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铭》 第1页 《九铭》作者:盐焗松果儿 文案: 又名《亲手捡回来的猪拱了我家白菜》。养兄弟,年上,he。 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流氓攻×温文尔雅专业怼攻小王爷受 cp:江凝×段唯 坚决不坑。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凝,段唯 ┃ 配角:段允,苏越等 ┃ 其它:古代架空 第1章 第一章 晟和十九年,九月初七,邻江邑。 正值初秋时节,天朗气清。和煦的日光笼过双肩,使人不由自主生出几分慵懒。 临安王段允着一袭素色布衣,负手漫步于邻江街上。街上行人不多,或两人结伴,或单身独行,无论长幼,脚步皆是闲适安逸。两侧小贩的叫卖不急不躁,婉转悠扬,相互应和起来,竟有些民俗戏曲之意。 段允不禁偏过头去对身侧的年轻人道:“这邻江邑倒有些江南风范。我们在此置座别院,日后不时过来小住如何?” 年轻人神色淡淡:“只怕陈老不会答应,还望您三思。” 段允不悦,狠狠地瞪他一眼:“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在外面不要提他!怎么就是不长记性!” 年轻人脸上的神情毫无变化,只是配合地改口道:“是。只要您喜欢,侄儿现在就去办。” 段允:“嗯,这还像话。为叔只是随口一说,算了。” 年轻人:“……” 此刻无语凝噎的年轻人名为苏越,实为临安王近身侍卫,兼任段允偷摸外出时的侄子。 段允教训完这个临时“侄儿”,回过头来,正打算继续沉浸到小小城邑的闲逸中,偏偏有破坏气氛的——只见一个半大孩子怀揣两只烧饼,从街道尽头的望江楼飞奔而出,身后跟了个挽袖拎棍的伙计,边追边骂:“小兔崽子,我看你是活腻歪了!光天化日的敢进望江楼抢食儿?老子今天非把你拍成烧饼不可!” 只见那小崽子左拐右绕,充分发挥身形小的优势,在各摊位间灵活穿行,藉机躲闪着伙计手中的木棍,其间还抽空低头勐啃两口烧饼,走位十分风骚。 然而一个毛孩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跑过成年人。眼看那伙计抓住了小孩的肩膀,扬棍欲打,苏越断喝:“住手!” 伙计抬起头,见出声的不过是个与自己岁数相仿的年轻人,便不耐烦地挥手道:“少管闲事。” 继而又扬起棍子。 “慢着。” 段允上前一步,拦下了伙计持棍的手臂,“两个烧饼的钱,我们先赔给你。” 伙计打量着眼前形容俊朗的男人,见他穿着打扮与寻常百姓殊无二致,眉宇间却透着股脱俗的俊逸,便深吸了一口气:“好啊。二十两。” “二十两?” 段允奇道,“你这烧饼是金粉和的面,还是吃完能上天?” 伙计翻了个白眼:“这他娘的压根儿不是两个烧饼的问题,你们根本不知道这小兔崽子有多气人。我好不容易干完活坐到边上歇息会儿,拿出俩烧饼,才刚一张嘴,这小子就没事人似的晃悠到我跟前,噼手夺了就跑!这口气搁谁咽的下去?” 段唯:“……” 苏越:“……” 好像是挺气人。 说话间,某只兔崽子以风捲残云之势,已将方才的两只烧饼啃食干净。伙计低头一看,差点背过气去:“他奶奶的,你还敢吃?!” 毛孩子怯怯地抬起头:“对不起,我……我实在是饿极了……况且,我刚才已经咬过,你肯定不会要了……”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竟有了些委屈之意。 段允方才看清孩子的面容,尽管夺饼狂奔之后,髮丝凌乱地贴在脸上,形容狼狈,也难掩那一双褐瞳中闪动的灵气。这孩子不过七岁上下,鼻樑之高挺却实属同龄人中少见,给他稚嫩的脸上平添了几分英气。 