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幕戏》 第1页 《九幕戏》作者:路停雪 文案: 开演之时已至,献上如雷般的喝彩(划掉) 人生在世,谁又懂谁的挣扎呢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天作之合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景思 ┃ 配角:时朱 ┃ 其它: 第1章 第一幕 “醉羽,既然被你所擒,一刀杀了我便是,又何苦这般?” “我为什么要杀你?”身穿一袭黑色深衣的醉羽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一样,坐到了白袍人的对面,“玄枢子,莫要忘了,是你自愿留下的。” 玄枢子一声冷笑,道:“那我要走,你便不会阻拦了?” “自然不会,我醉羽虽然声名不佳,但也是说话算话之人。道长既然不想住,万踪山岂有强行留客的道理?” 玄枢子道:“只是我如果真的下山……” 醉羽抿了一口茶,慢悠悠地道:“嗯,千草谷和你崑崙派的徒子徒孙们,只怕就难以保全了。”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玄枢子的手重重拍在一旁的茶案上,带着上面的瓷杯都被震得直响。 醉羽抬头,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玄枢子,道:“在下只是倾慕道长风仪,才特意延请道长与这万踪山小住,只盼能与道长多多亲近罢了。” 玄枢子一声冷哼道:“魔教妖人。” 醉羽也不生气,反而凑得更近了些,笑着道:“那便是了,这里是魔教,我这个魔教教主当然也就是妖人头子。只盼名门正派的玄枢子道长,能感化在下弃恶从善。” 玄枢子看他越来越近,皱着眉就往后躲,动作急了些,手腕上的白玉珠撞到茶案,发出清脆的声响。 听到这一声,醉羽的动作便停在了半空。他左手半撑在茶案上,半个身子已经跨了过去,就快贴上那边玄枢子的脸。 醉羽垂下眼,盯着玄枢子从白袍下露出的一截手臂,白玉般的肤色上几道暗红色的伤疤狰狞纵横,一串白玉珠松松垮垮地挂在手上,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 “现在……好些了吗?”醉羽伸手要去触摸玄枢子的伤疤,却被后者快速地躲过。 “不劳你费心了。” 醉羽淡淡应了一声,便坐回了原位,看着小案上茶杯倾倒,茶水漫的到处都是,正顺着红木桌角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便道:“是我唐突了,这便告辞了。” 玄枢子不明白这魔头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但听说他要走,心里一宽,道:“那便不送了。” 醉羽道:“我过些时日再来拜访。” 他一出门,玄枢子便再也支持不住,几乎是从原位上跳起,看也不看身后那一桌狼藉就回了内室。 他坐在窗边,一边转着手腕上的白玉珠,一边低声喃喃自语:“秋河……你说,我该怎么办。” 崑崙掌门玄枢子和千草谷主秋河相交莫逆,乃是武林中人尽皆知之事,当年二人闯荡江湖之时,还有好事之人给他们起了个外号,叫“武林双璧”。 后来随着两人声名鹊起,这“武林双璧”的名头也越来越响。 也难怪,两个家室清白声名显赫,偏偏又都生得好相貌的少年郎,不知入了多少武林侠女的梦。 秋河…… 玄枢子闭上眼,那个一身青衫满身药香的男子,似乎正从满是药草的山谷中对他回头一笑。 秋河…… 他将这个名字藏在心底,无时或忘。 只是,一切都被这个魔头毁了。 品剑论武大会中神剑庄出了叛徒,在众人所用的水源中下了魔教的剧毒,而秋河为了救人,以身试药…… 从那之后,玄枢子无数次午夜梦回,都是被秋河吐着黑血,在自己怀里闭上眼的样子惊醒。 “只恨我武功不济,不能为你报仇便算了,就连你的尸骨也不知被那魔头藏到了何处。” 玄枢子的拳攥的死紧,没留神间指甲划破手心,血一点点在衣袖上晕开。过了好一会儿,手上传来阵阵刺痛,他才后知后觉地展开手掌,发现手心居然已经血肉模煳。 他记得药箱是放在床头的,找来找去却怎么也找不到。 “我竟忘了,现在自己是在魔教,居然还以为自己是在千草谷。” 他摇摇头,拿起一旁的酒,摇摇瓶子,就直接往手心淋。 “嘶——”剧痛让他一激灵,整个人也抖了两抖。打量了一下周围,却没有找到用来包扎的布条。 罢了罢了……他想了想,便将床单扯了下来扔到半空中,手中长剑出鞘,一手“星斗高悬”使出来,剑光一闪间,床单便被细细裁成几条。 “好,好功夫,好剑法。” 玄枢子勐地回过头,却见醉羽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正斜倚着门框,鼓掌叫好。这让他本来心里还有点满意又好笑的情绪瞬间被沖刷的干干净净,低声道:“你有何事?” 醉羽没说话,虽然明显感觉到自己不受欢迎,但还是面带笑容地走过来,顺手拿过一根布条,就拉过玄枢子的左手。 玄枢子把手往回抽,无奈醉羽握的紧,他连着抽了几次都没抽动,便干脆作罢。 醉羽看他不再挣扎,便抬头一笑,道:“你这是怎么弄的?我才出去一会儿,就把手伤了。” 玄枢子冷着脸道:“不干你事,快放手。” 醉羽也不说话,拿着布条便给他仔仔细细一圈一圈地缠了起来。 他低着头,玄枢子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和上面一根青玉簪。玄枢子本来满心都是火气,但见了他这般模样,竟又发作不出来,只得忍下心里的怪异和不快,让他帮自己包扎。 “好了。”醉羽抬起头,眼睛里居然在闪着光,“你看看。” 玄枢子一低头,心里不只是该气还是该笑,看来这位教主大人果然是被人伺候惯了,自己的手硬是被他包成了一团大粽子。 他这般嫌弃的表情醉羽也看得分明,不知为何有点侷促地道:“我不过是来看看,既然无事了,你便休息着,我先走了。”不等玄枢子回答,竟已落荒而逃。 玄枢子轻笑一声,接着便冷着脸,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左手。 “什么玩意……包的这么差,结还打的这么紧。” 玄枢子忍着心里的不快将布条拆开自己重新包扎,恍惚间竟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同秋河相识不久的时候。 那会儿他年少气盛,不知为何惹上了一群小毛贼,虽然最终还是将他们打败,但身上也带了一大堆伤。 回到客栈时,秋河第一次露出一脸不贊同的表情,给还在得意洋洋吹嘘的自己包扎伤口。 记得那时右上臂有一处伤深可见骨,自己一边抽着冷气一边听着秋河的教训。平时一向温温和和好脾气的秋河还是第一次真正发火,吓得他之后连着三天都不敢大声说话。 第2页 他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无论醉羽这个人想要的是什么,自己都会杀了他,为秋河报仇。 “我早该死了的。”玄枢子看着自己重新包扎好的手,想起这还是秋河当初教给他的,整个人便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量一样,瘫倒在床上。 “我早该死了的。”他又重复了一遍。 秋河闭上眼的时候,玄枢子知道,他自身的一部分也完全坍塌了。 “你死了,可是我还要活下去。” 他转头看向窗外越来越浓的夜色,心里下了决定。 长剑刺来的一瞬间,醉羽就醒了。 他顺手拿起枕边的沉香扇,手腕一转扇骨一拨,就将玄枢子的长剑盪开。 醉羽看着一旁仗剑而立的玄枢子,一身白衣在月色下缥缈如仙,不过他此时无心欣赏,苦笑道:“你就这么想让我死?” “不然呢?”玄枢子冷笑,“你可知我恨你入骨?” 醉羽沉默半晌,再开口时声音里是抹不掉的苦涩之意:“我虽留你在山上,却始终多加照料,相待以礼……” 玄枢子冷笑道:“还从未听说过用这般手段与人结交的。你将我关在这山上三个多月且不提,光是你手上那些人命……” 醉羽低声道:“不是那许多人命,而是千草谷主秋河的命吧。” 玄枢子道:“你既知道,又何必多此一问。” 醉羽道:“当真……无可挽回了?” 玄枢子道:“人死不能復生。” 醉羽低着头想了片刻,道:“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可能原谅我,甚至……同我一起……” 玄枢子道:“你且死了这条心吧。” 醉羽道:“你打不过我。” 玄枢子道:“我知道。” 这句话说完,玄枢子手中宝剑青光暴起,剑刃破空声大作,剑尖点点寒光立刻便到了醉羽面前。 醉羽皱着眉,手中扇子一拨一拨,将玄枢子攻来的几招全部化解开,口中还道:“你这又是何必……” 玄枢子道:“我如果杀不了你,不如你干脆杀了我。” “好去见你那老情人秋河?”醉羽声音里全是恼怒之意,出手也越发狠辣,“你就不怕我杀光你崑崙一门,将秋河挫骨扬灰?” “都随你。”听了他这平时说惯了的话,这还是玄枢子第一次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左右我也要下去同秋河相见,身后事如何都随你。” “你……”原本从容不迫的醉羽听他这话一出口,心里慌乱的无以復加,连声道:“我不会让你死的,玄枢子,我绝对不会……” 他话没有说下去,只见玄枢子手上剑招一停,竟是将自己迎上了他的扇骨。 醉羽连忙抽手,可还是晚了一步。 他的扇骨是玄铁所制,尖端有一处突起,锐利不下任何一柄神兵利器,玄枢子这一下,整个人左胸就被狠狠扎了个大口子,鲜血立刻从中涌出。 “玄枢子,你醒醒……”醉羽也不敢把扇子□□,赶紧跑过去半抱住他,只见眼前人出气多进气少,眼看着就要不活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醉羽出手奇快,连点他身周几道大穴,果然流血的速度缓了一些。他心头稍安,连忙左手给他输送内力,右手便在床头暗格里掏摸。 “快把这个吃下去。”他托着一枚朱红色的丹药,就餵到了玄枢子的嘴边。 玄枢子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闭上眼。 “你不是想死吗……”醉羽恨恨道,“我偏不如你的意。”说着竟是伸手按在他下颌,强行将玄枢子的嘴张开,把红色丹药送了进去。 “万踪山下有千年寒冰室……”醉羽贴着玄枢子的耳朵,轻声呢喃,“动不了也不要紧,你就在那里,一直等到我死后,再同我合葬吧。 我也会每天去看你的。” 第2章 第二幕 孤微子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同这个身旁愣头青一起,“闯荡江湖”。 本来,他堂堂魔教教主的师父,江湖中神龙见首不见尾,传说中的人物,只是偶尔去下馆子,都能遇见一群江湖人在里面调戏小姑娘。 不过他活了六十多岁,对此早就麻木,只做熟视无睹。 但隔壁桌那个愣头青却不是这样想,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青年拍案而起,怒斥恶霸,眼见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就要上演。 孤微子打量了一下,小伙子长得不错,也算是相貌堂堂意气风发,腰间长剑看上去也是柄利器,干脆便拿起盘中的鸡爪,就着花雕酒,准备看热闹。 按讲这般情形,在那名为梦言生之人的笔下早已被写滥了。 只是今日这少年,武功也是在太不济,两下就被人打到了自己桌前。 看着那少年明知不敌却还梗着脖子不认输的样子,孤微子心下觉得有趣,便喝了口酒,继续瞧着。 许是他表情实在太过明显,遭了池鱼之殃,被那恶霸头目指着鼻子问道:“喂,小白脸,说的就是你,看什么看,再看连你一起打。” 有意思,实在太有意思了…… 孤微子今年六十有六,只是魔教内功寒冰诀修习精湛有驻颜之效,看起来也就三十上下。他本人也好佩戴珠宝玉石,这一身装扮看起来竟也没比这少年大上太多。 那少年倒是先喊了一声:“有什么沖我来便是,何苦连累旁人。” 孤微子眼神越发的玩味,连带着那恶霸都感觉到了,干脆放开了眼前被打趴下的小子,碗大的拳头就冲着孤微子抡过来。 “啊——”“小心——”“不好——” 只见那个被当成文文弱弱富家公子的孤微子广袖一动,没人看清他的动作,那个恶霸就被打飞出去,直接穿窗而过,摔倒了外面。 这下子酒楼里所有人都愣住了,半晌那几个混混模样的人全都大叫一声,转头就跑。 孤微子也不去追,夹了一筷子清炒百合,慢悠悠地吃。 倒是那个行侠不成的少年抱拳向他行了个礼,道:“多谢尊驾相救,不敢请问尊驾高姓大名,白墨日后也好报答一二。” 孤微子伸筷子指了指,道:“坐坐。” 白墨赶紧拉了椅子过来在旁边坐下,道:“这位兄台?” 兄台?这称唿到有点意思……想到自己被称唿过“殿下”、“魔头”、“长老”……被一个比自己小上四十岁的人称“兄台”,也是怪有趣。 想到这,孤微子忍不住就抬头看了一眼。 眼前青年到真是人如其名,一身白袍,双眼如墨,饶是刚才出了个大丑,言谈举止间仍不见尴尬,意气风发不减半分。 第3页 孤微子瞟了他几眼,大概猜到这少年八成是个初入江湖之人。他眼珠一转,随口便说自己名叫“沈蓝”,便同那少年天南海北的聊起天来。 孤微子原本出身皇族,流落江湖时也得遇名师,乃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他存心结交,高谈阔论间逸兴遄飞,那少年又如何能抵挡的了?只听得白墨双眼放光,盯着他心里直道竟不知世上还有这般风流人物。 孤微子自然不会告诉白墨自己已经是个六十六岁,仗着驻颜内功招摇撞骗的老妖怪,只说自己今年二十八,奉师命前往神剑庄五年一度的品剑论武大会。 白墨立刻兴奋地脸颊泛红,道:“那便巧了,我也是要往那里去,我见大哥孤身一人,何不结伴而行,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正中下怀。孤微子心里暗笑,脸上却还装作一副为难的神情,道:“只是我这人长于乡野,怕起居习惯上……” “不碍事。”白墨道,“我倒还要指望着大哥武艺高强照应着我呢。” 就这么一下,两人便搭伴上路,朝着神剑庄的方向,这一走便有一月之久。 孤微子行事亦正亦邪,但有个特点,便是不爱管闲事。这白墨却同他刚好想法,虽然武功不高,却也是一身侠骨,专好做那打抱不平之事,每每最后还要孤微子出手帮忙摆平。 不过孤微子也没客气,一路上好酒好菜,自然都是白墨招待的。 那天孤微子顺手解决了几个追来的杀手,对着跑的气喘吁吁的白墨道:“一早就想问你了,明知不敌,为何还要去招惹那群人。” 白墨站在那,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全是明亮的光,他仔仔细细地看着眼前的孤微子,道:“我辈学武,行侠仗义本就是理所应当之事。” 孤微子见了他这认真的表情,竟是心中一动,愣了一下方才大笑出声。 白墨不懂他为何发笑,却见孤微子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深色广袖一甩,道:“走吧。” 现在武林里的小孩子,都这么有意思了吗。 越是靠近神剑庄,越是不太平,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就连白墨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也感觉到周围气氛诡异,竟也学会了隐忍不发。 孤微子拍拍他的肩,道:“有大哥在,万事不用担心。” 白墨却红了眼眶,道:“我心里也是知道的,一路上若不是有大哥,只怕我早就不知死在哪里了。平白给大哥添了这许多麻烦,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孤微子弯下腰,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了眼前的白墨,确定还是本人而并非他人易容,才悠悠道:“这便奇了,怎么,原本的想法动摇了?” 白墨没说话。 孤微子想,这孩子大概真的是受了刺激,原本意气风发骄傲的像只小孔雀,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拍了拍白墨的肩,道:“江湖风雨无数,一山还有一山高,功夫差,还可以练,只是丢了本心,便再也找不回来了。” 白墨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半晌才道:“大哥你是说,我原本没错?” 孤微子笑了笑,道:“错不错的,谁知道,不过是随心而为罢了。” 白墨一眨不眨地看了他半天,嘴角方才露出一点笑容,道:“我知道了。” 孤微子伸手过去,就想揉一揉白墨的头,手刚触到对方的发,却见白墨嘴唇流下一丝血,整个人也软软倒了下去。 孤微子心头一惊,立刻便蹲下去搭白墨的脉。 手指刚一搭上,白墨立刻又咳出几大口血,那血迹站在衣服上,迅速地变成了紫黑色,血腥味里还夹杂着掩不住的玫瑰香。 “夜幽” 孤微子心道不好,这孩子不知得罪了谁,竟被人下了这无色无味的“夜幽”之毒。 此毒发作时,只要一盏茶时分便会进到心脉,到时中毒者便会七窍流血而死。 对他这种武功高强之人来讲,此毒并不能算得上什么拿得出手的玩意,只要立刻用内力逼出毒血便好。 只是这白墨,武功不高,中毒也是到此时才知,从他吐出的血来看,只怕这毒已经侵入内脏。 按照孤微子的脾气,这种情况,定然是不会去管,最多也就是给他个痛快,死后加一副棺材。 但不知为何,他想救白墨。 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那个少年,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他也顾不得什么了,直接就在地板上,把白墨扶起,坐到他身后,运气内力,给白墨输了过去。 真奇怪,我为什么要救他,可不像我平时的为人。 孤微子头上出现豆大的汗珠,白墨中毒已深,他不得不耗费大量内力,来尽力包裹住毒素。 他自己也没有把握,究竟能不能真的把白墨救回来。 虽然一开始只是存了看戏的心,一路上同白墨相处,竟也觉得还不赖。 看着武功不高却又侠肝义胆的小剑客一路上闹出种种事端,他觉得还不坏。 看着少年被“卖身葬父”的少女纠缠,最后竟搬出自己做挡箭牌,道兄长尚未婚娶自己不能逾礼。 看着少年被兵器铺的老闆欺他不懂行情,硬生生讹去十两银子。 看着少年一路上用崇拜亲近的眼光望向自己…… 正思量间,几缕头髮飘到孤微子眼前,仔细一看,竟都已变成了白色。 这也可想而知,毕竟自己内力都输给了白墨,这不老容颜便无法维持下去了。 若是有人在一旁观看,定然会被此时的孤微子吓个半死。 青丝成雪,弹指风华。 孤微子看见自己的手,原本洁白如玉的手迅速苍老,就像是树皮一样,起了一层又一层干枯的褶皱。 我为什么要为这么个小孩子做到这份上,可不像我了。 大概,还是被感动了吧。 孤微子看着白墨身体晃动,接着咳出一大口毒血。 说是自己世情看破,游戏风尘,其实只是因为幼年不幸,之后江湖飘零间,心早已千疮百孔。 他也咳了几下,声音嘶哑苍老,内力也早已油尽灯枯。 不过,好歹是将这个小子救回来了。 他勉强把白墨扶到床上,端详着少年的容颜。 白墨还没醒,因为刚才吐了太多血的缘故,脸色苍白如纸,眉头紧皱,不知道在想什么。 孤微子看了半晌,接着就是低低一笑。 怪不得,怪不得。 孤微子终于明白,自己为何要救他。 他渴望着那少年眼角眉梢间透出的,年轻人特有的意气风发,就如同他自己那颗苍老干枯的心,本能地渴望着水的丰盈。 他将飘到面前的一绺头髮别到而后,整了整衣衫,没有回头再看一眼,直接走出了门。 还好这个样子,不曾被那个少年看到…… 第3章 第三幕 “‘附骨’,无药可解。”望闻问切这一套下来,云素对着坐在竹椅上的人说道。 第4页 “这样啊……”落霜苦笑了一下,道:“我还能活多久。” 