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岁月》 第1页 [军事小说] 《光荣岁月(出书版)》作者:燕燕【完结】 编辑推荐 《光荣岁月》是着名作家燕燕继《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之后又一力作!改写军人形象草莽化歷史!首次聚焦“儒将”成长历程!王海鸰、高希希、陈建斌、朱媛媛联合推荐!最值得期待的年度军旅大戏!同名电视剧全国热播!高希希导演,陈建斌、朱媛媛主演! 内容简介 《光荣岁月》1937年,以苑志豪、柏香茗为代表的一群热血青年在”一二。九”运动的鼓舞下,投笔从戎,毅然决然参加了革命。才华横溢的苑志豪不仅骁勇善战,而且凭藉丰富的知识为部队提高了战斗力;柏香茗从一个弱不禁风的学生成长为敌人闻风丧胆的的战斗英雄“白莲”,二人是所有人眼中的“模范革命夫妻”。 作者简介 燕燕,国家一级编剧。享受政府特殊津贴。现任总政治部话剧团创作室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文学学会第二届副会长、理事。 1970年参军,先后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和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代表作:话剧《女兵连来了个男家属》《男人兵阵》《零号防空洞》《k城一日》,作品曾获曹禺戏剧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文华编剧奖、解放军文艺奖、“华人戏剧节”奖;首届中国戏剧文学金奖、纪念中国话剧九十年展演优秀编剧奖;中国话剧金狮编剧奖;长篇电视系列剧《迷彩世界红绿灯》获全军电视剧特别奖;全国法制影视“金剑奖”一等奖。 已出版小说集:《星期三,再见》;长篇纪实文学《中国大女轶闻录》、《血对西藏说》;散文集《灵性的芬芳》《女人独自上路》获解放军文艺文学新作一等奖。报告文学《雪域战神》(合作)获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 ★ 上 部 ★ 第一章 1 十七岁的柏家大小姐绝没想到,她跑向泰安城的那个岔道上,这一岔就岔了一辈子。 本是急景凋年,1938年日军打进泰安这座北方县城,街面上愈加混乱,到处是起火的房子,恐惧在小城瀰漫。城东中药铺子前,“柏氏名医坐堂”几个字东倒西歪,老管家正往马车上装载东西准备上路,一边装一边沖背着小包袱裹跑往教会学校的姑娘喊叫:“香茗,香茗姑娘,这是上哪儿去啦?哎呀哎呀,你妈着急,越乱越添乱……”而此刻的育英学校里静得出奇,很多桌椅胡乱堆放在空地上,浑浊烟尘中,进出的学生、家长都是慌慌张张。 香茗被这齣奇的安静愈加激发了不安和好奇。 激越的胡琴声打破静谧,从育英学校小礼堂传出。礼堂门口有一男生正警惕望风,透过学监办公室的破玻璃,可见学监正对一个表情冷漠的日本人点头哈腰说着什么。他回头小声说:“没事,玉岷老师,快!”玉岷长衫打扮,比学生大不了几岁。他放下手里的鼓槌说,有动静发信号。礼堂的窗口,17岁的苑菁手里拿着竹板,对正在拉琴的苑志豪说:“哥,没事!”志豪对妹妹点了点头,同时他看玉岷老师对他们示意,于是继续拉琴作为掩护。他身旁是旧戏装行头,看去好似正在排戏的场面。玉岷老师招招手说:“快!打开。”于是几人先后放下手里作掩护的乐器,志豪和邹大伦、苏一亭先将蒙在地上的破幕布拉开,露出板子,再用榔头撬开钉子,搬开舞台上的几块木板,木板发出嘎嘎响声,在场人脸上都是紧张的汗水,望风的吴品三不时提醒:“快!学监还在那里,跟日本人说话呢,快!” 柏香茗冲进育英学校找人,大声喊叫:“苑菁,苑志豪……”打更老汉拦住不让进。香茗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我找人,大爷,你看见我同学苑志豪没?”师傅迟疑一下,说好像见过,又长嘆一声说:“完啦,完啦,这儿我待了40年了,全完啦!日本人要徵用咱学校啦,明天!改换门庭了,说是当宪兵队。”随即撵她走。突然,砰砰几声枪响,钟楼上教堂“博爱、自由”的标识訇然落地。“砰”又一声爆炸,教会多年的老十字架从楼上落地,碎成几块。这时香茗更急,径直就跑,等老师傅回过神来,她早已没了人影。 礼堂里玉岷带领学生抓紧撬开舞台木板,等拿开稻草后,大家一看,木板下藏着的竟是七八个大袋子。大伦略看了一下,说一个没少。苑菁好奇地问哥:“上次我们半夜拉来的,这到底是啥呀?”志豪扭过头对妹妹呵斥:“告诉过你,不许多嘴!你再多嘴,马上给我回家去!”苑菁立刻悄然。众人严肃地对视,玉岷对大家说:“这是绝密的,危急关头,我再强调一句,谁要暴露这个秘密,就地处决!大家要经受考验。同学们,这是性命攸关的秘密!这里,是北海银行委託我们地下组织存放的银元!”大家吃惊道:“北海银行?银元?”玉岷表情严峻:“这些,都是咱根据地好不容易募集来的,都是咱老百姓全力支持抗战,从嘴里一点一点抠出来的钱!有的同志为此还牺牲了生命!”志豪号召所有的人举起了拳头,起誓,用生命保守秘密。 起誓之后,志豪瞪大眼睛对玉岷说:“老师放心,天黑之前我们拼死把它运出去!”当大家刚刚把七八个大钱袋搬出一半,院子里传来香茗的喊声:“苑菁,你在哪儿?”放哨的吴品三回头轻唿:“不好,来人了!志豪,是柏香茗。”志豪奇怪地问道:“她不是要出国留学吗?怎么没走?”苑菁推託说不知道。玉岷催她赶快先应付一下。苑菁疑惑地看志豪:“哥,她找我的,还是奔你来的?”大伦也迅速地看了志豪一眼。志豪命令道:“少废话,你去把她打发了,快去!” 第2页 苑菁慌张地跑出礼堂。香茗一见便一把攥住她说:“你让我找得要疯了!”苑菁含煳说:“我取东西,取你送我的宝剑,你呢?你不是要去上海吗?”香茗边擦汗边道:“我特地跑来的,临走,我一定要见你们一面,我真捨不得你,捨不得学校和老师。”苑菁故意拉香茗往学校外面走。 香茗一把甩开她的手:“苑菁,我问你,自从我说出国,是不是你们都看不起我?”苑菁不解地问:“谁看不起你?”香茗红着脸问:“那你哥为啥不理我?我真咽不下这口气!我就想和他说句话,你告诉我,他在哪儿?”苑菁眼神闪烁地支吾道:“不,不,他不在这儿。”香茗更加心急火燎:“你骗人!你眼神都躲我,你告诉我他在哪儿?”说完便往里硬闯。 苑菁挡她不及,此刻礼堂里的人也来不及仔细藏麻袋,香茗嚷嚷道:“志豪!苑志豪你给我出来!”当看见礼堂里其他人时,香茗有点吃惊,“玉岷先生?大伦?你们都在这儿?好啊,苑菁,你干吗骗我?”苑菁更加慌得没词。香茗不依不饶:“你们躲在这里干吗?”苑菁道:“我,我们是在排戏!” 香茗看看志豪手里的胡琴说:“排戏?排戏躲躲藏藏?学校都被徵用改宪兵队了,还有心排戏?”她突然看见他们脚下半拉没盖上的麻袋里的白花花的银元,她怔怔地定在那里。志豪用身体挡住她视线:“既然你这个大小姐赶着要逃走,还在乎不在乎学校被日本人徵用?”香茗愤然道:“我逃走?根本就不是!我是家里逼的!”志豪傲然地冷笑道:“逼你,走啊!那你快走吧!既然要走,离开咱受苦受难的中国,咱们还有什么可说的?”香茗含泪道:“我没办法,是家族安排的,我娘下跪求我,我爹在上海等我,我知道在你眼里我香茗就是个胆小鬼。我是特地来,一是为了还你书,二是来捐献的。”说完香茗激动地掏出怀里一把钱,“前天我看见你在街上搞抗日募捐,你不理我,可我一定要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苑志豪尖刻地道:“谢谢,你的钱还是都带着出国花吧。”香茗一下子委屈得要哭:“志豪,我的脑子里都是你的影子,笔记里都是你的文章,我敬佩你,志豪,你有理想,你不肯苟且活着,只有你给我红色禁书看,书我带来了,还给你——”说着,从身后包裹里掏出一本《共产党宣言》。她又哽咽道,“一直以来,我很苦闷,只有你和我谈心,和你谈话,好像黑暗的海里一下点亮了灯塔,心里一下亮堂了。” 大伦拉拉志豪的袖口:“志豪,你干吗呀,人家是诚心诚意的。”这时玉岷开口了:“香茗,你还是一个热血青年!很好,我们欢迎。香茗,你既然来了,我实话告诉你,他们要做斗士!学校,明天就成了日本人的兵营!香茗,国难当头,苍生在流血,同胞在流血,还留什么学?若不抗日,留学回来还不是当亡国奴?”“可老师你说过,学生以学为本,要科技救国,教育救国啊!”香茗看着玉岷道。玉岷说:“对,可眼下抗日救国第一!”志豪也激情澎湃发议论:“对!太平盛世,学子论道是当然的!可生逢乱世,读书是由不得我们了。鬼子来了,日本人要吞併华北乃至中国,野心昭然若揭,我们只能揭竿而起,投笔从戎,救亡第一!”香茗听了志豪这番话,心里七上八下的。 这时望风的吴品三报警:“先生,学监带日本人朝咱这边来啦!”玉岷镇静地指挥大家隐藏好麻袋,于是众人又快速将木板復原,盖上幕布。志豪只得拉香茗坐下,香茗随手赶快拿起一根竹箫。 门外的日本兵围着院子四个角,插上膏药旗,日本人、学监以及两警卫朝礼堂走来。礼堂里大家佯装排戏。玉岷认真指挥着,漠不在乎来人:“乐队不太行呀,抓紧练!” 大伦故意向志豪嚷:“好琴师得掌握三快,即眼快,脑快,手快。这段二黄倒板,再来。”志豪大声回击:“来啥?我都练了上万遍了。”大伦佯装发火:“不较劲还想练胡琴?百日笛子千日箫,小小胡琴拉断腰。”于是志豪装作乖乖拉琴状。 日本军官看到这一幕,问学监:“他们是干什么的?”学监点头哈腰地回答,是本校学生乐队。学监指着玉岷问:“你们在干什么?不是通知放长假了?”玉岷略显感伤地说:“所以大家要用特殊方式告别母校。”学监追问:“排演什么戏?”志豪接口道:“《梁红玉》。”学监心里咯噔一下,一把握住苑志豪的胡琴,说:“不能演这个,换一个!”志豪冲动地说:“梁红玉抵抗金兵,这个戏老百姓爱听。”学监皱眉,“别找麻烦!”志豪冲动地嚷道:“你松手,别动我的胡琴。当了顺民,我还指望日后拉琴餬口呢。”大伦也轻轻对志豪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玉岷对学监说:“明天开始,我的学生总得讨个活命的出路吧。”在一旁的日本人厉声问道:“他说的什么?”学监立刻眉飞色舞媚笑:“哦哦!欢迎活动,太君,他们是要欢迎太君进驻本部。”玉岷等人皆不动声色,柏香茗的小腿肚子在发抖。 第3页 日本军官狡猾地四处巡查,不时地撩开幕布、道具等察看。此刻,礼堂里的这群人都屏住了气。日本军官踱步来到舞台前,志豪忽然间发现舞台木板仓促盖上,露出钉子的新木茬口儿和稻草。眼看鬼子走近了,志豪急中生智,大声地招唿大伦道:“大伦,来,你给耍一段,怎么当叫花子,怎么要饭?”大伦蹦起身:“哎,学监,我来一段花鼓调——正月里来正月正,白马银枪小罗成,十二就把登州打,搭救他二哥名秦琼。二月里来二月八,奶奶庙里把香插……”两人边唱边故意将身体耍着,耍到日本人眼前,转移了对方注意力。日本军官看着表演收拢笑纹,突然他厉声大喊一声勐然抽出一把宝剑——那是放在舞台旁边一把太极剑,一回手,揪住香茗,将宝剑抵在女孩脖子底下。在场的几个男人当即紧张地握拳,打算抄傢伙。 汗水细细密密地布满了香茗的脸,日本人轻佻地问道:“这是什么?”香茗嗓音颤抖地回答:“宝剑。”“是杀人的吗?”日本人继续问。香茗急促答道:“不、不。”“是干啥的?”香茗眼睛看着对方,细若游丝地答:“是修身养性的……” 日本人问:“你的,会修身养性?太极?”香茗握住剑,她当即舞动宝剑,比画了几下,柔中有刚,整个动作干净利落。学监讨好地向日本人炫耀:“我们尽管是教会学校,此女子是医学世家,自幼练剑。抚琴舞剑都会一点。”日本人冷笑,一把夺回宝剑,指着他们的头,恶狠狠说:“这个的,你们中国人、不能有!”然后用手中日本军刀勐地砍断了宝剑。宝剑断裂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日本人霸道地转身而去。 日本人走后,大伦对香茗道:“真悬呀,你要走,现在赶快走吧!”志豪也轰她:“让你受惊了!香茗,算你胆子没吓破,快,快离开!”玉岷道:“时辰不早了,赶快行动!吴品三,看门外马车,其余的人抬麻袋,苑菁你把香茗送走!”香茗固执地说:“不!我不走!我现在哪里也不去了!我留下!跟你一块干!”顿时,大家面面相觑。苑菁拉住香茗道:“求你别这样,你快走吧!”“我不走,我知道你们干的都是好事,我这些钱都捐出来!我的学费都捐了!捐给抗日!”香茗说着打开背上的包袱,露出一把银元。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依旧放哨的吴品三报警:“邹老闆来拉货啦!”只听得外面传来喊叫:“搬家的来了!”玉岷赶紧指挥大家:“抓紧,把钱袋运出来!”众人都在忙乱,可香茗似乎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不走,玉岷一看如此,当即决定现在不能让香茗走,以免贻误大事。干脆,等咱们弄利落了,再放她。想不到,趁着混乱,香茗手疾眼快,毅然将自带包裹扔进一只破鼓里。 门口几个人商量完后,决定把香茗暂时扣押,直到这笔钱安全运走为止,并且命苑志豪看管香茗。志豪一把握住香茗的手臂道:“香茗小姐,刚才轰你不走,现在你想走也不能走了!”香茗愕然,忽然街上传来激烈的枪声,香茗冲动地对志豪道:“志豪!你带我一起走吧,我跟你到天涯海角。”话音刚落,志豪一把捂住她的嘴巴。 此刻,两辆马车停在了学校礼堂门口,邹靖国带着几个脚夫行的伙计匆忙跑进。于是大家分别将装有银元的几个小麻袋,混合着几个道具箱子、桌椅等往外面运。那一只大破鼓,也被苏眼镜搬到车上。银元就这样在日本兵的眼皮底下来来往往。大伦扛着麻袋,迎面看见养父故意大声对手下干活的人道:“大家听着,都给我敛乎敛乎,一个破抹布也别给我落下!”以前得过邹老闆诸多好处的学监毫不疑心,一一放行。邹靖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搬家!我借给你学校的那些道具,哪能当败家子,说烧都烧啦?日后,我还养活戏班子,混口饭嘛,破家值万贯哪。”学监含笑点头应和。大家趁着乱,顺利将麻袋转移。 此时,柏家的老管家赶着马车也到了校门口,他迎面抓住大伦,问,“你见到柏香茗了吗?”大伦含煳地支吾,老管家顿时惊慌失措,“天哪,这丫头跑哪儿去了……这下完了,走不了啦,人家车不等了,误了船啦!” 香茗扒着门缝看见自己的老管家,喊不出叫不响地在心里挣扎。志豪看看外面低声说:“香茗,你若还铁心出国,我护送你到马车上,条件是你把刚才看见的秘密都忘了,把嘴给我闭上!你要走漏风声,我掐死你!” 香茗故意激志豪:“我要是喊救命呢?你还杀了我?”志豪顿时无语。香茗大胆地追问:“志豪,你说句实话,你对我真能下得了手?”志豪怔怔看着她的眼睛,呆了。香茗手紧箍着他道:“我再问你第二句话,我死心塌地跟你走,你还要我吗?”志豪直言:“要。你只能跟我走!如果你想要活命。”香茗脱口而出:“你怎么这么狠心?”志豪大义凛然地说:“生死关头,何来儿女情长?”香茗气不过,问志豪道:“你就这么看不起我?怕我说出去?”志豪嘆道:“不是看不起你,谁知道你脑袋里装的是啥,实话告诉你香茗,我们干的是要掉脑袋的事!” 第4页 香茗目光坚定地看着他说:“志豪,我用性命保证,不会说!我也跟你干!从现在开始你甩也甩不掉我了。”志豪扭头不看她,说:“没有组织批准我不能带着你!” 香茗故意歪头:“我铁心不铁心,不在豪言壮语,你看着办!”志豪更着急,喝道:“你闭嘴好不好?”香茗颇为得意地说:“志豪,这要走也走不了啦。我可把所有的留学钱都捐献抗日啦!”这时,志豪才发现她身上的包裹不见了。香茗突然挺直嵴背,眼睛紧盯着志豪,说:“你忘了,我和苑菁跟你一起撒过传单的!凭啥你信任你妹,你不信任我?我辈虽不能立马横刀,但气节是有的!”此刻苑志豪被噎住了,只得搪塞说:“这……我说了不算,得请示请示。”“是玉岷老师吧?”志豪诧异:“你怎么知道?”香茗有些得意:“哼,我早看出来,你和大伦成天跟着他,神出鬼没的。” 街上,大伦父子和启运银元的“搬家”马车混出门离校。玉岷也背着自己的行李若无其事般走出校门,离开时看见学校的门口张贴告示,上面写着两个大字“徵用”!师生心里各是百般滋味。 2 待赶到邹家在泰山脚下轿夫行里,早已是月上稍头。一堆道具混杂着麻袋卸下后,大家迅速扛到库房里。轿夫行临时来了几个帮忙的,由老三带队。老三虎背熊腰,抄起一个麻袋后,他立即感觉到肩上东西的分量,问:“是什么货?”邹家的厨子不语,催促道:“快,快!”老三走了几步,经验老到地用手摸摸里面的货,心中有了点数。门口,邹大伦发现了那破鼓里面的花布包袱,他用手一摸,怔怔地,想起这分明是香茗的小包袱。 待收拾妥当,邹老闆从库房出来叮嘱道:“锁好啦,厨子!你给我长着八只眼睡觉,听见没?”厨子连应是是。邹老闆又嘱咐道,“要是客人託管的财物出了岔子,咱家牌子可就砸啦!”厨子拍着胸脯保证。一把大铁锁紧紧地锁住了那扇写着“库房重地,小心烟火”的大门。最后出来的那位小工头老三,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仔细地听着他们的对话。邹老闆又回身叮嘱,“厨子,给老三他们上点热酒。” 邹家堂屋内,玉岷洗了把脸,心有余悸地说:“谢天谢地,没出娄子!老邹,这批东西先放你库房,走一步看一步。”邹老闆道:“没问题。我南来北往放货的客人多了。”玉岷嘱咐道:“万万不可走漏风声。”邹老闆问:“知情人不就是你手下几个学生?”“这几个人,只有俩姑娘不在组织。”玉岷答道。邹靖国走出堂屋,撞上正欲出门的儿子,大伦说:“我去学校看看。”邹老闆皱眉问道:“看啥?”大伦低头道:“我不放心。”邹老闆追问:“不放心谁?”大伦想了想,答道:“志豪他留在那里了。”邹老闆吧嗒嘴说:“瞧你俩好的,一时半晌离不开呢。一个小伙子有啥不放心的?黑灯瞎火,别去了。明儿再说。”正说着,远处传来阵阵枪声。大伦心里火烧火燎,着急地对父亲说:“学校还有个女同学也没撤走呢。”说完,抓两个鸡蛋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志豪和香茗跑出学校,日本人正在卸下育英学校的那块大牌子,街上一派萧瑟之气。二人走到小城的岔道口。志豪长长舒了一口气对香茗摆手说:“好啦,现在没事啦,你打算上哪儿?”香茗红了脸腼腆地说:“你上哪儿我上哪儿。”志豪笑道:“哎,你怎么黏上我啦?”香茗瞪着眼睛说:“不是说好了,我跟着你去干大事?”志豪道:“你可真是说干就干呀!”香茗语气坚决地说:“我做事绝不反悔的。”志豪劝解道:“今晚不行。你回家,随时听我的通知!”香茗尖声道:“你让我先回家?你诳我呀,我,还敢回家吗?”就在二人为争论不休之时,邹大伦气喘吁吁朝他们跑来。香茗不解地问:“你怎么又回来了?”大伦从口袋离掏出鸡蛋递给他们,道:“我担心你俩有什么麻烦。”香茗一把接过鸡蛋,喜滋滋的,她饿得连皮都想吃了。志豪把他那个也递给了香茗。正吃着,一队日本人巡逻队骑马唿啸而来,三人立马躲进暗处。待巡逻队过后,大伦问香茗是不是真的不走了。香茗肯定地说:“现在谁也赶不走我!直到把鬼子赶出中国!”大伦关切地提醒香茗:“你的包袱落到我家去了。钱都在里面,你也没办法走了。” 香茗疑惑地问,“你家?”志豪提醒道:“大伦!”大伦回头对志豪说:“没啥遮遮掩掩的,志豪。香茗把自家财产都捐出来闹革命,咱们应当信任她!”志豪不悦道:“我不是不信任她,咱不能违反组织原则!今天她是误打误撞碰上了这个任务,往后她还要经受考验!”香茗倔强地说:“我当然经受考验!你说怎么考验,我还把我自己也捐给革命了,我啥也不怕!”志豪反问道:“你刚才说不敢回家?”香茗顿时噎住,随后又底气十足地说:“敢,有啥不敢的?再见!明天我找你去!”于是,三人在岔道上分手。 志豪和大伦正欲回家,还没走几步,就见苑菁慌慌张张跑来报信:“哥,你别回家啦,赶紧走,有人要抓你了!”只见沙土瀰漫的路上陡增了不少奔跑的日伪军警,同时有辆马车朝他们驶来。志豪和大伦便没命地往前面跑。突然,那辆马车上有人喊叫:“大伦!”大伦一回身,吃惊道:“爹?!”邹靖国不由分说地伸手:“都上来!”马车跑到了一个荒郊,邹靖国对志豪说:“下去吧。”大伦伸头一看外面黑咕隆咚,对父亲问道:“爹,这是哪儿?”父亲并未回答他,只说二字:“下去。”大伦不解地问父亲:“爹,还没到家哪。”邹靖国答道:“到家今晚上不是找死吗?”大伦一脸茫然地问:“这荒郊野地怎么过?”“总比日本人监狱好过。”邹靖国道。志豪跳了下去,大伦也欲下去陪同,暗中却被父亲按住。志豪看到四下似乎空荡荡啥也没有。邹老闆扔给他了一件东西,是个盖腿的小被,喊一句:“前面有个地瓜棚子……” 第5页 次日,邹家门口又来马车,往下卸货。老三和伙计扛着往库房走,厨子开门问道:“什么货?”老三答:“棉布、烧酒,有15包,后天运往济南的。”放货同时,老三回头看厨子正站门口闷头记帐,于是,他弯腰麻利地摸了摸放角落的麻袋,证实的确是银元。出门对厨子说:“齐了。”厨子夹着帐本,锁门。 与此同时,玉岷等人聚在城门口小吃摊。玉岷以喝豆浆作掩护,通知了志豪和大伦二人的地下党身份已暴露,但必须保住银元。另外,也同意柏香茗加入队伍,藉此机会多多考验她。还有一层不能说破,银元行动,香茗算是个知情人,她眼下只能在自己人控制范围内。 当天夜里,大伦在自家库房前,发现廊下有人影晃动,他轻轻跟上,只见人影一闪,没了。库房大锁头晃晃荡盪,照旧锁着,他满腹狐疑推门问厨子,今晚上伙计有没有出门的,厨子打哈欠答道:“有两个告假出门的,说是看亲戚。” 大伦赶紧与大伙碰头,忧心忡忡道:“我看银元得想办法早点转移!”志豪很沖地讥讽他:“你个闷葫芦,前天放你家也是你的主意,现在折腾出去,又是你的主意!上下嘴皮说容易,这东西动一动,得增加多大风险啊。”大伦解释道:“没错。当初考虑轿夫行是生意场所,货物进出不显眼,本来是利于掩护,可南来北往的,人多嘴杂,伙计是良莠不齐,什么来路都有。前年咱家也遇到过打劫的土匪瘤子哥。”志豪叫道:“是。当初我就说一步到位运出城去,你反对。”大伦反问:“当初咱出城可能吗?鬼子多得像马蜂。”志豪问道:“你说,下一步往哪藏?你想一个万全之策!”大伦想了想道:“万全之策谁也难保嘛。从学校抢出来就是胜利。”志豪不依不饶地嚷嚷:“胜利?你刚说了,这一群伙计里手眼也很贼,万一出了虎口又进狼窝?”玉岷只得劝解道:“你俩这一对宝贝,别争了。” 忽然,香茗冒出一句:“耳目见闻是外贼,贪心欲望是内贼!这不能久留的。”显而易见贊成大伦,志豪望着她无语。最后玉岷挠头道:“说得好!就怕贼惦记呀。我看,大伦一贯做事谨慎周到,是得早点运出城……” 运出城又往哪里藏呢?为银元犯愁的何止一人。邹老闆在客厅边看帐本边自语:“人啊,要靠一命二运三风水,才能有所作为。”正感嘆,只见老厨子神色慌张进来。邹老闆警觉地问:“厨子,咋了?”厨子道:“天要塌地要陷啊,城里又乱抓人,挨家搜哪!轿夫行里都人心惶惶的,眼下哪有人雇轿夫,雇了咱,咱也不敢去,送命去?咱,也快拾掇拾掇东西,打主意吧。”邹靖国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你给我盯紧点库房。”厨子又转过身道:“东家,我说,把家里的腌的鸡蛋、腊肉都煮熟,吃光,自己解解馋,临死也闹挂好下水,不能留给日本人!”邹靖国不语,额头上两道眉毛紧锁。 而此刻志豪等人还在为银元吵,大家都愁容不展,想不出藏银元的地方。香茗突然急中生智道:“乱世嘛,庙里肃静!”玉岷起身激动地一拍桌子,大家同时释然,眼前一亮。 山中寺庙里,心如居士正在井边,一边摇动辘轳,一边往井里张望着。近日寺庙来烧香的人稀稀拉拉,煞是肃静。心如居士是苑志豪兄妹的老爹,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常年教一批私塾娃娃不收一分银两,当地百姓十分敬重他。那时候志豪兄妹不知晓,家父早已是共产主义的信仰者了。 玉岷带着志豪、大伦、香茗在城门口侦察观望。只见一群山羊从鬼子和军警密布的城门口进入。牧羊人吆喝着羊群,眼见四处无人,便停住,告诉玉岷:“和尚说,山上都安排好了!什么时候干,等信儿。”玉岷松了一口气说:“别说银元,地下党转移的印刷机都存放在庙里。咱运到庙里,接应安排好了!”志豪犯愁的是,藏在庙里的主意不错,可眼下第一出城难,第二是运上山难! 大伦出主意把银元化整为零带出城去。却遭到志豪讥讽,这么几个人怎么化整为零。二人为这事又戗戗起来。 志豪和大伦正在争执,树下一头老山羊跑过来,香茗抓住它,老山羊用头把香茗顶了跟头,香茗爬起来咯咯笑。志豪生气地扭头说:“香茗你还有心思玩呢?”香茗笑眯眯对他们说:“我不是玩,我一直在琢磨呢。有个主意!不知行不行?” 3 照香茗的主意,大家都在大伦屋里撕土布。香茗细心地叮嘱大伦:“照我这个样子缝!发动大家动手,连夜缝它300个口袋!”身边苑菁和苏眼镜都飞针走线,缝制细长的口袋。苑菁拿着针往大伦跟前凑,跟香茗商量说:“香茗,你缝得好,我来撕布?”只听大伦说:“行了,苑菁,你看你毛毛躁躁,像个女张飞!你向人家香茗学学,文雅有度。”苑菁举起锥子要扎他,红着脸说:“谁是女张飞?谁是?”大伦的一言一笑在她心里分量可不一般,跟大伦在一起,她说话做事总是表演过火。同学们个个心知肚明。 香茗简单计算后,对苑菁道:“土布不够!让你哥再找几丈,不要带颜色,只要白布、灰布。”只见志豪抱着花被子进来问香茗:“白布不够,咋办?眼下上街买也不赶趟儿的。”不料,香茗倒也痛快,接过被子,唿啦张开,动手就撕被里子。俩男人看得眼花缭乱,志豪咋舌道:“看不出你够麻利的!”香茗白他一眼说:“少废话,干活吧,还有24小时,天黑就行动!”大伦有点意外,志豪更没想到柏家大小姐真有大将风度。 第6页 天黑之前的寺庙里,心如居士盘腿眯眼看太阳,旁边香烛燃着,他手里快速编着柳条大筐,在静心等待着什么。而山下,轿夫行的老三早已把消息透露给了当地土匪瘤子哥。瘤子哥此刻正带着人马在山路口埋伏。 远远看,邹家库房前伙计们开始装车了,眼见从里面扛出几个麻袋往一辆马车上装,麻袋鼓鼓囊囊显得很沉。厨子一旁忙碌地张罗着邹老闆叮嘱:“给我捆结实点!路上可别颠下来!”后面一辆是人乘坐的马车。只见苑菁从邹家走出,头上戴着花,通身一个新娘扮相,大伦在他身后打扮成新郎。大伦先扶着苑菁上车,接着自己上车对父亲道:“爹,我们走啦!”邹老闆大声叮嘱:“到你三舅家来个信!路上留神呀!”只见马车快速启动,扬起滚滚尘土。 大伦和苑菁坐在颠簸的马车里,虽是新娘新郎打扮,可脸上不见喜气,有点僵硬地不断回头看后面的货物。苑菁解开旗袍扣道:“憋死人!我将来当新娘子可不穿这玩意儿。”她痴痴地用恋慕的眼光把大伦从头看到脚,好像大伦这个人就是她的新郎,全然忘记了紧张。大伦直挺挺躲她,僵直身子,绷着脸看外面。埋伏在树林中的土匪眼见马车驰来,众土匪一拥而上。 听到山下的枪声,负责接应隐藏在山林中的玉岷用望远镜观察着:只见大伦二人被拉下马车,东倒西歪的马车上,几个麻袋也被拖了下来,瘤子哥喜出望外指挥众匪快上,老三和众土匪扑了上去,打开麻袋,瘤子和老三都惊呆了,麻袋里面全是豆饼。撕开下一个是草药、茶砖、煤快、布匹。于是,众匪迁怒于大伦、苑菁二人。老三满脸怒容道:“银元呢?银元哪去啦?”大伦护着“新娘”,道:“不知道。什么银元?”他从口袋掏出两块递给他。老三眼里出火,吼道:“装蒜!我亲眼看见那几麻袋银元的。”大伦说:“老三,你弄错了吧,我爹让我押送这批货,顺便上三舅家。”老三和瘤子沮丧得发呆。 一群壮硕的山羊像往常一样,穿越城门,在浑浊的尘土中进了山林。奔跑羊群渐渐收拢在寺庙前的山路上,天近黄昏,牧羊人打了口哨,羊群聚拢。庙宇后院,志豪、香茗和苏眼镜正拉着山羊,从它们的长毛脖子下,解开和羊毛颜色一样的长型小布褡子,里面码着一沓银元。众人解开一条一条的银元袋子,快速放到一只柳条筐子里。苏眼镜清点着银元的数目,一一造册。 在一旁的心如居士不动声色,只是含蓄地点点头。 志豪表扬香茗道:“山羊移宝,真是锦囊妙计呀!不用心,根本瞅不出来……女诸葛亮呀。”香茗笑道:“不是我聪明,我是受山羊驮干粮和水的启发,前天我们试验了两回,往山上运,都成功了,所以小女子才敢斗胆建言,大胆行动。” 皓月当空,香茗一边干活一边有点奇怪地看着心如居士,他清癯静默,不与人言。只见他用辘轳将一筐一筐子的银元放进那口古朴的镌刻“佛心圣水”几个大字的井里。忙碌完毕,大家都休息了,香茗用水沖洗着被荆棘划伤的伤口。志豪走过来问:“手怎么了?”香茗边洗边不在乎地说:“没事。山上荆棘划的。”志豪拉过她的手道:“我来帮你包一下。”就这样,两人挨着很近地包扎伤口,香茗生平第一次与异性挨得这么近,志豪看到她的脖颈和起伏的胸,忽然意识到什么,蓦地便分开。而后,两人就安静地坐在寺庙的台阶上,看月亮。山林寂静如水,庙里灯火如豆。香茗慨然地说:“这两天,我真好像做梦,经歷天上人间的大变化。” 志豪也点头道:“这两天,我也是刚刚重新认识了你。”香茗看着志豪,问:“以前的我,你怎么看?”志豪看看月亮,又看看香茗道:“漂亮的大家闺秀,刚来学校以为是林黛玉,后来有点史湘云的味道。”香茗嗔怪道:“变得倒快,现在变母夜叉孙二娘?”志豪慌忙解释说:“不是不是,是穆桂英的风采。真的。你,能当个好兵。”香茗激动地说:“真的,咱们快当兵去?”志豪点头,说:“等把东西顺利保护好,就上山找队伍!”香茗高兴地说:“我跟着你!一定!” 第二天,牧羊人脚步匆忙赶来送信,是心如居士的急件。 心如居士说,不知为何,这座清静的古庙,来来回回的朝圣客人陡然增加,都来取圣水喝,甚至几个妇女、老人还弄瓦罐带水回家。从早到晚辘轳咯吱咯吱不停转,不停地有人打水。这个庙本来香火不旺,十分清静。兵荒马乱,近来求佛进香的人多了。这井本来水就不多,天旱。下周是佛历的大日子,来求水的人都能把井里的水掏干了,要是见了底,可就水落石出了。于是,大家在大伦家继续商议紧急转移方案。志豪和大伦俩人就究竟是藏钱还是埋钱争论不休。一个主张藏,一个主张埋。藏,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好比登天;埋,又往哪儿埋?埋了还要日后转移。再说又能埋谁家麦子地里?就在大伦独排众议说出埋到自家坟地里时,所有人都呆了。大伦诚恳地道:“我家母的坟地,在老河口这一带,十几里地,个把时辰就能运到。”这主意是不错,可众人心照不宣地沉默半晌。最后,大伦嘆气道:“只能是我大伦不孝了,为革命需要我就革命到底了。”大伦的举动让香茗热泪盈眶。 第7页 4 坟地里荒草遍地,备觉凄凉,只有一棵醒目的大柏树伫立在大伦生母的坟前。大伦站在生母墓前,低头默想。香茗很是不忍,小心问道:“银元得深埋,得埋在你母亲的棺材下面,这可惊了先人了,大伦。”见他触景伤情,香茗忧虑地说:“这不行,第一埋浅了不牢靠,可埋深了就得把钱袋子搁在棺材下面……算了吧,我们还是挖个别的地方吧?” 大伦抹了一把泪,断然道:“时间紧,就定下了吧。”志豪拍拍大伦肩头,道:“我有个双保全的办法!”大伦抬眼看他。志豪说:“埋你母亲的时候你在场吗?”大伦面带疑惑答:“在场。”志豪接着问:“是按习俗南北朝向?多深?”大伦思索一下答道:“那时我7岁,是一人深。”志豪拍掌:“那好!咱们挖两米,贴着坟包子再横挖个竖井,五尺五,正好是棺材的正下方,足够装全部的钱袋子。”大家点头称是。志豪又小声嘱咐道:“这个事,天黑只能咱三人挖,不能交给别人!苏眼镜,负责找短把儿镢头,绳子筐子;苑菁管放哨。玉岷老师带队伍运钱袋了,无论多少困难,二更天送到!” 当晚开始实施这个计划。几个人汗流浃背地挥舞着镢头,不一会儿,已经挖了一人深的坑,下面放了一个小煤油灯照亮。香茗拉土筐运土,探头对大伦说:“大伦,你上来歇歇,该我了。” 大伦说不累。香茗命令道:“让你上来你就上来!”大伦被乖乖地拉上来,香茗跳进坑里和大汗淋漓的志豪一道干活。 香茗看着大伦的背影轻声问志豪:“我一直纳闷,这大伦不是邹靖国的亲生儿子?”志豪一边用力挖,一边讲述邹大伦如何打小7岁没了娘,成了孤儿,邹家养父如何路遇,仁心救人,养大了孩子的来龙去脉。听罢,香茗怜惜道:“孤儿真可怜,怪不得大伦那么忠厚老实。”志豪却不无羡慕地说:“闷葫芦一个!因祸得福,多亏邹靖国收养他,视为己出。老子听儿子的话那说一不二。难得有比亲儿子都亲的呢。” 大伦走到树下歇息,苑菁又递水又递他毛巾,“大伦,累吧?瞧你手上都打了泡……你替我放哨,我过去干一会儿。”大伦拽她:“你给我回来!志豪命令你放哨你就好好放哨!”苑菁撅着嘴说:“哼!你就是志豪的应声虫,干吗香茗能干我干不了?小看人,你呀,从没正眼看看我。”大伦接着说:“你看你,动不动耍小孩子脾气,疯疯癫癫,像个女张飞!你应当好好像人家香茗学,大家闺秀,一脑子聪明睿智还有识理儿的劲,该火热,该文静,无一处失分寸。”苑菁一扭头,没好气地说:“好好好,你不喜欢我这女张飞?我知道你喜欢她,香茗完美无瑕,她是天仙,我是猪八戒的小二姨!”说完,把毛巾一扔,“我懂。我绝不讨你的厌!”转过身趴那儿不理睬他。 远处吴品三的煤油灯闪动,发出送达信号。挖坑小组也如约完成。 太阳从地平线升起之时,志豪和大伦浑身泥巴,筋疲力尽地将最后的一块石头放好,又将地面上的草皮仔仔细细地铺好。志豪一脸倦容对香茗道:“你再检查一下,表面还有没有新土?”香茗仔细看了看道:“没了。看不出,你还粗中有细。” 志豪端起瓦罐喝水,得意地说:“你要多夸夸我,再干几宿也有劲!”香茗立刻杵他一下。这一切被一旁默不作声的大伦看在眼里。 稍歇片刻,志豪严肃地对二人道:“听着,埋钱地点,我将向组织汇报。只有我们仨知道!绝密!”香茗四下打量后,问:“唉,要不留记号画个图?日后好挖呀。”志豪摇头说:“不,画图万一丢了呢?”大伦指指胸口,道:“图在我心里。这地儿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可志豪仍旧坚持说:“看,站在大柏树下,往正东走43步,记住啦。” 香茗较真地说:“要是坟地被平了,柏树被砍了呢?到时咱还找得到吗?”两个男人顿时被问住了。也是,兵荒马乱,战事纷纷,地面标志是朝不保夕的。志豪想想,说:“万一坟地平了大树砍了,树根一定在!对不对?太阳永远从东边升起,对不对?有了,记住四句:柏树对山尖、大步四十三,下七横五尺,碧落见黄泉!” 两人赞许。接着,三人又认真重复一遍。就在众人慾离开之际,香茗看见大伦默默地在母亲的坟前,跪下,深深地磕头,脸上满是泪痕。待大伦回头一看,只见香茗也跪下了,志豪也跟着跪下…… 5 就在几个同学为任务顺利完成而欣喜之时,香茗被苏一亭告知母亲病重,老管家四处找她。此刻的县城早已乱成一锅粥。香茗放不下母亲,坚持要回去,志豪也劝不过她,只得无奈地让步,让香茗明天早上八点到大觉寺集合。 次日,志豪手里拿着把二胡与大伦、苏一亭三人匆匆赶路。到了大觉寺树林里,玉岷带枪和两个汉子迎接他们。因香茗一直未到,大家都不放心。于是,志豪决定回城去找香茗,苏一亭、大伦也同去。路上极其混乱,远处不时传来了爆炸声、枪声。人声、车声、马嘶牛叫,乱成了一团。只见城内硝烟滚滚,待三人心急火燎地赶到香茗家的中药店铺,早已人去楼空。药罈子七零八落,草药撒了一地。大家慌了,香茗会不会真的出事了? 第8页 直至黄昏,三个小伙子才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找到香茗家。志豪心急火燎欲上前叫门,却被大伦拉住:“志豪,你等等。”志豪瞪他道:“等什么?”大伦问:“你头一回到老丈人家拜见,也不怕人家笑话?”听这话后,志豪自己打量自个儿,尘土蒙面,衣服破漏,鞋子露着脚指头,身后背着京胡,像个叫花子。大伦脱掉自己的鞋子给他。苏一亭也脱自己蓝褂子给他。 听到看家狗叫声,香茗感到心惊。抄起一把剪刀放在胸前,悄悄向外张望。管家的呵斥看家狗,轻开一条小缝,神色慌张警惕地打量门口三个人。因认识邹家公子他这才开门让三人进屋。香茗一脸憔悴,手端药碗,感动地望着志豪,眼睛里是说不出的激动。志豪望着她的脸,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大伦开口道:“香茗,可找到你了。”香茗扭头对老管家说:“麻烦您把药给我娘送去。”志豪眼里满是关爱,但却口气生硬地说:“马上跟我走!”香茗说:“我娘刚吐血了,不能扔下她。” 志豪不管不顾,让香茗跟着走。大伦拉拉志豪说:“算了,别让她为难了。”志豪着急道:“谁为难?我们冒死跑了60里路来接你,还有为那300斤大洋。”大伦责怪志豪说:“眼下说大洋的事干吗?”志豪一头汗,追着她说:“一定不能走漏风声,要跟我们在一起!”这两人的争执让香茗更为难。大伦提醒志豪快走,时辰不早了。香茗咬着嘴唇说:“我总得等我爹回来,有个交代吧?”志豪气恼地说:“你就交代吧,藏大洋的事一句不能提!再见。”香茗落泪了。志豪又急又恨又不甘心,语气失望生硬地说,“香茗,咱俩可能再也见不到了,你好自为之吧!” 三人匆忙离开,志豪脸色极为难看,大伦看看他,欲言又止。走到门前大树下,志豪停步。将他俩的鞋子、衣服脱了,甩给了他们,自己赤脚光着嵴樑,闷头赶路。脚下一阵尘土飞扬。蓦地,志豪回头对他俩吼:“依着我,咱们仨就是扛也把她扛走!”大伦刚要说话,“等等——志豪!”身后传来了香茗的喊声。 志豪勐然站住了,满怀希望地等待着。香茗快步追赶着他们。志豪心里喜滋滋地,我就知道她得跟我走!香茗跑近了,递给他们三个玉米饼子道:“我一定会来抗日的……给你!”志豪备感失落,香茗回身又递来一双银筷子,说:“这是我家祖传的,你拿着,出门在外,一来可以防身,二来万一有个急用,换点盘缠!”接过了银筷子,志豪爱惜地轻轻抚摸上面的汗珠和体温,躲闪开香茗的眼睛,心情喜忧参半。他毅然插进绑腿里转身走了。 落日余晖中,有个镀上了金色光晕的倩影在向他们挥手告别。 柏香茗这一回又站在岔道上,岔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 ★ 上 部 ★ 第二章 1 苑志豪参军后,懵懂中开始了他人生中第一次流血的厮杀。 那一刻,他们仨都来不及换军衣,就跌跌撞撞上了阵地。那位队长板着脸交代一番后,回身指着一个鬍子拉碴、脸上脏乎乎的老兵,“三班长,交给你了!”趴在战壕里的三班长,听到这话,一扭头说:“给我几个书生啊?也行。妈的,跟着我吧,别怕死啊。”志豪拿着新发的枪正发怔呢。班长大声训道:“说你呢。新兵,跟着我走,学着样子做!”让志豪在他左边八步距离位置,大伦在他右边八步的位置。“别跟得太紧,扎堆找死呀?”他又骂着。 就这样,志豪肢体僵硬地跟着跑,为了不显示出心里恐惧,他拼命朝前跑。浓密的硝烟呛得他睁不开眼,只听班长在身后又骂道:“猫腰跑,书呆子,你个傻东西!不要命了?你脑袋比枪子硬啊?”志豪只得气喘吁吁地回答知道了。只见前方黑压压的日本人,四处都是滚滚硝烟,震耳欲聋的枪声,苑志豪感觉到自己的理智和感觉是分裂的。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和参加战斗的激情勇气搅和在一起,让他只能拼命地朝前跑。他边跑边气喘吁吁自语道:“我不是懦夫,我不能当熊包!”突然,一阵尖啸炮声袭来。待浓烟散去,志豪发现,四周空空荡荡,只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扛枪站立。 志豪怔怔地看着周围,班长起身后骂骂咧咧:“你不会卧倒啊?炸弹来了不会躲?书呆子!呸,呸,妈的小鬼子,快跟着!”四处轰鸣的枪炮声中,班长带着大家隐蔽在阵地上,正欲举枪,发现了一旁的露出半个身子的志豪。班长急得骂道:“死书呆子,隐蔽好。你把胸膛露出来当靶子呀?”志豪忍不住道:“你好好说不行?”班长一边射击一边吼骂:“好好说?书呆子,人家300米就把你撂倒了,你还抗日,你来真他妈的给我添麻烦。你牺牲了就罢了,我还得抬你,趴好了!” 只见在前方冲锋的战士倒下了很多,志豪也学班长一样趴着,可拿枪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怎么也无法瞄准,打不中目标。只听身旁的班长又训斥道:“傻东西,三点一线瞄准再开枪!别糟蹋子弹!”一批批的人,陆续倒在了前方的阵地上,志豪脸色发白,拿着枪,横竖瞄不准。此刻的他更为紧张,唿吸愈发急促,眼睛愈发模煳,拿枪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第9页 杀红了眼的班长,沖前方吼道:“我操你奶奶的小鬼子,我去干掉那挺机枪!掩护!”话音刚落,便似一头猎豹般一跃而去,志豪跟随着他。恍惚间,志豪看到脚下鲜红的血如同小溪般流淌,黑色的鞋子变成了红色的鞋子。不知为何,前面的班长也变成了通体红色。陡然间,红色的班长踉跄倒地了。志豪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唿唤班长,鬍子拉碴的班长安静地仰面在地上,瞪着那双大大的眼睛,望着天空。 苑志豪不相信眼前的景象,他甚至还不知班长的姓名,骂骂咧咧的班长怎么就这样不动了?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呀!志豪的脑子唿啦就潮热了,眼前的日本人,就是一群恶魔般的动物!他学班长的动作,学他的嗓音,学他的腔调,学他疯狂地号叫:“我操你奶奶的小鬼子!我杀死你!”顺手举起枪,一个日本兵应声而倒。他不顾一切地跑过去,他一定要亲眼看看,看他打死的日本兵。看后,他对大伦大叫:“我打死了他!我打死了他!”这喊声盖过了枪声、爆炸声,冲锋号再次响起,此刻的学生志豪变成了一名猎手,循着猎物无所畏惧地开枪。 没几次打下来,志豪打成了分队长。分队长有手枪打,枪法也日渐精进。 跟志豪搭班子的是夏天庚。老夏文化不高,可比志豪参军早,入党早,所以当政工干部。那天,志豪正摆弄缴获来的新枪,老夏走了进来,放下马鞭子,说:“苑志豪,缴获的两匹好马,咱俩一人一匹。”志豪笑道:“成,你先挑。”老夏挠挠头,满脸疑惑地问志豪:“你说八路军的符号,袖章上挂的到底是哪个‘八’?”志豪道:“这还用问?”老夏试探地问:“不是叉字八,是药葫芦8?”志豪乐了,边说边比划着名告诉他是叉字八。夏天庚不解地问:“这药葫芦8,你说,是啥地方来的?”志豪随口道:“这是阿拉伯数字嘛,小学算数课不都教过?”夏天庚红着脸说:“我只识过两年字。他奶奶的,我肚子里的粮食也没你肚子里的墨水多。”虽是教导员,夏天庚却让志豪写战斗总结,评功评奖报告,因他脑瓜笔头来得快。 接着夏天庚发现他喜欢乱拆枪,惊讶地说:“你行啊,什么新玩意都敢摆弄?这新缴获的枪你就敢瞎拆?”志豪不以为然对老夏说:“别说一把枪,就是小鬼子的飞机我也敢拆。别看我志豪是书生,天生对机械有悟性,所以迷恋枪械。”忽然,夏天庚眼前一亮,抓过桌上的银筷子,说:“银筷子?这玩意值钱,你真是地主哦。” 志豪喝道:“别动!”一把夺过来,珍爱地插进绑腿里。夏天庚啧啧地说:“不就是你相好的,哦不,爱、情、的信物吗?连碰都不让碰,至于吗?”志豪不理他,只是低头擦自己的枪。这时,大伦和吴品三匆匆进来报告情况。 志豪焦急地问:“吴品三情况如何,去香茗家了没有?”大伦和吴品三对视一下,说:“去了。”志豪焦急地问:“找到她没?”吴品三说:“不见人了,家都炸烂了,城区那一片都成了废墟。”顿时,众人心里愈发沉重了。 入夜了,志豪独自坐在营房外拉琴,玉岷披衣出来抽菸,大伦也心事重重地走出来。三人碰到了一块,议论起藏钱袋的坟地。玉岷指示:“一定找到香茗,地下党已派人四处找,不光是为了你。”志豪黯然地说:“我知道!藏钱袋的秘密,怕她走漏风声。”大伦脸色难看地从志豪手里拿过了琴,拉了起来,曲子如泣如诉。 2 夏天庚执行任务归来,风尘僕僕,下马却一瘸一拐的。他好像很难受,用鞭子抽打着马匹。志豪让队伍解散后,赶来问:“老夏,怎么了,这马?”夏天庚道:“该死的畜牲,害死我了。”他红着脸,光是骂马。大伦在一边哧哧哧透着幸灾乐祸地笑。志豪不解,大伦用手指夏天庚的屁股。志豪看见他军裤上血迹斑斑的,“是受伤了?老夏,脱了我看看。”夏天庚使劲拽着裤子不让他看。 进屋后,志豪一直追问老夏到底怎么了。夏天庚苦着脸,龇牙咧嘴指裤裆:“受伤还光荣哪,我这遭罪喽。”志豪开玩笑说:“可别把你的命根弄坏了,还没娶媳妇哪。”夏天庚急忙道:“快关门。你看看,我长了疥疮,真倒霉。” 志豪一看,恍然大悟。俗话说:疥是一条龙,先在手缝行,腰里缠三遭,裤裆扎大营,而夏天庚的疥疮早已发展到裤裆扎大营的严重阶段。 夏天庚愁眉苦脸地告诉志豪,连卫生员都说没药,没法治。志豪当即有了主意,道:“我给你治!我有偏方。”夏天庚不相信,“别逗了,我都快死了。我现在就希望马上打仗,一打仗我全忘了,啥也不痛不痒!要不就战死在战场,妈妈呀!” 志豪的聪明点滴可见,他找来了香油和鸟粪。弄了几枚子弹,倒出来火药,把鸟粪烘干了加上香油,捻成细末,拌成了药膏。让老夏脱了裤子,几个人都上手帮他涂抹药膏。一会儿,只听夏天庚龇牙咧嘴叫:“蜇得很,蜇得疼,疼得很,妈妈呀,还真不痒痒了。”不出几日,夏天庚竟然痊癒了。事后,夏天庚敬佩地感嘆:“苑志豪不光会打仗,肚子里还真像个百宝药匣子,啥都有。” 第10页 3 这一年来,香茗随老爹东躲西藏,隐居在乡间。 柏香茗一直闹着要上山。父亲不同意,“你年纪轻轻女孩家,上山找谁去?”香茗小声嘀咕:“有人等着我的。”香茗娘立马紧张地问究竟是谁。 香茗红着脸,极为不自然地说:“我师哥——苑志豪。”父母为之一震。柏涛道:“笑话!他是何许人,让我怎么能放心?”香茗分辩说:“好人。我娘见过的。”香茗娘不悦地回击女儿,“好人?这小子,勾得你把留学的钱都捐了!也算支援抗日了。咱捐钱不捐人!”可香茗铁了心要上山。香茗娘气道:“你要气死我呀?哪里别想去!”柏涛打断争执说:“好了,好了,捐钱就捐啦!钱是身外之物,抗日也是好事。”女儿脸上露出喜悦。不料他话头一转,“眼下一家人好不容易在一起,死,也死在一块儿!”香茗固执地顶撞:“不,我死要和苑志豪死在一块!”父母惊恐地望着她,自是心知肚明了。柏涛不由分说地:“你给我静心在家,此地仅是暂住。过几日,我的旧友会来帮助咱。”香茗娘高兴地问道:“是中原那个掌兵权的王先生?”柏涛点头说:“他答应派兵来接应咱们,找地方躲避一时。”香茗撇嘴,“哼,一个臭官僚!” 柏涛喝道:“休要无礼,人家的公子可是很有才学的。”父母的眼色让香茗明白,她静静地说:“爹,你向来可是反封建、反对包办婚姻的。”柏涛生气道:“不是谈婚论嫁,这是託付身家性命的大事!” 也就是这天,邹靖国带了一小队人马进驻了柏涛家隔壁院子。随行的厨子小声问在门口迎接的黑衣车老闆:“老闆可病得不轻,这穷乡僻壤有好大夫吗?”黑衣车老闆说:“先扶他躺下,算你有福,咱隔壁就是柏大夫。城里的那个名医,跑反跑来的。”说完,便出去端茶水。厨子一听高兴嚷道:“县城的那名医!可找着啦!老闆。” 次日,柏涛认真地给邹靖国问诊看病。香茗在一旁帮父亲弄药罐熬药。她感觉这个病人特别面熟。只见邹老闆起身对父亲道:“感谢,柏大夫,真是缘分,我对您是久闻大名,不曾相见,不料却在这穷乡僻壤遇见了。”柏涛客套说:“幸会,幸会。急景凋年,你跑来乡间做什么?”邹靖国说:“走亲戚,顺便办点货。”柏涛向来谨慎,疑虑地问他,百里迢迢办货?命都不要了,城里如此混乱,为何还留在那里做生意?邹靖国打哈哈说:“生意人嘛,不瞒您说,自有混事处世的办法,哈哈。不敢发啥战争的洋财,可有人吃肉,有人喝汤,再乱总要过日子,再说我一家老小也要养活啊,实在无奈,唉。”二人聊了许久。只听邹靖国接着恭维道:“您医德人格真是名不虚传。想起一句老话:积德以遗子孙,如果不是您祖上待人厚道,何来今日之好名声,好机缘啊!吃了您的药,我立时好多了,遇上您柏涛先生救命之恩,也是我的福分。不然,真是难以想像。”柏涛又取了几服药让他拿去继续服用,并让女儿送送。行至门口,邹靖国有意对她说:“姑娘,有一个人打听你。”香茗警觉地问:“是谁?”邹靖国悄声道:“邹大伦!”香茗愣了愣,再听他一说,鉴貌辨色,当即明白了,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病癒的邹靖国,特来辞行。当他将一包大洋推到柏涛面前时。柏涛吃惊道:“你这是为何?我在此短期避难,概为百姓乡民义务行医,不收银两报酬。”邹靖国摆手道:“这不是报酬,是兄弟我的一点特别的诚意。”见柏涛拒绝,邹靖国诚恳地说:“请您听我冒昧说一句,你我很是投缘,靖国有意想要收香茗做干闺女,不知是否赏我这个面子?”接着,便说他此行即可见到儿子和苑志豪,问有什么信需转达? 柏涛沉吟着。邹靖国察看他的脸色,马上转口气说:“或许靖国实在是自不量力,高攀,高攀了!”柏涛抱拳道:“邹先生不要误会,您走南闯北,家财兴旺,承蒙你对小女的盛赞与厚爱,可眼下流离失所,活命第一,不烦您劳神了。”这话让在一旁的香茗备感失望。告辞时,邹靖国有意将药留在桌上。 香茗发现了桌上的药,对父亲说:“爹,他的药,我送去!”跟着便跑出来叫道:“邹大伯,等一等。”香茗追上邹靖国,将药递给他。邹靖国客气地说:“谢谢!香茗,我明天就走,你不要错过机会。”香茗看着他问真有大伦他们的消息?邹靖国知晓姑娘有话说。 香茗咬了一下嘴唇,提出要去找大伦和志豪,她说:“明天带着我一起走行吗?”邹靖国忙问:“噢?姑娘真有侠胆,敢跟我走?路上可能遇上打仗的。”香茗坚定地说:“不怕!再不走我就没机会了。”只听里面传来了母亲的招唿声,香茗慌张道:“那说定了。”邹靖国伸出三个手指:“三更天!” 三更天里香茗裹着衣服,逃离了家门,跟着邹靖国的骡马队伍离开了家。她不时地回头看家的方向,只见四处黑漆漆的,有些害怕,也有些不舍,心情纷乱复杂。 香茗心神不宁地熬到天蒙蒙亮,骡马队伍终于停下了。邹靖国指着面前的一排房子对香茗说到家了。正在她疑惑不解的时候,只见玉岷拿着手枪在门口迎接他们,“是到家了,香茗!”柏香茗更为惊讶了。当邹靖国命令手下“进村吃饭,注意警戒”时,她才反应过来失声叫道:“邹大伯,你不是做买卖的老闆?”邹靖国大笑:“是,也不是。”香茗这才恍然大悟。邹靖国看了看怀表,问玉岷:“志豪和大伦他们支队,正在按预定方案伏击鬼子?”玉岷回答道:“是。把香茗交给我吧。你去开会。”于是,邹靖国和他们告别。忽然,香茗身后有人跑来捂住她的眼睛。香茗疑惑不解,玉岷大笑说:“妇女主任找你!”原来是苑菁! 第11页 香茗坐在屋子外间狼吞虎咽地吃饭,苑菁笑道:“瞧你饿死鬼样儿。”香茗亲热地说:“菁,我想死你了。”苑菁故意说:“你想死我?是想死我哥了吧?”话音刚落,二人早已闹成一团。香茗嗔怪道:“你,真是女张飞,瞧你红脸蛋蛋。当了妇女主任?管啥呀?没结婚当啥妇女主任呀?”苑菁神气地说:“管的多啦。征军粮、纳鞋底、支前……我会骑马了,枪法特准!”香茗睁大眼睛打量道:“真的?我一定撵上你。”苑菁笑道:“哎,那是,你那‘擎天一炷香’功夫,咱比不了。你也让我有点成就感好不好?现在大伦一见面,都夸我呢。”香茗问道:“你们常见面?”苑菁红着脸说:“没。我干地下,他们在5区。哎,钱袋的秘密,你嘴可严?” 这一问,香茗警惕地闭上嘴。她知道事关重大。 当夜,玉岷带香茗立即进山。一上路,玉岷推说路上有敌人,带着香茗在大山里四处乱转。玉岷最关心的是钱袋子,问道:“香茗,我问你一件事。坟地埋钱袋的事,你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香茗挺直嵴樑,说:“没。打死我也不说的。”玉岷赞赏道:“好。没说就好。”香茗敏感地问:“咱都转了大半个山了,天都黑了。”玉岷说:“歇歇吧,夜晚,山里野兽很多,不敢夜行,只能露宿在山洞里。” 休息时,玉岷递给柏香茗饼子,香茗摇头不吃。玉岷问:“香茗,累了吧,你逃出家门,捐钱革命,后悔啦?”香茗抬起头看着他说:“不后悔。我经过考验了吗?你还不信任我?”玉岷笑道:“怎么不信任?当然信任你。”香茗攥着拳头,哭着说:“埋大洋的事,我发誓没跟谁说过你不信可以枪毙我!”说完,接过饼子大口大口地咬。玉岷笑道:“这丫头。”香茗天真地说:“放心,只要能跟志豪在一起,我啥都不怕!” 4 黄昏,苑志豪满脸疲惫地和大部队刚从战场回来,只见邹大伦老远地跑来,拿着一封信喜滋滋喊道:“志豪,柏香茗来了!”志豪以为他又是恶作剧,拿着枪托拖,一瘸一拐撵着要打他。撵到营房门口,蓦地,眼前一亮,他看到了一个女孩,美丽、青春,笑吟吟地看着他。果然是她站在面前。志豪好像做梦,一下子手软,枪都拿不动了。他问道:“香茗,你没死?”香茗眼睛酸酸的,突然想哭,苑志豪一下倒地,原来他的小腿上负伤,一直在流着血。香茗见他流血了,趴在他胸前就哭:“志豪,我带着你送我的书都翻烂了。”边哭边从怀里掏出那本《共产党宣言》,“我不会死的。我答应过你,一定要来找你!我死了也是你的人,你是我革命的领路人!” 香茗入伍后,上级要求她进行强化训练,首先是射击,专打点燃的香头。射击教练是志豪。在树林训练,志豪拿枪与香茗讲解击发要领,可香茗似乎心不在焉,眼睛总是美滋滋、深情地盯着他。 志豪窘道:“你别老看我呀,香茗,我正教给你怎么用德国枪哪。”香茗调皮地说:“我一年多没看到你,多看你几眼怎么了?”志豪正色道:“你给我好好听着。”香茗撅嘴道:“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天天跟着你,有的是工夫学。”志豪严肃地说:“谁说你天天跟着我?”香茗不解地问:“不跟着你,跟谁?”志豪豪气地说:“跟着党,跟着组织。”香茗更加疑惑了:“你是队长呀!”志豪嘆道:“组织上派你去有新任务,地下活动,往后我不能和你天天在一起。”香茗心里一激灵,说:“啊?我跑了那么远来找你,见面没多久要分开?”志豪悻悻然,握着她的手说,“是。以后见面更不易了。你现在要紧学的是保护自己,然后是消灭敌人。没个好枪法,我不放心!”正说着,警卫员跑来报告,好几个人病重,急病!山上没药品,交通员牺牲了,副队长大伦亲自下山了。 邹大伦化装进城,实属无奈,一来是药品短缺,二来是跑交通的情报不畅。他熟悉自家的轿夫行的一切。没想到,邹靖国急切告诉儿子一个十万火急的情报:敌人要在那片坟地一带修工事。 这下糟了!钱袋子还没转移! 大伦母亲坟地旁,那棵标志性大柏树已被砍倒了。几个伪军正在坟地附近挖工事。假如工事再扩展,保不齐哪时哪刻被敌人挖出来,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山头上,志豪、大伦正举着望远镜观察一切。 香茗眼睁睁看着山下,坟地开膛破肚,旧貌全无,心急火燎地说:“哎呀,大柏树和坟头都没了!”大伦舒了一口气说:“菩萨保佑,没挖到咱的那地儿。”玉岷一听,在一边叮嘱:“香茗,天天吵着要任务,任务来了。马上行动,我交给你们啦!”三人心里沉甸甸的——在敌人眼皮子底下挖宝,不是找死吗? 几个人开始周密谋划,机灵的香茗想到了以柏树根为线索搜寻。可是柏树树根隐约露出地面一点,却看不清楚,必须实地勘探。 香茗自告奋勇去勘查位置。女人容易在敌人眼皮底下活动。 第一次执行任务的香茗,打扮成一农妇,手里拿着招魂幡,哭得格外凄凉,在坟地给亲人烧纸、招魂。香茗按乡间习俗举一幡儿,口中念念有词,哭喊着:“我的宝儿,回来吧,回来吧!”她在原来坟地上,来来回回乱转悠,边坐下边摸,摸当时的标记,脚下搜寻到了当初坟头旁大石头。然后,起身哭喊,脚下不停踢,试图寻找柏树根,只踢得坟地里到处尘土乱飞。 第12页 志豪和大伦当时紧张得能听见自己心跳。 敌人工事守卫的两个兵,架着机关枪,听到喊声,警惕地伸出头看。一个小兵起来喝道:“干什么的?哎!”正欲赶香茗走,他身边那位略年长的老兵阻止了他:“哎呀,这是老坟地,咱打仗造了不少孽,随她去吧。”就这样,装作疯癫的农妇哭喊着的香茗,一步步找准了基点。 勘查准了,大家商量好了行动计划,连夜行动。志豪负责带战士们阵地前掩护,大伦和苏眼镜带人现场挖掘。时间过了很久,志豪从敌人工事前悄悄摸来,焦急问:“大伦,敌人都换了三班岗了,怎么还没完?”大伦轻声说:“快了,快到棺材了。”志豪悄声道:“你们一拿到钱袋,过山坡就给我信号!”说完便匍匐离开了。 工事里面的伪军,隐约听到什么,四处张望着。志豪远远看见巡视的三个傢伙,便把敌人的注意力朝相反方向吸引过去。 苏眼镜带领几位战士大汗淋漓地挖了大半的坑,也没看见棺材。当苏眼镜把情况报告给大伦后。大伦心里一惊,难道说挖错了?敌人似乎发现了什么,朝坟地跑来,志豪不得已只得下令开火,牵制敌人。 枪声中,大伦镇静地核对:“柏树对山尖,照东四十三,没错呀。”苏眼镜这才发现是香茗记错了,真糟糕。误差差了近一米!大伦将信将疑,“香茗记错了?不可能,是你闹错了吧?”苏眼镜肯定地确认,“不,我再三核对,是她的误差。” 眼看形势危急,大伦只得咬牙命令另外开口子,再挖下去。那边,志豪正带领士兵勐烈阻击敌人、掩护大伦。据点里更多的敌人涌出来,开始增援。可大伦那边还是没有信号,急得志豪边指挥着边骂道:“这个闷葫芦!要坏事!” 这场阻击战打得异常激烈,志豪的士兵接连倒下了两三个。志豪不停朝着坟地方向看,骂大伦延误了时辰。天放亮,影影绰绰可以看到人影了,可大伦的人还在挖。又撑了快两钟头的志豪这边机关枪的火力不行,子弹也快要光了。如果敌人再来增援那可就麻烦了。 终于找到棺材了!大伦如释重负,命令道:“快!往外拽!”苏眼镜抱怨说,就是香茗弄错了,耽误两钟头。大伦叮嘱眼镜:“你不许说出去。人家女同志刚参军也不容易,一切责任由我担着。” 香茗在山坡带人接应,按照约定钱袋运过山岑立即火把烟雾放起来。志豪看到烟雾,命令队伍后撤。大家且战且退。追赶而来的敌人望着乱七八糟的大坑,满脸疑惑,只捡到了遗漏在地上的几个银元。 清晨,撤出战斗的队伍伤亡很大。志豪气唿唿地找大伦算帐,噼头就骂他笨蛋,“原先就咱们仨,到二更天就干完了,今天你咋了?怎么天亮才挖出来?你也太笨了!”老夏在一旁插话道:“比预定多一个多小时。”大伦说:“你别火气这么大,能抢出来就是胜利!”志豪更火了:“胜利?我还想揍你呢。我顶了大半夜,差点不能活着撤出,我队伍都岌岌可危了!兄弟!敌人增援马上就到,我要真顶不住,连钱带人可能全损失进去!” 大伦解释道:“坟地的情况要比预定的复杂,谁都想不到!”志豪红眼了,吼道:“什么想不到?之前你怎么跟我打的保票?啊?一个半时辰?没问题!”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夏天庚制止道:“别吵了,都冷静一点。回去讨论,查,一查到底,到底是谁的责任?”苏眼镜在旁,见大伦窘得下不了台,心有不忍,好几次忍不住要开口,却被大伦制止了。 5 部队开了表彰大会,柏香茗立了大功。而志豪和大伦却被刘队长当众训了一顿。苏眼镜在会上好几次忍不住要说出事情真相,都被大伦按住了。 受到表扬的香茗沉浸在首战胜利的幸福喜悦中,接着,她便被调走,方向任务均保密。 志豪和香茗在小路上依依不捨地话别。“上级给你的任务很艰巨。”志豪提醒道。香茗干脆地答道:“知道。”志豪不舍地说:“照顾好自己。”香茗自信地回道:“放心,我往后和谁一起工作?”志豪摇头道:“去了就知道,你归玉岷单线联繫。”香茗调皮地说:“你答应啦,给我弄个望远镜?”志豪点头,香茗光看他,啥话都说不出来。玉岷骑马过来见状笑道:“走吧,梁山伯祝英台十八相送,难分难捨呀。”志豪脸红道:“去你的!”说罢狠狠地在玉岷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 大伦坐在窗前,握着钢笔,抬头看着香茗离开,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吴品三站门口喊:“大伦,上课啦!”警卫员小声提醒说:“副队长正写检查呢。”大伦这个检查写得很吃力,老实人不会说假话,可又要把责任揽在身上,只得搜肠刮肚地想词。 大树下的简易临时学校开课了,苏眼镜在黑板上写下“布、米、豆、山水地、井田石、勇杀敌、打日寇”这几个字,开始了今天的识字课。坐在前排的夏天庚,用小本子写得极为认真。对一遍遍复习,夏天庚有点不耐烦道:“我说,眼镜,昨天你就讲了这些‘山水地,井田石’,小娃娃水平又啰里啰嗦的,今天你讲新的吧。”苏眼镜说:“有新的,‘打日寇,勇杀敌’不就是新的?”夏天庚不满道:“教得太慢了。一天就教10个字,这是谁定的?”只听后面传来志豪的声音:“是我定的。”夏天庚嘟囔道:“学的字还不如杀鬼子多,那怎么行?”苏眼镜解释说怕太快,大伙跟不上。夏天庚一激动,就起身又对战士训话骂他们太笨,又指着一个小战士道:“你,给我念念。”小战士吓得直磕巴:“我昨晚上去执行任务了。”夏天庚又开始教训:“没革命理想,没干劲!我发烧、打摆子都照样学,瞧你们什么熊样?照你们这样,共产主义啥时候能实现啊?自从挖坟地行动后,你们队越来越掉链子了!”志豪顿时觉得颜面扫地。站在讲台上的苏眼镜不满地说:“教导员,现在不是上政治课!”夏天庚高声问:“政治课怎么了?你还瞧不起人?”索性他取而代之上起了政治课,充满表现欲地念自己的作业:“不识字是文盲,咱不怨爹不怨娘,只因家贫生活苦,没钱供给上学堂,如今军队办夜校,志豪亲自当校长,打仗学习两不误,睁眼瞎子见太阳!”在课堂上的所有人都乐了。 第13页 这时,夏天庚更起劲了,对志豪说:“我说,你还是来,讲那个什么社会发展史,猴子变人,我看大伙听着有兴趣。”弄得志豪哭笑不得,只好说:“今天的课就到这吧,准备操练!” 午饭时,夏天庚得意地说:“志豪,我一天学20个字都能记得,脑子灵光。你说我写得咋样?”志豪笑道:“顺口熘,还行。”一听这话,夏天庚不满地说:“你几个都牛哄哄的,不就是念了几天洋学堂嘛。”志豪开玩笑说:“谁牛哄哄了?你没涵养老自己夸自己。”夏天庚脸色垮下来,说:“哼,小看人。我入党比你早!告诉你,小时候给我相过面,算卦的说,你两个耳朵长得好,耳唇对嘴角,余粮吃不了,日后定有大富大贵。只要你好好念书,日后必是当官的,又是护兵又是马弁,三天两头动荤腥!”志豪嘲笑他说:“还护兵加马弁,动荤腥?吃地瓜吧你!”夏天庚不好意思地挠头道:“嘿嘿,闹革命了嘛。哎,说正经的,开会开得怎么样?”志豪头也不抬地忙吃饭,道:“还在总结呢。大伦的检讨马上交!”夏天庚一旁说:“上次挖坟行动,大伦行动延误,关键错误不能怪他!”志豪抬眼看他,“怪谁?”夏天庚支吾着说,柏香茗,好像她记错了。志豪放下筷子,喊:“放屁!大伦说的?我找他去!”夏天庚叫住他:“回来。不是他说的背地有人传。”志豪不信,认定了是他推卸责任。夏天庚说:“他没说是没说,可我看这事有名堂!”志豪把碗筷一推,火了,“他的话,不敢轻信了。是这几条人命告诉我的!再说,香茗不在,大老爷们就往人家身上推?” 6 崎岖的小路上,香茗独自一人走在寂静空旷的树丛里,四周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偶尔有几只鸟唿啦啦勐然冲出,从她头上掠过。远处的庙宇已经露出了轮廓。突然,不知从哪儿蹿出来一条狗,吓她一跳。狗汪汪沖她狂叫。香茗屏息站立不动。树丛后闪出一个男人,神态阴郁地打量她,从装束看似乎是山间猎人,手里提着一只活兔子,还在踢蹬腿。 香茗镇静地问:“请问这位大叔,往万寿寺去的路,往哪边走近便?”猎人口中嚼着树叶,指了指一边的小路。香茗飞也似的跑了。这寺庙不大,树大墙古。有一处墙体正在修葺,两个小和尚在来来回回搬运木料。香茗气喘吁吁进来,她按住扑通扑通的心,仔细察看,正殿前,有几个香客在烧香。忽然,她看见有一位和尚,正背身往白布上写大字,字体苍劲有力,“万善同归,筹款修庙”。 香茗上前,燃香,不胜悲戚地说:“师傅,我是西山人,全家三口死于枪炮战乱,今天特来庙门请您去做法事道场,超度冤魂。”同时递上一只白面做的桃子。这些,都是约好的暗号。 对方一抬头,原来竟是心如居士。心如淡然地说:“这真是不幸之事,阿弥陀佛,很抱歉,本人既不讲经,又不做法事!”香茗恳求道:“请先生一定帮忙。白莲家人一定慷慨捐款!”心如道:“感谢施主,我实在去不了,本人仅仅是一名晚年学佛,皈依佛法的居士,对佛法大义,理解肤浅,胡乱讲经,必定生出道理上的谬误,眼下战乱,只能是筹款,赈灾,办慈善,庙务是出家人的事,在家人不能办,盖庙不是一个人的事,是拯救众生,万善同归的大事,所以我自愿来帮忙化缘,可帮不了你的忙!” 香茗质疑说:“您连一个白莲小女子都帮不了,如何拯救众生?”心如沉着眼皮道:“惭愧,相信因果报应,古今以来,杀人利器不同,杀人杀心是罪大恶极,世上恶人必定遭到惩罚。白莲姑娘,解脱灾难方能拯救世上人心。我只能劝你回家去读《法华经》,每天诵读六十遍,了悟生死。”只见他将那个有红点的桃子收起,换给她一包佛经书,叮嘱:“记住,每天六十遍。”香茗拿着经书,迅速离开了。 等把《法华经》交于玉岷,他赶紧打开,翻到第六十页,找到了急切等待的情报。得知敌人要有大行动! 这件事情触动了香茗的好奇心,她问:“玉书记,我入党了有纪律,不该问的不能问……”玉岷打断道:“那就别问。”香茗忍不住,眨巴着大眼问:“这位心如居士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玉岷笑笑,不置可否地说:“自古以来,都说佛法好,讲因果,有灵验,你信这是真的吧?”香茗点头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信。”玉岷浅笑说:“万善同归,你信,信便是了。”香茗继续琢磨道:“他们说出家人怨亲平等,无爱无恨!你说要是和尚被逼得让他杀人,他会杀人吗?”玉岷道:“那我三两句话说不清,不过,我们共产党是讲正义和非正义的,是理性地看待战争和生死。你没想到和尚、居士都会抗日,对不对?” 香茗满腹狐疑地说:“是,我当初也没想到您这位老师是共产党。”玉岷大笑:“信不信共产党不写在脸上。”香茗也笑,感嘆:“哦。这一年我真学了太多东西。胆子也越来越大了,就是不比志豪能亲手打鬼子。”玉岷鼓励香茗:“你进步得很快。地下工作,孤胆英雄,比志豪贡献不小。”香茗立刻兴奋地想到,下次见志豪,自己也有说的了。 第14页 志豪心里憋不住事儿,便去找大伦谈。二人谈着谈着又起争执,大伦道:“我检讨都说了:说一千道一万,关键时刻行动看!今后,把最困难最危险的任务交给我。”志豪哼了一声,说:“你个闷葫芦,我还敢吗?敢再信你拍胸脯的话吗?!大伦,你有啥想法来当面跟我吵架,打架都行,男人别来这鸡零狗碎小动作。”大伦静静地看着他,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志豪说:“我可听说,是不是你地下传了很多闲话?”大伦道:“闲话和我没关,我不知道。”志豪不屑道:“不知道?闲话之一:志豪和大伦是情敌,都死追过柏香茗。对,对,这个我承认,事实是我志豪乃光明正大的胜利者!”大伦绷着脸不说话。 志豪接着说:“闲话之二:有人说,坟地行动失误责任不在大伦,错不是你犯的,而是香茗?言外之意我袒护了香茗?这闲话哪来的?”大伦慢条斯理地:“闲话怎么是事实?”志豪问:“恐怕不是空穴来风吧?”大伦沉默不语。志豪又说:“这个行动,我有错。我错在过度信任你。我是按照你的判断和计划来组织行动的。要不是你拍胸脯说一个半时辰挖出来,打保票,我何至于这样部署?何至于这么晚才组织队伍上去?如果我知道得干到天蒙蒙亮,我得多带着人给你掩护,何至于把心提到嗓子眼儿?幸亏敌人不聪明,没人敢出来包抄我们的后路,假如再拖二十分钟,敌人的增援一到,我们就全完了!” 大伦静静地听着,终于忍不住说:“我已经解释过了。志豪,当时的地形地貌完全不同了,土地全荡平了,还挖了战壕。坟包子也是平地,跟阵地又很近,老树全砍了,如果不是剩下老树根——”志豪不耐烦打断:“我知道,不是老树根连地貌记号根本找不到!这还不是人家香茗的功劳?”大伦只得点头。志豪道:“香茗的勘查不是很明白吗?”大伦只能说:“香茗是冒死去阵地前面勘查,对于一个刚参加革命的女孩来说,真是很不简单,她很有勇气,还有埋大洋的时候,心也比咱们俩细。”志豪质问他:“香茗心细,你副队长组织的呢?”大伦说:“我想得不细。当时跟敌人太近,晚上不敢有亮,大家的手都磨出了血,铁锹也断了。谁能想到,当初埋的时候唯恐不严实,上面压了石板。现在挖的时候,要费多大的劲!我是把事情想简单了。过了一年多,当时很多细节都记不清了,虽说正常,我还是有一点大意。” 志豪蔑视地指着他鼻子说大伦,“你还一点大意?归根到底,是你的自负。对现场勘查判断有一点大意都不行,太稀松,太不准确。计划得煳涂,谁跟你协作就倒霉!咱参军后,打了不少仗,我没这么丢人过。” 大伦实在忍不住,反唇相讥:“我丢你的人?亏你个五尺男儿,遇到一点事,上头批评你有多重,你就责备下面多重,没担待的男人!”志豪一听,回身嚷道:“什么我没担待?责任我全担了。你是警告,我是处分。反正你大伦,我可记住了!”大伦问:“什么意思?”志豪说:“千难万险,凡事你拍胸脯,我这要打个问号!”大伦不客气回敬道:“哼,看来你的肩膀担不了几斤几两!”志豪问:“如何解释?”大伦说:“如果你事事处处诿过于人,可能你一辈子都是孤家寡人!” 志豪立刻发怒了:“你?我诿过于人?你呢?人有了错误嘴上承认,背后干吗把屎盆子往人家头上扣,还是女的!” 大伦也终于愤怒了:“混蛋!苑志豪,你越来越盛气凌人!是的,和你的才华相比,我大伦不才,可我信奉是侠义交友,纯心做人!”二人正吵着,夏天庚匆匆跑来报告:县委情报已到,指示他们在吕家营伏击日本人,这是一只运送弹药的队伍,武器很厉害!夏天庚话音未落,志豪就没好气地说:“把厉害的武器夺来!咱就厉害了!”大伦推说自己去集合队伍,便离开了。 志豪和夏天庚边跑边说话。老夏问:“你俩吵吵啥呢?”志豪说:“没事,老同学之间就这样。”话题转到任务上,说,这一仗一定弄个像你一样的好望远镜!”夏天庚接口道:“弄一台小钢炮!”志豪取笑说:“钢炮算啥,你不懂,好望远镜,精密仪器都是德国造!”夏天庚恼火地说:“德国也是法西斯,有他妈啥好东西?!” 志豪看着他,说:“我给你弄一个小钢炮,把你的这台望远镜换给我?”夏天庚一拍胸脯说:“行!” 志豪用计谋绕到敌人后方,终于在枪林弹雨中缴获了一台小钢炮。按照约定,夏天庚也倒爽快地拿出了自己的两个望远镜。问志豪要哪个,志豪说:“你说我挑哪个?我要镜口发蓝光的!”夏天庚自信地说:“知道你要口儿大的呗,口小我自个儿带着方便。”志豪笑眯眯地接过来,如获至宝。夏天庚忽然多了心眼,不撒手问他:“唉唉,你干吗不要口小的?小的多小巧,手枪不是都是小的高级?” 志豪得意地卖弄起来:“这你就不懂了。傻瓜。这口大的是德国货!你看看人家这技术,稜镜好,光学玻璃好,除色差。”夏天庚更好奇了,连连追问究竟好在哪里。志豪指着远处的树和山让他自己比比看。夏天庚举起瞭望远镜。志豪问道:“视野哪个开阔?还有,你举着不动,眼球随便转,上下左右,是不是这个更清楚?这叫全视野,你看的东西,中心和边缘,全清楚不?”夏天庚举着两个看:“是,是,这个更清楚。”志豪又说:“你再看远处小钢炮,你看见炮身上的刻字没?你看那有‘昭和七年造’(1933年)。” 第15页 夏天庚看出了差异,咂嘴道:“妈妈呀,真是的,小字儿真真的,这德国鬼子就是比小日本厉害!”志豪笑道:“厉害得多去了。德意志民族……行了,我说,上课就先讲这几条,给我吧。”夏天庚还在认真地比较:“没想到,学问不小。打仗打了几年,望远镜天天背着,光知道使唤,不知还有这么多鬼道道。”志豪伸手说:“鬼道道?这是科学技术,拿来。” 夏天庚一看即刻要失去一个好望远镜,不愿给,“唉唉唉,我没说给你这一台呀。”志豪道:“你答应让我随便挑的,你怎么耍赖?”夏天庚便给他日本货,“谁耍赖,我是故意考考你。” 志豪不高兴了:“耍赖,这说好我赢了换你的,我们可是差点丢了命的。”夏天庚也梗着脖子说:“不给!这台望远镜,也是我老夏用命换的!” 志豪急赤白脸地说:“好,你老夏,下回我非把你赢回来不可!” 突然,老夏转移视线,指着前面大叫:“哎呀,各路神仙都来了。你妹和你爹来了!” 7 这次行动后,亲人们都有了短暂的聚会。 心如看着志豪,转眼父子分别已有两年,不通消息。心如嘆道:“水萍云鸟,聚散无端,别时容易见时难……”志豪开心地说:“父亲,看见你和妹妹都好,我真高兴。”听儿子这话心如点头道:“是啊。一家人都活着,聚在一起,真是不容易的事。假如你母亲还活着,该多高兴哪,总觉着像是梦,像是一台戏。”“的确,这一次,在人生舞台上算是又演过一幕!离别后,你我的经歷太像戏了。”志豪对父亲说。 心如柔情地说:“就差一齣戏剧高潮:有情人歷经磨难,洞房花烛。”志豪明白老爹的态度了,心如回头,望着正与苑菁窃窃私语的香茗。对儿子说:“是个好姑娘,你一定好好疼她,疼一辈子。” 志豪拨弄着火堆:“知道了。我记得那天我匆忙参军,你在我身后喊了一声。你说,虎豹生来自不群!好好混……” 心如又告诫儿子:“还有一句:你要像大伦学,杀杀你的傲气!”志豪哼了一声:“你总护着大伦,我志豪是虎是豹,您就往后看吧。”正说着,苑菁拉着香茗跑了过来。苑菁对父亲撒娇道:“爹,您来……还是让我哥和香茗多说说话,时间宝贵呀,不然马上又分开了,我哥成天拉琴,要得相思病的。这可影响打鬼子的大事呀!”心如笑,“哦,那我去拾点柴。” 香茗一听这话,撕扯着苑菁说:“死丫头!你,撕破你的嘴。”苑菁一边躲一边笑:“哎呀哎呀,会骂人啦,还抓我抓得好疼,这革命就是锻鍊人呀,你太有劲了。这大小姐也变成了勐张飞了?”香茗弄个大红脸,志豪脸上也阵阵泛红。苑菁调皮地说:“哥,天亮我们可就飞走了啊!”边说边就把香茗推到了志豪的怀里。 志豪深情地望着香茗:“香茗啊,入党了。都说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是铁中做钢,肉中做筋,吃苦在前,享受在后。”香茗打断他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知道了。你就不能说点别的?” 志豪一时无语,只能抚摩着她那双有些粗糙的手。香茗赶快拿出两双鞋子:志豪疑惑地问:“怎么两双?”香茗说还有大伦一双。苑菁在一旁酸熘熘地说:“唉,我给大伦做鞋啦!香茗。”女孩还是粗中有细的。 玉岷乐呵呵地过来对志豪说:“你一家人可是大团圆喽!”志豪笑道:“我都没想到。”玉岷自豪地说,没想到的事太多了。他指远处邹氏父子说:“你看,既是两对父子,又都是志同道合的战友。这是革命大家庭。”而后,他又交代,今后,斗争形势更加残酷,务必提高警惕,为了进一步发动群众,开闢新区,并指示苑菁有了新的任务。苑菁激动而又有些失落地问:“又要分开了?”玉岷说:“分不开!从今往后,你配合她工作。”香茗和苑菁欣喜地搂在一起。志豪羡慕地看着妹妹,酸熘熘地说:“美得你!” 香茗想不到这个新任务让她经歷了心灵的挣扎。 初一这一天,寺庙外的小路上,心如居士正在举着白布,拄着拐杖,进行慈善募捐。香茗扮成一个香客走到他身边,将手放进化缘的口袋里,放进钱取出情报。心如一如既往道:“阿弥陀佛。”香茗转身,看见了上次遇到的那位猎人,他背着山鸡,擦肩而过。 寂静的小村,偶尔有几声狗叫。酒馆里亮着灯,敞开门。一位大师傅端着一碗面条,边吃边慈爱地餵狗,他用手摩挲着宠物。突然,耳畔一阵风。砰的一声,大师傅僵持着微笑看着前面。狗不住狂吠。房里传来女人的喊叫:“妈呀,是白莲红霞来了!”接着,四下里狗叫震天响。那人趴在桌上,一动不动,血流在肉丝面条上…… 心如居士在闭目打坐。忽而远处传来了狗叫声、打更声和隐约的枪声。心如看看星星,知道这个时辰,白莲和红霞的任务完成了,便回房安睡。 白莲,便是香茗的代号,红霞则是她的搭档苑菁。她俩的任务便是威慑敌人,暗中除奸!接二连三,白莲在夜晚执行这特殊的使命。 第16页 次日,庙中,心如居士意外看见白莲来此祈祷,她轻声道:“心如先生,白莲有困惑特来讨教。”心如安然道:“说来听听。”白莲幽幽地说:“我一个女子,自幼受的是孔孟之道和慈悲至善的教育……我才19岁,现在却在手刃生命,天天面对死去的幽灵。将来,我要结婚,生孩子,好好过日子。你说,苍天在上,我是不是太残忍,太冷血?”心如仿佛看透了女孩的心事,闭目答道:“你是在替天行道,难道你还有什么疑惑?”白莲愁眉不展地垂着头。 心如沉吟,推窗问:“香茗姑娘,你放眼如何看这个世界?你看到了什么?”白莲含泪道:“凄风苦雨。”心如嘆道:“是。你看到了,枯藤老树昏鸦。肃杀一片,百姓水深火热,需要有人去拯救;汉奸丧尽天良,需要有人为民除害。我们这些人,总要干点什么吧?你是在为天下人做事,佛家是讲究不杀生,但上苍要惩戒恶人,对罪大恶极者可开杀戒,这就是报应!” 白莲长吁了一口气:“我懂了。” 就这样,白莲红霞这对姑嫂搭档,让敌人闻风丧胆,让十里八乡的百姓奔走相告。在老百姓的口中,他们是一对夫妻,他们是趁着夜幕,骑着黑马,来无踪去无影的一对神仙。敌人甚至不惜重金悬赏,要二人的人头。那一匹黑骏马,载着这对“夫妻”奔跑在崇山峻岭,活跃在抗日救国的秘密战线上。 8 这边,志豪和大伦也处于心灵煎熬中。为挖大洋的失误,刘队长揪住不放,训他们训得厉害:“艰苦斗争中,太轻敌!把问题想得太简单,把困难太低估了,一切都是想当然、小知识分子的毛病。”志豪低声道:“是。责任我承担。”刘队长接着训道:“哦,大伦说一个半时辰,你就信了?你就没考虑一下一个半时辰够不够?不留一点富余?不多带人、带机枪,多考虑一点困难?你还抱怨他?这说明你很轻敌,你也别往底下推!所以我说处分的就该是你!”志豪低头不语,刘队长见状接着说,“你俩都是学生出身,平时,听你说啥事都轻飘飘的,世上的事全明白,没你不懂的。啥都不在话下,人家提个头儿,你就知续个尾儿?看把你能得?怎么样?这一仗,惨!一点小事,一个晚上军事行动都弄不好?以后啊,你们俩嘴巴闭上点,尾巴夹着点吧!” 志豪最终还是从苏眼镜那儿知道了事实,于是打报告给了区里,要求处分。 刘队长又找他俩一起去,噼头问:“大伦自己写报告,要求严厉处分自己、降职使用。你志豪也报告,要求降职处分?”志豪不说话,大伦更是沉默。刘队长想想,又说:“看来,你们俩的风格还有,自我批评精神是有的,党没白教育,夹着尾巴做人的忠告听进去了。耐得性子,做得大事。完成从学生到真正军人的转变。嗯,三小时挖一个大坑,还闹不利索,总结一下,这样是有很多问题。是标错了地方?还是白天侦察根本不到位?你俩说得这么热闹,还有谁,在关键环节承担责任?” 志豪道:“报告,没别人的责任,是我轻敌了。” 大伦说:“报告,是我严重轻敌了。” 志豪瞪了大伦一眼道:“报告,是我当队长的想得不细,准备不充分。”大伦道:“报告,是我没再三勘察,布置又没充分估计……”俩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检讨争处分,而内心深处都彼此较上了劲。 刘队长把牙咬紧,喝道:“行了,行了!我不听了。参军不长,你,你进步都太快了!是该狠狠收拾你们一下,该!让你们记住这个教训。毛主席说,这叫,从战争中学习战争!”二人面面相觑,不解何故。刘队长挥挥手:“走吧。”俩人只好往外面走。又听里面叫道:“回来!文件带回去。”志豪和大伦试探地看队长,问道:“大队长?您,同意了?”“同意啥?”志豪抢先道:“同意我降职?”刘队长严肃道:“别废话。看文件!”两人乖乖取了文件便出门。 回去的路上,志豪意识到对大伦有点过火,有心和解,说:“大伦,对不起。是我误解了你。你全是为了香茗好,同时也为我好。”大伦不买他的帐,不理睬他。志豪接着说:“其实背一个处分没啥,可你,干吗不跟我说实情呢?”大伦不慌不忙道:“首先,我没认为香茗有错误!别说她,就是我也可能错!人不是神仙。即便她有错,我还有责任嘛,我没再下去亲自勘察几次核实,就是错。不关香茗的事,埋大洋的时候我也在场。定这个点儿,我也在,是我,就是我!”志豪听出他语中带情绪,有心缓和。大伦瞅他一眼,道:“你少来,你一听是香茗的错,就变成不是我大伦贻误战机?是我大伦你就不放过我?就穷追勐打?你的心眼儿也太小了吧?错误就是我,你不用道歉,少来套近乎。”甩开志豪,大步流星往前走。志豪追上他说:“大伦,我从没见你这么倔的?”大伦讥讽道:“不过话说回来,这事也怨不得谁。条件复杂,谁也不想故意延误战机,把雪花膏往自己屁股上擦吧?”志豪叫道:“你怎么这个态度?” 第17页 大伦蓦地站住,直视他说:“我就看不起你没担待的样儿,咱今天不说做朋友,讲义气。你就这么一点气量,瞧你那天打完仗跟我发火,要揍我,要毙了我的样儿!这点小事,天天说志向高远呢,小里小气,没个大斤两,将来准没大建树!” 志豪一听这话,大声嚷道:“我的兵死了,我能不发火?”大伦说:“发火?也轮不到你发,香茗出错我都没发,是不是?我也不会‘争功’,你,这叫‘诿过’,不能不怀疑你今后会不会争功!你的愤怒是由于死了战士,还是你将受到批评?你的火气是因为你知道你失去了到手的荣誉!”志豪气不过,道:“哎,闷葫芦大伦,你让我不认识了,你怎么这么看我?”大伦甩下这句:“是你说的,往后不敢听我拍胸脯了。”便独自往前走…… ★ 上 部 ★ 第三章 1 夏日炎炎,树上的知了有气无力地叫着。大伦和夏天庚刚操练队伍回来,衣服都已湿透。一进门,志豪就缠着夏天庚晚饭前来一盘,憋着要老夏那台望远镜。让大伦做证人,採取“全副武装”的游戏规则,开始了对决。 连厨房的炊事员都远远地望着树下这两位的对决。二人都虎视眈眈盯着棋盘,谁也不让谁。这么个大热天,两人全身穿得严实,扣子扣到脖颈,脚上穿着棉鞋。一旁还有各种物品:手枪、手榴弹、水壶、打好的背包、机枪等。大伦将德国望远镜,吊在他俩当中的树杈上。志豪憋着要的就是这德国玩意儿。 夏天庚叫道:“红先蓝后,承让了!当头炮!”志豪道:“无所谓!”两人下快棋,棋风凌厉。棋子击得很响,嗓门也一个赛一个响亮。旁边的人一股劲地起闹,双方脖颈上,都已披挂了很多东西。汗水湿透了衣服,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警卫员前来报告:“队长,教导员,打完胜仗咱今天有肉,开饭了!”只见志豪身上全是手榴弹,坠得很狼狈,硬挺着进攻对方:“我让你透心发凉!”那边老夏也不轻松,机关枪都要扛上了,热得他直接翻白眼儿,还继续喊:“我杀你个人仰马翻!”警卫员又大声道:“报告,开饭了,开饭了!” 志豪大喝一声:“开什么饭?!”夏天庚吼道:“滚!”把个警卫员吓得缩回脖子,悄声问吴品三:“这是争个啥嘛!”吴品三笑着说:“不争馒头争口气,志豪就这脾气!他看中个柏香茗,一定得到手,看中个望远镜,非弄到不可!”警卫员嘟囔:“又不是赢房子赢地,还真较劲。教导员也是个死犟的人,有好戏看了!”最后,果然志豪占了上风,他起身高兴地说:“好了。九局五胜,不下了,常败将军!”夏天庚红脸粗声地嚷:“输家不开口,赢家莫想走!接着来!”志豪被逗出了火气:“下就下,我志豪怕谁呀?”这时,围观的又开始起闹。志豪呵斥:“观棋不语!都把嘴给我闭上!”夏天庚眼看要虚脱了但斗志不减。 警卫员瞅见玉岷和香茗二人牵着马到来。赶快报告:“队长,队长!马,马来了。”志豪拧着眉毛:“去去去,再喊,大伦把他嘴缝上!”大伦捅了捅志豪,志豪甩开了他。玉岷拨开人群,看见这一幕,问:“这是干啥哪?”志豪不抬头答:“全副武装,干啥,你不长眼?” 香茗咯咯一笑:“志豪,你出什么洋相哪?”这个熟悉的声音,让志豪回到现实,抬头一看:“啊?你。”警卫员在一旁吁了一口气说:“马来了,你吓得我都磕巴了!”见二人这满头大汗的狼狈样,玉岷笑骂:“妈的,出洋相。马上要开个会!”香茗嗔怪道:“你俩也不怕中暑?棉被都武装上了!”志豪立刻往下卸去“装备”,还不失时机抓望远镜:“老夏,我可是赢了你三局!哈哈,望远镜是我的了。” 香茗站在门外等着志豪他们换衣服。志豪在屋子里手忙脚乱地边换边跟玉岷说:“唉唉,你说,这柏香茗,怎么好端端的化装成这样了?乌黑乌黑挺漂亮的头髮都没了。”门外香茗听到这话,摸摸自己的头髮,心里百般滋味。自打成为“白莲”,她基本上都是女扮男装。 玉岷问志豪:“心疼啦?”志豪就光是傻笑。玉岷接着问:“你俩有小三年没见了?”等志豪换好了衣服,香茗进屋就问:“头髮短了不还是我呀,不漂亮了,啊?”志豪傻呵呵地说:“漂亮,还是漂亮。”玉岷对香茗挤挤眼,然后故作严肃地说:“志豪同志,开会之前我先通报一声:白莲和红霞,上级说要与你们区小队领导会一面。”志豪道:“欢迎啊。我正想要会会这对侠客哪!”大伦惊讶地问:“他们在哪?是不是要联合行动?”志豪笑道:“见面,打算比试比试。”香茗问:“比什么?”志豪豪气地说:“比骑马和射击还行!前几次行动,多亏了白莲红霞,对敌人的嚣张气焰狠狠打击。他们愿意跟我比试,我打赌。”玉岷笑着说志豪又打赌打上瘾了。 志豪谦让说:“哪里,我是佩服他白莲老兄,是条汉子!”玉岷忍住笑,问:“那你见面怎么款待人家?”志豪拍拍胸脯:“最高礼节——我请他喝酒,吃肉,然后磕头作揖拜他为老大哥!”玉岷故意问:“真的?”志豪道:“那还用说。英雄惜英雄嘛。”玉岷点了点头让香茗起立郑重地介绍说:“苑志豪同志,夏天庚教导员,还有邹大伦副队长,我向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白莲!” 第18页 志豪大跌眼镜:“开什么玩笑!”尔后恍然大悟。夏天庚突然磕巴道:“妈妈呀,你,你,你是白,白莲?”玉岷笑道:“红霞就是苑菁!她们俩是姑嫂搭档!怎么样?各位男子汉?”大伦惊嘆:“上级保密做得太好了。”玉岷盯着志豪笑道:“志豪,别发呆,最高礼节呀,喝酒吃肉啊,别食言。”志豪这才反应过来,打岔说:“警卫员,快上菜,上菜!我们还没开饭哪!”玉岷不依不饶:“磕头作揖,拜老大哥呀。”志豪脸红道:“这磕头作揖,不行,我是她的师傅。”香茗在一旁说:“你就饶了他吧。”众人哈哈大笑。玉岷笑道:“这磕头作揖是一定要做的,是饶不了的!白莲,组织决定,打完这一仗,就批准你们结婚!洞房花烛不作揖对拜?啊?”