央军委的指示,以及国民党军大举进攻山东解放区的严重形势,决定实行紧急分兵方案——派陈士榘、唐亮率华野第3、8、10纵队西取津浦路,叶飞、陶勇率第1、4纵队绕过敌人重兵,直下鲁南,只留下第2、6、7、9纵队在鲁中坚持,以便三方唿应,粉碎国民党军队对山东的重点进攻。 7月2日,中央军委回电,除指出陈、粟、谭分兵部署甚好外,还要求陈士榘、唐亮的三个纵队“在打泰安得手后,……以神速动作,攻取泰安南北及其西方、西南方地区,打开与刘、邓会师的通道”。此后,中央军委又决定叶飞、陶勇的两个纵队也向鲁西南挺进。 陈、唐、叶、陶接到电报,顿感肩上的担子更重了——除了粉碎敌人在山东的重点进攻,又要配合刘邓大军挺进中原。 时值山东连日暴雨,山洪横溢。20多个日夜,顶着瓢泼大雨,蹚着齐腰深的泥水,西线兵团神速进军,一举斩断津浦路,拿下泰安、宁阳、大汉口等重镇;进入鲁南的叶、陶纵队也先后收復费县、枣庄、峰县等地,正向津浦路挺进。 蒋介石简直弄不清华东野战军的主力究竟在哪里。津浦路连连被击破,刘伯承、邓小平又在鲁西南步步紧逼,兖州、徐州等重要军事基地受到严重威胁。他感到一种剜心的疼痛,不得不从进攻鲁中山区的九个整编师中抽调出包括精锐第5军在内的七个整编师,于6月12日匆忙西援,企图在津浦路上消灭转人反攻的华野外线兵团。 蒋介石又走了一步臭棋。 至此,国民党对山东的重点进攻遂告破产;华野外线兵团完成了第一个战略任务。 为了发展大好形势,直接配合刘邓大军挺进中原的战略任务,予敌以更大的震动,陈士榘、唐亮挥师直指济宁。 战斗从7月17日开始,已在风雨中打了整整两天。 午夜时分,兵团司令员陈士榘在电话里再一次向攻城的部队下达命令。滚雷伴着暴雨,电话不时中断。身材瘦高的陈士榘似乎在和雷公比嗓问:“王建安,把你的8纵拉上去……对!何以群的3纵已经攻了两天两夜,你们……你们上去后,要不惜一切代价,把攻城的气势……攻城的气势……搞得更大些!” 兵团政委唐亮接过话筒:“建安同志,知道为什么要把你们拉上去吗?蒋介石……蒋介石已经到了开封,正在部署新的作战计划。刘邓首长正在鲁西南打羊山……打羊山……陈粟首长在鲁中也已转入反攻。我们现在打济宁,如同在两个战场的接合部给敌人拦腰一刀,攻击的声势越大,越能把两个战场的敌人吸引到我们周围。告诉同志们,我们的口号……口号……为彻底打乱敌人的部署两战!我们多消灭一个敌人,刘邓大军的胜利就多了一分2我们多箱制一股敌军,陈粟首长的压力就少了一分!” “明——白——了——”王建安在电话那头喊。 雷更响了,闪更亮了,济宁城在天光与地火中熊熊燃烧…… 陕北靖边 小河村 1947年7月20日——21日 毛泽东跟胡宗南玩了一阵捉迷藏,在小河村安顿下来。 清凌凌的小河水绕村而流,黄土地上的细沙随风打着滚。 这几天,不时有骑着马、带着卫士的人过河来到小河村。河滩上那十来间砖砌的瓦房式窑洞打扫得干干净净,毛泽东站在院子里,亲自指导卫士搭凉棚。卫士们砍来很多柳枝,挖了坑,埋了柳杆,横一枝竖一枝地架起来,棚顶扎得像彩楼。 毛泽东望着,高兴地从衣袋摸出一支烟,点燃,勐吸一口。 他明显地瘦了,皮肤干燥、松弛,少了往日的光泽。 周恩来、任弼时也忙得进进出出,看到凉棚竣工,连声叫好。 中共中央前委扩大会即将在小河村召开。 最先赶来的是陕甘宁晋绥联防司令员贺龙。他骑着一匹大白马进村。 毛泽东迎出窑洞。 贺龙跳下马,并不忙跟毛泽东寒暄,径直进了作为会场的凉棚。他瞧瞧粗木桌,摇摇嘎吱作响的旧木椅,说:“主席啊,在黄河那边,我的司令部有电灯、沙发,你看你们这……” 毛泽东挺满足地摇着头:“不,贺老总,你的司令部比不得我这山村野趣。” 第40页 彭德怀急匆匆从战场赶来。 习仲勛、王震也前后进了村。 林伯渠来时拄着拐杖,鬍子眉毛挂着尘土,黄乎乎的,连眼镜片也变黄了、成了地道的十老汉。 陈赓进村气派,他的大洋马后面跟着四匹高头大骡子,驮着小山一般的货物。 毛泽东、周恩来、任弼时都迎出来。 毛泽东握住陈赓的手:“陈赓,你把太行山搬来啦!” 陈赓甩着脸上的汗:“主席,你们太艰苦了。我们解放了20座县城,条件比你们好。我让后勤部买了些木耳、蘑菇、虾仁、白糖、纸菸、茶叶之类,慰劳慰劳机关。” 贺龙、彭德怀听说陈赓来了,都从窑洞跑出来。 彭德怀对陈赓说:“你在晋西南打得好,对我们鼓舞、支持很大。” 陈赓笑着:“我陈鬍子算啥?我是吃刘邓的饭!” 贺龙用菸斗敲敲陈赓的肩:“我说你这鬍子是不是太长了些?” “解放全中国我才刮鬍子,我真有点等不及了!”陈赓转向毛泽东,“主席,你看还要多长时间?” 毛泽东说;“五年怎么样?” 陈赓瞪眼,用手夸张地一捋鬍子:“瞎,看来得收回我刚才的话了。” 大家笑着,走回窑洞,陈赓随毛泽东走进左边的一间。 “主席,你瘦多了。”陈赓喝了口水,说:“你带的警卫部队太少,武器又不好,我们实在担心,旅长们都要求过河来保护你呢。” “你抽不?噢,你不抽的。”毛泽东摸出半截烟,点上:“这可比什么都香。这一种是咱们自己造的,那一种是日本鬼子送咱们的。可惜你和伯承都没有这个口福。这几天,伯承和小平正在攻羊山。他们突然渡过黄河,把蒋介石弄了个措手不及,又攻下郓城,解放定陶,拔了六营集。蒋介石坐不住了,前天到开封,他们的报上登了他的答记者问,说是要在鲁西南会战,全歼刘邓于黄河南。” 陈赓问:“主席,我的任务呢?” “你要准备过黄河。” “到陕北?” “不。过河不是保卫我,有比这更重要的任务,这就是我们开会要研究的问题,十分重要的问题,关系到革命成败的大问题!” 第二天,会议就在窑洞外的凉棚下开始。 陕北的太阳在7月里更是火辣辣的。好在凉棚四下通风,倒也不十分热。 毛泽东轻轻击掌:“请咱们的军委副主席兼代总参谋长周恩来同志谈一谈。” 周恩来:“还是请主席先讲。” “也好。”毛泽东稍停,很随意的样子侃侃而谈。他首先讲了当前几个战场的局势,接着分析了敌我力量的对比,然后说:“为了加快胜利的进程,我们必须将主力打到外线去,打到蒋介石的鼻子底下去!这是一个转折,从反攻转为大踏步进攻的转折。事关重大,所以请了你们这些诸葛亮来。蒋介石搞了个黄河战略,一个拳头打山东,一个拳头打陕北,想迫使我们在华北与他决战。可是他的两个拳头这么一伸,胸膛就露出来了。我们呢,还他一个黄河战略,紧紧拖住这两个拳头,然后对准他的胸口插上一刀!” 周恩来在地图上画了个圈,接道:“这一刀就是刘邓大军。他们已经渡过黄河,正大闹鲁西南。待歼灭敌人有生力量之后,他们将以出奇不意的动作挺进大别山,直捣蒋介石的胸膛。可以这么说,这是给蒋介石的致命一刀。” “那么我们呢?”陈赓高声大嗓,身子已经蹲在凳子上。 “这就是我们要讨论的问题。主席、弼时和我的意见是,陈谢兵团不到陕北来,而是掉头向南,进兵豫西!”周恩来又在地图上画了个圈,一指:“这是第二把刀。这两把刀要相互配合。此外,还要有第三把刀。” 任弼时拿下红木菸斗:“陈粟兵团兵强马壮,完全可以兵分两路,一路往胶东,把蒋介石的‘右拳’尽量往海边拖,另一路过黄河,进军豫皖苏。” 贺龙也蹲在了凳子上,菸斗吧嗒得很响:“刘邓对着前胸开刀,陈谢打他的肋骨,陈粟击其侧背,挺厉害的三把刀哟!” 周恩来在地图上又画了第三个圈儿。 彭德怀凑近地图,稍许,说:“你们看,这是个什么形势?” 林伯渠推推眼镜:“这分明是个‘品’字嘛!” 毛泽东上前,指着三个圈圈:“正是一个‘品’字形阵势。我三军将在江河淮汉之间互为犄角,机动歼敌,蒋介石的日子恐怕更难过喽!” 彭德怀说:“我打榆林,诱敌北上,把蒋介石的‘左拳’再拖到沙漠边缘。” 毛泽东:“好!这叫‘三军配合,两翼牵制’。” 周恩来:“按照这个战略部署,我们就有可能在战争的第二年实行新的战略方针,举行全国大反攻,把战争引向国民党统治区。” 凉棚下气氛活跃。 陈赓喝了一碗白开水,擦着鬍子上的水珠说:“中央的决策英明!” 毛泽东:“话不要说得太早,要靠事实证明。” 第41页 周恩来:“中央决定,由晋冀鲁豫野战军第4纵队、第9纵队、第38军、太岳军区第22旅组成兵团,陈赓任前委书记。这个兵团没有司令员,没有政委,没有兵团指挥机构。军政指令都由第4纵队机关下达,陈赓负责全权指挥。” 陈赓:“任务还怪重,我就要当过河卒子了!” 毛泽东:“你在晋南打的几仗,把蒋介石吓坏了。现在你过河去,再吓吓蒋介石,这一次要把他吓疯!” “他现在离疯也不远了。”陈赓很自信。 毛泽东从旧木椅上站起身:“战略全局的中心环节就是刘邓大军向大别山跃进。中国歷史证明,谁想统一中国,谁就要先控制中原。今天,中原逐鹿,歷史将掌握在我们手中。” 会议开得痛快,饭桌上也吃得热闹,刚上来一盘新鲜的青菜,几筷子就夹光了。陈赓连声说好吃,问:“还有没有?” “这是主席散步时发现的野莱,地上长得到处是,管你够。”周恩来呵呵笑着,吩咐伙房再炒两盘。 菜一上桌,陈赓就拉到自己跟前一盘。贺龙戏言:“你这个陈鬍子,打仗抢,吃饭也抢,人家的老婆你抢不抢?” 陈赓头也不抬:“抢!” 西北的落日非常壮观。饭后,陈赓随毛泽东登上村后的山樑。举目四望,幽谷高山河流树木全溶在血红的夕阳里,层层叠叠,深深浅浅,一派飞红流紫。 毛泽东背着手,凝视着愈来愈大愈红的落日,直到它沉人山樑。转过身,毛泽东脱下鞋,两脚深深地踩在绿草中。过了会儿,他往松软的草地上一坐,套l鞋,摸出一支烟,就势斜躺在草地上抽起来。 “陈赓,‘破釜沉舟’的故事你知道吧?项羽跟秦兵打仗,过河以后就把锅砸了,把船沉了,激励士兵不打胜仗决不生还。你说巧不巧,这个故事,就发生在你们将要渡河的地方。” 陈赓也席地而卧:“主席,我明白,过了黄河,我们只有前进,决不能后退。” “只是别砸锅,船也不要沉了。”毛泽东笑了,“你还有什么困难?” “部队士气很高,在晋南反攻中已搞到敌人大量的装备,兵强马壮,弹药充足。”陈赓破例向毛泽东要了支烟。“但是,出师以后,部队迅速展开,弹药的运送补给可能有时跟不上;另外,到了新区,伤员的安顿也可能有困难……” 毛泽东说:“弹药跟不上,由蒋介石‘补充’。伤员嘛,靠群众。我们从来是这样办的。根据地是创建起来的,不是一切搞好了才去革命。” 晚上,陈赓和毛泽东、周恩来同住在一个院子里。半夜了陈赓的灯还亮着。 早晨起来,毛泽东在院子里碰到陈赓,问:“你也有失眠的毛病?” 陈赓说:“本来没有,主席传染的。” 毛泽东笑笑,没再说什么。他知道,陈赓肩上的担子是沉重的。 鲁西南 羊山集 1947年7月23日——6日 天似乎被炮火轰塌了,大雨不停,肆虐的风疯了似的东沖西撞,呜呜地唿啸着。 刘伯承驱车来到前线。 他的衣服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雨水顺着腿往下流。陈再道、陈锡联面对刘伯承站着,彼此离得很近。 刘伯承摔掉帽子。这是他不常有的动作。 “仗打得太蠢!太蠢了!”刘伯承头顶上那道伤疤由于动怒而泛着紫红色的光,嘴唇被冷雨激得没了一点血色。“不管你是多么高的指挥官,权威有多么大,一个口令能使成千上万的人向你立正,但是你没有权力让哪怕是一个士兵做无谓的牺牲!……歼敌三千,自损八百。一个指挥员不但要负歼敌三千之责,也要负自损八百之责,不能随便死一个人!” 刘伯承转过身,面对窗外哗哗的大雨,宽而厚的嵴背急剧地颤抖着。 在长期战争中,刘伯承身边工作过的人都曾看见他面对黑色的死亡数字默默不语地低着头,半晌一动不动。 “司令员,仗没打好,责任在我。”陈再道说。 陈锡联:“3纵担任总攻,打羊山我是总指挥。司令员,处分我吧!” 刘伯承转过身,喘息仍不平静。 陈再道面带愧色:“我们的主要问题是轻敌。连打了几个胜仗,开始麻痹大意了,对敌人的防御能力估计过低,对敌情侦察得不详细。第一次攻击,5旅报告说攻下了‘羊尾’。天黑,对地形不熟悉,其实只占了几个小包,并没有真正占领‘羊尾’。听到‘羊尾’攻下了,就让4旅向羊山集攻击。结果天亮后敌人居高临下,用火力向我反击,部队队形密集,遭到炮火杀伤……” 陈锡联接上说:“我们3纵过黄河之后一直没有机会参战。兄弟部队攻郓城、拿定陶、打六营集,更挑起了我们急于求战的情绪。士气高本来是好事,但忽视了潜伏着的急躁、蛮干情绪,对敌情的侦察不够细緻,工事做得也不够坚固……” “就凭硬沖了,是不是?” 刘伯承太阳穴上的青筋暴得老高,还想说什么,眼光落在陈锡联的脸上。那张脸比几天前瘦了一大圈儿,鬍子像一蓬乱草,双眼布满了血丝,大眼角上挂着两蛇黄黄的眼垢。刘伯承又转向陈再道:一身泥水,赤着脚,裤腿高高挽起,两条细长的泥腿上东一块、西一块的伤疤,那是战争给这位出生人死的老战士留下的印记…… 第42页 雷电在屋嵴上炸响。 刘伯承摘下眼镜,擦着上面的雨水,他曾无数次为跟随他南征北战的爱将自豪,在他们身上保留着充满泥土气息的朴实气质,又处处显露着军事指挥员的果敢、坚韧和威严,这是战争造就的一代革命军人的典型特徵。 “几天没睡觉了?”刘伯承戴上眼镜,语气显然缓和了。“越是胜利,越要细心谨慎。打了半辈子仗,应该认识战争了。”刘伯承话锋一转,轻声问道:“怎么样?羊山还打不打?” 陈锡联肩膀一颤,陈再道勐地抬起头,几乎同时喊道:“打!当然打!” 刘伯承递过军委的电报: 刘邓对羊山集、济宁两点之敌,判断确有迅速攻歼 把握,则攻歼之。否则立即集中全军休整1o天左右, 除扫清过路小敌及民团外,不打陇海、不打新黄河以 东,亦不打平汉路,下决心不要后方,以半个月行程, 直出大别山,占领大别山为中心的数十县,肃清民团, 发动群众,建立根据地,吸引敌人向我进攻打运动战。 我们已令陈赓纵队并指挥太行纵队、5师、38军共7 万余人,8月下旬出豫西,建立鄂豫陕边区根据地,吸 引胡宗南一部打运动战。 刘伯承:“中央正在陕北召开会议,对我们挺进大别山,实行中央突破,打到外线去,又有了进一步的部署。蒋介石让我们打急眼了,19日到了开封,扬言要在巨、金、鱼跟我们会战。现在有五个整编师、30个旅正朝鲁西南运动。你们看,迅速攻下羊山有把握没有?” 陈再道:“蒋介石调的援军还在路上,就近的金乡之敌已没有再支援66师的力量。我看迅速拿下羊山有把握。”’ 陈锡联:“宋瑞珂的66师确实有战斗力,这是事实。但是他们已被围了10天,兵源、粮源、武器弹药的来源全被我们切断,这几天的激战消耗又这么大,如果我们再做仔细侦察,重新调整进攻部署,全歼66师没有问题。” 刘伯承在地图前沉思片刻,说:“吃掉了66师,我们又可以甩掉一个围追的包袱,减轻挺进大别山的负担……” 他背着手,走了几步,突然止住:“那就打!把野司的榴炮营、1纵队的炮兵团都调给你们。你们要认真侦察,而后研究个方案报总指挥部。等天一放晴,就发起总攻!” 7月24日,宋瑞珂手持望远镜,站在羊山集北侧高地上瞭望。进入望远镜的是一片汪洋,东、南、西五里以内全是共军构筑的工事。他抬高望远镜,向10里以外瞭望。烟雨濛濛,能见度个好。他仔细望着,寻找着,希冀视野里出现援军的影子。 站在他身边的卫兵端着一碗水,托着几粒白药片,站了很久,终于开口:“师长,吃药吧。” 宋瑞珂有严重的胃溃疡,多年了,这些天病犯得厉害,豆大的冷汗滚在消瘦的脸上,卫兵常常不忍看。 宋瑞河回身吞下药片。 7月21日,宋瑞珂接到王敬久的电报,告之王仲廉兵团已到龙凤集附近,预计23日可到羊山集,希与之联络。后又补电,说王仲廉兵团因雨受阻行军迟缓,25日可到羊山集。宋瑞河自刀日晚便令无线电与王仲廉联络,每夜唿叫;但王兵团无线电只接应,却不肯告到达地点,去电报也不回復。 更令宋瑞珂恼怒的是王敬久的代理参谋长刘秉哲打来的电报: 余锦源(第72师师长)、陈颐鼎两兄已率所部由 嘉祥南来, 23日到纸坊街(羊山集东北 25里),至迟 25日可到羊山集与兄会师。 宋瑞珂大骂:“卑鄙!”把电报撕得粉碎。 雨点大了起来,噼噼啦啦敲在雨衣上。这湿淋淋的世界使宋瑞珂觉得每个关节都长了锈,浑身长满了青苔,潮腻得想揭一层皮,砸开每一处关节。 远处,在萧萧的雨声中伴随着马的嘶鸣哀嚎。又在杀马了。一个师两万多张嘴,粮食是一粒也没有了。马是有数的,马杀完了还杀什么? 昨天下午,空军副司令王叔铭派飞机空投给他的信: 奉蒋总裁的电话谕转告吾兄,苦战一周,既未能突 围,即在羊山集固守待援;但最好能占领葛岭,使占领 区域大些,以便空投粮食,而利固守。 宋瑞珂让第37团团长李竹泉带领部队攻占葛岭,沖了几次,像沖在网上,只好息鼓收兵。 宋瑞珂研究过老百姓拥戴共产党的原委,认为“秋毫无犯”是取信于民的根本。所以他的部队不允许有烧、杀、抢、掠的行为,甚至有行军不许踏倒田间青苗的规定。现在撑不住了。第185旅旅长徐涣陶到羊山集搜颳了几次,与民争食,把羊山集翻了个底朝天,仅23日一天,镇上的牛就被宰掉了58头。 自认为“举手可撑半边大”的宋瑞珂,没有了构筑羊山工事时的不可一世。他开始怀疑当初做出不突围的决定是否正确。此刻是进亦无路,退亦无路,固守又无粮草弹药。他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了援军上,但援军天天说到,天天未到,只丢给他一个一个的精神安慰。 一发炮弹唿啸着飞来,在离宋瑞河十几米处炸响,迸裂的弹片和碎石扎进他的左臂。他喊卫兵,不见回声;一回头,只见卫兵躺在血泊中,残肢断臂没了模样。 第43页 参谋长郭雨林跑上来,正要说什么,突然一把抱住宋瑞珂,两人摔倒在泥水里。 炮弹又飞过去。 宋瑞珂站起来,用手指掸了一下帽子上的泥。 郭雨林向他报告:“西寨门失守!” 25日天放晴了。雾气在山野里升腾,沸沸扬扬。太阳像个白炽的蜡球,刚爬出山樑,便蒸腾着暑气扑面而来。 四通八达的堑壕里积满了泥水,战士们吃睡都在泥水里,伤口泡得发白、溃烂,直流浓血。炊事员开始还把饭菜放在木板上,推着到各班送饭,后来干脆把锅漂在水上,用力一推,铁锅就晃晃悠悠自己浮过去了。 最讨厌的是遍布在壕沟旁的敌尸,终日水泡雨淋全腐烂了,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战士们不停地用手、铁杴、帽子排出工事里的积水。有人被蒸气和恶臭熏晕,战友就用毛巾蘸点白酒,扑在鼻子下,让他清醒过来。 第3纵队第19团10连连长赵金来接到通知:到前面看地形。他带着1排长顺着交通沟往前走,水浅的地方到胸口腔着走,水深的地方就得游泳了。 快到前沿阵地,赵金来看到旅长马忠全,旅长身边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拿着望远镜在观察。那人像他们一样,光着上身,穿着短裤;太阳晒在他的背上,短裤全被汗水湿透了。 赵金来喊“报告”,那人转过身来,原来是纵队司令员陈锡联。 陈锡联说:“10连是突击队,连长同志,准备得怎么样了?部队的情绪好不好?有什么困难吗?” 赵金来立正敬礼。陈锡联和马忠全哈哈大笑。赵金来这才想起他和司令员的装束,也笑起来,报告说:“只要首长下命令,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9连、11连连长也来了。 陈锡联说:“你们攻上羊山好几次了,听听你们的意见。” 赵金来说:“‘羊腰’拱起部位是全山最高的地方,应该先夺这个制高点,这样就能在山上站住脚了。” “我看打‘腰’并不比打‘头’难,后路不至于断,可进可退,能攻能守。上次打‘头’,就是吃亏于绝壁,上去下不来,后援接不上去。”9连连长直率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8连连长说:“敌人的重要指挥恐怕都在‘羊腰’后面石头寨的地堡里。19日进攻,我发现那里火力特别密集,防守特别严密。如果占了‘羊腰’,我们就等于占了全羊山。” 陈锡联很欣赏地望着三个突击连长,不住地点头。 马忠全说:“司令员已经对羊山做了全面侦察,决定先攻羊山,再打羊山集。你们的意见很好,攻打羊山要先骑上‘羊腰’,这里是主峰,然后抓住‘羊头’,割‘尾巴’就很容易了。” “你们是直接带兵的人,善于动脑子,很好。”陈锡联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指着赵金来问:“哦,那天,就是你喊着让我换匹快马,是不是?” 那是过了黄河后,第1、2、6纵队都打响了,第3纵队的任务是盯住西路敌军。部队不知道还有硬仗等着他们,急得不行。陈锡联骑着马从10连经过,赵金来喊:“司令员,你的马该换换了!”陈锡联奇怪地问:“我的马怎么啦?”“你的马跑得太慢,任务都让别的纵队抢走了!” 赵金来没想到司令员记住了自己的话,笑了起来:“报告司令员,现在你的马不用换了,我们的任务很光荣!” “也很艰巨!”陈锡联也笑了,“好好对付宋瑞珂,一定不要急躁。” 羊山的“尾巴”上在7月17日的第二次攻击时就被钉上了钉子。第2纵队第5旅第13团3营在三面受敌枪击下筑起了工事。部队伤亡很大,但是敌人再没有夺回去已经被3营占领的15个小山包。 在敌人鼻子底下安营扎寨是要有胆量和智慧的。一斤老白干下肚不动声色的3营营长何福田的性子也是辣辣的,他不光把全营营人马扎下来,还天天夜里带着两个排去跟敌人争夺山头 他的动员很简单,袖子一捋,帽子一摔:“今夜咱们去收拾几个山头。当兵就要打仗,敢打恶仗才算真正的兵。当兵要像兵,当舅子要像舅子。啥样儿算兵?啥样儿是舅子?我给你们做个样子!” 他让一个排做掩护,一个排跟在他身后。战士们还没看清营长跳起来干什么,敌人哨兵就已经一声不响地倒在泥水里。最厉害的是,他能带战士们一枪不发,10分钟连窝端一个连的敌人,占领一个山头。 3营的阵地每天蚕食一样扩大着,巩固着。 何福田还增加了政治攻势。天一黑,他的战士就对着敌人的山包喊话:“蒋军兄弟们,你们拼死、挨饿为的啥?过来吧,咱解放军是为老百姓打仗的,咱们都是受苦人的子弟,是一家人。仔细想想吧,想通了就过来,枪口一转咱们就是亲兄弟!” 有的战士喊完话,就用迫击炮送炸药的办法,把馒头和宣传品投到对面的地堡上。看到有敌军士兵露出来,就喊:“拿吧!我们不打。过来还有肉吃呢!” 真的爬出来几个抢馒头的;后半夜,两个三个的敌兵结伙儿往这边跑。每天都有。 天一晴,敌人的飞机就来了。嗡嗡地叫着,不是投炸弹,而是投食品、弹药。这是战士们最高兴的时候一一运输机不敢低飞(有两架已经被机枪打下来了),双方阵地又相距很近,空投下来的子弹箱和麻袋装的大米、白面差不多都落在3营的阵地上。3营的弹药“补充”得几近饱和,还有了搭帐篷用的降落伞,南方籍战士特别满意有了大米吃。 第44页 3营在“羊尾”坚持了八天。7月25日,纵队司令员陈再道突然出现在3营。当时,何福田正在7连2排,他闻声忙钻出帐篷,差点跟陈再道碰了个满怀:“司令员,你怎么……” 陈再道紧紧握住何福田的手:“何营长,你们吃苦了!” 7连连长郭义堂本来就口吃,一着急,结巴得更厉害:“首……首长,这儿……离敌人太……太近,小……小心敌人冷……冷枪!” 陈再道钻进了战士们的帐篷…… 陈再道、陈锡联反覆切磋了总攻方案,上报总指挥部。刘邓命令:7月26日总攻。 7月25日夜里大雨倾盆,直下到26日黄昏。壕沟里灌满了雨水,掩体工事被冲垮,总攻计划无法实施,推迟到27日。 这天得到情报,蒋介石向顾祝同发出命令: 刘邓被大雨所困,交通、通讯均发生困难,是围抄 歼灭的良好时机。命王仲廉一日内赶到羊山,与金乡王 敬久集团、鲁道源58师合击刘伯承部。此战若予以彻 底打击,则结束山东战事,指日可期。自明日(7月 26日)起,各部队即应逐渐与匪主动接战,望各级官 兵勐打穷追,达成任务。希饬遵照。 此时,王仲廉率整编第10师、第206师,第82旅已抵冉固集,距羊山仅一天的路程;王敬久距羊山10里;鲁道源在万福河对岸,与羊山隔河相望。倘若援敌“主动接战”,进展迅速,不但打乱了解放军的总攻部署,甚至有把第66师接应出去的可能。 刘邓、二陈面对漫天风雨焦灼不安,如果第二天仍是大雨…… 鲁西南 羊山集 1947年7月27日——8日 天一破晓,满天云霞,斑斓似锦,火红的太阳从东方升起,将数日的阴霾驱尽。 羊山集外的刘邓大军上下欢腾,对着太阳吶喊唿叫,如同在祭典太阳神。 7月27日下午6时30分,一颗绿色信号弹腾空而起。 榴弹炮、野炮、山炮、迫击炮万炮齐发。天上的流云急促地飞逝了。大地剧烈颤动,连人的脚都站不稳。开始还可见山上的敌人影影绰绰,渐渐烟雾把羊山、羊山集包裹起来,像一只死羊浸在沸水之中。炮火进行了40分钟,“羊头”、“羊腰”、“羊尾”如同喷裂的火山,红透了。 步、炮、工兵各部队以及四面各友军统一协同动作,从四面八方突破了敌人的强固防线。 第3纵队第8旅旅长马忠全命令突击队向“羊背”进攻。第66师不愧是国民党军队的精锐,在经歷了这样的狂轰滥炸后,抵抗仍是顽强的。突击战士一排排倒下,后面的又一批批冲上去,前进的每一步都沾满了鲜血。曾七次负伤的马忠全又被击中右臂,但他仍在弹雨中挥臂指挥。 第19团10连连长赵金来带领突击队向“羊腰”挺进。接近鹿砦,敌暗堡的火力点復活了,十几挺机枪在他们面前打成一道火墙。 赵金来高喊:“骑上‘羊腰’,消灭敌人!”一个横滚,接近暗堡,扔进几颗手榴弹,炸哑了几挺机枪,战士们一跃而起…… 前面是断岩。赵金来见断岩太陡,硬沖伤亡会更大,便命令1排长带2班从右侧迂迴过去,占领断岩。 时间一秒秒过去了,仍不见1排长那面的动静。赵金来心里一急,爬起来就往上跑,通信员小王把他按住:“连长,全连都指望着你呢……有命令我去传达!” 小王飞跑上去。不一会儿,他爬回来,一身鲜血:“1排长牺牲了,2班控制了交通沟。” 赵金来命令:“史玉伦,你代理排长,带1班、3班上去,一定要把交通沟控制住!” 史玉伦是名冠全军的战斗英雄。定陶战役前,王克勤还跟他提出竞赛条件。两位英雄像刘邓大军的两面鲜艷的旗帜。羊山战斗打响前,史玉伦在日记上匆匆写道:“王克勤,今晚我为你报仇!你的竞赛条件我永远记得。等我的好消息。” 史玉伦头上缠着几道白纱布——那是19日负的伤,左臂挽着一篮子手榴弹向前沖。他身边紧跟着一个瘦小的战士。他们接近交通沟了。突然史玉伦的身子勐地一震,中弹倒地。 赵金来的眼睛霎那间模煳了。 “为班长报仇,沖啊!”史玉伦身边的那个瘦小战士吼道。他是新战士,第一次参加战斗。现在他代替了史玉伦,带着两个班沖了上去。 控制了交通沟后,敌人为夺回阵地成连成营地往上涌,赵金来率领全连打退敌人五次反攻。子弹打光了,就甩手榴弹。最后,连手榴弹也没有了,赵金来就命令用石头砸,战士们有的几个人推着大石头往下滚,有的抱起石块往下扔…… 紧急关头,营长南峰岚带着11连赶上来。南峰岚是赵金来十分敬重的领导。多少次了,每当仗打到最关键、最艰难的时候,他都神奇般地“冒”出来,扭转了危机。南营长是个沉默而情感细腻的人。昨天夜里,赵金来还看到他在灯下静静地坐着,面前摊着一封从山西武乡寄来的贴满了邮票的信。赵金来已经知道了这封信的内容,那是一位姑娘写给他的战士的:“福来同志,咱俩虽然是家里订的婚,可是你参加了光荣的人民解放军,我愿意和你结成夫妻。咱们结婚,日子一定能过得很美。跟你一块出去的四孩家,添了一个又白又胖的男娃娃,你给他捎个信吧。菊则。” 第45页 这个“菊则”不知道他的“福来”已经牺牲了。教导员说,给菊则回封信吧。南营长就是提不动那支笔,直到深夜他还皱着眉 沉默的人,往往是最细密最能发现问题的人。 “赵连长,你负伤了!” 赵金来冒血的右肩没有逃过南峰岚的眼睛。营长派人硬把赵金来送下羊山。 藉助旅长的望远镜,赵金来看到他的连和9连、11连在营长的组织下,正在开闢通路。炮火在延伸,南峰岚带着部队很快冲上了主峰“羊腰”。 赵兰田旅长随主攻团跟进登上主峰,把指挥所开设在山顶上。 忽然赵金来惊唿: “营长! 望远镜里,一颗炮弹爆炸,南峰岚被掀起两米多高,又重重地抛向山下…… 第2纵队第5、6旅也大激战中。第16、门团由羊山集西北实施主要突击,第18团由羊山集街道向东突击。羊山集内短兵相接,巷战激烈。对手相当顽强,第18团每占领一个碉堡都要经过激烈拼搏。 团长李开道指挥用12毫米高射机枪平射打地堡。这种机枪威力大,压制地堡的火力很灵,几发子弹就能打哑它。李开道光着头,袖子高高挽起,棕色的脸膛被烟尘涂抹得横一道竖一道。由于不住的唿喊,嗓子嘶哑得几乎发不出音。 整整一夜,羊山集火光通明,杀声震天。拂晓时,羊山全部被占领,羊山集守敌也大部被歼,宋珊可的三个警卫连也缴械投降了,但是不见宋瑞河。 俘虏交待:集镇东北一幢带院墙的高楼内还有残部。周发田旅长判断那是敌第66师的指挥所,宋瑞珂很可能在那里。他草草写了一封信,让一个俘虏送去。这封信劝告宋瑞珂停止抵抗;如果投降,保证他的生命安全。 这时,第18团1营教导员韩镜的报告证实了周发田的推断。韩镜说:“8点钟,部队查明:敌指挥所就在镇子东北面的一座大楼里。” 周发田命令韩镜:“立即派部队攻打!如果宋瑞珂投降,就带活的回来。如果敌人反抗就干掉他们。记住,宋瑞坷就是死了,也要把他的尸体弄来。我一定要见见这个宋瑞珂。” 1991年秋天,笔者在上海黄埔同学会见到了宋瑞珂。谈起4o多年前的那场战争,宋瑞珂回忆道: “7月27日晚12点多钟,羊山的制高点被占领了,我知道已经不能再守了。在这前一大,蒋介石还派飞机投来他的亲笔信。信中写道:‘羊山苦战,中正闻之忧心如焚。望吾弟转告部下官兵暨诸同志,目前虽处于危机之时,亦应固守到底,援军日驰夜骋,不时即到,希弟信赖上帝庇佑,争取最后五分钟之胜利。’ “我之所以坚持固守,希望正是在援军。可是25日已经到了冉固集的王仲廉怕钻刘伯承的‘口袋阵’,部队跬步行进,每天只走10华里,直到28日66师被歼还没有见到他们的影儿。王敬久近在咫尺,除了一尺次次欺骗的电告,并不肯接近羊山一步。我当时已经认识到:‘战不胜,守不固,非吾之罪,内自致也’。 “到28日中午,我给185旅打电话,电话不通。给13旅打,电话线也断了。羊山已全部失去,羊山集东西已被突破,我知道大势已去。这时一发炮弹在附近爆炸,把我的头髮烧着了。我拔出手枪要自杀。卫士金和甫一把将手枪夺了过去,说:‘师长,你死了,我们怎么办?’ “我心里很悲凉。仗打成这个样子,对不起跟随我多年的部下……。这时候,外面的枪声越来越密集。我想,这仗如果继续打下去,无疑徒招更多的伤亡,便说:‘再打没意思了,你们哪个出去告诉解放军,我们不打了。’中尉龚振华站出来,说:‘我去。’ “过了一会儿,龚振华带进一个解放军指导员、我和参谋长以下的参谋人员、一个旅长、八个团长被生俘。当我们走出人大院的时候,一个执行押解任务的士兵端着枪,很高兴地看着我,说:‘师长,欢迎你!’我一看,原来是前几天投诚过去的兵,身上的衣服还没换,只是去掉了帽徽和臂章……” 歷时12个昼夜的羊山之战胜利结束。此役歼敌23000余人,击落敌机两架,缴获野炮12门、迫击炮16门、各种小炮102门,轻重机枪367挺,手提机枪158支,长短枪数千支,汽车36辆,电台七部,骡马400多匹。 当宋瑞珂被押解走出羊山集时,第2纵队有个干部面滚热泪,愤恨难平,扬手打了宋瑞珂。事后,他很后悔,人家放下武器了,还打人家干什么?可是,当时他确实是难以抑制:多少好同志好领导负伤了、牺牲了,包括第5旅参谋长在内的团以上干部就有15人负伤,营级干部伤亡32人,连以下伤亡更多。 时隔44年,当笔者问及羊山战役,当年的第8旅参谋长史景班感慨地说:“那是一场恶战,很艰苦,那样的仗我一生中没打过几次……” 当年的第5旅供给处处长黄开群老人现在只有一只眼睛了,他说:“我从14岁起就在炮火里滚。总攻羊山的炮火那个响,那个亮,以前从没见过。” 当年的第4旅第12团参谋长苏涛说:“打羊山,连我们指挥所的桌子底下都藏着敌人。我正在观察第一梯队推进,看他们上去了,高兴地一拍大腿,心里想这回端66师一个团,该发发洋财了……一回身,桌子底下钻出四个国民党兵。宋瑞珂的66师是有战斗力的,上下不怕死,像耗子一样乱钻……” 第46页 在宋瑞珂的军旅生涯中,这样的仗他也经歷不多。他给我们谈起此役时,很有顺序地叙述着每个微小战斗的经过,有的地方还有一番描绘,使人如临其境。不是感情受到极度的碰撞,神经经受了强烈刺激,大脑皮层的记忆不会留下如此深的烙印。 1984年6月16日,黄埔军校成立60周年纪念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召开,陈再道、宋瑞河应邀出席会议。两位当年有过恶战之交的对手在数十年后又相聚了。 陈再道问身边的人:“听说宋瑞珂来了,他坐在哪儿?” 宋瑞珂闻讯,端着一杯红葡萄酒向陈再道走来。 陈再道端起一杯白酒迎上去。 宋瑞珂见陈再道手中的是白酒,转回桌旁,放下红酒,换上白酒。 两位将军走近了。止步,四目相对。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谁也没提羊山。 大势中原大势中原第6章 忧心如焚 南京 蒋介石宫邸 1947年8月1日 顾祝同的汽车一驶进蒋介石宫邸,他便感受到了节日气氛。 晨风拂动彩旗。“庆祝山东大捷”、“庆祝南麻、临胸大捷”,红纸黑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小礼堂外聚集着一群记者,忙碌而兴致勃勃。 郭汝瑰从车的前座回过头:“钧座,这是怎么回事?” 顾祝同摇摇头,目光茫然。 他们从车里钻出来,迎面碰上了刚从总裁办公室走出来的白崇禧。 顾祝同举手敬礼。 “墨三兄,上次庆功酒没喝好,这次我好好祝功臣一杯。” 白崇禧脸上堆满了笑。顾祝同不知该说什么。他被总裁召来,背上负着荆,罪能否请下尚惶惶然不可知,何来有功之说? 风掀着小礼堂门枪上的彩色横标哗哗作响。顾祝同盯住横标上的“山东大捷”四个字足足看了一分钟。这位陆军总司令,山东战场的总指挥官,顿时涨红了脸。 南京的8月是最难捱的日子。总裁办公室黑暗而不通风,更是闷热难当。 蒋介石一身戎装,孤寂地坐着,打禅一般,仿佛全不感知世间的冷暖寒暑。 郭汝瑰不由暗暗吃惊。 “坐。”蒋介石吐出一个宇。 侍卫倒过水,退出去了。 “委琐不堪,哪有打胜仗的样子!”蒋介石吐出一句。 顾祝同、郭汝瑰忙起身。顾祝同说:“辜负校长栽培。鲁西南丧失战机,一败涂地,学生有罪……” “哪个讲鲁西南一败涂地?决战刚刚开始,鹿死谁手怎么就有了定局?!” 顾祝同怔住了,呆呆地注视着琢磨不透的总裁。 不过是20个小时,昨天总裁还在电话里大骂:“没血性!没志气!一个月不到,报销了我三个师、两个旅……无能!……长此下去……党国要败坏在你们手里!” 面对着顾祝同、郭汝瑰,蒋介石继续说:“鲁西南不过是一时失利。而巳,一不是因为共匪强大,二不是因为我们战略上的疏忽,王仲廉着如期赶到羊山,局面将大异于今日。他身为兵团司令,徘徊不前,钝挫士气,贻误战机……墨三,执行我的命令了?” 顾祝同答道:“报告校长,王仲廉已经着令撤职,押京法办;罗广文升任第4兵团司令。” 精明的郭汝瑰轻吐一口气。抬出一个王仲廉,一笔勾销了鲁西南的败绩,总裁的高明每每在这种时刻显露无遗。 蒋介石沉默片刻,话锋一转:“看到了?这里上下庆贺山东大捷,你们二位有何感想?’” 顾祝同的思路早已乱得不成章法,嘘吁了几声。话难成句。 郭汝瑰到底机敏、灵活,道:“主席英明。” “嗯?”蒋介石看了一眼郭汝瑰说:“南麻、临朐,不可称大捷吗?” 郭汝瑰忙说:“当然。当然是大捷。” 南京距徐州虽然有300公里之遥,但战局、战况每b三报;尤其进入7月以来,山东、鲁西南的情况每大直报蒋介石。蒋介石也几乎每天打电话询问战情、下达指令。山东守南麻的第11师7月门日被陈毅一部包围,经调兵遣将,四个师去解救,才免于被歼。这是事实。但这期间陈毅部的战略部署已发生变化,其第3、8、10纵队在参谋长陈士榘、政治部主任唐亮的指挥下进入兖州、济宁地区与刘邓唿应;第1、4纵队渡过泅河,也即将进入兖州、济宁地区;第2、7纵队则在诸城地区。蒋介石令陆军副总司令范汉杰率五个军在胶东半岛扫荡,接触到的仅是华东野战军的第9、13纵队。郭汝瑰前日在电话里向蒋介石报告说:“鑑于日前山东陈粟部已在沂蒙山区化整为零,我并未求得决战,以五个军之雄力与其一两个纵队纠缠,零星小胜,于战局无补。”现在蒋介石又问他南麻、临胞是否算大捷,他还能说什么呢? 顾祝同自然也不想“敬酒不吃吃罚酒”,以他的老道也不是不明白总裁在此时此刻大肆宣扬“大捷”的用意。正是因为深解校长之苦衷,顾祝同内心才更加难以平衡。鲁西南的惨败和同样不容乐观的前景使他忧心忡忡,引咎自责,深感愧对校长的垂青。蒋介石木然的表情、颤抖的手指撕裂着他的神经,使他第一次感觉到总裁的脆弱,比他顾祝同还脆弱。他还敢承认自己的失败,而总裁…… 第47页 蒋介石并不像顾祝同想的那么“脆弱”。尽管一个师一个军的覆没,他的总兵力还远远在对手之上。那个穿蓝西装的美国特使魏德迈虽然对他蒋介石不甚满意,毕竞还在认真地进行考察。争取更多的美元和美国政府的支持,并非痴人说梦。他现在无须悲观。他要重锣响敲,重振军威,在鲁西南战场掀起更大的高潮,以推动全国各战场,扭转目前这种莫名其妙的颓势。 “墨三,”蒋介石把脸转向顾祝同,“如果说一个月前,刘伯承大举渡河南下不明其旨,那么现在全都明白了吧?” 顾祝同挪了挪身子,如坐针毡。这个仗他是越打越煳涂。如果说刘伯承意在挟徐州,那么攻下羊山后本可以顺势拿下金乡,直起徐州,可是刘伯承却挥师北上,迅速返向黄河岸边的董口;如果说刘伯承过河只为了接应陈毅,那更不可能——陈毅数战之后确有重大伤亡,但远远未到混不下去的地步,而这一点总裁只凭战报是做不出正确判断的;陈毅部若真想去黄河以北,根本用不着刘伯承接应。那么刘伯承渡河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呢?顾祝同下意识地摇着头,勐然想起他面对的人,连忙停止摆动,说: “看来,看来还是接应陈毅……” “当时你们徐州司令部判断是谋取徐州。我说不对,是配合山东,解脱陈毅,化解我重点进攻战略。现在证实了。陈毅借巨金鱼台会战之机,让三个纵队偷渡河北,而刘伯承顾不得打扫羊山集战场仓皇撤向董口,这企图再清楚不过了。” 蒋介石站起身,顺手打开电风扇。 “一不让刘伯承再返黄河以北,二不让陈毅主力与刘伯承相互策应。将刘、陈两部主力切作数段,分歼于黄河之南。要求:各级指挥官必须坚定不移地执行作战方案,不为敌声东击西欲北故南之伎俩所惑!” 郭汝瑰突然问道:“究竟是欲北故南,还是欲南故北?到底是刘伯承策应陈毅,还是陈毅策应刘伯承?” “嗯?”蒋介石的目光盯住郭汝瑰。 蒋介石很器重这个精灵般的郭汝瑰。他才思敏锐,构思大胆,常常独树一帜,为此曾一年三迁,官运亨通。有人向蒋介石密报,以关羽比郭汝瑰,暗示他“身在曹营心在汉”。蒋介石本是多疑之君,最容不得的就是有“通共”之嫌。他认真考察了郭汝瑰一番,未察到蛛丝马迹,乃以“高才招忌”论之,对其信任如初。 郭汝瑰接受了蒋介石射过来的目光,站起身说:“战略错误是一切错误的开始。总裁,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有必要反覆斟酌。” “胡说!什么战略错误?一个刘伯承把你们的视线全搅乱了。”蒋介石沉下脸,说:“身为将帅最忌三心二意,既然敌人的企图昭然若揭,还有什么必要反覆斟酌?” 顾祝同小心谨慎道:“总裁决策英明。刘伯承匪部经过几次战役消耗,目前正是疲惫之军,匆匆北撤,更说明其虚弱无力应战。我应急调部队前堵后追,按总裁作战旨意分段围歼之!” 郭汝瑰:“可令罗广文率部直赴水堡,刘汝明部由菏泽向水堡,邱清泉部由表门向郓城,王敬久部由独山集向郓城。三天之后,即成合击之势。、预料共军决不致坐以待毙,自然按内线作战原则,集中兵力击破我国军一部。现在看来,王敬久兵力过于弱小,似应派部加强。” 这就是郭汝瑰,似乎在任何情况下,他的脑子里都有成套的方案。 “57师归王敬久指挥。”蒋介石肯定了这个方案,但一脸的阴霾仍不散去。“实在不行,我还有黄河!鲁西南一败涂地?大会战刚刚开始!继山东大捷之后,我还要庆贺鲁西南大捷、陕北大捷、东北大捷……” 白崇禧走进来:“主席,庆功会可以开始吗?” 蒋介石“唔”了一声,沉默几秒钟: “开始!” 鲁西南赵家楼1947年吕月1日 雨敲打了一夜窗棂。 刘伯承伏在油灯下,在黄而粗糙的纸上写着: 我们勉作毛泽东式的军人,在政治责任与任务需要 上,必须从战争中学习战争。 天亮了。刘伯承吹灭油灯。《重校合同战术》译文上部的前言完稿。他没有一丝轻松感,匆匆站起,打开房门。 风雨飘摇。院子里的石榴树枝极摆来摆去,落叶在深深的积水上打着漂儿。 李达披着雨衣,从河堤上回来。 “司令员,凌晨3点10分洪峰过去了。我让部队放出水哨,严密监视黄河水情,你休息一会儿吧。” 连日滂沦大雨,正值汛期的洪峰一个接着一个。《中央日报》打着“黄河归故”招牌,铺垫着炸堤放洪的舆论文章一篇接一篇。随着一个月激战而来的,是一场“破堤放水”和“固堤防洪”的紧张斗争。 刘伯承揉着嘣嘣直跳的太阳穴,走近门板搭起的床,但仍无睡意…… 7月29日,军委电: 刘、邓,陈、粟、谭,华东局,邯郸局,并告陈、 谢及彭: 各电均悉。 (一)在山东敌不西进及刘、邓所告各种情况下, 第48页 刘、邓全军休整半个月后,仍照刘、邓原来计划,第一 步依託豫皖苏,保持后方接济,争取大量歼敌,两个月 后看情况,或有依託的逐步向南发展,或直出大别山。 (二)陈、谢集团照原计划于8月出潼、洛,切 断陇海,调动胡军一部增援相机歼灭之,以配合陕北之 作战,该部亦与太行、太岳保持后方接济。该部是否远 出伏牛、桐柏依情况决定,有利则远出,不利则缩回河 北。现陕北情况甚为困难(已面告陈庸),如陈、谢及 刘、邓不能在两个月内以自己有效行动调动胡军一部协 助陕北打开局面,致陕北不能支持,则两个月后胡军主 力可能东调,你们困难亦将增加。 (三)两个月内山东全军仍在内线作战。两个月后 准备以叶纵再加他部,取道皖西和苏中,相机出闽浙 赣。两个月内派干部或小支队先去。 军委 午艷 这封电报刘伯承和邓小平已经看了十几遍。邓小平在“现陕北情况甚为困难,……致陕北不能支持,……你们因难亦将增加”一段下加了重重的黑点。 刘伯承拿起放大镜,走向地图。这幅十万分之一地图上醒目地标出了陇海路和扬子江,粗粗的蓝色箭头代表敌军,呈五路环_形,朝水堡、郓城围来。敌烟共青团9个旅、20万人。 水情、军情、敌情,迅燃及眉。 而部队的目前状况是,连续作战,伤亡13万,炮弹消耗殆尽,无法补充;没有新兵.俘虏可补足伤亡,但至少要20天的教育争取;医院已人满为患、一时难以抽出作进军之用;甚至连大别山地区的军用地图还不完备。总之,眼下部队亟待休整,若立即南下转向大别山敌占区,困难极大。 7月30日,刘伯承、邓小平致电军委: 连日我们再三考虑军委梗(23日)电方针,确好 顷奉艷(29日)电,决心于休整半月后出动,以适应 全局之需。照现在情况,我们当面有敌19个旅,至少 有10个旅会尾我行动,故我不宜仍在豫皖苏,而以直 起大别山,先与陈、谢集团成犄角势,实行宽大机动为 适宜。…… 给军委的復电已经两天了。 刘伯承微微皱着眉头,离开“门板床”,在桌上摊开河防图。 邓小平膛着哗哗的积水走进来。 刘伯承抬起头:“写好了?” 邓小平脱下雨衣,把一叠纸递过去。连日来,邓小平实地调查,已经在解放区的报纸上发表了数篇抨击蒋介石企图炸堤放洪的文章。 “我们跟蒋介石是武的文的一齐干了。” 刘伯承换了一副眼镜看稿子。 邓小平俯身看了看河防图,说:“我派人请了黄河水利委员会的一位工程师,下午来给咱们介绍阿城至东明一段河防情况。” 刘伯承走过来,指着图上的微山湖两侧说:“这一带有几处丘陵高地,必要时可以利用。” “水火无情啊!真到了那一步,可就……”邓小平用铅笔敲着河防图。 申荣贵提着饭盒跑进来:“政委好!首长请吃早饭。” 邓小平问:“小鬼,有我的吗?” “有,够你们俩的。” 邓小平拿起一张煎饼,裹上大葱,一口咬下半截儿。 刘伯承笑了:“你这是口中夺食嘛。” 邓小平也笑笑:“跟蒋介石打交道,多少也学会了一点儿。” 中伏季节,虽是阴云密布,天黑得还是很晚,临近黄昏天仍大亮。村子里的街道上到处是积水,明晃晃的。 野战军指挥部所在地赵家楼是个大村落,有王、程、牛、赵姓,赵姓最大,多是百年前从外地来的移民。现在村子显得更拥挤了:野战军的司令部、政治部、供给部、卫生部全集中在这里。 傍晚,刘伯承看望伤员回来,从小街西口走进村。刚进街口,就看见一个身材瘦小的女兵在政治部大门前徘徊,走过去又转回来,往返数次。 “刘司令员!”女兵蓦地发现了刘伯承,赶忙立正、敬礼。 刘伯承认出是新华社记者团的女记者曾克,说:“难得有这样安静的黄昏。你在构思啥子作品啊?摆摆我听听。” 曾克第一次见到刘伯承是1945年冬。离开延安到冀鲁豫来的时候,康生组织的“抢救运动”给她定的“特嫌”结论还没有撤消。她是怀着嚮往、不安、忐忑的复杂心情走进刘伯承、邓小平的指挥室的。 那天天很冷,刘伯承热情地让她坐下,特意嘱咐她不必脱帽。她抬起头,碰上刘伯承的微笑。那种大海般宽广、太阳般火热的笑容一下子把她吸引住,冰冷、拘束顿时消失,竟像是长途跋涉后一脚踏进自己的家门,见到了自己的长辈一样。 邓小平递给曾克一杯热水:“我们晋冀鲁豫地区和军队,从拥有知识分子这方面来说,是个贫农。我们特别欢迎文化人!” “你是我们抢来的,作家同志。”刘伯承风趣地说,“最近延安鲁艺的一些作家、美术家,还有转战在大后方的一个演剧队,也要到晋冀鲁豫来。” 第49页 邓小平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有啥子要求、打算,说出来,只要我们能办的,决不吝啬。” “我想,想先到可以看的地方看看……”曾克谨慎地选择词句。 “可以看的地方?”敏锐的邓小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还有啥子不可以看的地方吗?” “政委,我的‘抢救’结论还有保留问题,我不要求什么都看。” 刘邓同时哈哈大笑。刘伯承说:“我们是官僚主义。请来的贵客心头还带着枷锁,得先给她松绑。” 从那一天起,曾克感到自己就像一粒种子落进了沃土里。 …… 正是农家人做晚饭的时候,赵家楼满村子炊烟裊裊,风箱的“哌嗒”声此起彼落。 曾克犹豫了一下,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刘司令员,交给您,吧,请您转给党委考虑。” 刘伯承吃惊地接过来,问:“这是啥子嘛?” “我的申请。批准我继续随部队南征吧!”曾克说着,话音已经呜咽:“请不要把我送回邯郸去,不要剥夺我参加战略反攻的权利!……我对这次进军大别山人员条件的决定有意见。非战斗部队的女同志一律不参加,医护、文工团的可酌情考虑。难道我们搞新闻、搞文学的不是战士,不可以酌情考虑吗?” 刘伯承说:“战士是不用眼泪求战的。咱们一块儿去政治部,把你的请求告诉张副政委,我们一同研究解决。” 政治部设在一个农家小院。屋里已点上了小油灯,张际春正在伏案批阅文件。刘伯承说:“际春同志啊,记者同志来向你请战了!” 张际春站起,笑着对曾克说:“宣传部、记者团的领导都反映了你的要求。我们正准备研究,你又把司令员给搬来了。” 刘伯承替曾克解围:“不是她搬司令员,是司令员纵容她找你当面解决问题哟。” 曾克说:“张副政委,我已经连着两天决心来找你。我是女同志,但更是战士,请求不要剥夺我革命的权利,我……” 张际春点点头:“我们可不是赵大爷,哪能剥夺你革命的权利呢?新闻、文学工作是革命的一条战线,记者、作家是当然的战士嘛。组织上考虑你已经做妈妈了,身体又单薄.恐怕去大别山顶不住……” “我保证不让部队背包袱!” 刘伯承出面求情:“际春同志,能不能特殊处理一下?” 张际春接通了邓小平的电话。 邓小平回答:“同意特殊处理,列人战斗员编制。” 曾克破涕为笑,举手敬礼,正准备告辞,门外一声“报告”记者团团长齐语来了。 “秀才滚滚,。离不开本本。”刘伯承指着齐语腋下夹着的书说,“那么厚几大本,是啥子书啊?” “报告司令员,这是《约翰·克利斯朵夫》邓政委借去看的,刚还我。” 刘伯承接过书,翻开封面,看到扉页上写着——献给各国的受苦、奋斗而必战胜的自由灵魂。 “好书啊!”刘伯承感慨道,“这都是世界共有的精神财富,应该多多地向部队推荐。土地还家啦,战士的生活也越来越好,不要四肢越吃越壮,头脑越变越小。我们面前的任务艰巨得很,精神食粮也要跟上。可以把一些优秀的世界名着搞成缩写本,或者选择一些章节,刊登出来。” 齐语说:“您指示我们把《恐惧与无畏》选章节向部队推荐,效果非常好。” 曾克说:“我一直跟3纵活动,他们几乎把《恐惧与无畏》当成教科书了。” “一部文学作品有时能起到教科书起不到的作用,因为它具有感染力,很容易打动人。”张际春拿起桌上的稿子,递给齐语:“我看了,不错,可以发稿。” 刘伯承说:“你们记者团写了不少好文章。抗战时,咱们有个新闻记者,为着抢快,不负责任,战斗还没结束,就臆造了战斗场面和英雄人物,写了稿子给报社,弄得一期报纸作废,此人得了个‘客里空’的丑名。“’ 张际春说:“我们记者团可不能出‘客里空’噢!” 刘伯承手里捧着《约翰·克利斯朵夫》,不时翻动着,爱不释手的样子,说:“知识分子要工农化,工农分子也要知识化,而且两家都要实际化。你们都知遣英国的大剧作家削伯纳,他才华过人,只是相貌丑了点。美国着名的舞蹈家邓肯生得很美,很仰慕肖伯纳的才智。她给削伯纳写信说:假如我和你结婚,生下来的孩子有你那样的脑子和我这样的身体,那将会多么幸运啊!肖伯纳回信说:这个孩子的运气也不一定那么好,他可能有我这样的身体和你那样的脑子……” 屋子里的人大笑。 远远的雷声在空中沉闷地滚过来。 屋内顷刻静下来。 “又要下雨了。” 张际春不由自主地把脸扭向黑漆漆的窗外。 鲁西南 黄河大堤 赵家楼 1947年8月6日 吉普车在风雨中艰难地行驶,车轮溅起泥浆,一甩数民高。 第50页 车内,邓小平手里搓着一支烟,沉思着。 车开上大路,但见一群群百姓扶老携幼,挑担推车,在泥泞中跋涉。 车停了,邓小平跳下来。 “老乡,你们这是去哪儿?” “俺是跑黄水呀!同志。” “不是没有决口吗?” “你这个同志,等决了口就晚啦!听说国民党在上边要炸堤了,雨水又这么大,再不走,黄水下来往哪跑?” 邓小平上了车,直奔黄河大堤。 大堤上黑压压尽是人,穿军装的军人,光嵴樑的民工。堤上堆砌着充填沙土的麻袋、草包。 盈槽的黄水翻滚着泥沙、泡沫,浩浩森森,汹涌澎湃。 野战军军政处处长杨国宇一身泥水,行动极敏捷,像一个快速旋转的泥球,洪亮而富有乐感的川腔随着他的身影流动。 “磨蹭啥子嘛!5连,快到上面去!……你这位同志,这哪里是抢险,分明是搭鸡棚棚嘛!重新加固! “杨大人。”邓小平没有开玩笑的心境,只是平时喊惯了,脱口而出。 “邓政委!”杨国宇用手抹抹脸上的雨水,焦急地说:“水要是再往上涨,可就……” “知道了,我再派些部队来!” “还有麻袋,草包!” 邓小平“嗯”了一声,走下黄河大堤。 刘伯承住的院子里也积满了水,青砖搭起一线“砖桥”。 邓小平走到门口,看到一块立着的大青砖上刻着度数,积水在一点一点往上涨。 屋子里已经漫进了水,尽是稀稀的泥浆。邓小平走进去,没有见人,正欲转身出门,看到桌子上刘伯承的墨迹——“忧心如焚”。 邓小平站下,沉默地面对这四个字。 为大将者,焉有不察天候、地理,而度情势者。这不安静的黄河,这日益增加的围兵,严重威胁着十几万大军;一旦洪水与围敌双重而至,整个战略转折将有可能失败,造成千古遗恨……。马上走!马上走?伤员没有转运,炮弹、物资没有补充,没有经费,没有冬装,没有休整,没有……什么也没有,而面对的又将是没有后方的作战。 忧心如焚! 这种心情勾起了邓小平的记忆。 那是1945年8月,邓小平和刘伯承也经歷了这种“忧心如焚”的时刻。 日本人刚投降,蒋介石在重兵进犯上党的同时,三次电邀毛泽东,图谋在军事压力下迫使中共订城下之盟。 毛泽东寄希望于刘邓指挥的上党战役。 8月28日毛泽东飞重庆。8月24日刘邓还在延安。 如果从延安沿秘密交通线回到晋冀鲁豫前线,行程需要一个月。 上党战役越是打得好,重庆谈判桌上的筹码就越有分量,毛泽东的重庆之行就越安全。可是,一步怎能迈过千山万水? 忧心如焚!天气也是这么热,这么燥。 在太行前线的李达也十分焦急,连电催促刘邓速回太行山组织指挥大兵团作战。 令人无法置信:最终使刘邓迅速回到太行前线的却是一架美国飞机。抗战刚结束,美军驻延安观察组还没有撤走,飞机就是他们的。与刘邓同机离开延安转赴各根据地的还有林彪、陈毅、薄一波、陈赓、肖劲光、李天佑、邓华、陈锡联、陈再道、宋时轮、邓克明、王近山、膝代远、江华、张际春、黄华、陈斐琴等。 当然,这些美国人不知道乘坐他们飞机的是些什么人,他们还以为一群“土八路”想开开洋荤呢。 五个小时后,刘邓的全班指挥人马到达太行前线。上党大胜。蒋介石签订《双十协定》。刘邓创作了“解放战争序曲”这一杰作。 在时间和空间上所赢得的东西,对于军事行动是多么重要啊! 眼下,再不会有美国的飞机把部队运往大别山了。 邓小平拂袖,出门钻人雨中。 野战军司令部设在一座地主的院落里,房屋高而宽大。李达面前七部电话机,拿起这个,响起那个。 李达从抗日战争开始就一直襄助刘邓,不离左右。刘伯承歷来主张司令部要精干,他的“袖珍司令部”是出了名的,四位主管干部没配一个秘书。大大小小的战役从战前计划到战斗组织实施、战后总结部署,都由李达亲自动手、动腿、动嘴。在野战军司令部各级干部中,李达是休息最少的一个。他谦诚执着,多年来又耳儒目染刘伯承“心细如髮”、“周全慎密”的作风,所以事必躬亲,部队每到一处就带着军政处处长杨国宇检查群众纪律,甚至连部队的临时厕所挖的地方对不对、掩埋得好不好都要过问。 过黄河以来,部队在战斗间隙还休整过一两天,李达却像上了套一般连轴转;拿下羊山,部队休整了,他反倒更忙。往后方转送的,从后方调运的,车、马、人、物、吃、喝、拉、撒、住,哪一样想不周全都会出问题。最费精力的是南下大别山的战略展开构想。作为野战军的参谋长不能“上了轿才缠脚”,他需要在兵马未动之前,给统帅部提供一份完备的战略蓝图。 李达被超负重荷压得头髮一把一把掉,眼圈烂了般的殷红。他没有菸酒嗜好,实在难以支持了,就嚼一口大葱,喝一口醋,厚厚的嘴唇吧嗒一阵子,说不出什么道理,那疲惫到了极度、僵硬得失去韧力的神经在辛辣和酸涩的刺激中渐渐又恢復了弹。 第51页 早上,刘伯承让卫士长“押”着李达去睡觉。刘伯承前脚刚走,他又偷偷熘回司令部。未料,刘伯承转了几圈又回来,一眼瞅见抱着电话机的李达,实在是火了:“啷个搞的嘛!这个时候,你要是病倒了,不是要我的命吗?” 李达憨笑着摆摆手,对着话筒喊:“不行!赶快把那里的电话线架通!随时报告水情。不行,20分钟必须架通……” 刘伯承无可奈何。 邓小平匆匆走进来。 刘伯承忙问:“堤上情况怎么样?” “不好。”邓小平转过身又对李达说,“险情不减,再拉两个团;上去,多备一些麻袋、草包。” 情报处处长柴成文走进来报告:“现在又有桂系两个师往这里调,加上从陕北、山东调来的五个师和原有的东、南、西三面围敌,一共是13个师,30个旅,35万人。从所得情报看,敌可在两天内完成合击之势。” 刘伯承沉思。 李达说:“11纵报告,今天进入梁山以西、郓城以北。各部队都在想办法迷惑敌人——用石灰粉在主要道路的交叉口撒上问北的标志;在能通过部队的徒涉场、渡口,用高粱杆搓成向北的箭头;有的部队还沿途不住地打空枪。敌人不知所措,真的以为我们要北渡黄河。从徐州、开封调来的敌军尾追他们向北去了。” “好!”刘伯承站起来,“让他们动作再大些,一定要造出主力北渡黄河的声势,吸引敌人越多越好!” 邓小平:“必要时,可使一部渡河,彻底消除敌人的犹豫、访惶!” 李达:“11纵新组建不久,我想让冀鲁豫军区配合他们向黄河佯动,牵制敌人。” 刘伯承;“很好,就这么办。” 李达匆匆离去。 邓小平点着一支烟。 刘伯承摘下眼镜擦拭。 走?留? 10万大军面临抉择。 战场局势不测如阴阳,难料如鬼神,贵在临期应变。大帅用兵若良医疗病,病万变,药亦万变。 刘伯承:“邓政委,我们马上开个会。” 邓小平:“打破常规,除各纵队领导,把司、政、后机关各部处的同志都请来!柴成文,通知他们,速到!” 会议气氛热烈、活跃。 天气闷热,陈再道解开衣扣,撩起衣襟扇风:“我的意见是再打它一两仗再走。虽然连续作战,部队疲劳,但我们是胜利。师,士气旺盛;而且现在华东野战军的五个纵队已经到达郓城巨野地区,我们的力量更强大了,完全有能力、有把握歼敌一路或两路!” 杨勇上来菸瘾,菸头对烟屁股,一根接一根:“敌人数量虽多,但一部分是败军,一部分是长途奔袭,他们到了鲁西南,地形不熟,又没有群众支持,成了聋子、瞎子,我们在内线作战则如鱼得水。抓住时机再干它几个师,既甩了包袱,又吃了肉,何乐而不为!” 杜义德说:“到嘴的肉不吃是可惜。如果顾及黄河决堤,或蒋介石炸坝,也可到豫皖苏地区寻机再打几仗,那样对于打开豫皖苏的局面、扩大战果都非常有利。” 陈锡联向来决策果断,思维敏捷,心直口快,素有“陈大炮”之称。此时,“大炮”却引而不发。都讲了,他才开口道:“你们说得都有道理。我来放一炮。蒋介石一桌一桌给我们送酒席,我比你们还想吃。我块头大,容量也大嘛!” 陈锡联夸张地拍拍肚子。 大家笑起来。 “可是还要考虑到我们毕竟是连续打了一个月的仗,部队的休整、干部的调整、俘虏的补充和训练等问题都没有解决。这不可忽视!我认为,不管内线作战或立即南下,都有一定困难。因此我建议,还是按原计划休整到8月15日左右,尔后视情况再定。” 刘伯承、邓小平讲话不多,中神贯注地听着。偶然插上一两句、提出些问题,把大家的思想引向深处。间伯承拿起放大镜,走到敌情标图前,反覆审视敌人的兵力部署,并详细向参谋人员询问敌军各个部队的主官姓名名、部队实力、装备状况、作战特点等情况。他又走到南下地图前,放大镜从东起连云港、徐州,西到伏牛山,北起黄河,南至长江边,一点一点地移动着……他的眼睛随放大镜又从鲁西南、陇海路向南移动、再移动,直到长江边;转而注意力又集中到津浦线的徐州、蚌埠,向南到合肥、南京、安庆,再西移到平汉路的武汉三镇和信阳、许昌、郑州诸点 时间很快过去了,李达宣布休会,吃午饭。 作战科同志匆匆吃过午饭,齐集作战室议论着上午的会议。 作战参谋王文帧说:“整个上午,我的精神都紧张到神经末稍了。从首长的讨论中能学到许多东西。以前只是背地图、熟悉地图,可是地图在今天不再是一张纸,活了!” 张生华说:“没有全局在胸,没有深思远虑、切磋琢磨和丝丝人扣的思维,想使地图復活是很难的。” 章安翔轻轻拍着桌子说:“可惜呀!诸位当中如果有一位是文学家,上午的事就可以写一篇很好的特写或小说。” 作战科科长笑了:“参谋官们,抓紧时间干咱的活儿,文学家会有的!” 第52页 大家停上闲谈,开始工作。 邓小平走进作战室。 “已经开始工作了?好嘛,参谋人员应该这样!你们注意,要立足一个‘早’字,要做好随时南下的一切准备。小张,你告诉1号(刘伯承),请他休息一下;我到3、6纵队看看,顺便再到河堤走一走。” 邓小平离去不久,刘伯承就来到作战室。他又驻足在地图前,先是用放大镜从东到西、从北到南移动,不时用拇指和中指比量陇海线至长江边、津浦路到平汉线的距离,最后他把注意力集中到陇海路、黄泛区、涡河、洪河、汝河、淮河…… 刘伯承自言自语:“机之未至,不可以先;机之已至,不可以后。全局得势,譬之破竹,数节之后,迎刃而解。” 统帅的决心是统帅的智慧和意志的体现,是统帅运用其渊博学识、丰富经验,发挥其预见性和洞察力的产物。即便是再伟大、再高明的统帅,定下决心的过程也是高度紧张的过程,也可以说是痛苦的过程,犹如胎儿躁动于母腹之中。 忽然,刘伯承转过身,问参谋们:“你们是啥子意见哟?” 没有人敢回答,都知道这个问题太重大了。 “你,小张,你的胆子大,敢于发表意见,摆摆看嘛。” 张生华平素是敢于提建议的,但事关战略决策,他不敢贸然开口。 “怎么?问题大,把你们都吓住了?参谋么,就是要敢参与、善谋划,多谋善断嘛。” 刘伯承轻松而爽朗地畅笑。 参谋们知道,这一笑,司令员便成竹在胸了。 果然,刘伯承把放大镜往桌子上一扔,再不看那地图一眼,笑也从脸上消逝了:“快!把邓政委请回来。” 张生华还没走出作战室,邓小平已经走进来,后面跟着李达、张际春。 刘伯承:“我考虑停止休整,马上行动!” 邓小平:“我也在这么想,走在半路上又转回来喽。” 刘伯承:“南下大别山事关全局,是我们考虑一切问题的出发点和归宿。再打几仗固然可以甩掉些包袱,但‘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守于境内不如战于境外,我们一刀插到蒋介石的胸口上去!蒋介石的注意力在鲁西南,摆开架势要跟我们决战在陇海路南直到长江北岸的广大地区,敌人兵力薄弱,后方空虚,而且他们还错误地判断我军连战疲惫,要‘窜返’黄河以北,三路兵力正在尾追佯动的11纵。如果我军立即南下,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发挥战略突然性的奇特效果。” 刘伯承一气讲完了他的决心,神情显得十分轻松。 邓小平:“我完全同意,立即南下,下决心不要后方。战略反攻必然迫使蒋介石调兵回援,这样全国各战场的格局定会随之迅速发生变化,整盘棋一下子全活了。” 张际春:“战略转折是大局,是我军战争史上的创举。我们为此付出代价、牺牲是值得的。” 李达:“马上行动,困难如山,就背着走!” 刘伯承:“决胜料势,决战料情,情势既得,在断不疑。行动越早越快越好!今天下达命令,明天晚上开始行动。在部署上,四个纵队分三路开进:3纵为东路,l纵、中原独立旅为西路,野战军直属队、2、6纵为中路。11纵及军区各级地方部队仍在鲁西南开展攻势,以迷惑敌人。豫皖苏军区部队破击陇海路、平汉路,断尾追之敌的交通。暂归我们指挥的华野西兵团部队于鲁南、鲁西南积极佯动,寻机歼敌,掩护我主力南进。” 邓小平:“请参谋长立即起草电报,报中央和中央军委。” 野战军的电报发出三个小时,中央復电:“决心完全正确”,“在情况紧急不及请示时,一切由你们机断处理。” 从下达命令到出发只有24小时。野战军司令部、政治部、后勤部突然启动,高速运转;车、马、炮,伤员、医院、经费、来不及向后方转运的战利品,就像是家务事,一大摊子,全待解决、处理…… 8月7日下午,野战军组织部部长陈鹤桥请示刘邓:“华野西兵团已到,原定你们接见陈士榘、唐亮二位……” 邓小平:“一切都来不及了,请司令员给他们通话。” “我们上马了!” 刘伯承手执最后待拆的一条电话线,跟陈土第参谋长通话。 “上马了”即开始千里跃进、南下大别山。 陈士榘心领神会:“我怎么打法,请你指示。” “你打一张蛾牌!” “蛾牌”是四川人打牌九的一句术语,即上面一个点,下面三个点。刘伯承意告:用一个纵队牵制敌人,用三个纵队寻机歼敌。 下午5时,10万大军秘密而又神速地在刘邓指挥下开始行动。 此时,冶陶制图科新绘制的一大批安徽、江苏、湖北的地图刚好送到。 李达高兴地笑了,却又转瞬即逝,他看到从运送地图的车上跳下于乔、黎曼、陈晓静三个女兵。 “怎么搞的?这个时候,怎么让她们来了?我这里往回送还送不及呢!” 三个女兵一路上憧憬着前线,踌躇满志,不料一下车便受到如此“礼遇”。 第53页 陈晓静哭了。黎曼皱眉不语。唯独于乔昂着头望着李达,大而明丽的眼睛不加掩饰地表达着抗议。 李达烦躁地一挥手:“跟上直属队,出发!” 不是因为眼泪和其它,李达不会为眼泪所动,仅仅是因为送她们回去已经来不及。 三个人偷偷一笑。 还有一个人兴奋得怦怦心跳,那是情报处处长柴成文。 大势中原大势中原第7章 八月流火 徐州 陆军总司令部 1947年吕月12日 郭汝瑰放下电话,若有所思。 高参顾鸣歧问:“什么消息?” “空军报告,东平湖与黄河间三角地带共军甚多,正在北渡黄河。” 顾鸣歧笑道:“昨天报告,说共军大队人马已越过陇海路,怎么突然一下子又北渡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顾祝同抬起头:“总裁判断英明。看来刘邓北渡是真,越陇海路是诈。” 稍停,顾祝同一扫脸上的阴云:“刘伯承、刘伯承,你还是怕决战嘛!” 郭汝瑰不安地问:“钧座,我们倒底该防哪一头呢?” “两头都防。”显然顾祝同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一头向陇海路增兵,不管是真是诈,堵住他不许继续南窜;一头控制河防,不 顾鸣歧急了:“总座,你真的相信刘伯承会退回河北?” “又是这个问题!不回河北他还干什么呢?进犯徐州?显然不是。在鲁西南与我决战?显然也不是。你还有什么高见?”“ 顾祝同脸色非常难看。这些天这个问题把他折磨苦了。从内心讲,他怀疑刘伯承会退向河北,空中、地面得到的情报也证实了他的怀疑,但他又分析不出刘伯承“南窜”的目的何在。为了不使会战再次失败,再次辜负总裁的厚爱与期待,顾祝同离开了远在后方的徐州指挥部,在商丘住了数日,又移至郑州亲自坐阵部署鲁西南各路兵团。越接近战场,越感到有重新估量共军战略企图的必要。他匆匆返回徐州,在电话里向蒋介石做了汇报。 蒋介石语气生硬、不耐烦:“身为将帅,最忌三心二意。曹操用兵最大长处是‘得策辄行,应变无穷’,‘见敌之虚,乘而勿假之’。刘匪之虚已经暴露,就要乘势追歼,不给他以逃窜的机会。他们忽北忽南,是迫于我五路大军的威胁,怕被会歼于黄河滩上。告诉罗广文,他的使命只有一个,就是穷追勐打,刘伯承跑到哪里就追到哪里,直到全部歼灭。这种时候还讨论共军要干什么,要逃到哪里去,毫无意义,更无此必要。你说他要逃到哪里去?我看刘伯承自己也未必知道。这叫抱头鼠窜,慌不择路!” 放下电话顾祝同已是满头大汗。一连数日,上报情况均由郭汝瑰代行,唯恐再触犯了总裁。 现在顾鸣歧又提出这个问题,委实令他烦恼。他坚决地对郭汝瑰说:“你速令邱清泉兵团堵住黄河各渡口,罗广文兵团仍追击南下之敌。把这两头堵住,就很有可能逼迫共军与我在鲁西南决战。不堵两人,南面出了问题不得了,北面出了问题更了不得。刘伯承真要是退回了河北,我们就要承担抗命之罪!” 言毕,他使劲拍打了一下沙发扶手,烦躁地走出指挥室。 