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1938》 第1页 [军事小说] 《密查1938(出书版)》作者:马营【完结】 作者简介: 马营,军人,1975年生,西安人。1998年开始小说写作,着有长篇小说《潜伏·1936》、《爱情西岸》等。本书为作者“古诚魂三部曲”之第二部,第一部已经改编成电视连续剧《暗红·1936》即将播出。 内容简介: 1938年,共产党人宣侠父在西安遇难,我党向国民党提出强烈抗议。蒋介石为了给我党一个交代,派中统特务头子葛寿芝来西安,委派武伯英秘密调查宣案。葛寿芝暗示武伯英栽赃给日本人,但武伯英在密查过程中,发现是中统暗中干的,遂巧妙地逼死了葛寿芝。 ps.《密查1938》是作家马营《西安三部曲》的第二部 书评: 小说继续了第一部的特点,层层谜团,环环妙计,细腻而真实,有强烈的阅读快感。《密查1938》是谍战小说文学性的新高度。 一 鬼子的飞机又来了! 上午十点光景,西安城的空袭警报骤然响起,时在新历一九三八年八月五日。警报声音滞涩,如冗长的牛叫,并不犀利,却可以割开难得的宁静,也不尖锐,却可以刺穿芸芸众生的心脏。报警点设在四面城墙的高处,警报声毫无商量余地,汹涌着包围了古城,重压在每个人头顶,充填了大街小巷。百姓们不知警报声是如何制造的,于是想像变成一种印象,估摸着有个巨人在搅动一个巨大的风车,发出了锯硬木的噪音,听起来脚趾尖都会发麻。那具并不存在的巨型风车,把整个西安城也搅动了,突如其来的不知所措,更增添了恐惧和慌乱。警报声三长三短,市中心的钟楼上升起了一盏红灯,代表敌机已经飞过黄河,进入陕境。 警报刚响时,王立正在武家的第一进院中,顶着太阳晾晒洗好的衣裳。听见警报,他把手搭在竹竿上侧耳凝神,如被施了定身术。听完第一遍的一长一简讯号,如梦方醒般,连忙把木盆一蹾,从前院朝二进院子跑去。他刚过十七岁,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身体和心智也是如此,懵懂中已经有了精明,稚气中已经有了成熟,却都未满,只有六成。娃娃脸上稍微显出了稜角,带着些许婴儿肥,上唇一层淡淡的鬍鬚还是茸茸毛。整个人就像刚萌出嫩角的马鹿,刚长出獠牙的獒犬,有种生涩的生勐。皮肤被太阳敷上了一层古铜色,却细嫩得有层包浆似的。 武家的庭院还是老样子,坐北朝南分为三段,前房和一进院,中房和二进院,正房和后院,但惯常在正房前晒太阳的武老太太,如今变成了长孙武伯英。天气闷热,难以入眠,武伯英昨夜看书直至凌晨,出来就在堂屋门口的躺椅上睡着了。阳衰阴盛,昼夜交替特有的清凉叫他睡得非常深沉,一觉直到仲夏毒辣的太阳出来。日光恰被东厢房挡住,没有照到他脸上,眼皮未被晃亮,也可怜他似的,不愿打扰清梦。王立虽然早起,做了早饭洗了衣裳,却一直不忍心搅扰他,做事走路甚至唿吸,都放至最轻的程度。只有防空警报焚琴煮鹤般不管不顾,把声浪扑打在了武伯英身上,他却充耳不闻,睡得就像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干大,干大!”王立边跑进天井边喊叫,“轰炸,轰炸!” 武伯英对干儿子犹如漩涡中柴草的叫声,有了反应,艰难地撑开了眼皮。充眼都是被阳光镀上亮白的景物,异常刺眼。他却连皱眉咧嘴都做不了,脸面似乎被涂上了一层橡皮。非常奇怪的表情,在尽最大努力用意念和五官较量。自从西安事变前夜,中了日谍“菊剑”吴卫华的马钱子毒,虽说捡了一条命回来,但四肢僵直和面皮死板的后遗症,就伴随了残生。 “不要紧,才过黄河。”武伯英慢悠悠说着,艰难地从躺椅上欠了欠身子,却没拾起来。 王立赶忙过来搀扶,将他拉了起来。 武伯英微笑着看看他,用中指蹭了蹭两个内眼角。“八月的薪水你去领了吗?” “没有。” “怎么不去?” “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武伯英略微有点愠色,却理解少年的为难,“他们现在虽然叫了中统,却少不了我一份薪水,名正言顺。我昨天给刘天章打了电话,他叫今天一上班去拿,飞机一来,又耽搁一天。” “我洗衣裳了。”王立狡辩一句,“夏天的衣服,一天不洗就馊了。” 武伯英又瘦了一圈,眼眶下陷,颧骨外突,眼睛越发显得犀利,下颌更加稜角分明,凸显着坚定的毅力。但掩不住面色的苍白,给人大病初癒的感觉,也让人不禁怜悯。精神却比从前更加饱满,似乎要与僵硬的肌肉抗争,必须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指挥四肢和面部做哪怕一个微小的动作。所以他就像装满铁水的钢炉,浑身都充盈活力,却被肉体紧紧包裹。“我拿命换来的钱,用来续命,谁敢说不给。你听干大的,不要觉得我现在不给他们干了,就不好意思。我出过的力,把西安中统这些人捺在一起,用铁丝穿一串,三年也赶不上。你自己不气长,人家就眼黑,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说啥了?” 王立咬着嘴唇,眼神决绝:“没人说啥,谁要说啥,我就和他弄。” 干儿子王立,是武伯英今年春节收养的小叫花子。父母在豫北安阳,因为华北战事激烈,就把他送来西安省立二中读书,每月寄钱过来。寄了四个月,初冬时节安阳沦陷,没钱打来也没消息打来。这孩子认定父母已经死在战火之中,参加学生救亡运动,整天游行示威。成了积极分子中的积极分子,再连一堂课都没上过。学校整顿赤化校风,就把王立开除了,既是处罚违纪又为甩脱包袱。安阳逃来的人将父母双亡的消息带来,王立就朝东走,去豫北前线找部队参军,拿枪报仇。他好不容易混到灵宝,却被东征陕军收容,拒绝了他的参军请求,随着几十个孤儿被大卡车送回西安。少年们被安顿在灾童教养所,力所能及地生产一些军需物品,王立不安分,又逃了出来。这次刚逃到渭南,就被退入关中的中央军伤兵抓住,暴打了一顿,强迫背行李,被敲打着又回来了。王立再瞅空子从荣军休养所逃出来,经过几次折腾,再也没力气东去,只好沿街乞讨。三天没吃东西,加之腊月格外严寒,被折磨得几乎失了人形。时至年关,花子到谁家门前都是晦气,所以最可怜的人也没人可怜,恶言驱赶,嫌恶异常。王立走到武家门前,见大门紧闭,以为是座空宅,就盘在门口等过往人员施捨。他一副讨吃的样子,却没讨吃的甜口,一言不发。看见互相走动的亲戚,互相问候的街坊,都是祥和安然的表情,更刺激了他敏感的神经,恨恨地看着沉浸在年气里苦中作乐的人们,和谁都有仇。 第2页 武伯英腊月二十三祭灶时,就被刘天章接去过年,刘是中统局新委任的西安调查室主任,他的到来标志着陕西党系特务机构重建成功。他本不愿去,无奈刘非常诚恳,专门歇公一日,要借着祭灶和老上级亲近。武伯英只好去了,这一去就是一耽搁,刘天章虽未娶妻,家中用人齐全,生活伺候得舒坦适意,过了个好年。他享受到大年初三中午才回来,看见门口卧着的小叫花,就从刘天章补发的薪水奖金里抽出一张大钞,随手扔在面前。然后自顾去开门下锁,不料小叫花随手捡起一颗石子,用大钞包了扬手扔进了武家。他正进二道门,房顶上骨碌碌滚下一物,却是刚才的施捨包着回报,差点砸中脑袋。武伯英诧异地拾起石头,回到小叫花面前,问他咋要吃的还嫌馍黑。小叫花如被羞辱的幼兽,龇牙咧嘴说我要馍不要钱。他觉得这孩子不简单,摇了摇手里的年货包,我没馍有点心。王立至此就进了武家的门,武伯英知他心中仇恨太多,不愿再放出去惹事,硬是留了下来,宽慰他父母没有丧生,劝说他在西安等双亲来找寻。王立知恩图报,在武伯英指点下,竭力做着家务,用以实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老理。武伯英凭着职业敏感不敢大意,私下冒充叔叔寻访失散的侄子,把学校和灾童所访了一遍,除了姓名是假的,其他一切都真。实话说武伯英有私心,既维护了自己的善良,又找了个说话的伴儿。他却从不表现出主人的地位,当一家人去待他,没到春暖花开王立就改口叫了武哥。武伯英听了这个称唿笑得差点背过气去,我比你爸小两岁,你意思我还得把你爸叫叔,起码也是个你干大。王立不承认这个称谓,却受好奇心驱使不停打问武伯英的前事,他就讲了一点。知道他恨日寇入骨,武伯英只拣在西安打击日本谍报网的事情讲述,第二次王立央求他再讲,开口就是干大我服你了。 武伯英见他又犯了混劲,加玩笑道:“你说这炸弹又没长眼睛,今天要是给中统院子落一颗,你明天找谁领去?” “都炸死才好!”王立翻了翻白眼,着急地催促,“咱快走吧,再去迟了,防空洞又满了!” 王立锁好院门,跟着武伯英出门西拐,走上了北大街。三通警报一过,满城兵荒马乱、鸡飞狗跳。各色人等均撂下手里的营生,轻装简从,扶老携幼,拖儿带女,朝最近的防空洞跑去。小孩子被大人呵斥着恐吓着,吓得哇哇大哭。店员们紧张地给门窗上铺板,慌乱中把西五上成了东八,老闆的骂声随即而起。有钱人坐着黄包车,车夫已在拼命奔跑,还不停踩着铃铛催促,吆喝让路。有几小队军警正在街上集合,准备轰炸过后的营救,扛着铁杴,拎着水桶,参差不齐。灭火队调来了两辆木水车,长车辕上穿着铁皮桶,藏在路边大槐树下,准备扑灭燃烧弹引起的火灾。还有一辆卡车改装的救火车缓慢驶来,车厢加装了铁皮水箱,两边踏板上各站着一个青年舀水工。小学生从教室里跑出来,在老师前后照应下,原本还排着纵队,看见慌乱的情形,个个争先恐后,失去了队形。武伯英走得慢,王立只好捺着性子跟在身边,不时焦急催促。新式救火车是高档货色,能闻见死水的腥味,两边的救火员趾高气扬,大声吆喝着车前的人群:“给灭火车让路,给灭火车让个路!” 常在后宰门一带走街串巷卖凉粉的老马,担着养家餬口的担子,也朝北顺城巷小跑。一头挑着案板摊着凉粉坨子,下面是小瓷碗铁勺子和洗碗水盆,一头红木盘内摆着六个耀州老碗,放着调料汁子,下面是木炭炉子煨着热粉滷汁。这时警报拉响急促的短声,说明敌机已到渭南,回头看钟楼上升起了第二盏红灯。这个信号让所有人都加快了脚步,熙熙攘攘的人流,虽都不再吭声,粗重喘息却汇集成沉重的嗡声,似乎从地底传来。老马挑着担子,负重又看不到脚下,本来就踉踉跄跄,也不知怎么磕碰了一下,连人带担子扑倒在地。软硬东西一股脑甩了出去,该散的散,该碎的碎,扑腾了一片。有好心人赶忙将他扶起,老马看看祖传的营生现世的活路还是没保住,只好扔下整副挑子,在邻里裹挟下朝北跑。他边跑边跳着脚,拿出吆喝的粗喉咙大嗓子,朝天上破口大骂,吐沫星子落了一脸。“日本人!日你先人!我日你先人的先人!” 武伯英在碎瓷片中拣起一块碗底,略微端详后自言自语:“黄青釉,紫酱斑。深灰胎,斜刻花。底不蘸,红铺砂。明朝的耀瓷,失传了。” 王立不明白,觍着脸问:“啥?” “你干爷开过当铺,是西安城有名的古玩耍家,特别对瓷器,算头把刀。”武伯英边走边说,翻弄着碎瓷片,“当时他认出老马这几只碗,是晚明的耀瓷老碗。我爸要拿一院房和他换,老马不肯,说这六只碗养活了他人老八辈子,换了房产只能风光一辈子。我爸也就算了,一直想看看碗底,证实自己的眼力。可惜老马碗里的汁子,从来就没卖干过,也就没叫他饱个眼福。” 王立若有所思:“小鬼子炸弹还没下来,就先毁了一院房子。” 武伯英苦笑一声,把破碗底扔在地上,倒给王立找了个营生。武伯英走得慢,他心急火燎,也不得不憋住,就把碗底踢着解心慌,一路朝北门防空洞走去。快到北门口时,腿脚快的市民已经进了防空洞,剩下的净是些老弱病残。一个头髮花白的大叔,从身后急急跑了过来,唿吸粗重,满脸通红。超出武伯英、王立不远,大叔的绑腿松了,赶紧弯身收拾,不料就一头栽在地上。二人连忙赶上去扶他,翻过来一看,口中吐着白沫,已经没有了气息。武伯英用手在脖子上一摸,大筋鼓胀,却没有血液涌动。人已经没救了,看来不是跑炸了肺,就是跑爆了心,不然就是血淹了脑仁。隐蔽在暗处的几个警察连忙扑过来,七手八脚胡拉乱拽,把尸体弄到自己的藏身处。其中一个小头目转过身来,冲着二人气急败坏地喊:“赶紧跑!麻利些!还看啥呢!” 第3页 警察的喊叫,把前面的两个小脚老太太惊得魂飞魄散,脚下踯躅跑不动,心里熬煎还焦急,赶紧趴在地上,匍匐着朝前顾蠕。两个老人浑身是土,甚是可怜,二人连忙上去,一人架起一个,搀扶着朝北走。城墙上挖的防空洞已经塞满了人,一孔孔都合上了简易门扇,有些进的人太多,门只能半关,露出了嵴背屁股。有失散了孩子的大人,一声声沿着北顺城巷大声叫唤碎娃的名字,希望能传出心尖宝贝的应声。很多扎不进防空洞的人,只好聚集在北城门洞内,相互挤着尽量朝里拱。二人把老太太扶进城门洞,大家见是老人,赶紧接了进去,又是婆娑又是安慰。北门瓮城的一圈城墙上,也是防空阵地,这时高射机枪“嗒嗒嗒嗒”开始射击,防空炮也“咚咚咚咚”对空开火,巨响就在头顶炸开,震得城门洞抖了起来,细土纷纷落下,罩了避难人满头满身,“嗡嗡”声在门洞里迴旋往復,就如山唿海啸。敌机已经飞临,全城防空武器一齐开火,远远近近全是枪炮声,大家的心也都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似乎再震几下就要咳了出来。 也不知从哪里跑来一个老汉,一头扎进了城门洞,扑在地上爬不起来,周围的人叫着喊着,和头顶的枪炮声混合在一起。 “不行了!” “过去了!” “没人了!” “死了就扔出去,腾点地方!”这个绝情的声音还没喊完,紧接着就变了哭声,“爹!咋是你!你咋胡跑啥呢!” 日本飞机从东南来朝西南去,飞到城南分作两队,各自飞往东西郊区。武伯英闭目静听,城中并无巨大爆炸声响起,防空炮火起了作用,敌机不敢轻易飞临。再细听了一会儿,东、西两面传来了翻天掀地般的爆炸,沉闷遥远,让地皮都颤抖了起来。看来炸弹扔在了东、西郊外,这次近郊的街村又遭了祸殃,城区避免了损毁。危险不在身边,武伯英沖王立使了个眼色,二人离开拥挤沉闷的人堆,弓着身子出了门洞,靠东边的墙根蹲了下来。北门敌楼上的燕雀被炮火惊扰,都飞了出来,旧鸟恋巢不愿离去,在城楼上久久盘旋。枪炮腾起的硝烟,形成了一团巨大黑雾,把城楼包裹了进去,那些天空的精灵,就在黑雾中穿梭哀鸣,直到被黑烟呛晕,“噼噼啪啪”落下来摔死。武伯英看看脚前地面,密密麻麻布满了鸟尸,都是麻雀和燕子。这些房檐下做窝的鸟儿,是人的同居近邻,今天也遭了人祸。武伯英麻木的脸抽了一下,未做出本想表达的怜惜表情,只是腮帮子一紧。 “三十八。”武伯英嘟囔出个数字。 紧靠着他的王立听见了。“死雀儿?” “飞机。” 突然有两个人影,穿过土雾硝烟,沿着北大街急跑过来,站在瓮城前的空地上举棋不定。武伯英先于他看见,王立先于他反应,欠起身子边刨手边招唿:“这里,这里!” 两人得了指点,朝城门洞跑来,依样画瓢在门洞西边靠墙蹲下。一个年长,五十出头,一个年轻,三十稍欠,斜背着一只长带小皮包。四个人就这样一边两个,摆了个双份石狮子。那个年轻人和王立靠内,就近沖他拱拱手:“小兄弟,谢了。” 王立表示举手之劳的方式特别,狠狠盯了他一眼,意即纯属多余。武伯英把头低下来,拿起被王立踢来的耀瓷碗底,在地上画了几下。西边那个半老头子挑眉皱额,边朝天上看着边耸动后背,想找个更舒服的靠背。 年轻人对王立的态度不以为意,继续问道:“小兄弟,后宰门在这北门的东边还是西边?” “后宰门要是有门,火药还能拿沙锅熬呢!” 年轻人觉得自己够客气了,还无端呛了一鼻子灰,不解中带着不悦:“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说话?” “过了,朝南看。第二个十字东边,就是后宰门。”武伯英不等王立斗嘴,把瓷片撂下接过话,地上多了个字,是个“葛”。 年轻人朝南看了看,明白了指点所在,点点头示谢。 武伯英侧目打量了下老者:“你们是不是要找个姓武的?” “武处长,相约不如偶遇。”那老者接嘴道,“日本飞机,把我们赶到了一堆。” “葛主任,你应该叫我零号学员。” “你还应该叫我校长呢!” 不等两个长者继续隔着年轻人头顶叙旧,东南方传来一声巨响,爆炸的气浪居然吹到北门,把四个人迎面一激,带着怪异的温热。这声巨响打断了交谈,大家又都默不作声,木木地靠着城墙。等了片刻,远郊的爆炸声先在隐约中消失,接着防空武器也都停火,解除的一长声警报却没有响起,钟楼上的红灯还是两盏。和往常一样,轰炸虽然停止,敌机失去了踪影,当局却担心它又冒出来,不敢解除警报。市民们已经习惯,程式般从工事中出来,三三两两朝原来的地方返回,庆幸又逃过了一劫。警察们吹着哨子,吆喝人们继续躲藏,大家却不听从劝告,自顾去讨生活。人群带着麻木,警察带着敷衍,毕竟饿死和炸死的结果分别不大,过程却更加痛苦。 四个“石狮”也站了起来,随着人群朝南走,葛寿芝看看武伯英,眼神中带着淡薄的疼爱:“你还活着。” 第4页 “死不了。”武伯英想笑没笑出来。 “病现在怎么样了?” “不打紧。”武伯英眼中的暖意稍纵即逝,“是毒,不是病。” “我这次给你带了些药。”葛寿芝斜眼看看他,特工学校最得意的门生,“你对毒药也在行,毒已经过去了,现在是病。” 武伯英重新敷上感激回望:“你对毒药的研究,才是首屈一指的行家。” “淹死的都是会泳的,你这懂毒的中了毒。”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关于武伯英在事变前夜那些事儿,整个特工情报系统一直这样传扬。武伯英毒死了代号菊剑的日本女间谍吴卫华,从吴处得到张杨要兵变的讯号,即刻赶去牙医诊所阻止共产党刘鼎煽风点火,却中了刘毒。 葛寿芝感慨道:“咱俩培训基地一别,这是第二次见面吧?” 武伯英面无表情:“是呀,我至今一直怀念那段日子。” 来的年轻人知道葛主任找到了此行目标,武伯英因为西安兵变之前的辉煌,在情报界名气很大,故事他知道不少。王立听武伯英讲过对付日本人的事情,破松山小组,杀假菊剑,毒真菊剑,除了这些最过瘾的,也听过特务培训基地的见闻。听他称唿老者,知道提过的校长,觉着就是教出齐天大圣的菩提老祖,自然规矩了不少,乖乖跟在后面,再也不敢造次。 葛寿芝边走边抬手介绍:“张向东。” 年轻人笑笑伸手过来:“久仰武处长的大名。” “早都不是处长了。”武伯英点头致意,伸手回握,然后偏头看了身边的王立一眼,“王立,我同学的孩子,父母死在了安阳。” 葛寿芝不太信任地看看王立,似乎对这个关系有所怀疑。 几个人沿北大街朝南,走到第一个十字,东边正是崇廉路西口。站着一排戒严警察,拿着漆黑的木质警棍,阻拦入街的人流,围观的、等待的、看热闹的,拥成了圪塔。朝街内望去,只见东段靠北的一院民房,腾起粗壮的黑灰色烟柱,房顶被掀开了,檩子、椽子支棱着,像是刚被轰炸过的样子。四个人看了一会儿,顺着警察驱赶,稍微朝外站了些。张向东有些疑惑:“日本人给城里扔炸弹了?” 武伯英看看他。“没有。” 张向东还是不解:“那怎么成了这样?” 武伯英压低了嗓子,将嘴靠近他耳边。“这家是新来的街坊,他们一住进来,我就觉得蹊跷。他家借着全民防空,雇了打井箍窑的匠人,给院子挖了防空洞。但是据我所知,军统调查清楚了,他家的洞不藏人,而是存放共产党秘密文件的地下保密室。军统几次组织搜查,都没突破进院子,据说有个地道,和八路军办事处连着。这条地道挖得不浅,警局的人假扮工局的,还假装施工了几天,在路上又是测量又是敲打,也没找见确切位置。你说这炸弹,是天上下来的,还是地上过去的?” 张向东明白了深意:“看样子真是徐亦觉,趁着人都出去躲飞机,用炸药给了他们一个教训。” 武伯英冷笑道:“军统的徐亦觉,很有手段。” 张向东点点头:“离七贤庄八办有多远?” 武伯英抬手朝东一指,张向东顺着手指方向,目光穿过人群,穿过警察警戒线,穿过整条街道,直达崇廉路与北新街相交的十字东南角,一片青灰色的砖瓦建筑群。因是新修的庭院,要比普通民房高大很多,自成一统,距离虽远,看得真切。“只有五六十米,看来地道虽不长,却非常深。” “七贤庄”现为第十八集团军西安办事处驻地,几乎成了西安共产党派驻机构的代称,抗战初期共产党主动改编部队请战抗日,併入国民革命军序列为第八路军,第一阶段抗战结束,国民革命军重新整编,将八路军改编为第十八集团军。但八路军这个名字更深入人心,不管共方、国方、日方还是平民百姓,都喜欢使用最初的名字,毕竟这支部队和其他部队道不同,相与为谋却独成一路。于是共产党七贤庄的办事处还是被人习惯称作“八办”,青砖灰瓦,虎踞龙盘在后宰门街和北新街十字东北角。 王立听不见武、张二人密语,葛寿芝却从每个稍高一调的单字片词,知道了话意,也远远看着八办的院子。“日本人的炸弹再偏一偏,就把咱们在西安的问题都解决了,要不怎么说日本人可恨呢。” 王立听见接嘴道:“日本人最可恨了。” 葛寿芝没理会小孩子话语,看看武伯英:“府上的宅子呢?” 王立积极指给他看:“就是那个。” 武伯英家的老宅院,原是旗人偏将的府第,也算高大,虽在下一条后宰门街的北排西段,却与崇廉路南排房子后院靠后院。特别是后面的正房,按老讲究打了五尺高的底子,加上丈八的嵴高,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那离得挺远,受炸弹影响不大。”葛寿芝朝南看看武宅,又看看东南边的七贤庄,再朝西沿着街道看看杨虎城的止园公馆,最后把目光朝东望去,停在崇廉路中段的一座巍峨门楼上,“那是蒋鼎文的公馆吧?” 第5页 武伯英点点头:“是的。” “别看这小小的背街,却是藏龙卧虎之地。” “我不过是条病猫,碰巧给龙虎做了伴儿。” 房屋挨炸的热闹离得太远,也没什么好瞧的,几个人就朝南再走,要去武家宅院。不料整片区域都已经戒严,后宰门街口也被警察把守,不让进入。武伯英问了,解除戒严时间没个定数,路边实在不是说话地方,就吩咐王立在此观望,邀请葛和张到前面不远的“尔雅茶社”叙旧。这边的警戒一解除,王立即去茶社报告,再回武宅待客。王立虽不愿离开主人,却不敢犟嘴,只好留下。三个大人继续朝南走了一截,快到莲湖街口,就进了尔雅茶社。 日机轰炸刚过,是尔雅茶社生意最好的时候,刚从隐蔽地点回来的有钱人,喜欢小聚于此,说些所见所闻,排解刚才的恐惧,庆幸残生尚存。有些暂时回不了家的,也三五个一起前来,听听各处的稀奇事情。所以尔雅的掌柜和伙计,早早从莲湖街的防空洞出来,拆了铺板开门营业,把轰炸前烧开的水重新煮沸。 店内上下都认识老茶客武伯英,掌柜的忙迎了上来,按意思把三人带到最僻静的“西江月”雅间,吩咐伙计沖泡上等陈年谷花普洱茶。斟上三杯,茶香满室,烫嘴不能就喝,三个人都把杯放在口鼻前,贪婪地嗅吸,想把体内的硝烟味道尽快吐纳干净。 葛寿芝用香茶润了干唇:“你觉得西安现在形势怎么样?” 武伯英放下杯子:“很好,全民抗战,群情激昂。” “你知道我问什么?” “那就还是老样子,蒋鼎文就是过去的杨虎城,胡宗南就是原来的张学良,中统室就是原来的党调处,军统站就是原来的军特处。有变化的是共产党,原来小荷才露尖尖角,如今犹抱琵琶半遮面。我一个局外人,看到的只有这些。” “你虽雾里看花,也如瞎子吃枣,心中有数,掌中有核。”葛寿芝既是恩师又是长者,说什么玩笑话都不过分,“事变之前,共党只有刘鼎、南汉宸等几个露出水面。如今露出的是一个机构,八路军办事处。那么水下,该藏着的总是藏着,把家底都拿出来的,那是败家子。” 武伯英点头同意。 葛寿芝如同在特工总部培训基地一样,面对旧时的学生侃侃而谈。“我估算过,西安这条战线上的双方,人力从总数上看都没有变化。我们这边,警、保、宪、特两万人,他们那边还是两百人。这两百人,当然不包括七贤庄。露出水面的,从此做了芦苇,扎根水中长在水外。水下的鱼藻,也有组织的,一根损失了就会有一根接替。那么就有一个比例,两百对两万,以一敌百。反过来就给我们一个难堪的比例,以百对一,还是高射炮打蚊子,尽出尴尬事。我们也需要以一敌百的人才,齐北曾经给我说过,你就是百人敌。我俩有一样的眼光,伯乐相马,凭骨辨驹。你是我的学生,虽然相处短暂,也看得出来。” 武伯英揣测出他有起用的意思,表现出不配合的态度。“您来西安,就是为了买我的骨头?” 葛寿芝不管他的态度:“你还有骨头吗?” 武伯英难看一笑,自谦道:“你派来的刘天章,才是百人敌,千里马,我不是。” 张向东插嘴道:“刘天章,小角色,在中统局里根本挂不上号。” 武伯英嘴角带着一点冷笑,听他夸夸其谈的评价,多了些不屑。 葛寿芝哑然一笑:“前年我从培训基地出来做事,虽然在一处挂单,实际是全局共用的。老傢伙,算是智囊,三个处有什么大事,总要拉上我。这次一、二处扩局,党系、嫡系彻底分家,老头子让我选,我还是选了徐老闆。为此戴老闆还很不高兴,说中统没干头。但我这个人,还是爱认老关系。中统几个老傢伙,死的死、走的走,基本就剩下我了。徐局长也老了,我不能因为军统势头勐,就临阵倒戈,会伤人心的。” 张向东插嘴道:“葛主任现在是幕僚长,在下是政治科长。” 葛寿芝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军统局有个主任秘书郑介民,徐局长就给我安了个幕僚长,我也是勉为其难。” 武伯英又给他续上茶,然后把自己的也喝完了,葛寿芝在联合会报时节于自己有恩,正是他的从上支持,才斗倒了胡汉良爬上党调处长的位子。那几个月犹如昙花一现,虽然短暂却美丽异常,紧接着就被西安事变摧毁了,但只有自己知道,引发西安事变的正是自己。“那么你到西安来的大事,也是中统的?” “不是,军委的,老头子布置的。”葛寿芝的老毛病就是喜欢炫耀,原来在特工总部培训基地当主任,手下都是受训学员,他的性格不成缺点,反倒在学员中树立了高大的校长形象。学校圈子特殊,学员之间除了成绩优劣,没有实际利益的争夺,而且他是最高头子,炫耀、孤傲、显摆这些毛病,不成其害。后来进入特工总部,接着负责联合会报,现在又进入中统局,这个缺点就异常明显,以至于成了残缺。 “不管中统军统,我都不感兴趣了。现在已经成了这样,病身子,闲脑子。看书看到天亮,喝茶喝到天黑,心愿也就足了。” 第6页 葛寿芝吹了一下嘴唇,打断他的话。“你也别把自己说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你都知道八办的地道,还知道警局修路,真神了。未卜先知算来的,腾云驾雾看见的?” 王立进来报告戒严解除时,张向东正眉飞色舞,沉迷于对武伯英的恭维。他背对雅间房门,回头看了看王立:“小伙子,你光听你干大收拾日本人的事了吧,你不知道他原来,把军统和共党,都收拾得不轻。” 王立不知话意所指,没有回应,关上房门。 张向东扭回头,说起来停不下:“当时您要不被刘鼎下毒,如果把张杨兵变的情报送到领袖那里,那可真就改变歷史走向了,就可不是现在这样了。一处、二处扩建成局,丁默村的三处,就凭空没了。虽说有各种原因,但说到底还是领袖不愿再用他。当时只要您把情报早一个小时送给领袖,谁敢说如今在军统、中统之外,不会再出个第三统呢?也许我现在,就该尊称您武局长了。” 葛寿芝眼神制止不了他,只好作罢。武伯英脸掂得很平,没有悲喜。 “咱们中统同仁现在谈起您,都佩服得紧。说起您当时的丰功伟业,还神往不已。不过卑职一直奇怪,怎么说起您,用了那么不好的绰号——橡皮人。今天有幸见了您,才知道您为党国不惜性命,中了敌人毒药,真成了橡皮人。” 貌似糟蹋的夸赞,是恭维的最高境界,不等葛寿芝和武伯英微笑,王立先发作了。他没拐过弯子,只觉得张向东侮辱干大,左手一把抓住他后脑头髮,狠狠朝桌上磕去。张向东毫无防备,脑袋砸向桌面,把茶杯茶壶磕了出去,茶水洒了一桌。王立屈臂欺身,左半边身子死死压住了他的头,右手从裤兜迅速掏出个物事架在他的左颈大动脉上。事发太快,等葛、武反应过来,张向东的脸在茶水里滑蹭,却不敢抬起,也不敢说话。 “你干啥?放手!”武伯英赶紧过去掰王立的手,兇器原来是那个耀瓷碗底,锋利的一面犹如刀刃,已经压进了张向东的颈部皮肤,只一划鲜血就会喷薄而出。葛寿芝见状只顾惊讶,却说不出话来。 武伯英的手都掰白了,终于夺下王立手中瓷片,将他狠劲拉开,一把甩得撞在墙上。张向东连忙捂着脖子爬起来,惊恐地睁圆眼睛张大嘴巴,退到另一面墙边,魂飞魄散。赶紧放手看掌心,没有血迹,带着哭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葛寿芝皱眉咧嘴,看看武伯英,看看王立,看看张向东,满脸不相信。 “你干啥?!”武伯英张手打了王立一个耳光,才把充满野性的干儿子驯服,靠墙站着低头不语。他是文人,不会真正粗暴对人,有时使用暴力也是迫不得已。现在做出最大努力,打了这一耳光,自己脸上也火辣辣的。 张向东也被打醒了,捂着脖子不敢骂,只是反覆唠叨:“你这孩子,这个样子。你这孩子,这个样子。” 葛寿芝看着他,关心中带着厌烦。“你们政治科,话总是太多。把脸上的茶水擦擦,回去吧。别去见刘天章,直接回招待所吃午饭。我跟武处长回他家去看看,你不用管我了。刘天章要问,就只说找到了,别的什么都不说。如果想说什么,对着墙说。” 张向东惊魂未定,下意识点头,用手抹了抹脸。然后把椅背上挂的皮包摘下来,不敢靠近,伸直胳膊放在桌上。包里装的东西,就是葛寿芝这次来西安,给武伯英带的几瓶药水。 西安事变猝然而发,不说党、政、军各方,情报界的反应也是截然不同。当年的调统局一处长现在的中统主持者徐恩曾,在南京高层应对研究会上三缄其口,明显倾向讨伐派主张。而原来的调统局二处长现在的军统掌门人戴笠,主动请缨要去西安陪委员长坐牢,他唯一的靠山就要倒了,开罪过千万仇人,今后将会生不如死。戴笠到西安后即被张学良禁闭,关押了五天五夜,直至和平解决才被释放,鬼门关里晃了一圈。而两个特务头子在西安的代言人,反应也是截然不同,与上峰刚好相反。党调处的武伯英发现了兵变蛛丝马迹,事关重大暂不敢捕风捉影上报领袖,只身赴龙潭虎穴,到牙医诊所试探共党秘密代表刘鼎。军特处的警察局长马志贤,听见第一声枪响就跑得无影无踪,致使华清池外围特务防线形同虚设,张学良警卫团和委员长卫队直接交火,子弹都打穿了五间厅的玻璃窗,让领袖陷困蒙辱。时至今日关于西安事变的佚事,军统上面勇敢下面逃兵,中统上面怕死下面捨生,已经成了定论。戴笠狱中遗书流传开来,被当成了慷慨赴难的义士,自然受到蒋介石更加青睐。一同西安靖难之人,除了身死受伤的,不论大小都得到了重用,二员升为大员,大员升为亲信,亲信有了实权。只有武伯英似乎被遗忘,委员长没有记起他,徐老闆也不好提升他,如果委以重任,等于自打耳光。当然,武伯英把蒋委员长削夺张、杨兵权的手谕送给刘鼎之事,从而激发兵谏时间提前,导致张、杨率先发难先发制人,除了张、刘再也无人知晓,而这两人都不会公开。于是,武伯英到牙医诊所截杀刘鼎阻止张学良发难这个虚构,被传成了板上钉钉的真实,成了中统的传奇,只可惜功败垂成,差一步就要改写歷史。 王立拎着皮包走在前头,于路面上挑了一颗石子,用脚踢着,接力而蹴,很快就超出了一截。人非圣贤孰能无癖,踢石子是他的癖好,也有不踢的时候,只要踢就是心情不太愉快。不愉快占多数,所以右脚鞋尖总是烂得很快。踢着踢着这颗,遇见更光滑更浑圆的,就换了那颗。最后飞起一脚将石子踢得无影无踪,也就是把不愉快抛掉了。 第7页 武伯英看看王立消瘦却充满力量的背影,语气中没有怪罪:“非常之时世,就能造些非常之人,你是,我是,他也是。” 葛寿芝略带苦笑,看看倔犟的背影:“年不及弱冠,就有如此秉性,也太非常了些。” 武伯英回以微笑:“我二弟这个年纪,也是这个样子。” 葛寿芝微微点头,知道五年前被捕杀的共党潜谍武仲明,朝前努着嘴:“这狼崽子,你还图他成人?” 武伯英的脸又变得很平。“解闷儿。” 进了后宰门街,刚才被炸的那宅院子,黑烟变成大股的白色水汽,朝上蒸腾为云柱,远远都能望见。王立拿钥匙开大门,院里一层砖土碎屑,大的如核桃,小的如桃核,落果一地。三人进了门,王立合门扇插门闩,顺手拿起靠影壁的竹扫帚要清理地面,武伯英微笑着制止,腔口柔和爱怜,如教孩童礼数:“客来了,不兴扫地。” 王立听话放下扫把,武伯英抬腕看看表,时针已经指向了下午两点,腹内空空又喝了茶,胃中不免有些淋漓。“打桶新井水,把昨晚的粽子镇透。弄个蜂蜜凉粽子,再做一个蛋花拌汤。一凉一热,一甜一咸。” 王立答应一声,听话地朝后院厨房跑去,似乎干大每一句话,都要趁热执行。 武伯英领着葛寿芝进了二院天井,踩着碎屑说:“军统的炸弹,比日本飞机扔下来的威力还大。” “还有比这大的,几天前就在西安,刚爆了一颗。”葛寿芝停下脚步,意味深长看着他,“宣侠父这个人你知道吗?” “知道,八路军的总参议。”武伯英也停下脚步,“报纸上看的。” “他失踪了,就在八月一号,你知道吗?” “不知道,威力确实更大。身份特别,日子也特别,共产党的南昌兵变纪念日。离我太远,传不到这里。”武伯英脸上带着讶异,表情因为后遗症总不那么自然,微笑就是大笑,讶异就是吃惊。 “你当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这么隐秘的事,报纸上没有,我能从哪里知道。你刚才在茶馆说,要和我谈大事,就是这个?” 二 武伯英把葛寿芝请进西厢房,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分宾主坐定。武伯英要看茶,葛寿芝制止,茶已喝饱了,话没说多少。西厢房以前是武老爷子的书房,旧时摆设未动,只是新增了一具罗汉床,去掉小桌铺上被褥,武伯英就在此中读写起居。和前妻沈兰住过的东厢房,两年来一直紧锁不开,似乎为留住她的味道,也为锁住旧时的光阴。就连自己也不敢启扉检视,似乎怕勾起过往,平淡的、快活的、痛苦的,不再也不敢触及。就像脚心长的疔疴,时时痒,步步疼,挠一下哭笑不得。 葛寿芝看见罗汉床的席面上扔着几本书,有开有合。“最近在看什么?” 武伯英不好意思地笑笑,惭愧于自己的邋遢,过去将书整成一摞,随手拿过来一本,坐回椅子,放在手边。“昨晚看《南华经》,看到早晨五点。” 葛寿芝瞄了眼他手下压着的书皮,蓝色油布,蜡线装订,古色古香。“还是前清刻印的善本。” “家父留下的。”武伯英用掌心抚摩着书皮,似乎上面有父亲的余温,“古籍就要看古本,不光是感觉好,真还和新出的铅印本不一样,更能与圣贤沟通。” 葛寿芝微微点头:“我也有这感觉。” 武伯英随手将书放在了中堂下的条案,搁在己侧的两只花瓶之间,一只矾红太师少保将军罐,一只粉彩渔樵耕读观音瓶。这本书由武伯英缀钉,旧瓶装新酒,笋皮包春茶,用庄子的封皮包着毛泽东的《论持久战》。他随手将花瓶朝里推了推,“还好没被震下来。蒋鼎文的公馆,离这里很近。估计爆破之前,他家的瓶瓶罐罐,都已经收了起来。现在徐亦觉的军统的陕西站,在他行营挂着,排为第四科。” 葛寿芝笑笑:“本来我要去新城见蒋鼎文,因为事情特殊,身份特殊,时期特殊。他约我直接去后宰门公馆,下午四点回来面谈。我于是先来看你,不想敌机轰炸,出了个插曲。” “老师的心,总比学生长。”武伯英充满感激,沉吟了一下,又提起最感兴趣的,“接着刚才,说说宣侠父,您来就是处理这个?” 葛寿芝看着窗外缓缓点头:“本来与我无关,但是七月底,戴笠来了一趟西安。七月三十一号夜间,宣侠父就不见了,弄得军统脱不了干系。军统对日,中统对内,就算要惩戒猖狂的西安八办,也应是中统。但他一直把老头子的为难,当做自己的失职,主动请缨来西安。目前国共合作抗日,面子上还要顾,戴笠本意亲临,敲山震虎,打草惊蛇,让共党在西安有所收敛,并不想使用非常手段。戴笠的名头很有效,他还未到,党代表林伯渠就匆忙躲回延安。可是总参议宣侠父,自恃在党政军三界游刃有余,偏偏不走。戴笠一离开西安,他就失踪了,罪名自然落在了军统头上。” 武伯英侧目看他:“那这也不关你们中统的事啊?” “是不关,却紧关。两统刚分家,气都没消,戴笠认为是徐恩曾搞的,故意挑他的日程挟私报復。总裁就点了我来处理,你知道我在总裁那里,也挂了一号。有难办的事,还是喜欢交给我,在特种联合会报时期,他就认准了我。” 第8页 武伯英没听他的继续卖派:“中统干的,倒是有可能,也不怪戴局长怀疑。军统对日,中统对内,所以在敌战区,南京、上海,渖阳、北平,天津、济南,太原、洛阳,军统的实力和成绩,如今都要超过中统。而在两广、两湖,西南、西北,双方势均力敌。独独在西安,不管从哪方面来算,中统全面超过军统。我想戴局长亲来,也想要督促徐亦觉等人,改变在西安的下风之势。他是个完美主义者,什么事都要做好,什么事都要做绝,不给自己留遗憾,不给别人留余地。” “你是越来越像齐北了,没有不明白的事。” “不是个明白人,所以就要绞尽脑汁,把事想明白。” “齐北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最怀念的人,很高兴他能把衣钵传给你。所以我要接他,继续提携你,因为你能够飞得更高。我不行了,毕竟是共党投诚分子,有先天不足,不会得到真正的重用。”葛寿芝又看了一眼那本《庄子》,自己也藏有不少前清善本,觉得封皮内的纸质有些不同。“人忙长头髮,人闲长指甲,你这孔孟信徒,如今也操起了老庄。反倒是我,打扰了你的轻闲。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武伯英微笑:“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入世就是出世,出世就是入世,本来就无区别。” 葛寿芝笑笑转回正题。“你说,戴笠会犯这样的错误吗,明摆着自己抓了人,再竭力分辩?目前形势,加之宣侠父的特殊身份,参议员只要不杀人越货,所有行为都是合法的。尽管我们特情行业,一切可以超出法理之上,但是骂名还要顾,特别是破坏抗日的骂名。戴笠背不起也不愿背,一个对日特战的组织者破坏抗日,和汉奸国逆一样严重。”葛寿芝说戴笠时,有着虚情假意的尊敬。“周恩来目前在武汉,两次向委员长交涉,话说得很难听,态度很强硬。这也难怪,他们的统战工作,损失了一员大将,也就等于损失了一片战区。戴笠确实来了西安,老头子确实派他限共,于是现在他俩,被周作为了罪魁祸首。人能挨骂挨打,最不能承受的就是冤屈,都决心要给周一个明确答覆,所以我就来了。” 武伯英听见周恩来的名字,心中不禁剧烈翻腾,表面上还是不露声色,后遗症百害而有一利,麻木面皮能更好隐藏心中的秘密。和平解决西安事变期间,周恩来到西安谈判,自己有幸在病房见过一面。他是那种具有强大磁场的人,这种人武伯英至今只见过两个,另一个就是蒋介石。这种强大磁力不完全是身份地位所致,像接触过的张学良、杨虎城,虽然地位很高,但磁场就很弱,因为他们心中杂念太多。这种磁场是心中无比坚定的信念发出的,透过身体从而影响外界。齐北身边也有一个场,但非磁场而是力场,不是自然而是人造。周恩来的磁场和蒋介石不同,蒋是朝外散发的逼迫型磁力,周是向内吸引的温雅型磁力,一个压力一个吸力,给人的感觉也是敬畏和敬仰的区别。武伯英当时被秘密安排在东北军野战医院治疗,张学良认为他关键时刻挽救了整个东北军和抗日事业,立下了汗马功劳,不惜一切代价抢救。张学良没想到,武伯英给共产党立下的功劳,几可汗牛充栋,刻意为之地、机缘巧合地同时挽救了共方事业。周恩来由刘鼎陪伴,在绝密状态下探望了武伯英,关于磁场的感觉,后来刘鼎要离开西安奔赴新工作前,前来秘密告别,武伯英对他说起这个感觉。刘鼎微笑着回应:如果你见过毛泽东,就知道周恩来为什么这么有魅力了。 葛寿芝突然问:“你觉得,宣侠父这件事,会是谁做的?” “君子不擅论是非。”武伯英推辞道,“这和我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葛寿芝知道他在赌气,冷笑道:“和我有关,就和你有关。” 武伯英回了声冷笑。 葛寿芝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悠然道:“我来西安之前,总裁说徐恩曾不争气,弄得他也不好拿你做大用场。他一直没忘记你,只是没有好的机会。你事变前上报特种会报的报告,就有神算的美名,不妨说说吧。” 武伯英眼神很复杂,表情很平淡,百感交集。隔了片刻,等感情完全平復,才悠悠道:“要说人,除了他,没有别人。” 葛寿芝非常吃惊,旋即明白:“你这是欺天的话,除了他,还有呢?” “有很多种可能,而且每种可能,都会形成最后的结果。领袖授意,这是首当其冲的可能,如果绕开这一点,别的无法说。” “那你就信口开河,姑妄说之。” “那您且姑妄听之。”武伯英用力闭紧双唇,沉思片刻。“首先,一朝天子一朝臣,老头子重用之人,讲究‘黄、陆、浙、一’四个字,黄埔经歷、陆军分校、浙江老乡、一师出身。蒋鼎文和胡宗南,各居其三,蒋是黄陆浙,胡是黄浙一。四个全占的没有,三个的也是凤毛麟角,所谓嫡系之嫡系,根基之根基。他们向来对老头子忠心耿耿,但现在形势变了,变得从未有过之复杂。形势复杂,想法就多,思维就乱,也不得不说宣侠父很有办法,将此二人都撼动了几分。蒋、胡之动摇,不光是蒋、胡二人之事,影响非常巨大,也许会波及整个嫡系。急病要用虎狼药,不能排除老头子下狠手的可能,治标先治本,当头棒喝,警醒爱将。老头子有时候做事,不计后果,不怕人说,也许总理当年,正是看中了他的铁血本性。” 第9页 葛寿芝笑着摇摇头,显得高明一筹。 “其次,有可能是日本人做的。日本人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国共合作,共同抵抗,全民抗战,而宣侠父在西安正是在做统一战线,而且目标是嫡系中的嫡系,蒋鼎文和胡宗南。这只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八路军的敌后战场。目前唯一开闢了敌后战场的,就是八路军,运用游击战不停侵扰,让华北日军如芒在背。日本人目前战略意图,在于两路合打武汉会战,从而稳定战果。如果被八路军各部牵制住华北方面军,面对国军集中兵力死保武汉之会战,胜算就会大大降低。如何解决八路军的问题,日本人也明白,不切断供给根本就谈不上消灭,兵家大忌就是粮草不足。而目前八路军的粮饷军需、枪弹被服,均由西安行营供应。日军在西安也有情报,间谍网络恐怕和共产党的地下网络不相上下,蒋鼎文是党内老牌反共派,对于供应八路军的物资武器,从来都是如剜心头肉。而宣侠父在西安的另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利用和蒋鼎文的黄埔旧情,更多更快地为八路军争取供给,如果将宣除掉,八路军在晋察冀边,将会举步维艰,直接影响军事行动。” 葛寿芝边听边颔首,好像早在意料之中。 “第三,可能是中统所为。徐老闆这么多年,一直压着戴局长,这次被戴局长完全翻了过来,反压其上。”武伯英闲编在中统,所以称徐为老闆,称戴为局长,“他不会甘心的,但是光靠中统自己,还是压不住军统。靠老头子,也不行,目前戴的受宠数倍于己。那么何不巧中取胜,利用共产党这股外力,借力打力。利用戴局长来西安,拿掉宣侠父,去掉这个麻烦,既少了老头子责骂无能,又打击了共产党的气焰,还嫁祸了老对手。一石三鸟,徐老闆虽然有时犹豫,但在此关键且利大时刻,一定能下得了狠手。” 葛寿芝听得有些入迷,拿他的言语和自己的心事印证。 “第四种可能和第五种可以合併,叫做军方行为。蒋、胡之一,或者蒋胡携手,秘密搞掉了宣侠父。因为他们这一年多来和宣侠父走得太近,可能害怕委员长苛责,可能害怕军委处理,还可能怕的正是自己。自省确被蛊惑,为了消除仕途障碍和心灵魔障,也算自裁,表明心迹,搞掉了宣侠父。大人物自有大人物的狠手,要不然也做不到行营主任,要不然也做不到军团长。特别是胡,在黄埔学兵中现为最高军阶,被树为榜样。当师长之前落后于范汉杰,范参加福建兵变自毁前程,重回中央军嫡系给胡当了副手。从此胡冠绝群伦,天下第一师、天下第一军的名头,叫他怎敢不在防共方面率先垂范,保持楷模之形象。” 葛寿芝把两个嘴角翘起,更显皱纹细密繁多。 “第六种可能,就是军统搞的。也许不是戴局长自己,但是最可能就是戴局长自己。我这样说,校长一定想到了三国华容道之事,曹操多疑,脑子比平常人多了三匝,但诸葛亮多的是四匝。戴局长不来,军统处置宣侠父,自然被共党怀疑。戴局长来西安之后,偏偏宣侠父被裁处,就可以推责任,说自己不会掩耳盗铃。但是戴局长就偏偏掩耳盗了铃,然后说自己被人故意陷害,更能叫人相信他的清白。” 葛寿芝嘿嘿冷笑了一声。 “第七种可能,就是共产党自己搞的,这种可能最小,但有可能存在。目前蒋鼎文派人全城查找过后,也是这个结论——宣侠父密逃。宣侠父秘密离开西安,然后对外宣布失踪,也许到了延安,换个名字工作。也许到了苏联,更不好查实。这样,给戴局长、蒋主任两个人都架上了罪名,就算过上几年,落实了他的去处,但共产党完全可以解释为,失踪后又找到了组织。现如今的时代,这样的事再正常不过了。” “这个我也想到了。”葛寿芝有些得意,“但是还有一种可能,你没有想到。” “还有很多种可能,不知校长指哪一个?” “丁默村,昆明的丁默村。”葛寿芝偏首看看窗棂,“这个人是不甘寂寞的,没了实权,在云南很不适应。为了给戴笠出难题,哪怕仅仅为了显示手段,千里杀将,利用西安的旧网,捕了宣侠父这条大鱼。” 武伯英也偏首看看窗棂:“不会,这是一种可能,但我第一个就排除了它。因为我两年来,深知一个弃将的艰难与惶恐。我如今,每月能在中统领上薪水,已经是感激不尽。我想丁默村,目前也一定是这种心态,乱世度残生,苟活足可喜。” “你很了解事,却不了解人,因为你和丁默村没当面打过交道。”葛寿芝加重了冷笑,“这些事,你都是从哪里了解的?” “报纸。”武伯英指了指南窗下,紫檀玫瑰椅旁摆着一个报架,垂着一摞摞报纸。 葛寿芝过去翻了翻报纸,顺便在花梨木画桌旁的南官椅上坐下,画桌上摆着一副棋盘棋子,条桌上架着一把板胡。“你把报纸读透了,读出了上面没有的东西。我看你和丁默村一样,也是不甘寂寞的。” 武伯英笑笑,拿起八仙桌上的烟碟,抬手示意葛寿芝。他摆摆手谢绝,武伯英从锡罐里抽出一支菸捲,给自己点上。“您以前菸瘾比我大得多,但是刚才我看您手指没有了熏黄,想您已经戒了。” 第10页 “总裁不抽菸,我们经常在一起研究事情,所以我也不抽了。” 自负的葛寿芝,连戒菸都要换个夸张的说法。武伯英点上香菸:“我也就是纸上谈兵,说说我的看法,闲云野鹤,信马由缰。” 葛寿芝又打量了一遍屋内陈设,随手从画桌上的紫檀棋盘里,捏起一颗绿檀棋子,在手里翻覆把玩。“琴棋书画,菸酒糖茶,都齐了。你现在倒可谓是,大隐隐于市。我要给你说,代表军委来调查宣案的不是我,而是你。你会不会驳我的面子?” 武伯英早就料到了八九分,听他说出来,还是心中翻腾不已,尽管表情平静,可是脸色数变。葛寿芝盯着他等回答,把棋子在指间飞快翻转。武伯英长吸了一口气,吐出来时带着两个字:“不会。” “你没有辜负我的厚望,为了劝你,我准备了一堆说辞,没用了。”葛寿芝用棋子磕磕棋盘的翘边,“我和总裁,都没有忘记你。毕竟你曾经是中统的,大用你,难免被两统同时嫉恨。这次好,由军委委派,是最佳机会。” 武伯英轻嘆一声:“这算什么好机会,您又把我放在了火上。” “烈火真金,你是精钢,倒也不怕,只当回一次火。调查宣案的人选,双方都提了三两个人,皆被对方否定。我向总裁推荐了你,他也觉得你合适,给共方通气后,他们也同意了。在上层就先这么定了下来,给下面还没有说,毕竟从下至上选择,比较合理。实际总裁心中早已选定了你,我推荐不过是个挑明,也是揣摩到了他的真正意图。” 武伯英焦目微抬,人朝后仰了仰。 “接着在武汉,召开了一个专门会议,戴笠和徐恩曾共同主持,与会者只有四个人,另两个就是我和郑介民。我力荐你,但郑介民反对,我就说了你在兵变时立功之事。戴笠很感慨,徐恩曾也爽快答应,他们也都明白了老头子的意图。我说你是西安通,有地利优势,你还有个优势,双方嘴上不说心里都明白。就是你目前不属于两统任何一方,是个中间派,调查过程会更客观更真实。会议决定由你来密查宣侠父失踪一案,报请总裁批准,总裁考虑周全,为了师出有名,准备在西安成立一个‘破反专署’,破坏敌方策反专署,选你来当‘破反专员’。我给你争取来新职务之后,心里又没了底,想起当时齐北为了用你,还动了牢狱之刑,不知你会不会重新出山。你现在这么爽快答应,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 “那你还说专程来看望我?”武伯英笑了笑。 “就是专程来看望你,那个驳骨水,比西药还好。”葛寿芝撇撇嘴。 桂系军中的神医陈麻子,年轻时从老道那里偶得神方,几味活血化淤的草药,经过神秘配比熬制成的驳骨水,不但对跌打损伤有奇效,对于中风后的肌瘫面抽也有神效。武伯英也知道驳骨水的名气,求之而不得,听下非常感激,因为面部麻木,感激的表情只做到稍微。“还是校长想着学生,这个比什么都珍贵。” “每天用药水,擦拭两次,把药液搓进皮里,过一个月再看效果,应该大不一样。”葛寿芝又犯了喜欢显摆的老毛病,“我向白崇禧要的,他一次给了我五瓶,用完了只需打个电话,我再要,要多少有多少。” 武伯英不信这个大话,却做出完全相信的样子,最好是不以为意。“破坏敌方策反专员,这个敌方,是共方还是日方?” “这个不用你来区分,你当专员,实际只为一件事,就是秘密调查宣案。我在武汉给你顶住压力,只盼你尽快查清,不要叫压力一直顶在大家头上。中统局春上正式成立,军统局至今还没有挂牌,这是戴笠又一次以退为进的手段,故作谦虚。不过他已经完成了人员配置,张毅你也认识的,数月前从西安调到军统局机关,当了主任秘书。军统有秘书主任郑介民,中统就有幕僚长葛寿芝,军统有主任秘书张毅,中统也就要设秘书长这个职位。我只给你一个月时间,到九月份如果能查清,届时就调你到局里任秘书长,成为中统高级官员。两年前,你的上升势头很好,可惜被兵变毁了。你是人才,不能再下滑了,必须有一次飞跃,弥补前面的损失。” 武伯英怅然若失,似乎有些后悔:“你们想把这个案子查清,实际这个案子,根本就不可能查清。” 葛寿芝倒真有些后悔,选了这样的明白人:“就算不能查清,武汉会战已经全面打响,舆论焦点转移,也无人顾得上宣侠父一案了。至于破反专员究竟反共反日,是下一任的职责。来之前我就想过,如果你不答应,见到蒋鼎文,就让他选一个合适人选。既然你答应了,一会儿就跟我去见他,按你刚才分析,他还算是宣案的第四种可能。” “那到底是让我查清,还是不查清?”武伯英越发不解,“我问你的意思,先不管别人,你的意思呢?” “你出乎意料地积极,看来是被冷落得太久了,这也怪我。”葛寿芝真心地致歉,想绕开这个问话,又觉得反倒不妥,“既然查不清就不查清,选你来做,因为只有你,才能稳住共产党。” “这不是我的行事风格,既然查,就要查清。我知道除去首尾,任何一种结果,你们都不愿看到。最后一种结果,就是我所说的共产党自己搞鬼,肯定安抚不下。只有一种结果最好,不管查到哪一步,最后扣给日本人,就万事大吉了。” 第11页 葛寿芝轻击双掌喝彩:“着啊,这是最好的结果,我都不好明说,你能想到这里,真让人欣慰,有个结果总比没有结果好。” “你选我,也是因为我原来对付日本间谍,有些微名,这个结果,由我说出来最能让人信服。”武伯英盯着他的眼睛,想要看出心底真意,却云雾缭绕不见山峰,“既然这样,我现在就可以写个报告出来,滴水不漏。任谁看了都认为确是日本人所为,日本谍报机构也有口莫辩,越分辩越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然后我在这里下棋读书,只待武汉会战打响,再把这个报告抛出,一踩跳板去了武汉,岂不更好?” 葛寿芝笑得有些尴尬,见他说得如此明白,不好就答,自我解嘲似的看着棋盘,端详棋子布成的棋局,良久才悠悠开口。“你被冷落得太久了,才会有这种偏激的想法。世间万事,过程总比结果重要。这也怪我,让利器生了铁锈。直叫你寂寞如此,连个下棋的对手都没有。你看这局‘蚯蚓降龙’,摆在这里,超过一个月了吧,居然落了一层尘土,还是没有开局。” 前清无名氏留下的残局“蚯蚓降龙”,位列四大名局,两车一兵对三卒双士独象,子少棋稀却是最残之局。红先行,帅在宫底右出一步,一车在右底角,一车在右肋竿己方河岸,右边兵一步踏上河岸与前车并排,被己方双车所照,却也挡住了车路,不能起子照将。黑后手,将居于宫中,双士左起拱卫,独象架在上士头前,前卒一个占据红棋宫心,一个平在第七竿位,二鬼把门焊住红帅,后卒是个右七星,一步踏上河岸坐入象的行宫。蚯蚓降龙,黑方三卒是为蚯蚓,红方两车是为蛟龙。看似红强黑弱,实则红棋两条强龙被下方两条蚯蚓拴死,一离竿线即被黑方拱死,黑卒或平或进,一步致命。如若红棋双车不动,黑棋两卒亦不敢将,不然一车换双卒,黑棋将陷入败势。红棋虽然先行,如不是底车被兵挡路,也可一步将死黑棋,如此一来,先行反倒后手,黑棋独象一落左位,化解红棋杀招于无形,红车不能步步照将,红棋就陷入了败势。如此双方能攻之子都被牵制,两条蚯蚓拴住两条龙尾,双条强龙禁住两条虫路,形成了根本上的平衡。红黑双方都只能走空兵动闲卒,反倒成了蚯蚓之间的争斗。 武伯英听他谈棋,来了兴致走过来。“四大名局,解法看似很多,实际殊途同归,尽头就是和局。” 葛寿芝点点头,右手捏着那颗棋子,左手指指棋盘:“四四方方一座城,道路阡陌在其中。” 武伯英明白:“西安城。” “红黑双方隔河坐,鹿死谁手难分明。” 武伯英也明白,但是没说。 葛寿芝用棋子敲了敲底角红车:“这个就是蒋鼎文。” 可不是怎的,蒋鼎文压后看家。 葛寿芝又敲敲河岸红车:“这个就是胡宗南。” 可不是怎的,胡宗南出击却保守。 葛寿芝再敲敲缠红帅的两颗黑卒:“这个是刘天章,这个是徐亦觉。” 可不是怎的,职务虽小都在重要位子上。 “这个是你。”葛寿芝最后敲敲黑棋后卒,然后把手中棋子呈在武伯英面前,如同敬酒,正是那枚红棋闲兵,“这个是我。” “妙啊!”武伯英被他的理论惊吓,“没想到切合得如此准确。” 葛寿芝放下那颗红兵,用食指尖敲敲脑壳:“我也喜欢棋,我也喜欢用脑子。” “那何不坐下,切磋一局?”武伯英看看棋,再看看他,反覆数次,“您教我用毒,却没教我下棋。用毒我不如你,下棋不一定不如你。” 葛寿芝见他用激将法,微微一笑,点点底角红车:“改日吧,要去见蒋鼎文,毕竟是条大龙,咱俩只能算是蚯蚓。” 武伯英点头认同:“就是,棋逢对手,也许会下到天黑。” “好了,有的是时间,等你破了宣侠父失踪这局,上调武汉,我们下个够。”葛寿芝笑得非常欣慰,弟子真是酷肖自己。“诸多残局,我唯最喜‘蚯蚓降龙’,因为这个名字,听起来就过瘾。弱小蚯蚓,数寸软肉,满腹泥浆,无嘴无眼,却可以降伏张牙舞爪、腾云驾雾的飞龙。这也是人生乐趣所在,将军追求以弱胜强,商人追求以少赚多,赌徒追求以穷博富,我们特工情报人员,就是追求以小制大。我从特务培训基地,改任特种会报总编撰,然后调到中统局当幕僚长,也是为了追求特工行里的最大乐趣。” “犯上作乱,是男人最大的乐趣。”武伯英点头,笑里带着点无赖,“可我现在手痒痒得不成,光想杀一盘,自从中毒手麻,再也没有这么痒痒过了。” 葛寿芝撇嘴讥笑:“看看我放的棋子。” 武伯英看看棋盘,那颗代表葛寿芝的红兵,已从红方河岸跨到了黑棋河岸。红先行,葛寿芝已经起手,武伯英皱眉凝思,一下子扎入棋局难以自拔。葛寿芝笑眯眯看着他前额的髮际,很久没有这么畅快地与人交谈过了,不但同行,还有同好。 葛寿芝带着一点得色,也犯了童心:“就算你明日破案,后天调去武汉,今天我们也要以小制大。一会儿去见蒋鼎文,晚上去见胡宗南,他们是西安之龙,吓唬一下才过瘾。我来之前,戴笠已经给他们打了招唿,却不知我此行真实目的,就算豹子胆,在猜测中也会变成兔子胆。” 第12页 武伯英口无遮拦,一针见血:“他们不是怕你,而是怕戴局长,因为抗日最大。所以对日特战的军统,可以插手一切事务,可以侵入一切领域,可以干涉一切行动。军委派陕专员,又是反间的,恐怕正是控制在陕军政要员的第一步,他们怎能不害怕。” 葛寿芝被刺痛,亮了底牌:“他们也不是怕戴笠,他们真正怕的还是蒋介石。而密裁宣侠父的罪名,不光扣给戴笠,最终扣给的也是蒋介石。我来之前亲自去求见过他,获得了尚方宝剑,可以在陕彻查任何人。如今我把它传给你,还想强调一点,不要怕触及军方利益。” 武伯英沉默不语,眼睛盯着棋局,回味刚才的话语。一番交谈就使命运转变到另一轨道,也是神奇,也是激盪。这时王立突然出现在门口,伸头进来说了声饭好了,就转身回堂屋收拾饭桌去了。武伯英被点醒,抬眼看看座钟,已经接近三点。葛寿芝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勐向棋盘吹去,把那层灰尘尽皆掠净,惊得武伯英赶紧躲避。 葛寿芝神秘笑笑,既像对棋又像对人。“奥妙机变,回头再想。带你见过蒋鼎文、胡宗南,就算拜过了真神。刘天章、徐亦觉这些小鬼,你自己相处。我不想见这些后辈,他们没资格。” 吃完午饭出来,三点刚过。武伯英要叫黄包车,被葛寿芝阻拦,两人沿着后宰门街一直朝东走去。走到后宰门与北新街十字,武伯英才搞懂了他步行的深意,刻意路过八路军办事处。葛寿芝站在十字西北角,看着马路对面七贤庄,驻足良久,感觉复杂。七贤庄的四合院建筑群,在四面街上都有小门楼,形成一个独立街区。内部既可以相连,也可以独立成户,出入方便,门径繁多,实在是秘密工作的好场所。共产党在西安的核心,中统、军统,警察、宪兵,都捨得下血本。二人都有职业敏感,从这里看去,仅南、西两面的特务就不下十人,有卖烟的、卖水果的固定暗探,也有歇脚的假车夫,闲逛的流动盯梢。还有两个特务根本就不掩饰,靠在路边树上抽菸,死死盯着一个院门。 葛寿芝看了良久,才迈步拐弯朝北行进,武伯英紧步跟上。葛频频低声感嘆:“再也回不去了,只要掉头,就别想回头。中国两个党,一个叫我自新分子,一个叫我叛变分子。我被共党骂了十几年的叛徒,深明了一个道理,人一旦被定性,就很难翻案。” 葛寿芝余光见他默默点头,表情看似悲哀,语气听似无奈。“国共联合北伐,我以共产党身份加入国民党,没料到刚胜利,国共反目,我就被形势留在了这边。还是因为器重我的人才,进了特工总部,成了培训基地主任。才能是把双刃剑,有时候能救命,有时候却害人。但没才能,又是最大悲哀,庸庸碌碌,终老一生,最没有意思。” 沿着北新街走到崇廉路与北新街十字,过马路朝东上了崇廉路。恰好经过那座被爆炸的宅院,葛寿芝根本没兴趣,只顾走路。武伯英看了几眼,院中有些杂人,正在收拾废墟。“我估计,地道口找见了,用炸药给炸塌了。” 葛寿芝没有理会,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似乎从沧桑感慨中抽脱不出。一直走到蒋府大门前,他才站在树荫里,面朝东一动不动,等武伯英前去通报。看门的军人不知道约见之事,他说了葛寿芝的名号,人家也不买帐,只拿轻蔑的口气驱赶。武伯英尴尬地回头看看葛寿芝,他这才走了过来,把证件拿给带班排长验看。排长仔细验看了证件,立正敬礼,双手交还,亲带两人进门。中统高官的证件非同凡响,三人进到二道门时,恰遇蒋府管家在此,排长连忙报告求见之事。管家果然知道这个约会,赶紧谦逊致歉,把二人再朝内宅引去。 “你知道这两年,你丢掉了什么吗?”葛寿芝跟着管家,看都不看武伯英,带着惋惜低声数落,“就是体面,你和蒋府这么近,都不认识你是老调查处长。” 武伯英苦笑道:“调查处,早都没了。” 进书房门时,武伯英抬眼看了门口挂钟,差两分钟不到三点半。他看完表低头,书房内间突然飘出来个年轻女子,毫无徵兆,也无脚步声,直和鬼魅一般,惊了二人一跳。管家不以为意,没看见似的见怪不怪,安排两人就座布茶。二人觉得她神秘兮兮,坐下了还看着。年轻女子一身月白连衣洋裙,显得清爽利落,过肩长发原本披散,因为天热分成两股,在耳后侧畔扎成两束,垂过肩头落在两胸。五官有着江南女子的小巧秀丽,只是眼睛非常特别,与普通人恰好相反,大眼角在外小眼角在内,天生有种波斯猫似的妩媚,眼神却一点也不妩媚,透着清亮。 女子看了看二人,要出门时突然站住,反身盯住武伯英:“我见过你。” 武伯英被这句没来由的话魇住,有点面熟却没有丝毫印象。“你认错人了。” 女子笑了一下,带着春意又挂着霜花。“没错,就是你。我天天见你,你没见过我。你是后街上的那个病人,早晚各一次,都要去革命公园散步。恰好我每天早晚,都要在前楼的窗口,看看公园风景,你算是风景里的人。傍晚你带着胡琴,喜欢在万人冢前的亭子里坐,拉几首曲子。你走路不太灵便,却风雨无阻,我看你散步,也是为了恢復病腿,是不是?” 第13页 武伯英带着点尴尬,看着她略施粉黛的秀脸,却不觉得无礼,只是觉得直率单纯。“我中过风,散步,拉琴,都是为了恢復。” “是了吧?!”女子笑出了夏天的热切,“我每天都看你,你却没见过我。有几次我坐汽车过你身边,但你不知我就在你三尺之外。” 葛寿芝也被逗笑,但是笑得非常难看。女子不藏情绪,嫌恶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老傢伙不应该嘻笑,轻盈迅捷地出了书房门,消失在窗棂之上。大家都以为她走了,她却突然把脸扑在一扇打开的窗子上,娇音高扬,刻意发狠:“你要说,我就扣你薪水!” 女子此话告诫管家,等她真正走了,葛寿芝才问:“蒋主任的女公子?” 管家边摆盖盏边摇头苦笑,朝窗棂外看了一眼,低声说:“不是,本家侄女,主任没这么大的女儿。她误解你们了,以为你们是父子,上门提亲来的。” “看着年龄不小了,到了谈论婚嫁,不应忌讳男女。” “眼光高到了头顶,要不然怎么耽搁到这么大。”管家突然意识自己失言,“不说了,你们慢用,主任很快回来。你们也别说小姐来过书房,禁她看的书,主任每天上班后她都要来读。主任轻轻说她,她就狠狠扣我工钱,你们说了还以为我说的。” 二人同时答应,这里是蒋鼎文私人处所也是禁地,管家布好茶就退了出去。 喝了两口茶齿舌滑润,武伯英轻声道:“日本间谍秘密绑架,我刚才说的这个最终结果,您还没给我最后的肯定。” 葛寿芝迴避不了再次追问,声音压得更低。“这确实是最后对外公开的结果,也是唯一的结果。追查的起点和方向都是这个,最后对外公开也是这个,但还是要密查,查出真正的结果。是谁就是谁,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原封不动上报蒋介石。戴笠最关心的,就是谁在西安陷害自己,不清楚对手,就只能被动。他从来都是主动,如果有一点被动,就会如坐针毡,不拔刺就寝食不安。但是他主动了,我们就被动,所以明查明报,密查密报,必须分清。” “您还是信不过我。”武伯英长嘆一声。 葛寿芝自然知道他的真正意思,声音压到气若游丝:“不是信不过你,而是不愿告诉你。你想知道的是,我在这个棋局中有什么好处。既然你求心安,我就给你个心安。先不说我的好处,先说你的好处。密查此案,破反专员是个甜枣子,中统秘书长是颗鸭梨子,成为特情行第三极,才是你最大的好处。戴笠、徐恩曾已经坐大,丁默村一蹶不振,蒋介石有必要平衡,重新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武伯英为了听清斜身凑近,皱起眉头满额都是深思的褶子。 “你也知道,党国特工情报范畴之内,共党投诚分子,是不容小视的力量。只按人数计算,占据着半壁江山,但这些人,一直是被排挤被压制的对象,从来就未曾得志。你也知道,我也是这股力量中的一分子,所以他们的力量,他们的牢骚,我最清楚。蒋介石原本想让丁默村来平衡,可他一失足成千古恨,做不了第三纵队领导。他倒向亲日派,在思想上出差错,自毁前程,也把很多人的前程毁了。” 武伯英眼皮压得太久,开始痉挛式的跳动。 “我也无意做这个领导,只是身为其中一分子,不愿看到一盘散沙的局面。我如今接济救助这些人,目的不是为了笼络,但是他们都心怀感激。其中几个赫赫有名的,暂时栖身于他人屋檐之下,每每撺掇我带领他们独立出来。我也老了,不愿再与人争权夺利,选了很久认为你是最合适的领导人选。待你做了中统秘书长之后,我就把这股力量交给你,我只在幕后做军师,从而三分天下,也就满足了。” 武伯英侧目盯着他,眼神从不信转为相信继而欣喜,赶紧压了下去。“多少人?” “不下一千五百人,个个都是老手,每个人周遭又有几个人。”葛寿芝为那一抹稍纵即逝的欣喜而高兴。 武伯英重新坐直身子,取过盖碗喝茶,把野心全部隐藏起来。葛寿芝也端起盖碗,用盖子拨弄浮在水面的茶叶,心里打着算盘。他喝了一口茶后,突然长嘆一声:“唉,如果宣案,现在有人主动承认,是最好的。武汉战局都已发展到这个地步,有些人却还固守着自己的利益不放,不知顾全大局,不体念领袖的难处,还做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要把为难留给总裁。” “党国现在,有野心的人多,有良心的人少。”武伯英听言心中闪过几人,任一个制造了宣案,都可以合理解释。似乎有些了解蒋总裁的深意,自己肩负的密查职责,重点不在真相,而在于逼人承担责任,替领袖分担忧扰。 三 汽车引擎声从大门一直来到书房门外,葛、武起身迎至门口,蒋鼎文已经下车。他中等身高,身体壮实,把军便短袖撑得鼓了起来,很有威势。脸盘大,双腮鼓,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双眼有神,不怒自威,就像一个拥有巨大咬合力的勐兽。蒋鼎文看了他们一眼没有招唿,径直向书房走来,两个随身马弁停在台阶之下,分站甬道两侧。副官紧随上了台阶,停于书房门外,静立候命。蒋鼎文毫不停滞走进书房,葛、武连忙让开,跟至待客桌椅之间。 第14页 蒋鼎文转身落座,张手让座才开口:“冠山兄,请坐。” “铭三兄,客气。”冠山是葛寿芝的表字,听言移步坐于客座,示意武伯英也坐下,“这是武伯英。” 蒋鼎文地位显赫,自然而然有咄咄逼人之气,看了一眼武伯英。“听说过,也是兵变的受害者。我也经歷过,差点成了牺牲品。听说你中了刘鼎暗毒,我真想替你,但是话说回来,可能已经死了。” 蒋的关切中夹着无礼,武伯英被这玩笑刺痛,边在陪座上落身,边依其道还语:“如果换作是您,刘鼎一定会加大毒药的剂量。” 三人哄堂大笑了一场,蒋鼎文收住笑容直奔主题:“关于成立破反专署的事情,我已经布置了下去。你要车,给车。你要地方,给地方。你要人,给人。全力支持,不过冠山兄,看来你已经找了个好帮手。” 葛寿芝也开门见山:“因为不确定,不知小武会不会答应,所以戴老闆打电话时,可能没有向你说明,就任派陕破反专员的不是我,而是他。” 蒋鼎文有些意外,看看武伯英:“你们搞特情的,总是神秘兮兮,这个破反专员,究竟是中统派的,还是军统派的?” 葛寿芝轻笑认歉:“军委派的,也可以说是两统共同派的。我们秘密单位,如果没有秘密可言,就走到了撤编边缘。破反专员的第一个秘密使命,也抱歉没说明,我们选武伯英,就是让他来调查宣侠父失踪一案。” 蒋鼎文吃惊地盯着他的眼睛问:“不是都说日本人搞的吗?” 葛寿芝坦然受之:“正是基于这个考虑,我们才选武伯英来查,因为他原来对付日本间谍,很有一套,名声在外。就算真是日本人搞的,也要查,什么事情都要查实了再说。宣侠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有调查过程就出了调查结果,日本人秘密绑架这个说法,恐怕连蒋主任也不相信。” “你们这些胆小鬼!”蒋鼎文眼睛里突迸怒火,骤然发作,“你们两统还怕舆论吗?别装绵羊,我知道你们想藉机起事!” 葛寿芝知他愤恨所在,正是小蒋向共产党首先提供的日谍绑架这个幼稚答覆,害得老蒋没有迴旋余地,肯定没少挨训。他语气平缓,字词却充满力量:“戴老闆和徐老闆说过,如果查出来不是日本人干的,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愿意承担责任。戴局长更向总裁承诺,只要是内部干的,尽可以推到军统身上。军统就是干这个的,既然敢暗杀唐绍仪、吴佩孚等人,也就不怕搞个宣侠父。两统从来就没有胆小的人,就怕有人干了,却连私下承认都不肯。” “我蒋某人也不是吃素的!”蒋鼎文怒气不减,露出了当年中原大战时飞将军的风采,声音又提高了一度,“派我坐镇西安,就是从上到下,对我最大的信任。正因为立场坚定,不会被赤化,才在这里和共产党打交道。试问军界还有谁,能把防共限共和联共助共,拿捏得如此恰当。如果核心内部,光说我给八路提供物资,不说我扣压八路物资,那就是别有用心!” 葛寿芝不急不躁:“可扣压的物资,去了哪里,还是有人诟病。” 蒋鼎文反倒放下心来,贪污比起通共罪名,轻了百千万倍。“哼哼,去了哪里,不是你们两统有权过问的。自然是去了更该去的地方,装配了更该装配的部队,蒋某人没有私留一分一毫,也看不上做这苟且之事。谁要告黑状,尽管去告,自己也要先掂量掂量,我在校长那里,比他重十倍!如果想动我,先想想别伤着自己!” “是,在黄埔你是戴老闆的队长,当我面说过,他是你带出来的。” 蒋鼎文听言有些受用,稍微降低了怒气。“知道这些就好,还算有些良心。我原来是说过,宣侠父非常厌烦,利用诸暨同乡关系,不停纠缠我,但不至于要密裁他。就算反过来,说我和他走得很近,但在西安还有比我走得更近之人。这个人在黄埔,也是我的学兵,却从来没把我放在眼里。你们说我带出来这些兵,怎么都是他妈的忘恩负义,不知反哺,只知反啮!” 二人知他所指胡宗南、戴笠等军政新贵,于是均不应和。武伯英没想到他会突然恼怒,初见只不过是气度傲慢,现在却真的大为光火,从内到外被怒气沁透,情绪激动得身体微微震颤。难道两统真是别有目的,难道蒋鼎文觉察到了危机?就算两统想动蒋鼎文,也非一日之功。就算两统要动蒋鼎文,他身经百战见多识广,不至于在两个下级面前暴跳如雷。武伯英善于察言观色,觉得他这么发火,不止愤恨,还有愤懑。表情细微差别,原因完全不同,一个因为受辱,一个因为受屈,难道这其中还有更大的秘密? 武伯英觉得有必要说话,缓解场面:“有人把宣侠父比做前年之刘鼎,把主任和总指挥比做前年之张、杨,可这流言等同于刻舟求剑,不顾时过境迁。西安这个地方没变,但人变了,形势变了。二位和张、杨不同,他们是旧军阀,你们是新军人,我想别人再夸大共党统战威力,总裁也不信西安会再发生一次兵变。” 蒋鼎文看看他,盛怒之下觉得任何话都刺耳,又觉他公道之中隐含威胁之意。“就算事变,也是把八办的全抓起来。” 第15页 武伯英知道蒋鼎文不多,但记忆最深有两件事,也是全国闻名的两件事。今日一见,虽和想像不同,却与印象相合。一件是中原大战之时,蒋鼎文和顾祝同、上官云相会师郑州,一夜豪赌,竟然把自己二军的三个月军饷输个精光,发不出饷向蒋介石求助。蒋介石命顾祝同归还所赢,顾藉口已经犒赏了官兵,蒋介石既生气又无奈,只好批准增拨五万银元给蒋鼎文。二件是西安事变之时,张学良独放蒋鼎文一人回南京,转达自己的政治主张,然后他又只身重返龙潭虎穴,继续接受关押。此二事,足见总裁对他的宠信,也足见他对总裁的忠心,不愧是嫡系中的嫡系。他是一个简单又复杂的人,简单的时候不计后果什么事都能做出,复杂的时候转动手腕什么事都能应付。在中央军中属嫡系,五虎上将和八大金刚都绕不过个他。 葛寿芝表达了目的,蒋鼎文发完了脾气,三人又回到了客气得略带虚假的气氛。说了说即将开始的武汉战事,说了说基本完成的重庆迁都,说了说源远独特的西安风情,不觉接近下午六点。葛寿芝拱手告辞,说已经和胡宗南约好,去胡官邸边吃边谈。 蒋鼎文竭力挽留:“怎么,和我谈了,还有必要和他谈?” “不是,不是。” “怎么,能和胡总指挥共进晚餐,就不能和蒋某人同吃晚饭?” “误会,误会。” “在我这里吃了,再去和他谈,我的车送你们。” “失约不妥,改日一定。” 蒋鼎文见挽留不住,随即拿起电话要了胡公馆,等胡宗南甫一接话他就道:“寿山,葛主任和武专员,我留下吃饭了。” 蒋鼎文口气毋庸置疑,说完就挂了电话,尽显陕霸气度。自从前月孙蔚如出师中条山,卸下军外兼职,蒋鼎文这个西安行营主任,就兼了省政府主席兼了省党部主委兼了省保安司令,大权独揽。武伯英的身份从一个病人加半个废人,半天时间就转化为大员座上宾的专员,若说是命运的神奇,莫如说是两统的神奇。 穿过短短花径,从书房走到餐房,管家已经备好了饭菜。这是蒋鼎文独自用餐的地方,家属亲眷都在后院吃饭,今天加了三把椅子,成了一桌小宴。他深知自己目前掌握大后方北区财权,适逢国难,不愿留下贪腐恶名,穿着和饭菜向来简单平实。武伯英知道这是表面文章,记得他去冬刚上任时,带来一群亲朋好友,个个时髦奢靡,男的统一身着昂贵的欧式翻领大皮氅,在西安看见如此打扮的绅士,八成就是蒋家的亲属。 一进餐房就有凉意亲抚肌肤,叫人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蒋鼎文这样中年发福的人最怕夏日进餐,于是给房子四角各摆一只乌木冰箱,内胆里的冰块透过雕花镂空盖子,散发着透心冰凉。如今国难民乏,原来的巨贾高官,现时能摆上一只,也是奢望。 三个人在桌边坐定,还余了把椅子,蒋鼎文面露不悦问:“宝珍怎么还没过来?” 管家当着客人不好明说:“因为要见客,可能还在打扮。” “你去叫。” 管家忙不迭走了,隔了片刻带来一个女子,正是先前在书房撞见的那个。她换了一身粉色洋裙,显得更加脱俗迷人,那双特别的猫眼越发娇媚,确实不含娇媚,只是外人所加。她很不情愿堂叔安排自己陪人,不打招唿就坐了下来,眼睛看着别处。 “宝珍,我的侄女,她祖父和我父亲,是亲兄弟。”蒋鼎文接着介绍了两位客人。 蒋宝珍牵强地点头致意,别人看着是矜持,武伯英却能感觉到她心底的不屑。开始吃饭,她不动筷子,把自己右耳畔的发束捏在右手里,无聊地扫着左手指尖。武伯英感觉她在不停观察自己,偶尔用目光去碰触,她总能迅捷地躲开,似乎在故意较量。 蒋鼎文不免又说起了政治,对特工情报行也很精通。“破坏策反就是反间谍,权力大,地位高。既有一般情报组织的职权,又大大超出了一般职权,是对付特工的特工。破反专署我想是一个特殊混合体,可以凌驾在陕西军统和西安中统之上,甚至可以对我保密和绕行。这对破反专员非常有利,因为极端绝密,可以凭藉反谍报的理由,不向非谍报官员和一般谍报官员透露情况,而且在整个军事行政系统和特工情报系统,具有免受批评的权利。” 武伯英只是谦虚地点头。 葛寿芝点头附和:“老牌特工,向来把搜集情报当做第一要务,反对破坏和暗杀。现在不同了,全民抗战要使用非常规、更全面之手段,所以工作范围和激烈程度急剧上升。归根结底,特工情报机构最关键在于秘密,而反间谍机构的关键,在于插手和过问包括情报特工机构在内的全部秘密。” “所以反间谍的一定要选对人,最重要。如今不像北伐时期,只要愿意扛枪,就能进革命军。只要稍微审查,就能被吸收进特情组织。你们选武伯英当派陕破反专员,一定经过深思熟虑。”蒋鼎文展了笑颜,一开即收,非常严肃,“西安的日本间谍还是很多的,你要发挥你的特殊才智,给他们致命的打击。上次轰炸,日本飞机夜间来的,西安城里就有间谍用手电筒导航,十几个光柱。居然我这东墙边的巷子里,也升起了一个光柱,用红布蒙住,射的是红光。这明摆着,要导引炸弹炸我。” 第16页 武伯英神情震惊,他够得上专门轰炸摧毁的目标。“全面开战后,日本间谍组织有个新倾向,由派遣改为策反,这也是军委逐步设立破反专署的原因。派遣的间谍不好潜伏,被抓住后损失很大,训练培养一个非常不易。特别是好间谍,非常耗精力和时间,这是战事发展所不允许的。所以日寇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看看报纸,现在抓住的日谍,绝大多数是被策反的,而不是派遣的。策反一个对方的人,特别是谍报组织的人,永远比派来十个更有效。而且一旦暴露,对方捕杀自己人,里外里的损失。” 葛寿芝点头默贊,蒋鼎文也甚是欣慰:“你选武伯英,是选对了人,抓住了关键。我从办公室回来前,已经给徐亦觉交代了,让他把专署办公室收拾好。行营全力支持破反专署,要什么给什么,我饭后再给他打个电话,就说专员人选换成了你。” 武伯英目露感激看着他,橡皮脸上却没有表情。 蒋宝珍硬忍着味同嚼蜡坐在一边,好不容易等到告一段落,如被开释般舒了口气,将发束朝后一甩站了起来。“叔叔,我不舒服。葛主任,您慢用。武专员,你要先把照手电的那个间谍抓住。这些事情,我不宜听,有我在,你们也讲得不痛快。” 蒋鼎文还沉浸在武伯英的理论之中,虽颇尴尬,却也默许了。蒋宝珍说完径直出去,临走又看了一眼武伯英。这次二人目光不期而遇,躲都躲不过,硬碰硬还反弹了一下。都觉得对方眼睛里有特别的东西,却又平平常常,空空荡荡。 蒋鼎文借着被拉开的门扇,挥手让在门外候命的管家和副官也离开,二人致礼遵命,一人一扇反手关上门。蒋鼎文放低嗓音:“我家在诸暨,家大人多。因为她是长孙,所以惯得不轻。没有养成贤淑温良,接受了很多不驯的新思想。门当户对的嫌她女人气少,以至于婚姻耽搁至今。家兄把她送到西安让我管教,他都管教不了,我却怎么管教。只能放任她。但愿我的身份,能招来金龟婿,解决她的终身大事。” 葛寿芝知他说几句家事,想拉近距离。 蒋鼎文声音压得更低:“共产党的间谍,比日本的厉害多了,西安日谍有,共谍更多。以前要破,现在更要破,他们利用国共重新合作,这个特殊时期潜伏得更多。现在合作,今后呢,将来呢?现在不反,恐怕将来想反都反不起。所以破坏敌方策反专署,一定要把共产党间谍也列入敌方范围。” 武伯英点头应允:“你们也听说过我弟弟的事情,从那时起我就觉得,不是什么人残忍,不是什么人恶劣,这是两个阶级的斗争。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互为死敌,不可调和。” 蒋、葛齐齐点头,内忧外患使三人心情沉重,一时无语。 葛寿芝突然问:“如果让你明里反日,暗中反共,你怎么做?” 武伯英撇嘴笑了,脸部肌肉不灵,把整个嘴都抽歪了。“我从宣侠父失踪案就开始,先把八办,查个底朝天。” 蒋鼎文又听见宣侠父的名字,还是极不舒服,脸色不好看。 饭后葛、武到石雕喷泉旁登车,蒋鼎文一直送到车旁,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压低声音,字字清晰。“宣和胡的关系非同一般,黄埔一期就非常要好。民国二十五年他到冀东鲁北防日,就曾聘宣做军事顾问,教练所部军官。都说去年,共产党把宣从香港调到西安,谁又知道不是他邀请的?” 葛寿芝微笑点头,又微笑着摇头,肯定他说的事实,却不肯定他的误导。 蒋鼎文见他态度不明朗,忧心道:“冠山兄,我觉得宣侠父失踪,还是你来调查较好。此事干系重大,伯英太年轻,我不放心,处理不当,既对党国不好也对他不好。” 葛寿芝看看面无表情的武伯英,再看着蒋鼎文道:“我不行,如果我还在联合会报,倒是能行。毕竟现在又回了中统,别人看来,就算再无私也有私心。你要放心伯英,他能担此重任,给各方都有合适的交代。总裁选他,不会错的,你要觉得确实不合适,可以向总裁请示一下。” 蒋鼎文歉意看看武伯英,表示不是针对他个人:“不能请示,我如今正在西安,也和你一样,再无私也有了私心。我们就把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既能势如破竹,又能洞若观火。” 武伯英坚定地点点头,先一步上了汽车,葛寿芝沖蒋鼎文拱拱手,然后也转身坐了上去。汽车是蒋鼎文的坐车,司机是蒋鼎文的心腹,两人一路上没有交谈。 黄埔系少壮派领袖、大名鼎鼎的军团长胡宗南,全无大将风姿,身高不及五尺,身体粗壮健硕。眉毛浓密却配着一双笑眼,下巴刀削却长着两个高颧骨,酷似木偶戏里文丑的头颅,总是保持着滑稽的微笑。但他毕竟是黄埔学员中军阶最高,亲信将领里带兵最多,嫡系部队中装备最精,身经百战,浴血多年,行走坐站时带着虎威,言谈举止间透着杀气。蒋委员长嫡系爱将众多,列观新崛起的虎将,战功胡宗南自是不如汤恩伯、宋希濂几人,但却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实力。目前正是和日本拼实力的时候,保有实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保有地位。 胡宗南的十七军团司令部在城外小雁塔,官邸在城内东仓门,紧靠南城墙下的顺城巷,由静思庐和董子祠两处建筑组成。官邸院内有间亭子,楣上匾额草书“静思庐”三字,住着胡宗南和副官、秘书、军需官、勤务兵。董子祠住着卫队的警卫,整个忠效里被完全占据。他没有妻室,经常奔波在外,但公馆里常备齐全,随时回来居住休养,特别僻静精緻。三个人坐在亭中谈话,既畅快又凉爽,军需官远远站着伺候。 第17页 胡宗南听完葛寿芝的一席话,沉默了良久,不像蒋鼎文情绪激动,低沉着声音,语气充满悲悯。“冠山兄,你说宣尧火,现在还活着没有?” 葛寿芝没有回答,转头看看武伯英,武伯英眼眉间痉挛一跳:“估计已经死了。” 胡宗南把头转向他:“那还查什么?” “查兇手,查主使。” “没意义。”胡宗南苦笑,本来一张笑脸,只需摆上苦相,背后隐藏着很多东西,“八办的共产党,发现宣尧火失踪当天,就来拜访过我。和你们一样,先到蒋主任那里,然后来见我。我实话实说,追查责任,没有意义。他们和尧火是同志,我和尧火是同乡兼同窗,不见得交情没他们深厚。当年在杭州,我苦无报国之门,正是他指引我去了黄埔。” 葛寿芝微笑:“你和雨农也是兄弟。” 胡宗南和戴笠关系已久,早在復兴社、力行社、蓝衣社时期,因为蒋介石争权失败下野,黄埔系少壮派效仿德意志法西斯组织形式,组织了法西斯党卫军式的军事特务团体,拥立蒋介石权威,宣誓尽死效忠。主要成员十三人,被时人套用唐末霸主李克用手下虎将叫做“十三太保”,其时蒋系正热衷于效仿纳粹,党羽颇有德国盖世太保意味。胡宗南年龄最长为大太保,又负责发展最为重要的拥蒋军事系,并有“黄埔太子”之称。戴笠排四,负责发展嫡系特务组织,机会式投资成功,收穫颇丰。 胡宗南缓缓点头:“宗南乃一介武夫,对政治不在行,也不感兴趣。如果雨农此举,意在西安成立一个不受蒋铭三干涉的机构,尽可以挂在我的司令部,改作破反处。” “谢谢总指挥,这个专署,本来就不受蒋主任辖制。” 胡宗南纵纵嘴角,颧骨更显突兀,看着武伯英:“战前反间谍,很有必要。仗开打了,反间谍就是浪费精力,没有意义。” 他在挑战武伯英,面似慈祥却比声色俱厉的蒋鼎文更有心计。武伯英原打算不说话,却被矛头对准,不得不反唇相讥:“有人说日军过于强大,抵抗没有意义,是不是汉奸?” 胡宗南没生气,反倒笑了:“这个我感兴趣,但是你又真懂多少军事?” 武伯英觉得该说话之时,就要当仁不让:“我身处后方,也关心前线,虽然不懂兵法,却也思战忧国。” 胡宗南兴致极高:“说说,其余不说,只谈军事。” 武伯英从葛寿芝那里得到了鼓励:“可能因我赋闲在家,可能因我书生之见,倒是总结了中国完败之八条我见。第一,国力积弱——从前清外辱,到军阀混战,中国一直远远落后诸国,而日本自明治维新后,国力升腾,早已位于列强前茅;第二,准备不足——甲午至今,日本侵华之念四十载,准备四十载,我国仓促应战,岂能不败;第三,装备落后——空军海军几乎为零,陆军枪械陈旧弹药不足,重型武器少之又少,以人肉为工事;第四,木盾挡矛——日军进攻从来都是纵线勐攻,我军却一味横线防守,一点击破,全线溃退;第五,没有纵深——如果败退,整条防线后移,重新立足防守,重新败退;第六,不击侧面——只知正面硬碰,不知避其锋芒放入轻进之敌,然后两侧夹击,使其首尾难顾;第七,不入敌后——只用有限之兵力抗敌,不能发挥无限之民众力量,不敢进入敌后,只因所部近乎民祸不受民爱;第八,兵力分散——不重集中优势兵力歼灭敌之一部,只重击溃,却被敌方屡屡击溃,一溃再溃。” 武伯英话落之后,亭子内寂静良久,不光胡宗南愣住静听,连葛寿芝也是张嘴近痴,都在回味。 “你是个理论家,虽有些管窥片面,却不失真知灼见。”胡宗南目露欣赏,带着惋惜,“你很客气,还有两点,我想你已经得到,不愿当面明说,怕伤我这革命军人颜面。战事败成这样,还有什么颜面,我愿给你凑足十个,且听是否合你所想。首先,战和不定——还对日本怀有幻想,对国际干涉怀有幻想,想打不敢打,敢打不想打,决心难下,错失良机,朝令夕改,贻误战机。其次,指挥不灵——军队成分复杂,没有统一思想,没有坚定信念,相互推诿扯皮,只想保存实力,军令不通,协作不够,上面有方针,下面有对策,败不互救,胜不相助。” 胡宗南说得这样尖锐,二人不敢附和,亭内又是一阵寂静。 胡宗南又问:“那你说,共产党虽然力量弱小,为什么却能仗仗小胜?” 武伯英犹豫道:“恐怕正是,虽没有精兵良器,也没有这十点失误。” 胡宗南长嘆一声,站起来踱了两圈,然后转过头来,眼睛里隐隐潮湿。“这正是我接近宣侠父的原因,为了游击战,共产党最擅长的游击战。前年我去冀东防日,因为和共产党打过数十仗,深知游击战术厉害,想用来对付日军。于是把他从冯玉祥军中请来,兵车从天水开到北平,他在列车上就写成了一本游击战术,洋洋十万言。我读后心悦诚服,由衷敬佩,印发所部,遵照施训。” 葛、武心中一震,宣侠父才能非同凡响。胡宗南坐回椅子,端起咖啡慢慢品着,也把悲伤渐渐压了下去。他个子矮,坐在高椅上腿不着地,看起来非常享受。“喝点咖啡,正宗的美国乃斯特勒,非常醇香。” 第18页 武伯英摆手致谢:“我从来不喝咖啡。” “我从来不喝茶。”胡宗南转头喊,“拿些饮料来!” 军需官端来果汁,鲜榨加冰块,一扎柳橙汁,一扎西瓜汁。武伯英和胡宗南要了柳橙,葛寿芝嫌凉不要,胡宗南指挥道:“那杯倒上西瓜,我喝。” 胡宗南加急喝完咖啡,把饮料杯攥在手心,享受清凉。“蒋铭三给你提供了办公室和汽车,我能帮你什么,尽管提出来。” “叶。”武伯英没客气,“四个。我不想用中统和军统的,也不想用行营的,和地方联繫太多。还是部队上的人好,家属和亲友都不在西安,办事有力。” 胡宗南不好收回大话:“我的情报处,人手也不多。” “我不要军情人员,就要侦察兵,您的师团里都有侦察连,抽四个人应该不难。” “好,我给你派四个最好的。枪打得好,身体好,会审问,会跟踪。”胡宗南看了看武伯英,“还要高高大大,光光堂堂,配得上武专员。” 语罢三人大笑,夜深人静中传出很远,武伯英很久没有如此开心,把麻木的瘦脸都笑活了。 胡宗南让座车亲送二人,先送葛寿芝回西京招待所,与武宅顺路。胡总指挥座车全城都认得,巡逻军警远远看见,赶忙避站路旁立正敬礼。武伯英有个感觉,蒋鼎文的反应有些失常,是不是他心里有鬼?胡宗南一切反应正常从容,但和戴笠关系十分亲密,是不是提前得知要查宣案,有所准备?宣侠父是个大傢伙,密捕或者暗杀他的人,绝对也是大傢伙。 葛寿芝不避司机:“伯英,你是内敛性格,强硬在内,软弱在外,这和戴老闆有些相似,是情报特工奇才。” “岂敢,惭愧。” “你的优点很多,但是有个缺点,戴老闆就没有。做这个工作,即使小缺点也能致命。作为你的老师,我不得不指出来,不是批评也不是怀疑你的能力,而是劝进。” “请校长明示。” “就是有时喜欢忍让,容易网开一面。试想当时,你要二话不说一枪打死刘鼎。不至于遭毒药暗算,还错失了立大功的机会。” “校长说得极是。” “明天一早我就回武汉了,会战需要我,你在西安,好自为之。现在什么事情只要牵扯了共产党,就只能曲办。例如宣侠父的罪行,可以明捕明杀。但是目前局势,只能搞个失踪。我估计幕后之人,也是不得已曲办了此事。那么你查案,就要曲查,这是必须的途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乃圣人之道。你虽是后生却是老儒,一定明白这个道理。但究竟什么是不可为,要怎样为之,却是大学问,也是大关口。” 武伯英默默点头,缓慢而坚定。 武伯英把葛寿芝送到西京招待所大门口,哨兵验看了证件,葛转身伸手,来西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握武伯英之手。“那盘棋,我们一定要下完,随时打电话,我用老路子,你想新办法。” “校长放心,原没有厮杀之心,既然开棋起子,我一定会全力以赴。” “我最喜欢你这样的人,世事艰难则以退为进,一朝得志就当仁不让,这是棋道也是人道,很好。”葛寿芝说完径直走了进去,没有再回头。这个棋局,到底是那紫檀棋盘中的,还是这青砖城墙内的,都是一语双关。 汽车继续朝北,拐上崇礼路再朝西。民国十八年城东北角整修,新开或拓展的八条东西向街路,适逢蒋中正掌权,为了迎合他所提倡之国民性,自南至北命名为崇孝路、崇悌路、崇忠路、崇学路、崇礼路、崇义路、崇廉路、崇耻路。八条路与中正路相交,形成了八个十字,而与中正路平行之街路,依了他所提倡之国家性,改了尚俭路、尚平路、尚爱路、尚勤路、尚德路、尚朴路。更有忠义巷、仁义巷、德义巷、德仁巷等林林总总,不管是否应景,中正路被它们包围交叉,于是蒋中正就被这些古为今用的德行包围了起来,恰切儒家的中庸之道。 汽车朝西走了小段,司机突然朝南摆头说:“我这车,宣侠父经常坐,他就在那边平民坊住。总指挥不在西安时,就让我把车停在他门口,供他使用。” 武伯英点头笑笑,琢磨话里的意思,既不像见景说人,又不像含有深意。 武伯英登上台阶,手掌还没落下,两扇门兀自开了。王立听见汽车声,就跑来大门口。武伯英没说话,径直朝西厢房走去,王立关好门紧随身后,试探着不知如何开口,憋得难受。已经到了限电时间,王立抢先一步进了西厢房,把煤油灯点燃。武伯英在书桌前坐下来,他忙又把煤油灯端到书桌上。武伯英拿过信纸和自来水笔,铺好纸旋开笔帽,用左手在纸上写字,认真工整,和平日字体不同。 姑父姑母大人,侄陆浩已抵西安,现住新新旅社,急盼来晤。 武伯英写完吹了吹墨迹,又甩了甩纸张,然后将字纸两折成方,又掏了些钞票,递给王立轻声交代:“现在就去,送到《先锋报》。报馆正在排版,现在还有人。找他们管事的主编,夹在寻人的gg里。明天必须见报,路上小心。” 王立轻声答应,知道告诫有特殊含义,接过纸方和钞票却不动身,坐在桌边盯着油灯发愣。武伯英微微一笑,从裤兜里掏出件物事,伸手递给他。王立抬头看了一眼,见是那个耀瓷碗底,倔犟的脸面带着委屈:“给你的。轰炸完,碗碴子都被清道夫扫走了。我就跑回城门,把这个又拾了回来。明朝的,失传了,你稀罕。” 第19页 武伯英眸子里透着欣慰:“谢谢你,你留着吧,装在裤兜里。压不住火气的时候,手伸进去,摸一摸。然后再决定,眼前的事,该不该发火。” 王立接过碗底,翻看了一遍,有些忐忑:“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为什么想这个?” “他们来找你,你要干事了,我是个累赘。而且他们,都不喜欢我。” 武伯英笑得皱了鼻子,原来他为此不悦,安慰话说得非常实在:“你管他们喜欢不喜欢,我都不管,你管呢。” 王立这才展颜站起来:“你别管他们,都是伪君子。” “你知道什么是伪君子吗?”武伯英好气又好笑。 “用得着就满脸堆笑,用不着就不管不问。” “这不是伪君子,这是真小人,你怎么这么笨。” 王立听骂反倒轻松,傻笑道:“你谢我,我担心。你骂我,就不赶我走了。你打我那一巴掌,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武伯英才了解这小傢伙的心中癥结,有点动情:“我怎么会赶你走?就算你想走,我还不让。你把瓷瓦架在中统局直属科长的脖子上,不打你一巴掌,怎么下得来台。张向东也是杀人不眨眼的人,他要掏枪,我也来不及救你。” 王立笑得更傻:“干大,那个驳骨水,晚上睡觉前,我替你擦擦。” 武伯英爱怜地摸摸他的头:“去吧,我等你回来。” 王立狠狠点了下头,把字纸装入左边裤兜,把碗底装入右边裤兜,表情特别庄重,扭身出了房门。 武伯英起身坐到罗汉床上,长舒了一口气,更像嘆息。听见王立从外锁大门的声音传来,心底不禁涌上悲哀,那种异常的寂寞,即刻瀰漫了屋子。他和自己有着同样的孤独,自己却更多几分,最亲的前妻沈兰,就在两百里之外却不能相见,生离甚于死别,这比王立对父母的隔世之思更让人痛苦。 武伯英侧身躺下,头靠着床棱,腿还耷拉在地上。这几年的光阴,确像蜂窝弩的箭矢,根根都扎在心房,快速而干脆,连贯而密集,叫人来不及躲避。心痛不在中箭一瞬,而在疗伤之时,折磨加煎熬,损耗了生命的鲜活。二弟惨死,父亲暴毙,让他回味了三年,也仇恨了三年。接着进入调查处,你死我活,阳奉阴违,和沈兰离婚,毒死吴卫华,又叫人后悔了两年。今日重涉特情领域,又是一支穿心箭,也不知何时才能彻底消除。他看看墙上那幅山水画,山清木秀,行云流水,隐士骑驴,书童携匣,缓缓行于栈道之上,似乎都能听见“嘚嘚”蹄声。道旁苍松翠柏,溪涧山石乱横,远山势雄奇险峻,近人形简约渺小。葛寿芝带来的破反专员职位,就像这山水画,看似是生活的转机,掀起画纸,下面的墙壁依旧坚硬无比。 西安事变后武伯英在东北军野战医院住了四个月,不停吃药打针,身体逐渐转好,就打算去陕北和沈兰会合。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国家的形势也因为西安事变冰河解冻,这样的季节,假离婚的夫妻破镜重圆,真是天时、地利、人和相应。张学良送蒋介石回南京后,就再没回来,从此在政治舞台消失,但陕西还在杨虎城控制之中。就在他把奔赴陕北的一切准备妥当之时,杨虎城突然下野,让位于手下虎将孙蔚如。这让他惊讶之余,顿觉肩头一沉,决定暂留时日,看看西安政局变化。接着东北军被分割调防外地,胡宗南入陕,蒋鼎文主政,虽说国共合作已经开始,蒋介石却还保持坚壁清野,将共产党限制在黄土高原之上。 此时武伯英对共产党由同情,已经变为嚮往,皆因周恩来的影响。他在西安谈判期间,秘密由刘鼎陪同,探望立下汗马功劳的武伯英。那人一进病房,他就知道是谁,特别并唯一,举止温文尔雅,言谈脱俗大气,正是自己一直追求但至今没有达到的境界,所以在心目中几近完美。周恩来长相英俊潇洒,剑眉藏着果敢,秀目带着睿智,让武伯英对个人修养的追求变成了活体。所以先不管共产党的主义,只要有他这样一个人存在其中,自己就心嚮往之。周劝他借着住院,不如读些进步文章,以前读过李大钊、陈独秀,现在应该读读毛泽东、刘少奇。这一读就到了如今,那种变化是潜移默化的,也是激盪剧烈的,润物细无声,风雷藏其中。他不光是精神的导引,还是生活的温馨,两方面都让武伯英着迷。记得在病房里,听说他脚麻不能踏地走路,周恩来托起脚看了看,然后解下自己的硬皮鞋,脱下他的软布鞋互换。武伯英从命站起来走了几步,脚真就不太麻了,周恩来微笑说,不是把脚放得太松才舒服,适当夹一夹,才能走得利索稳当。 武伯英想着前事,脖子折得有些痛,站起来出了西厢房,睡到堂屋门口的躺椅上。这把躺椅给人的感觉,和濒死前躺着的牙医诊床感觉相似,刘英锁上门离开之后,就像现在一样黑暗。弥留之际脑子里净是沈兰,净是沈兰学生时代的样子,小圆脸,蘑菇头,月白罩衫,阴丹士林裙子。两年来,武伯英就经常睡在躺椅上想沈兰,几乎也成了后遗症之一。假离婚之后,二人约定冬天在陕北会合,却因西安事变猝发,武伯英又中毒近死,这个约定被天意挤碎。住院期间,二人辗转通上消息,又约定春天会合,这个约定也被天意所破坏。天意,有时候就是人祸,张学良在南京被软禁,东北军暂由大将王以哲主持,但孙铭九、应德阗等一干少壮死党,认为王以哲是投降派,致使少帅身陷囹圄,找机会枪杀了他。孙、应等人虽然鲁莽,但毕竟是事变功臣,周恩来交代刘鼎将几个人带到延安避祸。刘鼎前来告别,转达了周恩来的三点意思:其一,不要找组织,等组织来找你;其二,不要找同志,等同志来找你;其三,不要找事做,等事找你做。 第20页 武伯英完全明白周恩来的意思,刘鼎们已经浮出水面,曝光后就不能再从事秘密工作。自己没有暴露,在西安共产党还要倚重,但一定要做大事才会被起用。刘鼎那次还带来一句话,沈兰同志经过党的考察和考验,已经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刘鼎走后,原本急切催促武伯英赴陕北的沈兰,再也不要求会合了,估计党已经做了工作。他知道自己的静默期到了,就算没有暴露,也要用一大段时间来漂白,所以更不能和沈兰联繫。实际自己不管不顾,硬要去陕北夫妻团聚,共产党也是无奈,但是此时自己也起了变化。一来对共产党逐渐从同情变为相信,虽未到信仰,却也自愿。二来实在不甘心,为和沈兰离婚不甘心,为二弟惨死不甘心,为自己中毒不甘心,也为张学良和杨虎城不甘心,不留下来再做些大事,实在划不来。杨虎城不知正是武伯英送来的蒋介石手谕,激发了张学良兵变的决心,拿他当做党调处特务头子严加看管,吩咐卫队长王梅玟重点照顾。同时也拿他当做故人世交,吩咐医生竭力治疗,关于送手谕之事,张学良没说,周恩来没说,自己也就不说。 但武伯英真不甘心,暗中託付与政治无关的朋友打探消息,初夏快到沈兰预产之期,消息终于传来,沈家将女儿与亲家老太从保安接回耀县照顾。武伯英午睡时做了一个梦,梦见沈兰生了一个粉白肉乎的孩子,竭力想看清男女却怎么也看不清,为此他打了一斤白烧酒,喝到半死笑了一晚上。再次喝醉是仲夏时节,两个不好的消息同时传来,一个已经俩月,是沈兰临盆前,说是在娘家生孩子不吉突然失踪,从此再无消息,不知是否党的安排。一个就在旬余,武老太太犯了疯癫,偷跑出去寻找媳妇孙子,被毒日头晒了一天,回来后一声不吭,拉条麦口袋躺在沈家大门后阴凉里,没半个时辰就无疾而终。亲人在时各种因素阻止相会,可以相会时亲人却都不在了。武家媳妇没将孩子生在沈家,武家老人却殁在了沈家,他又打了一斤白烧酒,喝个半死流泪一夜。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从来都是这样。 武伯英更不甘心,为夫妻生离,为祖孙死别。有时候也想,一定要给共产党再干一件大事,才能配得上做共产党员武仲明的兄长,才能配得上做共产党员沈兰的丈夫,才能配得上陆浩这个秘密化名。而且组织也是这样希望和布置的,虽不是硬性要求,可自己心甘情愿,同时也无所羁绊。明知自己无异于饮鸩止渴,但心中那些痛苦在头脑里积淀后,和孤独混合达到了极致,如结石般难以化解,唯有继续冒险,才能减轻病痛。今天葛寿芝重新找自己做大事,也就意味着为共产党做大事的时机到了。所以他按照原来约定的隐语,写了虚无的寻人启事,应该能被《先锋报》那些明为记者的地下党人发现,他们潜伏日久都敏锐异常。既然今天大事来寻,周恩来的三条禁令全被打破,就该找事做、找同志、找组织了,变被动为主动。但自己披着国民党员的蓝皮,配给武仲明、沈兰、周恩来这些共产党员做红色同志吗,自己算是他们组织里的吗?不动即动,两个年头的静默,终于等到了行动的时刻。只要做事,就有可能和他们站在一个阵营里,排在一个队伍中,从而被重启事业,从而被开启人生。 经过两年休养,武伯英顽固的头疼老病不再犯了,不影响入眠,但心事却更多。常常睡不着,只好通宵看书,转移意念。但今天他很快就困了,睡意涌了上来,完全睡着之前他闪过一念:也许头还在疼,可能是毒药影响了神经,感觉不到了。 四 八月六号早上把武伯英吵醒的,不是义子而是汽车笛声。醒来自己还在躺椅上,身上多了件薄薄的驼毛毯子,应是王立半夜覆盖。毯子是美国军品,没有花纹,颜色灰中带褐,是吴卫华的遗物。日本女间谍菊剑吴卫华,死于武伯英之手,她在仁爱巷六号的物品,被东北军封存。后来物品被移交给省党部,吴卫华没有亲属,武伯英倒成了唯一故旧,接受了移交。除了张学良配给仁爱巷六号的物品,吴卫华的遗物统统装箱封存,两个木箱贴着封条,一件都未被私藏贪污。转到省党部,封条没有一点破损,原原本本转交给了调查处前任处长武伯英。吴卫华随身物品不多,除了一些梳子、手帕,最大的是这件驼毛军毯,最贵的就是那只镶五宝的纯金手镯。 王立坐在青石莲花呈露上,专候他醒来,见睁眼忙过来搀扶。武伯英患了肌肉僵直,向来起床困难,今天却不等帮忙,“腾”地站了起来。 “办成了?” “办成了,主编当时在,加班。我亲手交给了他,来去路上都安全,没人跟踪。” 武伯英还是眼含疑问。 “可是《先锋报》今天没登,我早上去买菜,买了一份。”王立回身从呈露上取下报纸,递过来,“收礼不待客,没见过。” 武伯英听见没登,反倒放下心来,朝大门走去。“不看了,你都看了。当时他们可能把今天的版都排好了,挪到明天登。” 王立一直跟着:“那把加急的钱要退了。” 武伯英回身道:“那你上午去找主编,把加急的钱退了,路上小心。” 王立突然意识到话里的隐意,认真点点头。 第21页 汽车是蒋鼎文派来的,八成新美国通用公司的巴克汽车,只比他自己的座驾低一等。司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小个子男人,身穿没有徽章标志的军装,见武伯英出来,连忙拉开车门。王立这才想起,忙大声提醒:“不吃早饭了,我都做好了?” 武伯英回头:“不吃了,早起没胃口。” 看他低头钻进汽车后座,王立失望地摇摇头,反身回院关上大门,低声嘟囔:“早上起来,都没胃口。” 司机关好车门坐进驾驶位,一脚油门车屁股冒烟,一阵风朝东开去。开了一小段,他突然侧头问:“武专员,去哪里?” 武伯英沉吟问:“我的办公室在哪里?” “新城大院,黄楼二楼,在四科旁边。” “去办公室。” 破反专署两个办公室,一大一小,都是四科腾出来的,大的原来是会议室。武伯英由司机带着,上楼梯沿着走廊朝东,走到东拐角。专员办公室的门四敞八开,西安行营第四科科长徐亦觉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手里夹着纸菸。张毅在西安时一身三职,军统西北区区长兼陕西站站长兼行营第四科科长。武汉会议后军统局落实编制,他被选调到局里任主任秘书,推荐了中校主任科员徐亦觉暂代科长职权,区长、站长的位子还空着。徐亦觉认为不管上面派谁来,就是一次两个,有区长、站长两块挡箭牌,科长这个位子十拿九稳。戴局长曾委派李果湛前来担任西北区区长,李是共党自新分子,高职既是奖励也是利用。李却迟迟不敢来,因为西安离延安太近,共产党的暗势力强大,怕殒了性命。戴笠认为他延行抗命,恼怒地撤销任命,降职到临澧特务训练班当教官。这对徐亦觉甚好,区长、站长虚位以待,实际给李果湛夸大西安兇险的正是他。徐亦觉七月下旬如愿当了科长,据说是蒋鼎文直接命令,嫌戴笠迟迟不肯落实四科科长正式人选,也属于行营编制序列,干脆委任了徐亦觉。这又是徐亦觉的手段,军统局虽然是陕西站的领导,但四科还在西安行营治下,戴笠也就默认了地方行政长官的命令。 徐亦觉能力出众长相平庸,穿着打扮却力求不平庸。粗俗的扫帚眉,鲁莽的连鬓胡根,鬍子颳得非常干净,脸腮都成了淡青色。三角眼,肿眼泡,大嘴巴,厚嘴唇,为了遮盖眼泡,戴了一副眼镜,却没有一丝斯文之气,反倒更显狡诈。真丝衬衣真丝裤子,秃噜噜罩在身上,知道自己唇厚,总是收拢紧抿,整个脸都绷紧了。他进入特务行日久,脸上自然带着暴虐之气,心情沉重起来五官都透着杀机,盯着报纸的样子,好像看到了扒灰乱伦毒夫食子等该挨天杀的新闻。 徐亦觉听见脚步声,抬眼一看见是武伯英,连忙站起来。“老武,欢迎,早都盼着和你共事呢!” 他说完扔掉报纸,把烟叼在嘴里,不管真话假话,异常热情地伸出双手。 “老徐,我也是。”武伯英僵硬地笑笑,伸出一手和他握了握。“真不知该称你区长、站长还是科长?” “叫老徐就挺好。”徐亦觉拿出烟盒,抽出一支递给他,“啥都不是。” 徐亦觉对武伯英的感觉复杂却不矛盾,皆是不愿他来行营任职。首先想破脑袋也料不到他会来,而且一来就是上校专员,职务在自己之上。其次没料到蒋鼎文会如此器重他,一下子超越了自己两年来煞费苦心培养的亲密。再次是对他的能力早有耳闻,竞争急剧增加,前途又变得未卜。最后是他与自己年纪相当,万一居上成了区长、站长,不知要当到何年何月,自己等不起。就算竞争失败,如果是个老傢伙当区长,自己倒是可以服低可以等。他来任专员只有两种结局对自己有利,一是马到功成升职,二是一败涂地撤职。 武伯英接过菸捲,环顾办公室:“怎么啥都不是,站长、区长,把攥手拿。兵变时候,你是立了大功的,这个都清楚。” “我那算个啥功?不过就是潜伏下来了,没有逃跑。不像你老武,立了大功的人,反倒被冷落到现在。我还正为你不平呢,你就当了破反专员,看来这老天还是公平的。不,应该说,总裁是公平的。” 武伯英把烟叼在唇间:“我也是离大功只有一点点。” 徐亦觉连忙让座,他讲话有个起手,喜欢用右手比划,手势一成不变,总是拇指、食指和中指捏起来,无名指和小指蜷曲,就像比划着名个“七”字,拿出拿进。“老马跑了,你中毒了,这还不算大功?你看张区长,区长兼着站长又是科长,戴老闆为啥不给兰州的老马?西安兵变这事,估计总裁要记一辈子,所以老马脱逃那事,总裁也会记一辈子。反过来说,你捨生取义的事,总裁也会记一辈子,好人终有好报。” 武伯英贊同:“张毅为人正直,兵变前在西安当特派员时,就一直让着马志贤。听说后来,他要把西北区区长让给马志贤,但是报到总裁那里没批。” 徐亦觉掏出打火机,凑向他嘴边:“老马如今当着军统兰州站长,兼着警察局长,和在西安差不多,就是兰州比西安,可差得远了。不过对他已经够够的了,临阵脱逃,按律当斩,都该枪毙。让客是个礼,锅里没下米,老张能让,老马还不敢接呢。你看现在,老张一下子上调局里当了三把手。他是邓文仪系统出来的,能混到今天这个位置实属不易。” 第22页 武伯英扬扬手里的打火机,拨火点燃烟:“那你的意思,张毅让位是假?” 徐亦觉被话刺了一下,在烟缸里蹭灭菸头掩饰尴尬,又挥摆手里捏着的“七”字。“我哪里有这个意思。不过老张在戴主任系统内,确实永远压着老马一头,不管压不压得住,马在西安当站长他是特派员,马在兰州当站长他是区长。” 西安事变之前,武伯英对张毅了解不深,一切事务都是与马志贤打交道,只是觉得他不简单,却没见有不简单的业绩。传闻他年轻时得过面瘫,病癒后其他器官恢復如常,只有鼻子歪了,再也正不过来。他为人诚恳,颇受上下信赖,敬业正直,不收受贿赂,不相互倾轧,不敛财废公,在整个特务界都有很好的声誉,是整个军统为数不多的好人。“鼻歪心正,是个福将,不参与过火的行动,不策划出格的事情,却也有不菲回报。” 徐亦觉点头,指头又捏成了“七”字,来回拉动:“主要还是在西安的功劳,事变时候没跑,就是大功一件,我也是这样,才有了一点功劳。张学良和杨虎城,被逼急了,可是什么人都敢杀。勇敢潜伏,很好听,不过那时候,留下来确实要勇气。话说白了,我实际就是腿脚不麻利,得到消息迟,跑不出去了。当时要是跟着马志贤在临潼,估计我早也跑了,东北军和西北军的大兵,把城围个水泄不通,谁都认识我,还咋跑?” 武伯英的橡皮脸抽得很平,似乎在回忆当时。 徐亦觉叼烟站起:“老武,看看给你布置得怎么样,蒋主任昨天一安排,我就忙活到半晚上,腾房子,扫卫生。家具是总务处换的全新,核桃木,味道很好闻。” 武伯英再次环顾一周,点头满意道:“多谢徐兄,辛苦你了。” “你是破反专员,当然不能马虎。” 武伯英捏下菸头笑说:“你当了科长,烟牌子都换了,三炮台改成大炮台了。” 徐亦觉知他故意玩笑,就装作俗人笑笑:“四科科长,抽包好烟,这财权还有。” “你是科长,我是特派员,你可不要像当年的马志贤,对待张毅一样对待我,希望咱们能够合作愉快,精诚团结。” “那不一样,你是军委特派员。破坏策反,反间谍,这名字听着都吓人。策反是敌人搞的,目标是自己人。那就说你这破反,既可以破敌人,也可以把我们破了。” 二人笑聊了一场,都有些好人终于熬出头的感慨。武伯英不解,像徐亦觉这样的能混到这个地步,究竟靠的是什么。对他的印象和听到的传闻几乎一样,自私、卑鄙、哈巴狗和随时变脸子,仅仅用势利小人难以概括。他讨好高级官员的伎俩,到了让人惊讶和佩服的地步,表面看他是靠蒋鼎文上来的,实质上他也是靠自己,靠自己的唯命是从,只要是蒋鼎文布置的事,无论巨细都快速、坚决、彻底地执行。不过理解起来也容易,戴笠就是这样伺候蒋介石的,有样子摆着。 徐亦觉带着武伯英,一起去看了大办公室,摆着六套办公桌椅。徐亦觉解释:“黄楼里机构太多,办公室紧张,暂时只能给你这两个。将来你的专署壮大了,这里面挤挤能坐十个人,如果再想要房子,给蒋主任张口。他对你非常器重,到时候,我们四科搬走也行。” 武伯英面带感激:“哪要得了那么多人。” 徐亦觉推测专署的发展,本来就不会超过四科。“到我办公室,去喝点茶。知道你喜欢茶叶,我有好茶。明前龙井,狮子峰顶。” 武伯英摆手推辞:“回头再喝,先去见见蒋主任。” “不在,一早去东郊了,检查轰炸情况,东郊看完了还要去西郊。走之前打电话交代,让我在这里等你。”徐亦觉说着,继续张手请武伯英去自己办公室。 武伯英随着他走出来。“那我到刘天章那边去一下,回来再见主任。” “有啥事?” “领我八月份的薪水,也去告个别。” “应该告个别,这边八月的薪水,也给你算上。”