云素道:“若你不遇意外,活到七十岁不成问题。” 落霜愣了下,随后脸上苦涩更重,道:“云大夫你莫要寻我开心了,都说了是无药可解的奇毒,又为何说我能活到七十岁。” 云素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淡淡道:“这‘附骨’又不是要减你的寿命,它毒便毒在不伤你寿命,但却又日日发作,如附骨之疽。每日便要你全身骨骼寸寸痛死上一次,如此活到七十岁。” 落霜道:“这么看来,倒不如直接死了的干净。” 云素道:“那你请便,只是不要让我看到。” 落霜立刻就老实了,道:“小云,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你千万不能当真。我要是真的想死,也不会跑到你这里来了。” 云素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但语气听起来多少好了些:“你上次发作,是什么时候。” 落霜想了一下,道:“差不多是昨天日落时分吧。” 云素点点头道:“我去给你煎副药,等下发作时候,好歹压一压,也算能减轻点痛苦。” 落霜道:“那便麻烦你了。” 他看着云素的一袭白衣消失在门口,嘆了口气,躺回去。 早知道烟雨楼那群人不好惹,却也没想到为了对付他,连这种毒都用上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就闻到了药味,呛人的厉害,云素端着一个云纹白瓷碗站在他面前,道:“起来喝药了。” 落霜伸头看了看,那棕墨色的药还散着热气,水面上还飘着些许气泡,看得他心里生寒,讪讪地笑着问:“一定要喝吗?” 云素连个眼光都没施捨给他。 落霜硬着头皮端起碗,眼睛一闭,干脆也屏住了气,直接“咕嘟咕嘟”一口灌了下去。 小碗好不容易见了底,他苦着脸将碗递迴给云素,云素还是那面无表情的样子,指着碗底道:“喝干净,下面还有药渣。” 落霜被这药苦的都快哭了出来,却又不敢在云素面前说个“不”字,只能一脸英勇就义的神情,端起碗来把它喝了个干净。 云素这才露出了一点点笑意,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块蜜饯递给他,道:“吃点这个,便没有那么苦了。” 落霜赶紧接过塞到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小云,你原来还是挺好的啊……” 云素干脆拿着碗转身走了。 “什么啊,难得有了点机会。”落霜把蜜饯咽下去,有点懊恼地说。 他闭上眼,想休息会儿,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间,右手的小指突然开始抽痛。 又要来了吗…… 跟前几次一样,都是从小指开始,深入骨髓一般的麻痒感顺着骨骼一点一点逐渐漫布全身,然后再变成刺痛,再变成像是被石斧重压,寸寸断裂的痛。 痛到他连唿吸的力气都没有。 “落霜,落霜……” 朦胧中好像有谁在喊他的名字。 他睁不开眼。 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残余的痛感,连眼皮都快睁不开,就着那一点烛火,他看到床边坐着一个人。 “云……小云?”落霜试探着问了一句。 “嗯。”云素应了一声,道:“发作时为何都不喊我一声,等我过来时你整个人都痛的晕过去。” 落霜扯着嘴角勉强笑了笑,道:“这不是来不及吗。” 云素沉默了。 落霜看他这样就不知为何心里一阵紧张,强撑着笑道:“现在你也知道了,明天便来得及了。” 云素还是不理他。 落霜撑起身子,往云素那边蹭了蹭,道:“好了,小云,别跟我闹别扭了好吗。” 云素冷笑一下,道:“你自己的命自己都不在意着,我又有什么好同你闹别扭的。” 落霜道:“知道你关心我,又拉不下脸承认。” 云素是真的生气了,轻轻推了一把落霜便站起身来,道:“你可少来这一套,堂堂魔教第一杀手,做这幅样子给谁看。” 落霜嘆了口气道:“好了小云,我怎么也是个病人,都不能开个玩笑了?” 云素心里也觉得有些过了,但嘴上还是不饶人,道:“你还能记着自己是个病人,便好了。”说完吹熄了烛火,便出门了。 落霜苦笑一声,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道:“你总是这样,弄的我都不知如何是好。小云,你这人,到底有没有心。” 云素怎么上得这万踪山,除了教主,整个魔教上下竟是无人知晓。不过他住的地方本就在万踪山山脚下,与旁人也不挨着,平时也只是种种药草罢了。寻常教众也不敢找他治疗,而总坛中人也不常会下山找他。 落霜遇见他,也只是个纯粹的巧合。 那日他同琉璃又打了一架,心里正是不爽,不知为何想起有人提过万踪山新来的医生,便干脆不处理身上那道口子,直接往山下跑。 虽然教众都知道有了个新大夫,却没人说得上他具体住在哪。落霜就这样一路滴着血,一路展开轻功在山脚处绕来绕去,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才找到了一处像是入口。 窄小石缝间隐隐有亮光透出,他心下好奇,也是艺高人胆大,便往里面走。 他小的时候,也曾读过那篇《桃花源记》,此时便忍不住想,不知自己是不是一时间恍惚,误入仙境。 走过那段阴暗仄仄的小路,转个弯,眼前便是一片金黄色的花田。 原本就开得正好的花被初夏正午的阳光一照,更是灿烂耀眼。 他忍不住后退了半步,才试探着往前走,生怕打扰了其中的主人。 然后他看见,花田中一道白色的身影。 云素缓缓站直,看向正一脸迷茫走过来的落霜,微微一笑道:“阁下可是有什么事?” 他当时张口结舌,盯着人家看了半天才道:“无事……我只是迷路了。” 云素朝着他走过来,目光停在了他手臂那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上,像是看破一切的笑了笑道:“那边请进吧。” 他跟着云素走进屋里,看着人拿出金疮药和白布带,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目的,忍不住心头一阵懊丧。 云素替他处理完缠好布条,便道自己还有事在身,若日后再有病情,尽管直接前来便是。 他愣愣地点了点头。 落霜本就是教中第一杀手,平时出任务回来,往往就是一身伤。最初他还想着要清理一下再去找云素,后来次数多了,便干脆一回山就往云素那里跑。 云素正应了他这名字,风淡云轻安之如素,每次都是落霜在诊治的时候,拉着云素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云素只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等到落霜彻底说够了,诊治也就差不多了。 落霜后来偷偷问过教主的侍女,若有一人,你亏欠他许多人情,心里又总是惦念着放不下,该如何是好。 第5页 小姑娘抿嘴一笑,道:“对方可有赶你走了?” 落霜想了想,道:“倒是不曾。” 小姑娘笑的更开心,道:“那便是了,既然人家不讨厌你,你一切如常便是。实在过意不去,便想着带些礼物,还人家的人情。” 落霜恍然大悟。 之后云素的药庐里,便堆满了从各地带回来的奇珍异宝,不少还是他出任务时,瞧着人家宅邸里东西好看,顺手牵羊。 就连这次,刺杀烟雨楼主这般兇险的任务中,他都没忘了顺一枝羊脂白玉簪,一路回来时小心珍藏,竟丝毫没有损伤。 他中了这般天下奇毒,自然是不可能回去继续当杀手的,找了个时间报上教主,教主看了一眼,便道你且在这休养着,为本教立下大功无数,自然不能亏待了你。 他躺在床上道谢,云素只站在一边一言不发。 在这一连住了三个月的时候,他有一天问云素:“我的毒是不是真的没法解了。” 云素斜睨他一眼,道:“你说呢?” 他苦笑。 这三个月来,他亲眼看着云素为治他的病,彻夜钻研古方,白天还要照顾他,整个人都憔悴了下去。 他看在眼里,心里也是难受,却又慌张不安。 忍不住他又道:“倒是麻烦你了……” 云素近来心情极差,便直接顶回去道:“既是知道麻烦,平时还不让我省点心。” 落霜心里一沉,他早知自己身中奇毒,一身武功可以算是废了,这般无所依凭的感觉令他极为不安,甚至隐隐含了他从未注意过的自卑之意。 云素却无暇顾及这些,想着自己那边药还在火上煎着,便赶紧往旁边的小屋里走。 落霜看着他走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二天一早,云素过来的时候,却只见人去屋空。 他端着药碗站在门口,心一点点地往下沉,手也抖个不停。 屋内窗明几净,显然是花了心思好好收拾了,床上叠的整齐的被褥上放着一张折好的信纸。 云素抿了抿唇,将手中药碗小心放在一旁的桌案上,展开信纸。 “……霜自知再无幸理,不敢给云大夫再生事端,惟愿终老江湖……” 云素耐着性子读了一遍,直气的脸色煞白双手冰凉,等看到最后一句“珍重万千”时,干脆直接几下撕了手中的信纸。 片片碎页纷飞,云素站在其中,分明是一脸的不知所措。 落霜走了。 第4章 第四幕 “我不想死……大夫,你救救我。” 云素看了眼一旁床上躺着的,快看不出人形的一团黑影,摇了摇头道:“人力也有尽时,非是不愿,而是不能。” 那人喉咙里不断地发出“咯咯”声,云素听不下去,皱着眉从药架上泛出一个白玉小瓶,走到他床前,道:“张开嘴来。” 云素等了半晌,道:“罢了,我竟忘了你下颌骨都碎了,也动不了。”一边说着,一边自己伸手捏住对方的脸,将嘴开出一条小缝,就把小瓶中的液体灌了进去。 “自己尽力吞下去点,死之前还能舒服些。”云素拿起一边的帕子,一边擦着手一边道。 “我真的不能死。”那个嘶哑的声音传过来,“云素,我们这么多年交情了,之前几次你也是这么说的,我不还是活到了今天。” “琉璃,”云素淡淡道,“之前我也说过,不要再做这般危险的事了,教主手下又不止你一个死士。” 像是被这话戳中了命脉一样,琉璃的声音立刻就停住了。 云素也不理他,自顾自地拿了把小扇子,坐在一边煎药。 几味药材早就被浸泡了许久,云素看也不看直接抓起来丢进去。