苏越平静的和伙计讲价:“十两。” 伙计愣了一瞬,暗道还真碰上两个人傻钱多的,面上却摆出一副为难的表情:“行吧,今天算这小子走运。” 段允看着苏越面无表情的从钱袋中摸出十两银子打发走伙计,顿觉一阵肉疼:“二十两贵,十两就便宜了?合着花的不是你的钱。” 只听那小孩感激地对苏越道:“多谢哥哥。” 又转向段允:“多谢大叔。” 段允又是一阵晴天霹雳:“什么?!我看起来有那么老吗?” 尽管出门在外,为占苏越口头上的便宜,他命苏越称他“叔父”,但“大叔”与“叔父”一字之差,感觉上却有着天壤之别。 苏越忍笑,低头拍拍小孩的肩膀:“你爹呢?” 这孩子虽然一身破旧的粗布衣,但脸和手干净非常,许是哪个贫苦人家的孩子。 小孩闻言,缓缓垂下眼皮,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那你娘呢?” 仍是摇头:“不知道。” 苏越顿了顿,“你可有名姓?” 孩子眨眨眼睛,飞快地答道:“江凝。” 此时的临安王府,南书房内。段唯刚刚结束早课,正低头整理案上的书卷。 陈简言若有所思地看着段唯,突然开口道:“王爷的病情可有好转?” 段唯心思还在方才所学的课文上,一时没反应过来:“啊?我爹?什么病?” 陈老的脸色蓦地一沉。 段唯心道,糟了。他正思量着如何找补回来,却听陈简言冷冷地问:“王爷什么时候出去的?” 这下连找补都省了。段唯低着头:“……八月十八。” 陈老的脸又深了一个色调。 陈老——陈简言,就是让神采英拔的临安王闻之色变的那位,在临安王还是三皇子时便担任少傅。先帝驾崩前,将年仅八岁的三皇子託付于他,随之迁至封地,任王傅。初至东平城,陈老肩负重任,不仅要替年幼的临安王处理大大小小的事务,还要继续教导顽劣的段允。 段允可谓是陈老教学史上沉重的一笔,作为先帝最小的儿子——不知老皇帝是否前世欠了太多桃花债,后宫诞下公主数位,皇子却只有仨,二皇子还不幸早夭——因而更得骄纵,愈发顽劣。 自小便表现出了出色的动手能力——拆起东西来迅如疾雷,非凡的活力——跟武师练功时仿佛用不尽的体能,以及天赋异禀的气功——能把陈简言活活气死的功力。 但凡坐下听陈简言讲授古礼之外的课程,段允的尊臀上就好似扎了倒刺。倒不是说段王爷格外热爱古礼一课,而是陈老刚一开口,段允便哈欠连天,不出一炷香的时辰,就能半睁着眼睡过去。陈简言每每被段允气得焦躁上火,失眠脱髮,却又无可奈何。 第2页 还好后来有了段唯。常言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在陈闻言看来,段唯从小就在方方面面表现出了与他爹背道而驰的沉稳与靠谱。虽然如今还未满八岁,段唯的自律已足以让陈老欣慰。上课时从不搞什么小动作,课后认真临帖习字,不仅按时完成,还常常超额超量。 陈简言夸赞起这个宝贝学生,从不吝惜华丽的词藻,最让段允起鸡皮疙瘩的一句是“颇有君子之风”——屁大点的孩子,毛还没长全,能看出什么君子之风! 腹诽归腹诽,能有这么个乖巧省心的儿子,段允其实还是颇为自得的。 与之相反,身为临安王的独子,段唯却操着不少这个年纪不该操的心。 当年,临安王正妃诞下段唯后便撒手人寰。因此,段唯会说的第一个字便是“爹”。段允还为此称唿和陈老争执过一番——陈简言指出,依照古礼,段唯应称段允“父王”。 而争到最后,段允用略带感伤的一句“若是隔了’父王’二字,父子间的情分无论如何也要浅薄几分”使陈老哑口无言,而后随他便了。 虽然段允有当个好爹的志向,但在儿子面前实在少有爹样。段唯常常操心自家老爹总是太过贪玩,担心他又受到陈老斥责,甚至还操心着他在外面会不会把苏越欺负跑。 黑着脸的陈老:“王爷临走前说什么了?” “爹嘱咐小唯听您的话,按时习贴临字,跟苏武师好好练功。” “没了?” “没了。” 