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牌保卫战》 第1页 [军事小说] 《石牌保卫战》作者:杜鸿【完结】 第一章 引子 时间:6月初。 地点:柳林子战场。 001引子 1943年5月底,柳林子战场,晨光大亮。野风拂面,峰火狼烟,乱石丛生,半部正在燃烧的《孙子兵法》冒着烟,躺在乱石丛里。古筝〈十面埋伏〉响起来。高桥正努力伸手去抓,巫师在夜里跳动的影像和眼前的《孙子兵法》在高桥脑子里交替闪现。一双脚缓缓移进高桥的视线,阻断了他的手。一阵忧伤的民歌在韩大狗身后响起来: 三十齣门四十归, 无须出门有须回。 子在堂前不认父, 妻在房中问是谁…… 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轰然而来。 韩大狗让高桥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韩大狗发出这个命令时很粗暴。韩大狗要看着他脸上的那颗高高的红红的肉痣。韩大狗还要让他身后的亲人看看他脸上的那颗肉痣。韩大狗最想让他的妈妈在九泉之下看看那颗红红的肉痣。韩大狗这么想着,那颗粗暴的心,在一瞬间里变得沉静了许多。韩大狗心里清楚,这是他心中的仇恨,正在迴光返照。 韩大狗从肖亚中手里,拿过高桥那把长长的刀。韩大狗把它扔在高桥的脚跟前。高桥的心前所未有地释然。就像一个始终背负着千斤重物的行者,到达了目的地,把重物御下之后的轻松。看到那把刀横在自己面前,高桥的脸上露出一丝外人不易觉察的笑意。那是一种心意满足的感觉。“回家啦!”高桥长吐一口气,双腿一併,深深地向韩大狗鞠了一个躬,单腿跪到那把又旧又老的军刀前。 高桥很轻易地就拿起那把他不知砍了多少人的军刀,插进自己的腹部。他这么做时,一切都显得很坦然,也没有一丝庄严或肃穆的感觉。那刀一进去,血就“滋滋”地往外冒。不同的是,那刀柄好像只有这回才是在真正杀人似的,被血洇染得很铺张。其时,高桥的整个动作过程,就如人们回家的举动一样普通。倒是那殷红的血,从那具生命逐渐消殒的肉体里散布出来,呛得肖亚中直皱眉头。 韩大狗想,这血气有种霉味。 韩大狗还想,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了的。 看着脸上长着那颗高高的红红的肉痣的高桥,慢慢变成一种苍白,韩大狗心里想,自己命中注定要杀死眼前这个日本人,不管你姓什么叫什么,因为你千里迢迢,而且无所事事地死杀了我的妈。中国人是不容许任何人动自己的妈一个指头的,每个杀人母亲的侩子手都没有好下场,更何况你杀了我的妈! 韩大狗看到鬼子高桥在等待死亡来临时,神志非常清醒。面对着韩大狗那双大眼睛,高桥流露出一种期待什么的神情。那种神情是对自己已经没有了丝毫信心的神情。韩大狗感觉到,高桥的神情告诉他,他早已置身在一艘滑向大海的船上了。 在海水激盪秀透影中。高桥和他的部队,在“哗哗”的脚步声中,向湖北进入。他们攻破武汉,在城墙上欢唿。他们攻破老河口,在平原的风里欢唿。他们攻下旦阳,攻下峡昌,一起将帽子抛向天空,高叫着欢唿着。在他们的欢唿声后面的天空中,有一只大鸟在盘旋。大鸟越来越多,似乎瀰漫住了整个天空。宽阔的海面上,一艘没有罗盘的船,在海上漂着。大鸟渐渐变成了海浪,高桥在海水的船上随波沉浮。高桥在船上随波逐流。船渐渐深沉没了。高桥落进海水里。在深海里,高桥四肢飘浮。 高桥的生命随着那艘大船,早已向大海的深处滑去。巨大的滑动力,让任何想拉住它的钢缆都无济于事。这时,高桥的神情还告诉他,他似乎更能深切地感受到,那托着他身体的海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亲切体贴。韩大狗明白,它们就是高桥的恐惧,就是高桥的死亡,就是高桥嚮往已久的归宿,就是高桥生命的归宿,也是高桥唯一的归宿。 韩大狗的眼睛,此时比任何时候都沉静得多。韩大狗用一种坦然而坚定的目光,望着眼前这个从肤色到长相和自己差别不大的日本兵。不同的是,他的脸上长着一颗红色的肉痣,不同的是,这颗肉痣杀了自己的母亲。韩大狗这个时候就是这么认为的。也就是这颗肉痣,把韩大狗坚定的目光,激起一层雨水一般的雾。 透过这层雾,韩大狗的脑子,进入了一种迷茫而清晰的状态。韩大狗感觉到一切似乎都刚刚发生在昨天。而从昨天到今天,自己和眼前这个日本人把位置交换了一下,就是这么一下,让韩大狗有着很从容的时间,来细细面对这个曾经让他仇恨的敌人,细细品味着从昨天到今天这段血腥的歷史。 昨天,真是一场恶梦呵。 002从那片雪白开始 面对生与死,日本军人高桥的心灵,在这个时候,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显得安宁。此时,存在于韩大狗面前的,只是一具真实的肉体,而他的灵魂,早已向人们所描绘的天堂或者地狱滑翔而去。高桥很平静。高桥不平静的,只是对盯着自己的这双眼睛的回忆。 第2页 高桥完全没有想到,在自己面对死亡的宁静里,他和他的对手的思绪,不知不觉地沾附在一起,就像两块不同极的磁石。 应当说,恐惧一开始就紧紧笼罩在日本军人高桥、和高桥所在的日本军队所有军人身上。精通占卜的日本士兵告诉他们,他们和他们效力的军队,从进入湖北,在武汉囤居时,就已经变成了一艘没有罗盘的船。他们深深地感觉到一种随波逐流的感觉。大和民族是个对海洋和海水有着深刻识别力的民族。他们世代蜗居在那个长长的小岛上,他们干什么事情都被这小小的海岛所困扰着,让他们放不开手脚。于是他们就憋了一肚子劲没处使。就和一个浑身是劲的小伙子驾着一只小船,看到一位老人气喘吁吁地驾着一艘大船一样,心理失去了平衡,便生了一肚子气,还生了抢劫大船的心。可是,一旦真正上了那大船,那小伙子才发觉,事情并非靠力气就能做好的。所以他便有了比在小船上更甚的恐惧感。 那是一种在深海里的感觉。 尤其是到了荆楚大地,到了这片把巫术传遍整个中国的土地上,他们更加感到激盪不安。 荆楚大地的夜色,巫术,一个神汉在浓郁的楚风中槓神。 高桥带着队伍,捣毁了跳神的场面。巫师疯狂地诅咒,高桥一枪击中了巫师。巫师抚着身上的血,然后抓进口里,一口喷在高桥的脸上。高桥像被灼痛了一般,捂着脸在地上打滚。他的同学木岛再给巫师补了一枪,巫师倒下去了。好一会儿,巫师突然跃起来,大叫着“我是九头鸟,我永远死了”,一下子把木岛死死搂住。木岛怎么也犟不脱……。 一切都是那么难以琢磨。一切又都是那么令他们心烦意乱。他们行进在这片近乎诡秘的泥土上,心里还怀念着东北那耿直的黑泥土,怀念那齐鲁大地上的粗犷雄风。在那儿,即使你一刀杀不死他们,可他们会挺直身板让你再补上若干刀。可是这儿的人就大不相同。就是你亲眼看着杀死了的人,说不定在什么时候,他们又会从地底下冒出来,让你感到他们像草的生命力一样旺盛,像蛇一样叵不可测,像游神一样,让你防不胜防。 就像深海里的水鬼。 即使他们在秘密训练基地学得了麻利的杀人技术和杀人勇气,即使他们比以往的杀戮更加卖力,即使他们的心思比以往动得更周密,即使他们的血也流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多。但是都遏制不住他们心底那生生不息的恐惧,像长江里的水一样,往他们心里不息奔流。 ………… 日本本土,秘密训练基地。在一片场子上,高桥和同学们非常麻利训练着杀人技术。面对一位妇女,三个同学上去,都不下手。高桥举着军刀狂叫着,一刀就把那位妇女杀掉了。血溅了他一身。高桥受到了教官的表扬。 ………… 几个中国老人和孩子立在海风中。在他们面前,站着持刀的高桥和同学。很久,没人敢动手。 高桥从学员中走了出来,拿起教官手里的刀,对准一个中国儿童的胸脯,连刺数十刀,直到把那个孩子刺成肉浆。高桥再次受到教官的赏识。 ………… 高桥在东北战场,施展了他们从基地里学到的杀人术。一幅幅杀人的叠影: 他从武汉一路英武地杀过来,一路让一柱又一柱红得发黑的血,从一具具黄色的躯体里喷出来,一路增添着日本兵高桥身上的豪气。 ………… 唯独此时,高桥宁静地面对眼前如炬的目光时,他的心才真正明白,他们从一开始,就被恐惧笼罩着的根源——— 那片雪白的场子,在日本军人高桥心中升起来时,也在中国军人韩大狗心里萦绕……… 第二章 水乡 时间:五年前的春天。 地点:太平溪伍婿庙,如同水乡油画。 003发芽的恐惧 韩大狗听着峡昌方向的炮声,不像他的爷爷那么害怕。 韩大狗看到,当那几架像乌鸦一样的飞机从头上刮过去的时候,爷爷的大摆裤裆里,涌出一团黑。然后,他看见那墨汁一样的东西先湿着了裤裆,再往下直滴,滴了一阵就淌起来。韩大狗还看见爷爷的两只麻杆儿腿直打哆嗦。韩大狗心想,爷爷就像只落了水的土燕子。韩大狗走到爷爷跟前,低下头把爷爷的裆很看了一会儿。韩大狗看完了,木木地看着爷爷。爷爷说: “看什么看,我在为你着吓。” 韩大狗说:“我还是根菜蕻子,不像你,七老八十的,看我,裆里连一点潮气都没有。” 爷爷把韩大狗的手拿过来,往他手心里吐了一点儿口水。口水在喷出爷爷的老口时,像一团雾。雾还喷到了韩大狗的脸上,让他觉得润滋滋的。爷爷是个滥眼瞎。爷爷还是个村长。爷爷可以说是个老村长了。韩大狗怕爷爷看不清,把手往上抬了抬。 爷爷说:“让我看看你的寿限。” 韩大狗说:“我还是根菜蕻子。要看,就看你自己的。” 第3页 爷爷说:“天上飞铁鸟,折人的寿哩。” 韩大狗说:“要看,你就快看。那不是铁鸟,那是过飞机。” “哎呀。”爷爷突然一声大叫,接着就嚎嚎起来。爷爷的老泪比三岁的小儿还快。爷爷的口水也跟了出来,鼻尖上那老不掉下来的一滴泉,被爷爷的手背唿地一下刮干净了,马上又是一滴,而且还是那么晶莹透亮。韩大狗说: “爷爷,你在哭什么?” “哎呀...”爷爷不回答他的话,哭声更大了。 韩大狗想笑。他绷紧了脸看着爷爷。韩大狗想,爷爷平时不爱哭的,他除了老想着问题,顶多爱说几句无事话,再没事就坐在门口,哼那些没完没了的山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张巴地哭过。就是爹被河水沖没了,妈被机枪扫死了,爷爷也没像今天这么用劲儿地哭过。就是刚才天上过飞机,爷爷也顶多只眯缝着眼儿在屋山头跑上跑下,一脸的大难当头劲儿,吓得尿了裤子,却也没像这样嚎。 韩大狗说:“爷爷,你哭什么嘛?” 爷爷说:“我的乖孙儿哩,我在哭你哩。” 韩大狗说:“爷爷,你真老脓肿了,我还是根菜蕻子哩。” 爷爷说:“你看看,你手上的寿线,这里横了条夺命纹!” 韩大狗顺着爷爷像老树枝的手指,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那儿确实横着一条黑纹。不过,那是他和望水芳在伍婿庙里玩划破的。 韩大狗说:“爷爷,那不是纹,那是庙里罗汉的枪刺划的,是伤。” 爷爷一听,脸上马上破啼为笑,说:“是伤?是伤就好,是伤就好。” 爷爷一边转身往屋里走,一边解开裤子,往里面塞草纸,还一边哼起了那首土山歌: 郎在高山薅高梁, 姐在河里洗衣裳。 薅一下高梁望一下姐, 洗一下衣裳望一下郎, 下下捶在石板上。 ....... 004东望娘 韩大狗听厌了爷爷的山歌。 韩大狗没事了,就爬到山包那棵柿子树上,看远处的风景。远处的春天还没来,黄土是黄的,红土也是黄的。等到了春天,它们就是绿的了。韩大狗喜欢春天的暖。春天的暖的就像妈的身体,把人身上弄得暖痒痒的。可是韩大狗的妈在去年冬天里死了。冬天里韩大狗的妈踩着雪地,还踩着清晨出门去。她出去是为猪找吃食。韩大狗的妈在雪地里踩出一路脚印。她穿着那件出嫁时做的红袄,那红袄哪怕旧得几乎没有了红色,可是走在雪地里的韩大狗的妈,还是那么美丽。她像一团火球,在雪地里燃烧。她走路的姿势也很特别。她的臀部在雪白和火红之间扭动。她的腰也扭动着,像一条麦蛇。她走着,她一点都没在意这雪地,也没在意她身上的红袄。她提着一个比她的腰要粗得多的大篓子,里面还残存了几片冬季生长的猪草。 韩大狗的妈走在雪地里,身体生动地扭动着,让人感到她身上每个部位都在颤动。随着这种颤动,天上传来一种轮船在峡江深处拉汽笛的声音。这种声音来自韩大狗的妈的头顶。她循着声音望去,天上一片蓝,无边无际的蓝。韩大狗的妈在冬天里从没见过这么蓝的天。声音就从下河里的天上传来。接着一只鸟越来越大,一种轰鸣声越来越大。白的雪和蓝的天,迷朦了韩大狗的妈的眼,她用手搭成凉棚,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天。 这时,韩大狗正在柿子树上。 他看见他的妈,像一枚鲜红的柿子立在雪地里。他妈那幅样子,让他有点不好意思。他很自然就想到他妈的身体。他妈从不厌烦他,睡觉时总是让他的手捂着她的乳房。而韩大狗不抓着他妈的乳房就睡不着觉。韩大狗一直跟着妈睡。爹在时,他爹还和他讨论过单独睡的话题,后来爹在河边捞浪渣子(长江发洪水时,江边居民到江里打捞冲下来的木料、柴禾等)被江水捲走了,就再也没人提这个话题了。韩大狗就一直跟着妈睡。韩大狗也一直抓着他妈的乳房。韩大狗就那么一直感受着他妈身上的暖。 韩大狗被他妈的姿势弄得不好意思。 他在心里想,自己都十六了,还跟着妈睡,不应该了。韩大狗准备晚上就对他妈说,自己一个人单独睡,离开妈那暖暖的身体。韩大狗知道妈会不习惯。有很多次,妈难受了就把韩大狗搂得紧紧的,搂得韩大狗喘不过气来。韩大狗从他妈身上感受到了不尽的母爱,那种母爱让他全身暖暖的。 韩大狗看见他的妈像一枚鲜红的柿子立在那雪地里。 他妈用手搭着凉棚,睁着那双大眼睛看天。天上那只银鸟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天上那只银鸟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大得把韩大狗的耳朵震得嗡嗡直响。柿子树枝被那只银鸟带来的风扯得疯狂地摇动。雪地上面那些松软的雪尘,被风颳得四处旋转游走,形成了一阵白雾。那只大鸟有一刻竟停在了韩大狗的妈的头上。风把韩大狗的妈的红棉袄掀翻,露出了里面白白的里子。韩大狗的妈的头髮被吹得像一蔸青菜。因为大风她扔掉了手中的篮子,篮子随即就被大风吹向韩大狗所在的柿子树下。韩大狗的妈用双手把眼睛捂住,嘴里开始像她曾经骂韩大狗的爹一样,骂道: 第4页 “要死的!” 韩大狗在隆隆的响声里,听到他妈的骂声。韩大狗还听到两个人叽哩哇啦的笑声。韩大狗抬头看那只大鸟,竟是一只铁鸟。铁鸟里还坐着两个人,把头伸在鸟肚子外面,朝着他妈笑。 韩大狗发现了这一点,就朝着他妈大声喊道: “妈,那铁鸟里有人。” “妈,那铁鸟里有人。” 韩大狗的妈听到喊声朝他望了一眼。那铁鸟里的人也朝韩大狗望了一眼。那铁鸟里的人朝韩大狗望的一眼里,有一股寒气。那铁鸟抖动了一下身子,一眨眼就离开了他妈的上空。那铁鸟径直朝韩大狗飞来。它开始抱着柿子树转圈,渐渐圈子越来越小,飞行速度越来越慢。韩大狗在他们从眼前划过的那一刻,看清了铁鸟里人的鬍鬚,看清了他们脸上的肌肉。离他最近的那位,脸上还有一颗红色的肉痣。韩大狗想,那望他一眼的寒光,肯定是这个有红痣的人发出的。就在韩大狗看那颗红痣的当口儿,铁鸟上的机枪响起来了。子弹顺着铁鸟飞行的圆圈,把雪地打出一道深深的圆槽。 韩大狗的妈这才意识到了危险。 她在一刻之间,变成了一只疯狂的母狗。她脱掉了身上那件红棉袄,拿在手上朝铁鸟挥舞着,大喊大叫: “狗杂种,朝我来!” 说着她就开始不停地跑动。她在跑动中,还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红棉袄。她身上除了棉袄,里面就只穿了一件红肚蔸儿。她那两只浑圆的肩膀,又白又红,她那两只白白的胳膊,和雪地融成一体。那两只韩大狗最熟悉的乳房,随着她的身体的起伏,生动地跳动着。韩大狗听到铁鸟里发出一阵狂笑。之后,铁鸟勐地脱离了原先的飞行轨道,朝他妈扑去。一梭子子弹在韩大狗的妈身后噼开了上十米的槽。而且,子弹没有停歇,像一条麦蛇一样,尾随着韩大狗的妈。韩大狗的妈跑着慌乱的步子,在雪地里转着圈子。她跑着跑着就是一跤。她就爬起来再跑,再跑又是一跤,她又爬起再跑。铁鸟也不急着追上她,只是让机枪的子弹变得稀疏一些。 韩大狗看着他妈跑。 韩大狗看着他妈生动地跑。接着他看着他妈用力地跑。接着他看着他妈拼命地跑。接着他看着他妈缓缓地跑。最后他看着他妈跑不动了,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那件红棉袄早不知扔到哪儿去了。他妈身上只剩下大口大口的气,大口大口地往出吐。韩大狗吓得不敢做声,也不敢动弹。那只铁鸟也像玩厌了,停止了往外放子弹,压低了身子,在韩大狗的妈身旁转了一圈,飞走了。 韩大狗的妈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当她发现自己身上只剩下一件红肚蔸儿时,便走到雪地中央去捡那件红棉袄。红棉袄躺在雪地里,像一盆暗暗的炭火。 她提起那件红棉袄,用力地拍着上面的雪。她身上的肉也跟着活了。当她正要把那件红棉袄往身上穿的时候,那只铁鸟突然出现在她前方的空中,两串鲜红的火舌,在韩大狗的妈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时,就窜进了她的身体。 韩大狗看见他妈的两只乳房被打成两个黑洞。 韩大狗的妈倒在雪地里。那两只黑洞,像井泉一样往外涌血,把雪地染红了一大片。韩大狗熘下柿子树,跑过去,跪在他妈的身边,抓起雪就往他妈那两只黑洞里塞。可血只是不停地汩汩地往外涌,把他妈的生命往整个雪地里舖张着。韩大狗一边堵一边说: “人哪来的这么多血呢?” 血把韩大狗也染红了。 韩大狗看着他妈的血往外涌,看着他妈渐渐变成一张苍白的纸,看着他妈的魂魄和肉体一点点地和雪融为一体。他吓得不知道怎么办了,就像一尊泥塑样,矗在他妈身旁,矗在雪地上。 005西望媳妇 韩大狗爬到山包那棵柿子树上,看远处的风景。 远处的春天还没有来。黄土是黄的,红土也是黄的。等到了春天,它们就是绿的了。想到那片寒冷的雪地,韩大狗身上的暖就退下了。 他就把目光往西望。 西边有一个人繫着他的魂。西边的那个人就是望水芳。望水芳今年十七岁。十七岁的望水芳天天独自在河里的草滩上放羊。韩大狗每次爬到柿子树上,往东边望他的妈,望好了,望得泪水出来了,就往西边望。往西边望可以把脸上的泪水望干,还可以从心里再望出一股子暖来,再望出一脸的笑来。 韩大狗最先望到的是那座庙。 韩大狗居住的这个村子大多数姓望。这座庙就是望姓的祖祠。这座庙就是划破韩大狗手板的伍婿庙。韩大狗听爷爷讲,爷爷也只和望姓的人家斗气时才讲这个故事。韩大狗的爷爷说,百家姓里,随你怎么翻,找不到姓望的。这九州大地,也只有西陵峡伍婿庙这块儿才有姓望的。爷爷说,姓望的之所以没能上百家姓,是因为他们本姓伍。爷爷说姓望的都是伍子胥的后。爷爷说,伍子胥从伍婿庙路过,与这里的一位滩姐好上了,就有了后。有了后,在伍子胥走出房门时,滩姐向他讨个名望。伍子胥立在了门口,久久没有出声。很久之后,他回过头来,向他的后望了一眼,便走了。那滩姐是个灵性之人。众人都在沮伤时,她却喜形于色。众人问她喜从何来,她说:“老爷回头一望,分明赐给孩子的姓就是望,他这是希望儿子将来有出息哩。”一番好口彩把个望姓一锤定音。后来,望姓人家就修了这祭伍子胥的庙。随着时间的久远,家族的隐私逐渐淡化,到了现如今,甚至成了一种光荣。唯独爷爷把人家先人的辫子抓住不放。爷爷抓住不放的举动就是讲望家姓氏的歷史。爷爷讲这个歷史时总是那么投入,那么认真,不许任何人打断他的话。爷爷每次讲完后,就捏一把鼻涕,骂一声姓望的短处,一副替人不耻的样子,完全没了平日里那幅老村长的威仪。 第5页 韩大狗爬到柿子树上看庙的时候,爷爷已经回屋里去了。一开始,韩大狗看着伍婿庙的神情还很迷茫。那迷茫的神情让韩大狗的看相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儿,全没了章法。韩大狗看着看着脸就生动起来。伍婿庙的山头,望水芳的羊出现在那片青草地上。那羊很安详地啃着草。它一根一根地啃着,时不时还抬起嘴头子,对那些草作些简单的挑选。 紧接着望水芳就出现在羊的身后。韩大狗虽然看不清她的辫子,但是韩大狗像看见了一样,知道她那长长的齐到臀部的辫子,一定是盘到了颈项上。她喜欢这样。韩大狗喜欢看望水芳的模样儿。韩大狗有时也想,如果按美女的标准来看她,她不一定就很美。可是韩大狗就喜欢她那模样儿。韩大狗觉得望水芳就像一泡水,特别是她到了夏天里,早上或是傍晚在河边放羊时,她往往只穿着一件水色的小格子布衫,那布衫和她的身体浑然地成为一体,那布衫的水袖也不长,让她的胳膊有很多露在外面。那布衫的下摆襟子也不长,有时她在暮色里跑动,河风就把她的衣摆掀起来,露出那如同膏脂的肚皮和肚脐眼儿。韩大狗就是在这一刻记住瞭望水芳的那种模样儿。韩大狗记住瞭望水芳的那种模样儿就怎么也忘不掉。忘不掉她,天长日久韩大狗想到她心里就有一阵暖。就像想起他的妈。有时,韩大狗爬到柿子树上看望水芳,看着看着,韩大狗就看到了他的妈。韩大狗的妈生动地走着路,还让身子和臀部生动地扭动着,还让胳膊生动地摆动着。这个时候,韩大狗看着望水芳也会让眼睛里涌满泪水。这个时候,韩大狗看着望水芳,爷爷韩振武站在山头,远远看着韩大狗,看着望水芳。然后爷爷就会走来说,那女子俊死了。爷爷还说,看那女子的后面,准能生养一大路娃子。爷爷还说,大狗子,就看你有没福气消受,你能消受就是福。说完爷爷就憨憨地笑。爷爷笑完之后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心事没想完,爷爷就突然高起嗓子喊出一串子山歌: 太阳一出万丈高, 照得姐儿浑身俏。 想得小哥巴门站, 想去想来想成对, 哥哥姐姐百年好, 百年鸳鸯好戏水, 天造地设前身配。 万事东风都俱备, 小哥哥呀,你还噘什么嘴…… 韩大狗不喜欢爷爷那种阴阳怪气的笑,也不喜欢他的山歌。 韩大狗就爱坐在柿子树丫上,呆呆地看着望水芳走来。直到望水芳和她的羊子走近了,韩大狗就熘下树,跑到望水芳跟前。望水芳就说:“大狗子,你先前在看什么,看得呆呆的。”韩大狗说:“我在看庙。”望水芳说:“看庙怎么会那么呆,你说你在看什么。”韩大狗说:“我在看你的羊子。”望水芳说:“不对,这羊子有什么看头,它只会自顾自地吃草。你老实说,你在看什么。”韩大狗说:“我们在庙里说的话,还算不算?”望水芳就开始咯咯地笑,笑好后就说:“谁在庙里说了话,庙里可是神说话的地方。”韩大狗说:“水芳,你又在神说,你说,你说的话可要算话的。” 望水芳说:“你是怎么啦?”望水芳看到了韩大狗眼里的泪水泡泡儿。就走过去给韩大狗揩眼睛。韩大狗用手扒开了她的手,一双眼睛直盯着望水芳。望水芳说:“你究竟怎么啦?”韩大狗说:“我爷爷一看我的手相就嚎起来。”望水芳说:“你信你爷爷?”韩大狗说:“我爷爷是村长哩。”望水芳说:“是村长就什么都信他?”韩大狗说:“我刚才又看见了我妈。” 望水芳怔住了。 韩大狗接着说:“我听爷爷说,镇上在招兵,招了兵好上前线,上了前线好杀东洋鬼子。他又得帮部队招兵了。”望水芳还怔着。韩大狗说:“我想去应招。我想杀那个射死我妈的东洋鬼子。”望水芳说:“你在瞎说,你到哪里去找那个东洋鬼子?”韩大狗说:“他可能就在峡昌。只要我上了前线,我一定会找着他。”望水芳说:“他是在飞机里射的你妈,你根本就认不出他来。”韩大狗说:“只要见了他,我一定认得他。”望水芳说:“你说这些,又和我有何相干?”韩大狗说:“要是我死了,我只求你一件事。”望水芳说:“你瞎说....什么事?”韩大狗说:“代我照顾爷爷。”望水芳又咯咯地笑起来。她笑完后说:“你像真要当兵去似的,不要说了,再说我就烦了。” 006效班超 韩大狗见望水芳这样,就什么也不说了。他车转身向自家的屋走去。韩大狗要去找爷爷。爷爷给韩大狗讲的镇上的事仿佛就在眼前。爷爷把镇上招兵的情景讲得韩大狗的血都沸腾了,韩大狗恨不得到镇上去亲眼看一看。 爷爷说,镇上的旗子一律写着保家卫国。镇上的旗子上还写着抗日到底。镇上的旗子到处都是。镇上的学生全部都上了街,一遍又一遍地唱着一首叫做《保家乡》的歌: 同胞们, 细听我来讲, 第6页 我们的东邻省有一个小东洋, 几十年来练兵马, 东洋称霸强, 一心要把中国亡。 有钱的出钱把家乡保, 要不然敌兵到, 烧杀无人道, 有钱也没处逃。 ..... 爷爷说,这边的歌像潮水正一浪一浪往上赶,那边的学生又唱起《从戎歌》: 乐从戎, 效班超。 绝大漠, 景飘摇, 发扬爱国共砺宝刀。 金瓯破, 强虏骄。 关河动, 朔风飘, 振兴中华责在吾曹。 曹操暮操乐陶陶! 三千强弩齐射潮! 好男儿, 莫辞劳, 铁骑夜渡辽。 ...... 爷爷说,学生娃不仅唱着歌,他们还演着《抗敌十问》呢。那细嫩嫩的娃娃,站在台上,一个一个地提问,下面潮涌着的人就一齐回答,震天地响亮。那娃问到伤心处,嗓子都哑了,声音都嘶了,可是,那娃仍然流着眼睛水,大声问道: “是谁杀死了我们的父母和兄弟姐妹?” 下面齐答:“日本鬼子!” “是谁侵占了我国的东北、北平、天津、上海、南京、武汉?” 下面齐答:“日本鬼子!” “是谁烧我房屋,炸我家园,奸我姊妹,食我血肉?” 下面齐答:“日本鬼子!” 问到这里,台上台下,又一齐唱起了激昂的歌: 向前走, 别后退, 牺牲已到最后关头, 同胞被屠杀, 土地被强占, 我们再也不能忍受! 亡国的条件决不能接受! 中国的领土一寸也不能失守! 拿我们的血和肉,去拼掉敌人的头………… 爷爷最后说:“欺老不欺少,连三岁的娃娃都在喊打,那东洋鬼子就是铁打的,怕也背不住。” 韩大狗想着爷爷的话,走到了爷爷的房门口。爷爷是个年老体衰的村长,可爷爷不做事时,爷爷就是个滥眼瞎。爷爷刚才被飞机吓着了,就上了床迷朦着眼在睡觉。爷爷听到韩大狗的脚步声就说:“大狗子,你的脚步怎么掉了阳气。” 韩大狗理也没理爷爷。韩大狗想,爷爷的无事话一辈子也理不清的。韩大狗就倚着爷爷的门停下了脚步。爷爷说:“大狗子,你今天有点改常(反常)。”韩大狗说:“爷爷你才改常。”爷爷说:“大狗子,你心里肯定装着事情。”韩大狗说:“我要去当兵打东洋鬼子。” 爷爷从床上跳了下来。爷爷一步就窜到了韩大狗的面前。爷爷一把抱住韩大狗说:“我就只你这么个亲人了,你要是在战场上死了,我连灵牌子都没人端了!” 爷爷说着老泪就来了。不过爷爷这次没像原先那么放声大嚎。韩大狗就怕爷爷放声大嚎。韩大狗看着爷爷的滥眼瞎想,要是爷爷像早上那么大嚎,他肯定会不再想去当兵了。他一定会在爷爷的嚎声里屈服。可是爷爷没有像早上样大声地嚎。这就更加坚定了韩大狗去当兵的信心。 韩大狗想,爷爷骨头里也想着让我去当兵哩,爷爷还是我们村子里的老村长,我明天就去当兵。爷爷终于又说话了。爷爷说:“你没听说过?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 韩大狗说:“你上次还说,镇上学生唱的是好铁要打钉,好男要当兵。”爷爷说:“你走了,我干脆死了算了。”韩大狗说:“我已经给水芳说好,让她照顾你。我把那个东洋鬼子杀了,就回来给你端灵牌子。”爷爷说:“我这个村长虽然不中用了,老了,可想保下你还是绰绰有余哩。”韩大狗又说:“我把那个东洋鬼子杀了,就回来给你端灵牌子。” 007朝着上游走 肖亚中摸不着日头是在东边还是在西边。 肖亚中摸不着日头是在东边还是在西边,是因为他已经饿得没有一丝力气再跑了。肖亚中想,就是有长官拿把盒子炮顶在他的脑袋上,他也不想再动弹一头髮丝大的距离。肖亚中从天没亮就在迈着两条脚奔跑。他顺着峡昌东门那段土墙头,朝着长江流来的方向跑。他晓得只有跑过了南津关,跑过了天柱山,跑过了连沱,跑过了乐天溪才会抵达安全一点儿的地方。也只有到了那时,他才会成为一名真正的逃兵。 肖亚中乐意当一名逃兵。肖亚中乐意当一名逃兵,是因为他怕一种在战场上最不该怕的东西。肖亚中怕血。肖亚中有晕血症。只不过肖亚中自己不知道这种症状叫晕血症。肖亚中除了见到自己的血不晕以外,其他任何人、任何动物的血都让他无所适从。肖亚中一见到别人的血就头晕脑胀,五脏六肺就翻江倒海。在峡昌的城防上,肖亚中看见身边有人身上的血一冒,立即有一股血水喷到了他的身上。肖亚中就像中了弹一样,从城墙上掉了下来。不远处攻城的东洋鬼子以为肖亚中不过是他们杀掉的难以数计的中国兵里面的一个。他们甚至把肖亚中掉在城墙脚下的那一声深刻的挫钝声,当成了一种美妙的音乐欣赏了。肖亚中在昏睡了一天一夜之后,又让生命悠悠地回到他的体内。当他发现自己可以实现梦昧已久的愿望当一名逃兵时,他一时竟新鲜得和河边刚刚绽开苞蕾的桃花一样。肖亚中在一刻钟里又变成了最生动的生命。他抄起两条腿,认准了四川那个方向,就一直不停地跑起来。他一口气跑到天亮。天亮后他身后的枪声、炮声像炒苞米花儿似的,天上被那炮火的光映得通亮。一些没有准头的弹头不时往他身上落。路上行走了几十里没有一点人烟。整个世界仿佛就只有他一个人在行走,孤独地行走。 第7页 肖亚中一直朝西边跑。 他跑过了南津关,跑过了天柱山,跑过了连沱,跑过了乐天溪。肖亚中跑得天昏地暗,精疲力竭。有好几次,肖亚中终于看到前面有了一个人影。他昏昏沉沉地往前追。眼看要追上了,人影忽地一下就不见了。肖亚中正在纳闷,那个人影又出现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肖亚中又抄起两腿勐追。这时候,西陵峡的峡谷里,刚麻麻儿黑。肖亚中在麻麻黑的天色里抄起两腿勐追前面的人影子。也许正是这种追逐让他暂时忘记了浑身的疲劳。就这样,每当他要追上那个影子的时候,那个影子就忽地一下子不见了。有一次,肖亚中甚至看清了那个影子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妇女。 当肖亚中被那个影子带着,走到伍婿庙的时候,他就怎么也迈不开脚步了。 几年后,在打退了鬼子一次疯狂的进攻之后,在战壕里休息时,肖亚中把这个怪事讲给韩大狗听。韩大狗听了后说: “那人一定是我妈。” 肖亚中躺在伍婿庙的地上,心想,就是长官拿把枪点在他的头上,他也不再动个一丝一毫。肖亚中这时候想,干什么以后也不干逃兵这个活儿了。想想今天一整天的经歷,肖亚中甚至想,他宁愿在战场上去看血,宁愿浑身发那种晕血症,也不当这种逃兵了。可是话说回来,也正是那晕血症,让他当上了一名并不幸福的逃兵。 肖亚中躺在地上想,以后干什么都行,就是别当逃兵。 肖亚中一路上之所以拼命追逐那个行踪不定的影子,就是因为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就像他以前天天在家里教书一样,在那种大忙季节,学生都回家帮忙去了,他一觉睡到日头几丈高了才起来,走进学堂的院子里,肖亚中感到局促不安,感到孤独,感到和这块土地上生活的所有人格格不入。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他的晕血症犯了。晕血症犯了使他栽下墙头,栽到了当一名逃兵的路上。所以肖亚中拼命地追赶那个影子。当肖亚中躺在伍婿庙的墙角上时,他一点也不感到幸福。哪怕在这之前的大清早,他是多么想当一名飘浮不定的逃兵。 肖亚中躺在伍婿庙的墙角上,喘了一阵子气之后,眼睛才能够看清了日头。肖亚中看清日头之后,才发觉天上早就没了日头,天只是黑得还看得见树的影子。肖亚中这时就觉得,他的胃也变得和外面的天空一样地黑,一样地空,似乎里面爬满了一条条黑色的虫子,一条一条咬得他的胃疼痛难忍。肖亚中实在又不想动弹。他只好伸出手指,在伍婿庙的墙角下,扣出一小团一小团的兔儿泥塞进嘴里。那泥竟是一种淡淡的甜津津的味道,还有一种长江里面水分的芳香。肖亚中嚼着嚼着,就好像他不是在吃一小团兔儿泥,而是在品尝一小块香甜可口的面包。 肖亚中在他幸福的咀嚼中进入了梦香。肖亚中听到有人说:“喂,嘴榨开(张开),吃毛果糰子(正月十五用苕面做的面团,取代十五的元宵)。”肖亚中听到这话之后,就真有东西被塞进嘴里来。接着肖亚中的嘴里就感觉到苦。肖亚中想,是什么毒药,这么苦。他眼没睁,抬手一巴掌就把那苦东西打掉了。接着肖亚中听到有人说:“你醒醒,你这是怎么啦,饿得不省人事了,还把毛果糰子打掉。”肖亚中听了这话就想把眼睛睁开,可就是怎么也睁不开那双沉重的眼睛。肖亚中问自己,我的眼睛这是怎么啦。他就抬起双手,双手也很沉很沉。他就使劲儿一抬,真还把手抬起来了。肖亚中把两只手各蒙一只眼,两只手的指头撑着上下两张眼皮。一股强烈的光就射了进来。光把他的眼睛射得很疼。光把他全身都射得很疼。光还是一根棍子,一棍把他打得头昏目眩。肖亚中就又听到有人说:“先吃一点点毛果糰子。吃一点毛果糰子就有了神,有了神你才会睁开眼睛。”肖亚中就张开那张又枯又裂的嘴,咬了那毛果糰子上面的一小块。肖亚中嘴里感到先前的苦味少了,腥味却浓了些。肖亚中吃完了就再吃了一小块。那个声音就说:“饿急了就得慢点吃,吃急了,会气崩心的。”肖亚中就不急,一小口,一小口,细嚼慢咽。在这种漫漫的进食过程中,他的体力像身上的温度,一点一点地回到身上。肖亚中想睁开眼睛,眼睛就睁开了。 肖亚中看着韩大狗的脸,看着韩大狗的眼睛,看着韩大狗的胸脯,他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青楞楞的少年。肖亚中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像是在哪儿见过。他想去想来,他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不可能以前见过这个长江边上的少年。肖亚中实在找不到合情合理的答案。他最后想,就算是前生见过的。只有前生见过的,才会这么眼熟,不然怎么会看着眼熟又记不起在哪儿见过,都是托生前喝了那迷魂汤的拐。 肖亚中想好了,才问这少年的话。当他第一眼看到救自己的人是个少年时,他就丧失了说点感谢话的欲望。他把这个少年救他的行为,看成了一件很小的事。他就只顾自个儿地不住地想,是否见过这位少年。他甚至敢断定,这个少年,也将面临当兵的命运。有可能,他会像自己一样,也当一名逃兵。想到这一点,肖亚中在心里就有了一种看不起这位少年的感觉。肖亚中看待事物,一直就是这么想的。什么事情,只要有可能和自己一个样儿,他就会轻视它。今天,在少年韩大狗救了他这条命之后,他还是和以前任何一次样,是这样想的。 第8页 肖亚中问:“你是谁?这儿是什么地方?”韩大狗说:“我叫韩大狗,我爷爷和村子里的人都叫我大狗子。”肖亚中问:“你爷爷是谁?这儿是什么地方?”韩大狗说:“我爷爷叫韩振武,是个滥眼瞎,他可是我们伍婿庙的老村长。他最叫人佩服的就是会算一口好命,看一眼好手相。”韩大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平常和爷爷倒没三句话,今天和这个陌生人竟不停嘴地说。韩大狗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肖亚中说:“你是说你叫韩大狗,你爷爷叫韩振武,你们这儿叫伍婿庙,是吧?”韩大狗说:“就是。你先到我屋里歇着。我一看你就是个逃兵。”肖亚中说:“你怎么晓得的?”韩大狗说:“以前我们这里过了好多逃兵,穿的和你一样的衣服,长的和你一个样,连说话的腔调都一个样。你叫什么名字?” 肖亚中再也不敢小看眼前这个小子了。他看看自己,还真他妈的憨,当了逃兵,连衣服都不晓得脱了。还有谁不会认出来呢。再就是自己说话,总是一口的川味,就像那放了辣子的菜,那辣味怎么压也压不下去。肖亚中想了一会儿问题之后,回答说:“我叫肖亚中,我怕血。东洋鬼子攻打峡昌城,我被一股血喷下城墙,不得已才跑了上来。”韩大狗说:“我是说哩。自从打东洋鬼子,我们这道上的逃兵就没有了,这些日子来,就你一个。”肖亚中听得脸都红了。肖亚中觉得这小子鬼得很。 韩大狗说:“快到我屋里去吧。喝点水,再吃几个毛果糰子,好让身体还阳。”肖亚中就跟着韩大狗走。肖亚中不知道,他这一走进韩大狗的家,就有半个身子又走了进部队。在往韩大狗家走的路上,韩大狗指着那片草地对肖亚中说:“那是我媳妇放羊的地方。”他们走过那棵柿子树时,韩大狗对肖亚中说:“我常常爬到这棵树上看我的妈,还看我的媳妇放羊。”走过那块曾经是一块雪地的稻场时,韩大狗对肖亚中说:“我妈就是在这块地上,被东洋鬼子的飞机用机枪射死的。我那时正在柿子树上,我跑到我妈旁边时,我妈浑身是血,还把雪地染红了一大片,像镇上飘的旗子。”肖亚中说:“我见不得血,我见了血就晕,你不会晕。”韩大狗说:“我妈浑身是血,我也浑身是血。” 韩大狗和肖亚中走进门时,爷爷正站在门口。爷爷问:“这就是昨天晚上你看到的那个人?”韩大狗说:“是。”爷爷说:“镇上招了很多兵,我们村也去了很我人。胆子小的都逃到老林子里去了。你和这人也得离开这里,免得给我丢脸。”韩大狗说:“我不走。”爷爷说:“你真是鬼迷心窍。你问问他,为什么当逃兵。”韩大狗说:“他不是逃兵,他是怕血。”爷爷说:“你不逃,就帮助打杂吧,抗日队伍明天就要来人,开始接兵了。”爷爷说着说着对肖亚中说:“你吃饱喝足了,还是接着逃吧。”肖亚中不知怎么就突然说:“我也不逃了。” 爷爷怔在那儿。爷爷的滥眼瞎眼睛里,又涌满了泪。爷爷的嘴动了动,韩大狗知道,爷爷又要唱那些山歌了。 爷爷就唱起了那首山歌: 郎在高山唱山歌, 姐在房中织梭罗。 你哪里来的风流浪荡子, 你唱出这稀奇古怪, 古怪稀奇, 古而怪之的弯弯拐拐, 拐拐弯弯, 弯心弯肝, 弯断肋巴骨的歌, 你唱得奴家脚瘫手软, 手软脚瘫, 脚瘫踩不得踏板儿, 手软抛不得梭。 脚踩踏板手抛梭, 眼泪汪汪望情哥。 脚踩踏板手抛梭, 么妹儿想哥织梭罗。 ..... 008杀气 肖亚中听到爷爷唱的山歌,心里就酸酸的。韩大狗竟在爷爷的歌声里流泪了。韩大狗生平第一次听懂了爷爷的歌。韩大狗感到爷爷这歌里的哥呀姐,不是歌里的哥呀姐,而是他韩大狗自己。韩大狗觉得他和爷爷祖孙俩一个就是那情哥哥,一个就是那情姐姐。这些全是韩大狗的感觉。 睡在床上的时候,肖亚中才想已经好几年没在床上睡过觉了。肖亚中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觉得当一名逃兵,特别是当一名他这样的逃兵,而且还遇到韩大狗这样一对爷孙俩,真是一种幸福。这是肖亚中从昨天当上逃兵以来,第一次有这种幸福的感觉。有了这种感觉,他就在心里纳闷,有这样幸福的机遇等着,逃兵却是这样少。也许这全是那东洋鬼子的原因,对那些东洋鬼子,谁个不恨?如果不是打东洋鬼子,谁又愿意当兵呢,有一天没一天地等着去送死?晚上睡觉的时候,肖亚中听韩大狗讲了他爹的死,讲了韩大狗的记忆里伍婿庙江面的大沉船,讲了爷爷昨天给他看的手相。他们还讲了韩大狗的媳妇望水芳。甚至连望水芳的哥哥望长江都讲到了。讲完了这些,韩大狗就问肖亚中:“你们在队伍上吃什么?”肖亚中说:“队伍上别的不行,就是吃的还行。”韩大狗问:“哪吃什么呢?”肖亚中说:“大白米饭,一人一大碗,菜是大红广椒酱,味道很好吃,就是像血,别人吃起来香香的,我一吃起来头就昏沉沉的。” 第9页 韩大狗说:“我喜欢血,我妈死在雪地里时,弄得我浑身都是血。我用雪都没堵住我妈身上的两个大洞。”肖亚中说:“你当兵是想报仇。”韩大狗说:“我要杀了那个射死我妈的人。”肖亚中说:“你怎样找到杀你妈的人?”韩大狗说:“我认得他,他脸上有一颗红肉痣。”肖亚中感觉到韩大狗身上有一股杀气。 009抉择 接下来就是沉默。 沉默里有老鼠从他们眼前跑过。肖亚中就想,这年头只有老鼠最幸福。但是他接着就想起在峡昌城里的战斗,那些被炮弹炸翻了的墙和街道上,一些死老鼠翻着肚皮躺在那儿,一只只都发了臭,那些老鼠之所以臭得快,是因为它们被炸得七零八落,血肉模煳,加上春天的暖气,更是发酵它们的好原料,它们就变得异常地臭。当时,肖亚中看着它们想,中国的老鼠都比别处的命苦。肖亚中之所以记得这么深切,是因为那些老鼠的尸体旁边有一滩人血。人血比那老鼠的臭味更令他难受。所以肖亚中想,也并不是所有中国的老鼠都不幸。看看这儿的老鼠,正过着一种幸福的生活哩,就连这会儿的肖亚中也是幸福的。 接下来,肖亚中和睡在对面的韩大狗还是保持着一种沉默。这时,肖亚中就感到几年来第一次在床上睡觉,他已经变得很不习惯。他开始了比失眠还痛苦的折床。肖亚中就像一个农民,拿着一把钗稻草的扬叉,左一下,右一下,把自己身上的几根勒骨折腾得生疼生疼的。他甚至把身上的一块穷骨头碰了一下,把他疼得直冒冷汗。冷汗冒完了,肖亚中接着一个又一个地辗转反侧。折床就像长江里的一个大旋涡。肖亚中老在心里说,不想令自己睡不着的事,可这折床就像长江里的一个大旋涡,总是把他的思想往令人清醒的事情上扯。扯了一次又一次之后,肖亚中就放弃了不想它们的想法。肖亚中干脆就开始一五一十地想起来。肖亚中想着白天韩大狗爷爷说的话。马上,在他心里,就出现了一个站在空中的大肖亚中,还出现了一个站在地面上的小肖亚中。小肖亚中问大肖亚中:你真的不想再逃了?大肖亚中说:逃回老家了又怎样,东洋鬼子打到四川,我还得去当兵,到那时,死的人会更多,死的人一多,我肯定就是其中的一个。小肖亚中问:那你晕血怎么办?大肖亚中说:我们与东洋鬼子的大厮杀,肯定会在石令牌进行,而且也不会在今年进行。我得想办法先到石令牌去。小肖亚中说:那你老婆怎么办,你那嫩生生的婆娘,放在家里,你放心?大肖亚中说:男人有仗打就不想婆娘,要真想婆娘了,就唱韩大狗爷爷唱的歌解闷。肖亚中想到韩大狗爷爷的歌,韩大狗的爷爷韩振武就出现他的床前。 韩振武站在他的床前,就像一个鬼。他执着一盏煤油灯,用一只手遮着那灯的光亮。灯光只照出了他的半边脸。肖亚中看着那鬼一样的半边脸,看着那只滥眼瞎里挂着泪水。肖亚中看着那鬼一样的半边脸问:“你是人还是鬼?”韩振武说:“我今天是鬼,明天就是人。今天是人,明天就是鬼。”肖亚中看着那鬼一样的半边脸说:“你是村长,你明天得帮助队伍里下来的官兵招兵哩。”韩振武说:“正是。这次去当兵的人,才是真正的兵。”肖亚中看着那鬼一样的半边脸说:“就因为东洋人杀了你的儿媳妇?”韩振武说:“他们还杀了大狗子的妈。我看不得我的娃在柿子树上想他妈。一看到那没了妈的娃娃的眼神,我就想哭。”肖亚中看着那鬼一样的半边脸说:“你又捨不得把他送到前线去。你怕他死了。” 韩振武怔住了。韩大狗的爷爷韩振武怔住之后,就在想前天早上的事情。那天早上一过飞机,他就晓得情况不好。每次飞机过得紧,抗日队伍就要下来招兵了,他干了几十年村长,他能预感到许多要发生的事情。这几年,他把村子里年纪轻轻的小后生往前线一批批地送,像割韭菜地一发又一发。然后,过不多久,他就得时不时地往有名有姓的人家里跑,说你的后生在抗日杀场上立了功,牺牲了,你们成了荣光人家。人家表面上含着泪不言语,可心里恨不得你韩振武也死。因为他们的后生是你韩振武帮人招去的。 可这些事烦归烦,灾祸总归是落在别人头上。最让韩大狗的爷爷韩振武揪心的,就是眼看着自己的孙子韩大狗一天比一天成熟,一天一个个子,而天上的飞机自从他妈被扫死后,一天比一天过得紧。而且这小子的个性,太像自己了。 他就担心。 哪怕他的孙子已经成了一名孤儿,可是在这兵荒马乱、国难当头的年月,这上火线的一劫,看来孙子是怎么也逃不掉了。再说,村子里的青年都积极响应,就韩大狗一个人躲在家里吃闲饭,他更没脸面见父老乡亲。就是为这,前天早上,他竟在孙子韩大狗面前丢了丑,在飞机的嗡嗡声里,把尿拉在了裤子里。而后,他像个娃娃一样地嚎哭。 韩振武也早料想到,孙子韩大狗有当兵的想法。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责怪大狗子:“人家肖亚中拼命从火线上逃下来,你却偏偏要往火口上碰,而且去意这么坚决,真是天意要灭我韩家呀。”面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村长韩振武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灰心过。当他看到这个叫肖亚中的逃兵走进了村子,又见到孙子把他领了回来,他心里有了一个办法。他用一整天的时间,反覆琢磨这个想法。他想到自己一辈子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没想到,在行将入土的时候,还要做下一件让他心里不安的事。他还想到自己这个村长,这些年来当得也太窝囊。所谓村长,就是要保一方平安,可是因为自己年事已高,自己不仅没做到,相反,他送走了许多黑髮人。战争让他不得不做一些违心的事情。他眼睁睁地看到,受战争的伤害最大的,始终是这些老百姓,打仗花的是民财,牺牲的是老百姓的性命,老百姓承受着几重负担。可是,细一想,要不是这战乱年岁,自己这个维持村长,恐怕早就干不到今天。想到今天,他也得和大多数老百姓一样,面临着一场难逃的劫难,他的心就灰到了极点。 第10页 夜很深了,想着即将来临的劫难,韩振武睡不着。 韩振武干脆就起了身,走出睡房,走进了肖亚中和孙子的睡房。 韩大狗睡得很熟。 肖亚中说:“爷爷,我反正是死过几回的人了,我家有兄弟四个,我不仅有了老婆,还有一个小子。就让我顶大狗的名去。从今天起,我就叫韩大狗。”韩振武说:“就怕大狗子不肯。” 肖亚中说:“我明天再劝他一回。” 韩振武说:“你自己也要想好。今晚,我这里所有的门都没上锁。可是过了今夜,就是你再想走,也走不脱了。” 韩振武说完就出去了。肖亚中又陷入黑暗里,不一会儿,他也进入了梦乡。肖亚中的梦很平静。好像是回到了四川的老家,跟那脆生生的妻儿在一起。他们在梦中始终不说话,只是对着他眯眯地笑。 010奔跑 天刚放亮,招兵的人就进了村。先是狗子在村头狂吠。那吠声可以传到河对岸去。镇上的人带着几位部队长官进了村,没有一丝大的动静,只是狗子在不住气地狂吠,连人脚踏地皮儿的声音都没有。肖亚中起身去看韩大狗爷爷的房,早已没了人影,就知道他去履行自己的职责去了。 一会儿,有人嗵嗵敲门。韩大狗开了门,见是望水芳。望水芳见了韩大狗就说:“大狗子,我哥生死要去当兵。我爹我妈生死不同意。我爹叫我来说,让你爷爷把我退回来,不然,就悔了我们的亲事。” 韩大狗还没睡醒,惺松着眼,愣了半天才回过神说:“他跟你爹学当先生不好蛮好吗?他那样子还能当兵找鬼子?”望水芳说:“我爹说,让你求你爷爷,想办法把我哥退了回来。我爹说,他要是在队伍上有个三长两短,爹的几辈人的中医就失传了。”看着眼前的望水芳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儿,韩大狗像一下长高长大了。他捧着望水芳的双肩说:“回去给爹说,我会想办法的,保证不损你哥一根毫毛,把他退回来。” 望水芳接了这话,就像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颠颠地就往回走。韩大狗连忙一把拉住她说:“你怎么心里就只有你的哥。说不定,我今天就要走了。”望水芳盯着韩大狗说:“待会儿,我又到庙那儿放羊,我等你。”说完,望水芳的脸就红了。望水芳红着脸,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远了。韩大狗望着走远了的背影,心里一阵暖。 望水芳走得看不见人影子了,又有人颠颠地跑来说,大狗子,你爷爷叫你赶快烧水,泡茶,还要把你的睡房腾出来,好让官兵们住。那人说完就走,走了多远还回过头来喊道: “你爷爷还叫你别乱跑,做完了活儿就在家等着。” 韩大狗说:“好。” 韩大狗就在屋里忙,忙完了就在屋里等着。 实在等不住了,韩大狗就跑到山头,爬到那棵柿子树上,远远地看伍婿庙。在柿子树上,韩大狗想,爷爷怎么就那么不喜欢伍婿庙,自己怎么就那么喜欢伍婿庙,不仅喜欢伍婿庙,而且一看到那庙心就发热,脸就发烫,手脚就发软。韩大狗想着想着就看到望水芳出现在伍婿庙那儿。她还是赶着那只羊,还是留着那根长辫儿。她还不住地朝着韩大狗招手。她招完了手,见韩大狗没反映就一跳一跳的,像只小花鹿在跳动。她见韩大狗还没有反映,就站在那儿,一左一右地摆动着腰姿,韩大狗看得出,那种扭动里既有埋怨,还有失望。韩大狗就不再犹豫,他一熘烟儿地下了树,朝望水芳狂奔而去。在奔跑中,他听自己的心跳像打鼓一样重,一样响。他还想到他妈在雪地走动的姿势,想到他妈身上的暖,尤其是他妈那对生动的乳房,在他脑子里不停地晃动。 韩大狗用几乎是他生平没有过的速度,向他的媳妇望水芳狂奔而去。 011放兵 韩大狗回到家里,见爷爷已经回来了。爷爷对韩大狗离开屋里去了外面并不怎么计较。韩大狗看到爷爷很疲倦。韩大狗从爷爷的疲倦里就知道,他们今天肯定招了不少的兵,不然爷爷不会让情绪这么低,爷爷不愿意看到村子的男人越来越少,那些娃娃都是爷爷看着长大的。韩大狗还知道,爷爷前几天就给村子里的人们放了风,说这次招兵要和鬼子,血战峡昌,血战石令牌,让村子里的人三思而后行,别莽撞行事。可是村子里的人还是有不少人来应招。他们像过节日一样,来到了招兵站,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爷爷看到了自己的亲家望名堂的儿子望长江也到招兵站上报了名。 爷爷韩心里想:“这村子里的人这是怎么啦?” 韩大狗还看见两名招兵的长官。他们倒是有说有笑。韩大狗最爱看那位又高又文静的长官。他穿得整整齐齐,长得眉清目秀,一说一笑。进了韩大狗的家,他就担水做饭,扫地抹桌子,没像那位壮实的长官那样,躺在椅子上拉长了腿子歇着,眼睛还滴熘熘儿地乱转。 爷爷把韩大狗拉到长官面前说: “这是徐长官。” 韩大狗就对着那位眉清目秀的长官鞠一下躬说道:“徐长官好。”那徐长官就拍着韩大狗的肩说:“别叫长官,我叫徐国耀,大家都叫我徐大炮,你以后也可以叫我徐大炮。狗日的,大狗子身胚都长定型了,将来一定是条硬汉子。” 第11页 爷爷又把韩大狗拉到那壮汉子面前说: “大狗子,这是和长官。” 韩大狗就对着躺在椅子上的壮汉子说:“和长官好。” 和长官抬抬眼,动也没动说:“他是班长,我是副班长,班里也没人敢当面叫他徐大炮的。叫什么你自己惦量着。” 韩大狗说了声明白了就走进自己的屋去。韩大狗在往自己的睡房走去时,他听到和长官说: “大狗子,你千万别动他们的绳子。” 韩大狗走进他的睡房,一眼就看见,肖亚中和望长江被捆在他的厢房里。 韩大狗问:“你们这是怎么啦,不是招兵吗,怎么把你们捆起来啦?” 韩大狗从小就知道,自己的睡房老早用来关过壮丁,而且是那种拼命想逃的壮丁,只有过去抓壮丁才下这种绳子功,把人捆起来。韩大狗的睡房从门到窗子都有牢不可摧的锁。那些锁一旦锁上,任你是插着肢膀也飞不出去的。有一次韩大狗和爹搞反了,爹就要了爷爷的钥匙,把他反锁在屋里,锁了一整天,他想尽了办法也没逃出来。结果还是爷爷才把他放了。 今天可是招抗日队伍呀,怎么会这样?韩大狗亲眼看到,那些新招的兵,乐哈哈地分散住在不同的集结点。 肖亚中和望长江两人的手都被反绑着,脚也上了绳子。望长江是那种娘娘腔的男人。韩大狗不喜欢和他说话,如果不是看在他的妹妹望水芳的面子上,韩大狗平常连话都懒得和他讲。可是今天不一样。早上听望水芳说,他竟然想当兵,韩大狗在心里对他有了一丝好感。他走进屋里,一看到望长江,就有种亲情的感觉。他看着望长江和他妹妹一样白的皮肤,他就像在看着望水芳那柔嫩的皮肤。他看到望长江就想到刚才自己和望水芳在庙里那动人心魂的幽会。 望长江说:“大狗子,快想法救救我,我本来想报名当兵去的,我爹说,只要我当兵,就把所有的医书烧了,不再认我这个儿子。我不能让我爹的医学失传啊。我刚给他们说,不想当兵了,要回去,他们就说我破坏抗日,把我捆起来了。” 韩大狗听了这话,心里又恢復了先前对他的厌恶。韩大狗没理他。韩大狗走到肖亚中面前问:“他们怎么把你也捆起来了?” 肖亚中笑着说:“他们说,我是逃兵,怕我又逃了。他们还说,我天生就长得像个逃兵。” 韩大狗说:“我看你最不像个逃兵。” 肖亚中说:“我留下来是留对了,他们的任务就是保卫峡昌,保卫石令牌。” 韩大狗问:“东洋鬼子什么时候打到石令牌?” 韩大狗想,这石令牌离伍婿庙简直太近了。东洋鬼子打到了石令牌和打到他的家伍婿庙简直就没有区别。 肖亚中说:“目前鬼子正在打峡昌的主意,他们打峡昌的目的就是为了打石令牌,打石令牌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嘉宁,就是为了打我的家乡。那个徐长官是东北人,他说,他的家乡已经被东洋人占了,他就把四川当成他的家乡,他不想让东洋人再把他的家乡占去。他这话,我怎么听着就顺耳,听着就想流泪。我现在真乐意让他们捆着。” 韩大狗想,狗日的逃兵肖亚中,不仅会得晕血症,还懂军事哩。听爷爷说,懂军事的人都蛮鬼,可是韩大狗一点也不觉得懂军事的肖亚中很鬼。后来的事实证明,也就是这个懂军事的肖亚中,让韩大狗没有像其他石令牌血战中的士兵,煳里煳涂地打,煳里胡涂地死,而是在心里算计着东洋鬼子的一招一式,从而使韩大狗屡次立下了赫赫战功,并且赢得了给他的妈报仇雪恨的机会。 韩大狗的舅子望长江听了肖亚中的这番话,就不再吭声了。望长江沉默了很长时间,觉得再不说话,就没了人味。望长江说:“我也想去杀东洋鬼子的,我也不怕死的,就是怕我爹妈着急,怕我家的中医失传。” 韩大狗说:“你就不要瞎想了,水芳是我媳妇,你就是我的大舅子,我也答应了水芳,一定会把你退回去的,只是你不要再说没油盐的话就行了。” 