志豪和众人又是一愣,大伦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 香茗一听这话,羞得涨红了脸。夏天庚直率地说:“你还等啥,干脆今天晚上就办了算。”志豪岔开话题道:“说正事儿。”玉岷也说:“好饭不怕晚。媳妇跑不了!谈谈明天的任务。”志豪问:“还是动员土匪瘤子哥起义,打鬼子?”玉岷点头:“对!同时解决我们部队急需的枪枝、药品、过冬衣物。这个瘤子一贯霸道,民愤很大。上个月他老娘被日本人打伤了,他在母亲的劝解下结识了心如先生,发誓信佛,行善,要捐款修庙,经过做工作,也蛮有正义心,同意暗度陈仓、靠拢咱们,给一批好枪!”志豪问什么时机。玉岷部署:“三天后鬼子要进山,你们配合好,三天内必须拿下!” 2 计划是这样的:大伦负责化装进山取货。前提是心如先生进山寨摸底,视情送出情报;山前川后的侦察员再把敌情侦探详尽;白莲将三方情报汇总后,大伦才能在晌午动身。 不幸的是山前的情报未能按时送来。而山上的心如也刚刚发现新情况:那名伪装猎人的汉奸近日潜入寨子。显然是闻到了气味,企图从中作梗,又暗中私通据点的鬼子拉拢瘤子的队伍。心如再设法通知白莲已来不及了。 苑菁惹了大祸。她取了情报后,擅作主张让大伦进山去见瘤子哥了。午前,香茗和志豪二人牵马赶来,听说后,心里咯噔一下。 香茗急急质问她为何擅自让大伦去山寨,要出事。苑菁不高兴道:“怎么叫擅自决定?再说我父亲也在山寨里,计划很周密!” 香茗眉头紧锁,说:“周密?周密怎么没见山前的情报?这说明出了岔子!今天行动要取清!”苑菁不满,“她近来总是疑神疑鬼。”志豪插话:“香茗你多虑了,太刚愎自用了。”香茗一下火了,质问道:“怎么刚愎自用?”苑菁也嚷道:“以前我都是听你的,白莲,我怎么能拍板?‘白莲红霞’是一体的,我也是一个独立的战士呀!”志豪劝解说:“你俩合作不是一两天了,相信红霞也是有脑子的。”香茗这次是真生气了,说:“你哪有脑子?一贯毛毛躁躁!” 等听她细緻分析,红霞也吓毛了! 大伦被猎人五花大绑之际。瘤子哥正和手下翻牌九。一副手问:“瘤子哥打仗就像您庄家赢了钱,该继续往下推呢?还是给下风有个翻本的机会?”瘤子哥吐了个烟圈,“该放的放,该紧的紧,我他妈的罗锅上山——钱紧。对付鬼子,别来硬的,暂保生路,咱们可一个人不能够少,一匹马不能缺!”“那八路今天要的枪,咱是虚给,还是真给呀?”瘤子哥狠敲他,“你猪脑子,哪个大输,哪个小赢,你还不会算帐!”副手说:“算帐算好了,两不吃亏。”瘤子哥咬牙说:“吃亏他妈的谁干?日本人,哼,想在咱中国地盘赌一把,你姥姥!”正说着,一小兵进来报告:“瘤子哥,和尚说来跟您告别。” 门外,急于脱身的心如双手合十,道:“打搅打搅,谢谢您一日厚待,又给万寿寺捐款,真是慈悲心,有缘,心如告辞了。”瘤子哥挽留心如吃了晚饭再走。心如婉拒了,过午不食,心如学佛后,便是如此。他抬脚刚欲走,迎面看见一个人押解着犯人进来,仔细一看,那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居然是大伦,居然当头相撞。只听猎人报告:“瘤子哥,抓了一个奸细。此人自报是来取货的。”大伦呆望着心如居士,明白此次是凶多吉少。心里左右盘算着对策。猎人说,“他行迹诡异,审问了半天,尽耍花样,我想可能是日本人趁机作乱。送货的事,老大万万不能!”瘤子哥问:“为什么?”猎人接着说:“我担心山寨的安危,咱队伍的祸福全在您一举了呀,弄不好有脑袋搬家的可能。”回身,勐击了大伦一拳头,将他打晕,说:“马上把他做掉算了!”心如大声疾唿:“不要伤人!”劝诫他诸恶莫做,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瘤子哥听到心里去了,摆手让把俘虏先关起来再说。心如劝道:“一事入鬼门,九牛拔不出!不可作孽。”接着瘤子哥就和副手们商量这批枪如何处理。一小兵匆忙来报,说日本人打算进山围剿了,很快到山口。 瘤子哥推翻了牌九,喊道:“守住!”一副手道:“光守不行,老大,看来咱只能和共产党联手干了!”猎人与副手争道:“一不可联手得罪日本人,二这笔货你不能送!”副手强调道:“不联手,咱们吃亏!”猎人反问道:“难道你和共产党联手就不吃亏?” 第19页 心如急于离开,想办法救大伦。不料,猎人抬手将心如拦住了,他贴着瘤子哥的脑袋小声道:“管他啥出家人,你此时可不能放人走。”瘤子哥想想,对心如道:“心如先生,凭交情我也不能让您走,再说,走夜路也不安全……” 3 经过缜密分析,志豪断定要出事!两个女孩顿时没了主张。眼看天色已晚,三人明白,那个山寨强攻不行,只能智取。于是,琢磨如何智取的种种对策。还是白莲脑子灵,想起一年前,她俩除掉的一个汉奸是瘤子哥家族的仇人。随后有人捎过话来,说瘤子哥很敬佩白莲红霞这对“夫妻”,早有“拜会拜会”之意。大家商议,何不藉此机会,打这个旗号见瘤子哥? 救人心切,顾不了许多。三人趁着夜色,骑马直闯寨子。志豪斗胆自报家门,喝道:“我们是白莲红霞,要求面见瘤子哥!”一听访客姓名,瘤子哥立马蹿出来,态度格外谦卑, 双方客套了一番,他义气地说:“有恩必报,该我出力,只要我力量用得上,无不从命。”志豪见状直说道:“老大,我是来取货的!”瘤子一愣,问:“怎么,你白莲夫妻也是那边的?”猎人也疑惑地看着他们。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瘤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盘算着,忽然开口道:“这枪是给共产党那边的?干吗让你来取?”志豪干脆答道:“买卖!”瘤子正疑惑,志豪接着说:“还有,我一个兄弟,被你的人抓了。”猎人插话道:“实话告诉你,来晚了,我们已经把他做掉了。”吓得苑菁和香茗顿时脸都白了。志豪一听此言,心里一惊,忽然抬眼看见后面站着的心如,暗中对他轻轻地摇头示意。志豪立刻明白了。瘤子哥接着说:“照江湖上的规矩,我做得不算错。他不听话,还打伤了我的一个兄弟。而且这事关系重大,日本人说话就来了。我杀个汉奸不是错。不过,公是公,私是私,为了规矩,我不能不做了他。当然,讲到私情,我愿与你们结交成为同生死的朋友!既然是你的人嘛——”他对猎人摆摆头。猎人极不情愿地跑下去。志豪道:“我懂江湖规矩。我也讲规矩,活人见人,死人见尸,好比诸葛亮斩马谡,他‘家有八旬老母’,我不能不管吧?”瘤子哥大笑:“义气,真够义气的!我瘤子哥喜欢这样的爷们儿,来呀。”几个土匪将五花大绑、遍体鳞伤的大伦抬了过来。突然,香茗伸手去怀里掏东西。一剎那,在场所有人都快速掏枪,没想到,香茗揣着一包大烟土,扔给了瘤子哥。志豪说:“人们都说江湖人最讲义气,同生同死算是最讲义气的,但是,同年同月同日的同死,究竟不如一起喝酒吃肉的同生来得有滋味吧!”瘤子哥当即检验,点头说了句好烟土。 志豪说:“共产党不会让你吃亏!” 瘤子哥豪爽一笑:“守住互利两个字,什么事都能谈得成。”他不顾猎人提醒,吩咐:“交货吧!”白莲忙说:“我谢谢了。千来万来,赔本不来!有一你有二!”瘤子哥斩钉截铁地说:“后会有期!没想到,兄弟你真有艷福,有这么个娘子,如花似玉,还会骑马打枪,能文能武,我就没这么个压寨夫人哦。”志豪搂搂香茗的腰,也笑道:“我是艷福不浅。”瘤子哥高声喊道:“来人,送我兄弟出山!”志豪回头望着父亲,心如不动声色。他们匆匆告别,带走受伤的大伦,表面沉着,私底下捏了一把汗。 清晨,几人终于赶到山下树林安全地带,玉岷生气地命令三人卸掉枪。狠骂了三人一顿,三人低头不语。心如沉着脸训道:“你们这是阴阳两界,死而復生!”夏天庚也心有余悸地说你们的胆儿也太大了!排队去送死!玉岷生气地说:“大家一夜没合眼,都捏一把汗!” 心如也生气了要区委严肃处理。玉岷点着他们说:“白莲红霞,你们被成功沖昏了头!不知姓什么了,你志豪,也是感情用事!” 志豪解释说:“是冒险,我当时只能这样闯,这是一场赌博,一点闪失不能出,一来,不能暴露白莲红霞女人身份;二来他瘤子哥毕竟是土匪,贪财好色、慾壑难填是其本色!敌人悬赏白莲红霞的人头上万元!远比几捆大烟土、破枪破炮值钱。白莲红霞的人头,立马可能被这帮匪徒割去邀功。三来必须得救大伦……”心如喝道:“闭嘴!你以为你是救世主?敢擅自行动?”志豪无语道:“我……”白莲见状忙说:“救大伦是我坚持的!”苑菁高声道:“全是我的错,和哥嫂没关系……”夏天庚指着三人:“你,你,还有你,都是感情用事,还相互吹捧!”白莲分辩说:“我们没感情用事。” 夏天庚脱口而出:“没感情用事?上次坟地行动,明明是你勘查出错儿,造成严重后果,大伦还护着你。”这句话让白莲大惊失色。 至此,香茗方才知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4 受伤的大伦静静地躺在营房里,回想发生的事,深感后怕。 香茗来探望连连致歉:“大伦,是我的错就是我的错,你干吗顶包?”大伦不解地问:“谁说我顶包?”白莲哽咽道:“你就别扛着了!”大伦顿时也明白了,他安慰香茗说是这一组负责人,理应检讨。白莲擦了擦眼角:“实话说,那晚上黑灯瞎火,我心里又紧张,摸的地方是有点乱,事后看志豪那边开始牵制阻击敌人,你老没动静,我也发蒙,这差半尺挖下去也差不少呢!再后来,听说你们找准棺材下钱袋子了,才放心了。”大伦摆手道:“事儿都过去了,不提了好吗?”白莲问道:“不提我也难受!我受表扬,你挨批评,你一个副队长你为谁呀?”大伦缓缓道:“为了你,我愿意。”话一出口,二人都沉默了。 第20页 忽而门外传来苑菁喊声,香茗慌乱递给他一杯水,岔开话题:“哦,苑菁她找你。你是不是怪她了?让你误闯山寨?”“不。人都犯错误。我也一样。”大伦说。 香茗看着他说:“大伦,我和你相识这么长,有句话,想要说给你听。”大伦看了看她,说:“我知道你要说啥,还是不说明白了好。”香茗仍然接着说:“我想,咱们同学多年,你也了解苑菁的为人,她的整个人心像一面镜子,一眼可以看到底。她的所作所为都不加掩饰,不经雕琢,她有时显得简单,毛躁,但不乏可爱。菁是真诚爱你。你说她是女张飞,你可觉得她有时很傻好笑……”大伦不让她往说下去,苑菁跑进来说:“香茗姐,我哥找你呢。”随后回头问大伦是否好些。香茗提醒了一句:“你俩有啥话快说,咱们马上要走了。”随即出来了。 志豪兴沖沖地招唿香茗,全然没注意她的情绪,塞给她一个见面礼,“望远镜,德国造!”香茗只是低声道了声谢谢。志豪得意道:“香茗。这可是我赢的。”香茗不语。志豪又说:“上级通知我,我的结婚报告批准了。你怎么不高兴?” 香茗便埋怨说:“我对不住别人,我能高兴吗?志豪,你对大伦过于苛刻了吧?坟地行动,你也不调查研究乱骂人,本来人家大伦就是忍辱负重,大公无私,关键时刻,把自家老母亲的坟地都捐出来了,他心里是什么酸甜苦辣滋味?将心比心,天下还有这样忍辱负重的好男人吗?就是有过,也是功大于过,何况他是护着我,你可好,噼头盖脸,听说大会小会地批?你也不问问当事人我!” 志豪不悦道:“你走了,神出鬼没的,哪找你白莲同志?” 香茗说:“白莲和队伍有密切联繫。这更说明你对人不负责。”志豪则强调自己还损失了两名战士。 香茗说:“干革命就会有牺牲,不管怎么说,行动是成功的,我不该为了我自己找开脱责任的理由,任何行动也有不可预计的困难和意外,你不能总拿两条战士的生命去压人家吧?”志豪生气地说:“我压他?你光看见大伦忍辱负重,你没看见我这心里压个磨盘,我心疼我的兵,他们的死让我心疼一辈子。”正说着,玉岷高声叫:“香茗,苑菁,该上路了。”香茗回应了一声,转身就走。接着,苑菁也红着眼睛跑了过来。志豪一把拉住香茗追问:“哎,那你看咱俩结婚的事?” 香茗站住,只答了一句“我还没想好”便走了。 志豪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很是沮丧。 苏眼镜不识时务地跑来找巧手队长,让帮忙修理修理枪。志豪气不打一处来:“去去去!修理你!” 5 没过半月,区队在山区与日伪军遭遇一战,主要解决冬季物资。志豪的收藏癖好这次是过足了瘾头。 夏天庚站在上次缴获而来的小钢炮前,得意地指挥:“来,给我瞄着山下那个房子打,就那个三进院的黑瓦房老宅子!”志豪用望远镜看了看,道:“别打房子,我们需要的是里面的物资。”夏天庚调侃他:“嗯。多缴获点好酒,给你办喜事。” 志豪郁闷地说:“狗屁喜事!不结了!”夏天庚纳闷地问:“干吗不结婚了?”志豪不好说,打岔让他打带天线的那个临时指挥所。可夏天庚还是追问:“怎么不结了?我说你怎么最近成大炮了,火气把媳妇轰跑了,有人想结还结不着呢。”志豪不说话。 接下来的几番强击,敌人的攻势越来越弱。远远地只见乡间的指挥所起火了。夏天庚用望远镜看:“撤了,敌人撤了!溃不成军,志豪,追呀!”志豪带领大家沖向山下。 待冲进那座三进院的老宅子,里面丰富的物资,让所有人都兴奋不已。夏天庚看得眼花缭乱。他四处逛,感慨道:“妈呀,我算看见啥是地主恶霸的日子了,三大套院,这老多房子,简直像皇宫。”然后拿起一双日本人的皮鞋,往脚上套,“皮鞋!真是想啥来啥,我做梦都梦见找了新鞋,谁让我打小老是没鞋穿的……” 而志豪则被那座大书房震住了。书架四壁环绕,里面经书子集,二十四史,孤本善本,古籍碑帖,琳琅满目。桌上有个手摇老式唱机,志豪用手轻轻摇动那个唱机,里面传来了悠扬的乐曲,不觉中他呆了,惊诧于这乐曲震慑灵魂的力量。 夏天庚过来拍打他:“书生,又魔怔了?”志豪自言自语:“我听过,这音乐太好听了!”大伦也被吸引而来:“是,咱们听过,在教会学校大卫老师播放过,哎呀,可我忘了这是啥人写的音乐了?”两人都沉浸在音乐中了。 夏天庚仔细观察唱机:“好听?这啥呀?嗞嗞哇哇的,还好听?这不就是洋人的戏匣子?它咋自个儿会转?”志豪告诉他这是唱机,手摇它才动。好像是英国的。夏天庚点头道:“不错是不错,可没用。” 志豪正色命令道:“通讯员,给我守好。谁也不能给!唱片也是。” 夏天庚又找到一支手枪,有一个精緻的皮套。夏天庚大声嚷嚷:“志豪,你看这啥枪?”志豪见士兵们都撒欢地把屋里的书籍本册乱扔,志豪抬手阻止道:“别撕书!你好像一片片撕破我的心!”夏天庚喜滋滋地边穿新鞋边道:“老苑,你爱书如命?”志豪点头说:“捡两本好书!还有一方墨宝。”夏天庚随口道:“墨就是墨,还宝,宝个屁!当兵整天打仗墨有啥用?看咱这枪,才是宝贝!” 第21页 尽管常常被他讥讽,志豪忍不住又卖弄起学识,“这可学问大了!你看,这是明代吴羽吉所制,一面绘画一条蟠龙腾云驾雾,旁边注‘吴羽吉’三字,遒劲有力;另外一面是篆字‘天下文明’四字,额头书有:‘庚辰法墨’,重量有一钱九分。这个就是闻名的清代贡品墨啊。干隆贡墨,京城标价二百四十元。”夏天庚咂嘴道:“妈妈呀,天价。真是宝!够你办喜事娶媳妇了。这匣子结婚能唱戏就好了。” 大伦忽而问道:“志豪,你要结婚啦?”志豪不搭腔。夏天庚笑道:“宝贝你给我吧。我和大伦也算你的证婚人!”志豪小心收起东西,说:“证什么婚?报告作废,革命成功再结婚!” 志豪满身尘土地回到驻地,按老习惯,开始琢磨他新缴获的手枪。 这时,夏天庚一脸严肃地走来。他绷着脸对志豪道:“紧急任务!” 志豪心情复杂地推开门。一开门,夕阳晃眼,恍惚间见一女子背影,正纳闷呢,定睛一看,竟是香茗坐在窗前梳头。志豪纳闷地问:“咦,你怎么从天上掉下来了?还到我这里梳头?”夏天庚大笑说:“不错不错,是仙女下凡找董永,党命令你们比翼双飞,喜结良缘,今天双喜临门,一是打胜仗,二是你俩结婚,我命令炊事班正张罗办喜宴哪!” 志豪狼狈地捂着破了露肉的衣服,道:“好你个突然袭击,我,收拾一下。” 趁这会儿工夫,打扮漂亮的新娘香茗,拿着京胡去敲大伦的门。 大伦以为是夏天庚来找他,光着上身,提着裤子,随手打开了门,一看是香茗,门里门外的人都很尴尬。大伦脸红道:“对不起,我以为是夏天庚找我。”赶快关门,“哦,我马上就好了。”香茗也扯自己衣服角,不安地等他。只听里面一阵混乱,稀里哗啦,好像茶缸子、脸盆都掉了。 不一会儿大伦开门看着她夸:“哟,真漂亮。新娘子。”香茗脸羞得通红,“志豪让我把京胡送来,你要用?”大伦笑道:“哦,闹新房嘛。” 香茗扯衣服,害羞地问道:“大伦……是不是太花了?好看吗?” 大伦说:“好看,配你正合适。你穿什么都好看。” 而此刻志豪换上新衣服,正幸福地吹着口哨,厨房已经飘来了阵阵炖肉的香气,烧酒气。他用毛笔在两个簸箕上画脸谱。他画好一只,正挂的时候,志豪扭头听到隔壁大伦与香茗的笑声,心里有了那么一点不舒服。 这时,警卫员进来问:“队长,拿粪筐这干啥?”志豪道:“面具!”警卫员接着问:“面具干啥?”“唱大戏!”警卫员不解地问:“唱戏、闹洞房、唱大戏。这是包公吗?” 夏天庚也感慨:“脸谱?大粪筐变年画啦!我说老苑,你这傢伙心灵手巧,咋啥都会呢?你太神了,过日子,也是把好手!” 志豪回身,咣当一下将面具扣他脸上。 6 夜色深沉,营地里一片欢腾,红彤彤的喜字,红彤彤的脸。笑声掌声中,一对新人戴着红花朝众人走来。 夏天庚乐呵呵主持:“新郎新娘,一鞠躬拜组织。”于是,两人对墙上毛泽东、朱德像鞠躬。“二鞠躬拜战友,军队就是咱的家,大伙就是娘家人;三鞠躬,夫妻对拜,恩恩爱爱,百年好合!”就在志豪与香茗对拜的时候,吴品三和苏一亭使了一个眼色,两人故意将新郎与新娘用力一推,香茗一下扑到志豪怀里,志豪趁势搂住了她,在起闹声中搂她转了一圈。新娘幸福的红脸在眩晕中如花朵般绽放。 吴品三和苏一亭鼓掌道:“快,下面是新郎拉琴,新娘唱……”众人欢唿:“好!”这一次,志豪的琴拉得格外张狂。苏眼镜推大伦表演,大伦来了一段《霸王别姬》。之后,说:“我献丑了!让新郎喝酒!”便从志豪手里接过琴。小警卫员没见过他的工夫,惊奇地问:“副队长您也会拉琴?”吴品三得意道:“当然。大伦是志豪队长的师傅!” 新郎、新娘被众人起闹着灌酒。夏天庚拍手贊道:“好,过瘾,好,好!继续拉。”香茗劝道:“大伦,也吃点东西,别拉了。”可大伦就是不停,一曲收尾,另一曲起范,屋里屋外好不热闹。 新房内,志豪抱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新娘和新郎互相深深地凝视着。新郎借着朦胧醉意道:“让我摸摸你的脸,行吗?”新娘把他的手放在自己发烫的脸颊上。志豪温柔地说:“我摸到了,是你,就是你,不是空的幻影。”香茗含泪道:“是我。当然是我。我在这儿。”志豪眼角溢出泪水:“不是幻影,你不知道我多少次这样伸手摸,都摸了空……我认识你以来,就一直想着摸一下你,我很没出息,真的,甚至在战壕里也想,冲动地想,痛苦地想,失去理智地想……有时我喊你,声音太响,我怕别人听见,索性一个骨碌滚到地上,躺在地上……”香茗将他的手捂着自己的脸,她颤抖,激动的泪水从这个男人的指缝里流淌下来。志豪深情地用舌头舔了心爱女人的眼泪。两人紧紧拥抱…… 第22页 新房外风声阵阵,连续传来一阵拉琴声。大伦满脸泪水,在树下拉那首让自己心碎的《良宵》,琴声中透着那么一股幽怨和不舍,在营地上随风迴荡。 已是后半夜了,新房里的志豪忽然起身,扎好武装带,背起了枪枝。香茗惊醒道:“志豪,你上哪儿?”志豪轻声安抚:“我去查铺查哨。你先睡吧。” 寻着琴声,志豪站在了大伦面前,大伦蓦地停住。志豪语气平静地道:“听你的琴声,你心中是狂澜万丈。”大伦否认道:“不,水静流深了。”志豪强调:“不对。”大伦低头道:“我承认,曾经是狂澜万丈,让人发疯得好像要决堤。”志豪盯着他问:“决堤又是如何收拾?” 大伦抬头看着辽远的夜空,道:“放下!好好报国,杀敌!我把它转化成别的沖天力量。”志豪追问道:“真的放下了?可我听你琴声里,还有哀怨……” 大伦淡淡地说:“随你,你听到什么,就是什么。”志豪气道:“你个闷葫芦!有啥说出来。”大伦看着他说:“志豪,我们经歷过生与死,生死原来离得这么近,若是死,我那天就死了,现在又生还了!”忽然,志豪幽幽地说:“大伦那我求你个事。”大伦干脆道:“说。”“我把香茗託付给你。”志豪低沉地说。 大伦吃了一惊:“你,也知道了?” 志豪嘆道:“当然。军分区紧急调令!明天动身!” 大伦让他放心去,又紧接着问道:“此事香茗知道吗?”志豪摇了摇头,回头望着红窗花映照的新房,心情难以言说。志豪被抽调的消息太突然,让所有的人都没想到。仓促办婚礼因于此,自然是不忍心告诉新娘子的。 轻轻推开门,志豪愣了。香茗坐在床上,看着闹钟,安然地在等他,他的行李也早已收拾利索放在床上。 志豪诧异地问她怎么没睡。香茗笑道:“我瞪眼多看你几个钟头!以后想看看不见啦!”志豪更惊讶了:“你知道?”香茗反问他:“我知道啥?”志豪低声说:“知道明天我调鲁南分区?”香茗看着他说:“比你知道早。你也不想想,我本来还生你气,不想理你的,怎么连个商量都没有就来了?怎么就忙不迭跟你结婚?那是领导死命催,催着结婚!”志豪没话说了。 而此时,大伦却在房里清点行李,看香茗给他做的新鞋子,放在脚上试了试,前后看看,欣赏着。夏天庚心神不宁,突然开口道:“斗争形势越来越严峻,这志豪被上级紧急抽调走,一时半晌,回来回不来难说,咱区队领导班子有一点变化,大伦咱俩可要配合好!”大伦道:“放心吧。”最后,还是把鞋子脱下,掸掸灰尘收好。 新婚的夫妇,抓紧时间说一会儿话。香茗忽然提到了大伦和苑菁,想从中撮合二人,让志豪问问大伦。 志豪听到这个,极为不悦,想想说:“苑菁的嘴,是从不设防的,心里有一滴水也可以淌出来,大伦的嘴,是座巴士底监狱,固若金汤,里面关无数的秘密!”香茗嗔道:“你干脆跟他直说嘛。”志豪说:“闷葫芦一个,他谨慎着呢。”香茗戳他脑门:“谨慎不好吗?比你这狂妄的傢伙强。你跟人家道歉了没?”志豪抱住妻子:“好了,好了不谈他,好吗?天快亮了。”香茗却不住地频频看闹钟。志豪搂着她,问:“怎么了?”香茗笑说没时间了。 志豪抓起了闹钟,咣当将它扔地上,说:“把闹钟毁了,我们就不受时间限制了。”闹钟不走了。志豪笑道:“好了,时间是我们的了……” 天很快就亮了,志豪仔细地将银筷子插在自己的绑腿里,依依不捨地和新娘子告别。 ★ 上 部 ★ 第四章 1 1943年冬,一纸调令,志豪便到了军分区的后方驻地。 带着满腹的狐疑,他和苏眼镜去报到。一个高个的参谋热情招唿说:“苑志豪厂长,司令有客人,请你先看一下工厂。” 志豪纳闷地问:“是,什么什么,什么厂长?”李参谋笑着说军工厂呀。志豪在后面追问道:“哎呀,你说明白了,让我当什么厂长?”参谋回身笑道:“你就跟我来吧……” 于是,二人跟着李参谋去看山洞里的兵工厂。一进去只见满地堆的全是废铁和一堆枪械杂物。参谋边走边介绍:“这里本来是军分区械修理所,眼下,要扩大成一个小型兵工厂。咱们队伍越来越壮大,枪炮武器供不上呀!”志豪还在后面还不停地问李参谋:“你能确定是让我来当厂长?我说,你是不是弄错了?”参谋不理他,拽过一个人来,介绍说:“这是老修理所老所长,你先听他介绍一下。” 老所长有一条瘸腿,志豪和他握了握手,左右环视,只见到处堆积着一些简单工具:尺子、老虎钳、锤子等。志豪问:“就这几样?你还有啥工具?”所长道:“还有,还有一个大的!”志豪不悦地说:“拿来。”几个工人抬来一个更大的皮风箱,还有打铁的铁砧子。志豪和苏眼镜顿时傻眼。志豪嚷道:“没个工具,修枪你用手指头掰呀?”所长背着手,说:“先到库房视察视察。” 第23页 库房里,全是等待修復的破枪械,还有断了的枪托子,用柳条筐子一筐一筐地装着。扑通一声,黑暗中志豪被烂草绳绊倒了。瘸子所长还在唠叨着介绍:“咱修理所还有20条大骡子,5条大毛驴——哦,两条是瘸子,不过不耽误运输。别看我们东西少,可我们打仗行动很轻便,有情况拉上就跑!”志豪哼了一声说:“轻便?哼,穷光蛋都轻便!” 话音刚落,传来分区司令洪亮的嗓音:“谁说我们是穷光蛋?”司令快人快语道,“苑志豪,这位戴镜子的就是苏一亭啦。坐,坐。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于是把从太行山八路军总部来的两位技术员介绍给他们认识,然后命令他们用最短时间把咱们分区军工厂建成!志豪和苏眼镜二人面面相觑。司令挥手道:“闲话少说。先把坏枪炮都给我修好,打鬼子顺手!然后,就造点弹药啥的,等咱再能造枪造炮了,咱就出息啦,哈哈!” 志豪疑问道:“司令,就这点家什儿?”司令笑道:“你们别泄气呀!我有钱,你别不信呀,我还有银元300多斤。”于是,所长和参谋带人撩开几个蒙着的麻袋,露出了钱袋子。志豪和眼镜看着都感到有点眼熟。 司令朗声笑道:“你是财主厂长。哈哈,听说,就是你们领着东躲西藏,最后从坟地挖回来的银元?”志豪得意地点头。苏眼镜颇有成就感地说:“哦,是是,是我们干的!”司令接着说:“这,就是办兵工厂的!同志呀,现在咱是穷光蛋,从无到有,咱共产党歷来是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嘛!今后要自己学着造。李参谋,你先安顿一下他们。”于是,参谋匆忙地带俩技术员离开。 第二天,在司令部作战室,志豪的态度却让人吃了一惊。他报告说:“报告司令,既然有专家来,我干不了!您还是让我回作战部队吧。”急得苏眼镜暗中拉他。 司令生气道:“怪不得说你这人邪行呢!出精捣怪,怎么,你来当个厂长还嫌屈才了?为了找你这么个人物,我让组织部摸底都俩月了。好不容易找你这么个宝贝!听说你看书多,琴棋书画,外号百事通!尤其一位邹大伦的同志介绍说,你这人哪,特别灵,特别能,特别巧——”苏眼镜在一旁连连点头,志豪狠狠地瞪了他几眼,心里嘀咕着,大伦这小子!而后他说:“司令。我投笔从戎,就是知道实业救国救不了国家,要是实业能救国,我就不参军了!早出国深造了。我这是千里赴戎机,一心打鬼子!我当队长好好的,现在让我搞兵工厂?我不愿干!一句话,我愿放枪放炮,不愿修枪修炮;我愿在前方,不愿在后方,我愿保护别人,不愿被别人保护!”志豪一鼓作气地把心里话全说出来。 司令不高兴了:“看你说得很热闹,尾巴一翘我就看出来了,读书人的毛病没去了根儿,服从命令听指挥,你哪来那么多想法?别自命不凡,我调你是重用你,把你当个能人看。”志豪坚持道:“感谢司令,服从命令可以。可一辈子干技术,不是我的志向。这是雕虫小技——楚霸王说,不想学一人敌,要学就学万人敌!”听此言,司令愣了一下,道:“好,男儿有志向好!本司令会成全你的。”接着,他挠挠头说,“眼下你先闭嘴,给老子先干半年,干好了再说;干不好,干不好更别想走!”志豪面色缓和道:“工厂建好之后,你让我回老部队?干主力?”司令拍拍他说:“行!我记着。” 谈完了条件,志豪这才拿出了一份报告说:“这是我的建议报告!首长。” 司令高兴地说:“有你的,小子!李参谋,你看看,背包没打开,刚吃了一顿地瓜,人家点子都有啦,真找对人了,哈哈。”苏眼镜在旁边道:“志豪一夜没睡。司令。”“司令,我还有个条件——”志豪又说。 司令一愣,“你哪来这老多条件,好,说!”他缓和了口吻。志豪接着说:“仓库我看过了,白手起家不可怕,傢伙事总得有。我得要几样干活的东西,首长支持吧?”司令笑道:“支持!”志豪掰手指头,一一报来:“第一,大量弹壳、铜铁料,多多益善!”司令回头对参谋道:“记着,下个文儿,各部队打扫战场要彻底。炮弹皮、子弹壳,破铜烂铁全给我捡回来!”志豪接着说:“第二,我兵工厂,不能拉个骡子满地跑,一定在纵深腹地安家。要专用机器,发电机、发动机、车床,找几个熟练工人。” 司令满脸喜悦,一拍桌子道:“好。你拉个单子。李参谋,你给我记录,过去咱以消灭敌人为主、反蚕食为主,下面,马上组织几次专项作战,打敌占区,遇到机器,谁给我抢回来我给谁立功!” 2 白莲一边擦枪一边叨咕:“这志豪走了,怎么连个信儿都没?”这时的白莲和红霞,正隐蔽在一个小村的干娘家。红霞接口说大伦也没信呢。白莲抬头见干娘端来了几个地瓜、萝蔔。白莲抓一个就狼吞虎咽地吃。红霞指着她取笑道:“干娘,她见人家吃什么都馋,没个姑娘样儿。”干娘笑道:“本来就不是姑娘是媳妇嘛。饱一顿飢一顿的,能不饿?” 第24页 红霞对白莲道:“吃吧你,你身子变粗了,变沉了!以前是身轻如燕,现在虎背熊腰。”白莲和干娘对视了一下,道:“虎背熊腰才有劲儿嘛。”红霞接着数落道:“还有,你变得贪睡,头一挨着墙就能睡着,还打唿噜,唿噜打得吹口哨哪!”白莲扭头道:“去你的,这张嘴就能胡说,编排人。”红霞便学她的唿噜声,故意气她,“哪是我编排你,真的,你唿噜声都引来鬼子啦!”白莲立刻起身追打她,两人笑闹成一团。干娘制止道:“红霞呀,你别使劲,别伤了她的身子!” 红霞疑问道:“她身子咋啦,玻璃人儿啊,公主啊?”干娘笑着说:“傻丫头,她是有喜了。”红霞一下愣了,起身仔细打量她,认真地说:“嫂子!我哥他还不知道呢。” 白莲看着她,故意问:“知道啥?”干娘在一旁嘆道:“小两口刚入了洞房就分开,有泪有苦,都往自己肚子里咽!她想吃啥,干娘也弄不来,女人怀了娃娃,那是肚子里的娃娃想要吃的!”红霞心疼地搂住她说将来让她哥一千倍一万倍地补偿香茗。干娘抹泪道:“没人疼啊,没黑没白地疯跑,苦啊。不行,我得跟玉岷说说,一个女人家,挺着个大肚子,不能再这么熬。” 白莲笑着安抚老太太:“干娘!别,我早习惯了,能坚持,这是我的工作,没什么。大不了多穿件衣裳,反而更像男人,虎背熊腰的男人嘛。” 红霞仔细打量,发现白莲脚都肿了。白莲忍着泪,笑着掩饰说是胖的。干娘心疼地说:“你浮肿啊,孩子。干娘家一点儿油水都没,别说鸡蛋补养身子,想吃个白馍馍都没有,能吃的都让鬼子扫荡了,唉。月凭日壮,人凭血壮,不吃,你咋有劲生孩子呀?”忽然白莲望了望窗外,对二人说:“我去看看,村口好像有什么动静。” 村口,有个人在不住地晃悠。此人正是一直寻找白莲的“猎人”。 干娘走后,红霞低声哽咽道:“嫂子,都怪我。我真傻,晚上执行任务,你都保护我,把危险留给自己,有一口馍馍,我还老跟你抢着吃,你就让着我,惯着我……” 白莲温柔地抚摩她:“红霞,谁让我是当嫂子的呢。做在先,吃在后,别说是共产党员,咱俩是搭档,我领导你,就是在家过日子,嫂子也应让着你。”红霞感动地说:“我要给县委打报告,申请换人!”白莲诧异地看着她:“换人?换谁?女同志都有生孩子这一关。” 红霞脱口而出道:“那就换个男的。”说完又吐舌头,“男的不行,怎么和我假扮夫妻呀?”白莲取笑她说:“好,死丫头,你是想要换个男的,嫌我碍事不要我了。好好,换个邹大伦同志来,你就高兴了吧?”红霞又闹着要揪嫂子的头髮。 姑嫂嬉闹着,白莲心想:“白莲红霞这杆大旗,在老百姓心里高高地竖起来了,老百姓看见我们在活动,就有信心。抗日烽火就不会断!再难,我不怕!我就希望,生孩子志豪能在我身边……” 3 兵工厂在大山洞里,层层叠叠的山峦间,志豪领着工人修理枪枝。这个厂长,白手起家开始造枪炮,真真是举步维艰。 志豪一边干一边发牢骚:“大伦这王八蛋,多嘴,让我在这里受累!倒霉!”苏眼镜乐道:“你呀,干也干得欢,说也说个没完,成天牢骚个啥?是想媳妇啦?”志豪郁闷地说:“手工修破烂,真是有劲没处使,急死人。连个发电机也弄不来,妈的!”二人都不再说话,低头咣当咣当地敲零件。 根据司令员的部署,部队搞了几次专项战斗,专门打劫敌人的汽车和物资。初冬的一天,接受任务的大伦和夏天庚带着队伍在路上伏击敌人车队。志豪和苏眼镜也带着几个人跑了出来,志豪与大伦、老夏再次碰面。 大伦一见他,调侃道:“志豪?又见面了!不错呀,你当实业家了?”志豪瞪他一眼,“你小子,害人不浅呀,跟组织干事瞎咧咧个屁呀!” 大伦解释说:“我也不知道他们调查个啥,我当时还以为要提拔你当官呢。我当然要美言你几句。”志豪一抬手打断他:“行了。你赶快组织人,给我弄卡车!”夏天庚一旁插嘴道:“我掩护!” 顷刻间,敌人开始了反击,山下,越来越多的鬼子赶来增援。正当几个战士准备把坏卡车放火烧了的时候,志豪大声喊:“哎,别烧,别烧!这几个给我拆,能拆的都拆!这一辆,大伦,你想办法把这卡车给我弄回去!” 大伦诧异道:“拆散件?以往弄不走的咱都是烧!” 志豪道:“要的就是它,我要!”大伦为难地抱怨:“敌人马上就来增援,弄不动它!你这不是难为我们吗?”志豪没好气地回他:“是你难为我,就你个破嘴推荐我当厂长,我告诉你,我有用!上级是不是让你配合我,搞这次专项袭击?” 大伦分辩道:“配合归配合,可一个破车有啥用。我可不能为它也牺牲两个人。”这话当然点到了穴位上,志豪被噎了一下,固执地说:“说有用就有用,你给我组织人拖走,人不行,你给我找马、找骡子拽!过了这个山坡,有人来接应你。”大伦无奈地点头。 第25页 远远的枪炮声步步紧逼,路上,坏卡车慢得如同蜗牛般挪动,官兵们满头大汗地连拉带拽运卡车,可是卡车依旧行动迟缓。 志豪在驾驶室握方向盘,指挥着:“加油,加油!快!”推车的大伦伸头问:“不明白,破车你要它干啥你?”志豪没好气地说:“汽车汽车,它身上全是机器!笨蛋!”大伦回了他一句,机器都趴窝了。志豪瞪着他:“告诉你,我修理厂连修个撞针、炮栓匣都是手工打,一点不精确,手摇的不行!你看,这卡车上,看齿轮,轴,轮轴,轱辘,改吧改吧全能用,轮轴能当皮带轮,齿轮箱当变速器,发动机修修,好解决动力呀!” 大伦明白了他的用意,便命令手下人,别毁了零件,好好地拆。一听说零件都是宝贝,大家拆的时候自然不敢含煳,速度便慢下来。这时,后面有人急切报告:“副队长,敌人的增援上来了!” 大伦命令夏教导员带人顶住。大家竭尽全力,终于把卡车拖过了山坡。山路上,伏击的一辆一辆卡车,蚂蚁搬家似的被拆卸得只剩下空壳在风中晃悠,待日军赶到时,早已不堪支撑地倒下。 收破烂的厂长,转眼便成了大富翁。就这样,苑志豪、苏眼镜用汽车零件安装成了一个简易发动机,疏通了指挥所的电路。小兵工厂,渐渐有了热乎气儿。每天夜里,志豪便看书,研究原理,摆弄一个个外国枪炮零件,看到得意处,还击案叫绝。苏眼镜趴床上笑,说:“我看你不发牢骚,还真爱上这一行了?” 志豪道:“是呀,看书还是有意思,我也不想走了!”眼镜吃惊地看着他说:“你不想,我可想。这儿要啥没啥,想干也干不成啥。”志豪揉揉发红的眼睛,大发议论:“你千万不要小看了手边能拿到的一切现代制造物!这里面所包含的知识超出大家的想像。我们中国人条件这么简陋,许多东西还造不出来,但永远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先看出门道儿,看出好来是可以争取的第一步。这些枪炮、零件不论来自法西斯德国,还是法西斯日本,都是包含现代工业技术的东西。我每拿到一个新傢伙摆弄,脑子里仿佛都能闪过一群人怎样在加工这些精巧的东西。总有那么一天,造这些个玩意儿,在我们手里将不再是难事儿。在中国不再是难事儿!”苏眼镜拉过被子说:“你能,你弄吧。明天还弄炸药呢!” 接连几日,二人在山谷里试验自己造的炸药,只听扑哧一声,一股黑烟笼罩了山谷,志豪和苏眼镜二人爬起来,一对视,都乐了,苏眼镜狂笑不止,志豪也笑着说:“笑,你还笑。臭眼镜。”屡试屡败,苏眼镜看还不成,不免泄气。志豪想想说:“这炸药,可不是闹炮仗玩的。司令他还以为我真是百事通呢?呸呸……”于是,他满脸黑烟跑到司令办公室门口。司令取笑他:“成小鬼啦,又来要啥?”志豪大声请求:“你得给我找个能人。”司令挥手道:“没有。你就是能人。这不,亮了?”顺手指了指灯。小发电机已经让司令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志豪认真地说:“真的司令,我说是这烈性炸药!炸药,过去这民间用一硝二黄三木炭,这是黑火药,体积大,威力小。不如黄色炸药,你知道外国有个诺贝尔吧?他就是搞硝化棉炸药成名发家!”司令抬头问道:“谁是诺贝尔?”志豪急了:“不知道诺贝尔没关系,你要烈性炸药不是?”司令点了点头。志豪道:“诺贝尔是发明家,第一次世界大战就开始用他的烈性炸药!”司令看着他说:“什么尔背呀?说了半天,你到底啥意思?”志豪索性直说:“找一个懂化学的人才,研究炸药。” 司令依旧看手上的文件,说:“你研究吧,人家说你什么都明白,啥都会。谁会谁受累吧。”志豪一下子更急了:“司令,哎呀,我的数理化知识就是半吊子!我不行。”司令沖他微微一笑:“咱八路军哪个是先学会打仗,再来打仗的?毛主席说,从战争中学习战争嘛。我过去也是放牛的,不照样学会了打仗?你也学那个什么尔?你是我见过的最大的知识分子,你就干吧!” 回到住所,志豪闷闷不乐,低头拉琴,苏眼镜逗他道:“志豪,拉琴拉得很动情,想媳妇啦吧?”志豪突然一声大吼:“想炸药!我哪敢想媳妇!”苏眼镜道:“你看你看,你都成炸药包啦!” 接下来的日子,志豪只得带着眼镜和两个技术员继续试验炸药。志豪的一根筋在这时越来越魔怔,为琢磨炸药的配方不吃也不睡。苏眼镜也郁闷地找技术员问:“技术员,咱试了多少回了,这土洋结合配方行不?”技术员道:“照你说的,黑炸药加少量黄色炸药,掺和掺和?”另一个技术员说:“我在太行山也配过,就是弄不好这配方比例。” 志豪光一个人闷头配,只能自己摸索着找比例。终于到了试验的时候,只见山坡上,一股烟尘,轰隆轰隆,三个炸药接连爆炸了。冒出的是三股烟柱。几个人在一旁观察,志豪指着前方道:“看,左边一个是黑火药,中间是黄色炸药占一成,右边是占三成,右边的药少一半,可一定效果好!不然咱炸炮楼,要扛几百斤,伤亡大,还不方便。” 第26页 按志豪的想法反覆研究了配方之后,果然是第三个配方搞的爆炸声大,威力和爆炸程度不同。炸药试验成功,很快就在战场上发挥作用。战壕里,志豪和眼镜亲自跟随区队作战,查看实战效果。接连让区队的爆破组去炸敌人的工事,战果喜人。志豪用望远镜观察,嘴里不断骂道:“妈的,小鬼子,我送你一个大粪蛋!” 苏眼镜用望远镜看了看,如释重负道:“成了,威力大,这是苑氏炸药包。”大伦一旁笑道:“行啊!志豪,发明家了!”苏眼镜道:“我说,人家苏联都有用发明人命名的武器,有喀秋莎炮,手雷叫莫洛托夫面包篮,咱也命名一个。”志豪推他一下,说:“去去去。”大伦笑道:“对,苑氏雷瓜子!” 这“苑氏雷瓜子”大大提高了部队的战斗力。为此,特地召开了表彰大会。可是,受到表扬的志豪却不那么兴奋,并且心事重重。只听司令高兴地说:“仅仅不到一年,我们小修理所发展到初具规模的小兵工厂,自制枪弹15万发、手榴弹9000枚、修理枪械900支、装填炮弹200枚,特别要表彰的自制石雷、西瓜雷混合炸药1万斤,苑氏大雷瓜,哈哈,在战区遍地开花,极大地提高部队战斗力!我宣布给兵工厂记大功一次,厂长苑志豪记一等功!” 众人聚餐,戴着大红花的志豪还是有些闷闷不乐,司令问道:“喝酒,喝酒,哎呀,有功之臣呢?怎么?志豪?”志豪低声问司令员:“你说话算话不?”司令笑道:“喝酒吧你。”志豪忽然高声道:“司令您可说话算话,工厂建成了,我要求回前线老部队!”司令想了想说:“哦,马上派人,把你老婆接来。”志豪深沉地嘆道:“我还不知老婆是死是活哪!” 4 此时的香茗,的确处于生死攸关的境地。 事情还是从她和红霞到第3区开会说起。 开会现场,有玉岷等几个区干部,半当中听到一声枪响,打破了山林的寂静。听到枪声,白莲红霞玉岷三人立即收拾炕桌上的文件。不一会儿,便听到了更加激烈的枪声。 玉岷奇怪地问:“鬼子怎么到这儿来?这么快?”白莲报告:“昨天,几个村干部都牺牲了。”玉岷皱着眉头:“一定有叛徒!”抬眼看了一眼摇篮里咿咿呀呀的婴儿。白莲当机立断:“玉书记,我们掩护你赶快离开,这儿我们熟悉地形。”红霞接茬道:“把文件和钢笔埋起来。”白莲说了一句:“来不及,给我。”就直接将文件和钢笔,迅速地塞进了孩子的襁褓中。玉岷提醒她:“白莲,你带着孩子,一定要小心。”他匆忙拿出一小袋糯米,道,“差点忘了,这是你公公让我带给你的。这是他化缘得来的,说所有家产都支援了革命,没一点钱,只能靠化缘弄一点糯米,给你补养身子。”说完他就迅速撤离了。 正当白莲拿着糯米,热泪满眶地发愣时,四周机关枪声炒豆子似的响起。枪声近了,人声犬声在寂静的山村迴响。小村外,白莲观察后发现是日本人、敌伪、汉奸的联合扫荡行动,来势兇勐。红霞焦急地对嫂子说:“孩子拖着跑不快,你钻地洞。”白莲抱孩子摇头道:“钻地洞不行。”红霞慌了:“不钻地洞,你男人髮型一看就是共产党。” 白莲环顾四周,拂晓的阳光泄满山谷,四周全是敌人。而大伦带领部队也已经快速穿越森林,控制山顶。白莲一咬牙道:“往山口,找大部队去。”红霞应声,转身就跑,边跑边道:“我掩护你和孩子!”白莲让红霞注意安全,说完抱着孩子好似一只母鹿,嗖嗖地飞奔,闪电般蹿到了山坡下面。 山坡下,那个开枪的猎人出现在她们的身后,只听他大声唿喊:“抓白莲红霞!抓白大个子!”白莲蓦地停住,瞬间,她看见了那位熟悉的猎人。 姑嫂二人忽然明白了原来这次扫荡是冲着她们而来,一定是有特务、汉奸出卖摸清了她们的藏身之处。 两人顾不得许多径直朝前奔,灵活地越过了斜坡,穿过小道。后面是穷追不捨的狼狗,四只狼狗发出汪汪汪的齐奏,呈手指状向前冲去,每当越过灌木丛,掠过松林,踏过卵石、枯树、壕沟、杂草丛生的地方,它们便疯狂地跃起。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白莲只得高举着孩子,先涉水过河。河流湍急,她脚步歪歪斜斜地蹚过河,孩子高高地露出了水面,像个浮动的玩偶。红霞也已过来,可她为了保护她们母子,吸引狼狗的注意力,便引导它们走另外的岔道,狼狗瞪大血红的眼睛,在越来越稀疏的乔木林中勐追。白莲看见它们穿过一块块耕地,紧接着钻进了矮树林,看不见了。红霞爬上了岸,浑身淌水,瑟瑟发抖,掩藏在榛树林里。群犬紧逼着它们的猎物,突然,红霞歪倒在地,子弹射中了她的大腿,献血洇红了沙地。红霞俯身支撑着,用手枪向狼狗射击,连发几枪,击中了两条狗,那奔跑中的傢伙黑黢黢地打着滚儿倒下,嗥叫声的音调都变了,发出了哀鸣。猎人带着鬼子越来越近,二人已经筋疲力尽。 危急时刻,前面出现了一群逃难的人群,在山坡上乱作一团。白莲急中生智,拉着红霞钻进人群,猎人和鬼子一下找不到了她们。密集枪声中,姑嫂俩人趁机窜进了一片高粱地,弓着身子跑,只听唿喊声在身后渐渐消失。红霞拖着受伤的大腿,脸色苍白,伤势严重。白莲搀扶她的同时,还照顾女儿。孩子竟然一路不哭,好似死去一般。白莲紧张地叫孩子:“易胜……我的女儿!你怎么了?”终究拖到山口了,大伦带着人赶来,白莲急唿道:“大伦!快!红霞她受伤了!”大伦毫不犹豫地背起红霞就跑。 第27页 红霞趴在他宽宽的后背上,搂着他的脖子,感到无限幸福。大伦满头大汗边跑边喊警卫员,一面焦声叫苑菁…… 红霞安静地躺着,望着夕阳西下。心如心疼地问闺女:“还疼吗?”红霞挤出了一个笑容:“爹,看见您,看见亲人我就好多了。你不知道,我多想你们。老做噩梦。你怎么说来就来?” 心如抚摸着她的头髮,说:“想我,你以后就念一个咒:一打天门裂,二打地门开,三请师傅下山来。”红霞高兴地说:“真的。哄我的?一打天门裂,二打地门开,三请师傅下山来。”心如也笑道:“我这师傅不就来了?”红霞抬头看着日益憔悴的父亲,红着眼睛说:“爹,咱一家人见面,老是飞来横祸,真是越来越后怕了……”心如爱抚地看着女儿:“逃过劫难,不要后怕啦,你不是胆子很大吗?父亲真为你们姐妹俩自豪,白莲红霞。”红霞呵呵一笑:“什么呀,都是越传越神。您还不了解我,毛毛躁躁的。我最担心——敌人扬言,要对咱一家下手。” 心如抬眼看着远方,缓缓道:“大丈夫何惧生死?文天祥和郑成功只活了39岁,心如我已经多活了几年。诸葛亮死时54岁,心如只差1岁。”碰巧大伦进屋听到了这一席话,鼓掌道:“心如先生,真是宏毅之士,一席话真令人感佩!”红霞一扭头:“是大伦来了?”心如见大伦,笑道:“大伦,哦,按规矩该称唿你参谋长。”大伦说:“哪里,照这么说,我还应当称唿您苑秘书长哪。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到啥时候您也是我的恩师。” 听大伦这么一说,红霞问父亲:“您老,当上了县委秘书长了?”心如道:“惭愧,惭愧。徒有虚名,不过是多做些事情而已。”红霞拿起一颗红枣塞进父亲嘴里,“爹,您这个老学究,这两年真好像换了一个人哪。”心如笑了:“学佛的说,出家人如同降生一次,转成另外一个人,入党革命也是同样。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未来种种,譬如今日生。从此改头换面,做大丈夫事,行人之所难行,做人之所难做。”红霞赞嘆说:“爹,你真了不起。大伦,爹是你的恩师,我就是你的师妹了。”见大伦坐下,心如告辞:“你们聊,时辰不早,我到后山还有一件要事,先走一步了。”说完,便举着化缘的破幌子离开了。 心如离开后,红霞转头含情脉脉地看着大伦:“真高兴,你来看我。”大伦躲开她的目光,起身道:“我,是代表战友看看你。”红霞一把拉住他:“坐下,别急着走。”抽身打包里拿出一双新鞋子,递给大伦,“给,我学着做的。”大伦道:“谢谢,我有鞋。”红霞低头一看大伦脚上的新鞋,酸熘熘地问:“是白莲送的?”大伦一时竟不知说啥。红霞生气道:“不要拉倒!你这双拉琴的手,拨不动情弦,还是你心里只有一根弦?”大伦闷闷地说:“我这个人就是死性,一根筋。你是个好姑娘,我把你家人都当成亲人看待,甭管怎么说,你也是我的好朋友,好妹妹……” 红霞被这话气得直落泪:“是亲人?什么是亲人?亲人就是你遇到好事坏事,第一个想到的人!有个大是大非你必须给我澄清,你说的朋友是什么朋友,兄妹是什么兄妹?”大伦道:“你看你的脾气,又来了。”红霞道:“你可不是当年的苑菁了——”红霞伤感地捶打着自己的伤腿:“你别给我打岔。我明白,你不喜欢,我也不奢望你爱我,那天,你背着我,我感到很幸福,我真希望永远在你背上,走啊,走啊,走到天边,哪怕我身上的血都流光。真的,我只希望见到你,因为你就是我每天睁开眼睛第一个想到的、我的亲人。”大伦一时还真不知如何安慰她。 红霞性子烈,大伦的话刺伤了她。当着大伦面,断然用剪刀把新鞋的面剪了。正被匆匆赶来的志豪撞见。志豪一把抢下剪刀:“哎哎,我说红霞,你还哭鼻子你,怎么啦?好好的鞋子。”红霞忍住眼泪,故意摸自己的腿说:“鞋子不合适。”志豪一瞅大伦脚上的鞋子,与自己的鞋子是一模一样,心里明白了大半。他脱去自己脚上的鞋,扔在外面的地上。正好,香茗抱孩子进来,陡然看见了扔在外面的鞋子心里正纳闷。只见红霞哭得泪人一般说:“香茗是雪中送炭,而我是画蛇添足。”志豪换上红霞的新鞋说:“谁说的,合适!太合适了。穿新鞋走老路,很好。”大伦在一旁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志豪穿着剪破了口的新鞋,回头问大伦是不是招惹她了。大伦老实地答:“是。我实在招人讨厌。”红霞抹了一把眼泪,高声道:“谁说你讨厌,我谢谢你来看我。”志豪用低沉的声音道:“参谋长。”大伦挺直身子:“到。志豪你回来了?”志豪口气生硬地说:“对。希望你像发现敌情一样敏感,快速发现什么是该你紧抓不放的目标!”大伦只得点头称是。 香茗没有想到,他们夫妻二人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碰面。虽说志豪今天很生大伦的气,可看见女儿,他把一切烦恼都抛开了。志豪抱着女儿一个劲儿地亲:“哎呀,我的宝贝闺女小八路。”而女儿只是一个劲儿地哭。白莲嗔怪道:“瞧你黑赤马虎,吓着她。你一年没个人影,别说娃娃,我都不认得你了。”志豪逗着女儿说:“我要不是天天找司令闹腾,他还不让我走呢!”白莲以为是司令开恩了。志豪说:“不是司令开恩,是一张调令——” 第28页 白莲惊异地问:“调令?”志豪回头看她一眼,说:“调我去抗大分校学习!” 外面灶间,房东大嫂和警卫员忙着做饭。大嫂探头往里间一看,一个大男人搂着娃娃哼唱着催眠的家乡小调并且轻轻摇晃着身子。警卫员笑着答疑道:“那个女首长就是有名的白莲。”大嫂惊讶至极。 5 这次分手之后,志豪没有马上去“抗大”。 白莲是在甜水坊再次巧遇志豪和队伍的。那日,化装的白莲在这口古井边,咕咚咕咚畅饮着甘甜的井水。一不留神,几个人从背后按住香茗。一个人问她干什么的?白莲回答:“过路的!”“口令?”白莲不解地问:“什么口令?”“是奸细!”一个小兵喊。白莲敏捷的身手,反抗时有劲头的拳脚惹怒了他们。这两个愣头愣脑的兵,二话不说,上前就捆了她,用毛巾堵住了她的嘴巴。然后,他们撒气狠揍了她几下,扔在了墙根。大伦正好来查哨,走来厉声问:“出了什么事。”士兵报告说:“报告参谋长,我们抓了一个可疑的奸细!”大伦警觉道:“哦,这么快就跟上我们了?”小兵问:“参谋长,枪毙了她?”大伦思索了一下,说:“等等。”地上的人没有一点声息。参谋长的身影挡在了阴影,嗓音让白莲听起来很熟却又看不清他的脸。白莲带着呻吟的动静喊道:“大伦……”大伦没听见,只是交代送到后面的柴火棚,让特务连审讯后再处理。正要走,却听到了几声咚咚的声音,大伦迟疑了片刻,还是停下脚步,站定了静听,这声音又没了,只有虫子叫。他在暗中往前走,又回头看了看。幸亏这一回头,他弯腰凝视着俘虏的脸部,一剎那,两人都愣了。大伦惊唿道:“你?你不是白莲?” 大伦命令手下:“快松绑!快,真是大水沖了龙王庙。她是咱队长夫人!”兵士一听慌作一团,连忙解开绳子,热情地招待了香茗。大伦问道:“这事闹的,你白莲怎么单独行动?红霞呢?”白莲摩挲着捆绑的手臂:“红霞养伤,照看着我女儿。这几天我是独立作战。”大伦心疼地问:“疼吗?”白莲笑着说没关系。大伦又问:“黑灯瞎火,你这是来干吗?”她从头髮里拿出情报:“有重要情报送来!按预定,今晚要在这儿与你爹、县委邹书记碰头!” 听香茗这么说大伦高兴道:“他也来?太好了,真是无巧不成书。怎么如此巧事,昨晚上转移到此地,你堂堂大夫人一头撞来了,正好,住下,夫妻团圆,我去通知志豪!”白莲惊奇地问:“志豪还没走?”大伦回头笑道:“巧了,他呀后天就走!”白莲高兴情不自禁地拥抱一下他,欢唿道:“大伦,太好了,又见面了,我以为见不着了。”大伦一下不好意思道:“我,去找,找志豪来。”白莲问:“他在干吗?” 里屋,志豪与老夏在大木桶里洗澡,苏一亭在给他们来来回回地倒水。老夏舒畅地吐了一口气:“真舒服呀!我身上的臭泥儿能上二亩地了!”志豪取笑说:“是,何止二亩地,在兵工厂仨月没洗澡。你身上臭得我都影响射击时瞄准精度啦!”夏天庚撩水泼他:“去你的。谁像你臭美,天天洗这刷那,弄得利了八索的,叽叽哌哌拉琴。”苏一亭插话:“这叫打小的臭美习惯,志豪就是绅士派的。他在舞台上拉琴唱歌,那个,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头髮还这样的……”志豪给他一杵,夏天庚乐道:“啥‘葱花姜’,给我来一段。”志豪撩起水,往他脸上泼水:“你还葱花姜哪,老土,是‘松花江上’!” 夏天庚笑了笑,继而感慨道:“咱是没娶媳妇的福气哦。刮刮鬍子,说正经的,出门怎么也得弄干净点儿,万一抗大分校能见毛主席、朱总司令,一瞅,哪来这么个老土,可不给咱老区部队丢脸哪?眼镜,你再来一桶。”志豪也笑道:“咱丢脸不可能,身体棒棒的,就你眼镜,瘦猴子。”苏一亭瞪着他们问:“啥意思吗?我瘦可没拉过部队后腿?我瘦可没少抓俘虏!”志豪取笑道:“你瘦可抓不着媳妇!女人喜欢壮的爷们儿!”三人嘻嘻哈哈乐成一堆。志豪说:“一说要走,你还别说,我真有点捨不得家乡了。” 夏天庚调侃道:“捨不得你媳妇吧。婆婆妈妈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惹得志豪撩他一脸水。夏天庚又说:“去抗大是组织上重视和培养,不懂呀?就凭你志豪的能力,有文化又看过兵书会打仗,别说当个队长,将来当个军长司令的也是小菜一碟。”志豪回答说:“我可没这大野心。”夏天庚接着说:“野心是啥,野心就是雄心,就是壮志,就是大目标,就是大前程,就是……”志豪笑道:“还‘就是’啥,没词儿了吧?”夏天庚不悦道:“你也太小看我了,就你看《共产党宣言》,我也是读了马列本本书的。”志豪取笑他说认的字还不如毛多。夏天庚瞅了他一眼,说:“去。野心就是深谋远虑,就是高瞻远瞩,就是比一般人看得远,瞅得准,做得绝,出手快,下手狠,付出少,收穫多,就是像曹操和那个……”苏一亭扶着被水雾遮盖的眼镜,对他刮目相看。志豪吓了一跳:“我说老夏,你简直是个三十六计的活辞典,是谋略家。”夏天庚得意地说:“还有呢,你说过外国的一个人拿啥个伦,他说的,不想当元帅的兵不是个好兵,不想当军长的兵那就更不是个好兵喽,没野心的男人就不是好男人!”志豪边擦身边说:“老夏呀,你真是个好政工干部。真会动员,好,我的野心,还要鼓起来,再多,再大!”接着沖外喊,“大伦快来,该你洗了。” 第29页 三个男人洗澡嬉闹时,香茗与大伦在那里喝水,等候着。香茗看见大伦脚上的鞋子是自己做的,轻声问道:“鞋子,还合适吗?”大伦点头道:“合适,太合适了。”香茗笑了笑说:“你和志豪的脚丫一般大,一块儿做了两双,他鞋都穿烂了,你还是新的哪。”大伦嘿嘿一笑说:“我的脚不太费鞋。” 香茗看了看丈夫放在桌上的银筷子以及屋里收拾好的行李。回头问大伦他和红霞到底怎么样了。大伦摆弄着京胡说:“你别再提这事了,好吗?”香茗道:“干吗不提?你没看红霞那痛苦劲儿?死了都要爱。”大伦低声道:“我,唉!我和她成不了。”香茗吃了一惊:“你?你没看志豪这一家人,都是一根筋?”大伦起身说:“所以我不愿当面伤她。”香茗嘆道:“你让我怎么跟红霞去说呀?志豪临走就是一个愿望!就是喝你喜酒,看你娶媳妇!看妹子有个依靠。” 正说着,志豪喊大伦进去洗澡:“这可是特殊待遇,过这村没这店,不洗你洗不着了啊。”说完,打开门,蒸汽中没看见外面的人,继续嬉闹说,“大伦,你是不是不愿当大家面脱裤子呀,我可知道,哈哈,咱俩洗澡还少呀?都说你的那个长得细,叫你菸嘴儿。” 几个男人在里屋放声大笑。大伦红了脸,看一眼白莲,说:“你少贫嘴儿,快出来吧!” 志豪接着取笑:“不是菸嘴是棒槌,哈哈。”几个男人光熘熘依次走出。 夏天庚出来一看有个女人,大叫:“妈妈呀,别菸嘴、棒槌啦,外头有个女人哪!”男人们笑着手忙脚乱,赶快用衣服挡住私处。 志豪直挺挺出来,问:“女人?谁呀,你个闷葫芦。”香茗嗔怪道:“出洋相!”他光着身子一看,是香茗,笑着瞪眼大喊:“老天厚爱我,七仙女,又下凡啦!” 6 夫妻难得在一起吃顿团圆饭,志豪发现白莲老心神不定地看外面,看闹钟。不满地说:“又看,好不容易你见我面,一顿安生饭都没吃,你一点都不快乐,吃饭不香,喝水不甜。眉头拧着,真是的。”白莲一脸愁容:“志豪,你就别抱怨了,你知道我是来干啥的,是来开会的!这些天出了那么多的大事。唉,我身负重任等上级的指示,可,要等的人一直没见,可别出啥事呀。” 志豪安抚她道:“吃!没关系,往好处想,一定是有事耽搁了,这种耽搁,在你们地下工作来说,时有发生,每次不都是化险为夷了?”香茗刚端起碗,又放下了,心里就跟猫抓似的不得安宁。于是,顾不得丈夫的脸色,拿起手枪,上村口去打探消息。 大伦端着红枣进来,诧异地问起香茗,志豪说她上村口等人啦。大伦笑了笑说:“没事,我给香茗送点红枣!”志豪招唿道:“来,正好大伦我要找你。”大伦严肃地问志豪有什么指示。志豪瞪他一眼,说:“什么指示不指示的?我一走,猴年马月见面,这临走,最后再问你一句,你让我心里踏实点。”大伦回答:“工作的事你一百个放心!”志豪抬高嗓音:“谁和你谈工作,你别给我装煳涂,我问你和苑菁——”大伦真装煳涂道:“苑菁负伤很快就恢復。”志豪直说:“伤口恢復了,可心里不好受!”大伦低语道:“上次我都对她说明白了……” 志豪骂道:“明白个屁,你越是跟她说,她越迷恋你!”大伦一时无言。志豪看着他说:“你个闷葫芦,明说吧,苑菁无论从长相到能力,你还有啥不称心、不如意的?”大伦仍旧低头道:“不是,苑菁人家如今是大名鼎鼎的红霞啦,我哪里配得上她呀。”志豪吼道:“你少给我弯弯绕!我可告诉你,让我妹妹挖心挖肺地难受,比折磨我都疼!我老苑家三代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是‘金不换’,算你大伦命好,周围多少小伙子,让我爹、我,还有妹子看上的人,还真就你一个呢,兄弟。”大伦平静地说:“我知道你家人的好,所以我对她一直很好。”志豪哼了一声:“知道就行,两好搁一好,你娶了我妹妹,这是多美的好事?”大伦说:“我对她,这是另外一种好,好似兄妹的那种好。”志豪打断:“你少来这一套,我妹妹对你这么好,你别不识抬举呀!” 听志豪这话,大伦也生气了:“啥叫不识抬举?你没来由对我噼头盖脸的,有点太霸道了,你看眼下斗争环境这么恶劣,可这哪是考虑儿女情长的时候?你非逼着我给你一句话?” 见大伦火了,志豪放缓口气:“好好,就算我有点霸道,感情的事,心急了不行。我要走了,心里也乱得很。就因为斗争环境艰苦,我才不放心哪大伦,我小妹,这么年轻,当哥的希望早点能把她託付给一个男人,一个值得託付的男人。”大伦望着他,看他一副诚恳的眼光,不忍说太绝的话。 志豪拿出一支袖珍枪,递给大伦:“这把德国造好枪,是我特地留的,你帮我交给红霞。你看,我家人留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女人、娃娃,你答应过我,好好照顾白莲和红霞……”大伦起身应着推开门,看见了香茗,一声不吭地跑开了。 第30页 第二天,本该来开会的人没等到。这么安静祥和的日子,让香茗惶恐不安。志豪搂着妻子在树林里散步。白莲望着满树的梨花,却幽幽的满腹心事。 志豪笑着看她,“我现在很满足,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白莲责怪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志豪深情地看着妻子:“要不是怕你没情绪,我真想和你在这里接吻。”白莲脸红,嘆道:“你们男人,真是让女人无法理解。” 志豪说:“人永远应当乐观,我尊敬的白莲同志!”小夫妻各自不同心情。说话表面是很错位的。白莲与丈夫在梨树林里逛了一圈,她不时在张望大路,大路上没一个人影。四周安静得出奇,山林中树木晃动,似乎隐藏着什么。 志豪看着落日说:“香茗,我还是称唿你香茗吧,你和我在一起,这每一分钟都珍贵无比。这次去抗大分校,三年五载都难说能不能再见了。” 白莲心事重重:“再见的时候,可别再飞来横祸呀。”志豪刮她鼻子:“疑神疑鬼!这几年的特殊使命让你压力太大,你真是变化太大了,变得勇敢了,也更加草木皆兵了。”白莲问:“怎么是草木皆兵?”志豪握着妻子的手,“你看,你与我在一起,像个受惊的兔子,简直是度日如年。你的手都发凉了……” 远处传来队伍开始集合的哨声。白莲自言自语:“假如邹靖国按时赶到,大伦父子也能团聚了。”志豪顿时生气了:“你根本没听我说什么。好好,假如你实在不放心,索性就先走,去下一个约定的安全的联络点。我派人专程送你?”白莲嘆气:“不,无论如何,我得等他。没有来人,情况不明朗,不敢轻易离开,担心万一错过。上不通,下不达,今后行动,两眼一抹黑呀。对不起,志豪,我心里太乱了。” 志豪安慰道:“别这样,你可是了不起的白莲呀!”白莲心情纷乱:“不,我是香茗,我就是你的妻子,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只有在你面前,我才变得这么软弱。” 志豪心疼地问:“你发抖了?”白莲浑身发冷道:“我怕。”志豪抱住妻子说:“放心吧,有我呢。”白莲眼里噙着泪,说:“可你又要离开了……”她趴在丈夫的肩头,忧郁地说:“为什么,为什么我俩见面,每次都飞来横祸?”志豪语气深沉地说:“我,比你还担心,我父亲、妹妹还有你和女儿,我是一家之主呀。可我,也是指挥员,我肩膀上的压力重千钧。”正说着,警卫员急促报告:“队长,来了。”白莲跃起道:“真的?他来了?”警卫员道:“不是邹书记,是个瞅着奇怪的人。”二人一看,是一个举着幌子破衣烂衫的和尚。 来人不是邹靖国,而是心如居士。志豪和白莲立刻迎上,老人满脸倦容,踉踉跄跄几乎要倒下。夫妻二人扶着他,志豪焦心地问:“爹,怎么遇到了您?”话音未落,心如已昏迷在他臂弯里。 志豪大喊警卫员,“拿吃的来!……” ★ 上 部 ★ 第五章 1 白莲的脑子划过一道闪电,她预感出事了! 饥寒交迫的心如终于甦醒了,看着白莲,从焦裂的嘴唇蹦出一句话:“你,怎么还没走?”白莲纳闷地问自己往哪里走。心如干咽着喉咙问她不是调走了吗?白莲吃惊地问:“我往哪里调?谁通知我?”心如告诉她:“为保留干部,上级决定让你和红霞立即去抗大分校。一个礼拜前就让人送信给你了。”白莲更加吃惊了。她一掐算自己正是在前山联络点与那个带信人失之交臂。心如疑惑地说:“可那带信人应知道白莲下一个联络站是甜水坊啊。他没来?”白莲惊唿:“我等了两天了!”心如回头问儿子这一带可有敌情?志豪摇了摇头:“连一个枪声都没听着,诗情画意的,简直是世外桃源哪。父亲,改了时间地点,怎么您这位秘书长都不知情?”心如满脸愁容:“我很久没与他们碰头!” 白莲分析道:“让县委秘书长送信给我,这也太有悖常理了!那您来是干什么的?”心如告诉她十万火急,他来和邹靖国、玉岷三人开会。大家顿时意识到问题已经严重了。 志豪思索了一下说:“让我捋捋思路,一礼拜前送信给香茗却没接着?邹靖国专派了一个送信人,通知你仨人碰头。而召集者他本人至今还没赶到?”三人面面相觑。白莲接着问心如什么时候接到的通知?心如说是三天前。白莲诧异地看着心如,一家人正分析情况的时候,大伦与警卫员端着食物进来,招唿着抓紧吃饭吧,甭管出了啥天大的事,老人家饿坏了,先吃饭。 志豪把大伦拉到一边,小声交代:“看来情况很严重!你赶快派特务连外出侦察,同时,我们立即转移!”大伦吃惊地看着他:“那你不去抗大分校了?”志豪当机立断:“掩护队伍安全转移后,我才能上路!” 队伍准备立即开拔转移,志豪、白莲、心如先生一家人就此道别。 2 送走了儿子与媳妇,心如居士在路边一块石头旁歇脚,脱下了长衫一边晒太阳抓虱子,一边等待着前来开会的两位县委干部。村子里一片静谧,坐在芳香泥土上,脚下可见土地硬壳里钻出小昆虫,抬头遥望群山、天空,只听得山雀的欢叫啾啾动人。一辆马车从村口大道驶来,走到路中间,一块洼地积水,两匹马在泥浆中打滑,其中一匹马膝盖一弯,跪卧在泥潭中,膝关节险些受伤。车夫跳下来,挥舞鞭子使劲吆喝,看来车身很重,马站不起来。另外一个汉子随即跳下马车,帮那车夫将马车从泥潭里拉出来。心如起身,他发现车夫笨拙地强拉硬拽,应当帮人家年轻人一把。车夫所有动作的不协调都显示着不像个熟练车把式的身手,他脑海里掠过一丝不安。心如继续向前走,越走越近,他看到马车用苫布盖得严严实实。蓦地,他看见了车夫的腰部有个东西——手枪!与此同时,苫布里的黑色货物显露一角——重机关枪。心如立刻快速查看,光秃秃的大路,他无处藏身,只能迎着他们,继续走。 第31页 心如迎着马车走,保持着平静,思忖着如何摆脱敌人,尽早通知村里的老百姓。山坡上那片梨树林,一群山雀惊起,哗啦啦,划破了宁静。更远处山樑人影晃动,显然敌人已经悄悄地包围了甜水坊。心如走过车夫身边,万幸,竟没被他们拦住。他继续迈着沉稳的步子前行,忽然瞅见拐弯处一棵大枣树,浓荫密布的树下挂着一口破钟。于是他快速用拐杖不顾一切死命地敲起来。铛!铛!铛!钟声响彻山谷,引起犬声一片。激烈的枪炮声接踵而至,血腥的合围战斗打响。心如跑到一堵墙后面查看,这个联络点暴露了。他不得不放弃寻找邹靖国的计划,转身就跑。 瀰漫的硝烟中,他摸到了老房东家,碰到正准备逃命的房东,心如叫住他,问玉岷在哪儿。房东告诉他,枪响后,见玉岷从柴房摸出一把枪后,往山腰跑。 心如也喘粗气踏上后山的小路。他跌跌撞撞地跑着,只要跨过古木参天的山口,他就能逃离了。疲倦的他倚靠在大树上喘息,回头望去,甜水坊浓烟滚滚,村落里的房屋已烧焦,原木塌落,倾倒的木栅栏还晾着花褂子。美丽的甜水坊变成了苦水坊、血水坊。他张口吞下了身上的情报。 就在腿脚发软的心如拼命赶路的时候,身边灌木丛里越出了几条人影。来不及看清,心如的脑袋就被麻袋套住,扑倒在地。猎人与日本人将心如拖拉在地上,他随身带来的化缘幌子也落在地上。猎人啐了一口道:“抓住他,白莲红霞就没个跑,走!” 马蹄声声,归于静谧之际。树林钻出来一个人,风尘僕僕,汗流浃背。来人正是邹靖国,他看到地上的鞋子和幌子,抹了一把汗。突然,他好像听到了什么,警觉地起身,拔枪查看。他屏住唿吸,声音发抖,问:“谁?出来!”响声继续,他呵斥:“不出来我开枪了!”邹靖国循着声音悄悄走过去,看到树林枝条颤抖,有喘息声。他勐然拨开树枝,惊了一下。那躺着一条狗,正在垂死挣扎,他疲惫地瘫倒在地上…… 3 一场扫荡后,山村只剩断壁残垣。瘸老胡背着一袋地瓜,神色慌张通知干娘,白莲她公公出事了!瘸老胡进屋对白莲说:“志豪没什么消息!而樱桃园、甜水坊这一路,敌人就是冲着你们白莲红霞来的!悬赏的布告贴了之后,没人上钩,老百姓还把这故事越传越神,人家白莲红霞是土匪瘤子哥的亲兄弟哪!他们搞合围,就想要剎剎威风。” 白莲思忖道:“不光是冲着白莲红霞,敌人这连续的行动,都是摸得准准的,想要把县委领导一网打尽。”瘸老胡点头道:“是有叛徒!几个区的干部都出事,有的被围,被打死,还有堵被窝,转移都来不及。真是,晚上脱下鞋和袜,不知明早穿不穿呀!”白莲焦急地问和邹书记联繫上没?瘸老胡摇头:“没,线断了。轿夫行早就关门了。”白莲更加心焦,追问:“邹书记约我务必在阳历初三一早去甜水坊开会,他怎么没来?”瘸老胡安慰说:“难说没去甜水坊,或许是去了,看有情况当即撤了。你白莲红霞没逮去,就是万幸!着急也没用,不管出了什么事,上级会有另外方法,很快和咱联繫上的。”白莲立刻起身就要去找玉岷和心如先生。瘸老胡拦住她:“白莲,别,你还是躲两天,少安毋躁。”白莲有些疑惑地问老胡:“到底出了什么事?”瘸老胡支吾着,让白莲更急了:“这都啥时候了,你还磨磨唧唧的!”瘸老胡告知她,玉岷牺牲了,心如被俘了。同时,大伦也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红霞。 夜深了,白莲还在灯下缝制小衣服,她在衣角上绣了“志豪、香茗”几个小字。干娘过来劝道:“白莲,不早了,睡吧。”白莲放下衣服,说:“干娘,您老先睡吧。干娘,我以后不在您这儿住了。”老人一听,吃了一惊:“孩子,你这是……”白莲拉着干娘的手让干娘坐下。告诉干娘自己的打算,然后把女儿託付给了干娘。她举起孩子衣服衬里说:“您只要让女儿知道她的父亲叫啥,母亲叫啥……我都绣在衣服上了。”一边说着眼泪就滴到了她绣的夫妻名字上。干娘抚摸着她的头髮:“孩子,你就是我的亲闺女,放心吧。” 白莲临走想去看看女儿。干娘死活不让去。说是那一带鬼子查得严实,很危险!香茗焦急地说:“孩子生死不知,我心里一揪一揪地疼。”干娘道:“我也是当娘的,二十二岁守寡,好不容易把个儿子拉扯大了,儿子打鬼子走了,一走就是两年没个音信儿,生死不知。我知道一个做母亲的心思,那是撕心扯肺地疼啊……”一听这话白莲顿时哭得泪如雨下。 4 红霞领着娃娃坐在石磨上晒太阳,忽然发现有男人出现在门前的小路上。 红霞的腿伤刚好,她从石碾上下来,对来人问:“找谁?”那个人没出声,他手里的拐杖突然砰的一声掉到了地上。红霞立刻紧张起来。只见男人走到了娃娃面前,勐然把孩子搂在怀里,娃娃被他的举动吓哭了。红霞举起拐杖就要打,突然看见泪水也从那个人的眼里涌了出来,只听他开口柔声叫道:“乖乖娃,是妈,是妈妈呀!”孩子也开口叫了一声:“妈妈——” 第32页 姑嫂终于见面,俩人有说不完的话。红霞迫不及待告诉嫂子许多心事,红霞脸上浮现红晕,“你看,大伦还送我枪哪!他非说是我哥送的,我知道他的心意。他怎么没消息?” 白莲嘆了口气,告诉她大伦他们也很难!敌人制造惨绝人寰的无人区,移村并庄,内部开始搞自首、反省运动,所有的党组织陷入瘫痪状态。红霞突然问:“我爹被俘,是地下党大崩溃到来的信号。你怎么不走?” 白莲说:“走?离开甜水坊后,我能跑出包围圈,可我不走!”红霞搂住嫂子,说:“我也不走,我要和你、大伦并肩战斗,再说你也捨不得孩子。”白莲摇头道:“不,不光是孩子,我有责任,一起重新拉起‘白莲红霞’大旗!越难越需要咱,给老百姓鼓舞战胜困难的勇气!”一听这话,红霞热血沸腾:“那我和你一起干!” 白莲没正面答覆,她面有难色地说:“即便真正的白莲红霞死了,这一面大旗也不倒!”红霞点头让她说任务。没想到白莲抚摸她的腿说:“你伤没好利索,腿有后患,组织上决定你到第4区工作。红霞一愣,立刻哭了,“你不要我了?我好了呀,嫂子。骑马打枪我都行,我真的不用你操心,我还能照顾你,照顾孩子。你不是说,我是你最好的搭档吗?你不要我了?”苑菁很激动地站了起来,可终因腿伤未愈而摔倒。 白莲扶起她:“是!苑菁,你不光是我的亲人,我的妹妹,也是我最好的战友,更是功不可没的真正的红霞,你走,对我来说,心里比谁都难受。”红霞流着泪告诉她:“我不在乎名义,可你太孤独,不能没个帮手!”白莲看着她,无奈地对苑菁说,上级给她又派来一个新人,对外是“假红霞”,目的是拉起“白莲红霞”这面大旗。 5 瘸老胡把曹迪带来,接替了苑菁。小伙子长得白白净净,也可算是个美男子,做事也挺有眼力见儿。白莲对这个新来的警卫员印象颇好。可没几天,曹迪的脸就拉长了,眉毛拧成个疙瘩,擦枪也没个精神。一早,在一旁玩耍的娃娃趴在水缸边死命大哭大闹。白莲正忙着,头也不抬地说:“抱抱她,给她弄点吃的!”接着俯在炕上的小桌前赶写情况报告。曹迪笨手笨脚地抱孩子,孩子拧着身子不干,尿了他一身尿骚味儿,呛得曹迪咧嘴皱眉:“吃什么呀?”“在笸箩里!”白莲头也不抬答了一句。曹迪看了看说:“笸箩里只有半个干馒头,”白莲干脆利落地说:“烧点水,泡泡烂,餵她。”曹迪用背包带子将孩子背着,饿急了的娃娃,哭得撕心裂肺,眼泪鼻涕抹他一嵴背。一锅水没烧开,孩子已哭得声音嘶哑。白莲忍不住跳下炕,一把抱过女儿,哄着拍着,安抚她,抓起了干馒头,咬一口,嚼巴嚼巴,用自己的唾液磨碎濡湿,再吐出来,送进女儿的小嘴。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曹迪擦着汗,满脸菸灰看着、怔怔地看着她,同情中夹杂内疚。 白莲告诉他日子就是如此,任务要执行,晚上外出!有时要抱孩子、洗尿布还有挑水捡柴火。除了擦枪,尚能证明他是男人,所有老娘们该干的家务都得干。曹迪终于忍不住说:“啊?我以为……”白莲厉声问他:“你以为什么?你以为白莲红霞是不食人间烟火?”曹迪摔门而去。 此后,又发生了琐碎的碰撞,这一对搭档便埋下了可怕的种子。 批评曹迪后不久,他们又在山里一个村里开会。那天,冷雨菲菲,白莲与曹迪在布置工作。瘸老胡带来了一捆毛笔,两身衣服接着督促她尽早动身。曹迪瞅着她:“你也要走?眼下,这煎熬真是难过,现在有群众流传着顺口熘:日本人岗楼钻天了,八路军大部队进山了,妇救会不再募捐了,青年团不喊一二三了,儿童团不跳霸王鞭了,县区干部都熘边了!”几个干部也在一旁嘆气。 白莲当众呵斥曹迪:“你别说了。悲观失望情绪,都是不三不四的人故意编造散布!我们干部别再下传了。”曹迪脸上极为尴尬。待几个干部离开后,白莲训斥他:“曹迪,过去红霞从来不这样胡言乱语!”曹迪不服地说:“她是她,我是我。我干吗要跟原来的红霞学?”白莲生气地说:“你要跟红霞学的太多了!”曹迪瞪着她道:“我不是红霞吗?这么说我是假的红霞?”白莲冷冷地说:“假如你较真,也可以说,你距离真红霞还差得远!”曹迪讥讽:“差得远,你不让我掌舵怎么知道咱会不会使船?”白莲冷笑道:“风平浪静,谁都能掌舵!你执行吧。”曹迪脸红脖子粗地跟白莲吵,白莲冷眼看他说:“有意见,马上打报告,你可以走!”曹迪终于爆发了:“我!我没说要走。哼!白莲,你发号施令,我服从。作为新手,你的娃,我照顾。你还要我怎么着?来到白莲身边,说起来很豪迈、很响亮,实际上不过是白莲的警卫员!红霞是一条狗,舔你的狗!我曹迪也是个汉子,看女人的脸子,我不习惯!小草在大树的阴影,我曹迪是白莲的男僕,是红霞的替身,我受不了!” 二人正在争执中,突然枪声大作。他们匆匆掩埋了文件,指挥当地百姓藏到了地洞里,白莲和曹迪迅速准备撤离。岂料敌人来势汹汹,显然是有备而来。二人冲到邻居菜园子里,却发现了园门已锁。白莲不得已抱着孩子飞身越过两米高墙,而那头的曹迪,心慌意乱未跟上而被敌人生擒了。 第33页 消息传到驻地,众人皆以为真红霞——苑菁被俘。而此刻邹家的轿夫行又重新开业了。 6 志豪天天做噩梦,而苑菁蒙在鼓里,她大大咧咧带伤闯来驻地,要找大伦,因为她以为哥哥志豪已经去了抗大。驻地近日也正研究转移事宜,卫兵突然来报:“参谋长,吴副队长,有个老百姓,找你,女的。”大伦惊讶地问:“女的?哪来的,也不问问就随便通报?”卫兵说:“她说她是红霞。”三人一看,面面相觑。 志豪激动得不假思索地说:“带来。”吴品三厉声阻止了:“慢!红霞不是被俘了?她怎么找来的?有没有尾巴?你们还是不要见好。”志豪不解地看着他:“人都找来了,总还是可以了解点情况。”大伦犹豫着说也是。卫兵接着补充道:“她说,有重要情报。”吴品三拉过大伦道:“等等,大伦,你可不能大意啊!上级指示的?你怎么敢让他兄妹见面?万一泄露了咱队伍,她苑菁父女,眼下的真实面目还不清楚!”大伦定定的,回身看看志豪,他一时没了主意。 而此刻在远处树林等候的苑菁,好像到家一样舒心,她开心地坐在那里。 三人在办公室里激烈地讨论后。吴品三当即将志豪扭了,锁在房里,关了禁闭,才让卫兵将一瘸一拐的苑菁带来,大伦看见眼前这个身心被煎熬的女孩,心中很是矛盾。苑菁一看热泪满眶:“大伦,品三,可找到你们了!” 大伦心疼地问:“苑菁,你怎么找来了?”吴品三给她倒茶劝她别哭,可她哭得更加伤心。吴品三半开玩笑:“你怎么会演戏了,说哭就哭呀?你坐,坐下,喝点茶。这是我们缴获日本人的茶,招待贵客才给喝的。”苑菁感动地擦干了泪,端起缸子,闻闻:“谢谢,我哪是贵客?” 吴品三浅浅笑:“你红霞不是贵客,谁是贵客?这是打哪个山头来?” 苑菁环顾四周问志豪走了没。大伦一脸木然。吴品三抢过话头说:“对不起,这是军事秘密。” 苑菁看了看二人,丝毫没留心二人的戒心,天真地说:“不告诉我哥,也好,省得让他担心。”又问大伦,“品三,你们可能听说了?我爹被俘了,关在县城监狱,就在咱学校旁。我请求你们,能不能尽早组织人营救他?”二人不语。苑菁急切地说:“我找谁都找不到,到处都是风声鹤唳的,县委的联繫也中断,连白莲都没影儿,好在我熟悉山区地形和关系,找到了你们。”大伦试探地问:“你,也在找白莲?”苑菁心直口快道:“是啊。” 吴品三极不信任地问她:“你能找到我们,找不到白莲?”苑菁眨巴着大眼睛道:“是啊,她就像山上的鹿,小山兽,追不着!追不着也好,要是谁都能追着白莲,那可就麻烦了。不过,放心,我红霞总能逮上她的!”吴品三严肃地说:“你找我们,就不怕把日本人带来?!”苑菁仍旧没察觉:“瞧你说的,我是老特务工作者了!人命关天,请你们尽快,不然我爹的命就保不住了。”大伦与吴品三迅速交换了眼色。 吴品三接着问:“这个时候贸然进城,不是自投罗网吗?”苑菁捧着茶缸道:“总得想办法吧?他是县委秘书长呀。”大伦道:“事关重大,苑菁,营救你爹的任务,还要缜密研究,与上级请示,再做决断。”吴品三点头:“人命关天,我们这支队伍,也是革命火种,更是不敢轻举妄动。”苑菁有点失望,她望着大伦,眼神里有期盼也有更多的依赖。吴品三见状故意说:“哦,你们谈,我还有事!”于是走到外头,悄悄对卫兵指示了几句。 吴品三走后,大伦看着苑菁说:“你有一点和我一样,心眼太实,处事不会打弯,按说这是很好的品质,可在复杂的环境里,可能要吃大亏。”苑菁天真地笑问:“又说我是女张飞?” 大伦词不达意地说:“好了,我不给你再增加思想负担了。也许我担心的事都不会发生,人和人毕竟是有幸运与不幸之差别的!我们马上要转移,有任务,以后不要直接来找我们了。”苑菁叫道:“大伦!”大伦嘆道:“好自为之吧!”这时的苑菁才意识到他话里有话,敏感地看出他闪烁的眼神,“大伦,连你也不信任我?我的心是最纯的,我对事业是最忠的。我是不会辱没人民对红霞的信任的。” 大伦只轻声说:“你,一定要机警点。以后,别对谁都太直白,很危险”。苑菁却还在那儿意气风发:“我红霞在战斗中,越机警越好,在考虑个人所得时,马虎点没关系。不过大伦,我马马虎虎的毛病,改多了。从宣誓入党那天,我就决定献出自己的一切了。”苑菁满怀深情地看着大伦,大伦啥也不好说,他不动声色,沉默地坐着。 门外,传来吴品三的喊声:“参谋长,开会啦。”大伦只好说:“快喝吧。喝了我送你走。茶都凉了。”苑菁失望地说:“茶,是凉了……” 后房被关禁闭的志豪,误以为是大伦的安排,心里早已是怒火中烧。 苑菁走到树林的时候,头上眼睛上蒙着黑布,跟着卫兵转。苑菁气愤地抗议道:“你这是干什么?小同志,你搞什么名堂?”卫兵教训说:“闭嘴,这是斗争需要。出去的老百姓都要这样。”苑菁生气道:“老百姓?笑话,我不是老百姓。”卫兵口无遮拦:“你不是老百姓,可能是特务。”苑菁强调自己是红霞。卫兵喝道:“放屁!红霞是叛徒,到处听人吹红霞,你找死呀。” 第34页 苑菁道:“小同志,放开我,是大伦让你干的?”卫兵拽着苑菁在山坡转了几个圈,估计她不认得路了,便悄悄地熘走了。苑菁一睁眼,发现是个陌生的山洼,心里顿时凉飕飕的。她冲着四周大声喊道:“喂,我在哪儿呀?小同志,大伦,你把我放在哪儿了?”可只有空荡荡的树林,空寂无人。她光着脚,好似被冤枉的孩子,对着树林大声喊叫:“邹大伦,别扔下我!你要怀疑我,干脆就地把我枪毙了算了!” 她的声音在迴旋,躲在密林里的大伦,心情复杂地听着。苑菁心碎地流泪:“大伦,我恨你!” 7 让苑菁更为担心的是父亲仍旧生死不知。关押在宪兵队监狱里的心如,正以沉默抗争。日本人一心想要撬开他的嘴。故而让学监前来讨好:“心如居士,学佛诚心,可敬可敬!这些天不在庙里念佛,让你受惊了!” 心如坦然打坐,道:“不愁无庙,只愁无道!佛是心灵感应,你们在世上蝇营狗苟,自然是没处静心,我与你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学监道:“很好啊。您与共产党是同谋同道,是不是?”心如:“渔鰲兴波寻净水。”日本军官立即对上禅语:“蛟龙乘雾觅晴天。哈哈,心如居士真是与我日本同仁同样,与佛有缘。”心如不屑道:“与佛有缘?哼,佛心即慈悲心,你们日本人杀人放火,何来慈悲?”日本人噎住不语。学监不耐烦了,大声吼道:“你是什么慈悲?你还是共产党,是大名鼎鼎的县委秘书长,是杀日本人的头领!”心如双手合十:“虎豹生来不自群!”日军官大喝一声:“够了,别绕来绕去了,我们都知道你,苑心如,你是共产党,快说出白莲红霞的藏身之处!”心如笑道:“你找不到他们,雁过空中空绝迹。” 而此刻假红霞就关在隔壁。被日本人活捉的曹迪,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桌上的饭菜,鸡骨头啃得满地。他心满意足地看着猎人。簌簌一个哨声,大狼狗扑上去,吼声震天,撕开了曹迪肩上的一条肉,曹迪被大狼狗汹汹的样子吓死了,哭着大喊救命,再一个唿哨,狼狗开始舔他脸上的油,曹迪就这样害怕地哭着说了实话:白莲是个女人,她的真名叫柏香茗,她的父亲叫柏涛。 那日,柏涛正在乡村医馆给一个病重的孩子号脉,香茗娘去弄草药。柏涛听到咣的一声推门响,以为是有别人急切上门求医。管家一下被人推到墙角,卡住喉咙。柏涛背对门厅,凝神静气眯着眼睛,大声道:“安静!急症切莫急切,愈急愈是急火攻心,请坐下来,少安毋躁,待我查看。”那个七岁孩子发热,哮喘,恹恹无力的,睁眼看见眼前几把亮闪闪刺刀,哇的一声骇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抱着孩子的母亲吓得脸色发白。柏涛自孩子惊恐的脸色看出了来者不善,他回头喝了一嗓:“有事看完了病再说!”柏涛拿笔,开方儿,从容地写完交给了病孩家人…… 瘸腿胡找到白莲,告知其父亲被抓,曹迪叛变的消息,香茗悲伤至极。二人心情沉重地找到了正在养伤的苑菁。苑菁心有余悸地诉苦:“人人都躲着我,看我像看个女鬼,找点吃的都不给。昨天夜里,还有人来追杀我!无耻!我要杀了曹迪!”香茗愤懑地说:“海水也洗不尽你蒙受的冤屈。”苑菁乞求说:“嫂子,我要走遍山山岭岭,告诉大家,真正的白莲红霞是谁,就是死,也要把心掏出来,我红霞的心是红的!”香茗摇头道:“没用,一张嘴是说不清的。”瘸老胡也在一旁嘆息草木皆兵。谁也不敢帮谁。 苑菁慷慨激昂地说:“不敢帮?那我就去找瘤子哥,找好多真正了解我的人,让他们帮忙营救我父亲!还有你爹!”瘸老胡吃惊道:“胡说!你还真要落草为寇当土匪!”苑菁喊道:“瘤子哥不是汉奸,是打鬼子的。”香茗喝道:“你不能违反纪律!” 苑菁失望地说:“柏香茗,你也不相信我?我去找大伦,大伦把我当嫌疑分子看,出山还蒙着我的眼,把我扔在林子里;我去找老房东,房东也不答理我;我去找干娘,干娘说你走了。没人相信我!”香茗安抚道:“菁,你听我说。”苑菁难过地大哭:“相信我,就和我在一起吧。我们生死相依,我们怎么能分开?” 香茗紧紧抱住她。其实,她就是来告别的,一时说不出口。苑菁擦干眼泪道:“你上路吧。我不连累你们了。”说完,拄着拐就往外走,脚步显得有些轻飘,好像一片秋天树上的叶。香茗追上她,交代道:“你还是回老四区安全!”瘸老胡也叫:“红霞!回老四区啊。”苑菁头也不回,一个人孤独地走了。香茗追出,那件破蓝褂子,在阳光下是那样刺眼,一条大辫子在蓝色的映衬下仿佛一条鞭子,抽打着她的心。她腿一软,顺着门框滑落在冰冷地上。 8 邹家轿夫行外,四处张贴着通缉白莲的布告。厨子打探了风声,便对东家说:“那位柏涛先生真是可怜,气快绝了。要不是遇到您,打通关节,花费了很多银两,真要了他老命!您真是做了大好事了。”邹靖国说:“厨子,告诉你,此事不可张扬。” 血肉模煳、奄奄一息的柏涛被抬回了家。老管家忙前忙后地张罗着。第二天,老管家神色慌张地告诉东家,柏涛家药铺居然开张了。 第35页 房前房后,所有路口都有生人游荡,围得密不透风,鬼子是将他作为诱饵,等白莲上钩。躺在床上的柏涛急忙就想找女儿报信。管家阻止说:“咱哪能找着她呀,神出鬼没的?再说盯梢的,还能让咱跑成了?”柏涛沉吟着。管家接着询问道:“药铺的事,是不是找找那位好心的邹老闆问问?他还来要求拜见过。” 柏涛懊恼地摆摆手:“不见!生意人,无利不起三分早,不要与他再有瓜葛!”退下来的管家,来来回回地熘达,慌张地叨叨:“这可怎么好哦,香茗姑娘,你可千万别回家哦。老天睁睁眼,保佑我们这好人吧!” 屋里的柏涛老泪纵横,不停摆弄着女儿的照片和一枚校徽。柏涛前思后想,决定只能斗智。他叫来老管家,把一家老小都託付给他。接着通知家人:“即日起,咱柏家,按我说的做,一是我打算不服药;二拒不待客,以免连累了他人;三是大张旗鼓地对外报丧吧!说柏涛亡故了。丧事尽可能搞得热闹,铺张,动静越大越好。挂上白帐子,打上高高的幡,越醒目越好,几里之外就能给外头人看到。”老管家呜咽道:“东家,不,不能,咱倾家荡产托托人,咱还有路!”柏涛冷笑道:“没钱!”管家拿出一枚铜镜:“这枚铜镜,是汉代精品,那几个当官的,我去求求他们。”柏涛坚决地说:“不。” 老管家忍着泪喊出:“东家啊,以您的体力和脉象,调养加之医术,病体尽可恢復啊。” 柏涛睁开眼,手臂决断有力:“去办丧事吧,我柏涛一生信奉,人要种下福田,为了儿孙种下福田!”管家哽咽道:“福田您种下了,您要好好享受今生,您一定能熬过去,您可是大恩大德之人。”柏涛疲倦地说:“我……我要走了。”老管家含泪点头应承下。 于是,香茗家大门紧闭,房子挂起了白色的招魂幡,门楣上挂着黑色的帐。 冷雨潇潇的黑夜,一辆马车停着在香茗家门口,邹靖国冒雨敲门,厨子手里拎着礼品、慰问品等,打着伞陪着。邹靖国问道:“有人在家吗?开门哪。”里面悄无声息。大雨啦啦啦打湿了他们的衣裤。邹靖国接着大声敲门道:“是我,我是邹靖国,是柏涛先生的朋友。”里面管家侧耳倾听,家人都静默不动。柏涛奄奄一息道:“谁也不要开门。”邹靖国几人只得无奈地离去。 雨依旧沿着屋檐泻下。香茗母在柏涛床前凄凄凉凉地跪着:“她爹,我熬好了药,你喝了吧!”柏涛哽咽说了一句:“我说过不再喝药。”香茗娘痛心道:“你这是把自己弄死呀。咱死里逃生,捡了一条命,没死在日本人手里,死在亲人面前吗?” 柏涛嘆道:“死在亲人面前,我有尊严哪!香茗娘,身病好治,心病难痊。我后悔了,早知道女儿是白莲,是八路,我柏涛一定会原谅她,怎么也让她回家吃顿热乎饺子。”香茗娘泣不成声。柏涛看着妻子说:“咱闺女,香茗,她不孬!当爹娘的,千万别给她丢人。”香茗娘哭着点了点头。柏涛从枕下取出一个铜镜和几张纸:“香茗娘,这是我柏涛家传至宝,几张祖传药方,交给你,你带着小女儿,聊以应付今后生计。还有这铜镜,给香茗,她用得着……”柏涛交代完了后事后,长吁一口气,推洒了枕边药碗。 而后,柏涛在房间里自己锁了一把大锁。他颤抖着自己穿丧服,把自己锁在老屋房内,平静地躺下,不食,不饮,不动。隔着门香茗母亲心如刀绞,老管家独自偷偷抹眼泪。只听里面柏涛轻轻唿唤着女儿的小名:“茗儿,白莲哪,别回家!千万别回家!去打鬼子吧!别回家!”窗外秋风哀鸣,冷雨沥沥,老人闭目,仰卧,安然离去。 隐藏在山林里的香茗,心里泣血般读懂了家父的心。敌人的诱饵计划,再次破产。 9 此时关在监狱里的心如收到一个密令,让他佯装自首。地下组织的命令,是毋庸置疑的,何况他这样一个天生为信仰而活的人。于是,心如斟酌再三写了“悔过书”。就这样,心如被推出了监狱大门,踉踉跄跄地走在大街上。路过香茗家药铺,他想起了香茗的父亲,一时如梦如幻,虚弱的身心飘忽着,不堪承受,晕倒在地。负责赎他的邹家胖厨子尾随而来,将晕倒的心如,正好就势抬着,送进了药铺里。 心如被厨子救起,灌了些汤水很快便醒了。他疑惑坐起身四处张望。厨子满脸堆笑道:“这是柏涛药铺,您正好路过此地晕倒,真是有缘分哪。”心如不解地问:“柏涛先生?他不是病重过世了吗?”“换老闆了,旧瓶装新酒,换汤不换药,这药铺归我们邹家名下。”厨子答道。 门帘一掀开,邹靖国笑眯眯进来说:“是我,心如先生。受苦了!经过乱世,同志见面,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心如谈及玉岷的牺牲经过,邹靖国伤感道:“他牺牲得很壮烈。你,怎么出来了?”心如疑惑地看着他:“你不知道?”邹靖国笑笑问:“知道什么?”心如更加疑惑了:“我收到县委指示,让我悔过,保存实力,是你亲笔。”邹靖国抬手打断他:“噢,改日再谈,改日再谈。你无处栖身,我正好有个想法:你留下吧!”