其实还有一句“若是陈老问起来,就说爹身体不适,仍需闭门静养,不便见客”,只是眼下没机会说了。 望江楼的一间上房内,段允抱臂斜倚在隔扇上,还在回想方才与江凝的对话。 “好名字。谁给你取的?” “捡到我的婆婆。” “她现在人在何处?” “她……上个月走了。” “这些日子,你一直像刚才那样过?” “不是,之前附近的林子里有果子吃……” 内间的帘子掀起,苏越带着沐浴更衣后的江凝走了出来。第一次打劫就碰上两个出手阔绰的救命恩人,江凝还在恍惚之中,一出来又见满桌佳肴,眼神更加迷惑。 “难道您是下凡救人的神仙吗?” “呵,竟然被认出来了。” 段允大言不惭,顺带伸手捏了一把江凝的小脸,“下次千万记得别喊大叔,不然神仙听了,会不高兴的。” 大抵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神仙,江凝赶紧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疼,却没醒。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开坑啦~自己旋转跳跃撒把花先。 欢迎大家留言,鞠躬感谢~ 第2章 第二章 夜幕低垂。白日的温暖被秋风驱散,萧瑟的寒意裹挟了整个望江楼。 段允给熟睡的江凝掖好被角,缓缓带上寝间的小门,转身走到窗边。苏越正仰头望着窗外,听见脚步声,收回目光,轻声道:“我刚才看过了,这孩子身上没有伤,胸口左侧有枚胎记,除此之外没有特殊之处。” 段允略一颔首:“刚才问他,还识得几个字,也是难得。” 苏越:“您打算怎么办?” 段允正色道:“收他为义子。” 苏越眼角似有笑意:“您不怕小唯他……” “他是爹我是爹?” 段允不悦地打断道,“我怕他?” 苏越艰难地维持住了自己的表情:“您是。” “小唯若一时难以接受,也在情理之中。”段允沉吟片刻,“跟他好好说说,相处一段时间,应该不会太排斥。无论如何,有个兄弟,日后也好相互照应。” 苏越犹豫了一下,试探地问道:“续弦之事,您当真不再考虑?” “考虑,”段允似笑非笑,“我看你就不错。” 苏越的嘴角抽了两下:“这话若是让我爹知道,非得打断我腿不可。” 段允冷哼一声:“那就少说两句我不爱听的。在东平的时候那群老古板跟我絮叨就算了,要是连你也学了他们,我还过不过了。” 苏越低低地应了声“是”,不再言语。段允深吸一口气,望向窗外,如墨的夜色下,点点繁星在若隐若现的北江上浮动,昂首望去,低垂的星空愈发让人神离目眩。段允轻笑:“从前从未觉得夜色有何迷人之处,原是东平的星辰远不及此。” 同年十月十六,段唯八岁生辰。这天一早,段唯梳洗完毕,便擎一盏小小的铜质香灯来到祠堂,在母亲牌位前放下香灯,注满特制的灯油,将黄纸捻成的灯花放入盏内,又用火折引燃。 段唯退后两步,待灯油燃尽,檀香消散,撩起衣摆跪在垫上,叩首三次,而后退出祠堂。今日陈老不会过来授课,段唯回房用过早膳,无心临帖,惦念着离家多日的段允,不由有些焦躁。 东平城边,一辆不甚起眼的马车已恭候多时。车夫躬身撩起帘子,待三人坐好,便驱着马车往临安王府驶去。车还未停稳,江凝从车帘缝隙中向外望去,虽不足以窥见整个府门的气派,但牌匾上漏进来的“王”字已足以让他心惊,江凝瞪大眼睛:“义父,您是……” “不重要,你只需记得我是你义父就行。” 段允熟练地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苏越,先带凝儿去你那里,我稍后过来。” 王府西院,正在打太极的苏武师忽听门口传来一声“爹”,转过身去,见失踪近两月的儿子终于归来,激动地撸起了袖子,正准备上前让苏越好好感受一把家的温暖,却见一个小崽子从苏越身后闪了出来,清脆地喊了声“大伯好”。 