徐亦觉点头,“现在我是科长,这财权还是有。” 徐亦觉说完从裤兜里掏出两串钥匙,一串三把,递了过来。 武伯英没接,问:“哪个是我办公室的?” 徐亦觉捏出一串朝前递了递:“这个。” 武伯英接过来装进裤兜,过去拉上房门,用钥匙反锁了。“大办公室钥匙你留着,十七军团有几个人过来报到,是胡总指挥给我派遣的,你帮我安顿一下。” 徐亦觉点头答应,手还伸着:“你有照片没有?给你办证件,工作证、出入证、特别通行证,都由我管着。” 武伯英点头,从衬衣上口袋掏出一个小纸袋:“准备好了,这是五张,你看还有啥好证,都给我办了。” “剩下的我先留着。”徐亦觉接过抽出一张端详,又抬头对比真人,“刚照的,我还以为你没准备。” 武伯英没再理他,沿着走廊朝西走去。司机连忙快步走在前面,准备早一步下去开车。徐亦觉又看了看照片,跟上来在身侧相送。经过一间半开着门的办公室,武伯英偏头朝里看了一下:“这是你办公室?” 第23页 “是的。”徐亦觉答应着,过去把门开大,武伯英却没有进去的意思,继续快步走着,等徐亦觉再看时,背影已经到了楼梯口。 中统西安调查室主任刘天章和徐亦觉同岁,也比武伯英小两岁。有志向,不贪腐,为人讲礼,办事讲理。刘的长相很有特点,五官集中于脸面下部,都很巧致,非常紧凑协调。头髮梳得一丝不苟,不打髮胶却根根顺从地朝后背着,显得额头鼓出。眼睛小,眉线高,给眼皮留下了巨大空间,总给人竭力圆睁的感觉,透射出敏锐犀利目光,带着睿智。他平素喜欢穿一身深灰色制服,就算热天也不过是换了凉爽布料,样式和颜色永远是一致的,左胸前别着一颗小巧党徽,黑色软牛皮皮鞋一尘不染,很有党棍的派头,是个抱定三民主义信仰的人。瘦削的脸瘦削的身材,手不大很有劲力,特别是把玩他最喜欢的美式柯尔特手枪时,巨大的钢枪和小巧的白手合而为一,具有特别的暴力美。也许武伯英喜欢他的真正原因,仅因为他充分尊重并照顾了自己这个西安中统的元老。 刘天章见武伯英进来,忙把办公桌上的文具和纸张收拾了一番,边打招唿边腾出了一小片地方,拿过菸灰缸摆在中间。他做事时手指不由自主跷揸,不显得扭捏倒显得灵巧麻利。“武处长,来了。” “你才是处长。”武伯英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我是科长一级的,哪是什么处长。”刘天章寒暄着,招唿跟进来的勤务员倒凉茶。 看着勤务员把凉茶摆在菸灰缸两边,武伯英先掏出烟夹,给刘天章递去一根,刘天章停住去拿自己烟桶的手,转而拿了打火机,二人点燃纸菸。武伯英抽了一口,一副过来人的口气:“主任这个官位,可大可小,蒋鼎文不也才是个主任嘛!西安中统发展好了,你下面还可以设处长。倒是当了处长,反倒把你捆住了。” 刘天章笑了笑,睁大眼睛,宽大的眼皮叠在一起突出了眼眶。他一直憋着,直到勤务员出去,才把答语说了出来。“先做事,后做官。但愿有这么一天,西安的中统,能够像你在位时一样强大。” “现在中统调查室,已经比我那时的省党部调查处强大了,连徐亦觉也承认,在西安他们不如你们。” 得知武伯英被重新起用的消息,刘天章的心情无比复杂。他闲置着,替他惋惜,他重操旧业,心中难免忌妒。特别是他加入了军委序列,等于添了一个强劲的敌手,将来再在西安竞赛,无疑更难了一筹。但是假如他回中统工作,自己更不愿意,不是敌手却是对手,犹如一把椅子坐着两只屁股。这不愿,那不想,唯有他继续赋闲,才是最好的结果。可事实上,他已经被高调起用了。 刘天章舔了下嘴唇,把一根菸丝呸掉,眼皮垂下斜看桌面。“和他徐亦觉竞争,没有意义。和共产党,和日本人竞争,才有乐趣。如果徐亦觉学张毅的路子,继续贪图行营的便宜,不愿搬出来单干,那么军统陕西站就死了,完全成了四科,只能给蒋鼎文干些提鞋擦屁股的破事。” 武伯英欣赏地看了看他:“西安现在这个局势,还是要找一个靠山。徐老闆远在武汉,远水解不了近渴。你要不喜欢蒋鼎文,倒是可以找胡宗南。” 刘天章哼了一声,把烟雾从鼻孔里喷了出来:“靠山吃山,如果坐吃山空,没人愿意白做靠山。要我为靠山卖命,也不可能。就这样吧,多大的嘴烙多大的饼。” “所以我的破反专署,给谁名下都不挂。” “这点咱俩想法一致。”刘天章眼睛里露出钦佩,“就算不挂名,还是和四科在一起。为什么你的专署,不能到我这里办公?” 武伯英抽了口烟:“那倒不是,蒋主任兼着省党部主任委员,也管你,为什么你不去黄楼办公?” 刘天章也抽了口烟,二人随着笑把烟雾一起吐了出来。 武伯英自然有元老的见识:“一个机构,建立和打破的时候,最容易建功。张学良和杨虎城把咱们压垮了,我就是在那时候做了些事情。如今西安调查室重建了起来,你的功劳首屈一指,做了不少大事。” 刘天章边听边点头,谦虚笑笑:“我这点事情不算什么,暂时还牵扯不到生死。你那时候,差点就从虎口救出了总裁。”他说着竭力掩藏别有用心,“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不就近报告总裁,让他赶紧避难,而是要追到牙医诊所。救总裁和杀刘鼎,凭你的智慧,分量轻重立刻就能权衡出来。” 武伯英的反应很正常,似乎这个尖锐的问题已经有人问过百遍,实际才是第一次听到:“你听到的只是口耳相传,真相装在我这里,也烂在了我这里。” 看着他手点脑袋的动作,刘天章脑子飞快转了几圈,立即明白真相一定和蒋介石本人有关。“听说你有个孪生弟弟,曾经给共产党特科干过。” “这是你来这一年,一直想问我的问题吧?”武伯英坦然应对,“是的,他是当时共党特科骨干,骨干分子。” “我又听说他死了。” “是的,早死了。” “你们孪生兄弟,还真是与众不同,背道而驰。” 第24页 “怪我们在娘肚子离得太近了,从一生下来,就在努力拉大距离。” 武伯英滴水不漏,刘天章锲而不捨,两个人就像拉家常,却暗含着较量。刘天章把菸蒂在菸灰缸里蹭灭,然后从桌边的马口铁烟罐里抽出两支,一支递给武伯英。武伯英接过菸捲,用自己的菸蒂续燃,然后把菸蒂在菸灰缸里拧灭。他没有像刘那样来回蹭,而是死死按在缸底,捏成了死圪塔,刘的烟屁股散成了一团,区别明显。 刘天章用打火机点燃自己的烟,又说:“我现在真是连老处长当年的一半都赶不上,你还夸我,真是羞愧。就说一件事,你除掉了共党卧底李直,这件功劳,老弟我这一年的小功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眼睛里的另一种意味似有似无,“据说那个李直,最近有人在一二零师见过。好像就是一个人,姿相一模一样,跟着彭德怀,骑马满战线跑。难道没死吗,我有些煳涂了?” 武伯英知道他的用意,既在试探又在逼近,实话实说:“胡汉良救了他,换了枪里的子弹,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只要徐老闆不介意,我也不怕把这个秘密公开,反正都是中统的事儿。” 刘天章紧跟着出口:“你怎么看胡汉良这个人?” 武伯英从容答:“我对他没有看法,因为他是我的前任。很多事情,不是公私能够完全分明的。所以我不因私废公,也不因公废私。” 刘天章稍微有点失望:“武兄指点得极对,所以你我,永远都是兄弟。你是我的前任,我和你对他一样,也没有看法。” 武伯英哑笑了一声:“也不是。那时候,不光中统,军统也是。鱼龙混杂,东拼西凑,良莠不齐。不像你们现在这帮人,齐刷刷,受过特训,怀揣抱负,头顶理想,能成大事。不过,歷史的东西,永远绕不过去。你们是新人,我们是老人,我们的时代过去了,现在是你们的天下。” “你才大我两岁,此话怎讲?” “爱钱怕死没瞌睡,这是老人的特点。你看原来的特情系统,是不是有很多这样的人。贪财,惜命,因为内斗而睡不着。” 刘天章偏头喷出一股长烟:“但是气候变了。那时候,再怎么说,国共不是敌人也是仇人,可以生龙活虎去干。现如今,国共合作,全民抗战,红军成了八路,干什么都要放到桌面下头,太不好干了。” 武伯英撇撇嘴玩笑说:“该放在桌面下面就放在桌面下面吧,那才有意思,那才显手段。我就是来拿最后一个月的薪水,老弟说这些没必要吧!” 刘天章稍稍有些尴尬,却是装出来的,心里明镜似的:“你老兄是中统功臣,以后每月薪水,兄弟给你保留。” “我可不想落吃双饷的罪名。”武伯英听着很受用,一样个话,徐亦觉把四科长的财权摆在前面,刘天章却把老处长功劳作为前提。 “那老弟还能给你帮什么忙,老兄尽管开口。”刘天章向来不喜欢称兄道弟,今天却一口一个。 “我就想要你那个司机,罗子春。”武伯英怕失去机会似的,一口说出目的,“他以前是我的司机,今天我又有了车,想起来还是他用着顺手。” “这么长时间你也没提起他。”刘天章眉毛塌了下来,表情不舍。 “我都成了中统的乞丐,要他做什么,替我撵狗叫大爷?” 武伯英这句俏皮话,把刘天章惹笑了,一不小心烟呛了嗓子,好一阵子咳嗽。咳嗽终于停了,他也想好了:“我把他给你,我再物色一个。这会子不在,等他回来,我问问。只要他愿意,我没问题。” 武伯英的橡皮脸上泛起一层感激:“还有个小忙,得烦劳老弟。你手下弟兄里,跟踪宣侠父的人,我想见见。军委选我当专员,第一件事,就是让我密查宣侠父失踪案。我是老虎吃天,一筹莫展,想在你这里取点儿经文。” 刘天章听言沉吟了片刻:“我知道你,是两位老闆共同选定的。那就是说,查宣案的使命,既有戴老闆的意思,也有徐老闆的意思。这我还真不知道,你信任兄弟,我替你保密,但是真帮不了你,爱莫能助。” 武伯英点头问:“爱莫能助,什么意思?” 刘天章一声冷笑:“哼,张毅在西安时,争着抢着,把监视八办的事全揽了过去,不让我插手。徐亦觉守着这个聚宝盆,也没发得了财,要是换我来做,宣侠父也不敢嚣张,必定寸步难行。要查失踪,你先问问徐亦觉,他有一个小组,专门伺候宣侠父。” “我不问,你去问。”武伯英认真得有些过分。 刘天章知道冒犯了他,端起茶杯礼让:“喝点凉茶,解暑。” 武伯英端起喝了一口,随即吐在菸灰缸中:“你不知道铁观音不能凉喝吗?” 武伯英揣着八月的薪水,出了中统调查室的楼门,走到院子里,见了自己的司机,掏出那沓挺括的钞票,抽出三张大面额的递给他:“你回去报告行营总务处,就说我自己找了个新司机,叫他们给你重新安排车。车就留在这里,你坐洋车回去,把钥匙留给这里的警卫室。” 司机接过钞票,有些诧异:“武专员,我才给你开了一晌午。” 第25页 “你觉得钱不够吗?”武伯英又抽出了两张。 司机连连摆手,把钞票塞入口袋,朝警卫室跑去。武伯英将钱夹子用皮线缠好,塞进绸衫内袋,然后急急走出调查室的大门,朝远处树荫下的黄包车招手。黄包车还没跑近,司机也出来了,沖另一辆黄包车招手。武伯英偏头了一眼,他赶紧报以讨好的笑容。武伯英坐上黄包车,又回头看他一眼,他连忙再次讪笑。 司机刚要抬步登黄包车,武伯英叫了他一声:“嗨!” 司机赶忙放下脚,恭敬问:“武专员有什么吩咐?” 武伯英指指他的右脚:“你鞋带开了,当司机不兴穿系带的鞋,免得松开。要是缠在油门上,踩不了剎车,就危险了。” 司机低头看看右脚,脸“腾”地红了,连忙蹲下绑鞋带。“武专员批评得极是,我一定注意,以后不敢了。” “走,后宰门。”武伯英沖黄包车夫命令,没再理他,要是罗子春绝对不会犯这个错,真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武伯英和刘天章打交道,已经一年多了,他刚从南京过来重组党务特情力量,首先找的就是自己。正是武伯英帮他,把旧部重新拢在了一起,连同调查处的公产,整体交给了他。后来人被全部清除掉了,物全部留了下来,去人留物。刘天章当时很谦虚,说已经上报徐恩曾,申请武伯英重新出山担任处长,被坚决推辞。理由有三条,一是自己身体不好,二是西安时过境迁,三是调查处有了更合适更优秀的新领导。到底他真的向徐恩曾推荐了没有,现在不得而知,他也没当上处长。一切筹备停当,只等重新开张,武汉会议有了新的变动,中统局、军统局同时成立,中统西安组织被徐恩曾定成了调查室,刘天章只是当上了室主任。 自从筹备之日起,刘天章就只拿他当个未死的先烈,至于调查室的工作,从未提起过一丝一毫。今天却把三个敏感问题都问了出来,似乎装在心里已经很久。追刘鼎阻止兵变反被毒杀、有二弟曾是共党特工、杀共党卧底李直却不死,这三件事和武伯英息息相关,都已被遗忘忽略。到底他是想揭开心中谜团,还是暗含威胁,武伯英也猜不透。 武伯英回到后宰门,王立已经做好了午饭,酸浆水凉面。王立把面碗和从先锋报社拿回的信封一起递给他,说这是报社退的钱,眼睛里却另有一层意思,牛皮纸信封粘得严严实实,口上打的火漆没被破坏。武伯英把信封放在碗边,只顾吃面,早上没吃饭确实饿了。王立对信封的事很急切,饭也吃不下去,见不拆于是不停地盯着信封看。 武伯英终于吃完了凉面,用手帕擦擦嘴,掏出烟夹子,取出一根菸捲叼在唇间,这才拿起信封。王立看他动作,好奇心又被吊了起来,眼睛盯着他的手指,嘴里胡乱吸面。武伯英撕开了信封,抽出来几张钞票,就是给王立那些,他记着钞票的面值和数量。钞票里夹着一张条子,上面写着几个字: 下午三点,尔雅茶社。 武伯英出了口气,想不到经常光顾的茶社,居然可能是组织的秘密据点,再想想老闆那张凡俗的脸,似乎和共产党沾不上边。他掏出汽油打火机,点着香菸又点着了纸,捏着一角直到它燃尽,把纸角扔在空中烧完,灰烬飘忽着落在了地上。武伯英把多出来的那枚铜板倒出来接在手心,花纹虽被磨平,此币是铸造而非压制,借着光线仔细看了看,还是有淡淡的痕迹。这是一枚共产党中央苏区的五角铜币,虽未在西安流通过,武伯英却认识。武父开当铺兼做古董生意,共党苏区的铜币收了不少,期盼着能像太平天国的制钱一样,造反被扑灭,物以稀为贵。它的材质是一种与众不同的红铜,这样特殊配比为了节省铜材造子弹。这枚铜角子上有五个孔,看起来是后冲上去的,大小不一,无规则排列。 武伯英看看座钟已经两点快到一刻,随即起身,把铜板装进裤兜。“我出去了。面很好吃。给我晚上留一碗。剩面肉不换。” “我给你擦擦驳骨水吧,一天两次,昨天都没擦。”王立起身追出来,却见他头都不回,径直快步出了二道门,只好站住。 五 尔雅茶社生意正好,很多闲散人在此消夏磨瞌睡,品茶抽菸,推牌下棋。武伯英爱茶懂棋,在这里还没闻见过走法略微清秀的人,一进来就是满屋子庸棋散发出来的臭味。茶社老闆例行堆着笑容迎上来:“大先生,老茶老地方?” 武伯英不知该怎么回答,先锋报社转达的约定,没说地方,这里十几个包间,哪个才是接头的,神色犹豫不决。 “给你留着的,老茶老地方。”老闆低声说完,转头大声吩咐,“伙计!西江月包间!陈年谷花普洱一壶!” 武伯英觉得滑稽,昨天在这里会过中统高官,今天却要见组织上线。伙计一手捏茶袋一手提铜壶跟在后面,他推开门,空无一人。伙计烫壶烫杯,沏上香茶,然后悄然退了出去。武伯英抬腕看表,刚过两点三刻。茶还微烫,传来敲门声。他过去开门,见一个年纪与己相仿的男子站在门外,打扮像个下苦的挑夫。中等个子,穿着粗布对襟薄衫,裤腿挽在膝盖上,踩着一双旧布鞋,戴着一顶雨旧塌拉草帽,遮住鼻子以上,满身都是汗渍尘土。武伯英退后一步,他就闪了进来,转身关门随手插上划子,摘下草帽挂在门后的帽钩上。武伯英这才看清长相,短髮高鬓,圆脸大耳,相貌堂堂。眉短而浓,眼细而长,把文武之气都凝在了眼眉之间。 第26页 武伯英问:“你贵姓?” 来人表情严肃到桌边坐下,没答腔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块铜板,扣在桌上。武伯英跟到桌边,一手捏起铜板,一手掏出自己的,两枚合在一起。那枚铜板也有五个不规则排列的孔洞,大小不一,略微转动,用手指一箍,五个眼儿的位置完全对上,大小完全重合。应该是两枚铜板摞在一起,用錾子开的孔洞。武伯英举起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把两枚铜板圈起,向他展示合对结果。 “我姓伍。”来人这才点头轻声回答。 武伯英盯着他打量:“我也姓武。” “不一样,武装队伍,你是第一个字,我是最后一个。” 武伯英有些吃惊:“真姓?” “你是真的,我就是真的。” 武伯英心下立刻明白,坐回茶椅上,拎起茶壶倒了两杯,把一杯推给对方。“没想到,你伍云甫会亲自来。” 伍云甫是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处长,党代表林伯渠避回延安,总参议宣侠父失踪,他就成了最高领导,肩负独当一面的重任。八办如今是焦点里的焦点,武伯英虽然未曾谋过面,但听过名头,一下子就猜到了。 “我也没想到,六号就是你武伯英。”伍云甫笑了笑,端起自己的茶杯,轻呷了一口。“和你会面,必须我亲自来。昨晚看到你的消息,立即电报请示了中央,这是中央的意思。目前西安,就我一个知道你是陆浩,我也是昨晚才知道的。电报由我亲发亲收,全部在我心里装着。中央指示我,暂时在西安做你的上线,单线联络。” 武伯英没有说话,沉默片刻。 伍云甫知道担心所在,解释道:“这里你放心,是最安全的接头场所,周围早都布置好了。老闆是老党员,经过了严格考验,做了十几年的地下工作,经验很丰富。不然也不敢把交通站开在闹市中间,尽管放心说话,只要你不大声喊,外人听不到。因为你是常客,他们认识你,但是都不知和我会面的具体所在,你和我单线联繫。只要你不说他们的秘密,他们没你的秘密可说,这个请放宽心。” 共产党的地下站点,多以饭馆、旅馆、茶馆掩饰,这类生意好做,流动性大,利润也高。共产党不掌握政权,也就不把持经济,军费经费都很拮据。除了接受捐赠和打倒土豪劣绅奸商所得,地下组织的经营收入也是主要来源。经营此类营生的地下党员,生活都非常俭朴,苦心操持所得除了保证周转和保障生活外,所余都贡献给了组织。实际其中很多人在国统体制下,已经过上了锦衣玉食的上流生活,却毅然捨弃投身革命,就是为了信仰和理想。武伯英原来就觉得尔雅茶社老闆看似庸俗,实则文质在内彬彬在外,却不知他曾是川西最大的茶商,很有文化和雅兴的一方绅士。 武伯英端起茶杯呷了两口,缓缓放下缓缓说:“请你联繫延安,军委现在委派我,任派陕破坏敌方策反专员,密查宣侠父失踪一案。” 伍云甫脸上颜色变了,硬压下激动问:“有什么线索吗,有内幕透露出来吗?” “没有。” “一定有的,不是大事,你不会自我启动。” 武伯英理解他和宣侠父之间的同志感情,轻描淡写道:“新线索有一条,就是日本间谍组织,暗中绑架了宣侠父。” 伍云甫不相信:“无稽之谈,欲盖弥彰。” 武伯英明白他的悲愤心情:“那你说是谁?” “党内有个共识,刨除日本间谍绑架这个可笑说法,以宣侠父同志的身份,不是蒋介石就是蒋鼎文或者胡宗南,连戴笠和徐恩曾也没这个胆量。要说具体操作者,不是你们中统,就是你们军统,不管主使是谁,离不开这两条恶狗。”他意识到失言,说完加上一句,“没说你,你是自己人。” “我是自己人吗?”武伯英从心底发出这个问句,既像问他,又像问自己。 “你当然是自己人。”伍云甫随口而接,稍微停顿,“虽然你在组织之外,但是自己人这个看法,从周副主席到我,完全一致。你为党立过大功,就算你不认同,我们也拿你当同志看。” 武伯英听言凝目,看着茶桌边角上的雕花唐草,回味了片刻抬眼问:“那我现在,想进入组织,想加入队伍,想成为同志,你能批准吗?” “我做不了主,我只能代表我个人欢迎你。你的要求要向延安请示之后,才能答覆。” “我知道,你们有一套复杂的手续,防止发展党员泛滥,申请,介绍,考察,批准。难道不能对我特殊一点吗?今天我和你的谈话,就算特殊申请。” “倒是可以算特殊申请,也有些党员不识字,根本就没有申请书。但是制度规定,必须由两个以上老党员介绍,目前在西安,知道你真正身份的人只有我一个。就算中央批准了你的口头申请,也不能逾越。看似是道手续,实际就是要靠这个程序,来纯洁和团结。”伍云甫非常严肃,“也有火线入党的情况,为什么周副主席那时候在西安,你不提出来?” 武伯英歪头看着墙壁:“我从小,接受的是儒家教育,从私塾启蒙到西北公学,全是经史子集。儒学不光是被灌进了脑子,也被输入了心脏,甚至注满血液。我一直以来,总觉得共产党是在反传统,鲜明激烈,对于一切封建都要打碎扫尽。我又是个传统的人,属于要被革命的对象。而国民党又在尊孔,宣扬传统,弘扬儒学。所以我一直犹豫,虽然心嚮往之,却不敢奢望。” 第27页 伍云甫冷笑了一声:“你看国民党官员,个个道貌岸然,张嘴闭嘴礼义廉耻,实际倒行逆施,贪污腐败,真应了人面兽心那个词。再看看民众的生活,‘水深火热’这个词语形容,一点都不过分。国家呢,和腐烂的木头一样,被日寇摧枯拉朽般,一下子就打到了腹地。” 武伯英点头:“我也是被这些景象,弄得非常矛盾,今日听你说‘人面兽心’这四个字,感觉就是当头棒喝。” “入党,是个人追求,我们不强求,所以一直在等你提出来,必须要你主动才行。而且也知道,你有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不可急于求成。” “量变质变,我读过,犹如佛家所说之渐悟顿悟,今日犹如顿悟。但是我又想,你们现时的主义和策略,是在救国救民。可是将来呢,真要实现共产主义吗,怎么实行呢?” “我知道你想得比别人多。”伍云甫笑了,回看他的眼睛,“要说饱读诗书,我虽不如你,也勉强算得一个。儒家对于个人修养,最终目标讲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么对于国家的最终目标是什么呢?”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这是和共产主义的主旨相合,还仅是两千年前的理想社会,和今天理想社会的差别?” 武伯英思索了一会儿,指着条桌上的粉彩八仙葫芦瓶,释怀道:“我如今就像这个瓶子,下面大的,装着老传统,上面小的,装着新见识。虽上下连通,却总难统一,被葫芦腰箍住了思想。”说着顺手拿起旁边的钧釉胆瓶,左手攥住瓶口,右手作势朝下一捋,“得了你的话,终于捋顺了疙瘩,不是恭维你,而是这个疙瘩,自从结了,不可言,无人说。” 伍云甫面带同情:“这两年,你受的苦很多,不光肉体上,主要在精神。不过也好,委屈给伸张积蓄了力量,你的密信一来,我们的时机就都到了。” 武伯英苦笑了一下,一切厄难都化在无所谓之中。“我终于明白,正大光明的目标,就可以不择手段。所以我的行为,也就有了最终的解释,一个让我心安的解释。拿国民党的薪水而暗中反对它,不算吃里扒外;出卖一起工作的同仁,就不算卖友求荣;原来信奉儒家宗义,后来改信三民主义,现在又对共产主义痴迷,就不算背信弃义。” “你是领悟了不少,但还是很有偏差。人的追求,首先温饱,接着文化,接着哲学,接着宗教,最终是信仰。你没达到信仰的程度,只是热衷共产主义学说,还不够狂热。不成魔,难成佛,所以你就有很多杂念。” 武伯英听言沉默了很久,然后捏起自己的铜板,装进口袋,饮尽杯中之茶,做出要走的样子。“我明白,这也许是我还不能入党的真正原因,不光我自己忐忑,你们也有很大顾虑。” 伍云甫想不到他这么心急,盯着问:“这么着忙?” “今天只是想和你见一面,知道组织没忘了我也就够了。等宣的案子有了进展,咱们再谈。” “那你先走,早来早走,咱俩岔开。”伍云甫点点头,知道他也是厉害人物,不愿再追问。“下次会面,我会想办法,通知你时间地点。尔雅茶社,只能用这一次。” 武伯英笑笑,知道他需要请示延安,凑头过来故意吓唬。“也许等不到你通知,我就去办事处找你了。” 他说完已经起身,朝门口走去。伍云甫愣了一下,觉得此话看似玩笑又不似玩笑。“共产主义能否实现这个问题,要靠我们求证答案,何不一起见证?” 武伯英走到门边,听言略微犹豫,抽开划子,拉开门扇,轻轻走了出去。 伍云甫坐在茶桌旁,捏着茶杯,回味着武伯英的很多话语。第一次接头,这个人的阴阳怪气倒不少,和其他潜伏同志完全不同。那些同志见到代表着组织的自己,有种从寒冷回到温暖的感觉,倍感亲切,百感交集。而这个陆浩武伯英,却似乎习惯了寒冷,也不奢求温暖。想起他的特殊党员身份,伍云甫也担心,毕竟还不是正式党员,受中央委派与他打交道,一定要把握好尺度。特别他最后的话语,要去办事处找自己,到底是急切还是威胁,一时难以分辨。西江月包间在茶社最里,紧靠后面院子,店老闆自从伍云甫进去,就在檐下闲站着,看似监督制茶和烧水的工人,实则望风。他见武伯英出来,把脸扭向北面,故意装作无视。武伯英停下脚步,侧头看了他少时,确实有些惊异,也怪自己眼拙,然后沿着檐台又穿过茶厅,走出茶社大门。茶老闆盯着他的背影,一直到伍云甫出来,才忙把水瓮边的两只木桶倒空,一手一只递给他。伍云甫一身水工打扮,接过大漆写着“尔雅茶社”字样的水桶,径直朝后走去,似乎刚送完新水。 茶老闆追了几步,轻声提醒:“他以前是个大特务。” “这个我知道。”伍云甫没有转身,摇晃脑袋让草帽更加吃合头皮,“大特务才有大情报,他也需要钱。” 老闆明白了过来:“我做一个月生意,恐怕都买不下他一份情报。” “老李,他出售的情报要是有很高的价值,用你一年的利润,也值得买。” 第28页 武伯英出了尔雅茶社,就叫了辆黄包车,放下遮阳帘,却不回家,反朝钟楼方向而去。到了钟楼,他叫黄包车拐向东大街,一直走到大差市,下来付了车钱,在周遭转悠了一会儿。他换了辆洋车,朝中山门去了,一到门洞下车付钱,换了在此等活的另一辆洋车。他让第二辆洋车沿着城墙外走,到了东北角西拐,一直走到北豁子,换了第三辆洋车。洋车从城墙豁子入城,先走尚德路,向西拐上崇廉路,直走到糖坊口,给钱下车朝南徒步行走。武伯英去北平绕广州,转了一大圈,不是领了八月薪水奢侈,也不是可怜车夫散财施捨,而是今日所见之人实在重要,乃西安城共党目前最高公开领导。根据经验,伍云甫必是两统跟踪目标的重中之重,不管他是否小心翼翼,自己必须万千谨慎。此时已经日头偏西,把北大街西边临街面的房屋影子投射在路面上,光线橙红,阴影黑绿,所有景物都散发出一种怪异的色彩。 武伯英拐过十字,就看见巴克车静停在自家门口,进门一看,真切切就是老部下罗子春,在堂屋口坐着和王立相谈甚欢。二人见武伯英进门,都站起迎了上来。罗子春样子没怎么变,伸手主动找手:“老处长,你的气色好多了。” 武伯英收回握罢的右手,顺手摸摸下巴上的鬍子茬:“是不是?” “就是,比起上个礼拜,眼睛里都有生气了,你看不见自己的眼睛。” “不是眼睛没生气,而是看不到生气。” “真的,你是干事的人,这两年把你闲得颓废了。我看你不光是病,还因为闲,精神不好,只要一有事,你就来精神。今天刘主任给我说你当了专员,我都兴奋了,真替你高兴。他又说你要我,问我愿不愿意,我当然愿意了。” “刘天章真是个大方人。” “你在哪里都能交到朋友,刘天章这个人,值得交。” 武伯英觉得这个恭维不露声色,叫他老外号:“骡子你说真心话,到底愿不愿意离开他?” 罗子春睁大眼睛:“我愿意,我是个很念旧的人。” “我也是,念旧。”武伯英又问,“就这原因?” 罗子春被看穿心底,有些不好意思。“给他当司机,纯粹是个司机,还是不信任我。给你当司机,就能干些事,有意思的事。” 武伯英笑开了瘦脸:“你会开车,不是司机。” “不过,他确实不错。”罗子春郑重说,“你的薪水,去年就降为科长水平了。这一年来,是刘主任用自己的钱,给你补齐到处长级别。我是他司机,知道这事,他不让说。” 武伯英一下子愣住了,不用考虑真正用心,仅凭这点善意足以令人感激,回过神来,感慨道:“你个骡子,如果是我,我就一直不说。” 罗子春听罢笑得更开心,王立也陪着笑,看看天色还早,问道:“先吃饭还是先擦药?” 这熊孩子光记个擦药,武伯英毫不犹豫选择:“吃饭。” 王立听言赶紧去张罗饭桌,又急着从厨房端菜端饭。武伯英看着他的身影,低声问罗子春:“骡子,你跟他说啥呢,还能听你的?” 罗子春不知为啥低声,也悄悄道:“你干儿缠着我,给他讲咱俩,抓日本探子余自安的事。说你讲得粗,非得让我,细细讲一遍。” 正在桌上布饭的王立,似乎听到了悄声说话的内容,把盛馍的深瓷盘使劲蹾在桌面上。两人知道叛逆少年的小性子,于是闭嘴不谈,然后坐在饭桌旁边吃饭,只是说些别的事情。刚吃完擦嘴,王立又问:“我给你先把药一擦再收拾锅案?” 武伯英答道:“你还不如把那张躺椅擦擦,和这张一起搬到前院,我俩要叙旧。” 王立嘟囔着嘴照做,等两人一人一张睡在躺椅上说话,才到后面去收拾。王立再次出来堂屋,天色已经黯淡,手里攥着一瓶驳骨水。他径直走到武伯英的躺椅旁边,带着怨气嘟嘴问:“那我现在给你把药擦了?” 武伯英把脖子朝躺椅背上尽量仰起,下巴颏沖天拉展了脖子的皮肉,答道:“你还不如把剃刀鐾鐾,给我刮刮鬍子。” 王立赌气走开去准备剃刀、油石和肥皂,罗子春才轻声劝道:“他还是个孩子。” 武伯英舔舔下唇:“不压压他,就会闯大乱子。” 八月七日一大早,武伯英和罗子春到达办公室时,四科长徐亦觉已经到了,坐在办公室内捧着报纸在看。保密需要,楼梯以东半层楼都是四科的天下,虽未在楼道上安装铁门,却自然形成了独立办公区域。徐亦觉的办公室是第一间,办公桌正对房门,能看见任何进入自己领域的人,犹如守卫地盘的勐兽。他把腿放在桌子上,椅朝东倾,人稍后仰,眼睛左右兼顾,既看了报纸,又守了门户。四科的人都撒了出去,监视、跟踪、盯梢,第一波回报到午后才能反馈回来,一直处理到深夜。所以每天上午四科上班人员寥寥无几,只有徐亦觉坚守岗位,轻闲时就读读报纸。 武伯英在科长办公室前停步,把钥匙给了罗子春,让他去开门。徐亦觉看见他,连忙放下腿和报纸。“武专员,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有半个小时才上班,来得这么早?” 第29页 武伯英扭身进来打哈哈:“你这旧官都来这么早,我这新官岂敢怠慢,跌破了饭碗。” 徐亦觉笑着抬腕看看手錶:“我习惯早来。” “我住得太近,汽车一打火,就到了。” 徐亦觉发烟两人点着,又习惯地把右手捏成“七”字,里外摆动。“当科员时,我就来得早。张区长一来,见我在,有什么事就布置给我了。没几个月,咱就成了主任科员。前面早来了,不能升了官就不保持吧,只好继续早来。没几个月,张区长调到局里去了,咱就成了科长。不能让人说,当了领导后就松懈了吧,只好还继续早来。呵呵,也好,早起的雀儿有虫吃。” “早起的虫儿被雀吃。”武伯英话里有话开玩笑。 徐亦觉知道隐意:“那也怪虫,不怪雀儿,雀儿天生就是吃虫的。” 两个人相视而笑,喷着烟雾。徐亦觉站起身来,去书柜边拿了斗彩茶罐和青花茶盏,书柜里什么都有就是无书,回到桌边切入正题:“听说你就任专员,第一个使命,就是追查宣侠父一案?” 武伯英知道蒋透露给了他,点头道:“不是好差使,查不好查,交代也不好交代。” 徐亦觉瞪大眼睛,给两个盖碗里捏上茶叶:“有啥不好交代的,查。满城现在都说是我四科干的,说是我徐某人干的。查,给我洗个冤枉,天大的好事。” “对八办的监视,是你四科负责的。我就在后宰门住着,知道专盯七贤庄的后宰门派出所,就是你开的。别看几十号人今天警服,明天便装,可都是你四科的人。初步推测,宣侠父失踪是日本人整的。现在急需要线索,你专门监视他的人,让我见见。看看那天下午和晚上,宣侠父都去过什么地方,有什么反常。” 徐亦觉撇嘴苦笑:“你要八办谁的活动线索,我都能给你提供。偏偏宣侠父的行踪,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对共党分子的监视,独独就放开了宣侠父。” 武伯英有些吃惊:“刘天章说他也没监视。” 徐亦觉侧身取过辅桌上的小暖瓶,边说边给盖碗里注开水,茶叶在水中翻腾打转。“一开始,我们盯过他,很不成功。往往被他识破,害得三天两头换人。我当科员时,就是负责他,跟了两个多月,换了十几个人。我们盯八办,对小人物和一般人员,採取明跟。对大人物採取暗盯,一被发现立即换人。宣侠父很贼,军统和警局的跟踪能手,都被他挫败了。而且他平常打搅的都是大员,经常告我们的黑状。原来挨杨虎城、杜斌丞等人的骂,后来又挨胡宗南、孙蔚如的骂,甚至为了这事,蒋主任都批过我们。最后我不得不换了策略,宣这个人有个特点,就是口才很好,口才好的人往往有个缺点。” 武伯英点点头:“口无遮拦。” 徐亦觉只要右手得空,说话总要把三指捏起呈“七”字状,就像舞剑者捏的剑诀。“对,我正是抓住这一点,放弃了对他的跟踪盯梢,改用侧面了解。他的工作主要是统战,利用浙江老乡关系,利用黄埔同学关系,发展共产党的统一战线。要说放弃了对他的监视,就是我给你说瞎话,你也不相信。我们就利用这点来监视,让他的工作对象,提供他的活动信息。这办法很成功,因为他有本事,有本事的人往往有个缺点。” “太过自信。” “对,他认为已经统战成功的人,实际只是敷衍了事。我不妨告诉你,蒋主任是其中最大的,还有警察局长杭毅,警备司令董别,三十八军参谋长陈子坚都在此列。还有几个小的,都是他的诸暨老乡,主任秘书俞铨,总务处长朱品之,机要科长寿家骏。我正是通过他们与宣侠父交往,了解他的近期活动,当然很不详细,只知道个大概。要问宣侠父哪天干了什么,去了哪里,见了谁谁,他们哪里知道。” “老徐,你真厉害!”武伯英竖起大拇指,毫不掩饰敬佩,徐亦觉说了宣侠父的两个缺点,实际也正在犯那两个缺点。“你比刘天章更胜一筹,从各个方面来讲。” 徐亦觉更加得意,轻快地扣上杯盖,发出清脆的鸣响。“话不能这么说,寸有所长,尺有所短。” 武伯英把他捧到天上:“老徐,那你说,这个案子应该从何查起?” 徐亦觉非常聪明,突然意识到得意忘形。他精心地把两个盖碗挪开,一杯给武伯英,一杯给自己,低头沉默片刻,然后才摇头笑道:“你早就有了答案,何必来问我。” “我怕我的答案,和你的不一样。” 徐亦觉诡秘一笑,把左手斜捂在桌面上,抬起掌缘犹如暗看牌九。刚才搁盖碗的地方,留着一点水渍,他伸右手食指蘸着水渍,在左手下的桌面上写了个字。“这是我的答案,你的呢?” 武伯英眼珠一转,如法炮制,也用左手捂着写了个“八”字。一撇一捺,两笔写完,放开手掌。徐亦觉同时放开手掌,笑着看看武伯英的字。“八办。” 武伯英也看看他的:“八办。” 英雄所见略同,两人如同火烧赤壁的诸葛亮、周瑜,一起爽朗大笑,天气干燥,桌面上的字很快就蒸发得没了踪影。徐亦觉笑了笑,拍拍电话:“我给伍云甫打个电话,联繫一下,你去查。” 第30页 “电话我自己打,你不宜找这个麻烦,在冤枉上加冤枉。” “我想鸣冤,太积极,反倒惹嫌,哈哈!”徐亦觉见他绵里藏针,略微有些尴尬。“胡总指挥给你派的人,昨天下午来了。向你报到你不在,我就把他们安顿了。清一色的年轻人,穿惯了军装,连便装都穿一样的。笑死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当兵的,还怎么去跟踪,怎么行动。” 武伯英颔首耸颧:“那这四个人的薪水,也要靠徐科长报在经费之内,这是我答应胡总指挥的,不能干这边的活,还拿那边的钱。” 徐亦觉迟疑了一下,然后很干脆:“行,没问题。” 武伯英端起茶盏衬碟,碰了一下他那盏。“以茶代酒,先谢徐科长,回头单另摆酒,表示谢意。” 徐亦觉端起茶盏认真道:“酒就免了,戴老闆下了禁酒令,杜绝醉酒误事。你也知道,定的最高惩罚是枪毙,就有可能枪毙。” “拨乱须反正,治乱须重典。”武伯英点头,揭开杯盖呷了口茶,“气清爽芬芳,色碧绿透亮,形一旗一枪,味醇和悠长。好个龙井,好个‘狮’字号。你昨天说狮峰龙井,应该当时就喝,耽搁了一天口福。忙着跑到刘天章那里去,喝他的那个茶,铁观音渣料,还没我的好。开门七件事,我和他,都把茶当成了油盐酱醋。” 徐亦觉自负撇嘴,拿过茶罐拔开盖子,提出包茶叶的纸袋,将罐底呈给他看。“知道你是茶客,喝茶懂茶,看看我存的龙井。按老法子,衬着生石灰块子,瓷罐密封,现在喝起来还新鲜如初。” 武伯英又喝了一口:“已经有了变化,变得更好喝。都以为新炒龙井好喝,实际用生石灰折其锐气,才更杀口。新龙井春味太足,用古法存存再喝,正是一年春好处。” 徐亦觉也喝了一口:“大行家,这个‘春味’,用得恰如其分。我原来把这青涩味道,叫做‘草味’。今后还要向你多讨教,做个真正的茶客。” “我也是只会乱喝,喝多了,得了一点感受。如果把这龙井,拿来用宜兴罐醒茶,半个月也就没了春味,但是却有了熟味。” 这时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出现了几个人影,从门口走过,武伯英偏头看了一眼。几个小伙子,穿着便衣,身体板直,行走间不自觉统一了步伐。 徐亦觉又喝了一口茶,笑笑:“胡大帅派来的,就是他们,四根棍儿。” 武伯英笑笑:“我就需要这样的棍儿。” 徐亦觉的话被完全截住,撇嘴不信,却也知道他使用军棍之真正意图。端起盖碗,茶水已经不烫,一口气喝干。武伯英也把念力放在茶上,小口小口喝着,两人以茶为务,一时间无话。片刻之后罗子春走到门口,先向徐亦觉问好,徐知道他的来歷,傲慢哼了一声。 罗子春进来一步:“他们四个来了。” 武伯英放下盖碗:“知道了,准备开个小会。” 罗子春得令要走,徐亦觉招唿他停下,站起来到书柜里,拿出两个斗彩茶叶罐,递给他。“这两罐茶叶,给你们专员,拿过去。” 罗子春接过茶叶先走了,武伯英感激笑笑:“多谢,正中我下怀。还想着以后要喝好茶,每天都要来叨扰,多不好意思。我给他们开个会,徐科长也参加一下吧?” “不参加,不参加。”徐亦觉摆手回绝,“早上吃了甑糕,不该这么快喝茶。陪着你喝这一杯,肚子开始拧绳了。参加你们的会,恐怕你没讲完,我下面就先要发言。不参加了,得先去趟茅厕。” 武伯英面上乐不可支,心中知道他要去干什么,跟着站起来。给蒋鼎文报告是徐亦觉的第一要务,武伯英觉得这样也好,用另一种方式替自己做了通报。 破反专署召开第一次碰头小会,胡宗南派来的四个手下,皆为二十三四岁左右年纪,同在一个加强侦察连当排长。四个排长厮混久了,无形中成了小团体,也无形中排了顺序,赵庸、李兴邦、梁世兴、彭万明。合作日久,配合默契,武伯英能感觉出来,问一句话,没有抢答的却有补充的。一锅端来的四个精壮助手,让他很满意,小伙子们军装穿惯了,穿便装有些不自然,行走站坐带着军汉味道。他们和把兄弟一样,因日久分了性情,也因日久改了性情,赵庸宽厚,李兴邦精明,梁世兴鲁莽,彭万明精緻,简直就是三国的刘关张赵。随着四个军汉,胡宗南还送了一辆美式吉普,昨天下午一起来报到,武专员不在,规规矩矩在办公室待了一晌。刚才徐亦觉就说过,这四人挺怪,问一句答一句,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武伯英很有些感激胡宗南的厚意,需要的正是这种技能型老实人。 听完四个人的自我介绍,罗子春当面评价:“精干!” 四人听了多少有些羞涩,不扭捏却憨直。 武伯英看他们就像四股钗的铁尖。“不但要能干,还要精明,才称得上精干。” 四人一起点头,赵庸的话代表心声。“头儿,西安很复杂,比我们走过的任何地方都复杂。破反也复杂,比打仗复杂。我们在您领导下,会尽快适应复杂。” 赵庸的称唿恰到好处,叫长官不适合地方环境,叫专员显得生分。武伯英不喜欢恭维人,也不喜欢别人恭维,如果他们要说什么唯命是从、马首是瞻,面上受用,心中不悦。需要的正是他们这样的人,如是四股钢钗,自己就是夜钗手,未开刃口自己来开,无人挥舞自己来舞。 第31页 四个小伙子让武伯英心情不错,他讲了专署职能,又讲了专员职责,布置了目前密查宣侠父失踪案的首要任务。他有些滔滔不绝,实际在磨时间,听见徐亦觉的办公室门响,才结束了讲话。他知道徐亦觉刚才去干什么了,肚子疼是假,向蒋鼎文汇报是真。开会原本简单讲几句,就要去见蒋鼎文,只好给他留了些时间,免得碰见。 武伯英进了蒋鼎文办公室,先是恭维:“主任,昨天来拜访您,您去查看轰炸情况了。真可谓,卧衙斋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蒋鼎文虽身兼数职,却自认帅才,最喜人称唿行营主任军职。他嘴里应付武伯英,用笔桿示意他坐下,看完手中文件最后几行,挥笔签完字才抬头,“胡寿山给你配的人怎么样?” “好着呢。” “那辆吉普车呢?” “也好着呢。” “要是不行,我给你重配一辆。昨天在楼前停了一下午,惹得大院的人议论纷纷。我回来也看见了,国民革命军第一师。” “我让他们把车门上的白字漆掉。” “那倒不必,你要觉得他人情大,就留着。我配给你的巴克车门上,印上国民革命军军事委员会西安行营。” 看着蒋鼎文狡黠的笑容,武伯英也狡黠地笑笑。 “今天就开始查了吧?” “开始,马上去八办,来向您请示。” “我刚才已经给伍云甫打过电话了,你去吧。” 武伯英的推测没错,徐亦觉果然及时汇报了。“多谢主任,那我就去了。” “目前国共合作,同御外辱,一定要注意个——度!”蒋鼎文把“度”字特别加重,这个度到底是要过分,还是要减低,却没有明示。 破反专署的两辆车,驶出了新城大院,略有壮观气象。车到七贤庄附近停泊,引得门口八办警卫和门外各色特务都侧目张望。六人下车却没进七贤庄,过到街对面西岐面店吃午饭。武伯英说,饭前找事,最惹人厌烦。他对这间面店很熟,每天到革命公园去散步都要经过,有时坐得久了,就在这里吃碗面,给王立带一碗回去。每天经过两个来回四趟,武伯英却很少瞥眼去看对面的八办,似乎怕给自己惹上麻烦一样忌讳。 六 破反专署一行六人,被伍云甫迎进八办一号院大门,武伯英还在思考“度”这个问题。两人客气中保持警惕,就像第一次见面,生分而礼貌。他们并非演戏,都是自己不是角色,“度”把握得很好。简单会谈在伍云甫办公室进行,共方就伍云甫一人,国方是以武伯英为首的六人。伍云甫对破反专署追查宣侠父失踪案表示欢迎,并对国方诚意表示赞赏。武伯英对宣侠父失踪表示遗憾,并对西安治安不好表示担心。 伍云甫终于明白武伯英临别那句话的含意,真就主动找上门来了,拿出一份文件介绍说:“宣参议失踪,我们第二天下午就发现了。内部也进行了紧急调查,关于失踪前的信息,都完全掌握了,再详细说一遍。此事有很多疑点,刚一发现他失踪,我就去拜见过蒋主任。这是当时递交的报告,他连看都不看,就发了脾气,说我们栽赃。现在他派你们来,我很高兴,起码在态度上有了转变。” “不是蒋主任,我们是军委派来的。”武伯英点头,伸手要报告,“既然有这个报告,伍处长就不必细说了。” 伍云甫把报告递给他,武伯英很快翻看完了,然后合上。“有没有宣侠父的照片,我想看看?” “有。”伍云甫走到卡片柜前,拉开一个抽屉翻了翻,拿出一个小文件袋。打开袋口盘线,挑拣抽取了两张小照片递给他,其余放回文件袋。武伯英接过照片仔细端详,是两张单人小照,知道其他照片不是合影就是带有景色,能看出别样信息,他不会给。 一张照片是远照,宣侠父还较年轻,身着长衫,背后是扇西洋式木门;扫帚浓眉,单皮长眼,眼神犀利;颧骨带有浙江人略鼓的统一特点,鼻子宽平,唇厚嘴大,用力地抿在一起;头髮很短,自然形态,似乎剃成光头后刚刚长出;整个人显得坚硬、敏锐,但眼眉间有股迷茫。一张照片是近照,五官依旧,但都鼓胀了不少,应是中年发福;头髮已经梳成偏分背头,身着西服,背景看似照相馆的白布;眼泡肿胀,眉头紧锁,脸上的鼻唇纹深长;整个人虽然还是坚硬如故,表情却透出些许满足。 武伯英把照片递给罗子春传看,转头对伍云甫道:“据目前我们掌握的情况,是日本在西安的秘密潜伏组织,策划实施的绑架。” 伍云甫气不打一处来,针锋相对:“据目前我们掌握的情况,是贵方秘密特务组织,策划实施了绑架。” 武伯英笑了笑:“这就是分歧,而且非常巨大。就需要一个细緻的过程,从而确定到底是哪一个结果,或者还有第三种结果。所以对于你方报告中的当事人,我们要一一重新询问。” “有这个必要吗?”伍云甫突然意识到中了圈套,一个被对方彻查自己人员的圈套,“不行,你们的审问,一定不客观。” 第32页 “你们的就客观吗?”武伯英扬了扬手中的报告,“你们不客观,我们不客观,两个不客观之后,结果就能更接近客观。” 伍云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琢磨盘算。“好,你审问吧。” 八办成立一年来,也可朝前追溯两年,共产党在西安的公开代表,被公众津津乐道的,总是那些风采和才气俱佳之人。而伍云甫却往往被人忽视,一直做着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工作。情报往来,人员管理,后勤供给,支撑着这艘激流中的方舟,人们向来只见红花不见绿叶,只见彩旗不见旗杆。伍云甫也不想闻名,更愿潜在水底,做一颗光滑坚硬的卵石。水落石出的当口,国民党军政两界才发现,八办真正难对付的原是处长伍云甫。他是机要电讯行出身,当过中央苏区电讯大队长,长征时就在中央身边,电报里都是共产党高级领导的军政思想,每译一封就提高一个层次。加之职业训养,沉默、细密、务实,把他造就成一件可怕的兵器,不是青龙偃月刀,而是八棱鑌铁棍。 “不是盘问,更不是审问,只是询问。”武伯英扫视一遍下属,又像在给他们交代,“我们要的是宣侠父失踪前的另一种细节,你们因为感情,潜意识中忽略剔除的细节。” “除了和宣参议有关,其余你们不能问,而且就是报告上涉及人员,只能在这个范围之内。” “这个我清楚,你们虽叫办事处,实质是大使馆。” “你清楚这个最好,怎么询问?” “尽快查漏补遗,细节越拖忘得越多。”武伯英指指罗子春,“分三组,我和他一组。”又指指赵庸和彭万明,“你们俩一组。”最后指指李兴邦和梁世兴,“你们一组。” 伍云甫感觉在分配赃物:“每一组,必须有我们一个人陪同,我陪你这一组。” 武伯英苦笑了一下,重新翻开报告,点了点正文第一段伍云甫的名字:“那我要问你呢?” “那你就第一个问我好了。”伍云甫毫不让步,“另两个组,我让与此事无关的同志陪同。两个昨天从延安过来的,在西安中转,属于不必接受询问的人员。” 武伯英想了想,把报告放在办公桌上,默认了提议。然后拉近椅子,将左侧身子倚在桌边,拿过一张白纸,从笔筒里抽出一根铅笔,一手翻着报告,一边给纸上摘抄人名。伍云甫凑近观看,见他把报告提到之人分为三组,分别誊写在纸页的顶、腰、底部。伍云甫将嘴附在他耳边:“我也是为了你们好,找个人陪同,能够缓冲。话不投机半句多,略有争吵,拔枪毙你们的人都有。” 武伯英似笑非笑看看他,又看看属下们,拍了拍纸页。“必须保障我们的安全,我们可都没带枪来。打死我们一个,这个案子也不用查了。和宣侠父扯平,你们也就别再交涉了。” “言重了。”伍云甫软钉子碰了软钉子,嘟嘴思索了片刻,然后狠狠点头,“我把人集合起来,先进行教育,再去掉武装,然后再谈。还有这会子不在七贤庄的,我也想办法叫回来,朝后排,你们先谈在家的。” 武伯英把纸页撕成三个纸条,分别给了另外两组,抄写人名时,他把有希望得出新线索的人留给了自己。“伍处长,安排三个房间,要离得近,对于新问出来的情况,随时可以商量。” 重新询问开始,武伯英这组就在处长办公室,伍作陪,罗记录,查问八办中层以上领导。伍云甫推测的糟糕场面果然发生,尽管之前已经详细交代,介绍了调查组的功用和目的,但另两个办公室传来的怒骂声还是不绝于耳。汉奸、走狗、刽子手,虽不是最臭的骂口,却是最狠的骂法。中层以上领导修养较好,但每每被问到敏感处,也是咬牙切齿出粗气,眼睛瞪得要吃人。其间一个办公室还起了小冲突,伍和武过去劝解,略微商量后,干脆换个方法,由陪同的八办干部来问,破反专署的旁听和插话,矛盾不易激化。晚饭前基本问完,武、伍稍微核对,与报告相比并没有出现新情况新线索。 宣侠父的人像,被他的同志们用语言刻画得愈发清晰。貌奇早慧,十七岁考入浙江水产学校,二十一岁以第一名成绩公费留学日本。在日期间接触马克思主义,觉如夏日嚼冰般痛快,回国革命成为第一批中共党员。民国十三年考入黄埔军校一期,不满蒋介石治校方针办法,在学兵中带头反对并扬言开除校长,反被开除并获得了“黄埔四凶”之首的美名。随后赴冯玉祥军中反蒋,因冯归蒋而被礼送出境。又回家乡诸暨发动农运,取得了全县减租抗租运动胜利。到上海加入左联,口诛笔伐;赴察省鼓动抗日,联合冯吉;回上海负责特科,协助潘陈;渡香港组建华盟,反蒋抗日。最近的两次大事变,都少不了他统战的身影,“两广事变”后就任李宗仁主力部队政治高官,“西安事变”后就任八路军高级参议,利用师生、同窗、同乡关系,想要攻克蒋鼎文、胡宗南的顽固堡垒。他是个和陈赓一样的反抗式英雄,看看先天不足的黄埔系徒子徒孙,宣侠父在武伯英的心中越显高大。不管是谁密捕或绑架,他一定会激烈的反抗,这是武伯英想像的场景,也因此感觉不妙。出于秘密需要,实施者一定会让宣侠父就范和闭嘴,非採用取命的办法不可。武伯英虽然在胡面前推测宣已死亡,却还存着一丝生望,但现在连那一点希望,都无法保有了。 第33页 宣侠父甫从香港抵达西安,就有与众不同的做派,特立独行的行事。为了方便与国民党高级干部来往,他不住八办而单独租住平民坊五号,几乎成了在陕浙籍军政官员的俱乐部。也与留陕西北系、东北系官员和军官打得火热,有时候让人都忘了两党界线,八办只好派人秘密租住在他旁边,既是保护也是监督。以至于七月三十一日夜间失去踪影,到八月一日下午密住警卫才感觉他被绑架。他很注重仪表,头髮总是梳得一丝不苟,衣服多以西装为主,成套搭配显得很有品位。国民党官员异常注重衣着,除了军装制服,都以西装为主并非常讲究,宣侠父就投其所好,群聚其间。他有一套白色西装,搭配白色皮鞋,从香港专意带来,有时穿戴上街,挂着金质怀表,时髦前卫,非常扎眼。 吃晚饭的时候,伍云甫竭力挽留,武伯英盛情难却,只好带着手下进了八办食堂。前来就餐的八办人员,对他们没有一个好脸,白眼加冷面。坐在餐厅一角的专署人员都十分尴尬,幸亏有伍云甫陪着,不然恐怕都会有人啐到碗里。武伯英情绪低落,似乎为了这种待遇,似乎为了一无所获,似乎为了别的什么,心不在焉,情绪复杂。没吃多少就草草结束,放下碗筷武伯英突然回神,对伍云甫说:“还有几个人需要问。” “谁,不是自查报告上的吧?” “就是报告上的。”武伯英嘴角微狞,“有一段写着,七月三十一日下午,庆祝八一篮球赛,八办和採办赛球,请宣侠父做裁判。显示他从体育场离开后,再无人见过,他最后公开露面的地方,应该有线索。篮球赛少不了人,打球的,看球的,都是人。” 採办就是老的红军採办委员会,在张、杨时期秘密建立了起来,负责在直辖市西安这个陕甘宁边区唯一的窗口,採购军需物资,组织油料枪弹,至今未撤未并,比八办成立还早,与八办并存。伍云甫撇嘴不悦:“那天的人,少说上百。” “宣参议个子大,能当裁判,一定也喜欢打篮球。倒是不需要问观众,我只要双方打球人员,里面应该有他的球友。不管那天来没来,刚才问没问,明天上午集中在一起,再询问一遍。” 伍云甫受了启发,默默点头。 众人从饭桌旁起身,武伯英拍拍赵庸的肩膀。“你们四个,明天就不参加了,你们年轻,我不愿意你们再挨骂。去到黄楼周边,找个租房的地方,四间房子每人一间,由我出租金。独院最好,如果找不到,就两人住一间,必须住在一起。你们没有家眷,也住惯了军营,合住应该不算问题。蒋主任已经同意了,直接找邮政局,给你们安一部电话。找到房子,立刻搬家,从一师营房搬出来住。回到师部,顺道把车门上的字拿军漆刷掉,不管将来回不回去,现在脱了军服,留着那个不合适。给你们两天时间,处理这些事情,然后回来,领八月薪水。在部队,月末发饷,我这里,先领饷,后干活。” 四个军汉对这一番言语,有些明白有些不明白,带着疑惑句句答应,听见要提前发薪水,没有一点疑惑,甚是感激。 西安盛夏的晚饭后,天光依然明亮,太阳沉落后带走了明艷的热气,变成了暗涌的热浪。巴克车子离开七贤庄,径直朝西回了武宅。王立早准备好了晚饭等待,等来的却是吃过饭的归人,热望被浇了冷水,难免不高兴。武伯英心情出奇的好,自知得罪了少年,态度讨好,说话奉承,甚至主动提出:“你自己先吃,吃完了,给我把药一擦。” “你现在有司机了,让他给你擦。”王立不买帐,自顾去吃晚饭。 武伯英哈哈大笑,不再管他,叫上罗子春,到西厢房南侧的夹道里去沖凉。夹道里是武家的私井,青石井台,榆木辘轳,缠着牛皮筋绳,吊着铁皮桶。井不太深,两丈之下就是水面,因为有井,夹道特别阴凉潮湿。武、罗脱了个赤条条,绞一桶水上来,站在井台下,轮番用铜瓢给身上浇凉水,痛快淋漓。 罗子春看看武伯英的裸体:“君子坦荡荡。” 武伯英笑道:“卿本洁来还洁去。” 罗子春浇完一瓢递给他,话题立刻还俗。“你给赵庸说领八月薪水,有没有我的?” 武伯英接瓢看他一眼:“当然有啊。” “太好了。”罗子春高兴地推着汗油,“钱咋来?” 武伯英给身上浇了一瓢水,痛快地轻叫一声。“徐亦觉答应了,明天就能兑现。” “有这么快?” “那你要看哥哥如今是什么身份,破反专员,他再啬皮也不敢拖延。” “就是,宣侠父这案子,不管主使是谁,但弄这事的,肯定逃不脱徐亦觉和刘天章。警察局和保安队不行,干不了也不让干,不是军统就是中统。” 武伯英欣慰地看看他,闭眼把头髮里的水全捋到脸上。“奇怪的是,戴老闆和徐老闆都不知道。婊子蜷暗钱,没给老鸨交。骡子你按你想的说,嫖客是谁?” 罗子春接过铜瓢,见桶里水已不多,把瓢放在青石井架上,干脆将桶举起来,兜头全浇了下去。“除了蒋鼎文就是胡宗南,除了胡宗南就是蒋鼎文。” 武伯英看着水流从他身上淌到脚面,又流入了砖墁水筒眼子,轻轻摇头而笑。罗子春睁开眼睛,武伯英只剩相信的表情。罗子春桶不落地,上井台上拉过铁索子,把桶系子按入捏钩子,放了下去。 第34页 武伯英问:“你是不是要急着用钱?” 罗子春答:“就是。” “够不?” “不够。”罗子春心中即刻涌出感激,他不问干啥只问够不,就据实回答,“老处长,给你露个底。刘天章一上任,就搞了个非常强硬的土政策。凡是有家室的不问,还没结婚的一律不许结婚。要结婚只能等到抗战胜利以后,他妈的多么冠冕堂皇,无国不成家。我有个相好的姑娘,读中学结识的,只好挂着。我愿意跟你,也有这个原因,想逃脱这个规定。” 武伯英看着飞转的辘轳更加心安,他老实说出深层次的原因,更觉得完全可用。“刘天章也没成家。” “他是没成家,我看他也不想成家。可我就只剩下一娶了,商定的婚期就这么泡汤了,又得重新追节、纳礼。薪水全用在了拴她的心上,实际她的心在我这里,拴的是她家人的心。抗战什么时候才能胜利,越来越遥遥无期。想秘密结婚,可她娘家不答应,要个明媒正娶。其他未婚同仁,就只好偷着去玩女人,我做人正气,不玩女人。” 武伯英看他绞动辘轳把,筋绳吱吱响着,一圈圈缠在辘轳上。“刘天章也不玩女人。” “他有理想,不代表我就没理想,成家和立业并不矛盾。这铁律一出,我人生大事,就风吹日晒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三十六煳涂七十二迷煳,就怕她拗不过家人。这可说不来,女人心,海底针,虽然多情,却也善变。” 武伯英刺啦一下口鼻,想起失踪一年多的沈兰,指指刚打上来的新水,转身过去,把瘦得隐约呈现骨头的后背朝向他。“给我从头到尾,来个痛快的。” 八号上午,武伯英带罗子春到八办继续调查,打球的十几个人,已经被伍云甫集中到小会议室。他让大家再回忆当时的宣侠父,并且可以讨论,不急于发言。众人窃窃私语,回忆宣侠父当日的反常表象,挖掘出来不少,但都没有意义。有些关于宣侠父较早时日的活动,有些关于他吹哨偏向的,还有把更早前的事混淆了进来,自己又立刻纠正,没有有用的线索。 几个自觉得线索重大之人,先后郑重发言,不光武伯英觉得乏味,伍云甫也觉得无意义。最后只好宣布解散,就在众人起身鱼贯而出时,武伯英突然指着走在最后肤色黝黑的瘦大个:“你,留一下。” 黑竹竿只好站住,大家门里门外也都站住了,伍云甫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挥挥手:“其他人都走了,回自己岗位。” 武伯英对黑竹竿和蔼道:“过来坐。” 黑竹竿犹豫着走到桌前坐下。 武伯英对坐得牢牢的罗子春吩咐:“你也出去。” 罗子春诧异了一下随即照办,出去后带死了木门。 武伯英看了一眼伍云甫,又看看黑竹竿。“知道为什么把你留下吗?” “知道。”黑竹竿吸了吸鼻子。 “因为你在门边坐,却落在最后,磨蹭着不想走。” “我记起个事情,有话要说。” “那就说吧。” “我刚记起来的,要单独给处长说。” 武伯英看看伍云甫,伍云甫看看黑竹竿。“别啰嗦了,尽管说。” 黑竹竿还是犹豫,武伯英想方打开他的话匣子:“和我有关吧?” “是。”黑竹竿又看了眼伍云甫,“和你也无关,但是和派你的人有关。” “蒋介石?”武伯英有些卖弄,“我确实是他派来的。” “不是,也姓蒋,没那么大。” “那就是蒋鼎文嘛,那你就说嘛。刚才大家发言,你一直不说话。我都能猜出来,要说的一定重要。” “不能给你说,我要单独向组织汇报。” 伍云甫用右手虎口扶着下巴,思索了一下,指指罗子春刚才的位置,桌面上摆着记录用的纸笔,一个字未写。“那你写下来,给不给他看,是组织的事。” 黑竹竿遵从了安排,坐过去提笔书写。另两人静气凝神,看着他抖动的笔桿,听着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不时对视一眼,都感觉到了一个豁口。 等到写完,三人才都如释重负。黑竹竿把纸递给伍云甫,武伯英从旁边看见,不甚长的几行。伍云甫粗略看完,把印台推给他:“画个押。” 黑竹竿伸出右手拇指,蘸印色在名字上按了指印。伍云甫把字纸递给武伯英,为了安慰黑竹竿的失报之愧,微笑道:“你去吧。” 黑竹竿顺从应声,退了出去。武伯英接过纸,立刻被文字吸引。他个子很大写字很小,拇指印把署名全部遮盖起来,三个字——王志道,应该是个化名。词句虽然简短,武伯英却被拉回到当时的情景:篮球赛刚开始不久,王志道被人绊倒,摔在沙石地上,小腿面蹭掉了很大一块皮肉。他洗干净伤口,要求再上场,裁判宣侠父怕再受伤不允许。他只好到阴凉处歇息,篮球赛结束别人还在场边擦汗议论,宣过来取自行车。王邀请宣回八办会餐,他说有重要事情急办。王担心夏天腿伤发炎不好痊癒,宣说明天给他一瓶消炎磺胺。又说晚上约好蒋鼎文吃饭谈话,蒋已经答应把外伤急需药品补齐。今晚会面拿了他的手令,明天就去卫勤兵站领药,给王留一瓶磺胺。 第35页 伍云甫看着武伯英,见他魂游天外低声道:“你的申请,中央批准了。” 武伯英心中还在盘算,果然和蒋鼎文脱不了干系,就算没有组织,起码也被人利用了,看了他一眼随口答应:“嗯。” 伍云甫见他从回味中醒不过来,轻轻摇头。“你入党的口头申请,昨天晚上我电报请示了延安。中央同意你入党,同时要我联繫武汉。也接到了周的回电,由他和我当你的介绍人。这次追查宣侠父同志失踪案,就是组织对你的考验。” 武伯英才意识到严重性,浑身一个激灵,唿吸都急促了起来。“真的吗?” “真的,武伯英同志。” 武伯英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表情极其虚弱,嘴唇颤抖,眼皮闪动。过了很久他才重新睁眼,似乎不太相信。“我也有信仰了。” “是的,和我一样。” 武伯英紧抿嘴唇,下巴上满是横竖细纹,狠狠点头。“你带我宣誓吧。” “不行,虽然在八办,也不行。这样,我把誓词写好,就等于领誓,然后你在心里大声宣读一遍。”伍云甫拿过记录纸笔,埋头书写。 武伯英拿着证词,看着伍云甫的头髮,不由呆傻起来,嘴角挂着奇怪的微笑。一直可望不可即的幸福,就这样来临了,自己还忐忑着,组织却干脆利落。伍云甫写完把纸推到他跟前,武伯英还不相信似的,在心里大声默念了一次,又反覆品味。伍云甫等了一会儿,把誓词摺叠起来,收进办公桌抽屉。武伯英如梦初醒般,从另一个世界回来,把证词也摺叠起来,收入衬衣口袋。 伍云甫表情严肃:“现在进行下一个程序,你还有什么要向组织说明的和要求的,可以提出来。” “有。”武伯英深出一口气,把虚空的心脏放实,用整个胸膛夹住。“只有一个,沈兰同志,现在哪里?” 伍云甫没料到不是表决心。“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会向组织报告。” 武伯英三分惭愧带着七分遗憾,又长出了一口气,更像是嘆息。“我希望组织,能把她安排回西安,工作需要,有她在我身边最好。” 伍云甫听出他要挟组织的意思,口气神情却是恳求,于是用安慰的神情口气拒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个你放心,沈兰同志组织安排得很好,你要相信我,相信组织。你的身份,从现在开始,已经是中共党员。希望你今后,要以这个秘密身份为组织更好工作,并奉献终生直至生命。至于今后,我俩不宜再直接往来,组织会另外给你指派联络员。他,就是你的上级,我,希望你能忘记,忘记我们曾经打过交道。而你,走出这个门之后,我也就忘了。” “是。”武伯英幽幽答应,头越垂越低,再抬头时突然挥手一拍桌子,咆哮起来,“如果再这样,保密,保密!你们就永远,别想知道,宣侠父失踪的真相!如果要给我们栽赃,尽可以来!但真相,永远别想知道!” 武伯英发泄完快步走向门口,使劲拉开会议室木门。 伍云甫也突然火起,高声反驳:“就算宣侠父同志牺牲了!也不要你胡乱调查!就算他被日本暗杀!也是他最好的归宿!” 因为沈兰的事,武伯英很窝火,伍云甫很生气,倒都不全是装出来的怒气。武伯英狠狠摔门扇出去,沖对面屋檐阴凉里的罗子春,用劲挥了下手,两个人气罡罡出了院门。门口的哨兵,警惕地盯着他俩,没有拦阻。哨兵眼睛如炬,一直追着二人身影,烧着他们上车,烧着汽车后扬起的尘土。 回到新城黄楼,时间刚过下午三点,武伯英径直上楼,到蒋鼎文办公室汇报。蒋此时已经会见完日程安排之人,公务暂告段落,饮茶休息,准备阅批公文。最后所见是个健壮精明的年轻人,在东边套间陪茶。勤务兵进来报告,蒋鼎文从休息室出来,迎面正碰见武伯英进来。 蒋鼎文介绍:“这是武伯英,破反专署专员。” 年轻人沖武伯英一笑,仔细打量,没有说话。 武伯英觉得他眼神怪异,蒋鼎文却没有介绍那人,只是招唿坐下。年轻人微鞠一躬转身走了,从外关紧了房门。武伯英觉得有些异样,感觉蒋意在让人认下并记住自己,立刻又觉想多了,随即转念应酬。他把在八办的经过和所见,一一汇报。蒋鼎文边听边颔首,最后居然说:“这些人,我都知道。昨天从延安来的几个,也都盯上了。姓甚名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比你清楚。” 武伯英满眼敬佩,掏出王志道写的那张纸,摊在桌上。 蒋鼎文捏起看了片刻,出乎意料没有发火,放了下来。“这个你也信?” 武伯英谦卑道:“我不信,却不敢保证别人不信。有人现在背了黑锅,正想着从肩膀上取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继续背的。而且接的人,最好能背得起。” 蒋鼎文挺讨厌这种威胁式的谦卑:“那你就把这个,送给戴笠看看,看他敢不敢?” “他也许敢,但卑职不敢。这个事情,到此为止。”武伯英为了消除讨厌,表情更加谦卑,把纸装回裤兜,“只有心虚性弱的人,才搞绑架暗杀,主任不会。” 第36页 蒋鼎文盯着他看了片刻,再也讨厌不起来了,不了解他究竟知道什么又究竟想干什么,缓缓说:“这是给我栽赃。” 武伯英微笑点头,起身轻轻鞠躬。“主任,告辞,我回办公室,理一理思路。” 蒋鼎文压压手,让他暂留。“本来我不想说,既然你们连我都不信任,那我倒是要给你提供一个消息,原本我是不想说的。宣侠父那天上午,和我联繫过,说他下午当完球正,要去见胡宗南谈些事情。宣侠父是有名的炮筒子,冯玉祥都说过,他的嘴能顶二百门大炮。炮大声大,浙江同乡们在他失踪后,曾经提起过此事。似乎他最近在和胡宗南商谈秘密合作事宜,大概是如果在抗日前线,十八集团军和十七军团部队有机会并肩作战,加大合作力度。大到什么程度,似乎是无所不能的。” 武伯英吃了一惊,抽着左边嘴角,回味话中的虚实。 蒋鼎文看看他,带着厌烦轻轻摆手,让他去吧。 武伯英走到门口刚要出去,突然发现门边挂的日历牌还在八月五号,就伸手拨动日期木钮,干脆翻到了明天的九号。 蒋鼎文开始不知他要干甚,盯着背影,看完动作,然后半气半笑地说:“多事。” “那个日子,标志我重新为国效力,主任是想留住作纪念?”武伯英回身笑笑,音容里加上一点无赖,边说边退,不等蒋鼎文答话,退了出去,合上门扇。 蒋鼎文看着闭合的门扉,冷笑着自言自语:“除了你,那天还有敌机轰炸。” 武伯英进了办公室,立刻锁上房门,与世界完全隔离。坐在办公桌边,从裤兜里掏出照片,正是宣侠父那张近照,穿西装打领带。武伯英盯着看了片刻,胳膊圈起来趴在桌面上,双手对捏着照片,下巴放在桌上,翻眼继续看着。他将照片翻转过来,轻声念着背后写的一首七绝: 健如奔马拙如牛,奋斗廿年未得休。 顾影不禁心忐忑,居然老气已横秋。 武伯英当过国文教员,自然对诗词敏感,被壮士扼腕、英雄迟暮的感慨深深打动。反覆吟咏,今天的悲愤、激动和遗憾都翻涌上来,如白酒、洋酒、绍酒混喝,难以压制。他是个聪明的人,也是个敏感的人,还是个易动情的人,但是职业和情势非要他不露声色、不苟言笑。没有天生冷酷的人,也没有天生坚强的人,只有自制力超强的人。而这样的人,是被后天遭遇所培养的,必须有个宣洩天性情感的出口,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眼睛瞪得久了,眼珠很酸,不觉泪水就充满了眼眶。随着泪水,这几年来的所有悲愤,所有激动,所有遗憾,和所有酸楚,都渗了出来,却被张力包裹,没有掉落一滴。 武伯英走后,蒋鼎文心绪不宁,打电话叫徐亦觉上来,然后走到窗前站等,眯眼看着不远处的钟楼。强烈的太阳光线,形成了光雾,低矮的民房,纷乱的街道,巍峨的城墙,都在朦胧之中。听见勤务兵打报告,未回身道:“进来。” 门开门合,凉椅轻响,蒋鼎文继续看着窗外问道:“亦觉啊,你说那个葛寿芝,找这个武伯英出来,到底……” 蒋鼎文听见暗暗娇笑连忙转过身来,见是侄女蒋宝珍,气恼中全是爱怜。“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你身边懂事的人太多了,我这不懂事的,来给你解解烦闷。”蒋宝珍今天把长发梳成一条辫子,从身后甩了过来,把辫梢捏在手中像鞭子一样抡圈儿。 “你看你这样子,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涵养。”蒋鼎文苦笑,“这个性子,该改改了,你是大姑娘了。” “大姑娘?是不是想说老姑娘?是不是想说谁敢要?是不是想说嫁不出去?”蒋宝珍娇中带嗔,“怎么和我老爹说的一样,没意思。他是土地主,说这个也就罢了。你这当大帅的,也说这个就没意思了。女人生出来就是为了嫁人吗?那是你们的想法,不是我的想法。我除了出嫁,还有出家,反正不要你们养。” 蒋鼎文摆手:“不和你讨论这个,我还有正事。不是说过了嘛,不要到办公室来。就算有急事,打个电话就行了。这是处理公事的地方,不是处理家事的地方。” 蒋宝珍睁着猫眼,咬嘴角含住笑,眼中泛着小辈特有的调皮,把辫子甩到身后,拿过随身女包,掏出一份请柬。“我今天来就是办公事,代表妇女救国会,来邀请主任、主席、主委、司令阁下。八一三周年快到了,杜斌丞的夫人,筹备举办抗日募捐下午茶会,布置我来新城黄楼发请帖。我是你的侄女,又是妇救会理事,就只好来了。庙门大,门槛高,先拜如来,再给各路罗汉烧香。” 蒋鼎文接过请柬拧眉观看,杜斌丞是杨虎城的铁桿死党,向来比较疏远忌讳。正在此时徐亦觉上来了,亲自喊报告,没经过允许就推门进来。 蒋宝珍正在解释:“晚上举行,怕灯火辉煌,惹百姓的骂。就放在下午,喝点茶水咖啡,收点爱国捐款。” “我没时间。”蒋鼎文一口回绝,把请帖挥给徐亦觉,“你去。” 徐亦觉接过请柬,蒋宝珍连忙又掏出几张,挑拣出一张递给他:“单另有他的。” 第37页 徐亦觉看完邀蒋的请柬,才接过自己那张,摞起来捏在手里,表情阴沉:“我去了,把人都吓跑了,你们还募捐个枣核儿。” 蒋宝珍听言极不高兴,立即阴下脸来,徐亦觉却毫不在乎。蒋鼎文给侄女打圆场,也给徐亦觉下台阶:“宝珍,以你娘娘的名义,多捐一点。你们是妇救会,上她的名字好些。但是不许多,我也是靠薪水养家的人,不能超过胡宗南。” “胡宗南又没老婆。” “没老婆也不能不爱国嘛!”蒋鼎文看着侄女,眼神别有用意,“武伯英也没老婆,刚从我这里走,你去找找他,让他也去,就说是我说的。” 蒋宝珍觉得叔父眼神里的意思,似乎和自己的婚事有关又无关。此人是个讨厌的特务,还有残疾,怎么相配,怎能这样羞辱人。“去就去,这就去。” 蒋鼎文没再理她,转身继续去看窗外,徐亦觉连忙过去,站在侧后准备接受耳提面命。蒋宝珍气鼓鼓出来,刚合上房门,就听见叔父声音骤然爆发,声浪穿过门扇,对徐亦觉的火气一直烧到走廊。 蒋宝珍吓得吐吐舌尖,侧眼看看站在门旁的勤务兵,站得笔直行礼。“武伯英的办公室在哪里?” “二楼。” “你带我去。” “不行。” “为什么不行?”蒋宝珍狠起声音。 “要给长官站岗。” “很快的,长官又不知道,你领我去了,再回来。” “不行。” “你怎么这么死性?”蒋宝珍举掌掴了他一个小耳光,“去不去?” 勤务兵被吓住了不敢搭腔,却已动摇了立场。 “去不去?”蒋宝珍反手用手背又是一记小耳光,然后伸手轻拉了下勤务兵的军衬袖子。兵哥夸张地一个踉跄,朝前跑了好几步,已经在前面带路了。“敬酒不吃你吃罚酒,真是贱坯子。” 七 武伯英刚放下电话,听见一个男声喊报告,把宣侠父的照片用王志道的证词包起来,放进抽屉,擦干净眼角过去开门。门扇一开,大出意料之外,居然是带着几分媚气的蒋宝珍,站在卫兵之前立于门口。开门这一瞬,蒋宝珍的心扉被开启了,眼前这个男人,病态中带着忧郁,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不是招人怜爱能包括的。蒋宝珍的盛气凌人,一下子烟消云散,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没有人能只一眼,就戳破了自己的高傲。就连前天晚上的那个武伯英,也没有这个力量,但今天的武伯英却有了这个力量。蒋宝珍能听见自己心门打开的“咯吱”声,那是情感合页生锈,于是一下子六神无主。她随着表情慵懒的武伯英进了办公室,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木讷地坐了下来,把辫子从肩侧拿过来。发尖盘在指尖绕指柔,心头涌起万千绪,还在回味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眼,尽管在武伯英只是随意的一眼。 武伯英看她玩着头髮,轻声问:“侄小姐有什么事?” “你刚哭过,我叔叔骂你了?”蒋宝珍答非所问,才知男欢女爱、地久天长、海誓山盟,或许只缘于一眼,可能还是不经意的一眼,“我刚下来,现在正骂徐亦觉呢。” 武伯英笑笑:“不是,我中过风,眼皮比别人眨得慢,容易酸疼。经常这样,有时候犯了,半天都眨不动,和风泪眼似的。” 蒋宝珍脸上满是真诚:“试过扎针没有?” “没有。” “我在浙江听人说过,有人中风半身不遂,就是扎针扎好的。我给老爹写信,让他找找那个医生,接过来西安给你扎针。” 厚意让武伯英不安,不好回绝也不好答应,只好微笑示谢。 沉默了片刻,蒋宝珍又找到了话题。“你用胡琴拉的那些曲子,带着陕西的味道,没有我们江南的优美。原本我是不喜欢听的,渐渐就听出了味道,除了悲凉的意味,在你排遣压抑之外,还有深深的孤独。这样形容有些肉麻,却真的是发自内心的孤独,让人听得心颤。如此说来,我们也算是知音了,你是俞伯牙,我就是钟子期。” 武伯英微笑默认,故意逗弄:“这样比还是不贴切,一男一女,你算偷听,就是卓文君了。” 蒋宝珍只注意典故中的情事。“比不来的,卓文君是寡妇,我却是未婚女子。反过来了,你这司马相如,倒是个鳏夫。除了这一点,我们倒是能比得上这段佳话,有可能成了现如今版本。” 武伯英被这言语堵住话口儿,讪笑着不知如何应答,解除尴尬道:“我拉胡琴,也是遵从医嘱,用它来活动手指,恢復功能。” 蒋宝珍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把发尖在指尖绕死。原本比徐亦觉还讨厌的武伯英,突然侵入芳心,顿觉尴尬,却又带着甜蜜。幸亏罗子春走了进来,把半开的门开至最大,他不认识蒋宝珍,上下打量一番。屋里多了一个人,不然蒋宝珍真不知如何收场。 “你有公事要忙,我就不打扰了。”蒋宝珍放开辫尾,正言道,“我代表妇救会来的,八月十三下午,有个抗日募捐茶会,邀请你去。地点就在杜斌丞家,他夫人主办,为抗日前线募集军费。” 第38页 武伯英点点头:“知道他家,和我家还算是世交。” “你一定要去,本来杜夫人要我在这新城黄楼,请三四十个人。但是我现在只当面请你,你一定要去,不可驳了我的面子。” 武伯英心中想着别的事,微笑点头。 “好了,我告辞了,不打扰你们公事。”蒋宝珍起身朝门口走去,临出门突然回过头来,不知故意调皮还是自然率性,“你的小兵儿,挺帅气的。” 罗子春听她说自己,错愕得摸不着头脑。武伯英一个绅士微笑,见她波浪着纤指再见,也微微挥手。蒋宝珍走在楼道上,心中有种甜蜜到噁心的意蕴,身上有种震颤到麻木的感觉,都是初体验。回味自己的话,生怕不淑女又怕不新潮,生怕不娇媚又怕不端庄。回味他的话,生怕话中有意又怕无意,生怕笑中无它又怕有它。直到出了黄楼,这种感觉还没消散,被强烈的阳光一照,“嗡”一声如蜂群般围了上来。 武伯英盯着罗子春:“胡宗南打电话了,说他明天要去前线,约我明早去司令部再见一面。” 罗子春也盯着他,良久之后才道:“他怕你了。” 武伯英苦笑:“不会,怎会怕我。” 罗子春不笑:“大人物都过于在意名誉,咱们举着一把火,谁都忌惮。” 勤务兵赶紧上楼回岗,一拐出楼梯口踏上走廊,就见四科长气势汹汹站在岗位上。勤务兵连忙紧跑几步,回到办公室门口。门大开着,蒋主任坐在凉椅里凝眉想事。徐亦觉把紧绷的嘴唇释放出来,嘟噜噜问:“你干什么去了?” “给小姐带路。”勤务兵心中七上八下。 “你知道职责所在吗?” “警卫,待客。” “那为什么擅离职守?” “我不去,小姐打了我两个耳光。” 徐亦觉张手抡圆了给了勤务兵两个耳光:“有这重吗?” 勤务兵不敢躲闪,生生挨下:“没有。” “记打不记话,再给你交代一遍,不许擅离职守,记下了没有?” “是!” “是?”徐亦觉又是两个耳光,“是记下了,还是没有?” 勤务兵并腿立正,靠响双脚山唿:“记下了!” 徐亦觉又回了办公室,合上门扇,脸上的兇相立刻变成谄媚,没有过渡。“打狗看主人,主任莫怪罪。” “我的狗都是你训的。”蒋鼎文根本不在意,侧目撇嘴,“你说,他刚一上手,就拿出这么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真想把罪责引向我?” 徐亦觉轻蔑笑笑:“这人挨过大错,着过大祸,听说那毒药厉害得很。我估计把脑子烧坏了,有些神经病,二桿子劲。” 蒋鼎文也轻蔑笑笑,却笑的是徐亦觉:“没这么简单,他脑子比你好,一定有目的。是不是戴笠的意思?你是军统的,你说。” 徐亦觉双手一摊:“戴老闆的真正意思,我也不知道。武伯英这傢伙是个空降兵,到底后面是谁,现在真不好说。” 蒋鼎文逼视着他:“那你给戴笠打电话,这就打,就在我这打。” 徐亦觉一脸苦相:“说什么?问什么?” “问他知道些什么,调子定在哪里!” 徐亦觉苦相更苦:“那还不如您直接问老头子呢!” 晚饭时没有什么好菜,武伯英还是让王立去买了一瓶白酒。喝完三盅后,他把蒋鼎文特殊经费的亲笔批文给罗子春看了,罗才有些明白沽酒庆祝的原因。那是一张西安行营印红批款专用单,已经盖上了财务科的印章,用毛笔写着两行字: 着财务科见单付讫特殊经费壹万元整,蒋鼎文。 特殊经费,意味着武伯英可以随意开支,白纸黑字红格子。下班前,徐亦觉从主任办公室下到二楼,到武伯英办公室给他三证。工作证里夹着这个批文,徐亦觉刻意打开,让他自己发现异样。见他端详拨款单,徐亦觉才明说全由自己争取,替他要来这笔经费。特殊经费也就是私人经费,可以随时到银行兑现,或者存起来慢慢花。 武伯英给罗子春交代:“有了这笔钱,你就把婚结了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罗子春正想此美事,非常兴奋:“一成也足够我的了,算是暂借。一千元,五百给她家里,五百操办婚事。老处长,你就从我薪水里扣吧。” “扣?你不吃了,将来媳妇不吃了?”武伯英鼻子抽了一下,随手把批文递给罗子春,“抽时间,到银行去办了。我问过财务科,没这么多现钱。可以直接去银行兑现,由他们月底与银行结算。” 武伯英对蒋鼎文心存感激,有钱比没钱好,起码满足了罗子春眼前急需。要说喝酒庆贺发财,罗子春把自己想错了,喝酒全因秘密得了中共正式党员的名分,暗爽的情绪唯有喝些白酒才相当。二人各喝了半斤,酒到半酣最畅快,忘形不失形,一个为了入党,一个为了娶妻,皆是人生理想。 八月九日早饭后,罗子春驾车武伯英坐车,出南门直奔小雁塔司令部。罗子春把车停在荐福寺山门外,武伯英经哨兵通报后只身走了进去,被带班员领到了宽大的司令办公室。胡宗南还没来,武伯英等了片刻,勤务员奉上咖啡,他一口未喝。咖啡尚热,胡总指挥就来了,他连忙离座相迎。胡宗南一进办公室,沖他点点头,把身上的配枪等物卸下,交给警卫员悬挂,脱了军装只剩军衬。 第39页 胡宗南转头翻眼看着他:“你枪打得怎么样?” 武伯英如实作答:“原来在雨花台特训,打得还好。后来在调查处,放过几枪,最远就是你我现在这距离。这二年,连枪屁都没闻过。” 胡宗南知道所谓放枪即近距离杀人。“打枪,不能生疏。神枪手都是拿子弹餵出来的,我的冷枪手,没定子弹限量,想打多少就打多少。听说过你枪打得准,有空就到一师靶场来,我交代过了,想打多少就打多少。部队都在前方,靶场很久没传出枪声了,尽你用。” 武伯英不知这种特别的示好方式,代表什么特别的意思。“我没枪。” 胡宗南很惊讶:“蒋铭三没配给你?” “可能因为用不着吧。” “哼哼,后方就太平无事了吗?别太乐观,也别麻木,你干的事兇险,没枪怎么能行。间谍有枪你没枪,还反个什么间谍。枪是男人的胆魄,也是英雄的宝剑,绝对的好东西,我送给你。走,去看看,我的兵器室,就是最好枪械的大全。” “多谢总指挥。”武伯英看着这个小个子男人,正是枪兵让他成为了风云人物,如何能不迷恋。 司令部原本是荐福寺佛产,并非胡宗南强占,而是接管来的营产。十年前被国民革命军革了,驱赶僧人驻扎部队。司令办公室原是方丈室,旁边就是善缘房,用来储藏香客居士们进奉的香油钱和礼敬品。善缘房没有窗户,墙壁特别加厚,被改造成私人储藏室。哨兵开门,警卫员前导,武伯英跟着胡宗南走进来。保险柜里存着军饷珠宝,铁皮柜内放着古董玩物,枪柜内摆着各式单兵枪械,还有两个花梨木面条柜,收着信件和文件。因为长期隔离,室内充满奇异的香味,檀木混合枪油的气味,在清凉的空气中有薄荷般的刺激。 警卫员开灯关门,垂手站在一边,胡宗南努嘴示意:“把手枪柜子打开。” 警卫员寻到钥匙,开了一个枪柜门锁拉开门扇,上下一通隔着七层木挡,每层摆着四五把手枪,泛着金属光泽。 武伯英走近目光梭巡,拿起一把美制柯尔特手枪,在手里掂了掂。“刘天章有一把,外形大,声音大,威力大。总指挥,多谢,就这把吧。” 胡宗南冷哼一声:“你也太小瞧自己了,把自己放到了他那个层次。”说着转头命令,“打开金器柜子。” 警卫员依令择出一把钥匙,插进一个大保险柜锁孔,胡宗南走过去,柜子比他还高。他亲手对好密码,拧钥匙使劲拉开柜门。柜门半尺厚,钢板包着石板,很有分量。柜内分为上下两层,柜门一开,黄金特有的光芒就漫散了出来,金灿灿黄澄澄,非常富贵奢靡。两层摆的都是金锭,上层较大的半柱为金条,下层较小的方块为金砖,堆放整齐。上层大金条较少,铁隔挡空出一截,摆着一个方方正正的鳄鱼皮盒子。他左手取出盒子,右手顺手取出一根金条,在保险柜上磕了下,发出既沉闷又清脆的响声。“和日本人对阵,干掉尉官的奖励小的,干掉佐官的奖励大的,剩下了,没预计的那么多。” 武伯英看清金条上面铸着“家国功臣”四个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胡宗南脸上带着浓浓的感伤,随手又把金条扔了回去。“淞沪一战,勇夫泉涌。我一军的主力师,减员八成。有些人挣来了金子,却没命领了。” 武伯英知道胡宗南和自己一样,也是教师出身,对兵将如同对学生,颇有爱才惜才之心,在所部培养了大量虎将狼兵。他没汤恩伯之流的战功,却也没有汤恩伯之流的凶蛮,是个以德治军之帅,对部下损失尤为痛伤。流传蒋介石给他驻陕的十六字方针,“东御日寇,北制共匪,西防苏俄,内慑回马”,抗击倭寇排在第一。如今抗日战争发展局势,华南、中南肯定难保,那么势必要以西南云贵川为右翼,西藏特殊不算其中,要以西北陕甘宁青为左翼,新疆特殊不算其中,如人之双臂、车之双轮。现在蒋鼎文在左翼把持,将来应该是胡宗南,把精锐之师保留此处,对整个国民党系统是一颗定心丸。 武伯英昨晚躺想了很多,国共二次合作以来,国民党一直没有停止明里限共、暗中反共。到宣侠父失踪掀起第一个高潮,不仅是大人物失踪这么简单。既是国民党的攻击,更是中共反击的机会,所以延安才会如此重视。双方浪头相撞,势必掀起巨浪,自己身处浪尖,唯有奋力游动,才能不被淹没,并使此一浪高过彼一浪。他也思考了结局,如果查实是胡宗南搞的,这个结果对于中央要比蒋鼎文趁火打劫坏得多,预示着统战工作未来的失败。如果查实是蒋鼎文搞的,也不是最好结果,因为说明了统战工作现在的失败。最好的结局,密裁宣侠父的发端就是蒋介石本人,这样中央的反击就能更有力量且更有意义。搞宣侠父失踪,本身就愚蠢,最愚蠢的就是已经密裁。几乎可以肯定他已经牺牲,武伯英既为对方阵营所犯错误高兴,同时又为宣侠父深深痛心,非常矛盾复杂。 胡宗南自嘲般笑了下,收回右手打开盒盖。“如果我的金子加上共产党的动员,是不是会无往而不利?” 武伯英挑嘴角算笑,没有回答,拿眼去看盒子。盒里也是一把柯尔特手枪,罕见的暗银色,木柄上用宝石镶出一枚精緻的国民党党徽,蓝宝石镶成外圈,钻石镶成十二角星,在灯下光箭乱射。 第40页 “这是西点军校毕业的艾森豪赠给我的,他是美军少壮派领袖,原本要将此枪送给蒋总裁,临时改成了文理版圣经,我陪同接见,这把枪就赠给了我。”胡宗南说着,把盒子递给武伯英。 武伯英气虚道:“总指挥,卑职不敢无功受禄。” 胡宗南冷笑道:“总裁能选你来查宣案,就已是大功。” 武伯英明白结好之意,盛情难却,伸手抓枪出来,掂了掂反覆吃合手掌,眼里露出兴奋的光芒。“齐北曾经赠给我一把袖珍手枪,我替他干了不少事情。总指挥的这把枪,我要干些什么才相当。” “帮我查清宣侠父失踪案,这是我私人的礼物,也是我私人的要求,并把真正的答案告诉我私人。” 武伯英转头看看警卫员,不想谈论隐秘。“多谢总指挥。” 警卫员是亲信中的亲信,胡宗南不避讳:“我给你提供个消息,宣尧火失踪那晚,蒋铭三给我打过电话。说宣又在催要物资和现金,他婉言拒绝了,声明八路军的军需供给和我的部队没什么两样。又说宣要亲自来我的军需仓库和军械仓库检查,看我有多少被服,多少枪弹,多少军饷,让我准备一下。我下令忙活了一晚上,迎接宣的检查,第二天却没有来。我上午给蒋铭三打电话,他说昨晚就取消了这个行程。后来八办的伍云甫来找我,声称宣失踪,我才知道为何取消。我有一个感觉,蒋铭三给我打电话时,宣就在他那里。而且我发现,我第二天打电话的时候,蒋铭三似乎已经知道宣侠父失踪了。而下午八办才发现,傍晚才公布,这个细节,很不简单。” 武伯英把玩着手枪,不知如何答覆,也不知他是真对宣侠父动情,还是和蒋鼎文一样,用模稜两可的消息倾轧对方。看着胡宗南等待的表情,他把手枪放回盒子,表情带着恭敬,语言带着压迫:“不简单的消息很多,每个都够我想上半天。你说的这个消息,答案在蒋铭三那里。他说的那个消息,答案在你胡琴斋这里。不知总指挥能否给我答案,像提供这个消息一样知无不言?” 胡宗南听出弦外之音,稍微紧张:“你问。” “那我不妨明说,蒋铭三说,宣侠父那晚和你商谈进一步合作之事,是否属实?” “哈哈,他似乎知道我要告他的状,恶人先告状。我知道他要陷害我,所以我才反击之。”胡宗南干笑一声,笑容落在了尴尬上,张嘴略停,很快找到了最佳答案,“是的,谈过,不是私自,而是总裁的意思。不过时间是前一晚,宣尧火找我有别的事,我顺道说了这个意思。只是试探,开了个小头,并非正式接洽。况且不是和我合作,是在冀西北和晋东北,八路军与晋绥军加大合作,消除双方的相互戒备,全力以赴对付日军。这件事太重大,太敏感,不适宜在武汉谈,也不适宜在山西谈。适合由我们两个看似不太相干,却能代表双方最高层的人,在西安来谈。” 武伯英不论虚实,加重了恭敬式的压迫:“那你为什么要离开西安?据我所知,军令部并没有调你去信阳,你主动要求的。” “笑话,你以为我怕你?部队在信阳,统帅却在西安,你听说过这样的大将没有?武汉打成这样,我不想隔岸观火,主动请战去前线,有我督战一定能拿下信阳。”胡宗南抬右手“啪”地合上盒盖,“我的枪,不是送给你这样的人的。要不是你出身特情行,见你对军事有所研究,我都有心让你进入第一军,换个师参谋长。没想到你,浑身上下都透着招人厌的特务气味。” “总指挥鼻子很灵敏。” “哼,戴笠就没有这种味道。” “卑职明白,你和戴老闆的纳好,非同一般。” “你知道最好。” “总指挥误会我了,我重新出山,必须找一个靠山。我不想选蒋铭三,想是您。我实际是想洗脱你的罪名,若想洗脱,必须採取嫁祸之态,别人才觉得我没有向着您。我已经给你嫁了祸,别人就不好再继续嫁祸。可是这样一来,反倒先被您误解了,更别说受您贊同了。” “洗脱我什么罪名?” “通共罪,暗杀罪,破坏抗日罪。” 武伯英右手挽着手枪盒,左手挎着子弹盒,手腕内扣过久,几近肌肉痉挛。走到车边,趁罗子春打开车门,他忙把两个盒子放进后座,朝里推推坐了进去。自己给了蒋鼎文威胁式的谦卑,给了胡宗南压迫式的恭敬,给了伍云甫洞悉式的冷漠,一天半就把西安城三个极点都招惹了。让他们都很厌烦,但这厌烦没到十分,自己也有点得意,但这得意却只有一分。重新出山前两天很成功,先把水搅浑,至于摸不摸得到鱼,是后面的事情。追鱼不易,蒋、胡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刺鲇,滑不滑秋,浑身是刺。但是有一点可以断定,无论这两人谁策划了宣侠父失踪,必然不会联手,只是单方行动。而且必定派人执行,突破口就在虾兵蟹将身上,如不敲敲边鼓,虾蟹都是吃泥长大的,根本不怕浑水,死活不会出洞。必须故意走走歧路,才有可能寻见大道所在。 蒋、胡二人都曾经表示了和戴笠不一般的关系,武伯英明白,蒋和戴好在面子上,胡和戴好在骨子里。这个时代对外公开抗日,对内秘密反共,里子面子都很重要。目前来看,宣侠父失踪案和谁牵扯上,都会惹起蒋总裁不快,唯恐避之不及,怕落个破坏团结的骂名,更怕落个嫁祸领袖的怪罪,从而失去地位权力。但宣侠父毕竟是共产党的勐虎,万一蒋总裁表面生气心底窃喜,似乎又是空手缚虎的天大暗功。武伯英也明白,目前暗算宣侠父之人,不管主使还是爪牙,都如杀蛟打虎的周处般陷入两难。为党国做了好事,却原来自己也是个祸害,没人着落,无处诉说,满腹牢骚,一肚委屈。 第41页 武伯英刚上任,就给徐亦觉招了一顿狠批,心里很不美气。自己处境尴尬,上不上,下不下,落点雨滴就有可能咸鱼在水坑里翻身,露点日头就有可能蚂蟥在石头上晒干。见他回来,徐亦觉赶过来,话里带着奚落:“武兄,你进入情况很快,专员当得有模有样。” 武伯英既自我解嘲,又绵里藏针:“闲了小两年,我早做好了准备。” “那你做好了蒋宝珍的准备了没有?” “还要对她准备吗?” “那当然,好事不是天天有。” “你也单身,你去吧。” “你骂我?就算巴巴的,人家也不拿眼角夹我一下。” “拿眼角夹我了?” “岂止眼角,简直就是眼珠,瞪得滴熘圆。上午你不在,她已经来找过你两趟。路过,路过,这路连过两次,就是特意了。我不行,你能行。说真的老武,如果成了,你也许成为我的上级。或者更高,完全有可能。” 武伯英明白他所说的上级,应指军统西北区区长,他所说的更高,所指陕省保安副司令,全权替蒋鼎文打理警察和民团。“真是好事,官白来,钱一万,还有投怀送抱。” 徐亦觉听言更加尴尬,才知他不会得了便宜卖乖。“老武,这就没意思了,咱俩都是茶客,不说白开水的事。你上午去过胡宗南那里,这我也知道。主任不怕背上杀宣之名,怕担上私交共党之名。西北王这个说法,目前没有定论。你以为这一万元,是什么意思?” 他话说得虽不明白,武伯英却听得很明白,知道西北王不过是蒋、胡二中选一,都有可能,都没把握。蒋鼎文最怕影响仕途,宣案影响巨大,完全可能在共产党操作之下,毁了前程。武伯英想到这里,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徐亦觉冒着冷汗明说:“主任那张纸,换你那张纸,怎么样?” “你的意思,还是主任的意思?” “我的。” “还是保存在我这里好,你放心,我不会用它威胁主任,就怕别人拿去,有了这个意思。” 徐亦觉眼睛快被无辜撑裂:“我哪是这意思?!” 武伯英刚进办公室,桌上电话就响了,崭新的响铜小铃毫无锈蚀,清脆异常,“丁零零”震人心魄。上班三天,常在外边跑,不知其间有人打来没有,正遇上电话却是第一次。他走过去拿起来,一个忐忑女声传来,虽然和蒋宝珍没说过多少话,一听就是她。徐亦觉在门口站了一下,无奈回了自己办公室。 平素骄横惯了的蒋宝珍,电话里显得特别胆小,叫了一声武专员,然后只是轻轻喘气,再说不出话来。 武伯英懂装不懂:“侄小姐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就是看你在不在。” “我在。” “上午找了你两次,都没见到人。” 武伯英以为她还是为了化缘:“募捐茶会,我不一定能参加,但一定会捐款,不能驳了侄小姐的面子。” “不是那事,还有别的事。”蒋宝珍鼓起了勇气,“当面讲吧,我现在过去。” 武伯英赶紧推辞:“别过来了,我现在还有事,马上要出去,免得……” 蒋宝珍突然爆发了小姐脾气,不等他讲完,将电话勐地扣上了。武伯英还想解释,听见那头的忙音,只好放下了听筒。 徐亦觉于办公室内转了几圈,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就算武伯英想把蒋鼎文拉进宣侠父失踪这口酱锅,只要他够胆,也就由着他。但自己真不能被牵涉,蒋鼎文是尊石神,不怕烫也不怕脏,可自己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经不起折腾。看来武伯英不是吃素的,以前没打过交道,从这两天接触看,可是个善于折腾的主儿,胡萝蔔调辣子——吃出看不出,如果自己被裹了进去,有可能得罪的人多得吓人。不搭界的里面得罪了胡宗南、徐恩曾、共产党,罩自己的里面得罪了蒋鼎文、戴笠、张毅,莫说站长和区长之职,手里这个四科长,恐怕都要黄在地里。他越想越不对劲,武伯英不是善茬,荠荠菜拌鸡毛菜,两三天就搅得乱糟糟。 武伯英见徐亦觉进来,与电话那头道别,边放下听筒边道:“宝珍小姐的电话。” 徐亦觉笑容先暧昧后意味深长。“老武,我觉得,还是要再和你好好谈谈。” 武伯英歉意道:“我现在有事要出去。好好谈,要时间。哪天找个空闲,咱俩谈他个半天一晌,现在不行。” 徐亦觉明显感觉,侄小姐的电话让他心底高兴,改了咄咄逼人态度,这是男人的天性。想到这一层,他有话掏不出来,也觉得可以不说。“去见宝珍小姐?” “你说呢?” “那好,回头再谈。”徐亦觉大笑一声,边朝外走边说,“我说呢,我说啥呢。你去吧,这是正事,也是大事。” 徐亦觉看着武伯英走了,回办公室坐了片刻。无事可做,准备去蒋主任办公室,汇报沟通结果,接受耳提面命。卫兵垂手站于门西,见徐亦觉从楼梯上来,连忙立正敬礼。 徐亦觉挥手止礼,轻轻走过来悄声问:“主任在干什么?” 第42页 “正在见人。” “谁?” “刘天章刘主任。” 徐亦觉伸手抓住他小臂制止通报,拧眉思索片刻,竖食指于双唇之上。卫兵连忙点头,表示一定保密。徐亦觉左眼一眨,转身离去,脚步更加轻巧。卫兵挺身敬礼,冲着背影表达敬畏。 蒋鼎文和刘天章已经说了一会子话,觉得该谈到主题,长嘆一声,颇有烦恼。“你和武伯英很熟,也了解他的为人,虽然平素收敛锋芒,却在机会到来时决不手软。这次他重新出山,立功心切,想拿宣案建功。却不知兹事体大,首先影响的就是我,不管调查结果如何,我都难免引咎受责。加之共产党在背后鼓捣,一定让我难以下台。大造舆论,是他们最擅长的伎俩。” 刘天章懂了主要意思,摸不清其他意思,只听不语。 “坊间传闻,我主政之后,亲军统而远中统。这话倒也没错,但只看到了表象,最明白的只有我。如果不是我,陕西中统的功绩效能,怎么能一直压在军统之上。这一点徐老闆也明白,就是不知道你刘天章,明不明白?” 刘天章点头称是:“我以为西安中统是侥倖得利,主任教诲之后,再看完全不是侥倖。主任深谋远虑,我唯有感激折服,愿肝脑涂地,报答主任厚恩。” “哼哼,把你们都纳在我麾下,反倒发挥不了作用,而且还彼此消磨。一个在身边,一个在手边,才是最佳方略。戴笠虽然势头很勐,但我却不太喜欢,倒是徐恩曾这样的老派人物,颇好相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也是老派人物,和你老闆更对脾气,交情难忘。特别是胡宗南入陕后,与戴笠都是新贵,向来沆瀣一气,就算为了平衡,我也要亲中统疏军统了。以前是放在心里,今后要放在面上,你尽可放心,只要我在陕一天,中统总是在军统前面。” 刘天章刚才是应景话,听他说得情真意切,嗅到了真正的利益,怦然心动。蒋鼎文把话已经说到,静等回復。要动真格的,刘天章却惜字如金,隔了一大会儿才道:“确实是,不管是谁做下此事,都要给主任带来麻烦。首先我保证,此事不是中统所为,前几天我给主任报告过,宣侠父失踪那晚,我派去跟踪他的人也失踪了。我的人姓林,是个组长,估计和宣一起遭了绑架者暗算。我想主任要排忧,先不管武伯英乃至背后之人动机,也不管查出来的结果是哪一种,只要我们推翻他这个人,那就从根本上推翻了他的结果。” 蒋鼎文缓缓点头:“徐亦觉很聪明,而你更胜一筹,没有过多杂念,就不容易出差错。这个办法很好,对付武伯英,他是一条道,你是另一条,我们要做两手准备。听你的话,已经有了下数,是什么?” 刘天章咬咬嘴唇,压低声音,神色决绝:“如果能证明他是共党,那么他的调查结果,对我方就是不可取的,对共方就是不能取的。” 蒋鼎文恍然大悟,点头沉思,然后狠起眼眉:“你嗅到了什么?” “还没有,但是可以让他有。现在是暴雨天,要在人身上找雨点子很容易。找任何人的通共嫌疑,都能找得到。” “这样做,不免有些太歹毒了。” “无毒不丈夫,这是最有力最直接的解决办法。” “你去办吧。”蒋鼎文下了决心,反倒起了善心,“只要别人不把这盆脏水,朝我身上泼,我们这根绞索,也暂时不给武伯英脖子上套。给他留条退路,尽管他很让我难堪,但总体来说,还算是个人才。” 八 武伯英独自从新城大院出来,走到街边招手叫树荫里的洋车。刚回办公室的电话,是和蒋宝珍接打,徐亦觉进门时的电话,却是和伍云甫连通。伍云甫说:“这是第一次给你打电话,因为你的电话还没被监听。也是最后一次,可能你的电话很快就要被监听。你的联络人确定了,就在新新旅社。你去见他,他认识你,你只管去。接头之后,你就完全属于另一个系统了,和我不能再联繫。以后有什么事情和他说,我只知道你们,却不领导你们。” 机会真好,四个军棍去落实住处,罗子春中午吃完葫芦头泡馍,就去银行把批件兑成存单。一万的批件,九千的存款,一千现金由罗子春带去岳丈家显富,商议重定婚期。罗子春兴高采烈,要把巴克车留下,武伯英让他把势扎圆,开着车去。破反专署六个人,只剩下专员武伯英,还把蒋宝珍打发了,天意让自己孤身去会联络人,而不必给任何人解释去向。 原以为刘鼎留下的联络方式中,新新旅社是个假地方,没想到还真有,就在城外东北角。武伯英一问洋车夫,他居然毫不迟疑指出,新新旅社就在一马路。他坐在洋车凉篷里发愣,完全陷在阴影中,思前想后。按伍所说,联络人认识自己,却想不出是谁。自己当年是调查处长,曾是共产党的大敌,西安地下组织内早都无人不知。既然他不受伍云甫领导,再朝上只能是周恩来,不会是潘汉年或者李克农。党密战多年,虽说现在受了国民政府招安,密战不但没有停止,只能更加勐烈。组织有着深厚经验,潜伏人纵而不横都是单线联繫,就算纵线也是越简单越好,不至于线断之时牵连太多,损失一片或损失一线。腥风血雨的教训和你死我活的争斗,得来的经验,有力且有用。自己调查宣侠父失踪,此案之重必由周恩来领导,寻找迷案的答案。想起他,武伯英心中泛起特殊感觉,这么说来我他之间,如今只隔一个联络人。 第43页 一马路、二马路在道北,民国二十年修铁路时逐渐成形。民国二十四年铁路通车,变得更加热闹,虽不比城内各处繁华,却比城外他处兴盛。河南难民因黄河决口拥入,沿着铁路线安身,道北两条马路极度拥挤。难民棚连成大片,没有营生没有祖业,都聚集于此找饭吃,凭力气餬口,大多是扛包、卸货、拉脚。人一多,流就多,不过净是下九流阶层。洋车进了一马路,武伯英就看到了“新新旅社”的牌子,白地黑字,真真切切。 武伯英下车付钱,新新旅社门牌下站着个满脸鬍子的疯子,身遭聚满了找乐子的杂人。老叫花一身脏污衣服,全是汗渍盐印,四处露肉却也凉快便当。双手各持一具铃铛骨板,轻摇铃铛响,重拍骨板碰,打着板眼伴奏,曲调是关中道情,唱词是谐趣民谣: 豆芽菜,生拐拐,我给财东做买卖。 财东叫我擀面呢,我在案上唱旦呢。 财东叫我洗锅呢,我在锅里洗脚呢。 财东叫我洗碗呢,我在碗里洗脸呢。 财东叫我烧火呢,我在火里拨枣呢。 财东叫我洗盆呢,我拿盆子胡抡呢。 财东叫我抱娃呢,我把他娃胡吓呢。 财东叫我套车呢,我把马车胡挦呢。 …… 老叫花唱到这里,引发了围观人群的讪笑,发出贩夫走卒特有的卑俗气味。武家曾经是大财东,所以武伯英对这个疯叫花子苦中作乐的桥段,非常厌恶。他皱眉冷眼,匆匆经过,径直朝新新旅社的院门走去。武伯英的穿着打扮高档整洁,一看就是个有钱的主儿,与破烂环境和褴褛百姓格格不入,早就引起了老叫花子注意。他边唱边打量,心不在焉又全心观察,见武伯英要进新新旅社,连忙摇着骨板扑向猎物。白听的围观人群笑着让路,等着看老叫花子纠缠上等人。 老叫花子在旅社门口,终于追上了武伯英,把骨板夹在腋下,一手拉住他的胳膊,一手张开五指讨要:“老爷,可怜可怜,打发打发,给个铜板嘛!” 武伯英正在思虑,突然被拉住,回头看看老叫花无耻的样子,转头瞧瞧看热闹的人群。他恼怒至极,脸面上却没有一丝表现,又低眼看看老叫花拉着自己的胳膊。老叫花心虚气短,赶紧松开,武伯英撇撇嘴,转身进了新新旅社。老叫花还不甘心,依偎在门口石鼓上,看着武伯英背影,微弱地叫道:“老爷,给个铜板吧。” 武伯英在新新旅社天井里缓慢转了一圈,没发现异样,旅客人等都很正常,无有接头人的迹象,也无人主动搭讪。他重新回到门口,围观闲人失去了兴致,已经散去,只留老叫花子坐在门口死等,一副誓不罢休的无赖模样。他看见武伯英出来,伸出一根手指道:“一个铜板,就一个铜板。叫虫锼出窟窿眼眼的铜板,也行嘛!” 武伯英早已听出弦外之音,见他说得更明显,还是不愿轻易接触,又飞快咂吧了几遍。“多大的铜板?” 叫花子一笑,从破衣烂衫内摸出一个铜板,张手摊在他眼前。“五毛的。” 武伯英看了一眼,正是伍云甫的那枚,从裤兜里掏出自己那枚,轻蔑地放在他手里。“给你凑个一块。” 叫花子咧嘴甜笑,如同得了天大好处,把两枚铜板摞在一起,略微转动孔洞完全重合,一沓捏起来收入烂布衫中。“我还没吃晌午饭,凑成一块,就捨不得破了,反倒饿肚子。老爷,干脆善事做到底,送佛到西天,施捨我些吃食。” 有房客从旅馆里出来,看看两人,眼露厌恶之色,匆匆而过。武伯英来了兴致,蹲下来和他脑袋平齐,眼睛警惕地四处看着,轻声问:“想吃些啥?” “你请客么,吃得太瞎没面子。咱也不远去,就在这饭店子吃。不要多,只要好,给叫花子过个年。你一看,就是个大善人!”叫花子兴高采烈,跳着脚喊叫。 武伯英站起身来,哈哈一笑,朝新新旅社的饭店门面走去。一直自诩眼光犀利,从外貌就可推测出眼前人的职业,甚至家庭,甚至故乡何方,更甚隐秘身份。却接连打了眼,尔雅茶社李老闆,新新旅社叫花子,都没瞧出地下党的蛛丝马迹。 老叫花子后发先至,到了饭店门首,伙计一见张手驱赶:“去去去,滚蛋,达儿娃多到达儿耍去!” 老叫花有人撑腰,懒得和伙计较量,停脚闪在一边。武伯英掂平着脸对伙计说:“要是怕影响生意,你给我俩开个单间。” 伙计打量了他几眼,见是有钱有势的人,话也没敢多说,张手做了恭请姿态,就在前面带路走向雅间。 酒菜上齐,三伏天气,全点的凉菜凉肉。伙计退了出去,老叫花子重把两枚铜板掏出来,递给他。武伯英仔细验看后,把他那枚交还,把自己的收好。这枚铜板代表自己在体系内地位的恢復,代表自己正式党员身份的确立,意义非凡。这几天有机会就拿出来把玩,就算装一箩筐,他也能准确辨认出来。 叫花子神情严肃,和马路上判若两人:“陆浩同志,我就是你的联络员。” 武伯英想表达亲近,见他正经,也就绷着:“你的代号?” 叫花子冷笑一声:“我没有代号,叫花子哪来的代号?” 第44页 武伯英干笑:“你知道,我就是武伯英,那你的名字呢?” 叫花子轻嘆:“可能有吧,长时间没人叫,也忘了。你不觉得,没名姓、没职业、没亲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干我这行刚好吗?你想要个搭口,就叫我老花吧,也算是个代号。” 武伯英撇嘴不信:“老花同志,组织有没有指令?” 叫花子拧眉思索:“没有,不过有一条不算指令的指令。陆浩这个化名不能再用,万一被抓住蛛丝马迹,非常不安全。那段时期已经过去了,今后你的化名,就改成云雾。秘密电报往来,提起你,就用这个代号。” “云遮雾罩。”武伯英咀嚼新代号,“谁起的?” “我起的,上级同意了。” “云雾之上,有最好的茶叶。” “我知道,你喜欢喝茶。” 武伯英不免吃惊,老花把自己摸得非常透彻。有些失望,组织没有新指令给自己。又有些高兴,此人滴水不漏果然是情报老手。还有些欣慰,组织挑选这样一个高手来和自己搭档。更让人兴奋的是,此人之上就是敬仰的周恩来,想着就浑身充满力量。 “既然组织没有指令,我也没有什么要汇报的,一切刚开始。” 老花不在乎埋怨:“今天只是接头。” “以后怎么找你?” “就来新新旅社,我天天都要饭,天天都在一马路。” “这里不太安全。” “很安全,明说吧,这里是秘密交通站。当然,不全是自己人,但这样更安全。刚才那个伙计就不是,如果连身边人都骗不过,也就暴露了。这种与普通人结合的站点,是最安全的。你放心,除了老闆知道我,其他同志都不知道。而你的身份,只有我知道。” 武伯英默默点头。“那就这样,我走了。” 老花摊手指指酒菜:“点一桌子不吃,不合适,让人生疑。” “我吃过午饭了。” “你不吃我吃,很久都没吃过好的了。” 武伯英只好放下起身离开的姿态,坐回桌边。老花不再理他,自顾吃菜喝酒,风捲残云一般。酒菜下肚,他没了刚才的严肃,时不时看看武伯英,略带笑意。“密裁宣侠父,这是谁都没想到的事情,没有预计来敌人会下狠手。像他这样,一个着名的、公开的、高级的干部,都以为抗日前提下,他们只敢限制、威胁、监视。是特务太胆大,还是我们太疏忽?是敌人太歹毒,还是我们太乐观?” 武伯英本就没拿他当一般交通员看待,听言更断定了西安地方秘密组织的领导身份,但从这颇为清醒的词句中听出了一些不满,于是不做评论。 老花继续道:“西安事变你亲身经歷过,知道之前是什么局势,反共只是暂时被压抑,不可能被平息。而有些同志,以为抗日是当前唯一任务,以为反动派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新媳妇的花袄还没见水,陪嫁的镜子就打碎了,宣侠父失踪,标志着又一次反共高潮的提前到来。目前只能靠你,用智慧来打碎这个浪头,我会竭尽全力协助你。” 武伯英默默点头,反覆揣摩了几遍,才说出了想法:“你向上级汇报一下,我希望沈兰同志能在西安当我的联络人。我们是夫妻,更安全更隐蔽。不但对我安全,也对你安全,对整个组织都安全。” 老花边嚼边答:“你的请求,伍云甫说过,不用再请示,不可能。” “为什么?” “沈兰到底暴露没有,现在还不太确定,不可能回西安,更不能配合你。” “她现在在哪里,你们也太大意了,咋能让她暴露身份?” “如果暴露,也是她自己暴露的,到底真正暴露没有,现在估计不来。上边研究过你的请求,你太重要了,不能冒这个险。为什么一定要沈兰,我不好使吗?” “你很好,但是,这不是我要的答覆。” “你想要什么答覆?” “行动答覆,沈兰在西安出现,就是对我的答覆。除此之外,一切答覆我都不接受,你说不可能,我要可能不。不管组织批准与否,你们都应该传递上去,伍云甫和你,都没资格直接答覆我。” 老花见他有些怨气,自己又化解不了,索性随他去了,只顾吃菜喝酒得实惠。武伯英闷闷不乐,假离婚,真分离,夫妻重聚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困难。二人结帐出门,老花已经喝得脸红脖子粗,满怀感激跟在武伯英身后。 门口的伙计奚落道:“你个老锤子,今天吃了大户!” 老花扬扬手里的骨板,作势要打这个势利眼,但堆着一脸满足的笑,却是像听了夸奖。刚一出门,老花飞快扫了一眼,目光略在街对面停顿,轻声道:“有狗。” 武伯英朝街对面茶棚看去,果然有两个闲人坐在最外侧喝茶,朝新新旅社不停观望。老花很快判断出来:“狗不是你带的,也不是跟我的,可能有人不小心,引到这边了。你走你的,放心,没事,我们来处理。” 不等武伯英答话,老花就如同打了吗啡针一样跳起来,边走边手舞足蹈,焦急地摇着骨板,铃铛急切噪响,和着粗声大气的喉音唱起莲花落,似乎也在给交通站里心明耳亮的同志提醒,拾起瞭望风者的角色。 第45页 龙是龙,鳖是鳖, 唢吶是铜锅是铁。 丑人自有丑人爱, 烂锅扣个烂锅盖。 龙生龙,凤生凤, 老鼠儿子会打洞。 啥秧子上结啥蛋, 他爹卖葱娃卖蒜。 武伯英回到破反专署,属下们都已经回来了,罗子春正坐在办公桌边眉飞色舞说话。见头子进来大办公室,嘻嘻哈哈的场面戛然而止。他知道自己平板的脸皮,把人吓了一跳,原本不想这样,但这样也挺好。 “你们刚才谈什么?”武伯英尽量平易近人。 罗子春笑着说:“我们刚才商量,你把我叫骡子,这是外号。我听习惯了,不觉得难听,还觉得亲切。你看,赵庸,就是招子。李兴邦,就是栗子。梁世兴,就是梁子。彭万明,就是棚子,哈哈哈!” 武伯英和蔼否定:“不好听,我们又不是帮会。” 彭万明笑道:“这还有个好处,到了生地方,用外号称唿,别人摸不着身份。” 赵庸也支持:“我们老家,要面子的念书人,结伴去逛窑子,就假名互相称唿。还有一些财主,怕妓女纠缠,也是用这法子。” 武伯英看看憨厚的赵庸:“你嫖过妓?” 赵庸脸都羞红了,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惹得大家都笑起来,武伯英看看罗子春问:“都办妥了?” 罗子春兴奋夹着感激:“办妥了。” “不是还剩下五百吗?给他们四个,交房租带吃饭。” 罗子春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赶忙站起来把头垂在他下巴处,低声问:“那五百,不是让我干那啥嘛?” “干啥,你明天就娶啊?” 罗子春白相笑着:“哪能啊,少说还有一个月。” “那你不会再取钱?这五百,先给他们。” 罗子春明白了,尴尬笑笑,脸上的感激更浓。四个军棍见他掏出一沓钞票,才明白话意,连忙摆手推辞。正喧譁间,徐亦觉走了进来:“这么热闹,原来是分钱啊?!有我的没有?!” 武伯英也打趣:“没有,你也看不上。反过来,我们还要分你的。” 徐亦觉有些不明白:“我寅吃卯粮,哪来钱给你们分?” “我们八月薪水的事,你忘了?” 徐亦觉故作恍然大悟:“明天早上,都到行营总务处财务科领信封。那也不是我的钱,是你们应得的。” 五个小的听言纷纷感谢,武伯英知道他有别情,就往门外走了一步。徐亦觉跟出来,背靠着木栏杆道:“下午,又来找你一趟。” “谁?” 徐亦觉有些恨铁不成钢:“明知故问,侄小姐。” 武伯英眯缝起眼睛,眼角带着疑问:“你说这事,能弄?” “怎么不能,太能了。” “你就害我吧。” “哼,有这好事,你害我一次。” 武伯英嘿嘿一笑,转问道:“托你寻线索,到底怎么样,有没有?” “没有,这些老油子,就算有,也不会说。” 