床上的琉璃看着他娴熟的动作,心下说不出的有点害怕,便也不敢说话。两人皆沉默无言间,小砂锅里的药水颜色一点点浓重了起来,盖子附近也逐渐氤氲起一层水雾。 琉璃觉得这药味沖的很,连带着他鼻子都痒的难受,虽然不清楚这药究竟为何,但这烈的不行的药,他是无论如何不想吃的。 眼看着云素像是不知疲累一样地坐在那打着扇子,琉璃好奇心起,问道:“竟然还能见到你亲手煎药的时候,你这还有别的病人?” 云素没理他,将熬好的药倒进早已准备好的白瓷小碗里。 那小碗看着极是精巧,上面装饰有淡色云纹,碗内壁上不知何时沾了一圈棕色的药渍。 “你就把我这么丢下不管了?”琉璃看着云素端着药出门,忍不住就喊了一声。 “喉咙都碎了,用腹语说话就不累吗?”云素淡淡道,“不如省点内力,还能多活半个时辰。” 琉璃立刻就不说话了。 可能是刚才云素灌给他的那瓶药起了点作用,现在他竟然又能感觉到身上一处一处疼了起来,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是比起之前——满身像是只有一滩软泥一样的死肉,要好上许多。 他便眼巴巴地盯着门看,等着云素回来,再求求他想想办法。 原本以为云素要去送药,多少会折腾上许久,结果才过了一盏茶时分,就见云素面无表情地端着那个小药碗回来了。 借着点夕阳的光,琉璃眯着还剩下的那只眼睛,看见碗里竟然还是满的。 “怎么,被你吓倒了,不肯喝药吗?” 云素脸上也没什么表情,顺手把药一泼,道:“人都走了,我竟忘了。” 琉璃一时说不出话来。 云素到一旁的书案上,拿了纸笔,坐到他身边,道:“还有什么遗言趁现在就交代了吧。” “没什么。”琉璃想了想才道:“真的救不了了?” “救不了了。” “我看你给我的那药也还挺好用的……”琉璃想了想道:“你看我比刚被抬过来的时候不是好得多了。” “解忧水。”云素淡淡扫了他一眼,“你有胆子,我便给你。” 琉璃忍不住就想一哆嗦,但嵴柱断了,动不了,只能勉强笑了两声。 解忧水的大名他还是听过的,“损二倍寿命以解一时之忧”,效果好的立竿见影,后续发作起来也是让人痛不欲生。 “连解忧水都给我用上了,看来我这次是真的活不下去了。”琉璃也不再看云素,闭上眼睛道。 “嗯。” “我真的要死了……”琉璃咕哝了一句,“可是我不想死。” “就算这次死不了,照你那执行任务的强度,哪一天暴毙了我都不知道。”云素终于有点动怒的样子,道:“医者父母心,我真是见不得你这种不拿自己性命当回事的人,你可知道,还有多少人苦苦挣扎求生……” “大夫,你今天话有点多啊。”琉璃一句话就让云素哑了火。 第6页 “云素,我真的很想活下去啊。” “你来我这,这次是第十四次。”云素恢復了平时那高冷的模样,“每一次都重伤濒死,要我如何相信你。” “信与不信都由得你了,云素,最后让我一个人静静吧。” 云素也没说话,干脆利落地起身出门。 “这一次,我是真的要死了。”琉璃闭上眼。 阴暗的地下宫殿,无风自舞的烛火,一排忐忑不安的孩子。 “教主,这几个孩子资质都是上佳,您看看……” “嗯。”一身黑袍金绣的男子扫了他们一眼,随手指了两个,“便是你们两个好了。” “愣着干什么,教主叫你呢。”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将他一把推出去,“还不赶紧谢过教主。” “谢教主恩典。”他愣愣地盯着眼前这个被称为“教主”的男人,心想,这世上竟会有这般好看之人,大概便是那说书人曾说过的,天宫仙人吧。 “罢了。”教主瞥了他们两个一眼,“且跟我过来。” 他瞥了一眼身旁一脸清冷神色的人,有点不开心地抢上前半步,小跑着跟在教主身后。 草长莺飞,春风拂柳。 “不错。”教主拍了拍手,“你们也算没辜负我的期望。” “教主过奖了。”他和一旁的人一起收剑站好。 七年过去,那人还是一副讨人厌的模样,就好像天底下没什么事能让他在意一般。 “既是如此,你们也可以开始接任务了。”教主打量了他们一眼,“我身边直属还缺一个杀手一个死士……” “‘草木摇落露为霜’”教主指了指旁边那人,“便叫‘落霜’,负责暗杀。” 落霜应了一声,脸上还是毫无表情。 “而你……”教主盯着他看了半晌,“便叫‘琉璃’吧。” 他点点头,心里有点失落,也有点窃喜。 喜得是身为‘死士’,那便是将自身性命置之度外,只为教主一人。 失落的却是,落霜那傢伙名字有来歷,而自己这‘琉璃’又算怎么一回事? 他尝试了几次,却始终没能问出口。 之后过了三个月,便是他第一次出任务。 被安插到京城的天子大营卧底反间,熬过了种种酷刑,再见到教主时已是三个月后。 “这次任务,做的不错。”教主挑着眉看他,“我也没想到你还能活着回来。” 他拼命压抑住心中狂喜,低声道:“原是属下的本分。” “你先下去吧。”教主低下头,转着手腕上一串白玉珠,没再看他。 琉璃不由得目光跟到了那串珠子上。他之前并未见教主戴过这串珠子,想来是在他下山期间得来的。珠子颗颗圆润通透,戴在教主的手腕上,二者相映,竟不知是谁衬了谁。 他不敢多想,赶紧道了一声“属下告退。”就去寻云素。 云素是怎么上了这万踪山他并不清楚,只是他重伤濒死次数太多,一来二去的跟云素竟也算是有了点交情。那会儿云素似乎有什么烦心事,见到他也没个好脸色,连治病的时候下手都重的像在上刑。 待得他第七次去找云素的时候,正是从崑崙派追捕下逃脱,一路几乎是爬着回到了万踪山,被人送到云素门前时,只剩下一口气勉强吊着。 等他醒来的时候,云素告诉他,你的身体,恐怕再也无法胜任这类工作了。 他睁着剩下的一只眼睛,对着云素笑。 云素道你可以跟教主说,转去带带新人,反正你在教内功绩资歷都足够了,教主也不会不允。 他笑了笑,道:“教主不会不允,只是我做不到。” 云素道:“你这话我却有点听不懂。” 琉璃笑了笑,道:“多谢你,只是我十几年前,就决定将这一条命奉献给教主,百死不悔。” 云素坐在那看着他,一向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像是出现了一丝裂痕,随后嘆了口气,便走了。 然后是这次…… 他回想起自己生命中那许多个零零碎碎的片段。 那许多个暗无天日的时光里,精神和肉体都被逼到极限的境遇中。 教主大人…… 他在内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唿唤着。 玉簪束髮,玄黑深衣金丝纹绣,广袖轻扬间灿然若神人。 他甚至都不敢喊一声教主的名字。 教主大人…… 对不起,以后不能继续为您…… 琉璃觉得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肺里像是被什么堵着一样,他想咳出来,骨头全碎了使不上半点力气,隐隐约约能感觉到有什么腥咸的液体从嘴角流出来,但他也看不见了。 终于,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之后一阵阵的耳鸣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沉默,之后,痛觉也不復存在,整个人像是被浸泡在了暖暖的温水里,身体变得很轻盈,很舒服。 意识彻底消失之前,他有点后悔。 到最后也没能问教主那句话: “教主大人,为什么当初要给我赐名为‘琉璃’。” 醉羽转着手上的白玉珠,忽然听到手下来报,道是琉璃已经不治身亡了。 他愣了那么一下,手上力气便使得大了,腕上一颗珠子便被捏出了裂痕。 他摆了摆手,让手下先下去。 “琉璃,也死了啊。”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那孩子时候的场景,别的孩子都是一脸畏缩不安,唯独两个例外。 一个沉静如水不动声色,一个昂扬如火眼神灼灼。 他当时图着好玩,指着那个孩子便道:“就叫‘琉璃’吧。” 彩云易散琉璃脆……身为死士,却有这样一个名字,倒也有趣。 只是他不曾想,这样的一个人,居然能熬过那许多次死境。 他一阵恍惚,后知后觉地发现,大概自己已经习惯那个孩子无论是怎样致死的任务,都会笑着接下去,再带着一身伤回来,跟自己汇报任务完成。 让自己竟忘了,琉璃易碎。 第5章 第五幕 周取是个仵作。 仵作这工作,哪怕像他这样在顺天府衙门任职的,也往往不怎么受人欢迎,邻里总觉得这人同死人打交道,还常常都是冤死之人,实在不吉利。 周取本就不是擅长交际之人,既然人家有意远着他,他也乐得清静。在旁人看来,就越发觉得这人阴暗可怕,这下倒好,他都二十三了,连个给他说媒的人都没有。 平心而论,周取的长相还真算得上秀气,仔细看的时候还能发现,这人竟长了一双桃花眼。 这天周取一如平常地早起去衙门,路上就碰见了衙役小刘,小刘一脸神神秘秘地凑过来,揽着他的肩道:“小周,你现在手上那件大案子,办的怎么样了?” 第7页 周取不着痕迹地避开他一点,低声道:“还是毫无头绪。” 小刘嘆了口气道:“毕竟这事牵扯广,不好调查,你自己也小心点。我们新换过来的那位府尹苏大人,别看他年轻,手段比谁都吓人。” 周取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就笑了一下道:“苏大人?我瞧着他相貌端正,为人也还和蔼,为何刘哥你怕成这样?” 他这话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小刘立刻缩了缩脖子,看着四下无人才贴到周取耳边低声道:“你可还真是少不知事,你可知道苏大人是什么出身。” 这个周取还真不知道,立刻便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果然小刘立刻就说了下去:“苏大人的先父,便是先帝时的苏宛苏大人,苏大人自己,之前也是陛下的伴读。” “竟是这样。”周取心里并不如何关心,但还是顺着小刘的话往下说。 果然小刘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现在陛下一继位,就立刻把苏大人召回京城……更何况……” 周取看他突然停住不说,忍不住抬头看了看。 