郭汝瑰下达了命令,转身对顾鸣歧说:“这个鲁西南乱如团麻,陈毅的四个纵队又掺和进来,真真的一个迷魂阵!” “‘军中闯将军之命,不闻天子之诏。’鲁西南的乱是自乱,兼听则明、则清嘛!” 郭汝瑰看了顾鸣歧一眼,谨慎答之:“‘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狐疑。’因此,决策人的专断也是必要的 顾鸣歧还要说下去,徐州陆总副司令韩德勤走进来。连日的山东奔波,使韩德勤脸上暴着风割日晒的白皮儿。他笑嘻嘻地坐在沙发上,两条腿跷上扶手,很惬意的样子:“昨夜一觉到天亮,睡得香!” 郭汝瑰递上一杯浓浓的六安瓜片:“副座劳苦功高,好好休息几日吧。” 韩德勤从衣袋里摸出一只精巧的酒瓶,一仰脖儿,喝了一口,擦擦嘴角,说:“诸位,有兴致没有?纯正的洋河大麯。呃?墨三呢?” “总座刚出去。” 韩德勤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语的顾鸣歧:“高参似乎闷闷不乐?” 顾鸣歧苦笑:“又有什么可乐的呢?我又没有副座的雅兴。” “境由心造嘛。我要没这点儿本事,早愁白了少年头。” 韩德勤这年55岁,长顾祝同一岁。他是江苏泗阳洋河镇人,从陆军小学开始,就与同乡顾祝同在一起,关系甚密,结为“把兄弟”。以后两人又同考人保定军校,立下誓言:有福同享,有罪同当;谁将来在仕途上有作为,一定相互提携,并足长进。 顾祝同不食前言,飞黄腾达不忘同窗厚谊,一直把这位不怎么走运的韩德勤放在左右。内战开始,顾祝同任郑州“绥靖”公署主任,韩德勤任公署副主任;后成立陆军总司令部徐州司令部,顾祝同任总司令,韩德勤任副司令。 这位副座确属乐天派,抿几口小酒,更悠悠然如神似仙,言谈举止随随便便,无拘无束,因此下属在他面前也较随便,甚至冒犯几句,他也不放心上。 第54页 韩德勤又喝了口酒,问:“鲁西南又有什么不妙吗?” 不待回答,又道:“统兵决策本来就是件头疼的事,加之对手又是刘伯承,头疼更加三分。郭汝瑰,听说你见过刘伯承?” 郭汝瑰本来就有“通匪”之嫌,最忌这种话题,忙道:“仅仅是见过一面,如此而已。” 郭汝瑰四川铜梁人,在中学读书时就知道四川出了个无敌将领刘伯承。真正见到刘伯承是在1946年。作为工作人员,他参加了“国、共、美”三方的军事调处工作。为调停内战,郭汝瑰随军调小组出巡各地,3月3日由徐州飞赴太原,中途在新乡停留,见到了刘伯承。郭汝瑰脑子里的刘伯承是个瘦长多智的形象,真实的刘伯承的伟岸沉默之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由于是中途暂短停留,以致郭汝瑰没有机会对这位久已景仰的将军说一句内心激动之语。3月4日,他们到了中国共产党的首府延安,领受了西北的苦寥,也看到了一个充满活力的新天地。朱德总司令设茶点招待,除糕点之外,还有牛奶。马歇尔惊喜地问:“哪来这么多牛奶?”朱德微笑作答:“我养了一群奶牛。”郭汝瑰“哟”了一声,这实在是大令他吃惊了:赫赫总司令竟养了一群奶牛。 虽然军调最后以失败告终,但此一行的印象对郭汝瑰太深刻了,任日后风云变幻无法磨灭。蒋介石的独裁和国民党内部的腐败及派系斗争愈烈,郭汝瑰内心的痛苦愈剧。奇妙的是,风传郭汝瑰“通共”最甚的1947年,也是郭汝瑰“一年三迁”飞黄腾达的一年。这使这个貌不惊人。精明超群的郭汝瑰涂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恨得一些同僚背后称他“郭小鬼”。 是人,是鬼,还是神,没人弄清楚。郭汝瑰自知临渊薄履。谈吐更加小心谨慎。 韩德勤见郭汝瑰对他的话很敏感,宽厚地笑笑,说:“刘伯承任川军第2混成旅的团长时,我任他的中校团副。有一天野外演习完毕,回到驻营地的途中,他说:‘开进就是向敌前进。’我说:‘不是,这是个有一定战术含义的术语,是行进间对敌阵地进攻。是到达敌炮火有效射程时,指挥员一面在前卫掩护下进行侦察,定下决心,一面令行军纵队向前集结,以便指挥员定下决心,下达命令后,即可迅速展开的一个战术阶段。遭遇战就省去了这个阶段,由行军纵队直接展开。’刘伯承未反驳,也未表示同意。回营时,因天气热,我们身上都湿透了。我忙着擦身换衣,还未完,刘伯承进来了,一身汗透的衣服还未换,手拿一本翻开的书,指着对我说:“开进的意思,我未弄清楚,恐怕还有许多人不清楚,你把这个军语通报全团吧!” 顾鸣歧说:“久闻刘伯承满腹经纶,原来治学如此严谨、虚心。和这样的对手交战,若不用心研究,恐怕……” 次日,《中央日报》刊登了邓文仪就中原情势、重点进攻以来的东线情势发表的讲话: 山东共军败北,已瞭若指掌,为策应山东而窜扰鲁 酉南之刘伯承残部又陷入泥潭,一部在黄河南岸成了死 棋,一部在单县、曹县、虞台仿惶,一部抱头鼠窜误入 睢杞包围圈内。强大国军已完全控制鲁西南局面,最后 决战即将展开,聚歼顽敌计日可待。此乃委员长之英明 决策,顾总司令亲自指挥者。 顾祝同扔下报纸,微合双目,戴一粉红钻戒的手指轻轻敲着沙发扶手,敲出的点子是三步舞曲华尔兹。舞场是久违了,但他此时的感觉就像是在一面宽不盈尺的鼓上跳舞,真乃举步维艰,心慌神乱,稍有不慎,就有失足千古之危。昨夜难眠,他提笔写了一副门桅——老之将至。对着这四个字独坐很久,他抗拒着心理上的老化。仅仅是一年前,总裁命他坐镇徐州,统一指挥徐州、郑州两“绥靖”公署的部队。那时的他踌躇满志,一到任,就把所辖24个整编师60个旅、45万兵力分为三个机动兵团,以汤恩伯、王敬久、欧震分别为第1、2、3兵团司令,大有一举踏平山东、气吞中原之势。转眼一年过去了,这个人称国军“八大金刚”之一的顾祝同,脑门上的华发脱落殆尽,深深浅浅的碎纹爬满了眼角,而辖区的局面却未见改观。难道真的老了吗?如果说镜子里的他还不足以证明“老之将至”,那么指挥台上的电话机也让他充分意识到了自己的衰老——每一声电话铃响,他都为之一震,既怕前线传来噩耗,更怕总裁来电质问。身为统兵数十万的大帅竟如此心态……唉,老了! 郭汝瑰走进休息室,惴惴不安地报告:“钧座,空军报告,刘伯承的先头部队出现在太康、柘城一线。” 顾祝同一下子睁开眼。 顾鸣歧急匆匆走进来:“总座,种种迹象表明,刘伯承确实在战略转移!” 顾祝同:“怎么个转移?转到哪里去?” 郭汝瑰:“我看有两个可能:一,转向豫皖苏;二,转向豫西。近日陈赓扬言要由晋西南渡河,与刘邓打配合。” 顾鸣歧:“无论怎么看,刘伯承决不会再退回黄河以北。我们应该立即把几路兵团压过去,围堵包抄。再这样北一股南一股,防北又防南,南路军受命近敌又不敢全力压上,最后岂不弄个鸡飞蛋打?” 第55页 顾祝同抬起身子想站起,不知想到什么,又卧到沙发里,那只手依然敲着扶手,节奏不紧不慢。 “钧座,还是要报告主席。现在不说,将来出了大纰漏,责任还在徐州司令部。”郭汝瑰声音不高,分量很重。顾祝同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深深嘆口气。郭汝瑰知道话是听进去了,只是有难处,便又遭:“钧座,我向主席禀报、” “好,很好。” 顾祝同的背离开沙发,十分感激地看着郭汝瑰。 郭汝瑰走回指挥室,沉思片刻,拿起通往南京的电话,向蒋介石报告:“刘伯承、邓小平所率主力已过陇海路,似有被迫窜人或穿过黄泛区迹象,不能完全排除向东或向西流窜。” 蒋介石说:“很好,很好。刘伯承进入黄泛区便是越过生线进入死线。40里泽国,前无接应,后无补给,又是极端疲惫之师,无疑是慌不择路才有此举。严令部队穷追不捨,他是过不了沙河的。东面有津浦路,西面有平汉路,量他也飞不过去!” 顾祝同已经坐在指挥室里,情绪大见好转,眼睛也有了活力。 顾鸣歧说:“刘伯承真要过黄泛区必是有准备,很难说他就过不了沙河。” 顾祝同问:“依你之见呢?” “从陇海路抽出两个师乘火车南下,直插沙河南岸待敌。” “穷追之外再加一堵,很好……”顾祝同突然又转念,“不能不留后路。万一刘伯承打回来,或陈毅出兵背后,陇海路抽走两个师,岂不铸成大祸?” 郭汝瑰心里好笑,刘伯承真真的把个顾祝同诈成了惊弓之鸟, 这次顾祝同亲自向蒋介石禀报了他的想法。 蒋介石说:“你考虑得周密。不过,不必太过虑。只要锁住平汉路,陈赓过河也没什么作为,他不能会合刘伯承,刘伯承也休想会合陈赓。只要加强追歼兵力,两厢不必多顾忌。你的毛病就是优柔寡断,致命的毛病!” 放下电话,顾祝同狠狠瞪了顾鸣歧一眼。 豫东 黄泛区 1947年8月17日 宇宙洪荒,混沌初开。岁月一下子从将士们的眼前倒退了5千多年,他们看到了司马迁《史记》中描述的远古时代:汤汤乎洪水滔天,浩浩乎怀山裹陵…… 举目茫茫一片,四望苇草蕃芜,极目处或一株枯树梢露于黄沙滩头,或一座屋顶小岛般“浮”在水中。野雁、老鹰“刺棱”从苇草深处飞起,一两声啼鸣,反衬出无边无尽的凄凉和幽静。 10年前蒋介石为抵御日本人,一个炸坝命令,河南、安徽、江苏三省125万生灵被推入洪水之中。曾经是村镇密布、桑陌交织、人声笑语、鸡鸣羊叫的锦绣田园葬于水底,89万人死于非命。当年的《中央日报》报导这一惨景日:“洪水勐溢,尸漂四野;赤地千里,饿殍载道……” 今天,凄凉的黄泛区在沉寂了10年后第一次有了生气。步兵、骑兵、炮兵、辎重、担架、大车一齐走人黄水,形同潮汐后赶海的人群。哗哗啦啦的膛水声,吆喝牲口的急促唿喊声,各种车辆泼搅泥水的轰鸣声,混合成中国歷史上第一次千军万马徒涉汪洋泽国的悲壮交响曲。 闷热的蒸气直腾腾地从黄水污泥中升起,腐烂腥臭沖鼻而来;火红的太阳直射在人们的背上,燎皮般地炙疼。10年淤泥,处女地一朝被踏动,深粘难拔,前脚走后脚陷,使劲越大陷得越深,仿佛有磁铁吸着,歪歪扭扭拔不起,一屁股就跌进黄水里。马匹的驮鞍早就卸下了,各种火炮也都尽可能地拆散,由人肩扛身背。骡马奋力地竖起双耳,昂着头,嘶鸣着,越挣扎,越下沉。美国造十轮大卡车的轮子越旋转越往下钻。行进不到八里,中暑晕倒一片。 刘伯承柱一根棍子,蹚着黄水,走在战士中间。受过枪伤的右腿沉得像根石柱,突然一个趔趄摔在水里,浑身上下全煳上了黑黄的泥巴。他嘿嘿地笑着,像个戏水的顽童。战士们抬来担架,他不坐;搀扶他,也被他推开了。邓小平不远不近地走在刘伯承身旁,裤腿也不挽,一步一拔,腰板笔挺,像操场上“拔慢步”,一个跤也没摔。 刘伯承说:“你们看2号(邓小平代号),咱们学学他嘛。” 效果还真不错。行进的速度开始快起来,晕倒的现象也奇蹟般地减少了。 邓小平说:“听说你们当中有人讲,黄泛区有啥了不起,一抬脚就迈过去了。” 一个战士挠挠耳根,抹了半脸泥巴:“听说黄泛区是黄河改道冲出来的,我想黄河都过了,还在乎它冲出来的水坑坑?” 邓小平笑道:“怎么样?这一坑黄水够你迈的吧?” 刘伯承说:‘小时候,我很喜欢看《秀才过沟》这是一出折广戏,幽默地讽刺了一个咬文嚼子的秀才。一天,这秀才出门遇到一条小水沟,不知该如何才能过去。正在作难,来了个农夫,也要过沟。秀才忙问:‘过沟跳乎?跃乎’农夫不懂他的意思,就比了个姿势,要他跑几步,一跨腿就过去了。秀才摇头摆尾地说:‘《说文解字》曰:双脚为跳,单脚为跃。你这是跳乎?跃乎?’农夫不解其意。秀才无奈,先跳,后跃,又跳又跃,险些失足落年,还是没过去那个沟。农夫一急,拉住秀才先跑后跳,一下子就越过沟了。”’ 第56页 战十们听得大笑不止。 邓小平说:“同志啊,咱们可不能学这位迂夫子酸秀才呀,把黄泛区当黄水坑,精神上没准备,就难从这个虎口冲出去。” 天空由远而近响起轰鸣。 李达高喊:“注意防空!隐蔽!” 人门纷纷扑向那一丛丛一片片的水草、芦苇…… 侦察机、轰炸机过一了一批又一批。几乎贴着水面飞,机枪子弹打得泥水面腾起了一片片黑雨,炸弹掘起黄水泥浆,上掀几丈高的水柱。 没来得及隐蔽也没有地方隐蔽的“太平车”、骡马遭轮番扫射轰炸。抑车的战士趴在车底,许多人与车辆、牲口同亡。 。‘太平车”是豫东的特产,木车身,木车轮,又大又笨;木头轮子咬着木头轴,滚动起来嘎吱嘎吱叫唤得挺响,就是慢慢腾腾。遇到个同冈坡坡、沟沟坎坎,牲口挣死般地拉,押车的死命推,简直原始到了极点。这样的车一个旅有50多辆,伤员、粮食、弹药全都靠它拉载,是主要的运输工具。打起仗来,“太平车”不太平,而进了黄泛区,那就不仅仅是不太平了——窄窄的本轮子接地面积小,一扎下去就滚不出来。当地的嚮导帮着把木板、干草甚至棉被垫在泥浆里,才救出来陷在淤泥里的车马。被泥水泡胀的木轮子艰涩地滚动不了几下,就又陷进去……伤员们个顾阻拦,从车上跳进水里,粮食、弹药也被战士们扛起来。即便这样,只有自重的太平车仍然时不时地陷进泥里动不得,气得押车的车夫和战士大骂。 刘伯承从车队经过,发现车辆超出了规定的数目。他驻足在一辆陷在泥中的太平车前,拉开伪装布,发现里面竞是太行山的煤、山西的陈醋、山东的大葱……他的脸一下子阴了,阴得很沉: “大上飞机炸,后面大兵迫,我们这是破釜沉舟打天下,随时准备牺牲自己的性命!这些鸡毛蒜皮值得装上大车吗?罈罈罐罐怎么就是捨不得掉掉呢?红军长征北上,是吃皮带、草根、树皮过来的。到大别山还想着吃香喝辣,不脸红吗?” 邓小平也拉下脸:“三令五申要节省民力,让他们的力量更有效地用于革命战争,为啥子超过规定徵用车夫、车辆、牲口?我们不是赶大集。如此严重的局势,还拖着醋呀葱呀,你们的脑壳是怎么考虑问题的?” 管理科科长深深低着头,检讨说:“是我错了……我重新调配,把大车尽量放回去。” 刘伯承:“仔细检查一下,除了弹药、文件、粮食,其它都丢掉!” 刘伯承、邓小平继续艰难地跋涉,脸色都很难看。 刘伯承嘆道:“放回去几辆大车不难,难的是打掉这些干部的小农意识,根深蒂固的小农意识!你看看,有的干部把新缴获的捷克冲锋鎗当扁担使,而汉阳造的那杆破枪他却捨不得交上来。从鲁西南出发的时候,我让一个参谋去侦察黄河流速流量,他回来报告说:‘吸一袋烟的时间水流60步。’一袋烟是多少时间?一步是什么标准?游击习气!思想水平永远停留在‘小米加步枪’上。这是最最可怕的,与现代战争极不协调!” 邓小平摸出一包烟,发现烟已经被泡得稀烂,他狠狠一摔好远,说:“无论政治素养,还是军事素养,都是我们的干部亟待解决的问题。有的同志满足于沖冲杀杀,一听说让他参加轮训学习队,就问:‘我犯了啥子错误啦?’似乎学习是一种惩罚,只有犯了纪律和错误才需要学习。” “这正说明无知!” 刘伯承嘆了口气,望着西坠的落日,说:“革命胜利了,我一定要办一所军校。治军必先治校,让这些具有实践经验的同志坐下来,踏下心,学习一些军事理论。经验只是一堆零散的铜钱,理论是一根钱串子,不从理论上提高,思想就上不了台阶,产生不了飞跃,永远是穿军装的农民。” 血红的夕阳斜照在刘伯承身上,他奋力地一步一拨。邓小平深深理解这位治学严谨、治军严格的“师长”。1926年他在起义军中就创办了军政学校併兼任校长。红军时期,他担任红军大学校长,解放战争兼任晋冀鲁豫军区军政大学校长。凡是他统帅过的部队都办有军政学校、随营学校,实在没有条件也坚持办定期轮训队、参训队。鲁西南一仗接一仗,又有南下大别山的繁冗运筹,他还是在戎马倥偬中完成了重校《合同战术》译文。他感到部队急需军事理论指导。 邓小平说:“革命胜利后,你办军校,我还给你当政委。” 刘伯承说:“果真如此的话,我们的学校一定能办成世界第一流的军校!” 不远处有争吵、喊骂声。 刘伯承、邓小平一愣,顺着声音走过去。 几门美式榴弹炮和几辆十轮牵引车陷在淤泥中。一个炮兵坐在炮架子上,抱着头,一动不动。炮兵营长挥舞着手,对着懊丧地站在泥水中的炮兵们吼道:“把他给我拖下来!你们聋啦?娘的,老子指挥不动你们啦?” 两个炮兵不情愿地走过去拉炮架子上的战士,被那个战士一甩手,推倒在泥水里。 “李二狗!你真成疯狗啦!” 第57页 “疯狗就疯狗!反正谁也别想炸我的炮!” “你还他娘的是个班长!这是命令,你懂不懂?!” “命令?谁下命令也不能炸!要炸,你们连我一块儿炸吧!” 炮兵营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突然发现刘邓首长,急忙举手敬礼。 刘伯承走近李二狗,温和地说:“炸炮谁都心疼,是不得已;就是留着炮,过了黄泛区,到南边尽是山路,炮也没法行动。” 李二狗不知道跟他说话的是什么首长,还梗着脖子,火气挺沖:“炸!炸!炸!你知道这门炮是咋得来的吗?” 两行泪决堤一般夺眶而出,把脸上的泥冲出两道沟。 去年10月,在鄄城战役中,李二狗带领4班战士沖在最前面。借着阳光的反射,他突然发现前面有个东西在闪光。他命令全班停止前进,一面火力封锁这个奇怪的目标,一面命令突击组员秦元兴爬到前面侦察。一会儿,秦元兴回来报告,那是一门榴弹炮,敌人正在挖工事。李二狗一听是炮,高兴得简直发狂。他立即命令匍匐前进,夺下那门炮。榴弹炮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全班。爬!爬!爬!在离炮30米的地方,战士王永福牺牲了;在离炮14米的地方,副班长李正荣牺牲了。距离越近,弹雨越密。爬到大炮跟前那一瞬间,战士张三功、张玉琪又倒下了。鲜血溅满了炮身,染上了血色的大炮显得更壮观了。李二狗、秦元兴面对大炮宣誓:“全班就剩下咱俩,打死也要把它保住!”敌人拼命反击,企图夺回阵地。后面的大部队冲上来,发现已经负了伤的李二狗和秦元兴紧紧地抱着大炮轮子…… “首长,它不是炮,是俺4班的人啊!”李二狗泣不成声。 刘伯承:“小鬼,要看到将来。将来,我们会有很多的炮!’ 邓小平:“同志,我们后面有追兵,炸炮是总指挥部的决定。” 炮兵营长急眼了:“快下来!” 李二狗仔细辨认面前的首长,似乎意识到什么,跳下炮架。 刘伯承、邓小平相视一笑,离去了。 炮兵营长瞪李二狗:“还犟!那是刘司令员、邓政委!” 李二狗勐地抬起头,惊讶地望着在泥水中跋涉的首长,突然转身动手卸炮栓。 营长:“还干啥?” “留个纪念!” 落日西沉了,晚霞殷红。 几声沉闷的爆炸。 申荣贵间卫士长:“是炸炮吧?” 卫士长不语。 行进的队伍停下来,万千人转身回望。 刘伯承、邓小平没有回头。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议论。 “咱们这是往哪儿去呀?,’ “我听说是去大别山,保密。” “大别山在哪儿?” “南边。” “越走离家越远。” 连长王崇乐插话:“咋越走离家越远?当兵的吃了百家粮,穿了百家衣,就是百家人,四海都是咱的家,走到哪儿都没离开家。” 其实,王崇乐心里也酸酸的。河南兵恋家是出了名的,在本地很能打,就是离不开故土。王崇乐所在的营是卫河支队改编的,都是河南人。过去,这支部队打仗南不过陇海,西不过平汉,东不过津浦,北不过德太,就在冀鲁豫这块地盘转。南下前,营长发话:“在座的都是连以上干部,丑话说前边。咱们都是河南人,有离不开家的,现在说话,趁早拿了路费回你的炕头上去。决心南下的,别给河南人丢脸,五尺高的汉子也长长志气,把兵一个不少地带到大别山去!有人说共产党再有办法也带不出去河南兵,我就不信!你们信不信?”没人说话,心里没有底儿。但是没一个不想“长长志气”。越往南走,连长们越忙活,队前队尾地关照,掌握部队的情绪变化。 王崇乐见刚才议论的几个战士不吭声了,一咧嘴笑道:“我看咱得学学大雁,春来秋去,南北到处飞,不总恋着一处。” 一战士说:“那不如学蜗牛。” “咋讲?” “它把房子背在身上,走哪儿哪儿是家。” 王崇乐被逗乐了。 另一战士说:“咱们现在不是和蜗牛一样吗?背包往身上一背,走哪儿哪儿吃哪儿睡。” 王崇乐道:“说得好。谁说咱河南兵没出息?听听!” 黄昏,部队走上一片辽阔的沙坡,地图上标着“陈园集”。从地名判断,也许当年这是个繁华的集镇,现在却只剩下一副形骸:高低不平的沙地上这里一堵瘫墙,那里一片瓦砾,茅草稀稀拉拉地摇晃着,像一片荒凉的乱坟岗。 休息号声响了。一身泥水的战士们像一堆泥,倒在沙地上就睡,饭也没人吃了。 刘伯承在李达的陪同下四下巡视,他心痛地看着酣睡的战士,说:“赶紧布置防空警戒!” 李达:“部队太疲劳了,休息时间延长两个小时吧?” 刘伯承沉默,走了几步,果断地说:“不行。才走出20多里,若再延长休息时间,大亮前走不出黄泛区。慈不掌兵啊!” 刘伯承在堵断墙下席地而坐,皱着眉头伸直腿,靠在断墙上。他摘下眼镜,揉着红肿的眼。 第58页 卫土长走过来,手中拿着一本书:“司令员,我在那个小屋里发现这么个东西,你看有用没有?” 这是一个十分破旧的、用粗黄纸订成的小簿子。渍满了垢迹的封面上端端正正四个正楷体大字:“芸窗积异”。字写得很有功底。刘伯承一下子来了精神,取出放大镜,小心地翻开读起来。里面都是用毛笔写成的三字一句的短句。作者的名字叫戴鸿安。从内容分析,他无疑是黄泛水患大悲剧的见证者。《芸窗积异》开篇写道: 老农民 第一冤 出苛税 纳杂捐 出柴草 供米面 天天要 地亩款 剥民脂 着挤棉 民敢怒 不敢言 庄户人 如油煎 款纳尽 地卖完 居家人 乞丐餐 嚼草叶 充肌肠 喝凉水 撑三天 爹娘哭 妻子怨 雪上加霜,国土沦陷,蒋介石抗战不力,使人民深深失望。戴安鸿悲愤地写道: 日本侵 起争战 蒋家兵 今心寒 损百姓 失地盘 亡州县 记不全 从东北 到西南 起天津 至潼关 伤同胞 数千万 血成河 尸如山 委员长 暗手段 自忖量 乱思念 论武战 刀不全 讲文争 讨谋浅 文武力皆不全什么计都用完炸河堤把民淹 作者写到这里字迹开始潦草,悲愤跃然纸上,令人不忍卒读。 河堤断 黄水流 百里宽 不见头 房淹塌 树捲走 居家人 哭号陶 娘唤儿 儿唿娘 襁负子 四方逃 黄水快 跑不了 转眼间 尽卷漂 骨肉亲 别离了 断肠泪 顺眼抛 呜唿噫嘻 父子不相见 兄弟妻子散 夫何使我至于此极耶可哀哉 时耶命哉 徒唿苍天 唿天拍地的悲号,郁愤欲绝的吶喊,《芸窗积异》的作者最终是逃落他乡,还是终于在饥寒交迫中含恨而亡?一本控诉状遗留在破屋里,抛下他一腔悲沧、怨恨、凄凉。 刘伯承掩卷,闭目,潸然道:“战略疏于失算,百万人化为齑粉!” 李达翻着破旧的小簿子:“蒋介石这次又搞‘黄河战略’,他成不了!” 刘伯承:“卫士长,把这个册子给张副政委送去。” 李达对刘伯承说:“你合合眼,休息一下,我去看看大车队过来没有。” 刘伯承:“等等,制图科不是来了三个女同志吗?让柴成文去看看她们,有困难帮助解决一下,不要让黄汤汤把这些‘电灯泡’泡坏喽。” “柴成文?”李达奇怪了,这跟情报有什么关系? 刘伯承笑了:“你这个参谋长,没掌握情报处长的全部情报。” 于乔三个人狼狈透了。在泥汤里拔了20多里,不知摔了多少屁股敦。摔来摔去,于乔、陈晓静连背上的行李丢了也不知道。此刻三个人正躲在一座没有屋顶的四壁破墙内。 陈晓静斜歪在地上,发现于乔的裤子上颜色不对。 “于乔,看你的裤子!” “怎么啦?” “色儿不对。呀!是血。你……来‘那个’啦?你可真会添乱。” 于乔嘻嘻地笑着。 黎曼瞪她们一眼:“还笑!这么脏的水,泡了一天,看出毛病!” 于乔懒懒地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它偏挑这个时候来,有什么法子呢?” 黎曼从背包里抽出一条裤了:“多亏夹在被子里,还没湿透。快换上。行李丢了都不知道,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兵!” 于乔摆摆手:“不换、不换,前面还是黄泥汤,换上还不是一样。” 陈晓静:“跟柴成文说说,等会儿你坐大车去。” “我才不要他照顾呢!” “得了吧你,这叫给他机会。” 墙外面有人喊:“黎曼!黎曼!” “谁呀?” “柴成文。” 陈晓静:“你倒底是找黎曼还是找于乔?此地无银三百两,痛快点儿嘛。” “你们三个怎么样?” 黎曼:“柴处长请进来吧。” 柴成文走进了没有顶的屋里,一看三个人的样子,笑了:“一身泥义滚上一层沙,真成了土地爷啦!” 陈晓静:“是土地奶奶。哎,柴大处长,等会儿让于乔坐大车吧。” “别听她的,我才不坐呢!” 柴成文看看于乔,发现了裤上的血,一惊:“你负伤了?” 三个女兵捧腹大笑。 柴成文被笑得莫名其妙,心里为于乔着急,有些冒火:“有什么好笑的!包扎没有?真是胡闹!” 说罢,柴成文就往外走。 “回来!”于乔喊,“谁说我负伤了?自己胡闹还说别人……” 柴成文停住脚,这才转动起不曾转动的那一根“筋”,脸“腾”地红了,再不敢看她们一眼,夺路而逃。 黎曼话音追过去:“跟后勤要两条裤子,她们俩的行李跑丢了!” 陈晓静:“呆鸡!还是情报处长呢!” 黎曼:“这话不公正,哪个情报处长也不负责这方面的情报。” 于乔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人夜。千军万马又开始跋涉。 第59页 月光白花花的,先是铺在沙土上,渐渐铺在明晃晃的水中。 还是“拔慢步”。有几个战士见左右没有女同志,干脆把裤子脱下,往脖子上一缠,腿上立刻利索多了。此经验一传,纷纷效仿,月光下白亮亮一片白屁股蛋子。 李达问:“他们搞甚名堂?” 参谋说:“‘精兵简政’呢。” 李达明白了,些微笑笑,没再说什么。 柴成文借着月光找到于乔。 “后勤紧张,只要到一条裤子,你跟陈晓静倒替着穿吧。” 于乔接过裤子,柴成文碰到她冰凉的手,心疼地问:“你行吗?” “行。” “过了黄泛区,骑我的马。” 于乔漂亮的大眼睛一闪一闪:“从北平到太行山,我走穿了七双鞋底。法学院女生篮球队本人打中锋,一口气可以打全场。嘿嘿,你看我需要特殊照顾吗?” 于乔虽出身名门,又是高等学府的洋学生,但此时泥水身,短髮齐耳,满脸东一道西一块的污痕,委实不见一丝娇弱气。三十出头的柴成文从于乔身上发现了女性的魁力和柔韧的藏力。他动情地望着她不愿离去。他们相识一年了,总是匆匆见,匆匆相别,像这样能并排走一走的机会也很少。 月亮越升越高,北极星闪闪烁烁。 黄水汪洋反着明晃晃的光,千军万马在如烟似纱的月光中动,哗哗的胜水声搅碎了月夜的寂静。 “快!跟上,后面有追兵!” 口令从后面传来,越传越急。 哗哗的搅水声越来越响。 沙河 1947年8月18日 杨国宇战时日记片断(略加整理): ……这些平白无味的地名,我得把它记上,以后再 查我们壮举,是从哪条道路到大别山的。 18日夜,一过黄泛区,3o里的急行军,抢渡沙 河。豫皖苏部队早已搭好浮桥,我们一到就顺利通过。 天明开进贾寨。 甜甜地睡了两个钟头。 忽然想起防空及行动问题,马上爬起来用湿手巾擦 了一擦已有些红肿的眼睛,跑向司令部。 在门卫处,见到司令员皱着眉头,两手插进裤袋 里,踱来踱去。参谋长一只脚跷在吉普车上,左手撑 腰,右手捧脸,眼睛凝视,一动不动。我知道他们正在 思考什么问题,不能打搅,就偷偷缩转来。走不几步, 遇见小马(通讯参谋马焕越),他噼头一句:“你往哪里 跑?”说着,就把我拉到吉普车跟前。 司令员立刻停止了思索,转脸向我说:“好,你也去 协助参谋长。” 汽车隆隆地响了。我莫名其妙地跟着登上汽车。 小马这才从容地对我说:“昨夜大部队过完后,我们 机关紧跟上去,顺利从桥上抢渡,当我们一过完,浮桥 就被敌机炸断。可是我们的辎重车辆、医药、弹药,还 有一大摊子在沙河北岸,当然1号(刘司令员)着 急,5号(李参谋长)必须亲自到河边指挥抢渡。” 汽车一直驶到渡河口,参谋长才宣布任务:“水涨、 船少,你仍将现有船只组织起来,分为两个渡口,一渡 部队,一渡车辆。”最后,他又加重语气说:“同志!要争 取时间,抢渡哟!” “就这点事,何必参谋长亲自出马呢?”我一边纳闷 地这样想,一边和小马分了工,驾起一只小船划到河北 岸去。谁知事情不是想像的那么简单,因为昨天飞机炸 沉了两只船,水手都跑光了。小马找我问:“怎么办?”两 人都想不出办法来。 不久,对岸忽然出现一队裸体大汉,好像参谋长在 和他们说什么。他们很快一齐跳到水里,像一群海鸥一 样飞速地浮过来,一个高鼻子的找我,要求分配给他们 任务。 “一班渡人,一班渡车,其余去修那只大船!” 我吩咐完毕,他们就那么敏捷快当地活动起来了。 沉静的渡口又立即变成了热闹场。 不到半点钟,又来了一排水手,我随即分配他们把 牲口从河里放过去。牲口一下水,就唿唿地喷着水沫, 没有不会浮水的,有的不用人牵就浮过去了,像一艘艘 袖珍牛皮汽艇。但也有的浮到河中间又转回来,甚至有 的被冲下二三里才爬上岸,自己找到渡口来了。 我一面招唿渡河,一面检查辎重,把一车单军衣顺 手发给300多鲁西南战役中的解放战士。打开一个重 箱,发现里面全是坏手枪和破傢伙,不知谁干的,简直 劳民伤财!我把它一下子扔到河里去了。好步枪、机关 枪,照参谋长指示,统统发给县大队。 不停手地搬,不停脚地渡。突然,来了一群土匪。 我立即组织火力;准备迎战。一见这架势,土匪放了一 通乱枪就跑了,怕后面的部队上来。其实后百都是国民 党的追兵。大家忘了一切疲劳和飢饿,直到日落的时候 第60页 还在奋力抢渡。 蒋机又发出刺耳的啸叫,背后的村子已经被炸起 火。一批接一批的蒋机沿河来往侦察轰炸,子弹像狂风 颳起飞沙走石,铺天盖地。 参谋长顶着弹雨在南岸指挥,北岸趁着敌机每一次 轰炸的间隙,飞快地抢渡。 一天一夜,正午,所有部队、车辆、马匹统统顺利 地到达南岸,向目的地开去。遗在北岸的,还有2o来 辆再也不堪使用的大车残骸,让它去作国民党造谣公司 (中央社)的“赫赫战果”吧! 走了一夜,第二天从杨埠渡过洪河。 笔者在採访杨国宇时见到了他的战时日记本。 它长不盈柞,宽约两寸。翻开磨损的硬壳,第一页写着——一直记到死”。 发黄的纸张,蝇头小字,密密麻麻,使人感到本子对于主人宝贵。字迹工整、娟秀,不似出于鬚眉之手,更难置信这是在战斗间隙、行军途中伏在马鞍和背包上所就。还很别致,有插图——作者吝惜纸张,一寸照片大小的空间竟能画出一个战役的鏖战全景,敌我双方,人马城廓,天上飞机,地上栖鸟,错错落落,笔笔传神,令人叫绝。 看我们惊嘆不已,杨国宇爽朗地笑道:“顽童的把戏,有啥子好嘛。” “您小时候学过画?” “哪有那个机会哟。只是家里有一位会剪窗花的祖母,如果硬要寻根求源,就是跟她学的。” 年已七旬的杨老幽默,诙谐一似当年。抑扬顿挫的川腔一从口中吐出,那圆而亮的眼睛便更显得生气勃勃,透着童稚的纯真,这在他这把年纪实为难得,因而也就尤其动人。 从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副司令员的位置上离休后,他以自己的字画重新布置了客厅、书房,潜心做起文章。他在一本散发着油墨香味的《刘邓麾下十三年》的扉页上题了字,赠予我们。这是他众多编着中的一本:1937年一1949年的日记集。 谈及刘邓,杨国宇极富情感。他说: “刘伯承是大军事家、大战略家,他办事都是有章法的。中国有句古语,说是圣人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跟随刘伯承左右,就有这种感觉。那时,我没读过兵书,我懂得的那些军事理论,还有什么孙膑、孙武、拿破崙、苏沃洛夫、克劳塞维茨……都是从刘伯承那里‘贩’来的。你在刘伯承周围,不知不觉中脑壳壳里就会装进去一些学问。 “邓小平干脆、果断,是道地的大政治家。鸡毛蒜皮的事,他不管。态度严厉,话不多,一针见血。他批评过的事,没人能忘记……” 说起他自己,杨国宇又笑了:“我那一摊摊,是个‘不管部’。司政后没人管的事都归我管。天天跑得我腿肚子转筋。兵源补充、物资调剂、俘虏收容、行军路线、宿营号房子、给首长派警卫……都是军政处的事。大军南下,我干尽了‘坏事’。啥子炸大炮、炸汽车,汽油往上面一浇,轰地一声,这就是我干的事。哈哈……真是‘坏’透顶喽!” 军政处处长这个角色的确不易当。本来南下大别山就是仓促挥师:前线急需的,后方没来及运到;前线的包袱又没有转移到后方;绝大部分指战员对于到敌后方作战的艰巨性认识也不够。部队一出陇海线,诸多的问题都跑出来拖行军的后腿。总指挥部不得不在行军途中召开紧急会议,专门解决繁重的行军问题,正式成立了军直指挥部,杨国宇被指定为指挥部司令员。 戏更难唱了。刘邓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就是打游击,也要走到大别山。而部队拖着罈罈罐罐捨不得丢。一轻装,不知要惹多少麻烦。杨国宇为此不知跑了多少腿,磨了多少嘴,甚至干仗、吵架,有的干部指着杨国宇骂娘。骂娘也罢,骂爹也罢,杨国宇还得“干坏事”。烧、炸、扔、埋,心疼得他浑身打哆嗦,还得硬着肠子,瞪着眼,自己亲自干。 在那间充满了书卷气的客厅里,杨国宇突然一反爽朗常态,往事勾起了他无限情思,一句话说出来依然忧心沖忡:“那时候倘不如此,就无须蒋介石,我们自己就把自己拖垮了!” 河南 郑州 1947年8月18日 蒋介石如梦初醒。 刘邓过了黄泛区,又直逼沙河。共军并非“慌不择路”、“抱头南窜”,而是有目的地直奔大别山。蒋介石立刻意识到:在中国这个棋盘上,毛泽东又耍了他一回,胜了他一筹。激怒之下,他飞临郑州,拍桌子,摔战报,“娘稀匹”骂了一通,质问顾祝同: “为什么追不上一支疲惫之师?!” “黄泛区徒步难行,车炮辎重更难行动,粮食弹药经常迟误 “娘稀匹!刘伯承身上背着舟桥了吗?他能走,为什么就追不上?立刻给我下死命令,限期追上刘伯承,追不上刘伯承,不必给我写战报!” 明明是蒋介石的错误判断造成了战略部署的失策,顾祝同、郭汝瑰、顾鸣歧却谁也不敢回嘴。 为着追上刘邓,蒋介石用上了近3o个旅。还不放心,回到南京又命令空军司令周至柔派飞机空袭刘邓,重磅轰炸刘邓南下必经的五条河流的渡口。 第61页 蒋介石愤愤地说:“就算他刘伯承走出黄泛区,也决通不过拦在他面前的五条大河!” 从7月18日拂晓到7月20日深夜,数十架飞机对沙河两岸展开了大规模的轰炸,炸毁了周围的大小村庄,平均每村至少落弹五枚以上,新站集先后被炸21次,落弹120余枚。 只是,刘邓大军此时已全部渡过沙河,周至柔派出的“神勇飞鹰”们空劳神了一番。 蒋介石急令军务局局长俞济时:“速命张轸从周家口、张徐从淮阳、夏威从涡阳向刘伯承前进方向斜插过去,截住去路;令程潜从平汉路调整编58师由漯河向东插到汝河之南待敌!” 晋南 黄河渡口 1947年8月18日——23日 陈赓大叫:“糟!糟糕!” 其实,这声喊也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冲击着山峡唿啸而出的黄河水百里轰鸣,砸地撞天。 陈赓一下子被变化无常的黄河击蒙了:怎么一夜之间河水勐涨数丈?人马齐备,日夜繁忙,准备了近一个月,要渡河了,竟出现了这种情况!他掀下帽子,弯腰推踩脚下的大石。大石纹丝不动。又上来三个人一齐推。大石滚下岸去,跌人混浊的黄水中,竟不沉落,被那吐着白沫的浪峰托举着,打了个旋儿,如同一片褐色的枯叶,转眼间被卷向百米之外。 这怎么放船? 这怎么渡河? 陈赓从管理员嘴里拔出菸袋锅,往地上一蹲,“吧嗒”、“吧嗒”抽起来。没几下子,“哇”地吐了。吐得很厉害很彻底,五脏六腑翻江倒海,黄绿的胆汁也吐出来,苦得他伸出舌头不敢缩回。 警卫员吓坏了,递毛巾,递漱口水。心里也纳闷:司令员虽没抽菸习惯,偶尔解闷儿吸几口也从不碍事,今天是怎么啦? 陈赓下令指挥部在距渡口不到八里的一个村子安营扎寨。耳贯顷刻不息的黄河跑水声,他坐立不安,甚至揪掉了头髮、鬍子。那水声似千军万马在奔腾,一会儿幻作尾追刘邓南下大军的数十万气势汹汹的追兵,一会儿幻作陕北胁迫毛泽东和中央、总部机关的胡宗南20万大军。毛泽东在电报中说:“现在陕北情况甚为困难。如陈谢及刘邓不能在两个月内以自己有效行动调动胡军一部,协助陕北打开局面,致陕北不能支持,则两个月后胡军主力可能东调,你们困难亦将增加。”“陈谢出豫西后,胡宗南对陕北攻势必将破坏。”陈赓感到一阵滚油浇心。 重兵压境,出豫西只有南渡黄河。可眼下就是“破釜沉舟”,砸了锅,沉了船,也波不过这条疯蟒般的黄河啊! 夜深了,河水的轰鸣经天纬地,搅动着黑暗,扩张着恐怖,仿佛人世间顷刻跌人灾难的深渊。 飞蛾齐集油灯前蹿来蹿去。蚊子一群一群,忙忙活活,逮着陈赓乱咬。陈赓丝毫没感觉,他提着沉重的笔给中央、刘邓拟电报稿。写了撕,撕了写,再写再撕。他知道,毛泽东、刘邓期待他陈赓的是什么。终于,他重又掂起千钧之笔: 河水暴涨,此刻难以渡河,焦急万分!只要河水降 至打不翻船,我即率部抢渡。 鸡打鸣了。 陈赓趴在桌子上打了个盹儿,睁开眼问警卫员:“我的鬍子白了没有?” “没有。”警卫员莫名其妙。 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头,他陈赓看来比伍子胥经折腾。 陈赓脸也未洗,带上情报科科长又到了黄河边。水比昨天又涨了两尺。他们找到有经验的船夫询问水情。船夫抽着陈赓递过的纸菸,说大概这次涨水不会持续太久,时序还未到秋雨连绵的季节,那时候洪水一下来,几十天也落不下去。 陈赓稍稍放心。他参照山间河流水情做了研究,又发电给晋绥边区,了解陕北和晋西北黄河上游的水情。復电很快来了:陕北近日未下大雨,黄河水位也不高。只剩下渭水情况不明。 陈赓心情好转,捋着鬍子自语:“你白不了喽!渭水那条河没什么了不起的!” 刘邓復电: 我们这里情况不太紧急,你们晚一些天过河没有关 系。渡河要确保安全,不能着急。 陈赓读着电报,心头一阵热。自抗日战争八路军129师成立以来,陈赓曾长期跟随刘邓左右。两位首长的博仁体恤、宏达伟岸常常使陈赓感嘆不已。他经常说:“我吃刘邓的饭。”这是陈赓的肺腑之言。 陈赓把电报递给左右的同志看。刚刚好转些的心情又忧郁起来:“刘邓首长对我们多么关心!为了我们安全渡河,说他们不紧张。屁股后头跟着追兵36多个旅,能不紧急?毛主席这盘棋是三军配合,两翼牵制。我们这支西路军在全局中举足轻重,不能因为我们渡河不成而打乱了战略反攻整盘棋。河水稍有退势,立即渡河!” 水位一天没有退势。 又一天…… 两天过去,到了8月对日,洪峰减了些气势,虽然余威还盛,堤岸仍像地壳崩裂似的微微抖颤,陈赓还是决定22日利用暗夜渡河。 感情外向的陈赓内里却是极精细的。他把各旅首脑召集在一起,摆出了他这几天反覆思索的问题。 陈赓提出了几个怎么办:一,如果敌人发觉我之渡河意图,偷渡不成怎么办?二,渡过去的一部分被敌人切断后路怎么办?三,占领敌滩头阵地受阻怎么办? 第62页 陈赓的四个旅长一个湖南人、三个湖北人。“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这几位都是人物。第10旅旅长周希汉竹竿一样精瘦细长,说话一板一眼,再紧急也如此,说大鼓书一样从容不迫。长着娃娃脸的第13旅旅长陈赓却是个急性子,活泼好动,哪里有他哪里就有一台戏。第11旅旅长李成芳块头硕大,行军不出20里坐骑就仿佛驮着山,大汗淋漓,鼻喷热气,所以部下常常给他备两匹骡子。这个李成芳像尊泥菩萨,别人再热闹也似乎与他不相干,那张长而阔的脸没有春夏秋冬,而心里却明镜似的。 陈赓话刚落音,陈赓便道:“这种时候渡黄河,在一般人眼里看来除非是疯子。国民党就是再高看咱们,也不信咱敢闯龙王庙。” 第12旅旅长刘金轩接道;“我们渡河点多,长达几十里,敌人不可能弄清我们渡河的准确时间和地点。” 李成芳好像没听见陈赓的话,毫无反应,没有表情的大眼木然地平视着,似乎什么都看到了,又什么都没看。 陈赓也不看他,却知道他那个大脑袋里面的机器在快速运转。这个“若愚”的李成芳是位“大智”者。 周希汉嘴上叼着自卷的“炮筒”,手上又卷着另一支。不知道他抽的是些什么树叶子,又臭又沖,陈赓正想骂他,李成芳冷不丁地发言了: “司令员不必多虑。此时浦河有三利:西北野战军昨日沙家店战役消灭了胡宗南一个主力师,致使胡的部队陷于米脂以北必然无力顾及我们渡河之事,这是一利。我刘邓主力跃进大别山,调动了顾祝同主力30多个旅。敌后方空虚,我渡河地段的敌人仅以五个保守团柏怀一线防御,这是二利。河水暴涨,虽增加发渡河难度,却麻痹了河防阻兵,可谓天意助我,这是三利。因此,司令员所讲的三个问题都不可怕,万—……” 周希汉喷吐的浓烟把李成芳呛得连连咳嗽。陈赓从周希汉嘴上拔出“炮筒”,甩到地上。周希汉呵呵笑着,抬起左手——还有一支。屋子里的人都笑起来。陈赓是非常喜爱这个“烟筒”旅长的。和陈赓经歷相仿,周希汉14岁做新郎,洞房花烛夜逃出家门,投奔革命。在19年的戎马生涯中,他的险境不仅仅在战场,他被撤过职、“开除”过军籍,甚至两次被张国涛下令处死。当了叛徒的红9军军长曾对着周希汉连发数枪,所幸枪法不准,一发未中。歷尽了人世坎坷的周希汉像进过太上老君八卦炉的孙大圣,似乎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心惊肉跳了。1946年国民党的“天下第一旅”10万兵马杀至晋南,旅长黄正城自恃所率部队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他本人又是留过学、受过系统军事教育的中将指挥官,骄横恣肆,狂言天下无敌。周希汉从陈赓那儿领受了交手任务就开始卷他的“炮筒”,卷了一马褡儿,让警卫员背上,他自己叼上一支就去布他的阵了。他对这次的对手很满意。下棋他从不跟低手下,打仗碰上个硬手他便热血沸腾。这个黄正诚和他的“天下第一旅”令周希汉兴奋、激动,他盼望的正是这种真正有力度的较量。厮杀了一天一夜,周希汉杀得双目喷红,天亮时黄正诚成了周希汉的俘虏。黄正诚被带到周希汉的指挥部,周希汉噼头一句:“你打得不错。” 这次渡河,周希汉又是唱挂头牌的角儿,担起突击队的任务。 见周希汉又点燃了“炮筒”,陈赓也无奈,他用手扇着到处乱飘的烟雾,说:“周希汉,如果遇到第二、第三种情况,你怎么办?” “我带一个营先过。遇到第二种情况,我在滩头固守;遇到第三种情况,我到山上打游击,等候后续部队。” “你带哪个营走?” “29团2营。” “好,就这样。过河以后,只有前进、前进!” 陈赓道:“周希汉打游击不用留暗号,他走过的地方,‘炮筒子’一熏,三年不长草。” 刘金轩好抬槓:“三年寸草不生,他拿什么卷‘炮筒’?” 李成芳盯着墙角的咸菜缸。 陈赓说:“本司令这次也抖一抖,玩个洋的。胡宗南的报话机咱可缴了不少,都调配给部队,这次渡河全部用无线电指挥。” 旅长们全乐了。李成芳也翘起了一个嘴角,笑得不“像”。 8月22日夜,先是霪雨靡靡,顷刻又大雨倾盆,直到次日凌晨才停住。但见河水翻滚,拍岸喧闹,白茫茫的雾气飘浮在河山之间,似乎黄河水沸了。 周希汉避开了原有的渡口、另闢牛湾、李河口、下关阳三处渡口。几乎动用了所有可以漂水的东西,最宝贵的是破船、牛皮筏子,而葫芦、油布包也能派上用场——太缺乏渡船了。 报话机已经沟通。 各种渡河工具消失在晨雾中。 陈赓在北岸指挥所里来回踱步。他抓起昨天周希汉丢在桌子上的半截“炮筒”,点上刚吸一口,又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 报话机静静地躺在桌子上,没有唿叫的声音。毕竟头一次使用这玩意儿,真担心它出毛病反而误事。 陈赓:“过河时间不短了,怎么听不到唿叫?” 第63页 作战科科长:“报话机不会出问题。” 参谋长:“周希汉的习惯是不搞出个名堂来不报告。” 晨雾瀰漫。各种渡河工具像片片树叶在奔腾的河水中一会儿冲上浪尖,一会儿跌人波谷。护送突击队的是济源县杜八联水上民兵队,人称“葫芦队”。他们头上缠着衣服和子弹,腰上繫着一串葫芦,手中执着枪,一部分游在前面开路,一部分护在船的左右。 这是一支富有传奇色彩的水上轻骑,已有300年歷史。他们是“黄河人”,祖祖辈辈在这一方土地繁衍生息,靠着系在腰上的葫芦赤条条地在黄河捕鱼、捞虾。这几年,战争来了,就有了民兵“葫芦队”。他们飞渡黄河袭敌堡、夺敌船,出没在黄河浪涛里。这次渡河大军来到关阳渡口,发现这里山高谷深,水勐浪急,周希汉正急得转圈子,突地站出了“葫芦队”。 民兵连长薛平华说:“我们地理熟,摸水性,组织‘葫芦队’先渡,攻克崖头主堡,给部队水上开路。” 一声命令,数十名荷枪实弹、腰系葫芦的水上英雄跃身下水,刺稜稜似白鱼戏水,看得周希汉惊异不已,半天才喊出一声:“绝!” “葫芦队”没泅多远,一艘敌人的巡逻艇开过来,眼看就要暴露目标,“葫芦队”队长李庆常潜游到敌艇侧舷,跃身冲上,一枪未发全部解决了问题。直到“葫芦队”即将登岸,南岸崖头上的敌人才发现不妙,集中火力向水面射击。副队长李庆禹的葫芦被子弹打中,河水直往里面灌。李庆常镇静地用一只手捂着葫芦上的弹孔,一个民兵紧游几下靠过来,给他当枪架,居然一梭子弹打出去,敌人的机枪便哑巴了。 北岸主力部队发起火力掩护,“葫芦队”飞速登岸,攀上崖头,一场激战,炸毁了崖上的碉堡。 周希汉指挥渡河部队直驰南岸,迅速抢占了滩头阵地。 北岸指挥所。 陈赓还在焦急地踱步,那条受过伤的腿明显地破了。 突然,报话机里有了信号。周希汉的声音: “先头部队渡河成功,正向石头山主阵地发起进攻。石头山有敌人一个团,配有山炮。” 陈赓大吁了口气,命令:“陈赓遭敌阻击,正在强渡,你派出部分兵力支援!” 放下话筒,陈赓转身对参谋长说:“告诉13旅陈赓,周希汉渡河成功。但不要催他。他这个人很要强,容易性急,弄不好会增加伤亡。” 2o分钟后,报话机里也传出陈赓的声音: “渡河成功。37、38团先头部队全部过来了!” “好!迅速集结已过河的部队,奔袭新安、渑池,占领陇海路。” 陈赓的命令刚下,周希汉又出来报告: “后续部队顺利渡河。” “一部分攻占石头山阵地,其余人马向横水推进!要快!” 8月24日拂晓,又是大雾笼罩,陈赓率领指挥部渡河。 战争的车轮带动起人类突发奇想的思维旋转。渡船奇缺,战士们和当地水手就把油布裹上棉絮、芦苇、秸杆,扎成一丈长、一尺宽的鞍马状油布包。试验时,一个“包”乘坐两三个人,往水里一放,刚划动木桨,油布包便勐向前一蹿,冲出去几丈远。只是这种“包”到了河心,被浪一托便打旋,难以驾驭,加之大部分战士来自山区,不习水性,有跌水的危险。 有人建议把几个油布包并起来。 于是创造又向前推进一步,三个油布包编成一架,后尾安上舵,可以坐一班人,外载一挺机枪和一门小炮。 200多位梢公要求送部队过河,每架油布包上配了一位有经验的老梢公掌舵。 陈赓命令渡河,大小船只、油布包一齐下水,好不壮观。尤其是几十架油布包首尾相衔,活像一条条黄色巨龙在浪滔中蹿动。 天刚亮,敌机就来了。炸弹、机枪扫射,把晨雾撕扯得像破棉絮。有的水手、梢公牺牲了,立刻有人补上位置。一趟又一趟,“黄龙”从北岸蹿到南岸,又从南岸蹿回北岸,直到把几万大军全部送过河去。 陈赓面对黄河深深地鞠躬,满怀激情地喊道: “水手万岁!” 黄河两岸从此便有了新的神话传说:一天黑夜,大军刚刚来到河边,突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黄河咆啸如雷,惊涛骇浪中涌出一条金色蚊龙,朝着陈赓将军摇尾颔首,大吼三声;陈赓大手一挥,10万大军骑上巨龙,腾云驾雾,飞过黄河…… 大势中原大势中原第8章 狭路相逢 豫南 汝河 1947年8月23日——24日 陈赓率部飞渡黄河天险之际,刘邓中路大军尾后拖着数十万追兵,越过了涡河、沙河、颖河、洪河,先遣队第6纵队第18旅即将到达汝河。 “快,跟上,不要拉开距离!” 肖永银不住地催促着他的部队,几千双脚板踢腾得黄沙滚滚。 一些小个子兵被催促得一路小跑,汗水顺着脸颊、脖子往下滚,军装的前心、后背、腿弯儿直到绑腿也都被汗水、泥沙染花了。战士们如同荒野小兽,不住地伸出舌头舔着干裂爆皮的嘴唇,双腿急速机械地交替运动。他们已经不理会头顶上那颗红红的太阳,反正不是烈日就是暴雨,雨鞭抽打、泥泞熘滑的滋味儿也不比这好多少。他们现在唯一盼望的就是快到汝河。队伍中不时有人问: 第64页 “汝河还有多远?” 他们不知道汝河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旅长肖永银也想不到。 汝河在一般地图上很难找到,1:50000的军用地图上也只是一条细线。它宽60公尺,水流不算太急,但河槽深陷,河堤陡峭,水深丈余,无法徒涉。与名川大河相比,汝河实在微不足道。汝河无意名垂史册。日出日落,它傍着两岸的村落、庄稼地,悄无声息地流淌着。它也想不到,人类的战争突然选择了它,在它的清冽中猝然溶人那么多那么多的人类之血,以致使它一度改变了自身的色彩。 第18旅抵达汝河北岸,看到了这条波光粼粼汝河。 许多人兴奋得喊起来:大别山呀大别山!跨过这条河,离你就不远了! 疲劳、干渴、飢饿像潮水向部队袭来,有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人瘫在被太阳烤得灼热的地上,伸胳膊,展腿脚,舒张咋嚎作响的筋骨。有人下到陡峭的河堤下,把头伸进水里,“咕咚咕咚”喝个没完没了。 肖永银连小憩都不能够。作为先遣队指挥官,他每到一处首先的事情是勘察地形,而后组织部队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占领最佳阵地,保障大部队顺利通过。 汝河虽不宽,但若没有渡船还是无法通过。肖永银立即派出一部分人到沿河各地寻找船只和各种漂浮器材。 警卫员给肖永银端来一碗从河里舀的水。 肖永银一仰脖子,几口灌进肚里,连叫几声“痛快”,抹抹嘴角上的水,举起瞭望远镜。 汝河两岸为浅丘陵地带,地势比较平坦,视野开阔;唯南岸的汝南埠地势较高,是一个绝好的制高点,肖永银决定渡过河后把旅指挥部设在那里。这时,突然传来了一种异样的声响。是什么?肖永银警惕地一抖肩。确实有种声音,沉沉的,像地壳在缓慢地滚动。听见什么了?他问左右。参谋们都摇头:什么?什么也没有。肖永银趴在地上,耳朵贴到地面。 “不对!” 肖永银跃身而起,义举起望远镜:视界里没有一丝异样。 半小时后,先是沸沸的尘上出现在望远镜里,接着是浩浩荡荡的队伍,步兵、炮兵、汽车、马车…… “敌人从南岸堵过来了!” 形势严峻。 应该立即把先遣队带过河去,占领制高点,像钉子一样扎在南岸,阻击围堵之敌。可是找船的分队归来,仅找到一只可载十几人的小船。 “架浮桥!” 肖永银果断地下了命令趁敌人立足未稳,在最短的时间里送一支部队过河,哪怕一”排也好,先建立一个桥头堡,掩护工兵架桥。 对岸的敌人发现了北岸的部队,行进中的队伍立即成战斗状态,奔跑着扑向高地和几座村庄。接着,大炮、机枪都开火了。 先遣队利用仅有的一只船和林秸扎成的筏子开始强渡。略通些水性的一头扎进河里,拼命向对岸游。还有的索性抱了根木头跳下水。 炮弹、子弹越来越密集。刚渡过去一个小队,空中又出现敌人的飞机。 清冽的汝河水混浊了,一缕缕殷红的血汇人激流。 渡过河的第52团1营冒着排炮的轰击和飞机的俯冲扫射,闪电般扑向大雷岗的敌人。刚进村的敌人不知道来了多少共军,立刻弃村而逃;跑出一里地,清醒过来,掉转头又反扑。第52团1营营长一面指挥作战,一面分出兵力在敌人的炮火下架设浮桥。渡河前,肖永银给他下了一道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架起。浮桥! 桥,意味着什么,从肖永银到每一个战士都非常明白。前面有阻敌,后面有追兵,大部队几万人马辎重随后就到,没有桥就等于束手待毙。杨勇的右路大军、陈锡联的左路大军已经渡过汝河到达淮河附近。统帅着晋冀鲁豫野战军的刘邓首长和指挥部若因无桥渡河,就将使南下大军失去指挥中枢,陷于群龙无首的险境。桥,已经成为连结在南下战略成功与失败的中间链条,一条脆弱而坚韧的链条。 架桥,一切为了架桥2炮弹炸起的水柱噼头盖脸打过来,工兵们一抖肩,一甩头,照干!一排战士倒下了,他们的位置立刻又冲上来新的战士。 敌人对于架桥的认识并不逊于对手。架桥,反架桥,使这条无欲、无争的汝河遍体鳞伤。暴雨般的枪弹、炮弹压下来,血水呜咽着一跳几丈高,河面上腥雾瀰漫。 直到日头偏西才托起一架浮桥。也就是十来分钟,几乎贴着河面轮番轰炸的飞机丢下的炸弹就把浮桥炸坍了。工兵们从附近村子里扛来门板、芦苇、林秸,再架!架好,又炸,炸了再架。天擦黑,敌机飞走,汝河暗红的水面上终于稳稳地出现了一架浮桥。浮桥的下游一侧,牺牲的战士尸体顺流而去…… 第52团踏着浮桥全部过河,占领了立脚点大雷岗。 俘虏口供:河南岸是国民党军第85师吴绍周部,全师一字摆开,似一堵火墙,堵住了通往大别山的去路,上峰命令要把刘邓阻击在汝河北岸,就地全歼。 天黑透了,第18旅未过河的各团部队先后集结在河边。肖永银站在夜风里,对岸的火光映红了他的脸,黑色的脸庞像镀了一层紫铜色彩釉,拂动一下似乎能发出铿锵的声响。他眯着眼,向南岸观望。河那边火光连天,炮声隆隆,从油房店到汝南埠一带,连绵30余里村村被放了大火,房子、草垛在燃烧;村边的树也一律被砍倒,架起了鹿砦。吴绍周准备死堵了。 第65页 熊熊的大火倒映在河里,浮动着,摇曳着,闪烁着,使人仿佛置身于大火之中,汗水顺着嵴梁骨往下流。肖永银脚下的土地已经被他踢腾出两个凹坑,他弄不清这几十里长的火光后面究竟有多少敌人。下一步怎么办?新的情况已经报告给纵队,还没有得到指示。打过去?摸不清敌人的底。等?如果敌人继续增兵,布好防务,天一亮处境会更加险恶。难道南下大军就这样被阻遏了? 时针一点一点向深夜12时移动。夏夜短暂,再转几圈儿,天就大亮了。在肖永银30年的记忆里,没有再比现在更紧急的时候了。压在他肩上的不是一个旅、一个纵队,而是晋冀鲁豫野战军的命运、战略转折全局的成败。沉重使他有了一种从来没有的感受:一个优秀指挥员首先必须具备的是一种“负重”能力。 突然,有人惊唿: “刘邓首长来了!” 肖永银倏地转身,看到刘伯承魁伟的身影出现在夜幕之中,他的身旁是敏捷的邓小平和稳当的李达。 肖永银直感到沖头的血压唿地降下来。 刘伯承、邓小平、李达,还有纵队首长、第18旅、第16旅的首脑们挤在离汝河1oo米的第18旅的指挥所里。这是一间低矮的小草房,昏暗的油灯苗闪烁不定。薄薄的草墙外,枪声大作,炮弹轰鸣。 “情况怎么样?”刘伯承望着肖永银。 肖永银简练地做了汇报。 邓小平对李达说:“打开地图,先把总的形势告诉他们。” 地图在油灯下展开了。 李达:“敌人正以十几个师的兵力从背后向我追击,58师等三个整编师距离我们只有50余里,判断明晨8时以前就会赶到。我军正面被敌85师挡住去路。判断85师的任务是迟滞我军主力,以便在洪河、汝河之间与我决战。目前情况正是前有阻师,后有追兵,千钧一髮,万分险恶。” 参谋进来报告:尾追的敌先遣队已经和我后卫部队接火。 草房外“轰”地落下一发炮弹,油灯的火焰勐地跳了一下。 邓小平:“不惜一切代价,坚决打过去!” 刘伯承抬起头,扶扶眼镜,缓缓地说:“狭路相逢勇者胜。大家明白这句话吗?” 他的目光挨个儿地扫视着屋子里的每一个指挥员。 指挥员们领悟到:当冤家对头狭路相逢时,只有勇敢地冲上去决一雌雄才是唯一的出路;谁想转身后退,谁就把自己的嵴背亮给了对手。战争不仅是充满着不确定的领域,战争还是力量的角斗场。军事谋略讲的就是客观性,此时此地此情,作为兵法韬略称为对策学、军事运筹学,或者概率论、博奕论、排队论,正确的选择只有一个一一风险决策。 “狭路相逢”在古代战争中也有范例。公元前270年,秦国进攻赵国,秦首先包围了阏与。赵王问廉颇,能不能救瘀与?廉颇口道路远隘,不能救。又问乐毅,也是这样答覆。只有赵奢答曰:路远道隘,谁勇谁胜。赵王即令赵奢率兵出征,终于解了瘀与之围。 刘伯承脸上现出少有的冷峻:“从现在起,不管白天黑夜,不管敌人飞机大炮有多少,我们都要以进攻手段对付进攻的敌人,从这里打开一条血路。歷史决不能逆转,大军南下的战略决策决不改变!” 作为统帅,在危难之时能传播信心是他最宝贵的一种品质,尽管他内心也许对结局并没有太大的把握。 汝河河边炮弹迸裂,小草房里肃静沉着。油灯把刘伯承和邓小平的身影放大投射到墙上,几乎罩满了整个一面墙。无声的力量从统帅身上辐射过来,指挥员们目光炯炯,望着刘伯承、邓小平。刘邓连在一起是一座威严的山,一座威严的太行山,一座威严的大别山。 “我们随同你们一起走!” 刘邓的声音使草房里的气氛一下子又紧张起来。 肖永银:“不行!太危险!通道打开,也在敌人射程以内。请首长从17旅那边过河!” 邓小平:“不要管我们,你们只管打好仗就是了!” 第6纵队政委杜义德当即布置任务:肖旅实行突击前进,打开一条通道,让大部队冲出重围;尤旅(尤太忠的第16旅)接替肖旅后,扼守大小雷岗等村庄,保护浮桥,抗击敌人,掩护大军安全渡河。 各级指挥员把刘邓首长的命令一级一级向下传达,一直下达到每一个战士。河岸上沸腾起来: “刘司令员来啦!” “邓政委来啦!” “狭路相逢勇者胜!” “坚决打过汝河!” “保卫刘邓首长!” 千人同心,则得千人力;万人异心,则无一人之用。统帅专一,则人心不分;人心不分,则号令不二;号令不二,则进退可齐。 肖永银下到营,亲自代替营长指挥。团长下到连,营长下到班。每支步枪都装上了刺刀,每颗手榴弹都揭开了盖。 曳光弹、信号弹一道道划过。 漆黑的夜空被战火照亮了。 踏过浮桥的队伍沖向敌阵,如同出炉的千度钢水沸扬流泻。常言道:一夫拼命,十夫难敌。如果一支千军万马的集团军拼命,其力量是不可估量的。 无数战士的身影在火光中一掠而过,团长、营长、连长跟他们一样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与敌人近战。打下一个村庄,又扑向另一个村庄;碰上敌人就拼杀,消灭了再往前插。忙坏了电话员,他们不停地收线、架线。电话随着战线的推移不断传来报止.口. 第66页 “占领王庄!” “东桓庄打下了!” “进到小张庄!” 脚跟着脚,一股劲地向南压。冲锋的队伍龙捲风一般向前滚着,鲜血横洒,路成红色,许多人竟被它滑倒。 东方微微泛起灰白的亮色,突击队打开了一条长10里、宽八里的通路。 肖永银调整部署,令第52、53团在通路两侧展开,要像坚固的堤坝一样,坚决抗住两侧敌人的反扑,保障通路的安全畅通。同时把第54团调上去,变后卫为前锋,由他亲自率领,扫荡推进。 刘伯承拄一根断木作拐杖,跟在冲锋战士后面踏上浮桥。邓小平紧挨在他身旁,不时地搀扶一把。刘邓身边是两个卫士长、四个警卫员。他们后来回忆说:在整个战略进军中,第一次遇到这样紧急的情况。子弹就在身边飞着,炮弹就在附近炸响。我们都掏出了腰里的手枪,左右护卫着首长。 浮桥贴着水面随波起伏。刘邓大踏步走过浮桥,迎着蜂虽般的子弹,又走向阵地。 许多战士发现身后站着刘伯承、邓小平,惊愕得不敢相信。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真真地形成了一种无可比拟的战斗力。 那场景过去了40多年,刘邓当年的警卫员至今依然记忆如新:刘邓走到哪儿,哪儿的反击就打得最好。他们亲眼看到被炮火烤燎得满脸火泡的战士们,用手臂推开头_上的钢盔,露出白白的牙,注视着刘邓,甜蜜蜜地笑着。刘邓也激动不已:“打得好!同志们,打得好啊!” 当年的卫士对笔者说:“我恨自己没有绘画才能。刘邓走在阵地上,背景是战火烧红的夜空,金线银弧的穿梭,千万士兵的拼杀;刘司令员俯着身子,给一个正在射击的士兵戴好钢盔,士兵一回头,见是刘司令员,热泪夺眶而出……这是我亲眼所见的。在那个震撼情感的瞬间,我流泪了……” 汝河北岸万籁俱寂。待过河的部队接到严令:不准出现一点点火光。就一座浮桥,就一条生路,前面走不动了,后面的只能在河边待命。 敌人的追兵已经赶上来,后卫部队拼着命地阻击。前面是火光枪炮,后面也是火光枪炮,还有几万人没有过河。 杨国宇接到一封未署名的信,他一见那熟悉的笔迹就知是邓小平写的: (一)各部门应立即将机密文件全部焚毁,以免遗 失。 (二)桥头之阻敌已被我们压缩到村内了,直属队 接“淮河”(第6纵队代号)后尾渡河。不管飞机轰炸 和敌人火力封锁,一定督促各单位跟上,求得迅速通 过.以免前后接敌被迫作战。 (三)预定宿营地在彭店一带,过河后到齐一个单 位立即指定专人负责带走,免受空袭。 杨国宇立即召集各单位负责人,传达邓小平的指示,划分临时休息区,候令随时准备渡河。完成部署,杨国宇又下去检查。那些带不走的骡马都让机枪给“嘟嘟”了,“嘟嘟”得他的心一紧一紧,吶吶着:“可惜可惜!实在对不起,没得法子哟……” 机要室开始焚烧密件。一堆堆大火腾起,黑灰色的纸烬在半空中飘浮。 野战军直属队接到渡河命令。 陡峭的南北河岸已由工兵开拓成可以通过大部队和辎重的斜坡。直属队刚过去一小部分,敌机、照明弹就都来了。河面如同白昼,人们的身上被映得红红绿绿。敌机轰炸、扫射,浮桥上人的唿叫和马的嘶鸣混成一片…… 李达头顶柳枝伪装,站在南岸桥头,面色冷峻,眼光威严,不停地挥舞着手臂,用嘶哑的声音高喊: “快!快过!不准停留!” 有几段浮桥被炸坍,险恶的局势已经不允许重新捆绑加固,就有一排排人跳进河,用肩膀扛起门板,让部队通过。人、马、车辆、辎重踏碾在身躯托起的桥樑上。 过了桥的队伍仍在奔跑。开始是路有多宽,行进的队伍就有多宽,渐渐路窄容纳不下了,就漫向两侧的庄稼地。说是庄稼地,其实已经没了模样:右侧的棉花地里,棉蕾和棉叶被炮火打得稀烂,只剩下光秃秃的根茬儿;左侧的高粱像斑秃病人的头髮,东一撮西一截。 陈晓静、于乔、黎曼也在奔跑的队伍中。一口气跑了十几里,陈晓静自己也吃惊竞有如此强的耐力与初力。于乔平时就喜欢打球、锻鍊,体质比陈晓静强,只是自过黄泛区后月经一直不断,一张脸因失血过多、行军强度大而蜡黄黄的。过桥前她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卫生员打了一针吗啡才能直起腰,将就着跑了十几里,面色乌紫,嘴唇灰白,虚汗把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两只漂亮的大眼睛已经暗无神采。陈晓静扶她,她还挤出一丝笑容: “下次运动会,咱俩报长跑。” “我报马拉松。” “咦?黎曼,黎曼呢?” “刚刚还在,怎么把她跑丢了?” 两人又往回跑。 黎曼躺在高粱地里,头髮散乱,浑身颤抖,两道长眉痛苦地打着结,下唇被牙齿咬破了,一滴鲜血挂在下巴上。两个战士守在她身边。 “黎曼!怎么啦?”于乔惊叫。 第67页 见女兵来了,两个战士起身离去。 黎曼用手按着腹部,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地说:“我……有身孕……” 陈晓静:“妈呀!你这不是吓人吗?” 于乔问:“才知道?” “过陇海路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于乔这才明白黎曼近来常常呕吐的原因。她焦急地四下张望。 子弹在头顶“嗖嗖”地飞。 “我去找一副担架!”陈晓静起身就跑。 黎曼挣扎着,要爬起,她坐过的地上一滩鲜血。 “别动,再折腾非流产不可!”于乔按住她。一天一夜没有吃饭,于乔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像一个空心萝蔔,五脏六腑全没了,只剩下一个虚壳。 担架没找来。一个大个子战士以为倒在地上的女兵负伤了,背起来就跑。 于乔、陈晓静在后面追。 谈起45年前的这段事,年届七旬却仍旧眉清目秀、皮肤白皙的于乔说了一句: “过汝河可有意思了。” 一句话,可知当年的于乔该是多么开朗、青春、富有生机了。 凌晨3时;第16旅旅长尤太忠率部来到大雷岗,接替肖旅掩护渡河。 两位旅长没有握手,彼此默默对视了几秒钟便分手了。 大雷岗是敌我激烈争夺之地。为防万一,尤太忠把自己的位置和旅政委的位置分设在相距100米的两处,这样两人中若有一人伤亡,不致中断指挥。 尤大忠的指挥所设在一间马厩里。尤太忠是一条硬汉子,浑身上下骨骼硕大,长脸有角有棱。思考问题非常投人,眉宇间留下了一条很深的竖刀绞。这使那张稜角分明的脸更加有力度,甚至有几分兇狠。 马厩外面的开阔地上脚步纷沓,子弹横飞。尤太忠借着火光看到大小雷岗和东西王庄面对浮桥,形成了马蹄形的包围。他判断天一亮敌人必然要拼死反扑,一场鏖战是在所难免了。而他的一个团已经调给李德生旅,手头上仅有六个营的兵力。根据地形分析,敌人会先攻取小雷岗。这个村子紧挨河堤,高桥头很近。小雷岗若丢,我军就会失去依託,桥头便难以守住。 尤太忠走出马厩,亲自到河堤上布置侧射火力,并命令小雷岗部队加速储备弹药,抢修工事。 晨5点多钟,刘伯承、邓小平出现在尤旅指挥所。尤大忠一愣,跑出马厩,语调里充满了不安与焦虑:“首长!这里距敌仅一两里地,是激战中心,你们怎么……” 刘伯承四下观察,问:“进小雷岗的是哪个团?” “48团。首长,进掩体吧!” “小雷岗无论如何要守住!” “是!我已经做了布置。” 邓小平:“政委呢?” “我们俩分开指挥,牺牲一个,还有一个顶着。首长还是进掩体吧。” 一发炮弹唿啸而至,“轰”地一声,一面墙倒了,气浪沖飞了尤大忠的帽子。尤太忠一挥手,大叫:“扶首长进指挥所!” 在马厩里,尤太忠还是心神不定:“首长,你们快离开这里吧!” 刘伯承:“敌我力量悬殊,你们担子很重。” “是!” “一定要坚持到晚上,等所有部队通过。” “是!” 邓小平:“部队全部过后,把浮桥拆掉。” “是!……首长,这里不安全。” 邓小平笑笑:“啊,不欢迎我们在这里。” 刘伯承:“有什么要求吗?” 尤太忠极度不安:“是!” 刘伯承也笑了。 邓小平:“司令员问你有什么要求。” 尤太忠醒悟:“请给我们留下18旅的一个后备营。” “可以。邓政委,我们……还是走吧。” 刘伯承走出马厩,又回过头:“尤大忠,会合地点记住了吗?彭店!” 6时,敌人开始轰击小雷岗。阵地上掀起几丈高的尘土,沙石迸飞,一片迷檬,连前沿阵地也看不清了。炮火的激烈使联络不时中断,但这并未影响战斗,连长牺牲了排长自动担任指挥,班长牺牲了战士就顶上去,最后打到一个班只剩下两三个人,小雷岗还牢牢地掌握在第16旅手中。 8时,敌人又发起攻击。重炮、迫击炮、轻重机枪简直就像一群火鸟向小雷岗飞扑过来,浓烈的火药味呛得尤太忠大咳不止。他拂着烟雾,端起望远镜,看到村南头反冲击部队里一个提着手枪的人带领刺刀队在敌群中左沖右杀。这气势把敌人震住了,刺刀队趁势一直冲出村子,把敌人逼退到村外坟地一角。突然,那带兵的指挥员倒在地上,看样子是受伤了。