心如更加疑惑地问:“留下?”邹靖国点头道:“留下,在此药铺常住,一来是餬口的营生,二来也算是掩护。”心如越发不解了,他正准备和邹靖国商议找出叛徒,谁知,邹靖国拍了拍手道:“知道,不急不急。有了立足地,来日方长。”就在拍手的瞬间,心如看见他的手上长长的伤疤。 第36页 正说着,黑衣老闆从外面进来。邹靖国一见他就让心如先生改头换面,另起炉灶。与老黑合伙经营柏家药铺。黑衣老闆一听,立刻抱拳道:“师傅,幸会幸会!有您在,道行可深了。” 心如更感眩晕,只听邹靖国点头说:“悬壶济世,多多行善总是好事。”心如质问:“你可知,这家药铺世代是谁的?”邹靖国微微一笑。心如看着他说:“如此说,是你将柏涛先生从大牢里赎出?”黑衣老闆接口说:“乱世当口,药铺生意好于其他,比太平岁月强。” 邹靖国也道:“太平岁月吃补药,乱世当口,卖救命药。大兵,大灾,一定有大疫,担惊受怕,早飢夜寒,生病的人格外多,有柏涛家的名气,你就尽管放心!”黑衣老闆帮腔说:“有名医的口碑,再有心如居士的影响,好极,好极!你邹老闆,你做生意就是这点厉害,别人想不到的花样,你都想到。”心如不满道:“不行,可我不能欺世盗名,人家柏涛的始祖都是名医,我们这可是妄担了盛名呀!罪过,罪过。”邹靖国是说:“这是需要。”心如坚决地回绝了:“我心如不做这种没良心的生意。”见他横竖不听劝,邹靖国把脸一拉:“这是特殊需要。”心如质问他:“做生意人,将本求利,要敲算盘,你老邹敲的啥算盘?”邹靖国立刻火了:“啥算盘?明说吧,您别推三推四。我老邹不是乞求你苑心如,我是看在谁的面子?是大伦的面子,念你是我儿子大伦的老师,念你志豪与大伦从小就是密友,有情分,于公于私,我姓邹的,不能见死不救。”心如吃惊地问他:“见死不救?你怎么知道我必死?” 邹靖国见心如软硬不吃,说:“你可真够邪的,邪五爷!你就剩一口气了。”黑衣老闆脱口而出:“邹老闆也是坐过大牢的人,他也不容易!”邹靖国拽了黑衣老闆衣袖。 心如心里吃一惊,问:“怎么,你也被俘过?我怎么没听说?” 邹靖国掩饰道:“不,不,被日本人勒索了几天,花费钱出来。” 心如打定主意离开,于是起身说:“我还是走,您另请高明吧。”门外,正巧化装下山而来,躲在暗处观察的白莲,发现自己家的药铺里走出一个人,竟然是心如先生,令她无比愕然。接着,瘸腿胡来了,告知白莲心如出狱是因为他自首,当了叛徒,可白莲自始至终都满腹狐疑。不得已,白莲再次化装侦察,只身冒险找邹靖国联繫。 10 乡间集市上,外出侦察的白莲发现一个黑衣人老跟着自己,后来黑衣人走近了,客气地同她打招唿:“巧啊,赶集?”白莲点头道:“赶集,给孩子买点杏。”黑衣人问:“嫁人啦?这柏家小姐,有日子没见还好吧?”香茗只得顺着他话说:“我嫁人了,大叔。”香茗突然认出这傢伙是邹老闆手下的,她十分警觉地思考脱身之计。黑衣人买了点药材。见四下无人,又小声问道:“你是不是嫁了一个那个?”他用手比画了一个八字。白莲摇头道:“不敢不敢,小民百姓!”黑衣人接着说:“听邹老闆说的,听说要抓你哪,小心点。那阵儿在乡下,我看你是好人家的姑娘。”白莲接着套他话,打听邹老闆的消息。黑衣人小声道:“俺两家不是一二年的交情了。你家的药铺,不是盘给我干了嘛,你不知道?”白莲脸色煞白道:“不知道。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父亲为嫁人生我的气哪!”黑衣人挠头说:“我开药铺邹靖国牵的线!女人不出门好,乱,县城抓了共产党的一个大头目,有名的心如原来是一个伪装的和尚。”白莲假装吃惊地问:“哦,和尚也被杀了?”黑衣人笑道:“杀了后面戏怎么唱?他给放了。听说要抓的是他儿媳妇,叫白莲!”白莲打岔问大叔要邹老闆的新地址。黑衣人说了他的住址后又说,前不久邹老闆被鬼子逮进去了一回。白莲获知了这个主要情报!黑衣人接着说姓邹的如何善良可怜,邹老闆喝醉酒的时候,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说一辈子没个儿子,养子又不见影了。忽然,白莲发现了在四周徘徊的猎人,她警觉地应酬了几句,伺机抽身,跳上一辆马车走了。 愤而离去的苑菁,也在孤军奋战。一日黄昏,拖着跛脚的她匆匆赶路,远远看见走来一个手拿钵,衣衫褴褛的和尚,走近了,她陡然一惊,认出是自己的父亲,便大声叫道:“哎,居士。”岂料,心如居士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朝前走。 苑菁掏出仅有的一块玉米饼子给父亲,心如只是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就继续朝前走。苑菁就一直跟着他,见他消瘦的面容很难过。苑菁含泪念叨:“一打天门裂,二打地门开,三请师傅下山来!你说过,我想要找您的时候,就念这个咒语。”心如突然站住。苑菁轻轻地说:“爹,我是你女儿。咒语真灵,我终于看见您了。爹,哥哥已离开这,他走了,嫂子也没有音讯,大家都躲着我,躲着咱们家的人。爹,您为什么在这?您真的是出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到处在传,很难听的话,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心如闭上眼睛,沉默不语。 苑菁再次追问:“爹,您可以不回答我,你只要点头,或摇头。”心如仍旧什么也不表示,继续走路。苑菁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越来越远…… 第37页 白莲不得已只得找到大伦,让他帮忙查查心如居士是否叛变的真相。而黑衣老闆回到药铺,却被邹老闆一顿臭骂。眼看着一条大鱼在眼前熘走了。邹靖国暗中成立了一个新“除奸队”,下令追杀白莲和红霞。 形势越来越扑朔迷离,一时真假难辨。山区队伍也举棋不定,下决心查明真相。于是,派邹大伦化装来到太庙自家的轿夫行。邹大伦看着养父,发现他变化很大。这几年没见,他瘦了?瘦得脱相。 见到养子,邹靖国激动得顿时眼眶湿润,喉头紧紧地上下收缩:“没想到,咱们爷俩儿还能见上一面。姐妹该出阁的嫁了人,养母最想念的是你。”邹大伦便接嘴道:“我顺便转回去看看娘。”邹靖国的脸色大变,慌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儿子伸手抓了老爹桌边的手,宽慰道:“爹,我会小心的,看一眼就走。”邹老闆好像被针刺了一下,躲闪着,这时,邹大伦才发现他长长袖口遮掩着的半边手,伤痕累累。大伦吃了一惊,问道:“你的手指怎么了?伤成这样?”邹老闆摇手道:“没事儿,不碍事。你不能回家,情况吃紧哪。” 邹老闆命令道:“你今天马上离开山东。”大伦纳闷问道:“为什么?”邹靖国嗓音嘶哑而严厉地道:“别问,马上走。”大伦问道:“听说县委出了叛徒,是谁?” 邹老闆张望了四周,小心答道:“苑心如。整个组织都是他被俘后破坏的。” 大伦吃了一惊,倾身看养父,疑惑道:“听说是组织决定让他自首的?” 邹老闆冷笑道:“放屁!我是县委书记,我怎么没听说?”大伦确认了这个铁证如山的结论,怔怔的,将信将疑。啜茶时,抬头无意扫视了周围。他警觉地发现不远处两个轿夫眼神飘游,嘀嘀咕咕说话,露出了雪白的牙齿。肩部肌肉的线条也没有。脚下布鞋是新纳的,鞋底挺厚,绗线清晰,麻线线头还没被泥土玷污。两顶闲置在院内的花轿门帘一闪一飘,似乎隐藏着什么。“他们不是轿夫!”一个闪电般的念头啮噬他的神经,头皮霎时竦立。他接着问:“心如居士是叛徒,他家人也不可靠?”邹老闆问:“白莲她是不是还没走?我正找她。”大伦又一惊,脱口道:“不,已经离开了。”邹老闆不信道:“走了?不会,前天有人在集市看见她了,任何人不要信,你以后只能听我的,与我单独联繫!”说完,邹老闆递给他一个包,交代说,“这是路上的盘缠,还有一点日本人的枪药,带着以防万一。你这一路,住店都按我的安排,路途上过关,可得准备路条。查得特别紧,有麻烦,你就找旅店掌柜的,都是咱家轿夫行的老关系。”在门口四处熘达的猎人突然进屋,邹靖国给儿子使了个眼色。邹大伦如同空气似的夺路而出,脚步唿唿生风。 大伦走在街上,头也没回背离他的养父。岔路口,大伦拖着黏滞的脚步他突然转回,走另外一条路。走到了香茗家的药铺,看见很大的牌子:柏氏名医坐堂妙手回春。同时望见了黑衣人的侧影。他惊讶此人如何变成了名医。回想这些天发生的惊心动魄的大变故,一切尽在不言中。 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心如先生!几番周折,大伦终于在破旧的寺庙边找到了他。柴门破屋,四敞大开的,老人身上的伤痕还未结痂。大伦急忙上前问候老人,不料,心如始终不抬头。大伦哽咽道:“可找着您了。你怎么不关门?这好人贼人都进出自如。”心如漠然地说:“我是阎王爷划钩儿的小鬼,横竖做不成人了,哈哈哈,我随时等着来人,不是鬼子来抓我,就是共产党派人来杀我!”邹大伦说明来意。心如态度仍旧不卑不亢,没有任何惊喜的波澜。坦然道:“来来去去,无所谓,那些人世间的事,与我不相干。”大伦接着说关于志豪和香茗的事。 心如打断他说:“免了!邹大伦,算你有种,敢来见我。我活着回来,他们没一个来见我。不管我死活,你算个证人,如果你见到他们。告诉他们,苑心如我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谁做过,天知、地知、自知!”说话时他依旧目视前方。于是大伦伸手从身上掏出一些东西,说:“心如先生,这,是香茗给您的药,还有一点钱,拿去抓药,养伤,我告辞了。”说完把大洋和枪药放在老人的面前,便离开了。 心潮难平的他萌生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念头。 没几天后,邹大伦打扮成了一个挑柴火的农民,寻到了红霞藏身的村子。一路上,他转弯转了很多圈,生怕有人跟踪。村里,远远的,他看见了一个农妇,怀里抱着一个娃娃。小弈胜。邹大伦也认出是真正的“红霞”。喜出望外加快脚步上前,喊叫:“苑菁。”不料,她却越过树丛透着满脸惊骇,大声说:“你认错人了!快走!”她看见了邹大伦身后晃动的两个人影。 苑菁当机立断回身进了院子,放下孩子,出后门疾步往后山跑。邹大伦不知内情,急忙快步追上,待他气喘吁吁赶到时,只听到两声刺耳枪响…… 碧绿草丛里,红霞仰身倒在地上,一缕鲜血好似一根红丝小虫从她的额头爬下耳朵,爬向乌黑的头髮,爬向黄土。这一瞬间,邹大伦几乎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瞠目结舌…… 第38页 ★ 上 部 ★ 第六章 1 邹大伦找到香茗,催促她尽快离开家乡,并且提出自己陪同香茗一起去抗大分校找志豪。爱情的力量,让香茗不顾一切地上路了。路上,香茗发现大伦身上带着红霞的那把小手枪,有些诧异,追问这枪怎么会到了他的手上?大伦不忍告知实情,便支支吾吾搪塞过去。为了安全起见,路过一个小县城,二人在剃头店改头换面,大伦剃了个光头装扮成杂役,香茗装扮成文具店伙计卖毛笔。两人以兄弟相称。一路上有几百里地,穿过敌占区,歷经了千辛万苦,大伦对香茗是百般呵护,拼死相保。忧愁可以一夜之间白了人的头,而歉疚也能让人改变了性情,大伦变得让香茗有点不认识了。途中,扛不住香茗再三追问,大伦把红霞牺牲的来龙去脉告诉了香茗。 香茗犹如五雷轰顶,情同姊妹的红霞牺牲了,公公心如又是如此境况,她将如何去面对志豪呢? 而志豪到抗大之后,也没有了消息。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人心惶惶,一路上,两人突破重重关卡,一边应付四周的敌人,一边摆脱身后尾随的“除奸队”,还得应付各种突发情况。大伦用尽自己全力,呵护着暗恋的女人,歷经艰辛终于找到了目的地。哨兵带着他们到了连部,士兵们闻讯赶来买毛笔,纷纷问:“老乡,多少钱一支?”香茗如同看亲人一般热泪盈眶,激动地摇头说不要钱,将毛笔送给了官兵们。同时,如释重负的大伦,急迫地向众人打听苑志豪的消息。有人说牺牲了,有人说又上前线了,都没有确切消息。 两人再次失落地站在尘土飞扬的路上,不知该怎么办,香茗难过地哭了。突然,墙上一张告示吸引了她的目光,那熟悉的笔迹,遒劲有力,旁边还有一个小漫画。“你看,是不是,好像是苑志豪的字儿!”她惊唿了一句。 邹大伦也惊讶道:“哪能这么巧,不会吧?你真是太想志豪了。”香茗也满腹狐疑,开始不自信了。大伦安慰她:“没关系,走,继续找。就是走到天边,我也陪着你!”有了他这样的承诺,香茗有了主心骨,两人坐在路旁喝水休息,香茗无意中用踢开了路边一个圆形笸箩,笸箩翻了几下,扣在地上。香茗瞪大眼睛,看了大伦一眼。 笸箩上是个因陋就简画的彩色脸谱——黑白红脸谱。香茗突然惊叫道:“是他,是志豪画的!”大伦也点头道:“是,除了他,没别人!”香茗喜极而泣:“是志豪的!他在这,就在这!”二人都不敢相信,千里迢迢到这儿,看到的第一篇宣传标语真是志豪的手迹。 大伦坐在路旁,远远看见有一支队伍走来,扛着战利品的士兵从他身边穿过。突然,马上的志豪呆住了,即刻下马,一把抓住大伦问:“邹大伦,我媳妇呢?”此时香茗却拖着疲惫的身子直接去了志豪住的窑洞。然而她的力气都不足以支撑她走完最后的石头台阶,她晕倒了。士兵把这个穿着黑棉袄、男女难辨的、因激动而瑟瑟发抖的女子一级一级拖上去。这个女子的身体像一堆残破肌体的零件。她挣扎着、扶着眼前这个戴八路军军帽的男人,轻声问:“苑、志、豪、在哪儿?”志豪俯身抚摸她的额头,含泪答道:“是我!”香茗闻此言,头一歪瘫倒在他的怀里。 粗糙磨砺成黑黢黢的小手,被一只温暖大手牵抚着,志豪握着剪刀,小心翼翼地给妻子剪指甲。温暖的阳光透进来,志豪望着这个瘦骨嶙峋的女人在昏睡,她头髮凌乱,脸色黯淡,嘴唇干裂。志豪抚摸着她的头髮,感慨万千,既幸福又难过。 此刻,大伦也瘫在地上,甩掉破烂的鞋子,泪流满面。抚摸着一路带着的羊皮水袋,像是饮酒一般,痛快淋漓地喝水,水洒了他一身…… 屋子里,志豪流着泪,悉心地给香茗擦脸、餵水,万种情愫无法言表。香茗懵懵懂懂醒了,她神经过敏地一激灵。一路之上的惊险与坎坷,使得这女人像受惊小鹿,本能地缩小自己的身体,躲避着一切。志豪心疼地抱着她:“香茗,别怕,是我呀,是我,我是志豪!”香茗仔细打量他后,说:“你!真是你?志豪,我不是做梦吧。”志豪声音颤抖道:“是我,香茗,真是志豪呀。” 香茗激动得用力咬着他的手,一转头,她看见了墙上的京胡。志豪激动道:“香茗,到家了!到家了呀。”香茗一头扎进丈夫的怀抱放声大哭。 接着,香茗把这一路之上的艰难险阻细细叙说,不过担心志豪承受不住,暂时不提亲人的遭遇。志豪问:“走了两个月就是大伦陪着你?”香茗点头道:“啊。白天赶路,晚上睡一个大炕!”志豪不悦地啊了一声。香茗看了他一眼,不高兴地说:“瞪眼干吗?他是刘大民,我是刘小民嘛!”志豪岔开话题问苑菁怎么样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老夏的喊声:“志豪,在屋里哪!”话音还未落,苏一亭和老夏拎着一筐子鸡蛋、大枣和小米走了进来,大伦跟在二人身后。志豪热情招唿三人。夏天庚乐呵呵地说:“来看你媳妇来了!”苏一亭对躺在床上的香茗说:“香茗,我们给你买了点鸡蛋,红枣,还有小米。”夏天庚附和道:“这是北方女子坐月子的好东西,养人哪!”香茗乐道:“我又不是坐月子。” 第39页 夏天庚故作严肃地说:“这一路伤了元气,也跟坐月子差不多,志豪你给她一天三顿好好餵养,保管要不了几天,你香茗又养得红是红,白是白的漂亮!”香茗起身道谢,招唿三人坐下,夏天庚看着桌上简单的饭菜,拿腔捏调地说:“哦,志豪同志,人家千里迢迢找你,你就给她吃这个?不像话!”苏一亭扶着眼镜,道:“给咱抗大丢人!”夏天庚取笑说:“志豪太小气了。瓷公鸡拔毛还拔不着。”志豪瞪他一眼,笑道:“去去,你才是瓷公鸡。”香茗微微一笑,说:“这个就很好,比山珍海味还香哪!”苏一亭接口道:“你和大伦来了,夫妻团圆、战友聚会,哈哈!”淘气地从怀里又掏出一只烧鸡。 志豪爽朗地笑道:“各路豪杰都来了!来,得好好庆祝一下,咱有好酒!”夏天庚对苏眼镜挤眼道:“我就知道,你志豪,偷偷藏着有好货!还捨不得往外拿!”自己又掏出了一包花生米。志豪从包裹里掏出一瓶酒。 苏一亭笑道:“这烧鸡昨晚上就熏得我睡不好觉了。没捨得吃,留着今天一块儿造!”志豪胡噜着他的头,说:“好兄弟!够意思。”香茗招唿大家入座,志豪快速地将酒倒进瓷碗,举起碗:“来,欢迎回家,老婆!”夏天庚和苏眼镜也一起道:“欢迎!香茗。”正在众人欢天喜地碰杯之时,志豪突然:“哎呀,战友就差红霞啦。”大伦和香茗二人心里陡然沉甸甸的。 2 敏感的志豪,早已察觉到了一点苗头。 山沟麦子地,大家在劳动,大伦在前面埋头干,志豪悄悄上前道:“大伦,等等我。你来抗大,有点变化呀。”大伦镇静地问:“什么变化?” 志豪悄声道:“旁人看不出我还看不出来,你变得苦瓜脸啦,人家打球、下棋你都躲远远的,你个闷葫芦。”这句话让大伦心里一惊。只听一阵马的嘶鸣声,二人抬头一看,香茗骑着白马,飞身跃到附近小山上去远眺,马背上的她容光焕发。志豪看着香茗快乐的身影,道:“香茗又活了!我真担心,她要熬不过去了。”大伦凝视着远去的香茗:“是啊。一路上苦哇,爷们儿都受不了。不过,她真坚强。”志豪道:“不管怎么说,我感谢你,大伦,开始听说你俩失踪,心里直打鼓。” 大伦定定看着他,问他:“担心我拐了你老婆?”志豪笑道:“哪里,哪里,怕你们出事。我感谢你呀,感谢你一路上的关照,没有你的一路陪护,真不可想像。”大伦道:“应该的,我是她哥嘛。”志豪擂了他一拳,说:“这几天老想要找你聊聊。唉,咱那儿,党组织遭彻底破坏了?我爹后来咋样?”大伦支支吾吾道:“哦,老样子。”志豪追问:“啥老样子?”大伦道:“他,一边行善修功德,一边化缘。”这句话,让志豪平添了几分忧愁:“处境更糟吧?”大伦说:“心如先生是个灵魂不为皮囊的、彻底的苦行僧,做事为人都很有钢骨。”志豪感伤说:“是。钢骨,钢到一起了,都不肯流俗。所以我们爷俩总是不对付。不像你父子俩,多好。你爹他……”大伦赶紧说是。志豪接着问红霞和孩子咋样。话音刚落,只听大伦大声吆喝着跑开:“哎呀,这是谁干的活呀?堆这啦,女兵队那人你过来,过来!你不像话,你这活计谁干的?”看着跑远的邹大伦,志豪满是疑惑。 香茗骑马而来,打断了志豪的思绪,柏香茗看着丈夫,不解地问他怎么了。志豪看着在地里忙活的大伦说:“大伦,他怎么老躲着我?”香茗也一时语塞,刚要开口,一阵哨声打断了她的话,只听那头刘队长喊道:“队长过来碰头!” 这样,跟志豪说出真相的计划,一拖再拖,眼看拖到了新年。在抗大组织的联欢会上,志豪拉琴,大伦和苏一亭几个人重演了当年在教会学校的配合演出,赢得了领导的高度赞赏,特别是志豪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在一旁帮忙打杂的夏天庚,都微微有些嫉妒。众人正在联欢,大伦刚从台上下来,不安地拉住正在卸妆的香茗,告诉他,吴品三来了! 二人顺后台望去,只见吴品三风尘僕僕,背着行李与队长敬礼,这下,让香茗心里更加不安了。吴品三这个傢伙直肠子,无疑会和盘托出实情的。 果然,老吴来了之后,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本来,这些事与老夏没关系,偏偏老夏正在闹恋爱,爱上的那个女学生,他不知道女学生爱才,看上了会拉琴的大伦。 麦地里,夏天庚一边干活,一边打量着身旁一个文静的女兵。男兵队那边队长已经下令大家休息了,可是女兵们还没干完。一个女兵问香茗道:“副队长,咱们不休息?”香茗道:“咱们没完,加一把劲,把这一垄地弄完了再休息!” 夏天庚一看机会来了,赶快殷勤地上来对身旁文静的女兵道:“我来帮你!”女兵抬头擦汗道:“哦,你,你是?”夏天庚红着脸,道:“我叫夏天庚。”说完就手脚麻利地干了起来。在一旁干活的女兵们纷纷夸道:“果然是个好把势,又快又好。”那个文静的女兵很高兴,可一时又记不清他的名字,问道:“你叫夏天——”夏天庚迅速接口道:“庚!我是庚时生的,所以叫个庚,我哥哥是甲时生,他叫夏天甲!”女兵夸他:“你干得真快呀。”夏天庚得意道:“这点活儿算啥,我从小在家就干活。耕,锄,耪地,赶大车,沤大粪,浇园子,打坯。割麦子,碾场,无所不会,无所不通!我当时给地主干活,和比我高大的人比着干,俗话说:十七八力不全,二十七八正当年。我能比过他!”女兵吃惊地看着他:“真的?你真有劲。”夏天庚不好意思道:“哎呀,蛤蟆垫桌腿,鼓着气干呗。”女兵看着他,轻声说:“你累吧,我来。”看着周围一群女兵羡慕的目光,夏天庚更加来劲了,道:“不累。我是个闲不住的人,我家地少,春天下地挑野菜,冬天外出拾柴火,不管三伏酷夏,数九寒天,汗珠摔八瓣,从来没叫过累!” 第40页 女兵看他汗流浃背,说:“哦,夏天……”夏天庚接口道:“庚!”女兵微微一笑,“我是说,夏天我都是躲在树荫下看书,冬天围着火炉取暖看诗歌,比起你,真需要好好地劳动锻鍊呀。”夏天庚停下手中活,仔细看着她:“看来你是洋学生?北平人?”女兵点了点头夏天庚道:“怪不得那么白呢。”女兵不好意思地说:“说明我缺乏磨鍊……” 二人正说着,突然传来集合哨声,夏天庚赶快离开。临走时,又回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兵并不答话,嘻嘻哈哈地往一边跑,追赶她伙伴儿:“等等我,娟子。”夏天庚看着女兵婀娜多姿的腰身,嘟嘟囔囔:“哦,喜欢诗……” 再一看,女兵是冲着河边的大伦跑呢!那粲然一笑的模样,完全是亮给大伦的,他不就是会拉个琴,写个词儿吗?老夏一想,心里怎么也不是个滋味。 3 在地头的大树下,志豪利用休息时间用小刀抠制着一根藤条。苏一亭伸头过来问:“志豪,你不休息,弄什么哪?”志豪说:“保密。”苏一亭瞅了瞅,道:“还保密?”大伦也走了过来看他干活,心事重重地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眼睛一直盯着远处吴品三与队长的身影。他的心里也七上八下的。 不一会儿,志豪变魔术似的,把藤条做成了一个简易的鞦韆,大声招唿:“香茗,来,我给你做的鞦韆,来吧!”香茗似孩子般在鞦韆上欢唿,志豪在后面推她,众人都羡慕地望着这对恩爱的夫妻。阳光下,鞦韆上的香茗头髮迎风飘荡。不远处,刘队长看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这小两口儿。夏天庚走到队长身旁,酸酸地说:“你看,队长,人家学生出身,凡事都和咱不一样,凡事都讲究个情调儿!” 刘队长将手中的菸蒂往地上狠狠一摔:“情调个屁,以为是在地主的后花园哪,咱这个队伍,是要随时拉上去打胜仗的队伍!随时都要有个战斗姿态!”说完,他就吹哨集合,队伍很快集合了。剩下鞦韆孤独地在风中荡来荡去。 这天休息,大伦心事重重地正在擦枪。突然刘队长有事找他。大伦顺手用红绸子盖了苑菁的手枪,跑了出去。志豪拿着胡琴闯了进来,打算让大伦帮他修一修。四下一看房间里没人,正欲走,无意中发现绸子底下的那把枪。志豪怎么能不认得这枪,他是亲自缴获,又亲自拆卸过的。正纳闷地看着,恰巧大伦回来了。 志豪拿着枪,噼头问:“这枪,怎么回事?”大伦突然结巴道:“是,是香茗……”志豪盯着他:“别说香茗,我问的是你!”大伦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志豪接着追问道:“说呀你,苑菁的手枪怎么跑你手里了,啊?我就觉得不太对劲儿,你有事瞒着我哪?”大伦还是沉默,志豪道:“大伦,我志豪把你当亲兄弟,我只问你一句话——”大伦低头不语。志豪突然高声道:“大伦,别躲着我,看我的眼睛!你爱不爱她?”大伦抬起头看着他问:“谁?”志豪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志豪步步紧逼道,“出汗了?我真没辙,红霞她,这丫头她多喜欢你呀,大伦!”大伦低声说:“我知道。”志豪吼道:“知道!红霞明明知道你心不在她那儿,可她就是无法摆脱你的影子。她跟香茗说,她痛恨自己的可笑,痴心!”大伦闷闷地说:“红霞太美好了,我不配。她的美好不似人间可见,可得。”志豪说:“我原来和菁一样,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希望你俩能结婚,可自打上次你轰走苑菁,我改主意了。我告诉你,你配不上她!”大伦说:“是。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听大伦这么说志豪脸色一变,问:“大伦,我走后,是不是苑菁出事了?”大伦答非所问,连连说:“我这个人,真没用,我心里是十倍加上千倍百倍地后悔。”志豪高声追问:“你后悔什么?”大伦哽咽道:“后悔没保护好她……志豪,你打我吧。我对不起你!你临走把香茗託付给我,我做到了,可我没保护好苑菁……”于是将事情都和盘托出,志豪震惊不已,抓着他的衣服,吼道:“什么?那为什么来人开枪不杀你,而杀了苑菁?是不是你暴露了苑菁的藏身处?”大伦嘆道:“也许。不知道。”志豪两眼充血,瞪着大伦:“是的,一定是你找红霞时,有人跟踪了你。”大伦道:“是,我追、没追上,让他们跑了,嗨,不如让我去死……”志豪松开大伦的衣领:“我恨不得给你一枪!笨蛋!”大伦愧疚地说:“我没保护好她……我心里该内疚一辈子,她的死,我有责任。” 志豪大声吼道:“你当然有责任!临走我就看见了,你把她当奸细,你把我都锁屋里,连亲妹妹的面都不让见,就因我爹和红霞出事,可你连我都不信任啦?我苑家怎么啦?我家族都奉献给革命了,你还背后嘀咕我?”大伦道:“乱世呀,当时情况太复杂……”志豪逼问他:“你还把她蒙眼扔到树林子,有这回事没有?”大伦点头道:“有。老吴说这也是斗争需要。” 第41页 志豪勐然回头满脸泪水:“还老吴,老吴,你少把自己择出去,哼,你把她推向了绝路。你一不组织营救,二不信任,三还把她孤零零推出去!当时我一边走一边哭,我和你大伦的情分,完了!我真想一枪崩了你,我妹真是瞎眼,怎么就死心塌地爱上你这个混蛋!” 这时,来通知二人去开会的香茗在门口听到吼声,匆忙进来。当她看见了苑菁的手枪以及志豪的眼泪,心里全都明白了。 志豪一见香茗,冷声道:“你俩,干吗捂得严严实实?”一阵沉默之后,香茗含泪道:“志豪,对不起。”大伦抢话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可来龙去脉没搞明白,很多事一句两句说不清。”志豪瞪他一眼,“放屁!你爹就是县委书记,你怎么就搞不清楚?啊?你说?这一笔帐咱们慢慢算。”大伦不知该怎么解释。香茗道:“志豪,你冷静点,当时情况混乱,你也该理解一点。”志豪大声吼道:“我不理解!”香茗看他这么激动,这才想起什么,连忙岔道:“哦!对了志豪、大伦,刘队长紧急召见咱仨!” 4 刘队长将志豪、大伦、香茗叫到了一起,不紧不慢,以平和的口吻问:“说吧,说说这几天整风学习的想法。”香茗先汇报:“刘队长,来抗大分校,重新学习充实了新的生命能量,天天都有新的收穫和感受。”大伦也附和道:“是是,我原来压抑的心情一扫而光。” 刘队长点了点头:“好。香茗同志当女兵队副队长,担子很重。你们刚刚来到这里参加学习,正好,赶上个好时机,要珍惜这个学习交流机会,好好提高自己的思想觉悟。抗日斗争形势还很艰巨,在这就算是一个加油站吧。志豪呀,你们仨都是洋学生出身,要多多向工农干部学习,不要心浮气躁,清高,老话说:心净说在当面,多情做在隐处。” 他这是什么意思?三人都听出这话里有刺。刘队长接着说:“你们都是来自敌占区的,文化高,背景比较复杂,对组织要忠诚老实。”三人一时面面相觑。 正说着,警卫员跑来告诉刘队长,大队找他去紧急开会!刘队长露出被烟燻黄了牙,意味深长一笑,看了看三人,撂下一句:“我去开会了,都好好想想。”便走了。 剩下这三个人坐在石头上嘀咕。大伦道:“这个刘队长,他说话,怎么好像有点让人心里发凉。”香茗不悦地嘟囔:“什么叫对组织要忠诚老实?” 暴躁的志豪生气地对二人说:“说你们呢。苑菁牺牲,被暗杀的事,这么大的事儿,你们想要瞒,连我都瞒着,吃了豹子胆了,没汇报是不是?”香茗也没好气地说:“是!”大伦见状,解释道:“可很多事都很复杂呀。”志豪横道:“复杂也是你闹的,大伦,我这事可跟你没完。”香茗瞅他一眼,叫道:“行了,别抱怨了。”志豪道:“我还没抱怨呢,这是我的妹呀,就不让我说两句吗?”香茗想了想说:“没啥,我马上去汇报。大伦要不你去?”大伦嘆气道:“你去吧。我说话不利落。”志豪斜着眼看他:“哼,你是目击人,你去!这时候属乌龟往后缩头了。” 这时,传来这阵阵军号声,警卫员跑来报告说边界有战斗,队长命令大家立即出发! 5 边界这一场战斗,打得很漂亮。土崩石飞,烟火腾腾后,志豪有了意外的大收穫,却又得罪了新的人。矛盾都是和老夏有关,当时他们队如勐虎下山地冲杀,沖向山间小镇,路过一所古院豪宅。 见吴品三正在指挥着大家往外面扛物资,他喜滋滋地告诉志豪:“这家可真肥,要啥有啥!光是冬天的棉衣,够咱穿一辈子!”夏天庚一听这话,可高兴了:“太好了!正缺冬装哪!”香茗带着女兵队也过来了,她命令女兵们赶快把所有的物资都装运回去!扭头一看丈夫肩膀流血了,吃惊地说:“志豪,你受伤了?”志豪满不在乎,哼一声:“耍刀片的傢伙,敢来惹我!”香茗心疼地给他包扎。志豪在等妻子包扎的同时,见院子里的大门开着,透过大红灯笼,他看见了内宅里许多的古书。志豪甩下老婆包扎的绑带就往里跑。 夏天庚在他身后乐颠颠地说:“志豪,你看,绫罗绸缎,真是多,看来咱们的骡马不太够用呀!今天是撒大网,不管是鱼儿是虾,一齐捞,捞着谁算是谁。”他伸头一看志豪正埋首一股脑往马褡子里面装书籍。夏天庚见状,骂道:“谁他妈的这么傻,你装物资怎么捡古书了?这马,装绸缎布匹都不够用哪!瞧瞧我们拼死拼活,弄得浑身汗水加滷水似的,弄一堆古书干吗?马本来就不够用!”志豪气势汹汹地将古书取回,说:“古书是学的!”夏天庚不满道:“打仗哪有工夫看?”志豪不悦道:“你不看不等于别人不看!”夏天庚道:“你脑瓜总和别人想的不一样,今儿又拿古书,真是个疯子!有用的东西很多,绫罗绸缎还装不完哪!”志豪火了,说:“绫罗绸缎要多了干吗?”夏天庚也嚷道:“可以卖,卖了还能给队伍改善伙食、吃点好的。” 志豪鄙夷道:“吃好的,老夏,你没个长进就知道吃!”这话把老夏气够呛。他气唿唿地说:“你,你也太傲气了!”两人正在争执的时候,刘队长过来问吵什么,夏天庚立即报告说:“志豪他打仗不按上级要求,缴获物资,光捡古书!这不,马都不够了。”志豪继续装书,然后指着脑袋说:“这古书是这要吃,懂吗?这是兵书,还有很多有用的。” 第42页 刘队长拉着缰绳,命令他还要以物资为主!志豪不服从,一挑眉毛说:“刘队长,我们来抗大分校,是来干吗的?你说的好,我们是来学习的,是来武装头脑的,我们要学很多知识!可除了马列主义,我们的精神营养实在不够的。一个没文化的军队,是打不了胜仗的!”刘队长忍住发火,为了息事宁人说:“志豪,拿几本就行,马不够。”志豪倔强地说:“马不够,我走着回!” 夏天庚在一旁添油加醋:“那也不够,怎么队长的命令你也不服从?”志豪一瞪眼,梗着脖子说:“书我背着,我就是马!”一本也不肯丢弃。 山路上,大队人马夜行。志豪背着大捆书,大步流星地朝前走。虽然他早已汗流浃背,可还是拒绝了大伦和苏一亭的帮忙。香茗也从队伍中走出,从志豪身上拿过一部分古书,可志豪就是死命犟着不给她。香茗无奈,只能跟着他走,帮他自后面托一托,让他省点力。岂料,却被他甩开了,并且加快了步伐朝前走,香茗见丈夫上来这么个疯魔劲儿,只能在后面帮忙托着走。 ★ 上 部 ★ 第七章 1 部队训练休息期间,苑志豪又拽着夏天庚下棋,准备赢夏天庚腰间的好军刀。夏天庚眼珠一转道:“行。来,我先走。”于是,苏眼镜站到高处吆喝道:“快来看哪,棋王志豪轮番大战,第28回合,擂主夏天庚!”引来了不少人观战,刘队长也背着手过来看。 大伦在一旁边看边轻声告诉香茗,他跟队长汇报了。香茗急切地问他情况如何,大伦道:“他让我写下来。晚上学习交给他。”香茗努努嘴,道:“你看志豪,顽童一个,又得罪人了!唉。”说完端着衣服去洗了。 棋盘上,志豪出手又占了先机,他嘴还不饶人,连说:“你个臭棋,五分钟决定你的命运!”夏天庚早已满头大汗,“你小子一贯心狠手辣,我也不能没长进,我是敢死队!”志豪笑道:“急什么啊,下棋不可心慌,要沉得住气,气稳则心定,心定则神闲,神闲则死棋肚里才会出仙着儿。哈哈!”接着又给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夏天庚顿时心慌。志豪伸手就去摸对方腰里的军刀不让他反悔。老夏按着不给,志豪看看他说:“好,早晚你得给我!蠢货,先在你裤腰上热乎热乎尿骚味。” 这时,刘队长出声了,拍手道:“来,我来一把!”夏天庚终于遇到救星了,让位道:“刘队长,他太他妈的傲气,你来,杀杀他的威风。”刘队长呵呵笑道:“听说你志豪是常胜将军?咱也碰碰。”志豪微笑地问:“队长也来‘全副武装’?”刘队长立马把全身披挂上,顿时就冒汗了,只能强忍着。志豪让他先走,刘队长有些不悦:“干吗开始让我先走,是不是瞧不起人哪?”志豪道:“我是尊敬你。”刘队长道:“你能啊,你尊敬过谁呀?”夏天庚抓机会拍马屁:“就是嘛。好棋,看咱刘队长,姜还是老的辣。咱队长,眉头一皱,就是一计,肚子里有货色。唉,飞马呀,飞马!”志豪不客气地说:“观棋不语!这是规矩!蠢货。”刘队长下得很心烦,也喝道:“看棋的少废话!”在一旁的苏眼镜志豪提示手下留情,别让来队长惨败。大伦也忧虑地看刘队长脸色,在后面捅一捅志豪,让他给点面子。志豪甩开他的手,依旧我行我素。结果还是刘队长输了,他轰散众人:“开会,学习!”恼羞成怒,大喝一声,“警卫员,我的茶缸子哪!”而志豪自己端茶缸子喝着,可谓神闲气定。刘队长就这样气唿唿地走了。 等老队长一走,大伦见苗头不对,好心来劝志豪,不料志豪一挑眉毛,问:“怎么着,你想来?”大伦道:“不是,志豪,我想跟你说句话。”志豪用赢得的马刀,稀里哗啦砍树枝:“说!”大伦接着道:“你没发现大家都很憷你?说你嘴巴狠!下棋心狠手辣?”志豪依旧把玩着军刀:“好啊,心狠手辣?军人嘛,楚河汉界,如同战场,本来就是你死我活!”大伦劝他:“啥你死我活,不就是玩玩,游戏一场而已。”岂料志豪竟然恼了:“游戏,世间游戏都有游戏规则,照规则来,输就是输,赢了就是赢,一切全凭着你的智慧与实力,没有啥藏着掖着,我也没玩花活儿,有什么错?”大伦劝他:“我说,你还是收敛一点比较好,你总得给人留面子吧?弄得挺大个男人怪羞的。”志豪不屑地说:“人到知羞处,方知艺不高!《吕氏春秋》自知篇说:存亡安危,勿求于外,务在自知,败莫大于不自知!”大伦说:“可‘老子’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为人处世,还是‘明智’点好。小事也注意一点影响。” 志豪哼了一声:“明智?影响?你大伦越来越俗气,你不就是让我故意输棋讨好别人,巴结领导?”大伦忧虑地说:“不是巴结,我是希望你得让人就让人,志豪,有些矛盾的种子就是当事人不知不觉中播下的。”志豪讥讽道:“哼!输家一大熘都没说啥,就你小心眼,神经过敏!” 正如香茗所说,志豪在傲气的墙上撞破了自己的头。 第43页 2 山间河边,志豪和队长警卫员在河边刷洗战马。志豪早盯上了枣红马的马鬃,这马鬃是做琴弓子的好材料。警卫员道:“去去,枣红马是首长的心尖尖,少一根毛他都得扒我的皮。”不远处,几个女兵也在洗衣服,夏天庚远远地看见了自己帮忙干活的娟子也在其中,于是掏出了一个小本本,跑来问志豪。志豪一见他手拿本子,问他写了些啥。夏天庚脸红道:“写诗,你看。”志豪扑哧笑了:“西天出了个绿太阳,你老夏又写诗了。”老夏脸更红了:“不是那个什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我成年累月和你在一起,我也快成了诗人了。”志豪笑了笑:“好。很荣幸,欣赏欣赏。”夏天庚急忙塞给他:“你快帮我看看。” 志豪接过来就念:“你是一片雪花,我是地上的庄稼;你是一尾小鱼,我是河里布下的渔网……”夏天庚眼睛撇着那女兵的身影,满眼期待。志豪笑了笑:“嗯,有那么一点意思。”夏天庚高兴地问:“意思有?”“有。我说,你老夏是不是闹恋爱了?那个小鱼让你网上了?”老夏忙说:“没,写着玩玩。”收起来要走。不料志豪在后面冒出一句:“你呀,别出洋相了。喜欢谁,找我家老婆,直接跟你击中目标,还来啥酸文假醋的,狗屁不通让人笑话。”夏天庚的自尊再次受伤害,生气道:“什么叫狗屁不通?我这叫不吐不快懂吗?你肚子里有墨水,就不兴别人也写几句诗,就你能转,我就不能转?”说完,气唿唿地走了。 过一会儿,见女兵们衣服洗得差不多了。夏天庚赶快过去搭讪,岂料这女兵根本不记得他,爱答不理的。老夏只得红着脸告诉她,自己是那天帮她干活的夏天庚。随即就拿出自己写的诗,说是想和她交流交流。女兵这才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对老夏说:“哎呀,我能交流啥?新兵,没打过几次仗,马列学得不好,也没啥阅歷的。哎,我告诉你,找我们队长的爱人苑志豪,他可是个大才子!”一提到志豪,夏天庚脸上的笑意便不见了。 大伦夹着本子路过,这个女兵眼尖,夸张地说:“你找大伦老师,人家吹拉弹唱都会。大伦老师,来,来!”大伦闻声跑来问:“啥事。你们队长呢?”女兵柔情地说:“马上就到。大伦老师,你啥时候帮我女兵队排演京戏?”就这样,女兵缠着大伦学京戏的事问个不停。夏天庚一看人家对大伦的热情,便知晓几分,酸酸地告辞垂头丧气地走了。不远处,香茗看见大伦,好似心里打鼓的样子。 大伦心里打鼓是有道理的,那边的小树林,刘队长正和吴品三谈心。谈心主题是苑志豪的父亲、妹妹的情况。吴品三一来抗大就靠近组织积极汇报。 刘队长琢磨开了,说:“那么说,苑志豪是知情的,至少在他媳妇柏香茗与大伦来到抗大分校之后,他应当知道,可他没向组织汇报呀!”吴品三摇头道:“志豪是个很透亮的人,脾气不肯流俗,可不会藏着掖着的。是不是他有啥顾虑……”刘队长不高兴地说:“顾虑啥?咱对组织应当充分信任,我当兵之后,关于打过我家童养媳,让她差点跳井的事,我如实汇报,都是穷苦人,打人家小丫头真罪该万死,组织都原谅了。我看,志豪为啥还偷偷掉泪了?大伦也应当报告呀,不,不像话,这里,有问题!” 吴品三见状,厚道地说:“我就知道这些,请组织调查。”刘队长接着问:“大伦的父亲是县委书记,对叛徒问题也应当有数的。”吴品三回答:“我走的时候,县委彻底被破坏了,混乱,很复杂,和他根本联繫不上。”刘队长追问:“你们这几个战友,还有谁知道?”吴品三道:“我是最后一个撤离的,其他人老夏、志豪都比我们来抗大早。”刘队长叮嘱,“好。你先回去。这些事,先不要跟任何人说。” 等队长找老夏的工夫,志豪还好心好意地惦记着给老夏找对象呢。 入夜了,志豪夫妻俩坐在床上说话,不等香茗开口,志豪抢先问她:“你们女兵队有个脸白白的丫头,姓啥?”香茗看他一眼,问:“脸白白的,我那几个丫头哪个不白?”志豪哼了一声说:“都掉到煤堆上找不见,哼,比我媳妇差远了。”香茗笑问丈夫:“怎么,看中谁啦?敢情你要当媒婆?” 志豪一骨碌爬起来:“我当然是背后操纵,你去说,好人你当,我才不当媒婆。”香茗笑道:“大男子主义,又来了。”香茗接着问他是不是给大伦介绍。志豪白了妻子一眼,说:“大伦?大伦我不管?管老夏。”志豪看着天花板笑:“我看夏天庚开始单相思了?我得帮他找个媳妇,不然快成诗人了。”香茗在一旁道:“诗人?仙人也不可能。人家娟子可看不上他老夏,对大伦一见钟情,迷恋上了。其实,我看她还真不太配得上大伦,太幼稚,太嫩,太傻,个头也不理想。”志豪打断她:“不理想就给老夏先介绍!”香茗摇头说不行,还是大伦强。志豪瞥着她,酸酸地问:“大伦就那么好,完美无缺?”当听妻子说:“完美无缺不敢说,反正可算比较全面的男人。”志豪心里的醋意更浓了:“你还真不把他当外人,啥事都先想着大伦,有好吃的,留着给大伦,这手下的丫头,也近水楼台,捡着好的,先留给大伦。”香茗回了一句:“吃醋了,谁让他是我哥!”志豪一甩手:“他的事我不管!”拿起胡琴,弄弄松香,嘟囔着:“这音色可差多了,还是马尾的事,得找几根好马尾……” 第44页 操场上,刘队长找夏天庚谈话可谓推心置腹,谈到近期的整顿学习,也谈了“重要苗头”,透露出他对于队伍纯洁性的忧虑和信任。夏天庚受宠若惊,有点心惊肉跳了:“队长,照你这样说,问题很严重呀。眼下,身边有的同志就是要警惕哪!”刘队长点头道:“上级正抓整顿,防间谍,防特务,很严肃,同志!你想要把他们的五脏六腑都摸透?没那么容易,当兵干了十几年,我们不是白吃饭的,就算没成正果,也成了精啦!起码得了个半仙之体,你嘛,多吃几年共产党的咸盐再来吧!” 见夏天庚表态:“我们跟着组织。”刘队长点拨他说:“咱们当然得跟上级领导一致,就好像是站队,向右看,向排头看,把排头看准了,才能站得齐,才能保持队伍的一致,对不对?夏天庚忙不迭地说:“好好,服从领导,反正你咋说咋对,我就跟着干。”刘队长对老夏说:“我们要对组织高度负责,你,近期一定要注意留心苑志豪、柏香茗夫妻,还有大伦,他们仨关系好,要多多注意他们的事。”老夏准确无误地领会了,马上加码,顺势还把对志豪的“傲气”种种、大伦的毛病,一一带着情绪狠狠地奏了一本。 “这样下去怎么得了?这种局面放任自流是太不负责任了!”刘队长频频点头。 正说着,马蹄声声,一匹快马送来了上级指令,指示他的区队提前结束学习,赶赴鲁西部山区,执行战斗任务。刘队长紧皱眉头看文件,然后命令道:“通讯员,吹号!立即转移!” 3 转移的新驻地是荆棘丛生的山林,而志豪、香茗、大伦他们仨面临的更是荆棘丛生的现状。刚安定下来,刘队长便找人谈心,第一个找香茗。他严肃地对香茗没头没脑地强调:“咱这里有纪律,除了组织,你不能对别人说什么,当然,别人也不能互相问。” 这话让香茗感觉摸不着边。刘队长看着一脸疑惑的香茗口气缓和地说:“是,我提醒你,你是老党员了,对组织要忠心耿耿,尤其现在对敌斗争越来越复杂。香茗,你和大伦先不要军训劳动了,先写写材料,写家庭,个人在地下党斗争经歷;写你们一路走来经歷;再详尽写地下党的情况,书面材料。”当香茗说来的时候就写完了!队长命令她接着写自传。 香茗走出队部,正好遇到了大伦。香茗叫住了他,二人讨论如何写材料,最后大伦皱着眉说自己先找老夏问问看。 大伦请教老夏如何写材料,夏天庚眼锋剜了他一下,道:“老老实实写呗!你们比我有文化,还怕写自传?”邹大伦犹豫了一下说:“有的事说不清,咋写呢?”夏天庚立刻警惕问道:“啥事说不清?谁的事?”大伦低语道:“不是谁的事。嗨,我们来之前……”夏天庚质疑:“你们?你是不是替柏香茗来问的?”见大伦点了点头,夏天庚酸声酸气地说:“那你就管自己的事,人家丈夫管干啥的?”邹大伦的脸腾一下就红了。老夏扫了他一眼:“不说,不说也罢。自传,可得好好写。既然问了我,我告诉你一句话,听好了,两个字:小,少。”说完扭头就要走,蹿了两步,又回身,拽了拽大伦军衣肩头的线,低声道:“大伦,我告诉你的可是真经,为了这两个字,我夏天庚差点少了一条命!”他边说边抹了一下脖子,扭头疾步离开。剩下邹大伦站在那儿发蒙。 河滩边上,苑志豪、香茗、大伦三人茫然地坐着,思绪万千。 志豪突然提到夏天庚他哥被关起来了,就因为能证明他啥时入党那人被俘了。这话让香茗打了一个寒战,她终于明白夏天庚的意思:少,就是少写;小,是什么还不明白。 这时集合的号声突然响起,邹大伦起身,扑打一下屁股底下的土,说:“什么都不能写,说不明白等于越说越乱。咱就按照志豪原先写的来吧!” 4 修工事时,一贯乐观的苏眼镜,还想着前几天晚上的联欢晚会,说:“志豪,你那琴声,简直是惊艷四座,知道吗?那天联欢会,有一位大领导也来看戏,看完后赞不绝口。” 志豪边干活边说:“哪里。咱不够工农化的帽子算摘不下来了,还要检讨呢。” 志豪是有意说给老夏听,这几天开会,老夏的批评攻势相当勐烈。 苏眼镜道:“得了,你这一亮相,过去又是搞发明立功的,人家领导格外关注,这个文武双全会拉琴的傢伙,重用啊?哈哈,才华的放大展览哦。”吴品三也接口道:“还说邹大伦跟头翻得好,本事更大!”大伦愁眉不展,故意说给老夏听:“我不行,没进步!我得牢记夏天庚的教导,少字当头,少写,少说,少表现!” 夏天庚也不傻,立刻说:“谁说的,我可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苏眼镜道:“大家谁都是一清二白,现在搞精简整编,咱们还能不能在一个队?我可不希望分开。”吴品三说:“说到了精简整编,有一个顺口熘:一期整编团长当营长,二期整编营长跟着马后跑,三期整编连长背背包。你看志豪就团长变营长吧!” 志豪闷声道:“能上能下,习惯了。”大家都笑了,夏天庚沖他撇了撇嘴。苏眼镜道:“待遇无所谓!唉,你们看,来了一个保卫局的魏干事,好像有重要任务,来找什么内奸特务?”一时,气氛变了,众人都忧心忡忡。 第45页 香茗越担心越出事,志豪的出精捣怪,竟然惹到了老队长身上了。 那日天气极好,刘队长牵马到河边,警卫员给马刷毛,队长美滋滋地欣赏着,还跟战马嘀嘀咕咕说话。志豪牵着马过来,笑嘻嘻道:“刘队长,瞧你跟马,比媳妇都亲。我看你这马主人,都不如它洗澡刷毛勤,一天洗一遍。”刘队长看了他一眼说:“我洗干净有啥用?光棍一个。哼,兴你疼媳妇,就不兴咱疼马?” 志豪打量着马尾,赞不绝口地夸这马毛色越来越好。警卫员道:“能不好吗?咱队长那黄豆,都给它吃了!”志豪笑着摸了摸:“怪不得,伙食好呀。”刘队长说:“我这马,太通人性,不光能听懂人话,连你拉琴都能听懂。”志豪沖警卫员挤挤眼道:“是啊,我就是听说这马还爱好听曲儿,所以,特地来给你送艺来了!” 老刘翻眼珠:“送什么艺呀,去去,你离我的马远点!”志豪讨好地说:“队长,嘿嘿,你就给我几根马尾吧,我换琴弓子!你们光听我的琴,瞎嚷嚷‘好听、好听。再来一段’,我琴弓子断了,贡献几根马尾巴还捨不得?”刘队长瞪他一眼说:“你干吗非剪我的马,你自己有马。”志豪恭维说:“我的马,哪能跟你的骏马比。二胡有讲究,马要年富力强,马尾才弹性大!搭配颜色也讲究点美,我这马打仗是不错,可马尾毛色不如你这好,再说色儿不对!”刘队长挥手道:“马有的是,你找别人去!”志豪说:“我就看中你的马了!”刘队长生气地说:“你看中行吗?一把破琴,有个弓子就成,干吗穷讲究!” 志豪道:“讲究可多了。我志豪手里的东西,只能是最美,它要是制作搭配不完美,拉出来音色不美,我难受!”刘队长说:“美,美,没见过你这样,你啥事都较劲!”志豪一脸油滑道:“你好马配好鞍,咱好琴也得配好弓,这一个理儿啊。”刘队长训道:“毛病!”志豪抬槓说:“毛病就毛病,我这人就是毛病了。”刘队长高声道:“不行!”志豪道:“几根,就几根!”刘队长也犟道:“一根也不行!”扭头就走。志豪不甘心跟他磨:“我拿钱买?不行的话我拿东西换行吧?你瞅我啥东西喜欢的?”刘队长背着手,吧嗒嘴:“我,就是皇上的金銮殿也不换!”志豪气得干瞪眼。刘队长边走边叮嘱:“警卫员!听着,你可给我不错眼珠地盯着,少一根毛,我踹死你!” 志豪看上的玩意儿,是一定搞到手的,他等着天黑再说。回去路上,志豪看见夏天庚一个人躲在山洼处编筐,还吧嗒吧嗒地掉泪,志豪上前问道:“怎么了,夏天庚,你个乐天派,成天朝气蓬勃,不知愁苦的人。”夏天庚看了他一眼,忍住泪,光是摇头,志豪心软了:“说出来,我可从来没见过你这样难受的!”夏天庚呜咽着说:“我哥夏天甲,他,他被当特务抓了!”苑志豪感到胸口铛铛两下的闷痛:“你哥不是组织派他去苏联留学的?” 夏天庚道:“啊,我入党还是哥哥介绍的。他是我崇高理想的榜样!”志豪曾经羡慕死了夏天甲同志,早早地入党,早早去苏联留学,颇得马列真谛,不由人思想不深刻,见闻不渊博。理论水平比很多土生土长老党员高一截,人家读书读的是原版的列宁着作哪!夏天庚嘆气说:“看列宁书也救不了自个儿,保卫局来了新干事,说整风学习,抓特务揪坏人,哥连谁是自己入党介绍人、谁通知去苏联留学的都说不清。还有,念书人都有个臭脾气,他跟保卫干事吵架,被批‘对组织不忠诚老实,态度恶劣,不端正’,‘歷史不清白’给抓起来了。”志豪很受震动。夏天庚抹一把泪又说,“原以为我成分‘小’,文化水平‘小’,做人处处‘小’,没想到我哥第一‘大特务’闹得反而大,大发了。我没哥那点文化,可没文化写检查这认识便没水平,没水平总过不了关。”志豪安慰他,事实总会更清楚的。 夏天庚说:“怎么说清楚,证明人哪,没证明人浑身是嘴说不清,能不急吗?人命关天。”苑志豪心惊,问道:“有这么严重?”夏天庚道:“不严重?要不我吃不下,睡不着,你看,急出了一嘴燎泡。告诉你,也得琢磨琢磨,保卫干事今天就来咱们这,对组织该说的,赶快交代。我从来不爱背后传人的闲话,闹出好多是非不说,损人还不利己,何苦呢。不过,我好像听说大伦和香茗同志……”见志豪疑惑地看着他,又说,“没什么,你就好自为之吧。” 天擦黑了,志豪摸到马厩里,悄悄割去了一束红枣马的尾巴。餵马的警卫员,低头看见地上一根马尾,失色大叫:“妈呀不好,队长,刘队长……” 刘队长气喘吁吁赶来,一路上骂警卫员:“我踹死你,我让你不错眼珠盯着的。”警卫员边跑边解释:“队长,我一点没错眼珠,谁知道他好像一阵风,闪电,唿啦,就没了!”刘队长气道:“没个屁,大活人你没看见?”警卫员说:“没,都怪你的枣红马,它也真是没原则,见到黄豆就顾头不顾腚了!”让刘队长哭笑不得。 第46页 两人跑到山坡上,苑志豪正在美滋滋地拉琴。一见刘队长过来,志豪抬头,一脸无辜地说:“哦,刘队长?不休息?”刘队长板着脸,问他:“休息?休息个鬼!有你在我休息得了?你刚才干吗了?”志豪一本正经道:“写材料!”刘队长问:“材料哪?”志豪道:“交了,给政委了。”刘队长很生气地说:“你,你偷我的马尾了?!”志豪不承认:“没?你马尾少了?秋天来了畜牲都掉毛,正常正常!”刘队长更是生气:“正常个鬼,你装蒜。”志豪看看警卫员说:“小鬼,你看见我了吗?”警卫员撅着嘴巴不敢说。 志豪死不认帐,让刘队长更为恼火,他指着志豪手里的琴:“就是你!偷我的宝贝!你这个贼!你的琴弓子变好看了,那上面就是我的马、马尾!我认得。” 志豪憋不住,终于笑道:“认得?队长你也看出好赖了,你看我这弓子可是紫竹的,一般来说紫竹或是斑竹最美,弹性最好!” 队长拿出手里一根捡拾的马尾:“弹性好,奶奶的,全天下找不到第二份,一模一样,你还不承认!”志豪只能认帐,赶紧打哈哈:“别生气呀。少一束马尾,嘿嘿,外面啥也看不出来,再说,我还给你枣红马半斤黄豆哪,别生气,来,坐下,听听好马尾的曲儿?”志豪说完拽拽他的琴,滑了一个音。刘队长怒不可遏:“苑志豪,你太过分了!你也太没大没小了!” 5 自从区队新来个保卫干事老魏,火药味就越来越浓了。 老魏从苏区来,能被苏区的革命气氛洗礼过的人,想来就不一般。他自称是死过几回的人了,马克思那里报到后又重返人间。所以,干什么都像个豁出去的无产者。 老魏算是代理政委职务,所以,开大会一般他主持。上任后,事先也敲打过志豪夫妻,而后,便召集大会,他义愤填膺道:“我心中的悲愤至今没有平息!大家可能刚听说,我们一位老红军政工干部,在礼堂看节目,被一个内奸刺杀,不幸牺牲了。谁也没想到,罪恶的枪口,夺去了在过去多少年小鬼子想要夺去而没有夺去的宝贵生命!一连串的事情,让我们从中悟出很多道理,所以,我们区大队,纯洁队伍运动,真是当务之急!这次学习整顿,是清理革命队伍,保持队伍纯洁性,每个人要积极对待,这是对党的一种态度,甚至是忠诚的试金石。你看啊,同志们,我们大目标都是一致的,我们都是经歷出生入死考验的党员,能来这里,哪个人不是多少有点传奇故事?谁也不是狗熊、孬种!连死都不怕,还怕写材料,还怕批评自我批评吗?”接着,刘队长拍巴掌起身,环视大家,“同志们,上级派魏干事到我们区队,兼任政委职务,同时也是为了这次整顿,加强我们的工作。大家要好好配合,我再强调一句:一定要对组织忠诚老实!我们提倡自觉自愿联繫实际,特别要克服小知识分子的种种恶习!”众人面面相觑。魏政委又激动地站起来,说:“同志们,咱们都是热血澎湃的战士,随时准备去献身的人们,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心给战友和同志,对党恨不能肝胆相照,掏心掏肺啊。哦,队长你接着说。”刘队长也很严肃地说:“哦,不多说了,下面这几天,就是学习,自由发言。同志们展开批评自我批评。” 志豪嘆了口气,抬头看看蓝天,树上的知了叫得更加聒噪…… 魏政委说:“动员大会都说过,整顿运动的深远意义我不再重复了,现在开始吧!看哪位同志先发言?”大家摸不着头脑,不知该怎么说,气氛冷场。 刘队长与魏政委不安地互相看看。刘队长瞪了一眼夏天庚。夏天庚咳嗽一声,起身带头髮言:“我说,说几句。苑志豪的问题我重点谈谈!”志豪愣了,抬头看着夏天庚。夏天庚不看他的眼睛,盯着前面,一口气说完:“志豪这个人,在革命队伍里也多年了,可还是带着地主书香门第旧意识的尾巴,割掉这条尾巴,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办到的!你整天拉琴,和几个老同学唱戏,你独断专行,傲慢清高,搞小集团,宗派主义,这无论从党员的思想意识还是组织纪律上,都是不能容许的!” 他的发言震撼了全体人员。志豪鄙视地看着他:“夏天庚,你终于不能再‘小’下去了。”夏天庚擦了擦汗:“我当然不能‘小’下去,关键时刻,要有勇气从死亡陷阱爬过荆棘丛林。我是个军人,军人就要站着,只能挺立,冲锋。经受考验!”魏政委环视大家:“很好。还有哪位发言?”吴品三慢悠悠起身,说的话让大家吓了一跳:“既然让揭思想灵魂,咱老实交代。我向组织交个心,我,我最佩服的是志豪!《共产党宣言》是他给我看的,参加革命,是他带着我和苏一亭上山。北海银行的300多斤银元,也是他领着四处转移、保护的;在山东,上级让我跟志豪找土匪打交道,经常受命去搞物资,跑东跑西,出生入死的,搞不少重要情报,老实说,我有过怕死的念头,可看人家志豪,还有白莲,是个女孩子,还不要命的,我就坚持下来了。还有,志豪当兵工厂厂长小发明,打鬼子是有功之臣。我看他的立场是坚定的,这难道算问题?” 第47页 魏政委一脸失望,严肃地说:“他多次单独与土匪联繫,三教九流很复杂,这当然不排除汉奸嫌疑!”苏一亭接口说:“那是残酷斗争中的需要!咱不能对同志无中生有的陷害。”魏政委厉声道:“查清真相怎么是陷害?你这个同志,态度要端正。”刘队长也严肃道:“是要端正,对老党员严格要求有啥错?”顿时没人吱声了。 夏天庚接着说:“志豪打仗的时候专捡拾古书、古墨!小资产阶级情调!让人看不惯!”苏一亭抢白道:“你不能把看不惯当成衡量是非的标准。” 夏天庚感到孤立,反攻为守:“志豪同志,你看你领导过的几个人,啊,吴品三跟你唱一个腔调,苏一亭也是拉一根弦,这不是小集团是什么?还有邹大伦,你和他两口子是朋友,有私房话透的不少,大伦同志,你说几句吧?” 大伦绕弯道:“我说不到点上,我听到同志们的发言,很受教育,也很受震动,正在消化理解。我看批评自我批评很有必要,表面上刀光剑影,可大家的共同目标是一致的嘛!”吴品三不屑地看着他,说:“闷葫芦,你真面!还是我说!反正我没当汉奸!同时我证明,即使后来我们内部有汉奸、叛徒,却与志豪没关系。” 魏政委狠狠拍打桌子,道:“没关系?同志!出以公心,不要带着个人感情!”夏天庚附和道:“吴品三你还是想想自己的问题吧。”苑志豪站起来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的问题另外谈!可我了解小吴,读书不少可绝无书生气,他参军后的立功表现称得上一个合格的、有勇有谋的侦察兵,不怕死的勇士!就是杀头,千刀万剐,他绝对不可能是汉奸特务!” 魏政委很不满地看他,说:“你还证明别人?你有资格证明谁?单说你老婆柏香茗,你都不了解!你不是和她天天在一起,你能证明她的歷史没污点?”志豪惊讶看着他。魏政委接着说:“我们原来对白莲这位巾帼英雄很敬佩,现在,要揭揭这个谜!” 这句话好比一个炸弹,令全场肃然。 香茗终于忍不住了,说:“我一贯光明正大,胸怀坦荡,从来没什么谜不谜的!”魏政委见火候到了,大喝一声,嚷嚷道:“谜还少吗?白莲,你是怎么有了神话一样的名气?你打着‘白莲红霞’的大旗,和土匪打交道,是不是清清白白?你接到上级通知不马上离开国统区,一路走了两个月,究竟干了什么?你的搭档红霞怎么成了叛徒?她又是怎么死的?最主要的是,我挑明了吧,你,你们夫妻还有很多重要情况没跟组织交代?” 全场譁然…… 老魏拨乱反正,让每个人一定要批评自我批评。谁也别想躲过。以后的日子,大家都保持沉默。言多必失,所以干活各干各的,就算碰面也是缄默不语。包括劳动场地也是这样。苑志豪去推车拉土,他不顾天寒地冻,脱下棉袄,光着嵴樑挑土,他努力赶在夏天庚的前面。夏天庚脚步也快,他仅仅是死跟着志豪,并不超过他。吴品三在后面,看见了苑志豪,他有意放慢脚步,想找个机会说句话。刚喊了一声:“老苑!”志豪很快应了,吴品三正打算开口,身边传来了大伦的声音:“有话别瞎说!”然后擦身走过,吴品三和志豪两人都会心地看对方,点了点头,便走了。苑志豪狠瞪了邹大伦一眼。 这天,朔风凌厉,漫天下起了大雪。清早起床集合时分,队长点名,发现少了一个人,喝道:“苑志豪!”厉声唿点大名,都没人应。队长问了所有人,都不知志豪去了哪里。魏政委警惕地说:“他跑了不成?” 香茗冷眼看着这个讨厌的魏干事惊出了一身冷汗。苏眼镜报告说昨晚志豪与大伙一道睡下的。而今早众人只在床上发现一张纸条。这时,远处传来了拉胡琴声。刘队长恼怒道:“这个苑志豪!” 雪花飘飘的山洼里,志豪独自面对雪原,怅然拉琴。北风横扫那积雪有一尺厚,大家远远看见了,大雪地映衬着孤零零的影子,如同一幅黑白剪纸木刻,白地上凝固着鲜血写着字,割破手指在雪地上写的大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刘队长高喊:“苑志豪!你给我回来……” 6 大伦的言行分寸把握得好,既不喜形于色,也不无动于衷,不卑不亢,恰到好处,让刘队长越来越喜欢了。 大家都在愁眉苦脸的劳动,唯独邹大伦显得轻松,格外活跃,大声说笑,时而活动肌体伸展胳膊腿儿,“我说女兵队,你们累不累呀?”女兵们笑道:“累,你来帮我们干呀?”大伦哈哈一笑,“帮是帮不完的,我帮一个,其他的丫头还不恨死了我。”香茗小声呵斥女兵们:“谁也不准偷懒,自己干!”女兵们看看香茗,不敢作声了。大伦又说笑:“我给你们唱个古怪歌,让你们轻轻松松干活: “往年古怪少呀,今年古怪多;人向老鼠讨大米呀,稻草打破了锅,稻草打破了锅呀!” 有人起闹道:“再来一个,来段京戏!”大伦乐呵呵回应:“京戏不能唱,还是唱古怪歌: “半夜走进城呀,看见狗咬人呀。只许疯狗汪汪叫,不许人哪,用嘴来讲话,来讲话!” 第48页 惹得众人哈哈大笑。魏政委乐呵呵地对刘队长说:“这个大伦真是个活宝!”队长道:“嗯,乐观主义,是个难得的人才。”大伦还不时地亮开喉咙,吼几嗓子民歌。他的笑声和嗓子都让香茗觉得很刺耳。 吴品三对苏一亭小声议论着:“你看他,大伦怎么跟吃了笑菩萨的尿了,哈哈个没完没了。夏天庚人家成了队长眼中的‘积极分子’,当了学习组长。挺过了关口,他从小到大,从弱到强了。可你邹大伦亢奋什么,你的反省,能够顺利过关吗?”苏一亭道:“关一定能过!人家怕啥?人家的经歷简单,养父又是县委书记,除了文化高,应当说清清白白。”吴品三哼了一声,说他和队长、新来的魏政委都混得不错,他与夏天庚的关系看来混得也不错。 劳动间隙,志豪利用休息时间给二胡上擦松香。大伦走过来,志豪不抬眼皮地继续干活。大伦搭讪:“志豪,琴保养得不错呀,得空就擦松香。”志豪来来回回擦松香,不理他。 大伦左右看看没人,轻声说:“志豪,我要跟你谈谈。”志豪低头道:“谈什么?你没看我没工夫听?”大伦道:“有件事我得跟你商量。”志豪讥讽道:“商量?我算老几?”大伦刚开口说:“我睡不好,人在枕上,心却不静,一会儿是咱在学校的往事,一会儿是两家父亲在一起的样子。”志豪不客气打断:“人逢喜事精神爽,看不出你睡不好的样子!”这话让大伦急了:“志豪,我真和你说点要紧事,不然我都要疯了!”志豪冷冷地说:“我看你是半疯了,整天就看你耍猴!”大伦痛苦道:“志豪,你听我说。我只能和你说。” 志豪起身,讽刺道:“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不要犯自由主义啊,当心有小人告密。”语毕,拿着二胡走了。大伦沮丧地追着喊他…… 7 下午开荒,大家都在闷头干活,草地上突然发出“滋熘滋熘”的声响。机敏的志豪首先发现一条蟒蛇逶迤前行,他敏捷地哈腰,伸手摸腰部的匕首。蟒蛇快速地滑动着。魏政委低头勐然发现脚下的蟒蛇,大惊失色,拔出手枪就要对着蟒蛇射击。 志豪一个箭步冲过来。喊道:“别开枪!”用力将手枪抬高,只听“砰”的一声响彻山谷。蟒蛇直冲魏政委的脚下,志豪飞出匕首,将蟒蛇一刀扎在地上,然后勐地上前用手抓起来。大伦也沖了过来,后面跟几个人,唧唧喳喳议论着。原来这边有一片水洼泽地,是这群人打草惊了蛇。 队长走了过来,大喝一声:“谁开枪?”魏政委脸色煞白,满脸是汗水:“蟒蛇!天哪,吓死我了。”志豪看他一眼,轻蔑地说:“瞧你这个胆儿?”魏政委憋红了脸说:“我可是有名的魏大胆,死人不怕,打鬼子我都不怕,从小就怕蛇。”志豪指着他的枪:“你差点毁了我一张好蟒皮呀!”一听这话大伦惊讶道:“你要蟒皮做二胡?” 魏政委有点回过味儿,不满地说:“好嘛,你先看见了蛇,不早告诉我?” 志豪将蟒蛇吊在树上,开始扒皮,道:“你要开枪打了蟒蛇,这蟒皮就完了。做二胡,要杀活蟒蛇,你看,死了就毁了。”大家七嘴八舌地问:“为什么要杀活蟒蛇?”苏眼镜吼道:“别吵,听志豪讲讲。” 志豪又犯了低级错误,他顾不上安慰老魏,大谈动物:“活杀的蟒皮,做出来的胡琴才有灵性!活杀的,这蟒皮上有有机物、蛋白质、脂肪呀,所以这蟒皮做的琴,那才柔性,音色美!做出好琴,用死皮就缺灵性、灵气。”大家都纷纷感嘆志豪学问大。苏眼镜得意道:“当然,志豪是百科全书嘛!” 老魏惊魂未定,不满地看着他,夏天庚嘀咕道:“真太危险了!有毒的蛇。”队长问老魏:“没咬着你吧,万幸万幸!我也怕蛇。”志豪仔细看蟒蛇,满意地说:“太好了,还是一条母蟒蛇。”“母蟒蛇?你怎么看出来的?母蟒蛇皮好吗?”大家越听越来劲。 志豪说:“你看这花纹,蟒蛇分公母,就跟马匹一样,做出的琴音色不同!母蟒蛇的皮做琴蒙子音色自然温柔,动听!”老魏一听这话,就动了气,说:“你还‘太好了’?毒蛇差点咬着我!”志豪更正他:“对不起,蟒蛇不是毒蛇!”老魏脸红脖子粗地喊叫:“没毒也是蛇,你这个同志也太自私自利了?为了一把胡琴找蟒皮,竟然不顾别人的死活?还什么活杀蟒皮有灵性,我看你是没人性!”大家静默。 志豪反击道:“这有啥大惊小怪,你至于小题大做吗?”队长瞪着他说:“苑志豪,你净是出么蛾子,一回偷马尾,一回活蟒皮的,你就成天围着‘琴棋书画’转悠吧,你扑腾吧,我看你掉进资产阶级的旋涡里出不来了!”魏政委也狠狠地说:“我看你这种人就像毒蛇。” 回来后,魏政委黑着脸,脸盆弄得噹噹响。刘队长劝道:“我说,老魏,你别往心里去,我一定好好批评他。夏天庚同志批评得很对,志豪这个人,实在过分,仗着自己有点文化水儿,任谁也不放在眼里,就什么‘恃才’什么来?”大伦接口道:“恃才傲物。”刘队长看了他一眼说:“对。恃才傲物!自以为了不起啦?不知道山外有山啦。咱们魏政委虽然不如他入党早,可也是个山西老八路,是不是?”魏政委气唿唿地说:“对我尊重不尊重,无所谓。你是老红军,他照样大模大样偷你的马尾巴?还藉口做琴,讲究个音色美!” 第49页 大伦帮助圆场:“哎呀,我多嘴说两句,做琴的事,还真不含煳,这里面是有讲究的。单说这马尾吧,京胡就只用黑马尾,黑马尾粗糙,可刚劲,有力道!二胡一般用白马尾,用白马尾柔和,枣红马的马尾自然更妙了,音色最美。”刘队长边洗脸边听:“哦,你还挺明白。”大伦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当然,我是苑志豪的师傅呀,要说他学拉琴,还是拜师于我哪!” 可刘队长还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倒是美了,我那马被他剪了马尾,多寒碜?”大伦帮腔说:“剪一束,外人瞅不出来。”刘队长边梳头边说:“外人瞅不出来,可自己心里别扭!好比好好的黑黝黝头髮,被人剪一撮毛,鬼剃头,谁愿意?”大伦笑眯眯地搭腔:“要能帮人一个忙,成人之美,我就愿意,反正毛髮还能长出来。”刘队长道:“哼,要像你这么随和,我就不生气了。成人之美,可他也不感谢我。恃才傲物,气人!”大伦连忙替志豪说好话。 老魏不依不饶:“宽容就是害人!可这是个队伍风气问题,啊,恃才傲物,啥事都较真儿,还卖弄学问,归根到底是工农化的问题,实在是改造世界观的大问题,也是个立场问题嘛。你们队伍上,洋学生多,一定要狠狠地抓!”刘队长也应和:“对!狠狠抓。不过,我看他没别的。”大伦帮忙倒水说:“对,没别的。” 老魏有点小心眼儿,说:“人心隔肚皮,他肚子里道道多,你以为就是偷你的马尾?活捉蟒蛇?这是一种挑衅!”大伦起身泼水的时候,夏天庚慌里慌张跑来道:“刘队长!刘队长!”刘队长穿衣问:“什么事?”夏天庚说:“老家来了信!检举信。”他扭头看见了大伦,勐然收住了音。老魏立马就让邹大伦回去。大伦心神不宁地走了。 8 这封检举信在这本就不平静的池塘搅出了大波澜。夜深了,刘队长还召集大家开会,房间黑咕隆咚,只能看到暗红的小香头儿一灭一闪。只听刘队长说:“开始发言,每个人说得明白点,省油啊,咱今天还用香计时。” 眼看着香火一截一截的,志豪感到喘不过气来。瞅瞅邹大伦他倒好,一到抹黑学习就睡觉,头和身子晃动,瘫软得像一堆泥巴,经常晃动着差点碰到志豪。奇怪的是,轮到他发言的时候,他的瞌睡戛然而止,清理两下嗓子,他照样能够侃侃而谈。 刘队长点名:“志豪该你了!”苑志豪开口检讨:“我小知识分子思想,工农化不够,很多东西是不习惯。”刘队长道:“那是因为你打根子里不热爱党,不热爱领袖,你的心从来没交给党!苑志豪,你承认不承认?说!”志豪不由得怔了一下。刘队长接着问:“再回答一句,你的心是不是交给了组织?你的自传材料有没有假话?” 志豪慌张中,感觉到邹大伦的手暗暗地拧了他大腿一把。紧接着,大伦自己发出了一阵放肆的如雷鼾声,顿时引起了哧哧的笑声,转移了众人注意力。刘队长很不满意地大声问道:“谁在睡觉?啊!”大伦长长吁了一口很舒服的大气,夸张地答应道:“喔,喔,吹号了?”又是一阵闹笑。刘队长气恼道:“点灯!点灯,咱们今天都别睡了!”夏天庚手脚麻利地点着了煤油灯。油灯照得通亮。刘队长狠狠瞪邹大伦,道:“我真服了你,你还能睡得着觉!” 刘队长摸出信,对着众人扬起信纸,哗啦啦拍打,口气强硬地说:“苑志豪,你敢说你真心交给了党?你老爹和妹妹都是叛徒!为什么长期隐瞒不报?我有确切材料证明!”犹如一阵天崩地裂,志豪感觉所有的人的目光都明晃晃刺眼,有种被当众扒光了的耻辱感。没出五分钟,屋里的叽叽喳喳声就乱成一团。 香茗正带着女兵绕线团,远远看见,那边房子里一直吵吵嚷嚷。 邹大伦藉口说上厕所,跑来给香茗报信。 香茗一听急了:“怎么,志豪和队长吵架了?”大伦告诉她刘队长收到山东来一封检举信,说心如先生和红霞是叛徒!香茗心里咯噔一下,接着坦然道:“来了,早晚会来的,是祸躲不过,豁出去了!我去找刘队长和魏政委说清楚。”大伦阻止她:“你不能去!你不了解情况,越理越乱了。”香茗无奈地嘆道:“大伦,事到如今,只有我去承担比较好。我一定要保护志豪,我怀着孩子,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大伦急了:“香茗,你怀孩子,就更不能担这么大压力啦!听我的!我来解决!”香茗说:“这和你没关系。”大伦大声道:“有关系!”香茗强调说,这是她和苑家的事,只有她来承担。大伦急忙摇头:“不,不,香茗,这是我家和苑家的事。”这话让香茗大吃一惊,正想问个明白。身后传来喊声:“邹大伦!”大伦应声道:“来了!来了。香茗,你听我的,我来想办法,你千万不要去找刘队长!”说完,立刻跑了过去。香茗手里的线全乱了…… ★ 上 部 ★ 第八章 1 这一夜,尤其漫长。好容易挨到天亮,香茗在房间里正梳头。志豪终于回来了,可他一进屋就让妻子赶快收拾东西,说自己要离开几天。香茗一听紧张地抱住他问:“志豪,你上哪儿?”志豪告诉她夏天庚的哥哥被关起来,自己可能也要走!但是坚信事情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听他这么说,香茗含泪道:“志豪,我去,我去找领导,我比你更有资格说明情况的。” 第50页 就在这时,刘队长和魏政委推门而入。刘队长笑眯眯地说:“志豪你可把媳妇当蜜罐子,一夜也离不开,中午还抓歇晌午的工夫抱着喝。”苑志豪苦笑:“刘队长,无事不登三宝殿?”魏政委抱着胳膊不开口。于是,刘队长说:“是这样,魏干事魏代政委,他要按照保卫工作条例办事。你们夫妻哪,先分开,分开利于思考和自我反省,你先隔离几天。”志豪冷静地问:“关禁闭?”刘队长道:“不算禁闭。”香茗急忙道:“刘队长,这不公平。”志豪命令妻子在家好好待着。魏看看刘队长终于开口了:“光待着不行,也要反省。”这句话,触怒了志豪,他高声强调:“这和我老婆没关系!我只是希望,你别核桃、栗子一起数,一码是一码!” 就这样志豪一人被惩罚到厨房劳动。他挑完一担水,就开始坐在一大堆土豆面前独自削土豆皮。苏一亭这一段病病恹恹,提着一个水壶来看他:“志豪,你又被惩罚劳动了?偷马尾算是小事,你这人应当学着低头,不然就倒霉。”志豪不满道:“眼镜,你懂啥。”苏一亭看了看说:“活儿不少呀,还没吃饭?这老多土豆,我来帮你。”志豪推开他:“不用。你这病号,歇着吧。”碰巧魏政委走来,看见这一幕叉腰说:“苏一亭,你没病装病,跑这里来干吗?”苏一亭被他这话气得不行:“谁没病装病?你怎么这样说话?” 魏政委说:“我这样说话,理直气壮。我早就注意你们了,鬼鬼祟祟的,一点都不光明正大。”苏一亭白他一眼说:“哼,你哪里有政工干部的品格?”志豪忍不住,拿刀冲着他说:“谁鬼鬼祟祟,你不要无事生非!”老魏敏感地握着他的手臂:“怎么,你要动武呀?”志豪火了:“我他妈的就要收拾你这个小人!”老魏手点着志豪的鼻子说:“你这个叛徒的孝子贤孙!”志豪顿时疯狂了:“你混蛋,滚!”老魏也恶狠狠地说:“你很快就要滚了!”顿时,二人扭作一团。苏一亭试图劝架,可是两人力大无穷,根本拉不开,苏一亭只得去拉救兵。等刘队长赶到,两人才被大伦用力分开了。老魏恼羞成怒:“你等着!苑志豪!”大伦帮着老魏拍打身上的土,志豪捡起刀,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刘队长训斥志豪:“苑志豪,你太过分了!咱们回头再说!”拽着老魏就走。老魏抹着汗珠,跟队长愤然而去。 他们走后,志豪继续干活,大伦也拿刀帮他削土豆。志豪拉着脸说:“邹大伦,你不用帮我干,这是我的事。”大伦边干活边说:“我没事,闲着也是闲着。”志豪朝他撒气:“大伦同志,你要是闲得发慌,还是去帮着老魏洗脚,或者帮着队长捶捶背,我志豪用不着你像个跟屁虫一样黏着。”大伦静静地说:“随你怎么想,怎么骂,你志豪想要撒气,尽管来!”志豪突然吼道:“你个闷葫芦!更不用你来怜悯我。”大伦突然将刀一飞,扎上一个土豆,冷语道:“怜悯?我用得着对一个男人怜悯吗?”志豪不示弱,嗖——也飞一刀:“你还是怜悯自己吧,可怜的傢伙。”大伦说:“你可以羞辱我,你也可以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你也可以由着性子跟领导冲撞打架,但你没理由不为香茗着想。这只能给自己带来更多的麻烦!”志豪冷笑道:“笑话,香茗是我老婆,我不为香茗着想,难道还需要你来提醒?”大伦反唇相讥:“我当然要提醒你,收敛个性,你在一个集体当中,顾及一点,不要太桀骜不驯!”志豪生气地扎了一个土豆,“我就是桀骜不驯,怎么了?你少管闲事!集体?这,变成了让我讨厌的一群。你窝窝囊囊,死气白赖,还要说什么热爱!”大伦道:“我希望太太平平。大家和气,我热爱咱的队伍,热爱朋友!”志豪停下,话里有话:“你热爱的东西,总是得不到吧?”大伦勐然将刀扎在土豆上,说:“男人热爱的东西不一定要得到回报!” 2 第二天,香茗风风火火地冲进刘队长的办公室,将事情的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刘队长又让她回去详细写汇报材料。正当香茗拿着材料准备去找队长时,突然看见邹大伦大步流星地沖向了刘队长住的队部。大伦当着几个领导干部的面,举报自己的父亲邹靖国是叛徒。老魏讥讽地说,他为了保全白莲和志豪,才编出这离谱的谎言。看众人张狂的大笑,邹大伦举起了桌上的西瓜刀,只见寒光一闪,刀眨眼间落下,咔嚓一声,刀刃对着自己左手食指斩下。伴随一声他的怒吼:“我要证明邹大伦是清白的、是忠诚的!没有一句假话,来,谁敢来?”西瓜刀咣当一甩,一截断指噗地弹入鲜红的西瓜上!一贯谨慎小心的邹大伦,做出如此鲁莽疯狂的举动,着实让在场的领导惊骇。 大伦正好撞上了枪口,后果是可以想见的,大伦被以威胁组织的罪名被处理,调他上前线。 黄昏时分,大伦举着一只包扎白色纱布的手,独自收拾着行李。志豪冲进来,激动地问:“邹大伦,当初我问你啥,你都不说,你羊拉屎一样往外挤,你这个闷葫芦,即使红霞被打我爹被俘都是事出有因,可现在,是你,你陷大家于不义,你知道吗?我真窝囊,你养父是真叛徒,造成了一连串悲剧,殃及我们家族!你明知养父是该天杀的东西却闷着闷着,你闷死人呀你?!” 第51页 大伦安静地说:“后果我来负,很对不起你们。”话没说完,志豪就嚷:“对不起?哪里,你在所有人眼里,你反倒成了大义凛然的大善人!”大伦低声道:“我是想要护着你们的。”志豪不依不饶:“护着我和香茗?这可好,把我蒙在鼓里?我还把你当成大恩人?”大伦道:“对你一家人我一直很内疚——”志豪吼道:“可惜现在内疚得太晚了!” 隔壁房间里,大家听到志豪和大伦的争吵,正议论着。苏眼镜很有恻隐之心,说:“怎么会是这样?真没想到呀。老夏你太过火啦。” 夏天庚争辩说:“我是有凭据的,山东来的检举信我看过。上面明明说,秘书长心如自首了,是叛徒。红霞是被除奸队处决的,我不相信组织我还能相信谁呀?”吴品三将信将疑地,“怎么闹了半天,邹大伦他爹是真正的叛徒?感情让志豪一家人背黑锅呀!一想到苑菁牺牲,心里真不是滋味,多好的姑娘啊!唉!”苏眼镜接着感嘆:“邹靖国是叛徒,他利用当书记的权力,一手操纵了这场戏——真假李逵。”吴品三问:“除奸队是他一手操纵?一路追杀白莲的,也是这一伙?”苏眼镜说:“肯定是!大伦哪能往自己身上泼屎盆子?”夏天庚一拍大腿:“这就难怪,全是假象——”众人问:“啥假象?”夏天庚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说:“难怪大伦对柏香茗那么好,好得有点离谱儿。平时跟他们两口子亲如兄弟,敢情原来他就是心里有鬼,这鬼还不是李逵,是他妈的阎王爷爷都不给人皮的死鬼!他爹出卖的不止一个人!”苏眼镜咬牙道:“我真恨不得亲手毙了这个叛徒!”夏天庚也闷闷地说:“自打听说这事,我看大伦都别扭。”吴品三为大伦争辩道:“要我说,最冤的数大伦!他爹是叛徒,他可是对党忠心耿耿!当初为了埋银元,他连自己亲娘的坟地都不顾了!” 一提到这个,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嘆息。 苏眼镜插话道:“邹靖国不是他亲爹,大伦从小要饭,6岁跟着他,是他养父。”吴品三说:“养父也是爹,对他好的时候是爹,遇到倒霉事就不是爹了?”苏眼镜想了想,说,“可也是。邹靖国这个人,当初他家的财产都贡献给革命了,平时看着,真还挺好的,一下子,这谁信呀。”吴品三挠头道:“我也想不明白。当初,他怎么收养的大伦?”于是苏眼镜就开始给大家讲述这段往事:“当初大伦生父去世,买不起一具薄木棺材。逼债者不依不饶不放一家发送亡人,邹靖国正好路过,非亲非故的,瞧母子俩凄凉悲苦的境况,邹靖国忍不住他掏出了几块大洋,说:各位,这些先垫付,欠债多少我替她还了,请随我回家去取。先让亡灵好生上路!大家积德行善,太太平平发送他!”吴品三伸头问:“照这样说,是个大善人?”苏眼镜感慨道:“要不说哪。”吴品三嘆息:“乱世的事,真闹不清?我这脑子都乱了。” 夏天庚故作聪明:“万一这信也是假的呢?你想想,地下组织,一团乱麻,说不定,事实还没水落石出,谁见到白纸黑字了?没有哇,因此现在还无法证实邹靖国就是板上钉钉的叛徒,是不是?”吴品三也说:“是大伦一面之词,不能算组织的正式结论哦,还是等正式材料到了再下结论!”夏天庚也动了恻隐之心:“对。咱们找领导谈谈,建议好好调查,组织不能随便诬陷一个好人,也不能随便放走一个坏人的。” 3 队部里的刘队长拿着一份通知,正在挠头髮愁。 他对老魏说:“上级要紧急调动两名有战斗经验的同志,支援五区大队,马上出发。根据部署,将有大的作战行动,你看怎么办?”老魏冷冷地说:“怎么办,坚决执行任务!要几个送几个!正好,那位苑志豪,还有邹大伦都总写请战书,不是要求支援最前线嘛。”刘队长一听他俩就卡壳了。 魏政委赶忙说学习清查也搞得差不多了,拂晓发起攻击,黄昏结束战斗,速战速决。苑志豪这样的人,总是和领导别别扭扭,换换地方也好!刘队长要投反对票了,道:“喔,我这人有点像《长坂坡》里的曹操,很有点爱将之意,不论是大伦还是志豪,我都不想放出咱们三区队,你也可能批评我,是本位主义的典型,反正谁也别老想要打我老骨干的主意。”老魏冷笑道:“骨干?上级要的就是骨干,你总不能派新兵蛋蛋去。像志豪这样的个性,连检讨都不写,倒是最需要到火线大熔炉好好炼炼!”刘队长清了清嗓子,坦言说:“不同意!苑志豪虽然有很多毛病,有的毛病还是很要命的,但我从全局出发考虑,骨干不能都送前线去。” 魏政委顿了一下,看着他说:“你是说给上级打埋伏?”刘队长梗着脖子说:“不能算是打埋伏,反正不是给我刘根生家扛长工,我保留几个骨干,为了将来更好的消灭敌人!你数数,我的老骨干,打着背包走了多少?啊?他们一去不回的,还少吗?!一个都没回来。我心疼!再说咱这,写写画画,吹拉弹唱的,一摊子只能他志豪来招唿,别人,一时半刻还代替不了他。” 第52页 魏政委坚决摇头:“怎么代替不了?眼下配合全局战场是最大的任务,他在战场摔打过,当过主官,无论从哪个角度说,他是最理想的人选。”刘队长死也不松口:“说下大天,我不同意!再说他妻子柏香茗听说又怀孕了。”老魏无奈:“婆婆妈妈的!你是老领导,那你说,谁去?”刘队长想来想去:“看来,手心手背都是肉,捨不得。” 志豪是做好上前线打算的,大丈夫虽死犹荣,总比窝囊受气气死了强。他边收拾东西边对妻子说:“香茗,二胡我带着。我爱看书,你也爱看书,可大多数我大概用不着了,除了我收集几个版本的《共产党宣言》,在战场上越轻装越好。还有这一枚古墨,这东西你一定留着。谁也不给,留着救急可能用得着。”香茗愁眉不展地说:“志豪,别书呀墨了,我心里太乱,你真能肯定,自己要走?”志豪肯定地回答:“肯定!俩名额,我志豪跑不了,按刘队长以往对我反感的程度,他完全可以顺水推舟,把我这个又臭又硬的石头扔出去。何况,那位老魏正找不到机会收拾我哪。”香茗更加发愁了。 志豪抱着妻子说:“香茗,假如能上最前线,我是求之不得的!我太郁闷了,这是我苑志豪报效疆场证明我一家满门忠烈,赤胆忠心的机会,你别难过,我申请了,可不是虚晃一枪,不是走形式,说真格的,我这人既然下定决心,就得实现,不然会急疯了!”香茗听他这么说,不再说什么了。她了解丈夫。她只是含泪扑到丈夫怀里:“再过几个小时,要分离了,究竟几年后再见,谁也说不定,甚至我的孩子可能见不到爸爸。”志豪用他的大手捂住了妻子的嘴,不让她继续说下去。香茗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在他的手上。 正当志豪把绑腿打得利落,将银筷子插进绑腿里。吴品三慌里慌张跑来,告诉志豪,他和邹大伦就要走了。 这个消息让志豪鼓足的劲头勐然泄气了,他一屁股坐下了。吴品三指指隔壁:“我是来告别的,我们马上出发!”香茗道:“我去送送你们!”回身招唿丈夫也去送送他们,志豪心情复杂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香茗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去送大伦。香茗看着大伦,泪盈于眶:“大伦,这次去前线,可能大家分开时间要长一点,你还带着处分,你千万不要有什么压力呀。”大伦苦笑道:“香茗,压力总是有的,但是我邹大伦尽管混得不长进,绝不会给朋友同志丢脸!”香茗说:“我,我和志豪都相信你。”大伦问:“志豪呢?”香茗只好说:“他大概写材料是耽搁了。” 大伦回头看着营房,说:“我知道,志豪有点记恨我。”香茗解释道:“不,他真的有事。大伦,水壶你带上,这还是心如先生送给我的。”大伦摇头道:“你自己留着吧!”香茗把水壶塞到他怀里说:“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大伦不语,沉默片刻后说:“我本来以为你不来送我的,我给你写了一封信。我的为人,自以为是问心无愧的。当然,也可能有我的不是,假如志豪也对我有什么想法,我想,可能这一辈子是断不清了,也没人主持这个公道。我的一片心,那就等来生吧,如果有来生的话。”他苦笑一下。 此时,香茗不断回头张望,希望志豪能够出现,听这话急忙说:“大伦,你别那么想。”大伦嘆道:“关于我说的一切,信不信皆有你!你还记得一路去抗大分校路上,我是不愿告诉你太多的事。我不忍心!当时真红霞受伤,假红霞叛变,导致你爹含冤去世,你与你的小女儿不能相见,你公公心如先生又被俘,所有的人都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你,你弱小的肩膀,扛着太沉的担子呀!我不希望你承担那么多痛苦,你已经太累,太伤痕累累了,我想大伦不才,可如果能帮你分担一点,也是好的。”听他这么一说香茗含泪道谢。大伦接着说:“我说出我爹是叛徒,我的心像刀割一样疼,好像都撕碎了。可别人不理解,我也不奢望他们相信我,所以,我要求去前线,一百个要求,也许只有生死战场,才能显示我大伦的本来面貌,我用我的行动,不是空话,来使得党和人民最终相信我!” 香茗点头,鼓励大伦:“我理解你。但我贸然讲一点。我不希望你悲观!一个战士无论如何被冤屈也要忍耐,甚至要善于理解冤屈他种种可以理解的原因。但是我不贊成,因为受了某种不公正待遇,就产生思想上的倾斜,甚至对正义事业产生动摇,我觉得,那正中了冤屈你的人的下怀!坚决要求去前线,我支持!很好!假如我能被批准的话,也许我们会在一起战斗!这样,我就能亲眼看见你大伦,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如果不能一起战斗,我也相信,你会很争气!还有什么比生死间的问题,更能显示人格和气节的?我想,这决不是那些空话、假话和大话所能比拟的!”大伦感动地落泪了,两颗大泪珠跌落在牛皮水壶上。 香茗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房间,志豪还在拉琴。香茗红着眼睛对丈夫嚷道:“志豪,你停下!你还优哉游哉拉琴,大伦他们走了!”志豪一收琴弓,闲闲地说:“走吧,我们早晚也要走!”香茗质问他战友一场为什么不去送送。志豪反问道:“你怎知我不送?”“你都没动地方,真是寡情薄义。”志豪道:“君子之交,不在形式。”香茗高声道:“形式?形式很重要,你变得不讲人情味了。你看看,大伦、吴品三都是谁?是你出生入死的战友、至交,可以说,且不论他以前是你麾下关平似的人物:荣则牵马随镫,辱则自刎殉葬。看在他千里迢迢护送我,照顾我的面子上,你也应当送,送君十里地!你连屁股都不抬,太不够意思了!” 第53页 志豪不动声色道:“我用音乐给他们壮行!”香茗生气嚷道:“你能不能大众化一点,通俗一点,随和一点?”志豪吼道:“随和?你也要改造我吗?”香茗更加生气了:“我哪敢改造你?可我知道,你总绷着劲儿,当初,你在我眼里,你志豪本来挺有心胸,可现在变了,越来越各色,对人态度三六九等,热得热死,冷得冷死。我不愿看见你和大伦的疙瘩没解开,你总迈不过去这个坎。”志豪勐然将琴一扔,琴弦断裂,顿时泪流满面。 这时,刘队长过来,捡起了地上的琴弦,站在面前看着志豪。片刻他摆弄着断弦的琴,问志豪:“我的马尾巴,还能做几根?”志豪看他,没说话。刘队长开门见山道:“今天,本来你可能不会坐在这里,坐在你老婆面前拉琴了!你老婆说得对,你能不能大众化一点,随和一点?能不能也为了关心你的人低一低头?!”志豪说:“那要看怎么低头?”刘队长抬高嗓音:“你,去给魏代政委做个检讨!”志豪不服气:“你还是让我去打仗吧!”刘队长训道:“仗有的是可打!现在你要打败自己!”志豪扭着头,说:“那个魏政委,想要整人?根本瞧不起那棵歪脖子树!”刘队长恨铁不成钢地训道:“什么歪脖子树?对,对,歪脖子树就能吊死人,你,我告诉你,今天是我坚持留下了你!” 听了这话,志豪一愣:“条件就是我低头,检讨?”刘队长点了点头。志豪抬头看着队长说:“你就为驯服我这匹桀骜不驯的老马!”刘队长道:“好战马不用驯服,它知道人间正道!志豪啊,你还是个生马驹儿,你还应当学着点,你可能不喜欢我刘根生,可我老刘,有个贱骨头,我就心疼你,捨不得你!别看我老批评你,说你文化人的恃才傲物,毛病多,较真儿;说你看书多,能说!