十号上班不到半小时,蒋宝珍就来了,神情焦急烦躁,一看见武伯英,立刻娴静下来。武伯英见她进来,与电话那头道别,一上班就给葛寿芝打电话,汇报了情况,请示下一步方向。最关键要他一句话,查还是不查,真查还是假查。葛寿芝考虑了一下,既然能震动蒋、胡,特别是可以牵扯蒋鼎文,肯定了真查彻查,不但好给几方交代,也对重建第三股势力的宏大计划很有益处。武伯英觉得要实查虚报,自己重新出山需要建功扬名,葛寿芝立刻再次表明将来第三股势力的领导是武伯英。 武伯英看着蒋宝珍,边放下电话,边请坐边笑道:“在用电话下棋。” “棋在哪里?” “盲棋,在心里。” “盲棋,你都能下?真了不起,反正是我目前为止,见过最聪明还潇洒的。”蒋宝珍的夸赞连自己都觉得肉麻,“和谁下?凭你的脑瓜,他肯定下不过你。” 武伯英蹙眉眯眼,谦虚不是承认也不是:“葛寿芝,葛主任,你见过。那天在蒋主任书房,和我一起那个。” “不记得,不认识。”蒋宝珍有紧要话想说,矢口否认。 “还是为了茶会的事?” “不是茶会的事,我就不能来?” 武伯英喜欢直爽的女人,冒失却真诚。“当然可以。” 蒋宝珍的热情比天气还热:“真不是茶会的事情,有别的事。你听说过秦岭里的高冠峪没有,连串瀑布,清幽凉爽。这么热的天,真想去避避暑。张学良原来盖过一栋别墅,怕人骂,没敢住,不会抵抗,却会享受。现在是我叔叔的行馆,他忙从没去过。我知道你也忙,但一天时间还有吧,忙里偷闲,陪我去去?” 蒋宝珍新烫了波浪头髮,大方女子含羞,更显娇媚。随着话语,玩弄头髮的癖好也来了,将鬓边垂下的一缕鬈髮,拉直放弯。武伯英故意不解风情:“我是老傢伙,大你十岁,玩不到一起了。又是个残废,不宜折腾,那地方不通大路,受不了颠簸。” 第46页 蒋宝珍很不是滋味,拒绝人还让人感到无理取闹,这种男人看着惹人爱,实际惹人恨,真不知该爱该恨。她刚想张嘴劝,罗子春推门进来了,不知道还有别人,倒是惊了一跳。他定神看看蒋宝珍,再看看武伯英:“都等着你布置呢。” 武伯英沖他摆摆手:“马上就过来。” 罗子春以为打搅了暧昧时段,带着点犯错表情,离开了办公室。蒋宝珍见似乎打搅正事,又似乎被轻视,提议极好却被否定,刚想驳斥,武伯英却先开了口。“你前天来说过,我的小兵很帅。你俩年龄相当,应有共同意趣。我让他陪你去吧,就开我的车。” 蒋宝珍受不得一丁点违逆,非常不悦,掏出两盒西药扔在桌上:“我要的是你,不是你的小崽子!” “我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个大崽子。” 蒋宝珍把秀髮往后一扔:“怎么了,我就喜欢这样叫!” 武伯英宽容一笑:“你喜欢,别人不一定喜欢。” 蒋宝珍最讨厌他的宽容,和个长辈似的,看似慈祥和蔼,实则拒之千里。“好了,别说了,算我自作多情。我害怕信走得慢,给我爸打了电话。让他找到那个针灸郎中,多少钱都要请到西安来。我说这边有个很可惜的人,中风了。我爸已经请了人家,你把好心当做驴肝肺,实际你就是驴肝肺。” 武伯英笑着默认评价,她毫不掩饰的热情,就算石肝肺也能感受到。 “你个大崽子!”蒋宝珍见他怪笑更加气恼,轻骂后转身出去,径直走了。 武伯英进到大办公室,五个手下已经齐齐坐定,四个军棍更是腰板笔直,等着长官训话。武伯英坐到空办公桌前,掏出香菸打火机,把烟叼在嘴里。罗子春连忙划着名一根火柴,给他点上。 武伯英吸了一大口,合着烟雾吐字:“调查宣案的情况,你们都知道一些,却都不全。我不说细的,前面说过一些,将来工作中还会再说。现在说说大形势,可以肯定,绑架宣侠父的人,不管是日本人还是自己人,都在嫁祸于人,准备渔翁得利。小的嫁祸刘主任、徐科长,大的嫁祸蒋总裁,近的嫁祸蒋主任、胡司令,远的嫁祸戴局长、徐局长,用心十分险恶。但是这几日,国共双方受查者,都不认为是在替他们解绳套,反倒认为我们别有用心。” 众人听得频频点头,脸带忍辱负重。 武伯英又吸了口烟:“刚才,我给葛主任汇报过,他也同意我的看法。你们四个不在这两天,我又接触了一些上层人物。看来宣案,从上层着手,没有意义。都是老江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怪我急功近利,想快速破案,有些眼高手低。一开始,我们去查八办,是有一点政治偏见,但也是必要的开始环节。并不是一无所获,有了一条线索,你们不知道,就是宣侠父失踪之前去过蒋公馆。” 众人眼眉一紧,想不到这么快就钓到了大鱼。 “你们四个,搞侦察出身,也知道现场的重要。宣案现场尚不能确定,前面眼高手低,现在就要心细手密。只能用假设来还原,不假设蒋主任是始作俑者,但是可以假设宣侠父从蒋公馆出来,骑着他的自行车,要回租住的地方平民坊五号。”武伯英说着来到墙边的市区地图前,用红蓝铅笔从蒋公馆到平民坊五号院,画了一条蓝色折线。“骑自行车都选近路,这是最近的回家路线。沿着崇廉路向西走,这一段路不可能下手,离蒋公馆太近,路灯亮,门口的警卫能看到。走到这个十字,朝南拐上北新街,旁边就是八办,也不可能下手,警卫和监视的人,都能看到。朝西拐上崇礼路,新城大院后门口有站岗的,也不可能下手。” 众人凑了过来,反覆看标註路线。 武伯英用红色笔头把折线最后一段加粗:“最有可能的地点,就是从崇礼路拐进平民巷。崇礼路是交通要道,车多人杂,还有巡逻队,只有等人进了平民巷北口,才好下手。这个假设最有可能成立,那么绑架案,就在这个短小狭窄的街巷发生。若让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况绑架一个活生生的人。当然也有可能,用无声手枪直接打死,然后移尸他处。就算这样,也会有蛛丝马迹,不是实施者没留下,而是我们没有找。” 众人纷纷点头,都把眼睛投向平民巷。 武伯英用蓝色笔头把平民坊一带圈起来:“平民坊是宣侠父住的地方,查完八办,第二个重点就是这里。虽然有四个出入口,但是有那个假设前提,就先把宣侠父回家的路线,定在平民巷北口。有一点你们必须清楚,这次任务是戴局长和徐局长的双重密令,是蒋总裁的特别指示,一定要查清,可以彻查任何人。我们现在是为总裁办差,后台比谁都硬,你们不要有任何顾虑,有什么看法就谈出来。骡子,如果让你来搞宣侠父,在平民巷内收拾他,最佳地点是哪里?” 众人一听为总裁办事,个个都神圣了起来,为总裁就是为国家。罗子春略一迟疑:“我觉得,应该是刚拐过弯去。” 众人也随声附和,纷纷表示同意。武伯英把菸头摁灭在平民巷拐弯处,狰狞着嘴角:“不管在哪里搞,我们都要把平民坊,掘地三尺。” 蒋宝珍上午过得特不痛快,预示着全天都不会顺当。这些年来挑挑拣拣,好不容易遇见个顺眼的,还没胆量。她上楼到了叔父办公室,刚埋怨发泄几句,就遭了训斥,更不痛快。 第47页 蒋鼎文语气不悦:“去武伯英那边了,你能不能矜持一点?也够给我丢人的。还把头髮烫了一下,干什么,女为悦己者容?” 蒋宝珍的肺都气炸了,知道叔父留口德,伸手将头髮扒拉了一下。“我这就去洗了,知道谁告诉你的。除了徐亦觉那狗东西告密,还有谁?我刚才经过办公室门口,就见他在里面怪笑!” 蒋鼎文心中很疼侄女,觉得有些过分,口气里带了些歉意劝慰:“徐亦觉是为我好,我是为你好。古话说,男人多薄情,女人多痴情。常言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也不用我给你再多讲,这两句把我的意思都表达了。” 蒋宝珍听言沉默了片刻,觉着那日叔父叫自己陪餐,似有撮合之意,今天奇怪又突然荡然无存。她我行我素惯了,从怦然心动到情意绵绵快,到恩断义绝也快,以至于生出对武伯英的恨意。“我也听说了,他新官上任三把火,先烧到你身上了。” 蒋鼎文心中一惊:“谁说的,什么火?” “不知道具体,只知道他正和你过不去。” 蒋鼎文见隐秘并未透出,再没追究来源,不屑道:“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叔叔放心,我能分清,与你为敌的,自然也是我的仇敌。” 蒋鼎文欣慰:“不说这些了,你回去吧,我还有事要处理。洗个澡,把不愉快,就都洗掉了。” 蒋宝珍感激地看了叔父一眼,谁对自己好,不言而喻。她听话地站起来,走到门口突然转身回来,到了休息间里。把桌上托盘里的西瓜牙子,端起来全部倒进垃圾桶。叔父疼爱自己,自己也应爱戴叔父,亲情是世间最真的情感。血缘关系是自有之情,而男女之间就算结成夫妻,也是应有之情,况且他还是未有。“立秋了,西瓜不能再吃。” 蒋鼎文一愣:“哪天?” “前天。” 蒋鼎文想了想,记起正是武伯英威胁自己那天。“这么快,就秋天了。唉,西安和老家不一样,四季分明,人也分明。秋来春去,毫不留情,你来我往,毫无交情。” 武伯英带着手下出了黄楼后门,楼后立着几栋二层小楼,分驻一些非直属单位,和几个独立办公的直属单位。如今蒋鼎文身兼数职,除了基层单位分得清楚,把上层机关粘合起来,就像麻绳捆着一束木柴。西墙边的小楼,是电讯处的办公区,一些身着军装的人员,往来穿梭,忙忙活活。武伯英没在意,领头朝大院后门走去。电讯处底楼走廊里,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年近三十模样,靠着捎色斑驳的红漆木柱,有一口没一口抽着烟。他皱眉抬眼,看见武伯英一行,带着惊喜亮嗓子招唿:“武处长,出去呀!” 武伯英听音停步,侧头看着没认出是谁,只见一身短袖军装,人一穿军装,模样就相近。那人扔掉菸头,走过来几步。武伯英转身面对他,还是未端详出所以然,军衔是少校。那人走近了问:“老处长,把我忘了?” “没有,师孟,烧成灰我也认得你。” 二人双手相握,均有久别重逢的感慨。实际也就是西安事变至今,但那场变故实在巨大,叫人有隔世之感。师孟接替被清除的共党潜谍李直,当了三个多月老调查处一科机要电讯科长,实际武伯英当正处长,不过也就一个半月。但是当时,每日之事都是新颖而繁杂,足可当赋闲时的一月来计,所以二人的友谊,似乎已有了三四年深厚。事变后调查处烟消云散,成员死伤走失,今日重逢不可不谓:“劫波度尽兄弟在,故人失踪今又来。” 罗子春和师孟也认识,赶紧上来握手,互相拍拍胳膊。 武伯英吩咐罗子春:“你带着他们先去,到地方等着,我和师科长,说几句话。” 罗子春得令,又和师孟相互笑笑,带着赵庸他们出了后门。武伯英转头又仔细端详师孟,虽还是技术派的老样子,但风霜味道更浓,加之一身军装,威风了不少,也显成熟。“我还以为你早就离开了西安,以为咱们的老人手,就只剩下罗子春一个了。真的,见你之前,以为不是死了,就是回老家了。” “死倒是没死,当时也想过回陕北老家,但是事变解决之后,共产党把陕北占完了,肤施又叫了延安,回不去了。”师孟说着做了个枪打头的手势,“我是老调查处的,回去只能这样,特务嘛!” 武伯英回味着点头:“早知道你也在新城,我就向蒋主任申请,把你要过来。” 师孟略带感激摇头:“就算你想要我,我也去不了,破反专署是绝密单位,我进不成。你一出山,我就知道了,上面通知把你那部电话机的名字,换成了武伯英。我是管这个的,你的话机和高层领导一样,纳入了二十四小时值守范围,随要随接,随接随转。” 武伯英脸上埋怨,心里真诚:“你知道,也不来找我。怎么样,在电讯处,还是老本行?” 师孟苦笑:“哪还能干老本行。我现在属于非涉密人员,进不了机要科,连电报科都进不了,在电话科。” “科长?” “不是,哪能啊。” “副科长?” 第48页 “也不是,技术工程师。干修理工的事,挣修理工的钱,挺好的。蒋主任能收留我,我就很满足了。再说也不愿意干那事了,少担多少心,多睡多少觉。” 武伯英和师孟告别之后,一路回味从前的日子,潦草混乱。西安的世事就像一堆干草,张学良、杨虎城、共产党,你一钗子他一攮子,弄得又大又乱。如今蒋鼎文把这些干草全压成了一大捆,绑扎得瓷实异常,但干草还是乱的,一点也未改变。快走到平民坊街口,他看见五个手下,突然有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同时冒出来的,还有师孟熟悉又陌生的脸,伍云甫说过电话未被监听,才打电话来安顿联络事宜。他是个十分谨慎的人,又干过保密通信,如非万无一失绝不会冒失。那么他肯定之肯定的消息,从何而来,莫不成就是师孟? 九 破反专署的调查,先从宣侠父租住的平民坊五号院开始。这里绝非案发现场,宣侠父失踪前也没回来过,一些小线索在伍云甫的调查报告里就有,些微得没有价值。平民坊不大,住的人却特多特杂,仅就五号院来说住了十多户。干什么的都有,小职员、小商人,小工人、小教师,武伯英一眼认出来其中两个,是宣侠父的秘密警卫员,那晚却没起到作用。他假装没看出来,伍云甫也在保密,两个秘密警卫更是装作互不熟悉,不过同在屋檐下见面打招唿。宣侠父住处的东西已被八办收拾干净,只留下了空空的房子和空空的家具。武伯英觉得索然无味,五号院没有一点价值,还不如外面的街道。他很快就放弃这个院子,所有住户都以为他们是西安市警察局的,他们也是这么说的。 离开五号院,整个平民坊都知道警察局来人,调查搞政治的浙江客失踪。线索不多,没必要浪费精力,武伯英干脆分组从两头访起。自己带着梁世兴、彭万明从平民坊西口开始,西口在北大街上。罗子春带着赵庸、李兴邦从平民坊北口开始,北口在崇礼路上。宣侠父选此地居住,既摆脱了八办在交往上的无形羁绊,又消除了统战对象的忌讳。和新城大院、七贤庄、蒋公馆相距不远,组成了一个不太规则的菱形,各执一角。两组人一家家扫听,询问阴历七月初五晚上的所见所闻,出了这家进了隔壁或者对门,在街道来回穿梭。直到午饭时节,也没有一个虱子大的线索爬出来。如果不是尚朴路从南边插进来,平民街是全封闭的,尚朴路给了一个南去的豁口,两组人马边访边走,相遇此处商议吃午饭。武伯英提议,从尚朴路与平民街的丁字口,朝南两边各查二十个门,错过饭时再吃饭。他是体恤下属的领导,大家都有工作热情,自然个个拥护,又开始了新一轮查访。一组负责街道一边,每从一家院门出来,照面互相摊摊手,都无所发现。 午饭地点选在平民街北口西边第一家饭馆,门朝崇礼路开着。此时已经过了饭时一个时辰,厅堂里只有他们一桌食客,武伯英胡乱点了些菜,大家草草吃了,喝茶水消食。从点菜起,先后来了四个客人,二人伴当占着两个桌子,也要了饭菜。武伯英还和老闆打趣,自称是财神爷,只要去哪家吃饭哪家生意就好,哪怕过了饭时。实际他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后宰门派出所和北大街派出所的便衣,蒋公馆对自己这队人的关注,从一进平民坊就开始了,便衣一直闲散左右,在平民坊、尚朴路来回穿梭,估计蒋鼎文的授意就是远观近不管。 “下午不查了。”武伯英说着,把从办公室带来的地图掏出来,下属们赶紧挪开桌上的杂物,腾出一块地方,他把地图完全展开,又折好只把平民坊凸在桌上,“下午咱们做试验。” “怎么做试验?” “做了你们就知道了。”武伯英吩咐,“骡子,你回大院把车开来,再找辆自行车,拿吉普驮过来,梁子你跟着骡子,去开吉普。” 武伯英用了说笑间那些化名,两个手下连忙答应,遵命出去。那两对便衣见他们要行动,不知该跟走了的两个,还是跟留下的四个,略微犹豫之后,先后离开饭馆。骡子、梁子把两辆汽车开来,就停在饭馆门口的路边,武伯英带人出来,把自行车从吉普上卸下。这时几个侦缉队的挎着盒子枪,过街来询问,武伯英表明了身份。侦缉队的愣了一愣,叮嘱把车尽量靠边停好,不要妨碍交通。然后就急急走了,关于破反专署一行人的最新动态,就又传到了蒋鼎文耳中。 武伯英所谓试验,有些游戏意味,让一人骑着自行车,从崇礼路东边而来,骑进平民坊北巷。第一次将巴克车子停在西巷与北巷拐弯处,人都躲在车后,等骑车的李兴邦过来,突然冲出来,一脚将自行车踹倒,几个人堵嘴剪臂,把栗子塞进汽车。第二次是赵庸当骑车人,巴克车子挪到了北巷子口,车子一从崇礼路拐进来就被放倒了;第三次是梁世兴骑车,巴克车子挪到了北新街与崇礼路交界处,新城大院后门的哨兵看见他们如此游戏,还都哈哈大笑觉得可乐;第四次是彭万明扮演骑车的,巴克车子隐藏在后宰门街和北新街十字东北角,背后就是七贤庄,自行车过来,一拥而上。这个活动目的很严肃,过程很滑稽,大家嘻嘻哈哈,为了你轻我重,军骂也都出来了,大唿小叫甚是热闹。惹了些不懂事的孩童跟随围观,有大人想看被骂走了。每次游戏,估计有人早都报与蒋鼎文知道了,试验的地点越来越靠近蒋公馆。 第49页 轮到罗子春充当骑车人,他托大不愿意,还是架不住撺哄,只好平等兼爱,也做了一回骑车人。经过几轮测试,已经近晚饭时间,武伯英吩咐再试验最后一次,就下班吃饭。最后的试验地点,放到了崇廉路和北新街十字,罗子春骑车从蒋公馆门口出发,刚拐上北新街就把他放倒,然后拉上汽车沿着北新街往南跑。罗子春在刚才试验过程中下手最狠,等他骑车走后,几个小兄弟预备给他一点报復,武伯英笑着默许了。 但是左等右等,不见罗子春过来,反倒从蒋公馆大门方向,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没错就是枪响,都是听惯了枪声的人,判断不会错。五个等候的人,几乎同时拔枪,冲出了十字拐角,沿着崇廉路急急朝东奔跑,不知那边发生了什么。武伯英年长体力不如年轻的,又手脚不便,跑了一小段,就落在了四个军棍后面。 武伯英快步走到蒋公馆大门口,已经是剑拔弩张的态势,手下们和蒋府警卫双方枪口互相对着,千钧一髮。罗子春人还在自行车座上,左腿着地,左手扶把,右手举着手枪,枪口沖天,刚才那声枪就是他放的。三四个蒋府卫兵端着长枪,把枪口都对向了罗子春。赵庸等四人手枪口都对着卫兵,也有两个卫兵,将长枪口掉转对准了他们。自行车前,是辆黑色轿车,四窗玻璃全开,徐亦觉坐在里面有些发愣。武伯英边接近,边把手枪别回腰间。而爱看热闹的人,远远看着这齣大戏,胆小的找了躲避遮挡之所,也是禁不住好奇心,探着脖子缩着脑袋观瞧。 蒋公馆大门口舞刀弄枪,这可是头一遭!持枪的人都不敢吭声,喘着粗气,尤为紧张,怕是稍有不对,走火互射。武伯英虽然近前,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吓,不知该怎么劝慰,只好愣愣看着,希望冷却一下众人火气,等不激动时再说话。徐亦觉左右看看,见武伯英来了,苦着脸挤眉弄眼,小心翼翼推开车门,轻轻下了车。 徐亦觉脚沾地后,连连摆手:“都把枪放下,都把枪放下,有话好说。” 武伯英也随声道:“放下,放下,别误会。” 二人只敢用言语相劝,却不敢走近任何一个人身侧。八九个枪口,又僵持了四五分钟,还是罗子春,先放下了朝空举着的手枪。他这个动作,让大家都紧张了一下,看清动作的结果,才都缓缓放下长枪短枪。 徐亦觉看看武伯英,苦笑着:“老武,你的人,太生了!” 武伯英也苦笑:“都冲动,误会。” “哎呀,咋能在主任门口,弄出这事来!”徐亦觉把武伯英手下轮番看了一遍,“太生了,不算半熟子,都是七生子。” 武伯英把卫兵们也看了一遍,语气里满是愧疚,语意却是分辩:“老徐,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不能把一百个板子,全打在我身上。” “我是亲眼见的,你还说这。”徐亦觉气笑交加,指指正在收枪撑自行车的罗子春,“我的车拐弯要进来,他的自行车过来了,直接撞我车上了。我还没弄清楚,他就把枪拔出来,威胁我让开。警卫一见枪,立马警戒,鸣枪警告。” 罗子春龇牙笑着致歉:“徐科长,我真是没认出来是你。” “我都认出你来了,你个罗子春,没认出我。这天哪有点黑气气,啥你看不清楚,你是故意的!” 武伯英给手下打圆场:“外头看里头,没里头看外头看得清。” “认不清人你认车么,朝前开门的轿车有几个,再说西安城,有车开的有几个?”徐亦觉声音带点颤抖,双手摊开噹啷啷掸着,“你看,这要是开了火,我他妈的就死在车里了。公馆门口的警卫,有射杀任何人的权力,你不要命了!” 徐亦觉说着还不解气,张手打了走近的罗子春一个小耳光,力道很轻。刚才七成生的罗子春已经全熟,不以为意,只是傻笑,为冒失后悔。 武伯英解释:“我们在重现情景,想找点线索。” 徐亦觉转头看他:“我早都知道你们在干啥,是主任好涵养,没收拾你。任你带着这帮碎崽娃子,做买卖过家家。你还原现场,还到这里来了?主任不说你,我倒要问你,是啥意思?你看,弄假差点就成了真。” 徐亦觉本来就不要回答,武伯英本来就没想回答,听他弄假成真那个词,一语双关,只是笑着。 “你们走吧,不就是想要知名度么,这下全西安城都知道破反专署了。”徐亦觉厌烦地摆着手,重新坐回车内,隔着打开的车窗狠狠指了指罗子春,“碎崽娃子,以后在西安城可不敢这样,不然会被人打成筛子,你当你大,比你大的人多的是!” 武伯英听他话说得狠毒绝情,把脸吊下来,摆头给小的们下令。“走了!” 徐亦觉走进蒋鼎文书房,他正拿着电话给接线员说话,只好站等。蒋鼎文强压着气愤,却压不住,沖接线员吼上了。“办公室办公室!办公室没人!给我接他家里!我是西安行营蒋主任!听说过没有!蒋鼎文!” 这个名字如雷贯耳,接线员赶紧在那边忙活。蒋鼎文转头看看徐亦觉,指指电话撇嘴道:“葛寿芝。” 徐亦觉点点头:“听说您回来了,我赶紧就过来了。” 第50页 “我早都回来了,嫌丢人,没走大门。居然都动枪了,妈妈的!”正发火间电话接通,蒋鼎文强压怒火换了种语气,客气地近乎嘲笑,“喂,葛主任。噢,我蒋主任。哦,你正在吃饭。你晚饭吃得愉快,我还没吃呢!” 葛寿芝不知就里:“怎么了,天热没胃口?” “你到底什么意思,弄个武伯英给我添堵,是不是?” “主任不用多说,我都明白。不是添堵,你让他查查也好,反倒是给你洗脱。要不然,戴笠都已经向总裁报告了,说宣侠父是你密裁的。我拦住了,提议让武伯英调查,你反倒不让查。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主任你现在的姿态,应该是君子坦荡荡才好。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弄巧成了拙。” “哼哼,武伯英你选得好,查一查,刚才放枪都放到我家门口来了。这个石头是你搬起来的,我倒要奉劝你,不要砸了自己的脚。”蒋鼎文实在听不下去了,插嘴打断葛寿芝的解释,“啪”地扣上电话,粗声对徐亦觉命令,“让卫队放了他们,我就当是韩信惯小孩子!” “我都放了。”徐亦觉哭丧着脸答。 晚上限电以后,武伯英端着油灯,站在棋盘前左右端详,足足有半个时辰。其间只动了两次棋子,一次是把自己黑棋的七星后卒拱了一步渡过界河,一次是把红棋过河的右边兵平了一步。上午电话汇报完案件进展,就说了自己黑棋的起手应招,拱了步七星卒,葛寿芝想都没想,就回了步兵一平二。现在復原来看,红兵这一让,恰到好处,一箭双鵰。小兵接近中间,底车道路畅通可以直捣黄龙照将,用错杆车叫杀。黑棋应招实际很简单,士不能下,否则红棋可以用前车凭帅照着杀士要将,还是错杆车,只能落象。武伯英却没应这个定招,因为一应葛寿芝就走下一步棋了,到底动兵、动车不能确定,就算最有可能动兵,朝前还是再平也推测不来,干脆不应这死路子,把思考空间给自己留得宽裕一点。这盘残局,六天来二人只下了三步,却已是风云激盪,变化莫测,各自想了不知多少步。武伯英觉得头有些不舒服,不再研棋,拿了本书去院中观看。今夕七月十五,银盘挂在南天,清亮异常,照得大地如同清早初明。一把躺椅,一轮明月,一壶淡茶,一本旧书,一个闲淡人卧在椅上,就着月光,品着残香,观着大字。 十一日吃完早饭,武伯英给王立交代做五个人的午饭,大家都回来吃。又给罗子春交代,自己有事要单独去办,由罗去办公室与赵等四人会合,继续在平民坊查访线索。这次要更细緻,五人单个分开,每家里多坐会子,也许闲谈中就有蛛丝马迹。中午调查告一段落,回武家吃午饭,自己中午肯定回不来了,他们下午继续查访。罗子春对昨天傍晚的冒失,一直忐忑等批评,头儿却一句不提。“那我见了徐科长,再给他道个歉。” “还道二次呀?不用。”武伯英拧眉制止,“你不见他就行,躲开他。躲不过碰见了,假装没望见。不过对蒋公馆警卫,再不要招惹。不可被误解冲突是故意而为,这也是对蒋主任的尊重。” 今天司乘换了过来,武伯英开车,罗子春坐车,到新城大院后门靠边暂停。罗子春已经打开了车门,突然问:“老处长,你觉得这样,能查出线索吗?” 武伯英沉思着摇头:“实施绑架的人,计划非常周密,线索估计不会留有。但是不能放过万一,再精密的计划,总有一点疏漏。实际找线索,我已经失去信心,但是我们这样挤压,绑架的人一定紧张。他生怕会有什么疏漏,他会疑惑,他会弥补,我就是想看到这个弥补。旧线索访不到不要紧,关键在于这样的新线索。” 罗子春点点头,带着使命感下了车。 武伯英驾车去了一马路,明晃晃停在新新旅社门口,提着皮包下车。他没进旅社,而是走进了对面的茶棚。茶棚很简陋,没墙没门,几根椽子撑着苇子顶,摆着几张旧桌几圈旧板凳,晚上家什一撤,只剩个棚子。在一马路这穷地方开张,和尔雅茶社之类差着几个档次。主卖大碗凉茶,供低阶层的人便宜解渴,还捎卖几种面食,供下苦人实惠果腹,间或煽点儿醪糟鸡蛋,供路过的和过路的充飢。 武伯英在茶棚最里的桌子坐下,打开皮包掏出竹根茶叶罐,又掏出了绣花缎袋包裹的宜兴小壶和建阳小盏,十足纨绔模样。他吩咐迎过来的店家,每锅水烧开之后,添火烧到冒牛眼骨朵,先送来一小铁壶,然后再下大杆茶叶子。水按茶价收,店家既是老闆又是小二,听言不亦乐乎,当即就拎来一壶开水。 第一壶茶泡就,武伯英品了一盏,然后把目光从街面上收回,从皮包内掏出一本书,翻到昨晚的界畔,全神贯注观瞧。隔了一会儿,疯癫老叫花子蹒跚而来,搭在肩上的一对骨板,随着步伐敲打前胸后背,铜铃叮噹乱响。武伯英抬眼看了看,然后又把眼睛只往字里行间瞅着,不以为意。老花对自己地盘上新出现的这辆汽车很感兴趣,表情里多少有些吃惊,拎着两只骨板转圈看了一遭。然后笑嘻嘻地摇响铃铛,编筐子卖笼子,现攒了一段道情: 一马路,走几里,最值钱的就是你; 不吃草,光烧油,气力大得赛马牛。 第51页 铁壳子,胶轮子,置你花了大银子; 黑皮子,软椅子,里头坐个蛮女子。 你姓王,你姓赵,看着就像没人要; 他姓张,他姓李,把你撂下没人理。 长得稀,没人要,主家把你胡撂; 再问下,没人管,我就开走换糕点。 换糕点,没这胆,主人有头又有脸; 皮鞭子,凉水蘸,打我尻子浑身颤。 路过的三教九流,听着他的唱词可乐,放慢了步子,停下来围观,一半为了得乐,一半为了开眼,都瞅着高档的小车观瞧。老花边唱眼睛边四处搜寻,似乎看到了茶棚里的武伯英,返回日常盘桓的地方。在旅社房屋投射的阴影里站定后,他把道情调换成板子腔,用骨板敲着板眼,唱起了名为《散花》的开场秧词,继续招揽听众看客。 白玉兰,赛银子,乡里婆娘串门子。 走进俺的二门子,拾了一锭白银子。 男人就要请神子,女人就要扯裙子。 打捶骂仗定不下,狠气借给对门子。 嗨,瞎折腾,呀唿咦嚎咦哪哈,唿儿哪唿咦唿呀,噢嚎噢嚎咦哪唿! 正月开,水仙花,乡里婆娘拴娃娃。 头顶香盘手端蜡,走进庙门就趴下。 磕一个头扎一根蜡,拾起来就把泥鳅掐。 吃到嘴里泥啦啦,咽到肚子冰哇哇。 只觉得奶胀肚子大,咯儿咛儿地走回家。 只说这次添娃呀,当家的快接娃。 洗娃水的都烧下,老娘婆的都叫下。 十张麻纸都揭下,定心米汤都熬下。 嗤爆——放了个屁,把那老汉气趴下。 嗨,空心欢,呀唿咦嚎咦哪哈,唿儿哪唿咦唿呀,噢嚎噢嚎咦哪唿! 前两个花唱完,把围观车子的人都拉了过来,那些在街边等活计的苦力和车夫,叼着烟锅也聚拢了过来,场子围圆了。 桃花粉,开扶风,扶风东边是武功。 武功有个上改寺,上改寺里挂铁钟。 来了个徒儿爱敲钟,敲铁钟惹马蜂。 钟噌噌蜂嗡嗡,把颊蜇得胀嘭嘭。 嗨,自作践,呀唿咦嚎咦哪哈,唿儿哪唿咦唿呀,噢嚎噢嚎咦哪唿! 马莲花开一撮撮,人活在世上有背锅。 背锅子人心眼多,捨不得吃捨不得喝。 攒下银钱办老婆,办下老婆是背锅。 白天做活锅对锅,晚上睡觉锅摞锅。 嗨,甭拨渣,呀唿咦嚎咦哪哈,唿儿哪唿咦唿呀,噢嚎噢嚎咦哪唿! 最后这句唱词里的荤味儿隐语,再次惹得人群哄然大笑,非常开怀。 石榴花开一朵朵,人到世上有豁豁。 豁豁生下不积留,鼻子底下一道沟。 未曾说话把气走,把鼻淌到嘴里头。 木匠拿胶粘不严,两个门牙凉飕飕。 嗨,怪天生,呀唿咦嚎咦哪哈,唿儿哪唿咦唿呀,噢嚎噢嚎咦哪唿! 大麦开花赛小麦,两口子商量烙锅盔。 烙下的锅盔娃要掰,气得他爹把娃摔。 娃说大呀大呀你甭摔,长大了与你挠嵴背。 嗨,会巴结,呀唿咦嚎咦哪哈,唿儿哪唿咦唿呀,噢嚎噢嚎咦哪唿! 这两段唱到后面的辅调,众人熟了腔口,跟着一起唱和,甚是热闹。 世上最香是桂花,乡里婆娘看戏呀。 梳油头呀把粉搽,鬓角别个银簪花。 一下走到台底下,开场一打看啥呀。 寒窑探女唱得好,崽娃惹得没听下。 一霎时哪白雨下,带子缠裹脚拉。 精脚崴在泥地下,摸摸揣揣熘回家。 炕边找火点灯呀,男人一见生了气。 揪住帽根打几下,婆娘家性子大。 舀碗凉水淹死呀,吃口蜂糖毒死呀。 铰截线线吊死呀,棉花包上碰死呀。 拿根鸡毛抹死呀,男人一见害了怕。 把你一死可咋呀,谁再给我添娃娃。 嗨,胡有理,呀唿咦嚎咦哪哈,唿儿哪唿咦唿呀,噢嚎噢嚎咦哪唿! 老花一来,武伯英就看到了,人群每次发出笑声,他都要侧目瞥下,旋即又回到书页上,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犹如阳春白雪鄙夷下里巴人。实际武伯英心中,对老花无比佩服,想起前天在包间中一本正经的老交通,突然就能在太阳底下装疯卖傻,变化之快非凡人所能自如。起码自己就不行,只会一本正经,不会装秧子。 索草开花一包灰,敬德李逵战张飞。 包公帮忙来得快呀,天下黑娃凑堆堆。 你爹黑你妈黑,你爷黑你婆黑。 叫你外婆比颜色,你外婆倒比锅底黑。 叫你妗子比颜色,你妗子是个茄子色。 叫你舅也比颜色,你舅吆了个黑牛。 拉着铁犁在灰土地里,嘚儿唩唩种荞麦。 嗨,甭嫌谁,呀唿咦嚎咦哪哈,唿儿哪唿咦唿呀,噢嚎噢嚎咦哪唿! 就连茶棚的店家,一边干活也一边随着搭腔哼哼,和着叫花子的拖音。武伯英就放下书看了一看,心中大吃一惊,老花打板的手法变化很多,如果只为敲板没必要这样花哨,仅仅卖弄也解释不了。也许老花正是用此巧妙的办法,在向自己人传递信息,各种手法完全可以作为电码使用,发出重要消息,既隐蔽又快捷。只消围观的人群中有自己人,或者远处楼上有人用望远镜观看,后一种可能性最大,可以边看边记录。而老花只需要前一天晚上记熟要传递的内容,或者熟能生巧,或者个中老手,所发即所想,这就太厉害了,也是对手想破脑袋也不能发现的奥妙。 第52页 梨花开得赛白面,乡里婆娘吃大烟。 一头尖一头弯,一天不吃发谋乱。 夜儿个穿个新裙子,窟窿着了一打圆。 媳妇打儿抱怨,坐在后院哭老汉。 嗨,寻是非,呀唿咦嚎咦哪哈,唿儿哪唿咦唿呀,噢嚎噢嚎咦哪唿! 大莲开花赛小莲,两口子商量打搅团。 你一碗我一碗,晌午吃到后半晚。 老汉吃了十八碗,咔嚓吐了一大摊。 嗨,白忙活,呀唿咦嚎咦哪哈,唿儿哪唿咦唿呀,噢嚎噢嚎咦哪唿! 老花有些语言看似无聊,却有特殊的幽默在里边,听得武伯英有几次想笑,还是竭力忍住了,不至于把茶水喷在书页上。 槐花落了结角角,乡里女子怕缠脚。 提起缠脚往外摸,撕鼻子拧耳朵。 叮儿当儿地打抽破,压到沟里拆裹脚。 拆开好像个牛犄角,五寸子鞋呀六寸脚。 穿不上来没奈何,尺子别来剪子豁。 把鞋豁成两半个,十个指头单摆着。 嗨,咋娶发,呀唿咦嚎咦哪哈,唿儿哪唿咦唿呀,噢嚎噢嚎咦哪唿! 打碗花,赛喇叭,可说那争强吹唢吶。 吹长的是喇叭,吹短的是笛哪。 不长不短是唢吶,把眼睁得红。 把嘴鼓成大疙瘩,十个指头乱拨拉。 嗨,莫争驳,呀唿咦嚎咦哪哈,唿儿哪唿咦唿呀,噢嚎噢嚎咦哪唿! 武伯英又继续看书,车摆门口人坐茶棚,自己今天的行为也是一种挤压,要把云遮雾罩的沈兰,逼得按下云头。 杨树开花漫天飞,姊妹三个坐一堆。 大姐放了个嗤喽屁,打了二姐一脸灰。 不是三姐跑得快,险活儿吃了屁的亏。 嗨,暗心瞎,呀唿咦嚎咦哪哈,唿儿哪唿咦唿呀,噢嚎噢嚎咦哪唿! 梧桐花开像鹞子,日弄瞎子推磨子。 又省暗眼又省套,又省麸子又省料。 又不拉来又不尿,又省干土垫磨道。 嗨,哄骗人,呀唿咦嚎咦哪哈,唿儿哪唿咦唿呀,噢嚎噢嚎咦哪唿! 户县的棉花开得白,乡里光棍要说媒。 说了个长嘴大耳朵,抬头纹深窝窝。 腰身吊四腿短,两个耳朵能苫脸。 见了个面两块半,握了个手一块九。 嗨,丑作怪,呀唿咦嚎咦哪哈,唿儿哪唿咦唿呀,噢嚎噢嚎咦哪唿! 老花卖了一把力气,也快唱到了结尾,干脆把身上的烂布衫丢开,露出前胸后背,用两个骨板敲打,弯腿弓行,在人圈里转了一遭。 玉米开花戳破天,就为招下一打圆。 胡拉被儿乱扯毡,天下奇怪都说完。 你爱听来我爱编,编到天黑不零干。 听完回家睡觉去,上炕踏得娃叫唤。 气得婆娘不言传,不如让我吃锅烟。 嗨,没点检,呀唿咦嚎咦哪哈,唿儿哪唿咦唿呀,噢嚎噢嚎咦哪唿! 听唱的都是可怜人,没事做的可怜人,更是穷得叮噹响。见叫花子做出要钱的姿态,都朝后趔趔,有个爱耍笑的故意伸手入怀,却是挠了一把痒痒。老花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却仍然笑着,不曾真的动火,藉机过个嘴瘾,图个口舌之快。 菜子花,赛金子,叫花脱个精身子。 三伏天串街店,肚子飢了光叫唤。 儿子们,围得圆,孙子只听不给钱。 可怜人你不打发,下辈子你娃也可怜。 嗨,遭报应,呀唿咦嚎咦哪哈,唿儿哪唿咦唿呀,噢嚎噢嚎咦哪唿! 听客们喝着倒彩,也有一句没一句回骂,都是落了一场笑弹。叫花子唱了一大会子,连个小钱也没讨下,和辛劳极其不搭,抢来车夫的烟锅装了一袋,蹲在墙根吃了一火。听客们三两散去,单丢下在此讨生活的,还有对下段唱词怀有奢望的,磨蹭着没走。叫花子没见利市,太阳的炙烤越发强烈,旅社前的阴影一点不剩,干脆躲到茶棚这边下凉。茶棚破烂,叫花子更破烂,老闆怕吆喝驱赶。武伯英发了善心,交代老闆给他一碗茶,算是自己隔街听唱的施捨。叫花子端着茶就成了茶客,理直气壮走了进来,在门口桌子坐下,给他笑笑表示感谢。武伯英没有再理他,转眼回来继续观书。一切都是那么随意自然,没有一点做作,二人好像从来就没见过。 老花一碗茶下肚,出了身透汗,坐了会子落了汗,这才踅摸过来。武伯英注意力还在书上,点了两碗水芹菜浆水凉面,老花只好坐了下来。凉面材料作料现成,很快就端上了桌子。武伯英边吃面边看书,凉面味道很好,酸香解暑,浑身舒坦。 老花吃了两口,筷子插在面里,嘴耽在碗边,带着忧虑轻声埋怨。“你这个弄法,就是要暴露我。” 武伯英看了他一眼,没有搭话,推开空碗。 “没见过你这样的,无组织无纪律。” 武伯英似乎没听见批评,把书合了起来收拾茶具。 “我知道,你这是逼我。” 武伯英又盯了他一眼,将带来的物事归拢进皮包。 “我坚决申请,一定把沈兰调来,再不我和我的网络,就要被你破坏了。” “哼哼,我只想通过这一点,证明我的重要性,让我相信我现在,已经不是组织的闲棋冷子了。”武伯英说完夹着书提着皮包,站起来到茶老闆身边结了帐款,然后皱眉看看太阳,径直出了茶棚。老花被拿住了,呆呆看着他的动作,没有一点办法。武伯英开车离去,扬起了一些微尘,老花这才回味过来,只好丧气地低头吃面。 第53页 武伯英回到办公室,刚坐下想事,有人敲门,他让进来,却是师孟。他很热情起身请坐,端茶倒水,说客套话。师孟很着忙,坚决推辞茶水,不让浪费茶叶,说只是一句话的工夫。武伯英只好坐下,点起一根烟,疑惑地看着他。 师孟凑过来压低声音问:“老处长,你办公室有窃听器没有?” 武伯英皱起眉头:“没有,我每天进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异样。每天离开办公室最后一件事,就是扫一遍,记住所有物品的细节。包括这个茶杯上的青花,花心朝哪个方位,比如这把椅子,和桌子距离是多少。没有窃听器,你放心,有话就说。” 师孟稍微放大了音量:“没有就好,你是老手。” 武伯英盯着他的眼睛:“有什么不对劲儿?” 师孟又放小音量:“你的电话被窃听了。” 武伯英心中一紧,想起和伍云甫的通话。“什么时候?” “就刚才,虽然我不负责这事,但是技术上绕不开我。刚才徐亦觉找我,在总机房插转台,给你的线上又并了一根线。不知通到何处,但肯定有专人守候,监听你的电话。” “比我想的迟了几天,唉,不就是争宠那么一点儿事嘛,居然动用了这个手段。”武伯英苦笑着,把头偏向徐亦觉办公室那边,略微想了一下,转头过来看着师孟,表情感激,“谢谢你,小师,还是老关系可靠。” 师孟点点头:“应该的,你知道了就行。我估计他也是吃醋,想抓你的把柄。好了,我不停了,偷偷过来,还得赶紧回去。免得他生疑,他不敢动你,却把我这样的,轻轻就能蹍死。” 武伯英非常感激,四科就在身边,不能多表达,只是面带微笑,看着他轻轻出去,做贼一样悄悄走了。武伯英略微一想心中又是一紧,想起伍云甫的话,突然有个念头冒了出来。伍云甫敢用明话通知自己接头,不是他冒失,这样的老手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除非他知道电话绝对安全。师孟甘于冒险,在电话一被监听就来通知,除了老交情,似乎还有执行使命的意味。两件事太巧合了,伍云甫的电话,徐亦觉的监听,时间离得这么近,不会是侥倖,如果是侥倖,背后也有玄机。难道师孟也是自己人,那就太不可思议了,不过也有可能,他是潜伏者李直着力培养的继任者,不会不受影响。换个说法,就算他不是潜伏者,不亲共的话李直也不会选他做徒弟。武伯英佩服组织的影响力和感染力,但同时又感不祥,即使师孟是同志,知道自己的隐秘身份也不好。 临下班前,罗子春拉开专员办公室房门,大量烟雾涌了出来,他本能地朝后躲了躲。走进来发现武专员坐在办公桌后,头耷拉在胸前,睡着一般。罗子春近前再看,他却半睁着眼睛,盯着地面进入了化境。他赶忙过来摸摸额头,无一点汗津,冰凉如新绞井水。武伯英知他担心自己:“没事,刚抽太多,有些醉烟。” 罗子春过去打开窗子,让烟雾散得快一些。 武伯英又问:“有什么收穫?” 罗子春边过来边答:“没有,没有什么线索。但是有个事,比较特别。平民坊有个叫何金玉的,昨晚赌钱一夜未归。今早被人发现,倒伏在尚朴路边,母子哭了一天。本来觉得正常,想起你今早给我说的,弥补疏漏那个事情。也许这不是对方在弥补疏漏,但有可能在破坏疏漏。” 武伯英斜眼思考,轻轻点头:“我知道何金玉,我们这片有名的赌棍,捺单双出了名。抽籤签,看点点,吃宝押宝当宝官。” “我们几个在平民坊,如今出了名,都说是警察局下来,查案的密探。本来要去他家看看,有查案这个名义,所以没去。街坊都说,他是连赌几天犯了羊角风,倒在路上抽死的。我还是觉得蹊跷,所以先回来报告,这个人死得活该,但不是时候。” 武伯英听完狠狠点头:“走,回家,吃饭睡觉。你开我的车,去揭些烧纸,买两个花斗。我走回去,你把东西买齐,回来吃晚饭。天这么热,人放不成,但风俗讲究停尸。估计放一个整天,明早趁着凉快,就要成殓。晚上商量过事,还要烧低头纸,街坊四邻去得多,人多眼杂事情乱,不好打听。我们也算是街坊,明早去行个礼,不显眼。” 罗子春点头应允,拉开房门,先出去操办。武伯英起身收拾了办公室,把所有物品按照自己的细节,摆了一遍,然后才拉门出来。突然一个人影,从门前走了过去,似是四科的人在偷听。武伯英第一反应有这感觉,但是装作没有在意,看了那人一眼,觉得背影有些眼熟。 “你,过来。” 那人知道叫自己,停步扭身笑道:“武专员。” 果然是个故人,就是那天从八办回来,在蒋鼎文办公室所见之人,蒋给他介绍自己,给自己没介绍他,印象很深。“你叫啥?” “丁一。” “四科的?” “行动股长。” “不容易,我原来也干过。” “你是行动科长,我行动股长,差着呢。” “你这名字好写,只要三笔。” “嘿嘿,好写不好听。” 第54页 “怎么最近没见过你?” “噢,我出去了一趟,有个公干。” 武伯英笑了一下,摆摆手叫他去了。丁一转身走到楼道尽头,钻进了办公室。自从见过此人,他心里就架了块石头,现在知道姓甚名谁,终于石头落地。武伯英很敏感,也许是蒋鼎文当时无意,他却一直当做别有用心,怀疑叫人认长相,将来不利。实际到处都是不利,知道他就是丁一,总比莫名的不利心安一点。 十 阳历十二日清早,何家门前搭起了席棚,一个老漆匠带着徒弟,正在给寿材上底漆。死者年轻,没有准备,紧着过事买来一口薄皮棺材。材底衬着一摞大青砖,小漆匠如拨罗盘针转着棺材,老漆匠不挪地方打漆,配合默契。赶入殓前先拿漆泥涂抹内缝,两个漆匠一声不吭,动作迅速。院内的灵堂周围全是人,披麻戴孝的嫌天热,都把孝衫下摆扎在腰间。不时有远路的亲戚前来成殓,男的一脸严肃,看似悲戚,上了香之后就又笑逐颜开。女亲眷刚一进巷子,就开始嚎啕大哭,调子拉长,有词有话,干哭无泪,如泣如诉,哭进院门后经人一劝就噤了声。悲伤归悲伤,难过归难过,弔孝的下脚汤面,吃个三五碗都不成问题。真哭的只有何金玉婆娘,两只眼睛肿得和桃子一样,泪水就未干过,早死加横死,叫人怎不伤心。 何家原是西城大户,店铺繁多,房院众多,家道败落是从何金玉的父亲何老舵开始。老舵沾染了富家子弟的一切恶习,比抽鸦片还坏的毛病就是赌钱,让人合伙耍老千一哄,因为家大钱多,毫不在乎,图个一乐。武伯英听过这样一个说法,金玉他爷早都看出儿子不成器,于是盖房子时偷偷在墙角埋了元宝,在房樑上贴了烟膏,想他败家败到最后就是拆房卖瓦,房子一拆发现宝贝,就又能度些时日。谁料想何老舵根本就懒得拆房卖木头,整院子断给买主,宝贝就一起归了人家。武伯英不相信这个,却也知道何老舵的败家子名声,后来大房长院卖完,一家子就搬到平民坊这座小院落。何父早死了,留下了子承父业的何金玉,名字富贵,却没赶上金玉满堂,又是一个滥赌没瞌睡。何金玉自小就坐在他爹的腿上看赌,小时偷针,长大偷金,打麻将、翻黑红、捺单双、扬骰子、推牌九,天生对赌场合子亲近。他没本钱大赌,就小赌天天,虽说有输有赢,总体看还是输。赢时全挥霍了落不下分毫,输时卖东当西想翻本,转眼一看赢时挥霍的钱,等于也是自己的,输赢都是损失。 武伯英带着罗子春一进院门,就被何门长者接过去喝茶,都带着感激说武家老大讲情分,红事不叫就不来,白事不叫自己来。武伯英说了几句街坊闲事,就表明目的。“我见见我嫂,这号光景,过这号大事,我想给添上些。” “那这事,你还是直接交给遗孀。”众人见他心长又事关财帛,赶紧把何金玉婆娘叫来,把他们请进了厦房,只有罗子春跟进来,关上房门。 武伯英掏出一沓钞票递给何家婆娘,她一见钱再看看武家大兄弟,不由得又悲从中来,不接钞票只是感激地哭。武伯英把钞票强塞在她手中,真诚地说:“我金玉哥死得蹊跷,别人不知道,你应该知道。我知道你有话要说,我是干什么的,你应该知道。” 何家婆娘泪水蒙了眼睛,盯着他轻声说:“我给谁都没说过,就是不想这个家里,再死人了。只说给你,你是我大兄弟,给我娘母几个做个暗主。你金玉哥十几天前,半夜耍钱回来,走到尚朴路,看见几个人在绑人,他不知道绑谁,喊了两嗓子。对方搭了腔,他认出了带头的是烂腿老五,你也知道这人吧,他也把你哥认下了。你哥见是他,没敢多嘴,赶紧跑了回来。” 武伯英听见这个名字,立刻想起了地痞流氓烂腿老五的无赖样子,官名叫洪富娃,号称镇北城,在城东北乃是一霸。虽说此地白道有新城、八办、蒋府三座大院,但黑道就数烂腿老五第一。原本他还镇着北城外,但随着河南灾民拥入,无产无业不要命,一马路、二马路只好让了出来,给了河南旦做地盘。洪富娃年纪轻轻就得了连疮腿,一开始借这个耍光棍,裤腿一挽在馆子门面前一坐,噁心得就没了顾客。店家也有厉害角色,但是划不来细瓷碰粗瓷,就让着他,小店家更是不敢惹他。好在他的地盘广,每家要的不多,提成就成了惯例。有了钱跟的人就多,跟的人多了势就广,他给手下的弟兄划片收钱,自己喜落个白吃枣儿不吐核儿。 武伯英明白过来,看来幕后主使没动用中、军两统,警、保两界也没打扰,而是买洪老五当凶,这样还真的最保险最隐秘,自己没有想到。绑架地点不是平民巷,而是南边的尚朴路,看来宣侠父从蒋公馆出来,刻意绕路到了尚朴路,然后被人绑架。“我去看看金玉哥,见最后一面,你说的,我尽量办到。” 金玉婆娘止住啼哭,收钱不说报仇还有了着落,只是不知正是面前的善人间接造成丈夫暴毙。她擦干净眼泪,带武伯英走到藤磨前,揭开丈夫的遮面纸,告诫别人又安慰自己。“眼泪不兴掉在死人身上,你也甭哭。” 武伯英怎么会哭,橡皮脸抽着,带着点怜悯。何金玉的死人脸,隐隐泛着淡淡金色,他是毒药行家,立刻判断是砷化物中毒。估计前晚的赌博就是一个局,他钻进圈套去,不小心喝了砒霜。“我哥是中毒死的,你勾结姦夫谋害亲夫。” 第55页 金玉婆娘听言激动急切:“你胡说,我知道你现在是办案的,也不能胡塌,给人乱扣罪名。” 武伯英撇嘴笑道:“不怪你不给我说实话,怪你把实话没给我说完。” 何家婆娘想了一下,落下了几点眼泪:“你带人来查浙江客,他知道了,高兴得不得了。我问为啥,他说有发财的机会了,能和一把大的。就给我说了刚才的事,没人查就算了,有人查就能撸一勺干的。我劝他甭瓜了,洪老五是个啥弄家,还敢从他手里抠钱。他不听,缺钱缺怕了,爱钱爱疯了,就去找洪老五要封口钱。洪老五答应了,让他黑了去取,第二天早上,就倒在路边了。” 武伯英嗤之以鼻:“家里有个好女人,男人不出横事。” 何家婆娘鼻涕眼泪都出来了:“大兄弟,你就把你嫂这样冤枉,他要不是死了,都能起来当面对证,看我是不是劝了,不听嘛,寻死呢!” 盛情难却,在何家吃了下脚汤面,出来后武伯英坐在车上一言不发。罗子春开出了平民坊口,问他去哪里,他好像根本就没听见。隔了片刻,他终于发话:“去黄楼。” 罗子春没说的,驾车拐向东去。走了一段,武伯英突然问:“骡子,烂腿老五这种人,我想让警察局查,更好,你说呢?” “让招子他们四个去抓,我觉得也行。” 武伯英回答非常坚定:“不,他们根子在胡宗南那里。这四个人,就像武将脑后的四面靠旗,装点门面还行,但是再深入,就不行了。你知道不知道他们,每天都给胡宗南报告查案的进展吗?” “多少有些察觉,实际胡宗南的野心,比谁都大。” “是呀,宣案本就是大事,再加上每个人在其中都有所求,更复杂了,更了不得。”武伯英撅着嘴,“哼哼,别看现在我把怀疑放在蒋鼎文身上,也许反倒是胡宗南呢。目前谁都不能排除,绑架或者暗杀宣侠父,比原来我想的更复杂,就像金刚石,翻来覆去各个角,都能割人。” 罗子春冒失道:“你的野心也很大。” 武伯英又看到了原来那个罗子春,懵懂中却一针见血,就像生着见鬼眼的孩童。 “我觉得,让警察局调查何金玉这个案子更好,实际也没什么查的,就想通过他们,把洪富娃抓住,一切就真相大白了。烂腿老五不是这根绳子最重要的一段,却是末梢的绳头儿,但愿能抓住一扯,整个结就开了。” “他们逮洪老五,倒也名正言顺。” “掉车头,去警察局。” 武伯英按下午上班时点到了西安市警察局,局长杭毅也是黄埔系,和蒋鼎文一样给第一期的宣侠父、胡宗南等人当过队长,资格老职务低。论岁齿黄埔教官和学员是同龄人,在黄埔任职时都是年轻军官,相差不过三几岁,如蒋鼎文就只大胡宗南一岁。杭毅的做派更像个军人,不穿警服着军装办公。西安恢復军管,杭毅也是带着军管性质的警察局长。中华民国自建立以来,先是军政时期,接着是训政时期,还没进化到宪政时期,就又恢復了军政统治。杭毅和之前的马志贤比起来,更正派也更简单,说不清到底是超过还是逊色前任,从两个角度说就是两个结果。武伯英知道,杭毅为了使警察队伍更纯粹,拒绝在军统兼职,也不允许手下加入两统。这和马志贤很不相同,他不想搅浑水,所以湿不上鞋。这次宣侠父失踪,几方数层,就都没有怀疑过这个警察局长。 杭毅沉吟了片刻才婉拒道:“抓洪富娃,比较简单,但是我不想参与你们的纠葛。如果这个案子牵扯政治,我也不能帮你,我是负责治安刑案的。你完全可以去找徐亦觉或者刘天章,他们也有执法权,没必要让我的人协助你。” 武伯英知他假无为真圆滑,以圆滑对之:“洪富娃没有牵扯政治啊,谁说这恶棍跟政治有关呀,这号流氓能参与政治吗?” 杭毅被堵住:“可能没有,也没人说,你正调查宣案,我自个儿想的。” 武伯英一笑:“你也没想错,刚才我说他毒杀何金玉,光说因为街坊所託。也是我自个儿想的,何家在平民坊,应该和宣侠父失踪有点关系。要说起你不愿牵扯政治,那为什么要监视宣侠父,你可是监视人中最重要的一个。” 杭毅脸色非常不好看:“谁给你说的?” “你都不告诉我,我也不能告诉你,按你说的不想牵扯你。” 杭毅思索了良久,终于怕了威胁:“好吧,我决定帮你,但还是不想牵扯其中,帮你也是想洗脱自身。我让最得力的手下,去搜寻抓捕洪富娃,但是只限于他。只限于侦缉大队长师应山,只限于追查何金玉之死,只限于抓捕洪富娃。别的那些乱七八糟,我不会再与你合作。” 武伯英点头:“这也就够了。” 武伯英知道师应山,职任警察局侦缉大队大队长,侦破刑案是个行家,全城闻名。他办过的一些案例,已经成为茶余饭后的街谈巷议,百姓对离奇案子总有不尽的好奇和热情。师应山被越传越神,几乎成了公案小说中的断判清官,省内发生的疑难案件,都要请去参与和指导。侦缉大队独立于警察局大院之外,在西大街北侧的大清真寺旁边,以便衣侦查为主,为了隐蔽自成一统。它是全局重点部门,编制、人员和任务相对保密,专破刑案、大案,办理难案、疑案。大队长师应山在警察局有着特殊的地位,虽然级别不甚高,地位却重要,超过了各个分局长和县局长,和副局长平起平坐。侦缉大队编制庞大,下分各式小队,可以满足破案的各种需要。人员都是警察精英,与一般的镇长、甲长、巡官、警佐不同,皆是探长、探员等便衣警察。 第56页 马志贤当局长那段时间,武伯英记得侦缉大队头子不是师应山,正是这两年被杭毅重用。他能在浙人治陕时期居于警察系统要位,一定有非同寻常的能力,而且不仅是破案能力。百姓对于警察局的评价,看的还是侦破刑案的水平,杭毅深知这一点,所以他再给警察局安插亲信,却从不动摇师应山的地位。并且局内自己之下谁和师应山作对,局外不管是谁和师应山为难,他都要偏袒以保住这个标杆,给自己赢来官声。 杭毅给师应山打电话召唤,回音出去办案。杭毅双手一摊,无奈道:“这个人忙得很,不过我会给他特别交代,放开手中其他案子,全力协助你抓捕洪富娃。这样吧,等他回来,我就叫他明早来局里等你。你明早再来,我当面给他交代,把你的事情办好。” 武伯英道:“那倒不必,杭局长你交代好了就行,我明早不来打扰了,直接去侦缉大队,和他面谈。” 杭毅迟疑了一下,点头应允:“这样也好。” 十三日吃过早饭,武伯英带着罗子春到了侦缉大队,师应山已等候多时。他身材不高,长相憨厚,神气里却透着精明。特别那双眼睛,武伯英感觉似曾相识,眼角上挑,眼线很长。他先自在腹中笑了,戏脸可不就这样,不管生旦净末,都是这种丹凤眼。师应山说西安腔带着点鼻音,去除不掉的陕北印记,尽管很轻,却也难改。 宾主寒暄落座,喝了两口茶,师应山笑道:“武专员,不记得我了?” 武伯英拧眉微笑,搜索了一遍记忆,从未打过交道。“实在想不起来。” “你当调查处长时,我在马局长手下当警员,见过你几次。当时你官高名气大,一定不记得我了。” 武伯英朗然一笑:“你现在,才是官高名气大。” “浪得虚名。”师应山并非谦虚,真情实意笑道,“不过有时也有好处,有些案子我一插手,罪犯害怕,破起来就容易些。除了这个,再也没啥好处了。” 武伯英评价:“师大队长果然是实在人。” 师应山收笑答:“还是做实在人好,你看你武专员,虽然事变后落寞了,机会一来又被重用。我也是,当时跟着马局长,不愿参与军特处,倒没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实在人的实在想法,就是抓闹事学生,抓共党分子,看着都不是坏人,心中不忍见。一心扑在破刑案上,果然就得了好报,机遇所致做了大队长。” 武伯英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有递进。“我有个老部下,也姓师,陕北人,你知道吗?” 师应山愣问:“谁?” “师孟,如今在行营电讯处。” 师应山立刻否认:“不认识,陕北姓师的人多了,师姓之望郡。老辈人说过,似乎有个朝代,师家祖宗迁到陕北驻防。带子弟兵过去的,陕北后代很多,各县都有。” 武伯英捕捉到他的一点不自然:“师姓人稀少,我就有了这个推测。” 师应山干笑着转到主题上。“杭局长给我交代了,帮你抓捕洪老五。上峰有命,我自然会全力以赴。我和这种人打交道日久,有自己的暗路子黑索子,对他倒很熟悉。这种地痞流氓,平时犯的那些事情,还到不了我这里。但我一直在暗中看着,因为很多刑案,都是这种人的恶行发展来的。这次他弄死何金玉,背后原因我不知道,也属于我的职责所在。民不告官不究,何家不出首,我准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说洪老五,还与宣侠父失踪有关,我就有些不想管了,政治这东西,向来敬而远之。” 武伯英翘眉追问:“一个绑架,一个毒杀,你又能把政案刑案,咋完全分清?” 师应山苦笑点头:“是呀,很难分。如果不是你武专员,就算杭局长亲命,我也有办法推託。你就另当别论了,我们是老缘分。我已经决心协助你,这个尽可放心。洪老五这段时间,确实有变化。要是半个月前,你说抓洪老五,我现在出门,半个小时后就能绑回来。但是现在,好些日子没他踪影了,最爱在街上显摆,突然就不见了,屠夫吃素、妓女从良一样,很反常。” “那也正说明,他心中有鬼。”武伯英分析道,“师大队长,你说洪老五,会因为财物袭击宣侠父吗,仅仅为了钱财?” “不会,他们是坐地贼,不是流窜犯,不干这种事。抢人再多能抢多少?坏了规矩,误了庄稼,划不来。” 武伯英很欣慰他能说实话:“以前半小时,现在给你五天,只要能抓住洪老五,很多问题将迎刃而解。” 师应山盯着他探询真实目的:“武专员,最近我听你的事,比较多。看来你本就不打算在西安长干,因为我听的,都是在和蒋主任作对。如果你和他为难,把杭局长和我拉进来,恕我直言,爱莫能助。你也清楚,我是局长提拔的,局长是蒋主任提拔的。” 武伯英盯了他片刻,感嘆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蒋主任不明白,你们也不明白。我的举动,正是在洗清他的冤屈。你们破刑案,也讲究从有罪向无罪调查。” “你是说蒋主任有罪?” “不是,蒋主任有可能。” 第57页 师应山嘟嘴想了一会儿,手指弹了下桌面。“好吧,五天之内,把洪老五一定给你揪出来。” 武伯英转头看看罗子春,然后道:“这是我的手下罗子春,一直喜欢探案,我也想让他长点见识。这几天跟在你身边,亲眼看看高手破案,也学些本事。” 师应山明白监督之意,看了看罗子春,“行,可以,就留在我队上。” 武伯英驾车回到新城办公室,安排赵庸四个分头朝四面行动,秘密打探洪富娃下落,做了明暗两手准备。吃过午饭他小憩一阵子,前往杜斌丞府第。今天是举办爱国募捐茶会的日子。蒋宝珍一定会参加,武伯英很在意,两天没再照面,想着能会面。她大前日还热情似火,这两日突然寒冷如冰,就像给铁器淬火一样。 武伯英感觉,是沈兰自己不愿意回来,其他都是藉口。这是老花的弦外之音,语外之意,他不认为自己想多了。这个打击不轻,他不断反思和前妻感情生活中的过失,覆水难收,不可挽回。越反思越觉得很多地方做得不对,于是在怠慢蒋宝珍的态度中,也发现了很多不对。似乎自己对所有女性的态度都有问题,以前不觉得有问题的地方,都有问题。孔圣人将女人和小人归为一类,自己曾是他的信徒,从根本观念上就有错失。轻看女人,平面化、种类化、概念化,很多错误藉此产生。对沈兰已无法弥补,那么对蒋宝珍呢,还是可以改良态度。他有些前怕后怕,以为对男女私情已经免疫似的不为所动,但是蒋宝珍不时跳入脑海中来,搅得人心神不安。不得不承认,蒋宝珍很有魅力,集合了沈兰、吴卫华、黄秀玉的优点,也同时集合了缺点,吸引力和破坏力都是三倍数。 茶会杜斌丞没参与组织,完全由夫人带着妇救会承办,一帮子太太小姐风风火火搞了起来,像模像样。杜斌丞、冯钦哉、杨虎城、孙蔚如、武士敏,是歃血焚香结拜的异姓兄弟,十年前风光了起来,其中杨虎城的权力名气最隆,其他几个既依靠也辅佐。五人从来不讲地位只讲手足,可惜西安事变时,冯钦哉潼关临阵倒戈,武士敏在南京被捕,都归附了蒋介石,兄弟自此破散。如今杨虎城出国、冯钦哉外任、孙蔚如出关,留在省里的也就只有杜斌丞,出任省政府秘书长一职。杜是元老,光省秘书长一职就任了八年,都知他和共产党关系密切,也无人敢撼动,蒋鼎文兼任省主席后,也是靠他来行政。陕甘两省秘书长是杜斌丞的特殊经歷,当年杨虎城大军入甘肃平乱,赶走了苟延残喘的吴佩孚,保荐杜当甘肃省主席。蒋介石怕他们坐大,降任了甘省秘书长。共产党和东北军来陕之前,杨虎城有个设想,自任陕省主席,杜任甘省主席,武任绥远主席,抓住政权。西北军两个如集团军一样的大师,冯和孙各任师长,抓住军权。再把宁夏、青海的二马团结进来,抱成一团想干啥能成啥。可惜人心不比筷子齐,老蒋也不愿看到西北形成铁桶局面,设想从设想之日起,就一直只是设想。 武伯英三点半到杜府,茶会定在四点半暑气始消时正式开始,早来了一个小时。向门子递上请柬,在签到本上留字,交上募捐之物。杜府是老宅子,建于何时难以考证,起码是清中期。武伯英一进院子,就被一个少妇接过陪伴,签到时写了破反专员职务,估计她也是这个级别官员的夫人。杜家正房前悬挂了标语,厅堂腾开空地,摆上茶桌。几家大员的用人仆子都被凑到了杜府,往来穿梭,布置支应。抗日主题很突出,厅堂正中的楼梯下,悬挂巨大的抗日形势图,沦陷区被统统涂上黑墨,地名都用红漆书写,如鲜血般凝滞沉重,黑地红字更具亡国灭种的危机感。东北、华北全部涂黑,东南只剩几小块白色区域,而中南被涂成淡黑色,预示着武汉会战前途之未卜。 武伯英被少妇引到西花园,已有了不少人,掌实权的大官没有,架虚名的大官很多,皆由妇救会的夫人们分别陪着说话,也有互相熟稔的,三五成群凑在一起闲谈。他和几人打招唿,都是事变前在政坛军界厮混的熟人,大部分人不认识,都是抗战爆发后新上任的官员。蒋鼎文主政陕西,很多人跟到西安荣升,形成了一个浙江派。走到树荫下落座,陪伴的夫人无话找话,问了很多事情,武伯英都简单作答,有来问没去问,断断续续,寡然无味。他原来倒是想和她说些话,但见谈吐趣味真是个官太太的水平,也就懒得说,有些半冷场。 四点钟光景,蒋宝珍在西花园月门出现,梳了个髮髻式的髮型,倒像个夫人。白色短袖旗袍,显得身材非常精緻,白皙的胳膊露在外面,就像两只莲藕,无领的夏令旗袍更显脖子纤长,与美丽的头脸联动,越发好看。精心挑选的旗袍,起着大片银色花纹,细看却是树叶。显得清爽而整洁,不艷不俗却不平淡。一样的白色色系,一样的真丝质地,只有稍明稍暗的差别,分不清是白底子银花纹还是银底子白花纹。 蒋宝珍站在青砖镂雕的花园门口,环顾一圈发现了武伯英。他沖蒋宝珍笑笑,她假装没看见,无有回应。喜欢玩弄头髮的小毛病却暴露了内心的紧张,扬手按按髮髻,按了又按,担心盘得不紧,又担心是否好看。因为未婚,第一次梳妇人髮式,更新鲜也更妩媚,把众女宾都比了下去。蒋宝珍就近凑入一个谈话圈子,她是蒋鼎文侄女,众人都赶紧讨好打招唿。武伯英边说话,边不时偷看她,话突然多了起来,句句都很有趣,故意为之,惹得身边的官太太不停娇笑。蒋宝珍应付着身边的人,透过花枝藤条,穿过往来的用人,也不停偷看他,也故意显得十分健谈,兴奋地说话。二人目光都有所迴避,迴避不了就胶着在一起,互相瞪几眼。陪伴夫人发现异样,循着目光发现了蒋宝珍,远远打着招唿起身走了过去。武伯英非情愿又非不愿,跟着她走入蒋宝珍的圈子,很多人也聚了过去,众星捧月般把蒋宝珍围了起来。 第58页 蒋宝珍和他未打招唿,不认识似的。武伯英站在谈话圈子外面,而官太太却挤到蒋宝珍身边,想要蹭些什么似的,兴奋地看着周围。有个五十多岁的男子,武伯英不知姓名,好像在经济方面任职,似乎是省粮棉布特企业总公司的头头,负责战时军需物资徵集,胖胖的身材胖胖的脸,笑看蒋宝珍,肉乎乎的人问了个尖锐问题: “蒋小姐,前不久中央妇女慰问团到西安时,是你陪着去的延安。听说现在共产党的干部,和跑去的女学生,谈恋爱成风了。都拿娶个女学生,当做时髦事,社会上又传共产共妻的说法。你是抗日积极分子,又是女权维护分子,你怎么看这件事情?” 蒋宝珍先讥笑再说话:“如果现在还有人,用共产共妻这种骇人听闻的说法愚民,那么就是愚蠢至极。共产党的干部,特别是高层干部,不管以前有老婆没有,现在大部分都是单身。就是原来有老婆,也被你们杀掉了,或者早都失散了。因为造反,所以一直不敢娶妻,耽搁到现在还是孤身。反正他们,没有一个停妻再娶,就算年龄差距大,都是你情我愿,一夫一妻。不像你娶了四房老婆,四姨太才十八九岁,镜子背在后嵴樑,只照别人不照自己。” 话是蒋宝珍说的,大家都没想到亲共,也没想到无礼,认同地笑笑,就连被数落的那个胖经理,也并不觉得难为情。 有个官夫人提出了感兴趣的问题:“听说毛泽东、周恩来、朱德那些大官,在延安和农民一样,也参加生产劳动?” “是的,他们都是生产能手,在延安参加生产是种时尚,俭朴生活也是时尚。我在延安时,共产党高级干部接见,之前我一直犹豫,到底要不要化妆,后来还是化了淡妆。见了他们,我才知道化妆是件多余的事,女人化妆本就是给别人看的,但他们根本就不在意。像是一下子就穿过了人的表面,一下子就可以触摸到你的思想,不管你化妆还是没化妆,把你当人看而不是当女人看。他们穿着很朴素,甚至有些破烂,但是非常干净,一个个像哲学家似的,脑子超级聪明。所以你和他们在一起,也就忽略了穿着,一下子触摸到他们思想似的,是务实求真的思想,没有虚伪做作。” 另一个官太太的问题看似好奇实则犀利:“看来蒋小姐,去了趟延安,很嚮往那种生活。我听说女学生一去那里,就都变成了粗壮的妇人,是不是这样?” “嚮往,笑话。让我剪成齐耳短髮,还不如杀了我。让我吃糠咽菜,你怎么不去。让我拿着镰刀割谷子,做梦都别想。延安这地方,去看看感觉很好,很向上,很振奋。但是要我去那里生活,从来没想过,更不希望把全国都变成这样。日本人我恨,他们我也不喜欢,人本来就有差别,如果不注意差别就是不公平,貌似公平的不公平。我不想,大家都变成农妇、村姑和渔女,尽管我不讨厌她们,但更不想成为她们。最好将来,在陕北设立特区,让他们去搞乌托邦,我们闲暇的时候,可以去度假。” 一个官员点头:“听说共产党士气很高,也许将来国共之间,真的难免一战。” “是很高,整个延安,每个人都像上满发条的铁皮娃娃。人人沉浸在革命的兴奋中,走路说话急火火的,没有懈怠的时候,两眼一睁就像吸了鸦片烟般聒噪。共产党的士气,一半来自国军的惨败,日本人把我们打得一败涂地,认为我们的百万大军,根本没有原来那么强大。这让共产党更有信心,认为我们将来与日本人消耗以后,更是不堪一击,真让人担忧。” 大家听言在同意之余,都带着些佩服。 “我们慰问团到延安,他们挂的标语是,欢迎中央妇女慰问团检查。我们不同意,不是检查,检查就和他们是一家子了。我们要把那两个字换成参观,或者视察,他们不说换,也不说不换。这件小事就能看出,现阶段他们,很想和我们搅在一起。能搅在一起吗?他们以为抗日搅在了一起,什么就都能搅在一起。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搅在一起的好处,他们比谁都清楚,都急切。” 武伯英突然对蒋宝珍刮目相看,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彻底转变了看法,真就不是寻常女子。 茶会正式开始,宾客齐聚杜家厅堂,没有一等大员,却不缺显赫的巨贾和高官。特别是妇救会的太太小姐们,个个花枝招展,穿着打扮入时。武伯英在外面跑得多,接触下层多,感觉都在挣扎过活,都在困苦度日。今天的聚会,在兵荒马乱之时,给人一种平安盛世的错觉。花红柳绿,天青草碧,真正的上流社会,每个人都没有飢饿的煎熬,都没有艰难的感觉。发自内心的满足笑容,让西安在武伯英心中改变了颜色,多彩的,绚烂的,鲜艷的。茶会无非一个人主持,几个人讲话,还弄了个噱头,评选爱国公主和爱国王子。公主毫无争议地颁给了蒋宝珍,从容貌、学识、慷慨,都超出各位女宾。 陪同夫人一直未走,听主持人宣布公主,撇嘴道:“蒋小姐,最傲慢了。” 武伯英冷言回道:“我看也不是的。” 她见他不迎合自己的说法,而且早都觉得无趣,就继续撇着嘴,咬着自己的定论离开了。这种舶来的聚会,继承着发源地欧洲的特质,参加的夫人都想寻些异性朋友。这个男人如此不解风情,早就扫了那太太的雅兴,强忍着陪到现在,实在撑不下去了。主持人宣布爱国王子,桂冠居然落在了武伯英头上,有些出乎意料。国难当头,上层社会都不想露富,很少捐款,尽是捐物。最多的是金银首饰,显示手头没有余钱,给人卖家当的感觉。武伯英的捐物最值钱,一个十足纯金镶嵌五宝手镯,分量重,成色足。这是日本女间谍吴卫华的遗物,他原本想毕生收藏,有抗日募捐的机会,捐出去也替九泉之下的她减轻罪孽。没料想金镯经组委会评价,成为了捐王,反向说明到场和未到场的官员、商人、名流们,也真够吝啬。 第59页 募捐茶会最特别的客人最后到达,是杜夫人亲请的伍云甫。伍云甫没想早来,也没想迟走,募捐物居然是一块长征时期从体内取出的弹片。主持人介绍完后,伍云甫把那枚弹片捏着举过额头,在捐品展示台前转过身来,声音低沉而铿锵。“这是三年前,蒋总裁的厚爱,从我腿里拿出来的,准备留作纪念保存终生。受到邀请,我一直拿不定捐什么,最后还是觉得这个弹片合适。如果诸位能把十八集团军的经费物资,按时按量供应,也许我能从积蓄之中,拿出些贡献给募捐会。假如我在国军中,按级别应该已是豪宅良田,锦衣玉食。可我是共产党人,就只有这个弹片。今天这个大日子,再珍惜也只有割爱捐献。诸位不要笑我吝啬,这不是吝啬,我为抗日可以捐躯,却拿不出捐款。这不是吝啬,代表我党,不计前嫌,愿意精诚合作,共御日寇。也希望贵党,能尽抛党派之争,勾销宿怨,以抗日大业为重!” 伍云甫一席话先引起窃笑,随着话语深入却打动了所有人,沉默片刻都不禁鼓起掌来。伍云甫微笑示谢,把弹片放置在珠宝首饰中间,一点也不逊色,成了最有意义的捐物。伍云甫转身敬礼,再向杜夫人微微颔首,干脆地走了出去,离开募捐现场。与会者都被弄得发愣,不能挑礼数,又被无形打了耳光,除了惭愧没有愤恨。幸亏主持人能说会道,赶紧用场面话打了个大圆场,过渡了这个插曲。武伯英站在最后的角落,背靠窗帘躲那个王子称号,却有了目不转睛观察伍云甫的机会,不用顾忌不用隐藏。真羡慕他的正气凛然,可以大声硬气说话,像狮子一样低吼,像老虎一样长啸。而自己只能做老鼠,时抻时缩,蹑手蹑脚,吱吱叫一声,回头看三遍。 募捐会结束,爱国王子赢得的一项权利,就是爱国公主陪伴晚餐,蒋宝珍于情于理上了武伯英的汽车,不得推託。武伯英并没打算共进晚餐,开车将她送回蒋公馆。一路上蒋宝珍一直不说话,但表情非常丰富。她在后座看着开车男人的背影,恨也不是,爱也不是,想法几经变化,自己都不知道想要什么。 车到蒋府门口,蒋宝珍将车窗玻璃摇了下来,卫兵见是侄小姐,赶紧开大铁门放行。车子过铁门,她终于开口:“你把那么珍贵的祖传宝物捐了出来,就是为了能和我共处这么一会儿?” 武伯英瞟了她一眼,对这自以为是的想法,没承认也没否认。 蒋宝珍把沉默当成默认,就感动了起来,心房冻上的一层薄冰,瞬间化作一潭春水。“你说是不是,我就想听你说。” 武伯英没正面回答:“那你给我送请柬呢?” 蒋宝珍听他这样反驳,没有生气,反倒异常开心,女儿家特有的含怨带喜。 车到后楼,武伯英将她送到台阶口,蒋宝珍上了一级,扭身回来问:“最近怎么听不到你在公园拉胡琴了?” “太忙了,你想听吗?” “想听。” 武伯英不假思索:“那好,今晚我一准去。” 蒋宝珍听了他的话,撇了一下嘴赶紧转身,轻快地沿着台阶跑向三槛木门,她怕他看见自己开心、愉悦的表情,更不愿意他看到自己兴奋、娇羞的粉脸。武伯英看着曼妙的背影,白色旗袍上的银色树叶,在优美身躯上闪动飘摇。蒋宝珍推开木门闪了进去,就像一条白鲢鱼躲入了芭蕉叶下,有种古画新描的奇妙感觉。武伯英看得有些呆傻,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十一 武伯英吃完晚饭,如约带着板胡去了革命公园,坐在纪念亭内拉了近一个时辰。每曲完了稍微歇息,搜寻曲目,也不知蒋宝珍有否在听。公园内散步的人,开始还聚过来听曲,后来觉得没意思,就都走开了。随着夜幕逐渐降临,散步人都回了居所,剩下几个纳凉人,远远坐在树荫和湖边,拿蒲扇赶蚊子说话。 有个独自散步的女人,不远不近,似听非听,坐在亭外木排椅上。武伯英注意到了,边拉琴弓边看她,暮色渐浓只能看清轮廓,看不清眉目。他带着对蒋宝珍的歉意,刻意拉够两个小时,左手边压琴弦定音,边用手錶掌握时间。到了两个小时之期,他一曲终了停下来,又看看那女人,还保持着来时的坐姿不曾动过。他歇了歇,将板胡纳入琴盒,整理归置,扣上盖子。 那女人轻轻走过来,在亭子栏杆上坐下,缓缓问:“怎么不拉了?” 武伯英惊了一跳,手忙脚乱,把琴盒从石桌上碰了下去,“笃”一声摔在石砖地上。他连忙转头看那女人,暮色中赫然就是前妻沈兰,瞠目结舌愣在石凳上,最最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天天想她,突然见她,却连嘴唇都张不开,只拿心思勐地扑过去,一下子抱住。沈兰轮廓胖了不少,却没有走样,保留着自然天成的清纯气息。在他心中沈兰一直是个女学生,算算时日,从西北公学师生相恋到如今已经九年。要说好日子不少,痛苦日子更多。最初两年,因为师生关系羁绊,不敢挑明爱慕,虽有朦胧却备受折磨。接着两年,跨越了世俗偏见相恋,却不敢在公开场合承认和表现,虽有窃喜却更滞涩。接着三年,虽然如愿完婚,却因为二弟的惨死和父亲的暴毙,一心只想报仇,亲爱之情全被仇恨之心置换。这两年不必说,天各一方,生死剧变,何来幸福可言。 第60页 沈兰冷冰冰地一动不动,看着脸色数变的前夫。二人对视,目光如骨胶遇见生漆,难割难分,几乎用了一刻钟时间。 沈兰先开口,语气生分:“云雾同志,你好。” “你好。”武伯英下意识回话,也生分了。 武伯英听出了冰冷,不知如何消融,只好定定看她。沈兰没再多言,从大襟的内口袋摸出一枚铜板,摁在栏杆凳面上。武伯英也用动作回答,从衬衣内口袋里摸出那枚接头铜板,扣在她的铜板旁。沈兰捏起两枚铜板,凑在一起重叠合定,举过头顶对着尚有光亮的天空,看了片刻放回。 沈兰口气依然冰冷:“我是深谷,你的新联络人。” 武伯英对两个代号不悦:“我,你还不认识?” 沈兰又认真看了他一眼:“我认识,你是武伯英。却不认识,你是云雾。更不认识,你是陆浩。” 沈兰公事公办的样子,让武伯英的心沉了一下。组织终于答应了请求,却又附加了意思。他除了分别两年来的百感交集,突然萌发出新感觉,组织用沈兰做联络,比谁都要隐秘安全,但也有钳制的意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夫妻间的生分不是一时能化解的。他换了个口气,尽量想消除时间产生的距离:“你从哪里来的?” “你打听了很久吧?”沈兰尽量不看他,怕强硬不下去,“汉中。” 出乎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武伯英点头:“真够快的,前天上午,老花还说不可能,今天晚上就见到你了。” “是很快,昨天早上接到回西安的通知。连夜坐汽车,今天上午到西安。说明你的重要,这都是伟大的六号,在驱赶着我。” “你此前参加过行动没有,任何行动?” “没有,从来没有。这是我入党以来,唯一的遗憾。应该感谢你,陆浩同志,云雾同志,给了我这个机会。” 武伯英故意对嘲讽充耳不闻:“是我申请的。” 沈兰含着别样幽怨:“没想到你为党做事,已经两年了。” 武伯英知道幽怨所在:“纪律的原因,斗争的需要,他们没告诉你。” “那你为何不告诉我?” “党的整个事业,是个大圈子。秘密工作,是里面最隐蔽的小圈子。就算党内高级同志,与此无关也不能知晓。” “这我都知道,只是不明白,你为何不信任我?” 武伯英听出幽怨之外的幽怨:“不是不信任你,而是为了你的安全。你如今走进了秘密圈子,知道也不迟。一切都明白了,也不用我说了。” “可是迟了,你知道吗?”沈兰眼睛里噙着泪花,盯着桌子,“对于读书人来说,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对于放羊人来说,有羊已经死了。我现在是安全了,是明白了,可是太迟了,迟得一塌煳涂。” 武伯英想安慰她,伸手过去拍拍肩膀。谁知沈兰像被烫到了,激灵着躲避。他见生分成这样,尴尬中收回手掌,既心痛又错愕,错不怪自己,却都在自己。 武伯英沉吟了一下,找到了新话题:“你怎么知道我在革命公园?” 沈兰冷笑一声:“不是我知道,而是有人通知。你的一举一动,组织都掌握。有人说你在革命公园,是接头的好机会,我就来了。” 武伯英有些吃惊,暗中观察自己的眼睛到底在哪里,却不能肯定。来公园路上那么多行人,路过八办时那么多闲人,公园内那么多散步人,还有那么多纳凉人,都有可能。“很高兴,你能接替老花,给我当联络人。” “我不是接替,而是单另。你现在太重要了,他又领导着不少人。他的系统如果出现问题,就有可能牵扯到你。组织权衡利弊之后,认为我更合适给你当联络人。单属联络人,此外不参与其他行动,这是对你的保护。” “你下面联络我,上面联络谁?” “五号。” 武伯英知道五号就是伍豪周恩来,神情略有激动。此时公园东北角,有几个纳凉的人回家,路过亭子看了几眼。二人只好暂不说话,直到那几个人出了公园西门,还继续沉默,似乎找不到交流的话题。武伯英低下头来,回味着过往的点点滴滴,又想起各种不幸遭遇,不由黯然。 沈兰又打开话局:“为什么一定要找到我,我们已经解除了婚约?” 武伯英幽幽答道:“我知道你还在生气,事变之后,我是脱身了。可是却中毒了,等病好了,却找不到你了。好事多磨,一切大白,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沈兰嗤之以鼻:“文艺化,和电影里一个口气,重新开始,怎么开始?” 武伯英听了这话,知道沈兰虽还是沈兰,性情却变了。以为这样说话能安慰她,她会对以相应的台词,事与愿违,反倒遭她取笑。“我们復婚。” 沈兰苦笑:“我都三十了,你还想让我再做一次新娘?” “那又怎么了?破镜重圆,从来都是天下美事。” 沈兰加重苦笑:“你以为现在的我,还在意一个名分。名分对于我,已经不重要了。我有过名分,还不是被当做傻子。你给的名分,那么重要?” 第61页 武伯英惭愧地苦笑:“那时节我鬼迷心窍,一心扑在报仇上。现在我明白了,什么对于我重要。你,还有孩子。我有这样的想法,也是想着孩子,能父母双全。咱们的孩子,是娃子还是女子?” 武伯英终于问到了点子上,沈兰眨了下眼:“女子。” “那一定像你,像你一样漂亮。” “我以为我怪罪你,你也会怪罪我,谁想你没有怪我一句。”沈兰把眼睛全闭了起来,似乎在回忆女儿的容貌,还有这两年的艰难时日。“我把婆没有照顾好,虽说她寿终正寝老死的,谁又能说她活不到一百。这是我最大的惭愧,还有一个最大的痛苦,就是因为女儿。当时为啥我只身外出,把你婆留在我们沈家,是因为怕她受不了打击。之前陕北倒春寒,结了冰熘子,我在崖畔边滑了一下,把孩子小月了。她是个女子,五官头髮都长好了,要说也活了几个小时。我被村里人送到团里卫生所将养,婆不知道,我就让人骗她,说我到区上开会去了。我在卫生所住了三天,还是害怕她受不了,她对这娃的心太重了,我就用包袱棉絮裹上粮食,做了个假肚子。但是月子越来越近,我再也装不下去了,还是心疼她,就把她带回我娘家,然后我就去了汉中。谁承想,她也跟着重孙女去了,是我间接害了她,但不这样,就会直接害了她。过去一年多了,我经常做梦,还能梦见女儿青紫的小肉身,和婆那双不甘心的眼睛。” 沈兰的悲声,听得武伯英瞠目结舌,刚才说的迟了还真是太迟了,夫妻间最后的纽带已经断裂。原想着孩子可以用作缝线,把生生撕开的夫妻,缭几针,联一下,织补之后就算不能如初,也可经住拉拽。如今两片布不仅糟啮成了毛边,脱了织线,连唯一的希望也断了,再手巧的绣娘织女,也没了办法收拾。对于未曾谋面的女儿,对于去世的祖母,更是极端惭愧。懊悔和痛心,夹杂在一起,几近让人晕倒。 沈兰对噩耗适应了一年多,比前夫更能自拔,长嘆一声。“刚才我还不想打击你,但是听你还有破镜重圆的想法,那不妨再说透一点。婆的死和你有莫大的关系,我离婚不离家,她跟我走了,还是为了那个孩子。但你毕竟是她唯一的孙子,怎不伤心,正因为你,她疯癫了。你把她的心疼烂了,我怕她受不了重孙女再没了的打击,才去的汉中。好,不再说那些了,你说不能到陕北和我相聚,全是因为公事。我如今与你见面,也是全为了公事。如果不然,我是不会再见你的,见你确实太痛苦。既然公事这么重要,那我就以公事为重,以联络人的身份,转达上级的要求。” 武伯英还沉浸在痛苦之中,听不进去。 “关于你查出来的新线索,组织同意你的路子,希望继续下去。事情可能不是蒋鼎文做的,但是挤压他,也许就能牵出幕后黑手。” 武伯英的热望,被孩子夭折打击之后,又被前妻新增的干练打击。“你住哪里?” “你最好不要知道。” “我想知道。” “你无权知道。”沈兰又有些激动,“我当时以为,你铁了心要给中统卖命。你们武家,从辛亥以来,给国民党做过很多事,却一直是亏本生意。你得了机会,当了调查处长,要把亏欠全赚回来,不然不罢手。我俩因此,就分属了不同的道路,所以我的心也就死了。你见过一个共产党员,和一个国民党特务头子,是夫妻吗,没听说过吧?你见过一个人死僵了,然后一味汤药下去,又活了吗?没听说过吧?今天知道你是陆浩,你是云雾,倒也能算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但你不在我心尚存一丝希望时把它给我,如今给我,等于在灵前烧钞票,和烧纸钱有什么分别?” 武伯英更加激动:“这不是你的本心,这只是你的藉口。” 沈兰更加坚决:“我的本心是什么?那就是,你根本就不是武伯英,你是武仲明。” 武伯英又听到这个说法,狠狠拍了下木柱子,激动变成气愤:“我是,我是,我是武伯英,武伯英!” 沈兰咬着嘴唇不愿再争辩,越发激怒了武伯英,跳了起来还想继续争论,却被她的一个动作定住了。沈兰轻轻指了指公园西门,然后看看他。武伯英举着的手凝固在空中,眼睛循着她手指方向看去。 “有狗。”沈兰轻声道,“那个人,我来时就在那里。现在还在,无事可做又不离开。这次见面到此为止,该分手了。你还是从西门离开,我再坐会儿从南门走。” 武伯英远看公园西口,电灯下果然有个人影。他因动情而疏忽,被提醒后立刻做出了犀利判断。“躲不了,现在情况,必须一起走出公园,做一对久别重逢的夫妻。” 沈兰明白了深意,目光中带着欣赏之色,见面后第一次露出温婉。“好吧,你是正确的。” 武伯英心底更加寒冷,前妻欣赏的目光,不是在看出色的丈夫,而是在看干练的同志。他从栏杆凳子上抠起一块铜板揣进裤兜,提起板胡箱子,先走出亭子。沈兰捏起剩下那枚铜板,重新收进大襟口袋,起身走近前夫,自然而然挽住他闲着的胳膊。武伯英偏头过来,表情亲昵却说着正事:“你是上线,如果我有事汇报,怎么找你?” 第62页 沈兰非常默契,动作亲昵言语却无情:“在我找你之前,先憋在心里。” 十四日早饭,煎熬了一夜的武伯英,又恢復了常态,让罗子春和王立才放下心来。昨晚他铁青着脸回到家中,心情糟透了,把两个小的弄得都不敢多说话。他回西厢房呆坐了片刻,坐着不舒服,就靠着罗汉床腿蹲了下来。勾着头想会面的情景,两只手轮流揉搓头髮,想哭却实在哭不出来。半梦半醒度过了整个夜晚,其间宣侠父来找过自己,就是那张照片的样子。他走进西厢房,默默坐在棋桌旁,看着自己。武伯英感觉两年前的癔症,又有所回头。当时二弟武仲明的魂灵,就经常前来拜访,甚至到了一身两角的地步。读那些共产着作还有个好处,让他坚定了唯物思维,知道魔由心生,一切幻象都是自己的唯心。所以现在对这些幻象,已经不再恐惧,而是随其来去。原先所学儒家,也按着史上的进程,把自己推到了心学的地步。敏感的神经,更容易遭受异怪干涉,太过关注的东西总要以魔幻的方式,来侵扰大脑。好在重见了沈兰,放下了疑惑和担忧,她没有再入梦来。 武伯英快吃完时,停下碗筷对罗子春说:“今天礼拜,上半天班。上午你不去侦缉大队了,也让师应山喘口气。取三千块钱,两千给刘天章送去,就说我感谢他的照顾。剩下一千趁着放假,请中统调查室的弟兄们吃个饭,刘天章把人管得太严。项目你定,也可以买东西,反正把一千花完,多结人心,也显示下你人挪活的好处。” 罗子春给二人当过司机,都熟悉亲近,自然希望他们继续友好,点头答应。“老处长,那两千,还是你去一趟好。那一千的事,我就办了,绝对办好。” 武伯英突然不高兴:“他没给我提钱的事,我提钱不好。是你说的他给我垫钱,自然该你去还这个人情。” 罗子春明白如此安排一定有原因,不再建议。武伯英沿着后宰门街朝东走,在北新街十字拐弯,一直走到新城大院北后门。一路上都在留心有无跟踪监视,没有发现可疑之人,感觉有些奇怪。他是跟踪专家,也是反跟踪专家,自信确实无人盯梢。昨夜革命公园西门那人确实在监视自己,和沈兰走了几步就不见了,一直走到北新街十字,再没见有人跟踪。沈兰坚辞了他的相送要求,一起走到武家院门口,非要前夫进门关上门扇,才肯离开。武伯英无奈,只好按照安排执行,她的小心翼翼是对的,自己不送比送更安全。若非老夫妻身份掩护,出现被监视迹象,武伯英会採取别的办法,而不是迎着跟踪人过去。但是今早,突然出现的跟踪又突然消失,说明幕后一定是个高手。他在北门口站了一会儿,开始觉得是刘天章,后来又觉得是徐亦觉。若再发现跟踪,最好假装没有觉察,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才能迷惑对方。 武伯英上楼,正碰见徐亦觉出来。打完招唿,徐亦觉很惊讶地上下打量了他两遍。武伯英不知为什么,看着他。徐亦觉开玩笑:“怎么回事,几天没见,你就瘦了一圈。本来就是瘦人,今天更是干瘦。干瘦干瘦,上树不熘,割开没血,杀了没肉。” 武伯英目含冷漠的感激,耳听冷漠的关心。“身子不舒服。” 徐亦觉目露关切:“中暑,肯定是中暑。为了个不相干的宣侠父,倒把自己弄病了。” 武伯英没有回应这个说法,略带歉意道:“蒋公馆门口那个事情,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把罗子春美美收拾了一顿,还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 “碎事,我就没往心里去。”徐亦觉心中舒坦了不少,“罗子春这几天没来,就是为了躲我?我还说小伙来了,主动跟他谈谈,心里不要有啥。” 武伯英走到办公室门前,掏出钥匙:“你这当哥的可算当到家了,不用,不惯他的毛病。这几天,在忙他订婚的事。” 徐亦觉跟过来说:“走,我请你去避暑。去个好地方,好好凉快凉快。喝点好茶,去去暑气,补补中气。” “还有半天班呢,你敢乱跑,蒋主任不在?” “在呢,不怕。本来这半天班,就是蒋主任加的。抗日救国,无偿劳动。刚开始半年,大家都遵守。这一年,该歇就歇。就来应个卯,他也不着实管了,被我们同化了。” 武伯英微微点头:“去哪里?” 徐亦觉不怀好意,却没坏心:“一说你就知道,莲湖。反正你上午也没啥事,就当散心,去看看莲花。今年是个闰七月,节气迟,晚荷开得正好。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你是读书人,肯定喜欢这个调调。” 武伯英知道莲湖,原是马志贤军特处的秘密监狱,如今被徐亦觉的军统局西北区陕西站西安科继承了下来。当年自己进调查处前,曾经被齐北在那里关过一段时间。他沉吟了一会儿,用指头敲击着楼道栏杆,食指和中指就像人腿迈步。“行,走,去看看,故地重游。” 徐亦觉带点尴尬笑起来:“没这意思,我知道你在那里住过,却真没这意思。我绝对没这意思,完全是巧合,真是巧合得很!” 莲湖监狱还是老样子,徐亦觉所言不虚,东边池子的晚荷,正是盛开的时候,粉红和绛红的花朵,在水中摇曳。粉色和绛红荷花是中外杂交品种,本就迟开,加上闰七月开得更迟。武伯英看见荷花就拔不开眼,鼻子也很受用,淤泥的味道是正臭而非邪臭,夹着淡淡花香,挺好嗅闻。自己虽不看风落泪,但也见花伤神,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堪比自身。二人在湖心亭坐了半上午,闲谈了一些新闻和风月,大部分时间无语,享受闲暇和舒适。 第63页 徐亦觉突然开了个话题:“听说新进展,把宣案落在烂腿老五头上了?” 武伯英皱眉看他,思虑谁透露了消息,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是杭毅和师应山泄密,也无法责怪。他已把徐亦觉纳入嫌疑人范围,如果宣案是洪富娃所为,他应是指使者。主动提起嫌疑变得更大,场面就有些玄妙,查案的和犯案的坐在一起赏花吹风。 徐亦觉不管那么多,坦荡荡道:“如果真是洪老五,那就和政治无关,地痞无赖绑架抢劫,把我们就都洗清了。” 武伯英看着他忧郁道:“我也希望如此,给双方都好交代。有没有政治背景,还不能轻易下结论。宣侠父就是你的话,割开没血,杀了没肉。洪老五放着富商不弄,偏偏捅了这个马蜂窝,本身就包含了政治。也许正是洪老五的身份,有利于避开追查,所以幕后主使选他实施,要到抓住之后,才能定论。” 徐亦觉抚额一笑,侧目看看水面,咬咬嘴唇。“算我多嘴,反给自己惹嫌疑,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是老武,我要提醒你,不管是否有关政治,洪老五都是个十足的流氓。流氓之所以为流氓,就是有流氓手段,他能对宣侠父下狠手,就能对你下狠手。” 武伯英感觉是威胁,但不看做威胁,反倒假意感激。“谢谢你,老徐。也好,正找他。我不是宣侠父,倒不怕。” 武伯英说完转头去看湖面,表示对话题不感兴趣。徐亦觉看着他的侧面,坐了一会儿,起身离开了亭子。此时起了微风,荷叶荷花都是细茎,顶上兜风,反应强烈。莲叶翩翩起舞,时卷时舒,荷花不堪折腾,时仰时合,少许花瓣已经坠落,浮在水面上随涟漪而旋,随波浪而动。湖堤上的杨柳,更是感戴风的恩惠,随风舞动枝条,如轻舒水袖,又如挥舞髮辫。几只水鸟在湖面上四处游荡,姿态灵动,距离太远,看不清是何种鸟儿。 徐亦觉返回时,身后跟着两个手下,提着食盒沿青石浮桥过来,走进湖心亭在石桌上备菜布蔬。徐亦觉谦让他就座,武伯英才把目光收回,带着谢意在石凳上坐下。两个小特务布完酒菜汤水,就被徐亦觉差走了。“老武,尽情享用,这都是我私人厨师的拿手菜。” 武伯英以为他还有话要说,三盏五杯下肚,除了吃菜喝酒,也没说什么。武伯英爱这景色,徐亦觉似乎更甚,不停看着湖景,时而入迷。“老武,我是真喜欢这里。” “我也喜欢,原来齐北和马志贤,经常在这里吃饭。”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好地方现在属于咱俩了。” “是呀,忙里偷闲,能有这块地方,最惬意。” “我在进四科之前,在这里当了三年监狱长,有跟别人不一样的感情。” “这我还没听说过,这样算来,我关在这里的时候,你就在这里?” “是呀,今天咱们,就不提过去的不愉快了。” 二人又碰了杯酒,又是长时间无话,各自想着心中积压的事情。 “老武,你是文人,可知道这莲湖的来歷?我听人说,雍正王时年羹尧节制四省,对西北用兵,府第就建在这里。据说他起了反心,要在这里称帝,西边是宫殿,把这莲湖准备当御花园。” “古时讲反心,无非制了龙袍皇冠,刻了玉玺官印,造了大殿大钟,都是这么一说,雍正想收拾他,何患无辞。” “唉,就是的,树大招风。你看蒋主任,如今就是,多少人想整他。他哪有咱们这种闲情逸緻,整天连觉都睡不安稳。除了共产党,光那些党内派、派内党,多少人和他过不去。我和他接触多,最知道他,别看名声汹汹,实际是个宽厚长者。也就是总裁一如既往信任,所以他才能和年羹尧一样,独霸一方,大旗未倒。就像雍正一样,能收拾他的人,也就是蒋总裁。” 武伯英听明白了意思,还在绕着弯子劝谏。“就是,如果蒋主任倒了,西安城江河泛滥,恐怕鱼虾都能成精。” “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但是给我的感觉,就没打算要在西安长干下去。是不是葛寿芝给你许诺,要把你调上去工作,只让你干个一锤子买卖?你从上任来,就在和蒋主任作对。如果你信葛寿芝,就继续与主任为难,且看将来他能否兑现承诺。” 武伯英缓慢点头,徐亦觉见他明白了深意,于是停住言语,话到点破最为妙好。二人又碰杯喝酒,武伯英把酒杯搁在唇边,将喝未喝时道:“听你的话,蒋主任不希望我查出兇手?” 徐亦觉刚要一饮而尽,听言停住酒杯:“没有,主任也希望,你能把兇手逮住,给他个清白。” 武伯英笑着喝了酒:“还不是,你是身边人,揣摩出来的就是真正意思。我之前给师应山说过,此举意在洗脱主任,今天也给你明讲了。你离主任亲近,只有你才能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实际都是不谋而合。” “好,再见主任时,这个话我一定说到明处。”徐亦觉说完喝酒,感觉和他谈话总是捉襟见肘,放酒杯换了话题,“老武,我这个地方好吧?只要我在西安,就不放手。当个别院,累了烦了,就来坐坐。我安排了私人厨子,吃吃喝喝,有时候也能缓解焦虑。你别看我是个俗人,但是心向雅致,对这些风呀景呀的,还是喜欢。” 第64页 “你不是俗人,从喝茶我就发现你挺雅。” “取笑了,雅人是你。我只是想雅,学得不像。如果你不去中央,军统陕西站长必然是你的,当了长官后,还请给我保留这块地方,我就满足了。当然,你想拿去也成,只要允许我常来,我也就满足了。” “哪能啊,我要能当陕西站长,你必然已是西北区长,我夺顶头上司的美地,不是自找不痛快吗?” 二人碰杯同笑,都似乎充满希望。谈话看似融洽,实则每个话题都进行不下去,浅浅一说就停止不前。话不投机,没有交情,言语总是滞滞涩涩。两个小特务过来收了杯盏盘碟,拿来泥炉铁壶、沙瓯瓷杯,烧水泡茶。 茶喝到半下午,刚好与酒中和,酒劲散了,茶不凛胃。武伯英主动告辞,不再打扰,徐亦觉倒不忌讳,明言要去蒋公馆。武伯英挑挑眉毛,带着询问却先有了答案,意即问他是否去汇报当说客的效果。徐亦觉压压眉毛,无声回答了无声,正是如此完全出于一片好心。武伯英早上坐他的轿车来,也只好坐他的轿车走,刚好顺路。徐亦觉驾车,先把他放在后宰门的宅院门口,武伯英下车站在自家门口,隔着车窗表示谢意。 “还满意吗,今天吃的喝的?”徐亦觉带着自负问,物资匮乏、物力艰难时期,今天高档次款待,一定让他难以忘怀。 “好得很。”武伯英抱拳感谢,“我现在就想,啥时候还能去。” “这简单,每个礼拜天,咱俩就在莲湖玩乐。好好休息也是为了好好工作,下个礼拜我提前安排。” 武伯英感激拱手:“好,那我就不用担心了,今天把嘴吃馋了,把眼看花了,今后可咋办呀。” 徐亦觉哈哈大笑了两声,动情地点点头。“老武,给你交个实底,你真不该和蒋主任这样。我不管你目的是啥,想通过查案弄啥,如果换做我,就算宣案是蒋主任主使的,他对我这么好的话,我也会包庇他。何况并不是他主使的,你看他像主使,那是因为不管谁主使,宣案发生在西安,对他都极其不利,当然不想这个案子能查清。不然落实了他的失职,共产党将会趁机做文章,政敌再加把力,他就要受大影响。共产党已经很为难他了,你不应该再和他为难,咱们弟兄应该拧成一股绳,帮主任渡过这个难关。” 武伯英讪笑答:“我都说了,卖力查案,正是为帮他。” 徐亦觉竭力理解这个谬论,保持笑容看着他的眼睛。 武伯英又道:“你不理解我的苦心,我能给你明说,蒋主任不理解我的苦心,我却不能明说。毕竟我不是你,只能靠他自己去体察我的深意,如果不理解,我只能委屈冤枉。你少时去见他,可以把我对你明讲的话,明讲给他。我正是不信蒋主任主使此事,所以才发力查案,要不然也不会这么认真。过程中可能会伤害主任,但最后的收益,却是任何人都帮他做不到的。我的做法,将彻底打破共产党的诘难,而且还不给共产党留诋毁的把柄。” 徐亦觉的干笑越来越大,似乎已经融会贯通。“好,我一会子,就把这个点破。” 武伯英非常轻松愉悦。“还有一件事托你,到了蒋府,顺道见见侄小姐。问她一下,我昨晚拉的曲子,听见了没有。” 徐亦觉觉得肉麻笑得非常暧昧,想不到已经这个年龄的武伯英,还有这么青涩的浪漫。“哈哈,你雅兴真多!说真的你要当了区长,让我当站长,我不服气,这是真心话。但和侄小姐联姻,你要当区长,让我当站长,那都是恩赐,这是实话。只要你抓住侄小姐,保安司令都不在话下,你当了司令,再把区长让给我,咱俩一茬接一茬,哈哈。” 武伯英不以为意:“这是你的安排,还是蒋主任的承诺?” “哈哈,我胡说呢,就是这样一想。好,到了蒋公馆,我先去见侄小姐,决不会把你的好事误了。” 徐亦觉开车进了蒋府,管家在二门知客,每周唯一的休息时间,登门私拜的人络绎不绝。管家原在军中跟随蒋鼎文当副官,来西安后卸掉军职当管家。他在军界政坛浸染已久,对人对事都能分清轻重缓急,先掂量分度。徐亦觉是蒋鼎文的得力手下之一,来往蒋府频繁,自和管家熟稔,私交深厚。 徐亦觉停好汽车,管家跟过来提醒道:“主任正和刘天章谈事。” 徐亦觉明白和刘天章作为竞争对手,面合心不合,自然瞒不过管家。“哦,那我就等会子,不打扰他们。” 管家笑笑:“先不通报,你去后花园转转,等他走了我通知你。” 徐亦觉没有特意肯定:“那倒不用,我们没有这么生分,刚好我找侄小姐有事,先去说会子话。” 管家伸手请他自便,又回到了无形的岗位。徐亦觉官职虽小,却在行营担当最厉害的角色,除了蒋主任所有人都要让三分。他知道自己的地位,对谁都不甚客气,包括管家、侄小姐这样特殊身份的人,也从不低声下气。他对武伯英那么逢迎,已算是特例,蒋鼎文能对武伯英那样另眼看待,也是特例。 蒋宝珍一直拿徐亦觉当狗东西,自然不客气,听完捎来的听琴之问,就有些不耐烦。“不好听,谁稀罕。” 第65页 徐亦觉知她正话反说:“他现在是你叔父的宝贝,你不稀罕也别扔,还是尽量善待,这样好一点。他如今干系重大,秤砣虽小压千斤,牵扯的可是你叔父的运程。说白了,也牵扯着我的运程,同时也牵扯着你的。如果不悠着,万一打碎了,别的不说,你还是你,但这公馆,恐怕就不能再住了。” 蒋宝珍明白他不客气的话意,更加不客气。“行了,我知道了。你出去吧,我要看书了。” 徐亦觉习惯了她的不客气,咧嘴一笑就起身出去了。走到迴廊上,他才把怒火发了出来,大声咳了一口痰,使劲吐到鱼池里。跨过栏杆站在池边,看鱼儿争抢痰液,心中愤恨。有朝一日达到高位,这些轻看自己侮辱自己的人,都杀头才舒服。 蒋鼎文书房内,刘天章正拧着眉毛说话。“我还是轻看了他,高估了自己,请主任批评。今早他让罗子春拿来两千元现金,这手儿暗含三个意思,感谢我以前的照顾,劝阻我现在的为难,表明将来的绝交。举动看似普通平常,却也透着精明,叫我不要插手。这两千块钱一送,就像两只手,把我的两只手都攥住了。” 蒋鼎文看看他:“我想他攥你的手,攥不住。” 刘天章得到了上司肯定,试探道:“主任,卑职斗胆一问,宣案真的和您一点没有关系吗,或者说,直到现在您都不知道内情吗?” 蒋鼎文苦脸肯定道:“当然和我无关,我也是替人擦屁股,还不知道擦的是谁的屁股。你别以为这是多管闲事,也在管我的事,宣侠父在我手下失踪,只要查清,不管是谁操作,我都要负责。共产党对我恨之入骨,巴不得立刻赶出西安,届时肯定会闹得我下不来台,只好下台。形势不允许,小伤口发炎也能要命,我的意思就是把这事继续煳涂下去,越混乱越好,共产党发不了力,总裁也可以藉口不管。” 刘天章有些惭愧:“卑职不是怀疑主任,而是我那姓林的组长,家属天天来闹我,似乎已经知道丈夫殉职之事。我现在还硬着头皮说他在武汉出差,最后终究要见底,得给个交代。而且手下一些人,知道林组长是和宣侠父一起失踪的,也需要一个交代。况且他和我交情深厚,忠心耿耿,我给自己也要一个交代。” 蒋鼎文拧眉思考,知他邀宠的隐意。“我越来越觉得,你比徐亦觉高明。放心吧,此事过后,我自然会提升你。同时还要加强你的组织,起码恢復处级编制,单位和个人一起升格。至于林家女人,就把武伯英给你的两千块钱先给她,那实际是我的钱。” 刘天章点头遵命,心中自言自语,那实际是我的钱。 十二 十五号吃过早饭,武伯英换了身干净衣裳,准备上班。昨天被徐亦觉直接从办公室拉去莲湖,汽车还在新城大院。罗子春无车可开,收拾了一下准备陪上司步行。昨晚他回来汇报,已经请过中统弟兄们度周末,分午饭、晚宴请客,连吃带拿,颇受欢迎。怕刘天章知晓,生出误会,和他最亲近的人没有邀请。 刚走出大门,武伯英阻止道:“骡子,你忙你的,今天不要去了。” 罗子春诧异问:“我忙啥呀?” 武伯英神秘一笑:“再去请客。” “还请?” “请,不是一些人还没请到嘛。昨天请过的人,今天上班闲聊,说起昨天,没请的人就知道了。咱不是为笼络人嘛,你把那些不请,反倒得罪了人,就划不来了。这几天你就干这个,那一千不是还没花完嘛,花完了再取一千。” “咱讨好中统的干啥?” “咱也是中统的嘛。” “不是,咱是调查处。” “干啥你先甭问,先给把甜头吃饱,我自有用处。” 罗子春听了这话,不再分辩,告辞走了,与上司各奔东西。武伯英到了办公室,专署的人全被安排了出去,除了徐亦觉不在,四科人都在忙碌,准备新一周工作。丁一说科长去开行营例会了,武伯英又回办公室,抽了一支烟后,更加确定前天夜里那个模煳的监视人,就是丁一无疑。武伯英锁门下楼,开了巴克轿车,驶出新城大院南面的前门。沈兰的下落,无疑成了他最牵挂的疑问,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像逼迫老花一样,到新新旅社门口晒车,也许真能把她吸引出来。 武伯英把车开到一马路,和那天一样的时间,停在一样的位置,坐进一样的茶棚。这种几乎疯狂的做法不能自控,对沈兰的思念积压了两年,有了新神经病。昨晚又是个不眠之夜,有了个疯子想法,只要沈兰能回身边,自己可以用一切交换。况且她已经回到了西安,那么这种交换,是近在咫尺可以实现的,是可以不择手段的。交换的念头,这两年不时冒出来,纠缠不休。五年前兄弟两个,就是一个交换,武伯英一直想给人说,实际我早在龙华监狱就死了,现在活着的是另一个人,却除了已经死去的自己,无处倾诉。三年前的进入调查处,又是一个交换,用平静交换了报仇,就算齐北死在自己手上,谁又报復了谁。两年前的西安事变,也是一个交换,用转机交换了亲情,实际连自己都不是自己了,又能交换来什么。他终于承认自己有疯症,这病根从龙华河边的机枪声开始,就种在了心中,而且越来越重。他又不承认自己有疯症,只不过吴卫华的毒药,破坏了坚强的神经,唯有发疯才不发疯。 第66页 武伯英在茶棚里等着,新新旅社是组织的重要交通站,就算他们不知自己和沈兰,但是巴克车子再次明晃晃停在门前,一定会被上报。老花知道自己,就会派沈兰来,而且只能派她来,唯一可接触的联络人。他守株待兔般坚信,一定会有个结果。没到午饭时间就有了结果,一辆黄包车从东边跑过来,车上坐的女人正是沈兰。沈兰身着月白色短袖旗袍,虽有车篷遮阳,脸还是被晒得粉中泛红,也有焦急的缘故。 车夫满头大汗,把黄包车停在汽车尾后。“这就是那个老特务的汽车。” 沈兰看了眼汽车,表情中带着厌烦。“他是我的前夫。” 车夫又吃惊不少,转头四处观看,没发现异样。而沈兰仅凭直觉,就找到了茶棚最深处的武伯英,转头直视。从阳光下看阴影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目光对上前夫的目光,眼神无奈夹杂嘆息。武伯英没有迴避,直看到她转头。因为阳光照射,前妻浑身散发着一种莫名的白光,就像日全食下的日冕。 沈兰没说话,下车又看了眼茶棚,转身进了新新旅社。车夫把黄包车靠墙脚放下,坐在车辕上用草帽扇风。武伯英放下一张钞票,不顾老闆找钱和感谢,走了出去。他小跑着过马路,看都不看车夫,急急跟进旅社大门。沈兰并没进到旅社天井,就在门洞尽头站立,等候着放肆的云雾。门洞开在前房正中,和房间一样有丈五长短,武伯英就隔着这个距离站住,看着前妻。 沈兰迎上来几步,先用好言低声相劝:“我们生活的世界,过去和现在,都属于敌人。我住的地方,你住的地方,你的周围,我的周围,都是敌人。一个疏忽,一个任性,就会毁了自己,毁了组织,毁了事业。” 武伯英看似顺着此话,其实全不在辙上:“所以我们要建立一个新世界,全是自己人的新世界。” 沈兰鄙夷:“那你这是什么行为?” 武伯英自嘲:“无组织行为。” 沈兰生气:“你还知道你是党员?” 武伯英无赖:“我是特殊党员。” 沈兰气得颤抖:“虽然你是特殊党员,但是不能无视组织纪律。这样,最危险的是你自己,不是我,也不是组织,明白吗?” 武伯英听出关心有些满意,还有些不快:“不明白,只有出此下策,才能见到你。” “好,你见到了,立刻离开。” “你住在哪里,我必须知道。不然,我每天都要用这个办法。” “你再这样,我就立刻向组织申请,不再给你当联络员,你再也见不到我了,是不是就不再用这办法了?” 武伯英终于有些害怕,沉默不语想了片刻,转身出了大门。车夫一手扇着草帽,一手按在腰间准备武器,准备随时和这个老特务火拼。武伯英看了他一眼,立刻明白他是担负行动任务的人。看来组织,起码是西安的组织,已经对自己的行为非常恼火,或许准备执行纪律。武伯英开车门坐进驾驶位,打火时突然想起周恩来,眼睛有些湿润,觉得太对不起他的培养。自己可以豁出去云雾的话,组织也可以豁出。没有人,没有任何人,可以凌驾于组织之上。 沈兰警惕性不高,一路都未曾朝后看过,不绕路不拐弯不抹角,一直让黄包车到了省立第四中学大门口。她下车对车夫说了几句话,车夫回脸来看看后面跟着的黄包车,然后继续朝西跑了。他们早都知道武伯英跟在身后,沈兰背靠四中的木栅栏大门,脸色阴沉正对来向站住。武伯英早就看见了他们的举动,犹豫了一下,指点黄包车靠近四中门前,恬着脸下车付钱。沈兰没搭理他,转身进了四中偏门。武伯英一言不发跟着,低头看着她的脚后跟,走了进去。门房老汉拿着摇铃出来,要摇放学的铃声,迎面碰见沈兰,笑着招唿:“沈老师,回来了。” 沈兰只是答应一声:“嗯。” 老汉发愣看着武伯英,直到他走过去,才拼命晃动摇铃,发出清脆的“丁零”声。砖木结构的二层长楼,炸了窝一样,学生们纷纷拥出。武伯英一直跟着前妻走到楼旁,继续朝后院走去。沈兰走入楼旁夹道之前,朝楼上看了一眼。武伯英也跟着去看,除了叫嚷着在楼道里穿梭的学生脑袋,什么也没看到。 走到后院最后一排平房前,沈兰才拐了弯,走进槐树阴凉里。她回头来看了一眼,武伯英赶紧回了个怪怪的微笑。沈兰走到一个屋门前,开锁推门走进去,他也跟着进去,进门前回首张望了一下。沈兰住的地方,原是三开间的教室,如今用隔墙砌出三间房子,前门保留,后门堵死,就成了套房。刚进门这间,既做厨房又做饭厅还做杂间,摆着一应家什,第二间的门洞挂着门帘。沈兰到餐桌前倒了杯凉开水,一口喝下,并不理他。 武伯英有点终探谜底的得意:“你住的地方,也不算保密。” 沈兰没有说话,撇嘴嗤之以鼻,打击他的嚣张。 武伯英不知怎么解开这个死扣,温情不行,强硬更不行,什么都不行。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打量着这个家,沈兰没管他,自顾忙着收拾午饭。武伯英撩门帘走进第二间,靠南的窗子摆着一张床和些生活用品,北窗下摆着书桌和些读书用品。房中间是个自然形成的过道,直通向第三间的房门。推开进去,摆设和第二间一样,只是颜色款式有所不同。武伯英参观完了出到外间,想再追问:“昨天才来,你哄不了我,住了一阵子了吧?” 第67页 沈兰没回答,继续在瓷盆里和面,用手使劲揉着,把案板磕出声音。这时门外传来男人打招唿的声音,打断了问话,那人音调尖细,虽听不清也传了进来。少时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走了进来,梳着高分头,衬衣扎在长裤内,看着热他却不热,利索清爽的样子。鼻子突出,嘴尖突出,眉心突出,整张脸就像个鹰鹫,却生着一双鸽子的眼睛,文质彬彬带着温情脉脉。 沈兰回头见他进来,边忙活边打招唿道:“放学了。” 男人点点头,打量武伯英,刚才在教室外的走廊里,就看见一个男子跟着沈兰进来。沈兰对武伯英介绍:“他是郝连秀,我的丈夫。”不等插嘴,又对郝连秀说:“他是武伯英,我的前夫。” 两个男人瞠目结舌看着对方,郝连秀先反应了过来,伸手来握。“听沈兰说起过你,经常说。” 武伯英下意识伸手,突然意识不该,立刻抽手回来。也突然意识到,自己被人悄然替代了,被人横刀夺爱了。想说的话就像这伸出收回的手掌,也完全没有了意义,铁青着脸咬了咬嘴唇,闪过郝连秀走了出去。 沈兰在教学楼前的操场一角,终于追到了武伯英,一把将他拉住。武伯英非常虚弱,没有一点应力,被拉得一个趔趄,随即停住脚步。 “知道我不让你来的原因了吧?” 武伯英看着地,没有说话。 “你非要来,来了也好,不是你想的,却是真的。希望你能明白,过去我爱你,也许现在还爱你,但是我不稀罕你了。现在我稀罕郝连秀,不因为别的,我小产了,孩子死了,在我难受得要死的时候,他伸手救了我,我现在给他活着。胡汉良虽然被你逼离了西安,却不死心要和你争斗,暗中派人去找我。为了我的安全,组织派李直安排我去汉中,让我以老师的身份为掩护。我在一所完全学校栖身,郝连秀当校长,是积极分子,被组织安排照顾我。我们熟了,他老婆刚难产死了,属于同病相怜。他对我很好,是你不能理解的好,超越了同志之情,而是亲人之情。他伸出的手,不是为我遮挡了什么,也不是为我提供了什么。而是在我最痛苦的时候,伸过来让我咬,咬出牙印,咬出血,他都不吭一声。” 武伯英知道话里的隐喻,偏头看着不远处追逐打闹的学生。 “为了更好隐蔽,我另嫁,他续弦,我们举行了婚礼。你猜对了,我不是昨天回西安的,回来快十天了。你刚当上专员,组织就安排我回来了,但我昨天才知道,你原来是组织的人。我一直以为把我从汉中调回,准备钳制你这大特务,要不是老花再次申请,也许我们永远都不会再见。我的行动属于绝密,不能透露给郝连秀,我只说想回西安,他就辞了校长,过来当教员。在那种小地方,他的地位抵得上县长,可他宁愿捨弃。这一点你肯定比不过他,不要说听从组织安排,就算没有组织介入,当年你也捨不得你那个处长。我们之间的事情,绕不过去,我给他说过很多。我要回西安,他不是不多想,而是即便你在这里,他也不怕。就算我再回到你身边,他也不难过,不是不稀罕我,而是他懂得,虽然最不希望这样的结果,但他可以接受,因为他只想我好好活着。” 武伯英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更加凄凉和悲哀。 “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我是一个女人。我和很多女人一样,但和你们男人不一样。以前我也说,改嫁这样的事情,我死也不会做的。但是现在却做了,回身来看,一步步选择都正确。只是这世界,完全不正确,所以才有了我们的阴差阳错。早知道你为党做事,我死活都要等你。但是如今,我们不做夫妻了,早都不做夫妻了,还是可以做同志。也可以做仇人,但是唯一不能做的,就是损害组织。你的缺点和优点,我都心知肚明,组织也非常清楚。所以让我来,化解你自己都难以控制的疯狂,这样你就能真正成为一个战士。实际我不适合来给你做联络员,但是控制你的疯狂,再没有比我合适的了。今天这个方式,很直接也很有效,我会向上报告,你不是真想损害组织。” 武伯英冷笑:“哼,你们是假夫妻,骗不了我。既然是夫妻,却为何要分开睡觉?” “你别忘了,我们都是老师。为了不打扰对方休息,熬夜备课时就分开睡。你也做过老师,应该清楚这一点。你应该更清楚,你我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人肯天不肯,天肯人不肯,算是缘分尽了。我和他,也是缘分,虽然是组织安排,但我信这个缘分。” “组织,组织!难道你抛弃我,组织纪律就不管吗?”武伯英勃然大怒,瞪眼竖发,一改温和虚弱的常态,咬牙切齿攥起拳头,举到耳边。沈兰咬紧下嘴唇看着他,似乎准备接受惩罚。