只见小刘露出一脸害怕的神色,道:“这苏大人,平时看起来温文尔雅,我同他说话时,却总觉得害怕,尤其是那个眼神……” 周取愣了一下,哑然失笑。 两人一路说着就走到了衙门,周取抬头看了一眼上面有了年头的烫金字,嘆了口气,就往后堂走。 前一阵送来的一具尸体,分明穿着锦衣卫的衣服,飞鱼服,绣春刀一样不少,只是寻遍锦衣卫,都是查无此人。 周取慢吞吞地换了衣服,走到自己平时工作的小屋里。 周取这个仵作,其实与旁人还不同。 在验尸之时,他总是喜欢带上纸笔,随手写下一些自己想到的,关于尸体主人生平的一些猜测故事。虽不见得准确,但胜在奇思妙想。 原因也简单,他冥冥之中觉得,每个人生前,都该是有一段故事的,而不是仅剩一具冰冷的皮囊,一个没有任何实感的名字。 他开始观察这个人。 看起来大概三十岁上下,身长八尺,生得一副好相貌,身上也无明显外伤,面容端正,五官平整,死前不像是受过什么痛苦,只是从外表来看,更像是在梦中一睡不醒。 这人从发现到送过来,怎么也有了一段时日,尸体却全然不腐,只是眉间隐隐一道青气,多少让周取觉得古怪。 周取想了想,取过银针,在那人的太阳穴处试了一下。 看着微微泛着点青光的针尖,周取长长吸了一口气。 果然没错。 青冥光。 天下三大奇毒:青冥光、夜幽、返魂香。 青冥光位居三大奇毒之首,无色无味难以提防,中毒者死后尸体不腐,血水化为碧色,毒性不下青冥光自身。 想到这里,周取慢慢朝后退了几步,坐下。 十年前自己的师父,千草谷主秋河对自己和师兄两个人谈到青冥光时,也摇着头道:“原是烟雨楼流出来的天下奇毒,无药可解,好在早已销声匿迹,否则不知这江湖还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青冥光重新现世……周取想到这,就打量起了眼前的尸体,这样一来,怪不得锦衣卫中遍寻不得此人的档案,只怕是个几十甚至上百年前的古人。 周取眼光就是一变。 倘若此时小刘就在身侧,定然会被这个双眼发光之人吓得胆寒。 周取细细记下此人形貌特点,便拿着卷宗,去找今早话题的主角,顺天府尹苏语。 苏语皱着眉听他讲完,问道:“你的意思是,要本官去锦衣卫衙门,调本朝所有无故失踪锦衣卫的名单。” 周取道:“小人是这样想。” 苏语想了想,道:“此事也不是不可,不过,你且让本官考虑一下。” 周取应了声,便退下。 第二日他再去衙门时,苏语把他单独叫来,告诉他,那具锦衣卫的尸体,不必再管了,此案已经封案。 周取本就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既然苏语这么说了,便应了声小人知道了,就下去了。 既然此事已经结了,按照他的习惯,便会私下里写上一份档案,完全留作自用。 身中奇毒,死于几十年前的不知名锦衣卫。 周取开了这个头,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笔。 从服饰上来看,此人至少是个锦衣卫千户,三十上下的锦衣卫千户,要么是门第高贵,要么便是武艺高强,立功无数。 这样的人,又是招惹了什么人,竟会中了这青冥光。 他昨天猜测一出,今天锦衣卫就下令封案,连传言中背景通天的苏语都是一脸的讳莫如深,想来此人身份他们都已知晓,只是有所顾忌,不能说,也不敢说。 有趣……周取越想越觉得,这大概是他当仵作七年来,最有趣的一桩案子了。 那就由我,来给你写生前的故事吧。 从哪里开始呢? 出身名门的少年,自幼得遇良师,子承父业,早早就成了天子近卫,锦衣卫的一员。 飞鱼服,绣春刀,扬鞭策马,少年得意。 周取写到这,不由得停笔想了一下,那人若是少年,又该是何等相貌。 剑眉星目,面如冠玉,风仪翩翩,观之可亲。 周取轻笑了一下,继续往下写。 少年锦衣卫初入江湖,仅凭着满腔豪情锐气,几次下来,就闯下了不小的名声。 少年得意,难免惹人妒忌,不久他就被派去执行一个大任务。 在这次任务里,少年撞的头破血流,幸得高人相助,才化险为夷。 周取写到这,停了片刻,开始想那世外高人该是何等形象。 武艺高强自不必言,精擅医理,面冷心热,虽然路上冷嘲热讽,但对小锦衣卫也算是关照有加。 周取看着眼前自己写的,有点尴尬地笑笑。 这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他自己。 他提起笔,就想划掉重写,但手腕悬空半天,却又无论如何没法下笔。 周取脸上有点泛红,心道像我便像我罢,左右是我自己写的戏,又不会有旁人知道。 经此一事,少年终于学会了谨小慎微,收敛自身,等到回去,凭藉这次大功,少年青云直上,也因此结识了日后相交莫逆的好友…… 周取想,该是个什么样的好友呢? 他心里突然觉得无比空虚又挫败,看着自己写的,已经厚厚一叠的纸,突然有种想要将眼前这些撕碎烧成灰的冲动。 他心里清楚,自己对那个至今不知名的人,心里已经起了一种异样的情愫。 他不清楚的是,自己好奇的,是那个人的生平,还是自己脑中笔下的人。 说到底,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纵然词彩清丽笔下生花,也终究是虚妄。 但他自己,好像还是动心了。 即使一无所知天人相隔,还是动心了,对一个永远不可能知道,更遑论得到的人。 第8页 真可悲。 周取嘆了口气,决定还是继续写下去。 少年同自己的师兄一起执行了几次任务,渐渐相交莫逆。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师兄突然叛变,重创锦衣卫,也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周取抽了抽鼻子,想自己写的是不是有点过了。 等到十年之后重聚,曾经少年得意之人,也经过磨砺变成了能独当一面的锦衣卫千户。 等一次执行任务之时,他居然重遇了数年不见的师兄。 按照周取的思路,顺着写下去,大概便是感人至深的久别重逢。 然后…… 他颤抖着笔。 以前不是没写过急转直下的剧情,这次不知为何,却不忍心写下去。 就到这里,写完它,这个故事就结束了。 周取知道,有些事情,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了。 就好像自己现在所面对着的,笔下的人物,从一开始就独立于他的掌控,自有苦乐。 而他所能做的,不过是记录下他们走向名为命运的终点的过程。 想到这里,周取泪流满面。 那夜,周取做了个梦。 梦里是那个人,雨夜破庙中,衣袂飞扬,剑生寒光。 剑尖扬起鲜血,随着那人转头时的水珠一起,溅到周取的脸上。 他悚然而惊,勐地睁开眼,才发现只是一场梦。 周取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披衣下床。 平时,他是那个顺天府的仵作,阴沉得可怕的年轻人,周取。 而他还有一个,无人不知的名字。 “凡有茶肆处,皆谈梦言生” 本朝戏曲话本第一大家,梦言生。 周取点起油灯,就着微弱的光,拿起纸笔,在卷首写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第6章 第六幕 “小语,小语,你等朕一等。”一身明黄服饰的少年右手扶着头冠,左手想去抓前面走得飞快的人。他的身后,还跟了两个小跑着的太监,一边跑,一边喘着粗气喊着: “陛下,可别为难老奴了。苏大人,您也停下等等陛下吧。” “张伴伴,刘伴伴。”桓嘉看到前面拐弯处的两个人,不由得眼前一亮,“快快快,快拦住苏大人。” 苏语瞧着眼前两个太监面上恭恭敬敬,实际上却把路堵得严严实实,只得在心里嘆了口气,转过身来站住,差点又同迎面跑过来的桓嘉撞上。 桓嘉急急停住,看到苏语正打量着他,不由得尴尬地一笑,伸手扶正头冠,身后两个太监忙不迭地给他整理衣服,他也不管,亮晶晶的眼睛直直盯着苏语,满含委屈地道:“小语,怎么总是躲着朕。” 苏语心里不快,但面上却不显露半分,冷冷淡淡道:“陛下这话,真是折煞微臣了。” 桓嘉脸色立刻就垮了下来,道:“小语,都回京这么久了,朕想同你说说话而已。” 他不提回京这事还好,一提起,苏语心头火起,好歹碍着君臣礼节,他只是低头道:“陛下相诏,臣自当领命,只是还请陛下恕臣有病在身,只怕给陛下过了病气去。” 桓嘉看着眼前这个刚刚还在朝堂上舌战群儒毫不相让,现在又说自己重病缠身的人,心里也别扭了起来,但仍笑着道:“不碍事,不碍事,正好留你在宫里,让那些太医给你看看。” 苏语见他这般无赖,一时气结,心里也知道今天定然是推脱不掉了,只得道:“不敢劳烦陛下,不知陛下有什么事要找臣商议。” 桓嘉听他这般说,喜动眉梢,直接上前便拉住了苏语的袖子,道:“小语,走走,去御花园里慢慢说,朕实在有许多事要问你。” 一旁候着的几个太监都是人精,看到这般情况,不消桓嘉吩咐,便赶紧准备上了各色茶点伺候在一旁。桓嘉笑眯眯地把眼前的碟子往苏语的方向推,道:“‘绛罗卷’,‘枫露糖’,‘碧玉糰子’,‘蒸酥酪’,四样都是你从前爱吃的,不必拘束。”说完还使了个颜色,身旁人便立刻走的一干二净。 苏语只是低头看着五彩缤纷的小碟子,淡淡道:“臣谢过陛下,只是陛下也说了,那些都是臣从前爱吃的东西了。” 桓嘉的手不由得就是一顿,有点懊悔自己说错了话,便强笑着道:“那小语你现在爱吃什么,朕这就吩咐御膳房去做。” “不敢叫陛下费心。”苏语淡淡道。 “小语!”桓嘉到底也是个皇帝,还是少年心性,便将盘子重重地往石桌上要砸,又想到碟子里装的都是小语爱吃的点心,又半路忍住,愣是在空中停了一下,方才将碟子放回去。 “小语,你为何自从回京,对朕就一直是这般阴阳怪气。”桓嘉心里烧的难受,语气里也带出了三分委屈三分气恼,“可还是在怪着朕?朕已经替你们苏家平反了,流放的人也召了回来,你父亲苏宛苏大人的尸骨也……” “陛下。”苏语打断他,“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臣岂敢有怨望之心,还请陛下不要这样说了。” “小语。”桓嘉干脆便凑了过来,拉住他的袖子,“我知道你气我父皇当年抄了你们苏家,也气我在一旁袖手旁观。