他急速地做着手势似是不让战士管他…… 尤大忠急切地想了解这个指挥员是谁。团里告诉他,那是第48团1营营长陈达。 敌人攻不下小雷岗,10时又转向大雷岗。所有的火力转过来,从大雷岗前沿打到纵深,又从纵深打到前沿,10多架飞机助战,把阵地打得昏天黑地,10米之外看不见人。有六七发炮弹就落在马厩四周,门板都被掀掉了,尤太忠命大,安然无恙。他抖抖落在身上的灰土,嘴角露出一丝笑:“狗娘养的,没胆量炸老子嘛!” 第68页 这样的战斗还要坚持一整天,尤太忠命令部队一定要把敌人放到最近距离再打。第47团尖刀连是尤旅的骄傲,他们的阵地在村外几百米的开阔地上,只有临时挖的很浅的掩体和土坎作依託。敌人像黄蜂涌过来,又像砍倒的高粱一排排倒下去。终于,尖刀连还是被数倍于已的敌人包围了。一场触目惊心的肉搏战看得尤太忠咬破了嘴唇都没有察觉。但是,敌人一到村边就攻不动了。村子里强大的火力几乎把所有的敌人消灭在开阔地上。 尤太忠从报话机里听到敌人的指挥官在喊:“攻不动!快来炮,共匪凶得很!” 激战一直进行到下午1点多钟,才出现小间隙。 一战士说:“这一仗没打死,我等着抱孙子了。” 有个从羊山集战役解放过来的战士,身上还穿着国民党的军装。他懵头胀脑地问:“这是在哪儿?” “汝河啊!” “我咋觉得在阴间转了一圈儿,又到阳间来啦!我真没死?” 战斗之惨烈,连活着的人都不相信自己还活着。 后面的机关人员、炊事员送来了饭和水,往后抬伤员。尤太忠挨个查看担架,安抚受伤的部下。 一个伤员压着担架不让抬。 尤太忠问:“你有什么要求吗?” “旅长,咱们的大队人马都过来了吗?” 尤太忠看着他那只剩下一侧左臂、左腿的残缺身躯,喉头哽咽了,费了很大劲儿才说出:“同志,你看,他们正在安全地南进 下午4时,中路南下部队全部渡过了汝河。 狭路相逢勇者胜。 在这两军狭路相逢的汝河岸边,刘邓大军是勇者。 汝河可以作证。 狭路相逢的对手国民党军第85师师长吴绍周两年后又和刘邓见面了。这时他已晋升为国民党军第12兵团副司令,但还是在淮海战役中成了刘邓的俘虏。 刘邓在战俘所里见到了吴绍周。说起汝河相逢,吴绍周颇有感慨: “那天我们赶到汝河以南,不料你们先头部队已经到了河北岸。23日战斗打响,我举着高倍望远镜观察,一下子被弄煳涂了。这是什么兵种?说是步兵,有那么多的马匹z说是骑兵,又有众人在步行;说是辎重,又有战斗部队;说是战斗部队,又有不少人使用短枪。我自以为还算是能正确判断敌情的,但那回可难住了我。” 刘邓开怀大笑。 邓小平:“判断不清,就下不了决心嘛。” 吴绍周:“我的指挥方案是,用两旅之众粘住你们,再用两个旅合击。可不等我部署完毕,你们唿唿啦啦就冲到我眼前了。” 刘伯承:“那时我们两个就在你的阵地前借路。” 吴绍周收敛笑容,一脸惊异。 豫南 淮河 1947年8月26日一27日 河,河,还是河。 一条条河流横在南下的路上。 大自然或许并无意制造艰险,但这一条条河流每一条对于南下的刘邓大军都是一道阴阳界,而对于国民党的追兵阻师却是一次次的机会。 杀过汝河之后,第18旅又受命攻打必经之途——息县,夺下了淮河渡口。 这是千里跃进途中的最后一道关口。 淮河发源于河南南部的桐柏山,流经河南、安徽。江苏三省,是中原的一条大河。 第18旅部队抵达淮河北岸时,敌人已烧毁了全部渡船,仅有几只破船弃置河滩。 每年的5月至10月是这条中原大河的高水位期。5月平均水位14米,7月19米,10月以后开始下降。 当天刚下过一场急雨,宽宽的河面上泛着浪,水流湍急。第18旅政委李震派出部队远距离寻找渡船,他焦急地站在大堤上,冀盼着出现奇蹟。 下午6时,刘邓率领指挥部到达。 刘伯承走上河堤。邓小平在堤下用帽子扇着风,问李震:“有多少船?天亮前渡过淮河没问题吧?” 李震汇报了情况。 邓小平:“这些早应该想到。这么多人马,无船,无桥,总不能投鞭断流吧?” 刘伯承走下河堤:“吴绍周的85师已经到了彭店,离我们只有30里。天亮过不了淮河,重兵一到,有可能使千里跃进功亏一篑!” 第18旅刚结束汝河激战就攻打息县、拿下渡口,他们就是生出三头六臂,也难把一切都准备好。刘邓虽心急如焚,也没再说什么。 李达匆匆而至:“找到了一些船。李震,你们18旅今晚12点以前必须渡河完毕!” 李震连忙跑到渡口,监督渡河。 部队拥挤在渡口,乱纷纷一团,越急越挤,越挤行动越慢。李震重新调度、布局,整顿混乱的秩序,嗓子都喊哑了。旅里的干部都愁眉不展:这么多部队,就这些既小又破的船,无论如何在12点以前是渡不完的。 统帅部在岸边一间独立小屋召开紧急会议。 邓小平说:“伯承同志先过河指挥部队,际春同志一同过去。李达同志留这里指挥渡河。我负责断后。” 刘伯承说:“政委说了就是命令,立即行动。” 李震拦住走出屋的李达:“参谋长,12点以前我们旅无论如何渡不完。” 李达紧抿着嘴唇,沉思了片刻,很艰难地说:“两点钟前渡完,一分钟不能再延迟!” 第69页 第18旅只占渡河部队的七分之一,李震不能再说什么,但就是把时间放宽到两点钟,也是没有希望的。 刘伯承走出屋子,问李震:“河水真不能徒涉吗?”’ “河水很深,不行。” “到处都一样深,都不能徒涉吗?” “我们在村子里找了有经验的水手了解,他们都说淮河忽涨忽落,现在涨得很深,从来没人敢在这样的时候涉水渡河。” “你们实地侦察过没有?” “侦察过,先锋团和旅里干部都侦察过。” 李震刚回到渡口,刘伯承拄了一根打枣杆似的长竹竿也到了渡口。不知谁给他找来了这么一个别扭的手杖。 警卫员提着马灯,刘伯承登上一只小船,卫士长摇起长桨,微弱的灯光随船渐渐离去;朦胧中但见刘伯承不断晃动,引得岸边的许多人猜测:“司令员在干什么?”“是啥东西掉河里了吧?” 忽然河心传来刘伯承的唿唤:“李震同志,能架桥啊!我试了许多地方,河水都不太深!” 原来刘伯承在亲自测量水情,他还在水浅的地方插上了标杆。 怕岸边的人听不清楚,刘伯承又派人送来了亲笔命令:“河水不深,流速甚缓,速告李参谋长可以架桥!” 李震乘船到了南岸。刘伯承一直站在堤上,翘首遥望对岸。李震向刘伯承报告,参谋长已经接到他的文字命令。 刘伯承急急地问:“布置架桥没有?” “已经按照司令员命令行动了。” 刘伯承抬起手臂,那只大夜光表上的秒针飞快地转动着。 “平时时间是金钱,战时时间是生命,是胜利!李震,以我的名义再给参谋长写几句,要尽一切力量,坚决迅速架桥!” 李震写好后读给刘伯承听。 刘伯承说:“在字下面套上圈圈,要叫我们的干部注意才行!” 字条送出去了,刘伯承抱着双臂,走了几步,转过身,平缓的目光注视着李震:“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泰山不却微尘,大海终纳细流。圣人都谨小慎微,动不失时,何况我们这些凡人?” 又说:“40年8月,我军发动了百团大战。在制定正太路破击计划时,有个参谋把‘来远”误写成‘沫源’。我问他:‘你啥子时候学会搬山倒海的?怎么把河北的涞源搬到山西来了?’你看,粗枝大叶会害死人,会害死人的啊!” 几十年后,李震还清楚地记得这位“师长”临水而立说每一句话时的面部表情。 李震去组织渡过河的部队,一个团长报告说,有一处河水能徒涉。 “在哪里,你怎么知道?” “我们团有一个马夫掉了队,又搭不上船,就摸索着,从上游一处徒涉过来了。” 李震高兴得差点抱住那个团长。 他急忙写字条向刘伯承报告。字条还没送出,卫士长骑马而至,带来了刘伯承的字条。 字条上说他亲眼看见上游有人牵马过河,证明完全可以徒涉,让李震立即报告参谋长,不要架桥了,命令部队迅速从上游徒涉。 原来刘伯承还没有离开河岸。李震内心似翻江倒海。 拥挤在北岸的千军万马在李达的指挥下成多路纵队,浩浩荡荡从上游徒涉,渡过了南征途中的最后一道难关。 当后卫部队拔掉最后一个标杆,刚走出南岸五里多地,吴绍周的第85师便来到淮河北岸。 既然共军是徒涉过淮,吴绍周立即命令他的部队也涉水追击。不料人马一下水,未到河心,整个先遣队葬身河底。 不是神话,胜似神话。哪能那么巧呢?偏偏刘邓大军一过河,上游便降了大雨,洪峰淬然而至。无奈陆续到达的追兵30多个旅齐刷刷摆在淮河北岸,造桥,修船,足足忙活了十来天才过了淮河。 老百姓说话了:刘邓大军为民除害,要过淮河水浅三尺;中央军祸国殃民,过淮河水深丈二。 大势中原大势中原第9章 大别重归 陕北葭县 朱官寨 1947年8月30日 “我没有病!” 一声怒吼从毛泽东住的窑洞里传出来。 任弼时正朝窑洞走来,闻声急步进屋。 毛泽东怒气沖沖,面孔和脖子涨得通红。 保健医生手里拿着药物,站在一旁委屈得不知所措。 任弼时把眼镜摘下来擦着,示意医生悄悄退出去。 “史林同志,”毛泽东头也不回地站在地图前,“给陈毅、粟裕的电报发出去没有?” “已经发出了。我想,他们很快会有动作的。”任弼时戴上眼镜. 毛泽东“晤”了一声,余气未消:“华野迟迟不动,刘邓势必危难重重!你来看……” 毛泽东似乎使出举钢钎的气力拿起一支红蓝铅笔,刚指向地图上的中原地域,笔却“叭”地落在地上。 任弼时抢先躬身捡起铅笔,递给毛泽东,心头倏地一阵酸楚。 油灯下,毛泽东的手肿得像个馒头。 撤离延安五个多月了,毛泽东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加之陕北今年罕见的天灾和频繁的战事,粮食物品奇缺,毛泽东和战士们一样常处于半飢饿状态。极度的疲劳和严重的营养不良使毛泽东浑身浮肿,十分虚弱。前几天,任弼时忍痛将自己的坐骑杀了,炖了几锅肉,那也只能暂解腹中之飢,解不了毛泽东心头的沉重思虑。 第70页 自从刘邓挥师南下,毛泽东无一天不在惦记他们。凡有刘邓电报来,无论白天夜晚,必亲自处理。为保证大军南下顺利,他令陈赓率部渡过黄河之后,又几次电催陈、粟南下豫皖苏钳制敌人,以减轻刘邓的压力。然而陈、粟至今未动。前不久,刘邓来电告急:国民党数十个旅形成堵截包围态势,企图将我围歼于进军途中。毛泽东忧心如焚,一连数日几乎是站在地图前度过的刚才,他又一次吃力地拿起笔,给陈毅、粟裕拟了一封电文: 陈、粟: 二十九午电悉。 你们在惠民留驻时间太久,最近几天又将注意力放 在胶东,其实目前中心环节是在陇海南北积极行动,歼 击及抓住5军、57师,攻占一切薄弱据点直接援助 刘、邓。我们对于陈(士榘)、唐(亮)、叶(飞)、陶 (勇)2o多天毫无积极行动,你们亦未严令督促,十分 感觉焦急。为此问题,军委多次指示未见具体答覆。现 在欧震、张淦、罗广文、张轸、王敬久、夏威各部均向 刘、邓压迫甚紧,刘、邓有不能在大别山立脚之势,务 望严令陈、唐积极歼敌,你们立即渡河,并以全力贯注 配合刘、邓。…… 毛泽东 30日19时 措辞是严厉的。 近一个时期,毛泽东发给各野战军的电报均以中央或军委的名义,唯独给陈、粟的电报则全部署名“毛泽东”,并且必签上四个粗重的“a”,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华野西兵团渡河南下。由此,足见毛泽东的决心与焦急。 任弼时刚才说已发出的就是这封电报。任弼时转身去落实,毛泽东又回到地图前研究敌我形势。他想在地图上做标记,几次拿起铅笔又几次掉到地上。这时医生进来打断了他的思路,于是他才恼怒起来。 “晤。我不该对医生发脾气。他也是好心。”毛泽东接过铅笔,摇摇头:“可他不该打扰我,他根本不知道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 任弼时想安慰一下毛泽东,又知此种情势岂能一个“安”字了得,只好将说过的话又重复一遍:“主席,山东战场一直形势紧张,陈、粟迟迟未动必定是有困难。我想,他们接到这封电报,一定会拿出行动的。” 毛泽东的眉头依然没有松开:“但愿如此。” 周恩来走进窑洞,浓眉飞扬:“主席,刘邓传好消息来了!” “哦?快念!”毛泽东迎上几步,却接过电报:“不,让我自己来看。” 各首长并报军委,……: (一)我军已胜利完成渡过淮河,进入大别山之任 务。敌人追剿计划完全失败。今后任务,是全心全意 的,义无返顾的创建巩固的大别山根据地,并与友邻兵 团配合,全部控制可能点。 (二)实现此歷史任务,要经过一个艰难困苦过 程,……我们应切戒骄躁,兢兢业业,上下一心,达成 每一个具体任务。 (三)向全军说明,我们有完全胜利把握,……虽 有困难,也是能够克服的。 刘邓 未卅 毛泽东吸吮着嘴唇,眉头渐渐舒展开,灰肿的脸上也泛起红润。他慢慢地将电报递给任弼时,慢慢地伸手从兜里掏出香菸,慢慢地点燃火,深吸了一口,勐地吐出: “我们终于熬出来了!” 周恩来深解毛泽东语中含意,接道:“是的。主席,自古谁得中原,谁得天下嘛!” 毛泽东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哈哈大笑。 周恩来说:“主席,刘邓进入大别山,各个战场都活了。不过蒋介石是不会甘心的。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他一定会拼上性命‘围剿’。” 毛泽东点点头:“这也是我们所希望的。” 周恩来的目光透着沉重:“只是这样一来,刘邓会很困难,他们背得太重了。” 毛泽东移步到门口,撩开门帘,望了一眼满天的星斗:“夜黑了,星星才更亮。困难大,背得多,刘邓就更光荣。他们的行动是英勇的行动!” 毛泽东转回身:“恩来同志,请转告周师傅,说毛泽东饿了,快煮些黑豆送来。我要打通宵。” “主席,连着几天你已经很疲劳,我们担心你的身体……”周恩来婉言劝阻; 毛泽东微皱眉头:“怎么?你也讲我的身体如何如何?刚才医生捣乱,说我患了帕金森氏综合症。我告诉他,我毛泽东是中国人,不得外国病。我没有病!” 那一夜,毛泽东窑洞里的油灯通宵未熄。 两天后,电波载着毛泽东亲手起草的《解放战争第二年的战略方针》传送到人民解放军的各个战场: 我军第二年作战的基本任务是:举行全国性的反 攻,即以主力打到外线去,将战争引向国民党区域,在 外线大量歼敌,彻底破坏国民党将战争继续引向解放 区、进一步破坏和消耗解放区的人力物力、使我不能持 久的反革命战略方针。 歷史重重地记下了一笔:以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为开端,中国人民解放战争由战略防御转为战略进攻。 第71页 河南光山 北向店 1947年8月31日 “过八路!过八路!” 黄鹂鸟从这个村飞到那个村,就这么叫着,叫得清脆嘹亮.叫得字正腔圆。 老人们捋着鬍鬚说:“会飞的都是天神。前几年,‘直不岔’黑夜白日叫唤:‘打日本,杀敌、杀敌!’小日本不就投降啦?这一回也错不了,‘过八路’,又要闹红了。” “过八路!过八路!” 黄鹏鸟叫得更欢了,播撒下一串神奇的传说。 有人讲:“闹红的队伍是从黄河北边开来的。浩浩荡荡,有几十万人马,领头的姓刘名邓,那是个了不起的能人儿!只要一挥手,几十万兵马就能腾云驾雾,日行千里。” 说起刘邓大军连闯几大河,有一段完整的传说: “过黄河,正逢烈日当空,波浪滔滔,水深足有千丈,河宽二三百里,眼瞅着没法子。只见刘邓吹了一口气,黄河上剎时彤云密布,转眼下起炕席大的雪片,把河面封得结结实实、平平坦坦,大队人马就从这条冰河上走过来了。 “到了汝河,前有白匪,后有追兵,河面上既无桥,也无船,那才叫千钧一髮,难坏三军。刘邓沉得住气,不慌不忙从腰里掏出一个红绸包,取了一粒分水珠,往河里一丢,河水自然分成两堵墙,千军万马硬是人脚不沾泥,马蹄不带水,平平安安就过了汝河,连中央军的枪炮子弹都穿不透那两道水墙。 “队伍开到淮河更神。刘邓是个戴眼镜的人,他把眼镜摘下,往河上一架,就成了座七彩桥。大军刚从桥上过完,中央军就追到河边。只见刘邓笑了一下,抽回眼镜架到鼻樑上,桥就不见了,把对岸的中央军气得干跺脚没办法……” 歷代兴亡,总是伴随着许多神话般的民间传说。 传说是兴衰成败这一歷史真实的预言与观照。 一首歌在大别山麓唱响: 刘邓大军真勇敢, 渡河反攻鲁西南大捷歼敌六七万。 蒋介石正在手忙脚又乱, 我们又挺进大别山。 艰苦行军2o多天, 血战汝河胜利渡淮踏上大别山。 大别山好比一把剑, 直插到蒋介石的心里面。 毛主席领导如明灯, 刘邓首长亲自指挥就是指南。 同志们挺胸勇敢往前干, 解放全国胜利曙光在眼前。 曲子是《信天游》的调调,朗朗上口,刘邓大军的许多老同志至今唱起来仍然热血沸腾、珠泪涟涟。歌词是张际春在行军路上组织写的。他说这么重大的歷史行动为什么不编个歌子唱一唱呢?于是就发动每个纵队都写。第1纵队的宣传干事邢岳挺灵光,蹚着淮河流水,心里头一热,歌词顺口就涌出来了。 张际春听罢,击掌称好:“唱到战略进攻的点子上了,就定这首!” 渡过淮河,部队踏上送次渐高的坡道,这首歌不胫而走,很快在10万大军中流传开来。上了大别山,总部通知在北向店做短期休整,歌声更是此起彼伏,唱得石破天惊。 随着一阵阵欢快的歌声,战士们仿佛把数十天的腥风血雨、枪林弹雨、凄风苦雨,连同中原的风尘、征战的疲劳、敌军的阻截,一起丢在淮河北岸了。 到了!终于到大别山了! 大别山的8月,虽说不上是最美的季节,然而对于来自冀鲁豫大平原的战士们,这里秀丽明媚的山光水色却令他们陶醉了。路边的池塘碧澄清澈,映着蓝的天、白的云,一群群鹅儿在水中嬉戏,拨开一池云。池塘边开满了各色各样的野花,红的,黄的,紫的,蓝的。远处,黛色的山峦依次铺开墨绿、翠绿、青黄。山的背阴处是茂密的松竹,山的阳面则是望不尽的梯田,就连山顶也是水田成片,泛着绿的涟漪。 见惯黄沙土丘的北方籍战士连发感慨。 但是,野战军的一大批中高级指挥员却是从这里走向革命的。有好事者企图列个名单:陈锡联、陈再道、郑国仲、陈鹤桥、肖水银……结来数个清道不尽。大别山的山山水水、花草树木、田间小路、崎岖山道,与他们有扯不断的情丝。重新踏上故乡的土地,他们徘徊在残墙断壁、峭石悬崖旁,寻觅着“闹红”时留下的遗蹟。掬一捧故乡红色的泥土,望一眼昔日亲手写下,虽几经风雨仍依稀可辨的大宇标语——“打土豪,分田地”、“粉碎白匪围剿”“红军必胜”……这些九死一生的汉子们头一次品尝到返乡泪水的苦涩与甘甜,一肚子话到了嘴边只剩下一句: “大别山,我们终于回来了!” 野战军组织部部长陈鹤桥想到山上走走怀旧一番,刚出村口,见制图科的于乔和陈晓静捧着一大把鲜花,笑着从山顶跑下来。 休整了几天,姑娘们把自己收拾得换了个人似的,再不见过黄泛区和渡汝河、淮河时的狼狈。 陈晓静说:“陈部长,你看大别山的花多漂亮!” 陈鹤桥抽出一枝:“大别山到处是宝,好东西多得很。你们采那么多花干什么?” 陈晓静诡谧地眨眨眼睛:“我用它布置绘图室。于乔的那一把呀,要留着献给柴处长呢!” 第72页 “贫嘴!”于乔一下揪住陈晓静的耳朵,直到陈晓静哇哇告饶才松开手,她从衣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陈部长,你说奇怪不奇怪,大别山的石头是红色的,你看……” “是呀,陈部长,你是大别山人,你说这是为什么?”陈晓静也掏出一块红石头。 陈鹤桥的笑容消逝了:“你们问得好。大别山的石头是红色的,大别山的泥上也是红色的,因为这里面都是血,大别山人民的血!”” 陈晓静感到嵴背一阵瘆凉,手中的石块“啪”地落在地上:“真的?” 陈鹤桥捡起石块,抚摸着:“红军三进三出,每次转出紧接着就是国民党的‘清乡围剿’,烧光杀光,大别山就叫血给泡透了……留着它吧,记住,这是一笔血债!” 一个叫牛三保的战士扶着位瞎眼老妈妈朝这边走来,身后还跟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老人摸摸索索,一路蹒珊,一路喋喋不休:“4连,4连指导员……” 走到陈鹤桥身边,牛三保扶住老人,说:“老妈妈,这位是我们的首长。” “首长?……首长可是4连的?首长可是指导员?”老人挤巴着枯凹的双眼,紧紧拉住陈鹤桥的双手。 陈鹤桥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实话实说:“老妈妈……我不是4连的人,也不是指导员。” “那你们不是民国18年从这里出去的红军?” “我就是那时的红军,如今又回来了。” “那你不认识吴海?4连的指导员?” “吴海?老妈妈,我们这儿有很多4连。据我所知,没有一个指导员叫吴海。” “没有?不!不能啊……俺就那么一个儿子,俺吴海是红四军4连指导员,他走的时候才20岁呀!” 老人像个失望的孩子“哇”地一声坐在地上痛哭。 于乔和陈晓静赶忙搀扶起老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老妈妈,您别难过。我们虽然不是吴海,可也和吴海一样,都是当年的红军,都是您的儿女。 陈鹤桥拉着老人的手:“老人家,现在咱红军有几百万啦。那时候吴海做4连指导员,现在咱有很多很多个4连,几千几万个吴海都回来了。您想叫吴海做啥,我们都能替您做。” “不,俺啥也不要做,啥也不要……”老人呜咽着,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混浊的泪,半晌才憋过一口气来:“俺就要吴海回来……给俺报仇哇!……自从他走后,湾子里叫白匪民团闹惨啦,妇会的人叫那些禽兽们糟踏够了,又反绑着手投到池塘里啦!岭后松林里天天杀人,杀得没有数哇……吴海他爹也给砍死啦!我的眼珠子也叫畜牲们用竹筒子给……给拧掉啦……吴海!吴海!你要回来给娘、给你爹报仇啊……” 在场的人都忍不住了,于乔和陈晓静的手颤抖着,攥紧那块血红的石头。 陈鹤桥用衣袖擦擦泪:“老妈妈,别哭了。这仇咱们一定替你报!我正有件事要问问您,如今咱红军回来了,为什么村上除了老老小小都跑光了呢?” 老人颤颤巍巍撩开衣襟,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若与共产党照面,杀绝满门! “这是上个月,保长逼着家家户户写下的呀。我老了,又是个瞎子,还怕啥?我是拼死在家等俺吴海,要把冤雠给他说说呀!” 陈鹤桥搀着老人说:“做得对!老妈妈,您不用怕,咱队伍多得很,往后还要往这边开,说不定您的吴海还会来呢!” 老人的腰板突然直起来,拉过身边的小女孩说:“好孩子,快,快去,去岭后叫你妈、你叔、你婶他们快回来。你就说,红军不走啦!” 小女孩呆立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转身,像只小鹿朝山上跑去。 松林里迴荡着银铃般的童音: “红——军——不——走——啦——” 河南光山 北向店 1948年吕月31日 茅草小屋里黑漆漆的,大白天也得点灯。 部队进入北向店后,刘伯承、邓小平就在这里住宿、办公。 刘伯承走到哪里也离不开地图,有时甚至把看地图当成一种休息消遣,无论多么紧张疲劳,只要往地图前一站,他就能气沉丹田,进入一种“人定”状态。似乎他面对着的不是花花绿绿、点点线线的图形,而是一片活的凸起的天地;他全身心走进去,跨过山川江河,步人广阔平原,越过小桥关隘,在山山水水之间跋涉,从满头乌髮直走到一顶银丝……此刻,他正手擎一盏如豆的油灯,伫立在“大别山区形势图”前,构想着部队的进一步展开。 邓小平刚刚签署了一项作战命令,打开收音机想听听敌人的动态。他怕影响刘伯承,便把音量调到最小。 收音机里国民党的电台正在广播近几天的战事: “……本月下旬,国军10万官兵于息县汝河、淮河一带追阻围歼共军,激战数日,战况空前,毙伤共匪无数,缴获武器颇多。目前,国军正在节节进击,共匪已作分股逃窜。据可靠消息来源,此役中,国军曾击毙一名身材高大且戴眼镜之匪徒,经多方证实,此人必系共匪头目刘伯承无疑……” 第73页 “哈!邓政委。”刘伯承眼睛不好,耳朵却很灵。他放下油灯,回头对邓小平笑道:“我这是第几次被击毙喽?” 邓小平也笑了:“蒋介石是恨你不死哟!本来在晋东南、冀鲁豫,你已经是人家的心腹之患,如今又窜到大别山,跑到人家卧榻之旁,令他骨鲠在喉、芒刺在背,还要取其首级,他能不恨、不盼你死吗?” “说的是哟!”刘伯承又举起油灯,视线回到地图,说:“你看,大别山纵横千里,西至平汉,东临津浦,北傍淮河,南靠长江,突出于武汉、南京之间,物产又丰富,地势又险要,堪称歷代兵家必争之地。而今开闢中原,解放全国,实现我军重大战略转折,正在此一举。蒋介石当然要拼上老命争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嘛。但是,我刘伯承不想死,我还要睁着一只眼睛,试看中原逐鹿,鹿死谁手!” “大势所趋,国民党必败无疑!” 说话间,李达进来报告:“司令员,政委,部队已经集合完毕。” 刘伯承点点头:“好。邓政委,部队在等你作报告。走,一起去见见咱们的猎鹿人。” 三个人有说有笑刚到门口,房东老太婆端着半碗稀粥走过来。 老太婆白髮苍苍,六七十岁的光景。她把半碗稀粥递给刘伯承,有些紧张地说:“家里穷,拿不出东西来,就喝口稀的吧。看,眼窝子都塌下去了。唉唉,这大把年纪还当兵哟!” 刘伯承好感动,接过半碗稀粥,说:“老大妈,我这也是叫人家给逼的哟。不打倒蒋介石,就没得我的活路。” 老太婆打量着刘伯承,昏花的眼睛里透着疑惑:“你们真的要打?真……” 邓小平说:“老人家,我们是当年的红军,现在又回来了。” 老太婆摇摇头,嘆口气,翕动着干瘪的嘴唇,低声道:“唉,这次回来,千万莫再走了。” “不走了。我这个l年纪的兵说话算数,不然就对不住您老人家!”刘伯承说着,把手里的碗还给老太婆:“不过,这碗稀粥还是您老人家留着吃吧,我们红军有纪律。” 老太婆的眼睛亮了一下,一边推让一边说:“红军的纪律我懂,我也闹过红!可你刚才说的话要是算数,就当着我老婆子的面,把这口粥喝下去。” “既然如此,这粥我还真得喝。” 刘伯承双手捧碗,送到嘴边,稍停,仰脖,两口下去。 北向店东南角的打谷场上,已经集合了野战军指挥部200多名精英。这是野战军指挥部南下以来第一次如此规模的干部大会。 会场中央摆着一张临时跟老百姓借来的八仙桌,桌上有一把也是借来的茶壶和一个部队的搪瓷碗。到会干部的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面容也修得整整齐齐。 新华分社社长李普提议,刘邓首长还没来,先请情报处长柴成文介绍一下敌情。柴成文正说得眉飞色舞,见刘邓李三人远远走来,立即剎住话头,带头鼓掌。 刘伯承摆摆手:“今天邓政委作报告,我也是听众。” “那好,我来抛砖引玉。”邓小平径直走到八仙桌前,示意大家坐下。 战时讲话,邓小平从来不用讲稿,因而野战军指挥部也从不设专职秘书。 邓小平开宗明义:“同志们,我们已到了大别山,由黄河而到长江,完成了战略任务的第一步。” 掌声起,惊飞了在场院谷垛上憩息的麻雀。 天空蓝蓝的,偶尔飘过几片白云。自鲁西南作战以来,这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阳光下的邓小平似乎有些热了。他脱下灰军装,只着一件泛黄的短袖汗衫,又摘下帽子,露出了和所有的人一样的光头。经过长途跋涉,连日征战,他的面容明显消瘦了,两个眼窝深陷下去,颧骨更加凸出。 他喝了口水,接着说道: “党中央说我们的行动是英勇的行动。英勇不英勇,还要看我们今后的行动。目前,我陈谢兵团已挺进陇海西线,向伏牛山前进。这样,便以大别山、伏牛山和鲁西南形成了一个犄角之势。在这种战略态势下,我们解放中原,把蒋介石逼退一条线,是有充分根据和条件的。 “其一,由于我们挺进大别山,陈谢兵团出现在陇海西线,加上陕北战场的攻势,蒋介石兵力不足更形捉襟见肘。现在尾追我们和我们周围的敌人总共有23个旅,不过15万人,其中一部是被我歼灭后再补充起来的,除此敌人要想从其它地方再抽调部队是万分困难的。另方面,当我跨越陇海铁路时,敌人错误地认为我们是被迫的行动,事前没有布置正面阻击,事后尾追又一直处于被动,这就是蒋介石战略上的失败,这就是蒋介石的致命弱点。他和咱们毛主席对奕,总是错误地估计形势,走臭棋!” 会场上盪起一片笑声。 “其二呢,再来看看中原。中原地区人口4500万,物产丰富,本来是蒋介石的重要‘兵库’和‘粮库’。我们到这里便夺取了敌人的供给,加强了自己,使敌人的困难骤增。 “其三,这个地区有我们长期革命的影响,人民受过革命的洗礼,内心拥护我们。但由于革命的四次转移,人民目前还暂时对我们採取观望态度,这是可以理解的。刚才,一位房东大娘就有这种担心,怕我们打不赢再走。咱们的毛主席也有担心。他说,挺进大别山有三种前途:一是付了代价站不住脚,退回来;二是付了代价站不稳,在周围兜圈子;三是付了代价,站稳了,开闢出巩固的中原根据地。同志们,我们应该争取第三种前途!” 第74页 邓小平最后说:“我们预计,半年之内,将是最困难的时期,也是最关键的时期。成败在此一举!” 场院谷垛上又落了麻雀,鸟儿们梳理着羽毛,忙忙碌碌啄食。它们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声音。 徐州 陆军总司令部 1947年8月29日 副官处处长以不易察觉的脚步轻轻走进总司令办公室。 顾祝同仰面靠在沙发上,漆黑的眉毛虬结成一团,粗重而不均匀的喘息大起大落。 副官处处长伺立片刻,轻声报告:“总司令,吴绍周来电,请示刘伯承部进入大别山后,吴部的行动方案。” 顾祝同很不耐烦,挥挥手,连眼睛也没睁开:“请示我干什么?让他等委员长的训示好了。” “是。另外,山东庆祝光復慰劳团求见总司令。” 顾祝同的怒气终于爆发了,一拍沙发咆哮起来:“什么光復?什么慰劳团?一群混吃白喝的蠢虫!告诉他们,我谁也不见!” 顾祝同的心情糟透了。这位在党国堪称最有风度、最有修养的上将近日常发无名之火,动辄拍桌子训人,弄得总司令部上上下下一片肃杀。 他的心力真要俱瘁了。一个多月里,为了对付刘伯承,他亲赴羊山上空指挥作战,而后又往返奔波于商丘、郑州、徐州之间,先是煞费苦心揣摸共军真实动向,接着全力部署围追堵截。结果,还是让刘邓率部进了大别山。 顾祝同打从投军的那一天起就没这么窝囊过。北伐,他率领的第3师由广东、福建、江浙,一路打到南京,所向披靡,攻无不克。围剿共产党中央苏区,他任北路军总司令,率部步步为营,相继占领黎川、广昌、兴国、宁都,进而挺进瑞金,逼迫红军放弃根据地,开始逃遁般的长征。1941年,他在皖南略施小计,就把新四军整得几乎全军覆没。和共产党交手,他向来十分自信,可是这次…… 顾祝同长嘆,目光落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 红木桌上有一页纸,仿佛暮色中一张苍白的脸,纸上的一行行黑字如同白脸上暴凸的青筋。那是蒋介石两天前发给他的电报。不知出于什么想法,或是警示自己,或是怨恨对方,这纸电文始终躺在那里—— 各部队行动,迟慢不前,娄(屡)失良机,任匪军 平安渡过淮河,进入大别山,此为我革命军人之最大耻 辱。各级司令官、部队长只知稳扎稳打,猬集一团,未 能区分数纵队,不敢超越迫击匪军,旬来无显着战果, 何能弭除匪患,挽救危亡兹特严令中诫:如再任匪军 逃遁而至平汉路以酉,各级部队长、指挥官决以纵匪、 祸国害民论罪。 顾祝同收回目光。论罪?若当真论罪,罪魁应首推主帅。君不见,主帅不明,累死三军! 这话不是他顾祝同的发明,连美国特使魏德迈也直言不讳地表达了这个意思。 当初,如果总裁不横加干涉,越级指挥,而完全按照他顾祝同的打法,一面追,一面堵,将一部兵力梯次调集于洪河、汝河、淮河一线做数番双方夹击,刘伯承、邓小平至少不会那么顺顺噹噹地进入大别山;弄得好,还很可能将共军歼灭于南下途中。可战场的军令指挥大权在总裁的手里,一兵一卒都要经他亲手调动。他顾祝同判定刘伯承有进军大别山的意图,总裁却说“共军北渡不成而南窜”;他顾祝同要求调兵堵截,总裁却板起面孔训示“调不调兵是我的事,追不追上是你的事”;他顾祝同刚把吴绍周的整编第85师车运确山向沙河布防,总裁却一个电令,吴绍周部又乘原车开返遂平…… 一个月中,这类事情简直数不清。顾祝同想起“小诸葛”白崇禧的一句名言:“有人说蒋总司令是步兵指挥官,一直指挥到团、营、连……,其实,他应该是步枪指挥官。” 尽管顾祝同曾积极参与过蒋桂大战,与白崇禧存有芥蒂,但白健生对蒋介石的这个评价他深有同感。事情还不上如此,倘若总裁仅仅是干预战场倒也罢了,令他惴惴不安的是,每逢战场失利,龙颜必定迁怒于下面。前徐州“绥署”主任薛岳就是因此被撤职的;鲁西南战役后,第4兵团司令王仲廉又被革职解京法办;就在昨天,8月28日,连总裁最得意的心腹陈诚也因全国战事急转直下而被免去参谋总年职务,改任东北行辕主任。 顾祝同心事重重,往来踱步,不知不觉走到“中正”像前,与蒋介石打了个照面。 蒋介石正盯着他。 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令顾祝同不寒而慄。蒋介石近米屡屡对他训斥:“身为将帅,最忌优柔寡断,这是你的致命弱点。止因如此,你才追击不利!”“大将多疑,迁延误事!”“追不上刘伯承,个必给我写战报!” 那声音尖锐刺耳,像电锯剖解湿木,割得人心惊肉跳。 顾祝同面对面地看着蒋介石,他突然发现不久前见到的蒋介石与照片上的蒋介石相比明显地衰老了。月初,蒋介石坐镇郑州,召见顾祝同。蒋介石坐着,顾祝同站着,也是面对面,距离也这么近;尽管蒋介石的腰板依旧那么笔挺,看得出却是费了力气的,脸上满是倦容,头髮、鬍鬚虽然刚刚修过,却掩不住那藏在皮肉中的苍白。 第75页 顾祝同的心头升起一种不可言状的恻隐,眼睛竞有些潮湿了。他赶紧掉过头,重又把身子陷在沙发中,默默嘆道: “老头子也不容易哟!……” 自从加人黄埔,追随蒋介石整整25年,他深知蒋介石的内心。撤查治办几个战场指挥官,总裁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倘不找几个替罪羊,又以何面目诏示天下?特别在目前的形势下,美国人正准备打总裁的算盘呢。 上个月,美国总统杜鲁门派魏德迈将军赴华考察,与顾祝同在徐州见了一面。8月24日,蒋介石举行宴会欢送魏德迈,顾祝同身负重责未能参加,但魏德迈的即席演讲他日后却有耳闻。 美国人真不讲面子。魏德迈的直言不讳令蒋介石险些摔了酒杯。 魏德迈说: “总统6月30日决定我来中国,刘、邓军是30日渡黄河,国军号称足抵40万大军的黄河防线,竟不费吹灰之力被一举攻破!世界上只有马其诺防线可与它相比,但马其诺防线被攻破意味着什么呢? “我是7月24日到南京的,你们说刘、邓军正在西窜,结果一窜却‘窜掉’国军九个半旅;你们说刘、邓已溃不成军,结果他们展开了战略进攻…一你们平均每月要花300o万的军费,竟被打得一败涂地!先生们,我真不知如何形容我此刻的心清。” 魏德迈沉痛过后,道出了惊人的结论:“我以为,中国的復兴有待于令人振奋的领导。” 这话太坦率、太露骨、太厉害了。顾祝同听说,在场的军政要员惊得嘴都合不拢,望着蒋介石一阵青、一阵白的脸,没有人敢给这位美国总统特使的讲话鼓掌。 到了这种地步,总裁能不暴跳如雷,能不想方设法挽回面子吗? 面子倒是次要的,顾祝同想,要紧的是不能让刘邓在大别山站住脚,一日共产党在中原成了气候,不管是蒋介石还是他顾祝同的身家性命,包括国民党的半壁江山,都将统统断送。因此,当务之急是进剿大别山! 办公桌上的机要电话响起急促的铃声。 顾祝同猜测到是谁打来的,赶紧几步抓起电话。 耳机里传来十分熟悉的绍兴官话,令顾祝同惊奇的是声音竟那么轻柔、那么自信:“墨三吗?20多天追剿共军,我知道你是尽了力的。虽有困失,责任不在你。目前最重要的是把刘邓残部消灭十大别山北麓,要抢时间,抓战机,打他立足未稳,打他疲惫不堪,打他没有后方基地。这是敌人最艰难的时刻,也是进剿最有利的时机。千万记住,战机稍纵即逝。我明天即上庐山,在大别山对面等你的好消息。” 顾祝同感动得诚惶诚恐:“校长,学生当竭尽全力,以报效党国!” 顾祝同心里亮堂了,沉闷了多日的办公室也有了生机。他背着手在房子里急速地兜了几圈,传令召开军事会议。 在军事会议上,顾祝同宣布了他的部署: 共军第1、7纵队,刻已进抵周党畈、涩港店间地 区;其第2、6纵队主力,刻在光山、泼皮河南地区, 其先头部队已进占经扶;其第3纵队已进占商城。 本部决以主力先击灭共军第1、7纵队。兹策定部 署如下:。 (1)张淦部遂照昨日电令行动; (2)吴绍周部第85师,以一个团守备息县及其以 南河防,主力即改在大林庄渡河,续向罗山及其以南地 区追击,协同罗广文兵团之作战; (3)张旭东团留一个营守新蔡,主力迅回息县增 防; (4)罗广文部以第10师渡河后,迅解罗山之围, 速向周党皈及其以百地区进出活动;第40师于30日 由五里店向涩港店以东地区索共军第1、7纵队主力攻 击… 顾祝同挥舞手中的镀铝金属小棒,指向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诸位,大别山犹如一盘石磨,只要我23个旅数十万大军合力转动,就能把共军碾成齑粉!” 河南商城 罗家凹 1947年9月4日 就在顾祝同调兵遣将的时候,刘伯承、邓小平为创建根据地,已经指挥部队先敌在大别山实施了战略展开。 各部队行动要旨如下: 3纵应迅速攻占立煌,并侦察六安、霍山、舒城、 芦江、桐城、潜山、太湖诸城准备占领之; 6纵主力应迅速攻占光山、经扶,并侦察黄安、麻 城、罗田、英山、浠水、广济诸城准备占领之; 1纵应于攻克罗山后,以一部破袭平汉路,另以张 才千部占领礼山、宣化店地区迫近平汉线活动,主力集 结罗山地区待机;。 2纵应攻占商城,相机占领潢川,并准备接替光 山、固始地区防务,尔后即在光固商地区待机; 高大的青枫树宛如一柄擎天巨伞为初秋的大地投下一片绿荫。 绿荫,军政处处长杨国宇席地铺开油印地图,一边比照刘邓前几天下达的行动部署,一边用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符号圈点目前部队所到达位置,还不时往小本子*记一些需要军政处配合的工作要点。 杨国宇本是个闲不住的人,难得这样坐下来。他圆头、圆脸、圆眼,加上个头小,整个身子都是圆的,就像绿荫场上的足球,只要部队有行动,他就一刻不停地奔波,一会儿冲到东南,一会儿问到西北,连驻地老乡婆媳吵嘴、夫妻离婚他也会去“插”一槓子。做调解工作。刘伯承为了能让他坐下来,曾几次督促他学点俄文,背背单同,以“消耗”过剩的精力,一举两得。他敬重“刘帅长”,照着做了。也算没白学,记住了俄语中把生过孩子的妇女叫“娃他母”,其余的全在忙忙乎乎中就饭吃了;而“毛病”却依旧,真真的“一举两失”。但此刻,他必须强迫自己坐下来,好好思谋思谋,否则他的军政处就要被来自四面八方的“球手”们争论、撕巴零碎了。 第76页 形势发展太快了! 短短几天,第6纵队(欠一个旅)已经拿下光山、经扶、麻城、黄安,正直抵长江北岸;第3纵队挺进皖西,如人无人之境,连克叶集、立煌、六安诸镇;第2纵队继占潢川之后,又迅速推进到固始、商城一线;第1纵队控制了罗山以南、光山和经扶以西广大地区;中原独立旅更是迫近平汉,兵临信阳…… 正如刘伯承所说:“我们要趁敌重兵追击尚未渡淮,大别山腹地空虚之际,迅速展开,广占地盘,来一个麻雀满天飞!” 麻雀飞满天,窝还在下枫树下。 几天来,物资统筹、伤员安置、车辆骡马使用、南下干部分遣、要枪枝、要子弹……都把手伸向军政处。杨国宇真的忙成了个“球”。 在中国人民解放军诸多的野战军中,唯独刘邓在袖珍精干的指挥部里设了个军政处。当初杨国宇曾问成立这个处做什么,李达说:“刘邓首长历来主张机关要简化层次,但却又决定成立军政处,我体会有点像日本的不管部,协助首长管那些除了作战之外必须管又无人管的日常勤务。首长的意思让你去干不管部长。你挑几个人先把班子搭起来吧。”只三言两语,事情就这么定了。长期从事机要工作的杨国宇就从那个室内好似“撞球桌”的狭小空间一下子跃到广阔的“足球场”。 于是,野战军指挥部里就有了两个“大人”:一位是“邓大人”,一位是“杨大人”。直到1990年邓小平接见原第二野战军老同志时,一看到杨国宇,老远就笑着伸出手来:“你好呀,杨大人!” 让杨国宇管“不管部”再合适不过了。他本来就什么事都爱管。“不管部”管的事情牵上挂下,吃喝拉撒睡,杂七杂八,形同乱麻,钝刀子不行。杨国宇的个性敢说、敢做、敢断,正好是把快刀,什么事到了他那里,保准“一刀”解决问题。当然,刀子太快有时受表扬,有时就免不了挨橹。杨国宇的另一个特点正好是有很强的心理承受力,无论怎么批,晚上倒头准能打唿噜,转天醒来照样精神饱满得像打足了气的球。这一点,打从他跨进八路军129师的大门就练出来了。他是从红四方面军来的。刚开始,别人一提张国焘,就把眼睛对着他,好像他是机会主义“残余”。四川人又少,别人不称名不道姓,只管他叫“锤子”。他心里不舒服,要求回老部队。刘伯承说我也是刚来,人生地不熟,久而久之就会习惯的。他一想,是呀,刘伯承不也是四川人吗?就这么简单地想通了。 杨国宇这会儿全神贯注,以致于走到身边的脚步声都没听见,直到邓小平叫了声“杨大人”,他才连忙站起来。 “不错,不错。夏伯阳在动脑筋了。”刘伯承拍了他肩膀一下,又和邓小个并肩走去了。 杨国宇望着刘邓的背影,心里犯嘀咕:首长在干什么?散步?每到一个新地方,刘邓都要转一转,一来散步,二来熟悉地形,以防敌人突袭,这已成老习惯了。可今天散步“散”得不对头,都出来好几趟守。邓政委站住了,回头看了看远处拴的几匹骡子,又继续往前走。是不是又要打我的算盘,准备再轻装? 青枫树另一边有一块空地,张际春正在教一群战士擂稻谷。他做示范,战士们轮流学,结果洋相百出,不是连壳带谷擂成粉末,就是一糙下去砸个满天飞。张际春不急,再做示范。初秋的阳光仍很灼人,他的衣服汗湿得前心贴后背,更显得瘦嶙嶙的。 部队初到南方,吃就是个大问题。总部即将断粮,派出去筹粮的张洞庭、张建涛带着一伙人很卖力气,跑了许多地方,挑回来的却是一筐筐稻谷。北方人吃不惯大米倒也罢了,可这一粒粒带壳的谷子怎么煮饭?张际春把总部为数不多的南方籍干部战士集合起来,问了个遍,也没有一个会擂谷的。在南方,这是婆娘们干的活。 “吃大米的人不知道大米怎样脱壳,这也太不成话了。是不是呀?” 张际春批评人总是这么柔声细语,批评之后必定再加上一句“是不是呀”。批评还要“商量”着批评,其实这正是他的魁力所在。 没人会,张际春就亲自教。他挽起袖管,操起擂米褪,一捶一捶把黄灿灿的稻谷擂成白亮亮的大米,动作熟练得蛮像行家里手。 刘邓大军的副政委和政治部主任由一人兼任,这在各野战军中独一无二。做政治工作,他能一下子抓住关键。军队支部建在连上是毛泽东的创举,而营团以上设立党委制度则是张际春的倡议与实践。毛泽东知道后,立即首肯,推广全军实行,而后又专门写了一篇《关于健全党委制》,使之理论化、制度化。做思想工作,张际春有句名言:讲大道理容易,说服人难。他的耐心细緻出了名。日常生活,他扎在人堆里,外人分不出哪个是首长,整个一个“老炊事员”。行军时,他知道大家口渴,便常带着宣传队打前站,噼柴烧火煮上一大锅开水或稀粥,等部队一到,清凉凉的马上就能喝。宿营时,他从不占老百姓的内房,总是在堂屋里打地铺,和政治部的干部战士挤在一起。 天突然阴下来,一阵大风颳得青枫叶纷纷落下。 第77页 杨国宇连忙收拾起图纸,看见刘伯承、邓小平又朝他走过来。邓小平的眼睛还在不时地打量那几匹骡子。 杨国宇憋不住,迎上前说:“邓政委,你莫再打那几匹牲口的主意了。再减,你和司令员都莫得骑喽。” 刘伯承笑了:“杨国宇不简单,居然能猜出邓政委的心思。” 正说着,李达带着柴成文急匆匆赶来。 李达报告:“司令员、政委,敌情有些变化。” 柴成文的情报处处长干得相当出色。长期的机要工作使他养成不留片纸只字的习惯,所有的情报全装在他那并不硕大的脑袋里,只要一张嘴便口若悬河:“根据侦察、截获和各部队提供的情报,敌罗广文兵团的10师已侵占宣化店,58师正由上石桥向商城进犯中,46师主力已经到达立煌、六安附近,张淦兵团已渡过陵沙河,向经扶方向推进……看来,敌人似已侦察到我野战军总部位置,正把三路重兵对准我们。” 刘伯承:“敌人这样做就对头了。他气势汹汹把兵力对准我们,这就给我们放出去的麻雀创造了条件,争取了时间,可以无忧无虑纵横发展,飞遍大别山。” “司令员分析得好。只要广占大别山区,我们实行宽大机动就有了广阔的迴旋余地。”邓小平点燃香菸,摇着火柴棍略思,义说:“为了进一步调动敌人,我们有必要在这里打一仗。” 刘伯承:“对头。这是我们进大别山后的第一仗,初战的成败将影响全局的发展。因此,关键问题是要选好打击对象。杨国宇,你刚才不是在看地图吗?借来用用。” 杨国宇赶紧从兜里掏出油印地图。‘ 刘伯承接过来,歪着头看:“好傢伙!杨国宇的地图像天书,上面尽是些天文符号。” 邓小平凑上去看,吸到嘴里的烟来不及吐出,呛得边咳边笑:“我们的杨大人不愧机要工作出身。倘若把这张地图送到南京,蒋介石看了也不知所云。” 笑了一阵,刘伯承指着地图说:“你们看,东线是桂系主力部队,他们在这里经营多年,不易对付;西线的中央系部队行动迟缓,我们暂时够不到;唯独这个滇军58师远道而来,人地两生,倒积极跑在前头。我看,咱们还是老办法,避强就弱,避实就虚,就打他58师!” 邓小平:“四川有句土话,叫吃柿了拣软的,吃辣椒挑尖的,哪个好吃吃哪个。我同意司令员的想法,先打58师!” 刘伯承:“参谋长,通知1纵、2纵和6纵16旅,立即向商城河风桥一带集结,围歼58师。” 邓小平:“告诉总部的同志们,准备转移。我们牵_上敌人兜风去。” 言罢,邓小平的眼睛又盯住那几匹骡子:“杨大人,我晓得你捨不得,捨不得也要轻装!” 杨国宇还想解释,刘伯承制止说:“莫和政委磨嘴皮。大家能走,我和政委也能走。从红军到现在,我们的胜利就是走出来的。告诉同志们,胜利就在我们脚下,大家一定要挽紧鞋带,莫把鞋子跑掉喽!” 大势中原大势中原第10章 问鼎中原 鲁西南 沙土集 1947年9月8日 沉寂多时的鲁西南骤然再爆枪炮,浓烈的硝烟再次遮盖刚刚挤出阴云的烈日。 陈毅敞开杭纺绸小褂的胸襟,一只脚踏上吉普车,一只手唿哒着大蒲扇,招唿粟裕:“同志哥儿,西兵团重打锣鼓另开张,一登场就敲得热闹。这叫作开张大吉。” 身材瘦小的粟裕轻盈地钻进吉普车,回手带上车门,嘆气嘆得像他眼窝儿一样深:“是哟。这一仗若再打不好,我粟裕将无法向中央交待。” 陈毅知道粟裕此刻心情的沉重,但他更了解这个看似瘦弱的人内心底蕴的刚强与坚毅,因此也不接下文,只吩咐司机:“开车!” 阴雨连续经月,鲁西南大地一片泥泞。在孟良崮战役中缴获的敌第74师师长张灵甫的这辆黑漆黑皮篷军用吉普,载着华东野战军两位巨头,犁开一路浊泥,飞舟似的疾驶。 一个多月以来,华野西兵团就是在这样的泥泞中跋涉,迎来了解放战争的第二个雨季。 华东野战军声名赫赫。1947年1月由山东野战军和华中野战军合编为华东野战军时,陈毅、粟裕统帅的门个纵队连同军区武装总兵力达60万以上。短短的几个月,华野纵横驰骋于鲁南和鲁中,连战连捷,仅鲁南、白塔埠、莱芜、泰蒙、孟良崮战役就歼敌20个师,毙、伤、俘敌达19万之多。部队装备全新,蒋介石送来的美式卡宾枪之类已算小意思;缴获了大量的山炮、野炮、榴弹炮,加上汽车、装甲车,已经使野战军组建了一个特种兵纵队。 那时的华野多牛啊!部队行军相遇互问: “哪部分的?” “七战七捷!你们呢?” “天下第一团!” 蒋介石咽不下这口气。为了消灭华野共军,拿下山东,打通津浦与渤海通道,他在南京军官训练团摔了帽子:“沂蒙山区之战,是我们革命军人生死存亡所关的一战。挽回颓势,把握胜利,就要从这一战开始。我决定把全副精神用在这个战场上!” 6月25日,国民党军队以九个整编师共25个旅的兵力,在莱芜至蒙阴不及100华里的正面摆成密集方阵,步炮协同,空地配合,再度发起兇勐险恶的重点进攻。 第78页 一时间,鲁中山区陷于狼烟火海。 这就是战争。它的无情与残酷骤然降临到陈毅、粟裕面前。 恰在华野危急关头,刘邓大军突破黄河防线,鏖兵鲁西南,分兵外线作战的华野陈、唐兵团和叶、陶纵队切断津浦路,以势如破竹的勐烈攻势迫敌改变部署,停止东犯,从进攻鲁中的部队中调出七个整编师后撤西援,致使蒋介石在鲁中山区击破华野主力的“重点进攻”计划破产。 大量敌军西调,鲁中山区空虚,一个极为有利的形势展现出来。陈、粟在此胜利形势鼓舞下,一方面为毛泽东的战略大势手笔拍案叫好,一方面为刘邓不失时机、扭转战局的气魄所激励,决定向鲁中之敌展开勐烈进攻。 结果却是出乎意料的。 7月17日打南麻,连日阴雨,部队弹药受潮,难以发挥效力,五天五夜只消灭一个团。 7月24日攻临朐,时逢暴雨山洪,弥河泛滥,临胸城外水深数尺,又是一个五天五夜,仅仅吃掉两个营……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打了八仗,却有五仗没有打好。部队伤亡巨大,然而比伤广更令人焦灼的是部队士气受到重创。 从临朐前线蹚着雨水、踩着淤泥撤下来,粟裕以沉重的心清起草了8月4日给中央军委的电报,就南麻战役失利引咎自责。 8月的阴霾压得人透不过气来。陈毅的蒲扇日夜持在手中,唿哒唿哒已成机械动作。粟裕的电报既令他钦佩,更让他不安。他始终认为,几仗未打好,彼此有责,不能让粟裕一人承担。当夜,部队长途转移到达郭店,处理了紧要公务,陈毅与粟裕做了彻夜长谈…… 8月6日,陈毅亲笔写了份“指人译”的电稿,报告中央军委和华东局,除检讨“最近几仗,事前我亦无预见,事中亦无匡救,事后应共同负责,故力取教训以便再战”之外,特别谈了自己的看法:“我认为我党20多年来创造杰出军事家并不多。最近粟裕、陈赓先后脱颖而出,前程远大,将与彭(德怀)、刘(伯承)、林(彪)并肩迈进,这是我党与人民的伟大收穫”。 前后两封电报,彼此肝胆相照,使得华野两位统帅胸臆间的赤诚和那种深明事理、知人克己的恢宏气度跃然纸上。 电报发出,陈毅感到一阵轻松,对粟裕说:“一年来解放战争出现这样的规律——此起彼落。先打几个胜仗,又碰了钉子,又打几个胜仗。胜利了,便轻敌,种下栽跟头的因素,但失败又是胜利的因素。领导上主要是应考虑在部队栽跟头之后,如何领导部队爬起来。” 粟裕深有同感:“趴下是暂时的,华野能够站立起来,很快就能站起来。只是在一段时间了内.我们的工作将十分艰苦。” 陈毅大笑:“夫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必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不艰苦,还要你我做啥子哟。” 陈毅一番豁达开朗的话语说得锁眉多日的粟裕第一次开怀大笑。 古往今来,常胜将军只是人们的一种比喻,实际是不存在的。能从失败中站立起来的统帅才具有无敌的意义。 8月7日,刘邓挥师南下,陈粟决定遵照军委指示组织华野西兵团之第6纵队和特种兵纵队北渡黄河,转赴鲁西南会合陈、唐、叶、陶的五个纵队箝制敌军,配合挺进大别山的战略行动。他们冒着酷暑一路走,一路开始了艰苦细緻的“领导爬起来”的工作。 外线出击,困难陡然巨增,领导部队“爬起来”又要耗费极大的精力。这是双重的困难、多方的压力。陈、粟二人嘴角燎出了紫亮亮的火泡。 与此同时,毛泽东的心情地陈、粟更焦急,亲自署名督促西兵团外线出击的电报一封接着一封发来,措辞一次更比一次严厉。用陈毅后来的话说:“当时的情景,真是火烧屁股——迫得紧!” 在毛泽东8月30日大发雷霆,用浮肿的手写下那封毫不留情面的电文时,陈毅正在栽跟头最惨的第10纵队作报告,连批评带安慰,鼓励他们“爬起来”。接到粟裕的电话,他知道事情严重,连忙收尾,抓起一块咸菜两个玉米面饼跳上汽车,坐到驾驶员旁边。这时候的陈毅出现了少有的。狼狈”:帽檐转到了后脑勺,菸头对烟尾一支一支地抽。 回到华野指挥部,看罢电报,陈毅联想到上月底毛泽东说明“陕北甚为困难”有“不能支持”的危险的电文,已经体现了中央领导的严重处境,而手中的电报更使他感受到毛泽东万分焦急的心情。他挥拳砸在桌上,重重地说: “採取第二方案,争取早打!” “我也是这样考虑的。只有打,才能有力地配合刘邓,才能扭转现在的被动局面。打好了,鲁西南根据地就能重新建立,野就能从根本上站起来!” 事先已经做了许多准备和安排的粟裕,此刻见司令员与自已不谋而合,当即汇报: “西字第1号命令已经下达了,各参战部队正在进行战斗备。” “干得好啊!老伙计。” 陈毅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望着长期以来配合默契的档。 这一次,毛泽东没想到陈、粟的行动如此迅速;也许想了,但仍觉得还需再加一码,于是9月3日又来了一封亲自署的电报: 第79页 陈、粟: 申东电悉。作战方向及任调地方工作人员均很对。 但有一点,你们应从根本上改变依靠后方接济的思想。 刘、邓已实行无后方作战。陈、谢亦决心深入敌区准备 与后方隔断。……从你们自己起到全军一切将士,都应 迅速建立无后方作战的思想。……准备打得剩下3千 人4千人一个旅而战斗意志愈打愈强。……不要怕后 方被敌切断,勇敢地向淮河以北、平汉以东进军。你们 各纵过去依赖后方补给心理太重,你们自己亦反映了此 种心理,望你们迅速转变适应新形势。军中要禁绝怕牺 牲、怕吃苦,要带大部队,要求大休息,每日叫苦连天 等等错误思想。 收到电报时,陈粟已指挥数万大军南渡黄河,并迅速集结于沙土集南北地区,完成了预定方案的战役部署。 恰在此时,敌第57师被陈毅,粟裕的诱兵之计所惑,自成武、定陶地区尾随华野第1、3纵队积极北犯,9月7日午后与第5军拉开了20公里的空隙,撞到憋了许久的华野枪炮口上。陈毅、粟裕当即抓住战机,命令各纵发起总攻,合同第57师。 华野西兵团南下的第一仗打响了。 黑色吉普车飞速疾驰,枪炮声愈来愈近,空气中瀰漫着沖鼻的火药味。已经能够看到沙士集上空升腾的浓烟烈火,听到补天盖地的喊杀声。 陈毅闻到火药味更兴奋起来,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向前倾着,回头对司机高声喊:“再加一档,开快些!前头已经过年啦,去晚了,就吃不上热水饺喽。” 司机小胖反而减低了车速,皱着鼻头嘟囔:“快,快,再快就冲进沙土集,把我们也当饺子馅包了。” 陈毅大笑:“好好好。现在你是司令员。请问,我们该去哪里?” 小胖一打方向盘:“3纵司令部。” 陈毅连忙拉住:“慢来慢来。可不可以商量一下,再往前开些,到8师指挥所?” 小胖歪着头,一副认真考虑的样子:“好吧,就去8师,但你再提什么要求可就过分了。” 陈毅迴转身子对坐在后排的粟裕说:“你看我们小胖,既民主又集中,很像样的一个司令员呢。” 第8师指挥所里,师长王吉文两只衣袖橹到胳膊根,屁股坐在桌上,正高声大嗓地接电话,看见陈毅、粟裕走进来,连忙跳到地上,指着电话机兴奋地说:“司令员,你们快听听吧,22团已经撕开突破口,打到围寨上了;24团正从东北角往里突,西面和南面的6、8纵也发起了总攻,这’b面热闹得很哩!” 陈毅接过电话:“毕庆堂吗?对,我是陈毅。你们22团十得很漂亮,情况我晓得了,沙上集已经被你们搅得像狗肉锅喽!让粟裕同志和你说几句。” 粟裕拿起电话,声调不高,语气却十分坚定:“请告诉同志们,这是我西兵团外线出击的第一仗,小胜不行,必须全歼57师,不使一个敌人漏网!” 电话机里“轰”地一声响,继而一片沉寂。 陈毅赶忙抓过电话:“毕庆堂,出了什么情况?……哦?……好。好得很!” 陈毅的神情渐渐舒展明朗起来,眼睛里重又流露出喜悦。 “我来问一下,那个炸开北门的爆破英雄叫什么名字?……李士贵?好,请转告李士贵同志,就说我陈毅向他致敬!你就说陈毅讲了,在战场上,一个优秀战士的作用是无法估量的,他就像一长串鞭炮中打头的那个炮仗,他的勇敢、智慧和由此而产生的英雄行为会引导整串鞭炮爆响起来!” 四个半小时之后,沙土集上空的烟云渐渐散去,四野又恢復了往日的宁静。河沟里的青蛙没有鼓譟,树梢儿上的蝉儿尚未振呜,连红了脸的高粱都静静地伸着头。 一条条路上走着一队队俘虏,俘虏们全被“武装”起来,抬着重机枪、迫击炮,背着卸掉枪栓的步枪,摩肩接踵,连续不断地走下战场。 陈毅走出指挥所,来到大路上。一个押送俘虏的年青干部认出了他,跑着迎上来,报告:“司令员,请您检阅吧!这是我们一个排搞到的!” 陈毅开心地拍着他的肩膀:“哈!一个排搞了……怕有一个营吧。不简单,你叫什么名字?’” “刘金锁。” 师长王吉文向陈毅介绍,刘金锁是第22团7连的一个排长,别看他年纪小,老革命了,能打也能发牢骚。前一阵日子艰苦,埋怨打不上仗,闹着要任务,他吵得最凶。 陈毅问道:“怎么样?老革命同志,这下不嘟囔‘只跑腿不打仗’了吧?” 排长红着脸从队列中推出一个军官模样的俘虏,走到陈毅面前:“首长,让他说吧,他比我回答的好。” 俘虏一下子愣住,嗫嚅地问:“什……什么?” 排长瞪眼:“忘了?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俘虏终于明白:“是,别提啦,打这种仗还不如去受刑。天天跟着你们拖,追又追不上,打又打不着,兵拖跑了,弹药拖光了,能碰上贵军缴了枪倒利落,省得受洋罪了。” 第80页 俘虏随着队伍走了,陈毅说:“你们听听,他在给我们上课哩。敌人怕我们拖,可我们有些人自己倒怕拖。同志们,我们今后的任务就是要拖住敌人,要把它从大别山拖出来,从陕北、山东拖出来。要想拖垮敌人,就不能怕走路!” 华野西兵团首战告捷,歼敌9500余人,实现了战役预想的最好结果。用在沙土集俘虏的敌第57师师长段霖茂的话讲,是“从师长到伙夫马夫,无一人漏网”。 9月11日,陈毅、粟裕收到发自陕北的贺电: 郓城沙土集歼灭57师全部之大胜利,对于整个南 线战局之发展有极大意义,特向西兵团全体将士致庆贺 与慰问之忧。……你们一定能完成在黄河、淮河、运 河、平汉之间创造巩固根据地,协助刘、邓,陈、谢创 造鄂豫皖与鄂豫陕两大根据地,协助饶、黎、谭保卫山 东根据地,协助苏中、苏北恢復根据地之伟大任务,你 们处在上述四大根据地之中间地带,你们的胜利有重大 战略意义。 电报是毛泽东起草的,字里行间充满喜悦与欣慰之情。但饶有意味的是这一次,并且从这一次起,毛泽东给陈毅、粟裕的电报不再亲自署名了。 河南灵宝 函谷关 1947年9月12日 听说陈赓要打函谷关,当地的山民老汉直摇头,吧喀着旱菸袋,一口一声“难”。 函谷关东起秦岭崤山,西接潼津古渡,拱卫着晋豫陕三省,为歷代军事要冲。加之山势雄险,陡壁如立,谷深若函,自占便以难攻易守之峻势号称天下第一险关。春秋战国,秦自置关函谷,日益称雄天下。公元前241年,楚、赵、魏、韩、卫五国合纵攻秦,兵强将广,声势浩荡,横扫千里,一路皆捷,至此却大败而还。屈指千年,真正攻下函谷以定天下者,唯刘邦一人。故古人论说晋陕形势,必谈崤函之险固。 “饿(我)把话先说下,敢发命令打函答关的,他不是草包,就是神人!”自小装了一肚子古的老汉磕掉菸灰,下了定夺。 山民们不知道,他们所预言的那个非“草包”即“神人”的人正是毛泽东。 陈、谢集团8月22日突破黄河天险之后,迅速斩断陇海路;至对日,先后攻占新安、渑池、宜阳、洛宁诸镇,歼敌4800余人,继尔主力东向,威逼洛阳,如同侧背杀进的一把钢刀,割裂了顾祝同、胡宗南东西两大集团的联繫,逼迫胡宗南主力第1军、第29军由陕北南撤,减轻了陕北战场的压力,也使尾追刘邓大军主力中的整编第15师以及青年军第206师第1旅、第41师第134旅匆忙西援,从战略上调动了敌人。 蒋介石闻讯仰声长嘆…… 1931年春,担任红12师师长的陈赓作战负伤,就医途中因叛徒告密被捕。蒋介石闻讯亲赴南昌百花洲探视。刚一见面,蒋介石就紧握住陈赓的手,久久不忍丢开:“陈赓啊,陈赓……”连声唤着,眼睛竞潮湿起来。 蒋介石太喜爱陈赓了。自打黄埔初次相识,他就觉得这个不喝酒不吸菸也不吃茶的俊秀青年是个好学生,将来一定能成为不可多得的将才。国民革命军第二次东征,蒋介石落难身陷绝境,陈赓背着他逃出了横尸遍布的荒野,使他免于一死。那一次,蒋介石真的落泪了,哽咽着反反覆覆地说:“陈赓啊,你是校长的好学生,校长将来一定重用你!” 那时,蒋介石也是这样握着陈赓的手。而这一次,无论他如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也无论是许愿第3军参谋长、南京卫戍司令之职,还是以校长、长辈身份甚至拿出“父爱子情”劝之,都碰了钉子。蒋介石不相信共产党的“毒化”会如此之深,他想用时间来证明自己。不料,陈赓竟在南京,在他眼皮底下的监狱里逃跑了。 事至如今,为了对付陈赓的攻势,蒋介石不得不忍痛剜肉补疮,一面将被迫西援的部队与洛阳守军组成第5兵团拱卫洛阳,一面将分布在陕县以东的四个半旅组成陕东兵团,以图从东西两面夹击,打通陇海,阻住陈赓的进一步发展。 陈赓兵临洛阳,士气正盛,恰收到毛泽东和中央军委连续发来的电报。电报指出:目前,洛阳附近地区敌所必争,不应使用主力;西面空虚易于攻取,主力应迅速乘虚向西,抢占陕县、灵宝、阌乡、洛宁、芦氏诸城,广占敌区,多歼敌人。这样,既可配合西北野战军歼灭胡宗南集团,又可打开陕南局面,对主力尔后南出汉水或平汉,建立鄂西北和豫西根据地具有决定性作用。电报并指出:“对敌守备薄弱之据点及城市则坚决攻取之,对敌有中等程度守备而义环境许可之据点及城市,则相机攻取之,对敌守备强固之据点及城市则避开之,着重点放在调动敌人打运动战,占领广大乡村,消灭反动武装,发动群众,必须准备经过一个困难时期,逐步建立根据地。” 陈赓拿着电报,时尔伫立地图前凝眸沉思,时尔跛着脚往返踱步。他的腿在东征、南昌起义和鄂豫皖苏区反“围剿”时先后三次负伤,落下了残疾。平日陈赓风流倜傥,拿起精神挺身走路,倒也不显眼,而一旦陷入深思,精力转移,脚便跛得厉害了,一踮一踮,好似踏出他内心揣摩利弊、权衡左右的节奏。但只要他胸脯挺起,重又焕发出潇酒气度;熟悉他的部下们便知道:司令员定下决心了。 第81页 陈赓的脚步渐渐平稳了:目前打洛阳,时机确不成熟,即使攻克,也不能巩固持久;一旦敌第3师等主力赶到并与陕东兵团靠拢,形成东西夹击,我在夹缝中就难于展开,难于在机动中大量歼敌,更无法广辟新区,完成配合彭德怀西北作战、刘邓南下大别山的战略任务。 远在陕北的毛泽东处于敌军追击之中,却对全国战局乃至战争每一细部观察得如此精道,把握得如此准确,运筹帷幄,游刃有余,几乎将古今中外的战争艺术溶为一体,独创发挥到极致。陈赓和毛泽东是同乡,他们曾一起漫步橘子洲头寄情怀远,一起跃人湘江击水中流。作为陆军讲武学校和黄埔1期的高材生,陈赓被土生上长的毛泽东深深折服了。 当然,大军西向进击陕东兵团也非轻而易举之事。无论打陕县,还是打灵宝,都必先攻克函谷关。毛泽东把一个难题交给了陈赓。 陈赓的脚又有些破了。他在权衡先打陕县,还是光打灵宝。陕县有万余敌军防守,背靠居高临下的函谷关,堪称“固若金汤”。这倒不是敌人的吹嘘,因为即便陕县攻破,只要函谷关上一个团的火力压下来,顿时就会产生沸水倾人蚁穴的效果。陈赓踱着踱着,突然大步走到地图前,用红铅笔重重画了个半弧形的箭头——主力绕过陕县,直扑灵宝,攻占函谷关! 然而出师不利。 部队在崤山与敌不期而遇。给养断绝,大又霪雨连绵。整整三天,战士们露宿山头,凭着野菜、野果充飢。上上下下,每个人都在焦灼中等待陈赓的命令。 投人战斗的陈赓是从来不“跛’的、他组织部队全力出击,消灭当面之敌,又派出第1l旅、第13旅利用北面的黄河,从东。南方向,围三阙一,攻打灵宝。他特别规定一条:“灵宝战役由11旅旅长李成芳全权指挥,各参战部队,包括我陈赓在内,任何人不准干预李成芳的决心,只管保证他的战斗需要!” 这就是陈赓的用人之道。 正因为如此,陈赓手下的将领几乎每个人都有一部绝妙的传奇。 李成芳带着营、团长们在函谷关厂的南卡庄察看地形。他的神情是淡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这不是在做大战前的准备,而是到了一处要么太熟悉要么太陌生的地方,熟悉与陌生的两极才会使人产生这种感官上的同一种反响——本然。 这是一片缓坡的山地,再往上是一层接一层的土岩,士岩上敌碉堡密布,堑壕纵横,阵地纵深很大,倘若用正面仰攻突破层层土岩上的坚固工事,部队要付的代价是可以想像的。 李成芳闷闷地点上支“炮弹”烟,抽了一口,说:“每个人都讲讲,这个仗怎么打?” “旅长,我认为从开阔地迎着敌人的火力硬上,伤亡了太大。” “攻这种阵地,没有强大的炮火掩护,难办。” 指挥员们七嘴八舌地议论。 全是些信心不足的意见。李成芳脸上的表情依然如故。他偏过头问第31团团长徐其孝:“你的意见呢?” 第31团是战役的第一梯队,他们将从这里攻上山顶,扫清一路障碍。 徐其孝从李成芳嘴里拔出“炮弹”,吸了一口又给李成芳插回上。半晌,才吐出一个字:“难!” 李成芳的嘴角歪了一下,没笑出来:“除了难,还有没有别的词儿?” 接下去又是议论。 “是不是用老办法?夜间偷袭。” “不行,偷袭只能拿下前沿阵地,纵深这么大……” “要不就另选主攻方向?从西边,从敌人屁股后边打。” “西边是函谷关险要地段,易守难攻。” 方案提了一大堆,又被推翻了一大堆。 问过徐其孝,李成芳依旧漠漠地吸着“炮弹”,漠漠地听,直到最后才漠漠地说:“按原定方案,继续准备。” 有罢,转身就走。 这就是李成芳。不了解他的人会觉得这个人有些迂拙、呆板、木讷,一张胖胖的脸上缺少感情的阴晴变化,看不出喜怒哀乐,然而熟悉他的部下们却这样形容他们的旅长:“心如渊泉,形同处子。”说他貌似淡漠的眼神和面容并非没有表情,也不是淡漠,而是感情蕴藏得太深、太深。 跟随李成芳多年的警卫员知道旅长此刻最需要什么,一路手里不停地为旅长准备充足的“炮弹”。回到指挥所,不待李成芳伸手,便一支接一支地递上来。 参谋们见旅长不停地吸菸,知道他在紧张地思考,都屏声敛气避免干扰他。 李成芳裹在烟海里。看地形时有人冒了一句“从西面打函谷关”,当时他没说什么,内心里却很重视这个意见。他知道,歷代战争打函谷关都是从南面进攻。