武伯英恨恨地看了她片刻,硬生生收起拳头,突然转身,突然走了。沈兰被留在操场角落,孤单,悲切,执拗,和几个放学滞留在操场里嬉戏玩闹的半大孩子相比,反差大得有些滑稽,又滑稽得叫人心酸。 蒋宝珍推开办公室门,武伯英正坐在办公桌后看文件,窗子大开着,屋里有股好闻的淡淡烟味。他很正常,和徐亦觉电话里说的完全不一样,并没有心事重重。相反比平常热情,眼睛里闪着高兴,让座倒水。这让她颇为满意,这才是绅士应该的样子,坐下来直爽道:“我上午找过你一次,你不在,我交代徐亦觉,你一回来就告诉我。” 第68页 武伯英故意幽默:“又有捐款吗?” 蒋宝珍被逗得“扑哧”笑了:“捐你个大头鬼!” “前晚的曲子你听到了吗?”武伯英坐近了些,伸头认真问,“专门给你拉的,觉得怎么样?” 蒋宝珍笑着故意不承认:“没听到,你能拉个什么好,和木匠扯锯一样。” 武伯英摇头微笑,此话表明她不但听了而且倾心。 蒋宝珍正色道:“本来我上午就走了,去华清池避暑。见你这几天愁眉不展的,觉着该去散散心。问你想不想去,你又不在,耽搁我到现在,都没出发。” 武伯英点头致谢,她假借埋怨发出邀请,也是直率。“我这几天烦心的,就是查案查出个洪老五,事关重大,却失踪了。把这事交给了侦缉大队的师应山,想着他轻车熟路,能手到擒来,却没有回音。恐怕不能跟你去了,因着洪老五应该去散心,也因着洪老五不能去散心。” 蒋宝珍见他婉拒,索性直率到底,没有强迫也没有作罢,起身到办公桌边,拿起电话要了侦缉大队师应山办公室。师应山听是个女声,语气中带着厌烦,在那边打官腔。 蒋宝珍自报家门:“我是蒋宝珍。” 师应山赶紧收敛:“侄小姐好。” “武伯英让你查的那个洪老五,有头绪了没有?” “还没有,他藏起来了,很难找。” “那就把手头所有案子都停下来,先抓洪老五为要。我再给你三天时间,如果还没结果,那就说明你无能。那你干脆让贤,叫更有能力的人来当大队长,不成就把侦缉队解散重新组建。现在快一点钟了,给你个便宜,按一点钟算。三天后这个时间,再抓不到洪老五,影响了大事,我刚才的话,一定说到办到。” 师应山不知是真答应还是假敷衍,连连称是。 武伯英没办法也没藉口,她越俎代庖解决了事情,只好跟着下楼。路过徐亦觉门口,武伯英让他捎话,罗子春回来就去一马路开车。徐亦觉一脸怪笑看着他俩,对这等男女暧昧之事,假意高兴。蒋宝珍一直对徐亦觉没有好感,虽然也接触,全没好态度。她站在门口不进来,更连徐亦觉看都不看一眼。 二人到达华清池,那里的人还正吃午饭,他们不按城里的时点,而按当地农村的规矩。刚好武、蒋也未吃饭,接待官赶紧加菜布饭,伺候他们填饱肚子。华清池唐时是皇家行宫,后来是官家行馆,如今成了招待所,也一直未开放给社会。来避暑游玩的官员很多,今天礼拜一倒是少些,刚好清静。自从蒋介石在五间厅蒙难以来,那里就成了禁区,据说带弹孔的窗玻璃还保存着,但谁也没见过。饭后略微休息,二人决定先登骊山后泡温泉,先泡温泉身体睏乏只适合睡觉,所谓侍儿扶起娇无力的便是。秦岭是平原突起雄奇高山,没有过渡没有准备,若论山脚到山顶的绝对高度,主峰太白山在内地可以数一数二,所谓太白积雪六月天。山势伴随整个关中平原,平原没山即没,称为秦岭尤为恰当,奇峰险峻,高山并肩,所谓华岳仙掌入云端。秦岭东西横亘,中部突然伸出一条支脉,深入关中平原,犹如一匹骊马冲破约束,去到渭河畔饮水,所谓骊山晚照光明显。 登山之路,免不得经过虎斑石,后面的石峡正是蒋介石被俘地点。四通八达的山路使其成为开放空间,难以禁绝游人。武伯英去年春天来过,和西北公学的旧好春游,还专意看了蒋介石藏身的岩缝。想不到自己截获吴卫华的一份情报,助燃了西安事变,居然将国家领袖逼得如丧家之犬躲入山缝求生。他看完之后,觉得中毒很值得。蒋宝珍坐在虎斑石歇脚,擦了额头香汗,又把手帕递给他。武伯英接过拿在手里,不好意思使用。蒋宝珍盯着他的侧脸看了片刻,自己先笑了。 武伯英奇怪:“你笑什么?” “没想到今天,我和一个男人会坐在这里,这个男人居然是你这样的。” 武伯英不知这是夸赞还是奚落,嗤着脸没有答腔。 蒋宝珍突然饶有兴致地问:“总裁藏身的石头缝,是在这附近吧?” 武伯英朝周围看看,神秘地朝右后方努嘴:“就在那边。” “真的?”蒋宝珍特别兴奋,从石上跳起来,赶紧跑过去瞧新鲜。 隔了一会儿,蒋宝珍脆声笑着,从岩缝那边走了回来。走到正在抽菸的武伯英身后,推推他的肩膀,把手搭在他肩上,笑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呵呵,我还以为是什么样的石头缝,原来是这样。也难为蒋总裁,那么大年龄还能上得去,嘿嘿,看来真是逼急了。什么总裁蒙难的石峡,简直就是一个屁股缝,从里边出来,重生了一遍,怪不得开始抗日了,哈哈!” 武伯英不觉得可笑,没有应和她取笑领袖之话,想起自己当时经歷的兇险,确实没有滑稽的地方。 蒋宝珍有些假怒:“真没劲头,我这样的人,用他总裁那样的人,逗你这样的人,也不知道笑笑,真是不痛快。” 武伯英苦笑:“这世上已经没有痛快的事了。” 蒋宝珍讥笑:“自己不痛快,还说没有痛快的事。” 二人沿着主路,越过数个次级峰峦,再也没歇过,一口气直上到骊山最高峰的烽火台。武伯英特别佩服蒋宝珍,自己都有些吃不消,可她咬牙卖力,鬓角被汗浸透贴在脸上,没有歇息的意思。这个女子有坚强的意志,武伯英竭力迈动不太灵便的腿脚,根本不能提歇息的建议。明艷的太阳,被南来的大片云彩遮盖,云朵越聚越多,颜色逐渐变深。登上烽火台时,四面天空已经被乌云笼罩,夏天是小孩脸,说变就变,突然就从晴好转为雨前。这种变化在山中越发剧烈,已经开始起风,带着潮湿的雨汽,凉飕飕吹拂汗液,冷冰冰的感觉。风里夹着浓重的泥土腥味,应该有冰雹在山中落下融化,不然不能这么冰凉,让人起些鸡皮疙瘩。雨到底会不会降临不得而知,有可能被刮来也有可能被颳走,若有一定就是暴雨。 第69页 骊山烽火台遗址,就是褒姒烽火戏诸侯之地,还有残留的城基。两人顶着风头站立,吹得说话都听不太清。蒋宝珍感觉他今日比平素积极了很多,都有些殷勤的意味。却不知他刚遭受了打击,既有补偿蒋宝珍又有报復沈兰的意思。武伯英犯了学究气,总想把所知告诉别人,不管知否亦不管乐否。“这个烽火台,褒姒戏过诸侯,李隆基和杨玉环也登过。明皇在这里还开了贵妃一个玩笑,说汉皇怕风将骨瘦如柴的赵飞燕吹走,造了避风台供她居住。传说赵飞燕,可以在荷花莲蓬间跳舞,真能吹走的。唐明皇说杨贵妃,像爱卿这样身材,任是再大的风,也吹不走的,贵妃很不高兴。” 蒋宝珍把头髮解开,任风飘扬:“我很高兴。” 山雨欲来,骊山顶上空无一人,风强之时,就吹风採气,风弱之时,就交谈说话。蒋宝珍对他的过去很感兴趣,带着女孩子对心仪之人的特有好奇,问这问那。武伯英有所不言,也无所不言,都坦诚说出来。蒋宝珍边问边听,边听边问,更了解了他,神情中带着惋惜,也带着不可思议。“我知道你是信孔孟的,吾日三省吾身,能够时常反观。这是好事,也是你的过人之处,但是如果每次反观都成为负担,却是坏事。我为什么要约你出来游玩,就是发现你精神负担很重,需要开解,需要放松。不要说你不需要开解,不需要放松,尽管你的承受能力很强,但是每人承受能力都有个限度,你超过常人,却也不是神人。我只想提醒你,如果你只回忆过去,就会怠慢现在,而且毁了未来。现在和未来,又成为了过去让你回忆,如果周而復始,你就完了。你是个敏感细腻的人,比那些只想现在简单处理的人出色,也更容易走火入魔。” 武伯英听愣了,神情疑惑,似乎不相信这些话出自蒋宝珍。 蒋宝珍知道他想什么:“是不是觉得,我和你想的有些不同?” 武伯英苦笑摇头,又尴尬点头。 蒋宝珍带着点得意,带着点爱意:“不要看不起女人,看来沈兰让你吃的苦头还不够,多吃几次,你就明白了。” 又是一股大风颳来,二人停了片刻,回味刚才的话语。 武伯英有些诘难的意思:“怪不得你到现在,也没遇到可嫁之人,你对男人看得太透了,所以没有一个能看得上眼的。” 蒋宝珍不怕高傲,更高傲地说:“追求我的人很多,却没有一个看得上的。” “实际很多人,也没看上你。” 蒋宝珍刚想发怒,突然明白他所指向:“是的,他们看中的,是我父亲的财富,是我叔叔的权势,或者还有我的美貌。” “除了这些,你还要什么,你还不满足?” “我要爱,真正的爱,爱我心的心,而不是爱我人的人。” 蒋宝珍这么露骨,武伯英不好说什么。蒋宝珍说了过头话,也不好再说什么。她又玩弄起头髮,双手捋顺,又扒散开来。原本到烽火台看夕阳,愿景不可能实现了,已有零星雨滴落下,贴在露出的皮肤上,冰凉沁骨。武伯英提议下山,蒋宝珍不愿,还有话没有说完,也是最重要的话。 “你不觉得追查宣侠父失踪,本身就是应景吗?” “也许是,我却必须认真来查。” “你为什么盯住我叔叔不放?” “不是我盯着他不放,而是暂时没有可盯之人。” “流氓哲学,哪有这样的道理?” 武伯英又提起那个说法:“实际我盯你叔父,正是为了洗脱他。他不明白,我也不能明讲。今天讲给你,传到他耳中,希望能明白我的真意。” 蒋宝珍若有所思:“你错了,绝对不是他。宣侠父失踪那晚,我见过他,在公馆和我们共进晚餐。没有人在害人之前还大喊大叫,如果叔父真要裁处他,绝不会这样明目张胆,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正是有人利用他邀请宣侠父吃饭,下手做了此事,嫁祸于他,这是明摆的事实。” 武伯英非常惊讶:“经你一说,看着就是事实,但只有晚餐是事实。可晚餐后,宣侠父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都无法证明。嫁祸之人,绝不会在宵禁之前动手,街上人多眼杂,自身都隐藏不了,更别想嫁祸了。我知道你叔父有写日记的习惯,你在书房偷看禁书时,如果能偷看到那天的日记,就能真正洗脱他。” 蒋宝珍冷笑:“我不知宣侠父的饭后行踪,却也不会替你去偷看日记!” 武伯英也冷笑:“气壮如牛,胆小如鼠。” 蒋宝珍不中激将法,强忍着没有针锋相对。突然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就像巨剑噼开了乌云,从天顶连到山顶,把群峰照得一片惨白。接着霹雳就在头顶爆炸,因为地势高,电荷使人汗毛倒竖了一下。武伯英赶紧拉了她一把,进了炼丹炉后的小房,后脚刚踏进门洞,豆大的雨滴就落了下来。“在故地谈古人,就像雨天说鬼,那些人气熏意浓,千年不散。一说他们,天就有了变化,你看闪电都来了。” 蒋宝珍见他像吓唬小姑娘,越发有些不高兴,明明是山顶先雨,非要说阴魂不散。她一生气就非要还回去,小屋内光线本来黯淡,乌云一罩黑得如同夜晚。暴雨一落,再不会有人登顶了,她借着再次闪电,用自己最勐烈也是他最害怕的东西反击,张臂抱住了他,就像恐惧雷电的小姑娘。武伯英被她抱住身腹头贴前胸,弄得手足无措。想从上向下抱她后背,却又觉不妥,只好半举着双手,身子僵挺着任她搂抱。蒋宝珍见他没有亲热回应,有些生气地伸嘴过来,带着狠声道:“你不是嫌不痛快吗?我今天,就给你个痛快的。” 第70页 武伯英触电似的闪开,力量很大,蒋宝珍抓不住,还好屋中黑暗,要不然他脸上羞愧、害怕、惊吓的表情凑在一起,肌肉又不灵便,真是丑陋。 蒋宝珍冷笑一声:“给你痛快你不要,还说不痛快,我走了!” 武伯英被击中了弱点:“我扶你下去。” 蒋宝珍又是一声冷笑:“我回浙江,你也扶吗?” “这……”武伯英知是笑话,装作错愕。 “气壮如牛,胆小如鼠!”蒋宝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击完一步跨出小屋钻入雨幕。不管自己是否轻浮冒失,索吻遭拒的侮辱,怎能承受。她朝山下轻盈走去,犹如蜻蜓点水,轻巧飘逸。武伯英赶紧追了出来,因为腿脚不灵便,不时摔跤趔趄。有时候一个屁股蹲,也省了迈步子,干脆坐在浮泥上滑到下一级台地。 武伯英一觉睡到十六号的天光大亮,听着雨打树叶的声音,睡得特别香甜。昨晚华清池接待官安排得无微不至,干衣热汤,饱饭佳肴。记得上次在华清池歇息,是觐见蒋委员长那次,他如今成了总裁,自己又成了专员。物是人非,人是心非,变化无处不在。起床时侍者已经把衣服洗净烘干,放在外间沙发上。他穿戴停当出来,蒋宝珍早已经醒了,坐在门厅里喝热茶,等他吃早餐。蒋宝珍也穿回了来时的衣裳,没有了昨天淋雨的狼狈,却也没有了凹凸有致。但这身衣裳,还是引起了武伯英遐想,吃早餐时不由自主,目光就停在了她胸部。 蒋宝珍表面不高兴,心中却充满胜利喜悦,故意揶揄问:“怎么,后悔了,你敢,有这胆吗?” 武伯英只好尴尬苦笑,无话可答。 蒋宝珍说话带着鼻音,明显有些感冒的迹象,听说昨晚还发了轻烧。她本打算在华清池住三五天的,既生病又下雨,就没了心情。她主动提出回西安,武伯英牵挂着宣案,牵挂着搜捕洪富娃,欣然答应。吃完早饭,收拾回城,蒋宝珍在车上没多说话,不时用手绢捏鼻子,有司机在武伯英也不多言语。这次相携郊游,说成功也不成功,说愉快也不愉快,就像突至的大雨,打扰了雅兴,把逐步升温的温馨,浇了个透凉。却也因为这大雨,让人痛快了,该说的说了不少,不该做的也做了,亦是好着的。 西安也下雨了,和临潼是同一场,只是没有华清池勐烈。车子越接近西安城雨势越小,等到了东郊,地上有些积水,雨滴已经停了。蒋宝珍是金枝玉叶,蒋府管家闻听她因雨生病,早安排了联合医院的高档病房。因为日本侵略,华北、华东几家大医院内迁西安,成立了医术颇高的联合医院,全城首屈一指。车子先去医院,安顿蒋宝珍治疗,院长当做头等大事,和一群医生护士迎到楼口。蒋宝珍被医护迎去病房后,武伯英才感到疲惫,这场雨淋虽未致病,却也浑身不自在。 一想起蒋宝珍那灵动的脑子和曼妙的身材,武伯英的疲惫有所减轻,就像喝了上好的冻顶乌龙般神清气爽。他迷上了茶,生命中那些女子,就在潜意识中附上了茶魂。沈兰是陈熟普洱,醇厚暖胃,适合冬天饮用,共患过灾难,如今却改嫁了别人。吴卫华是生普洱,性烈刺激,甘苦都很出头,可以热饮可以凉喝,如今已经过了头周年。黄秀玉就是绿茶,鲜嫩青春,却带着涩味,如今在英伦过着隐居生活。蒋宝珍这样的女人,就是半发酵的乌龙茶,有着茶之先天原味,又有人之后天制功,四季皆宜,而且最重要的,就在手侧,就在唇边。 汽车从联合医院出来去武家,雨滴又落了下来,暴雨过后变成小雨,时下时停。路上积水很多,武伯英让司机尽量放慢车速,免得溅到行人身上泥水。蒋府的司机蛮横惯了,被他数落了几句,才收敛了低级的傲气。燥热了不少天,终于盼来一场透雨,全城都带着欣喜,享受难得的清凉。车刚拐上后宰门街,武伯英就有异样的感觉,越接近宅院感觉越强烈。远远看到两个警察在自家门楼下躲雨,尽管不愿胡乱推断,心底的不安还是涌了出来,抑制不住。 武伯英和两个警察打了招唿,急急进门入院。看见罗子春正在二门徘徊,不祥愈发强烈,他好好的,除了王立再没有别人,难不成这小子出了差错。透过二门,看见赵庸他们四个在西厢房檐下雨台上避雨,隐约觉出是什么事情,心一下子揪紧。 罗子春抬头看见,轻声叫:“老处长。” 武伯英心中“格登”一下:“出啥事了?” 罗子春嘆了一声,情急下说不出话来。武伯英没有再问,穿二门进了天井。四个军棍见他回来,都凑了上来。他问先迎过来的梁世兴:“人没事吧?” 梁世兴苦着脸答:“已经没了。” 武伯英没再搭理他们,急急朝正房走去,仰头看看天,雨滴落在脸上,冰凉的感觉才让他觉得这是现实。堂屋里站着师应山,还有两个身着短袖短裤制服的警察,正在轻声交谈。师应山见他进来,连忙迎了上来。 武伯英脸绷得太紧,嘴角、鼻子和眼袋都皱褶着。“人不要紧吧?” 师应山低沉答:“已经没了。” 武伯英见他也这么说,才完全相信,脸上的劲一下子散了,闭眼张嘴仰着,片刻后长出了口气,放头睁眼没问原因:“在哪里放着?” 第71页 “在后面灶火前躺着。”一个警察说着,要引导他去看。 他刚要迈步,被师应山拉住了胳膊。“武专员,还是不要看了。” 武伯英转头看看他,悲愤和委屈把脸抽得颤抖:“很惨?” 师应山苦脸摇头,没有接话。另一个警察是法医,接嘴道:“身中十一刀,在堂屋门前动的手。尸体在大门口,他去撵。最后不行了,才倒下,一路血迹。昨天晚间的事,下了场暴雨,把痕迹都破坏了。雨大雷大,没人听见喊叫,早上罗子春发现,已经死了多时。致命刀伤没有,失血过多,把人流死了。” 罗子春跟到堂屋前,师应山看了看他:“我们接到小罗报案,先来的。小赵他们,后来的。” 武伯英强压住惋惜悲痛,死死盯着罗子春。师应山把抓胳膊的手,滑下来握住他的手。武伯英沉默了片刻,吩咐罗子春:“去安排午饭,师大队长辛苦了。” 师应山放开手连忙挥摆:“甭客气,查案看现场,是我们理所应当的职责。” 罗子春听从安排,走出了堂屋门。赵庸四个凑近了他,都来问询。 武伯英像是申请又像是自语:“我就只看看脸。” 师应山盯着他看了片刻:“你是个啥都能受得起的,好吧,我带你去。” 王立最熟悉的灶火现在冰锅冷灶,铺着一张凉蓆,躺着他冰冷的身躯。尸体盖了块法医的白洋布,武伯英根据形状,能看出义子的轮廓。突然悲从中来,尽管一起只生活了大半年,却因在孤独中彼此相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真的孤家寡人了,不说前面的祖父、父母和二弟,这两年来,祖母过世,妻子改嫁,义子惨死,祸不单行而且成群结队。武伯英把被单头撩起,露出了王立的脸庞,原本黝黑的皮肤,蜡黄地如同赛璐珞做的假面具。王立的表情很平静,经过法医整理,如同婴儿般沉睡,眼睛周围略微有些塌陷。武伯英竭力控制不致失态,但是被单抖个不停,手细微而急剧地颤动。想起最近的态度懊悔不已。想他那晚被抛弃的担心不无道理,自己像被冷落日久的嫔妃,突然被国共两方起用,奋不顾身。更是只想着能与沈兰相会,忽略了王立的感受,共患难了却不能同享福,相依为命了却不能不离弃。不知他会不会多想,认为义子的身份不过是僕人,怪不得非要伺候擦拭驳骨水,而自己连这样的巴结都粗暴地一再拒绝。后悔总是在难以弥补的明白之后,明知是错却一再拖延一错再错,对沈兰对王立都是这样。 师应山伸手重新握住他的手,用力压制才把被单重新放下,没有比让死者安息更大的事了。师应山没有说话,什么话都苍白无力,武伯英沉默顺从。看过王立遗容后,武伯英再不发一语,到了犒劳午宴上,也是如此。进了太白居大包间,他桌上摆着黑釉罈子西凤酒,抓起来扔到墙角,然后才坐下。虽没有发火,众人也明白生气,丧事喝酒不是陕地的忌讳,他却不忿。瓷坛在墙角打跌盘旋,胎厚釉实,没有碎开。师应山接坐在他身边,众人没有互相谦让,赶紧坐了。武伯英抽脸盯着众人,眼睛里的悲痛酝酿成了烦闷,不怒自威,和王立的死讯一起压着大家。 武伯英问:“验过尸后,上午你查了吧?” 师应山点头:“查了。” 武伯英撩高眼皮:“有收穫?” 师应山又点头:“有。” 武伯英微张嘴,下唇包住下牙,还是看着他。 师应山明白他的意思,肯定道:“有收穫。” 武伯英又盯了他片刻,心中有了交代才缓和面容,环视满桌:“吃饭吧。” 十三 蒋鼎文和侄女到底是血亲,听说病了疼惜不已,午饭都没吃就去联合医院探望。他经过浴血奋战、官场争斗、政敌倾轧,性情被锤锻得非常残酷,残存的温柔在亲人身上放大了数倍,从这个缺口爆发出来,更比寻常人看重亲情。他问完病情,把随从和医生都辞了出去,拿出个文件袋,抽出两张照片,递给病床上的蒋宝珍。 蒋宝珍接过照片仔细端详,两张黑白照片,却使她眼前五彩斑斓,头晕眼花,咬紧牙关尽量不失态。第一张照片模煳不清,应该是傍晚时分,隐约能认出武伯英正从亭子里走出来,一个女人挽着他的胳膊,显得异常亲密。第二张十分清晰,因阳光照射而曝光过度,能轻易辨出武伯英的影像,正从一个门口走出来,后面紧跟着那个女人,门上的招牌是“新新旅社”字样。 蒋鼎文带着怜惜宽慰:“这两张照片,是四科的人恰巧拍到的。你常骂狗东西的徐亦觉,今早给我的。这女人叫沈兰,可能你不知道,就是他的前妻。” “我知道沈兰,怪不得昨天下午,拿话欺负我。原来旧情未了,只是盼我快挂电话,好去旅社!” “你痴情,武伯英也不薄情。但是不薄,不是对你。他和前妻,余情未了,藕断丝连。你参加进去,不一定有结果。”蒋鼎文可怜侄女的单纯,“看看这个,他们相会,还在旅社,干什么去了,虽然你是姑娘家,也能想得到。” 蒋宝珍盯着新新旅社那张照片,眼睛有些模煳,却不愿在叔父面前示弱,狠狠用目光把泪水压在眼球上,薄薄一层。 第72页 武伯英和沈兰相会,被误解更好,固执要求前妻做联络人,果然有极大道理。就算被拍了照片,蒋鼎文也拿旧爱难捨去看,根本就想不到真正企图。于是一组照片,就组成了一个故事,藕断丝连,旅店相会,旧情难忘,寻欢作乐。跟踪武伯英的,正是徐亦觉派的丁一,交给特别经费批件之后,就安排盯上了。那天蒋鼎文真的有些后怕,武伯英今天能弄出个牵扯自己的证言出来,明天还不知道能弄个什么出来。 蒋宝珍脸色很不好看,有种解脱后的落寞。毕竟对他情窦初开,心中才痒,没有过多痛苦。只觉得不顺,好不容易看上一个,还是别人的。再想想他的不好,打动人的好也淡了。她是个自私女人,何况女人从来都不管男人好不好,只管男人对自己好不好。 “叔叔,你放心,这些事情,我都明白,不会吃亏。” 吃罢午饭,李兴邦开巴克车回武家,给守尸的赵庸带了饭菜。梁世兴和彭万明开着吉普车,按师应山指拨去叫人,阴阳先生,婚丧司仪,清器租主,厨子头人,来武家办丧事。师应山有九成九把握,杀死王立的兇手,就是要抓的洪富娃。他既惭愧撂了大话,没把洪富娃及时捞住,害了王立一命,又可怜武伯英一个文人没有当过安葬大事,想通过主动料理弥补。况且当面相处这几日,觉得他是个能交的朋友,今后在西安地面上,还要经常打交道。看他的势头,必将对自己的前程有所影响,落个好没有坏处。自己对这些世俗事又都在行,多操个心的举手之劳,何乐不为。师应山虽未被延请,自然而然成了丧事总管,连主家武伯英也管了起来。见他病体加了心痛,又在骊山淋雨不适,强硬地安排他到自己居住的陕北会馆歇息,暂且抛开一切,以免伤了身体。武伯英盛情难却,只好上了他车,罗子春开车,二人坐在后排。 师应山喋喋不休:“天气热,亡人盼土,王立没有亲属,也不用等人。我这样安排,今晚就成殓,后儿个就下葬。这事如果你要管,就把你身伤了,也把你神伤了,你和这娃太亲了。今晚你住在陕北会馆,我给你安排。我手下人多,鸡鸣狗盗,能干啥的都有。赵庸他们四个,跟我就把这事操办了,你是亲长,罗子春专意陪定你。安埋就交给执事的,我给你当执事头儿,风光圆满,叫娃在地下也安个心。下葬那天,你再回来主祭,安客、上香、烧纸,就把人事尽了。要不然受不了,过丧事最伤人了,你还有大事要干。” 武伯英默不作声听完:“现在就咱三个,你说下,有啥收穫?” 师应山看看他,遗憾道:“我是侦缉大队长,整天和地痞流氓、惯偷蟊贼打交道,他们就是我的庄稼,没他们也就没了我。我有我的办法,我有我的眼线,杭局长听到你家出了命案的消息,赶紧就吩咐我快查。早上我随他来看了现场,上午就动用了线人,很快就得出确切消息,王立的死,正是烂腿老五所为。” 武伯英把牙咬出声音:“他又害了一命,要是早一步抓住,王立也就不会死了。” 师应山只好歉意道:“知道和抓住,完全是两码事,何况还有人给他通消息。他连犯两命,藏得更隐秘了,更不容易抓,只能碰运气。武专员,我说个不该说的,王立的死,有一部分是你造成的。你逼人太甚了,这话不好听,道理却不坏。你查绑架案,查到了何金玉,他就死了。你找杭局长,让我抓洪老五,王立就死了。” 武伯英没怪他,更像自问:“我逼人太甚吗?” “我听说,你拿蒋主任当假想目标,已经把他逼得无路可走。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他指使,不会是蒋主任。我是办案老手,如果绑架宣侠父这种通天大事,去找地痞流氓来干,那主使就愚蠢到家了。你的调查很秘密,我这侦缉大队长,在警界也算个头面,但开始只以为你在调查日本间谍,破反专员嘛。后来你托杭局长抓捕洪老五,分派给我公干,我才知道你在调查宣侠父失踪案。你把蒋主任逼成这样,他那么大的官,很少见这样,都不知你有什么其他用意。” “我没逼他,也不是别有用心,我没有派别,只对事论事。” “正因为你只对事论事,不属于任何派别,才让大家都有被逼的感觉,你不是硬逼,你是软逼。你看杭局长,多牛的人,你家出了事,亲自来查看。这待遇不低,也就大员家出了案件,他才亲自过问。你没这地位,却有这待遇,都弄得很不安。” 武伯英沉默良久,没说什么。 师应山并未就此打住:“宣侠父失踪,是个烫手山芋,杭局长也怕。怕啥,怕你查不出来,把责任推他身上。我们办案子,没结果都这么搞,找个替罪羊。要说他参与监视宣侠父和八办,也就是按照安排,在后宰门增设了一个派出所,就近专意对付八办。第一任所长是丁一,专盯宣侠父,后来被发现了,为此宣侠父还怪罪过杭局长。从此之后,杭局长就再也没参与过任何行动,丁一也调到四科了,你应该见过这个人。” 武伯英点头,想想名字只有三画的年轻人。 “你的这几个人,和蒋主任的人,在公馆前对枪,我是才听说的。很多事传得满城风雨,因为隐秘,都是一定程度、一定层次上的满城风雨。宣侠父失踪,弄得满城风雨,只是在军政上层满城风雨。你查宣侠父失踪,弄得满城风雨,只是在特务界满城风雨。很多事情,都有一堵墙,推墙很难。所以你想把宣案查清楚,就要连推几堵墙,难上加难。今天墙砖下来,砸了你的王立,我帮不了也不敢帮你推墙,只能抠抠灰缝子。我就是觉得你,还是个弄正事的,带着正气,带着正义。如今这社会,包括我,干事能想起正义的,没有几个。” 第73页 陕北会馆老闆带着三人去看天字一号客房,上房就是上房,三开一套隔着四间房子,家具用度一应俱全,整齐洁净。师应山安顿停当就要告别,回侦缉大队去找人料理丧事,临走被武伯英叫住,让罗子春把还剩六千元的存单交给他去操办。师应山坚辞,明说杭局长吩咐,因为没尽到责任,致使武专员干儿子被害,一切丧葬费用由警察局承担。他笑着说自己不会给杭局长省钱,一定把丧事办得浑全漂亮。武伯英突然觉得,自己真是有些逼人太甚,居然连杭毅都是这个态度。他坚持要师应山收下,言说自己埋人不能让别人掏钱,师推辞不过,只好把存单纳入口袋。 武伯英非常疲惫,洗洗涮涮要上炕睡觉,罗子春带着一脸悲戚前后跟着。伺候他洗脚时,罗子春突然落了眼泪,大滴大滴落在木盆里,失神地用手揉搓脚掌。武伯英半躺着,看着他,没有管。罗子春越来越伤心,不禁抽泣起来,当着老处长一个人,无所顾忌地哭了出来。“以前都是王立,给你洗脚,今后就是我,给你洗脚。” 武伯英不感动,反倒冷冷说:“除了你,还能有谁。” 罗子春知他心中一定有癥结:“也是凑巧,我去见未婚妻,时间太晚雨又大,就没回来。早上推开门,就见王立在前门里躺着,鬼使神差,还是回去迟了。太惨了,我现在鼻子里脑子里,还全是血腥味儿。” 武伯英脸色难看,罗子春去找未婚妻,自己和蒋宝珍在骊山打情骂俏,王立却被戳死在家中。“不要再提了。” 罗子春难以结束:“唉,是我把王立害了。我要是回去住,也许就没这事。就算洪老五上门,我有枪,打不死也能撵跑。就算他得了手,及时送医院,也许还能救一命。” 武伯英长嘆一声,把脚从他手中抽回来,湿淋淋垂在炕边,起身坐直看着自责的罗子春。罗子春空了双手,用沾着洗脚水的右手,突然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我不是人,是我害了王立,我把王立害死了!” 武伯英皱眉厉目,突然抬脚蹬在罗子春肩膀上,把他踹倒在地。然后顺势跳下炕,光脚站在泥地上,抓住头髮把他拉到自己脸前,恶狠狠逼问:“说实话,你他妈的,是不是故意,给烂腿留空子?!” 罗子春泪眼中满是坚决。“没有,绝对没有!” 武伯英逼视了片刻,相信是真话,一把将他扔开,坐回炕边喘了口粗气,恢復了理智。“我们被人监视了,我,你,我们这些人,都被监视了。我给你说过,我用挤压来逼迫对方犯错,或者弥补,就会露出破绽。谁料想,挤出来的却是洪富娃这样的烂蝎子,死了何金玉,死了王立。对方根本就不怕露破绽,敢弄宣侠父,就敢弄任何一个。也被人利用了,看似蒋总裁有令,让我追查宣案,实际追查本身就是个幌子。让我来查,就是为了暂时平息共产党责难,如果幌子有麻烦,随时都会被撕碎。与其说我这专员,带着你们查宣侠父失踪,不如说是落实谁来承认。实际洪老五,要来杀的是我,不料我去了华清池,王立替我死了。” 武伯英黎明才睡着,起来时近十七号正午,罗子春到会馆街面上的馆子买来了午饭。荞面凉饸饹,小米熬稀饭,都是陕北风味。武伯英边吃,边提起下午回家的事,尽管师应山大包大揽,也相信他能办好,但身当大事,不回去不妥,也对不起王立。本来说好要回去,罗子春的话却改变了原有打算。“我刚才去馆子买面,师应山老婆带着孩子也在那里吃饭。她也是妇救会的,说是蒋宝珍小姐昨晚高烧不退。今天上午,她和妇救会的几个夫人相约,到医院去探视了一下。耽搁了做饭,就带着娃在馆子吃。” 武伯英停止咀嚼,想了一下。“那下午我们也去探视一下。” 蒋宝珍住最高档病房,有会客间,有洗手间。她躺在病床上脸色潮红,非常疲惫憔悴。武伯英伸手试试她的额头,微笑着说:“不烧了,感风寒,烧退了就不要紧了,昨天淋雨弄的。” 蒋宝珍虽病嘴仍尖利:“还烧着,拿手试不出来,要用嘴唇试。” 武伯英知她打趣,笑红了脸,看看罗子春。 蒋宝珍歉意道:“都怪我,缠你去华清池,家里出了大事,想起来就后悔。” 武伯英安慰道:“不存在你说的,就是我在家,该出事也会出事。也许他们要对付的正是我,因为不在才殃及王立。去华清池,还逃过一难。只是可怜了王立,年纪轻轻,就把命送了。” 蒋宝珍朝上躺了躺:“听师应山老婆上午来说,选在明天下葬,我想去看看。你家里过大事,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去,何况对王立抱有愧疚,应去送送。” 武伯英带着谢意阻止:“我代表亡灵谢谢你的厚意,还是养病要紧,哪里都不要去。师应山全权替我打理,连我都不让插手,你就不要去了。” 蒋宝珍看似随意,实际尖锐:“我听说沈兰回来了,我再过去,有些不合适。还听说你们见了面,眼见着就要破镜重圆了,我可不能打搅。还听说了,她是离婚不离家的,如果碰见,怪不好的。” 武伯英还没答话,罗子春激动地插问:“嫂子回西安了?啥时候?我咋不知道呢?” 第74页 武伯英嫌他多嘴,看看他道:“不是你嫂子了,改嫁了,嫁了别人。” “哦,老处长,蒋小姐,你俩说话,我去上个厕所。”罗子春知道自己多余,找了个不太文明的藉口,赶紧出了病房。 蒋宝珍听沈兰改嫁,愣了片刻,不自觉间转变态度。武伯英疑惑问:“你咋知道沈兰回来了,听谁说的?你咋知道我们会面了,听谁说的?你这些听说,都怎么来的?” 蒋宝珍耸着鼻子冷哼:“你管怎么来的,我喜欢你呗,所以我就知道呗,要不然关心这些事干什么?真的,武伯英,我一开始,对你一点感觉也没有。但是在某个瞬间,很奇怪的感觉,就被你拉进了深渊。明知是深渊,原本不想进来,却发现已经在下坠。唉,命里註定,我要掉进你的深渊,你还故意拉我。” 武伯英对沈兰死了心,终于回以热情:“就是要把你拉进来。” 蒋宝珍娇嗔道:“你也别得意,我现在还没有认准你,和你还没有一定。不要因为我做了那样的事,你就看轻我,不一定你能吃到嘴里。” 武伯英知道所指骊山索吻:“不会的,哪会呢。不管你做什么,在我心中都是高贵纯洁的。就算做了什么过分事,也不过是大方。” 蒋宝珍假装生气:“不许说!” “用什么拉你落深渊,我自己都不清楚,心里打鼓,起码有个一点两点的。” “说不来,就举个例子吧。前日募捐会,你发现没有,你我两个,都和周围有些格格不入。” “我们是同类,都有些傲气。” “既为同类,何得不相亲近,也许这就是出发点。不过你的傲,在骨子里,我的傲,在面子上。” “我和沈兰,互为弥补。我和你,互为同类。新式婚恋,也就这两种。” 女人生病时最虚弱也最易动情,蒋宝珍笑道:“哼哼,好像批准我似的,你别得意。必须你来追求我,要不然,我多没面子。” 武伯英微微点头,似乎在搜寻追求的方法。 蒋宝珍轻松中带着疲倦:“好了,你去忙吧,免得感冒传染。你顶着这场大事,节骨眼儿上,可不能生病。只要我大好一些,明天一定去你家,都说咱们两个好,也不是白好的。既然沈兰已经改嫁,那就没有这些忌讳了,我更该去的。” 武伯英站起身:“好吧,再说,你还是身子要紧,多将养。” 巴克车从联合医院出来,武伯英突然问罗子春:“你那个未婚妻,叫什么?” “玲子。” “明天让她过到宅子来,出殡时可能要来些女宾客,帮着接待一下。” “她没见过世面,不懂事,恐怕不行吧?” “就陪着蒋小姐,她明天一定会来,别的人不用她管。” “那倒合适,蒋小姐,也不懂事。” “别这样说人,你觉得她,能做你新嫂子吗?” 罗子春一愣:“能,太能了。” 医院探视耽搁了时间,武伯英改了回家的打算。现在和师应山合作,就要多依靠他,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把丧事交给了他,就要信他能够办好,要不然人家心里不舒服。说起查案,破反专署首件密务就是查案,但经验自己真没有多少。尽管师应山只查刑案民案,凡事一理,也要依靠他。说起丧事,自己虽是亲主,却向来和社会隔得较远,对世俗没个抓挠,免不得要仰仗他。师应山说发现了自己的正气,自己何况不是发现他也正气尚存。大到蒋介石、何应钦等人,中到蒋鼎文、胡宗南一层,小到刘天章、徐亦觉之流,办事从来就只想利益。就算有正义,也是掩盖利益的假正义,立牌坊和当婊子同时实行。能量大小有分别,大人物就是不在乎民意,小人物就是不择手段。二人相互嗅到了与众不同,就都有些惺惺相惜。除去关系极其隐秘的伍云甫,武伯英觉得将来在西安城范围,唯一能交也值得交的朋友,也许就只有一个师应山。 巴克车子停在陕北会馆门前的树荫下,在厅堂口喝茶打牌的人中,站起一个人来,武伯英识得就是侦缉大队副队长侯文选。他穿着中式短袖汗衫,对襟盘纽,衣身栽了两只西式短袖。相貌堂堂,皮色白净,小分头用头油梳得整整齐齐。武伯英这两年当平民百姓,经常见他在城中耀武扬威。喜欢养德国大狼狗,经常在城里遛狗,有时几条一起出来,不用索套,跟前撵后,吓得人远远躲避。狗是侯文选的骄傲,据说不吃剩饭白馍,只用生肉餵大,野性十足。很长一段时间,他误以为侯文选就是大队长,师应山是总探长。原来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师为正,侯为副。 侯文选笑着迎过来,昨晚被叫到武家,帮忙料理王立后事,无事可做光是按照风俗闹丧,打了一夜麻将。睡到日上三竿吃了午饭,师应山想让他干点正事,派来陪伴武伯英。他到陕北会馆,武伯英已经出去了,于是召集三个腿子,又支起麻将摊子。侯文选喝开一个牌友,谦让他坐下打牌,武伯英被半求半强拉上牌桌。牌瘾大的人,一是牌技好,二是想赢钱,侯文选就是。但这两点都招架不过手气好,武伯英手气好得抓破天。侯文选是陕南人打四川麻将,除自摸,和牌光赢放炮。武伯英就光赢他,另两人没有多少出入。侯文选输得额上冒细汗,直喊天气太潮,闷热闷热。武伯英并非手气好,牌技谈不上,只是用上了下棋的缜密与算计。侯文选觉得他几次停牌不和,专等自己点炮,故意较量。 第75页 侯文选打牌不耍千却耍赖,不赖钱却赖牌。开始还算干脆,后来每打一张,手在牌上停留瞬间,听人要槓要碰要吃,就说看错了提手换牌。武伯英几圈之后就没了兴趣,让他赢了几把,准备离桌。谁料侯文选以为转运,要拿牌报仇,死活不让走。武伯英就让罗子春上桌,替打几圈,侯文选还有些不情愿。罗子春打了一把,就被试出牌技不行,侯文选这才兴奋了起来。武伯英转到侯身后观战,发现他有个毛病,左起摆着风、条、饼、万,一对将牌摆最右。如果知道他这个毛病,同桌从出牌的位置,就能把他手里的牌推断个八九不离十。他还非把每张牌朝上摆着,按大小顺序排着才舒服。 侯文选又赢了一把,武伯英觉得没意思:“我去办公室一趟。” 侯文选没挽留:“武专员你去,小罗留下打牌。我来是给你务劳心慌的,找两个人陪你打打麻将。看你也不心慌,不好意思,闹丧闹到陕北会馆来了!” 武伯英开车到了新城黄楼,跟尚未下班的徐亦觉打了招唿,进了自己办公室。拿起电话问总机要了武汉,问武汉总机要了中统局,问中统局总机要了幕僚长办公室。 葛寿芝直觉很准:“出了什么事?” 武伯英不想就此和盘托出:“没啥,想了几步棋,找你走走。” 葛寿芝不相信:“先说事,后下棋。” 武伯英犹豫着嘆了口气:“上次给你汇报的,挤压蒋鼎文。现在倒是出了效果,死了两个人。一个是何金玉,平民坊的赌棍。半夜耍钱回家,看见有人绑架。认出了领头的,是洪老五。城北的一个恶棍,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葛寿芝很吃惊:“洪老五?” “有迹象表明,就是他弄死了何金玉,但这个人找不见了。我请杭局长协助抓捕,他派了侦缉大队长师应山,还是找不见。” “另一个死的是谁?” “王立,我那干儿,我不在家,被人杀了。” “他?” “是的,正是洪老五干的。” “挤压蒋鼎文,怎么挤出了这样个货色。你不觉得,洪老五要杀的,是你吗?” “是的,我当时也这么想。但是现在,觉得不是。对方也在反力挤压我,要杀的就是王立。趁我去华清池,才动的手。” “如此看来,对方真是不好惹,你一定要小心。” 武伯英下意识摸摸腰间,银色柯尔特硬邦邦附在胯尖。“正是王立的死,提醒了我,不是蒋鼎文。否则不会使用洪老五,不会杀何金玉,不会杀王立。他有很多手段可以使,而这些手段,都不是最佳。所以我觉得,原定的策略,从上层查也许错了。这些下三滥手段,正说明绑架宣侠父的,是下层人。我想是下层绕过了上层,需要调整策略,变成自下而上。” 葛寿芝沉吟着道:“我还以为死了两个人,你怕了。既然你有决心,我支持。一会儿,就向总裁报告。” “葛主任,我问个不该问的。都知道军委,分为三派。何派、陈派、白派,不知你属于哪一派?” “我不属于任何派,问这干什么?” “我想知道,因此我,属于哪一派。” “属于蒋派,要不然,他们怎么这么怕我,这么怕你。” “我明白了,也更有干头了。不管密裁宣的是谁,不管嫁祸给谁,最终嫁祸的就是蒋总裁。我背后有你,你背后有他,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你早应该明白这一点。”葛寿芝得意笑笑,“不说了,你想的新棋呢,走几步?” “好,象五退七。”武伯英走了这步必然之棋,对方平兵闪开底车照将之路,不防就要被错杆车错死。 “兵二平三。”葛寿芝见他没犯错,就继续把兵朝中间靠。 “卒三平四。”武伯英也把卒沿着河岸朝中间靠,他是七星卒,早一步到达了葛寿芝的左肋竿,看住了红棋前车当头照将。 “兵三平四。”葛寿芝又并了步兵,到达了武伯英的左肋竿,和前车一道。 如果葛寿芝应招兵三进一,拱卒而非平卒,表面看给前车腾路,能继续威胁黑帅。那么武伯英就可以催杀了,一步士五进六,象、士都已让开中杆,就可用帅照着红棋宫心的黑卒下底叫杀。这样一来,红棋前车不能照将,无法可救只能临死杀士,等着被黑棋中心卒拱死。葛寿芝没有进卒而是平卒,如果武伯英再撑士闪开中杆,他兵四平五遮住当头,黑棋就无法催杀。 “校长厉害,上次我只走了一步。今天能走两步,已是多了。容我好好思考,争取下次能多走几步。” “你是该好好想想,残局,更难收拾。” “有个很不对劲的地方,很不对劲。” “什么?” 武伯英没回答,不打招唿就扣上了电话。真正不对劲的地方,不在棋局,不在现在。从查案开头,就有些送死的意味。 武伯英开始冥想,一切都太复杂。想过去的事、眼前的事甚至往后的事,想沈兰、蒋宝珍甚至吴卫华,想王立、罗子春甚至师孟,想蒋鼎文、胡宗南甚至葛寿芝。一切都太突然,宣侠父突然失踪,自己突然被起用,组织突然委以重任,沈兰突然变心,蒋宝珍突然痴情,王立突然被杀。王立的死让人特别痛苦,竭力装作平静豁达。若非自己调查宣侠父失踪,他还好好活着,娶妻生子,度过一生。越想越觉得欠他太多,欠的不光现在,还有五六十年光阴。也欠沈兰很多,欠她幸福,已经没机会弥补。他眼前清晰呈现着三条道路,第一条是共产党的,走这条路,国民党没发现倒好,否则一定会被严肃处理。第二条是国民党的,走这条路,共产党一定会惩罚。第三条最不该走却正在走着,在国民党的路上为共产党干事,将来被双方严厉惩罚都有可能。根本不存在第四条路,就是给双方都不做事的路,自从二弟被秘密枪毙之后这条路就断了,自从被齐北拉进调查处起就断了。只能走第一条路,就算看不见终点,也有信仰可以慰藉。但坎坷不断,荆棘密布,何时才能变成通天大道,实在看不到希望。 第76页 门被敲了两下然后推开,徐亦觉惨澹一笑走进来。“老武,我今天才听说,你干儿子被杀了。最近太忙,没顾上招唿你,不要见怪。明天安埋我过去一下,这是我行的门户,刚好趁现在给你,明天人多,不好看。” 徐亦觉将一个信封放在桌上,看厚度数目不小。武伯英长嘆一声,眼里含着悲伤心酸:“你说会是谁干的,和我这么大的仇?” 徐亦觉有些感慨:“谁知道呢,干咱们这事的,到处都是仇人。” “要说报仇,我如今还没有仇人,除了你和蒋主任。” 徐亦觉大吃一惊,跌坐在客椅上,手又捏成个“七”字,激动地里外摇晃。“哎,你咋能这样讲呢!你可不要怀疑我,对天发誓,决没这心思。蒋主任也绝对不会,他行事光明磊落,就算你跟他过不去,也不会这样。他是明白人,你小他大,早都原谅你了。”说着把信封推了一下,“这里面还有蒋主任的份子,托我带给你的。你可不能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真要是这样,咱们的交情就到此为止,我什么都不说了。” 武伯英苦笑一声:“和你开个玩笑,师应山已经查到了,又是烂腿老五洪富娃干的,就是抓不住。” 武伯英说完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变化,徐亦觉反应正常,还有点生气:“这个玩笑,以后不要开了,我不怪你,别人不一定不怪你。烂腿老五洪富娃,我有点印象,是个地痞无赖。是不是你当了专员,不小心露了富,他认为你发了财,奔钱财去的?” “这个不清楚,等师应山抓住他,才能明白。”武伯英把信封朝外推了下,“这个你拿走,我不能收。” “这是礼兴,不能少。何况还有蒋主任的,你要推辞,就是不给他面子。”徐亦觉又把信封推回来,“主任吩咐我,一定把门户给你行了。我还说明天过你宅子再给,刚好你回来了。” 武伯英略带感激:“他托你带礼钱,我托你带谢话,替我好好谢谢主任。” “他现在就在办公室,你亲自上去,他这人说两句好话,比什么都好使。他对你太好了,你要不领情,是会伤人的。人心伤了很难补,你前一段做事,把主任的面子里子都伤了。我早都想提醒你,你又是那样,我也不好说。现在你的心态变了些,我才给你提这个醒。咱们虽说是特种业务,由中央下派,但在地方还是要依靠一方诸侯,不然寸步难行。”徐亦觉这段话足能掏个七八五十六出来。 武伯英不好意思:“我前一段确实有些过分,现在想真是不该,羞于当面见他,拜託你把我的歉意传到。” 徐亦觉的许多疑惑都被解开了,哈哈大笑道:“你这读书人,就是好面子,连做错事也顾着面子。” “百无一用是书生。” “百无一缺也是书生。蒋主任行伍出身,不会多计较,实际早都原谅你了。咱就说宣侠父,主任也经常对他发火,但从不记仇,回头就原谅了。所以你怀疑蒋主任,从根子上就错了,这不是他的秉性。你让我代为致歉可以,但是我说大了,你可别怪我。” “你尽管说,你比我了解他,啥好听说啥。” 武伯英回到陕北会馆,侯、罗都不在了,倒是师应山正在等他吃晚饭。他回陕北会馆找武伯英,把麻将摊子斥散了,把人差回武宅帮忙。他顺道回家和儿女亲近,这几日为了武家的事,倒把自己忙得不着家。晚饭由会馆特意准备,都是陕北的夏天饭食,洋芋擦擦,糜子窝窝,小米粥汤,还有几样小菜。师应山老婆又送来两样亲做的饭食,一盘苜蓿麦饭,一盘温拌苦菜。饭桌摆在会馆戏台上,前楼子朝街是门面,朝后延伸了三间凉亭。青石高台中间的甬道平常走人,搭上木板就是个戏台。戏台敞快,摆上一桌清淡饭菜,非常惬意。 这几天武伯英没胃口,很多事情影响食慾,特别王立死后,更吃不进去咽不下去。饭菜非常可口,他吃了不少,高兴地讨论一些饭食的做法。进食带来了愉悦,补充了能量,连眼睛都有了神采。伙计收拾碗筷擦拭桌子,泡了一壶淡茶。二人坐在饭桌边继续说话,院中空无一人。最通透的地方最保密,倒是个谈事的好去处。 武伯英提起洋桶瓷壶,给师应山斟了杯茶:“师大队,辛苦了,要不是你,我这事还不知咋过。” 师应山带着疲惫摆摆手:“客气话不说,我就是没给你客气,才帮你的忙,要是客气,只打个花圈去吃席面了。” 武伯英笑着点头,给自己斟上一杯茶水。师应山掏出张白色札子,拉开来十几个摺叠,密密麻麻写着小楷,摊在桌上。 “啥?” “礼单。” 武伯英拿起快速浏览了一遍,满札子录着送礼细目。每行上面是供职单位,中间是职务姓名,下面是钱数。第一行是胡宗南,礼钱五百,应是手下替礼。接着是五花八门的单位,形形色色的人,囊括了西安城里的所有机构。官职有大有小,从大员到职员,礼钱有多有少,从百元到十元。大多数武伯英不认识,也有认识但很少打交道,或者几年前有点面交。师应山掏出另一件物事,递给他。 武伯英接过看是那张存单,又递迴去:“你拿着。” 第77页 “存单没用,趁早还你,这两天我身上乱,不敢失迹了。现金先从礼桌上支应,完全能够周转。等事完了,一起给杭局长交帐,全部从警察局支出。礼钱和存款,一分不动还是你的。” 武伯英立刻否认:“不行,不能花杭局长的钱。” 师应山嘆口气:“我不和你争,你不花,他心不安。” 武伯英也嘆了口气,不再争执。 师应山商量道:“该行礼的不该行礼的,都行了个差不多,明天就不设礼桌了。所以先把礼单给你,再有纳礼行情的,我让直接交给你。武专员,我没想到能收这么多,咱原定的不待客的调调,要不要改改?不待街坊可以,不待亲朋,这就失礼了。” 武伯英想了下,把礼札捺在一起,扔在桌上:“还是不待,这些送来的,我会原封不动,再给送回去。做满月,过生日,娶媳妇,埋老人,寻个事就还情。” 师应山笑笑:“你看着办,你说了算。我也没想到,会有这多人。” 武伯英苦笑,掏出个信封扔在桌上。“这是蒋主任和徐科长的。” 师应山拿过去抽出一沓钞票,连带着一张白纸写的礼单,蒋鼎文五百,徐亦觉一百,丁一等人都是五十。他实话实说:“过事行礼不一定记好,不行礼就怕记仇。” “你说,我这人叫人怕吗?” 师应山带着认真戏说:“是够叫人怕的,蒋鼎文和胡宗南都怕了,下面谁不怕?不光怕你现在,都还怕你后面。我们这帮陕籍官员,凑在一起还说,你是本地干部里的厉害角色。既然你说透了,我也开诚布公,说不定还是冒犯。如今形势是浙人治陕,但毕竟不长久,将来还要回到陕人治陕的路子上。不管要多久,不管抗战何时结束,将来一定是陕人治陕局面。你原来当过处长,如今又被重用,将来必能腾达。而且你干的事业,最能立功成事,很多例子在那摆着。” 武伯英听完摇头,既谦虚又否认。 师应山拿蒲扇挥挥蚊子,转了话题:“我让风水先生看了,给王立选了一块独立墓地。他是横死,公墓不收。义冢埋的都是乱尸,委屈了他。咱花得起这钱,就给他买了三分地,一个墓带一条路。” “你做主吧。” “司仪先生提出,这孩子青年身死,没有结婚。他给找了一个新死的黄花闺女,举行个仪式,配个阴婚。不合葬,那姑娘已经埋了,就是个名义。明天姑娘父母以安埋女婿的礼节来,你以做公公的礼节来,给个彩礼钱。不贵,就二百块钱,我想你对王立那么上心,就让司仪先办着。也是他想多吃两个,积极着落这事,你要不同意我就让他停了,现在也不太讲究这个。” “办吧,好着呢。” “王立的父母,死在了战火中,没法拜高堂。你是他干爸,这个好说,就是干妈,听小罗说,你原先的婆姨改嫁了,不好办。小罗还说,明天蒋小姐要来,你俩关系已经成了这样。我就想,蒋小姐能不能充个干妈的角子。过阴婚,有岳父母没公婆,不对等,蒋小姐能充,就浑全了。你要不好说,明天她来了,我给她说,她也是个通情达理人,临时充任,又不是真的。” “这个就算了,千万不要说,要不然这阴婚就不过了。” 师应山咧嘴一笑:“不说不说,就是想更圆满,就算没长辈,阴婚也能过。” 二人又说了很多具体事务,细碎的事情也都考虑到了,讨论后定了阕儿。都是官场人,不免又谈起了眼下纷乱的西安。师应山的话,有些都让他吃惊,第一次听说。 “徐亦觉和刘天章,都是弄家子,不简单。在你面前那是趁着火候,不太敢显露。我和他们打交道一年多了,脑子里的道道,不比你少。马志贤落架远走,在陕军统组织和警察局分离了,杭局长上任,不愿在军统兼职。他说要是兼了职,真不知自己是军统兼警察,还是警察兼军统。” “杭局长口碑还不错。” “但是警察局和保安师,军统就没停过拉拢渗透,总想恢復混为一体的状态。张毅总想亲近杭局长,但我们局长从不买帐。军统和警察分离之后,中统就有了机会,也想插一槓子。他俩在警察局内部,各自攻克了多少人,我不清楚。但我身边的侯文选,就被徐亦觉拉拢了,成了军统秘密小组长。他们都以为我不知道,实际我早都清楚,他们反倒不知道我知道。” “我还真小觑了他这人。” “任何人都不可小看,中统如今在全国落了下风,刘天章不信命,非要竭力表现,众所周知在西安,正是靠他压过了军统。他找我套近乎,已经不是三五次了,我却不能为之所动,杭局长对我有知遇之恩,不能偏了向。侯文选被徐亦觉发展去,主要任务就是我,我要被刘天章发展了,首要任务就是杭局长。我这里不行,刘天章不会停,我感觉王汉杰副局长已经被攻克了。” 武伯英点头,更觉他是个真人。“那你说,宣案由谁组织策划的呢?你是侦缉能手,应该知道点蛛丝马迹,应该感到些风吹草动。” 师应山笑笑,没说实话:“烂腿老五洪富娃啊,你不是明知故问嘛!他绑了宣侠父,他杀了何金玉,又杀了王立。” 第78页 武伯英点他麻痒穴:“亏你还是侦缉大队大队长,你见过洪老五不为钱财,干掉脑袋的事吗?” 师应山立刻回到真诚:“你遇到高手了,不止一个,而是一群。咱俩现在,两个蚂蚱拴在一根马尾上。目前我真确定不了,你也是,根本没有下数。但是洪老五这个人,虽然贪财,却还要命。能把他拉进来做挡箭牌,绑人杀人,接二连三,一定不简单。这次事件,跟我以前见过的听过的,都不一样。” 武伯英点头道:“是,当务之急必须抓住洪老五,也许就能迎刃而解。” 两人一见如故,交谈推心置腹,却都有些假的感觉,戒备之心并未消除。谁知师应山是否还有秘密身份,如今的人都很复杂,他又是警察局骨干,他不会也不敢太过信任。师应山也一样,看着说了很多,实际真正要紧的几乎没有,无伤大雅,也无伤小雅。师应山又要回去操持,并坚决不让他去劳形伤神。“我给你说过,杭局长一直想表心意,一再交代我要把话带到。你不肯警察局出钱,把我夹在中间不好办,要不来个折中。王立睡的楠木材,算在杭局长的情上,连大漆金粉,一共四百多。刚好比蒋主任和胡司令的少了一点,没冒过他俩,回头你写在礼单上。” 十四 十八日清晨,武伯英起得很早,带着罗子春回到宅子。灵堂最底层的白布幛子上,写着大大的“奠”字,后面就是王立的楠木棺材。武伯英烧纸上香时,悲痛从心底浮上来,生活点滴也随着浮了上来,痛苦不堪。他竭力控制,脸上的肌肉更加僵硬,身体微微颤抖。罗子春知道入土之期,阴阳两别最后一刻最难过,生怕他昏倒,紧跟身后操心扶持。上香时武伯英居然要以长辈身份下跪,罗子春提醒不可违礼,三鞠躬作罢。 武伯英低声交代:“你去省立四中,找见沈兰报个丧。王立和我的关系,你最清楚,尽可以告诉她。她不来就好,她要来,你就说我,不要她来。” 罗子春有些煳涂:“她又不知道这消息,也不认识王立,应该不会来。你不要她来,她又不愿来,我跑这趟完全没意义。” 武伯英有些生气:“叫你去,你就去。” 罗子春出门去开车,未婚妻玲子赶过来,追上给他胸口别了朵小白纸花。纸花是玲子亲手做的,感激武伯英仗义疏财成全了自己两个,听说葬礼需要小花,召集闺中玩伴连夜做了一大柳条簸箩,给每个执事的都戴了一朵。罗子春走后,玲子反回身来,给武伯英的黑色短袖衬衣左胸前,也缀了一朵白花。武伯英还想和义子亲近,撩开幛子钻入后面,在麦秸地上坐下来,头靠着棺木闭目回忆,流下了两行眼泪。 师应山坐在最显眼位置,冷眼看着执事们忙活,也看着武伯英的行动举止,等他从灵后出来,大声吆喝了一声:“开饭!” 众人拾掇吃早饭,吃到一半罗子春回来,在武伯英耳边说了沈兰拒绝前来之事。他听后长出一口气,既像解脱又像遗憾,看似不是嘆息,实际就是嘆息。吃完早饭,武伯英说了几句感激话,按照程序布置的各项事宜同时开始,院子喧闹了起来。葬礼没有花圈纸斗,没有涕泪宾客,没有灯棚筵席,棺材却是上好的楠木红漆,墓地是宝地美穴。僧人超度,道士安魂,法师攘绛,分作三班,敲打着法器念经,嗡嗡锵锵。 武伯英安排罗子春和玲子,打扫东厢房,开窗通风,准备给虚弱的蒋宝珍歇息。她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既然说来就一定会来。东厢房自从沈兰离家,武伯英就紧闭门窗再没有打开过,保留前妻的印记和味道。今天重启表明他已经死心,不再自珍她的痕迹,也打开心扉接纳了蒋宝珍。门窗严关也禁绝了灰尘,玲子手脚麻利,很快就把东厢房打扫齐整。武伯英进到起居室,坐在八仙桌边,有股淡淡的霉气土腥。小情侣搭配劳动,免不了打情骂俏,因为武伯英在桌边坐着,尽量顾着悲伤气氛,低声斗嘴取笑。武伯英根本就没在意,坐在桌旁入定,又想起房中发生过的所有事情。 直到刘天章和徐亦觉一前一后到来,武伯英才迎了出去,来宾说安慰话,主家说感谢话。没想到来得这么早,更没想到刘天章会来,王立这半年去中统代领薪水,他倒是认识。徐、刘还带着些手下,武家安埋义子的丧事,就成了破反专署、陕西军统、西安中统和侦缉大队的公事,西安的警察特务们济济一堂。所有礼仪按司仪安排进行,繁杂而缛冗,主角都是武伯英,每进行一项就觉得弥补了王立一点。王立横死宜在午前入土,阴阳先生定了时辰,急急开始阴婚赶凑时点。蒋宝珍来时,武伯英正与平添的一对亲家坐在灵前,接受干儿王立和儿媳的魂灵叩拜。两个小警察各自抱着金童玉女,阴阳先生施了法术,把魂魄附在了纸人上,行拜高堂之礼。蒋宝珍由女佣陪着,脸色微微苍白,大病初癒的样子,站在旁边看了片刻,被玲子引去东厢房休息。再没有宾客前来,也有街坊从大门朝里偷看,看起来很热闹,实际很冷清。 圆满举行完阴婚仪式,武伯英给完亲家夫妻礼封,赶紧到东厢房去看蒋宝珍。玲子给卧床换了新被褥,蒋宝珍坐在床边,头靠墙皱着眉,对嘈杂声有些厌烦。虽然没请吹鼓班子,僧人、道士和法师却都有乐器,敲打着很是纷乱。道士的法棚就在东厢房南,小锣声尖锐刺激,就像小虫啃咬脑子。 第79页 蒋宝珍见他进来,吩咐女佣和玲子道:“你俩出去,看有什么能搭手的,我不用你们陪,和武专员说说话。” 两个女子听言出去,武伯英在床前的高椅上坐下,看了看她略带感激道:“我说你不要来了,身体要紧,来了反倒叫我担心。” 蒋宝珍温婉一笑,用手拂拂床单上的褶皱。“我来不是礼数,而是要和你说话。” 武伯英听出话中有话,看了一眼半开的房门。“什么话?” “託付我的事情,已经给你做了。不管你对我叔叔,是真解脱还是假解脱。只要是你想要的,我就替你做。我昨天打完针,推说住不惯医院,就回了公馆。等到后半夜,偷偷去了趟书房,找到了他正在用的日记本。翻到七月三十一日那天,果然记了和宣侠父有关的东西。” 武伯英非常兴奋,掏出钢笔和礼札,翻过背面准备记录:“你说。” “有这么严重吗?” “有,必须记准,才能佐证,为蒋主任解除嫌疑。你冒着严重的高烧,看的严重东西,加深了严重的病情,哪有不严重的。” 蒋宝珍觉得沈兰改嫁,对他真是个不小的解脱,都会肉麻了。“那好,你记吧。我知道很重要,就多看了几遍。生怕多一个字,或者少一个字。实际内容不多,就几个词,全默背了下来。‘与宣谈事’,这四个字后打了个大问号,然后一行两三个词。‘家中,晚饭。和平剧场,看戏。抱朴茶庄,喝茶。批阅,困极,睡。’” “就这么多?” “就这么多。” 武伯英捏着草记分析说:“够了,你看。晚饭时,你见过宣侠父,说明他俩在一起。到和平去看戏,如果宣侠父没去,就和蒋主任无关了。就算一起看戏,到抱朴喝茶,如果宣侠父未去,也就无关了。就算这些活动宣侠父都参加了,也不能说明是你叔父密裁他,而是有人藉机嫁祸。假如你叔父要密裁宣侠父,就不会带着他招摇过市,又是看戏又是喝茶,这恰恰说明,不是你叔父。” 蒋宝珍非常欣慰:“反正我已经告诉你了,什么结果,也就随你了。” 武伯英把礼单装回裤袋,将钢笔插回衣袋,微微摇头道:“所以要去调查,看在这看戏、喝茶之中,有没有人在秘密监视。据我所知,宣侠父裁判完篮球比赛,就去和你叔父谈话。如今又知道了,在蒋府吃晚饭,然后看戏,然后喝茶,中间没有空闲,绑架只能发生在之后。必定有人一直关注他的行踪,要不然不会计算得这么精巧,一离开就发生绑架。太关注就会有忽略,也就会留下大线索。” 蒋宝珍总要把话题扯到私情上:“我不是幸运,就是不幸。但我愿意冒险,来测试上天安排我遇见你的真意。我看你是沈兰没了希望,拿我来做填补。我可不是你的填补,你也没资格,用我当填补。” 武伯英看似躲避实则诱引:“不是填补,没结束一段,另一段就难开始。不论别的男人是怎样的,我是这样的,他们可以逢场作戏,我却不能。” “我相信你和沈兰原来很幸福,所以就担心你还旧情不忘。现在好了,百足之虫死而僵,最好不过。” “幸福?世道不好,一切都会被影响。不知你想过没有,你家里,你叔父,他们反对的话呢?” “我最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要认准了,就算别人反对,也无济于事。我叔父,我也知道他,官越大,胆越小。他还不是想用我联姻高官,把根基盘大盘牢,要不然怎么会如同己出。古时候和亲,嫁出去的公主,实际都是郡主。” “你不要把蒋主任想得太坏。” “哼,你把坏事朝他身上推,反倒来劝我。” “我给你说过,我是在替他解脱。” “唉,我也管不了那么多,谁知道呢。” 刘天章突然推门闯了进来,看见他俩正笑意盈盈,觉得冒失连忙要退出去。武伯英却问:“刘主任,有什么事吗?” 刘天章笑笑:“没事,没事。” 蒋宝珍只对着武伯英说话,根本不在意刘天章。“你去吧,我累了,歇一下。” 蒋宝珍说着,变侧靠为正靠,闭上眼睛。武伯英无声起身,跟着等在门口的刘天章,走了出去。武伯英穿过厢房间洒下的一道日光,把他让进了西厢房。西厢房门内有两个人在整理柳枝,去梢留本,准备插在新坟上。刘天章跟着他,跨过地上的各种物事,几坛烧酒,几筐瓷器,一直走到棋桌边坐下。 刘天章声音很轻,武伯英在嘈杂中却听得字字真切。“有人给我报告,你的人和师应山的人,都在找洪老五,我也正在找他。” “为什么?”武伯英突然放开声音,引得那两人抬头看来,见他挥手连忙抱着柳枝出去。 刘天章等人出去才答道:“他带人绑架了我的一个手下。” “真是无法无天,敢绑中统的人,什么时间,什么地方?” “我刚才和师应山聊天,说起洪老五杀你干儿的事,我就说起他绑架我手下的事。师应山觉得没必要给我保密,才说了你调查宣案的事。你这任务是高级机密,我现在才知道。要不然洪老五绑架我人的事,早都告诉你了。我的人姓林,和宣侠父同一晚失踪,地点就在平民坊南边的尚朴路。” 第80页 武伯英脑子飞速转动,如果他所说属实,自己就推算错了。原以为洪富娃绑架了宣侠父,看来绑的是刘天章手下。自己在平民坊查案,洪富娃以为在查他,下狠手杀了何金玉剪线,又杀了王立警告。 “我手下失踪的事,原本着落不到洪老五身上。林是负责监视宣侠父的小组长,这不是军统的专有,我们也在按路子进行。他们靠上层探听,我没有这个方便,只有派人死盯。宣侠父爱骑自行车在城里往来,林组长就骑自行车跟着,也是自行车,才让我知道正是洪老五暗害了他。自行车现在金贵,在黑市上还值几个钱。林组长失踪两天后,他的自行车在黑市上露面,顺藤摸瓜,让我锁定了烂腿老五。” 武伯英点点头,如今听来中统刘天章也就有了嫌疑,变得更为复杂,哪个才是事实,哪句才是真话,越发难以分辨。 “我很生气,胆大妄为,居然敢动我中统的人。我把有关的人全抓了起来,独独不见洪老五,抢自行车的一个不漏,审问后弄清了来龙去脉。那天半夜,洪老五在尚朴路边乘凉,前面一辆自行车捏着铃铛,急急骑了过去,如今看来正是宣侠父。洪老五骂完聒噪,见后面又来了一辆,起了贼心。预防轰炸没开路灯,他让喽啰趁黑假装被车蹭了,和林组长撕扯了起来,趁乱就抢了车子。” 武伯英摇头嘆息:“为个车子就害人命,真是罪大恶极。” “拿害命来保命,洪老五抢车子时,林组长扬言是中统的,一定要他吃不了兜着走。洪老五害怕,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叫人捂嘴剪手,把人绑了弄回了姘头家。现在我抓住的帮凶,包括那个姘头,都说骑自行车的被憋死了,洪老五另找人把尸体弄走了,一起不见了去向。姘头贪几个小钱,托人把自行车拿去黑市变卖,贩车子的一看是中统的车子,赶紧报告,这才翻了船。人命关天,洪老五自知犯了死罪,又害怕惹了我们中统,干脆破罐子摔到底,所以又下狠手,杀何金玉,杀王立。” 武伯英默默点头:“我在平民坊查宣案,他以为我在查他,唱了三岔口。” “从犯已经悉数被我缉拿,只是首恶寻不见踪影,我的人、师应山的人、你的人,都在找他。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要不了多久,一定叫他伏法。千刀万剐,方能解你我心头之恨,不管谁抓住,生吃了他才合适。我把这些从犯,每天给餵一顿饱打,准备关死为止,再也不放出去,祸害百姓。” 武伯英想起王立,目露凶光:“就是,全部弄死,一个不留。” 刘天章点头道:“洪老五党羽众多,随便藏在哪家,都知他心狠手辣,绝不敢出首报官。他只要深居简出,我们就难以抓到,但是只有抓住,才能把所有事弄明白。我准备一家家过,一定要把他筛出来,估计还要一个礼拜。参与绑架林组长的人,在大狱也死得差不多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刘天章过之犹不及,武伯英反倒起了疑心。“不去了,现在弄清楚了,两起绑架案,搅在了一起,终于釐清了。单等抓住洪老五,给我的干儿子报仇,宣侠父失踪案,又得从头查起了,不一定是绑架。” 刘天章也觉出说了出格话:“失踪是结果,过程则不一定是绑架,还有暗杀,还有密捕,还有扣押。西安城就这么大,我没干,师应山没干,就剩不下几个了。” 武伯英听话听音,似乎明白了深意,又似乎不太明白。刘天章藉机害了徐亦觉一下,两统矛盾已久,积怨颇深,但自己再也不能被只言片语引偏思绪。 葬礼不宴请亲朋故旧和街坊四邻,仪式结束师应山就安排执事的吃饭,赶着午时初刻起灵,午时末刻入土。挽留不住刘天章,说有事带着手下走了。蒋宝珍吃不得油腻,由女佣陪着回医院打针。厨子做了九桌饭菜,按戒律一桌和尚的素宴,按忌口一桌道士的清宴,按法师的禁忌也给做了一桌,不至于影响法力。其他五桌饭菜无异,一桌坐着亲眷,武伯英和亲家,师应山等几个作陪。一桌坐着徐亦觉和手下,侯文选和罗子春几个作陪。另两桌是来帮忙的侦缉队一干人,赵庸他们四人作陪。最后两桌坐着苦力脚夫,吃饱了卖力气抬棺材。侯文选紧挨徐亦觉坐,极尽巴结之能,又是夹菜又是添酒。武伯英自从得知他是军统的秘密小组长,就有些厌恶。师应山浑然不觉,根本不在意侯的丑态,表面上还是宽容有加。 起灵之后,留下几个人收拾打扫,其他人都去送葬。徐亦觉喝得有些多,又不愿晒太阳,就在西厢房罗汉床上歇晌。阴阳先生挑着招魂幡走在最前,司仪跟在后面,将小白花合着纸钱沿途抛撒,和尚、道士、法师鱼贯而出,自成一统敲打念叨,乱作一团但各有其妙,八人大抬的冥轿跟在后面。棺后跟着武伯英和师应山,拉着两根从棺冕上牵出的黑绫子,身后人抓着相跟成两行。几辆汽车缓缓开在最后,吉普车拉着金童玉女和几样纸货。虽无软硬纸幡、花圈花斗,也无哭声悲歌、唢吶鼓乐,在街上也是浩荡迤逦而行。瞧热闹的街坊议论纷纷,都说武家这次过白事是新式葬礼。 送葬队伍刚出后宰门街口,从南边过来另一家送葬队伍,鼓乐喧天,悲声豪放。今天黄道吉日,也是安埋何金玉的日子,武伯英叫停自家人马,闪在北大街东边让道。何家满门感激武家大先生的厚意,几个长辈专门过来致谢,给王立长揖到地烧了一道路纸,又说了一堆好话。 第81页 洪富娃杀死的两个人,携手去城北入土,武伯英看着何家仪仗鱼贯而过,低声对师应山道:“刘天章来,给我说了个事。” 师应山偏头看看他:“也给我说了。” “你说洪老五这么难挖,会不会逃远了?” “不会,他的窝就在城里,人肯定还在城里。如果逃出城,我已经下了通缉令,比在城里还危险。” “看来洪老五绑人,和宣侠父无关了,另有地点。” 师应山自有看法,咬咬下唇道:“我去年破过一个抢人案,几个流窜强盗,踩点瞄准了一区的农会理事长。算准他要去长安发粮棉奖金的日子,在郊外路边伏击,抢钱杀人。案最后破了,很费了些周折,理事长那天跑办公室跑银行走了很多地方,半个月确定不了抢劫地点。我沿他去长安的路线仔细查找,在路边麦地里发现了新土,起出来却是一条死狗。后来他们翻把,我又仔细审问,原来尸体就在死狗底下,起出来交给了苦主。这个障眼法使得巧妙,那你说洪老五绑杀林组长这件事,是不是就是那条死狗呢?” “如果洪老五真是那条狗,最好在死之前把他拿住,不然要是被别人抢了先,真成了死狗,就失去了价值。”武伯英缓缓点头,心中佩服,见解相合,觉得刘天章也有问题,变得更加复杂混乱。 师应山苦笑:“比较难,说不定,狗已经死了。” 朝墓坑里下王立的棺材时,武伯英控制不住,眼泪如出闸水般顷刻涌出来,和着汗水一起流进嘴中,咸苦酸涩。填土箍包,焚化纸货,武伯英把胸前的白花扯下,扔进了火中。可怜的王立,死得不明不白,死得干场没水,一定要把事弄大,才对得起他的死。对着灼人的火焰,他发誓报仇,不光洪老五,还有和此事有关的全部人。 师应山在墓场给雇来的人结清了利是,大部分人从坟上就四散了,自己人回到武宅。徐亦觉被侯文选灌多了酒,还在西厢房睡着未起,师应山让兼职帐房给武伯英交帐。武伯英一股脑交还,让他分谢帮忙料理的弟兄。师应山坚辞不收,推说这两天累了,带着人匆忙离开,各回各家休息。武伯英感激他的厚意,却没办法感谢,一直送到街口才回来。王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去了,武伯英感觉非常凄凉,大大的宅子独独的自己,顺腿坐在堂屋口的闲凳子上抽菸,想事想人想命运。 罗子春几个帮着苦力收拾院子,拆了小席棚,打了临时灶台,洒扫了院子,竭力恢復原样。玲子跟着几个厨子里外忙活,洗涮碗碟,归置器物。清器租主赶来了马车,把碟盘碗盏拉走,又跑了一趟,拉走了桌椅板凳。武伯英只好站起来,让出屁股下的凳子,从冥想中返回现实,走到前院看手下们忙活,吩咐说:“你们几个,搬过来住吧,租的房子退了,租金就不退了。” 赵庸应声遵命,知道武专员既孤独又害怕,找人做伴。 武伯英又对罗子春道:“你的未婚妻,也住过来,给咱们做饭,工钱按你的工资水平开。现在是非常时期,一切都要小心,也不能在外面吃饭,出入和执行任务,必须两人以上。我们专署,刚开张,实力弱,过个一年半载,就不用这么小心了。” 罗子春一愣:“她是个女的,住过来不方便,我们还没有成家。” 武伯英知他矫情:“你媳妇不是女的,还是个男的不成,没成家你就把家成了,东厢房给你们当新房。” 罗子春还想修正指令,徐亦觉从二门出来,酒饱睡足,志得意满,大声叫嚷。“事都弄完了?麻利,麻利!我刚打了个瞌睡,你们把人埋了,把啥都收拾好了。老武,不好意思,来给你帮忙的,啥都没弄。吃了一肚子,喝了一绷子,睡了一趸子。” 武伯英笑了:“你这顺便话说得很好,这就走呀,我还没给你泡茶呢?” 徐亦觉不觉得奚落,反倒反身朝回走:“走,泡茶,喝了酒,口渴。尝尝你的好茶,我可听说了,你家有你爷存的普洱。越陈越香,几十年,生茶都变熟茶了。” 重回西厢房,武伯英操持泡茶,徐亦觉盘腿坐在罗汉床上饮用,几盅茶下肚,说了些咸淡话,讲了点琐碎事。徐亦觉酒还没全醒,右手捏着“七”字佐话,劝他要看开,死人的事每天都有,只是迟早问题。武伯英知他先拿闲话垫场,一定有重要话讲,就应和着等他。徐亦觉终于说到了实质:“抗战时期,讲的是国共合作,要还像以前那么对付共产党,就要犯众怒挨臭骂。宣侠父失踪就是这样,为啥都这么怕你,就怕你把这膏药贴在面门上,尿脬打人,不疼臊气大。现在对付共产党,就是光盯不抓,光禁不止。” “听你这意思,等着和我说话,就是要怪我了?” 徐亦觉被搅乱了话路:“没有怪你,我哪敢怪你。只是想给你表明,我们不可能干这事。你现在找出了洪老五,有可能弄这事。这号儿亡命之徒,根本就不怕人骂。为个烧饼都能要人命,管你是谁。只要有自行车,就敢下手抢。” 武伯英突然意识到,刘天章、徐亦觉不约而同说起洪老五,还硬向图财害命上靠,想把事情简单化。看似信任般的透露,却选错了日子,时间上犯了冲突。他们趁丧事一来,就觉得不仅友谊这么简单。超出了常理的好,就埋有特别的坏。虽看似毫无关联,但能感觉到联繫,在用各自的方法,要引偏调查方向。如果分头也不如此明显,恰恰同时,似乎得了同一人指令,只是因为积怨没有提前沟通。如果之前,武伯英立刻就会想到蒋鼎文,但现在却隐隐感觉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到底是谁呢,到底是哪方力量呢,到底有怎样的关系呢,到底他们只是刺探还是参与了呢?处处是答案,也就没有答案。 第82页 午饭吃得早晚饭就开得早,玲子拿宴席剩下的材料,做了顿晚饭。到底是女人,麻利快捷,太阳还没沉到西山,饭就得了。几个青年干了体力活,肚子早就饿了,武伯英心中难受没吃下去多少,腹中也有些空落。安顿了王立身后事,他心中稍安,吃得很多。但是想起王立,心中还是可惜难受,再也吃不到他做的饭了。 武伯英看着玲子问:“我交代的事,骡子给你说了吗?” 玲子低头默默点了下。 “愿不愿意给我们来上伙?” 玲子又是低头一点。 “就是,你看多好,天天在一起,他也就安心了。” 玲子羞红了脸,罗子春傻笑着看看她。 武伯英吩咐他:“骡子,你一会儿送小玲回去,给两个老人交代下。她是闺女家,父母肯定操心,你让放心,一切有我。小玲过来住东厢房,你和我住西厢房,我看着你,出不了乱子。” 玲子脸红已经代表不了羞涩,连忙起身去了厨房。罗子春笑得更加开心,赵庸他们四个也跟着一起笑,捅捅打打,互相开玩笑。 武伯英又吩咐:“招子、梁子你们,今晚回去收拾,明早就搬过来住。你们四个住正房,不能对玲子失礼,她是你们的小嫂子。” 大家见武伯英话中含着滑稽,知道他心情大有好转,也都嘻嘻哈哈。罗子春拿筷子空做抽击:“谁敢给我媳妇翘辫子,我就把他手剁下来,叫小玲红烧了,给我就酒。” 彭万明建议:“头儿,咱安部电话吧,方便?” 武伯英不允:“方便啥?胶皮铜芯狗缰绳,方便大官半夜打电话,扽铁索叫狗?” 大家哈哈大笑,愉悦地吃过晚饭,趁着天光分头去忙,只剩下武伯英一人。他把躺椅顺在堂屋门口,躺上去喝茶想事。整个事件就如棋局,开始时简单,当头炮马上跳,越下越复杂,每步都有变化,每步都有新可能。宣侠父失踪就是棋局起手,后面加进了蒋介石、戴笠、徐恩曾等中央要人,接着加进了葛寿芝、张毅等特情老手,跟着加进了蒋鼎文、胡宗南、杭毅等地方要员,连着加进了刘天章、徐亦觉、师应山等干将,就连丁一、洪老五、何金玉这些人也牵扯其中,棋子越来越多。每个棋子有很多种变化,从宣侠父这颗棋子引过来,就是无数根线条。一个假设,随便加入一颗棋子,又是一个新假设,起码有几十个线索。这几十条线索随便一条,都是一缕丝绦,因为每颗棋子的不确定性,就会有几十条丝线。那么丝线的数目,真是不可计数。但有个线索,从一开始就在心中是最粗壮的,尽管变化众多,他绝不轻易放弃。蒋鼎文未请示蒋介石,绕过戴笠下令徐亦觉密裁宣侠父,故意拖延会面时间,让徐亦觉做好充分准备。后来的变化是,徐亦觉未承想刘天章的人暗中跟踪,只好先让洪富娃去掉尾巴,可惜洪富娃被何金玉发现,只好杀何金玉灭口,接着又杀王立阻止调查。 武伯英对自己的判断非常笃信,蒋鼎文就算不是宣案主使者,也会是知情者,就算不是在弥补错漏,也是在替人遮掩。但是他地位太过熏隆,在蒋总裁那里无疑超过了戴笠和徐恩曾,在整个抗日统治体系中也是重要组成部分。尽管西北因为不与日寇接火未成立战区,保留着原有的行营建制,但是要成立战区的话,他无疑是战区长官,胡宗南最多只是副长官。不管谁策划了宣案,只要他愿意保,也完全能保住,不管在蒋总裁、戴老闆、徐老闆甚至共产党来说,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半梦半醒之间,突然有人把头门拍得“砰砰”响,间或叩两下门环。武伯英立刻警醒起来,伸手从枪套里拔出手枪,刚才嫌枪硌腰,挪在了前面。来人不叫门他不答腔,轻轻走到门后,才靠近门缝问了声:“谁个?” “我个。”是罗子春的声音。 武伯英勐地拉开门扇,罗子春看着银色手枪泛着的白光,解释道:“小玲还没过门,我不好在人家歇。” 武伯英知他担心自己安危,赶回来陪伴却不愿讨好,朝门外快速看了一眼,旋即关了大门。 八月十九日清晨,早饭没吃完就落下了雨丝,预示秋雨连绵的雨季到来。幸亏昨天晴好,没受打搅,顺利办完了丧事。这场雨和前场雨本是一场,也许冥冥中王立的灵魂在影响天气,中间晴了两天。武伯英不想上班,刚过完大事于情于理都要歇息两日,干脆礼拜天再去应那半天的公事。留下罗子春协助未婚妻玲子搬来,并等待赵庸他们进行安顿分配,自己回礼探望蒋宝珍,表达对昨日之行的感谢。 到达联合医院病房时,蒋宝珍已经挂上了吊针,又说了个情况。“昨天下午打完针后,我回公馆住的。今天早上,叔叔上班前,又去看了我。问我可否动过书房的抽屉,他发现做的秘密记号被人动过。我不知道有记号,给谁都转嫁不了,我就承认了自己好奇,看过了他的日记。见我很难受,他没责怪,只是告诫,其中关于军国大事的日记,不能泄露出去。还特别交代,知道我和你走得很近,希望不要说起关于宣侠父的记载,免得误会越来越深。他不知道,我也没说,我真觉得你对他误会很多。他是个坚强的人,经的事情太多,管的人也太多,疲惫不堪,再经不起你来折腾。我敢说,退到最底,就算他参与了密裁宣侠父,也是身不由己,他们是要好朋友,肯定不捨得。你光想幕后主使是个大人物,大人物很多,你总认为在西安,为什么就不是遥控指挥呢?” 第83页 武伯英点头问:“后面这句,是他让你说给我的?” 蒋宝珍不悦:“都是我的,我不是鹦鹉学舌的人。如果在西安,你只想干一段就走,就和他继续作对。如果你还要长期在西安发展,就不要继续为难他。他虽不太计较,可你长此以往,也有个容忍限度。” “那我谢谢你的指点,而不是谢你叔叔。” 蒋宝珍听言本要生气,但又对他生气不起来,身体微微颤抖。将垂下的髮丝,缠在指尖直到绕死了,再也转不动。“你是个敏感到病态的人,总是比别人想得更多。现在谁给你说好的,你就认为谁是坏的。怪不得他也说,你不可理喻。你已经走火入魔,难得他能宽容,还是见好就收。他没有对我生气,只是伤心。他伤心,我也伤心,毕竟是我的叔叔。” 武伯英笑笑:“我明白,因为你,要不是你替我挡着,有十个武伯英,都已被抓了起来。” 蒋宝珍被惹笑了:“你呀,真是不可理喻。” 蒋宝珍输液,武伯英喝水,天上地下什么都谈。说说停停,蒋宝珍放下了矜持,武伯英却拿起了迴避。武伯英真诚相对,蒋宝珍反倒有些羞涩,总是对不上点子。和在骊山一样,很痛快又很不痛快。 “你打完针,我们就出去吧?”武伯英想起个更有趣味的事由,“你看来的日记,我想逐件去落实,从中寻找嫁祸的元兇。刚好今天没什么事,要不我们一起去,刚好给你解解闷儿?” 蒋宝珍很兴奋:“好啊,走吧,我刚好也看看你怎么办差,顺便监督你,免得你给我叔叔栽赃。” “但是有个前提条件,你只能看,不能当面插嘴。我知道你有见识,就算有什么要说,只能等就咱俩时再说。” “好,你训官司时,我只看不言语。” 蒋宝珍快痊癒了,针剂不很多,十一点前就挂完了。武伯英用车拉着她,按图索骥在西安城里穿梭,把日记所述之处走了一遍。两个人马不停蹄,心情急切,一个为了早早落实怀疑,一个为了快快洗清嫌疑。 先到的和平剧场,武伯英把经理叫来询问,一开口就知是浙江人,让他回忆七月三十一日那晚的情形。蒋主任光临是件大事,经理记忆犹新,晚饭前秘书打电话来,订了一出锡剧,说主任要亲自莅临。剧场上下赶忙准备,去掉原本的秦腔,找了几个逃战祸来陕的锡剧名角,凑了两齣锡剧小戏。主任光临先要清场,不再接纳看客,唱的全是改良剧目,前年经过浙江省党部审查过的,没有下三滥节目。蒋主任带着十几个浙江同乡,如期而至,满剧场就这一批客人,看得很入迷很满意。看过武伯英拿出的宣侠父照片,经理一眼就认了出来,肯定这人也自始至终跟着瞧戏。 “以前也见过他,不知道是干什么的,那时才知道,他是八路军在西安的头子,原来也是浙江同乡。” 接着走了抱朴茶庄,老闆也是浙江人,经营浙地名茶,卖茶叶带卖茶水。蒋主任的副官在刚入夜来的,长官还在看戏他提前来安排,戏散了要来这里请人喝茶。老闆急忙驱走了其他茶客,准备了上好的茶叶,预备了最会泡茶的茶博士,还有最漂亮的茶娘。蒋主任十点多才来,一起四五个人,其实也就两个人,其余都是便装警卫。武伯英一掏出宣侠父照片,他也认了出来,陪主任来的正是此人。天热茶凉得慢,他们只喝了一泡茶,第二泡还烫得不能沾嘴,就要走。 “这个人,我没想到是浙江人的,高高大大,粗粗壮壮,看着像陕西人,却说一口道地浙江话。主任说空腹喝了茶不舒服,要请他去浙江会馆消夜,两个人就走掉了。我们的茶点是很好吃的,很精緻的,主任嫌太甜了,实际喝茶就是要吃些甜东西的。” 浙江会馆吃夜宵,是日记上不曾写的,武伯英和蒋宝珍立刻赶过去看这个新情况。茶庄老闆的话在同乡会理事嘴里得到印证,他负责会馆餐饮事宜,蒋主任夜里十一点突然驾临,很让人紧张。好在会馆厨师都在这里住,赶紧张罗,手忙脚乱,最快速度做好了几样清淡小吃,有炸春卷,有拌蜇皮,有蒸菜心。武伯英又拿出了那张照片,理事一眼就认出了他是宣将军,能叫出名字让人惊诧。理事言说宣将军参加了同乡会,还经常带朋友来尝鲜,有时一个人也来打牙祭,最爱吃桂花糖藕。吃罢消夜接近零时,蒋要让人车送他,宣坚决不肯,只好从后面的车上卸下他的自行车。就在大门口分别,蒋的两辆车先走了,宣然后才骑车走了。 “他这个人很有见识的,谈吐也很不凡,只是参加了共产党,可惜了的,要不然也能当大官。” 宣侠父的行踪,从下午篮球赛延伸到午夜浙江会馆,后面失踪目前看来和蒋鼎文没多大关系。他从浙江会馆骑车走的,原先的推测一律被推翻,自己先前那些破案行为都是在向蒋鼎文挑衅,自以为是挤压,还真是在栽赃。若要论来,蒋鼎文真算宽容,自己小命能留到今天,已经是幸运。武伯英很丧气,和蒋宝珍留在浙江会馆吃晚饭时,失落之情溢于言表。午饭打了个尖,晚饭更要吃好,一桌子浙菜,金华火腿,宁波烧鹅,西湖醋鱼,龙井虾仁,地名套着菜名,听着都能安慰思乡之情。 如果在这三地调查的情况属实,那么就只有林组长,知道宣侠父行踪。他那晚一直监视宣侠父,凑巧被洪富娃害死了,失去了唯一的知情人。如果刘天章所说属实,那么宣侠父就平安回到了平民坊,是在进五号院前被秘密绑架的。一切又似乎不属实,如果不属实,最大疑点还在蒋鼎文身上。他为何要这样善待他宣侠父呢,连走了三个地方款待?他为何要这样善待我武伯英呢,连挤压了三次也不爆发?再多想想,蒋宝珍对自己的感情属实却不属实,似乎青睐都来得虚假。看着她的俏脸,他突然又冒出个念头,蒋鼎文后半夜回家之后,还批阅文件然后困极而睡,批阅文件是否在等待消息,等到回音后才感觉困极,一块石头终于落地然后而睡?如果这个日记本身就不属实呢,武伯英陷入了一个悖论,一条可以一以贯之而属实,一条可以完全推翻而不属实。 第84页 蒋宝珍以为他在遗憾没找到那个潜伏在侧的真正主使:“别这样,如果那人要对宣侠父不利,一定不会显露行踪的。” “只是得罪了蒋主任,这比什么都让人难受。”武伯英失落表情不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必定有人一直在透露宣侠父的行踪。 “没事的,我会给他说的。大人不计小人过,他要是记仇的人,也到不了今天的位置。这样他也就明白了,你不是合着人在陷害他,不知者不为怪。” “究竟是谁干的呢?” “先不管,只要不是我叔叔,就万事大吉。吃饭吧,过后再想,总有个结果的。你再心不在焉,小心吃到鼻孔里去了。” 武伯英笑了:“好吧,吃饭从来都是最大的事情。” 十五 武伯英送完蒋小姐,顺道回了趟家,手下们都已经安顿停当。玲子住进了东厢房,已经把晚饭做好,正等他回来开饭。赵庸他们四个,把正房也收拾完毕,两个住了祖母原来的通间房子,两个住了父母原来的通间房子。半个月搬了两次家,都是单身军汉,没有过多累赘,把屋内擦得窗明几亮,把厅堂扫得浮尘尽无。罗子春把堂屋里的罗汉床抬到西厢房,和武伯英的罗汉床背对背并起来,组成了一张中间有隔板的大床,他睡里边床口朝南,自己睡外边床口朝北。武伯英感觉宅子最大变化就是添了人气,很特殊的感觉,带着积极带着活泼。他看了一圈,对几个人说:“你们吃晚饭吧,我吃过了,去陕北会馆感谢下师大队长,还有些话要说。” 武伯英撒谎,并未去陕北会馆,沿着顺城西巷开车朝西,到达一处城墙豁口,靠边停车。豁口是日本人轰炸形成的,经过一个寒暑雨霜,开得更大,城里一侧经常有人攀登,形成了瓷光的脚窝。城墙因为战备所需,已经归为军管,有个哨兵在豁口边巡逻,禁止闲人攀登,观察雨后塌方。武伯英出示了专员证件,哨兵立即敬礼放行,还帮扶他登上脚窝,专员官职起码和团长平级,不敢怠慢。武伯英登上城墙,朝西走了一小段,能看见省立四中的大门,停下来张望。 雨刚停,城墙内外,护城河边,枸树、酸枣树等杂木的树叶还湿漉漉的。残枝败草散发出朽櫱味道,护城河内的死水蒸腾出腐败味道,在鼻腔内混合,令人憋闷。西边地平线上一抹晚霞,雨后才显了出来,争抢最后的辉煌。他想起宣侠父和王立,心中非常难受,这里是真正独处的地方,才放心流下眼泪,在心中默哀了片刻。省立四中的大门在泪水中扭曲模煳,犹如一幅水彩写生画。事情似乎恰要与所愿契合,四中大铁门里走出几个人影,他认出前面的就是郝连秀,沈兰和一对男女走在后面。他们表情平和,含着欣喜,似要借着凉爽出来走走。距离太远,他根本看不见表情,连五官也看不清楚,却这样推断,真真切切。郝连秀先走到街边叫了三辆黄包车,自己坐着一辆,安排那男子坐一辆,沈兰和那女子挤在另一辆上。看来要一起出去吃饭,其乐融融,气氛安恬。 天色已经半黑,见此情景武伯英的眼泪更加汹涌,压制不住悲愤,看看天空把眼泪从鼻子倒灌了回去,难受地大叫了一声:“啊——!” 武伯英明白做了闲棋冷子,就要独立工作,无人帮助,无处诉说,要做孤胆英雄,要敢独闯虎穴。独就是隐藏,独就是潜伏,但国共合作的局面,相比之前更难潜行。是非更加不清,敌人是朋友,朋友是敌人,更难区分。独也是一种毒,毒伤的是身,独伤的是心。沈兰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坐在车上朝城墙方向看着,直到拐弯被建筑物挡住目光。实际她什么都没听到,不知为什么只是想看看。武伯英把那枚铜板从口袋深处掏出来,在鼻子底下嗅着,上面似乎带着沈兰的微微幽香。革命公园接头之后,临走时他将两枚铜板悄悄掉包,沈兰没有发现,随身携带,就像前妻一直伴随似的。 武伯英也没撒谎,从城墙下来就去了陕北会馆。烂腿老五的下落,是如今密查宣案的死扣,估计解开这个结点,一切都会顺畅。师应山当然也明白,洪老五之于一系列问题的重要性,不过也是一筹莫展。他给侯文选家里打了个电话,要他过来一起商议抓捕洪老五的事宜。武伯英没想到,他目前查找洪老五的依靠,居然是侯副大队长。侯文选接完电话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陕北会馆。武伯英前两日所见是个赌徒,今日所见是个办案油子,差别之大自己都觉得有些认人的幼稚。师应山介绍,侦缉大队负责线人的一揽子事务,归侯文选所管,也就是和地痞、流氓、黑道、帮会打交道搞平衡的人。军统秘密发展他当小组长,必有可取之处,实际是一只长得像土狗的狼狗。 侯文选用右手掌背敲着左手掌心,对催促有些小激动:“好我的武专员呢,甭再叫你那些人四处找洪老五了,这样根本找不出来。刘天章为了报仇也凑热闹,弄了一帮子草包,四处打探。洪老五现在恨不得有个窟窿钻进去,你们这是提着桄桄叫狗,只能越叫越远。你们让我一个来,还有找见的希望,熏烟灌水一定把他挖出来。我的办法和你们不同,你们也不会,你们只能让他越钻越深。你们要觉得你们能,会掏窟窿挖眼眼,那我就不管了。” 第85页 师应山打圆场说:“我给刘天章打过电话了,他同意不再派人找洪老五,武专员,你看你的人?” 武伯英有点不太信任:“那你可要保证,一定能找见他。” 侯文选更激动:“我对他娃来说,就是天网,恢恢不失,吐唾沫砸坑,死活都要交给你。” “好,只要你有办法,我就放弃暗访。”武伯英点头答应,还不太放心,“这烂人,如今是个金娃娃,比啥都重要,死的不要,只要活的。” 侯文选笑得谄媚:“你放心,这话大队长一天,都能给我交代十遍。” 侯文选走后,师应山神色突然凝重,犹豫了片刻。“武专员,前几天忙王立的丧事,也没细想,只是当时有两个目击者,证明王立之死,是洪老五干的。这倒是真的,老实百姓,不敢哄我,刚好碰见从你家出来。你还记得我给你说的死狗抢劫案的事不,死狗只是个幌子,洪老五这条死狗,却还能呜咛扑起来咬死活人。” 武伯英皱着眉头:“你不要顾虑,该说就明说。” “但是,你记得不,咱俩第一次见面,是几号?” “十三号,上午。” “你是几号去的临潼?” “十五号下午。” “晚上王立就被洪老五杀了,目前看来,他去你家要杀的是你,误杀了王立。不是杀王立给你警告,而是要直接杀你,刚好你不在。” 武伯英早都明白,但还是目露佩服沉重点头。 “你们在平民坊带尚朴路查案,只能引起何金玉的死,但是洪老五敢想着铤而走险找你灭口,必然是知道你已经确定了他。当时咱们要抓洪老五,只有你知,我知,杭局长知。也许是我的职业病,然后我的人和你的人,分头密访洪老五下落,你不会给外说,我不会,杭局长更不会,那四个瓜排长也不会。但是有一个人,我不敢保证,就是十五号晚上,刚好不在家的另一个人。” “罗子春?”武伯英早都怀疑他也早都排除了他,还装出气血上涌又竭力冷静下来的样子,“为啥杭局长不会,你光怀疑我的人。” “杭局长是什么人,当然不会。原本我也没怀疑他,就是给王立办丧事才知道,他原来是你的司机,后给刘天章开车,再又给你开车。原本也没在意,但刘天章丧事那天,突然说洪老五害死了他的弟兄,居然这么巧合,都和中统有关,我就有点怀疑。也许是我的职业病,一般案情变化走在案情发展前面时,往往就是内部有人泄密。” 武伯英眉头皱得更紧,冷着脸思考了一会儿。“那也不一定是他。” “我原本也忘了,十五号下午,他跟着我查访洪老五时,到半下午就走了。说是有人约他吃饭,年轻人好吃好喝,我也就没有细问,相好对路的集个饭局罢了。但第二天发生王立那事,他是发现尸首的第一人,我首先问了他的二十四小时行踪。才知道他前一夜和人喝酒,中统的青年们贺喜他订婚,喝多了根本就没回你家。” 武伯英的眉头挤在了一起,回忆后点头道:“我这就回去问他。” “他毕竟是你的老部下,也许只是无心漏嘴,其他各方面,对你还是忠心耿耿的。不像我这个侯文选,看似对我忠心,实则无一日不想取而代之。我知道,王立和你情同父子,但也不要把罗子春扼得太扎,毕竟杀人的是洪老五。如果他真是无心透露,就批评一番,前车之鑑以观后效,还是要宽容一点,我对侯文选就用宽忍的办法笼络着。” “你觉得我不是宽容的人吗?” “不是,最近不顺心的事太多,怕你太激动。” 开车回家路上,武伯英心情复杂,王立死后唯一可信的就是罗子春。从本质看小伙子基本可靠,已经排除了他有意留空害死王立的嫌疑。但师应山再一怀疑,却有了新的疑点,虽没故意害死王立,却有暗通刘天章的可能,不再可靠。这个世界太疯狂,蒋鼎文、胡宗南、戴笠、徐恩曾,都有可能是密裁宣侠父的幕后主使,却还要自己来查这个案子。杭毅、徐亦觉、刘天章都有可能是密裁宣侠父的执行人,却还要天天打交道。赵、李、梁、彭四人是胡宗南明帮暗扯派的,罗子春有可能是刘天章的安插。洪富娃罪大恶极却云遮雾罩,侯文选貌似无能却别有洞天,师应山看似交好谁又能说不是老谋深算。伍云甫亲密为同志却疏远如对立,沈兰变心就像翻书,蒋宝珍看似单纯,谁又能说不是用来遏制自己的一个推手,或是一个拉手。人人的欲望都那么繁多,人人的心思都那么难以揣摩,以为揣摩到了,却原来只是冰山一角。 一到家中,武伯英就把罗子春一个叫到西厢房,关上房门坐下来先平静片刻,闭目大口唿吸。罗子春一跟进来,就觉得不对头,不知所为何事等着问话。在陕北会馆曾被他踹倒质问,已经表明了心迹,似乎又要重提,实在让人不堪。罗子春老实承认,十五号晚上中统的一帮小弟兄摆酒,庆贺他订婚,大家都是真心高兴。反禁婚政策的聚会,自然瞒着刘天章,有人问何时完婚再喝喜酒时,自己随口答很快。见有人不信,喝了些酒加之激动,虽然还记着保密,却说目前查案已经锁定了洪富娃。单等把元兇抓住,借着武专员的帮携就能娶亲,很让满桌艷羡。 第86页 武伯英带着杀气插嘴:“正是你这无心之话,把王立害死了!” 罗子春比挨了巴掌还难受,硬挺着回答:“他一死,我就想到了。我也只有死,才能偿还王立。可是我有小玲,所以不敢给你说。但是要说给刘天章当探子,就是立刻被你打死,我也不服气。” 武伯英长出了一口气,坐了下来:“我相信你不是刘天章的探子,但是今后怎么做,你要好好想想。” 罗子春还是硬挺着:“我会好好想的。” 武伯英满意老部下的回答,如果他立刻给出保证,自己会毫不犹豫地赶走他,好在他没有。“你知道不知道,中统局有个科长叫张向东?” 罗子春点头道:“认识。” “用你最隐蔽的办法,最不引人注意,到你那些小兄弟中去打听。最近一个月来,谁在西安见过张向东,在哪里,自己和谁,他和谁,都谁谁?” 二十日吃完早饭,罗子春再去中统打探,梁世兴留下保护玲子。另三个手下继续秘密查找洪富娃,虽然答应侯文选不再插手找洪富娃,要为王立报仇,反倒更不能放开。武伯英又独自去上班,开车过新城大院南门时没有减速,把通行证取出,用右手高高按在挡风玻璃上,哨兵远远看见就给了放行手势,四个人齐刷刷敬礼。 武伯英刚上楼,徐亦觉看见迎出来道:“老武,中统的幕僚长葛寿芝,昨天八遍电话找你。打你电话没人接,就打我的,又没办法联繫你,赶紧给他回一个。” 武伯英意味深长看看他,开门进了办公室,徐亦觉追到门口继续道:“我知道,就是他秉老头子指令,到西安请你出山。” 武伯英没回应他的自作聪明,坐下来拿电话,让总机接转了武汉中统局的葛主任。徐亦觉在门口站了片刻,觉着听电话不合适,悻悻走了。葛寿芝无别事,就是问查案进展。武伯英没避讳,说了洪富娃没抓到。葛寿芝说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到重庆去,给中统局整体搬迁打前站了,可把电话打到重庆中统局分部。自己喜欢读书,办公室放了几百册常读的,要分门别类綑扎,先一步运过去。上班太忙找的人多,书是最重要的东西,反锁了门专意整理,除了接电话之外不见人。 武伯英立刻反应了过来:“是不是准备放弃武汉?” 葛寿芝矢口否认:“不是,不管武汉能否保住,中统总部都要搬到重庆去。” 武伯英感觉武汉快崩溃了,话筒里传来的背景声音,隐隐有隆隆炮声。看来战事离城区已经非常接近,原是火烧屁股,现是火烧眉毛。葛寿芝忙于躲战事,却突然来了闲情雅致。“想出新招了没有,走几步?” “好吧,走走看。”棋局一直放在武伯英的脑内,推倒重来想了十几种走法,还没选定最佳。 “你想赢吗?” “想。” “那就不要怕输。” “怕。” “我也想赢。” 两个想赢怕输的高手,相遇就是矛盾。当然有第三种结果,就是和局。棋才到中局,不尝试赢棋就保平,却是高手最不愿的。武伯英明白,残局本身在追求平局,如果想赢,反倒是输。葛寿芝是老手,肯定明白残局真谛,说赢不过是幌子,想激他斗志,出昏招讨输。而武伯英说赢也是幌子,也等他犯错。武伯英本来对下一步招数犹豫,此时反倒选定了最佳走法:“士五退六。” 葛寿芝心中暗贊一声,武伯英的七星卒已经到了自己左肋杆,因为红棋前车不敢离,可以摆一步当头欺车。当然车可以躲开,只要不离肋杆,但是前面有红兵挡路,只能后退,后退只有两处可去,黑卒都可进步再欺。这样一来,红车被逼走了冤枉路,而黑卒藉机前进。但武伯英却没有这样做,下了一招黑棋表面叫杀实则走冤枉路的棋,看来他还是想赢。葛寿芝没有选择余地,前车不能照将也不能杀士,只好用兵摆到当头遮黑将,救此杀招:“兵四平五。” 武伯英知道,看似黑卒能够一再欺车,逼它上下挪动走闲步。实则七星卒拱到宫心卒后只能停住,反走了闲步,而红车腿长善奔,一步即可补回。而卒一次一步,杀伤力有限难以弥补,反倒是多走了一步。但是黑卒就算不欺车直进,也跑不过红兵,因对方已无士相,反是自己的卒挡卒。而红兵只要三步就可破黑士,反倒易子让红兵早一步到达,双车又成绞杀局面。武伯英嘴上说想赢,手中没犯错:“士四进五。” 葛寿芝见他没动卒,而把士倒腾了一遍,恢復了一上一下,左开口变成右开口。看似这个走法无太大意义,亮将叫杀再藏将,实则不在一步一招的得失,而是把双士关在将左,防住红棋两个大车在右侧绞杀。武伯英在通过谋一隅而谋全局,葛寿芝注意到了,这次轮他思考,犹豫了片刻道:“上次你走了两步,说这次要走三步,估计已经有了。我却不能满足你,要想一想,才能对招。这样,我想好了就给你打电话,你再出第三招。那你的第三招,究竟想好了没有?” 武伯英笑笑,没有明答。 徐亦觉心中有事坐不住,隔了一会儿就又过来了。见武伯英通过电话下棋,先在沙发上坐等。武伯英放下电话,把檯历直接翻到今天,徐亦觉看看他,揣测思想,没揣测来,就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关于武汉战事,关于西安天气。他最后终于回到正题:“老武,葛寿芝是不是逼你,急着要结果?” 第87页 武伯英长嘆一声:“是呀,蒋总裁问戴老闆、徐老闆要,两个老闆问葛主任要,我问谁去要?” 徐亦觉转目一想,神秘道:“你想要,我可以给你一个。当然是个假结果,但肯定能矇混过关。宣侠父之事刚发生时,蒋主任怕无法交代,吩咐我做个假案。于是我派丁一,去演了一齣戏。戏排完了还没演,上面就委派你出来彻查。弄得我们都煳涂了,也不敢公演出来。” 武伯英拧眉问:“还有这回事,怪不得丁一前段时间不在科里,唱啥戏?” 徐亦觉得意一笑:“实在无人承担,我是准备出头的,给蒋主任解除烦忧。我派丁一带着四个人,其中一个化装成宣侠父,沿蓝田古道押往武汉。走到商州,宣侠父挣脱看押,趁机逃脱。如果共产党纠缠,就说他们把宣侠父藏了起来,无理取闹。” 武伯英不禁大笑:“你呀你,光想嫁祸于人,却未考虑欲盖弥彰。” 徐亦觉极不好意思:“是呀,现在想想真是愚蠢。但蒋主任对我有知遇之恩,就算拼了前程也能行。话说回来实在不行,这个结果你倒可以用。只要你硬这样说,认定这个结果,共产党也没办法。” 武伯英撇嘴道:“我不用。” 徐亦觉深沉道:“这个破反专员有啥当头,就算葛寿芝把你调到中统局,又有啥干头。撤职之后,恰有更好的机会,就任另一高职。” 武伯英冷笑问:“又是这话,你准备给我封个什么官职?” 徐亦觉讪笑道:“我哪能封你哟,你比我级别都高。” 武伯英听完取出一支烟点上,没给他发烟。“你喜欢说大话,不要忘了,说大话虽不摊本,却要负赔。” 徐亦觉遭受抢白不免冷脸问:“武伯英,你啥意思?” 武伯英脸更冷:“我啥意思,我怕鱼肉你吃不下,鱼刺把你喉咙扎透了!” “你先甭生气,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徐亦觉被压制住,受了气就想反击,“今天早上,我看送来的报告,发现个事你可能感兴趣。前几天八一三周年,民众游行示威,省立四中的师生也上街了。就四中的队伍里,出现了几个羞辱领袖的横幅,我们密捕了几个人。根据交代基本查明,鼓动人就是郝连秀。” 武伯英心中一惊,探询地看着他:“和我有啥关系?” 徐亦觉见他的反应得意道:“你甭拿着明白装煳涂,郝连秀是沈兰现在的老汉,他被赤化了,保不准沈兰也被赤化了。你过气了,现在信共产主义是流行,沈兰赶时髦找了个红老汉。他们突然从汉中回来,我就怀疑,看来是到西安参与行动来了。” 武伯英用生气掩盖心虚:“那你是想证明我也被赤化了?” 徐亦觉看出他心虚:“我没这意思。” 武伯英继续掩盖心虚反问:“那你咋不抓呢?” 徐亦觉冷笑:“哼哼,这不算大鱼,肉少刺多。你也知道,共产党的地下人员,分为四类。第一类搞宣传,第二类搞交通,第三类搞行动,第四类搞情报,从不兼容。郝连秀只能算第一类,充其量是虾米,真正的大鱼是第四类。鱼大游得深,难捕不咬钩,抓一百个虾米,也抵不过一条大鱼。虾米爱吃泥,就让他吃,翻不起大浪。” 武伯英也冷笑:“你倒是有本事抓大鱼,光看人家刘天章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哪天我抓一个,算给你。也让你脸上有光,莫叫人再笑话。” 徐亦觉知是空头支票,假装来了兴致:“哎,真的,老武,我可相信你,说好了,一定。” “但我有交换条件,你先给我把郝连秀抓了。” “哈哈,老武,想不到你还是难以免俗。”徐亦觉看到了缸底沉沙,笑得莫测而滑稽,“男人都一样,女人是衣服,就算洗旧摞补丁,还是捨不得让别人打褙子。我不抓,他和你有夺妻之恨,和我无冤无仇。抓来让你痛快,我背黑锅,我图啥?” 武伯英牙咬得咯吱响,表情慢慢变成了兇狠。 徐亦觉更加得意:“你想放下,却放不下,何不顺其自然。” “谁说我放不下?” “你还不是为了保护沈兰?”徐亦觉摇头认真道,“真不能抓,你不知道,我就是四中毕业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天地君亲师。当年对我最好的老师,现在是四中校长。前面抓的四中人,我老师问我要,我准备今晚全部都放了,师亲长幼这个人情我要顾。而且答应我老师,不再扩大追究范围。刚说完这话,再抓郝连秀,言而无信,咋对得起启蒙之恩。” 武伯英嘲笑道:“想不到你,也是个读书人。” 徐亦觉的优点就是会自嘲:“我算个辣子读书人,不过我那老师,对我真好。北伐军刚起,我就投笔从戎了,说实话,还是因为念不下去了。你书念得好,如今也干了这个,说起来挺矛盾的。我老师一直想让我学好,直到现在一见面,还是劝我离开特务行当。要是别人说这话,我拿枪把砸他的嘴,但老师是真心对我好,希望我好。” 武伯英睃目看他:“你现在不好吗?” 第88页 徐亦觉轻嘆了一声:“好得很!” 徐亦觉的话让武伯英心情更加不好,开车去看蒋宝珍,到了联合医院,才知道她已经大好,不愿再在医院打针,改由护士上门注射。他转道去蒋公馆,车子刚进大门,恰好蒋鼎文的座车出来,前面走着开道车,后面跟着警卫车。武伯英赶紧避让道边,两车擦镜缓缓错过,不知他因何事没按时去黄楼处理公务。两辆车都是车窗全开,蒋鼎文坐在后座,侧脸看了他一眼,神色凝重。武伯英翘起左边嘴角笑了下,估计他没看见,无有回应。武伯英不笑时也是一脸苦情,适逢乱世国难,男人活得都比较沉重。忧国忧民忧社稷,思家思亲思前程,公家人都是一副忧思过度的样子。 “刚才碰见你叔父了。” “和你说话了?” “没有,在车上,看了我一眼。” “他对你很不高兴。” “当然不高兴,对我这么好,我却恩将仇报。” “我看你一点都不惭愧。” “唉,你可以转告他,我的目标已经完全换了。有了新进展,已经洗清了他,没有一点关系,以前都是误会。” “你自己去解释。” “他现在根本就不理我,没有机会。不是我不会说软话,而是说软话他也要生气,怕闹出僵局。他要训我,我是男人,有个限度,不好一味低声下气。你是亲侄女,两句撒娇,顶得上我两百句道歉。他又知道咱俩目前的关系,不看僧面看佛面,得饶人处且饶人,气也就消了。” 蒋宝珍却只注意其中一句:“咱俩啥关系?” 武伯英盯着椅子腿笑笑,没回答。 蒋宝珍知道,让他说软话难,说情话更难,也就不再追问。“你这个人,总是要把人心伤了,才去补救,对沈兰,就是这样。” 武伯英有点不悦,不愿再说话。 蒋宝珍何等伶俐之人,立刻明白忌讳,改了话题:“军政部给西安,安置了几十名阵亡将校遗孀,先在西京招待所等地暂住。我叔父选地建房,给她们造了新屋,雨过天晴,今天搬迁。政府喜好面子的人,上午搞了一个搬迁仪式,请他去讲话。这些阵亡军官里面,很多都是老部下,他嫌伤心不愿意去,派我代表。我也不想去,孤儿寡母的,看着都难受,还要讲话。” “应该去,怎么不去?蒋主任去了,除了缅怀烈士,颂扬为国献身,不能讲别的什么。你去了,还可以宣扬一下,你叔父的念旧之情,慷慨之德。” “哼,你总是这样,不过也是讨我喜欢的原因。” “我本来就是这样,可不是为了讨你喜欢。只是觉得,你叔父对你好,你应该做点事情报答他。” “那当然,他是我叔父,自然对我好。”蒋宝珍不无炫耀,“原本不想去,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要去了。我是妇救会的,去也应当,你陪我去,不许说有事。” 武伯英如长兄般笑道:“行,我今天上午,只当司机,可别介绍我,说到场的还有什么武专员。那些组织者,生怕不隆重,生怕官吏不多。扯你叔父,算是拉大旗作虎皮,扯我,一张猫皮,还不够人笑话。” 蒋宝珍略微收拾打扮,又是光彩照人的样子,交代女佣留住来打针的护士,坐着武伯英的车就出了门。搬迁仪式会场设在荣军招待所,蒋宝珍下车去了小礼堂,武伯英找了个阴凉停车,开着车门抽菸。大会仪式很烦琐,他虽然听不见讲话,但从掌声能分辨,最热烈时是讲话完,次热烈是讲话前,不热烈的是讲话中。等了一个多小时,蒋宝珍从礼堂那边急急走过来,用手中小包遮着零星雨点。武伯英赶紧发动车,等她坐进来,缓缓朝大门驶去。 “结束了?”武伯英问。 “没有。”蒋宝珍很不悦。 “你讲话了?” “讲了,照稿子念。”蒋宝珍更气愤,“冠冕堂皇,全是屁话!” “怎么了?” “什么立功,荣光,爱国,都是假话。你看看那些遗孀,妻子失去了丈夫,孩子失去了父亲,我说着这些话,自己都感到惭愧。更让人受不了的是,后面每个人讲话,都要谢谢我。还弄了两个遗孀代表讲话,也是谢我,谢我什么?” “唉,当然可怜,可是不用这些大义去压迫,这些人永远也走不出悲痛,必须有你这样的人,牵她们出来,尽管是假话,却也有些效果。” 蒋宝珍还很激愤:“丢的是命,流的是血,一点钱就打发了!你说值不值?我要是男人,守着老婆孩子,哪里也不去。说这些假话,还不如说几句真的,该嫁人就嫁人,别说把遗孤养大替父报仇,送到前线去不但死了丈夫还要死儿子!” 武伯英没反驳:“去哪里?” “不知道。” “我请你去浙江会馆吃饭,算回请,怎么样?” “不去,没心情。” 到了午饭时,武伯英就在街边找了家馆子果腹。进餐转移了蒋宝珍的怨气,加之血糖升高,心情好了不少。她是个情绪化的人,尽量顺着也就好了,来得快也走得快。吃完午饭,蒋宝珍提出要四处游逛,住院治病憋闷了好几日。武伯英尽着她的性子,陪着逛了一下午,商店购物,寺庙焚香,茶馆喝茶,影院看电影,剧场观话剧。因为蒋宝珍长相出众打扮入时,尽管二人装作一般情侣,体验普通人生活,每到一处还是惹人注目。活动多容易飢饿,午饭不可口吃得少,武伯英再提出到浙江会馆吃晚饭,她欣然答应。他对蒋宝珍的认识更加深刻,有个性却不任性,有脾气却不骄横,自命清高却不孤芳自赏,有经歷却还保持着纯真。这样女子很难得,机缘巧合才能生成,武伯英暗中自问,如果她和沈兰同时出现,心中是否也有她的位置。也真难说,那个她早,是己命,这个她迟,也是己命。 第89页 目前宣案被洪富娃截止,武伯英只能等待。预计洪富娃不久必然现身,或者活人,或者死人。活人会有一套说辞,可解释宣侠父失踪的一切疑点,就算死人也有用,尽将宣侠父失踪全部揽在身上,不论死活都可以结案。地痞抢自行车,杀了宣侠父,杀了林组长,这是一个可笑的结果。且不论共产党不信,任人都不相信,真要出现这么一个硬七生八的结果,自己必定要查下去。但是目前只能等待,停步不前,等到下落,才能再做区处。不然就是和一切人作对,他也不想造成这个恶果,平缓过渡到下一步深入追查,比什么都好。 二人是很好的谈话对手,话投机,气融洽。经过治疗休养,蒋宝珍的气色和健康人没有区别,对面坐着爱人,眼眸兴奋,神采奕奕。她还在追问武伯英的过去,既关心又感兴趣,他带说不带说的,讲了很多事情。对各式问话,他暗中有一个不太好的总结,问题虽然纷繁杂乱,实质更想弄清沈兰的一切。 蒋宝珍这一问意图就非常明显:“听你说的,沈兰算是个好女人,那你们为啥要离婚,我真的想不出合适原因。” 武伯英神情落寞:“原因很多,不合,冷淡,抛弃,你觉得哪一个合适,就是哪一个。她与我不和,我与她不和,都行。她冷淡我,我冷淡她,都行。她抛弃我,我抛弃她,都行。你没结过婚,不知道夫妻之间,很多事说不明白。” “正是没结婚,我才想弄明白,免得将来吃亏。” “那你将来的夫君,可有的罪受了。” “就是你。” “就是我?” “还有谁?” 武伯英装作不好意思,转头去看窗外的雨幕,良久才转回头来,认真说:“我和沈兰关系的破裂,如今仔细回想,都是我的责任。” “就是,我也觉得责任在你。不会怪的怪别人,会怪的怪自己。我是女人,更能理解沈兰。” “可是等人明白之时,却总已是难以悔改了。” “那也好,省得我从她手里夺人。将来我们要是结婚,不许你这样对我。我可不是好说话的,一定会追究你的责任。” 蒋宝珍突然感到羞涩,觉得应该矜持,也转头去看窗外。雨势又有些大了,雨幕中的低矮绿树上,树枝挂着水渍,树叶承着水珠,晶莹剔透。武伯英趁机又认真打量了她一番,这个女子有十足魅力,有时连沈兰也差几分。“是呀,所以我也很慎重,非常认真对待你我之间的事,怕对不起你。” 蒋宝珍听言转过头来,冷笑了一声:“你不是怕我,是怕我叔父。我知道,你们男人最上心的是事业,我们女人不过是点缀。而我这样的女人,牵扯着你的事业成败,最难办是不是?” 武伯英选择了默认,无须多言,想错也好。 二人无言了一会儿,武伯英突然问:“你想见沈兰吗?” “想。” “我带你去。” “好啊。” 十六 武伯英遵循要求,再没有主动见过沈兰,但是突发郝连秀暴露事件,却不得不见想办法应对。上午也考虑过,想办法找藉口,直接去见伍云甫,通报紧急情况。随即否定,不但非常冒险,也违反了铁律。前天派罗子春去报丧,她应该清楚,自己有情况要汇报。原本还想将新出现的洪富娃,通过她上报,但沈兰并没来参加葬礼。已经过时,没有汇报的必要,现在唯一目的,只是想保护二人。一想到他们都是革命同志,武伯英心中不由得腾起一股希望,他们也许是假扮夫妻,自己还有破镜重圆的可能。怕就怕党的秘密工作从来都是单线联络,沈兰不知郝连秀的秘密身份,郝连秀不知沈兰的秘密使命,那么就有可能是真夫妻。 蒋宝珍是最好的掩饰物,让见面显得不太突兀,但有无单独说话的机会,他估算不来,只能瞅空子。到了四中,郝连秀居然不在,据沈兰说下午没课,到咸阳的中学去兼职讲课,很晚才能回来。武伯英立刻联想起他的鼓动工作,也许去咸阳参加会议,郑重其事筹划些小儿科活动。想想他的鸠形鹄面极不舒服,对这个鹊巢鸠占的男人,尽管明确了是同志,总有坏印象。 武伯英给两个女人做了介绍,没出现不愉快的场面,都很礼貌平静,客气地保持着距离。一个保持身份,一个不卑不亢,没有剑拔弩张。蒋宝珍把房子和摆设打量了一番,嘴里低声嘟囔了一下,都听清了是“简陋”。沈兰很尴尬,武伯英也尴尬,对蒋宝珍来说只不过随口中肯的评价。 告别之时沈兰送了出来,和武伯英落在了后边。蒋宝珍知道他们有体己话要说,心中不悦,越走越快,超出了一大截。 武伯英看看蒋宝珍背影,压低了嗓音:“郝连秀知道你是党员吗?” 沈兰坚决摇头否认。 “那你知道郝连秀是党员吗?” 沈兰的惊讶不是装的:“不知道。” 武伯英宁愿她是装出来的:“你们赶紧离开西安,越远越好。” “为什么?” “他暴露了,我有最可靠的消息来源。” 沈兰蹙秀眉紧张思索了片刻。“我不走。” 第90页 “你光说我,难道你忘了组织纪律吗?”武伯英表情厉害,声音却焦急低沉,“一旦暴露,立即撤离,这是地下工作一号纪律。就算你没暴露,他已经暴露了,必会牵连你。你们只剩下撤了,万一出事,别怪我没提醒!” “我就是不想走。” 见她态度坚决,武伯英折中道:“不走也行,你们转入八办,公开为党工作,就彻底安全了,组织另派人做我的联络人。” “你安排了我,还想安排组织?别忘了在这根线上,我是你的领导。” “我在线的最末端,最能真切号到脉搏。”