你是真能说,说五洲四海风云,军政经文大事,口若悬河,气势逼人,说个古书京戏故事,唉,我还真挺爱听,要是有日子不听,咱还想得慌!”这话把志豪感动了,他眼眶发潮。刘队长扫了他一眼:“别以为刘队长对你格外器重,我还要修理你!哼,我是更心疼柏香茗,她要生娃了,一个女人,吃了多少苦,风风雨雨的,她容易吗?”香茗鼻子一酸,当场就哭了。 4 第二天,刘队长和魏政委都在弄材料。志豪来敲门。刘队长招唿他进去后。魏政委绷着脸,问:“有事吗?”志豪鼓起勇气,说:“哦,魏……魏政委,前一阶段我对你态度不够好,这是我的检讨,都写在上面了。”把材料放在桌上,转身就走。老魏叫住他:“回来!回来,你这是检讨什么呀?”志豪咬着下嘴唇道:“魏政委,我都写了一夜了。”老魏瞥着他道:“哦,你是有名的铁笔桿,写几千字的材料还不是小菜一碟。”志豪无话可说。魏政委拉他坐下,要当面好好聊聊,当面锣,对面鼓,把话都说在表面上。 刘队长也端茶过来和解:“来来,志豪,坐下好好谈谈。”魏政委居高临下地说:“苑志豪,我这次来你们3区队,是肩负重任的!这次搞纯洁和整顿运动,我可不想成心压你、拾掇你,其实,我是爱护你们3区队,爱护你们刘队长,当然也是爱护你,才反覆提个醒的,你父亲、妹妹的问题,白莲的地下党经歷,难道不复杂吗?难道不需要彻底搞清楚吗?你的处事难道没毛病?可你,就是老虎屁股摸不得,非要和我扛膀子?”志豪点头说:“是,魏政委,我这个人就是较真儿,比较各色,所以与人相处,往往得罪人。不过,我的做人原则是透明。” 老魏道:“干吗又是各色,又是较真儿的,说话干吗这么多弯,弯儿太多了是不是就意味着虚伪?而在同志中间,玩弄虚伪伎俩是最不透明的。”志豪真和他绕不起来,强按着头说:“玩弄虚伪,欺骗绝不是我志豪的风格!之前的关于我父亲、妹妹,家族很多问题,会议上都谈过,我不重复了,我今天来的目的,就是一个:向您道歉!恭恭敬敬,向您魏政委道歉,跟您说一声对不起!我苑志豪对您不尊重,对您的态度不好,对您多有冒犯了。”志豪一口气说了一堆话。然后,他长长吁气,好像卸下了包袱。 刘队长当即帮腔:“好!志豪同志知错就改,值得称道!魏政委心胸是大的嘛,同志之间上下级之间,就是要多多谈心,是不是,不然就可能被误解冤枉,结成疙瘩。”老魏只能顺势而下:“好,你总算学会自我批评了,有进步!你是个老党员,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不计较了,没这点宰相肚皮,还容得下全区队百十口子的事?哪里还称得上领导干部,啊?”他起身背着手熘达着,又说,“看来,再迟钝也有意料之中,再灵慧也有出乎意料呀!好,我不希望,伤了大家的革命友谊。”说完拍打着志豪的肩膀。志豪苦笑道:“好,魏政委,先到这,我去劳动了?”老魏按住他:“革命斗争的事,可能会阴差阳错,还是会黑白颠倒,我们一定要有正确的态度和胸怀哦,老苑哪,有沟沟坎坎不可怕,我记得列宁同志好像说过:聪明的人不是不犯错误,而是犯了错误能够改正,在哪里跌倒了就在哪里爬起来。” 第54页 老魏主动送他出来,而后,亲密地对志豪说:“老苑哪,我这个人哪,专取那个你们演戏中的那个黑脸儿,我给人说了好话,也不会向人表白,末了,还是净落个不是人,嘿嘿。你这次上前线,就是我,力挽狂澜,顶住压力坚决把你留下的。你爱人不是要生孩子吗?好,这可是咱俩之间的秘密了。去吧。”志豪一时瞠目结舌。 夏天庚光膀子在战壕里挖土,挥汗如雨,干劲很高地说:“好傢伙,终于过去了,我哥哥没事放出来了。当时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真让人痛心。”志豪抓起一块土说:“瞧当时把你吓得,兔子胆,眼泪吧嗒吧嗒,有土坷垃这么大!”老夏说:“我当时以为见不得我哥了,组织正考验我,真是一言难尽。”志豪挖苦他:“所以你真是识实务者,一贯以有认识水平,能团结人着称嘛。”老夏立刻回他:“志豪,你别挖苦人嘛。我本来原则性就很强,是不是,再说我可不是那种落井下石,抓人把柄不撒手的人,还是我亲自找领导,要澄清你,白莲的歷史疑点的。其实,我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管别人是否掉进水里?”志豪反问:“原则性,也得重在事实根据不是?抓石头乱砸人哪?” 香茗心有余悸地阻止志豪:“行了,事情过去了,这一页翻过去吧。” 夏天庚说:“别看我批评人,我也是好心,不搞阴的,我都是开会说,会后不乱说。你看当时那个架势,你志豪,还有香茗你老是不看火候,还跟大伦关系好,这不是一根线上拴俩蚂蚱,送给人家逮漏吗?”香茗不悦道:“我心里没鬼,没啥漏,怕什么逮漏?”心情一好,老夏的大嘴巴又开始咧咧,说:“逮漏的任务远远没完哪,大伦背处分是轻的,他幸亏上前线了,不然他老爹当叛徒的问题,可真是纠缠不清了!我听说,组织上来了山东的调查材料,邹靖国确确实实是狗叛徒!而且,他把地下党全搅乱了,这还没完,邹靖国还有一张血淋淋的关系网,组织假除奸队不说。现在可好,咱自己真正的除奸队,把邹靖国这个老王八蛋,给除了!真叛徒被除了,真是大快人心,可你先别激动,还有坏消息!” 志豪追问:“啥坏消息?”夏天庚说:“大伦是擅自来抗大分校的,谁也没想到,大伦应当和吴品三一批来学习,他成心提前出发了。他来就是专为了护送香茗。”香茗心里咣当一下乱了。志豪望着远方,百感交集:“大伦呀大伦!不知老兄他如今在前线怎么样了?” 5 当大伦从容不迫奔赴战场的时候,准备慷慨赴死,他绝对不曾想到,活着,比死亡更难。从此他的命运拐了一个弯。 那是在晋西北打的最惨烈的一仗,整整两天两夜阻击日军。大伦与吴品三眼见身边不少战士都已经倒下。不知何时,吴品三受了重伤,他咬着牙打响了机关枪。大伦爬出尸堆,拼尽全部力气,将挂在腰部的五个手榴弹,保险拉开,将导火索挂在自己手上,打算与敌人同归于尽。只听轰隆隆巨响,一阵噼头盖脸的泥土巨浪将他吞没…… 消息很快传回了区队。刘队长从上级开会骑马归来,难过地把吴品三、邹大伦牺牲的消息告诉大家。听到消息魏政委连忙问:“刘队长,邹大伦真的是牺牲了?”刘队长感觉自己腿都沉了:“打扫战场的时候,唯独不见他们俩,吴品三是牺牲了,大伦没影了。哎!两个多好的同志呀……”当警卫员插话问,怎么知道他们牺牲了的时候,刘队长大声呵斥:“废话,你的耳朵让驴毛塞住了?没听开会首长怎么说的?”魏政委话里有话:“师首长说没人影,是唯独大伦没见人,我说,这不能算作牺牲。是不是算失踪了?战场失踪,这可就复杂了。”刘队长没好气儿:“复杂什么?我手下的人,活着干,死了算,各个英雄好汉,不可能有别的!”魏政委道:“我没说有别的,等着瞧吧。” 众人听到这个消息,心里都沉甸甸的。香茗眼圈红红的,说大伦一定凶多吉少。夏天庚说:“听这意思大伦他在战场上失踪了!”志豪说:“失踪?这,这不可能。”夏天庚道:“没错,开会说的。队长刚回来。”苏眼镜嘆道:“吴品三牺牲了。他牺牲了算是杀身成仁,可大伦他失踪不是好消息。” 志豪抚摸着胡琴,难过地说:“大伦,他失踪是一种委婉的说法。我后悔,当初应当送送他……”拿起二胡,缓缓地拉了起来,琴声哀婉动人…… 过了一些日子,新传来的消息让大家匪夷所思。 夏天庚永远是消息树,他第一个听说的,有人见过大伦,他还活着!后勤同志化装侦查,在牛角岭一带赶集时,见过一个人,面熟,好像是邹大伦。香茗追问:“后来哪?”夏天庚说:“后来追上去,可惜那人,三转两转,没影儿了。”苏眼镜说:“派人去打听打听。”老夏瘪瘪嘴:“打听谁去?还有人传说他娶亲生娃娃了哪。”苏眼镜道:“那不成了逃兵了?”香茗语气坚定地说:“大伦是不可能当逃兵的!”老夏说:“传说总归是传说。”苏眼镜点头道:“可也是。娶亲了?过上小日子了?大伦还真甘心混迹于老百姓?”夏天庚一脸神秘地说:“说不准哪。老百姓就没人计较啥了,你看他那些日子,天天写材料,白天黑夜的连轴转,把自己的脸都捂白了,头髮憋长了,眼睛熬红了,腮帮子都抽抽进去了,像一个棍棍上顶着一个柿子。他可跟我说过,恨不得早点离开这儿!你看,大伦这么个爹,又背上个处分,空有豪情壮志,往后出头的日子可难了,这种事摊上谁也得琢磨琢磨吧,在咱队伍上,往后的日子怎么熬?”苏眼镜不贊同:“但凡能活着,应当来找队伍打鬼子呀。”香茗看着他们坚定地说:“我不信谣言!”转身看着一声不吭的丈夫。志豪突然开口道:“纵有一万个不是,可邹大伦不是一个软骨头!” 第55页 ★ 上 部 ★ 第九章 1 大伦是被山区老羊倌救了一命,伤好了之后,一只手落下残疾。兵荒马乱一时,没找到部队的踪迹便去投奔了他在曲阜城的三舅筹点路费。他找到三舅时,只见这个瘦精巴怪的男人,呵斥着手下的小学徒练功。四十开外的他,两目炯炯有神地打量着来人,“你是大伦?”大伦说:“三舅是我,我是您外甥邹大伦。” 三舅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只说了一句:“住下,咱明天再说!”就扭头继续教几个娃娃钻皱杆。过一会儿,他突然问大伦:“你不是当兵了吗?怎么弄的,沦落这般狼狈模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大伦嘆道:“我从战场死里逃生,多亏当地一位放羊的好心人救了我。”三舅扭头不答理他了,自己继续呵斥着徒弟。尺把长的竹子做成的短杆子,像鞦韆似的用两根绳子悬挂在空中,表演时角色如空中飞人,在上面飞来翻去。这台上有八卦顶,三根皱杆子隔着三尺一根从顶子上平行垂挂下来。他让一个男孩从右边的一个皱杆子上来做动作,然后,盪过去,用当中一根皱杆子过渡,钩腿,松手,翻身到左边一根皱杆上去。一边教一边厉声敲打鞭子道:“猴爬杆儿上去,做卷梁,前压,后压,好!打千斤坠——张飞卖肉,下腰!挂腿肚子,挂脚面,挂脚后跟!记住!这丑角儿,既显功夫,又得逗趣,在台上,就是动作再惊险你脸上的表情还得快活,明白了吧?笑,笑不出来也得笑!”大伦在一旁边看边说:“三舅,我有空其整跟您学唱戏!”三舅并不搭腔,只是安排道:“先洗澡,美美地吃一顿白面锅盔和炖肉。近期搭班演出,挣了几个钱。雪凌呀,倒水!”一个秀美的女孩,闻声迈着轻盈的步伐跑来。 洗澡的地方是大庙柴火间,雪凌帮他倒好水,命令道:“来,快别愣着,脱衣服洗澡。”大伦看了看她说:“你,出去我才能脱呀。”雪凌白他一眼:“谁看你呀,黑不熘秋。哼。”大伦道:“这丫头,你是吃了枪药了?怪不得叫雪凌,冷冰冰的!”雪凌厉声道:“冷冰冰怎啦?再说再说?我热水都不给你倒了!”大伦说,“我就是你大师兄了,你客气点!”雪凌瞅他一眼:“谁是我师兄?做梦吧,师傅才不收你哪!”大伦有点不服气地问她为何?女孩不理睬他。大伦告诉女孩,那是他三舅。雪凌没好气地说:“是你舅姥爷、舅舅太姥爷也白搭。”然后扭头走了,大伦不解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清早,练功的学徒们早起吊嗓子,大伦在一旁毕恭毕敬地问:“三舅,我早起练功吗?”三舅仍面无表情地说:“邹靖国被当地共产党派人处决了!听说尸首餵了狗,这小子,本来就是属狗的。”大伦顿时目瞪口呆。三舅嘲讽道:“我真不知他还当过啥书记哪。”大伦顿时急了:“那我娘和妹妹呢?”三舅语气沉沉地说:“你妹让日本人糟蹋死了。”大伦红着眼圈道:“三舅,我,心里说不清的一团乱麻,我爹是汉奸、叛徒这个阴影,好像一块噁心的脏物罩在心间,刮不干净。”三舅抬头说:“你走吧。”大伦乞求道:“三舅,你别赶我走。我可怜的养母是您大姐,我大伦是孤儿,没人可投奔,养母一家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听他这么说,三舅嘆道:“你娘病得不轻,天天念叨你,快回去看看吧!”说完,拿出十来块钱,放在八仙桌角上。大伦看着钱,给三舅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伦大步流星地赶路,突然见前面有个人的背影很熟悉。仔细一看,是一个破衣烂衫的和尚,走路跌跌撞撞,形容枯藁。大伦赶上几步,蓦然欣喜地发现是心如先生。心如听见他的喊声,停顿了片刻,马上继续赶路。大伦一路跟着心如来到了一座破庙前。进了庙门,大伦哽咽道:“心如先生,我是大伦呀。”心如冷冷地说:“你认错人了。”便闭目不理睬他。大伦颤声道:“您就是心如先生,我是大伦。我离开三年,您不认识我了?您是教过我的先生,您儿子志豪和我是好友,还有您的儿媳香茗。”心如淡然地端一只破碗,两手发抖将这碗清水递给大伦:“香客,施主,请用茶!”大伦含泪道:“不,谢谢,我不喝。”心如指指门上的对联:莫嫌佛门茶水淡,僧情更比俗情长。 大伦从包裹掏出一玉米饼子递给老人,心如先生摆手道:“善哉,善哉。”大伦跪在心如面前说:“心如先生,我知道您是受到了天大的冤屈,我知道了全部真相。您现在这样,全是我爹他造孽呀。我跑了几天几百里地,就是为了回来看一眼,回来亲自告诉您,看看您的。”心如闭目,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大伦流着泪抚摸着老人的手:“心如先生,你哪怕骂我,打我,也让我心好受一点,您别不理睬我呀。”心如缓缓地说:“我的日子很平静,打鼓撞钟,紧七慢八平二十,紧七慢八平二十,我要睡了。”大伦突然发现心如的手异常地烫,不用说一定是病了,并且很严重。他正想去买药时,才发现口袋,空空如也,他懊恼至极。心如不在意地笑笑,蜷曲在了角落里。大伦心如刀绞,对老人说:“我,我也没钱,可我,能去挣钱,挣钱来养活您老人家,让我来赎罪,让您过几天像样的日子,您不能这样活着。” 第56页 辞别心如先生大伦来到自家的轿夫行,只见门庭冷落,一片萧条。厨子依旧老样子拿筐去买菜。一出门,碰见门口踌躇不前的大伦,惊喜地问道:“大伦,是大伦吗,你还活着?”然后厨子立刻招唿他坐下,赶快倒水,问他:“还敢露面?”大伦红着眼圈道:“我回来看养母。”厨子长嘆一声,说:“你来晚了。她病中盼着见你一眼,以为儿子大伦是共产党,既然与养父道不同,料你也无所谓一个义字,斩断了情缘。母子此生不可能再见。再说,老邹伤天害理,牵连这左邻右舍,三亲六故,众多人记恨哪!别提了,让她羞辱得不敢见人,郁郁而终,老太太刚刚辞世没几天。我跟着你爹多年了吧,觉得老闆是个义气人,不曾想,他暗地里还是当了恶人,这人心真是隔肚皮呀。”大伦也嘆道:“是,我从小被他收养,我处世谨遵养父母家训:信义第一,人格天籁;不懒惰,不亏心,不欺人,不取巧。财帛不争,听天由命。朋友伦常之内,人之父母犹己父母,人之姐妹犹己姐妹。轻名重义,守住方寸。哪能想到他,他竟然是口是心非的伪善之人呀!好了,不提他!” 厨子压低音量道:“你知道,是谁处决了邹老闆?”大伦摇摇头,说:“谁都无所谓。他是罪有应得!”厨子四下看看然后告诉大伦是瘸老胡!让大伦回来也小心点,仇家可不少。大伦追问:“那心如先生算是正了名分?”厨子道:“没,眼下乱得很,谁给心如先生正名分?反正他是秘书长,外人不知情,都一锅煮了……”回乡之后的所见所闻,令大伦痛彻心扉。他好像被抽走了魂灵一般,在山林中游荡。 这一夜,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夜色中,邹大伦踉踉跄跄地走在大雨中。他跪倒在红霞的墓前,泪流满面:红霞,我大伦来看你来了!红霞,我姓邹的对不起你,对不起心如先生。养父那深深的罪孽,泰山大海不能填平!我今天在你墓地发下誓言:一定要用大伦的一生,诚心赎罪,天长日久,忠心不改! 2 邹大伦再次回去找了三舅,一见面,就扑通给三舅跪下,说:“从今往后,我跟您学艺!吃苦受累我什么都受了。”三舅一把拽起了他,冷冷地道:“往后不要叫我三舅!按戏班的规矩,叫孟师傅!”大伦高兴地蹦起来:“您这是收我了?”三舅黑着脸道:“没说收你,挑水去!”大伦接着问:“啥时候拜师仪式?”三舅命令他先练矮子功。大伦吃了一惊。三舅斜着眼睛问他:“小时候练过?”大伦道:“没,是见过。矮子功,就是除了大小便,干什么都得蹲着,走矮子步。师傅,我学过戏我会拉琴!”三舅厉声问:“怎么,练不了?练不了你走人!”大伦一咬牙根道:“没说的,练什么功都行。您倒是收不收我呀?”三舅甩下一句:“练吧!”转身就走,没几步又回身说,“听着,从睁开眼,每天蹲矮子功,挑水、扫地零碎活儿都蹲着。”说完,将一根扁担咣当扔到他面前。 从此,邹大伦学着将自己硬的身体,强行缩小,开始练艰苦的矮子功。一日,雪凌在洗衣服,偷偷地瞅着他蹲下,没一会儿,就龇牙咧嘴了。蹲着挑水,水桶咣当就倒了,水全泼洒在身上,摔了个四仰八叉。雪凌和几个小徒弟笑得前仰后合。大伦起来,兇巴巴地说:“你笑什么?”雪凌笑道:“我笑你,硬邦邦像个木头橛子,到底是20多岁的男人了,骨头不及娃娃软!”大伦训她:“娃娃吃几碗干饭,敢来笑我?”师傅黑着脸也呵斥着:“看啥,练功去!”小徒弟们吓得赶快散去,师傅又对雪凌叮嘱道:“你也去练练嗓子!”雪凌答应着,对大伦挤了个眼儿,走了。大伦将扁担端架子,他蹲下一挑,水桶还是拖地。这时,雪凌过来帮他将水桶的绳子缩短,让他再试试。大伦一试,果然受力好得多。雪凌好心地说:“矮子功,不能急,没个一二年,你拿不下来的!”大伦揉着腿直嘆气。雪凌看着他说:“怎么样,我说师傅不收你吧?”大伦不服气地说:“师傅不说收我,也不教我,就一句矮子功,让我练,这啥意思?”雪凌乐道:“跟好人学好,跟花子学讨,你要是不愿学,你走呀!”淘气地耍着手帕走了。大伦被她气得干瞪眼。 就这样暑去冬来又一年,大伦坚持着苦练矮子功。起早贪黑地练功,家里家外的活计也要干,众人歇息的时候,他还在挑水浇菜。有时雪凌趁师傅不注意,塞给他一根嫩黄瓜,或是悄悄塞给他一个小板凳。大伦坚持不坐,依旧蹲着练功。 那一夜,师傅照例带搭班出外演戏,大伦照样蹲矮子,在后台看演出。看出彩的地方他激动,不知不觉站了起来。师傅喝道:“蹲下!”大伦赶快蹲下了。师傅一走,雪凌化好妆,过来道:“怎么样,又挨训了吧?”大伦生气地说:“哼,当舅的不把外甥当自家人,咱也不是人家的亲外甥。活活一个白使唤长工、白拉磨的毛驴。”雪凌蹲下说:“这叫规矩,自古如此!不想干,你走呀,脚丫子在你身上。”大伦嘴上不说心里却想,俗话说男儿无志,寸铁无钢。想想自己一个堂堂男子汉,放弃了扛枪打仗的路,跑来拜师,打算学点本事重新出头,可来了除了干活儿就是蹲蹲矮子,没学什么玩意儿,算是什么名堂?不如回军队痛快!雪凌好像看透他心思说,“兄弟,你得撑着。你都撑一年了,即使偷本事,也得学几招儿。”只听催场的叫雪凌。雪凌给他了个眼神立刻上场了。 第57页 大伦正聚精会神看戏,差点绊倒了个人。那一同搭班的三人,看见大伦,都对他翻白眼儿,一脚踹翻了他。一老旦先骂他:“差点绊倒了我!讨厌!这哪来的块木头,矮子功哪。跟孟师傅学丑儿哪?我的茶水!”一位老丑冷眼道:“名丑轻易能带徒弟?二十来岁,一把老骨头,邦邦硬,跟树桩子似的,还练矮子功?做梦吧。”大伦狠狠地瞪着他。老丑角挑衅道:“怎么?”武生连忙调解:“别理他,拿他当个傻子,吃货看。”大伦强忍着,刚给这个倒水给那个拿帽子,一旁武生喊叫:“过来,给我脱靴子!”大伦连忙过来伺候着,这武生,对他不屑一顾地唱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大伦越来越受不了,丢下他的靴子要走。武生嚷道:“哼,你本事不大脾气还不小啊。”于是,大伦索性站起,将戏服扔在地上,转身跑了。大伦趁着夜色,跑了不多远,听到身后的锣鼓点声,放慢了脚步自忖:“不行,我既然认定了这条路,就不能回头了。”又扭头快速跑了回去。 且说雪凌下场,看见他的衣服,正四下着急地找人。见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嗔怪道:“你,你还真胆大呀?”大伦接过衣服:“胆大啥,我是去撒尿了!”然后,不说啥,照例后台看戏。雪凌过来拍他肩膀问:“师傅就是不开口说正式收徒。你心里有气?”大伦不说话。雪凌贴他耳根说:“大伦,你不是想要学戏?常言道:千学不如一看。天天看戏,你也长本事!从今往后,你跟着看戏,我每天给你说一齣戏。”大伦眼前一亮直点头。雪凌拉他到侧幕,开始给他讲解:看师傅亲自上场演《疯僧扫秦》,剧目的内容是地藏王转世的一个疯僧,来到人间惩罚出卖岳飞的秦桧。雪凌接着说:“师傅一出场,就有好儿,你看他,扮演成地藏王来到灵隐寺,先扮演个佛面,金装的菩萨。”场边上响起了锣鼓点,雪凌继续讲解,“那一锣是‘阴锣’,转而,急急风,你看!他随着节奏一个转身亮相,刷,脸立时变了,嘴巴歪了,地藏王瞬间变成一个疯子!右手拿着扫帚,左手握着吹火筒,拱背斜肩,邪气十足,转眼的工夫人矮了半截,变了人哪!” 大伦不错眼珠地看,模仿着。“师傅最精彩的是他弯腰,半截蹲矮子两腿往外撇着走,比一般人低得多,整个一齣戏下来,不站立。”大伦赞嘆:“好,50多岁的人,功夫真叫绝!”雪凌告诉他师傅是在曲阜大成殿教科班学的,曲阜那个地方,假如没真本事,谁敢在孔夫子的门前摆书摊?大伦看了看她说:“哦,知道孔夫子,没想到你小丫头还有点学问哪?”雪凌不悦道:“什么小丫头,我都18了。”大伦笑道:“对,你是唱红了的花旦雪凌。” 一年过去了,邹大伦就这样边蹲矮子功,边用心观察着师傅唱戏。师傅还是拉着脸问很少正眼看他,可他服气的是发现师傅的功夫非同一般,能文能武,诗书文章,水墨丹青还都样样全能,武艺会丑行的24手基本功,一招鲜,吃遍天。除了演戏读书,场面上八面玲珑,人情世故通透歷练。这些日子,让他受益匪浅。 一天,师傅对他说:“你用不着说好听的,梨园行有个老话:宁给十亩地,不教一齣戏!”大伦连忙说:“是。我明白,那是怕有的人技艺学到手,翻脸不认人,把师傅踢开,您放心,这过河拆桥、忘师败道的缺德事,大伦是不会做的!”师傅哼了一声:“你个读书人,当了几天兵,戏文书理,很会说话。”大伦道:“师傅,大伦从来不说假话。”师傅抬手打断他:“行了,说一千,道一万,拿出真本事练一练。你还差得远哪。”紧接着把雪凌叫过来,毫不留情地训她:“雪凌,你昨天晚上的戏,那是啥?唱段,身段,一招一式,怎么要啥没啥?你说,怎么回事?”雪凌不言语。师傅厉声问:“你说,是不是练得不下工夫了?我怎么教你的!”雪凌背诵道:“一天不练手脚慢,两天不练丢一半,三天不练门外汉,四天不练瞪眼看!”师傅喝道:“知道还偷懒!”大伦在一旁帮腔:“师傅,雪凌昨病了,发烧。”师傅白了他一眼,看着雪凌道:“没你说话的份儿。去!这一阵,我早看出来了,你这丫头,里出外进的,心都浮了!”雪凌委屈得要哭了:“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我没一天偷懒,爹!”她这一声爹出口,大伦呆了。师傅走后,大伦急切地问雪凌,师傅怎么是她爹?雪凌抹泪告诉大伦是她干爹,原来雪凌从小是个没人要的孤儿,是师傅收养了她,又教她学戏。大伦吃惊地问她为何连爹都不能叫。雪凌含泪说:“台上不让艺,台下分父子。这就是梨园里的规矩。师傅就是师傅。”大伦怜悯地问:“雪凌,你也是孤儿?”雪凌点了点头,大伦顿时联想到了自己,紧紧地握住了雪凌的手…… 3 一晃三年过去了。三年里队伍南征北战,志豪夫妻断了大伦的音讯。 这三年里,大伦白天蹲着干活,夜里就偷偷模仿师傅,对着园子里的菜,拿挑水的扁担演戏。这天,大伦正用牛皮水壶喝水,雪凌拿着两件新褂子进来,递给他一件:“大伦,给。秋风凉,给你个褂子。”大伦摇头道:“不,给你爹穿吧。”雪凌说:“少废话。我给爹也做了一件。”雪凌看他还在蹲着,道:“三年蹲矮子,春去秋来,时光真不短了。大伦,你真行!你看扁担都磨得油光光的。” 第58页 大伦摸着扁担:“是。三年我终于悟出了师傅的用意。”雪凌微微一笑,“看出来就是你的悟性!我爹呀,是看你从小家境好、念过洋学堂、当过兵,又外出闯过,心气大,担心你是个懒惰、无毅力、无大志的人。”大伦问她:“成心要用蹲矮子功熬熬我的个性,吃不住劲儿,就会自动熘走。”雪凌点头道:“他用这方法已检验了许多的学徒,没一个熬下来的,这也是让他伤透了心的一桩事。”大伦笑道:“现在我熬下来了。我还能熬!”雪凌心疼地说:“没想到你这一蹲就是三年,天下没你这样的死心眼的。”大伦嘆气,雪凌飞了他一眼,而大伦抚摸着水壶,沉默不语。 第二天一早,邹大伦早起准备挑水,发现惯常放的扁担不见了。四处寻找没找见,急迫跑去问雪凌。雪凌正在厨房和面,听她也没见。大伦霎时慌了:“糟了!扁担没了,师傅非整死我不成!”雪凌一时也慌张。大伦看看水缸,索性两手提着水桶,用蹲矮子步拎水。等他轻轻松松拎了水来到水缸边,往水缸里倒水时,水缸里映出了一张脸,是一张荡漾着笑容的脸,那一张以前从不曾对他笑过的脸。 大伦一时愣住了。师傅忽然开口:“扁担哪?”大伦哆嗦道:“丢了。”雪凌赶来,从身后拿出一根扁担,说:“爹,扁担我用了。”可师傅自身后拿出了那根他丢失的扁担!师傅吊着眉毛道:“这根扁担,本来是用来揍你的,可你还行,没挨揍。”大伦不解地看着他。师傅把扁担放他手里:“打戏,打戏,挨打才能学好戏。大伦,以后,我也不会打你的。”只听师傅朗声说道,“去,去买炮仗香烛吧!拜师!” 大庙前,噼里啪啦——炮仗放的震天响,一片喜气洋洋,拜师仪式开始了。师傅穿着新衣服,笑眯眯地让大伦站直了,然后端起酒杯对他说:“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堂堂正正的关门弟子!”这话让大伦欢喜。师傅看着他,不住点头道:“你跑了三次没走,算是留对了你。你这个男人还算有出息。”邹大伦且惊且喜地问:“师傅是怎么知道我跑过?”师傅贴心贴腹地说:“大伦,学艺堂前无亲子。假如你总惦记着自己是舅的外甥,你这辈子也学不成本事。师傅就是师傅,千百年来,七十二行,行行有规矩,师徒之间就是讲究个规矩!大伦呀,跟着我,你不能光学戏,练功,唱念做打,更得磨鍊一双特殊的眼睛去看人和世间万物。除了看戏中的角儿,更是每天出门看各色人等,坐、卧、站、行,喜怒哀乐,用心揣摩。集市上的农人、小贩,茶馆里看茶客、伙计,酒店的酒鬼、卖唱的、算命的和卖大力丸的。”大伦点头道:“是。我记住了。”一旁的一位丑角说:“老大,乡间都传说,怎么冷不丁冒出了一个外号‘活轴子’的小花脸名丑儿。都传说这个角儿,有腿上功夫绝活。邹大伦的名叫响了!”另一武生道:“是,这也是奇蹟,全凭着师傅你老大的功夫,你一个男人二十五岁方才满师出徒,年纪大却机灵,开窍!”赢得一方梨园老少的认可,可不易那是师傅把所有的绝活儿都传授给了他!大伦怀着感恩之心给师傅敬酒,师傅握着酒杯对他说:“孩子,最重要是做人。记住!人生在勤,勤则不匮。功到成处,便是有德;事到济处,便是有理。”大伦激动地跪倒在师傅面前。 4 戏班子云游四方,到了哪个村子里演戏,他便打听一个居无定所的老人的下落。一天,大伦下场之时,欣喜地于人群中发现了心如先生,待他仔细寻找时,心如早已远去,留下了一个长长的背影。 清晨,大家都在练功。师傅走来喜滋滋地说:“大伦,五年胳膊十年腿,你的腿上功夫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昨晚上的演出就很出彩儿。咱这班子也挣钱啦!”大伦道:“哪里,师傅比起您,我还差得远哪!”师傅说:“青出与蓝,不过,勤学苦练一点不能停!别看你红了,老话说:要想人前显贵,就得背后受罪!”大伦点头道:“是,师傅,我都记着。还记得您说过的:台上好听好看,台下千遍万遍。”雪凌叫道:“别说啦,吃饭啦!”大伦应声:“知道了。”雪凌伶牙俐齿:“知道了还不快来,我还给你送到嘴上呀?”大伦跟她贫嘴:“送到嘴上我请你吃油条果子!”雪凌故作生气:“哼,贫嘴,挣几个钱你就烧包吧。” 师傅望着他俩的亲密样子,高兴地说:“大伦,你熬出来了,师傅也放心了。往后这戏班就有你当老大,还有雪凌挑大樑!”大伦听此言,惊道:“师傅,我不行,我跟着您还要学。”师傅看着他说:“你是好料子,能红下去,能成名角!”大伦说:“师傅,您不是说过,出状元三年一科,出名角十年不准。我知道干这行的艰难。”紧接着,师傅就提到了他和雪凌的婚事。大伦打断话茬道:“师傅,我刚出徒,还是赶快演戏,挣钱吧。”说完就去厨房。 这天,师傅和老旦、老生、武生一起喝酒吃饭。大伦卸了妆,在小箱子里取几块钱,预备出门。雪凌眼尖问:“大伦,你又出门呀?”大伦应道:“哦,出去一趟。”师傅招唿他:“来来,大伦,来喝酒,吃点东西,这有上好的螃蟹!人间美味哦。”老生也拉他过来喝两口,大伦推託,说自己还有事。老旦瞪眼看着他:“有啥事,急急火火地往外赶?”大伦急道:“我真的有事,各位前辈,抱歉失陪,先走一步了。”师傅看他背影,不满地嘀咕:“啥事,大伦整天魂不守舍的?”老旦道:“一散了戏,就往外跑,一跑就是半天儿。”老生喝酒道:“我怎么就不明白邹大伦,为啥他对娶媳妇却不急,一门心思都在演戏和挣钱上。挣钱是干啥的,不就是吃点,喝点,玩玩嘛。”师傅也奇怪地说此地他没啥亲人。老旦瞅瞅雪凌,撇着嘴:“怕不是有相好的吧,嘿嘿。”师傅放下酒杯,又问,“他老是这么往外跑?”几个人都说是,说他好像是去寻个人。老旦吧唧嘴:“寻个啥人让他这么着迷……”雪凌听见这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心烦意乱地把手里的东西扔下了。 第59页 大伦急匆匆赶到一间破庙里,却不见心如先生的人影。草堆上的一件破衣服,大伦摸摸火堆,有一点火星。心如先生化缘归来,见到大伦,疑惑地躲避在大树后。大伦有心去买吃食,心如先生才回到庙里。蓦然,他发现破碗筷底下有两块钱。拨弄着火堆,思考了片刻,将破碗里的凉水泼洒到火堆上。等邹大伦急匆匆端着热饼子回到庙里,发现火堆已被水浇得湿淋淋的。破碗下两块钱如故。再一看,衣物等物品都没了。大伦赶快出门张望,没见到心如的去向。心有不甘,外出寻找。 不一会儿,下起了瓢泼大雨。心如先生步履蹒跚地回来,他早已体力不支,靠在大树下面喘息。雨水把老人浑身上下淋了个透。正当老人避雨树下,突然发现一双瘸腿在他眼前站立,心如抬头一看,瘸老胡开口道:“心如先生,长远不见啦?” 心如安然道:“瘸老胡,我说过,出家人讲究行脚,心如从来就週游四方,居无定所。见面自然是靠缘分。”瘸老胡瞪着心如问:“你是知道的,我瘸老胡找你干吗?”心如淡然一笑,“你来杀我。” 瘸老胡道:“杀你还不是容易的事?你已是半死的人了。不错,我是杀了邹靖国这条狗!我还要代表人民继续追查叛徒,为死难的同志们报仇!”心如给他作揖:“好!就为了惩罚真兇,为民除害,我也谢谢你!”瘸老胡冷笑说:“谢谢我?你还不配!你也知道邹靖国死了?看来你不光化缘,行脚游走四方,你这个老傢伙。” 心如坦然道:“如果你有确凿证据,证明我心如是两手沾满鲜血的黑心人,我已不想再解释,你尽可马上下手,让我归天!”瘸老胡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举起了拳头,见他毫无怯色,又放下:“我就是看在白莲的面子上,我不能轻易下手,不然我对不起白莲,还有你儿子志豪!”心如望着远处道:“白莲、志豪?如果他们还活着,还是个斗士,我心如离开这五浊恶世,也就心安理得了。”瘸老胡道:“我老胡杀人也是有原则的!我有几个事,非要问个明白!”心如惨澹一笑:“问我,难道就能明白?我自己也不明白!”瘸老胡说:“你蹲监狱,当时到底为啥写了悔过书?啊?你看咱们这儿,鬼子抓了老百姓,连老太太都宁死不屈,敌人刺刀逼在胸前,洋刀放在脖颈,眼不眨,心不跳,可你,一个党员县委秘书长、老爷们儿,竟然写了悔过书?”心如道:“不敢妄语,我没出卖任何人,我悔过是执行上级的指示。”瘸老胡让心如拿出凭据,心如拿出一颗佛珠道:“是用佛珠自监狱外传来,里面的纸条,我当即吞下肚了。”瘸老胡不信:“佛珠能证明个屁!你天天拿着这东西念经!”心如无奈摇头说:“罢罢罢,你问的这个‘经’我已经念过了多少遍了,没人相信我,我又何苦再念下去?不如多多侍佛,念佛,浮生多忧,本来,我是希望能剖开我的胸膛,看看我心如老朽,一颗心,到底是红的还是黑的,可你们不给我立地成佛的机会。瘸老胡,你还是杀死我吧!”瘸老胡看着眼前可怜的老人,不忍心下手:“唉,难道是邹靖国给你设下的陷阱?都怪我,杀死邹靖国之前,少问了一句话。我一看他那个熊样,火冒三丈,一脑袋血唿哧就涌上了头,哐哐两枪,忘了多多审问这个老狗了。妈的!”心如痛苦地说:“杀了我吧,出家人若能脱了生死,死不足虑,省得在这个五浊恶世上受苦!” 瘸老胡动了恻隐之心,连连说:“你别说了,人都是凡夫境界,贪生怕死的心大,可你不怕死,哎,你让我怎么忍心下手呀。心如,我念你是个老人,更念你是香茗的公公,他们是八路军,都在前线打仗,你的孙女也没个音讯,我怎么对他们交代呀?”心如长嘆道:“心如若不是病入膏肓,也愿意找儿子志豪、儿媳妇香茗,与他们并肩去亲手杀敌了,只可惜有心无力,我,我也惭愧,眼下不能报效国家,如何面对我的儿子志豪、儿媳香茗……”话还没说完,就因气虚晕倒了。 瘸老胡将心如背回破庙放下,脱下二人身上湿淋淋的衣服,点燃了柴火。心如蜷曲在地,真是无巧不成书,就在老胡外出找药的工夫,邹大伦恰好寻来。 ★ 上 部 ★ 第十章 1 为安顿老人,大伦在乡间买了一间小草房。请大夫给心如先生诊治。大伦天天散了戏便赶来熬药。大夫把完脉之后,欣喜地告诉他病人两服药下去,见好!老人脉相有了阳气了,最好继续下一点人参。大伦点了点头,赶快掏出钱来放在大夫面前。大夫说:“虽然,药资是贵了一点,不过效力不错的。我这一药方,还是泰安名医柏涛先生的秘方,药到病除。” 大伦知道他是柏香茗父亲的弟子,心里便有了几分信赖和底数。他又问大夫,请问从脉相上看,可要紧?大夫答:“他是太虚弱,虚不受补,慢慢来,调理一段,令尊很快便能迴转的。”大伦愣了:“令尊?”大夫看他问:“怎么?”大伦掩饰道:“哦,是,家父快点康復我就心安了。” 大伦照看心如先生,没跟任何人说过,可他早出晚归,行动诡异,神神秘秘的,早已被师傅和雪凌看在眼里,憋在心里。这天晚上,在广福楼演戏,当地的头面人物全到场了。可是,眼看就要轮到大伦的戏码了,众人都担心他误场。师傅眼看大伦还没影,黑着脸道:“雪凌,拿我的行头!”雪凌试探地问:“爹,您亲自上?大伦他一准儿能回来的。”师傅呵斥道:“一准儿回?一准回这也晚了三秋啦!早扮三光,晚扮三慌,这个理还用我教?”刚蹲下繫鞋带儿,由于心慌着急,陡然哎呀一声倒地。众人一看是腰扭了,师傅顿时痛得大汗淋漓,可他坚持着要化妆,准备上场。台上,武生的摺子,已经听到了一片叫好声。锣鼓敲打得更加紧迫。雪凌急得快哭了:“爹,你行吗?”就在这时,门帘一掀开,大伦大汗淋漓赶了回来。雪凌喝道:“大伦,快化妆!师傅腰伤犯了!”大伦来不及说啥,拿起笔来往脸上勾了几个三花脸,快速穿上戏服。师傅气唿唿看着台上,不理睬他,一脚踢翻了搭衣服的椅子。大伦看了看师傅,不动声色地穿衣服。台上的锣鼓越来越紧……大伦闭上眼睛,在台口运了口气,精神饱满地冲上台。师傅绷紧的神经一下便松弛了。 第60页 散戏之后,大伦又准备外出,戏班里老老少少早已看出班主的脸色难看,背后也有人嘀咕大伦在外面养了个“女人”相好的。只见,师傅厉声道:“邹大伦,我告诉你歪人唱不了正戏!我再告诉你!你脾气不能随着能耐涨!你既然吃了这碗饭,你可有点德性,敢误场,你滚蛋走人!还有,你珍惜自己的名声,你要是给我闹出点乱子,在梨园江湖上就没法子混了!”大伦点头答应了声:“是。”继续往外走。师傅勐然将手里的酒杯摔碎了。 大伦又来看心如,伙计报告说:“邹老闆,按您的吩咐,老先生今天吃了稀饭,咸鸭蛋,三副中药都按时服用了,气息顺,睡得还算平稳。”大伦支付他工钱:“好,辛苦你了。明日一早,别忘了给老先生抓药。”伙计应声。心如先生早已醒了,他转过头轻声道:“大伦,让你受累了。我百病缠身,来日无多,不应给人无端增添烦恼的。”大伦安抚道:“心如先生,您好好躺着歇息,往后您老就在这里住下,这就是您的家!”心如摇头说:“阿弥陀佛。我好多了,让我走吧。像我这样修行的人,人间处处都是家。”大伦坚决地说:“不,您老不能再漂泊流浪了。我也没个家,这小房子我买下了,您要不嫌弃,就放心住下。”心如起身盘腿坐起,诚恳地说:“大伦,你待我如此厚爱,心如无一回报。”大伦道:“先生!大伦不求回报,是大伦应当好好报恩,我有心要侍奉您老人家。古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先生您是老师呀。”心如看着大伦,称赞他是个厚道人。重人情,讲人伦义气,人才难得。 心如眼光犀利地看着他问:“你是不是以父辈之罪孽为自责?不该不该,佛心就是慈悲之心,心如早已是超然物外了。心如怎能拖累你青春年华?现在你成了名角,你有你的富贵人生路,我还是走吧。”大伦乞求心如先生留下,见心如还是摇头,大伦最后只能解释:“心如先生!大伦与志豪、香茗同学,又是挚友,这些年做事做人没有丢人,离开部队,进入梨园界,也是违心之举。我是有残疾之人,您看,我的手。再说,志豪和香茗是我的生死之交,他们託付了我,让我好生照顾您老人家。大伦不才,原来身无分文,现在,我终于靠着唱戏有了进项,您老无论如何,一定要给我大伦个面子。” 心如信以为真,以为志豪和香茗真有信儿託付。大伦说:“有。他们在八路军队伍上,天天打胜仗,啥都不错!”心如安心了,“这就好。他们眼下在哪儿?”大伦编瞎话说:“哦,在北边,不,近期听说队伍打过来。没几天就能回来看您。”心如高兴地躺下,答应在此栖身养病。 2 大庙里,师傅带着徒弟继续练功。休息时,雪凌体贴地给大伦打扇子。大伦看雪凌红红的眼圈,知道她又挨骂。雪凌说:“大伦,昨晚我爹发火了。”大伦闷声道:“我知道。”雪凌看着他说:“我是说,对我发火了!说我是个没用的女孩,没人答理的,暖不了人的心,钩不住人的魂儿!” 大伦听了这话,宽慰她:“雪凌,从我第一回见到你,我就认为你是好姑娘。这么多年了,你对我的好,是我此生从来没有过的。”雪凌柔声道:“大伦,你不嫌弃我吗?爹说你是打算和我成亲的。”大伦说:“雪凌,你听我说,成亲,眼下我还没有多少钱。”雪凌问:“你的钱哪?你挣钱不少呀。”大伦道:“都花光了。”雪凌不好多问,说:“那咱俩再挣!”大伦看着她说:“既是再挣钱,我可有言在先,有个人,我得养着他。有我一口,就得有他一口,一直养他到死。你能不能和我福祸患难相共?”雪凌幽幽地问:“这个人,我能见上一面吗?”大伦说:“能。眼下不成。他的脾气怪,我要先通报一声才是。”雪凌惊讶地问:“哦,你怎么能甘心侍奉这等怪人?”大伦道:“这是佛家说的一个缘分。”雪凌咬了咬牙,问:“她是谁?”大伦看着前方,说:“让我怎么说呀,一言难尽……”雪凌拖着哭腔,道:“大伦,你别说了。大伦,我先问你三句话!你是不是在南苑置了房子?”大伦点头道:“是。”雪凌接着问:“你养的人是不是在那儿住?”大伦点头。雪凌道:“你是不是把钱把心思都花费在这个人身上了?”大伦又点头。雪凌颤声道:“那好,你说了真话我不骂人了,你走吧,咱俩一刀两断!”大伦不解道:“为什么,你生气干吗呀?” 雪凌抬高嗓音:“我不生气是傻子!怪不得人家都说你大伦在外头有鬼,我还不信,你总是早出晚归,我还不愿往坏处想你,闹了半天,你表面忠厚老实,内里是个大坏蛋!你骗了我,你是个花花肠子男人!”大伦问:“什么花花肠子?”雪凌咬牙切齿地说:“我爹说得对,你成了这个名声,你在梨园就没法子混了!”大伦道:“哎呀,我怎么个名声了?”雪凌含泪瞪着大伦:“你养的那个女人到底是干啥的?是不是叫心如?你以为我不知道?”大伦勐然悟到女孩吃的是什么醋,他笑笑,说,那人叫心如,你来,你来跟着我去看他。雪凌甩开他的手,说:“我才不稀罕看她哪!‘脾气怪’你还要‘通报一声’,你自己留着自己的心肝宝贝吧。”大伦不容置疑拉她的手:“走,跟着我!”拉她飞快地跑向草房。 第61页 心如正在喝药,一抬头,见大伦拉着一个女孩,气喘吁吁地跑来。 大伦问:“心如先生,您今日可好些?”心如点了点头,加上大伦言简意赅一解释,雪凌对大伦的误会都释然了。心如诧异地问:“这位姑娘是?”雪凌慌张道:“心如先生,我是……”大伦道:“哦,心如先生,这位是雪凌。”心如笑着打量她:“名花旦?果然是冰雪聪明的女孩。”雪凌不好意思地笑了。大伦说:“我是将雪凌带来看望您,将来,她也会常来看您的。”雪凌很有眼力见儿,对心如问安之后,立即端起了药锅,麻利地干活去了。心如高兴道:“大伦是有福气的人,有了如此美丽贤德的女孩。雪凌也有福气,你们可要惜福呀!”两人答应着。心如接着问:“因缘成熟,便要成家了?”大伦点头说不急。心如看着他俩,嘆息道:“好好。看到你们,我也想到了苑菁,早早地走了,福薄呀!”大伦说心如先生,我已经去红霞的坟上烧香了,您不要太伤感了。心如闭上眼睛,说:“是啊,恶人鬼子也长不了啦。人生一切烦恼都要放下,放下,自在。” 二人回戏班后,雪凌将来龙去脉告知了父亲。师傅拧眉舒展,说:“好了,既然如此,你们赶快成亲,商量怎么个过日子法才是正经。”大伦说:“师傅,我眼下打算再拖一段办,有点本钱再说。”师傅问:“你赡养这个老人,日后事情繁多,不知你是不是有啥难言之隐?”大伦摇了摇头:“我一无所得,就是朋友情分义气,千金不换!”雪凌直率地说:“岂止是千金不换?大伦也不是一无所得。”师傅问她:“得什么?”雪凌道:“得在善心。在我看,我们也做善事!我们要学师傅您,您当年不也是做了善事,收养了女儿,让我有了一个家。大伦他也是个孤儿,处境凄苍,也是受人恩惠,方才有了今天。我俩人是同命相怜,爹,您放心吧,女儿我愿意与大伦同甘共苦。”师傅点头赞许道:“好吧。雪凌我託付给你,大伦。她虽然有个小脾气,有时讲话不留情面,到底比你小几岁,与你大伦的宽厚、沉稳经歷的事情不同,可她没二心。遇到你,服服帖帖,如今唱红了,提亲的踏破门槛,她还是一心跟着你,这是你大伦的大本事,也是你的大本钱!”大伦感动地看着父女二人,不知说啥是好。 河边,大伦追上雪凌,拦腰抱住了她,将雪凌身子转来,捉住她躲闪的妩媚的眼睛。她被他看得无处躲藏,一头扎在他怀里。大伦将她背在后背,蹚过了大河。大伦道:“雪凌,舞台上演戏我背过你,那时我是个矮子小丑,现在,我还背你。你不是跑吗,我背着你跑,你要是同意嫁给我,我就矮子功背你,绕着大石头跑三圈,要是不同意,你就下来!”于是,他蹲着矮子功走路。雪凌先是笑,而后就哭了。大伦说,“你憋的眼泪好像发了大水,弄得我脖子痒痒。” 雪凌在后面咬着他的耳朵:“大伦,你站着,站得高高的!你比天下的男人都高大。我,就是不下来!”摸到他肩膀上两块硬肉石头一般,扒开他衣服,那是常年挑水压磨的。雪凌心疼地说:“傻子,以后我再也不让你挑水了!” 爆竹声声,大庙里一片喜气。 就在众人欢天喜地庆贺之时,却发现新郎不见了。邹大伦在大喜的日子,跑到苑菁墓前焚香,默默告慰:红霞,大伦来看望你了。你老父心如先生也康復了。你就放心吧。红霞,我大伦满怀报国杀敌的凌云壮志,走了一圈,请你万万不要耻笑我,耻笑我半途而废,失去了鸿鹄之志;我大伦在军界一事无成,可我一定好好做人,为了你们好好活着。今天,大伦就要和雪凌结婚了。红霞,雪凌她有些地方很像你,可你22岁含冤而去,没有得到爱和幸福。红霞,你知道吗,我永远怀念与白莲、红霞在一起的日子。我一闭上眼,就是白莲、红霞的影子。 祭拜完红霞后,大伦才匆忙赶回大庙参加婚礼。 3 由抗大分校三区队发展起来的队伍,经过三年征战,已成为鲁中根据地的主力部队。这一天,月光下,香茗燃香烛,祭奠“死去”的大伦。志豪说:“算算看,大伦牺牲三周年了,今天咱们祭奠他。”香茗、苏眼镜拨弄着火堆,警卫员小何也忙着弄柴火。香茗道:“我来吧,小何,你去餵马。”苏眼镜问:“志豪你拉的曲目是《烛影摇红》吧?一听到这首曲儿,让我想起邹大伦了。”香茗看着夜空,说:“我和志豪,这一阵老是做梦梦见大伦。有时我听到他拉琴,心里就酸酸的……” 刘师长(原刘队长)和魏政委循着琴声走了过来,老魏说:“休息了,还拉?”刘师长吧唧嘴:“嗯,志豪这小子,琴拉得还真有味。我开始听不出个啥,现在越来越有那么点滋味了。”魏政委正拿着小本本瞅,说:“啥滋味?你给我说说,他拉的是个啥意思?没点豪迈的气势,鼓舞士气的调调!我们是经过战火硝烟的队伍!你看整个部队群情激昂,请战书雪片一样,我们要鼓劲的!”刘师长说,“他也拉过鼓劲的!不过,奇怪了,一到晚上,人哪,还就想要听听这种调调咧。听听曲儿嘛,可你也不能整天是冲锋,沖,沖,杀,杀,杀!” 第62页 魏政委不满地说:“你老刘怎么也变了?你说他志豪同志,以前挨了批评也拉,打了胜仗又拉,总是拉呀拉,是高兴,还是委屈,是幸福,还是痛苦,是伤心,还是怨气?都是一个调调嘛!”刘师长白他一眼:“你听不懂,当然就是一个调调。”魏政委说:“软不拉蹋的调调,听了想要哭。”刘师长看着他说:“想哭?你都想要哭了,哎,你不是听懂了吗?”魏政委道:“懂啥,还是不懂为了个啥?这个文化人,心思摸不透,怪得很。” 为了志豪的不可救药,老魏跟他苦口婆心谈话不知多少回。 深秋一天,行军部队被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挡住了去路,只得涉水过河。夏天庚率先牵马走下了河。小何跟着牵马走在他后面,志豪直接游泳过去。走到河心,一个浪头打来,马一歪,打个趔趄,马身上的马褡子滑落下去。警卫员小何喊叫:“团长!不好了,马褡子沖跑了!”志豪站在对面岸上喊道:“抓住马褡子!抓!”小何急道:“我不会游泳!”眼见马褡子被河水越沖越远了。志豪急迫大喊一声:“谁会游水,有水性好的吗?”队伍中出来一个大个儿道:“我会!”身边一个说:“团长!这个人是俘虏兵!别让他跑了。”夏天庚也提醒:“不要冒险!”志豪喊道:“敢不敢下水?”话音刚落,俘虏兵脱衣,一个勐子跃入水里。人,忽悠便淹没在浪花中。岸上的人紧张地观望着,夏天庚嘟囔道:“一个破马褡子,沖走就算了,你真死心眼儿,是不是有重要文件呀?”只见俘虏兵在浪花里闪现,他游到了马褡子旁,很快抓住了。河水太急,再次脱开,他再次奋力去抓住。俘虏兵好像一个水鬼扛着拖着死沉死沉的马褡子上岸了。志豪赞嘆道:“不错呀,是个勇士!”问他:“哪里人?”“湖北宜昌。”志豪接着问:“叫什么?”一位班长道:“老张!张大傻子。”这俘虏兵白了班长一眼,自己开口道:“我叫张福杰!”班长呵斥他:“没问你!他是个刚刚解放的,没几天。岁数不小是个国民党的大头兵,就是爱瞎叨叨。”志豪打量道:“叨叨啥?”班长说:“胡说八道呗,说国民党有美国人帮忙,地盘大,有飞机,大炮,解放军只有几条破枪,打败他们不容易,得有高人指点!”志豪道:“说得倒也对,咱是小米加步枪,我们有毛主席这个高人指点嘛!”夏天庚白了志豪一眼。班长又解释说:“报告团长,不过他成分不错,从小没爹娘,讨过饭,受过苦,枪法不错!” 志豪道:“这个人嘛,我看跟着我!给我当马夫!”警卫员小何扔给老张一块干布。老张道:“谢谢,兄弟。”小何说:“别叫我兄弟,解放军叫同志,叫我何三同志,比你参加革命早一年!你叫我小何吧。”老张谨慎地问:“兄弟,哦,小何,首长这马褡子可真够沉的。里面有不少宝贝吧?”小何道:“当然!丢了比啥都心疼。”老张心安理得地说:“那我算是立功了。”小何边说边将马褡子里的东西往外拿,老张瞪大眼睛一看,愣了。马褡子里全是古书!老张失望道:“我的妈呀,都是这个呀?”小何问:“这个怎么了?你快点!”老张叨叨:“我要早知是些个烂书,我才不捨命去救呢。”小何不满地问:“你当是个啥?”老张说:“我还以为都是金银财宝哪!我以前的长官都是大包小裹的。”小何道:“你那是国民党的长官,咱们这个首长,没金银财宝,就是爱个书本本!这个,金贵得很!” 4 一日,嚮导带志豪和夏天庚来到一座豪华宅院,嚮导指着宅院道:“首长,就是这家土匪刘金鱼,罪大恶极!有命案的,老百姓都恨透了他!希望你们一定要惩办这个坏蛋!”刚进院,见战士押解着一个人,志豪发现这人就是瘤子哥,吃惊地问:“你叫刘金鱼?”瘤子哥挣扎道:“是!”夏天庚喝道:“土匪汉奸你还挺猖狂!”瘤子哥嚷:“我不是汉奸!”嚮导气唿唿地说:“你是,你以前害死多少人?”瘤子哥道:“你不要血口喷人!”正说着战士搜出一个布袋,里面是几支精緻的手枪。志豪翻看着,眼前一亮道:“喝!还有马牌撸子!”夏天庚审问:“你不是汉奸土匪,家藏手枪干吗?”瘤子哥道:“乱世之家,看家护院!”嚮导说:“放屁,我们家那个村,都是你歹人领着人抢的!烧成灰我也认得你!” 夏天庚火冒三丈道:“让你狂,给他拉出去毙了!”志豪挡住:“慢着!老夏。你别冲动。”夏天庚说:“汉奸应当就地枪决。没啥说的!”志豪道:“我们得搞清楚再说。你是瘤子哥吧?”瘤子哥一惊,没想到被认出,说:“我,我以前是舞刀弄枪,可我三年前就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志豪问:“你有命案吗?”瘤子哥挣扎道:“那些混蛋,全是该杀的人!”夏天庚瞪着他,“就沖你这个横劲就该杀你!”瘤子哥说:“我的命案没一个好人,是祸害人的,我也杀过鬼子!我还掩护过八路军,跟共产党有过交情!”夏天庚说:“留着你更是祸害,白道黑道红道,八面玲珑的傢伙!”瘤子哥道:“来的都是客。当时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志豪问:“你有什么证据?” 第63页 瘤子哥指院子里的精緻汉白玉石佛:“在那个石佛底下。”战士翻开玉佛,找到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个借据,写着:“今借刘金鱼银元500元,谷子200担,棉布30匹。纵队第3旅4营长张林。”的确,是八路军的借据!嚮导道:“假的,假的。这是假的。他这人诡计多端。他亲手打过我爹。”夏天庚不信地说:“哼,装得倒是很像。”志豪对夏天庚说:“老夏,此人是瘤子哥,当年的土匪不假,我和他打过交道的。还是放了他……交给地方政府处理。”夏天庚将信将疑:“地方政府一时半刻没法子联繫,咱还是当机立断。” 志豪拦住:“这借据不会是假的,我们不能感情冲动就随便处决人、枪毙土豪汉奸,也是不符合政策、不合理的!”夏天庚不满道:“你志豪又来了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了,什么合理不合理?你也是老党员了,革命需要借你一颗人头的时候,讲究什么合理?”志豪接着说:“慢!他当年是与我们部队打过交道!”夏天庚问:“你怎么知道?”志豪说:“我有证人!去,警卫员,立即把收容队的柏队长找来!”瘤子哥打量着志豪:“哦,我说怎么看着你眼熟,你是?”志豪微笑道:“八路军。当年你在那个山寨盘踞着,我们请你借道,打鬼子?你还见过一位心如先生……”瘤子哥眼睁大了,两人旧事重提。夏天庚不满意志豪的阶级立场,说:“哦,你看见个马牌撸子,眼睛就直了你……” 警卫员带着香茗跑来。香茗看到瘤子哥如此打扮,出现在这个古雅的宅院里,也很惊讶,愣愣地直问:“难道说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夏天庚说:“真是冤家路窄,你竟在这方隐居了?”瘤子哥道:“我说过,我遇到一个和尚,他在山寨里整天开导我,说你刘金鱼这样折腾会折福,走了下流,必有大祸!”说着从怀里拿出心如的手书:诸恶莫做,众善奉行。 香茗惊讶道:“你是说心如先生?”瘤子说:“对。他可是个奇人,好人!经他开导,做人一定要积德行善,所以我金盆洗手,重新做人了。”夏天庚还欲说什么,志豪给他个眼色,说:“白莲可以证明,刘金鱼是帮助过八路军的。”香茗点头道:“是。打过几次交道,我当时向地下党汇报过。”夏天庚挥手道:“既然如此,这就放了你。哼,算你命大。” 瘤子哥道:“感谢,感谢白莲救命之恩!”志豪喝道:“回来!你手里的东西留下!”截住一个小玉佛。瘤子哥不甘心地说:“那花费了我几百大洋!”志豪道:“是个汉代的玩意儿!交给共产党!”夏天庚忙问:“又是宝?”志豪没答理,指着麻袋里的枪:“小何,这个,带到我团部去!”夏天庚满腹狐疑看着麻袋。 一回驻地团部,夏天庚心里不平衡,忍不住对洗澡的志豪叨叨:“我有几句话可说到明处,别闹一遭儿,再赖我这个人挑你毛病,不通人情。”志豪蹬上裤子问:“你到底怎么啦?”夏天庚说:“你缴获归公,允许咱留支枪,麻袋里还有啥?”志豪道:“没啥,就是枪!”夏天庚说:“我可不是故意跟你算帐,你也别当那个抱着元宝跳井的财迷精,将来自己倒霉。”志豪不解地问:“倒霉什么?我怎么是财迷精?我真不明白,在你眼里我志豪就那么狭隘贪心?”夏天庚说:“你别忘了,魏政委在大会上可批评过:打仗找军官六件宝,这是啥个风气?”志豪抬高嗓门说:“军人渴望武器精良,这难道有什么错?傢伙什儿好使这连傻子都知道,连老百姓收割庄稼,还希望有一把称心如意凑手的镰刀锄头吧?”夏天庚气道:“你还是由着性子?我可该说的都说了。”志豪不在乎地说:“我当然不怕啥,没犯纪律缴获的枪,那都乙卯对乙卯,一笔挨一笔的。”夏天庚看着他,问:“那好枪哪?”志豪道:“最好的一把枪我留下了!马牌撸子!”夏天庚追问:“不是好几把?”志豪翻白眼:“其余的,我有用!” 团部的表彰大会,志豪的讲话也是出精捣怪的,他说:“同志们,我们3团接连打了几个大胜仗!表彰大会已经奖励了,我不重复了,今天,我要给几个勇士以特殊的奖励!” 只见一位战士和小何端着用红布包蒙盖的大盘子上来。志豪接着:“俗话说:两军相逢勇者胜,战场凭的是正义者的精神信念,拼的是敢打敢拼的斗志,但是,我们也要有精良武器,为了更好更多地消灭敌人!杀敌立功!”志豪亮出一排白朗宁手枪,蓝光闪闪。众人惊唿,台下一片叽叽喳喳。“我要把这几把好枪,奖励给这一仗立功的人!不过,好枪就只有7把。奖励给谁?我看按照立功大小,大家有没有意见?”众人高唿:“同意!”念到名字的几个军官激动地想要上前拿奖品。不料,志豪话锋一转:“慢!要想得到好枪,我得先考考状元!看看你们能不能配得上好枪。今天还正要来个小型考试比武!”说完,打一个手势。 这时马夫老张衣着整齐地又端着一个蒙红布的盘子上来了。夏天庚嘟囔道:“你这团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关子卖得太大了。”志豪笑眯眯地说:“各位好汉,今天,我一不考射击,二不考指挥,单单就看哪位能把这个玩出高水平?”他“嗖”的一下扔开红绸,亮出托盘里面,又是一把好枪!有人高唿:“马牌撸子!”大家眼睛都看直了。 第64页 志豪高高举着枪,说:“对,马牌撸子!这把枪,暂时还没有主人。今天的得主是谁?拭目以待!马牌撸子,美国造!知道这在老美和欧洲,是谁用吗?高级军官用马牌撸子,小不拉子用啥?大肚匣子!”顺手,拍打一下身边的夏天庚腰里的驳壳枪。大家发出了善意的笑声,夏天庚顿时觉得矮了三分不好意思地掩饰着。 志豪接着煽动:“马牌撸子,大家做梦都想要有一把,是不是?你洋文不认识,可你知道有个嘴里含着长矛的小马,就是大名鼎鼎的马牌撸子,你可别光知道个名儿,马牌撸子,这枪啥时候问世?好在哪?谁知道?请回答——”台下大眼瞪小眼,没人回答,志豪讲述道:“听着!1903年,白朗宁大师推出来的,白朗宁这个傢伙是个人,洋人。这马牌撸子好在哪儿?不是美国人造的就好,我是说这个东西它里面有智慧,懂吗,智慧?动脑子啦。要是细细说技术上事呀,我得跟大家说远了,时间可不够用,还是闲言少叙。第一它机械工艺水平高,横平竖直,线条流场,咱中国的工艺可差了老鼻子了;第二是短小精悍,体积比咱师长那一把‘枪牌撸子’好比美女可苗条多了。”大家又笑了。躲在下面听的魏政委白他一眼,也笑了。刘师长不由自主嘟囔:“你看他还扯到我了,小子。” 只听志豪继续讲:“刘师长的枪牌撸子,太厚重肥胖,咱这马牌撸子握在手里大小适中,刚中有柔,怎么都舒服!外表好,固然好,但空有其表,则难以其立。最关键是它结构简单,动作可靠!……谁知道马牌撸子里面有多少零件?”有人喊叫:“50个?”“45个,41个!”志豪道:“37个!一句话,加工精良,结构简单,动作可靠!”大家叽叽喳喳地更加来了情绪。 志豪说:“现在我的问题来了——谁能将这把马牌撸子,在一分钟半时间分解,再结合组装,这把马牌撸子,就归他!”大家面面相觑,不敢迎战。有人大胆挑衅:“团长,这马牌撸子咱也没使过,见都没见过,当然分解不了那么好,请团长给我们演示一次!”大家随声附和:“对,对请团长演示一次!”夏天庚也起闹说:“别难为人,你就示范吧!” 志豪很轻松的样子,抬手招唿:“不用本团长亲自出马了。张福杰!我请他给大家示范!”大家在人群里找:谁是张福杰?老张开始也没当招唿自己,正在一边蹲着抽菸,冷不丁被招唿,赶快答:“哦,到!”大家闹笑起来:张福杰?哦,老张——是团长的马夫呀!老张站在大家面前有点腼腆,侷促得手脚没地方放,惹得大家闹笑。 志豪对大家介绍道:“张福杰同志,解放兵,刚来咱们队5个月,现任我的马夫!老张,听口令!”志豪掏出怀表,开始卡表。发出口令:“准备战斗分解。”老张坐到那里,拿着一把手枪,一派大将风度。志豪命令:“开始分解!”只见他手上,每个动作都稳稳噹噹,每个零件都一个挨着一个摆放固定位置。分解完毕。志豪命令道:“结合!”老张又是利落完成!将手枪一拉枪栓,做一个击发动作,一拍,喝一声:“好!”志豪一看表:“19秒2!”大家情不自禁一片叫好声。 夏天庚提醒志豪:“团长,你开啥玩笑,这不是打击立功人员积极性吗?”志豪对大家道:“不错,老张是马夫,可跟在苑志豪身边的人,必须一专多能,身怀绝技!他也是战斗一员,革命不分高低贵贱,到了战场上都是以一当十!当然,可能有人说了,光摆弄枪不等于他比我们强,说得好!人,各练一股劲,老张打仗、指挥肯定比不过你们!刚才我说过,咱是小型比武,反正人家老张赢了,假如没人能挑战他19秒2,这把马牌撸子,可就属于老张了!” 就在这时,陡然传来一个响亮声音:“我来!”大家回头一看——刘师长,威风凛凛站在那里,大有挑战的架势。 夏天庚起身道:“师长,政委。”志豪敬礼道:“师长,您啥时候来的?”刘师长道:“我听你白话半天了。从‘美国造’讲到啥‘白朗宁国’。”魏政委笑嘻嘻地说:“卖弄学问了半天,光让手下人练,你这不是干气人,馋人?咱们倒是没见到你这个团长的本事呀。”志豪笑笑说:“我就不献丑了。” 刘师长道:“不行!刚才我听到苑团长笑话了我的枪牌撸子?我老刘,还真不服气。”拿出枪牌撸子,亮相给大家看。“看!谁不知,论名次,咱枪牌撸子是老大,马牌撸子是老二?”志豪矜持地说:“是银牌。”刘师长道:“管它金牌银牌的,反正我跟你叫板!”志豪道:“欢迎师长指教!”刘师长说:“我的条件是:说一万不如练一遍,你能不能先给咱们分解一遍,然后我再来?”大家齐声叫好,好不热闹。 一旁的马夫和苏眼镜倒是替团长捏了一把汗。老张道:“妈呀,师长叫板了?没事吧?”苏眼镜说:“没事,官兵同乐,咱部队就是这样。不过,这要丢人,可丢的是咱们团的脸面哪!”马夫揉着猩红的眼睛,说,脸面?幸亏我没丢脸,打昨天晚上,团长就没让我们睡觉,鼓捣一晚上。 第65页 对抗开始了,夏天庚当裁判。志豪站起来搓搓手,说:“毛巾!”警卫员递给他毛巾,志豪煞有介事地先擦擦手。然后,用毛巾蒙住眼睛,开始快速地盲解手枪。刘师长瞪眼看道:“你这是战斗分解,还是彻底分解?”魏政委惊唿道:“大卸八块呀?你能装上吗?”夏天庚慌张了:“志豪,别逞能呀,你把枪拆成这样,还能装,你小心呀,我告诉你,这是破坏武器装备啊,武器是军人第二生命,你把咱的第二生命弄没了,还能使吗?”志豪蒙着眼睛边弄边答:“保养,我要彻底擦一遍油!”夏天庚看马蹄表:“60秒。”大家热烈鼓掌。此刻,刘师长没有退路,也起身伸手。警卫员殷勤地递给他一个毛巾。刘师长大声道:“痰盂儿!”警卫员愣了。魏政委和老夏不解地对视。志豪聪明地领悟道:“拿痰盂,师长要漱口清清嗓子!”警卫员慌张递给一个破痰盂。师长往里面吐了一口水。师长也把军帽朝后戴上,仰头,勒住眼。夏天庚悄悄对志豪道:“差不多行了,别闹腾了。”志豪不理睬他,起身道:“刘师长,老红军老革命,身经百战,对枪械的熟悉比我肯定胜过一筹。我看咱们就战斗分解吧。”刘师长不服,哼着鼻子道:“枪就是我媳妇,天天搂着睡觉我还不熟?”夏天庚看表,带领大家鼓掌:“给师长加油!” 刘师长蒙眼睛还说话:“志豪,你哪来这一肚子的马牌撸子、枪牌撸子的学问?洋学堂也教这个?”志豪道:“我喜欢物理,学过机械制图。”刘师长说:“怪不得你拿到枪就敢大卸八块,给我胡拆八拆呢。”志豪看马蹄表:“这个多少秒。”夏天庚拽他,打马虎眼:“60秒9,好,打了平手。一比一,散会了。”志豪阻挡道:“咳,不对。叫板的还没说散会哪。”他指着枪械道:“师长,对不起,您使好枪几年了,我请教个问题?”刘师长端坐着道:“说。”志豪说:“马牌撸子和你枪牌撸子最大不同在哪儿?”刘师长说:“零件少,其他全一样。”志豪道:“错!马牌撸子有四道保险!手动保险、不到位保险,还增加握把保险和无弹匣保险!”说完,咄咄逼人地比画着,眼见刘师长的脸上,当即就挂不住了。志豪得意地说:“对不起,这把马牌撸子,谁也没赢得,还是归我苑志豪的。”说完,吹吹灰尘,插进自己的皮带上。刘师长红红的脸上出汗了:“逗你玩玩,枪牌撸子不还是老大吗?你就是拿7个来换我的,我还不给哪!”说完将自己的枪牌撸子,用嘴也吹吹灰,用力插进皮带,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志豪哈哈大笑。魏政委扭头对志豪吼:“苑团长,你小子,狂吧你,没数了啊你!” 5 警卫员小何正打扫卫生,老张餵完了马,兴致勃勃地给团长的胡琴弄松香。小何说:“老张,你帮我取一趟子弹去。”老张不动,说:“你没看我正忙着吗?”小何不高兴地说:“让你去就去,武器重要还是琴重要?”老张说琴是团长的第二武器。 小何不满地发泄了:“行啊你,老张你牛了,你给咱团长长了脸啦!马牌撸子都玩过了。‘那是谁用的,是高级军官用的’,现在你可出名了,我去领东西,后勤的参谋不正眼瞧我,问,张福杰,老张哪?老张怎么没来?好像我就是你老张后面的一条狗。别忘了,我是老兵!”老张笑道:“你是老兵不假,我老张岁数比你老,人家干吗不叫你老何哪?”小何气道:“小怎么了?以后,老兵命令你改口叫我老何。”老张气他说:“我叫你老何没用,首长都叫你小何,改口可不易。你不光小,还是小何三儿。用你们北方话叫:三儿。”小何气愤地追打他。志豪进来严肃地问:“小何!老张!瞎闹什么?”老张道:“弄松香,您的琴弓。”小何示意手里的扫帚。 志豪道:“放下!放下!到了学文化时间了。告诉你几次了,以后忙完了工作,不能光给老百姓挑水、扫院子呀、贫嘴、抽菸呀,给我学文化去!”老张说:“报告团长,前天你教的,我背下来了。”志豪问小何:“你呢?”小何争强道:“我,我比他识字多。”志豪道:“好。背不下来不许吃饭!互相监督!继续学!”说完转身走了。 树林训练场,夏天庚跟上志豪,问:“你拽我上这干吗?”志豪说:“干吗?给你解馋。”夏天庚问:“有啥好吃的,上这偷着吃?”志豪笑问道:“你眼下馋啥?”夏天庚说:“馋猪肘子!大肥羊,你有吗?”志豪拿个东西顶着他的腰:“你馋这个不,给你个宝贝!”夏天庚眼前一亮,“马牌撸子!” 志豪瞪着他:“哼,你这几天气唿唿的,我还不知你的小心眼儿?做梦都惦记吧,我给你留了一把!”夏天庚故意端架子说:“我就知道你宝贝藏了不少!咱老夏,也没啥战功,咱哪配拿好枪呀?”志豪道:“行了,别得便宜卖乖了。当政委的,政治工作有功劳嘛。你知道不知道,有个顺口熘?咱团胜仗长了志气,营级干部穿咔叽,连级干部背烧鸡(手枪),战士七九大枪扛起!哦,连级干部都背‘烧鸡’,你一个大政委,也不能太掉价了,还能光是大肚匣子?” 第66页 夏天庚接过枪,爱不释手地看着:“嗯,这还够意思,你快说说,这马牌撸子有啥绝的?几道保险?再给我比画比画。”志豪给他一一示范,夏天庚高兴地趴地上琢磨了大半天,惹得警卫员偷偷地乐。 志豪与大伦,天各一方,这一夜却都拉着一个曲儿,因为喜从天降! 正在大庙戏班,师傅正写演出的曲牌,雪凌急急忙忙跑来道:“爹!”师傅问:“出什么事了?”雪凌上气不接下气,“鬼子,鬼子他……”师傅紧张地问:“鬼子来了?”雪凌喘息着:“鬼子投降了!”师傅一哆嗦:“啊?哪儿听说的?”大伦一个跟头翻过来,说:“雪凌,你再说一遍。”雪凌激动地说:“鬼子投降了!打败了,大街小巷都传了。那边都放鞭炮了!说小鬼子真的投降了。心如先生也说,无线电匣子说的!”大伦激动地大喊:“师傅,咱们今天换戏码儿!上《梁红玉》!”师傅边答应着,在牌上写道:今天夜场《梁红玉》《穆桂英》。 这一夜,举国上下多少人流着一汪泪。 ★ 上 部 ★ 第十一章 1 1945年夏,当了团长的志豪接连打了胜仗,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 尽管他收集战场上宝贝的爱好惹了不少的非议,上上下下还都羡慕他的学识和眼力。初秋的一天志豪接到新任务。在作战会议室,刘师长是这样布置任务的:“同志们,今天的会议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大家知道,部队接连打了几个大胜仗,鸟枪换炮了。原来缺乏弹药、服装、药品的情况改善了,炮兵有了炮弹,通信联络也有了傢伙什儿了。往后咱们不愁没有打狗的东西了!休整几天,需要继续往前赶,有更大的战役等着咱们!好消息是啥?8月8日,苏联对日作战了!这就说明小鬼子们的日子没几天了。同时,为了配合苏联红军进入中国作战,朱德总司令发布第二号命令:命令各地部队即日起,向东北大进军!上级指示我们,即日准备动身!坏消息,是咱们先遣队的葛队长牺牲了。上级临时派遣咱们的苑志豪团长前去指挥,受领任务!三团长的位置,临时有组织处长苏一亭同志代理!”志豪和夏天庚都感到有些意外。 先遣队的任务艰巨,人所共知。更关键的问题是,担任卫生队长的香茗即将分娩了。尽管香茗久经沙场,可这一次夫妻分别,她却格外软弱,拼命忍着泪,香茗说:“志豪,抗战胜利了,咱们纵队要进军东北,我又怀孕了。我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发愁?”志豪深感压力,却安慰她:“发愁啥?好事!生个儿子顶门壮户,就像歌曲唱的,既是桃李,又是栋樑,是未来,是希望,当个大科学家!建设未来的国家!”香茗嘆道:“想得这么远大,还当科学家?眼下还要打仗哪!” 志豪望着远方,说,“将来不打仗了,就要像苏联盖房子,搞工业建设了。科学家,咱国家可缺得很!”香茗说:“好啊。像当爹的一样多看书。”志豪给她鼓劲儿道:“你看,你看,这鬼子投降了,天都蓝了。你看大树小草,不知怎么的,居然不再驼背弯腰了,而是扬眉吐气在阳光下伸枝展叶,争先恐后地往我身上飘!”香茗嗔怪道:“去你的,那是你心里快活,苦是我一人吃。”志豪说:“哎,香茗,我可说好了。这个孩子,千万等着我回来再生,你可不要等不及先自个儿生了。务必让我听听宝贝儿子的第一声啼哭!”香茗抬头看着丈夫,说:“等得了吗?我真恨不得拧你一把,瞧你乐颠了魂儿的样子!” 志豪愧疚自己对香茗少有呵护。香茗的忧虑并非无端,刚有第一胎,她和红霞,满山遍野地疯跑,又骑马,又钻地洞,飢一顿,饱一顿的,担惊受怕,可孩子,大难不死就生下来了。等怀第二胎在大部队,按说条件比以前好点,却在行军途中流产了。志豪安慰她:“香茗,别太在意了,没啥大不了的。三年五载之后咱们再要一个就是了。我们将来是一个大家庭,生一大堆娃娃,快快乐乐地过日子!”香茗感伤地说:“还生一大堆娃娃?生哪个娃娃你在我身边了?”志豪安抚妻子:“我,哎,我看你这一定是个儿子!”香茗问为什么这么肯定。志豪瞪着她脸道:“你变丑了!”香茗不高兴地问:“哪儿丑了?”志豪赶快哄她:“啊,不是我看你丑了,是临时的丑,短期的丑,为了变美而丑,就像拉琴的乐曲,高潮前的小铺垫,上高山先走峡谷。老话说:怀女打扮娘,怀男丑煞娘,怀男喜吃酸,怀女喜吃辣。还有,我注意你了,你走路迈门槛,上坡迈步,先抬就是左脚。男左女右!”香茗笑了:“还一套一套,从哪里听来的,你怎么跟个农村老娘们儿一样?”志豪道:“夏天庚说的。” 香茗看着不远处的老夏乐:“老夏是个单身汉,还知道这个?”志豪笑道:“光棍就啥都不知道呀?他底下兄妹八个,打小听他姥姥念叨的。对,你早点给他找个媳妇吧。”香茗不悦道:“还找媳妇?一提到老夏我来气!他跟你搭班子,可总是跟你不对付,怎么都让我心里别扭。你这回临时外出,你一定谨慎,不要太狂了!注意工农化呀。”志豪只能嘆气。 第67页 注意工农化,是老夏的口头禅。志豪和老夏这一对搭档,矛盾丝丝缕缕的缠绕,不是一天两天。 紧接着,部队向东北进军。在逶迤山路上,香茗挺着大肚子骑着黑马赶路。警卫员小何招唿她下来休息一会儿。香茗下马,坐在路边,脸色惨白地让老张通知后勤卫生分队干部,晚餐前来开会。 马夫老张一看不对劲,立刻问:“是!柏队长,你怎么了?脸色白刷刷的。”香茗道:“没关系,有点头晕,坐坐就好了。你快餵马吧。”小何担心道:“你没事吧?从早到晚,走到现在够累的。我这有一把黄豆,你先吃几口,一会儿就开饭。”香茗大汗淋漓,无力地摇了摇头。老张慌了,赶忙找来了军医。大家都以为她要生了。香茗撑着说自己只是头晕。军医接着给香茗检查脉搏心跳:“柏队长,我看你一直营养不良,低血糖。买点白糖吧,沖白糖水能缓解的。”香茗问:“白糖多少钱一斤?”老张接茬儿说:“五元,鲁南钱。”香茗摇摇头:“这么贵?不行,白糖水不是我们喝的,不能买!我不用特殊照顾。”香茗一扭头对老张说,“我好多了,你以后别一惊一乍的,动不动就找军医,我是生过孩子的,真有情况,我会让你找医生的。”为安抚他们情绪,香茗垫着背包,在桦树皮上用笔写下:“向东北进军!”几个字,教老张小何念老张认真地学,可心里就是七上八下的。 队伍接着前进,天空突然传来了敌机的轰鸣声,从头顶唿啸而过,紧接着,炸弹落下。香茗迅速下马,俯身在地,突然,她感到腹部一阵剧痛,汗水涔涔渗出。 香茗脸色惨白,咬着牙硬撑着。老张急得不行,他四下张望着:“糟了,偏偏咱队伍停留的这一带开阔地,生娃娃没遮没挡的。这可怎么办?柏队长,你再坚持一下呀!”警卫员小何带着日籍军医美真子急速地跑来。美真子四处转身看,焦急地问:“真糟糕,能不能遮挡一下。”接着让老张找个背静地方。 举目一望,苍黄的土地,空旷的连一棵大树也没有!眼看敌机唿啸而来,情况紧急。无处躲藏,人马全部裸露在旷野中。老张急了:“哪来的背静地方,我的姑奶奶!”他当机立断,大声叫,“警卫班集合!听口令!向后转!围起一个圈圈!”于是,这群男人脱光上衣,挺起胸膛,在寒风中伫立,筑起一个“人造帐篷”。 哒哒哒哒,唿啸而来的敌机扫射一阵枪炮,捲起着阵阵烟尘。寒风中,背对产妇,官兵们一动不动。香茗在这个“帐篷”里生下了她的大儿弈凯,空中迴响着这个小生命肆无忌惮的哭声…… 从此行军队伍里,老张扁担一头是行李,一头的筐子里是婴儿。自从军马被炸死后香茗一直拖着虚弱的身体步行走在队伍里。小何心疼首长,一边走一边恨恨地说:“该死的敌人把马炸死了,真愁死我了。要不,我背着您吧。”香茗安慰他:“不用。我柏香茗不是泥捏的,纸煳的,当年我生了孩子之后,一天没休息就打游击、跑鬼子。”突然前面马蹄声声,烟尘中刘师长策马赶来。一见面就呵斥道:“老张!牵着马!”然后虎着脸,用马鞭点点小何的额头,“臭小子,你是个猪脑子吗?”小何和老张面面相觑,不知犯了啥错误。刘师长接着道:“我们进军东北的大部队增添一个小兵儿豆子,为什么不向我师长报告?我们的有功之臣柏队长生了娃娃还要步行?为什么不想办法!”小何报告师长说:马,炸死了。刘师长生气骂道:“马死了你是不是没死?你有嘴巴、有鼻子、有脚丫,怎么不向我报告!”俩人低头不语。香茗赶紧解围:“行了,我说老队长,别下车伊始就训人了。” 刘师长看着香茗,“哼,我还要训你哪!你柏香茗也让志豪给教坏了,臭脾气传给你了,跟我老刘也生分啦?不像话,马死了,有困难也不找我?”香茗笑着说没啥困难。刘师长瞅她一眼:“瘦驴硬撑干巴肠子!谎报军情!”香茗赶紧说:“对,添了一个小革命接班人。”刘师长命令:“少废话,上马!”见香茗还在踌躇,刘师长呵斥她:“我命令你上马!生了娃娃你不要命了你!”小何老张连忙扶着香茗上马。刘师长歪头看着筐子里的小娃娃:“多俊呀!小子,像志豪。我说,小傢伙还没起名吧?”香茗微笑着摇头。刘师长想了想,说:“大进军路上生的,我看就叫那个那个——进军!哈哈,怎么样?”香茗点头贊同。刘师长得意地又说:“告诉你家志豪,名字是我起的,咱也有文化水儿。”马背上的香茗不安道:“你是一师之长,没个战马怎么行?”刘师长哼一声,抬头对香茗:“不用你操心!你就给我看好了娃,等志豪回来别骂我就不错!”说完,背着手快步走了,突然又回身道,“我,马有的骑。可别人的混帐马给你骑呀,瞎淘气,我刘某人还不放心哪!” 2 凑巧的是大伦夫妻带着戏班子,乘着两辆马车,也往东北赶路。遇上敌机轰炸,他们只有躲进树林里。雪凌挺着个大肚子惊恐地抱怨:“打完日本鬼子又要打仗,这仗怎么没完没了,怎么咱戏班到哪儿,仗就打到哪儿?” 第68页 大伦朝大路上张望着,心情复杂地说:“看,好像是咱们的队伍哪!”只是他没想到,香茗就在这支队伍里。他们会在这里阴差阳错地相遇。 香茗把娃娃交给了两个男人照管,自己去开会了。小何很生硬地抱着孩子说:“这娃娃老哭,要饿死了,哭得我都心要碎了。” 因保护孩子受伤的老张包着白绑带,训斥他:“小何,难怪师长说你真是个猪脑子,笨蛋!连娃娃都不会抱,来,给我。”小何无奈将孩子交老张。老张抱着晃,果然孩子就不哭了。老张正得意:“怎么样?进军喜欢老张叔叔。”话音刚落,孩子又死命地哭起来。 老张连忙哄道:“小进军不要哭了,妈妈马上就来了。来了就有奶吃了。来水。”小何说:“餵水?还餵水,肚子都跟个小蛤蟆似的,要不,我把孩子送给队长?” 老张又训道:“笨蛋。领导开会,怎么撩开衣裳餵奶呀?”小何想想说:“也是,行军打仗队长每次餵奶都躲着咱们爷们儿。当母亲,太不易了。” 老张感伤地说:“柏队长是铁打的!你看她跟着咱们爷们一块行军,打仗,到宿营了,也不得休息,还要查铺,查哨,还要到各个队巡视,铁打的人也该累零碎了。我看出来了,队长身体不好,奶水不足哇。这娃娃天天吃不饱,你看饿得像个小猴子。”小何问:“那咋办?真可怜呀。咱有劲使不上,咱给孩子啥都行,割我的肉,喝我血都行,可娃就吃奶也吃不了别的呀。” 老张神秘地说:“我昨天去卫生队包扎头,听日本军医美真子说,有个东西能给娃娃吃。”老张从口袋拿出罐头,告诉小何这是小鬼子战利品,找后勤处长要的。 小何不解地问:“奶粉?小日本女人的奶?”老张撇嘴道:“笨蛋。人家说是牛的奶。可我担心,那东西能随便吃?鬼子能不能给下毒呀?” 于是,小何毅然用舌头舔奶粉:“嗯,是挺香,没啥苦味,我看行。”二人给孩子餵了一点,哭声戛然而止。 心急火燎赶回来的香茗,满心疑惑走了进来。只见老张脸上都是白扑扑的奶粉,抱着娃娃。小何正乐呵呵用勺子餵孩子,香茗惊讶地问他们给孩子餵的是什么?小何一回头,脸上也是一片白,“队长你可回来了,孩子饿得不行。是鬼子奶,没毒,好喝,我试啦。”香茗不解地问那是什么呀?老张喜笑颜开,举起罐头说:“瞧你个笨蛋,话都没说利落!队长,这龟孙小日本,不光给咱老子造枪造大炮,造棉袄,唉,还给咱娃娃造了奶粉啦!不赖不赖,打了这些年的仗。我老张头一回夸夸小鬼子!”香茗倚在门上乐了:“村里来了戏班,晚上就演戏,你俩不用擦粉,演小丑正合适!” 大伦戏班子唱戏,香茗晚上没看成,因为有个孕妇需要抢救。 部队营房里,军医正在抢救雪凌。护士报告说这位产妇难产,是临时来村子演出的那个戏班的。她大出血,很危险。并且血源紧缺,在场的护士血型不配。情况紧急,香茗毫不犹豫地伸出胳膊,让抽她的,她是o型。美真子无奈地举起了针管。 待到那脸上画着油彩,穿着小丑戏装的大伦,跌跌撞撞跑来,老婆已经安然睡下。护士挡住他:“这位老乡你找谁?”“找我老婆。生孩子,刚才别人抬来的。”护士问:“戏班的那个吧?”大伦气喘吁吁地说:“对,对的。”护士告诉他生了。大伦急问:“生了?生啥?”护士笑道:“男孩!”大伦舒了口气:“太好啦!一块石头可落地了。”美真子说:“你还太好了?你老婆差点没命,大出血!血流了有一盆!”大伦心里一惊:“啊?谢谢你,大夫你救了我老婆儿子的命。”美真子说:“你别谢我,你得谢我们队长,是她给你老婆输的血。”这让大伦万分感动,忙不迭回去弄小米粥了。 输血之后的香茗,就睡在雪凌身边。 夜深了,香茗起身发现雪凌醒了:“醒了?别起来,你还需要休息。”雪凌说:“醒了,这位大姐,知道你在队伍上是个官儿,我还是称唿您大姐吧。”香茗笑着说好啊。雪凌激动地说:“大姐,我真不知怎么感谢报答你才好,等孩子他爸来了,噢,护士让他给我熬小米粥去了。”香茗打断她:“报答什么?我虽然是在队伍上,也是个女人,知道女人生孩子的苦处。老话说,女人生孩子就是一到鬼门关,这鬼门关闯过去了就算是有福,行了,你就好好养育儿子吧。” 雪凌惊道:“哦,大姐,你也有孩子?带着孩子还行军打仗?”香茗点了点头。雪凌佩服地说:“大姐,你可真了不起,穆桂英,女中豪杰!”香茗笑了笑,说:“不敢当。你家是个戏班?常在这一带唱戏?”雪凌说:“不。走南闯北的四处跑,这不,刚来东北,路上遇到国民党飞机,把个行李箱子都炸碎了,早给孩子做好的衣服、棉裤都没了。” 香茗一听,当即脱下一件棉背心递给她,让她先包上孩子,别着凉。雪凌推让道:“不行呀大姐,我对你的大恩都报答不了,怎么能还好意思要你的坎肩。天冷,你也要着凉的。”香茗轻声说:“我家里还有!再说我们有军队,就像个大家庭,你一家人四处流浪的,天寒地冻,不容易。” 第69页 听了她体贴的话语,雪凌感动地流下了眼泪,不停地摩挲着棉坎肩。 香茗说:“别哭了,有解放军在,没啥。等我们打垮了蒋介石,老百姓就有好日子过了。你好好歇着,我先问问大夫去。”说完,就走出病房。 这时,邹大伦提着饭盒,慌里慌张地进来。小何被他碰醒了,生气道:“唉唉,你又干吗?”“我给我老婆送吃的。”小何不满道:“你轻点。别吵醒了我们队长。”大伦忙不迭地点头就进去了。不一会儿大伦提饭盒又出来了,他把稀饭倒老婆饭盒里,看她熘熘喝光了心里也就踏实了。 站在门口,小何突然注意到他手里的饭盒,便问大伦怎么有小鬼子的饭盒?大伦说是战利品。小何追问:“战利品?你当过兵?”大伦点头。小何又问:“国民党?”大伦说:“不是。”小何口没遮拦:“你唬谁呀你,你还当过兵?你一个小丑,哦,你当过戏台上的虾兵蟹将吧?当也是当的坏人。”大伦道:“小同志,你还年轻,坏人?好人都写在脸上呀?”小何爱答不理地说:“谁是你的小同志?”大伦小心地问他:“唉,小同志,我跟你打听点事呀。你们是哪个部队的?”小何警惕地打量着他:“不能告诉你。”大伦道:“我的意思是说,是不是从山东来的?”小何道:“我们是天兵天将,咋啦?”大伦小声问:“我是说,你们是不是什么三区队的。对,你们队长是不是叫刘根生。你们部队有没有一个人叫苑志豪的?”小何道:“怎么?你还知道的不少哇你?一个唱戏的打听这个干啥?”大伦说:“我打听的就是这个人。”小何没好气地说:“军事秘密!别再问了,再问我把你当特务汉奸抓起来!”大伦只能无奈地闭口。 第二天一早,漫天飘着零星的小雪花。香茗和美真子从医生房间里走出,就碰上志豪跟着夏天庚和苏一亭进来。香茗看见丈夫异常激动地问:“志豪,你怎么来了?”志豪笑道:“来接老婆回家!”苏眼镜解释说:“志豪刚从前线回来,一听说你在这,马上来了。”夏天庚取笑说:“嗯,想老婆想得快出人命了。马都跑得吐白沫子了。”志豪用马鞭子打了老夏一下,爱怜地对妻子说:“我来晚了!早来就不会让你献血了。”苏眼镜也歉疚地说:“是我来晚了,咱团活生生一群小伙子都没派上用场。罪过,罪过。”香茗嗔怪道:“行了。兴师动众的,有啥了不起,不就是抽点血吗?也算咱们到东北作战,发动群众,教育群众我先做点贡献!”美真子劝道:“各位首长,快回吧,小儿子在家都饿坏了。”志豪说:“走吧!儿子饿坏了,儿子他爹也饿坏啦!”夏天庚笑道:“生儿子,你可得请我们喝酒呀!”大家正欲离开,苏眼镜拉住夏天庚让他和自己一块去看看伤员。 戏班的马车也吱吱嘎嘎地驶来接雪凌。雪凌披上棉衣,边抱着儿子边和丈夫絮叨:“大伦,我昨晚上躺着,怎么也想不到我在冰天雪地,生了你的儿子,我想到一句戏词:故园一千里,孤帆数日程,倚篷窗自嘆漂泊命。漂泊命归漂泊命,可我娘儿俩真是命大,不敢说福大造化大,是人家一个女军人,把我从阎王爷门口拽回来啦。”大伦指着旁边的空床问:“这人哪?”雪凌道:“走啦。你倒是说说,你早不去熬小米粥晚不去熬,偏偏这一会儿工夫,让人家走了,连个面也没见上,我这心真是过意不去。”大伦解释说:“这不凑巧了吗?我也是过意不去,没关系,我再打听打听,回头买上大礼,当面致谢。”雪凌责怪道:“人家队伍说走就走,还等着你呀?”大伦忽然想起都没问人家的姓名,于是不满地嗔怪妻子,然后,急忙帮她收拾东西。 大伦拿起了那件坎肩,陡然看见了绣在坎肩一角的两个字:香茗。大伦激动地摇着妻子:“是她!雪凌,这坎肩是谁给你的?”雪凌不解地看着他:“就是她!”大伦追问:“是她给你输血的?”雪凌点了点头。大伦接着问:“高个头,大眼,团团脸?”雪凌点头道:“俊!真是个活菩萨,她看咱孩子没个包裹,脱下衣裳塞给我。她临走还留下了坎肩,非让我收下不行。”大伦激动地说:“柏香茗!一定是她,是他们的队伍来到东北参战了!”雪凌问:“你认识她?”大伦欣喜若狂:“岂止是认识,我找到他们了!”拿着坎肩就往外跑。出了大门,只见志豪用军衣裹着妻子,骑马远去了。大伦冲着他俩的背影,大声喊着:“唉……等等……苑志豪!香茗……”寒风中的他们戴着皮帽子,啥也没听见。 且说夏天庚和苏一亭在卫生队巡视了一番,二人走了出来,迎面恰巧遇到出来追香茗的邹大伦。三人打了个照面,彼此却都没认出来。夏天庚突然叫道:“老乡,借个火!”大伦站住了,点火的瞬间,夏天庚清楚地看到了对方的断指!而大伦也在瞬间认出了这位军人是谁。可是他将帽子一拉,低头转身,缩脖子走了。一个老乡瘸着脚冲着大伦喊:“活轴子!我可见到真人了!我可是你家的戏迷,追着瞅,一场不落,昨晚上翻山过沟追到这儿,路上都崴了脚啦?”大伦匆忙往前走,并不理睬他。那老乡还追:“活轴子!邹老闆!邹大伦你下一站往哪圪去呀?我还去……”夏天庚勐然听到邹大伦三个字,惊讶不已。一回身,大伦已不知去向。 第70页 老夏以为见到鬼魂了,不禁打了个寒战。 大伦也确认自己与战友在此地遭遇,可他见老夏的瞬间,也触动了他心头的伤口。他曾发誓不想见这个姓夏的傢伙。然而,他并没放弃寻找香茗的愿望。 大伙围在志豪屋子里吃饭,夏天庚拿着酒杯就说:“我见到邹大伦了!一准是他。”大家一听这话,都愣了。香茗诧异地问:“邹大伦?”苏眼镜不确切地说:“我就说你看错了吧。”夏天庚道:“我这眼儿,比老鹰都尖,错不了。就是他!眼镜你没听见追着那老乡叫他邹大伦吗?”志豪放下手中的杯子,说:“兴许是重名。夏天庚你这眼神和耳朵呀,哼,喝酒吧。”夏天庚接着说:“喝酒我也不煳涂,你看他的特徵:断指儿,还有身高,模样,都差不离儿。”香茗看了他一眼:“是啥,大伦怎么能是个演戏的丑角?”苏眼镜补充说:“还是名角儿。”志豪想了想说:“唉,要说这一条,没准有门。他以前的京戏底子厚实,大伦要是活着,靠唱戏,兴许饿不死,不仅饿不死,还能唱红了,红遍天下。香茗,你俩一路走了俩月,不是指他唱戏还挣钱了吗?”香茗盯着夏天庚问:“老夏你的意思是说,大伦真的没死?他还活着?”夏天庚意味深长点了点头,眯缝眼看着志豪。志豪说:“没死?活着,不缺胳膊缺腿,还不来找部队,那算啥?”夏天庚轻蔑地说:“逃兵呗。”香茗咣当一声放下筷子:“不可能!大伦绝对不会当逃兵的。你怎么血口喷人?”夏天庚梗着脖子说:“不是我说他当逃兵,我就是看见他了,你们偏不信!我也当是见了鬼了!人要活着,不是逃兵那是个啥?不当汉奸特务,逃兵还是最轻的。”老夏这番言论,让香茗着实生气:“别乱扣帽子。大伦我最了解,大丈夫心烈,他这点气节是有的!”身边的志豪咬牙道:“他别让我遇上!” 部队又要前行了,香茗收拾行李完毕,充满希望地盼望着能与大伦见上一面。小稽跑来报告:“队长,我问了值班护士。产妇没留下住址,找不到大伦了。老乡都不知道戏班在哪儿。” 而此时,小路上,邹大伦拉了一车的菜蔬鸡鸭、大米赶来找部队。车老闆指了指小院,“你要找的那个部队首长就住这儿。”大伦兴沖冲下车,冲到院子门口,一看,只见玻璃上的歪歪扭扭字迹:向东北进军!再看里面早已人去楼空。大伦以为走错了。车老闆说:“没错就这儿,前个儿我还给部队拉过高粱米和黄豆哪!姓柏的那女首长,带着个娃娃,她可和气,还给我一根洋菸抽哪。你看看道上的车辙,上冻啦。”老闆指地上的印记。 大伦看着手中的大肥鸡,懊恼地恨自己来晚一步,队伍昨晚上悄悄连夜开拔了…… ★ 上 部 ★ 第十二章 1 东北战场的头几仗,志豪都是牛刀小试,偏偏那一场要战是个拐点。 战前师部指挥所,刘师长在地图前阐述了夺取威虎岭高地的意义后,严肃地看着志豪的眼睛,一字一顿强调:“志豪,你安,我安,全局安;你危,我危,全局危!”志豪道:“是!保证完成任务。”刘师长接着道:“这可是进入东北的一次大仗!同志们。上级派纵队炮兵观察所,要随你团行动,志豪,你必须提供方便。”志豪道:“是!”这次,我军的正面是敌人的新五军,众人都感到了相当的压力。 这次执行任务与以往不同,志豪与老夏,分属于两个团。昔日搭档今日成了争雄的对手。散会后,志豪和夏天庚分头上马,咔嗒咔嗒的马蹄声中,两人一路斗嘴回营。 志豪回头道:“老夏,快走啊,别让兄弟部队把肉都吃光,光让咱们喝汤。”夏天庚打马跟上说:“没肉吃要我干吗?”志豪笑道:“老夏,你别老想着吃肉,要准备着啃骨头。”夏天庚不满道:“啃骨头更过瘾,到时候挑一块最硬的给我留着,可别看咱不是主力团,就不待见。”志豪瞥了他一眼:“敢不待见,你多能啊!”夏天庚嘴上恭维道:“关键时刻,用你上一线,还是你能呀!”志豪说:“你是纵队的杀手锏,老鼠拖木杴——大头在后头。没本事谁用你呀,用你就是关节点,在旧社会,你就是皇帝的钦兵!哪壶不开,等你预备队去添一把柴!”夏天庚无奈地对他翻白眼。 战斗打响了,志豪率领的三团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了威虎岭高地。电话里,志豪得意地对师长报告:“我哪用得了三小时,可以说我演绎了一场摧枯拉朽!我也就一阵风的工夫。”刘师长说:“这才哪儿到哪儿,你难受的在后头哪!