现在敌人也把南面作为防守的重点,构筑了完整的防御体系。或许它的嵴背由于地势险要,敌人会疏于戒备?但若从西面打,会不会有悖于陈赓司令员“围三阙一”的方针?“围三阙一”的基本意图是逼迫敌人出城向西溃逃,而后在运动中歼灭之。但如果不打痛敌人,它会乖乖弃城西窜吗?攻南山,表面上执行了上级的计划,但不给敌人以足够的震慑,便实现不了战役目的。从西面打函谷关呢?能不能撼动敌人? 第82页 李成芳丢了一地“炮弹头”,决定去函谷关西面看看地形。 “为什么函谷关在歷史上很有名气?你们谁知道,给我讲一讲。”路上,李成芳问随行的参谋们。 一参谋说:“我知道一点。灵宝古代叫虢州。函谷关在秦汉时代是八关之首。有关它的传说最有名的要数益尝君的故事。据说益尝君夜逃函谷关,危在旦夕,而函谷关的关法规定:公鸡叫才开关放行。要是等到鸡叫,秦国的追兵就到了。幸好孟尝君门下有几千食客,其中一人会学鸡叫。他一声口技引得所有的公鸡都叫起来,于是孟尝君就逃出了函谷关。” 李成芳听了很感兴趣:“这个故事不错。如今蒋介石众叛亲离,别说几千食客,几十个也拢不住。没人学鸡叫,敌人一定逃不出函谷关。那个孟尝君是什么人?” 另一参谋说:“孟尝君是齐国宰相田婴之子,田婴曾参与田忌为将、孙膑为师的马陵之战,《田忌赛马》、《孙膑减灶》说的就是那时候的故事。《田忌赛马》讲他把马分为上、中、下三等,用上等马对付对手的中等马,中等对付下等,下等对付上等……” 李成芳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这个故事对我有启发,谢谢你。” 李成芳15岁参加红军,从小没有文化,可他手下却什么人才都有。人们说,除了吸菸,李成芳还有一癖,就是爱才。他这种如痴如癖的爱好在兵团闻名。抗日时,刚缴了一门拉不开栓的山炮,他人着手组建炮兵连。听说军区后勤部有个民国元年从军的老头叫白殿奎,曾在阎锡山部队当过炮兵。他一个电话把人调来提升为副连长。那老白既不是党员,又没带过兵,喊操还是民国初年军阀部队的口令:“开步——走!长步——走!”可李成芳却说他有技术就应该重用。更令人嘆为观上的是他要组建工兵,竟把一个离了酒、不抽大烟就没法活的“老东北军”选来当连长。他劝他酒可以少喝,烟必须戒掉,背地里却交待保卫干事设法弄一点大烟土,“老东北军”实在不行的时候就给他一口。结果,无论炮兵还是工兵,第11旅都占了鲜,而且人才云集,文的、武的、打球的、照相的、唱戏的、说古的、论今的样样都有。 看过地形,李成芳下决心西打函谷关,手段採用田忌用兵之法,以一部兵力从正面吸引敌人,而将主力迂迴到敌人嵴背,实施偷袭与强攻并举的作战方案。 陈赓打电话给李成芳:“这样部署很好。你放心大胆干,如果预备队不够,要多少我陈赓给你多少。” 总攻之前,李成芳到主攻营做动员。动员也很简单,只把刚听来的故事卖了出去:“你们听说过鸡鸣狗盗的故事吗?……公鸡一叫,关门大开,敌人就容易跑掉。你们要在鸡鸣之前——也就是说,在拂晓之前拿下函谷关!” 黄昏时雨停了。天还阴着,夜色降临得很快。为了隐蔽,出敌不意,部队运动得十分小心。秋虫仍在低吟,草木没有摇动。直到距敌两米处,敌哨兵才发现,未待出声便被刺刀结果了。战士跃入工事,踢翻机枪,同敌人展开肉搏……一切都在静悄悄的夜色中进行,未发一枪一弹,迅速歼敌两个班,占领了敌警戒阵地。然而因为天太黑,漏掉了一个敌人。这傢伙边逃边鸣枪,一下子引来密集的炮火。战斗异常激烈。 凌晨4时,函谷关仍没有拿下。李成芳命令:“’投人预备队,务必于拂晓前解决战斗!” 预备队营长熊广模刚把三个连带上去就中弹牺牲,1连长王月才立即代理营长,指挥部队向主峰冲击。 临近主峰,正撞上守敌指挥所。战士们杀红了眼,把那些顽抗的“大盖帽”全用刺刀捅死了。守敌失去指挥顿时大乱,战局急转直下,至拂晓时分,全歼函谷关守敌一个营。此时,鸡还没叫。 李成芳登上函谷关,问王月才:“伤亡大吗?” “过半。” “你们1连带上来多少人?” “齐装满员128,再加上一个,129人。” “怎么还多了一个?” “俘虏补的。” 王月才还想说什么,见旅长一脸严肃,止住。 “有什么话?说。” “旅长……给我们几匹骡子吧?” “去找军务股,就说我批准的。” 占领了函谷关,灵宝城便暴露在炮火控制之内。第11旅、第13旅趁势发起总攻。不到四个小时,全歼守敌,生俘敌新编第1旅旅长黄永贊、副旅长胡秉锐以下5600余人。 灵宝战役胜利结束。 9月17日18时,陈赓率部总攻陕县,义是不到四个小时的激战,全歼守敌第135旅全部及第206师一部,生俘第206师第2旅旅长蒋公敏以下4700余人。 与此同时,第9纵队除留第26旅监视洛阳之敌,阻敌第5兵团之外,主力南渡洛河,解放宜阳、伊川、伊阳、嵩县、奕川、洛宁诸镇,。歼敌7000余人,在伏牛山北麓开闢出豫西根据地;西进的第38军和第22旅又相机占领洛南、商县、商南、山阳等县,肃清反动武装,创建了陕南根据地。从此,大军扼住豫陕咽喉,沿陇海铁路纵横往来于秦岭、伏牛山之间。 第83页 战局陡转,陈赓拿下灵宝、陕县,直逼潼关,震动了胡宗南的西安大本营。 9月20日,蒋介石飞抵西安,亲自策划部署,下令再从进攻大别山的部队中抽出整编第56师空运西安,并从自顾不暇的陕北战场抽回一些部队,以加强西安防卫。 蒋介石说:“我们要在半个月内,彻底打通陇海路!” 然而,自从陈赓过黄河的那一天起,陇海路就再没有彻底打通过。 豫皖苏地区 1947年9月26日 天上没有星光。 一阵炮火过后,地上的灯光也熄了。 陇海路像条黑色的巨蟒僵死过去。 华东野战军西兵团在完成了鲁西南作战之后,六个纵队18万大军兵分五路挥师南下,越过东西瘫痪的陇海铁路,挺进豫皖苏地区。 陈、粟大军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攻克县城24座,歼敌1万余人,完成了战略展开。 在此期间,西北野战军转入战略反攻,连获沙家店、关庄木口追击战等大捷;华野内线兵团发起胶东保卫战,予敌以重创。 至此,两大野战集团在辽阔的中原大地l摆出了一个大大的“品”字。毛泽东亲自勾画的刘邓、陈粟、陈谢三军挺进,彭德怀、许世友两翼牵制的全新战略格局已告形成。随之,华北野战军对平汉路北段发动攻势,解放雄县,兵叩石门;东北野战军在长春、吉林、四平和北宁线锦西至义县地区发起大规模秋季攻势。人民解放军已经转入全国规模的战略进攻。 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异常兴奋。 朱德:“中原得手,天下大事定矣!” 周恩来:“黄河是蒋介石的‘外壕’,陇海路是他的‘铁丝网’,长江是他的‘内壕’。蒋介石总想把我们赶过‘外壕’,而我们已经过了‘铁丝网’,打进他的‘内壕’了。” 毛泽东:“所以,我们要重新算一笔帐,不是五年、10年而是三年甚至两年之内消灭蒋介石。还要修改一个口号,不是战略反攻,而是战略进攻。进攻,是没有界线的。” 这段时间是蒋介石最难过的日子,捉襟见肘,疲于应付。“美龄号”专机东飞西走,南北往来,载着蒋介石四处巡视、部署。 蒋介石说:“匪军近来大喊大叫改变战略。配合这种喧闹,各地匪军频频调动转移,加紧袭扰。不明真相者受其迷惑,以为匪军真的改变了战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战争中处于劣势的一方,想变被动为主动就能取得主动,想不打战略防御就能转为战略反攻,天底下哪有这等便宜的事?战争胜负说到底还是要取决于战力。论战力,我们比匪军要强大得多!他们如此鼓譟,目的很简单,就是企图扰乱我重点进攻战略。刘伯承邓小平过河是为了这个目的,各战场到处乱窜也是这个目的,就是害怕我们的重点进攻!” 国统区的刊物《观察》对时局的观察比蒋介石的观察要清醒,它连续载文评述: 整个战场看来颇为有趣。不是拉锯而是推磨,从黄 河到长江广大的土地上成了一大转盘。当陈毅华东野战 军与国军在山东打得不可开交时,刘伯承渡过黄河来解 救陈毅,使陈毅的部队一部转入胶东,一部随了刘伯承 南突。 刘伯承南突时,国军追击部队还没有转过方向来, 陈赓又在豫西过了河,减轻了追击部队对刘伯承的压 力。中共选择了一个想吃掉榆林的机会,同时可以吸引。 胡宗南部的北来。关中及潼关外陇海线的防御力量自然 要薄弱一点,于是晋南的共军陈赓部得以渡过黄河天 险,而出现于豫酉,和刘伯承遥相唿应。……看来共军 的桴鼓陕北,似乎是晋南强渡的准备。 陈赓是在陕北桴鼓时从晋南渡河的,当胡(宗南) 部准备增援豫西时,彭(德怀)贺(龙)王(震)又在 陕北闹起来。东西两战场由于这样的一步一步的推磨兜 圈,已经变成一个大战场,形成了“中原多事之秋”,共 军各部的配合是相当成功的。 战局是整个的,声东击西,打北图南,每一根毫 发,也会牵动整个的头部。 由此看来,无论蒋介石承认与否,战争态势已经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发生了根本的扭转。也就是说,随着刘邓、陈粟、陈谢三路大军呈“品”字形问鼎于北起黄河、南到长江、东自津浦、西至汉水的广大地区,八方风雨将汇集在三山(大别山、泰山、伏牛山)四水(江、河、淮、汉)之间。 中原大势已经底定。 中国的歷史将从此发生重大的转折。 大势中原大势中原第11章 雄性桂冠 河南光山 王大湾 1947年9月27日 天气沉闷,大别山深处传来隐隐的雷声。 低垂而厚重的浓云翻滚着,挤压着,渐渐堆积成一片,像一坨坨厚铅往下沉,似乎已经压到了本来就很低矮的祠堂屋嵴上。 空气被压缩了,显得愈发凝滞,仿佛其中也含厂金属的成份,使人每唿吸一口便增加一分沉重。 20多位纵队和旅的指挥员挤坐在这间不大的祠堂里,人与人靠得很近,却谁和谁也不讲话,会抽菸的门头抽菸,不会抽菸的也裹在烟海里,全没了往昔的热闹气氛。平时,他们各自独挡一面,能凑到一起的时候不多;偶尔聚在一起,不是这个摸一下那个的头,道声:“还活着?”就是那个拍一下这个的肩,惊讶:“你没死?”然后开一阵荤的、素的玩笑。而今天却大相迳庭。 第84页 陈再道憋得难受,敞开领口还觉得透不过气。他走到窗前站下,又急忙整理军装,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来了。” 很快,刘伯承和邓小平走进屋,脸上的神情与背后的阴云呈同一色调。 20多位旅以上干部齐刷刷站起,守着门边的几个人迎上,敬过礼,习惯地伸出双手。 邓小平还礼的手在空中一摆:“仗没打好,不握手了。” 他径直走到桌前,请刘伯承坐下,然后用灼人的目光扫视会场,说:“今天召集大家来,开个不握手会议。为什么不握手,我想在座的心里都清楚。” 祠堂里鸦雀无声,本来就沉重的气氛陡增了几分严峻。 进入大别山将近一个月了,随着大部队的迅速展开,难以想像的困难接踵而至。 “米越吃越大,路越走越小。”这句流行在部队中的话十分形象地概括了初进大别山的第一个不适应。 来自“四战之地”的战士们大多数是吃惯了小米、山药蛋的燕赵儿女,南方的大米填不饱他们的肚子。当年的第19旅山炮营副营长雷晋州现已离休在郑州,回忆起那段生活,老人说: “提起大别山,先想到一个字——饿。大米那东西呀真不叫粮食,三碗饭吃下去,两个屁一放,肚子就空了;接着百爪搔心,眼睛发蓝,从嗓子眼儿往外伸小手。几天下来,一个营的北方大汉都变成了‘南蛮子’,小脸儿蜡黄蜡黄……这还是有吃的时候。 “开始有吃的也不会吃,一袋子稻谷倒进大锅,怎么煮也煮不烂。行军打仗不能耽搁,管它熟不熟烂不烂,连壳带米吃下去算了。可你算了它不算,走到路上折腾你,让你肚疼拉稀。不管白天夜晚行军,那队伍可就热闹了,到处‘噼噼扑扑’,屁股门儿像关不住的水龙头,走几步蹿一泡。好汉架不住三泡稀,那队伍没法儿带了,一天一夜走不了几里路。别说人架不住这个,从北方带来驮炮的大骡子吃了这种带壳稻谷也绞肠拉肚,一匹接一匹地死掉了。 “不管怎么说、这还是有吃的,更多的时候是饿肚子。大别山的老百姓看见队伍就跑,我们背着钢洋买不到粮食。穷苦人家自己都揭不开锅。我们就打土豪,看哪家房子大、围墙高就打哪家。有一次,在地主家翻到粮垛,还没等我们动手,地主家的闺女拎起马桶,哗地一声把粪便泼在粮食上…… “粮食都吃不上,油和盐就更不用说了。缺油少盐,不少战士得了夜盲症,一路走一路跌跟头,摔得鼻青脸肿。有一个连队打土豪,翻出一桶桐油,以为这下开荤了,结果全连中毒,集体上吐下泻。再加上初到南方,水土不服,病号越来越多,又没后方安置,部队别说打仗,行军都很困难。” 谈起行军之难,离休在南京的原昆明军区副政委、当年的第3纵队第8旅副旅长史景班说: “在晋冀鲁豫大平原作战,汽车、大炮、马车浩浩荡荡,并着排地开。到了大别山,进山是羊肠小道,出山走田埂小路,车炮全扔掉了还解决不了行军问题。南方的秋天雨不停,田埂上像抹了油,一步三滑,三步一跤,连跌跤的姿式都‘正规化’了,全都是趾熘一下,两腿噼开,骑在田埂上。这叫‘骑马跤’。许多人的屁股肿了。 “行军问路,老乡说10里地,部队走了一夜也没走到。再打听,原来那是直线距离,山道弯弯,上坡下岗、实际40里都不止。地图上标着一个村子,定在那里宿营,到了一看,只有三两户人家,别说一支大部队,一个班也住不下。南方的山区就是这样,三家一个村,五家一个疃,除了集镇,难得有北方那样大的村庄。部队累了一天,晚上只好露宿在野地里,不论颳风下雨。 “最要命的是南方的毒蛇,藏在路边草丛树棵里看不见,不知什么时候哧棱一下子蹿起,一口就能致人死地,叫人整天提心弔胆。 “从北方带来的布鞋经不住水泡,没几天就穿帮儿烂透了,只好穿草鞋。北方人没穿过草鞋,脚上磨得又是脓又是血,晚上睡觉粘在一起,脱都脱不下来,硬拽,草鞋就变成了‘皮鞋’,撕下一层血哧唿啦的皮肉。 “有一次,我们为牵制敌人连续18天急行军,就是这么泥里水里血里走出来的。整整18大啊!能够跟上队伍、不开小差的人,就是了不起的英雄!” 史景班老人讲到这里,眼睛湿润了。 大米。小路。草鞋。一部艰苦卓绝的悲壮史诗。 部队如此,机关也不例外。有一天野司断粮,到下午3点了,刘伯承、邓小平、张际春、李达的午饭还没有着落。警卫员狠狠心,从衣兜里掏出五颗珍藏的北方小枣,献给首长们。刘、邓、张、李四个人七只眼瞪着五颗小枣,推来让去,最后平分,每人一颗权作午餐,剩下一颗非让警卫员吃了不可。警卫员拗不过,当着首长的面把枣含在嘴里,出门又吐到手中,用衣袖擦干放进口袋。那是他过黄河时,未婚妻送他的,是个念物。 行军走路跌跤子也上下一律平等。一天夜行军,刘伯承骑在马上,警卫员走着走着听到一声响,回头看,吓坏了——刘伯承和马都不见了。赶紧摸黑跑下山沟,边哭边喊,只见马摔坏了,刘伯承却坐在厚厚的腐叶枯枝上,没伤着筋骨,还笑着安慰警卫员:“不慌,不慌。莫得事情嘛。你要是有红枣,我还能吃几颗哩。”后来没有马骑了,刘伯承照样摔了不少“骑马跤”。50多岁的人了,谁看见都心疼。 第85页 南方蚊子多,部队没有蚊帐,不少人打摆子,发高烧,又没有药治,就那么硬挺着,听任疾病的折磨。第1纵队第1旅第2团3营9连连长王崇乐是豫北清丰县人,跟着部队过黄河进大别山,后来又渡长江一直进入西藏,走完了刘邓大军的全部征程,最后叶落归根白髮苍苍回到河南故里。笔者採访他的时候,他抽着“黄金叶”香菸,说: “年轻时我精瘦精瘦,从来没得过病,不知道药是啥滋味儿。可进了大别山,我却没逃过去,让个小蚊子折腾惨了,发起烧来满嘴火泡,闹起冷来钻进草垛能把草垛哆味塌。 “团政委李彬告诉我这是打摆子,让我吃‘百草丸’。我就吃了,结果浑身发热,一打嗝一股膻味儿,气得我直骂娘。一打听,人家告诉我:啥白草丸?那是羊屎蛋儿!还说羊吃白草,百草都是药,这偏方啥病都治。我越听越想越噁心,发誓病死也不吃了。 “后来打下李家集,弄到点奎宁,我才侥倖活下来。可病死的人也不是个小数目。你算算,进大别山时我们有整整一个营的清丰人,等出了大别山,只剩下12个了。” 除了打摆子、腹泻,疥疮又是对部队的一个严重威胁。南方天气潮湿,加上日夜行军作战,泥里爬,水里滚,露宿荒野,身上没有十的时候,更谈不上卫生条件,不少人染上了可怕的疥疮。 第2纵队第5旅第15团从团长到司号员,几乎人人都没逃过疥疮的折磨,夜间奇痒无法人睡,白天行军一个个哈巴着腿,走一步挠三挠,“吱吱哇哇”像一群猴儿。这队伍怎么带?团长黄家景听说商城附近有个温泉,叫“汤泉池”,泉水含硫量很高,可以治癒疥疮,就和政委田涛商量,集中全团兵力打“汤泉池”。 “汤泉池’北面的山头驻着敌保安团的两个连,平时强征往来行商的税款。那天拂晓,第15团发起突然袭击,冲锋号、步枪、机枪一起响,战士们端着刺刀往上沖。敌人不知解放军的真实意图,以为来抢税款,赶紧扛上钱箱撤回商城,边逃边琢磨:这支共军也怪,光打不追。 第15团占领了制高点,全团三个营轮流掩护,脱光了就跳温泉。一天之内,每人平均洗了两三遍。夕阳西下,“战斗”结束,撤出“汤泉池”,脚步轻快,人也像个人样了。 如今到了商城,上年纪的人还记得,刘邓的15团在这打过一场“澡塘子战役”。 自然条件的艰苦与恶劣虽令常人难以想像,尚可以克服,可以忍受,但精神上的折磨痛苦却难以愈平。原第2纵队教导团副团长张绍基说: “我是红四方面军的,让张国焘整得三过雪山,两过草地,又编到西路军翻过祁连山,闯过大戈壁,什么苦没吃过?咱红军、八路军就是苦出来的。可进了大别山,我觉得那日子比长征还苦,苦上几倍。那种苦啊……怎么跟你们形容呢?它不光是身体上、生活上的苦,更多的是心灵上、精神上的苦。” 笔者是在河南省军区医院见到张绍基的。老人心脏病发作才被抢救过来,见到我们,饭也不吃了,拉着不让走:“趁着我还有口气,再多说几句吧!等闭了眼,想说也说不成了。” 讲起刘伯承,老人泪流满面,像失去父亲的孩子。说起大别山那段生活,老人滔滔不绝,连医生的嘱咐也忘了,抓起香菸就抽。 “进了大别山,吃没吃的,穿没穿的,饿肚子,打摆子,生疮流脓,跑肚拉稀……这都算不上苦。最苦的就是一下子离开了后方根据地,变得无依无靠,像六个月的娃子断奶死了亲娘,把人给闪了。在晋冀鲁豫打仗,无忧无虑无牵无挂,你就只管沖吧,反正伤了有人抬,死了有人埋。艰苦几天,一个胜仗下来,猪肉炖粉条尽你吃,啥苦呀累的全忘了。可在大别山,你就别想有这日子。 “不是说大别山人民不好,而是国民党太坏,咱们自己太弱了。我就是大别山人。红安的。我知道那里的情况。红军、新四军三进三出。咱们一走,老百姓就遭殃了。国民党烧光杀光,白色恐怖呀!大别山的茅草过火,石头过刀,哪一家不死个三口五口,甚至满门抄斩啊!老百姓确实给杀惨了,杀怕了。这一回我们说再也不走了,谁信你?话是你说的,可脚还长在你身上。就是他心里对你好,也不得不躲着你,怕再惹上杀身之祸。所以,老百姓一见我们就跑,整村整村地往山里跑。别说抬担架支前,就是找个人问路都困难。 “这是老白姓。再说说敌人。自从北伐之后,国民党桂系部队就驻在这里,经营了20多年,建立保甲联防、‘五家连座’和特务组织、民团、小保队,织成了一张大网,把大别山罩得严严实实。桂系部队上到师团长,下到连排长,甚至老兵们娶的都是当地的媳妇。三姨六舅母,‘亲戚串亲戚,你都分个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看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在放牛,怪可爱的,背不住他就能甩给你一颗手榴弹。 “当时我们有一句话,叫作‘不怕国民党,就怕小保队’。小保队是地主武装,里面土匪、地痞、流氓、红军时期的叛徒,乌七八糟什么人都有。他们还懂得游击战术,把‘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一套全反用到我们身上了。部队行军,指不定哪个山头就放一阵黑枪。宿营时他们摸岗哨,把你整连整排地堵在村里。伤病员遭他们残害的就更多了。等你去追,他人熟地熟情况熟,早跑得无影无踪了。我们可没少吃他们的亏。 第86页 “想想,在这个地区开闢根据地,无依无靠,像不像没娘的孩子?部队的战斗情绪能不受影响吗?唉,别的苦都能受,只有这种苦才真叫苦呀。 “当然,老百姓大多数还是好的,心还是向着我们的。可那种好法也让你心里难受。有一次,我们好言好语找老乡借东西,谁知他不但不借,还兇狠狠地又吵义骂,就差没把我们打出来。过后呢,他又悄悄把东西送来了,说那样吵骂是是邻居和白狗子听的。要不然,通了‘共匪’,五家连座,非火了他九族不可。还有一次,我们要找个嚮导,给多少钱老乡都不上。最后一家老乡让我们求急了,就大喊大叫:‘要带路,你们把我捆起来,抓上好啦!”老乡一个劲儿地朝我们使眼色,让我们捆起他。我们懂他的意思,他也是怕惹来杀身之祸而做给别人看的。可是让解放军捆着老乡带路,那不成了日本鬼了啦?……你说。这种仗可怎么打法?” 张绍基老人描述的情况很有代表性。初进大别山的人几乎都有过这样的“遭遇”。 军政处处长杨国宇组织野战军直属机关转移,途中向老乡问路,说话都不敢出大气:“请问,老乡,这里离泼皮河还有多少路?” 不料老乡冷笑,乜斜着眼睛回答:“怎么?这块地方已经让你们折腾得‘箩里精光’(谐指罗山、礼山、经扶、光山四县)啦,还想再利一次皮啊?” 噎得杨同宇尴尬至极。 中秋前夕,独立旅旅长张才干借宿于一农舍,房东母子脸色难看,态度冷淡。 老太太说:“我就是怕呀!每逢八月十二我就害怕。第一次红军离开这里是八月中秋、第二次新四军走了也是中秋。你们一走……唉”’ 张才千默然无语。他就是原新四军第5帅的,去年中原突围时离开了大别山。他知道部队撤离后,老百姓好惨。他知道这里国民党地主武装兇狠毒辣,至今仍四处扬言:“共产党来了,你们有红三天;等共产党走了,也有我的黑三天!”他知道那。“黑三天”对大别山人民意味着什么。就在离此地不远的袁河乡,还乡团一次就用大石碾活活碾死四个红军家属,用烧红的铁锹烙死30多个共产党员……。因此,他更知道此时此刻此地,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必须拿出行动! 然而,行动义是何等的艰难。 战士们这样形容大别山: “一明两暗,马桶吊罐。莫(没)得莫得,可怜可怜。” 这段顺口熘的前两句说的是大别山的民房,后面说的是老乡见到部队,跑个脱的先摊开双手,问什么都答“莫得莫得”,问急了就答“可怜可怜“。 河南、山东籍的战十说:“啥大别山,应该叫‘打蹩’山!” 河北、山西籍的战士说:“大别山,大别山,瞧这名字就不吉利。大——别!徐向前的红四军、徐海东的红25军、李先念的新四军5师,都没在这里蹲住,我看咱们这回也够戗!” 晋冀鲁豫那方水土的人有这样的说法:宁向北走1000里,不朝南方迈一砖。 进入大别山的北方战士生了病,没别的要求,只要给一口小米汤,啥病都好了。 他们思念故乡热土,不理解面对的一切: “跑到这鬼地方来干啥?是不是打败仗啦?” “反攻、反攻,照这样一月及下去,不打败仗才见鬼!” “妈的,咱刘邓大军啥时这样窝囊过!’ “瞧这边老白姓的落后样儿!咱吃苦受罪来解放他们?干啥?” 强烈的思乡吓旧情绪和对现实的不满像疾病一样蔓延,从而导致战斗意志衰退,部队纪律松弛,打老乡、抓嚮导、拉水牛、捉鸡子、抢东西,甚至连调戏妇女的现象也屡有发生。 部队的非战斗减员在迅速增加,除了伤病员,更多的是开小差。开始一个人两个人地跑,临走留下一张纸条:‘哦回去打国民党反动派了。”“我保证回去后继续干革命,保证多杀敌,杀10个抵这里的一个!”“我保证不叛变,请组织相信我。”后来整班整班地跑,集体当逃兵。 渐渐的,“大别山好比一把剑,直插到蒋介石的心里面”的歌了唱得少了,再后来几乎听不见了。 9月5日,刘伯承在商城双轮河地区布下口袋阵,以第1、2纵队主力和第6纵队第16旅围歼敌第58师。由于初进大别山.缺乏山地、水田作战经验,粮草伤员转运困难,加之个别部队行动迟缓,未能及时分割包围,战斗持续三日,终使第58师大部逃脱。 9月17日,第1、2、3纵队主力及第6纵队第16旅于商城余子店、苏仙石、钟铺一带再次围击第58师。经过18、19、20日整整三天的战斗,仅在钟铺地区歼敌一个团。 9月24日,第1、2纵队及第6纵队第16旅设伏光山,三打第58师。敌第85师迅速自光山、演川东援。是役,虽击退援敌,却仍然未能解决第58师。 一月三旬打三仗,仗仗不理想。从客观上讲,三仗虽然没打好,却调动大量敌人北援,使我南下部队乘虚迅速展开,直抵长江沿岸,为实现战略全局创造了条件;但从主观上分析,则不难看出部队所潜在的严重危机。 第87页 在9月27日召开的“不握手”会议上,不容迴避的问题摆在了野战军20多位纵队和旅的指挥员面前:环境恶劣,形势严峻,纪律松懈,右倾保守,军心动摇,部队究竟能不能在大别山站住脚? 邓小平足足有几分钟没有讲话。他那严厉的目光从一个个指挥员的脸上划过,像一道持久不熄的无声闪电刺人每个人的心里。 有人咳嗽了一声,很快又静下来。刚才还被“炮筒”们搞的烟雾瀰漫的祠堂清新了许多。 终于挨到邓小平讲话: “同志们,对于我们所执行的战略任务,过去曾强调了多次。这就是我们已经到达了大别山,下一步就要坚定不移、义无返顾地创建大别山根据地。对此不能有任何的怀疑、动摇,丝毫也不能有! “在座的都是高级干部,高级干部就应该越是在困难的时候越要以身作则,鼓励部队勇敢地战胜困难,消灭敌人。否则,你这个干部高级在哪里? “当然,我们并不否认困难,但更重要更迫切的是必须增强斗志,反对右倾思想,克服纪律松懈等不良倾向。而这一切,首先我们领导干部要带好头。请大家想一想,这个头你带好了没有?这个问题不解决,我们将一溃千里,只好退回黄河北,把到手的胜利再还给蒋介石。请问,哪个同志希望如此?如果有,请把手举起来!” 刘伯承缓缓地站起身,那仅有的一只眼因充血而凸起:“政委讲,这是一次‘不握手’会议。让我说,这也是一次‘安卵子’的会。我们有些干部缺乏勇气,没有卵子,不像个男子汉。怎么办呢?只好开个会,给你安上一副!” 刘伯承是有名的儒将,温文尔雅,而一旦气愤讲起粗话也十分惊人。 他继续说:“有些同志打起仗来左顾右盼,顾虑重重,行动迟缓,错过了几次歼敌的好机会,这是不能允许的!” 邓小平点燃一支烟:“就像个小脚女人,一步三摇摆。” “打仗像小脚女人,你的卵子到哪甲去了?” 刘伯承用手在空中写了一个大大的“勇”字,接着说道: “这个勇敢的‘勇’字,就是‘男’字头上有一顶光荣的花冠。也就是说,‘勇’是男子汉的事。没有花冠就像男子汉没了卵子,还称什么‘勇’呢?……一个月来,刚付出点代价,饿了几顿饭,走了几天路,就仿佛革命没有前途了;才碰上一点困难,就怀疑能不能在大别山坚持了。这些同志眼光短浅,自己也不想想,你把刺刀捅进人家的心脏,人家才咬破你一点皮,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们进军大别山,蒋介石表现出失败情绪,可为什么我们自己也表现出失败情绪呢?好比两个人打架,你说你失败了,他说他失败了,那么是鬼胜利了? “还有的同志说,宁肯往北走千里,不愿往南走一砖。你想往北走,是想回去看看你的家,见见老婆娃娃。告诉你吧,现在你的家已经安定了,娃娃已经吃胖了,他们听不到飞机大炮响了。如果咱们不出来,还在冀鲁豫打,在你们冀南大名、南宫打,在你们家门口和敌人牛抵角,那将会是什么样子?罈罈罐罐、粮食耕牛、老婆孩子全要被打得一塌煳涂! “同志们,我们共产党员在人党的时候,宣誓要打倒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要永远忠于党、忠于人民。现在具体地消灭他们的代表人物、反革命的蒋介石,我们的手不要发抖啊!” 刘伯承勐地止住,出现了罕见的情绪失控,一拳砸在桌子上:“现在,我们就要称一称,你这个布尔什维克究竟是否足秤!就是要排排队看一看,你是不是个男子汉!” 这话砸在了野战军所有高级指挥员的心头。 邓小平把水杯递给刘伯承,自己又续了一支烟:“创立大别山根据地是毛主席制定的战略方针,是我们确定不移的政治任务。要创立解放区,必须打胜仗歼灭敌人,必须发动群众实行土地改革。这两个轮子滚起来就能推动歷史!这两个轮子滚起来的原动力就是提高信心、增强斗志!我们编的那首歌就很好,‘大别山好比一把剑,直插到蒋介石的心里面。’只要滚起来这两个车轮,就能把蒋介石彻底碾碎!” “邓政委说的我完全同意。”刘伯承再次站立起来,“可那首歌呢?如今还有几个人唱?我建议,从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开始,带头把这首歌再唱起来,唱遍大别山!” 饲堂外响起了隆隆的雷声,一场暴风骤雨即将降临。 河南商城 解山砦 1947年9月29日 月亮出来了。 今天是中秋节。 斛山砦附近村与村之间的池塘、水田中倒映着一轮轮金黄的圆月。月亮在水面上沉浮,不时被微风吹皱。 溶着月光的是遍地的篝火,闪闪的火苗流溢着,为夜色镀上一层质感很强的亮雾,像无数匹金色的丝绸在抖动。 刘邓大军真勇敢, 渡河反攻歼敌六七万。 …… 大别山好比一把剑, 直插到蒋介石的心里面。 歌声伴着流动的篝火在山野中跳荡。在这月华如水的中秋之夜,远离故乡的晋冀鲁豫野战军的战士们一扫旧日的阴霾,欢度团圆佳节。没有月饼,没有瓜果,他们饮着一碗碗盛满月光的山泉。没有纸张,没有黑板,他们用秋天的树叶点缀在惜来的门板上,红红绿绿贴满了刘邓讲话摘要、张际春写的《大别山风俗诗》、《如何擂稻谷》、《桐油为什么不能吃》等短文,还有战士们自己写的决心书、倡议书。 第88页 圆月高悬的天幕下,指战员们表演自己编排的节目。 刘伯承和邓小平从这堆篝火走向那堆篝火。 望着玉盘般的明月,刘伯承怅然感谓:“我想起一句古诗,可惜忘了是哪个写的。” 邓小平兴致很高:“哪一句?” “‘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 “哦……大约是陆游的吧?” “对,是陆放翁的《长相思》。” “此情此景,我也想起一句词。你来猜猜是哪个写的:“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 “这个我晓得,是辛弃疾的《大常引》。” “我想,把这两句同合起来,虽不押韵,倒别有一番意味。你听:‘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这像不像部队近来的变化?” “‘特地暮云开,飞镜又重磨’……像,很像。看来写诗是创造,你把别个的诗编在一起,独具匠心、别出新裁也是创造。” “版权归刘邓共有。” 一个白色的人影在远处晃动。 刘伯承:“那是什么人?” “好像是哨兵。” “白花花的,他穿了件啥子衣服?” “看不清楚。部队南下,只带了单衣,他大概是披了件什么。” “时已中秋,夜风袭人。这时候站岗是要吃些辛苦了。” “时令不饶人,解决部队冬装问题已经刻不容缓。” 刘邓说着,向“白影”走去。 月色朦胧,看不清他的脸;那白花花的东西原来是一床夹被,被哨兵反过来披在了身上。 刘伯承:“很冷吧?” “不……”哨兵见刘伯承只穿了件单衣,难为情地取下夹被。 “山区夜风很硬,说不冷是假话。可你披着自被里子,要暴露目标的。” 邓小平帮哨兵叠起夹被,说:“可以多走动走动,用自身的热量抵御严寒。解放军,吃苦也要吃得自然。你是哪个单位的?” “警卫团3连的。” 刘伯承:“听你的口音,是太行的?” “左权县的。” “家里还有什么人?” “只有一个70岁的老母亲。” “中秋本是团圆之节,她老人家会想你的。” 哨兵望了望天上的圆月:“等全国解放了,我会好好伺奉她的。” “很好,就应该这样。母亲拉扯大一个孩子不容易,小时含辛茹苦,大了还要牵肠挂肚。将来你回去,替我和政委感谢她。” 哨兵的眼睛湿润了。 一个战士跑过来,气喘嘘嘘:“司令员、政委,请帮我解决个问题。” 刘伯承望着壮壮实实的小战士:“很严重吗?” “反正……反正我自己解决不了。”战士踢着地上的石子,指指哨兵。“他是我们副连长,他下命令替我站岗……” 刘伯承很有兴趣的样子:“你是不是让我给他也下个命令?” “反正您一句话就管用。您不知道,我们副连长他……” “牛原平!”站岗的副连长喊。 “你别叫,反正在首长面前要讲真话,反正你确实在生病打摆子嘛。” “反正、反正,你就知道反正。让首长评评理,打摆子几天才发作一次,不发作是不是和好人一样?” 刘伯承听着听着笑了:“哎呀呀,你们这官司很难断哩。副连长同志,你叫什么名字?” “赵桂良。” “赵桂良同志,你做得对。牛原平,听副连长的,你和我们看戏去。” 赵桂良很得意,又给牛原平下了道命令:“快给首长带路。” “赵桂良同志。”邓小平抖开夹被,把草灰色的被面朝外,披在赵桂良的身上。“这样披,既保暖,又隐蔽。” “政委,我……不冷。” “披着,这是我的命令。身子也要当心。” 牛原平照顾着刘邓顺着田间小路向篝火边走去。 第6纵队宣传队的“活宝”李进修正在说快板,见刘邓走进人群,赶忙停下来。 邓小平:“接着,接着表演。” 刘伯承在人群中坐下:“我和邓政委都是观众。你唱的什么段子?” “自己编的,还没起好名,就完叫《大别山快板》吧。” “《大别山快板》?好,我就听你唱唱大别山。” 战十们鼓掌。 敲响清脆的竹板,李进修字正腔圆,妙语连篇—— 同志们,请哑言,咱来唱唱大别山。 大别山,是好山,养兵屯兵好兵站。 山连山,宜作战,最利开展游击战。 战略位置更重要,威胁南京和武汉。 山高水高连成片,过江是个好跳板。 本是革命发源地,群众觉悟靠动员。 只要我军纪律好,群众自然拥护咱。 第89页 有些人,往北看,尽想太行大平原。 只要提起大别山,满心满嘴是讨厌: 厌马桶,厌爬山,雨水多,行路难, 又说群众觉悟慢,不送担架鞋袜穿。 忑记这是老地区,苦尽甜来方喜欢。 回想初到太行山,讨厌爬山群众顽; 回想初到冀鲁豫,钢盔(高梁面窝头)粪坑尽牛圈。 经过八年苦斗争,群众生活才改善, 吃的好,穿的暖,人人思想换新颜。 支前优属样样干,真心实意拥护咱。 说一千,道一万,思想不开才是难。 厌马桶是不习惯,厌爬山是怕困难, 粗脖子,打摆子,癞痢头、疥疮癣, 都是敌、大摧残,民生活才很难。 咱们革命打蒋军,为的穷人把身翻, 同志们,加油干,报前仇,除坏蛋, 去掉个人小算盘,只要革命有好处, 个人小事别计算,别计算! “好噢!”刘伯承带头鼓掌。 邓小平站起身,对李进修说:“小鬼,你唱得很好。深入浅出,把进军大别山的意义和我们的决心形象化了。希望你多编多唱一些这样好的节目,鼓舞士气,打击敌人。” 刘伯承:“不错,你的快板比我的讲话要来得好。” “不,首长,我……” “你的道理讲得透,而且没有骂人嘛。”刘伯承伸出宽厚的大手:“我感谢你!” 愉快、欢乐的夜晚过去了。 天还未亮,野司指挥部召开作战会议。 刘伯承叉开两指,以斛山砦为中心,在地图上画了个圆。 各纵队头头立刻明白,刘伯承要用他的“圆规战法”了。 刚才,邓小平已经介绍过形势:部队要有大的行动。 一个月来,南线放飞的“麻雀”部队进展迅速,不断有好消息传来。到目前为止,他们已经解放县城23座,歼敌正规军及保安团队700余人,并相继在鄂东、豫南、皖西建立了17个县的民主政权。而敌人鑑于第58师连续三次在光、商地区被围,判断刘邓主力及指挥部在大别山北麓,于是蒋介石一面电斥顾祝同“网撒得太大,漏洞太多”,一面从鄂东调来整编第7、40师,从皖西调来整编第48、46师,与原在大别山以北地区的整编第85、58、52师等部,对光山、新县地区全力合围。用蒋介石的话说,即“要改变战术,合攻共匪首脑机关,吸引分散之敌回救,在鄂北聚而歼之”。 形势喜忧参半:喜则调动了敌人,使我得以战略展开;优则敌军来势兇勐如同旋风,我军首脑机关已处在风暴中心。 刘伯承泰然自若,双指一左一右,利落地完成了圆规地图作业。他说:“蒋介石一贯的哲学是以不变应万变。他的军事理论也总是拿破崙、希特勒、冈村宁次所谓的圆规战略那一套,‘广大广大的包围,缩小缩小的歼灭’,看起来气势汹汹,其实在它的圆规线段尚未合拢之前,在梳蓖与梳蓖的结合部存有很大的间隙,这就为我们大踏步的机动创造了条件。” 邓小平接道:“请大家注意,我们的优势正在于这种机动。冲破敌人的黄河战略,进军大别山,是毛主席在战略全局上部署的大机动。我们建立新的根据地,面对敌人的重兵包围,机动已成为我们生存发展之必要。蒋介石的哲学是不变,我们则用灵活的机动战术逼迫他改变,打破他不变的格局,使他处处被动,而后再寻机逐一歼灭。那时,我们一桌桌酒席就吃得从容了。” 刘伯承:“这就叫作不破不立。我记得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贵族们想难为哥伦布,让他把一个鸡蛋竖起来,在场的人都以为哥伦布要出洋相了。谁知他不慌不忙,把鸡蛋的一头敲破搁在桌面上。贵族们喧譁:‘你这么干不算数!你把鸡蛋打破了嘛!’哥伦布却从从容容地说:‘不打破,如何立起来呢?’” “我们也要学习哥伦布。”邓小平笑着端起一只瓷碗:“当前,敌人就像这只碗,想把水困在里面一口喝干。我们呢?要是把碗全部打碎,不单是没有那个力量,而且也会造成兵力分散;又像哥伦布,如果把鸡蛋打个粉碎,那么鸡蛋也就立不起来了。但是,倘若我们集中力量打破它两个缺口呢?水自然会像瀑布一样流下来,以强大的冲击力把敌人冲垮。这就是司令员常说的,变敌人的包围圈为一条为我所用的‘利害变换线’。” 对付敌人的合围,刘伯承有一手绝活,叫作“敌进我进”。具体说就是认清敌人的“圆规战法”,掌握包围圈尚未全部合拢时的“利害变换线”,或集中兵力歼敌弱小一部,或留小部队在内线迷惑敌人,而将大部队从围拢的缝隙中跳至外线,在敌后宽大的战场上机动往来,调动敌人,创造战机,各个歼灭。如此,既能粉碎敌人的“围剿”,义保护了敌占区人民的生命财产,同时在根据地物质条件极端困难的情况下,深入敌后解决部队的供给补养,可谓“一箭三雕”。创造了“敌进我退”16字诀的毛泽东曾赞扬说:“刘伯承,你那个‘敌进我进’好呀,整得日本人没办法。” 第90页 刘伯承问李达:“参谋长,预计敌人全部合拢还要好多时间?” 李达说:“根据侦察和情报分析,还要两天。” 刘伯承:“蒋委员长开恩哟,给了我们两天的宽限。两大之内利害变换,我们要看准火色,毫不犹豫,转到外翼。” 李达走到地图前,指着刘伯承画下的“利害变换线”,宣布: “敌部署以7师、40师两个半旅由麻城向沙窝北进,以48师、58师集结商城,以85师及52师主力集结潢川、罗山一线,估计两天内可以部署完毕寻我作战。 “为调动敌人,解决冬衣,歼击薄弱之敌,部署如下:1、2纵队主力俟敌7师、40师进至麻城、沙窝之间时,南出黄安、麻城地区。3纵应俟敌7师进至麻城、沙窝问时,出皖西地区,寻机歼灭小股之敌,路线自行选定。6纵对敌7师、40师不要正面作战,主要打敌辎重,尔后应相机歼灭麻城之敌。” 刘伯承问:“大家看还有没有补充意见和问题?” 细。动的杜义德提出:“部队分遣行动,野司随哪一部分?” 刘伯承说:“随1、2纵,和你们一起南l他蒋介石到大别山北,我刘伯承到大别山南嘛。陈锡联,3纵东进皖西,你有什么打算?” “司令员,如敌继续西调,皖西空虚,我能不能把仗打得再大些?” “这个问题提得好。”刘伯承举起放大镜,审视了一下地图上皖西的敌军部署,说:“知兵势,解奇正,这只是一般的制胜之道。其实,更重要的是要避实而击虚,牢牢抓住虚与实的环子。如果皖西进一步空虚,3纵可以放手歼敌,但要注意避开桂系主力,专打88师。这就是孙子所说的,‘兵之所加,如以(石段)卵者,虚实是也’。其它各纵也同样,在机动中要切实把握虚虚实实,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正确选择作战目标、作战方向和作战行动。不打则矣,打必全胜。” 邓小平点燃烟,徐徐吐出一缕青烟:“没有打好的仗,已经成为过去,我们不再提它了。今后,我们必须打几个大的胜仗。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大别山站住脚,群众才能真正发动起来。” “政委说得对。否则……”刘伯承停顿一下,说:“否则部队天天空跑,鬼才相信你!” 安徽霍山 张家店 1947年10月吕日 寒露将至。 夕阳燃至最后一把火,悄然坠地,溅落满天霞光。 天说黑就黑,一弯孤零零的残月更显出夜的突兀与深寂。 夜色中,一个人影离开大路。他跃上山岗,找到一棵大树,双手合抱,两脚一蹬,眨眼爬到几丈高的树上,选了个树权坐稳,举起望远镜…… 他是第3纵队第7旅旅长赵兰田。 跳出敌人合国后,第3纵队乘虚挺进皖西,兵分数路寻歼敌第88师。陈锡联部署时特别强调:‘各部指挥员在执行任务中必须灵活捕捉战机,积极主动地协同。只要抓住敌人,不必请示即可合围歼灭之。” 个头不高的赵兰田本来腿就长,每次打仗都嚷着要打头阵。这回有了“尚方宝剑”,兴奋得不得了。他对旅政委周维说:“你拉着直属队在后面走,我带侦察连到前面去。” 路上,遇到第20团团长左魁元。 左魁元报告:“刚刚撵上88师的尾巴,还没怎么交火,龟儿比免子逃得还快,一下子没影儿了。” “赶快追!” “部队还没吃饭呢。” “还吃什么饭?追!” 望远镜里一片灰黑。骑在树权上的赵兰田骂了一句。突然,镜头里出现影影绰绰的茅屋,渐渐多了,灰乎乎一片;有了光亮,一点一点,骤然陡增,灯火遍地…… 张家店。 “娘的,这回算抓住你啦!”赵兰田惊喜。 位于霍山至六安公路旁的张家店是一个有着几百户人家和商店的集镇,四周广布池塘、水沟、稻田,再往外则横亘着一些长满松树的山岗。 “旅长,我们抓到一个俘虏!”黑暗中,侦察员跑上山头,低低的声音中透着兴奋。 俘虏的口供证实了赵兰田的判断:敌第88师师部及第62旅全部正在张家店宿营,准备明天一早向北撤退,欲与整编第46师会合。 第88师是赵兰田的老对手了。年初二出陇海时,第3纵队就和第88师交过手,在山东鱼台外围吃掉它一个半旅。经过补充整训,第88师这次又被调到大别山,一色美式装备,狂得孤军深人,欲寻刘邓主力决战;刚一接触又想起旧伤,心有余悸,匆忙后缩,躲进了孤立无援的张家店。 歼敌的时机再好不过了,然而赵兰田身边仅有一个团外带一个侦察连,兵单力薄,难以对付整旅的敌人。他苦思冥想,那张还留着孩子气的脸上怎么也网不起皱纹,只有两条舒眉皱得一高一低,就像他此刻的心境——则以喜,一则以忧。 有人报告:“旅长,童旅长来了!” “来得正好呀!”赵兰田纵身跃下山坡,握住第9旅旅长童国贵的手。 原来,第9旅的前卫营也抓到一个俘虏,获得了张家店的敌情。童国贵也正是为这事来找赵兰田。 第91页 “老童,我手上只有一个20团。19团和21团都调去阻击援敌了。” “我现在身边也只有一个26团。” “人是少了点,可总比我唱独角戏强呀。我看是不是这样,你在南面和西面,我带20团绕到东面和北面,先把敌人围起来再说。” “行!陈司令有话,让咱们机断行事。不过,得设法跟纵队和8旅联繫上。不能让龟儿子88师跑掉!” 夜,黑漆漆的。 电台紧急寻唿; 部队频频调动; 电话通讯快速沟通; 敌人尚在熟睡中。 赵兰田将指挥所开设在张家店北侧的山头上,他借着月光看了一下手錶,时针指向3时零5分。他找了块大石头坐下,点了支烟,美美吸了一口。 张家店笼罩在烟雾中。 拂晓时分,敌人醒了,又陷入噩梦。 一场突围、反突围的恶战。 起初,一个连、一个排的敌人试探性地四处出击。 后来,整营整团的敌人发起集团冲锋,将突围的重点压向张家店东北的295高地。 第20团的阵地一片火海。 电台终于沟通,派去送信的通信员也赶了回来。最新态势:纵队正在向张家店靠拢,郑国仲副司令员带着马忠全的第8旅已经赶到张家店东南一线,先期到达槐树岗地区的第21团构筑了坚固的防线,以阻敌第46师的增援……一场分头行动、机断行事的围歼战协调得如此默契,如同预先布局精道一般。能否吃掉第88师,全局繫于一髮,就看第20团能否顶住了。 赵兰田操起电话:“左魁元吗?全局命运就繫于20团了!如果你们顶不住,放开口子,这个战役就被你们断送了……” 左魁元:“请旅长放心,只要我左魁元还有口气,就不会让一个敌人活着上来!” “告诉你,我可是头一次挨刘司令员的骂。‘勇’字怎么写?‘男’宇头上一顶冠,男子汉要有卵子!” 第20团的雄性男儿面对敌人一次比一次疯狂的反扑,丝毫没有畏惧,以一个团的兵力阻击着数倍的敌人。 从拂晓到黄昏,部队没有吃饭,赵兰田也滴水未沾。炮火渐渐稀疏了,警卫员趁着战斗间隙送上来一碗南瓜。 赵兰田正俯身侧耳,好像在捕捉什么,见警卫员打断了他,眼睛一瞪:“扯蛋!现在不是吃饭的时候!” 赵兰田不理警卫员,干脆趴下,把耳朵贴在草地上。突然他站起身,狠狠地瞪着莫名其妙的警卫员:“傻愣着干什么?快去通知侦察连,增援3营阵地!” 好险!3营阵地上的弹药打光了,战士们正在用石头砸敌人。侦察连奉命及时赶到,强大的火力立即泼洒出去,打退了敌人最勐烈的一次进攻。 警卫员端着南瓜又回来了,望着旅长傻笑。 “笑什么?” “旅长,你刚才……” “打仗就要这样,一点风吹草动都不能放过。这就是刘司令员说的,叫作……” 警卫员接道:“胆大包天,心细如髮,肚子不空。” “肚子”?赵兰田没有听过刘伯承论兵肚子。 一碗南瓜递到赵兰四手中。 战斗整整打了一白天。 夜再一次降临,战场暂时平息下来。 张家店南面是韩家贩,靠山坡聚集着一些人。纵队副司令员郑国仲正向旅团指挥员们做最后的部署:“敌桂系主力40师正集结三个团的兵力由六安向南增援。槐树岗一带虽有我21团,但很难阻滞敌人的强大集团。目前,该敌已窜抵中子店,距张家店不到40里,如果再放一下,很快就会到我们的脚下。因此,我们至迟明天黄昏以前彻底解决战斗,否则就会骑虎难下。” 郑国仲给赵兰四、马忠今、童国贵下达命令:“7旅19团已经赶到,正好加强20团现有阵地。赵兰田,你的担子不轻,无论如何要掐住敌人的脖子,不惜一切代价阻敌北窜。马旅负责东面的主攻任务,务必在拂晓前扫清全部外围支点,而后对村落实行全而突击。童国贵,你们9旅由西南两面围攻,网要收得紧紧的,争取尽快楔人张家店,速战速决。纵队的全部火炮配属给你,要打得狠,打得准,以最大限度的勐烈炮火向镇中心发射。” 总攻开始。 带着哨音的炮弹唿啸着,成片成片地落人猖集在张家店的敌群中。 弹片横飞,血肉横飞。 一发炮弹落在敌第88师副师长张世光的指挥所。敌人乱作一团。 四面八方的部队潮水般向镇中心涌进。 炮声、枪声、杀声、喊叫声沸沸扬扬,平地捲起一阵阵巨浪狂潮。敌人绝望了,开始整营整营地放下武器。 预计黄昏结束战斗,总攻打了半宿,拂晓就结束了。 敌第184团2营营长宋万铭缴枪后,又掏出个指南针:“……把这东西交给你们。我这一下算彻底放下武器了。你看,我这个营是站着队缴枪的,4、5、6连,连长都一个不缺。” 他的5连长周天爵接道:“我把驳壳枪往外这么一扔,叫弟兄们站个队,把枪也往院里这么一扔,就算交待公事了。……妈的,我们指挥官指挥他妈个屁!队伍已经带过张家店八里地了,又叫转回来。谁不知道解放军一天一夜走180里,跑都跑不赢还叫转回来。我打个屁!” 第92页 这个5连长特能说,战士们听得有趣,就让他说下去。 “唉,如今兵也不是个兵,官也不是个官。壮了抓来就打仗,谁他妈不是爹娘生父母养的,谁他妈不怕呀!鱼台那回就打怕了。你们消灭台湾兵,我知道。消灭66师,我也知道。光他妈的知道你们消灭我们,没见过我们消灭你们。同志,莫见怪,我这张嘴骂人骂惯了,我是说他妈的这仗有个啥打头!” 敌第62旅少将副旅长汤家揖也被生擒。 汤家揖无论见到谁,一律点头哈腰:“本人是汤家揖。惭愧、惭愧……” 他也有话要说:“张世光这小子真不是东西,对我说要和旅长巡视阵地,叫我指挥。可他们却先熘了!” 张家店战役共计毙伤、俘虏敌人4o00余,取得了进入大别山后,刘邓大军在无后方依託条件下作战的第一个重大胜利。 与此同时,南下黄安、麻城的第1纵队与第2纵队一部,10月8日于歧亭、柳子港地区歼敌第56师新17旅直属部队及第1、2团大部; 10月10日,第1纵队攻克黄破以东之李家集,歼敌第52师一个营。 连续三天在三个不同地区打了三个胜仗,每一仗都掌握在刘伯承事先划定的利害变换线上。 湖北黄冈 总路嘴 1947年10月13日 “不说这一天了。不说这件事了。我……实在对不起,我说不下去……。 1992年秋天,笔者在採访中。 当年野战军政治部保卫科科长、白髮苍苍的张之轩老人先是平静地叙述着,当讲到1947年10月13日那一天时,一下子泪水纵横,再后来竟忍不住放声痛哭。 年迈人的呜咽是撼人心魄的。 哭声惊动了老伴、女儿,连刚会走路的小外孙女也跑过来,扑到张之轩的怀里: “外公,你怎么还哭呀?” 我们是在北京东单公安部宿舍区见到张之轩的。老人患脑血栓刚刚恢復,血压仍不稳定,正是最忌恸情的时候。我们赶紧转了话题。 秋日的郑州,黄叶飘零,风沙满天。我们找到原第2纵队第5旅后勤处处长黄开群老人。他住在一处僻静的老红军干休所里。 黄开群快80岁了;精神矍烁,嗓门高,底气足。一只眼在长征时被打穿了,子弹从眼窝子进去,由太阳穴上穿出;眼珠子没了,太阳穴上又多出一只“眼”。这天,恰巧是1991年10月13日,离47年的那一天整整44个年头…… 1947年10月13日。 清晨。 黄开群正带着后勤处在总路嘴附近收容部队,组织后勤补给。忽听身后有人喊: “嗯,还不错。” 邓小平点了下头,接着问: “那么你知道不知道,这几天总路嘴都住了些什么部队?” “黄开群!” 黄开群回过头,见个子高高的李达朝他走来,脸色很难看。 李达:“邓政委找你!” 就这么一句。 李达在前面走得很快,再无话。黄开群在后面紧跟,心里犯嘀咕:邓政委找我干什么?是不是我有什么不对?……黄开群不安地看看自己:一身新军衣,打着绑腿,帽子也有,还挺整齐。再看看李达:显得短小的单衣吊在腰上,洗得发白,衣领和袖口都打着补丁。心想:糟!我这身衣服是不是太“奢侈”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过汝河时,马落下浮桥,把所有的家当全部沖走了,只剩下一条裤权和赤条条的一个光杆,弄得近一个月里白天借这个一条裤,借那个一件袄,晚上就钻草垛子;直到前几天才得空买了块灰布,做成这身衣裳,……“奢侈”就“奢侈”吧,到时候就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黄开群勒紧腰间的皮带,又正正枪匣,提起精神。 到了邓小平的住处,李达停在门口,说了三个字: “进去吧。” 黄开群的心里又打起鼓。 邓小平正凑着窗前的亮光缝补自己破旧的军帽。刚迈进门槛的黄开群突发奇想:跑出去,抓一把黄泥煳在新军装上。 邓小平抬起头,放下针线:“黄开群,你来啦。坐。” 见邓小平脸上没有笑意,黄开群不好坐:“政委找我有事?” “你在这里住好久了?” “算上今天,是第三天了。” “为什么不住镇子里住乡下?” “镇子目标大,纪律也不好维持。” “嗯,还不错。” 邓小平点了下头,接着问: ‘那么你知道不知道,这几天总路嘴都住了些什么部队?” “开始是6旅,住了一夜;第二天是4旅,也住了一夜;后来是5旅,没住,中午大休息,吃了饭就走了。” “你们5旅有个教导队,他们住哪里?” “镇子里。” “活土匪!”邓小平拍了桌子:“你去街上看看,到处是稻草,这个群众纪律像什么样子?” 黄开群知道刘邓抓纪律一贯都动真格的。在冀鲁豫时,曾专门签署过一个命令:凡违犯群众纪律者,连以下人员就地处决,营以上干部交上一级机关法办。这在各野战军中是出了名的。今天听邓小平严厉的口气,八成又要动用“铁腕”了。 第93页 “他们还抢了人家的东西,你知道不知道?” “抢?……抢什么东西?”黄开群不知所指。 “抢人家的牛,几十条牛。你回去和雷绍康讲,这件事必须查处!” 黄开群终于明白了:“政委,这件事我知道。牛是打小保队缴获的,是小保队抢的老百姓的牛。” “为什么不还给群众?” “牛太多,不知主人是谁。” “带上一个部队赶起牛,贴上布告,是谁家的谁来认,没人认的分给贫苦人家。这样做有困难吗?” “没有。只是……听说有的牛已经杀掉吃了。” “乱弹琴!” 邓小平拿起一支香菸,还没点燃,又把火柴扔掉了:“吃掉的牛要折成钱,如数还给人家,一分也不能少!不要说一条牛,就是一根草也不能拿,这是我军的纪律!” “是!”黄开群敬礼,准备告辞。 “你回来。”邓小平又叫住他:“前个月我们在小姜湾开整顿纪律会,部队有没有传达?” “传达了。” “你给我重述一下内容。” “小姜湾会议上,刘司令员说:‘部队纪律这样坏,如不迅速纠正,我们肯定站不住脚。’还有,邓政委您讲的:‘部队纪律这样坏,这是我军政治危机的开始,这是给自已挖坟墓。’张际春副政委还宣布:‘我们的中心工作是明确建立大别山根据地的思想,全体指战员必须学会克服困难,要严格群众纪律,枪打老百姓者枪毙,抢掠民财者枪毙,强姦妇女者枪毙。’” 邓小平:“好,记得就好。回去后,除了把遗留问题处理好,必须告诉部队,再发生类似问题,我们的纪律绝不停留在口头上!” 当天上午,野战军司令部、政治部派出纪律检查组,由保卫科科长张之轩负责,去总路嘴检查群众纪律。黄开群也回到第5旅,组织教导队给群众还牛,清理街上的稻草。 临近中午时分,张之轩回来汇报:发现的问题已处理完毕,总共赔偿群众六两黄金。 邓小平戴上军帽,说:“我到街上去看一看。” 总路嘴是个大集镇,街上的青石板路已经扫得干干净净。偶有几片枯叶被秋风吹落,在地上打着旋儿。国民党军队刚刚撤走,解放军又驻了进来。老百姓两头跑反,见队伍就逃,至今仍没有几户回来。空荡荡的镇子里,店铺挂着门板,房舍紧闭大门,街上行人稀少,显得空寂萧条,冷冷清清。 两个担柴的汉子倚在墙角,指着不远处的店铺说着什么。 邓小平想和他们随便聊聊,刚靠上去,两个汉子便慌乱地担起柴,匆匆离去。 邓小平有些奇怪,顺着刚才那两人的手指方向望去—— 一个军人用步枪挑着一匹花布和一捆粉条,腋下夹着一刀白纸和几支毛笔,拐出店铺,扬长而去,留下一个背影。 邓小平追了几步没追上,站下来,对张之轩说:“你去调查一下,是怎么回事?他是哪个单位的?” 张之轩调查回来,见刘伯承、李达、张际春都等在邓小平的屋里。 邓小平问:“搞清楚了?” 张之轩点点头:“是个副连长,见店铺主人不在,就拿了一匹布和一捆粉条……” “拿?这是抢!” 邓小平摔掉香菸:“我们有过规定,抢劫民财者,枪毙!要执行纪律!如果令出不行,说了不算,再发展下去,我们肯定在大别山站不住脚!” 刘伯承来回踱步,问: “他是哪个单位的?” “警卫团的。” “哦……”刘伯承摇摇头,嘆道:“灯下黑哟!问题竟发生在我们眼皮底下。李达,际春同志,你们说说。” 李达脸色铁青:“既然问题发生在我们身边,更应该严肃纪律。” “我同意。”张际春声调不高,却透着沉重:“我们已经三令五申,他还再错,这就无法挽回了。” “问题就在这里。”邓小平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见是空的,攥成纸团。“部队纪律整顿得如何,首先要看你的直属队,要看你的警卫员。如果这两部分人都管理不好,那么你离坟墓也就不远了。问题既然发生,只好从我们身边开刀了。张之轩同志,通知部队,下午召开公判大会,另外派一部分同志上山,动员群众下山参加。” 张之轩说了“是”,身子却未动。 刘伯承问:“你还有话要说?” 张之轩:“那个副连长说,他对不起刘邓首长,中秋节那天,首长还……” 刘伯承想起来了,一惊:“你说他就是……” “3连副连长赵桂良,他还说……” “不要说了,我知道他。” 刘伯承缓缓地抓下帽子、眉头紧柠着,接下来的话语调低沉而有些颤抖: “那是一个很不错的副连长啊!懂得关心战士,打摆子了还替战士站岗,打起仗来一定也很勇敢。可……他为什么偏偏忘了人民忘了纪律忘了自己是一个干部呢?邓政委常说,人民是我们的母亲,军队是穿军衣的人民子弟。他怎么能忘记这个根本呢?” 第94页 “张之轩同志,请你转告赵桂良副连长,对他的处决,我和邓政委都很沉痛。当然,我们也可以手下留情。但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是毛主席制定的,是我军的建军宗旨,也是我们每个军人执行党的政策最起码的和必须做到的。作为党员干部更应该起带头作用当骨干,不然就是骷髅!你对他讲,我刘伯承说了,希望他能理解,老百姓不是命里註定要跟我们走的,如果我们的纪律搞不好,老百姓为什么不可以跟别人走呢?” 邓小平一只手拧着额头,一只手掐着香菸,没有说话。烟,抽了一支又一支,浓重的烟雾迷漫在整个房间里,使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切肤般的痛苦正咀啮着他的心。 禁闭室。 桌上放着一碗面条,是首长们让炊事员专门为赵桂良做的;碗盛得满满的,已经没了热气。 赵桂良呆呆地望着面碗,一动不动。颌骨上的枪伤结着紫疤,那是日本人留给他的。这光荣的弹痕却将成为这座残缺雕像上的歷史印记。 “吃些吧。” 张之轩劝着,又一次把碗端到他的面前。 赵桂良摇摇头,蓄在眼里的泪“叭”地落在碗中。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赵桂良焦干的嘴唇蠕动着: “组织处理,我没意见。我……该杀。” “还是这几句?你难道……再考虑考虑,时间不多了,真的没有别的话了?哪怕……哪怕事后有什么要求也可以讲讲呀!” 张之轩几乎要哭出来。 赵桂良摇着头:“没有,真的没有。” 良久,张之轩与赵桂良相视无言。 突然,赵桂良捂住脸失声痛哭:“我……没有别的亲人,只有一个老妈妈。我……我对不起她呀!……如果说要求,我只有一个……等革命胜利了,请组织告诉她老人家,我是杀敌牺牲的,不是这样……” 张之轩点着头,再也抑制不住,掏出手帕擦泪。 门外传来哨兵和一个人的争吵声。 张之轩推开门,见是3连的战士牛原平。朱原平已失去控制,冲进房间,扑到赵桂良的怀里。 “副连长,让我替你去死,让我……”牛原平孩子般地痛哭。 赵桂良一下子变成头雄狮,勐地推开牛原平:“出去!我现在还没死,还可以命令你,马上给我回连队!” “我不走!”牛原平用衣袖抹着泪:“反正我想好了要替你去死。不管你再凶,反正我要当着首长的面,把话讲清楚!” “你敢?”赵桂良怒吼。 “敢!反正我什么都不怕了!”牛原平拉住张之轩的衣襟:“首长,你知道吗?副连长拿的东西没有一件是给他自己的。他拿花布,是要给我做棉衣。他说我小,经不住冻……拿的纸和笔是要给连里出门板报,拿的粉条……” “牛原平!!!” 赵桂良大喝,要冲上来堵牛原平的嘴。 “赵桂良同志,请你不要这样。” 张之轩阻住赵桂良,把牛原平拉到门外: “你说,那粉条是怎么回事?” “副连长见刘司令员最近那么瘦,又听说他爱吃粉条,就想弄些来送给他……” 牛原平的哭诉撕裂了张之轩的心。他当保卫科长好多年了光执行押送国民党高级战俘的任务就有好多次,可眼前的这种案子却从来没有遇到过。理智和感情在他的内心中反覆搏斗。他胸间掀起了感情大潮,横下心,决定去找邓政委。 邓小平听了张之轩的报告,沉默良久,才说:“张之轩同志,我的心情与你一样……关于粉条的事,千万不要告诉司令员,他已经很沉痛了,我们不能再给他任何压力。” 性格刚毅的邓小平又是沉默,紧抿着双唇,眼里盈着晶莹的泪水。他走到窗前,缓缓推开窗——满目晚秋。 “法纪如山,谁也不能以身试法。如果我们不能对一个连长实行纪律,那么营长、团长、旅长……包括对我们自己又如何约束呢?” 张之轩默默地点点头,问道:“那么,对他个人提的要求呢?” “可以考虑,作为战场牺牲告诉他的家人。三国时,孔明挥泪斩马稷,我们硬是把眼泪水往肚里吞啊!” 邓小平又开始抽菸了。 “张之轩同志,执行吧。在这件事上,部队的现状和大别山的形势已经逼迫我们不能再有任何犹豫了。我们需要考虑的不仅是一个人,而是10万大军的命运。” 审判大会在总路嘴镇樊家榨湾前的平场上举行。 会场的一侧坐着部队,整齐肃穆。 会场的另一侧坐着群众,寂静无声。 野战军组织部部长陈鹤桥宣布公审大会开始。 参谋长李达宣读了对赵桂良处决的命令。 沉痛的语调更增添了大会的沉重气氛。 跑到山里躲避大军、刚刚赶回参加大会的店铺老闆跑到会场台前,拍着台板哭:“早知道大军的纪律这么严,说什么我也不往山上跑。如果家里有人,也不会发生这事啊!请刀下留情,刀下留情啊!” 第95页 张际春的手被颤巍巍跑上台的一位老妈妈拉住:“首长啊!我也闹过红,当过交通。我知道红军的纪律。可……可拿了几把干粉条和几丈花布也算不了啥,你们千万、千万莫枪毙了他呀!……我、我求你啦,首长!求你啦……” 老妈妈“扑通”一声跪在台上。 张际春连忙扶起老妈妈,掏出手巾替老人擦泪。面对群众赤诚而悲烈的情绪,面对眼前慈母般的红军妈妈的一再哀求,被人们称为“政委妈妈”的张际春也无法自制。他离开会场,再一次去找刘伯承和邓小平。 邓小平的房间里静极了。 沉默。 无论是谁,在这种情况下,要想启口都需要千钧之力。 依然沉默。 直到最后,还是邓小平开了口:“那位老妈妈的话是肺腑之言,大家理解,我也理解。但我这样想,我们终究不能‘叶公好龙’啊。事情虽小,军纪如山。一个没有纪律的军队是打不了胜仗的。特别在目前的情况下,我军的纪律更应该是铁是钢,而不能是豆腐渣,不能够一碰就碎!所以,我的意见,还是要……坚决执行纪律。” 邓小平把目光交给刘伯承。 刘伯承的眼睛慢慢合拢,沉重地点了一下山一样的头颅。 张际春走了。 邓小平轻声地说:“刘师长,我陪你到外面走走?” 刘伯承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拉住邓小平的手,向屋外走去。 邓小平感到:刘伯承的手,像冰。 缓缓的山坡上,缓缓地走着刘伯承和邓小平。 一路无语。 谁也无法知道,此时此刻的刘伯承和邓小平在想什么。 也许,那捏在邓小平手中而忘记抽的香菸所冒出的缕缕轻烟,能给人们一些提示。 轻烟中,夜的黄河如同白昼,炮火烧红了汹涌的河水,一艘艘木船在弹雨狂澜中竞渡; 轻烟中,黄泛区蒸腾着暑气,无数将士并肩跋涉在没膝的泥淖之中; 轻烟中,汝河翻腾着,一个个战士中弹落水,更多的战士如同潮水扑向弹雨; …… 也许,他们想得更多,更远。 但是,他们依旧一路无语。 总路嘴的枪声响了。 刘伯承的手颤抖了一下,声音突然苍老了许多,对着空旷的山野悽然痛唿: “我刘伯承老而不死……我为什么要吃粉条啊?!” 邓小平吃惊地望着刘伯承,弄不清他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此时此刻,任何劝慰都无法安抚这位爱兵如子的师长,邓小平只能自语般地说道: “应该好好安葬赵桂良同志。” 刘伯承点点头,泪水港然落下。 “还要通知地方政府,按烈军属待遇照顾他的家庭。赵桂良同志犯了错误,我们没有教育好,对不起生他养他盼望他的老妈妈……” 刘伯承还是点点头,一任泪水横流。 “如果,赵桂良同志的死能够唤起10万大军,能够激发全军斗志,有利于我们建立起巩固的大别山根据地,那么他会安息的。” 菸头烧到了邓小平的手指,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警卫团3连的牛原平和战士们捐出自已为数不多的积蓄,买了口一作厚的白木棺材,埋葬了他们的副连长。 1984年秋天,已经离休、年过六十的张之轩自费走遍大别山。 总路嘴上了年纪的群众都还记得那次公判大会,记得那位为了严肃军纪而被处决的副连长。说起这件事,他们依旧为他难过,依旧怀念着他。 张之轩走到赵桂良的坟前,小心翼翼地除去坟上的杂草,用颤抖的手掬起一捧黄土,轻轻地安放在战友的坟头。 张之轩脱帽默哀。 大别山经歷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死者常眠,留给倖存者心头的苦涩依旧。太阳还是那个太阳,只是阳光下什么都在改变,唯独那记忆如同这绵亘的大别山,依然山青水绿。 大势中原大势中原第12章 饮马长江 庐山牯岭 蒋介石官邸 1947年月21日 牯岭的子夜,月色澹泊,树影婆娑 通往官邸的河东路掩映在高大的黑松林里,更显得婉蜒盘亘,寂静幽深。 两乘滑竿在逶迤的山道上徐徐行进,一群官员、军警簇拥左右。 蒋介石和宋美龄分坐在滑竿的竹藤椅上。 蒋介石身板笔直,沉着面孔,脸上的肌肉如间刀雕斧凿一般,虽显生硬,但透着力度。 宋美龄则有些倦怠,时尔顾盼松林,时尔望望淡月。秋风萧瑟,枯叶飘零。她搞不懂,这个时候上庐山做什么。 那天,蒋介石从北平开完军车事会议匆匆赶回南京,宋美龄到机场迎接他。汽车由大校场机场驶入市区,蒋介石望着满天飘飞的梧桐落叶,略觉寒意,不禁道:“已经是深秋了。”可才过了几大,他又执意要上庐山“避暑”。 宋美龄想起丈夫近几个月来风尘僕僕,奔波劳顿,日渐憔悴,心中升起一丝恻隐之情。 这位中国第一夫人决不是只会陪着丈夫流泪的女人,她站在第一夫人的高度上俯瞰着中国大地,时时以自己的见解、主张影响她的独裁者丈夫。她到处播种美丽动人的笑脸,以使丈夫获得民众的更多爱戴。她出访美国,以惊人的风采、辩才和流利的英语为丈夫赢得世界第一强国的支持。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美国人曾为她倾倒,颳起了一股不小的“宋美龄旋风”。 第96页 美国之于宋美龄犹如第二故乡,可是近来她对它越来越不满意了。 魏德迈来华,本指望他能带来排山倒海式的军事、经济援助和美国对华政策的激烈改变,为扭转时局起到鼓舞人心的推动作用,至少他可以特使的身份影响杜鲁门总统,适当增加些舆论支持。没想这个吝啬的滑头风光了大半个中国,临走竞板起面孔,连个鼓劲的屁都不捨得放,反而暗中捅了不少天窗,明打明地要拆委员长的台,企图以他人取而代之。 还有那个一脸忠厚的大使司徒雷登,近日更是左一份报告、有一份备忘录传给华盛顿,说什么“刘伯承的大规模攻袭安徽、鄂东和豫南,是一件令人大感忧虑的事情”。