苏武师愕然:“这……这是谁家的孩子?” 另一边,段允心情极佳地走进段唯的院里,抱起飞奔而出的儿子连转几圈:“又长高了。想爹了没?” “想,爹这次走了那么久,我还以为您都忘记小唯的生辰了。” “怎么会?”段允轻笑,“爹还有个惊喜要给你。” 一听“惊喜”二字,段唯瞬间想起自己还有件只惊不喜的事需要支会老爹一声,脸上的喜色倏地散了:“爹,陈老知道您……” “不要紧,爹自有方法应对。” 段允好似并不在意,“先猜猜爹给你带回来了什么?” “是桂花糖吗?” 段唯捉住段允的袖口,欲向里窥探。 “傻孩子,爹带回来的惊喜可比桂花糖贵重多了。”段允捏捏儿子的鼻尖,煞有其事道,“你一个人读书习武未免太孤单,爹这次出门,想着给你寻个伴读,和你苏越哥哥一直走到北江边上,才寻着个合适的孩子。” 段唯信以为真,好奇地:“是哪家的孩子啊?” “咳,这孩子……是街边讨饭的。” 第3页 给亲生儿子找个小叫花当伴读,恐怕普天之下再找不出第二个如此有想法的爹。 段唯震惊了片刻,听亲爹又补充道:“我是看出这孩子聪明灵俐,资质上佳。个子才堪堪到你肩头,竟已识得数百字。” 当然,这数百字里,只有几十字是江凝自带的,剩下的几百皆是段允的功劳。 段唯听到“个子才堪堪到你肩头”一句,先前的震惊已毫无保留地转化成了对那小叫花的同情,眸中流露出心疼:“才那么小,就在街上讨饭……” 功成弗居的段先生觑着儿子神色的变化,乘胜追击:“爹见这孩子实在乖巧招人疼,便收他为义子,义子作伴读——这样跟陈老也有个交代,你觉得如何?” “爹真好。”段唯想了想,眼中尽是天真,“爹有了义子,陈老他们是不是就不会再让爹给我找后娘了?” “是啊,”段允顺口接道,反应过来又轻敲了一下儿子的小脑袋,“这心就不用你操着了。现在想不想去见见弟弟?” “好。” 段允牵起儿子的小手,朝西院走去。 苏越已回房歇息,院中,向来不苟言笑的苏武师正乐呵呵地抱着江凝,用胡茬蹭他的脸蛋。 段允父子极有默契地在门口站定,半晌,段唯终于忍不住喊了声“苏师父”,将正享“天伦之乐”的苏武师拉回了现实。 苏武师迅速放下江凝,尴尬地干咳两声:“那个……王爷,你们慢聊,我去看看苏越那小子。” 被陌生中年男子的热情煳了一脸的江凝晕头转向,转过身,目光刚巧对上段允身边的小小少年。段允朝他招招手:“凝儿快过来,这是哥哥。” 江凝望着极为白皙清秀的段唯,一时愣住了。多年后,江凝回忆起初见段唯的情形,用“面若凝脂,明眸皓齿”来形容那小小少年,可惜此时此刻,他尚且匮乏的脑海中只蹦出了几个大字:面人儿似的。 江凝定了定神,跑到段唯跟前,乖巧地抬起头:“哥哥。” 段唯有双极清澈的眼眸,与人对视的时候,眼神润泽纯净得仿佛能使人看到他的心底。此刻这双眼睛弯成了一道月牙,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对这个小人儿的喜爱。 段唯从袖中拿出一颗带了些许体温的桂花糖:“凝儿,给你。” 江凝小心翼翼地接过,剥开糖纸,清香便缕缕飘散开来。不算很甜,却在舌尖萦绕不去,久而弥香。 段允观察着儿子的神情,心中暗自讶异,本以为他多多少少会有些排斥心理,谁知竟接受的如此迅速且愉快。段允欣慰无比,嘴上却酸熘熘地问:“爹的呢?爹也喜欢吃。” 段唯略感无奈,又摸出一颗,撕了糖纸举到他嘴边。 段允满意地吞下糖,又摸了摸两个儿子的脑袋,这才直起身来:“好了,小唯先带着凝儿去玩吧,爹还有些事要处理。” 因着段唯生辰也是临安王妃的忌日,在这一天,王府并不热闹,和平日里相差无几。只是段允一定会吩咐后厨做些江南的糕点,陪儿子共用午膳。 这天的饭桌上,面对繁多精緻的菜品,江凝竟一改以往豪放的吃相,不仅速度收敛了许多,食量也跟着大减。 段允:“凝儿怎么了?饭菜不合胃口?” 江凝忙道:“不是。凝儿只是不饿。” 