只是当时二皇兄三皇兄都在一旁虎视眈眈,我一个宫女生的皇子,又能做什么……” 苏语只低着头,不说话。 “小语,朕当时,真的想帮你们来着,只是太傅不准……”桓嘉急急道,“太傅同我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朕若是那个时候出头,正中两个皇兄的下怀,到时候不只是你们苏家,连带着朕也要一起完蛋,那样你们就再无平反之日了……” 苏语坐在那,只静静地听着。 桓嘉越说越急,脸涨的通红,都快落下泪来,声音也越来越小:“小语,你不知道,你离开这几年,朕有多想你……” “陛下。”苏语听他越说越不成话,“臣原是戴罪之身,当不起陛下厚爱。” “当得。”桓嘉赶紧接口,“小语,你同朕从小一起读书长大,情分与旁人自是不同的。” 这话说完,两人都相顾无言。 桓嘉一眨不眨地盯着苏语,看到几片桃花瓣被风吹动,落在苏语的肩上,就想伸手帮他取下来。刚一抬手,苏语就低声道: “从前是苏语年少不懂事,还请陛下都忘了吧。” “小语……”桓嘉的手还举在半空中,却见苏语站起了身,行了个礼便道:“微臣告退。” 桓嘉怔怔地看着他一身蓝色官服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视线里,才后知后觉地苦笑了一下,低头看见面前分毫未动的各色点心,和茶盏里漂浮着的一片桃花瓣。 有了御花园那次,桓嘉便再没有去留过苏语。苏语也是淡淡地对他,全然不似一起长大的旧日相识。 第9页 “陛下,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桓嘉手中硃笔刚打了个勾,随口便道:“张伴伴,你同朕还吞吞吐吐地干什么。” 张太监这才行了个礼,道:“陛下这些日子心里苦,老奴也都知道。只是陛下一直冷着苏大人,这又何时是个头啊。”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起来桓嘉就被勾动心绪,干脆放下笔靠着椅背嘆了口气,道:“张伴伴,有事朕也不必瞒着你。小语那人,看上去文文弱弱,内里十足学了他那养父苏宛。心思深沉别扭着呢,朕知道,因着他苏家的事,他记恨着朕呢。” “那陛下还召他回京?”张太监道,“老奴知道苏大人是陛下的伴读,情分不一般,但……” 桓嘉道:“朕心里知道他必定不会原谅朕,但总是存着那一点侥倖。” 张太监多多少少觉出一点不同来,也不敢再说。桓嘉也笑笑,摆摆手,道:“也罢,你先下去吧,让朕一个人静一静。” 张太监赶紧行了个礼,一出门便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 桓嘉靠在椅背上,看着御书房的陈设,心里不知为何升起厌倦的情绪。 真该一把火烧了才好…… 这书案,这博古架,宝剑如意,这就是父皇死死把持着,两位皇兄觊觎着的一切。 空空荡荡,没半点人气。 他干脆站起身来,踱步到床边,初春时节,晚上寒气仍然很重。 小语素来身子弱,以前两人还小的时候,都是挤一床被,流放的那十年里,也不知道小语是怎么过的…… 桓嘉想到这,心里又是一阵一阵的钝痛。 早在苏语回来之前,他心里就知道,苏语是定然不会原谅他的。 苏语是苏尚书捡来的孩子,苏尚书终生未娶,对苏语极为亲厚,苏语也十分崇拜这位养父。 这一切,都被父皇的一句“结党营私”给毁了。 原就知道苏语有多看重家人,那会儿苏语跑来自己宫中,哭着求自己救救苏宛时,自己没轻没重地就一口答应。 桓嘉闭上眼,想起抄家流放那天,苏语看到他时的眼神。 那彻骨的寒意,让他时至今日想起时,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小语……对不起。 他桓嘉,虽然现今贵为天子,九五至尊,小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位不得宠常在的宫女之子。 上面二皇子,三皇子,母家都是世家大族,每每见了他,便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父皇忧心朝政,加之缠绵病榻,也对他并无多少关心。 他孤独又自卑的长大,直到有一天,在上书房见到了一个同他一般大小的孩子。 虽然年少,但举止进退彬彬有礼,眉目精緻,玉雪可爱。 “嘉儿,你也到了该去读书的年纪,这是苏宛苏尚书的儿子,苏语,朕瞧着同你一般年纪,便与你做个伴读吧。” 那次是他最真心实意地说出了那句:“谢父皇。” 虽然宫中日子还是难熬,但有了个人相伴,多少也就好过了些。只是这苏语同旁人还是不同,二人幼年时境遇类似,说着说着竟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近感。再加上他桓嘉学问不好,人又调皮任性,读书时每每靠着苏语帮衬解围,才没落到被夫子们天天申斥的境遇。 那日他又不想做功课,便赖在一边,看苏语写字。苏语被他一眨不眨的眼神看得有点着恼,耳根子都红了。他觉得好玩,便蹭过去揽住苏语的肩,在对方耳边低声道: “小语,却不知你在想些什么。” 苏语手都有些抖了,最后那一竖,也连带着写歪了。 “殿下!”苏语是真的恼了。 桓嘉只觉得好玩。苏语平日里温文尔雅,他虽然看着心中佩服喜爱,却总觉得像是隔了一层什么,如今见到苏语着恼,双颊泛红的明艷样子,竟一时间愣住了,冷不防苏语抬起手上的笔,就在他脸上画了个圈。 桓嘉傻了,苏语自己也傻了。 过了半晌,桓嘉才扑过去,大笑着拍着苏语的背道:“小语,我可是看错你了。原以为你是个玉人,没想到你竟也是活的。” 苏语本来还有的几分愧疚,被他这话一说便飞到天外,伸手就在桓嘉腰上扭了一把,痛的桓嘉脸都扭着,再加上那个墨圈,逗得苏语也笑了出来。 自那之后,苏语便也不再同往日一般端着,整天“殿下”、“殿下”的像个小夫子,也开始跟着他跑御膳房偷吃偷喝,去后宫几位娘娘的小花园里抓鸟折花。 想起有个晚上两人都睡不着,便偷偷摸摸跑到湖心亭中看雪。月色雪色交映间,他才注意到,十三岁的苏宛,已经是个翩翩少年,风姿不凡。 “小语,你真好看。”桓嘉没出息地盯着苏语,“比皇宫里所有人都好看。” 苏语红了脸道:“又来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怕不是从诚郡王那里学来的。” 桓嘉咧嘴一笑,就去拉苏语的手,苏语抽了两下,没抽回来,就任由他握着了。 这一晚过后,两人都齐齐染了风寒。苏语便出宫回了尚书府,连带着桓嘉一个人在宫中无聊。 那是多么好的时光啊……桓嘉想着。 他也知道,苏尚书一案,早就在他和苏语二人之间划下了一道天堑,无论自己再怎么努力,也回不到从前。 他睁开眼,窗外皓月当空。 他想起一句诗: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第7章 第七幕 “苏宛,我明日便要前往边关。”柏岳喝下一口酒,“日后再见,便不知要到何时了。” 苏宛顺手替他把酒满上,道:“现在边关战事吃紧,你过去多加小心。” 柏岳笑了,烛火摇曳下英俊的脸上意气风发:“怎么说我也是‘鬼面将军’,在鞑靼人那里可是令小儿止啼的人物,苏苏你也不用说的我好像要去上刑场一般吧。” 苏宛也回了一笑,清清淡淡,柏岳立刻就不敢继续了,苦笑着喝了一口酒才道:“你可真是,自那年的事后,越发的像那个人了……有时候我都在想,你是不是被人夺了舍,当年那个跟在我后面闹,还一口一个柏岳哥哥的人,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苏宛也喝了一口酒,道:“人总是要长大的。” 柏岳道:“有时候,我真宁可什么都像从前那样,你也是,他们也是,陛下……” “慎言。”苏宛出言喝止,“嫌自己命长了?还敢妄议陛下?” 柏岳嘆了口气,夹了一筷子菜,道:“这般好吃的东西,要好长一阵吃不到了。” 苏宛被他这个痞样逗笑,道:“且放心,短不了你们的粮草。” “有你这个兵部尚书的一句话,我便放心了。”柏岳眨眨眼,笑得灿烂。 第10页 “原来之前说了那么多,竟都是在这里等着我呢。”苏宛也笑出声来,“亏你当时上表主动请缨时还那般豪情,整个朝堂侧目,就连陛下都忍不住给你写了幅字……”苏宛越想越是笑得开心,连带着脸上都泛起红色。 柏岳像是应和他一般也笑了笑,眼神却始终停在他身上,没移开。 苏宛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连连咳了几下才又摆出之前那副沉稳清隽的样子,道:“总之,你自己多保重。” 柏岳道:“我晓得的。” 两人无言对坐半晌,柏岳才道:“苏苏,京中之事,你也……多小心。” 苏宛嘆了口气。 柏岳看着,就忍不住伸手过来,同苏宛的手在桌上交叠。他明显感觉到自己掌心中对方手冰凉的触感,感受到苏宛微微颤抖了一下,终究没有抽回去。 柏岳往前凑了一点,看进苏宛的眼睛里,道:“你多少,也为自己谋划一下,留条退路的好。” 苏宛微微侧过头,道:“我晓得了。” 柏岳收回手,道:“你若是真晓得,便好了。” 苏宛一笑,道:“劝君更尽一杯酒。” 柏岳一仰头饮下:“一片冰心在玉壶。” 二人举着酒杯,齐齐一愣,才一起笑出声来。 虽然说得轻巧,两人心里都清楚,此时战事紧张到了什么程度。 就连第二天,全军出征时,一向病体沉重的泰和帝都亲自来给将士们送行。 旌旗招展,鼓声震天,三千铁甲枪林在阳光下散发着不可逼视的寒光,柏岳站在高台之下,白马,银甲,端的是少年英雄,国士无双。 他端起递过来的赐酒,目光不由得就往上方观礼台那片着红色礼服的官员那里飘,只是隔得太远,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今有鞑靼犯边,侵我国土,扰我边民,夺我财物,所到之处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臣柏岳,誓讨之,定守我边疆安稳,扬我大燕国威。” 白袍的少年将军语声铿锵,听得周围百姓人人贊好。