刚察明你拿下的是熊六军的部队,不是新五军,你不要掉以轻心!”志豪对电话喊:“师长放心,实际上我已经部署了。迎战增援的敌人,我知道守住高地才是一场硬仗!”刘师长又叮嘱道:“24小时!一定给我顶住!”放下电话,刘师长嘟囔,“这个志豪,改不了他的狂劲。” 这一场阵地防御战果真兇险,两个小时就报销了一个连。十个小时后,一线战斗减员已达30%。二十多个小时后,志豪口唇干裂向刘师长报告:“我没有建制连队了!我指挥所也迁至营的位置。但是,请首长放心,我一定与阵地共存亡!”刘师长对话筒道:“怎么伤亡这么大?志豪,经请示我决定让夏天庚团提前使用。”志豪一听老夏要上,急了,大喊:“师长,我守了22个小时了。还差两个小时,我能守住!”师长严肃地说:“你危,我危,大局危!还是这句话。你知道,谁也不能冒这个险,这不是个面子问题!同志!”志豪请求道:“师长,我一定要与阵地共存亡!”师长说:“你可以不撤,让夏天庚团上去。你把部分阵地交给他,你可以将部队收拢之后,放在作战主要方向!”志豪只能无奈地服从命令。放下电话,志豪一拳砸在弹药箱子上,箱子上砸出了一道血痕。他有一种耻辱感。 第71页 老夏的预备队上来了。志豪不认为已经到了一定让他上的时机,可他没办法。阵地指挥所里,志豪声音嘶哑的黑着脸,放下电话,一转身看见随后续部队上来的妻子。香茗惊讶道:“志豪,你们团指挥所靠前到这儿了?”她知道距敌人太近了,意味着志豪靠前指挥的拼死决心。志豪声音发抖地命令香茗:“你们女兵都给我下去!”香茗过来抚摸着他的后背,心疼道:“志豪!”志豪难过地流出眼泪:“打光了,我的骨干都打光了。老区来的二娃连长,多好的连长,小广来,他爹託付给了咱们,让他好好跟着咱,青山处处,可他埋在这弹坑里了,都是咱们山东老五区的同志呀。”香茗说:“我都看见了,有的是我亲手包扎的。” 志豪仰天长嘆:“我打光了部队,让上级操心了不说,还让夏天庚团提前接替我进入阵地,我心疼的是,这一仗伤亡大,大在全是我们出关的骨干,都是咱们带来的老底子呀!”志豪伸手将公文包递给妻子,催她快与女兵离开阵地,“我已经调整了建制,收拢部队,再打下去,我指挥所将在那个位置!”香茗脱口问:“你亲自上?”志豪挥手说:“24小时我一定会撑下去!新五军他妈的过不去!”香茗虽然有些不安,但还是积极鼓励丈夫。志豪说:“谢谢你的信任,儿子呢?”香茗说放在后方几个孕妇那里了。志豪指指公文包,说:“这里,有我心爱的东西,你先替我保管,都是男孩会喜欢的东西!”香茗接过来,低头躲开他的目光,轻声道:“志豪,我一定在你的身后!”志豪坚定地说:“我在,阵地在。除非新五军从我身上过。”夫妻坦然地告别,香茗控制自己感情,她不能在此时,尤其是此地哭。作为志豪的妻子更没权利哭! 2 打了胜仗的队伍,已经被志豪定下了规矩:打扫战场要细緻,所有的上缴新枪械,必须过目!这天在高地上,志豪与苏眼镜正准备撤离,小何和老张抱着一个盒子跑来。小何道:“团长,我发现个怪东西,给你找来了。”志豪接过这个怪东西,一看,里面是个长型的镜筒,并附有一张英文说明。小何说:“是机枪连给我的,他们弄不明白,你说是个镜子吧,里头是空的,你说是个炮筒,还有玻璃?”志豪看了看道:“不错。是个好东西!值得表扬,不对,还有另外几件呢?” 小何和老张对视道:“没有啊。”志豪道:“这是一个高精度、高倍数的光学器材!这只是一部分,应当有几个箱子分开装的?”苏眼镜吃惊地问:“你肯定?”志豪道:“你看箱子上,有3-3,由此推断,说明还有至少两件,一定有3-2,3-1。”接着志豪两眼放光,问:“那些其他部分在哪儿?给我找!命令部队,立即重新打扫战场!清点物品!”苏一亭现已被任命为副团长,他说:“这有必要吗?部队都带回了。”志豪不容置疑地说:“执行!”苏眼镜态度强硬地说:“团长,打扫战场已经结束。你不能一意孤行,为了个人的喜好,不顾部队实际。”志豪不由分说地:“少废话,给我找!把个战场像篦头髮一样给我篦一遍!”此刻,夏天庚正好路过,看到官兵在忙忙碌碌低头找东西。不屑地对参谋长说:“这个志豪,又来了,战后战场损伤还没评估,寻宝哪,他真是疯了。” 几个士兵在土里挖,发现了一个和刚才那个一模一样的盒子,老张高兴地报告说:“团长,找到了一个!”结果打开一看,空空如也。 志豪空欢喜一场,问里头东西呢?好像让人拿去了。志豪急切地说:“里头的东西呢?还有一个盒子快找到!几连在这里执行任务?是不是到友邻部队手里了?王参谋,快去查,要是丢了,你拿枪械给我换回来!”发动群众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志豪想要找的宝。究竟是个啥宝? 三团的兵顺藤摸瓜摸到了预备队夏天庚团的驻地,马厩用作军需物资仓库,后面堆放着临时缴获的战利品。几个士兵进进出出地搬着东西,看来发了洋财。 一位连长领着志豪进去,箱子果然对上号。一打开里面都是鞋子,志豪问东西呢?连长笑嘻嘻,在里面摸出一双鞋子,从鞋子里掏出了两个仪器零件。志豪道:“你可真能坚壁清野呀。我的连长同志,这么贵重的仪器。”连长拿着木盒道:“团长,当时我看盒子不错,咱背不上皮的公文包,整一个木头的也不赖。嘿嘿,瞅瞅这玩意儿,怪金贵的,没捨得扔,就塞鞋里了。”志豪说:“幸亏你没捨得扔。扔的是金不换!这可是金贵的,是美国的!你要的那个盒子,比起这个,也就值几只老母鸡,可这,值几十头上等好的马!”大家听得目瞪口呆。苏副团长笑道:“我们团长找这个,都找疯了。” 夏天庚进来,以当家主官的口吻说:“是疯了,哎呀,你志豪怎么打扫战场,咋到我们家门口了?”志豪笑道:“夏团长,你来得正好。”夏天庚说:“是正好,不然宝贝都让你弄走了。这又是个啥?”志豪将几件零件组合,对上,说:“看!这是‘炮队镜’,1940年美国制造,一米测距指挥仪!”苏眼镜擦了镜片,看了看说是很先进的光学仪器。志豪珍惜地把玩,说:“老苏你看,外壳是铝的,比铜还金贵。” 第72页 夏天庚生怕被抢了宝,心急道:“金贵不金贵,你快说,一群人跟着你瞎忙乎半天,这到底是干啥的?”志豪开始解释说:“这是炮兵的眼睛,是炮群的眼睛!大炮咱从日本人手里缴获过,咱们每次打仗都增加了炮兵,炮都在,可指挥仪器让鬼子都毁了。这种光学仪器往往都残了,这种像样的很难得!你看,咱们有6个炮团,这仪器按说应当成龙配套,可咱只有两个,光有再多的大炮,没有观察、瞄准的,那咱不是睁眼瞎?”连长惊讶道:“我差点犯错误?”志豪拍打着连长:“不错,你没丢了,这位连长值得嘉奖一次!” 夏天庚不干了,对他背影喊:“你是这儿团长还是我是团长,谁当家?他是我的部下!嘉奖表扬,轮着你给吗?” 志豪哪里受得了老夏的那种得意和张狂?这一仗,他损失惨重是惨重,可最终是站住了!回去后,他径直奔卫生队。香茗和军医正忙碌着,志豪走到伤病员身边。一个新兵看见团长,抱着他哭道:“团长,我们让首长失望了……”看到伤员们垂头丧气的样子,志豪眼窝也是发热,他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鼓舞大家:“同志们,咱们的心情都一样,这个仗,是没打好,咱们伤亡过大,没达到预期目的。我志豪也有怨气,肉没吃着,反而把门牙磕掉了!”一个连长说:“这个仗,打得别别扭扭的,肠子都挽了几个疙瘩,怎么都不舒坦!”志豪道:“不舒坦好,进入东北之后咱们太舒坦,老打胜仗,老是舒坦,咱们就有不舒坦的时候啦!让咱们好好琢磨事,别打煳涂仗!找到教训就行了,别拉着灰秃秃的脸,我们是山崩地裂面不改色的人!”香茗赞许地说:“对,大家打起精神,我说,让团长给你们来一段,好不好?” 有人点《三国演义》,有人点《穆桂英挂帅》。这时,一个年轻的瞎眼伤兵,摸索着上前道:“团长!以前,我听你拉琴,从来没见过,我还想跟你学拉琴呢。让我摸摸你的胡琴行吗?” 志豪握着他的手,这就是那个十指都挂手榴弹环的战士,小牛子。看着他手上的手榴弹环还套在那儿。志豪说:“小牛子,摘了吧。”小牛子摇头说:“不,团长。这是俺们连长给我挂的,我不能摘了。连长已经牺牲了!”志豪感动地摸着他的手,说:“好,小牛子,你优先,你先点!” 小牛子高兴地说:“我爱听你拉《梁红玉》,抗击敌人,有劲!”伤员们纷纷鼓掌。志豪打起精神拎琴,又将几齣戏编成顺口熘:“待要听《二进宫》,急看《牧羊》。看了《桃花庵》,蔫蔫颤颤十来天。才想到要吃饭,接看《对松关》。”大家鼓掌闹笑着,其乐融融,只听胡琴声声,响彻营地…… 3 本来好端端的一件事情,谁知到了夏天庚嘴里,没啥好模样了。他竟向师长告状说:“你看志豪,仗打得不好,捡宝贝,吹拉弹唱,比谁都闹得欢。”魏政委严肃地问:“这是不是闹得过了,有情绪呀?”夏天庚重提旧事:“志豪自打一参军,人家就凭着一张嘴,千里行军他一讲古书故事,大家就入迷。宿营时,打水、打饭、烧水、打柴草、弄草床铺、整卫生,一律不让他干,让他腾出手来坐着说戏、说故事就行了。你看,当了团长,还是不听劝的狗脾气……” 刘师长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大为愤怒,抓起电话:“找苑志豪!”电话里传来师长大骂:“苑志豪,部队面临如此困难,你们还有心唱戏!”师长哼了几声,“真是望乡台上打莲花落——不知愁的鬼!你给我好好反省!”然后咣当就把电话挂了。 接着在全师干部大会上,刘师长就发了火,“部队进军东北这些日子,总的说是有战绩的。但是部队在威虎岭这一仗,牺牲了一些战友,我们的教训很沉痛,经过一番整顿、总结,士气大振。可有的团队,不好好总结经验教训,还有心吹拉弹唱?这是什么精神状态?啊?”香茗不安地看着丈夫。 魏政委叉着腰,公开点名批评:“苑志豪,你给我站起来!”志豪站了起来。政委道:“点的就是你,你一个主官,太过分了!主要问题有三条:一是伤亡很大,还瞎唱戏;其二是团长居功自傲;其三是打仗捡个啥,捡什么军官八大件?还有兴师动众让大家找什么狗屁宝贝?你口袋里拿的洋文,捡的什么狗屁书?”志豪拿出书说:“这是英文本《共产党宣言》。” 台下交头接耳,魏政委有点尴尬,说:“总之我要通报全部队!”接着转头问老夏:“夏天庚,我刚才的批评,实事求是吧?”夏天庚一愣,唯唯应声,眼神飘忽并未作回答。魏政委不高兴地说:“散会!”接着喊道,“苑志豪,你等等。”志豪站住,等待他的发话。 魏政委硬邦邦地说:“苑志豪,既然你整天喜欢吹拉弹唱,弄点文化水,我们成全你……”刘师长接口道:“决定调你去组建宣传队、文工团,也发挥你的能力和才华。”不等志豪反应过来,魏政委说:“怎么样?那也是政治工作一部分哦,很重要的。”苑志豪坚决反对,说:“政委,我被撤职、丢官、检讨,我都不怕,别让我离开主力作战部队!下一仗我一定反败为胜!”魏政委问:“哦?撤职丢官也不走?”志豪挺着胸说:“当初调我去兵工厂,我也是说,我死也死在战场,死在老部队,我宁可下放重新当一名连队战士!”刘师长不松口:“去警卫连!” 第73页 志豪回去告诉香茗自己被降职了。香茗抱着孩子不悦道:“降职?怎么弄得这样啊?这不是小题大做吗?”志豪也纳闷:“一丑遮百好。谁让我八大件、拉琴找仪器几个事搅和在一起?打仗我捡东西政委怎么知道?”香茗估计是有人在他面前嚼舌头。志豪想了想说:“当时就夏天庚一个人在场,是他上报的。”香茗慨然说:“志豪啊志豪,我说了多少遍了,出精捣怪,这便是你的性格,给你带来多少麻烦!”志豪道:“行了!调我去干文工团?真是浪费啦,编快板还不容易,我不是大材小用吗?我当着团长顺带着就给编几句:‘蒋介石,靠老美,我们胜利靠双腿。同志们,快快行,能走才算是英雄。坚决消灭新五军,活捉军长和司令……’” 香茗心烦意乱:“行了,志豪你也真是个乐天派。早点睡,你明天还得到警卫连执勤呢!” 连日来,又是雪花漫天飞舞。天地晶莹洁净,志豪独自去扫雪,扫帚左一下,右一下,“嘶啦、嘶啦”打破了静寂。不知不觉,怎么感到扫帚来来回回的节律,是什么曲谱的节奏了。他对自己的痼癖摇了摇头,用嘴哈了一下冻僵的双手,继续扫。突然,一双大皮靴横在雪窝里,他顺着往上一瞅,竟是刘师长。刘师长眉毛上都是霜花,他久久地打量着被撤职的志豪。苑志豪就那么站着,刘师长不说话,他也不说话。扑啦啦,一只觅食的鸟儿跃起,蹬落了松树枝上的雪团。刘师长恨铁不成钢道:“你怎么不知愁?还有,捡啥战利品不好?非捡那些烂书破墨?不发洋财发昏头。八大件?人家捞着也不吱声,就你光显摆你的学问,唉!书读得太多,煳涂!能说的我早跟你说了,好自为之吧!”雪地被皮靴踏得咯吱咯吱响,刘师长摇摇晃晃走了。 苑志豪看看腰里的马蹄表,这是唯一能够代表他老资格身份的战利品。起床时间快到了,还有不少的活儿。志豪腰酸腿疼地扫了一半时,勐一抬头,发现身后的路上,那厚厚的积雪竟又悄没声儿地堆砌起来了。他诧异,直起腰看到了香茗,接着又看见警卫员、马夫带领一排士兵,陡地耸直身子,紧绷绷一个“立正”姿势,纷纷敬礼道:“老首长!” 四下望去,晨间雾气中显现了一片官兵,小树林一样,都拿着扫帚,默然地立正。那是他带过的兵,跟着他同生死共患难的兵啊!苑志豪也立正站在那里,一时间,眼里泪花滚烫滚烫…… 周末,警卫员小何扛着几捆布,龇牙咧嘴地喊:“老张,快接一下。”香茗抱着儿子问:“小何,怎么扛这么多布?哪弄的?”小何道:“战利品,这是师长、政委、副师长们的指示……”志豪纳闷地问:“你扛我家来干吗,还嫌我弄东西的罪名轻?”小何说:“师长说,给志豪,他家小进军是我干儿子,给他做棉袄棉裤;政委说,给志豪,他家小进军是我干儿子,拿去做尿裤子;副师长说,给志豪,他儿子小进军也是我干儿子,做鞋子。”老张笑道:“进军成地主了,做鞋能穿一辈子了。”志豪奇怪地盯着小何,道:“你乐啥,师长还说啥?”小何抿嘴笑:“师长让你去一趟。”夫妻俩不安地对视了一下。志豪笑了笑,心想给个甜枣,再打一巴掌?这是送我走的意思?反正我是不去文工团。 志豪去了师部,头头脑脑的都齐了。刚坐下,刘师长看看政委道:“你说吧,魏政委。”魏政委起身,拿出一封电报。看了看苑志豪,说:“下面宣读一封电报,纵队的通报,这是纵队转发炮纵致战军的报告:‘前不久,我们收到一整套上缴的分拣组装完好的炮视指挥仪器,使得我们的炮兵部队在战场上能更有效发挥铁拳作用。为此,东北炮纵队向野司表示,并且,一定要对把如此重要器材交与我队的苑志豪同志,一线步兵部队给予表扬!野司指示,今后打扫战场一定要彻底、细緻,对于贵重的、不懂的新东西,确保其完好,尽快上交,以提高部队利用缴获武器,发挥更大的战斗力!’”大家对着志豪鼓掌,志豪顿时愣住了。 刘师长乐呵呵地说:“大家都听见了,这是一封通报表扬的电报。苑志豪同志在这件事上是立了大功的。纵队首长为此还奖励他一个照相机,也是战利品!”志豪真是本性难改,接过照相机,两眼放光,蹦出一句:“德国蔡司的!”刘师长笑道:“看来,战场上找宝贝,还找出功劳了,人还是要有学问的啊。”魏政委也一反常态,连连赞嘆老苑学问深!随即转移话题说:“今天咱们聚聚,喝一点酒慰劳大家!” 席间,刘师长开玩笑说:“大家今后可注意了,今后打完仗呀,凡是不认识的、不明白的,都得上交!”魏政委强调道:“对,凡是不认识,没见过,不明白的东西,一定是好东西!”大家都笑了。 夏天庚见他成了香饽饽,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说:“志豪,你都成了纵队的名人啦,你还不请客?”志豪看着他,话里有话道:“我一个大头兵,哪来钱请客?”魏政委当即说:“哎呀,谁说你是大头兵?那是让你下去短期锻鍊锻鍊嘛。你志豪,还是咱们三团的——不。”他停住话头看老刘,“咳,老刘光想要喝酒,我倒忘了宣布正事,你志豪应当是改行当政委了。”志豪惊讶道:“当政委?是不是在老部队?”刘师长笑道:“对。苏一亭当团长,你文武双全,改政委应当没啥难处。你们俩搭台唱戏,行不行?”志豪立正道:“是!”志豪便从军事干部改做政工干部。但只要能留在自己的主力部队,他情愿! 第74页 4 香茗队长也有了新任务,她被派往三江口,任务是建立后勤物资转运站。 志豪这一次亲自冒着大雪送老婆,还有一岁多的儿子小进军,千叮咛万嘱咐地送了几里地,他才大步回营。 没两天便听到一则可怕的消息。 当时,是夏天庚与志豪骑马在行军途中相遇,夏天庚喊:“志豪!苑政委,你耳朵里塞了驴毛啦,叫你听不见。”志豪勒住缰绳问:“你嗓门比驴叫小多了,有啥指示,夏团长?”夏天庚道:“我敢指示你?这回围点打援,咱俩可又是配合作战呀。”志豪说:“是,有肉有骨头一块儿啃!”夏天庚撇撇嘴,说:“我可不敢招你。哎,你看我装备不错了吧?”苑志豪回头看看部队,说:“装备是好多了,可比我差得多。我团有炮兵连、四门迫击炮!弹药可足实。”夏天庚斜眼笑他:“牛呀!不过从昨天开会林总的召见,我预感到了一场恶战就要开始了!”志豪不愿和他多说,敷衍道:“是!回头战场见。”夏天庚急忙喊:“别走,我有好东西给你。”志豪不屑地说:“你有啥好东西?”夏天庚在怀里摸着说:“就你有宝贝?”志豪讥讽说:“你摸虱子哪?”夏天庚抽出一个手工布老虎:“不是给你的,是我这干爹给小进军的。”志豪顺口说他们娘儿俩不在,紧急任务,香茗率后勤医疗队,去三江口建物资转运站!夏天庚一愣,问:“三江口?他娘儿俩上三江口?我听说那边出事了!”志豪紧张地问:“出啥事?”夏天庚道:“具体不知出啥事,反正道路都封锁了。”志豪心里一片恐慌。 三江口的确出了大事!当天中午,老张和小何正忙着做饭,随队军医美真子和北村正轻声地说日语,柏香茗抱着孩子在登记药品。忽然,有人急急惶惶地敲门,一个当地僱佣的担架队老乡闯入,急喊道:“队长!队长!”香茗认识他姓马。老马急迫地说:“我一同乡病了,烧得滚烫,火炉似的,大夫你快去看看!”美真子放下饭碗,背起了药箱就走,北村追赶了上去。 小何端着饭碗嘀咕道:“我最烦他们俩人,老说小日本子话!”老张白他一眼,说:“人家是日本人,不说日本话还说美国话?”小何不满地说:“听了就像鬼话,就不像好人嘴里说的。”香茗训道:“小何,不能这么说话啊!美真子和北村,过去是日本反战同盟的战士,医学院毕业志愿到中国来,支援咱抗日的,人家可不是俘虏,是有思想的革命青年!值得咱好好学习。”小何低声道:“我知道。我爹娘都是日本人杀害的,我听不得小鬼子叽里哌啦。”老张附和说:“那美真子和北村是国际友人,是好人。不过,老说鬼子话让我也觉得像特务。”香茗批评说:“人家说点私房话,怎么不行?不许瞎想。”老张和小何赶紧捂住了嘴。 见儿子已睡熟了,柏香茗便外出查哨。只见美真子正和北村在民工房屋篱笆外一棵大树下面红耳赤地争执着,叽里咕噜说的全是日语,神色焦虑。二人看见柏队长来,立刻停止了争执。小何轻声说:“队长,我看他俩好像好上了……”柏香茗瞪他一眼:“鬼东西,别瞎猜。”接着转身进到那个民工的住处,她惊讶地看到那工人早已死去,用被单盖住了。她上前用食指和拇指拎起单子一角,死者30岁不到,尸体的口鼻流血,脸色青灰。香茗警惕地问:“这民工猝死了?怎么这么快死了?白天,我看他扛子弹箱,像牛壮得很。”美真子对她询问的目光欲言又止,北村用眼色示意她不要说。香茗严肃地问:“回答我,军医,他到底是什么病?”美真子垂下眼皮,沉默了片刻,说:“我,只是在医学书上看到过,看到过图片,临床没见过,不敢确定,可能是……”北村接口道:“我们的知识是有限的。”香茗厉声问:“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是啥病?”美真子说了两个可怕的字:“鼠疫!” 军医再三提醒:“队长,你离远点,你还有儿子,千万不要被传染呀!”民工担架队也接连倒下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一个村就染上了近百口人,只能就地焚烧了。 消息传回师部,上级命令撤回部队。卫生队正准备撤离,卫生队护士小稽匆忙跑来找香茗问又有几个人发烧了。撤不了怎么办?老张带着孩子,说队长到镇公所开会去了。小稽心急火燎地说都要撤了,她还开哪门子会? 这个会,改变了一切计划。 三江口镇公所大宅院,柏香茗参加了当地各方要人会议。当地的关老爷子捋着鬍子,说:“这是天灾啊,自打1910年到今儿个,辽吉地区前前后后就没断了灾祸。鼠疫起码三回了,最近的是1941年,日伪统治那阵子,病死的有五万多人哪!还没消停几年,连年打仗,这又来了瘟,怎么是好喔!金三针,你说哪?”金三针是个名医,神色恐慌地回忆:“41年,一大片一大片地死人,一窝一窝好像死耗子似的往外抬,后来,连抬人的人都没了。关东军为控制疫情,派军警封路,屯子烧死多少人啊!”在场的人都唏嘘附和着。另一秃老头哭诉:“日本人明知是少数人感染了鼠疫,不惜调用大批警力,严密封锁,然后,放火烧整个屯子,眼瞅着有人跑出来逃命,不管是不是染病,一律格杀勿论,机关枪扫,大屠杀,成了死城!”大家七嘴八舌地让关老爷子拿个主意。关老爷子起身说:“咱听听解放军的态度?柏队长,听说你们要撤?” 第75页 大家把焦点对准了解放军,正要表态的香茗见有人来报信给关老爷子,说不好啦,为割断三江口疫区,封锁屯子,挖断公路,切断铁路,点火烧房子啦!会场顿时炸了锅似的乱嚷:“学当年日本关东军啦?!”金三针连连摇头嘆气:“这是祖上多少年的老法子,没法子,这瘟病没得治。”秃老头气急败坏骂道:“扯淡!平时你个金三针就是吹牛,‘三针扎好,起死回生’,这生死关头你又说没得治,瞎咧咧!”金三针说:“我不咧咧,瘟我扎不好,神仙也没得治。有啥妙计,你说呀,你又没啥主意。”关老爷子摔了茶杯,气得拍桌子大骂:“没人性!王八犊子!这哪里是救人呀,本来是天灾,再加上人祸,作孽!”金三针看着香茗质问:“解放军怎么不来救人哪?”秃头急问道:“还救人?跑还来不及,柏队长你们工作队,是不是要撤走呀?”柏香茗起身对大家说:“各位乡亲,我们共产党的军队是人民的军队,对于三江口镇的疫情,上级领导很快就会作出救灾部署!解放军是为了解放老百姓的,如果咱也照关东军那么干,怎么赢得当地群众的支持?本来我们已经接到命令,可以撤走,但是,我会请示上级,坚持留下,一定尽力帮助灾区老百姓!”会场顿时安静下来。就这样,香茗带领卫生队留在三江口孤军作战。 5 这日北风颳得正紧,香茗在村子查岗哨,要求哨兵严格把守,不准随便进出。美真子跑来报告:“队长,咱们队陆续有被感染的,警卫员小何发烧了!他把自己锁在马棚里!” 小何不声不响地将自己隔离在一个废弃的马厩里。老张隔大门喊叫:“开门!小何,你水也不喝,那怎么行?”他刚进门,小何就拿石头、干马粪,狠命地往老张身上扔,他边扔边喊:“滚蛋!离我远点!我是病人。”老张边躲边说:“小何你再闹,我就真的生气不理你了。你让我给你端一碗开水吧?”说着说着,他便哭了。小何停住了手,也哽咽道:“老张,你答应我两件事,我就不扔石头了。”老张说:“说吧,我答应你!”小何紧叮一句:“什么都答应?”老张坚决地说:“我保证。”小何道:“你保证不能让首长和小进军得病,好好照顾他们。”老张问:“第二条啥呀?”小何说:“我死了以后你亲手焚化我,行不行?”小何近期跟着医生刚刚学到了防疫新知识、新名词:焚化。小何认真地说:“焚化就是烧死,我不想说烧死!”小何说完之后,就把马厩死命锁住。老张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等香茗赶到,几人撬开马棚时,大家都惊呆了:小何死了。小伙子生怕自己死的样子难看,他在最后时刻,衣着整齐,用麻绳子把自己的腿脚捆得直挺挺,两手紧紧抓住两块石头。在他的身旁,放着两个泥巴人,那是他亲手捏出来的,泥巴人挺着肚子,仰头看天,小机机也是朝天翘着,可爱而生动,显然这是留给小进军的玩具。香茗哭着说:“小何,你只有17岁,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啊……” 没几天,小进军就病了,发烧。柏香茗慌了,革命多年了,在她嘴里,从来没说出过一个怕字。搂着儿子,她瑟瑟发抖,她第一次对美真子说:“我真的怕呀!”美真子抓着她的手,柔软温暖的小手抚摸着她那粗粝的手掌,让人顿生暖意。她生平第一次这么没主意,这么盼望丈夫的臂膀。美真子多次给孩子测体温,观察他的眼睛和口腔。香茗绝望地看着空空荡荡的药箱,没什么药,隔离的这些日子,抢救队的药品消耗殆尽。何况,这鼠疫,无药可救!美真子安慰说:“队长,别急,不像的,孩子不像是那个病!”柏香茗焦急地说,希望不是那个病,可孩子高烧不退是事实,鼠疫起初的症状都是发烧,忍住泪别过头去,她不愿让女孩看到她绝望的表情。 就在柏香茗六神无主的时候,美真子起身,掏出了一把摺叠刀。这把刀她随身带着,接生割脐带也用过。她用刀挑开了贴身一件衣服围边儿,从边儿缝里拿出两粒黑色药丸。倒了一杯水,香茗不顾孩子哭闹,便连捏鼻子带撬嘴,将药丸生生灌到儿子肚子里。然后,美真子用酒精烧了一下锋利的刀尖,给孩子放血。放血完毕,孩子大哭不止。美真子将刀用酒精擦干净,递给孩子:“别哭了,小进军!给你玩。”孩子小手抓住了这把刀,攥得紧紧的,哭声戛然而止。经过一番折腾孩子眼见脑门出汗了,体温下降。柏香茗好奇地问:“你给孩子吃的是什么药?”美真子说:“大和顺丸,也是祖传的,家父在长崎当医生,他在欧洲留过学,回日本后家中开了间小诊所。听说我偷偷参加中国的反战同盟,他犹豫再三,方才同意了。临行他特地让我带了些自制药丸。”香茗接着问:“你一直带了几年?”美真子点头道:“是。是退烧解毒、去邪、清浊的,无非是急需之用而已,不知效果怎样?”香茗感激不尽,这两个国度的女人之间有了一种更加亲密的感情。 不料,第二天,美真子发现自己染上了鼠疫。她镇定地穿上整整齐齐的衣服,对着镜子仔细地梳头。北村进院子喊道:“美真子。”话音还没落,就被她大声制止了。“请你离开我!”美真子生硬地说。北村伤感道:“美真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走了。”美真子突然叫了一声:“北村!我喜欢你,可我要死了。”北村勐然回头,看她站在门口,午间的阳光照耀在她白皙的脸上。她眯着眼,带着笑意,说:“对不起,我不能陪你工作了。拜託你,北村君,照顾好队长战友。请你把这个信带回日本去。我在信里,简单汇报了到中国来参加反战同盟活动的一些经歷,还有一封家信。拜託你。”然后她把家信放在门口的地上,鞠了一躬,就立即关闭了房门。北村霎时什么都明白了。柏香茗抱着孩子,她看着北村抹着眼泪祈祷:“我真是没用,没用啊,能做什么,上帝保佑美真子吧,死神把这么好的小何拽走了,现在轮到了美真子,我求求你,不要拽走她!”香茗低头看着怀里的儿子,小脸又烧得通红…… 第76页 苑志豪接到命令就马不停蹄地冲进了三江口这个村子。光线照在篱笆和房顶上,透着一种叫人说不出的空旷寂静。苑志豪放开嗓门喊:“柏香茗!”他的喊叫和战马嘶鸣声,惊醒了摇篮里的儿子,儿子大哭不止。柏香茗闻声冲出了房门,隔着篱笆墙制止他:“别,别进来,不要接近我和儿子!”说完,泪忽地就下来了。苑志豪勒住缰绳,气喘吁吁地说:“我来接你们走!”柏香茗不说话光是摇头,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然后,她进屋抱起儿子放到门口:“志豪,你仔细看看你的儿子,他发烧,我们走不了。”志豪号叫似的命令:“开门!让我进去!”香茗道:“不行,你找死啊?”苑志豪说:“笑话,打多少年的仗都没打死我,我死不了。死人我见多了,不怕,开门!”香茗安然道:“我给你写了信,也许就是一家人最后一次见面了。” 志豪用马鞭子使劲儿抽打着院门,说:“我跑100多里来了,还看你写什么信!给我开门!开门!都跟着我走!”老张也在一旁轻轻劝说:“柏队长,咱跟首长撤吧,他的脾气你知道。”柏香茗坚决地说:“不!小何死了,美真子也病了。我们不能撂下她!”志豪勐烈地喊叫:“老张,你给我开门!”香茗流着泪说:“志豪,我不能走,传染了你,就可能传染了部队,你我就是罪人!”志豪绝望道:“香茗,是师长命令来我来接人的!”香茗说:“我走也不能现在走!” 苑志豪到底犟不过老婆,只得悻悻然策马而回。香茗听到外面没声音了,才开院门出去,只见门外雪堆上,有一只布艺小老虎,上面还有个枪眼儿。 6 邹大伦一家也被围困在三江口,雪凌抱着孩子,唉声嘆气:“这可咋办?封了路,到处人心惶惶,谁看戏呀?”大伦道:“唱戏是不可能了。咱出不去,走不了,大伙都断了顿,净给关老爷子添麻烦。”关老爷子挑开门帘,笑道:“添麻烦啥?别客气了,大伦,天灾人祸千载难逢,你们到这儿,赶上了,咋办?安心在我家住着,谁也不许上外头去,染上病可了不得!”栅栏外有人喊叫:“关老爷子!”关老爷子伸出头一看,原来是马夫老张和北村。老张喊道:“关老爷子,我们队长听说你村里隔离这些日子,各家各户都缺粮少药,让先送一点来!”关老爷子出来作揖:“感谢解放军,感谢柏队长!真是菩萨心呀,是快断粮了。”听老人应了声,两人把口袋放在门口,就走了。 大伦帮着接过粮食,问:“柏队长?是个女军人吧?”关老爷子点头道:“是。人家还带着个孩子,能文能武,真是飒利,能干!”大伦问:“她?是不是叫柏香茗?”关老爷子说:“是。我俩还开过会哪!”大伦惊唿:“哎呀!可找着了。雪凌!”老人一拍大腿道:“糟了,你看我是老煳涂了?有个新药方,抓了几服,我正想交给这柏队长哪!”大伦主动说:“我去,我给她送去!”关老爷子关切地说:“四处都封了路,一般人不让过,你行吗?”大伦道:“我行!这药不能耽误,兴许正急需哪。”于是,老人交给他几个草药包,大伦就急匆匆上路了…… 大伦踏雪到了疫区村口果然被挡住,大伦解释说:“来送一个药方和药,是给柏队长的。”站岗士兵说:“好,好!我说老乡,你是明白还是煳涂呀?这瘟病没药治?快回吧。” 就在这时,大伦看见志豪骑马飞出村口,他急迫往前沖,说:“我认识他!”说着就往里走。士兵拿枪阻拦道:“站住!我说,你怎么捣乱呀?”大伦说:“我真认识他,他是苑志豪!”士兵斜着眼上下打量说:“瞎矇谁你,老乡,你不就是一个唱戏的吗?你等到天黑我也不让你过去,回去吧,怪冷的。”就这样,大伦被隔离在村口,二人咫尺天涯没能见面。 7 志豪垂头丧气地回师部指挥所,又挨了刘师长的一顿训:“你这个笨蛋!给你十八个小时,这么点事办不成?”志豪委屈道:“师长,当兵多年,我志豪,攻山头,啃硬骨头,次次插红旗,头一次完不成任务回来见首长。我老婆她死犟。”刘师长生气地说:“你以为你的任务是去接老婆孩子?老婆是你的,不错,可那儿子是你一个人的吗?这是咱师的心肝、宝贝,这个小进军不在,我老刘还闹心哪!”魏政委解围道:“好了,师长,差不离啦。你饶了他吧。志豪他已连续三天三夜没合眼、没吃食了!”刘师长气唿唿地说:“笨蛋!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还饿着自个儿?给。”说着扔过来一个东西。志豪麻利地接过,是肉罐头。魏政委叫道:“王参谋,给他包扎一下!”志豪这才发现,自己胳膊上渗着血丝。魏政委拍打他,说:“夏天庚听说这消息,他的团就在三江口附近,已经去接你老婆和儿子了!纵队指示工作队全撤。”志豪总算松了一口气。 夏天庚果真把香茗母子接了回来。阳光下,几个男人围着胜利归来的母子,传球似的传着孩子。夏天庚有意气气志豪,对孩子说:“咱凯旋而归,你亲爹都没接着你,还是干爹本事大吧?”志豪不悦道:“你那是别有用心!”刘师长抱了抱孩子,接着把他传给了政委,苏眼镜从政委手里接过孩子,不想小进军却尿了他一身尿。刘师长笑道:“童子尿,好啊,快接着,喝了,这童子尿治百病!”众人听了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第77页 卫生队正在往下卸行李,女兵稽素真一边搬运行李,一边看着夏天庚。老张说:“小稽,夏团长真喜欢孩子哪。”小稽不动声色。老张又轻声道:“我说小稽,人家夏团长捨命去疫区接人,不光是冲着柏队长的老战友情分,还冲着你……”小稽脸红了,说:“老张,你这贼眼儿,可真管闲事。” 没出三个月,夏天庚终于娶了夫人。他和稽素真在辽渖大捷的时候结婚了。香茗为他们二人主持了婚礼。婚礼上,红红的苹果堆满了一炕,好不热闹。 ★ 下 部 ★ 第十三章 1 1949年新中国成立,和平的日子梦境一般地来到。柏香茗终于有时间从容地照照镜子,梳梳头,她看着镜子里的一头长髮说:“志豪,解放了,我可再也不剪男人头啦。”这是一个女兵的心里话。志豪看着妻子说:“终于能还你女儿身了。”现在,香茗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经歷了十多年艰苦卓绝的战斗生活后,她越来越珍惜寻常的家居日子,而志豪依旧是嚮往着戎马生涯的辉煌。一天,正逢部队休息日,夫妻俩上街转转。这也是多少年来头一次。夫妻二人正逛着,无意看到了街面的戏报,上面写着当晚的剧目:《别宫祭江》《打渔杀家》《李虎跑府》。一旁有一行大字:当红名旦雪凌!铁腿丑角“活轴爷”。 志豪当即买票进场。还没起点子,台下就有掌声欢迎。雪凌在小开门亮相,马上一阵碰头彩,打罢了点子又是一片掌声。拉琴的也是满堂彩,志豪高兴地鼓掌道:“那个京胡真绝了!”香茗也点头说:“雪凌扮相俊美,嗓音甜美柔润。”观众喝彩声连连不断。紧接着大伦出场了,他不得站着跑,而是弯腿小跑,边唱边舞,越跑越快。他不仅跑得妙,而且还要表现出走山路,过独木桥,跨田埂,上山坡,步步都踏在锣经里,纹丝不乱。志豪赞嘆说,“演员腿功真是好,不愧人称‘活轴爷’。这一辈子我看过最好的丑角儿,你看他一齣戏唱下来,他竟然腿不带站起来一丁点。” 散场时,邹大伦拨开人群,挤到志豪夫妻面前,举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两口子愣住,不解其意。邹大伦气喘吁吁:“志豪,香茗,是我,我是邹大伦呀!”志豪吃惊道:“大伦?你?是你?”香茗一把抓着他的手:“你?你还活着!怎么在这儿?”邹大伦哆嗦了一下,随即把他俩带到了化妆间,“我卸装,你们稍等片刻,完事后一块儿吃夜宵,好好聊聊。”大伦兴奋地向妻子介绍道,“雪凌,快来,见见咱们的恩人!给你输血的就是她。”雪凌激动地说:“可找到你了,大姐。”大伦道:“哦,他们是夫妻俩!这位是志豪,我的老友!”雪凌热情地递了一壶茶水,莞尔一笑。邹大伦动情地说:“真没想到,咱们这样见面了!多少年了?我怎么跟做梦似的?”志豪沉着脸,问:“我也有梦游的感觉,你怎么干这个?”大伦边卸装边长话短说,把离开抗大后打仗如何负伤、醒来队伍都撤了,放羊老人怎么救他一命,简要一说,不料,志豪接口道:“学丑角,这么说你真当了逃兵?”大伦一时愣住了。志豪没等大伦辩解,毫不客气地拎起了他换下的戏装,说:“丑角,哼,你就这么自轻自薄!”香茗阻止丈夫:“志豪,你别这么说。”志豪蔑视道:“闷葫芦,我和所有的战友都以为你大伦失踪,是牺牲了!不可能有第二个结论。可你,你活着,不仅活着,你还是人模狗样,你个怕死鬼。”大伦和妻子面面相觑。 志豪激动地说:“可耻的逃兵!你忘了,我们在学校就熟读田间的街头诗:‘假如我们不去打仗,敌人用刺刀杀死我们,还指着我们的骨头说:看,这是奴隶!’”香茗立刻缓解道:“大伦,我们给你开过追悼会了,志豪他当时很伤心……”大伦说:“我没找到老部队。后来还打算干地方,可因为……”志豪不容他说完,“我以为你毕竟是个壮怀激烈的热血男儿,你,你让我脸红!” 大伦一下子扔了自己的演出鞋子:“我不是逃兵,是革命队伍不要我!我没干对不起人的事。”香茗拽丈夫:“志豪,这不是谈话的地方,咱们出去说。”志豪扔着戏剧行头,愤然道:“大伦,你都干了些啥?真是莫大的讽刺,你受过委屈,可我告诉你,尽管我也遇到很多不公,可我始终坚持理想,砥砺意志,随时准备坐言起行,承担大任。我从没想离开军队,从没任何逃避行为!”他甩开香茗的手,揪着大伦的手腕到了门外,慷慨激昂地骂道,“邹大伦,说起来我们也是同乡、同学,也曾经是战友,也差点成为一家人。记得当年一本油印的《共产党宣言》就让咱俩热血沸腾。那时候我们都有救国救民的远大抱负,发誓成为革命队伍中的战士!现在看,你连日本鬼子都没打完就跑回家了,你就这么大的出息?现在,我只能坦率地告诉你,在见到你之后我的真实感受是:惋惜!惋惜!” 大伦解释说:“志豪,我不想掉队的,你能不能听我慢慢说……”志豪蔑视道:“我郑重宣布,从今往后我们不屑于再与你为伍。”雪凌出门招唿:“夜宵都准备好了!”志豪鼻孔里出气,道:“对不起,吃夜宵的臭毛病我还没养成!”拉着妻子凛然而去。大伦忽然想起,还有心如先生托他转给儿子的一封信,拿着信追出剧场,早已寻不见人影,纷纷扬扬的大雪打着他滚烫的脸颊。 第78页 回到家里,志豪摔了鞋子仍生邹大伦的气,他对香茗说:“咱们多少年没这样大笑过了。我坐在剧场,我又看戏了,我挽我的妻子,咱们大笑,笑得畅快淋漓。戏剧焕发了我们生活的欲望,战争结束了,和平——本来我想,今天是咱们转入和平生活的一个好徵兆。一个丑角儿,弄坏我的好心情!”香茗责备他:“你不该对人家那样,太过火,粗暴,无情无义。” 志豪气唿唿地说:“我无情无义?我怎么能跟一个逃兵有情义?啊?我们之间假如没有革命情义,没有纯洁的理想,还剩下什么,都是没意义的!”香茗道:“至少咱是老朋友!至少他陪着我千里吃苦去找你!至少他还曾经是咱的战友吧?”志豪说:“我不认这半路革命的战友。见到他,让我想起痛苦的往事,想起了妹妹苑菁的死……”香茗道:“苑菁的牺牲,不能归罪于大伦。”志豪瞪着妻子,道:“他,他在感情上伤害过苑菁,他完全可以救苑菁的!”香茗看着丈夫,说:“我知道你很爱你妹妹,我们都爱苑菁,对她的牺牲都很痛心,可你这样说大伦,太偏执,不公平!”志豪冷笑道:“我偏执?我跟大伦过去多好,你最了解!可大伦,他褒渎我们对他的信任,亵渎了纯洁的友情,也亵渎了我们共同的理想和信念!” 香茗说:“是,我承认,看见熟悉的大伦,变成一个丑角儿在世人面前卖艺,我也很受震撼!可依照我们对他人品的了解,我想大伦总不会干丑事的。”志豪不客气地说:“哼,人心隔肚皮,汪精卫当年还风光过,不是照样当了大汉奸,钉在歷史的耻辱柱上。他混成丑角儿,三花脸,还没沦落?”香茗说:“他混到这一步,一定遇到了什么不能抗拒的命运。我们总该聊聊后才能下结论吧?你何必拂袖而去!”志豪嚷道:“不拂袖而去,我还想揍他哪!一个爷们儿他越活越抽抽,唉!要我就是一头撞死,也不能当逃兵,苟且偷生,大伦变成了一个丑角!”香茗坚定地说:“所以,我一定要搞明白,他怎么就开始了丑角生涯的,一定有一肚子酸甜苦辣。”志豪吼道:“我不想听,更不见他。”香茗后悔说:“咱都没来得及留大伦地址。” 志豪竖起眉毛:“联繫什么?此等人士,永不来往!”香茗不理睬他,拿起一本书到一旁看,志豪也抓起一本书看。夫妻俩对峙着,谁也不招唿谁。 第二天,香茗瞒着志豪,凭藉着一张演出海报,在剧团逼仄的小屋找到邹大伦和雪凌。大伦把那封纸张揉搓快烂了的信件交给香茗。 香茗到家,志豪就嚷道:“我不是说过,不和大伦这样的人来往!”香茗白他一眼:“你知道什么呀,大伦有你爹的消息。”二人正在争执,苏一亭进来告知香茗,已经找到了她的女儿弈胜。一时,志豪夫妻悲喜交加。三人正说话间,夏天庚急匆匆进来,道;“我证实邹大伦他活着!不仅活着,而且还成了‘活轴子’名丑,每个月挣的银子不老少。有头有脸,我亲眼看见他在戏园前头晃悠,神气得很!”苏一亭取笑说:“你也成戏迷了,老夏?”夏天庚道:“我说正经的。邹大伦是逃兵呀,我的老伙计,这不是小问题,是原则问题!当地政府不明白,咱们可是明白人。我打算检举这个人!一个人不缺胳膊不缺腿,悄没声儿在革命军队消失了,你说,要不是意志不坚,贪生怕死当逃兵,还是个啥?”苏一亭不置信地问:“你是不是看走眼了?”夏天庚哼了一声,道:“走眼?他一个断指儿,我看得真绰儿的,上回在乡间,就是他。”说着,抓电话就准备打举报电话。 志豪按下电话:“别急老夏,我看呀,这件事没这么简单。”香茗紧张地看着丈夫。夏天庚说:“你当政委,政策水平高,你说怎么办?”志豪缓缓道:“老夏,你的警惕性原则性我一贯佩服。可向政府检举一个人,事关重大,刚进入和平状态,军队遗留问题也不少,没经过认真调查就抓电话,可别弄出毛病来,让人家永世不得翻身了。”苏眼镜宽容地贊同:“人各有志,或许他自愿当个小丑,不想当兵,更不想当将军,也是一个活法。”志豪嘆气道:“在我看,咱就当他大伦已经牺牲了,不提,如何?”夏天庚挠挠头,点头同意了。这时,柏香茗才如释重负。 老张费尽周折,把小弈胜接回了家。小进军愣头愣脑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孩问:“你找谁?”弈胜低头道:“我找我爸和我妈。”老张推了推她:“说呀,你爸叫啥,你妈叫啥?”弈胜低着头,像是背书一般,说:“我姑姑说,爸爸叫苑志豪,我妈叫白莲。”志豪过来,蹲下看着她,问:“小弈胜,你姑姑说过,你爸爸有啥呀?”弈胜低头道:“我姑姑说,我爸有两个宝贝,他有枪!”志豪让她摸腰里的马牌子:“对,我也有枪!”一旁的两个男孩瞎叫:我们家都有枪!弈胜还是不抬头看人,咬着嘴巴垂着头,一直往后退。看到女儿对自己如此生疏,香茗难过地上前问:“弈胜,你姑说你爸爸还有什么宝贝?”弈胜低声道:“我姑姑说,爸爸还有个宝贝是胡琴。”志豪轻声问:“你姑姑是不是叫苑菁?”弈胜抬头看着志豪,说:“不,我姑名字叫红霞。” 第79页 香茗忍不住热泪泉涌,一把抱住了女儿。弈胜在香茗怀里,不自在地扭,说:“我姑说,找到白莲就找到我妈了。”香茗哭喊道:“孩子,我就是白莲……” 勐然,只听身后响起了胡琴声,弈胜听见了胡琴声,一步一步走到父亲身边,然后便一歪头倚靠在他身上,轻声哭泣。 2 香茗刚跨入军部办公室,魏政委就开口道:“香茗同志,部队上整编,组织上决定一部分同志,尤其是女同志,要转业到地方工作。”香茗笑道:“哦,又动员转业?动员献血、动员支农,我都不憷头,我队上最怕动员这个事儿。”政委看着她说:“所以,我才先动员你这个老同志带个头哪。”香茗敛住笑,问:“政委您的意思是说,柏香茗不适应军队战斗生活了?”政委道:“不是这个意思。国家搞社会主义建设,这个城市,需要人才补充到教育系统,你,能文能武,准备让你去当高中校长。”刘军长接口道:“对,孔夫子的饭碗哪,咱军区几个野战军里,女同志不少,都是蹦蹦跳跳宣传队的,还找不出几个像你这样有文化水的哪!”香茗不情愿地说:“组织需要我服从,可我,我打心眼里不想离开部队。”刘军长道:“是啊,有感情哪。不过,眼下和平建设,你家也得建设建设,是不是?往好处看,志豪当个师政委,老是蹲点下部队,你一个女的,照顾四个孩子,老在部队也够戗。”魏政委说:“又添了老四?社会主义建设轰轰烈烈,你家也是添丁进口,人丁兴旺。好啊,转业不也是让你回去好好过日子吗?”香茗不高兴地说:“过日子?可我也要干事业呀。”政委一笑:“教育也是事业嘛。老师桃李满天下!” 志豪搞演习回家,兴沖沖地问:“香茗,有啥好吃的犒劳我?”一进门,看见妻子泪流满面地把旧军衣叠好。志豪递给她一块毛巾。香茗看着他,幽怨地说:“你早就知道了?”志豪只好点头道:“党委决定,先找我谈过。”香茗责怪道:“怪不得你陪我骑马?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志豪搪塞道:“我在忙。”香茗静静地说:“你忙,你总是事业第一、朋友第一、对手第一,你就是这样的男人!我的事业你都无所谓。”志豪劝道:“我以为你转业不是坏事,还能辅佐我呀!”香茗更生气地说:“辅佐你?我就能回家抱孩子过日子?”志豪道:“谁说的,当初你参加革命,把留学的钱都捐了,战争硝烟刚散,国家百废待兴,趁年轻赶快学点新知识,好事呀!我看你白莲同志,这不打仗了,还真蔫儿了!整天管着一帮婆婆妈妈的女兵,后勤杂务,老娘们破事,还真是大材小用屈才了!当校长多好呀,当校长神气,管一大帮学生,还管着一大帮老师,想要训谁就训谁,就像歌里唱的: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国家栋樑。”香茗终于破涕为笑,“就你能说……”就这样香茗去当了中学校长。 3 人的个性是刀削斧噼也改不了的。和平的日子里,志豪那出精捣怪的毛病癒发强劲。他对什么都有孩子般的好奇心,尤爱摆弄机械物件。进军长大了,香茗把他名字改为弈凯。这小子爱吹牛,家里有啥都吹,领小伙伴回家听收音机。等大家欢天喜地准备听收音机时,却找不到了。香茗四处寻找,一看丈夫桌上就傻眼了。收音机早已大卸八块,零件摊开了一桌子。香茗大喊:“啊?你怎么给我拆成这样了?天哪,这可用了我一个月的工资哪。”志豪趴在桌上,一边用放大镜看,一边赞嘆不已:“这是5个灯的,基辅牌,这苏联老大哥真是厉害,你看,这波段开关居然用纯银做的,真精巧!你看看,他真捨得材料呀,真扎实!”香茗急了:“志豪,你这是干吗,我新买的收音机,这么贵的东西,你也敢乱拆,这不是你那个马牌子,这是电子管的,你弄成这样,还能听吗?”孩子们也上前捶打着爸爸。志豪放下放大镜道:“都不许乱动!动了,零件可乱套了。我拆开研究研究,你别急呀,我一会儿就给你弄上。咱们该咋拧,还咋拧,该咋听,还咋听!”香茗不信任地看着他。志豪道:“这么着,你去包饺子,饺子熟了,它就好了,包你囫囵完整。”就在香茗感到绝望之时,只听志豪嘟嘟囔囔说:“电位器、电子管,好,各就各位,齐步走……”收音机里传出了京剧的声音,全家欢腾起来。 治家方面,志豪永远说一不二,与香茗没商量。 这天清晨,志豪拿出几个枣给孩子们,先问道:“好吃吧?枣子甜不甜?”大家都说好吃。志豪道:“好吃?咱自己得动手,咱开始种枣树和桃树,8点开始种树。我再说一遍。收音机里说了,要绿化祖国,植树造林。咱们师绿化营区,咱们家也要出一份力,我在动员大会上表过态,这一片植树任务,我一家都包了。”他指了山坡——那是一个排的任务。志豪说,“不用警卫员叔叔帮忙,六天之内全部种完!”香茗不满地看着丈夫说:“你哄着小孩子种几棵就行了,你这是干吗?”志豪对老婆说:“劳动竞赛呀!全家上阵,每天提前一小时起床,晚饭后干到天黑,星期天全天。”香茗忧虑地说:“行吗?孩子那么小……”志豪道:“怎么不行?锻鍊嘛。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的校长同志。将来树上的枣都是你的,好不好?”大家连连说好。 第80页 苏一亭和夏天庚远远地看见这一幕。苏眼镜笑道:“这傢伙,志豪治家规矩多。当政委的,身先士卒也罢,家人跟着受累。”夏天庚心疼地说:“志豪又出精捣怪,瞧着我小进军,累得熊样。”“给苑政委当儿子,不容易!”苏眼镜拍打司机说:“告诉警卫班,晚上都给他刨坑种了!”司机吐舌头:“苏主任,借我一个胆我也不敢呀,政委那脾气。”夏天庚一脸无奈。 第二天黄昏,孩子都叫苦:“爸,妈,枣树我不要了,我昨天实在太累了,腿疼屁股疼。手上磨出血泡了。”香茗腰痛也犯了,问志豪:“收工吧,今天就到这。”志豪看看说:“不行,还有六棵,我可有言在先,种不完不能吃饭!”老张心疼孩子,悄悄把馒头塞进孩子嘴里。小孩鼓起腮帮子,生怕爸爸看见。香茗说:“明天再说吧,孩子太累了。”志豪道:“今日事,今日毕!这是爸爸的规矩,听到了吗?”香茗小声抱怨:“教育孩子也不能一口吃个胖子,干啥都一根筋。”志豪说:“没规矩还行?香茗你腰疼,你就督战吧,我来。”弈凯淘气耍赖说:“爸,我也腰疼。”志豪呵斥:“去,小孩哪有腰呀?30岁才长腰芽儿。” ★ 下 部 ★ 第十四章 1 志豪意气风发地往前闯,可他的才华业绩却与升迁无缘。老刘、老夏、苏眼镜先后都提拔了,只有他原地踏步,在师政委的位置一坐十年。 这天,志豪正在检查营区绿化。苏眼镜来找志豪。他刚升迁到军里当政治部副主任,到军部上任没一礼拜,就跑回来了。苏眼镜表情有那么几丝怪异:“志豪,有个事儿,我上任正好看了一份材料,想想我还是告诉你。”志豪呵呵一笑:“什么材料?又批评我?”苏一亭严肃地说:“外调材料,我这可不是犯自由主义呀,我是对同志负责!材料提到你父亲苑心如的歷史问题,当年他脱党后,没有再入党。这有点麻烦,你看,本来你是个革命家庭,一家人都对抗日有贡献,你妹妹还光荣牺牲……”志豪立刻严肃起来,问是不是组织上有什么态度。苏一亭说:“那倒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你能不能劝劝你父亲,让他积极写申诉材料,想办法解决?这事可含煳不得!”志豪摇了摇头:“我父亲就是不肯一遍一遍写这申诉材料呀,我劝不了他!皇帝不急太监急,没辙儿!” 当夜,一家人去看戏。戏院内,大伦拉香茗到侧门说,心如先生病得不轻,又说已经寄了药和钱。 观众席上,只听见弈凯和兄妹叽叽喳喳,问:“老张叔叔,小花旦出来,我们就给她一个人鼓掌?”小弟说:“我也喜欢小花旦。”老张有点不好意思。志豪警惕地问老张,熟客呀,你小子也爱看戏啦?老张笑说:“跟着首长,熏也熏出来了,这京戏还真有味儿,嘿嘿。”弈凯快嘴道:“老张叔叔就爱看小花旦。”志豪正色说:“啥小花旦,老张,你可少跟戏子来往啊,小心点。” 演出开始没一会儿,志豪轻轻问香茗,这戏票是否没花钱。香茗不经意点头。志豪突然板起脸:“是不是邹大伦白送的?”香茗愣了一下,志豪起身,愤然拂袖而去。 等香茗领着孩子看戏回来,志豪还在灯下看书。香茗知道他外表平静,然而心里必定难受。半生的事,在心窝子里一次次地跌宕翻腾。她忍住没说啥。志豪抓电话说:“让老张过来。”香茗按下电话说:“几点了?老张人家大小是后勤副团助理,别把他当你的马夫,没时没晌,说来就来?”志豪道:“我要找他算帐!”香茗生气道:“你找他算什么帐,戏票是赠票不假,我已经给人家钱了。老张是好意,知道你老首长,好听戏嘛。”志豪吼道:“别打着我的旗号。你是不是给老张介绍了小花旦?麻布筋多,光棍儿心事多,我看老张学会跟她眉来眼去,暗送秋波的。”香茗瞅着他,“瞧你说话这么刻薄,老张早过了该找媳妇的岁数,正当来往,这是人家的自由。”志豪喝道:“自由?不行,老张的大媒我把关。”香茗说:“我知道你不痛快,告诉你,这媒婆还真不是我。”志豪道:“是邹家?你不要跟郎大伦来往,我说过。”香茗说:“大伦是我们的老朋友,来往又怎么了?”志豪嚷道:“废话少说。我不认这个朋友。”香茗不得已说:“我正想和你说个要紧事,今天大伦找我,说心如先生病重……”志豪停住,愣了一下。香茗心焦地说:“爷爷没人照顾,把他接来?”志豪嘆气道:“不行。苏眼镜刚敲打了我,唉……” 这一夜,夫妻俩思绪万千,都难以入睡。志豪嘆气道:“父亲不去申诉赶紧平反,却大事小情跟邹大伦说,有啥用?孝心难尽,我是身不由己!你在地方,天天开会你知道,今天揪这个,明天抓那个,我父亲顶着一个变劣分子的帽子,罪不可赦。”香茗道:“先生不是叛徒,他是对革命有功的。”志豪摇头说:“帽子没摘,你说下大天有啥用?谁让他清高,不愿去上面找人办事,凭他的资歷,找了人或许就能顺利平反,摘了这倒霉的帽子,重新入党,可他不过问政治,一心教书种地,你不过问政治,政治要过问你。”香茗说,咱们帮他申诉?志豪指桌上的报纸光摇头:“说啥晚了。不停的运动,政治上划清界限还来不及,还敢申诉?我还是政委,唉……”香茗商量道:“老人不能接来,你又不能去,我去一趟。”志豪不同意,香茗一字一顿地说:“这就是我不当一把手的好处。明白吗?” 第81页 一个月后,志豪走上了军政治部主任的岗位。 2 授衔仪式刚过,上班后,志豪听见楼道外脚步铿锵。夏天庚穿着崭新的将军服推门进来,志豪忙说:“哎呀,将军来了,夏参谋长,请进。副参谋长,刚授衔就大驾光临了?”夏天庚直率地说:“你怎么这么严肃?好像我欠你啥?你别忘了,我早你三年入伍,早你任军职四个月,是不是?没啥,你当将军也是指日可待!”志豪恭维道:“哪里。你在高峰,一览众山小,我还在山脚下仰望呢。”夏天庚瞅着他说:“去,去,别看着我运气呀,下次轮也该轮到你了。”继而起身关门,郑重其事地说,“老苑,不过,你得听我一句掏心的话,老哥们儿了。实际上,论才,我不如你,我这点文化是几十年抠来的。可我是工农本色,你呢,工农化上不够上劲儿。你还穷讲究,整天刷指甲,小皮鞋程亮,绷着那个劲儿。前些年搞正规化,学苏联,你比谁都来劲,咋样?挨批了吧?咱还是靠老本色,老传统。你一搞比武就来劲,突出政治你上心吗?咱俩没个人恩怨,是不是,我真为你捏一把汗!一有个风吹草动,我错不了,你就山峰谷底地折腾,真不知你是聪明呀还是笨!” 志豪苦笑道:“是聪明是笨?早就被你说过八百六十遍了!你就是你,我还是我!”夏天庚指他书架上的图书:“你呀,学问大,自以为有文化,看不起工农,一生太孤傲,老是有不同看法,几十年了,党委会,就你保留意见最多,咱不讲拍马屁,至少闹个骄傲的帽子吧?抗上,噢?就你正确?就你看问题准?就你行?毛主席还说,让我们看古书哪,你老看洋人书,崇拜苏联、老说美帝国主义造的东西好,不行吧?成天搞调查研究,学马列时间都不够,你是显摆你能还是怎么着?你再不改改你的脾气,你和咱队伍可有点格格不人……”志豪不语。二人正说着,忽然听见外面发出一声脆脆的爆炸声。 礼堂窗户的两块玻璃被爆炸声震碎了,志豪冲过来大喝一声:“谁干的?”一看地上自制的鞭炮,志豪怒吼:“谁家孩子?交班,通报,明天让他爹拿检查来见我!”警卫战士为难地说:“好像是弈凯。”志豪厉声问:“什么?”另外一个战士狡猾地说:“哦,政委,我们也没看清呀,他跑了。” 志豪气唿唿地沖回家,直接冲进儿子弈凯的房间。在床下乱翻动一阵,发现了赃物——几颗子弹。志豪红着眼儿,拿着子弹质问儿子:“混蛋!你说,你从哪偷的子弹?”弈凯道:“从你抽屉里。”志豪火了:“你胆子越来越大了,你还嫌不够乱啊?还嫌你爸不烦……”弈凯嘟嘟嚷嚷:“是你说的,对什么都要有好奇心嘛。我也拆开看看,能不能造个俩响儿鞭炮。”志豪更加生气了,顺手抄起鸡毛掸子:“你还有理了你,我让你……”儿子见势不好,跑了。志豪连喊带叫,追着打。老保姆出来阻挡,香茗怎么拉都拉不住他。家里乱成了一锅粥,青花花盆翻倒在地上…… 周末老刘来到志豪家门口,大声道:“苑志豪!”志豪和香茗惊奇这稀客拜访。志豪以为他来有工作,忙穿上军衣。刘军长按住他:“别急,训练现场怎么样?”志豪道:“很好!宁要自己受累,不让首长担忧,你放心。”刘军长连说好好。志豪奇怪地问:“对,您不是在野外训练现场,怎么提前回来了?”刘军长岔开道:“怎么,看看我干儿子不行?”随即便和几个孩子亲热了一番。而后,刘军长兴致极高地说:“天气这么好,别老看书了,走吧,志豪,咱俩去打猎!”志豪有点诧异:“打猎?”刘军长让身边警卫将一把新猎枪递给他:“走,老不摆弄枪,手痒痒!” 吉普车三拐两拐就进到山里。 志豪是不能摸枪的,摸枪就有瘾,打得兴致十足。砰,砰,弹无虚发,一只又一只野鸡野兔子落地,刘军长不住地夸:“好枪法!我听说你志豪,打猎从来不空手,咱也跟你学学。”志豪说:“别逗我了,军长,谁不知你军长的本事呀。”刘军长笑道:“打鬼子行,打兔子就不中了。”说完两眼茫然地看着山林。他早看出来,刘军长有些心不在焉。 志豪问:“刘军长,我说你今天咋啦?有点不对劲,不是你军长水准呀。”刘军长说:“是,老眼昏花,妈的。我他妈的真没用……”志豪一得意,便开始大谈理论:“打猎,无非是运动目标,枪法准,无非是个提前最问题……”刘军长无心听,瞪他一眼:“你这是废话。”志豪却仍意犹未尽地说:“嗯?提前量也是废话?你让我谈经验嘛,提前量就是:三二兔、四五鹰,兔子预先打个仨俩的富余,老鹰留四五个距离,就这么个学问,有了提前量,一枪就中!” 打猎战果辉煌,警卫员及时架上了篝火,烤野味儿。刘军长扒拉着篝火,问:“这枪怎么样?”志豪看了看:“双筒猎枪,德国造,不错。”刘军长大方地说:“送你了。”志豪嘴咧着笑道:“谢恩。你大军长送我的,岂敢挑挑拣拣?其实就比你的那苏联的好一点。你看,德国的比苏联的轻便,击发机构,是两个击锤,又握持便利。”刘军长说:“蒙你这个专家,我敢吗?”志豪接着问:“无功不受禄,军长何必送我如此贵重的礼物?”刘军长看着远方林海,说:“这个双筒猎枪,换你的一把枪。”志豪道:“不换。”刘军长回头说:“不换也不行。”志豪笑说:“做梦吧你。”刘军长换了严肃的表情道:“不换是做梦,你可能要上交你心爱的马牌子了。”志豪愣住了,心里好似噹噹两枪响。 第82页 刘军长语重心长地说:“志豪呀,经组织决定,要充实军工战线,打算调你去!这是党和国家的重要决策,毛主席说,三线建设不好,我寝食不安。军队要派得力的干部去支持!你去的方向是沪江。你这几十年来,开始老是出精捣怪,我还不理解,现在我有点看明白了,你有脑子,有旁人没有的眼光、领悟能力,是抗战干部里少有的有文化水儿的。应当说,因你的个性,你没少吃苦……”志豪立刻明白了。刘军长接着说:“我先代表组织给你吹吹风。规矩你也懂,说是徵求意见,基本上就是定了,想通想不通就是你了。有牢骚你今天尽管发,揍我,骂我都随便,正式意见我带回去。” 志豪不语,仰头看天用小刀割下一块兔+肉,边嚼边说:“这兔子鲜呀,香!今天你是啥调料都带来了,当年在东北咱撸巴撸巴就吃了,带血的,也吃得香掉牙。还有一次,我记得你吃得撑着了,晚上一个劲跑肚拉稀,没有纸,用小棍儿刮……哈哈。”刘军长说:“你云山雾罩干吗不接我的话茬儿?”志豪用鹿皮擦小刀:“我就知道今天打猎没什么好事!”刘军长嘆道:“还是你傢伙聪明,不像我,是个耳根子软的半文盲。”志豪直言不讳,问他:“如果不是你来,恐怕别人开不了这个口吧?我志豪在有些人眼里,真是马尾儿勒豆腐提不得,非要打入另册?”刘军长嘆气,为难地欲言又止。志豪抬手打断他:“你就甭说了,我全明白。” 两个男人一下沉默了。志豪摆弄着篝火,先开口:“军长,说实在的,这几年,我工作很顺心,到这一步,离将军只有一步之遥了,当将军就是年把的事了。拿破崙说,每个士兵的背包里都有一把将军杖。我又何尝不想?这个时候让我走,真的不轻松,请你容我想想。咱们今天你就是请兄弟我来打猎的,今天咱就吃、喝、玩、乐,好不好?”刘军长道:“好,好。”志豪自嘲道:“看来我文化水儿高,让谁给我当头头都难!看来这个包楸我要背一辈子。这一点,你们这叫礼送出境!”刘军长看着他,脸涨得通红的志豪一指猎枪,说:“想用这个甜乎我,没门儿!你没诚心!”刘军长问:“诚心?你还要啥?”志豪看着他认真地说:“你要真给我,给我一把德国造,竖双筒猎枪,轻便点。”刘军长笑了:“好啊,谈条件啦你,说!”志豪道:“要你四样东西。”刘军长光点头:“你要我老命也行。说!”志豪说:“一枪,第二是猎枪子弹20发不行,我要200发;子弹要全铜壳的,别来纸壳的;第二子弹袋,要牛皮制,不要帆布的;第三除了枪套之外,再做个枪盒。”刘军长插了一句:“要皮制的。”接着笑道,“行!你毛病不少呀你!”志豪不理睬他,用枪瞄准着远处。刘军长在一旁催:“打呀!”志豪放下枪:“我志豪最后结束军旅生涯的句号,是这个?何必再伤害生灵?”两人肃然不语,呆呆地看着太阳落入地平线…… 3 志豪没想到,大伦偷偷去看望了心如先生,送去了中药,老人孤零零地靠种南瓜过活。他仍拒绝写申诉材料,更拒绝给儿子写信。心如先生说:“志豪心高气傲,志向远大,我心如不才,既不图享受他的高官厚禄,也不愿卑躬屈膝,世上岂有老子看儿子脸色之理?” 等大伦走了没几天,又来了个人。那天,衣衫破旧的心如老人在放猪,坐在山上望着云彩,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宁静的世界。剃头匠跑来道:“心如先生,村里又来了一个人,是个官儿。”心如猜是工作组,剃头匠道:“不,可能是你儿子,个头模样都像是他。”苑心如摇头不信,说话间,远远的,他看见那个人,确实是儿子志豪。望着父亲苍老的容颜,志豪也是百感交集。志豪的人生陡然来到一个新的拐点,他的心情难以言说。 心如率先开口,问儿子:“志豪,你还带队伍?当将军了吧?”志豪说:“什么将军不将军,这个世界,人就是一粒尘埃,没有我地球照样转!”心如贊同:“好啊。周瑜说,大丈夫处世贪立功名,立功名而慰平生。可你应当明白,功名如纸,富贵如烟。”志豪嘆道:“父亲,你可以超然物外,可你从小告诫我,‘抛弃小我,完成大我’。天将降大任于斯,我正当壮年,我当然得干大事业。我不甘心,怎能甘心?我志豪就是因为太像你,人说我怪,说我傲,才会有今天。”心如笑了:“我不是怪,是志趣超俗,不同于流俗!” 志豪放下手里的东西道:“我给你带了一点糯米,是香茗让我带的。”心如看着糯米,对儿子说:“当年你爱上香茗,我说过:世上什么全能参破,唯有恋情难以参破;世上什么都可解开,唯有情字难以解开。现在,还是这句话留给你,好好待香茗和孩子吧,她是个好女人。其他的,都是过眼烟云。”志豪没说自己的心事,没人理解他那肝肠寸断的痛苦。在家陪老人吃了一顿粗茶淡饭后,他满腹心事地走了。 志豪此次去看望老人,只说是出差。晚餐已过了饭点,香茗着急地打电话,询问志豪下落,才知道他出差了。马夫老张已是中校军官,在后勤管装备,正好来家里,他关照新警卫员,事无巨细,“你是新来的警卫员,跟着主任也有六个月了。怎么这么点伺候首长的事都办不好?你真笨!你看,首长出差,你也不给政委带上茶叶?” 第83页 小警卫员红着脸说,这次主任外出,死活不让我跟着。香茗也纳闷:“连我都不知道首长上哪啦。”老张叮嘱说:“一定去军区开重要的会!记住,无论到哪儿,首长公文包有老三样:一本书,一盒好茶,一个望远镜!”香茗伤感地打断,“老张你别训话了。主任没什么老三样了,他今后再也不需要了,他的军旅生涯快结束了。”老张一点没想到,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香茗泪如雨下,赶忙用双手捂住了脸…… 4 清晨,志豪轻轻地起身,一反常态,没有招唿家人起床出操。香茗也照常醒了,她赶快起身,正想招唿孩子们出操。却发现,丈夫一个人出门了。香茗本以为他去跑步,一辈子晨练的习惯,没多留意。 没想到,9点钟政治部全体军人降重的欢送会上,找不见了主角。苏眼镜慌慌张张问香茗:“哎呀,会马上开始了,怎么没见到志豪呀?”香茗道:“他一早就出门了呀。”苏眼镜急道:“没见他,找了半天了。”对旁边几个参谋布置:“去看看俱乐部,还有那个,那个图书馆……”老苏对夏天庚悄悄说: “糟了,这个志豪,怕又出精捣怪,欢送他,竟然找不着主人。”夏天庚也紧张地问警卫员小李:“你一早没跟着首长?”警卫员说:“没。首长他不让。”慌乱中,孩子跑来给妈告状,弈凯也不见了!柏香茗心急火僚,满军营寻人。 志豪正带着大儿子在部队大院里转,看了看自己亲手种下的树木,营房猪圈里的猪,师部荣誉室里的奖状,一时感伤不已。弈凯几次仰头望父亲,见到父亲的眼角亮晶晶的。 全家收拾好行李,正要出发。老张伤心地搂着志豪哭开了:“首长,你让我跟着你走吧。老许长,我跟着你当了兵,干了革命,跟着你学习进步,我老张没有啥亲人,你走了,我心里空落落的,你和军领导说说,让我也跟着你去地方干。”志豪动情地说:“小张,你现在是军需副处长了,结婚了还像个娃娃?没出息。你听我说,你的心情我懂,跟人不一定能走好,看你跟谁?你跟毛主席行,跟我?有时我也跟不上趟儿呢。咱们都有老感情是真的。你呀,文化浅,还是去军校上学,开闢自己的一片天地!这是我真正对你负责任的一句忠告。你走,我不同意,我不许你脱军装,我要你去上学!以前,扫盲班、短训班上过,打仗你没工夫上学,和平年代,有文化国家用人的地方有的是!眼下,你给我报名去军校!”老张抹一把眼泪,不自信地问:“首长,我行吗?”志豪逗他,说:“怎么不行?连香茗都说,你机灵,什么玩意儿到你手里,准丢不了,也要不出来。” 俩人扑哧笑了。志豪夸奖他:“顾家,把家,很好啊。就说餵马吧,打一仗下来,人家的马捞不上吃草,咱的马没怎么着,你能张罗。学习也灵,那两笔小字写得还像那么回事。”老张道:“那都是柏队长教会的。”香茗也鼓励:“老张,你是聪明人,老话说:刀不磨要生锈,人不学要落后。往后搞建设,还要加紧学!我相信,你上军校一定是好样的,你不会输给任何人!”老张又眼圈红了,抹泪叮嘱说:“柏队长,一定小心你的腰啊。南方潮湿,我给你带上一个狗皮褥子。” 列车一路把志豪一家远远地送到了江南,也让志豪断然将许多东西远远地抛开了。 到了沪江的新家,志豪就把胡琴挂在墙上,称再也不碰它了。 香茗吃惊道:“永远不动用?”志豪道:“是自己不拉琴!家人谁也不准动。我这戎马半生,爱文艺、爱史书、爱文物、爱拉琴给我带来多少的麻烦?痴迷得差点栽了跟头!在有些人眼里,这些是丑,不是美,是毒草,不是香花。哎,罢了罢了,我别的方面不肯妥协,唯有这一项我妥协!”香茗嘆道:“也好,你肯妥协,不固执也好。依我看,不光把琴封存,最好把你那张嘴也给我闭上!”志豪却说:“你总不能不让我思考吧?你等着,我准备为了新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大干一番!” 准备大干一番、摩拳擦掌的志豪,第一天去机关报到,特意把自己收拾了一下。 略带江苏口音的杨主任在欢迎会上致词:“同志们,今天我们全体大会,首先我向大家介绍新来的副主任,从解放军转业到我们‘国防工办’工作的苑志豪同志!”志豪起身致意。他的表情看似平常,其实内心无比难受,也有些失落。杨主任清清嗓子,接着介绍:“苑志豪同志,资歷很深,是抗过战的,打过仗的,立过战功的,是来充实咱们工办的!现在,全国向解放军学习,解放军同志抓工作是比较狠的,敢于唱黑脸的!当然,解放军也是讲纪律的,今后,开会谁要是打瞌睡、迟到,他可要点名的,搞不好就抓你个典型,你到时候可别脸红啊。可别说咱领导向你开火!”下面发出了笑声,志豪不动声色。最后,主任又说:“同志们,大家都很高兴,咱们这里来了一员干将!为国防事业作出他的贡献!今后,苑志豪同志他任第三副主任,主要负责抓后勤,工会、车队、招待所、农副产品基地、小学校夏令营,还有人员福利,大家希望多发鸡蛋,是不是?总之,这是个新摊子,过去欠帐不少,你可多操心!” 第84页 第三副主任?苑志豪一听就更傻眼,原来自己根本不被重用。革命不是为了做官,志豪是懂得的,可年富力强的他就是想要干事,干能发挥自己才能的大事。自己是个敢担重任的人,是立志当国家栋樑的男人,怎么能管什么幼儿园、招待所,管职工福利发鸡蛋呢? 志豪来到自己的办公室,房间朝北,不大。破旧办公桌摇摇晃晃,一拉抽展,唿啦掉下来了。整个房间乱糟糟的。跑到隔壁的秘书处,一推门,只见那位汪秘书,油头粉面,正背身接电话,不知在训什么人,大声说:“我已经和你说过多少遍了,啊?你还听不懂吗?我这里的工作是千头万绪,百川归纳,有多少事情,哪个不重大,哪个不是头等大事?北京等我们上报的材料都有一人高。好了,你的问题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一定过问的。”听见身后有人,不客气地训斥,“关门!谁让你进来的?” 志豪站门口道:“我!”秘书不满地说:“你谁呀?这不是菜市场。”一回身,反应过来是新领导,赶快收敛官腔,放下了电话,毕恭毕敬地说:“对不起,苑副主任,我……”志豪问:“你是?”秘书自报家门:“汪秘书,汪全盛。我正要找材料,准备当面向您汇报一下的。”志豪说道:“你先找管理处长来。” 地方不比军队,找个人,磨磨蹭蹭用了一个多小时。志豪看到周围人,迈着四方步,气就不打一处来。管理处长来了,对着破办公桌,先挠头说:“咱们这办公条件就是差,没办法,机关全是解放后接收来的,因陋就简的。你不要误会,大家都一样的。要不,我把我那个换给你?”志豪干脆地说:“都是一样的,我不用你换了,没关系。但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非要新,而是要一个能够使用的、让我正常工作的写字檯,懂吗?这写字檯我看过,完全可以继续服役,是你们要组织人来修理,缺少三个榫,两个柽儿,再拿几个钉子加固。现在我要听汇报,明天一早,我希望这桌子别在眼前再晃悠!”后勤处于点头道:“好的,没问题的。” 第三天,志豪正为办事效率低而着急,汪秘书不紧不慢进来,将材料给他:“主任,您要我们后勤方面的材料都在这了。”志豪一看,字迹七扭八歪的,忍不住了,边翻边问汪秘书,“你大学毕业?”秘书答是专科。志豪说:“你的字,需要好好练练。字是一个人的脸面,你是大秘书,你的字就是我们办公室的脸面。”秘书尴尬地看着他说:“我一定抽空好好练。”志豪看了看手錶,问他上午几个人能来汇报。秘书说道,综合处长、场长都等着,还有工会主席等着求见,他已等了好多天了。志豪说:“先请综合处长来,再给我一张全系统新的电话表。”秘书点头哈腰赶忙去办了。 紧接着,综合处长前来汇报工作:“我向新领导汇报一下咱的家底哦,报报流水帐,是这样:咱工办系统,一共有6个副食生产基地,大约2000名职工,26个食堂,每年将需要解决多少油、蛋、菜和好大米,农场场长会来专门汇报的,我不多讲了。当前最当务之急是解决房子,沪江的房子是天下第一的老大难,我们盖房不可能,主要是房子雨季修缮问题,可是资金缺口很大,搞得我焦头烂额……”正说着,外面噔噔噔闯进来了几个人,一个妇女气急败坏道:“别拉着我,我找领导,我早饭都没吃,我就是找领导呀。”综合处长叫拦她,说:“我们在开会,你怎么又找来了?”胖女人嚷道:“我不来找你找谁呀?能找到你,是我今天运气好,处长,你不要推三推四,随便打发我走。我家里房子漏得厉害,你到底解决不解决?”处长说:“解决,当然会解决,你不要不体谅我们的难处嘛。”胖女人道:“谁体谅我的难处?我男人在工地拼死拼活搞建设,我家里不能睡觉哇,晚上能看月亮,你去看看,你别推我走。” 志豪挡住她,问:“等等,你的房子问题,有登记吗?好,我明天亲自去你家看看!”胖女人白他一眼:“你是谁呀,又来个人打发我?”听志豪自我介绍是新来的副主任。胖女人更不客气:“你说话算数呀,我等着,不然我一家六口就搬到你办公室来!”总算打发了几批人,志豪刚端起杯子想喝水,秘书进来报告:“主任,还有个紧急通知,市委组织全民爱国卫生运动,搞卫生大检查。发现一个苍蝇就要扣分。” 志豪一看通知,一下就掉进了琐碎的泥淖。他放下通知,又慌忙对门外伸出头问哪位是工会的负责人。管工会的是有皱纹的娃娃脸,进来先干巴巴地笑。志豪道:“请坐。怎么称唿?看花名册,光写的是阿福。”娃娃脸说:“噢,您就称我阿福好了,大家都这样叫,习惯了。”志豪让阿福说说想法。阿福开始汇报:“我这个人呢,比较实在。是一就是一,是二就是二,杂七杂八的思想意识没有的,我是个老党员,群众基础比较好,人缘好,从来不喜欢在领导面前瞎七搭八地乱讲话……”志豪打断说:“好,有一说一,你言简意赅,要谈的主要问题是什么?”阿福言归正传道:“好好,我正要开始讲的。工会工作嘛,就是锣鼓喧天,搞点群众文艺,影响不错的。今后我要在您的领导下,继续发扬成绩,哦,还有今天我反映的最急最紧要问题,是职工福利问题,大家对领导意见很大!我们有副食基地嘛,农场怎么越来越差呢?啊,他们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太差了!副主任,前几年过年,每个人还能发点好大米、2斤梨子、1只鸡、2条鱼、3斤大排骨!今年,啥也没有了,每个人光发两斤红糖、两斤鸡蛋,过年大排骨也吃不上了!成心不让我们一线工人过好年嘛!”突然,农场场长咣当一下推门而入:“啥人让你过不好年?阿福,你个板鸭嘴巴,又打我的小报告?”阿福也高声道:“钱场长,你才是板鸭嘴,我可不是打你的小报告,我是向领导汇报工作,反映广大群众的意见。”于是,两人开始吵了起来。秘书冲进来问:“你们这是干吗?别吵啦!” 第85页 志豪索性坐桌子上,坦然地看着,袖手旁观地说:“吵!接着吵,吵啊,接着吵……”俩人戛然而止。志豪喝了一口茶,讥讽道:“接着吵,我很爱听,就像来看了一齣戏,你们在戏里扮演什么角色,我一目了然。很好,我捕捉到了很多真实信息,这正是我需要的。本来,我还担心今天听汇报各人给我来一套空话,套话,废话,假话!”一席话说得大家目瞪口呆。志豪对场长说:“好,现在轮到你钱场长了,接着说吧。”场长打算抽菸,可一看副主任,就收敛地缩回。志豪豪爽地说:“没关系,我不吸菸,但是对某些菸鬼,在谈工作的时候可以宽大。”场长开始汇报导:“副主任,我今天一早4点起床,进城来,路上不好走。我来这排队给领导汇报,等这样的日子,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说是烧香拜佛,我够诚心的吧?”顺便打身边拿出两颗灵芝说是山区特产。志豪笑道:“我不是佛,给我烧香,不降福禄,瞎子点灯白费蜡。”场长嘿嘿笑两声,说:“你刚才说,我们农场的地理位置是聚宝盆,不错,可我不是神仙。”志豪问:“啥意思?全体职工的农副产品福利就指望你们了!”场长道:“是。你必须得给我解决柴油!”然后场长伸脖子倒苦水:“眼下,要耙地,你去看看,没油,拖拉机都趴窝了,开不动机器,怎么干农活?误了节气,别说今年,明年的收成,养殖计划全泡汤了!”志豪问:“机器不动,人都等着?”场长说:“不等咋的?”志豪道:“赶节气,你们职工上百人,自己先下田干,人家农民,没机器照样种地。”场长无奈地说:“我这不像你们解放军,一个命令就沖,又刀耕火种了?没人干。机器不用也是浪费嘛。” 志豪思索着,说:“油?你给我十天时间,不过,这国家到处缺油啊,解决也不能全解决了。”场长拿着腔调道:“十天?谁等得了?我就知道,哪个领导都是不了了之。”志豪严肃地说:“钱场长,你自己一点办法没有?”场长故意激他,耸耸肩说:“除非卖拖拉机,卖农机,买一批牛来犁地,只要你领导拍板,可能还来得及。”志豪当即叫板说:“可以!农民咋干你们就咋干!三天之后,你告诉我办法!不是我告诉你该怎么办,听明白了?啥都现成的,还要你场长干吗?柴油问题我会想办法协调,但是,不要动不动就等、靠、要,伸手找上级!同志,还是靠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只要有一股子精神,办法总比困难多!三天后,你要说干不了,我撤了你,找别人干!”走出军营的志豪,发现地方上这种讷于言而木于行的当官的实在太愚蠢了,他有一万个不习惯,不适应。 上任第一个战役,是落实文件搞爱国卫生运动,志豪组织全体职工打苍蝇!一个有着宏大抱负的军人,如今天天面对一地鸡毛,志豪的心里不是滋味。 香茗在教育系统工作会上,受到了表彰。她兴奋地回家,见丈夫竟然带着套袖还没摘掉,笑着问:“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怎么还戴着套袖?”志豪脱套袖,郁闷道:“你戴红花当先进,我戴套袖打苍蝇。”她低头看到志豪的鞋子上都是泥巴,疑惑地问志豪:“刚去工办,这几天,你都忙啥?”志豪在卫生间剪着指甲,没好气儿地说:“我还能干吗?干革命,干大事!” 这天刚下班,志豪一出大门,发现一辆新伏尔加车,正在等候着。车门打开,秘书和处长笑眯眯地走下来,“副主任,听说,前天送您的老车抛锚几次,我通知有关部门,从库存的新车中间给您调来一辆。”处长连忙说:“对。写字檯也修好了。”志豪冷笑道:“换得好快。”二人忙不迭地说:“应当的。”志豪提高嗓门说:“可我不需要你换得这么快!要是国家的武器装备都能换得这么快就好了!你们要重点保障科技部门,前方一线人员,不是我!”秘书尴尬道:“哦,副主任,上车吧。”志豪说:“这车,我不坐,绝不。”秘书惊奇地看着他说:“那现在,没车了。”志豪道:“我走回家。”说完径直走了。 上任没多久,第三把手的怪脾气便享誉天下了。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志豪把整个机关后勤来了个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亲自去帮工人家属维修房屋,到食堂亲自督战打扫卫生,甚至楼道厕所都亲自示范,打扫得和厨房一样洁净,让这大院里懒散惯了的这群人,也开始有了新的精神风貌。工办领导会议上,杨主任很高兴地夸奖道:“哈哈,苑副主任,志豪同志,你来这几个月,真是好评如潮,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啊,楼道苍蝇少了,路也直了,树上都有白灰,连自行车也有了棚,食堂伙食好了,那几个食堂大师傅,还会粗粮细做。” 志豪反而更不好受,他听着面无表情,嘆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从资料室借来的《最新科技情报内参》。他关心的是富国强兵的事,只觉得有种英雄气短的感觉。 5 今天,弈凯不想去上手工课,向妈妈请假,撒谎说肚子疼。母亲前脚刚出门,后脚儿子就取下了父亲挂在墙上的胡琴。不料出门走了一截儿的香茗蓦地想起忘带东西,快步回家。 第86页 香茗进门勐一抬头,看见墙上的胡琴没了,惊讶地高声叫:“唉,墙上的胡琴哪儿去了?不好了,阿姨!阿姨!他爸的胡琴呢?”阿姨跑来问:“怎么了?”香茗急忙问:“你看见墙上的胡琴呢?”阿姨纳闷了:“早上我从小菜场回来,还在呀。难道说咱家来了贼了?” 香茗马上猜到是儿子!当场把他揪出房训:一顿:“你爸爸不让动他的琴!你也别学拉琴,小祖宗,他要知道了,非抽了你的筋不可!”弈凯不解地问:“为什么?”香茗嘆道:“为什么?唉……三言两语说不清,反正你爸进城之后,发誓永远不拉琴!”弈凯对妈妈嘆惜说:“这么好一把琴,不拉,天长日久就毁了。”香茗说:“毁了也没办法,挂上!虫子咬了,发霉了,他愿意。你照原样挂好了,你也是,怎么跟你爸一样,痴迷上拉琴了。听着,你爸现在心情不好,你别招惹他。”弈凯只好挂上。 人就是如此,心里越是不好受,那些刺心扎肺的往事就越是要跑出来凑热闹。志豪是不能看人拉琴的。 忙碌了一天的柏香茗回到家,开始算流水帐,边打算盘,边念叨着:“鸡蛋1块3,鸡毛菜3角,豆腐3角;带鱼9角,打针药费5元2角,哎呀,这月的水费又这么多,真是的,阿姨也不节约,倒是比以前用井水方便,拧开水龙头,哗啦哗啦,沖两双袜子,又去烧菜了,说了多少遍了。唉,你也少买几本古书,旧货,这样下去要超支了。”旁边志豪正看书,烦恼地一推算盘:“打什么流水帐,这烂事你别找我。我不管!”香茗生气地说:“哦,你在机关打苍蝇,刷厕所,回家就啥也不干?孩子生病,家长会,过日子你啥也不管,甩手掌柜的?”志豪恼火道:“你闭嘴,我自己都憋屈死了!”香茗说:“我闭嘴?怎么憋屈了,我看你都忙死了!”志豪说:“成天干这与富国强兵无关的事,忙死了都冤!”香茗体贴志豪,宽慰地说:“对对,你呀,就像《红楼梦》里史湘云:‘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你有大英雄为富国强兵效力的热情,唉,反正咱都尽力了,想那么多没用。”志豪嘆气:“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人无二三。我今年才40多岁,我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我脑子里,从早到晚有很多想法,直往外蹦。”香茗给他倒茶:“我知道,你心里烦,你这个人太本色了,就说你在机关树上弄什么鸟窝,你也太浪漫了,孩子气,哪个大主任玩这个?你知道人家怎么议论你?我还是要提醒你,志豪。就做人而言,千色万色,本色最难。可你不管到哪里,太本色示人了……”志豪更心烦,说:“本色不好吗?你希望我戴着人格面具?我已经够累的。”香茗说:“不是戴面具,至少随和点嘛,别忘了,咱们是处在很复杂的人际关系网,你也吃过苦头的,太直率,过浪漫,未必受人欢迎,也许还会吃哑巴亏呢!” 志豪不想听了,转身走了。他觉得难受,多年来在走南闯北,驰骋战场,现在就像待在一个乌龟壳里,不喜欢这个城市房屋的狭窄,憋屈,举目一望看不到蓝天,看不见地平线。香茗问:“你干吗去,这么晚了?”志豪没好气地道:“梦游!”香茗气道:“神经病。” 香茗发现志豪话越来越少,火气越来越大,周末除了埋头练大字,便是转悠古董市场。香茗觉得志豪过日子像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不管不顾瞎花钱。战场上捡宝贝的毛病,到了大城市,越来越邪性。夫妻俩为了这类小事,成天争吵不休。偶尔,志豪可能会因寻一个“宝贝”而变得心情好起来。 那天下班,他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包东西回来,眉飞色舞地说:“我抓了好东西,香茗。”香茗不悦地拉长声问:“又买古董!”志豪道:“捡便宜货,你看,这可是个真宝贝!”香茗过来瞅瞅,是一座古钟。志豪道:“1908年的!”香茗问:“500年也没用,老掉牙了,光供着当菩萨?多少钱?”志豪笑道:“便宜,叫我给他杀价杀蒙了!”香茗给他削苹果问:“怎么便宜?”志豪啃了一口苹果说:“你猜猜。”香茗狠狠心说:“5元?”志豪看她一眼,道:“你当是卖废铁?”香茗问:“到底多少钱吗?”志豪道:“40。”香茗惊骇,眼睛瞪大:“40元?!你,你也太奢侈了!这老贵,40元说花就花了,你真是连眼睛都不眨的?”志豪不满地说:“本来是高兴的事,让你一唧唧,扫兴!”香茗生气,关上门说:“扫兴什么?打仗的时候你捡宝贝,军官八大件,我支持你,那是啥,那是战利品,是所谓变废为宝。和平年代,你再鼓捣这,叫收藏,收藏是要花钱的,我的户主同志!户主是谁,是你,苑志豪,户主就是一家之主,一家之主要养家餬口的,你乱花钱行吗?这是一个无底洞。”志豪摆手说:“我收藏不为发财,物有所值,你不懂。”香茗说:“我当然不懂,它值不值我不管,我得管一家人吃喝拉撒,我不懂你现在越来越古怪,越来越我行我素!”志豪不屑道:“我还是我,你呢越来越俗气了,香茗!”香茗冷笑:“你高雅,你高雅得玩起古董来了,你挣几个钱?你以为自己是资本家呀?”志豪说:“你仨瓜俩枣的,有啥?跟个老妈子似的,买东西死抠,半两粮票也计较。” 第87页 香茗快被他气晕了:“啊,我俗气?你噹噹家也试试?一分钱难倒英雄汉,40块还仨瓜俩枣?柴米油盐,哪个不要算计呀?”任老婆再怎么生气,志豪一心用放大镜,欣赏着刚弄来的旧货。而后志豪指着柜子,对孩子们说:“听着,这是我的宝地,任谁不能乱动!” 志豪心里不痛快,不舒服,于是闹得家人也都不痛快,不舒服。孩子们都蹑手蹑脚地进进出出,躲着他这一颗定时炸弹,搞得家里气氛很压抑。 与志豪的窝囊相比,大伦近来是越来越红火了。剧团的台柱子,社会名流,成天出头露面,自然有了小汽车接送回家。一天,大伦在路上看见志豪,顶着大雨,手里提着看似很重的东西,他本来是好心,招唿司机停车,热情地请志豪上车,不料,志豪满脸鄙夷理也不理,反倒让他闹个大红脸。 回家后,邹大伦拿起电话,气唿唿地对香茗说了这事,又说:“你说志豪他这是何苦?香茗,下这么大雨,我正好加班,看见他,提着东西,挺沉的,我是好心搭着他走一段,他倒好,不给面儿呀。”香茗说:“大伦,你别在意。他就是这样,有时连我也不愿答理,脾气越来越怪癖。”大伦问:“他有汽车,怎么不用?”香茗道:“他私事不用公车。他迷恋上收藏了,礼拜天一早出门,天天往家倒腾。”大伦解释:“我不是在意,我是为老朋友急,我又不是阶级敌人,他倔个啥劲儿呢?”香茗无奈,长嘆一声。 香茗何尝不知道丈夫是壮志未酬。面对俗世的热闹,她也很茫然。大伦宽厚地笑着说:“你就让他折腾嘛,志豪这人,大脑一分钟也不能够闲着,再说,他心里憋屈。”香茗委屈地说:“我知道他就是喜欢,由着他怎么成?可他净是乱花钱,我料理一家人生活,也不容易啊。”正说着,湿淋淋的志豪进屋,香茗对着电话说:“老先生回来了,咱们有空再聊,问你家人好!”看见丈夫脚下的一摊水,香茗气道:“哎呀,雨衣也不用,浇雨浇病了,怎么办?你这破东西比人还重要?” 志豪宁可脱了雨衣来包他掏来的宝贝,这一回的宝贝是个机械钟,德国的。香茗端来热茶水:“给,先喝口热茶。”从丈夫脸上,她读出的是被时间消磨的孤独,无聊。 志豪坐下,用擦脸毛巾擦着古董,无话。马上要出差的香茗对他交代琐事:“我正要跟你说,老大病了,发烧,打了青霉素两天也不见好,学校老师来电话,怕孩子落下课,眼看要期终考试,要不你带他去你们机关卫生所输点液?还有,你多管管孩子的作业,老四最近数学不怎么好,过冬的腊肉都买好了,我还腌了三斤你爱吃的咸鸭蛋。”突然志豪抬头,极其不耐烦地打断:“我说,老婆,你别跟我说家务事,我谢谢你,你说这些,烦死了!”香茗犹如被雷击一下,说:“志豪,你变了,我当初是嫁给一个与众不同的男人,可你渐渐地变了,我不要你变成这样的人,我不要这样的生活……” ★ 下 部 ★ 第十五章 1 日子在磕磕绊绊中过得平淡如水。 一天,志豪戴着套袖刚到家,突然见沙发上坐着一个人,竟然是苏一亭!香茗笑眯眯地说:“老苏等你半天了。”志豪惊喜地问:“你,这是休假,眼镜?”苏一亭笑了笑:“不,我也和你一样,转业到地方。”志豪连忙问他上哪儿了?苏一亭笑道:“七机部,搞军工,又和你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啦。”志豪高兴地说:“我可有下棋的对手了。”苏一亭说:“下棋,这可远了,我上大西北基地。”志豪恹恹地道:“你上的是前线,我是后方。后方,还是闲杂人等。”苏眼镜道:“哪里,你这是藏才隐志,任重道远。”香茗连忙接茬儿打哈哈,“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有一竿子戳到头的,啥事都一样,没有一成不变的,对不对老苏?”连忙招唿他们吃饭,喝酒。 志豪心情复杂地将套袖脱下扔在地上。亲自敬老苏三杯过后,苏眼镜说了真话:“我受命脱下军装的那一刻,我是格外理解你志豪的心情,当初离将军一步之遥,突然一下转业。”触及这个话题。志豪更是百感交集:“我总算做好了自己的思想工作,咱离开军队,本想摩拳擦掌,干他一场。和平了,富国强兵不能光靠带兵打仗,得投身建设热潮,是不是?咱不说英雄用武之地,总得要为国防军工出一把子力。你看这,两眼一睁,吃喝拉撒一应杂事,还老有告状信,真他妈的烦!” 两人都喝得有些微醉,志豪拍着眼镜的肩头,有些感伤地说:“几十年,咱都是服从命令听指挥,组织上交代任何事,就一个字:是!从来不打磕巴!咱几个战友都说,当兵要当野战军,作战要在王牌军!在部队几十年,我不仅习惯,也喜欢,你还记得在四野,让我去文工团我坚决反对。我当时宁可下连当兵,也不离战斗部队!