望长江听了这话,脸上又是红一阵白一阵。好久他才说:“大狗子,我不回去了,我还是想去当兵打鬼子。” 韩大狗却笑着说:“你不回去不行,你不回去,我可要打光棍哩。” 韩大狗说完就出去了。 韩大狗把爷爷喊到山头。 山头就是长着那棵柿子树的地方。山头在西陵峡,指的就是房屋的两侧,对着房屋山尖的地带。西陵峡里的人把房屋两边的墙叫山肩,因为那房屋的嵴樑像一座山峰。所以,往往西陵峡的人所说的山头,并不是指实际意义的山头,而是指屋的两个侧面所对着的地带。山头在峡江人的生活里显得有点比其它地方特殊。峡江人因为屋少,逢上来了客,有一点机密性质的交流内容就是在山头完成的。 韩大狗把爷爷韩振武叫到山头,爷爷韩振武就觉得孙子又有了什么鬼点子。近几天来,他简直被这个小娃子折磨得有点喘不过气来。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他都觉得,这小子越来越像自己十七八岁时的作派。也许正是冲着这一点,韩振武对他的孙子韩大狗显得比对谁都宽容。 第12页 韩振武说:“娃儿,你有事就说。” 韩大狗说:“你得把望长江退了!” 韩振武说:“你疯了吧你,名字都在报镇上,再报到抗日总部了,队伍又不是菜园子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一个萝蔔一个坑,东洋人快打到峡昌了,听说是打东洋人,村子里的人得了信都踊跃报名,你望长江也是自己报的名,你一退,别人也跟着退咋办?这不分明在破坏抗日吧?就他望长江是娘生的,就他望长江是肉长的,别人家的孩子都是蛆?” 韩大狗说:“你得把望长江退了!” 韩振武对他的孙子韩大狗说:“他爹想悔亲是不是?” 韩大狗说:“他爹不悔亲,你也得把望长江退了。” 韩振武说:“这件事儿,我们两公孙说不好的,你就别说了。” 韩大狗说:“滥眼瞎,你听着,不说了你也得把望长江退了。” 爷爷韩振武一转身走掉了。 韩振武心头也火起来了,火起来了他一转身就走掉了。他只能走掉。看着爷爷走掉了,韩大狗就想哭,韩大狗蹬在山头想哭。 好一阵子,爷爷韩振武看见孙子韩大狗蹬在山头,一幅没了阳气的样子。也有好几次韩振武心烦得恨不得上去打他的孙子一个耳光。可是,韩振武从他的孙子来到世上,从没动过他一指头。即使是今天,他也不愿意动韩大狗一指头。 韩大狗在山头蹬了一会儿,就爬到柿子树上看日头。他盼着日头早点下到河对岸的西山里去。他也晓得,日头下了西山,那两个官兵就会在他家的大门口摆上麻将龙门阵,这样他们既可以痛痛快快地玩一把,又可以把门守得严严的,让那屋里的兵也就死了逃跑的心。而往往故事就发生在这个时候。这个时候也就是爷爷韩振武给那些实独苗独种人家行善的时候。这个时候爷爷就会让韩大狗偷偷熘进他的睡房,把沉睡的兵推醒,然后让他们从爷爷的腿下穿过麻将桌,潜入外面的黑夜之中。 爬在柿子树上发楞的后生韩大狗,在爷爷韩振武不同意退掉他舅子的情况下,决定今晚星夜放人。 韩大狗就盼日头落盼得心焦。 他一遍又一遍用手指比划着名日头的高度,比划完了之后,他就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日头看,看那日头像一团红棉花往下沉。可那日头就是一动不动。韩大狗的眼睛被那日头剌疼了,刺得他眼泪直流。他也不管不顾,还是恨恨地看着那日头。他看着那日头的血红,又像看到他妈在那血红里闪动着身姿走动。看到了他妈,韩大狗的眼泪就更多了。韩大狗的泪水竟哗哗地流起来,那声音像河水在流动。柿子树上的韩大狗,就在这种河水流动的声音里睡着了。 班长徐国耀是个勤快人。 他擦完了腰里的手枪,洗干净了才换下来的内衣,见天色将晚,就又帮韩振武挑水。他一连挑了五担水,才把韩大狗早上挑满了又用干了的水缸挑满。他一开始,在这峡江的山路上挑水还很不适应。往往让一前一后的木桶磕磕碰碰,水也盪出了不少。可是班长徐国耀是个文静人,他担了不到两担水的时辰,就悟会了在这山上挑水的诀窍。他竟把个一担水挑得顺顺噹噹,而且一点水也不洒出桶来。班长徐国耀挑完水出来放木桶的时候,天也暗下来了。就在这天暗下来了的当口儿,他见老村长的孙子韩大狗,竟爬在一棵柿子树上。他悄悄走过去。他看到村长的孙子韩大狗竟在树上哗哗地流着泪水。他发觉韩大狗在哭。班长徐国耀在战场上见惯了死亡和鲜血,可是自从国破家亡之后,他倒很少见到人哭了。他经歷了不再少数的血战,一战又一战地败下来,自己身边刚才还鲜鲜活活的兵,一转眼就死了,他没哭过,他也没见他的兵们哭过。他们那时的心里只有恨,有了恨就什么也不需要了。 班长徐国耀在老村长韩振武家里的傍晚,见到村长的孙子眼泪像河水一样哗哗往外流时,他就非常感动,他感动得也想哭。他在一瞬间觉得,如果每个男人都能够有一个机会哭一下,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可是班长徐国耀得把这泪忍着,他还得进屋去,把村长的孙子哭泣的事情,告诉老村长韩振武。 班长徐国耀说:“韩村长,您孙子在那棵柿树上哭。” 韩振武看了看班长徐国耀,觉得这个长官有点爱管闲事,还觉得这个长官有点太过认真,小娃娃哭一下,打点油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可是韩振武想想又不对。是不是这鬼精的长官知道了什么,在探他的口风。想到这里,村长韩振武倒吸了口冷气。幸亏他问一下,让我晓得了他们的底。要不然,真听了大狗的把事情露了马脚,就出拐了。 韩振武说:“那娃在树上想他妈哩。他妈就是在那树下让鬼子扫死的。” 班长徐国耀听了,眼泪就真出来了。班长徐国耀听说韩大狗在哭他妈,想想自己,在辽宁的石河子,自己还有一个七十岁的老母亲和儿子老婆留在家里,也不知道她如今是死是活。想到母亲,班长徐国耀也让泪水滚了出来。他一边滚着泪水一边往韩大狗所在的树走过去。他走到树下,仰着头,喊道:“韩大狗,回去吧,男人谁兴这么个哭法。” 第13页 韩大狗其实是睡着了,只不过他睡着了也没停下那绵绵不断的哭声。班长徐国耀这一声喊,倒是把他真给喊醒了。韩大狗睁开眼,揉揉眼睛,才止住了哭。他忽地熘下地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做了个梦,一伤心就哭了。我可是从来不哭的。” 班长徐国耀看看他的神情,还真是刚睡醒的模样儿。就说: “你小子真有种。” 韩大狗看着班长徐国耀,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有了想法他就说道: “你能帮我个忙吗?” 徐国耀说:“什么忙,只要你用得着,尽管说。” 韩大狗说:“这个忙你绝对不会帮的。” 徐国耀说:“只要我做得到,我会帮的。” 韩大狗说:“你不会帮的。” 徐国耀说:“我绝对帮。” 班长徐国耀发现自己在一个小后生面前说走了嘴。但是又不好收回这话。就那么愣着,他在心里笑自己,自己这么愣着,一定像个二楞子。 韩大狗就说:“我要你把新兵望长江退掉!” 徐国耀问:“你说的是那个逃兵?” 韩大狗说:“不是,是那个娘娘腔。” 徐国耀说:“我这次招兵,都是自愿,他自已报了名,我把名单上报了,他又反悔,我切实没办法,如果放了,我们还得呆一天,再去招一个。” 韩大狗说:“其实这个人不用你们再劳神,我去顶就是。” 徐国耀说:“你在发烧吧,尽胡说,你的村长爷爷不会同意的。” 韩大狗说:“这事儿听我的,那个滥眼瞎也得听我的。” 徐国耀说:“望长江是你什么人,你这么偏护他?” 韩大狗见他问这,就得意地说:“他是我的舅子,舅子,你懂吧?” 徐国耀听了就笑着说:“你小小年纪,就怕老婆,娶了老婆忘了爷爷,这可不对。” 韩大狗不好意思了,推了徐国耀一把,说:“这个忙你究竟帮得帮不得?” 徐国耀说:“那你可别让我下不了台,我放了你的舅子,你别到时像他一样反悔。” 韩大狗就附到徐国耀的耳朵上,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 说得徐国耀开怀大笑。徐国耀说:“你小子真鬼。” 韩大狗和徐国耀还没走进屋,就看着爷爷睁一双滥眼瞎,眼光怪怪地看着他们。韩振武怎么看到班长徐国耀,徐国耀眼里就怎么有了一种心知肚明的陷井。韩振武就断定,孙子要退他的舅子望长江的事情,徐国耀已经知道了。韩振武就决定,今晚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摆麻将龙门阵了。不然就会被捉个正着。想到这龙门阵不摆了,自己的孙子也就不用替他的舅子当兵去了,老村长的心总算放下了一丝丝。但是,他就怕那小子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举动来。 天黑定了。 天黑定了,韩振武才让人把那丰盛的饭菜做好。因为明天一赶早儿,班长徐国耀就要带着他招的新兵上路。今天晚上,必须让他们吃饱。一顿饭吃完已经是深夜了。老村长深怕长官们提出来打麻将,就说: “时候不早了,早点歇息吧,明天还要赶路。” 班长徐国耀心里有韩大狗的事儿,就不想打麻将,就说他只想睡觉。 韩大狗看见爷爷一副古怪样儿,而且吃了饭就喊睡觉,心想爷爷是铁了心不让他退掉望长江了。韩大狗在这一刻竟恨起爷爷来。韩大狗心想,我会让你来个措手不及。 韩大狗很老实地就进了自己的睡屋。他走进屋时,那和班副对他说: “大狗子,你千万别碰他们的手脚。” 韩大狗走进他的睡屋时,肖亚中和望长江已经沉入了梦乡。韩大狗在心里想,这个娘娘腔还真不想回去了哩,睡得跟猪一样。 韩大狗这样想着,就贴着他的舅子望长江睡下。睡下之后,他用一只手捂着舅子的嘴,另一只手又是揪又是扯又是卡,把望长江弄得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 半夜时分,韩大狗的睡房里传来哼哼叽叽的声音。睡在门口的和班副喊话道: “哪部分的?什么人,出了什么事?” 等和班副清醒过来,才明白不是在队伍上,而是在老村长家里,就问:“有什么屁事快说。” 望长江娘娘腔说道:“报告长官,小人有事不敢说。” 和班副火气旺起来:“有事又不敢说,就不说了,不准再哼了,睡吧。” 望长江哼起来就更带劲儿了,像得了急症。这时韩振武也起来了。他披着衣服,觉得这事儿多少有些不对劲儿。就摸进韩大狗的睡房里,问望长江的话儿。望长江这才说了。韩振武毕竟是老村长,他伸手摸了一把望长江的肚子,临收手时还使劲儿往他胳肢窝里一挠,发觉这小子肚子胀鼓鼓的,平常这小子一挨身就护笑的,今天这么挠他都没反应,实在是胀得受不住了。想想也是,这小子从走进了这屋,已经一天没拉了。韩振武验查完毕,把情况给和班副说了。和班副厉声说: 第14页 “你小子可别装神弄鬼,出来。” 望长江就出来了。 和班副亲手给他解开了脚上的绳子,还把他手上的绳子拉了拉,紧了紧,然后亲自给他扒下裤子,和他一起往茅坑里走。到了茅坑里,他用手电照着望长江蹬好后,说: “你小子可别磨蹭。” 和班副退出来守在茅坑门口,静静地等着。他抬起头见天上竟还有几粒星星,就开始一颗一颗地数星星。当他数到百十来颗星星之后,想到望长江该拉完了吧,就朝里喊: “小子,别磨蹭了,回去睡觉啦。” 和班副喊了一声里面竟没反应。凭经验,和班副意识到这小子开熘了,就撩开茅坑的门帘,里面真是空空如也。 和班副车转身跑到徐国耀的睡房说:“班长,望长江跑了,一定是韩大狗做的手脚。” 徐国耀说:“那个娘娘腔,上了杀场,也只有死路一条。既然是韩大狗做的好事,这个缺就该他来顶。” 听了这话,韩大狗的爷爷韩振武一下子跪到地上。他连连地磕着头,让头把地碰得咚咚直响。韩大狗的爷爷韩振武说:“求徐长官开恩,我可就只这么一根香火了啊。我们韩家的香火弄不好就要断在他手上啊。我给您磕头啊。” 韩大狗的爷爷韩振武跪在堂屋里嚎嚎大哭起来。 班长徐国耀想,难怪大狗子好哭,原来有个好哭的爷爷。 和班副想,这老村长哭起怎么像唱大戏的。 012上路 韩振武的孙子韩大狗,眼里又是一泡泪水。在泪光里,他好像看到自己和班长徐国耀、班副和庭才,还有住在一户二户三户的新兵,在清晨的江风里上路。他看到自己的童养媳望水芳,站在伍婿庙的山头向他挥着手揩着泪。当他走了很远很远以后,他回过头,看到那路中央,站着他的爷爷韩振武。此时,他看到他的爷爷韩振武,这个村子的老村长韩振武,睁着一双滥眼瞎的韩振武,在这陵西峡的群山里,就像一棵老树…… 第二天,天未亮,长官和新兵就开跋了。 肖亚中和韩大狗走在一起。韩大狗和爷爷告别的时候,发觉爷爷根本就不像一棵树,而更像一棵萎了的茄子。而且,他的童养媳望水芳,此时正在香甜的梦乡里,也根本见不到她挥手揩泪。唯独韩大狗的爷爷,在看韩大狗最后一眼时说: “大狗子,去吧,去吧,给你妈报了仇,好好活着回来,我等着你回来给我端灵牌子。” 韩大狗听了这话,迴转身来,“扑嗵”一声跪倒在地。韩大狗跪下时激起的风,把肖亚中也带动了,肖亚中也跪在了地上。那带队的班长徐国耀,那班副和庭才也都也都被带动了,“嗵嗵”地跪到了地上。 韩大狗就这么久久地跪着,朝着他的爷爷韩振武。这时,望水芳出现在爷爷身后,她两眼泪水,望着韩大狗。 在他们身前身后的路上,一切都很安静,只有峡江的风在吹动。一切都很安静,只有峡江的雾在飘。 在这些飘动的晨风和晨雾里,敏感的肖亚中跪在地上,早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第三章 起兵 时间:第二年春天 地点:石令牌与临战前夕的峡昌 013树上的眼睛 日本兵高桥的漫忆,仍然是从那双眼睛开始的。日本兵高桥那时心里感到憋得慌。高桥在本土训的练基地集训时,是最出色的。教官从中国弄了一些老人或孩子作教具,把他们当成邪恶的异族,要把他们消灭掉。可是,一开始没人敢动手。高桥从学员中走了出来,拿起教官手里的刀,对准一个中国儿童的胸脯,连刺数十刀,直到把那个孩子刺成肉浆。为此,高桥受到教官的赏识,他很快就来到了战争的前沿。他和他的那些同学一起,从东北到中南,淋漓尽致地施展了他们从基地里学到的杀人术。 但是,日本兵高桥的杀戮,在荆楚腹地受到了牵制,以致他走进峡昌的战壕里,越走心里越憋。他从武汉一路英武地杀过来,一路让一柱又一柱红得发黑的血,从一具具黄色的躯体里喷出来,一路增添着日本兵高桥身上的豪气。而到了峡昌之后,他的心境就彻底地改变了。 高桥的心境发生改变,源于那株柿子树上的眼睛。他从一进入峡昌,就开始感到自己在一天天地逼近那双充满杀气的眼睛。 因此,日本兵高桥从来就没有像进入峡昌之后,这么忧郁和恐惧过。 恐惧和忧郁不是战争的法则。 高桥却永远不会忘记那位少年的眼睛。 那个周末,高桥约了当飞行员的同窗好友山本在汉口相聚。几乎和每次一样,聚会刚刚进行了一半,山本就接到了去三峡侦察的任务。高桥听说过三峡。三峡在高桥的潜意识里是个美丽的地方,加上是冬天,高桥想三峡一定有着美丽的雪景在等待他们。所以,高桥要求跟机,和山本一起去三峡过一个美丽的周末。 几个小时的飞行,山本也乐意有高桥陪着。高桥和山本很快就飞到了江汉平原的上空。他们的飞机是刚刚从国内运来的,像只银色的鸟儿。当他们飞到三峡时,看到西陵峡那披着积雪的山河时,高桥心里充满了喜悦。同时,他的心也开始忧虑。他想,中国人怎么会把如此美丽的江山轻易让给日本国呢。就凭那让人沉醉和迷恋的雪景,他们就不会轻易地放弃它。高桥想,要是我,即使牺牲生命也要保卫它。想到这一点,高桥在心底深处产生了一种沮丧的感觉。 第15页 飞机到达了伍婿庙的上空,也就到了他们侦察飞行的终点。 他们必须拍一些关于庙南宽谷舒缓地带的军事照片,还得寻找几个理想的空运着陆点。他们看到了伍婿庙那个近乎机场的沙滩。那个处在宽谷中间地带上长长的河沿,那个美丽的村庄和庙宇,甚至那片雪景,连在一起构成了一片生动无比的雪原。那是西陵峡里最理想的停机坪。 就是在这个美丽的雪原上,日本兵高桥看到一个暗红的点,在跳跃,在膨胀,在闪烁。于是他们府冲下去,发觉是一个身姿妖娆的妇人。在这么美丽的雪地里,走动着一位美丽的女人,高桥的心底在一瞬间升腾出一种感觉。这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想唱歌的欲望,一股来自身体深处的热浪,“轰”地一声涌到他的喉咙眼上。高桥深深地咽下那口慾念,和山本一起贴着那片景致飞去。山本是位技术高超的飞行员。他变幻着各种动作,向那个生动的女人贴近。高桥被这种嬉戏给迷住了。直到他们看到那个女人像吐棉花一样吐气,他们才收敛了玩兴,一拉操纵杆,飞离了她。 飞机朝汉口方向飞去。 高桥仍然沉醉在对那个女人的迷恋当中。 高桥自言自语地说:“把那个女人干了多好。” 山本说:“真想干?” 山本的脸上盪起了淫笑。高桥发觉有着这种笑容的脸很可爱。高桥的脸上也盪起了淫荡的笑容。 高桥想,飞机是无法着陆的,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只能是妄想。 想到这里,高桥就开玩笑说:“用我们的飞机去干她。” 山本听了,也不答话,突然一个翻飞,调过头来,向那片圣洁的雪地飞去。 当他们干完之后,飞机擦过那棵柿子树时,高桥看到了那双长在树杆上的眼睛。就在高桥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刻,那双眼睛同时把一股阴冷的恐惧和杀气注入了高桥的心田里。 一切不安和惴然,从这一刻开始了。 回到汉口不久,山本就在汉水线上的一次空袭中丧生。 高桥感觉到那双眼睛,像一道巫术化出的咒语,牢牢地沾在自己的心里,从而更加对那双眼睛充满了恐惧感。从他离开战斗机的舱门直到现在,高桥的大脑里一直印着那棵柿子树上的眼睛。 就是那双眼睛,让他第一次感触到了恐惧的滋味。 现在,高桥卧在乱石丛里,流着鲜红的血液。 此时他想,如果不是自己心血来潮,那天完全不必去杀死那个穿红袄子的美丽女人。也许她太美了,美丽得像个三峡的女巫,她才会死。可是高桥怎么也没想到,她真是一个女巫,是一个一挨到她,就融入人的灵魂的妖精。她死了就死了,却在那一剎那间,让一双充满杀气的眼睛钻进了自己心里。那双眼睛钻进了高桥的心里,就永远也无法抹掉了。 到了峡昌后,高桥更后悔那次无谓的行动。 高桥感觉到自己陷入了一种恐惧的泥潭。每当他的脚步一落到荆楚大地的这片泥土上时,他就感到这片黄油油的土地所生长的树木、庄稼和野草,包括从它们中间刮出来的风,都令他不寒而慄。每当他面对那些像从地下冒出来的峡江汉子时,无论是那些又锉又矮的军人,还是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他的心总会涌满对他们的恐惧。一开始,这种恐惧让他有一种呕吐的感觉,让他的心不停地翻滚,有时高桥甚至感觉那翻滚的液体就是自己血管里的血,鲜红的血。就是这种液体,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沉浸在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里。 在那一阵难耐的痛苦过后,高桥的心灵感触到了一种硬硬的虚空。面对自己的灵魂和心灵,面对自己的双手,面对他能够看到的身上每一处活的皮肤和肉质,高桥感到万分地虚空。他明白自己的恐惧,早已经钻进自己的骨头里去了。于是,他就用加倍的兇残来抵制它们。高桥想通过杀戮来拯救自己的心情,来减轻自我内心深处的压力。 但是,无论高桥怎么挣扎,他始终挣脱不了那根恐惧的绳索。 那根绳索就像一条又宽又长的白绫,从上至下,悬挂在樑上,在他眼前不停地飘荡。有时高桥觉得那白绫早就勒住了自己的脖子,让他如心肌梗塞一般,感受着接近死亡的窒息。他终于无法承受这种痛苦了。他企图用刀子去割断那条长绫。 剧痛使高桥清醒过来时,他才发觉自己在割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身体就是那段长长的白绫。 高桥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到了峡昌,有那么多的日本兵自杀。以致在某个时期,自杀成风。这种自杀的风气一时间竟逼得高桥喘不过来气。 高桥也企图一次次走过这种恐惧和死亡的沼泽。 高桥就和这些日本兵一起兇残地杀人。他们越是兇残地杀人,陷入恐惧的泥潭就越深。高桥的内心也明白,只有等到那恐惧的泥水没过自己的头顶,只有让自己的生命和他所杀过的人一样,全部坠入死亡的泥潭,他们才会停止这种杀戮。 死神的阴影伴着石令牌大决战的日子一步步临近,他们心灵上阴影的厚度也越来越深重。伴随着这位死神和战争的脚步,高桥觉得自己一天天在向那双充满杀气的眼睛靠拢,再靠拢。有时他甚至觉得,那双眼睛就站在某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有时他又感到那两道目光汇在了一起,就像那月光映在他身上,像那月光的潮汐,激得他永远没有安宁之日。 第16页 有一天早上,高桥实在厌倦了,终于忍不住对它说:“你要来就来吧。” 014峡昌之夜 船刚刚出南津关,韩大狗就站在甲板上,“嘀熘熘”地转着那双大眼睛。那种对城市的新鲜劲儿,伴随着夜雾向他涌来,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船悄悄向峡昌靠近。 韩大狗突然感到一股杀气直冲沖地向他的胸口撞来。这一撞,几乎让韩大狗在甲板上打了个趔趄,身上顿时生了一层厚厚的鸡皮。当峡昌城在韩大狗的眼睛里开始灯影摇红时,那种少年好奇的天性,才把他身上的寒颤驱散。 逃兵肖亚中看到灯影摇红的峡昌城时,仿佛在看着一座死城。他觉得峡昌就像一座孤岛,流落在江汉平原与巴山末梢之间,让恐惧和绝望的气氛死死地笼罩着。 进入峡昌的江面,船就关闭了灯,减了速,行进变得很谨慎。肖亚中站在那帆布窗口前,指着一带灯火让韩大狗看。 肖亚中说:“那就是峡昌。” 韩大狗从小就听说过峡昌,就知道峡昌。其实,韩大狗根本就不知道峡昌是什么样。他只是听说峡昌有冰棍吃,有很多房子和街道,还有很多人来来往往。韩大狗对峡昌的好感,其实都来自爹妈和爷爷对峡昌的嚮往,以及他们对他的许诺。 他爹在的时候,常常对韩大狗说,大狗子,听话,听话了爹就带你下峡昌玩去。后来爹死了,他妈就对他说,大狗子,快长大吧,长大了好带你妈下峡昌。后来他妈死了,他爷爷就对他说,大狗子,我可怜的儿哪,你爹你妈连峡昌都没带你下过,就丢下你走了,他们真是狠心哪。大狗子,等东洋鬼子退了,爷爷一定带你下一趟峡昌。爷爷每每说完这话,就不住地揩眼泪。爷爷揩眼泪的时候,韩大狗在心里想,爷爷简直就和一个娃娃样,说起风就是雨。 现在峡昌就出现在韩大狗的眼前。韩大狗就觉得,除了刚才那一晃而过的寒颤,峡昌看上去其实很亲切。韩大狗感觉到他好像前生来过峡昌。韩大狗认为峡昌是他爹他妈嚮往的地方,那么峡昌就是好的地方。韩大狗此时眼睛里的峡昌,就好像是他风姿妖娆的妈,还是他那生性稳沉的爹。韩大狗此时的感觉,就好像峡昌那些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他的亲人。所以韩大狗在那一瞬间,竟对峡昌产生了暖暖的感觉。好像峡昌就是他的伍婿庙,他的家,而且是好久没有回过家的那种感觉。 很快,韩大狗就发现,峡昌这个他嚮往的地方竟是那么危险,竟和他的想像有着天差地别。 船泊在灯影里,夜风把船影和灯影摇得如同一滩烂泥,静静地铺在江面。 韩大狗的目光始终看着峡昌远处的天空。韩大狗很容易就看到了城东的炮火沖天,半个峡昌城被那些炮火的光,照得如同白昼。 韩大狗说,峡昌怎么是这个样子。韩大狗一遍又一遍地对肖亚中说伍婿庙是如何如何地好,如何如何地比峡昌优越。这是因为,和伍婿庙比起来,这个昔日美好的地方变成了一个战火纷飞的杀场。人们从心眼里恐惧杀场。韩大狗也是如此。韩大狗还是一个少年。 带着恐惧心情的韩大狗,还一刻也没让自己的大脑歇下来。他被一种比想像的情景更令人神往的、近在咫尺的战争给迷住了。 这一刻,韩大狗对那些与生俱来的乡村往事失去了兴趣。这时,他甚至把心里那个具体的仇恨都撂下了。韩大狗开始嚮往他非常陌生的战争。 韩大狗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脱逃兵肖亚中的眼睛。 包括韩大狗走进峡昌时,那双滴熘熘的眼睛。肖亚中一靠近峡昌,就像漏了气的皮球,趴在船舱里,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他被夜风里的血腥味弄得昏昏欲睡。在肖亚中的眼里,峡昌只是一个大杀场。只有杀场才会始终有这种浓浓的血腥味。肖亚中实在忍不住了,就把自己的脖子变成鹅颈子,长长地伸在窗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韩大狗被峡昌城的火药味和春天带来的腥气,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兴奋。韩大狗觉得这种气息很亲切,就像来自父母身体里的气息。韩大狗对肖亚中说,这峡昌城的火药味比硝厂都重。肖亚中说,峡昌城的血腥气比他那天逃跑时不知重了多少倍。肖亚中说这话时,又有一股浓烈的炮火在城那边升腾而起,沖天的火光,又一次把半个峡昌照得如同白昼。 肖亚中说完这话,就对班长徐国耀说:“你要是到石令牌,非把我带起不可!” 班长徐国耀坐在船头上。峡昌的夜色把他浑身的清秀淹得不见了轮廓,峡昌的炮火又把他文静的样子暴露出来。 韩大狗想,炮一响,班长就是一个人,炮一歇,班长就是一片夜色,想到人是叫做光与暗的两片东西组成的,韩大狗就在心里想笑。 班长徐国耀一点也不知道韩大狗这时在想什么。他也没有心思去想。他正等着船拢岸了,好带领这些新兵们在北门上坡。也正是这种等待,让班长徐国耀有了时间搭理逃兵肖亚中。 徐国耀说:“你小子咋就知道我要去石令牌?” 肖亚中说:“我知道班长你的任务就是守石令牌。” 第17页 班长说:“凭啥是我要去守石令牌?” 肖亚中说:“因为那儿将有一场恶战。” 班长徐国耀听了肖亚中的话,就把肖亚中这个逃兵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借着那城外的炮火打量了一遍。 然后班长徐国耀说:“你这小子不简单。” 说完船就拢了岸。 徐国耀就带着新兵下船。徐国耀带着新兵下船时,班副和庭才让大家注意安全,别还没上战场就让江水给淹死了。 韩大狗想,只有你们北方人怕水,我们长江边上的人都是水鬼变成的。因为韩大狗不喜欢班副和庭才,就不和他搭腔。韩大狗上了跳板,走起来山响,他的两只脚就像峡江人砌屋催墙的拍钯,把跳板拍得山响。 肖亚中也不示弱。肖亚中走上了跳板就像一只猴子,轻便灵巧,机敏之极。那些新兵也都是长边上长大的水牯子牛,不会水的很少,所以一个二个都像猴子一样跳下了跳板。 倒是那和庭才和班长徐国耀下船时,有点颤颤悠悠。韩大狗就站在沙滩上笑。新兵蛋子也跟着站在沙滩上笑。笑声里,班长徐国耀干脆退了回去。他立在船头,轻身一起,一个箭步往空中一跳,然后一个鹞子翻身,团过身来,用脚往跳板中心一点,就忽地立在了韩大狗面前。徐国耀然后顺手就给了韩大狗一个刮包。韩大狗摸着被班长刮过的地方,一会儿就起了一个大包。 徐国耀说:“你带头起闹,嘲笑长官,当以军纪论处。念你是首犯,给你一个李子,好好记住教训。” 徐国耀说得很严肃。 徐国耀说得很严肃,新兵就没人敢有一丝动静。徐国耀接着说:“从今天起,你们就是真正的士兵了。等会儿一下船,你们就都到了峡昌,子弹是不长眼睛的。军人就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下面听我口令。” 徐国耀把大家说得都屏住了唿吸。他说这些时,城外的炮又响了。身后是沖天的炮火,面前是黑沉沉的江面。肖亚中就很容易就想到了四面楚歌的项羽。肖亚中想,峡昌可是西楚之地。肖亚中意识到自己和这些新伙伴面对的,是比当年的汉军要兇残得多的东洋人。肖亚中心里有了一种生死未卜的感觉。肖亚中还想,自己已经是逃掉了的人,怎么又会鬼迷心窍跟了回来送死? 肖亚中听到班长徐国耀说:“肖亚中,你是不是害怕了,又在想逃?” 肖亚中收回心神。 肖亚中想,班长徐国耀真是一只鬼鸡子,人长得文文静静的,火气有一把,心思也有一把。肖亚中想着心事跟着队伍往坡上走。队伍先是爬上了百十米的河坎,接着翻过一道土堤,然后穿过一块空地。肖亚中最怕穿越空地。以往的经验告诉他,在空地上遭遇了敌人,躲都没处躲。但他们很顺利地穿过了那块空地,来到北门的一座教堂。教堂无声无息,没有钟声,也听不到唱诗班的歌声。教堂像天堂一样死寂。肖亚中最喜欢这样的沉寂。 班长徐国耀说:“这就是咱们驻扎的地方。这儿是美国人办的教堂,三人一组自己找个地方歇着吧。” 教堂把班长的声音由强到弱地重复着,直到大家找着了地方躺下来。这时候,班副和庭才已经端了枪堵在教堂门口,而班长早就躺在那教堂的角落里,开始鼾声大作了。 新兵韩大狗没想到是这个样子。 新兵韩大狗就问肖亚中:“没床怎么睡觉?” 肖亚中说:“这床比你家都大,怎么没床?” 韩大狗说:“床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 肖亚中说:“呶,床就在你脚下。” 韩大狗不情愿地把铺盖铺在地上,和大家一样和衣躺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韩大狗说:“我肚子饿了,我要吃饭。” 肖亚中说:“今天有这个地方混一夜就不错了,吃饭的事儿等进了部队里再说吧。” 韩大狗说:“你不是说有大白米饭管饱吗?” 肖亚中说:“谁说一到就管饱?” 韩大狗就无休止地和肖亚中小声说话。韩大狗和肖亚中在这种无休无止的对话里,慢慢睡着了。只剩下肖亚中把目光放到教堂顶上,看着那些像打雷下雨时天扯出的闪光。肖亚中再看看身边倦伏着的新兵蛋子,一个个以各种各样的姿态睡着。这情景让肖亚中想到那些灰熘熘的老鼠。“我们就是一群灰熘熘的老鼠。”肖亚中这样想时,他的头闷就轻松了许多,他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他的头脑和心情也就轻松了许多,他很快就入睡了。 城外的炮声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武汉日军第十三师团长内山英机室内。高桥与木岛像木头一样站在他的跟前。 内山英机:“难道他没留下遗书?他把自己杀了,什么都没留下?” 木鸟:“什么都没留下。他昨天夜里,一直在呻呤。他向森冈君说,那位巫师住在了他的脑子里。” 内山英机:“真的是这样吗?” 高桥:“木岛君说的一点都没错。那个巫师是抱着木岛君死去的。小林只是目睹了这一切。” 第18页 内山英机:“小林已经是第五个自杀的天皇士兵了。这种情形再也不能这样下去。” 内山英机倒背着手,在室内焦躁不安地踱着方步。内山英机突然说:“你们有所不知,三峡有个地方叫巫山。那儿是整个支那巫术的发源地。在支那,巫术正是靠长江把它播到四面八方去的。加上荆楚之地的九头鸟。鄂西峡昌一带,真是一块神秘莫测的地方。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抵制这些巫术带来的恐惧。你们有什么办法?” 高桥把一本中文《孙子兵法》从怀里取出来,递给内山英机:“这是我在一个支那村庄里捡到的。上面有许多战例和图。我想将军肯定有用,就一直留着。” 入夜,内山英坐在榻榻米上,抱着一本《孙子兵法》,戴着眼镜,正在挑灯夜读。身旁一着和服的日本女子在为他端茶递水,然后轻轻为他捶背。 内山英机突然一掌推开日本女人,扔掉披着的和服,高举着《孙子兵法》,哈哈大笑。笑毕,说:“有了!有了!我有办法对付可怕的九头鸟了!” 内山来到司令部,对副官说:“迅速将这部兵法泽成日文,小队长以上的军官人手一份,越快越好,不得有误。同时,对全师团的天皇官兵宣传,有了这部兵法,所有的巫师和九头鸟,都将不堪一击。” ………… 015发枪 春天透出一点痕迹,人就特别烦燥。 在烦燥里,韩大狗对峡昌军营里的一切感到别扭。班长徐国耀继那天给了他一个刮包之后,就再没给过韩大狗好脸色看。徐国耀从营部领了一些杂牌子的枪回来。韩大狗一看那枪锈坨坨的样子就来气。韩大狗一来气就在嘴里说了出来。徐国耀剜了他一眼,发给韩大狗一把火铳外加一把生了锈的刺刀。徐国耀说:“你自己找段铁丝,把刺刀绑到枪筒上。你还甭不高兴,上了战场,有很气向鬼子要把好傢伙去!” 听了这话,韩大狗的眼睛气得血红,气得饭都吃不下。韩大狗看见班长发给逃兵肖亚中一桿乌黑的汉阳造,就更吃不下饭。阳光透过帐棚的天窗,照在肖亚中的那杆汉阳造上,形成一道美丽的光环,把韩大狗给羡慕死了。韩大狗就一遍又一遍地问肖亚中,什么时候才可以上前线跟鬼子打仗。跟鬼子打仗时,韩大狗一定要夺一把最鲜亮的傢伙,好让班长徐国耀瞧瞧,他不是孬种。 肖亚中看到韩大狗气得饭都吃不下,就嘁嘁地笑。笑完后,肖亚中对韩大狗说:“别急,仗有你打不完的时候。” 韩大狗说:“我现在就想打仗。” 肖亚中说:“我现在只想再当一次逃兵。” 抗日队伍整编下来了。 韩大狗和班副和庭才还有一些新兵留守峡昌。班长徐国耀和肖亚中还有一些新兵开赴石令牌。肖亚中如了自己的愿,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他围着班了徐国耀忙这忙那,乐不可支。韩大狗私下对肖亚中说:“我会不会去石令牌?” 肖亚中说:“那要看你们的能耐了。你们守住了峡昌,就不用到石令牌打仗了。” 韩大狗烦了,说:“靠我这把破枪,还想守住峡昌!” 肖亚中说:“别急,你一定会有一桿好枪。” 徐国耀和肖亚中第二天就开赴赴石令牌。临走时,肖亚中和班长徐国耀并排站着。和庭才和韩大狗并排站着。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让他们的眼睛有些睁不开。韩大狗一次次揉着眼睛。 徐国耀说:“韩大狗,眼睛里是进沙,还是进了水,一个男子汉怎么这么没出息?” 韩大狗说:“我没哭,我是让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肖亚中说:“大狗子,我早就看出来了,班长是有意栽培你,把你留在和班副身边锤鍊,你可要争气。不把你妈的仇报了,不和我在石令牌相会,不回去给你爷爷端上一回灵牌子,你就不能死。你可要记住我的话!” 韩大狗把头低下了。韩大狗手里握着那杆老铳。徐国耀上前把韩大狗手里的老铳一把夺过来,又把肖亚中肩上的那杆汉阳造取下来,挂到韩大狗的肩上,像他在伍婿庙第一次看到韩大狗那样,徐国耀拍拍韩大狗的肩膀说:“和班副现在是你的班长了,他是我们队伍里出了名的骄勇,你要多跟他学,我在石令牌等你们!” 徐国耀说完转身就走了。 韩大狗看着班长徐国耀走路的背影,怎么也不相信他所说的,他的兵们都叫他徐大炮。 第四章 杀人 时间:第二年春天 地点:峡昌、石令牌 016第一次杀人 韩大狗站在峡昌城头,看到春天像一列火车,轰隆隆地趟进了峡昌城。 峡昌的春天,没有伍婿庙的那种暖。韩大狗从心底盼望那种暖暖的感觉,能够再来一次。于是韩大狗就站在峡昌城头,观看着春天是怎样开过来的。韩大狗用心细细倾听春天辗碎枯草和干泥的声音,倾听草叶在泥土里挣扎的声音,倾听泥土里的地气往上升腾的声音。那春天,像江河里涨起来的水,一浪浪漫进河滩的枯草丛里,发出“别别”的声音,似枯黄的水草与水分交配之后拔节的响动。这些声音,此起彼伏,来势兇勐。 第19页 很快,韩大狗就看到那种浅浅的绿,夹着春天的身姿,轰隆隆地向城的四周瀰漫而来,像一层薄薄的轻烟,蕴蕴地升腾着。就是这种水洇气,让韩大狗不能看得很远。他只能看到城外不远处的一片片绿。 韩大狗在这种轻烟里咳嗽起来。韩大狗被春的气味呛着了。春意呛得他的眼泪和鼻涕都流了出来。春意把韩大狗呛得狠狠打了一个喷嚏。就是这个喷嚏把峡昌的空气一下子打暖和了。韩大狗想,这就是峡昌,水汽浓得的峡昌。他设想着自己将在峡昌干什么。他一遍遍地想着,怎么也没想出个头绪来。 韩大狗站在峡昌城头,还看到前线的硝烟越来越浓,还闻到前线的火药味越来越重。他把这些,都当成了战争的气味。 说到底,这些气味,毕竟从前离韩大狗还很遥远,现在闻到[它们,给他带来一种新鲜的感觉。这种新鲜感让他变得很贪婪。他打开心肺,深深地吸着这种气味。他体味了很长时间,才想起,这种气味和爷爷自制土炮竹一个气味。有一种浓浓的硝味。他像发现了一个大秘密,兴奋得打了一个大哈欠。 韩大狗闻到这些气味的第二天,就上了前线。 韩大狗对上前线要杀人的事实,还没有什么清晰而确切的概念。所以上前线时,韩大狗心不跳,脸不红,甚至还哼起一首他从来就没唱过的歌,就像一个牧童,在清晨出牧一般,神情为显得格外飞扬。 韩大狗扛着那枝乌黑的汉阳造,很轻易就上了城外的前线。前线地峡昌城的东边。前线建在一个小山坡上,眼前地带很来坦,除了一些树之外,上面跑过一只兔子都会看得一清二楚。在平地的尽头,有一排树木,树后的一切就看不清了。班长和庭才告诉韩大狗,鬼子就躲藏在那排树根上。 韩大狗刚走进工事,东洋鬼子就铺天盖地向韩大狗的工事扔炸弹,射子弹。一股股浓烟和弹片,突然从一个地方升起来,让人躲都来不及。一粒粒鲜红的子弹,像琏条一样,在眼前起舞,然后激起一阵尘土,四处飞散,把韩大狗弄傻了眼。 一场下马威,让韩大狗在一瞬间产生了恐惧的心情。韩大狗感到那些弹片和子弹,好像随时都会往自己的身上钻似的。他心里一慌,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腿子一软,就趴在了地上。不一会儿,韩大狗感觉到自己的裤裆里,漫出一阵湿暖暖的感觉,韩大狗卷回身子一看,自己的裤裆里,一团墨黑,和他爷爷当初看见飞机时一模一样,尿不知什么时候全出来了。 韩大狗第一次品偿到了恐惧的滋味。 韩大狗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是枪林弹雨。 韩大狗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自己从恐惧里拽回来。恐惧就像一涨一落的潮水,只要挺一会儿,它们很快就退了下去。恐惧退潮了,韩大狗才重新面对着像炒苞米花似的战场,先前的新鲜感又回来了。 韩大狗感到很好奇。他似乎喜欢这种真正打仗的地方。这种真刀真枪的地方,比小时候几个娃娃蛋子在一起玩打仗游戏,要有趣得多。韩大狗现在更瞧不起他的舅子望长江了,也更瞧不起小时候和他玩打仗游戏的那些伙伴,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小时候。 韩大狗想,“我现在是在真打仗。” 韩大狗就这么上了前线。 上了战场的韩大狗在心里说,好男不当兵根本就是屁话,好男不参加一场两场战争,那还叫好男?连男人就不是,而且永远只能是尿裆的胚子! 韩大狗第一次上战场,所以韩大狗的感想就特别多。 除了对恐惧的感觉之外,这儿的一草一木,一枪一弹,都能触动他的感想。就是这些感想,诱发了他对战争天性而本能的敬畏和热爱。 韩大狗把汉阳造往阵地上一搁,说:“我还没杀你们哩,你们就想把我炸飞射死,不可能的事。” 韩大狗正说着,就听到一种唿啸的声音从他头上划过。班长和庭才飞身一跃,把韩大狗推倒在地,自己也像狗吃屎一样趴在了地上。顿时,地上就像起了蛟一样,一阵土浪突然揭地而起。韩大狗正准备做点什么时,就被埋进深土里去了。韩大狗在土里一点儿也不急。他觉得只有这样才最安全。因此他动也懒得动,只是费力地听着地面的动静。 韩大狗听到和庭才在大声喊叫:“你赶快动,再不动,就会憋死你!” 韩大狗这才动了一下,却无法动弹。韩大狗顿时觉得唿吸有了困难。等到他正感到气逼的时候,他的头已经被班长和庭才刨了出来。班长和庭才像拧皮球一样抱着韩大狗的头,使劲儿往上扯。班长和庭才的力气往外一涌,疼痛把韩大狗的全身也扯活了。他配合着一使力就浮到了地面上。 韩大狗爬起来后,鬼子的炮也打累了,停了下来。韩大狗就坐在大炮掀起的土浪上说:“这回才发觉我们峡昌有这么厚的土!” 韩大狗见班长不理他,又说:“这回才发觉我们峡昌有这么厚的土!” 和庭才说:“我家乡的泥土,比这里还厚还多,黑黝黝湿漉漉的,把娃娃种进去都能长。” 韩大狗见班长这么说,就笑了一个响鼻,说:“不相信,土里怎么连娃娃都能长哩?” 第20页 和庭才说:“你们峡昌刚才不是长了你这么大一个汉子吗,就不许我的家乡长个小娃娃?” 韩大狗听了班长和庭才的话,觉得这个班长突然变得可爱起来。韩大狗觉得这个班长一点也不像先前那个和班副。韩大狗就把在这之前的和班副给忘记了,心里就只有现在的和班长了。 口令传过来,鬼子又开始进攻了。 班长和庭才像韩大狗的家乡割谷歇晌一样,懒洋洋地站起来,把枪,把手榴弹,把刺刀,把手雷一一地重新往阵地上摆。阵地已经不叫阵地了。已经完全没有韩大狗小时候在家玩打仗的阵式,全成了大大小小的土堆,大的挨着小的,高一个低一个,横一个竖一个。韩大狗就觉得它们像妈妈的乳房。特别是那炮声一起,那些土堆被炮声震得直抖,就更像妈妈的乳房了。 班长和庭才就是在往一个大乳房上摆着武器。 韩大狗也学着班长的样子,懒洋洋地站起身,懒洋洋地拍身上的土,然后把他心爱的汉阳造摆到一个乳房上最佳的位置,再把那把生了锈的刺刀从土坑里刨出来,放到那只乳房的坡面上。韩大狗身上还有两枚手榴弹,他也取下来,然后从容地扑到那只乳房的内坡面上,用枪往阵地外面瞄鬼子。 韩大狗怎么也看不见鬼子的影子。 韩大狗以为是自己的眼睛迷朦了。他看不见一个鬼子时,就对班长说:“班长,我们究竟是在和谁打仗?打了半天,我还没有看到他们的人毛,就像在和鬼打仗!” 班长和庭才说:“这是些搞侦察的小队人马,他们除了有精良的武器之外,人数并不多。鬼子所依仗的就是那些精良的武器,你看不见他们的。” 班长和庭才还说:“以前传说鬼子以一当十,以一当百,全是些狗屁话。把这些武器给老子,老子就会以一当千。” 韩大狗说:“班长,看不到鬼子怎么打仗?” 班长和庭才说:“这拔鬼子真像他妈的地鼹鼠,一个一个全是他妈的鬼头鬼脑的,他们出来了你要瞄准了再打,别浪费子弹。” 韩大狗说:“我晓得,子弹可是枪的口粮!” 说完鬼子那边又像放鞭炮一样,一排排烟火直往天上沖。那边的烟火刚刚冲出来,这边山上就土浪翻滚,火光沖天。土浪一浪赶一浪,被炸得形成了几十米高的浪柱,就好像是在河里打仗一般。 韩大狗这次就精多了,身上一落上尘土,他就像鸡摆水一样,将身体使劲儿一抖,土就像水珠那样,纷纷从身上滑了下来,只是韩大狗身下的战壕越来越高,把他的屁股也就越垫越高,韩大狗就担心鬼子射过来的子弹,把他的屁股打穿了。 韩大狗因为身体位置高了,看鬼子射过来的子弹击中土堆的情景就更真切。而且他还能听到子弹飞行的声音。那些成串的尖哨音,让他想起小时候过年放炮竹的情景。 就在韩大狗被战斗的场景迷惑住,忘记了自己身在战场时,一片黑得发烫的炮弹片,藉助爆炸的威力,钻进了他的屁股,把一种剧烈的疼痛,生硬地布满了他的全身。 韩大狗负伤了。 卫生员很快躬腰跑了上来。 战场上,韩大狗发现卫生员对他这样的轻伤最重视,从受伤到把他屁股上的弹片取出来,然后敷上药,卫生员似乎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那些边打枪边换子弹的士兵口令也传得快。可是他们对身边被打成了重伤或是打成半死的兵就不是很重视。士兵的口令传得慢,卫生员也要半天才转得过来,过来了不是翻一下眼皮推到一边,就是粗手粗脚地用手把头皮从后脖子上往前额一推一按,用一根粗针几针把皮连起来,就放在那儿了,再还要等好一会儿,担架队才会来人,把重伤员往担架上一裹,抬起就走。 韩大狗忍不住问他们:“你们怎么这样对待他?” 担架队说:“能活怎么弄他都能活,不能活怎么弄他都不能活,免得我们瞎忙一场。” 于是,韩大狗把身子全部窝进了战壕。 韩大狗这才晓得把自己的生命保管得严严实实的。他看到班长和庭才正一心一意地打着仗,还是那幅悠闲的样子,不断地侧变着身子,调整着角度,静心静气地抱着枪瞄准。 班长和庭才边瞄边说:“今天还没开张,也就是你们峡昌人说的,还没做法事,我这第一粒子弹绝不能打空。” 韩大狗忍着痛问:“鬼子出来了没有?” 班长和庭才说:“每天的第一枪非常非常重要,不能放空,你要是放空了,一天的准头就不好,就像和女人睡了觉之后去打牌一样,总是输。” 韩大狗说:“你先说鬼子出来了没有!” 班长和庭才说:“鬼子现在在我眼里只是一只只蚂蚁,我想踩死谁就踩死谁。” 韩大狗说:“这么说鬼子出来了,班长?” 班长和庭才说:“鬼子出来了。” 韩大狗说:“鬼子出来了多少人?” 班长和庭才说:“你先数数我们死了多少人。” 第21页 韩大狗就从近到远数战壕里死掉的士兵。韩大狗从一开始数,数到了十几二十几,就数得头就开始昏了,头昏了就没数清。韩大狗想起肖亚中的晕血症,怕自己也得了晕血症。韩大狗想,妈妈把自己弄得全身是血,都没得晕血症的,他不能得晕血症,不然就没法打仗了。韩大狗又从头开始数,一直数到他看不到的地方为止。他终于数清了,有五十多名官兵死在战壕里。 韩大狗就对和庭才说:“有五十多!” 和庭才说:“我也要割掉他们五十棵韭菜。他们也刚刚五十几,我刚才在枪眼里数了的。” 韩大狗连忙扑到战壕上看。韩大狗果真看到有五十多个鬼子,有的像蚂蚁,有的像螃蟹,还有的像堆屎克螂,用一种千奇百怪的姿势朝前推进。 韩大狗说:“听说他们叫皇军,我怎么看都不像,倒像蝗虫!” 和庭才说:“快把你的枪架好,一个鬼子只能用一粒子弹,不能多也不能少,我喊打就打。” 韩大狗就侧着身子把枪架好,把手指搭到扳机上,然后开始瞄准。 韩大狗开始感到紧张。和庭才瞟了韩大狗一眼说:“你瞄准了就扣动扳机,不要犹豫!” 韩大狗把手指松了下来,喘了一口大气说:“哪我打不中鬼子怎么办?” 和庭才说:“你只要一瞄准就开枪,包你打着,千万别犹豫。” 韩大狗还是不抱枪,继续问班长:“要是我和你打中同一个鬼子怎么办?” 和庭才这才烦了。和庭才说:“战场上没那么多怎么办。” 韩大狗就抱住了枪,又开始瞄准。韩大狗瞄准了一个像飞天蝗的鬼子。韩大狗瞄着鬼子时想,要是能看清鬼子的面相多好!他就可以看清那个飞天蝗一样的鬼子脸上有没有一颗红色的肉痣。如果有,那他就一定是杀死妈妈的那个鬼子。他用胸口顶住汉阳造的枪托。右手的神经不知怎么竟和屁股连着,痛得抬不起来,他就用脸把枪压着。韩大狗瞄着的那个像飞天蝗的鬼子,在枪眼里,一开始他还非常清晰,过了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团白雾。韩大狗只得放弃了又重新瞄准。开始瞄准时,那个像飞天蝗的鬼子还是人模狗样的,可是过了一会儿又变成了一团白雾。韩大狗就喊道:“班长,你怎么还不喊打?我每次瞄准了,你都不喊打,就又让他给逃掉了!” 班长说:“应该这样说,你每次瞄准了,一想说话,就让鬼子给逃掉了。”韩大狗想想也对。韩大狗就瞄准了那个像飞天蝗的鬼子一动也不动,脑子里也不想说话。 可是那个像飞天蝗的鬼子还是变成了白雾,在他的枪眼里消失了。 韩大狗就干脆不再瞄准了。他看班长也没瞄准了,就都敞着眼看鬼子往阵地上涌来。 班长说,“鬼子以为把我们炸光了哩。” 韩大狗说:“就是。” 等到看得清鬼子脸上的鬍子了,班长才喊韩大狗打。可韩大狗早就看忘形了。韩大狗一心一意想看清鬼子的脸上,有没有那颗红色的肉痣,看入了神,所以韩大狗就忘了形。 韩大狗扑到枪上,胡乱地在枪眼里找到了一个最打眼的鬼子,一瞄上就是一枪。那个鬼子突然双脚一併,一个立正,就倒在了地上,动作简便之极。韩大狗却被他的汉阳造震进了战壕里,犟了半天才爬起来。韩大狗爬起来之后,才发觉右边的半边脸也木了。右边半边嘴,连牙齿都震掉了两颗。右边的一只耳朵也听不见了。 韩大狗重新扑到枪上时,突然看到了先前瞄准的那个像飞天蝗的鬼子。韩大狗心想:“我这回叫你狗日的再也跑不动!” 韩大狗将准星对着了那个像飞天蝗的鬼子。像飞天蝗的鬼子一闯进他的准星,他就扣动了扳机。像飞天蝗的鬼子在他的枪眼里四肢一伸,做了一个爆炸的动作,就不见了。 韩大狗想,老子连杀了两个东洋鬼子,两个! 想完,韩大狗的眼窝窝里,就涌出了一股热汤。 017黑雪 武汉日军在本营。内山英机对通信员说:“你用支那人能破译的密码分别给老河口、随州、枣阳三地内线发电,电文内容为:皇军不日进攻老河口,直取襄樊。限你迅速扫清障碍。” 通信员:“是。” 内山英的机密室里。内山英机对高桥说:“你带一个加强小队,人不要多,但是要精干,进入峡昌,扫清峡昌方面的障碍。” 高桥:“是。” 高桥转身要走,内山英机:“别着急着走,你给我弄到了那本书,可立了大功。这次任务完成得好,我重用你的。” 高桥:“谢谢司令长官。” 内山英机嘿嘿一笑:“你知不知道,这次行动,我会用后人法中的那一计?” 高桥:“可能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 内山英机突然把脸一黑:“这是军事绝密,如果泄露半点出去,我杀你的头!” 第22页 高桥:“是。” 武汉广场,清晨。集合哨声骤然响起。鬼子像蚂蚁一样从四面八方向广场中集结。 在半明半暗中,一只纵横看不边的队伍集结完毕。内山英机站在晨风中,黑着脸,用日语说:“天皇的将士们,十三兵团的勇士们,大日本国将士的使命,就是不停地战斗,不停,一刻也不停。我们的目标非常明确,是重庆,是支那的大西南,是大东亚共荣圈。支那民族,是个从文化到民族精神,早就死亡了的民族。支那人是病人,是猪狗不如的东西。他们除了会内讧,会自己咬自己,已经没有半点前进的力量。可是,他们占着亚洲三分之一的国土,占着大日本国永远也无法拥有的资源。按达尔文的观念,优生劣汰,适者生存。我们今天所做的这一切,正是体现了这一法则。伟大的达尔文法则。所以,我们的一切,从本质上是正义的,是前进的。是将支那人从苦难中解脱出来。这就是我们今天战斗的意义。 “所以,我们不能退却,不能恐惧,更不能逃避。永往直前,捨身取义,是大和民族的美德。现在让我们每个人都来释放自己的美德。” 说到这里,内山英机将手中的《孙子兵法》举起来:“现在,我们不仅有了正义,而且我们拥有了取得战斗胜利的法宝。就是这个,支那的古人着的兵法,《孙子兵法》,有了它,我们将战无不胜。现在,我命令,高桥小队作为先头部队,先行向峡昌前进,沿途扫荡。其余的将士,准备沿着老河口路线,向北前进!” 武婿庙,雪地。高桥小队开始扫荡武婿庙。雪白的雾,在高桥脚下消弥,然后,变成一只只武婿庙的大地上踏得“吱吱”作响的脚。鲜血瀰漫,日军向武婿庙挺进。高桥与队伍一起行进。 雪白的地,在高桥心中升起来。高桥回忆着武婿庙的雪景,回忆着武婿庙村庄的油画一样的美。 高桥队伍挺进到了武婿庙村口。一时间,整个村子鸡飞狗跳。人们各奔东西,。许多脚划子船纷纷向江南划去。韩振武跳上一只小船。般向江心划去。江雾一下子弥住了他的身影。 武婿庙村口,高桥来到了一座柴房前。他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少妇。 “天哪,黑了天哪!” 高桥清晰地听到,那位风韵绰绰的女人,当他一刀把她的儿子挑死时,从胆汁里发出的唿号。她之所以激怒高桥,是因为高桥把她弄到柴房,刮光了她的衣服,高桥也脱掉了自己的裤子,然后用刀逼着她,靠近她的身体。可是那女人就是拼死不从,直到把高桥弄得一身臭汗,还没能进入她的身体。少妇的儿子光着屁股,躲在柴草里,悽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高桥:“你如果不从,我就杀掉你的儿子。” 高桥实在不想杀这个女人。高桥甚至暗示她,如果不从,就杀她的儿子。可是那女人依然绞缠着双腿,一副死也不从的刚烈。高桥顿时无计可施。训练基地教给他的那些摧残人的方法,此时一招也用不上了,一个自以为是最优秀的男人,处在极主动的情况下失败了,远比一个没有能力的男人的失败,更让人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耻辱。高桥一把从她身旁的柴草里,把她的儿子拽了出来,一刀就结果了她儿子的小命。 就在高桥的刀与那孩子的骨头髮出一声软弱的脆响时,高桥听到了那声让他惊骇的尖叫: “天哪,黑了天哪!” 孩子像落叶一样飘落到地上。那个美丽的女体,像一道光一样,扑上高桥的长刀,“哗哧”一声,就化成一腔鲜红的血水,把高桥那双丑陋的脚团团围住。 高桥没有惊异那孩子的血,也没惊异那女人的血,更没惊异那血水浸染了的土地,他缓缓地迈着脚步,走开了。 018石令牌 夏天到来的时候,石令牌最美丽的季节就来了。 山水的青黛,与植物的苍翠,都到了极至,呈现出石令牌最美丽的情态。 石令牌在逃兵肖亚中眼里,和他的家乡云阳没有什么两样。“逃兵肖亚中”是班长徐国耀烦他的时候,对他的称谓。有时,徐国耀还叫他“鬼鸡子”。徐国耀叫他“鬼鸡子”,是因为徐国耀觉得,肖亚中这个当过逃兵的兵很鬼。肖亚中心里似乎始终装着一些“鬼道道儿”。 班长徐国耀最烦的,就是肖亚中怎么就知道,会让他这个有名的“徐大炮”跑到石令牌这山疙瘩里来,进行这种漫无边际的炮台和工事建设。班长徐国耀最恨这些没劲儿的工作。班长徐国耀就喜欢打仗。 这一点,逃兵肖亚中也知道。 肖亚中跟着班长徐国耀到达石令牌后,就仿佛到了他的世外桃源。 