段允心道,这可新鲜,近一月来还是第一次听到“不饿”俩字从这小子嘴里冒出来。他留心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江凝偷瞄着段唯无比文雅的吃法,似是有意仿效。只是段允看惯了他大快朵颐,这猝不及防的文雅怎么看都过于矜持。 段允调笑道:“怎么,一块桂花糖这么顶饱?在家里矜持个什么劲儿,敞开吃就是,小唯又不会笑话你。不然晚上饿醒了可只能去厨房偷东西吃。” 段唯:“爹,我怎么觉得您好像很有经验?” 江凝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段唯伸筷子夹了只蒸饺,又捏起一块桂花糕,轻轻放进江凝面前的餐盘里,自觉地拿出了当哥哥的样子:“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在家里不要见外,不然爹和我会不开心的。” 段唯很快见识到,放开了的江凝有着与身形完全不符的食量,一个人能吃两个段唯的饭。 段允只道是他长期食不果腹造成的,吩咐后厨每日多做些点心送到两个孩子房里。 天色渐晚,段允吩咐婢女收拾了西厢,铺好干净的床褥,用作江凝的寝房。然而两个孩子在东厢玩得起兴,一时不愿分开,段允便应许他们共住一晚。 亥时已至,二人准备就寝。婢女在房里点好香,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幽香氤氲,睡意渐袭,江凝迷迷煳煳地问:“这是什么香?我好像在邻江邑闻到过。” 段唯轻声道:“九铭香。除了这里,就只有皇宫能闻到了,我爹又不用这香,你怎么会在邻江邑闻到?一定是记错了。” 江凝眼皮发沉,兀自嘟囔:“这香味如此独特,我明明……” 话未说完,已抵不住浓厚的困意,睡了过去。 段唯望着他安静的睡颜,忍不住伸出手轻拨一下他额前的碎发,又把被子掖好,也合眼睡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同志会长高的!看我真诚的眼神qvq 第3章 第三章 段小王爷平日里看着温文尔雅,睡着之后的德性却着实不敢恭维。 不知是前一天太累还是九铭香的作用,江凝一夜安眠。醒来才惊觉段唯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脸上,被子还奇妙地转了一圈。 为了不惊醒段唯,江凝硬是忍着没动,直挺挺地躺在原处,任由脸上盖着五指山。 好在没过多久,段唯也悠悠转醒,顺着自己横伸出的胳膊,段唯终于发现手背下压着一张脸。 江凝:“哥,你醒啦?” 段唯一哆嗦,赶忙抽回自己的爪子,脸颊悄无声息的红了。 按照规矩,段唯和江凝由武师苏彦文带领习武,卯时开始,辰时结束。待沐浴更衣,用过早膳,辰时至南书房,由陈老传道授业。 听段允有如实质地讲述了自己是如何起早贪黑给儿子找到一个好伴读后,陈简言胸中的火气总算是消了大半,隐约对这个传说中来之不易的伴读有所期待。 陈老缓缓走进书房,江凝同段唯一起起身行礼,陈老下揖还礼,余光扫过江凝,见他模样讨喜,眸中又似有灵气,余怒又散去多半。 陈老将书卷摊开,至“推位让国,有虞陶唐”处,正欲向下讲授,却见段唯起身,恭恭敬敬道:“王傅,您常教导我’学而时习’,这两天学生回顾梳理,认为先前的理解并未透彻,还想烦请您从头讲授千字文,学生当倍加努力。” 陈老略一颔首,思量着这“理解未透”中恐怕是掺了不少对江凝的照顾,心里不禁对爱徒的善意又赞嘆一番。 第4页 从“推位让国,有虞陶唐”重新回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段唯驾轻就熟,不时对稍难理解的地方提出疑问,似是有意拖慢陈老的节奏,方便江凝理解。 