“军事情况已呈恶化”,“首都和各地沮丧失望现象愈益严重,照这个速度演变下去,很难设想局势还能维持多久”。因为“前途无望中产生出来的失败主义情绪使一切创造性努力无能为力”,“一种普遍的灾难临头的失望情绪导致日益增加的军队贪污”。“国民党内瀰漫的腐化和反动势力更是尽人皆知”,而这一切“决定的问题仍然是蒋的人格和个性”。所以。我对努力影响总统的想法已经比任何时候都感到灰心了”。“现在需要的是能感召人的领袖,而这似乎是蒋委员长所不能做到的”。 更有甚者,这位友好的大使竟对共产党比对委员长似乎更充满信心,认为“共产党没有战斗力和士气降低的任何迹象”。“他们自信有能力继续战斗两三年,届时会控制长江以北地区、他们正稳步地改良组织及训练。军官和士兵同甘共苦,为了理想而献身的战斗,超越一切自私的野心和享受。……他们正在推行破坏性质的战略,直到打垮现政府为止”。因此,“大家已日渐了解到,在军事上战胜共产党是不可能的”。 宋美龄想起不久前蒋介石对她说的一番痛心疾首的话:“美国人歷来是靠不住的。这个,我比你清楚。抗战时,没有美援我照样打了四年9后四年美国人参加进来,我没有败在日本人手中,却险些被美国人限制于死地!美国,是个只讲实际利益而不讲交情的国家。所以,对他们我从不抱幻想。说到底,还是要靠我们自己。而真正令我痛心的不是美国人,却恰恰是我们自己!” 宋美龄知道蒋介石所指。 全国战场的形势急转直下,虽一时还说不上不可收拾,却显然没了当初全面进攻、重点进攻的势头。经济危机更是日甚一日,物价飞涨,民怨沸腾,各地的学潮、示威游行像洪水一样扑天盖地。 尤其是共军重占大别山,刘伯承、邓小平十数万大军控制了鄂豫皖之后,失望、惶恐情绪如同瘟疫一般流行蔓延。“武汉吃紧”,“长江吃紧”……各色各样的传闻不胫而走,从首都到武汉到上海,沿江两岸,城镇乡村,街谈巷议,莫不言此。南京警备司令部既不查实,也不报告,慌忙下令南京长江一带下午9时以后实行戒严。武汉更是人心浮动,那个没出息的行营主任程潜也沉不住气,急匆匆宣布组织“义勇警察总队”保卫大武汉,好像共军已经兵临城下了。西安也下令宵禁,只因为陈赓攻克了卢氏。其实卢氏距临潼尚有160里,离西安就更远了。无稽之谈! 蒋介石召来行政院新闻局局长董显光、国防部新闻局局长邓文仪,发了一通脾气:“你们所掌何事?大别山的事为什么不去宣传,不发新闻,听任奸匪谣言惑众?” 董、邓二人不敢怠慢,回去之后立即召开记者招待会,宣布:“共军流窜大别山,造成一种印象,以为他们多么活跃,其实这种印象是毫无根据的。刘伯承邓小平所部强渡黄河,乃为解救山东陈毅,是出于不得已;解救不成,拟接应陈部窜逃河北;復不成,被迫南窜。沿途经过黄泛区、沙河、汝河、淮河等五条大河,遭同军围追堵截,兵力消耗殆尽,进入大别山的残匪为数寥寥无几,实不堪一击,不久即可肃清。” 其实,宋美龄又何尝不清楚,活怎么说是一回事,仗打得怎么样是另一回事。她的心里和蒋介石一样,丝毫没有因为开了个记者招待会而轻松半点。 共产党确实是越来越嚣张了。 10月10日,毛泽东发布《中国人民解放军宣言》,竟公然喊出了“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口号。 更令人忧虑的是刘伯承和邓小平,他们进大别山已经两个月了,虽经数次围剿,不但没有肃清,反而让他们窜到长江边上,一时控制了东起华阳镇、西至武穴的300里长江北岸,占领了舒城、庐江、桐城、潜山、广济、英山、望江以及江岸重镇武穴与小池口。 小池口就在九江的对岸。 长江流经武汉形成了东西两个像兜肚样的突出部位,小池口便是其中之一。它南临长江,北靠大别山,酷似一条横卧的牯牛,前蹄蹬着武汉,厄尾扫着南京,牛头掉转过来就能跃过长江,直扑庐山的牯岭。 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宋美龄顺着自己的思路渐渐明白了:战火已经烧到长江边上,牯岭对面的局势之白热化程度已经超过了号称“火炉”的南京三伏盛夏。她的大令大概正是为了这个才上庐山的。 第97页 月光下,坐在滑竿上的蒋介石像汉白玉雕,惨白中透着苍凉,一脸的倦容。 “他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灯光耀眼,终于到了牯岭官邸。 国府参军处军务局局年俞济时满脸笑容地恭候在依山而筑的台阶旁:“校长,一路辛苦了。” 俞济时操着标准的浙江奉化方言,双手搀扶蒋介石走下滑竿。能够称唿校长,已经说明关系非同一般,俞济时则更进了一步,不但同是浙江人,而且还是奉化乡亲一一俞济时家在奉化城里,蒋介石家在城北溪口镇,两家相距仅15公里。俞济时自幼贫寒,不怕吃苦,从不蓄髮,喜剃光头,因当米店学徒不慎跌翻阿大(经理)的饭菜,怕遭毒打而投奔黄埔。在黄埔,他刻苦努力,一言一行遵循校长旨意,颇受蒋介石的青睐。从北伐、抗日一直到现在,蒋介石始终把他当作心腹带在身边,由侍卫队排长、连长……破格提升为侍卫长、中将局长。 蒋介石觉出搀扶他的那双手是那么可依可靠,送到耳边的家乡话又是那么亲切柔和,脸上浮现出难得的笑意。戴着白纱手套的手摆、了摆,也说了句地道的方言: “还好。还好。介(这)个介(这)个,倒是让你切壳(吃苦)了。” 俞济时小心翼翼地扶着蒋介石步上台阶。 “校长,一切都安排好了。请您稍事休息,过一会儿接个电话。” 蒋介石有些不悦:“人还没到,电话倒追来了。哪个的?” “海军,桂永清。” “什么急事?” “他说,刘伯承到了九江对面,为了校长的安全,他已经调军舰来此地巡逻江面,以防刘伯承渡江。他说……” “不要说了,草木皆兵!”蒋介石甩掉俞济时的手:“刘伯承还没有发疯,他到江南来干什么?他窜到江边来,一则是要避开我会攻主力,二则是要到富庶的江边筹粮、筹衣、筹晌。连这个都不清楚,还算什么军人?!” 俞济时脸上的笑容消退了:“是。校长批评得对,学生确实没有战略眼光。” “好了好了,我又没有说你。” 远处传来隐隐的炮声。官邸门前的吊灯好像被震动了似的在夜风中摆动。 宋美龄站住:“这是什么声音?” “大炮。”蒋介石阴沉着脸。 “是共产党的炮?就离这么近了?!” 蒋介石没有再理会,径直走人官邸大厅,抖掉身上的黑色披风,对俞济时说:“通知国防部,着令九江的青年军203师立即开往江北,再命北面的各师迅速南下,在江北狭长地带会战。务必全力以赴,消灭刘伯承!” 湖北浠水 三角山 1947年10月21日 一乘漂亮的滑竿落在刘伯承身旁,座椅上铺着崭新的棉垫,两名雇来的脚夫站在一边。 刘伯承板起面孔:“哪个的主意?把老百姓放回去!” “我们已经如数付过钱了。” “付过钱也不坐。我刘伯承没有那样大的屁股。” 刘伯承说着,转身向两个脚夫:“谢谢二位老乡,劳你们白跑了一趟。我是四川人。俗话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我们那里的峨眉山、华莹山,山山都有这种滑竿,可那都是地主老财官僚们坐的。所以,我早下了决心,就是砍脑壳也绝不坐这种东西。还请老乡莫见怪哩。” 两个脚夫掏出预收的银元。 刘伯承接住他们的手:“留下吧,这几块钱就作为你们白跑了一趟的辛苦钱。请回吧。” 刘伯承要上三角山。 三角山位于烯水与蕲春交界的洗马贩,海拔约50o0公尺,山势险峻陡峭,只有一条近乎直立的小道呈“之”字形通往山顶。据说,住在山上的几户人家从烯水买了猪娃、牛犊抱上山,餵养大了,便再也赶不下来了。当地的老百姓还说,这山是不能过队伍的,当年日本人都没敢翻这座山,是绕过去的。 根据地形做出决策、部署作战是刘伯承指挥艺术的独特之处。他常对下属说:“我们要认真研究河川、山地、道路、城砦以及地形平坦、起伏、开阔对敌我行动和火力发挥的影响”,因为“战场乃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二出陇海时,为了把敌人快速纵队调到沙漠地区,先断其足而后再歼灭,刘伯承亲自选战场。他先察看了地形、地貌,然后弯下身来,跪着一条腿,用树枝拨开浮土,掬起一捧沙子,判定这里不仅能困住敌人的装甲车,就连汽车的胶皮轮子也会深深陷进去,这才下达了作战命令。 这一次,刘伯承准备打一个大仗。特别是他听说新四军张体学的部队曾在这里吃过国民党的亏,更想报这一箭之仇了。决定打仗,必先勘察地形,这是谁也阻不住的。 “还站着干啥子?大家能走我也能走。秋风十月,冬衣未裁,我正好要出出汗呢。”刘伯承拿起一根长竹竿,指着山上:“邓政委早走在前头了,我们去追他。” 登山乏味,警卫员们哄着让刘伯承讲故事。 刘伯承说:“那就讲个修路的。某城市一条黄土路上,有一块大石头阻碍了交通,政府让工程师们想法清除它。一个工程师说用炸药炸碎运走,需4000元。另一个工程师说如果用大吊车把它运走,只需3000元。这时来了个普通的石匠,说我一分钱都不需要。结果,他在大石头旁挖了个土坑,把它推下去埋平了。政府奖励了他100元,因为他懂得从实际出发。” 第98页 警卫员们还要听。 “那就再讲一个。有个人赶集买了口大锅,顶在头上,步行回家。走着走着,嫌太赘重,乃改乘船。上船后又嫌逆水太慢,復登陆帮助拉縴。适逢天落大雨,他未戴斗笠,就将放在船上的大锅顶在头上,继续拉船。人们笑他戴锅步行尚嫌赘重,如今又顶着锅拉船,岂不越发赘重了?你们说,他是不是头脑僵化盲目瞎实际呀?” 警卫员们都笑了。有人提出要听打仗的。 刘伯承就讲:“我们成都的乡下有一条坡路,狼专门候在那里,等推手车的人走到半坡时,就扑上去照准他的屁股吃一块肉。推手车的人可怜哟!车子是他的命,一松手就会掉下山坡,倾家荡产。这样,人想跑也跑不了,只好乖乖地让狼吃了一块肉。好大的一块臀尖肉哩。我们不做那种捨命不舍财的推车人。你们看,我们丢下罈罈罐罐,一身轻松来到大别山,至今连件棉衣都没得穿。为什么?就是为了让蒋介石把我们丢下的罈罈罐罐所有的包袱统统背起,然后再吃掉他!所以战术有三种:第一,牛抵角。第二,马的蹄。第三,狼的战术。牛抵角是笨拙的,消耗太大,两败俱伤。马呢?不管蹄子甩得多么凶,最终黔驴技穷,免不了被老虎吃掉。还是狼的战术最高明,就是我们四川的那种狼。” 不知不觉,已经登上半山腰,刘伯承的军衣全被汗水湿透了,没人再哄刘伯承讲故事。 卫士长康理建议:“司令员,休息一下吧。” 刘伯承抬头望望,见邓小平就在前面不远处,于是放下竹竿:“好,时间不可过长。” 康理找了个向阳背风的旮旯儿,拢了一层厚厚的干草,扶刘伯承坐下。 刘伯承突然发觉衣襟发出“叮叮噹噹”的金属碰撞声。仔细摸摸,有两块银元被缝在前襟的补丁甲。 刘伯承撕开补丁:“我刘伯承真是老眼昏花喽。这一定是房东大娘给补进去的。糟糕糟糕!” 康理也想起来了。刘邓住在山脚下张家榜的一户老乡家里。早上,刘邓正在俯案研究地图,房东老大爷泡了一壶茶端上来,谁知水装得太满,不小心洒在了地图上。 房东见闯了祸,慌忙用袖子擦地图,结果又把紫砂茶壶碰到地上摔碎了。 “不要紧,不要紧。这叫岁(碎)岁平安嘛。”刘伯承一边弯腰收拾茶壶碎片,一边说着当地的吉利话,义掏出两块银元:“你是为照顾我们摔碎了自家的东西,应该由我们赔偿。” 房东说什么也不肯收。 刘伯承把钱塞进他的衣袋里:“损坏东西要赔偿,这是我们的纪律。你要是不收下,我心里会不安的。” 房东没了主意,赶忙回屋去找老伴。 康理在院子里听见房东大娘骂她老头:“死鬼,你真是越老越煳涂了!东西是你自己摔坏的,能让人家赔吗?再说,还收人家两块银元,你那把破壶值那么多钱吗?” 过了一会儿,房东大娘又端上两碗茶水,递给刘伯承和邓小平。她发现刘伯承的衣襟上破了个大口子,嘆道:“你们这些当兵打仗的人吶,就像薛平贵,衣裳破了都没人缝补。快脱下来,我帮你补补。” 刘伯承难拂大娘的好意,就把军装交给大娘,没想却让她移花接木了…… 刘伯承掂着两块亮闪闪的光洋:“这倒成了难题了。钱是一定要还的,可已经上了半山,我再回去,你们肯定不同意。那么,只好麻烦哪位辛苦一趟了。” 警卫员们都争着要去。 刘伯承选了一个身强体壮的,把银元放在他的手中:“那就请你代劳了。记住,务必送到!” 大梯一样的羊肠小道越来越难走了。康理看见前面的邓小平忽尔扒住鳞峋的石壁,忽尔抓住路边的树丛灌木,很吃力的样子。这样的路,对于刘伯承就更艰难了。到了最后,他几乎是被警卫员们连拉带推地架上山的。 刘伯承大汗淋漓,气喘嘘嘘,浑身上下像刚从水中捞出的一般。邓小平递上一条干毛巾,又端来一碗晾得正可口的茶水。 三角山上有座三角寺。不知山因寺而得名,还是寺因山而称之。据说三角寺当年是个香火极盛的宏伟寺院,光僧人就有两千,如今却一片荒凉,只剩下十几个和尚了。 听说大军来到山上,寺院长老身披褴楼的袈裟,有些惶恐地出寺门迎接。 “大军一路辛苦。贫僧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刘伯承说:“岂敢,岂敢。我军只是经过此地,多有讨扰了。” 长老见来者如此和善,更加无措手足:“贵军到此,乃僻野小寺之荣耀,倘有不便,贫僧愿助一臂。请,请赏光略饮薄茶。” 长老一路引导,吩咐众僧献上清茶,又特意拿出一碟素饼,招待刘伯承、邓小平。 “请随便用一点。卑寺贫寒,不成敬意。久闻大军威名,不知来此之后,我等应该做些什么?” 邓小平知道僧人仍存有顾虑。这是可以理解的。连年战火使得这远离尘世的佛门净土也不安宁了。大别山山多寺院也多,部队经过的寺院几乎处处都有国民党贴的“勘乱剿匪,人人有责”、“僧人道士,也要当兵”的标语。 第99页 邓小平:“长老请放心,我军政策纪律严明,决不干扰正常佛事。” 刘伯承:“如果长老一定要问该做什么,那就只有两件事:赶快从事生产,保护好寺院。” 刘邓小坐即告辞。临别,刘伯承从康理的挂包里掏出四块银元,送给长老: “一件蓝衫之助,略表谢意。请长老收下。” 长老双眼满含泪花,深躬施礼。 康理不高兴,转身先走。 出了寺院,康理埋怨:“司令员,我刚给你领来两个月的伙食补贴,赔了茶壶不说,怎么能把剩下的四元钱全都送给那个鬼神的宣传员呢?” “噢,我说你怎么不高兴呢?原来为这件事。你看那和尚,蓝衫都是破的,他也是个穷苦人,也很困难啊!” “他困难,给他茶钱就是了,也不能给那么多呀。” 邓小平拍拍康理的肩膀:“小康呀,长征时,司令员与彝族兄弟共饮鸡血洒结盟的事,你知道不知道呀?” 康理点点头。 “就是嘛,那件事已成为美谈。如今,司令员团结僧人,叫鬼神的宣传员给我们做宣传,这件事意义大不大?” 康理无语,若有所思。 刘伯承笑道:“你呀,都快成两岁小孩了。” 三角山风光壮丽,云雾缭绕,山外有山,犹如一座座岛屿浮在蓝白相间的海洋中。透过云缝向山下望去,满坡红叶,翠绿丛灌点缀其间。一条条瀑布飞流直下,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腾起珍珠般的水雾,在日照下似架起无数彩虹。 任何自然景观在刘伯承的眼里都是一部伟大的、独一无二的兵书。长期的戎马生涯使他认识到,如果读不懂这部“兵书”,充其量不过是一名勇士,而绝对不可能成为军人。战略大师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们稔熟这部“兵书”到了过目能诵的地步,使大自然造化的一切尽可能地为自己所用,从而步人运筹帷幄、趋利避害、决胜千里的战争自由王国。 “你们看,这里山高谷深,林木茂密,正是伏兵歼敌的好地方!”刘伯承挥动竹竿,指着连绵起伏的山峦,说:“邓政委,蒋介石想在大别山北歼灭我们,而我们略施拖刀小技转到大别山南,主动权就又回到手中,应该煞煞他的威风了。” “是的,我们解放了几十座县城,群众已经初步发动,此其一。其二,刚刚打过张家店战役,歼敌一个旅,我军士气正高,再加上这么好的地形,真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俱备。另外,华北野战军正发起清风店战役,我们要趁势搞个南北唿应,拖刀之后,杀蒋介石一个回马枪!” 刘伯承兴奋地迴转身:“康理同志,你那嘴巴不再挂油瓶了吧?你讲讲着,我们在这里打仗,应该用什么战术呀?” 上山时刘伯承讲故事,康理就听出了刘伯承有意使用埋伏战术,这会儿陪首长看了地形,心里已经有了盘算,遂信口答道:“狼的战术。” “噢呵!很有战术眼光嘛。你再说说看,目前蒋介石正派青年军203师渡江北上浠水,又调40师、52师的82旅南下蕲春,我们应该在哪里设伏?” 康理思索了一下,指着西面的群山相交之处:“浠广公路。” “为什么?” “因为司令员说过:‘吃屎的狗离不开粪坑’。国民党军队车多、炮多、辎重多,当然离不开公路、铁路。” “啊呀呀,邓政委,如果我们再把康理留在身边,那可要埋没人才喽。” 众人笑。 刘伯承把话题转到作战:“浠广公路之战打的是山地伏击,应该切实把握势险节短。‘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仍之山者’。孙子所说的圆石千仞,正是我们此役总的原则。” 邓小平:“那时孙子不可能懂得物理学,当然更不知道加速运动,但他能在实践中认识到,圆石从很高很陡的山上滚落下来的。力量是不可抵挡的。这对我们很有启发。‘其势也险,其节也短’,此为古今将者必求之术。我同意司令员的想法。” 康理听刘邓讲作战却又引经据典,搞不明白文诌诌的词儿。 刘伯承笑了:“康理呀,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我们四川有种水鸟,绿色羽毛,像八哥。这种鸟嘴很尖,在高空中发现水里的鱼,就将双翅夹拢,依靠全身的重量自天而降,有时竟能捉到比自己大几倍的鱼。兵法中讲的势险节短,就像这种鸟,冲下来很勐,时间又短促。这样一来,力量再大的鱼也难以抗拒。我们呢,在战斗部署、战役布势中都要力求这种险峻之势。这样,敌人想要挡住我们进攻,就犹如抓沙子搪水一一徒劳无功。” 康理听懂了。 邓小平说:“小康,你是近水楼台,已经在学大学了嘛。”又转向刘伯承:“刘司令员,两军交战,地无双利,我之先得,敌为我制。我看,我们应该立即着手调动部队,抓紧战斗部署。” 刘伯承:“依据当前形势,6纵应尾敌至迟26日拂晓前进入洗马贩以西地区,并以一部与敌保持接触,迟滞敌人,以便主力集结。l纵集结于广济,并先以一个团于刘公河、漕河镇中间地区,侦报敌情。2纵限26日拂晓前集结黄梅西北地区,3纵陈锡联、曾绍山即率现有四个团28日到达张家傍待命。对挂系,则令皖西部队积极牵制。另外,再命张才千的独立旅派出小股部队,伪装游击队,吸引敌人进入我预伏的合围圈,而后发起总攻!” 第100页 邓小平:“好极了!这样,前有独立旅诱饵垂钓,后有6纵大棒哄赶,敌必死之葬身之地。用咱们四川话来说,这就叫作——关起门来打狗,堵住笼子抓鸡、” 刘伯承:“就这样定下了。我们要用新的胜利告诉中央、毛主席,我军已在大别山站住脚跟,蒋介石赶不走我们了!” 刘伯承手持长竹竿,远望青山绿水,微笑。 野战军政治部摄影科科长裴植迅速按下照相机快门。 这幅照片至今仍保存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博物馆的展厅里。 湖北蕲春 高山铺 1947年10月27日 由洪武垴、界岭到李家砦、马骑山,浠(水)广(济)公路数十里的高山铺路段,炮弹横飞,枪弹如雨,成了一条火龙。 子女山第1纵队指挥所。巨幅军用地图上,五六个红色箭头呈不规则曲线向高山铺地区延伸,直指“口袋”中的敌第40师和第52师的第82旅。包围圈越缩越小。 纵队司令员杨勇浓眉凝聚,脚下一片纸条。纵队政委苏振华、参谋长潘焱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此刻正在等待部队最后收拢合围圈的报告。 “7连攻下界岭制高点!” “19团占领茅庵山北侧和大王寨北侧的全部高地!” “6纵先头部队已集结进入马骑山和李家砦山!” “2旅进至吴家沖、高阳山!” “19旅已控制管家湾、董花铺!” 杨勇兴奋地扔掉手中的碎纸条:“好!合围态势已经形成。命令各部队巩固所得阵地,中午11点30分发起总攻。各旅务必在此之前做好一切准备,不使一个敌人漏网。另外告诉同志们,只要这一仗打赢了,我们在大别山的根子就算扎稳了。” 杨勇极度亢奋:这是一幕极精采的战争活剧!总导演是刘邓,他是执行导演。大幕启开,几乎没有过渡,直插剧中,一切都在按照预想展开剧情、疾速进入高潮。 序曲是从昨天开始的。 清晨,大路铺以南的公路干线上,“游荡”着一群扛着“汉阳造”、“老套筒”、衣衫褴楼的散兵游勇。 灰压压一色美式装备的第40师和第82旅露头了。“汉阳造”、“老套筒”一阵齐射,打乱了队形。待这些“美式装备”重新集结、准备进攻时,“汉阳造”和“老套筒”们早已无影无踪。如此三五里“汉阳造”、“老套筒”来这么一下,终于使“美式装备”恼火了,蜂涌般追上来,直追到高山铺才回过味儿:已经中了共军的奸计。 “汉阳造”和“老套筒”是中原独立旅派出的“鱼饵”,他们的任务就是诱敌深人刘伯承布下的“口袋”里。 位于烯广公路云山谷地段的高山铺,当面雄踞着这片山脉的最高峰洪武垴与界岭,背后是李家砦和马骑山,一前一后如同两座城门,紧紧锁住公路两端。它的左右是绵延陡立的茅庵山、大王泰和蚂蚁山,形成了两道天然的城墙,箍住狭窄的公路。当敌第40师和第82旅进入这座“死城”时,四面八方的山头早已伏下第1纵队的部队,退路也被第6纵队切断,进亦不得,退亦不能,顿时成了瓮中之鳖。 几个月前,第4o师曾在豫北战役中固守安阳,刘邓大军久攻不下,因此颇得蒋介石的青睐。刘邓大军渡黄河展开鲁西南战役,蒋介石派飞机将第40师空运至陇海线,而后又一路尾随进入大别山。受到如此宠爱器重,第40师自然骄气颇盛,自恃无敌,决心与刘邓拼一死战。然而一天一夜下来,整团整营的数十次的四面突围均告失败,士气一下子低落千丈,只得一面选择重点突破,一面结成四方队形固守待援。 9时,杨勇接到纵队副司令员尹先炳从前指打来的电话: “敌40师指挥部位置在清水河边。” “你有根据吗?” “前指情报台的张台长与40师电台台长原是同学,十分熟悉时方的发报指法。刚才张台长在电台上监听,正好听到他们的指挥部在与飞机联络,所以判断出40师的指挥部位置。” “这个情报很重要。请你相应调整一下部署,待总攻发起云,首先摧毁敌人的指挥中心。” 杨勇刚放下电话,作战参谋又来报告:“刚刚接到1旅杨旅长的电话,说2团正在扫清阵地前的障碍……” 报告尚未结束,第1旅杨俊生旅长的电话就追来了:“敌人溃退了,我已命令2团出击。” 杨勇从作战参谋手中要过望远镜——敌军在2团的攻击下,恐慌万状,队形混乱,完全失去了指挥。这正是破敌的大好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杨勇当机立断,决定趁敌混乱,提前发起总攻。 命令刚刚下达,高山铺四面八方便响起了冲锋号。第1旅由洪武墒、界岭,第2旅由高阳山、蚂蚁山,中原独立旅第2、3团由茅庵山两侧,数路合击清水河敌指挥中心。尾敌而来的第6纵队第17旅由独山、马骑山,第18旅由十里舖,中原独立旅第1团由大王寨,分别向高山铺方向进击。 一时间,千滚圆石自万仞跌落,其势之险,其节之短,犹如急风暴雨。 敌第40师师部被冲散,大部分退守到路南的小高地。第19旅第59团副排长张兆林带领全排率先冲上高地…… 第101页 失去指挥的敌人顷刻瓦解。两支多宽的公路被乱了建制的逃兵挤得水泄不通。于是,田埂上、山脚下,凡是有空隙的地方都拥满了四散逃奔的溃兵。人、马、炮、车挤在一堆,乱沖乱撞,乱喊乱叫。许多人摔倒不及爬起便被活活踩死。 如果说,总攻发起时还可以称作战斗,那么现在已无战斗可言,几乎和下水塘捉鸭子差不多了。这场面可谓古今战争史上的一大奇观。 说起当时的情景,参加过高山铺战役的老同志给笔者讲了许多有趣的故事—— 第54团1营通信员马来山在高山铺战役时刚满18岁。敌人被3连击溃,放羊般地乱跑。马来山见机端起枪冲到敌人中间捉俘虏。他找不到自己人,刚好发现不远处有一座房子,便捉一个俘虏往里送一个,像往笼子里关鸡。后来敌人捉得多了,他就挑了一个俘虏军官,替他站在房子门口看守。他满山遍野地跑,把敌人往房子里赶。战斗结束,他清点了一了,共捉70个俘虏,缴了两挺轻机枪、24支步枪,还有两匹大洋马。 2营司号员刘金才是在汤阴解放过来的。总攻开始,他跟着部队冲下山,先用手中的号嘴顶住敌人的腰眼,空手夺过一挺手提式机枪。打着打着,他和部队失散了。一股敌人向这边跑来,他也忘了就他一个人,大喊:“缴枪不杀!”这一喊倒把敌人震住了:谁晓得有多少共军?就把两挺机枪、一大堆步枪整整齐齐放在地上,举手排队投降。刘金才数数,吓出一身冷汗:10个! 又有五个敌人扛着一门追击炮过来。刘金才冷静了,原汤原药加了点花招:“同志们,扛炮!敌人送炮来啦!”敌兵如惊弓之鸟,就地放下炮,不敢再动。 第49团7连王丑则是全军出色的机枪射手,每次战斗他都给大家留下说不完的故事。因为他耳朵聋,同志们都叫他“聋英雄”。 在高山铺战斗中,王丑则只身端着机枪到村子里搜索。他发现在一个院子里窝着一堆敌人,就用机枪堵住门口,命令一个敌兵替他收武器。共俘敌105人,缴步枪36支、轻机枪3挺、小炮一门、手提式机枪两支、电话机两部。事后别人问他,缴械时敌人都说了些什么。他说:“我光顾乐了,啥也没听见。” 第52团1连文书岳巍洪是第17旅的模范文书,打仗的事却总轮不到他。这次他也随全连“撵鸭子”去了。没有手榴弹,他就边跑边扔石头。一块石头飞过去,敌人便以为是真弹,轰地散开了。他见同志们有的赤着脚,就捡敌人跑掉的鞋追着分送给大家穿。在一个山脚处,他捉住敌人五匹马,刚要往回赶,从山上又跑下来1oo多匹马。又是轰,又是赶,一个人忙前忙后,成了地地道道的“牧马人”。 在高山铺战役中,最清闲的是各旅的卫生所。一仗下来,竟没有几个伤员。 第18旅卫生所的医护人员闲得难受,听着漫山遍野的喊杀声,商量着出去和部队一起捉俘虏。突然,一大群敌人排着队闯过来。气氛顿时紧张。未料,这些敌兵全都自己放下武器。再看:全是伤兵。像回到他们自己家似的,要求包扎伤口。 医生们问:“是谁送你们来的?” 俘虏们答:“没人,我们自己摸来的。” 医生们全笑了。他们还没遇过这种事:两军对垒,伤兵自己找上门,要求做俘虏。 送饭的炊事员带回20多个俘虏; 查线的电话员捉了七、八个军官; 一个战士俘虏了一个连的兵; 三个战士缴了一个营的枪; 这样的故事几乎说不完。 正午12时,枪炮声完全停止。六架敌机出现在高山铺上空。公路上行走着一队队身穿国民党军服的漫长行列,连绵不断的山沟里、缓坡上也是黄龙般的俘虏队伍,看不出一点与共军交战的迹象。敌机判断国军大概已经解围,于是俯冲盘旋,把从武汉装运的大饼、馒头统统投下来。 飞机越飞越低,几乎已经触到山尖。守在山上的第19旅又捡了一次“洋落”,无数挺机枪一齐开火,一架飞机立时中弹起火,拖着长长的黑尾巴撞在山坡上,摔得粉碎。 在山野里捡大饼、馒头的战士们一片欢唿。 高山铺一战歼敌第4o师和第82旅l200余人。都说打得顺,过瘾。 湖北黄冈 胡凉亭 1947年11月3日 霜降已过,立冬了。大别山的清晨茫茫一片冷清的色调。树梢上,房顶上,草叶上,凡裸露在大自然中的景物都挂上一层厚厚的霜,仿佛罩了一件白色的大斗蓬。 连着几天,邓小平清晨起来没有外出散步、做操,刘伯承也改了雷打不动的看书习惯。他们起床后,简单漱洗一下,就和全军将士一样,忙碌地做着一件从来没做过的事情——裁制冬衣。 高山铺大捷使陕北的毛泽东感到悬着的心放下了。他对周恩来说:“高山铺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消灭了1万多敌人,也不仅仅因为这一仗打得很漂亮,它的全部意义在于我军已经能够在大别山进行大兵团作战,刘邓已经在那里站住了脚。倘若10万大军的冬装能在近期解决,那么天王老子也赶不走他们了。” 这之前9月13日,周恩来致电刘邓: 被服解决可能性如何?如无,准备派10纵护送。 三天后,毛泽东致电刘邓: 第102页 你们全军冬衣准备,不要将重点放在由后方按时供 应上面,而要放在自己筹办上面。你们如能努力收集棉 花布匹,每人做一件薄棉衣或做一件棉背心,就能穿到 12月、1月,那时后方冬装可能接济上来。 刘邓认为:从解放区运送棉衣,不仅增加解放区的负担,而且要派部队千里护送,通过敌人的重重封锁,耗费很大的力量。为了减轻中央的负担,节省人力、物力,刘邓当即回电:自己动手,就地解决冬装的困难。 收到回电,毛泽东深深感动,连说了三遍:“刘邓不简单!” 大别山北麓经济贫困,没有条件解决10万冬装所需棉花、布匹,但是刘邓却利用蒋介石的围剿”的机会,跳到大别山南麓的富庶地区,争取到较为优厚的物质条件。高山铺大捷后,刘邓发出指示,要求全军利用战后休整,限期完成冬衣筹制。 在一东一西两间农舍的窗前,刘伯承和邓小平借着晨曦飞针走线。刘伯承眼神不济,缝不了几针便扎一下手指。 康理每见这种情景,心中就一阵难受。他真想走上去接过司令员的针线,替他缝好棉衣,但又不敢。前几天,多少人提出这个要求,都被刘伯承“錛”了回来。 昨天,鄂豫军区的穰明德专程送来一件做工精细的虎皮袍:“司令员,同志们都为您的健康担心,这件袍子是打土豪得来的,您穿上吧。” 刘伯承推开了,指着手中尚未完工的棉衣说:“全军上下穿的都是这种棉布衣。我不要特殊。” 邓小平毕竟手脚麻利,又大刀阔斧惯了,棉衣“工程”进入尾声。他咬断线头,穿上试了试,自我感觉良好,就走到院子中喊西屋的刘伯承:“看看我的手艺!” 刘伯承抬起目光,上上下下打量问道:“你自己如何评价?” “相当不错,可称地道的中国手工艺制品!” 刘伯承哈哈大笑。 44年后,于乔回忆起第一次见邓小平穿棉衣的情景,这样形容: “邓小平的那件棉衣呀,真不敢恭维。前襟撅着,后摆吊着,背上还有个大鼓包,脖子都找不见了。” 空中传来隆隆轰鸣,一架飞机自东向西飞来。飞机在胡凉亭上空盘旋,撒下满天红红绿绿的纸片。 康理跑着抓起几张。 刘伯承做了一早的针线,眼力更加不济,看不清纸片上的字迹,问邓小平:“这是什么?好像还有我们两个的照片。” 邓小平:“是悬赏通缉令。用不着花钱,蒋介石白给我们印了这么多照片。说是谁若活捉刘邓,赏洋500万。” 刘伯承笑了:“真是奇货可居!想不到我们值那样大的价钱。抓住我们,就成了百万富翁啦!” 正说着,李达和张际春来了,说敌人撤传单大概是有目标的,为了防止敌机轰炸,保证指挥部的安全,最好搬家。 刘伯承问:“搬到哪里?” 李达说:“离这儿不远有一座大宅子,是黄冈县长朱怀冰的家。” 刘伯承:“朱怀冰?是那个老兄啊!国民党97军军长兼战区。政治部主任、河北民政厅长,有名的‘磨擦’专家。从抗日就开始‘磨’,‘磨’来‘磨’去,把个97军‘磨’光了。蒋介石给了他个黄冈县长官儿,还是很念旧情嘛。” 张际春:“他也算为蒋介石反共立下过汗马功劳。我想,蒋介石总不会轰炸他的老家。我们搬到那里,会安全些。” 邓小平:“好。你们负责搬家,我和司令员到部队走走,看看棉衣做得怎样了。” 第6纵队第18旅行动很快,棉衣全部着身,已经在开总结大会了。 刘邓来到的时候,第18旅政委李震正在作总结报告。报告也很特别,是一首李震自己编的《棉衣歌》。 十月大别秋风急,刘邓健儿着单衣。 薄衿单被不成寐,月冷霜白草凄迷。 大别初建无后方,千万冬衣何处觅? 千万将士暗思量,全军无人不煎急。 眼望严冬即来临,寒风大雪以何御? 百万贼兵不足畏,三冬无衣实堪虑。 生死关头仰刘邓,能使无衣成有衣。 千万将士自己缝,织成棉衣度寒冬。 号令传来人咋舌,男儿何曾会女红? 官兵束手皆无策,手持针剪自伤嗟。 剪裁不知怎下手,尺度难量体肥瘦。 腿难盘曲腰难俯,针线哪如枪顺手。 针刺衣襟手出血,刀剪袄袖皆有缺。 千遍万遍缝不成,掷衣立起咒北风。 顿足出户起徘徊,移身俯首入室来。 尾脚拾起未成裳,平心静气再思量。 翻来覆去思不得,持农出门问女娘。 大别妇女习耕作,缝衣从来靠衣匠。 绝望归来长嘆息,悔不在家学缝衣。 身坐门槛手捧额,神志访惶无主意。 忽闻将校传口语,刘邓亦自织冬衣。 全军上下欢若狂,齐唿刘邓寿无疆。 刘邓如此我何言,从此将士不畏难。 两人促膝细交谈,三五成群相钻研。 慢把单衣比棉裳,相差只是一层棉。 第103页 依照单衣做棉裳,剪裁缝合相摹仿。 一人做成十人会,全军七日着新装。 新衣着上竞相比,看谁新衣更合体。 全军上下喜气飞,从此无人再伤思。 此事古今从无闻,千古奇蹟出我军。 一切困难皆可渡,全在万众是一心。 刘伯承称赞李震:“好。18旅棉衣做得好,你这个旅政委的诗也作得好!” 李震人生得秀气,这年才33岁。抗日前在北平从事学生运动,以后到太行,一直在刘邓领导下工作。刘伯承很喜爱这个有文化的旅政委,却常常用最严厉的批评来表达他的偏爱,特别是前不久渡淮河时的批评简直到了不留情面的地步。李震很理解这是首长对自己的爱护,所以当听到刘伯承的表扬时,身上反而不自在起来: “我胡诌了几句顺口熘,哪称得上什么诗。请司令员、政委批评。” 刘伯承:“当然要批评喽。那一句什么‘齐唿寿无疆’就写得不好,应当重新改写。邓政委,你说是不是呀?” 邓小平:“寿无疆,不符合发展规律。既不是唯物论,又缺少辩证法。要改写!” 刘伯承笑了,对李震说:“你看,邓政委已经把问题上升到哲学高度了,不改不行啦!” 杨国宇好像有第六感官。他的上衣已经做好,本不想做棉裤了,而且他从小生长在四川,那儿的气候和大别山差不多,根本就没穿过棉裤。但不知怎地想到万一刘邓来检查,批评干部不带头,反倒麻烦。于是一早起来就把自己关在屋里,老老实实缝起棉裤。 屋外的场地一阵喧闹,杨国宇隔着窗户看,“扑哧”笑了。 直属队发的棉布五花八门,红的、绿的、黄的、花的,做出的棉衣也各色各样。几个战士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满场院扭,像个“秧歌队”。 19岁的警卫战士刘挺贵闹得最凶,他把发的一块红布蒙在头上,一个战士见他棉衣领口开得像“马粪兜”,就将一个搪瓷碗塞进去。刘挺贵成了一个“罗锅”新娘,逗得大家笑不止。 杨国宇见闹得过了,怕刘邓撞上挨批评,正要出去制止,刘伯承和邓小平已经出现在场院。 杨国宇赶紧放下手中活出去。 刘伯承和邓小平谁也没发火。刘伯承从刘挺贵的衣兜里掏出洋瓷碗,走到一块架起来做裁衣案的门板前,铺平棉衣,招唿大家围拢过来: “俗话讲,‘棉衣好做领难开’。这件衣服领子开得就有毛病。你们看,利用这个洋瓷碗,找准位置扣上去,比着碗口大小画下来,剪出的领口保险比你这方不方、圆不圆的要来得好。明白了吗?” 战士们心里打鼓,以为首长一定要批评他们不好好做棉衣,乱开玩笑,谁知司令员这么耐心地教他们最头疼的开领口技术,连忙齐声答: “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大家可以试一试。但是……”刘伯承的脸色严肃:“同志们,今天不是春节,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秧歌队?” 杨国宇解释:“没有染料,我们到宋埠都没买到。” 刘伯承:“没有不能克服的困难。过去群众自己织白布,用稻草烧成灰,可以染成灰色的。用皂角树根煞成水,可以染成黄色的。不管什么颜色,总比秧歌队好。要抓紧时间限期改正过来。” 朱怀冰宅。 刘邓走进正房,中堂悬挂的一副宇画引起了他们的兴趣。 刘伯承指着条幅念道:“忽而在高山之高,忽而在深水之深 张际春说:“这不是讲的伯牙鼓琴,意在高山流水吗?” 刘伯承:“这也可以说是在讲我们哩!我们忽而在长江边吃掉蒋委员长的武穴、团风这几坨,忽而在高山铺消灭了40师外加一个旅,又吃了委员长一桌席。部队打了胜仗,发动了群众,有了饱饭吃,又有了棉衣穿。我们在他的卧榻之旁打鼾,委员长在庐山上睡不好觉,连做梦怕也梦见过江卒子逼上来,将他的军呢。” 李达:“我们在这个黄冈县也建立了民主政权,新布告贴满了墙。县太爷朱怀冰早逃了,把他的家让给我们做指挥部。” 邓小平笑道:“朱怀冰也没想到,阔别八年,现在又不得不和我们打交道,真是冤家路窄呀!” 大势中原大势中原第13章 向死而生 南京 国防部 1947年11月4日 大别山作战会议开到第二天。陆军司令部总参谋长郭汝瑰走进国防部会议室,就感到气氛有些不同。 蒋介石坐在会议桌顶端正中的一把特制的椅子上,这把椅子的靠背比别的椅子高出许多——10年前蒋介石在“西安事变”中摔坏了腰,落下陈疾,坐高背椅就不致腰疼。 与昨天相比,蒋介石仿佛变了个人,脸上的表情不再那么愤懑,平静一如会议桌上新换的雪白台布。 白崇禧坐在蒋介石的右首,也一反昨天的慵怠和漠然,一双眼睛藏在风雅的金丝眼镜深处,透着令人难以揣度的矜持。 郭汝瑰在国民党上层浪迹多年,混到如今地步,自然深信自己的观察能力。 9时整,会议正式开始。 郭汝瑰虽一时难以猜透蒋介石、白崇禧的变化原因,但对自己准备的汇报还是充满信心。他按照陆总所拟计划逐一说明:拟以第8、48、28、54师由夏威指挥分两路进入大别山,到达黄山附近后,再以第10、55师由麻城东进,协力攻击。与此同时还应在鲁中、鲁南、胶东、黄泛区配合作战,着命整编第11师扫荡黄泛区及沙河南岸,以阜阳、太和为中心,东可控制涡河、蒙城,西可控制三河尖;再以第5军配合第84师向鲁西攻击。这样,就可使鲁中、鲁西、胶东、黄泛区的陈毅部无法恢復战斗力,或妨碍大别山作战…… 第104页 郭汝瑰侃侃而谈。 蒋介石国视正前方的军用地图:“好,好。如此,我全局皆可主动。这个,这个军令组是动了脑筋的。” 接下来军政组汇报有关在大别山作战的指挥问题。 军政组召集人、第三厅厅长罗泽阎预料到在座的会有不少人感到惊讶,因而语调平静得近乎造作:”根据当前战局和我军既将展开的大别山战斗部署,军政组讨论建议,由国防部白部长在九江设指挥部直接指挥。” 郭汝瑰暗自为罗泽闿捏了一把汗:你老兄怎么煳涂到了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地步呢?蒋系、桂系誓不两立。桂系两次倒蒋,白崇禧都是头面人物。当初改组军事机构,蒋介石冠冕堂皇地把首任国防部部长的高帽戴在白崇禧的头上,实际上送过去的是一把空椅子,体面地剥夺了白的兵权。从那儿以后,蒋再不让白过问军机大事,指挥打仗全靠每日早晚的两次“官邸会报”。官邸距国防部办公室地点不足百米,蒋介石却独独不让白崇禧参加…… 郭汝瑰小心地看了一眼蒋介石。 蒋介石没有恼火,反而显得更加平静。 郭汝瑰反倒煳涂了。 昨天会议开始时,蒋介石好像对一切还心中无数,开幕词只是说了些干巴巴的空话:“共军刘伯承部自从强渡黄河,配合陈毅作战以来,屡遭我军重创,已逃逸大别山区,以图苟延残喘。为沏底剿灭刘伯承部共军,阻止其负隅顽抗,死灰復燃,进剿大别山已刻不容缓。须知战机稍纵即逝,不能有半点迟疑。希望诸位制定出切实可行的作战计划,彻底肃清刘伯承部共军,则全国军事即将进一步改观。” 下午,军令、军政两组分开讨论,研究结果,大体同意郭汝瑰的计划,但对大别山清剿的统一指挥问题无法决定,于是暂定三个方案:由徐州陆总、武汉行辕或大本营直接指挥。 当晚,蒋介石设宴。郭汝瑰担心由国防部直接指挥或由武汉行辕指挥都会过多分割陆军总部的兵力,因此在敬酒时特地向蒋介石提出,请他注意进攻大别山的同时,对鲁西及黄泛区共军的动作预为留意,以免被动,打乱计划。当时蒋介石还举着盛满矿泉水的酒杯夸了他几句,怎么一夜之间竟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郭汝瑰转而想,即便蒋介石没意见,白崇禧愿不愿干还另说呢。挂着个空衔窝窝囊囊被“闪”了这么长时间,大别山前一段又打得一塌煳涂,闹不好还要兜一屁股“债”。这赔本的差事,白崇禧会接手吗? 就罗泽闿的方案,蒋介石问白崇禧:“健生兄,你看如何?” “看主席怎么决定吧,我服从命令。”白崇禧出乎意料地满不在乎。 休会时,第五厅厅长方天把郭汝瑰拉到办公室:“坏了!坏了!泽闿一定是受了刘为章(刘斐)怂恿,把白招出来。从此多事了。你为何不设法阻止呢?进攻大别山,正该集中兵力嘛!为什么反倒平分兵力呢?” 郭汝瑰早已不像方天那么紧张,答道:“按道理进攻就应该集中兵力,像打篮球一样,球到自己方面来了,五个人一齐抢球,夺得球一齐进攻,齐心协力,才能取胜。但主席既不放心白部长,为何又不让顾总司令统一指挥呢?既让白部长指挥,为何又不把顾调开呢?这不明明是让顾分白的兵权吗?唉!你我还是少说为佳吧!” 善察颜色的郭汝瑰“鬼”就鬼在这里,只要悟出一点,就能很好地把握自己的分寸。而这场戏的真正内幕,还是他半明白判涂地回到徐州之后才弄清楚的。 其实,蒋介石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大别山作战连连失利,特别是高山铺惨败之后,他反覆思量,终于觉察出指挥系统的弊端。由徐州陆总指挥大别山作战,一是鞭长莫及,再者驻守鄂豫皖的大部分是桂系部队,顾祝同也指挥不动。如果按情理由武汉行辕指挥,近便倒是近便,但行辕主任程潜是湘系首脑。早年湘桂两系忽合忽分,终于闹翻,李宗仁、白崇禧把程潜软禁于武汉,从此反目为仇。蒋介石正是利用这个矛盾派程潜坐镇武汉,辖制桂系,而程潜手下又没有湘军,正好达到一石双鸟的目的。可如今要打仗了,程潜自然更加指挥不灵。蒋介石左思右想,才临时抱佛脚,端出了这么个没有办法的办法,让白崇禧出场。 白崇禧也非等闲之辈。他权衡利弊,觉得外放九江不但国防部部长的头衔不变,还可以趁机抓回兵权,倒不失是笔好买卖。但他又知道,替蒋介石打仗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仗打赢了,功劳不一定记在你的头上;打输了,“借人头”的事情倒是常有的。特别是面对刘伯承这个对手和大别山连遭失败的局势,他心里也很空虚,大有临危受命的味道。因此,从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起,他就反反覆覆地掂量:到九江去,风险太大;留在南京,又不甘当“傀儡官”。当然,他毕竟是“小诸葛”,还是想出了一个两全之策:一面答应出任“九江指挥部”之职,一面向蒋介石提出一串棘手的问题。 白崇禧说:“大别山战区属武汉行辕管辖范围,由程颂云管起来才顺理成章。再说,大别山战区跨越数省,一个九江指挥部如何行使权力?从哪儿调兵?由谁来补充兵员转运粮袜?指挥部与武汉行营又是什么关系?” 第105页 蒋介石回答得倒干脆:“九江指挥部是国防部指挥部,行使国防部权力,统筹鄂豫皖湘赣五省军政事宜,什么问题都好解决。” 白崇禧又说:“诚如委座所示,大别山之战绝不可久拖,宁可让其它战场暂时苦一些,被动一些,也应该集中重兵于大别山区。这样方可以暂时之被动换取根本之主动。我们再不能重复以往的错误,因轻敌而失利,因失利而逐次增兵,本可速决之战,结果打成旷日持久。” 蒋介石知道他在兜圈了,便问:“依你之见呢?” 白崇禧:“解决大别山,至少要增到40个旅。” 身为国防部部长的白崇禧当然知道这个要价是不可能兑现的。但是一口咬定不能再少,为的是日后仗打不赢也好有话说。不料蒋介石却毫不犹豫地应允了,并立刻交顾祝同去安排。 一笔交易就这样谈成了。 白崇禧即刻着手组织班子,把他的亲信徐祖贻、赵援等人全部网罗进“九江指挥部”。 蒋介石也一反常态,特地派车把白崇禧接到自己黄埔路的官邸,与白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 蒋介石显得很亲热:“健生兄,此次去九江指挥作战,非常重要。刘伯承、邓小平的部队是我们的很大威胁,务必彻底消灭,此事有关党国存亡啊!” 白崇禧连连点头:“请主席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决不有负厚望。”’ 蒋介石很高兴:“这个,这个,你有办法,你有办法。明天,要九江指挥部的主要参谋人员到我这里开个会吧。” 第二大上午,南京黄埔路上车水马龙,主席官邸警卫森严。白崇禧带着九江指挥部正、副参谋长徐祖贻、赵援等一行人来到蒋介石的官邸。 参谋长徐祖贻汇报九江指挥部人员编组及拟定的作战指导腹案。 蒋介石坐在沙发上闭目细听,最后说了五个字: “要包围歼灭!” 河南淮阳 河坝 1947年11月 6日 河坝上临时搭起台子。 数千名晋冀鲁豫野战军第12纵队指战员席地而坐。 掌声起。 陈毅在李先念的陪同下,大步走到台子的方桌旁。 “同志们……” 陈毅挥挥手,想把掌声压下去,却激起了更热烈的掌声。 陈毅只好将两手叉在粗壮的腰间,含笑望着台下的战士们。坐在前排的第34旅政委杨焕民看见陈毅那眯缝的眼角上挂着两滴泪。 过了许久,掌声才落下来。 陈毅:“同志们,过去我是新四军的军长。你们哩,大都是新四军5师的。可是,抗战八年,相距千里,我们都没见过面。今天,我们倒在这里相会了。同志们吶,我们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你也没发财,我也没关饷呀……” 台下几千人笑。 八年抗战,5师虽然隶属新四军,但直接受中央指挥,一直在大别山区作战。抗战胜利,国民党公开挑起内战,首先把枪口对准了5师。李先念率部有理、有力、有节与敌斗争,在大别山区坚持达半年之久。最后,以血的代价突出敌人的重围。从新四军5师到晋冀鲁豫第12纵队,从中原突围到今天领受新的任务,他们走过了漫长而艰苦的道路。 追昔抚今,笑声过后,台下一阵啼嘘。 陈毅动了感情,抓起桌上的香菸,擦根火柴点燃,深深地吸了几口: “同志们,我是来给大家送行的。目前,蒋介石正在布置对大别山新的、更大规模的‘围剿’。为了把战略进攻向前推进一步,为了巩固大别山根据地,抢在敌人‘清剿’计划实施以前增强我军的作战力量,毛主席、党中央派你们和10纵一道归建刘邓麾下。这是对你们的信任,是光荣!而我们呢,只好才相见又分别,纵有话语千万句,也不知从何说起。我看,就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吧。 “抗战胜利的时候,我们是什么心情呢?一则以喜,一则以优。喜的是小日本投降了,忧的是严重的内战危机笼罩在我们头上。那时,蒋介石还很强大,我们还处于劣势。20多年的艰苦斗争,革命照样有成败两种可能,关键就看我们如何斗争。现在呢,可以作个结论了,三路大军挺进中原,我们已经占了优势,转人战略进攻了,蒋介石再也没有本事打我们的翻天印了。 “抗战时期,你们5师长期处于战略孤立地位。日本一投降,蒋介石要来抢桃子。这是定了的。人家有张床摆在武汉,你李先念站在旁边,人家就睡不着觉嘛。这一仗必定要打,你们必须突围,这也是定了的。如果日本投降后你们马上离开大别山,无论后来到华东解放区,还是向北到晋冀鲁豫解放区,你们都可以大摇大摆,连罈罈罐罐、尿盆夜壶都平平安安地搬起走,为什么党中央没有下这个命令呢?” 陈毅站起来,挥动手臂: “同志们,因为这样做对全局不利。中央考虑的,是实现战略上的转变。我们一切行动都是为了这个全局。从这个意义上讲,没有你们的牺牲,就没有今天的战略进攻,也不会有你们今天的重上大别山!” 李先念插话:“记得中原突围时,一位老司务长问我:‘我们的目的地是哪儿呀?’我说:‘目的地?同志,革命到底就是目的地!’我后来听说,这位老司务长在突围的路上革命到底了。我很难过……。老实说,当时我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就是要带着部队突出去,至于目的地在哪里,我也说不准。今天,毛主席把我们今后的目的地指明了,这就是举行战略进攻,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 第106页 陈毅接道:“从你们坚持宣化店到今天,革命形势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呀!过去我们哪有炮兵?我那里只有一门山炮,五发炮弹,行军时还有人嫌麻烦哩。现在我想什么?我在为会操炮的人太少发愁呢!” 台下有人递条子。陈毅展开,熘几眼,大笑: “行动很快嘛!这位同志现在就找我这个军长要炮。告诉你,炮有的是,炮弹也多,可惜对不起呀,我又把炮埋在山东了。你们要,得自己去挖。反动派‘重点进攻’,我陈毅也跑过一阵子反嘛!看看,你们跟着我打了多少年仗,现在想要门炮也没得,真是行时不相见,背时大团圆。不过,不要紧,我们马上就要‘行时’了。我们华东野战军正挺进豫皖苏区。刘邓大军已经千里跃进大别山。陈赓领导的部队进军豫西。东北、西北战场都转人反攻。现在,我们屁股往外一摆,就能把蒋介石赶下东海:往西一甩,就能把他们甩上喜马拉雅山;往前一挺,就要把蒋介石撵过长江了!” 第二天,晋冀鲁豫野战军第12纵队在野战军副司令员李先念的率领下南下,于是11月6日与先期到达的第10纵队会合,抢在白崇禧九江指挥部正式建立前,到达大别山区。 武汉 王家墩 1947年12月4日 “空中霸王号”专机沿江西行,在武汉三镇上空盘旋一周,徐徐降落在王家墩机场。 一身戎装的白崇禧走出机舱,神情威严地巡视前来迎接的人们,而后步下舷梯,举起戴着白纱手套的双手频频摆动。 车队浩浩荡荡开进汉口闹市区,白崇禧很有兴致地望着繁华的街景,像久别重归的故人。这是他第三次来武汉。头一次是1927年受国民政府委派前来统帅西征军,第二次是抗战初期坐镇指挥武汉保卫战,那是他引以自豪的辉煌。如今三下武汉,他的情绪很好。自上月27日九江指挥部正式行使权力,大别山的清剿正按照他的预想顺利展开。 那天,蒋介石召见结束,白崇禧觉得心里不踏实,便带着一行人回到白公馆继续商议。 白崇禧的夫人马佩璋是个极周到的人,立即吩咐下人备上香茶,义问要不要上夜点心。 白崇禧心里有事,摆摆手,把话一下子转到正题上:“各位刚才都听到了。原来委座交给我们的任务是坐镇九江,把刘伯承挤出大别山,阻其渡江南下,现在却变为‘包围歼灭’了。大家看此事怎样办才好?” 参谋长徐祖贻知道白崇禧的算盘,说:“包围歼灭,哪个不想?可大别山横跨三省,兵力不足的问题如何解决?我们手中虽有10万大军,但这些部队目前尚未全部集中,能否如期赶到尚无把握,加上后续兵团的兵力究竟有多少,何时到达,就更说不清楚了。‘包围歼灭’,谈何容易?” 副参谋长赵援更是立场分明,把挂系称作“我们”,把蒋介人、陈诚和顾祝同一律称作“他们”:“我们的7师、48师、46师全部在大别山区。过去,整46师在莱芜被他们送掉的教训是很惨的。现在,他们在大别山区又把他们的两三个整编师送掉了,我们的整7师、整48师也被他们分割使用,有被各个击破的危险,可不能让他们蛮干呀!” 七嘴八舌,说来道去,反反覆覆是兵力不足和保存实力的问题。 白崇禧有些急,说:“任何兵力都不是单方面的,而是相对存在、相对而言的。兵法上‘知己知彼’的古训;讲的就是这个意思。我们的兵力不足,那么刘伯承他们的实力又如何呢?” 白崇禧吩咐取来主管谍报工作的第一:厅综合情报。 第二厅情报判断:刘邓进入大别山的主力有6至7个纵队,总兵力不过5至7万人。 本指望国府最高谍报机关能提供有价值的情报,谁料费尽心思也不过是弄了个实在令人怀疑的约数。 白崇禧说:“真让外界说准了,二厅简直是个鬼话厅,尽搜罗些狗屁不值的东西。底下夸大战果,乱报这里消灭了多少,那里消灭了多少。照他们所报的数目计算,别说刘邓,就是整个共产党也早就被我们消灭了。二厅根据这种东西编成综合情报,真是捏着鼻子哄眼睛,有几处是可靠的呢?算了,算了,还是我们自己估算吧。” 满屋的人忙起来,翻资料,掰手指,计算刘邓在大别山有几个纵队、几个旅、几个团,分析兵力多寡、战斗力强弱,由此推断:刘邓第1、2、3、6纵队四个纵队各约万人以上,战斗力较强;第10、12纵队等刚刚南下,各约1万人,战斗力较弱z加上已经分遣的军区部队,刘邓总兵力约为7至10万人。 白崇禧点点头:“这个数目还差不多。徐参谋长,谈谈你对刘伯承在大别山活动情况的看法。” 徐祖贻跟随白崇禧多年,有一个本事——几句话便能说到白崇禧的心坎上。 “钧座,学生不才,只能谈谈粗浅认识。刘邓部主力进入大别山,其一是因为那里是共产党的老根据地,其一二又有天然广大的幅员和复杂的山地,可以和山东、苏北的陈毅部、鄂豫陕的陈赓部遥相唿应,既可以威胁南京、武汉,又可以威胁长江、津浦、平汉等战略交通线,而且还可以作渡江南下的策源地。企图不可谓不险恶。但是有一点可以为我们所利用,那就是他们至今还没有固定的落脚点,一直在东游西窜,有意避战。我意可以利用这一点分而制之,围而歼之。” 第107页 白崇禧脸色好起来,说:“不要看刘邓跑来跑去地避战,其实这正是他们的狡猾之处。他们不打是不打,一打就不含煳。既然他们过得了黄河,过得了黄泛区,进得了大别山,就没有理由说他们不能过长江,回江西。这是一个十分顽强的对手,万万不能掉以轻心!既是包围歼灭,就要做好准备。宁可指挥部晚启程几大,也不可草率行事。” 以后数日,白崇禧几乎闭门谢客,专心谋划,直到11月23日上午1o时,才准徐祖贻带各级官员242名分乘“永缓”、“永益”两船离开南京,开赴九江。他自己则从南京赶往合肥,召集第3兵团(辖整编第7师、整编第48师)、第8“绥靖区”(含整编第46师及安徽省保安司令部)桂系团以上人员开作战准备会。他会上忙,会下也忙,又是听取师、旅、团长们的汇报和意见,又是亲自接见个别人员,反覆告诫他的部下:“不能轻敌,不能分散兵力,必须两个师靠拢在一起,相救如左右手。若万—一个团一个营孤立,就必须构筑坚固的据点工事,以凭固守待援。” “诸葛一个唯谨慎”的白崇禧感到一切都准备得无懈可击了,这才于11月27日飞往九江,启用关防,调集33个旅的优势兵力,并以江防舰队和空军大批飞机协同,分进合击,南北夹攻,升始对大别山‘精剿”。 形势发展果然不负白崇禧的苦心。短短一个星期,由第10、11师组成的攻击兵团已进至张胡店、竹竿铺和光山、泼皮河一线,第28师攻占广济,并向浠水推进;第58师主力自霍山前进,收復立煌;第48师由固始向商城方向发展;第25师控制了六安、霍山;第7师自潜山收復太湖,续占英山、张家旁……在强大的攻势下,刘伯承已带主力涉过柳子港,向西北经扶、光山的泼皮河地区退缩。 随着战线西移,白崇禧觉得九江已远离战场重心,不便指挥,十是带着大批人马浩浩荡荡开进武汉。 车队一路威风,驶到三元里的一幢花园洋房前停下来。这里原是武汉沦陷时日军华中统帅的别墅,远离闹市,十分清静。主战胜利后,这里又是留给蒋介石下榻的住处。白崇禧把这幢房子选作“九江指挥部”的前进指挥所,有如此胆子和气派的大概为数不多。 白崇禧下了车,直奔早已布置好的作战指挥室。 赵援拉开地图帷幕,汇报对大别山“清剿”的第二阶段方案: “我们的初步预案如下:为乘胜追击,将刘伯承主力歼灭于罗、礼、经、光地区,拟着令20师进击潭家河、西双河、李家湾地区,阻匪向西或向西北窜;着令10师向柳林方向尾匪勐追并与20师共歼窜匪;11师向经扶以南进击,相机与20师、10师围歼西窜之匪;以52师及9师第9旅增强武胜关、花园间之警备,并相机参加柳林方面作战;着令28师、85师向宋埠,7师向麻城,58师、48师分由商城向固始进击。 “另外,共匪惯用宣传、情报、组织等狡诈手段,淆乱视听,煽惑人心,常能达到军事上所达不到的目的。据此,拟针锋相对,以牙还牙,在清剿大别山的同时採取以下措施:第一,以铁幕对铁幕,严密封锁一切消息;第二,以整风对整风,彻底肃清潜伏分子;第三,以恐怖对恐怖,恫吓其神经薄弱者;第四,以仇恨对仇恨,制造民众对匪之不满;第五,以离间对离间,实施对匪分化;第六,以谣言对谣言,展开政治攻势,第七……” 白崇禧听着听着,打断:“罗罗嗦嗦,再加100条也讲不到点子上。但你们的想法还是好的。积多年之经验,对付共产党决不能单纯使用武力,要政治、军事、经济、组织一起上,才能彻底肃清匪患。说得简单点,此次大别山清剿的原则和指导,可以概括为三个字……” 白崇禧止住话头。指挥所角落坐地大钟的钟摆缓缓摆动。他的嘴角似乎露出一丝笑,淡淡地说: “这三个字就是总体战。” 河南礼山 黄陂站 1947年12月12日 细雨夹着雪花霏霏飘落。 刘伯承和邓小平顶着雨雪,并肩走在泥泞的山道上。警卫员牵着他们的坐骑跟在后面,默默无语。 要分手了。 面对敌人33个旅的重兵“清剿”,按照一般兵法,似乎应该集中兵力歼敌一部,而后各个歼灭;或以主力跳到外线,避其锋芒,进而由侧背打击敌人。但是,刘伯承和邓小平又一次不同凡响。 他们根据大别山区地域广阔,白崇禧调集大批部队实施向心“围剿”诸特点,提出不法先人之法的战法,即採用“敌向内,我向外;敌向外,我亦向外”的部署,将部队适时进行再分遣。于月初派刚刚抵达大别山的第10、12纵队分别西越平汉路,开闢江汉、桐柏根据地,连同已经建立的皖西、鄂豫军区,扩大我军势力范围。而后,又将野战军指挥部一分为二——“后指”率第1纵队北渡淮河,合同陈粟、陈谢牵制敌人,开闢中原战场;“前指”则率第2、3、6纵队留在大别山区,寻机歼敌,巩固根据地。 刘伯承要留下来。 邓小平说:“‘后指’移向淮西,有利于指挥全局作战;‘前指’留在大别山与敌周旋,能多拖住一些敌人,拖得时间长一些,包袱背得重一些,也有利于全局的展开,虽然艰苦,但就两副担子来讲哪个也不轻。更何况,我的年纪到底比你轻,身体也好,适合留在大别山。你到淮西指挥全局,这也是从实际出发嘛。” 第108页 刘伯承不再坚持,说:“警卫团都给你留下,我带一个排就行了。你在大别山行动频繁,我带电台在淮西给你提供敌情。” 行至岔路口,刘邓依依惜别。在携手共伴的征途上,他们从没有这样即将长时间分别。 刘伯承站下:“邓政委,千里送行,终有一别。再送,就要送过淮河了。” 邓小平点点头,转过身去对张际春说:“照顾好司令员,你要多操劳。” 张际春:“放心。” 邓小平:“警卫部队差不多都留下了,让1纵派部队确保刘司令员的安全。” 张际春:“好!” 邓小平前走几步、向警卫分队嘱咐。 刘伯承转向李先念:“请协助好邓政委指挥部队。” 李先念:“一定!” 刘伯承又对李达:“还有,政委的安全,你要负全责;保卫警卫,你要过问。” 李达:“照办!” 又叮嘱:“政委有点什么,我拿你是问!” 李达点点头。 邓小平转回过来,与刘伯承握手:“就这样了。再见!” “再见!” 邓小平与李先念、李达随部队离去了。 刘伯承、张际春久久仁立着。 邓小平已经走上山岭。 刘伯承依旧望着。 卫士长提醒刘伯承:“l号,2号走远了。” 刘伯承翻身上马,面对“后指”全体指战员:“形势严峻。万一被敌人冲散,各自去找邓政委集合。接头暗号——文殊寺!大家要记住,记牢!” 河南光山 北向店 1947年12月13日——14日 连续一个昼夜的风雪行军,“后指”抵达距苏家河15里的殷家棚。 负责护卫工作的第20旅副旅长吴忠送来一张前方宿营图。杨国宇先把指挥部住的位置标出来,然后记下直属队住的位置。图上所示吴忠属下的团部、营部的宿营地将“后指”护卫得紧紧的。他把宿营图交给刘伯承审阅。 刘伯承看过说:“照图行事。” 有了宿营图,又有队伍护卫,杨国宇放心了。 夜幕中,有几个背卡宾枪的人插人队伍。 杨国宇问:“哪部队的?” “18旅。” 刘伯承怀疑地间:“6纵队怎么到这里来了?” “掉队了。” 天亮,大雾迷漫,直属队分头进入宿营地。 指挥部安在指定的何小碧村。杨国宇巡视一番,暗嘆这地方选得太好了——村小人少树木多,四面环水,只有西边有架小木桥。 杨国宇转回时,卫士长康理还没有选好房间,困顿不堪的刘伯承已经躺在稻草堆上睡着了。杨国宇不忍心叫醒他,只是为他掖了掖搭在身上的薄被。 指挥室刚接通的电话铃响,杨国宇拿起话筒,脸色大变。电话是二局政委杨志宏打来的:“杨处长,情况不好,这一带有敌人!我们已抓到好几个背卡宾枪的。” 接着,“后指”政治部也来电话,报告发现敌人,已有零星枪声。 队列科科长张涛带着一个当地的老大爷闯进指挥室。 老人搓着双手,连声嘆:“你们怎么住这里?这周围都是中央军!怎么住这里?” 杨国宇也慌了,立即跑出去推醒睡在草堆上的刘伯承。 刘伯承翻身坐起:“带我找那个老乡问问。” 杨国宇急语:“我已经问过了。” “你问过是你的事,我问是我的责任!” 找到老人,刘伯承说:“您别急,慢慢说。您怎么知道这一带住的是中央军?” 老人说:“你们的部队不带锯子、斧头,驻在哪儿都不锯树。先前,李先念的部队在这一带活动,我从来没见过他们锯老百姓的树,用树枝把村子围起来。” 刘伯承又问:“他们穿的什么衣服?” “同你们差不多,可比你们整齐些。” 杨国宇火烧眉毛,顾不得刘伯承会批评他,插嘴道:“莫问了嘛,我们部队从不锯树围鹿砦。” 刘伯承瞪了他一眼:“哪个讲的?杨勇的工兵部队就带有锯子、斧头。他们在平原作战,有时候也锯树围城。” 杨国宇知道辩也无用,赶紧催刘伯承上马,赶快脱离险境。 刘伯承反倒坐下了:“不要惊慌,赶快派人去找吴忠,先把敌人情况弄清。命令直属队,人不脱衣,马不卸鞍,原地待命!” 派出去找吴忠的参谋王文桢带着负伤的通信员回来了。他们按照宿营图直奔吴忠团部,不料那里已经驻了敌人,子弹打伤了通信员。 王文桢还在述说详情,四周突然枪声大作。康理手急眼快,牵过坐骑扶刘伯承上马。 刘伯承在马上递给杨国宇一个老旧的指南针,命令:“走180度方位,那边有桥。” 按照指南针指示的方位,部队向西,果然遇到了这一带唯一的木桥。 过了桥,险境略缓,杨国宇悬着的心才放下一些,不由得赞嘆刘伯承的临危不乱和对驻地的了如指掌。 第109页 刘伯承跳下马:“张际春在哪儿?李雪峰在哪儿?二局现在什么地方?等不到他们,我是不走的。” 杨国宇又急了,但有前面的“教训”,脸上不敢上颜色,耐着性子—一回答。 “他们知不知道紧急集合点?” “已经派人通知了。” “中原局是哪个去的?” “队列科长张涛,保证没问题。” 北面的机枪、大炮激烈起来,那种声势简直无法判断当面有多少敌人。杨国宇顾不得挨骂挨批评,和几个人一起硬把刘伯承架上马,扬鞭向集合点奔去。 刘伯承赶到时,“后指”政治部和直属各区队已经赶到集合点。刘伯承扯着马僵,逐一看望“后指”和中原局的领导同志。 部队在转移时抓到了俘虏,人数不少,一排排坐在地上。 “你们是哪个部队的?”刘伯承问。 “18旅的。”果然是与第6纵队部队相同的番号。 枪炮声愈来愈近,已经有流弹划过。雾很大,听枪声,第1纵队的主力已经与敌人接触上了。 刘伯承提出让张际春、李雪峰同他一道行动。杨国宇坚决不同意,李达早就叮嘱过他:不要几个首长集中在一起走,集中在一起住。刘伯承虽是野战军最高指挥官,但在战斗编组中,他是普通一员。重大行动他说了算,但在战斗编组中的具体行动,他要听杨国宇他们的。刘伯承很遵守纪律,听了解释,再未重提此事。 部队行进在迷雾中,空中传来机群轰轰的引擎声。敌人大概发现了刘邓指挥部的动向,空中地面一起席捲而来 厚厚的浓雾笼罩着天与地。 刘伯承骑在马上,哈哈笑道:“好雾!好雾!《西游记》写唐僧去西天取经,每遇绝境,常是天作大雾。今天又是大雾瀰漫,敌人瞎追,飞机瞎飞,天助我也!” 大家都笑了。 刘伯承突然勒住马缰:“邓政委在哪里?” 杨国宇一愣,不知道是刘伯承仍不适应刘邓已经分开的现实,还是悬念已经分别的亲密战友。他被这深厚的情感所震撼。 杨国宇在和笔者谈起这段往事时,充满激情地说了一句大白话:“那是一对儿比亲兄弟还亲兄弟的亲兄弟!”他说起另外一件事情:侵华日军发动“五一”大扫荡,邓小平离开129师师部到太岳检查工作,指挥陈赓部队反扫荡。在通过日军封锁线时,刘伯承一夜未睡,不是到作战室,就是到机要室,等陈赓的来电…… 浓雾中的杨国宇不知道,此刻的邓小平也在万分焦急之中。听到北向店方向激烈的枪炮声,邓小平立即放下手里的早饭,命令第6纵队派出部队侦察、增援。 邓小平说:“无论如何要帮助‘后指’突围。实在不行,背也要把刘司令员背回来!” 吴忠率一队骑兵疾速而至,人和马全都湿漉漉的,从水里捞出一般。 吴忠一脸愧色:“司令员受惊了。2旅正在前面阻击。” 刘伯承似批评,又似玩笑,说:“吴忠呀,你这个李逵,把老娘背上山,好心去找水,却险些让老虎把老娘吃掉了……” 吴忠还要检查,刘伯承说:“不要检查喽。不期而遇,化险为夷。咱们赶快出发,突破敌人封锁。” 吴忠拦在马前:“不行。这里距2旅阻击阵地只有几百米,太危险!杨勇司令员建议您和‘野直’后移一下。” 刘伯承抓住马缰,口气十分坚决:“前方将士同命,我决不后退。你去告诉2旅,就说我在他们身后,刘伯承相信他们一定能守住阵地!” 第2旅第4团正在阻击敌人。他们的前面是经美国军事顾问团训练、全副美式装备、号称国民党“五大王牌”之一的整编第11师。他们的背后是刘伯承率领的野战军指挥部和中原局领导机关。 杨勇的电话打到第4团指挥所:“晋士林,我的指挥所就在这里,距你们的前沿百十米,再稍后就是‘老头’(战时对刘伯承的保密代号),没有任何迴旋余地。你们要坚决守住阵地,不许后退一步。‘老头’说,他相信你们一定能守住!” 第2旅旅长戴润生打电话给晋士林:“晋团长,不管上来多少敌人,都要顶住,就是剩下你一个人也要顶!” 第2旅政委石新安对第4团政委布克下达指示:“今天的战斗非同寻常,要告诉全体指战员今天战斗的特殊意义!” 敌人又一次发起反扑。 战斗最前沿的3营无名高地上硝烟瀰漫。 无名高地仓促构筑的工事大部被摧毁,3营各连伤亡惨重。10连连长李朝同中弹倒地,胸前的血流成了小河。12连连长身负重伤,昏迷过去。 阵地被敌突破。 两个连的指导员白玉、王福勤率领第二梯队投入战斗。20分钟后,夺回的阵地再一次被突破。 阵地被破,人心的防线没有垮,最后的预备队用上了。 敌人以一个团的兵力分数路梯队逐次冲击,勐烈的炮火几乎无目标地纵深滥炸,企图以优势兵力、火力阻拦增援反击。 预备队尽是卫生员、炊事员、通信员、司号员。他们用刺刀、手榴弹、铁铲、扁担、石块与敌展开白玛格斗。一时间,寒光闪闪,杀声震天。右胳膊打断了,就用左手甩手榴弹;双腿负伤了,就跪着射击;眼睛炸瞎了,摸着敌人就用牙咬…… 第110页 阵地居然被这样的士兵重新夺回来。 