没有血腥的日子过起来真快。石令牌的春季和夏季很快就相继来临。肖亚中这种世外人间的感觉就更浓厚。同时,肖亚中也很深切地感觉到,今年的夏季是那么与众不同,今年的夏天太阳特别大,把肖亚中和徐国耀晒得呆在屋子里,成天不敢动弹。 躺在石令牌小学这丛简陋的校舍里,肖亚中就有时间思考石令牌即将发生的战争。肖亚中怕血,就是怕打仗。可是肖亚中喜欢思考战争。肖亚中天生喜欢思考战争,就像十八的岁的小伙子,天经地意地会想媳妇一样。想到战争,肖亚中就想知道,韩大狗现在在干什么。肖亚中想,少小的韩大狗,在峡昌过去的几个月里,一定会打几场激烈的仗,也一定会成为一个熟透了的柿子。战场需要老道得没了人味的男人,还需要有一股杀气的男人。这一点,肖亚中自己做不到,但是他想韩大狗做得到。肖亚中感觉到韩大狗身上有一股杀气。韩大狗好像天生就是一个军人,天生身上就有一股杀气。 第23页 肖亚中自从春天跟班长徐国耀来到石令牌后,就觉得过得很滋润。肖亚中感觉到在石令牌的日子,和在韩大狗家过的那两天没什么两样。有时,肖亚中想,当这样不打仗的军人简直就是一种幸福。所以肖亚中的日子过得很滋润。 班长徐国耀就看不惯肖亚中这幅作派。 徐国耀最看不惯肖亚中那幅很安逸很知足的样子,以及那副不思进取的样子。 徐国耀对肖亚中说:“从你一走进队伍里,不管你以前是什么人,你就永远成了一名士兵。士兵就意味着要流血,要牺牲,要杀人,要使身上不能有一丝闲情逸志。” 徐国耀看不惯肖亚中的行为,却对肖亚中的头脑钦佩之极,觉得肖亚中在军事上有一套,而且肖亚中对军事的许多想法,让他觉得肖亚中鬼到家了。而且每次和肖亚中谈军事,他就觉得自己整个一个二楞子。 徐国耀对肖亚中的军事才能钦佩之极。 所以徐国耀在夏天里,看到肖亚中像一个美丽的女人那样,呈现出一副慵懒的神情时,心里就烦。徐国耀说:“凭你的才能,你会比我们上得还快。” 肖亚中却笑笑,说:“队伍只需要精明的长官,根本就不需要精明的兵。” 徐国耀说:“乱世出英雄,你可以很快就不是兵的。” 肖亚中说:“连你都还是兵,什么时候会轮到我不是兵?更重要的是,我对当官没欲望。” 徐国耀说:“我也不会永远是兵。对我们而言,要么成为尸体,要么成为军官。这一点,你我都只能这么做。” 肖亚中说:“我做不到,我怕血,怕死人,我天生就是一个闲人。人世间总是由闲人和不是闲人的人组成的。像我这种人是不会有什么作为的,有所作为的人就是你们这种人。不过,闲人也有闲人的好处。你看,正因为是闲人,我才看得到这石令牌的景致。每天没事了,歇下来,我就看这石令牌的景致。可是,再美丽的景致,在你们这些不是闲人的人眼里,是看不到的,即使看到了,也没往你们心里去。这就是闲人与不是闲人的区别。这也是我怕血怕打仗的原因。” 徐国耀被肖亚中这番理论说得有点儿晕晕乎乎。 徐国耀问:“你在家里是干什么的?” 肖亚中说:“我不想说。” 徐国耀说:“以前干什么,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肖亚中说:“我不种田,我们那儿田少。” 肖亚中还说:“我也不打渔。” 徐国耀说:“那你是干什么的?” 肖亚中说:“我是云阳小有名气的私塾。” 徐国耀说:“难怪,读书人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最多,读书人天生都厌恶打仗。” 说到这份儿上,两个人就再也没话可说了。 徐国耀烦肖亚中,其实更多的是在烦自己。 来石令牌前,一开始排长说,交一个重要任务给你徐大炮,而且说是到要塞石令牌。徐国耀心里就高兴,看到峡昌的仗打得那么激烈,他以为鬼子三二天就会打到石令牌,鬼子一打到石令牌,他就有了大显身手的时候。想到要去石令牌,他就想到那个逃兵肖亚中的请求,于是他就特地向排长要了肖亚中。 有时候,徐国耀看着肖亚中想,这打仗就和小时候上学堂一样,书念得越好,就越爱念书,书念得越差,越念越念不进去。徐国耀觉得自己就是这样,因为仗打得好,把他徐大炮的名声打得连队、团部甚至师部都知道了,他就爱上了打仗,爱上了在战场上叫阵,爱上了看到鬼子在自己的枪口里像韭菜一样被割倒。别看他战场下一副文弱书生的鸟样,真正一旦上了战场,他就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他觉得一上战场,自己身上的每一块肉都变成了铁,自己的心也变成了铁,铁可是硬梆梆的货色。 可是徐国耀离开了有仗打的峡昌,来到这个巴掌大的石令牌之后,成天修工事建炮台,而且好几个月没沾到鬼子一点肉腥,徐国耀就心烦,就心里闷得慌,之后就看肖亚中不顺眼。 徐国耀和肖亚中到了石令牌,第一件事就是修炮台。 徐国耀和肖亚中在春天里修炮台,在夏天里修炮台,在冬天里修炮台。 徐国耀不喜欢修炮台。 肖亚中却喜欢修炮台。 肖亚中对修炮台特别上心。尤其是给炮台选址,他忙得最欢。炮台的地址初步选好后,肖亚中总是要围绕着那块地,爬上爬下,直到把那块地的周围都爬红,爬得那块地的草伏树倒,沙翻土扬,像打仗激起的烟尘。 过了没几天,肖亚中不知从哪儿弄到了一个罗盘。肖亚中每次看炮址,都把这个罗盘带在身上,没事就拿出来这里照一照,那里照一照。照完了肖亚中就用大拇指一个个地掐手指,嘴里还念念有词,一幅神咕咙鬼咕咙的样子。 徐国耀见了就说:“肖亚中,你何不休息一会儿?” 肖亚中说:“你站在我调整出来的地方看长江,那江面,可以说是最美丽的江面。” 第24页 徐国耀就去看,一看果真如此。 太阳已经上了石令牌背后的山顶,阳光被凸凹不平的山峰分成一股股的光柱,一股股地泻到江面上,江面上那阳光的阴影就似夜色,像极了一幅美丽的画儿。 肖亚中对着景色说:“这江面,虽是白天,犹是夜晚,正如查慎行在《舟夜书所见》里写的一样,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徐国耀说:“这景致美是美,可与打仗有什么相干?” 肖亚中说:“万事万物,景相异,情相通。表相异,理相通。别看这里只是美景的观赏点,它们就是我们布设炮台的最好位置。你看,只要处在这个位置上,我们看到的江面才最壮观,最深远。无论鬼子贴到左右哪个江岸,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而且,在这儿居高临下,一炮顶下面的十炮,可以说你是想打哪儿就打哪儿。而且,我还发现一个密秘,这儿有一个很深很长的洞,叫灯影洞。据这儿的老百姓说,顺着这洞,一直可以爬到灯影石山顶。这可是天机。打起仗来,突然在鬼子面前冒出一股人马,不把他们打个人翻马扬才怪哩。” 徐国耀说:“也是。就是修的时候,什么都得靠人工背上来,来得及吗?” 肖亚中说:“来得及,峡昌保卫战给我们腾出了时间。再说,我们必须在峡昌把鬼子的气焰杀下去,石令牌战场一摆起来,会把整个鄂西联起来的。长官们绝不会把真正的战场摆到石令牌,要是石令牌都成了主战场,那嘉宁就真危险了。” 肖亚中说这些话时,脸上不再是那种慵常的神色。肖亚中的脸上洋溢着一片徐国耀不认识的光泽。 徐国耀心里疑惑起来,肖亚中手里有了那么一个圆盘,简直就变了一个人。他要过那盘子一看,只见那盘子中心除了一根小指针和盘面上一些古怪的字之外,什么也没有。倒是那些黄色和红色交替出现的字,让人觉到一种鬼气。他仔细一看,那小指针底下,标着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被一个拇指大的小铜圈罩着,在铜圈的外围,套着一个八卦图,徐国耀看了半天,没看出个头绪来。 可是,肖亚中的这些话,被一位炮台的士兵听到了。 这位炮台的士兵就跟他的小队长说:“修建工事的兵里头有个懂军事的,叫肖亚中。” 炮台小队长就跟他的队长说:“修建工事的兵里头有个懂军事的,叫肖亚中。” 炮台队长就跟他的台长说:“修建工事的兵里头有个懂军事的,叫肖亚中。” 炮台台长就跟他的总台长说:“修建工事的兵里头有个懂军事的,叫肖亚中。” 炮台总台长就很慎重,就对台长说:“把那个肖亚中带来我见见。” 台长就对队长说:“把那个肖亚中带来我见见。” 队长就对小队长说:“把那个肖亚中带来我见见。” 小队长就对那个士兵说:“把那个肖亚中带来我见见。” 那个士兵说:“肖亚中,我们长官要见你。” 肖亚中就到了总台长那里。 到了总台长那里,肖亚中就知道了炮兵要在石令牌要建六座炮台。回来后,肖亚中的罗盘就一直派上了用场,肖亚中也成了建设那六座炮台的风水先生。肖亚中还说,六座炮台都要建得很隐蔽,建得鬼子的军舰看不到更打不到,鬼子的俯冲式飞机探不到更炸不到。炮台就听从了肖亚中的这些意见。 肖亚中一时间竟成了热门人物。 但肖亚中还是那幅老样子。只是肖亚中的眼界打得更开了。肖亚中后来还和炮台讨论过峡昌的军事,也讨论过石令牌军事。肖亚中甚至还和炮台讨论过全国的抗日形势。 讨论完这些,肖亚中从炮台上回来,徐国耀对他就更加另眼相看了。 武婿庙村口,小径上。高桥和他的小队在村口小径上走着,突然,一声声羊羔的咩叫传来,惊动了高桥,高桥叫道:“羊,我们有羊吃了!”高桥脱离队伍,队伍站成一排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望水芳藏匿的树丛。高桥走到望水芳的跟前,停下,突然朝望水芳藏身的地方睁大了眼睛。高桥隔着树丛看到瞭望水芳漂亮的眼睛和脸。 高桥脸上突然绽开笑容,小声说:“花姑娘,今天真走运!” 高桥边叫,边用身体噼开树丛,向望水芳奔去……。 望水芳在山坡上的林边放羊。 一只小羊跑远了,望水芳跑过去,穿过树林,她捉住了羊,将羊抱在怀里,给羊细细地梳理羊毛。 突然,她听到了“喳喳”的脚步声,看到鬼子高桥的脚,一步步走过来。 她抬起头,用惊恐的眼睛,看见了高桥那颗红痣。 她当即惊呆了。 高桥扒开树丛,望水芳早已不见踪影。 那群羊正在树丛后静静地吃草。 高桥和他的兵,看见羊群之后,一陈狂笑。 他们奔过去,羊群开始狂叫。 第25页 高桥和兵将羊赶回营地。 高桥营地,夜。 高桥营地里,三五个火堆生起来。 高桥的和兵将一头头羊活生生地吊着,然后拿着刺刀,朝着羊活生生地剥皮。 高桥说:“这样弄的羊,味道一定大大的鲜。” 鬼子大事剥羊,一刀刀细细地剔剥羊肉,羊在他们的刀下,鲜血横飞。 剥了皮仍在犟动的羊,被绑到火堆上烤全羊,断了头的羊……。 一会儿,鬼子狼吞虎咽地啃食起羊来。鬼子一边啃一边嘿嘿地狂笑。 笑声在夜空里上迴荡。 019漫长阵线 当肖亚中正在石令牌的岩巴子上,一心一意地建着炮台时,韩大狗却在峡昌热得坐卧不安。 韩大狗打了几仗,才知道峡昌这个处在家门口的小城,一时成了鄂西军事上的重镇。韩大狗听一些老兵一遍又一遍地说:“峡昌山青水秀,座落在风光秀丽的长江三峡入口处,背靠天府之国四川,面临鱼米之乡江汉平原,总绾着川东湘西鄂西豫南各省交通要冲,自古以来就是川鄂咽喉,歷来这里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峡昌还是三国古战场,三国时期着名的吴蜀夷陵之战就发生在这里.………。” 在老兵们的话里,韩大狗才知道战争包容着这么多的内容,天文、地理、文化、交通、歷史、民俗,等等,几乎无所不包。听了这些话韩大狗想,原来战场上那一颗颗子弹从枪膛里射出去,是这样不容易! 韩大狗还听班长和庭才说,自从武汉沦陷之后,峡昌就成了捍卫西南的第一道门户。峡昌一旦失守,日军就可以霸占富饶的江汉平原,然后占有着重要后备来源,拥辎西上,突破三峡天险,直逼嘉宁和大西南。 .……… 韩大狗知道了一个道理,峡昌虽小,却干系重大。 .……… 班长和庭才给韩大狗讲这些时,韩大狗正坐在战壕里擦枪。韩大狗一边擦枪,嘴里还一边哼着点什么。韩大狗不知不觉就哼起爷爷唱过的那首山歌: 郎在山上唱山歌 姐在房中织梭罗 山歌把姐儿心扰乱 姐到窗前把郎看 哪里来的风流浪荡子 你唱出这稀奇古怪 古怪稀奇 弯弯拐拐 拐拐弯弯 弯心弯肝 弯断肋巴骨的 勾心歌 ……… 班长和庭才就问:“你还会这一手?” 韩大狗说:“这是我爷爷老唱的歌,听久了就记住了。” 和庭才说:“你别是想爷爷了吧。” 韩大狗说:“想。” 和庭才说:“还有你的媳妇望水芳。你别是还想媳妇了吧。” 韩大狗说:“也想。” 和庭才就说:“以后没事了就多唱唱这歌,这歌听着实在让人解闷儿。” 韩大狗说:“我就是不如爷爷唱得好。” 韩大狗和班长说这些话时,他们正在峡昌的阵线上。这条保卫峡昌的阵线离峡昌很远很远。韩大狗和班长坐了半天的敞蓬车才到达这里。下了车,韩大狗才问清这儿是什么地方。 班长和庭才说:“这是我们的第一道防线。” 韩大狗知道鬼子全都集中在汉口。韩大狗想,我们跑这么远设一道阵线就是要防备汉口的鬼子出来打峡昌。 韩大狗问班长:“这儿总得有个名字吧,就像我们伍婿庙,那么小的地方还有个名字。” 班长和庭才说:“我们这道防线长着呢,沿着汉水西岸布设的防线,守着潜江、兴隆庙、沙洋、旧口一带。我们这是在潜江,你听说过潜江吗?是汉水走到这个地方改叫了潜江呢,还是它生来就等着让鬼子潜入江底呢?我真给弄煳涂了。” 韩大狗听了班长的话就笑起来。 韩大狗响亮地笑着时,班长和庭才想,韩大狗响亮地笑着还是个娃娃。 韩大狗笑完后又问:“哪我们在峡昌打的鬼子又是哪儿来的?” 班长说:“那是鬼子的侦察小队,他们用飞机看了还不够,还想实地把峡昌的地形探清楚。这帮鬼子真鬼哩。” 韩大狗说:“哪,射死我妈的鬼子,就不在峡昌了,就一定在汉口。他在汉口,我在这里等他再好不过了。长官排这个阵线时,想得真周全!” 韩大狗想到那颗红痣,仇恨就从心底涌起来,就一动不动地看着汉口那个方向,一动不动。 020美丽得没有一丝杀机 又一个春天来临时,肖亚中还在建炮台。 炮台建设在去年冬天已经接近尾声,建得缓慢起来,可谓精雕细凿。炮台建设接近了尾声,肖亚中和徐国耀就有时间在一起了,就有时间谈天了,谈天是他们这段时间生活的重要内容。 第26页 春天里,肖亚中常常站在山上闻风里的味儿。 肖亚中站在山上,闻完了风里的味儿就对徐国耀说:“石令牌这地方从古到今都是个美丽的地方。” 徐国耀说:“中国的每一片地,每一根草,每一棵树,我都觉得它们和石令牌一样美丽。” 肖亚中说:“石令牌这地方从古到今,比任何地方都美丽,你之所以说这样的话,是因为你没有真正看到石令牌,有空我带你到山上看看。” 说看就看。 肖亚中和徐国耀就去山顶看石令牌。 路上,徐国耀说:“石令牌的山我都爬完了,石令牌就是巴在那灯影峡壁上的一个小寨子,这个寨子的人除了打鱼就是吃包谷。” 肖亚中说:“上次我从伍婿庙出来,在船上就看到了那块石令牌,当时我就想,那块石令牌立在那儿干什么哩,长江还在这里转了这么大个弯,鬼子想打进川里来,必定要在这里打一仗哩,这可是打仗的好地方哩,从那时起,我就在不住地想着石令牌,后来果真就来到了石令牌,不知这是不是天意。” 徐国耀说:“难怪你小子让我带你到石令牌来,原来早就打好了主意。” 肖亚中说:“石令牌除了有个长江第一湾,有两岸绝壁,有灯影石灯影洞,有灯影峡和梢婆山,有一座千年的石令牌,它们让我总觉得有一种原始、诡秘的感觉。这就是发生大事的地方给人的感觉。” 徐国耀说:“就你鬼鸡子名堂多。” 肖亚中笑笑,说:“我就喜欢这种感觉,不打仗,这种感觉和这种生活就是一种幸福。” 说完,肖亚中就停住脚,往回看身后的石令牌。 徐国耀也跟着回望着。 肖亚中和徐国耀看到几十丈的峡谷里,从山腰上一噼出了一条羊肠小道,山民在上面自如地行走着,绝壁下的溪湖里,那些渔船,一色的乌篷,一幅千年陈腐的样子,那船的上方,峡谷峭壁的岩洞里,竟升起裊裊炊烟,横添了生动的人烟,阳光始终只能照着半个峡谷,那光线跌进江里,形成动盪的波光,反映到峡壁上,仿佛那石壁在不停地摇动。 肖亚中对徐国耀说:“班长,我们到山顶去,到了山顶,石令牌完全就是另一幅样子。” 徐国耀想了想,继续跟着肖亚中往山上走。 肖亚中和徐国耀上了灯影石。 在灯影石身旁,徐国耀开始还不相信,自已现在就和平时只能仰望的灯影石坐在一起了,心里就有了一种打胜仗的自豪。徐国耀心里有了一种打胜仗的自豪,就让肖亚中讲讲灯影石的传说。 肖亚中说:“石令牌的文化深着呢。” 徐国耀说:“管它文化深文化浅,我只想听听孙悟空的故事。” 肖亚中就讲起来。 传说唐僧西天取经,走到灯影峡,碰到大江挡路。孙悟空去寻过河船,一个跟头打到半天云,往下看了半天,没有看到一只船。他落下云头,看见一个打柴的老头,便问老人家:“此地大江阻隔,却为何没有渡船?”老汉说,“从前有船摆渡过河,自从来了一只千年乌龟精后,唿风唤雨,兴风作浪,害了许多人命,驾船的都吓跑了。” 大圣不由大怒,便想了个办法治乌龟精。悟空一个跟头回到师父身边,对八戒说,河边有几株大红桔,要八戒摘来给师父充飢。八戒正饿得慌,满口答应,急忙跑到河边,真的有几株大红桔。他摘了一堆,刚刚填到嘴里,乌龟精就爬上岸来,说八戒偷吃了他的仙果,张口就吐出一条白涎,紧紧缠住了八戒。 孙悟空在云头看见了乌龟精,凌空一棒打来,乌龟精忙缩回头,滚下水一看,原来是保唐僧西天取经的孙大圣,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它想,这猴头厉害,斗不过它,何不做个好人,驮他们过江,请唐僧在西天佛祖面前说个情,也好早日让我脱壳成仙。于是它漂出水面,拱了拱前爪说:“不知是孙大圣驾到,小的有眼无珠,罪该万死!这里没有船,我愿驮师父一行过江。”这样他们就过了河,直向西天前行。 斗转星移,唐僧取经回来。乌龟精欢天喜地迎出水面,驮他们过河。游到河心,问起相托之事,可唐僧忘了向佛爷说起。乌龟精一气之下,沉到水中,接连打了三个滚,从此长江便出现了三个大漩涡,这就是着名的莲沱三漩。千年大龟这一怒,把师徒四人和经书都甩到河里去了,孙悟空慌忙救起唐僧,打捞起经书,铺在凤凰山腰的平台上翻晒,这地方就是现在的晒经坪。乌龟精见他们捞起经书,又爬出水面,口吐狂风,要把经书吹散。孙悟空随手拣起一块石头抛到乌龟面前变成一块大石令牌,挡住了狂风。乌龟精又腾空而起,来打孙悟空,悟空不想和它纠缠,一边拔下四根毛,吹口气,甩到山顶,变成了四个化身灯影石,引开了乌龟精。唐僧把经书一清,恰巧少了一部起死回生经,断定是乌龟吃了,忙叫悟空把乌龟捉来用金箍棒敲打,要它吐出乌龟精。所以以后的和尚念经的时候,都要敲打乌龟精,这就是敲木鱼的来歷。经此最后一难,唐僧师徒才经过了九九八十一难。孙悟空暗忖自己已修成正果,金箍棒已无他用,将它顺手扔在江边,变成了天柱山。 第27页 ……… 歇了一会儿之后,肖亚中对徐国耀说:“当地人说,立在山顶上的三人,依次是沙僧、八戒和唐僧。孙悟空正站在离他们空间距离一里开外的山上打探。眼前的这三人,最悬最险的是八戒。它伫立悬空,重达七十多吨,仅让一个二百平方厘米的柱子撑着,每个平方厘米要承重零点三五吨。世界上不知还有没有比这儿的石头更能负重的。灯影秋风过江水,站在石旁也是神。我不知道自己站在这些巨大的灯影石旁,能不能成为一种如它们的永恆。” 徐国耀说:“唐僧师徒哪曾料到,现在又有一场比他们要精彩得多的仗要打。” 肖亚中说:“我们的后人,说不定,也会和我们今天听唐僧们的故事一样,听我们打仗的故事。可是,他们绝对想不到,在这场残酷的战争即将开始时,还有两个兵站在灯影石旁,为石令牌的景致所陶醉。他们一定会以为,我们早就被战争吓得浑身发抖,声音打颤,眼睛里根本就看不到石令牌的景致。可是,他们想不到,什么事情,只要一陷进去,就断然不会有多大的恐惧了,但是,想像我们今天这样轻松无畏,也是很难的事情。” 徐国耀说:“要是我不跟你上来,就看不到这么好的景致了。” 徐国耀说这话时,从灯影石旁吹来一阵山风,俩人身上同时打了一个冷颤。肖亚中想,这些石头听得懂人的话哩,就对面前的灯影石说:“过去你们为了一心向佛,取得真经,在这里与精怪战斗过,现在我们只是想保卫我们的家乡,也要在这里战斗,到时难免会惊扰你们,你们也许没想到,歷史总是在同一个地方重复上演相同的戏剧吧。” 说完这话,肖亚中顺着灯影石的身影,看到山谷里苍山茫茫,江水淼淼,石令牌和它所有的东西也都随着他的话,一起陷入了一种深深的肃静里。 肖亚中的话和山上的风,把徐国耀的思想带到很远很远的时空里。 肖亚中又把徐国耀的思想,从很远很远的时空里拉了回来。 肖亚中说:“站在这里,还可以看到两条溪,一条叫杨家溪,一条叫龙进溪。” 徐国耀就从很远很远的时空里出来,和肖亚中一起看那两条美丽的溪。 杨家溪就像一条带子,处在石令牌的入口处,那座主炮台就建在杨家溪的山坡上,把“静如处子”这个词语和这条一泓深绿的溪水联繫在一起,简直是恰如其份。它简直就是一汪世外桃源。沉寂的时间,在杨家溪的时空里停止了跳动,世俗的心情全在进入的那一刻变成被熔化的冰凌,留在了外面。春天的阳光普照着溪潭,早春的风在那儿似乎没有一丝凉意。阳光以一种温柔的舞姿在溪水的波面上跳跃。溪水象一大片芭蕉,而岸上的松树,把松尾垂在水里。让人想到日月是百代的过客,去而復来的年年岁岁是旅人。 溪水还与那岸上的草木簇拥在一起。几只斑澜的野鸟,在水面上安详地荡漾,旁若无人地样儿。两岸突兀的山峰,不禁让人想到,西陵峡“两岸猿声啼不住”的猿猴,不知这儿是不是那猴群的衍生的地方。两岸苍翠的青山,一片碧绿的溪水,一片新鲜的阳光衬出的光晕,和着长江流动被过滤后的声音,杨家溪就似在那春江花月夜里,江面有歌吹了起来。 石令牌的主炮台就座在那座山腰上。 炮洞像一间峡江的土屋,进深有上十米,高二三米,左侧是炮弹室,很大相当于一个卧室,右侧是一条通道,道壁上有一眼水井,里面水清见底。通道走了上十步就往后山上去了。全是用洋灰洋铁浇铸而成。这座炮台可以直射到南津关。 主炮台下面的江边,还有一座近程炮台。地势很低,几乎贴在了江面。建筑和那主炮台大同小异,只是规模小了许多。 这一带整个叫做灯影峡。可是这两岸的山脚有一些很土气的名字。南岸的高山叫梢公山,北岸那千姿百态的山叫梢婆山。正是那梢婆山一屁股坐到了江心,让石令牌段的长江,顺着她的臀部来了个一百三十度的大转弯,坐出闻名的明月湾,把这片江面弄得生动无比。因为这道湾,石令牌是长江上着名的航运险道之一。 肖亚中对石令牌的景致滥熟于心,徐国耀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徐国耀感慨地说:“这儿又成了你的老家。” 肖亚中说:“这儿和我的家乡连着,这儿也是我的家乡,这就是我听说鬼子要打石令牌,不再逃跑的原因。” 徐国耀说:“我到这儿来,是在保卫你的家乡,也是保卫我的家乡。因为我的家乡没有了,让鬼子给占了,你的家乡就是我的家乡。” 肖亚中说:“你看我的家乡多美丽,这儿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都是美丽的化身,都是家乡的女子变的。” 肖亚中和徐国耀说完了,又接着看石令牌上面的景致。 石令牌上面的景致是龙进溪。 龙进溪正对着溪口的江北山崖。长江北岸的山崖是一条带状龙脉石,从山顶蜿蜒而下,快临江时,头向上高高翘起,活象一条巨龙张牙舞爪,引颈长啸。那龙睛所到之处,分明是南岸的清溪,且那溪里的山势,也正是那龙曾经进出留下的痕迹。 第28页 传说古时仙界有黄龙、白龙、青龙三条祥龙,看中了龙进溪的山青水秀,相约一齐下凡,穴居溪中,常年降甘吐露,降妖除邪,造福当地百姓。连年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使百姓感激不尽。可是不久,黄颡洞附近的江面上,来了一条妖龙,兴风作浪,危害百姓。黄龙白龙青龙得知后,决心除掉这个祸害。因妖龙道行深厚,年幼的白龙青龙先后战死。黄龙孤军作战,奋力搏斗,终将妖龙杀死,为百姓除了害,也为白龙青龙报了仇,从此隐进龙进溪,再没出过世面。 龙进溪的小径与世界的终点连在一起。溪谷里的一切是那么幽静,溪水的清,清到了绝致,山谷的幽,幽到了绝致。 龙进溪最有趣的是一对瀑布,龙瀑和琴瀑。龙瀑不知道从那里来。瀑源就是在座巨大的山崖腰上,如从一条巨龙的口里吐。有探险者,沿着这峰岭一直溯到山那边,没找到一处明水,而且这山嵴孤单单的,没有一匹山有辅佐。这就有点奇。更奇的是那琴瀑。沿着龙瀑对面的石阶爬上百步,能够仰望到的是一串肺叶状的悬挂石,从百米高的峰顶,分成五段挂下来。刚一见到琴瀑,是丝毫看不到瀑的影子的。走到它跟前,才能看见那瀑丝。真是细若琴弦。无数的弦丝,根根刚直如银。五件竖琴一起奏起,那纷乱的旋律也都沥沥在目。这琴和那对面的龙瀑还是延续着那黄龙的传说,演绎成了一段动人的爱情故事。 看完山下的景致,夕阳已经西沉。 山顶的风很大。暮色把肖亚中和徐国耀隐在山的色彩里。肖亚中想,这些黑色的石头在这里名垂千古,而且身负着千年的文化重载。想到即将在这美丽如画的地方,进行一场血流成河的大厮杀,肖亚中的心里不禁喑然。这些美丽之中,本没有一丝杀机,而真正的杀机,却来自人的内心。自然的宁静与人心的兇残,构成了一幅巨大讽刺图景的反差。 下山的路很悬。 肖亚中和徐国耀走在上面,似乎感觉到山体的晃动。到了石令牌面前,面对着它逼人的气势,肖亚中让感动而敬畏的颤慄,爬满了全身,他的腿不禁有些发软。肖亚中感到它已经不只是一座大自然的鬼斧神功了,它而是一尊很强烈的生命。它就像一位巨人,一位有生命,有情感,喘着沉重气息的巨人。而他们,只能是站在它的脚趾前,努力做着与它对话的梦想。它又是一位朴素本色的雕塑,没有任何多余的意向,没有任何的点缀,没有任何标志的世俗,它本来就是山体的一部分,但是它主动切断了与山的挨靠,把自己变得那么孤独,那么悲壮。它所处的位置并不高,甚至比不过对面的梢婆山,但是它站出了自己的身影。它让人想到一句话:“位卑未敢忘忧国”。 站在石令牌的脚下,肖亚中和徐国耀看着石令牌高耸入云。他们看到它身旁的树丛,苍翠得让人心疼,看到西陵峡的风,依然从歷史的空洞中刮到了他们身上。他们在暮色沉沉的石令牌面前沉醉,在歷史空洞的三峡风里沉醉。然后,他们也让自己心生出来的感动,随着这暮色瀰漫了石令牌面前的一切,和灯影峡静静的江面。 徐国耀心里升起一种前所未的敬畏。在这种敬畏里,徐国耀也悄悄往后退着,突然,徐国耀脚一滑,向悬崖滚去。肖亚伸手去拉,脚下的山一晃,大叫着。也跟着向山崖下滚去,徐国耀和肖亚中被一丛树和藤缠住。掉在半悬崖上。树枝正地在一根根折断……。 峭壁下面田秀儿背着柴从山上下来。她不知不觉走到石令牌的山脚下。正这时,她看见徐国耀和肖亚中千钧一髮的险景。她连忙解开捆柴的绳子,将它一头拴在一棵树上,一头扔给了徐国耀。徐国耀和肖亚中得救了。 徐国耀拍着身上泥说:“谢谢姑娘救命!” 田秀儿说:“谢什么,你们来打鬼子,才是在真正救我们呢。”说完,田秀儿甜甜一笑,肖亚中为她背起柴,一起下山。 武婿庙,大清早。 高桥再次扫荡武婿庙。 高桥脑海里闪现着树丛后那双美丽的眼睛。 高桥叫道:“一定要找到那个花姑娘,一定!” 鬼子们嚷着开始寻找。 望家天井老屋,大清早。 大门口。 望长江在一次次探头望风,见鬼子从村口涌了进来,他跑进屋,催爹妈和妹妹快跑。 望水芳的娘在后屋让望水芳往脸上涂炭黑。脸涂黑之后,她让望方芳从后门逃到后山上去了。望长江的爹望庭伯拉着望长江与他娘刚逃到侧门口,高桥的一队人马涌进瞭望水芳家的四合天井。 高桥说:“站住,再跑,就打死你们!” 望长江和爹娘都停住了脚步,回到了天井大堂里。 明晃晃的刺刀在望长江脸前晃动,吓得望长江闭上的眼睛。 森冈将一个村民推到望长江和他爹娘的面前。 高桥用军刀指着那个村民说:“他说,放羊的花姑娘,就是你们家的,赶快交出来。不然,我杀了你们。” 望庭伯把长袍一甩,用手拈着鬍鬚说:“这儿没有你说的什么花姑娘!” 第29页 高桥上前,围着望庭伯,来回踱了几个方步,冷笑道:“据说,你是个医生?你们在这儿,是个中医世家,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望庭伯也冷笑了几声,说:“身为男人,本应顶天立地,怕死还是个男人?” 说罢,望庭伯挥挥手。 望长江的妈为他端来一方六角凳。 望庭伯泰然坐好,一幅视死如归的样子。 高桥把军刀插回了刀鞘里,用刀鞘拍打着手心,说:“既然你不怕死,我就先带走你的独生儿子,限你在一天之内,用你的姑娘来换,不然我就样了他!走!” 高桥一挥手,两个鬼子扑上来,抓住望长江就走。 望长江吓得大叫:“爹,救我呀!爹,救我呀!……” 望长江的妈也吓得扑在望庭伯脚前,喊道:“老爷,救救我们的独生儿子吧。” 在女人的哭声中,等鬼子走得看不见了,望庭伯才颓然垂下头,一砸大腿:“哎……。” 望长江家,夜,灯昏人暗。 八仙桌前,围坐着望庭伯,望水芳和她的妈。 望水芳低头抽泣。 望庭伯抱着一桿大烟,一声不吭地抽着。 望水芳的妈的嘴唇特写:“水芳,他们找的是你,只有你去把你哥哥给换回来!” 望庭伯突然让嘴唇离开烟枪:“谁说的?不行!” 望水芳的妈说:“我可是为你们望家着想,长江这一走,我们望家几十辈人的中医就传不下去了,你望庭伯仁厚了一辈子,就这么一柱香火,竟然鬼子给灭了。我的长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望水芳的妈又哭起来。 望方芳站起身,恨恨地说:“我去,我去把哥哥顶回来。” 高桥营地,夜。 望长江被梆在马棚里。 高桥和森冈、木岛正在饮酒作乐。几个日本军妓一旁打情骂俏,为他们喝酒助兴。 高桥用手指指森冈的下身说:“森冈君,你哪儿得了病?我听人说,你……” 森冈把高桥的手往旁边一推,喝了一口酒,站起来,大声喊道:“大家都过来,谁和我赌一把,队长说我得了花柳病,我们赌1000块。” 高桥说:“我,我,出1500块,赌你得了花柳病!” 森冈说:“真的,你可说话要算话,不能反悔!” 高桥掏出一沓钱,拍在木岛的大腿上。 森冈也掏出一叠钱,扔在木岛的身上,然后大声说:“大家注意,高桥队长,马上就要输钱了!” 他勐然将裤子脱到脚胫上。他的下身全部裸在大家面前。几个军妓发出一阵尖叫,纷纷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森冈背对着镜头,高桥面对着镜头,用军刀鞘扒动着森冈的下身。扒了好一阵子,高桥狂笑起来,说:“我输了钱,可是,我让森冈君当众脱光了裤子,哈哈哈。” 正在这时,通信兵来到高高桥面前,一个立正,然后递给他一张电报。高桥看了一眼,然后说:“大家静一静,师团指挥部命令,明天扫荡,不要光抓花姑娘了。我们每个人,必须担负一个重要任务,那就寻找标准中国男人,然后带回来。明白了没有?” 士兵齐声说:“嘿。” 高桥说:“继续喝酒。” 整个兵营又热闹起来。森冈面前多了一个军妓。 森冈问:“我的宝贝,快告诉我,他们要标准中国男人干什么?” 军妓用手摸着森冈的鬍鬚,说:“还不是大日本的男人都是甭种,选标准的中国男人,和本土女人杂交,好提高我们的人种质量呀……哈哈哈哈” “不准笑!” “啪”,森冈打了军妓一耳光,然后吼道:“我们大日是最优秀的民族,还用这些臭支那种交配吗?” 高桥走过来,“啪”地给了森冈一个耳光,然后把他上衣口袋里的钱一把掏过来,说:“他喝多了,把他拖回去睡!” 木岛走过来:“报告队长,我有个主意。” 木岛对高桥耳语。 高桥和木岛走进室内,让人把望长江押了进来。 高桥命令道:“脱掉他的衣服!” 望长江赤身裸体站在屋中央,所有灯光聚在他身上。 高桥和木岛看到一尊最完美的中国男人体。 021第二道防线上 第二年春天,韩大狗转到了守卫峡昌的第二道防线沙市前沿阵地。 第二道防线设在沙市、建阳驿、荆门一带。 韩大狗转到了守卫峡昌的第二道防线后,看到他面前是茫茫江汉平原,身后是白哗哗一片的荆州古城。 韩大狗觉得身前身后都是白哗哗一片又一片。 韩大狗觉得很茫然。 韩大狗想,和峡昌比起来,鬼子攻打荆州城要容易多了。韩大狗发现,荆州城从任何一个方向,都能把它包个密不透风。韩大狗想,这个城就像一个鸡蛋壳。 第30页 想到这一点,韩大狗就咯咯地笑了起来。 韩大狗笑完了就对班长说:“还是我们的家乡峡昌好,三面是山,一面入口,打起来真不容易。” 和庭才说:“你的家乡就像天堂,风吹不着,水沖不着,暑热不着,寒冻不着,有山有水,五谷不缺,真是人间天堂。” 韩大狗说:“我们的家乡还不只这些,我们的家乡还有三峡,还有庙,还有人。那些物件该长的长,该高的高,该粗的粗,该细的细,人清一色长得又白又净又美又甜。” 和庭才说:“你别是又在想媳妇了吧?你媳妇倒是个透明的美人儿!” 韩大狗说:“不说不想,一说就想。” 和庭才说:“你一说到人,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了。” 韩大狗说:“我在想我妈,我妈走在雪地里又白又净又美,我媳妇长得跟我妈一个样儿。” 和庭才说:“你还不承认,你是把你妈和你媳妇一起想了。” 韩大狗就咯咯地笑。 笑完了就对班长说:“班长,等仗打完了,你就在我们家乡娶一房媳妇,不回东北去了。” 和庭才说:“我也想,可我就是吃不得你们的辣椒。” 韩大狗说:“那你就让你媳妇不放辣子就行。” 和庭才说:“我还走不动你们的山路。” 韩大狗说:“那你就生一大串儿子,让他们背你。” 和庭才说:“我吃不惯你们的谷子。” 韩大狗说:“那你就把你的田全部种上麦子。” 韩大狗说得班长和庭才也“咯咯”地笑了起来。 022军事分析之一 第二年春天,肖亚中建好炮台之后,就开始修建陆军工事。 在这个春天里,肖亚中没中断过到山上闻风味儿的习惯。他不仅闻到了一种腥味儿,还闻到了一种焦土味儿。不久,就闻到了一丝丝的血腥味。 一开始,血腥味很淡很淡。 春天的石令牌,依然山寒水瘦,依然露着原形,都是那种黛色的景致。徐国耀和肖亚修建的那些工事,全都不动声色地隐在那种黛色里。 没事了,徐国耀就和肖亚中就躺在石令牌小学的教室里谈天。这些天来,谈天成了他们两人磨日子的一项重要内容。肖亚中想,日子像把刀,闲下来,就会生锈,刀口也会钝,只要一谈起天来,就可以把日子磨得锋利无比,鲜亮无比。在这种谈天里,徐国耀往往充当着一个二楞子的角色。 徐国耀说:“肖亚中,你说说,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仗打?” 肖亚中说:“石令牌这场战斗,这么早地准备,在军事上还是前所未的。这一方面说明了这场战争的生死攸关,还说明了我们必须取胜。从目前的情况看,鬼子已经在准备打峡昌了。我都闻到了一股焦土味儿了。可是,石令牌什么时候有仗打,还很难说。” 肖亚中接着说:“鬼子的飞机在石令牌出现的次数多起来,峡昌传来的炮声也多起来,我们的军队,几乎每天夜里都要从江上过一发。这些无疑都说明,峡昌之战就要开始了。” 徐国耀说:“可是我们呆在这座破学校里,天天和海军的炮兵泡在一起,天天和民工民夫泡在一起,没劲儿死了。你还是说说军事吧,我就爱听你叨叨打仗。” 肖亚中说:“我纯粹是打胡说,在过嘴瘾。” 徐国耀说:“你就用你的嘴打一仗我听听。” 肖亚中就说:“好,我就打打嘴仗,给你解解瘾。石令牌一战何时开始,完全取决于峡昌之战的进程,而且在峡昌绝对是一场恶战,我把峡昌可能要发生的恶战讲给你听。 “和庭才、韩大狗在峡昌也没劲儿。听炮台旧上的炮兵说,峡昌现在划归我们长江抗日军防守了。我们的总司令高春海是陈言的同学兼老乡,这个人为人严谨、思维敏捷、多谋善断。他拥有约八万人。他们现在也没仗打。” 徐国耀说:“你觉得,他们能守住峡昌吗?” 肖亚中说:“你是要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徐国耀说:“当然是真话。” 肖亚中就说:“绝对守不住。” 徐国耀说:“高春海在峡昌布了三道防线呢。” 肖亚中说:“高春海是在峡昌布了三道防线。他沿汉水布了一道,再沿荆江布了一道,再沿沮漳河布了一道。他还在峡昌城内城外构筑了半永久性工事和核心阵地,形成了四道严密的防线,可真是铜墙铁壁了。可是,这种阵式,我总觉得显得太拙,太正规,太实在,更重要的是没有一点虚张,而且让鬼子把我们的阵线看得一清二楚。有一点儿,我想问你,你如果是日军,你会硬着头皮去撞铜墙铁壁吗?” 徐国耀就愣着。这一刻,徐国耀觉得自己就是个二楞子。 徐国耀说:“要是让你守峡昌,你怎么布兵力?” 第31页 肖亚中说:“保持高春海现有四道防线,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各设一个师的兵力。只把布控在巴峡镇、葫芦坝的李延第2军调一个师,大造声势地北上布防老娘娘口。从而在声势上,把古隆中当成与峡昌同等重要的军事重镇加以保守,逼着日军要么延长攻打峡昌的时间,要么从长江沿线正面进攻。” 徐国耀突然明白了,说:“这样,中国军队沿长江正面向武汉自东向西布防,实际上北面兵力十分虚弱。日军只要沿着上次随枣会战的老路,装出打古隆中的样子,吸引你派兵北上,然后突然转向,由北向南侧击中国军队,正面同时实行强攻,两面夹击,峡昌不就失守了吗?” 肖亚中说:“关键就是这一点,不能被鬼子牵着走。这一招,在《孙子兵法》里叫做声东击西,避实击虚。很多日本军人在来中国之前,花了不少时间研读了这本书。鬼子现在真正的目标是峡昌,而不是古隆中。” 徐国耀说:“那边有任宗堂将军守在老娘娘口,怎么还要调一个师去?” 肖亚中说:“李延部是一个正在修整的师,力量也不会很强的。熟话说,要打有准备之仗,你就是只派一个连的兵力,只要你心里有了准备,到时能临阵不乱,心中有数,峡昌就不会轻易失守。” 徐国耀说:“这就叫作虚实结合。” 肖亚中说:“此乃用兵之道也。没有虚实结合这一点,中国西北西南这么大,何只需八万人设防,就是八十万、八百万也不够。那样,就无需军事一词了。” 徐国耀说:“说说打仗和真打起来一样过瘾!” 肖亚中说:“看峡昌,想石令牌,我们必须首先在工事上,就把战斗部署想好,不然就等于白干了。” 徐国耀说:“你对石令牌的陆地工事也有想法?” 肖亚中说:“石令牌之战,你我不一定都能倖存,可是不管我们能否活下来,石令牌一战,只能赢,不能败。这就决定了石令牌是一场比峡昌更恶的战斗。加上这里地形特殊,俯冲式飞机丢炸弹都很困难,只能进舰队,陆军非得从江南进来,所以,我们的炮台也好,陆地工事也好,要神出鬼没。只要鬼子一炸,就看不见了。我们一打,就遍地开花。要充分保护自己,这样才能取胜。我们再不能打那种拿军人的生命不当回事的人海战术了。” 徐国耀说:“石令牌的工事,容易做到这一点。” 肖亚中说:“石令牌的部署是关键中的关键,不然到时我们的兵力和辎重进来了,就等于进了鬼子设好的口袋。” 徐国耀说:“那你说怎么办?” 肖亚中说:“我还没想好,总之要古怪,要把部队全部隐藏到山沟里去。石令牌的这些山沟沟,多好呀。” 徐国耀说:“这样就把石令牌变成了埋葬鬼子的地方。我是鬼子,死在石令牌这么美丽的地方,心里也安然了。” 肖亚中嘆息说:“我们死伤也不会少。” 023峡昌防线上 深春里,韩大狗回到了峡昌城的防线上。 鬼子的飞机,已经开始轰炸峡昌的大街小巷了。 韩大狗想起那天晚上初到峡昌时的情景,再看看眼前的峡昌,简直变成了两个样儿。任何美丽的事物,只要一落到战争的手里,都只是一团泥,它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你别无选择。 韩大狗想不到这一层,可是他能感觉到这一层。 024高桥兵营外。 望水芳提着一个篮子,来到一个兵营外面。长长的路在她身后,泛着白光。 望水芳问一个农民,农民摇摇头,她继续往兵营方向走。 又来到一个鬼子的兵营,望水芳问一位放牛的老大爷,老大爷摆摆手,她又继续往前走。 向桥兵营里,马夫正在为高桥的马添草料。他从望长江蹲过的地方,捡起一根绳子,上面沾着血。马夫把绳子扔进了马棚一个破篮子里。 望水芳来到高桥兵营外面时,马夫从兵营里面走出来。 望水芳迎上去,问:“大伯,您在里面看见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没有,他是我弟弟,被鬼子给抓来了。” 马夫半天没做声,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昨天晚上倒上有一个,一个很漂亮的青年人。” 望水芳说:“就是他,他就是我弟弟,他叫望长江。” 马夫突然朝望水芳笑了,说:“他没事,这小子,皇军正好菜好饭侍候着他 哩,下午就要送到龙泉皇军兵站,连皇军都羡慕死他了。你弟弟交上桃花运了。” 望水芳说:“你说什么?” 马夫笑了笑,说:“你一个姑娘家,我也不好对你直说,你要找他,直接到龙泉铺好了。他一时半会不会死的。” 说完,马夫走了,留下望水芳在那儿纳闷儿。 龙泉铺上热闹非凡,九佬十八匠劳碌个不停。最热火的要数铁匠铺。大抡锤上下飞舞,铺子里火星四溅。 第32页 望水芳一路打听,来到了警备森严的悦来客栈。 客栈门口,站着两个日伪士兵。望水芳还没走到跟前,就被一个伪军士兵赶开了:“去去去,不要命呀。” 望水芳很快离开了这儿。 夜晚,望水芳来到悦来客栈后面,从后窗,她看到了令她惊心动魂的一幕: 哥哥望长江被强行按到水池里洗完澡,然后,一丝不挂地被反锁在一间日式榻榻米内。一个日本女子铺床叠被,然后睡在床上,等待望长江。 望长江脑子里闪现出日军教官的嘴唇:“你必须好好侍候这个日本女人,不然,我们就要你的脑袋。” 望长江脑子里接着一幕一幕闪现出鬼子作恶的情景: 韩大狗的妈妈被鬼子飞机射杀,血染红了雪地…… 爹娘和自己在鬼子的刀下吓得颤颤惊惊…… 一个个中国女人被鬼子强姦的情景……。 望长江在这些情景中握紧了拳头。 他的唿吸变得十分急促。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着:我要把仇恨的种子,播进这个日本女人体内,狗日的日本人不是要优良种吗,而我播的是仇恨的种…… 他一步一步走向榻榻米上的日本女人,突然,他像一条狼一条,扑了上去……。 窗外。望水芳闭上了眼睛。她一转身,消失在夜幕里。 望水芳来到一棵树下,大声哭起来。望水芳一边拍打着树杆,一边哭着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武婿庙,柿子树下,凌晨。 望水芳还没进村,远远就看个黑影吊在那棵柿子树下,随风飘荡。 望水芳跑到树跟前,一眼就看到,大惊失色。只见爷爷韩振武浑身是血,被挂在柿子树上。 望水芳跑到山头,大声唿叫:“来人啦,爷爷出事啦。韩村长出事啦。” 村民在晨雾里纷纷向柿子树跑来。 望水芳的父亲看到爷爷韩振武脸上的血,大骂道:“造孽,这些挨枪子的,不得好死呀。” 说罢,拉着望水芳,跪在了爷爷韩振武的脚前。 人们把韩振武从树上放下来。村民们一边下放爷爷的尸体,一边咒骂鬼子。 村民甲骂道:“狗日的鬼子,难怪昨天夜里,狗子狂叫了一夜。” 村民乙说:“上次鬼子扫荡,一个汉奸就在不停地问,谁家有抗日的……” 韩振武刚被放到柿子树下,望水芳就哭叫着扑上去:“爷爷呀,我没照顾好你呀,你怎么不等大狗子回来给你端灵牌子,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望水芳的妈也拖着小脚赶了过来。 望庭伯两口子看到韩振武惨死,也在一旁直老泪横流。 日本兵高桥回到城外的营地。 高桥睡在宿营地,还听到村子那边,传来噼里啪啦的机枪声和炮弹声。焚烧村子的浓烟,像恶魔一样顺着风,向高桥的宿营地袭来。接着,那些被汗水和浓烟薰黑了脸的日本兵,带着抢来的东西和女人,也回到了营地。 高桥在心里说:“他们竟把女人带回了营地,真是色胆包天。” 想到女人,高桥便情不自己禁地想起下午,自己杀死的那位美丽女人。那女人的眼睛,突然变成了爬在柿子树上的眼睛,在黑暗中,高桥清晰地看见那双眼睛,闪动着光芒,悬在他额头的前方,像一片阴冷的月光,穿透他的肉体,直达他裸露着的灵魂。顿时,一种巨大的恐惧,像一剂麻醉剂注入了高桥的静脉,用很短的时间,传遍了他的全身。 日本兵高桥像得了伤寒一般,在那张行军床上缩成一团。 天刚刚亮,高桥又带着队伍,向宜昌方向疾行。 远处,一个男子跌跌撞撞走了过来。 高桥走拢一看,见是望长江。 日军士兵喝住望长江。 高桥骑着马围着望长江转了一圈,说:“你小子艷福不浅啦。连我们大日本的女人都白白送你睡,哈哈哈。” 望长江用惊恐的眼光望着高桥。 高桥说:“你一定是从配种站逃出的吧?” 望长江说:“是…是芊芊子让我从后窗逃出来的………。” 高桥突然拔出军刀,搁到望长江的脖子上:“哈哈哈,一夜就让那个贱女人心开始心疼你了,你可真有本事啊。按照大日本天皇的规定,像你这种男人,一定得死,根本就不允许留活口。可是,今天,我心情不错。现在,我给你三分钟,你说出一个我不杀你的理由。” 望长江吓得腿子发软,一下子跪到地上:“太君,千万别杀我呀……” 高桥:“哈哈哈,我又没说非杀你不可,只要你说出一个理由,我认为还是个理由就不杀你。” 望长江:“太君,我是个中医,我已经跟我爹学了五年中医了,我可以给您看病,什么样的病我都能看…………” 第33页 高桥:“哈哈哈,好,有个支那医生也好,特别是这南方,气候这么湿,有了病,你可以给治治。可是,只要你有半点异心,我随时可以杀了你,你千万要记住我的话。” 望长江连连点头:“是是是。” 高桥收下了军刀:“从今天起,你就是高桥中队的随队军医了。走。” 高桥带着望长江又上路了。 夜晚韩家老屋的稻场上,灵屋。 红烛高照,香菸缭绕。道士吟诵,呜音绕樑。 望水芳长孝加身,守灵在侧。 韩振武远近侄儿男女,一律在后。 在哀乐声中,瘦骨嶙峋的峡江汉子,赤膊的跳起跳丧舞,戴着道帽,穿着道袍的道士一拍醒木令牌: “呜唿哀哉,亲戚六见在场,亡人韩族振武大人听着:国难当头,家仇加身,子孙亡散。孙媳水芳当儿男,身替大狗服重孝。你就不要多有牵挂,该过桥你就过桥,该走路你就走路,该成仙你就成仙,该升天你就升天。你老人家今年也是七十有三,走得虽然兇险,虽然屈辱,虽然匆忙,却也是顺脚路。活着有你这个份上,走时有你这种走法,也算知足了啊。人生无常,知足常乐。所以,我们就把你的白事当成红事办。权当我等匹夫也是抗日吧。下面,就听老弟来一则流传千古万年的《黑暗传》。不过,事先还得早明一下,论唱歌,你可是高手。在这里,在下只有一个请求,今天,您老就给我安静地听,千万不要笑话。” 说完,老道士又一拍醒木,悠长凄凉的歌声就起来了: 鼓打头遍把歌叙, 别的闲言丢开去。 黑暗传上唱几句, 从关一二往前提。 首先就从灵山起, 听我愚公叙一叙。 灵山有个西弥洞, 西弥洞中出奇事。 有个金石在洞门, 赤水三潮成人形。 得道之时称圣母, 名唤昊天是他身, 西弥洞中苦修行。 这是灵山根由情, 想请仁台听分明。 学生略知其中意, 又怕唱得不中听。 圣母她在洞中存, 心中烦恼少精神。 当时走出西弥洞, 要在灵山走一程…… 韩振武的棺在跳丧、唱黑暗传、入殓、出杀之后,于清晨,望水芳端着灵牌子,带着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向山上走去……。 第五章 奸掳 时间:第二年6月 地点:峡昌城内外 025兵的含义 峡昌的春天,总是牛哄哄地热。 在燥热里,班长和庭才和韩大狗连想家的心思都没有了。他们把眼睛盯着峡昌这片土地。韩大狗想,这土地像渗进去了人血似的,和人血一个颜色,也和人的肉一个颜色。 韩大狗正这么想着,就听到和庭才说: “大狗子,这回真要打硬仗了!” 韩大狗心想,班长就要说到血了。 韩大狗看到班长的脸也和血一个颜色。韩大狗发现今天的战壕里,所有士兵的脸都和血一个颜色。韩大狗想,他们的脸色都和血一个颜色,正好证明这些人还鲜活着哩,正好证明这些人身体里的血还在流动,还在沸腾。韩大狗想到这里时,就呆住了,韩大狗不敢再往下反着想。可是韩大狗喜欢反着想事儿——如果眼前是那白哗哗的一片雪白的脸,是那白哗哗的一片雪白的肉,那就证明他们身上没有了血,那就证明这些肉都成了死肉,那就证明这些人没有了血气,那就证明他们的灵魂早已逃得很远很远,比肖亚中当了逃兵还可怕。 这些都是韩大狗的心里话。 韩大狗在嘴上却说:“班长,怎么打仗还和柿子一样,有硬的还有软的?青柿子就是硬梆梆的,红柿子就是软踏踏的,人也是这个样子,小伙子从颜色到脾性都青榄榄的,硬皱皱的,老了就软叽叽、温不伦吞的。” 和庭才看了看这小子。 他觉得这小子简直还就是一个小娃子,都死到临头了,还有闲心说这些不疼不痒的话。这小子拼死要来当兵,也许根本就不知道,“兵”这个字,就是让一座山丘把一个人给压趴下,直到把他压进山脚下,压进黄土里,然后变成一堆黄土,这才是“兵”的真正含义。而所有的战争,真正受到伤害的都是兵,都是以兵为代价的。其实,胜也好,败也好,作为兵来说,一旦死了,都和自己没有好大的关系了。 和庭才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些古怪的想法。 于是他对韩大狗说:“硬仗就是血流成河的仗,就是得死很多人的仗,就是一打几个月半年的仗!” 韩大狗听了,还是一幅无所谓的样子,说:“你又不是军官,怎么就知道要打硬仗?” 和庭才就说:“鬼子的飞机轰炸了旦阳城,炸毁了好多房屋,炸死了好多人。接着又轰炸了峡昌城,炸沉了一条装锰的木船。再接着又轰炸了西陵峡的三斗坪,又炸毁了好多房屋,炸死了好多人。前不多时,鬼子的九架飞机飞往太平溪,沿途轰炸,死伤无数。这些你都知道,是不是?” 第34页 韩大狗说:“这些我当然知道,炮弹就落在我们身边,怎么会不知道呢,鬼子还到伍婿庙炸沉了两艘轮船哩。” 和庭才说:“鬼子这是在准备打大仗,打硬仗哩。听说鬼子集结了十万人的兵力,准备拿下峡昌。十万人哪,我们抗日军在峡昌一带的兵力总共也才只七八万人,不要说鬼子的装备比我们强多少倍,就是人马也多出我们好几万哩。我们的军队正在紧急部署。这几天,你可要吃饱喝足睡好,打起仗来,你就睡不成,吃不成,不仅睡不成,吃不成,说不定还会挨枪子儿,枪子儿可就不是弹片,划一下子就没事了,枪子儿可是专门往肉里面钻,往骨头里面钻,往胸膛里面钻的东西。这回你可千万要小心!” 韩大狗说:“班长,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婆婆妈妈的?” 班长和庭才说:“大狗子,你还小哩,你才十八虚岁。可你看看你自己,打了几个月的仗,从哪里还看出你只十八岁,你看上去起码也有二十八岁。可你毕竟还是个娃娃。你还得活着哩,你活着还要给你妈报仇,还要回去给你爷爷端灵牌子。你得活着,你起码得活过今年,再活过明年,再活过后年,直到把石令牌的仗打完了,你才能死。大狗子,你知道吗,峡昌所有的战斗,都是过程,都不是结果,真正有结果的战斗在石令牌,在那里打上一场硬仗,打上一场死仗后,你就是死掉也值得。石令牌之战,那将是一次从来没有过的血战。那场战斗,无论胜负,都是英雄的,悲壮的。你现在还听不懂得我说的话,你将来就会明白我说的话。可是你在峡昌一打仗就死了,你就永远也不会明白我的话了。” 韩大狗什么也没说。 韩大狗听班长的话,听着听着,就让泪泪水水流满了他的脸。韩大狗呆望着远方的阳光,阳光早已滑向了西边的天台观。阳光把眼前的土地,变得很美丽。在那一刻,韩大狗就觉得那阳光就是他妈的影子,在这片土地上晃动。也有一刻,韩大狗觉得,那阳光简直就望水芳的皮肤,在他眼前泛着生动的光泽,让他有那么一刻,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眩晕。 韩大狗说:“我一定要活着,一直活到参加石令牌的战斗,活到给我妈报了仇,活到回伍婿庙给我爷爷端灵牌子,我还要活着回家和望水芳成亲!” 和庭才听了,就说:“大狗子,这才是好样的。” 和庭才说大狗子是好样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也荡漾着一泓迷人的光。他的大脑里,竟浮现出望水芳那天早上给韩大狗送别的情景。望水芳浮现在他的脑子里,那身影久久挥不去,他就在韩大狗的肩膀上使劲地拍了一下,拍了一下那影子才从脑沟沟里隐去。 说完这些话后,和庭才和韩大狗又走在急行军的路上了。 和庭才和韩大狗急行军的路,是通向峡昌城东北旦阳的路。阳光西斜,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时候,他们仍然走在这条路上。韩大狗走着,走着,好像觉得他似曾以这样的步子,在这条路上走过。他分明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可他的心里总觉得,这种走路的姿势,和他所走着的这条路,对他而言是如此地似曾相识。他想,要是肖亚中在身边,韩大狗一定会问他,是不是自己的前生,真的也以这种姿势在这儿走过,而且也是扛着枪去打仗。 难道人生和生命的轮迴,也和人的歷史一样,在不断地重复? 026石令牌砸江 肖亚中发现,石令牌近段时间,尽来些稀奇古怪的人。 肖亚中等那些稀奇古怪的人走了之后,就对徐国耀说: “班长,昨天来的那个人是陈言。” “班长,昨天来的那个人是高春海。” “班长,昨天来的那个人是罗诗。” …… 肖亚中发现来了这些人以后,石令牌又归于平静。 肖亚中就对班长徐国耀说: “班长,峡昌要打恶仗了,韩大狗他们要打恶仗了。” 班长徐国耀说:“你再说一遍,峡昌能不能保住?” 肖亚中说:“我早就说了,峡昌保不住,峡昌一保不住,石令牌就会打起来,石令牌一打起来,你就有仗打了,你有仗打,你就不会成天这么烦天烦地了。” 徐国耀说:“没有仗打,我就是要烦天烦地!” 肖亚中看着徐国耀的样子,徐国耀就像一只热锅蚂蚁。 