战斗部队就是我的命!现在,我的命都没了。”苏一亭给他斟酒,说:“志豪,人同此心,我也是,一声令下,人是走了,可我心里牵挂着部队,几个晚上都睡不着哇。”志豪倾诉了愁绪,40岁出头的他,时常梦见自己刀光剑影、烽火连天的生活,回到现实,便愁肠百结。聊到地方的适应性,苏一亭请教志豪:“到这战线,有没有用武之地?”志豪点头说:“有,当然有!”苏一亭惊奇地看着他:“有?有你还闹心?你先给我传经送宝,说给我听听。”志豪开始“传经”,传自己从带兵打仗到管知识分子的经。听着志豪侃侃而谈,苏一亭听罢,深有感触地鼓掌:“志豪,你真有一套,好样的!我以为你成天花鸟鱼虫,看来你不是闲云野鹤,你睡觉都睁着一只眼!”志豪醉眼朦胧地说:“当然,我是谁呀?我是苑志豪!”酒喝高了的他激情万丈地指着书架上堆放着大包的材料,“告诉你一个秘密,来的这些日子,我业余时间,把所有的三线大系统、战略格局、人才库存啥的,都摸了遍,瞭然于心!”苏一亭惊讶道:“行呀你,卧龙岗上,散淡的人,牢骚也发了,事也干了,我好好向你学学。”志豪站起来说:“咱国防工业干的事,是开创性的事!中国积贫积弱,到今天,路漫漫呀。国家有难,一旦上不去,国家可能就倒退20年不止,上去了,咱国家不怕天下大乱!”苏一亭说:“好啊,听你说了这些,我放心了,志豪还是一条好汉!我敬你一杯!”苏一亭对香茗挤挤眼儿,说:“我就知道你志豪,不可能是个窝襄废。老刘在海军,老夏在北京,都干得红火。”志豪说:“我不能和他们比呀。我就像一只乍关进深圈里绝望的老虎,一只锁进铁笼正脱毛的老狼,一头才卸磨被赶进棚子的老驴。”苏眼镜给他打气:“咱转业来军工不光有用武之地,而且用人的时机是大大的,咱还能干他几十年!”志豪激情澎湃地说:“干到死!只要有机会。”酒逢知己谈兴甚浓。这一夜,两人对军工事业畅想了一夜。分手时,志豪感嘆说:“没想到,当年咱们缺吃少穿的,连一把好枪都红着脸抢,今天,咱们为下一代军人研制新武器,杀手锏!”苏一亭信心十足地说:“咱前方后方一定多沟通,你在沿海,胳膊肘可多往这拐拐,反正你是想跑也跑不了的。” 第88页 2 从外貌到脾气,弈凯是照着父亲的模板长大的,惹祸不长记性的小子成天给妈妈找麻烦。仗着脑瓜聪明学习好。得几个奖状就找不着北了,竟偷偷跟邹大伦学上了拉琴。 这天,弈凯偷偷拿墙上的胡琴,在家里拉了起来。保姆买菜回家,正好看见,焦急地说:“我的小祖宗,你不要动你爸的琴!快停下!”弈凯听见阿姨喊叫之后,根来不答理地去学校了。 香茗刚下班进屋,还没放下手里的提包。保姆急切地跑来告状:“柏校长,弈凯,真是急人!”香茗问:“又闯祸了?”保姆急道:“是呀,我让他不要动,他偏要动,他爸肯定要发火的!”香茗问他动啥了?赶紧去看古董柜子。保姆说弈凯把琴拿到学校去联欢了。香茗一看墙上空了,惊得面色大变。 黄昏时分,香茗气喘吁吁从学校拿一把琴回来,为了不让志豪发现,只有用这个琴暂时挂一下。 尽管一家人用尽浑身解数,想要瞒天过海,可是还是被细心的志豪发现了。苑志豪火冒三丈地指着墙,问:“我的琴呢?”香茗竭力掩饰说:“这,不是你的琴吗?”志豪冷笑道:“笑话,陪着我出生入死几十年的琴,我能不认识?它就是我的一只胳膊,少一根马鬃我都看出来了,这是什么破玩意儿?”志豪马上想到弈凯,“这小子搞的鬼吧?”而后,噔噔噔,大步冲进弈凯的房间。 弈凯手里正拿着胡琴兴沖冲进来,对父亲显摆说:“爸,我拉琴比赛得了第一名!”志豪瞪眼看着儿子,厉声问道:“谁让你动我的琴?”弈凯不解地问:“琴不就是拉的吗?”志豪瞪着血红的眼睛,高声道:“我的这把琴不是拉的!更不是给你拉的!你拉琴我就反对!”香茗过来劝解弈凯:“你给爸道个歉,说下次不再随便动他的琴了。”志豪对着老婆大声吼道:“你少护着他!是不是你找邹大伦教他学琴?”香茗生气道:“你扯到人家大伦干吗?”弈凯梗着脖子道:“我偏喜欢!”志豪说:“你喜欢啥不行,非要喜欢吹拉弹唱这一套?非要当个戏子?”弈凯不满地说:“爸,你怎么说得这么难听,什么戏子,这是艺术!”志豪不屑,说:“艺术?不过是自我陶醉,玩玩闹闹而已,要干,你能干成大师?”弈凯顶掩说:“我怎么不能当大师?我要成中国的贝多芬!”志豪道:“呸!还贝多芬,做梦吧。中国眼下缺会吹拉弹唱的人吗?这些是沉湎自我天地,与国家民族无补!还弄一身骄娇二气,自以为高雅?你老爸一生与工农结合,还没改造好呢,你又走上了精神贵族的宝塔尖里去!靡靡之音,对中国富强有啥用?!” 弈凯质疑道:“为什么?您年轻的时候,不是也热衷于吹拉弹唱?”志豪对儿子不厌其烦地讲自己的经验之谈:“孩子,仗打完了,眼下是大规模建设时期,过去是流血牺牲出英雄,现在是建设高潮出英雄,你们这一代人,毛主席为啥说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就是希望你们的青春都贡献在国家繁荣昌盛上呀,让咱中国人不两受欺负,对付帝国主义船坚炮利,只能是恶补科技知识,这才是富国强兵根本所在!爸爸天天学都赶不上趟,我们一定要超英赶美,靠着你们这一代完成,你懂不懂?”弈凯固执地说:“人各有志,我不愿干理科!” 志豪的火噌一下上来了,他以最大的耐心压下去,“我再说一遍:爸爸求你,你要啥给啥,只要你一定学科技,干国家命脉所系!”不想弈凯不领情,说:“你不能包办我的理想!”志豪愤怒地撕毁了儿子的乐谱,儿子伤心地哭了…… 夜晚志豪郁闷得难以成眠,跟妻子吵完一个人到客厅把玩军刀。三个孩子趴在门缝里偷看着父亲。志豪抬头看见三个孩子,喝道:“过来!”三个孩子惊恐地向后退,生怕被罚,单单弈凯嘴硬道:“过来就过来!我们要看刀!”志豪得意炫耀道:“爸爸的刀,可不是一般的刀,都是好刀!过来,让你们开开眼,我不止有一把好刀,还有……”然后他用钥匙打开收藏柜子,拿出一个精緻的盒子,孩子们惊唿道:“哇,爸爸,你真厉害,比电影里土匪的刀还多。”志豪道:“什么话,土匪的刀那是杀猪刀,你爸的刀都是名刀!”弈凯睁着大眼睛问:“怎么叫名刀?”志豪便来了精神,一一道出每把军刀缴获而来的故事。 弈凯腾地蹦上前要抓匕首。苑志豪当头一巴掌,“坐下!你老实听着!”就这样,志豪像一个魔术师一般,变换着,向孩子们展示着他的刀。最后,志豪拿出一把刀,问儿子:“这把刀特殊得很,弈凯,你认识它吗?”弈凯茫然地摇头。志豪说:“臭小子,这是给你接生的美真子阿姨留给你的纪念品,她是日本人!”弈凯仰头恳求:“爸,让我摸一下吧?就一下嘛,求求你!”苑志豪恩赐地将那把刀放在了弈凯手上,只一下,弈凯咧嘴乐了。 弈凯接着说:“爸,我不光玩琴,我也喜欢玩刀。”志豪正色道:“你们不许玩刀!听到了?”说完,收回了所有刀具,拿出了一把刀,嗖,把香茗放在衣架上的一条丝巾腰斩了。孩子们看得目瞪门呆。苑志豪闪巴巴地说:“看见了?哪个敢不听话?告诉你们,我的刀,谁也不许动!听见了吗?”在肃穆的表情中,苑志豪依次放置原处,一道道地上锁,收起魔术箱。弈凯亮晶晶的眼睛始终目不转睛盯着他的钥匙…… 第89页 3 次日早上,香茗不乐意了,“好好一条丝巾,他怎么说割破就不当玩意儿呢?太过分了!这不是败家子是什么?当父亲的,应当给孩子做个好榜样。他的破烂都当宝,我的新丝巾他就刀噼胡砍地糟蹋,太气人了!”弈胜安抚道:“妈,你就别生气了,你生气丝巾也变不回去,再说爸上班走了,他也听不见呀!”香茗想了想,无奈地将东西放在缝纫机上。而弈凯早就盯上了爸爸换洗衣服里那串银光闪闪的钥匙。 弈凯盗出了父亲的那把刀,又跟伙伴吹牛了。他叉腰得意地宣布:“谁想看我爸爸的秘密?”几人张大了嘴巴,瞅着他从书包里掏出了那把刀。姐姐惊唿道:“弈凯,你偷了爸的刀?”弈凯扬起眉毛,不踩她。就地蹲下,伸展手心亮出刀刃,几个兄弟不约而同发出了惊唿:“哇!光屁股女人!”没等看清楚,弈凯合上手掌,几个男孩羡慕地看他,似乎他真是自己所说的一个勇敢的海盗。弈胜吃惊地问弟弟怎么偷到手的?弈凯又吹嘘如何得手,然后又说:“谁要再想看,交一毛钱来!”大家还是经不住诱惑,把口袋里的零钱全都心甘情愿地奉献出来。邹念军看完后,吃吃地笑道:“光屁股女人太胖了,难看死了!” 几个孩子把刀拿到江边玩。玩到日落西山之时,弈凯才发现刀不见了,立刻回身去找。在河滩上发现,那把刀被另一伙小孩捡到了。弈凯上前讨要:“这是我的刀,你还给我。”领头的那个男孩上下打量他,说:“怎么证明刀是你的?”弈凯理直气壮地说:“就是我的,是当年接生我那个军医送给我的,也是我刚丢的!”男孩斜着眼问他有啥标记?弈凯迟疑了片刻答道:“有个女人睡觉!”那群孩子发出了阵阵闹笑:“噢!不要脸哦!他说女人是他的!”领头的男孩坏笑着问:“那个女人是你老婆啊?小赤佬!”弈凯顿时眼睛冒火,可对方人多势众,他只能智取说,“我杀过人!”说完汹汹然瞪着他。对方一听“杀人”两字,小脸僵住了,顿时安静下来。弈凯道:“告诉你,我爸是中国最大的船长,我杀死过海盗!就是用这把刀剥了他的皮!”那孩子被他的气焰唬住了,说:“你也不能白白拿去吧?”经过讨价还价,弈凯答应按照海盗的规矩交易,于是,他大模大样地命令大家脱掉上衣,赎回宝刀。 终于还是东窗事发,邹念军的母亲雪凌拽着儿子第二天到苑家告状去了。苑志豪知道后火冒三丈,拿着长长的马鞭问:“说!是谁带头?”孩子们望着爸爸,都不敢发言。志豪一把揪住弈凯,香茗扑上去拦住,志豪又将护儿子的母亲一推,锁到外面。苑志豪冷眼一扫问:谁干的?弈凯挺胸仰头,颇有大将之风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领头,你就打我吧!”苑志豪狠狠地咬牙道:“好你个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冷着脸,一字一顿对儿子说,“好,过来!趴下!”苑志豪先是狠打老大,然后把其他几个孩子也教训了一遍。香茗苦苦哀劝,可志豪决不松手。一家子哭得翻天覆地…… 如果说香茗对于出精捣怪的志豪尚可容忍,但她对暴打孩子的丈夫是不可忍的。她尤为伤心的是,当年那个儒雅有教养的志豪,如今怎么变成了邪火攻身的这般模样。可又她能改变什么? 第二天晚上,香茗流泪给儿子上药,抚摸着他的后背轻轻道:“原谅你爸爸,他在外面不顺心,心情不好,所以脾气坏!别恨你爸爸,啊,好孩子!”弈博悄悄问:“爸爸怎么会受欺负?他怎么会在外面不顺心?”香茗嘆气道:“大人的事,说了你们也不懂。”弈凯突然冒了一句:“爸爸就是个‘窝里横’,有本事去揍他们呀。”香茗喝道:“胡说。孩子,你看,有句老话:碗里养鱼一寸长,河里养鱼一尺长,海里养鱼一丈长,假如把一条海里养的大鱼,放在金鱼缸里,它能受得了吗?你爸爸好比是想在大海里畅游的大鱼,他闷得透不过气……” ★ 下 部 ★ 第十六章 1 夏天庚两口子从北京到沪江来看望志豪夫妇。寒暄了一阵,夏天庚拿出礼物说:“好茶!知道你志豪嘴刁,这可是国宴用的特级西湖龙井。”志豪笑道:“不简单,到了北京,坐着国防部的交椅就是不一样,功夫见长,土老帽也知道龙井了?”夏天庚白他一眼:“去你的,就你不是土老帽?”稽素真笑着说:“我们老夏还成了京戏迷呢,都是受你志豪当年的传染。”志豪认帐说:“不是传染,是毒害!流毒甚广!” 夏天庚注意到了志豪的收藏柜,还有一些仪器。稽素真环顾了一下说:“没想到,你们家也太乱了点儿。”香茗不好意思地说,“都是志豪折腾的,满坑满谷的破烂。”志豪说:“你别看满坑满谷,堆着各种破烂,多多少少沾边两个字:古董。”夏天庚说:“北京好多人都弄古董呢。”苑志豪显摆道:“大多数玩收藏的未必有几人真懂,一个玩意儿它‘古’在何处,‘董’其妙义。董其昌先生说:‘骨董,骨者,所存过去之精华,如肉腐而骨存也。’肉腐而骨存,多么形象深刻,而具哲学意义,就像人的天性,欲望,山崩地裂不能泯灭。古董过去称古玩,这一字之差,更加确切,妙在一个玩字。不是有钱阶层的傲骨,便是有闲名士的盲从,藉此附庸风雅吧!”夏天庚扭头道:“你和我老扯书上的理儿,我说不过你,我哪是你志豪的对手?”香茗无奈地说:“他这一玩不要紧,玩得我们这个人口众多的家永远拥挤,杂七杂八的。”志豪抢白道:“我这叫抢救文物古董,我这是对国家对家庭的建设性行为!”香茗说:“还建设?毁了多少?你志豪一辈子,都给这个家以破坏性的建设!” 第90页 夏天庚观察之后,满意地夸奖志豪还真成了古董鑑赏家了,很在行。志豪道:“我不敢妄言在行,在这个藏龙卧虎的城市,随便就可找到成千上万个具有猎人般敏感和鹰一样眼光的行家。”夏天庚问志豪:“你靠啥本事捡便宜货?”志豪得意道:“我有天赋。”香茗笑着说:“天赋啥,讨价还价方面,志豪能撕破面子,敢于装穷,厚着脸皮纠缠,显示了罕见的经验和耐心。”苑志豪对老婆说:“不要贬低我的智慧!我那是躲开人群,扎堆能淘宝吗?我出击地点,神机妙算!”夏天庚笑道:“那我跟着你学学。”志豪说眼力是学不了的。 夏天庚又提起当年打土豪家弄的那个墨宝,圈子兜到这儿,才进入了主题。志豪问:“你要那墨想干吗?”夏天庚笑眯眯地说:“干正事!我明说吧,早就听大伦说你转业后不顺心。你也明白,咱不少老战友都在北京,在总部的,需要走动走动,我一定能给你打通了路子。”志豪沉下脸问:“大伦找过你?他管我的闲事干吗?”夏天庚说:“都是为了你。别管谁,社会啥都有个圈子,进这个圈子反正要有敲门砖,你总得出点血吧?” 接着,夏天庚笑呵呵地说:“我要你的眼力,其次是东西。珍奇异物咱不认得,会送的花钱不多,人家瞅着高兴,不会送的,花了大价钱,却不起眼,变成俏眉眼做给了瞎子看,白搭了!”志豪不客气地讥讽道:“老夏你文化水不见长,官场这点本事长得倒快。悟性好啊。还奔了文物古董去送?行呀你,我不知该为你高兴,还是为你嘆息。”香茗拽了拽丈夫,志豪还是不罢休,口舌锋利地说:“拉拉关系、套套近乎,走走门子这类事你们千万不要以为我不会。你也承认几十年来我也算是一个手不释卷的读书人吧?别看我没这类实践经验,但把古往今来的此类技法、套路稍稍梳理一下,肯定能讲得让你老夏下巴都不知该怎么合上了。而且本人一生中,只要我认为是该说该办的事,也没有多少不敢干的,不是吗?非不会,实在是不为也!战友的一番厚意我心领了。说句清高的话,如果当年我就经营自己的前程,何至于走上九死一生的革命路?何至于与将军的黄帽穗失之交臂?我所庆幸的是直到今天,我和马克思的理想还是一致的,能追求一个大我,我就是一个虔诚的傢伙!这在我的心理和精神上就足够了!当然,如果官当得再大些,揽的事儿能更多些对我而言,倒是‘韩信兵将、多多益善’。这可不是吹的。我要干大事!” 小稽一看气氛不对,立刻笑着扭头对香茗说:“老队长,我们可是听你调遣来的。”夏天庚还不死心,说:“志豪,你也留点口德!书我也读,我看了古书,还真长学问。过去咱真犯傻!古书里讲究谋略,咱们不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吧,起码让熟悉你的人知道你的处境,发发话,这总是应当的,这也是于国于民的好事呀!明说吧,老魏在中组部,他一讲话,那可了不得,当年处分你,还不是魏政委一句话,一言九鼎。”志豪不屑地拒绝:“刚说过这送礼求人,我不屑于做,也不许你做,掉我的价!我为自己的事都不会求人,何况劳烦您?”夏天庚唿啦站起来,说,“我愿意!过去我和你搭班子还顶牛,可现在发现国家还真缺你这样人。你瞅瞅你,居要位,干闲差,我都为你抱屈,成天妇女儿童,柴米油盐,烦死人。大老爷们儿,你是个人才!不应当埋在这儿。”志豪说:“事到知足心常惬,人到无求品自高,换句话说:咱知足常乐,当好普通一兵、螺丝钉我已经习惯了。”夏天庚道:“呸。啥螺丝钉?对你说,是大材小用,是英雄就应当出山。”志豪毫不客气地说:“谢了,咱老战友见面,谈啥都行,送礼免谈。” 夏天庚不悦道:“我可专程打北京来的,你也太不给面子了。”志豪拿起古墨:“实话说,这墨只用了一次,写了五个字。这墨是黑中发紫,紫中透金,写字绘画永不变色,同时还散发天然香气,长久不散,实乃珍贵,堪称国宝。可惜技艺已经失传。我现在没工夫,我手下有几个研究所,我打算等空闲了找专家,将其中的微量成分做个分析鑑定,说不定,就能把咱们古墨的一项技术工艺,失而復得呢?文化遗产就能重见天日,这好比是一颗种子,我可不想将它出手,让不明白的人去附庸风雅!”稽素真赶紧拽丈夫说:“老夏,不是想你干儿子啦?”夏天庚只能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好好好,看你这小抠门劲儿,不想管你的事呢,算了,我自己出点血吧。”志豪固执的脸一垮,说:“你别来这手,帮我,我也不感谢你。”于是,聚会不欢而散,弄得老夏讪讪而去。 2 达官贵人入不了志豪的眼。小民百姓他倒交了几个挚友,其中书友为多。还有一位拳师,是船厂工人。初识这位师傅拿腔拿调,果然有江湖气。听说志豪想学拳,噼头先问:“学拳可是苦,这苦,你吃得了吗?”志豪诺诺,说:“请放心,我精力旺盛,有用不完的劲头,身体没问题。”拳师傅说:“都知道我脾气孤寡,暴烈,对学艺的徒弟,要求过急,过严,所以没人能跟学长久。”志豪恭敬道:“您放心师傅。我这人也是孤寡,认真。” 第91页 就这样,每天清晨,苑志豪雷打不动地去公园学拳。这还不算,每日回来,直奔了书桌前,找小本子记录动作要领。香茗在一旁看着气不打一处来。因此家中又多了一宗开支,酒钱。徒弟孝敬师傅的酒。 师傅一看酒瓶,便喜笑颜开表白,“我这人,不赌钱,不会花红柳绿在外头搞女人,连香菸也不会抽,唯一的爱好就是一个,口腹之慾吃吃老酒。”对师傅,志豪隐名埋姓,不露身份,只说是在一般机关工作。拳师说:“哦,坐冷板凳,最没意思的。喝喝茶,看看报,开开会。中间还做广播体操?那广播体操有啥意思?小儿科。你跟我学打拳,日后有造化!”每逢学拳志豪便谦卑地听拳师傅胡吹神侃:“告诉你,我师傅的师傅,系八卦掌正宗传人,当过十九路军的武术教官,足迹遍及了大江南北!别看我现在当门卫,当年,我掩护过地下党,敌人把我当‘赤色分子’抓进了监狱,我是宁死不屈的,我是老党员,老革命,晓得吗?” 一天,在小酒馆吃饭,就在拳师傅侃侃而谈的时候,汪秘书进来了。他看见志豪这副打扮,与一个门卫喝酒,惊讶无比。志豪赶快打岔,将满脸惊嘆号的汪秘书拉到一边,小声道:“汪秘书,我的身份请你不要告诉其他人。”秘书疑惑地点头,佯装找人,告辞了。 等汪秘书出门后,志豪对师傅道:“是我同事。”师傅说:“一看就是文弱书生。”接着侃道,“我师傅的师傅的师傅,那可是天下无双!早年人家在江湖‘走镖’。镖行!还为朝廷、官府运送皇槓、饷银,给达官富绅看家护院,是镖行的‘尖挂子’,是镖局的金招牌!给一代重臣李鸿章的宅院当护卫!大门槛,知道李鸿章吗?”志豪点头。拳师傅接着说,“人家李鸿章是八卦掌师爷的后台、东家,有了这么个朝廷最红的大官做东家,谁要是和我们过不去,李鸿章一张二寸长的小纸条,就要了他小命!”志豪问师傅:“我跟您学八卦掌,是不是应当付学费?”师傅左右看看,低声说:“不能提钱!武术素以尚义轻财、江湖义气为美德,要是张口闭口都是钱,那可缺德了。”志豪紧接着问师傅:“您在这造船厂,生产形势怎么样?”拳师傅长嘆一声把沪江造船厂上下左右评一番,最后大骂官僚习气,说很多技术人员不舒心,张三有儒者之风,受挤对,李四是厂子的顶樑柱,技术好而不得志。志豪有心搞点调研,再问得细緻些,他突然很警觉地说:“你打听这个干吗,我们厂子可是保密单位!”志豪赶快掩饰说随便问问。师傅笑道:“酒喝多了,我就是大嘴巴,要是让新来的苑副主任抓着我,非丢了饭碗不可。”志豪故作惊讶:“他有这么厉害?”师傅喝酒道:“厉害,当然厉害,他训懒人的话,行业全传遍了。”志豪问:“啥话?”师傅叉腰,夸张地模仿:“哼,蠢货,你们这一群连死耗子都不逮的瞎猫!” 由此,志豪听到了很多真实的声音。 3 志豪的失落与大伦的辉煌当头相撞! 大伦两口子的海报、照片柳绿花红地贴在志豪天天上班的必由之路,刺目又扎心。志豪蔫巴巴地跑农场,抓杂事儿,不免有点黯然神伤。混了半生,又在同一城市,甚至比丑角儿还不如。偏偏不顾老子脸面的儿子还跟大伦学琴。不过这事一直隐瞒得死死的。 一天,沪江医院门口,雪凌碰见了生病的香茗。次日雪凌就和丈夫来看香茗。很排场地送一堆水果和鲜花,大伦又提到还想请香茗到剧团来做报告,理由是剧团赶排新戏,是描写一位战争年代女英雄,请香茗给演员说说自己的传奇故事。香茗立刻捂着脑袋说:“你饶了我吧,抛头露面我不去。”夫妇俩怎么动员也不肯松口,大伦知道香茗的倔劲儿,只好作罢。他俩起身告辞的时候,满身泥土的志豪正好进门。雪凌没个眼色,冲着本来一脸阴云密布的志豪就显摆自家丈夫,说:“大伦只收了一个关门弟子,就是你家的大公子小进军,再忙再累也坚持上课教琴呢!” 志豪一下惊着了。等他们夫妻走后,家里又是一阵电闪雷鸣。 这天深夜,弈凯趁父亲熟睡,蹑手蹑脚地来到客厅,将老爸的大钟的巨大铜锤拿下,放在地上,成心搞点报復行动。 清晨,志豪照例起床刷牙,感觉似乎有些不对劲。他走到客厅门口,忽然,他两眼瞪大,一口牙膏沫喷了出来。那口大钟停了,钟的大铜锤,被卸下放置在地板上。志豪火冒三丈:“弈凯!你给我过来!”弈凯披着湿淋淋的头髮过来,志豪指着大钟,问:“是不是你干的?”弈凯撅嘴说:“干吗,一有事就找我?你横竖讨厌我?”志豪指着钟锤表面的手印,说:“不找你找谁,你看看这,小脏爪子印!” 保姆见状,慌张地到厨房告知香茗。只见志豪拿出鞭子,香茗用身体挡住孩子:“志豪,你不要找茬儿打他!”志豪指着大钟说:“是他找打!你看他干的坏事!大钟停了,我的试验也停了!”香茗赶紧训儿子,说:“爸爸的东西,不让你动,你干吗乱动?该上学了,回来再说吧。”志豪冷峻地盯着孩子:“不让你学琴,你偏学,不让你动大钟,你也动。”弈凯振振有词地说:“我是为我妈,大钟太响,妈老是睡不好觉!妈妈睡不好觉,她就不能好好上班,我听见她晚上老是咳嗽,妈妈是校长,她也是咱们家最最辛苦的人!”志豪惊讶地看着儿子,为自己辩护:“是,我不如你妈好。我为啥打你?我还是说明白,第一你不听招唿,我说过的事不执行;第二不正大光明,理由再充分你怎么不和我说呀?有个开关一扭,钟就停,你还偷偷干。第三是你不戴手套,你以为我戴手套是讲卫生?人手是有汗的,汗渍里面有盐分。”弈凯接着他的话拿腔拿调地接上:“它会加快腐蚀铜,日子长了,颜色会生锈,退化,影响光洁度,你懂不懂?”志豪被他噎住了:“你个臭小子。世界上最危险的就是半懂不懂的人!所以我打你,让你长记性,凡事别搞鬼!滚蛋吧,跑步上学!”志豪看着生气的妻子说:“看什么?我没真打,吓唬吓唬而已,眼睛牛一样。”香茗道:“你打孩子,你还有理了你?”志豪诡异地笑道:“他的动机是好的,所以我少打了他三下。”香茗气得转身走了。 第92页 等上了班,志豪正在看那永远看不完的文件。忽然,他想起了什么,赶紧打电话给香茗,问她5斤白糖买了没有?香茗不满意地回嘴:“大主任,你倒真能发指示,5斤白糖没买,又是送给你打拳师傅?”志豪忙说:“刚买几本书,我身上没钱了。不跟你开玩笑,你马上买,送给苏眼镜的,他马上奉命赶赴西北基地!” 无论什么时候,香茗都能记得,他们与苏眼镜的告别,是在一个初冬的午后。 那是一个让志豪感到特别无聊的冬天。苏眼镜意气风发的样子更加反衬出他的无聊与卑微。要知道,苏眼镜是临危受命,委以重任地奔赴神秘的戈壁滩基地呀! 发射基地神秘得连老苏的亲人也不能随便说。苏眼镜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们回老家去了。“我没说啥,她以为我出差。我亲人都不知晓,这是高度保密的要求,日后,不能与外界多联繫。”这也意味着,他将在人们的视线里消失。志豪突然感伤道:“老苏,我又想起了当年咱们一道上山,起义打鬼子。”苏眼镜接茬儿道:“是呀,当初我跟着你出来干革命的,你是我的领路人呢。”香茗说:“也是我的领路人。”志豪沮丧地说:“今非昔比,眼下你是去前线,我却趴在窝里。”苏眼镜深沉地安慰他一番:“苦心人,天不负。你在后方,也能干大事,咱们多沟通!” 列车缓缓地启动的那一刻,志豪真是丢了魂儿一样。一个永远不显山不露水、蔫头巴脑的苏眼镜,如今也抖擞着、仰头挺胸上前线了!你看他轻描淡写每句话均透着自豪。虽是大戈壁,虽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可那是第一线!也让志豪打心眼儿羡慕,只要能在第一线冲杀,哪怕是月球也愿去。最主要的是,苏眼镜当年是志豪带出来的,如今眼看就把他这个领路人甩在后面了。这个反差让他怎么受得了? 告别苏眼镜之后,志豪一直很沉默。香茗体贴地拉着他劝他别想太多了,“咱们好久没去公园了,一块走走。”志豪更沮丧,“走走?我在街上熘达?战友都在热火朝天地干,我成了游手好闲的闲汉。”香茗善解人意地说:“夏天庚说得对,居高位,干闲差,要不然,我们还是找找刘队长、老夏或魏政委?”志豪冷笑道:“我找他?可笑?我找他们干吗?他活他的,我活我的。”香茗道:“志豪,我知道你感到压抑。”志豪翻翻眼皮:“谁说我感到压抑?你看我,八小时之外有那么多爱好,人生不能无趣味,无趣味不能活得快乐。所以我每天很快乐,我活着很充实。”香茗说:“充实?别看你说得超脱,很豁达。你现在越来越独往独来,你的话越来越少。”志豪白了妻子一眼:“谁说的?我,志豪,宠辱不惊,根本就是一个散淡的人!”就在这时,一个卖报纸的跑来,大声地喊叫:“号外!号外!特大喜讯!快看呀,我国成功爆炸了一颗原子弹!”一时间,大街小巷人群涌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只有志豪和香茗知道,这个“号外”的背后,苏眼镜不吭不哈地干了啥。 4 汪秘书进来报告:“苑副主任,京剧团邹团长派人送来几张请柬。”志豪头也不抬地说:“我就不去了。”秘书道:“是专门为了庆祝原子弹爆炸成功的,明晚国防工办表彰大会的慰问演出。”志豪推託道:“我有事。请其他副主任参加吧。”秘书不解地问:“还有几张戏票!”志豪闷声道:“你爱给谁给谁。” 次日清晨,志豪练完拳后,师傅说:“哦,我正好跟你说个事,今晚上你陪我去看戏!是《梁红玉》,压轴的是名角雪凌,还有邹大伦,那个有名的丑角,功夫绝!”志豪一听愣了,推倭说还有事。师傅不客气地宣布:“有事你也必须去。告诉你,今天是我生日。” 志豪跟着师傅进去一看,尴尬地发现了自己单位的很多人,他只得熘边走。入座后,师傅高兴地指着舞台上的大伦:“活轴子!不错吧?”志豪点头称是。师傅又吹牛说:“我认识他!我有个亲戚是他学生,这票是他送的,雅座。”快散场时,志豪一人躲进了卫生间,故意磨磨蹭蹭等单位人员陆续散去后,方才出来。 拳师傅和志豪出门之时,恰巧遇上了大伦。师傅箭步上前热情地握手,“邹团长!你好,我是老权。老苑哪,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那个名人,名角,邹团长,这是我徒弟。过来,见见名人。”志豪只能和大伦客气地握手了,师傅看他俩的表情,诧异地问:“你俩认识?”志豪故意打趣道:“认识,刚看戏不就认识了?满大街都是他的海报,能不认识?”大伦打量志豪的装束,笑道:“你收了一个不一般的徒弟,他可是大……”志豪打断他:“是个大龄学徒,平平常常,机关干部。”大伦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主动豪爽地说:“走,喝酒去,我请客!”志豪推託说还有事。师傅喜出望外拉着二人就说:“咱三个有缘分,我们可都是你的戏迷,去喝酒,再说今天我的生日。” 拳师傅强拉着志豪和大伦吃了一顿饭,志豪和大伦互相敬洒,表面一团和气,内心各不是滋味。 第93页 志豪醉醺醺地回家了。香茗奇怪地问:“你这是上哪儿喝酒了?少见,这么清高的人,谁能请你的客?”志豪摇晃着嘟嚷:“别小看人,请我客的很有名……太有名了。”香茗帮他脱鞋,纳闷道:“这酒都喝到鞋里去了?”昏沉沉的志豪说上了胡话:“我马上要骑马打仗了,别脱鞋,有情况来不及。”香茗看着他:“真煳涂了,你可别添了喝酒的新毛病,我可受不了。”志豪倒在床上,嘴里嘟嘟嚷嚷:“知道,大伦,你是名人,你是名人,我是一个无名鼠辈……你不用这样……大伦……我是谁,我是志豪……我一看你那断指,心里堵得慌……” 一位^察大清早地敲开了志豪家的门,香茗一看,警察来了!以为弈凯又闯祸了。警察挺着一张严肃的脸:“请问,这是苑志豪的家吗?”香茗点头。警察问:“是泰安人?”香茗道:“是。是。”警察接着问:“是转业干部?”盘问完毕警察回头对车喊:“来吧!找着了。”车里钻出了一个中年男人,扛着大包揪,穿着皮袄皮大衣加皮帽子,像只大狗熊。他来到志豪面前,立正,敬了个礼,咧开大嘴笑道:“首长好!马夫老张前来报到!”香茗来不及喊,弈凯和姐弟都沖了出来。弈凯扑上去抱住他。老张扔下包揪,搂着他,流出了激动的眼泪:“小进军,我可想死你了。” 志豪捶打他,说:“老张你真能整呀,整个警察满世界找我?知道是看望失散的老首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志豪是个通缉犯呢。”老张脱皮袄,边笑着解释:“哎呀,我没辙呀!你老首长一到这沪江市,就像小鱼进了大海,我也不知你具体工作单位,瞧你保密保的,住家地址也不详,我一琢磨,有问题找警察叔叔,一定能帮助我,查户口吧,没想到,光一个名字登记,就几十个,只能挨家挨户找。找了一天,饥寒交迫不说,妈呀,我都绝望了,就在我感到心灰意冷的时候,眼前一道霞光。哈哈。”弈凯说:“老张叔叔,你像个大狗熊。”老张摸了摸他的脑袋:“我在东北边防,从北大荒来,那里可冷呀,不穿皮袄,能冻掉你的小鸡鸡!”香茗命令儿子:“弈凯,去给叔叔洗水果。老张,快来吃点馄饨,热乎的,先垫垫,晚上弄一桌,你们好好吃,好好喝酒!” 吃饱喝足,老张撅起屁股,从提包里拿出蘑菇、山货等,最后拿出一束漂亮的马尾给老首长,“您看这是啥?东北嫩江军马场,马有的是,我特地带来了精选的好马尾!给您做胡琴弓子的。”香茗看看志豪都不发话。老张接着忆往昔,说:“还记得,当年您为了找好马尾,您还偷了刘队长的枣红马,挨了一顿批。哎,我真想你们。站在东北大草甸子上,一望无际,我一闭眼,耳朵里就是您的胡琴声。”志豪感动得鼻子发酸,说:“谢谢你,老张。”接着想岔开这个话题,偏偏不知深浅的弈凯插嘴:“我爸再也不拉琴了。”老张不相信地刨根问底说:“老首长,你真会开玩笑,你离了琴还行呀,那琴是你的魂儿,你一拉琴,那个派,真是精彩,直往我心里钻。”香茗在他身边捅了他一下。志豪手抚摸着马尾,心潮澎湃,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5 晚饭时分,志豪正看报纸,突然,看见了一封录取通知。他撕开一看,脸色大变。弈凯喜气洋洋地笑着:“哈哈,我考上了,爸爸,妈妈,我考上了!”全家人传阅着他的通知书。香茗又惊又喜:“凯,真考取了音乐学院?太好了!”志豪不悦道:“太好了什么?妇人之见。”香茗问:“怎么妇人之见?这证明弈凯是有天赋,有可造就之的潜力。这个音乐学院可是在全国都很有名的。”弈凯得意地说:“当然,不能说是千里挑一,也是凤毛麟角。”志豪喝道:“放屁!不知深浅的东西!”随后志豪将录取通知书放自己口袋里,目光深沉地看着长子:“儿子,你要放弃艺术学院!”迎着全家人目光,志豪说:“放弃,你重报,反正艺术院校是提前招生的,改别的志愿。我说过,咱们一定考‘哈军工’,用科技知识报效国家!”儿子反驳道:“不。”志豪强硬地说:“你必须去。”儿子质问道:“干吗?我就搞音乐!”志豪重提旧语,逼他改志愿。他说道:“音乐是什么?是上层建筑,上层建筑今天东风明天西风,城头变幻大王旗,你永远也说不清风从哪里来!我这一生打仗,戎马生涯从没懈怠过,在对敌战斗中是英雄,是好汉,是香饽饽,而我的文艺细胞给我带来的耻辱多于快乐!永远摆脱不了非工农化的阴影,在这方面的教训和委屈一言难尽!我要给孩子把关,我不愿你们走弯路!” 孩子们面面相觑。香茗说:“别提那些事了,时代变了。”志豪大声说:“对!时代变了。你们赶上了社会主义建设的好时代!今后20年之间,凡是有志向的男人,全要投身在富国强兵之路,才能有精彩的人生之路!你去哈军工,既能锻鍊自己,又能有益社会。”弈凯道:“就不,爸,您当兵一辈子,做梦都想着强国强国的,如今,还不是成天管鸡零狗碎的?”志豪竟被儿子触了痛处,气得扔下碗筷。香茗息事宁人呵斥儿子,又劝志豪,“我看大人别压抑小孩的天性,热爱是最好的老师,孩子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志豪瞪着妻子:“香茗,和平时期你怎么变成了短视的一个妇道人家,没见识。妇人之仁!什么自由,什么天性?他的天性需要改造!你看看,古人讲三更灯火五更鸡,讲的是勤,勤和志的关系,按你妈妈观点,天性,天性是懒惰!爱睡几点睡几点,想啥时吃就吃,最后没家规、没志向、没纪律,只讲个人情趣自由,不管国家民族需要,咱们苑家,将诞生一个纨绔子弟,寄生虫!”弈凯自信地说:“爸,我不是寄生虫。您当年也算一个热血青年吧?建国都15年了,您怎么变得如此封建家长作风?你应当尊重我,我有权选择自己的理想。”志豪瞪眼看儿子,气疯了:“你,混蛋!我说了半天,你油盐不进?”弈凯完全不顾母亲的暗示,说:“爸,我可不是你手里的小面人,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我是一个有自己头脑的青年人!姐姐去年考外语,你也管头管脚,粗暴干涉,最后她还是考取了。反正我决心已定,我就去搞心爱的音乐!”咣当!志豪摔了银筷子…… 第94页 听到父母争吵,四个孩子坐在屋里发愁,弈博问:“大哥,你的入学通知书,爸爸能给你吗?”弈佳道:“肯定不给。说不定,爸爸能给你撕了。”弈凯恨道:“他敢!”弈博说:“怎么不敢?咱爸他说一不二。”弈胜怪弈凯多话,“刚才在餐厅,你应当沉默!”弈凯说:“我还不够沉默?自从他上次揍我,我平时根本不和他说话。我可不能像你似的,当小绵羊。”弈胜轻声怨弟弟,“你不应说那些话,让爸多没面子,下不来台,说爸成天鸡零狗碎的。”弈凯气道:“本来嘛,你看他,一会儿领着人站在大马路上修房子,一会儿又拿着苍蝇拍打苍蝇。我看见他站在马路上戴套袖咋咋唿唿、指指划划,我都绕着走,我还没面子呢。”弈胜批评道:“真虚荣,那也是工作呀,你怎么歧视劳动人民?小资产阶级思想。”弈凯道:“不是虚荣,我是觉得爸爸那样子很滑稽,他还说我,小庙容不得大神,我看是他嫌小庙容不得他这个大神吧!”孩子们哈哈大笑。 突然,志豪推开门,孩子的笑容僵住了。只见他板着脸,噔噔噔走进,将一张录取通知书放在书桌上,又噔噔噔走了。只听他说:“在我们家,滋长了一种很不好的倾向和情绪……” ★ 下 部 ★ 第十七章 1 志豪正在机关食堂排队打饭,被来找他的老张看到。老张吃惊地说:“哎呀,我的老首长,您怎么在这儿排队打饭?”他的大嗓门让前后人群目光都注视过来。志豪道:“你小声点,这不是你黑龙江大平原,嗓门那么大干吗?又来开会?”老张笑道:“开会,给您送东西呀。明天就走,时间安排挺紧,我抽空过来看您一眼。我说老首长,咱们到外面吃饭得了。”志豪摆手道:“不用。你要不嫌弃,咱俩就在这儿吃,你也看看咱这儿的伙食?”老张点头说:“行行,首长您坐着等,我来排。”志豪说:“不用,你不知这里的规矩,用饭票的。”老张抢过饭盒说:“排队还不会,娃娃都会。” 光排队不说,老张没想到首长吃的这么寒碜。 志豪说:“老张,吃呀,你来看我,只有家常便饭,青菜豆腐保平安,反正你在东北,猪肉炖粉条子可劲儿造,这可都是我们自己农场种的啊。”老张说:“您要的东北大豆,我给您调了一批,能有一车皮!”志豪高兴道:“太好了,马上派车太拉!”老张指着窗外:“不用您操心,拉来了!”志豪欣喜地说:“一车皮黄豆!嗯,你真是个老地主,我工办所有的人员,都能有新鲜豆芽、豆腐吃了。好你个老张,口头嘉奖一次啊。”老张笑道:“老首长一句话,我马上就给您落实了,我不睡觉也得给您扎扎实实地办好、办得漂亮!好好利用您的战友、部下这些关系网,您打仗有一套,您抓后勤也真有一套。”话题一转,老张急切地问,“老首长,你和这市委的头头、单位的头,也不走动?”志豪道:“走动啥,君子之交淡如水,都是工作关系。”老张摇头说:“光工作关系怎么成?您也得入乡随俗。”志豪道:“我对他们是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好也罢,歹也罢,反正天塌了有大个顶着,自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凡事不生麻烦就够了!”老张说:“我这次来开会,顺便带了一点东北的鹿茸、熊掌、好酒给您,也给您走动的时候,用上,嘿嘿。”志豪瞥一眼他的包,用手指点老张:“鹿茸、熊掌?好啊,你怎么也变了?”老张赶快解释:“不是,您别误会,我是说,您左膀右臂也没个助手啥的。”志豪道:“是,我从部队来地方,连个熟人也没有,我一个人天马行空,独往独来。”老张嘟嚷:“当初,还不如让我跟着您呢。”志豪说:“跟着我干啥,你能当上这东北的山大王?”老张敲打搪瓷碗,说:“您在部队上是师首长,按级别有警卫员,骑马,坐车,吃饭有小灶,有人端碗盘,吃完饭,把嘴巴一抹,盆不刷,碗不洗,这合理,不算特殊化。到了沪江市就另一个天地,与部队大不一样,一律吃大食堂,吃饭排队打饭,看你自己拿着饭碗去排队打饭,我心里都不是滋味,你能习惯吗?放下架子,早算放下了,可也够别扭的!”志豪将碗里饭粒仔细吃干净:“不别扭,挺好,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嘛。哎,老张你碗里的饭粒,吃干净,不许浪费。” 第二天,志豪便把那熊掌转手给了拳师傅。 2 大雨哗哗下着,大街上所有人都打着雨伞、披着雨衣匆匆赶路。志豪一人冒雨,扛着一辆自行车步行回家,引得路上行人纷纷驻足观看。弈凯放学顶着衣服跑回家,正好看见父亲扛着自行车闷头回家。弈凯嘟囔着:“神经病。”志豪全身湿透地回到家,香茗大吃一惊:“下这么大雨,你怎么,没雨衣?还不骑车?”志豪将自行车放好,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道:“这么高级的凤头车,我捨不得。”香茗气道:“捨不得?你真是神经病,人不骑车,车骑人?”志豪说:“这是1909年英国的凤头车,你看,是内部六变速,咱们国产的只有四变速,后轴齿轮,像钟錶一样精确呢!”香茗心烦,说:“又来了!敢情你心疼古董自行车,比心疼自己还狠。你快擦擦水,别感冒了!你真是大下少有,走在街上,人家不笑死了?”志豪道:“笑啥?让他们笑好了,我捞着一个宝贝,还美着呢!”香茗顺手递给他一块毛巾:“快擦擦脸!哼,全中国也找不着你这样的疯子。老刘队长说得对,你真烧包呀你!” 第95页 第二天,弈凯怕生病赶不上考试,就骑着父亲的宝贝自行车去上学了。志豪发现后,叉腰训他:“你可真知道好歹呀!从小你挨打还少啊,你还敢动我的收藏?这车买来后,我调好好的,只要经过你手,就到处是毛病,不是这响,就是那响,还剐蹭。放着你的28男车不骑,你非骑它?”弈凯解释说我的车坏了。志豪道:“坏了你走着。”弈凯说:“考试来不及。”志豪道:“来不及早起呀,懒虫!哼,什么车不爱护也得坏,什么东西到你手里它没个不坏!”香茗插话:“行了,教育半个钟头了,洗手该吃饭了。下次弈凯,再不动你收藏宝贝了还不行?”志豪摆了摆手,让儿子走开,接着瞪眼看着老婆说:“又是你惯的!”香茗不悦道:“自行车就是让人骑的嘛。”志豪不高兴地说:“他骑啥车不行,非要骑我的凤头?这锰钢、凤头,带变速加快轴儿,300多,买他28破车好几辆。这么金贵的东西!”香茗不满地说:“你是心疼孩子,还是心疼东西?这不是他胃疼来不及嘛。”志豪没好气地说:“男孩子都是破坏能手!你知道不知道,他哪是自己骑?他是炫耀,臭显摆,他成天瞎挤,瞎撞,乱带人,还美滋滋地带着一个女孩!”这话比香茗顿时警觉起来,打算找儿子谈谈。 晚上,弈胜正在看外文书,弈凯穿着睡衣进来对弈佳道:“小妹,你出去一下,我和姐姐说点事。”弈佳不满道:“干吗,你们说点儿破事,就让我出去?我还写作业呢。”弈凯哄她说:“好小妹,大哥真有重要的事……给,把我的英雄钢笔送给你!”弈凯关紧了房门,脸红着跟姐说:“我心里总晃动一个人。你说我是不是太不纯洁了?”弈胜笑了,揪着弈凯耳朵说:“是不是你骑车带着的那个女孩?她是谁?是什么家庭?老实招来!”弈凯说:“是我同学,钢琴专业,电影明星上官一韦的女儿,瑶瑶。”说完,将一张照片放在弈胜面前。正好香茗过来,对着趴在门缝偷听的弈佳和弈博照屁股打了一巴掌:“哎,你俩不睡觉,撅屁股干吗呢?”二人赶紧掩饰道:“没事,我们藏猫呢。”香茗疑惑地推门,正好看见弈凯仓皇地藏照片。香茗警觉地问:“这是干吗呢?”弈凯无奈,只得把照片给妈妈看。香茗意识到此事严重了,狠狠训了儿子一通。 3 一天,香茗和保姆正张罗着开饭。弈博拉着念军慌慌张张地进门了。弈博拉着念军到家里吃饭。 大家开始用餐,志豪看着念军问:“你跟弈博是同学?”香茗接茬儿道:“他们不光是间学,还是球友呢。”志豪接着问:“你叫什么名字?”念军道:“我叫邹念军,我爸叫邹大伦……”志豪愣住了。志豪仔细地打量念军,果然酷似大伦。弈佳插话道:“我知道你爸,您老看戏你还不知?他爸就是有名的丑儿邹大伦呀。他妈是名坤角雪凌。”念军咬着馒头皱眉道:“别提他们,我最烦人家老指着我说,他就是那个丑角的儿子。”弈佳说:“那有啥,你是名人的儿子,我还巴不得,自己是名人之家呢。”一桌人都笑了,志豪敲打了碗边,发出噹噹声。香茗在桌子下,用脚碰了女儿一下,大家顿时安静了。 这话一说,名人小孩虚荣心涨大了。念军不知情地继续喋喋不休地说:“你还别说,伯伯,我爸妈说,毛主席、刘少奇副主席都看过他们演戏,还上台握手照相呢。”志豪哦了一声,埋头吃饭。念军接着学老爸的口吻说:“儿子传了我的绝技,今后肯定既出人头地,又报效国家,真可笑。老封建脑袋!我爸说,千万不能搞政治,当干部,那是最不靠谱儿的。”香茗尴尬地看着丈夫的脸色一点点变暗了,她不停给念军夹菜。弈博用力拽他一下:“小心噎着!”念军立即意识到什么,看看大人,停止了他的话匣子,埋头吃饭。房间只有餐具碰撞发出的声音…… 此时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是大伦,他来找儿子的。志豪只能嗯了一声:“你儿子马上就回家。好了,就这样。”正打算放下电话,只听大伦热情地继续说道:“志豪,我正要告诉你我的感受,这次下乡慰问演出,巡迴一圈,跑了你手下的两个农场,真不错呀!生产蒸蒸日上,粮油满仓,真让我耳目一新,您手下的职工众口一词,对您这个新来的领导反映相当好!明天我团去给农场颁奖大会演出!”志豪听到他这么一说,不好立刻放下电话,只能耐着性子听着。然后,招手让妻子过来接电话。大伦又说,“志豪,我还有一个事,昨天没来得及找到香茗呀,就是关于心如先生。他的病情又严重了!我近期太忙了,实在照顾不过来,他老人家,无论如何也想要和孙子见一面。”香茗看见丈夫的脸色,对话筒说:“大伦,这个问题咱见面再聊吧,孩子你放心,他吃完了饭,写完作业马上就回去了。”香茗心神不宁地放下电话,志豪易燃易爆的样子,她不好开口。 熬到晚上12点,香茗走到客厅。志豪头也不抬地看着他借来的那本《机械原理》。香茗试探地问:“我跟你商量个事……不,请示个事。”志豪说:“请示啥,你弄吧,又是一地鸡毛的烂事儿?别跟我说,我谢谢你,别干扰了我享受读书思考的宁静美好的心情!”香茗站在门口,嘆了口气,知道跟他说也没用,只好自己回房。 第96页 尽管志豪不想答理大伦。可大伦在电话里夸他的那一席话,听着十分受用,心里舒坦。不单大伦耳闻眼见,长眼睛的人全看见了。沪江军工系统的后勤生产在三把手上任后,旧貌变新颜。证明了志豪的自我价值,证明他苦熬苦斗的这些时光没有白白流逝。近期,市委派了京剧团下去慰问,单位一派喜气洋洋,志豪也满脸滋润,马上驱车去农场,走了半路,志豪让司机先回趟家,说:“今天咱们隆重的庆功表彰大会,我得回去取一台照相机,留影纪念!”处长汇报说:“已经安排了工会宣传干事照相。”志豪道:“公私不同,这是我个人的习惯。”秘书拍马屁说:“副主任真是爱好广泛哪,才华横溢……” 志豪匆匆回家,他用钥匙打开自己的收藏柜子,伸手一摸,脸色变了:“谁动了我的柜子了?”保姆紧张地说家里没来过人,只说弈凯军训去了。 志豪不假思索地判断,没别人,就是这个混蛋偷的!打算回来找弈凯算帐。 4 人生几步一重天,真有邹大伦风光的一块云彩,也不过三尺舞台。若不是为手下农场职工场面上应酬,志豪是不会这样厚待他的。 京剧团慰问演出开始,志豪亲自陪同大家看戏。秘书、后勤处处长、综合处处长等都坐底下。秘书在大伦的身后,不时地照应着左膀右臂人物关系。汪秘书探头对志豪耳语:“副主任,这位是慰问团的团长邹大伦,也是京剧团的团长!他不让徒弟上,自个儿亲自上场,他老婆也场场不落,唱大轴,可够重视的!”志豪不说话。秘书又说:“锦旗、感谢信都写好了。副主任,您过目一下?”志豪摇头。秘书又探头提醒散了戏后,场长安排了夜餐,也算是招待会。志豪推辞说:“我就不参加了。”秘书为难道:“这,怎么说您也是代去国防工办领导的呀,再说,回城路途挺远,司机没走过夜路,我怕不太安全,您看,是不是在场部招待所住下?”志豪无可奈何。 宴会前志豪安排汪秘书吃到十分钟时假装有事来找他。 在饭桌上,大伦总想找机会跟志豪喝酒,可志豪就是躲避,不给他机会。志豪有心让处长、场长往上沖:“下面我建议,还是快敬尊贵的客人吧!大家别光热了自个儿,冷落着名演员和明星们,一定让他们好好品尝咱农场的土特产,人家可是屈尊,到咱们这个乡下来献艺的。”场长一边给大伦倒酒,一边大声说:“对,今天我们一桌的东西,都是自力更生的产品,你们一定好好享受吧!”场长和几个下属立即唿应,一齐上,都对着客人夫妻轮番敬酒。大伦迎着志豪说:“苑副主任,让我也说几句,今天,我和你,还有雪凌,终于有机会坐在一张餐桌上,吃上一顿饭,喝上一杯酒,不容易呀。真的,我打心里高兴,在您的领导下,五谷丰登,兵强马壮,给国防工业做了默默无闻的贡献!真是伟大!你们是无名英雄,劳苦功高,我给你敬酒!”志豪道:“哎,无名英雄是他们,劳苦功高也是他们,你别敬我酒呀。再说,今天最劳苦功高,还是你们这些一心想的基层工农群众的、伟大的演员们,是不是呀?”众人起闹:“是!”志豪问大伙:“大家看得很来劲的,是不是?”下属们跟着大声唿应着:“是!” 场长咋咋唿唿勐给大伦夫妻倒酒,由于用力过勐,一下碰到了大伦的残疾手指,大伦呀了一声,抖动一下。场长拽着他的断指头,冒失地问:“哎呀,碰着了,我们这都是大老粗,大老粗,修理地球的人,实在对不起。”大伦矜持地摇手。场长问道:“对不起,您的手,怎么回事?”志豪看到他的断指,往事一剎那在脑海中涌现…… 雪凌也不傻,自打见面就看出志豪的傲气,她用眼扫着他,说:“我们大伦他是经过战争洗礼的,这是抗战留下的伤疤!”场长听了连连奉承说:“没想到您这个名人,也是抗战的老战士,敬佩。”大伦高深且一语双关:“十指连心,终归是一个痛啊!”汪秘书按计划跑来假模假式喊道:“副主任,副主任!有您的电话!很紧急。”志豪忙对客人欠欠身子说:“你们一定要喝好啊。”起身先走了。私下志豪又交代秘书弄些饭菜送到招待所去。 志豪走了好一阵儿,雪凌克制不满发问:“这副主任的电话也太马拉松了吧?”处长也奇怪:“是呀,去了有半小时了?不会出啥事吧,汪秘书?”秘书道:“没事,没事。”场长不知是计,认真地张罗:“怎么了?要不要找场部医生看看,不行,我去看看。” 雪凌看着他们道:“你们副主任看来是等不来啦。”大伦用脚踢了老婆一下。秘书微笑道:“哦,没啥事,他有点不舒服。”雪凌撂下筷子,言辞犀利地开腔了,“你们这位副主任,咱跟他吃饭,喝酒,怎么这么难呀?我们平时请他是请不到,今天我们都拜到了他门下,还不给面子,那还喝什么欢迎招待酒呀?”大伦忙圆场道:“我看招待得很好,人好,酒好,心情好,他一定醉了,这酒是够有劲的。”雪凌说:“酒不醉人人自醉呀,我听说副主任以前的酒量,我们大伦也是知道。”大伦接过话头:“知道他酒量不行,我早打听过的,所以,今天酒席上唱的都是文戏,哈哈。”场长继续倒酒,笑道:“有文戏,下面你可得来武戏,喝,喝个一醉方休,哈哈,都住下,明天再走。副主任也是交代过了!”大伦转移话题,用筷子夹一个芋头,吃得津津有味:“哎,芋头好吃呀。你刚才说满桌上的东西都是自己生产的?我还没好好品尝呢,你们真是不愧是这江南的南泥湾啊。”同时用脚狠狠跺了老婆一下。雪凌只能自找台阶:“既然苑大主任日理万机,无福消受这好酒、好菜,咱小民,没这么多事儿,自己干杯吧!” 第97页 5 农场招待所里,躲清静的志豪正看书,大伦进来站在他身后。志豪没回头,来了一句:“汪秘书,碗筷不用收了,不早了,明天再说吧。怎么样,把祸水儿都引到他们明星那里去了吧?”大伦开口道:“不打自招!”志豪一听是他,回头来个以攻为守,说:“不请自来?怎么连门也不敲?”大伦也不客气,火气也被酒精点着了,瞪着他:“苑志豪,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敲你的门!我敲得够有礼貌,够有分寸,够有耐心,够诚心诚意了吧?我不是明星,我是大伦,你的‘发小儿’,我的诚意怎么就敲不开你的心呢?志豪,你一副凡人不理的样子。何必呢?”见低头的志豪不说话。大伦接着说:“我知道当年为心如先生和苑菁的事,你心里跟我结疙瘩,我是对不起你……”志豪也很伤感,摆手说:“往事不提了!少撮合我老婆和儿子回老家。眼下回老家,和我所谓叛徒的爹走得太近,那是要给我惹麻烦的,天哪,你听广播,看报纸不,你懂不懂?市委组织部接连不断来电话找香茗,你知道不?当一个人处于险境。那种杯弓蛇影似的敏感是在点点滴滴的渗透着。”大伦觉得志豪在压力下有点变形。可是,志豪背对着他,不想多谈,说:“我和你,已然就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奔的不是一个目标!”大伦说:“我的奋斗目标从没改变过。”志豪尖刻地说:“是,目标打一开始就歪了!”大伦道:“我的誓言刻在碑上,写在心里。”志豪不屑道:“哼,曲径通幽,你实现个人主义的目标,你要成名成家,我是要奉献国家!我跟你,此后还有啥可说的?”大伦吃惊道:“志豪,你以为我就是一个苟且之人?”志豪不客气地说:“你和你养父一个德性!所以你贪生怕死,逃离军队,逃离战场,背弃我们这些信任你的战友,每次我看见你在舞台上蹦蹦跶跶,当个小丑,我就看不下去,我不愿相信舞台上的丑角就是你,那个血气方刚有理想的大伦。你还祈求掌声?你还以为这是辉煌?你让我们感到耻辱!”大伦气地说:“耻辱也好,辉煌也好,别以为只有你一人有忧国情怀,我是问心无愧的!”志豪蔑视道:“哼。江洋大盗、跳樑小丑,都敢拍着胸脯说自己问心无愧。”大伦气得咣当摔门而去。 招待所坐落在水库边上,月夜里响起了胡琴声,志豪情不自禁找寻了过去。微风拂来,志豪站住了脚步,果然是他!大伦停下琴弓,问:“志豪,你等等,你的琴艺退化了,你为什么不再拉琴?”志豪淡淡一句:“少管闲事。”大伦说,“我是你的开蒙琴师!我当然有权问。老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虽不能称父,可我就是你师傅!”志豪扭身要走,说:“这事免提,好比当年你挥刀断指一样,让我心痛!”大伦摇头说:“艺为心生,说明你的心灵干枯了,关闭了。”志豪吼道:“我关闭?我的心里能容下这个湖,不,能容下五湖四海!”大伦说:“可你为什么容不下你的亲人、你的儿子?”志豪气道:“真是岂有此理,我还要质问你呢!别以为我是傻子,我儿子就是因为偷偷跟你学琴,结果让他与我的愿望背道而驰,你就是他的后台!背后瞎撮合,他根本不把我这个当爹的放在眼里,邹大伦,你放着阳光大道不走,误了自己的前程,又来误我儿子的前程,你安的什么心呢?”大伦说:“慈爱之心。人贵有志,你家弈凯的志向,岂能是你我之辈可以左右的?”志豪道:“打住!我们还是不要争了,奉劝你,躲我远点,咱俩犯相,我本来是唯物主义者,不迷信,可我家人一沾上你,就没好事!”转身气唿唿地走了…… ★ 下 部 ★ 第十八章 1 香茗偷偷带着儿子去老家看爷爷。火车上,香茗道:“哎,跟做贼似的,忘了带勺子。来,吃饭吃饭。弈凯,妈妈腌的鸭蛋,都是油。”弈凯说:“我有。”于是在包里里翻起来,结果却翻出了一台照相机。香茗大惊失色:“弈凯,你哪来的照相机?”香茗再看,更惊慌了,“德国蔡司相机?是你爸爸的收藏品!你又偷他的宝贝?你这孩子,这么大了,还给我惹祸!这下糟了!”弈凯摆弄着相机说:“我保护得特好,镜头还是我擦亮的呢!不会给爸弄坏的。您紧张啥呀?”香茗愁道:“你干吗非要偷你爸的照相机?”弈凯说:“咱回老家一趟不容易,我好给爷爷照相。”香茗皱屑道:“回老家,我本来背着你爸,还带你去,这事我思前想后,下了多大的决心呀,就够让我肝颤的了,你又偷了他的宝贝,你,你这不是成心折磨我吗,孩子!”弈凯安慰道:“妈妈,别担心,我爸他忙得很,根本没工夫照相,而且我发现,他的柜子东西乱七八糟的,不会注意到这东西搁在哪儿了!”香茗说:“你爸他是乱中有序!你看着乱,他心里明镜似的!少一根针,他都能从后脑勺看清了!”弈凯不在乎地说:“瞧您说的,他还神了?比孙悟空还本事大?反正我就用几天,回家我再偷放回去。”香茗心烦意乱道:“这下好了,可让他抓住把柄了。”弈凯吃惊地看着母亲:“妈,您怎么成了惊弓之鸟了?一点小事,就让您坐立不安的,亏您还是经过战争年代的女侠!怕啥?”香茗嘆气,“不是怕啥,一个国家是和为贵,一个家也是和为贵。” 第98页 终于见到了心如,香茗忙着帮老人拆被子、洗衣服。弈凯帮着给爷爷熬药。心如先生慈爱地看孙子,握着他的手摩挲着:“凯,我的孙子,我可算看见你了。看见你们,我的病好了一半,怪不得今一早,前的喜鹊就吵闹个不停呢。”再一想,为老人解忧解围也是暂时的,作为老人这一类人,压力与普通孤寡老人更不同,他的困窘和忧郁是源自心灵的,谁也无能为力。望着爷爷形容枯藁的样子,香茗边干活边笑着看爷孙俩欢畅融洽。香茗红着眼圈说:“爹,平日我们尽的孝心太少,我不能接您到家去。”弈凯不解地问:“为什么不能让爷爷和我们一起住?妈?”香茗面露难色。心如为她解围呵呵一笑说:“爷爷不愿去你家,你看爷爷这儿多好,茅舍竹篱,青山绿水,闲看云来去,一个人自在惯了。”弈凯环顾四周:“您这儿还自在?爷爷,您身边连个倒水的人都没,挑水跑几里地,我爸他知道吗?”心如宽容淡定,说:“你不知,脾气大的爷俩是不能在一个屋檐下的,就像你和你爸,不也是刀枪剑戟?火药味很浓?你长大了,也得飞,飞得很远。”弈凯拿起一把胡琴一会儿给爷爷拉琴,一会儿给爷爷照相。 心如说:“我当爷爷的没啥送的,送你几本书吧,都是我珍藏的。你爱读书是好习惯。可现在是新时代,一定得学以致用,不能读死书,当个两只脚的书橱!”弈凯听话地说:“我记住了,爷爷。”弈凯将线装书翻开,《苏东坡文集》上面有爷爷的篆刻图章,弈凯吃惊地问道:“爷爷,这是您刻的?”心如笑道:“是。你大伦叔和你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跟着我学篆刻了……”爷孙俩其乐融融地聊了起来。 第二天,香茗和弈凯背着行李提兜挤车回家。可香茗心里也一直打鼓,等公共汽车时,她想想,突然对儿子说:“我先走。你等下一辆。咱俩分开前后,别一起进家,今天是礼拜天,你爸在家,看见咱俩一起回家,一定会起疑心的。”弈凯想想道:“咱俩就说巧合,正好在公共汽车站遇到的。”香茗说:“不行。他太聪明了,儿子,我不想惹他生气。”此刻,正好车来了,大家乱闹闹地涌上去。一个汉子将香茗撞倒了,弈凯上前扶起母亲。香茗起身发现自己脚踝骨扭伤了。弈凯说什么也要背母亲一起回家。 2 志豪在家里阳台上摆弄着军用望远镜,正好,从望远镜里看到儿子背着妻子狼狈不堪地回来了。他穿拖鞋,冲出去,急问道:“你妈怎么了?”母子见他突然出现,很惊讶。香茗问:“你怎么跑来了?”志豪说:“我有千里眼,顺风耳。”又心疼地问妻子,“很疼吧?来,让我来。”弈凯心虚地说:“爸,你看真是巧了,我军训回来,正好遇到我妈她在下车,她一高兴,结果扭伤了脚脖子。”志豪白他一眼:“松手,我来。”香茗说:“还是我自己走吧,别争了,让人看见笑话。”志豪喝道:“我来,蠢货,你拧巴拧巴的,让你妈她不舒服。你拿着东西!”志豪背香茗回了家,不动声色地该干啥干啥,让儿子侥倖心理继续满足。 晚上,志豪偶然看到了弈凯桌上的书籍,父亲的印章赫然入眼。父亲当年篆刻的样子在他眼前清晰起来,一时他心情变得纷繁。弈凯推门进来,看见爷爷给的书籍在父亲手里,愣了。志豪用冷嘲热讽的口吻说:“艺术家,军训故事虚构得很生动啊。”弈凯反而坦然,说:“我在老家听到的故事,真可以艺术加工,或许还能传世!” 志豪骂道:“传世个狗屎,军训?你不仅需要军训,你首先要记住家训!”弈凯回嘴道:“那要看是什么家训,爷爷的家训我就能记住!”志豪用力摔下手里的书:“我是你爹!家训说了,不可妄言,人得说老实话!”忽然想起这书的价值,立刻捡起:“书很好,值得收藏!”弈凯道:“那是爷爷给我的!”志豪蛮横地说:“没收啦。”弈凯追上说:“爸你不能这样!”志豪道:“我先借看!” 晚上,香茗倚靠在床上休息,志豪摸摸她的额头说:“不发烧,很好,你现在是偶感风寒劳累,缺觉,睡两天就好!”丈夫对她如此体贴,反而让香茗一直感到不安问,“志豪,这几天你挺好的?”志豪道:“挺好。”香茗问:“你不是上农场两天?”志豪回答:“是。”香茗憋不住,问:“你怎么不问问我出门的事?”志豪说:“干吗问?你不是上北京嘛。”香茗奇怪地问他:“以前你芝麻绿豆什么事都过问,管头管脚的。”志豪拉长了声说:“我错了,我改正,今后别理我。”香茗推他说,“志豪你别这样,我跟你说真的。”志豪说:“说真的?瞎话连篇还真的,香茗你变得让我太失望了,有其母必有其子,你就和弈凯一起骗人、满嘴跑火车吧你!”香茗忙说:“对不起,志豪。我当时真急死了,大伦来电话说爷爷病了,想孙子……”一提大伦两人又争吵起来,正吵着,突然组织部打电话来,要找香茗! 3 香茗想不到,组织部找谈话是打算提拔她。部长说:“香茗同志,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调到区党委当一把手,考察很久才选择你的。”香茗首先感谢组织信任,接着表态:“我能力差,政治水平低,身体也差,实在担不起这副担子。”部长问:“要不和你爱人商量商量?”香茗说:“不必了。这是我的选择。真的,部长。我当个校长挺好,实实在在抓教育。党委的事我实在干不了,再说我有三个原则,三不:即不当旗手,不当鼓手,不当打手!”部长说:“别人提升都求之不得,你还推三推四……” 第99页 回到家,志豪听了香茗的话,责怪起来:“你就辞了?”香茗道:“辞了。”志豪问:“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香茗干脆道:“没商量。”志豪说:“官没做大倒是其次,让人看有点不识抬举,你老让我心里不踏实。”香茗道:“行了,踏实地活着。我和你也玩花鸟鱼虫,过小民百姓的日子。”志豪说:“我是权力异类,早看透了,别以为我玩物丧志,我志豪的志气,坚如磐石,哪里是轻易就丧失的?” 一天,志豪冒雨去家属楼翻修现场考察情况,突然,一辆车子疾驰而来。汪秘书从车里急急忙忙钻出,冲过来报告:“副主任,有个紧急情况向您汇报!”志豪问:“什么事?”秘书道:“北京国防科工委来了重要领导,巡视到咱们这儿,市里组织有关系统各方领导要去汇报,很紧急!”志豪悠闲地说,这是一把手老杨的事,转头问施工队长工期能否按时验收?秘书急忙说:“咱一把手杨主任在西北基地开会还没回来。”志豪道:“那二把手去,王副主任他管科技专业。”秘书道:“二把手王副主任飞机又因雷雨晚点,实在赶不回来。杨主任来电话,说请您无论如何去一趟,科技处长正往那里赶,10点整的会议,在市里三楼会议室!”志豪吃惊道:“我去汇报?”秘书递来文件夹:“是是,真是不巧,杨主任急死了,可只能临时抱佛脚了。好在杨主任的秘书把发言稿早准备好了,您照本宣科就行!” 会议显得严肃而隆重。北京来的科工委领导江主任表情冷峻地拿着本子,正在听汇报。一位干部正发表演说:“我们的口号是苦干100天,以优异成绩向国庆献礼!大干快干赶超英美!”江主任皱着眉头,并不感兴趣。市里领导介绍:“刚才发言的,是我们市相关局、处负责人,是承担国防工业重人项目的汇报,下面是099厂厂长汇报。”099厂长很慷慨激昂:“江主任,上面汇报了我们的形势和任务,我就不重复了。总而言之,经过国家困难时期后的调整,我们坚持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方针,我厂的面貌发生巨大变化,中央交给啥任务就能完成啥任务,为国家争了光,为民族争了气。” 这时,志豪和科技处长急匆匆进来,听099厂长继续发言:“我代表厂党委一班人表个态,我们有决心带领全体工人,把这个东风项目、国防重点工程完成好!我们有信心有干劲干好!” 志豪低头听着,眯缝眼,随手翻翻秘书给他的文件夹里的材料。北京科工委江主任开口了:“前面听了几个同志汇报,看出信心是足的,口号是响亮的!”江主任话锋一转,说:“可我没听出具体措施和适当的安排,来保证全系统的任务如何全面完成?!”大家面面相觑。市委的头头也大眼瞪小眼。江主任道:“咱们干的是国防工业呀,咱是干实事的人,是要宣传鼓动,但重要的不是宣传鼓动!如果大家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田里肯定是长不出好庄稼的!秋收一过秤,产量一定很难看!” 志豪很感兴趣地睁开眼,江主任继续说:“如果你们全是表态式发言,口号干部,今天不说也罢!大家知道,国家在困难情况下,党中央下决心投入一大笔资金到你们沪江市,就是为出东西,出好东西!是,前不久,1964年咱们爆炸了原子弹,最近打成了一个‘东风1号’,可这是一朵花,咱们中国要开更大的花,全面开花!”大家用心听着,表情各异。江主任起身说:“我这次下来就是落实周总理亲自过问的新材料、新工艺和新电子元器件。要看的是这个,听也是为这个,前方将士们也期待着这个,在这方面你们市是全国一盘棋中最关键的一步!搞国防科研工程,基础原材料水平上不去,尖端武器装备是出不来的。”台下,处长小声道:“副主任,完了完了!咱的材料不对路,可能要掉价。”秘书说:“反正也来不及了,副主任您说怎么办?”这时志豪突然起身,嗓子洪亮:“我发言!我分管后勤和小三线。沪江市是中国科技力量最集中区域,中央把发展的大头放在这里,陆海空、雷达到轻武器,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潜的,每年项目有再余项,光在‘中央专委会’挂号的就有几十个!任务艰巨,责任重大不必多言!可我们工作到底能干到什么程度?各级都有担忧。这里,既有国外封锁造成的困难,又有我们起点低、起步晚造成的差距,需要时间弥补的,但是,还有大量可干好、应干好却没干好的,简单讲就是人为的!”一石激起浪花,大家面面相觑。 志豪继续发言:“本市对中央下达的任务,办法是交下去、划定时限、立军令状之高压手段。表面看事事有人办,这是好办法呀,如果中国的事情都如此办理就完了,还要领导艺术干啥?实际结果是:有的方向压出干劲和成果,有的方向压出了弄虚作假!最后,我们也不知下面进度数据可信不可信,结果难以掌握。”江主任瞪眼看着他。志豪接着道:“我是个军人出身,打仗我们知道,不能光下个任务,完了就完了,一线是否需要增援,兵力是否需要补充?这确实不是领导表个态、喊个口号就能拿下山头的?!” 第100页 志豪发言的同时,正好二把手王副主任大汗淋漓地赶来了。秘书轻声说:“王副主任,材料我给他了。”王副主任自信地说:“让他先瞎说,我补充,有我呢,见机行事。” 志豪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系统、统筹、运用”几个大字,说,“解决问题,我们要有新眼光,用系统的观点。怎么解决全系统的任务?按时、保质、保量?如果能把一件一件国家项目变成一个个厂的任务,就在发挥整体合力吗?实际上,是把国家任务变成了某个厂的水平了,结果这个厂行,咱就行;这个厂如果不行,咱就不行了!实际上,我们沪江潜力大着呢。如果将科技、生产潜力都调动起来,估算一下任务承接能力至少可以翻几番!” 市领导好奇插话道:“苑副主任,举例说说。”志豪道:“就说,飞弹用新兴材料,光靠几个人琢磨,啥时候能完成?组织协作的话,科技情报充分提供资料,实验系统组织攻关,方案会很快提出,一个研究所可能千难万难,一个市合力干就不难,道理太简单。不要顾着保密单位,要打破条条块块,造船的、航天的,那些一类重点、二类重点难题攻克,不会成为啃不动的硬骨头!”志豪对江主任说:“您刚才要具体措施。我看,这就是系统观念的运用:把科工委工作从文件转发变重点任务跨系统协作攻关;资金分配转向系统协调;各个局处职能转变一下,这应当提高全系统能力的第一步,能让周总理、老帅们睡好觉的第一步!”江主任高兴地笑“系统观点?你很大胆嘛,接着说。”大家也很有兴趣,会场活跃了。志豪说:“讲系统,就是讲运筹,客观事物内部排列组合不同,往往会引起量的变化从而导致质变!恩格斯说过:许多人协作,许多力量融合成了一个总的力量。用马克思的话说,就是造成新的力量。这种力量和它的一个力量的总和有本质的区别。这在西方和苏联已经成为用于解决复杂问题的基本方法,而我们很少用于工作实际!” 江主任道:“系统论的运用很新鲜,能不能再通俗一点说?”志豪在黑板上画着,说:“解决任何问题不能就事论事,大家都知道,我刚从军队到这不久,比如:战士身上背负的东西,一共有十几根带子。挎包归军需部、子弹袋归军械部、小铁锹归工兵、面具归防化部……这不都是条条块块?单就一项来讲,都是重要的、不可缺少的,你不能说谁错了,谁多余,可背负在战士身上互相缠绕,用着不方便,勒着难受,你还谁也解决不了——这,就是不系统!” 大家哈哈大笑,会场像开了锅。志豪接着说:“按照日本人统计,系统方法解决工作效率提高40%,通过统筹法,找到薄弱环节,平行作业、合理布局、节省时间可达100%,甚至更多。质量提高的意义就不言而喻了!”市领导点头。江主任还有意问:“系统?统筹?在你抓的工作中,有实际运用吗?有成功应用的实例吗?”志豪再次起身:“有!”江主任道:“说说看。”市领导看表说:“哦,他是分管后勤的,与第一线的工作没关系。”江主任打断道:“举一反三嘛,很有启发,说给大家听!”志豪从容地说:“我刚上任时,听大家骂,没有鸡蛋,没有大排骨吃!解决呢,就只能靠系统、科学方法。我的农业基地,地还是这些地,人还是这些人,过去的地庄稼秸秆还田,都白瞎了。现在我们秸秆糖化饲料餵猪,餵鸡;鸡鸭粪便搞沼气,当肥料;沼气烧火,鸡粪养鱼,省下饲料发展畜牧业,使得我们蛋奶产量增加5倍!如今别说过年发鸡蛋、大排骨,我中心幼儿园孩子,牛奶是免费的!要用老思路,缺油我找油,缺肉我找肉,没头苍蝇,拆了东墙补西墙,早着呢!”江主任兴奋地扔了钢笔:“哦?好,你认为用系统方法解决,在行业任务完成上,真能达到事半功倍,革命性作用?”志豪自信地说:“当然!” 话音刚落,会场立刻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王副主任早坐不住了,出门就向杨主任报告,他说:“老苑这样发言,我心里没底啊……” ★ 下 部 ★ 第十九章 1 今天开会发言,志豪是光彩照人地亮相,引起了江主任的注意。 第二天,市委就打来了紧急电话。 苑志豪在惶惑中被带到一间市委办公室。江主任见他,噼头说:“我代表组织正式通知你:你将承担重要任务,改在第一线抓工作。”就在志豪对这个消息惊讶不已的时候,江主任笑呵呵地对他说:“你到国防工办抓后勤,让你指挥鸡鸭猪狗,哈哈,可以说是屈才了,你要是在部队,也是当将军的材料!当然,用你这老兵的话说,也是锻鍊了嘛!去吧,大胆地干!”志豪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是!” 就这样,苑志豪终于如愿在一线发挥他的创造力和战斗力了。 阳光明媚的清晨,志豪跑步来到办公室。不一会儿,秘书气喘吁吁赶来了。志豪看看表,“你迟到了6分钟!你是秘书,我说过多次,不能是我等你,而是你等我。下不为例!”秘书惶恐地出去了。志豪又叮嘱:“备车,我下去调研!” 第101页 走马上任之后的主任,调研搞了半个月,就开始龙捲风一般的横扫了。横扫的首先是风气、效率。机关上班铃声一响,手下的人员都紧紧张张地调整节奏地干工作。行政处长慢慢地用拖把拖地,发牢骚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谁上来都这一套。” 汪秘书进来直奔机关资料室,见资料员小戴依旧戴着套袖看书,官腔十足地说:“你把这几个资料给我写出来!很紧急!三天交!”小戴拿这书单仔细看着,皆为美国、日本、德国科研管理、项目管理体制、经验教训方面综述材料。汪秘书强调,综述材料越全越好。小戴不解地问:“汪秘书你要这干吗?” 汪秘书下命令:“少废话,是一把手苑主任要。干工作不要讲条件嘛,你平时也太舒服了。你这儿没人看着,淋不着晒不黑的,工资照样一分不少,还怎么着?”走到门口又叮嘱,“加个班!误了可挨骂!” 第二天,志豪依旧来得早,还在等着秘书。小戴轻手轻脚走进来把准备好的材料放在了桌子上,然后迈着猫步轻轻离去。 汪秘书再次气喘吁吁地跑来。志豪一看表道:“提前19秒。”汪秘书高兴道:“提前19秒?谢天谢地。”可志豪依旧毫不客气,冷面相对噼头盖脸地说:“汪秘书,上班时间你提前了19秒,按说不应挨骂,但你是秘书,必须提前到。还是那句老话:只能是你等我,而不是我等你!你老是慌慌张张,踩着点做事,这19秒太悬了,怎么能不给自己留有余地呢?你长久习惯如此,可能在大事上,顾此失彼!”汪秘书不住地擦汗。志豪严肃地又说:“小汪,你跟我不是一两天了。我正式要求你,如不是特殊原因,再这样,我让你下基层锻鍊去!如我说不动你,我不知还有谁能说动你!”汪秘书脸红脖子粗地:“主任,您批得对,我心里总想干好,可就是慌慌张张,我一定改正。”志豪看他走到门口,又叮嘱:“你用电炉子煮鸡蛋,马上收了!抽屉的小镜子,少照几次吧。” 楼道里,综合处处长追上志豪报告说要给他新增加一个秘书,已经选好了。志豪一听是文科学歷,马上摆手说不用了。综合处处长吃惊道:“您不用找新秘书了?”志豪说:“选好了!” 过了一会儿,一沓档案摆在了他的桌上。综合处处长再次来到领导面前,将信将疑,问:“戴小丰,上海交大毕业,28岁。”志豪接上说:“未婚。党员。还是预备的,高知出身,她的档案我看了。”综合处处长还是不太理解,问:“您早就发现她了?谁推荐的?” 志豪说:“没人推荐。每次我去资料室,总能看到她在看外文书,她懂得两国外文。我要的任何相关专业书,她总能给我开书单,给我一个指路牌。这实在难得。” 处长犹豫一下,说:“哦,戴小丰同志,她是学理科的,资料室工作倒是蛮称职的,若给您国防工办的主任当秘书,是不是不太适合?” 志豪看着这位处长,一字一顿重申:“我在党委会上讲过,我要能人当助手,我要参谋,不要管家婆式的助理!” 小戴被破格使用的消息,好似引爆了一颗炸弹。汪秘书尤其酸熘熘地感到不满。 调令下达之后,没想到,这位令人忌妒的戴小姐让人大跌眼镜。处长语重心长和小戴说了许多,岂料小戴竟开口道:“谢谢处长,我不去!” 综合处处长一下愣住了。小戴不紧不慢地说:“我晓得自己几斤几两。我搞资料是分内的,我喜欢;当秘书,是侍候人的事,我干不了!” 说完,小戴继续坐在她那张破椅子上,翻开外文书之前没忘了戴上套袖。 处长把小戴的话转给了志豪,志豪决定亲自找这个有个性的女孩儿谈谈。之前,资料室里,汪秘书已把这个“不识抬举”的幸运女人,教训加盘问一小时了。小戴还是坚定地表示:不服从调动。 志豪用激将法说服小戴:“我知道,你爷爷是江南造船厂第一位工程师;庚子赔款留学生;你父亲也是专家,有着航空救国思想的人。他们和所有知识分子一样空有抱负,报国无门而抱恨终身!你是生逢了一个好时候,何不大展宏图?你的觉悟毋庸置疑。对工科理解的广泛性、前沿信息的把握,我也不担忧,我唯一担忧的是,我们干的事,不要专,而要博!这个秘书,需把整个要素组织起来,筹划、预测、推论、设计的各个方面,落实到成千上万的统一行动上!这里要运用你的知识来做组织计划工作,这方面,你能否胜任?我看你心气高,基本功扎实,会很快适应的,而且,我注意到你写一笔好字,书法漂亮!说明你不仅是外文好。”小戴惊讶:“您一直在考察我?”志豪自信地笑了,说,“还有,你认识一批科技行业的领军人物,他们常常到你这里来借书,查资料,不是吗?” 小戴简直是惊呆了,她对这个领导开始敬佩仰慕了,没想到主任这么了解。志豪释然一笑,“请注意是我、请、你!古人说礼贤下士嘛,需要的话,我还会三顾茅庐!” 小戴同志的房间,灯光几乎亮了一夜。 第二天,刚上班,小戴就直奔志豪办公室。素面朝天的小戴,今天头一回特意打扮了一下,穿了一套职业套装、高跟鞋。志豪马上布置任务,他交代小戴:“这几份材料上的五件大事用什么思路来解决?请你用七天时间下去给我调研!这七天不要让我见到你!去吧!七天之后来汇报,要扎实!哦,你的衣服很漂亮,不过我建议下基层,把你的衣服换下来。”小戴红着脸连连点头。被这位干练的领导震慑住离开时,紧张得打了个趔趄。汪秘书等她一出门,便说:“主任,她行吗,一个资料员?”志豪不客气地道:“她行不行我做判断,你不必多虑!”说完,定定地看着他:“小汪啊,你的优点是机灵,缺点是太机灵!”秘书被弄得满脸通红。 第102页 2 苑志豪就这样开始四处搜罗人才。 这天,志豪正在机电系统视察,突然接到了苏眼镜从西北打来的电话。他焦急地对志豪发火:“你听着,我在电话里不说保密的事!简单说,我急需df项目那一批0948产品,可难产啦!”熟悉情况的志豪快速答覆,“0948货?是我们的。” 苏眼镜生气地说:“找的就是你!在此之前,一层层没人给我个准信儿。他妈的,简直是煳涂庙里煳涂神,我们这些人还烧煳涂香,许煳涂愿!现在我可告诉你,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我万事俱备,只欠你这个东风了!西北的最好季节一过,你总不能阳光明媚干不成,再等到滴水成冰时候来吧?你不知道,在大戈壁干点事有多难!志豪,这是公事,可我以私人名义请求你,多帮忙,一定要拉兄弟一把,我为此都快疯了!” 志豪盘算了一下,说:“你说的这批df0948货,我吐血也干成它!如果,五天不回话,表示一切正常,你也别来电话问了。如果有问题,五天之内,我会告知你推迟的原因、时限,以便你另有备份方案,别误了你的事!”苏眼镜对话筒喊:“不行!我可天天电话找你!”志豪道:“你找不到我!我下去了。有事你一定找我的秘书戴小丰,我可不是用她支应你啊,从现在起,在办公室你找着我,是偶然的,找不到,是必然的!”苏眼镜大声道:“五天!五天!”刚放下电话,小戴追了一句:“主任,您爱人来电话,说老三又病了。”志豪头也不回地下楼,说知道了。 志豪光说知道了,连个电话也不会回的。他比苏眼镜还要火急火燎。 老三在家抱着肚子躺在床上疼得冒汗,偏偏香茗战争年代落下的老腰伤又犯了。保姆不知如何是好。就在全家乱作一团的时候,半夜,志豪回家了。他坚决地回绝了司机的好意,也坚持了他一贯的原则——决不公车私用。香茗担心老三可能是阑尾炎穿孔让志豪赶紧顾孩子。志豪决定亲自给孩子治病,就用苑氏家族的老办法,百草奇方! 百草奇方是志豪的秘方,战争年代缺医少药,利用价廉物美的、中国大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药材,救治了多少官兵的生命。志豪想想,用毛笔在纸上写下了药方。香茗看后惊叫:“难道这是治病的药吗?都是啥呀,噁心的童便、黄泥、灰土、老船上的铜锈,脏兮兮的东西,怎么能吃得下去。”志豪却逼着弈博喝下去。 第二天一平,香茗还没起床,老三快乐地跑进来,好像一阵风地道早安。香茗欣喜地看着儿子好了,志豪得意道:“怎么样?放几个很响亮的大屁,臭小子,他又生龙活虎了吧?” 苑志豪干工作疯魔,脾气也更臭,遇到烦心的事,香茗只能上剧团找大伦唠叨唠叨。大伦的心态总是那么平和。他听了哈哈大笑,说,“我早说志豪是一条卧龙。他悠闲、收藏,只是姿态,实际上他内心绝不甘平庸!” 二人聊完了家常,大伦拿儿张戏票给她,忧心忡忡地嘆气说,“我找你来,请你看戏是小事,我今天是想要告诉你,一件很糟糕的事……” 大伦把香茗拉到剧团门外的树荫下,告知她:“事闹大了,我可能得罪了上头。”香茗心惊地问得罪谁了?大伦嘆道:“你在教育界不了解我们这里的事。北京一个大领导,搞京剧改革。搞了新编京剧《自有后来人》,上头要调人参加修改,搞集体创作,找到了我,我没答应去。你看我这个剧团,正红红火火的,我也有自己的创作规划,我上北京,一摊子撂下给谁?再说雪凌也在外头演出。” 香茗瞪大眼睛,问:“你干吗当场就拒绝了?”大伦说,“我总不能鼓着肚子说瞎话!” 香茗嗔怪他凡事不会变通。笨!大伦摇头说:“是笨,因为笨,所以不会虚伪,学不会掩饰、做作;因为笨,旁人都愿交往;因为笨,活着简单踏实。”香茗问:“眼下不踏实了?”大伦也嘆了口气,说:“冷不丁来调动,我只能当场表态不去。果然,得罪上头了,回来雪凌为这个和我吵闹!” 香茗劝解大伦,“要我说,你不对!参加《自有后来人》组也是临时的,你何必较真?再说这京剧改革,当年人家大师梅兰芳先生,不也是很当真的?” 大伦说:“咱跟梅兰芳先生没个比,天堂地下,悬殊得不挨边儿,改革就改吧,传统不能丢,干吗全国演员东拼西凑就弄一个戏?还当样板?实话说,我一个丑行,统共没两句台同,去开会也是瞎耽误工夫。”香茗说:“你和志豪一样,讨厌空谈,可人真需要随遇而安的,你应当去。”大伦不高兴地说:“我应当去?你怎么对空话连篇的指示、开会也习惯了?也不腻烦了?”香茗说,“我当然腻烦!可有时开会也是有意义的!” 大伦看她的眼光变得怪异,叫道:“有意义?什么意义?你当校长当得也官腔十足?”香茗争辩说:“不是官腔,处世要方圆自在嘛,有的会是浪费时间,言之无物;而有的会,非开不可,开得统一意志,事半功倍!”大伦不屑一顾,“统一啥?我看你们领导都热衷于开会,不开会就六神无主,不开会就不能干实际事了?我们剧团就很少开会,我们干的实事比谁也不少!我也照样为人民服务!”香茗觉得大伦怎么也变得这么偏激,“你让我给你出主意,我给你出了主意吧,其实你比谁的主意都正,你反倒来指责我了。”大伦急忙道歉,“我不是指责你,你别生气,你还不知我这人,就是口无遮拦。” 第103页 分亍之后,香茗还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雪凌着急地找到了文化局钱处长,为大伦道歉开解。 钱处长秃着个脑袋,很像个艺术家,可惜说话像政治家。他说:“中央领导高度重视,亲自抓一台京戏,我们这些小兵小卒有啥资格不领情?本来明星就应当夹着尾巴做人,啊,他太清高了!别以为你们是名人了,是名角,这些都是党给的,是不是?凭啥不把一切交给党?调动不去?你别忘了,自己是旧社会艺人过来的,邹大伦也不看看自己是啥形象,怎么能硬把自己的秃脑袋说成是一头珍珠翡翠呢?” 雪凌盯着他的秃顶,走了神,说,“钱处长,您说得对。我已经和大伦吵过。他这个人,认死理,回去我一定做他工作!”钱处长严肃地对雪凌说:“我等你们的积极态度。”雪凌心事重重地告辞。乘车回来,正巧,她看见远处丈夫正与香茗在树下说话,心里酸酸的有点不是滋味,却又不好当面发作。 回到家,吃完饭后,雪凌激动地对丈夫开火,“你可想好了。这次调你搞新京剧,可是一个不掺假的考验,是钢,是泥,是龙,是熊,一清二白画线。处长可是逼着我表态了!” 大伦闷闷地说:“你表态不等于我表态。我的脑袋长在自己的肩膀上!”雪凌激动道:“啊?等你脑袋搬家你就不硬气了!”大伦说:“别那么紧张,至于吗?创作自由,我又不是反革命?”雪凌急道:“那你至少是个反对派人士,得罪了上头,我跟着好不了,你就不会顺从一点?”大伦倔犟地说:“我从来不是那种八面见光的精豆子,我的事我自己定!” 雪凌生气地说,“我的话你不听,柏香茗的话你句句都放在心上!”大伦看着妻子,纳闷她怎么这样说话。雪凌酸熘熘地说,“你不是和柏香茗在林荫漫步吗?”大伦气得不理她,太庸俗! 没两天,大伦的汽车被取消了。他们上下班、演出只能步行。雪凌觉得连扫地的工人眼色都变了。她可受不了被冷落,边走边抱怨丈夫:“死心眼,你看,人家就给你一点颜色看了吧?”大伦不屑道:“什么颜色不颜色的,不就是一部汽车吗?不坐车怎么了?不坐车你就不是艺术家了?”雪凌说,“这代表一种身份,一种待遇,一种价值肯定!”大伦说:“肯定一个人不用靠物质。想当初咱们演出什么车没坐过,马车、驴车、地排子车,还靠着两条腿,走遍了半个中国,你雪凌的名气也演红了,艰苦奋斗,很好呀。你现在变得太虚荣!” 雪凌脸气得都涨红了,大声道:“我虚荣?我的荣誉也不是你团长给的,反倒让你连累,越来越走下坡,你还有理了?”二人的争吵引来了人群的围观,有人认得他们是名角,他俩立刻闭嘴,急急地走进剧团。 取消汽车对大伦来说只是个前奏,接着便不让他参加一些会议了。 3 志豪一上班就问小戴,“我要的名单你都准备好了?” 小戴自是有备而来,应对自如,志豪指着名单问:“在你视野范围内的人精儿,你都没漏网的?”小戴笑吟吟道:“基本是一网打尽。”志豪笑道:“很好,沪江的科技人才,一网打尽!” 布置完了仟务,志豪没让司机跟着,径直去找老婆。 志豪搜罗人才任何犄角旮旯也不放过,他撒网撒到香茗学校来了,指名道姓找一名工程师老金。老金一副标准不修边幅的邋遢相,正给孩子讲课。他指着黑板上的物理题,道:“这几道物理题,谁能找另外的思路?欢迎大家和我辩论,谁来?” 底下的学生瞪眼看他,只有弈博嘀咕,谁敢呀,这是定理。老金敲打着粉笔问:“没人来?为了正确认识真理,我们首先必须怀疑它并且同它辩论!同学们,你要是不首先学会怀疑、辩论,那么,你今天像一年前一样无知!我金某人,就是白白教了你……” 香茗站在窗外,对丈夫指指:“就是他!老金。” 志豪高兴了,“他可是沙里淘金找到的人,果然就在你手下。”香茗得意地笑,说:“当然了。我手下卧虎藏龙,不过,没想到他还对你的路数。”志豪说,“让你埋没了的珍珠归我了。” 下课铃声响了,老金背手走出来,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香茗上前叫住了金老师,说明了志豪的来意。 老金一点也没表示出他的礼貌和激动。他有点漫不经心。 志豪又激动地讲了来意,最后问:“怎么样?我请您这个材料力学专家出山!车,还等着你?” 老金话里有话:“苑同志,感谢你的信任哦,调动工作没这么容易的,我已经在这里多年了,几上几下,劝你还是请示一下你的领导吧。” 没过几天,志豪三顾茅庐,再次登门。 老金一个人正在操场跑步锻鍊。志豪追上来,跟着他跑步。“金老师,休息啊?”老金淡然道:“不,我不是在休息,我在思考。”志豪噎住了。又跑一圈,老金道:“你怎么不问我,有啥条件?”志豪说:“是,工资待遇还是别的?您尽管说。”老金道:“工资不要求,就是我级别不够的。”志豪吃惊:“级别不是和工资挂钩吗?” 第104页 老金气喘吁吁地说:“不是这个级别,是进你中心资料室看东西的级别,我不够资格。”志豪停下,问:“上资料室还要级别?”老金也停下,说:“当然。资料室都是分‘秘密、机密、绝密、内部参考’几个级别。我过去呢,只能看公开出版的书。” 志豪没当一回事,一挥手道:“现在开始,你随便调资料!” 老金又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必须要红图章的文件!” 红图章的文件,让人跑断了腿,总算是跑得有底了。老金久经沙场知道个中有多难。专家是没人承认的,光一个级别加“政审”的问题,真的让志豪磨破了口舌。 这些日子香茗发现丈夫变了。香茗说:“你现在收藏东西的热乎劲转了,开始收藏人——人才,又是一个疯魔劲。” 志豪握着她的手,说:“生日快乐!香茗!”说完,拿出一只瑞士手錶。香茗感动地看着他,原来丈夫没忘了她的生日。志豪浅浅一笑,说:“怎么忘?我的太太?”而后,志豪给她戴上,说,“这可不是百货公司的大路货,这是我花费心血的收藏品,我鞋子都跑烂了,沙里淘金淘来的,这是一只正宗瑞上表——欧米茄!1900年的,古董!”香茗笑道:“三句话不离本行,又来了。” 早晨公园树下,戴小丰做完体操,她一转身,发现不远处有个人极为眼熟。小戴扶正眼镜看后大吃一惊,一位工人模样的人竟敢大声训斥她的上司。 拳师傅责问志豪练功退步,下工夫浅:“有啥忙的?你个小干部成天不就是坐着喝茶、读报吗?我顶烦稀松的男人,你要是再这样浑浑噩噩,别怪当师傅的不给面子。” 小戴不解地想了想,大声打招唿:“早上好!主任。”志豪看到她一愣:“哦,早上好!小戴同志。”拳师傅疑惑地问:“主任?”志豪赶快掩饰身份:“哦,小戴,这是我的拳师傅,我师傅。我们正在上课,这位是我的同事,小戴同志,小戴和我一个办公室,她就坐在我对面,哈哈哈,她喜欢给我戴高帽子,她是个很幽默的女同志。” 聪明的小戴,一下就明白了“幽默”的含义,客气地抿嘴打招唿,然后抽身走了。拳师傅转身继续教训志豪。 等志豪到办公室时,小戴早在那儿等他,该办理的都办理了。小戴好像今天早上从没见过他似的,招唿道:“早上好,主任。”志豪也一本正经问早上好。小戴递给他文件:“这几个方向,都已经展开工作!西北基地材料。”志豪翻看着日历,道:“很好。小戴同志。” 突然,秘书小汪慌慌张张闯来,气喘吁吁道:“主任电报!西北基地来的!”志豪道:“快说!”汪秘书念:“五日已过。万分感谢!” 志豪追问:“落款是苏一亭?”汗秘书说:“不,是苏眼镜!”志豪放声大笑,笑得两位秘书莫名其妙。接着,他大声地宣布:“同志们,咱们的df项目那批货,在西北基地按时,成功,顺利!” 办公室顷刻间就沸腾了。 老金来正式报到上班了,依旧还是那一件蓝衣服,保持邋遢本色。 