武伯英焦急丧气,“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听了要是觉得担心多余,你就继续冒险。” “什么事?” “四中被抓的几个人,今晚就放了,然后就抓郝连秀。” 沈兰回味道:“今晚如果放人,我就让他走。” “你也必须走,你把这件事告诉老花,看他怎么办。看他的安排,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再说我是不是在安排组织。” 沈兰咬咬嘴唇道:“老花脱离了和我的联繫。” “那你去找伍云甫。” “我也没见过伍云甫,怎么向他汇报?” “我不管怎么汇报,由你想办法。我不能再见伍云甫,别想着由我去打通这条断路。我有更重要的事,不能舍大顾小。你要没办法,就不要管了,和郝连秀远走高飞,组织自有办法。” 沈兰了解前夫,虽然知书达理,心胸却不怎么宽阔。“我倒要提醒你,你和蒋宝珍走得太近了,这是个危险信号。很多人都说你俩在谈恋爱,我原本不信,现在信了。招摇过市,生怕人不知道似的,满世界张扬。” 武伯英听话中略带醋意,心中窃喜。“我们不过是朋友,好朋友。” “特别她是个异性朋友,还是个有特殊背景的异性朋友,太亲密就会有问题,你别忘了身份,更别忘了使命。” 走出四中门口天色渐黑,蒋宝珍先到了汽车边。武伯英和沈兰停下说话,她只好站等,隐隐能感觉到在争执。他们把话都说完了,这才走过来。武伯英绕过车子去开车门,沈兰凑近她歉意道:“来了一趟,连顿饭都没吃。” “吃过了,真的,不作假,在浙江会馆吃的。” “听说那里的鱼鲜很有名。” “就是,我很喜欢吃海鲜,有机会我请你们去吃。今天吃了四样,荷包鱿鱼,清蒸带鱼,黄酒牡蛎,扣焖干贝。算不得海鲜,都是水发干货,真正的海鲜要去台州、温州吃,我都不要调料的,清煮了直接入口。”蒋宝珍贵为小姐,自然对高档享受在行。 沈兰心思在前夫身上。“他也吃了?” 蒋宝珍不明白她的表情为什么奇怪,看看武伯英的背影。“是呀,也吃了,还是他点的菜,全是我爱吃的。” 沈兰痛惜地轻声道:“他不能吃海鲜,有轻微痛风,吃海鲜关节要疼的,不过也不要紧,皮肤没反应。” 蒋宝珍用复杂的眼神看看武伯英,见他浑然不觉钻进汽车。他表达出的爱怜叫人心动,为了自己口舌之快,宁愿忍受关节之痛。沈兰的细腻叫人动心,原来夫妻之间就是这样,自己确实能从多方位替代,却有一点难以置换,那就是一起经歷的往昔岁月。临上车时,沈兰主动伸出手来与她相握,加上一点力道,似乎把什么交到了她手中一样。 回去路上,蒋宝珍一直在想心事,不愿说话。武伯英主动开口,问得有点莫名其妙:“你咋走得那么快?弄得我俩好像商量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我故意给你俩留空,知道有话要说。” “也没啥说的。” “你真的有痛风?” “好像也不是,就是吃海鲜难受,可能是遗传下来的。” 蒋宝珍更为这不落好感动:“是过敏,治不好。我能给你调理,不再犯。” “真的?” “你别不信,我是省立医专毕业。” “那你怎么不从事医学?” “我学医本来就不是要当医生,只不过学点感兴趣的东西,好有点真才实学。不像有些人,总在诗词歌赋、经史子集里务虚,还在西北公学教书,误人子弟,勾引女生。” 武伯英知道她了解很多过去:“就是,家里人有小病小灾的,你都能看得了。” “别人我可不管,就是将来要好好护理你,保持你的健康,天天给你按摩,慢慢把你的后遗症调理好。” 武伯英听言感动不已,她已将自己丈夫般看待,准备做如此体贴费力之事,何况还是个贵如公主的女子。蒋宝珍语气不像玩笑:“可惜沈兰流产了,你们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我们就养起来。原本我还想过,要是我们结婚,你要我给你生孩子,我该怎么办。我打算一辈子不生孩子,但是你要孩子,我又不能不生。如果你们有个孩子,我就不用烦恼了。我不用生孩子,你也有了孩子,两全其美。” 武伯英想起夭折的女儿有些黯然:“女人都喜欢自己亲生,为什么你不呢?” 第91页 蒋宝珍觉得脸上发烫,好在夜色已经降临,遮盖了透过粉脸的绯红。“蒋夫人美龄就不要孩子,我崇拜她,觉得是对的,生孩子养孩子,对女人的生理和心理影响太大了。” 武伯英不太明白影响到底在哪里,只是觉得有道理,理解她那种对偶像的崇拜之情。自己崇拜周恩来,有时皱眉都觉得是他那对剑眉,有时抿嘴都觉得是他那张薄唇,有时微笑都觉得是他那种春风化雨,一照镜子,自己还是自己。 送完蒋宝珍,武伯英开车从蒋公馆出来,朝前开了一段,就到了自家门前。罗子春来开的大门,玲子住过来后,他被爱人拴着心思,早早就回了武家宅院。赵庸他们几个围在厨房,帮着玲子收拾清理,叽叽喳喳,笑闹不休,声音在院子里都听得见。 罗子春紧赶了两步,凑近耳朵说:“张向东在西安的行踪,我今天没敢着实打听,只是和他们说了说这个人,还没得到什么。” 武伯英偏头点了下道:“好,就这么办。” 雨停了一天半,天阴了一天半,二十一日凌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武伯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毫无疑问郝连秀已经暴露,他的工作性质容易暴露。也不能全怪他不小心,鼓动就是要发动觉悟低的人,而这些人被抓捕就容易后悔,容易交代。但沈兰不能暴露,自己更不能暴露,三人正是徐亦觉所言,虾米、小鱼和大鱼。太危险了,太重大了,不管组织如何安排,自己必须做出应急处理,不能造成更大损失。 吃过早饭,武伯英把几个属下叫到西厢房,关上门说话。安排他们开吉普车到四中去,由罗子春指挥,抓一个叫郝连秀的男教员。吩咐抓到后,投到军统的莲湖秘密监狱,已经给徐亦觉打过了招唿,先关后审。叮咛不要暴露身份,特别是罗子春负责开车,不进去抓人,在外面候着。其他人听令答应,只有罗子春知道郝连秀是谁,表情里有点迟疑。武伯英阐明了两点,一是郝连秀可能与案子有关,有必要冒充行营四科採取行动,不能暴露破反专署的身份;二是目前是遏共不是反共,防止万一郝连秀是共产党,行事必须要秘密,行动必须要迅速。 武伯英独自驾车到了新城黄楼,心里还存侥倖,但愿手下们扑空,郝连秀和沈兰已经连夜避走。如果不幸抓到,保护自己和沈兰就能容易些,最起码也能表明自己的反共态度。他觉得自己完全出于公心,确实和郝连秀相比,自己对党的事业重要千百倍,舍小求大是前提。他上楼后直接进了徐亦觉办公室,徐亦觉正在泡早茶,细心操作那套珍贵的茶具,都是康雍干三代的传世器皿。 两三杯香茶下肚,四五句寒暄出口,武伯英话锋一转:“老徐,我已经派人去抓郝连秀了。” “你说啥?”徐亦觉心一紧,瓷杯磕在瓷壶上,连忙查看壶身和杯底,见没有小磕也没有飞皮,才放下心来。 “抓郝连秀,关莲湖监狱,给你打个招唿。罗子春他们已经去了,估计这会子都到了,也许已经抓了。” 徐亦觉不能再事不关己,忙问:“你是不是架着军统的名?” “是呀,我觉得以你的名义,程序上合理。” “你这是公报私仇,还尿了我一尻子。”徐亦觉颇为不满,“老武,你这手,可不地道,也不高明。郝连秀这样的小虾米,西安城成百上千,抓了也定不下个什么罪。人家就算煽动民众,也是打着抗日旗号,光能给我落些骂名。” “虱子多了不痒,也不在乎多这一个。你说得对,我就是公报私仇,找不见理由,这个忙你帮不?” “帮不帮?你都把人抓了,就先撂在莲湖吧。” “你去审他,按你的套路来,狠打一顿。” “我不去。”徐亦觉笑了,“老武,你这人挺可怕的,记仇记得厉害。俗语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你的庙是自己拆的,你打外来和尚干啥?” 武伯英不吭声,尽着他说。 徐亦觉又道:“都说结髮夫妻好,这我也觉得。如今成了这样,马前泼了水,破镜难重圆,根本不可能了。就算你能把沈兰夺回来,又把侄小姐怎么办?干脆另搭台子另唱戏,人家改嫁郝连秀,你就再娶蒋宝珍,多好的事情!” “不说这些废话,就说你去不去。” “我太忙,事太多了。” “你派丁一去做戏,咋那么积极,不说没时间?” “这个你一定保密,我就只给你说过,没公开,就算没有。”徐亦觉轻拍了自己嘴巴一下,非常后悔,“我就说你爱记仇,你看这不是就来了。我给你说过,四中校长是我老师,我失信于人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把保金全都收了,收钱顾面子,两全其美。你这一弄,我落个贪得无厌的骂名。他要保释郝连秀,我连保金都不收,就放人。” 武伯英看着他的眼睛:“关两天,好好审一番。不管结果是啥,悉听尊便。” 接到蒋鼎文的电话召唤,武伯英上楼打报告推开门后,才知所为何事。八办处长伍云甫坐在沙发客位,表情阴郁,正在赌气。蒋鼎文基于国共合作大势,一直对他态度客气,冷冰冰的客气。伍云甫这次前来,探听追查进展,并提出八办要组织人马进行彻查。蒋鼎文立刻否定这个方案,态度很坚决,理由很充分,八办毕竟只是军队派驻单位,不能干涉地方管辖。再者真要追查,会给各界和百姓错觉,共产党在西安有了行政权、警察权、调查权,明显不妥。二人争执不下,蒋鼎文就说自己最近特别忙碌,没有过多关注此事,要叫武伯英来亲问一下。伍云甫答应了,愿意听听情况汇报,看武伯英是不是在明查暗拖,也算给蒋鼎文一个台阶。 第92页 伍云甫盯着进门的武伯英,眼神冰冷地看他坐在另一具沙发。武伯英也盯着他,毫不示弱,回应以同样的冰冷。伍云甫没管蒋鼎文,口气里充满奚落:“武大专员,你接手查案,已经整整两个星期了,却还在原地踏步,不觉得自己失职吗?” 武伯英不在乎:“不觉得。” “那你查到了线索没有?” “有很多。” “是什么?” “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我连蒋主任,都没给汇报过,你更没有资格。” 伍云甫有些被激怒,话噎在喉咙,转头看蒋鼎文。蒋鼎文看看武伯英,冷笑点头:“他是蒋总裁在西安事变前就器重的人,总裁给了他直奏的权力。” 伍云甫加重嘲弄的程度:“既然是这么有才干的人,两个星期,却连一点进展都没有,还真是一件怪事。” 武伯英认真看看他:“再给我两个星期,就会有最后结果,我保证。” 伍云甫根本就不相信:“两个星期,让你逛大街、下馆子、看戏子吗?” 武伯英明白自己现在是焦点,一举一动自然在他们的视线范围。“那好吧,如果你要,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个结果。” “什么结果?” “军统的丁一,组织做的此事。”武伯英此话一出,引得二人都是一惊,旋即补充下文,“他带人抓了宣侠父,准备押到武汉去,押到半路上,在商州被他逃脱了,从此再无下落,被你们藏了起来。” 伍云甫站了起来:“无耻!” “那你要什么结果?”武伯英不愠不火,蒋鼎文级别高不好和他较量,自己职务相当不能示弱,于是阴阳怪气说,“要蒋主任这样的,要蒋总裁这样的,你们才会满意?” 伍云甫见他引火,隐忍下来,沉默逼视。不知这个秘密同志,到底在唱什么戏,感觉他的戏弄,有对自己造访蒋鼎文的不满。 蒋鼎文见两个人撑成骑虎之势,打圆场道:“伍处长,你不要太着急。武专员,你也该加快进度。我知道,这个案子太复杂,所以大家都要从长计议。就再给他两个星期时间,也不急于一时。我也一直在催他,武汉葛主任代表蒋总裁,也天天催。既然我们双方都选了他,还是要给他一点时间。好了,生气的话不讲了,坐下来好好谈,没有好的态度,就没有好的合作。” 伍云甫不愿坐下,抬步朝外走,根本不给面子。“什么是腐败,什么是官僚,就是你们!就是你们两个这样的,我今天算是领教了!” 国民党的官员,向来以有教养自居,两个官僚冷笑着,并不反驳眼中的泥腿子。伍云甫临出门时突然转过头来,又看看两人,不忌讳蒋鼎文的身份。“你们这些官僚,迟早有一天,会得到人民的审判!” 蒋鼎文很不高兴,冷笑问:“哪一天?” 武伯英下来,徐亦觉正等,见他沿楼道过来,迎上兴奋道:“老武,你那几个人不简单,手脚麻利,配合默契,咔哩嘛嚓。莲湖那边打电话给我汇报,郝连秀已经籴进来了,入了仓库。还在问抓他的是谁,我让给明说,这是军统监狱。” 郝连秀并未逃走,是他不愿还是沈兰不肯,或者托大不走,或者怀有侥倖。武伯英撇嘴一笑:“老徐,见谅,让你担沉。” 徐亦觉摆手不以为意:“你老武交办的事,我给办好了。先让打一顿,给你出口恶气。我都交代好了,你现在过去吧。想咋办都成,全担在我身上。” “你不去?” “我不去。” 武伯英笑着说:“今天是星期天,依例要去莲湖度假,你忘了?咱俩上次约定,这个礼拜天再去喝酒,你忘了?” 徐亦觉偏头想了一下,实在磨不过去。“好,走。” 到了莲湖监狱,赵庸他们将郝连秀投监后尚未离去,向武伯英报告情况,行动时罗子春没进去,先自行回了武家宅院。已经快到午饭时间,武伯英安排他们也回后宰门,却被徐亦觉热情留下吃饭。徐亦觉要先看郝连秀,武伯英不愿意,就都坐进了凉亭。徐亦觉吩咐备饭,因他有享受惯例,莲湖手下早都准备停当了,炒菜下锅,半个小时就把酒菜供到了凉亭石桌。 微风一来雨就小了,雨滴却变大了。星星点点落下,湖面微起皱褶,荷叶莲花都矜持地缓慢摇摆,婀娜多姿。雨越来越密,雨滴也越来越大,落在水面上,形成了一个个涟漪,激起朵朵水花。雨滴敲打荷叶,远处的是沙沙声,中处的是乒乒声,近处的是砰砰声,和着击打水面的叮叮声,有奏有和恰似一首採莲曲。有些残酷,郝连秀正在不远处的监房受审,用刑和殴打。陷他于囹圄的人,在湖心亭围坐吃饭,饮酒作乐。 徐亦觉要捉筷子,不便比划手势,伸嘴干说:“我已经安排了,把郝连秀转到无线电审讯室,有无线电机器。你不闪面,坐在旁边的监舍,就能听到全部情况。看我让人怎么收拾他,给你打得吱哇乱叫。” “那倒不必,我可以直接面对他,不忌讳这个。我让人抓他,也是因为他鼓动学生闹事,和别的无关。”武伯英笑着坦陈,转头问几个手下,“你们去抓郝连秀,身份没有暴露吧?” 第93页 赵庸几个连忙点头,表示绝对保密。 徐亦觉不信这大公无私境界:“屁,没暴露破反专署的身份,暴露的是我军统的身份。” 四个手下听他这样说,有些侷促。 武伯英看了一下手錶,时间接近下午两点,酒饭也吃到了最后,于是张手让他们离开。“今天礼拜天,你们也休息一下,罗子春回了后宰门,你们就到城里转转吧。” 四个手下弄不清楚,他所谓转悠是继续密查洪老五还是真正的闲逛,都迟疑着站起来,用眼神再次询问。 武伯英不忌讳,明言道:“不用暗访洪老五了,他也该到出场亮相的时候了,要不然,对得起谁呀。” 徐亦觉听言窃笑,轻骂道:“妈的,连我都对不起。” 罗子春站在西厢房下看雨,思索心事,未婚妻玲子在堂屋雨檐下做针线,怕打扰没有言语。突然前面传来敲门声,他才把眼睛收回来,看了一眼玲子,又转头看门。顺手拿起窗台下靠着的红油布伞,撑开来下了雨台,朝二门走去。 罗子春打开大门,并未见人,眼睛朝街上搜寻,看见斜对面的石狮子下,站着一个打黑油布伞的人影。他赶紧虚掩上门,朝那个人走去,那人见他动身,缓缓朝街西口走去,等他赶上来。 罗子春边走边左右顾盼,神情紧张,追上来人,并排走着问:“你怎么来了?这里不适宜谈话,我已经被他怀疑了。” 来人偏头看了他一眼,正是中统调查室主任刘天章。“不要紧,别怕。他和那几个人,正在徐亦觉的莲湖监狱。你怎么被怀疑了?” 罗子春边走边说:“最近几天,一直不带我活动,都是自己开车。他还逼问过我,问我王立死那天,是不是故意夜不归宿。主任,刺杀王立的事,你真没有参与吗?” 刘天章继续从容走着,肯定且真诚:“没有,我没有。我和宣侠父失踪无关,犯不着惹这个麻烦。要不是因为老林失踪,我连这件事看都不看。是洪老五搞的,受谁指使,我也还不清楚。” “王立这个小伙子,除了脾气倔强,倒是个好青年。” “洪老五他们,要杀的是武伯英,误杀了王立。” “那天晚上把我灌醉,是不是你的安排,好给他们留时间?” “绝对没有,洪老五要动手,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留时间?完全是巧合,别人灌醉你,也是因为你想喝酒,要不然咋会喝多。” 罗子春彻底相信,眼神有迷茫也有试探。“那我监视老处长,是不是一件大事?” “当然是,而且是全中统的大事。徐老闆亲自安排的,他不时还过问。你在为组织出大力,目前这件事,被徐老闆归为甲类。” “那如果他真是共产党呢?” “那就糟透了,不但中统的歷史不干净,而且有损目前的抗日事业。你应该记得李直,那时候你已经在调查处了。他给中统造成的损失,至今难以弥补。如果武伯英也是,我们不掩盖,不护短,这才是中统重新崛起的态度。” “我目前觉得,他不是。” 两人说着话走到了后宰门街西口,刘天章转身又朝回走。罗子春迟疑了一下,也转身跟了上来。刘天章看看他,眼神带着关爱之意:“如果不是,也不好,将成为中统的最大对手。他目前通过追查宣案,想讨好老头子,从而领导特情界第三股势力。他是中统旧人,又是特务老手,将给我们造成很大压力。目前中统和军统,已经在力量上平衡,他和葛寿芝如果攒成了第三局,势必要分权、揽事、扩张。整个特情界被打破平衡,再起争端,只能让日本人得渔翁之利。” “这一点,太深太高,我想不到。我只想问主任,我重新给老处长当司机,是他要,还是你送?” “他不要,我捨不得给。我不给,他也要不去。我重新组建西安中统,把原来的人全部清除,重搭台子另唱戏。唯独留下了你,就是对你的信任和重视。” 罗子春确信无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眼见又快回到武家门前,刘天章放慢了脚步问:“他至今都没有说明,让你接近我的手下,到底要打听什么?” “没有,一直没有。我想他认为,要秘密绑架宣侠父,必定要组织一帮人手。我估计他让我接近,也是为了探听口风,看中统的手下,是否在七月三十一日晚间,参与过什么行动。” “我明白了,如果他问,你可以明确告诉他,没有。不是骗他,西安中统真的和宣案没有一毛钱关系,这是事实。但是我估计,他在此心之外,还有目的。他真没有问过你哪怕一句,暗中打探之事?” 又走回了武宅大门,罗子春停下脚步,不想把打听张向东的事情和盘托出,坚决答道:“没有。” 刘天章看了他一眼,信任点头:“好吧,我走了,希望你能继续放下个人感情,为国家和抗日出力。” 罗子春点头答应,看着他继续朝东走去。 武伯英和徐亦觉饮茶说话,一直到了后晌,雨下够后暂停,湿气很大。云层变得稀薄,透下了一点天光,反倒比正午时分还要明亮。一道彩虹挂在西天,虚无缥缈又真真切切,看得人头皮发麻。它是虚的,人就实了;它是实的,人就虚了;往来互换,虚虚实实,蔚为奇观。 第94页 徐亦觉安排准备晚饭,武伯英推辞。徐亦觉挽留不住,只好作罢。一下午武伯英都不提去审郝连秀之事,临走却提出要去看看。武伯英进了监听室,审问还在进行,无线电连着的小喇叭里,只传出审讯员的声音,不见郝连秀吭声。武伯英听了半个小时,问题无非是否共党密谍,组织机构情况,联繫网络情况,危害国家情况。郝连秀都以沉默应对,武伯英听得都有些困了。徐亦觉也觉得索然无味,对监听室操控机器的手下努嘴示意。手下出去不久,喇叭里就传来了郝连秀的呻吟,这是挨打的生理反应。 武伯英很快就听厌了,站起身来长出了一口气,转头对徐亦觉说:“好好审,不招供,就证明有该说不能说的。” 徐亦觉点头问:“如果四中问我要人,我放不放?” “不急着放,刚抓来,一要就放,岂不正说明胡乱抓人。关个三五天,他们使了钱,你再放人,才正常。” “好吧,事情已经这样了,你怎么说,我怎么办。我给你帮了这个大忙,还希望你在查案过程中,如果有对我不利的事情,能帮着遮掩一下。” “有吗?” 徐亦觉一愣,摆手道:“没有,就怕万一有。” 武伯英苦笑:“你是不是觉着,我在给所有人找麻烦?” 徐亦觉报以苦笑:“你也不是浑人,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那可不是咋的!” 武伯英长嘆一声:“我也没办法,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把劲势用到强弩之末。” 徐亦觉摸不着他在说查案还是说婚姻。“都一样,箭杆不折,就只管朝前飞。” 武伯英路过监房,挨打声更大,突然拧身进了审讯室。莲湖监狱的审讯员和两个行刑者,对他不甚熟悉,见身后跟着徐科长,只感觉是个重要人物。郝连秀被固定在一块桑木大板上,牛皮索子拴牢四肢,脖子虽未被套紧,也动弹不得。行刑者见领导进来,合力把板子竖起来,郝连秀双脚悬空,倒比武伯英高了一头。他头髮蓬乱,脸色苍白,更衬托出额头上血迹的猩红。血从头髮里流出,到眉边已经凝结,如同红蜡烛的泪脂。武伯英没有说话,看了一大会儿,郝连秀回看,目中无人一般。武伯英觉得自己还是输了,输得非常彻底,他们互不知晓秘密身份,也就不可能是假扮夫妻。 徐亦觉多嘴:“你说实话,是不是共产党,是不是四中支书?我和你们校长是师生,只要你承认,一切都好说。我们抓你,因为怀疑你煽动民众,给日本人做事。你不承认是共产党,做这些事就是捣乱后方秩序,是汉奸行为。武专员是破反行家,你可以给他说,让他判断,你的行为和日本鬼子有没有关系。” 徐亦觉的话前矛后盾,逻辑混乱,实际理由自己也不清楚,只能理屈词穷乱说一番。郝连秀不为所动,武伯英也似乎没听见他说话,问道:“学生游行队伍中,打出反对独裁打倒总裁的横幅,是不是你主使?” 郝连秀见问话非常重要,牵扯实质罪名,不吭声继续死盯着武伯英。这个狗特务头子,伪君子,假善人,怪不得沈兰要离他而去,另觅生活。 武伯英冷笑一声:“政治独裁,好大的罪名,你们这些教书人,又懂得什么是政治,什么是统治。只有强者,才能统治,只有强者,才能独裁,只有独裁才能带领全国抗击日本。中国目前需要独裁,无独裁不能救中国,总裁这个地位,是全国各界包括共产党都完全支持的。你们这帮人,教书的不好好教书,读书的不好好读书,动不动就反对独裁,岂不知现在叫嚷这个口号,就是破坏抗日。在抗日非常时期,敢打出这个横幅的,就全部抓起来,带头的都该枪毙。你们却认为,可以混水摸鱼,可以法不责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有徐科长在西安,就别抱这种侥倖妄想。” 徐亦觉见他明着夸赞,实际暗压责任,微笑不语,略带苦意。郝连秀被罪名骇住,又被理论蒙住,来不及细想根据,终于低下了头。 武伯英也低了头,半边嘴角翘着微笑,长嘆一声走了出去。 徐亦觉追了出去,带上审讯室铁包木的厚门,知道他已经饶了郝连秀,追上反倒不摊本钱问:“我给你把他弄死算了?” “你凭啥把人家弄死?”武伯英站住反问。 “你看我刚才那个说法咋样,按日本策反这个罪名处决?” “这还真够爆炸性的。”武伯英被逗乐了,“郝连秀是汉奸,谁都知道是假相,真相从来不具备爆炸性。就像宣侠父被密裁,表象很具爆炸性,真相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武伯英言非所指答非所问,真正乱了的是徐亦觉。“我知道你现在很乱,先不说了。” 武伯英缓缓道:“你们审郝连秀,不说逮捕理由,也没有问话目的,就看他说啥。光这样打,不起作用,我给你过个方子。他是老师,最斯文干净,你给他换个监房,就是我以前住过的那种罐头盒子死囚牢。先用泔水根、屎尿水、哈油汤泼了,这天气不怕冷,把他扒光扔进去。站都站不住,让他躺一晚上,看明早说啥不。” 徐亦觉咧嘴泛噁心:“老武,你不愧是审讯专家。” 第95页 武伯英没有回应夸赞或奚落,眼含矇眬问:“怎么能让沈兰知道,是你军统抓了郝连秀?” “你想让她求你?”徐亦觉推测他,“很简单,我给四中校长打电话,要不了几分钟,沈兰就知道了。” “我就担心沈兰,郝连秀是共产党,迟早有一天会害了她!” 徐亦觉听言感嘆:“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男人要是不娶老婆就好了,少多少烦恼。” 武伯英发泄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你是狗熊怕过美人关。人家刘天章不娶老婆,是为了事业。你不娶老婆,也是为事业?” 徐亦觉吐了真言:“那你以为我不是?我把讨老婆这事,早和事业捆起来了。娶个大官他妹子,能少奋斗三辈子!” “那我看宝珍小姐,倒是挺合适你。” “你捨得啊?就算你捨得,我愿意,人家还不上眼呢,见了我像见到苍蝇一样。就算我是蝇子,也不能找个蝇拍呀?” 武伯英回到后宰门,天色已暗,罗子春来开的大门。几个军棍在部队上待得久了,连闲逛都不知去哪里,也都早早回了武家庭院。因为礼拜天,人手又多,玲子张罗包饺子。四男一女不知在厨房里说什么,又是一阵笑闹声。他走到西厢房门口咳嗽了一声,笑闹声戛然而止,只想提醒自己回来了,未承想打破了年轻人们的欢快。武伯英翘翘嘴角,钻进了西厢房,罗子春跟进来泡了壶茶,怯生生斟好一杯放在八仙桌上。自从被蹬了一脚后,他有些小心翼翼,不像先前那么随便。王立的死让老处长太过伤心,脾气更暴躁,不小心惹了怪罪,被取了性命都有可能,罗子春可见过他对付人的手段。 武伯英分别端了茶壶茶杯,走到棋桌边盯着棋局研究。罗子春见没有别的事情,刚想悄悄退出,武伯英却突然开口问话,他连忙停住脚步。 “今天刘天章,问没问你接触他手下的事情?” “问了,我没说张向东的事。” “这个能说。” “好的,我下次一定说。” 武伯英从棋局上挪开眼睛,看着他:“骡子,我有个感觉。葛寿芝把张向东留了下来,暗中监视我查案的进展。还有个感觉,洪老五找我的时候,他也来了。洪老五为了息事才杀何金玉,不会再惹事杀王立,张向东却与王立有仇。这种人蛮横惯了,睚眦必报,指使洪老五杀了王立。” 罗子春听言咬牙切齿道:“如果是他害死王立,我把你打听的事告诉刘天章,张向东就必死无疑了。” 武伯英从裤兜里掏出耀瓷碗底,扔在棋盘里:“不用如果,这是我在王立倒地的地方寻见的。被人踩进了泥中,都没有发现。把我脚硌了一下,才抠了出来。王立临死掏出来,一定想给我留话。他一定想说明,认出了一个人,就是张向东。” 罗子春捏起碗底看了看,又轻轻放下。 武伯英抓起碗底装回:“但这样一来,就矛盾了。唯一的解释,我也想好了。宣案由中统发动,派张向东暗中操作,他雇洪老五办事,葛寿芝和刘天章都不知情。所以我让你打听,张向东是否在宣侠父失踪前,就来过西安。我通过中统局的老关系打听了,张向东最近一个月都不在局里,似乎在执行秘密任务。但是葛寿芝来西安,他却出现了,这就非常奇怪,有奇怪就有内幕。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军统一干人马,就都撇清了关系。我们查案的重点,又要重新转回到中统,中盘换路,棋更难走。” “那有没有两统合作的可能?” “不可能,也有可能,不好说。西安和别处不同,虽然两统也势如水火,但有蒋鼎文在上面调停,就有合作的可能。”武伯英放下茶壶茶杯,伸手动了一颗棋子,推敲下一步的走法,“好了,你去吧。” 武伯英再没打搅他们,他们也不敢来打搅。隔了半个多小时,饺子出锅,罗子春才过来叫饭。武伯英中午吃的酒菜还没消化,原本不打算吃,又不想扫大家的兴致,就到堂屋坐在饭桌前。几个男人在玲子指挥下包的饺子,实在有些丑陋,没想到他吃完几个,却夸赞卖相不好味道好。众人这才有些轻松,跟着计算各人吃了多少,武伯英报数十七,罗子春报数四十三,赵庸他们也报了数字。玲子没报吃了多少,却报了下锅出锅的总数,把六个男人的数字相加,她不但一个没吃还要吐出来二十几个,大家哄堂大笑。气氛又回到了其乐融融,一直小心翼翼的罗子春,表情才有了些自然灵动。 十七 阳历二十二日星期一,武伯英带着三个手下来黄楼上班,罗子春提前走了,彭万明留守。他掏钥匙开门前,电话铃就响了,不想接就让它响着。只要接线员不拔插头,电话就会一直响下去。应是葛寿芝打来,借着下棋问调查进展。铃声实在吵人,他就去徐亦觉办公室,却房门紧闭。只好回来拿起电话听筒,却是师应山,响了这么久,内容果然不一般。侯文选报告,找见了洪老五,就藏在城西南角的甜水井。武伯英赶紧关门下楼,给手下都没招唿,驾车匆匆去了侦缉大队。 师应山已在大门口等候,上车同乘,说清了经过。侯文选昨天得到消息,有人疑是在梆子市见过洪老五,他就在那一带蹲守。虽没发现洪老五,今早却碰见了他以前的一个喽啰。侯文选跟着蛤蟆鱼儿找蚧蛙,果然发现了藏身的小院子,赶紧守住让个洋车夫到侦缉大队报信。师应山一接到报告,把两个行动小队派了过去,自己单等武伯英。 第96页 巴克车刚从夏家什子拐上柴家什子,南边枪声大作,放鞭炮一般,街上人分不清远近,纷纷隐蔽。武伯英加大油门,循着枪声来源,快速朝南驶去,有胆大爱热闹的市民,也朝南小跑。远远看见一座小院门前,靠墙贴着几个人,连忙停车和师应山跳下来,掏手枪上膛,打开保险提在手中,低头弓腰朝门楼跑去。 紧靠门边的是侯文选,拿着手枪不停朝院内偷窥,喘气报告:“中统的人已经攻进去了。” “中统的人,谁?”武伯英很诧异。 “刘天章刘主任。” “他怎么知道?”师应山也很意外。 “碰见的,他正在这一带找洪老五,一听说就赶过来了。”侯文选朝院里努努嘴,“我们刚围上,他们就来了,洪老五有枪,三几个人都有枪。我说等你们来了处理,刘天章不听,他官高我也没办法。他叫人硬攻,就叫他们攻吧,有两个已经挂花了。” 院子里又传出了一阵急如炒豆的枪声,和着大唿和哀叫。武伯英和师应山紧贴门墙,一前一后闪了进去,一具尸首四仰八叉躺在门内,脸被子弹掀去了半个。旁边靠墙坐着一个中统人员,捂着肚子轻声呻吟,血从指缝渗了出来。刘天章持着柯尔特手枪,趴在院中一棵老柿子树边,指挥四五个手下,勐攻东边厦房,密集地朝唯一的南窗射击。正房已被中统行动队占领,蹲着三个举枪人,等候命令。 院内气氛非常紧张,刘天章看了看二人,没打招唿,大声指挥手下用火力将木格子窗户封死,虚张声势叫道:“停止射击,去找三个手榴弹捆成一捆,把拉线缠在一起,给我拿过来!” 手下们得令停射,枪声暂歇,又对峙了几分钟,突然屋里声嘶力竭喊叫。“不打了,不打了,别打了!人都死了,就剩我了!我投降,我投降!” 刘天章听言,低身从柿子树小跑到南窗边,侧首对窗棂喊叫,把满是窟窿的煳窗白纸震得共鸣。“洪老五!缴枪不杀!把枪扔出来!从窗子扔出来!” 少时上窗被窗杆撩起,手枪被扔了出来砸在房台上,是两把过时的转轮手枪。刘天章略微偏头,看清撑窗杆伸出的位置,判断洪老五的位置和自己相同,只是隔着砖墙。他对枪械熟知,听音辨枪,继续厉声喝道:“还有一把!你的枪!扔出来!” 上窗再度被手掌撑起,撑窗杆被另作他用,挑了一只大毛瑟手枪出来。刘天章勐地旋身正对窗户,同时手枪伸进窗缝,只见黑暗中有双眼睛,近在咫尺。开窗人就是洪老五,他一手小心翼翼抬窗子,一手小心翼翼挑手枪,没想到会被枪口正对面门,没来得及反应。刘天章没细看,抠动了扳机,这场枪战第一颗子弹射了出去,用在了贼首身上。洪老五来不及惨叫,脑袋就被开花,柯尔特的威力尽显,距离太近,轰然一声居然把他打了起来,撞到厦房东墙上。 刘天章伸手撩起上窗,朝里边观察了一下,大声招唿:“都进来!” 一切又归于平静,包围小院的中统特务和侦缉警察,一起打扫战场,清理尸首抬伤员。四个匪徒包括洪富娃全被击毙,两个中统行动队员受了伤,重伤的被子弹贯穿肚子倒也无碍性命,轻伤的肩膀被流弹擦掉一块皮肉。 刘天章退出枪膛里的子弹,抽出弹匣重新压回,对杀人毫不为意:“打死也好,交给你们,拖拖拉拉才审问,我倒不好给下头交代,也不好给林家交代。” 武伯英关上手枪保险:“唯一的活口,也没有了。” 刘天章听言一笑,武伯英和师应山都未笑,带着不满看烂腿老五的尸体被从厦房里抬出来,越发笑不出来。一个中统手下从厦房里出来,急急附在上司耳边,情绪尚未稳定,想说悄悄话却很大声。刘天章连忙把头趔了一下,躲避音量。 “里头一个,还有气呢!” 刘天章条件反射,拔枪在手举着转身,连忙进了厦房,武伯英和师应山紧紧跟随,也想第一时间看个究竟。一个最后跟随洪老五的亡命徒,被人拽着一只胳膊,闭着眼睛哼哼,颈肩处流着污血。墙上喷溅了很多血渍,满屋子都是血腥味,刘天章示意手下放下。他右手举枪过去,左手扳着脖子,查看了一下伤口,然后使劲摇晃了两下。“醒过!别装死!再不睁眼我补枪了!” 那人重伤之下又受刺激,微微张开眼皮,眼神虚弱地看着刘天章。 刘天章厉声喝问:“洪老五,杀了一个姓林的,中统的,尸首在哪!” 那人无力张嘴说话,微微摇头,又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那你们躲谁?你们藏啥?”刘天章因气生狠,左手提起领口,右手把枪口伸进枪伤窟窿,顶死之后旋了两下。 那人轻叫了一声,终于睁开眼睛,眼神中满是恐惧。“我真……不知道,光听说,把,把……姓林的,撂……到井咧。” 他说完又昏死了过去,被刘天章狠狠扔下,重重摔在地上。这句话三人都听到了,各自思索,分辨真假,想像情景。 一个手下忙过来请示刘天章:“送医院不?” “送啥医院,这号狗东西不配送医院。”刘天章把枪递给他,“包一下,押回去关起来,找见林组长尸首再说,要不然就让他烂死,臭死!” 第97页 手下忙接过手枪擦干净,交还给刘天章。那人听见这几句狠话,微睁眼睛看了一下,赶紧又闭上。别人都没注意,只有武伯英看到,他还真有几分装死。今天他终于看到了另一面,独撑西安中统的刘主任,果然非同一般。 刘天章安排中午设宴,庆祝手刃仇敌,盛情邀请武、师二人,终于给两家都解了恨雪了耻。武伯英不领情再三推辞,确实对他很不满意,活口变死,又不便当面指出。如果话说到茬口,一来一往翻出来,对谁今后都不好。师应山原本就没有太大关联,但是武伯英不应邀,自己也不便留下来。他就把侯文选等人留下,参加中统的饭局,总算有个折中的收场,跟着武伯英走了。 车子开出不远,师应山在副驾上摇头苦笑:“死狗,还真就死了。” 武伯英一手操控方向盘,一手抹了额头的汗珠,雨后初晴湿热,体内血气更热。“这根线彻底断了,花提得再好,架不住一剪子。你看刘天章,报了仇多高兴,我高兴不起来。我总觉得王立,虽然是洪老五捅死的,但背后肯定有人指使。这个仇到哪里去报,宣侠父失踪之谜,又到哪里去解?” 师应山侧眼看看,觉得他既聪明又敏感,想得真多。“我也想不出来,但是提醒你,还是那个死狗的说法。死狗和尸体,埋的同一个地方,上下隔了一层土。” 武伯英被提醒,还有些参不透玄机,侧头看他一眼:“走,咱俩找个地方吃饭,好好说道说道,你是老手。” 师应山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回陕北会馆吃饭,然后好好睡一觉。” 武伯英又看了他一眼。 师应山长嘆一声,语气疲惫:“武专员,和你共事几天,算看明白了。我明白的你都明白,我不明白的你也明白。你说我是老手,实际真正的老手是你,我也没帮上你啥忙。杭局长吩咐我帮你抓洪老五,他死了,我也就帮完了。以后有机会,再共个事最好,没机会也都好自为之。我这几天缺觉,你停车让我下去,坐个洋车回家,好好睡一觉。” 武伯英听出了话外之音,心头一酸,踩死了剎车。师应山被剧烈摇动了一下,赶紧用手撑住车前板。定睛看他正盯着自己,就也平静地看着他,足足互看了好几分钟。 武伯英嘆了口气:“你下吧。” “你是好人,特情系统,能有你这样的人,实在是幸事。”师应山点头,难看地笑了下,开门下车,没有迟滞。 武伯英挂挡开车,缓缓朝前驶动,似乎有些不舍。师应山站在路边,目送巴克汽车渐远,才张手叫了一辆洋车过来。两个惺惺相惜的人就此分手,武伯英最明白,不是谁都愿意趟这浑水。至于他说那话,不明白的也明白,大了说宣案的纠结反倒因为洪老五之死,剁开了一个死结,理顺了一缕乱麻,真相就在下面。小了说中统林组长尸体被洪富娃扔在了井里,那么宣侠父如果已死尸体不好出城,天气炎热容易发臭也就会被扔在井里。基本可以确定是枯井,如果水井有人取水难免暴露。师应山话只说了三分,他却想到了十分,不免出神。开车最忌讳心有旁骛,一次差点碰了对面来车,两次差点撞了电桿,几次差点剐了路边行人。好在他驾车技术不错,都化险为夷,有惊无险。 武伯英回到黄楼时,已快到午饭时点,徐亦觉忙完上午的事已经回来了。武伯英进了科长办公室,坐下来问:“中午没饭局吧,一起吃个饭?” 徐亦觉饶有兴致看着他,请吃饭可是头一遭:“去哪里?” “你定个地方,我请客。” “因为啥呀?” “不为啥,请你吃个饭。” “是不是因为,前一段时间冤枉了我,觉得过意不去?如今刘天章打死洪老五,你肯定不是我收拾了宣侠父,心中惭愧?” “徐亦觉,我算是看清你和刘天章了,都是人。你们还就真不如我们,见成绩就狗抢屎,见责任就狗咬狗。妈的什么狗屁军统中统,真还不如军特处和党调处。” 徐亦觉挨了骂,更加肯定嫌疑彻底洗清,讪笑说:“老武,兄弟真佩服你,昨天你说洪老五必定露面,今天就真露面了。虽然一露面,就被打死了,毕竟还是露面了。” “我看你确实不如刘天章,姓林的失踪,他天天想着报仇。而宣侠父一失踪,你赶紧让丁一去商州做戏,你对手下还真不如他,一看就是你的馊主意。” “咳!不是没公开嘛,还说这些干啥。丁一愿意嘛,我们四科内部的事,你就甭管了。你上任,四科还没请客。要不这样,中午算四科欢迎你,我来请客。” 武伯英缓和下来:“不要人多,就是你我,说说话。” 徐亦觉有些兴奋:“好,就你我。” “你想个好地方,我先去蒋主任办公室一趟,汇报个事情。” “甭着急,先吃饭,你和刘天章是一事吧?甭去了,他比你早一步,已经去了。你俩撞上,多不方便。饭后午休完了,你再找主任,让他恶人先告状去。” 徐亦觉找的吃饭地方,果然是个好地方,北院门的回民馆子。这里离繁华的新城不远,却够僻静,夏天炎热,很少有食客来吃燥热上火的牛羊肉,无有包间,找个角落,也是谈话的好去处。几个凉菜,两碗水盆羊肉,要了半斤烧酒,武伯英推说有痛风不喝,徐亦觉干脆就对着悬胆瓷瓶独吹。 第98页 几口酒下肚,徐亦觉的话多了,声音却未放高,满脸神秘兮兮。“刘天章杀洪老五,为啥?我不说你也知道。” 武伯英翘起一边嘴角,似笑非笑。“刘天章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 徐亦觉猜不出来话意,用最客观的话评价,也最无错漏。“还成,各方面都还可以,这不是假话。都知道我俩有矛盾,那也是两统的矛盾,个人之间确实没恩怨。全国都这样,不过我俩在一个城圈圈里,看着好像是我俩的矛盾。外界看他风头勐些,我落了下风头,都不知我最不爱出风头。中统在全国都落了下风头,我让让他,又有何妨。” “既然爱出风头,密裁宣侠父,莫不是个大风头?”武伯英眨眨眼,因为后遗症眨得不灵便,意思却表达够了。 徐亦觉窃喜,装愣想了片刻:“老武,你真把调查目标改成他了?” 武伯英轻点了下头没有明答,吃东西等他下文。 “你开始把主使定成蒋主任,我就觉得你错了,又不好明说。我不知道你把怀疑目标定过我没有,要是有,你更错了。不是说你没想到,只是说你可能忘了,密裁宣侠父,有很大的成分,嫁祸戴老闆。这就算不排第一,也排第二,我能吗?我是戴老闆的兵将,就算蒋主任是幕后主使,我是前台角色,只要有这一出,我敢吗?” 武伯英嚼东西不语,等着他的后话。 “有人能,有人敢。”徐亦觉没说名字,语意直指刘天章,“他能,他老闆敢,出了风头,得了实惠,害了对手。老武,不是我多嘴,你知道戴老闆来西安,林伯渠躲回延安,为啥宣侠父本来要走,却又留下了?那是因为他要救两个人,两个共产党地下组织的重要人物,这两个人就是被刘天章抓了。宣侠父前面在西安,动用各种关系,干过不少这样事。弄得捞人这事,在共产党内部只有他能干,可这次人还没捞出来,自己先失踪了。” 徐亦觉没把抓人留人的话说透,却将刘天章害透了,杀人不见血,只凭两片唇。武伯英停下吃喝,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既有一切了解的意思,也有如是我闻的意思,还有更多意思。“怪不得葛寿芝叫我查,原来是贼喊捉贼,有这可能。” 蒋鼎文午休起来梳洗完毕,一只眼睛略微肿胀,还没完全醒来,让武、徐坐下之后,傲慢问:“有什么事?” 徐亦觉答:“武专员有事给你汇报。” 蒋鼎文更傲慢:“那你来做什么?” 徐亦觉一笑:“听听。” 蒋鼎文吐了口粗气,转头看着武伯英:“你说。” 武伯英简要汇报了洪富娃之死前后的事情,蒋鼎文保持傲慢打断了他:“你说的,刘天章饭前来都说过了。不就是杀了个地痞洪老五嘛,至于扩大吗?有什么和他不一样的,说说。” 武伯英又把听来的想到的,开门见山说了,静观他的反应。蒋鼎文没有特殊反应,轻描淡写说话,却似惊雷一般。“要不要我下令,把刘天章暂时挂起,停职接受调查?” 武伯英没料到这个态度,突然闪念,今天傲慢和以前的生气与和蔼都不相同,似乎早知道刘天章必被摆上砧板。这是大吏特有的傲慢,却因害怕麻烦缠身不敢展现。如今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解脱纠缠后又露出了本来面目。 “停职倒不用,还只是怀疑。” “如果坐实了,他不光是嫁祸戴笠,也是在嫁祸我蒋鼎文,我也不饶他。目前武汉战事吃紧,前哨战已经打完,日军沿长江两岸逼近三镇。我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调查宣案的事,你不必向我事事汇报。无论是谁,只要在我管辖治下,如果觉得有抓起来的必要,就抓起来审。” 武伯英看看徐亦觉:“在下只是觉得,手心手背都是肉,不好处理。” “你不用忌讳,尽管放手去查。”蒋鼎文端起还有些烫的茶水,把杯子紧握在掌心,也看看徐亦觉,“手心手背都是肉,却有所不同。” 蒋鼎文还怕听不懂,把手略微抬起,给二人看杯子。武、徐都是聪明人,一眼就明白了,手心肉知凉热,手背肉难控制。徐亦觉自认为就是手心,笑得异常开心,另两人看着他,一起轻笑。 徐亦觉毕竟是手心肉,蒋鼎文毫不避讳说起了私事。“我看宝珍,是真心喜欢你,不要辜负于她。她年龄也大了,能喜欢你,很不容易。对她来说,可能是最后一次找男人,不能有闪失。我真心希望你们能成,她是长房长女,小一辈的榜样。我们诸暨蒋家,到我这一代算是光宗耀祖了,弟兄们在各个领域都有建树。富不过三代,下一代我不奢求还能繁花似锦,但希望不要败得太快。这就要出几个能干的后辈,可我看侄子们,坐享多于开创。我自己的子女,又管教太严,文静懦弱有余。所以我寄希望于宝珍,也寄希望于她的夫君,能够提携照顾弟弟妹妹。” 蒋鼎文的意思很多,武伯英全都明白,包含着美色、财富、地位的许诺,相当诱人。但有个感觉更加强烈,刘天章被公推来认赃自首,多少有些生硬。他憋在心中反覆揣摩,若论宣侠父失踪案背后主使,似乎是一个集团,若论宣侠父失踪案秘密操作,似乎是一个集体。团队有多庞大,利害有多复杂,秘密有多隐蔽,都是不可想像的。感觉自己虽是一条鲨鱼,却碰见了鲸鱼群,病虎对抗群狼,先咬头狼还是狼崽都拿捏不准。 第99页 蒋鼎文能安慰人,也很能吓唬人:“不,你不用想,也不用忐忑。实话说,不是因为宝珍喜欢你,我才欣赏你。而是我欣赏你,所以才允许宝珍喜欢你。要不然,不会是目前这个样子。” 下到二楼办公区,徐亦觉把武伯英留在楼道里,为难道:“老武,你真是个审讯专家,那个腌臜办法很管用。今早丁一过来,说郝连秀后半夜熬不住,喊叫放他。招认了是共产党四中支部书记,新从汉中过来任职。” 武伯英心中一紧,郝连秀成了叛徒,但授意抓捕的是自己,教授攻破的也是自己,实际正是自己陷他于不义。“那这下,就放不成了。” “是呀,这次我老师要人,也不敢徇私了。早上你不在,我给蒋主任汇报过。军统对外中统对内,他是中共党员,适合移交给刘天章,主任也同意。” “他没夸你大公无私?那你咋才给我说?都决定了还说啥呢嘛?” “夸啥呢嘛,没机会给你说嘛,现在说也不迟嘛。我还没给刘天章交呢,现在问你个意思,毕竟是你弄来的,不能说给就给了。我答应你关在莲湖,就是打算替你背这个黑锅,以你的意思为准。” 武伯英立刻想起蒋鼎文那段话,感觉其中有玄机,已经迟了干脆放弃。“应该给,赶紧给,这就去提人。” “不急,还有话。”徐亦觉见他没露破绽,淫笑了一下,“老武,问你个真的,你把蒋宝珍,睡了没有?” 武伯英噁心地咧嘴:“庸俗。” “哎,说真的,要没睡,就好。要睡了,我怕你,拉不利手。” “有什么拉不利,大不了结婚,况且还没有。” “你这人怪得很,要是我,早都睡了。” 武伯英心中更不舒服,刚好有只苍蝇在眼前飞动:“你蝇子落在蝇拍上,倒是个贪欢不怕死。” 徐亦觉见他拿旧话奚落,笑了一阵子才止住:“老武,我也能看出来,你对沈兰旧情不忘。还拿她当老婆,从丈夫的角色走不出来。你弟我虽然没结过婚,但是玩过女人不少,有几回还和你一样动过真情。妈的,人是好人,职业把人害了。正经人家,听我是军统的,谁敢把女子给我。你弟我还就是这个相,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 武伯英听他提起沈兰,又被侦得心底隐私,明显不高兴。 “老武,只要你把蒋宝珍没睡,这事就好办。我早就看沈兰和你,不像是离婚的,我看你对蒋宝珍,还真就不怎么样。今天给你明说,郝连秀招的多得很。要不是中午喝酒,看你拿我当兄弟,真还不想说,让你难受着去。现在给你说,也是好换好,叫你知道我的心,甭再给我扎那些闲辫子了。” 武伯英心中一惊,脑子飞快转动,为不引他生疑,保持着吃惊表情问:“郝连秀还招啥来?” 徐亦觉看看他,没看出来额外的东西,就决定不再拿糖。“郝连秀说,他和沈兰是假结婚。他在汉中教学当校长,沈兰是学校新来的教师。因为都是西安老乡,就互相走动得多一些。这次四中招老师,他们决定趁机会回西安。沈兰央求他,因为丈夫武伯英是特务头子,对她又不好,怕回来遭纠缠,就假装夫妻。沈兰说就是几个月时间,只要开头把你骗过去,后面就没事了。倒不是郝连秀主动招认,四中的老师,多少都知道他们分居。我听校长说了,才叫丁一问他,他见瞒不住,说了实话。咱干这行真还就瞎了名声,男嫌女不爱,连原配都多嫌。” 武伯英听言无比复杂,真同志,假夫妻,都要当做臆想了,又突然变成现实。 徐亦觉看出他非常矛盾:“沈兰真要不回头,你也就算了,一心扑在蒋宝珍身上。查宣案这事,我看你也不好收场,有她在,还能保个全身而退。” 徐亦觉联繫过刘天章,就去监狱办理囚犯移交手续。到莲湖后武伯英不愿闪面,躲去湖心亭。丁一把郝连秀提出来,用囚车送去中统。徐亦觉把车开到岸边,打开窗子大声沖武伯英喊:“科里有事找我,我先去了,你耍你的,我交代过了!” 武伯英感觉他在逃避自己的不阴不阳,站起来迎过去,走到能说话的距离,在青石浮桥上站住。“蒋小姐大病初癒,最需要个地方静养,蒋公馆虽好,但是人多嘈杂。如果能到莲湖来,对她的恢復,绝对有好处。光是闻闻荷香,人就神清气爽,忘忧欣喜。” 徐亦觉知他想要蒋宝珍来安慰。“行,我到办公室后,就给侄小姐打电话,就说你叫她来莲湖散心。” “不要说我,就说你。” “我邀请,能来才怪。” “那好吧,你就说我,在这里等她。” 徐亦觉沿着湖岸缓慢开车:“如果不来,怪你没魅力,可不怪我不会说话。” “只要你不提监狱,不提在这里审人,她一定会来。” “放心,我不是焚琴煮鹤的人!” 徐亦觉走后不到一小时,蒋宝珍的汽车就驶入了莲湖大门,武伯英认得是蒋府的四号汽车,虽没有定她专用,实际就是专用。他已经把浓茶喝淡了,于是在茶杯内蘸了点水,抹抹眼眉,又把头髮捋顺。收拾完探头看看水面,倒影果然显得精神了些,也显年轻。自己和蒋宝珍存在年龄差距,尽管她不在意,可就在那里摆着,越不明显越好。 第100页 蒋宝珍慵懒地走进凉亭,三分埋怨五分揶揄问:“找我干什么?” 武伯英知她戏嚯:“找你还能干什么?” 蒋宝珍开心笑了,武伯英陪着笑,似乎很开心,实则很尴尬。蒋宝珍突然止住笑容,又故意很认真地问:“我们之间,是不是太快了些?” 武伯英很认真地答:“不快,还有比我们快的。” 蒋宝珍略带生气道:“你说假话,我们是很快的。起码我是有些太快了,觉得都能结婚了。可你慢,觉得结婚还很遥远。” 武伯英如果回答快,也会被说成是假话,面对刁蛮唯有赔笑。“我不慢,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已经算快了。” “你还需要再快一点,才能和我齐头并进。我也想了,为什么我快你慢,那是因为你没我爱你一样爱我。如果你再慢下去,就拉开太大,我是不会託付终身的。那我也许就找了别人,哪怕比我快,也比你好。那你现在就说,你爱我,还是不爱?” 武伯英笑容未褪,又是一个两难。说不爱,她生气,说爱,她嫌假。女人向来都喜欢听甜蜜的话,哪怕是假话,只要不生气就好。武伯英装作鼓足勇气道:“爱。” “假话,你爱的是沈兰,不是我。”蒋宝珍表面嗤之以鼻,心里却甘甜如蜜,带着得色,“不过,现在我起码占到了一半,另一半是她的。我不担心,再增一分,我就超过了她。此消彼长,我进她退,我增到百分之五十一,她就成了百分之四十九,我是增一分涨两分。” 武伯英只好承认这个说法,但是下面几个问题,回答得并不好,弄巧成拙。 “如果和你结了婚,我要和现在一样,和很多男人交往,你能同意吗?” “当然可以,如今什么年代了,不讲究三从四德了,你又是个活动家,我也不是封建者,不会禁锢你的。” 没想到蒋宝珍听言眉头紧皱:“我不喜欢抛头露面,我的理想是相夫教子,做一个深居简出的夫人,还交往那些男人干个屁。” 武伯英顿觉尴尬,感觉不仅快慢有别,还有些错位。 蒋宝珍连珠发问:“你在意不在意我是否是处女?” 武伯英非常慎重,回答尽可能模稜两可:“我都不是初婚,还能要求你什么,我不在乎这个。我在乎的是人,在乎的是否最后一个,不在乎是否第一个。” “我要说我是处女呢?” “那可真是弥足珍贵,我会更加珍惜。” “你为什么会想我不是呢?” “我想你这么开放,有这么多新思想,以为不是了。” 蒋宝珍不再说话,气鼓鼓坐在圈凳上看着湖面,拿手指绕着头髮。到底是不是处女,也没个明确的说法,武伯英知道回答又有问题,只好沉默陪着。坐了很大一会儿,他率先打破僵局,朝远处湖边伺候的小厮叫嚷,让把晚饭布置上来,食物往往能驱除女人的不悦。 “不吃,我要回去了,没时间。”蒋宝珍发狠道,“我晚上,还有事,要找个小子,把我的初夜卖出去!”还觉得不够狠,又加上一句,“只卖一块钱!” 武伯英来莲湖搭徐亦觉的车,走只好搭蒋宝珍的车,自己言语冒犯了她,默默陪到蒋府。车送武伯英回家,刚出大门碰见对面来车,开车的看见他连忙靠边停住。刘天章急急下来,叫道:“武专员,到处找你,寻了几个地方,终于把你寻见了。” 武伯英知他为郝连秀而来,假装不上心问道:“什么事?” “就是那事,徐亦觉把人撇给我,说是蒋主任的意思。我又不能不接,到底咋办我问他,他让我问你。我就来请你,再审啥还要靠你,好有个交代。” 武伯英心中有鬼,赶紧答应着下车,钻进了他的汽车。刘天章话里的别样意思,他听了出来,上车后却继续保持正常。“现在讲国共合作,可要做好保密,当做一等秘密来搞。不然被共产党知道了,和宣侠父一样,又是个粘牙的柿子饼。你看宣侠父这个事,把弄的人还没咋的,把查的人粘得不轻,得罪了一圈人。” 武伯英的正常是真的正常,抗日时局如果不点滴同情共产党,一味发表反共言论,八成要惹人生疑。刘天章见他滴水不漏,看着车外道:“你说得对,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武伯英恨不得立刻见到郝连秀,提起来却是不屑一顾。“让我给你审人,亏你也想得出来。” 刘天章摊牌:“听徐亦觉说,郝连秀是你的货,整趸零卖还要你说。就是这个审,比较麻烦,徐亦觉已经把甘蔗咂干了,还咋吸出水。都说你是审讯专家,帮我忙也是帮自己,早完事早了结。你是前辈,名声很大,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小的们,跟你学学。审问是门学问,没水平还真不好弄,杀人简单,审人麻烦。听徐亦觉说,你给了他个偏方,就把支部书记这个口实,撬了出来。” 武伯英不言语,他用话把自己逼到了墙角。 刘天章醉翁之意不在酒:“况且你和他,还有那层关系,很特殊的关系。” 武伯英酒之意不在醉翁:“你来请我,是不是也有私心,觉得和我有点关系?” 第101页 刘天章苦笑了一下:“你不说,我都不好意思说,我觉得他是共产党支书,和你也没啥牵扯。” 武伯英轻蔑一笑不愿多提,不是光彩事,也够丢人。“如果是为我,那就不去了,避个嫌,你该咋整就咋整。” 刘天章反被逼到墙角,讪笑说:“正因为如此,才请你去。” 武伯英明显生气了:“你请我去,那我就去。” 武伯英于刘天章安排下,吃完晚饭,前去羁押室。刘天章咬着牙籤走在前面,边把腰间的手枪摆弄好,更加贴合胯骨。武伯英表面坦荡,内心复杂难受,郝连秀真成了叛徒怎么处理,如果他并未吐露重要机密,又怎么营救,没有好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能看出刘天章要用郝连秀的特殊来做文章,似乎是商量好了要为难自己,最后交到他手中就是提前安排的。如果今天栽在他手里真是冤枉,出师未捷身先死,明暗两种使命都没完成。真要到这一步,宣案组织就别想查清了,对方轻易就可抹平这个疤痕。 刘天章转过头来说:“徐亦觉审出来的那个结果,我感觉是屈打成招,共产党的支部书记,哪能这么轻易招认?” 武伯英怕是圈套:“我认为他的确是共产党潜伏分子。” 刘天章轻嘆:“职责所在,不能推脱。如今是国共合作,我还在密捕共产党的名声,我陷害好人的名声,唿地就起来了。” “那你要改,也不合适。” 刘天章吐掉牙籤,语气兇狠:“是呀,他是他不是,都不能放他。” 武伯英看着他点点头,眼中也露出凶光:“这事,还是早了早好。” 十八 武伯英跟着刘天章踏进监区,站岗的小喽啰连忙迎上来前导。审讯室有普通监房两个大小,摆着审讯桌,各式刑具靠墙摆放或悬挂,很有阴森感觉。审讯桌前一把审讯椅,用料厚重,人腿粗的方木椅腿埋入地下,不能挪动。郝连秀双手被铁箍卡在扶手上,小腿被铁箍卡在椅腿上,大腿被铁箍卡在椅面上,脖子被铁箍卡在椅背上,动弹不得。两个审讯员没打也没骂,抽纸菸看着审讯对象,瀰漫着呛人的霉变气味,飘浮着淡淡的烟雾。郝连秀浑身不能动弹,一双鸽眼被火柴棍撑开老大,眼珠鼓了出来,强光檯灯正对着脸照射。郝连秀头髮蓬乱,汗水横流,憔悴如鬼,如同刚被从地狱捞回来。 审讯员见刘天章带人进来,连忙招唿起身,让了座位。刘天章把檯灯头转开,接过属下递来的菸捲,就着伸过来的火柴火苗点燃。他看看也在点菸的武伯英,再看看郝连秀。“我是谁,你认得不?” 郝连秀不能动作,只好开口:“不认得。” “那这是谁你认得不?” 郝连秀转动血红的眼珠,不太适应变暗的光线,仔细看了看武伯英:“不。” 刘天章狞笑着语气非常缓和:“我俩是他们的领导。” 郝连秀眼中充满哀求,似乎看到了希望:“领导,可怜可怜我,让我睡一觉,睡一觉,然后我把啥都说了。” “不行,先招认,再睡觉。” “还招认啥吗?能说的都说了!” “那你睡一觉起来,能招认啥?” 郝连秀看看武伯英,眼中似有深意:“梦见啥就招认啥。” 刘天章发怒前,武伯英先扑哧笑了,郝连秀虽然已经吐口,但应该没有涉及绝对秘密。笑声让刘天章的怒气多涨了几分,强压不住,抄起桌上的电棍,打开按钮扑了过去,“啪吱吱”闪着电火花,一下杵到郝连秀额头。“妈的,没见过这么嘴硬的货!” 郝连秀身体立刻僵直,两三秒钟后刘天章拿开电棍,他的身体即刻瘫软,睁眼昏死过去。一个审讯员顺手操起马勺,从铁皮桶舀出一瓢凉水,兜头泼在他脸上,连眼窝里都是水花。武伯英心下一痛,那一瞬看见了眼珠被冲击塌陷然后復原的过程。也看到了郝连秀眼底的一丝希望,那是绝望中的希望,不是生的渴望,而是死的渴望。武伯英明白,他假装晕了过去,更明白那渴望正对着自己。他想尽快结束痛苦,不然为何要看这一眼,难道他真想解脱,难道是自己的恶念,臆造了他的眼神,武伯英不能确定。 武伯英的心痛只是一剎那,没人发觉。刘天章坐回桌边,用力抽了两口菸捲,把火头吸成了艷红色。他看看武伯英,才气哼哼骂了句,把电棍重重放回审讯桌。“夹瓤核桃,非叫人砸着吃不行。” 郝连秀十几分钟后才甦醒过来,武伯英等他重新看向自己,开口就问:“你不认识他们,难道连我都不认识?” “不认识。” “沈兰是我的前妻,我是武伯英。” “没有。” “你是不是想故意害人?” “就是没有。” “你不怕死?” “不怕,进来了,就没想活。” “你是不怕死呢,还是算准了,不敢弄死你?” “都一样。” 郝连秀不知他的真正意图,转眼去看刘天章,又看那根电棍,带着挑衅意味。武伯英站起身来,从后腰眼掏出银色柯尔特手枪,打开保险。他提枪走近郝连秀,抬枪口顶着额角。“哼!我看你是在试验胆量。” 第102页 郝连秀还是看着刘天章,尽管浑身被禁锢死了,还是一挣一挣,却不敢回眼来看枪身和武伯英。“你打,你打,你打准些!” 武伯英饭前去厕所,就已给手枪上膛,用来对付未卜的危机。现在只需一抠扳机,就要了郝连秀的性命,会死得很纯粹很扎实。子弹顶住太阳穴打进去,一瞬间就把脑仁搅成煳汤,没有痛苦,也没有回魂的机会。刘天章愣愣地看着武伯英,以为是极端恐吓的审问手段。他却没想到,武伯英会真开枪射杀囚犯。 “嘭”一声巨响,柯尔特的威力尽显无余,惊得刘天章和两个审讯员,都下意识举手后趔。 “试验出来了吧?”武伯英沖被开了大洞的脑袋问了句,看看枪口,距离太近,粘了些血肉头髮。他把枪口在尸体衣服上蹭了蹭,关上保险,从容收回腰间。刘天章三个这才放下手,看着武伯英和尸首,哑口无言。郝连秀尸体被禁锢在审讯椅上,保持着正坐姿势。 刘天章一直追着武伯英出来,却不敢苛责,避开了手下,口气里含着不满。“老处长,你咋把他杀了?” “你啥意思,说他是共产党,嫌我把他杀了?” “我知道你和共产党有仇,但是也太轻率了,万一他再招认,不就屈杀了吗?” “那你啥意思,最后还要给他个职位,安排在你们中统?” 武伯英以问反问,刘天章只好苦笑无语。 “再审,已经没有意义,还不如一枪了结。审问无非两个结果,他是共产党,你密捕了,不得不密杀。他不是共产党,你密捕了,够丢人的,不得不密杀。我只是把你最后处理的办法,提前进行,干净利落。我知道这种事撕扯迁延,越拖越难办,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倒怪我。” 刘天章没料到釜底抽薪这一手,原想就算武伯英不是共产党,有郝连秀和沈兰牵扯,也能要挟他。如今郝连秀一死,不要说要挟,就连提都不能提了,再提就是栽赃陷害。都说自己手段狠毒,今天才领教了更狠毒的手段,怪不得能爬上党调处长高位。这两年貌似闲散了,宝刀虽老光芒在,用最不可能的招数化解了自己的攻击。不得不佩服,也不得不郁闷,失算了一招。 武伯英走到院子里,回身站住道:“今天之事,给谁都不能说,要不然,对我没好处,对你也没好处。” “这个我清楚,你放心。”刘天章说完,紧抿嘴唇,努力控制自己不再多言。本来就积聚在脸下部的五官,更加纠结,大额头被透过来的电灯光照亮,颜色铁青。他被看穿了心思,竭力装作不在意,想掩盖成不是故意。为了转移话题,他指指武伯英腰间,来了兴致:“这枪我知道,上次见你用过,没好意思开眼界,这回给我好好瞧瞧。” 武伯英知道是指抓捕洪老五那次,心中更加不快,见他伸手来要,只好把银色柯尔特掏出来递过去。刘天章一手接过,翻转把玩,掂分量,看准距,读铭文,犹如古董行家鉴宝。“这是工艺枪,漂亮,却不实用。毕竟材料没有原枪好,尽管可以射击,但是不够可靠。如果对付没枪的人,是件利器,如果枪战,有可能会出故障,连开数枪,估计就要卡壳儿。” 武伯英冷冷反击这半扬半抑的评价。“只要枪法好,一枪也就够用了。” 刘天章笑得五官更加拥挤,把枪柄转过去递给武伯英。“我对柯尔特情有独钟,收藏了几十把,独缺银枪。这是定做的元首礼品,没办法搞到,如果武专员能割爱,就来个君子成人之美。我不白要,拿柯尔特来换,三把五把都行,你随便挑。性能绝对比这把好,这个我用来收藏,怎么样?” 武伯英没接枪,笑中含着讥讽:“你说君子成人之美,君子还有不夺人之爱,这是胡总指挥赠给我的,不宜再转赠给你。” 刘天章对手枪的癖好很深,见他有些动摇,忙不舍地把枪再收回来:“他送你枪时,咋说的,枪咋来的?” “美国艾森豪准将送的。” “不是,他说假话,不好意思实说。我对柯尔特熟,对国内这几把工艺枪,也都知道来歷。戴局长把胡介绍给孔大小姐,想促成他们联姻,他以为能攀上,就高价定做了这把枪。手枪能显示自己的军人身份,钻石能趁上孔家的财富,谁料想孔大小姐根本不喜欢他,想嫁的是奶油小生,拒绝了这个礼物。蛮珍贵的,估计胡就珍藏了起来,现在送给你的,实际是当时的彩礼。” “你想要,就编了个故事。”面对赤裸裸的敲诈,武伯英也不好一口拒绝,毕竟现在授人以柄,不敢闹僵,“那这样,你把你那把给我,回头胡总指挥问这把,我就说借给你把玩了。” 刘天章异常兴奋,忙拔出自己的褐色柯尔特,交给武伯英。然后熟练地把银色柯尔特装回枪套,快捷迅速,犹如高强剑客收剑入鞘。 武伯英辗转反侧了一夜,没有睡着,总是被问题困扰。郝连秀真的暗示自己杀他吗,抑或自己理解错了,或者真是自己为了避祸而臆测。有时坦然了,却突然又自责,自责之后又寻找理由给自己开脱,就这样斗争到黎明。一直失眠到天麻麻亮,才模模煳煳睡着,突然又被噩梦惊醒。郝连秀盯着自己,眼睛里全是水,汩汩流着。不知怎的那水就淹没了屋子,一直漫到房顶,自己手脚丝毫不能动弹,在水中漂浮。武伯英知道自己做梦,还安慰自己这是梦境,但那水中的水草如同人发,飘摇纠缠。突然郝连秀的脸从水草中露了出来,贴过来眼对眼,还是死死盯着自己。武伯英大叫一声惊醒了过来,满身大汗,如同真的去过那个水潭,浑身冰凉湿润。罗子春已经醒了,扑了过来,摇了他一把。武伯英终于摆脱了梦魇,疲倦地给他笑笑,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罗子春操心了一夜,得到这个笑容也很满足,主子把心坎,算是跨了过去。 第103页 二十三日的天气继续晴好,今天上班除了李兴邦在家值守,武伯英把四个手下都带在身边。罗子春开车,武伯英坐车,吉普车跟在后面。罗子春汇报,已经把打听张向东的事,透露给了刘天章。武伯英听着,没有发表见解,扭头看着窗外,整理纷乱的思绪。时间已快九点,初升的骄阳照得潮湿的马路面上热气腾腾,让新城黄楼看在眼中,线条抖动,就像藏在瀑布后一般。百姓躲秋老虎,路上少行人,巴克车速度很快,直朝新城大院前门驶去。接近大门时武伯英突然开口,命令罗子春停车,他看见了沈兰,躲在门房窄檐生成的尺宽阴影里,表情无奈中夹着焦急。因为哨兵呵斥,她不敢离门楼太近,又不敢太远,害怕错过了武伯英的汽车。沈兰一大早就来了,昨晚听四中校长说,逮捕郝连秀的是军统,她立刻就想到了武伯英。听说他和徐亦觉是朋友,他又早知道郝连秀是地下党,他还是党的秘密潜伏者,于情他不会救郝连秀,于理却只有他能帮忙。前夫不知因何原因耽搁,门卫不让进去,营救郝连秀又耽搁不成,多一小时他多受一份罪多一分危险,万万拖延不得,只有在新城大门死等。 沈兰被招唿上车时,已经有些中暑,眼前发黑,反应迟钝。看清是武伯英后,她才欢欣鼓舞跑过来,抓住了救命稻草。沈兰在车上急急把来意讲了,害怕武伯英生气,偷偷观察他,发现倒也平和这才放心。武伯英带她上完楼梯,经过徐亦觉的办公室,见他在里面坐着,就直接进去了。徐亦觉是四科长,也管着门口警卫,刚上班就有卫兵报告,有个女人来找武伯英,他专门登高望远看了一下,果然是沈兰。也想过让沈兰进来等,又改了主意,武伯英既然把事情塌给自己,就由着他去说,自己还是不要多管闲事。 武伯英一进来,就给徐亦觉使眼色:“听她说,你们抓了个叫郝连秀的?” “是抓了一个叫郝连秀的,八一三纪念日,组织学生闹事。”徐亦觉非常配合,回答干脆。 “徐科长,可能抓错了吧?听她说,四中有人陷害郝连秀,故意栽赃。听她说,郝连秀只是参与了,并没有组织。这样的话,能保吧,你把人放得也差不多了?” 徐亦觉戏做得有些过:“只要你武专员开口,倒是能保,她是郝连秀什么人?” “老婆。” “既然是郝连秀老婆,和你又有啥关系?” “你咋这么多废话?”武伯英笑他明知故问,“到底放不放人?” 徐亦觉也笑了,自从武伯英把矛头转向刘天章,他就很开心:“放,再来晚一点,我就移交给中统了,那时候我说话就不算了。” 沈兰不认识徐亦觉,但知他的厉害一直不语,突然急切冒出一句:“什么时候放?” 徐亦觉看了一眼武伯英,想请个示下,见他没有什么表达。“武专员开口了,岂敢耽搁,保书呢?” 沈兰连忙掏出一张纸递给武伯英,武伯英看了一眼递给徐亦觉,纸尾联署着十几个人的名字,徐亦觉接过去从头看到尾。“你们四中校长,还是我的老师。不过这次他说话,我也不会放人。能放他,全是因为武专员的面子。把人领回去后,多劝他,不要再组织反日游行了。也是因为武专员的面子,保钱不收了。下不为例,开了后门,规矩没坏。有本事,去前线杀敌,不要在后方隔靴搔痒。大后方还是要以稳定为要,再闹事就是别有用心,纯粹添乱。” 沈兰听言频频点头,只想他放人要紧。武伯英嫌他话多奚落道:“你咋这么多废话,到底啥时候放人?” “这就放,你俩等一下,我这就去提人。” 沈兰确实心急:“我跟你一起去。” 武伯英率先拦阻了她:“秘密监所,你不能去。”然后转头对徐亦觉说,“有劳徐科长,亲自跑一趟。” “今天这人放得特殊,没按程序走,必须我亲自去,不然监所那边不听。”徐亦觉看着武伯英,大度地说完,起身准备出去。临出门又回头看看沈兰,带着玩笑意味,故意噁心武伯英:“我去让先给郝老师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完璧归赵还给沈老师。牢房里有老鼠虱,免得睡觉爬到你身上,一咬一个红疙瘩,一咬一个红疙瘩。” 徐亦觉的戏演得不错,不欠火也不过火,明明把人转给了刘天章,还装作在自己手中。他还不知道郝连秀已死,估计去劝说让刘天章放人,把老校长和武伯英的人情都搁下。武伯英知道他要空扑一趟,带着沈兰进到自己办公室,她坐下来半天不说话,他也不知从何提起话题,再劝她离开西安,不起作用也无意义。假夫妻的事,基本可以肯定,沈兰不主动说,他不想主动追问。郝连秀之死,他也不想主动说。 沈兰一开口,就把他弄得原形毕露:“郝连秀是你抓的。” 武伯英没有假装不知所云:“你乱讲。” “我没乱讲,刚才上车,看见罗子春的背影,我就想起来了。昨天早上,看热闹的人里,我就见过这个背影。我不能肯定,背影像的人太多了,但刚才我在楼道里又看见个人。抓郝连秀的四个人里头,他是带头的,我记得最准。” 第104页 武伯英见被戳穿,收起假笑。 “你为什么抓他?” “他是共产党。” “你不是?” “没人抓我。” 沈兰真伤心了,前夫变得无情且无耻。“那次你被构陷,进了监狱,我四处奔走,没能救出你。这次他被抓进监狱,我还说终于在特务机构里有个管事的,应该能救下。没想到,整他的就是你,你为啥要抓他?” 武伯英没有正面回答,恨恨道:“你知道郝连秀交代了啥吗?他是四中支部书记,和你是假夫妻,这样的人你还救吗?还好他知道得不多,要不然我和你,现在都在监狱里了。” 沈兰听言吃惊,对叛变没有心理准备,睁大眼睛看着前夫,似乎有些不相信,嘴还硬着:“我们是真夫妻。” 武伯英听言气血上涌,竭力平静下来。“你这两年过得很难受,我何尝不是辛苦,中毒差点死掉,失去了和你的联繫,失去了和组织的联络。我一直安慰自己,因为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所以我被留在西安等待时机。党不会轻易起用我,到最后我都无法自我安慰了,只能幻想。我被重新激活,如果不是国民党起用,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可是我等来的是什么,被激活的同时是你的背叛。” 沈兰心有惭愧,听了郝连秀的情况,更是有些后悔。“我和你得到的消息,是不对等的,是不一样的,所以才有了今天的局面。就像所有阴差阳错一样,是惋惜而不可逆转的,如果你要一直拘泥于此,我也没有办法。至于你说的起用,我何尝又不是这样,以为到西安来,是要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没想到只是给你做联络人。我这联络人,不过是表面上的,并不能指导和领导你,反倒是你成就了我。我前面说过,如果早知道给你做联络人,我是不会来的。前面你劝我离开,我不离开还是想帮你,但是现在发现,你独立到不需要任何帮助。如果你抓郝连秀,是想提醒我西安有多么危险,那么你做得已经足够了。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早已经做好了赴险的准备,只不过想和你一起承担,不是以夫妻的名义,而是以同志的身份。” 武伯英自然明白道理,别人棒喝也许不会顿悟,但沈兰身份特殊,轻轻一点就全参透了。他沉默了很久,还是不想谈论郝连秀的生死,然后才如释重负。“目前有个情报,需要你立刻报告伍云甫,不知是否能够办到?” 不信任让沈兰有些不舒服:“我虽然截至目前,还没有见过他,但是有办法,一定把你的情报送到。” “一定要保证安全,情报和你都安全。” “这你放心。”沈兰说完伸手索要。 “只是一句话,你记住——立刻在全城枯井中公开搜寻宣侠父尸体。” “他要问为什么,我该怎么说?” “你说了,他就不会问,只有照办。” 徐亦觉进办公室时,旧夫妻正在心平气和地说话,他觉得武伯英确实厉害,做了抓人的事又落了救人的好。徐亦觉丧气地坐下,沈兰见状知道不顺利,担心地问:“人呢?” 徐亦觉嘆了口气,看着武伯英说:“不知道刘天章想干啥,拿着蒋主任手令,把郝连秀提走了。我问他要人,他说还有些麻烦,暂时不能放。没办法,这人六亲不认。这样,你先回去,我和武专员再商量商量。人是我抓的,我一定想办法放了,就算没有武专员的人情,光你校长的人情,我也会全力以赴。” 沈兰担心地看看武伯英,他也暗示她离开。 徐亦觉看见了安慰道:“你放心吧,有我和武专员,就是耽搁两三天时间。我让人开车送你回四中,顺便给校长解释一下。” 沈兰忧虑地起身,只好走出办公室。武伯英一直送到楼道口,徐亦觉把丁一叫出来,交代送沈兰,丁一得令连忙跟着下了楼。武伯英趴在栏杆上,看着前妻窈窕的背影,从楼门道出来,登上了丁一的汽车。汽车穿过明亮的日光射线,缓缓朝大门而去,渐行渐远,突然悲从中来。 徐亦觉陪在身边缓缓道:“刘天章说,昨天半夜,郝连秀自杀了。反过来怪我,说是发现了自杀苗头,才故意把人转给他。你冤枉我,他也冤枉我,这倒是个啥事嘛!” 武伯英惊讶地转头盯着他,似乎才知道死讯,刘天章果然细密,并未讲说实情。 徐亦觉努嘴指指汽车:“那给沈兰咋交代?” 武伯英长出一口气,做出大仇得报的样子。“死得好,该死。不用交代,你刚才说得很好。因为还有嫌疑,被中统多关几天。你给校长也这样解释,先拖着。” 徐亦觉抬眉认可,然后指着武伯英右肘弯的一块脏污。“什么东西,腐乳?” 武伯英低头一看,明白是郝连秀的脑浆,和着血就成了粉红色,早已凝结,突出布面。他不愿动它,微微一笑装作不以为意,实际心中栗然,极不舒服。看似一枪解除了郝连秀的痛苦,实际更多的是在解除自己的危险。只能安慰自己,那一枪真的解脱了他。落在了刘天章手中,招认不招认都会备受折磨,遭完所有的罪后再死,还不如先一枪解决。武伯英明白,郝连秀最大的痛苦应该来自心灵,笃爱信仰又背叛信仰,与其后半辈子让他沉浸于痛苦,还不如现在替他解决。更重要的,一枪替组织解决了很多麻烦,死了郝连秀却救了更多人,包括沈兰甚至自己。尽管有很多理由和益处,但那一枪毕竟是杀同志保自身,也把所有痛苦勾了上来。武伯英低头几乎不能自持,好在徐亦觉没有发觉,他才硬压了下去,从脸面上压了下去,却摧心裂肝,让胃肠极不舒服,有些中毒后遗症重新发作的苗头。 第105页 徐亦觉继续道:“老武,你个齐整人,如今也邋遢了,该找个女人照顾你了。” 武伯英苦笑一声:“蒋宝珍?” “唉,失沈兰你命,得宝珍你命。没办法,都是命里註定的。人没有啥都好的,又不是仙女。该换个水行船了,走一码头是一码头。” 下午时分,八办一号院门口的警卫员,已被太阳晒得有些慵懒。一个回族妇女从路边树下走过来,两个警卫员立刻警觉,绷着膀子准备处理应急事件。回族妇女穿一身雪青色纱质衣裤,白丝头巾包着头髮,缠过来又遮住了脸面,只留一对眼睛。警卫员见她确实要进大门,大声警告停步,拉开了枪栓。妇女并不惧怕,还硬往里闯,警卫见吓唬不起作用,也不想真开枪伤害一个妇道人家,赶紧把枪上肩,一人一边推住门扇。妇女速度很快,将半个身子塞在门缝里,门扇关上,她也进不来,两边对峙较劲。警卫员不敢着实用力挤坏了她,妇女很会利用身体,挤一点,别一些,硬是挤进了门内。 一个警卫员大声呵斥:“你要干啥?” 妇女低声道:“找伍处长。” 另一个警卫员厉声问:“你是谁?” 妇女声音压得更低,用气声悄悄道:“深谷。” 警卫员虽不认识此女,却对代号式的名字有特殊敏感,一个朝外看了看,街上赶活人来来往往,几个闲散人朝门这边看着。一个警卫大声说话,更也给特务亮耳朵,蛮是随机应变的机灵:“你在这里等着!欠你的肉钱,我叫人出来给你结帐。不要乱闯,别让我们领导知道了!” 那警卫说完提枪进到值班室,去给伍云甫打电话,另一个警惕地看着沈兰,把枪紧靠在腿边。片刻之后,打电话的警卫出来,没好气地说:“你沿着墙拐弯,到七号院后门,司务长在那边等你,这门你不能进!” 妇女只好按着他的指点,无奈地沿着墙走去七号院后门,门口站着一个男人,远远看见她就招手。回族妇女的举动,引起了监视特务注意,其中一个沿着路另一边,一直跟到七号院后门。司务长领着妇女进门,转身关上门扇,狠狠盯了那特务一眼。特务熟悉八办的人,八办的人也认识特务,他们就像坟里的几个鬼,来回倒换罢了。特务理直气壮,毫不避讳,也狠狠盯了他一眼。 妇女一直被带到伍云甫办公室,司务长出去后,伍云甫验看了接头的铜板,才伸出手来说:“沈兰同志,我就是伍云甫。” 沈兰打量了他两眼,伸手相握:“请叫我深谷。” 伍云甫笑着放下手,另一只手把铜板递给她:“对,深谷幽兰。” 沈兰接过铜板藏回腰间,然后解下头巾捏在手里,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微笑道:“绝世独立。” “你找我什么事,云雾有重要情报?” “是的。”沈兰点点头,“但我有话要先问明白,为什么郝连秀是地下党员的事,不提前告诉我?” 伍云甫知道不解答她不会罢休,耐心道:“为了安全,例如这次,他要是熬不住酷刑,你也就暴露了。老花在军统、中统都有下线,刺探出来郝连秀已经叛变了。不过我们有安排,不会造成损失。” 沈兰黯然下来,几个小时前还在设法营救他,谁料想他已经成了叛徒,自己居然在营救叛徒。 伍云甫等她回味够了,才耐心道:“云雾的情报是什么?” 沈兰暂时从对郝连秀的纠结中脱离出来,明显感觉组织更看中武伯英的情报,更看中这个钟摆样捉摸不定的人。“只是一句话,原话是——立刻在全城枯井中公开搜寻宣侠父尸体。” “枯井,公开?”伍云甫听言沉吟,考虑了一会儿,明白了深意。“这句话很重要,谢谢你深谷同志,你很有勇气,任务完成得很出色。我们还是不宜直接会面,但目前还没有更好的办法,你就以这种身份来,很好。千万小心,一定不要被特务发现来处,走时我会亲自以保密方式送你回去。现在就送你走,我刚好要出去,坐我的车。” “我还有话要说。” “请讲。” “我以党性保证,我要说的话,不夹杂感情和恩怨,请组织充分考虑,并认真处理。” 伍云甫没想到她这么严肃,默默点了下头,等着具体内容。 “我认为,组织吸收云雾同志,有些草率。我们原来是夫妻,知道他替国民党卖命,干了不少坏事。我申请组织,重新对云雾进行考查,慎重考虑对他的使用。首先,他没有坚强的共产主义信念,没有伟大的共产主义信仰,没有很好的思想基础。其次,他还继续为国民党做事,态度摇摆不定,具有很多危险因素。第三,这次抓捕郝连秀,就是他主使的,间接造成了郝连秀叛变。我郑重表明以上意见,全是为了党的事业,我以我的党性做保证。” 伍云甫边静静倾听边微微点头,又沉默了一会儿,把每句话都纳入脑中思索,毕竟是在思考一个人,比思索那句情报用时长了几倍。反覆权衡之后,伍云甫终于开口,富有逻辑性,每句话都针对沈兰的问题。“深谷同志,我明白你对云雾同志的担忧,也认可你对党的忠诚,你已经走出了小我,到达了大我的境界。你的担忧,也是我们的担忧,你比他更坚定,更可靠,更核心。所以组织派你到西安来,不仅是给他做联络人,而是要你帮助他,尽快完成从小我走到大我的过程。他貌似的摇摆不定,并不妨碍为党工作,也不妨碍入党。他毕竟是独立潜伏者,对组织内部情况不了解,就算走回了老路,也对组织造不成太大的危险。同意他正式入党的,是中央而不是我,所以是经过慎重和细緻考虑的,同时也防备着他的危险。所以重新考虑他的入党和使命,也不是我们这一级能够决定的事。他的位置特殊,起着特殊作用,也就要特殊对待。他也许对共产主义不够坚定,但他意志足够坚忍,他也许对党的事业不够忠诚,但他的心灵足够忠义。他处在那样一个位置,如果不给国民党做事,首先就会受到怀疑,我们不要求他事必躬亲,只要求他做大事。抓捕郝连秀,我能理解他的出发点,既洗脱了自己的嫌疑,又保护了你,还用另一种方式保护郝连秀。问题在郝连秀的叛变,不在他的办法,这应该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是一个丰富复杂的人,不像我们原来没有信仰,可以虚位以待,很快接受共产主义信仰并为之捨身奋斗。他必须掏出来一点,才能填进去一点,比我们的过程都要长一点。不能因为他没有统一步调,就说他不是我们的同路人。我认为他的一些缺点,正是他自然而然的表现,也是他隐藏在敌人内部的优势。如果说他西安事变时为党做事,是因为亲情和道义,那么现在他,已经是共产主义信仰在支撑。” 第106页 沈兰没听到一句支持的话,却句句在理无可辩驳,只好带着不服沉默。伍云甫知道她的心理,笑着说:“你有意见,也要保留,必须无条件做好协助工作。如果有机会,你可以说给周副主席,因为刚才那些话,大部分是他讲给我的。” “周副主席?”沈兰有些不相信耳朵,但旋即眼神里带着欣喜,不用伍云甫再劝说引导,意见已经消散了一半。“怎么处理郝连秀,现在非常紧急,要不还是由我营救出来,我来处理?” 伍云甫没有急于回答,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阳光下的景物,反覆权衡斟酌。隔了很大一会儿,他转头过来盯着沈兰,带着悲伤:“已经处理过了。” 傍晚时分,武伯英带着罗子春去了中统调查室。他进门,刘天章正下班出门,明显对不速来访不愉快。武伯英感觉,他正故意把宣侠父失踪的嫌疑,朝自己身上引。就像街上无赖的手法,突然趁小贩不备明着偷走一件商品,逗引来追,然后跑入僻静胡同,刚追到没人处,背后出来一人用棍狠击小贩头部,打晕后洗劫身上的货款。现在不知刘天章那根棍棒在何处,何时落下。既然他敢吸引,武伯英倒是敢追,到最后自然能见分晓。武伯英不隐瞒怀疑态度,坐下询问宣侠父失踪那天他的活动。刘天章对答如流,有鼻子有眼有见证,滴水不漏。既然刘天章想把矛头引过来,已做好充分准备。武伯英也只是怀疑,话不能说透,味不可加重,只好用量来弥补。刘天章对他的啰嗦有些不耐烦,礼貌逐渐消退,继而沉默,继而厌烦,最后终于爆发。 “你问的那个人,死了!” “不会吧,他的伤不致命。” “没死你也不能见,再叫你一枪打死?” 刘天章用枪杀郝连秀反制,果然有效,武伯英只好闭嘴不言。看来他也不愿公开,深知此事背后的麻烦。武伯英不敢过分,刘天章也不敢过分,口气缓和下来:“真死了,洪老五害死了林组长,我手下都恨。审讯时一打,就失手打死了,我也不好过于究责。把两个人批评了下,顾着民愤,罚薪处理。” 武伯英苦笑:“你灭了洪富娃的口,又灭了最后一个活口。” 我退他进,刘天章又被激怒:“武专员,我看你,是想把宣侠父这档子事,摊在我的头上,是不是?给别人都摊不上了,把我拉进来顶缸,我好欺负,是不是?!” 武伯英退一步,和缓道:“你不要多想,我只是想替你洗脱,目前疑点,因为洪老五的死,都集中在你身上了。” 刘天章讥笑道:“替我洗脱,你还真讲兄弟情分,念着我对你的好?” 武伯英说得很诚恳:“当然,我是个念旧的人,念着你的好。你也是个念旧的人,所以在我失势这两年,才对我这么好。” “我不是念旧的人!”刘天章因为生气,话说得过于决绝,“你过去失势的时候,我对你好。你现在得势的时候,对我也真好。今天话既然说到了这里,今后你就是查案人,我是嫌疑人,没有什么老交情可言了!” 武伯英见他把话说绝,也用狠话来拦截:“我算是明白了,你以前对我好,只不过是可怜我,因为我是个废人。” 刘天章听言不再嚣张,忍气不语,若把旧好的支撑撤去,还真不好处理。 武伯英见他有些心平气和,安慰道:“每件事都有两面,洪老五被你打死,朝好说是你气愤难平,朝坏说是你杀人灭口。林组长之死,朝好说是殃及池鱼,朝坏说是欲盖弥彰。目前这个形势,有人要把你牵进来,我只能先朝坏说,不能朝好说。只有把坏的说完了,才能说好的,而且别人不能再说坏的,这是正道。” “那你杀郝连秀,朝好说是公报私仇,朝坏说是杀人灭口。我看这件事的两面,都不怎么好。” 武伯英拧起眉毛,也被弄得生了气:“这事你今后不要再提,给谁都不能说,就按你给徐亦觉说的,畏罪自杀。” 刘天章装作憋不住,“扑哧”笑了:“你说咱兄弟俩之间,这是为啥?” 武伯英也苦笑起来,气氛彻底缓和了下来。刘天章给二人点上烟,知道牵自己进来的是蒋鼎文,把自己朝坏说的是徐亦觉。一个上司一个同志,嘆了口气吐出烟雾。“武专员,老处长,咱都是链条中的一环,我是你也是。实际所有人都是,蒋主任、胡司令,杭局长、徐科长,戴老闆、徐老闆,无一例外。当然,大家不一定是一根链子,但被同一个手攥着,抖动起来难免磕碰。这倒没有什么,坏就坏在还有一只手,也加入了进来。两只手争斗,作为一环,即要去碰对方的,还免不了碰己方的,这就是你我的命运。看似目前两手相握,实则在互相较劲,只是希望我们不要内损,想碰真正的敌人,都没有了刚劲。” 一席话深入浅出,大理小情都包括了,听得武伯英有些佩服。生气和冷静确实不同,自己就很后悔激愤之下捕了郝连秀,如果再放一晚绝不会出此下策。“这个我也明白,坏就坏在两手相握,宣侠父也是一环,他这一环缺失,就变成了较劲。如果能把每根链子拉长拽展,自然就能看到背后的掏扯,可惜这么多链子,盘起来缠在一起,光提着都费劲,哪还有力气去较量。我想上头选我查宣案,更多的是希望能解开纠结,理清头绪。” 第107页 刘天章似乎信了他的话语,诱发了心底不满。“我们这些链条,不是因为工作争斗,而是因为利益争斗。我上个月去武汉开会,见了几个过去特工训练班的同学,其中一个和我特别要好,现在已经开始抽鸦片。他是我们那批人中,最优秀最有出息的,所以留在了总部,现在干什么,在当大菸鬼。抽鸦片烟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科长抽,他也被惹上了菸瘾,今朝有酒今朝醉。” 武伯英沉重点点头:“我们其中有些人很腐败,不乏原来是有理想的,现在更加腐败,上当受骗似的,疯狂报復似的,报復国家,报復主义,报復自己。” 刘天章略微动情:“我不会,因为我,根本不是为领袖,根本不是为长官,而是为了国家,为了信念。” 武伯英点头认同,刘天章看着他的眼睛,话中有话也无话。“所以,你通过查宣案,把全城的人都调查遍了,也不要调查我,我不用你调查。” 武伯英觉得把“调查”换成“开罪”,更合适。 刘天章干脆讲透:“说句实话,如果不是此案有嫁祸蒋总裁之嫌,栽赃戴局长之嫌,宣侠父失踪死亡,实在可以击掌而庆。我估计你早都明白,想收拾他的人太多了,能收拾他的人也太多了。至于共产党的交涉和抗议,根本没人害怕,只是目前成了一桩无头公案,才让事情变得复杂。只要有人愿意承担责任,明着可能会受处分,暗着也许能有嘉奖。恰恰是没人认帐,才让你如鱼得水,顺着潮头上游,藉机扩大影响和权力。我说这话你不要怪罪,这是实话,也是真话。如果不是此事,我可能还要给你养老,现在不用了,炙手可热势绝伦。我不忌讳说徐亦觉,他就想藉此压我一番,占些上风。不过你考虑了没有,这案查到最后,是没有结果的,是没有定论的,你怎么收场?” 十九 罗子春只管开车不言语,用眼角偷看武伯英的表情,虽然掂得很平,但脸色不好,推测和刘谈得不成功。他越发不敢多嘴,只敢老实听从安排,尤其今天是在中统,暗中有愧于待己不薄的老处长。 武伯英随口问。“你也没找老朋友聊聊,就一直在车里这么坐着?” “跟你来,明着的,不敢乱动,怕刘主任生疑。实际我在这里没有朋友,调查处的老朋友,被他开销的开销,调离的调离,你的老部下,一个都不剩了。”罗子春打了张感情牌,说明自己的忠心。 “刘天章只留下了一个你,可见你还是有非同一般的才能。” 罗子春有些紧张:“我的才能,就是开车。” 武伯英不再开玩笑,说正经的:“你说张向东,会不会已经死了?” 罗子春思索着点点头:“估计已经毕了,刘主任手段狠着呢。他能不怕你查,就是早想出了对付你的办法。老处长,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还想提醒你一句,你惹了刘天章,他一定会反击的。他这人就是,好换好,坏换坏,正是靠这个,站定脚跟。” 武伯英点头认可善意提醒,转念一想,似乎先不对的是自己。车朝后宰门开,路过四中大门,武伯英提出去看沈兰。罗子春把车靠边停住,知道嫂子的新欢被捕,旧爱又有了想法。武伯英进了四中大门,一直走到最后那排房子,拐过弯就看见沈兰的房门开着。沈兰被伍云甫亲自送回,他的汽车经过特别改造,前厢布置了藏人的地方。特务们都很纳闷儿,那个回族妇女进了七号院,再也没有出来,也许从哪个门已经走了,或许换了装没注意。岂不知沈兰就在眼皮底下,出了八办一号院大门。伍云甫的车一出来,特务就按照预定方案驾车跟踪,而目标既没在城里兜圈子,也没在城外绕圈子,而是径直到了警察局。简短通报后伍云甫的车被放了进去,特务只好放弃。片刻之后,沈兰就从警察局后门出来,还是那身回族妇女的打扮,走得从容正常,后门岗哨只问进人,对出人瞧都顾不上瞧一眼。 武伯英进来,沈兰正在做晚饭,互相看见了却没打招唿。案板上摆着一大堆东西,有食品有用品,不乏高档货,还有紧缺货。沈兰解释道:“刚才蒋宝珍来了,都是她给买的,还说要给我雇个保姆,把我解脱出来,专心教书。” 武伯英笑笑,想着蒋宝珍,翻看那堆东西。 沈兰奚落道:“都是托你的福!” 武伯英没在意,放下一包饼干道:“郝连秀同志,已经牺牲了。” 沈兰不愿提起他:“下午我把你的话,转告给了伍云甫。” 武伯英想对代表组织的沈兰坦白,加上了对自己有利的理由。“死在中统审讯室了,是我打死的,他用暗语告诉我,让我送他上路。” 沈兰停下活计点点头:“关于他,关于死,还有你,组织都知道了。老花把郝连秀叛变的事实,全部弄清楚了。我现在不想称他为同志,当时急着救他,就是怕他当软骨头。没想到,他连一个整天都熬不住,亏得被你解决了。虽然不会对情报战线有损害,但他是支书,对组织也会有破坏。” “处理他,我还是夹杂了个人感情。没有请示,就擅自做主。请组织处罚我,重重处罚。” “不,组织非但不处罚,还让我明确转告你。现在形势更加艰难,环境更加冷酷,你可以相机处事。也就是说,你要更冷酷,从而对付敌人的冷酷。这是周副主席传来的话,也是对你枪杀郝连秀的最后定论。之外我个人还有句话,希望你不要因为环境的冷酷,连心也冷酷了。” 第108页 武伯英对周恩来的理解感动异常,可想见这个定论是力排众议后做出的。“郝连秀的死讯,从秘密渠道而来。为了保护潜伏同志,你要装作不知道,还当他活着。明天带些生活品,去中统探视。不管真假,你们毕竟是夫妻。” 沈兰对假丈夫没有同情:“你在这儿吃不?” “不了,不吃。”武伯英感觉前妻态度大拐弯,不能不领情,立刻解释,“罗子春在门口等着,我这就走,玲子在家,他恨不得插翅膀飞回去。” 与此同时,刘天章正在蒋府餐厅,和蒋鼎文共进晚餐,偌大餐桌就坐着两个人。刘天章几乎没吃,不停说话,汇报情况。“我想不到,他会一枪把人杀了,失算了。如果不杀,就算不攀附牵扯,也能制住他。但这一杀,他既还了自己清白,还把我下面要做的文章都毁了。我想把他枪杀郝连秀的事,用夸奖意味透露出去。如果他是共产党,共产党组织一定会处理他,也就印证了我的推测。就算不是,共产党也会想办法报復,减轻他对宣案的关注。” 蒋鼎文停下筷子,拧眉思考了片刻:“如果共产党因此报復,他一定会转嫁责任,最后还是给了你。过几天就按自杀公开,还是不要牵扯,对他好对我们也好。” 武伯英刚吃完晚饭,蒋鼎文的秘书前来通知,九点钟去黄楼开会。武伯英私下询问内容,秘书知他和侄小姐亲密,就私下透露了一点。好像是伍云甫找杭毅谈了件大事,杭毅去见蒋主任,主任决定连夜组织会议研究。武伯英估计是搜井的事情,把罗子春留下,带着其他手下一起去了。到新城大院才八点半,武伯英不想早到,让他们四个先去办公室,自己在楼下转悠。转了有一刻钟时间,抽了一支烟,先是师应山乘车而来,碰见打了招唿,说是杭局长已经来了。二人两天未见,握手时加力道表达友谊。师应山听他说也要参会,探听内容未果,就上了黄楼。刘天章的车后脚赶来,下午闹了点不悦,客气而生分。武伯英看表还有五分钟,就和他一起上楼,到了蒋主任的小议事室。 推开门,灯光明亮,蒋鼎文、伍云甫、杭毅在说话,师应山坐在一旁听。武伯英和刘天章找位子坐下,无论资歷官阶,刘天章都最低,坐在了武伯英下手。长条会议桌,蒋鼎文独居桌头,伍云甫和杭毅分坐两边,武伯英坐在伍云甫下边,师应山挨着自己局长,刘天章对面空了一个位置,估计应是徐亦觉。九点一到,蒋鼎文看表宣布开会,他很守时,保持着军人作风。“徐亦觉可能要迟到一会子,我们先开始,召集诸位来,只有一个议题,伍云甫处长提出来的,大家议一议。” 蒋鼎文说完示意开始,伍云甫分别看看众人,在武伯英脸上多停了半秒。“据刘天章主任抓住的洪老五手下供认,中统林组长的尸体,被他们扔在了一个枯井里……” 刘天章忍了一下没忍住,打断他问:“谁告诉你的?” 伍云甫看都不看他,摆出不愿争论的样子:“不用谁说,这是事实,洪老五死了,供认的人也死了,可听见他说的人实在不少。如果你否认,我不知道当时在场的武伯英、师应山两位,是不是也要否认?” 伍云甫看似把两个知情人点了出来,反倒洗脱了二人泄密的嫌疑,刘天章紧闭了一下嘴唇,表示不再插话。伍云甫接着道:“还有一个事实,中统调查室,在刘天章主任组织下,已经分成了几个小队,准备明天开始在全城搜查枯井,搜寻林组长的尸体。我下午听说这件事,觉得宣侠父同志的尸体,有可能也被藏在枯井。现在宣侠父的失踪,武伯英专员落实在了洪富娃身上,二十多天过去了没有线索,估计和林组长一样,当晚就被劫杀了。那么尸体估计也是同样的处理方式,我特来向蒋主任正式申请,由我们办事处组织人员,明天和中统同时开始,在全城枯井搜寻宣参议的尸体。蒋主任思虑周全,觉得和武专员的查案,杭局长的治安,还和两统的范畴都有关联,所以把诸位找来,一起开会商量。” 杭毅听完看了看蒋鼎文,没有得到暗示,按照抑制八办的思维定式反对道:“宣侠父的尸体,恐怕早都运出城去了,在枯井里搜寻,不会有结果。” 伍云甫立刻回嘴:“既然都是洪老五所为,林组长的尸体在城里,宣侠父的尸体却运出了城外,这不是矛盾吗?对洪老五来说,都是一样的抢自行车,没有身份的区别,却要区别对待尸体,这就奇怪了。真要如杭局长所说,难道宣参议不是洪老五劫杀,而是另有人暗杀,单独处理了尸体?” 杭毅被封了口,不好反驳,硬生生吞下了后面的话。余下众人,都有些佩服伍云甫的缜密和口才,觉得实在是个难对付的敌手。 蒋鼎文没有明确表态,看看刘天章说:“刘主任,搜尸是你发起的,你说说。” 刘天章斜眼看看伍云甫,带着反对情绪道:“我是当事者,不宜于发表意见,一切按蒋主任指示办理。” 蒋鼎文对伍云甫道:“就算可以搜,你们两家都搜,我也希望统一行动,不要分开扰民。一口枯井,他搜一遍,你搜一遍,纯粹是重复劳动。” 伍云甫看看蒋鼎文,又斜眼回望刘天章,嘟嘴点了下头。蒋鼎文又看武伯英,希望他能站在自己立场上,反对伍云甫。武伯英用右手摸着左手的指头肚子,揣摩诸人的心思,感觉到了催促,把双手张开按在桌沿上。“我同意伍云甫处长的意思,搜井。也同意蒋主任的意思,联合搜井。我是破反专员,受总裁指派,密查宣侠父失踪一案,对于诸位来说,都已经不是秘密了。我站在这个角度说话,同意搜尸,就基本定了洪老五的罪,有凶无尸,结不了案。这个师应山大队长最清楚,他是刑侦专家,对不对?” 第109页 武伯英想再拉一个帮手,师应山以局长的意志为意志,根本就没有说话表态的打算,就算被点将,还是垂目不语,如老僧入定。至此动议成不了定议,蒋鼎文貌似态度居中,实际和杭毅一起反对,伍云甫、武伯英支持,刘天章不能表达态度,师应山不愿表达态度,等于弃权。只有等徐亦觉来,看他态度才能最后作出决定。伍云甫开始游说,并且按照联合搜尸模式,预案明天共同行动的事宜。“我想分四个组,一个组五至六人,破反专署一个,侦缉大队一个,军统一个,中统一个,我们一个。一个组负责西安城一角,四分之一地界,朝市中心的钟楼靠拢。尸体最有可能藏在枯井中,水井有人取水藏不住。以枯井为重点,还不能放过水井,每口也必须看一看。如果水面上有大块漂浮物,还是要下去探一探,一遍过,不马虎。” 听了方案兜售,不等刘天章反对,杭毅先表示自己的人不能参加,接着刘天章也说了意见,伍云甫与二人争执起来,谁都说服不了谁。这时门被轻敲了两下,徐亦觉轻手轻脚进来,看见空着的椅子,就过去坐在了刘天章对面。“蒋主任,实在对不起,卑职有事在身,来迟了。” 蒋鼎文见来了反对力量,微笑了下,示意杭毅开口:“不要紧,你来得刚好,我们还在研究,明天全城枯井搜查尸体之事。” “搜啥尸体,谁的尸体?” 杭毅把提议和意见简要说了一下,徐亦觉听完皱眉,不好立刻表态。伍云甫防他反对,拿话堵截:“如果不搜,那我们都不要搜,要搜就都搜。” 徐亦觉不知道蒋鼎文明确态度,或许故意假煳涂,明白密裁宣侠父变成劫杀宣侠父,特务绑架变成洪老五抢人,最得利的是自己。“我支持搜井,现在戒严时期,城门都交给了军方盘查,那些外地兵六亲不认,洪老五根本把尸体运不出去。城门难过,天气太热,两三天就有味道了,枯井是最好的藏尸地点。搜着了尸体,就可以给全国通报,有了定论,也免得再嘈嘈杂杂。如果搜不到,那就是洪老五把尸体偷运了出去,那接下来调查的,就应该是守门部队,看是不是收了暗钱,没把门守好。结果无非两个,搜着和没搜着,先不管结果,就这个过程,我支持。” 徐亦觉把话题引到此处,摆头看了刘天章一眼,刘嘟嘴回看,暗中肺都快气炸了。他有些得意,又转头看看蒋主任,目光里的意思很明显,又是刘天章这厮逞能,自作聪明,引火烧身。 蒋鼎文觉得徐亦觉的明话和隐意也有道理,转头看了一圈,总结陈词。“宣侠父参议员,是抗日的先锋,是民族的栋樑,被洪富娃这样的流氓抢劫致死,是国家的巨大损失。他的尸体,有必要寻见,举办追思仪式,用于激励我辈抗日士气。按照伍云甫处长的意思,组织联合搜查小队,分四个方向在全城搜寻,警察局先不参与。如果搜查过程中,有单位、商铺、住户不配合,由杭局长指令就近派出所处理。整个搜查活动,由武专员居中调度,他在查宣案,由他协调指挥,有个大分量的见证。将来向全国通报,他的结论最有说服力,不至于再因此惹出思潮,不利于抗日事业。” 会议开完,已经过了十点,众人一起下楼乘车,各自回家。武伯英下到二楼停住,拐去了专署办公室,四个手下都在静候。武伯英安排赵庸立刻动身去中统门口监视,梁世兴去监视刘天章公寓,彭万明盯着徐亦觉住所,李兴邦留在专署监视四科。“不用隐藏,就明着来,让他们知道你在门口。今晚是特殊时间,你们去了他们就必然不敢动,要的就是限制行动。通宵监视,天气不凉,不用保暖,如果瞌睡了,就打个盹儿。如果碰见宵禁的巡逻队盘查,都是你们一师的,就表明身份,应该没有麻烦。” 联合搜井从二十四日清早正式开始,四个组各自抵达城角,向最中心的钟楼行动。武伯英、伍云甫、徐亦觉、刘天章一人跟定一组,每组都有四个组织的成员,武伯英跟的是城西北角一组,从习武园开始搜查。西安城街道自古东西平、南北直,每个小组检查区域是个近正方形,按照作业方向却是个菱形,逐步展开。罗子春留在武宅陪伴未婚妻玲子,只要无事他就是这个美差的不二人选。相比于查井苦差,罗子春确实吃了轻省,水井仔细观察一番,枯井每口都要下去查探。武伯英不让自己的人下去,好在八办人寻尸心切,也不甚计较,来的全不怕死,有时霉气尚未放完,就争着下井。也没遇见麻烦,光中统和军统的名头,就让有井的百姓恨不得把井扳倒了,抱起来抖给公家人看。整整一上午,西北组东向查到药王洞,南向查到清真寺,只是走完了半个角。天气炎热,汗流浃背,有些渗井就是污水坑,弄得人浑身污秽,和钻了下水道的地老鼠一样脏兮。 武伯英十点多钟,就离开了搜查小组,交代赵庸操心选地方吃午饭,耗费体力多整好饭硬菜。他开车去了蒋公馆,蒋宝珍正坐在后楼北窗前看书,坐着一张宽大的黄花梨太师椅,适合临窗吹风,靠背太直却不甚舒服,倒是能驱散困意不至于睡着。天热人懒,懒得出去,懒得走动,反正百无聊赖,无所事事不妨昏昏沉沉。 武伯英看着她的木底拖鞋,秀足因在家中没穿袜子,自由自在。“听沈兰说,你昨天去看她了。” 第110页 蒋宝珍收了一下脚,随即又伸出来让他看。“你能去我就不能去?见见又怎么了?你去干啥?” 武伯英语气凄凉,不知为以前还是为以后。“我总觉得,我那孩子没死,再去问她,还是不说。” 蒋宝珍的话不合情理却合性格:“我说那话,你不用担心。尽管以前的孩子没了,你以后还可以有孩子。和我结婚之后,虽然我不生养,你可以找别的女人生孩子。我有的是钱,你可以找野女人,但是只能当生孩子工具。你找三个四个,生五个六个,我都能供能养。但是不许你讨小老婆,不许你移情别恋,只许爱我一个人。” 超出常理的话让武伯英无所适从,她见地非凡也非凡人接受,越发落寞。他坐了片刻,推说查井就又走了,从蒋府出来路过北大街,在一家饭馆门前看到了徐亦觉的汽车。他把汽车停在旁边,两辆车齐头,对着饭馆的檐墙。进去一看,果然徐亦觉负责的小组和自己的小组并桌吃饭,他坐在最中间。众人见武伯英进来,连忙让地方,徐亦觉把中间腾出来,朝左挪了一位。武伯英论资歷论级别都比他高,当仁不让坐了下来。 一桌子十几个人,都说查井的事情。有个人说自己下的一口枯井下面年久塌陷,足有三间房般大小,人可站立行走,凉爽异常是避暑的好去处,大树鬚根丛生垂下,别有一番洞天。有人说自己下的一个红芋窖,居然窖着两堆西瓜,自己砸开一个吃了个肚圆,冰凉沙口,都有点不想上来。 徐亦觉突然低声对武伯英说:“我们四科,下午有些事情,我的人想先撤了,老武,你给准个假。” 武伯英低声答:“这事我说了不算,虽说是我居中协调,但你看伍云甫那样子,我可不敢贸然答应,你最好给他说。” 徐亦觉撇嘴道:“给他请假,没这说法。那行,你就当不知道。我的人下午找藉口,零星全撤了,管他怎么说。” 寻见中统林组长尸首的消息,下午四点左右传来,正是刘天章那组在大差市枯井中发现。武伯英赶去看时,伍云甫已经到了,徐亦觉悄悄撤出没有来。枯井在座废弃院落中,青石井盖已被挪开,探查人上来,却未将尸体升上来,单等他来见证。武伯英一到现场,刘天章就给他发了个口罩,戴上朝井中一看,隐约有个黑乎乎的脑袋。随之一股腐尸特有的恶臭,透过口罩直冲鼻子,一下子钻进脑子。武伯英连忙趔开,强压住胃里的翻腾,奇臭带着腥甜,噁心不已。刘天章安排下井起尸,因为找见了自家目标,中统的手下特别卖力,给防毒面具喷了酒精下井。 尸首被麻绳绑住腋下拽了上来,中统手下都认出不是林姓同事。刘天章凑上去看了看,尸体因为在井下恆温,面目清晰如睡,分明就是中统政治科长张向东。他和张向东在总部共事,打过几年交道,不会认错。武伯英也过来看,肯定了众人的判断,他对此人印象深刻。众人正惊异间,井里传来喊叫,下井人把防毒面罩摘了大喊:“还有一个,还有一个,烂成汤了,拾都拾不到手里,最好找个油布口袋!” 刘天章赶紧跑到井口,摘了口罩朝下大喊:“先看一下,是谁?!” 井下传来回音:“咱的人,林组长!” 刘天章这才放下心来,长唿了一口气,赶紧又把口罩戴上,含混地对武伯英道:“终于找到了,我就能对得起,他的在天之灵了。” 伍云甫回嘴道:“宣侠父的在天之灵,也在看着我们。” 刘天章没有反驳,眯眼看着别处,不愿再言语交锋。武伯英看着他,隔着口罩道:“两具尸首,都是你们中统的。看来这件案子,把你缠上了,想甩都甩不掉。” 刘天章用口罩遮住了冷笑:“只要你不缠我就行了。” “看张科长的样子,死了没有几天。听林组长的样子,应该是早死的。一井双尸,成了案中案。” “妈的洪老五,胆大妄为。隔一段时间,杀了张科长,还敢扔到一口井里。这个洪老五,不是一般的狠毒。宣侠父、林组长、何金玉、张科长、王立,连伤了五命。” “今天捞上来的如果不是张向东,而是宣侠父,那一切就着落在了洪老五身上。但偏偏不是,那就有了大问题。说明你们中统,和宣案有着某种重大的秘密关系。” 刘天章抬头看了伍云甫一眼,暗示他不要当着共方明言此事,然后道:“你查吧,我不管,只要把我的人尸首找见,你随便查。” 武伯英被话噎住,把刘天章拉到一旁,离开几步。伍云甫听他刚才之言,不便凑过来,就站在原地不动。武伯英抓着他一只胳膊,眼神焦急,低声发狠道:“张向东一死,你怎么向徐老闆汇报?” 刘天章抽回胳膊,说话更狠:“我不管,你在陕负责宣案,葛主任在中央负责。既然张向东之死和宣案关系重大,你给葛主任汇报,徐老闆自然就知道了。由你去说,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武伯英更加压低声音:“你看伍云甫,不找见尸首,誓不罢休,总要个交代。” 刘天章没再理会他,而是朝伍云甫回走了两步,轻松中带着得意:“伍处长,在下恐怕不能再配合你搜井了。你看,徐亦觉走了,啥事也惹不上。我再留着,反倒净是麻烦。这两个都是中统人,我还要安排善后。烧埋死葬,估计要忙活几天。我这一组也有你的人,知道际畔,没查完的井,你们受累一併查了。” 第111页 “你放心,你查过的井,我也会再查一遍!”伍云甫满眼失望,不愿再和他纠缠,摆手表示厌烦。说完朝外走去,边走边把口罩摘下来,扔在了地上,回望了一眼。武伯英似乎要调和矛盾,紧跟上他,一起朝破烂不堪的院门走去。刘天章看着二人背影,嘴角挂着鄙夷,口罩遮盖倒没人看见。 出了院门,伍云甫偏头问跟上来的武伯英:“下一步怎么干?” 武伯英边想边答:“不搜了。” “为什么?”伍云甫站住脚步,直视他的眼睛。 “没必要了。”武伯英语气平静,转头回看了一下。 “为什么?” “根本找不到。” “刘天章都找到了。” “我们找不到。” 伍云甫还是那三个字:“为什么?” 武伯英用白眼盯了盯跑向废弃院落的人,压低嗓子答:“开始估计在井里,没错。但是现在一搜,挪了。再搜井,没意义。我就是要挪动,不要尸首。” 伍云甫心中难过,狠狠看了他一眼:“你不要,我要。” 武伯英带着自己的人马,回到后宰门宅子,吃完晚饭简单交代了一下,就独自去革命公园散步。半路拐去了新城大院,从北门进去,来到后面的电讯处,一问之后师孟果然正在值班。师孟有些惊奇,武伯英为何找寻,把他让进宿舍,工作檯和床铺同在一室,师孟以电讯处为家,为抗日事业作着力所能及的贡献。 武伯英借着尚存的天光,打量了他一遍。“我要打个重要电话,你这里哪部电话没有被监听?” 师孟稍微犹豫后答道:“就这里。” 武伯英随着手指方向看,工作檯上摆着两部正在修理的电话,有根闲置电话线。师孟过去把线接入一部话机,解释道:“这根线,测试的,你要哪里,我给你接总机。” 武伯英在床铺上坐下来:“接武汉中统局。” 师孟摇通新城总机,然后招唿两句,接通了武汉战区总机,再插转到武汉中统局,手摊开拿着听筒,等他接听。武伯英走过去,接听筒放在耳边,指导武汉那边,接到幕僚长葛寿芝家中。武伯英一手捂住受话口,一手捂住发话口,知道这种话机接打口可以相通。“我要谈的,都是绝密,你一定要保密。” 师孟是机要出身,微笑点头,干脆不听,拉开门出去抽菸。 葛寿芝家电话接通,很快一个女声过来接听,不知是葛夫人还是女佣,武伯英自报家门说明找葛主任,对方告诉稍等然后前去叫人。葛寿芝很快就拿起了话筒,招唿武伯英通话,然后大声喊把客厅里的电话挂上。 武伯英先拣最重要的说:“校长,张向东现在何处?” 葛寿芝没有犹豫:“被派到重庆分部去了,负责先遣工作,准备搬迁事宜。他在西安就和我分手了,我回武汉,他去重庆。” 葛寿芝果然受骗,武伯英又问:“那之前,他在哪里?” “他很早就去了重庆,本来我只身到西安,请你出山调查宣案。刚好在招待所碰见了张向东,他想结识你,就一起去寻你。” “校长,我现在明确给您汇报,今天下午在一口枯井里,居然发现了张向东的尸首。” 葛寿芝大吃一惊:“他,怎么会?死了,怎么会?” 武伯英声音低沉:“现在看来,宣案就是由中统发起的。张向东来西安操作,然后雇了洪老五动手,绑架宣侠父,误杀林组长。洪老五暴露后,杀了见证者何金玉。见我抓住不放,于是张向东带着洪老五杀了王立。随着我调查的深入,始作俑者为了自保,又杀了张向东灭口,剪断了这条线索。” 葛寿芝思考着没有回应,武伯英等了片刻,见他不发表见解,只好继续分析。“但是也有几个疑点,第一个,为什么不让刘天章就近解决,而要派张向东。第二个,为什么还要派你找我查案,明知这是中统内部的事,而要自相攻击。第三个,灭口张向东的人,看似不像刘天章,又是谁。” “如果这是事实,让我请你调查,原因很简单,你我都是中统的人,就算查出什么,也好控制。” “这种结果最好,比查出军统操作更好。所以我想揭开,把它作为倒徐的好机会。那就不需要重组第三股势力了,藉助共产党的反对,您就可以取而代之。” 葛寿芝沉吟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我们能在两统夹缝之间,做些文章已经很幸运,如果有断其一股的机会,恐怕就不是机会而是假相。” “既然敢制造这个假相,我们就公布假相,且看他们如何自圆其说,从中再做文章还是好的。” 葛寿芝长嘆一声:“我和徐恩曾,打交道十年了,看似无能实际非常狡猾。密裁宣侠父这种棘手行动,偷鸡不成蚀把米,他不会执行的。那我们也就不可在此处投机,况且宣侠父一直由军统负责,不会临阵换将。你明白吗,我为什么选你,来密查宣案?” 武伯英实话答:“一样,好控制。” “明白就好,张向东一死,这个案子可以作为无头公案,就此结束。别人也没什么挑的,你以洪老五为元兇结案,以普通刑案向共产党交差。重组第三股势力,还需要徐图,恐怕得三两年。如今看来,宣案太复杂,不能借风,借来东风反倒烧了自身。” 第112页 “不行,你能控制我,我却控制不了自己。” 葛寿芝听言似乎生气,又似乎生不起气,沉默了一会儿。“那就缓慢结束,逐渐淡化,没有结果。我这两天,动身去重庆,九月初全局迁过去,你就可以过来,主任秘书的位置,我已经给你谋好了。我们在一起,就可以当面磋商,肯定能成大事,却不急在一时。” 武伯英含煳答应了他的要求,互相再致祝愿,然后结束通话。走出来天还没有黑透,师孟正一脚蹬在走廊的栏杆上抽菸,有些望风的意味。武伯英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谢意。师孟把没抽完的香菸,扔在地上踩灭,斜眼看看低声问:“老处长,你听过一个叫陆浩的人吗?” 武伯英心中一紧,面上如常:“没有。” “最近有人说,以前咱们调查处,有个非常厉害的共党间谍,代号叫做陆浩。” “胡说,咱们倒了,这些人,妈的想咋糟蹋,就咋糟蹋。” “不是,说得很真,有一个。西安事变后,就不见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李直,他的代号叫陆浩?” “不是,不是李直。” “没有,根本不可能。” 师孟看着老处长,揣摩心底的真正意思,在他继续解释前突然说:“走,进屋,我给你看个东西。” 武伯英跟他回到屋中,师孟从床下掏出一个画框,用油纸包裹得非常严实。武伯英解开线绳,居然是先前老蒋赠给自己的戎装照片,那次因为王曲事件蒋介石受辱,自己勇闯虎穴到张公馆抓了始作俑者刘鼎,受到的精神褒奖。