下午3时,敌人又集中大量兵力,在勐烈的炮火掩护和军官督战的威逼下,潮水一样涌向了营阵地。 形势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旅长戴润生狠着心抓起通往第4团的电话:“晋士林同志,不管情况如何严重,我交给你的任务只有两个字——守住!不准后退一步。否则,按军法从事。要告诉全体指战员,现在离天黑只有三个小时。天一黑,就是我们的天下,胜利就是我们的了!” l营、2营的电话通讯正常,唯有3营的线路被炸联繫不上。晋士林派通信员传达命令。 炮火已经把3营副营长张申明的耳朵炸聋了。团部通信员一个接一个地上来,他模模煳煳听到的总是那几句: “张营长,你不能退!” “张营长,剩下一个人也要打!” “张营长,守不住阵地,杀头!杀头!!” 这仗怎么打,阵地怎么守?500多人的一个营,只剩下不足百人。而冲上来的敌人却是整营、整团。张申明巡视着战士们一张张血肉模煳的脸,突然发现五个号兵都还活着,大叫:“好!”他招拢来全体指战员,吼得连他自己被炸聋的耳朵都听到了: “我没有什么可动员的了。守住阵地可能是死,丢了阵地一样掉头!该死该活,傢伙朝上,咱们都豁出去了!把武器清点、集中一下。等我命令,你们五个一起把号给我吹破天!” 号声响,石破天惊,杀声骤起,鬼神嚎泣。3营发起了最后的反冲锋…… 阵地恢復了平静,天也黑下来。 北向店战斗从拂晓6时到晚上9时,打了15个小时,第4团顶住了敌人三个团的冲击,第2旅抵抗了敌人三个旅的数十次进攻。付出的代价是惨重的。第4、5、6团伤亡总计近千人。但赢得的胜利也是巨大的:毙伤号称“王牌”的国民党整编第11师官兵3000余人。更大意义还在于,保证了刘邓大军的战略再展开,保卫了刘伯承和“后指”以及中原局顺利到达淮西。 17日深夜,刘伯承率兵北渡淮河,开闢新的战略地区。 鄂豫皖大别山区1947年12月——月 严冬。 野战军前后指的分遣,以及桐柏、江汉根据地的建立虽然调动了敌人,吸引了三个整编师和一个旅的兵力,但白崇禧仍集中主要兵力不放,採取军事和政治相结合、围攻与“清剿”相结合的总体战——网罗地主恶霸,发展特务组织,恢復保甲制度,建立“碉堡网”、“公路网”,配合正规部队,摧毁共产党地方政权和武装;实行“三光”、“移民”、“并村”政策,掠夺粮食,捕杀共产党干部,制造无人区。 坚持在内线斗争的野战军主力为了保存力量、寻机歼敌,以大踏步的分遣调动敌人,粉碎敌人合击阵势,以突然向中心地区的集结,寻求敌人弱点,主动出击。地方各级组织则转入半地下活动,“县不离县,区不离区,乡不离乡”,在本地区与敌周旋。 在敌我力量极大悬殊的“围剿”中周旋,每时每刻都处在艰苦卓绝、惊心动魄之中。 于乔她们进大别山后,奉命到了腾家堡,安定下来继续制图。敌桂系主力第7师“清剿”到这里,她们即转人半地下,分散活动。 她们躲在大山里。大别山林海莽莽,马尾松长年不落叶,到处是山洞、石拗。搜山的小保队一股一股地来,“清剿”的正规军也不时出没。一有风吹草动,她们便迅速转移,一天换四、五处,翻几座山头。天黑了,悄悄下山,摸黑进村,在老乡家里弄些吃的。不愿打扰老百姓,就钻柴禾堆或马棚、牛栏里和衣而睡。听到老乡一喊“同志女”(当地老乡对她们的称唿),连忙起身转移。 于乔过黄泛区落下的“月经病”一直没好,一张脸因极度贫血愈显苍白。“清剿”开始,几天不进颗米是常事,干脆“闭经”了。她对陈晓静笑语:“白崇禧想不到,他竟治好了我的妇科病。” 陈晓静已经没有力气开玩笑。本来就单薄的身子现在像个细柳枝,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 最难的是黎曼。七个月的身孕了。这种动盪、恶劣的环境对于她真是雪上加霜。爬山,钻洞,奔跑,转移。刚刚有间隙,她双手抱着凸凸的腹部,痛苦的喘息还没有平伏,忽然一阵冷枪,于是又开始转移。 “求求你们,别管我,你们走吧!” 黎曼不愿再拖累于乔她们。她的腰折了一样,肚子一阵阵坠痛,濒临死亡般闭着眼。 于乔、陈晓静把黎曼抬起,转移到不远处一个山洞里。刚伪装好洞口,洞顶已经被搜山的敌兵踏踩得碎石滚流。 鲜血湿透了黎曼的棉裤,出现早产先兆。黎曼不能再受折腾了。这天夜里,她们把黎曼送进村子。第二天天一黑,她们摸进村子看望黎曼。人未见到,却得噩耗:黎曼被小保队供出,一扇门板,把她抬走了。 于乔、陈晓静抱头痛哭,又不敢在村子久留,忙又撤出。 走到几里外的一个村子,一位40多岁的大嫂给她们两个菜糰子,把她们安置在马棚的干草堆里。马棚里还藏着一个第6纵队的伤员,伤势很重,眼角、鼻子都生了蛆。大嫂用盐水一点一点给他洗伤口,用镊子细心地挟蛆虫。伤员是山东人,管谁都叫“二哥”,见到于乔她们,亲得不得了: 第111页 “二哥呀,想死同志们啦!” 陈晓静背过脸擦泪。 他很乐观,嘴角挑着笑,问:“碰到过咱们的大部队吗?打胜仗没有?” 于乔说:“碰到过,你们6纵在宋埠打了大胜仗,消灭了保安团八个中队,2400多人。” 他那混饨的双眼在月光下兴奋地转动,一把抓住于乔的手:“二哥,替俺写封信吧。俺是打定陶解放的。俺娘还不知道俺当了解放军。告诉她,俺是打老蒋光荣的,叫她别哭。” “信一定替你写。但是,大嫂冒死把你藏在家里,你也一定要安心养伤。别想着死,伤好了,还要回部队呢!” 陈晓静餵他喝了几口水:“伤很疼吧?” 他摇摇头,嘴角浮起一丝孩子气的笑:“就想吃碗面条……” 天没亮,他就咽气了。 于乔和陈晓静白天还是满山钻,碰到自己的部队在本区打仗,就跟着转几天;部队到外区执行任务,她们就再单独行动。漫天风雪,她们像羚羊一样在大山里出没,不敢有一点大意。前几天,文工团的四个女团员被敌人抓住,集体轮姦后,把她们吊死在树上。恶劣的环境把于乔和陈晓静的各种器官的灵敏度训练得极高,一里外的一声鸟叫她们也能捕捉到。 村子里这几天风声紧,敌人来来往往,于乔和陈晓静不敢进村,弄不到一点吃的,头晕眼黑,一站起来就往地上栽。 “晓静,咱们不能这样等着饿死……” 两个人一点一点往山下爬,折腾到天亮,弄来了小半碗稻谷。陈晓静抓起一把就往嘴里塞,于乔拉住:“咱这副肠子,快成破烂的空口袋啦,稻壳一扎,非断不可。” 于乔找来两块石头,一点一点搓稻壳,搓一小撮,放嘴里嚼一点儿一一真香啊!反覆嚼,捨不得咽下去。 突然,陈晓静示意于乔住手,指着前面,悄声道:“有动静!” 两个人没来及站起,树丛里钻出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于乔立马摸出手榴弹。 “同志!……”接着是男人的低沉悲恸的哭声。 于乔小心翼翼地走近。那男人头髮长而乱,和脸上的鬍子连成一片;冰天雪地,身上的单衣破碎飘零,一缕一条,赤着脚,野人似的。 “同志……听你们是北方口音,一定是自己人,我才……” “你是哪部队的?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6纵16旅的……过汝河掩护大部队,我们最后撤退,打散了,一直找部队……腿受了伤,走走爬爬,到大别山已经开始下雪,到处是敌人的部队……” “你是……”于乔突然觉得眼熟,再靠近,不敢相信:“你是大刘?” 于乔在抗大第6分校学习时,打靶成绩优秀。男生队里有个刘大个儿,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于乔常跟他切磋射击技巧。于乔篮球打得好,得益于大刘的指导,所以于乔常常称他“刘指导”。 见眼前的这个人愣神,于乔又喊:“刘指导!” “于乔?” 大刘终于认出了于乔。他也无法把眼前这个人跟两年前那个漂亮的北平洋学生联繫在一起,热泪流满了脸。 “大刘……你吃苦了!” “找到自己人就好……我一直相信会找到的。” 陈晓静将一把去了壳的稻米递给大刘:“快吃吧,就着地上的雪。” 从此,常常在这一带转的两个女兵中又多了一个男兵。 他们在山上转了两天,没有找到部队。大刘很着急。于乔说,已经摸准了部队的活动规律,肯定能找到。 果然,一天傍晚,他们找到了第6纵队第门旅。 刚跟部队走了20多里,在红山铺又与敌人遭遇。大刘随着部队上去了。一仗下来,伤员不少。于乔和陈晓静帮着包扎。一个战士被打中脖子的大动脉,血流不止,卫生所所长喊:“谁是0型血?” “我!”于乔跑过去,脱下棉衣。 大针头扎下去,一次又一次,血管细得扎不着。抽了20,于乔直觉得口渴得厉害,想去找口水,一起身,天族地转,金花四溅,直楞楞栽在地上。 部队最怕出现伤员、病号。没有后方医院,抬着走影响部队转移、作战,放在老乡家里不但不安全,还会危及到老乡的身家性命。 王自阁老人对笔者谈起他当年负伤后的情形: 我的腿负伤后住在童大爷家里,区长说,敌人“扫荡”很紧,7师离这里只有20里;那些逃亡在外的土豪劣绅、伪乡保长也组成“清乡队”回来了。为了安全,区里决定把我安置在山上。那里有个老虎洞,虽远近有名但没人敢去,最安全。区长说去年打游击时,他住过,没见到老虎,里面也很干燥,问我去不去。 童大爷、童大娘都不同意,说咋能住老虎洞呢?我很坚决,执意要去。我不能连累童大爷一家。 我被抬到老虎洞,每天晚上童大爷的儿子金孩给我送饭。头一天平安过去了。第二天黄昏,我口渴得像火在燎喉咙,想试着爬到洞口抓把雪吃。还没翻身,左腿就疼得像断了,忙仰身躺下。间里已黑得什么也看不清了。忽然,洞口传来“唿哧”、“唿哧”的声响。敌人?不像!莫非是老虎?我屏住唿吸,摸出童大爷给我的火柴。他告诉过我:万一野东西来了,擦根火柴就能吓走它,那东西怕火。 第112页 “唿哧”、“唿哧”的声音越来越响,手指头偏偏紧张得不听使唤。好不容易“刷”的一声,火柴亮了。透过黯淡的黄光,见一个东西停在洞口。它头上有黑一块、白一块的花纹,眼里放着绿光,一闪一闪地盯着我。真是只老虎。 我一急,抓着几根火柴一齐划,“嚓——”一束大火苗亮起来。花斑虎大吼“嗥——”跟我对视了几秒钟,掉头跑掉了。 火柴也灭了。 我在黑暗里听到心口像擂大鼓。才几分钟,棉衣里外已经湿透了,一身冰冷的汗。 那些“清乡队”、“小保队”惨无人道。他们抓住暗藏解放军伤员的老百姓,就吊打、割耳朵、挖眼睛。张庙一位老汉被他们抓住后,被枪托子面朝下砸在地上,又被四根钉棺材的半尺长大铁钉钉住了双手、双脚。敌人钉一根大铁钉问一句:“还藏不藏共匪?”“还闹不闹翻身?” 这也吓不倒大别山的老百姓。 当年的区长肖明对笔者说,有一天他到各村布置工作,被敌人盯上了。一时无法脱身,就跑到殷棚庙湾。一个叫肖本银的汉子把他藏在家里。刚藏好,尾追的敌人进了村。肖本银的妻子为把敌人引开,不顾自己五个月的身孕,扭头就往山上跑。她在山里跟敌人兜了一天圈子。肖明脱险了,她却流产了。 当时任麻城东本区副书记兼武装工作队队长的赵金良说,有一天他正在布置工作,敌人进村了。鸡飞狗跳墙,村子大乱。为了掩护同志们转移,他拔脚朝村外跑。上百敌人追出村。赵金良一口气跑到李家榜,敌人跟着也进了村。赵金良越墙、跳房,跑了半个村子也没找到合适的藏身之处。敌人堵住了所有出村的路口。他忽然看到一家门口贴着大红喜字,就抬脚闯了进去。正房中间坐着一圈人,正举杯为新郎官祝酒。满屋子人大眼瞪小眼,惊呆了。赵金良说:“打扰了!”三两步跨进洞房。 洞房里新娘一个人坐在床上,见慌慌张张进来陌生人,又羞义怕,浑身哆嗦。赵金良明言快语亮出自己的身份,说实在无奈才来此暂避,叫她不要怕,敌人进房搜索,就说新郎不胜酒力,休息在床。 赵金良脱了棉衣,藏好;刚钻进新人的被窝,敌人就闯进了外屋: “刚才有个人跑到你们家里来了吗?” 老百姓七嘴八舌: “没有哇。老总辛苦了,喝杯喜酒暖暖身子。” “老总,赶上了,让弟兄们来喝一盅吧。” “喜酒,大吉大利……” 门帘被挑开: “床上睡的什么人?!” 新娘道:“我男人,酒喝多了,睡着了。” 敌人信以为真,退去了。 天黑后,这家大爷到村子周围看看确实没有情况了,才送赵金良出了村。 直到现在,44年过去了,赵金良还记得那家男主人姓詹,新娘姓胡。他对笔者说:“乡亲们给了我一次又一次生命,我没齿不忘2” 许多老人说:47年,那个冷啊!大别山从来没那么冷过。 县、区党组织遭到破坏,许多优秀的干部惨遭杀害。金寨县县委书记白涛被枪杀后暴尸城关。敌人扬言:“谁敢收尸,与白涛同罪!” 贫农吕绍先夫妇在群众的协助下,冒死收尸,安葬了白涛。 新洲县县长刘天元被捕后,敌营长连夜提审。 刘天元说:“你不够资格审我,往上解好了。” 无论怎样软硬兼施,刘天元均置之不理。敌人无奈,只得上解宋埠敌兵司令部。行至夫子河,敌人企图趁机诱捕共产党员,给刘天元松绑,让他骑马,前后左右却安排了便衣。刘天元就在马上故意“骂”给群众听:“老子被捕了,有什么好看的!” 在宋埠,刘天元依然只字不露。敌人竟惨无人道地用两辆汽车肢解了刘天元。 晋冀鲁豫野战军第门纵队团政治部主任刘吉祥病重隐蔽在山上,被“小保队”抓住,关押在麻城县牢房。敌人动用各种原始的、现代的刑具,都没能让刘吉祥开口。终于在一天上午,敌人把遍体伤痕的刘吉祥抬到县城十字街头。刽子手说: “刘吉祥,你该死了!” 刘吉祥艰难地站起来:“解放军不怕死!”又转过身,面对围观的群众:“乡亲们,你们记住我是麻城乘马岗细沖凹人,1932年参加红军,身上有九个伤疤。刽子手今天要杀我,这没什么。中国革命很快就要胜利了,会有人跟他们算帐的!” 枪响了。只有10米远,几十发子弹竟没打中。敌执行官:了,将一把大洋掼到地上:“给我打,谁打中钱就归谁!” 坚持在大别山区的野战部队和地方部队按既定方针与敌周旋,千转万移就是不离大别山,而且在转战中寻机歼敌、12月15日,分遣到桐柏军区的第10纵队攻占桐柏县城,全歼守敌700余人;20日,汉江军区的第10纵队解放天门、京山两座县城,进而奔袭钟祥,歼敌湖北保安第2总队及县保安大队1300余人;23日,鄂豫4分区部队在黄岗上巴河地区歼敌四个保安中队及七个乡公所;24日,在内线作战的第6纵队第16旅奔袭2o0余里,第三次打开广济县城,歼敌青年军第203师第2旅第6团1800余人。 第113页 每一仗都是在数倍于己的敌人围追、包抄中进行的。弹药缺乏,没有后勤供应,常常是一天辗转百余里,饿着肚子打仗。 部队开始杀马充飢。 战马随部队南北转战,与战士们结成生死之情、杀马,战士们呜呜地哭,抱住马头紧紧不放手。 军分区政委卢青田的黑驼马三次救过他的命。他把管理员叫来,说: “把我那匹牲口取消。” “杀黑驼马?你不如把我杀了!” 管理员蹲下来抱着头哭。卢青田嘴唇青紫。 “不杀就放了它,人都没吃的,哪有粮食餵它。” 第二天,卢青田又见到黑驼马,他火了: “为什么不执行命令?” “我执行了。老百姓都不要,敌人三天两头来,养在家怕出麻烦。” “把缰绳解了,赶到树林子里去,让它自谋出路。” 部队一个月里转战几百里。一天在青蛇湾驻扎,卢青田脚受了伤,坐在村口看地形。忽听一阵马蹄声,他警觉地一跃而起。 警卫员惊异地叫道:“嘿!黑驼马!” 黑驼马尾随部队几百里,跟到了青蛇湾。 仗打得再苦,卢青田也是不流泪的,这时他却再也控制不住了,泪水哗哗地淌。 黑驼马仰起头,前蹄跃起,三尺长的马尾甩来甩去。 卢青田抱住黑驼马的脖子,用手轻轻地拍打。黑驼马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两只光滑的尖耳朵一抖一抖,后蹄不停地踢踏。渐渐它安静下来。卢青田检查它的四蹄,又拍拍它干瘪下去的肚子,后来在臀部发现了一块粘着泥土的伤口:“啊呀!你负伤啦。” 黑驼马有灵性,尖耳朵一抖,后蹄又跳起来。 管理员闻声跑来,仿佛重逢被自己亲手抛弃的孩子,扑过来抱住黑驼马的脖子,呜咽道:“政委,可不能再把它扔了啊!” 卢青田:“唉,这是什么时候啦,战士们都没有吃的了。” 司令员来,也动了情:“政委,我们分区只有这一匹马了,留下吧,让伤员、病号轮流骑。” 黑驼马终于倖存,随着它的主人日夜奔袭。一个月里,分区部队收復县城12座。 多少支这样的部队在大别山内外出击、转战。据不完全统计,刘邓大军主力在大别山反“清剿”及在桐柏、江汉、淮西展开的作战中,共歼敌1.7万人。 河南西平 祝王寨金刚寺 1947年12月25日——26日 冬雨浙浙沥沥。 天黑下来,枪声也停止了。陈粟、陈谢兵团的一线部队在完成包围之后,僵旗息鼓,开始做总攻的准备。被围的敌人也趁机巩固工事,准备死守待援。双方的阵地显得异常寂静。这是激战前的那种一触即发的寂静。 战场的后方却是另外一种情景:大路上、田野里拥挤着炮车、骡马、担架队以及主力部队的行进纵队。道路、田埂被踩成了烂酱缸,脚踏下去,泥浆和破碎的薄冰就淹没了脚背;每个人的小腿都成了两根泥棍子,停下来又冻成冰柱子。 大战在即。 前面不远处升起一片照明的火光,火光勾勒出祝王寨、金刚寺外圩子的轮廓。敌第5兵团兵团部及属下整编第3师奉顾祝同之命兼程北上,走着走着,就懵懵懂懂地走进了“圈子”里。 按照指定位置,各部队分别进入前沿村庄。每座村庄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一星火光,也很少听到人声,使人难以相信这是一个集中了数万部队的大战场。只有走进这些庄子,才会发觉这里的空气紧张得嗤着火星。庄内庄外挤满了部队,有的还在运动,低声传达着口令。 在沙土集押着俘虏见到陈毅的那个排长刘金锁突然无声地笑了。他不知怎么想起前些日子陇海、平汉路破袭战,也许是即将爆发的大战使人联想到以往的胜利吧。不过,那轰轰烈烈的铁路拧麻花似的破袭战也确实有意思…… 12月13日,也就是刘邓分手后刘伯承遇险的那一天,陈粟大军第1、3、4纵队和陈谢兵团为调动、分散大别山的敌人,只用几天时间就破坏了陇海路郑州到民权段、平汉路郑州到许昌段的420多公里的铁路,同时攻克许昌、漂河、驻马店等重要基地和兰封、民权、长葛、遂平等23座县城,歼敌2万余人。刘金锁参加了这场破袭战,但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这不是神了吗?现在想想,那种“神”是有来头的。 长期在陇海、平汉路外围作战,战士们对这两条为国民党军队“输血”的大动脉早就耿耿于怀。况且,听说斩断它是为了直接配合刘邓大军粉碎白崇禧33个旅对大别山的“围剿”,事关战略进攻大局的成败,大家的劲头一下子就上来了。不光是部队,连老百姓也叫好。在向平汉路开进的途中,一群一群的男女百姓肩扛锄头斧镐,汇人部队。 那天,刘金锁碰到了一位50多岁的老汉和他的小闺女,他们也来破路。老汉叫李长贵,从陕北逃出来的。胡宗南的军队占领延安后,姦淫烧杀,无恶不作。他的大儿子被抓去当兵,死活不知;大闺女被敌军抢走,几天后,惨不忍睹的尸体被抛在清凉山的河边。老伴悲愤交加甩手去了,老汉就带着二儿子和小闺女逃回河南老家。哪料回来不久,二儿子又被国民党抓走。老汉流着泪说:“这日子是没法活啦!” 第114页 漫长的铁路线上,远远近近人山人海,铁杴撞击石块、钢轨的声音震彻四野,沿路一个个国民党军队的碉堡都成了一座座燃烧的小火山。被撬起的枕木左一堆右一摞,也在勐烈燃烧,压在枕木上的钢轨被烧得变了形。一座座桥樑在大火中毕毕剥剥地炸响,整个铁路线仿佛变成了一条带火的地龙。 人火通宵燃烧。 天亮,雾散,敌机飞来侦察,数百里铁路已经像一条碎尸万段的死蛇.零乱地散落在冰冻的中原大地上…… 刘金锁就这么想着。他知道,自己在这千军万马中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卒子”。但是,他佩服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摆摆嘛:他和陈毅说过话;还有那数百里的铁路线,喊着号子就掀翻了,一把大火烧得精光光,痛快,壮哉! 寒冷的冬雨已经转为雪花,纷纷扬扬,迷迷茫茫,好大的雪。雪遮盖了金刚寺的地堡和掩体,道路也被埋没,仿佛世界一下子变得干净起来。 天光微露。还是没有声音,阵地更如死去了一般。 沉寂的战场是被炸醒的。神不知鬼不觉地埋在碉堡、鹿砦下的炸药几乎同时爆响,那声响惊天动地,十几里外都能听到。浓浓的硝烟中,金刚寺圩门哗哗啦啦地倒塌。埋伏在雪地里的突击队一跃而起,疾速冲进敌阵。 后续部队如同一桶桶滚开的水向金刚寺的两侧泼过去。 金刚寺西面的陈赓兵团张姚营攻人孙庄据点,把一个营的敌人逼进三个大院里。敌人反扑无望,全部投降。从金刚寺方向败撤的敌人迎头撞上士气正旺的张姚营,又掉头往回跑,结果两头受击,溃不成军,又是全部缴械。 陈粟、陈谢兵团发起对机王寨的总攻。 在此之前,驻守外围枣子牙的敌第3旅第8团已无条件向陈赓兵团第26旅投降。总攻开始后,军心动摇的祝王寨守敌整编第3师丧失抵抗意志,慌乱夺路向西、向南突围。 向西逃窜的敌人被第10旅第28、30团前截后追打垮了;向南溃退的敌人在第29团的追击下全部被歼;残留的敌人被突人祝王寨的第26旅肃清。不到一个小时,敌第5兵团兵团部及整编第3师全军覆没,第5兵团参谋长李英才、副参谋长邹炎、整编第3师师长路可贞、第3旅参谋长饶亚伯、第20旅参谋长沈炳宏被生擒,第3旅旅长雷自修、第20旅旅长谭嘉范被击毙。该部高级将领中仅漏网一人:兵团司令长官李铁军。 李英才是在祝王寨总攻时被俘的。当时,他戴着一顶士兵军帽,在跳寨墙时把腿摔伤了,身上只穿一件汗衫,天冷又披了一条军毯。 谈起敌人最后突围的情景,李英才供述:“双方战斗力的悬殊是明显的。就说寨外围的战斗吧,在祝王寨东南,我们的守兵是1团和旅直,你们不过两千人。枪刚响,我们的一个整团就垮了,只剩不足百人逃进寨。你们进攻金刚寺zo旅的时候,我们曾去电报要他们靠拢过来,可是还没有等到回电,金刚寺已被破,逃回来的只有几个人。一听说20旅被歼,祝王寨外围的7团、8团的意志就全垮了,接连被打得七零八落。李司令官急得不停地骂人、打人,但败势已定,毫无办法。他叫我给南京和郑州打急电,报告20旅情况不明,3旅两个团已被打垮,只剩下59团和师部、兵团部还守在寨子里,力量悬殊无法抵抗,而且待援不及,决定突围。电报还没有发完,李铁军突然跑进来说:‘赶快把文件烧焯!’又叫我下令给重炮连,让他们把炮弹一齐打完。他给了我100万元,叫我逃出后到遂平附近集合。我正在收拾,外面炮响了。街上突然人喊马叫,乱成一堆。我看劲头不对,东西也来不及带,就随他们向东南寨墙跑去。师部和兵团部的官兵正一群群争着夺路从寨墙跳下去。我拉住一匹马的尾巴挤上寨墙。上面人挤人,哭喊连天,把我又挤下来。我又跑到东寨墙,那边正在打;掉头又朝西跑,西边也在打。活路只有东南那一头了,没办法又跑回去。刚爬上两丈高的城头,我的腿就抖了。正犹豫的时候,后面挤上来的人把我一把推下城,腿就跌伤了。两个卫士扶着我向南逃,没半里路,就听到四面都是冲锋号声。我倒在泥沟里,对旁边的人说:‘我不跑了……这腿,反正也跑不出去了……’正说着,你们的兵就追到了。” 李英才又骂统帅部指挥作战愚蠢无能:“我们这次来是顾祝同的命令,他叫我们兼程北上,解郾城之围。命令原说是20师和我们一起的。我们走到西平二十里舖,刚和贵军接触就发现情况严重。当即打电报给郑州,催20师快些来。顾祝同忽然变卦,说20师暂时不来了,还说贵军已经南下。我们又去电报要求。即派援兵,兵没派,让我们酌情处理,弄得我们进不能,退又不能。后来又要我们突围,却不告诉有关情况和贵军的兵力,也不调兵做有效增援。李司令官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上面叫进就进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你们布置好的袋子里钻,哪晓得钻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谈到战争的前途,这位少将参谋长无限感慨:“你们的兵愿意打仗,而且知道为谁打。当我被俘后,你们许多士兵都来和我谈话。我实在奇怪,他们为什么每个人都说得这样好,这样动人简直每个人都有自己完整的人生观。和这样的军队作战,难怪企败!唉,不管蒋介石怎样剜肉补疮,命定了:国军的全部垮台只是时间的问题!” 第115页 战后的祝王寨、金刚寺一带数万将士全都拥到辽阔的雪野上欢唿,庆祝陈粟野战军和刘邓野战军陈赓兵团大会师。有人先向天空放了第一枪,瞬间,万枪齐鸣,噼噼啪啪,震耳欲聋。 平汉路、祝王寨、金刚寺的胜利,迫使蒋介石从在大别山“清剿”刘邓主力的部队中抽出13个旅回援,打乱了国民党军在中原的整个部署。 经略中原的刘伯承则针锋相对,统筹陈粟、陈谢、刘邓三路大军,矛头直指国民党回援部队的集结重镇——确山。 武汉 三元里 1947年12月31日 白崇禧的情绪坏透了。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半天,他也不去接。自从第5兵团兵团部和整编第3师被歼、第20师在确山被围后,他感到每一声电话铃响都是一种不祥。 确山一战从12月28日打到31日,已经整整四天。四天里,白崇禧坐卧不宁,仿佛苦苦度了四年。 关于确山战役,笔者不做具体描述,仅提供白崇禧华中“剿匪”司令部民国38年2月23日战字第138号代电——《大别山清剿作战总结报告书》全文。从国民党军队的角度窥视战役全貌,可解其中三昧。文中称解放军为“匪”,称解放军的军事行动为“流窜”等,为保持文件的原始性,一概未予删改。 《大别山清剿作战总结报告书》 之五——12月28日至31日确山战斗 (甲)匪情: 12月上旬,匪陈毅部流窜豫中,与豫西之匪陈赓部 会合,积极蠢动于郑州、信阳间地区,企图击破我平汉 路,策应刘(伯承)匪之作战。中旬陷我新郑、许昌、西 平,一部围攻都城,主力围击第3师于西平南之祝王寨、 金刚寺等地区。对日,匪陈毅部3cd(“cd”为纵队英文 缩写,下同。——引者注)、4cd与陈赓部4cd、gcd共 约3万余人乘我第3师失利之余,分三路南下围攻确山。 又,匪刘伯承部之1ocd及3cd之一部「此时第10纵队 在桐柏山区,第3纵队在皖西山区创建、巩固根据地。参 加确山战役的实为第1纵队主力。白崇禧在大别山“清剿” 月余,“敌情”竟掌握得如此煳涂。(——引者注)于28日夜 窜据确山东南留庄及其以西地区,企图阻截我军对确山之 增援。 (乙)作战指导: 12月26日,20d(“d”为师的英文缩写,下同。 ——引者注)于正阳奉主席蒋电令,即向遂平前进, 27日夜到达确山。復奉主席蒋电饬守备确山,仍归 东部指挥。时陈匪「此指陈粟、陈谢部。——引者注」已 逐渐迫近确山,形成包围态势,东部当即电20d杨师 长以全力固守确山待援,同时授予机动兵团之命令要旨 如次: 1围攻确山我zod之匪约3万余人「陈粟、陈 谢、刘邓三军实际投入兵力不足2万。——引者注」, 现在激战中,已饬20d杨师长固守待援。 2着罗司令官广文指挥10d、118b「“b”为旅的英 文缩写。——引者注」、9b即向正阳、明港急进,解确 山之围。「此兵力调动实非白崇禧的本意,而是蒋介石 的手谕。白对蒋的此种剜肉补疮,从大别山抽兵以解燃 眉,从而大大削弱了“清剿”部署的非战略做法相当不 满。——引者注」 3着胡师长率11主力向确山方面驰援,其商城 之防务仍由58d之一团担任。[商城地处大别山腹地, 以一团守兵代替原来一个师的防务,如何守得住、防得 住呢?据此可见,大别山“清剿”的实力已被削弱到何等 程度。——引者注」 4授予汉口空军第4军区罗司令任务如下: a以全力支援20d在确山之战斗,特以支援确山 南侧v字形高地之战斗为主。 b不断压制明港、新安店之匪军,勿使出动妨碍 我118b、9b之行动。 c空投弹药一基数以上,接济确山守军。 (丙)作战经过: 28日23时,匪逼近城郊,先向我确山车站及东关 等处勐攻,至29日9时30分,匪万余向城南我v形 阵地围攻。守军沉着应战,同时空军到达支援。匪不得 逞。入暮后,匪陈赓股4、9两纵队及陈毅股3、4两纵 队各以主力分向我东关及v形阵地之6563、67o0两高 地不断勐扑,激战至3o日1时,6563高地被匪突入。 我以有力部队逆袭冲杀,至拂晓,将匪击溃。犯 67o0 高地及东关之匪经彻夜之激战后,亦狼狈溃退。黄昏 后,再兴攻击,陈赓部9千余携术梯分向城北、城西勐 犯,激战经夜,匪不断增援,反覆肉搏,10余次,战 况空前惨烈。至31日 3时,北门被匪炮击毁成三个缺 口,我官兵勐勇逆袭,激战至8时许,匪以伤亡惨重向 北退去,又陈毅部约万余人向6700高地及东关勐攻, 6700高地大部于31日4时陷于匪手。我军奋不顾身, 第116页 反覆肉搏,该高地得而復失者六次,匪尸枕藉,但仍据 67o0高地南端顽抗。拂晓后,我空军到达助战及我 20d以预备队增援,发生白刃战四次,至11时将匪完 全击溃。是日,我援军先头部队118b及gb分别到达 宋埠(正阳西北距确山30公里)明港计程,即可与确 山守军内外夹歼犯匪。zi时,匪一部分向东关及西关 进犯,战约一小时,战况渐趋沉寂,匪主力似已逃窜。 20d当即派队扫荡至车站附近,匪向我反扑,经我勐 冲杀后即北窜。 37年1月1日,我以有生力量沿铁路 向古城方向追剿,沿途击溃匪之掩护部队,战斗遂告终 止。当空军受命以全力支援确山守备部队20d之战斗 时,即作如下之准备: a令驻汉口基地之全部p—51到机与b—25机一律 整备完妥,准备作战。 b调徐州之b-25机二架返汉,并利用返汉之便 轰炸确山附近匪军。 调徐州第3大队一个中队兵力来汉增防。 d整备 b-25一架,c-47两架作夜问之出动。 e整备c-46机空投粮弹。 我陆军20d守备确山,经四昼夜之苦战奋斗,全 军部队亘全战之,经过昼夜派机前往侦察及对匪之攻击 重点兵力、昼间潜伏之村落、司令部驻地等射击轰炸及 投送粮弹,计是役昼间出动作战飞机b—25机15架 次,p-51机74架次,夜间出动c-47机五架次,基 于29日夜之战斗经验,30、31两夜全夜在确山上空支 援20d之战斗,又出动c-46运输机13架次,投送 弹药39876公斤。是役消耗炸弹约23200磅,子弹 54830发,汽油 2384o加仑。总计全战果,毙伤匪2万 余「显然夸大。倘如此,无异“全歼”有余,但“余”出部 分又该从哪个“帐本”上拨来呢?——引者注」;牛马约 500头;俘匪300余(内救出第3师被俘士兵26o 名)。夺获轻机枪五挺,步、骑枪66支,冲锋鎗5支 [“5+66+5=76”。“夺获”枪枝 76,“俘匪”3o0余,这与。毙 伤2万余”相差天壤,实在难以自圆其说。——引者注」 其它战利品无算。 从客观角度严格地说,由于缺乏战场统一指挥,以及因侦察工作疏漏造成主攻目标选择不当,给敌留下了可以控制东、西、北三关的城南高地,致使确山没有最后拿下,平汉战役最后一段未达预期目标,令人扼腕遗憾。但从整个战略上来讲,刘邓、陈粟、陈谢三路大军予敌以重创,并于确山城下胜利会师,则为日后为三军逐鹿中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这一点无可非议。 电话终于给白崇禧带来了好消息:确山守卫战已获“全胜”。 白崇禧没有振奋,脸色依然铁青。作为总指挥,他太明白此“全胜”的真正内涵了。守住了一个摇摇晃晃的确山城,却让蒋介石把围剿大别山的兵力调得七零八落,打乱了清剿的整个部署。且陈赓、陈毅与大别山的刘邓互为策应,以后的“窜扰”必增无减。清剿大别山的部署无法真正实现,他这个“剿匪”总司令如何收场?越想越气,白崇禧再也无法克制:“第一线指挥官指挥不了第一线的部队,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打的是什么仗?‘全胜’?全乱了!干脆回南京,让他‘娘希匹’的来指挥好了!” 白崇禧一气之下真的打道回府了。九江指挥部群龙无首,歷时35天的大别山第一阶段“清剿”有头无尾,至此结束。 仗打得无尾,白崇禧却给它写了个“尾巴”。回到南京,他组织人泡制了一份《大别山作战检讨报告》。 在这个报告中,单就每个教训的总结剖析来讲,白崇禧还是中肯的,也切中实际。但从整体讲,哪一条也没戳到实质。 国民党军队的一些中下层军官对此倒有相对清醒的认识。整编第11师师长王元直在他的日记中写道: 阅国防部参谋长办公厅的《大别山作战经验教 训》,谓我师由龙升镇向北向店增援迟缓(即刘伯承遇 险的那一天。——引者注),致匪1纵队逃窜等语。查 当晚我旅通宵行动,33团一日夜行程达160里,行动 迟滞者如此,不知行动快者将如何?上级指挥拙劣已 极,一切判断均不正确,使部队徒劳往返,官兵怨声载 道。今置指挥不当不予批评检讨,而谓部队行动迟缓, 诚属昏馈已极。 (共军)高级指挥官指挥之妙,令人高深莫测。(国 军)如此昏庸,安得为刘伯承对手哉! (共军)“攻其所必趋,趋其所必救”,使国军处处被 动,尾随敌人。刘伯承之用兵,深合《孙子兵法》,有 人谓刘伯承指挥国防部,信然不谬! 阅奸匪《重要文件彙编》,觉刘伯承之学识、见解 俱高,无怪乎以劣装备而造次挫折我国军也。反观我国 军将领中之肯研究学术者,能有几人?稍有一、二知乞 之士,亦教条主义者而已。 第117页 以如此腐化脆弱之国军,而必发动内战,妄图以武 力解决国是,宁非笑话。夫今日国民党员、政府官员与 国军将领之腐化,较之满清政府,想有过之无不及也。 大势中原大势中原第14章 岁赛冬青 安徽全寨 漆店楼房村 1947年12月31日 风雪大别山,漫山皆白,大自然的一切都在冰封雪盖之中。然而,那些扎根并且拥抱着大山的冬青松柏却听到了冻土底层哗啦啦的流水声,闻到了春的气息,感受到了春的涌动。 中共金寨县委书记兼独立团政委张延秋、县长王相卿、县委副书记张健三接到漆店区委书记江川的紧急通知:迅速赶到楼房村。 在关王庙区开闢工作的第2纵队第5旅教导队政委高峰和杜炳如也接到了通知。 穿过婉蜒崎岖的七里沖,越过陡峭险峻的余窝山,30多里的山路,两个小时就赶到了。 刚走到村头,远远看到几位部队的同志背着松柴从山上下来。进了村,又见到处打扫得干干净净,便知道一定是来了正规部队。 江川接待他们。江川原是第2纵队民运部副部长,一进大别山就被分配到皖西做地方工作。 江川说:“有个好消息,你们猜猜。” “2纵过来啦?” “前方打了胜仗?” 江川都摇头。 杜炳如猜得犯急:“你这没头儿的文章,哪个能猜得着?就直说吧。” 江川这才笑着说:“邓政委和前指的几位首长来了,邀你们谈谈。” 众人一愣,竟都不相信。 几个月来脱离主力,分散在大别山南北开展工作,敌来我往,动盪不安,不要说见野战军首长,连瞅到正规部队的影子都高兴得了不得。邓小平“突如其来”,而且点名要和他们谈谈,难怪县长书记们惊愕、激动不已。 “前指”通信员领着他们绕过流经村中的小河,走进一座小院子。 太阳已经落山,屋子里很暗。 邓小平、李先念,还有鄂豫军区政委段君毅正围着一堆燃烧的木柴烤火。邓小平请他们也坐在火边,说:“赶了这么远的路,更冷,先暖暖。” 警卫员点燃了两支松油柴,屋里立时光亮了。 邓小平瘦了,鬍子也很久没刮,只有那两只凹陷的眼睛和以往一样,映着火光,给人一种充满信心的感染力。 屋子里很冷。火堆燃得不旺,冒起的烟却十分呛人。 李先念低下头,一边吹,一边咳嗽。邓小平也用一本书扇火。 柴太湿了。 江川对杜炳如耳语:“这些柴是首长刚刚从山上打来的。” 杜炳如这才想起进村时看到从山上背柴下来的人,原来是首长们。这么寒冷的天气,邓小平他们都只穿着薄薄的粗布棉袄,相形之一下,杜炳如倒比他们穿得厚实多了。杜炳如心里不是滋味儿。王相卿县长大概也不好意思,杜炳如见他总是把身上那件破皮大衣下角露出的羊毛往里掖,动动身子又露出来,就再往里掖。 火总算燃得旺一些,屋里稍暖。 邓小平手拍着手上的炭灰,说:“我们从这里路过,顺便找大家谈谈。先听你们讲,到大别山后给群众做了哪些好事,这里的群众发动得怎么样,还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说。” 县长县委书记们汇报了金寨各区发动群众、建立农会、消匪反霸打小保队的情况。他们还特别提到在分田、分浮财、打土豪的土改过程中出现了过“左”现象,现在已经遵照刘邓和中原局的指示予以纠偏。 火越烧越旺。李先念把双手拢在火堆上方,来回翻巴掌,然后攥住杜炳如的手,说:“看看,你的手这么凉,都快成冰砣了。你们一干得很好、群众发动起来了,根据地坚持住了。蒋介石、白崇禧拿我们没有办法;邓政委,这下我可有本钱对房东大娘说硬话了。” 杜炳如的手一直被李先念攥着,真的感觉到一股暖流传遍全身。听李先念说起“房东”、“硬话”,他不明白,便问道:“李副司令员,房东大娘怎么啦?” 邓小平笑道:“那天在宣化店,先念同志住在他的老房东家。那是新四军5师突围前的一位群众骨干。房东大娘见到他,泪先流出来,问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回进大别山,你们还走不走?’先念同志怎样回答?他说:‘大娘啊,这次我们再走,你就打我李先念的屁股!’瞧,你们多么了不起,你们保住了先念同志的屁股。” 大家哄地笑了。 邓小平义把火拨旺了些,收住笑,说道:“我们已经粉碎了国民党大规模的‘围剿’,在大别山站住了。前一段,白崇禧有33个旅‘围剿’大别山,二陈一打平汉线,他不得不抽去13个旅。现在还有20个旅背在我们身上。我们艰苦一些,在大别山多背它几个旅,二陈和刘司令员他们在外线就能多歼灭一些敌人,这个帐是合算的。我想,倘若今后战略需要,再抽出一些主力部队去外线作战。这对你们在地方工作的同志压力更大了。你们说说,再减主力,你们能不能挺住?” 杜炳如他们都说:困难会多一些,但能坚持。 “好!承认困难,不怕困难,战胜困难,这就是我们共产党人的品格。我心里有底了。”邓小平转话头,说:“找大家来,除了谈这些,还有件事。今天晚上,新华广播电台要播送毛主席的重要文章。时间差不多了……” 第118页 邓小平起身,到屋子的一角调试电台。 李达背着一捆新打来的湿柴进来,正要打招唿,邓小平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注意听。 中国人民的革命战争,现在已经达到了一个转折 点。这即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已经打退了美国走狗蒋介石 的数百万反动军队的进攻,并使自己转入了进攻。…… 从战争第二年的第一季,即197年7月至9月间, 人民解放军即已转入了全国规模的进攻,破坏了蒋介石 将战争继续引向解放区、企图彻底破坏解放区的反革命 计划。现在,战争主要地已经不是在解放区内进行,而 是在国民党统治区内进行了,人民解放军的主力已经打 到国民党统治区域里去了。……‘这是一个歷史的转折 点。这是蒋介石的20年反革命统治由发展到消灭的转 折点。这是10o多年以来帝国主义在中国的统治由发 展到消灭的转折点。这是一个伟大的事变。……这个事 变一经发生,它就将必然地走向全国的胜利。 听完广播已经夜半,邓小平问警卫员:“还有什么吃的没有?” 警卫员说:“有几块糠饼子,还有一小包葵花籽。” 邓小平:“好,全部拿来,再多倒些开水。” 警卫员摆上糠饼和葵花籽,又给在座的每个人倒了一杯白开水。 邓小平笑容满面,举起手中的杯子: “有吃有喝还有菜,很丰盛嘛。让我们为毛主席的重要讲话,为新的一年干杯!” 窗外透出曦光。 雄鸡引吭。 这是1948年的第一个黎明。 陕北米脂 杨家沟 1948年1月7日 陈毅一路风尘,紧赶慢赶,来到杨家沟的时候,毛泽东主持的“十二月会议”已经结束一个多星期了。 中央办公厅安排陈毅住在小招待所,紧靠毛泽东、周恩来的住处。 这里是杨家沟的至高点,沿一段吊桥式的窄路,迎面是一座油漆彩画的高大门楼。院子宽敞,青砖铺地,一所“洋楼”飞檐彩壁、富丽堂皇,门前还有漂亮的凉台。走进“楼”里才能发现外面只是一层玻璃走廊,里面也是一孔孔的窑洞。建筑这所“洋楼”的地主老财确实挖空了心思。 毛泽东把“十二月会议”的全部文件和记录送给陈毅看,其中最重要的是毛泽东所做的报告《目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 晚间,中央办公厅为陈毅“接风洗尘”,特地通过贺龙的部队从黄河东边搞来了鱼,还端上了毛泽东一直没捨得吃的腊肉。毛泽东、周恩来、任弼时、彭德怀、贺龙全部出席坐陪。 陈毅走到席前,突然大声笑道:“哈,这里是‘王八蛋席’啊,没有一个贫僱农!” 毛、周、任、彭、贺瞠目愕然。 陈毅亦觉出言唐突,却依旧大大咧咧:“诸位且莫惊慌,这是我陈毅陕北此行,一路上学的‘新名词’,容我慢慢道来。” 陈毅是个有话便说、不吐不快的人。他这次过雁门关,眼见有的地方土改过左,不仅乱杀地主、富农,连中农有的也不放过,整党更是搞成了“唯成份论”,把几个县政府都解散了,县长书记也被押起来批斗,以致领导瘫痪,弄得整个县吃不上饭。 晋察冀的一个机关干部自以为查整后可以掌权了,便说:现在要土改,我们边区的政府就是藏污纳垢的军阀地主集团,应该来一个扫荡。于是通知边区政府上下300人开大会,宣布“三查三整”,搞贫农当权。成立主席团时,选出了一个伙夫、一个马夫、一个奶妈。那些部长、厅长、科长都傻了眼。会场里贴着喷农席”、“僱农席”、“王八蛋席”,人会场时各归其位。有些人既非贫农,又非僱农。无处落座。主席团就判:要整党,要革命,就是要革你们的命!勒令他们去坐“王八蛋席”。结果当奶妈的不带孩子了,反过来说:给我弄饭吃,不是为人民服务吗?我是人民!伙夫也不做饭了,说该厅长伺候他了。马夫也不餵马了,欢天喜地称这是彻底翻身…… 陈毅心中充满疑虑。来到杨家沟,读了毛泽东的报告,心胸顿感豁亮,这才将积郁多时的话倾吐出来。 本来是欢迎的宴席,却开了这么个头。 毛泽东说:“陈毅同志不错。此行做了一回新闻记者。这些情况,中央已经有所掌握,正准备开会纠正。好,菜要凉了,咱们开始吧。哪个先讲几句?” 周恩来:“当然应该主席先讲,主席做的东嘛。” 毛泽东:“我身无分文,一贫如洗,如何做得起东家?” 周恩来指着饭桌上的腊肉:“这盘腊肉主席上月26日过生日都不捨得吃,现在招待了陈老总,不算做东吗?” 毛泽东举起酒杯:“既如此,我就先讲几句。” 众人随即举起酒杯。 毛泽东环视众人,脸上的笑容倏然消逝。陈毅的开场白依然索绕在他的心中,他沧然放下酒杯: “哦……我们中国的老百姓真是多灾多难,我们的党……命苦啊!” 第119页 周、任、彭、贺、陈也缓缓放下酒杯。 毛泽东示意大家坐下,说:“1921年,我们本是一个小党,逐渐发展,却一次一次失败。大革命本来可以胜利,结果出了右倾机会主义,弄得男的去当和尚,女的去当尼姑,上山打游击。辛辛苦苦搞起一个红军,又来了一个王明、立三路线。再没有比共产党更革命的了,反对一切,一直到‘蛮干’地区,没有人烟的地方。那里已经没有‘命’给你革了,只有草木、石头,连猪牛也没有。一个万里长征,中国共产党几乎全军覆没。还不行,张国焘又搞分裂,几乎把党断送。一直到陕北,真是苦得很。” 毛泽东稍停,说:“今天本来是给陈毅同志‘接风’。话起了头,就说下去。边吃边说。” 又道: “失败的教训在哪里?国民党、蒋介石、帝国主义搞不赢我们,而我们内部的机会主义却会把自己搞垮。尤其是‘左’,打倒一切,结果自己造成一个钳子,把工农红军和苏区死死地困到一个山上。实际上,蒋介石的‘围剿’并不厉害,因为我们实行了错误政策,蒋介石就很厉害了。因为你共产党自己给自己造‘囚笼’嘛。 “抗战时期,有所改变。我们的党聪明了,避免了内战时的‘左’,北伐时期的右。这样我们的朋友一天多于一天。这就壮大起来,日益肥胖起来,不再是瘦子了。有很多女同志给我们做老婆。如果没有政策,还娶不到老婆。如果那时搞‘三查三整’,恐怕就没有人来了。所以长时间没有解决的问题,我们现在解决了。 “解决了,我还是担心。中央发了文件,我们有些同志不看,看了不用心研究。中央反对无政府无纪律,他就来个无纪律无政府;中央提出没收官僚资本,他就见钱就打;抗战时,中央不准打土豪,他就发明了打汉奸,现在又是打官僚资本。还是有点天才——歪曲党的政策,达到他个人私图,假公济私。 “我们这个党啊,只要革命一顺利,事情一好办,就自高自大,容易犯‘左’。共产党大不得,一大就要搞小。可共产党有一种本领,一搞小就加紧团结,兢兢业业,就又能大。搞大又搞小,问题是在胜利的环境下,容易骄傲,排斥一切。这就是当前需要我们警惕的,为什么要反‘左’的道理。陈毅同志,你讲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毅听了毛泽东如此动情的话,过雁门关时结在心里的冰雪全然融化,说:“主席,只要做到有‘左’纠‘左’,有右反右,我们的党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毛泽东:“曙光在前面,我们应该努力。如果刘邓在大别山没有站住脚,陈赓在豫西、你陈毅在豫皖苏没有站住脚,我不敢开这个会,我也不敢讲这个话,不敢写这篇文章,不敢讲那个‘转折点’。蒋介石可以打倒,只是还要再等一年半载才能写。因为中原的部队站住了脚,胜利靠得住,我们就可以开会,向全国人民号召,准备几年内取得全国胜利。” 陈毅:“这是中国革命大胜利前程的会议。” 周恩来:“说得更详细一点,这是打倒蒋介石、制定建设新民主主义新中国的纲领的会议。主席的报告代表了全党,新中国、新社会的样子已写在这个文件里了,比《新民主主义论》和《论联合政府》都进了一步。要了解中央的路线、政策,必须看这篇文章。” 毛泽东笑着说:“你看,你看,话倒讲了一大篇,菜却没有吃几口,我这个东家没做好。彭老总,听说你已经几个月没有吃到肉啦!” 彭德怀:“陕北吃紧,连主席都把马杀了,天天吃黑豆,更不要提我彭德怀了。今天,托主席的福,沾陈毅的光,我算解馋喽。” 彭德怀挟起一块腊肉,夸张地咀嚼。 周恩来问:“彭老总,吃出这腊肉是怎样烧法、什么风味了吗?” 彭德怀摇头:“我这个粗人,一不懂烧菜,二是太馋,只知道一个字——香!” 任弼时说:“这是我们湖南名菜,香辣回锅肉。这桌菜,恩来是总策划,他亲自下厨房指导老周师傅做。还有这鱼,也是有名的湘菜,叫豆瓣鱼。” 周恩来:“我可不敢贪天之功啊。如果不是贺龙同志搞来鱼,我只能请大家吃豆瓣儿。主席,你尝尝,有没有家乡风味?” 毛泽东执起筷子:“贺龙同志送的鱼,我是非吃不可。前一时期,其它战场打得轰轰烈烈,唯独冷落了晋绥。贺老总,我有些对你不起呀。” 贺龙忙道:“主席可不能这样讲。把我放在晋绥,做陕北的后盾,这是看得起我贺龙。” 毛泽东有滋有味地品尝豆瓣鱼,说:“好鲜啊!这是贺龙同志的功劳。如果没有贺龙,我毛泽东也不敢对胡宗南讲大话,更不可能至今仍留在陕北。” 谈兴正浓,索性撤下碗筷,继续谈。 ‘毛泽东说:“从1946年7月到1947年7月,一年内我们消灭了敌人112万。1947年7月到年底,半年又消灭了70万。军事上的胜利可以决定国共两党的胜负,党内党外对此都不再怀疑,连蒋介石和美国在军事上也失去了信心。他们的失败无可挽救了嘛。” 第120页 陈毅说:“现在蒋介石是世界上打败仗第一名,就像山东人讲的,‘孔夫子搬家——净书(输)’!” 毛泽东被陈毅模仿的山东话逗笑了: “看来,你陈毅没有在山东白蹲,说话已经有大葱味儿了。是呀,经过一年又半的战争,战场已经明朗化,全国人心完全转到我们这边了,站在我们这边反对蒋介石。民心向我,民心反蒋,这就是我们取得胜利的主要条件。 “抗战结束初期,许多人对蒋介石抱幻想,以为蒋介石可以给人民和平,甚至怀疑共产党。可是经过一年半的战争,人民对共产党的怀疑消除了,看清了老蒋的面目,看清了双方的力量对比。蒋介石没有打一个胜仗嘛。而解放军一直在打胜仗。天下大势所趋,蒋介石非亡不可,共产党非胜不可。 “我们在河北、东北、察哈尔等解放区消灭地主阶级,分土地,可是平津、南京、上海、开封等大城市的学生不造我们的反。有些同志怀疑:这些土豪劣绅的孩子难道不反对我们吗?恰恰相反,他们反对蒋介石。怪乎哉?不怪也。大势所趋,歷史之必然也。” 周恩来插话道:“还应该看到一点,倘使没有去年7、8、9三个月的战略进攻,大好的形势不会来得这么快,伟大的转折也难以实现。” 毛泽东:“所以,人民解放军最大的胜利是去年转人进攻,扭转了全国战局,这是战略的胜利。同战略相比,缴获多少这是战役问题、战术问题。自然,我们党若不能缴获、俘虏大批敌人、马匹、武器;便不能壮大自己。可是,如果死盯着这一点,就以为满足,不去解决战略问题,也是要失败的。项羽72仗,仗仗无不胜,每仗俘虏人家的兵,最后一仗失败了。为什么?就是因为楚霸王没有战略指导。他把他的大兵团摆在荣阳,与汉高祖对立,牛抵角,打得汉高祖没有办法。可汉高祖比项羽厉害,他收復山东、邯郸、山西,打到济南、临淄。韩信一南下,项羽的屁股徐州没有保险,杞县垓下一仗大败,全军覆没,落得项羽乌江刎颈自杀。蒋介石哩,恐怕连这点也没有。” 陈毅:“主席讲的战略问题,我有体会。举个例子吧,华野有的战士问我:‘究竟哪一年能胜利啊?消灭了一个25师,还有一个25师,消灭了一个30师,又有一个30师,什么时候是个完?’现在清楚了,战略一转变,胜利就到了。” 毛泽东说: “什么是战略?首先是吃饭问题。战争在哪里打?把战争引到什么方向?上百万的军队要吃饭、疴屎、洗澡、睡门板,这样一个巨大的不可避免的消费放到敌人区域,敌人就受不了。如果这一战争重负放在我们身上,我们也受不了。” “蒋介石不是不懂战略的,多少懂一点。蒋介石的方针是无论如何要把战争打在我们的解放区。他要保证吃饭,抓壮丁,搞鹿砦,也想让这一切都出在我们解放区。他力争他的蒋管区不受战争影响,或是受得很少,这样支持三五年,则不愁共产党不垮。小米没有了,壮了没有了,党性再强也要受影响,只能再去打游击。 “你也可以抓俘虏,抓得多多的,可是俘虏也要吃。他们过来的第一天,马上要解决伙食问题。我们100多万军队,蒋介石二三百万军队,一起堆到解放区,吃他三年五载,双方五六百万人,光疴屎一天也要后五六百万堆……嘿嘿,刚吃过饭讲这个,有伤风雅。” 任弼时说:“战略上如果不考虑战争消耗,不考虑几百万人的吃喝拉撒,就不是战略家。这是古今中外没有人讲过的,我们中国共产党人考虑到了。” 周恩来:“所以,去年我们这一进攻是带有决定性的胜利。把蒋介石的战略方针破坏了,把战争包袱放在蒋委员长的头上了。打个比方,战争是一个皮球,他踢过来,我踢过去,最后破门成功。” 贺龙:“主席的战略,我们理解是用敌人的骨头熬油,再把它放在油锅里炸死。” 毛泽东对这些比喻很感兴趣,说:“打球也好,熬油也好,就是把战争引到国民党区域。回想当初,陕北已无法支持。只剩下go万人口的陕北,要支持18万军队的粮食、草料、鞋子、棉衣、担架,还要招待俘虏。晋绥也只有200万人口,与陕北合计不过300万人口,没有办法支持这一负担。所以,我们去年8月再不进攻,西北首先要垮台,西北野战军也必将被逼过黄河。那时我毛泽东就是再要坚持也没有法子。不是敌人厉害,而是我们没得吃。” 陈毅递给毛泽东一支烟,让他续上,说:“主席,你讲道理简单,我们可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转过弯子。那时在黄河边上,中央连电连催,我们要求在惠民停留三天,做做准备也不准,真是火烧屁股哟。” 毛泽东笑笑: “何止你们,中央当时也非常谨慎。去年8月中央讲‘反攻’,不讲‘进攻”,反攻的意思是反到什么地方不一定,‘反不过去再回来。直到11月。大别山的部队统统解决了棉衣问题,刘邓一个电报,大别山巩固了,我们才说:可以叫进攻。不是自卫战争了,而是人民解放战争,人民革命战争的进攻。反攻是带自卫性质的,人家打进解放区,你‘反’出去,进攻就不再有限度了,一直进到全国的胜利。” 第121页 毛泽东的话使在场的人为之一振。“反攻”与“进攻”,一字之差,箇中却有如此不同的含义。回想当初制定自卫原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讨论,不也是如此吗?当时有人主张把“我必犯人”改为“我必自卫”,毛泽东说:不,一定要“犯人”!一个字,体现了毛泽东的不凡。 陈毅由衷地说:“主席,听君一席言,胜读10年书,真是茅塞顿开啊!当时,对战略转变,我们华野,部分同志还有疑问,干脆直说,叫想不通吧。觉得不理解,怎么过黄河这个问题比妈妈死了还重要?一个同志跑来对我说:‘最近这种搞法,刘邓到大别山要倒霉,现在把我们也送去,这一定要受到惩罚!’我和那个同志谈到天亮,他还是半信半疑,临走时丢下一句:‘你信你的,我信我的,让歷史作证吧。’我很理解他的心情。他最大的顾虑是:这么强的主力,不放在内线歼敌,而派到外线跑反吃苦,今后的仗怎么打?他也是一片好心。” 毛泽东微微笑着:“好心不等于就能办成好事呢。不错,刘邓是主力部队,你华野也是主力部队。什么叫主力部队?主力部队就是要吃苦。挺进中原当然是主力的事,不能派二、三等的部队。如果主力跑去受困难都受不住,二、三等的队伍一去就完了。先念同志在中央会议上也反映:有些同志说,拿这样好的部队去拖,太可惜!但中央是狠下一条心,就是要你们拖。你们拖还能拖出来,别人拖就垮台了。我想,那些好心的同志现在大概可以想通了。” 陈毅:“想通了。有的同志说:毛主席和蒋介石打仗,是黄河为界,举手不悔。还有的同志说:就像关公战黄忠,关公退两步来个拖刀之计,把黄忠活捉了;蒋介石是中了毛主席的拖刀之计。我们一下子进到中原,捅进蒋介石的胸膛。” 毛泽东开怀大笑:“大别山离南京很近,大别山放一枪,南京都要摇一摇。蒋介石不是要把我们赶进沙漠吗?那好,我们就来个针锋相对,把他赶下大海!” 毛、周、任、彭、贺、陈谈战局、讲战略无止无尽。 警卫团的战士后来回忆:那次迎接陈毅,小饭厅的灯亮了半宿。 l月18日,毛泽东主持召开一月中央会议。会议原则通过了毛泽东起草的决定,即《关于目前党的政策中的几个重要问题入 即便是这样高级别的会议,有一个极端机密的战略问题也没有拿到会议上。讨论的范围仅限于几个直接有关的决策者和执行者。 毛泽东对陈毅谈了。 这是一个魂系战略全局而又应由陈毅和粟裕全力承担的大问题——向江南做战略跃进,继大别山跃进之后第二次跃进! 这并非毛泽东的突发奇想,“两个跃进”是他的一个构思整体。 此前陈毅已得到毛泽东电示:“8月以后派一部分部队渡江南进。”陈毅亦在復电中屡次报告:“今年到一定时期,我们组织强大的兵团渡江作战。” 新的战略跃进需要陈毅、粟裕承担。 伟大的战略远景展现在陈毅面前。 安徽临泉河南新县1948年2月1日 刘伯承、邓小平率领的“前指”、“后指”分开已经52天。 将近两个月,刘邓分手而他们的名字却没有分开,无论是发给中央的,还是各大战区的电报,仍和以往一样签署着密不可分的“刘邓”二字。 第2纵队在掩护第10纵队西去桐柏之后,为了向外拖散敌人,自光山、罗山一带挥师东进,直趋潢川、固始,吸引已南下进入“前指”所在的新县、商城地区之敌第48、58师匆忙回救。待两敌行将逼近时,第2纵队又自固始分路插向皖西,歼敌第46师一部,迫敌继续东调。进入1948年1月,陈再道再次利用敌人慾寻刘邓主力决战的心理,率部忽东忽西,将敌第10、11师等部一直牵至淮河以北,尔后又突然渡河折回淮南,再次收復光山,并在商城洪店子地区予敌第11师以重创。如是,拉着敌人走了一个圆圈。 与第2纵队行动同时,分驻皖西太湖、霍山等地的第3纵队也在陈锡联的率领下,大踏步向鄂东方向转移,拖住敌数个主力师在麻城、新县、黄安、商城、演川、固始地区,先后三次摆脱敌第7、28、48、58、46师等部的大合击,连续战斗行军18天,行程千余里,完成了吸引多路强敌并将其拖疲拖散的艰巨任务。 第6纵队在敌“清剿”开始后,部队分散以旅、团为单位活动。纵队副政委鲍志先带领第16旅活动于罗田、英山、麻城等中心地区,清除土顽,掩护根据地工作;纵队政委杜义德和副司令员韦杰则率主力辗转于鄂东,调动和分散敌人,并在运动中战宋埠,袭广济,打黄肢,直逼拱卫武汉大本营的黄(陂)、麻(城)防线,迫敌疲于奔命。 杨勇率领的第1纵队在刘伯承的亲自指挥下过淮河、汝河,攻下汝南,又配合陈粟、陈谢集团完成了平汉战役,迅速协同豫皖苏区开闢了息县、临泉、项城、上蔡、正阳等10余个县的地方工作,建立了豫皖苏军区第4分区,填补了淮西地区空白,使豫皖苏和大别山连成一片。与此同时,第10、12纵队开闢的江汉、桐柏根据地也已巩固,使汉水和淮河继黄河之后逐步变为解放区的内河,为日后大规模展开的中原作战创造了自然地理和人力物力的条件。 第122页 假若把所有这些战事都清晰地标在地图上,将会惊异地发现:刘伯承和邓小平,一个“前指”一个“后指”,似有一根无形的魂线紧繫着他们,方圆数百里遍地开花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形“分”神不分的实证。 刘伯承昨晚离开临泉县张庄,行程60里到达韦楼。此时,敌人主力已北渡淮河,企图再次“围剿”,其便衣特务已接近野战军司令部的后卫部队。 刘伯承本来有一匹马,但天色漆黑,崎岖不平的小路又覆着积雪,那马一步一个趔趄,刘伯承只好下马与战士们一起在雪地里跋涉。警卫员几次抬来担架,都被他拒绝了。 天色微明,刘伯承立即指示架电台。 自从和邓小平分手后,刘伯承竟把他多年的习惯改了:每日的第一件事不再是问天气、问敌情、看地图;无论行军新到一地,还是清晨起来,头一句话便问:“邓政委在哪里?”“他的周围有多少敌人?”“我们部队离他多远?”有时电台难以沟通,他就亲自守在电报机旁。一旦收报机传出大别山的信号,他便俯身凝神细听。 在韦楼的“后指”和在新县的“前指”电台沟通。 参谋向刘伯承报告:“邓政委现正在电报机旁。” “好。赶快告诉邓政委‘后指’所在位置,然后报告我们掌握的敌情。” 经过整夜的行军,刘伯承还没有倦意。他在屋外站了几分钟,一任寒风拂面。又转回来,说:“最后,问邓政委好。” 同一时刻。新县境内。“前指”。 邓小平守在电报机前。发报员敲发出了最后一组密码。邓小平说:“告诉司令员:我好。问候司令员。” 窗外已是霞光满天。 邓小平是前天进入新县县境的。他要在这里为鄂豫二地委作个形势报告。 快到春节了,村子里已经有了过年味儿,不少人家在杀猪宰羊蒸年糕,贴上红红的对联和门神。 一户人家的对联引起了邓小平的兴趣,他驻足看了几遍,忍不住笑了。 对联左右对仗:大别山纵横南北,蒋介石不识东西。 横批:红军必胜。 邓小平自语道:“‘识’与‘是’,这个谐音很有意思。” 前面有一个水塘,一群战士正踩水车往外抽水,有几个人还用脸盆淘。水塘里的水已经基本抽干,一条条鱼在淤泥浅水中蹦蹦跳跳。 邓小平停下来问:“这个水塘是谁家的?” 战士们干得正欢,头也没抬:是口荒塘,没主。 邓小平又问:“那么,打下的鱼准备怎么办?” 一个战士抬头见是邓小平,慌忙招唿大家停下,说:“报告政委,这确是荒塘。我们问过,都荒废很长时间了。快到春节,我们……我们想改善一下伙食。” 邓小平:“查清了就好。自力更生,准备年货,这也很好。但你们想过竭池而鱼有什么后果吗?” 战士们都摇头。 邓小平说:“过了春节,群众就要开始春耕了。大别山上的每一滴水都很宝贵。请你们捉完鱼,再把水塘蓄满,留给老乡种田时用。” 战士们都说:保证把水池蓄满。 走过荒塘,就到了临时会场。 参加会议的人已经到齐。 邓小平笑道:“同志们都很辛苦。春节快到了,我先给大家拜个早年!” 会场响起掌声。 邓小平接道: “咱们中国老百姓过节都讲个吉利。我今天就是来讲‘吉利话’来的。有同志问,我们反攻究竟取得了多大胜利?毛主席说了,自反攻以来,歼敌69万。这数字一点也不夸大。加上12月歼灭11万,总计80万。自进到大别山以后,9月至12月,我们并未大打,也打掉了敌人五个旅,歼敌5万,比自卫战争第一年战果大。中央分配作战任务,第二年再消灭敌人96个旅,每月分配我们两个旅,我们算是完成了任务。陈粟、陈谢、东北的战果就更大了。 “更重要的是我们前进了1000里,开创了三大解放区,人口多了4500万,建立了各级政权和军区组织。大别山敌情最严重,而我们不仅战略展开了,战术也展开了,我们已经在新解放区站住了脚!” 邓小平分析全国战局,揭示敌人在战略上的致命弱点,最后做了结论: “我们要看到两点:一,基本的——敌人是防御的;二,敌人是攻势防御,以进攻达到防御。我们把它叫作垂死挣扎。垂死是基本的。不看到这一点,便不了解反攻的胜利。挣扎是另一面,不看到这一点,会松懈、麻痹,丧失斗志。总之,胜利不是遥远的2” 2月7日,中央军委电请刘邓率指挥部和野战军主力转出大别山,进至淮河、陇海路、沙河、伏牛山之间,设立南线指挥中心,统一指挥晋冀鲁豫野战军和华东野战军陈(士榘)唐(亮)集团,展开中原作战。 2月9日,邓小平致电中央军委:为对付敌人的残酷扫荡,并部署主力转移后的工作,野战军主力须留大别山再与敌打一个“圈子”。 2月22日,邓小平接见鄂豫区领导人,部署主力转出后的工作,要求做好对付敌人残酷“清剿”的准备。之后,中原局发出《关于开展游击战争的指示》,要求在野战军主力转出后,军区部队和地方武装应以更广泛、更积极的游击战争,独立自主地坚持大别山战略阵地。 第123页 至此,大别山主力转出以及内线坚持的全部准备工作完妥,新的战略远景即将变成辉煌的现实。 不难设想,野战军主力转至中原作战之后,大别山区面临的将是更加艰苦卓绝的斗争。然而此时,无论是谁也不再怀疑这样一个事实:大别山的战略阵地在皖西、鄂豫、江汉、桐柏军区和地方群众的坚持下是巩固的,共产党不会像过去那样丢下根据地,共产党人在这里扎稳的脚跟再也不会动摇了! 因为,幼稚和苦难的时代已经和正在过去。 安徽临泉 韦寨 1948年2月24日 元宵节。 黄昏过后,天边明月高挂,地上灯火通明,连早春的晚风都带着扑面不寒的暖意。一年明月从头圆,在这传统的团圆之日,村村户户一片喜庆气氛。 “后指”早上离开张大庄,经沈邱、李桥,行程80里,天黑后抵达韦寨。 杨国宇想方设法弄到一些糯米粉,还有一包白糖,发动干部战士包元宵。他一面张罗,一面宣布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惊喜的消自: “面要省着点用,一定要包够数,每人两只,一只不能少。啥道理?一只代表‘后指’,一只代表‘前指’,吃到肚里,代表‘前指’、‘后指’大团圆喽!” 今晚,邓小平将率领“前指”到达韦寨,与“后指”会师,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下子传开了。 刘伯承早已等候在韦寨村外的野地里,他的身后是两排长长的欢迎队伍。刘伯承在踱步,眼睛始终盯着前方。75个日日夜夜虽不算漫长,但这毕竟是刘伯承和邓小平最久的一次分别。 “邓政委来啦!”一个战士喊起来。 夜色中,马蹄嗒嗒,搅碎了冬日的清冽。 刘伯承看不清,向前走几步,停下,突然大步。 邓小平远远地跳下马,朝刘伯承奔来。 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语言显得多余。军人、统帅的重逢,两双紧握的手包容了全部的情感。时间在这巨掌相握的一瞬间凝固了。 良久,邓小平望着刘伯承满脸的皱纹和银白的髮丝,沉甸甸地说:“司令员,你的白髮又多了。” 刘伯承也在上上下下打量着邓小平:“邓政委,你……瘦了。” 邓小平微笑:“总而言之,我们都还活着,这就是蒋介石最头疼的问题。” 刘伯承开怀大笑:“记得进大别山的时候,我就说过,我刘伯承还不想死,我还要睁着一只眼睛,试看中原逐鹿,鹿死谁手!如今,离这一天不远了。” 10里夹道欢迎的队伍响起一阵接一阵的掌声。 从大别山转出的部队泪水洗面。从严格的意义上讲,如果不是他们依旧雄赳赳地迈着整齐的步伐,这已经难以称之为“部队”了。自制的棉衣裂开一道道口子,露出带着棉籽的紫花;草灰、树汁染成的棉布早已褪色,现出红的、绿的、花的“原形”……衣衫褴楼,面容。憔悴,乱发蓬散,须如荒草,形若一队浩浩荡荡的“叫花子”。 笔者翻阅了有关资料,上面记载着这样的数字—— 进大别山前,即1947年7月,晋冀鲁豫野战军出征时的实力统计: 第1纵队33357人; 第2纵队31000人; 第3纵队26468人; 第6纵队26322人; 野战军直属队6370人; 总计南下124147人。 坚持大别山斗争时的1947年11月29日,野战军司令部向军委汇报实力统计; 第1纵队23000人; 第2纵队19000人; 第3纵队24000人; 第6纵队22o00人; 野战军直属队3000人; 共计91000人。 此时比南下前减员30000人,其中被俘800o名。 主力转出大别山后,未经补充时的实力: 第1纵队15363人; 第2纵队11627人; 第3纵队15384人; 第6纵队14280人; 除去野战军直属队不计,尚存56654人。 主力转出大别山时,“留下一批军区部队和分遣开展地方工作的人员,姑且计万余,即便加上此数,亦不足70000人。 由浩浩12万大军变为不足7万人马,笔者已经感到不需再举更多的例子,发更多的感慨了。仅此冷冰冰的数字,足以使人们体味到,为了实现伟大的战略转折,刘邓大军所付出的艰难、困苦、英勇和牺牲。 当代着名作家徐怀中当年也是刘邓战士。他和其他一些人是最后一批转出大别山的。他们分遣在新县地区开展工作,离开主力部队的时间更长一些,就像孩子离开母亲的时间更长些一样,吃苦自然更多些。他对笔者说: “那天清晨,当我们渡过淮河,听到主力部队的司号员在山上拔号的声音时,我们都止不住哭了。”一位参加过大别山进军的老同志回忆当年,曾饱蘸激情写过一首诗词,可惜我们没有查到他的名姓,实在遗憾。我们没有机会徵得他的同意引用这篇诗词,但我们感激他为后世记录下如此壮怀: 四十昼夜风云 三千里路征程 大河飞渡 平原长驱 鲁百鏖兵 初试锋 横扫十万蒋军 第124页 雄师南下 跨陇海 越黄泛 渡汝淮 入大别 铁骑饮马长江滨 任敌机横空 蒋军追阻 视若无人, 合二陈扭战局 转攻守协全军 反攻急先锋 千里大跃进 壮举谁为者 刘邓常胜军 大势中原大势中原第15章 向西方略 陕北 杨家沟 1948年3月3日 时令进了3月,陕北的风依旧又硬又冷。