一片鼓声,礼乐声中,不知从哪里开始,有人唱起那首古老的《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最开始只有零零星星的声音,然而越来越多人跟上了这曲调,如同万条涓流汇成江海一般,这歌声越发的澎湃盛大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声音从皇城下随着军队的行进,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气势蔓延到城门口,书生、商贩、老人、孩子……无数人停下手中的活计,放声高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短短几句而已,唱完一遍,再来一遍。 唱,唱出来,把这首《无衣》唱下去,无数人的心中只有这个想法。 他们等的太久了。 三百年前□□皇帝高喊着“驱逐胡虏,恢復中华”,举义军北伐,一扫中原异族肆虐。 之后太宗皇帝更是御驾亲征,定国朝基业,逐鞑靼人于千里之外,几十年不敢犯边。 只可惜,之后百年,重文轻武,名将不再,汉关难寻。 而今泰和帝,蛰伏十数年后一扫朝堂腐朽,之后更是将勾结弄权的世家大族以雷霆手段连根拔起,菜市口的行刑处,血腥味几个月不散。 整吏治,求贤才,正法纪,强军势。 举国民众翘首以盼,终于等来了朝廷的那道出兵平鞑靼的诏书。 “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 柏岳扫了一眼身旁眼含热泪的将士,仰头一笑,接着便高声和上了周围震天的歌声。 有主帅这一开头,将士们也不用再强自忍耐,也纷纷高唱出声。 声音雄壮高昂,在场人无不红了眼,就连躲在深闺偷看的少女,也都泪流满面。 高台上的泰和帝眼眶也有些湿润,他转头看到身后的文武百官,也是无一人不动容,便笑道:“朕也有许多年,不曾见此盛景。” 下面早有人接道:“陛下圣明天纵,此番柏将军必定旗开得胜,扬我大燕国威。” 泰和帝点点头,“朕也如此想。”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道:“苏宛。” 苏宛站出来,低着头道:“臣在。” 泰和帝打量了他半天,表情上看不出是喜是怒,只是缓缓道:“朕记得你同柏岳素来亲厚,相交莫逆。” 苏宛心中一惊,却立刻道:“臣同柏将军交好不假,但也只是同朝为官,君子之交淡如水。” 泰和帝哈哈一笑,道:“这些年,你竟越发的谨慎了,朕不过是随口一问,看你这样子,倒像是朕难为你了。” 苏宛赶紧道不敢。 泰和帝声音也放缓了些,道:“你身为兵部尚书,此次战事相关非小,你同柏岳素来交好,这很好,一内一外,定要给朕打个大胜仗回来,不要有负朕所託。” 苏宛道:“原是臣的本分。” 泰和帝这才点点头,回宫了。 等到人都散了,苏宛才重新站直,内衫都被汗透了,粘在身上,难受的很。 他抿着唇想泰和帝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和柏岳……他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攥成拳。 柏岳自然是不知道苏宛的想法。 边疆战事吃紧,烽火连三月,几乎音讯断绝。 从一开始的意气风发,到如今半身泥土半身血,眼神也从最初的紧张焦急,变成了如今的麻木冷峻。 “明天就是最后一战。”柏岳拍了拍眼前的地图,“成败在此一举,都回去养精蓄锐,只等明天鸡鸣之时,便起兵同那群鞑靼人决一死战。” “领命。”帐下十几人立刻起身抱拳。 等他们都散去,柏岳才重重坐了回去。 明天之后…… 他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放在桌案上的青铜面具,想起自己十八岁第一次上战场时,被人讥讽毛头小子貌若好女而心头不忿打造的这幅鬼面。 苏宛当时还笑他孩子气。 一旦开了头,就停不下自己的想法。 战事变化迅速,想必京中苏宛也在兵部忙的焦头烂额。 不知道,他忙公事的时候,可有想过我。 不是想念出征在外的柏将军,而是想念那个曾经的柏岳哥哥。 罢了……柏岳想,这样一直躲着没什么意思。 一开始请命出征之时,未尝没有想要逃开朝堂的心思。 他于苏宛,情根深种,只是那人心思深沉,猜不出,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 只是他忘不了,在听说辰远于赴任路上身死之时,原本爱笑爱闹没个稳当时候的苏宛失魂落魄地站在雨里,对自己说: “他们,都走了。” 他当时撑了一把红色的油纸伞,伞外是无边的雨幕。 第11页 那之后,苏宛就变了,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存了私心跑过来,可在边关数月,才意识到此时局势之焦灼。 和……情思之深切。 等回朝的时候,亲口向他问个清楚便好了。 他闭上眼,使劲摇摇头,戴上那副鬼面。 “下雨了。” 不知是谁在落针可闻的兵部大堂里说了这么一句,引得众人纷纷不由自主向窗外看去,只见外面雨幕茫茫,竟是什么都看不清楚。 这几日正是暑时,人人因前线战事忙的焦头烂额,难得有这般清凉。 外面雨声本就吵得很,里面还混杂进了噼噼啪啪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前线捷报,前线捷报!” 那小将带着一身雨水狼狈地跑进来,帽子都盖住了半只眼睛。只是此时众人无暇管顾他的仪容,都立刻围了上来,直道: “还不快速速报来。” “是。”那小将连忙从怀里掏出捷报。虽然他满身滴滴答答的都是水,这捷报却干净整洁的很。 众人听到里面说的“斩首六万余”、“鞑靼大将蒙先死于战场”、“擒得王族二十三人献俘于京城”皆是喜形于色,一连地道好。 “你们……柏将军,可还好?”苏宛听着这报捷的摺子,总觉得有点不对。 他这话一问完,那小将脸上的喜色立刻便退去,低着头有点哽咽着说道:“将军身先士卒,奈何为敌军主力所困,以一敌五,杀大将蒙先、额森,最终伤重不治。” 兵部众人都知道苏宛同柏岳交情甚好,之前几个月边关战情紧急,苏宛天天住在兵部,就连中间生了一场病,都未曾回家一次。 “你说,柏将军他……”苏宛垂下眼,道:“英年早逝,我方损一员大将,真是可惜了……” 殿中也无人敢同他搭话,半晌一位侍郎才道:“还不快去将消息报给陛下。”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称是,自动自觉地散开。 苏宛也没说什么,只是垂下头,继续去写刚才没写完的公文。只是手一抖,一大团墨滴在纸上,分明便洇得花了。 他定了定神,仍然觉得眼前一片晃的很,往下一看,纸上的墨迹分明变成了淋漓的血迹,张牙舞爪,朝着他扑过来。 第8章 第八幕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染香小心翼翼低声念着扉页的词,看着卷首熟悉的“梦言生”三个字,不由得屏住了唿吸,心脏也“怦怦”开始狂跳。 早就知道国朝第一话本大家梦言生的作品不好买,染香这次还是提前半个月就去求了书肆老闆,好说歹说,才勉强在今天拿到一本。 却不知道这次又是个什么故事…… “染香,干什么呢?”一身华丽戏服的玉楼拍了拍他的肩,吓得他翻书的手一抖,险些把书掉到地上,“还不快去收拾收拾,等下班主喊人你还没准备好,只怕又要吃一顿鞭子。” 染香这才回过神,默默将手中的话本收到怀里,勉强笑了一笑道:“我知道了。” 玉楼凑过头看了一眼,道:“你不会又在看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本吧,上次就因为这个忘了词,被班主一顿好打,还不长记性?” 染香躲开玉楼弹向他额头的手指,向后退了半步道:“怎么会呢?” “当真如此,便好了。”玉楼狐疑地打量着他,“还不快去换衣服?” “知道了知道了。”染香口中应着声,脚下一路小跑就往院子里去。 饶是口中应着知道,染香坐在镜前上妆时依然神思不属,画完了半面妆右手便停在空中,整个人呆呆的发愣。 也不知道这次梦言生写了什么故事……从一开头就抓住了自己的心。 如果可以,真的很想见见梦言生这个人,想看看他脑中绮丽美妙的世界。 说起来,自己第一次听说梦言生,还是在囚车上…… 那会儿风雨交加,行路受阻,不得已只能在一旁驿站停留,也就是在那里烤火的时候,自己躲在家中嬷嬷的身后,听那避雨的说书人听得出神。 他幼承庭训,自小家教严厉非常,父亲又是位居宰辅,没有一刻放松对他和弟弟的管教,整日诗云子曰不知听了多少。也怪不得他听了这般奇幻志怪的故事,便回不过神来。 “染香,下一场就到你了。”帘幕后是班主的喊声。 “啊,知道了。”染香的思绪被打断,他赶紧擦了擦眼角不知何时流出的泪水,匆匆给自己补上了右眼的妆,眨眨眼,抖了抖水袖,便准备上台了。 他们今天唱堂会,这主人也是个妙人,上来指的第一齣戏便是《六月雪》。若是按照往常,最开始总会是宾主间相互吹捧,唱上些花团锦簇的戏码。第一齣戏就要听青衣唱这般洗雪冤屈的,饶是他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也是第一遭。 既然客人点了,就断没有不唱的道理。染香虽然心里恨极了这齣戏,却也还是粉墨登场,略施一礼,便开始唱。 这齣戏上他是下过苦功的,原因无他,班主将他买进班子里时,打量他好半天道:“男生女相,这身段和嗓子,竟是个天生的青衣。”第一出让他学的,竟也不是什么《玉堂春》之类,就是这《六月雪》。 他上台时本就有点神游天外,只是多年功夫撑着,一时半会儿旁人看不出罢了。只是这旁人里,从不包括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玉楼。 玉楼躲在帘子后,一脸焦急地偷偷看着上面的染香,心里着实是捏了一把汗,生怕染香又像上次唱《思凡》那样,唱到一半分明的神情恍惚忘了词。 他瞧的明白,染香自己又何尝不清楚。只是他一颗心被分成了几份,一份还想着那梦言生的新话本,一份却被台下烧灼一般的目光带走,只余下很小的一份,还在支撑着他把戏唱完。 