照片能保留至今,师孟功不可没,西安事变发生后调查处树倒猢狲散,正是时任一科机要科长的师孟,保存了这张照片。武伯英想起那些旧事,不禁长嘆一声,他今日物归原主,实际不在照片的通天意义,而在于珍藏了那段峥嵘岁月。 二十五日吃过早饭,武伯英派罗子春带着四个办事员,一起去上班,自己留在家中值守。今天是闰七月头一天,武伯英正读老庄,知道今天是四年一度的大不吉。他有不祥感觉,也就迷信起来,既找藉口休息,也想静思葛寿芝话语。虽说不放弃密查,但是需要空上两天,看刘天章想把自己引到何种所在。从内心讲,他根本不相信中统操作了宣案,却没有理由说服自己,一切都那么合理,就连嫁祸戴笠都是合理的。但是合理背后,就存在着不合理,连葛寿芝这样的老手,都对牵扯面之广而害怕。他没表现出来,却能感到心虚,想建功而不想惹事。要不是因此,昨晚就和他走几步残局,武伯英想着来到棋盘前,仔细观察推敲。按照葛寿芝的个性设想下一步走法,自己的走法是不用想的,早已想好并且不变。 近十点钟时,罗子春大汗淋漓跑回后宰门,带来的消息非同小可。“我们到了办公室,一直不见四科人上班,门都紧闭着。就等了一会子,还是没有人来,就奇怪了。我就敲丁一的门,一敲开了,推开吓了一跳。东西一样不剩,就像鬼搬家一样,统统不见了。再看每个办公室都一样,钥匙挂在门后的瓷猴上,干干净净连个纸片都没留下。到总务处一打问,才知道四科搬到玄风桥去了,仁寿里四号。昨天下午开始搬,咱没人在办公室,都不知道。我从总务处出来,赶紧一路小跑,直接回来报告。” 武伯英听完大吃一惊,赶紧叫罗子春开车拉着自己,去了新城大院。 蒋鼎文正在处理公务,旁边待晤室等着四五个人,秘书见武伯英跑上来,直接安排他进了办公室。武一进来,他就知所为何事,把蘸笔插入墨水瓶,示意坐下。 “四科搬家,是我让搬的。玄风桥那个院子,事变后就归了政府。因为张、杨在彼关过大员,都比较忌讳,就闲置着。我曾经也被软禁在那里,先关在西京招待所,后是玄风桥。你也知道,前几天戴笠在长沙,给军统局正式挂牌。徐恩曾把中统局安在武汉,戴笠要划清界限,虽然人在武汉,但把局机关挪到了长沙。既然军统局正式成立,四科又发展大了,再合併在行营不合适。办公室不够用,你的专署又占了些,很拥挤,该住单间的股长,还和手下一起办公。徐亦觉一直问我讨要玄风桥的房子,我一直没给,这次你的专署成立,将来还要扩大,他再开口,我就答应了。四科搬去玄风桥,你们专署全占了那一片,对两家都是好事,既互不干扰,又有利于扩充。” 武伯英边听边点头,见还带着关心和实惠,赶紧緻谢:“谢谢主任,感激不尽。” “四科出去也好,挂名行营他们施展不开,我也还要替他们挨骂,他们干的也都是挨骂的事。”蒋鼎文转言问道,“你还不知道吧?四科搬到玄风桥,改成军统陕西站了,正式独立。我给戴局长打了电话,他也同意,徐亦觉已经升职,正式就任站长。” 武伯英吃惊不小,隐隐觉得背后有着交易,一时想不清楚。“他的才智能力,完全够站长,这下子办起事来,更名正言顺了。” 武伯英从主任办公室下来,把四科原来的办公室走了一遍,罗子春跟着看,心中窃喜。武伯英先筹划自己搬到徐亦觉的大办公室,给罗子春安排了一个单间,空了两个房子后,再安排梁世兴。武伯英说得眉飞色舞,也对意外之喜高兴得溢于言表。“骡子,你将来当了股长,肯定得坐个单间。空这两间房子,给你股里的手下坐。” 第113页 罗子春不太相信:“我能当股长?” “只要你跟着我好好干,股长算个啥,还说不定直接当科长。”武伯英说着站在空旷的楼道里大笑,得意、感慨,高兴、疑虑,都在一笑中。 二十 玄风桥的军统陕西站大院,基本收拾停当,人员各归其位,称得上安居乐业。徐亦觉派人到附近馆子叫了饭菜,在新家共进工作午餐,他吃饭谈饭,筹划近期建起食堂,陕西站的人都可以免费吃饭,并且由组织从经费上贴补,保证吃饱吃好。大家一阵欢唿,人生在世,吃穿二字,就算再辉煌,还是离不了。新官新地方,他踌躇满志,还要干几件大事,只是不适宜在这种场合公开说。 武伯英带着罗子春进来,徐亦觉看见连忙招唿同吃,他却撒谎说吃过了。徐亦觉命人招唿泡茶,把两人请进了会客室,加快吃饭,紧嚼急扒拉。他吃完到了新办公室,武伯英正背着手在三间房子里转悠,会客室、办公室、休息室,地方大,功能全。原来四科长办公室的几件家具,分别摆在三个房内,显得空荡荡。按照摆设来看,预留了地方,要进新家具填补。 武伯英笑盈盈看看他:“你保密工作做得不错,我一点都不知道风声。” “不是保密,也是突然。蒋主任答应了,我就赶紧组织搬家,先占下。木成舟,米成饭。他想改主意,别人再要,就都来不及了。” “我指的是你这站长,也不让我恭喜一下。” “有啥喜的,不是啥喜事。责任大,劳神多,肯定没有以前快活。再说张毅一走就该我了,还耽搁了几个月,我都不好意思给你说。和房子一样突然,蒋主任亲自打电话向戴老闆要的,他给我要站长,我反倒问他要房子,实在不好意思。” “那你得请客,科长是中级,站长就是高级干部了,跨过这个门槛,值得庆贺。” “还说呢,你当专员也没请我,扯平了。” “就算,升迁之喜的饭不吃了,乔迁之喜的饭你得请。” “那也得你先请我,给你留下了多大一个地方,你也算乔迁之喜。唉,我还真捨不得呢,你得补偿我。这地方就是个大,除了大真没原来好。” “那咱俩换一下?” “你这话说的,和没说一样。哈哈,主任欣赏你,你离主任近一些。主任讨厌我,我离主任远一些,免得惹他不高兴。” “主任哪里欣赏我?” “真的,你看,让我给你腾地方,也就意味着要提携你,要发展你。你看,我要搬,他就说那块地方要留给你。真的老武,你和主任的关系,将来肯定不一般,这是没说的,你也知道为啥。不过我搬闲的办公室,你还真要上个心,赶紧填补了。黄楼是杨虎城建的,他当时就光想把他公署的人住进去,没给将来留余地。后来给里进的人越来越多,到了蒋主任现在,身兼党政军保一把手,填的人更多。和蜂巢蚂蚁窝一样,人挤人,人摞人。我可实话告诉你,很多人都盯着呢,几个处长科长上午打过电话来了,都问那些空房,小心和你抢。” 武伯英笑着喝了口茶:“来人倒不怕,就是怕没有你这么好的老邻居了。” 徐亦觉也笑了,喝茶咂味,尤为得意。自己虽然干着千夫所指的事业,人缘还很不错。不像刘天章任人都讨厌,得不到人情的人,关键是不近人情。闲话说得差不多了,茶水也喝淡了,武伯英提出:“走,带我到你的新地盘上,转一转,看一看。” 徐亦觉欣然带路,二人就着房屋的阴影,在院子里转看,罗子春拖后跟着。玄风桥一带,早年被高桂滋圈占建房,围着高公馆周围,亲信从属也都造了庭院。后来张学良来,占了一座,又扩建了几座。近两年被瓜分殆尽,军统陕西站的新址,不知原主是什么达官贵人,足有三四亩大小,紧挨着南城墙。建筑不甚华丽,却结实耐用都是好材料,怪不得当时能做变相监狱,虽然闲置两年,也不见破败景象。房屋足有四五十间,鳞次栉比,过道狭窄,都在东边拥挤在一起,西边却留了一大片空地。这块空地看来是想建西花园,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兴建,也许还未建成,家就败了。西空地南头,就是南城墙根,几个雇来的苦力,正在墙上掏洞,已经掘进了两丈多深,超过了底基一半。洞外放着一具门框门扇,门楣上用土坷垃写了“安门大吉”四个字。武伯英站在洞外看了片刻,城墙是黄土干打垒,经过数百年沉压已如铁石,几个苦工很吃力,抡镢头撩铁杴,半天才出一推车土。 徐亦觉解释道:“日本轰炸太频繁了,附近又没防空洞,不得不自己挖个。挖太大怕塌,挖太小装不下,干脆挖透在南边装个门。平时从里边锁着,日本飞机来了,开门大家跑出去,到南郊避空袭。” 武伯英面露赞赏,话却刺人:“你这不是又开了个城门吗,还谁都管不上?” 徐亦觉愣了一下,知他打趣:“就是跑个人。” “走私也好得很嘛,军粮吃紧不让酿酒,你这要运个私酒进来,方便得很,都不用给守城部队打招唿,黑市酒价高着哩,月进一万没麻达!” 徐亦觉有些不高兴:“我是查这事的,还能执法犯法?” 第114页 “那朝外运个啥也方便嘛!” 徐亦觉脸色铁青,明显有些生气:“运啥呢?” 武伯英笑得直不起腰,虚点他道:“和你说个耍话嘛,你看你那样子,原是个开不起玩笑的,哈哈!” 武伯英带着罗子春从军统陕西站出来,开车走了一段,找了个街边小店吃午饭。吃完回到破反专属,罗子春到大办公室一说,四个手下听说四科彻底搬家,专署办公室调整,都很兴奋,这某种意义代表着单位的发展壮大,也意味着个人抱负的有望实现。众人协力,先把专员办公室的东西,搬到了原先的科长大办公室。武伯英派罗子春到电讯处找师孟,去取那张领袖照片。罗子春拿着照片回来,说师孟不在,电话科长转交的照片,很羡慕总裁的亲笔题字。武伯英没在意,言说和四科一起办公,没好意思悬挂,似乎照片早都让师孟保存。众人都觉得照片意义重大,二楼东部全成了破反专署天下,确实该挂起来展示曾经的辉煌,也有镇署之宝的涵义。 五个精壮小伙,大半下午时间,就按照武伯英的意思,把办公室调整完毕。最后挂起了领袖照片,悬在专员座位的后墙正上方。暮色降临,拉亮电灯,先前的委员长现时的总裁,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半侧身子轻笑,威武而宽容。只要有人来访,他就和武伯英一起看着,有压迫气势。蒋领袖的两行亲笔题字,更显示着非同一般的关系,观之顿感大义凛然、正气昭然。一边是“伯英同志存念:有才而性缓”,另一边是“有智而气和。中正赠”。 忙完,武伯英以犒赏之意,请手下们吃饭。一帮人两辆车,到了城东南角外的太乙村,这里如今是江浙京沪躲避战祸人家的聚居区,几个原在上海滩经营饭店的老闆,合股开了家锦江饭店。原来在上海,一家主打一个菜系,颇有名气,如今合在一起,八大菜系就都有了。酒席丰盛,武伯英颇为慷慨,既有犒劳又有庆祝。饭后带着手下去护城河边小解,更觉畅快。护城河无水成了城壕,多雨积了些死水,存于壕底。壕下壕上,草木茂盛,灌木长成了乔木,被拉藤扯蔓的杂草缠织,形成了一层厚厚的绿垫子。 武伯英看着城墙,估摸了军统新院子,盘算出尚未打透的防空洞位置,指着给赵庸说:“这段墙里面,就是徐亦觉军统陕西站的新地方。估计明天这块儿,就将打一个洞出来,也是他搞的。” 众人才懵懂中明白,武专员在这里请饭的另一层意思。 武伯英继续交代:“你们四个今晚就不回去了,在附近找个旅馆住下。要白天通过窗子,能看见这里。轮班值守,给我看紧了。晚上看不见,就到城壕边来隐蔽监视。隐蔽不隐蔽倒不打紧,关键是眼睛不离。不怕军统那边发现你们。洞一打通,空人出来不管。要是抬东西,一定拦住。用啥方法都行,包括开火。打死打伤,责任尽在我。” 四个一听都皱眉,赵庸怕被误解畏难,解释道:“蚊子太多了。” 武伯英指着河岸边的苦蒿草说:“就藏在臭蒿里面,蚊子怕那味道,不敢进去。” 两辆汽车,武伯英开巴克轿车,罗子春开吉普车,一前一后没有开灯,绕道南门回了武宅。玲子来开大门之前,罗子春附嘴上来说:“老处长,我在中统胡躇躇的事,听说刘天章已经知道了。他扬言,要扭我的腿,今后我就不去了吧?” 二十六号整整一上午,武伯英都在家中,推敲蚯蚓降龙的走法。当前局已至此,棋子和路数所限,招法只剩下一半,较之前思考更见简单。但棋局的奥妙,却怎么也不能穷尽,只要自己黑棋想赢,总是要输。葛寿芝的红棋也一样,只要想赢就会变招,变招就会露出破绽,最终导致输棋。目前双方走法都没有错漏,奔着和局而去,没有打破平衡。只有自己来打破平衡,出一招看似想赢的走法,让他看到赢棋希望吸引进攻,然后再反攻他进攻时留下的错失,才是唯一取胜之道。这样太冒险,葛又是高手,如果不上当,自己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只能满盘皆输求和而不得。就算有了这个想法,也是找不见那个妙法,既能诱使葛冒进贪功,又能起死回生一击成功。苦思冥想,也许根本不存在那个招数,就像宣侠父失踪案一样,或许根本就没有个结果,只是徒劳无功。 下午上班后,武伯英在新办公室还想打打棋谱,勤务兵来通知蒋主任召唤上去谈公事。一进办公室,刘天章居然在座,略一寒暄后蒋就提起宣案。武伯英立刻想起打草惊蛇,看来刘确实被惊到了,但是惊蛇之后如何捉蛇,还没有具体办法。刘天章明显是个反击:“武专员,你原是党部调查处处长,我中统西安室的前身。目前有个事,需要你来帮忙,我已经请示了蒋主任,所以叫你来,商议这次绝密事务。是件和原调查处有关的事情,我是新调来的,对以前的人和事知之甚少,所以还要靠你帮忙。” 武伯英看看蒋鼎文,点头道:“你说吧。” 刘天章轻笑即逝:“在延安秘密安插的人,最近有了一个大的收穫,接触到共党的一批绝密文件。因是绝密,不被无关人看到,所以文件和电报里面,隐意和密语就少了很多,更容易读懂。咱这个人,也是藏了多年的,从江西跟到陕北,终于有了一定官衔和资歷,得到了充分信任,最近才有幸看到这批文件。其中有几份,证明了一件事情,就是在你原来的调查处,潜伏着共产党的间谍。” 第115页 刘天章说到这里,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变化,武伯英凝眉沉思,吮咂着话里的味道。“你是说李直?” “不是,李直过后,还有一个。化名叫做陆浩,继续给共产党刺探情报。特别其中有份文件,关于当年进攻陕北的计划,居然也被他搞到了。” “怎么能证明,从调查处流失出去的,这文件我都没听说过?” “可能当时中共办事的,为了给他们领导表明此件的可靠性,用铅笔注了七个字。后来被橡皮擦掉了,还是被辨别了出来,陕省党调处陆浩,就是这行字,就是这个出处,定死了泄密点就在调查处,定在了陆浩身上。” 武伯英不再分辩,避事态度已经做够,再迴避就是有问题,凝眉静思了很久,才看着刘天章道:“想不起来,想不起来谁有可能。” 蒋鼎文看着他缓缓说:“小刘不是给你栽赃,不是给你歷史上抹黑,这是事实。本来开始此事报到我这里,我还怀疑过是你,但是小刘首先把你排除了。他说实际事变过后,就没有放松对你的怀疑和调查,一年多的时间,没发现你身上有通共疑点。” 武伯英长舒了一口气,自己蛰伏的那段空白期,现在显示了作用。 刘天章见他轻松,笑笑道:“武专员,对不起,我的工作,和你的工作一样,是上面派下来的,不要见怪。” 武伯英苦笑看看蒋鼎文,然后转头沖刘天章摆摆手:“没什么,你可以继续秘密监督我,这也是你的重要任务。” 蒋鼎文心下不悦,想起这些特务机构的秘密监视功能,自己也在目标之列,刘天章不像徐亦觉那样容易控制,也许正在秘密监视自己。 刘天章又道:“我把这个疑点,集中在了师孟身上,他曾是党调处机要科长,有条件向共党输送这样的情报。还有一点,他是共党潜谍李直提拔起来的,难免不受其赤化。目前就你事变前夜中毒之事,有很多不可理解之处,如果把师孟填补进来,一切就顺理成章了。你在北郊毒死了日本潜谍吴卫华,拿到了她的绝密情报,同时得到了兵变的确切消息。你觉得十万火急,又无法阻止张学良和杨虎城,也来不及向临潼的总裁报告,只有直接去找共党刘鼎撤火。而之前你信任的一科长师孟,偷偷给你也下了毒药,等你找到刘鼎刚掏出枪来,就毒发昏迷。” 武伯英低下头静听,不置可否。 “我查阅了当时的卷宗和记录,你的枪还没发射子弹,人就昏迷在牙医诊所的诊床上。而在你身上携带的情报,被刘鼎搜到,交师孟传给了陕北共党中央。现在基本可以判明,师孟就是那个陆浩,下毒传电,给共产党立了大功。当时情况非常复杂,很多人都弄不清自己的归属,反倒是张学良让人救了你。也许他不想把事情做绝,就像他也没把兵变做绝一样。” 蒋鼎文点点头:“张汉卿要是做绝,当时我蒋铭三也就死了。” 刘天章看看低头不语的武伯英,继续道:“后来传闻,你不忍心杀刘鼎,反被刘鼎用毒暗算,这不符合事实。应该是你中毒后,有心杀贼,无力回天。造成这一切的,正是化名陆浩的共党潜谍师孟。我就是不明白,除了共产党那边,最清楚内幕的,就是你本人,为什么一直不说明呢?我知道你和他感情非同一般,但大是大非,不可感情用事。要不是师孟被调到新城,又露出了马脚,你再隐瞒下去,只能给党国造成更大的损失。” 武伯英还是低头不语,用右手食指挠着眉心,面带惭愧。 刘天章有些得意:“昨天下午,师孟已经被我秘密逮捕,今天中午已经全部招认,承认就是共党潜谍陆浩。现在不要你指认,只要你说明,当时给你下毒的是他,一切供词就和事实吻合了。你说明也好,不说明也好,他都逃不过惩罚。反正他是共党潜伏者无疑,仅从到新城后的一些事情,就可以定罪。我已经秘密调查他几个月了,因为蒋主任暗中防备,他已经无有大害,属于可抓可不抓之列。抓了他,共产党一定还会发展新的,我们不清楚是谁,更不好办。不抓他,只要控制住,反倒更好。但是现在不同,他是陆浩,就有大罪。我们再纵容他,将会殃及我们在陕北的潜伏人员,那个看到绝密文件的同志就非常危险。不得不抓他,你的证明,有助于办成铁案。目前国共合作,像宣侠父那样的人失踪一个,共产党就会吵闹不休。但是像师孟这样的人损失一个,他们无理在先,反倒不敢声张,你不要顾虑。” 武伯英沉默了很久,苦脸看看二人,低声细语道:“你都说在了点子上,关于隐瞒师孟下毒一事,我不想解释。” 刘天章更加得意地笑了,终于赢了一招。 蒋鼎文把一张纸推了推:“你不解释可以,在此材料上签字,成为证据之一。” 武伯英灰头黑脸回到办公室,刘天章的反击果然兇勐,自己输得一败涂地。对于师孟是潜伏者的事实,他不愿相信,更不能理解替陆浩顶罪。怪不得前晚他提起陆浩,应该对刘天章收网已有感觉,隐约知道在密查陆浩。我是陆浩,无疑属党内最高绝密,他不可能也没机会知道。但是通过审讯,他肯定意识到了陆浩的重要性,所以愿意冒名顶替而保全之,捨生为党存留更有力的秘密武器。 第116页 武伯英坐在办公桌后发呆,罗子春进来过一次,见他极不高兴,再没进来过。只身涉入国民党情报机构,那些觉得可交之人全是秘密同志,可爱而可敬。而这些表面上的同志,先前的胡汉良、马志贤之流,后来的徐亦觉、刘天章之辈,可恶而可憎,让人有挥之不去的孤独和排遣不掉的寂寞。而可爱总是要败在可恶手里,一个个身败名裂,看不到结束的尽头。一个月内秘密战线损失了三个同志,宣侠父、郝连秀和师孟,都让人惋惜不已。更何况后两个,一个是自己直接杀的,一个是自己间接害的。 这里是不敢表达悲喜的地方,也不是哭笑的时间,笑不可尽兴,哭不可倾情。唯一可安慰的是个推论,就是自己还没暴露,如被发现应和师孟一起被捕了。无论自己戴着怎样的光环,曾经的调查处处长也好,目前的破反署专员也好,都敌不过共党潜谍的罪名,这是一票否决的机制。在情报机构反间谍,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不存在一丝手软的理由。这也说明自己是隐蔽的,是安全的,也可能暂时,但现在一定还没露出马脚。师孟必死无疑,只是时间迟早,而且组织不会救他,因为也救不了。自己将来也是这样的下场,就像当年孪生弟弟武仲明一样,待到组织知道损失时,已经来不及弥补。 武伯英枯坐了一下午,直到刘天章来请吃晚饭,他还没从思考中缓过来。刘天章神情轻松,完成了清除内奸的任务,也是特情机构最难的任务。“我下午回去,办完了最后手续,师孟在供词上画押,把你的证言归档,把判决书送过来,蒋主任批了字。” 武伯英默默点头,一切已经晚了,放弃了及时报告以便积极展开营救的念头。他脸色很不好看,想起了当年弟弟的事情,也和今日有几分相似。 刘天章话里有话:“我知道,你和师孟有感情,但是我不能因私废公。就像你,调查宣侠父案,也没有因为和我的交情,而不调查我。” 武伯英眯眼看他:“师孟之后,我原来调查处的老部下,就只剩罗子春了。” “不不,武专员,不是我搞清洗,你误解了。自我上任之后,确实使用了很多新人,那也是不得已的。原来的人,要么不愿意干了,要么不适宜干了。罗子春就是不愿意给我干了,他更想跟你,我只好放行。我也很不捨得,但没办法,人各有志,就像师孟,他要是忠于党国,我何苦伤人一命?” “怎么,要处决他吗?” “是的,蒋主任批示,死刑立即执行。” 武伯英脸色一下变得刷白,要是无动于衷反倒不正常。 刘天章看看他的反应,强调里带着些微得意:“武专员,正是你助我完成了此事,所以特来请你吃饭,表示我个人的感谢心意。” 武伯英脸色越发难看:“应该做的,你太客气。” 刘天章站起来,不管武伯英答应不答应,就做出要去的样子。他并腿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武伯英知道不是对自己,而是对身后墙上的领袖照片。刘天章万分崇敬:“我一直没机会亲聆总裁教诲,武专员真幸福,这不仅是过去党部调查处的光荣,也是现在中统调查室的光荣,我们是个有光荣歷史的单位。” 巴克车让罗子春开回家,武伯英坐着刘天章的汽车,来到了中山门吃饭地点。包间里就只两个人,武伯英想他有话要说,果然滔滔不绝。刘天章从兵变一直谈到现在,以西安为主但不光是西安的事,以特情为主但不光是特情的事。最后说到宣侠父失踪,也觉得调查宣案比挖掘师案更难,并且目前已经走不下去,而且没有走下去的必要。 刘天章比较客观:“宣侠父失踪,一定是自己人干的。决定干的,一定是大人物。具体干的,一定在西安城。你的调查,一定没有结果。四个一定,是我的看法。假说有了结果,我也要个说法。表面看洪老五杀了我的人,实际上是他们杀了我的人。他们要搞宣侠父,没想到我的人在后面跟着。所以他们先搞了我的人,再搞宣侠父。我两头不落好,林组长死了,还被你怀疑。” 他把自己诱入背巷里,猫在黑影处打了一棍,只是没料到师孟救了一驾。武伯英慢条斯理咽干净嘴里东西,意味深长看看他问道:“师孟就这样被定罪了?是不是蒋主任批示处死,就是最后判决,不用再上报覆核?” 刘天章低头边吃边斟酌:“不是,对师孟可以,对宣侠父不行,他决定不了。” 武伯英若有所思,让刘天章有些许不安,抬腕看看手錶,面带难色道:“定的九点秘密枪毙师孟,刑场设在浐河滩,我下午带人去选的地方。现在都快八点了,估计人已经带到了。我是监刑官,得去现场指挥。和你聊得投机,时间就过得快。先送你回家,就赶不上了。我抓的我杀,不到场不好。武专员,要不这样吧,你跟我去一趟。就在车里远远坐着,完事后我再送你回家。你要实在觉得不忍心,就叫个洋车先回家。我得过去,真是不好意思。” 武伯英有种被强迫的感觉,只好长嘆一声:“我也去吧,好歹曾经上下级一场,就算最后送他一程。” 月黑风高杀人夜,汽车驶出城郊,除了车灯照出的光柱,天空大地没有一丝光亮。土路虽是通往蓝田县城的古官道,却也崎岖坑洼,加之前不久多雨,车辙和脚窝把汽车颠簸得像摇元宵。武伯英这才意识到今天闰七月初二,一个月中最黑暗的时段。好在刘天章来选过刑场,道路和地形熟悉,不至于迷失方向或沖入田中。刘天章把车开得飞快,武伯英感觉心脏都要被颠出来了,而心本来就一直提在嗓子眼,强压着,维繫着。 第117页 刘天章选的地方很好,快到浐河边时,已经能听到激烈的水声。从官道的分岔南拐,朝上游走了两里左右,就到了刑场。岔道用来过河的季节性土木路桥,已经被新下来的山洪冲垮,不会有行人经过,行刑场非常方便也非常隐秘。河水在此处拐弯,冲出了一个高塄,中间留着的河滩不宽,一边是河水一边是土崖,很好警戒。一辆卡车停在路边,两个中统的喽啰提着手枪警戒,看见车灯赶忙迎了过来。 刘天章关灯、熄火、下车,没管武伯英,他也没有下车的意思。一个喽啰报告说:“主任,不肯跪,先把干腿打断了,硬叫跪下了。” 刘天章边朝河边走边答应着:“不跪下不好开枪。” 武伯英充眼全是黑色,因为太黑以至于变成了翠绿。想起五年前上海龙华河边那个夜晚,特工总部特派员齐北枪毙孪生兄弟武仲明,应和面前这个行刑场面相差无几。都是一样的大好青年,都是一样的残酷敌手,都是一样的悲惨结局。武伯英怕自己流泪,竭力睁大眼睛朝河滩看去,却什么也看不到。隔了片刻,一道红光亮起,剎那能看到河对岸的矮树,随即巨响传来,瞬间压住了轰鸣水声。柯尔特手枪特有的枪声,监斩官刘天章也充当了刽子手,随后七八个人影模煳地从河滩上来,一个走到轿车旁边,其他的爬上了卡车。 刘天章打开车灯发动轿车,一手操方向盘,一手摸摸后脑勺,没回头随口说:“一枪打在这里,一脚踹到河里,干净利索。” 刘天章随着话音踏下了油门,就像蹬尸体下河一样,发动机发出刺耳的轰鸣,轿车朝前蹿了一下。此时后面卡车大灯亮起,明晃晃照着他的后脑勺,武伯英看着用髮胶梳理整齐的后包头,突然也有把柯尔特枪口顶住然后扣动扳机的冲动。经过交换,自己这把枪是刘天章的枪,刘天章杀师孟的枪是自己的枪。从师孟被捕到枪毙,算起也不过三十个小时,刘天章迅速敏捷,手段不是一般的毒辣。武伯英不敢接触任何人,连师孟最后一面都不能见,自己肯定被盯上了。也许刘天章想将师孟案办成窝案,牵连上自己,一定有此想法。要反击密查,最好就是先将自己打倒,幸好当着他面,打死了郝连秀,表明了和共产党的明晰界限,还可抵挡。也许刘天章申请逮捕的人,也包括自己,被蒋鼎文挡住,有这可能。 伍云甫得到师孟被枪决的密报消息,已是午夜过后。他睡意立刻全被驱散,起来到办公室呆坐。站起来踱步,再也坐不下来,走走停停,反覆丈量地面。屋外黑暗,屋内明亮,站在窗前看不到院中熟悉的景物,只能看见玻璃中的自己,就和八办在西安城里的情形一样。夜间警卫敲门报告,有个自称名叫师孔的人求见,才让伍云甫吃惊之后暂停了悲伤。“快让进来!” 师孔进来卸下伪装的鬍子,摘掉假髮套,正是师应山,非常焦急地问:“师孟被刘天章抓了,你听说了吗?” 急病碰见了慢郎中,伍云甫过去关上房门:“听说了。” 师应山带着怨气,将假髮套摔在桌上:“我申请组织批准,允许我暴露兄弟关系,利用身份营救他。” 伍云甫眼睛里浮上一层悲伤:“来不及了,几个小时前,已经被秘密处决了。” 师应山不相信耳朵,走过来了欺近问:“谁说的?” “潜伏同志,绝对可靠。” 师应山头晕,伸手想扶东西却扶空,腿蹁跹着跌坐在椅子上。“那就一定错不了,已经是事实了。” 伍云甫任他痛苦,知道劝慰不了,隔了良久才道:“如果他还活着,我一定想办法。哪怕用在延安抓住的内奸交换,也要保住师孟性命。但是已经迟了,刘天章的手太狠太快。你俩的关系还没有暴露,一定要保住你,不能被牵连。” 师应山侧头盯着地面,目光愤愤不平。“如果不是被抓的消息,我还不知道他也是地下党。现在迟了,说什么都没用,说什么都白搭。事后诸葛亮,再多办法都换不回他的命。我只想问一句,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加入党组织的?” 伍云甫理解他的心情,也接受埋怨:“有四五年了,我接手时,他已经是了。” 师应山失神道:“一年多前,我向你提起过,希望由我发展他,因为他还算是个倾向于进步的青年。可你不同意,认为万一不成功,就会暴露我自己。他是我亲弟弟,就算曾经是调查处的,也不会出卖我。可你还是不同意,我当时认为你有道理,谁承想原来他早都是了。如果你把实情告诉我,我会提醒他,我会保护他,不至于今天这个结果。” 伍云甫不接受自由化责备:“师孔同志,你是十几年的老党员了,知道组织纪律的重要性。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而是纪律不允许。搞秘密战线工作,更要讲求纪律,不然什么成绩都取得不了。你们分属于不同的两条线,肯定不能互相知晓真正身份。就算两根线都在我手里,也不能告诉你。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师孟也向我提起过发展你。他说你在大革命时期,是陕北第一次党代会的代表。后来因为和组织失去联繫,才到西安谋生,他正是你带上革命道路的。我同样也拒绝了,告诉他此一时彼一时,风筝断了线,就别想再收回来了。” 第118页 师应山心中最柔软部分被打动,抬头看着他,嘴咧得很大,却发不出哭声,眼泪如断线的珠子。“那他到死,都不知道,我是被组织派到西安来的,并没改变信仰?” 伍云甫看着泪眼,心中非常难过,还是狠心点点头:“不知道。” 师应山仰身靠紧椅背,抬头紧闭双眼,挡住汹涌的眼泪。把嘴唇咬在牙间,压抑无声地哭着,浑身抖动,痛不欲生。伍云甫走到他身边,把一只手搭在肩上,想要给些安慰。师应山伸手想扒掉,没有扒动,继而抓住用力攥着,压制住浑身颤抖。良久后他终于平静下来,一时从悲伤中走不出来。“我就是感觉,我像断了线的风筝。” 伍云甫把手抽了出来,慢慢攥成拳头:“不,组织一直紧握着你的线,只是不到风最大的时候,不会轻易放飞。” 师应山看着他有力的手掌,青筋暴露,关节嶙峋,似乎看见了组织无形的大手,他相信组织,也相信这只手。伍云甫又安慰道:“如果早知道已经暴露,我们一定会把他撤离出西安,正因为种种迹象表明他很安全,而且一直没有任务派给他,所以我们才犯了错。我们的对手相比起以前,更狡猾了,更难对付了。徐亦觉和刘天章,都是一步步从小特务干上来的,脑子和手段,都是非同寻常的厉害角色。现在再加上个武伯英,他是老牌调查处长,经过了韬晦,也非同小可。组织保留你隐藏你,就是希望在未来的西安,给他们潜伏一个强劲的对手。” 师应山郑重点头,重任在肩不敢再儿女情长,擦擦眼泪。“我和武伯英前段时间,打过交道,觉得他和徐亦觉、刘天章不同,身上还留有一些正气。我想发展他,如果成功更好,将来在西安,就是二对二的局面。” 伍云甫不会透露秘密,连珠发问:“你觉得能成功吗,你有把握吗,他会听你的吗?” 师应山点头道:“我觉得有把握。” “不行,太冒险了。”伍云甫坚决不同意,“这种事情,要十二成的把握,你有几成把握?” 师应山有些丧气,他的决定代表组织。“我有八成把握。” “不要因为他带些正气,就认为能成为我们的人。要不国民党稍带点正气的人,岂不都成了自己人,例如你认识的张毅,能行吗?不要因为他有良知,就认为能成为我们的人。要不国民党稍有良知的人,岂不都成了自己人,例如你认识的胡宗南,能行吗?” “是,我欠考虑。” “别忘了,他是老牌特务,难度最大。他虽不给蒋介石卖命,但是还在给民国卖命。他虽有反日思想,却没有亲共思想。目前他在查宣侠父同志失踪案,不是主持正义,不是捍卫良知,他是替蒋介石在查,是替戴笠和徐恩曾在查!” 师应山沉默了半晌,才点头道:“前几天,徐亦觉抓了郝连秀,说是地下党,正是武伯英打死的。我觉得郝连秀不像地下同志,所以就没有报告,也没有採取行动。不管郝连秀是不是地下党,不管他是不是为了洗脱前妻和自己,也说明他是仇共的。那个郝连秀,是不是地下党?” 伍云甫斩钉截铁答:“不是。” 二十一 “师孟事件”解决得不但快速彻底,影响也不小,八月二十七日上午扩散了开来。蒋鼎文以失查之责,首先撤了电讯处长,其次为表彰刘天章,经与徐恩曾电话商议提升为站长。不仅个人升迁,更是单位升格,中统西安调查室坐地升级为西安站。据说一直阻止调查室扩建的就是蒋鼎文,他以特务警察机构太多为由不同意,现在却主动提升了刘天章,除了能干之外,从行营内部揪出师孟也是一个因素。一个处级干部下台,一个处级干部上台,在西安城算不大不小的事件。武伯英有自己的看法,联想徐亦觉升任军统站长,几日内连提两个站长,不合常理也不符合用人习惯。就算两人先后立功,小功大赏也不正常,获得需要两三年时间苦熬的升职。连提二人也太集中,而且都是特务机构头子,除非明赏小功暗奖大功。感觉在交换,交换什么?除了隐瞒宣侠父失踪真相,在西安再没有这么大的筹码。 武伯英觉得自己太敏感了,但一见师应山,觉得敏感有道理。再看他那双丹凤眼,怪不得熟悉,师孟也有一双,属于家族遗传。 “你就是师孔,师学圣?” “我是师应山。” “师孟字效贤,记得在调查处时,他曾给我说过,有个哥哥叫师孔师学圣。这两个名字,姓氏、名讳、表字非常契合,所以我记得很准。” “你说是,就是吧。” “师孟是共党卧底,你不怕受牵连吗?” “怕,但是现在,只有你知道。” “我可是搞破反的,难道你忘了?” “没忘。”师应山嘴角含着一丝不屑,“我记得,你有个弟弟,叫武仲明。也是共党的卧底,但是不见得影响你为党国效力。” 武伯英麻木的脸皮抽得很皱:“是的,超越在主义之上的,就是手足亲情。你说得对,我会替你保密,因为我理解这种感情。虽然是朋友,但你把这个把柄递到我手里,一定有目的,是为刘天章?” 第119页 “除了他,没别人。” “那我劝你,还是算了,他做的是分内事。” “我就是为了出口气。” “怎么出,和我有什么关系?” “如果和宣侠父失踪有关,是不是就和你有关?” 武伯英非常吃惊,自己正在寻找破绽,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你有确凿证据,是刘天章做的?” 师应山咬着嘴唇发狠道:“我提供一个线索,证据要你来查。” “什么线索?” “前天晚上,侯文选和丁一打牌,侯文选输了,丁一赢了。侯文选赖帐,丁一不肯,两个人就吵了起来。越闹越凶,劝解不开,就把一些话骂了出来,事后有人报告了我。说实话,要不是我弟弟被杀,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武伯英眉毛挑了起来:“谁报告的?” “我给你说过,张毅在西安时,发展侯文选兼任军统的组长。我身边人被拉下了水,自然不能掉以轻心。我又安排了身边的人,暗中注意他的举动。前天下午他们喝酒,刚好把我那人也叫了去。都有些喝多了,侯文选张罗打牌,打了几圈,丁一手气很好。但是看情况不对,只赢牌不赢钱,就要清前帐再打后牌,不然就不打了。侯文选输得最多最不愿意,就和他骂了起来。骂丁一欠他钱,三千块,就算自己再输十几二十次,也用不完。丁一骂那三千根本就是空空,奖金总数只有两千,一人噼一半只有一千。侯文选骂两千是事前奖金,三千块是事后奖金,他垫钱已经把事后奖金,先给十几个人分了,想不到都叫他独吞了。” 武伯英眉头皱了起来:“这么算,奖金至少有五千?” “是的,五千的奖金。你说还有什么行动,能值这个钱数。我知道宣侠父失踪这回事,于是不由得联想到这上面了。但是真的和我无关,不愿意再染进去,就装在了心里。本想给你说,但你正没抓挠,见谁就怀疑谁,要是告诉你,冤枉了人,我也不好交代。” 武伯英眉头拧了起来:“如果真是军统行动,和刘天章又有什么关系?” “骂到后面就有关系了,也越来越和宣侠父有关了。侯文选说就算奖金两千,一人一半,他还拿了金怀表等别的东西。丁一说自己揽的生意,本应该多得那些东西。侯文选说自己负责执行,辛苦不说还冒险,你剋扣太不讲道义。丁一说姓林的死了,你还想要奖金,你长得真白。” 武伯英的眉头皱得太紧,额窦上出现了一个深缝,把额头的皱纹一分为二。师应山说的如果属实,那么自己一直以来的推论就是错的,并不止一个机构自上而下组织了此事。这样整个案情也就顺了,中统高层决定密裁宣侠父,任务布置给刘天章,刘觉得事情太重大不愿亲自施行,于是买通了丁一和侯文选执行。而且嫁祸戴笠的理由也就成立了,徐恩曾和他素来不合,如果买通军统的喽啰来做,就算败露也是军统家务事。但是师应山说的如果不实,只是为了拉扯刘天章从而报復,那么自己就又错了。而且还有更多不契合的事情,首先是几个人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蒋鼎文,徐亦觉,洪富娃,难道自己前面抓住的蛛丝马迹也完全错了?其次这个消息来得太容易了,山穷水復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难道真有巧合到轻巧的事发生?难道这不是庞大的宣案内幕背后的又一招诱敌之策吗? 师应山见他犹豫就再加上一个砝码:“侯文选见丁一骂出此话,既害怕又生气,回骂说。姓张的死了,你敢不给奖金,你长得才白。不用说,侯文选弄死了林组长,丁一弄死了张科长。两个人互相捏着把柄,讨价还价,把人命当白菜。” 武伯英终于展开了眉头:“这件事情本身就非常复杂,如果联繫在一起,变得无与伦比的复杂,需要从长计议。这样办,你还假装不知此事,回去继续秘密盯住侯文选。我再仔细考虑一下,需要秘密上报武汉,以获得採取下一步行动的支持。” 师应山默默点头,目的很单纯:“如果此事最后落在刘天章身上,会不会为了给共产党一个交代,从而处理他?” 武伯英咬着嘴唇略微思考:“估计会的,还要看指使他的是谁,也说不来。” 师应山目露狠色:“我只想请求你,就算他有主使,也请你把责任全压在他身上,最好能把他弄死。” 武伯英看着他不再憨厚的表情,意味深长劝:“师孟毕竟是因为共产党被处理的,你不能光想着报仇,免得惹火烧身。” “我只惹火,至于烧身,就看你老弟,帮不帮老哥这个忙了。” 武伯英斜眼看看他,关系本来算近,还要冒险拉近,这些冲动话语表明他不可能是秘密同志。实际先前结好他,就有个预感,总觉得会在某个时刻推动密查。现在有这个转机,觉得自己的预感,还是准确的,不无道理。 师应山走后,武伯英根据新线索做着假设,力争把原有、现有线索全都包含进去。很多不合理的问题都因此解决,但更多不合理的问题因此出现,而新的不合理也还在这些人身上。头又开始疼了,武伯英不敢再想,那种久违的神经性头痛,正是苦思冥想引起。心底有种痛,头疼也不能遮盖,是和师孔失去师孟一样的切肤之痛,过去是失去武仲明,现在是失去王立。弟弟武仲明的死,已经在心房上结成了伤疤,那些杀死王立的人,却把这伤疤生生撕开,相较以前更让人疼痛。又想到二弟含有几十颗弹头的骨灰,又想到王立蜡黄色的脸庞,又想到了报仇雪恨。 第120页 快吃午饭时,赵庸返回办公室,汇报监视玄风桥的情况。昨天上午城墙打通并安了木门,而后从内部紧锁一直未开。罗子春开车,三人去了秘密盘踞的旅店,进了用来监视的房间。武伯英带着那两罐狮峰龙井,徐亦觉送的茶叶,恰好给监视徐亦觉的人提神。他放下茶叶贴近窗户,旅店和城壕只隔一条路,就连逃生洞门楣上用白垩土写的“安门大吉”,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旅店窗户因为挨路,防盗蒙了铁丝网,头伸不出去。武伯英只好变换观察角度,看了很大一会儿,指着木门交代。“安门肯定要用,只是没到时候。估计日本人再轰炸,他们要出来躲飞机。那时候趁乱,咱们想要的东西也许就出来了。一个可能是沿城墙向东抬,从东南角的小路过护城河。一个是沿城墙向西抬,从这个便桥过护城河。跑路的人轻省跑得快,抬东西的人肯定要落在后面。你们看见了就从旅店出来,刚好截在南岸。不要怕他们是军统,就算抬的是生娃婆娘,也要检查。” 赵庸点头凑过来看,为人忠厚却不胆小:“不怕,怕谁都不怕他们,敢嘴硬,一声招唿,弟兄们来了,把玄风桥给他围了。” 四个军汉虽然暂在破反专署,毕竟是虎狼之师,此地以南全是军营,可以引为后援,武伯英倒是放下心来。“好,不行就这么整,死活都要拦下。” 赵庸不笨:“头儿,要截的,是不是宣侠父的尸首?” 武伯英看看他,再看看罗子春,点头道:“有可能是的。” 众人在锦江饭店吃完午饭,巴克车子沿护城河西走,北拐进了南门,一直朝北回了后宰门。罗子春把汽车停好,后发先至早武伯英一步到了门边,叩着门环敲门。玲子搬来之后,他总归心似箭,恨不得天天就在武家宅子上班,就算无聊也是甜蜜,待在一起都是幸福。院子深处响起玲子声音,罗子春回了应声,武伯英突然想起什么,说要去蒋公馆一趟。罗子春忙作态要开车送,被他拒绝了,牙长个路何劳个汽车。玲子出来开了大门,武伯英已经快走到崇廉路西口了。 蒋宝珍大病一场后,精神总是恹恹的没有復原,真正由夏转秋才能完全大好。被武伯英打动,现在才觉得唐突,原本不考虑的一些困难,现在细想都是困难,而且可以左右结局。再者反观他,似乎并不是真爱自己,原来给他找的理由,就是这样爱人的方式,但是现在细想,都是不上心的表现。再者反观自己,除了突然心动,后面并不美好,原来只觉得是外部因素,现在细想全是来自内心。对他这个人,似乎除爱就是恨,连一点中间过渡都没有,反差很大,截然不同。 武伯英笑问:“你见没见过一种人,尽管你们全不相同,却很投缘?” 蒋宝珍笑中带爱,笑中也带厌:“你和我?” 武伯英想把心底的东西,掏给她听。“不是。” “你指师孟?” 武伯英实际想说师应山,见她误解只好不说:“师孟的事你也知道了?” “这么大的事,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怀疑刘天章密裁宣侠父。你要调查他,他要报復你。本来他给叔父汇报,要用师孟事件,把你也抓起来。但是叔父不同意,认为他是故意嫁祸,才救了你。” 武伯英听得瞠目结舌,刘天章果然狠毒。两人谈话总有一个是主角,用内容带动方向走势,一次谈话主角也会转变。蒋宝珍把话语权夺了过去,武伯英默不作声,想着这个让人后怕的前因。 “我能理解你,已经很久没出过风头了,特别是在西安特务情报界,你被冷落得久了。但是你不能因此,就借着调查宣侠父失踪,把所有人都想侵犯一遍。我叔父你冒犯了,他大人大量,可以原谅你,可以宽容你。徐亦觉你挤压了,他为人圆滑,可以避开你。但刘天章你不可轻易挑逗,他是中统在西安的定海神针,就连我叔父也给三分面子。也正是他的强硬,成就了今日的地位,兇狠就是杀手锏。要不你就把他一击打倒,要不就不要轻易出手。我不论对错只说策略,你是男人我是女人,只给你提醒。” 武伯英吃惊这具有女人特色的狡黠,更佩服她非同寻常的见识,自己纯粹要在特务情报界上升,她真是一个无可替代的贤内助,背景、胆略、计谋,都非寻常女子可比,但关键是自己早已经不纯粹了。“现在对他的怀疑,已经没有了,新的线索出现,解除了所有人的嫌疑。不管背后策划的是谁,实施的是侦缉大队副大队长侯文选,我只要再落实一点,就可以抓他。得罪人的事,也全部到头了,查到这里,我就可以上交復命。至于怎么处理,那是老头子和两位老闆的事,我就解脱了。” 轮到蒋宝珍吃惊,旋即换上喜悦表情,很替爱人可以脱身而高兴。她不是个好演员,连个三流都算不上,那喜悦非常蹩脚,掩盖不住内心的恐慌。武伯英不知假装无心的透露,会不会被她看穿,但她不会演戏故而也就不会评判自己。就算被她看出是刻意通风也不打紧,还有藉口可以利用,因为自己爱她所以爱屋及乌想提前告知她叔父新情况。女人最能被爱蒙蔽,看她表情里的喜悦,就包含着部分这样的东西,喜于信任喜于通融。她会不会把自己的话,原封不动说给蒋鼎文,只有用下一步的变化来测试。要测试的东西很多,除了一群男人在宣案中扮演的角色,还有这个女人对自己的真情。 第121页 武伯英刚回到办公室,测试就见了效果,蒋鼎文的副官跑下来通知,蒋主任给他打电话一直不通,派自己下来叫他上去说话。武伯英跟着副官上楼,走在楼梯上突然悲哀袭来,蒋宝珍果然给叔父及时透露。除了这实在想不出紧急召见的原因,吸取上次教训,他没向葛寿芝报告新线索,也没对手下们谈起过,除了师应山知道侯文选牵扯其中,单单只说给了她。看来就是蒋鼎文插的软钉子,但是她对自己的感情,有几成真几成假,捉摸不定。他不愿相信里面掺了假,但事实证明就是有假。 回黄楼的路上,武伯英对新在脑中形成的主线越来越不自信,越来越混乱。宣侠父失踪案,蒋介石大动肝火,看来不是他下令所为,不然完全可以用一贯强硬的手段,对付共产党。看来也不是戴笠操纵,不然满可以默默承受骂名,不再追究谁是谁非。也不是徐恩曾,就算嫁祸又怎么了,一直就是尔虞我诈争斗不休。从葛寿芝这里就出了问题,他力荐自己查案,并不辞辛苦到西安,应该也是不知实情。但自己将何金玉的情况报告他后,何金玉立刻就遭了洪富娃毒手,再将洪富娃情况汇报,洪富娃就被刘天章包围打死。到底他是希望自己查清还是查不清,没有答案,非常反常。如今唯一能解释的就是,他原本主持要查个水落石出,在总裁面前讨好,突然发现触动的关系太多,只好帮着遮掩。想他骑虎难下,所以武伯英计划,把侯文选暴露出来的线索暂不汇报。蒋鼎文也有大问题,就算他是宣案主使也不必紧张,作为封疆大吏完全有权处置,而且地位不会动摇,就算名誉受损也不甚打紧,毕竟总裁信任有加。就算他只是在保护徐亦觉和刘天章,但根本不值得花这么大气力,也落不了大好,大不了问罪换人就是。至于徐亦觉和刘天章,问题多如牛毛,突然有种感觉,各种线索正在慢慢拧成一股麻绳,原本不合的人都被拧在了一起,原本没有利害关系的人也被卷了进来。有些能抗压不能抗拉,有些能抗拉不能抗压,拧在一起既抗压又抗拉,让案子愈发不好查办。 蒋鼎文独独等他,在沙发上干坐着,见进来就示意副官出去,然后起身坐回办公桌。“宣案你还有兴趣继续办下去吗?” 武伯英揣摩背后的意思,思索着坐下来,没有回答。 蒋鼎文是西安集权的一把手,问进展也属正常,逼视着他直到把目光引过来。“给我讲讲。” 武伯英点了一下头,只据表面之实报告,不说新线索,只谈旧问题。“洪老五一死,线索全断,要想有所进展,只能等待新的线索。去找新线索不可能了,撞磕太大,决定不找了。如果葛寿芝追问,只好煳弄过去,就说洪老五抢劫杀人。” 蒋鼎文知道他所谓的撞磕,毫不忌讳道:“是呀,无趣的事,就不要继续了。我也知道,宣侠父失踪的水很深。你调查徐亦觉和刘天章,只能得罪人,调查不出来结果。要说本来就没个结果,现在武汉激战正酣,总裁早都顾不上了。只是共产党交涉催促,才拨动了拨动,事情过去了,也就淡忘了。非要有个结果的话,就算作是我们暗杀,也未尝不可。共党在报纸上发点文章,谴责一下,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不算到具体人头上,也就行了。你看你一开始,气势汹汹,好像我们都是作奸犯科的人。实际真正的坏人,通过调查你也明白了,就是他宣侠父。暗杀一两个这样的人,有什么打紧。” 武伯英略微思考,点头认可。 蒋鼎文又道:“你不用顾虑葛寿芝,我上午给他打了电话,也同意我的看法。他已经到了重庆,说要调你去局里工作,我替你挡了。我说我看中了你,要留在身边,他也同意。去总部不见得好,能人太多,反倒显不出,你又没靠山。你要认葛寿芝是靠山就错了,他自己连靠山都没有。你留在西安,熟土熟人,又有我支持,反倒能干些成绩出来。既然你也认为宣案就只能到这个程度,就该考虑下一步的打算。原来陕西军统和行营四科,一个机构两块牌子。现在徐亦觉独立出去,形成了力量真空。我有心让你来填补,肩负起四科的职责。破反专署的名字、职能不变,我只想多赋予你一些权力。再给你配备些人手,足可与军统、中统在西安鼎足而立。这样我觉得最好,你呢?” 蒋鼎文许诺了未来,给予了实惠,实在难以一言回答。一片好心,一些好处,不答应不知好歹,答应了心有不甘。武伯英低头犹豫,没个明朗答案。蒋鼎文有些不耐烦,给了这么好的前程,还叫花子嫌馍黑,面露不悦。好在电话铃解除了尴尬,蒋鼎文不再直视他要答案,拿起电话接听。 武伯英听不出打电话的是谁,但能听出来谈论的都是国计民生的大事,这才好意思抬头看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非常犹豫尴尬。蒋鼎文一边说着电话,一边压手示意他留下,看来交代还未完结。蒋鼎文挂上电话后,带着嗤之以鼻的表情:“我干什么事,都是光光明明,干干脆脆,不像你们这些搞特情的,遮遮掩掩,阴阴暗暗。” 武伯英笑笑:“当着明人,不说暗话,在主任面前,我怎么敢玩阴的。不过我对肩负四科权责,也要明说,真的需要考虑一下,才能给你答覆。” “好的,我只给你两天时间考虑。你要不愿意,我就任命别人。可不要后悔,说我没给你机会。”蒋鼎文屈起食指点点他,然后一声轻嘆,“小武,你是读书人,我向来看不起读书人,认为只是书呆子。可是你改变了我对读书人的看法,但是没有全部改掉,因为你还残留着书呆子的臭毛病。你能看清人也能看清事,却总是看不透,如果看清能加上看透,你的前途将不可限量,不过这对你也许是个难以逾越的屏障。” 第122页 武伯英谦虚点头:“主任批评得极是,我把密查这件事,算看清了。如果查下去,恶名在我,骂名在总裁。如果不查下去,骂名在我,恶名在总裁。我是无名小辈,骂名和恶名都不怕,却看不清总裁,到底要骂名还是恶名?” “当然,骂名和恶名,总裁都不要,这还用想?!”蒋鼎文听他抬出了宗神,一下子被卡住喉咙,挥手叫他先走,不要讨论犯忌之事。 武伯英刚走回专署楼道,就听自己办公电话铃响,一声急过一声,赶紧快走几步开门接听。接线员说是重庆葛主任打来的,刚才打了两遍没人接,现在他让保留着不转接。武伯英让接过来,招唿一声赶忙解释:“我刚才被蒋主任叫去了,面聆教诲,他公务太忙,半天完不了。” 葛寿芝阴笑了一声:“是不是让你放弃调查?” “就是。” “上午他给我打电话,也说了这事。他想釜底抽薪,让我从源头上劝解你。他说案子发生在他治下,不管真相是什么,他都不愿意看到。” “那你的意思呢?” “我不好一口回绝,只好把话说软,但是你要把事做硬。不要听他的,正因为和他有关,他才说这话,你才更要查。调查是总裁的意思,也是戴老闆和徐老闆的意思,给共产党满意答覆,只是表面上的意思。我估计老头子的隐意,要用此事削夺他的权力。而戴老闆的隐意,要用此事协助胡宗南扩权。” 武伯英知此大意沉默了片刻,对面一直等着反应。葛寿芝刚发起句的气声,话还没说出来,却被这边插了嘴。“我明白,您来西安时,就嫌我手软,没有一枪打死刘鼎,给自己留下无穷后患。我知道,您是嫌我给刘鼎留下退路,却断了自己退路。目前形势,给别人再留退路,你和我就都没有了退路,只能背水一战。最关键的,如果我们不破釜沉舟,就把总裁的退路也给断了。既然有总裁在后面,我们不给自己留退路,不给对手留退路,总裁就会有退路。总裁有退路,我们置之于死地而后生,也就有了退路。半途而废是死路一条,彻查到底是死路一条,那还不如彻查到底,反倒能看见尽头,到底是不是死路。” 葛寿芝听言满意,刚想认同赞赏,又被武伯英打断:“我听蒋主任说,你已经到重庆了。等全安顿好了,给我再打个电话。我好知道地方,打电话继续汇报。” “好的,我会再给你打电话,别忘了,咱们还有一盘棋没下完。” “相约不如偶遇,您那步棋,想好了没有?” 葛寿芝稍微犹豫,不想示弱:“想好了,兵五进一。” “好棋!”武伯英贊了一声,嘴角泛起笑容,老校长喜欢显摆,拱了红棋当头兵,于是应了招上次就已设计好的第三步。“卒四平五。” 妙棋!黑棋后卒现在左摆一步欺车,原来可欺车时未欺车,而是倒士逼红兵遮当头,知道葛寿芝的个性不走回头路,果然前拱一步架在象心之上。红棋前车被自己当头兵所挡不能照将,武伯英这才欺车,上一步不是不欺而是没到最佳时机。葛寿芝倒吸一口凉气,如果武伯英进卒,自己能在五步之后胜定,但他偏偏没有,走了原来看似废棋的欺车。如今这步棋非但不是废棋,而且隐隐有总攻号角之音,自己前车不能照将不能杀卒只能躲避。躲一步黑卒进一步,自己浪费步数成就黑卒前进,他干脆朝上躲了一步,彻底摆脱纠缠。“车四进一。” “后卒进一。”武伯英还是朝下拱了一步黑棋后卒。 葛寿芝至此陷入被动,整个棋势起了大局变化,蚯蚓从制龙有了降龙之意。红兵不能再进,再进必被象掉,因为武伯英用将照卒叫杀到了士位,红棋在右方已无错杆俥危险,象可以分身吃掉胆敢犯界之兵。两个大车依然受制,能走的光有红兵一枚棋子,总不能不动。葛寿芝不愿示弱,朝右摆兵又回到黑棋左肋,绕了一圈多走了两步,架在士的左羊角。“兵五平四。” “后卒进一。”武伯英抓住要害毫不松手,执着地把当头两卒前后挨住。 葛寿芝实际还有寻平的机会,一直都有,只要舍车换卒,随时都能逼平。但他不愿用大好形势主动乞和,更不愿向学生承认打平,实际只要走一步闲棋,将双车任一颗不离所守杆位挪动一下,静等对方之变即可,在最后还是可以保平。但他没有,而是冒险再拱兵一步到黑士口中,想要拼死破士从而险中求胜。“兵四进一!” 听着他发狠的声音,武伯英知道胜负分定,就算不胜也无输棋之虞。果然是求胜之人反求败,幸亏自己冷静,没有贸然攻击。这时他反而停棋不愿再走,软语道:“校长这步棋,逼我换子,厉害厉害,我要好好考虑一下。这盘棋,我原以为还要走几十步才能分出胜负,没想到你此招一出,看来十步内就能见分晓。只是不知你赢还是我赢,只要我用士换卒,就肯定不是和棋了。” 葛寿芝一声冷笑:“那你倒试试看。” 二十八号又是个星期天,再上半天班就休假半天,武伯英到达办公室后,不由冥想了一会儿。想这如水流逝的时光,想那一去不返的往事,间或还想起了这间办公室的老主人徐亦觉。原定每个星期天上午,都有的莲湖茶会,也随着人事变动泡汤。他坐了一会儿,就去拜见了蒋鼎文,表明自己愿意肩负四科的工作,但不愿兼任四科长。蒋鼎文以为他还想着去中统局任职,不想被羁绊,但见未完全违背自己的意图,多少有些欣慰。他要出去参加活动,吩咐副官通知,叫原来四科几个非军统业务的股长,到破反专署开会,宣布四科新负责人的任命。这几个股长原由徐亦觉领导,负责大院、蒋公馆、省党部、保安司令部的卫勤事务,兼着这几个地方的卫队长。现在暂时群龙无首,虽不併入破反专署,却由武伯英兼领。这几个股和军统业务无关,各在其所,足足一小时,才召集到一起。副官主持会议,传达了决定,大家都有些释然,去除了领导四科的奢望,毕竟和蒋主任未来的侄女婿相比,自己还差着一成,这一成也就是十成。 第123页 武伯英推辞了就职讲话,既不想也没有,让散了各回岗位理事。下得楼来,他给师应山打了个电话,询问侯文选这两天的反应,得到的回音大吃一惊。师应山说派去监视的亲信,一大早就报告侯文选失踪了,今天上午没来,也没请假。假装无意给蒋宝珍露的底牌,果然打草惊蛇起了作用,窜走了一条蜥蜴。武伯英挂上电话,急火火喊罗子春开车,亲自去侦缉大队看个究竟。 师应山知道武伯英来要问侯文选的去向,先把手下筛问了一遍,留下了两个有用的,叮咛知情的都不可对外传扬,有人要问就说侯副大队长出差了。如若不然,走漏了消息,就要按罪论处,决不手软。手下们从未见过素来宽忍的大队长如此兇狠,不清楚上层因何矛盾以至于剑拔弩张,却都知道事态严重以至于一触即发,皆坚决表示死也不泄露半点消息。 武伯英问的第一个人,就是师应山安插监视侯文选的亲信:“你啥时发现的?” “今天早上。” “你凭什么说他失踪?” “我没说,是师大队长说的。大队长让我注意他,我就和他套近乎。本来我们就关系好,每天吃早饭,都是我给他买了送到家里。天天变花样,还要搭配好。煳辣汤配锅盔,丸子汤配牛肉饼,豆腐脑配油条。今天去,他老婆说昨天晚上,收拾行李走了,要出一趟远门。我问是谁让出差,说是师大队长,我当时信以为真。到队里早点到,值日官念他名字,我才觉得不对。如果派他出差,点名就不点他了,于是我给大队长汇报。是大队长说他失踪了,我没说。” “那他和丁一吵架的事,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差点打起来了,要不是我们几个拉,都要动枪动刀子。警局内部分奖金不公,有时候也有这事,但是和军统的人因为分不公闹仗,倒是没有过。不会因为害怕丁一,他就躲了出去,赌场上说酒话,没有这么严重吧?” 武伯英问的第二个人,就是侯文选最后见的一个小队长:“他走时给你说啥了?” “别的啥也没说,半夜三更敲门,我开了。他把几条狼狗拉来了,说是有公事要出去一趟,托我照看几天。他的狗是纯吃肉的,怕不在他老婆捨不得喂,委屈了这几个宝贝。爱狗的人,别人不理解,狗就是命根子,我也是的,比婆娘娃还亲。他给我留下些钱,让我给狗买肉吃,吃肉长大的狗太兇,别人靠不近,只有我熟些,还能帮他经管。” “你俩咋这么好?” “不好,一般,就是都爱耍狗,才肯在一起钻。我们侦缉大队的警犬,大队长交我平时经管,对狗性熟。就是这个,其他的我再也不知道了,不对,还给我留了个话。大队长在,让我啥都给你说,我就都说了。他说他这次回来,可能就提正队长了,只要我把他这几个宝贝蛋蛋招唿好,亏待不了我。我想他要提大队长,大队长一定要提副局长,要不然,他也提不了。” “他给你这狐朋狗友就只说了这么点话?” “刚才大队长问完,到你来之前,我又想了下,还有些不重要的闲话。他还说这次回来,准备带个真狼做种,公狼配母狼狗,生些真正的狼狗娃。现在手里这些狼狗,种不纯了,野性不足,再养没养头。他老家在秦岭山里,有打猎的从狼窝里抱的碎狼娃儿,养大了配狗,他以前也给我说过。” “他老家在哪里?” “商县。” 侯文选的狗友走后,武和师对视良久,都是聪明人,都知道对方想什么。师应山丹凤眼竖得更立:“你真准备去商县抓他?” 武伯英鼓起腮帮子吹了口气:“我不去谁去?你去?你有比我更充足的理由抓他?” “就怕不在那里,躲到其他地方去了。” “倦鸟归巢,商县可能性最大。我以前抓蛇光想掐头,发现不成,还差点被咬。我现在决定先抓尾巴,从下朝上撸,他是尾巴尖,必须攥在手里。蛇这东西,只会朝前爬,不会后退,没有倒鳞,没生反骨。他是突破口,提起尾巴一抖,浑身都酥了,想反都反不上来。” 师应山狠点了一下头道:“什么时候走?” “不着急,等他到了地方,安顿下来再说。那时节,他也不会再胡跑了,叫他跑的人,也通知不到了,我再去,一把抓住他。”武伯英做了一个勐抓狠抱的动作,略微有些调皮,“侯文选这一走,走得真好,心里有鬼脚底抹油走为上策,没有比这更能证明他干系重大的了。” 师应山被逗得轻松了几分:“就怕他死不认帐。” 武伯英故意要让他开心,双手做了个环颈掐脖的手势,咬牙切齿空摇着。“我有让他认帐的好方子!” 师应山相信武伯英的手段,却怎么也笑不起来。“就怕你扑空。” “要给师孟报仇,你就不能惜力,先想办法给我暗中探实。” 二十二 武伯英从侦缉大队出来,交代罗子春到银行取钱去骡马市场转转,罗子春问干什么,武伯英说买你,罗子春不明白,武伯英说买骡子。买两头好健脚骡子,多给些草料钱,让卖主送到水陆庵寄养。罗子春问为啥,武伯英说闲了准备去烧香放生,罗子春说放鱼放鸟谁放骡子还跑那么远,武伯英说水陆庵灵验骡子大心诚,罗子春却一点都不相信这个无稽之谈,觉得一定另有妙用。 第124页 罗子春去了骡马市,武伯英自己开车去玄风桥,仁寿里四号院的青砖门柱上,已经挂了白漆牌子。顶上用黑蓝漆漏印了党徽,上部两行十个小字“国民革命军军事委员会”,下部一行十个大字“统计调查局陕西工作站”。牌子新崭崭,亮堂堂,尽扫庭院原有颓废之气,显得生机勃勃、威风凛凛。徐亦觉正在办公室会客间吃午饭,桌上摆了五个盘子,有荤有素,除了大灶的三个菜,还多加了两个菜。勤务员在一旁端茶递水,徐亦觉吃得红光满面,站长派头从饮食上体现无余。 武伯英笑着走进来,微微拱手道:“我这人咋弄着,总是赶在饭时到这陕西站来,哈哈!” 徐亦觉听声转眼,放下碗筷起身迎出饭桌。“看看看,我说,上次来说吃了,没吃吧。你作假,不怪我,客气得不行。我老家有个说法,‘叫你吃,你作假,走到半路把嘴打’,哈哈!” 武伯英真不客气,随身就在桌边坐下:“那行,给我添副碗筷,免得再打嘴。” 徐亦觉用指头点拨勤务员:“赶紧去,拿碗筷,再添两个菜。” 武伯英按手制止:“不用,这就挺好。” 勤务员赶紧又停下脚步,愣着不知到底该听谁的,徐亦觉瞪着眼睛训斥:“不添菜,拿碗筷,瓷锤些,赶紧的!” 勤务员出去后,徐亦觉坐回原位,不再动筷子,等着共进午餐,笑呵呵试探着问:“听说你兼了四科?” 武伯英不情愿地出了口气:“你知道得还挺快,没办法,你一走,只有我了。” 徐亦觉亲热地凑近:“那边一有动静,我这里全知道,你车轮子哪有电话跑得快。好着呢,四科很特殊,就算去了我们军统这一摊子,也是行营重要机关。单位是小单位,事可全是大事。” “确实不好弄,你兼管卫勤这二年,有没有方子,给哥过一个?” “我给你说实话,蒋公馆那个牛队长,办事指得住,你要嫌麻烦,就都交给他,你应个名。其他不说,能给蒋府当卫队长,肯定差不了,蒋主任也肯定信任有加,还有啥给你弄不好的。” “好,就照你说的办。我说来,就有收穫,你看这不是就有了。病是郎中暗药害的,牛队长肯定还听你的。” 徐亦觉听着话味不对,有些尴尬:“你看你这人,我好心,你偏这样说,心里不一定有啥,你这嘴,唉,不得了。” 武伯英哈哈大笑几声,笑成了真正的玩笑。勤务员拿着碗筷回来,借着布置餐具,徐亦觉把心底的不快遮掩了过去。问了武伯英不喝酒,徐亦觉就让勤务员出去了,二人一起吃饭。徐亦觉吃了几口问:“老武,来还有啥事?” 武伯英看看他:“混你的饭来了,还有啥事?今天礼拜天,吃你吃惯了,到了饭时,想去你办公室找你,才发现我的办公室就是你的,就到玄风桥来了。” 徐亦觉恍然大悟,轻拍桌沿:“哎呀,我把这事忘了。好,你去,我立刻给莲湖打电话吩咐。你吃完饭就过去享受,我去不了。刚开张,大事小事一串串,能把我忙死。” 武伯英感激厚意:“唉,享受啥嘛,就是想见你。到玄风桥把你见了,一样嘛,还去莲湖弄啥。” 两个男人的感情,既虚假又暧昧。又吃了一会子饭菜,徐亦觉踌躇片刻,下决心说了不想说的。“老武,最近有几个人,老在城墙外瞄我,是不是你安排的?” 武伯英见来了真章,放下筷子爽直道:“就是,你都认出来了,还用问。就是他几个,你叫军棍的。” 徐亦觉也放下筷子,正色道:“老武,爽快,你这啥意思?” “啥意思,还是那意思,你能不知道?” “宣侠父那事,你还真没完了?” “我也想完,但是完不了。” 徐亦觉很不高兴,拿手巾擦了嘴角,随手扔在面前。“老武,我给你说,你不要针对我。咱俩私交还算不错,你要这么不近人情,也就莫怪我不顾交情。说真的,你这不是害我吗,知道跟我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还要紧咬住我不放?” 徐亦觉尽管生气,还不忘给他取了条干净嘴巾,递了过去。武伯英接过从容擦嘴,保持着暧昧道:“不是针对你,我还能和你过不去?我是怕你做傻事,让人守着给你提醒。上次说贩私酒,我是怕你把酒砸在手里了。” 徐亦觉不相信好心,冷笑道:“酒这东西,倒不怕砸在手里,行情不好存起来,越陈越值钱。” 武伯英好心建议:“只要你给我说实话,我今天下午,就把那几个人暂时撤了。给你留空到晚上八点,把手头的私酒运出去。” 徐亦觉嗤之以鼻,伸下巴道:“我不相信你,我刚把酒运出去,你那几个瓜军棍,从暗处扑出来,都能给我把酒罈子敲了。” 武伯英发狠道:“我说到做到,从你这走,就出城安排。你将来莫说,我没给你面子,是你自己不要。” “我手里就没私酒,你爱咋就咋!” 武伯英对徐亦觉暗含的威胁有些生气,但承诺过就一定要做,就把监视暂撤一下午,唱出空城计,看他敢不敢。赵庸他们听说下午放礼拜假,都很高兴,同时担心监视事宜,武伯英说另有安排。四人挤进巴克车里,一起回了后宰门武宅,与罗子春一对会合。罗子春找机会偷偷报告,两匹骡子已经採买,掏大价钱找了个老掮客,明天一准送到水陆庵。武伯英比较满意,也让他带着玲子,趁着半天假期出去游玩。年轻人玩兴大,商量决定去浐灞两河戏水。他们邀请头儿一起,武伯英推说老了,和青年人玩不到一起。他深知和领导出游不是美事,不论尽兴,起码美中不足。 第125页 武伯英自有休闲方式,他们开吉普车走后,他锁了院门开巴克车去寻蒋宝珍。到蒋公馆先找见牛队长,说了委託打理四科之事,牛队长高兴地眉开眼笑,深感新领导的信任和倚重。蒋宝珍情绪很好,表情欣欣,他私给的侯文选露出马脚消息,让她感到非同一般的信任。蒋宝珍贵为大小姐,休闲方式也是贵族式的,一听他能陪她,赶紧安排了购物活动。 二人先到民乐园,喝咖啡吃西点,为下午的活动储备能量,接着就开始了马不停蹄地逛街。战时物资匮乏,奢侈品更是稀罕,蒋宝珍能看上眼的商品,就几家商店有售,都是走私进来。武伯英陪她去银楼金铺,购了一些新出样式的珠宝首饰,还有被人变卖的传家宝,可遇不可求。他没见平素佩戴,还有些奇怪,蒋宝珍说珠宝首饰除了佩戴,可以储财,可以欣赏。蒋宝珍又去买了些需要特供证的紧俏商品,给他也买了三样东西,一块瑞士进口英纳格腕錶,一套英国进口单面华达呢西装,两大铁盒哈德门纸菸。武伯英见她的皮夹里全是限供商品票证,非常羡慕,说要是能倒卖会赚不少钱。蒋宝珍评价他没出息,说票证想要多少就能弄来多少,但自己只是按需而取,对赚钱根本不感兴趣。还劝他一定要把眼光放远,武伯英点头笑笑,不过就是那么一说,也没真想发国难财。 吃晚饭回到蒋宝珍房间,两人都有些走马观花地疲惫,却还保持着物慾满足的兴奋。武伯英和她说了一会子话,见时间不早,叮嘱好好休息,就告别离开。蒋宝珍跟在身后,把他送出门,武伯英回手关门,却被她用身子挡住,拉不动门扇。武伯英回过头来,她正紧贴着门扇,火辣辣盯着自己。武伯英被这媚眼吸引,也挪不开目光,手抓着门把手,也看着她。蒋宝珍上次索吻遭拒,这次自然而然,情愫在对视中升华成暧昧,被男人特有的味道陶醉,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 武伯英是过来人,难以拒绝诱惑,不知怎么就举手轻轻捏住她的两颊,把嘴凑上去在樱唇上轻轻触碰了一下。蒋宝珍条件反射似的朝后躲避,却被门扇堵住了后脑勺,没有退路动弹不得,任他更有力的热吻覆盖过来。武伯英被她柔软的嘴唇吸引,犹如坠入了温柔乡,也闭上了双目,陶醉在这甜美之中。蒋宝珍睁眼看着他,奉献了初吻,倒不是深谙,只是好奇,见他闭着双目,犹如贪吃的孩子,不禁幸福从心底升腾上来,用更热烈地回吻来回应他的热情。武伯英能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时重时轻,抑制不住,控制不了,于是吐舌轻叩她的银牙,想要更深地占有。蒋宝珍感觉到天旋地转,头晕目眩中轻启皓齿,把他的舌头迎了进来,一股男人特有的气味伴随着淡淡的菸草味道,顷刻充满了全身每一个毛孔。武伯英感受到了她的香舌,似有似无,柔软湿润,于是想要抓住那感觉般用力地吮吸。蒋宝珍被这略带技巧性的吻法惊骇,灵魂瞬间被抽空,想保住一丝元气似的,也用力抽吸,似乎两只雏鸡在争抢一条粉嫩的蚯蚓。 亲昵终于告一段落,两只嘴逐渐分开,武伯英还在用嘴去触碰磨蹭她的下唇,不时用双唇夹咬她的上唇,回味刚才的美妙感觉。蒋宝珍的灵魂重新回到躯壳,这才想起还在门口,幸福地笑着朝房内退去,眼睛中笑意盈盈不离情人,似乎在退避又似乎在诱惑。武伯英重新踏进了闺房,顺手关上了房门,不约而同,两人又搂抱在了一起,开始新一轮幸福甜美的拥吻。蒋宝珍喘着粗气,似乎体力已经不能支撑,身体朝下滑落。武伯英不愿就此分开双嘴,几乎是强硬地揽住她的身体,不管她有多么弱不禁风,只要保留住这个香吻,把她的双唇保持在自己口边。蒋宝珍轻轻挪动着身体,逐渐来到床边,曲腿坐在床边,终于有了支撑和着落,仰头和他打造着属于二人的甜蜜。 二人再次分开,是武伯英主动,因为脑海中突然出现了沈兰的面孔,那样清晰光洁,就像一片冰凉的刀刃,噼开了他已经陷入模煳的意识。这是在报復沈兰的无情,还是在报答蒋宝珍的深情,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次是蒋宝珍主动,把武伯英拉倒在闺床上,然后站起身来,侧趴在他身上,死死压住,用嘴去找他的嘴。蒋宝珍细长的身体,扭曲成奇怪的形状,头就只剩下一张嘴,活像一条成精的灵蛇,拼出全身力气,去採集武伯英的元气。又亲吻了一阵子,蒋宝珍主动进攻也主动撤退,放开武伯英,稍微坐起了身子。 此情此景之下,蒋宝珍不顾身份和矜持,傻笑着用脏话自责:“我他妈的,真不要脸,不过这滋味儿,确实太美妙了!” 武伯英笑看着她自责的神态,回味刚才的激情,有更多的激情被回味出来。这张娇艷欲滴的小嘴,就是在杜府花园长篇大论的那张,许多人听过那颇有见地的莺歌燕语,而唯有自己尝到了这妙不可言的滋味。他坐了起来,感觉自己的思维有些变态,经过激情之后的男女,最不会掩藏内心的想法,脸上显得有一点自责。 蒋宝珍很敏感:“怎么,又觉得不痛快了?” 二十九号星期一收假,武伯英干脆没去上班,安排那四个继续监视陕西站,只让罗子春应卯。上午是周会时间,蒋鼎文按例召开联席会议,把掌控的几个机关科长以上官员,全部召集到新城黄楼开会。今天会议内容非常重要,通报武汉会战最新战况,安排部署大战之后诸多事宜,中层以上干部不能缺会一人,唯独就缺了武伯英。秘书去通知却没找见人,罗子春在办公室闲坐,理直气壮地说专员陪侄小姐出去游玩。秘书回来给蒋鼎文附耳报告,他虽有点生气,却也不便发作,毕竟自己的专员在陪自己的侄女,说出来让人笑话。整个例会武伯英的椅子就空在那里,不撤不好看撤了也不好看。蒋鼎文觉得他将来之于自己,也是这种鸡肋感觉。 第126页 武伯英和蒋宝珍的活动,与昨天如法炮制,多了见缝插针的亲吻。下午时分突然落了一场暴雨,才迟滞了游玩的脚步。先是东南方天空黑沉如墨,不久移到西安城上空,全城景物都在阴暗中发出诡异的亮色,黑天白地是大暴雨的先兆。隔了一会儿蚕豆大的雨滴落下,砸在地上散成朵朵菊花,落在人身上透皮冰凉,应是冰雹化水。接着密集的雨滴就泼了下来,一片一片带着力度,排水再好的路面,立刻有了齐脚深的积水。雨雾太密,水汽太浓,一丈开外不甚能看清人影。油纸伞根本不顶用,雨的力度似乎能将伞面压塌,更不用说蓑衣、苇帽,行人只好都躲在房檐下避雨。二人坐在茶餐厅喝下午茶,说着悠闲的话题,看着窗外的景物,景物就只有雨水。直至傍晚时分,雨由暴转大,由大转中,最后突然停了,土墙上的水沁有一尺多深。武伯英陪她出来,一阵凉气袭来,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雨便成秋,暴雨不会再下,天也不会再热。武伯英开玩笑说,昨天买的华达呢西服,这下子就要发市了。 八月三十日星期二,武伯英似乎过足了玩瘾,本分地到办公室上班,安静地坐了一上午,处理各类事务。如今新城大院警卫员、门卫兵碰见难题,都是向他汇报请示,其中最多的是告状人,以司法不公、经济不平喊冤求见蒋鼎文。快到午饭时刻,武伯英也没料到,有个想要强行进入的女人,居然就是前妻沈兰。大门口当值警卫排长在电话里非常谦逊,带着谄媚:“武专员,有个叫沈兰的女人,自称是你过去的老婆,闹着要见你。我看样子,来者不善,估计要找你闹事,让不让进,你见不见?” 武伯英很不高兴,自己和蒋宝珍不同寻常的关系,新城大院上下都知道,自己和前妻离婚的事,却没几个人知道。听这口气,似乎自己当了陈世美,攀附公主得了富贵,秦香莲到衙门闹事来了。“让进来,你亲自带到我办公室来。” 警卫排长连声答应挂了电话,片刻后把沈兰引到办公室。沈兰脸色阴沉,满肚子怨气,抽鼻瞪眼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警卫排长觉得没巴结够:“长官,她以后再来,直接放进?” 武伯英带着点气恼:“不放,按规定办。” 警卫排长拍马屁拍在马蹄子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唯唯诺诺出去带上房门。几乎就在门缝合严那一瞬,沈兰爆发了,带着怨气问:“你怎么不找我?” “你想把我害死是不是?”武伯英看看门扇,咬牙切齿压低声音,“要不是徐亦觉独立出去了,我兼了四科,你今天这举动,就能要了我的命。” 沈兰知道冒失,只好把怨气再压了压,看他过去反锁了房门。 武伯英反身看看幽怨的前妻,觉得于心不忍,但还是颇为不满。“你原来说的,不让我找你,我找你干啥?” “那我现在找你来了。” “你找我干啥?” “看你忙些啥。” “我在忙工作。” “你别忘了,你也在为我们工作。” “我们不是一事吗?” “不是,我们是革命的中坚,你是革命的边缘。” 武伯英知道她要讨伐自己,听到这个说法更不愉快,敏感且愤懑,不觉抬高了声音:“我要不为他们工作,第一个被揪出来的,就是我!” 沈兰原本是来问罪的,被武伯英一抢白,反倒觉得理亏,不由怨气减了几分,只好含点醋意问:“那你和蒋宝珍,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怎么不是?我和你之间都是工作的一部分,为什么和她不是?” 沈兰不自觉露了嫉妒,短处被拿住,更被他抓准了性子,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柔和了不少。“郝连秀叛变,被你处决。今天刘天章才公布,昨晚畏罪自杀了。可师孟被当做陆浩捕杀,你怎么解释?除少数几个,没人知道陆浩这个化名,更不知道是你。” 除了王立,最让武伯英伤心的就是师孟,站起来轻轻用指尖敲敲桌子。“又是你自己想的,还是组织的猜测?难道我走在边缘,你们就可以这样?周副主席给我定了性,谁都别想推翻。师孟早都被监视了,抓他根本和我无关。你知道他怎么被抓的吗?他都坐上了去宝鸡的长途车,特务一包围汽车,他不想伤及无辜自己站了起来。他冒认自己都不知是谁的陆浩,也是想以身挡罪。难道要我给刘天章说,你们抓错了,实际我是陆浩?” 沈兰的问责气焰被打得一点不剩,又沉默很久才说:“师孟一死,陆浩也死了。” 武伯英得理不饶人:“武仲明一死,武伯英也死了。” “不,武伯英一死,武仲明也死了。”沈兰不想争执,用冷冰冰的面孔提醒着现实变化的残酷,看看他继续道,“尽管你不向我通消息,但是我知道,你的调查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不管揪出谁来,徐亦觉、刘天章,都太渺小。就算把蒋鼎文揪出来,也不过是余震,要给宣侠父同志报仇,必须揪出更大的幕后主使。一定要找到震中,这也是我提出的,上级已经同意,算是给你的新任务。” 武伯英长嘆一声,明白她所谓更大主使,最大也不过就是蒋介石。“我也这么想的,但是难度太大,需要好好筹谋。不过请组织放心,我一定想办法,达到这个目的。” 第127页 下午上班不久,胡宗南的副官打来电话,说总指挥已从信阳返回西安,想见一见武伯英。这从侧面说明,武汉会战快要结束,中方已经做出了撤退的最后决定,现在恶战不过是放弃前的挣扎。武伯英答应明早就去司令部拜见,叙旧报新。挂上电话,武伯英去蒋鼎文办公室报告,明早要去拜见胡宗南。蒋鼎文有些惊讶,自己一介总镇居然不知,错愕中准了假。 快下班时师应山打来电话,邀请武伯英吃晚饭。他知道电话已被监听,就含煳问是否确定了地方,实际在问他是否确定了侯文选逃亡的地方。师应山也是聪明人,先说确定了地方,然后才说在陕北会馆。武伯英很兴奋,开车只身赴约,师应山已在陕北会馆备好了晚餐。武伯英一看几样菜品,商芝扣肉,橡子凉粉,干炒八丝,洋芋糍粑,坐下来笑问:“都是商州菜,这是要给我送行?” “你最好还是不要亲自去,我有些担心你的安全。” 武伯英知他真情,苦笑道:“我不去谁去,别人办不好,如果不把稳,连根猴毛都别想捞到。” “你这样急切,看来这案破了之后,真能立一件大功。为了上调中统局,跑这一趟,还是划得来。” 武伯英不置可否,问道:“那边是什么情况?” 师应山给武伯英斟了一杯酒:“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不敢着实打问。侯文选回了老家,这个消息千真万确错不了,是商县保警队长汪增治说的。他原来也在警察局听差,今年初才放了外任,和我是过命朋友。本来我提大队长,准备选汪当副手,侯文选活动得紧,张毅那时候还在陕西,保举他当副大队长。张毅力挺,我就明白他已经被秘密发展了。为了平衡我这边,把侯原来拟任的商县保警队长,叫我来推荐人选。侯文选是商县人,当时定他回原籍工作,也是杭局长的意思。既然叫我选,那肯定就是汪增治,总算给他升了职。” 武伯英笑着点头,师在官场上比较圆滑。师应山捉起筷子催促吃菜,自己却又放了下来。“我给汪增治打电话,根本没提侯文选,倒是他先说的。侯把他位置占了,虽说去商县升了官,毕竟和在西安不同,要说他心里没有点嫉恨不可能。侯文选回商县老家休假避暑,找他安顿,看在我面子上,给照顾了下。我没动声色,顺着他的话说话,让他不要计较以前,该顾的面子还是要顾住。” 武伯英拿起筷子没有动菜,听完也放下:“好得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师应山还想劝阻:“实际不必你跑一趟,我有办法把他钓回西安。你放心,我有的是手段。只要他一回来,你就抓了,我假装不知道。” 武伯英拒绝了好意:“现在这件案子,牵扯面太大,就算把他抓住,在西安还是难免要出差错。实际侯文选逃出西安,是我最希望的,要不然也不必处心积虑把他逼走。他藏得我寻不见,主使人也肯定联繫不上,就通不了消息。在商县把他一抓,没人求情没人灭口,是突破的好机会。” 师应山是办案高手,也同意:“确实比在西安好。” 武伯英心急,站起来就要走:“那这样,送行饭不吃了,回来庆功酒,我请你。” 师应山一把将他拽住:“那不行,回来还不知是个啥情况。你甭忘了,我托你的事。效贤的冤魂,还要靠你超度。” 武伯英听言坐下来,有些动情:“行,我吃,光吃饭菜不喝酒,酒回来喝。学圣,这事不用你一再嘱咐,效贤也是我的小兄弟,刘天章他该还的帐,赖不了。光他和侯文选搭把把,暗通消息把洪老五灭了口,就逃不了,肯定要把他咬死。” 回到家中,武伯英就让罗子春送玲子回家居住,理由是一起要出差几天。罗子春虽不知出何差到何地,却意识到要去办大事,立刻照办。武伯英又去了趟赵庸他们盘踞的旅店,得知军统逃生洞一直没有异相,更坚定了去商县追捕侯文选的决心。虽然侯文选是整个环节的最后一环,但毕竟在异地躲藏,不是自己势力所能到达,山高皇帝远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如果发现徐亦觉真将宣侠父尸体运出城外,自己的推断得到落实,那么就可以直接拿下徐亦觉。从而抓住链条中段,提起来对摺上查下查,自然就会使案情真相大白,也逃不了他侯文选。但监视结果让人失望,人赃不能并获就不能给他定性,独独就只剩侯文选这一条线索。如不紧急行动,侯文选听到风声觉得老家不把稳,再继续南下躲藏,再要挖出来就是大海捞针般困难。那么这条最后的线索也就断了,给任何人都不能定性,不说给沈兰、伍云甫、周恩来乃至组织交代不了,给葛寿芝、戴笠、徐恩曾乃至蒋总裁都交不了差。那么自己前一段在西安几近疯狂的行为,将会招来肆无忌惮的报復,也许不小心遗留的破绽,就会被无情地抓住并加以扩大。只有抓住侯文选直至破获整个链条,才能继续隐蔽、生存乃至为组织出力,不然没有好下场。 武伯英再回到后宰门家中,罗子春已经先一步返回,不停询问出差的地点和目的。武伯英只说明天要去水陆庵放生,安排他去採购香蜡纸表。罗子春对这个解释带有极大怀疑,却也不好再追根问底,到香蜡店买回了老处长安排的祭祀物品。武伯英凌晨三点多就推罗子春,他还睡得迷迷煳煳,被拧了两把才完全清醒。二人简单收拾,武伯英换上一身旧夏衣,罗子春身形较小,换上了武父留下的衣裳。武伯英还把父亲早年间走乡串村收购古董的一套行头,褡裢、铜铃等物,一股脑装进了汽车。带足了盘缠,锁好了门户,罗子春驾车,没开灯悄悄向南门而来。把守南门的军兵是胡宗南部队,武伯英声称公干,趁连长验看证件之机,给了他两个信封。一个没有封口,里面是一沓钞票,让他替自己请辛苦的弟兄们喝茶。一个封口严密并打了火漆,嘱咐转交总指挥副官,事关机密要务必须亲手传递。误了大事长官怪罪下来,轻饶不了要吃军法,连长满口答应一定办好。 第128页 汽车出城沿沣峪官道朝南开了一段,然后东拐开到蓝关官道上,才打开了车灯。沿着官路朝蓝田县城方向疾驰,一路指向东南,开到浐河边。过桥时武伯英突然叫停,取出香蜡纸表下车,站在桥上朝着下游看了片刻。然后选了一片地方,点蜡焚香,烧纸化表,非常虔诚。最后接连点燃三根香菸,吸一口后扔进水里,让它们顺流而下。罗子春看着怪异举动不知所以,离着水陆庵还有几十里,先把奉神物品全都用尽了。狐疑套着狐疑,觉得放生之说是假话,自己还相信了,到骡马市精心挑选骡子也选卖主,花钱送至水陆庵。罗子春不知,武伯英在祭奠尸体不知漂到何处的师孟,给自己一个安慰。 车过蓝田县城时,天色刚泛了一点灰气,阳历八月三十一日清晨不觉间驾临,街上静悄悄地不见一个人影。有些发情的夜猫,被马达声惊吓,纵高越低,攀房登嵴,迅速逃离。快到水陆庵天才泛起明光,东方天空染上了鱼肚白。水陆庵东就是悟真西寺,罗子春顺利打听到寄养骡子的农家,把汽车停在院中。又给了点钱,二人换骑吃饱喝足的骡子,进入秦岭山口。蓝峪官道古时就有,近可通商州、安康,远可至南阳、武汉。山道向来沿河,上善若水会选平,灞水即由此出。走了一段就遇见第一个过水点,山洪暴发沖毁了路面,汽车根本不能通过。罗子春才明白不开汽车的周到考虑,越发佩服:“老处长,你真是能掐会算。” 武伯英笑笑,不是自己未卜先知,一切都在计算之中。师应山打探情况,自己注意天气,一同考虑各种准备工作。早在侯文选不辞而别那天,就决定如果去商县追踪,只能骑牲口。“还是骑你兄弟灵便,虽然慢些,却最保险。” 罗子春外号骡子,兄弟自然指胯下这两头,他大笑一声抽着骡子,一熘烟跑在了前面。“啥我兄弟?没有公母,都是二尾子!” 秦岭全是高山,没有矮峰,摩肩接踵,携手而立。山虽高却不单薄瘦弱,座座都显雄浑之气,岿然稳固。山虽大却不荒芜,植被茂盛,座座都被绿色完全覆盖,偶尔露出石壁,也被灌木藤条掩饰。骑着骡子走在其中,让人有种错觉,似乎走着走着就飘了起来,如仙御风。蓝关官路走的是商洛川道,一直没有翻山越岭,顺河绕山,在山谷里前行。川道宽处几里,窄处几丈,特别宽的地方就有集镇,为了赶时间没有歇息,早饭在骡背上吃干粮,下骡子喝山泉了事。武伯英这才说了此行缘起和目的,罗子春感到老处长的信任大打折扣,事先感到有大事要办,却得不到一点讯息。直到进了这渺无人烟的山中他才露底,那次无心泄密,真是害人害己,不知何时才能完全消除影响。 中午赶到了牧护关,人打尖骡子吃草料。水陆庵到牧护关整整五十里路,按计划时间走完,到商县全程一百四十里左右,如今过了三分之一。就在路边饭馆多歇息了一会儿,武伯英新买的手錶派上用场,频频抬腕观看。按计划掐表,休息够一个小时,又开始上路。牧护关到黑龙口三十三里,在黑龙口小休息半个小时,其他时间就都在骡背上颠簸。从黑龙口镇出来,河水已经向南流淌,从黄河流域跨入了长江流域。下午四点多光景,二人走进了一段峡谷,路变在了人左河右,前面有个急弯,对岸山峰突进了山谷,如绿色屏风完全遮住前路。河水有个锐角急拐弯,因为右山完全伸到左山脚下,在河道形成一道坎坝,抬高水位冲击出一个很大的深潭。水汪流清,石潭隐在山影之中,阳光照射不到,水色墨绿更显得幽深。武伯英决定休息片刻,罗子春拽着两根缰绳,让骡子在沙石路上打滚儿,解了疲乏。然后拴在路边树上,缰绳放至最长,自由吃草。河岸陡峭怕崴了骡蹄,他拿两人的白塑料凉帽,下河舀水上来饮牲口。武伯英也随他下了河岸,脱了鞋袜,挽起裤腿,赤脚站在临岸的潭水中。 人虽没有行走,但一路骑骡子,腿脚血液循环不畅,已经非常肿胀睏乏,插入冰凉的河水中,就像三伏天喝了冰镇酸梅汤,浑身畅快舒坦。武伯英在岸边石头上坐下来,看着罗子春把凉帽当桶,提着防风带跑上跑下提水。他将脚放在石头缝隙里,用通道变窄而加速的水流按摩,非常惬意。突然脚面一痒,被什么触碰了一下,不是水中沙砾,有袭击有退缩,带着温柔的力道。接着触碰越来越多,试探性地一触即收,脚面和小腿都遭遇了挑逗。他低头透过水纹细看,终于看清是一群冷水野鱼,在啄食肌肤。鱼的颜色和水色接近,在漩涡和波纹里游动,很难分辨。鱼大多一指来长,细长轻巧,机敏灵动,每次触碰都让人痒到也舒服到了心窝子里。 武伯英喊罗子春来看,他也非常稀奇,赶紧脱鞋伸脚,感受天然按摩。野鱼越聚越多,肌肤就像雨打沙滩,被鱼吻掐得舒服异常,不由舒坦地大唿小叫。也有几条半尺长的大鱼游过来,力道比小鱼超出很多,每下触碰都似乎啃走了一片污垢,更加过瘾。武伯英突然心有所思,自己调查宣案也如同这小鱼儿,出其不意触碰一下,让人酥麻难当,然后迅疾收手。而看不清的对手也像这大鱼,每次反击都很勐烈,却见好就收,不敢太过分。这次如果抓住侯文选,就不是触碰那么简单,首先自己就要结束互相逗弄然后分定输赢,却不知对方会用怎样手段回应,会用何种方式报復? 第129页 突然罗子春尖叫一声,沿着潭边朝下游追赶,随手放在岸边的凉帽,杂草终于支撑不住重量,缓慢弯曲倒伏,逐渐滑落后一下子掉进了水里。塑料质轻,沿水流朝下游漂去,罗子春就像一只青蛙,叫嚷着双脚大跳,在浅水边奔跑。他追出去二三十丈,终于一把抓住了凉帽檐,抄了起来,浑身除了衣领基本湿透。 武伯英看着他滑稽的样子,高声大笑。笑声在山谷里久久迴荡,最后越来越弱只剩嗡嗡声。他沖天放开喉咙,痛快地大叫:“啊!——啊——啊——” 二十三 黑龙口到麻街三十里路程,比原计划晚了一点,在傍晚六点钟内到达。二人吃了晚饭,为了弥补时间损失,没单另休息就又上路。麻街朝南最后二十五里,人困牲口乏,走起来比前面慢了很多,几乎在咬牙硬磨。罗子春有个小毛病,骑着骡子拿着根细树梢,沿途抽打路边草尖,乐此不疲,就像要给高草斩首。天黑已经看不清草尖,他就拿细竹棍胡乱抽打路边草丛和岩壁藤蔓,发出破空的尖锐气声,如小孩样淘气,解除寂寞。仙娥溪位于山谷三岔口,形成了一个低洼地,蓄水而成了湖泊,武伯英知此处已离商州城不远。正因为有仙娥湖,四处山溪汇集于此,水量骤增,流出去就叫了丹江。果不其然,沿着仙娥溪右岸出了山口,一大片川地呈在眼前。 借着星光,商州城就躺在脚下,被山岭和丹江相夹,如同唿吸均匀的巨兽沉沉睡去。官路绕过城垣,继续沿着河岸,从二龙山南北双塔之间朝东南去了。双塔是商州城的标志,建于东南塬上,如同两只龙角。相传明朝万历年间,州官把土墙换为砖墙,在六十里外的龙驹寨烧砖运往城中,修城用砖数量已够,派人传令窑口停运,等传令兵从商州城到龙驹寨,又有五十万多块砖运过来,于是就修建了南北二塔。城门有门洞无门扇,二人骑着骡子走入西关,武伯英点了根烟抽,就着火光看表,时间已近十点。 罗子春四处搜寻,找旅店投宿,却连一个亮灯的路店牌子都不见。商县此处川道最为宽阔,天黑之后根本看不到四周山峰,就像走入了平原的一个镇点。民风淳朴,百姓已趁着雨后秋凉歇息,不长的几条街道,就像几条巨蟒死在城内。有支巡逻小队,在正街上缓慢转悠,带队的在黑暗中打量来人,看没有异样,都懒得搭理。武伯英知道商县由保安预备第一师驻守,应该是师长谢富三的兵丁,主动迎上去问询。他声称是从西安来的古董商人,认识谢师长,打听可以落脚的旅店。带队排长连话都不想答,指了指右街东头,现在打师长牌子的人太多,没几个真是故旧。二人拉着骡子来到街东,一家家寻过去,果然找见一个旅店牌子,五个歪扭的墨字——太平大车店。战乱年代太平成了最大的奢望,是家招唿拉脚车夫的旅社,能经管牲口。 罗子春上前敲门,屋里很快有了回声:“弄啥?” “住店。” “哪里来的?” “西安。” “几个人?” “两个,还有两个头牯。” 店家带着浓郁的商县口音,最后一个字带着明显的捲舌音。十里乡俗不同,这里尽管离关中比川鄂近,但是口音染了重庆、武汉腔,把陕西话变得不伦不类。店门上的观察口的挡板被抽开,看不到店家脸面,马灯光线射出来,照了一遍旅人和牲口。 “等一哈。”房中点亮油灯,窗板缝隙透出几条昏黄的光线。接着前房后门响动,隔了片刻偏门打开,店家提着马灯出来,招唿旅客过去。二人拉着骡子,跟他进了门道,店家在后面关上木门,又赶到前面照路,把人引到院中。“咋这么晚的?” “路不好走。”武伯英解释。 店家提高马灯又把他们照了照,反倒先照清的是自己的长相。是个五十出头的老汉,长相普通,眼睛贼亮,有旅店主阅人无数的气质,似乎一眼就能看出客人的身份。“咋不在麻街歇?西安来的走一天,赶不到这里,都在黑龙口落脚。最快的到麻街,在山里走夜路少见,险着哩。” 武伯英见他生疑,又解释道:“我们是收玩货的,早上从水陆庵过来,明天想在商县走动,连夜赶了过来。” 店家这才解除怀疑,接过缰绳收敛骡子。后面有人听见响动,点灯披衣出来,是个老妇人和个男青年。店家介绍自己就是店主,妇人是老妻,青年是儿子。一家人程式化忙碌,老妻拨火烧水,下面条做夜宵,儿子收拾客房,拌草料餵骡子,店主帮着客人取行李。武伯英的行李简单,骡子后胯搭着个褡裢,前脖挂着个布兜。他发现店主看似帮忙,实际手在不经意间摸索,想探知投宿人的秘密。店主觉得怪异,二人细皮嫩肉不像经风歷雨的游方商人,眉宇间也无市侩气,更像是公家人。 店家朝下卸布兜时,抓手有个硬物。武伯英吓了一跳,摸到的正是手枪。他看着店主已经洞悉的表情,干脆直说:“带着财帛,防身的。” 店主见怪不怪:“那你就该投大店,不该住我这破地方。” “如今这年头,钱难挣得如登天,能省一个就省一个,省下的就是赚下的,出门在外,不能讲究。” 第130页 “那你可收好,这比钱还重要。” 刚下过山雨,车店没有别的客人,武伯英用老闆身份的讲究,和罗子春各住一个单间,紧挨在一起。儿子烧火娘下面,爹和客人说话,少时端来两老碗待客面。武伯英闻见喷香,就着油灯看是杂烩面,山里珍宝都下了进去,木耳香菇,黄花椽菜。两人也是饿极,顾不得烫嘴边吹边吸,三下五除二就下了肚,出了一身透汗。所有毛孔都被汗水沖开,别有一番爽快,武伯英忍住不再饭二,罗子春又盛了一碗。儿子蹲在檐台下听招唿,店主坐在旁边吸旱菸,看着他们吃饭。武伯英掏出纸菸谦让,他嫌没劲扬扬手里的烟锅。武伯英于是收回,顺手就着灯焰点着,饭后神仙烟。 店主在鞋底上磕了菸灰:“客家歇几天?” 武伯英答:“就看办事的情况。” “估计收不下个啥,这里地偏人穷,没那些玩货。” “地偏才没被人扫过,有些东西主人不知好处,兴许就捡个落儿,干这行就讲究这。”武伯英掏出十块钱,知道这是关键,“先住三天,够不?” 店主接过钱搓了搓,收入内袋里:“够,饭单算钱,这下车面也算。” “算嘛。” 店主兴奋了起来:“刚才下面,项锅多烧了些水,二位洗个澡吧。热水去油除汗,洗了就痛快了。” “算钱不?” “不算,哪能啥都要钱呢!”店家笑得满脸皱纹,带着歉意说,“就是水少,委屈你两个一起洗,澡盆大,能坐下。” 门外蹲着的儿子听见话语,一声不吭进来在门后取了木桶,到灶房提水给澡房大木盆倾倒。武伯英同意了店主的意思,只等罗子春把第二碗吃完,一起好进澡房。 闲坐无话,武伯英主动打问道:“商县保警队在哪里?” “北街西头儿。” “我明天上午,去拜访队长汪增治。来之前有人介绍,拜个码头,将来方便。” 武、罗洗得很爽快,热冷适宜的洗澡水,褪尽了满身的疲倦。面对面坐在大木盆中,任凭温水熨透浑身酸麻,互相搓了背部垢甲。武伯英透过水花声音,突然听见一点微小声响,从澡房外的换衣凳传来,悄声问罗子春,他却一点没有听见。自己再仔细听,满耳都是虫鸣风声,也觉得有些多心。但是躺回床上,武伯英越来越感觉有些不太对劲,但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却难以找见,想了想实在睏乏,就不知不觉中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武伯英突然感到憋气,嘴张不开,只能用鼻子唿吸,竭力张开嘴巴,却随即被勒上了一条粗布,舌头蜷得几乎堵住嗓子。他终于睁开眼睛,就在那一瞬间,似乎看到房中有几个人影,立刻就被蒙了个严实。勒嘴的布条和套头的口袋,绑扎得很紧,血液都要被勒了出来,脑中闪念这是家黑店。张嘴想叫,却已发不出大声,只能用鼻子哼哼。想活动四肢,却已不听使唤,没感觉绳索捆绑,却怎么也挪不了脚手。接着两三个人七手八脚,给他脖颈套了绳索,再翻转身子,把上身捆得结结实实,只剩两条腿能动弹却不能动弹。面罩下沿被揭开,一个物事被递到鼻下,武伯英正在勐烈吸气,吸入了满鼻腔怪味,辛辣刺激浑身都是一颤,知觉恢復了不少。刚能指挥四肢,武伯英就挣扎翻腾,双脚乱蹬。 一个硬东西顶在太阳穴,一个低沉声音发狠告诫道:“再踢腾,打死你!” 武伯英知道顶头的是枪口,那不容置疑的口气,听似说到做到,只好安静了下来,任凭摆布。他被连拉带推弄出房门,耳中听到了罗子春的挣扎声,知道亦被俘虏,觉得蒙汗药就下在面里或者水里。他心中恨起店主,一定是他捣鬼,又悔起自己大意,虽然想到了却没防备。武伯英感觉被从后门推出院子,推测是土匪,立即又否定。自己突然在西安城消失,一定引起了对手恐慌,首先就想到了藏身商县的侯文选。骑骡子毕竟没有电波快,只要一个电报或者电话,商县就会被密切防备起来。想起进城问路,想起打听保警队,肠子都悔青了,太平大车店不太平,人家正在防备,自己钻入牢笼。 走了一段路,布套不露一丝光线,应该天还未亮。拐了几个弯,武伯英就失去了方向感,被人牵引着,跌跌撞撞朝前走去。又走了一段,耳中虫鸣蛙叫更加响亮,鼻中也能闻见田野特有的气味。看来劫掠者出了城,武伯英有些煳涂,难道要去处决,这个念头让人恐惧。又走了一段,他听见轰鸣的水声,除了丹江再也没有这么大的激流,脚下感到略微震颤时,故意放重了脚步,地面发出空洞的共振,正在经过一座石桥。一定是要将自己二人,带到远离城区的丹江右岸打死,想到此处突然释怀,能长眠山清水秀之地,比起尘世间的煎熬,着实如隐士般安逸。这个推测立刻被推翻,过江后居然被一直牵引着上了坡,路也越来越难走。感觉在上山,脚下不时跌绊,几次都撞上了旁边的山岩。又走了一段,武伯英的头套被摘下,终于可以看看周围。天还没亮,却有了一点微光,他朝队伍前后看看,隔着两个人,前面押着罗子春。山谷黑暗,领路的在最前面看不清,应有三四个,后面也跟着三四个。山路狭窄,十几个人只好拉成一线。他趁机再看看周围,除了山还是山,右后侧的矮山上,两座高塔被灰色的天空映衬成了剪影。那是二龙山双塔,看来被押着过了丹江,直朝南山而去。 第131页 “看啥呢,老实点!” 武伯英被后面的枪口捅了一下,偏头去看,却是店主儿子。刚才在房内用枪顶头告诫自己的,正是这个声音,看不出这一声不吭的青年,貌似老实却是土匪同伙。他已认定土匪,太平大车店就像水泊梁山的道口酒店,店主正是旱地忽律朱贵。尽管恢復了视力,能看清点山路,双手被缚不能掌握平衡,二人还是轮流跌跤。被前后看管的人拽起,受几句斥责和几把推搡。一队人马缓缓登上第一座山峰,坐在山尖的草地上歇息,东方天空发出了一丝光亮照在峰顶。山谷里的商州城还是一片黑暗,区别明显。九月一号的太阳,对武伯英来说非常不同,仅仅一夜之隔,从抓人的就变成了人抓的。 武伯英这才有机会和罗子春用眼神交流,他心中也满是忧虑,不知被何人暗害。武伯英打量散坐在周围的人,更坚定了土匪的推断,他们没有统一服装,穿得不伦不类,却也追逐新潮。居然有一个中年男人,戴着顶女人的洋凉帽,看似打抢得来的战利。有几个穿着军裤,各种样式,脏兮兮的全是汗渍。只有店主儿子穿得正经些,一身山民打扮,一脸兇狠却比其他人都恶上三分。仁者爱山智者爱水,换言之土匪爱山河贼爱水,优越的地利之便,能周旋躲避官府的缉拿清剿。土匪间也有简单交谈,目的地是个司令部,店主儿子是个连长,也议论手中囚徒,拿猪代替称谓,且有大猪小猪之分。二人口舌被禁,不能分辩一句,想想愚蠢大意、任人宰割,确实有猪的意味。 土匪们休息结束又要上路,武伯英却不愿起来,拉拽都不顶用。被称作连长的店主儿子,上来又骂了几句,武伯英坚持不起,把头仰起示意解去嘴里的破布条子。连长无奈,看看周围荒山野岭,大声叫唤也无碍,于是让人解了二人的绑嘴布。武伯英的嘴刚一自由,大口吸气,小声问他:“你们是干啥的?” “我们是忠勇救国军,你这个反动派的猪猡!” 武伯英无可奈何苦笑,但“反动派”这三个字,又引起了很多疑心和想法。 队伍再次前行,朝大山深处走去,登上了山峰之后,就再没下过谷底,只在山顶和峰嵴的羊肠小道行走。太阳将第一道金光镀在山尖时,已走过了四座山岭,土匪们换了个捆绑方法,只把俘虏双手捆紧,在失去平衡时能双手并用抓住树枝草蔓,不至于前后押送的人手忙脚乱拉拽。没押到目的地司令部接受处理之前,他们无权决定俘虏的生死,既是忠勇救国军,既有司令部就一定有司令,俗话山寨大当家。武伯英想快快见到此人,一路不厌其烦询问,却得不到一点回应。“你们司令是谁?” 押解队伍又翻过几座山岭,来到了另一片谷地,依山建了几座房舍,大量刚被採伐下来的原木,在空地上堆积如山。土匪的老巢更像伐木场,十几个人两两配对,拉着大锯解板。还有十几个人,把解好的木板三五页绑成一捆,多余出的麻绳做成肩带,套进肩膀沿着山谷下山,不知背向何处。武伯英没有料到,打家劫舍的土匪也过得辛苦,心中生疑。想必这就是司令部,没有必要以林场为掩护,完全可以啸聚山林,唿哨一声来了,唿哨一声走了,何必像苦力一样为生。押解队伍和背板队伍打照面而过,互相之间开着玩笑,都是憨厚的表情,确实土却不匪。 二人一直被押到房前,扯锯的都停下手,打量着俘虏。一个穿着稍微干净的中年男子,正带着一个秀灵的少年,拿着墨斗给圆木抨线。中年男子干瘦,眯缝着一只眼睛看线平直,专心致志。他头都不抬,语气温柔缓慢,话却字字见血:“还没杀?拉到后山,枪毙了去。” 店主的连长儿子凑上前,掏出一揽子物品,一一给木匠看。“司令,抓了之后,又感觉不对,押来让你看看,再做决定。这是证件,是个专员。这是手枪,还有子弹。钞票我爹留下了,统一入帐。” 木匠司令接过东西,看完后扔在地上,唯独把柯尔特手枪收了起来,顺手别在宽牛皮护腰带上。“不是省上保安司令部派来的,你爹咋说哩?” 不等俘虏分辩,所谓连长先接了腔:“就是看着形迹可疑,西安来的,不说实话,一看就化了装,还打听汪增治,觉得没安好心。” 木匠有些不耐烦:“算了,不说了,我还忙着。既然抓了,就不能放了。怂管娃,国民党反动派没好货,拉到悬崖上推下去,省子弹,没枪声。” 连长得令不再说话,罗子春想说,看武伯英没有分辩的意思,只好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五个土匪把二人推搡拉扯,从房后小路上山,其他人留下收了枪械,加入劳动场面。土匪逃生路,故意踩出很多条分岔,拐了几次寻见给东山去的路径,反折朝东上山。这是附近最高的一座山峰,上了一个小时左右,终于到了峰顶。走到悬崖边才能见识到险峻,不是天然的石壁万丈,而是塌方垮掉了半个山岭,形成百丈高的绝壁,深不见底。武伯英苦笑一声,什么都考虑到了,就是没考虑到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阴差阳错丢了性命。罗子春面如死灰,却不是怕死,而是想起了玲子,还有一直憧憬的美好生活。 一个土匪把崖边的灌木丛踩开一个豁口,两个土匪先把武伯英推了过去,就要行刑。千钧一髮之际,林场那边突然传来一声枪响,顺谷传来清晰无比,在高山低谷间迴荡。 第132页 连长问:“咋着?” “发啥信号哩。”一个土匪也不太明白。 连长也是这个看法:“就是哩。” “咋着?” “等下看,把他俩先绑树上。” 土匪们找了两棵相距不远的树,分别把二人绑结实,坐在草地上等待。过了不久,山下不远传来喊声,来人因为心急上山,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声音没有多少气力,却能听清就是两个字——留下! 土匪们站了起来,沿着山路朝下看,被树枝树叶阻隔,什么也看不到。 连长听了出来:“是我爹,他咋来哩?” 老店主终于跑了上来,嘴里还嘟囔着留人,看见两个俘虏好好绑在树上,悬着的心总算落下,终于支撑不住,躺在草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儿子过去问原因,他肺都快跑炸了,摆手不语,只拿眼睛打量武伯英。店主歇过劲来,说发现了新情况,司令要亲自审问,让再押回司令部。几个土匪稍有不满,要杀人的是他,要放人的也是他,大傢伙儿被折腾得不轻。店主是连长亲爹,有些老子的威风,骂着催促快走,并让给俘虏松了绑绳。几个土匪不放心,三个人看一个,隔开一段距离,把两人又押下了山。鬼门关里转了一圈,武伯英也觉得侥倖,但不知什么原因,突然由死转活,让那个司令放弃了处死反动派猪猡的决定。 司令站在门口朝山上眺望,看见一行人下山,数了数人头包含两个俘虏,才放下心来转身回屋。这是林场最大的木屋,山上最不缺的就是木头,家具都用原木粗制而成,件件朴拙。两个俘虏被押了进来,司令让其他人都出去,只剩店家父子一人一桿步枪,看管手脚已经自由的囚犯。武伯英看了看,自己的所有物品,都被摆在了桌上,包括手枪和证件。 司令张手朝两张椅子让座:“坐。” 武伯英没动,罗子春也不动,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司令生硬笑了下:“有几句话问你们。答得好,留命一条。答得不好,逃不了一死。” 武伯英不答话,垂下眼皮表示明白所说。 司令严肃道:“鄙人姓孙,实话说,我就是秦岭游击大队,大队长孙洪。” 这个名头果然响亮,武伯英早都听过,传说此人生三头六臂会五甲遁术,所以十年来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在秦岭中成为一个神话。谁料是个普通木匠,武伯英轻笑一声:“原来是你,早都看出来了,你们是共产党的队伍,没想到碰见的是你孙洪。” “咋看出来,因为伐木锯板?” “就是,谁见过土匪干苦力,能干苦力就不当土匪了。” “有眼力。”孙大队长伸手拍拍桌上的证件,“你是干啥的?” “鄙人姓武,破反专员,证件上都写着。” “我问你真实身份?!”孙大队长骤然提高了声音。 “就是这。”武伯英坦然作答。 孙大队长犀利地对视了片刻:“你们到商县来,究竟要干啥?” “这个不方便告诉你。” “不说,一会儿死了,也就没机会说了。”孙大队长话被截了一下,带着气恼捏起桌上的一枚铜板,举过鼻尖问,“这个是咋来的?” 铜板和木色相近,光线不好,武伯英刚才没看清,这才看清那枚接头铜板,已经到了对方手中。不等武伯英回答,也不等孙大队长续问,店主插话道:“这个是我在整理你随身钱财时发现的,听说党内同志接头,也用这个对暗号。” 罗子春听言好奇地注视铜板。 孙大队长接话道:“对着哩,前年我去陕北学习。就是凭交通员送来的这个东西,和陕北党组织接上了头。我的是三个孔,你这五个,来头不小。” 店主恍然大悟道:“噢,我就说在哪里听过,就是听你说过。” 孙大队长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店主赶忙闭嘴不言一心端好步枪。他继续把铜板举在指间,看着武伯英等着回答。 武伯英看了一眼,轻描淡写答道:“朋友送的。” “什么朋友?” “这个也不方便告诉你。” 孙大队长刚要发作,突然看见罗子春,似乎有所醒悟,沖两个手下摆摆头,把铜板扣在桌面命令道:“把他押出去!” 木屋就剩下了两个人,武伯英看看孙洪,一屁股坐在木凳上,被这趟折腾累坏了。“我是西安的地下党,潜伏在敌人心脏里,已经有些年头了,敌人没识破过我,却被你识破了。” 孙洪听到这句实话,才真正激动起来,绕桌子走了过来,伸手抓住他的双手,使劲握住。“同志,对不住,差一点,把你当特务杀了。” 武伯英的手被握得有点痛:“我就是特务。” 孙洪又发力握了一下,然后甩开手。“那也是咱自家的特务,好特务。没组织的日子,我过过,难受得很。当年徐海东、程子华带着队伍在秦岭活动,我就起来闹农会了。刚闹起来,他们就去了陕北,那几年我就和真土匪差不多。被迫游走秦岭之中,串连穷苦朋友,把基本保留下了。你恐怕也是没组织,就和真特务差不多?” 第133页 “就是,比真特务还真。”武伯英点头承认,“要不然活不到今天。” 孙洪感慨道:“但是,组织没有忘了咱,这就是咱的定心丸。党在陕北站稳后,就又主动联繫我,前年我去学的游击战术,又被派回来组织游击队开展游击活动。咱中央领导就是好,就是厉害,打搅时间不长,能把人心照亮一辈子。听说延安现在好得很,等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你去过没?” 武伯英微笑摇头:“没去过,梦过。” 孙洪也笑着把铜板递给他,埋怨道:“要不是这个铜片片,我就冤杀了自己人,从这上面看你的地位不低。这事要是传到中央,我孙洪错杀了同志,估计要受大处分。还好,巧劲儿。” 武伯英接过铜板装回原地,沈兰用过的,还真有起死回生的幸运。“要不是你们发现,我就算被扔下悬崖,也不会表露这个秘密。” 孙洪佩服他的坚强:“你不在西安,跑到商县来干什么?” “这次来商县,要抓一个人,很重要,和宣侠父同志失踪有关。宣侠父知道吗,宣传的宣?” 孙洪抠着下巴上的鬍子茬,想了一下:“没有,没听过这个名字。” “他是八路军总参议,前不久在西安失踪了,估计已经被反动派密裁了。刚好国民党派我调查,中央也让我查,我借锅下米,一把火烧两家饭。” “来商县抓谁?” “侯文选,商县出去的个能人,现在西安警局当副大队长。有情报说,他逃回了商县老家,虎回深山,非常难弄。我亲自来,就是想拽住虎尾巴,刚到还没来得及找汪增治,就被你弄上了山。” 孙洪怪笑着看他,拍了一下桌子道:“这事简单,我还当是啥难事。你没必要找汪增治,这有啥难的,我给你就办了。你说的侯文选,我当然知道,他从西安一回来,就有眼线报给我。我还以为他,回来联合保警队,要对我进行围剿。我的人,暗中密切注意他的行踪,后来发现他只是回老家避暑,才稍微放下心来。他找汪增治,找保安师的,光是打麻将,没有对我们不利的动作,但我也没放松。前天不知啥原因,他住进了东岳庙,再也没见出来,如今应该还在那里。你需要,咱的人下山,就把他弄了。” 武伯英又喜又忧:“你们去抓,不合适。” 孙洪知道他的担忧:“你放心,我安排,咱的人换上保警队衣服。这两年我串山,突袭过附近七八个县的保警队,缴获的制服,可以伪装二三十人。” 武伯英考虑了一下,确实对汪增治摸不准脾气,虽然有师应山的面子,但侯文选也有面子,万一不同意,岂不坏事。他斟酌再三,孙洪的提议是个好办法,终于高兴起来。“这个方案可行,但是必须等到今晚下手,才把稳。” “半夜整。”孙洪觉得有理,“跟你来的小伙子,看着不是个闷人,你身份暴露了,干脆把他再押到崖畔,扔下去才保险。” 武伯英连忙瞪眼阻止:“不行,不行,尽管不是自己人,也是个进步青年,跟我多年了,不能这样。” 山寨的午饭带着压惊的意味,多做菜多备酒,行动要到晚上才施行,解除误会后一醉方休。肉食都是野味,野鸡肉,野猪肉,鹿肉,熊肉,獾肉,有种特殊的奇香,腥味重鲜味也重,正好下酒。菜蔬都是山珍,干竹笋,山韭菜,木耳,蘑菇,野葱,有种特殊的美味,正好佐饭。因为武伯英的谎言,罗子春被游击队员称为罗同志,他也知道这个变化的原因,很不适应老处长的新身份,闷闷不乐,沉默寡言。游击队员们都以为他被吓怕了,更加起劲地劝酒,弥补自己的无礼,过分诚恳热情。罗子春越喝越沉闷,心事重重,酒足饭饱之后,躺在木床上低声嘆气。武伯英看在眼里装在心里,酒睡之后已经傍晚,晚饭尚早他就给孙洪耳语了几句,叫罗子春出去单独谈话。 罗子春一直等着武伯英说话,自己才好说话。谁料他一言不发,只在前面走,自己只好跟着。纵有千言万语,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二人沿着上午走过的路,慢慢朝东山上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被当做刑场的悬崖边。武伯英站在灌木豁口前朝东远眺,众山一览无遗,每个山尖残留着夕阳的余晖。天色尚且微亮,明月却已升起,挂在远处山峦之上,如同银盘。 武伯英突然转过身来,背后一步就是百丈深渊。“要不是因为我是共产党,咱俩上午是不是就已经下去了,死了?” 罗子春看着他,回忆中下意识点点头。 “那好,我是共产党这个事,只是改变了摔死这个事实。那么现在,你推我下去,等于没有改变。然后你沿着这条山路朝东走,他们撵不上,见宽路就拐,朝着有灯火的方向走。我的手錶上有指南针,要不了几个小时,你就能回商县。”武伯英说着,褪下腕錶递给他。 罗子春表情非常复杂,看着他的眼睛半天没有反应。心中本来就非常矛盾,被他弄得更加矛盾,真不知该如何才好。眼中一红一蓝两种火焰,噗哗哗闪动着,烧得人实在难耐。武伯英偏要火上浇油:“回到西安城,你如实汇报,就说到商县后发现我是共产党,把我推下了山。你肯定能得一笔奖金,你再把孙洪的秘密司令部也说了,估计得的奖金更多。你不喜欢共产党,做这些事都在情理之中,我能理解。然后你退出特务行,想方设法退出,和小玲把婚一结,过你们的小日子。我的存单在哪里,你也清楚,我没有子嗣,那院房子也是你的。你有了这些,可以做个买卖,还算的上是大买卖,发财养家,体面光堂。” 第134页 听言罗子春眼中有了恨意,身子却一点没有动弹,到底恨什么自己也说不清。 武伯英又刺激道:“这里没有别人,你不要怕,没人找后帐。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一死也就不知了。你不要怕,就算我变鬼也不缠你,我是自愿的。你不要怕,无毒不丈夫,我们俩到此,也就该有这个了断。是男人就做个决定,咋着我都不怪你。” 武伯英说完闭上了眼睛,头仰起来一动不动,静等他的处置。罗子春眼中的恨意更浓,恶狠狠看着他。