肖亚中先是看到徐国耀不睡觉。徐国耀躺在石令牌小学那间土教室里,睁着那双大眼睛,成天地望着天。徐国耀那双眼睛,在黑暗里,把整个教室照得白晃晃的,肖亚中无论处在哪个角落,都能看到那双发亮的眼睛。徐国耀就更能感觉到自己那白白的目光。肖亚中就对徐国耀那双眼睛说: “你眼睛里的光像白布障。” 徐国耀说:“什么白布障,没听说过。” 肖亚中说:“就是鬼下的路障,走夜路,它在你面前下一道白布障,让你以为是一条路,可是你走着走着,哗,就会掉进深谷里摔死。” 第35页 徐国耀见肖亚中又扯起了鬼呀神的,就不再理他,只顾自己想起了心事。 教室里静了下来。 教室里一安静下来,徐国耀又听到山后的鸟叫。石令牌的山多树多,鸟自然就多。夜里,石令牌的鸟叫自然也就多。有一种鸟叫得最让人心碎,就像一个小妹妹,掉在了一个深井里,一遍又一遍地叫道: “姐姐背我!” 那鸟的叫声,划过石令牌的夜空,划过石令牌的江面,划破徐国耀的心。徐国耀就想起他从东北一路来到峡昌,一路来到石令牌,所见到的那些小妹妹们的惨景。徐国耀一次又一次目睹了一些小妹妹像韭菜一样,被鬼子一个又一个地割掉。 在江汉平原一次游击战中,徐国耀被鬼子冲散了,躲进一位老乡家的柴堆里。他目睹了让他浑身颤慄的一幕。 一个小妹妹,单薄得风都吹得倒,她落到了一群鬼子手里,鬼子一拥而上,轮流姦污了,然后把枪口指着她,让她往外跑。小妹妹迈着满是血水的双腿,刚刚跑了两步,就栽倒在地。鬼子就上去用枪刺挑滥她的身体,然后一个用刺刀挑着她的头,另一个用刺刀挑着她的胳膊,还有一个用刺刀挑着刚从她肚子里挖出来的、鲜艷的心脏。一个活生生的小妹妹,在几分钟之内,就变成了横呈一地的碎肉。 徐国耀一想起那一幕,就恨得血往胸腔直喷,就恨得咬牙切齿。特别是在战场上,他一看到鬼子出现,就恨得浑身发颤,恨得狂燥不安,所以,他杀起鬼子来,眼睛都不眨一下,还发出一种令人恐怖的吼声,所以,他手下的士兵都叫他徐大炮。 可是,徐国耀怎么杀,心里都不解恨。 “姐姐背我——” 石令牌的鸟,叫得徐国耀浑身寒毛倒竖,心口发紧。 徐国耀想,那就是被鬼子挑死了的小妹妹在叫。他想,她们变成了一只只鸟,也跟着他来到了石令牌,在夜里一声接一声,悽惨地叫着,要他给她们报仇。 肖亚中看到徐国耀始终睁着那双大眼睛。 在石令牌的夜里,那双眼睛闪着光,看着屋顶的瓦片,把屋顶的瓦片映得一片雪白,肖亚中的心,就有点起寒冷了。他发现徐国耀的目光,真像那长长的白布障,布在他的眼前。 …… 白天里,肖亚中就看到徐国耀行坐不安。 徐国耀行坐不安就如一只困兽,他不停地在石令牌的屋子里和山上打转转儿。转得不耐烦了,徐国耀就跑到河边上,抱起石头砸江。他抱起一个大石头,举过头顶,然后狠命地往江里砸去。一个石头砸到江里还没沉到底,又一个石头下了水,河水发出一个个巨大的“痛痛”的声音。接着河水就被溅得老高老高。看着那些河水飞溅的情景,好象在激战一样,徐国耀心里就痛快。 徐国耀痛快的情景,被炮台的炮兵看见了。炮兵就跑到他的小队长那儿说:“有个叫徐国耀的班长在砸江。” 小队长立即跑去跟他的队长说:“有个叫徐国耀的班长在砸江。” 队长立即跑去跟鱼雷队的队长说:“有个叫徐国耀的班长在砸江。” 鱼雷队的队长说: “让他砸吧,放鱼雷的日期还没到呢,现在放了不把自己的船炸沉了?” 队长就回来说:“没事儿,他想砸就让他砸吧,反正河里还没放鱼雷。” 肖亚中听说了,赶快跑到河边,对徐国耀说: “班长,你不要砸了,再砸鱼雷队就要把你当鬼子的奸细抓起来。再说,要是对河有鬼子的奸细,看到你砸江,就知道我们还没布鱼雷,无意中就泄露了军情哩。” 徐国耀从上到下,把肖亚中看了一遍。徐国耀说:“你小子真还成了军事通了,我咋就没想到这些。” 徐国耀跟着肖亚中,回到小学里那栋土屋里。阳光透过土屋的窗子,把徐国耀分成几段。徐国耀那段处在阴影里的头部说:“还是听你小子讲峡昌怎么打仗吧。” 肖亚中想想,也好,免得班长坐不住,就把床上的被子往腿上一搭,一折一折地讲开了。 027军事分析之二 肖亚中对徐国耀说: “峡昌血战开始了。天空被飞机磨得嗡嗡作响,地皮被坦克碾得隆隆地叫,我们连鬼子汽车的声音都听得见了,整个峡昌一遍嘈杂,空气中的宁静,一下子没有了一点踪影。” 肖亚中对徐国耀说: “我还听得见鬼子端着枪,穿着大头皮鞋,那皮鞋又重又沉,踏上峡昌的土地,每个脚印都会留下一个很深的槽,每个脚印在陷进地里时,都发出咯咯嚓嚓的声音。他们人人端着比你开始发给我的那杆汉阳造要强十倍的三八长枪。他们身后跟进的是那些极具杀伤力的辎重。他们走起路来心里底气十足。他们开始向峡昌,不,他们应该是朝着北边,几乎是完全沿着去年老娘娘口会战的路线上路了。他们连走路的姿势和上次攻打老娘娘口的姿势都是一样的。他们扑向老娘娘口。此时,老娘娘口和古隆中就像一块鲜艷的肥肉。他们正像一只只饿极了的狼一样,扑向老娘娘口。可他们不是一只只简单的狼,不是没有头脑的狼,他们是一只只比狼更兇残的野兽!” 第36页 肖亚中说到这里,他感到很灰心,他在心里说服自己,怎么把鬼子说得这么神气,可事实上,鬼子就是这么神气。 肖亚中接着说: “他们的真正目标,不是古隆中,不是老娘娘口,而是峡昌。我们的北边并非一片无人之境。我们的名将任宗堂就守在老娘娘口哩。只要他稳一下阵脚,让峡昌方面心中有数,明白鬼子是奔峡昌来的,而不是老娘娘口和古隆中,敌人也不会和他恋战,他们一损伤兵力,就会很快露出真正的战争动机——由北在荆门转向南方,向峡昌扑来。这样,我们就有可能赢。” 肖亚中说: “这样,峡昌的硬仗就再也躲不脱了。高春海将军就要迅速收缩防线,驻在汉水一带的防线一面迎接汉口出来的鬼子,还要一边策应北边南下的鬼子,逐渐收缩原来太大太长的防线,在荆门至荆州形成一条强硬的新防线。 “这样,固守峡昌,可以说是胜券在握。这个时候,真正的战斗中心就会转移到荆门。荆门已经有了一个师在防守着。可是这个师的力量还不够,高春海将军至少还要调一个师的兵力到荆门防守。这个师得像飞毛腿一样,进行一天的急行军,赶到荆门防线,睡一觉之后,第二天好迎头痛击敌人。他们面临的,将是保卫峡昌的第一战。” 肖亚中说: “不知道韩大狗在不在这道防线上。这场仗打下来,两个师的人马能够倖存一百人,就是很幸运的事情了。两个师的血,可以汇成又一条荆门河。 “鬼子最快要三天时间才能攻下荆门防线,攻下这道防线,鬼子也会损失一个师的兵力。可是,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会继续向远安、旦阳进发。他们一个个端着枪,背着钢盔,咬着牙,黑着脸,在东边的阳光里向南挺进。这时,他们已经没有了从汉口出发时的耀武扬威,他们的脚步声也不再是咯咯嚓嚓的声音,而成了一种咚咚地,非常沉闷的声音。他们的身体也不再是昂道挺胸,而是成了含着胸、张着耳朵、东张西望的姿势。但是,这一切并不影响他们继续向峡昌进发。他们要占领峡昌。他们要千方百计占领峡昌,占领了峡昌就等于占领了中国军队大后方的门。一座房子的门该是多重要的东西啊。他们占领了大后方的咽喉,就想像孙猴子一样,变成一只蚊子钻进铁扇公主的嘴里,他们下一步就是钻进铁扇公主的喉咙,然后钻到铁扇公主的肚子里去。所以他们千方百计要占领峡昌,他们不惜牺牲两个师的兵力来占领峡昌。他们将武汉、湖南等战区的兵力和后备都向峡昌作出了倾斜。他们简直对峡昌就是志在必得。 “旦阳一战,也是一场恶战。旦阳守住了,峡昌就守住了。旦阳失守了,峡昌就会失掉一半的防线。旦阳的漳河多好啊。我读书时,我的先生就是从旦阳逃难出去的文人。先生对旦阳的山山水水感情极重,尤其是那条漳河,那条长坂坡,先生一有空就对我们说:同学们,可曾记得昨夜那一场雨,雨可是乡情之物,熟语说,雨添情愁,可是它更添了我的乡愁。就是在昨夜雨添乡愁情更浓时,我又写了一首赞美旦阳漳河、长坂坡的诗,让我读出来与大家共勉,也让大家分享我的乡愁。 说完先生就非常投入地读道: 漳河的水,波连波, 长坂陂的坡,坡连坡, 玉泉张飞,断桥喝, 长坂子龙长枪拖。 我远走他乡巴国, 还是魂牵梦萦, 那长坂的连坡坡, 那漳河的波连波 ……… “先生用他尖细的嗓子,念得让我们那些不谙乡愁的乡野子弟捧腹不止。先生也总是在这个时候,兴致到了极点。先生也总是说,明天我还给你们念一首。” 肖亚中说: “就是那条波连波的漳河,把鬼子兵来了个南北阻隔。我想我们在那儿绝不会布下少于二个师的人马。而且我想,他们肯定现在就伏到了防守线上。他们得吃饱喝足睡好,把身上的精力好好蓄着,好用在刀刃上。他们都是准备把自己的血奉献给漳河的。” 肖亚中说: “鬼子打旦阳,最快也得两个星期。他们要是两个星期拿不下旦阳,他们的后援和粮食供应就会成问题。这个时候,如果抗日军队再从湖南把李金、长鬍子鱼率领的打狗铁师调过来,给他们来个腹背受敌,鬼子就真垮掉了。就像一颗子弹打进了他们的身体,他们很快就会跨掉。 “韩大狗说不定会在旦阳防线上。韩大狗是峡昌防线的,在旦阳防线上的可能性最大。这道防线上,中国士兵要么损失惨重,血本无归,要么只伤个皮肉,不会受到重创。” 肖亚中说: “如果旦阳在两个星期内就失守了,峡昌决一死战的日子就来临了。 “鬼子和我军的主力都集到了峡昌。可是,鬼子不会轻易就上陆军。鬼子首先会用飞机大炮把峡昌夷为平地。峡昌,这个叫夷陵的古城,到那时就会成为一片真正平而又平的夷地。到那时,峡昌也好,石令牌也好,天上的飞机就会像过蝗虫,黑压压的,把天上的阳光都遮住,让人感到世界的末日,也不过如此。 第37页 “可是峡昌的战斗,并不是真正的世界末日,真正的世界末日,是峡昌失守后,发生在石令牌的战争。 “在中国乃至世界战争史上,还没有哪个战场花好了几年的时间,来修建一场战争工事的,而石令牌是绝无仅有的例外。如果峡昌一旦真正失守——石令牌保卫战爆发的话,那将是鬼子的末日,也是我们的末日,更是我们家乡的末日。” 028战壕里的心猿意马 就在肖亚中涛涛不绝给徐国耀讲峡昌的战斗形势时,韩大狗和班长和庭才,正伏在旦阳师范的漳河段上。 韩大狗和他的班长和庭守着一座小桥。 旦阳的蚊子特别多。旦阳的春天也特别闷人。身处旦阳的和庭才见身处旦阳的韩大狗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就说: “三月桃花天,男人走路要女人牵。现在是麦子都快成熟了的季节,你怎么还像要女人牵似的。” 韩大狗说:“我已经一年多没见到我的爷爷了,我好想他!” 和庭才说:“你现在最想的是媳妇吧。” 韩大狗说:“我媳妇是个好女子。” 和庭才说:“你把你媳妇睡了没有?” 韩大狗笑笑。 韩大狗笑完后,就靠在战壕里的土壁上,陷入了回忆。 韩大狗靠在战壕的土壁上,一陷入回忆之中,望水芳就朝着他走来了。韩大狗临走时和望水芳在伍婿庙的事情,就像一朵玫瑰一样在他心里绽开,很鲜艷地绽开。 望水芳靠在伍婿庙的后墙上。 望水芳已是满脸的绯云。她的手指绞动着一棵草。她的羊,就在离她不远的山坡上吃草。韩大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站在望水芳的面前。望水芳就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韩大狗一口气比一口气喘得粗壮起来。 望水芳闪着一双大眼睛想,这就是她将来的男人,可是她的男人就要当兵去了,就要到战场上去杀东洋鬼子。望水芳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一种什么滋味,有一种兴奋,有一种失落,有一种安全感,有一种自豪,有一种哀怨,还有一种心痛的感觉。望水芳拼命地绞着手里的草,拼命地憋住心里涌盪的疼痛。 看着望水芳那幅样子,韩大狗就想起了自己的妈。韩大狗想起了妈身上的暖,想起了妈对他的体贴,想起了妈扭动着身子,走在雪地里的情景。韩大狗每次看到望水芳那幅样子,就想起他的妈,想起了他的妈,韩大狗在心里就一遍又一遍地说,我这辈子一定要对望水芳好。 望水芳看着韩大狗,就像知道他在想什么。 望水芳轻轻地说:“大狗,你真的要去当兵?” 韩大狗说:“真的。” 望水芳说:“哪,什么时候让我进你家的门?” 韩大狗说:“等我给妈报了仇,回来就和你成亲。” 望水芳说:“要是东洋鬼子打进来了,我就死了,我听说鬼子什么都做得出来,如果真那样了,我就死。” 韩大狗说:“不会的,鬼子不会进来的,有我到峡昌到石令牌把他们给堵着,鬼子就不会进来。” 望水芳说:“你走了,可一定要回来。” 韩大狗看到望水芳的眼里涌满了一汪水。 韩大狗说:“水芳,我一定回来,我还要回来娶你,还要回来给爷爷端灵牌子。爷爷说了,我的命长哩。” 望水芳听了,眼里就滚出两粒眼泪,韩大狗看望水芳的眼泪像两粒又透又亮的珍珠。韩大狗就久久地看着望水芳白里透红的脸。 望水芳幽幽地说: “我给爹妈说,今天就进你家的门!” 韩大狗说:“哪怎么行?你每天还得放羊哩,你还得给你病了的妈端茶递水哩,你还得做饭你爹你哥吃哩。这么多的事情等着你去做,你怎么能说走就走。” 望水芳不说话了,望水芳的周围就升腾起一层令人心醉的雾。 望水芳不说话,“哗”地一下子拉开了自己的衣服。望水芳白里透红的身子也“哗”地一下子全露了出来,像一片照在雪地上的阳光。望水芳将白里透红的身子拥上来,紧紧地将韩大狗拢住。 望水芳说:“大狗,你出去了,不管是死是活,是升官还是发财,你可不要改名改姓。” 韩大狗说:“我晓得,男子汉坐不改名,行不改姓。” 望水芳说:“这样,我就生是你韩家的人,死也是你韩家的鬼。” 韩大狗说:“我晓得,你生是韩大狗的人,死是韩大狗的鬼。” 望水芳说:“我现在就把身子给你,你可不能改名呵——我的人,等仗打完了,就是你不回来,我也会去峡昌找你的。就是你不回来,我也会等你一辈子,当一辈子你的女人!” 韩大狗说:“你不要这样,等仗打完了我就回来,爷爷说,做你的男人,是我的福,爷爷说,只有我才消得起这个福。” 望水芳说:“你不回来我就去找你,我还要带着你的儿子去找你。” 第38页 望水芳说完,就开始在韩大狗怀里扭动。韩大狗从来没有和望水芳这样过,韩大狗心里慌得直打颤。在韩大狗怀里不停地扭动着的望水芳,嗯嗯叽叽地说,快抱住我,我的人,快抱住我,我的人。韩大狗听得身上的暖,就铺天盖地地来了,像一架飞机从身体的最远处,嗡嗡地飞来。韩大狗把手放到望水芳的双乳上,感觉那对乳房就像两枚鲜艷的桃子。有那么一瞬,韩大狗觉得又像摸在他妈的乳房上。此时,那种暖已经遍布了他的全身。望水芳就像一位妻子,抱着韩大狗躺在了地上,然后把一种全新的生命引进了她的身体…… …… 回忆让韩大狗的脸上,充盈了一种光。 韩大狗记得,自己离开伍婿庙时想,自己再也不能上柿子树了,自己在望水芳怀里一转眼就长成了一个大人。 韩大狗还想,女人真神奇,有了这种经歷之后,他觉得整个世界在他心里都变了。即使现在,韩大狗躺在旦阳漳河的工事里,心里自然装着那种说不清的喜悦,永远的喜悦。 就在韩大狗沉沉迷迷的时候,战壕里突然传来一声嘶声力竭、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 “鬼子打老娘娘口啦。” 029少年的阳具 天刚刚朦朦亮。 高桥的同伴们都起床了。高桥从一种恍惚中醒来,见大家都收拾停当,快上路了,他才在昏昏沉沉里打好行军物品,背起枪往外走。高桥一边走,一边想,又得杀人了。高桥还想,再连续杀上几个妇女,自己身上的这种感觉就会消失。 高桥对这一点很自信。 他们挨家挨户闯进老百姓的家。村子的人全逃光了,只剩下一个白髮老人,端端正正地坐在他家的神龛前,双目紧闭,双手规规矩矩地搭在膝盖上,十指紧紧地并着。透过那双老皱的眼皮,还可以看到因流泪之后留下的眼屎和泪痕。 高桥身边的木岛说:“高桥君,这位老人蛮像你父亲,你亲手去把你的父亲给宰了吧。” 木岛说完就嘻嘻地笑。 高桥看了他一眼。高桥恨不得给木岛一刀。可是高桥不敢,而且他从木岛的话里,感觉到木岛的挑衅。木岛是见了高桥昨晚那副样子,在嘲笑他再杀不了人了。这样嘲笑一个军人,就如嘲笑一个男人在女人面前阳痿一样,高桥不能接受。高桥拔出刀,一刀递上去。刀在那老人身上发出“哗哧哗哧”泼水一样的声音。高桥感觉到刀就像刺在一截朽了的木头上,那些疏松的肉与骨头,一遇刀锋,纷纷往一边挤让逃命,没有了一丝反抗的弹性。 高桥把刀拨出来时,老人身体里的血喷出来得很少。但那血几乎是黑色的。那尸体伴着高桥拨刀的拖力,轻飘飘地倒在地上,像一棵草倒下去一样。 老人倒在地上的样子,让高桥看上去,觉得他确实像自己的父亲。 高桥转过头,看见木岛正在挑一个老女人的肚子。那女人的肚子,早被木岛挑穿了,流出了一大堆肠子。木岛挑死了那个女人,又去砍那女人身旁一个男孩子的双脚,像他在家剁猪骨一样,那双脚,在被木岛剁飞的同时,发出木材被砍碎时的声音,那是一种不规则的碎响。 木岛发觉高桥在看他杀人,就越发有了兴致。他说:“妈的,这两个傢伙我只花了五分钟。” 高桥看着被砍掉双脚的少年,脸上已经白成了一张纸。两条腿像两个开着的水笼头,往外哗哗地涌着血水。那少年越来越白,白得超过了一张纸,白成了一团雪。但是少年的神情,没有一点痛苦的感觉,他张着那双惶然的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高桥知道,那少年的生命很快就会垮掉。 实际上少年已经垮掉了,他打了一个盹,就向后倒下了。 木岛说:“别再浪费时间了,我们还得弄些值钱的东西,可不能空手回去。” 高桥说:“木岛,有种就把少年的阳具割下来,军校这可没少教你的。” 木岛二话不说,上去一刀就割下了少年的阳具,然后提着软绵绵的阳具,举到高桥眼前晃了一晃,说:“你以为我怕这只小鸟?” 高桥说:“好好收藏着,带回去给你妈用,你妈正用得着哩。” 木岛这才觉得,一刀割下了少年的阳具,上了高桥的当,让高桥报了刚才的一箭之仇。木岛楞了一会儿,咧开嘴,难堪地笑了笑,对高桥说: “高桥君,我们扯平了。” 这时,东边的红鬍子谷川军曹大喊起来:“喂,木岛,有马料的话都拿走,一点儿也不要留!” “妈的,谷川这个混蛋,一大早就开始搞女人搞红了眼,现在竟让我们抢马料,真他妈的!” 木岛把手里那只阳具狠狠地摔在地上,发出“叭”地一声响。 高桥见他说到女人,就想起昨天的情景。 高桥对木岛说:“我们也去找女人吧,她们不搞,我们就杀了她。” 木岛说:“好啊,可是这一带的老百姓都逃到后山去了,要不就藏在山洞里面。” 第39页 他们把刚刚抬起的那袋大麦,扔进粪坑里,然后脚踩着红薯地,向后山上跑去。 030军事分析之三 “出大拐了!出大拐了!” 徐国耀从来没看到过肖亚中这么沉不住气,他竟跳起脚来。 徐国耀看到肖亚中沉不住气,就站在天井里,大声说: “你们都来看啦,世界上最太平最悠闲的人跳脚了——” 于是,住在每个土房子里的兵,都走出门来。他们不仅听见,而且看见肖亚中嘴里仍然没停地说:“出大拐了!出大拐了!”肖亚中的样子,就像石令牌的“二童戏”和“二百伍”(神经病),手舞足蹈的,连看他的人都觉得不好意思。 有人问:“肖亚中,是你在说出大拐了?” 肖亚中停住脚说:“难道还有第二个人在说这种话?难道还有第二个人敢说这种话?” 那人说:“就是没有听到第二个人说这种话,我才问你。怎么会出大拐了呢?你看这石令牌,这学校,没有一文钱的事,怎么会出大拐了呢?” 肖亚中说:“你只晓得吃了饭修工事,修累了就睡觉,你怎么知道就没事,你怎么知道就没出大拐?” 那人说:“你看这里的风,那么安静。你看这里的水,那么清亮。你看这里的山,那么秀气。你看我们的日子,成天有事做,昼起夜伏,赛过太平日月。这一些都像是出了大拐吗?” 听那人说了这些,肖亚中就往床上一躺,闭目不做声了。肖亚中不做声了,那人就以为说服了他,便也高兴地回到屋里,对他的战友说:“看,我把肖亚中给说服了,你们谁有很气,就把肖亚中给说服。” 那意思就是要战友们恭敬他。 徐国耀也回到屋里,对肖亚中说: “你这么张狂,我一定是有仗打了,有仗打我就最高兴。” 肖亚中还是默默不语。 肖亚中心里完全不相信,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怎么抗日部队一打起阵地战来,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中国人四平八稳惯了,在阵地上一点灵活气儿都没有。不仅没有,连想都没想到,而且那么居功自傲,不动一点心计,甚至于不知道鬼子究竟是想要鱼,还是想要熊掌。肖亚中心里想不通,想不通就感到心里着寒冷,感到寒冷,肖亚中就把被子拉了盖在身上,把头也缩进了被子里。 在温暖的被子里,肖亚中有了一种安全感,有了安全感,肖亚中就想,就是这么一着不慎,他的战友就会血流成河。想到血,肖亚中就感到他睡的床,像船一样,在一沉一浮,肖亚中就感到头晕,就感到在他的眼前,有一条红色的河,在汨汨地流,他的床像船一样漂浮在这条血红的河上。他在这条船上是那样神魂不定,他只得用双手紧紧抓住床沿,在心里不住地说:“战争是只魔鬼,想把谁的头捏碎就捏碎。”然后肖亚中把头缩进被子里,仿佛真有那么一支恶魔的手,伸到了他的头顶上。 徐国耀说:“肖亚中,你把头缩进被子里,让我也感到魔鬼就在身边。” 肖亚中像躲子弹一样,把头伸出被子,对徐国耀说: “你很快就要有仗打了,但愿你的仗不是一场败仗,败仗是三岁的小儿都会打的。” 徐国耀说:“你别这样,你把话说清楚!” 肖亚中推掉身上的被子,愁眉苦脸地说起了峡昌的战况。 武汉的鬼子开始动作了。 日军第三师团、第三十九师团像两只疯狗一样,向汉水、古隆中、唐白河一线发起勐攻。与长江抗日军对峙的汉水东岸岳口、沙洋、钟祥等地的日军却按兵不动。坐镇峡昌的中国抗日军司令高春海,看得再清楚不过,这是鬼子在耍那套陈旧得掉了牙的诡计——声东击西。 坐镇老娘娘口的中国抗日军司令部长官任宗堂,却急得浑身冒汗,坐不住了。 他被鬼子这一招给镇住了,给弄煳涂了,弄得他连想都没想到,这是鬼子的一个阴谋。 看到来势汹汹的日军,任宗堂沉不住气了。他很快就联想起年初的老娘娘口会战,鬼子浩浩荡荡开过来的情景,那情景让他不寒而慄。就像一位被井蛇咬伤过的人,他一见鬼子走上了北边的路线,就认定,鬼子此次的攻势,同年初老娘娘口会战的进攻目标是完全一致的。一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古隆中、老娘娘口都变成了一个个馅饼,他这个战区的主力也变成了一个大大的蛋糕,正被一群饿狼在争噬着。他甚至想到,古隆中已经危在旦夕,如果古隆中失陷,鬼子的机械化部队只需一个昼夜,就可以打到老娘娘口,将他的司令部连锅端掉。 想到这些,任宗堂更坐不住了。坐不住了的任宗堂,抓起电话,命令长江往日军高春海:“立即调第七十五铁军、第九十四铁军火速北上,保卫古隆中。” 高春海拿起电话一听,就懵了。 高春海心里明白,任宗堂中了鬼子的调虎离山计。想到自己精心布置的战线,一句话就被瓦解掉了,高春海急得一下说不出话来。 第40页 长江抗日军司令高春海却懵了。高春海的精心部署,被任宗堂一句话就给解体了。任宗堂这句话,在解体高春海部署的同时,也把峡昌保卫战的首战首捷给解体了。 高春海清醒地看到自己被支解了。他站在军事地图跟前,心就像铅球一样往下坠,一直往下坠。他深知峡昌的重要性。他清楚地感觉到鬼子的用意,绝不会是古隆中,而是川鄂咽喉、兵家要塞之地峡昌。这次,鬼子的真正目标是大西南,是嘉宁,是大后方。鬼子不占领这些地方,就是把整个江汉平原、整个华南、整个西北占领了,也没有解决他们的心腹之患。鬼子看着地图上湘西鄂西那些黄油油的山峦,像撤网一样撤向全中国,就像看到它们一个个全变成老虎伏在那里,随时都会冒出来,把他们一个个吃掉。一想到这一点,鬼子就心惊肉跳。所以鬼子的最高指挥部日本中国派遣军司令部,早在5月1日,就在内部秘密下达了攻打峡昌的命令。 高春海看到了这一点。站在电话机旁的高春海,感到既委屈,又心急如焚,就再三向任宗堂和总司令部请示。为了保住峡昌,高春海几乎到了苦苦哀求的地步。 高春海对任宗堂说:“任将军,你可千万不能调走七十五铁军和九十四铁军,调走了他们,峡昌就等于成了一座空城!” 高春海的哀求,任宗堂根本就没听进去,显得无动于衷。 高春海在电话里最后哀求说:“将军,鬼子这是指东打西啊,您可别中了他们的计!” 任宗堂听了这样的话就烦,火气也上来了。 他在电话里厉声问高春海:“‘您可别中了他们的计’,你所说的‘他们’是指谁?是总司令部,还是日军?说白了,这个‘他们’就是你!你想避实就虚、保存实力,可你想到没有,这关系到整个北地战区全体抗日将士的生死存亡!” 高春海说:“任将军,高春海是否有一丝半毫的私心,歷史将会明鑑。这七十五、九十四铁军一走,峡昌必失无疑,峡昌丢了,再夺回来,那得用我们将士的尸体才码得回来啊!” 任宗堂的火气更大了,说:“高春海,军令如山,你敢快调兵,否则军法从事!” 任宗堂气急败坏地把话筒摔得粉粹。任宗堂这样一摔,也把自己的英名摔损了,有了一道损印,也把峡昌的防线摔损了,有了一道损印。峡昌一夜之间,成了一座无人防守的空城。城北的远安、南漳等大片地区成了不设防区。 只有那信游的风,在这片广袤的大地游荡。 日本人梦寐以求的机会终于来了! 肖亚中一口气说完了。肖亚中说得精疲力竭。世上还有什么比自己预测自己就会失败更令人心灰意冷的呢。 肖亚中说得精疲力竭,就足足地休息了一刻钟,然后问道:“三国美谈诸葛亮的空城计,在峡昌重新唱起来了,还不出了天拐?” 徐国耀没出声。 徐国耀铁青着脸一直不说话,他那秀气的脸此时涌上一股杀气。 徐国耀最后才说:“韩大狗在峡昌不知怎样了。” 031九子山上 韩大狗伏在工事里,看着一队又一队人马加强到他们的队伍。 韩大狗第一次见到这么整齐的队伍,这么整齐的兵。韩大狗看看他们,又看看自己,看看他们的军服,再看看自己的军服,看看他们的枪,再看看自己的汉阳造。韩大狗就觉得,人家那才是兵,那才是队伍。他们的衣服哪怕是急行军后,也是整整齐齐。他们的枪,哪怕那些兵们高矮不一,却是长短一致,就连颜色也是黑黝黝亮堂堂的。 韩大狗看看,就觉得人家那才是真正的兵,真正的枪,真正的队伍。 班长和庭才说:“别羡慕人家啦,我们现在都被他们收编了。他妈的,我们又没打败仗,只是被任宗堂抽调了两个军,这留下的一个团的人马,就全被打狗铁师收编了。” 韩大狗看看在不远处走动的打狗铁师,问: “这打狗铁师是个什么来头?” 和庭才说:“他们隶属至善的第十八军,是总司令黄金培的王牌军的王牌师。有个叫长鬍子鱼的副师长十分了得,人称当今的赵子龙。他们从长沙长途跋涉,刚刚抵达旦阳,现在正在进行队伍整理。” 韩大狗说:“太好了,我们一下子就成了王牌兵了,真好!” 和庭才、韩大狗收编到打狗铁师三十一团里。 三十一团担任守备正北面及西北的九子山高地。 韩大狗出现在三十一团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已经焕然一新,那杆汉阳造也擦得油光亮滑。 韩大狗依然跟在班长和庭才的身后,他们向九子山小跑着。在每一个跑动的动作中,韩大狗感到身上的新衣服,像一些小手,在他身上抓扯着他。这让他感到既新鲜又兴奋。韩大狗跑着跑着就想,加入到打狗铁师里真好,前后竟是这么多兵,鬼子的子弹就不会轻易就打到我身上,怎么会呢?想到这里,韩大狗跑着跑着就想笑。 第41页 于是韩大狗跑着跑着就笑了起来。 班长和庭才,看见韩大狗跑着跑着笑了起来,就说: “你怎么了?像个新兵蛋子,没见过世面。你跑步就跑步,你笑他妈的什么。你想把身上的力气笑光了,哪还有力气打仗?” 韩大狗说:“我们来了旦阳这么长时间,也没见到一个鬼子。任宗堂把我们的长江抗日军要去了两个军,在北边摆战场,这仗根本就不关峡昌的事了。你说是不是?” 和庭才说:“现在局势起了变化,鬼子已经调过头来打峡昌了,我们他妈的没几天就要有仗打了,你留着点儿力气,到时候打鬼子,别胡思乱想,你要是晓得了现在的局势,你会吓得睡不着觉的。” 峡昌二马路长江抗日军司令部。 长江抗日军司令官高春海躺在沙发里,满脸灰色,听着情报官正在报告战况: “6月1日,鬼子第三师团、第三十九师团占领了古隆中外线襄阳。 “6月3日,鬼子占领了南漳之后,突然以南漳为轴心,向左边的宜城旋迴,全部挥师南下,矛头直朝峡昌。为了集中优势兵力,鬼子主动放弃了攻占的襄阳、南漳,直扑荆门。” 情报官的话音刚落,高春海的专用电话就响了。 高春海抓起话筒说:“我是高春海!” 电话是任宗堂的。任宗堂说:“高司令,你是对的,我向你道歉!” 高春海听了,泪水就流了出来。他已经无话可说了。停顿了很久,高春海说:“任将军,您就尽快把那两个军调过来吧。他们赶到时,恐怕峡昌已经成了鬼子的……” 任宗堂说:“我已经让两个军火速回宜,你可千万要顶住,要死守峡昌,不然,陈将军的日子就难了!” 高春海明白:任宗堂这个电话就是要让自己死守峡昌。 和庭才对韩大狗说: “什么叫死守?就是得拿我们的命死守。长江抗日军的两个主力军还远远掉老娘娘口,留在峡昌的全是老弱病残,仗打起来,不堪一击。幸好我们这个新团,被收编到打狗铁师了。但是打狗铁师把我们成建制地放到九子山这个最险峻的地方防守,也和去送死没有多大差别。大狗子,说实话,你和我都要有死的准备。” 听了和庭才的话,韩大狗不笑了。 韩大狗想,“我还得找那个长着红肉痣的鬼子报仇,还得回家和水芳成亲,还得给爷爷端灵牌子,我死了,这些事谁来做?我可不能死!” 韩大狗说:“班长,你给我说说现在详细的局势,我掌握了局势就不得死了。” 峡昌二马路长江抗日军司令部。 高春海召集师以上军官,正在召开紧急会议。 高春海长久一言不发地坐着,看着眼前一位位军官。 会场上一片死寂。 高春海说:“这局势我不说,大家已经非常清楚。一场没打起来,就预感到会失败的仗,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们齐心协力,精心部署,认真准备,本来想在这里打一场胜仗的。这一点也不是空想,我们有长江三峡天堑为我们作天然屏障,有三层纵横交错的防线为我们作保障,还有我们精心修筑的永久半永久工事,和一整套科学的防守计划,可是,这些在今天来说已经再也没有意义。 “可是,日军的军事行动,正一步步走向我们。他们迅速占领了宜城、荆门、远安等我们不设防的城镇,兵锋直逼峡昌。现在,峡昌真是危在旦夕。这是我们每个人都不愿承认的结果。 “武汉的日军第十三师团、第四十师团、池田支队、汉水支队,在沙洋、旧口之间的江段,强行渡过了汉水,也向我们发动了正面勐攻,接连攻克了沙市、江陵、十里舖等地,现在也正在马不停蹄地向峡昌逼近。他们兵分三路,直逼峡昌。 “峡昌腹背受敌,并且内部虚空,这是兵家大忌中的大忌。 “现在,中南战区的战事的重心,已经全部转移到长江抗日军方面。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增援。仗还没有打,就需要增援的部队,这能打胜仗吗?简直是他妈的混蛋!” 高春海一拳捶到桌子,把杯子里的茶水全部激了出来,洒满了桌面。 副官上前把水渍抹干,退了出去。 高春海继续说道: “峡昌的左翼旦阳、荆门,以北的远安、南漳等地都是不设防的城镇,鬼子完全可以散着步直抵峡昌腹地。再说旦阳,仅李金一个师的兵力,怎么能够正面对付日军的两个师团呢?我只得请示总司令部准许,将驻军巴峡镇的李延第二军调到荆门、旦阳担任迎击北犯日军的任务。 “在这之前,我已经电请北地战区司令长官部,请求七十五军、九十四铁军急速回长江抗日军序列。第七十五军、九十四军两军,预计6月9日才能到达峡昌旦阳以北。 “与此同时,中国军队第二军、第二十六军正与东、北两路日军展开激烈战斗。我们伤亡惨重。6月6日,李延第二军被压迫至远安。 第42页 “荆门观音寺失守,日军开始向旦阳正面进攻。 “现在,全体起立,宣读总司令部命令:………” 所有的军官都突然肃立起来。高春海伤感的声音,在会议室里迴荡。 韩大狗弄清了峡昌的局势,心里坦然多了。 韩大狗想,既然是一场打不赢的战斗,就註定司令高春海不会带着长江抗日军硬拼。因为峡昌成了一个鸡蛋壳,一戳即破的鸡蛋壳,就是拼了老本也守不住。 战斗说来就来了。 打狗铁师师部。 师长李金一枝接一枝地抽着香菸,嘴里不停地骂着娘:“老子还从来没打过这么窝心的仗!” 长鬍子鱼正在电话机前,一遍遍地唿问: “三十三团,正南面的情况怎样? “三十一团,九子山高地的情况怎样? “三十二团,正东面的情况怎样? “预备队,城西长坂坡之间的情况怎样?” ……… 战斗形势陡转急下。日军从两面向旦阳包抄而来。李金、长鬍子鱼组成赶死队,决定在城外防线与日军决一死战。长鬍子鱼亲临阵地激励官兵说: “抗日将士们,我和师长都把唯一的棉袄和身上的银元打成包了,让妻儿带着退到石令牌了。我们还跟他们交待了后路,都没有作回去的准备!旦阳的得失,事关峡昌的得失,峡昌的得失,事关石令牌的得失,石令牌的得失,事关嘉宁和西南大后方的得失!我们必须严以阵待,誓死保卫旦阳!” 日军卷土而来,浓浓的烟火很快就淹没旦阳城的外围防线。 旦阳成了一座孤城。 面对以卵击石的局面,打狗铁师内部斗争很激烈,很多军官力主放弃旦阳。 师长李金和副师长长鬍子鱼坚持死守旦阳,不能有丝毫松懈,以便为十八军主力争取时间在峡昌布防。 长鬍子鱼最后说:“我们不仅要死守旦阳,还要像张翼德当年大闹长坂坡那样,杀得鬼子片甲不留!” 兵临城下,旦阳城外一片片白哗哗的探照灯照亮了整个玉阳原野,惹得一些山狗狂吠不已。旦阳城内,黑灯瞎火,一片孤寂,仿佛是鬼魂游歷的废墟。 韩大狗伏在阵地上,看到旦阳城一遍孤寂,看不到一丝灯火,感觉旦阳就像一座巨大的墓地。韩大狗听人说,旦阳是一座古城。旦阳历来就是兵家重地。三国时这里就发生过关羽败走麦城,赵子龙长坂雄风,张飞一声断喝桥毁水倒流的故事。很多英雄在这里留下了生命的悲风。可是今天,当战争再次来临的前夕,这里一片却死寂,是它早已厌倦了战火呢,还是它正以无声的姿态,准备又包容一场新的血腥? 日军的攻势,在凌晨开始了。 他们仗着精良的武器,一开始就铺天盖地用炮火和重机枪把成片的枪弹泼向三十一团阵地,把三十一团压得抬不起头来。那弹火飞扬的情景,就像韩大狗家秋收时,爷爷迎着阳光扬着的小麦或稻谷,密不透风地往他的阵地上落。 但是战壕里一次又一次传达的口令,始终是不准还击一枪一弹。鬼子压了一阵弹火之后,见中国军队的阵地被翻得稀滥,便涌出一股步兵,向三十一团的阵地冲来。 口令传来:待鬼子进到五十米处,消灭他们后就后撤。 鬼子进到五十米处,韩大狗打了十枪,枪眼里的鬼子,就像倒塌的墙壁一样,一堵堵倒在阵地上。韩大狗还想再打,被和庭才抓起就跑。 和庭才边跑边对韩大狗说:“违抗军令,是要杀头的!” 三十一团向西且战且退,牢牢牵住鬼子的鼻子,退一步,打一阵,再退一步,停停打打,先是退到了旦阳城根下,再退到了长陂坡,再退到了玉泉山,最后退上了九子山,然后稳住脚根,堵歼鬼子。 鬼子误以为三十一团不堪一击,企图趁他们立足不稳,疯狂大举进攻,突破三十一团阵地。他们一次不成,再来一次,夜战不行,白天又来。三天激战,使九子山阵地七次失而復得。 最后一次,三十一团仅剩一个排的预备队没用上了。为了鼓舞士气,团长亲自上阵督战。团长还没爬到山顶,鬼子又将阵地撕开了一个缺口,伴着浓浓战火,涌了上来。韩大狗所在的排在伤亡过半的情况下,仍然组织冲锋。一时间,杀声、喊声、枪声震天,弹火溅起一阵阵烟雾,弥住了整个山头。 最后一批鬼子冲进来时,被和庭才、韩大狗用刀砍枪刺,几下就干掉了。阵地很快就夺回了,堵住了缺口。 烟消云散,韩大狗的身影从烟火里显现出来。 韩大狗成了一个血人,他那把锃亮的刺刀,也被鬼子的血烫弯了。在他身后,鬼子的尸体东倒西歪地布呈在阵地上,那些肉体淌出来的血,把韩大狗脚下的泥土变成一种黑红色。这种腥臭无比的血红和韩大狗的形象构成了一幅色彩浓重的油画。韩大狗不知道,自己是在怎样的情形下,杀掉这些鬼子的。此时,他隐隐感到,自己天生就是一块杀人的材料。 第43页 团长不知不觉地来到韩大狗的面前。 和庭才告诉韩大狗,这是团长。韩大狗就笑了笑。团长看到韩大狗朝自己笑,看到韩大狗阵地前倒了这么多的尸体,就对韩大狗说:“小鬼,没看出来,你杀鬼子的身手还不错哩。不过就是把鬼子杀得没有章法,把阵地弄得到处是血,分不清谁是谁了。” 韩大狗说:“团长,您看,这么多死尸横七竖八,摆满了山头,乍一看起来,好象分不清哪是鬼子哪是我们,其实好认得很,那些被枪炮打死的,大部分是我们的人,那些被大刀砍死,或者脑袋身子分了家的,就是鬼子。” 团长说:“好!好得很!鬼子给我们一枪,我们还鬼子一刀,这就叫投桃报李,礼尚往来,这才叫中国兵!” 韩大狗笑了起来,笑完后,韩大狗说:“喏,刚才我杀死了这些鬼子,还夺了一把歪把子轻机枪,靠的就是我这把刺刀,它很管用哩。” 团长说:“对了,你把‘大刀向鬼子的头上砍去’这首歌唱活了,也用得对头,我当面记你一功,提你当班长,还要嘉奖你!” 韩大狗说:“当不当班长,不要紧,只要能打鬼子就行。我发觉,正面的鬼子又在修整工事了。” 韩大狗用手指着阴坡上离得很近的一个小土包,对团长说:“最让人讨厌的就是那里,鬼子还有一挺重机枪,死赖着不肯走,如果我还有两颗手榴弹的话,我敢保证把这个钉子拨掉!” 团长黑着脸,从卫士身上分给韩大狗四枚手榴弹。 韩大狗接过来,话儿都没撂一个,就跃出战壕,迂迴向鬼子的阵地摸去。不一会儿,果然传来“轰轰”两响,鬼子的重机枪哑了。韩大狗从鬼子的掩体内拖着那挺重机枪跃出来,向团长招手致意。 团长笑着大声说:“这小鬼有种!他叫什么名字?” 和庭才说:“报告团长,他叫韩大狗。” 团长说:“我记住了,韩大狗!” 032少女 突然,从半山腰中传来女子的尖叫声。 高桥和木岛两人不约而同地说:“花姑娘的有。”然后狂笑着,让全身激盪着一种欲望,向那屋子奔去。 到了那屋前,只见红鬍子谷川和瘦子佐野两人正驾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往外拖。 “都在这儿。”木岛气喘吁吁地说。 谷川喘着粗气对高桥说:“这小妞子胆子可真大。” 少女穿着天蓝色的衣服,僵着腿子拼命在地上想勾住一个物体,以便不让谷川和佐野拖她出来。 她的腿挂出了血,一头散发上还粘着一根松了的红头绳。 “不行,不行!”她认真地说。 少女使足全身力气拼命挣脱,肩膀被两只大手紧紧抓住,在微微地抽动着。 木岛气喘吁吁地看着少女,那满是欲望的驴脸上,堆满了发笑容:“这女子挺漂亮嘛!” 耷拉着眼角的谷川也说:“嗯,的确漂亮!”然后他窥视着,好象要把那又脏又乱的红鬍子贴近少女的脸。眯着眼睛在一边冷笑的佐野说:“喂,高桥,这妞可比昨天那个更漂亮啊!”说着,他把瘦脸处到少女的鼻子前问:“姑娘,你几岁了?”他的目光,像捅了少女一刀一样,少女勐地扭过身子,骂了声“流氓”,然后咬紧牙关看着地上。在她洁白的脖子上,蓬乱的头髮微微颤抖着。 “这个小妞子还真够犟的,给我老实点儿!”木岛顺着自己唾沫飞溅的路线,就是一脚,踢在少女的后背上。 佐野嚷道:“抬起头!” 他突然捏住少女的脖子。少女抽噎起来,伴着唿吸被阻,双肩开始扭动。少女好象在喊什么,而且试图从那只瘦手里挣脱出来,头激烈地摇动着,她咬牙切齿地看着地上。 木岛说:“怎么这么拖泥带水!我来试试。” 他把佐野推到一边,然后骂道:“这个小妞子还挺狂的!”上去又是一脚,踢在少女的胸口上,随着一声惨叫,那女子摔倒在地。 红头绳一下子掉下来,头髮变得乱蓬蓬的。“他妈的,不准乱动!”木岛一边骂着,一边朝少女的胸部踩去。少女用双手挡住了他的泥靴子。 双方僵持着。 木岛狰笑着看着她。 谷川喊道:“把她扒光。” 佐野立刻扑上去。 高桥看看是自己动手的时候了,也扑上去。两人按住少女的手,开始扒她的衣服。少女的额头流着汗水,哭喊着,拼命用脚乱踢。谷川在旁边看了拍手大笑。他眯缝着双眼,叫道:“快脱她的裤子。” 佐野喊道:“她的手脚总是乱动!” 高桥和佐野扒她的裤子时,她抓住裤子不松手。 “这倒挺有意思!”木岛说着也扑向少女,使劲儿拉她的裤子。少女的裤子发出“克兹克兹”的声音,然后“哗”一声被撕成两半。 第44页 仰面朝天的少女,用那双小手护着自己的肉体。那白嫩的肉体,像一把火,一下子点燃了他们的兽慾。 少女怒睁着双眼,盯着他们,足足有一分钟,然后她骂了一声:“鬼子!”一支胳膊挣脱开去,顺手捡起一块碎瓦片,向木岛的脸打过来。 “快按住她!”没等谷川说完,木岛一脚踢过去:“你混蛋,让你再尝尝我的厉害!”然后他噼噼啪啪打了少女几耳光,胡乱朝她踢了几脚。 少女倒在被践踏的红头绳上,捂着破碎的裤子,像护着身子一样趴在地上。由于痛苦和愤怒,她浑身直打哆嗦。 “喂,木岛,你出手太重了。她动弹不得还麻烦了!我们还得拿她取乐!”谷川边说边拿起军刀,在少女眼前晃动。他一把抓住少女的手,吼道:“你再乱动,我就杀了你!” 说完,谷川就把少女往房子里拖。 少女挣脱他的手,趴在地上捂着裤子不动弹。红鬍子谷川勃然大怒:“你真是个犟妞!”说完一把抓住少女的头髮,把她提了起来。木岛趁机一把把少女的裤子扒了下来,又把她的胳膊反拧过来,推到房子里去了。 木岛知趣地熘了出来,可是他对谷川占了先不高兴。 大房子里传来谷川摆弄少女的声音,还有啪啪殴打的声音,东西翻倒的声音,和少女像断了气呻吟的声音,全部混杂在一起。 “谷川这小子,让小姑娘弄得没办法了!”木岛说。 “哈哈哈,别自暴自弃!这次看我的。” 佐野这么一说,木岛的眼睛就瞪圆了。 在木岛的逼视下,佐野一下子堵到门口喊叫着说:“姑娘是我抓到的!是我最先发现的!” “混帐!” 气得青筋直暴的木岛,嘴里飞出唾沫嚷道:“有淋病的最后!” 他上去,一把把佐野推开,自己站在了门口。 佐野又一下子堵到门口,气势汹汹地说:“你小子才最后呢,别装煳涂!”一把把木岛推开了。 正在这个时候,谷川走了出来。他嚷着:“还挺难对付的!”说完,手摸着红鬍子往出走。佐野一下子就钻了进去。 佐野在房子里说:“蠢妞,再乱动我就揍死你!” 接着是少女被摔倒在地上的声音。 ……… 033兵临峡昌城下 韩大狗当上了班长。韩大狗当上班长时间不长,旦阳就失守了。韩大狗的仇没报,又看到旦阳落进了鬼子手里,他恨鬼子恨得血喷心。 6月9日凌晨,江雾瀰漫,雾重得看不见人影。 韩大狗抱着枪,睡眼迷濛的样子。他见惯了这雾,看着雾汽里影影绰绰的兵在跑动,引起了他的警觉,人顿时清醒了许多。人一清醒,韩大狗就想,鬼子又在搞什么诡计。 峡昌防线就在这片浓雾里,在韩大狗的警觉里,悄悄发生着变化。 日军踏着从江水里升腾而起的雾汽,像游魂一般,借着浓雾的掩护,再次向中国军队发动总攻。各种船只的轰鸣声、坦克碾压的声音、汽车载着大炮运行的声音,还有鬼子阴沉着脚步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浪头般的气势,向旦阳和峡昌捲来。 峡昌指挥部里,高春海满脸汗水。 他把军服扔到椅子上,高声叫道:“快!快!快!下令长江沿线、枝江、旦阳给我严防死守,就是死也要死在阵地上! 高春海发布完命令,一屁股坐到那把木椅上,双手捂脸,用满腔哭声说:“我的末日到了!我的末日到了!!” 司令部里的其他军官一个个都黑着脸,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有那位清秀的书记员让泪水流了一脸。 打狗铁师接到命令,战斗热情高涨。 长鬍子鱼说:“为民族献身的时刻来临了!”说罢,亲临前线阵地,指挥这场生死决战。 战火一点即着,整个江汉平原西部,变成了一口烧红的铁锅。 战斗进行到下午2时,李金突然接到长江正面战场二十六军巴蜈蚣的电话:九十四军五十五师河溶以东阵地被日军击破,与该师师长杨勃电话中断。日军正由河溶西面向鸦鹊岭方向急进,二十六军侧面受敌,激战甚烈,难以支持,准备沿江后退,希望打狗铁师能自行掌握。 可是,二十六军军长巴蜈蚣并没有按电话里所说的“沿江后退”,而是利用枝江到峡昌长江段的船舶,从枝江董市、白洋、红花套、古老背等渡口一举渡江到长江南岸,突然退出了战场。 一时间,董市至峡昌地段,成为无人防守的真空。 峡昌就像一个裸露的婴儿,敞开大门任日军长驱直入。 峡昌正面长江防线放弃了阵地,打狗铁师一时间三面受敌,峡昌防线失守成了定局。日军抓到中国军队的薄弱点就不放,对旦阳发起了更勐烈的攻击。许多阵地进入白刃阶段。西北九子山高地,争夺最为激烈。中国士兵与鬼子厮杀纠缠在一起,短兵相接,扭打成一团,一直相持到黄昏。这时,左右两翼友军俱已撤退,旦阳三面临敌,危在旦夕。打狗铁师只得奉令放弃旦阳,转移到大峡口、风洞河一带山地上占领显要阵地。 第45页 副师长长鬍子鱼做梦也没有想到,长江正面战场会失利得如此之快。他看着鬼子浩浩荡荡开进旦阳,开进鸦鹊岭,心里在滴血。 他吼道:“老子恨不能一枪毙了巴蜈蚣这个王八蛋!” 老班长和庭才盯着鬼子蠕动的影子,恨恨地说:“狗日的鬼子,太阴毒了!” 新班长韩大狗做梦也没想到,中国军队这么快就放弃了防守,把峡昌拱手给鬼子。他站在风洞河的阵地上,急得直跳脚:“笨哪,打这样的仗,真笨哪!” 日军将攻势转移到峡昌方面后,北地战区长官任宗堂远在老娘娘口,鞭长莫及,指挥失灵,急得他手无足措。 总司令黄金培对五战区的混乱状况十分焦虑。 为了挽救危险局面,总司令黄金培决定组建北地战区右翼兵团指挥部,任命陈言为指挥官,直接指挥峡昌保卫战。 陈言很快上任。他上任的第一个措施,就是将至善的十八军两个师调到了峡昌前线,然后调动第八军增赴峡昌、旦阳之间设防,形成峡昌屏障。 十八师赶到峡昌,似乎仅仅只是来为峡昌的沦陷送行的。 6月5日,十八师由北碚乘木船至嘉宁朝天门码头,再改乘轮船顺江而下。6月8日深夜到达峡昌。 十八军军长至善以十八师坚守峡昌城;以第一九九师控制峡昌西北的南津关、小溪塔地区,掩护十八师左侧,作机动使用;以十八军军部设南津关口的前坪。 十八师师长罗诗深感自己责任重大,峡昌若有闪失,自己就是千古罪人。 6月6日,师长罗诗召开了连以上军官参加的军事会议。 会上他说:“这次我师奉命增援峡昌作战,时间仓促,从接到命令到出发,仅两天时间,各种作战准备有些不周到,连出发前的军事会议延到今天才开,本来想在嘉宁上船后就召开,遇上敌机扰乱……峡昌是四川的东大门,它的得与失,关系到战时大后方的安危,维繫着抗战的前途和命运,我们要高度认识这次增援峡昌的重大意义。 “这次作战,从地势上来说,有有利的一面,也有不利的一面。有利的是西靠大山,南屏大江,无虑敌情,但我们是背水一战,没有退路,这是不利的。歷史上背水一战获胜的先例不少。我们要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大无畏气概,要奋勇杀敌,无令不准后退,为民族存亡而战,战斗到最后。这次军委专门为我们配备了两个山炮营,没有同时出发,后到一步,这对我们战场火力有一定影响,我们要依靠自己,充分发挥步兵炮的火力。司令部各处按职责迅速将嘉宁所领武器弹药装备器材,在到达峡昌前按一级配备发到连,连分到各班,以充实一线战斗力。 “从我们船队在云阳遭到敌机轰炸来判断,鬼子已知道我军行动,企图阻止我军前进,现在已进入三峡,虽有天险可依,但仍然要加强戒备,特别是停靠巴峡镇、葫芦坝、巫山时,都要作好战前准备。卫生队检查一下,不能参战的病号,留下集中送到巫山野战医院。除採买外,一律不准下船,以防止敌谍混入船内,还要让弟兄们好好睡一觉……” ……… 9日凌晨,鬼子的飞机开始在峡昌上空进行侦察。10时许,敌机十余架飞临阵地及城内上空投弹轰炸。据司令部通报,荆门之敌侵抵旦阳后,先头骑兵部队继续沿公路南下,预计晚上抵达峡昌附近,后续大部队约一个旅团也兼程前进,可能跟着到达峡昌。江陵之敌,于昨天渡江过漳河向问安前进,估计第二天早上到达峡昌东面。军部根据这一情况,决定向旦阳攻击前进,抚敌之背,以减轻十八师的威胁。 下午,日寇数百人,在其炮击后,向土门垭、鸦鹊岭阵地冲击,中国守土官兵与鬼子激战。自午到晚,冲突数次,均被中国军队击退,毙伤鬼子二十余人,全线阵地屹立不动。入晚赶急补充枪弹,修復和加固工事并构筑部分掩体。罗师长深入到第一线,看望官兵,慰勉有加,并告诫团营各级军官,这是鬼子试探性的攻击,大战斗还在后头,必须加强战备,加固工事,多构筑掩体,多备干粮和水,阵前除工兵架设的铁丝网外,还要多设置障碍。 6月10日拂晓,峡昌一片寂静。突然炮声飞机声大作,日军第十三师团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向峡昌发动了勐烈进攻。 日军师团长田中静一中将命令山炮兵第十九联队、野战重炮兵第十四联队、独立野战炮第十五联队第二大队,迫击炮第三大队集中数十门大炮,勐烈轰击第五十二团阵地。 十八军第五十二团在匆忙之中修筑的野战工事,在日军的陆空火力的夹击下,很快就被轰平了。士兵们不少人被活埋进了工事里,逃出来的四处奔跑,遭到日军飞机扫射和炮火杀伤。伤亡极为惨重。 打到中午,日军突破五十二团正面防线,攻占了峡昌铁路坝机场,致使城区和郊区的中国军队被分割开来。 五十二团腹背受敌,顿时乱成一团。五十二团无奈撤了下来,部分溃兵涌入城内,沖乱了五十四团的阵脚。 第46页 在炮火的支援下,日军发动了勐烈进攻,五十四团抵敌不住,只得收集船只、木板甚至泅渡,撤往峡昌南岸。日机沿江扫射轰炸,死于江中者不计其数,浮尸漂满江面,鲜血染红了江水。 事后收容,总共三千人的第五十四团,只剩下四百余人。 第五十二团也越过黄柏河向南津关方向撤退。 五十三团与鬼子激烈作战,在阵前阵内反覆冲杀,连排长身先士卒,与鬼子肉搏,阵地失而復得数次,两军尸体混杂于阵前,战况空前悲壮激烈。下午鬼子又增援冲击,鸦鹊岭一带数处被日军突破,团长皮轩猷亲自带领团预备队,冲上阵地,振臂高唿:“兄弟们!为民族生存战斗,消灭日冠!沖啊!” 官兵也一齐喊:“沖啊!” 一齐沖入日军阵地与鬼子展开肉搏。几进几出,喊杀声,枪枝碰击声,交织成为一曲慷慨悲歌,双方陈尸遍布山岗。 皮轩猷、三营长彭纯亦等为国捐躯。 全团阵亡。 悲讯传来,师长罗诗泪吟岑参诗句: 胡骑频临凛风起, 战士军前半死生; 大漠穷秋衰草凄, 孤城落日斗兵稀。 …… 看着败下阵来的第十八师,至善急得直冒火。他急忙将第一九九师一个团的兵力调到前坪背后占领310高地,掩护第十八师侧背,并冒着炮火,登上前坪小高地亲自指挥作战。 11日黄昏,至善眼看峡昌失守已成定局,就命令十八师师长罗诗到后方去收容部队,就地防守,命令十八副师长李钦若和参谋长赵秀昆代替罗诗,指挥五十三团坚守镇镜山,准备以此作为收復峡昌的支撑点。 罗诗走后不久,日军立即集中火力,勐轰镇镜山,浓烈的烟火顿时吞没了整个山头。一股呛人的烟雾涌进了五十三团团部,令人窒息得喘不过气来。在日军的炮火夹击下,五十三团自动放弃了镇镜山,撤过了黄柏河。 号称川鄂咽喉的峡昌,经过一天并不激烈的战斗,于6月12日失守了。 这天,对十八师而言,是最黑暗的一天。 这天,对峡昌而言,是最黑暗的一天。 034收復峡昌 接到峡昌失守的战报时,陈言震怒了。 陈言在心里喊道:“老天,你真要灭我吗?” 盛怒之下,陈言严令十八军军长至善立即组织反击,务必夺回峡昌,没有任何余地。 陈言的眼睛红得冒出火焰。 他要改写自己在这场战斗中的耻辱。 6月15日,反攻峡昌的战斗打响了。第十八军,第八军、第七十七军、第八十五军以尸山血海的代价,开始了收復峡昌的硬性进攻。 峡昌在新班长韩大狗眼里成了一片血红。 韩大狗看到峡昌的太阳也是血红血红的。韩大狗看到老班长和庭才在日头里也是血红血红的。韩大狗指着日头说: “班长,你看今天这日头,像块烙铁。” 老班长和庭才看了韩大狗一眼,说: “大狗子,一会儿峡昌也会变成一块血红的烙铁。” 新班长韩大狗这时心里跑出一团阴影。他看到一队队人马往镇镜山方向靠,他知道镇镜山是中国军人必须收復的第一个据点。镇镜山,那地方攻守都不容易。他知道说不定自己和老班长的命,可能就会丢在镇镜山。随着那阵阴影飘过去之后,韩大狗感觉到自己的血在发抖。他又感觉到恐惧的滋味。他像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恐惧的感觉一样。在恐惧中,韩大狗仿佛看到望水芳的身影,在那江雾里隐隐绰绰,时隐时现。韩大狗还仿佛看到爷爷就站在望水芳身后,阴阴地笑。他还仿佛听到爷爷说,这是个水做的女子呢,就看你娃子有没有消受她的福气。 想到这里,韩大狗心里就带疑。难道爷爷有先见之明,爷爷早就在心里知道,我会上这场在劫难逃的杀场。爷爷真是个老鬼鸡子呢。爷爷把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他似乎什么都清楚。 韩大狗想,这个时候,他谁也靠不了,他的爷爷,他的媳妇,他时时刻刻在梦中出现的伍婿庙。面对这场战争,他想到自己的生命,爷爷的生命,望水芳的生命,都是多么渺小的东西。 “难怪爷爷在我走时,会让那种巨大的恐惧把他击倒,难道他从我一走出那个村子的大门,爷爷就没有准备我再回去?” 现在,韩大狗真有一点后悔了。他要是不替望长江从军,现在他该是多么安全哪,他不仅可以在家里和爷爷过着安稳日子,还可以把望水芳娶回家,过着幸福的生活。他们没在一起过上一天幸福生活。 “要是在这场战斗中死了,我死也不会瞑目。”新班长韩大狗想。 新班长韩大狗真奇怪今天怎么这么多心思。这是他从军以来,第一次在心里为自己想了这么多的事情。作为一个兵,他在一刻钟之后,又为刚才的那些想法,在心里感到羞愧。 就在新班长韩大狗的心思布满天空之际,战争部署也在加紧进行。第十八军军长至善的心,已经铁成了一块石头,他把所有的赌注都下在了峡昌。