志豪和蔼地说:“金老师,我请教专家问题。”老金对领导始终有一种本能隔阂,说:“主任,请你不要叫我老师,我不是你的老师。你是我的最高领导!”志豪只好点头,言归正传,说:“眼下当务之急是飞弹系统的一个部件问题,您是电子元件的专家,现在咱们行业中组织攻关,越来越难,这东西的性能是能搞成,可体积太大,与国外相比,不好用,寿命短,傻、大、黑、粗,发愁啊!” 老金幽幽地说:“发愁好。领导发愁就有出路了!”顺手拿起手边一个半导体收音机道,“你看,这是我弟弟从国外带来的半导体收音机。它的性能找一个国产参照物的话,是这个箱子这么大,人家功能多得很!”志豪说这是电子管,做二极体的当然大。老金没想到他能听明白,接着他认真地阐释,说:“全世界都进入半导体、电晶体时代了,我们还在镀膜电路打转转,怎么有出路?你如果不从根本上抓元器件水平提高,没出路!”志豪忙问出路何在。老金淡淡地说,“出路一条:你支持我,搞新材料研究所,基础元器件水平上去了,你最终产品性能就能成几何级数增加了!我,还有个条件——”志豪头疼道:“说,可别来图章文件了!”老金道:“你再把咱们刚刚打下的美国一架112飞机的元器件搞来一个,我们来分析!”志豪惊讶道:“啊,112飞机上的元器件?你怎么知道?”老金亮出一张《人民日报》:“喏,报纸上有!我天天看报,听广播,很关心国家大事的。”老金将半导体收起,道:“你以为我两耳不闻天下事呀?”志豪只能承诺:“我试试看,找有关方面协调,不过这很难。”老金翻翻眼皮用浦东口音说:“难也要搞!不难,要你领导作啥子?” 清晨,老金夹着包出门,躲过一个脏水坑,穿过拥挤杂乱的小弄堂,只见一辆车挡住了去路。司机开门道:“老金问志!请。”老金警觉地问他找谁。司机解释说:“我是苑主任的司机,听说您住得远,上班要换三次公共汽车,我专接你上班。”于是,老金在弄堂邻居的众目睽睽之下,坐进了小轿车。 第105页 而志豪同志,正愉快地轻声哼哼着歌,大步流星地走在沪江街上。 4 老金带领一班人止势如破竹攻关,课题进展的关键时刻,他却突然病倒了。志豪打外地开会回来,第一件要务是冒雨赶往医院。处长和汪秘书跟浑身湿淋淋的志豪汇报病情,医生说老金体质差,加班太累,发烧,还有严重营养不良。志豪追问他夫人怎么没照顾好他。汪秘书说老金夫人也是瘫痪病人…… 志豪焦虑地看着面如土灰的老金。此前,由于老金的“级别”太卑微,根本住不进这家医院,是志豪亲自打电话四方协调。志豪还让香茗亲自炖了两只母鸡给老金送来。 老金看在眼里,但还是把志豪的车退了回去。志豪狠狠地把汪秘书批评了一通,知道一定是他大嘴巴,跑风漏气。 这天,志豪身穿围裙亲自下厨。保姆在一旁当下手。他查看火候,配制中药,俨然一副大厨架势。他告诉保姆这是老家祖传秘方,传几代人了,从父亲那里传下来的——老汤餚肉。 孩子们都馋坏了,可志豪却把老汤送去给了老金。 老金捧着老汤感动地说,“我原来以为你是个大老粗,没想到,你不光有文化,还很有人情味,也很有品位的……” 很快,机关里关于志豪的“秘制老汤餚肉”的故事流传于各个科室。汪秘书四处说,主任琴棋书画,养生、收藏,样样精妙。大家纷纷过来讨秘方。志豪立刻热情地挥笔写下祖传老汤秘方,汪秘书回去如法炮制。殊不知,不久,老汤成了一坛祸水。 ≡¨网‖ ★ 下 部 ★ 第二十章 1 市委新春茶话会上,志豪再一次碰到了大伦夫妇。大伦向志豪问候过年好。志豪矜持地回应,雪凌傲然点头应对了一下。 大家落座后,志豪将目光转向舞台。他突然发现,舞台上朗诵的女演员面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雪凌凑过头对志豪搭讪,“她就是明星呀,以前只是在电影上看到过她!我介绍你认识一下,都是名人!”志豪傲然一笑,说:“谢谢。我对名人没兴趣。”雪凌讨了没趣,故意说:“她女儿你认识的,是你弈凯的同学,女友。” 大伦知晓她这是戳到了当父亲的痛处,狠狠地踢了老婆一下,打算岔开话题,说:“弈凯代表学校也来参加演出了。”志豪不动声色。 苑弈凯上场,拉了一曲《光明行》,志豪耐着性子听儿子在舞台上拉琴,可心里早就冒烟了。大伦边看边夸弈凯:“跟你的个性太像,聪明过人,眼里不揉沙子,浑身是刺,诸事不让人,没遮拦的一张嘴!不过他是个好材料,在任何人群里,不能淹没了他!”志豪不愿听他说,等大伦一转身,发现旁边的座位空了,只剩下啃了一口的苹果放在那里。 掌声中,弈凯拿着胡琴下场,来到了大伦身边,激动地问大伦叔表现如何。大伦见他眼神直往瑶瑶那边飘,语重心长地说:“你刚上大学,应当向你爸学习,人要有大志向。”大伦指着舞台上弹钢琴的瑶瑶,说:“我尤其不贊成和她谈。她父母有海外关系背景问题,30年代在上海的明星,比较复杂。”弈凯不悦,说:“您怎么也跟我爹一样?父母与她何干?她是共青团员,她是进步的呀!”大伦嘆气,严肃地提醒孩子,“不管怎么说,你们恋爱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你父亲的工作性质决定的。我不能眼瞅着你被毁了,可能也毁了你的家庭!”弈凯沮丧地低头,捏碎了一个橘子。 香茗在家里用红纸包好给孩子们的压岁钱。每一年,她都会带上大伦的儿子念军一份,但是这个新年过得很不好。 志豪回家砰的一声将皮包摔在桌上,大骂弈凯混蛋,竟敢谈恋爱。香茗问:“大过年的,干吗气唿唿?我刚知道他在恋爱,只是个苗头而已,你至于吗?”苑志豪一听这话,觉得是她纵容了儿子。 于是,夫妻二人为了这事又开始争吵,争论焦点还是一个:希望儿子学点富国强兵的学问,绝不能搞艺术。接着,志豪气唿唿地数落大伦是闷葫芦,他胸无大志,非离开军队,谋事不深远,做事不利落,活着太窝囊。混成了破明星,还挺美!他自己越活越抽抽,教别人儿子拉琴,还放任他谈恋爱,成天风花雪月,哪有一点浩然正气?浮躁空虚,没有内涵!还自鸣得意,丢脸,真丢脸! 志豪下了禁令,告诉弈胜和弈凯,三年内禁止恋爱。最后还咬牙道:“败坏事业,败坏斗志的意念,一刀斩断!” 弈凯的事让家里闹起龙捲风!弈胜畏惧父亲的专横,感到压抑不敢说,天天看照片上的姑姑苑菁。香茗见已经上了大学的长女越来越沉默,看得出心里也很痛苦。女儿在恋爱,只有妈妈是可以倾诉的对象。弈胜坦白地说了自己如何爱上了一个男孩,他在班上是个精豆子,但好像出身不好。说完,她就哭了。香茗安慰孩子,爱情不是什么罪过,不过一定要谨慎。香茗这样说得轻松,心里也是另一种悽然。 眼见志豪工作蒸蒸日上,原单位一把手杨主任见面就赞嘆志豪,“你上任这一段,蛮有成效。”志豪谦虚地浅浅一笑。杨主任恭维说,“过去咱们的工作被动,那是上头催得被动,现在全面主动,还是贯彻了你的12条工作法,这是个发明,全局主动了。”志豪问,“您看还有普遍推广意义?”杨主任态度明朗了,笑道,“过去咱们是挑800斤,现在是挑千斤了嘛!” 第106页 志豪一回身,见汪秘书低头走过,就把他叫住。汪秘书躲闪着说事儿忙,志豪单刀直入道:“挨批评了,是不是还跟领导繫着疙瘩呀?”汪秘书脑袋像有弹簧,说:“没有,没有,您看我后来的行动,是跟领导系疙瘩的样子吗?”志豪理解地笑了笑,汪秘书也内涵复杂地笑了。 内涵复杂的何止是笑,还有很多明枪暗箭。 比如,志豪在表彰大会上讲道:“这几天,广播里一口气播着咱们的成绩!看到咱们的志气,咱们的力量!12条贯彻得好,我要强调的是,第一感谢咱们的专家,咱们的科技人员,他们是真正的英雄!”台下,汪秘书小声嘀咕:“毛主席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啊。”处长也不满地说:“什么12条,他净突出什么专家了,工人阶级放在哪里了?”只听志豪接着说:“是你们做到了我想做而做不来的事,我们领导就是干你们想干又干不了的事。所以,我提出:物质不丰富的前提下,第一,我们要多争取几个给专家去风景名胜之地疗养的名额;第二,我们不能光给专家肉、蛋、奶,我们还要给他们荣誉!”老金看着台上的志豪,眼圈红了。 志豪把桌子击打得噹噹响:“刘少奇、邓小平同志都提倡要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嘛。搞补贴是要的,精神鼓励也是需要的!有人说,咱们是保密单位甘当幕后英雄。不!我看,保密单位不影响咱们有个合理的制度吧?是的,我今天还要批评一些人。他们的作风是什么?每天上班在机关坐够了,就到生产一线转悠,泡半天蘑菇。哪儿的活计轻省,哪儿人多热闹,他就往哪儿奔。奔的也是出工不出力,做一会儿活计,抽一会儿烟,发一会儿愣,再熘达一会儿;常常半截腰就瞅个空子熘走了,熘回机关捧着画报倒着去了……”台下发出闹笑。 汪秘书和处长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了。志豪慨然说:“所以,要有评先进的制度,我提出了12条,就是为了奖勤罚懒。专家们,要用你们的名字来命名你们的工作法!欧姆定律就是纪念科学家欧姆而确定的,我是军人出身,解放军有郭兴福教学法,既然全国都学解放军,我们这个行业,怎么就不能搞命名活动呢?为什么不能在全行业中,将他们名字叫响?过去,农村上前线,还披红戴花,骑着大马,敲锣打鼓嘛!我们要让一代知识分子成为咱们的时代英雄,受到全社会所有人的尊重!他们的名字,将记录在共和国的歷史上,国防发展史上!” 一石激起千层浪,有人兴高采烈,有人不舒服。汪秘书就郁闷地骂他,弄个12条,就是个紧箍咒,整人哪!处长老谋深算,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兵,等他将来调离这个岗位,还有见面的机会,总不能把咱们往死里整吧?” 汪秘书拉着个脸说:“不死也好不了,动不动就没鼻子没脸地撸我,还问我,系不系疙瘩?”处长抽着烟说:“你也是,跟人家戴小丰学学好不好?再横的,跑不出如来佛手心呀,所以一定得靠近领导,一般的干部,想要巴结掌权人都没门儿,硬是往眼前凑,人家还不肯赏脸,如今得个‘就水和泥巴’的好机会,只有大傻瓜才不赶着往前挤哪!”汪秘书翻翻眼皮说:“往前挤没用,他苑志豪是软硬不吃的铁头罗汉,烧什么香,白搭!” 对于敢想敢干敢冒泡的志豪这位特殊人物,深怀戒心和忧虑的不是一个人。 1966年春,在北京京西宾馆的国防工业内部会议上,志豪发言,阐述了沪江市经过调研,科技工作搞了12条的经过,“一、我们将立项的115个课题推进计划,将在中央划定的限时之内倒计时,精确到日,精确到每个人。二、所有进度,超出计划时间的,必在第一时间报到我这来。因为时间和计划的层层突破临界,将预示着战役不能完成!三、我们发挥协作精神,成立专家组,有困难要在第一时间喊出来。这专家组立即去攻关。不要小看了科技的生产力,有病上报,手到病除,跨行业的各个学科的专家我全拢在手里,我用这个办法,给下属有力支持!”听众掌声雷动,来自军方的夏天庚心里犯嘀咕。休会的时候,夏天庚招唿志豪,志豪跟着老夏进了屋。 夏天庚脱下军装,换了便装,招唿志豪快坐。志豪也没坐,看他桌上的书:“我说老夏,行呀,进步得不慢,能整《反杜林论》了?”夏天庚瞥他一眼:“哼,你走得更快,你走掉了鞋都不知道。”志豪愣愣地看着他。夏天庚关上门,说:“好久没听你瞎咧咧,我听你今天发言,昨晚又看了你的大会交流材料《加强引进科学技术的报告》,吓得我一身汗,我还得说你!” 志豪以为老夏也支持他的想法。夏天庚却说,“你把这个上书中央?明天老帅也来听会,你也太胆大了!”志豪纳闷,问:“周总理不是让咱们多提意见吗?”夏天庚嘆息,点他,“说你没进步吧,你跑得挺快,说你进步吧,你又把鞋子都掉了。你看看,你的建议,还有你的发言——”说完直眨巴眼。 志豪想不明白。老夏说:“你说重视国外留学生,希望不拘一格选人才;还有机器制造设备要多买,希望外汇的额度多一点;进口配额多一点,多给自主权……多一点?你多一点心眼吧,这,这是崇洋媚外!现在都提倡自力更生,你这思想有问题呀。”志豪不解地问:“怎么有问题?每个建议是有充分调研根据的。”夏天庚摇头道:“你的建议一定要改。这几条都不行,沪江经验是很好的,是要推广到全国去的,你别招惹事儿!”志豪道:“你知道我这人个性不会打弯,我可能是武大郎攀槓子——两头不够悠悠!”夏天庚急道:“是。我可提醒你,你以为创造性、积极性是你发点破肉、烂鸡蛋,牛奶调动的?你煳涂哇。老毛病又犯了,还是突出个人。人情味太浓!应当注意突出政治,现在全国都搞突出政治,你们要出这方面的经验!你怎么还没活明白呀,兄弟。你们有成绩,你以为是什么12条的成果,你以为是借鑑国外的成果?应当是学毛着的成果!兄弟,你的发言一定要改!这几条画掉,我真为你捏一把汗啊!”他又郑重地强调,“这可代表老刘的意见!”志豪无奈地挠头。 第107页 出了老夏的房门,志豪回去改了材料,可是心里仍旧别扭。于是一个人心情沉重地散步,迎面过来一位花白头髮的女同志,直接举起材料,对他说:“苑志豪同志,你的材料怎么变了?”志豪支支吾吾,不好作答。女同志失望地说,“我都看了。你原来的建议很实在的,怎么一转身变得说官话了?大家全讲官话、假话,来开会干吗?我们要听实在的东西。”志豪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志豪激情归激情,他也通晓世道,内心挣扎地过了一夜。 第二天,周恩来总理来到会议现场,鼓励大家:“听说你们会议开得很好,很活跃嘛!交流材料我看了一点,我也想要看看大家。你们有的市走到了全行业的前头,通过一些有效措施,调动科技人员的积极性,这可抓到点子上了!”底下,志豪有了几分窃喜。总理环视大家,接着说,“尤其是沪江市又承担了国防科技的重大任务,你们要中央,为你们做点什么,你可以在大会上发言,讲讲嘛……你们对第一线人员支持,中央也对你们支持嘛,只管开口,今天是务实的会,有话尽管说,我们共产党人,就要实事求是嘛!”夏天庚用手势暗示他不要说话,志豪不理踩,鼓足勇气起身:“报告总理,我有几点建议……”全场静极了,老刘瞪大眼睛,夏天庚也是目瞪口呆。 总理微笑着说:“很好呀,请你说说看。”国防科工委领导轻声介绍:“他就是沪江市的苑志豪。”志豪高声道:“我谈三点:第一增加外汇指标,外国最新技术引进;第二对待知识分子应当像对待劳模一样,他们的名字也应当响彻大地;第三在全国范围内成立专家组,协作解决飞弹、航天等重大难题!其他的都写在材料里,我不说了。”周总理点头说:“很好。这几条都不难嘛,如果对国家有用,你可组织人落实,有困难直接来找我!”志豪备受鼓舞。 周总理激动地说:“我说过,没有一声巨响,世界是没人理你的!我再加一句,我们中国不能只是一声响,要连续响下去,主席讲,当惊世界殊嘛!”掌声雷动,志豪的眼睛湿了。 志豪回沪江,却被一纸告状信告到了上面,内容无非是关于对知识分子的“放纵”。汪秘书通风报信告知了香茗,回家听老婆问,志豪皱眉骂道:“乌鸦嘴,讨厌!我撤他的职。我们的事你不要插嘴!”香茗忧心忡忡,说,“志豪我不是插嘴,你这个人呀,专去黑脸的,你给人说了好话,也不会向人表白,末了,还净落个不是人。”志豪犟头犟脑说,“我就是一根筋!告到主席那里我也不怕!” 2 香茗下班,路过报亭,买了一份报纸。随手一翻,她就急匆匆地赶到剧团门前,打算买雪凌和活轴子的戏票。售票人答停演了,啥时候演不知道。香茗疑惑地转身。一下子,看见了扫地的大伦。香茗惊讶地问大伦出了什么事。大伦嘆息:“来了,终于来了。”香茗问:“撤职了?”邹大伦嘆道:“撤职?还是开始,查个底儿掉,我在解放后的几次运动中都受过冲击,你知道战友无法证明我的清白……”香茗连忙问:“是组织决定的?还是临时的?” 大伦告诉她,自己已从剧团领导降至普通人,连普通人也不如,有的戏不让他夫妻上场,收入也扣光。香茗想帮他,急切地说:“我愿证明你的歷史清白……”正说着,雪凌走了过来,满脸怒容地瞪了香茗一眼。 收工回家,家里乱得不像模样,雪凌沖丈夫嚷,“你除了抗上一条,大伦你说,当年你到底为啥离开军队跑回老家?”大伦答覆此问也不是一两次了,照旧不紧不慢地说:“你看你这人,说108遍了,我受伤后找不着老部队啦!我不是逃兵,我没一句假话。”雪凌不信任地看着丈夫,说:“刚才我见到文化局的那人了,他也问我,你到底歷史上有啥问题?”大伦默默地去通煤球炉了。 雪凌生气地将大伦推开:“谁稀罕你笨手笨脚!”大伦用怪异的眼光看着娈子:“雪凌,你近来情绪太反常了。你,越来越让我不认得了。”雪凌抱怨说:“我正要被吸收入党,都让你耽误了……我很清楚,你这几年够窝囊的,论参加革命时间,除了局长,全文化局哪个有你早?论功劳,你打过鬼子的,演戏也是知名的;论群众舆论,大家都为,咱打抱不平。可你一撸到底,自己也不去找人申诉?”大伦瞪她一眼,说:“你少啰嗦这些好不好?难道你跟我过,就是为了当个官太太?”雪凌委屈地说,“我不是要你争当官儿,我是说不管搁在什么地方,也得顺气儿,不能老挨人捏咕,你别看我是群众,你是个团长,可说话不占地方,事实是你早被打入另册了!” 大伦坦荡地说:“我问心无愧。我热爱党和国家,信念也是坚定的,为了它,九死不悔。今后我的命运,可能有七灾八难,让你们娘俩跟着倒霉了。”雪凌一下扔了手中煤饼,大哭,“别说了,我够烦的了!” 接着,雪凌逼他去跑关系,拿起报纸往地上狠狠一摔,说:“我的小学徒都成了台柱子,大伦,你倒是去找苑志豪,他是你老同学,又是高干。他关系通达,人路多,再说你对他老爹那么好,他欠你的,你找找他一定行!”大伦不满妻子旧话重提,雪凌起身哭闹,摔摔打打,说:“瞧你面瓜一个,你不去,我去!”大伦无奈地在镜子中看她,镜中的她,早已没了当年的清纯和善良,变成了一个委琐、自私和神经质的半老女人。 第108页 万般无奈的邹大伦,只得厚着脸皮去找了老同学苑志豪。 志豪不卑不亢地接待他,张口叫邹团长。大伦结结巴巴地说,“我不再是团长了。志豪,怎么说呢,我本是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的。”志豪接口道:“可是你还是来了。”大伦忙道:“是。真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很忙。”志豪直白地说:“我是很忙,而且不愿管闲事!”大伦一下被噎住了。他想了想,又只得继续说好话。 志豪不耐烦地说:“我已听明白了,你被撤了,你想要恢復工作,你说说到底什么理由?”大伦说:“我不是要恢復地位,退一万步说,至少能恢復比我夫妻俩能上台演戏的权利!保不了我,也保我老婆,我老婆她正当年呀!”志豪沉吟着:“你俩都不演戏了?”大伦愁道:“是。他们说我是一贯右倾,跟不上趟儿、‘白专’道路,牴触样板戏。”志豪看着他,说:“这些帽子有一个就够了,我能帮你什么?” 大伦鼓足力气道:“你至少能出面证明。”志豪问:“我证明你啥?”大伦道:“证明我大伦参军到抗大,对敌斗争是坚决的!我怎么是一贯落后呢?”志豪摇头说:“大伦,你过去是跟不上趟儿的,贪图安逸,离开军队!我真不了解你后来的歷史。现在你走‘白专’道路一心当明星,是有问题呀!”大伦涨红了脸说:“我离开军队学戏,绝不是为个人贪图安逸!我是有原因的。”志豪追问什么原因。 大伦不愿表白。话题又不免触到了过去的伤疤,志豪不客气地挥了挥手:“大伦,我说你是该反思,你个人表现一定有问题,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实话告诉你,我不会扶你,我也不会害你。”大伦失望而归。雪凌恨恨地嘟嚷:“有啥了不起的,苑志豪,不就是一个当官的,他忘了自己也有倒霉的时候了?我们不比他矮半头。” 3 柏香茗得知丈夫回绝了大伦后,愤怒地责怪他,事关重大,不应这样答覆朋友。志豪说:“不帮他这个忙,我是有原则的,怎么能不负责任地证明他的歷史?他被撤职,是有道理的,该给他一个教训,人总要在摔打中成熟。他要学会夹着尾巴做人,别光当明星了,你看他俩这几年,张狂得没边了。受一点冲击,也是自找的,让他接受教训吧!” 香茗讨厌这种动不动就把人一竿子打死的做法,即便有错误,也不能剥夺人工作的权利。“咱能帮他一下就帮一把。再说,你和那个管宣传的市委副书记很熟悉的。”志豪翻着眼皮,“我绝不去死乞白赖求人。”香茗问,“你再不承认他这个老同学、老战友,说他这那,他总算一个好人吧?你父亲,心如先生就是他一个人照顾着,咱们也得讲点老感情,讲良心!看到朋友有难处,拉一下怎么就没原则了?” 前思后想,志豪给市委副书记打了个电话。 华副书记为难地告知他,“这位邹大伦,不是‘抗上’的脾气问题。他已成了这个剧团‘抗上’的帽子啦。他自己不去北京搞那个《自有后来人》也罢,这个团的新京戏改革,他成了拦路虎,绊脚石了。他拦着不让改,还把好苗子都抓着,上头有指示,这下通天了。撤职是啥,这是借他一颗人头,教育一大片!不是不帮这个忙,不给你老兄面子呀,还是明哲保身吧!最近,北京的风,有点颳风刮的乱,旗帜是八面来风呀……小旗儿乱飘,电话里不好跟你讲。来头可不比1957年、1959年小呀!” 志豪不甘心,又强调邹大伦是他的老同学、老战友,当年一道出来打鬼子的。华书记备感意外,没想到这个丑角,革命资歷很深,便说试试看。 这一夜,雪凌唠叨煤火费没了,儿子的学费,还有旗袍、皮鞋……大伦对老婆的虚荣心很厌倦,想不通生活怎么把她变成了这个恶俗的样子。雪凌竖起眉毛问,“我恶俗?你看不上了?你现在脾气长了啊?都是你弄的,你还硬什么?你就对我吵,你怎么不对柏香茗吵?”大伦沉默了。雪凌不满道:“看着挺风光,破干部,你算算看,他家欠我们的钱还少呀?”大伦狠狠地瞪她,说:“这事你不许提。”雪凌威胁道:“我咋不能提?你寄给老头的钱,一笔一笔我可有数,清清楚楚!帐本在我手甩攥着呢!”大伦伸手去抢本子,畚箕里的大米一下撞洒了,哗啦哗啦洒了一片,雪凌哭闹着,“天哪!这日子没法过了!” 第二天,雪凌直接找志豪,举着一个帐本来哭诉:“苑主任,我也是被逼无奈呀,今天我得和你挑明了,我和邹大伦要离婚,除了这明打明的帐本之外,还有一些事要说清楚!”志豪镇静地听着,只见雪凌咬了咬牙:“到了这分儿我也不在乎了,就是他,他对柏香茗……”志豪皱眉道:“此话怎讲?请不要捕风捉影啊!”雪凌说:“不是没影儿的,我是女人我能不明白?我说一个破牛皮水壶怎么当宝,闹了半天当年是她送的,动不动就说生死之交,还有,我19岁嫁给他,跟他没二心。现在他有啥事就和香茗说,人家是有商有量,和我,成天没啥话,好像我是一个外人。”志豪啥也不说,掏出一沓钱放在她面前。 第109页 下班后,志豪在旧货店寻摸宝贝的时候,却看见了抱着唱机来典当的大伦。这样的见面,让二人备感意外,也极为尴尬。 柏香茗回到家,看着闷头写字的丈夫,问:“雪凌打架打到剧团,哭到咱家了?”志豪主动倒茶给妻子:“没事的,香茗,你歇歇。”香茗吃惊丈夫还给自己倒茶了,追问,“她给我戴的帽子不小吧?”志豪如实道来。香茗便说,“一码说一码,关于给老人的帐,我很过意不去,日久天长,算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志豪冷静地说,“我已经超出数量还给他了!可这事我还要掰扯掰扯。邹大伦多年资助老人,我谢谢啦。但我不是没脸没皮故意不还他吧?眼下登堂入室故意羞辱我,他就差让全市人民都知道了,殊不可忍!以前他欠咱家的是人命的帐,我都不提!他小子还记个小帐本,也太阴险了!”尽管香茗解释那是雪凌干的,志豪还是不能平復火气,冲着妻子吼道,“我志豪要谁来怜悯?我志豪乞求过准?今后这一厢情愿的事,请你转告明星大伦先生,少来!请你现在就给他打电话!”香茗道:“志豪,你反应过激了……”志豪吼着:“打电话!”香茗愤怒,索性撕开矛盾本质,问:“雪凌说了什么?她给我戴的帽子,你心里好像还很不舒服?” 志豪冷笑,说,“总之,他的一番韬心忍性的功夫,我要好好学习。” 香茗说,“你是应当学学大伦,他是个很透明的男人,心里纯净,比泉水还清亮!我为有这样的朋友而自豪,可相反你现在的脾气真让我越来越不能理解了。”志豪语出伤人:“是,我今天就是想要心平气和地告诉你,我脾气乖戾,出精捣怪,越来越让你不能理解。实在不行,咱们就各走各的路!” 就在夫妻二人的战争不断升级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巨变。 一天,弈凯嬉皮笑脸对门里喊:“爸,你看谁来了?”志豪正研究他的德国赫姆勒老钟,没好气地说:“去去,谁来了,你来了?别来烦我,都滚一边去!” 刘队长大嗓门冒出:“谁来了,我来了?谁敢让我滚一边去呀?大胆!”志豪一惊:“哎呀哎呀,是刘队长呀?”香茗闻声赶来,见刘队长提着萝蔔笑眯眯地说:“北京心里美萝蔔,让你顺顺气,放几个响屁,泄泄你的火气!叫你敢欺负我们白莲,鬼东西!”香茗喜出望外说:“太好了,沪江真没这个新鲜东西。志豪喜欢吃!”接过来直奔厨房。 老刘也想来找战友聊聊,患难时期都熬过来了,现在团圆日子反而不好过了,究竟是什么原因。客厅里只剩下志豪和刘队长二人,老刘说:“我是专程来收拾你的!你对香茗那样我不饶你!”志豪脸上有些挂不住,“我是说气话。”刘队长道:“屁话,你别不知好歹!人家香茗牺牲自己为这家,人家比你能!人家一推官位,二推名利,人家不显山不露水可比你能,我告诉你!” 这时,香茗端来了茶,问老刘,“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刘队长关上了门,表情严肃地说:“很严重!从北京来开会,本来马上就回去,我特地来看看你,不然我可不放心。北京到处在闹腾呀!”夫妻面面相觑。“有这么严重?”刘队长道:“学校都停课了,破四旧,我们家旁边一个王府都抄家了,差点闹到我海军来。我下属一个仓库在庙里,佛像都砸了。你的那些收藏,正面说是文物,是宝贝,反面说就是四旧呀。你小心点!”夫妻俩点头。志豪关注地问:“咱国防工业呢?”刘队长道:“停工也有。到处抓‘走资派’,一把手就是当权派,这下面会怎么着,咱也说不清,每天老子一睁眼,城头变幻大王旗,不敢想的事都出来了,我给你通报个信儿,提个醒,小心无大错!”香茗不无置疑地问,“学校全停课了?”刘队长嘆道:“我三个孩子都待着。通常呀,北京的事,十天半月就是全国的事,北京刮什么风,外地就起什么浪……小风,颱风?我也把不准,反正早晚能吹到你们头上!” 风暴真的来临了。1966年夏天的风暴来得太快,接二连三地冲击到了机关、学校和工厂。 志豪回家,对老婆忧心忡忡地分析,“老刘的判断都证实了!这人你看他表面粗拉,其实心很细的,特地来提醒咱,连老刘都慌神儿了,不能不小心点。”香茗也是在多次运动中歷练过的,明白不妙消息的后面是什么。小心无大错。这是生存经验呀。志豪发愁的是他那些个收藏的宝贝,怎么办?香茗说,“咱怎么也不能像当年对付日本鬼子,搞坚壁清野吧?” 香茗提醒了志豪,他不得不採取行动。趁着夜色,夫妻二人推着自行车,带着几筐东西悄悄地来到郊区拳师傅家,偷偷将东西藏在了牛圈里。拳师傅并不多言,欣然答应,抱拳道:“老苑,只要你信任我,摆放在我家里的东西,一根针也不会少。” 4 这一日,苑志豪正在研究所看资料。弈佳披头散髮地哭着跑来告诉爸爸,家里被汪秘书带领的机关造反派抄了! 志豪听女儿这一说,大吃一惊:“汪秘书?谅他不敢,这小子不惧我三分,还躲我三分呢!” 第110页 志豪似乎高估了自己。家里,汪秘书带着人把收藏的柜子砸开了。里面一件件的小仪器,全都被拿走。志豪气喘吁吁地赶回来,发现家里早已一片狼藉。志豪刚叫一声小汪,人家汪秘书便牛气地说:“我不是你的秘书,我是汪司令了。我代表‘造反派’宣布,让你当权派靠边站!好好反省,我,再也不是没有政治觉悟的忠实奴僕了!”志豪阻止他们打砸抢,说这是违法的。汪秘书威风凛凛,“违法?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这是毛主席说的!” 汪秘书轻车熟路,带着人又打又砸,指着一个罈子道:“老汤?这就是苑家的百年老汤,同志们,你们看看,他千里运送老汤,养尊处优,走资派,过的是什么资产阶级的生活,腐化堕落!” 汪秘书手握着志豪的一方端砚,鄙夷地说,“你们这是‘封资修’,毒化我们!”说完,往外面走了。大家松了一口气。岂料汪秘书微笑着,将手里的砚台往身后用力一抛,砚台划了一个弧线,打在老汤的缸子上,噹噹一声,罈子碎了。老汤洒了一片…… 志豪奋不顾身从红卫兵手里抢救出一本书。汪秘书警惕地问他手里是什么。志豪坦然道:“没什么,书。”汪秘书喝道:“拿出来!”志豪冷眼看着他,汪秘书道:“你敢藏黑书?”志豪拿出那本《共产党宜言》道:“不是黑书,是红书。”汪秘书一看,收敛气焰了。志豪珍惜地把书放进衣袋里。 见造反派出门到杨主任家。志豪跑到阳台上,用手扒拉扒拉几个碎花盆里的土,露出了一个砚台。香茗过来问他扒拉啥,志豪道:“庆幸,庆幸!我堆在阳台上的真文物,躲过了劫。”香茗愁眉不展,说:“还庆幸啥呀,家里翻腾成了猪圈了,这日子怎么过?”志豪说,“是祸躲不过,我做梦都担心这宝贝丢了。”香茗说,“你还能过雅趣无穷的日子吗?真痴人一个,命都保不住啦!”弈佳急忙把戴着红臂章的哥哥姐姐从宣誓会上找了回来。弈凯搂着虚弱的妈妈,看着狼藉的家,心里沉沉的。 很快志豪被汪秘书等人带走了,途中,看见老金也被带走了。 志豪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大声喊叫:“老金!你离开实验室了?老金,你们都不干了?”老金被造反派拉在卡车上批斗。老金绝望的眼神让他感到震惊,他继续跟着车喊叫:“项目就此瘫痪?老金,西北基地等着呢,试验不能停!……” 志豪痛心疾首地对汪秘书说:“你们把专家带到哪里去?他们是我找回来的宝贝呀。他们是国宝呀!是金不换呀!”志豪不顾一切,追着卡车跑,不慎摔倒在地上的泥水里…… 5 与此同时,大伦家同样也被造反派折腾得乌烟瘴气。 而沪江专科学校也闹腾得很兇。老师们都被揪斗,挨打。当校长的香茗难逃一劫,天天扫地刷厕所。一个学生见红卫兵一走,就赶紧跑来对她说:“柏校长,你快回家,幸亏你人缘好,没天天打你,几个书记、老师都没躲过,快回吧。” 回到家,香荠关紧了门窗,严肃地把孩子们召集在一起。弈胜报告说:“妈,弟弟把邻居的花都拔了。”弈凯撅嘴道:“那是毛主席说的,都是‘封资修’。”弈胜反驳道:“毛主席还说要绿化祖国呢。” 香茗对穿军装的弈凯说:“把你皮带给我拿下来!”弈凯摘下皮带递给母亲。香茗厉声问道:“敢用皮带抽人了?”弈凯低头道:“没。别人都这样扎皮带。”香茗喝道:“别跟着人家瞎起闹!爸爸被关着,你们都被当成狗崽子,绝不能去报復!听着,妈妈在外一直有个三不原则,不当旗手,不当鼓手,不当打手!从现在开始,你们也要这样,给妈妈发誓,不干害人的事,不干亏心事,不干丢脸的事!记住了?”孩子们都严肃地点了点头,香茗将皮带扔到炉子里烧了。 夫妻俩眼下谁也不能保护对方了。 苑志豪被带走挨批斗,在万人批斗会上,志豪以军人轩昂的气概昂首站立,毫不屈服。为此遭到造反派拳打脚踢一通暴打。批斗会后被带回机关关在了地下室。看管他的是个基层工人,瘦得像只“大虾米”。大虾米好在不搞武斗,喜欢喝酒吃肉,喋喋不休地训话,属于文斗的类型。苑志豪刚进去,就开始也针对他来一个智斗式的抗议。 开饭了,大虾米让他吃饭,志豪看了看,仍旧继续看竖版《共产党宣言》。这一本神圣宝书造反派是不能随便没收的,所以,志豪天天不离手,全当是斗争武器。志豪虽然淡泊名利,但始终关注着国家、社会。他已两天没吃饭了。志豪藉此催大虾米找汪秘书来,关于军工特需产品的重要性他有话说!大虾米说:“汪主任忙着。我告你,绝食也没用!”接着好奇地问他,“你这书,看了多少遍了?”志豪说:“无数,说来你不信,我每天看一遍。可以说《共产党宣言》是我的‘圣经’!假如我死了,拜託你将它放在我棺材里。”大虾米茫然,说:“你瞎三胡四说的什么呀?我说你反动吧,也不对,马克思是老祖宗,你还是把认识写出来,交给汪主任。” 第111页 志豪眼下满脑子都是军工生产的问题,他的革命浪漫主义的天真依旧,哪里知道外面世间沧桑巨变呢? 第二天,大虾米又逼他吃饭,再不吃你就见马克思了!志豪还是不动。突然,传来一声响亮嗓音:“大虾米,你伺候谁呢?”大虾米热情相迎,“拳师傅,您怎么来了?”拳师傅说来看朋友。志豪没想到拳师傅认识大虾米,还寻到此处。拳师傅朗声道:“怎么我铁桿工人阶级,就不兴有个当官的朋友?再说,我打拳人,三教九流谁不结交,老苑是我徒弟!”拳师傅与他同在江南造船厂干过,大虾米客气地开门让他进去。 拳师傅故意大声对志豪说,“该吃吃,该喝喝,不要搞坏身体。这是一种磨鍊,看你是个啥材料制成的。抗得住,你就能活得好;抗不下,自己萎缩下去,不打自垮,那就活该!姓苑的你骗人,师傅应当先揍你!”志豪先道歉,一直以来对师傅隐瞒身份。师傅嘆道:“我早看出你,不是小干部,来头大得很。大得关这里了!这有三道岗,乖乖!”志豪苦笑,说:“我一贯高傲,戴着一顶‘大大的’的铁帽子,摘不掉!” 拳师傅声音有力地说:“抬起头来!老苑,八卦练的是心,心是太极。太极就得分清气之阴阳,身之清浊!”志豪知道师傅与他谈的不是八卦的法理,分明是人生啊。拳师傅说:“看见万人大会批斗你了,我看你还没记住我的话,注意,人家四个大汉夹着你,打你,你忘了我说的四个字:轻灵绵随,粘连为主。人家是强势,可光挨打了哪成,得自我保护。不过咱们切忌露形,要吃大亏!” 志豪一时百感交集,紧张,委屈、惶恐和哀怨伴着伤痛一涌而出,不由得热泪盈眶。师傅又摸了摸他伤口,问:“一年的佞佞步白练了?咱练功的不伤别人,要自卫。人家拽你,推你,你每一动,双腿支撑用力,脚爪抓地,前蹬,后坐,左挤,右靠,处处含有体态平衡的动作要领,任怎么折腾你,游身,蛇形,龙步,伤不了身!这种无形无意的自然功,练的是浑然之气,浩然之气。” 志豪恍然大悟,点点头,泪花在睫毛上闪动。拳师傅嘆气:“要知道揪斗,不是一两天能熬过,挺住呀!你权当是练功,干骨插气,意念放远,这就是耗功,耗得起的人就是英雄好汉,经过‘耗功’,让气人筋骨,骨精强壮,练掉你多余的赘肉吧!”志豪又使劲儿点点头。师傅又说,“当年,我在日本人的牢里挨打,就是这‘干骨插气’耗功,救了我的老命啊。”接着,他又拿出一瓶自制家传“行淤活血膏”,让他每天在受伤处换药两次。志豪接过药膏,泪水顺着眼角的皱褶,如同封冻了一冬的江水,肆意横流。师傅道:“天塌不了,实在没地方,来我家住!”分别时师傅伸出手重重地捏着志豪的手,让人感受到了力量和热度。临走,师傅给大虾米两瓶老酒,让他关照徒弟。大虾米点头哈腰,态度骤变。 从此,志豪坚持练八卦掌,精神矍铄。大虾米奇怪地问志豪:“你这傢伙怪怪的,挨斗,写材料,吃不好,睡不着。可你练功练得身体越来越精神。”志豪开始对他大谈练功之妙:“人之所以身体舒畅,是因气行周通。气行则身体安康,气塞则生疾病。比如说你吧,外形虾米,气虚,元气难积而易散。关节易闭而难开。运动则血脉疏通,让你避免邪气侵扰!你跟着我练会百病消除,健步如飞!”此后,大虾米将信将疑地学练功。 只见俩人闭目端坐,一个在里,一个在外,都在练功。志豪枕头边放着掩护用的“毛选”、《共产党宣言》,而他口中念念有词: 闭目冥心坐,握拳静思神。叩齿三十六,两手抱崑崙。左右鸣天鼓,二十四下闻。微摇撼天柱,两腿放舒伸。闭气搓手热,背摩后精门。 志豪念一句,大虾米跟读,同时默默地做。 这天,造反派汪秘书赶早跑来视察,看见志豪和大虾米各自固守一方,盘腿趺坐,便大喝一声:“干什么哪?”志豪站立,见大虾米很有磁性弹拨着他那个长脖子,虔诚地举起手中的毛主席语录“红宝书”,声音洪亮地答:“报告,我们在早请示!” 6 瑶瑶和弈凯在大学被边缘化,外面的世界如此疯狂喧闹,而他们是没资格加入任何组织的。没有组织的人,此时此刻是耻辱的。带着耻辱的印记活着,让有理想的年轻人,惶惶不可终日。瑶瑶和弈凯,都没资格戴红袖章,弈凯更不能练琴了。瑶瑶听说弈凯的爸爸被关在西边一个地下室,想去看他,为此还准备了毛巾、肥皂和茶叶。弈凯支支吾吾地躲闪,不愿告诉瑶瑶,爸根本就不愿见她。 一天,柏香茗获准带着弈凯去探视志豪。路上,香茗叮嘱儿子,看到你爸,不许提让他揪心的事。她怕自己说得心寒,他听得心酸。 见面后,志豪精神尚好,可憔悴是显而易见的,他轻声嘱咐弈凯,“我阳台上埋的国宝,你可千万看住了!”弈凯回嘴说,“你说了八遍了!”说完又不高兴地指责爸爸,“就关心你自己的事,你怎么一点也不关心我们,关心一下我妈?”香茗拽儿子,不让他多嘴。志豪不屑道:“你们经的那点事,芥末粒儿大算个啥?你经风雨太少了!”弈凯哼道:“就你的事比天大?就你是中心?”志豪瞪着儿子,说:“你也成了咱家造反派了?吃枪药了?”香茗对弈凯说,“你放下东西,外头等着我去。” 第112页 弈凯拿出瑶瑶送的一包东西给爸爸,说:“瑶瑶给您做了一个屁股垫儿!”志豪不接东西,当即对儿子说:“我不是命令你不许谈恋爱吗?”弈凯说:“爸,您还是明哲保身吧,我们的事您就别操心了!”志豪看着屁股垫儿,瞅着柏香茗,彼此明白,往后的日子,谁也说不清,所以,这一次探视,父子就这样磕磕碰碰地分手。 当天,晚饭的餐桌上,香茗看看孩子又看了看表,问:“弈凯怎么还没回家?弈胜你去找。”弈胜欲言又止,香茗知道弈凯又和瑶瑶在一起。她悽然地说:“大家听着,每天晚上,妈妈要看到你们每个人平平安安地坐在我面前,吃上一顿饭。妈妈要准时看到咱家每个人。” 孩子们静默着。香茗突然厉声道:“让他回家!”弈胜告诉妈妈,瑶瑶她妈今天死了,死于脑癌,此刻弈凯应该陪着她。这个消息让气氛更加黯然。香茗明白,对于刚刚知晓弈凯老爸不同意自己跟弈凯恋爱的瑶瑶来说,这个打击无异于雪上加霜。 香茗沉里地嘆息,她含泪说:“孩子们,咱们这个家,一个人都不能少,一个人都不能少!”她学着丈夫的习惯,用银筷子敲打碗边,噹噹的声响迴荡在家里…… ★ 下 部 ★ 第二十一章 1 1967年革委会成立后,一直把持机关革委会的汪秘书,于初夏的一天转脸跑来求志豪了。事情的缘由是这样的: 有一天,汪秘书接上级一个电话指示,中央很不满意,他们单位没能尽快完成生产特需部件。 后勤处长在一旁看着满头大汗的汪主任,问:“又是特需部件的事?一天一百八搭个电话催,催有啥用?”汪秘书放下电话挠头,“这回可是催命了。不抓紧要犯政治错误了。我可抓瞎!”后勤处长道:“抓瞎?找明白人呀。”明白人是谁?他汪秘书最明白,只得把管这一摊子的苑志豪从地下室请了出来。香茗终于盼来了与丈夫的团聚。 回到家的话题自然是工作。志豪刷洗着指甲,欣喜地说,“我现在又有用啦!”香茗知道志豪脾气倔强,但内心脆弱,提醒他说,“你有用很有限,你一个人能干成个啥?到处都乱闹闹的。”志豪也很快意识到现在第一重大的是反帝反修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科研队伍打散,工业体系七零八落,干不成啥,个人无能为力。 停工很久的工厂,整个军工车间安静凌乱,显得有些荒凉。 志豪问军管干部要啥没啥,现在让他管的是“特需生产”,应当尽快恢復工作,“我至少需要有工程师和技术员。”军管会干部无动于衷,耸耸肩道:“要人,我也没人。人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志豪激动地说:“这是工厂,工厂是干吗的?已经没人工作了。直径2.5米的圆筒搁置在那里,那是这位材料力学专家的专利,是运载火箭的外壳!火箭技术的关键部件,牵扯到整个国家重大计划!”军管干部挠头说:“我这儿,只有深入揭批、搞运动的计划。”一句话,把志豪气得够呛。他无可奈何地四处打电话求援,可是所有的回答都是让人感觉绝望渺茫。 苑志豪万般无奈下,只得智取了。他拿行李捲儿回到革委会,说:“汪大主任,你还是把我关到地下室去吧,我干不了。”汪秘书背着手道:“你什么态度?这是革委会的决定。”志豪直直地站那儿,道:“谁决定也没用。工厂武斗,两派工人打得乌七八糟。会干活的人,你们说他是‘白专’带头人!”这一来,还真唬住了这些个造反派。汪大主任急得上纲上线,转而放下身份说:“现在我欠债太多,你看,电话催命鬼一样,你说怎么办吧?” 志豪不客气道:“我有三个条件。第一,你让老金还有名单上的几个人,回到岗位上;第二,你告诉他们那里的造反派头儿,一定支持他的工作;第三,水电恢復齐全,后面的事全好办了!” 汪秘书苦着脸说:“水电老停,是全市停的,我管不了。” 志豪对他瞪眼:“那你汪大主任说了白说。看来这不是你能办的事。你就等着挨批吧,天塌了,有你大个儿顶着,我还回地下室了。”处长忍不住插话,说:“汪主任,你让他先把人弄回来,其他的再说!” 汪秘书本来就心急火燎,接过名单,全面让步服从。名单上的所有人员,都是志豪亲身挖来的宝贝人才,一群立志搞军工的“死党”!老金,自然是第一批回家的。 香茗为了丈夫的事业,大着胆子把老金藏到了学校图书馆。外面热火朝天地在搞运动、批斗会,这儿反而成了一个清静的研究室。香茗亲自送饭照顾老金,尽量改善伙食,调剂花样,没有肉就包素馅饺子,还有豆腐补充蛋白质。临走,香茗递给他一条狗皮褥子,说铺上不冷,也防潮,是志豪当年打仗用过的。无微不至的细节令老金感激不尽。 就这样如同做贼一般,志豪只能在夜里偷偷把图纸和资料转送到拳师傅那儿保管。 这天夜里,大雨磅礴。志豪亲自来找拳师傅,他自怀里掏出一包东西给拳师傅,说,“我担心一旦失误,贻误大事。专家的很多学术资料、图纸,保存在您这老工人手里,以防不测!”见拳师傅把它装入咸菜罈子收好,志豪匆忙告辞,“等到国家需要的时刻,咱就能立即投入使用。给您添麻烦了。师傅!”拳师傅追着出来叫老苑,“你以后有事,让人电话转到我门房去,保险误不了你的事!”志豪想起师傅是在造船厂看大门的,有一部电话,正好利用。于是,那段特殊的日子,拳师傅保证了消息的及时性和完整性,让志豪省了不少事。 第113页 一天,泡在书店里的苑志豪,看中了几本有价值的资料书籍。他正准备掏钱。书店的伙计老沈面露为难之色:“这几本书,不是谁都能买的,店里规定需要证明,没红图章和证明,不能出售。”志豪吃惊道:“要开啥证明?” 老沈指墙上规定:“内部书籍,仅供参考!要‘革委会’证明。”志豪无奈,只能空手而归,嘟嘟嚷嚷地跟小戴抱怨。 小戴突然想起了,拍手说,“我想起一个人,工会的小韩,管图章的,试试看。我来出面你别说话。” 工会管红图章的韩因陈,在“宣传办”,正用大毛笔写“五洲震盪风雷激”。恰巧志豪和小戴进来了,当然小戴在来找她之前,私底下讲了办事的意思。韩因陈放下毛笔,打开抽屉,将一张证明信取出,她早答应帮小戴这个忙。她也顺便让志豪帮忙写毛笔字。 志豪本能地拿起毛笔,啥也不顾就给人家写上对联了。韩因陈兴奋地夸奖,“这手毛笔字太好了!我以前听过你在大会上讲话,很有鼓动性,很风趣!”小戴没想到女工认出了他。韩因陈又问,“谁买书呀?”眼看着,她举起的图章又放下了。小戴只好道出实情。没想到,韩因陈同情这个靠边站的当权派,说,“有事尽管找我,我不在,找我哥也行!”边说边咣当盖上了红图章。盖完了,又对志豪大大咧咧地说,“我哥就是大虾米呀。”她还比画着哥哥的驼背。在那个特定时代尽是遭遇白眼,志豪对这个热心助人的“工人阶级”产生了几分好感。 2 这天清晨,苑志豪照旧推自行车正往造船厂里面走,拳师傅迎面急唿他。志豪高兴地报喜,说:“师傅,我们弄的项目有眉目了!”拳师傅嘆道:“你还弄什么呀,又让你捲铺盖捲走人了!”志豪心惊愣愣的,拳师傅诧异地看着他,说:“你没听说?你们头头脑脑的马上要下放农村了!”志豪的自行车咣当一下倒了…… 这场厄运不是没个徵兆,只是志豪光埋头在做事,不看风向。科研小组一班人四分五裂地奔赴广阔天地,下放劳动,而且一切努力的进展戛然而止。前功尽弃的悲剧让志豪心痛不已。 而弈凯正沉浸在爱情的旋涡中。他不能理解父亲的专横与痛苦。父子俩矛盾越来越深。 临近春节,大家正在包饺子。弈凯不管父亲的禁令,大胆带着瑶瑶来家,把她介绍给大家。香茗想到孩子们不久都要下乡插队,很久没吃肉了,攒了几个月的肉票,加一起,今天吃顿肉馅饺子算是欢送他们。一家人被命运推向四方,前程未卜,老两口也要下乡了。 瑶瑶的到来令大家愕然,又让兄妹为之兴奋。于是一家人有说有笑营造着欢乐的气氛,失去妈妈的瑶瑶也失去了家。瑶瑶很喜欢这个大家庭的温暖。弈凯拿出了一个菸斗,噗噗地喷烟圈。香茗狠狠地瞪着儿子,弈胜瞟了弟弟一眼,说:“恋爱真让你沖昏头脑,放肆到竟敢抽菸斗!”弈博对大哥耳语:“你敢把女朋友带回家?”弈凯满不在乎地说:“反正爸不在家。” 香茗手把手教瑶瑶捏饺子,突然,香茗发现她轻轻啜泣,泪水顺着脸颊静静流淌。香茗心疼地把她搂在怀里,刚才那热烘烘的气息霎时便流失了。 煮熟的饺子端上来,大家都没动筷子。香茗走到卧室去,独自抹泪。弈凯看出妈妈的伤感。香茗出来,强颜欢笑地给孩子们最后一次压岁钱,还有瑶瑶的一份。孩子们含泪拿着压岁钱,忍不住哭了。瑶瑶拿着压岁钱抹眼泪,说:“对不起,怪我不好,我不该哭!其实我很高兴,真的,我会记着这最开心的新年!我谢谢您!”香茗带头举起碗:“饺子汤代酒吧,咱家好好吃顿团圆饺子!” 而志豪则陪着老金在沪江专校的图书室里过了年。 就这样,一家人奔向了祖国的各个地方。火车站上,香茗忍着眼泪慌慌张张地喊,叮嘱了这个,又叮嘱那个,心情沉重地看着孩子们远去…… 3 柏香茗和苑志豪也被下放到农村“五七”干校。 而志豪在贫瘠的乡村依旧顽强保持着他一生中的爱好与习性,包括生活细节,诸如每天劳动回来就刷指甲。香茗累了,便自暴自弃说:“反正在农村都一样的,别注重仪表了你。” 志豪决不肯敷衍了事。“明天学习开会,要注意仪表!”然后用大茶缸接了一茶缸热水,开始熨衣服。香茗说:“什么仪表?天天挨批、餵猪,你还注意仪表?这是农村,你生活习惯还是一成不变,衣服用茶缸子烫过才穿?行了,别臭美了,干一天活儿,早点歇着。” 志豪郑重其事强调说:“这是衣服的事。这是形象。告诉你,衣服是思想的形象!不是臭美,我是活给他们看看,我苑志豪到什么时候,不会窝里窝囊的没个精神头,我要保持高昂的战斗精神,白莲同志!” 香茗白他一眼,抿嘴笑道:“白莲同志不如你。你整天直着脖梗子!” 香茗要操心的事太多,如同一个农妇般算计赶集卖鸡蛋,给插队的弈胜、弈博和小妹写信。 一天晚上,志豪按惯例,雷打不动地专心听新闻广播,听完便激动地乱转悠,说,“听见了?哎呀太好了,你听见没?咱们打下了美国的一架飞机,是蜂鸟飞机!揍得好,还是无人驾驶的呢。这飞机可是最新武器!”然后,疯子似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关心那一架飞机的技术问题。 第114页 香茗要搓苞米,让志豪来帮一下,说:“你一个农民,除了看书练字,光惦记着国防大事?过着平民百姓的日子,打下什么飞机也和咱没关系。”志豪瞪妻子一眼,说:“怎么没关系?我真痛心,实际上,咱们和美苏在武器装备上的差距已经在缩小了,可这一闹‘文化大革命’,中国一下又落后了。” 一听他的大嗓门,香茗赶快关门道:“你轻点,你不要命了?”志豪挥舞着玉米棒棒,痛心疾首地发议论:“我心里急呀,别看咱们也有飞弹上天,潜艇下水,整得锣鼓喧天的,依我看早该下水,早该上天了!咱们原来点灯熬油地玩命干,毁于一旦呀,不知老金他们这些人都怎么样了。”说到这些,夫妻俩痛心地嘆气。 如果谁说志豪不能工农化,真是大大地冤枉了他。在农村他干啥像啥,干啥都能干好啥。就说餵猪吧,他让王副主任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夸志豪,真是不简单,干啥啥行。志豪说:“啥都靠知识。在农民中我算是老头儿了吧?可我的工作效率,比小伙子高,全靠的是动脑子,靠智慧。”香茗赶紧打断,不准他忘乎所以。志豪接着吹,如何运用了统筹法,优选法,糖化饲料法,“我这不光弄点曲子就发酵,我搞的发酵饲料,还品尝过它的滋味呢!” 王副主任惊冴地问:“猪饲料你也尝?”志豪说,“酸甜的度我知道呀。我的发酵饲料曲种,可以推广到全公社、全县以至全省、全国去!让几亿老百姓都想啥时候吃肉,就啥时候吃肉!你等着,我以后要是再抓农业,搞农场,我还有更多的妙招儿呢!” 就在满腿猪粪的志豪侃侃而谈中国农业畅想曲的时候,一个农民紧张地跑来,喊道:“哎呀,猪倌,不好了!北京有人找你!是解放军,来抓你的吧?”这些日子,接二连三有人找志豪,主要是搞“外调”。 一脸严肃的黑脸解放军,先强调要对组织老实交代,另一个眯缝眼儿说,“我们专程来‘外调’,调查国防部夏天庚,你们的证词很重要。” 柏香茗、志豪坐成一排,接受“外调”。香茗歷数夏天庚同志的光荣经歷,志豪坚定地下结论:“我说八个字:夏天庚是个好同志!”那个小眯缝眼儿的解放军说:“这个结论是组织给的,不是你能给的。” 志豪说:“我和他是生死之交!”眯缝眼儿有点不怀好意,说:“他可交代你姓苑的很多问题!”志豪是有自己的做人原则的,打算轰他们走,“我成天接待各地来的‘外调’,我实在没时间奉陪,行了,就这样吧,我每天要挑20桶肥料、30桶饲料,我要餵猪了!”眯缝眼儿说:“你们的证词,可关系到夏天庚能不能‘解放’出来!” 香茗一听,拽着丈夫白纸黑字写明白,以防万一。眯缝眼儿再让写证词:“夏天庚歷史上是不是不讲政策和党性?犯‘左’倾冒险、右倾保守主义的错误?” 志豪一听,气唿唿地指着他,“你好好给我记录:夏天庚,歷史清白,对敌斗争坚决!我们那个年代在毛主席领导下打倒小日本、蒋介石,解放全中国,这是事实吧?什么谁‘左倾’谁‘右倾’了?狗屁!这样的同志应当第一个解放他!”眯缝眼儿接着问得更具体,“是不是有人说他跟土匪打交道,随便杀人?坚持要杀一个统战对象刘金鱼,瘤子哥?”香茗忙纠正说:“他没有违反政策。我在现场。” 志豪生气地说,“你还咋具体?这样,你回去先让他脱了衣服、脱裤子,你看他屁股上的伤疤,军人身上有多少伤疤就有多少奖章。他左大腿屁股上有伤,是我大天用油布条像是擦枪一样,捅来捅去,用我的偏方治好的。那罪遭的!这样的人,功劳,苦劳,疲劳全都有!流血,流汗,你怎么能让他流汨?你不相信我,你可查查1947年当时四野的《战地快报》,有他的报导,他是英雄!你去一查,就知道该信谁了!” 志豪绝对想+到,他的这些证词在日后所产生的意义。 留在家中的弈凯,天天在音乐学院搞运动的环境下继续作曲。一天黄昏,他和一位女同学,用钥匙拧开八琴房的门,却发现里面用椅子挡住了。当弈凯用力推门,看到瑶瑶和衣躺在长椅上。弈凯心疼地奔到瑶瑶身旁,额头滚烫,问她怎么睡在这儿。弈凯继而发现了她的箱子和牙具,方才知晓瑶瑶每天排练之后无处可去,只能睡在这里。 瑶瑶可怜地蜷缩在椅子上道,“妈妈死后,家被一个造反派占了。我不敢回家,我害怕那个男的。造反派的红鼻子说我和你是资产阶级臭气相投的一对!”弈凯不顾一切提起了她的行李,拽着就走,将她带回自己家。 柏香茗天天脸色苍白在地里劳动,突然,眼前一黑,提着大筐的她勐然倒下了。赤脚医生说她是严重胃病,于是,获得造反派的特批,回城看病。志豪深知香茗的胃病非一日之寒,劳动强度大,营养不良加上压抑伤神,元气伤得厉害。眼下,她说自己看病是挡箭牌,就是想回城! 从拥挤不堪的火车站慢慢挪出,香茗的双腿好似灌满了铅。家中一片凄凉,她亦无喜无悲,刚一回城,柏香茗受丈大的嘱託,第一件事是立即先去探望老金。晚上,香茗提着两只母鸡摸到了他家,说:“老金,我回来了,东西也带不了多少,这是给你的。” 第115页 老金没想到,愣愣地看着髡角花白的她,再看两只老母鸡,感动得说不出话。香茗说:“是苑志豪让你补养身子的,知道你还在默默地工作着。”老金提着鸡,苦笑道:“赶快藏起来,不然,他们要说,这是修正主义的糖衣炮弹了!” 香茗以回来看病为藉口回到沪江,可她为志豪回城的事情不停奔走着,生生把自己的身体拖垮了。 带回来仅剩的一只母鸡,被一根小绳子拴着,香茗不捨得吃,等它下蛋。插队的亦佳回家探亲,亲眼目睹了妈妈变得苍老和憔悴,甚至还吐血了,吓得她难过地大哭。香茗看了看痰盂,镇静地嘱咐女儿别告诉爸爸。 香茗还有更发愁的事儿,假如当父亲的回城后知晓儿子沉浸在他的爱情世界,肯定将爆发更激烈的战争。可弈凯不听妈妈的劝,天天除了作曲,就是举着爸爸的德国蔡司照相机给瑶瑶拍照。听妈妈说瑶瑶往后不能住在自己家,弈凯十分焦虑,瑶瑶她没地方去,可父亲的家规也是铁的律条。 志豪回来的前夜,香茗跟儿子和瑶瑶认真地谈了一次心,她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呀,孩子。可你爸他打心眼里反对你们恋爱,他的脾气你知道。”这时的瑶瑶才如梦初醒。可是她,乱世之中,又能在何处栖身呢? 第二天,弈凯收拾了行李,拉着女友,坚决地要一起搬到琴房去住。香茗不忍心地追上,给弈凯和瑶瑶带上一点全国通用粮票,瑶瑶接过粮票,背过身悄悄抹眼泪。 弈凯说,“在我心里,妈妈才是真止的家长!我爸他哪是严父,他就是一个军阀,就是暴君!” 为了庆祝志豪回家,香茗特地杀了那只下蛋的母鸡,炖了一锅油汪汪的鸡汤,一家人似乎有一个世纪没聚餐了。几个孩子也请假回家,看着围坐在身边的亲人们那兴奋的笑容,志豪和香茗都笑得苦涩。志豪很想说点什么,可他一句也说不出。昔日他是最喜欢在餐桌上给全家人“训话”的,此刻,他木然地吃饭、喝汤,貌似专心致志地吃东西,可他的手一直在颤抖,香茗看得很明白,她偷偷扭脸抹去了滴滴泪珠。 4 因为所谓的歷史问题,大伦的处境比志豪和香茗更不堪。天天拿着扫帚,遇到自己的徒弟他都不敢说一句话。大伦只能悄悄跟他提出,“我和你师母身体技艺都正当年,想演戏。”徙弟为难地说:“师傅哦,我不能叫您师傅了。我还是叫您大号了啊,对不住您,师傅,如今都是体现工农兵,正面人物,您是个丑角,这没合适的角色给您。丑儿,都是反派,眼下反映‘高大全’还来不及。再说,您演反派也不够格。”大伦追上徒弟,又问:“我拉琴总行了吧?我是个好琴师呀。”徙弟说:“拉琴也不行。您看,《红灯记》都钢琴伴奏了,交响乐了,洋为中用,占为今用啦。”大伦追问:“你师母的戏有对路的?”徒弟冷冷地摇头道:“对路啥,才子佳人,死了心吧。” 正在打扫厕所的雪凌,听到这话,一下子晕倒了…… 这一天,医院里,大伦取药恰巧遇到了香茗,而香茗面色苍白的样子让他凛然一寒。大伦心疼地问她怎么这么瘦弱?香茗说:“是胃病,老毛病了。”大伦说雪凌她也病了很久,是抑郁型神经官能症。雪凌正好出来,有点神经质地看人,两眼发直。香茗看到她上身穿的竟然是一件戏装…… 志豪回城了,可心情沮丧得无法解脱。他痛恨时光被白白荒废。过去与他相关相近的人地都远远地躲避着,只有大伦赶来看望,送来了抚慰和同情,他不以荣辱待己,也不论成败待人。见到他的那一天,志豪依旧是木然和沉默。大伦也不计较,他对香茗说,“挨过整的人都这样,不爱说笑了,日后就好啦!” 回到城里,香茗发现无事可做的丈夫变了一个人,一不发火,二不说话,惦记他那一摊子,光练字,以前爱出门逛地摊,现在也不去了,常常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窗前。见志豪泥胎一样坐在阳台上,仰头打量着笼子里的蝈蝈。香茗奇怪地自言自语,“他咋天走出家门,提回一只蝈蝈笼子,吵死人的,今天他怎么不嫌吵了,怪事?”志豪对笼子生气道:“哼,买了一个哑巴!” 从弈凯的房中传来了阵阵胡琴声,这小子不管不顾,香茗正准备去制止,回头却发现志豪没有一点反应。香茗紧张地摇动他的肩膀:“志豪,你别这样,你是怎么了?”志豪木然地问:“你说什么?你大声点,怎么蚊子一样的?” 志豪聋了!“志豪,你听见我的话了吗?”香茗抱着丈夫大哭,“志豪,你别这样,你是最豁达的,你是我的主心骨,你不能这样呀!” 中医说,志豪是急火攻心导致耳聋了,尽管他表面上始终保持着那种优游的态度,闲逸的情调,写诗作画弄占董。他以此对抗着政治风暴对人心灵的销蚀。 香茗逼着丈夫住院,可志豪不愿去,“我耳聋怕啥,我眼睛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是正好吗?”香茗贴着他的耳朵,大声道:“你嘴上还乐观,耳朵就是上火发愁。” 在家养病的志豪心里明白,他在家是有很多眼睛盯着,造反派和居委会串通一气,你家来什么人,说什么话,包括吃什么东西,都有人给组织汇报。儿子现在公然敢和瑶瑶在学校“同居”,简直成了新的“大事件”了,他自然对儿子弈凯要管头管脚,大发雷霆。儿子呢,干脆不回家也不照面。志豪来个更加专制的手段——卡掉儿子的每个月15元的伙食费。本来就可怜的伙食费,是要养活自己和瑶瑶的呀,弈凯对父亲也来个宁死不屈,父子俩让香茗把嘴皮磨破,心都操碎了。 第116页 远在农村插队的儿女,更是香茗心里永远的牵挂。香茗忍着胃痛,缝制邮寄的一个个小包衷,她要给孩子们寄一点改善伙食的东西。每次寄炒面,家里都要花掉一个月的油票定量,自己烧菜都没了油水,清汤寡淡地度日。自己省吃俭用,有一点好吃的,光想着孩子和丈夫了。柏香茗很坦然,走过战争风云的她,正如苏眼镜的评价:除了个性中的硬度,还有更了不起的韧性,对现在的艰辛与苦难,她都不在乎。她为了这个家,还得想方设法弄一点钱,找人给丈夫彻底治治病。当然,最最重要的是找北京的夏天庚,尽快让志豪恢復工作,事实上她知道他的病根在哪里,只要让他做事,他的病准能好。 此时的老夏,刚刚出来工作。他也在找机会联繫老战友。 一天,邹大伦路过学校顺路看望香茗,送一点茶砖和苏打饼干,另外送了民间药方给志豪治疗神经性耳聋。说起了志豪,香茗笑了笑,说只要给他军工任务做,他保证生龙活虎了。她指着茶叶说,就好比这中国茶,不管怎么压缩烘烤,只要遇上了开水,立即舒展释放,汤色芳香。 大伦诧异地问她,“我上班常看见志豪,他在那路口交换像章。”香茗嘆气说:“回来干不了啥。本来他就是病号一个,这可好,一根筋,又迷上收藏毛主席像章了。” 大伦对京剧的未来充满了悲观,没想到志豪对前途也如此茫然。志豪为自己的心灵世界找到了一个足以外化的“物”的寄託,他迷恋上了新收藏,远远比当年在战场上找“八大件”更疯魔! 每天,志豪用放大镜研究像章的质地和工艺,一边看一边嘟嘟嚷嚷地评价这个工艺加工不错,那个艺术眼光低劣,用的是什么铝?看着满世界的红彤彤的铝制像章,他无可奈何而又痛心地说,“还是军队财大气粗,海陆空三军制造的像章美轮美奂。各个军兵种展开竞赛,像章上有飞机、大炮、火箭、飞弹、潜艇,一目了然,带有兵种符号。国防工业系统,有的是铝材、高级工程师和技术员,外带精密仪器、上千人的熟练工种,中国造军舰的材料,造飞机的材料都干了这个,能不是一流的嘛!” 香茗在他身边翻看着一沓写好地址的信封,发现一个惊人之举,各驻京办事处、驻沪办事处……中国一切生产毛主席像章的地方。他都写过信去!志豪说,“搜遍天下,五湖四海的像章,我都要!”香茗说:“你又魔怔了?还要收藏多少像章?” 志豪告诉她,“我收藏别的东西,马上有人给我往上面汇报,说我玩物丧志。我收藏的是毛主席像章,是最革命的行为,看他们还怎么说?你看我写信的结尾必是:致以无产阶级的革命敬礼!落款:一个老党员。内容千篇一律:索要像章!一枚八分钱的邮票必能够换来几枚像章,物有所值。” 志豪的信寄走之后,基本上是有求必应。适逢七一、八一、十一活动、西南铁路施工通车、大型水电站落成典礼、毛主席诞辰纪念日等等,源源不断的新像章便问世了。他简直就是一个收藏像章文化的专家! 香茗看着丈夫真不明白了,一身傲骨的他,如今写信求讨像章,哪个门槛儿都敢闯,也不清高了,现在一点不怕失去尊严,对谁都敢张口讨。 志豪的固执近乎偏执,世人无人能改变。他深刻的焦虑与锥心之痛也无人能理解。香茗知道,假如没有安放一颗心的寄託,他早晚是要疯了。 一天,志豪正用自制民间土方“白酒泡辣椒”往自己红肿的手背上涂抹。突然,有人咣当推门而入,进门便喊:“老首长!您好啊,看了老首长你的信,我心里放下了大石头,有信就说明你放出来了,没事了!”老张正说着,志豪一下就碰倒了中药碗。老张抱着首长,大唿小叫,让志豪心里发烫,鼻子眼睛都发酸。当年的小张也老了。佝偻着腰的老张拿出整整一大包像章说:“老首长,您看我被啥压弯了腰?我给你送来的宝贝!”志豪捧着,乐得合不上嘴。老张接着说:“公费出差,屁大点事半个时辰就办完了。除了逛逛大城市,就是专程送像章,看看您。我想您了,也想干儿子了。您可别说我偏心啊,这个,专门给我的小进军留的!” 志豪手执放大镜,仔细端详像章,至于老张说的什么,他耳聋并没认真听,当他朦朦胧胧听到老张提的弈凯,便赌气地说:“你别提那臭小子,他让我心烦!” 老张一时摸不着头脑,张着大嘴,瞪着两眼,莫名其妙地看看志豪,又看看香茗,愣住了。香茗赶快打圆场,招唿老张坐下喝茶,有意地岔开话题,询问起在京和外地的老战友们的近况。 当香茗送老张出家门的路上,发愁地跟他说了很多烦心事。老张嘆气说,“志豪他好像魔怔了一样,他心里不好受呀。” 香茗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老张出面去北京找人,跑跑路子,让志豪回到岗位工作。香茗嘆道:“心如先生说过,人啊,勿仇小人,勿媚君子。乱世当中,咱不希容达,也不畏权势,可为了能实现目标,该求人就得求人。求人让志豪回到岗位上去。我是走不开,造反派看得紧,麻烦你一定跑一趟北京,把我的材料递上去。”老张揣起材料,如同当年领受任务一般严肃地敬了个礼:“是!放心吧。我就是丢了命,也不会误事!” 第117页 上北京之前,老张找到了宣传队里演样板戏的弈凯,紧接着去看望了邹大伦。雪凌病病歪歪,衣衫凌乱地拽着老张絮叨,自己的徒弟都当台柱了,以及自己当年的风光往事。雪凌继续自顾自说着:“出状元三年一科,出名角十年不准!我何止是苦熬了十年呢?演铁梅的那丫头是我徒弟,我说:曲唱千遍声自滑,戏演千遍意不真,她还生气,说我反对样板戏……” 大伦无奈只能招唿儿子快扶她去休息。雪凌扭着身子不走,被儿子强行把她拽进去。大伦嘆道:“剧团不用我,我能想开了,可雪凌她受不了。”老张问:“你这么难,听说你还在资助心如先生?”邹大伦笑笑说:“没啥,应该的。不值一提。我是看香茗她一家人更难。上有老,下有小,全靠她一个人撑着。” 5 科技的落后,让志豪和老金这一群军工人士尤为痛心。他们常常聚集在一个书店,名为买书看书,实为研讨问题。所以,每个月的工资基本上都送到那里去了。除了买技术书籍,志豪买古籍书的癖好也改不了,家里的生活让香茗捉襟见肘。 月末的晚上,香茗往一个个小罐子里扔零钱,记流水帐。志豪也在一旁记帐:清末武吕刻的《国语》《国策》,点石斋影印的《佩文韵府》10本5元;上海中央书店襟霞阁本的《袁中郎全集》20元。香茗听到他算帐,说:“志豪,你别瞎买了,花钱太多了。你见好书就买,从不多眨巴一下眼睛。”志豪眼一横道,“不工作,不读书,我活着干吗?” 冬日的一个中午,志豪透过窗户,看见马路上停着两辆黑色伏尔加。车上下来了一位红帽徽红领章的解放军军官,似乎是军管会的。 几声有力的敲门声之后,志豪开门:“你们找谁?”门口的战士毕恭毕敬道:“我们首长看你来了!”志豪见夏天庚挥手而来。夏天庚那三七开小分头变成了大背头,发福的身体把这绿军装撑圆了。 夏天庚爽朗地说,“我夏天庚特地来感谢你们夫妻的。”他指自己的军衣,“感谢你们的证明,我夏天庚才能出来工作!”接着,夏天庚把外调人员搞政审的过程说了一遍。“他们还真让我脱裤子,给他们看屁股上的伤疤呢!你们的证词至关重要。”说笑了一番,夏天庚言归正传,说,“我这次来,有重要会议,今晚上这个宴会很重要,你跟着我走。”于是,不由分说,老夏拉着志豪坐着那辆伏尔加,在众人瞩目中驶出了院门。 宴会是在延安饭店举行的。席间,夏天庚对志豪介绍了当地驻军和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别错过机会呀!”夏天庚低声道,“拉拉关系,对你的解放有好处的。跟着我,多多喝酒,多多微笑,听见没?”志豪不悦道:“我是千面人呀?”夏天庚拽着他,逼迫道:“你听我的给我面带微笑。听到没?笑,笑!” 饭桌上,最活跃的人物莫过于夏天庚,他端酒杯,逢人便说:“这位是苑志豪,我们之间的革命友谊牢不可破,当年打仗,他可是传奇人物!是个好同志啊!各位,多多关照呀,喝酒,干了!”苑志豪从各位的脸上,看到了一种矜持和距离。志豪清楚老夏的用心,可他有些落落寡合,整个宴会没说一句话。 夏天庚俯身在他耳边:“我说志豪,你倒是说话呀?这一晚上你的舌头掉到肚子里去了?”志豪道:“我只带来了一张嘴,就是一个吃货。我没攀附什么人的欲望!”夏天庚微醉道:“咱不是攀附,咱总得随和一点吧?在人屋檐下呀,何况你出来工作,靠人家高抬贵手呢。”志豪冷冷地说:“我就是跟你改善伙食而已。这里的菜餚,以一个美食家水准来评价,很一般。”夏天庚被他气得直翻白眼。 晚餐结束后,不一会儿,夏天庚的秘书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首长,去空四军一个招待所,都安排好了。”夏天庚起身。秘书瞥了志豪一下,“首长,我看,空四军那儿显然是不适宜带着‘地方’的人。”夏天庚点头同意,转身对志豪说:“志豪,饭后本来约好俩人好好聊聊,不过嘛,有点急事,你先在房间等我。”志豪挤出几丝笑容,说:“没关系。你是大忙人,我是闲人。”夏天庚神秘地说:“忙呀,今晚太重要了兄弟,你一定等着我。” 苑志豪跟着秘书来到楼上的大套间,秘书端来一杯龙井,一盘水果,笑吟吟道:“首长要开一个紧急会议,您请坐,等等,要不,请您先洗个澡?”苑志豪点头,他想要洗澡,身上酸臭,的确多日没洗澡了。家里水管坏了,煤气经常停,潮湿寒冷,现在洗热水澡,是很奢侈的享受。 氤氲水汽缭绕着浴室,苑志豪周身酥酥的暖意,懒懒地躺在了浴缸里。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如果不是那个电话,他大概会在浴缸里酣睡到天亮。他爬出浴缸去接电话,听筒里传来老夏熟悉的嗓音:“喂,我说王秘书,我们没喝完哪,茅台酒两瓶了,唉,他还在不在?”志豪脸色大变,他放下听筒,看着自己赤裸的肢体,炽热汹涌地扫过每寸肌肤。 老夏回来,发现他早就不辞而别。秘书小心翼翼地对酒气冲天的夏天庚解释:“他走了。我一回来就看没人了。”夏天庚骂道:“你怎么让他走了?再说,我不是交代了让司机送他?”秘书郁闷地说:“他悄悄走的,我也不知为啥?”夏天庚皱眉道:“这个臭脾气。”他抓起电话告诉老刘,骂这个志豪,脾气又来了。他走了,还没来得及跟他说正事呢。 第118页 老刘道:“苑志豪你还不知道?狗东西,犟牛。你先说你光喝酒了,你到底攻下了没?香茗还等消息呢。”夏天庚醉醺醺地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我夏天庚,哪里有攻不下的山头!”接着,他表功说,“我谈判赢了!我都要骂娘了,我软硬兼施,最后提出让‘军管会’放志豪回到国防工业岗位上。‘东风一号’系列的一种材料,高精尖特需材料,十万火急!” 志豪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场戏的导演是自己的老婆。 次日,老夏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香茗。香茗高兴得流泪,不知怎么谢他。夏天庚笑着说,“你白莲同志的事我敢不办?”香茗得知自己策划的目标实现后,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蓦地,便软软地瘫了。夏天庚叫军医赶来救治,看这个昔日传奇女子如今的惨状,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6 汪秘书通知志豪、小戴调回岗位上工作。他煞有介事地宣布:“你这个人,被我接管了!”言外之意是在他领导下上班。志豪便重新开始在夹缝中干自己的老本行,抓特需部件。志豪一领受任务,马上先开名单,他要几个人出来干活,尤其是老金,轻车熟路。汪秘书不同意启用老金,两人为此争吵起来。可汪秘书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只得让步。志豪对汪秘书远去的背影,对小戴说:“他能领导我?呸!我是打过小日本的,我是老兵油子,我让他围着我的指挥棒转!” 一天,志豪正在书堆里忙碌着。弈凯急急忙忙进来,翻开抽屉找东西。扭头问爸爸,“你看见我妈放在这里的20元钱了没?”志豪黑着脸问,“你不是独立自由吗?你干吗要我养活你?”弈凯的脸腾地就红了,轻声说,“我需要这笔钱。爸,我很快就分配工作了,到时候,我会还给你的。” 志豪不怜悯儿子,说:“你成天谈恋爱、混日子,你还能干成啥?”弈凯的尊严受到伤害,忍不住问,“我在你眼里,就这么没脸没皮?你怎么这么恨我?”志豪火气沖天骂道:“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这么不体谅爹娘的情义?你是天上掉下来的?地里冒出来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一撂蹦子,就长这么大,我们没有一口饭一口水地餵你,没有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你?”弈凯顶撞道:“那是妈妈,你根本没为我们付出!”志豪指着大门,狠狠地说:“你给我滚!”倔强的儿子拉开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刚刚出院的柏香茗恳求志豪宽恕孩子,志豪说:“你可别惯着臭小子,宽恕会害死人。弈凯从小到大,都太为所欲为了,这都是你纵容的。这样下去,他更加无法无天。幼不学,不成器。往后,控制他的生活费。每个月十元,条件是他得当面前来领取。” 弈凯誓不低头,再艰难的日子也扛着。没几天,工宣队又派人来轰他,不准住在琴房里。弈凯万般无奈之下带着瑶瑶找到邹大伦,说:“叔叔我们现在真是丧家之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等弈凯进屋,看见雪凌阿姨病态的神情,逼仄的陋室,知道不该给叔叔平添麻烦。过去的名角儿雪凌,被迫放弃登台,转不过弯来,精神失常了,儿子念军留在街道工厂上班,收入低微,勉强餬口。 大伦建议弈凯跟他老爸道歉,弈凯倔犟道:“我不去!”大伦嘆道:“你这孩子,你老爸态度早晚能转变,只是他眼下处境不好,你们呀,要理解父母的难处。”弈凯生气道:“难处?谁不难呀?我没干坏事,可天下有这样的父亲吗?” 为了不让柏香茗分心,大伦毅然递给了这两个孩子一笔钱,让弈凯带着瑶瑶去乡下老家避避风,顺道看看他爷爷。临别时,大伦又把给老人的药交给弈凯。弈凯告辞,大伦坚持穿衣送客,可里面飞出来一只布鞋,传来老婆的尖厉声:“大伦,拿痰盂!” 就这样,弈凯带着瑶瑶千里迢迢地回到老家。爷孙再次见面,心如先生喜出望外,高兴得合不拢嘴,老人一高兴,便连夜写信给志豪,劝说儿子对弈凯不要过于苛刻无情。志豪很不高兴地看着父亲的来信,郁积的愤懑立即火山爆发了! 香茗不停地做丈夫的工作,可志豪绝不原谅。志豪威胁说:“你如真要让弈凯回家,我就搬走,我搬到工厂去。” 香茗无可奈何地夹在当中,父亲不接纳儿子,儿子也绝不肯低头…… ★ 下 部 ★ 第二十二章 1 面对这对水火不相容的倔强父子,柏香茗伤透了脑筋,也流了不少眼泪。 弈凯斗胆给中央“文革”小组写信,批评沪江工宣队,接踵而来的,就是北京派人来揪他的坏消息。 儿子的事惊动了父亲的单位,给父母带来了巨大的压力。这让当爹的更不能原谅。看到风声越来越紧,香茗考虑到志豪从来就吃软不吃硬的,尽力用柔和的词语摊开了矛盾,说,“孩子就是孩子,危难时刻,咱当父母的不救他,谁救他呢?”志豪说:“他要是成了反革命,你也救他?他这是咎由自取!”香茗急了,“你不能偏听偏信,他没做错什么。他不过是写了一封信而已,他说得对:我难道没有独立思考的权利?没有给北京、给毛主席写信的权利?” 第119页 志豪有他的理论:“古人说:玉经磨琢多成器!年轻人就要经过磨鍊。”香茗道:“磨鍊不是一两天,慢慢来,他不过也是‘抗上’,一根筋,跟你一个毛病。”志豪说:“他比我可差远去了!让他摔几个跟斗!” 儿子在饭桌上放低了姿态,说,“爸,好好的我愿意多摔跟斗,多磨鍊,你写信找找老战友,让我去当兵?” 志豪看不惯儿子那傲然的表情,火气蹿上来道,“我早有言在先,你不听,怎样,自食其果吧?你不是独立吗?你就独立去吧,我让你撞撞南墙,你撞疼了,就回头了,就知道疼了,你就知道老子的话道理何在了,你就知道错了,我等着你来认错呢!” 弈凯自认对父亲的态度已经做了最大妥协,忍不住顶嘴说:“我没错,我干吗跟你认错?”这下把老爸再次惹了,志豪气愤地撵他走,说,“你滚!猪撞了南墙还知道回头呢,你小子想去吧!” 儿子说走就走,香茗拦住儿子,劝他有话好好说,给爸道个歉!没想到,弈凯也梗着脖子:“我爸是暴君,他冥顽不灵!花岗岩脑袋!”苑志豪怒道:“混帐东西,我宣布,永远脱离父子关系!”弈凯丝毫不低头,瞪着眼睛说:“那我改姓改名。”香茗夹在父子间说什么也没用。 弈凯想反正这样了,索性豁出去了,便独自上路,先逃离沪江市再说。临行前将父亲的宝贝“蔡司”相机送给了瑶瑶。 香茗这一肚子的苦水只能跟老战友们倒一倒了。这天,志豪又接到苏一亭的电话,他以为是“催命”要设备,赶忙诉苦,“老苏啊,是我。这一批特需部件,让我掉了三层皮,掉皮掉肉不掉链子,你不骂我算是万幸了。” 谁知,人家苏眼镜说:“我不说部件,说你儿子,不,我干儿子、小进军来过,哈哈这小子想要当兵!” 志豪一听,对电话喊道:“什么?臭小子,他竟敢随便打着我的旗号招摇撞骗?你可千万别答理他!”苏眼镜说:“唉,不答理行吗?我干儿子来了,我亲还亲不够。他小子一口气吃了三斤羊肉,四个馍。”志豪大着嗓门,喊道:“别理他!臭小子!” 苏眼镜道:“理也没办法理,他已经走了。我不敢接纳他。咱这是发射基地,站岗放哨也不是谁都能干的。我给他一点钱和粮票,他又找别人去了!”志豪生气地说:“我说眼镜,我可郑重向中国所有的老战友宣布:谁也不准接纳弈凯,他自己和我断绝关系了。他不能打我的旗号到处晃荡,简直无法无天,这小兔崽子,正事不干光惹祸,当兵也是个屌毛兵!”说完,将手里的一把尺子掰断了。 老金捡拾起断了的尺子,慢声慢气地劝他不要火气大,这是人民内部矛盾,心平气和解决嘛。志豪哪里听得进去劝,拿出毛笔信封,说:“我现在不教育,将来犯错就晚了,不能让这小子钻了空子!”随后,他连夜给战友一一发信,“通缉”他的儿子,谁也不许接纳弈凯! 柏香茗和儿子失去了联繫。她不知道流浪在外的弈凯怎么样了。她揪心揪肺地疼。可弈凯敢闯,从大西北苏一亭叔叔那儿走后,又直接到北京找夏天庚。 夏叔叔官復原职,依旧住的是一幢小楼,他还在楼上忙碌着,稽阿姨热情地招唿保姆,倒茶,拿水果。弈凯浑身无力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描述怎么从西北来的,一直坐车,眼下喉咙痛,关节酸痛无力。稽阿姨一听,心疼道:“跑这老远呀?干吗了?”弈凯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是说:“阿姨,我想跟你家毛毛一样当兵。请您和叔叔一定帮帮我!” 稽阿姨诧异地噢了一声。心里明白了大半,那一阵,逃避下乡想要当兵的孩子,纷纷上门来找,大多都是战友的后代。此时,稽阿姨让他先吃水果,一会儿家里就开饭。可他手抖得凶,眼看支撑不了。稽阿姨赶紧摸了摸他的额头,道:“可怜这孩子头滚烫,你病了?发烧呀?你妈要知道,该多心疼呀?”弈凯听了这话,心里一热眼泪差点滚落,一下就歪倒在沙发上…… 弈凯不知道,楼上的夏叔叔,正拿着他老爸的信,字斟句酌地反覆看呢。稽阿姨手忙脚乱地照顾沙发上的弈凯,又是心疼又是纳闷,甩着体温计嘟囔:“瞧这小子造的,怪吓人的,39.9度。” 夏天庚说,苑志豪的信你看看,唉,真是难办! 稽阿姨看信后,想想还是明哲保身的好,便改了主意,准备让弈凯走。夏天庚心情矛盾地说:“干儿子跟我儿子一样,我能不管?”稽阿姨心烦意乱地挡驾:“行了行了。首长脑子多一根弦好。”又从柜子里拿了一套衣服,打算让弈凯换洗的。 夏叔叔先什么也不说,光命令保姆多做好吃的,红烧肉、猪耳朵,给我管够吃!弈凯连吃了三顿像样的饭菜,蜡黄的脸上,可算是有了一点温润的颜色。退了烧,眼睛也亮亮的,精神饱满起床了。 夏天庚爱抚地摸着他:“我的小进军?让叔叔看看,你长鬍子啦?”弈凯说:“我是男子汉了。”夏天庚笑着夸奖他是敢闯的男子汉,有话要跟弈凯直说。 弈凯惊喜地蹦起来,问:“您同意帮我当兵了?”夏天庚为难地说:“你爹这个臭脾气,你也知道我和你爹那革命友谊,过去,我夏天庚让过谁?就你爹,我让他不是三分,是七分哪!他说,谁要管你,就绝交。我要接待你,他真和我绝了交,真冤。我再赔不是,还真不行。难办呀。”弈凯明白了他的意思,打算离开。夏天庚安排他先住招待所去。叮嘱稽阿姨天天去看他。说,“啥时候你好了,走时,咱爷俩再吃顿饺子!” 第120页 弈凯起身道:“我现在就走。我不在你家住。”夏天庚按住他:“你个臭小子。跟你爹一个狗脾气。你到底出了啥事?讲讲,有事别瞒我。”弈凯说:“没干坏事。”夏天庚问,“你上哪儿?”弈凯倔强地说:“我有地方去!你还是和我爹保持革命友谊吧!” 稽阿姨冲进来拦住:“回来,回来!你真和你爹一样倔得像个毛驴。听说,你还改姓啊你?”弈凯激动地控诉志豪,说:“我爸这几年除了工作,脸上没个热乎气儿。除了发火,训人,没别的。当然我知道,他本来离将军梦只差一步之遥,他运气不好,心情不好,这也不怨我们呀?最苦的是我妈妈了,要不是为了我妈,这个家我一天也不想回!我妈她太可怜了,她护着这个,想着那个,还处处顺着他,日子安生不了,他闹得全家气不顺。现在我大了,人他是打不动了,可话说得格外凶,真能把人噎死,气死!” 夏天庚发愁地说:“你父母呀,真是的!”弈凯说:“您别发愁,我也不想民待,叔叔阿姨,我累了饿了,吃饱了就走。不给你们添麻烦。当兵去!”稽阿姨赶紧解释当兵要政审,“孩子,你爹妈的政审,还没完。我们光空嘴说,不好使呀。当前是小字辈儿抓大权,你干爹说啥,不好使的。” 夏天庚开口先嘆气:“说起来,我送一个兵,屁大点的事儿。当年打天下,我一次招兵,手上参军的人,妈的,何止成百上千人呢!”说完,他挠挠头,又嘬牙花子,满脸都是表情。这表情,聪明的弈凯当然是看得懂的,谁都能看懂。 弈凯背上挎包道:“没事的,我找别的干爹去。”弈凯想到自己的干爹还是有几个的。少年气盛的他,哪里知道人家的处境呢。 夏天庚说,“我的傻儿子,他们眼下在哪儿靠边站写检讨,还不知道呢!”稽阿姨点头附和,“老同志个个自身难保!” 弈凯坚决地望着蓝天,说:“我就是走到天边,也能找个留我的地方!” 2 弈凯还真有一股犟脾气,说要走到天边,真就天南地北地找解放军干爹,先后找去,方知道夏叔叔说的不是没道理,昔日说话算数的干爹,眼下个个自身难保,“低头认罪”。无奈,他想到了在黑龙江的老张叔叔。 香茗哪里知道,儿子一路寻到了天边。裹一件大衣的弈凯不屈不挠,扒火车、拦汽车地赶路,离家之后,有几个月了,他身上没什么钱、粮票,只能是饱一顿飢一顿地凑合着。昨天,是他趁着卡车司机下车撒尿的工夫,偷扒车上去的,原以为车上怎么也能有一点吃的,可他翻翻发现车上全是一袋一袋的白面,没啥可吃的。后来又搭了一辆运送土豆的车,饿得两眼冒金星的他,啃生土豆啃得直吐酸水。 一辆马车晃悠晃悠地走在大雪地,蜷缩在马车里的弈凯,饿得半死,幸亏车老闆是建设兵团的,终于让他熬到了老张所在的解放军农场。 老张刚从边防开会回来,他披着军大衣,风一样冲进办公室。通讯员报告说:“场长,回来了。有个人找你。”老张拍打着身上的灰土,问:“谁找我?”通讯员说:“说是你老家来的,是你侄子。”老张拉着脸,训道:“侄子?瞎掰,我老家没人,我是孤儿,哪来的侄子?”通讯员说:“他说跑了半个中国,特地来投奔你的。”老张一扬手:“去,撵走。哪来的盲流,你都信?傻瓜。”通讯员出门就对弈凯喊:“去去去,滚,赶快滚!” 老张刚出门,只听一声:“张叔!”他回头一看,从马车上滚下一个人,浑身都是白面。老张一看,吓道:“哎呀妈呀,哪来一个白毛仙姑?” 弈凯激动地说:“张叔,我是弈凯!”老张过去仔细一看,惊得大叫,“是弈凯呀?通汛员,他是我干儿子!”弈凯又惊又喜,冲着老张说了一句:“我饿。”扑通一下就晕倒了…… 饥渴的弈凯,光是吃就把老张吓死了。“我的乖乖,你这是投胎给饿鬼了?饿成了这样?”弈凯喘了口气:“老张叔,你要是不要我,我就成了孤魂野鬼了。” 老张拿出一封信,嘿嘿笑了,“知道你老爹治你呢!” 老张啥也没问,交代警卫员马上去仓库领衣服,顺手批了一张纸条,让弈凯跟着他去。弈凯的眼睛发潮,低着头跟着。 不一会儿,弈凯兴沖沖推门进来,他手里拿着军帽,穿着没领章的绿军衣,美得不行。 老张说,“看你来时像个叫花子,这才有点人样儿。穿好了,坐下。”一听让坐下,弈凯说:“您可别来严肃谈话,是不是也让我走?我知道你怕我老爹。”老张说,“我不怕他,我敬重他,他对人是三、六、九等,热得热死,冷得冷死。你别看我跟着他多年,平时不大吭气,我也是有看法呢。这回,我可给他提提意见啦!” 弈凯激动地搂他的脖子:“张叔叔!”老张道:“别乐。给老子提意见之前还要批小子你,你有错!你知道你爸干的是啥活计吗?”弈凯这才承认,“我爸爸是特聪明,是有本事,是个男人,可我就受不了他的暴君,专制,谁都要听他的,我干吗要唯命是从?他说啥我就听啥?我就气他,我偏不听,让你鼻子气歪了,我才解气!”老张摸摸弈凯的头嘆气,“你真是个孩子,还要碰很多钉子,摔打多次,才能长大。当年我不也是个傻子,亏了你爹妈的教育!” 第121页 蓦地,弈凯克制住自己的眼泪,说:“老张叔,您别说了。” 弈凯生怕他心存顾虑,接着表白没干坏事,说要写一张血书,“您别当我是个累赘,反正我到了这里,不打算向后转,我生死都是您的人了!” 老张看着干儿子,眼里都是欢喜,说:“既然你真没干坏事,我相信你。你别走了!留下吧!”弈凯蹦起来,搂着他脖子亲他:“噢,老张叔叔万岁!” 老张高声道:“坐下。你找这个叔叔不成,这个干爹也不成,他们官比我大,都是当权派,眼下不敢招唿事儿。我官没那么大,也没啥可检讨的,天高皇帝远,不像他们在天子脚下,你找我这个干爹,找对啦!”弈凯忙不迭要马上给瑶瑶写信去。老张喝道:“等等。你给我坐下。” 这时,通讯员又拿来了一套皮衣、皮帽和皮鞋。老张挥手说,“空军海军我管不上,一身黄军装,我还说话管用。”说完,又一想,说,“不行,你当兵手续不全呀?迁户口,当地证明啥的,差不少哪。”弈凯说:“手续不全,我也干!我为国家贡献,要什么手续呀?”老张想想,说:“干。今后补办吧!你先当个黑兵?”弈凯自信地说:“黑兵就黑兵,我又不是干坏事!我不是当逃兵,我是逃到部队来当兵,保卫祖国,解放全人类来的!”老张果断地举手:“干!这些年呀我欠你爹妈的情,欠得不少,可让我有个回报的机会了。你说,是想要开车,还是想到作战部队当英雄?你自己挑!”弈凯一听让自己挑,欣喜若狂地喊:“我去边防作战部队!” 歇了两天,讲了一些军队的纪律和常识。老张亲自牵着马,送别弈凯,叮嘱了一路:“弈凯,从现在开始,你不是我干儿子了,你是士兵!你是祖国的儿子!我们这些军人,都是前无乘凉树,后无靠背山,埋头苦干,苦熬苦拼,鼓励打击都自己扛着才有今天。你是个大学生当兵,也不能给我丢脸,更不能给你爹娘丢脸!”弈凯敬礼道:“放心吧。首长!” 老张刚要走,弈凯回身问:“首长,我有一个要求,您一定请政治部给我开个证明,寄给瑶瑶,这很重要!” 志豪想不到弈凯就这样当了兵,虽然他没被登记在册,暂时是一个“黑兵”,但后来无论谁回忆起这个人,都说他的的确确是一个合格的军人。在军队里,弈凯感到空前的心灵充盈和满足。 夏季训练攀登时,弈凯的脚不慎受伤骨折。连长看他脚红肿的样子,嘱咐他骨折要休息,今天不要训练去了。弈凯咬着牙坚持,耐得疼痛,做得大事!这,早已成了弈凯的座右铭。 快过年时,老兵转业后,部队骨干缺乏,因他表现突出便当上了代理班长。当连长把弈凯的情况报告首长时,老张发自内心地为孩子鼓起了掌。老张又对连长说,“这孩子是个好苗子,他父母都是我的老首长,你们要好好培养他!” 3 父子俩的这场战斗硝烟并未因弈凯当兵而散去,接二连三的麻烦来了:瑶瑶怀孕了,毕竟是和弈凯未婚先孕,革委会又找碴儿不给他们开结婚证明。 当老爸的志豪听说这个消息之后,好像被开水烫了一样地叫骂,骂儿子的同时还捎带着骂了瑶瑶。 远在东北边疆的儿子,终于来了信。香茗倚靠在沙发上,抹着眼泪看儿子的来信: “亲爱的妈妈,您好吗?听说妈生病,儿子不能在床前尽孝,深感内疚。今后我回家一定将功赎罪。不过,远在边境的儿子,告诉爸妈一个好消息,我已经当了班长!我没让你们失望!我执行任务结束后,立即申请和瑶瑶办结婚手续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儿子来信放在了他书桌上。志豪夜里回家,自然是看了信的,可他依旧不动声色,一个小班长,在他眼里屁也不是。一想到这小子非但没被制服,竟然还是遂了心愿当了兵,有人竟敢“抗命”,帮他,公然挑衅他的权威,志豪对当年的马夫老张,有了几分不满。志豪气鼓鼓写信去骂了老张。 瑶瑶此时在浙江桥西农场,尽管有了身孕,还要顶着压力,天天跟着大家下地干活,完成农场规定的劳动定额才能喘息。劳动定额的压力,有女同学帮助分担,可她在精神和心灵上的压力,谁也无法分担。家庭出身不好,加上“保皇派”的态度,还有敢于挑战世俗的爱情观,使得她在这一群人中点被指指点点,时常被公然羞辱。 队长胖得像个保温桶,还老兇巴巴,永远在指手画脚地找碴儿训斥她。 所有的屈辱,冷嘲热讽和白眼,都能忍,让她感到快乐的就是盼着弈凯的来信了。弈凯走进了革命的大熔炉,他还当了班长!他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他们面前,终于可以和瑶瑶手牵手地走在众人面前,活着,活下去! 邮差送信来到农场。当时,胖队长“保温桶”正在喝酒,随口问对面那与他下棋的男人:“谁的挂号?”“部队来的证明信,瑶瑶的结婚证明信。”那人瞅了一眼说。 “保温桶”走了一步棋,说:“证明信?证明个啥,姓苑的早就先斩后奏,把她肚子都搞大了,作风败坏。”