罗子春呆了片刻,突然一声大叫,扑了上来,双手勐伸向武伯英,不是推,而是抱,把他揽了过来,离开了险境,一起跌倒在草地上。“啊——!” 随着这声大叫,罗子春终于燃尽了心中矛盾,随即转化为哭声。他死死抱着武伯英,把头埋在他肩膀上哽咽,生怕什么把他从身边带走一样,由于激动由于用力,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武伯英也紧抱着他,眼中全是泪水,不时拍拍他的后背,自己两年才走完的心路,逼迫他在几分钟内走完,也真是难为了这个青年。这是做戏也是真诚,这是冒险也是化险,都有那么一点,却都不完全,只能说在某一刻有某一点,捉摸不定而且闪烁。两个人终于坐了起来,罗子春有些不好意思,莞尔一笑,武伯英知道,他心中的那个弯已经拐了过来。一时无话,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去看月亮。不管沧海桑田,不管世代更替,它总是高高在上,清净明亮。 武伯英主动开口:“实际我并未加入共产党,也不是他们系统的一分子,更没有秉承他们的主张。只是日本人侵略,国共二次合作,才动摇了一点。今年春上,共产党的人联繫我,用民族大义说服我,我才勉强答应,不损害国家利益的情况下,可以给他们做一点事。” 罗子春很信任他,但也有些疑问:“真的你在当处长时,没有给他们做过事?” “真的,要不然,他们怎么会用毒药对付我。因为抗日,我看国共这次合作,是再也不能拆散了。日本人不管多难打,总要被打败,三年五年,十几二十年,这是肯定的。所以到那时,国共之间就只是党派政见的差别,现在给他们做点事,也未尝不可。你是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我倒想问问你,将来国共合作,将走向何处?” 罗子春没想这么长远宽阔,或许不愿意说。“不知道。” “我想将来,必定是美国两党政治那种局面,通过大选,轮流执政。共和党做几年总统,民主党做几年总统,不能说谁完全代表国家和民众的利益,他们都能代表。你是年轻人,嘴里总挂着,自由,民主,富强。美国现在是世界上最民主富强的国家,中国将来一定也是那样的格局。故而现在究竟属于哪个派别,还有那么重要吗?只要是抗日的,就是爱国的,就是代表了中国民众的利益。” 罗子春默默点头,觉得有道理。 武伯英趁热打铁,看着他的眼睛:“你比我好,有家人,有小玲。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剩了独独一个。我不要求你帮我什么,只是希望,把我这个秘密,不要朝外说。给我留一条路,也许这条路,是我唯一的路了。就这一点要求,你能不能答应?” 武伯英说着想起那些不好的遭遇,眼睛略微有些湿润,等着罗子春的回答。罗子春听言有些动情,看着老领导好大哥这样难过,眼睛也有些潮湿。“我答应你。” 东岳庙在二龙山双塔之间,离城有段距离,夜里非常清静。明万历年间建塔之后,接连几任知州都是山东人,在双塔之间官道旁建了东岳庙,方便祭拜乡神东岳帝君。接力扩建使得东岳庙成了商州最大的寺庙,香火旺盛,僧侣众多。时至今日殿宇虽已年久失修,却保持着规模,还有几十名僧人常驻。孙洪挑选十几个人换上保警制服,趁夜色离开林场,不能举火把照亮,沿着山谷不好行进,因为路熟倒也不慢。用塔影指引,夜里十一点多,从南山下到了东岳庙。东岳庙静卧在夜色中,偌大院子除了佛堂长明青灯外,再没有一丝光亮。孙洪抻平制服上去打门,稍后有人接腔,问是谁答是保警队。 山门打开出来个年轻和尚,看看队伍刚要再问话,被孙洪一胳膊扒拉开,边往里走边吼:“保警队查人!” 和尚苦笑跟着:“都是出家人,没有可疑的。” “我看你就不是好人,剃了头就是出家人?是不是因为犯了国法,才剃度的?”孙洪不可一世的样子,越发像保警队头目。 和尚见不是善茬,赶紧闭嘴,站在原地,不敢跟了。 两个游击队员守住山门,其他人边往里走边分散把住紧要地方。其中几个快步朝大雄宝殿后面跑,按商量好的方案分工,控制整个寺庙。孙洪和武、罗二人进了大殿,两座灯塔上摆了七八层油灯,照得殿内通明。神殿两教合一,东岳大帝塑像居中,一边是释迦牟尼,一边是太上老君,还有十几尊小神佛,可以满足任何祈求。不协调的是两座灯塔之间,摆着一张桌子四张杌子,有一副正打着的麻将牌,不见打牌人。武伯英过去绕桌转了一圈,看了看麻将牌面,心中有了底,冷笑了声。东边那抹麻将牌按顺序摆得整整齐齐,从左手起条、饼、万没有风牌,最右边是两对等碰。每张牌都朝上摆着,就连七饼这样的牌,都是三上四下摆着,这是侯文选打麻将的毛病。 第135页 寺庙住持由年轻和尚陪着,急急走进大雄宝殿,认准了孙洪一直说好话。武伯英看看他,把手枪重重朝桌上一拍:“打麻将的人呢?” 住持长老吓了一跳,看看手枪一个哆嗦,再看看麻将桌不敢抵赖,只好闭口不言。孙洪教训道:“你别说是和尚打牌,这一点就该拉去游街。不好好念经修行,看谁还给你施捨。” 长老觉得长相文静的这个人反而更难惹,表情兇恶的孙洪反倒好说话,连忙焦急分辩。“没有,没有,我们咋能干这事哩。长官还要慈悲为怀,不看僧面,看佛面。只不过借着灯亮,有施主在这里打牌,并未玷污一片净土。” 武伯英打断问:“侯文选人呢?” 长老赶忙双手合十,身子又哆嗦起来,看看武伯英,再看看神像脚下的佛桌。武伯英明白他不敢说,冲着罗子春摆摆头。罗子春过去供桌前,顺手抄起拂尘,在桌布帘上抽打,把绣的各式图案打得胡乱翻腾。“出来,出来,不出来拿枪打了!” 这一招很有效,话音落后,供桌下就传出了轻声商量和指责,接着一个跟一个出来了四个和尚,最后一个俨然是剃了光头的侯文选。四个人出来看见枪口,连忙跪倒在地,低头举手做投降状。武伯英指指侯文选对孙洪说:“就是他。” 孙洪大声招唿,门外几个手下匆匆跑进来。侯文选见大势已去,怨毒地盯着武伯英:“我知道你,叼住我就不放。” 武伯英没理茬儿,命令把他们绑起来。长老连忙求情说另外三人真是自己弟子,因为施主强要打牌,没办法只好陪着。他是谢师长安排来的客人,小庙惹不起只好顺着,为保全禅林也顾不得佛前清净了。 罗子春上去,一个个扳着那三个脑袋看了看,戒疤都是真的,顺手在侯文选的光头上敲了下。“还把头剃了!” “凉快。”侯文选被绑了起来,根本反抗不得。 罗子春故意仔细端详:“这不是侯副大队长嘛,才几天不见,跑这么远来出家了,有啥回活不开的?” 侯文选气得牙痒痒:“手枪要在身上,早就和你们弄了!” 武伯英不想太过分,语气稍微松缓:“我知道你为啥跑,你也知道我为啥追,咱们都是明白人,你好好配合,我一定不冤枉你。” 侯文选当然清楚,还不放弃最后希望,看着孙洪道:“我和你们汪队长,是结拜金兰,你们不要听他的。我是被陷害的,他们把我拿去,把我就害惨了。你不信问你们汪队长,把他俩抓起来,才合适。” 孙洪上来曲起手指,也狠劲敲了一下光头:“你住嘴,悄悄的。你说的是商县,我是蓝田县。光认武专员,谁认得你是谁。” 侯文选希望破灭,垂头丧气非常配合,任由塞了嘴巴,被押出东岳庙,一直到了太平大车店。两个保警把侯文选投入一间空房,又捆了腿脚,扔在墙根胡乱躺着,他眼睛睁得很大,没一点办法。武伯英在院子里大声送别,保警们还作势收拾东西,要离开临时驻地。孙洪更是大声吆喝,声称跨区县办事,被汪增治知道了不好,不顾挽留执意带人连夜返回蓝田。话语传入侯文选耳中,竭力思考,也记不起蓝田保警队有这一号人物,觉得倒霉,没再细数。 武伯英演双簧送走了蓝田保警,到关押侯文选的房间,蹲在他头前说:“今晚上,你好好想想。明天一早,我就带你去见汪增治。我不冤枉人,你也甭不配合。咱俩打交道不深,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我来撵你实际是救你,要不信尽管反抗一下试试。” 侯文选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使劲点头,后脑勺把墙根磕得“咚、咚”响。 二十四 武伯英睁眼看看英纳格手錶,已经接近七点半,日历孔显示九月二日的计数,洋表洋歷头。吃罢早饭,武伯英和罗子春押着侯文选出了大车店,朝商县保警大队部走去。早饭时侯文选答应不逃、不嚷、不胡蹩,武才松绑让他自己吃饭。他很会见机行事,又在老家地盘,估摸不能把自己怎么样,更听说要押到县保警队,越发自信不会有事。他乖乖在前面带路,武伯英跟在左侧抬着手枪,拿外衣裳搭在胳膊上遮住,罗子春也用褡裢盖住手枪。三人招摇过市,从城东一直走到城西,路上有人与侯文选打招唿,他也泰然自若,只是不敢多聊,应付两句就走。 保警大队自卫哨认识侯文选,自动放行,三人堂而皇之走了进去,一直走进汪增治办公室。汪增治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眼皮低耷着,菸捲吊拉在双唇间,脸皮非常白,脸盘非常胖,像是浮肿一样。听见响动见侯文选进来,他打了个招唿,收起疲倦准备说话,突然发现侯神色不对,再看另两人的姿势,觉得不祥伸手去暗抽屉摸手枪。罗子春左手把褡裢扯下,露出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汪增治。 “别动,再动打死你。” 汪增治被定格在办公桌后,眼珠子转着看看三人,最后落在侯文选身上。“侯哥,这是为啥事哩?” 侯文选挤眼笑得很勉强:“这两个是省城来的,抓我的。” 汪增治似乎明白了一点,看了看枪口:“怪不得,你回商县,暑气都过去了,还说避暑。两位上头人,我不知你们来头,甭把事做绝,咱们就有个好说好了。侯文选是我朋友,不管他犯了啥事,我都要管。商县大小案子都是我说了算,你们要在我眼皮底下抓人,弄不成。除非把我打死,才能给他上法刑,你们也活不成,就甭想出这个门。” 第136页 不管啥人都有几个朋友,武伯英看着他坚定的表情,听着他坚定的话语,确信是真话实话。武伯英衣裳下的枪口,顶顶侯文选,他明白意思,连忙开口道:“老汪,误会,误会。你误会了他们,他们对我,也是个误会。这是行营武专员,那是他手下小罗。” 汪增治盯着武伯英看了片刻,再看看侯文选,确定属实缓缓收回了取枪的手。武伯英将外衣裳取下扔在椅子上,把手枪别回腰间。罗子春见汪增治没有了危险,把褡裢挂在肩上,也收了枪。侯文选有些累,就着椅子一屁股坐下,不管四六。汪增治还不信任武伯英,又看看他问:“什么专员?” “破反专员。” “查什么案?” “宣侠父失踪案。” 汪增治听说过宣案,觉得事态严重,站起来头转向侯文选。“跟你有啥关系?” 侯文选丧气不答,嘆了口气。 武伯英见他反覆,低沉声音问:“你到底想好了没有?” 侯文选抬头看看他,翻着白眼,转向汪增治:“实际没啥关系,把我黏上了。军统的事,找我办的。” “那就和你有关系。”汪增治又坐下,张手请武伯英二人就座,看着侯文选,“怪不得师大哥,都不知道你回商县了,原来你是为躲这事。前一晌,有几个军统的朋友从这过,押着宣侠父,要解到武汉去。刚过商县,还没到龙驹寨,不小心让人给逃跑了。我见过宣侠父,小低个子,鬼精鬼精的,一看就不是好笼的人。谢师长的人,沿着川道搜寻了几天,也没找见。” 武伯英觉得可笑:“军统来的人里面,是不是有个叫丁一的?” “就是呀,他带队。”汪增治点头肯定,然后转向侯文选,“侯哥,难道宣侠父,是你买人私放的?” 侯文选冷笑一声:“那是幌子,给共产党准备的。那个宣侠父是假的,是个军统的碎怂。真宣侠父,你没见过。小低个子,真是笑话,比你能高一个半头。” 武伯英的疑虑被打消,侯文选知命不隐情,说了真话。“那宣侠父,你是怎么个办掉的?你怕我们不公,要到公平地方说话。现在汪队长在场,该说的就都说了。我昨天晚上给你说过,只有把所有事都说出来,就算亲手弄死宣侠父,也不要紧。但是你不说,我也没办法救你。” 汪增治有点明白内情,疑问更深:“不是军统的事吗,咋把你扯上了?” 侯文选挑挑嘴角,还是不语。 武伯英替他说了:“你侯哥,秘密在军统兼职,还是个行动组长。” 侯文选又挑了下嘴角,不承认也不否认。汪增治的疑惑更大,既相信也不信,过来给武伯英发了一根菸捲,罗子春没要。汪增治划着名火柴,给武伯英点燃,然后自己点上,态度有了根本的转变。武伯英终于放松神经,深吸一口烟,让烟雾在肺中停了片刻,然后才喷了出来。“你给师应山打电话,听他给你说。” 汪增治看看侯文选,夹着烟回到办公桌边,开始给师应山挂电话。几经辗转,电话终于接通师应山,二人寒暄了几句。汪增治看着房中几人,把情景给师应山说了,师应山说话很能抓住重点,表达了几个意思。首先武伯英是很有来头的专员,其次侯文选确实在军统秘密兼职,最后希望既要帮武伯英,还要保侯文选。汪增治示意武伯英过来,在电话上说几句,他摇手表示没必要。汪增治挂上电话,信不信的都信了。 汪增治夹着烟,隔空点点侯文选的光头:“侯哥,不是兄弟说你,你爱钱也不是这个爱法。师大哥多好的人,你跟着好好干,还能亏了你。我这商县保警队的位子,还是他帮我争来的,对兄弟没的说。没事你兼啥军统组长,那钱是好挣的,你看现在,事都塌到了你身上。你为喝几口杂肝汤,给偷牛贼借锅,汤没喝上锅叫砸了,牛成了你偷的。” 侯文选听着数落很不痛快,有些坐不住,干脆收腿圪蹴在椅子上歪头想事。 武伯英见铁板已经红透,继续用话砸打:“根据目前调查,你起的作用很小,担的责任却最大,这又何苦?这件事很复杂,倒了几手,牵扯太多,武汉不知道,西安把事办了,这个责任谁负?责任太大,上面不愿负,下面负不起,只能塌在你身上。当然死人身上最好塌事,把你弄死了,才好把责任全压给你,我来抓你是救你命,你还不明白。如果你愿意耍光棍,你就耍,我不收拾你,有人收拾你。” 侯文选抿嘴想了很久,反覆权衡利弊,不停推测可能,终于开了口。“我说。” 武伯英先挥手暂停侯文选招供,授意罗子春记录。汪增治看了看三个人,找好纸笔后干脆让开了办公桌,坐到武伯英身边。罗子春旋开自来水笔的笔帽,铺好稿纸,写上标题,注好时间、地点、人物,然后点点头。 武伯英见准备停当,才转头吩咐:“你说。” 侯文选也一直等着,舔了舔嘴唇,缓解紧张润了口。“我知道得不多,事已至此,干脆都说了。我是张毅去年发展的,对我还比较欣赏。我也愿意跟他干,有前途。他一走,我这几个月,基本和军统徐亦觉那些人,就不联繫了。除了弄宣侠父,再没给干过啥。今年春上,张毅曾经给我说过,上头想要收拾宣侠父,怕他在西安串连鼓动,弄得人心惶惶。张毅这人很聪明,知道事关重大,一直不愿意执行。就一拖再拖,直到离开西安去武汉任职,也没弄。” 第137页 武伯英觉得他说的前因很深,是个完全交代的样子。“什么原因,重新启动了密裁宣侠父计划?” 侯文选偷眼看看他:“具体原因,我也不知道。原本以为就这么过去了,谁料想七月初丁一找我,说是上头又想弄宣侠父。奖金两千元,已经在他手里,如果我愿意组织人干,他就分给我一千。刚好我那段时间,打牌连输,我这人啥债都能欠,就是赌债不能欠。我爱这一行,就要讲个面子。我问谁下令干的,他只说是上头,不肯透露。我知道宣侠父的身份,觉得这事太重大,弄不好自己倒霉不说,给家里也要带灾。我不愿意干,就说嫌钱太少,必须五千块才能弄。他不给我说是谁主张,这是纪律他不能说,我想从奖金数字上推测,到底是谁指使。如果能给五千元,官大钱多,就起码是蒋鼎文等级的人,就算将来事发,这个人也有能力包藏,不至于祸及我。他见我一定要五千元才肯,就给我说奖金数目实际就是五千,两千事前,三千事后。” 武伯英有些不信,盯着他问:“到底给你说过没有,是谁主使?” 侯文选双手一摊:“真没说,不说人光说钱,也是行动股的规矩。我提的条件满足了,也就没啥推託的了,这事就算定下了。我当时不光为了钱,也是为了给党国出力,宣侠父这些共产党,在西安城也太嚣张了。后面这一点占主要,但要说不为钱,就是假话。我知道弄宣侠父的干系大,不想让我手下弄,就叫洪老五找人干。我给了他二百元,这伙子亡命徒,为了五十块也敢杀人,管你是什么党,什么总参议,什么将军。我让他干,他也不敢不干,还要在我手底下讨口,再说干了,还有我撑着。他们暗中把宣侠父监视了二十多天,总没个下手的机会,他这人行走总很小心,要不然几天都见不着人。阳历七月三十一日早起,丁一来找我,叫晚上十点把人埋伏在尚朴路,宣侠父一准从这里回家,就在这里下手。” 武伯英拧起眉毛,想起日记:“他咋知道宣侠父晚上的行动路线?” 侯文选有些得意:“我也奇怪他,能知道具体行踪,估计就是情报工作的成绩。我下午把洪老五一伙子召集好,傢伙绳索都准备了,按时埋伏在尚朴路边。如果宣侠父真从这里过,就把事办了,如果不过也是最后一次,再也不给他弄了。怪不上我拿钱不出力,将来那一千元,也甭想问我要哩。到了夜里快十二点,丁一和几个手下开车,快快从尚朴路南头过来,看见我几个停下,叫我上车商量。他说中统的林组长,今晚跟踪宣侠父,一直咬住不放,不太好下手,被他看见不好。我说算了不弄了,丁一说不行,说是过了这个机会,就再没有机会了,一定要办。然后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人分成两摊子,我和他几个朝前走,洪老五带人留在后头。等人骑车子过来,先放宣侠父过去,洪老五截住姓林的。我们几个在平民坊等宣侠父,过来在拐弯处整。刚布置好,尚朴路南口自行车铃响,一前一后两辆自行车进来,果然就是宣侠父和姓林的。” 武伯英本不想插话,审讯记录需要,必须用问话来推动供词:“你们咋行动的?” 侯文选加上手势比划:“我和丁一带来的人,朝前走到平民街弯子,把车靠边停住。五六个人都下车,躲在墙拐角两边,丁一计划他一过来,就弄倒捆起来押走。我们刚埋伏好,就听见尚朴路那边吵吵闹闹,知道洪老五已经拦住了姓林的。看见宣侠父把车子停住,朝后看发生了啥情况,估计他还以为是自己人,暗中拦住了跟踪人。我们还害怕他不过来,洪老五同时弄不住两个目标,宣侠父却重新骑上车子,车链子响着朝我们来了。宣侠父刚拐上平民街,两个行动股的人,从墙角黑影里扑出来,把他连车子带人放倒。几个人一拥而上,把他手脚制住,朝汽车里抬。宣侠父只喊叫了一声,你们绑人呢,就把嘴捂了。汽车里塞了宣侠父,我和另一个人坐不下,只好分头步行回家,他们把车开走了。我看自行车扔在路边实在惹眼,再一个我家路远,就把他的车子骑上。骑到半路,我越想越不对,拐出城门扔到护城河里,沉了下去。然后我再进城门,一直走回家,再后来的事,我就都知不道了。” 武伯英不相信最后一句话:“你是知不道呢,还是不知道呢,不然回商县干啥?” 侯文选撇嘴沉默片刻,又把豆子从竹筒里朝出倒:“我知道你问啥,你是想问后来,后来真的和我无关,我回商县还是丁一让走的。逮捕宣侠父,我越想越觉得蹊跷,尽管我是丁一股里的组长,但是属于编外,向来都是徐亦觉指挥。这次为啥他找我,而不是科长布置。再一个逮捕宣侠父这事,知道行踪了就是碎碎个事,他手下随便找几个人,都能弄,为啥偏偏把我拉进来。我越想越不对,就也没找过丁一,也没找过洪老五,把这场事就算过去了。宣侠父一不见,共产党八办就开始闹活,这也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过了几天,你重新出山就任专员,开始查宣侠父失踪案,我就觉得这里面有大问题。我悄悄去找丁一,他说你查案子,不过是个幌子,做给共产党看的。我还是有些不放心,问宣侠父的下落,他说秘密关押着,但是我估计,已经死了。” 第138页 “宣侠父在西安做的事,该逮捕,也该死。”武伯英说着看看罗子春,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说此话难免心虚。 侯文选轻嘆一声:“后来你越查越认真,我又隐约听说,你代表军委和两统查案,我们这下把天日了个窟窿,更觉得丁一另有文章。没等我去找丁一,洪老五就来找我了,我这才知道中统姓林的,被这胆大妄为的给害死了。洪老五还说你在平民坊查案,有个叫何金玉的闲人朝他讹钱,不然就告发。我也无奈,就带着洪老五去找丁一,商量对策。丁一给我们宽心,还是那老一套说辞,我看他不说实话,不答应。最后丁一给洪老五说,干脆把姓何的解决了算了,后来姓何的果然就死了。你这边和刘天章那边,由他丁一摆平,绝对把火烧不到我身上。但是我不相信他,瞎话连篇,造纰遛谎。为了逮捕宣侠父,敢害中统林组长,为了保密洪老五,敢杀何金玉。挖窟窿补窟窿,啥都敢整,迟早也把我补了窟窿。” 武伯英狠劲拍了把茶几:“王立是谁害的!” 侯文选知道那层关系,惊得浑身一哆嗦,不敢再说。 沉默了片刻,不明就里的汪增治,带着半明白半煳涂圆场:“侯哥,你有啥话没说完,就明说。在我这里,你绝对安全,武专员就算要咋着你,我也能拦着。这你不要顾虑,不管武专员咋样,这一点我可以给你保证。” 侯文选不敢看武伯英,对着汪增治辩解:“再有别的,我真一点都不清楚。” 汪增治胖脸苦笑了一下:“这我知道。” 武伯英对人死有切身之痛,火气未消又拍了一下桌面,怒目圆睁抢白道:“你知道啥?你倒知道啥!你保证啥?你倒能保证啥!” 汪增治前一个苦笑未尽,后一个苦笑更浓,只好不再言语。 武伯英又对侯文选道:“丁一日弄瓜娃跳崖,你跳了。丁一煽惑瓜娃胡跑,你跑了。你肯定知道些啥,你不说责任就全是你的。全落到你身上,你想你能不能活?” 侯文选长嘆一声,看看房顶又看看地面,考虑了一会儿,把最后几颗豆子也倒了出来:“洪老五那次和我去找丁一,提出来,要几把手枪防身。万一有人找见他,他好抵抗,或者自杀。在这关口,丁一不得不答应,给他取了三把手枪和一些子弹。后来中统和洪老五枪战,用的就是那些枪弹,那次你和师大队也去了。丁一和我们谈了一个多小时,认真考虑了一下,说是再等个一两天看情况,实在过不去就带着我俩,去给你坦白。你是为党国办事,我们也是为党国办事,又不是自作主张,应该能说通。我不愿意去,因为还在侦缉大队任职,挑明秘密身份不好。后来师大队叫我帮忙,给你干儿子过丧事,我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两个弄的乱子。不过就是猜测,没有一点真凭实据,胡想的。” 武伯英闭目仰头,深吸了口气,想起王立总让人痛苦不堪,看似平静心情,实则眼中有泪,用鼻腔吸气吹干湿润的泪腺。“你没去,还是三个人去了,代替你去的是中统科长张向东。张向东你认识不,行动之前见过没?” 侯文选先点头,然后再摇头,看他不明白自己的杂乱,赶紧解释道:“这人是中统上层的,我没见过,也没打过交道。后来知道他,也是因为刘天章搜井,找见了姓林的尸体,听说在同一口井里,发现了他的尸体。在行动之前,根本没见过这人参与,丁一似乎是空中接的任务,和军统没有关系,不受徐亦觉指挥。我发现洪老五躲藏的地点后,先给丁一报告的,想让他赶快安排洪老五出城。谁想到等你和师大队来之前,刘天章倒先来了,把洪老五打死了。我有感觉,这任务是中统下来的,转到丁一这里执行。却更弄不明白,既然是中统下达,为啥还要搭上林组长、张科长两条命,都是自己人,完全可以避免。更弄不明白,既然是中统下达,为啥还要你来查案,你也是中统人,还查得非常认真。” 侯文选一番交代,把武伯英的所有线索重新组合,那条主线越来越清晰,装煳涂道:“我也不明白,都是为啥,但是有一点很清楚,主使的人不敢承担责任,我被总裁亲命密查,实际就是落实责任。” 侯文选有些同情他:“这锅胶越熬越黏,把你我都黏了进来。” 武伯英半天没再问话,垂着眼皮思考,三个人都不敢打断他,静静等着。侯文选彻底招供,反倒轻松一点,自己手上无血案,不是事里重要人物,只不过受丁一蛊惑逃了出来,被抓住了也就不用再背黑锅。侯文选刚一轻松,却见武伯英边想心事边看他,心又吊了起来。武伯英眉头越皱越紧,似乎憋了一口恶气,又想起了宣侠父和王立。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把那口气吹了出来,又吸了一口气问道:“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侯文选虽不明白所指,选择起来倒是容易:“当然想活。” “你别想能轻松脱身,我这后被牵扯进来的,要不是王立挡刀,估计都已经死了。还别说你这前期参与的,官职最小,分量最轻,又好利用,难免一死。如今想要你命的人,不只共产党,还有丁一和指使他的人。” 侯文选骤然紧张起来:“那咋办,武专员,你是查这案的,一定要给我做主,我可啥都给你说了。” 第139页 武伯英点点头:“你要想活,我也救不了你,只有你自家救自家。你不能留在商县,也不能回西安,两头都是死。只有告御状,你才有活的机会。” “告御状?”侯文选和另两人都不知话中本意。 “对,告御状。”武伯英非常肯定,“《法门寺》这戏你看过没有?” “看过,拾玉镯。” “你光注意,孙玉娇和傅鹏男欢女爱,没看到整齣戏的官司纠结。案中案套案中案,眉坞县令依常识错判,本来都要压了下去。宋巧娇不按常理,捨命拦了到法门寺降香的太后鸾驾告状,发到九千岁那里重审,一堂官司审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宣侠父也是案中套案再套案,目前除了他,和刘天章弄死的小流氓之外,又死了五个人。还是因为隐秘,他们才敢这样。你要不想当第六个,必须想办法把案子公开化,找个揭底的人,你才能活。宋巧娇告御状先滚了钉板,你现在无路可退,也要豁出命去,才能救命。” “你意思叫我去武汉,找老头子告状,才有活的机会?”侯文选也是聪明人,“我不去。自投罗网,也是个死。” “你不去,别说活了,连好死都没有。将来死得不明不白,还要牵连一家老小。你别忘了,你上面虽然有丁一,也是个顶缸的,给你遮挡不了啥。张毅如今在武汉,他选你进的军统,不会坐视不管。目前看来,张毅没被牵扯其中,跟这案子没有利害关系。你到武汉不说丁一坏话,只是吵闹要自己那份事后奖金。只要你闹开了,张毅肯定要管。他是军统三号人物,不管也不行。况且这人名声好,向来为人正直,一定会帮你说话。最关键的一点,监视跟踪宣侠父,都是他之前在西安指挥,不救你共产党必然会把责任朝他身上压。” “就算他能救我,但来揭底,凭他的地位恐怕不行吧?” “当然不行,他是保你的常随官,还必须要个九千岁出面。为了宣侠父的案子,多死了五个人,还是因为被窝里放屁捂住了,他们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必须想办法公开化,就没人敢把责任压在你身上了,你才能活。” “你指戴老闆?”侯文选摸脸思考,似乎完全明白了,“好,我去!” 见他听从安排,武伯英把手伸向罗子春,要来问话记录。大致浏览了一下,见罗子春并没把多余的这些话记上,才转手递给了侯文选。 听完来龙去脉,最惊讶的是汪增治,微张着嘴巴半天合不拢。他开始以为武伯英是个普通人物,听话听音非常不简单,光宣侠父的名字就如雷贯耳,提到老头子和两统局长,轻描淡写的样子,看似很熟悉大人物。又听宣侠父被绑架,还死了五个人,更觉得非同小可。见他讲得头头是道、句句在理,越发佩服,敬重之外又加了敬畏。汪增治出于给武伯英帮忙,出于和侯文选交好,也劝道:“侯哥,你现在是死娃抱出南门哩,光剩刨坑一埋哩。赶紧去武汉,听武专员的,没错。” 侯文选正在看笔录,眼睛一翻,感觉他有些不那么仗义:“晌午饭吃了再走,吃饱塞硬,才好赶路。” 汪增治催促道:“命要紧还是饭要紧?赶紧的,麻利走。我队里刚配了新式三轮摩托车,让司机把你送到商南。你在商南也熟,再叫人把你朝东送。晌午饭到龙驹寨再吃,能快一会子是一会子。万一有个变故,走不了,就全抓瞎哩。” 武伯英补充道:“我今天回西安,来商县这事,肯定包不住。我只等你三天,大后天这个时候,你要赶不到武汉,不管走到啥地方,干脆就地失踪,哪里隐蔽往哪里跑。我就给上汇报案子破了,是你纠集洪老五绑架宣侠父,不成功把人害了。责任肯定都贴给你,西安城不说商县也回不成了,隐姓埋名一辈子,早早给媳妇捎话改嫁算了。” 侯文选脸色土黄,在笔录每页签完名,站起身来说:“我一定赶到,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把冤枉明了。我从西安来,带了一些盘缠用度,在我老家放着,这就去一取。到了河南地界,就拿钱包汽车,没黑儿没白儿往武汉跑。你在西安先唱《墙头记》,只要我武汉的《贺氏骂殿》一炮走红,立刻就给你消息。” 汪增治先一步出了办公室,安排三轮摩托,给司机交代,先到商县的侯家取盘缠,再尽快把他送到商南,不要磨蹭不要停。 武伯英把哭丧着脸的侯文选送出来,带点玩笑意味问:“这次这事,赔了赚了?” 侯文选白了一眼嘆着气说:“根本就不是为钱,完全是给党国出力,没想到还挨了个这洋错儿!” 送走侯文选后武伯英也要告辞,汪增治极力挽留吃午饭,还不停用师应山的关系劝说。武伯英欠他一个人情,也不好硬七硬八,只好又回办公室。汪增治交代厨子准备午宴款待,离饭时还有一个小时,三人在办公室谈话等待。武伯英和他商量回西安的计划,午饭后就朝回走,估计后半夜能赶到。难免涉及自己的过去和现在,汪增治更加佩服,觉得又攀上了一个高枝,倒不婉转隐约,直接请他今后多多照顾提拔。 武伯英为了靠实他,附在耳边低声道:“这次把侯文选弄回去,他官运也就到头了,副大队长的位子空了,我把你再弄回西安,和师应山搭班子。” 第140页 “我可不是为了这个。”汪增治把耳朵离开,嘴里说得公正,脸上却被许诺搞得一片憧憬,“不过话说回来,我和师大队配合,绝对比侯文选好。” 武伯英点头承认:“这次来找侯文选,怕你下不了手,过蓝田县时候,就在那里保警队,带了一个排的兵力。” 汪增治心里不高兴,嘴上很光滑:“哎呀,咋不先来找我呢?只要说清楚,兄弟一定帮忙。再说你也是为了侯文选好,他也明白了。我和他是兄弟,和你也是兄弟,兄弟之间没有那些道道。蓝田县保警队,虽然不是一个司法区,也是紧挨着的自家兄弟,饭都没吃就连夜回去了,弄得我失礼哩。” 武伯英道:“怕事情紧急,说不清楚,起了误会。” 汪增治突然笑了起来。“前几天,我处理过一个事,人命事,说起来还有些可笑的地方。咱这商县南关,两家子为地界起了争端,先打了一仗没分输赢。双方就都叫上帮会的人,准备再弄一场。张家叫的人,跟着一起到地里硬挪界石,李家叫的人在地头等着。没想到张家这边领头的,和李家是亲戚,一见面才知道,两帮子人合起来反过来打张家。把全家都打倒了,把老汉还给打死了,成了社会案子,我出面给平息的。实际你来找我不说别的,只要提师应山,我也反过来帮你把侯文选抓起来。” 汪增治说完没笑完电话响了,他拿起来一听声音神情就开始紧张。“李参谋长,你好着哩。” “……” “要啥人?” “……” “没有,没有,真没有。” “……” “不是我保警队的,我赌咒发誓。” “……” “一点儿都不知道,穿保警队制服,不一定就是我的人。” “……” “好,好,是,我吃毕午饭,就去见谢师长。” 汪增治挂上电话,撇嘴为难地看着武伯英:“有人给谢富三报告,保警队昨晚把侯文选抓了。他回来,我给安顿,谢也照顾。他问我要人,这可咋办?偏偏把预备一师放在商县,给我安了个爷,惹不起。” 武伯英略一思谋,给他宽心:“你现在就带我去见他,一切由我解释。” 汪增治这才放下心来:“不急,说好了,吃毕了再去。” 武伯英笑了一下:“走吧,到谢师长那里,让他请饭。” 汪增治带二人分乘两辆三轮摩托,穿街道朝保安预备第一师司令部开去。一路上各色百姓纷纷躲避,都知道是保警队的摩托车,不敢招惹。到一师门口下车,哨兵把三人带进去,让等在指挥部外,先行进去通报。谢富三允许后,李参谋长亲自出来迎接,把人领进了师长办公室。谢富三中等身材,非常清瘦,两个脸颊像刀削出来的。他让汪增治坐下后,摆手让参谋长出去,注意力转移到两个陌生人身上,上下打量。他敏锐感觉到,这两个神情气质不是保警队的,眼神逐渐变得犀利兇狠。 汪增治介绍:“这是西安来的武专员,武伯英,那个是他手下。” 谢富三微微点头看着武伯英,把这名字在心中沉吟了几遍,示意二人坐下,然后伸手要拿电话。武伯英没坐,看他动作趋势,一个箭步跨上来,按住了电话听筒。谢富三反应过来,下意识一缩手,抬头看着他。 武伯英歉意笑笑:“谢师长,你给谁打电话?” 谢富三反感地斥责道:“松开!” 武伯英没有松手,反而把电话挪得更远。门外两个哨兵听见室内起了高声,警觉地推门进来,捂着腰间的盒子枪,看着来人和自家师长。谢富三盯着武伯英看了一会儿,见他非常坚决,冷笑道:“果然是你,武伯英。” 武伯英继续赔笑:“就是我,你先听我说完,再打电话不迟。” 谢富三转头看看汪增治,再看看罗子春,又看看哨兵,觉得不能太强硬,啥没见啥闹起来也不好,沖两个哨兵摆摆手:“你们出去吧。” 哨兵出去关上房门,武伯英松了按电话的手,疑惑地看着他,无声地继续刚才的问题。谢富三这才道:“我给行营打电话。” 武伯英的推测落实了,就是给蒋鼎文打,苦笑一声:“我是破反专员,就是行营的,你还给行营打什么电话。” 谢富三不想和他争执,看着他道:“行营给我打过电话,让我密切注意你的行踪,如在商县地界发现,立刻逮起来押回西安。” “我犯了什么罪?”武伯英冷眼问。 “这个我不知道,只管执行命令。” “只是一个电话,又不是电报,空口无凭,你拿什么做命令?我是上校专员,军委特派陕西,执行总裁秘密使命,稍有差错,你担待得起吗?” 谢富三听问额头上开始渗汗,觉得确实欠缺考虑。“唉,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我也为难。行营叫我看护回来的侯文选,也只是一个电话,看护看护,看守加保护。他一回来,我就觉得不对劲,但是也不知道究竟为啥,只好执行。听说昨晚保警队把他抓了,我感觉不对,一见你来,更觉得坏了。” 第141页 “是的,侯文选是我抓的,我和汪队长的人,到东岳庙抓的。但是昨天晚上,一个不小心,又叫他给跑了。没办法,你们商县,都是护他的人,谁知道哪个给偷放的。”武伯英说完意味深长看了汪增治一眼。 汪增治如坐针毡,武伯英睁眼说瞎话,正话反说,反话正说,把首尾责任都压过来,不敢反驳也不敢附和。这个人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叫人莫衷一是。 汪增治的表现,让谢富三信了此话,问道:“那你为啥要抓侯文选?” 武伯英坐回椅子,把宣案的始末有所取捨,简明扼要讲了一遍。“蒋主任待人宽厚,此事上倒不是保侯文选,他是在保丁一。四科毕竟是他手下,密裁宣侠父的事情,这些人担不起,共产党一煽风点火,全部丢命。所以他宁愿被误解,也要保这两个小的,他个子大能顶住。侯是这件事里最不确定的因素,所以让你看护,就是不想弄明,能捏灭是最好。但是我身为专员,受总裁指派追查,就要求个真相。看似蒋主任表面不愿意我一查到底,实际心中也是默许的,你跟了他两年也知道。谁不想面子里子都要,既落个体谅下情,又能落个大公无私。他保了,我抓了,这是最好的结果。” 汪增治听言点头,他听过侯文选的亲口讲述,知道丁一这档子事情。谢富三也边听边点头,他对蒋主任的为人做事风格,也了解不少。武伯英指指电话:“你现在打电话,就说侯文选跑了,把我逮住了,看主任咋说。” 谢富三完全信了,龇牙一笑:“我不打,没事找这事弄啥。只当没见过你,侯文选失踪的事,我也不知道。” 武伯英笑了:“谢师长真是聪明人,早都听说过你的能力,当杂牌军的师长屈才了。你这一师,也叫一师,可是和胡总指挥的一师比起来,不可同日而语。人家是正规军,名气地位、武器装备、军饷经费、立功机会,可不是你的一师能比的。在世人眼中,你是团练部队,团民武装,根本不上档次。你本人很有指挥才能,只是没机会接触胡总指挥,军事才干展现不出来,不然肯定会受赏识。他现在负责西北防务,如果被纳入他的军事体系之中,成为一个正规师,也未尝不可。” 武伯英投其所好,正说在心尖儿上,谢富三摇头笑笑:“哪有这好事?” “你不是要打电话,不妨给胡总指挥打一个。” “说啥?” “就说我在你这里,请他放心。” 谢富三半信半疑:“武老弟,你和胡总指挥,关系真有这么好?” “那当然,没必要骗你。” “刚说的正规化,还要靠老弟,从中玉成。”谢富三脸上冒彩,眼睛放光,拿起了电话。 几经辗转,电话接到十七军团司令部,先是副官接听,报告给胡宗南,他拿起了另一部并联电话。谢富三一听胡宗南的声音,不由自主站了起来,一副谄媚的样子。胡宗南说了几句,就要武伯英接电话,武从谢手中接过听筒,先叫了一声总指挥好,然后报了平安。 胡宗南放下心来:“前天等你来,没等来人,等来了一封信。信我看了,也都明白了,如今给我打电话,说明一切都顺利,我就放心了。” “总指挥,事情办好了,但是姓侯的,抓住之后,又跑了。不过该招的都招了,供词白纸黑字,签名画押。”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不怕他跑。你走当天中午,蒋铭三打电话来,问你上午来见我了没有,怎么还不回去。我说来了,还在我这里,下午我要去渭南看部队,想带上你,问他借人。他同意了,还说我是人贩子,一有干才,就想笼络。” “那最好,他还以为,我这几天,一直跟你在渭南。” “就是,我昨天上午视察防务一回来,他又电话问你。我说把你留在渭南,帮助清理亲日分子,你是破反专员,也有这个职责。反正他信不信,也不能说什么。” 听着他爽朗的笑声,武伯英陪着轻笑了一声。“我想下午就回去,万一蒋主任知道我不在渭南,而是在商县,肯定要责怪。谢师长也怕他怪罪,如果蒋主任要处分,还请总指挥美言。” “这你放心,你、谢富三、汪增治,我都可以保。为了抗日需要,如今陕西军事政务,我都参与决定。你们都是为总裁办事,如果有人为难,倒不怕这样的阻力。” “感谢总指挥支持,卑职们感激不尽。我想由谢师长派人把我送到蓝田,你的人把我接进城。这样既圆了去渭南的藉口,就算蒋主任知道了,谢师长也好有个交代。他就可以说,把我逮住了往西安送,到了蓝田被部队抢走了。当然,蒋主任不知道最好,那就看谢师长和汪队长,会不会告密。”武伯英边讲电话,边看谢富三和汪增治,借着胡宗南的威势,钉了巴子,卡了码子。有了和蒋主任相当的胡总指挥,取得了总体平衡,关于保密等诸事,他们不敢不办也不得不办。 二十五 预备一师的卡车到底快捷,天黑前出了秦岭南石峪口,胡宗南的副官亲带一辆轿车两辆吉普,已在路边等候多时。武伯英和副官接头,安排一辆吉普拉罗子春去农家,取回巴克座车。自己和副官坐上小轿车,由另一辆吉普车开道,直向西安方向驶去。武伯英坐在车上掐指算算,商州之行来去整整三天,经歷的事直抵一月。而这一月来所经之事直抵一年,葛寿芝七月初十上门,今天闰七月初九。人生就像弹簧,有时被拉得极长,有时又被摁得极紧。估计侯文选已经踏上了河南省界,但愿他不负所望,就像拉炮的绳头,一扽即开,一开即响。又想起罗子春,原本是个活泼人,知道了自己的秘密身份,就变得沉默寡言。在保警队和预备师,都不太说话,看着自己表演。一路上他就坐在身边,不管说什么,心不在焉也不插言,心事重重的样子。精神压力这么大,真担心他透露了自己惊天要命的秘密,再一想不会,才又放下心来。 第142页 汽车从南门进城,直达胡公馆静思庐,酒宴已经备好,总指挥亲自给武伯英接风洗尘。武伯英太睏乏,在车上睡了一觉,刚醒来还苶靡难返,懵懂着听胡宗南说话。胡对神秘的商县之行很感兴趣,武伯英下一步行动需他力挺,不想隐瞒,剔除丁一,只把侯文选所为全部说了。胡宗南很震惊,居然是侯文选这样一个小人,联繫洪老五这样一个闲人,加害了宣侠父这样一个闻人。更对侯文选脱逃惋惜,恨不得亲手抓住,弄清楚其中的一切掏扯。武伯英怕他万一就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全部说了就是愚蠢。 武伯英话不诚恳态度诚恳:“总指挥,我预感,宣案在这几天之内,就会完全拉开大幕。上场角色之多,登台名演之大,任何人都预想不到。将是一场暴风骤雨,我需要您这样的大树庇护,不至于苦苦襄礼,求来甘霖,淹了自身。” 胡宗南也知道严重性,没有贸然答应,考虑了片刻才缓缓点头说:“好,我可以做你的保护伞,但是你不能肆无忌惮,很多事不做到鱼死网破,也能达到目的。万一将来结果不好,你可以到我军中工作,算是我给你留的后路。” 武伯英带着感激苦笑:“谢谢总指挥的美意,估计不行了,入了特务行,想退出非常困难。搞过特情工作,就别想再到其他地方工作,起码为了保密,也不允许转行。我兵变之后几乎成了废人,可是中统还愿意养我,不光是体恤功臣,还有保密需要。” 胡宗南翻眼看着他:“你也说了,这次是暴风骤雨,估计雨过风停之后,两统就都不敢要你了,然后我再用你,别人不敢,我敢。” 武伯英点头答应:“总指挥广有爱才之名,宣侠父这样的人,别人碰都不敢碰,总指挥却敢用。现在的爱国青年,大半投奔了延安,少半投奔了总指挥。共产党是一个阶级,总指挥只是个人,要按这个比例,无人能及。” 胡宗南轻嘆了口气:“戴笠同志为了军统发展,需要从头培养人才,举办临澧训练班。他们缺乏学员,把投我那些有为青年,通过校长说情,全要了过去。虽然我和他关系要好,但仅凭这一点,我是不会给他的。这些人是我最大的财富,攒了近两年时间,被他抄了底。他把校长加了进来,让我不好推託。看来校长要大力发展军统,以便在抗日和限共两方面使用。但副作用就是骂名日隆,他不考虑这个。宣侠父事件,我就最担心校长在其中起了作用。” 武伯英明白意思,更体谅苦心:“这个放心,我听你的建议,绝不会肆无忌惮。密查宣案的结果,要按绝密对待,不能影响老头子。” “这样最好。”胡宗南长唿一口气,放下心来。 二人又说了一小会儿话,胡宗南看他实在睏乏,就安排去休息,在公馆客房好好睡一觉。武伯英跟着勤务兵要去客房,又被胡宗南叫住,简单说了自己前两天在渭南视察部队的行程。武伯英佩服他的细心,不要被蒋鼎文问起时,戳破了共同扯的谎言,用心一一记下。武伯英刚到客房,尚未躺下休息,罗子春开着巴克车,随胡卫队的吉普也回来了。武伯英让他去私厨吃饭,他却急火火要走,言称要先去未婚妻家一趟,然后回武宅过夜。武伯英理解男女感情之于他,是充飢物,是兴奋剂,就让他去了,约定明早在黄楼见面,届时一起见蒋鼎文。 罗子春就要出门时,武伯英脱口叫了一声:“骡子!” 罗子春停下脚步,回身等他吩咐。武伯英被他攥着最致命的秘密,无话可说定定看了片刻,摆手让走。罗子春也定定回看,坚定点了下头,出门走了。 武伯英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累过了困极了,勾起了感情上的烦恼。罗子春有玲子,而自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喜悦和悲伤都没有了,空荡荡的。痛苦越来越淡了,淡至清澈稀薄,反倒非常难受。自从认识蒋宝珍,她的热情似乎也引燃了自己,可越来越觉得差距巨大,镜中月水中花般虚无,可望不可即。痛苦和幸福都没有了,人空得如同一个壳子。可毕竟是血肉之躯,就有对温存暧昧的望想,当望想变成妄想,孤独就趁虚而入地侵蚀。总以为自己是喜爱孤独的人,起码能忍受孤独,当真的绝对孤独时,才知道这滋味有多么可怕。感觉的时间是停止的,听见的声音是寂静的,思考的未来是恐惧的,一切都没有生气。 九月三日早上起来,天色阴沉,到底进入初秋,湿度虽大却不闷热。蒋鼎文坐在办公桌后,脸比天气还要阴沉,听完武伯英叙述去渭南的经过,不喜不嗔。“你走之后,我只好让人暂时把四科负责了起来。现在看来,也没必要还给你了。你不想干,我也不强人所难。看来宣案密查过后,就算去不成两统总部,也能在胡宗南那里谋个差使。你是才子,不愁出路,我给你设计的仕途,可能不适合你。” “主任千万不要误解。”武伯英对这绝情话语,略感紧张。 “那我应该怎么正解?” 武伯英看看罗子春,有他在场不好多做解释。罗子春正在出神,心思不在办公室中。刚才老处长讲跟随胡宗南到渭南的假话,听得他瞠目结舌,想不到还有如此圆谎技巧,有板有眼,天衣无缝。而他在西安、在商州一直圆谎,让别人都以假当真,也弄得自己真假莫辨。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可谓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第143页 武伯英真诚看着蒋鼎文:“主任,卑职去渭南,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适合在部队发展。所以胡总指挥留我清查汉奸,盛情难却暂时答应了下来,但是只一天就找藉口跑了回来。还是主任待我恩重,还是地方更适合我,在军队里只能做个上级不满下级不服的样子货,我不愿意。” 蒋鼎文的鼻子抽了起来:“听说你昨晚回来,在胡公馆住着?” 武伯英想都不想就编了一套谎话,根本不顾虑能被戳穿:“我的车出了点问题,先坐胡总指挥副官的车回来。罗子春修好了车,才赶了回来。小罗对汽车很在行,连那些部队维修师,都不如他。” 武伯英说着看看罗子春,就像真的一样。蒋鼎文见他吐了真话,才稍微轻松,用食指虚点他:“我知道,你这个人,志向很大。” 武伯英假装没明白另一层含意,套近乎问:“宝珍这几天怎么样,身体完全復原了吧?昨天回来,原本要去瞧她,时间太晚。今天中午下班,我去看她。” 蒋鼎文脸色好看了不少:“还不太好,她是不生病的人,生了病恢復起来困难。西安环境嘈杂,空气也不好,我让她去山里住几天,真正静养一段。昨天上午走的,去了高冠峪行馆,不巧在你回来之前走了。她的心在你身上,早知道你昨天能回来,可能就不去了。你去渭南之后,也不和她联络,你回她走打了个错差。” 武伯英面带遗憾:“秦岭里的好空气,对她的恢復有帮助。” 他满脸惋惜之色不是装出来的,真心遗憾和蒋宝珍擦肩而过。罗子春听了浑身一个冷战,四肢颤抖起来。细心的武伯英发现了这一细微的反常,觉得他有不好的心事,立刻又觉得自己太过敏感。 从蒋主任办公室出来,武伯英走在前面下楼梯,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用秋目冷光看着罗子春:“骡子,怎么了?” 罗子春这才回过味来:“蒋小姐去度假了。” 武伯英觉得不祥,继续追问:“怎么了?” “小玲也跟去了。”罗子春神情虚弱,“我昨晚去她家,她不在。她家人说,前天晚上,一个富家小姐到家中找她。后来才知是蒋宝珍,两个人在闺房说了一会子话。小玲说蒋小姐约她去度假,赶紧收拾东西,高兴得不行。昨天上午,车到她家,上车就陪蒋小姐走了。” 武伯英明白他的担忧,想了下安慰道:“你想得太多了。” “我没想多。”罗子春闭眼抬头,“本来昨晚想给你汇报,你在胡公馆,我不方便去。今早你急着见蒋主任,想给你说,也没机会。要不然刚才,就能探探蒋主任的口气,但愿她没有危险。” 武伯英看着罗子春,继续安慰道:“不会的,蒋小姐不是这样的人。死了几个人,你就胡联想。别人也许会,蒋小姐不会,我了解她。” 罗子春咬牙把话咽了下去,觉得没必要说,也不敢说。 武伯英抬手拍拍他的肩膀:“你去赵庸他们那里,看有什么发现没有。没有的话,也不监视了。都撤回来,把宝全押在侯文选身上。” 罗子春开着吉普车从新城大院出来,后面就跟上了一辆黑色轿车,一眼就认出是刘天章的座车。他假装没看见,朝东一直开出中山门,验看证件时停了一下,跟踪的汽车也停住了。验看完证件,刘天章指挥司机,紧紧跟着罗子春。两车一前一后开到城外田野里,玉米已经有人高了,抽了天花吐了缨子,完全遮住了车子。罗子春把车停在田边,走下来站在车旁。刘天章命令司机远远停住,相距有三四十丈,下车朝前走去。罗子春也迈腿朝后走,二人在中间相遇,停了下来。 罗子春心中着急,叫新官职问道:“站长,你给我岳父留话,让我一回来就去找你,有什么指示?” 刘天章笑道:“没什么事情。” “小玲跟着蒋宝珍一走,你就去了,没有什么事情?” “凑巧。” “不可能,是不是你唆使蒋宝珍,把小玲扣押了?” 刘天章立刻收住笑,自然有股狠毒。“你敢跟我这么说话?” 罗子春咽了两口唾沫,强忍焦急,带上歉意。“我前后一联想,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因为我监视武伯英不力,你要惩罚我。越想越害怕,只是想求站长,如果要处分,请不要动我未婚妻。” 刘天章见他被完全征服,又摆上了阴冷的笑容。“你骡子,还有个害怕。实话说,是我让蒋宝珍,带上你的未婚妻。至于软禁扣押,没有这么严重,我做不出这样的事。既然你收到了我的留言,也没见你来找我。” 罗子春更加怀疑玲子已经被控制,豆大的汗珠渗出额头,连鼻尖上都是汗水。“刚回来,没有机会见你。” 刘天章见他紧张成这样,狞笑道:“所以我主动来找你。” 罗子春有些轻微颤抖:“这几天和他在渭南,跟着胡宗南,走了几处防线,别的没什么不正常。” “这些我都知道了,我想问你,他追查宣案,有没有新的进展?” “没有,就是查出个侯文选,人失踪了,只好搁浅下来。” 第144页 “这些我也都知道了,最新的进展呢?” 罗子春低声问:“站长,宣侠父失踪,真的和你有牵连?” 刘天章觉得要镇住他,必要发些狠话,冷笑了一声。“哼,在西安发生这么大的事,怎么少得了我,没有我他们也不能成功。要不然,我费劲巴力,做这些事情干什么。我给你露了底,你要敢骗我,别怪我不念旧情。” 罗子春战战兢兢问:“那老林,也是你故意派去的?” “我有这么坏吗?”刘天章狠狠瞅了他一眼,“我派老林,只是为了看看结果。妈的没想到,居然被下了狠手。不废话了,你有没有新发现?” 罗子春知道他问秘密调查武伯英的共党嫌疑,以前觉得只是围魏救赵,经歷过悬崖边吐露心迹,想不到武居然真是共产党间谍。罗子春思索了一下,似乎在回忆蛛丝马迹,然后抬头看着刘天章,坚定道:“没有,他绝对不是。” 武伯英独自在办公室呆坐,思考密裁宣侠父的隐蔽链条,目前链条虽拧了几圈,但每个铁环还是没有形变,只是咬合的角度起了变化。 已经明确,最后一环洪老五,倒数第二环侯文选,倒数第三环丁一,再上一环不好确定。只有抓丁一才有答案,但侯文选在武汉还没叫板,自己暂时不能亮相。从徐亦觉和刘天章的反应看,必定脱不了干系,估计其一就是倒数第四环。一个是军统在西安的头子,一个是中统在西安的头子,联合行动不可能,必定以某种状态存在于链条之中。 再朝上数,就应是蒋鼎文一环,只有他能顺当指挥徐、刘任意一环。原本想直接连到军统或者中统,却怎么也跳不过他。就算他护犊,想要保住爱将,但密裁宣侠父不是普通事件,作为老江湖必定知道其巨大影响,肯定和胡宗南一样以抽手为要,可以为人绝不会捨己为人。 密裁指令基本可以肯定不是两统发出,他们根本指挥不了蒋鼎文。假设真是两统贼喊捉贼,但捉贼人必定不选自己。一个暂时脱离了特务机构的人,一个很难控制的人,就算葛寿芝起作用也不行。丁一操作制造的宣侠父押送途中脱逃事件,原本是最好的结果,一手托数家,正因为自己的存在而不敢公布,白忙一场。 蒋鼎文是密裁令的源头,几乎也不可能,就算他不怕共产党诘难,却不敢自作主张,他是被驯服的勐虎。能密令大蒋的只有老蒋,他是驯兽师,挑了威风不復当年却更听鞭响的蒋鼎文,没选尚存野性的胡宗南。密裁宣侠父不是好差使,胡宗南还有可能网开一面,也许正是蒋介石的另一种惜爱。 整个链条都理顺了,蒋鼎文的各种表现也趋于合理,保下、自保还要保上,夹在中间十分难受。蒋介石支持密查的态度,符合他的一贯手腕,喜做过分之事,喜看手下争斗,然后坐观虎斗坐收渔利。这正应了组织的要求,要把责任追究到最高,找到震中才罢休。武伯英也明白,所有一切推理都只是推理,需要铁证来办成铁案,不然还是白忙一场。 武伯英想不下去了,也坐不下去了,起身下了黄楼,开车出了新城大院。刚出大门,路边停着的一辆轿车,打火跟在了后面,上任以来第一次被人明目张胆跟踪。对手似乎也意识到了,宣案密查到了最后关头,揭开一切和掩盖一切,好坏分定就在几日之内。武伯英把车开到侦缉大队院门前,停车、下车、锁车,自然而然。跟踪车紧挨巴克车尾靠边停车,根本不怕被发现。武伯英懒得看,走到门口向自卫哨报了身份,目不斜视走了进去。 师应山放心之余只关心所揪心的:“能和刘天章扯上不?就是扯不上,也要把他扯上。” 武伯英知他报仇心切,劝慰道:“他必定难辞其咎,但是要他死,不太可能。” “我就是光想让他死!”师应山很冲动。 “那你和师孟的关系也就暴露了,而且暴露的,还有你年轻时的冲动。师孔这个名字一叫人知道,很容易就能查出你多年前在陕北的事。陕北,陕北,现在代表忌讳。那你跟着就被打倒在地,翻不起身来,更别提报仇了。”武伯英不知他仍是中共秘密党员,还拿这话来吓唬。 师应山亦不知他的秘密身份,觉得这个老特务掌握了太多秘密,来源渠道根本就想像不出,只能莫名害怕。“那时国共是合作的,打倒军阀。现时国共也是合作的,抗击日本。我从来就没投靠过共产党,年轻时也没有。” 武伯英点头道:“因为我弟弟曾经是共产党,我一直被怀疑。要是你们兄弟的关系被挑明,必遭怀疑。从此你就背上了包袱,一个再也卸不下的包袱。” 师应山点了下头,长嘆一声:“咱俩有一样的苦痛,说不出来的苦痛。” “报仇有几种,实际死不是最好的一种。我一定会让刘天章,把这些年的力气白费了。西安待不下去,调往他处当个喽啰,而且没有再被重用的机会。年轻力壮就开始养老,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比死还难受。” “你向齐北报仇,就是这个方法,还藉机把胡汉良也整下了台。” 武伯英知他反过来用话禁话,威胁让交谈继续不下去,各自无言想心事。隔了一会儿,武伯英转变了话题:“老师,我来你这里途中,被人跟踪了,一直跟到你门口,现在还在。” 第145页 师应山非常聪明,立刻明白他要什么,安排手下去门口查看。隔了一会儿,手下回来报告,跟踪人正是升任了军统陕西站行动科长的丁一。“我到车边打招唿,丁科长狂妄得很,说受蒋主任委派,秘密保护武专员。” 武伯英不禁苦笑了起来。“这帖膏药,贴上我了。” 师应山等手下出去了,才感慨说:“我不清楚,密裁宣侠父,是怎样一个过程,是怎样一个授权,是怎样一个行动。但能感觉出来,蒋主任想要保护的人太多了。他羽翼大,所以就劳累。把犯案的、办案的,都想包住,操碎了心。” 武伯英看着窗外不屑笑笑,低眼看看腕錶:“也好,让丁一他们,在门口保护着,咱们吃午饭。” 师应山憨笑点头:“不行叫进来一起吃,辛苦得和啥一样。” 糟蹋话说完,二人大笑起来。吃饭时武伯英不顾进餐场合,打听最近城中有无地方传出尸臭。师应山没有这类消息,知道他还在挂念着尸体,估计了一种可能,宣侠父也许并没死。武伯英比他知道得多很多,清楚宣侠父被丁一带走,必死无疑。 饭后略微休息,武伯英就回了黄楼,丁一自然紧跟其后,把车停在了新城大院外头。武伯英把车停在楼下,朝大门外看了两眼,天色阴得更重,空气中充斥着白色的水汽。他竭力压制对丁一的仇恨,王立虽是张向东下了杀心,虽是洪老五捅死的,却是他带到武宅的,就是元兇。从宣侠父起死的六个人,除了洪富娃、师孟是刘天章一手整死,都和丁一有关。估计正是他授意,洪老五才杀红了眼,接连伤了林组长、何金玉、王立三命。张向东之死,虽然没有明确,但必定和丁一有牵连。而宣侠父一命,应是他亲手所取,要不然怎么能拿到金表金表链。他的兇狠手段,就连当年胡汉良也逊色一分,最可怕的是年纪轻轻,已如此歹毒,恐怕再发展几年,将会成为西安城最大的毒蝎子。 武伯英打了一个寒战,如果丁一狗急跳墙,到揪出时必定什么都能做出来。必须为安全计,起码在侯文选大闹武汉消息传来之前,不能再涉险。如果自身有差池,前面努力全部白费,就算蒋鼎文背上骂名,宣案也会不了了之。人身不存,给死人报仇,给组织復命,都无从谈起。自己不畏艰难不怕险阻,但不能不留在最后,把那根隐秘链条公诸于世。给同志亲人报仇事大,却大不过组织使命,唯一解决之人,捨我其谁? 武伯英上了办公楼,赵庸他们四个已被罗子春叫了回来。破反专署又坐在一起开会,赵庸汇报几天的监视情况,没发现军统朝外运东西,倒发现了其他一些秘密,无关紧要。整个短会期间,罗子春心不在焉,不时轻嘆一声,武伯英一看他,就连忙掩饰,但是盖不住纠结与忧郁。 武伯英最后开口:“我昨天已经给胡总指挥汇报过了。鑑于目前密查宣案没有进展,我的前途未卜,为了你们四人的前途,决定仍回十七军团效力。” 赵庸等参案以来,确实感到麻烦,加之不受重用,只被当做武力工具,颇为思念军旅生活。几天连着蹲守城墙一无所获,丧气的感觉越发强烈,觉得实属应当。 武伯英把每个人看了一遍:“四位跟我相处时间不长,情谊却不浅薄,以后要用得着武某,还请不吝招唿,一定帮忙。只是军地相隔,难以为诸位出力,只好借着和胡总指挥交好,给你们提了一职。以诸位的能力,在普通连队干连长绰绰有余,再说借调我的破反专署一月,回去没有个动静,难免被人说没有成绩。胡总指挥已经交代一军,给你们每人,安排一个连长的位子,只不过这样一来,今后你们就被分开了。尽管分开了,还在一个部队,因着破反专署这段经歷,也要多多团结。” 话没说完四人已变得非常激动,面露感动连连答应,分别起身给他敬了军礼。武伯英不便还礼,坐着不动只是摆手微笑。“好了,你们现在去行营总务处,领取九月的薪水。然后我和骡子,送你们回去,顺道感谢胡总指挥,在专署成立之初,派了干将支持我的工作。” 四人又行一遍军礼,武伯英笑得脸皮都有些抽搐,起身送出了会议室。四个军棍去了总务处,武伯英回来重新坐下,对罗子春交代:“借着送他们,咱俩也在胡那边住两天。今天丁一跟我,跟得很紧,不能不小心。” 罗子春不太相信:“他不敢吧?” “怎么不敢,要保他自己,杀我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侯文选虽然听我安排,但是那人太不可靠,谁知道他们现在掌握了什么。再一个他去武汉,能不能起到预期的作用,也说不来。” 罗子春同意他的看法,却不太同意他的安排:“我就不去了,估计他不会对我下手。我留下,白天在黄楼,看着咱这一片地方。晚上回宅子,看着咱那一片地方。” 武伯英看了一会儿,理解他的心情,还是放不下玲子。想留一点自由,等候未婚妻的消息,在岳父母那里走动,于是就同意了。 四人领薪水回来,还代领了武、罗两人的。武伯英开着车,跟在吉普车后面,一起去了小雁塔司令部。丁一的汽车,不远不近跟在后面,就像夜间乡路上的野狼,只等行人懈怠。天气更加阴沉,光线如同傍晚,似乎衣服表面都凝结了细小水珠,潮乎乎的。到了十七军团司令部,胡宗南正利用部队休整时间召开军事会议,副官悄声报告,他让一个张姓团长出来,安顿四个归队手下。副官陪着武伯英等候散会,说东道西,会议迟迟不散,一直开到晚饭前。 第146页 胡宗南一回办公室,就问武伯英:“为什么不要他们了,用起来不顺手吗?” 武伯英站起来答话:“主要的,还是我昨晚吃饭,给您汇报的原因,为了他们的前途,都年轻,不能拖累。” 胡宗南坐下来:“你总是,谦虚过分,担心过度。” 武伯英又坐回了椅子,今天事态发展超出了预计,必须提前给胡宗南透露一些秘密。他坦诚说了担心,害怕跟踪的丁一下手,想要在胡羽翼下躲避。接着把昨夜没报告的诸事也说了出来,包括侯文选已经供认丁一,假逃真走去武汉找戴笠告状。胡宗南眯眼听着,逐渐有点不高兴,旋即明白他的苦衷,不用致歉又恢復常态,原谅了隐瞒。 武伯英真诚道:“我不是想瞒总指挥,只是害怕对您造成不好的影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但是一想,我和您都是竭诚为总裁办事,倒是没什么可怕的。目前能保护我的,在武汉在重庆,都离得太远,西安城里就您有这能力。原本我担心把一切告诉,您会惧难而不伸援手。今天总算明白,只有把一切说明,您才会不畏难而庇护我。” 胡宗南冷笑一声:“巧言令色,我是投笔从戎的文人,不用你绕那么多弯子。” 武伯英讪笑点头:“所以总指挥比起其他军人,不光是勇武,而是勇决。” 胡宗南没听他谄媚,回敬似的神秘道:“我也有个秘密,没有告诉你,是戴笠同志告诉我的。” “什么?”武伯英疑问道,和戴笠有关系的一定是大秘密。 胡宗南故意卖关子,先不回答,拿电话要蒋鼎文办公室,接电话的是勤务兵,说主任已经回家休息。武伯英见他打电话给蒋鼎文,不由紧张起来,真有些怕他出卖自己。胡宗南故意要让他害怕,又让总机把电话转到蒋公馆,终于找到了蒋鼎文。两个大员通了几句话,武伯英才稍稍放下心来,胡宗南的话已经完全接受了他的求救。胡宗南编的理由很巧妙,让人佩服,他说前天武陪自己去渭南视察,看了不少东西,而且文笔之好在政界闻名,想借用几天起草陕东防御报告,向蒋总裁上报。蒋鼎文犹豫片刻就答应了,并说自己愿意放武给胡使用,若要长远最好由胡给军政部打招唿,换掉专员人选。胡宗南解释只是暂时借用,容后再和戴笠等人商议,正式调他到己处供职。 武伯英揪心刚才所说的秘密,等他一放下电话,接着问:“什么秘密?” 胡宗南冷笑着转而言他:“这样吧,你在我司令部待着不方便,这几天你就住在公馆,戒备也很严密,非常安全。” 武伯英还是追问不放:“总指挥,什么秘密?” 胡宗南拍拍椅子扶手,哈哈大笑:“我就知道,你最关心这个,看你急切的样子。实际也不是秘密,干脆告诉你吧,免得你忐忑。一个星期多以前,我和戴笠同志在武汉会面,商讨一些事情。谈起了宣侠父失踪案,也谈起了你,他突然说宣案的指使人,他已经知道了。” 武伯英不啻听见惊雷:“谁指使?” 胡宗南收住笑:“他没说,为了避嫌,我也没问。既然他都知道了,总裁一定也知道了,或者说总裁先知道了,他才知道的。我问他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停止你的调查。他说现在骑虎难下,不让你调查,责任就全成了他的。要是纯粹由他指派你,也就叫停了,但起用你和徐恩曾同志也有关系,他不好下令。” 武伯英眯起眼睛,看了胡宗南很久,想了很多,推测很多。胡宗南也看着他,等他的反应,等来的却只是对命运的感嘆。“唉,我也是骑虎难下,等人叫停,却一直等不到。不有个结果,责任就会全压在我身上,所以必须走到尽头。” 武伯英躺在胡公馆客床上难以入眠,几个新出的状况,让思考更加凝滞艰涩。他们在无声较量,自己必须智勇相济,才能找到解决的最佳点位。自己就像一个扶夯人,木桿上拴满了绳索,人多力量大,轻易就能拽起石夯。但是每根绳索,想要落下的方向不同,就算几根绳子方向大体一致,但想要落下的地点,却没一个重复。而扶夯的又是哑巴,不能喊号子,只能平衡各个方向的力量,把夯头落在最理想的点上。可想而知这有多么艰难,而且那个最佳点尚不明朗,暂时没有合适位置。但石夯已被提起,很快就要落下,必须在须臾之间,引导石夯砸向那个点位。这样一来,就需要借力打力,制力助力,稍有差错就砸了脚面。 武伯英看看英纳格手錶,已经下午两点了,却还是睡意全无。看见手錶就想起了蒋宝珍,觉得按照脾气,就算对手有挟持玲子之意,蒋宝珍也决不会做出挟持之事。再想想又不一定,万一蒋鼎文真是幕后主使,她顾及亲情做了此事,一下子就掐住了罗子春的七寸。而罗子春知道的秘密,和自己掌握的差不多相当,更要命的是他已经知道自己是共产党潜伏分子,如果临阵倒戈就难以收拾,甚至将一败涂地。想到这里更加担心起来,披衣下床,推开南窗。不知什么时候雨滴已经落下,雨点比夏雨细小却不如春雨密集。微风颳来畅快爽利了不少。转念想就算玲子被当做人质,罗子春也不会背叛自己,他是个可靠人,况且关系已经近到兄弟一层。突然一股大风颳来,带着秋凉的瘆意,武伯英浑身一个哆嗦。自从中毒之后,身子骨大不如前,特别怯寒。他离开窗子坐回床边,把披着的西服穿上袖子,紧裹在身上。不由睹物思人,又想起了买衣服的蒋宝珍。 第147页 西安四季分明,一雨成秋,窗子打开之后,人体蓄积的一点热量顷刻跑光,换了一屋子秋寒。武伯英又是一哆嗦,罗子春所知道的秘密之中,最可怕的就是自己已被赤化。如果这点一泄露,根本就没有迴旋余地,直接就被证死,从根子上把所有事都掉头且推翻。武伯英提起床头挂着的西裤,摸索出那枚铜板,在手里飞速翻转了一会儿,凉意从心底升起,比吹进来的秋风还要冰冷。从他知道自己秘密身份之后的表现看,除了不适应,更多的是无声的抗拒。尽管他心肠不错,但从未对共产党表现过同情,也许没有办法时就出卖了自己。武伯英干脆把薄被子裹在身上,抵挡内外寒意,如果真到这一步,什么都讲不起了,不光自己脱身困难,连沈兰也要受牵连。这倒也不怕,伍云甫和周恩来一定会设法解救,怕的就是自己前面的力气白费,给那些冤魂鸣冤之事就打了水漂儿。唯一能寄希望于罗子春,有坚强的神经,不为胁迫所动,起码在侯文选闹起来之前,不会出卖自己。这点希望依附于另一个希望,就是蒋宝珍叫玲子去高冠行馆,真是陪伴养病,不掺杂一分一厘威胁,不包含一丝一毫歹意。 想起侯文选,武伯英又费神了半天,不知他目前走到何处,想法是否还是初衷,闹起来会不会在军统造成影响,有了影响戴笠将会怎样处置。每一步都有几种可能,猜测最费脑筋,推想最耗神经,武伯英隐隐感觉有些头疼。这两年在西安,一直过着猜测的生活,以至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从一个异常敏感的人,变成了一个酷爱多心的人。甚至把一些不可能发生的坏事,都要朝着坏的方面想像,反覆咀嚼吮咂,毒害着思想和精神,以至于成了悲观的人。 二十六 九月四日的早餐,胡宗南没按惯常的七点开饭,推到八点等着客人武伯英。他没有女眷也不用女佣,伺候起居的全是男勤务兵,有十几个之多。勤务兵都是满军中挑出来的机灵青年,长相秀气,性格腼腆。他虽不用女佣,但男勤务兵个个细緻入微,都多少带着些女人气。 胡宗南边吃早餐,边看武伯英的一脸倦容:“昨晚没睡好?” “昨晚就没睡。” “嗯,今天休息天,反正也没什么事,吃完饭你睡吧。我下午就回来,你不用跟我去司令部。” “好。下雨天睡觉,最舒服。听着单调的雨声,人能睡沉。” 武伯英重新躺回床上,又把昨晚想到的各种情况,想了三四种可能,每种可能又找了一个最佳办法。唯一没有想出最佳办法的,就是和蒋宝珍将来的关系。男女情人之间的可能,只有两个,聚或散。但是聚散都不好过,伤人伤心,没有好的办法。只好暂时不管,走一步行一动,是最不负责任也是最好的办法,没办法的办法。 勤务兵知他昨夜未眠,不敢打搅瞌睡,中午时都没叫饭。武伯英睡到半下午,罗子春来了,才被叫醒。罗子春此来只为一件事,上午听说蒋宝珍从高冠行馆回来,先去蒋公馆打探,但门卫不放他进去。发生过蒋公馆大门对枪事件,蒋家警卫故意刁难,不给蒋宝珍通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罗子春无法去了岳父家,得知玲子并未回来,于是连忙赶来。武伯英听完叙述,二话不说决定亲自去见蒋宝珍,装作小别之后急着见面,探探玲子的下落安危。胡公馆静思庐的院门是旧式青砖门楼,胡宗南不愿破坏,汽车进不来,武伯英的座车停在隔壁的董子祠,院子里驻扎着胡公馆贴身卫队。 雨淅淅沥沥下着,阴得重下得少,初秋连阴雨就这么开始了。武伯英没有打伞,出了胡公馆的大门,朝旁边卫队的院门走去。罗子春跟在他身后,两个门都有哨兵,静思庐三个,董子祠一个。武伯英想着心事,对哨兵的敬礼视若无睹,如能确保玲子平安,安慰罗子春的情绪,也是保证自己的平安。董子祠的大门就开在前殿正中,武伯英快步走完门道,罗子春才跟进来。 罗子春很犹豫,故意落在后面,进门走了两步停下来。武伯英对他不放心,虽然走在前面,却对举动有所觉察,于是也停下脚步,微侧脑袋用眼角瞄他的身影。罗子春却没有跟上,从西服领口内掏出一把手枪,端起来对准他的背影。武伯英没有回头,保持身形不动,此时无法去想他的动机,脑袋一片空白。 罗子春端起枪来,头垂了下去,嘴巴一张一合,看样子已经哽咽,竭力控制着不哭,嘴里嘟囔着只有自己能听清的词语。 武伯英反应过来,突然的变故让人无法找到更好的办法化解,如此近的距离,根本不可能躲避或者还击。 罗子春保持着举枪的姿势,不敢看他只敢看着枪口上的准星,眼中涌出泪水,目标身影和瞄准缺口都模煳了。 武伯英见他这样,知道受人胁迫来刺杀自己,决不会是本意,要不然早都开了枪,不容许自己有机会看到枪口。 罗子春又垂下头去,把眼睛挤紧,似乎要下决心开枪,肩膀耸了两下,却把力道传不到食指去扣动扳机。 武伯英想改变被动的局面,唯一的办法就是主动,趁他犹豫转身过来,动作尽可能轻柔,不敢有一丝剧烈,更不敢说话。 罗子春尽了最大努力,还是下不去手,含着热泪抬起头来看他,头在难过中痉挛似的微摇,然后放下了手中的枪口。 第148页 武伯英已经正面对着他,眼神既茫然又犀利,眉目间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可以宽容一切,但又凝结着万千疑问。 罗子春见他这样,为了看清似的抬抬眉毛,又把手枪举了起来,却被更大的悲痛控制,偏头看着地上,咧开嘴无声哭了起来。 武伯英没有说话,缓缓伸出了右手,满脸都是怜悯和悲伤,向他讨要武器,表达自己能化解一切的诚意。 罗子春又下了一次决心,眉毛、眼睛、嘴角、鼻子凑了一下,还是没有积蓄到可以开枪的勇气和决心,泪水已经顺着鼻子流了出来,沾在唇上。 武伯英轻嘆了一下,有气无声,保持着要枪的姿势,朝前缓缓迈了一步,似乎大人在安慰调皮的孩子,似乎主人在爱抚撒欢的宠物。 罗子春的眼睛被泪水掩盖,已经不能看清东西,只感觉到他绵绵不绝的威势,朝自己逼近了一步,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武伯英见他退避,坚定了劝阻的决心,于是保持目光对视,又迈前了一步,突然看到他眼底的绝望之色,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 罗子春继续朝后退,一直退出董子祠门道之外,把自己暴露在自卫哨的余光之下,然后才停住脚步,继续保持着举枪的姿势。 武伯英想,如果自己假装没有发觉呢,如果自己不转身呢,如果自己一直走到车边呢,罗子春是不是就会收起手枪,乖乖随着坐进车内,而不至于这么绝望呢?可这想法已经迟了,董子祠的哨兵惊唿了一声,条件反射似的端起了步枪,指着罗子春随即打开保险。静思庐那边的三个哨兵,绷紧的神经瞬间被拨动,原地未动先端起了步枪,齐齐瞄准了罗子春。举枪动作哨兵已经演练了无数遍,职责所系,性命攸关,不容一丝怠慢。 武伯英刚张开嘴,枪声响了,四个哨兵同时开火,把罗子春打倒在地。巨大激烈的枪声,把他的叫声盖了下去,连自己都没听清在喊什么。他合不拢嘴唇,如同一个傻子,眼睁睁看着罗子春扭曲身子,跌倒在董子祠门前湿地。他突然意识到,罗子春不是要暗杀,他是在寻求自杀。他的瞄准线,就没有真正对准自己,开枪射击也只会打入身后的院中,或地面,或树干,或门窗! 枪声刚停,武伯英已经扑了过来,先拿下罗子春的手枪,扔在泥水里。然后双手掬起他的头看生死,轻声叫着外号——骡子,骡子。罗子春眼睛还睁着,却说不出一句话,十几颗子弹射穿了身体,鲜血汩汩从嘴中朝外涌着。几秒钟之后,罗子春眼中残存的一丝光亮,瞬间消失,身子一松,脖子变软,脑袋瘫在他手中。哨兵们还不放心,久久端着枪桿,瞄准尸首不放。 董子祠里没睡雨觉的十几个人,听见枪声沖了出来,直朝门口扑。卫队长提着手枪,第一个跑到门口,惊讶地看着一切。手下们也都到了门口,训练有素,自动将整个街道封了起来,围成一个大圈,将枪口朝外对向三面。卫队长过去捡起罗子春的手枪,检查了一下,凑过来看了看说:“武专员,这不是你的人吗?” 武伯英的脑筋此刻停转,被突然的变故打蒙,这是昨晚没想到的可能,也是最可怕、最伤心的可能。这种可能现在发生了,手中就端着罗子春的脑袋,人已经死了。他满心悲悯,宁愿被打死的是自己,而不是这个对幸福充满幻想,对未来满怀憧憬的青年。 “枪里没有子弹。”卫队长把拉开的空枪交给一个手下。 武伯英抬头看看他,满眼都是悲愤,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不怪哨兵,他们救了自己,除了罗子春,谁都不知枪里无弹。胡公馆和蒋公馆一样,都是森严戒备不可动武的禁地,掏枪就是找死。武伯英低头看看罗子春,伸手抹下了他的眼皮,人死气散,眼皮没有一丝回力,遮住了眼睛。 武伯英脑子很乱,想不到罗子春为何这样,却对引发他举动的原因,和此举造成的后果,疑惑重重。他明知必死还是掏枪,拿着空枪寻死,枪口虽然对着自己,却根本就不想置人死地,那么他的死就是一种表演。武伯英意识到,只因为没有惊动哨兵,他才做出了另外一种选择,把这个剧情继续下去。那么他表演给谁看,肯定不是自己,也不是警卫,应该还另有观众。被十几发子弹击中身体,他有很多种不受控制的姿势,可以前扑,可以侧倒,可以后跌,可以原地委顿。他偏偏在倒地之前,用尽最后一丝力量转体,面对南边不远的城墙倒下。曲终人散,主角谢幕,面对的就是观众。 “快,守住城墙,上面有人!”武伯英大声命令卫队长,撂下罗子春的尸体,顺手掏出柯尔特手枪,举着朝城墙跑去。 不用卫队长指挥,十几名卫士都把枪口掉转,瞄准城墙内侧女儿墙一线。又有更多的卫兵携枪出来,也都用枪指着城墙。卫队长跟着武伯英朝城墙跑,一些卫兵保持枪口斜上的姿势,朝城墙围了过来,而其他人继续用枪口看护城墙顶部。跑得太近,反倒看到城墙上更少,武伯英离城墙十丈左右停下来,这是最佳喊话距离。卫队长和手下也跟着停下,远远近近,用几十桿枪压制。 “下来,我看见你了!”武伯英声嘶力竭喊,悲愤焦急,音调非常难听。 墙顶没有动静,无人一般,但是武伯英坚信,一定有人在上面。他有直觉,刚从静思庐出来,他就有种直觉,似乎城墙上面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当时还说想得太多,现在看来就是事实。“下来,你跑不了!” 第149页 等了几分钟,墙顶还是没有一丝反应,武伯英不再喊话,举枪死死盯着女儿墙,随时准备射击。卫队长相信判断,以为他看见有人在上面,吩咐手下去拿梯子,准备登墙捉人,故意把命令大声发出,恐吓隐藏的刺客。这一招果然奏效,一把手枪从女儿墙后被扔了下来,接着一个穿着胶皮雨衣的男子举着双手,缓缓站起来。男子是丁一,武伯英、卫队长都认识,他头髮湿漉漉贴在额头,显得有些可怜,看看墙下的人,既无奈又无畏:“拿梯子,把我放下来!” 丁一被关进了警卫队羁押室,陪着问话的只有卫队长一个,两人已经达成共识,先不给在司令部的胡总指挥汇报,问完了缘由再说。罗子春的尸体,就停在董子祠原来的供桌上,两条军被铺一条盖一条。武伯英鼻子又充斥着血腥味,和王立遇害时一模一样,叫人几近发狂。他找了根牛皮腰带,抽打被捆绑结实的丁一几下,还不解恨,把腰带交到左手,右手握紧拳头狠劲捣他的胸口,直到手指关节擦破了皮才停手,又把腰带交回右手,伸左手扇耳光。丁一咬紧牙关不吭一声,瘦脸上肌肉筋纹明显,任凭皮带印摞掌印。武伯英终于打累了,也被气累了,停下手来,喘着粗气。 “碎皮,我的两个人,都叫你害死了!” 丁一遭了饱打,似乎知道了私刑的可怕,看到了煳涂的结果,没有了刚才的气焰,只剩下沉默。 “说,为啥唆使骡子拿枪打我!” 丁一不敢看武伯英,也不敢看卫队长,拿眼盯着脚前的地面,不发一言。 “本来,先放你两天,你自己急着蹦到锅里来了!” 武伯英因悲愤致使血液循环加速,又打了人,觉得浑身燥热。把腰带扔在椅子上,把西服脱了扔在腰带上,将衬衣从裤腰里提出来,挽起两只袖子,双手叉腰,狠狠盯着丁一。“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啥都知道,这一回,你甭想活了,你早都活不成了!” 丁一身子扭了几下,徒劳无功,被绑得动弹不得。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卫队长,眼睛怨毒却含着乞求。 卫队长看看丁一,坐得有些不自然,请示道:“武专员,怎么办?” “关到一师禁闭室,你亲自带人,押过去,给谁都不能说。一师的要问,就说抓了个共党,交代一定要保密,不能泄露。”武伯英恶狠狠说。 “他是军统的。”卫队长提醒,也有些为难。 武伯英的口气不容置疑:“我知道,这你不管,都有我。你这就押他走,我这就去司令部,给总指挥汇报。” “尸首怎么办?”卫队长还有疑问。 “你给一军野战医院打电话,让他们派车来,先拉过去停在太平间。我和总指挥商量之后,再处理一切事务,在这之前,谁泄密,军法从事。你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执行命令,其他不要问。” 胡宗南本就要回来休礼拜,听报公馆门口击毙刺客,抓住了主使,把手头所有事情推开回了静思庐。安全起见,他从小雁塔带了一个连的警卫随行,回来刻意到董子祠下车,却发现一切如常,没有尸体没有血迹。武伯英听说赶紧出来,给他汇报情况已经完全控制,然后才进了静思庐密谈。 “你的人为什么听丁一的?”胡宗南有些吃惊,“说曹操,曹操到,你昨天刚说过,他今天就趴在了城墙上。” “罗子春的未婚妻,被蒋主任的人绑架了,他不听,就有危险。我看他不是真想杀我,表演给丁一看。枪里没子弹,做个射杀我不成功的假相。没料想,你的哨兵,把他拿枪打了。丁一想亲眼验看我死,才被抓住了。” “你手下不明智,作假不先商量好。就算拿女人要挟,我也可以把人要回来。不就没这回事了,不用给丁一表演,他也不用死了。” 武伯英想起门道里的情景,非常后悔。“唉,他想给我说,不敢说。丁一对于您来说,算个小蚂蚁。对于他算是大象,绕不过去。他这一死,我很伤心,却也不用担心了。他那未婚妻,是用来威胁他的。他一死没威胁的了,女人反倒安全。就是我给人家,怎么交代,又死了一个。” “哼,他要不死,你就得死。你手下和你一样,亲疏不分,你有很多事对我隐瞒。你要对我开诚布公,很多难办的事情,实际是很容易的。” “是,他用死,换我活,换他女人活。我昨天给您汇报过,丁一后头,势力太大。要是明天,武汉那边传不来消息,我就决定放弃。放弃一切调查,解决一切难题,没想到今天,他就死了。既然不能两全,那个最后的结果,我也不要了。现在就放弃,总指挥你给戴局长打电话,告诉他侯文选秘密去了武汉。把原因全部告诉他,立刻下令各要道口检查站,堵住侯文选,不要把事情闹出来。” “你捨得?” “我没办法,您也知道,背后的势力是谁。你说过,戴局长早都知道了,却不敢动人家。我还闹腾什么,一个小人物,又为的什么。没意义了,就算把整个迷局揭穿,也没有意义。” “你不报仇了?” “不报了,我想明白了,报的实际是自己。你给总裁报告,就说宣案业已经我查明。丁一是幕后主使,侯文选是幕前元兇,主使已经落网,元兇逃去武汉。两统和葛寿芝,由我来说,他们虽然怀疑,断然不再让我查下去了。大家就都解脱了,连共产党那边,也解脱了。” 第150页 胡宗南生气冷笑:“我看错了你,以为你是个有大人物之心的小人物,现在才发现,你不但小气,还孬种。所谓背后势力,你不说我说,就是蒋铭三。你不报仇我要报,报曾经想把责任推给我的仇,报宣尧火死得不明不白的仇。再说你骑虎难下,还有一个骑虎难下的人你没考虑,就是蒋总裁。你现在要下老虎,虎背上就剩校长一个了,都叫我天子第一门生,首先不答应。不就是蒋铭三吗,我承认他资格老,势力广,功劳大。但是我不怕他,这件事由我接下,你要怕事,就钻在公馆不要露面,一切由我处理。现在多好的局面,马上就能见底,你却突然放弃。如果把蒋铭三搞住,解了校长的一片骂声,想他不会怪我。他不好明说,戴笠不好插手,我就把此事完成,完全出于公心,搞个水落石出。” 武伯英以进为退激胡宗南插手更深,暗中充满信心,面上带着灰心:“好吧,有总指挥做主,我就再等两天。” 武伯英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照丁一咬碎钢牙的表现来看,到他那里就截止了。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不会再朝上供出任何人,这个平素整人的人,挨整时也带种。至于沈兰提出的结果扩大化,不但困难而且不合理。就算丁一配合,朝上再翻出徐亦觉,也意义不大。翻出蒋鼎文就有了点意思,但要翻出蒋介石,根本不可能。蒋鼎文一定会顶住压力,最不行自己承担便罢。丁一也知道只要自己不吐口,同伙的一定会设法解救,吐口反倒丧命。要丁一的命,这是武伯英的起码底线,不管他害多少人,起码害死了王立、罗子春。就算情势所迫被人保住,也要设法将他暗杀,以解心头之恨。但现在必须留他一命,存着放烟花的可能。侯文选的作用现在上升为第一,就看在武汉如何折腾,万一藉机跑了,那么计划整体泡汤。唯一能推动此事的就是胡宗南,就算他主持公道,责任也追不到蒋介石那里,他断不会得罪自己的靠山。他现在插手,不过是藉机整肃西安特务机构,以便今后介入西安各项事宜。不确定因素太多,只能看一步算一步,算一步走一步,随机应变,趁火候蒸饭,望水汽揭锅。 蒋宝珍对自己一往情深,不知看中什么,完全倾了芳心。武伯英也有些明白,实际之于她来说,倒没有优秀之处,有的只是与众不同。像她这种背景这种性情的女子,最不喜欢平常普通的男子,就算有官位也大不过自己的叔父,就算有钱财也多不过自己的父亲。她不可能喜欢普通人了,就算有人官高位显、家财万贯、前途无量,之于她也是普通人。她要的就是特别,不能俗得如芸芸众生,不能雅得不食烟火,武伯英恰好是这样的人。她的感情还带着女人特有的怜悯,可怜的武伯英,仕途有过起伏,身体遭过毒害,感情受过挫折,需要怜惜关心。蒋宝珍欢爱中夹杂着怜悯,这本身就是不平等的,她高高在上施捨感情,隐藏着对回报的诉求。武伯英摸摸身上的西服,单面华达呢,她的这种好意,回报要的不是实物,而是更汹涌的热爱。而自己因为沈兰,怎么也迸发不了对她的爱意,绵绵爱恨根本没有结束的尽头。结束不了旧的一段,新的一段也难以开始,蒋宝珍的出身和性情,正是现实的障碍,非虚无爱情能够覆盖。 尽管她的感情有杂质,但十足真实,不像出售瑕疵古玉的古董商人,故意在上面盖上油污。尽管两个人存在各种不合适,但她尽力弥补,不像兜售断裂檀木如意的木匠,粘起来在裂纹处绑个丝带。她的特殊身份和自己的秘密身份,差别是个硬伤,必将没有归宿。蒋宝珍很真实,自己却不能对以真实,只能虚与委蛇,反倒越来越亏欠。必须结束,不能再纠缠下去,恩断义绝是最好结局,自己也少些惭愧和不安。利用罗子春的死,武伯英有些不忍,但是没办法,不管真是她故意诱骗玲子去行馆,或者被利用,都要藉此以到绝情。必须有个了断,必须和她分手,结束她真我假的恋爱状态。 想起罗子春,武伯英就觉得浑身发冷,原本打算发展他进入组织体系,把坏事变为好事,成为自己明暗两面的得力助手,却就这样一声不吭,迅疾去了阴曹地府。 九月五日早餐,胡宗南还是等着武伯英。他从信阳前线回来,忙着处理完紧急公务,决定休养几天。恰好发生刺客事件,就藉口在家中避险,昨晚给各部下了命令,一切军务公事移到静思庐决断,各级都到官邸汇报办理。武伯英密查宣案到了最紧要关头,自己一定要坐镇中军,不图能击败对手,只求不被陷害,在最后揭底时刻,必须寸步不离,紧盯不放。好在武伯英仰仗依赖自己,不管发展到哪一步,都可以掌握主动,但这主动权不可轻视,一旦放松就可能失控。 胡宗南是讲究人,嚼完咽净食物,喝了口果汁才说话:“我去信阳意义重大,现在虽不在前线,但是只要打下来,都说是我胡宗南占领的信阳。也让小日本看看,咱们中国军队的战斗力,他们怕被断了后路,北方面军必然不敢全部投入武汉会战。根据战局发展,不久我可能还要去,如果近期你能出结果,我就在西安给你做主。只要我在西安一天,你就不用害怕,再大的压力也不要害怕。” “究竟哪一天出结果,出个什么结果,我也难以预计。”武伯英咽完东西,用果汁漱了下,“总指挥,我想今天,约见一下蒋宝珍。” 第151页 “什么事?” “罗子春被击毙,丁一被逮捕,这个消息他们一定得到了。现在唯一能限制我的,就是罗子春未婚妻的安危,我想落实一下,去掉这个牵扯精力的因素。” “很好,也牵扯你的胆量,关键时候,必须大胆。” “我想九点以后,再给蒋公馆打电话,约见蒋宝珍。那时候,蒋主任已经去了新城署理公务,可以避开他。” “见面地点准备放在何处?” “就放在浙江会馆,以吃饭为理由约会,十二点钟。” 胡宗南拧眉思量了一下:“可以,让罗子春刺杀你,我看不纯粹是丁一的主意。你此行非常危险,我派几个卫队的人,贴身保护你。” 武伯英眼中感激,口中拒绝:“男女约会,带着保镖,总是显得不妥。我想蒋宝珍还没有无情到那个地步,我准备好武器,随机应变,不会出什么问题。” 胡宗南是个不容拒绝的人:“不行,必须保护你,就怕有些事情,你随机应变也应付不过来。我也是浙江人,和会馆上下熟稔,从饭店经理到会馆董事长,不见得就没有蒋铭三亲密。不搞贴身警卫,不打搅你的风月场面,我派几个卫队的人,化装成吃客,提前过去,暗中保护。这次约会,不讲绅士风度,你必须迟到。浙江会馆传来蒋宝珍到达的消息,你才能前往,他们投鼠忌器,也不敢把你怎样。” 武伯英觉得这样安排确实严密妥当,面露感激笑笑,点头表达谢意。不光为自己高兴,更为查案走到今天,终于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强有力支持。 武伯英等到十一点半,浙江会馆传来蒋宝珍已经到达的消息,他给胡宗南汇报后到董子祠取了汽车。一路没有跟踪,浙江会馆外面也没有异样,进了厅堂,却大不一样。十几个食客分为两派,虽都穿着便装,却很容易分辨,一派是胡公馆卫士,一派是蒋公馆卫士,此外再没有闲人。似乎两家的矛盾已经公开化,明着各自吃饭,实际暗中对峙。武伯英来过几次,会馆老闆已经认识,赶忙迎上来导引到雅间。老闆先一步推开房门,先看到一桌佳肴,再看到蒋宝珍,独坐在窗前,满脸忧郁。 武伯英进去关上房门,开门见山问:“罗子春想要枪杀我,已经被胡公馆卫队打死了,你知道吗?” 蒋宝珍看了他一眼,见他非常严肃,没有一点温和之气,有些不适应。几天之前,二人还在城中寻欢作乐,如胶似漆般形影不离,他去了趟渭南,自己去了趟高冠,就变成了这样的局面。“我刚知道,吃早餐时,叔父告诉我的。” 武伯英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他还告诉了你什么?” 蒋宝珍眼睛眯了起来:“他还说,罗子春杀你,是丁一指使的。而丁一威胁罗子春,用的是小玲,他已经被胡宗南抓了起来。” “小玲现在人呢?” “我昨天回来,留她在公馆吃了午饭,休息了一下,晚饭前就送她回去了。今天早上一听此事,就知道你要误解我,一看你的样子,果然误解了我。” “在此之前,你真不知道此事?” “你要相信我,我说了有意义,你不相信我,我说了就没意义。不过我还是要说,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实际我去高冠,因为你去了渭南,我无事可做。带小玲去,也是因为罗子春跟你走了,她也无事可做。我们俩都觉着在西安没意思,所以我一叫她,一拍即合。我们回来,也是听说你们回来了,赶紧就回来了。没想到被丁一利用,做下这样一场事情,把什么都破坏了。” “在此之前,你叔父真不知道此事?” “我就知道,你必定会这样问,我也问过,根本与他无关。你调查宣案,总要找个幕后主使,就误解他。实际他不过是保护手下,帮着做了一些遮掩,就被你当成了幕后主使。他身为行营主任,身兼四职,因为地位身份不能给你解释。可是你还是不明白,非要暗中与他为敌,现在又倒向了胡宗南,开始明着作对。他不可能用这种卑劣手段,我比你更了解他,所以这么肯定。密裁宣侠父,刺杀王立,逼死罗子春,都是丁一所为,也许和徐亦觉有关,断不会跟他有关。” 武伯英的神情稍微缓和,不管心里信不信,面上相信了。“小玲现在知道罗子春的死讯吗?” 蒋宝珍见他神情放松,说话没有先前紧张:“应该还不知道,这个你不用为难,我来给她解释。我真羡慕她,尽管威胁是丁一捏造出来的,但罗子春为了爱人,宁愿对你动手。不知你何时才能对我有这份感情,为了保护我,去做任何事情。你总是那么聪明,把什么事都看透,也许这一辈子,我也等不来你的情感。不过你放心,我是女人,自有劝慰她的方法。我们这几日相处,也有了些交情,她还听我的。我会在西安的年轻才俊里面,给她再物色一个好男人,绝对比你的那个小兵出色。治疗丧失爱人苦痛最好的办法,就是另觅新欢。不像有的人,总是沉浸在旧感情中难以自拔,人家另觅了新欢,还在自怨自艾。” 蒋宝珍过于自信,以为化解了心结,又露出冷漠高傲的本色。特别她提起沈兰和罗子春,蔑视的意味跃然言情之间,深深刺痛了武伯英。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蒋宝珍才停嘴,这是所怕也最不愿怕的,偏偏就无法挣脱。 第152页 武伯英脸上能拧下水来:“你没有权利这样说别人,没人给你这样的权利,乱做评价只是自认为有这样的权利,实际你没有。” 蒋宝珍也感觉失言,却停不下来这样说话,也知道作为女人应该怎样去对心爱的男人,但偏偏做不出来,心中已经后悔,但说出来却只剩顶气。“你就有权利这样说我了,我也没给你这样的权利,你以为有资格爱我,实际你没有,你不够格。” 武伯英苦笑加冷笑:“那我们还浪费什么时间,追求这虚无的情感,不如好聚好散。你另觅你的欢颜,我自沉我的旧情,互不打扰,岂不更好?” 蒋宝珍说的是气话,要一点欺头,没想到他当真,而且这么绝情,并且这么认真,一时没了主意。沉默了一会儿,把头髮拉下来,在手指里玩弄,非常有见地的蒋大小姐,也没了主见。而他却一直看着自己,非要一个答覆不可,不愿沉默更不愿示弱,于是道: “好吧,既然你也痛苦,我们不如分手,以后互不相恋,也就互不相欠了。” 蒋宝珍眼中蒙上了一层雾气,强力压制着言不由衷的苦痛。武伯英明白她难过,却硬下心来苦笑道:“以后我可能要去胡宗南那边供职,见面的机会也少了,真心祝你能够幸福。” 蒋宝珍抿紧了嘴唇,竭力不露出悲伤,也就是不露出柔弱。“这样挺好,你我这段感情,开始得快,也结束得快,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我希望能成为朋友,那种不见面却互相关心的朋友。”武伯英弥补似的说着废话。 蒋宝珍不看他,冷冷道:“你不缺朋友,我也不缺朋友,志趣又不同。不必了,不必这么虚假,只要不做仇人就很好。” “那好吧,我告辞了,先走一步。”武伯英起身要走。 蒋宝珍突然半转身,拽住他的袖子:“你现在和我决裂,是不是为了更好向他下手?是不是和胡宗南联合起来,借着宣侠父事件,要把他整倒?你去胡那里供职,是不是给你许诺的回报?” 武伯英站住认真道:“因为你不了解我,所以把我想得太卑劣,我根本做不出这样的事。” 蒋宝珍点点头:“也因为你不了解我,所以把我想得太无情了。既然我们已经这样,也不用深入了解了。不过我现在求你一件事,希望看在相识一场的分上,答应我。如果在宣侠父案件中,他有什么错失,能替他隐瞒一下。不要被人抓住了把柄,把他整翻了,这个时候如果被打倒,就再也起不来了。” 武伯英盯了她片刻,默默点头算是答应。 蒋宝珍盯着他的眼睛又问:“你实话实说,有没有过一点要和我结婚的念头?或者说,有没有过一点爱我的念头?” 武伯英不敢看她的眼神,默默点了点头,又突然摇头。 蒋宝珍咬着嘴唇道:“我把什么都给了你,没想到,你却这样对我。” “你倒把什么给了我,你倒给了我什么?”武伯英因罗子春之死,气还未消,反唇相讥。然后趁她愣怔,挣脱了衣袖,走了出去。 武伯英没理会暗中保护自己的人,上了车直接开走。胡公馆的便衣警卫们,急急跑到远处去登车,然后顺着巴克轿车的去向跟来,却已不见踪影。他们只好在城中转了一圈,也没找见武伯英,更谈不起暗中保护,只好开车回胡公馆。武伯英开车去了省立四中,给沈兰汇报最新进展。如果策略成功,就要大闹西安城,就再没时间也没机会。如果策略不成功,自己必死无疑,也许就是最后一面。 因为雨天,正在上课,操场空无一人,武伯英停车后,在大门左右观察了片刻,没有见特务警察监视。沈兰的改嫁,自己捕杀郝连秀,所谓决裂还是起了作用,迷惑了无形中的对手。不然四中必定被人监视,或许沈兰已被扣为人质,这种坏结果是有可能发生的。再朝前想,沈兰和郝连秀假结合,正是为了保护自己。不然离婚再复合,必然引起疑心,乃至挖出西安事变之前的事情。而她再嫁郝连秀,就能解决这个难题,如今终于全部想明白了,心中对蒋宝珍怀有的惭愧,顷刻被一扫而空。 沈兰正在房檐下看雨,听见脚步声,抬头见武伯英朝这边走来,自然而然起身朝屋内走去。武伯英的毛料西装不太吸水,落了一层细密亮白的水珠,在房檐下把水珠拍掉,趁机观察了周围,见没有异样于是走进房子,沈兰站在当场直勾勾看着他。 “你不是武伯英,你说了谎。” 武伯英不知为何旧事重提,不愿反驳而是反问:“你没对我说过谎?” “我从不对你说谎,当然,除了那件事。” 武伯英不愿再争执,再争论也没有结果,最后还是那个假武伯英的判定。沈兰见他罢战,不好继续追问,咬着嘴唇不语。两人都不说透,想要看透对方心底。武伯英先败下阵来,把眼睛挪向别处,看着桌子上一堆东西。 沈兰顺着他的眼神努嘴道:“蒋宝珍昨天下午又来了,带着罗子春的未婚妻小玲。说她们出去玩耍了几天,回来看看我。” 武伯英想起罗子春就百感交集,眼睛不由得潮湿了。 沈兰盯着眼睛问道:“怎么了?” 第153页 武伯英不好意思笑笑,简要叙述了罗子春之死的前后,沈兰听完后也很吃惊,实在是想不到的事情。武伯英吸了一下鼻子,把泪水朝上提了提:“我实在不知道,怎么给玲子说。估计她还不知道,我一直在封锁消息。她和骡子感情太深,说不好恐怕要出问题。你多照看照看她,找机会说明了。” 沈兰为难道:“你托蒋宝珍去说,她和玲子,现在好得像姐妹。” 武伯英凛目看看前妻:“叫你照看她,不光是你个人照顾,也想通过你,找组织来照顾。现在形势太兇险了,免得玲子再出不测,必须动用你背后的力量。你能来当深谷,一定有地下配置,你不说我也知道。但是仅你的小组,还不能确保你们的安全,必须依靠老花的力量。你向组织汇报,罗子春死之前,已经被我发展成组织成员。罗子春为了保护我,自寻死路属于牺牲。玲子现在是烈士遗孀,必须得到妥善照顾,起码要确保安全。同时你也要注意安全,必要时要求组织,在你周围暗中保护。现在到了关键时刻,各种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沈兰接受关心想了一下:“我一定向组织请求,尽能力办到。你要给组织汇报的事情,现在也一併给我说了。” 武伯英简明扼要,轻声叙说了目前的情况,说了抓捕侯文选,说了遇见秦岭大队,说了鼓动侯文选去武汉闹事,又把罗子春之死说了一遍,加上丁一在城墙上被擒获的经过。沈兰咀嚼他的话,边记忆边思考。“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刻,也是你最兇险的时刻,你比我们任何人都危险,也要万分注意人身安全。还好你和蒋宝珍发展了关系,她的身份地位,和她叔叔的职权,能够在有意无意间保护你。” 武伯英见她没有一丝妒嫉,摇头苦笑道:“我在半个小时前,刚跟蒋宝珍决裂了,把一切都说清楚了。正是因为罗子春,虽然她是被利用的,我也不原谅,就此分手,了断一切恩怨。” 沈兰吃惊之下,隐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欣喜:“你捨得?” 武伯英非常敏感,察觉到那丝惊喜:“怎么捨不得,我和她,纯粹是逢场作戏。宣案完结之后,我打算和你復婚,现在必须和她断绝关系,给将来做打算。” 沈兰隐藏得很好,冷脸道:“当时,提出离婚的是你,现在提出復婚的也是你,什么都是你主动。为什么我们的婚姻这么糟糕,就是因为你在什么事上,都总要占据主动。我们一復婚,必定暴露身份,必定会有人找后帐。不说我个人愿不愿意,难道你不想再为组织工作了,难道你想让我也放弃给组织工作?” 武伯英被话呛住,回味过来垂头喃喃道:“是呀,我们俩,只有分开,才能安全。” 沈兰看着他的头顶道:“为了罗子春的死,你生了很大的气。之前为了王立的死,你就很愤怒。为了宣侠父之死,你也难以控制自己。我能理解你,你有最真切的体会,就有最刻骨的仇恨,你要报仇,你要报復。但组织密查宣案,不是为了报復,而是要遏制反共潮流。不是为了纯粹揪出幕后主使,而是要揭露丑恶嘴脸,达到团结抗日的目的。西安事变你亲歷过,党的态度和目标你也清楚,这次事件也是个小西安事变,可以作为你行动的指导和参照。” 武伯英默默点头:“我现在更加明白,密查的真正意义。这次死的人再多,也比不过日寇杀的中国人万分之一。以斗争促团结,这是最终的目标。” 二十七 武伯英回到静思庐,胡宗南正在等他,看来情绪不错,根本不问约会结果,不在乎男女之间的事情和情事。得知他还没吃午饭,连忙吩咐副官通知军需官,叫厨房立刻做一个人的饭菜。等饭菜当口,胡宗南趁着无人,掩不住心中高兴,轻声道:“吃午饭的时候,戴笠打电话来了,说了个非常好的消息,我一直等到现在,就是想赶紧告诉你。” 武伯英立刻想到侯文选,还明知故问:“什么好消息?” 胡宗南知他装腔作势:“你最担心的事,现在有了分晓,那个侯文选,真的赶到了武汉。今天上午,到军统的汉口临时驻地,大吵大嚷,讨要他密裁宣侠父的奖金。劝都劝不住,站在院子里大哭,声言要用煤油自焚,替军统千万个秘密特工争取利益。” 武伯英听言放下心来:“也难为他了。” “事情就这么凑巧,武汉快保不住了,按照焦土抗战的战略,着戴笠负责组织收尾事宜,直白说就是放火焚城。戴笠正召集与此有关的党政军各界人员,商议步骤,拟定计划。侯文选一闹,来开会的几十个人,中央各个部门的都有,全都知道了。你的计策,真是妙啊,戴笠当时下不了台,想捂也捂不灭。当面答应侯文选,好言劝慰,一定会让你在西安,妥善处理此事。” 武伯英笑了一下:“估计武汉也有人,在指点侯文选。” “我也觉得是张毅,他这个人,表面做事死板,心里点子很多。要不然,戴笠怎么会派他回西安,来处理这摊子事情。他一直说宣案和军统无关,如今丁一被牵扯了进来,看他还怎么说。” “那他有没有问,丁一被捕的事情?” “没有,估计已经知道了,但是不敢问我。他已经安排张毅,带着侯文选,搭乘顺路飞机,下午稍晚一点就来。” 第154页 武伯英长出了一口气,随即又担心起来:“戴老闆给你打电话,估计给别人也打了,就算他没打,也一定会有人通气。我怕张毅一来,就和对方拧成一股,如果这样,他们两个来不来,都是一样。” 胡宗南也意识到了纰漏,明白他在要自己的支持,凝眉想了片刻,展眉道:“你现在弄得我,也是骑虎难下。本来我从不插手地方事务,但这次却不得不过问。我的部队移防西安后,西关机场就交我防卫,我马上下令,立刻对西关机场实行军事戒严。这样张毅和侯文选一来,径直接到静思庐,他们想弄过去,也没有了办法。只要来了,我有办法,让他保持公正。戴雨农认我,他认戴雨农,不怕控制不了。” 武伯英感激点头:“我想给葛寿芝打个电话,可能他已经知道了侯文选闹事,但一定不知道张毅要来。只要我请求,再说军统派了张毅,他一定也会来。这次我密查宣案,是他推荐,总裁点名,军委派遣,两统委任,最后关头必须有他在场。而且两统元老都在场,我们把案子整个翻出来,对内对外都能站得住脚。” 胡宗南略微考虑:“好,他们和你在我这里,进行三堂会审。我前面接连两天,忙完了军事会议,就在静思庐给你坐镇。你要演包公,我就唱八贤王,拿着金锏给你助战。” 武伯英去书房打电话,果然预料之中,葛寿芝虽在重庆,却已经得到了侯文选闹事的消息。听说张毅来陕的消息,他立刻表示也要来,还是一贯的自傲做派,说不需给徐恩曾请示,自己安排飞机最迟明天中午到达。打完电话出来,胡宗南坐在原地等他,军需官带着勤务兵,已经把饭菜布在了茶桌上。自己打电话是有些专心,却没有听到一丝碟盘声响,这是胡宗南的细心安排。这个细节让武伯英感动,面露感激看看他,笑得很感慨。 胡宗南发现了他的感激,却故意不在意:“快吃吧。” 傍晚从武汉到西安的飞机,运送一批军用物资,张毅和侯文选是搭乘旅客。军用物资是胡宗南部队所需,机场又由他的部队守卫,起飞和降落的信息,他自然在第一时间得到。小雨还在下着,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也没有大起来的意思。他又给机场增派了一个连队,协助守护部队戒严,武伯英带着两辆汽车到机场时,在门口看到了梁世兴,应该就是他的连前来参与警戒。 机场戒严级别较高,以至于徐亦觉和两辆轿车,只能停在公路边。他得到了张毅前来的消息带人接机,却连大门都不能靠近。武伯英一行的三辆车,胡公馆卫队长坐第一辆,在大门口稍一迟滞,问明情由都没有检查,就被放行进去。徐亦觉远远看见,更觉得心中不平,张毅是自己的知遇者,自己是张毅的器重者,居然连面都见不上,有些凄凉悲哀。 偌大的机场无一架飞机停泊,中国可怜的空军力量,连排场都摆不起。武伯英站在候机棚里等了片刻,灰白云层里传来沉闷的轰隆声,地勤人员打开跑道指示灯,又将降落信号灯打开。跑道路面使用最好的柏油,雨水沖刷后黑如松墨,衬着机场里水漉漉的青翠杂草,被灯光照得晶晶发亮。“唿”的一声,沉闷的轰隆声被释放出来,变成了尖锐的啸叫,随之飞机冲下云层,自南朝北慢慢降落。飞机一落地面,轮胎髮出巨大的撞击声,机身也是一颤,唿啸着沿跑道滑行,将地面雨水捲起细密的水雾,在尾后漫散开来,就像拖着烟尘。 地面湿滑,飞机比预计的多滑行了几十米才彻底停住,四五个地勤兵把钢铁舷梯推动,撵上机身安放停当。武伯英和卫队长跟着他们,走过去守在舷梯旁。随机搭乘了七八个人,都不认识,最后走出来的是张毅和侯文选。张毅还是老样子,鼻子歪着,气色好了不少。他的公正全国有名,谁又说这不是一种策略,一种故意不合时宜、异于同类的生存办法。他正是最难对付的人,看着迟钝却透着心计,所谓大巧若拙;看着善良却隐着残忍,所谓笑里藏刀;看着无能却应付自如,所谓云遮雾罩。侯文选跟着下来,哭丧着脸,似乎从飞机降落的恐惧中还没有回过味来,落了地终于有些踏实。不知等着自己的是何种结局,肯定不好,心里没底,倒宁愿永远飞在天上。 张毅和武伯英是老相识,首先认了出来,沖他挥挥手,“噔噔噔”快步走下来。前面的人下完了,武伯英身子更加靠近舷梯,左手把伞举高罩住张毅,右手伸手把他胳膊扶住。张毅也顺手握住他的胳膊,下到地面还不分开,表达着比握手更亲密的肢体语言。“武专员,谢谢你来接我,有劳了。” 武伯英笑笑,看看侯文选。“客气了,应该的。” 张毅左右看了看,都是不认识的人:“徐亦觉呢,不是说他来接我吗?” “他们在机场外面,进不来。本来我也进不来,因为代表胡总指挥,这才进来了。赶快上车,别淋湿了。” 张毅被武伯英双臂一送,不由自主朝汽车走去:“去哪里?” 武伯英看了眼停在身边的侯文选:“胡公馆,总指挥接风洗尘。” 张毅看了看机场围墙外边,有一丝怅然若失:“好吧,走吧。” 武伯英陪在张毅身边,给他打着雨伞在湿地上走。按照事先安排,两个卫兵上来,跟在侯文选左右。武伯英边走边侧头看了侯文选一眼,他以为要给自己说什么,赶紧探询地看着,伸耳朵倾听。 第155页 武伯英却说了句无关紧要的:“第一次坐飞机?” 侯文选没想到是这句,迟疑一下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是,是是。” 众人走到第三辆轿车旁,两个卫兵把侯文选留住,请他坐了进去。第二辆车武伯英陪着张毅坐进去,卫队长走到第一辆车上去,然后整个车队出发。车队驶出机场大门,武伯英还远远看见了徐亦觉,仍然站在车旁,远远朝这边望着。他没打伞,被雨淋得有些狼狈,头髮贴在额头上,身上也已精湿。不知张毅看见徐亦觉没有,武伯英也没提醒,车队向南拐,绕道南门去胡公馆。 张毅在车上一言不发想着心事,似乎在思考怎么应付现在的局面。武伯英不愿打断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一切都基本明了,就剩个解决,言多必失。张毅想得有些入神,直到在董子祠院中下车,才发现第三辆车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赶紧询问。武伯英说胡总指挥要在饭桌上谈事,侯文选职务太低又有嫌疑不宜在场,直接送他去一师,已经安排好了款待。张毅听完默默点头,知道对侯文选的款待是什么,也不知对自己的款待又是什么,心中升起一股被劫持的味道。 接风宴只有三个人,胡宗南居中,张毅在右,武伯英在左。胡宗南非常礼貌客气,只是介绍私人厨师的拿手菜品,关照张毅吃好喝好。间或也说些时事,多是战局和军事,绝口不提眼前的宣案。最多也说说和戴笠的特殊关系,回忆过去一起合作,摆弄现在友谊长久。武伯英只是静听,间或微笑表示听懂。 张毅终于憋不住了,停箸搁盏用手巾擦了嘴角。“总指挥,鄙人这次回西安,你也知道,就是为了宣侠父失踪一事。我不知戴局长怎么和你说的,既然你这么安排,我来就是客人,只能客随主便。” “没什么安排,就是因为和戴雨农的友谊,把你西安之行照顾好,尽地主之谊。” 张毅苦笑了一下:“虽说现在两个当事人,侯文选和丁一,一个半都是军统,我也可以不来。我已经到了局里,那边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完全可以不管这边。但侯文选是我发展的,他牵扯出的丁一,也是我栽培的,不来不行。明人不说暗话,原来我在西安,去年冬天就有人,要求我收拾宣侠父,我一直顶住压力没干。顶到今年春天,我调去局里,夏天就出了这件事。如今责任落到了军统,我不来不行,一则对开端清楚,再则还怕人嫁祸。” 胡宗南看看武伯英,冷笑道:“对,我也是怕人嫁祸军统,才想了这个办法。把你们来查案的都保护起来,不至于再出稀奇事,我也怕人给我嫁祸。” “那么说来,三堂会审这个办法,就是胡总指挥提出来的。发起调查这件事,是两统倡导的,现在变成了三堂会审。加了一个武伯英,他本来是军委派的,倒更像代表总指挥在参与此事。” 武伯英轻轻抠抠眼袋,笑着摇头。 胡宗南大包大揽下来:“你这话错了,你代表军统,葛寿芝代表中统,武伯英不是代表我,而是代表总裁。你怕有人嫁祸军统,我除了怕有人嫁祸我,更怕有人嫁祸总裁。就算他代表我,我代表总裁主持此事,他等于代表总裁。这样最能得出公正结果,我想你是个公正的人,一定也喜欢这种方法。” 胡宗南的话很重,张毅自然明白,看看武伯英笑了一下:“这样最好,我原本想让蒋主任主持的,现在他似乎也有了嫌疑,还是不要参与的好。他平时署理政务,自然少不了和此案当事人打交道,应该避嫌。总指挥平素只管军事,和此事撇清了关系,代表总裁最好。” 这席话承认了胡宗南与总裁的亲密,现在超过了蒋鼎文,与最高执政者的亲密程度,也代表了在整个国家机器中的地位。胡宗南听了比较满意,自己对蒋总裁的忠诚,现在所有将领中排第一,是经过挑战与考验的。“我想这样办,地点就放在我的公馆,你们三个也住在这里。查到哪一步,需要抓什么人,我的卫队去办。我这几天也在公馆,专意给你们撑腰,有难办的事情,尽管交给我。” 张毅隐约感觉所谓难办就指蒋鼎文,除此之外在西安依他权势没有难办之人。“谢谢总指挥,想得非常周到。目前侯文选供认了丁一,我想今晚就去玄风桥,让徐亦觉先把他规约起来。我来之前和葛寿芝联繫了,明天中午才有飞机从重庆来。等他来要是有所贻误,假设丁一潜逃走了,成了无头案,我们就都有负总裁的信任了。” “不要紧,他跑不了。”胡宗南故意不说透,看看武伯英,有意刺激张毅,“你今晚就想开始,是不是怕葛寿芝来了,揭开了军统的黑锅,下不来台?” 张毅连忙摆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快些查明。戴老闆也跟你通过气,也给我交代过。不怕揭开,就怕背着。” 胡宗南还是不说羁押丁一:“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昨天武伯英在这里,差一点被人拿枪打死。我已经加强了警戒,又从警卫营调了一个连过来,把里弄全戒严了。” 张毅吃了一惊,看看武伯英:“真没想到,这么危险。” 武伯英面对无情装作无情,无所谓一笑:“幸亏指使的是罗子春,不忍对我下手。要是别人,我就坐不到这里了。他被公馆卫队打死了,年轻轻的实在可惜。” 第156页 张毅知道罗子春,看着他默默点头。“又死了一个人,侯文选给我说过,已经死了七八个了,中统还伤了两个。不管怎么说,都要算在那个幕后指使头上,你说呢?” 武伯英肯定说:“我们要是不彻底查清,就是在你我头上,这是良心债。” 