江凝自然感受到了这份好意,打直嵴背,听得格外认真。可惜不久之后,江凝就发现陈老的语调实在与九铭香有异曲同工之妙,困意渐渐席捲而来,眼皮开始发沉。 然而他又捨不得辜负段唯一片良苦用心,只得努力睁大眼睛,奋力将书卷上的字往脑袋里赶,同时暗暗对段唯佩服了一番。 无论事实如何,起码从表面上看,江凝这个“伴读”是作的很认真的。陈简言嘴上没说,心里对他还是满意的。 直到看到了江凝呈上来的习字贴。 如果不是知道那上面临的内容,陈简言简直要把它当成鬼画符——先不说这字没型没体,就是江凝自己,也未必能在墨干后认出那些笔道。陈简言只觉本就稀疏的头髮当场掉了两把,低喝:“江凝,你这是什么态度!” 江凝委屈巴巴:“陈老,凝儿已经尽力了……凝儿以前没写过字……” 陈简言深吸几口气,感觉好了没几年的脱髮症恐怕又要捲土重来,忙转头看了几眼段唯的临帖,将胸中翻滚的火气强压下来,沉声吩咐:“回去写三张,写好了再拿来给我看。” 随后一甩袖子,脚下生风地找段允算帐去了。 寒来暑往,江凝这三张字足足练了五年,也没能让陈老满意。 五年来,那小子的个头突飞勐进,已从堪堪到段唯肩头的小豆丁,长成身长超过段唯半头的英气少年。只可惜那一手字迹的长进远不及个子,虽不那么像鬼画符了,却也是飘逸不羁的自成一派。 陈简言对江凝颇有微词,不仅仅是因为那一手烂字,主要是他“伴读”之后,爱徒的变化实在始料不及。从轻处讲,陈老布置两张习贴,八岁前的段唯至少写上四张,而现如今,保证写够两张立即停笔,绝不多费墨汁。而比较严重的是,不知两人私下里看了什么书,在呈上的文章中时有惊人之语,陈简言恨不得把段唯整个人包起来带到身边,与江凝彻底隔绝。 与此相反的是,苏武师总是对江凝赞不绝口,认定了他是练武的好苗子。 段允啼笑皆非:“我怎么觉得,这个捡回来的反而更像我?” 身后无人回应,苏越正望着远处习武的两个孩子出神。意识到段允的目光,他蓦地收起微微上扬的嘴角,重新变回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段允:“啧,我上辈子是欠你钱了?” 这日正是中秋佳节,结束了日常晨练,便没有其他课程了。江凝有心想出府撒欢儿,却被段唯押去了南书房练字。 江凝老大不情愿地:“今天是中秋,闷在房里练字多扫兴,我们就不能出去逛逛吗?” 段唯冷冷地:“少找藉口。你那字练到现在还没型没体,将来怎么拿得出手?” “怎么没个型体,” 江凝狡辩道,“我这字叫’江凝体’,独此一家。几百年后,那也是墨宝,一字千金。” 段唯嘴角抽了抽:“还没睡醒呢吧?虫子掉墨汁里再爬出来的道,都比你那字好看。” “行啊,” 江凝轻笑一声,“对别人向来都是温文尔雅翩翩公子,怎么到我这儿就变得这么损了?难道你……” “凝公子,”一旁的小僮忍不住插话,“墨已经研好了,您再不写可就干了。” “思墨,你怎么回事?到底站哪边?” 江凝不悦道,“下次出去我可不带你了。” 小僮不慌不忙,狡黠一笑:“凝公子,您是不是忘了上次让我帮您藏……” 江凝顿觉不妙,赶忙拦住:“好了好了,你这孩子,我逗你玩呢。研过这些就行了,你回去歇着吧。” 思墨调皮地沖他眨了眨眼,退出书房。段唯却不依不饶:“你让思墨帮你藏什么了?” 江凝低头思索少顷,灵机一动,从袖中摸出一颗桂花糖:“这个。给你。” 段唯无语:“这有什么好藏的?” “后厨又不是时时都备着它,什么时候想吃都能吃到。好比现在,我突然给你变出一颗,你说不定一高兴就放过我了呢?” 段唯抽走糖果,铁面无私道:“写。” 王府正殿,中秋宴于午时开始。段允与陈简言先后致过佳节贺词,众人饮过第一杯开胃的桂花酿,婢女便呈了花菇豆腐羹至各个桌案。 段唯看着面前的花羹,不易察觉地轻皱了一下眉头。他不是爱挑食的人,却单单觉得香菇有股怪味儿,不过因着素来养成的习惯,他总会面不改色地吞下去,从未跟后厨提过要求。