作战室里,他不停地踱着方步,一枝接一枝地抽着香菸。所有背水一战的歷史,都在他脑子里一幕一幕地涌现。他心里似乎很清楚自己又在重演一场别人重复了无数次的歷史悲剧。人哪,真正的悲哀就在于很多时候,他明明清楚事情做下去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可是他又不能不做。军令如山哪,在强大的战争机器面前,即使身为军长,个人的力量始终是渺小的。想到这里,他心里流出一股一股的血。当他把最后一个菸头掐熄之后,他开始了冷酷的战争部署。 第47页 反攻真正开始了。 新班长韩大狗在一排又一排的口令声中,情不自禁地一把拽住了和庭才的手。一种颤慄传遍了他的全身。他看着和庭才的脸,老班长和庭才的脸竟也是铁青铁青的。老班长和庭才把牙咬得铁紧。 韩大狗说:“班长,至善哪有一点善呀,他是想用人肉作工事啊。” 和庭才说:“他想拿弟兄们的命,再筑一座峡昌城。” 话没说完,火光和枪炮声像万钧的雷庭,在一瞬间铺天盖地向峡昌城的阵地压来。战火和浓烟在一瞬间淹没了血红的日头。峡昌在一瞬间又变成浓浓的黑夜,如同韩大狗小时候看到过的天狗食日一般。就是在这一刻,韩大狗突然想起了自己为什么叫大狗子,他妈曾经告诉过他,生他的时候,天亮狂狂的,可是一转眼间,天就慢慢变黑了,一只猖狂的天狗窜到天空,把那亮狂狂的日头和满天的亮光,很快就啃了个精光。后来,爷爷就对他爹说,这娃子命大哩,就叫大狗子吧,好养些。后来,他妈一遍又一遍地把这个故事讲给他听,直到他妈被射死。要不是这浓浓的黑烟遮天蔽日,韩大狗几乎忘记了自己名字的来歷。 韩大狗看着黑黑的天空,那战火一团接一团地,不断地撕破那片沉沉的黑暗,让他感觉到那就是天狗显现。面对这似曾相识,而且有种亲切感的黑暗,韩大狗浑身的颤慄,在一瞬间消殒殆尽。一股清新的力量,在一瞬间充盈了他的全身。他在心里低语:“妈妈,是你来了,是你给了我力量,你一定会保佑你的儿子,从这场战争里活着回来,你的儿子还没给你报仇哩。”韩大狗低语着,心里和眼里就泛出了泪花。韩大狗先用军衣的袖子擦干了眼里的泪花,接着擦干了心里的泪花,面朝着峡昌城的黑暗和火光,轰然一声站了起来。 这时候,冲锋号响了。 号角一响,就意味着总攻时刻真真切切地到来了。每个兵都会在一瞬间,变成这号角里一个飘荡的音符,随着生命和热血,一起勇勐地滑入这座浓浓的战争熔岩里去。 反攻时,面对枪林弹雨,每个生命都显得那么冷静而沉着。部队在这个时刻,被分成一个个的团。战士们怀抱着枪,一排排地往上沖。鬼子一阵重机枪扫射过来,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一个团的兵力在枪林弹雨里很快就变成一堆肉山。第二个团紧跟着又冲上去,以刚刚倒下去的战友作掩护,向鬼子作出更近距离的打击。千遍一律的重复,千遍一律的推进,一个排,一个连,一个营,一个团地铺排着攻城的路。而这一切,都是在黑黑的如同夜间的城墙下进行着。 当鬼子看到中国军人近乎蛮干的反攻时,他们也被这支军队的行为惊呆了。他们看着那些看上去还是孩子的脸和身体,一排又一排踏着他们战友的血汇成的河流,不停地向他们涌来时,他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脚板踏在血河上,发出哗哧哗哧的声音,久久在他们耳旁轰鸣,久久地刺激着他们的目光。 ………… 当新班长韩大狗站在血流成河的城头时,他不敢回过头来看一眼。韩大狗知道峡昌反攻成功了。他更知道,在他的身后,全是一堵一堵由他的战友们的肉体磊成的血墙。韩大狗黑着那双眼,对着伍婿庙的方向喊了一声“妈──”然后就泪如泉涌,嚎嚎大哭起来。 整个城墙上一片死寂。韩大狗身边的战友在这一刻都成了木偶,静立在城头的风中。 新班长韩大狗一个人的哭声,划破了时空。 当城墙上的韩大狗止住了哭声时,峡昌就再次被收復了。峡昌的6月已经是初夏了。对峡昌而言,这个初夏是一种暗无天日的时光。世界上没有哪个城市有峡昌这一年初夏的声音那么嘶哑,那么昏暗,那么没有一丝人的生气。人的生命一下子全躲进那一堵堵城墙里,就像万物经过春水的盈润,得到充足的生命之后,突然被人用镰刀喀嚓喀嚓地割掉。这里所有的水,都是人的血和泪。血流成河,河流成血,而城墙及人的眼睛则是这种河流的河床。 即使日本鬼子的飞机,仍然像乌鸦一样在峡昌城的半空里盘旋,这儿的一切仍旧像一只温顺的猫,蜷伏在江汉平原与秦巴峻岭交媾的领地。鲜活的血也曾经在这里每个中国人的身上涌动。武汉失守,长沙失守,中原失守,中国失守。就连鸟儿蜷在那黑柱子支撑的电线上,感受到的也是失守的电流在脚下流淌。一半中国人的血失守了,一半中国人的血却在沸腾着。 可是,峡昌今天用血肉念出的咒语,遏制住了这种失守。 那远处近处的枪炮声,依然在零零星星地迴荡,仿佛清明时节的鞭炮,不停地在韩大狗的心里炸着。 脚下的城墙,即使百孔千窗,可是它仍然是中国人的城墙,是韩大狗的城墙。 所以,新班长韩大狗在收復了峡昌城之后,站在城墙上,为自己还活着,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像他爷爷那样,痛痛快快嚎嚎大哭了一场。 之后,韩大狗因反攻峡昌有功,被提任打狗铁师三十一团五营八连连长。 035二次沦陷 第48页 峡昌的浓烟和黑血,并没有因为胜利而散去。 6月中旬的一天,日本东京,正在进行由天皇主持的高级军事会议。 日军大本营陆军参谋总长说:“我们必须把峡昌作为航天空兵轰炸嘉宁极具战略价值的中继基地,必须占领此地!” 海军司令部长官说:“占领了峡昌,为海军参与中国西部战役,并取得决定性的胜利,提供最重要的中继基地。峡昌的意义,胜过长沙和武汉!” 日本天皇问参谋总长:“你们陆军难道就没有办法重新夺取并确保峡昌吗?” 会后,大本营陆军部参谋总长立即向中国派遣军下达重新攻占峡昌的命令。 ……… 6月下旬,日军再次攻占了峡昌城。 036姦杀 最后一个是高桥。 高桥被声音和等待激起了强烈的欲望。有一刻,他实在受不了,就信手毁了一把椅子和一个水缸。当他看到一头水牛正在红薯地里吃草时,气得他拿起佐野的步枪,朝水牛就是一枪。子弹射穿水牛的肚子,肠子掉了出来。水牛惊叫着向前奔去,像被什么东西扬了起来似地,跌进田边那条深沟里。 当高桥像野兽一样走进那间房子时,他看到少女浑身是泥土,肩膀和腰身被踢得青一块紫一块,血水从她的伤口里流了出来,嘴里也满是鲜血。 她的头髮像乱草,正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很快,唿吸渐渐微弱。 看到这情景,高桥突然想到昨天的情景——夜里,柿子树上的那双眼睛,突然在他的额头前方晃荡起来。一种恐惧的感觉传遍了全身。 “这些傢伙真没人性!”高桥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高桥觉得自己的心,此时有了一种怜悯。他把浑身瘫软的少女抱起来放到坑上。那女子抽动了一下身体,紧闭着双眼。高桥很明显地感觉到,她已经失去了意识,但是她的手脚和身体仍然在微微抽动着。 “你老实点儿,就不会受这些苦了。”高桥说这话时,眼睛里似乎涌出了泪水。泪水涌出来之后,高桥才让自己先前在外面产生的那些欲望,一股一股地涌起来。他脱掉了自己的裤子,正想把自己压到少女的身子上时,高桥听到了少女用嘶哑地喊道:“妈妈...” 高桥的心被这一声“妈妈”刺疼了。他的泪水涌了出来,一点点滴到少女的脸上。泪水让少女突然睁大眼睛,那眼睛里喷出一股仇恨的火焰,她抬起头,张开嘴,勐地咬住了高桥的下身。 “啊……”疼痛使得高桥朝着少女的脸就是一拳。少女昏了过去。他捡起身边被撕烂的衣服,把少女的脸盖住。他把那道愤怒的目光盖住之后,然后压到少女的身上……… 从呻吟的少女身上下来,高桥感到下身火辣辣地疼,那道深深的牙齿印里,渗出了鲜血。 少女又清醒过来,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到眼睛上,狠狠地盯着高桥,眼里燃烧着愤怒和仇恨。高桥的嵴背感到一阵发凉。这目光让他再次恐惧起来。在恐惧中,高桥抓起身旁的高梁杆子,朝少女的眼睛和阴部戳去。 高桥在这一刻疯狂了。 少女发出震耳欲聋的惨叫声,她抓住插在眼睛和阴部里的禾杆,痛苦得乱滚。高桥像风一样逃了出去。一出门,他看到院子里,那少女的红头绳被风吹得在地上滚动,它像一团火焰滚进了他的脑海深处。 少女的声音渐行渐远,最终没有一丝声息了。 可是,从此在高桥的脑海深处,一双柿子树上的眼睛,又叠加上了一团愤怒的火焰。 高桥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恐惧与千方百计摆脱恐惧的轮迴里。 就像一位吸毒者,他一方面拼命地摆脱,一方面又拼命地沉入。之后,是更加深刻的绝望。 高桥就是这样。 高桥想寻找一种方式来驱赶这种恐惧。 高桥认为只有拼命杀人,才能把自己从恐惧里拯救出来。高桥是这么认为的。高桥有时甚至认为,在“集中营”培训时,就发现自己有对恐惧软弱的血统,现在,要想彻底摈除这种软弱的血统,残酷地杀人就是最好的根治办法。 可是高桥每次杀人之后,就会陷入更加深入的恐惧之中。 高桥在攻打偏岩子时,简直杀得分不清了方向。高桥杀红了眼。他拼命追杀村子里的人,直到把他们追到一个山洞里。高桥发现他们进了洞里,那种杀人的欲望受到阻止,高桥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就点燃一堆稻草,洒上辣椒面薰了起来。浓烟往洞里钻,他要把他们都薰出来,然后再把他们杀掉。在浓烟里,小孩被薰得乱叫,高桥就顺着声音往洞里射击,洞里的人只得出来。 面对这些逃生的人,面对这些拒绝杀戮的人,高桥心里充满了对他们的仇恨。仅仅因为他们拒绝被杀害,高桥的心里就充满了对他们的仇恨。 高桥杀他们时很从容,而且花样也很多。 高桥先和二十多个日本兵强姦了洞里所有的妇女。一个13岁的少女,被他们强姦后,当场就死了。高桥还让人用烟杆捅一位嫂子的下身,那位嫂子的丈夫站在旁边大哭。高桥端起枪,把一颗子弹打进她丈夫的大腿,他倒在地上就死掉了。 第49页 干完了这些,高桥转身看到一位老头手里拽着一个三岁的小孩子。高桥像挑旗帜一样把这个3岁的小孩子戳在刺刀上,迎着风举着。他想让他随风飘荡,那孩子活活的生命,在风中飘散一尽。干完这个,高桥还把那孩子的爷爷,用棉花裹着身子,然后浇上汽油,点了火,让他在地上打着滚,然后给活活地烧死了。 高桥杀累了。剩下的人,就唤来狼狗,让它们一齐扑向他们。狼狗在这群生命里疯咬着,一口咬掉一砣肉,一口咬掉一团生命,高桥和他的伙伴却在一旁狂笑。高潮过去,对未死的,高桥就让他的伙伴玩一些杀人的花样。 他们把奄奄一息的中年汉子,钉在一块门板上,放倒溪水里漂流。鲜血染红了溪水,汉子很快就眼睁睁地死去。一位年轻小伙子被几个鬼子按在板凳上,锯成两半,东扔一半,西扔一半。他们把一个孕妇架着,让狼狗咬破她的肚皮,掏出胎儿,挖出心肝,炒了喝酒……。 高桥一边杀人一边沉入对女人的追逐之中。每次干完之后,高桥总嫌中国女人脏,跑到河里洗他的鸟。冰凉的河水很快就让他丧失了一个男人的能力。高桥感到了来自另一方面的压力和恐惧。他想方设法寻找治疗的办法。直到一个精通中医的日本兵告诉他一种叫白荷的秘方。高桥听了,当天就抓了一个怀胎七月的中国孕妇,让他的兵在一棵大树上架起火堆,然后把那位妇女的四肢向后倒捆着,吊在树上,让她的肚子朝着熊熊烈火,烧烤里面的七月胎儿。火燃烧起来,烧得孕妇杀猪一样地尖叫。很快就昏死过去。烈火让她的肚子迅速膨胀起来,然后沤沤地直冒油,肚皮被烧焦之后,也随着火焰燃烧起来,烧到最激烈时,肚皮“啪”地一下炸开,胎儿从爆开的子宫里落进火堆,很快变成一团焦黑的球体。高桥抓起来,把它碾成粉末,伴着酒吃进去。高桥把它当成了救命之物。 …… 高桥长时间地陷入了杀人的颠狂里。 高桥从杀人的颠狂里清醒时,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恶魔,杀人的恶魔。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让时间和血腥沉淀了一层厚厚的污垢。在夜深人静时,高桥恐惧得不敢睁一下眼睛。他觉得周围全是那些生命变成的青蛙,围着他所驻扎的营地,在彻夜不眠地吟叫着。有时,他在一种恍惚里,就觉得那些吟叫,就是他们所杀害的中国人在高声大嗓地交谈着日常琐事。 没有一天,高桥不被这些如魂灵一样的声音所缠绕。 037回到石令牌的韩大狗 新连长韩大狗结束了峡昌的战斗,很快就随第打狗铁师,派驻石令牌核心防线。 韩大狗回到了石令牌。 当新连长韩大狗来到石令牌,看着石令牌清亮的阳光,他的眼睛被刺疼得睁不开了。 石令牌的阳光多清亮啊。清亮得韩大狗有些不适应了。 这里应该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他可就是在这长江边上水腥气里长大的。他看到长江鼓起一纹一纹的浪,往河中间推去,突然,一个巨大的漩涡把所有流水变成一股旋风,在一瞬间,拽向河底。还有那从河中间冲下来的浪头,往下走着走着,突然会从身体里拱起一个巨泡,翻起千钧的力,如果上面有一只木船,这船的底子会让人看得一清二楚。韩大狗小时候,最喜欢在这样的激流上放滩了,特别是当那泡浪拱起的时候,他几乎可以听见水在自己的肚皮上摩擦的声音。那种游戏生命的快乐,可能除了峡江的孩子,别处任何地方的少年,是不可能体会到的。 沙滩也是韩大狗的乐园。他和伙伴们常常在这里发动战争,全心全意地把人分成两班,以土坷垃为子弹,然后用浑身的力和稚小的身体作枪,发向对方的阵垒。那一颗颗飞扬的子弹,划过少年的天空,在韩大狗眼里,把一场场充满人性的战争上演得非常富有诗意。 回忆起这些,韩大狗就一屁股坐到石令牌的沙滩上。韩大狗此时感觉到那沙滩上的沙,不再有过去那种游戏战争的美丽,这些沙此时就像他妈的手,在抚摸着他。直到这时,韩大狗还不相信自己真的还活着。他看看眼前清亮的阳光,再看看江边那一纹一纹的河水。他知道自己还活鲜鲜的,他的心里就涌满对他妈的感激。他在心里认定,是他的妈在冥冥之中,用她那双白白的手,为他遮挡了所有的子弹。 现在他坐在这片沙滩上,就仿佛坐在他妈的身边。 他在细细地感受着他妈那种沁人心扉的气息。不知不觉,韩大狗就被阳光把他的眼睛刺得哗哗地流起泪水来。接着他哭出了声。在那哭声里,他还一声又一声喊着:“妈,我回来了,妈,我回来是给你报仇的,妈,只要你的儿子不被打死,你儿子就一定会给你报仇雪恨。” 新连长韩大狗现在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报仇雪恨。 当与韩大狗同时提成了连长的和庭才,领着肖亚中和徐国耀向他走来时,韩大狗还坐在沙滩上。肖亚中几乎是跑着,上去一把把韩大狗拢在怀里。肖亚中简直不相信眼前这个生生楞楞的大小子,就是那个稚气没脱的大狗子变的。他也很难相信,这小子凭着他一干二净的战场经验,竟活生生地回来了。肖亚中像所有的老兵从战场上下来时一样,狠狠地擂了他一拳,说:“你小子命真大,那些鬼子兵的子弹,就像是面条啊,不仅没把你给放平,反而把你给餵壮了。” 第50页 新连长韩大狗笑笑说:“狗日的鬼子,他们餵我,有时也太着急了,一次把它们餵到了我的屁股上去了,还有九次餵在我的胳肢窝里。”说完韩大狗就把袄子掀起来,还把裤子也给脱了,让肖亚中和徐国耀看他身上的枪眼。 肖亚中果真在新连长韩大狗的身上看到了十个枪眼。 有七个枪眼都留在韩大狗的一条胳膊上,组在一起,像那天上的七仙女,构成了一幅图案。 韩大狗举起那只手,说,“就是这只胳膊子,救了我七次命。” 徐国耀说:“等回家了,娶瞭望水芳,多让这只胳膊搂一搂,犒劳犒劳它。” 提到望水芳,韩大狗心里就涌起一阵子热浪。韩大狗心里想,到了石令牌按说怎么也得回伍婿庙去看看。想到回伍婿庙,韩大狗心里就更热了。韩大想,无论如何也得回趟伍婿庙。 韩大狗这样想的时候,他已经躺在石令牌小学那间土屋里睡着了。韩大狗睡着了,就看见爷爷端一把椅子坐在门槛前的屋檐下剩凉,像是夏天的午后,爷爷睁着那双滥眼瞎眼睛,织着麦草辫子,悠闲地哼着山歌。 那歌在韩大狗耳朵里,越来越清晰: 小小蜜蜂嘴儿尖, 轻轻飞到姐身边。 不声不响螫一口, 红起疤疤一大片, 又疼又痒又新鲜。 姐儿今年一十六, 黑黑的头髮白白的肉, 黑黑的头髮像缎子, 白白的肉来像砂糖, 恨不得掐点小郎尝。 小哥今年二十一, 能文能武又能干 人品好来心里善, 越想越爱心越酸, 恨不得用口把他含。 …… 038陈言在夜郎寺 八月是山城夜郎寺桂花暗香的时节。可是,今年的暑气,混进山城的夜色里,瀰漫到山城里的每个角落,久久地在山城四处迴荡。山城的夜,即便是大军压城,也依然显得一派繁荣。卖茶的,打浆的,拉客吃饭的,挑山货的,剩凉的,聊天的,把个山城的夜景弄得没有一丝战争的气氛。只是人们一味地厌恶着这城里的暑气。有人说,这陈言光走倒运,连他来到这山城里,到了月半时节,山城还跟着热得不行。 好像这些暑气就是专给中国军队长江抗日新军新上任的司令长官陈言准备的。 人倒起霉来,连喝凉水都硌牙。 陈言坐在一间石头屋子里,紧锁着眉头。即使如此,在他的宇间,依然不乏一种精悍的英气。只是那汗水不停地从额头上渗出来,侍卫兵把手巾递到他面前,他都没注意到。 此时,陈言的心思,一刻不停地奔忙在战事上。 自从中国军队退到鄂西以来,陈言的心情就没有好过一天。而更让陈言感到压头的是,这场一触即发的石令牌保卫战。 站在那了如指掌的作战图前面,陈言心潮起伏。 在这个并不高大的背影里,蕴藏着一种巨大能量,也蕴藏着一种人生深深的痛苦与悲哀。陈言想到自己连失南昌、武昌、峡昌,被人称为“三昌将军”,他的心里就涌满了一肚子说不出口的苦水。但是此时的陈言,不能过多地沉溺在这些是是非非里面。他必须把所有心思用到这场战争上。陈言脚踩着鄂西这片土地,心里却并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在这片土地上滞留多少时间。这是一场让人感到叵不可测的战争。在民族处在事关危亡的时刻,似乎有些人关心的并不是当亡国的问题,而是在进行着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内耗。这样,就把一场本来可以不加顾虑就进行到底的战争,弄得有一些悲壮的意味。而且,有的人自己不干事情,还偏偏闹腾得让你心里安静不下来,让你在进行中,不得不进一些调理,也不能不时时多一点儿保护和提防。 “这样的仗,打得真他妈的窝囊。”陈言想。 想想自己的作为,可谓如当年的诸葛亮,真是受命于危难之间。 峡昌失守,战争在倾刻之间向石令牌压来。这是连七岁的小儿都知道的常识。峡昌以上的长江三峡段,自然就成了捍卫嘉宁的天然屏障。若峡昌的鬼子继续西犯,突破长江三峡天险,则嘉宁自然不保。嘉宁若失守,大西南也就成了日本鬼子伸手可得的猎物。 于是,总司令黄金培决定在峡昌方面,重新建立长江抗日新军,任命陈言为司令部长官。 总司令黄金培在高级幕僚会议上指出:“倭寇已紧逼嘉宁大门,我们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必须新建立长江抗日新军,负责捍卫嘉宁门户。这是关系到国家存亡,关系到民族存亡的大事。因此,长江抗日新军比其它战区的责任更为重大,比其它战略地位更为重要。我们的任务和口号是,军事第一,石令牌第一,长江抗日新军第一!” 就是在如此重压之下,陈言到长江抗日新军司令长官部所在地夜郎寺,走马上任。 被委以重任,陈言的日子并不好过。 峡昌失守后,陈言成了替罪羊。 第51页 有人对陈言说:“你太老实了,这是任何人都不愿去的。” 陈言唯有苦笑着摇头。 当陈言向总司令黄金培请求处分时,总司令黄金培却好言相慰:“峡昌失守,早在我的意料之中,我是没有办法才叫你去的,这个,你不必内疚。” 但是社会舆论却不放过他。社会上,有人甚至公开散布“不杀陈言不足以谢国人”的言论。 江防总司令高春海、十八军军长至善都是迫于压力而被撤职查办。 ……… 陈言上任后,很快就对长江抗日军事作了如下部署: 长江上游长江抗日军驻防于巴峡镇至峡昌的长江两岸,在石令牌设要塞,构筑永久工事。 第二十九集团军守备江南湘西的津市、澧县及华容、南县地区。 第十集团军守备江南石首、公安、松滋、宜都一线。 第二十六集团军守备江北雾渡河、分乡场、远安地区。 第三十三集团军担任远安以北洋坪附近守备。 战区直辖李延第二军配置于江南巴峡镇至野三关之间,以作机动。 至此,鄂西大厮杀的战斗格局基本形成。 箭压到了弦上! 第六章 爱情 时间:第三年 地点:石令牌及整个鄂西战场 039天平战之一 韩大狗从战场上下来,身体很快就修整过来。 于是,韩大狗坐到小学的石坎子上看风景。 石令牌的风景很厚,厚得像一幅油画,在韩大狗眼里,显得凝重和笨拙。 那些陡峭的岩石和那些清清的江水,融在一起,让人感到厚重。想到这么美丽的地方,真让鬼子那一双双又丑又笨的脚踏上来,韩大狗就心疼。就在那么一刻,韩大狗感到,这石令牌就和那望水芳的身体一般,容不得任何人的玷污。想到望水芳,石令牌的风景在韩大狗眼里和心里,就变得更加异常迷人和生动。 有月亮的晚上,石令牌的明月峡,就会荡漾生动的月光曲。长江在银辉下静静流淌,江水翻起或大或小的波浪,把天上的明月和银辉弄得满江都是。加上江风在这个时候轻轻地吹了起来,加上有洗衣妇在江边用棒头捶衣,加上学校有孤独的先生吹起峡江那钻心的唢吶。这个时候,任何人都会觉得,自己是处在一种仙境里。这个仙境就是石令牌的明月峡,明月峡就是石令牌的仙境。除了明月峡还有灯影溪,灯影溪的出口刚好在明月峡的转弯处,无论是白天还晚上,灯影溪大概是石令牌里最寂静的去处了。这里的水没有一丝波纹,溪里也没有一丝风。这里的山是静的,水是静的,树是静的,连阳光或夜色都是静的,一切都是静静的。 明月峡又叫灯影峡。 灯影峡以南岸上那奇异的灯影石而得名。因为这儿美丽,长江竟多情地在这里作了一个一百三十度的大转弯,把一条美丽的长江变得九曲迴肠,缠绵绯恻。韩大狗想,这长江也和人一样,也有花花肠子,把山山水水花得奇妙无比。 韩大狗久久地坐在小学的石坎子上。 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太阳把一排光柱,齐斩斩在泻到江里,把长江变成一条流光溢彩的金银滩,把灯影峡和整个石令牌都变得异常肃穆。 韩大狗看着看着就着迷了。爷爷的歌声也随着思绪起来了: 太阳一出万丈高, 照得东京洛阳俏 老子会写儿会算, 娘屋里挑花女会撩, 撩去撩来花成对, 算去算来文章高, 一不怕你花成对, 二不怕你文章高, 一心要把龙门跳, 唾起个手换紫袍。 …… 肖亚中来到韩大狗身旁。肖亚中看着韩大狗被炮火薰煳了一块的脖子,喑然地说: “没有仗打,是有点没意思了。” 徐国耀来到肖亚中的身旁,徐国耀看着肖亚中喑然的神情说: “最怕打仗的人都想打仗了,看来,这场战争是该来了。” 韩大狗回过头,看着徐国耀那张秀颀的脸庞。 韩大狗心想,要是不打仗,他该是在家里当教书先生吧,恐怕一辈子连枪都摸不到一下。那样,自己也就永远也不会认识这个东北汉子了。 这样想,韩大狗就觉得,打仗又像一块吸铁石,把天南海北的人,爱杀人的,不爱杀人的,对人兇狠的,对人善良的,长相标緻的,丑恶的,低贱的,高贵的,年长的,年少的都吸到了一起,去干一件相同的活儿——杀人。那些平时哪怕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人,到了杀场,只要成了战友,就像亲兄弟,只要成了敌人,即使是亲兄弟,也成了仇人,说杀就杀。在杀场上,所有的人性,在他们杀人的时候,全跑得不见踪影。这战争就是一只非常强大的机器,所有人的情感,只要一被绞进去,都会被绞碎,就会把没了人性的肉体变成一只只恶魔,在生命的旷地上飞奔。 第52页 “战争他妈的真怪,不打的时候,想打。真正打起来,又怕得要命。一旦上了杀场,心里就只装着‘杀人’两个字,把什么都忘记了。下了战场,才发觉自己还活着,就又怕。战争这玩艺真怪。” 韩大狗说。 和庭才阴阴地看了韩大狗一眼,心想,你小子打了几场鸟仗,刚刚混了个小连长,就有了理论。想到自己和徐国耀身经百战,也都才只混了个连长,和庭才心里就不痛快。和庭才心里不痛快,就什么话都不说。韩大狗已经摸到了他这点脾气,就没理他,继续说: “我们总得找点事情做做。” 韩大狗想,可是做点什么呢。 韩大狗没想出个眉目。 和庭才这才从沉默里拱出来:“去搞只鸡吃吃,来了这么长时间,总觉得吃不饱。” 韩大狗说:“不行,这老百姓靠鸡生蛋过生活,可不能搞鸡吃。” 肖亚中说:“我们很快就要打仗了,打起仗来肚子就不想东西吃了,更不会想鸡吃了。再说,整编就要开始了,不需要我们再巴心巴肝地等待了。” 整编说来就来。 肖亚中说了这话的第二天,徐国耀、韩大狗和和庭才就天各一方了。 韩大狗和肖亚中在石令牌留守。 徐国耀被调到北线小峰大峡谷预备师。 和庭才被调到桥边第十八师。 出发之前肖亚中说:“我昨天做了个梦,梦见徐班长披红坐着滑杆过河。” 韩大狗说:“只有师长才坐滑杆呢。” 和庭才说:“只有立功了才披红。” 肖亚中说:“早上醒来,我一想到梦里的情景,就想哭。” 肖亚中说完就跟着韩大狗走。 韩大狗想,肖亚中一定是预感到什么,徐国耀可不能出事,肖亚中真是一只鬼鸡子。 和庭才到了十八师,带领一个连的兵力防守天台观。 和庭才一来到天台观,就觉得天台观这地方很特别,就觉得自己与天台观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无缘无故地,和庭才觉得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把自己牵引到这里。和庭才只恨鬼鸡子肖亚中不在这里,要是鬼鸡子肖亚中在这里,歷来不信这些的和庭才一定要让肖亚中给卜一卦。 和庭才来到第十八师时,第十八师正在琢磨天台观的事。和庭才在心里对十八师有点别扭。十八师在峡昌保卫战中吃了败仗,让人置身其中,心里就感到不是很舒服。尤其是一向在战场上没胆怯过的和庭才,这种感觉就更明显。和庭才一到连里,就开始摸地形。和庭才想起韩大狗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只要弄清了地形,心里就有了数。和庭才在心里不得不佩服韩大狗这小子,还真有打仗的天赋。 和庭才在天台观上爬上爬下忙了一阵子,心里很快就有数了。 天台观横亘在峡昌河西、桥边以南通往石令牌的要道山樑上,是确保石令牌最易守难攻的制高点。山樑中部,突出两座大山峰,一座叫天台,一座叫培山。珠包口就在这两座小山峰之间,形如珍珠。因而这里有着“二龙戏珠”的美称。 天台上有一座观,名天台观。构筑十分壮丽,全是马桑树木为柱,柱子有脚盆粗,观内雕刻精緻奇异,塑有各种神像。天台观究竟是何时所建,无从考证,不过根据马桑树和雕刻记录推断,可能是唐代以前修建的。因为近三百年来马桑树很少了,即使有也长不高长不粗了,一到茶杯粗,不是被虫蛀死,就是枯死,而且弯曲无力,像是得了软骨病。 观内有个水池,有股凉水,常年泉涌,久旱不干,足够当地群众饮用。天台观北面,有悬岩陡坡,下有白马溪流过。南面坡度稍缓,有龙家沖、樟子沖,连着六里河。 爬上天台观,向北可一眼望到峡昌城的全景。晴天夜晚,峡昌城里万盏灯光,连着江里的盏盏渔火,与天上的星星相映成辉,一目了然。向南眺望,山峦起伏,层林叠嶂,青紫分明,峰入云际,风光秀丽。 上天台观,须从响铃口背后戴家湾,到之字拐,过薄刀轮。这薄刀轮最危险,两面悬崖千丈,陡峭险绝,有十步路是用钻子钻的。经过此处时要格外小心。过了薄刀轮,就来到了珠包口,由此分路,可一路上天台观,一路上培山。 天台观与日军占领的磨基山遥遥相对。鬼子自占领磨基山之日起,就想占领天台观,然后通过天台观侧击石令牌。因此,磨基山的鬼子不时用重炮轰击天台观,天台观上炮火不断,连寺观都被轰穿了一个大窟洞。 和庭才知道这是鬼子即将攻打天台观的前兆。鬼子的这套把戏和庭才已经摸透了。和庭才只希望鬼子早一点出现在他的枪眼里。 农历二月初十清晨,又是江雾浓重时节。鬼子一反从峡昌正面进攻的常态,以三千多人组成精锐部队,分两支从偏岩、黄家棚和五龙、张家台、赵家棚夹击天台观,企图从陆路攻占平善坝卡断长江,包围石令牌,夺取三斗坪以下航道。 和庭才带领一个连的兵力埋伏到天台观薄刀轮上。和庭才非常喜欢这个一夫挡关万夫莫开的薄刀轮。和庭才就在薄刀轮上精心地做了一篇文章,在珠包口做了一些手脚。然后,和庭才对他的战士们说,“弟兄们,以一当十的机会来了,见了鬼子千万别手软!” 第53页 和庭才伏在阵地,还是那幅悠闲劲儿,一会儿观察一下鬼子的动静,一会儿和住在响铃口背后岩屋里的师部联络一下,给师部提供一些情报。没事做时,和庭才就让他手下的一个战士给他挖耳朵。绿豆大的耳屎从和庭才的耳朵里挖出来时,和庭才舒服得直哼,连眼睛水都跟着舒坦一起滚了出来。 那模样儿,哪有一点打仗的架式? 十八师却不敢大意,给天台观增派了一个团的兵力,分散驻扎在天台观的山脚下,便于策应。其余部队互相配合,防守各个高地。那个团长从望远镜里看到和庭才那幅舒懒的劲儿,乐得合不拢嘴。 团长说:“他娘的,仗就要像和连长这样打,看着像做游戏的,一旦打起来,就管用。” 晌午时分,和庭才接到团部的电话,鬼子占领桥边的白马溪,一步一步向天台观逼近。 和庭才的士兵听说了,吓得脸都白了,“唿啦”一下子把子弹推上膛,扑到阵地上。 和庭才见了,“哈哈”大笑。 和庭才说:“别怕,别急,鬼子还有龙潭要打哩,尽管歇一会儿吧。” 士兵们就歇了起来。 和庭才就说:“当兵最重要的是要爱惜子弹,就和农民珍惜粮食一样,对我们而言,没子弹比农民没粮食更厉害。我们没了子弹,就等于没了性命。所以,你们打起来的时候,一定要百发百中,弹无虚发。” 士兵们就说:“请连长放心,我们一定弹无虚发!” 和庭才说:“这才像男人,是男人就得弹无虚发。” 和庭才说完自己捂着嘴,“唿唿”地笑。 鬼子的面目,很清晰地出现在和庭才的眼前时,和庭才才让他的兵扑到阵地上去。和庭才把胸脯扑在阵地上,胸前的土地因远处的炮弹爆炸,震得直抖。透过烟火缝隙,和庭才看着那些往薄刀轮奔来的鬼子,像站在一张随风飘荡的毯子上,把人影变成了不断扭曲闪动的样子,像一个个真正的鬼向自己奔来。 和庭才对一个新兵说:“我看得见鬼子的鸟了。” 和庭才的另一个新兵说:“我一枪可以打掉鬼子的鸟。” 和庭才的还一个新兵说:“等他们冲到了我们的枪口上,我们怎么来得及?” 和庭才说:“你没割过韭菜,也割过麦子。麦子涌到你的镰刀下你没说过来不及?” 和庭才说完这话,把枪一扬,喊出一声并不张扬的“打”,一下就撂倒了一个鬼子。顿时,子弹像憋足了劲的一泡长尿,一齐向奔跑的鬼子泼去。一时间,像施了定身法,沖在最前面的那股鬼子,一个个展现出不同的身姿,稳定个一二分钟,接着就非常僵硬地倒在了地上,把天台观山脚这片土地的厚度垫高了。 又一股鬼子涌了上来。 和庭才的兵打上了瘾,纷纷扑到阵地上瞄准。一个新兵蛋子拿起就是一枪,被和庭才一把按了下来。和庭才说:“你不听指挥,老子一枪毙了你!” 新兵蛋子一下子就吓得泪水直流。 和庭才说:“你还哭,在战场上哭鼻子,老子真毙你。” 新兵蛋子就止住哭。 和庭才车转身对所有的兵说:“大家给听着,这是一道死命令,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能轻易动枪!” 整个连才重新稳定下来。 半个小时后,这股鬼子又一个没剩地全被撂倒在阵地上。 阵地上然后一遍宁静。 和庭才说:“迅速撤退,进入珠包口阵地隐蔽!” 士兵们面面相觎,但是还是拖着枪往后撤。和庭才和他的兵刚刚进到珠包口阵地隐蔽起来,上十架鬼子的飞机就贴着江面飞来,一直贴到天台观薄刀轮的上空,在几十米的天空中,炮弹机枪一起向阵地上勐扫。 薄刀轮很快就颳起一阵红尘,整个阵地被刨翻了一层。地上的植物被打成麻瓤。地上还落下了一滩又一滩弹坑。 和庭才对他的兵说:“不撤下来,就不会有一个全人。” 半个时后,和庭才的兵又扑在了发薄刀轮的阵地上。 团长在望远镜里看到了这一切。 团长笑着说:“和庭才这小子,还是个团长的料。” 040平善坝的战斗 和庭才们前脚走,韩大狗和肖亚中也跟着动起来。 年底的这一天,就是在那么一个忽然之间,传来师部的命令,让韩大狗带一个连的兵力,加入炮兵营到平善坝守备。 韩大狗和肖亚中兴沖沖地赶到平善坝。 韩大狗看到新置的那一熘儿并不熟悉的大炮小炮,觉得自己也一下子长粗了。肖亚中看到那一熘儿他并不十分熟悉的大炮小炮,觉得自己一下子变细了,那乌黑乌黑的炮洞,阴森森的,仿佛随时会从里面嗵出一枚炮弹来。 韩大狗和肖亚中对平善坝的感觉,倒是一模一样,都觉得这小小的平善坝简直就是繁华的峡昌。不足一公里的小镇子,可谓一应俱全,特别是那进进出出各种各样的船只,在平善坝的码头上忙个不停。后来韩大狗才知道,平善坝为什么这么繁荣,是因为平善坝担负着整个石令牌保卫战的军需和粮草供给任务,是河西中国军队的后勤基地,武器、弹药、粮秣由后方船只运到这里,再经牛栏溪运至前方,前线伤病员也由此运至三斗坪,再转运后方医院。 第54页 此时,这平善坝的繁荣,简直就和韩大狗这时的心情一样,十分高涨。韩大狗进驻平善坝之前,先期到达的炮兵营就在平善坝阵地附近构筑了工事,封锁下牢溪至平善坝之间的江面,拒止敌舰沿江上溯,以确保石令牌要塞的安全。他们在平善坝的西端,牛栏溪与松门溪之间的沿江山麓选定了炮位,并用将近一年时间,构筑了相当坚固的半永久性阵地。 韩大狗和肖亚中作为新增兵力抵达了炮兵营。 韩大狗和肖亚中作为新增兵力抵达之后,肖亚中很快就发觉以前修的工事存在着一个致命的弱点。 肖亚中站在阵地上,发现用火力封锁江面十分理想。但是它无法控制一个关键部位,那就是牛栏溪与松门溪之间的沿江山麓。中国军队不控制这个要害,整个阵地就会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火力之下,被动挨打。韩大狗听了肖亚中向他介绍的情况之后,当即决定另选阵地守备。 在冬天,韩大狗和肖亚中开始艰难地翻山越岭。他们在石令牌、平善坝之间反覆侦察,反覆查找那种可以置鬼子于死地的地方。最后韩大狗和肖亚中在松门溪以西,紧靠江边的断岩旁,选定了一处理想的炮址。阵地左翼止于江边,对岸无敌情,侧翼绝对安全,右翼贴近一断崖,完全能够遮住鬼子对牛栏溪两侧阵地的视线。即使敌人控制了此地,也不会构成对中国军队转移和布防的威胁。 选准了炮址,肖亚中拍着手上的泥土说:“选这个阵地,是十分关键的一步棋。” 然后,韩大狗肖亚中就组织力量进行必要的战前准备。师部给韩大狗配备了一名精通炮战的副连长,还下派了几名技术员,让这个新组的炮兵连能够尽快进入角色。可是韩大狗执行起炮兵规程来,比副连长还苛刻。韩大狗肖亚中和士兵们一起,修筑掩体,测量射击距离,改善阵地交通。特别对主要目标区的射击距离,都是通过两种以上方法进行测算比较,精度相当可靠,完全可以不经试射,直接进行有效射击。韩大狗总是要求说:“正因为我们是新手,我们所有的指数不仅要达标,而且要超标,只有让武器不失误,我们的士兵才会不失误。” 日子翻过年坎儿,缓缓地走到3月9日。 日子在这一天,就像一位安详美丽的妇人,一不小上心,让石子给歪了脚。就是这一天,日军十三团突然向曹家畈以西中国军队阵地进犯。其中一部在突破中国军队防地后,沿江向平善坝方向推进。 这一着真让人措手不及。 打狗铁师一时难以把作战能力强的步兵调集到平善坝。师长长鬍子鱼急得一身冷汗。中国军队在平善坝的整个兵力,就只一个加强团。韩大狗接到师长长鬍子鱼命令,以重迫击炮连呈整体建制加入这个加强团,共同对敌,与最前沿步兵团长和营长始终保持电话联繫,听从团长指挥。 中国军队很快形成了平善坝防线。 下午,鬼子的三架飞机对平善坝进行了轮番轰炸。韩大狗和肖亚中早就做了准备,把所有军队的船只全部转移。一时之间,平善坝变得人烟稀少,风平浪静,等到鬼子的飞机来轰炸时,早已不见中国军队和船只的踪影,气得鬼子对江边的民房一阵狂轰乱炸。无数百姓的房屋在炮火里化为灰烬。 3月10日拂晓,中国军队和日军在牛栏溪两侧高地展开激烈争夺,战至中午,两侧高地为鬼子所控制。鬼子利用有利地形,居高临下,以各式重武器向平善坝中国军队轰击。韩大狗对全连官兵说,在敌人没有进入最有效的火力网时,绝对不能轻易开火,暴露自己的火力。 所以,尽管鬼子动用各种火器向韩大狗的阵地射击,韩大狗始终不予还击,绝大多数士兵都在掩体里休息,只派少数哨兵监视敌情。大约在下午四点左右,营长电话告诉韩大狗:“敌人已经进入了平善坝村,做好射击准备。” 此时,中国一线步兵的主阵地设在松门溪西岸。其前沿或为深沟,或为断崖,易守难攻。平善坝鬼子主力利用居民的断墙残壁作掩护,对中国军队前沿阵地施行火力侦察。可是韩大狗就是按兵不动,给鬼子造成了空无一人的错觉。 鬼子见没什么动静,就大着胆子派少数散兵试图沿江边小道攻击前进。 松门溪口是西犯鬼子的必经之路。 在松门溪口,韩大狗部署了一门三七防炮和两挺轻机枪。只要鬼子不到溪口,就发现不了韩大狗的枪炮阵地。一旦等他们进入溪口,发现韩大狗的地阵,就来不及后退,完全陷入韩大狗的火力网中被动挨打。 鬼子对松门溪口连续进犯两次,结果都遗下数具尸体,龟缩回去,不敢再试了。 此时,在平善坝村里的鬼子仍然虚张声势,盲目射击,乱打一气。 营长问韩大狗:“现在可不可以对村里的敌人进行轰炸?” 韩大狗说:“敌人过于分散,杀伤效果不会很理想。” 韩大狗对这一带地形了如指掌。平善坝附近地形相当开阔,唯一对中国步兵火力可以形成死角的地方,只有牛栏溪口那段纵深不足20米,横宽约150米的小沟。鬼子如果迫于中国步兵火力,不能在村落里隐蔽,必然利用牛栏溪口那段小沟,进行反击。这段小沟对平射武器是死角,但曲射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第55页 韩大狗对营长说:“如果你能把敌人赶出村子来,我就有办法。” 营长就开始赶鬼子出村。营长组织步兵向分散隐蔽在平善坝村内的鬼子,进行突然射击。果然,大部分鬼子在中国步兵火力的袭击下,纷纷逃至牛栏溪口那段小沟里。 韩大狗一看时机已到,立即下令:“各放五发!” 射击距离在战前经过多次测算,精确度十分可靠,二十发炮弹全部命中目标。 营长在电话里对韩大狗说:“打得好,打得好!鬼子的机关枪给炸起一丈多高。” 韩大狗兴奋极了,又命令道:“各放五发!” 前后几分钟内,40发炮弹一下子把鬼子的兇恶气焰完全摧跨了。他们再也不敢还击一枪。这时,天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下得暴露在平善坝场子上的鬼子眼睛都睁不开。韩大狗发觉这是天助,便让机枪手一齐上去,朝着鬼子一排扫射,打得鬼子鬼哭狼嚎。 一会儿,整个战场在哗哗的雨水声里时陷入一片沉寂。 午夜后,鬼子在平善坝东端放火烧尸,然后向河西撤退。 一股尸体恶臭,把平善坝笼罩了三天三夜。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也下了三天三夜。 041血夜沙坝店 徐国耀被调到小峰防线上。 徐国耀到了小峰防线上,才觉得有那种打仗的味道。 徐国耀就喜欢打仗。 徐国耀所在的北线小峰大峡谷预备师,担当着守卫西北的重任。预备师是独立师,下属十、十一、十二团。部队分驻在七里峡以上地带。徐国耀任十团三营营长。 日军在黄花两河口以东汤渡河、鄢家河、珠宝山,沙坝店子等地,修建了大量半永久性的工事,明碉暗堡密布,铁丝网拉满了山头,企图步步推进,向西进犯。 预备师师长付正模就住在南边枣子岭的大户秦吉福家里。 徐国耀刚到的那天,见师长不时用手帕擦眼泪,就悄悄问身旁的兵:“师长爱哭鼻子?” 兵说:“两个团到前线,战事激烈,将士伤亡太多,一师之长能不心痛吗?” 徐国耀想,师长真是爱兵如子! 徐国耀还听人说,师长付正模对百姓很爱护。平常没仗打,师长就带领部队帮百姓割麦子,抢种,载秧割谷。他带的师部就有二十把镰刀。 徐国耀还听说,师长治军极严。一位排长抢了一位老婆婆的八十斤黄豆,八十斤的一头猪,被师长抓住了,然后他把那排长请到师部,笑着对他说:“你办事很得力,别人办不到的,你办得到,别人做不到的,你做得到,别人奈不何欺压老百姓,你奈得何欺压老百姓。你今天要老婆婆的命,我现在就要你的命。”付师长笑着说完,就命令执法官将这个排长拉出去,在红鱼湾枪毙了,并补偿了老婆婆大米八十斤,光洋一十四元。 徐国耀还就听士兵传说,师长对下级训话,他望到你笑,你就一定要出凶事了。他望到你发火,你就不用害怕,火一发完,会冰消无事。 最让徐国耀佩服的是,徐国耀一到就随师长一起实地侦察敌情。他们戴个破草帽,化装成老百姓,穿行在前沿阵地上,有时就在鬼子的眼皮底下,小声研究战术。 徐国耀从心底钦佩这位付师长。 冬月冬日,雪落无声。 徐国耀迎来了在小峰的第一仗。 预备师奉命急速开赴小溪塔地区,准备与日军作战。徐国耀所在的第十团作主力,全师三个团连夜途经七里峡向南行进。一路上全是弯弯曲曲时上时下的羊肠小道。雪深没膝,寒风凛冽,又伸手不见五指,摸了一夜才走到新坪。 天刚麻亮,师部传令在老百姓家休息,等到天黑时继续前进。 第三天,全师进到下坪。师部设在下坪,三个团分驻在下坪、孙家坳、赤板河,与日军的据点沙坝店子相距只有三四里路。临战前的准备工作紧张地准备着。 在等待天黑的时间里,徐国耀就在太阳山脚下老百姓家的门槛上,看着下坪的景致。徐国耀看到下坪原来是一片世外桃源。这里,与小溪塔仅一个河口相联,四周是绵绵的高山围着。外面的风吹进来都很难。坪内是一个圆圆的,大大的坪坝。坪内有一条河从中穿过,像一个巨大的八卦图,阴阳晨昏,相互交融。徐国耀看着日头从东边的山嵴上升起,又看着日头从西边的山樑上落下。他还看到四周的山上白雪皑皑,唯独这下坪的坪上,水气氤氤,像冒着一层薄薄的热气。 凌晨一时许,师部向徐国耀所在的十团下达了袭击沙坝店子的命令。 凌晨二时许,十团进入预定区域,在离日军阵地三百米的山地中潜伏下来,工兵排长带领十三人在前面排除障碍,摸到日军前沿阵地,用虎口钳子剪断了日军的第一道铁丝网,又顺利地剪断了日军第二道铁丝网,把日军的阵地撕开了一个口子。 凌晨三时许,十团再向前推进了一百米。 当工兵剪除日军第三道铁丝网时,不小心触动了日军的警报,一时日军军犬狂叫,照明弹满天乱飞,十团一千多人全部暴露在日军视线与火网之下。 第56页 徐国耀对团长说:“团长,撤退吧!”。 团长黑着脸说:“老子就不信邪,拿不下一个小鸡巴据点。” 团长说罢下令强行冲锋。 日军阵中六挺机枪一齐向十团开火,十团阵地一无掩体,二无战壕,一排排官兵被鬼子打倒在地,冲上去一次倒一批。 二营长在冲锋中当即阵亡。 徐国耀对团长说:“撤吧,撤下去再想办法。” 团长说:“撤你个鸟!” 第二次冲锋又开始了。 第二次冲锋下来,十团一已经损伤过半。 徐国耀对团长说:“团长,你这是在拿兄弟们的命开玩笑!” 团长说:“下次老子要你第一个沖!” 第三次冲锋又开始了。 团长说到做到,说:“三营长,上!” 徐国耀就上了。徐国耀想,军人谁怕过死? 徐国耀就带着剩下的五十人,沖了上去。徐国耀带着剩下的兵,并没像团长所想像的那样,下面条一样,往鬼子用子弹织成的铁锅里煮,徐国耀带着剩下的兵,冒着像水泼一样的弹雨,从沙坝子据点的侧面迂迴接近日军阵地,连炸日军两个碉堡。鬼子发觉他们只有几十人,便放下手中的枪,跳出战壕与他们肉搏。三百多名鬼子团团把他们围住。 半个小时后,徐国耀与他的兵同归于尽。 团长见回天无力,带着所剩无几的人马,惶惶地撤了下去。 团长在往回撤的路上,耳旁还响着徐国耀的声音:“团长,撤吧!” 十团在此次血战中,仅存十三人,其中还有三个重伤,五个轻伤。十团几乎全军覆没。 师部在下坪太阳山脚下,搭了棚子,扎好了各种各样的青,为十团阵亡将士开追悼会。徐国耀的名字写在三营最前面,在昏暗的灯光下煜煜生辉。下坪的百姓也组织了一个隆重的家业班子,在那一排青前面,打起了丧鼓。 正在这时,徐国耀像个鬼一样,摸到追悼会场上。 团长见了徐国耀,一膝跪倒在地,泪水横流。 团长说:“我悔不该没听你的话!” 原来,日军连夜对中国将士尸体进行检查,发现有一点气息的,都再补上一刺刀。徐国耀因肉搏时,被打死的鬼子压倒在地,还有几个自己的士兵也倒在他身上,日军在检查时,没有发现他还活着。他甦醒过来后,趁着黑夜,摸回了师部。 第二天,十团长因指挥失误,被付师长下令枪毙了。毙十团长时,付师长流着泪,按着手枪说:“你把我的兵不当命,我就把你的命不当命!” 第三天,徐国耀被调离了预备师,到一四一师任营长。 042仙女庙伏击战 韩大狗在平善坝的战斗中又立了一功。 韩大狗和肖亚中在平善坝驻扎下来。 有一段时间没有仗打,韩大狗觉得很寂寞。 韩大狗心里的那种颗仇恨的石头,一直压在他的心头,越压越重。 韩大狗想搞一次偷袭。 肖亚中说:“偷袭一不能进城,二不能到西边,只能从五龙过河。” 韩大狗说:“从五龙过河,只能在枝江搞了,行程就太远了。” 肖亚中说:“在汉宜路上搞最好。” 韩大狗说:“就在汉宜路上搞,你派人去侦察,一有时机我们就搞。” 肖亚中就派了两个人出去了。 没几天,派出去的人就捎信回来,说鬼子5月18日有一支队伍经过汉宜路仙女庙。韩大狗说:“要得发不离八,老子就在18号这天搞鬼子。” 肖亚中说:“搞得!我马上去弄十条船。我们从红花套过河,然后袭击日军。” 韩大狗说:“说搞就搞。” 他们就开始搞了。 5月17日这天晚上,十条渔船把韩大狗和肖亚中运过了河。韩大狗对渔船队长说:“明天晚上,准时到这里接。不见不散。” 渔船队长说:“明天准时来。” 肖亚中对渔船队长说:“明天晚上,准时到这里接。不见不散。” 渔船队长笑笑说:“不准时,你们杀我的头好了。” 高桥这次到旦阳出手很顺。 高桥因为杀人下手最狠,被提为小队长了。高桥当了小队长之后,那种恐惧的感觉似乎减轻了一些。减轻了恐惧感的高桥,就比平时要显得意气风发得多。那双眼睛和那个像火焰的红头绳,在脑子里也出现得少了。 高桥带领着他的小队沿着汉宜路,向峡昌进发。他们趾高气昂,四匹马一排,向前疾进。 长江抗日军的连长韩大狗带着一个干人马,此时正埋伏在仙女庙这个高桥必经之地的山坡上。仙女庙的春天,已经进入到很深很深的泥土里了。山上长满了新鲜的花草。新鲜的花草散发出浓浓的水腥气。韩大狗伏下身子,压倒了一大片新绿。阳光特别灿烂。今天的日子也特别灿烂。 第57页 今天的太阳已经有一竹杆高了。 峡昌人的一根豪杆可以晾完全家人的衣服,可以把一条船撑得飞跑,可以左右一船人的生死。长江抗日军的连长韩大狗今天就握着这根豪杆,握着他所带出来这个连的生死,也握着鬼子一队人马的生死。新连长韩大狗面对这次埋伏,他觉得自己比哪次战斗都紧张。 大约在十点钟的光景,日军高桥小队的前锋出现在韩大狗的眼睛里。他们沿着汉宜路两边搜索向前。韩大狗埋伏得很隐蔽。所以,这时在鬼子眼里,韩大狗的兵们看上去就是那一片片绿绿的山,那一片片青青的草。韩大狗也变成了那一片青草里的一根。仙女庙的一切,在鬼子的眼睛里,就是绿绿的一片,青青的一片。 在这个春天里,他们所到之处,除了看到绿之外,就是中国人血,鲜红的中国人血。他们看惯了中国人血。所以他们似乎有点讨厌中国的绿,特别是峡昌的绿,仙女庙的绿。中国的绿就是生命哪,他们所要杀死的正是这种生命。即使他们杀掉一丛绿,那块地上又会生长一丛绿,可是他们仍然没有失去杀戮的信心。他们用马刀把那成片成片的绿,一刀一刀地划去,一刀刀地砍掉,像砍掉中国人的头,割断中国人的血管,绞掉中国人的脖子一样。 他们砍杀着路边的绿,前进着。 可是在他们刀枪以外的田野上,仍然到处是一片片的绿。 到处是一片片的绿。 也许是因为这绿的反应,太阳也更旺盛了。太阳把鬼子眼前所有的世界都照得通亮通亮。鬼子也似乎在这个时候,很喜欢这通亮的太阳。阳光把他们前进的通道照耀得如此美丽,如此光洁,让他们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所以他们就放开了胆子,趾高气昂地前进着,前进着。他们没发现这片仙女庙的山上有一点动静。 紧接着,小队的人马开始出现了。 高桥也出现了。 高桥的人马和高桥一样,耀武扬威地行进着。即使在他心底仍然有那双眼睛和那片火焰所带来的恐惧影子。但高桥根本就不会相信,中国军队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大日本皇军的腹地打他的主意。高桥和他的兵耀武扬威地行进着,没有一点设防的心思。高桥甚至在这春暖花开的路上,轻轻哼起了樱花歌。 这就是高桥当上了小队长以后的变化。 高桥当上了小队长后,似乎才有时间回想以往的一些事情。高桥当上了小队长,觉得自己的生命也有了保障,前前后后那么多人把自己给挡着,除非子弹长了眼睛。当了小队长的高桥甚至开始多情起来。包括他对爱情的回想。高桥陶醉在自己的情歌里,情不自己禁地想起自己的恋人——教会自己学唱这首歌的宫泽爱子。在那校园的草地上,也是樱花开遍山野的时节。宫泽爱子从女子学校里给他送来那包樱花糕。他们来到那校园的草坪上,铺上一块布,然后俩人坐在上面,轻声细语地说着话,他看着宫泽红润润的脸庞,在她的眉心上,还长着一颗红红的硃砂痣。宫泽的一双眼睛大大的,亮亮的,忽闪着一种动人的光。宫泽和他默默无语地坐着,宫泽看着高桥禁不住咯咯地直笑。笑完后,宫泽就一句一句地教他刚刚学会的《樱花歌》。 不知道为了什么, 樱花总在我心窝, 我每天都在祈祷, 快赶走爱的寂寞。 樱花呀,樱花, 开遍了山野, 永远地伴着我, 樱花呀,樱花, 像征着我们的爱情, 永远地跟着我.... 就是在这一句一句的樱花歌里,高桥和宫泽越靠越近,他们的心也越挨越拢。就是在这首樱花歌里,在那块春天的草坪上,高桥吻了他的恋人宫泽。在他的怀里,宫泽就像一朵鲜艷欲滴的樱花。高桥把她拢在怀里,久久地沉浸在爱情的幸福里。 高桥在回忆宫泽时,以往的高桥就都不见了。今天的高桥坐在马上就像一个可爱的孩子。他甚至还在自己的嘴角上揩了一下,仿佛那上面还留着宫泽给他的吻,还有着宫泽肉体的余温。高桥在这种回忆中,他的神情就变得非常可爱,心就变得非常柔弱,也非常快乐。 就在高桥还沉浸在对爱情的回忆中时,他的小队早已全部进入了韩大狗所带领的伏击圈。 韩大狗从来没有感觉到过,他和鬼子竟是这么近,近得几乎可以看见鬼子脸上的汗毛。韩大狗就从他们之中找他们的头儿。找他们的头儿其实很简单,韩大狗从他们的装备和神情上,很轻易就看到了那个年轻的头儿。韩大狗看清楚了这个年轻的指挥官,脸上生动的表情。 当他看清了这个年轻的军官时,韩大狗的眼睛突然一黑。韩大狗的眼睛突然被军官脸上那颗红红的肉痣遮住了。韩大狗看不见了阳光,看不见了眼前的绿色,看不见了那个人身前身后的鬼子们耀武扬威的模样儿。 韩大狗看到了仇恨的火焰。 韩大狗简直不敢相信,这个脸上有着一种可爱神情的鬼子军官,竟会和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联繫在一起,会和那个用机枪扫射他妈的魔鬼划上等号。 第58页 韩大狗对肖亚中说:“我今天撞到鬼了!” 肖亚中说:“我怎么觉得你在发抖。” 韩大狗说:“我看到了杀我妈的那个鬼子!” 肖亚中说:“太好了,可你要沉着,你的一举一动关系到全连人的生命!” 韩大狗说:“老子当兵就是来找他的,老子出来也就是来找他的,老子找他找了快两年了,今天他自己钻进了老子的眼睛,老子不会让他逃掉的!” 肖亚中说:“这么想就好,你可千万要冷静,不能让他逃了!” 韩大狗在肖亚中的话语中,安静下来。韩大狗压住心里的仇恨,开始认真看起他的杀母仇人来。 韩大狗先从他的脸上看起。让韩大狗疑惑不解的是,他看到了这个魔鬼脸上有一种美好或是善良在激盪着。韩大狗看着看着,有那么一刻,他竟产生了怀疑。他想,这个骑着大白马,挂着战刀和手枪的日本人怎会是自己的杀母仇人?他的脸上那么清晰地写着一种人类所共通的爱意。甚至,有这么一刻,韩大狗有了一种自己是不是搞错了的疑问。他不能因为自己的错误亵渎那种神情。这么想着,韩大狗似乎感觉到那个日本人还在轻声唱着什么,他那红润的表情,就是随着他轻轻哼唱的歌,一股股地往外涌出来的。还有那么一刻,韩大狗看着这位军官的神情,竟然想到望水芳,竟让他的心开始轻轻唤着望水芳的名字。 肖亚中用肘子碰了他一下。肖亚中轻声用口底说道:“全部进入了伏击圈,可以打了。” 韩大狗像没听见似的,自言自语地说:“老子现在一句话就可以把他们全部打掉了。” 韩大狗连忙又说:“再等等,他们还没有全部进到最佳射程。” 肖亚中说:“你真出了毛病,他们快踏到口底士兵的脚尖了!” 韩大狗无奈地说:“那就打吧。那个红痣让我亲手对付!” 韩大狗就开始瞄准。在瞄准的时候,韩大狗的手在发抖。他的脑子不听使唤。韩大狗想到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射杀那个飞天蝗一样的鬼子,想到他第一次受伤。韩大狗还想到他在攻打峡昌时的黑暗和恐惧,想到他一次又一次地急行军,一次又一次地在战场上与鬼子肉搏。 他甚至想到自己爬到那棵柿子树上想妈的情景,流泪的情景。韩大狗想到了他的老爷爷,想到了他在那个清晨,在伍婿庙的土地,“叭”地一声跪倒在地上的情景。 韩大狗在想这些时,他的眼睛模煳了。 