借着转场的间隙,染香偷偷问玉楼:“今天这主人家是什么来头,怎么觉得怪怪的?” 玉楼吐了吐舌头:“只是听说背后的势力是二皇子,现在不都在传,二皇子最得圣心,马上就要被立为太子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他还待再说,却被染香伸手一把捂住嘴,他睁圆了眼睛看着对方,只听到染香低声说:“还不慎言?这种事乱说,是想死吗?” 玉楼立刻便不敢说话了,好半天才道:“染香,你这个样子,真是吓人。” 染香却没看他,低着头,有点意兴阑珊地道:“我先到后面去等着了。” “哦……”玉楼呆呆地看着他走远,才想起来应了一声。 之后那主人随便点了几齣戏,都还是热热闹闹大团圆,席间众人也终于热闹了回来,待得一曲《林沖夜奔》唱完,下面已是满堂喝彩。 第12页 唯一还要染香上台的便是《乞巧》。染香像是终于恢復了点精神,一齣戏唱念俱佳人人赞嘆,就连一直坐在前排意兴阑珊的主人都收了摺扇拍掌贊好。 玉楼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回到了原位。 到了晚上,等染香带着一身酒气钻进被窝里时,玉楼立刻就窜了过来。 “那贵人今天留你和班主做什么?他可有为难你们?” 染香是真的累了,闭上眼道:“不过是随便说上几句,见个面,给点赏钱罢了。” 玉楼却不肯罢休,道:“我瞧着他甚是留意你。” 染香失笑:“你又在乱想些什么?还不快睡?明天还要出京呢。” 玉楼仍然有点不依不饶地道:“你总是这般,明明咱们认识也有五年多了,我竟从来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又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染香道,“我可困得很。” 玉楼只得嘟嘟囔囔地翻个身回了自己的铺位,不一会儿,鼾声如雷。 他倒是立刻睡了,染香却被他弄得睡意全无,连着翻了几个身,都觉得心绪烦乱的很。 那主人,他当然是识得的。 那人把他叫过去,又用从前那温柔而空虚的调子喊他:“苏言”的时候,他就知道。 “你还好吗……可愿,同我走?” 其实不用自己回答,两人都心知肚明。 现在的他,不叫苏言,不是曾经诗赋动京师的一代才子,而是下九流的青衣戏子,染香。 他微微蜷起身子,手中又摸到了怀里梦言生的话本。 梦言生…… 如果可能的话,真的很想见见这个人。 不知道多少个夜里,当他想要一了百了的时候,都是靠着梦言生那一个个瑰丽奇妙的故事,才勉强支撑到了今天。 是断桥烟雨中才子佳人伞下执手相看泪眼,是繁华落尽沧海桑田一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四面楚歌事已不可为霸王别姬。 有的时候,染香竟然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还活在这尘世间,还是已经飘进了梦言生的故事里。 玉楼不止一次盯着自己,说:“染香,我有时候觉得,你好像马上就会不见了一样。” “是吗?”染香淡淡应道。 “嗯。”玉楼绕着他左看右看,“总觉得你像是一直在想着些什么东西,竟不像这世间人。” 想到这里,染香轻笑一声,手中梦言生的话本握得更紧。 若是在自己年少的时候,想起有一日自己竟会沉溺于话本戏剧,并为此不辨世事,他定然只会是嗤之以鼻。 “救救我吧……”他闭上眼睛,低声说了几遍,却不知是在向何人求恳。 今夜又该入一个什么样的梦呢? 染香自嘲地笑了笑,这六年来,每天竟都是这样,要靠睡前一点点虚幻的假象,才能在第二天继续活着。 想起来梦言生两年前有个故事写的极佳,不如便选那个吧。 微服出游的小皇帝,退隐江湖的魔教教主。 染香闭上眼,进入梦境。 第9章 终幕 “可看懂了?” 我看着眼前的笑容满面的命格星君,又回头看了看一炷香前被他吹得天花乱坠的天命水镜,道:“……略知一二?” “不妨说来听听?” 他这表情是分明的不怀好意,可怜我普普通通凡人一个,喝了孟婆汤,走过奈何桥,本以为就要入六道轮迴了,却被这老儿不由分说一把拉了过来,硬说要给我看一样极要紧的东西。 可怜我双眼无神脑中空空,好不容易看完了一出出闹剧,还要绞尽脑汁谈感想。 我凝神想了想道:“这几人之间,千丝万缕彼此纠缠,人人皆有所困,为情所苦。” “这话说的不错。”命格星君一摆手,眼前的水镜便恢復了平静无波的样子,“还有呢?” “只是觉得,这八幕戏暗合八苦。”我看了命格星君一眼,见他脸上依然笑容可掬,便试探着道:“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玄枢子因生而苦;孤微子的苦,在他年老;落霜重病缠身;琉璃欲求生而不能得;苏语桓嘉虽是有情,二人际遇却正合了那‘怨憎会’;柏岳同苏宛是‘爱别离’;周取于那锦衣卫便是‘求不得;’而染香痴心入戏……便就是那‘五取蕴’。” “说的倒是不错。”命格星君摸了两把鬍子又道:“你可知我为何要让你看这个?” “实在不知,还请明示。”我苦笑。 命格星君微微一笑,顺手拿起放在一旁书案上的毛笔,对着我眉心就点了过来。 “你这是干什么……” 话未说完,我便愣住了。 眼前闪过许许多多的场景,混乱纷杂,命格星君的语调平平缓缓,像是在解说一样在我耳边传来。 雕栏画栋,金碧辉煌,广厦玉阶前分明站着一个人,看来也是等了好久了。 “时朱,你总算是来了。” 我看他那一脸温和淡然的笑容,心里不知为何就觉得烦躁的很,没好气地应了一声。 “刚巧我今天也来得晚了些,刚才还想怎么同你解释。” 我瞟了他一眼,看他这样子就知道必定是提早就到了,只不过是在给我找藉口。不过我也懒得说明白,便任由他拉着袖子往观星台走。 “时朱,你是不是……其实讨厌我的很。” 他这么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可把我吓得一身冷汗。我心说你可是紫薇大帝的亲儿子,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讨厌你,真以为谁都是破军星君那般连青玄帝君的面子都不给? 我赶紧道:“景思你怕不是又想多了,谁同你说了些什么吗?” 景思看着我,只微微一笑。 下一秒在我眼前的,分明便是他在观星台上,指着自己正在落下的那颗星,对我说: “时朱,放心吧,我不会再让你为难了。” 我看着天上那颗星飞速划过深蓝色的夜幕,景思的笑容也越来越淡。 “景思……” “时朱仙君,可都想起来了?” 梦境中断,眼前分明又是命格星君那张皱纹横生的脸。 “嗯。” “当年你明明对景思殿下有情,只是顾念这自己的修行便任由他受剔除仙骨之苦被贬下凡间。”命格星君的声音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当时佛祖适逢蟠桃盛会,便道不如让你也一起,同景思殿下歷练九世,前八世合上八苦,让你对他爱而不能得……” “所以,你刚才给我看的水镜中人,不过是我八世命数的幻影。” “不错。”命格星君道:“玄枢子、孤微子、落霜、琉璃、桓嘉、柏岳、周取、染香。这八个人,便是你八世的幻影。” 第13页 我心有戚戚,道:“如此,便是替景思出了那一口气。” 命格星君看着我道:“先不说景思,你过了这八世,又是怎么想的?” 我想了想,道:“原先还不知,这般看来,当初在天界的时候,我还真是有负景思良多。” “当真?” 我苦笑道:“自然是真的。我时朱虽然人品不佳,但也是从不说谎话。自己歷了八世,方才知道,以前景思心里有多苦。” 命格道:“你只觉得自己这八世过的苦。” “你这话便奇了。”我摸了摸左手手腕,苦笑道:“这八世里我苦苦痴恋景思,他倒是在一旁逍遥的很,八风不动,甚是安稳。” 命格摆摆手,水镜里波澜微动,分明又是刚才那出没演完的戏。 我朝着里面看,却发现这都是我之前没看过的景象。 第一世,秋河中毒将死之时,看向玄枢子时,分明是满眼的不舍深情。 第二世,白墨醒来之后边去寻孤微子,就这样在江湖苦苦寻了三十年,终于不知从哪打听到了孤微子同魔教千丝万缕的联繫,最后死在了去万踪山的路上。 第三世,云素苦学医术遍查典籍,又到处寻访落霜,最后甚至不惜以身试药。 第四世,琉璃死后三个月,醉羽便在武林正道围攻下身殒神剑庄。 第五世,桓嘉不知道的是,每次冬天下雪,苏语都会偷偷去御花园的湖心亭坐着等他,只是桓嘉他怕触景伤情,老早就封了园子,再也没去过一次。 第六世,柏岳死后出殡的前一晚,苏宛去了他家守灵,彻夜未眠,更是在看到他留在家里的那柄龙泉剑后,吐血晕倒。 第七世,周取那话本,上市不久便被抢购一空,欲加印刊行之时,却被锦衣卫头领下令查封,更是在内部调查到底是谁走漏了锦衣卫的绝密档案,“梦言生”这个名字,一时间竟成了禁忌。 第八世,染香最后还是因为入戏疯魔,整日说自己便是那话本中的失魂之人,最后却是在一个雨夜被人带走,不知所踪。哪怕之后桓嘉帝也好,苏语也好,四处寻访,都一无所获。 “本以为我该还的债都还完了。”我看着命格星君收回了水镜,“竟不知道反而亏欠了景思更多。” 命格星君只微微一笑,道: “早先佛祖有言,八世之后若时朱仙君诚信悔过,第九世如何,便由时朱和景思去。” “当真?” “自然是真的。”命格星君一招手,“时间匆忙,仙君还是快上路吧。” 我按他手指的方向走,前面分明是一片汪洋大海,不由得心下惴惴,忍不住就转过头来问道:“命格星君,这……” 还未等我把话说完,这看上去还平静的海面就捲起旋涡,生生把我吞噬了进去。 命格星君听到那一句“倒还不如改行做月老”脸都黑了一半,顺手招出天命水镜,口中道:“我这次倒要看看,你俩这一世的缘法。” 镜中水波漾起,待得在平静下来时,分明便是一树寒梅。 一身锦衣的少年正踮着脚去够梅花上一点雪,他身旁一个清秀少年,手中正捧着一个小罈子,正满眼笑意地看着锦衣少年折腾。 命格星君摇着头嘆了口气,脸上却不由自主,又浮现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