好在今天这道只是在上面洒了一层烩好的香菇丁,不至于使整碗羹都充斥着那味道。 段唯拿起调羹,面前的小碗却突然滑向右边,紧接着,一碗早已撇去了香菇丁的花羹滑了过来。段唯惊异地抬起眼,刚好对上了一双噙着笑意的褐瞳。 宴毕,段唯押着江凝回书房的路上。 江凝:“不是吧?你好歹想想刚开宴那会儿,我还帮你撇了香菇呢,你怎么能以怨报德啊?” 段唯:“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吃香菇的?” 江凝嘿嘿一笑,起了坏心眼,迅速贴到段唯耳边:“喊声哥哥,我就告诉你。” 段唯用胳膊轻捣了他一下:“别闹,快说。” 江凝依旧没正经:“梦里你亲口跟我说的。” 段唯嗤笑:“梦里的事也能当真?” 江凝:“怎么不能。哎,你有没有梦见过我对你说’搴舟中流,与子同舟,欲与君……’” 一声低沉的咳嗽不合时宜地从身后传来。 “……结为兄弟。” 段唯:“我们不已经是了吗?” 陈简言顶着一头稀疏花白的发,在二人身后低声呵斥:“走路有个走路的样!拉拉扯扯的干什么呢?” 两人分开一段距离,回过身,规规矩矩地见了礼。江凝挤出一个讨好的笑:“王傅,您老今天看起来气色特别好,连髮丝好像都多了不少。” 陈简言只觉这小子和段允一个德行,命里克自己,懒得和他多费口舌,冷哼一声,抬脚便走。 段唯啼笑皆非:“你存心的吧?” 江凝:“不然你想站在这听两节古礼吗?” 见陈简言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江凝又火速贴了回去:“哥,我们出去逛逛好不好?” 自从个子赶超了段唯,江凝便很少再喊他“哥”,只有撒泼耍赖时才会黏黏煳煳地喊上一声。 段唯拍掉粘在肩上的两只爪子,不为所动:“现在不行,晚上再去。” 江凝失望地:“晚上本来就是要出去的……” 每年的月圆之夜,段允都会带着两个儿子出门赏灯。府里自然也有,若论起精巧,当不输外街,只是少了热闹喧嚣,总要失色几分。 第5页 皓月高悬,街上人群往来熙攘,欢声笑语充溢其间。街道两边挂满了缀着红色穗子的琉璃灯,凝辉焕彩,甚是好看。 街角处,有一算卦先生竟还未收摊,边捻鬍鬚,边观望着热闹的人潮。 “三位请留步。” 段允三人行至此处,突然被卦师叫住,“我看这两位小公子面相极佳,气度不凡,今日又正逢中秋佳节,老夫分文不取,为小公子们算上一卦可好?” 段唯执礼道:“多谢,我们不……” 江凝却颇有兴致:“好啊。” 段唯皱皱眉:“你还信这个?” 江凝很是坦诚:“你要是天天被陈老骂得狗血淋头,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听好话的机会的。” 只听那算卦先生对江凝道:“敢问公子生辰?” 第4章 第四章 江凝愣住了。 那算卦先生觑着他的神色,倒是颇为善解人意:“公子若有什么顾虑,便可只说个与生辰相近的日子。” 江凝摇摇头:“我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我最早被人捡到的时候,唔,好像是十一年春。” 一旁的段允父子听闻此言,一齐变了脸色。 老头点头微笑:“既然如此,老夫便无法为公子推算命理了,但见公子剑眉星目,有将星之神采,他日铸就国之利器,也未可知。” “敢问另一位公子生辰几何?” “十月十六。” 江凝抢着答了,又回过头:“哎,哥,你是哪年的?” 段唯缓缓地抬起眼皮:“十一年。” 江凝:“……十一?!” 算卦先生心无旁骛,正准备起卦,段唯却上前一步,赔礼道:“失敬,我们还有些事情,就不劳烦先生了。” 说完转身便走。 江凝虽快步跟上了他,内心仍浸在震惊之中,没缓过神来。 父子三人谁也没有先开口,诡异的沉默一时蔓延开来。 