连下了两天雪,傍晚时突然放晴,大风却没有止,捲起冰碴子般的雪粒漫天唿啸,“刷刷”地往窑洞的窗棂上扑。 毛泽东的棉衣打着补丁,他解开领扣,拉下脖子上的围巾,一手卡在腰际,一手挟着香菸;灯光映着他的脸,目光从案头上的电文移开。 电报是刘伯承、邓小平2月12日发来的。近一个月来,毛泽东几乎把它视为“锦囊”,摆在案头的显要地位,屡次研究。 电文曰: 根据总的任务,我们三军应确定向西,……战役组 织,应以陈谢、陈唐两部先向西进,吸引(敌)10 师、11师向西,以便大别山部队集结,迅速补充新 兵,尾10师、11师之后,吸引大别山之敌向西进。 ……第一战役,须侯情况了解,才能确定。……总以既 能歼敌,又能调动敌人为原则。 毛泽东又一次用红笔在“向西”二字下划了粗线,勐吸一口烟,脸上泛着微光,自语道: “好个向西方略!” 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的胜利证实了毛泽东第一着险棋的绝妙,陈粟、陈谢与刘邓三路大军成“品”宇形的外线出击使全国各战场的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一场全国性的战略大决战即将开始。 全国战局一盘棋。毛泽东犹如棋圣高手,宏观博览,以他军事家的胆略、政治家的洞察、文学家的浪漫,大手在空中一挥,形同九天揽月,又准备走第二步险棋。这就是第二个跃进:令粟裕率华野的三个纵队南渡长江,直捣闽浙赣,把解放战争引向蒋管区的深远后方。 现在,粟裕大军已集结黄河北岸的濮阳,正为南下渡江厉兵袜马。 为了使刘邓的“向西方略”顺利展开;推动全国战局彻底改观,正在陕北与胡宗南周旋的毛泽东从容地拈起另一枚棋子——彭德怀的西北野战军,出乎意料地点在了陕西的宜川,他要将“向西方略”再向西伸延。 宜川城扼守陕北,是西北野战军南下出击蒋管区、威逼西安的重要门户。毛泽东决定以围城打援之策包围宜川,一方面调动胡宗南集团北上,并在运动中歼灭之,同时吸引中原之敌仓皇西援,也有利刘邓向西展开。 2月22日,宜川战役开始。胡宗南果然中计:闻讯宜川告急,忙令刘勘带四个旅由大路驰援,2.5万多人行至瓦子街便钻进了彭德怀摆好的口袋里。3月2日,彭德怀率部向宜川城发起总攻。此役稳操胜券。毛泽东坐在杨家沟的窑洞里,静候佳音之余,又拿出刘邓的电报,将思路转向中原,谋划连环向西的战略展开。 鸡叫头遍。 卫士王勇端来一碗沖好的热乎乎的面茶,毛泽东几口就喝干去,余意不尽,对王勇笑道:“好香哟!” 面茶是炒过的小米磨成面做的,王勇很拿手,见主席几口喝下,忙说:“主席,我再给你沖一碗。” “不用了。恰到好处,多了就觉不出它的香甜喽。” 王勇知道主席是捨不得,拿起碗欲走,毛泽东说:“王勇,我们快不拉黑屎了。” 王勇笑出声,露出一嘴黑牙。粮食吃紧,供应接济不上,天天吃黑豆,吃得嘴也黑了,牙也黑了,拉的屎也是黑的。就是黑豆,也只半飢不饱,口粮标准减了又减,一粒黑豆在牙齿上嚼了又嚼捨不得咽。毛泽东吃的也是这种黑豆压成的“钱钱饭”。 毛泽东说:“刘伯承、邓小平他们已经到敌人那里吃去了,我们也要去吃敌人的。” 周恩来掀开窑洞棉帘,走进来,面带笑容:“主席,宜川城拿下来啦!” 毛泽东:“那胡宗南就更睡不安稳喽。” “彭总电告,此役共歼敌29000余人,俘虏少将以上军官七人,9o师师长严明被击毙,咱们那位‘老朋友’……” “刘戡?怎么样?” “死了,粉身碎骨。” 毛泽东脸上的表情倏地沉下来,若有所思,在窑洞内踱了几步,说:“此人在陕北整整追了我们一年,几次把我们逼得走投无路啊!” “是啊,追来追去,很是辛苦,最终把自己送上了绝路。” “彭老总立了一功!” “刘戡死在彭大将军手下,也该死而无怨了。” 毛泽东续上一支烟,脸上重现出笑容。 周恩来看到案上刘邓的电报,知道了毛泽东的思路,转而道:“现在全国形势很好,东北野战军在冬季攻势中歼灭大部敌人,连克数城;华北、山东、苏北完成了冬季整训,不日将展开春季作战;刘邓、陈粟、陈谢三路大军逐鹿中原,纵横驰骋于江河淮汉之间,全国性的胜利已成定势!” 第125页 毛泽东:“没有刘邓的千里跃进,就不会有这个局面哪!他们与陈粟、陈谢兵团吸引蒋军南线全部兵力160多个旅中的90多个旅在自己的周围。刘邓厉害得很哟,你看他们的电报,这个向西方略,分明又是一局好棋,一个连环之战嘛!” 毛泽东走到地图前,周恩来把灯移近地图。 毛泽东用笔指着地图上的中原淮西地区:“刘邓已经转出大别山,在这一带集结整训。他们选择向西进攻的方向是极富战略眼光的。其一。西线敌军异常空虚,有利我以实击虚,攻敌弱点;其二,由陈谢、陈唐先行向西,吸引敌10、11师向西,便于大别山的部队转出进行整训、补充;其三,整训之后的刘邓大军再度向西,可以调动、吸引大别山之敌向西。这个连环套路可谓一石双鸟,一举数得,不仅为即将开展的中原全线反击积蓄了力量,而且为粟裕的第二个跃进开闢了道路。恩来,你看是不是很高明啊?” 周恩来点头道:“宜川大捷,必定使蒋介石的西线受到巨大震撼;南下的门户一打开,西北野战军乘胜反攻,蒋介石必定调兵西援空虚的关中。主席,这么一来,刘邓向西方略展开的时机就成熟了。目前的关键问题,是西进的第一仗选在哪里打。” 毛泽东手中的笔顺陇海线向西滑动,移到洛阳停住。 “洛阳乃地扼秦、晋、豫三省之要冲,是中原与西北联繫的要点。攻取洛阳,即可切断陇海大动脉,使鄂、豫、陕新区与中原及黄河以北的老解放区连成一片,取得深远的后方,又能前出后顾,左右纵横,打乱蒋介石的中原防御体系。而且,宜川大捷之后,西北野战军将乘胜挺进径渭流域,威逼西安、宝鸡,蒋介石必然要调驻防潼川洛阳间的裴昌会兵团兼程西援,这样一来,洛阳孤城的屁股就亮给我们喽。” 周恩来:“刘邓说第一个战役视情况而定,现在机会来了。” 毛泽东挥笔,地图上的洛阳城被圈在粗粗的红圈内。 “为打洛阳,二陈(陈士榘、陈赓)不是几次来电,急得不行吗?这次让他吃个痛快。向西进攻的第一个战役,攻打洛阳城!” 毛泽东把笔一丢,继续说: “蒋介石决不会轻易放弃洛阳重镇。攻敌所必救,这既能歼灭敌人,又能调动敌人。中原逐鹿,就此开始!濮阳整训一结束,粟裕大军再南渡长江。这盘棋便更有下头了!” 毛泽东越说越兴奋,棉衣的扣子全部解开了。 “蒋介石这个人不讲理,理输了,撕破脸皮就打。好,我们就和他打到底!三年不行五年,五年不行10年,我们这一代不行,还有下一代!” 他笑起来。 “自然,不需要下一代去打他了,也不需要三年五年了。打倒蒋家王朝,迎接全中国的胜利,为期不会太远。恩来啊,我看有件事情,你可以开始准备了。” 周恩来:“是不是主席同意过黄河了?” 毛泽东开怀大笑:“你还是说对喽!” 周恩来:“主席说过,不打败胡宗南不过黄河。现在,胡宗南在这盘棋上已经输了嘛。” 南京 蒋介石官邸 1948年3月5日 宜川大捷震撼了南京国民政府。 西安受到威胁,整个西北危在旦夕,胡宗南连电告急,蒋介石果然按照毛泽东的棋路走,急调陇海潼关、洛阳段的裴昌会兵团兼程西援。 如此一来,洛阳这个要冲仅有青年军第206师防守,兵力相对薄弱。蒋介石预感到对手不会放过这个有利之机,但又苦于无兵可调,遂派专机到洛阳接来青年军第2o6师师长邱行湘面授机宜。 总统官邸小客厅。 蒋介石一反说话兜圈子的常态,开口直对邱行湘说:“洛阳乃战略要冲,是中原与西北联繫的门户。邱师长,你的担子不轻啊!” 邱行湘忙起身,立正:“校长,请训示。” 每每召见战场指挥官,蒋介石必先讲战略地位与作战意义,而后具体指点哪里增兵、哪里减灶。殊不知许多时候,事情就败坏在这里——些诚恐诚惶、害怕触犯龙颜的指挥官不敢因敌情而变,泥守统帅指令而成败局。 蒋介石走到地图前,用手拍打着洛阳城图:“邙山、龙门、西工都非常重要,必须加强工事,研究防守,整饬部队。飞机场也很重要,必须确实控制。一定要做长期固守的打算。要以洛阳为中心,组织民众,训练民众,加强保甲工作,扩大地方武装力里。 邱行湘到洛阳上任还不到半年。去年秋,陈赓部队南渡黄河,青年军第2o6师原师长肖劲连电告急,蒋介石拍了桌子,大骂肖劲留学德国是假洋鬼子,中看不中用,第206师军心涣散,士气颓丧。蒋介石下了决心:欲固守洛阳,必须换一个将领去改观第206师。他召来主管第二线兵团的汤恩伯反覆筛选,选定了在四平街战役以出色战绩显露身手、被誉为黄埔5期的“邱老虎”——邱行湘。 上任仅仅几个月,邱行湘已经是第三次被蒋介石派专机接来召见了,这对师一级的指挥官来说是不多见的。 蒋介石的手指神经质地颤抖着,反覆拍打着地图上的洛阳城,使邱行湘充分意识了战事的急迫和洛阳城对于整个局势的举足轻重。压在邱行湘肩上的分量如山一般沉重,他想陈述胸中的郁怨:他邱行湘即便有三头六臂,又怎能在短短的时间内把一个烂摊子收拾好?邱行湘双目注视总裁,却什么苦也没叫。几个月前,在居仁堂军事会议上,他亲眼看到被共军团在石家庄的第3军的军长罗歷戎向蒋介石诉苦,要求解决军粮补给,蒋介石摔了杯子:“共产党走到哪里就能站住脚,就有饭吃。你罗歷戎身为军长,率领了几万大军,又驻在石家庄这样天时地利都好的地方,连饭也弄不到吃,一切都依靠政府来解决问题,真是可耻、无能 第126页 邱行湘没有叫苦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深解蒋介石也是有苦难言,不是无奈,怎能把号称“御林军”的青年军拉上第一线?总裁可谓苦海无边啊!现在又值“国大”召开之际,总裁亲自召见他,正是寄大望于他,希望他能以洛阳之胜利向“国大”献礼贺彩。 邱行湘这样想着,掷地有声道:“校长放心,除非天崩地裂,洛阳万无一失!” 蒋介石注视着邱行湘足有一分钟。 “洛阳有没有警备司令?” “没有。”邱行湘不知蒋介石用意,随口回答。 蒋介石提笔写了手谕——加封邱行湘为洛阳警备司令。 “持此令找俞济时。” 像有一把火把邱行湘周身的血烧沸了。剎时间,他直觉得腾云驾雾般地眩晕,冷不防蒋介石问: “你有什么特长?” 邱行湘愣住,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又是由何而发,稍顿,答道:“我一无所长,只会带兵打仗,惟有以死报效党国!” 蒋介石点点头:“军事的成败关系到党国的安危,如果不打败共产党,我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邱行湘听得出总裁虽然语出平淡,其实是动了感情的。他眼里突然涌上了泪水,一种“临危受命”的悲壮感油然而生。他竭力控制住。他要在总裁面前表现出军人的刚强。 邱行湘由蒋介石官邸出来,直奔碑亭巷曲园酒馆,蒋经国在那里备了便宴。这是惯例,凡是青年军师长到南京,不论因公因私,蒋经国都要找个清净之处与之把盏谈心。蒋经国素来俭朴,几盘小菜,两杯薄酒,自掏腰包付帐。 蒋经国轻抿一口酒,以一种“自己人”的口吻对邱行湘说:“行湘兄文韬武略,是党国不可多得之将才。家父常夸奖将军,希望我们兄弟以将军为楷模,在国难关头为民分忧。我们要在军事上取得胜利,就得把部队的战斗力充实起来。装备方面你们可以和我经常联繫,逐步调整,我会竭尽全力的。兵源方面,可广设失业失学青年学生招待站,要紧紧抓住这些知识青年……” 邱行湘对蒋经国极是敬崇,深感蒋氏父子知遇之恩,他举起酒杯,说:“青年军从成立到今天凝结着您的心血,我邱某再不才也是五尺之躯,不成功便成仁,为青年军肝脑涂地再所不辞!” 心里满满地悬挂着洛阳的成败,邱行湘无半点胃口。出了“曲园”,他直驱机场。 邱行湘的女友张小倩小姐在机场为邱送行。她一身春光明媚,双目脉脉含情:“渴盼将军凯旋。” 英雄气长,儿女情短,邱行湘淡然一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河南 洛阳 1948年3月8日一14日 早春三月,豫西麦田里的积雪已经融化,路旁的小草也已泛青,村边的杨柳鼓起嫩绿的苞芽,大地一派生机。几天前,华野西线兵团司令员陈士杂、政委唐亮,陈谢兵团司令员陈赓,以及华野第3、8纵队、陈谢兵团第4、9纵队司令员、政委们在襄城举行紧急会议,根据军委的命令,精心策划了直取洛阳的作战方案。 作战地图上,四支红色箭头一齐指向洛阳古城。中间的两支红箭一是华野第3纵队,他们从襄城出发,越过临汝北上,然后又兵分两路,指向洛阳的东关和北关;一是陈谢兵团第4纵队,他们沿同样的路线北上,再分作两支箭头,插向洛阳的西关和南关。已经形成了四面包围之势。东面的红箭是华野第8纵队,他们由禹县出发,越过登封和少林寺,抢占洛阳以东郾师县城和黑石关,实施阻击来自郑州和漯河的西路援敌。西面的红箭是陈谢兵团的第9纵队,他们由伊阳出发,箭头分别指向洛阳以西的新安与渑池,警戒潼关方向之敌。 陈士榘用手拍着地图,说:“10万精兵取洛阳,可以载人歷史喽!” 陈赓笑道:“咱们的部队钻山沟、青纱帐,野战游击是一流的。攻打这样的大城市,可是大闺女坐轿——头一回。” 唐亮接道:“这城是越攻越大,仗越打越正规。” 华野第3纵队司令员孙继先说:“是武松就不怕进景阳岗。敢掏‘邱老虎’的窝,就不是吃素的!” 众将开怀大笑。 在以陈士榘为首的指挥部的号令下,作战地图上的红色箭头变成了多路大军,浩浩荡荡踏上了奔袭洛阳的征程。 10万大军越临汝,渡伊河,闯龙门,一步步逼近“固若金汤”的洛阳城。 邱行湘双眼布满血丝,鬍子颳得干干净净,黄呢将官服依旧笔挺。为了寸土必争,他分秒必争,但一切又做得内紧外松。 西安吃紧,裴昌会兵团拍马西去,撤离洛阳城。一时间,洛阳党政各界人心浮动,眼看着一座城池交给一群“娃娃兵”,惶惶然心气不整。民心影响着军情,倘若军心再一涣散,如何抗拒攻城之敌? 邱行湘孤注一掷,大张旗鼓地把全师家眷老小从郑州接至洛阳,以示必胜信心。同时以洛阳驻军首脑、洛阳警备司令身份在洛阳城酒楼、饭庄大排盛宴,邀集地方党政公署参议院头头脑脑们酒肉畅饮。醉眼迷离之中,第206师随军京剧团的红男绿女们连台好戏,水袖齐舞,笙萧悠扬,直把个惊恐万状的洛阳城唱得仿若六朝繁华之时的京城。 第127页 邱行湘纳军政警宪特权于一身,制定战时体系,实行非常措施,成立洛阳警备司令部,调整第206师内部人事。 面对被外人称为“娃娃兵”的既缺乏作战经验、兵力又不足的青年军士兵,邱行湘自己也底气不足。他不得不特别寄希望于坚固的工事、邱行湘暗幸一上任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工事上。他吸取东北、华北守城经验,精心修筑防御工事,使之具有现代化半永久性质。针对共军的“人海战术”’,邱行湘又设计修筑出大批小而坚的工事。他判断战斗开始以后,各据点之间的联繫势必为共军所隔断,因此命令备足粮弹、医药,使各据点都具有独立支撑的能力。 3月8日黄昏,邱行湘再次巡视各处城防工事。他疲惫不堪的脸面上露出了几许宽慰的笑容。洛阳瓮城外的层层工事既巧又坚且隐蔽。城内洛阳中学的核心阵地也无可挑剔,这是统帅部的大本营,他邱行湘将在这里或全军覆没,或建树奇功。 走着走着,邱行湘又开始不安:孤掌难呜啊!中原战场虽有国军四个兵团,但有的远水不解近渴,有的是刘邓手下败将,闻风早已收缩防线,仗打起来哪肯真心相助。邱行湘向郑州指挥所要兵,副主任张世希在电话里说,郑州也有被攻击的危险,无法增兵洛阳,只答应将第206师的第2因归还给他,再加派两个炮兵连。 深夜,邱行湘在枕上辗转反侧:怎么分配这五个团?其实,单论兵力,加上地方保安团,拉拉杂杂两万余人也不能算少。但是要论用兵,又实在是捉襟见肘。他心绪烦躁,顺手抓起枕边的《三国演义》看了几页,更增忧心,索性起身连夜禀报蒋介石,希望能火速空运第5师一个团增防洛阳。蒋介石回电说空运困难。邱行湘理解总裁也陷于窘境,无奈作罢。刚要再躺下,突然身子一振,目光投向紧闭的玻璃窗。 隐隐约约却又清清楚楚的枪声从窗缝挤进来。 邱行湘蓦地大笑不止。 陈唐、陈谢两路大军如神兵天将,一下子把洛阳城围了个密不透风。 3月11日午前,城外围据点大部已被肃清。九龙台、潞泽会馆工事坚固。素以指挥果断着称的陈士渠当即命令部队“围困监视”,准备于黄昏时攻城。 邱行湘立于东11城楼上,望远镜使他目及10里之外。烟雨朦胧之中,满目共军,被击溃的青年军骑兵队四下奔逃。然而潮水般的共军攻城队伍在九龙台、潞泽会馆受阻,数次攻打,数次败退…… 邱行湘即电蒋介石:“我军士气旺盛,迭挫凶锋,斩获甚至 蒋介石復电褒奖:“以寡胜众,殊堪嘉奖,希激励三军,坚守阵地,配合外围兵团,聚歼来犯之敌。” 蒋经国也来电,对邱行湘和青年军大加赞赏。 邱行湘顿生一种“大英雄捨我其谁”的豪迈。他漠然一笑,命令政工处处长赖钟声:“南京来电立即传达到全体官兵,以励斗志!” 华野第3纵队司令员孙继先在东关前沿阵地的隐蔽处观察地形。邱行湘在工事上下的功夫着实令他吃惊。东门外,东西不过100米的距离就有五道铁丝网、四道鹿砦、三层地堡、两道外壕,整个东门都被汽油筒、沙土袋、砖头瓦块塞得严严实实,城门、城墙、地堡上的枪眼密如蜂窝。有报告说,还有许多地下工事。 孙继先认为如此复杂坚固的工事非一般力量所能攻克,他回到指挥部召开纵队首脑会议,决定改连突击梯队为营突击梯队,技巧攻击与强攻交替进行。 3月11日19时,孙继先下达攻城命令。 隆隆的炮声夹杂着浓重而剧烈的爆破声沖天而起,密集的自动火器如急风骤雨。在炮火的掩护下,突击队向东门冲击。 孙继先摊开洛阳地域地图,注视着战斗的每一个进程与变化。 第8师王师长电话:“已排除东桥头到瓮城门的障碍,正向瓮城发展。” 赶巧,“惊蛰”后的第一个春雷这时炸响,天上突然下起大雨,顿时天昏地暗,雷炮交加。孙继先脸上的神情如同这突变的天气倏地阴沉下来:这春雨来得真不是时候! 果然—— 王师长电话:“遍地泥水,路滑难行,前进困难。” 第9师何师长电话:“部队受阻城下,伤亡很大。” 稍顷,王师长又来电话:“2连突进瓮城。” 手錶的秒针缓缓地移动着。 枪炮声愈加激烈,雨也愈下愈大,仿佛把天空桶漏了一般。 担任突破东门重任的是第8师第23团1营。华野第8师能攻善守,被陈毅称赞为“很好的头等兵团”。l营是该师的尖刀、拳头,打过许多漂亮的攻坚战;营长张明勐而不鲁,是个创造过无数战场奇蹟的传奇人物。 尽管如此,攻打设防如此坚固的洛阳城,对于第8师和张明仍是一个新的课题。 张明一反过去传统的攻城之策,大胆採取全营三个连分段爆破、分段突击的新方案。 电闪雷鸣中,张明营的勇士们迎着火网穿插般地爆破,一连突破几道工事,拿下了瓮城,雄伟的洛阳东门和高耸的城楼展现在眼前。张明背部受重伤,他推开担架,继续指挥部队作战。 l连连长许开堂带领全连沖人瓮城,对东城门实施爆破。敌人的炮火疾风骤雨般袭来,爆破排伤亡大半,小火力队几乎被打光。整个瓮城一片火海。一个牺牲的战士的头部和腰身以下全被炮弹炸起的泥土埋住了,只有宽阔的嵴背露在外面,像一级被硝烟燻染过的石阶,宽大、坚实、凝重。每一个突击队的战士都必须踏着他的嵴背才能跨上汽油桶,冲进突破口。这个伟大的战士为人民的解放献出了青春和生命,他的血肉之躯又成为胜利的“桥樑”和“跳板”。当年的战地记者尚力科说:“过了多少年月,这位无名战士的感人形象仍然留在我的脑海里。我们应该永远纪念他、感谢他!” 第128页 12日零点40分,王师长电话:“张明这个营攻得好!东门突破,城门被轰开!……已占领城楼,城里的电灯还亮着呢!司令员,光这个东门就用了5o0斤炸药、1000多发炮弹!” 听得出,王师长已按捺不住兴奋,孙继先和纵队政委丁秋生连连叫好。 几分钟后,王师长的语气突然变得沉重:“敌人集中炮火向我突破口勐烈轰击,后续部队无法前进,突击营的电话中断……” 情况骤然紧急。此刻,西门、南门等突破口都还未突破,敌人会集中所有的炮火和预备队对付东门突进去的部队。孙继先和丁秋生迅速交换了意见,立即把第24团和正在攻东北门的第22、21团调至东门,从突破口强行人城,投入巷战。 “l旅!赵云飞,赵云飞!你他妈的不把东门的突破口给我夺回来,把你碎尸万段!” 邱行湖重重地扔下话筒。仅仅三个小时,城垣就被共军攻破,打乱了所有的部署。他意识到:夺回城垣是洛阳一战成败的关键。 邱行湘调重炮勐烈射击,遮断东门通道。可是效果不大。共军的士兵杀红了眼,炮弹枪弹如雨,像砍高粱似的,把沖在前面的共军一排排齐刷刷地击倒,转眼后面一排排又齐刷刷跃上来,源源不断。突破口越来越大,终于不可收抬。涌进城的共军向东门大街漫开,败退的守军均缩集民房内。共军逐屋争夺,进展迅速。 如果不能把突人城内的共军歼灭,外围兵团又不能及时赶到,城池失守无疑。邱行湘坐进吉普车东奔西走,亲自指挥巷战。 12日中午,情况愈加危急,邱行湘连电南京告急。 蒋介石回电:“已饬外围兵团兼程驰援,希鼓励三军,坚守阵地。” 周希汉焦急万分。第29团两次攻打西门未能成功。突入东门的华野兄弟部队在城内孤军奋战,他如坐火山。陈赓来电:进城的道路有两条,或继续攻打,或从华野打开的东门突人。 这犹如火上加油。周希汉感到羞辱。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自卷的“烟炮”。从兄弟部队打开的东门人城?兵力过于集中,在巷战中又不便展开,反而容易让敌人的炮火杀伤。司令员分明是在“激将”。 周希汉抓起电话,要通了赵华青的第28团。第28团是一支以红军为骨干组建起来的老部队,打过许多漂亮仗,荣获过“夜战常胜军”的称号。 周希汉在电话里噼头一句:“老二团吗?” “老二团”是太行山人民对第28团的称唿。赵华青愣住:旅长从不这样称唿28团呀。还未待赵华青接话,周希汉又是一句: “‘夜战常胜军’吗?” 赵华青顿悟,直觉得血往上涌:“旅长,我是赵华青!” “29团没有攻开西门,现在我旅人城的路有两条,一是继续攻打西门,二是从兄弟部队打开的东门人城,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旅长,坚决打,排除一切困难,打开西门!” “谁打?” “我们团!” “白天打还是夜里打?” “刻不容缓,白天打!” “需要多长时间准备?” “最迟不超过今天下午两点!” 周希汉高兴了,用浓重的麻城口音说:“很好,很好!你们团主攻西门,29、30团在右翼助攻,旅炮兵全力支援你们战斗。东门内兄弟部队正孤军奋战,你们一定要打进西门。我相信红军团,陈司令员也相信红军团广 下午2时,西城门攻破。 赵华青率领部队沖人城内,他的一条棉裤腿被鲜血染红了。 失魂落魄的青年军士兵慌不择路,爬房顶,钻地道,藏进民房,乱成一团。 涌进城的队伍越来越多,顺着大街小巷边追边打,向城中心扩展,逼近了敌指挥部所在的核心阵地——洛阳中学。 邱行湘坐在靠椅上,望着墙角一只正在结网的大蜘蛛,政工处处长赖钟声长吁短嘆,一会儿喊上当受骗,不该来这鬼地方任职,一会儿埋怨蒋介石说话不作数,援军迟迟不到。 其实蒋介石颁下的命令已经不少了,只是下面并不那么听话。东线孙元良兵团只派了一个旅,走到黑石关便停住。这是孙震的命令。孙震一是对蒋介石把洛阳划归胡宗南管辖不满,曾发誓从此不过黑石关;二是怕孙兵团陷在洛阳,粟裕乘虚犯郑州,摸了他的老营。不过他给蒋介石的报告是“敌两个纵队扼守,孙元良部受阻于黑石关”。 邱行湘等不来孙兵团,便直电胡琏的第11师。他和胡琏同是陈诚的宠将,“土木系”中坚。邱行湘相信胡琏不会见死不救。 果然,以骁勇泼辣着名的胡琏有情有义,得报即出援兵。 邱行湘对赖钟声的怨恨叫骂不理不睬,专心致致地看蜘蛛结网。他知道第11师的战斗能力,他们只要答应相救必能扭转洛阳颓势。洛阳这面只要像这只不屈不挠的大蜘蛛,织紧自己的“网”,明天援军一到,他邱行湘就有可能创造出奇蹟,打出“第二个四平街”——在四平街大战中,邱行湘临危不惧,与东北野战军逐街逐屋争夺,坚守核心阵地,击退了攻城的部队,功勋显赫,受到蒋介石的赞赏。 第129页 13日,邱行湘颳了鬍子,擦亮了黑皮马靴,登上洛阳中学北大楼五层楼顶平台,洪钟般地喊道: “升旗!” 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大旗在蓝天下飘扬起来。 邱行湘站在旗下发誓:“一定要死守!援军马上就到,胜利是我们的!” 陈唐、陈谢两路大军汇人城内并肩作战。败下阵的青年军纷纷向城西北角的核心阵地逃窜。第1旅旅长赵云飞被俘,第2旅旅长盛钟岳丢掉部队,化装藏匿于民家也被抓获。战至傍晚,洛阳青年军的主力已被歼灭,剩下的只有核心阵地和西北墙角一个多团的兵力。一些市民拉开铺门,给解放军送来热茶、饭菜。许多青年学生主动协助部队搜捕隐蔽的溃散敌兵,有的自告奋勇为突击部队带路。 第28团观察所移至距洛阳中学不到100米的一幢瓦房里。通过炮弹打穿的墙洞,赵华青和团里几位领导观察邱行湘最后据守的核心阵地。这里从南到北排列着五幢教学大楼,邱行湘构筑了深沟、高垒、地道、地下室等坚固的集团工事。工事外围筑有一丈五尺高的围墙。墙外是五米宽、六米深的壕沟,壕沿陡立,壕底暗堡密布。据报,洛阳中学里揭集了5000多士兵和大量轻重武器。 核心工事喷吐的火舌连成一片,团观察所的房子被打得遍体鳞伤。政委何云峰是个认真的人,有一处没看仔细,就不顾砖瓦横飞,在墙洞边边看边记。一发子弹飞过来,打在他左眼上,顿时鲜血喷了满脸,身体直挺挺地栽倒在瓦砾上。 赵华青脸色都变绿了,急忙抱起何云峰:“政委!政委!” 副团长顾永武嘴唇颤抖着,大骂:“邱行湘,我操你八辈祖宗!”他带着2营向核心阵地压过去…… 邱行湘眯着双眼,似笑似颦。 坚固的工事发挥了理想的效益,记不清共军发动了多少次冲锋,核心工事岿然屹立,像一堵墙阻住了墙外暴怒的狮子。 连日落雨,飞机不能助战,胡琏的整编第11师也未能如期来援。如果明天苍天保佑,住了雨,放了晴,天上地上的援军一齐到,那时候……邱行湘跃身冲到瞭望孔前,举起瞭望远镜。 共军正在外运洛阳仓库的物资。邱行湘判断,共军主力可能准备西撤。但核心阵地仍处在层层包围之中,没有丝毫减弱。他又判断,共军可能因地面攻坚伤亡太大,要进行坑道爆破攻击。 他判断错了。 解放军已经在最短的时间里,集中了中原战场的各种火炮,一齐对准了邱行湘的大本营。 马不停蹄的整编第11师被阻隔在伊河对岸。这伊河本是条小河,常年水浅而流缓。哪想到上游伏牛山、熊耳山落雨,汇水洛东,使伊水突然变得咆哮湍急,无法涉渡。 邱行湘急电蒋介石:“援军被伊水阻隔,此乃天意,非人之过,邱行湘誓与洛阳共存亡。” 蒋介石痛爱交加,下令飞机冒雨起飞:“洛阳可以丢,邱行湘一定给我接出来!” 俞济时知道飞机场早落共军手中,还是把飞机派了出去。飞机在洛阳上空盘旋了一圈,匆匆而返。 3月14日,200多门大炮齐发,对核心阵地进行毁灭性轰击。炮弹如倾盆大雨泼泻而去。在巨大的轰鸣中,工事倒塌了,五座大楼腾起熊熊烈焰,据守在里面的总预备队死伤无数,第4团代理团长朱驱被当场击毙。弹片擦伤邱行湘的后脑,粗壮的短髮立刻被染红了。 高悬在北大楼的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在漫天大火中倒下了。 40分钟后,华野第3纵队第8、9师从东、北面,陈谢兵团第4纵队第10旅第28、29团从西、南面,同时向核心阵地突进。火光烛天,烧透了夜空,解放军势若潮涌,防不胜防。邱行湘指挥残部从旷地打到楼内,从地上打到地下,最后钻进了暗堡。 大势已去。 在枪炮间歇的瞬间,邱行湘迴光返照般地一震,听到了从伊河边上传来的紧密枪声。他大笑两声,转身钻出暗堡,进外壕人坑道,指挥残部堵住东西两头的坑道口:“援军已经进了洛阳城!坚持到最后一分钟者,悬赏千万元!不战而逃者,就地正法!” 垮了精神的士兵如同去了骨的肉,即便悬赏金条也唤不起招架之力了。 深夜12时,邱行湘被解放军从坑道里活捉出来。 天亮了,竟是一个艷阳天。邱行湘悲戚地望着那轮喷薄而出的太阳,无限感慨:盼了它多少天,如今虎落平阳,一切休矣,它却出来了! 他被押到一间屋子。他认得出,这是参议会议厅。几天前,他还在这里主持开会,与同僚推杯把盏。 走进一个40岁上下的人,满腮鬍子,架着近视眼镜,镜片后是一双活泼的眼睛。 “老同学,我叫陈赓。你是黄埔第5期的吧?” 邱行湘知道这位同窗。陈赓救过总裁的命。在黄埔同学的心目中,他是个传奇人物。 “我高兴地通知你,你被人民解放了。能否获得人民的谅解,要看你是不是能自己解放自己、欢迎你到我们解放区去。” 陈赓言罢,吩咐护送邱行湖的人准备几十磅猪肉罐头,供他路上食用。 邱行湘怀疑自己的听觉。他并不在乎几十磅肉罐头,但他对共产党的认识却是从这里开始的。 第130页 大势中原大势中原第16章 中原逐鹿 河南叶县 郭店 1948年4月16日 打下洛阳,刘邓指挥部跨过平汉路继续西进,在敌军分散驻扎的空隙之中迂迴穿插,数日之后抵达叶县郭店。 杨国宇以他的高效率、快节奏安排首长、部队的住处。事毕,天已大亮。他一身酸懒,伸展胳膊打了个哈欠,正想躲个角落打个盹儿,后面有人唤他: “杨大人。” 邓小平背着手,脚步匆匆。 “杨大人吶,你的眼睛很大,有个问题,不晓得你发现没有?” 杨国宇的大眼睛圆熘熘地望着邓小平:“请2号指示。” “部队天天行军打仗,不少战士还光着脚板没有鞋子穿,这是个大问题哟!” 杨国宇嘴张了张,没有出声。部队转出大别山,吃、穿、武器弹药,没有一样不是亟待解决的。一群“叫花子”般的部队要想改变现状,困难犹如移山填海;而且部队一直在流动之中,没有时间好好休整,没有相应的后方供给。杨国宇不仅看到了部队的光脚板,也看到了刘伯承、邓小平身上的“开花”棉袄。季节已进4月中旬,正午的太阳把行军中的刘邓晒得满面淌汗,可是没有夏装,只好仍旧穿着破棉袄。 “报告2号,给我10天时间,保证解决鞋子问题。”话说出来了,杨国宇自己也不知啥子办法可以实现他的保证。 “好。10天以后,再发现有光脚板的,拿你是问。” 杨国宇转身欲走,又回过头:“邓政委,有些同志在大别山光脚板习惯喽,硬是不愿穿鞋,可属例外哟!” 邓小平笑了:“别要滑头!” 拐进一座农家小院,邓小平看到院子里支着一口锅,警卫员们正忙着烧火、续水。 刘伯承抱着内衣、内裤,笑呵呵地从东屋走出来:“邓政委,李达有令,要检查部队卫生,我看咱们也该进行一次‘大扫除’了。” “要得,要得!不能光消灭‘身外之敌’嘛。”邓小平指指警卫员,又说:“还有你们两个小鬼,身上的‘敌人’有没有?一块消灭。” 邓小平沖了个凉水澡,换上内衣,披着棉袄走进刘伯承的房内。他的情绪很好,剃过的光头髮出金属般的光泽,极是精神。 刘伯承面壁而立,望着悬挂的地图,听出邓小平的脚步声,他转身说道:“沙河、豫西、豫陕鄂,三个好战场哪!邓政委,你看豫陕鄂,有伏牛山、武当山的依託,有桐柏、江汉的前进阵地,水寨又少,没有大山,最适于部队运动和作战。” “汉水区是敌人最大的弱点。此地既可渡江,亦能人川,且是敌人的接合部。” 刘邓开始谋划新的西进战役。 几天前,中共中央军委电示刘邓: 你们新的行动方向是豫西南、鄂百、豫西北及整个 汉水流域。歼灭分散之敌,调动平汉线以东之敌向平汉 线以西,以利粟兵团行动。 刘伯承的放大镜在地图上移动着,移到了宛西。 “这里地处豫陕鄂三省要冲,封建势力的统治甚强,共有28个保安团,对我发展、巩固豫陕鄂根据地和进一步向汉水流域发展是一大障碍。”邓小平指着宛西四县——邓县、镇平、内乡、浙川,说:“扫除这个障碍,必须首先拔掉这四颗钉子。蒋介石怕我入川,必调平汉线以东之敌来援,这就为粟裕南下开了通道。” 刘伯承沉默了几分钟,放下手中的放大镜:“好,先拿下宛西!” “伯承,我们到了豫陕鄂区,算是对中原全貌有了全面的了解。”邓小平用手拂着青色光头,兴奋之色飞扬在眉梢,大有登上中岳嵩山一览中原之感。 刘伯承微笑着,笑得很尽情。 作为战略家、军事家,刘伯承对中原战场有一说,谓之为“四水三山会中原”。 四水——江、淮、河、汉。 三山一一泰山、大别山、伏牛山。 刘伯承对中原战场是太满意了。他在军事会议上说:“这里有好的战场,可以背靠伏牛山、武当山,依託江汉作前进阵地,向西南发展,威胁敌长江防线和大巴山防线z这里是白崇禧、顾祝同、胡宗南三个集团的接合部,抓住这里就抓住了敌人中原防御体系的要害和弱点,调动敌人向西,以利大别山根据地的巩固。在这里作战,可以四面兼应,除了向南以外,西可以兼应西北野战军向西安、潼关方向作战,威胁敌人的要地;东可以策应粟裕兵团南渡黄河在豫东、鲁西作战;北可以与太岳、太行老根据地联繫。” 邓小平对此指出:“整个中原有4500万人口,现为我控制者两千万,计豫陕鄂7o0万、豫皖苏900万、江汉300万、桐柏200万,其余人口区域绝大部分有我游击部队。今年麦子普遍好,夏征工作做好,就可以争取财粮供应的主动地位。蒋介石是十分看中中原的,因为中原是粮源、财源、人源。我们呢?则把蒋介石看在眼里的东西掌握在自己手中,这就等于挖了他的心头肉,势必造成他的空虚与恐慌。” 刘邓大军一转出大别山,敏锐的白崇禧也有一说,谓之“八方风雨会中原”。 第131页 白崇禧的参谋长徐祖贻曾对这“八方风雨”之说仔细琢磨了一番: 刘邓转出大别山西进,已经到了豫陕鄂;陈谢、陈唐打下洛阳正在豫西一带游动,策应刘邓;暂归华野指挥的王秉漳第11纵队攻占鲁西南,前锋指向徐州;粟裕兵团集结于黄河北岸的濮阳,有说意在徐州,又说谋图郑州;许世友、谭震林主力于济南、徐州之间窜动;韦国清、陈丕显陈兵徐州、东海线西侧;彭德怀、贺龙威胁西安;聂荣臻、徐向前直逐豫北…… 岂不是八方风雨吗? 对于中原局势,蒋介石自然不会无视,但话说出来却沉沉稳稳:“一群流寇,打烂仗是他们的看家本领。把队伍拉来拉去,忽东忽西,偷袭窜扰,侥倖小胜而沾沾自喜,昏头胀脑。在大别山呆不下去,又四处流窜,好得很。打正规战,大兵团正面对抗正是我们期望的。他一伙群氓,懂什么正规战、阵地战?所以,要抓住这个战机!中原决战,胜在我手!” 为了赢得这盘棋,蒋介石在中原摆下三个整编军,34个整编师,79个旅,共54.6万官兵。如此重兵布阵,似赌徒下了重重的筹码。 刘伯承、邓小平望着满壁悬挂的中原作战地图,见那星罗棋布的城市村庄山川河流满是红红蓝蓝的箭头虚线标记,如闻金鸡如见族动,广袤的中原大地大有剑气沖而南斗平、班师急而山岳动之势。 刘伯承用手轻轻叩击地图:“中原,好一个逐鹿场!” 邓小平诙谐地一笑:“鹿死谁手?敢问猎鹿人。” 刘伯承大笑,又突然问道:“邓政委哟,好久不见你打牌了嘛。” 邓小平眼睛眯起:“司令员,你也有此雅兴了?” “哈哈……打牌我是门外汉,但可以看你们打嘛。今天部队休息,我们也放松放松。” 院子里有块捶布石,邓小平在上面垫了块砖,盘腿而坐,招唿几个参谋围着捶布石各占一方。 看邓小平洗牌是一种艺术享受。54张扑克在他十指间魔幻般地变化,时而上跳下跃,时而左右飞舞,忽然一个凌空交错,“刷——”一方方散落,顿成一幅孔雀开屏图;“唆——”一张张收回,齐如刀裁。他那十个手指使一叠纸牌有了生命,通了灵性,仿佛不再是纸制品,不再是娱乐工具,而是一群素捡稔活泼的朋友。 刘伯承眼神不济,“刚眨眼,但见一叠牌从邓小平手里流星般向四处飞出,落在捶布石上竟是漂亮的四个扇形,不由叫绝。 这四叠牌便是决胜的阵脚、鏖战的兵马。打的是40分。对门是盟军。牌局如战局,一张牌甩出,厮杀开始了。 邓小平瞟了一眼手中牌,三两下排列组合,“刷”地收起,再不翻看,“红桃”、“梅花”、“大王”、“主牌”已经全部记在脑子里,只待信手拈出了。 刚甩了一圈,机要参谋送来电报。 刘伯承接过,阅后神情变得严肃。,。 电报是粟裕发来的。电文1300字,对即将实施的、由他率领三个纵队南下渡江的第二个“跃进”提出异议,请刘邓予指正。 刘伯承大感意外,这种改变中央战略方针而牵动全局的意见的严重性是显而易见的。作为第一个战略跃进执行者的刘伯承深知毛泽东对渡江再次跃进的钟爱,而这种钟爱是源于宏大的战略构想、精道的军事理论分析,且有千里跃进大别山、扭转战争车轮的伟大实践为依据的。 毛泽东寄粟裕以厚望。 与毛泽东同样有诗人浪漫气质的陈毅赴陕北领受机宜后,激动不已,预期此举必将促使蒋介石统治的迅速崩溃,遂挥毫写下“五年胜利今可下,稳渡长江遣粟郎”的诗句。 对于这样一项既有理论基础又具实践经验,并经过数月详尽筹划、周密准备的重大战略决策,还可能提出异议吗? 然而粟裕的电文又是具有很强说服力的。 从全局看,要想改变中原战局,进而协调全国其它战场,彻底打败蒋介石,必须在中原、华东打几个大歼灭战,把敌人主力消灭在长江以北。而这个条件在中原正在成熟。如果集中刘邓、陈粟、陈谢三军力量,既能攻坚,又能打援,一个战役可以发展成两三个阶段来打,即可有效地歼灭敌军主力,迅速改变中原战局。而分兵南渡长江,虽可以调动一批敌军南去,但蒋介石主力是半机械化部队,是敌在中原的骨干,不会调至江南;而桂系主力,因蒋介石害怕纵虎归山,也不会把它调往江南。如果只能调走一些二、三等部队,中原我军所受到的压力并未减轻多少;而我军却因从中原调走了几个坚强的主力纵队,削弱了自己的突击力量,显然是不合算的。更何况这三个有重装备的纵队过江,必定要弃掉全部辎重,遇到敌人稍为坚固的设防,不仅难以攻克,而且会增加伤亡,没有伤员的安置、粮食的筹集、弹药的供应,这些都会严重削弱部队的战斗力。既然三个坚强的主力纵队南渡长江调不走敌人在中原的主力部队,反而分散我军兵力,增加在中原战场打大歼灭战的困难,这就难以在短期内改变敌我兵力对比,进一步改善中原战局。而我进入江南的部队,由于作战环境的艰苦,也发挥不了善打野战的长处。在渡江南进转战过程中,三个纵队预计会有5万人的减员,如果将所付出的损失用在中原作战,完全可能消灭敌军好几个整编师。 第132页 刘伯承的思绪沸腾起来。他被表面沉默谦逊、寡言少语而内心深处却咤叱风云的粟裕震撼了。 邓小平看过电报,沉吟片刻,又展开了手中的扑克牌。 “大王”没有,“主牌”三张,“分儿”倒不少。这个牌怎么打? 邓小平眼前晃动的不再是牌,而是粟裕那双深凹的眼睛。“这是一位后起之秀,一个了不起的战略家。”邓小平眯起眼睛,把一手牌合起展开,展开合起,从内心由衷地赞嘆。 刘伯承踱着步子,走到邓小平身后,似看又非看。 三圈牌下去,邓小平大胆地甩出一张“老k”,赢得了第一个“10分”。 五圈过后,邓小平已经赢得“35分”。 刘伯承被吸引住,静观那决定胜负的“5分”如何夺取。 邓小平扣住手中的牌,微闭眼。 打到第九圈,邓小平把最后“5分”押了上去,“对门”一个配合,“40分”拿到手,成功地“上台”了。 刘伯承笑道:“好悬!你怎么知道‘对门’有这个实力?” “这和你司令员领兵打仗是一个道理,知己知彼还要知友邻。两个回合下来,他们手中有什么牌,我清清楚楚,心中有数。” 邓小平拍拍屁股上的土,随刘伯承走进屋内。 刘伯承又一次展开电报:“你怎么看粟裕的来电?” 邓小平点上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很有道理,值得考虑。” 刘伯承点点头:“手里的‘主牌’不多,‘抠底’便不如‘争分’取胜的把握大,你说是不是?” “哈哈……伯承,藏而不露,你原来是精通牌道的嘛!”邓小平走近地图,说:“敌人目前在淮河以北机动作战者为九个整编师,而我方野战部队为20万人,如果粟兵团加人中原作战,则为30万人。我们和陈粟、陈谢三路相互配合,寻机歼灭敌两到三个师,即可完全掌握中原主动权!” 刘伯承踱步,驻足:“正如粟裕所说,自去年7月开始,减轻老解放区负担,避免后方崩溃的战略任务已由于三军挺进中原而完成,没有必要放弃集中主力在中原歼敌的机会而急于跃进江南。目前,中原会战的局势,无论我方、敌方,已经形成。今后要攻克的城市越来越大,仗也必然从游击战转人阵地战。这样,必须有强大的火力才能迅速有效地大量歼敌,并需要大兵团协同作战才能歼灭旅、师乃至兵团建制的敌军。粟裕的三个纵队,无论火力装备,还是作战能力,都是一流的。三军合力中原作战,不仅能迅速改变中原局势,并可直接影响到全国各战场。” 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刘伯承摘下眼镜,感慨道:“粟裕了不起啊!改变中央既定的战略方针,是要有些勇气的。” 邓小平:“而这一点尤其难能可贵。粟裕不仅目光敏锐,有独到的军事谋略,还是一个胸怀坦荡、无私无畏的人。伯承,他需要我们的支持。” 刘伯承点头:“粟裕是个周密的人,他来电徵求我们的意见,是恐有不周干扰了中央的决策。既然他的提议于全局有利,我们应该支持。” “我们给中央军委和粟裕发个电报,提出我们的看法。有时从局部看到的问题,会对中央的决策全局有参考价值。与此同时,我们下一步的作战方向应继续向西,按原计划展开宛西战役。” 刘伯承的目光又回到地图上:“无论粟兵团渡江南下或是加人中原作战,都需要引敌西调,使他们顺利渡过黄河,跳出濮阳。” 4月18日,刘伯承、邓小平下达“宛西战役”命令。 同日,刘邓联名发电报给中央军委和陈粟: 照现在情况看来,我们担心的是过江很少把握。 ……如果过江与自身准备尚不充分,则以退出几个月 为好(先派多支小部队去)。……如果粟部退出,加 入中原作战,争取在半后方作战情况下多歼灭些敌 人,而后再出,亦属稳妥,亦可打开中原战局。 河南 濮阳 1948年5月14日-l5日 古城濮阳沐浴在5月明媚的阳光里。 14日和15日,人民解放军总司令分别接见华东野战军第1兵团团以上干部和连、排、班长及战士代表。 朱德站在木桌搭成的讲台上,望着台下情绪亢奋的指战员,声音微微有些激动: “同志们辛苦了!打了很多大胜仗,我来看看大家。来的时候,毛主席说了,他向同志们问好,祝你们为人民再立新功!” 掌声如潮,久久没能平息。 会场设在柏树林里。这是朱德自己选定的。柏树参天,葱绿茂密,荫凉幽雅,既空气新鲜,又便于防空。 这是朱德第一次视察华野,指战员们多是在木刻的领袖画像上认识自己的总司令的。现在这位三军统帅活生生站在他们面前,他们被巨大的温暖包围着,忘情地鼓掌,忘情地望着这位传奇的巨人。不像他们想像的那么高大,身上穿着跟他们一样的粗布军装,束着腰带,打着绑腿,旧军帽下是张皱纹纵横的脸,黑胡茬子冒出老长老长。心的距离在观望中消逝,这种似曾相识的浑朴和这张饱经风霜的面容,使他们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无边的亲切如同身边的野花暗香悄无声息地浮动着。 第133页 陈毅坐在台子右边,他一手支在讲台桌上,一手夹着香菸,笑呵呵的样子,把目光洒向会场。 粟裕坐在台子左边,他面色严峻,深凹的双眼转动沉重、迟缓,双肩上耸,仿佛架着一座山。 何止是座山? 瘦小的粟裕改变了中央酝酿已久的一个大动作。毛泽东颇为钟爱的又一招险棋——第二个跃进,棋子已经举起,却被粟裕按下了。 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这同样适用于将军。 可是他毕竟对中央的部署发生了置疑:究竟採取何种战略才能改变敌我力量对比,推动中原乃至全国的战局? 粟裕极力想推翻、打倒自己的结论,一遍遍地挑剔自己的“谬误”、“偏颇”,可是在怀疑中坚定的信念犹如淬过火的铁,却是一次次愈加坚韧。粟裕对自己的固执气愤,他不想在沼泽里困惑、挣扎,他想踏上一块坚实的土地。 其实那是一种错位。他的自信正是来自脚下坚实的大地。他灵魂的底色是他从士兵成长为将军的漫漫歷程,这块土地是坚实、厚重的,这是粟裕被士兵歌唱为“粟司令打仗,仗仗胜”的基石。卓越的将军正是从平凡的士兵中诞生的,这样的将军以士兵为起点,最善于把握战争的全局。 粟裕严厉地审视自己,审视得极其痛苦。经过两个月的思考推敲、否定之否定,他把“出格”的想法和盘向陈毅托出。 亲身参加“渡江跃进”这一战略方针制定,并和毛泽东的军事性格相当一致的陈毅大感意外,一时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思考”。 粟裕将了陈毅一“军”。素来不拘一格、以下快棋着称的陈毅,在那些日子常常举棋不定,心不在“焉”。 然而,粟裕的思考是有说服力的。胸怀坦荡的陈毅开始被说服,并欣赏起粟裕这种置个人得失于不顾、大胆直陈的勇气来。他笑道:“你粟裕胆量不小哟,简直是在大岁头上动土!哈哈……很有见地,很好!你大胆向中央、毛主席直呈,我陈毅支持你!” 粟裕十分感激披肝沥胆、共事多年的陈毅军长,更感激远在豫西、无私无畏的刘邓。4月18日,当接到刘邓致中央军委并给他的回电时,粟裕深深的眼窝问了一下,他由衷地感受到了刘邓求实求是、热忱中肯的支持…… 同日,粟裕以个人名义向中央发出电报,正式陈述了暂不渡江的建议和理由。 此时的毛泽东正在从陕北到西柏坡的途中。粟裕的电报无疑大大出乎毛泽东的意料,他当即亲拟电文,“为商量行动问题”,请陈毅、粟裕于4月25日至31日内同来平山开会。 4月28日,粟裕和陈毅赶到毛泽东的驻地——河北省阜平县城南庄。 毛泽东亲自迎出门。 粟裕说:“主席,我4月18日的电报,是不是搞了‘突然袭击’?” 毛泽东笑道:“‘突然’往往制胜,这是辩证法。” 党中央的五位书记一同听取了粟裕的汇报,并立即在会议上做出决定: “目前粟兵团的任务尚不是立即渡江,而是开闢渡江的道路,即在少则四个月多则八个月内,该兵团加上其它三个纵队在汴徐线南北地区,以歼灭5军等部为目标,完成准备渡江之任务。” 同时,为夺取中原决战的胜利,中央又採取了一个大动作,决定加强中原局和中原军区,同时组建以刘伯承、邓小平、陈毅、李先念为首的中原野战军,统一指挥刘邓、陈粟、陈谢三路大军逐鹿中原。 敢于实事求是地提出与中央战略行动方案不同意见的将领是大勇大贤者;善于实事求是地採纳下属不同意见的最高统帅是大智大德者。 但是,中央批准了粟裕的方案,无疑也就是粟裕向中央立下了军令状。此刻,粟裕是心里烧着火,肩上扛着山。加人中原大战,留给他的只有一个字:胜! 恰在这种别无选择的关头,长期与他并肩作战并时时为他撑腰的陈毅却要离他而去中原赴任了。粟裕犹如疾行的列车进入急转弯,勐被闪了一下。但他更没有想到,朱德总司令竟不顾年事已高、路途艰危遥远,乘着一辆破吉普,随同他和陈毅一起来到濮阳,为即将加人中原大决战的华野助阵、壮行。没有比这种“待遇”更大的支持了。粟裕除了深解总司令的一片苦心,更多的是难以抑制的感动…… 掌声再次打断了朱德的讲话。朱德端起水杯喝了口水,继续讲道: “1946年7月以来,我们共歼敌160多个旅,共计224万人。这里面有你们的功劳,你们三个纵队是有光荣歷史的。自去年7月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解放战争由内线转为外线作战,战争已被我们刘邓大军、陈粟大军、陈谢大军引向国民党统治区,开闢了辽阔的中原解放区,使敌我力量对比发生了很大变化。 “两年来,你们学会了大兵团作战,学会了使用新式武器,学会了如何打击敌人的强大机械化部队。现在你们加人中原作战,将是英雄大有用武之地。你们的对手是国民党的王牌——5军、11师、7师……都是‘大鱼’呢……” 朱德做了一个“钓鱼”的手势,接道: 第134页 “钓了大鱼你不要性急,不要一下子就扯上来。大鱼初上钩,尚未疲睏,拼命扯往往会把钩索弄断。可以慢慢同它摆,在水里摆来摆去,把它弄疲劳了再收钩,这样就能把大鱼钓到手了。你们既然能钓上来74师这条大鱼,击毙了那个横行霸道的张灵甫,也一定能再立新功,再钓到一两条这样的大鱼!” 日前,朱德到警卫部队的靶场视察,战士们喊:“总司令,做个示范!”朱德笑呵呵地接过枪。凑巧树枝上落着两只斑鸠,不前不后,恰成一条直线。朱德端枪,眯眼瞄准,“砰”地一声,两只鸟一对儿落地。今天,总司令把敌人比作大鱼,警卫战士们乐了,在台下悄声说:“好兆!昨天老总一枪俩鸟,下面我们就是一桿俩鱼了!” 一个女兵站起来,由于离台子距离远,她双手拢成喇叭筒,对着台子喊:“为什么不让我们南下?” 朱德侧着身子,还是没听清。粟裕转达了那个女兵的问话。 朱德笑了,用手指了指这边,说:“男女总是有别嘛。这次是去打仗,打大仗!等新的根据地建好后,再派你们去。” “总司令!我们参加革命队伍,不是享福来的!”又多了几个“喇叭筒”,一齐喊。 陈毅走到台子边上,说:你们这些同志精神可佳,我陈毅向你们致敬!我在这里还要向一位女医生致敬。为了上前线,她做了人工流产。她的行为让我们这些五尺鬚眉肃然起敬!但是,要上前线还是不行的。这是战争的需要,这是命令嘛!譬如我的母亲吧,她怀着孕就很辛苦了,怎么还能参加打仗呢?要是打仗,出了问题,就不会有我陈毅了。同志们,要想到下一代嘛!……” 笑声。掌声。 一缕夕阳从树极间斜射在朱德脸上。他被群情感染,双颊微微泛着红晕。 这天晚上,朱德和部队一起观看了歌剧《白毛女》。离别濮阳时,陈毅把缴获张灵甫的勃郎宁手枪和铝合金摺叠桌椅奉赠给朱德。 陈毅不日即赴中原野战军报到。 粟裕统领10万大军严阵以待,寻机再渡黄河,鏖兵中原。 河南宝丰 商酒务 1948年5月24日 向西方略调动了中原各路国民党军主力。在敌人金鸡旌乱战车辚辚中,刘伯承、邓小平发起的宛西战役胜利结束。自5月2日至17日,半个月中共歼敌正规军9700余人;歼敌保安部队五个团,重创13个团,计12000余人;收復镇平、内乡、浙川、邓县、许昌等九个城镇,为即将展开的中原大战准备了战场。 戎马倥偬中,中原指挥部各路将星云集,财大气粗的陈毅人没到任,先送来了两辆崭新的美式吉普,还有五条火腿。 为直接配合华野粟兵团加人中原作战,继宛西大捷之后,刘邓又决定发起宛东战役,以中原野战军第1、3、6纵队组成东兵团,由陈锡联指挥佯攻确山,吸引与滞留敌整编第18军胡琏部于漯河以南地区,调动张轸兵团之整编第10、20、58师由南阳东援确山,一石双鸟,达到既歼敌有生力量又减轻粟裕渡河压力的目的。同时,以陈赓指挥中野第2、4、10纵队及桐柏军区部队组成西兵团,由南阳地区尾张轸兵团东进,在赊旗镇、唐河以东地区配合东兵团,截击围歼该敌于运动中。作战时间定于5月25日。 大战在即,中野指挥部上下繁忙。 入夜,这个名叫商酒务的小村子渐渐静下来。一阵风吹起,浮动在夜色里的野花清香沸沸扬扬。 村东头的指挥部首脑们还在开会。 村西头的一间民房里传出一阵阵笑声。 政治部的部长、司令部的处长、情报处的全体参谋都聚在这间草房里,参加柴成文、于乔的婚礼。 这对战地鸳鸯被战火相阻,大别山各自东西,出山后制图科又安置在豫西军区,同顶一方天,却相见不能。今日可谓“忙中偷闲”,终结为秦晋之好。 油灯下一对新人旧衣旧裤,双腮飞红。没酒,没烟,大伙儿每人一块钱凑份子买了几斤猪肉,煮熟了,摆在桌子中间,油汪汪地腾着热气。每人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碗,里面是白开水,以水代酒,众口祝辞,不停地“碰杯”,说笑,嘻闹。 日夜在炮火里钻,行军、打仗,生生死死,一种味道。今日洞房喜庆,虽没有鞭炮红烛,却是与新人对坐,不受拘束地讲着粗话、细话,耳边接应不暇笑声、起闹声,人生五味全被喜乐甜蜜浸泡成另一种味道,于是人人亢奋激动,皆成了迎婚嫁娶的娘家人、婆家人一般。 门板“哗啦”被推开,杨国宇边歌边舞沖门而人:“革命军人个个要老婆,打败老蒋一人发一个!……” 满屋哄堂大笑。 杨国宇却不笑,从肩上抽下一顶白冷布蚊帐,如献哈达一般,弯腰颌首,捧给柴成文和于乔:“鸳鸯帐子一顶,请新娘新郎笑纳。”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杨国宇为这顶蚊帐连腿都跑细了,脸也被“钉子”碰扁了。后勤供应奇缺,谁也不好怪。战地洞房原本就是简陋的,两块门板一拼,两个人的背包一打开,就是婚床。只是杨国字不过意,这一带蚊虫奇多,岂能让成群结队的蚊子搅和了“一刻千金”的新婚之夜?奔来跑去,终于弄来了这顶蚊帐。 第135页 于乔双手接过,放在了床上。 杨国字也不管是谁的,伸手抓起一双筷子,夹了一块肥嘟嘟的大肉块塞进嘴里,一口咬下去,油从嘴角流出,连声叫道:“久违久违!好香哟!” 一个参谋站起来,从衣兜里掏出几把枣子:“差点儿忘了,房东大婶让带的,说是让新娘、新郎吃。” 就有人哄:“枣子、枣子,早得贵子!新娘子,吃啊!” 于乔清秀的脸上又飞起艷艷的红晕。 杨国宇一本正经地说:“于乔,红啥子脸嘛。一个儿子一个兵,我们转出大别山,正缺兵呢,你要积极为革命做贡献嘛!” 众人说着笑着,砰砰啪啪地撞起粗瓷碗。 烽火连天的岁月难得这样开心。闹到深夜,有人听到一声鸡叫,才意识到应该离去了,于是一个个匆忙离席。 临走时,杨国宇从怀里摸出三块银元,带着他的体温,放在柴成文手里:“只有这点点。成家了,总有用钱的地方。” 这三块银元是杨国宇渡黄河南下时揣在怀里的,揣了将近一年,没捨得动。 柴成文把三块银元握在手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更深人静,于乔铺床,发现张廷发留下了枕头面——白细布,粉红丝线绣了一对儿荷花。 柴成文说:“这对儿枕头面张廷发背了很久。” 矮小的洞房是如此简陋、窘迫,又是如此富足、堂皇。 44年后,柴成文讲起这些,声音喑哑,为之动容…… 鸡又叫了,村东头的会议结束。张际春笑道:“咱们这儿今天有桩大喜事。” 李达一拍脑门:“对了!今天柴成文结婚。” 刘伯承停住按太阳穴的手;“哎哟,那咱们要去祝贺祝贺!” 邓小平笑着指指手錶:“已经凌晨两点钟喽,现在去,恐怕不是时机吧?” 刘伯承哈哈大笑:“煳涂煳涂,真是煳涂唆,明天再去吧。” 天没亮,柴成文、于乔已经各自打好了自己的背包。制图科要扩编,于乔要去军政大学调学生。宛东战役、中原大战即将展开,有许多情报准备工作也在等着柴成文。 踏着重重展露,柴成文把于乔送到村口,取下背上的背包,仔细系在于乔肩上:“多保重……” 刘伯承对中原战场有两个比喻:一曰:“逐鹿场”,一曰“篮球场”——中原逐鹿犹如一场精采的篮球比赛,几名队员上场,有打前锋的,有打后卫的,有的中场掩护,有的突袭投篮,有章有法,配合默契。 正当宛东战役打得热闹,敌整编第18军被刘伯承、邓小平调动南下的时候,粟裕率华野第1、4、6纵队乘势于5月30日至6月1日渡过黄河加人中原作战。此时,留在中原的华野第3、8纵队已经兵临古都开封封下,准备“投篮”了。 时值南京“国大”闭幕不久,党政军团,上上下下,你争我吵尚未平息。留在南京的河南籍“国大”代表、参议员们忽然听到开封被围,顿时如丧考批。 惶惶之中,一群遗老遗少你搀我扶、跌撞蹒跚闯入总统府,一声号陶,伏跪在蒋介石面前:。蒋公!蒋公!救救开封,古都汴梁,万万丢不得呀!” 被总统竞选折腾得焦头烂额、精疲力竭的蒋介石最讨厌这帮他认为是“垃圾”一般的遗老遗少。天下够乱了,他们又来乱上添乱。无奈刚当上总统,不得不耐住性子,露出笑容,将众人扶起,安扶道:“诸公受惊了。其实大可不必。一则匪军是虚张声势。并非真要攻开封;二则他们也没有攻开封的资本。开封城内有重兵防守,城防坚固巧妙,外面又有我邱(清泉)兵团、区(寿年)兵团、黄(百韬)兵团八方唿应,绝可确保无虞。诸公多虑,多虑啦。” 话虽这么说,但蒋介石内心方寸已乱:他不相信粟裕真敢打开封,可又琢磨不透粟裕的真实动意。 其实,粟裕起初也没想攻开封。他率部渡河后,矛头所指是邱清泉的第5军。不料敌人突然收缩,过于集中,难以分割歼灭,粟裕便把目光落在他的第3、8纵队。洛阳战役后,第3、8纵队归还建制,重属粟裕指挥,6月上旬奉命由淮阳东进,准备与粟裕会师。此时,第3、8纵队已到达通许、瞧县,距开封只有一日行程。如果转势,把这两个纵队用于突然攻取开封呢? 指挥作战也是需要灵感的。 粟裕好静多思,用兵谨慎又不拘一格。什么时候好歼敌就在什么时候打,哪里好歼敌就在哪里打,哪部分敌好歼就打哪部分。核心是积极歼敌。 当然,立了“军令状”的粟裕此时非常谨慎,他的第一个战役只能打好,不能打坏。既然寻歼第5军不能稳操胜券,就要根据战场的实际,考虑有把握的作战方案。这个方案就是“先打开封,后歼援敌”。 依据是:一,开封是国民党的河南省会、中原重镇,政治、军事皆占有重要地位。开封告急,蒋介石势必调兵增援,这样敌人在鲁西南的部署便会出现混乱,就有了在运动中歼灭援敌的战机。二,开封守敌虽有3万余人,但战斗部队只有在羊山集被打烂后重建的第66师,战斗力不强。三,敌可用于增援开封的主力集团均在100公里以外,而华野与中野相对靠拢,有强大的兵力和充裕的时间阻击援敌。四,攻打开封这样有40万人口,且经过日伪、蒋军长期设防的城市,在华野虽是首次,但第3、8纵队长于城市攻坚,部队有两年的攻坚经验,攻克开封是有把握的。 第136页 6月17日9时,中央军委復电,完全同意粟裕6月15日制定的攻占开封的作战方案,并指出:“这是目前情况下的正确方针”,“情况紧张时独立处置,不必请示”。同时,请刘邓“确立箝制18军及47军”,配合粟裕作战。 同日,刘伯承、邓小平、陈毅復电也到,指出:豫东战役第一步应以保障攻开封为主,第二步打谁视情而定。决定华野第10纵队进至上蔡地区,与中野第1、2、3、4纵队阻击胡琏兵团北援。并嘱粟裕集中力量攻取开封,南面之敌有中野阻击,不必顾虑。 粟裕倍受鼓舞,遂下令第3、8纵队攻城。 当天傍晚,夕阳的余辉还映在古城开封的铁塔尖顶,攻城的先头部队便已经占领了城东的护城大堤。 进军太神速了。先头部队的指挥员正在堤上看地形,竟有一股敌军从他们背后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带队的军官叫张文玉,他叼着烟,挎着枪,敞着怀,还挽着个女子,上了大堤,勐然看到眼前尽是共军,顿时目瞪口呆。 18日,开封城被攻城部队团团围住。 国民党河南省主席刘茂恩、警备司令兼整编第66师师长李仲辛向徐州、南京告急: 匪军决非佯攻开封,宋关、曹关、南关、西关同时 发起勐烈攻势,17日开始,至此攻势仍在加强,意在 速战速决,请火速增援! 蒋介石手谕邱清泉兵团、区寿年兵团、黄百韬兵团、孙元良兵团、胡琏兵团、第4“绥区”刘汝明部: 豫东大战即将展开,我已有严密布阵计划,各部要 绝对遵命行事,勿因局部变化。勿因小利而盲动。此战 由顾祝同协助指挥,刘峙严防散匪窥测徐州。 然而,蒋介石的“严密布阵”于事无补。 19日,开封来门、南大门、西门、曹门相继被解放军攻城部队突破。敌人只能依託电影院、省政府大楼等高大建筑筑成一群群集团碉堡,逐街逐屋顽抗。 战至20日午前,以第66师为主力的开封守敌被压缩到城内西北角。但是,这一天也是敌人反扑最凶的一天,空军总司令周至柔把能飞的轰炸机全用上了,一上午就来了12批。 中野刘邓和华野其它纵队全力配合打援,邱清泉兵团被阻于兰封以东,孙元良兵团被阻于中牟以西,胡琏兵团被阻于上蔡地区。 蒋介石急了,连着两天或是上午9时,或是下午3时左右,乘机飞临战区上空,亲自督战。守城敌军倍受鼓舞,拼命反扑。20日午后,邱清泉兵团与阻击部队接触,炮声一阵比一阵紧,更给负隅顽抗的守城残敌打了一支强心针。尤其是龙亭敌核心阵地,第3纵队突击部队发动了两次攻击,均未能奏效。 20日深夜,粟裕登上吉普车去开封前线指挥所靠前指挥。同车而去的还有华野副参谋长张震、政治部副主任钟期光。粟裕指挥作战特别注意抓住战役中的“转折点”——对战役有决定影响的环节。在豫东战役中,包括攻城和打援两个阶段,尽快夺取开封就是此战役的转折点。战役一开始,他就督促部队迅速突破敌城垣主阵地,尽快攻占开封,争取全战役的转折点及早到来。从17日到20日夜,攻城部队就突破了敌城垣主阵地,继而将城区敌人基本肃清。这时,虽然敌核心阵地龙亭尚未拿下来,但战役第一阶段已胜利在握。部队因攻不下龙亭产生了急躁情绪,粟裕在电话里指示:“不要急,晚一点拿下来,正好可作鱼饵,钓大鱼嘛!”同时督促第3、8纵队除留足够的兵力攻击龙亭外,迅速从城内撤出部队,把兵力集中起来,准备再歼援敌。在这个转折点上,粟裕决意亲临第一线指挥。 吉普车是由警卫员唐洪驾驶的。粟裕要求身边的秘书、医生、警卫员、驾驶员,除有一定的指挥能力外,都必须学会骑马、游泳、开汽车。 6月下旬,气候干燥、闷热,又是连续作战,唐洪照顾首长,也跟着几天几夜没合眼。汽车行进了一会儿,唐洪困极了,打了一个盹儿,方向盘偏了,前轮一歪,汽车翻倒,车上的人都被抛出很远。 粟裕爬出路边的深沟:“各自检查一下,看伤了没有,伤情如何?” “没事,蒋介石没打倒,马克思不会收我们的。”张震揉着头上撞出的大青包,诙谐地说。 四个人一齐努力,汽车又翻了身,粟裕抢先跨上汽车,坐在驾驶员位置上,说:“唐洪,你睡会儿吧。” 唐洪哪里还有睡意。几十年后谈起这事还擂自己的脑袋。 到了目的地,唐洪跳下车,拦住三位首长:“请首长处分我!” 粟裕一笑:“好,就‘处分’你把车开到那棵枣树下,并在车里躺一个小时。” 枣树就在指挥所旁边,正好是个风口,又距哨位不远,在那里睡觉既凉快又安全。唐洪心头一热,再也控制不住泪水。 粟裕拍拍他的肩:“小唐啊,一个革命军人,首先必须适应战争,才能赢得战争,快抓紧时间休息去吧。” 龙亭坐落在宋代故宫遗址上,雄伟的台基高达13米,每层台基均有向外射击的枪眼,围墙根下伸出密密麻麻、乌龟式的地堡。龙亭三面环水,北面唯一通道夹在潘、杨二湖之间。克洛阳建立首功的“洛阳营”担任主攻。营长张明决定利用敌人的恐慌心理,先造成一种威势,然后集中攻克两个据点,以示无坚不摧。 第137页 攻龙亭,又要保护古蹟,部队付出了极大代价。战后打扫战场时,路上长眠着几百具尚未来得及掩埋的烈士遗体。他们的头都朝着龙亭方向,有的浑身血肉模煳,嘴里还咬着手榴弹的丝弦,有的腿脚炸飞了,肩上还抵着机枪,手紧紧握着枪身,抠都抠不开。 龙亭拿下,敌第66师师长李仲辛被击毙。省主席刘茂恩脸涂鲜血装死,躺在卫士手推的小车上,混在人流中逃出开封、藏在石窟里的第66师少将参谋长游凌云带着卫士往外混,被解放军四个战士截住。卫士想掏枪抵抗,游凌云忙喊:“不要打!赶,快把枪交给他们。” 见到解放军第8师师长王吉工,游凌云挺胸敬礼。随后,他惊奇地四下张望,似乎不人相信共军的师指挥所竞靠龙亭这么近。 王吉文让警卫员给游凌云倒了杯开水,问道:“开封被困,徐州的刘峙不是说设法解救你们吗?’” “那还不是欺骗!我在国民党高级军事机关当了多年的幕僚,自然知道这种鬼把戏。前大刘峙来电话说5军已到达兰封,今天又说胡涟兵团即可会师开封。现在,我倒和贵军‘会师’啦’” 游凌云的这番“幽默”把王吉文和他自己都逗笑了。 王吉文又问:“你们对我军此次行动如何判断?” “估计贵军有五个纵队北上,佯攻开封,是想把5军调出补给线,而后消灭之。” 王吉文点点头:“对此,你们66师如何布防?採取了什么对策?” “关于这一点,我和李仲辛有分歧。我主张积极出击贵军。他却要死守。现在证明:守开封就是丢开封。” “以你们如此低落的士气,能在郊外和我们交手吗?” 游凌云:“我是纸上谈兵!我是事后诸葛亮!” 22日晨,开封解放。 此役歼灭守敌第66师师部及所属第13旅、河南省两个保安旅,连同各阻击部队的战果,共3.8万余人。 留在南京的河南“国大”代表、河南籍参议员听到开封陷落的消息,指天骂地,再度闯人总统府。 蒋介石不见,但传出话:“五天之内收復开封,届时再见。” 河南 开封 1948年6月26日 蒋介石传出的话并非敷衍之辞。6月23日晨,他严令邱清泉兵团三天内收復开封。 邱清泉并不怀疑他能胜任此命,当即把兵团分为三个梯队,向开封进发。 强大兵团冒着酷暑顶着黄沙进至开封城外。一切部署完毕,大炮接连发起三次勐烈轰击,对面阵地毫无反应。邱清泉下令再轰,仍是沉默如故。 邱清泉被激怒了:“挺进开封城,活捉粟裕!” 开封城内平静如水。古龙亭前潘、杨二湖一如明镜。一门被打坏的野炮斜躺在湖畔,湖上的龙亭石雕龙墩完整无损,偏殿、正殿打扫得干干净净。殿前石壁上,还贴着解放军保护文物古蹟的布告。 邱清泉被狠狠地闪了一下。他让立在烈日下,久久地注视着一座空城。他感到迷惑又愤懑难耐——粟裕休整了三个月,跨过黄河,正沖他邱清泉的5军而来,现在寻上门来了,叫阵的却不知去向。 邱清泉不怕粟裕。他身后有区寿年兵团,区寿年兵团后面还有黄百韬兵团,黄百韬后面还有孙元良、胡琏…… 就是没有他们,邱清泉也有足够的自信。 如果了解邱清泉的经歷,这种自信就不难理解。他毕业于三所学校——上海大学社会学系、黄埔军校第2期、德国柏林陆军大学。他曾因崑崙关战役赫赫战功荣获宝鼎勋章。邱清泉善“论兵”,着有《教战一集》、《教战二集》、《军队生活教育》、《建军论丛》等军事着作,这在国民党高级将领中也属凤毛鳞角。因此,邱清泉从不买别人的帐,本来多暴易躁的个性随意膨胀,骄横暴戾。他自称其基本战术思想“乃深受克劳塞维茨的影响,即是用无限暴力歼灭敌人战斗力”。内战爆发,邱清泉虽在巨野战役中受刘伯承重创,但其气焰并未收敛。他没有把粟裕放在眼里。 不料,他气势汹汹来寻粟裕,粟裕却留给他一座空城,而且走得那么从容,战场打扫得那么干净,像一个利利落落出门走亲戚的“小媳妇”。邱清泉气极,却又不得不如实向蒋介石禀报:“粟裕弃城而逃,请示。” 蒋介石大惑不解:共军费了那么大劲攻城,攻下了却又轻而弃之,何故?疑惑之中,不由大怒:“这个邱雨庵!叫他迅速行动,围歼粟匪,结果还是让匪贼跑了!” 国防部部长何应钦在一旁说:“跑了也好嘛。” 蒋介石沉默片刻:“唔,也好,也好。” 次日,《中央日报》、头版通栏标题:《庆祝开封大捷——国军胜利收復汴梁》 京城上下一片欢腾。 河南 瞧杞 1948年6月27日7月6日 粟裕此刻正倚墙而蹲,晒着太阳。他一面翻动着手中的“卡片”,一面思谋豫东战役第二阶段的展开。 两天前,他主动放弃开封,正是要把包袱放在对手身上,分散其兵力,以便利用敌各路兵团的不同特点,集中兵力在运动中歼其一路。 第138页 不停翻动的“卡片”在粟裕手中停住了。这是他自制的“档案”,国民党将领的指挥特点、出身经歷、性格爱好,乃至家眷子女情况,全记在里面。这时停留在他手上的是敌兵团司令区寿年的“档案”。 