韩大狗擦亮了眼睛,才从牙缝里狠狠地喊道:“打!” 韩大狗枪里的子弹,唿啸着冲出枪膛,越过春天茫茫的水气,越过那片绿绿的草叶,“哗哧”一声划断了一根树枝,然后,再飞越一片没有任何防范的空气,穿越那片没有防范的阳光,朝着仇恨的高桥那片眉心飞去。 韩大狗的话刚刚落地,枪声就大作。 突然爆发的枪弹声,就连高桥骑着的那匹久经沙场的大白马,也在那突暴的战火里受了惊吓,它突然腾起前腿,一下子就把高桥掀翻起来。高桥顺势一滚,抬眼再看那马,只见马的眉目之间,被爆开一个深深的枪洞,接着一股红黑的马血喷射而出。 高桥的战马倒地毙命。 韩大狗的话刚刚落地,枪声就大作。 韩大狗将那军官一枪撂掉下马。那匹该死的白马在关键时刻挺身一跃,为他挡住了致命的一枪。韩大狗看到如此训练有素的马,他像做梦一样,看着军官把两腿一蹬,顺着那马背突然向上一腾,翻滚下地,一头钻进那绿色的草地里,进了一道自然掩体。这时韩大狗仍然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脸,他那憨憨的脸上,爱情的神色还没完全褪干净,就已经被一种深深的恐惧所取代。 就是在这一瞬,高桥同样也看到了那双一直让他惊恐万分的眼睛。那眼睛射出的光芒,就如当年在柿子树一样清晰锋利。一种从背嵴骨钻进的冰冷,让高桥打了一个寒颤。……… 高桥在韩大狗的眼睛里消失了。 埋伏在两面山上的战士,每个人变成一条吐露火舌的枪口,向公路上的鬼子扫去。轻重机枪,步枪子弹雨点般地射向乱成一团的鬼子。一时间人翻马仰,鬼哭狼嚎,杀声震天,刚才还威风凛凛的鬼子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吓得屁滚尿流,四处乱窜,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在长达两公里的路上及田野里,他们东奔西突,甚至相互践踏,首不顾尾。 韩大狗在混乱的人影之中始终没有再找到高桥。 战斗大约进行了一个多小时,除高桥和少数鬼子得以逃掉外,大部被歼灭。韩大狗部除下山收捡鬼子的枪枝弹药时,被负伤的鬼子射杀了三个人之外,几无伤亡。在伏击战接近尾声时,曾岗一支鬼子骑兵队正在驱赶逃难的老百姓,他们听到仙女庙枪声大作,便丢下老百姓赶来,结果只见到他们的同伴死伤枕藉的场面。鬼子不知道中国军队去了多少人,感到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便一熘烟儿地逃回驻地报丧去了。 战斗就这么结束了。 第59页 鬼子那狼败逃窜的样子,让韩大狗打心里觉得好笑,让肖亚中也觉得好笑,让他们的兵在心里觉得好笑。韩大狗朝着那一熘烟逃走的鬼子兵说: “恨就恨让那个肉痣逃掉了!” 肖亚中自言自语地说:“自己亲手杀出来的血,怎么就看着不晕了呢。” 韩大狗说:“按鬼子兵的脾气,他们一定会增兵报復。我们必须迅速撤出阵地。” 韩大狗和肖亚中就带着队伍立刻撤出了阵地。他们经五龙村向古老背方向返回。路上,韩大狗想,这次战斗,共歼灭鬼子兵三百多人,打死战马一百多匹,回去又可以记一个大功了。 韩大狗来到江边,天已经暗了下来。韩大狗和他的队伍在一片林子潜伏下来,等待晚上的渔船来接应。因为战斗很激烈,士兵们一进入潜伏点几乎都进入了梦乡。夕阳照着那些可爱的脸时,韩大狗想,这次袭击简直太顺利了。 043功亏一篑 顺利往往隐藏着危险。 对着太阳光,肖亚中觉得自己的右眼皮开始不停地跳了起来。肖亚中觉得太阳穴也开始灼痛起来。肖亚中就从地里挖出一坨泥,敷在太阳穴上,可是疼痛仍然止不住。 天色在夕阳里渐渐晚了下去。暮色像烟一样瀰漫开来。江里的河水变得黑黑的,茫茫的。整个江面没有一只船影。 直到第二天太阳又升了起来,渔船始终没有出现。 韩大狗急得用拳头直砸地。地上被韩大狗砸出了一个深深的土坑。 望着那红红的日头,韩大狗说:“我要砍那帮狗日的头!” 没有接应,韩大狗和肖亚中不能在江边久留,只得带着部队原路退回,在五龙村隐蔽起来,以待时机,重新渡江。 凌晨的鸡飞狗跳,惊动了驻扎在五龙村附近的鬼子。高桥带着刚刚新组的队伍,追到五龙村,包围了又飢饿又疲劳的韩大狗部队。没有一点儿弹药补充的韩大狗,带着一连战士奋勇突围。 最终,大部分士兵被枪杀在五龙村的村口。 韩大狗和肖亚中带着一身血,和不到三分之一的战士突围出来,抢了两只船,回到了江南。 徐国耀到了解一四一师,就盼着打仗,好报那一箭之仇。 徐国耀一心一意地盼有一场仗打。徐国耀不打仗,心里就发痒,就像一千条蚂蚁在心尖尖上爬。 就在徐国耀心里有一千只蚂蚁,在心尖尖上爬行的时候,长沙攻击战爆发了。徐国耀像听得到枪声在湘江边上,在那个老城上空响着。徐国耀不仅听得到枪声,他还像看得见湘江边上,那个老城上空亮着的火光,夹着狼烟向天空直窜。 日军把攻下长沙看作是一件孤注一掷的事情。日军那全力以赴的架势在那狼烟和火光里闪耀。接着日本从峡昌抽调了三分之二的兵力去支援长沙。接着峡昌就成了一座空城。 峡昌成了一座空城,徐国耀就觉得打仗的机会来了。可是,徐国耀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倒在临进峡昌城的那一刻,而且是倒在自己人手里。在他倒下去的那一刻,徐国耀心里似乎才明白,原来自己根本就不是为这场战争而生。 这一切,仿佛都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陈言眼看着时机来了。 就在陈言眼看着机会来临的时刻,总司令部会于9月30日下达了作战命令:“长江抗日新军趁日冠大军向湖南进犯时机,乘虚收復峡昌,支援湖南作战。” 陈言接到命令,急调六个军的十五个精锐师,亲临前线,从长江南北两岸围攻峡昌。徐国耀所在的师团,主要任务就是反攻盘踞在峡昌龙泉铺和土门垭一带的日军。徐国耀率部为尖刀营。 徐国耀知道,所谓尖刀营,就是敢死队。 想到如此重任落在自己的肩上,徐国耀浑身热血沸腾。 徐国耀激动得浑身发痒。徐国耀觉得,要是再不打仗,他徐大炮的外号就会被忘掉。他徐国耀行程几千里,从东北那片黑土地上来到这片江南水乡,就显得没有意义。现在有仗打了,徐国耀觉得自己的骁勇,自己的意义才会得到充分显露。 出征前天晚上,天特别黑。 在黄花场那个低矮的民房里,燃着一盏昏暗的马灯。师参谋主任朱静波专程到团部来召开战前形势动员会,连职以上军官都参加会议。徐国耀规规矩矩地坐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徐国耀看着这个烟雾缭绕的会场,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师参谋长朱静波的嘴角,在烟雾里翕动。 徐国耀在思谋着自己的营该怎么打。 朱静波的脸上全是皱纹。朱静波一说话,那些皱纹都跟着扯动。朱静波还用那两根发黄的手指夹着一枝烟。朱静波抽菸时,那双光亮无比的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缝,吸完之后,那眼睛又在一瞬间睁得大大的,像一汪清泉。徐国耀听到朱静波抽着烟说: “土门垭是日军的心脏,一颗活蹦乱跳的心脏。这颗心脏南面面临浩浩荡荡的长江,北面背靠精心建筑的封锁线,西面是敌占中心区峡昌城,东面有荆汉援军,而且离鸦鹊岭日军交通锁要也很近。打土门垭,可谓是四面临敌,兵法上称这种地势为死地。从整个局势上来看,这儿是真正的死地! 第60页 “但是,我们新军以重兵从大江南北、峡昌东西四面出击,形成战略包围,这种死区的局势很快就会瓦解。只要突破日军一条封锁线,形势就会变得极为有利,可谓是牵一髮而动全身。此次出征反攻,我部担任敢死队的重任。所以,我师全体官兵,要不遗余力,志在必胜,死而后已。这实乃我辈军人报效祖国的大好时机!” 接着团长表态。 团长表完态接着营长表态。 徐国耀说:“此次出征,我们抱着壮士一去不復返的决心,以死相拼,绝不败退。上级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兵力部署,我全营官兵,愿以死报国!” 徐国耀觉得这是自己说得最文皱皱的话了。但是徐国耀在说这句话时他还是觉得自己心底里,有一股豪气在激盪。 这种豪气一直冲盪到他的脑壳皮子上。 日军重兵盘踞在龙泉铺和土门垭。 土门垭附近山峦起伏,一个山夹着一个开阔地带。日军控制着各个制高点,在山上筑有永久性和半永久性工事。他们由山峦向山下深挖壕沟,壕外架设带刺铁丝网,外三层里五层。每道网上,都悬挂着密密麻麻的罐头盒和警铃,在铁丝网的四周铺设了大面积的地雷。 白天里,鬼子在山上轮流瞭望。夜间都龟缩在工事内。整个山岗一片死寂。一遇有紧急情况,工事里就不断用标定的夜间射向,进行警戒性射击,还不时发出曳光弹、照明弹,利用探照灯交叉进行照明,防止中国部队夜袭。 徐国耀伏在侦察阵地上,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天一亮,整个反攻就要开始了,徐国耀必须在反攻之前,拿下土门垭这个心脏。否则,战友们就会血流成河。 徐国耀的阵地上一片墨黑。日军阵地上却灯光血亮。 徐国耀用手电照着一张军事地图看了很长时间,然后按灭手电,对身旁的士兵轻轻地喊了一声:“抛!” 五六个黑乎乎的东西被抛向日军阵地上的铁网。随着一阵猫子的喊春般的惨叫声,鬼子西边阵地铁丝网的警铃和罐头盒响了起来。接着一排火舌从鬼子的工事里喷射而出。那几只野猫在火光里跳跃、奔跑了几下之后,变成碎肉,横呈在铁丝网下。 徐国耀看着那些死猫,嘴角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等到鬼子的警戒射击歇下来之后,徐国耀一个排的人马,分成六组,一个连一个,像一条扭曲的蛇一样,朝鬼子的阵地爬去。就在他们缓缓地爬行时,又有几只野猫被抛向鬼子的阵地,鬼子的火力照样又响了起来。射击网像罩子一样罩到每个士兵的身上,但是都贴着他们的嵴背扫了过去,丝毫没有伤到他们一点皮毛。 徐国耀看到自己的杰作成功了,笑着的嘴,咧得更开了。 已经有三个组顺利通过了鬼子的外围铁网。 接着,徐国耀听到了那些清晰的刀与骨肉相互交错的声音。就像那野狗在抢噬着一只动物的大骨大肉。一切都进行得悄声没息。为了让这个排的人干得更畅快,徐国耀让绕到西地的另一排打响了正面的枪声。 进了鬼子阵地的这个排,像一个个在黑暗里割着麦子的农民,干完了一个制高点,又移向另一个制高点。 当黎明来临的时刻,徐同耀心脏开花的反攻计划得以成功。 徐国耀让全营官兵伏到工事里,等待反攻时刻的到来。 反攻战于9月28日清晨打响。 朱静波带着第十团官兵由宋家嘴集结出发,攻击凤凰山之守敌。预备师和第六师之一部向双莲寺突击,到30日展开了全面进攻。31日一四一师在炮兵营的支持下,向龙泉铺北面据点展开攻势,10月2日,第二军开始强攻丰宝山之敌。 七十五军,三十二军,二军,与进攻峡昌的十军一二一师遥相唿应,在峡昌东北向绵亘约二十公里的日军防线上开始了持续了九天的大规模进攻。 三十二军两个师在艰苦地鏖战,从10月3日至8日,多次向敌据点勐攻,7、8两日最为激烈,一方面一三九师七一七团宋济刚带部挺进跑马岗;另一方面一四一师七二二团魏宝昌率部向龙泉铺强攻;七二三团长刘宗荣通过龙泉东侧挺进土门垭……… 徐国耀带领全营官兵,实施中心开花,沿着土门垭,向龙泉铺的重部杀将过去。 龙泉铺的日军是一个大据点,日军用公路经过土门直达峡昌。龙泉铺自然就是徐国耀实施中心开花的重点地带。龙泉铺的土街,徐国耀早就派人弄了个一清二楚。徐国耀觉得在龙泉铺来个二次中心开花,就可让一四一师的主力顺利挺进土门,直达峡昌城下。徐国耀想好了计策,开始行动。10月7日黄昏,徐国耀组织了以工兵合成的爆破队,携带大量的手榴弹,组成第一、二、三突击队,在炮兵营的支持下开始向主线龙泉铺突击。徐国耀首先让突击队悄悄地进行了十分钟的隐形前进。他要悄悄摸到鬼子背后突然打击日军。这时,一四一师向龙泉铺来了个强制性炮击,把龙泉铺的阵地上打得烟雾腾腾。徐国耀在心里说,这太好了。徐国耀带领突击队在弹幕瀰漫中沖入了日军阵。 第61页 顿时,杀声、手榴弹声、轻重机枪声交织在一起,整个龙泉铺烟雾又厚厚地增加了一层。鬼子没想到会腹背受敌,把探照灯、照明弹向四个方胡乱照射一气,让整个阵地亮如白昼。徐国耀扔掉身上的破军衣,从一个兵手里接过一把长砍刀,抡起身冲进了鬼子中间。一阵又一阵“叽哩哇啦”的嚎叫不断从他的刀下传来。徐国耀身后的士兵见状,也都跟着沖了上去,把一把把并不锋利的刺刀,撑进鬼子的身体。 激战到天亮,鬼子不知从哪儿增来了一股援兵,在炮兵与飞机的掩护下向徐国耀围来。鬼子像从地下冒出似地一股又一股窜出来,加入到肉搏的行列。徐国耀占领的工事很快又被鬼子夺了回去。徐国耀只得扎驻在最外一层工事里,清点自己的损失。层层报上来的数字,让徐国耀的心情一下子跌入了沉重的深渊。 徐国耀营伤亡惨重,死亡连长三人,伤排长十人,伤亡战士五十人,毙日军二百余人。 更严重的是,一四一师在龙泉的阵地前受阻,旱马岗宋家嘴一线反攻主力全部被阻拦在柏陵河两岸。 与此同时,师参谋长朱静波率特务连和七二三团,向土门垭挺进。8日凌晨四时到达土门垭南侧花艷,插入日军腹地,与鬼子相遇。经过两个小时激战,鬼子四处调集援军,在大炮和坦克的协同下,向七二三团勐扑。第一营长负伤,连长苏良臣阵亡,伤连排长十余人,伤亡战士二百余人。当天上午九时,朱静波率部撤出战斗。 进攻跑马岗的一三九师七一七团,精选七百精兵,一度攻至良田畈,被日军包围,激战至黄昏冲出重围,副团长郭作新、营长林向荣负伤,战士只剩百余人。 反攻峡昌战线一时受阻。 10月9日,抗日新军重新开始向峡昌发起攻击。 第一步,集中柏陵河两岸重轻野山炮一百多门,大量输送炮弹,不惜代价向敌阵地抛射两至三天,显示中国军队火力已经大超日军,使日军火力不敢还击,掩护徐国耀部重新到达攻击位置。 第二步,将敌外围分散的大小据点进行各个包围,使之不能互相策应,成为瓮中之鳖。 第三步,徐国耀所率突击营,于11日,人衔枚,马裹蹄,轻装夜行,不准发生任何响声,从龙泉的阵地以东地区鱼贯而过日军封锁线后,直达城下,清除攻城障碍。 徐国耀轻车熟路。 可他带着突击营摸索到花艷,就迷失了方向。只好找了一位老乡带路。恰好这位老乡天天进出峡昌城,对日军的残暴行为敢怒不敢言,见到徐国耀下这么大的狠心进城打鬼子,他非常高兴。他告诉徐国耀说:“自从你们炮轰峡昌以来,日军就没敢出过城了,外面据点的日军也没有一个进城去,谢天谢地,我们老百姓总算安静了几天,能把峡昌城夺回来,那就太好了。” 徐国耀营很顺利地进入到离峡昌城东山寺不远的一个山岗上。 这时,天空已经露出一丝亮色。为了不过早地暴露目标,让疲劳的部队得到休息,徐国耀就下令潜伏了一整天。他自己则利用这个机会,进一步观察情况。果然,白天未发现鬼子外出活动。入夜后,鬼子认为又平安无事了,不慌不忙地在东山寺碉堡外面,挂了几盏煤气灯,弄来几名军妓,一起跳起了仑巴、探戈来。浪笑,打闹,一片叽哩哇啦。在徐国耀所部的枪眼里,他们沉溺在一种快乐之中。徐国耀听到鬼子和那些军妓的浪笑,心里也痒痒的。徐国耀想,等老子杀了你们,就弄个女人回家安安心心过日子。想到女人,徐国耀的眼前就又浮现出那个被强姦之后挑死的女孩。于是,徐国耀心头的那种痒痒的感觉,就变成了一种仇恨,和一种杀人的欲望。 徐国耀用手在心头摸摸,觉得那儿硬梆梆的。 徐国耀以两个步兵连匍匐接近日军阵地前沿,一举突破鬼子第一道防线,毙敌多名,缴获轻机枪一挺,三八步枪数枝。鬼子仓皇应战。东山寺高地及其以南大小梁子全线的鬼子,和放列在南津关的炮兵,江面上的炮舰,一齐向徐国耀盲目射击,正好给徐国耀提供了观察火力的大好机会。 徐国耀下令夜袭部队就地掩蔽,待命进攻。自己和副营长、连长及营指挥成员研究攻击方案。 天放亮后,鬼子虚张声势,不知从哪里拼凑了上百人的增援部队,匆匆忙忙从杨岔路方向直向徐国耀指挥所左右两侧包抄而来。徐国耀派出一个步兵排附重机枪两挺,前去阻击。一枝烟功夫,这一小股鬼子就全部被消灭了。此后,无论白天黑夜,鬼子都龟缩在阵地里放冷枪,再也不敢露面。双方只得不停地进行炮战,不时还来两架飞机助威,但又不敢低空投弹。尤其是在夜里,阵地上比不夜城还要热闹。鬼子的探照灯、汽球灯、照明弹、曳光弹彻夜不停,把整个阵地前前后后照得比白天还要明亮,给徐国耀的炊事员送饭送茶提供了方便。这样连续了几个昼夜,徐国耀把鬼子弄得精疲力竭,疲惫不堪。 中国军队于16日拂晓前,以全力攻占了东山寺及其以南的大小梁子岗敌主阵地,并一部纵深插入圣母堂敌司令部周围,发生巷战。在激烈战斗中,鬼子施毒气,至使徐国耀部分官兵中毒,有的窒息昏迷,一部分官兵下身溃烂失去战斗力。徐国耀不得已,下令暂时撤出投毒区,重新部署。 第62页 此时,中国军队整个战线已经推至临江铺要地东山寺、葛洲坝一线。 盘据在峡昌城内的日军头目、第十三师团长内山英太郎成了瓮中之鳖。他发觉外围据点被突破,城内又无大量兵力可以应战,绝望之际,焚烧了军旗及秘密文件,然后摆设好自尽武器,准备集体剖腹自杀。 内山英太郎写好了给日军司令的诀别书。他在诀别书上写道: “皇国官兵最后尽了军人的本分,在高唿大元帅陛下万岁声中死去!” 徐国耀部队重新调整后,正准备再举进攻时,师部突然发来电令: “你营应排除万难立即转移至分乡场待命,不得有误!” 徐国耀收到这封电令后,痛心疾首。 徐国耀说:“部队已经进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很不容易,虽然受到日军一点毒气袭击,但官兵士气还很旺盛,大有灭全部之敌的气概,只要我们再加一把劲,峡昌就唾手可得。师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样撤出去,岂不是帮了日军的大忙,灭了自己的威风吗?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们还是组织进攻吧!” 副营长说:“营长,你错了,我们是在师长亲自指挥下作战。我们的一举一动,师长在望眼镜下都看得一清二楚。对总的战况来说,上级总比下级了解得多一些。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还是遵令行动为好。” 徐国耀说:“别顾虑这么多,只要能够把峡昌从鬼子手里夺回来,就是死也瞑目!” 这时,副营长悄声没气地拔出手枪。 “卟!”地一声,徐国耀倒在血泊里。 副营长说:“临出发前,师长给我交待过,谁不服从命令,就毙了谁!” 副营长把突击营带回去了。 044智拔据点 韩大狗恨极了那帮渔民。韩大狗恨那帮渔民超过了恨高桥。 韩大狗也为没能打死高桥后悔之极。 高桥的出现,再一次把韩大狗的心情推到仇恨的极点。那些渔民让他的心情更糟糕。就是这些人,几乎让韩大狗全军覆没。 韩大狗的心很疼。作这一名中国军人,韩大狗想,没有比被自己保护的人伤害自己更令人伤心的事情了。 韩大狗想,也许是上天註定,让自己和仇人高桥的纠缠,才真正开始。 好长一段时间,韩大狗不想再动弹。韩大狗回到江南,把那驾船渔民捉了几个回来突击审问。原来他们在江南喝酒,全他妈喝醉了,然后到红花套子上去逛窑子。他们喝足玩好之后,已是第二天早上,等他们再来到江边,只看到茫茫一片江水和亮狂狂的一片日光。 他们知道死期临头了,便纷纷逃掉了。 韩大狗把那几个没逃掉的渔民统统杀了。 韩大狗还不解恨。 过后好长一段时间,韩大狗不敢动弹。虽然连队很快得到了补充,韩大狗心里的恨,却无法得到排遣。韩大狗知道,高桥那天那么快就杀了回来,说明他就在峡昌城附近。韩大狗想再去搞他。说不定还会碰到高桥。高桥的小队不会在城里活动,只可能在龙泉或是鸦鹊岭活动。 韩大狗还是想在汉宜路搞。肖亚中摸到了韩大狗的心事,就如此这般地与韩大狗交待了一番,带着几个精灵的兵,坐上一只小船走了。 过了三五天,韩大狗等不及了,就带领全连过了江。肖亚中立即动身赶到他的潜伏点,找到韩大狗,对韩大狗说:“你现在来,只能搞一个据点,你等十天来,就能搞三个据点。你说说看,哪个好?” 韩大狗说:“我实在等不住了,才过来。快说说你的情况和想法。既然过来了就得赶快动手,早点撤回,怕夜长梦多。” 肖亚中说:“你是说就搞一个据点?” 韩大狗说:“先搞一个据点再说。” 肖亚中说:“我现在与各据点的日军都混得很熟了,有接近日军的条件。若讲打了便于撤退,我们选择罐头嘴据点最合适。” 韩大狗想实地看看,便化装成商人模样,和肖亚中一起来到了罐头嘴据点。日军哨兵见是熟人肖亚中来了,立即引他进据点。据点里的日军头目毫不怀疑他们,请他们吃了午饭,甚至连据点里的军用图也被他们看得一清二楚。下午,他们告辞返回驻地。韩大狗和肖亚中当即制定了夜袭日军的计划,待午夜时接近地点,以三个枪法好的人对付据点三个哨兵,同时射杀,其余部队呈包围圈潜伏,每个敌机枪孔投三枚手榴弹,力争抓几个活的带回去。 晚上,韩大狗带着队伍抄小路直奔据点。凌晨一时,战斗按原计划打响。睡梦中的鬼子兵被这忽如其来的袭击吓昏了头,哪里还来得及还击,各自穿着短裤头,四处逃命,武士道精神的影子一点也看不到了。夜袭战几十分钟便顺利结束,除了两个鬼子逃走外,活捉了十三个,余下全部被打死或炸死,一举端了老窝。为防备日军增援,韩大狗带领部队押着日军俘虏,顺着毛狗沖快速撤退,迅速过江返回驻地。 回了驻地,韩大狗对肖亚中说:“原先要是听你的,一次端鬼子三个点,那才带劲儿。”肖亚中一声没吭。 第63页 第七章 美地 时间:第四年,春 地点:石令牌 045陈言算命 峡昌把陈言的头气炸了。 陈言的头气炸了,就想,这日本鬼子怎么就偏偏和自己作祟呢。他起心拿峡昌,鬼子就是生死不放。他不起心拿峡昌,只想骚扰一下鬼子,可他妈的鬼子又拱手送给自己,自己不去拿,失去了夺回峡昌的机会。这些让他心里窝了一肚子气不说,本可以弄点战绩,挽回一点“三昌将军”的面子,没想反而惹了口舌,说他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别人是在哪儿跌倒了,就在哪儿爬起来,可是他陈言就是跌在哪儿算哪儿。 陈言真就只有被气炸头的份了。 陈言从一踏上夜郎寺这块土地时,心里就没有过一天的安宁。陈言的心一直在往下沉。 在夜郎寺夜色里,暑气还很重。陈言悄悄爬上那辆老轿车,来到了长江抗日新军司令部。这是个极为保密的地方。没有名字,没有代号,没有很明显的地理特徵。这些都是陈言让人精心安排的。陈言已经让鬼子的飞机给炸怕了。最让他记忆犹新的就是在太平溪,他驻在花栗包,日军探子发报说陈言驻在花栗包,鬼子把“花栗包”听成了“洞包”,结果一次来了五六架飞机,把高高的洞包几乎夷为平地。事后,陈言吓得身上出了一身冷汗。要不是那电报把地名报错,自己的命还在不在,都不得而知。所以,陈言现在时时处处都很谨慎。 陈言走进了司令部,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他喝了一杯茶,点燃一枝烟,头脑才渐渐清静下来。他的心一静下来,就开始思考就要来临的战争,思考这座叫夜郎寺的山城。他想起临出发时和总司令黄金培的那次秘密见面。总司令黄金培问他准备把长官部设在什么地方。陈言说:“日军若从长江方面进攻嘉宁,江北有纵横数百里的巫山和神农架原始森林挡道,虽然有一条古蜀道小峰大峡谷通道,但那儿一夫挡关,万人莫开,放一个师,就可发粉粹日军的全部计划,因此,鬼子使用大兵团从江北进攻的可能性甚微。从江南向西仰攻三峡天险,可能性最大。江南的川湘鄂三省相衔接的边境地区,大多为丘陵、山岳地带,湖南的常德、沅陵、辰溪经四川的黔江、彭水、涪陵,公路与嘉宁相通;湖北的巴峡镇、夜郎寺、宣恩、咸丰也有公路通黔江而达嘉宁,特别是峡昌南岸的安安庙经木桥溪、野三关到夜郎寺、建始,有一条人行大道入川,直抵嘉宁。这些公路和大道,都便于大部队运动。因此,据我判断,日军若攻嘉宁,必然从江南而来。长江抗日新军的防御重心应放在江南。长江抗日新军长官部也应放在夜郎寺。” 总司令黄金培非常贊同陈言的意见。他意味深长地说:“夜郎寺,古代的夜郎之国就在那个地方。我现在给你五个集团军,十万兵力,希望你在这个夜郎之国,破灭日本这个世界军事强国的入蜀之梦!” 陈言到现在还不明白夜郎寺为什么叫夜郎之国,而且这个夜郎之国又为什么叫夜郎寺这么个名字。“是我是夜郎,还是它是夜郎呢。”陈言在心里这么问自己。他这么一问,心里情不自禁冒出一股恐惧。“难道我陈某一世的英名,真要和这座小小的山城厮扯在一起?” 想到这儿,陈言便推开了那扇重重的窗子。推重重的窗子,陈言就看到那一江的灯火,看到那一丛丛的山峰,像黑色的江水一样,向自己涌来。陈言再转眼看看那些城里的房子,这里的房子哪里还叫房子,简直就是一座破烂不堪的建筑垃圾。可就是这些低矮的房子,还居住着近万人的居民,他们在数遭日机轰炸之后,此时一定像耗子一样,龟缩在各自的小屋里,过着惴惴不安的日子。想到这一点,陈言的心又在隐隐作痛。陈言明白,自己这不仅是在心疼百姓,自己也是在心疼自己的命运。命运这个奇怪的东西,不知道让多少人跪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也不知有多少人让它驮着,一举奔进幸运的天堂。陈言为自己的命运不济,在心里深深地疼痛着。为自己,为百姓,为时下民族的命运,陈言心痛着。想到命,他很自然就想到那位跟随了他很久的丁先生。陈言按下了那枚令他心神不定的电钮。侍卫来到门前,陈言说:“给我把丁先生请来!” 侍卫兵领命出去之后,陈言站到那张军事地图面前。 陈言心疼的余波还没散去,又被覆盖上了一层如苔藓一样的疼痛。陈言看到峡昌一带的71个县市,比较富庶的地区已几乎全部沦陷殆尽,剩下不半一半江山,全是地瘠民贫的丘陵山地。这些地区平时民众自给都困难,陡然增加几十万军队及从武汉、峡昌等地后撤、逃亡的公教人员、家属、学生2万人,粮食和一切生活必需品的供应,一时成了突出的难题。 看到这些,陈言心里像鬼抓一般。 陈言的侍卫早已悄悄把那位几乎隐在他身后的丁先生拉了过来。陈言从不对人公开这位内参的姓名和身份,他只是称他为丁先生。丁先生走进陈言的门时,帽子压得很低。丁先生穿着一套灰色长袍大褂,脚穿一双青绒布鞋,戴一幅铜制无边眼镜,年纪大概在花甲之年。丁先生脚步轻盈,步态矫健,径直走到陈言的面前,双手作揖,轻声说:“恭喜先生。” 第64页 陈言站起身,拉住丁先生的手。侍卫见状,退了出去。陈言把丁先生引到座上,为他沏上一杯茶。丁先生倒只是以一种矜持的态度坐着,脸上的神情淡然,双目盯着那双放在膝上的手指,一幅万事与已无关的模样。 陈言坐定了,喝上了一口茶,缓缓地说:“丁先生,何喜之有啊!”陈言的语气中既有探问,也有感慨。 丁先生说:“军中之言,言以为计,计以为运。年运之际,两军对垒,自古和为上。倭冠不言和,是年无战事,战局平稳。依其他而言,无吉利相。倒是先生,眼下国破家亡,流离失所,民不堪战,休养三日,方可长一麦一谷,休养十日,方可得十麦十谷,休养整年,则可得麦谷满仓。国之不国,民力国力。俗语时间金钱,时间梁谷,先生正是。余下之计,毋凡夫赘言。” 陈言哈哈一笑,心眉舒展,问丁先生:“这地方古代出了个夜郎……” 丁先生说:“夜郎自大,在不知彼,更不知此。先生得道彼此,如若不大,则为之过!” 说完丁先生起身告辞,那青布的鞋脚一阵风地扫向门外,眨眼间的事,便不见了踪影。陈言在心里暗惊:“这先生的功力,又进了一层。” 见过丁先生之后,陈言心里停当了一些。他想,现要他惟独希望的,是石令牌血战,越往后推越好。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喘过气来。 046遐想与梦境 寂静像空气一样,把石令牌这个弹丸之地,严严地笼罩着。看着眼前的青山绿水,韩大狗几乎没有能力去揭掉他身体周围的寂静。可是寂静就像一件蜘蛛网织成的衣衫子,把他紧紧给缠住了。韩大狗躺在石令牌小学的床上,用手摸着自己身上的伤疤,感觉到这里的寂静,简直就是自另一个未曾开启的世界。这里除了寂静,似乎再也不会传递任何声音。肖亚中看着韩大狗这幅六神无主的样子,说:“战争是一场瘟疫,它的传染力太强了。”韩大狗说:“你是说我得了病,我的病很快就会传给你了。” 肖亚中说:“以前,我说徐国耀迷恋战争,没想到参加了几次战斗,我才发觉,我骨头里头也是热爱战争的。我和你们在一起,我才真正尝到了战争的滋味。我才觉得只有战争才最解恨。原来仇恨是可以通过战争来表达的。” 提到仇恨,韩大狗心里就不平静。 韩大狗就想起那颗鲜红的肉痣。那颗红色的肉痣就在韩大狗眼里变得鲜艷无比。韩大狗就想起在仙女庙,让那个杀了妈的鬼子给逃走了,带着他与日俱增的仇恨给逃了。他的牙齿就气得咯咯响。那仇恨在韩大狗心里,就更重了,变成了一块发烫的烙铁。韩大狗恨得喘不过气来。 好大一会儿,韩大狗才说:“还真得感谢那鬼子射死了我妈,不然,我会永远蜷在伍婿庙,永远尝不到战争的滋味,永远杀不了这么多鬼子。” 想想以往那些似乎停滞了的岁月,那种乡村,那种江风,那一簇簇礁石带来的快乐和恐惧,以及在伍婿庙里与望水芳幽会的情景。还有爷爷唱山歌的情景。爷爷的心情一直是那么悠闲自得。 可是自从鬼子进来之后,爷爷韩振武也老掉了。 人们都说天干无露水,人老无人情。自从爹妈死后,爷爷从此就得非常怪异。他似乎很少唱山歌了。一有时间,他得用麦秆为韩大狗编织出各式各样的帽子。他不吭一声,整天整天的编。编着编着,眼睛水和鼻涕就混到一起了。他也不揩一下。只是长长地嘆一口气。嘴里开始轻轻嘀咕着什么。像念佛经一样,嘴唇轻轻嚅动着。有太阳的时候,爷爷才唱一次山歌。 天上星多月不明, 地下坑多路不平, 塘里鱼多闹浑水, 姐儿郎多闹花心, 吵得长江水也浑。 爷爷把声音总是拉得很长,像爬楼一样,一层层往上爬,让人听了很伤心。每当爷爷唱着着这样的山歌时,韩大狗总是在心里说:爷爷老了。现在想来,爷爷唱的那些歌,是多么人着迷。 爷爷不编帽子,不唱山歌时,就站在伍婿庙的村头,一站就是半天。爷爷不光站在那儿,爷爷还不住地自言自语。韩大狗的爹妈还在时,韩大狗的妈每次看到爷爷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就让大狗子上去喊爷爷回来。 韩大狗的妈说:“你去听听,看你爷爷在说什么。” 韩大狗就上去听,他看见爷爷像嚼高梁泡似的,不住地蠕动着嘴,颤动着身子,迎着江风,就那么站着。爷爷像有预感似的,站在那风里,等待着什么。就在那一年,韩大狗的爸爸就被水沖走了。 韩大狗的爸爸被水沖走了,爷爷没掉一滴眼泪。爷爷只是仍然站在山头那棵柿子树下,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那之后,爷爷就一茬接一茬帮助抗日队伍招兵,他不像发前那样怜惜村子的年轻人了。几年下来,村子里的青年人走得差不多了。 那些热血青年的父母,不知不觉偈明白了什么。他们不怪自己的儿子,而是在心底暗暗骂他。 “韩振武老了,人越老越没人情了!” 第65页 “我家的娃娃不知事,他韩村长也不知事,明明知道打鬼子是掉脑袋的事情,可他偏偏鼓动他们去。” “他自己的儿子媳妇没了,也想我们和他一样……” “他有种怎么不把大狗子也送去打鬼子?!” 村子里的人,在对他的骂声中,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们明白他们的老村长恨鬼子,一直恨到了骨子里。他们明白了韩大狗的爷爷恨不能亲自到战场上去,杀上一二个鬼子。人们看清了这一点之后,也就越来越怕他。有人开始明目张胆地叫他滥眼瞎。爷爷那只眼也就一直有了一股流不完的泪水,那张脸长得越来越像一幅鬼相。 想到这里,在这一剎那,韩大狗明也白了他的爷爷。 韩大狗对肖亚中说:“你说,没想到我爷爷还真是个人物哩。” 肖亚中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久久地看着他。 然后肖亚中说:“我总觉得这些天是不是太安静了一点儿。” 韩大狗说:“虽然我们中了鬼子的空城计,可也把鬼子吓破了胆,他们龟在城里不敢出来了。” 和庭才从天台观回来休整了。 和庭才一进门就说:“不知道徐大炮现在怎么样了,没想到我们现在这么清闲,晓得是这么清闲,先前我也跟着徐大炮到小峰去打硬仗。” 肖亚中说:“我感觉徐国耀像出事了哩。我昨晚还梦见他,见他浑身是血,站在我面前朝我笑呢。” 韩大狗说:“别胡说,你这脑袋尽喜欢胡思乱想。” 韩大狗沉默了一会儿。 韩大狗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没事儿就擦枪吧,我把我这杆毛琶枪都擦了二十五遍了,现在,我闭着眼都能把它拆了装,装了拆。” 肖亚中说:“我这么不喜欢枪,都不只擦了二十五遍。可别把枪擦没了,擦成一堆铁屑了。” 和庭才说:“还是讲讲女人吧,韩大狗就讲讲你和望水芳吧。” 韩大狗楞了和庭才一眼,韩大狗看到和庭才眼里有一种光在闪动。韩大狗想,人是不是一空下来就会想女人。他从和庭才眼里看到了一种捉摩不定的东西。 肖亚中说:“还是我来给你们算命吧,我只要一想到给你们算命,你们的命,就像一片小草一样,长在我的脚跟前。” 和庭才说:“你还是给那些向我们飞来的子弹算个命吧,看它们究竟对谁情有独钟。” “拐了,”和庭才的话还没说完,肖亚中就突然大声说:“拐了,我们中的一个人犯了桃花劫。” 肖亚中还说:“这真是怪事,我们这儿连个女人都没有,怎么会犯桃花劫呢。” 和庭才说:“你别装神弄鬼了,看到校园里的桃花开了,就说别人有桃花劫,那要是眼前的是梨树开花呢,那不成了梨花劫了。” 韩大狗也说:“什么桃花梨花的,我现在倒最想去三斗坪去看看。什么时候有机会了,一定去逛逛。” 他们在说这些话时,秧鸡开始在校园旁的水田里叫开了。 秧鸡开始叫的时候,肖亚中则在专心地研究他的梦了。肖亚中对自己这种无头无尾的梦,始终充满了好奇,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他几乎每天都把自己的梦向韩大狗和和庭才讲一遍,弄得他们都觉得肖亚中神神秘秘的,有时连自己也分不清是醒着,还是在梦中。 肖亚中有一天对韩大狗说:“当一个人躺在屋子里睡眠时,他的肉体并没有离开屋子,可是梦中他却和同伴一起到外面去打仗。你说说看,那个屋子里和屋子外打仗的人是不是一个人呢?” 还没等到韩大狗回答,肖亚中又说: “人清醒时,有一种东西存在于人的肉体当中。人睡眠时,它又可以离开肉体。人的肉体会死亡,但是这种东西会死亡吗?你说说看,这种东西是不是就是人的灵魂?”肖亚中说这些根本就不需要韩大狗回答。 肖亚中说:“我认为人有三个灵魂,一个是生命的灵魂,一个是转生的灵魂,一个是思想的灵魂或是观念的灵魂。这些灵魂各有分工,生命的灵魂赋予人们以生命,转生的灵魂主宰人们以来世转生,观念的灵魂则使人有感觉和思想。人们在睡眠时,身体所以不动,耳目所以没有知觉,就是因为观念的灵魂离开了肉体。” 肖亚中说完了又说:“人们之所以做梦,所以能在梦中见到许多东西,甚至见到死去的亲人,就是因为观念的灵魂离开肉体后,能到别处去,能同其他东西或别的灵魂接触。” .……… “我说这么多,是想对你们说明,徐国耀真的出事了哩!” 肖亚中突然说。 047走进三斗坪 三斗坪镇是那种典型的峡江小镇。韩大狗一走进三斗坪,就回想起爷爷带他第一次去到太平溪镇的情景。在那个像水墨一样淡的清晨,韩大狗跟着爷爷第一次来到了那个离他们并不遥远的镇上。从见到它最初的那一刻起,他就深深地记住了小镇的模样。尤如婴儿在蒙昧之初对母亲本能的识别。它那种红色的板壁屋和油纸伞在秋雨中沉寂。满街的火纸味,和它一切源于天籁的声音,和它那任何其它小镇所没有的气息,都让他感到一种乡情在胸中萦绕。 第66页 想到太平溪,韩大狗心里突然有一种颤慄。 韩大狗怀揣着颤慄的感觉,混迹于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韩大狗好象置身在一个繁华的都市里。韩大狗和肖亚中在这些景色中行走。韩大狗对这些景致既熟悉又陌生。他最熟悉的是那些巷子里流荡着江水的鱼腥味,还有那些操腔操调的乡人,说话的声调。韩大狗好久没有置身这样一种地地道道的乡音里了。有时,一个男声他以为就是爷爷韩振武在放声跟谁说话。有时,一个女声他又仿佛觉得就是那令他时时刻刻痴心迷意的望水芳在叫他。他甚至觉得,她就在自己的耳旁,他连她的气息都感觉到了。 韩大狗踏着这卵石铺成的街道,心里老觉得是走在故乡小镇太平溪的街道上。他觉得自己的腿脚绵绵的,心慌慌的,一时有些六神无主。 韩大狗一直走到三斗坪街道的尽头,韩大狗走到三斗坪街道的尽头才立住脚,然后,用那双迷茫的眼睛望着河的上方。 肖亚中知道那迷茫的河上方是伍婿庙。 肖亚中也站在那儿一声不吭。肖亚中看到韩大狗的眼眶上漫上一层水雾,还看到韩大狗眼睛上的水雾,在阳光里生出煜煜的光芒。 韩大狗藉口从石令牌赶到三斗坪的目的,就是想站在三斗坪街道的尽头,朝伍婿庙看上一眼。那个方向就代表他的爷爷韩振武,代表他的媳妇望水芳,代表他爹他妈所埋葬的地方。 韩大狗就那么站着,像以前爬在柿子树上看远处一样,他看到伍婿庙那块天空中飘着的白云。他还看到那云下面的山和土,以及树木都是黄黄的一片。他还看到江水从那庙前的坊上奔流而来,一直流到自己的脚下。 他还看到爷爷站在老屋的山头,自言自语地地沉吟。他还看到他的媳女望水芳在那片草地上放羊的情形。 韩大狗看到了这些之后想,要不是打这仗,他和望水芳早就成亲了,正过着安逸的日子哩。现在,韩大狗从内心深处,渴望过上那种安逸的日子。 048情歌对唱 韩大狗从三斗坪回来后,就一声不吭。韩大狗来到学校外面的田垄上,看着那些耙了一遍又一遍的水田,再爬到那块秧苗田里看了看。然后韩大狗回去带上了所有的兵,来到田里。那些农民出生的兵,知道他们的团长现在想干什么。就一起下到田里,一场无声无息的农活,便在这些兵手里瀰漫开去。 肖亚中说:“栽秧没有栽秧鼓,唱唱山歌也行嘛。韩团长的情歌可是祖传的,领个头,让兄弟们过过耳朵瘾。” 韩大狗想想,好久没听爷爷唱山歌了,自己从声带到身体也都变成了真正的男人了。可自从变声以后,自己还没正经地唱一回呢,今天就是出丑也来一回。 韩大狗就哼了一下,发现自己的声音竟又宽又厚,就像那伍婿庙前的泥土。韩大狗有了唱歌的欲望。 在韩大狗唱情歌之前,石令牌静了下来。 韩大狗感到石令牌安静得可以听见风从脸上划过的声音。韩大狗的心神也感到前所未有的纯净。他的耳朵也在这一刻静了下来。他简直难以想像,自己在战场上那种对声音熟视无睹的状态,是怎么产生出来的。他不知道这种状态的力量究竟来自何处。就是在这种心灵里,那些爷爷曾经长久地、不经意地唱过的情歌,在韩大狗的心胸里汇成一种声音的河流,流淌出来: 姐儿住在花草坪, 身穿花衣花围裙。 脚穿花鞋走花路, 手拿花扇扇花人, 花上加花爱死人。 姐儿住在对门岩, 时时望见她出来, 早晨望见她挑水, 黑哒望见她抱柴, 恨不得狂风颳过来。 姐儿园中把花栽, 蜜蜂绕绕採花来。 左边打它它不走, 右边赶它赶不开, 越打越赶越拢来。 姐儿生得鸦鹊形, 花花绿绿爱死人, 小郎举起铳来打, 一翅飞在九霄云, 把郎想成相思病。 月儿明来月儿圆, 甜嘴姐来姐嘴甜。 你若弄到甜嘴姐, 炒菜不用油和盐, 过手的黄莲也觉甜。 ……… 韩大狗一气唱了这么长的歌。 韩大狗的歌,唱得那东家的女子田秀儿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和庭才却在一边忽闪忽闪地看着田秀儿。肖亚中在一边也忽闪忽闪地看他,看那田秀儿。 肖亚中看好了看完了,就阴阳怪气地对田秀儿说:“大妹子,你也答个腔儿吧。” 那田秀儿一幅羞涩的模样儿。 峡江的女子在通常情况下,不是这个样子。她们都敢说敢当,开朗大方。而且在嘴头子上从不输人。像这女子,这模样儿,也是常见的,那就是她一定对在场的某个人,在心里生了羡慕。形由情生,自然就显得极不自然了。哪晓得这女子的情态又被鬼精灵般的肖亚中给窥视出来,便拿些话来打趣。 第67页 经肖亚中这样一打趣,哪晓得这田秀儿就更忸怩了。 这田秀儿穿着一身粗布衣服,十八九岁光景。逢上栽秧赶糙,她的任务就是端茶递水,洗衣做饭。本来这次春忙也是这样的。只是昨日部队上传话,那些住在小学里闲得无聊的官兵,要来帮助她家插秧。 一开始,田秀儿的爹娘还显得很紧张。石令牌有句俗话,叫做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加上现在兵荒马乱的,沾惹了这些兵,老百姓真是担当不起,更何况让他们来下力插秧。 田秀儿听了却很兴奋。她对爹娘说:“那带兵的团长就是我们本地人,而且就是斜对河伍婿庙的。”她就把在清水池洗衣服时,与韩大狗见过几次面的经歷讲了。 田秀儿讲了这些,田秀儿的爹娘才放宽了心。 今日一大早,韩大狗就带着他的兵来到了田头。来到田头之后那些兵二话不说,就下田躬起腰干起来。田秀儿的爹和这些官兵一起插着秧,还一边看着他们插秧的架式。他在心里感嘆,要不是打鬼子,这些汉子在家里都是一把把种田的好手。 那田秀儿耐不住在家里干活的时光,总是挑着一些藉口一遍又一遍地往田头跑。好在她家离田地也不远,几十步的路就到了。当茶水在锅里开始唱歌的时候,她也听到了那动听的情歌从田里传来。她听着这歌,好像就是从她的身体深处往上漫漫升上来,一直升到她的心口,把她弥得喘不过气来。她从那声音的河流里,感觉到那声音似乎就是来自她所认识的那个长官,那个伍婿庙的本地长官。 于是她就情不自禁地从屋子走出来,然后情不自禁地一直走到她家的田头。 田秀儿可是石令牌的山歌好手。前些年石令牌每年举办赛歌会,田秀儿都要到场,而且都要尽兴地唱一回。峡江的女子平素是蛮捡点的,说话做事,虽干净麻利,风风火火,却也多有讲究,就连进出拿放,也讲究个轻脚轻手,讲究个文雅的声势。要是声势重了一点,举止唐突了一点,大人就会管教,外人也会说她没有家教。什么人才没家教呢,也只有那些没了父母的女子才是没家教的。田秀儿可不是这样。 可是再好的女子只要到了赛歌会这一天,就会变得很放开。要是她还一幅拘谨的模样儿,往往会被说成是笨得不透气的货色。 韩大狗的歌把田秀儿引了出来。田秀儿听得如醉如痴。因为战争,她们的赛歌会已经有好些年没办了。每逢到了赛歌会的时节,田秀儿的心里和喉头都痒痒的,都有种想唱唱歌的欲望。可是她有好几年没那么畅快地唱过了。而且,她很明显地感觉到,原先唱的那些歌,即使是再撩人的情歌,也只是顺着姐妹的腔调一茬一茬跟着接,没有哪一句是真正进入了内心的。可是在赛歌会停了的这几年,她的心开始渴望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很多时候,即使她在做事的时候,有时是在餵猪时,有时是在做饭时,有时是在洗衣时,她都会情不自禁地哼上一句两句。待她醒转过来时,又会吓得魂飞魄散,生怕自己的秘密泄露给了别人。可是细一想她心里又有什么呢?除了一种隐隐的喜悦,她再也寻不到其它的东西。 当那个嬉皮笑脸带着四川口音的肖亚中,一语点破了田秀儿的心思之后,田秀儿简直羞得要死了。田秀儿的脸一下子像爬满了三月天的鸡油子。田秀儿的心像钻出一万条小竹虫。田秀儿的血管也变成了快速奔涌的灯影溪水,把她的心挤胀得不行。那手脚在一时竟也没地方放了。 她爹看到田秀儿这幅样子,竟涎着脸笑了起来。她爹笑好之后说:“秀儿,长官喜见,你就放胆唱一唱,只当今日长官接济我们,就是你们赛歌会那节。” 田秀儿忽闪忽闪着那双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把手里的茶壶一放,走到远处一棵树下,说:“那,韩长官,你唱上句,我接下句。” 韩大狗没想到这田秀儿还真来事了。他的心也有了一点波动。波动过后,韩大狗想起爷爷最爱唱的那首《好事多磨慢慢求》,心想和小妹子在嘴上戏一戏,便唱起来了: 妹娃生得像一蔸、二蔸、三蔸、四蔸、五蔸、六蔸、七蔸、八蔸、九蔸, 嫩生生的菜, 青枝绿叶长起来。 小哥一说、二说、三说、四说、五说、六说、七说、八说、九说、十说, 她硬是没惹。 千说万说才开头, 好事多磨慢慢求。 就看妹妹你啷个说! 田秀儿一张口,那脆生生的声音就出来了: 妹妹住在架山、架岭、架梁、井架边, 盼哥盼得一年、二年、三年、四年、五年、六年、七年、八年、九年、十年, 哥哥莫说, 妹妹盼成了泥巴坨, 就是哥哥想背, 也背不过河。 韩大狗见没难住这妹子,顺口又唱: 太阳一出照白岩, 白岩头上桂花开。 风不吹来铃不响, 雨不洒花花不开。 妹不招手哥不来, 太阳出来照白岩。 第68页 田秀儿听到韩大狗这么唱,眼神竟流盼起来,一汪汪水盈盈的波光,直抛向那韩大狗。她默了半天才又亮起那脆生生的嗓子: 太阳落土四山乌, 山乌就盼日头出。 风想吹来雨也来, 妹妹想哥想得苦。 无力招手手起来, 太阳就是不落土。 肖亚中觉得这田秀儿走神了,这么唱下去,就会走进死胡同。于是肖亚中就说:“团长,来个带劲儿的。” 韩大狗说:“人家是姑娘娃。” 肖亚中就对田秀儿说:“妹子,来个带劲儿的,好吧?” 田秀儿说:“看团长哥哥!” 肖亚中又对韩大狗说:“团长,就来一个吧。” 田秀儿的爹也说:“团长,没啥,这女子在赛歌会上比这还疯。”韩大狗就说:“秀儿妹子,就接一回,算是压台戏了。” 田秀儿说:“好,团长哥哥。” 韩大狗就唱起来: 正月里交情姐说正月正, 美酒酌一杯, 姐已人心醉, 情郎我哟 醉醉痴痴看情姐, 头顶乌云飞, 流莲二边垂, 两眼沾沾泪, 情姐神迷意醉, 把我往怀里推。 田秀儿唱: 二月里交情郎说姐做鞋, 鞋还没做起, 郎就又转来, 姐姐我哟, 只好绣个花荷包, 缎子荷包, 荷包叶叶歪, 怀对怀, 渐渐靠拢来。 ……… 歌没唱完,田垄里的浪笑,像那刚刚插上的秧,在水田里一波接一波地生长起来。唯独和庭才的脸阴阴的。 韩大狗在笑声里想,这哪里是在打仗,简直就是在打情骂俏。 肖亚中在大家的笑声里想,这哪里是在打仗,这是在过着一种非常美丽的田园生活哩。 在大家的浪笑里,田秀儿被笑得满脸绯红。终于,田秀儿红着脸对大家说:“笑什么,说好了不准笑的。”说完她自己也笑了起来,便一熘身,回屋里去了。 笑声就这么欢畅地在水田的上空流荡。 049寂静与喧譁 和庭才想起那天田秀儿和韩大狗对歌,心就酸熘熘的。 和庭才没事就去那些工事里转转。和庭才喜欢那些白得像房子的工事。 这些工事落成的那天,和庭才和所有的官兵都很兴奋。钢筋水泥都是兵们从山脚下的船上背上去的。每个兵在背着这些物体时,心里都清楚,所以这些钢筋水泥都很白,在他们眼里简直白得耀眼。和庭才觉得,它们就像那天和团长韩大狗一起唱歌的田秀儿一样耀眼。在这段时间里,就因为这位妙龄少女田秀儿,不知激起了驻扎在这个小学里年轻官兵的多少遐想。它就像幽灵一样,在不知不觉之中,潜入了每个士兵的心。就连韩大狗都在心里说:“这田秀儿简直和望水芳是一模一样。”所以,在最初那些日子里,韩大狗还能把田秀儿和望水芳分得清。可是过了一些时间,他就把她俩给弄混了。有时觉得她们就是一个人。 这些白白的房子,都是经过精心布设的。 肖亚中这几年没少付过心血。可是,和庭才就是不喜欢石令牌这个峡谷的窄逼。他觉得舒不开手脚。在石令牌这个峡谷里他总觉得心里憋得慌。尤其是春天来了,他身上整天有种汗涔涔的感觉。这里的空气特别潮。于是他一连几天把自己关在小学校那幢平房里,专心地擦着他的枪。直到那天韩大狗带着一些人去帮田家插秧,直到他见到田秀儿,而且听到她那撩人心扉的情歌,和庭才心里的慌劲才散了,就像石令牌里的风一样,散了。 也许是韩大狗和他爷爷所唱的那些歌,留给和庭才的印象太深了。田秀儿那时每唱一句歌,他都在心里痛一下。那种痛到骨子的感觉,让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惑。也许是这段时间,呆在石令牌心情太闲的缘故,他有种失魂落魄的感觉。可是就是在这段时间,他的感情之门,让田秀儿在无意间给打开了。有人的时候,和庭才总是不停地擦枪。 等到他身边人一走空,他就来到临着田秀儿家的那扇窗前,一双眼睛不停地搜寻着那片山野里的人影。每当田秀儿的身影一出现,和庭才的脸就烧起来,额头就冒出一层浅细的汗。那双眼睛,像中了邪似的,跟随着那晃动的身姿移动。 这个时候,韩大狗的突然出现,会弄得和庭才一时不知所措。韩大狗总是这样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他身边。和庭才也总感到在这段时间里,韩大狗毛毛糙糙的。这种休整,和庭才已经经歷过很多次了,可是他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让他心神不灵。 天色渐渐晚了。 月亮从山巅上升起来。月光像水一样,从石令牌背后的山上泻下来,像一挂气势恢宏的瀑布。 第69页 韩大狗沿着石令牌小学那一级级长着青苔的石阶,走到江边的炮台前。韩大狗没有惊动驻在炮台里的士兵。他沿着那条小道一直往峡谷深处走去。他来到一处石板上,然后躺在上面。韩大狗微闭着眼睛,月光和石令牌里的一切在他静下心来的时候,一齐涌进了他的心里。 这个时候,韩大狗觉得石令牌静极了。在这种寂静里,他开始回味起几年来自己所走过的路。人真正成熟起来似乎就只有那么几天,甚至是那么关键的几步。要是自己不跟着徐国耀出来,自己可能还只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娃娃,自己这一生也许永远和眼前的战争错过去,自己一生也只能做一个安生的农民,像自己的爷爷一样,在伍婿庙那块土地上生活着直到死去。韩大狗在心里暗暗庆幸自己最初的选择。 接着韩大狗就想到瞭望水芳的哥哥望长江。 他在心里有点同情起他来。作为一个男人,不在战场走一趟,真有点枉为了男人的名义。接着他想到第一次在镇镜山打的第一仗。当他想起自己的屁股第一次上战场就挨了一个弹片时,他忍不住“卟”地笑出了声。韩大狗笑出了声之后,就又想到他在汉水,在荆州,在旦阳九子山,在峡昌,在仙女庙,在罐头嘴上一次次的战斗。想到这些战斗,韩大狗的生命都没有受到一次大的伤害。韩大狗似乎在心里预感到了点儿什么。 爷爷曾说,他会有一大劫难。 韩大狗想,自己上了战场,却没有遭受过一次真正的大劫难,相反自己是那么一帆风顺。韩大狗想,难道自己的劫难就是即将在这个叫石令牌的土地上───也就是在离自己的家乡不远的地方发生?如果真是这样,韩大狗想,即使死掉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作为一名军人,有谁比为保卫自己的家乡,死在自己家乡的土地上更安逸呢。唯一的,就怕不能亲手为妈报到仇。 想到报仇,韩大狗很自然就想到了他的妈。 韩大狗想到了妈,他就感觉到他妈从月光里走了过来,径直坐到他对面的石头上。韩大狗看见他妈还穿着那件红袄子。 韩大狗看见他妈还是梳着那头黑黑的长头髮。 韩大狗还看见他妈坐在那儿,脸上盈盈地盪着一种月光般的笑容。 韩大狗只是听到他妈像以往那样在大口大口地喘气。 韩大狗看到他妈真平静啊,平静得像一片树叶,像一片月光,像一片影子,还像一片风。韩大狗看清了他妈真的就坐在那儿,眼泪就来了。韩大狗这么多年没流过这么饱满的泪水了。韩大狗的眼泪有伍婿庙的柚子那么饱满,以至它们从韩大狗的眼睛里滚出来时,把韩大狗的眼睛都挤疼了。 韩大狗滚动着泪水对他妈说: “妈,我不仅学会杀人了,还且还学会不哭了。” 韩大狗的妈说:“你现在就在哭哩。我的儿。” 韩大狗说:“我想到我找到了那个杀死你的人,而我竟让他逃掉了,我就忍不住了。” 韩大狗的妈说:“你现在是团长了,你就是让仇人逃掉了,你就是看到妈了,也不应该哭了。我的儿。” 韩大狗说:“我知道,每次都是你在保佑我,才没让我被子弹打死。我知道,没有你,我根本就活不到今天。” 韩大狗的妈说:“我的儿,我看到你已经成熟了,就像那棵柿子树上的柿子,你成熟了,妈就放心了。” 突然,一阵风吹来,江岸上的草发出滋滋的响声,把韩大狗弄了一个激凌。韩大狗正过神儿,他的妈已经没了踪影。韩大狗弄不清刚才是真景儿,还是自己迷煳了在做梦。韩大狗抬眼再看看周围,一切仍然是那么清清的,淡淡的,像笼罩着一层波光闪动的水。这时,他很真切地听到了江水哗哗流动的声音。他在这一刻觉得,江水变得很吵人了,像翻起了一层沙子,在江里涌动着,滚动着。那江水也在月光里变幻着各种身姿,显示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生动。明月峡也开始吵闹起来。那些不安分的月光,其实早就在那儿安身立命了无数个世纪,不知怎么竟在这一刻失去了应有的耐性,或许是因为什么生了争执,竟也翻动着光和影的姿态,动盪着,把个明月峡燥动得繁华无比。 江对面立着恩爱了上亿年的梢公山和梢婆山,也耐不住寂寞了。他们的对话,由最初的轻言轻语,生怕惊了韩大狗,渐渐也没了顾忌大将起来。还有峡谷里的风,还有石令牌山上的鸟,还有韩大狗身旁的虫子。都在这一刻之后,开始了鲜明地鸣唱。在这些声音里,韩大狗仿佛听到那田秀儿,也在这寂寞的夜里,唱起了隐隐约约的山歌。 韩大狗仍然这么坐在那块石头上,他的心也随着石令牌的每一个动静安静地坐着。韩大狗想,“我听得见这些不常听见的声音,就证明,我确实成熟了。人只有真正成熟了,才听得见这些平常不曾听见的声音。