男人坏笑说,“她作风是噁心,信我看过的,写得过分哦,什么爱不爱的,好像黄色小说。”“保温桶”大发议论说,“这些大学生,资产阶级思想,一定要管严!做大事像皇帝治天下,该杀就杀,该放就放,全靠当机立断,决不能向女人心软,就是让他们脱胎换骨改造思想。” 第122页 那天下工,瑶瑶在路上遇到了邮差,知道企盼已久的那封重要的挂号信来了! 瑶瑶激动地跑进队部取信,“保温桶”抽着烟,不解地问:“什么信?”瑶瑶瞪着大眼说:“我的挂号信。邮差说的。”“保温桶”迷煳的眼睛,左右看看不知在哪里。瑶瑶在他脚下看见了撕开了的白纸,赶快拿起来,证明信竟只有半张了。原来,“保温桶”顺手将弈凯寄来的证明信抓来撕了一半,捲起菸捲儿。 瑶瑶哭道:“这是结婚证明信呀,我盼了那么久,您不是就等我交这个证明吗?”“保温桶”吐着烟圈,瞥着她说:“证明信,不就是一张纸吗?这张不行,让他重新寄来一张!”瑶瑶拖着沉重的身体哭着走回了宿舍。 然而,弈凯来不及寄出下一封盖有红图章的证明,他去执行任务了。 4 没想到一个月之后,连长再次拿一份材料去汇报时,一切都变了。老张读了一遍,便流下了泪水。弈凯牺牲了,牺牲在自己的岗位上,只不过他牺牲的地点、时间、冲突缘由,都不能公布于外。 那是60年代未一场发生在东北边防的小小的局部边境冲突。有那么一段时日,双方的守卫部队,总是有那么一点摩擦和冲突。摩擦事件的发起者,自然是对方的士兵,蓄意挑起了事端。 当时,弈凯的连队奉命执行任务,发现一个排的敌人越过了神圣的国境线,朝着边境试探性地迂迴运动。弈凯与两个士兵在边界观察之后,当即发出了警示,对方不予理睬,开枪射击,打伤了一个老兵。弈凯和战友开枪回击,及时阻击了敌人。眼看着,对方那高大的身躯倒下了几个,雪地上有了短暂的沉寂。 与他一同执行任务的战士,仔细观察敌情后,问弈凯,“他们缩回去了,我们怎么办?”弈凯对一战士说:“他们吃亏了,不会轻易罢休的,咱们人少,寡不敌众。你赶快回去报告连长,我来坚守,不会让兔崽子越过一步!” 战士点头离去后,弈凯看他离开,继续仔细观察着。只见前方国境线雪地一片开阔,这里,是敌人极其容易一跃而过的中间地带,风吹动着远处的树林发出了林海唿啸。此刻,弈凯算计着援兵到达的路程有十多里地,计划着尽可能拖延时间,绝不让敌人从眼前踏过! 弈凯先潜伏到这一片开阔地,当他迅速撤向树林欲占领有利地形时,只听砰一声,弈凯一哆嗦,接着,他看见自己大腿不住地流血。显然,对面敌人的狙击手发现了他的企图。而正带领队伍气喘吁吁蹚着大雪往出事地点跑的连长听到了清脆的枪声,有着不祥预感,他急迫地命令官兵加快脚步。 零下30多摄氏度的气温,足以使人冻僵。弈凯坚守在岗位上。他一个人躺在雪地里,口中吐着哈气,立即掏出了一把小刀——接生他的那个日本医生用过的小刀,为此挨父亲打的小刀,快速用包扎袋止血。眼看着,血咕嘟咕嘟地冒,他的棉裤红了,雪地也洇红了。他的唿吸越来越急迫。渐渐地,他的身子变凉,凉得彻骨,他眼前盪起了迷迷濛蒙的雪雾,似乎听到了胡琴声,他依稀听到妈妈说:小进军,你生在路上!开往大东北进军路上!进军,进军!他看到了瑶瑶的黑眼睛。巅峰的爱情是一场海啸,它声势浩大,让青春义无反顾。此时的弈凯躺在雪地上,抬头望着大海一样的蓝天,白桦林,霜冻,雪挂子。这美妙的景色,如同人间圣境…… 马夫老张眼泪汪汪地出现在志豪面前,难以描述地悲戚。他失声哭着说,“我对不起您呀,老首长。边境发生了冲突,弈凯在战斗中流血过多,牺牲了!” 志豪一步一步走到他眼前,好像以为自己耳朵又聋了,摸摸耳朵吼道:“你再大声说一遍!”香茗失手打碎了一个碗:“别说了!老张啊!”老张泣不成声:“老队长,我心疼得很呀,弈凯出生在战场上,是在老张我背上、马背上、扁担筐里长大的,我真心疼啊!”志豪呆立着听,恍如隔世。 香茗捶打丈夫,难以支撑自己。志豪看见老张带来的骨灰盒,儿子的军用挎包,里面还有儿子用桦树皮写下的带血文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香茗恸哭着,抱着孩子的骨灰盒,对丈夫说,“是你,把儿子逼到了绝境!” 志豪悲伤道:“我,我是想逼他,成大事的人都是逼出来的呀!” 老张流着泪,也爆发了,说:“有你这样逼的吗?!老首长,咱们那时候都20来岁,可眼下的孩子都是蜜罐子泡大的,不一样了。你不能这么狠呀!教育,你也要慢慢来,你是想要逼他,逼他回头,别说是父母,就是带兵,都不能这么个干法呀!你不知这孩子,他到我这儿,走投无路,饿得就像个狼,看着,让人心疼呀,他是走了最后一站了,走到地图最远的地方了,他在我这再找不到一个保护伞,找一个落脚的地方,你说他还能去哪儿?连找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啊!你不疼孩子,天下有这样当爹的吗?你说他犯错,他到底犯了多大错?不就是你向东,他向西,你让他朝南,他不动地方,你也太霸道了。所有的老战友,都收到了你的狗屁信,绝交信,你这么干,不如和我绝交算了!”老张当着他撕碎了信。 第123页 志豪受到很大的震撼,他原本只是想给儿子一个教训,让他改了毛病。老张拿着桦树皮说:“你别老看孩子的毛病,你看看,他用桦树皮写的日记,我看他身上都是闪光点!他骨折了,还挺着上岗巡逻,他说,耐得疼痛,做得大事!” 志豪轻轻复述儿子的遗言:“耐得疼痛,做得大事!”终于,埋下了他的头。香茗呆呆坐着,突然变得十分苍老。 柏香茗的心碎她常常茫然地在马路上走。心底深处的一个念头不可遏制,她跑去剧团,找到邹大伦,说:“我来通知你一声,道个别。”大伦焦急地问她上哪儿。香茗顿顿地说:“我要走了,我申请去外地教书。我受不了,我实在不能原谅志豪了。一想到我的弈凯,我就心痛得要碎了。思及生死,万念灰冷。他待人太不宽容,他是个疯子,是个怪物,他给朋友,亲人,给我的爱少得可怜。” 大伦劝慰她理解志豪的个性,“他有自己的苦衷,就像一个唱戏正带劲的人,突然被轰下了台。多年来他的学识、修养,所有这些形成的文化志豪都没地方施展。他压力大呀,面对压力,他只能独处,独处是他的唯一选择。如果连你都不理解他,还有谁呢?”香茗看着大伦,感动得眼睛湿了。 香茗有了分居的想法,她想到自己此生放弃了所有的一切,她用生命去爱,换这一份爱和深藏的柔情,而志豪给她的是伤痛。 志豪是保持尊严的父亲和男人。他蜗居在内心深处,等待着,他藏在黑暗中痛苦地看着儿子渐渐远去,他的镇静刺破了妻子的伤口,也在不经意间,露出了自己的伤口。 没两天,红鼻子登门来了。他让苑志豪去学校一趟。那天,志豪坐在藤椅上问:“去干吗?”红鼻子高声道:“签字。”志豪问:“签啥字?”红鼻子说,“家长签字证明,弈凯是自己跑去北疆,和学校分配无关。”志豪用手抓着自己僵直的腿说:“我不能去!”红鼻子说不签字也要去一趟,取他的遗物。结果,志豪把他臭骂一顿,他灰熘熘地走了。 等那傢伙一出门,志豪强制自己站立却无论如何站立不起来,他努力着,用力捶打自己的腿,说:“我的腿!我的腿,这是怎么了?怎么敢背叛我?该死的……”他尽力站起来,结果咣当一下,摔倒在地上。 老张扶着志豪奔医院,原来,这是神经性瘫痪,让志豪一时竟怎么也无法站起来。老张看着老首长不禁感慨万千。他泣不成声地对志豪说,自己就是死三回,也换不回弈凯了,最后抹了一把眼泪,和志豪告别。志豪狠狠地握着老张的手,晃了晃,两个男人使劲握着,千言万语,难以言说。 儿子的房间里,一片寂静和凄清,让他突然意识到失去了什么。病中的香茗不说话,将儿子的琴弦再次梳理好,她打算离婚的想法,已经用书面方式通知了丈夫。 志豪没说什么,他习惯地打开了广播,打破冷寂的收音机里传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向全世界播发了消息:昨天,我国成功地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志豪手里的茶杯失手落地。 这个惊天消息,对世界对他个人都无法描述地百感交集,这,是倾注了一个老兵心血的事业!志豪看着妻子,老泪纵横道:“打成了!”他拿起儿子照片,喃喃自语:“中国第一颗卫星,我参与了,我出力了!” 香茗也很激动,情不自禁地哭了,“你出力了。第一颗。你又赢了!”志豪哽咽地慨然嘆息:“胜利,是我们和8亿人一块得到的,这是第一颗,以后会有第二,第三,第十颗,第一百颗,可我的小进军再也回不来了!”他仰天长嘆,“我曾经在大会上不止一次宣布,为此大业折我志豪几年寿,在所不惜!可我,扪心自问,对儿子,对这个家真是用心太少了,老天爷,你就用这样的法子来惩罚我志豪吗?” 自那个夜晚,志豪开始委顿沉默,不食不语。香茗红着眼圈让他吃东西,“你老这么沉默,我害怕。我习惯你喊,不习惯你沉默。你有什么都喊出来,说出来就轻松了。” 志豪突然喊道:“香茗,你恨我吧!”香茗说,“我是恨你……我恨你爷俩都是一根筋!”志豪又问:“香茗,嫁给我你后悔了?”香茗说,“我后悔过多次。”志豪嘴巴哆嗦地沉默。 香茗怨恨的是儿子临死都没得到当爹的一点温情。我的小进军,他老想当英雄,现在他干的正事,为国尽忠,他壮烈走完了年轻的一生,是我们的骄傲。她问志豪,“你总是责骂弈凯,今天,我只要你承认一件事。”志豪期待着,香茗眼泪就盈在眼眶里,问他,“承认弈凯干了一件正事,他走的是正路!”志豪终于点头了,香茗泪水顿作倾盆雨下。 在老家的爷爷听到孙子死亡的消息时正在料峭寒风中挑粪。 第二天,心如先生哆哆嗦嗦拿着十元钱到了供销社,竟把店里的糖都包了走。卖货女人奇怪地问:“老爷子买这么多糖干吗?”心如先生笑笑说:“我孙子当兵了!给大家发喜糖。”旁边几个老乡上来,老人将喜糖发给所有熟悉的人。 老人接着到理髮店,坐下说推个光头。剃头匠问,“有日子你没剃光头了吧,五爷?你儿子如今还好吧?”心如冷不丁被他这么一关心,顷刻间扑噜噜热泪长流。剃头匠眼湿了,停住手,生怕刀片刮伤了他。剃头匠发现心如先生的脚和腿一个劲儿地哆嗦。心如告别了理髮匠,拍打拍打身上的头髮屑,摸出了口袋里最后2元钱,放他桌上。剃头匠道:“多啦。只欠5角。”心如说:“不用找了!我走了,欠帐要还清的。以前我族人常找你家剃头,情分不浅,就这么多了。” 第124页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剃头匠给心如先生送信,见里面极为安静。剃头匠贴着玻璃一看就哭了。只见老人衣冠整齐地躺着,早已孤独地死去。光头底下枕着一张“路条”,路条上赫然盖着红图章。上面由支书歪歪扭扭写着:兹证明,苑心如是我人民公社社员。老实本分,遵纪守法。请予放行! 剃头匠跌跌撞撞地跑,喊叫着:“不好了,心如先生走了!” ★ 下 部 ★ 第二十三章 1 心如先生走了。当邹大伦将这个噩耗告诉柏香茗的时候,提着菜篮子的香茗一屁股坐在街边的长椅上,久久没有起来。 此时,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戴着一顶“叛徒”帽子的老人,可谓:得罪了队长干重活,得罪了书记笔尖戳,得罪了保管压秤砣,得罪了刮大粪的三勺合两勺。他谁也不敢得罪。志豪身在保密级别极高的岗位,无法亲自去操办丧事。于是,邹大伦主动奔走在老家那乡间的小路上。 苑志豪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摩挲着父亲生前用过的拐杖,黯然神伤。晚上,香茗扭开了檯灯,提醒丈大,提议一块去感谢一下大伦,藉此机会缓和与大伦的关系。不料,志豪不仅不去,又重提旧事,从邹家养父作孽,到妹妹苑菁牺牲,大伦离队半截子革命,甚至连弈凯的早恋,不分皂白地都算到了大伦身上。 香茗带着深深的失望,摔门而出。她不能原谅志豪变得如此冷漠。此后一个月,她都不愿答理他。话语越来越少,老两口变得越来越隔膜。 在儿子牺牲、老父逝世的打击下,苑家将迎来一个新生命的诞生,也算有喜事盈门,可这喜事,志豪还是不高兴。柏香茗不理睬他,自己用尽了下个月的鸡蛋票买了几斤鸡蛋,急匆匆地冲到医院。医生向满头大汗将临产的瑶瑶要结婚证明和户口本。瑶瑶最担心的事果然是躲不过的。她无助地望着医生,泪眼婆娑。经受了那么多的艰辛苦痛,她是无论如何不放弃这个苦命的孩子的。 医生慌张地摇摇头说:“没证明我可不敢接。”就在瑶瑶可怜地祈求医生之时,柏香茗风风火火冲进来:“谁说不行?啊?自古以来,母亲生孩子是天经地义!你医生的责任是救死扶伤,人道主义,你敢不给我接!你敢?你不敢接,我自己接,我告诉你,姑娘你别吓着,冰天雪地我都能生孩子!”一贯温文尔雅的柏香茗,今天像一头母狮子一样拼死捍卫自己的孩子。 医生惊了一下,说:“大妈你冷静点,别这样喊,我也是公事公办。”接着,她摘口罩,说:“啊,柏校长是您呀?”众人颇感意外。这医生笑道:“我是您的学生,68届小瑛。您忘了?”香茗管不了认得不认得,说:“小瑛呀?啥手续呀,快帮忙,这是我儿媳。你好好地帮她,对了,病歷上写姓姚!地址户口放我家。” 无论女人多么坚强,多么乐观,多么韧性,在看女人生育的这一刻,香茗还是悲从中来。她想到了自己这一生的许多这个时刻,想到了长子弈凯。女人终其一生,都在战斗,瑶瑶的战斗了,开始她现在是孤独的,此生,离开了挚爱的弈凯,她将是终生孤独的。 瑶瑶就这样顽强而孤独地养育着童童。 志豪知道苑家有了孙了却没流露出一丝的喜悦,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这深深地激怒了香茗。更让香茗伤心的是,志豪不同意孤苦伶仃的瑶瑶进家门,更不同意将孩子的户口放在自家的户口本上。他不认孙子,如同不原谅儿子一样。这使得老两口的冲突骤然升级,日趋白热化。 香茗也一意孤行,你老头子不认?不认拉倒,我们大家都认,我们大家都爱她。香茗召集了大家,郑重宣布:“瑶瑶就是你们的姐姐,比亲姐还亲!从今往后,间甘共苦,有咱的一口,就有她的一口!”而后,香茗帮着瑶瑶找了一份街道工厂的工作干,有了一点微薄收入,又在大伦剧团附近,帮她找了一间小房子安顿下来。 那屋子是阁楼,只有十来平方米,一张床和一个衣柜把空间占得差不多了,加上两把破凳子放在床边,屋子简直无从下脚,下雨时还常常漏雨。香茗也不管志豪生气不生气,常常去看他们母子俩,送去奶粉,还有白糖、鸡蛋、日用品、布票等。 香茗劝瑶瑶趁年轻找个伴儿。瑶瑶总是平静地说:“没事,我习惯了。有了小宝宝,苦啊累啊,我都忘了。”又说,“我不缺吃穿的,找不好,还可能对我童童不好呢。”香茗点头,母亲的希望就是孩子。瑶瑶说,“我别的都能扛,就是孩子的上户口问题让我担心。” 这事其实香茗比她还要心烦。香茗一生中,叱咤风云,向谁低过头呢?可如今,她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不停地低三下四去求人,看无耻小人的脸色。前几年为了孩子回城,香茗也东奔西跑地求人办事。眼下,为了童童,香茗还娃咬紧牙关继续奔走。 香茗拿着那半张证明信,到音乐学院革委会,这个求那个拜,连红鼻子都求了。她送了条香菸给红鼻子。这一手,是大伦逼着她干的,大伦说,“我们一定要做个现实主义的人。现实主义不是没原则,只是无奈而已。”香茗说,“假如让志豪知道了,必定会跳着脚大骂的,志豪绝对不向任何人低头,更不要说送礼了。”大伦苦笑道:“我,是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第125页 这一手,果然是百试不爽的。香茗办成了户口,弈凯的孩子不再是“不准出生的人”。 2 这天,志豪正在家里读书练字,小戴急急忙忙地赶来,通知他去参加单位的学习活动看电影。学习态度很重要,不能请假。苑志豪无奈之下,只得去了机关礼堂。刚找个角落坐下,只听见“革委会”汪秘书讲了一通废话,最后说:“传达文件有一段讲话:抓革命,促生产。这是党中央的战略部署,我坚决执行,谁要消极抵制,我们就要罢他的官,撤他的职。一句话,在下面的战斗中,所有的共产党员、革命干部都要打先锋,当闯将!好,散会了!”志豪一听散会,正打算起身回家。突然听有人喊叫:“大家不要动,下面看一个内部电影这是特殊待遇啊!” 志豪坐下了,和大伙一起看了内部电影,银幕上关于美国阿波罗号成功发射的消息令他激动得坐不住,热血沸腾。不一会儿,科技资料片看完,开始上演关于1969年珍宝岛战斗的纪录片,还有闹革命“学大寨”的纪录片。志豪皱眉看了看,唿啦站起来走了。老金也跟着出来。 老金追上了苑志豪。志豪回头问老金,“你怎么不看了?”老金反问:“你怎么不看?”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志豪兴奋地说:“我急着找人说说,碰到你可好了,我不知还能跟谁聊。”老金也叨叨:“阿波罗号,阿波罗号,唉,我真受刺激!以我物理学家的眼光看,一个国家的强盛反映在作战部队的效能上!外人看热闹,专家看门道。在我眼里,每一幕闪动的,全是新材料,新工艺,我真着急呀,我手里弄的东西,早该出来,真憋气!” 志豪道:“我也着急!我这心里顶着了,出来喘一口气,不然我憋死了!人家都忙着登月了,咱还战天斗地,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呢。”老金贊同,“过去咱和发达国家的距离已小了,现在是越来越大,人家跑得多快,咱们落得太远了。”志豪愤然说,“妈的,当年我是打过小日本、老美的,现在有劲使不上了。咱国家军工眼看落后于美苏,再这样下去,富国强兵是空话!”老金突然激动地拽他,“我请你吃老酒!边吃边聊。” 志豪发现这老金,大概一定有新想法了。与智慧的人喝酒谈话是一种享受。 小酒馆里,老金边喝酒边感嘆着纪录片的细节,“你看阿波罗号登月,人家的太空衣,不得了呀。那航天材料厉害!向阳的这一个面,温度可挡上百度,背阴面,可零下多少度?你看他那面具,什么材料在这种恶劣压力下不变形?真是高科技呀!” 志豪夹了一口菜,说,“人家都完成了几代的研发,咱们还在基础上跋涉呢。心里能舒服吗?我看了那些内部参考片,真是急死人,我现在真恨不得能像苏眼镜一样到戈壁滩去,干点实实在在的事情。不过,老金你说了这么多,我听了,坚定了一条:咱这些老马,这时候,不使劲拉车,还指望谁?”老金瞅他一眼,说:“当然,你不用做我的思想工作。” 志豪擦擦嘴,起身道:“喝酒完毕,空话少说该干活啦!” 老金对领导诉上了苦,可下面研发试验难处很多。志豪说,“天命如何我不管,咱一定尽人事!咱干具体事,你说,我还能为你干点什么?” 老金道:“我要白金。”志豪问:“干吗用?”老金道:“催化剂。”志豪问:“急吗?多大量?”老金凑到他面前:“急!量不少!”志豪故意夸张地学他,说:“报告拿来,红图章文件有吗?” 老金正色道:“真话,不开玩笑的。”志豪也严肃地说:“是真话。你的报告打了没?”老金嘆道:“送上去好久,石沉大海。”志豪说:“你该干啥干啥吧,我来跑!”老金狡猾地笑道:“你以为我今天让你白吃白喝的?”志豪也满意地说,“你以为我今天是蹭你酒喝哪?”两人哈哈大笑。 这一晚上,志豪也疯魔一般在家看书,看了一夜,看的都是关于材料学方面的。 志豪为了事业,不怕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累弯了腰,天天堵着办公室找人。 志豪终于堵着了汪秘书,他说明了来意,先用党中央文件开头,接着强调抓革命,促生产的意义,最后表示道:“我主动报告,申请挑重担,我哪怕是给老金的科技组管后勤出把力,都行。” 汪秘书摆手说:“先别说你,先说说这个老金,进入这么核心机密行业合适吗?我看了档案,对他使用一直处于‘等待’状态。”志豪说,“等啥?这是一位改造好的知识分子,没问题!”汪秘书道:“可他没党票呀。老苑。”志豪说:“实践证明他与党同心同德!”见汪秘书挠头,志豪干脆说:“算了,不要争长论短了。这个人,我用自己的一切给他担保,我和他同进退,行不行?他出事,我杀头也行!”汪秘书毕竟没啥大主意,经不起软磨硬泡,就同意了。 这个阶段,志豪尽管手中无权,可全系统知识分子和工程技术人员知道,向他反映啥问题都是有实际效应的,也可以放心的。军工生产关键问题他能把握得住,对汪秘书之流,他很会周旋,要办的事情很善于包装和修饰,通过他的周旋,总会披上一层恰如其分的外衣,从而取得最佳的应用效果。现在志豪就有了用武之地的意思了。他走到哪里,就会有几个神色急切的工程师,趋前绕后。志豪成了他们的主心骨。 第126页 1976年10月的一天,志豪如同往常一样,一大早就到科技资料室义务劳动。 小戴笑道:“主任,您现在倒好,不怕管后勤啦,还心甘情愿管后勤?”志豪摇头晃脑地说:“荀子说:口能言之,身能行之,国宝也;口不能言,身能行之,国器也;口能言之,身不能行,国用也;口言善,身行恶,国妖也。”逗得小戴咯咯地乐。 突然,电话铃声响起,那头传来刘队长高兴的声音:“志豪呀,他们完了。哈哈!吃螃蟹了吗?三公一母。天亮啦!” 是的,整个中国都沸腾了!黑暗到头了,志豪一下明白了意思,激动地说,“我不光吃螃蟹,我还喝酒啦!喝他一个昏天黑地!一醉方休,他妈的,痛快!” 大树下,香茗抱着一老一小的遗像,坐在秋风中放声大哭,像是要把心头积郁了几十年的苦水全倒出来,她悲伤得无法自已了。 虽然国家政治局面表面是有戏剧性的巨变,但暗地里却有很多潜流。军工生产方面的前进步伐,依旧让志豪和苏眼镜他们心急如焚。 苑志豪被平反了。汪秘书腾出来了原先志豪的办公室。汪秘书走的时候过于仓皇和秘密,没什么人理睬他,连他办公室上一家人的照片也没来得及拿走。尽管一张照片无所谓,志豪还是小戴给他送去了。志豪宽容地说:“小汪同志有再大的错误,对我,还是宽松的,不是他,我也许还在乡下什么小地方绝望地混着日子呢!” 乱了一阵之后,一天,志豪突然接到调令,让他官復原职了。老金、小戴大家都喜不自胜。 事业喜气洋洋的气氛,似乎并没感染到家里。家里的志豪与香茗之间,并没因此而变得宽容与和谐。用香茗的话说,志豪对外人,永远是春天般的温暖,对工作是夏天般的火热,对亲人,永远是“冬天般的残酷无情”! 香茗自从家庭发生了变故之后,性情变得越来越沉郁。她常常感到与志豪越来越陌生,心里有灼痛般的酸涩:“我这一辈子的喜怒哀乐跟他捆绑在一起,我曾经愿意把我一辈子的欢乐与哀伤与他分享,可现在,不是这样的,这到底是为什么?”当年,老张说香茗是铁打的女人,如今,她身心俱疲,完全看不出当年的风采。 然而,无论怎样磕磕绊绊,香茗永远恪守着在家庭中的职责,她无论多累,多忙,永远下班后匆匆赶回家,亲自为志豪准备着他最喜欢吃的菜餚。 晚饭时分,志豪依然用银筷子敲打着碗筷。秩序,对他来说是顶重要的。 弈佳太熟悉老爸的习惯和表情,听见他敲打,赶快跑来,不耐烦地喊起来了,电视台工作没谈完呢!说完,不满地白了老爹一眼。大学毕业后女儿成了编导,个性上很有一点当年大哥弈凯的味道。 志豪吼道:“该干啥的时候,就要干啥。”全家沉默地吃饭。香茗让二儿子晚上多吃点,不然撑不住。志豪问:“你晚上出门干吗?”弈博闷声闷气地说:“我上夜班。”志豪不满:“怎么你老上夜班?” 香茗讽刺他道:“是呀,你才关心他?不是说想要调个工作,当个建筑队司机,成天上夜班,影响健康,还浪费才华。”志豪不说话,又敲打碗筷,示意吃饭不要说话。弈博放下碗筷说:“我走了。”志豪又狠狠叮嘱说:“走路直腰,精神点儿!” 等儿子出门,志豪环视大家,说:“怀才不遇的人,车载斗量,全凭自己的运气,还有个人奋斗,杀出一条血路。指望我,没门儿!” 香茗没好气地说:“谁指望你了?这屋里人,你管过谁了?”志豪嚷道:“你吃饭不好好吃饭,给我念秧子,不就是这个意思吗?”香茗一字一句地说:“没、指、望。要是指望你,弈胜能自己考大学?当上讲师?弈佳能当上电视台编导?”姐妹俩无奈地扬扬眉毛。 弈胜插队之后,回城考大学,当上了教师。她像许多这个年纪的女孩,经歷坎坷,结果一言以蔽之:她变成了独身主义者。这一点,也让香茗伤透了脑筋。 志豪自己也生气,“命运作弄,咱家怎么我设计的每件事都失败?” 志豪看到香茗穿衣准备外出,问:“你干吗去?天黑了?”香茗没好气地道:“看病人。看我孙子!”志豪白了她一眼,脸刷地一下由红变白了。 香茗站住,生气道:“这个孙子话题一提,就让我胸口堵着,疼。你为什么犟头,就不认自己的亲孙子呢?”志豪脸上带着余怒未消的神气,“你让我认他,没家规了,没规矩了?” 对于瑶瑶含辛茹苦,养大了弈凯的孩子的事实,志豪心里明白。他的态度是:她生活有困难,你尽可办,可小孩领进我家门不行!这事我要开了门,破了我家规还行?乱套了,更没章法了。当初,我不让干啥他们非干啥,这一点我就不原谅!他俩非法同居,很不像话,所以一个女孩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停了片刻,口气便软了一点说,当然,孩子是新中国的孩子,咱不能让他饿着,冻着,可说下大天去,我也不能改口! 香茗听丈夫这样说,觉得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心里凉透了。 3 童童没见过爷爷,他问过大姑,“我爷爷住得很远吗?” 第127页 弈胜掩饰惊愕,慌乱地瞥瑶瑶,一时两位大人竟然无言以对。瑶瑶只好说:“童童,爷爷他到很远的地方去搞大火箭。” 看着孩子满身月光有些凄清,弈胜打了一个寒噤说,“屋子又漏雨,家里你也不能回。” 瑶瑶反过来劝弈胜说:“大姐,别说我带着一个孩子,你一个大姑娘,不是还单身?我还奉劝你,早点找个心爱的人结婚吧。”弈胜惨澹一笑,说,“心比身先老,我的心早就老了。”瑶瑶看着墙上的照片,说:“那我的心,随弈凯早就死了。” 修房子的钱还是没凑齐,可雨下个不停。屋里到处湿漉漉的。看着屋里大大小小的盆,瑶瑶拿出弈凯留下的照相机,直奔了委託行。她的想法是,先送委託行抵押一下,周转一下钱修房子,等有钱了再赎回来。 说来也巧,那日,志豪约了拳师傅去旧货铺子淘旧货。志豪自信,说慧眼识珠的人,是能在灰扑扑的老旧货堆找到无价之宝的。 忽然,他一眼发现柜檯上那台熟悉的德国“蔡司”相机。志豪抑制住心里的激动,志豪认识它,它是当年辽渖战役的战利品!来不及细想,这物件如何会流落到这个委託行,他霍地拽住那个瘦骨嶙峋的售货员,听说报价400元。拳师傅咋舌:“哎呀,二个工具机工人月工资48元!”志豪接着问什么人来委託这个相机的。那售货员警惕地说,“我看过证件的,人家是正经人,是个年轻人!”志豪说,“这相机我要了,等我回去弄钱,很快就来!”售货员道:“只留六天,人家只押不当!”苑志豪匆匆赶回家,打开收藏柜,拿儿件东西,又风一样地走了。 瑶瑶手里握着钱,沮丧地一步一步地回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年和弈凯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突然感到后悔,后悔自己把那个似乎还带着爱人体温的照相机抛弃在那个灰扑扑的地方。 没一会儿,赶巧香茗跑来,交给她一沓修房子钱,凑齐了!瑶瑶一愣,接过钱,来不及向婆婆说声谢谢,转身就跑。 委託行中满头大汗的志豪,打算用几件老货换这台相机。正说着,师傅一抬头,啊呀一声:“侬哪能又来了?”志豪沮丧地问头看一个女孩满头大汗地跑来。师傅打趣地说:“侬的相机被人家盯牢了,姑娘!” 志豪一下认出了她,蓦然,瑶瑶的脸色白煞煞。一剎那志豪看这个女孩,坦荡天真的眸子,充满了忧郁,饱含受惊的张皇。瑶瑶也看着他。 志豪的火顷刻间就要狂泻而出。他问,“这照相机是你的吗?”瑶瑶紧紧抱着相机:“对不起,我不卖的!多少钱都不卖,对不起。”瑶瑶忽然就哭了,伤心地哭道:“这,是我爱人留不的纪念品!我只有它了……”拳师傅不知何故,赶快开解姑娘,“你别哭呀,我们是跟你谈谈,没别的意思,我们不欺负人的。” 志豪看着哭泣的瑶瑶,动了恻隐之心,说:“姑娘,没关系。这相机是个老货色,快90年了。它比我活得还长!好好保存它吧!”而后,他转身走了。 志豪独自在江边,徘徊到很晚才回家。他直接进入卧室,瘫在床上,长长地嘘了口气。香茗奇怪地问,“讲卫生的绅士,你还没洗手,刷指甲呢?”志豪半醉半醒闭眼道:“香茗,我今天,看见弈凯和瑶瑶了!我看到了!我,我不是花岗岩脑袋,不是的……”香茗说:“哎,你说啥疯话?你今天喝酒啦?”志豪一动不动。 香茗嘟嘟嚷嚷:“你花岗岩脑袋!弈凯?老苑你一生中错过太多事,你在哪里错过了弈凯,你还要错过你的孙子吗?”志豪仿佛没听见。香茗转身走开了,霎时,一行热泪,自志豪的眼角流淌下来…… 刚有点缓和的迹象,夫妻又为了一只手錶吵了起来。 因为筹集瑶瑶修房子的资金,香茗卖掉了丈夫送的结婚纪念品瑞士表。志豪生气地与她大吵。 香茗这回实在忍不住了,爆发地说,“你伤透了我的心!为了这个家不要再拆散,我一直忍让,顺着你,你打孩子,不比孙子回家,我都顺着你。你买那些古董破烂,连眼睛都不眨巴一下,像个资本家,可给自己的亲人花几个钱,你就是一个周扒皮老地主!比割你的肉都心疼!对亲人你冷漠无情,对朋友你心不厚道。我实在受不了,咱们还是分开吧!”志豪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好似被一个炸雷打着了。 香茗平静下来了。她能明显地感到他的锐利目光。在那个瞬间,她长久以来感觉失去的东西,真的不在那儿了。那些他们婚姻生活里弥足珍贵的东西,好似都躲起来了,她看不到它。她的心狠狠地疼。 听到母亲的这句话,弈胜和弈佳冲出房间,无可奈何地拽住母亲。 在孩子们眼里父母是不能分开的,他与她,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紧密的、血肉相连的关系。然而,柏香茗早已被丈夫伤透了心,这一次,她是真的决定走了。临走前,她把家里收拾好,丈大衣服叠好,收拾得干干净净,有条有理。 在志豪眼里,也觉得香茗变了个人。她整天闷闷不乐,她不再是那个17岁便追随他的快乐的人了。时光流逝,去日留痕。香茗对志豪的爱,曾经是有着敬佩与仰视在其中,即使是那些为了理想的激情,也是因为志豪勾起了她深藏在内心的敬佩和仰视。而现在的志豪孤傲、刻薄,脾气乖戾,这是男子汉应有的胸怀吗?而香茗也不屑于与他走下去。 第128页 志豪比她想像得更复杂,更痛苦,他心里不是没有挣扎。挣扎地想了好久,终于有一天鼓起勇气去找瑶瑶。路上,志豪还顺便买了一袋水果。 瑶瑶开门,看着门外的老头问:“你找谁?”志豪眯缝着眼说:“我,找瑶瑶。我是苑志豪,我想打听一个小孩,弈凯的儿子……苑什么,我忘了,应当有七八岁了。” 瑶瑶怎么会不认得他呢,叫她负气道:“对不起,据我所知,他的儿子姓姚。”志豪愣住了:“姓姚?”瑶瑶说,“抱歉,您走错了!”志豪没想到,弈凯爱上的竟是这样一个倔强的女人。他把礼物放在了门口,转身而去。要强的瑶瑶倚靠在门上,顿时满脸泪水。 一回家,苑志豪怒气沖沖地问妻子,“香茗,我的孙子应当姓苑。是不是?”香茗不知所云,志豪梗着脖子说,“我问问不行吗?我没权利问吗?弈凯的孩子是不是姓苑?”香茗没好气地说:“他姓姚,随妈妈姓!”志豪说:“假如他不是姓苑,不跟我们苑家姓,我何必强求!”香茗不知他什么意思,说,“你也太强人所难了,人家当初报户口,你不认这个孙子,没办法只能报了姓姚呀!” 那天志豪走后,瑶瑶独自在灯下,拿出弈凯的照片默默对他说:“凯,我今天要告诉你,从今往后,我不会乞求你爸爸的爱了!我不去你家,决不!我不会原谅他的。死,不是遗弃,爱永远不会离开。我有亲人的爱,有你和我们在一起。凯,放心,我们都会活得好!” 接着,她写信给香茗: “亲爱的妈妈,我要告诉您,我的人生不幸中的万幸是遇到了您这位慈爱的、伟大的妈妈!请您原谅我的唐突和无礼,我爱凯,庆幸我的人生最大的幸福是有了爱情的结晶。激情盛放得太浓烈,一生一次的极致,之后再也不能有了。现在,我们走了……” 瑶瑶带着孩子出了国,她舅舅在美国纽约接纳了她。 一天,苑志豪去上班,秘书小戴指一个包裹,说:“您的快件!本市。地址不详。”志豪打开一看,是他的那个老“蔡司”照相机。看到它,他觉得自己内心残缺的部分,该圆满了。 志豪静静想了想,急切抓起电话找香茗,打算明天星期天看戏,他还要请客。香茗问:“请哪个的客?”志豪是从来不轻易请客的人。 志豪说,“请瑶瑶来一趟,带着孩子,我可以见见他们。”香茗毫不客气地说,“晚了!晚了!八年了,你早干吗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志豪愣愣的,以为她是故意赌气,便说:“哎哎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气性够大的,列宁史达林还犯错误呢!还要我下跪啊?你是想要恨我一辈子啊?是我花岗岩脑袋,还是你是花岗岩脑袋?你现在怎么变成一个毫不通情达理的老太婆了?”咣当一下扔了电话…… 感情就是如此错位,原本是想要接近,反而越来越远了。 柏香茗还是决定和丈夫分手,她噙着泪交代细碎的东西:袜子,还有毛衣,你一看书,就忘了保暖,注意一定穿暖和一点;还有你喜欢的咸鸭蛋…… 志豪将一份遗嘱交给了妻子,说:“我这一辈子,廉不言贫,勤不言苦!就是一个无产者,让你跟着我受罪了,对不起!你烦我,要和我分开,你要申请我只能签字。当初咱俩打仗的时候结婚,也没个结婚证书,人各有志,我也没办法留你。我昨天晚上想了一夜,我苑志豪无能,革命革了一辈子,儿子要革我的命,最后老婆要革我的命,孤家寡人是我的命,是我的报应,今后,我打算去单位住,你留在家里吧。”说完,拿着小包要出门。 这个举动震撼了妻子,粉碎了柏香茗打算离开这个家的决心。 4 心如先生的“叛徒”帽子终于彻底摘了,苑志豪不仅没感到轻松,反而大哭一场。至此之后,志豪更加拼命了。每天第一个到单位上班。 这天,苏眼镜欣喜若狂地给他打来电话:“老哥们儿,你干得不赖呀!哈哈!全力恢復科技队伍,大刀阔斧。这么快就将前方需要的特需部件攻关拿下。”志豪说:“我还嫌他们慢呢,慢得像个蜗牛!我别的牛不敢吹,保质量,保时间,中央给予很多任务,一定及时完成,及时到达大西北。”苏眼镜笑道:“我得给你请功啦!你可是功臣!”志豪道:“不值一提,我干的都是拾遗补缺的事。有我没我,照样行。”苏眼镜说:“谦虚啦?你不狂啦?” 志豪爽朗地笑了,“大江已经东去,千古风流人物统统被浪沙淘尽,一个小小的主任,连半颗沙子都算不上。”苏眼镜说,“志豪,你有新境界。” 志豪道:“新啥?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人还是那个人!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我,老夏,还有老刘,都好好干,三人同心,其利断金。” 生活又变回来了。然而,香茗渐渐又觉得无法忍受了。每当志豪去上班,她去学校,两人都好似有了躲避的空间,心反而轻松一点,只要回家,便有压力。 当甩开膀子大干时,志豪深感军工事业人才匮乏。志豪的态度是:招收人才。我们当然敞开大门,不能六亲不认,搞孤立主义,一筐杏哪能没几个虫眼儿?所以,即使当年对他打击过的人,也不嫌弃。 第129页 因此,尽管时间条件都苛刻,一批一批特需部件均能准时完成计划。 对于中国的军工事业,他们天天在唱着狂想曲,说志豪像个野心勃勃的野心家一点也不过分。没有人能理解志豪对现在位置的感情,它的来之不易更增加了其中的感情成分和心理的含金量,这些年的蹉跎,跌跌撞撞,终于可以画上了休止符!志豪感到这将是他人生的巅峰,是人生的最佳位置,他前面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指向这个奋斗目标,他要在这个位置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志豪一头扎到基层,天天去车间视察,啥事也瞒不了他。 那天,他问那个新厂长:“我听说第一线技术职工的福利待遇不好,他们整天吃的是啥,哪有营养和精力?”厂长摇头说:“没办法,厂里也没条件,个人奖金也就这么多,僧多肉少嘛。” 志豪对小戴摆手:“小戴你马上给我发急电,找东北的老张,我的老部下,那个马夫老张。让他多多弄点黄豆和豆油来,分给大家。”小戴点头,问钱的问题。志豪哼道:“钱?他敢和我提钱?借给他一个胆儿也不敢呀,就说我说的!”小戴笑着去落实了。志豪接着对厂长加码给任务,说:“你们得像一台发动机,不,永动机!给我加班加点,这批特需部件,晚一天,我撤了你!”厂长诺诺。志豪又回头,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谁都知道我工作中敢想敢干。敢训人,你小心点!” 志豪又到造船厂视察,天天中午他蹲在大门口,和大伙一块吃盒饭。 听工人议论着,你一言我一语:“领导都和咱吃盒饭?少有。”“我光看报上说过,真没见过。”“走个形式而已,一转身就走了。听说局长、处长有几个点儿,天天奔那儿吃吃喝喝。”“不吃白不吃嘛,有吃我也吃!”听了这些牢骚,志豪扒拉扒拉剩下的饭粒,起身,下决心摸摸情况,整顿这不正之风。没多久,对这现象的门门道道有了数。他富有特色的军人步伐从走廊里走过,一定会让大楼的每个人如同听到战鼓。他的刚性风格,很快在全系统闻名。 这天开会。志豪看着前排的中层干部,对面有手里把玩着进口火机的一位局长,吐着烟圈,此人衣着总是很时髦。志豪便问他:“黄局长,你的打火机多少钱?”局长笑笑说没几个钱,进口的。志豪伸手,说:“让我看看。”局长堆起了笑纹,递过去问:“您,也收藏打火机?”他很高兴跟头头有近距离交流的机会。 志豪看了看那东西,说:“这是925银的,表面外壳,光泽不错。机体好,里面镀金,很昂贵呀?”局长听他很在行,献媚地笑得更灿烂,说:“送给您吧,你真识货呀!” 不料,志豪转而冷笑道:“对外交往,礼品上交,内部超过500元算行贿,你想置我于何地?”顿时让局长面红耳赤。志豪接着厉声问道,“你一个月工资多少?”那局长立即收敛了身子,手不知往哪摆,拿出小本子,开始做记录状。 志豪又声色俱厉地说:“你是一把手,开会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就属于站没站相的人,我不知道你管的那一摊子的业务和你把玩这玩意儿,哪个水平高?你的名字在我脑子里挂号了!给你一个月时间,我专门去听你汇报业务怎么策划发展。我可提个醒,若思路清,合实际的话,你可以继续干,如果玩花活儿,在正事上不用心,你的位置要让位给有能力的人来干了!”一席话,会场肃然,惹得底下人纷纷议论道:狠呀,真敢唱黑脸呢! 从此之后,这群干部都不敢去饭局了。 ★ 下 部 ★ 第二十四章 1 a098工程的攻坚战进入紧张阶段。沪江机关大会议室天天挂满了图纸。真有当年打仗的气氛,这是志豪喜欢并且梦寐以求的气氛。 刘根生作为该系统海军方面的领导,直接与沪江方面组织协调这场大会战。志豪与他配合时有默契时有争吵,一般都能踩到一个点上。眼下,超级静音潜艇系列——军方要启动这个工程,研究外军的高科技动态,为海军装备上一个台阶。他发现,当年的大老粗刘队长,现在已经满口都是科技名词了。研讨会上,他用于教鞭指墙上挂图投影介绍a098工程,说:“请注意,国家得到重要情报,苏联的核潜艇水下噪音系统陡然下降了一个数量级,致使美国的监听系统网失去了捕捉他们的‘能力’,这说明啥,说明他们的关键技术有了飞跃,可是‘高级数控工具机’在我们国内还是一个空白,必须尽快研制。我们的船,噪音大,被跟踪的可能性大,对安全不利,这项目要加紧攻关改进!”他重点指螺旋桨部分。又接着说,“改进这里,大桨叶,低转速,关键不在设计、试验,关键在于加工工艺上!” 志豪突然开了腔:“加工工艺是我们的长项。”老刘说:“老苑哪,长项不提专说短项,当前,需要沪江找一个‘多曲面机加工专家’来主控项目。同时也要找一个降噪专家来。” 会后回到机关志豪问秘书:“咱们这类机加工专家有吗?”小戴回答:“有的。我查了档案,咱们沪江就有几个,顶顶重要的是王至元。”志豪命令道:“马上调他来报到!”小戴摇头说:“找不到他了。” 第130页 志豪一惊,以为此人去世了,小戴刚要说,老金插话了:“他像个潜水艇一样消失了。”志豪唿啦便起身,道:“他还飞了不成?他在哪儿?挖地三尺给我找到他!” 于是,他挖地三尺开始找寻这个宝贝专家。 费尽周折,苑志豪总算是在造船厂船坞找到了名叫王至元的傢伙。当时,他正在烈日炎炎下刷油漆浑身上下都是油泥,像个滑稽的小丑。 志豪上下打量着这个肌肉黝黑的工人,问:“你是王至元?”王至元道:“是我。”志豪接着问:“你是学啥的?”王至元很有性格、一点也不谦卑地答道:“我,我你不认识?是降噪专家。”志豪喜欢这种性格,笑问:“知道你是降噪音专家,你被搁这儿,啥问题呀?” 王至元没好气地说:“啥问题你比我明白,你是头头儿。”志豪哈哈大笑:“又遇上个犟牛!好,现在你跟我走吧!” 王至元比画比画自己手里的工具,问:“还回来吗?”意思很明白,他不知是不是仅仅被头头儿叫去谈话,或者是训话之类的走过场。 志豪说,“回来!回来干大事!”不由分说拽他的手跑,生怕到手的宝贝再丢了。二人便匆忙往前走着,一个女人风风火火骑车,迎面而来。女工看见了王至元,嗓音很大叫他:“哎,老王,王至元。你聋子啊!”工至元抬头招唿道:“哦,韩因陈。” 被称作韩因陈的女士,看着很面熟。志豪一时想不起她。只听她噼头就问:“老王,这是做啥去?”王至元淡淡地说:“谈点事去。”韩因陈笑着对志豪说,“真是巧呀,苑主任,您还认识我吗?你买书,找过我!” 志豪脸上表情由迷惑转而开朗,连连点头:“记得,当然记得。你可帮了我大忙了。”她便是“文革”期间那个帮忙买书的女工。韩因陈莞尔一笑,接者补充说:“我现在是你手下,在船厂工会。”又扭头问王至元是否回家吃饭。王至元答道:“没定的。” 见志豪看他疑惑的表情,王至元笑着说,“她是我老婆,是我家里制造噪音的专家!”韩因陈豪爽大声笑:“去你的!”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巧。志豪也笑了。志豪破天荒请客约韩因陈夫妻吃饭。饭桌上,聊了一些客套话之后,这位女士还真不客套,单刀直入,希望志豪能帮她一个忙。这本来很违背志豪一贯的做事风格,他是从不给任何人走后门的。 韩因陈诉苦,说了丈夫是家族性心脏病,老人要照顾,孩子没考取大学,日子如何的艰辛困难。志豪问:“我能帮你什么?”韩因陈说,‘“既然您问,我不客气了,请您大领导一定帮忙,将他调回本市。” 志豪才知道老王不光被闲置,而且户口也是安徽“小三线”的,这一类人很多,确属于学非所用。志豪发扬特事特办的作风,便把这个人要来了。志豪还以此人为例子,再次掀起了一股发掘知识分子人才的旋风,他大会小会地强调:一个人最大的本事是用人,用人就要识人。眼光魄力,全要到家。用对了人,他的本事就成了自己的本事! 轰轰烈烈调入很多人的消息,动静很大,香茗也主动推荐了人,此人不是别人,即是大伦的独生子邹念军。香茗本想这是小事一桩,随便安排一个工人,他手下企业那么多。再说自己全力支持丈大工作,此前推荐了不少人才给志豪。可她三等两盼没见消息,忍不住就问丈夫,“我给你的材料看了没?”志豪是这样答覆的:“一看过,二这小事我管不了,我亲儿子我都不管。”香茗打断他,说,“大伦的儿子你一定要管。扶他一把,人家有恩于咱。” 志豪摆摆手说,“这孩子要啥没啥,没个专长怎么扶他?” 香茗很没面子,在大伦那儿也难以交代,便跟志豪又闹得不愉快,她说,“你这不是为人之道,志豪。咱倒霉的时候,还有拳师傅帮,战友伸手,大伦无私援助。不说回报,你不应当孤家寡人六亲不认。”志豪不理她的茬儿,公事公办的样子,惹得香茗生气地问:“既然你一概铁面无私,为什么帮韩因陈的丈夫调户口?”志豪一瞪眼,说:“因为他是我急需的高级工程师!大伦的儿子是熊包一个。” 2 香茗近来愈加心烦,永远出精捣怪的苑志豪,60来岁竟开始玩鸽子,下班之后,志豪专心致志弄他心爱的鸽子,还热情介绍鸽子的品种、习性。尤其钟爱一个名为大将军的优良品种,名鸽后代。他甚至还利用到哈尔滨出差的机会,放飞信鸽,大将军果然穿云破雾地飞回来了,用了不到三天。 香茗认为他玩物丧志、又脏又烦,邻居总来提意见,太不管别人的感受。说,“你今天养金兔,明天养乌龟,又养上鸽子,往后你还养大狗熊呀?” 不久,信鸽协会的一个人闻讯,想出高价买那只大将军,开价一万元。这在当时无疑是一笔巨款,香茗极满意,因家里处处都需要钱,尤其是儿子结婚的开销,于是点头答应。谁知老头子坚决不卖,并且将来人不由分说地赶了出去。香茗在一旁被他气得直瞪眼。 几个孩子感觉到最近父亲是越来越奇怪了。收藏柜里的东西越来越少,陆续都进了当铺了。这些变化,自然也没有逃过老侦察员柏香茗的眼睛。香茗知道志豪把那些“宝贝”送到什么地方去了,可他的钱,用到哪去了倒是个谜。 第131页 老两口一闹矛盾,志豪就来个杀手锏:离家出走。然后,二儿子弈博便到乡下拳师傅家找志豪。儿子女儿早已习惯了老爸的“残酷游戏”,他们乞求父亲回家。 回家之后,志豪也不解释去了哪里,香茗也假装不知晓,一句也不问,好似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这种心理对峙的状态,令子女无奈而惆怅。 就在几个孩子盘算着怎样把父亲卖古董的事情瞒过母亲的时候,弈博却无意中发现妈妈也跑旧货店。香茗跑旧货店,是想要弄一点钱救济大伦。大伦在那个小剧团,依旧是个被冷落的丑角演员,收入甚微。 香茗永远是苛求自己,节俭度日。那大,弈胜请妈妈到高级餐厅吃饭,香茗都嗔怪,说太贵喽,干吗吃这么贵的东西?弈胜说,“我就是让您老人家享受一次。”香茗却黯然道:“我现在一吃好东西,就想掉泪,你爷爷、你姑和你大哥都没享受过。”弈胜宽慰母亲道:“妈!我爸爸偷偷卖古董的事,您别往心里去呀。”香茗平静地说:“他我不管。我现在只关心你爸的身体健康,家人和气、太太平平的。这,我带回去给你爸爸尝尝。” 弈胜知道老两口闹归闹,还是挂念对方。女儿心疼道:“妈好东西您没吃几口,你就惦记我爸,惦记家人,心中唯独没有自己。”饭后,弈胜上班,老妈又说,“我去买鸭蛋,你爸爱吃。” 然而,回家路上,弈胜发现母亲在小孙子住过的房前徘徊,伫立良久。柏香茗一回头,勐然看见女儿,突然,老人脸色苍白地倒下了,脚下,流下一地的鸭蛋黄。 香茗的心脏病犯了。 志豪从会战第一线赶回来看妻子,守护了一夜。他心情复杂地看着妻子日渐苍老的面容。待到病床上香茗迷迷煳煳睁眼,看见了丈夫无助的眼泪,香茗虚弱地念叨若孙子小童童的名字。 回到家里,志豪亲自下厨给妻子炖了一锅“苑式”养生汤。 趁着热乎,他亲自送到了病床前。香茗打开保温瓶的盖子,吃惊地涨红了脸:“怎么,你杀了大将军?”那鸽子腿上的信鸽牌儿还没取下哪。 志豪不动声色,说,“让你吃就吃,哪来那么多废话?”香茗心疼地怪他,说:“有一群鸽子,你杀哪一只都行,干吗偏要杀了这宝贝,它是有功之臣!你说过,它看人的眼睛就像是一个亲人。这英雄,它值一万块呢!” 志豪梗着脖子说,“一万就一万!香茗,你这一辈子,跟着我净吃苦受累了,没享过福,你吃过一万块一碗的汤吗?我志豪,给你弄一碗!”一句话,让她热泪滚滚…… 香茗还在养病,志豪便带着小戴和几个处长去大西北搞调研。他见到了老友苏一亭。不过,却是在医院病房里见到的。当年行云流水、意气风发的苏眼镜,如今瘦得脱了相,好像一具衣服架子,志豪看了很心酸。 30多年了,苏眼镜从没回过家乡,更没离开过戈壁滩。 苏眼镜握着志豪的手,亲热得不行,连连问:“香茗和孩子好吗?还有大伦好吗?真想你们呀!早想回去一趟会会老朋友呀,可老没时间,时间不够用!”平日里他们三五天就通话,可都是谈任务,这回,苏眼镜好像打开了话匣子,光拉琐碎的家常,话题很快就扯到了志豪与香茗的矛盾上。苏眼镜一点不轻饶他,狠狠地骂志豪,说:“我知道,你志豪在领导面前是专家,在专家面前是领导,可在妻子面前,就是一根筋!死不认错。人家香茗不简单呀,战争年代那是手刃过血的女人,和平年代人家一推名利,二推官职,对朋友她是菩萨心肠,仁心、宽恕,不光对大伦,”他指着身上的毛衣,说,“你看看,我的毛衣毛裤,还有毛围脖,都是香茗寄给我的。她怕我冻着。在接人待物上,香茗比你强,她是你的老师!” 苏眼镜接着说男人之间推心置腹的话,“我这一辈子最佩服的是你,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我,已经提前到了反思人生和死亡的门槛了,我不能带着遗憾上路。你,应当反思自己的个性!你这个人志向高,心气盛,不甘平庸,才华逼人,为何总是独往独来,火气沖天?你就像一把火,为何灼伤了自己,也灼伤了亲人?对国家、民族、军队咱是无怨无悔,可对亲人、老友,你不悔吗?” 志豪的心灵受到了震动,似乎被苏眼镜的话点醒了。 苏眼镜虚弱地喘息,停了片刻说:“我有个希望:你与大伦握手言和,咱几个老同学,大家聚会一次!你马上老老实实当面给香茗认个错,行吗?”志豪沉默地点了点头。苏眼镜安心地笑笑,说:“好。我明天等你志豪的答覆。”这一夜,志豪倾听着戈壁滩上的风沙吼叫,心里也是风沙漫捲。几十年的往事唿唿地在眼前翻腾。 第二天一早,志豪匆匆去医院看苏眼镜,边推门边招唿,“苏眼镜,我答应你。”不料,病床空了。志豪以为走错了,问:“苏指挥呢?”护士说,“他刚送走,他昨夜被紧急送到北京医院治疗。胃癌晚期。” 跌跌绊绊赶到西北飞机场,病人早已运走了,志豪心急火燎地问基地的领导和总工苏眼镜的病情,大家都哭成了一片。志豪震惊地听总工、工程师诉说苏指挥的点点滴滴,他身体不好由来已久。总工哭着说:“他这些年,就是给知识分子当保护伞,有时为一个方案我们几个同行可以吵三天,不欢而散,可他就为了我们从中协调,组织、整理出一个头绪,他就能把我们拧成一股绳儿。他是一个好的管理者,高效率的组织指挥者!让我们无后顾之忧。可他成天就是吃咸菜、馒头,整天在戈壁滩跑,这身体能不垮吗?” 第132页 志豪急了,嗓子眼不由哽咽起来,问基地怎么不早点给他治,这几年国家军队条件不是好了吗?一个处长嘆道:“他?他不听劝。30年来,苏指挥从来不肯休假,他没离开过咱基地一天。” 总工红着眼睛,哽咽着说:“他就是一句口头禅:能吃咸菜的军队,是能打胜仗的军队!” 苏一亭最终还是没有等到志豪的答覆,等志豪赶到北京的时候,他已经永远地走了。 苏眼镜说的那些让人心里发烫的话,搅得志豪灵魂出窍。他终于下定决心,这一段忙完了,回家就老老实实低头认罪,给香茗认个错。 下飞机后,在机场商店,志豪让小戴帮自己挑选衣服,“你给我参谋参谋,不怕你笑话,我一辈子从没买过,尤其是为女性。”小戴笑劝,“机场都是暴利,贵死了,您都到家了,别在这买了。”志豪放下箱子,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说:“到家就来不及啦!” 苑志豪兴沖沖地回到家,发现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老保姆提着菜回到家,一见志豪吃惊地说:“我还没烧饭哪?怎么也不提前告诉一声?”志豪不让她做饭,说约老婆出去吃。保姆吃惊地问:“你和她吃馆子?这可是家里的新鲜事。” 左等右等不见人,打电话也没有找着香茗,志豪热情高涨的情绪,受了打击,心情沮丧地对保姆说:“不等了,谁知道她上哪去啦?快给我煮碗面条吧,饿死了。” 志豪哪里知道,人家柏香茗带着二儿子到机场接孙子去了。等她面无血色地回到家时,丈夫以亲热的笑容迎接她,还有几分绅士风度地给她接了外衣、手提包,说,“老婆呀,你可回家了。干吗去了?看,我给你买的衣服。”香茗乏力地笑笑,“真是西边出了绿太阳,你还给我买衣服啦?”可她仍旧认真地试了试。志豪说好看,真好看,其实是自己夸自己的审美态度,而后,讨好地观察着老婆的脸色。 香茗瞥他一眼道:“不用你拍马屁,以后我想要买什么,就买什么,看不顺眼别看,我也想通了,以后我就对自己亲。”志豪说,“我发誓,我绝不是拍马屁,今天买的几件衣服,特合适你的气质!当然,你天生丽质,穿啥都好看。”香茗在镜子前比画着衣服,心情还是不错,想了想,不愿破坏了好气氛,终于还是没告诉倔老头子瑶瑶和孙子回国定居的消息。 3 邹大伦等待能够復出的这一天,等得心焦。 当然,等得心焦的主要是为儿子,他本来对志豪寄予了太大的希望。雪凌从剧团的顶樑柱,名噪一时,到十年动乱分配她在后台管衣箱、扫地,郁郁寡欢,没多久就去世了。关于儿子调工作的事,大伦真诚地想,志豪倒霉时,不会找朋友的麻烦,他得意时,一定会照应朋友的。 柏香茗去剧团找邹大伦的时候,他正在给学生讲课。只见大伦半个脸涂了油彩,身上挂一个油渍斑驳的灰罩衫,声音洪亮地给学生讲解京剧勾脸的窍门。 当他停下喝茶的工夫,看见了香茗,赶快用纸抹着脸,下课。香茗跟他说,“苏眼镜去世了,咱们几个老同学、战友商量着聚会的事。”大伦指了指里面,说:“我还有一点急事处理一下。你出门往南,在剧团岔路口的那家小餐馆等我。”香茗答应着。 香茗看时间还早,便在剧团的前厅浏览着挂在墙上的剧照。她透过玻璃,看见邹大伦摸索着离开剧团的后台,慌里慌张出大门,左兜右绕的,往北边去了。她自言自语:“他约的是往南边的,莫不是我错了?”就不由自主地跟着去了。 只见大伦走进了一家服装店,香茗悄悄跟了进去。大伦直奔成衣架,拿着裤子钻进了试衣间。隔着布帘,里面传来他的问话:“售货员,这条尺码行。请问,还有再便宜的吗?”外面售货小姐应了一句道:“先生,这最便宜了!”又沉着脸扔进去一条黑化纤裤。里面接着了,大伦大嗓门道:“合适!这条蛮好!开票吧!”香茗清楚看到大伦脱下那一条裤子——竟是时下罕见的补丁裤子,好像是非现实的一件戏剧服装,令人触目惊心。香茗快速冲出了服装店。 柏香茗急匆匆赶到了小餐馆,坐在窗口等着大伦。邹大伦快速进来的那一刻,香茗用眼睛迅速扫了一下,他的新裤子与破旧布鞋,洗得发白的夹克搭配,很不协调。他手上拿着塑胶袋,透过袋子看得见那破裤子。香茗陡然看他的残指。——当年窑洞西瓜刀斩断的左手的断指,早已形成了一枚圆柱体。从里到外,她感觉邹大伦真是老了。香茗忙招唿大伦过来坐下,点菜。大伦宽厚地说:“今儿我请你。别忘了,白莲,我可是你哥呀。”香茗语气强硬地说:“不。我请你!”大伦就点最便宜的饺子。 大伦接着对香茗说,“很怀念当年咱俩奔‘抗大’路上吃的那个荞麦面食,做梦都梦见过。”香茗笑笑,问他近来好吗?大伦憨厚地说:“挺好。”香茗说:“你骗我。”邹大伦听着话,心里一惊,打翻了自己带的饭盒,香茗看了看,难过地说:“你还带冷饭上班?你……太刻薄自己了。”大伦淡淡地说自己习惯了。香茗急忙拿出随身带着的一沓钱,硬塞到他手里。 第133页 旁边方桌上,几个小伙子吵吵闹闹,一不小心,啤酒一颠,洒了大伦一身。香茗对大伦说:“你呀,就是太能忍了,难怪叫你闷葫芦,你真是好好先生。”大伦只能老实点头:“是啊,是啊。”香茗感嘆,“你这一辈子,好像没怎么和人翻过脸?”大伦贊同地说:“是,和为贵嘛。” 此刻,身边打人酗酒打闹,将啤酒又洒到了大伦身上,那小伙子不仅不道歉,还光顾笑,大伦扭头瞪了他一眼道:“小伙子,你也不说声对不起?”年轻人放肆地笑。大伦勐然起身,冲上去,一把抓住了那个小伙子的衣领,怒气沖沖地道:“你,你怎么回事啊?” 不料,那小子刚要回手揍他,抬头看:“是邹大伦先生?”大伦愣道:“你是谁?”小伙子道:“我是您的戏迷!我爹也是,可崇拜您啦!”几个小伙子,都端啤酒对大伦毕恭毕敬起来:“您是名角儿,赏脸和我们喝一杯酒。”大伦苦笑,揪揪自己的衣服,坐下对香茗说:“好不容易我想要和人打一架,没想到,还是一个喜欢我的人。” 这下,惹得香茗也咯咯地笑起来。 凑巧的是,志豪诚心在家等老婆回家吃饭,打算好好谈谈。 香茗回到家,志豪饿着肚子生闷气在床上躺着。香茗对丈夫说:“志豪,你起来一下。我跟你说个事。”志豪不紧不慢起来,香茗说,“你用不着在心里没完没了地嘀咕,你从来没大白天睡过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我明告诉你,我把你的古董卖了一个!钱我给了大伦,他挺难的!你呀,把胸怀放大一点儿,别像个小酒盅那么小!这样你没朋友。”志豪故意自嘲道:“咱小酒盅儿,咱已经是孤家寡人,索性心眼小酒盅那么小,怎么啦?你就是孙悟空,也跑不出我如来佛的手心。”说完,很轻松地从床底下取出一个东西,香茗一看,正是自己上周卖了的那件瓷器。 志豪竟然又赎回来了。志豪唿啦起身,严肃地说:“我和你,要好好谈谈。你别给我扣帽子,按俗事看,我不进油盐地顽固,我自以为能干大事!对朋友两肋插刀,肝胆相照,这一生我做到了!打仗,我从来不争功倭过;遇事,我永远冲锋在前;战友,不用防我在背后下刀子!朋友,有酒肉朋友、官场朋友,而我是这种朋友:我们在一起聊的都是啥?国家、民族、理想、事业,相互鼓励着,儿女情长的事不是我感兴趣能交谈的话题!你看见了,连老金、拳师傅、老沈都以我为荣,你还说我没朋友?岂有此理!” 香茗问,“大伦怎么就不能成朋友?”志豪重申了观点:“我是雷厉风行,他是婆婆妈妈,我是大刀阔斧,他是唯唯诺诺,我不喜欢!我不喜欢,你何必强求?没个大志向,老是顾这顾那,小家子气没个爷们儿气!” 香茗涨红了脸,激动地说,“你以为大伦对人友善,就是没爷们儿气?他是隐忍而已,他是把所有的苦楚都自己吞了的人!他对朋友掏心窝子,他吃的苦比你志豪多得多啦!你志豪没当上个将军,全家多少年都不见笑脸,可人家,蒙受多少冤屈?仍然笑对人生!他比你坚强多了,他是每况愈下,可他倒什么也不倒精气神、不倒人格。当年你和他是一块走出来的,你是官復原职,可他,平头百姓。按你的话,丑角儿一个。不管他有多苦,永远是笑对人间,他把美好留在人间!” 香茗终于说出了很久以来想说而未能及时说的心里话,她感到一阵心绞痛,闭上了双眼。 志豪见她脸色煞白,一时慌张,喊叫着孩子快来,你妈心绞痛犯了!弈佳心急火燎地责怪父亲不该跟妈妈斗气。弈胜拿救心丸的同时,志豪便打电话叫急救车,不料,当他叫完112正放下,电话突然响起,是老金! 老金以少有的惊慌颤抖着叫:“苑主任,很紧急,请你马上来一下!”志豪紧张地问:“出了什么事?”老金道:“我在码头,发往前方的物资出了大事故!”志豪立即往外沖,走了两步,回身对孩子喊:“你妈交给你们了啊!” 4 谁都知道航天无小事,前方急等这批设备,延误意味着什么?万一船不能按时运往基地,不仅是无数人参与大会战的成果付之东流,而且在军令状面前,任何人也无法承重,一切的解释都是枉然。 雨水下个不停,等志豪冒雨赶去专列码头,远远看见老金全身湿淋淋的,正与一个胖干部争执,一贯不紧不慢的他,此刻变了一张脸,发疯似的说:“不行!不能发!你要敢发,你就是个混蛋!我告你去!” 胖干部生气地问他,“你干吗骂人呀?小题大做。”老金吼道:“我骂你是轻的,怎么能这么稀里马虎的?你煳弄谁呀?”志豪赶来问:“吵什么?怎么了?”干部一见到主任亲自出马,便满脸委屈地迎上来,先告了老金等人的状,告他们拦着不让发运,过于神经过敏。争执的焦点是:这一批发往前方基地的特需部件,在启运时,吊车控制有误,货柜在地上轻轻地蹾了一下。 老金愤愤地说:“还轻轻的?哼!”志豪厉声问:“蹾一下?多少?”胖干部道:“大概是30厘米。”志豪看了看:“30厘米,外包装变形了吗?”胖干部理直气壮地说:“没,老金较真儿非要重新打开。” 第134页 老金一抹脸上雨水,对主任说:“蹾一下,要看是啥?我担心里面部件材料发生问题,为保万无一失,要打开箱查一次,这样心里踏实!”胖干部抬头看了看天,喊着:“时间来不及啦。本来我们是按时完成的,这一拖,就拖延误了,误了基地的发射,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 他的叫板不是危言耸听,开箱势必延误发货时间,非同小可。大家的目光投向了主任。 老金冷冷地对志豪说:“是打开还是运走?你说了算!” 另一个工程师焦虑地解释,“此前我们完成全部测试,仅仅是蹾了一下,蹾一下不见得说坏了。再说专列即将到点,怎么办?”“那就让领导定夺吧?”那胖干部圆滑地对志豪说。 志豪瞬间做了判断,他噼头盖脸骂了那胖干部:“蹾了一下?你这个蠢货!这不是工程师的错,我命令立即开箱测试!这个责任我来负!” 他又果断地部署,命令全系统的工程技术人员火速赶到指定岗位,争分夺秒干。他下令:“实在来不及,改成飞机空运,我们还要抢时间测试,力争按时到达前方!”等他布置完毕,那干部吸了一口冷气,全部设备运回车间,重新技术检测,时间、人力,将是难以想像的复杂。他问:“主任您这也太苛刻了吧?您当领导也不看看实际情况?” 志豪吼道:“我不苛刻行吗?在科学上,失之毫釐,就会谬之千里,所有心血都会付之东流!”此时的志豪,好似杀伐决断的将军,亲临现场指挥,不断与北京和基地电话协调,他不能容忍侥倖心理,一切都要按科学办事! 专列,在这个站台上,未能准时发车。每个零件,每个螺丝钉,一一重检。八个小时后,总工老金跑来,对他竖起大拇指。经过八小时激战,终于抢时间做了重新测试,问题排除了。志豪依旧不放心,紧张地追问:“你确认?” 老金道:“我确认!” 老金与小戴以及此项目所有工程技术人员,都很佩服志豪的决断。志豪道:“一正压百邪,干事业不狠还行!”那胖干部又惊又怕地啜泣起来。志豪拍打着他的肩膀,没再提责任的问题,只是说了一句毛主席的话: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目送专列远去,他一屁股坐在箱子上,发现嗓音喑哑,完全失声。此时,东方泛白,已是又一个微曦黎明。1988年的新年就在“战斗中”迎来了。 也就是在1988年的一个秋天。志豪与香茗夫妻去北京见老战友,可苏眼镜的夙愿还是没实现。大伦不能同去。 进门,见夏天庚戴着围裙,在厨房做饭。志豪指指稽素真笑问,“你敢抢这火头军的权?”老夏苦涩地说,“我早早提前离休了。” 志豪纳闷地问:“国防事业也正用人,为什么?”夏天庚用铲子扒拉倒出菜,说:“你还用问,怪咱没文化,所以在大事上煳涂啦。邓小平说,科技是第一生产力,我不理解,开会我问,是谁瞎提的口号?工人阶级才是第一生产力,将工人阶级放到哪里去了?” 志豪忍不住大笑,老夏接着说,“唉,你别笑,我当初学政治经济学,里面没这一条呀。为此,有人报告到中央军委领导,没几年我便靠边站了。” 一时大家沉默了。 老刘也退休了,不同的是他是年龄到点。老夏对志豪感慨:“当初我如鱼得水,非你错,如今我处处赶不上趟儿,非我错,命运也。当初你打仗捡古书,我捡鞋子和绸褂子,那打根子上,你就是文化人,如今改革开放搞建设,当然要委以重任。我羡慕志豪你还在发挥余热,为国家社会作贡献。文化人啊!国家要维持安定,我比你有用,国家要发展,你比我有用!” 志豪也有一点沮丧地说,“我也快了,我这次到北京开会是最后一次,也该退啦。” 老稽告诉香茗,“如今老夏和老刘不光迷京戏,还逛古董店,都是让你家志豪给拐带坏啦!” 老夏拿下围裙,问邹大伦怎么样,说完,大声招唿吃饭吃饭。一抬头,看见客厅电视机上,正上演着着名“丑角”活轴子的戏。老夏故意说,“说曹操曹操到,这不是大伦演的吗?不赖不赖!”志豪夫妻都没说话。 刘队长一脸神秘地说,“我今天来,一是聚会,二是取经的。”说完,他拿出个砚台,让志豪大师鉴宝。志豪半开玩笑地说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大老粗变文雅啦?老刘让他好好看看,“咋样?古砚,人家说绝对是老的!”志豪拿放大镜一看,断定是赝品。老刘受到打击,志豪笑他,“你吃药,交学费吧。你舞枪弄棒半辈子,何来雅兴?” 老刘说:“雅兴谈不上,咱离休不能傻待着,我上了老年大学中文写作。我还学着写诗呢。” 志豪不客气地揭老底,说:“您这回不嫌我爱看古书啦?觉得文化重要啦?” 香茗用脚踩丈夫,不让他尖刻地揭短。志豪继续哧哧地笑,刘队长拿出几张报纸,给他们看自己发表的几篇文章。志豪讥笑他,“你还美得不行,苍蝇拍、豆腐块文章。”老刘生气道:“你别小看人,就是一块邮票那么大,也是文章,发表啦!”唿啦将自己的东西都收拾了。香茗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 第135页 三个老军人到中国军事博物馆,他们首先来到“东风一号”火箭模型前仰望,祭奠苏眼镜,他是为它的诞生流汗出过力的人之一。他默默无闻,低调做人,不争荣誉,甚至连报纸缝里都找不到他的一个名字。他的骨灰撒到了戈壁滩上了。他就是茫茫戈壁上的一粒沙子,这,就是他的纪念碑!这,也是所有中国航天人永远的纪念碑。三人默哀。片刻,志豪说:“苏眼镜,我们来看你来了……” 三鞠躬之后,大家不禁悲哀哽咽,潸然泪下。 正当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回忆各自参加“东风一号”发射任务的往事之际,冷不丁,身后一个不知深浅的年轻人,冒泡胡咧咧说:“东风一号,太落后了,只能打600公里啊!”志豪回头一看,是个满脸青春疙瘩的小列兵,正与战友参观瞎发议论。另一个小兵说:“就是,真没劲。”志豪心绪翻腾,忍不住又动了大气,他粗声大气对小兵说,“落后?你再说一遍,你懂啥,‘东风一号’伟大!当时能打600公里,可这在咱们中国,是破天荒的,老祖宗几千年前火龙出水的梦想到当今,那是从无到有的中国第一个飞弹!第一个!我们有多少人,为它把命都豁出去啦!”几个小兵看着这几个兇巴巴的老兵,不敢动一步,光听着训话。 夏天庚也激动地说:“你们不懂歷史!”转头向志豪说,“你还记得吗,1965年咱几个开完会,老苏就为这什么‘四块瓦’成天打电话催命!”他用手指了指“东风一号”底下的一个部件。 志豪毕竟内行,说:“这就是飞弹燃气舵!他来电话说‘燃气舵’研究耽误了大事,1300度高温,材料热变形,一个部件不过关呀,他从来不骂人的,骂我骂得那个狠!” 老刘点头,说:“骂人,还想打人呢,兔子急了也咬人。” 走到“长征”系列火箭模型前。夏天庚说,“长征系列我也出了一把力,我小孙子起名就叫个长征。”志豪笑道:“我们系统出生的孩子,叫东风的能凑一个排!” 走到052型飞弹驱逐舰模型前,老刘嚷嚷地骂志豪,“你的臭脾气,你还记得为这飞弹驱逐舰上的电子系统,我跑你办公室,嗓子喊哑了,鞋都跑烂了?”志豪摆手说,“你鞋烂了算啥,我鼻子都气歪了。你也犟牛,定这个双10自动炮方案,乖乖,吵翻了天,那总工程师,也是个犟牛,他比咱俩还犟!” 夏天庚永远不依不饶,孩子气地回嘴说,“你最犟,还说谁呢?犟毛驴!”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就扯到抗战的几个事情上。老刘就当裁判,于是,他们恣意地吵,说,放声大笑,老人的笑声在博物馆巨大空间迴荡。 步出军事博物馆后,志豪驻足回望,眼眶又湿了。没想到几个老战友还能在这里走一遭。这个博物馆可不仅是一所大厦,这是一座殿堂、一座丰碑,靠几代人、千万人的信念撑起来的大厦。这里面到底容纳的是什么?是一股子精气神,扑面而来、直入胸襟! ★ 下 部 ★ 第二十五章 1 志豪退休了。赋闲让他不胜伤感,吃饭不再那么香甜了,性情不再那么张扬了。 心情不佳,他便摆弄古董。这天他带着放大镜,约着拳师傅去旧货市场转悠。他悄悄对拳师傅说:“弄堂口有个地摊儿上有卖石头的,卖主要40元,我给你20元,你去买下来,他要是不肯,我马上就到!”拳师傅答应了。他依照指点找到了那个小摊。拳师傅跟卖主说出20元,摊主不卖,两人正在讨价还价,志豪优哉游哉过来了。他假装是邂逅相遇大声打招唿,“哎,拳师傅,幸会幸会!”拳师傅也做戏:“幸会,老苑。”志豪问他打算买啥,而后,他拿起了那块石头瞅了瞅,鄙夷道:“这块石头不值!不值!”做出要拽他走的架势,拳师傅做出不愿意走状。志豪再回身问:“你既然这么喜欢,我再添5块吧?”那位摊主见来者如此豪爽痛快,迟疑片刻,志豪佯装大方道:“再加5元,交个朋友!”接着,掏出了30元。 拳师傅吃惊他花30元买个破石头。志豪喜滋滋道,“这是一块化石。”拳师傅听不明白。志豪回身让他等着,自己拿着石头,走进古董行。 只见他乐呵呵地出来道:“成了!出手!”拳师傅更惊讶了:“出手?多少?”志豪道:“200!”拳师傅看着他,吃惊地问:“你抢钱哪?”志豪是当即在里面配了个红木託儿,转手卖了,随即拿出80元给拳师傅买一件羽绒衣。拳师傅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志豪得意地说,“咱既不偷也不抢,靠的是文化和智慧。这可验证了我爹的一句老话:识古必富,爱古必穷。” 文化人根深蒂固的孤清,使得志豪总想找个人倾诉,好把心里话透一透,可是对拳师傅抒发感想简直就是徒劳的。志豪的落寞感更强烈了,又想起了香茗说过的:你志豪没朋友!他自言自语嘆气:“没人听我说话,听话的人又不懂。今天我在地摊上发现一本老书,打开一看,扉页上是我自己的图章,是我战争中的收藏,又在‘文革’中丢失的书。失而復得,好似我一个亲人,令我感伤万分哪。” 第136页 平日健硕如牛的志豪,突然就病倒了。 他躺在病床上,对围在身边的孩子们说:“你老爸,不谋社稷大事了,对国家对人民,没啥遗憾的了。我一辈子是倒驴不倒架,可这次,一阵风就把我颳倒了,看来没啥煎熬的了。” 香茗抹着眼泪,不让他说这么沮丧的话。志豪无力地闭上眼,摆了摆手。缓缓道:“我叫你们来,是要严肃地交代我苑家的后事。”这话弄得几个孩子面面相觑。 志豪叫弈博拿笔记录他的遗嘱。弈博不情愿,志豪命令道:“记!让你记你就记!别的事有你妈掌舵,唯一我不放心的是我收藏的那些东西。你老看我摆弄这,摆弄那,你以为我是个财迷?你不懂你爹呀!当初我们骂帝国主义船坚炮利是不假,可咱要看人家先进在哪儿?科学,技术!人家的枪枝武器,都有科技知识融汇在黾面呀!这些东西,都是艺术化的产品,都是文化大师的智慧呀!” 志豪交代:“我的收藏品,都卖了,给老金他们实验室;钱捐了,为国防科技出一把力。”弈博忍不住说:“您的这些东西,现如今要是造飞弹,连一个零件都不够,值一个螺丝钉吧。”志豪起身吼道:“对。我就是螺丝钉,怎么啦?”弈博忙说:“好好好,我给你捐,螺丝钉。”香茗问他:“亲朋好友你是不是想要见见?”志豪倔犟地说:“不见,亲朋好友谁也不许叫来。我就是一孤家寡人。”香茗又试探地问:“你孙子毕业回国了,见见?”志豪摇手说谁也不见。众人无奈,只得顺着他。志豪又带着少有的悲悽表情,叮嘱说:“我死了,把我的奖章都挂上,箱子底还有一套军装。”越说越沉重。香茗悄声对弈博说,“你爸比他自己想像的脆弱得多。” 听到志豪病重的消息,老张带着礼物千里迢迢来看望他。志豪见他,翻翻眼睛,说:“小张,谁让你来的?”弦外之音是什么很明白。 老张一听他这话,立刻赔笑说:“我想您了,来看看你不行呀?”志豪哼道:“又是香茗她咋咋唿唿的吧?”老张忙道:“哪儿呀,我是灵光乍现,做梦想您了,巧了,来了听说您病了?” 志豪道:“病个屁!我是废了,成天混吃等死了。你们都是大忙人,别浪费时间了。”弈胜在一边劝爸,“人家老张叔叔都大老远来了,您就别较劲了。”边说边搬了把椅子来请老张坐下。老张疲倦地说:“哎呀,跟我老首长坐一会儿,不易呀!”志豪一抬眼皮:“怎么,还有情绪呀?小张我告诉你,时间是很宝贵的,我这几天躺在床上,仔细算了一笔帐。”老张笑问:“您古董的帐?”志豪白他一眼:“什么古董帐,是人生的帐!”老张奇怪地问,“您这一生是很有价值的。”志豪摇头道,“有,也没有。一事无成。我一算把我惊着啦!人生要按80岁计算,要是按天计算,80岁生命是29220天!一算,没几天呀,还不好好干正事?啥也别留遗憾。”老张趁机说:“对,别留下遗憾,我看您就有遗憾留下。弈凯的儿子,您的孙子,您还没正式认他呢?”志豪闭眼,喉咙咕噜了一下说:“他小辈分不来见我,我还上门求他?岂有此理!” 老张如获至宝,赶紧将老头儿的意思转告了香茗。老张和香茗在花园长椅上长谈一次,尽管香茗也老了,谈到人生最后阶段的种种心理和困苦,老张依旧体味出落日余晖的伤感和美丽。 下午,大病初癒的苑志豪,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的大阅兵场面,每次一个阅兵方队走过天安门,他就激动地评价新型武器这个好那个好的。突然,电话铃响了,他接起电话一听,是老夏来问候病情,便连连说:“我好了。你放心,我壮得又像一条牛,犟牛改成犟肉啦!阎王爷不要我,我还要回家过日子。从此,世上少了一个讨厌的老怪物,多了一个食人间烟火的老头儿!” 夏天庚说:“人间烟火好,你老东西不许气香茗!” “她不上火,柏香茗同志退休之后,性格也变化了。栽花种竹,心境无我。” 挂断电话,志豪突然想起今天是长子弈凯的忌日! 志豪蹑手蹑脚观察着妻子,见她独自一人对着弈凯的照片沉思默想。于是,他拿着绘有“花好月圆”的一只瓷瓶,进到卧室门口,以轻松口吻对香茗说:“老夏来电话,小稽问你好。”他看妻子没答理他,便过去将弈凯的照片收起来,“我跟你说话呢,你马上去打针,咱可有言在先,不许把照片摆放在这儿!”香茗没好气地说:“我愿意看。”抢过照片接着看。苑志豪抢不过来,老两口你争我夺的,一下打碎了“花好月圆”瓷瓶…… 听到动静,弈胜和弈佳跑过来。志豪让弈胜快陪着妈妈去打针,弈胜拉着母亲的手要走。等母亲走后,弈佳抱怨爸,“您这是干吗呢?我妈想我大哥,她看照片怎么了,也让您发火啊?”志豪说:“我不是发火,我本意是不想让你妈伤感,照片让她老睡不好觉。”弈佳也没好气儿,说:“失眠还不是因为您!因为瑶瑶和童童!”说完,愤然摔门出去。 志豪自知没理,小心翼翼地把弈凯的照片拿起,用手抹了又抹,心里乱得不行,原以为岁月过滤了很多往事,心理上会越来越轻松,谁知道反而更沉重。 第137页 2 邹大伦最终倒在了舞台上,他这一生大部分时光都在灯光下扮演小丑,从台上开始也从台上戛然而止。念军急匆匆地通知了柏阿姨。香茗当时觉得心房咚咚巨响,竟似要跳出胸膛来。大伦就这么去了,这个事实根本让人无从接受! 偏偏倔犟的志豪,又犯了轴劲,不愿跟着妻子去见老友。 殡仪馆内,送行的人寥寥无几。照片上的邹大伦笑容温和善良,香茗最终在签名本上留下了夫妻共同的署名。接着她悲戚地问邹念军,你为何不告知其他朋友、亲戚来为他送行?念军感伤地说:“老爸不让,再说我家没啥亲戚。” 念军眼睛红肿地说:“我爸再三交代过,不准通知其他人,他很平静,他说演出结束了。我只是一名丑角,别打搅他们了!”大伦一生接受了观众的笑声掌声,也接受着笑声背后的鄙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什么真面肖,命运对他如此不公,也许他早已齿冷心寒?想到这,香茗内心更加感伤也更加愤怒,她痛恨丈夫的固执,为何到了晚年还不能容人。她万万没有料到,倔犟的丈夫躲在人群后,偷偷地把一把老胡琴,放在了大伦遗像前。 念军主动提出送香茗回家。刚上车,念军就拿起自己车上的牛皮水壶,对香茗说:“老爸临死之前拿着这个牛皮水壶,老看它……”接着,他忍不住问香茗,“阿姨,我想要打听一个人。”香茗问打听谁。邹念军说,“其实,我就是想了解我爸的一生,可惜以前他很少说自己,我想要搞清一个人的故事,阿姨您知道不?” 邹念军沉吟一下说:“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叫白莲。”柏香茗听到这儿,泪水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可是她依旧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对念军摇了摇头。 念军开着车,继续说:“我只是听我爸临终总念叨白莲,爸说了一句:我和她,没讲过一句爱情的话,没一个亲密的动作,可是,我们共同的理想基础上的情感,是纯净无比的,友谊是纯净无比的,我们俩一块有过出生入死的经歷,这一段共同经歷,够我享受回味一生了!”听了这话,香茗顿时感到心口一阵一阵地抽紧,念军在反光镜见她脸色苍白,慌张地问:“您怎么啦?”香茗勉强支撑着,拿救心丸,轻轻说:“我心口疼……”话还没说完,就不省人事了。 邹念军疯了似的开车直奔医院,全然不顾路口的红灯和身后的警车…… 抢救持续了两天两夜,清晨,弥留之际的香茗睁开双眼。脸色澄澈,目光慈祥,看着身边的孩子们,验证似的点头,可她目光依然在寻找着什么,她嘴唇嚅动,极轻微地说:“快找你爸来吧。”说完长长地嘘气,阖上了双眼一滴泪珠滚落了下来。弈胜说:“妈,您等着……爸爸就来!” 苑志豪匆匆来到医院。见柏香茗再次睁开双眼,吃力地说:“志豪……我,还有最后一个心愿没了却,瑶瑶和童童,看来,我盼着照一张全家福是不成了,咱要是一个没有破碎的家多好呀……”志豪愧疚道:“我知道,香茗……”香茗喃喃道:“你怎么就是一根筋?你苑志豪就不认错,小心眼,不饶人,又臭又硬的花岗岩!”志豪急急地不知如何应答。 香茗指着银筷子,说:“夫妻就像一双筷子,甜酸苦辣一起尝,我和你,金婚了,什么滋味都尝过了……”志豪痛苦地点头。最后,柏香茗流着眼泪,说:“你,是伤害我最深的人。”说完,安静地松开了她青筋毕露的手。 苑志豪摩挲着银筷子,喃喃自语:“香茗,你这样不好,你怎么就走了?你说过,夫妻就像一双筷子,酸甜苦辣一块品尝。咱俩品尝60年了,你这样不坚持,不好,不好……”说着说着,老头儿一把拽断了将两根筷子连接在一起的银链条。 3 柏香茗就这样告别了她已一无所求的纷繁世界,她一辈子的路,从走上那座小县城的岔路的那天,就註定了这样的轨迹。 当那白色的、无情的被单蒙住她面容时,志豪的神经几近崩溃,他难以相信香茗就这样走了。 回家的路上,志豪闭目不语。只听见雨水打在车窗上的沙沙声。 好容易到家了,志豪幽幽地提出,我还要去医院。子女们惊讶地看着父亲,弈博问爸,“你没煳涂吧?我们刚到家。”志豪固执道:“你开车拉我再去医院。”弈胜问他落下啥东西了?志豪指着墙上金婚纪念照片,说:“衣服。你妈妈的衣服穿得不对。应当穿新的,就是那件她和我金婚纪念时穿的那件,给我找!” 女儿找出了衣服。他抱在胸前说我马上给她换去。他站在门槛,看着外面的雨水,说:“不能把你妈一个人孤零零丢在又湿又冷的外头……”说完眼睛又湿润了。弈博流泪劝阻他,“爸爸,妈妈不能回家了……” 入夜了,苑志豪独自坐窗前,望着若隐若现的月亮。弈胜在厨房端出香肠、豆腐干,把细瓷酒杯、酒壶端到父亲面前,劝他吃点东西,早点睡。父亲耷拉着头,只是轻轻摇着。 苑志豪终于绷不住,他握着酒杯,像个无助的孩子,自怨自艾地哭,咧开嘴哭诉:“你妈,从来不让我喝凉酒哇!”弈胜摸酒壶温度,勐然意识到酒没烫热。父亲的一句话让大家无限感伤,不禁都哭了。弈胜搂着弈佳抽泣:“妈就像个忠实的卫星,围绕父亲转呀转,转了60多年,妈妈走了,天就塌了。” 第138页 突然噔噔噔,有人敲门。弈胜去开门。见门外站立着瑶瑶还有童童,衣服都湿了。童童低声问大姑,“我想看爷爷!”弈胜出于谨慎,婉言相拒,“我爸他情绪很不好,请谅解。”瑶瑶擦泪说:“对不起妈妈,错过了最后的聚会。”姐妹们欷戱不已。随即,大家商量着择机改天再来,力争追悼会能见面。 弈博夜里没睡好,渚晨起来去跑步,看见父亲穿睡衣,神情落寞端坐在那里发呆。儿子问他怎么不去打拳,志豪可怜巴巴地问:“弈博,你,你不急着走吧?”弈博问:“怎么?”志豪说:“你还是在家里多住几天吧。”弈博说:“追悼会一完,我就走。”志豪嘆气,说:“你好久没在这房子里待了,还有你姐你妹你们都大了,飞了!”弈博突然发现父亲真的很孤独,他心疼地答应老爸,“好,多陪你几天……” 4 在整理香茗遗物时,小儿子发现了母亲的日记。谁也不曾料到这本日记会在家中掀起轩然大波。弈佳拿起了记本,打开轻声念:“人生真如同一台大戏。志豪,我和你共同生活了60年,经歷了生生死死,养育了一群孩子,你和我这一辈子只能用一句话概括:十七乃相识,七十不相知!” 只见志豪脸色大变,小妹道:“呀!这是一段遗嘱!”志豪急不可待地问:“什么遗嘱?”弈博缩后不想给父亲,搪塞道:“算了,就是日记嘛,是以前父母吵架那一天写的。” 这句话好似一声闷雷击中人心。志豪厉声道:“念!”弈佳只好接着念:“我与苑志豪先生共同生活一辈子,60多年,我做了女人应该做的一切。同乡同学同为革命战友,何越来越陌生。我宣布与他分手,今后,请不要将我和他相提并论。我死后,清不要将我与苑志豪合葬。” 这时,苑志豪仿佛被子弹猝然击中,不由自主去抓日记本。儿子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他没抓到,打一个趔趄,靠着书柜的手臂颤抖。志豪甩开女儿:“不合葬?她不合葬?分手?”他念叨着几个词彙。脸色惨白,面对满屋子悬挂的輓联和鲜花,感到晕眩。他眯缝眼睛,白色刺痛了他的双眼,墙上的妻子照片,笑容也刺痛了他。 他失神地转一圈,缓步回到卧室,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片刻,志豪手执拐杖,一言不发出门去。他在雨中独自疾走,任雨水打在脸上。弈博跑来给父亲送雨伞。老人甩开孩子,固执地一个人走。远处一辆计程车驶来,走到志豪面前停住了,邹念军伸头问:“苑伯伯?”志豪茫然看着这个人,似很生疏。邹念军下车要载他一程,志豪摆摆手,继续在雨里走。邹念军安慰道:“您别太悲伤了,我给您送一件东西,是我爸生前让交给您的。”志豪打开一看,是几张黑白照片,邹大伦与他们夫妻,手执京胡,还有一张是心如先生与孙子合影。志豪迷濛地问他是谁。邹念军答,“我是念军,邹大伦的儿子。”志豪看着他,眨眨眼,他活脱脱是当年大伦的翻版。 志豪看了照片,蓦地,一阵隐痛浮上心头,扭头往家里跑。 弈胜端着父亲的紫砂茶壶,迎面看见老人气唿唿进屋。只见志豪夺过茶壶,砰地扔进了收藏柜,将瓷盘砸碎,裂片四下飞蛾。他怒不可遏地说:“好吧,结束吧,一了百了吧!”又顺手抓下他的宝剑挥舞,扑向香茗遗像前的花束,玻璃瓶碎了,水流了一地,刚才还是露珠鲜艷的花篮,顷刻间残枝败叶,美丽花瓣四处飘散…… 子女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骇住了。弈胜试图去拉,还是拉不住,志豪高举着宝剑,与镜框中柏香茗对视——爱妻的眼神好像含着尖利的嘲笑刺激着他。 咣当,宝剑落地。志豪闭上双眼,踉踉跄跄往书房走,脚踏着破碎文物和鲜花的残骸。他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一脸的冰霜,对子女一字一句地说:“柏香茗与我没关系了。我不参加葬礼!”孩子们发出绝望地惊唿:“这是什么话?!请您三思而行!”志豪痛苦而郑重地说:“看看你母亲的日记和遗嘱,我还能去受辱?分手,无法志同道合?我还能向一个将丈夫视为陌路人的女人告别吗?” 三兄妹惶惶不安,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最让人发愁的是家庭主角不露面,这戏怎么唱?难道说宣布追悼会拖期?北京也来了很多唁电,动静大了。假如老爸死活不参加,怎么办?这样商量来商量去,没有良策只能动员亲朋好友说服他。可老爸一生孤傲,他听谁的? 就在儿女们为此事焦心时,不少老战友都打来电话宽慰志豪。特别是刘根生,当他得知志豪闹气的原因后,就狠狠地批了他一顿,“你又一根筋了?谁不知道你的爱情故事?香茗的怄气话能当真?遗书烧了它,灰飞烟灭!”志豪难过地说,“我根本不在乎合葬不合葬!古来志士仁人,四海为家。大英雄从来就是马革裹尸,血洒疆场,不讲什么葬身之地,青山处处埋忠骨嘛,我还没打算跟她合葬哪,可她直接戳我的心!”扔下电话,他顿时满脸泪水,眼前全是香茗临终那油干灯尽的样子,在他眼前晃动。 第二天清晨,弈胜随手取下妈妈的书包,在里面发现了一本陈旧的《共产党宣言》。也就是这本书里,发现了香茗真正的遗嘱。原来那一份遗嘱,是妈妈和老爸上次争吵,一时负气时写的。几个孩子激动地唿唤父亲,当他们冲进父亲卧室门,却惊呆了——卧室里面空无一人。几个孩子顿时慌了,担心父亲出什么事。 第139页 志豪独自坐在长椅上。那张长椅,见证了他和香茗的多少往事。孩子们找寻而来,他一动不动,像个老树桩子一般在寒风中凝视远方。 弈胜激动地上前,把书递给他,说:“爸您还记得这本书吗?”他当然认得,志豪一把拿过去,抚摸着…… 让孩子们没想到的是,老爸拿出一套藏书,是他收藏的19个版本的《共产党宣言》,他将把它献给军事博物馆。志豪将书一一排列开,有英文版、油印版、手抄版、开明书店版、解放区版、人民出版社版。他说,还差一本,就在你妈妈那里。弈佳递给老爸妈妈写的信。 志豪哆哆嗦嗦抓过来看: “志豪,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谁,是用这本书来做定情物的。它陪着我走了一辈子。志豪,我17岁开始爱上你,一路追你,赶你,陪着你,我们走了太长太长的路。生命美好,去日留痕。可惜金婚之后我病在你前头,走在你前头了。对不起,让你更加孤独了。志豪,我,会在下一个路口等着你。” 志豪手捧着这封信,老泪纵横…… 追悼会上,最显眼就是花篮上面,苑志豪连夜为亡妻写的輓联,在风中飘扬。上面十个大字格外明显: 十七初相识,七十乃相知。 孩子们忙着在外面应付来来往往的人。苑志豪独自躲在卫生间里,他再次下意识地刷起了指甲,刷着刷着,他发现了水池里的一束头髮——那是亡妻香茗的头髮。志豪仔细地捏着,终于憋不住偷偷地嚎啕大哭,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从卫生间出来,他取下尘封多年的老胡琴,许多细琐的往事倏地丛聚心头,“多年不拉琴,手生了。我最后给你拉一段琴,送你上路。香茗,你在下一个路口等我……” 苑志豪拉动琴弦,拉起了那首他们当年相识相恋的琴曲。他刻骨地意识到,听得懂他琴曲的人,没了。 琴声中,他看到了,前面有一双眼睛,那熟悉的、黑亮的黑瞳紧紧地盯着他,那眼睛酷似弈凯。只听那男孩开口脆生生地叫了一声:“爷爷!”苑志豪顿时老泪纵横……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