此人陆军中将,广系,非黄埔出身,曾任蔡廷错第19路军第78师师长。接受蒋介石改编后,赴德国留学,并考察英、法、意各国政治军事。“八·一三”上海抗战开始,赴沪参战,获胜利、忠勤勋章。性格特点:老道世故,高鼻樑上两只细眼终日似睁非睁,闪着狐疑和游离不定的光;虽与邱清泉同庚,均为46岁,但其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却与锋芒毕露的邱清泉大相迳庭…… 粟裕胸有成竹。他的第1、4、6纵队已在杞县以东隐蔽集结,撤离开封的第3、8纵队正向通许方向机动,割裂了邱、区两兵团的联繫。一场大的围歼战已经在即。 恰在此时,中央军委的两个復电到了。军委贊同粟裕的方案:“部署甚好。”“在睢县、杞县、通许之线,(或在此线以南)歼敌一路是很适当的。如能歼灭75、72两师当然更好,否则能歼灭第75师也是很好的。” 机要参谋同时报告,邱清泉于今晨除留一部分兵力守开封;亲率主力直扑通许。而多疑的区寿年却担心解放军“有向平汉路进攻模样”,因而向东进抵至睢杞地区后举棋不定,蜗行观望,尚未发觉自己已落人埋伏。 粟裕大喜,拍拍屁股上的泥土站起身。太阳暖融融的。他快步来到指挥室,一面下令隐蔽于杞县地区的第1、4、6纵队迅速围歼区兵团,一面致电刘邓,请中野协助阻援。 “篮球”比赛继续进行,开封战役是“上半场”,作为“下半场”的睢杞战役即将打响。 6月27日是个晴朗的星期天,中原野战军在上蔡地区阻敌援汴战斗之后休整。部队召开报告会,由陈毅传达毛泽东的指示,刘伯承也在座。 陈毅双手撑案,解开衣襟,亮开大嗓门:“同志们很盼望得到中央的指示,毛主席和党中央是很关心中原部队的,因为你们大别山兵团无后方作战一年,战略成就最大,吃的苦也不少;第二是陈谢兵团,4、9两纵队过黄河也是无后方作战。中央给我任务,要我代表中央向中原局、中原全体同志致敬!” 掌声。 “毛主席在《评西北大捷兼论解放军的新式整军运动》中说:‘我刘邓、陈粟、陈谢三路野战大军,从去年夏秋起渡河南进,纵横驰骋于江淮河汉之间,歼灭大量敌人,调动和吸引蒋军南线全部兵力160多个旅中约90个旅左右于自己的周围,迫使蒋军处于被动地位,起了决定性的战略作用,获得全国人民的称赞。’光荣啊,同志哥们!” 刘伯承笑起来。 陈毅越讲越兴奋,天气又热,衬衣全被汗水湿透了。他点上一支烟,抡起大蒲扇。 刘伯承:“我讲过,这里就是逐鹿场。看自己是不是男子汉,有没有勇气……” 陈毅把大蒲扇勐一拍:“对头。又想光荣,又不想再干,没有胆量,没有智慧,你逐鬼的鹿?记得有两句唐诗:‘中原还逐鹿,投笔事戎轩。’好像是魏徵的诗,伯承,是不是?” 刘伯承笑道:“你是文武双全的将才,记得不错,是魏徵的。魏徵是冀南人,巨鹿的,王蕴瑞的老乡。” 满场哈哈大笑。第2纵队参谋长王蕴瑞摸着脸上的胡茬子,笑得很有气度,似乎一下子沾了那位唐代宰相的灵气。 这时,机要参谋给刘伯承送来了粟裕的电报。粟裕电告睢杞战役已经打响,预计7月1日解决战斗,请中原野战军迟滞胡琏、吴绍周两兵团,阻止他们北援。 当下,刘伯承、陈毅把报告会改为战斗动员大会,即令中野第1、2、4纵队于当夜分由襄城南北向指定地区开进。 回到中野指挥部,刘伯承、陈毅与坐阵指挥部的邓小平通宵研究,于6月29日晨发布了《战字第一号命令》。随即组成了一个百余人的前线指挥部,由刘、邓、陈亲自率领,于当日门时30分冒雨出发,连夜开赴前线,指挥平汉路方面的阻援作战。 纵队的一些团营部队有的刚开到休整地,接今后立即套上烫洗后还没有干的棉袄(外线作战,物资供应不上,6月里还穿着棉袄)集合。战士们莫名其妙:不是要休整吗?怎么又出发?干部们来不及动员,分头插到各排的行列里,一面行军,一面交待任务。半天一夜行军180里,终于赶在由驻马店北进的吴绍周兵团之前到达郾城、漯河、西平、遂平一线,予吴绍周以迎头痛歼,同时吸引胡琏兵团西顾,为主战场上的粟裕成功“投篮”创造了条件。 正在睢杞地区蛙步行进的区寿年最怕误人“雷区”。不料钻人粟裕的迷魂阵,一脚踏响了“大地雷”。他后悔不迭,急向南京、徐州报告。 蒋介石冷笑道:“共匪就这么一套,往来繁动,诱我单兵,伺机聚歼。命令:邱清泉、黄百韬以最快速度向睢杞对进,三大兵团会战粟裕。这回再不能让他跑掉!” 邱清泉离开开封,率部向南追击;追来追去,目标不见了。正在火头上,刘峙的电报到:“区寿年兵团进至睢杞地区被粟匪包围。委座手谕,邱兵团、黄兵团东西对进,会歼粟匪于睢杞。” 第139页 邱清泉原以为区寿年和他保持适当距离,谁知竟远远落在睢杞,气得他破口大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事情就坏在这些王八蛋滑头的手里!” 骂归骂,委座的命令还得执行。 邱清泉兵团掉头向东,黄百韬兵团向西,鲁道源兵团向东北;这面,华野第3、8纵队向西南,中野几路纵队向平汉路以东……敌我双方数十路队伍,50万人,你穿过来,我插过去,走马灯一般频频调动,脚步声、军号声、马嘶声、枪声、炮声、马达声滚动中原大地。 6月28日,粟裕指挥第1、4、6纵队和中野第11纵队迂迴穿插,把团团围住的区兵团切成两段。29日夜,战斗打响,一举歼灭敌整编第75师的第6、21旅。 尽管如此,粟裕还是低估了区寿年。 谨慎多疑是区寿年的弱点也是他的长处。区兵团扎营,部队布局合理,防范严密,不合要求不准开饭、不准就寝。因此区兵团的营地难以攻破。 此时,邱、区两兵团相距40公里,其它各路援敌相距也不甚远。这就要求粟裕必须速战速决,否则便有前功尽弃的危险。 6月30日,粟裕重新调整部署,一面令第3、8纵队全力阻击邱清泉兵团,一面指挥第1、4、6纵队和中野第11纵队再次发起勐烈攻击。 激战进行到7月1比西线邱兵团在节节阻击下进至距区兵团约10公里处;东线黄百韬兵团也抵进至被围的第72师以东10公里一带。 战场态势一下子严峻起来。 坚持还是改变原定的战役决心,需要刻不容缓的决断。 粟裕是不容易被压垮的。 华野党委向部队发出动员令:不怕疲劳,不怕伤亡,咬紧牙关,坚持下去,不能让已经到嘴边的敌人熘掉。 黄百韬兵团眼看着与区寿年会师,可就是攻不过去。西线邱清泉兵团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牺牲;他把坦克调上来开道,但一昼夜仍开不进五公里。 蒋介石等着会歼粟裕的战报,却迟迟不到。他坐卧不宁,飞到睢杞上空,斥问邱清泉:“你到底想干什么?一定要等到区兵团被打掉才能越过阻击线吗?” 邱清泉无法把地面的情况说清楚。阻击线虚虚实实,一道又一道,刚过一道是虚的,放胆冲过去了,突然前面冒出一大片,枪炮齐鸣,四面受敌。 区寿年的兵团部被死死围在龙王店,如瓮中之鳖。第75师师长沈澄年再也忍不住了,第三次向区寿年建议:“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现在不组织突围,有全军覆没之险!” 区寿年不是不想突围,他担心的是突不出去,反误人了粟裕的“口袋阵”:“不忙。西线、东线的援兵就到了。要沉住气,越是这时候越忌讳盲动。” 攻打龙王店的解放军部队寸寸前进,昼夜不停,轮番进攻。从阵地上换下来的战士们顾不上喝水吃饭,倒地唿唿人睡。尽管掠过头顶的炮弹在不停地唿啸,却没有一个人能惊醒过来。 只有多年战地生活经验的人才能理解:人到极度疲劳的时候,最大的幸福就是睡觉。 7月2日凌晨3时,龙王店终于拿下来了,区寿年兵团团部、第75师师部、第16旅的一个团全部被歼。老谋深算的区寿年机关算尽,不情愿地举起了双手。 同时被活捉的还有第75师师长沈澄年。 粟裕不肯罢休,又把“铁爪”伸向黄百韬。蒋介石盛怒,给邱清泉空投手令: 雨庵弟: 龙王店已于今晨拂晓失守,区寿年、沈澄年二同志 若非阵亡,即已被俘。瞻念前途,深堪浩嘆!弟为中原 之主力,与友军相处,不解围,不互救,殊堪痛恨!兹 限于两日内东向驰援黄百韬,达成任务,则可将功免罪 矣。 中正谕 邱清泉惶惶然,忍了委屈,立即召开高级将领会议,问道:“当面之敌粟裕、刘伯承、邓小平、陈毅……兵力雄厚,鹿砦坚固。正面攻击,力不从心,友军之围又危在旦夕,我们如何才好呢?” 众将领哑然无声。 邱清泉拳头砸向桌面:“我要冒一次险!从妃县北上洲里,经柿园、华西营折而向东,攻击敌人侧背。全军成败、存亡,在此一举。” 当晚令第5军第200师的第60o团殿后,掩护部队正面撤退,大部队向北转进。部队所过之处。沙土飞扬,瀰漫天空,暴露了企图,刚过柿园、华西营之线,即遭解放军袭击。 战后,邱清泉因“指挥不当、作战不力”,“坐视”区寿年兵团被歼,受到蒋介石的“申诫”。气愤之下,邱清泉“意欲解甲归田”,“请假返回”故乡。 蒋介石决不能再失去黄百韬兵团,大批的援军又调向睢杞。 豫东战役已达预期目的,粟裕不与敌纠缠,于7月6日命令部队撤出战斗,收兵北移。 中野钳制任务已完成,但发现胡琏兵团的第11师已北进到淮阳地区。为保粟裕安全收兵,刘伯承决定中野全军夜袭吴绍周兵团,并在7月8日同吴兵团激战整天,直到8日夜才向平汉路转移。 豫东战役至此结束。 华野继开封歼敌3.8万之后,睢杞战役又歼敌5万。 中野在钳制、阻击战中歼敌48o0,自己伤亡2500。 第140页 面对这种战果和伤亡,刘伯承教育中野部队:“打仗如打球,要有全局观念。球场上有前锋、中锋、后卫,不能看到前锋投篮就觉得后卫吃亏。这回你是后卫,以前你也打过前锋。还要说清楚,不要因为你这次啃了骨头,下回就一定让你吃肉。” 7月11日,中共中央发来贺电: 庆祝你们继开封胜利之后,在豫东歼灭蒋敌区寿年 兵团、黄百韬兵团等5万人的伟大胜利。这一辉煌胜 利,正给蒋介石“肃清中原”的吃语以迎头痛击,同时, 也正使我军更有利地进入了中国人民解放战争的第三年 度。 蒋介石还是敢于面对失败的。豫东战役结束后,当即召开了军事检讨会,在《中原会战经过及检讨》中,对自己的对手有这样的分析: 此次会战,共军表现特异的有三点:敢集中主力作 大规模之会战决战;敢攻袭大据点;对战场要点敢作顽 强固守,反覆争夺。 豫东战役的胜利改变了中原战场的战略态势。从此,在中原战场,国民党军队失去了发起战役性进攻的能力。 粟裕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虽然很淡,却是3月以来最动人的笑。 大势中原大势中原第17章 襄阳城下 武汉 三元里 1948年7月1日 白崇禧坐在白藤凉椅上。婆娑绿荫,玫瑰花坛,一阵小风吹过,好不自在。 此刻豫东之战正打得不可开交,想到蒋介石、何应钦如坐火山口的灼燥,白崇禧嘴角微翘,手把紫砂泥壶呷口凉茶。 去年年底“围剿”大别山,白崇禧曾在此客住,印象不错。此时身为华中“剿总”总司令,整个华中成了他的一统天下,住在这里的滋味更是不同。6月28日离别南京登机时,夫人还频眉冷目,不过才是三天,现在却是眉舒目展、欢声笑语了。是嘛,干什么非要呆在老蒋眼皮底下过窝囊日子?那个国防部长的交椅不过是个摆设,任何实权没有,坐着有什么味道?让他何应钦坐那个蜡吧! 5月23日,蒋介石在他的官邸召见白崇禧。两个人并肩坐在沙发上,蒋介石先是大谈全国战局,华中的战略地位如何重要,而后大有忍痛割爱之慷慨地说:“健生兄,在中国,你是有数的军事家,这是有目共睹、国内外公认的。我想请你出任华中剿匪总司令部的总司令,驻节武汉,指挥华中军事,你意如何?” 白崇禧爱听恭维话,却也不得不防。“国大”期间为保驾李宗仁竞选副总统,白崇禧和夫人马佩漳不遗余力,惹恼了蒋介石。他担心蒋介石报復。现在果然拿他开刀了。 白崇禧沉吟片刻,有意让蒋介石感觉到他白崇禧清明如镜,深知这“器重”后面的真正用意,尔后缓缓道:“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我只有接受委员长的任命。但我以为:华中成立剿总,应以保卫南京这一政治中心为它的基本任务。而为达此目的,必须确立‘守江必先守淮’的战略方针。总结九江指挥这几个月来的经验教训,中原大军必须统一指挥,不能分割使用。建议剿总设在蚌埠,俾能紧靠南京,在徐蚌间江淮山岭地带运用攻势防击,坚持长期作战……” 蒋介石摆手,打断白崇禧:“我打算在华中设两个战区:华中剿总设汉口;徐州另设剿总,由刘经扶(刘峙)负责。这样,两战区可并肩作战,守望相助。” 白崇禧压着的火“腾”地窜起。本来从南京“外放”已是对他的凌屏,又把在郑州“落马”的刘峙弄出来同他相提并论、并肩齐驱,也太过分了吧!他呷口茶水,压下一腔怒气,说:“中原大军分割使用,将来必败无疑。此一问题关系重大,容考虑一下再说。” 不料,蒋介石不等白崇禧“考虑”,将人事调动方案公布于世。 白崇禧气血沖头,拍案大骂,携同夫人不辞而别,跑到上海新买的公馆里去了。 蒋介石本想不理睬这个桂系头目的“耍赖”,无奈时局紧张,正是用兵之时,且白崇禧立誓“汉贼不两立”;言行一致,“剿匪”之坚决有目共睹。此外,美国也有反响,司徒雷登打报告给马歇尔说:“白崇禧被解除了国防部长的职务,大概是因为他在国大副总统选举中帮助了李宗仁。……蒋似乎怀疑‘桂系’阴谋反对他因此疏远了那些久经考验的忠实于他自己和国家利益的人。或者,至少是正在失去他们有效的合作。”因此,蒋介石面对白崇禧的“撂挑”不得不有所动,但他也不会因此而做更大的让步,只是耐着心派吴忠信到上海,劝白崇禧回南京接受新任命。 白崇禧不予理睬。 张群给蒋介石献策:“要搬白健生,有一个好说客——黄绍竑。” 黄绍竑字季宽,与白崇禧是“同窗”知己。此人不仅在桂系举足轻重,亦因足智多谋、交游广、朋友多,是军政名人。蒋介石曾下了不少功夫想要黄为己用,黄不即不离,超然自在。 端阳节那天,蒋介石借“庆贺端阳”为名,把黄绍竑请到官邸共进午餐,并破例抿了一小口酒。 餐毕,蒋介石说:“季宽先生,想请你到上海走一趟,劝劝健生兄以党国大计为重,快去武汉就职。” 第141页 “派人去劝过没有?” “去过。他仍坚持辞意,不去就职。眼下,戡乱正在进行,武汉地方最当重要。要他去,这全是党国的需要和将士的渴望,并无其它意思。你同健生交谊很深,他一定肯听你的话。” 当日,黄绍竑便飞抵上海。 见面,白崇禧依然有气:“是那个人派你来的吧,煞费心机!” 黄绍竑并不做解释,反问道:“你这几年在南京做官,过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有陈小鬼(指陈诚)从中捣蛋,我这个国防部长还能做出什么名堂来?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的,歷史教训不难復按。” 黄绍竑哑然失笑:“事到如今,你还对他们寄以希望吗?你这个‘小诸葛’,实在太不‘亮’了……” 白崇掉一愣,诧异地盯着黄绍竑、茫然不明所以。 黄绍竑说:“这场和共产党打的仗,打不下去唆。蒋介石这样指挥作战,非把手上的本钱全部赔光不可!健生兄啊!你这几年在南京,官做得是不小,却再大也不过是笼中鸟罢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而今,蒋介石放你出去,你还不赶快远走高飞?” 白崇禧若有所思,黄绍竑继续指点:“广西有几个军在华中,你趁早出去把它掌握起来。一旦时机成熟,你就可以在外面造成形势,迫蒋介石下台,让德邻(李宗仁)出来主政,倡导和谈,岂不一举而数善?” 世人只知白崇禧是“小诸葛”,殊不知黄绍讨比小诸葛还“亮”。白崇禧的怨气顿时化为乌有。 6月中旬,白崇禧回到南京,当月28日即走马上任。 在华中“剿总”成立的同时,蒋介石下命撤销了武汉行辕,华中真真地成了白崇禧的一统天下。 连日来,白崇禧心旷神怡,以为大可乘此崛起,独霸江南。他的战略布局是:用张轸部守点,张徐兵团做机动,陈明仁的第29军和地方部队做境内“清剿”。他得意地把此叫作“火力压倒火力,速度压倒速度,纵深突破纵深”。 昨天,情报系统报告:共军主力正在豫东大战,华中地区没有主要的部队,不会有大的军事行动。白崇禧又是一阵轻松,打算到他的辖境据点巡视一番,并和驻守襄樊的第15“绥靖区”司令康泽通了电话,告之7月2日乘飞机先到他那里。 小风携着啾啾鸟语,吹得白崇禧悠然如醉,飘飘浮浮半人梦中。 康泽的电报搅碎了白崇禧的梦境: 襄樊门户老河口被攻,共军来势勐烈,有五、六万 人之多。已组织力量反击,事态正在发展中。 白崇禧从凉椅上站起身:“胡扯!共军都在豫东打乱仗呢,他那里哪儿来的共军?五、六万,天上掉下来的?” 湖北 襄樊 1948年7月1日 康泽给白崇禧发去电报,自己对这突如其来的战事也难以置信。 他问情报处处长董益三:“攻打老河口的是什么部队?” 这几天,董益三天天接到的华中情报站的情报也是共军主力全部在豫东会战;转瞬,情报就变了“脸”,他亦被弄得晕头转向:“刘伯承的主力全部东调,投入豫东战场,不仅华中情报如此,就是国防部情报厅也是这么通报的。” 康泽质问:“那么老河口的情况怎么解释?” 副司令郭勛祺仗打得多些,插话说:“不要急,也许是小股流寇佯攻。董处长,你快叫老河口的谍报组再查!” 康泽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不再说话。这天的好兴致被彻底破坏了。 1948年7月1日是康泽44岁生日。豫东打得不可开交,开封丢了,区寿年危在旦夕,他本不想大摆寿宴,唯恐传出去,蒋介石拿他出气。但部下不肯放过这个捧场的机会,于是别出新裁,搞了个既风雅又遮人耳目的寿诞庆贺。 这天一早,汽车、滑竿准备齐全,大小官员、卫士队簇拥着康泽出城而去。在古亭山泉备下丰盛的宴席,举行别具一格的生日野餐。还带了行军床,以备康泽酒后养神。 山泉叮咚,风清草鲜,好不惬意。素喜附庸风雅的康泽站在虎头山下,观赏东晋《汉晋春秋》作者——习凿齿祠堂,兴致极好。野餐之后,醉卧古亭行军床,康译本想诌几句即兴诗,不料触动了44年人生之弦,思绪如烬蝶纷飞。 回眸人生,蒋介石可谓他的知遇恩师。当年黄埔毕业,蒋介石送他到莫斯科中山大学深造。回国后,他把莫斯科中山大学左派学生的活动及名单一併密报蒋介石。此种特务才干大受蒋介石嘉许,从此蒋就把他留在身边,搞保卫,做侍从官,后又专事特务、党务,成了“復兴社”核心人物,是着名的“十三太保”中的一员。 復兴社的使命即反共和为蒋介石排除异己。其组织成员遍及国民党党、政、军及文教部门,军队中所有政训人员都是復兴社分子。康泽的权力之大,可以想见。抗战开始,蒋介石为遮人耳目,将国民党内的秘密组派、復兴社等合併起来,成立了公开的组织——三青团。蒋介石自兼团长,康泽就任掌握实权的组织处处长,并达七年之久。这期间,蒋介石对康泽言听计从,康泽成了国民党内红极一时的人物。直到1946年,蒋介石要提高蒋经国在国民党内的领导地位,命其取代了康泽的三青团组织处处长职务,以派康泽到美国“考察”青年工作为名将其闲置起来。 第142页 康泽的心冷了些日子,不料回国不久又受重用。 他确实想不到能当上这个15“绥靖区”司令官。蒋介石的许多得力干将,戎马一生的黄埔1、2期生也才是兵团司令、“绥靖区”司令,更多的还是军长、师长。而他康泽黄埔3期生,除了干特务、党务外,从未做过正规军的师、团长。平步青云,委以司令官,蒋介石算对得起他了。 上任前蒋介石召见康泽:“襄阳地处要冲,向来是兵家必争之战略要点,是保卫武汉、四川的重镇,所以派你去。” “我知道此去责任重大。” “你同中共斗争多年,反共有经验。绥靖一方,军事、政治斗争一併进行,发扬你之长处。” 康泽明白,这是要他加强特务统治:“校长放心,地方治安我会注意的。只是……那里靠近豫西,刘邓、陈赓的部队都在向那里靠,不知襄樊地区的兵力够不够?” “这个……这个,那里有三个川军旅……我准备把65师、85师、203师,还可考虑20师,也交给你指挥。这些兵力足够对付那一带的共军了。” 四个整编师加三个川军旅,相当于五个军的兵力。康泽心里踏实了。 蒋介石又道:“那个地方四省交界,不要弄成个几不管。” “现有的区域是湖北西北的三个专区,别的地方要管也管不了。” “你这个绥靖区,可以划大一点嘛。现在你管的是襄阳、随枣、郧阳三个专区。去了以后,先管起来。搞好了,把河南宛西一只角、四川城口、万源地区、陕西安康地区、汉中地区也划给你。条件成熟后,可以成立一个省嘛。这对绥靖西南门户,是很有好处的。” 蒋介石如此信任,康泽激动不已,眼里闪着泪,倏地起立:“校长,学生蒙知遇之恩,一定竭尽全力,报孝党国!” “坐下、坐下。”蒋介石很高兴。 康泽刚坐下,又站起:“校长,此去襄阳,我要把那里搞成一个三民主义的政治模范区,挺进豫西,解决刘邓、、陈赓!” 召见之后,康泽开始忧虑:蒋介石说的四个师尚是画饼;他在军统局经营半生,没有带过兵,没有正规部队做本钱;襄阳现有的川军两个旅也与他从无歷史关系,恐怕难以听调遣。前思后谋,遂保荐川军出身的郭勛祺做他的副司令,以便通过郭来掌握川军旅。到底是搞特务出身,他还点名要了军统通讯处副处长董益三,做他的情报处长。 年初,康泽到了武汉。 凡事三思、再思的康泽要先了解清楚襄阳的情况才去就任。 康泽发现情况不很妙:那三个旅一个驻樊城,一个驻老河口,有一个还在河南。共军的野战部队和控制区的地方部队经常在豫鄂交界处活动,襄樊一日数扰,极不安宁。 康泽在武汉住了一个多月,蒋介石答应给他的几个师仍没能调来。此时中原正酝酿着大战。第65师在河南商丘作战;第85师是武汉行营直接指挥的机动部队,不能调;第20师在平汉南段作战,打得正激烈。本来兵力就不够应付,目前襄樊一带又无战事,当然不能调他们来这里“闲置”。国防部说得有道理,康泽只好做罢。但蒋介石还是出面,将第85师的第23旅调往襄阳,作为保驾康泽的“御林军”。 康泽虽不痛快,但蒋介石许诺:一旦襄阳出现战事,会及时派兵去援。再不好说什么了。在国民党上层混了这许多年,他深知内情:无论嫡系、杂牌,要想当官,特别是当大官,都得自己拉队伍。有了军队,蒋介石就会给你封官,没了部队就没了一切。因此军事集团之间为了吞併别人的军队,什么事都做得出。现在他康泽一下子要把几个整编师统到自己翼下,这无异于剜别人的肉,谈何容易?还是客观一些,先着手把已经到手的几个旅掌握起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再说。 3月初,康泽登上一架运输机,从武汉机场起飞,到襄阳就任。 飞机向西北方向飞去。江汉大地清晰地展现在机翼下,康泽的心情渐渐开朗起来。当飞至襄樊上空的时候,康泽传令飞机绕空一周。 飞机降低了高度,康泽把目光投向舷窗下。很快,他就人神了。襄阳的地理位置在中国的版图上实属少见。它从东到北再到西北,紧紧被浩瀚的汉水包围着,樊城在北岸与其隔江相望,成了理想的桥头堡。它的南面和西南与城紧密相接的是羊祜山、凤凰山、虎头山等几乎成等边三角形的几个高地,地形险要,可瞰制全城,控制城南和城西的道路。虎头山沿城西向北梯次而下,又有琵琶山、真武山几个绵亘的山头,像一只粗壮的胳膊从南到西把襄阳抱了个结结实实。襄阳城就坐落在这一条水带和一只胳膊的当中。汉水自不易渡,几座山头又彼此唿应,实在是天赐一处易守难攻的险地。 康泽兴奋起来。他是读过几本书的。《史记》载:“襄阳,上流门户,北通汝路,西带秦蜀,南遮湖广,东瞰关越。欲退守江左,则襄阳不如建邺,欲图进中原,则建邺不如襄阳。如御流寇,则建邺、襄阳乃左右臂也。” 这座歷史名城乃古战场久争之地。战国伍子胥点将练兵,东汉孙坚跨江击刘表,三国关羽水淹七军,皆在此处。那脍炙人口的“三顾茅芦”故事就发生在城西卧龙岗下的隆中。宋朝忠良岳飞也在此大败金兵。明末李闯王率军起义出师湖广,曾在此建都称王…… 第143页 如今,这块争夺拼杀了三朝五代的襄樊成了他康泽的属地。想到此,康泽浓眉舒展了。在南京当官儿到底是虚位,现在有兵有权有地有钱,据守襄阳,独霸一方,虽不能称王,又与古之王侯何异?多少天来,这位无兵司令第一次开怀畅笑。 到了襄阳,康泽先察看城廓。那四周城墙高三丈余,墙上雉垛处处,城墙顶宽二丈余,城门厚重,铁皮封包。北门汉水天然屏障,东、南、西均有宽两支、深一丈的护城壕环绕。康泽连声称赞:“有山有水有坚城,共军来五个纵队也休想攻下这铁打的襄阳。” 随即部署了全区的防务:以战斗力较强的第163旅驻防襄阳西北的门户老河口;以第164旅驻守樊城;以第104旅防守襄阳,以第23旅的教导队、宪兵连、新成立的特务营等保护司令部。 康泽即命令加紧构筑工事。羊祜山、虎头山、十字架山等制高点都构筑了大量碉堡、地堡、交通沟,并在交通要道、火力死角及广阔地带密布地雷,构成能相互支援的坚固防御体系…… 44年的人生歷程虽然阴气森森,却有独特风光。44岁生日虽身处山城,但至尊至上,自有一番天马行空之超然。直到下午3时许,康泽才打道而归。 襄阳不人,司令官的生日自然是件了不起的大事,消息不翼而飞。于是当地的文武官员、乡绅富贾都来庆寿了。康泽顾不得“老头子”龙颜如何,下令大摆酒筵,又邀来樊城的名角儿唱堂会。 高潮之时,女优为司令官轻抒水袖,吟颂“万寿”。二处的一个参谋匆匆而人,耳语报告董益三:共军正攻老河口,来势很勐。 董益三愣住,顾不得煞风景,硬着头皮向康泽报告。为了稳定司令官的情绪,他谎说已通知做处理了。 康泽先是未听明白似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继尔点点头。面上虽还保持着镇静,内里却已经慌了神儿。坚持了一会儿,让堂会草草收场。 康泽慌慌张张到了司令部,副司令郭勛祺和情报处、作战处处长都已在等候。问明了情况,虽然难以置信,但还是对董益三说:“赶快,赶快报告给自总司令,请他暂时不要来!” 康泽在等老河口谍报组的详细报告,司令部内外悄无声息,无人敢大声说话和走动。 傍晚,报告到来: (1)战斗很剧烈,双方的伤亡都很大,不是佯攻 的性质。(2)共军的口音多属晋南豫北一带。(3)服 装有黑色和灰色两种。(4)武器装备比较好。 郭勛祺说:“依报告判断,攻老河口的部队必是一支野战部队。” 董益三说:“真是奇怪了。说他不是野战军,仗不会打这么勐。说他是吧,也不可理解,突然之间,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作战处处长胡学照面色惨白:“这股共军来歷不明,战斗力又很强,我看还是谨慎为好!” 康泽看看郭勛祺:“副司令,你看怎么办?” 郭勛祺说:“我看他们是沖襄阳来的,不如把163旅撤到襄阳来,一可减少伤亡,二则加强襄阳的防守。” 康泽点点头:“就这样,下命163旅沿汉水南岸向襄阳撤退。” 第163旅从老河口撤出,向襄阳急退。不料半路上突然杀出一支共军,第163旅惊魂不定,仓促应付,部队即被打得七零八落。 康泽重令第163旅回到襄阳“固守”,但第163旅旅长怕孤从拼光了,番号被吊销,收拢部队后不惜冒抗命之罪,向沙市方向逃窜,一去不再復返。 湖北 襄樊 1948年7月7日 烈日炎炎。万山顶上怪石嶙峋,半人高的灌木遍山丛生。八、、九个身穿灰、黑两种军装的人在这里站了两个多小时。八里之外就是襄阳城。 一个眼睛不大、身材不高、壮似小钢炮的人放下手中的望远镜,问左右:“襄阳城有些什么远射程炮和重炮?” “除八二迫击炮,威力最大的就是八门化学迫击炮了。” “嗯,没有远程炮,这就好!”他甩了一把脸上的汗,又问:“敌人大山上的重机枪火力,能不能封锁住我们东西进攻道路?” “几个主阵地上的火力都被下面的小山挡着,不能直接封锁我们的进攻道路。对进攻道路威胁最大的是琵琶山、真武山、文壁峰。” 他笑着勐击掌:“哈哈……现在康泽算落到我们手里了!” 他是王近山,38岁,刘邓大军第6纵队司令员。这位迟迟出场的人物是个叱咤风云的战将,豫北战役时负了重伤,伤愈后才又重新回到他的指挥位子。站在他身旁的是第6纵队第16旅旅长尤太忠、第17旅旅长李德生、第18旅旅长肖永银,着黑色军装的是桐柏军区司令员王宏坤、陕南军区的第12旅旅长。 豫东会战正激烈,突然冒出一支攻襄阳的队伍,这是刘伯承“棋局”中早就埋下的一枚棋子。 6月初,宛东战役刚结束三天,刘伯承召开纵队领导会议。大家以为司令员要作宛东战役总结,不料一开头他却道:“我们中原区的任务是将战争引向蒋管区,利用敌人的人力、物力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并把这个区域变成为向东、向南、向西进攻的基地。中原局势形同一盘大棋,敌我双方大军云集,旗鼓相对。但是这盘棋也不是好走的,牵一髮而动全身,一着走错,全盘皆输。中原有三山四水,我们依託三山逐鹿中原,把四河变成我们的内河。黄河、淮河已经变成内河。下一步,背靠武当山向东南发展。汉水流域是古战场,我们要将汉水变成我们的内河。在刘峙、白崇禧、张治中集团联合防线上,汉水区是其最大弱点。此地既可渡江,亦能入川,巳是敌人之接合部,无法弥补。下一个战役即向襄樊、老河口行动,先侦察情况,看准后突然捕捉守敌围歼之!” 第144页 6月13日,中野下达老河口、襄阳战役的作战命令,计划以第2、4纵队组成西兵团,以第6纵队和桐柏军区主力组成南兵团,由桐柏军区司令员王宏坤统一指挥,于6月下旬向老河口、襄樊发起进攻。这时,华野粟兵团发起了豫东战役。刘邓从战略全局出发,下命令暂缓老襄战役,速率第1、2、3、4纵队赴平汉路箝制敌人援军。但是,独独把第6纵队留在唐河地区待命。 刘伯承及新到任的陈毅率部阻敌,第6纵队司令员王近山心急如焚。大敌当前,为何单单将他们闲置一边?他连电请战,要求拉部队上前线。 刘伯承回电:“好好休息。” 中野第6纵队能征善战,越黄河,打定陶,巧端大营集.苦战羊山,激战汝河,战功赫赫。在国民党国防部的档案里有如下记载: 刘伯承匪部6纵队,司令员王近山,政委杜义 德。下辖三个旅:16旅旅长尤大忠。17旅旅长李德 生,18旅旅长肖永银。该纵,长于攻坚,指挥及纪律 均佳。匪称之为主力纵队。 这个情报相当准确,不但摸清了指挥官的名字,连部队的特点也掌握了。不过,第6纵队其实是一支年轻的部队,1945年11月才组建。正由于新,刘邓才抓得多、抓得紧,所以部队的素质、战斗作风提高得极快。晋冀鲁豫解放区的《人民日报》曾发表《向六纵学习》的社论,这是全区部队中唯一获此荣誉的部队。 第6纵队司令员王近山绰号“王疯子”。他15岁参加红军,每次战斗总是往前跑,直到当上了纵队司令员,还改不了这脾气,以至每次打仗总有六、七个警卫员跟着他,一见他性子来了,就把他往后拖。他的“烧铺草”精神全军闻名:一有硬骨头就抢着“啃”,上来就是破釜沉舟的架势,他日“烧铺草”,即全豁出去了。久而久之,连毛泽东也知道了他这个“王疯子”,戏滤地称赞:“这个‘王疯子’,疯得有水平呢。” 刘邓十分钟爱这位战将,他们把他和他的部队留在后方“休整”,当然是要派用场的——6月底,睢杞打得最激烈的时候,汉水地区敌人无力顾及,刘邓就把目光对准了襄樊。 邓小平说:“这局棋,我们要出奇制胜。华野主力在豫东激战,中野主力在平汉线牵着南线敌人兵团,6纵正好出‘边车’袭取襄阳。” 刘伯承说:“是时候了,就出‘边车’!” 随即中野指挥部命令王近山、王宏坤发起襄樊战役。 第6纵队虽是中野的“拳头”部队,但刚从大别山出来不久,人员、武器损耗很大,各旅又留下一个团在大别山坚持斗争,全纵只有六个团,连重武器也没有。刘邓提出他们的担心。 王近山表态:“今天立下军令状,我6纵坚决打!打得剩一个旅我当旅长,剩一个团我当团长,剩一个连我当连长!” 王近山真要被刘伯承的“引而不发”憋“疯”了。” “王疯子”并不是草莽之辈。接受任务后,他和王宏坤详尽地分析了敌我,精密地运筹之后,于7月2日拿下老河口;7月4日,桐柏3分区部队包围了汉水北岸樊城,其余各部沿汉水南岸逼进襄阳,战役完成了第一阶段。7月6日,第二阶段开始。 打襄阳,刘邓均有指示。 刘伯承说:“要多用点辩证法。在一定条件下,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最重要。拿下这一点,全盘就得胜了。选择何处下手,要靠自己用脑判断了。” 邓小平说:“打襄阳要纵观全局,通盘计划,像割肉一样;先割哪块,后割哪块。割肥的,还是割瘦的,心中要有数。” 从万山看地形回来,王近山就眼不离地图了。一个将领假若要想在一幕伟大的战争戏剧中充任成功的演员,那么他的第一个要务就是审慎地研究体战的场地,这样他就可能看清敌我双方在形势上的优劣利害。 两天后,王近山请来了王宏坤和他的几个旅长。他说:“我要破破例,撇开大山,从山下走廊直捣西门,攻破襄阳!” 王宏坤倒吸了口气,未语。歷史上打襄阳都是先夺山后攻城——襄阳的天然地形是稳当的攻城之道。 李德生说:“会不会遇到敌人城内外部队的夹击?” 王近山:“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敌人固守依仗的是什么?山。他们正是想用这些山和我们拼消耗、拖时间。再攻山,正中他们下怀。而如果我们撇开山,直接攻城,正如勐虎掏心,敌人猝不及防,大山的火力又够不着我攻城部队。如果下山更不可怕,脱离了工事,不到两个团的兵力,收拾他很容易。” 王宏坤:“刚才我觉得有些冒险,王司令员这么一说,还是很有道理的。” 旅长们对司令员的分析很感兴趣。 这几位旅长都是王近山自己选中的,个个既有胆量又有灵气。经司令员点拨,他们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思路。 肖永银说:“刘司令员指示我们多用辩证法,说在一定的条件下,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最重要的。从襄阳城防看,主攻西门符合这个道理。” 王近山笑了:“英雄所见略同,我计划正是主攻西门。” 第145页 李德生说:“攻西门一定要破三关:琵琶山、真武山、西关外的铁佛寺。” “好,刀噼三关!李德生,这个任务就交给你门旅了。” 尤太忠见司令员考虑得相当成熟,连斩关的部队都定了,忙道:“我们16旅的任务呢?” “有你打的。噼开三关后,分兵两路,从东、西门直破襄阳,迫敌放弃大山。王(宏坤)司令员,请桐柏独立团和陕南的12旅仍继续攻击凤凰山、文壁峰,造成我继续攻山的假象,牵制迷惑敌人,以收出敌不意、攻其不备之效果。” 中野指挥部接到王近山“撇山打城,主攻西门”的作战方案报告,很是赞赏。 刘伯承满脸是笑:“襄阳已在我掌中了!这个王近山,真机灵!” 陈毅用扇子敲打着桌子,说:“这个‘王疯子’,还是下险棋的高手嘛!” 邓小平对部属要求严格,不轻易表扬人,特别是对纵队一级的干部,但此时也道:“王近山有两个难得:一是别人叫苦的硬仗,他能主动要求去打,这是勇;二是打硬仗有讲究,这是谋,二者兼得。” 中野当即回电王近山:“完全同意作战方案,睢杞已告大捷,白崇禧主力被钳制在周家口一线;对南阳王凌云,已派2纵队前往监视和阻击,10天内援军保证到不了襄阳,后顾之忧可完全解除,望按计划加紧攻击。” 王近山接命即动,战斗布置如下: 第门旅一部攻占琵琶山、真武山,集中主力于西门实施主要突破;第18旅待命插入东关,钳击敌人;第16旅为预备队;陕南第12旅和桐柏3分区部队继续佯攻南高地,迷惑、牵制敌人。 王近山命令部队:襄樊战役不获全胜决不罢休,不完成三项任务不算全胜。这三项是:第一,抓万名俘虏;第二,缴获化学炮;第三,活捉康泽。 湖北 襄樊 1948年7月9日-14日 太阳的余辉收尽,月亮还未升起,四门山炮开始攻琵琶山。 琵琶山不太高,山上两个高大的碉堡如同一对蟹钳耸立山头,兇恶地踞阻在西关走廊的通道上。浓烈的烟雾中,先锋队用铡刀砍开了岩壁前的铁丝网。 李德生的阵地指挥所一再靠前,冲锋的命令刚下达,王近山的电话就追来了:“快!快!进攻要勐,不顾一切!深思熟虑是战斗前的事,现在要不顾一切冲上去!在敌人的火力下停止就是死亡,要叫部队像疯子一样,突然压服敌人!” 3营的战士真像疯了一般,团长苟在合和部队一起沖,如勐虎下山。燃起了一堆堆篝火,这是战事进展的标志信号。王近山举着望远镜——刚开始时桔红的信号还在山脚下,25分钟后到了山腰,不到一个小时“桔红”上了山顶。 琵琶山拿下来了,激烈的争夺战付出的代价也不小,第49团团长苟在合牺牲了。战士的刺九上跳着仇恨,把山头上的顽敌全挑死了。 在第17旅攻琵琶山的同时,陕南2旅、桐柏3分区以攻击和夜摸的战术,先后控制了凤凰山及铁帽山阵地。 康泽正顾着西,一看南面又失去两处山头,慌了。南山一丢,危及全城,于是又调兵加强南山。 这正中王近山下怀。西面兵力一减轻,攻城部队立即对准了真武山。 康泽顾此失彼,乱了思维。他的本事本来就不在指挥打仗上,这时只觉得脑袋越来越大,越来越沉,忙集合了大大小小的头目研究对策。 副参谋长易谦主张出击,老等着挨打怎么行?作战处处长胡学熙坚持只能防守,出击等于白白送命!两个人各持己见,越吵越凶。 郭勛祺倒是稳得住,反来復去一句话:“坚守据点,不准退!” 吵嚷了半天,对策没拿出来,徒增加了康泽的烦躁:“别吵了!还是向南京、武汉报告,请求速来援军救襄阳。” 于是又引来新的争吵: 董益三坚持说共军攻城部队一共有五个旅,万人左右。胡学熙说董益三的情报不可靠,攻城部队至少有5、6万。 董益三火了:“你这是谎报军情!” 胡学熙冷笑:“好,好。我谎报,我言过其实!你把敌情报得如此少,上面给你增派援兵吗?报告为了什么?如果不拨援军,情况这样紧急,董处长,你拿出个良策来吧。” 董益三是情报处处长,他当然要考虑自己的利益:“多报要有根据。不然,上面查下来,我这个情报处长可不负这个责任!” 康泽自然希望多报,这样可以一举三得:一可以请求多派援军解围;二则既然敌众我寡,如果侥倖打退敌军,可居大功;三嘛,即便打了败仗,城不能守,不属无能亦属无罪。 康泽不动声色,挥挥手:“好了。让我考虑一下,报告由我来吧。” 众人离去后,康泽把胡学熙报的攻城部队又提高了些数字,急电蒋介石、白崇禧。 白崇禧一直为自己地盘内有康泽这么个特务头子很不受用,接电后本不想理睬,但想到如果康泽被歼,共军占了襄阳,恰如后院失火,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遂按不怨气,电令康泽:“当即放弃樊城,秘密集中,全力固守襄阳待援。已令7师等部取道来援,因调兵需要时间,务须固守到7月22日。” 第146页 李德生率部噼开了第一关,又噼第二关。 真武山高且陡,明碉暗堡一层又一层。山下有河环绕,名曰檀溪。当年刘备逃离襄阳,跨水而过,说的就是这檀溪。 此山距城二里,攻城的队伍一发起进攻,康泽即令化学炮向真武山轰击。 黄磷弹爆破后产生的二氧化磷滚滚沸沸。顷刻间,攻城的部队窒息晕倒一片。后续部队用湿毛巾勒住鼻、嘴,又往上攻。满山的酸枣树扎破了脚板。头顶上敌机又来助战,投弹扫射。但是,仅用了20多分钟,部队就攻上山头,摧毁了30多个碉堡,占领了真武山。 真武山号称“襄阳城的一把锁”。砸开了这把锁,西门外擂鼓台的工事裸露无遗。据守在此据点的马团长顶不住,逃进西门。 康泽闻讯,摔了电话。 丢掉擂鼓台,共军很快就会兵临城下。据守南关的部队也在唿喊顶不住。如果部撤下来,还得了? 康泽不得不杀鸡给猴看了。 但是康泽自己不拿这把刀,没有自己的嫡系部队,他不敢。可是他擅长阴谋—— 胡学熙带着马团长来到司令部,说康泽要拿他是问。进了门,只有郭勛祺副司令一人在。 郭一副忧虑万端的样子,对马说:“啊呀!你呀你呀,怎么把擂鼓台给丢了?康司令官发大脾气,要严办!他刚出去,一定要把你押起来呢。怎么办?” 胡学熙帮腔道:“康司令官的脾气我们是清楚的,别看他平时话不多,脾气一发,令出必行!这事要请副司令官想个办法才好。” 躲在里屋的康泽焦急地等待马的反响。 马团长连声哀求:“副、副司令官,我全仰仗您啦!您无论如何得救救老部下啊……” 郭勛祺着急地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子,看马面色苍白、冷汗四流,才住了脚,道:“办法倒是有,不知马团长能不能办到。” “副司令官,您为我指活路,我咋能不走呢?您快说吧!” “好。我问你,敢不敢回去,把擂鼓台夺回来?” “这……” 胡学熙说:“康司令一回来,你可就……” “妈的!我把擂鼓台夺回来!反正怎么都是死!” 郭勛祺拍拍马的肩膀:“马团长果然是条汉子!立功赎罪,有种!” 这齣戏演得很成功,但是擂鼓台不但没夺回来,连马团长也被共军“收”走了。 第门旅进攻的目标对准了铁佛寺。 这是第三关,也是最难噼的一关。李德生带着参谋长到前沿观察,但见西门上的敌人成犄角之势,两处火力形成密不透风的交叉火网。若要硬攻,伤亡无疑太大。当下决定暂缓攻打铁佛寺,部队从地面转人地下隐蔽作业,昼伏夜出,挖交通沟接近城关。 王近山又巧施一小计:令肖永银率第18旅隐蔽北进,突然兵临东关护城堤,建立攻城基地。这样城西、城北、城西就都有了攻城的解放军,给康泽一个“迷魂阵”,判断不清解放军攻城的主攻点在何处。 白崇禧这小诸葛也被王近山迷惑了。他派出飞机侦察,又汇集各方情报,急电康泽:“根据……判断,匪向我阵地西南面攻击困难,损失重大,将转用部队向我东面攻击。除饬空军轰炸浮桥外,希注意加强城东南面之工事及守备。” 康泽判定攻城部队不会再从西面进攻,急把600o多人的预备队调往南门,以防中断了唯一可以与南山据点联繫的通路。 李德生大喜,即率部从地面、地下双路进攻,一举拿下了铁佛寺,扫清西关障碍,噼开了第三关, 康泽再无法维持这发发可危的局面,又向“校长”告急。 蒋介石正为豫东会战的惨败气恼,康泽的告急又增加了他的忧心。全国战场无一处不成颓势,他寝食不安,心急如焚,弄不明白共军何以日益强大,发展如此迅勐。面对如潮如涌的态势,他有三怕:一怕共军进关;二怕共军过江;三怕共军人川。而襄阳要冲既可渡江,亦能人川,此战略基地决不能再出意外。 蒋介石一面调集南北大军急援,一面给康泽发了一封长长的电报安抚: 康司令官: 11日电悉。南北两方援军最迟于20日前赶到襄 阳,中正负责督促,勿念。至于电中所述匪部装备与战 况,以余判断,认为危险期已将过。匪逼至襄阳外围各 据点,激战恶斗已达数昼夜。匪部攻势之损失,将比我 军伤之更大。而且对方作战皆无后方,弹药之接济,照 屡次战役之经验,匪部弹药绝不能持续三日至五日时 间。尤其各种炮弹之补充会更为缺乏。在过去数日之激 战,其枪炮攻势虽甚兇勐,但其炮弹必因争夺外围山地 消耗将尽。何况山炮之威力,并不能轰破我坚固城墙 耶!故此次如我决心退守城内,集中全力防御匪部来之 办法,则必能击退匪部,确保安全;有时且可乘机转为 攻势,歼灭疲乏之残匪;何况有我空军昼夜前来助战, 非匪之所能及也。惟此全视主将之智勇与决心而定。歷 来革命苦战之役,当军民惊慌失措之际,独赖元帅指挥 第147页 若定,则过一时期必转危为安,一般军民亦不知其所以 然也。吾弟经过此番风浪,渡过此一难关,以后不惟胆 识可以因之大为长进,而且立名成业亦起于此也。只要 信赖余言,坚忍镇定,匪虽兇横,其如何乎。弟以为如 何? 中正手启13日 蒋介石电中所指南北两方援军,其北路即张轸所率的第18军、第28、10、85师。他们接到蒋介石侧援襄阳的命令,行动倒是不慢。但刘伯承早已料到蒋会有此举,而以主力部队将张轸部阻于上蔡、商水地区,连平汉线都不能过,更不用想接近襄阳了。南路援军即白崇禧派出的第7、20师。这两个师驻扎确山.若遵蒋介石今“应取捷径,昼夜兼程”,七天即可到达襄阳。但白崇禧不这么认为。刘伯承用兵“诡谲”,一路上定会设下无数关卡、陷阱。所以他决定不让他的第7师冒此风险,而是“以迂为直”,绕道而行,取国军控制区为行军路线,以防刘伯承“围点打援”。 康泽读了蒋介石那封长电,顿时思路清醒广不少。他考虑,反正共军已围住了东关、西关,南山再守也没什么大作用,即按蒋介石“集中全力退守城内”之电令,于7月14日下午将南山守军全部撤进城内,紧闭四门,固守待援。 他并不知他翘首以待的援军一路被阻动弹不得,一路还在绕着远道走。 大势已成。 刘伯承高兴地说:“战役关键已过,下面该起网捉鱼了!” 中野指挥部命令:襄阳攻城部队于7月15日20时30分对襄阳发起总攻。破城歼敌,一定要获全胜!战法上,攻城的指导思想是集中绝对优势的兵力,钳形突击。重点在西了]。 湖北 襄阳 1948年7月15日-16日 王近山部署:第6纵队于西门实施主要突破;陕南第12旅、桐柏军区第28旅分别从东北角和东南角攻城;各部汇合地点为杨家祠堂康泽司令部。 王近山把纵队的三个旅全集中于西门外纵深线上。全纵队共有山炮、战防炮、迫击炮共22门,也全用于西门。22门炮加上27挺重机枪编为四个火队,再配上三路纵队的重兵,可谓无坚不摧了。 刀噼“三关”的第17旅旅长李德生担任破城指挥员。他带着副旅长一直深入到最前沿,详尽地观察之后,将敌人城上的地堡、炮楼、火力点绘成平面图,编上号码,再根据攻击目标及自己部队的火器性能—一分工对号;一个周密、有条不紊的作战方案出来了。 王近山摸着没有鬍子的下巴,笑了:“哈!你这个李德生,挺科学的嘛!” 生着阔阔脸膛的李德生此时三十刚出头,他愣愣地回答:“刘邓的兵嘛!” 此话很中肯。无论是王近山,还是李德生,他们的部署、战法都体现了勇、勐、准,是典型的刘邓部队战斗作风。 炎炎盛夏,城外严严密密围着重兵,襄阳城内三个旅猬集一团。 坐镇杨家词堂指挥部的康泽晚饭喝了半斤老白干,大汗淋淋,却令卫兵紧闭门窗。 康泽在给“校长”的復电中表示:“职当仰作座训,坚忍镇定,团结军民,严明赏罚,誓以不成功便成仁之决心,期达固守待援之使命。”他时时期盼援军顷刻到来。越盼越心焦,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难道真要等到“校长”来电中所说的“最迟”之日7月20日?据现在的情形看,襄阳城又怎能坚守到20日? 门开了,胡学熙轻手轻脚走进来。 “钧座,城外静得很。” 康泽不语。 胡学熙怕司令官热出毛病,伸手欲推窗。 康泽喝住:“不开!” 他转身又要去掌灯。 康泽又是一声:“不点!” 胡学熙正不知所措,郭勛祺走进来。胖子怕热,进门也要开窗,胡学熙指指康泽,连连摆手。 郭勛祺走近康泽:“司令官,城外没有动静,不妙啊!” 跟在郭勛祺后面进来的副参谋长易谦说:“会不会是共军今晚要攻城?” 话音刚落,屋里所有人只觉得头懵地一下,似乎屋顶、四壁都向他们拢来。就是在此瞬间,大炮齐鸣,震天砸地。 易谦惊恐地喊:“真的攻城了!” 郭勛祺对着窗外沖天的火光,骂道:“妈的老子还没见过这种阵势,疯了!” 胡学熙说:“上当了!共匪攻的还是西门。” 巨大的轰鸣吞没了一切声音。 康泽指着胡学熙,嘴唇龛动。胡学熙走到他跟前,伏身下去。 “快!快问问西门怎么样!” 胡学熙摆摆手,凑到他耳边说:“啥也听不见,等炮火减点儿势头再问吧。” 窗棂“咯咯”作响,地面“籁籁”震颤,幽暗的室内被炮火照得时尔雪亮,时尔桔红。炮火一直持续了20多分钟,接着是激烈的机枪声。 胡学熙终于要通了西城守军的电话。城防仍在,只是形势很紧。 康泽看看郭勛祺,口气很婉转:“郭副司令,你看我们两个,哪个到西城看看去?” “当然,当然是我。” 郭勛祺带着胡学熙出了司令部,走到十字路口,听到不远处有枪声,一惊,忙同西城联繫,说是西城门被打开了一个小口,进来一部分共军,人不多,几十个。 第148页 郭勛祺命令:“组织力量,拼死堵住!进城的共军一个也不能让跑掉,全部消灭!” 胡学熙问:“郭副司令,还到前面去吗?” “再往前走走吧。西门一攻破就全完了!” 康泽在司令部等消息,见跌跌撞撞跑进一个人。此人一见康泽,浑身筛糠,嚎陶大哭:“报告司令官,我该死!该死!我把炮丢了,我的炮全丢了呀!他们的人不知从哪里来的……” 化学炮连连长的报告如五雷击顶,一下子把康泽击蒙了。这可是康泽对付攻城共军的一张王牌。没有化学炮,这怎么得了?康泽立刻命令易谦:“赶快!赶快派人夺回来,一定要夺回来,快,赶快!” 派什么人?只剩下一个特务营了。那也得去,化学炮是康泽的命根子。 特务营奉命而去,此去非但化学炮没有夺回来,连特务营也给“搭”进去了。 郭勛祺、胡学熙仓仓皇皇回到司令部。 “西门完了。”郭勛祺似乎用尽了平生的力气,瘫坐在椅子上。 胡学熙用电话联繫南城,开始说顶不住了;再联繫,电话已经中断。 除了司令部范围,外面的一切情况都不明了。 康泽让卫士掌灯,用颤抖的手指拟了急电,分发蒋介石、顾祝同、白崇禧: 襄阳已陷,我已尽最大努力,现仍集中最后力量固 守核心工事,待援! 康泽心灰意冷:援!援!援!都说来援,谁派的援兵都没到,再求再催又有什么用?他冷笑一声,把刚拟好的电文稿伸向烛苗。 郭勛祺一把夺了过来,让人赶快发出。 听着一阵松一阵紧的枪声,几个人都明白即将到来的结局。 郭勛祺说:“我到碉楼去指挥!” 他提着枪走了。碉楼自然是最安全的去处。他打仗到底比康泽有“经验”,知道什么时候该到什么地方去。 易谦水性好,能口噙一根长麦杆儿在水中潜游。襄阳大势已去,为了保命,他准备趁乱熘出城。但出司令部时,却很有一番临危不惧的“大将”气度,对康泽说:“司令官,不要着急,我到外面去查一查。” 不知康泽听到没有,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风光了几十年,康泽没想到要栽倒在这个偏僻的小城。就自己这一身血债,落入共军手里,必死无疑。他打了个寒战,勐地站起来,头一沉,趔趄了几步。胡学熙连忙扶住,命令卫士:“快扶司令官回去休息。” “不!我去坑道。” 司令部所在地是一所四周不接民房的旧式祠堂,四个角筑有十分坚固的两层碉楼,大院中心筑有更坚固的三层主碉楼。司令官、副司令官的住室与中心碉楼有坑道相通。康泽认为这秘密坑道最安全,所以要进坑道。临走,还吩咐卫士给他找一顶钢盔。 到了午夜,城东南方向连续升起红色信号弹,弹头闪着耀眼的光,弧线正指中心碉楼。胡学熙立即要通了郭勛祺的电话:“副座!共军有信号指示。怕是要开始攻司令部了,您快来指挥防守吧!” “深更半夜指挥什么?等天亮再说吧。” 胡学熙急了,知道找司令官也无用,又不能就这么束手待毙,跑来跑去,热汗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弄了两辆十轮大卡车,下令朝油箱射击,汽油着火,两辆十轮卡车喷起熊熊烈焰,照亮了幽幽的夜空。保卫司令部核心工事的部队借着火光照明壮胆,拼命地组织反扑。 襄阳城四门全部突破。第6纵队接到刘邓指示:“康泽只能活捉,不能抬来,要活的!” 中央军委得到突破襄阳的报告,专电告:“战斗中注意搜集敌之密件,对二局工作甚有用。” 王近山对旅长们说:“康泽是国民党的中央常委,大特务头子。从他这里得到的情报、密电、密码,格外有价值。要活捉康泽;康泽司令部内所有的资料,一张纸片也不能漏掉!” 7月16日晨,主攻康泽司令部的第18旅第54团实施迫击炮、火箭炮轰击。碉楼上的守敌倚仗着坚固的防御设施,顽强抵;杭,使进攻的步兵几次未能冲上去。 正面进攻不利,纵队的山炮也拖不进城,无法摧毁坚固的围墙工事。第54团参谋长张伯英带着几个连长,围着这个矩形的核心据点动脑筋…… 天刚亮,一夜未合眼的作战处处长胡学熙就死叫活叫地把郭勛祺请出来。郭勛祺有早晨用凉水洗脚的习惯,此时也顾不上了。 胡学熙说:‘哦刚才到碉楼顶层看了,城墙、城内几个据点都挂上了自被单,我们彻底完了,就剩下这巴掌大的一块啦……” 郭勛祺未接话茬,走到司令部正厅门前,对守卫司令部的部队喊道:“兄弟们!我们的援兵马上就到了,凡是拿起枪保卫司令部的,一律重赏关金券10万元。” 抬来了一大箱新印的关金券。当众开箱。开始还点数,发到后来索兴让大家随便拿了。 康泽戴着钢盔从坑道走出来,很反感地蹙着眉头,径直走进正厅内。 来了两封电报。一封是蒋介石的: 吾弟未经过大仗,这次在襄阳同优势敌人作战,可 磨练胆识。 第149页 康泽随手烧了电报,望着灰烬苦笑。 另一封电报是白崇禧的: 兄等坚决忠贞,至深感佩。……正督促空军日夜支 援。陆军7师、20师日夜兼程驰援,中巧(18)日可 进至宜城以北地区,务盼督率坚守。只要最后有数个据 点在我手中,即襄阳并未失陷,只等达成光荣任务矣。 务饬在房顶院墙脚多开枪眼,加厚其上面之掩盖,多设 掩蔽部……以利坚守为要。 “屁话!” 康泽大骂,“嚓嚓”几下子把电报撕得粉碎。 炮火已经蹿到院子里了。 康泽起身往门外走,与几个卫士撞了个满怀。 卫士报告:“司令官!共匪已经……” 康泽一声不吭,夺门朝坑道跑去。 攻击的炮火开始还不太激烈,一会儿就铺天盖地了。 炮声间歇,四面八方都有共军喊话。 顽抗的士兵的精神被彻底瓦解。整个司令部都在动摇,军心完全崩溃。第三处一科长摔下帽子,大喊:“我们要投降我们不能为他们送命!他妈的,他们发财,在南京享福,我们为的什么?” 一唿百应,几百人随着喊:“我们要投降!我们不打了!” 有人喊:“董处长去见司令官!” 众人用四川话应:“要得!要得!” 董益三和胡学熙一前一后走进坑道。康泽头顶钢盔,盘着双腿,老僧般席地打坐。他看到董益三、胡学熙,动也不动。 胡学熙后退一步。董益三也被司令官这种样子弄得心里毛毛的,但还是硬着头皮,俯下身,在康泽耳边低声道:“外边的攻势已经开始,我们的官兵从昨天到现在没有吃饭、没有睡觉,机枪子弹都打光了,几支步枪是抵不住的。大家要求放下武器投降,推我们作代表报告司令官,请您决定。司令官看怎么办?” 康泽未抬眼皮:“你们跟副司令官说去。” 董、胡急忙奔至碉楼,还未开口,郭勛祺先道:“你们不要说,我知道。援军马上就到,要兄弟们坚持,坚持就有办法。” 话音刚落,院子里就有人喊:“共军进院子啦!”“不打了!投降!投降!” 三人拔腿即跑。刚钻进司令部,郭勛祺、董益三就被蜂涌而人的解放军活捉了。 一批批放下武器的敌兵举着手走出碉楼、坑道,就是没有康泽。 第54团团长急了:“必须抓到康泽,抓不到这个特务头子,就不算完全胜利。找!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到!” 司令部各隐蔽处、坑道里里外外搜了好几遍,还是没有找到康泽。 “再搜!没有活的,也该有个尸首!” 第6纵队打扫战场的部队又开始寻找康泽。战士们的口袋里都有一张康泽的油印画像。 副教导员覃秉仁想了个办法:寻找认识康泽的俘虏。他问到一个长得很清秀的青年士兵:“你认识康泽吧?” “我……” “你是干什么的?” “我……我是康泽的卫士。” “你不要怕,带我们抓康泽去。” 这个卫士叫傅起戎,他战战兢兢地带着搜索小分队来到通向各碉堡的地道口,说:“可能就在这几条坑道里。” 坑道阴湿、狭窄,小分队用一支五节电池的大电筒照明,找了三个来回,还是没有发现康泽。 “翻尸体!” 又搜。 坑道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具具尸体。 翻到一个通往碉楼的拐角处,发现有个暗洞。战士们用刺刀挑开挡在洞口的尸体,正要往里挑,一支满是血污的胳膊突然伸起来一一他的双腿上横压着一具死尸,嵴背下枕着一具死尸,这是一个藏在死尸堆里的活人。 傅起戎走近,惊叫“哎呀”,拔腿就跑。 覃秉仁抓住傅:“他是谁?” 傅起戎浑身哆嗦:“我……我不敢见他……他就是……就是康泽!” 战士们把这具“活尸”抬出坑道。 康泽上身穿着绿衬衫,下着短裤权,光着一只脚,浑身上下涂满了尸体上的血污。他一动不动,推也不动。 “再装死狗,老子用刺刀捅你!”一战士喊。 康泽睁开眼,慢慢爬起来。 看他那一身血污、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覃秉仁让人端来一盆水,让他洗。康泽一见水,端起盆子就喝。 一代枭雄,如此收场。 7月16日,襄阳战役结束。 邓小平说:“襄樊战役的胜利,其政治意义不亚于军事价值。” 中野对参战部队的表现甚为满意。尤其是王近山和他指挥的第6纵队积极求战,勇担重任,大智大勇,对战役全胜起了重要的主导作用。 刘伯承说:襄阳战役“极似打篮球,双方互相牵制,以一人乘机钻隙投篮”。 7月23日,中共中央发来贺电: 庆祝你们在樊城战役中歼敌两万余人。解放襄阳、 樊城、老河口等七座城市,并活捉蒋法西斯特务头子康 第150页 泽的伟大胜利。这一汉水中游的胜利,紧接着开封、睢 杞两大胜利之后,对于中原战局的开展帮助甚大。尤其 是活捉康泽更给全国青年受三青团特务迫害者以极大的 兴奋。尚望继续努力,为彻底解放中原而战。 襄樊战役之后,华野发起济南战役,使华东、华北、中原三大战略区连成一片。中野、华野两大主力完全控制了中原和华东战场的主动权。国民党已经完全丧失了进攻能力,逐步以徐州、武汉为中心,收缩为刘峙、白崇禧两个集团。 至此,中原逐鹿,鹿死谁手已见分晓。 紧张、激烈、辉煌的中原会战影响之深远,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这样说:它是即将开始的规模更大的战略决战一一淮海战役的序幕和一次成功的实战演练。 毛泽东兴奋地打着手势,左手握拳,夹着菸捲的右手从左拳上划过去越过拳峰:“解放战争好比爬山,现在我们已经越过山坳,爬过山顶,最吃力的阶段已经过去,战争形势的新转折已经到来了!” 大势中原大势中原尾 声 南京 1948年8月7日 中原会战的失败震动了南京的国民政府。军界中,稍微敏感一点的将领都惶惶然,感觉到了那逼人而至的不祥预兆。 8月初,蒋介石主持召开“三年来戡乱检讨会”。 这是一次大型的军事检讨会,国民党军界高级将领何应钦、顾祝同,白崇禧、林蔚、汤恩伯、杜聿明、黄百韬,以及海、空军总司令、联勤总司令和国防部高级官员共120余人参加了会议。 8月3日上午9时,会议在南京国防部大礼堂正式开始。蒋介石身着戎装,胸前佩挂国民党最高勋章一一青天白日勋章和杜鲁门赠他的一枚勋章,表情肃穆。 他举目环视大厅里上百位他的将领,目光里涌动着一种复杂的情感狂涛,良久,开始致开幕词: “过去三年来剿匪军事,我全体官兵牺牲奋斗,固然有若干成就,但就整个局势而言,则我们已无可讳言的是处处受制,着着失败,到今天不仅使得全国人民的心理动摇、军队将领的信心丧失、士气低落,而且中外人士对我们国军的讽刺诬衊,令人实难以忍受。自从总理领导革命以来,决没有经过这样危险的时代,也从来没有遭遇这样的耻辱。诚然,我本人应负主要责任。但是国军将领萎靡不前,没有克敌制胜的旺盛精神,以致上面的任何战略战术,都失去作用,都不生效力,也是一个原因。你们各级指挥员万万不可有失败主义、悲观情绪。现在我们无论海陆空军,交通运输,以及政治经济社会各方面的力量,哪一样不是超过共匪若干倍?共匪有哪一样够得上与我们相比?我们为什么要动摇信心,自甘失败呢?我个人蒙受如此的奇耻大辱,我仍然要百折不回,继续奋斗,毫不灰心,毫不气馁。 “本来抗战胜利后,我个人的事业就可告一段落。但是我担心你们搞不过共产党,不是共产党的对手,会生活不下去,没有饭吃。为使党内同志和广大官兵能有生存权利,我才被迫勉强带领大家干。谁知我军许多将领信心不足,作战屡次失败,很不争气,使我非常为难…… “但我既已负起责任,我就一定为党内同志及官兵生存而奋斗到底,望大家不要辜负我的期望,发愤图强,努力奋斗!” 一片掌声。有些人眼睛湿润,被总裁发自肺腑的悲凉激愤深深感动。 第二天,国防部部长何应钦作军事形势报告。谈到兵员、武器的损失情况,尽管遮遮掩掩,而且亦不准确,他也不得不承认:“两年来,我军损失兵员共300余万人,步枪100万支,轻重机枪7万挺,山炮、野炮、重炮1000余门,迫击炮、小炮15000余门,还有大批坦克、汽车、通讯器材和各种弹药无数。” 军事检讨会如同医生会诊,不如实摆明“病情”即达不到对症下药的目的。然而,当何应钦坦率地也是第一次把国军失败的真实情况公之于众时,诸将领瞠目结舌,心弦颤动。 讨论时有人说:“共产党在江西时,只有那样一点力量,打了10年都解决不了。现在他们发展成为这样大的力量,我们遭到如此重大损失,这个仗还怎么再打下去?” 在座的人嘆气摇头,把蒋介石前一天鼓的那点劲儿一下子又泄光了。 蒋介石的开幕词也并非人人为之感动。他把两年来军事失利的原因归咎于前方各将领贪污腐化、贪生怕死、指挥无能,而对于统帅部在指挥上的失误则虚晃一枪,不做检讨,这就不能不引起一些将领的反感。 白崇禧在大会上做长篇发言:“时至今日,我们应有勇气承认在勘乱战争中遭到的一连串的失利,而不能自欺欺人,讳败为胜。此数月来,吾人受到重大挫折的有宜川一战,胡宗南的刘戡部五个师全部被歼。其次是洛阳一战,邱行湘被俘;豫东一战,区寿年兵团的六个师和黄百韬兵团一部9万余人全部损失;老襄樊一战,康泽被俘,战略要城襄阳丢失。回顾抗日战后剿共军事开始的时候,我们实力以5:1的绝对优势超过共军。何以不到两年,战略上的主动就从政府方面转到共军手中?吾人必须虚心检讨自己的缺点,自上而下彻底改正,勘乱前途,庶其有豸!” 第151页 接着,白崇禧又提出六条“戡乱”建议,其中有一条是专门对着蒋介石来的。他愤愤地说:“统帅部应尊重各级指挥系统的权力,上级不能超级指挥,下级不应越级报告与请求!” 全场掌声大作,热烈拥护。 蒋介石微笑着,也拍了两下手,回到官邸就大骂白崇禧“居心叵测”。 这天,蒋介石又看到了第93军军长盛家兴的书面发言。 盛家兴称:“共军军民一致,尊重人民利益,纪律严明,对我军情况明了,战术灵活巧妙,战斗力强,牺牲精神旺盛。国军应效法共军,不妨碍人民利益,争取民众,才不会成为聋子、瞎子。要效仿共军经济公开,爱惜士卒,纪律严明,才能提高士气;要学共军加强侦察,灵活运用战略战术,坚决进攻,军官冲锋在前才能提高战斗力……” 蒋介石勃然大怒:“娘希匹!搞这种东西纯粹是长他人志气!这个盛家兴,他在精神上早已成了共匪的俘虏!” 他又质问大会秘书处:“这种东西,怎么不加研究就印发了?简直不动脑筋,不负责任!” 蒋介石在这种时候开这种会议,旨在给将领们打气,使其振作精神,以期挽回败局。白崇禧转移目标,盛家兴又大长共军威风,自然他要动怒。以后几天,他给会议定了调子,不许再出现“偏颇”。 检讨会不真正检讨弊端还有什么意思?其实任何弊端都如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在那里,在座诸将领谁都看得见,而且这些弊端人人有份儿,又人人受其害。蒋介石欲以“补药”医治自身,他应该明白这个“身体”已经病人膏盲,任何“泻药”、“补药”均已无补了。 在黄百韬报告了豫东战役经过后,蒋介石训话说:“我认为共产党阴险暴戾,深刻精到,机警疑忌,严密笃实,并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懂辩证法。你们以后对辩证法要好好研究,才能对付他们。这次我发一本辩证法给你们,希望你们回去认真研究。” 果然一人发了一本“辩证法”,是黑格尔的书。 盛家兴发牢骚:“说我的精神已成俘虏,他一会儿让我们学共产党交党费,一会儿号召我们学辩证法,又做何解释?” 时任国防部第三厅厅长的郭汝瑰说:“想学也没学对。共产党学的是唯物辩证法,老头子发给咱们的只有‘辩证’,没有‘唯物’。” 大家窃笑。 会议期间,郭汝瑰把一本共产党东北野战军印的《目前的战略问题》附在文件后面呈递给蒋介石。蒋介石不知道这本小册子是毛泽东《中国革命战争战略问题》和《论持久战》的节选本,阅过感到“很高明”,遂批上“印发”二字,作为大会学习材料。 与会者中有人读过毛泽东的那两本书,翻开发给的《目前的战略问题》,目瞪口呆,惊愕地窃语:“简直成了毛泽东主义的学习大会了。” 大会后期主要是研究对付共产党的策略。会务组把对付策略编成对答形式的册子,下发各小组讨论、学习。这些策略都未经缜密深人的研究,仅凭参谋们的意想逐条写几句话即是。如: “打破以农村包围城市。” 对策答案:“把农民争取过来。” 如此滑稽,令人耻笑。有的人在此条上批语:“如果能把农民争取过来,仗不用打就胜了,战争也根本不会发生了。” 如此这般,会议至8月7日结束。 蒋介石在闭幕词中极力号召将领们“发扬国民革命精神”,“我们奋斗之目标在于如何打破困难,如何消灭敌人,如何完成建立三民主义新中国之使命!如果不向这个方向去做,而仍如过去一样因循苟且,令不行禁不止,胜不庆败不救,腐败堕落甘于暴弃,即便没有敌人我们也将遭遇天然的淘汰”。 蒋介石深为国军将领三年来被俘之多、气节之短而倍感耻辱,他鼓励将领们“成仁”:“我军将领应该坚毅果敢,杀敌立功,倘若不幸失败,就应光荣地‘成仁’。被俘是最可耻的事,与其生而屏,不如死而荣!” 蒋介石此时不会想到,这是他在大陆召开的最后一次全面的军事会议。 河南宝丰 皂角树村 1948年8月24日 一辆美国吉普车停在大皂角树下,等候邓小平上路。 月光很好,沉睡的村子静静地沐浴在水一般的月色里,只有中野指挥部的这座院落里还亮着灯。 刘伯承、邓小平、陈毅的身影投射在窗棂白纸上,从外面望去,三人挨得很近,似三座连绵的山峰。 邓小平将到西柏坡参加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临行前他们做了彻夜长谈。直到三星落尽,东方泛白,三人才走出房门。 一声高亢的鸡鸣像一声领唱,引发了村子里此起彼伏的啼鸣。 陈毅:“好雄壮的大合唱!” 刘伯承抬头望了望黎明的天空,未语。 邓小平随口吟道:“雄鸡一唱,东方即白,征程漫漫,任重道远!” 陈毅:“小平同志也有诗兴喽?同志哥儿,等革命胜利了,我们组织个诗社好不好?” 邓小平:“一言为定。” 第152页 刘伯承:“小平此一去回来,必然带个‘大动作’。” 陈毅:“看样子,我们很快就要喝到长江水了!” 三人握别。 吉普车在曦光中渐渐远去。 刘伯承、陈毅还站在皂角树下。晨风阵阵,撩动着他们的衣襟。 太阳在东边露出了脸,中原大地又是一个晴朗的天。 决定中国前途和命运的辽渖、平津、淮海三大战役即将开始。 1992年8月于南京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