而它们,本来从一开始就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不知不觉,江水“咣”地一声静下来,永远没有了一丝声音。接着,明月峡燥动繁华无比的月光也“咣”地一声,静了下来。接着,梢公山和梢婆山也“咣”地一下静了下来。接着峡谷的风也“咣”地一声静了下来。接着石令牌的鸟,韩大狗身边的虫子也都“咣”地一声静了下来。 第70页 唯独很远的山樑上,传来如同虎狼打斗一般的声音。韩大狗小时候就听爷爷说,那可能是些野鬼为了争夺食物,正发生着一场如同人间的战争。 韩大狗说:“原来当鬼也不消停。” 韩大狗站起身来,自言自语地说:“我打仗可不是为了食物。” 韩大狗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说:“省点力气吧,我们每打一场战斗,每打死一个鬼子,分们到了阴间,你们也都得再杀他们一次。不然,这些鬼子的阴魂,不是这么容易就散了的。你们也得抗日!” 韩大狗这么说着,就从石令牌的寂静里钻出去,走进那幢平房里,在和庭才和肖亚中的睡眠声里躺了下来。 50风流韵事 和庭才看见丰姿妖娆的田秀儿从山头走来时,心里再也耐不住那种春情的荡漾了。 和庭才脸上的汗,早已不是那种浅细的汗了,而是一粒粒如豆子一般,从他的脸上往下滚。甚至他那握枪的手都在不停地颤抖。 这时肖亚中还在这屋子里。肖亚中见到和庭才这副样子,就在心里说,要出事了,一定会出事的。 和庭才想:“只要田秀儿对自己有心的话,就到那小炮洞里把事情给办了。把事儿办了,就和韩大狗的望水芳一样,田秀儿就永远是我的人了。” 和庭才这么想着,心里美滋滋的。和庭才这么想着时,就不知不觉地来到田秀儿的身边。他还来到了那个黑幽幽的炮洞口。 石令牌的炮台全都隐在山上。 石令牌设了两个炮台和一个陆军阵地。一个炮台设在石令牌杨家溪东岸的山壁上,还有一个炮台设在庙河。这些设炮台的山洞,在炮没装进去之前,就像一间小房子,里面有很多设置。石令牌设了四门四十七毫米口径的加农炮、二门七十五毫米口径的野战炮,还配有一个烟幕队,一个鱼雷队,一个军鸽队,共有海军一百多人。烟幕队安置在第一炮台正面左前方的长江北岸,鱼雷队在右前方的南岸,江南太公沱设了瞭望哨。扼守石令牌的陆军──王牌军十八军打狗铁师一万多名官兵,以团为单位分散在石令牌的沟沟坎坎里驻营。打狗铁师是十八军中资歷最老,战斗力最强的部队,也是长江抗日新军司令长官陈言起家的血本。打狗铁师师长长鬍子鱼是一员剽悍勇勐、智勇双全的虎将。军事装备班以上作战单位都配有马克沁重机枪、哈乞克斯重机枪、白朗宁重机枪和捷克式轻机枪,精良的装备,严格的军队,可谓“王牌中的王牌”。第一炮台后面设有观察站和高射炮阵地。炮台和掩体均用钢筋水泥构筑,全部建在山洞里面,异常坚固,进出口、枪炮孔、通气孔十分隐蔽。黑洞洞的炮口和机枪眼形成交叉火力,严严实实地封锁着长江航道,火力可以控制到南津关的江面上。 这个时候,这些炮洞却交叉着黑洞洞的幽深,把和庭才和田秀儿罩在里面。这个时候,和庭才的整个心思全部在田秀儿身上。田秀儿坐在炮洞水泥基座的一块石头上。炮还没运来,小洞就很安静,很隐秘。和庭才诡秘的一面,从选择这个炮洞就可以看出来。田秀儿把手搁在那双膝盖上,眼盯着和庭才看。他的脸上有刺刀刚刚刮过的痕迹,脸上的粉刺被刮出了血。因为等待她的缘故,和庭才把他那把刺刀磨得锋利无比。他那把枪也擦得雪亮无比。没想到,那刺刀竟先在和庭才的脸上派上了刮鬍子的用场。 田秀儿笑吟吟地望着和庭才。和庭才在这种笑容里几乎被熔化了。他十几岁就当兵,在部队里走南闯北,由一个少年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了汉,可是这么近地走到一个女子跟前,心为了这个女子不住地跳动的感觉,对他来说,那种幸福的感觉,简直无法表达出来。 心爱的姑娘一旦真正坐在了自己面前,和庭才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原先下定了把事儿办了的决心,此时也发生了变化。他早已没了那么做的勇气。倒是田秀儿来得自然大方。她落落地坐在那里,把身子挪了挪,给他让出一个位子,还叫他也坐下。田秀儿见他坐下了,便转过泛着红晕的脸,还是久久地看着他。田秀儿看着看着,渐渐地便偎进了他的怀里。 田秀儿说:“我知道,你喜欢我。” 和庭才说:“你咋知道?” 田秀儿说:“你们队伍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你喜欢我。” 和庭才说:“不可能吧,我可一直埋在心里,没对一个人说过。” 田秀儿说:“我爹说,你们都是好人,只要我喜欢谁,他都同意。” 田秀儿说:“可是我发现,整个队伍上都是好人,就是你是坏人。” 和庭才听了这话,一下子急了起来。和庭才说:“我怎么就坏了?”田秀儿说:“你自己心里明白。” 和庭才的脸一下子发起烫来。他想起了那天的事。 田秀儿像往常一样,来到灯影溪的深处。这儿是个外人几乎找不到的地方。茂密的树林和杂草丛生,溪水在这里深深的转了一个弯,形成了一个避静的潭。这儿是田秀儿的乐园。峡江女儿,没几个不会泅水的。田秀儿像往常一样,来到清水潭前,很麻利地脱光了衣服,跳进了水里。这一刻,她就像那下凡的七仙女,在水里尽情地游动,翻转。她的整个身心和那绿绿的潭水融为了一体。嬉戏完水中的快乐,她便开始认真清洗身上的每一个部位。 第71页 和庭才伏在草丛里,大口地喘着粗气。当他看见那一对向上翘起的白生生的乳房时,他的眼睛简直发生了一阵眩晕。他的心口简直就没有了一丝的唿吸。他望着那圆鼓鼓的乳房,紫红色的乳头,心里像发生了八级大风一般不知所措地飘了起来。他一点一点地往下看,慢慢地他看到了她身上更多的秘密。他感到皮肤上所有汗毛都竖了起来,就像他那来自北方不适应水的身体,刚刚触到水一样。 眼前的田秀儿,让和庭才陡然想起小时候,他和他那位表姐的一段经歷。 在那段日子里,大他五六岁的表姐是那么喜欢他。他的童年和少年的许多时光,都是和他的表姐一起度过的。他每年起码有一半时间和表姐在一起。表姐带他摘桃子,摘刺泡子,还去摘野羊奶子。表姐每天都能带给他许多好吃的。最让他感到温馨的是每天晚上,他都要从那个阁楼上的小床熘下来,爬到表姐的床上去睡。只要挨着表姐,就能驱除对黑暗的恐惧。有一天,表姐家里来了许多人,而表姐房门上的栓子坏了,表姐洗澡的时候,就让他守在门口。北方女子洗澡其实很简单。表姐却不一样,那么大冷的天,她总是把衣服脱光,然后,用手长时间在身上搓,一会儿就把白白的身子搓得热乎起来,搓得发起烫来,红起来。和庭才就站在表姐门口,看着表姐洗澡。一开始,表姐还叫他别看,让他把头转过去。可是和庭才就是不听,还是笑着看着她洗,表姐也就不执意让他那么做了。当她看到表姐那浑圆的乳房时,心里竟有了一阵莫明地颤抖。可是当表姐把厚厚的棉衣穿上之后,一屁股蹲到盆里去,表姐就再也不容忍他的放肆了,坚持让他回过头去。他就只听得到那哗哗的水声了。 自从那天他对表姐的裸体产生了兴趣之后,他就不再对黑暗产生恐惧,而是渴望在天黑时感受她温暖气息的念头,驱使他一次又一次钻进表姐的被子里去。 有一天早上,他醒来时,有种缓不过气来的感觉。原来表姐的手指像几条热乎乎的虫子,在急促地抚摸着他。他装作熟睡的样子翻身,换了个姿势,让她摸起来毫无困难。于是他感觉到那只细嫩的手,像瞎沖乱撞的软藤回游在它渴望已久的藻类之中。尽管对此俩人心照不宣地详装着不知道,但是从那个清晨起,他们俩就被这密不透风的同谋关连在一起了。 和庭才在人们没能入睡之前,怎么也不能入睡。而他的表姐不等到他钻进她的被子,也就一刻也静不下心来。她的皮肤已经开始出现了皱纹,却没想到她抚摸着的这个夜游神,会成为她聊发解脱寂寞的良药。他们不断地睡在一起,而且在家里和家外会你追我赶。不管什么时候,两人都会关在房里,兴奋得没有停歇的时刻。一天下午,他俩的勾当差点让他的姑妈发现,当她走进猪栏时,他俩正在亲嘴。 “看你们两姊妹亲热的!”姑妈把这种游戏当成了一种亲情了。 他们却都很紧张,接着都放声大笑。就是这一插曲把他的表姐一下子拉得离他远远的。她知道她已不再是跟一个自己喜爱的表弟亲嘴逗乐了。于是她一下斩断了这种游戏。 没多久,和庭才一气之下,跑了出来。从那遥远的北方,走进了部队,然后,转辗来到这儿,然后重新站在一位姑娘的侗体面前。 和庭才站在田秀儿面前。田秀儿让他重新想起了那段残酷的往事。和庭才从往事里回到现实中的时候,田秀儿靠着炮洞的墙壁,一件一件把身上的衣服褪了下来。 和庭才一下子跪在田秀儿的脚前,用那双握枪的手,紧紧地把田秀儿的双腿抱着。泪水从他的眼睛奔涌而出。 51球事 小学的球事在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进行。 下午三四点的光景,石令牌小学笼罩在真正的阳光里。那山青那水秀本就陷入在一种沉寂之中。这时候有了人声的喧譁,倒显得更加沉寂了。 那个球事,韩大狗想起来很偶然。 肖亚中在前一天晚上给他讲了一个关于球的故事。 肖亚中说他是从炮兵那里听来的,听来了他就想讲给韩大狗听。 近段时间没仗打,韩大狗心里不顺,加上徐国耀也已经半年多没有音讯,不知道是死是活,韩大儿狗更是觉得心里烦燥得很。韩大狗还想到肖亚中那诡秘兮兮的梦,心里就更不停当。 肖亚中却不管韩大狗愿不愿意听这个故事,就开始讲了起来。 肖亚中说:“纳粹占领了一个村庄。这个村子里有一个出名的神投手。纳粹把全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集合在一起,命令这位神投手,当众连续投一百个球。只要其中一个球没投中,他们便当场杀死全村子的人,也杀死他。 “于是一场残酷的表演在生死之界上展开。这个神投手开始投球,一个、二个、三个....五十个、六十个.... “一直到一百个。 “他没有失手一次。他救了众人,也救了自己。” 韩大狗听完了说:“在石令牌,我们就是那个神投手。” 肖亚中说:“我们就是那个神投手。” 韩大狗说:“明天,我们也打一场球,打球之前,你把这个故事讲给全团的官兵听。” 第72页 肖亚中说:“我也这么想。” 第二天就开始进行球赛。 球赛开始前,韩大狗把全团的人都召到操场上训话。 韩大狗说:“今儿风真他妈安静。石令牌这个地方,不打仗蛮好过日子。我记得,我们刚刚进驻石令牌时,山上滚下的石头惊动了哨兵,浪费了我们几十发子弹。我们那个紧张劲儿,真够可以的,一分钟之内身上所有的物件儿都进了工事,身上的每个神经都进入了战斗状态! “可是现在不同了!就是有人在山上喊破嗓子,也会有人以为是神经病。为什么这么想?因为这么长时间没打仗了,加上这么长时间的休整,心都麻痹了。这最可怕! “所以,今天把大家组织起来,打一场球,上了场的要全力发挥,把对手当鬼子打,没上场的要认真看,一个不许漏。 “比赛之前,请肖参谋长讲一个打球的故事。” 肖亚中就讲了那个故事。故事讲完了,整个球场上的空气都凝固了。 球赛开始的时候,很多队员都拿不稳球,球动不动就从手里滑跑了。结果弄得全场笑声不断。那开始的气氛很快就沖淡了,而且球赛也就变得更加滑稽可笑。有的来个嘴啃球,有的连人带球一起摔得四脚朝天,有的忘形了抓住球抱起就跑。 总之洋相百出。 就是在这种笑声里,石令牌的天空又飘荡出一种宁静来。韩大狗竭力撕破的那条忧患的伤口,一转眼又被石令牌的宁静缝合了。 第八章 血战 时间:第五年,春 地点:石令牌血战 52叫喊 “鬼子来了──” 一块把生命的胆汁都泼了出来的喊声,撕破了石令牌的上空。在一瞬间的涌动与骚乱之后,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鬼子打进来了──” 喊声在石令牌的空气中瀰漫开去,变成一种难以置信的恐怖在风中消殒。 这一切发生在春季的午夜,发生在中国抗日军队苦苦等待了三年之后一个春季的午夜。 这一切来得太迟了,迟得让人难以置信。 可是它真正来了。 石令牌在这个午夜的人影里,就像一艘从沉寂中开往大海里的船,呈现出解缆开船前惯有的繁忙景象。所有的士兵都挤来挤去收拾行装。有的显得惊慌失措,有的却显得那么泰然自若,还有的在各自的空间里大声唿喊着告别者的姓名,有的拿着行李匆匆而过。只有那原地待命的炮兵们,好奇地站在炮台上,看着陆军乱作一团。即使是王牌军,在这场大家心里都再清楚不过的战斗来临之际,人们的血液在同一时间里,都改变了流动的方向。 面对这个令人恐惧的战争海洋,在石令牌这艘船上,唯独那月光淡淡静静地一直泻得满地都是。 53韩大狗 它真的来了吗? 韩大狗用手擦擦自己的眼睛,再用眼睛擦擦自己的手。他觉得自己的双眼在一瞬间开始急剧地跳动。那双手也变得很陌生了。 “我们整整等待了三年!三年!今天你真的来了!” 韩大狗再次用手擦擦自己的眼睛,擦擦自己的手。对这场战争盼望得太久了,盼得韩大狗觉得连自己的盼望都成了虚妄,以至于盼成了一片虚妄的云彩,韩大狗才真切地听到了那一声被胆汁包裹得发苦的声音。他听到这个声音时,仿若在一场梦中。 接着韩大狗听到了峡昌方向的炮声轰隆隆地开过来了。 那光影像天空擦起的闪电,不停地在空中涂着各种各样的色彩。这才是久违了的炮火。韩大狗在这种似曾相识的火光里,感到全身生出一种瘫软和柔弱。长时间的太平日子,让他的恐惧意识很强烈地附着在他的身体上。一旦他的肉体想在短时间内硬朗起来,还得让恐惧再浸泡一会儿。 “上帝只折磨盛装在肉体里的灵魂。” 韩大狗心里无端地被恐惧逼压得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在这句话从他的心底冒出来之后,韩大狗就清醒地意识到灵魂重新回到了他肉体的家园。恐惧和人性也在同一时刻回到了肉体这个脆弱的家园。 正是因为如此,韩大狗被恐惧再次压得喘不过气来。他的酥软,先从脚趾开始,然后沿着他的腿肚和血管,顺着那汩汩的血液,飒飒地上行,穿越过他的五脏六肺,穿越过他双手的动脉,穿越过他那颈项上青筋暴暴的血管,然后一直穿越过他的脑桥和小脑之间的缝隙,直达他大脑的中心部位。 然后他几乎让这种恐惧冲撞得头晕目眩。天地一片昏黑。 就在这种黑色的迷茫里,韩大狗一眼就看到了静坐在那儿的妈。韩大狗觉得他妈的神情竟有些凄凉,还有些忧郁。韩大狗觉得他妈用那种忧郁的姿势坐在儿,用那泪水涟涟的双眼久久地看着自己。韩大狗也用同样的眼睛看着他妈。韩大狗的妈在他的目光里沉默无语。 韩大狗也沉默不语。 第73页 韩大狗的泪水就在沉默里,伴着一种空旷的声音来临了。 “妈,我可不能死!” 54肖亚中 肖亚中不知道韩大狗楞怔在那张行军床上想什么。 肖亚中只觉得自己身上那消失得无踪无影的晕血症,不知什么时候,就像那峡谷顶上的旱蚂蝗,全都悄悄地爬上了身,让他感到它们在心里不停地升腾奔涌。 从东方吹来的风告诉肖亚中,那种血腥气离自己越来越近。但是,长久地置身于如画的风景里,肖亚中怎能相信,它真正地来了呢。 从韩大狗回到石令牌,肖亚中以为它马上就会来临。 肖亚中和石令牌所有的官兵一样,每天都把自己的心提着,一次又一次用口鼻嗅着东方的空气,一次又一次把耳朵贴在石令牌的地面和岩石上,倾听战争辗压土地的声音,倾听血与肉被碾碎的声音,以便自己好躲避那浓浓的血腥气。 可是肖亚中失望了。 肖亚中甚至产生了一个错觉:认为自己的晕血症好了。 峡昌的鬼子和包裹了无数生命的石令牌之战,简直就像陷入了一场真正的梦乡,久久地沉睡不醒。 肖亚中失望了。 肖亚中失望得甚至有点想念那场战争了。肖亚中竟在内心深处期待它早一点来临。这个厌恶鲜血、厌恶战争的圣徒,在这一刻,心中竟充满了邪念,充满了对战争的深刻渴望。 可是,肖亚中真的失望了。 时间是慰藉心灵的最佳良药。肖亚中的晕血症和渴望战争的欲望,以及他心里那些说不清楚的焦虑,以及因此而产生的矛盾情绪,在时间的河流中,一天天化解着,一片片地转变成江上的轻风,消弥在峡江古道上。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肖亚中几乎忘记了这场战争,甚至忘记了守备在这儿就是要迫近死亡的目的。甚至连军事他都疏于打理了。因为日子太久了,他的那份心事也消失殆尽。 肖亚中从近乎梦中的回忆中醒来。 肖亚中从近乎梦中的回忆中醒来之后,他的意识才真正恢復: “看来,它是真的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昨日的情歌和美丽的田园生活,一下子就逃到了梢婆山后去了。肖亚中感觉到人间的末日真正到来了。他就像乘坐在一只孤独的船上,或是正置身于一座孤岛之上。战争就是那波涛汹涌的海洋,而长江抗日军和自己,正是那只孤独的船。而此刻这只孤独的大船上,好像只剩下了他肖亚中一个人,孤独地坐在舢板上等待着暴风雨来临。正是这种等待,把恐惧从他心底给轻轻地拽了出来。 55和庭才 和庭才听到那喊声时,他自然正沉浸在对田秀儿肉体芬芳的回味之中。 那天,他对田秀儿肉体芬芳每一点的贪婪,都让他的记忆不停地消魂着。而他那双在田秀儿肉体芬芳里揉搓过的手,时时还留着一种令人心情悸动的感觉。在那座炮台的基座上,田秀儿简直就像一只温柔的猫,任凭他用自己几乎是生来的爱意舔动着,让她在他的怀里舒展着一种少女从未开放过的美丽。一种真正的男人滋味,让他产生了近似恍忽的回味。 当他听到那裹着胆汁的喊叫声时,和庭才就像一位沉浸在梦境里的猎手,他是多么不愿意醒来。 可是,也正是因为他在石令牌的生活太美丽了,几乎美丽得让人无法相信,让他自己也无法相信,自己正守着一种幸福的日子。所以和庭才懂得乐极生悲的道理,他每快活一次,也就在心里对自己说,这种日子不会长了。有时他想,也许这种美好,就是自己迫近死亡的预兆。就像久病的人在临死前还阳一样,变得前所未所的精力旺盛和亢奋。那么自己和石令牌的战友们,是不是正在过着一种还阳的日子呢。想到这里,和庭才心里就不踏实,不安逸,有一种空洞感。 可是只要他一回到田秀儿的身边,他就把这些感觉忘记得一干二净。他是那么投入那么金贵地和峡江女子田秀儿进行着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 当他抓起那把他因等待田秀儿的爱情而擦得乌黑髮亮的步枪时,他在心里失望地、恨恨地说:“来吧,早点来吧。为了田秀儿的爱情和田秀儿的家乡而死,已经成了我和庭才的本分。” 56军事分析之四 团部军事会议陷入了沉闷之中。 这里所有的心境,都离不开那个简单的词语:恐惧。恐惧就像一张巨大的网,把这里每个人的心网住了。恐惧就像一个幽灵,在他们的头顶上肆无忌惮地荡来荡去,唱着恐怖的歌谣。有时,它盪得忘形了,还会不小心一脚踏到哪个人的头顶上,把那个人弄得浑身发抖。 团长韩大狗,参谋长肖亚中,副团长和庭才,在那盏泛着黄光的马灯下,陷入了沉思。 肖亚中清了清嗓子,韩大狗就让他开始讲军事。 肖亚中又清理了一遍嗓子,说: “大家心里清楚,日军十万大军压境,抽集了七个师团的兵力,集中于华容、藕池口、峡昌附近地区,企图夺得江南宜都至石令牌要塞,攻占西南和嘉宁第一门户。形势可谓阴云密布,一触即发……………” 第74页 石令牌保卫战的战火,在肖亚中那张嘴的张合之间,不断向石令牌推进,越燃越旺: 5月5日,日军大部在第十一军军长横山勇的指挥下,于凌晨开始向洞庭湖北岸进犯。 三天后日军攻占南县,安乡。 同时日军集结第三师团,第十三师团主力于津市、枝江一带,并在汉口、旦阳调配飞机一百余架,进行石令牌决战。 12日,日军开始向大堰当、新安、双溪桥进犯,被中国抗日军队打退。日军不甘心,又向北攻击暖水街。弥陀寺日军第十三师团一部三千余人亦向斑竹当、新江口攻击,力图打开缺口。 13日凌晨1点钟,日军第十三师团万余兵力,剩坐三条皮艇,由宜都洋溪、枝江间强渡向江南进犯。长江抗日军奋起阻击。鬼子一波接一波,来势兇勐,空中有日机助战,地面战车隆隆,当天就攻陷了公安县,并继续向峡昌南岸推进,企图攻击长江抗日军主力。 江山再度告急。 肖亚中的军事说完了。 肖亚中说得口干舌燥,咕咕地抱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 然后肖亚中对韩大狗说:“团长,我说完了。” 韩大狗对大家说:“弟兄们,平常我们在嘴上都没输过人,我没和大家过一点儿硬。现在,是大家碰出声音的时候了。石令牌就是整个大西南。我们必须誓死捍卫,任何人都不许扯卵蛋!按照会议的部署,现在立即投入战斗!” 总司令部指挥部。 各路谋士都静静地站在军委议事厅里,眼睁睁看着总司令黄金培。总司令黄金培急得不住地用白手绢擦着额头,还让侍卫官一次次给他续上开水,在那张巨大的地图面前不停地踱着方步。 他大声吼道:“你们都说话呀,怎么一下子全都哑巴了,他娘的!” 他走到屋角上,他突然停下来,冷冷地说:“你们平时在我们面前不是都能得不得了,怎么今天就没话说了?他娘的!” 他又开始不停地来回走着。时间在他的步子之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他突然举起了左手,用手指指着地图上的石令牌,对侍卫官说:“电令长江抗日新军陈言:长江抗日军守备现有阵地,确保石令牌,重申军事第一,石令牌第一!” 说完,他大声说:“天啊,这个世道,你们平时说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是关键时刻,我还得依靠这个‘三昌将军’哪!话谁不会说,有本事你们也像他那样去试试看。他娘的!” 太平溪花栗包临时军事指挥部。 新军司令长官陈言接到总司令黄金培的命令时,通信官将总司令黄金培最后那几句发自肺腑的话也传了过来。陈言读了电报,泪水当即涌满了眼眶。他在那张供自己画军事意图的纸上,写上了几行字: “知我者,黄公也!” 然后他迅速作出了一套精密部署: 中国抗日新军全军以石令牌为轴,确保主决战线,作出战斗部署。即第二十九集团军一六二师,集结在鰲山附近地区。第一五0师,主力扼守新州亘澧县之线,其一部位于夹堤、白洋堤附近;一六一师由恙口附近向鰲山转进。 第十集团军,以八十七军之一一八师于白羊堤汪家嘴之线。四十三师于汪家嘴以北亘中浪湖之线,均採取攻势。以第二十三师守备孟家溪、公安、申津渡亘白溪桥之线。以九十四军的五十五师守备沙道观、松滋、枝江亘宜都之线。第一二一师三六二团集结肖家岩附近,其余由西斋向茶元寺附近地区集结。暂编第三十五师第三团集结于西斋以北亘茶元寺附近地区。六十七师(欠二00团)位于肖家岩、余家桥附近地区。 长江抗日军以六十七师之二00团守备安春瑙。第八十六军之第十三师守备店亘乌龟山之线。 打狗铁师扼守石令牌要塞。 第二十六集团军以七十五军预备第四师的十二团向龙泉铺之敌进攻,其余担任三游洞、龙王洞亘黑弯瑙之线守备。第六师的十七团向双莲寺之敌进攻,其余担任长岭岗、大金山破石瑙的守备。 第三十三集团军以七十七军第三十七师的一一0团在七孔岩附近,向旦阳挺进攻击,其余担任大木岭、黄茅岭、龙家山之线守备。一三二师已由重阳坪开始向远安附近推进,保持机动。第一七九师之五三六团,于观音寺、三义路各附近向黄家集推进,其余扼守九里岗板仓、新集之线。第五十九军三十八师一一二团向南桥铺、荆门各附近之敌攻击,其余部任和尚桥、松林坡、莲花庵之守备。暂五十三师一部挺进敌后,断荆钟、荆沙日军的交通,其余任峰子山、转头弯之守备。原驻李家台、土城的一八0师,开始向东巩附近推进,保持机动。原集于南樟垭附近的第五师调太平溪、乐天溪一带集结。窑湾溪附近的一三九师调榔坪树店附近集结。原在河南新野附近的第三十军,正向葫芦坝窑溪一带开拔,预定常德桃源附近的七十四军,在湖南衡山附近训练。第七十九军的九十八师暂及六师在益阳附近,一九四师在汉寿附近。 长江抗日军十八军以固守石令牌要塞为主,其它要地分别控制有力部队,确保石令牌要塞外围安全。并与第十集团军形成决战线。 第75页 下达完命令,陈言手拿话筒,对十八军打狗铁师师长长鬍子鱼说: “长鬍子鱼,我一向是信任你的,从没把你当外人待。现在,你可不能辜负我对你的信任。江防一线,干系全局,石令牌为嘉宁的咽喉,必须确保安全,无论出现什么变化,你的打狗铁师都应固守石令牌要塞,纵令全军阵亡,也在所不惜。考验你我的时刻到了,长鬍子鱼老弟。” 放下话筒,陈言又让通信员要通了其他各部的电话,指示各部队要顽强抵抗,不断消耗日军,并将日军诱至渔洋关亘石令牌要塞间,转守为攻,将日军压迫于大江南岸聚而歼之。 57韩大狗望东 战斗紧接着韩大狗的声音开始了。战斗一开始,石令牌的外围、二线战线就变成了一块块发烫的烙铁。韩大狗身处石令牌战场,就感受到了烫手的炽热。他守在核心线上,为不能上一线与鬼子拼杀,心里窝了一肚子火。韩大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厌恶春天。晚春的风把浓浓的硝烟味带到他的身旁,让他只能隔岸观火。晚春的燥热让他一时接触不到战斗而焦虑不安。晚春里的韩大狗,像狗子不得过河的,惶惶不可终日。 韩大狗只好站在石令牌后面最高的山巅上,看那东边的战斗。东边那滚滚的浓烟像一块黑色的布,沿着长江南岸,向石令牌渐渐瀰漫过来。在韩大狗的望远镜里,滚滚浓烟被日军像蚂蚁搬食一样,搬动着朝石令牌外围防线蠕动着。 抗日队伍阻击鬼子的硝烟,最先在江南茶元寺附近一带腾起。一阵新鲜的白烟,很快弥住了整个江南。就像一条镶边,浓厚的白烟很快游移到江南大堰当、暖水街、刘家场、茶元寺亘枝江西侧一带。枪炮声很清晰地传递过来。阳光把它们的显得非常明显,非常生动。那些星星的战火,以那白的黑的烟尘为背景,生动地划割着天空。一会儿,烟炮就遮住了日头,阳光一开始变得淡淡的,接着,变成一滩血一样的东西,从屋子大一击剑空地,突然捲缩成一个光斑,一下子就消失了。天突然阴云密布,就像十级暴雨就要倾盆而来。 惟独火光一次次地铺排开来,让阴沉沉的天,一次次重新显得异常地生动。 在那块黑幕边上,日军兵力在一倍又一倍地剧增,阵线西移的速度在接连不断的勐扑中加快。日军凭藉山野炮火力支援,很快就突破了阵地。日军的来势更加兇勐。 中国抗日军队开始向磨市撤退。 望远镜里,韩大狗的目光在中国士兵撤退的脚步里,隐隐地疼痛起来。傍晚,日军再次突破磨市阵地。形势越来越严峻。澧县以北的日军也向开始西北方向移动,峡昌两岸及古老背附近的日军,也在逐渐增加。在韩大狗望远镜里,那黑压压满山遍野的“蚂蚁”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天渐渐暗淡了,当夜幕粘住了韩大狗的眼睛时,峡昌附近的三千日军,在一排排大炮的掩护下,开始渡江。中国抗日军队守备部队寸土不让。东边的战火和声音爆响不止,仿佛成了一座不夜城。那景象,让韩大狗想到他妈为他炒爆米花时的情景。韩大狗想,东边的土地就是一口锅,那些子弹和人肉就是被炒爆了的爆米花。 想到这里,韩大狗心里的恨又升了起来。 战斗一直打到第二天正午。 中国守备部队终于守不住了,退到燕坡、廖氏祠一线。 日军继续勐攻。中国军队又转移到浪子口、南流溪一线与日军对垒。这时,五千日军突然从红花套渡江,如从天降,在炮火掩护下,夺取了长江抗日军沙套子要塞。 韩大狗在心里说:“狗日的鬼子,沙套子失守了,东边就失守了”。 十万火急的时刻来临了。 总司令黄金培得知长江抗日军部分阵地已被突破,心情焦急不安,担心马当悲剧重演,于22日中午再次电令长江抗日新军陈言: “长江抗日军以第一线现有约两个师的兵力守备现阵地,被敌人突破时可增加一师在长阳、平善坝之线,持久抵抗。并死守资丘、木桥溪、曹家畈、石令牌要塞之线,拒止敌人。石令牌要塞,指定打狗铁师死守。” 22日下午,陈言根据总司令黄金培电令,对长江抗日新军的作战方案作了补充部署: 第三十二军(缺一四一师)及第二十七师各部,为战区决战之兵力,不可轻举妄动。第一八五军(缺五五三团)到五峰后,即暂归第十集团军汪文久总司令指挥。 第十集团军归长江抗日军总司令直接指挥。 天还没亮,韩大狗又爬到石令牌后面的山巅上,举起了那架望远镜。 东边又进入了韩大狗的眼睛。韩大狗看到东边一片迷茫,一片火光,一片枪林弹雨,还有一片马嘶烟尘。 日军的主力一步步迫近核心防线。 埋伏在阵地上的中国士兵一个个都血红着眼睛,等待着鬼子向自己的阵前迫近。 刀光在一瞬间闪现出来,血液在刀光里横飞,杀声也伴随着刀骨碰撞的声音一阵紧接着一阵传了过来。 第76页 刀光引来的是日军疯狂的勐扑。 日军三十九师团、六十八师团、三师团的日军倾巢出动,向石令牌核心阵线涌来。 58三天 22日晚上,日军凭着精良的武器,进犯渔洋关。 23日,日军攻占渔洋关、瀚墨池。长江抗日军孙超的第一三九师各部分别驻进津洋口、资丘、龙潭坪,主力进至都镇湾,建立新的防线。枝江的日军趁热打铁,继续在红花套增援四千兵力渡江,向第十三师阵地步步逼近。中国军队十三师于大小宋山及长岭岗各阵地给予日军大量杀伤,直至黄昏。中国军队八十六军转守于枇杷树、磨市、鄢家沱、仙人桥之线。翌日与日军在该线激战后又奉命转移到马鞍山、板桥铺之线。该军左翼在副军长杜周率领下,仍据守乌龟山屹然未动。 24日,日军集中主力向长阳附近勐攻。激战至午后,中国军阵地被日军突破。八十六军右翼调整态势,扼守长阳西北,清江北岸亘凤凰山之线。中国军队三十二军一三九师抵达津洋口、都湾镇间,由聂家河向西推进的日军,增至四五千人,与由渔洋关方面向清江南岸逃窜的日军合为一股后,沿市口、都湾镇间强渡清江。中国军队一三九师殊死抵抗,将其击退,又一次守住了外围防线。 坐镇太平溪花栗包的陈言惊唿:“像这样下去,外围防线最多能支持三天!” 59南边红腥腥的 江南陷在一片滚滚浓烟里。在那浓烟里,竟透出一轮红腥腥的日头。直到5月23日,这轮红腥腥的日头,仍然挂在天上。 刘家棚的太阳,是从一大清早就开始红腥腥的。刘家棚的鬼子,像从蜂窝里涌出来的小黑点,一层又一层向长江抗日军阵地涌来。 中国军队八十六军六十七师驻守在刘家棚。 八十六军军长祖卿命令六十七师师长乐达:“一定要挡住日军的脚步。” 六十七师师长乐达对军长表示:“一定要挡住日军的脚步。” 六十七师的火力也对日军说:“一定要挡住日军的脚步。” 日军的脚步就被挡住了。 日军的脚步被挡住了,就不再用脚步了。他们动用了几十台山野炮,走到哪儿就立在哪儿,一炮炮往六十七师的阵地上轰击。日军的山野炮将六十七师大部分防御工事炸塌了。日军还看见六十七师的官兵的肉体和骨头,随着炮火,往天上飞得很高很高。六十七师师长乐达右肩也钻进去了一块弹片。 六十七师不得已转移到歇马台、罗家湾、龙门之线。 5月23日的日头红腥腥的,十三师阵地上的日头,也是红腥腥的。 清江南岸的日军,集中炮火轰击十三师阵地。十三师腹背受敌,陷于苦战。十三师官兵与日军艰苦较量,到下午5时才挫败日军攻势。这时,大弹子垭附近一千名鬼子,在炮火的掩护下,再度向十三师碑坡和刘家坳阵地进犯。十三师师长李抗日亲临前线,冲杀在枪林弹雨之中,全师斗志倍增,击溃日军冲击,守住了阵地。 5月23日下午。 六十七师阵地上。日军增兵千余人,另外调集八门重炮继续进攻六十七师。双方在防守线上反覆争夺,多处白刃,激战甚烈,阵地多次失而復得,得而復失。 5月23日傍晚。 十三师阵地上。日军分几路窜向阵地缺口,像蝗虫一般涌上了阵地……。 师长李抗日带着队伍开始全线溃败。 陈言把十三师李抗日和六十七师乐达的溃退路线,在军事地图上一节节地标了出来。陈言标完了,把那截铅笔扳到地上。侍卫官马上又把那截铅笔拾了起来,递到陈言手里。 长江抗日军司令部再次火速调整了战斗部署: 三十二军一三九师,以主力守备资丘、马连、都镇湾沿清江北岸地区;以一部守备都镇湾、津洋口地区,阻敌进犯;并派小部队向龙潭坪、松杨坪各地严密警戒,与第九十四、八十六军保持密切联繫。 八十六军六十七师,以一部原地阻击敌人,主力迅速脱离敌人向都镇湾以南地区集结,而后开到王家棚整顿。第十三师右翼务必与津洋口一三九师密切联繫,控制长阳,阻敌过江。左翼确保现阵地与十八军保持联繫。 十八军仍固守长岭岗、小平善坝、石令牌决战线。 24日的日头依然是红腥腥的。24日上午七时。 红腥腥的日头照着日军步骑兵千余人,向长江抗日军一三九师的古潭阵地,分成东西两股,悄悄摸去。 一三九阵地的兵实在太疲劳了。 一三九师前沿阵地上的那个值守的兵,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当他从激凌里醒来时,鬼子已经涌到了阵地的前沿。…… 古潭阵地失守了。 一三九师退守大岭头、都镇湾与敌对抗。战斗到深夜阵地又沦陷。 一三九师只得撤至清江北岸。 第77页 24日拂晓。 清江南岸千余日军骑兵,一部盘踞在津洋口至长阳对岸各渡口,强渡清江,占领渡口附近各处制高点,向长江抗日军北岸炮击,另一部继续向六三七师的后卫部队发起冲击,其主力由都镇湾北渡。 24日下午3时。 六十七师后卫部队摆脱敌人,逐次由都镇湾附近江北后移。 在飞机的掩护下,日军又攻陷天坑坪、永和坪,继续西犯。同时攻陷长阳,与长江抗日军激战于向家河、凤凰山一带。………… 外围节节败退,石令牌保卫战的第二道防线上的战火,很快点燃了。 ……… 日军攻势日渐迫近石令牌要塞核心阵地。 ……… 60决战线上 决战来临了,和庭才被调到十八师三团任团长。 来天台观之前,和庭才怎么都没说服田秀儿,让她呆在石令牌和她的父母在一起。因为爱情的缘故,田秀儿竟跟着和庭才来到了天台观。 和庭才一来到天台观,就投入了战斗。和庭才把田秀儿和天台观周围上十个妇女安排到山腰里的山洞里,好让她们躲过这场战争。 和庭才以为这样安排会万无一失。他万万没曾想到,田秀儿正是在这个山洞里出的事。鬼子派遣各种兵力从长阳高家堰出发,企图越过桃子坪,进攻天台观的背后。 战斗很快就来了。 战斗打响时,和庭才真后悔让田秀儿跟着来了天台观。 按照陈言的部署,长江抗日军十八师得顶住正面的日军,待增援三个军赶到,悄悄地向决战线靠拢,与长江抗日军形成了南北夹击之势,等待着日本鬼子钻进来,一举歼灭日军。 等待的时间,显得特别漫长。 这也将是长江抗日军抗日激战最艰苦的一天。这一天,需要不折不扣地坚守住天柱山、馒头嘴、柳林子、小平善坝一线阵地。 26日,日本鬼子向长江抗日军十八师发起了残酷进攻。 馒头嘴、轿顶山、石门垭、笔尖锋阵地顿时火光连天。 十八师的官兵打红了眼睛。十八师每个人都成了战争机器。他们被战争的发条拧到最紧的状态。这么多年的仇恨,在他们沸腾的躯体里变成了一把把坚硬的钢刀。这么多年的怒火,全变成了发红的子弹,射向那些兇残的心脏。这个时候,杀人已经不再显得恐惧,不再显得庄严,不再显得稀罕。打到最激烈时,就连阵地上的焦土都燃烧起来了。焦土燃起的火焰绿绿的,似鬼火一般,瀰漫了整个战场。 和庭才最清楚,那是人肉燃的颜色。那些自己战友和鬼子的尸体,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在炽热地燃烧着。那些本已让灵魂开除了的肉体,此刻,在那熊熊烈火中,变得那么富有生机,那么富有活力,像人的跳跃的耳朵,像春天里大地的血液。 一排排肉体在子弹掀起的一排排热浪中,涌向那熊熊的烈火。那些火焰,简直就成了那些鲜活生命的替代品,在那烟火阵地上跳动。 傍晚时分,鬼子四千人的尸体布满了阵地。 61女护士望水芳 26日清晨,天台观的天空阴沉沉的。 日军三十九师团二三一高桥联队,整整一天半时间,被钉在天台观山脚下一个村庄外面,一次又一次地遭到中国军队的打击。高桥联队的兵力减少了一半,仅剩下160余人。 看着队伍越来越小,高桥越来越急于求成。 高桥红着眼睛叫嚷着:“不管怎样,我们联队要拿下天台观!” 高桥用长剑剁着中国的土地,喊道:“前进!前进!我们现在只有前进!” “唿咚…”一阵响动声后,炸弹在高桥的不远处爆炸。炸弹激起一阵烟尘,把高桥迷住了。 高桥从尘土里爬起来,拍打着自己身上的灰土,骂道:“妈的,自己炸自己人!” 飞机爬高的轰鸣声再次压住了枪声。 五架、十架……黑烟滚滚,在空中翻腾着。部队一浪接一浪被高桥撵着往前走。响午时好不容易到达天台观的山脚下。山腰上一阵接一阵的硝烟滚动着,中国军队正在顽强阻击。 昨天晚上,为了避开子弹,高桥把联队集中到山下一个隐蔽处。但是,白天可不能那样。必须战斗,才能生存,必须杀人,才是本分。当上了联队长的高桥,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喂,中祖,小心点!别在这儿把命给丢了!” 木岛一边擦着被烟火尘土和汗汁弄黑了的脸膛,一边用手捅着中祖。 木岛和中祖都是高桥联队二中队的兵。 “哎,你看!森冈那傢伙已经到那儿啦!” 果然,森冈那傢伙一反常态正在匍匐前进。 木岛擦着被烟火尘土和汗汁弄黑了的脸膛,心想,听说三中队许多士兵在河口弄了一些银壳手錶和自来水钢笔。木岛擦着被烟火尘土和汗汁弄黑了的脸膛时,金壳手錶和自来水笔就在他的脑子里一闪,他有生以来从没用过金壳手錶和自来水笔。 第78页 “我也要得一支金壳手錶和自来水笔。” 木岛勐跑到前面的土坟包上。 联队长高桥见了,在后面高声喊着:“前进!前进!像木岛一样前进!” 高桥挥舞着军刀往前沖。 这时,架在小溪上的木桥突然着火了,勐烈地燃烧起来。 高桥咕道:“过,快过桥!” “砰砰。” 子弹擦过头顶,弹孔把脚下的溪坎打出了无数个洞。 大家不顾一切地过了桥,翻过一座山头,发现前面是一片洼地,于是都跑过去。 木岛跑近了,一下子就像中了邪似地傻呆在那里了。 那里一大片都是被炮弹轰炸过后的痕迹。成百上千的人体以各种各样的姿势伏倒在那片洼地上。风裹着宽阔的死亡气息,在木岛面前游荡,在这片洼地上游荡。 那些没有了生命的人体,竟像无数根被砍倒在地的树,横七竖八地躺得满洼都是。没有枪枝,也没有大刀,那些死者看上去就是当地土人。他们的身体在没了血色之后,都显示着一种灰灰的白色。血腥味、尸体的大腿、人头、手臂、以及人的五脏六肺都在这儿以最大的力量得到铺张。 木岛捏着鼻子往前跑了几步。他想尽力逃避这些人体对他的羁绊。可是就在这个当口儿,木岛看了一个更为触目惊心的一幕:一个身穿花衣的小女孩,手持着一把生了锈的小剪刀,在那些尸体旁,挨着一个个地绞着他们身上的扣子。她每绞一粒扣子下来,脸上就露出一丝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笑意。在她的身后,那些被绞掉了扣子的尸体上的衣服,被风很轻易地吹起来,在他们身上翻动,招展。 木岛顶着尸臭,又向前跑。 他终于跑到了一片柳林里,他把口朝着那些柳树释放出来的新鲜气息,大口大口地唿吸。然后,他想让自己的身体得到歇息。他把右手搭在一棵柳树上,遮住上半身,悄悄伸出脖子向前望着。在他近处的树干上挂着一些肉块和人骨,它们已经凝固,粘在了一起。等到木岛发现这些几乎就挂在他头上的物件时,一扭脖子,一颗子弹钻进了他的脑袋。那金壳手錶和自来水钢笔,还没来得及从他的脑子里退出去,就变成了一片空白。木岛一只手挂在柳树上,像一只被打碎了头的大鸟,挂在了树上,让生命很快就散尽了。 这时,中祖和乘松跑过来。 “危险,快趴下!”森冈突然滚到他们中间,把他们推倒在地。他们倒在一片烂尸体里。森冈自己则靠近一个女尸。森冈把她手腕上的手镯摘下来,装了起来。中祖瞪大眼睛看着,正想过去时,忽然听到“笃笃笃”的响声,知道是迫击炮,赶快猫腰跑进百米外的一个小村子里。 这里是天台观下唯一的村子。 高桥带着中祖和森冈以及他的联队跑进村子。他们没发现一个人,只看到一厢白墙房子。墙上面画着一个鲜红的十字。高桥见了喊道:“二中队现在跟着我,开始扫荡这座医院!” 说完飞跑过去。二中队跟着高桥向白房子跑过去。 中祖边跑边想,也许会有点收穫。 “咣。” 他们用身体撞破门,闯了进去。他们的泥鞋在地上发出“哌嗒哌嗒”的响声。他们一个屋一个屋地搜索着。 “喂,有人吗?” 中祖对着空空荡荡的屋子喊道。森冈走到最里面的屋子前,他用力推开门闯了进去。 “不许进!” 森冈突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 森冈一惊站在那里不动了。原来是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女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直盯着他面红耳赤。森冈心想,不就是个漂亮女人吗!便拿出勇气,端起枪,眼望四周。这时,一股消毒液夹杂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花姑娘!花姑娘!”中祖和森冈叫嚷着沖了进去。 这位女护士,正是韩大狗的媳妇望水芳。为了寻打韩大狗,她利用跟爹耳濡目染学的一点医术,给抗日队伍当上护士。没曾想到,在这么偏僻的小村子,给遇上了鬼子。鬼子冲进门时,望水芳用身体挡在了门口。 “这里是医院,他们都是伤员,不许进来!”望水芳说。 听到这声音,他们犹豫了片刻,有的不禁向后退了二三步。 “喂,说什么呢?” 中祖和森冈站在门口,感到很难办,互相看了看,犹豫着。望水芳胳膊上戴着红十字袖章,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在她身后,躺着八个伤员,有的躺着一动不动,有的抬起上身瞪眼看着这群鬼子。 “喂,怎么了?”高桥穿着泥鞋走进来了。 森冈像得了救似的喊道:“高桥队长来了,高桥队长来了!” “怎么回事?” 高桥把大家推开了走上前去。他手持军刀,横眉怒目。 高桥足足看了一分钟,才对他的士兵们说:“喂,这些傢伙昨天还抵抗我们来着。你们站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他们的毯子掀开,给每人的心脏一刀!” 第79页 听了这话,森冈壮着胆子,把刺刀握在手里,上前去挑毯子。 “不行,你们不能这样做!”望水芳跑到伤员跟前,一只手把森冈的刺刀按住,用身子挡着刀口说。 “哎,别讨厌!”森冈用枪桿拔开她。 望水芳摔倒在病床上。 “鬼子!鬼子!你们干什么!?” 伤员们不顾伤痛,一齐站起来挥动着拳头,气得浑身直抖。他们按住已经浸透鲜血的绷带,苍白的脸上闪耀着仇恨的光芒。一个被扶起来的战士,刚叫了一声“你们,你们这些鬼子,鬼子!”便“哇”地一声口吐鲜血,脸朝下死掉了。 望水芳由于愤怒,她的脸都变红了。她死死盯着这群日本鬼子,愤怒的目光似乎要刺穿他们的心脏。她突然看到了高桥脸上那颗肉痣,她觉得这颗痣好眼熟,像是要哪儿见过,可是时间不容她多想别的,她一心想着怎样才能让这些伤员脱离虎口。 高桥瞪着眼,看着这一切,他环视了一下四周,舔了一下他的厚嘴唇,信口说道:“把她带出去,然后把这些傢伙统统杀了!” 两个士兵上前把望水芳一抓,就带了出去。高桥把军刀举过头顶,斜着把一个伤兵一噼两开,伤兵的身体喷出一股鲜血,溅到白墙上。森冈也拔出刺刀,跑到床边,刺入一个伤兵的胸部。 “嘀嗒嘀嗒”,冒出的鲜血染红了雪白的布。 见有两人开了头,其他的日本兵也像野兽一样,狂叫着扑向剩下的伤兵。那些伤兵只要还有一口气,嘴里都在不停地叫着: “鬼子,魔鬼!” “打死鬼子!” ……… 森冈、中祖在伤兵身上乱扎一气,直到把那些本已奄奄一息的身体扎成麻瓤。 “这些傢伙都死了,再扎也没用了,只是他们都把眼睛睁着,好像活的一样。”森冈说。 高桥把望水芳弄进了对面的屋子,接着对面屋子里传来了高桥的尖叫。 一会儿,高桥走出来时,一只手提着刺刀,一只手在往腰上扎皮带。高桥边扎边对森冈和中祖说:“你们去把她捆起来。带走。” 森冈和中祖跑进去,只见望水芳嘴角嚅着一股浓血,坐在墙角上,脸上带着吓人的笑容。望水芳说:“别过来,谁过来,我马上就死。” 森冈举起那把带血的刺刀,嘴里说了声“妈的,见鬼”,勐地向望水芳的胸脯刺去。 “当!” 森冈的刺刀被高桥挑到了地上。高桥冷笑着说:“谁员你杀她,留着她,明天我们还用得着哩。带走!” 62!!! 三团团长和庭才看到从身后冒出一股敌人时,心“哗哧”一声,提到喉眼里。 和庭才最先想到的,就是他的田秀儿还在那个山洞里。想到这里,歷来不急不燥的和庭才额头上冒出了一粒粒粗壮的汗。和庭才第一次有了一种被挫败的感觉。他心爱的女人田秀儿已经受到鬼子的威胁了。 和庭才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心里冒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决定:一定要不惜代价,拯救那一洞女人,包括他的女人田秀儿。 63落难 爬到天台观山下时,天快黑了。 高桥的士兵累得脱了人形,都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他们颧骨突出,两颊深陷,一边擦着汗,一边拼命往前跑。 山下到处冒着黑烟,到处是炮声。 士兵们唯恐从这黑烟里,突然冒出一颗子弹,把自己给结果了。 “叭嗒”一声,森冈趴在了路边,他两眼一胆怯地望着那滚滚黑烟。中祖向前趴着,像一个死人。每当炮声响起时,他都惊恐地抬起头来,然后就是大汗淋漓。他的衣服上渗出了汗硷,从脖子到后背都变成了白色,颧骨空出,只剩下两只黑眼睛珠子在乱转着。 拄着军刀的高桥军说:“前面有个山洞,占领了就休息。” 走近那座山洞时,他们发现了那一洞妇女。 高桥看到她们,得意地笑了。他们进到洞里,把妇女赶到一堆,给望水芳也松了绑,把她推向了女人堆,然后安排了轮流值班,轮流休息。 躺在洞口处的高桥,看着缩在一堆的女人们,一个攻打天台观的办法,更加成熟了。 64♂♂♂ 和庭才把阵地上的事向副团长交待了一下,带上两个排,悄悄向山洞摸去。当他来到山洞里,发觉洞里空无一人时,和庭才一下子被打懵了。 他不知道自己遇到了高桥。他更不知道,这些鬼子将给这洞女人带来什么的灾难,尤其是他的田秀儿,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 65裸女战之一 高桥怕死。 高桥的心始终被死亡的恐惧追逐着。死亡就像跟在他身后的影子,让他总感到无法驱散。可是高桥心里怕死谁也没看出来,他把这一点埋在心里,埋得很深。 第80页 怕死的高桥早就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护身办法。可是,由于时机不成熟,一直没能付诸实施。今天,真是天赐良机,让他有了实施这个护身法的机会。 天未亮,高桥就对洞里的士兵喊道:“快到无人区里去,再找些女人来,每个人必须找一个女人。” 田秀儿从昏昏沉沉里醒来时,见望水芳和姐妹们还在昏睡。姐妹们昨天都怕得要命,是田秀儿暗中说服了她们,让她们别怕。田秀儿相信,和庭才一定会来救她们的。就怕和庭才还不知道这里的情况。鬼子已经从他们背后悄悄摸过来了,而守卫天台观的中国官兵怕还一点都不知道。 想到这一点,田秀儿心里就怕。 鬼子把她们带到一个小山坡上,留下几个兵守着她们,又都涌向无人区,开始寻找女人。 这里是一片小丘陵。小山丘和松树展现在眼前。松林里吹出阵阵凉风。因为春天刚刚从这里过去,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富有生机。在清晨醒来的那一刻,竟有各种各样的鸟在树上鸣叫。假如没有这些粗嗓门和马嘶叫的声音,这里该是多么安静。无人区里隔三吊五的房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森冈回头装腔作势地传达着命令: “听着,我宣布命令!三中队立刻沿右山樑冲进那片洼地,把山脚那片房子烧掉!” 森冈大声喊叫时,鼻子下的小鬍子颤动了一下。 “喂喂喂,”森冈叫道:“烧房子不要忘记了捉几个女人回来,高桥队长需要大量女人!” 寻找人迹,在这片人口密度很大的江南,并不是件很难的事情。高桥让森冈和中祖他们隔几十米就朝山上放一排子弹,躲在树棵子里的人一见阵式,早就吓破了胆,一个个都跑了出来,边跑边摆着手让鬼子不要开枪。一会儿,山上山下,一片男男女女,站在了烈日下。 面对鬼子的刺刀和皮鞭,他们被站成了一排。 “喂,往右点,再往右点,好!女人统统站到左边,左边。” 高桥面对花花绿绿的女人,神情很兴奋。站在这些女人面前,高桥脸像猴子一样红。他抬起手,迈着罗圈腿走过来走过去。他一一清点了一下这些女人的数量。高桥在清点每一个女人时,都在心里对自己说,一个女人就是一份安全。高桥知道支那国这些从古代文明里走出来的军人,绝不会向他们的妻子、姐妹和母亲开枪的。 由此想到下一步计划,高桥的心就兴奋。他想,这场战争,恐怕只有我高桥才想得出这样绝妙的计谋。就是和自己一起从培训基地出来的同学,也肯定没人能赶得上自己。只有自己才是培训基地培养出来的最优秀的人才,高桥得意地想。 当高桥点清老老少少的妇女有二十多人时,他的心简直兴奋到了极点。田秀儿那批山洞里的女人也押了过来。这样高桥很快就形成了一支30多人的女人队伍。高桥让手下的兵把枪抬起来,对准右边山头上的男人。高桥清了清嗓子对他面前的女人们说:“你们都是懂事的中国女人,从现在开始,你们必须听从我的旨意,否则你们的男人就要死,你们也得死。子弹会射穿他们的身体,让血从他们的身体里流出来,血还没流完他们就全部会死。你们不服从我的话,你们也会如此。” 面对这些女人,高桥想尽量把事情说得幽默一点儿,说得诗意一点儿。可是在说着这些话时,高桥想到的是自己的身体在流血,在消亡。高桥意识到这一点儿,心里突然产生一种狂燥感,高桥是个没有学会耐性和幽默感的人。所以高桥手一抬,一颗子弹就钻进右边山头一个老中国男人的身体,那像铁锈一样颜色的血,很疲惫地从那个老男人的身体里往外流淌着。面对生命的丧失,他没有一丝抵抗或挽留的勇气,像一团棉花或是一团白云一样,轻轻地倒向他三五年就能与之混为一体的泥土。 高桥看着这种很轻易的死亡,心里产生了一种痛快的欢愉,还产生一种主宰另一类生命的快乐。他觉得生命这扇门,在他手里是多么容易就能关闭。但是这种快乐并不长久,他觉得十分短暂。因为他很快就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和这老式的中国农民一样,同样被一种东西操纵着,而且,真正被碾碎起来,比这位老式中国农民要快得多。想到这里,他的恐惧感和孤独感又从心底升了起来。孤独感升了起来,他手里的短枪又响了,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青年男子又倒了下去。那青年在倒下去时,与那位老农民截然相反,他表现出了对生命近乎贪婪的留恋。他崩紧了身上所有肌肉和骨头,憋住身上包括血液在内的所有水分,僵硬地像一座雕刻一样立在那儿,想努力把生命的引子拽回来,可是终久他显得很无奈,僵硬地扑在地上,他竟伸开了十指,在高桥面前那干涸的地上留下了十条槽。那些干涸了的静脉血管,像蚯蚓一样,布在他的手背上。 高桥看着他的手背,心想,那是生命熘掉时留下的痕迹。 田秀儿突然对高桥说:“你打死我们这里所有的人,我们都不会听你的!” 田秀儿的话把高桥的注意力引向了她。高桥这才看到,在这堆女人里,竟还有这么水灵的女子站在那里。田秀儿那青春的气息,像一股热流直朝他扑来。高桥更感到这个女子对他有一种从骨子里的藐视,而且还带着不容侵犯的神情。高桥面对这女子的神情,感到自已有一种怯弱在心里升了起来,心里的恐惧感又回到原来常驻的地方。这时,高桥的心里有了一种沮伤,一种人格上无法挽回的沮伤。但是当他看到自己身旁那些端着长枪一动不动的兵和枪口时,他的精神,似乎一下子就找到了坚硬的挨靠。“战争就需要武器作为勇气和后盾。有了这些用铁打制的奇怪傢伙,心里什么时候都是豪气十足。” 第81页 高桥对田秀儿说:“你们真不怕死吗?” 田秀儿坚定地说:“真的,不信你就先打死我!” 高桥心想,我才不会先打死你呢。高桥这么想完以后,把钢刀拼命往下一砍,排子枪就响了。像放一挂鞭炮一样,顿时狼烟四起,等一阵烟尘飘散之后,横陈在高桥和田秀儿及那一大堆女人面前的,是男人们一片血肉模煳的人体部件。血水远离了生命之后,顺着干燥的山嵴往他们的脚前流来,那些还有一息生命的躯体在不停地蠕动,压迫出更多的血水,形成一种血水的源,源源不断地呈着包围的阵式往他们的脚前流淌。 高桥说:“你们怕不怕死?” 女人堆里已经开始骚动,她们的骚动很快就把田秀儿浮到最前面,望水芳也被浮到最前面。田秀儿浮到最前面了,已经再没有任何一具可以为她挡一挡的肉体。可是田秀儿浮现在脸上的仍然是一种镇定和安详。望水芳在这时,挽住了她的手。 高桥这时才发现,望水芳也是那么美丽,那么动人。她们手挽着手,就像两姐妹一样,美丽得让人嫉妒。高桥对田秀儿说:“我知道她是游击队的护士,我都没杀她。你不是游击队,即使你是游击队,我也不会杀死你的,但是,我的旨意,你们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这是由不得你的事情!” 高桥一挥手,中祖,森冈和那些士兵一起扑向中国女人们。他们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如同野兽一般,浑身充满了骠悍。 高桥嘿嘿大笑,对着妇女们大声说:“天下有什么事情,比让憋足了劲儿的男人去脱女人的衣服更痛快的呢!” 就在高桥的笑声里,士兵们手持短刀,手起刀落,女人们的衣服在刀光剑影之中,全都变成了一片片纷飞的布绒,洒落了一地,而那一地的布片之上,挤着一堆瑟瑟发抖的女体。那些女体的脸,此时,是世界上最没有表情的东西,有的只是仇恨的情绪,写在脸上的每个毛孔和细胞里。 