张毅向以公正宽厚着称,做出一副惋惜之情。“所以,我更想尽快查清,今晚就把丁一抓了。有武专员在旁监督,也看看我是如何做到公心正直。不存在护短、串供等事,我向来对这些事不齿。如果总指挥不放心,就派卫队去玄风桥,把丁一抓过来。我不见徐亦觉,打个电话让他配合。算了,电话也不打了,免得瓜田李下。” 武伯英看看胡宗南,得到默许后说:“丁一不用去抓了,已经在一师关着。吃完饭,就把他提过来。他不放心罗子春,想亲眼看我死掉。躲在一旁观察,被抓了个正着。” 张毅听言眉毛挑了起来,来之前和徐亦觉通过风,没听说起此事,他应对丁一所作所为也不清楚。更没想到丁一落网,原想找机会网开一面,减轻老部下的罪责,看来已经没了机会。“真好,真好。总指挥别怪我心急,这两个确实无法无天。我不说假话,确实有点私心,家丑不可外扬。希望能准许我,和武专员一起,提前审问丁一。更重要的一点,丁一这个人我清楚,集体感很强。届时葛寿芝在座,我不好捺实问话,他也不会扎实回答。还不如趁现在,撬开丁一的嘴,能掏多少就掏多少出来。” 胡宗南想了一下,双手摊开:“好吧,我同意。” 审讯放在董子祠卫队审讯室,张毅和武伯英并排坐在桌后,主持此次审问。丁一被提来时精神萎靡,经过一天思考折磨,已经到了崩溃边缘。张毅知道是武伯英打的丁一后,有些不高兴,却也不能怪罪。胡宗南坐在静思庐书房,喝咖啡听雨,看来不等个结果不会罢休。卫队长坐在审讯室门外守护,两个卫士陪坐在跟前,一起抽菸。他已经非常睏乏,但是长官还在熬夜,自己怎敢懈怠,强打精神支应着。 张毅出于老关系,也为了感化丁一,叫去了脚镣手铐。丁一却不领情,或者说领错了情,以为救星来了,坐在椅上光是长吁短嘆,不回答问题。张毅已经看过一遍侯文选的供词,拿过来先念给他听。念完之后,问丁一有无补充和意见,他没有回答。接着张毅也没有着实问话,等着他转过弯来,只是隔一会儿,问一句承不承认参与了宣案。他一直用活命来诱导,只要承认就可饶恕,但丁一就是不说话,和昨晚一样沉默。这让武伯英觉得完全没有意义,记录纸上只写着张毅的问句,没有丁一的答句。看看手錶接近十二点,审讯已经过了三小时,还是一点收穫都没有。 武伯英突然意识到问题所在,丁一和侯文选不一样,抱着必死之心受审,而张毅用生来劝导,根本不起作用。反正都要死了,何必再牵扯别人,不如一死了之。这很要命,他知必死故不怕死,用生根本引诱不到。这不怪张毅,他的办法是常理,但丁一现在是个不符合常理的人。武伯英觉得必须推动,放下笔来,和颜悦色道:“丁股长,不,应该是丁科长。我叫你的职务,而不是叫你的名字,知道为什么吗?” 丁一有些矇眬睡意,模煳着没有回答。 “因为你身为科长,不过是党国造就的一把枪。不管这把枪杀了什么人,责任都不在于枪。我知道你想什么,说不说都是死,还不如不说。一个人杀了人,害怕被法办,最先扔掉的是兇器。不知你想过没有,就算这把枪杀了多少人,那也是它的功能。日本人够兇恶的,我们缴获了枪,也不见得就要砸掉。但是你考虑过没有,枪到底好不好,不在于你这枪真正有多精良,而在于用枪的人怎么说。你要这样,必死无疑,而且只能任由别人去说。” 武伯英似乎触动了丁一,改变了坐姿,眼睛里睡意也没刚才浓了。 “就算你这把枪,滥杀过无辜,也是为了掩盖第一次开枪,所以这些罪是附罪。绑架宣侠父是原罪,原罪如果不是你犯的,那么你又有生的希望。你现在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但我可以告诉你,那也不一定。杀林组长的是洪老五,杀何金玉的是洪老五,杀洪老五的是刘天章,你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杀人。你最觉得我必要置你死地的,是王立和罗子春的死。但是算一算,杀王立的是洪老五,杀罗子春的是胡公馆卫队,你还是没有杀人。如果你能证明你只是枪,我不会追究你这些,因为我也是党国造就的枪。也不要怕把谁供出来,对你怎么样,供出来的人也是党国的枪。” 武伯英说完看看张毅,他也点点头,然后又看着丁一。这是死希望,果然比生更能触动丁一,没有人不想活,只是真正能否存活的问题。丁一双脚交换蹭地,然后双手护抱,双肘撑在大腿面上,弯下腰似乎有点疲惫。这个身体语言,表明他已为之所动,能感受到身体的不适,稍微放松了必死的信念。 武伯英觉得火候到了:“为什么谋害宣将军?” 丁一没看他:“他算屁将军。” “谁指使你的?” “没有人。” 虽然他否认,毕竟开始说话,武伯英不觉得失败。 第157页 “两千块奖金是谁掏的?” “我自己。” “你分了一千,还自己分自己的钱?” “煳弄侯文选。” “为什么花这么多钱买通侯文选?” “我讨厌宣侠父。” “那你自己怎么不干,还不用花钱?” “我是股长,他是组长,该我指挥他。” 武伯英苦笑一下,似乎也无计可施,盯着丁一看了一会儿,等他抬头他却不愿抬起。武伯英活动了一下肩膀,浑身酸疼,把笔拍在纸上站起来,用更大的动作活动了一下胳膊。“困得很,我去喝点咖啡。” 张毅看看他,点头默许。武伯英就走出了审讯室,和卫队长打了招唿。走出整栋房子,抬头看了看天空,雨点细小稀疏,落在脸上。黑夜中,看不清雨滴从何处落下,不过白天,也是看不清的。这就像自己给丁一的两个相反的方向,叫他只知道去处,看不到来处。他喝咖啡是假,真正意图要给二人留出空间。丁一由张毅栽培,对他的信任绝对超过任何人。张毅是丁一的领路人,对他的爱惜程度也超过任何人。当着自己的面,当着惊天的事,他们绝对不会有私下交流。解铃还须繫铃人,张毅也许早都找到了丁一的绳结,只待没人时拉开。自己一离开,他肯定明白用意,也许三两句话,就可攻克丁一。但一开始不能给这样的机会,以免后面得寸进尺,毕竟现在着落在军统下层,他是上层必要设法保护。就是要让他知道保护反倒有害,才会狠下心来,挥泪斩马谡。别看张毅一副公正的样子,定会在刀口上抹麻药涂蜂蜜。 武伯英穿过董子祠和静思庐隔墙上的月门,来到书房。胡宗南正品着咖啡看圣经,一副闲适的样子。胡宗南问了下,又把眼睛放回书上,似乎漠不关心。武伯英知道他是装的,不然何苦等候。于是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慢慢品着沉默不语,不愿打扰他清读。一杯咖啡尚未喝完,卫队长急急跑了过来,报告说张主任叫武专员过去。 武伯英放下咖啡杯站起来:“开始招了。” 胡宗南没把眼睛从书上挪开:“不容易。” “总指挥你休息吧,明早听我汇报。” “把这一点看完,看起来了,就放不下了。” 武伯英进审讯室前看了一下腕錶,已经零点过半,时间不知不觉就进入了九月六日。不知张毅具体给丁一如何开说,一进来就感觉到配合的气氛。他没有说话,不愿破坏张毅刚建立起来的和谐,坐下来铺纸执笔。丁一看看武伯英,又看看桌头的哈德门香菸,张毅把烟盒和洋火全扔了过去。武伯英也是嗜烟之人,知道他已经完全被说动,从必死到了想活,甚至还记起来抽菸。丁一点着烟,呛得连连咳嗽,好不容易止住,打开了话匣子。所述绑架宣侠父的经过,与侯文选没有太大出入,却也有很大不同。武伯英怕打断他,只倾听和记录,暂不发问。而张毅脸色数变,毕竟没有想到,毕竟自己栽培。 丁一看着武伯英道:“我一直对宣侠父不满意,他是西安共产党里最难缠的,胆子大,点子多,非常难对付。张主任在西安时,成立后宰门派出所,我是所长,安排手下对八办人员盯梢跟踪,由我直接负责宣侠父。为此我挨了很多骂,上级批评,共产党刁难,很多大员也对我非常不满意。我就不说是谁了,他们和宣侠父的交往,打着抗日大旗,也遮掩不住背后的龌龊勾当。我一跟踪探听,就像捉姦一样,把他们的暧昧变成了私通,都特别恨我。我很艰难,宣侠父太狡猾,好不容易探听的东西,生成一个报告,报上去反倒还要挨批评,嫌我没有限制住。我两头受气,恨不得世上就不存在这个人,他极大地影响了我的前途。幸亏老区长公道,理解我的苦处,一直不苛责。他调去局里之前,把四科交给徐亦觉,力主推荐我到科里担任行动股长。” 丁一看着张毅道:“所以上面命令,密裁宣侠父,我非常高兴,决心一定干好。这跟钱没有关系,就算一分钱没有,只要有命令我就搞。原本对宣侠父的盯梢已经放松,换了一种策略,就是在他统战对象里打听。六月份接到密裁命令,我负责具体实施,又布置人加紧跟踪。但是宣侠父太狡猾,跟踪了近二十天,也没办法下手。关键是我和手下,与他打过交道,不认识也有印象,一闪面就会提高警惕。要么深居简出,要么步步为营,要么小心翼翼,动手难度很大。因此我就想到了侯文选,他是秘密行动组长,是你在西安时发展的。之前除你没人知道,你离开西安去武汉时,给我交代秘密行动力量,我才知道了你苦心经营,暗中把组织做到了多大。你告诫我不是非常时刻,不要动用这些秘密力量,但是我觉得该是用的时候了。我知道他爱钱,所以想把全部奖金两千块,都给他。但是转念一想,全给了反倒惯了他,就说一人一半。他很高兴,满口答应,一定把此事做成。但是第二天他又提出,要增加奖金,我就想只要能做成,我这一千块也给他算了,就答应了事后奖金一千元。” 丁一又看着武伯英:“侯文选这个人太爱钱了,我原想他身为组长,在侦缉大队一定发展了秘密组员。谁料想他一毛不拔,钱进了口袋再别想掏出来,居然不摊本钱,利用职权叫街痞烂腿老五来做此事。烂腿洪老五,算个什么东西,我都难以抓住宣侠父破绽,他们更没处下爪。又耽搁了两个多礼拜,侯文选反倒向我提出,必须设法让宣侠父失去防范,他才能下手。要是能把野兔拴住,还叫你来扛啥土枪,干脆一棍子就打死了。我把这个困难,给上面报了,希望能再宽限几天。第三天就有了反馈,说是可靠情报,宣侠父当晚将在城内活动到很晚,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无论如何必须执行。我就立刻联繫侯文选,在宣侠父回家必经的尚朴路埋伏,我带着几个人,坐车在尚朴路外等候。果然接近十二点,宣侠父骑着车子回来了,而且正是向着尚朴路。正心说情报准确,立刻就发现不对,他身后还跟着一辆自行车。有人认了出来,跟踪的居然是中统的林组长,没办法,看来行动又要泡汤。我只好让司机开快车,绕到他们前头,早一步到埋伏点,通知侯文选取消行动。侯文选不愿意,怕我让他退钱,一定要搞。我也没办法,就让洪老五先把姓林的挡住,我们朝前走到平民坊继续埋伏,再想办法搞宣侠父。” 第158页 丁一转头看着张毅:“上面的命令只是口传,原本就比较含煳,说是密裁宣侠父。我也就没想杀他,想先逮起来,关住等候发落。谁料想他太硬气,拉上汽车一直喊叫挣扎不断,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弄死算了,省得麻烦。反正密裁还有弄死的意思,就叫用绑他的绳子,把脖子套住两边一拉,直到勒死才放手。死了就存在处理尸体的问题,我做事向来多考虑一步,原来就在城东南角下马陵,瞅准了一个枯井,以备不时之需。抛尸枯井前,我搜了宣侠父的身,他没带手枪,但是钥匙等东西腐烂不了,将来万一发现,辨认出来比较麻烦。我就把他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收了起来,谁料想侯文选这贪财不要脸的,看见金怀表金表链,以为是我独吞,最后还闹了起来。我拿的那一千块钱,本来他要完成了任务,就给他了。最后来,还等于是我带人完成的,洪老五弄死姓林的,我弄死了宣侠父。我的兄弟也要犒劳,也要奖赏,也要封口。他又没在里面出什么力,凭什么给他,后来打牌,为此还和我吵过一架。” 丁一眼睛来回看两人:“姓林的由侯文选处理尸体,宣侠父的尸体由我来处理。我知道他贪财,怕用宣侠父的藏尸地要挟我,就把他支开了。我们把车开到下马陵那个废弃院子,早都没人住了,土围墙也倒了。我指挥手下,把宣侠父尸体抬进去,安排司机去找铁杴。还好半夜三更,又有宵禁,这个地方偏僻,没有一个人来往,还算保密。我们把宣侠父尸体头朝下扔进去,拿铁杴拆墙土,把井填平了。后来我告诫过侯文选,此事一定不要对外再讲,否则都不好过。谁料想这见财黑心的,不停地问我要剩余的奖金,最后居然闹到了武汉去。也怪我,当时要不说后面还有钱,他也没这念想了。我把一切都抹平了,和手下订立了攻守同盟,找好了不在场证人,就是没有抹平他。果然后来,在侯文选这个毛刺上就出了问题,一下子扎进了心窝子。” 张毅和武伯英一直在静听,以为他还要朝下讲,谁知丁一却停住了,觉得该讲的都讲了。武伯英等了片刻,转头看看张毅,想让他发问。张毅在此事上有始有终没有中间,肉烧落锅了涉及老单位牵扯老部下,不愿再问。他把放在桌上的手指,微抬指了指丁一,示意武伯英发问。 武伯英知丁一为何噤口,朝下说必将涉及王立和罗子春身死,自己在场怕造成更多不利。而他招认这些自己已经推理出来,最关心的还是后面,也怕丁一忌惮,所以开口先拣最不刺激的发问:“有件事你还没讲,听说你押着宣侠父,越秦岭朝南押解,路过商县居然跑了。当夜他就死了,那你押着鬼魂,想去丰都城?” “你怎么知道此事?”丁一一愣,随即一惊,“还是侯文选的馊主意,做了这个局。知道你明智,根本骗不过,没敢公开。” “这不是我明智不明智,而是你可笑不可笑。你们军统还真是会闹笑话,天大的笑话。如此下策幸亏没公开,要不然把共产党的大牙都要笑掉了。” 武伯英笑话军统,带着中统元老的倾向和惯性。张毅挂不住,尴尬插话道:“算了吧,既然没公开,不说这些。” 武伯英估计自己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去商县逼侯文选到武汉的阴招,张毅肯定已然知晓。说出来也不好,于是看着丁一,进行下一问题:“王立怎么死的?张向东怎么死的?罗子春怎么死的?” 武伯英提作假押解有另一个目的,表明自己知晓了全部秘密,想攻破丁一的最后防线。不料丁一看看张毅,表情特别为难:“不能说。” 武伯英咬牙蹦字:“主使是谁?” “不能说。” “徐亦觉?” “不是。” “到底是谁?” “给我密裁宣侠父指令的人。” 审讯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丁一被架在了树杈上,武伯英原来就想到了两股合一,必定是主干操纵。急需和必须招供上线,丁一却卡壳了,他不敢紧逼,怕又缩了进去,变回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状态。他气得喘着粗气,却没有凑手的办法,只好看看张毅。张毅明白他的意思,也知道丁一担心所在,用老领导的样子和蔼问:“刚才武专员不在,我给你说得清楚,上面根本没有密裁宣侠父的命令。你一直都迴避没说,那个给你传令的是谁,谁给你传的假令?” 丁一答:“不能说。” 张毅冷笑:“现在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没有必要保护谁,只要把实情说出来。武专员和我,把什么都交代给你了,难道你连我都不信任了?” 丁一耸肩:“正因为你问,我才不能说,怕你生气。” 张毅知道他的伎俩,撇嘴问:“为什么,徐亦觉?” “不是。”丁一立刻否认,低头思索了片刻,然后抬头道,“刘天章。” 张毅听完一愣,然后凝眉耸鼻,果然有些发怒,轻拍了桌子一掌,站起来在屋中踱步。武伯英心中的线索,此时突然理顺,一直给刘天章找不到角色,原以为只是个帮闲的,却原来真是重要一环。应是中统下的密裁宣侠父命令,到了刘天章这一层,他怕惹麻烦,用两千元钱,转到了丁一这边。刘是聪明人,利用了丁一对宣侠父的仇恨,又带着奖金,果然收到效果,一箭双鵰。张毅转了一圈,怒气有所缓解,虽然自己经营起来的组织被他人利用,毕竟没牵扯徐亦觉,还算好事。更大的好事,刘天章冒出来后,全部责任都推到了中统。就算不是刘天章启动,也一定是徐恩曾发令,只是葛寿芝不知道罢了。这个结果可以给戴局长交代,戴局长也好向蒋总裁交代。 第159页 张毅想到这一层,完全平復了怒气,重新坐回来惋惜道:“你们这些小子,办事也太欠缺考虑了,也太利令智昏了。” 张毅感嘆完转头看着武伯英,武伯英见他发挥完作用,从头重新发问:“刘天章的密裁命令,是给你怎么说的?” 丁一重新点燃一支香菸,抽了口道:“刘天章给我说,上面下命令,要密裁宣侠父。因为我一直盯宣侠父,对他的生活习性掌握多,更容易下手,想交给我来做。我开始不相信,宣侠父影响太大,上面不会轻易动他。他说有手令,只问我愿不愿意干,两千元的奖金。我要看手令,想知道是谁下的,他不给。我一想,可能是徐局长,觉得他的地位高,就算事发,也够承担后续责任。加之有巨额奖金,不会是空穴来风,应该差不了。我当时确实对宣侠父恨之入骨,顾不得追究太多细节,先答应了下来。” 武伯英不再多问。“何金玉是你让洪老五杀的?” 丁一看看张毅,确定他会力保,用下唇包住上唇想了片刻。“你一当专员,查这个案子,我就觉得不对劲。而且是葛寿芝来西安,把你请出了山,总裁和两统都要查此案。既然不在上层化解,而要到下层调查,中统上面肯定也不清楚。我就开始害怕了,说明刘天章所谓的手令,也许在骗我。我去找过他一次,他安慰我说,上面自然清楚,就你不知道,被任命为专员密查,做做样子罢了。你一开始先查八办,而后又和蒋主任较劲,我也认为你不过是做做样子,或者干脆就是走偏了方向。谁知你突然改变方略,开始在平民坊查线索,侯文选先急了,带着洪老五来找我。说是有个何金玉的,看见老五把姓林的收拾了,还想讹钱。我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让老五把那姓何的也收拾了。我还是不放心,派手下混到何家,见你去弔孝,知道你又起了疑心。” 武伯英见过何家婆娘的伤心和悲戚,还有拉儿扯女苦度生活的艰难。丁一却只对事下手,根本不考虑后果,弄死何金玉就和蹍死个蚂蚁一样轻巧。同样他不知道自己失去王立的伤心,于是尽量用平静的表情平和的语气问:“王立是怎么死的?你不要怕,我不追究,只是想知道情况。毕竟是我的干儿子,至今还死得不明不白。” 丁一狠命两口抽完烟屁股,扔在地上蹭灭,揣测他的真诚。“得知你弔孝,我又去找刘天章,看他怎么办。他说已经得知,你从何家婆娘那里得到了不利线索,杀了何金玉剪线,反倒露的馅子更多。刘天章出主意说,他和你很有交情,从中周旋一定能保住,干脆我三个去向你自首,认了此事。侯文选很贼,死活不愿意去,刘天章就让我和老五去。侯文选变卦也提醒了我,我也不愿意去。刘天章无奈,就说葛寿芝请你出山调查宣案,留了政治科长张向东在西安随时报告进展,请张带着我们去。我和洪老五只好答应了,张向东太张狂,打保票说只要他出面,你肯定会偃旗息鼓。谁知去了你家,你不在,只有王立,我们就要走。还是张向东张狂,不知怎么就和王立吵了起来,脱不了身。没想到老五是个天杀星托生,杀人杀红了眼,就拿刀把你干儿子捅死了。事后我又找刘天章,他臭骂我,但这我也预料不到,既然是上头命令,弄得越大上面就越保护。” 武伯英心中难受,看了一眼张毅,瞳仁里满是悲伤,想像着当时的情景,表情非常黯然。张毅见这些后事和刘天章联繫越来越紧,把他网得更牢,也把中统抓得更死,愿意再问下去。武伯英隔了一会儿才恢復常态,此案不仅是宣侠父之死,后面发生的一切也是案件的一部分。“既然刘天章安排了此事,为什么还要姓林的跟踪?” 丁一略微思考:“我也说不准,就是他通知我,当晚宣侠父要从尚朴路回家,让我死等。派老林跟踪,无非两个意思,一是为了掌握宣侠父行踪,二是为了监督我们动手情况。我当时也生气,觉得他太不信任,才决定连姓林的一起干掉。后来把行动情况告诉他,说是洪老五误杀,他不相信,也没办法。再后来侯文选威胁再要一千五百元,我和他商量,我的一千不要了,他再拿五百,一起给侯文选算了。他不同意,骂说我们把他的人弄死了,原来答应的事后奖金,还要安抚林家老小,一毛钱都别想拿到。我突然觉得,他安排老林跟踪,也有准备咬我们一口的意思,幸亏当时干掉了。他趁着侯文选和洪老五,不知他在上面生事,以报仇为名,把洪老五包围枪杀了。你和师应山当时赶到了,要不然说不定,趁乱他都能要了侯文选的命灭口。别看这个人表面光堂,心非常狠,这一招把我也吓住了,更不敢把他说出来。” 武伯英脸沉了一下,朝张毅摊摊手,看看这些人心肠多么狠毒,自己逃过一劫纯属幸运。“张向东是谁杀的?” 丁一理了一下思绪:“这个我不清楚。老林的尸体,第二天我就交给了刘天章,他没公开发丧。估计弄个失踪,更好安慰家属,赔的钱能少一点。八成张向东也是刘天章杀的,估计是为了封口。” 武伯英很疑惑:“既然拿到了姓林的尸体,他为什么又扔进枯井里?” 丁一哧笑一声:“这个我也想不明白,既然你问,我只能也是估计。我给他讲过,扔宣侠父尸体的枯井,你一严查,估计他觉得不保险想挪尸。弄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死无对证,才好给你挽笼嘴。刚好洪老五有个手下被打成半死,借着他的口,来个枯井寻尸。扔姓林的尸体,实际我估计,是想把宣侠父尸体弄走。谁料八办报告蒋主任批准,开始联合搜井,前一天夜里,你的人看得很严,没有机会挪尸。只好在第二天,他有目的地选择搜查区域,又假装搜到了老林的尸体,只是多了张向东的尸体。当天夜里,我偷偷去下马陵看了,井土被刨开过,宣的尸体肯定挪走了。” 第160页 武伯英逼视着问:“挪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被刘天章的手段吓住了,再也不想见他。再一次见,还是他找的我。他给我说,侯文选已经暴露了,我开始不相信。但是侯文选那瓜屄,不知道犯了什么浑,为了打麻将还和我闹过一仗。我想当时耳朵多,不知怎么就传到你那里了,不敢把吵架这事给他说。刘天章给我说,你要抓侯文选,把他抓住的话,一切都暴露了。我知道你现在的司机罗子春,曾经给刘天章开过车,也许他是安插的眼线,你要抓侯文选应该差不了。我赶紧就让侯文选快跑,回商县躲一段时间,我还通过关系托谢富三和汪增治照应他。谁知道这瓜屄,一气子跑到武汉,还是为了要钱!真是他妈的,爱钱不要脸,爱钱不要命!” 武伯英基本都已清楚,捺着性子听他讲完,翻眼问:“你怎么把罗子春说动了,要拿枪打我?” “我没有,不是我。”丁一明白这是最遭恨之处,连忙否认,“按照监视大员的安排,我们秘密在城墙上,设置了对胡公馆的监视点。在女墙上掏了个小洞,用望远镜看,白天胡一般在司令部,就是看早晚两段时间,观察他在公馆接触的人。你从渭南回来,我明着跟了你一天,然后你进了胡公馆,就跟不上了。我给刘天章说此事,他说我们的各项措施很有效,你的密查进行不下去了,准备到十七军团任职。让我亲自到城墙上监视一下,最多再看三天,看你是不是真的放弃了调查行动。我也心虚就来了,没想到正好,碰见打死罗子春这事。要是当时,我也被卫队打死了,就真成了冤鬼,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现在想,这还是刘天章的手段,罗子春打死你,卫队打死罗子春,然后再把我打死,就成了我指使罗子春暗杀你,差一点着了他的道儿。” 二十八 武伯英和张毅去书房详细汇报,胡宗南也颇感意外,军统人执行,却是中统下令。手掌按着圣经,手指在漆皮封面上摩擦,思考玄机。他是大员,思考更深更广也更耗时。 张毅急切建议道:“当务之急,必须逮捕刘天章。” 胡宗南从思绪中拔不出来,看看他,没有答覆。 张毅又道:“既然丁一被抓,他肯定已经警觉。如果贻误时机,害怕他走为上策。这样一来,刚审出的东西,又变成了一本煳涂帐。” 胡宗南把手从书上拿开,微笑着看张毅:“你总算逮着了刘天章这个绳头,光想把中统拖进来,就怕一脱手,把这本煳涂帐,算在了军统身上。我和武伯英,在此次事件之中,是真正的中间派,既然中立就要保持公正。现在抓刘天章,明显对中统不公,要我对你公道,你也要考虑我对别人公道。如果你不在场,我不会让武伯英对丁一进行审问,所以起码要等葛寿芝来了,再动刘天章。既然牵扯到中统,这样办理,比较合理,没有纰漏。” 张毅看看武伯英,寻求帮助:“你说。” 武伯英想了一下,看着地面:“刘天章必须控制,但是中统那边,也必须考虑。如果不顾程序,被他们抓住耍赖,还是一本煳涂帐。” 张毅见他没支持自己,有些不高兴。 胡宗南看看武伯英,确定他是说真心话。又看看座钟,已经接近两点。再看看张毅:“那好,我立刻安排人,先把丁一押回一师,封锁消息。同时派人,去把刘天章的公寓包围起来,确保他插翅难逃。你们劳累了,先去休息,养足精神,等葛寿芝来了,开始真正的三堂会审。” 武伯英听言,站起来准备歇息。但张毅没有动身,脸色能拧出水来。武伯英见状,只好又坐回沙发。张毅又想了片刻,抬头道:“要公正,必须今晚就抓刘天章。我没来,把丁一抓了。不能光想平衡中统,也要考虑军统。既然能先抓丁一,就能先抓刘天章,我觉得无什么不可。” 胡宗南刚才的公正态度拿得太足,不好答覆,只好去看武伯英。 张毅冷笑了一声:“武专员是干才,我不否认,总指挥欣赏,也属爱才。既然我来了,总指挥也要听我建议,不能完全被他左右。你们迟抓刘天章的策略,不但不好,也不公正。武专员曾经是中统在陕领导,案子结束可能还要回中统,自然瞻前顾后,倾向于有利中统。” 武伯英见他用话相逼,抬手抹了抹已经麻木的脸皮。“那好,我来提一个折中的办法。现在就去抓刘天章,逮住以后,我给重庆葛寿芝打电话。把丁一的供词给他通报,请示抓刘天章,不给通气的机会。这样,既没有了逃跑之虞,也没有了倾轧口实。” 张毅听完缓和了颜色,胡宗南更是欣慰,不用再商量,立刻吩咐勤务兵,把卫队长叫来。隔了片刻,卫队长从董子祠回来,打报告进来恭立听命。 “你今天,也辛苦了,好好休息。”胡宗南向来爱兵如子,关心下属。“带几个人,立刻把丁一押回一师,严加看管。再在一师抽赵庸那个连,全部换穿便衣,到刘天章家里,把他抓了。一定注意保密,可以向刘天章私下透露身份,切不可让别人知道。抓住后,立刻给我就地报告,然后也带回一师看管,限你在四点之前全部完成。” 张毅和武伯英听着这前矛后盾的话,都有些发愣,叫好好休息又布置紧急任务。 第161页 卫队长已经习惯了长官的做法,双腿一併,斩钉截铁答道:“是!” 胡宗南微笑示意:“去办吧,我们在这里,等你的消息。” 卫队长刚要抬腿,赶紧再次并腿答是,然后走出了书房。 三个人坐在书房中说话,根据侯文选和丁一的交代,商讨下一步的计划。并推测刘天章参与的各种可能,执行命令,发动源头,浑水摸鱼,都可是他策动宣案的原因。又对细节进行了推敲,把可能登场的人一一纳入考虑,想了很多对策。胡宗南自然以蒋总裁的名誉和利益为重,确定力保抗日核心不能受损的基调,另两个人附和同意。而武伯英心中正好相反,而是如何把责任引向蒋总裁。目前只查到刘天章,隔着很大距离,只能尽力而为。张毅更是提出,罪人都只按纪律处理,万一查出的结果危害大于弥补,必须及时剎车处理危情。不管到哪一步,都要採取非常手段扑灭,不给共产党反击的机会。武伯英完全贊同,却流露出给亲信伸张报復的意愿,二人反劝他一切要以抗日大业为重,以领袖名誉为要,以国家利益为首。 三点多一点,等到了刘天章被捕的消息,由卫队长用刘卧室电话打来。胡宗南接完,立刻递给武伯英,让给葛寿芝打电话通报。武伯英接过要了司令部总机,接转重庆中统先遣部。这部电话挂名胡总指挥书房,各级接线员都十分火速,不出两分钟,接线员就通知道:“长官,已接通,请讲。” 葛寿芝的声音毫无睡意,在静夜里显得特别清晰,另两人也听得清清楚楚。“琴斋兄,还没有休息?” 武伯英犹豫了一下:“校长,是我。” 葛寿芝略停顿:“伯英,有什么事?” “丁一全部招了,把刘天章牵扯了进来,他是上线。” “有多严重?” “我们准备逮捕他。” 葛寿芝沉默了片刻。“好吧,明天当面细说,你们动手吧。” “好的,立刻就派人去。” “我给徐老闆打电话,报告这个事情。原定的是明天中午,去西安的顺机。情况紧急,我让他安排专机。计划明天早上到达,你给胡总指挥报告。” “好的,再见” “明天见。” 武伯英不必报告,另两人全部听清了内容。胡宗南站了起来,把《圣经》插回书架:“好了,都休息吧。” 胡宗南是个比较西化的人,换言之是比较追求西化的人,早餐全是西式吃食饮料。武伯英还比较适应,张毅既没心情,又没胃口,还不适合口味,基本没动弹。胡宗南说葛寿芝临上飞机前,又打来电话,自己还在睡觉,生活秘书接的。秘书觉得不重要,就和副官商量,安排他去接机,已经出发了快一个小时。武伯英嚼着三明治,看看外面的阴霾,带着忧虑说:“小飞机,过秦岭,这天气,很危险。” 胡宗南军人作风进食很快,已经吃完喝着热果汁。“不快来,他们整个中统,就都危险了。” 张毅不做评价,卸下包袱,一身轻松,没有落井下石。 胡宗南商量说:“你俩吃完,也去机场。估计快来了,在那里等一等。同时我让一师,把刘天章带过来。你们一回来,就开始审问。免得夜长梦多,留了准备口供时间,越弄越乱。” 雨下了一夜,武伯英也恨了刘天章一夜。目前整个事件越发清晰,怪不得难以揭开真相,原来有个中统到军统的转折。从葛寿芝的说法来看,徐恩曾并不知情,那么刘天章接到的密裁命令,一定来自系统之外。或者根本就是他自己发起了行动,假借上级之意,用钱买了军统丁一执行,符合他喜欢用智谋的一贯风格。本来这样一转,只要丁一亲自动手,然后三缄其口,隐秘得无从查起。谁料想他转给侯文选,侯转给洪富娃,露了不少马脚,惹了一串麻烦。估计自己查案伊始,刘天章就对徐亦觉说了实情,不然他怎么也有帮着掩盖的意思。虽然有单位矛盾和个人冲突,但在反共限共上利益一致。蒋鼎文出于护短,也替刘天章遮掩,这两人的角色,这样安排才合理。对刘天章的恨无非牵扯四条性命,第一因为害了宣侠父,第二因为害了王立,第三因为害了罗子春,第四因为害了师孟。任一个人殒命,都让武伯英恨得牙痒痒,恨不得生吃了他。在这些冤魂面前,他曾经对自己的好,可以忽略不计。 武伯英如法炮制,在西关机场接到了葛寿芝,他整整一个月后重返西安。自己推荐的武伯英,把宣案查得日渐明朗,却不知该喜该悲。真应了蒋鼎文之前的告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砸了中统的脚。刘天章是中统的西安立足点,现在的国内形势,一个得力干将往往就代表着一方功成。如今宣侠父这块石头,就砸在了刘天章这只鼎足上,且是天外陨石势不可挡,必然毁了这根地方支柱。张毅来时还有个徐亦觉抢着接机,虽然没接上,至少不凄清。而葛寿芝来时,系统内的西安头雁,已被关了起来,多少有些凄凉。 葛寿芝在回胡公馆的车上表态:“密裁宣侠父的命令,绝对不是徐老闆下的。” 武伯英坐在前排,透过挂着雨滴的挡风玻璃,看着朝后飞速移动的湿漉漉路面,没有说话。 第162页 张毅在一侧答腔:“也绝对不是戴老闆下的。” 葛寿芝苦笑一声:“那还真是见鬼了。” 武伯英笑了笑,转头恭维两个老傢伙道:“只要刘天章交代,那只鬼很快就能捉到。你们来了,再厉害的鬼也斗不过法师。你是袁天罡袁天师,你是李淳风李天师。” 葛寿芝不屑笑笑,又默默点头:“来之前,徐局长对我说,他已经知道了下令密裁宣侠父的是谁。但是他没明说,只是没想到,我们的人也掺杂了进去。看来他是要我们,自下而上抓住这只鬼,替他说不可言之事。” 武伯英听胡宗南讲过,戴笠也已经知道了幕后推手,也是没说具体人名。再听葛寿芝说法,那人已经向两统头子承认了责任,是想不被追究。能发动密裁宣侠父行动的,且能和两统讲交情的,立刻联想到蒋鼎文。还以为他只是保护手下,现在看来也在保护自己,但在蒋总裁面前谁也不敢保护谁,只要他不停止调查,谁都不敢出头。 张毅不负正直之名,没有隐瞒:“我来之前,戴局长也找我谈话,说已经知道了那个人。我问是谁,他不说,只说相机行事,见好就收。” 葛寿芝拍拍车座扶手,用嘴指了下前面,冷笑道:“能收得住吗,现在?” 张毅明白,他所指飞速前进的汽车,所指前排就座的武伯英,所指背后支持的胡宗南。不管怎么说,就算是蒋鼎文给刘天章下的命令,转到军统股长和组长执行,只要徐亦觉没有参与,对整个军统影响不大。已经坐实了刘天章,他未向徐老闆报告,就执行了行营偏令,有失报之责。虽说行营也领导在陕两统,但只是行政管辖,具体命令指导还是靠中央两局,特务情报系统最忌讳异心。先不问密裁宣侠父时机合适与否、责任大小与否、舆论好坏与否,徐亦觉是陕西站长,不可用煳涂、贪财解释开脱,他能抽身是最好的结果。自己留陕的看家人,没辜负希望,没惹上麻烦。 刘天章被提来时还穿着睡衣,容貌没了一丝考究,头髮凌乱,面容憔悴,从半夜被揪到一师起,思想的激烈斗争一刻未曾停歇。从中统西安站长,一下子变成囚犯,这个转变快得让人觉得一切虚名都没有实质意义。没了胸前的党徽,没了腰间的手枪,没了身上笔挺的中山装,就什么都不是了。他想明白了更加丧气,前面的立功行事,如今反过来都成了罪状,虚名最后还是要被虚空翻转,只是轻易快速的一瞬,具有极大的讽刺意味。他特别突出的额头,罩上了一层灰色,被挤压在脸部下半截的五官,只要有沟渠低洼,都是青黑色的。 两个老傢伙扮泥佛,由武伯英说了侯文选、丁一的供词主要内容,现在供述太多,念起来挺费时间。刘天章听完没有答腔,不承认也不否认。葛寿芝用舌头顶着下嘴唇,一直认真听着,他也是第一次听。听完他信九分是事实,剩下一分是细节,无关紧要,责任十足压在了刘天章身上。刘天章看着他,眼中没有求救意思,只想听他的看法。张毅和武伯英,也等着葛寿芝发表意见,刘天章的罪责最好由他先说话。葛寿芝用舌头玩着唇齿,看着刘天章,隔了很大一会儿,直到他终于低下头不敢看自己。 葛寿芝说了第一句话,也是最能触动他的话:“现在我宣布,你被撤职了。” 刘天章彻底愣住了,不相信似的看着葛寿芝。 “尽管还没给你定罪,已经不能当这个站长了。我来之前,就和徐局长商量定了。如果你确实参与此事,就先从站长职位上下来,便于调查。刚才我听武专员所说,基本属实,你也没有否认。再说你身陷囹圄,还任站长,传出去都是笑话。你别拿自己再当站长了,已是白身,招认不是保身是救命。不用再藏着掖着,该说的都说出来。至于最后处理结果,等上面来做定论,你现在说得越顺利,将来的处理越轻。” 刘天章还没回过神来,想了一会儿低声问:“徐老闆,是不是,想任命武伯英,接替站长?” 葛寿芝冷笑一声:“这你不用管,反正不是他。他受胡总指挥器重,要提职估计也是在军中。” “只要不是他就好。”刘天章长出了一口气,“如果他为了替代我,从而紧抓住这个案子不放,我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武伯英苦笑一声:“那你现在,该说了吧?” “那你问吧,我知道得太多了,哼,从何说起呢?” “密裁宣侠父,是你自己决定的,还是收到了命令?” “不算是命令,是任务。” “谁给你布置的任务?” “徐亦觉。” 三个审讯人听见这个名字,都是一愣。张毅率先反应过来,拍了一下桌子:“你不要以为,胡乱咬人,就能保住自己。” 葛寿芝知道他的用意,对刘天章说话却看着张毅:“你只有老实说了,才能保住自己,不要有所顾忌。” 武伯英见两人私心又起,提醒刘天章也提醒二人道:“你知道,这是总裁首肯,由军委下令,两个局长督办的案子。既是钦案,只要卷进来的人,就跑不了。不要因为这一点,你就隐瞒,但也不要因为这一点,你就胡说。” 第163页 刘天章看着他坚定道:“没有,我不是胡说的人,我有证据在手里。” 张毅很吃惊,刚卸下的包袱又回到背上,而且更加沉重。葛寿芝对这个变化相当满意,尽管刘天章犯了重大错误,但始作俑者只要不是他,就可减轻中统一半的压力。目前看整个事件,除了他在其中承转,其他都是军统人员,毕竟中统只有他。葛寿芝看看张毅,眼神里带着劝阻和压制,希望他不要放弃立场,不要影响刘天章供述。张毅明白他的意思,瘪瘪嘴压住欲语,准备先听完再理论。 武伯英看看他俩,似乎听到了暗中较量的风雷,一个是军统秘书长,一个是中统幕僚长,旗鼓相当,正好相抵。“什么证据?” “一张经费批件。” “谁给你的?” “徐亦觉。” “我问钱是谁给你的?” “蒋鼎文。” 三个人听见蒋鼎文名字,身体都是微微一震,各自内心又有不同。武伯英有一种殊途同归的感觉,一开始就怀疑他,到现在又回到了他身上。中途自己都要放弃对他的怀疑,只拿包庇属下来论,现在再想他不会这么惜才。就算徐亦觉和刘天章被暴露出来,最多就是换人,用起来没有先前那么听话,经过几个月磨合也就顺手了。果然是在保护自己,现在一切线索都顺了,顺得出人意料,顺得合情合理。蒋鼎文的隆重地位,才有权力决定宣侠父生杀,如果命令不是来自中央,西安除了胡宗南也就只有他。当然特务机关下层擅自操作,这种可能曾经存在,但被供词否定,更趋于合理,更客观真实。 “批件现在哪里,家中还是办公室?” “就在我身上。”刘天章说着撩起睡衣下摆,从内裤腰带处抽出折成长条的白纸,朝前递来,“抓我的人一来,我就知道事败了。敲门声一起,问清了是一师的,我没有反抗。开门之前,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把它取出来带在了身上。” 武伯英起身过去接过,打开大致看了一眼。这是一张西安行营专用批款单,和徐亦觉转给自己那张格式一样,上面写着几行字,确实是蒋鼎文笔迹。 着财务科见单付讫奖金贰仟元整,蒋鼎文。 武伯英步子没停手没停,走回桌边随手递给了张毅。张毅一看神情凝重起来,又递给了葛寿芝。葛寿芝看了也是一样,终于挖出来了幕后主使,却大得搬不动放不下。似乎这个批款单是个不祥之物,可以传染晦气,见者都很不痛快。 “就凭这个,你就听了徐亦觉的?”葛寿芝把单子放在桌上接替问道,“这上面的文字,虽然是奖金,但并不能证明,就是给密裁宣侠父行动。” 刘天章没了站长职务的保护,交代自然顺畅很多:“还有一个手令,徐亦觉只给我说过,我没亲眼见到过。但是这个奖金,我一直没有领取,害怕将来追查,手中没了证据。我给丁一的钱,是我自己的,打算风平浪静之后,再支取此钱。但是紧接着,武伯英就开始严查此案,我也就一直没有兑现,压在了手里。” “谁下的手令?” “还是蒋鼎文,徐亦觉这么说的。” 张毅见责任又回到军统,不再沉默:“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好处?一定有,你实话说。对于你来说,这点钱不是大数目,况且只是一转手。” 刘天章觉得已经推卸得差不多了,重新摆上傲慢:“徐亦觉那时候刚当了四科长,据他说正是为了鼓励密裁宣侠父,蒋鼎文给他升了官。还给我说,如果我把此事做成,他一定在蒋面前美言,给我官升一职。但是事后就没有了下文,我问过他,他说因为我在西安中统已经是头子,再升官只能提高单位级别。但是要把西安室扩大成西安站,必须经过徐局长同意,改编制困难较大,蒋主任慢慢给我谋求。但是我觉得,他把任务由我完成的事实,没有汇报给蒋。” “蒋主任不知道是你干的?” “我想开始不知道,现在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一开始徐亦觉也不知道,我已经把密裁行动,转给丁一去办了。他一直还以为,是我的手下办的,蒋主任也一直以为,是徐亦觉的手下办的。不过实际就是军统手下办的,却都不知道,我在里面承上启下,把两头隔开了。” 葛寿芝对西安扩室成站很清楚,插言道:“你升站长,正是蒋鼎文力荐的,给徐局长说了好几次,一直夸你能干。照这样说,他应该知道是你做的,要不然也不会费这么大力气。” 刘天章激动地站了起来:“不,应该不知道,他要是知道,就不会力挺徐亦觉升任军统陕西站长了。他给徐亦觉升站长,是当初承诺的事后奖励,因为武伯英调查越来越紧,需要封口才兑现的。我升站长的原因,和宣侠父之事无关,全因为师孟事件。我揪出了破坏党国剿共事业、引发了西安事变、陷害领袖的潜谍陆浩。成绩在这里摆着!谁敢不给我提升?谁又能挡得住?” 武伯英心被揪了一下:“哼,你是大功臣,也是大罪人。” 张毅听言点了点头,觉得刘天章从功臣变成罪人,反差大得发了狂症,就顺着他的话说:“是的,蒋主任向戴局长力荐徐亦觉升任站长,还托我帮着说好话。我原本就选他接班,只是没想这么快,就做了个顺水人情。而你升站长,我听说了,是总裁钦点的。” 第164页 葛寿芝也安慰道:“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你要正视自己。如果你能全部交代清楚,去罪存功,还是党国功臣。” 刘天章得到了安慰,受到了承认,撇嘴重新坐下,不再那么激动。 武伯英不想就此放凉,急于解开疑点,看看他直接问:“宣侠父的尸体,怎么起出来的,弄到哪里去了?” 刘天章已被彻底突破,交代如溃堤之水。“我知道丁一的藏尸枯井,看你查得太严,就想把宣侠父的尸体转移。只要没有尸体,总是有办法可想,总是有藉口可找。但是丁一那蠢货,找的下马陵那口井,居然在城墙根底下。最近武汉战事紧,军方增派了城墙巡逻人手,二十四小时转个不停。白天不可能,晚上没办法,根本就没机会把尸体挖出来。我就逼洪老五,把已经秘密安葬的老林尸体,重新挖出来,扔进另一口枯井。然后借着组织搜井,打着幌子顺道把宣侠父的尸体弄出来。洪老五已经办砸了几件事,我也气他,又怕他再出乱子,干脆把他打死了。谁料想,八办也提出搜井,而且是联合行动,这一招又使空了。宣侠父尸体暴露的机会,就更大了,反倒起了坏作用。徐亦觉开会居然支持搜尸,我很生气,就把下马陵的枯井悄悄给他说了,逼他负责移尸。他听了比我还紧张,赶紧想办法,把尸体移走了,具体怎么办的,我也不知道。是丁一去看的,回来给我说,宣侠父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武伯英看看葛寿芝:“张向东,谁杀的,尸体怎么会出现在老林那口干井里?” 刘天章苦笑一声,露出了外强中干的本性。“哼哼,谁杀的,丁一。刚才你读供词,我就发现他没说,想给我推责任。他和张向东带着洪老五,去向你求情,把王立给杀了。丁一本来就很怕你,这下子把你激怒了,查得更狠了,他整天怕得不行。和王立起矛盾,是张向东的责任,也是他授意洪老五杀了王立。丁一因怕生恨,整天对张向东不满,恨得牙痒痒,几次说要杀了张向东。后来听说你打听张向东,我拦不住,他就动了手,事已至此,我也没办法。他处理张向东尸体,还是交给了洪老五,事情就这么凑巧,我也刚把扔老林尸体的事,交给了洪老五。洪老五不知道我的本意,就偷懒把两具尸体,扔在了一个井里。我想让你和师应山见证,反倒把张向东的被杀,也暴露了出来。真是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武伯英接着发问:“张向东为什么留在西安?” 葛寿芝脸色阴沉,拍着桌子站了起来,不等刘天章开口,大声斥责道:“你也太败类了!张向东和你情同兄弟,你却任人杀他!我看是引人杀他!” 武伯英知道他在堵嘴,张向东留下的作用不用问也证实了,就是监督自己查案。“你怎么说动的罗子春,暗中刺杀我?” “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一错再错,只好继续错。罗子春这个人,原本是你的。我用了一年多,还是没餵熟,跟你比跟我亲。我知道,要用老关系,根本说不动他。刚好你们去渭南后,蒋宝珍要带他未婚妻出去度假。我就假借劫持他女人来要挟,让他干掉你。想着这样最有效最直接,除了你之外,再也没有人把此事看得如此认真。别人可能煳弄一下就过去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你不会。我不知道你的利益点在哪里,但是仅凭之前那些事,将来在西安也对我很不利。你不要怪我,无毒不丈夫,如果你不那么执着,我也不会下此狠手。” 武伯英微微点头,算是认同:“你和蒋宝珍,是提前串通好了的,还是临时起意,她之前知道不知道?” “她不知道,我只是利用她,恰好她带了那女子。要是知道了,她不会这么做的。这个行动,和她没有关系,是徐亦觉想出来的。徐亦觉当时,还不知道是他的手下做了此事,说是给我出个主意,纯粹为了帮我掩盖,要不然也捨不得对你下手。实际我和你的关系,比他要深,你我一年多了,他和你不过一月多。” 刘天章给徐亦觉又落实了一项罪行,张毅听了更加不高兴,说不清恼刘天章还是恼徐亦觉,嘴里喃喃念叨:“徐亦觉,徐亦觉。” 武伯英心中离索,原是徐亦觉使坏,自己冤枉了蒋宝珍。不管怎么说,阴差阳错,自己辜负了真情,还用狠话伤了她。现在想来,她那把什么都给了你的话,应该是灵不是肉。武伯英已经没有审问下去的心情,刘天章也已把实质性的东西全部答完,转头看看另两位审讯者。刘天章的招供把一个茬口,结合在了一起,整个事件更加合理顺畅。接下来该轮到徐亦觉了,葛寿芝和张毅明白他的这个意思,徐亦觉是通往蒋鼎文的最后一环,虽然刘天章提供了批款单,但不足以和蒋鼎文摊牌。徐亦觉的供词和那个说过的手令,可以从软硬两方面夹击蒋鼎文,让他不能推诿,必须揭示实情。 葛寿芝想了想,开言道:“先见胡总指挥,看看他什么意思。” 张毅点头同意,吩咐卫士进来,把刘天章押走。 武伯英给被押着出门的刘天章,竖了一个大拇指:“你厉害,弄一场事,死了十几个人!” 刘天章冷冷应对挖苦:“要不是你来得太快,我连洪富娃,都不想亲手杀。” 第165页 去书房的路上,三个堂倌站在月门前的树下,略微商量。张毅觉得既然已经牵出了蒋鼎文,再在胡公馆继续追查审问有失公允。他被人夸了几十年公正,已经进入一种病态,不管合理不合理,总要突出一个公正。葛寿芝虽然不太同意,却也说不出个具体,只问不要胡宗南支持,难道去寻蒋鼎文支持不成。武伯英提出个直接办法,反正下个目标是徐亦觉,干脆去玄风桥,就地控制就地问话,很必要暂时或者说表面脱离胡宗南。两个特情老手,考虑了片刻,又商定了一些细碎的事情,三人才去见胡宗南。雨已经小了,头髮却湿了,胡宗南知道他们在外面磋商了不短时间。叫勤务兵奉上干毛巾,给三人擦干头髮,然后才询问审讯刘天章的结果。武伯英简要汇报了供词要点,并提出了全部转移到别处继续追查的建议,连侯文选、丁一、刘天章三个落网人也要带过去,但先没提选择玄风桥军统陕西站做审讯地。 胡宗南听完果然不同意:“不行,这样搞法,你们最后就会和稀泥。还是我派人,把徐亦觉抓过来才好,就在这里审。你们看前面三个,正因为在我这里,才招认得这么痛快彻底。他们都怕我,都知躲不过,才肯认罪。” 张毅见胡宗南固执,离开待客沙发,过去书桌边给戴笠打电话,希望他能凭藉非凡要好的关系,劝胡略微放手。胡宗南根本就不过去接听筒,张毅没有办法,给戴笠汇报了目前所掌握的情况。戴笠似乎在给他说非常重要之事,张毅用手捂住听筒,说了十几分钟悄悄话。张毅回来非常丧气:“戴老闆吩咐,把徐亦觉的站长职务先撤掉。既然我在西安,就再回任西北区长兼陕西站长。我在局里主任秘书的职务,由我的副手毛人凤代理。他批评我说,这些人都是我栽培的,我必须负责,先把此事处理妥当。” 听者都没想到电话里有这个变化,皆替张毅惋惜。宣案的又一个次生灾害发生了,刘天章、徐亦觉免职,张毅从军统三把手滑落回地方头目。按照四把手毛人凤的笑面虎风格,好不容易逮着机会鹊巢鸠占,张毅再回去几乎不可能。实际二把手郑介民兼职过多,他的秘书主任是个名誉职务,张毅的主任秘书可以算是军统实质性的二把手。辛辛苦苦十几年,一下回到发迹前,怎能不让人丧气。 张毅又道:“戴老闆还说,他先前所说的,知道是谁搞的宣侠父,就是蒋鼎文。蒋给他打了电话,说是宣侠父失踪之事,都在他身上。但是武伯英已经开始调查,又不能把蒋公开出来,周恩来在军政部盯得很紧,也不能停止调查。两统选武伯英查案,正式由军委委派,实际就是挂职副部长的周恩来,部长陈诚也支持。戴老闆不敢出头,只能听之任之。” 武伯英心中激动难抑,竭力压制保持平静。自己所崇拜之领路人,从明暗两条渠道,都委派自己调查宣案。那个心结瞬间打开,一直为共产党因国民党启动而动不舒服,原来都由组织启动。 葛寿芝点头道:“看来徐局长所说知道此事,却不明言是谁人,应该也已知是蒋鼎文。看来两统首脑的先知先觉,和武伯英辛苦调查,得出来的结论正好相符。我去给徐局长打电话,汇报现在的情况,顺便问问那件事。” 胡宗南思考着点头同意,搞特工情报的人真是阴险狡诈,明知山有勐虎,也不警告旅人,任凭武伯英在烈火上炙烤,在巨浪里沉浮。“你告诉徐恩曾,武伯英我准备重用,让他另选西安站长,别打他的主意。” 葛寿芝边点头边走到书桌旁,给徐恩曾打电话,也是压低了声音诡秘异常。说了片刻,比张毅用时短,回到了沙发围起的座谈圈中。“我说目前源头已经接近蒋主任,徐局长也不瞒我,给他打电话的,就是蒋鼎文。估计他给戴局长坦诚的同时,也给徐局长承认了。这么说十几天前,戴局长、徐局长,他们就都知道了。” 张毅还在回味降职的苦涩,没好气地问:“是不是你还说了,案情又转回了军统,刘天章只起转承作用?徐局长没说,让你下来任西安站站长?” 葛寿芝刚想反唇相讥,胡宗南插话拦截,不想争论没用的词语。“这么说,徐和戴,早就知道了蒋,但是最重要的,另一个蒋知道不知道?” 众人明白所指蒋介石,他是整个事件过程中,最让人敬畏最具有权威最能主导走向的人。满座皆一筹莫展,总裁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任何人都猜不透。又不能像给两统领导一样打个电话询问,猜不透也只能猜测。如果小蒋同时报告给了老蒋,他不公开,是不是要保护?但是转念一想,他不公开,是不是想让下面来揭底? 一阵沉默后,武伯英先开口说话,一鸣惊人。“总指挥,转移还有一个目的,把人弄死在你的公馆,传出去不好听。” 胡宗南惊讶:“弄死谁?” 武伯英冷笑道:“我恨不得把这四个,全部弄死。” 这是事前没有商量的主意,张毅和葛寿芝都不清楚,武伯英说此话只是为了打动胡宗南,还是真的要杀人,都看着他。 武伯英分头看看两个老傢伙,然后再看着胡宗南。“徐亦觉,刘天章,丁一,侯文选,保存名誉也好,惩罚作奸也好,平息事件也好,四个人起码得弄死两个。” 第166页 胡宗南明白了他的话意,也体会到他的深意,武伯英在给自己台阶下,也在择自己参与的责任,免得将来和蒋鼎文因此不合。不合就不合,但是面子要顾,毕竟宣侠父是共产党,落下胳膊肘往外拐的话柄不好。“连人带马,全部弄到其他地方去搞?” “是的,我觉得玄风桥就不错,我们全部移过去,也省了去抓徐亦觉。他牵头弄出来这串子事,血流在他的陕西站,最好不过。” 胡宗南还在考虑,张毅和葛寿芝紧张起来,知道武伯英一定会下杀手,既要报仇又要立威,必定得处死几个。 “哪两个?” “谁?” 武伯英轻声答道:“丁一,侯文选。他两个亲自参与,现在知道得又太多,必须死。不管源头在哪里,这两个石头,必须敲掉。” 见武伯英的要求不是两位站长,张、葛才放下心来表示同意,两个小喽啰死掉最合适。让徐亦觉死,张毅实在捨不得,让刘天章死,葛寿芝确实不忍心。况且他们是两统站长一级头目,突然消失影响太大,不说在系统内部会造成震动,在整个党国军政机构都会有影响。共产党也一定会根据如此怪事,把宣侠父案件最后的责任怪罪向两统。而这两个小角色没人在乎,捏造理由报个意外,除了安抚家属再没有别的麻烦。 胡宗南拧眉问:“你们要灭口?” 武伯英回道:“不是灭口,而是推动,为使源头活水来。让蒋鼎文觉得是灭口,自然知道我们不是在倒他,承认起来会爽快。离开您的公馆,也能让他觉得,查案没有夹杂别的东西,也就没了后顾之忧。” 张毅帮腔道:“这两个人不死,后患无穷。其中一个不利,就是有可能翻供。那样一来,我们这些参与审案的,就都要完蛋。被牵扯上一个逼供之名,攀附党国大员,破坏抗日形势。如果死了,就成了死供,任谁都别想翻过来。” 葛寿芝也道:“目前的局势,总裁怎么处理还不一定。如果把这两个弄死,就成了死无对证,上面处理起来也方便。想怎么给共产党交代就怎么交代,想公布案情到哪一步就到哪一步。上面有了空间,我们就都有了空间。看这两个人,都不是肯善罢甘休的主儿,鬼点子特别多。一个能搞出个假冒押解,一个能搞出个武汉鸣冤,万一狗急跳墙,到共产党那边去揭底,那我们就都被动了,连总裁也被动了。” 三人的话都说在了胡宗南心上,他却因为义气不能即刻答应,低头沉思。他是国之重臣,自然想得更多,多少明白武伯英的隐意。活水的源头,也许要超过蒋鼎文来上溯,就到了领袖那口泉眼。他在替自己解脱,这是肯定的,与小蒋来日方长,切不能让老蒋的泉水淹了自己。 武伯英长嘆一声:“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胡宗南自然明白他的深意,放弃固执道:“你吃的是戴老闆的饭,你吃的是徐老闆的饭,可归根结底,都吃的是蒋总裁的饭。我吃的是蒋总裁的饭,铭三吃的也是蒋总裁的饭,我再这样下去,朝野会说我在抢他的饭。我们坐的桌子有主次之分,可给饭菜的人,都是蒋总裁。” 武伯英见他松动,真诚道:“请总指挥放心,只要我们三个在,一定会秉公办理。但也要在无所顾忌之外,还要有所考虑,毕竟抗日才是大事。党国还要靠总指挥这样的人来支撑,来维繫。希望总指挥能同意我们的请求,在该收的时候已经收紧了,就在该放的时候也能放手。” 胡宗南看看三人,又思索了片刻,最后定调子:“也好,你们一起过去。我实际不想大包大揽,只不过担心,你们的安全。你们先吃午饭,我派公馆卫队和司令部警卫一连,将玄风桥包围了。把军统陕西站全员下掉武器,既保护了你们,又捂住了风声。” 二十九 徐亦觉已被一个军官两个兵士看管,坐在办公室内不敢动弹。他没了上校站长的威风,不光丧失了现在,连将来也失去了,此一失足有千古之恨,少将区长梦更是彻底破碎。武伯英先走进办公室,负责看管徐亦觉的军官居然是梁世兴,微笑了一下。徐亦觉以为他和自己打招唿,赶紧站起来,还以灿烂微笑。接着张毅和葛寿芝一前一后进来,徐亦觉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直接转变为哭相。梁世兴掏出一个物事递给武伯英,原是银色柯尔特手枪,他随即拔出刘天章送的那支,递给梁世兴说送给他了,把原本属于自己的手枪别回腰间,没想到这种情况下完璧归赵。 徐亦觉这样的人,崩溃起来比谁都快,对前面三个人交代的事实,供认不讳。他平时对蒋鼎文言听计从地巴结,此时对蒋鼎文也是不留余地地出卖,只谈了一小会儿话,就把蒋鼎文密裁宣侠父的手令拿了出来。手令他一直精心保管,似乎早都预料到有败露这一天,当做救命稻草一样珍惜。 派第四科科长徐亦觉将宣侠父秘密制裁具报,蒋鼎文。 手令最后传到武伯英手中,看完后和刘天章提供的批款单,折在一起收入西服内袋中。真相大白,武伯英还有一事不明:“宣侠父的尸体,你怎么处理的?” 徐亦觉看看他,以前称兄道弟,现在勾命无常,讨好答道:“刘天章逼我挖宣侠父尸体,我也没办法,想着该出些力气。就组织了几个亲信,黄楼这边搬着家,下马陵那边挖着井。把宣侠父的尸体挖了出来,经过二十天,腐烂得很臭,根本认不出是谁了。我让用漆布包好,裹了石灰粉,趁乱拉到玄风桥,扔进仓库里,罩上一堆石灰。包得严实,石灰盖着,人倒是闻不见味道了,但是苍蝇鼻子灵,招来一大窝,必须尽快处理。原本想借着在城墙上挖防空洞,挖透找机会运出去埋了。你绝顶聪明,到玄风桥来看,就发现了防空洞的那一点点异样。我不太敢了,加之我们上城墙监视胡公馆的人,总感觉外面有人暗中观察,我想是你的人,更不敢了。找了个机会,偷偷运到东城墙脚,趁下雨拿绳子吊过城墙,运到乐游原上埋了。吊的时候朝下流尸水,那味道太大了,现在想起来,还吃不下去饭。我估计你那次来,也闻到了,当时我用上好檀香熏着,紧闭仓库门窗。你绝顶聪明,一定有所觉察,只是不说。” 第167页 武伯英听言满脸难受,别人都以为他在厌恶尸臭,实际他在为宣侠父悲哀。衬衣口袋中装的宣侠父照片,隔着薄布紧贴皮肤,有灵性般微微发烫,正好烙在心脏位置。 张毅对徐亦觉道:“你的站长职务,已经被戴局长撤了。” 徐亦觉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顷刻间灰飞烟灭,仕途全部塌方,空虚得如同被吸走果肉的葡萄。他与刘天章丢官不同,全是用尊严换来的职位,丧失了也就丧失了尊严。“谁接替我?” “我。”张毅有些不悦。 “那怎么处理我?”徐亦觉想到了死。 张毅看看武伯英:“那就看你怎么表现了。” 徐亦觉感觉生杀大权在武伯英手中,自认交情还算不薄。“老武,要我干什么?” 武伯英瘪嘴看着他,似乎寻找最好的惩罚,让他忐忑不已,隔了很大一会儿才开口道:“我和张主任、葛主任商量过了,你虽罪不至死,但是要想活命,就必须离开西安。你把蒋主任供了出来,又提供了手令,根本别想在西安立足,留在这里也是个死。” 徐亦觉连连点头,愿意舍业保命。 武伯英提出来的却不明说,张毅只好道:“我给戴局长汇报了,你最好的去处就是临澧特警训练班,不再参与今后的行动。不要以为这是轻饶你,走之前必须再干一件事,这项任务完成得好坏,才能决定对你的最后惩戒。” 徐亦觉迫不及待问:“什么事?” “丁一,侯文选,虽然是刘天章指使,却都是你的手下。这两个人继续存在,对你对大家都是威胁,由你处理掉。然后你就走,一切善后由我收拾,包括给杭毅解释侯文选的死因。” 徐亦觉思考了片刻,然后站起来:“好,我这就去办。” 梁世兴带着徐亦觉出去后,三人商量怎么面见蒋鼎文,基本定了策略。葛寿芝问张毅,如果是蒋鼎文自作主张密裁宣侠父,总裁将怎么处理。张毅推测,为了平息共产党问难和民众舆论,估计要撤掉他兼任的一两个职务。张毅反问如果这是总裁的密旨,蒋鼎文不过是秘密执行,他将得到怎样的处理。葛寿芝推测,蒋鼎文断不敢把总裁托出来,只能吃个哑巴亏,还是要被撤掉一两个职务。 半个多小时后,梁世兴又把徐亦觉带了回来,他唯唯诺诺报告,一副害怕的样子。“他们是刘天章拉进这件事的,见梁连长与我一起,都不知道和我也有关系。我先到关丁一的房间,说是如果想活命,必须把侯文选弄死,不然脱不了干系,他答应下来。然后我带着他到了关侯文选的房间,对他说我作为领导,有责任保护他们。现在他俩必须统一口径,到我找的地方,一起商量串供,把刘天章证死才能活命。他俩很高兴,我就和梁连长带着他们去了仓库。梁连长在门外等,侯文选先推门进去,丁一跟在后面,我从门后取下挂着的麻绳,悄悄递给丁一。他明白我的意思,从后面把侯文选脖项套住,狠劲一绞,他还没喊出来,就被勒住了脖子。侯文选胡踢腾,把丁一给拉倒了,他浑身用劲,勒住绳子不放,在地上纠缠。我看侯文选死得差不多了,趁着丁一不防备,顺手抄起靠墙的一把洋镐,在他头上砸了几下。丁一没喊出来,就死了过去,我怕侯文选不死,也在他头上砸了几下。然后我把梁连长叫进来,他检查了,两个人都死了。” 三个调查人听着这血淋淋的事实,都有些不忍,皱眉咧嘴。 武伯英看看梁世兴,他知道眼神的意思,改不过一个月来养成的称唿习惯,连忙答道:“头儿,两个全死了,脑浆子都淌了出来。” 武伯英听言更加不适,抽着脸命令梁世兴:“押走。” 梁世兴上来拉拽徐亦觉,不知他是腿软还是下跪,身子朝下出熘。“冤枉啊,张主任,葛主任,武专员,卑职只是执行命令,并无违反组织纪律。” 徐亦觉见会审官员毫不留情,没有上报的过程,就处死了自己两个手下,残存的那一线生机也消失了。梁世兴行伍出身,又是侦察兵种,身手不弱,两只大手抓住他的两个大臂牢牢控制。 张毅看了看他,有些厌烦道:“拉出去。” 徐亦觉身不由己被拉扯出办公室,还转过头来高声叫喊:“张主任,我是你的人啊,我是你的人啊!” 徐亦觉被带走已经很大一会儿了,张毅还坐在椅子上发愣,毕竟是老交情,义绝了恩却难断。另两人不说话等着他,毕竟查案到现在的程度,一步踏在了军统头上。 张毅轻嘆一声问:“谁向总裁推荐的,由武伯英来密查?” 葛寿芝听出他不是埋怨:“我。” “推荐得好,要不然我们两统,确实都要被这几个蠢才,坏了家规。” 武伯英脸面平平道:“他们坏的,不是规矩,而是天理。” 两个老傢伙都有些尴尬,却无话修正,更别说纠正。两统的规矩,就扎根在伤天害理之上,只好垂目不语。 武伯英等了片刻请教道:“目前把蒋主任卷了进来,两位前辈,见识多,阅歷广,觉得该如何办?” 葛寿芝苦笑了一声:“不好办。” 第168页 张毅也是苦笑:“不好办,也得办好。” 葛寿芝道:“那你给他打电话,我们三个,晚上一起去拜访。你和他打交道多,说话分寸准确,不至于谈崩。” 张毅回道:“既然伯英是你推荐的,又是你到西安宣旨,还是你打电话合适。到这个交结之处,该你保护他,只有你能保护他。再者他是你的学生,自然由你再给他教一手,把处理此等难事的绝招,传授给他。” 葛寿芝听言只有苦笑,却无从分辩。 蒋鼎文早知丁一被捕之事,徐亦觉来央求解救,他忌惮胡宗南不便插手,再者小角色也不愿援手。张毅来西安前打过电话,虽未说来是处理何事,估计和宣案有关。他派徐亦觉去接,却被武伯英抢先,然后失去联络。最麻烦的是胡宗南多事,难以控制的因素骤增,于是有些坐立不安。接着刘天章被捕,他叫来徐亦觉询问,才得知将任务转给了刘,愤怒不已。徐亦觉说把密裁手令和经费批单也一併交出,授人以柄最是糟糕,大骂一顿。葛寿芝空降西安,虽没打招唿他也知道,看来因为刘天章,中统也被牵扯了进来。事情恶化到这个地步,只能听天由命,不敢过问,分头给戴笠和徐恩曾打电话,质问为何早已通气,还抓住宣案不放。两统头子只拿虚话应付,不谈实质,更不说老头子的意思。 下午在办公室,传来玄风桥被部队封锁的消息,蒋鼎文觉得大势已去,犹如困兽在房内踱步,拒绝一切求见,停办一切政务,紧张思考对策。晚上回到家中,还没想好办法,葛寿芝打电话过来,语气比平时更客气,骄人客气一定有不利。他打电话说明一切都见了分晓,事已至此也没了掩饰的必要,干脆走到哪里算哪里。葛寿芝说准备和张毅、武伯英到公馆拜访,蒋鼎文看了一下手錶,问公事还是私事。葛寿芝答公事,蒋鼎文说公事明天到办公室谈,现在要休息了。葛寿芝无奈,只好挂了电话,蒋鼎文巴望他能透露些消息,却是一句都没有。拒绝了求见,他反倒心中安静下来,不管怎么说能来见自己,说明胡宗南已经抽手。再者不管怎么说,宣侠父毕竟是共产党,就算舆论矛头、共党责难、党内处理全部都压在自己一人身上,也没什么打紧。自己的高位可以卸力,对总裁的忠诚可以避祸,必须把住一点,不能上交责任。自己上面就是总裁,高位是他给的,自己必须忠诚,别人气焰再高也不过是挠痒,能将自己打倒的也只有老头子。 九月七日上班,蒋鼎文继续不接见任何人,单等约见者前来。短短一刻钟过去,却像在火山口上坐了一天,秘书打报告推门扇进来,吹来的一点穿堂风,让人才舒服了一点。葛寿芝、张毅、武伯英鱼贯而入,蒋鼎文站起相迎,一副礼贤下士的态度,谦让入座。秘书布置好茶水,就退了出去,勤务兵将门关严。刚说了几句客套话,门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尽量放轻腿脚,可皮鞋底子还是磕出了声音。军鞋的特有声音,很快响起很快消失,看来蒋鼎文已经布置好了,在门外安排了军兵。 三个客人脸色都有了些变化,不知什么意思,难道这次谈话说得好了便罢,说得不好了就出不了门。蒋鼎文心照不宣,半含半露,假装无事,只是阴沉着脸等听说话。来之前商量好了,张毅还要回来在手下做事不能顶他,武伯英年纪轻资歷浅也不好说话,由葛寿芝摊牌最合适不过。葛寿芝知道他脾气不好,开口先不谈正题:“时间真快,上次我来,到现在都一个月了。上次来还是酷暑,这次来已经有些微寒,我的手指头,现在都是冰的。” 蒋鼎文哼了一声说:“以后睡觉,要盖被子了。” 葛寿芝看看窗外又开始落下的雨滴:“昨晚就感觉到了,秋天特有的透皮凉,加上下雨,还真有点受不了。” 蒋鼎文嘴角泛起讥笑:“胡公馆的床睡着舒服吗,连条丝被也没给你预备?” 见话里有话诘难,葛寿芝笑笑,把责任朝胡宗南身上推。“我们不想住那里,但是胡长官盛情难却,他也是一番好意。” 蒋鼎文态度认真道:“他不是长官,他只是军团长,不要搞乱了。” 张毅知道他注重名分,垫话道:“这个我们都清楚。” 蒋鼎文把头转向他,话却是问众人:“那么这两天你们做的事,也是他盛情难却,抓刘天章,抓徐亦觉?” 张毅不敢答覆此话,葛寿芝接了过去道:“那倒不是,戴局长派他来,徐局长派我来。不过把场子放在胡公馆,他愿意,我们也能靠上。” “这倒是实话,他有兵,老子现在没兵了。看来军权这东西,在中国向来都是重中之重,你们是不是看我这上将,没有了军权?” “不是,主任误解,就算此案牵扯地方部门过多,我们还是相信主任会秉公处理。要不然一开始,怎会把破反专署挂在行营,只是后来宣案发生了变化。这次我和张毅来西安,虽不是总裁的意思,两个局长却都报告过了,得到了他的首肯。” 葛寿芝见蒋鼎文气势汹汹,不得不抬出蒋介石,除此之外不能镇住。蒋鼎文果然缓和了态度,不敢小觑眼前三人,天兵玉帝所派,大神客气三分。“胡琴斋帮你们抓人,也好。他的人和地方没有牵扯,能下得了手。再说我对徐亦觉和刘天章,向来不薄。如果由我处理,反倒把以前的人情都消除了。这次我倒是,落了一个浑全的好儿。” 第169页 桌上摆着香菸火柴,刚才的紧张气氛,客人却不敢抽。葛寿芝见压住了蒋鼎文的气焰,拿起烟盒给张毅和武伯英示意,两人仍不要。葛寿芝于是抽出一支,叼在嘴里,表情松弛,划着名洋火点燃,喷了口烟雾。第一个回合结束,开始下一轮交锋,葛寿芝言语上小胜,带着特有的得意。“目前,基本查清了整个案件的来龙去脉。宣侠父是由丁一和侯文选,在阳历七月三十一号晚上裁处,当时就弄死了。通过调查,命令来自刘天章,而我们中统没有下达这个命令。刘天章又供出了徐亦觉,只好把他也抓了。这次宣侠父在西安失踪,是两统联合搞的,却没有两统的命令。所以他们属于擅自行动,影响恶劣,必须受到惩处。” 蒋鼎文暗自埋怨手下们贪功爱财还怕事,否则出不了这些麻烦,恨不得即刻将他们处死,脸上却装作关心。“准备怎么处理他们?” “已经处理了。”葛寿芝轻松道,“两个站长撤职,两个小的处死。” 张毅插了一句:“我重回西安,任西北区长兼陕西站长,重回主任手下做事。” “我们是老关系了,更好合作。”蒋鼎文点点头,看了眼武伯英,“不过,这样的处理,我觉得还是有些太重,谁决定的?” “我。”葛寿芝看了眼武伯英,替他担了责任,“两死两走,对共产党才好交代。这样一来,密裁宣侠父的责任,就成了丁一和侯文选的。只有死人不会说话,必须这么做,才不至于出纰漏。把擅自杀死宣侠父的两个人处死了,把领导不力的两个站长撤职了,表明我们的态度非常诚恳。” 蒋鼎文沉吟了片刻,手掌轻击桌面,点头道:“这样,也好。” 葛寿芝一直忍耐着他的无礼,更想享受以小制大的乐趣,微笑了一下,对故意装作无关的蒋鼎文说:“主任,但是给总裁汇报,不敢不说实情。在审理过程中,发现了两样物事,对你极其不利,不知该不该汇报?” 蒋鼎文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自然知道两件物事是什么,赌徐亦觉不会出卖自己,看来还是赌输了,强压内心的紧张问:“什么物事?” 葛寿芝看了看武伯英,嘴角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武伯英脸上很平静站起来,把那两张纸掏了出来。在蒋鼎文面前摊开,一张批款单,一张手令。蒋鼎文明知道是什么,还低头假装认真看着,掩饰紧张。葛寿芝一直等他看够,让他把残存的自大随着侥倖一起去掉,把吸剩的菸蒂扔入菸灰缸。“主任,是你写的吧?” 蒋鼎文不得不抬起头来:“是我。” 葛寿芝得理不饶人:“怎么给总裁说?” 蒋鼎文明显软了下来,把两张纸摞起来递还给武伯英,非常丧气。“该怎么汇报,就怎么汇报,看总裁怎么处理。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步,我也不用给你们多说,只是感谢能来见我。说明你们真的秉公无私,没被胡琴斋收买,这我已经很高兴了。” 葛寿芝假装真诚:“我想你知道密裁宣侠父的后果,你在西安,你最知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们都很佩服主任的勇气。你是大将,不是勐将,一定明白社会敬服的重要。所以我认为,这不是主任的意思,也是受人所託,或者受人指挥,才对宣侠父做了裁处。” 蒋鼎文明白他,不言而喻指蒋介石,苦笑道:“真的,没别人,就是我。你们就依此汇报,别担心,我承认。” “啊,主任真是,心地极光明,行动极磊落之人!”葛寿芝赞嘆了一声。 蒋鼎文轻嘆了一声,朝后靠在了椅背上,闭眼皮一副极其疲惫之态:“总裁最好能天威一怒,撤了我的本兼各职。这样我也能解脱一下,你们可知道,我在西安筹措经费军需,实在太累了。”蒋鼎文睁开了眼睛,却不看三人,只瞅着地面,“你们知道长江上几个要塞,已经被日军突破了吗?你们知道长江南北岸,两路日军各自打到哪里了吗?你们不知道,因为你们是特务,关心的只是整人,只是玩阴谋。所以你们,就把可以做文章的宣案,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岂不知和武汉会战这等军国大事比起来,不过是枚草芥。”蒋鼎文眼睛离开地面,把访客挨个看了一遍,“既然你们来了,我不妨说说,武汉会战才是头等大事,而我蒋某人在其中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侦办失踪案,也有功劳苦劳,可和抗日大业相比,反倒是逆水游动,不合潮流不合时宜。查案为的是推动抗日,但查到对抗日有大贡献,不可或缺的人身上,就是刻舟求剑,就是缘木求鱼。目前大后方,只剩下西南和西北,宣侠父和八办整天盯着这些军需物资,恨不得全给八路军捞了过去。”蒋鼎文把眼睛挪到窗户上,透过玻璃看着外面天空,有些悲愤,“你们调查是为抗日,我密裁也是为抗日,既然目标相同,却在形式上矛盾,也只有这种特殊时期,才会发生这样奇怪事情。就算上头给我定罪,让人换了我走,却不知继任者筹措的能力,能否达到目前的五成。前方军情十万火急,如果你们的调查结果,能帮助击退日本人的疯狂进攻,那我真的不必把辛苦筹集来的军饷物资,还有军需枪械,派人紧急运送前线了。你们的很多行为我能容忍,但是如果耽误了国之大事,总裁却不一定会容忍。” 第170页 三个访客听完这番话,心思各有不同,张毅认为是诉苦,葛寿芝认为是求饶,而武伯英似乎被深深打动,麻木的脸上表情数变。葛寿芝从烟盒里又摸出一根菸捲叼在嘴里,然后再抽出一支递给武伯英,示意他也抽一支。武伯英因为蒋鼎文已经认罪,彻底轻松了下来,没有拒绝,接过菸捲。 武伯英拿起洋火,抽出一根火柴,划着名先给葛寿芝点燃菸捲,然后才点了自己的。接着他做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趁着火柴的余焰,点燃了手里捏着的两张证据。火焰先从纸角燃起,抖了抖烧得更旺,顺手扔进了玻璃大菸灰缸中,火焰腾了起来。另外三个人不知他出于何种目的,既不便阻止也不便问询,只好看着火焰逐步变小直至熄灭,只剩下了一小堆纸灰。 武伯英把烟抽完,才开口说话。“总裁下令两统,选我来密查宣案,怎么查,查什么,实际到刚才我还是不太明白。但是蒋主任一番话,让我明白了总裁的真意,哪些要查,哪些不查,哪些公布,哪些不公布,都有了底。总裁的目的在于团结共党一致抗日,主任目的也出于抗日,那么一切就都好说了。主任对总裁极其忠心,到现在都不肯殃及他人,只身担起责任。这两样东西就失去作用了,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留下来,只能增添大家的烦恼,也许还会引起不必要的矛盾。这样就会给共产党留下了茬口,不但对蒋主任不利,也许还会牵连两统。那样一来,就没个尽头,为了洗清两统反倒重新牵连两统,刚处理过的几个人,也就白杀了,也就白撤了。” 张毅觉得武伯英在救蒋鼎文,自己还要在陕省求生,不好发表意见,只对这样快刀斩乱麻的作风有些佩服。葛寿芝也觉得武伯英在救蒋鼎文,他必定有求于独镇西北的大员,立下如此一件大功,必定会得到回报。蒋鼎文更觉得武伯英在救自己,一个月来对他的好没有白费,原以为他会帮着两个老傢伙要挟自己,帮助胡宗南夺权或者削权,却仍在暗中帮助自己。得知他和宝珍决裂,以为就真的恩断义绝了,却在这里伸出了援手,看来他还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 蒋鼎文盯着纸灰看了片刻,转头将三人又看了一遍。“武专员行于可为,止于适可,我明白你的苦心,也能体察总裁的真意。不过我们,还是要向总裁分头具报,真实客观,不能欺瞒。你们按你们的来,我也有话向他报告,和你们不一样。你们都该醒醒了,抗日不是这个积贫积弱国家的唯一难题,限共防共反共,才是最难的难题。” 证据销毁之后,蒋鼎文突然变卦,让葛寿芝倒吸一口凉气。张毅和武伯英不明白他的真正意思,只是觉得狡猾,愣在当地。 蒋鼎文直视着张毅道:“你们只考虑,把两个站长撤职,为我抵挡了灾祸。却不知,通过胡琴斋搞这件事,伤了我的面子。我这样地位的人,面子很重要,也许比位子还重要。我的个性,你们了解也不了解,我咽不下这口恶气。” 蒋鼎文转向武伯英:“杀丁一和侯文选,估计你最坚持,你要给自己的人报仇,这是人之常情。你销毁我的指令和批件,是怕把事情闹大,我现在却是想要闹大,这样才能弄明我在其中的冤屈。” 武伯英尴尬道:“我是想,此事就此打住。” 蒋鼎文不听他解释,又盯着张毅:“宣侠父一直是你们军统的事,你在西北区长任上,递了多少关于他的报告上去,恐怕你都不记得了。每份报告,都想置宣侠父于死地,无非阐明四点。就是四个心,祸乱民心,串连异心,煽动叛心,动摇军心。最后这一点,是你最得意的,觉得他必死无疑。” 张毅苦笑分辩道:“据实上报,责无旁贷,倒是没有胡编乱造。” “好个没有胡编乱造,内容空洞,道听途说。要是都能坐实,半年之前,你肯定都已经动了手。你是没胆硬干,假装公正,才只报不咎。也正因为你的报告,无有事实依据,总裁才不给你下令。如今你埋下的恶根,我和徐亦觉等人吃了苦果,你还得意,真是让人不忿,不平。” 张毅连忙摆手:“没有为难主任的意思,真的。” “你们真以为我害怕吗?”蒋鼎文转向葛寿芝,“我是不愿讲,不是不敢讲,讲出来不是伤害总裁声誉,而是从中捣鬼的人就要倒霉,死无葬身之地。我原本还存着善心,但是今天看来,没必要一人来承担这个骂名。你们按照你们想的,向总裁汇报,我把我知道的,向总裁汇报,且看死的究竟是谁。你们这些阴谋家,做什么都要先想,想过来想过去,最后却是不做。反过头来,还要找干实事的麻烦,一个个都没有好下场!” 葛寿芝脸色变得铁灰,似乎也知道其中隐情,其他二人不晓得原委,只能胡乱猜疑。从蒋鼎文的话语之中,能听出最高当局也有裁处宣侠父之意,就是不知怎么多出一个捣鬼之人,究竟是谁,戴笠、徐恩曾和胡宗南,皆有可能。而他怒斥之人,包含的范围广大,也有自己三个,看来他掌握的秘密,跟宣侠父失踪死亡一样具有地震效应。 蒋鼎文发泄完了,不愿再看小人嘴脸,站起来过去把门扇拉开,转头吼道:“滚,都走!” 三人从新城黄楼出来,站在台阶上等车,看着细密的雨滴,心情沉重。今天来见蒋鼎文,原本为着落好,谁料最后还是落了不好。最失策的是,把两件证据当着他面毁了,今后跳入黄河也洗不清。他位高势隆,自不会有大损失,而自己三人却冒犯虎威,要是被他报復起来,真是不会轻省。 第171页 最忧虑的是张毅,鼻子歪得更甚,看着开来的车子,自言自语道:“你俩不要紧,一个回重庆,一个进十七军团,他八桿子打不着。我还要在西安工作,将来有的苦头吃,翻来覆去都在他手掌心里。” 葛寿芝的忧郁不比他轻,只能暂时搁置一边:“一起回胡公馆吗?” 张毅坚决摇头:“我回玄风桥,去收拾那个烂摊子。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能踏入,任何跟胡琴斋有关的地方。这可不是说笑,这是立场,这是界限,关系着身家性命和事业前途。葛兄,查案是你鼓动的,向总裁汇报的事情,也就有劳你了。再说我如今成了地方官员,不便参与中央的事,就不要夹杂其中了。” 葛寿芝难看地笑了下表示理解:“你去吧,让车送你。我搭武伯英的车,到他宅子去。我俩还有一盘没下完的棋,今天我就要走了,赶紧下完。” 张毅想得太多:“什么棋?” 葛寿芝比划:“象棋,残局。” 三十 武伯英一个多礼拜没回来过,尽管西厢房门窗紧闭,棋盘还是又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也怪紫檀木性显脏。葛寿芝就像邀请他出山那天一样,又深吸了一口气,鼓圆腮帮子,将灰尘全部吹去,这口气很长,摆着头吹干净了棋盘角角落落。葛寿芝坐了下来,将盘内棋子看了看,正是上次停步之局面。然后抬头看看武伯英,伸手请坐,难看地笑了笑,带着几分落寞。 武伯英坐下似笑非笑问:“校长有什么话,要给我交代?” 葛寿芝含而不露:“没什么,就是下棋,和你下完这最后几步。” 武伯英不相信,看看棋盘低头轻笑,蒋宝珍说自己是敏感到病态的人,葛寿芝也是病入膏肓。蒋鼎文几句气话,就触动了他的心脑,杞人忧天到现在还难以释怀。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武伯英忐忑道:“今天我烧那两样东西,确实太草率了,没想到蒋鼎文,翻脸翻得这么快。” 葛寿芝不愿听他解释,点了点自己餵入黑棋士口的红兵,打断他:“这是我上次那步,这次该你先走!” 武伯英知道他的作风,从不后悔,从不退缩,没有解释的必要。于是把思绪拉回棋盘,看了片刻,知道他孤注一掷想要舍兵破士,从而险中求胜。这招棋武伯英一直在想,早已有了最佳对招,还是那句话,想赢的先变于是先输。他不明白,葛寿芝这样的高手,为何会犯这样的错误,如果他上一步走底车一平二的闲棋,完全可以下成和局。似乎求胜都难以完全形容这个老者所想,他更应该是不允许自己走闲棋,哪怕牵扯到整局胜败。武伯英没有言语,支中心黑士吃了红兵,把杀掉的棋子搁在一边。 葛寿芝哑然一笑:“你真要和我换子?” 武伯英睁睁眼:“没办法,你主动出击,要和我换。” 葛寿芝听出了弦外之音,闭嘴用鼻子嘆了口气,似乎有些埋怨。右手两指夹起肋杆前车,轻放在黑士之上,余下三指将黑士抽出,放在棋盘边桌面上,轻灵优雅,道骨仙风。 武伯英小心翼翼看着棋子,葛寿芝这步杀士,又造成了前车沉底挨将之势,然后两车又可错杆绞杀。武伯英能走的只有一步,把底士升到中心,看住将旁叫杀点位,同时威胁红棋前车。但他还是沉思着,似乎不得其解,似乎又另有新得,迟迟不肯出手。 葛寿芝看了一会儿他,开口道:“你也明白,咱们特种任务系统,分为两大派别,一是党务系特务,一是直属系特务。曾经有过第三股势力,就是丁默村曾经领导过的老三处,上次来你家,我也提起过。我在特种会报期间,曾经对他寄予厚望,谁料因为他个人的无能,致使这第三股完全丧失。如今人只知军统、中统,对第三股势力的曾经出现,早已经置之脑后。不过第三股,甚至第四股、第五股,到现在都是存在的。既然当年的委员长现在的总裁,同意过三处成立,也就表明他的态度,允许别的势力介入整个特务系统,以追求整体上的制衡。” 武伯英抬头看他,似乎一直等这些话语,心思放开棋盘,认真听他讲说。 “知道第四股势力是什么吗?就是自新分子。这些年来,所谓自新分子,在整个系统内出了大力,却一直不被承认,不被器重,遭受打击排挤。甚至戴笠起报告向总裁要求分家时,指责徐恩曾的话里,就有以自新分子为基干的词语。哼哼,国民党建特,是在共产党投诚分子的努力下才有了进步,他们却防之如家贼。却不知这些自新分子,改了信仰之后,完全可以胜任各种工作,并且没有退路,坚忍不拔、殚精竭虑。我利用在特种会报的方便,曾经做过私下统计,两统正式成立前,一处自新分子占六成,二处自新分子占四成,三处自新分子占八成。这是多么大的一股势力,这是多么大的一个群体,就算不承认光抹煞,也忽略不过去。现在三处散掉后,两统也抓紧培训新干部,这些所谓血统纯正的基干,将会逐步抵掉原来的自新分子。那么第四股力量,将会得到一个空前的发展壮大,任谁都不可小觑。知道现在这股势力的秘密领导是谁吗?” 武伯英摇摇头,眼神里闪着装出来的迷茫。 “就是我,就是我葛寿芝。我身为自新分子,深知这个特殊身份的艰苦,有人求助,我从不推託,有人求救,我从不推诿。这些年来,在我身边聚集了至少一千的第四种人。包括刚才的张毅,虽然死心塌地为戴笠工作,但是现在你看,有点小错就被毛人凤替代。他也不能不承认,曾经受过我的好处,现在这些人,境很难,心很齐,就是组织涣散。只要有个人从上组织,一定能成为新的第三股势力,从而与两统抗衡。为了他们,为了他们的家人,我责无旁贷。远的不说,只要我召唤,你和张毅,是一定会帮我的。” 第172页 武伯英装作终于听出了一点端倪,点点头表示同意,捏起自己的底士摆在中心,走了一步士五进六,看底的同时要车。 “可是我心太急了,太急切要给大家争取利益,所以还是有了不小的失误。不过我不后悔,只要有好机会,就要抓住不放,哪怕冒险,也要一搏。这次宣侠父事件,我就想是一个机会,给总裁立功,从而创造一个契机,把第三股势力顺势推出。”葛寿芝讲得激动,根本不看棋盘,把自己士口的前车朝后撤了一步,脱离险境。 武伯英安慰道:“现在不算失误,一切查得清清楚楚,尽管可能没立大功,也给总裁是个很好的交代。” “你以为我所说的大功,是指推荐你查案,查死了丁一、侯文选,查处了徐亦觉、刘天章,套住了蒋鼎文吗?”葛寿芝撇嘴冷笑,摇头白眼,犯了自负毛病,“我的大功,是指密裁宣侠父本身,替总裁杀掉这个麻烦不断的死对头。” 武伯英大吃一惊,瞠目结舌,虽想到了葛寿芝在其中有隐秘,却不想贼喊捉贼,他就是那个双面人。 葛寿芝看着他道:“蒋鼎文讲得很对,人都有报復心,蒋介石就是个报復心极强的人。他非常爱记仇,也许正因为这一点,将领政客们都怕他。他做的各种辣手狠心之事,你都知道,也不用我说。仅就宣侠父来讲,他在黄埔深造时期,就给蒋介石埋下了仇根。蒋介石在学员中推行两面政策,同时支持左派右派,和左的讲话时没有比他更左的,和右的在一起时比谁都右。利用两派的矛盾,达到居中控制的效果,收买些死心塌地的卖命人。当时周恩来甚至整个共产党都没看出来这一点,还对蒋存在幻想,以北伐大局为要。但是宣侠父一介学兵,人丑心明,反覆抨击蒋介石,甚至公开吵嚷。蒋介石当时开除了他,实际要不是因为情势,都能杀了他。这个仇一憋,就是十几年,如今被张毅的报告勾起,怎能不起杀机。他给蒋鼎文发过密电,要求密裁宣侠父,适逢抗日大局蒋鼎文一直不敢动手。只是密电,没有手谕,就连密裁字样也有几种解释,可以抓可以杀,模稜两可的命令,他不愿执行。张毅更是不敢,他也算我们自新一派,和我向来要好,曾经向我讨教,我就给他出过主意。不管有没有总裁手谕,只要蒋鼎文不明确下令,不写在纸上,绝不执行。” 武伯英心中难受,他们只把宣侠父当做一个名字,一个概念,一个对手。从无人把他当做血肉之躯,灵动之魂,那张照片又在胸口开始灼热。为了掩盖心中悲伤,武伯英伸手拿起跟在中心卒之后的卒子,朝右摆了一步,至此葛寿芝红棋输定。红棋不能照将,不能抽卒,不能换卒,不能错杆,只能等着黑棋后卒一步步拱下来直到红帅旁边,真正渐臻蚯蚓降龙的化境。 葛寿芝心思不在棋上:“张毅向我请教时,我就想我的机会来了,虽然戴笠向来标榜,为领袖分忧。但对宣侠父这个忧虑,却从不敢触及,他也怕共产党无休止的纠缠,怕无形且厉害的舆论。如果我能做成此事,一定会实现固有理想,既然都不敢明着搞,为何不在密裁上再加上暗谋。我趁着向总裁汇报他处之事时,提起此事,获取充分信任,得到秘密手谕一张。趁着戴笠来西安,我也秘密前来,把各方面都计划好了,蒋鼎文却还继续推诿。我于是将秘密手谕给他展示,并转达了总裁意愿,手谕暂时不能交给他,由我妥善保存,实在顶不住才可以公开,免得他们手软,共产党一追究就把责任推给总裁。就总裁的性情、处事来说,根本不予公开,只让蒋鼎文明白他的决心,一切后果还是由蒋鼎文承担。蒋鼎文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还用无法下手拖延,我要求他约谈宣侠父,并安排各种活动一直挽留到深夜。没有机会,创造机会,终于做成了此事。” 武伯英的表情越发愣怔,压抑心中越发的仇恨。 葛寿芝随手把自己的红棋前车朝后又撤了一步,退到武伯英黑棋河岸。“选你查案,因为我们做得很隐秘,你几乎查不出什么。就算露出一点马脚,你是我的学生,我可以掌控。不是掌控你,你是个从不受掌控的人,而是掌控火候。你不用恨我,杀你身边那些人,不是我的主意,而是丁一这些人太蠢,除了杀人没有好办法。说他们蠢吧,但是杀人又是最好的办法,不过刘天章的脑子,还是灵活一点。他想证明你是共产党,既阻止了你又堵了共产党,但是我不同意。因为我捨不得,前提是不能给你造祸,毕竟你是我的学生。刘天章剑锋一偏,把师孟杀了,放过了你,原是给你制造的圈套。但是你太聪明,抓住侯文选不放,让他到军统闹开一切,如果是在中统吵闹,我还可以控制,但是在对头那边,我也无能为力。后面这些就不详说了,目前没想到的是,蒋鼎文要撕开脸皮,把我置于夹缝之中。他最后说的那些话,是说给我的,他不愿承担责任,总裁更不承担。那么他们最后的结论,会是这样一个,中统幕僚长葛寿芝,用钱收买了军统陕西站丁一和警察局侯文选,谋害了八路军总参议宣侠父。” 武伯英长吐了一口气,从衬衣口袋掏出宣侠父的照片,扔在棋盘上。“死的那些人,你都没见过吧?” 葛寿芝探头看了一眼照片,拿起来端详片刻,不以为意道:“他,我见过。” 第173页 武伯英这才应了他那一手退棋,把那颗要命的黑卒朝前拱了一步,压在红棋中宫右角上。“我想他们的结论,还带着结果。中统幕僚长葛寿芝,收买军统陕西站行动科长丁一,和警察局侦缉副大队长侯文选,暗杀八路军总参议宣侠父。为惩处破坏抗日大局、滥杀友党人士诸人,丁、侯已被处决,葛业已伏法,交军事法庭审问后,枪毙立决。” 葛寿芝听得眯眼拧眉,皱鼻咧嘴,似乎牙疼。“我也估计是这样的结果,而且就像你我目前之棋局,只能等死。我要不配合,重庆的家人就要遭灭顶之灾,这是人生最大悲哀,明知要死,还要等死。所以才要你帮忙,帮我保存总裁手谕,等我入狱之后,我会申诉。警告如果不公正对待我,有人会将秘密手谕公开,闹成全国之援共风波。这个公开人,就是你。” 葛寿芝把宣侠父的照片放在一边,从自己西服内的衬衣口袋,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武伯英。武伯英却不就接,盯着信封发愣,似乎在权衡利弊,似乎不愿帮忙。葛寿芝支着手肘,把信封捏在指间,越来越不自信,手掌微微颤抖,引得信封也微微晃动。武伯英犹豫再三,接过信封,用手撑开封口,抽出一张纸。展开一观,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红色竖格便笺纸,两页连成一张,没有裁开。上面几行毛笔行书是蒋介石的字,送给自己的照片就有他的题字,倒是最熟悉不过,特别中正两个字,几乎没有差别。 兹委派葛寿芝同志,赴陕纠察宣侠父诸事,就地密裁,具报呈验。此谕,中正。 武伯英看完装回信封,掀开西服领子,放进了衬衣口袋。蒋介石的这份手谕,后缀没有日期,也许为了便于行事,也许为了免招麻烦,比较灵活。手谕就装在刚才放宣侠父照片的口袋,也有灼热感觉。这算是一个交换,蒋介石的手谕换了宣侠父的性命,宣侠父的性命换了蒋介石的手谕。 葛寿芝见他答应所託,有些轻松起来,把自己的红棋前车拿起,敲在己方河岸上。绿檀棋子磕着紫檀棋盘,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犹如此时心情。“我以为,就算死了,也没什么遗憾。既然你肯帮我,那就有转机,我相信你,一定有好办法。你是我最器重的学生,也是我最可信赖的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武伯英不再言语,连拱两步黑卒,又左摆一步,并在红帅旁边。葛寿芝知道此棋必死,无药可救,也没走其他招数,只是一味退车,连退三步到黑棋两个卒子中间。他没有推盘认输,这是性格,多走一步算一步,从不轻易放弃。武伯英无法,只好用那颗长途奔袭的黑卒吃了红帅,整个棋局才算正式结束。 葛寿芝长舒一口气道:“你赢了,我输了。” 武伯英垂目思考了片刻,徐徐问:“校长听过局败身死这句话吗?” 葛寿芝皱起眉头,他有两种意思,一指眼前棋局,一指屋外人局。他突然意识不祥,武伯英可能要变卦,但是手谕已经在他手里。“你什么意思,要向蒋鼎文出卖我?我给你说过,我承诺过你,就一定办到。新势力崛起,一定会让你来领导,我来做军师。不,我连军师都可以不做,完全由你领导。我只是可惜你的才能,也可惜这些人,只要看着你们能过得舒心,我就满意了。” 武伯英抬眼皱起了几道抬头纹,拿到了手谕就掌握了主动。“同样的话,你是不是也给张向东说过?” “没有,他不配,他没有这个能力。” “丁默村那股势力,还有个名字,你也知道,叫做汉奸。上樑不正下樑歪,他的主子汪精卫是亲日派,他也是亲日派,他的人全是亲日派。被清除出特情领域,也是对汉奸亲日行径的惩罚,你把这股势力收来干啥?” 葛寿芝默听不语,揣测他的真实意图。 “你所谓的第四股势力,也有一个别名,叫做叛徒。虽然叛变的是共产党,但有朝三暮四的行为,就为人所不齿。就算你把这两股势力,能收拢来成立第三极,让我当这个领导,可这汉奸叛徒们的领导,我能当吗?” 葛寿芝闷哼了一声,不大相信他的背离,但事实就在眼前。“我以为没有什么能打动你,还是被蒋鼎文收买了,你不爱钱,你不爱权。我错了,蒋鼎文有蒋宝珍的美色,足够打动你这个残废,你这个孤独寂寞的废人。” 武伯英吐字依旧缓慢,充满力量:“不是,尽管和他一个月来比较亲密,却从来没有好感。你除了收买、投靠,就是设计、陷害,就是出卖、背叛。在你这里,没有别的词彙,你整天想的就是这些。算了不说了,我只是觉得,因为你死了这么多人,你怎么还好意思活着?” “可能我又想错了,你不是给小蒋卖命,而是老蒋。”葛寿芝呆呆看着他,不知道究竟要干什么,“你别说得好听,还不是拿到了手谕,要向老头子请功,想搬掉我这颗绊脚石。” 武伯英伸左手把照片拾起来,竖在指间放在他眼前,让他把宣侠父看个仔细真切。“所有死的人,包括丁一、侯文选,特别是他。託付我要个说法,因为你的一个想法,他们都送了性命。你光看重你的家人,只要能保住亲人,你是可以捨命的。你没想过他们的家人,从此父母没了儿子,老婆没了丈夫,孩子没了父亲,终生的痛苦。我现在不问问你这些话,反倒帮你活命,恐怕那些冤魂,余生里天天晚上都要来找我。” 第174页 葛寿芝看着宣侠父的脸,似乎被话语触动,身子稍微动了一下。 “别动。”武伯英声音寒冷似冰,警告他的企图,然后缓缓把右手从桌下抬出来。他手里端着那把银色柯尔特手枪,挪开照片,枪口正对葛寿芝面门。刚才武伯英收完手谕,顺手探到腰眼,把手枪掏了出来,然后一直用左手下棋,走了四步。那时葛寿芝正在得意,正在激动,正在悲愤,没有发现这个细节。 “把枪拿出来。”武伯英的声音都能滴水成冰,具有极大的威慑。 葛寿芝完全被镇住,小心翼翼将手枪掏出来,一把袖珍白朗宁手枪,放在棋盘旁。武伯英把照片罩在他的枪上,不方便寻机反击。葛寿芝还想说动他:“我说的,你都懂,现在我只为了家人。那股自新势力,我完全可以交给你,由你来做头子。你不管在军统或中统,都是寄人篱下,凭你的智慧,再有全国各地这千把个特务支持,一定会和戴笠、徐恩曾平起平坐。我老了,早有找人接替的想法,我还可以给你当军师,暗中协助你完成这件大业。” 武伯英面无表情道:“我对你所说的大业,根本不感兴趣,我有我的理想,和你们的不同。” 葛寿芝有些灰心,他不给一点机会。“你说的我相信,你不希图蒋鼎文和胡宗南,怎么会希图戴笠和徐恩曾,要不然这次查宣案,也不会这么干。你的理想,共产党?胡汉良出国前给我说过,怀疑你已经被共党收买,他只给我透露,我也没告诉过别人。我一直不相信,认为他在报復被赶下台,现在想来有道理。” 武伯英看了眼宣侠父的照片:“不,你错了。和共产党没有关系,只和他有关系。他是爱国的,这一点就足够我崇敬。他为了抗日奔走,却还要遭你们陷害。你也听徐亦觉说了,把他尸体搬上城墙时,尸包里都成了糨煳。再也没有比这惨的了,这种不平,我一定要帮他找回来。” 葛寿芝紧闭嘴唇不吭一声,似乎也对自己的不计后果有些后悔。 武伯英又道:“还有王立,他和你儿子差不多大。还有罗子春,和你女儿年岁应该相当。你说为了家人可以捨命,那么你现在死,对家人就是最好的保护。我会照顾他们,这一点你尽管放心,我说到做到。” 葛寿芝还是存着生念:“你不敢开枪,枪声把人招来,你也好不了。” 武伯英冷笑了一声,笑纹里掉着冰碴。“我敢,来人有什么可怕?你已经死了,只能任由我说。我是专员,又是胡总指挥的红人。尽管和蒋主任有些不愉快,可烧了那两件证据,他现在恨不得把我供起来。我说正是为了他,我才杀了你,他肯定原谅我。而你在重庆的亲人,就一定不被原谅了。但是你如果愿意死,就说明已经对地下这些冤魂有了惭愧之心,我就会被打动,完全换一种说法。” 葛寿芝非常痛苦,面临生死与亲情的抉择,始料未及的背叛更是雪上加霜。他把身子朝后靠,全部倚在椅背上,闭着眼睛想了足足有一刻钟。没有睁眼,带着山穷水尽的悲哀:“你开枪吧。” “不。”武伯英伸左手,把照片和手枪一把抓起来,将枪揣进西服口袋,然后把领子撩开,将照片重新装入衬衣口袋,和新得到的手谕放在一起。“他被扔进了井里,我家也有口深井,你得个全尸吧。” 葛寿芝睁开眼睛,苦笑着看看他,双手抱拳拱起。“可以,谢谢。一样,都是死。但是你答应过,保护我的家人,一定要办到。” 葛寿芝确实是意志坚定之人,从西厢房出来,一直到跳入井中,没说一句话。巨大落水声,在深邃的井壁间迴响,沉闷而空洞。武家的井是无底井,水位很高,和深渊没区别,只要下去就是一死。武伯英没到井口探视,转身走到堂屋前,竭尽全力把青石莲花呈露立起来,滚到井台边。他把呈露的一边抬起担在井台上,再吃力地把它竖起来,呈露上了井台。然后全力控制,挪动位置,对准井口推倒。呈露石是圆的,恰好把井口盖得实实在在,和青石井台严丝合缝。葛寿芝始终一声未吭,包括唿救,甚至呻吟。 武伯英感觉肚子饿了,才想起早已过了午饭时间,锁门开车到浙江会馆去吃饭。就单在分手那个包间,菜没点几个,绍兴酒要了一坛,一直喝到傍晚,已经醉得趴在桌上连头都抬不起来。老闆是个会做生意的,武伯英算回头客,又是个级别挺高的专员,带着伙计尽力支应。来吃晚饭的客人多了起来,武伯英觉得必须回家,就让伙计准备几个打包菜,再弄一坛绍兴酒,回去再喝。他在柜檯前结帐,才发现已经醉得站不住了,扶着柜檯竭力不倒,保持着平衡。数钱的时候,他想让伙计去叫罗子春来开车,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死了,不禁泪水长流。 武伯英晃晃悠悠把车开回后宰门,用钥匙开门,突然想起王立,眼泪又出来了,模煳地看不见锁孔,颤抖着手半天才把门打开。武家宅院又回归了宁静,回到仅有自己一人的状态,大事过后的宁静,让人压抑得想大声喊叫。他在西厢房的罗汉床上躺了一会儿,在这院子生活过的人,生的死的,都趁着寂静前来拜访。每个人都自己做着自己的事,没有理睬武伯英,在黑暗中轻巧灵动,不触碰桌椅器具。他不信鬼,却认为是灵,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都有灵,依附于经过的地方触碰过的东西。最后葛寿芝进来,直接坐在棋桌旁,凝目研究棋局,还在思考失败的原因。武伯英这才想起,他就在院中的井里,不由害怕起来,伸手去桌子上取酒。手摸了个空,才想起酒罈子还在车上,他挣扎着起来,出门取酒。躺了一会儿,头脑没有那么模煳了,脚步也没那么飘浮了,取回了酒罈子。经过水井时,他特意停下来,用铜马勺砸开泥封,给盖井的青石莲花呈露里倒了一些,本想祷告,却没词语。 第175页 武伯英再次睁开眼睛,天光已经大亮,沈兰正站在罗汉床旁,定定地看着他。他以为是幻觉,皱眉抽脸抬起头,看看自己腿脚,问候道:“你回来了。” 沈兰没说话,扶他爬起了身子,安顿在床边。前妻手上传来的力量,让武伯英意识到不是灵魂,而是本人。武伯英坐了片刻,血气下行,头脑终于清醒了一些。沈兰自从那次坐着娘家的马车,离开了自家宅子,这是第一次回来。武伯英想沖她笑笑,却没有笑出来,伸手使劲在脸上抹动,想要解除脸皮的麻痹。 沈兰继续用劲,扶起他支撑着出了房门,一直走到堂屋躺椅边,安顿他躺卧在椅子上,唿吸新鲜空气,吹吹湿风醒酒。做完这些,沈兰才在旁边的杌子上坐下,是王立惯常的位置。“那个青石呈露呢?只要下雨,不管多小,它就满了。” 武伯英循着他的话看去,放呈露的地方空着,这才想起挪去了井口,镇压葛寿芝的鬼魂。“哦,我腿脚不好,挡路,挪了。现在一步,就能从堂屋,到厢房台台。” 沈兰点点头,对这个家中的所有器物非常熟悉,转头打量了一番。“今天阳历九月八日,阴历是白露,就算不下雨,呈露都潮了。” 武伯英笑了下没有接话,似乎在回忆过往的点滴。隔了一会儿,不知他触动了哪根神经,借着酒劲未散大声念道:“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沈兰静静听着,没有打断,想起很多年前,他在课堂上念这首诗的样子,那时自己还是梳着短髮的女学生,眼睛不禁潮湿了。武伯英大声念着,开始还用北平腔,后来变成关中调,更觉得慷慨苍凉,眼泪流了出来,流过麻木的脸皮,就像蚂蚁爬过。“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復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沈兰等他完全平復,才问道:“根据你的密查结果,反动派内部已经处理了责任人。不知组织给你的任务,有没有一个结果?” 武伯英眯着眼睛,透过稀薄的雨霁,直朝南看去,透过打开的前门,能看见后宰门街上的来往行人。他沉默了一会儿,从西服内口袋,掏出一个封好的信封。“把这个想办法,交给伍云甫,要快。让他转给周,在此之前,任何人不能打开。” 沈兰接过信封,点头应允,收了起来。 武伯英又掏出宣侠父的照片,端详了一下,递给了沈兰:“把这个,也还给伍云甫。我不能存,也不能毁。你给他说,宣侠父同志埋的地方,我知道。但是三年之内,不能告诉他,我知道他们的做事方式。按照要求,我已经把能攀进来的人扯了进来,但是他们肯定还觉得不够。万一暗中去找尸首,开会追思某某某,集会打倒某某某,也就快给我开追悼会了。我记着地方,会不时去祭奠悼念,让他们放心。” 沈兰接过照片,端详了一下,站起来收进腰间的暗兜。害怕压折照片,她不能再坐下,就有要走的意思。知道他已经成功,也理解他的境况,决心要帮他向组织隐瞒。“我干脆就说,根本没有尸首的下落,这样更好。” “随便你。”武伯英从躺椅上拾起身子,“你走吧,不能时间长。估计抓我的人也快到了,你放心,也请组织放心。我知道的秘密最多,必须软禁我,才能完全封锁消息。没事的,不会有事,最多一个星期。要紧的是不能托关系救我,那样反倒害了我。” 沈兰眼睛潮湿,肯定地点点头,又好好看了前夫一眼。然后转身沿着西厢房雨台,走上麻石华径,路过夹道里的水井时,发现了青石呈露的所在。武伯英跟在后面,送过二道房,一直送到大门。沈兰出门前,用手拨拉了一下划子和摘子,轻声交代:“今后睡觉,一定记得关门,要多加小心。” 武伯英这才想起,昨晚取了酒后,忘了关门。“一定。” 一个多星期后,戴笠被蒋介石叫到临时官邸,穿过庭院,进入总裁宽敞的办公室。蒋介石见他进来,从纸筐里拿出一个文件夹子,扔在办公桌外沿上。 “戴先生,你看看这个。” 戴笠心中不安,和总裁互称先生,这是他的特权。自己开始不在政府军队体系之内,蒋称自己戴先生,自己也为了显示特别和独立,称他蒋先生。但是这两个称唿已经被逐渐取代,蒋叫自己雨农,显得亲近,戴称他总裁,显得尊重。又听见老称唿,戴笠知道总裁已经非常生气,一切都是他给的,他也能剥夺一切。 “是,总裁。” 戴笠站在大办公桌前,拿起文件夹打开,左手托住,右手翻看。夹子里只有两样东西,一张照片,拍摄内容是蒋总裁关于密裁宣侠父的手谕。里面提到了已经失踪的葛寿芝,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另一张是片竹膜薄纸,用炭笔涂抹,拓下了一些文字,正是照片中的手谕。虽然有些模煳,却和照片中的一模一样。戴笠看完合上文件夹,放回刚才位置,总裁已经生气,还是少说多听。 蒋介石拍拍文件夹:“周恩来前几天说,他们已经得到了,我下令密裁宣侠父的确凿证据。”他说着从桌后走了出来,“现在果然拿来了,害怕我说照片是伪造的,还蒙在原件上,拓印了一份,让我不能否认。你说怎么办?” 第176页 戴笠垂手直立,垂头不语。 蒋介石看了他片刻,觉得批评已经足够严厉,走到办公桌后坐回椅子,感嘆道:“雨农哪,这个证据很确凿啊,不能否认哪!” 戴笠听见称唿表字,知道已经缓和,才敢说话:“也不能承认。” 蒋介石忍住不悦:“葛寿芝在西安失踪,随之家人在重庆失踪,现在他手里的手谕,到了共产党手里,你却让我不要承认?” 戴笠又赶紧立正,恭敬而惭愧:“卑职无能。” “不是你们无能,而是共产党太狡猾了。”蒋介石替他解围,实际还是批评,“那时武伯英说,葛寿芝一定反叛,投降共产党。你和徐恩曾,都不同意这个说法。现在手谕反馈回来,证明他的判断很准确。” 戴笠点头称是,多嘴道:“徐恩曾同志手下,多是自新分子,对共党存有感情。这些人,最靠不住,脚踩两只船。” 蒋介石伸手制止他倾轧政敌:“事已至此,我只好承认,这件事是我搞的。” 戴笠听言紧张万分,前趋一步道:“总裁万万不可,您身负抗日大业,切不可名誉受损,影响全局。” 蒋介石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原本这件事情,想让你去办的。但是这件事,肯定是要挨骂的。你的骂名,在全国已经无以復加。但是我相信你,别人骂你骂得越狠,我越觉得你人格纯洁。国家危难严重,你还要履更大艰难,创更大光荣。既然葛寿芝请缨,所以就交给了他。谁知他没有办好,要是交给你,断不会办成目前这样的结局。” 戴笠感激不已,真心劝道:“总裁,如果非要给他们一个答覆,就把责任全放在卑职身上。我就是干这个的,没有人会怀疑。就当是给我的奖励,只要您知道卑职苦心,赴汤蹈火也毫无犹豫。” 蒋介石意味深长看看他:“责任要是能给你,我已经先给蒋鼎文了。” 戴笠更加感激,佩服得有些悲壮,鞠躬恳求:“领袖!” 蒋介石故意批评:“不是早都给你说过,不要叫我领袖吗?” “不,您永远是我们的领袖!”戴笠身子躬得更深,不愿抬起。 “好了,不讨论这个了。”蒋介石把椅子朝后推了推,坐得更舒服一些,“我还有事情给你,也是关于这件事的。你再去西安跑一趟,给每个参与此次行动的人,增发奖金。这次事件,军统和中统都死了人,更要把他们的家属安抚好。特别是武伯英,听说他家里和手下,都有人因此死了。对他要特别优抚,可以多给一些钱,免得又出个奖金分配的小事,坏了抗日反共的大事。” “是,绝对不会了。”戴笠明白总裁在变相批评自己,“武伯英这个人,下一步该怎么用?” “不能用了。”蒋介石的意思很清楚,“你是不是想给他说情?” “不敢说情,只是觉得他还有些才能。” “是有才能,心却不太本分了。”蒋介石轻嘆了一声,略含惋惜之意,“这一次他,挑拨了不少是非,藏着祸心。想藉机上位,别人看不出来,却逃不过我的眼睛。他如果上来了,你们情报界上层,也许就没有安宁日子好过了。” “恐怕是他被闲置日久,立功心切才做了这些事情。” 蒋介石不想再谈武伯英:“你去了西安,找蒋鼎文拿钱,他喜欢出钱,就叫他再出一次。再一个给他讲明,以后向我,要多多请示。不要以为全部都是为了我好,有时反倒害我,一切必须以国家为要。我考虑了,也找几个人谈了,西安行营已经过时,和战区规划不相适应,和抗日体制有些冲突,必须撤销。成立天水行营,兼顾整个西北,选个老成谋国的人当主任,和共产党没有交恶,有些渊源最好。你这次去,顺便给蒋鼎文吹吹风,你最合适。” “是。”戴笠听命答应,然后又问,“那怎么答覆共产党,还有给舆论交代,让报纸发通讯时,要提宣侠父破坏抗日的各项罪行吗?” 蒋介石略一沉吟,坚定道:“越描越黑,不必多讲,就说他是我的学生,一直反对我,我下令把他杀了。这样,就变成了我记仇,而不是反共,我们目前必须以抗日为重,为首要之事业。我已经承认,共产党也有脑子,如果再发动舆论讨伐我,就是他们在破坏抗日局面。” 戴笠无比钦佩,再次鞠躬。 秋雨再度落下,武伯英打着油伞独自步行,应沈兰之约到四中去见她。刚走到四中大门口,就发现蒋宝珍的汽车停泊在路边。他看了两眼,转身欲走,一直撑伞等在门口的沈兰,赶紧追了上来。 武伯英停住脚步,头也不回问:“你约我,就是为了安排,和蒋宝珍相见?” 沈兰幽幽道:“是的,蒋宝珍说了今天要来,我才约的你,她不知道你来,” 武伯英回头看看她:“干什么?” “没啥事,就是看看我。今天还带着一个丫环,是送给我的。她说过,要给我找个用人,已经开了一年的工钱。” “她有的是钱。” “蒋宝珍这个人,表面厉害,心地还算善良。这回又是大包小包,买了不少东西,甚至送了个人。” 第177页 “真够大方的。” “她给我说,你们俩分手了。还说我俩投缘,可以做姐妹。她一个人在西安,没有朋友,想和我成为最要好的朋友。” 武伯英对蒋宝珍的做法,只厌恶了一下就有了感动。她虽然性格刚烈,心肠却是柔软的。自己已经放弃了这段感情,她还旧情不忘。自古多情女子负心汉,这是因为男人的世界太丰富,女人的世界只有男人,蒋宝珍这样的新派女子也不例外。 沈兰又道:“如果你想真正安全,必须重新接近蒋宝珍,她会是你最大的庇护。” 武伯英完全转身过来,压低声音却未压低火气:“我不危险,我很安全!” 沈兰摇摇头:“她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身上有些毛病,也是环境所致。我要在她那种环境,估计也是满身毛病,任谁都忍受不了。我看她对你的感情,都是真的,如果你不是非常讨厌,就保持一段,再相处相处。组织也是这个意思,希望你们能重修旧好,目前在蒋鼎文身边,自己人一个都没有了。只有你,还有机会接近他,蒋宝珍是个不错的途径,如果能把她同化过来最好。亲侄女做亲叔父的工作,更有针对性,也更安全。你要做好长期潜伏蒋鼎文身边的准备,也许这是你今后一段时间,最主要的工作。” 武伯英听是组织指令,气焰没有先前嚣张,却根本不愿接受,那意味着和沈兰复合遥遥无期。“还要给她暴露我的秘密身份?” “如果进一步发展,必须让她知道你的秘密身份,这是不可避免的。” 敏感的武伯英感觉她一语双关,似乎在吸取教训,正是当年自己没对她透露秘密身份,造成了前一次婚姻的失败,并且不可缝补。“发展到哪一步?” “我也不知道。” 武伯英拧眉思虑,对沈兰的劝告和组织的安排,不给明确答覆。 沈兰又鼓动说:“蒋宝珍对你,一往情深。我不生气,我不吃醋。这说明你优秀洒脱,能吸引女人倾慕。你尽管可以和她发展,不要顾虑。我已做好了一辈子独身的打算,把自己全部献给党。你问到哪一步,我觉得,可以走到嫁娶那一步。” 武伯英把一只眼睛眯了起来,感觉她要遁入空门一般。“不可能,开弓没有回头箭。她也知道,我对她是假的。你不懂她,这样的女人,不可能回头。” “可我懂女人,任何一个女人,只要真正爱上一个男子,这一辈子都不允许自己改变了。”沈兰说完此话,似乎也在说自己,落寞之情难以掩饰。 武伯英还是没给明确答覆,听完此话转身走了。沈兰明白他转不过弯子,更难忘旧情,需要时间来调整,就没有再追逐挽留。武伯英漫无目的,在雨中独自行走,融入街中人群之中。虽然天在下雨,但各色百姓来往匆匆,寻找着生活的来源和去处。武伯英走到一处大户人家门口,心累体乏终于有些支撑不住,于是在下马石上坐下来。下马石用陕北红砂石雕刻,把脚防滑,吸水透水,下了几天雨只是有点发潮。武伯英收起伞靠在一边,把头埋在臂弯里,任凭眼泪流在西服袖子上,华达呢布料吸收泪水的声音,清晰传入耳中。最爱的女人叫自己去爱别的女人,没有比这更让人难受的了。街上行人匆匆,却没有一个人注意,这个虚弱悲伤的中年男人。 白玉无瑕,和阗羊脂。晶莹剔透,箇中大美。碧玉有种,缅甸翡翠。浓艷纯和,其间最佳。质坚有德,宁碎堪贊。性温体仁,为全可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