最让那些士兵心魂迷失的,是女人们的乳房。它们像从一种长久的束缚中,一下子解脱出来了,尽情地流露出各种各样的姿态,呈现出一种天然的情态,就像一泓汪洋,以它特有的姿意激盪着,呈现在每个雄性的日本士兵面前。 峡江边上的女人,被灵异的山水滋润得白净美丽,没有一丝瑕眦,浑身透着一种纯洁的光芒。那些点化肉体灵魂的乳房,在泛着白光的肉体上,像一个个滚动着的圆球,又像一个个醉汉似地跌跌撞撞,随着肉体的摇动不住地跳跃,不停地闪闪发亮,都仿佛要从那身子上脱离出来,又跃跃欲试地想要伸展开去,或是伺机思动,就像不谙事的孩童,在外人面前出尽了父母的丑而毫不知晓似的,以致让它们的主人,生出万般的怨言,只恨这些在衣服里自由惯了的物件,此时是那么地不争气。似乎它们时时都躲在各自的衣布里,窥探着自由的时机,像是一只只一跃即出的白兔,大小不一,形状不一,心神不一,虽是白色,却深浅不同;有的光熘熘的,像滑腻的鳅鱼一样不听使唤;有的如同拴在树桩上羔羊,拘谨而羞涩;还有的像春风里的铃铛,风一吹,就发出叮叮噹噹的声音,醉人万分;有的湿腻如游鱼,在人们的目光、阳光和风里,显得那么安然自得。此时,它们在这帮男人面前,还是以以往那种常见的表情存在着。即使有的因为它们所在的身体的带动,也产生了一种紧张和战慄,以及极度恐惧的神情,矗立在这充满阳光的初夏风里,但是,在它们的内心里,却是那么处变不惊。 这种情景,让人不禁想到杀兔场。那些纯白的兔子无论长得多么雪白,多么美丽,它们被推临到被屠杀的境地,可是它们始终无从知晓人的意图,即使它们无时无刻不在闪耀着美丽动人的光洁。只有到了被杀戮的那一刻,它们的生命才会勐然醒悟,一个个就变得像那些昂首待发的马匹,突然被勒住了头颅。它们这时就会全身颤慄,扬头竖颈,前足高举。而负载着它们的主人——那些女人的身体,正在以各种各样的动作对抗着这种毁灭:年轻的女子用双手紧紧把它从头部到乳根都紧紧地护着,像护着自己一生最珍贵的宝贝,就像沙尘扑面而来时,她们本能地护住自己的眼睛。那些中年妇女,则用两只手一上一下护着她们最圣洁的地方。那是一种母亲的姿势,那只右手护着的双乳,曾经哺育过她们的儿女,而左手护着的下身,则是她们后代生命的通道,即使那儿已经变得丑陋不堪,可正是这一点儿,她们把它的圣洁看得超过了一切。那些身体变得老朽不堪的女人,则是一种手无足措的愤怒,她们有的把双臂紧紧抱在怀里,显现出一种母亲的怨恨,有的干脆什么都不遮挡,以一种全部放松的姿势,站在那儿冷冷地看着眼前的这群野兽,她们的目光在恨恨地说:“我连你们这些杂种都生得出来,还怕你们扒了老娘的衣服!”这可是峡江最刻毒的骂人方法——“我可是连你都生得出来。”此时,这些被母性左右着的老女人,正是以这种无畏,战胜了她们心里所有的恐惧。 山场上一时了无声息。似乎所有的人,都陷入到一种对母性的怀念和憎恶的寂寞之中。有过女人的士兵,陷入对自己情人胴体的遐想。没有女人的士兵,则陷入对母亲身体的怀念。那些长久陷入对女人幻想之中的士兵,流出贪婪的口水,身体在这阳光普照的空气中,不由自主地颤慄着,心里像揣着一只野兽,一刻也不得静下来。 第82页 这种寂静里,有一个士兵终于忍受不住,突然大叫一声“妈妈”,竟让双膝跪到地上,把头埋进了自己的两腿之间。有的士兵似乎正是在这些女人的乳房面前,他们的人性一剎那间被激活,脸上呈现出一种久违了的温情。 怜悯女人和弱者,是人的天性。那位跪在地上的士兵,突然站起身来,把军刀横到了高桥的脖子上。 事情陡转急下,情况一转眼变得千钧一髮。 “你疯了!快放下刀!你的举止不是一个天皇士兵的所为!”高桥被眼前的突然变故弄得不知所措,语无伦次。 森冈、中祖也都懵着眼,大声喝斥这突如其来的作为:“小雄,你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小雄说:“你们都别动!你们动一下,我就杀死他!我要你们把她们都放了,统统放掉!” 高桥说:“小雄,别冲动,你说出放掉她们的理由,我们就放掉她们。她们可是我们的护身符啊!” 小雄说:“我不要她们这种护身符!她们是我们的母亲!你们知道吗?她们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妈妈!” 森冈说:“这傢伙疯了!我非杀了这个疯子不可!” 高桥说:“她们不是我们母亲!她们是丑陋的支那女人!你错了!如果她们身上有枪,她们会毫不留情地杀掉我们的!” 小雄说:“不会!她们现在手无寸铁。她们的手只会劳动,只会用她们的身体生产乳汁和粮食养育我们!你们必须放掉她们!” ……… 中祖早已悄悄摸到小雄的身后。 手起刀落。 小雄的人头像球一样,滚了很远。 女人堆里发出一阵尖叫。 高桥伴着中祖噼砍动作侧身一倒,躲过了小雄临死前的刀割。小雄的血喷向天空,在阳光里形成了一道彩虹。 高桥从地上爬了起来,抓起小雄的刀,顺着小雄的躯体,一刀噼成两半,小雄的五脏六肺在“哗哧哗哧”的死亡里,一齐涌向中国土地。 女人堆中很快就出现了一声二声三声悽惨的哭泣。一个日本士兵为了良知的死亡,同时也唤醒了这群女人的悲悯。 目睹了眼前的一切,望水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似乎习惯了鬼子的这些伎俩,她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死。田秀儿这时才真正清醒了,才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指望和庭才来救自己,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更重要的是自己赤身裸体,暴露无遗地站在鬼子面前。她在被鬼子的刺刀挑破衣服的那一刻,就在心里立下了誓言,一定要用死来捍卫自己的贞洁和清白。所以,她在森冈挑她的内衣时,她勐然向前一扑,准备踏着这刀的影子,一步跨入九泉。可是,以刀法见长的森冈似乎早就看清了她的心迹,把刀向旁边一撇,上去一把抓住田秀儿的身子,恶狠狠地说:“早就知道你想死,就这么死,太便宜你了。”他几下就把田秀儿的身子扒了个精光,还用她的腰带,把她的手反捆起来。田秀儿气得没有一点办法,眼里含着泪水,把嘴唇咬出了血。 当望水芳发现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小雄身上时,就迈开腿脚飞速向一棵黄杨树跑去。她要一头撞死在那棵树上。可是当她正要接近那棵树时,她又被森冈拦腰抱住了。很快,望水芳也被捆了起来。 高桥见骚动被平息,恢復了最初的自信。他大声说:“现在,我命令,支那女人走前头,所有士兵跟在后面,向天台观进攻!” 高桥粗着嗓子嚎叫着,把杀死小雄的那把带血的军刀,举得高高的,伸向阳光明媚的天空,挥舞着。 和庭才把队伍带到点心河北岸的高地上时,就看到了那把不停挥舞的军刀。 和庭才甚至还看到了那军刀上面的血迹。和庭才知道田秀儿的性情,他甚至怀疑那就是田秀儿的血。和庭才收起望远镜时,他的心里像横了十把刀一样,变得硬梆梆的。和庭才发觉自己握着大刀的手,虎口裂开了一条口子,口子里渗出了和那军刀上一样鲜红的血。和庭才让两个排的兵埋伏好。和庭才特别强调,不能乱开枪,要绝对听他的指挥。 当鬼子的头,还没有从点心河南岸的泥土上冒出来时,和庭才就看到了一长队裸体女人,摇摇荡荡走在鬼子队伍的前面,走在最前面的两个女人,有一位竟然是自己的情人田秀儿。田秀儿还活着,和庭才在心里说。可是田秀儿全身裸着,双手被反绑着,鲜艷的乳房无力地低垂着,整个人变得像一张白纸,行走在那群白晃晃的女人前面。田秀儿和那些女人,与死了没有什么两样。和庭才一下子被突如其来的情景弄懵了。当他看见鬼子肆无忌惮地走在自己的女同胞身后,他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和庭才想,重新布阵已经来不及了。原来他还担心打击了鬼子,鬼子一定会拿妇女们出气,一定会杀掉她们。可是根据现在的情况看,鬼子不会轻易杀她们,鬼子把她们当成了挡箭牌——他们挨得很近,和庭才的每一个射击点,几乎都被这些女人的身体阻挡着。如此残酷的阵式,只有鬼子才想得出来,做得出来。 第83页 “这些兇残的狼!” 和庭才只能孤注一掷了。 他把两个排长叫到跟前,跟他们交待了一下,然后孤身一人跃出了阵地。和庭才顺着南岸的树林,潜身向北岸纸厂的水车碾子摸去。和庭才想,只有占领了那个上游的碾子,才可能把鬼子的阵式拉成东西阵线,才可能让自己的部下拦腰打击敌人。因为点心河北岸狭长,有着四五个纸浆盪连着,鬼子向他发起进攻,必然形成条状阵线。只要他把鬼子吸引住,拉过来,打击敌人的可能性就出现了。 和庭才像猫一样,很快就潜到了那块石碾子后面。高桥联队已经抵达点心河边了。面对河水,女人们本能地停住了脚。于是鬼子就拿枪托赶她们。后边的鬼子兵也都紧靠着她们。 和庭才在视线里搜寻着高桥。可是高桥的身体始终在两个士兵的躯体之间一浮一沉。 和庭才在心里骂道:“这傢伙真是条狡猾的狼。” 和庭才都记不清这条狼,已经多少次出现在自己的枪眼里,可每次他都停留得那么短暂,那么仓促,甚至连一秒钟都不到,而且很难再找到他的身影,即使他那把军刀仍然高高地举在鬼子兵的头顶上,他那像狼一样的嚎叫仍然是那么清晰可闻。可是想要在枪眼里捕捉到他,实在是太困难了。就是冲着这一点,和庭才把高桥的死肠子看透了:“这条狼比任何人都要怕死!” 时间不容许和庭才再犹豫,他必须在鬼子们抵达南岸之前,把他们的视线引过来。而且,他不能打得像有规模的枪战,他需要冷静,需要百发百中,绝不能伤害任何一个中国女人,尤其是不能伤害田秀儿。那是他的女人,他千万不能伤害她。就是在这种疼痛的感觉中,和庭才向鬼子兵撩响了第一枪。和庭才的枪是一枝优质的毛瑟步枪。和庭才喜欢这种步枪。它杆子长,实在,杀伤力大,任何强壮的生命,在它的弹药爆发力下,都会迅速得到结果。和庭才每次点射时,都使用这种毛瑟枪。即使现在他的部队已经有了许多比它更优良的枪种,和庭才始终没有改变过这种爱好。 第一颗子弹从和庭才的毛瑟枪膛迸发出去,很快就钻进一个横在高桥身前的心脏里。和庭才等待着那个死鬼倒下去,他却一下子扑到高桥的身上,高桥以为这兵是用身体来掩护他的,便抱住了他。很快又有两个身体拥了上来,把高桥遮得严严实实。和庭才见打高桥实在困难,就在鬼子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时,把第二颗子弹射进了另一位鬼子的身体。这时高桥和所有鬼子兵的视线才真正转向了这个高高的碾盘。 他们很快就像一截截木头似地,纷纷倒地葡匐着。 那群女人发出一阵惊慌的尖叫。叫声很快被鬼子的枪托镇了下来。高桥向那鬼子兵挥挥手,很快调过来了五个女人,摆在了朝着和庭才的方向。而田秀儿和大多数女人并没转移过来。和庭才想,必须让鬼子知道我是孤身一人,否则他们会形成两种阵容,那将无济于事。和庭才把枪塞进了碾盘的眼心上,把嘴对着眼子喊道:“鬼子,有胆子向老子打呀,老子一个人就把你们吓得中了风,你们怕是不敢过来吧。”和庭才说完,又透过一位老女人的双腿,撩倒了一个鬼子。高桥更不敢轻举妄动,挥手让五个士兵向前推进到那五个女人的身后。 高桥喊道:“你打呀,有种就打呀,挡在前面的可是你妈哩。” 和庭才不慌不忙,把枪眼瞄准了一个鬼子的腿。一枪就打碎了那个鬼子的膝盖骨。鬼子瘫倒在地。和庭才接着一枪地趟弹,那鬼子的小命就归西了。 66裸女战之二 和庭才见高桥还没动静,就如法炮制,把一个瘦女人身后的鬼子又给打死了。 高桥狂燥起来,让正面的士兵又拨了十个女人过来。然后高桥就变得很有耐心,静静地等待和庭才的反应。和庭才在心里对自己说,别以为增加了几个阻挡就可以挡住我的射击。鬼子再怎么也比中国女人高,尤其是一丝不挂的女人,显得更矮小,所以只要鬼子稍有疏忽,那一颗颗布满了横肉的脑袋就会显露在和庭才的枪口里。 和庭才的枪一响,鬼子就又丧一条命。 高桥想了一个办法,让那些女人蹬下来,往前推进。士兵们就跟在她们身后葡匐前进,那些女人,像一些颓了毛的鸭子,往前推进一截,士兵就往前爬一截。很快,鬼子离和庭才越来越近了。鬼子扔出了几颗手雷,把石碾子炸得直晃荡。高桥等待了好一会儿,见碾子没有了动静,便爬起来,让上十个兵把那一部分女人守着,手一挥带着所有的士兵向碾子冲来。 在往过沖的路上,高桥在心里想,“让这个走散了的中国军人,一口气杀了他五个弟兄,老子捉住他后一定要砍他十刀。” 就在高桥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的部队几乎完全暴露在那条狭窄的纸盪堤上。高高的纸盪堤,把那些向前奔跑的鬼子显得一个个高大无比。高桥这时心里几乎没了任何顾忌,他以为,中国军队再怎么也不会潜到这个几乎被自己控制住了的地区来,迎接自己。高桥跑在士兵的身体中间,不仅没有恐惧感,而且还产生了一种轻松的感觉。有他的这些士兵和中国女人在身旁,他先前产生的那种恐惧感,这时变得麻木了。 第84页 就在高桥对死神感到麻木的时候,一颗子弹钻进了他的身体。紧接着,又一颗子弹钻进了他身旁中祖的身体,还有一颗子弹钻进了森冈的身体。再接着,子弹就像割麦的镰刀,鬼子们就像一把把麦子,一茬茬地倒进了那深深的纸盪,激得石灰硷水翻起汩汩的汽泡。高桥在最后倒下去的一瞬间想到,这回好了,所有的恐惧,从今以后就彻底消失了。在他倒下去之际,他的眼光看到了身后的那群裸女,全都变成了一朵朵艷丽的樱花。这时,他用呻呤般的声音说:“小雄,她们原来全是樱花仙子,你怎么不早说,早说了,我就放了她们,也不会杀了你。” 高桥倒进了纸盪。 陪同高桥倒进纸盪的,还有一百多具鬼子兵的尸体。 67偷袭 当和庭才把田秀儿从河滩上背起来时,已经三个女人用石头砸破了自己的头,倒在血泊里。 这三个女人中,有一个就是望水芳。和庭才把田秀儿和望水芳抱到一块草上,脱下自已的衣服为她们披上时,望水芳已经陷入了弥留之际。 望水芳用微弱的声音对和庭才说:“我…叫望水芳,…是抗日军的护士…,我的男人…叫韩大狗……,他也在…队伍上…,我为了…找他才当上护士…。如果…,告诉他,我是清白的……我就是死也是他的鬼……,为!我!报!仇!……” 和庭才听了,被眼前的死亡震惊了。他大声喊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在和庭才的喊声里,田秀儿脸就得更加没有血色,整个人变成了一息尚存的尸体。 横山联队带着更多的鬼子很快赶到了天台观山脚。 横山与和庭才的两个排很快相遇。和庭才留下十人阻击,自己带着田秀儿和那些女人,撤回到天台观上。 横山队长把奄奄一息的高桥,从纸盪里捞了出来,抬回了王家坝。 第二天,高桥从死亡线了甦醒过来时,得知中祖死于非命,只有自己和几位士兵倖存,黑着脸几天没说一句话。之后,高桥开始经受忧伤的折磨。人受伤或者生病,最容易陷入忧伤的境地。自从进入鄂西战场以来,他们这个樱花同学四人组,就有两个就先后死亡。这加深了他对死亡的恐惧。高桥从一进入战场,心里就没停留过这种要命的恐惧感。还是在武昌战场时,高桥面对攻城的信息,夜晚睡在床上直发抖,像得了伤寒一般,整个人缩成了一团。第二天醒来,高桥像没事的一样。中祖问他昨晚是怎么回事,高桥也一声不吭。中祖知道高桥心存恐惧,也知道高桥对他有了戒备。因为小队里,只有他和高桥是最可能晋升的对手,而联队长这个职位在他们面前又只有一个。在这一点上,高桥比任何人都想要得到这个位置。在军队里,职位就是生命。有了一定的职位,你的生命才会有一定的保障。所以高桥对联队长这个职位觎窥已久了。而且,这种欲望越强烈,他的恐惧感就越深。 可是,只要战争一真正开始,人们就会遗忘恐惧,只要战争一结束,人们也会很快遗忘这种恐惧。高桥让恐惧感惯穿了他每一场战斗的始终。他不会调节自己。更重要的是,任何军队都不会对一个怕死的人委以重任,尤其是高桥和中祖这种被樱花情结所笼罩的民族——即使花期短暂而绚丽,为了一刻的美丽,而绝不选择漫长的平庸。这样的生命,是不允许对死亡产生畏惧的。 所以,在窥视到高桥这个秘密之后,中祖觉得自己的提升稳操胜券。中祖坚信,高桥会永远呆在他原来的位置上,而自己会摇身一变,成为一位联队队长。可是结果让中祖大大出乎意料。高桥当上了联队队长。而且,他一步步从小队长,中队长升到联队队长的位置,简直是一路风顺。这一点始终让他不可思议。 活过来的高桥想,自己要是不当上这联队长,这次攻击天台观,死的绝对是自己! 想到这一点,高桥心里就有一些内疚,有一些不安,之后心里就有了一些淡淡的伤感。作为军人,伤感对他们的伤害是非常深刻的,所以高桥很快就遏制了这种伤感。 他们这个樱花同学四人组,现在只剩下他和山原了,而山原现在正处在西边的阵线上,他究竟是死是活,高桥无从知晓。他想,我们四人组,至少要有一个人活着回去。这样,每到樱花开放的季节,他们的坟头,才会有人去放上一束他们共同爱恋的樱花。 就在高桥回想着樱花四人组的命运时,日军大部队已经抵达到中国军队防守着的稻草坪、高家堰、余家坝、曹家畈、石令牌一线。 战斗局势到了生死关头。 高桥得知这一消息后,想,这将是最残酷的一条战线,谁去撕开这第一道口子,谁就会成为第一个死鬼。高桥还想到,撕破这道口子的最佳办法,只能靠偷袭。这是他们占领和突破中国军队战线多次使用的办法。就是靠这种办法,他们从荆门陡转峡昌,给中国人来了一个措手不及,连抵抗他们功勋作着的老将任宗堂都上了当。后来,他们袭击宜都,强渡红花套,打渔洋关,进入长阳,跨越清江,每一次大大小小的进攻和打击,都是依靠这种说起来最简单但是实在行之有效的偷袭办法。说到底,偷袭似乎是驻峡昌日军石令牌战第十一军总司司令部长官横山武彦大佐,那个干瘦的,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留着一撮又黑又厚的黑鬍子的人,最热衷的一种办法。他太具有地拔鼠一样的性格,太热衷于偷袭了。 第85页 偷袭就是他人生中最美的一杯酒。高桥意识到这一点一个月之后,他挂着左臂,骑着一匹棕色的马,又带领一个联队开始向前线深入了。 在行进中,高桥接到命令:于今晚偷袭石令牌柳林子决战线。 夜色在高桥的眼里渐渐来临。夜色落到高桥的脚背上时,高桥心里想,这个命令早就是自己意料中的事情。想想让恐惧笼罩着的天皇第十一军,没有谁再比他高桥更有资格,去填补这个死亡战线上的缺口。要脱离天皇第十一军这座孤岛,恐怕唯一的路途,就是死亡了。但是,高桥怕死。高桥对死亡的感觉既清醒又麻木。高桥自认为,他不是中祖,他区别于中祖的,正是他凭藉自己的恐惧,才被破格提拨到现在这个联队长的位置上来的。所以高桥的路只有一条,无论是死还是活,他都必须以一颗恐惧的心,去尽忠一个天皇军人的职责。 高桥又在薄暮里上路了。 他和他的部队分由鸡冠岩、赵家莲向沙丘坝、胡家店、鲁家坝、柳林子的十八军阵地行进,开始了偷袭者的夜行。 高桥的心里没有一点预兆,他将要再次遭遇他的死敌,以及那双叠加在一种火焰上的眼睛。高桥发觉,自己对将要发生的事情,感觉越来越迟钝。 68补线 和庭才回来后,一直没有望水芳的死告诉韩大狗。他想让韩大狗知道那惨不忍睹的情景。他只得把这件事情,深深埋在心里,想找一个好时机再告诉他。 这几天阳光又出奇地变好了。 和庭才心里觉得,这几天天老爷真邪了门,几万人在它的眼皮底下杀人流血,无恶不作,天老爷却让阳光出奇地好。 和庭才带着一个团补到柳林子的战线上。 和庭才接到师部的命令,让他和韩大狗提到柳林子阵线上去,然后,在那儿扎一个口袋。和庭才一听这种部署,就知道今天夜里又有一场大仗打了,而且是一场事关生死的战斗。和庭才就喜欢这样的血战。和庭才于是就在急急的行军中,漫无边际地思念他的心上人田秀儿。他不知道田秀儿回到家里现在怎么样了,田秀儿的父母是否还每天给她喊魂。他想起那喊魂的声音久久在那石令牌的峡谷里迴荡,心里就生出一种疼痛的感觉。 接到命令,韩大狗却觉得很平常。韩大狗觉得自己在临战前心里没有一点紧张的感觉。他泰然自得。韩大狗到底还是不知道,今天晚上他将和他的死敌高桥相遇。韩大狗觉得高桥简直太狡滑了。自从他在仙女庙露了一头之后,就像一头扎到了泥水里的泥鳅,始终没有再出过头。韩大狗想,他除非不到石令牌线上,一到石令牌线上,就叫他有来无回。韩大狗想,这回要像下棋一样,一步步把他逼进死路,绝不再让他逃脱掉。 69死亡 高桥带着一千人多人的队伍,加快了在夜色里的行程。夜色迷朦,人影凄凄。只有黑黑的枪管和白晃晃的刺刀,在一双双夜猫子一样的眼睛下闪动。 高桥决定直奔鸡冠岩,经过赵家莲、沙丘坝、胡家店和鲁家坝,然后逼进柳林子。一路上,高桥少了进攻天台观的张狂。高桥把整个队伍变得轻脚轻手,偃旗息鼓,马裹蹄,人缠足,没有一丝声息。 当高桥到达沙丘坝时,和庭才早就进到了埋伏线上。和庭才让每个连占领一个制高点,然后就在阵线上静静地等待。和庭才没想到鬼子进到沙丘坝线的动作如此迅速,像闪电一般。和庭才给各连传话,只要鬼子的尾部一进伏击圈就打。 高桥进到沙丘坝线的伏击圈的动作,显得干净利落。和庭才的部队一齐将火力泼向高桥,一下子就切断了他们的退路,迫得高桥丢掉上百具尸体,带着部队拼命往前窜。高桥不知道这股火力来自何方,是游击队,还是老百姓?高桥不得而知。 像这样,高桥在鄂西大地上遭到的打击,已经是屡见不鲜了。他们在进入鄂西这块领土时,师团和大队的长官就专门把中队以上具有独立作战能力的军官弄到一起,进行了一次培训,培训就只讲解了一条俗语。而且据最高长官说,学习和理解这条俗语,是从本土高级军事会议上传过来的命令。命令强调,“军官必须学习它”。事实也是这样,天皇的军队从一踏上这块神秘的大地,特别是踏上鄂西这片充满巫气的崇山竣岭之后,人马总是在以最快的速度消亡。一时间,死亡和恐惧笼罩在每个日本士兵的头上,成了他们心里最沉重的阴影。它们就像每个人身后的影子,随时都紧紧地跟着他们。而且,这种恐惧和忧虑,像一场瘟疫,侵蚀了几乎所有士兵的肌体和心灵。当这些军官坐在一起,弄明白了这句俗语的意思之后,他们像找到了那种作恶的咒语一般,对它充满了全新的恐惧。他们把在鄂西的所有挫败和不幸,都归结到这句平淡而令人恐惧的俗语里,似乎全部的苦难皆由此而生,也全部由它来融解。 高桥把这句话深深地刻在心里: “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 高桥久久地揣摩着,九头鸟是究竟一种什么鸟呢,而湖北佬究竟又是一种什么佬呢,他们连神秘的中国人自己提起来都怕,他们的生命里究竟蕴藏着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呢? 第86页 高桥带着这样的疑问,继续朝前推进。他没有精力去顾及刚才丢掉的一百多个弟兄的死亡。 高桥带着部队刚刚跑到鲁家坝的山坡上,两侧的山头上突然杀出两挺重机枪,交叉对他们进行射击。高桥的队伍又是一阵人翻马扬。一会儿之后,沟槽里又落满了一百多具尸体。 这时,高桥才清醒过来,自己中了埋伏。 高桥发觉了这个阴谋之后,心情懊丧到了极点。高桥觉得自从自己在仙女庙遭到伏击之后,在以后的每次进攻和扫荡中,他就始终没有脱离过遭遇埋伏的恶梦。人说上一次当,学一次乖。“可是为什么我高桥总是在不断地上当,而学不会一点儿乖呢?”高桥想。 但是高桥还得拼命扭转这种局面。高桥现在唯一的办法就能够尽快占领一个山头,然后进行还击,同时保存自己的实力。高桥本能地拔出军刀,下到马后,吼叫道:“前进,前进──” 鲁家坝制高点上,韩大狗只在那儿部署了一个排的兵力。高桥所部冲上去,这个排就与高桥所部展开了肉搏。刀光剑影,肉影缠动。韩大狗的这个排,与高桥的主力从凌晨一直肉搏到天亮。高桥没让这个排漏掉一条生命。高桥让他们全部躺在了鲁家坝那块山岗上。在那块山岗上,中国士兵与高桥的士兵死状千奇百怪。他们的所有器官,在搏斗中都成了互相攻击的对象,成了致命的弱点。他们都安静地躺倒在那儿,再也无法从他们的身上找到一处致命的根源,因为他们的生命早就逃之夭夭了。 高桥在鲁家坝站稳了阵脚,又开始做起梦来。高桥以为他的偷袭初步成功了。这时,天已经放亮了。他又恢復了最初的感觉,刚才那满腹的懊丧顿时不见踪影。高桥想进一步占领柳林子,达到总部规定的目的。于是,他带着所部趁天还没大亮,继续放马向柳林子冲去。 当高桥的马,在柳林子静谧的山间行进时,高桥从两边的山上,竟听到了自己的马蹄声。路边树上的鸟儿也在没有任何恐惧地鸣叫着。高桥本能地感到这里静得太出奇了。他勒住了马绳。马绳一经勒住,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恐惧感,一下子就又从他的心底突然冒出来。 “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在他的脑子里又浮了出来,就像一个魔鬼从水底浮出了水面,让他似乎听到那种叫做九头鸟的怪物,在天空中鸣叫着,盘旋着,把恐惧的网线拉向他,向他铺天盖地压来。 在这种本能的恐惧中,高桥再一次陷入了柳林子埋伏圈。在四面八方人头攒动地喊杀中,高桥一下子就看到柿子树上的那双眼睛。然后那双眼睛幻化成一片鲜艷的火焰,像一声巨响一般,在他身上所有的腔腹里迴荡。 韩大狗在望远镜里,很轻易就看清了那颗红红的肉痣。看到那颗肉痣,韩大狗心里静极了。韩大狗想,事不过三,老子这次一定送你上路。韩大狗这样想着时,他就又一次看到了在那颗在飞机里狞笑着的红痣,看到了在仙女庙的道路上,那颗充满了爱情颜色上的红痣,还看到了现在那颗惊慌失措的红痣。 韩大狗想:“我要把它变成一颗没有颜色的白痣!” 韩大狗这样想着,就觉得周围的一切变得有了一层雾气。自己的兵和鬼子在拼斗的影像,一下子与自己拉远了距离,好像全变成了一种洇洇的水墨人物。就在这时,韩大狗看到了他妈立在远处的雾气之中。韩大狗看到他妈缓缓向他走来。她走得那么轻盈,那么飘渺。 韩大狗看着看着眼睛就更湿了。韩大狗湿着眼睛,看着他妈的影子。韩大狗就这么站着。身前是他的兵在与鬼子拼杀,身后是他的妈影影绰绰地站在那儿。韩大狗站在中间,感到周围到处都是雾。 韩大狗对着雾说:“妈,我知道你一直在我的背后,儿今天一定要杀掉他!” 战马嘶叫,峰火四起。 仿佛在一瞬间,高桥的眼睛和耳朵引来了前方和左右三方面的震天杀声。又仿佛是在一瞬间,高桥的眼睛和耳朵,一下子引退了前后左右的震天杀声。柳林子的山谷再一次陷入了一种寂静。高桥感到这种寂静,就像他家乡的寂静,一层层一股股地飘荡着沉浮着,溶进了他的心灵和血液。高桥感到有一种累到极点之后,突然放松后的轻松。这种近乎升腾和飞翔的轻松,让高桥在一刻之后才明白,自己真正的末日来临了。 最先,高桥让一双脚,步入了自己的眼睛。然后高桥又让一双手,步入了自己的眼睛。然后高桥让那双他熟悉不过的眼睛,步入了自己的眼睛。 高桥拄着那把跟随他几千公里行程的军刀,平静地看着那双眼睛所带领的人。 韩大狗觉得自己仿佛有过无数次这样的经歷,像这样站在他的仇敌面前。他感到自己的每个动作,每个眼神,每一个唿吸,都在重复着曾经有过的歷史。韩大狗陷入了自己想像的空间,让现在的现实重复着以往的想像。 韩大狗看着高桥,觉得这个长着红痣的鬼子,并不是很强大。相反,他倒明显地让人有一种脆弱的感觉。不同的是,他曾经不停地挥刀杀人,不停地干着一件又一件与他的肉体和长相不相符的事情。 第87页 韩大狗久久地看着高桥。 韩大狗的身后伫立满了人。包括肖亚中与和庭才。他们像一尊尊石雕一样,伫立在他身后。他们站在一起,黑压压的一片,像一大片人的原野,又像一大垄中国的土地,那种用油画抒写的大地。 在这种背景里,韩大狗陷入了迷茫的回忆之中。 高桥身后是一阵空灵的中国风,还有一棵诗意的中国柳树,还有一片博大的中国田野。高桥站在中国鄂西的土地上,平静地看着韩大狗。 当高桥把军刀刺进自己的腹部时,他呻呤着轻轻地对他嘴边的一棵小草说:“山原,你在哪里?你可要活着趟过这片沼泽………” 在奔向死亡深渊的途中,高桥也陷入了一种记忆的迷茫之中。 第九章 大捷 时间:第五年,初夏 地点:石令牌决战线上 70在岗上 高桥死了。高桥联队全部死在韩大狗团的刺刀之下。 高桥联队的消失引来了日军的疯狂反扑。 石令牌决战线一下子就铺满了战火。 十八师三团团长和庭才杀红了眼睛。 和庭才杀红了眼睛,鬼子就像从地上冒出来一般,让他感到非常奇怪,小小的日本岛,从哪里种植出了这么多野蛮的肉体? 和庭才杀得眼睛就更红了。 傍晚,十八师师长罗诗决定在三涧溪正面硬碰硬,杀杀鬼子的气焰。罗诗规定,只能打两个时辰,以最快最勐的速度杀伤鬼子,挫掉鬼子的攻势。 天刚麻麻黑,三涧溪阵地就已淹没在淡淡的暮色之中。和庭才很喜欢这种淡淡的夜色。和庭才趁着这温柔的夜色,带着三团向前推进了生死攸关的一百米,形成了绝对有利的新阵线。 和庭才恢復了往日的冷静。和庭才想起和韩大狗在峡昌时的从容,觉得自己打石令牌显得有些冲动。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他不知道是因为石令牌,还是因为石令牌的田秀儿。和庭才从内心深处无法说清这种深深的、忧伤的感觉。 暮色里,三涧溪的山峦像三条龙,从后面山嵴上游了过来。三涧溪的山峦之间,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湍湍地流淌着,也像三条小龙在委婉地流动。和庭才看着自己的队伍全都顺着山嵴排列着,一旦向鬼子打出子弹来,那就是三条夺命的火龙。和庭才想,中国的火龙就是为这些鬼子准备的。 鬼子在和庭才的视线里越来越清晰。 和庭才屏住唿吸,等鬼子走得很近很近了,和庭才才朝清晰可见的鬼子放了第一枪。 突起的枪声和突起的死亡,让鬼子如梦初醒。鬼子发觉,中国军队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自己头顶上。 和庭才的枪声等于向清晰可见的鬼子下达了攻击命令。 一阵强烈的火力,把毫无准备的日军打得人翻马扬。等到鬼子醒悟过来时,和庭才加强了火力攻势,加上十门迫击炮一齐向鬼子阵地轰击,鬼子经受不住,一下子四下散开,胡乱逃窜,像野狗一样。 鬼子开始反扑了,三涧溪阵地的形势严峻起来。 日军四千人汇在一起,向第十八师两翼发动勐烈攻击。日机俯冲轰炸,阵地一片硝烟。和庭才团与日军形成拉锯战,双方阵地均被割断,成胶着状,战至次日九时,日军始终没有一丝进展。 此刻,大股日军沿曹家畈、峡昌大道向西开来,向曹家畈附近十八师一部全面进攻,十八师师长罗诗立即派部队驱逐。这时桥边的日军约三千余人,兵分三路向石令牌外围闵家沖、井长坡中国阵地进攻。日军飞机大炮连续轰炸四个小时,战至黄昏,石令牌阵线形成了前所未有的孤势。 和庭才打退了刚刚来临的一次进攻时,他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全被血水染红透了。 在薄暮里,和庭才被这种悲壮的色彩压得喘不过气来。 石令牌阵线仍然固守在十八师手里。但是,恐惧心理和挫败感,已经不知不觉在阵线上每个士兵的心里开始瀰漫,升腾,交混,化作一股股汹涌的阴影,笼罩住了整个战场。 战争等于死亡。 战场上,失败的阴影就像一个无处不在的魔鬼,或者是跟随着每个人的影子,让他们一不留神,就窥见了自己的处境。在他们屏住唿吸等待鬼子再次来临时,他们大多数人似乎更多地看到了自己被子弹打死的情景。面对这场孤独的战争,他们每个人在心里都有这种准备。中国的军人,其实从最古老的歷史开始,考虑得更多的,不是把敌人打败,把敌人置于死地而后生。他们考虑得最多的是自己的死亡,是死亡的悲壮和浓烈的心理准备。从古至今,在无论是正义或是非正义的战争,无论你是问一个披盔戴甲的秦俑,还是问置身于抗日战线上的老兵,问者总离不开“你怕死吗?”“你当时想到了死亡吗?”而绝不会问“你想了打死敌人吗?”“你当时就知道自己一定能胜利吗?”。这样的问题,恐怕只有西方人才问得出来。而中国军人更多的是在回答“不怕”或是“没想到过死”。因为他们在上战场之前早就把这问题想得一清二楚了,他们更多的不是在想建功立业,而是在思考自己的生死。但是,同样是面对这个问题,西方人绝对会回答:“我怕死!”因为他们想这个问题想得太不充分,以致他们几乎没什么心理准备,因为他们想得更多的是如何打败对方。 第88页 所以,中国军人对战争的恐惧,往往比其它军人更具有人本意义,或者说是最没有人本意义,因为关于生命的一切,他们都想好或者安排好了,他们一上战场几乎都写好了遗书,他们一上战场几乎就把自已的生命与死亡,很直接地划上了等号。 这是中国军人的内在属性。他们似乎比谁都更理解战争的含义,可是他们似乎比谁都更不理解军人的含义。所以,一旦他们的恐惧復甦,那么,那种胜与败的结果,就像一位幽灵一样,早就附体上身了。 71石令牌 5月28日,峡昌日军第三十四、三十九师团约二万多兵力,在长江北岸一百多门加农炮和榴弹炮的吼叫声中,分乘上百只冲锋舟,一齐扑向南岸石令牌。 打狗铁师主力隐蔽在石令牌要塞附近的北斗沖、三官岩、四方湾一带的山沟里和岩洞中,只留下师部机关和部分兵力据守要塞。 日军飞机连续轰炸了四个小时,用重磅炸弹和燃烧弹将石令牌要塞炸得山崩地裂,弹火将山土和岩石烧得满山通红。日军的炮弹也暴风骤雨般地倾泻到这个小小的要塞上。山上巨大的岩石和石柱全被日军一千磅、五百磅的炸弹炸得粉碎,那些在这儿屹立了一千年一万年的石头和风景,在炮火里,像成片成片中国军人的生命一样,在一瞬间颓败。中国军队的许多工事也被日军炮弹命中。 炮火一停,鬼子就像蚂蚁一样,像黄蜂一样,从远处一阵接一阵地涌来。一百米、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十米。一声从生命最低处迸发出的打击声,直接变成突然从地上冒出来的火力,伴着打狗铁师全体官兵眼里的仇恨和怒火,一齐射向鬼子。 一次又一次疯狂的攻击被奇蹟般地打退了。 鬼子见正面无法攻下石令牌,便命第三十四、三十九师团一部迂迴到石令牌侧后方进攻。埋伏在北斗沖、三官岩、四方湾的第打狗铁师主力,突然从四面八方一拥而上,将日军团团围住。机枪、步枪、手榴弹、迫击炮响成一片,喊杀声响彻云霄,日军一千余人被堵在这条石谷中,进退两难,最终全军覆没。 鬼子每攻下一个山包或据点,打狗铁师立即组织逆袭反击,用刺刀、手榴弹与日军展开肉搏。在鬼子休息补充时,打狗铁师派出小分队展开袭击骚扰,不给敌人喘息之机。打狗铁师还迂到日军的后方,展开伏击、侧击、偷袭,组织一些特等射击手,专打鬼子的指挥官和机枪手。 驻扎在石令牌的海军炮台发挥出雄健威力。日军十艘舰艇还没进入西陵峡峡谷,刚刚行驶到南津关口,就被海军炮台连连击沉两只,致使日军舰队再不敢进入峡谷。 石令牌一直在中国军队手中。 72曹家畈恶战 29日。中国军队第七十九军先头部队已经到达淮子坪,第七十四军主力已在石门集结完毕;第二十七师也到达榔树店东南地区;第十集团军接陈言命令后,全部从渔洋关、天柱山侧击日军,第一一八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首先攻克渔洋关,诱发攻势转移之机,乃令原定由渔洋关、五峰间北进的第七十九军,转向渔洋关东北前进。 此时,中国军队长江抗日军正面的日军,仍没觉察中国军队的企图,日军集中其步炮空之全力,分向曹家畈附近及石令牌要塞强攻,并由长阳天柱山向木桥溪方面迂迴。 江南决战线上,曹家畈成了保卫石令牌的瓶颈。清江沿线和从枝江宜都过江的鬼子,要想真正进入石令牌决战主线,曹家畈和偏岩是他们的必经之地。而最兇险的要数曹家畈。 在曹家畈那条狭窄而生动的岗岭上,布满了一种杀气和阴郁,到处游荡着一种恐惧的感觉。 浓密的树林,在这里比哪里都显得碧绿。顺着山岗上游荡的野风,比前面的李家坝和后面的六离河任何一处高地都凶都勐。就是在这样一个兇险的口子,打狗铁师师长长鬍子鱼和团长韩大狗坐镇到了这里。 韩大狗在柳林子打完伏击战,就来到曹家畈,驻到这条阴森森的杀人岗上。 他们刚刚到达曹家畈,就在那条小河岸上,与日军遭遇了。 风吹动着河边的柳树。河水潺潺地流淌。阳光把双方的炮火衬得看不见烟火的颜色。唯独那不停的枪声,像谁家添了生打喜放的鞭炮。韩大狗身后那近百米的曹家畈高地,杀气逼人。那儿的柳树比哪儿都密,那儿的风比哪儿都大,那儿的小道上积满了厚厚一层落叶,阳光似乎永远照不到那儿的土地。 面对日军步步逼近,韩大狗用眼珠子盯着那一片不停地涌动的鬼子。韩大狗想,如果在这片洼地里与鬼子硬拼,无疑拼不过鬼子,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抢占有利地形,利用天时地利来打击敌人。情况不容韩大狗犹豫,他当即命令:前卫连迅速抢占峡谷前沿左侧高地,阻击敌人前进,八连迅速占领前沿右边的制高点,和前卫连一道合力封锁峡谷口,阻击敌人。韩大狗自己带领七连、机枪连及炮兵排,迅速进入主阵地,正面阻击阵地前沿的鬼子。 一个撮箕口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形成了。鬼子想在一时半会儿撕开这个阵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鬼子的大部很快进了峡谷。看到鬼子像蝗虫一样朝自己面对面涌来,韩大狗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颤慄。韩大狗对自己也是对他所有的兵说:“不许有半步的后退,谁稍一侧动,老子就毙了他!”伴随着一排白烟从曹家畈的长岭嵴上骤然升起,曹家畈的战斗打响了。像扭足了劲儿的两个汉子,两人一扭上,就打得不可开交。蝗虫一样朝韩大狗面对面地涌来的鬼子,一片片地在韩大狗的兵射出的子弹里倒下去。韩大狗阵地上的一些兵,在鬼子的炮火里,也被撕成了一些碎片,阵地上不时飞起一只只手或一只只脚,还有人的五脏六肺,鲜艷夺目地落在他们的眼前。 第89页 鬼子多次向韩大狗发起冲锋,想夺取韩大狗占领的谷内高地,都被打退了。直到傍晚,战场才稍稍沉寂下来。 至半夜,一小股鬼子,偷偷摸到韩大狗的侧后,被警戒部队驱逐。 第二日凌晨,鬼子的十多架飞机飞抵长阳、石令牌沿线,集中对韩大狗的曹家畈阵地进行了轰炸和低飞扫射。空袭过后,鬼子开始大举向韩大狗团阵地进攻,重点指向七连高地。韩大狗来到七连阵地与肖亚中及七连的官兵一起作战。鬼子多次冲到韩大狗的阵营前,韩大狗心里火起,举起大刀,和七连的官兵一起,与敌人展开了白刃战,将敌击溃。此时,肖亚中已经身受重伤,七连的排长一死一伤,士兵也损伤七十多人,情况十分危急。 中午,师部派带来了一个迫击炮排、一个步话班和一个弹药班前来支援。韩大狗和肖亚中商量后,由他坐阵指挥全团战斗,韩大狗带着迫击炮排,重新回到七连,协同七连长指挥战斗,以迫击炮轰击阵前凹地潜伏日寇。 鬼子开始退却了。 可是,据步话班告知:谷地侧面山岗上的八连阵地被鬼子突破,连长受伤,连队被迫后退。 韩大狗带领一个排的兵力去支援八连。行进途中,鬼子向阵地上勐烈地投出一排手榴弹,一块弹片钻进了韩大狗的嘴上,还碰掉了他一颗门牙。当时韩大狗全力注意敌情,并不知道自己受了伤,下巴上流出的鲜血,他以为是汗水,用手擦拭,方见满手是血。卫生员为他包扎了一下,继续前往。到达八连阵地,只见八连长的下颚也被机枪击伤,但是他仍然在坚持战斗。 韩大狗让他下去。八连长用含混不清的舌头说:“团长不也是带伤在搞事嘛。” 韩大狗对他说“搞事”感到很有意思,就说:“好,咱们一起搞鬼子的事!” 正说话间,鬼子又涌了上来。韩大狗和连长一起跃出战壕,与鬼子杀开了。八连连长噼刺技术精良,是个噼刺狂。他一口气刺穿了三个鬼子的心脏,让鬼子的血喷了自己一脸。但是,阵地还是很快就被鬼子占领了。韩大狗带着八连的官兵退到一个侧包后面。 韩大狗对全连的士兵说:“大家放心,我和连长的伤都不重,我们不会死的。我相信,阵地一定会夺回来!” 八连顿时士气大振。大家蓄积了一下力量,一个反冲锋,又夺回了阵地。肖亚中听说韩大狗负了伤,阵地被突破,也带着一个班的兵力赶了过来,见到阵地失而復得,肖亚中一颗心才放下。 韩大狗和肖亚中商量,让九连长率领两个重机枪排,从侧翼绕道敌后,向鬼子冲击,迫使鬼子后退。 两个小时后,九连的炮火响了起来,鬼子腹背受敌,只得沿着小河后撤。到了下午六时,战斗弱了下来,鬼子缩进了宿营地里,再也不敢有丝毫动弹。 73决战 下午4时。 挺进到八斗沖附近的日军,开始乘黑夜冲锋。 和庭才说,鬼子也玩起了老子的把戏。 十八师三团团长和庭战斗守在八斗沖阵地上。他和十五团严守着两侧山地要道。鬼子聚集在狭窄的山槽里无法施展手脚。 和庭才看准时机,集中十门大炮轰炸鬼子。一下子就放倒了一大片。 清尸兵很快就报了上来数字:死了三百人,还剩几十人逃了回去。 傍晚11时。 鬼子再次向十八师的八斗沖阵地发起勐攻,并施放了大量毒气。 八斗沖阵地伤亡惨重。 和庭才突然从八斗沖阵地上撤了下来。消息传到师长罗诗耳朵里,搞得他不知和庭才又在卖什么药。打电话问和庭才,和庭才说: “师长,丢了八斗沖,我提脑壳来见你。” 30日9时,罗诗正在和参谋长在师部里吃早餐,参谋长拿出两小瓶石令牌的包谷烧酒,喝了好提神。正在这时,只见那和庭才让人拎着鬼子的两颗头颅走了进来。罗诗看到那两颗还在淌着鲜血的头颅晃了进来,一口恶浊从心里翻出来,刚刚下肚的两杯酒,立马呛了出来,弄得参谋长一身酒气。参谋长连忙把他们驱了出去。那两个兵边退边说:“是和团长让我把它们拎来的。”罗诗说:“站在外面答话,两个恶浊败了老子的酒兴。你们的和团长一定是把八斗沖给拿回了。” 兵说:“和团长就是这个意思,不仅拿下来了,他还割了这两个小队长的头,说给你下酒助兴,没想让你给吐酒了。” 罗诗说:“他连老子在喝酒都料到了,也太鬼了,等老子把鬼子打完了,再来治他这个家鬼子。” 罗诗说完“嘿嘿嘿”地笑了半天,刚才吐酒的浊气也没了。 日军见八斗沖很硬,就把兵力转向灯影石韩大狗部,把兵力增加到四千人,连同数十架飞机,一起扑向灯影石下的江面。 74血债 石令牌血流成河了。 石令牌的江水变成了一河血红。石令牌的山头上血水汩汩地流淌。石令牌的牌立在那三峡的风中巍然不动,依然故我。 第90页 石令牌的士兵眼睛都杀红了,和血一个颜色。 肖亚中的晕血症又犯了。他只得伏在暗哨里,看着自己的士兵像割韭菜一样,一茬茬地倒下去。肖亚中趴在地上,在炮声里一阵阵干呕。他几乎把眼睛珠子呕出来了。枪炮声中,只看得他作呕的动作,显得非常滑稽。 韩大狗的肩膀中了三块弹片,肩膀里涌出来的血顺着他抱着机枪的手,往下直淌,染得浑身透红,机枪还在韩大狗怀里喷出鲜红的火舌。韩大狗的肩膀伴着鲜红的火舌喷出鲜红的血。 整个阵地就像一团鲜红的火焰,在阵地上生动地闪动,在焰熊熊燃烧着。韩大狗打了一会儿,说:“狗日的肖亚中,快叫人把我肩膀里的铁片夹出来。” 肖亚中说:“团长,你下来吧,下来了才好弄。” 团长韩大狗说:“放你妈的屁,老子能停吗?” 江面上,鬼子的舰队突破了第二道防线。团长韩大狗看到前面的鬼子的舰队,连着进来了三只,鬼子像蚂蚁一样,从舰艇上涌下来,鬼子个个抱着枪拼命地朝自己所在的阵地上涌来。 团长韩大狗看到天上鬼子的飞机像蝗虫一般,铺天盖地飞过来。团长韩大狗说:“鬼子要把石令牌夷为平地,老子就把鬼子变成蚂蚱。” 韩大狗朝哨所外喊道:“勤务兵,报八营伤亡人数!” 勤务兵是个十七岁的娃娃。十七岁的娃娃兵说:“报告团长,连八营营长在内还有十一个人,八营长负了伤。” 韩大狗说:“你去把八营长换下来!” 勤务兵转身消失在炮灰里。韩大狗接着就看见八营长被两个士兵架下来。八营长像头牯牛乱弹乱犟,嘴里咆哮着喊道:“让老子去打他们龟日的,让老子去打啊。” 韩大狗看着八营长像头牯牛乱弹乱犟。韩大狗说: “八营长,是我要他们把你拖下来的。” 八营长仍然像头牯牛乱弹乱犟着。 这时,八营长的人马全部跟过来了。八营的人马都带着重武器。韩大狗不到关键时刻一般是不轻易动八营的。韩大狗休息了一会儿,又带人上了阵地。接着阵地变得空前地安静。鬼子一时竟不知道中国兵这边出了什么事,见一有空档就叽叽哇哇地往船外涌,那些躲在军舰的鬼子,也都缩头缩脑地钻了出来。 韩大狗说:“给八营长包扎好了让他过来看看。” 肖亚中只见韩大狗一幅悠闲劲儿,好像鬼子叫哇哇地不是在向他冲来,他好像置身在另一个战场上一样。 韩大狗说:“我一打起鬼子,就越打越恨,就打红了眼,找不到节制。” 肖亚中说:“所以你就浑身是伤,你可千万不能出事,等打了胜仗,赶走了东洋鬼子,你还要去给你爷爷端灵牌子哩。” ……… 鬼子的进攻又一次被打败了。 鬼子的三只舰艇也被炸沉了。 ……… 韩大狗放心地躺下身来,在炮火沖天的哨所,肖亚中的话又出现在脑子里,他想起了爷爷。韩大狗放心地躺着想,要是爷爷知道我正指挥着一个团的人马,正在家门口石令牌给妈报仇,爷爷肯定会高兴得嚎起来,想到爷爷嚎哭的样子,韩大狗就会心地笑了,而且咯咯地笑出了声。 肖亚中说:“团长,你就是当了团长,笑起来还像个娃娃,你肯定在想你爷爷。” 韩大狗说:“你怎么和和庭才一个德性,动不动就说我在想爷爷,难道我想想我的媳妇望水芳就不行?” 说完,韩大狗就认真巴骨地想起爷爷和他的媳妇望水芳来。在他想媳妇时,爷爷的山歌总是又出来了: 小姑娘今年一十八, 脑壳上梳起黑头髮。 红头绳哪紧呢紧扎, 翠蓝花呀二面插呀。 捏得那个妈妈儿沙罐大, 身上穿件府绸褂。 白里的裤子绣鲜花, 脚阁里鞋儿穿白袜。 走一步啊歪三下, 对门来了一个俏冤家。 他与奴家说笑话, 哎呀,我的妈哟也, 我跳上起一嘴巴, 打掉了你当面三个牙。 ………… 焦土飞扬,枪炮声热闹非凡。 韩大狗的眼睛和耳朵里除了鬼子的身影,一片纯静。 迷濛的尘土中,肖亚中领着一个棒棒的小子来到韩大狗跟前。 肖亚中说:“你看谁来了?” 韩大狗看了看,不认识,抓起一只步枪,朝着阵地上涌来的鬼子里一个最打眼的军官放了一枪。 枪响人翻,一滩黑血铺成了一片云雾。 韩大狗再回过头来看了这人一眼,还是没认出来。 韩大狗又放了一枪,又一名鬼子命赴黄泉。那些行走的鬼子脚前又是一滩人血。 肖亚中忍不住说:“韩大狗韩团长,这个人,你是真不认得了,还是假不认得了?” 第91页 韩大狗说:“你个杂种样子,老子一分钟就是一条命,这个节骨眼儿上,你让我认什么鸡巴卵子的人,我没工夫。” 肖亚中说:“他可是你的舅子哩。” 韩大狗抬起头一看,眼前这个高高大大、男子汉味道十足的汉子,那眉眼还真是他的舅子望长江。 韩大狗撩下枪,脸在一刻里就黑了下来。枪炮声这时才一齐真正灌入他的眼耳里,他只觉得天地间全是一部大机器在震天动地般地轰鸣。 他大声问望长江:“你怎么到了这儿?” 韩大狗的话还没说完,望长江就轰一声跪倒在地上,大声哭了起来。这一哭,不仅让韩大狗意识到他的舅子还是原来那个德性,只是空长了一副男人的皮囊,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韩大狗眼红了,狂跳起来吼道:“别嚎了,快说发生了什么事情?” 肖亚中沉静地说:“他是死里逃生,你的爷爷,你的岳父岳母,还有你的那座伍婿庙,全部没有了。你的媳妇望水芳为了找你,当了抗日队伍的护士,前几天,和团长告诉我,鬼子高桥将她俘获,和三十几个中国妇女一起,作人体盾牌。望水芳不甘羞辱,撞石身亡。她临死时,让和团长带信给你,她是清白的,就是死了,也是你的鬼……” 韩大狗听了不相信。韩大狗说:“这不可能!鬼子不可能进到伍婿庙。水芳她不可能来部队!” 肖亚中说:“是集中空袭。鬼子派了十架飞机,把伍婿庙和那座村子全部夷为平地。水芳来部队是为了找你。” 韩大狗还没听完眼里就沧满了泪水。韩大狗全身的肉开始跳跳地疼痛起起来。 韩大狗喊道:“提机枪来。” 韩大狗的勤务兵很快就提了一挺机枪来。韩大狗静静地接过来,轻轻地走到战壕的边沿,对那勤务兵说,“不停地给我装子弹,误了事老子毙了你!” 韩大狗很冷静。 机枪在韩大狗的手里,一点也不像一挺机枪,它更像一桿步枪,顶多只能算一桿冲锋鎗。韩大狗每一发子弹都打得那么仔细,那么认真,那么执着。 韩大狗在打点射。 再猖狂再狡猾的鬼子,只要上了韩大狗的眼,没有一个不趴下的。望长江站在一边哭,哭着哭着,他住了声。他被韩大狗的打法吸引住了。望长江看着韩大狗的机枪每跳出一个弹壳,紧接着,不远处的开阔地上,就有一个鬼子的胸脯爆裂开来,接着一声惨叫就传了过来,再接着那鬼子就像爆了胎的球一样,趴了下去。 韩大狗一枪一个鬼子。 韩大狗说:“传令下去,我要十个活口。” 令就传了下去,在那枪林弹雨的缝隙里,果真就有数十个鬼子顺利地接近了韩大狗的阵地前沿。……… 篝火烧起来了。 篝火在石令牌这座山头的开阔地里,显得很亮很亮。 韩大狗的双眼在篝火里显得血红血红。六个日本兵像六根蕃薯,被绑在六根并不强壮,但是足以嵌制他们的松树上。六棵松树的松针被弹火削掉了很多,树枝和树杆全都伤痕累累。 初夏的河风来到这里因为没有树叶的遮挡,把篝火燎得啪啪作响。怕经过了春汛,柴不肯燃,韩大狗叫人从阵地前拖了几具鬼子的尸体,加到了柴火里,所以春风在篝火里燃烧得就更得意,更自如,更显示一种无情的欢愉。那些肚腹没被挑破的尸体,在火里燃起之初,总是在不停地发出噼哩叭啦的响声,还有人油在火里发出沤沤的声响,似乎在做着一件天经地义的事,而有关这些躯体的父母、妻儿,包括这些肉体所包容里的情感,此时,全都如同受了惊吓的野兽,早就躲得不见踪影。 韩大狗身旁除了肖亚中、望长江和三五个兵,其他人都在战壕里睡觉。韩大狗端起一碗包谷烧,朝着伍婿庙的方向举了起来。当那酒超过他的视线时,韩大狗的泪水就直往外涌。 韩大狗“泼刺”一声,把那碗酒泼进脚前面的地里。泪水也跟着撩了一串到地里。韩大狗用手背擦了擦,然后,从身上拨出一把刺刀。 韩大狗来到那六个鬼子面前,只见一阵刀光在篝火里闪动起来,接着传来六个深深脆脆的骨肉与金属锉钝的声音。以及六个人拼命忍受着疼痛和恐惧的闷闷响动。如同六只被割断喉管的鸡子,一阵几近无声的扑腾之后,全然没有了声息。肖亚中被眼前陡起的一幕,惊得心里一阵战慄。当他看到那些身体里喷出一股股鲜红的血液时,晕眩又出现了。 他竟不知不觉地瘫坐到那块草地上。 望长江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他眼睛里的泪水和嘴角的口水一併流了出来。他不相信,眼前这个一眨眼就杀了六个人的人,就是和他一块长大的韩大狗。用刀杀人,与用枪杀,是多么地不同,一个永远显得那么间接,显得那么遥远,对死亡的感觉显得那苍白,而一个则永远显得那么生动,离自己是那么近,感受是那么真切和残酷。当他下午在战壕里看到韩大狗在那么短暂的时间里,以一百发子弹杀死了一百个鬼子,他就像在欣赏一种艺术。那种神清气闲,那种全神贯注,那种把身上所有的仇恨幻化成一粒粒金属的质量,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快的姿势交给敌人的肉体,那种解恨的感觉超过了所有復仇形式。就是在那一刻,望长江似乎才明白,为什么这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少年,在1939年的春天,会义无反顾地替自己来到前线。原来,这里面包含着,对一颗仇恨之心如此巨大的抚慰。 第92页 可是,当他看见韩大狗没出一声,挥刀走向六个浑身被缚的鬼子时,他全身的汗毛倒竖了起来。他看着韩大狗走向鬼子几乎只是代表着一种肉体的脚步时,他感觉到韩大狗的魂早已经不在他的身上了。他觉得眼前的韩大狗和一个死人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他的肉体还活着。 他的每个动作和一部机器已经没有了差别。 看到这一点,望长江骇呆了。 他甚至有一种感觉,韩大狗这部机器马上就要转过身来,向自己开来,然后,把那把血淋淋的刀插进自己的心脏。 这个时候,望长江就感到一口气没跟上来,头一歪,昏了过去。 75胜利仪式 在韩大狗的舅子望长江昏迷的时间里,石令牌战场上的中国军队和韩大狗率领的全团官兵,向日军发起了最后一次冲击。 日军仓皇逃窜。 韩大狗追到太史桥上,打死打伤日军无数。 日军彻底溃败。 这一刻的到来,整整包容了韩大狗所有的从军经歷,从五前年春天,一直到今年的夏天,整整五年时间。 这个短暂的胜利仪式,史称太史桥大捷。 自此,石令牌保卫战以中国抗日军胜利而告终! 这场战争,中国军队牺牲官兵一万余人,日军死亡官兵二万余人,中国抗日军队以捍卫石令牌阵线而取得胜利。 这场战争,被世界军事史家认定为:“东方史达林格勒保卫战”。 76柿子树上 又一个冬天来了。韩家老屋废墟上,积雪如皑。 韩大狗回到伍婿庙,眼前的一切都化为灰烬,唯独那棵被烟薰火燎之后的柿子树,还依然以一种伤痕累累的面孔,站在那儿。雪铺在它的脚下,一直铺张开去,为它铺开了绵绵的背景。 韩大狗在望长江的视线里,爬上了那棵黑黑的柿子树。 他往东望了一阵子,那片雪地上,没见任何人影。他知道,他的妈已经永远走了,再也不会回到那片雪地上。 他往西望了一阵子,在伍婿庙废墟上,也只有几块零落的雪,那个女子和那几只雪白的羊,早也没有影子了。 韩大狗东望了一阵子,西望了一阵子,始终没见到他的妈和望水芳的身影。 他望着,望着,眼睛里就望出了泪水。 韩大狗的耳边,又响起了爷爷的歌声,爷爷的声音渐渐变成他媳妇望水芳的声音: 三十齣门四十归, 无须出门有须回。 子在堂前不认父, 妻在房中问是谁……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