半晌,段唯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爹……” 段允干笑一声,作势去拎江凝的耳朵:“你小子怎么从来没和我说过?” 江凝无辜地:“不是,您也没问啊。” 当年的江凝,不知父母何人,也说不清生辰,那个头怎么看都比段唯要小,段允想当然地以为给段唯捡回来个弟弟,委屈江凝白叫了这么多年的“哥”。 回过神来的江凝乐出了声:“没想到,我中午的心愿这么快就成真了。” 瞄见段唯复杂的神色,江凝体贴地:“没关系的小唯,一时改不了口很正常,慢慢来嘛。” 亥时已至,段唯觉得有些疲累,正打算熄了烛光,早些休息,却听见叩门声响起。 拉开门扇,眼前出现了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段唯:“有事?” 江凝:“你这儿还有点心吗?我饿了。” 段唯面无表情:“自己去后厨拿。” 说完便要关门。 江凝眼疾手快地撑住门扇:“啧,怎么翻脸跟翻书似的。不就是一句’哥’么,不想喊就不喊,我又不逼你。你要是喜欢听……那我喊给你听啊。” 段唯无语凝噎,松开抓着门扇的手,转身端来了点心:“吃吃吃,吃完赶紧走。” 江凝挤进房内,倚在桌边惬意地吞下一块豆糕,身后无形的大尾巴甩来甩去,对段唯的逐客令习以为常:“不,我不能走。” 段唯强压着将他扔出门的冲动:“这次又是什么理由?” 江凝毫无诚意地:“我怕黑。” 段唯被他气笑了:“那你每次都是闭着眼滚过来的?” “真该让陈老听听,他老人家估计做梦都梦不到,这话能从你嘴里出来。” 江凝扬起嘴角,“我来的时候,路上虽然黑,可我能看见你这里的光啊。” 段唯无奈:“小时候也就算了,现在你都多大了,还动不动跑来跟我睡一张床?我这里到底有什么好?” “有点心,有九铭,还有个会和我拌嘴的小公子,” 江凝松了衣带,懒洋洋地往床上一躺,“哪儿都好。” 段唯抽抽嘴角:“那以后让后厨每天给你送两盘点心。至于九铭香,之前给你又不肯要——我说你是不是欠揍?” “怎么跟哥说话呢?” 江凝装腔作势,“哎——君子动口不动手!” 段唯把薄衾甩到他脸上:“闭嘴,睡觉。” 旭日初升,天色微明。 段唯与睡意渐渐剥离,半梦半醒间向右翻了个身,左臂触到空荡的床铺,一下醒了过来。 江凝已穿戴整齐,在窗边借着微光看书,瞥见段唯撑起身子,随手往桌上一扣,褐瞳映着一圈柔和的光:“醒了?” 段唯迷迷煳煳地点点头,边起身更衣边问道:“怎么起这么早?” 江凝:“院里一早飞进来几只鸟,叽叽喳喳个没完,就被吵起来了。” 段唯奇怪地:“我怎么一声也没听到?” 江凝忍俊不禁:“你睡得跟小猪崽儿似的,能听见才怪。” 段唯瞪他一眼,低头见桌上一本《格言联璧》,忍不住伸手去翻:“你什么时候主动看起这书来了?” 不翻不知道,只见这《格言联璧》的封皮下出现了《史学提要》的外封,然后是《古礼》、《忍经》,掀开层层外封,里面赫然是一本《兵法》。 段唯:“……你做套俑呢?” 江凝嘿嘿一笑:“陈老的催眠功力实在是有增无减,为了不在他老人家眼皮底下睡过去,我只好想点办法了。” 王傅姓陈名简言,人实在不如其名——好长篇大论、连篇累牍,和“简”字毫不沾边。 此刻,老人家正在南书房以念经的语调讲诵诗文,见江凝坐姿端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书卷,陈老心下甚慰,忍不住要停下表扬一番。谁知一声“凝儿”才刚出口,就见江凝手一抖,手中书卷应声落案,完美地诠释了何为“做贼心虚”。 陈简言咽下已到嘴边的赞扬,皱眉道:“起来!我刚才讲到哪里了?” 江凝侧过脸去,求助的目光还未来得及与段唯交汇,便听一声暴喝传来:“看你自己的书!” 江凝低头,与“套俑”面面相觑半晌,惭愧道:“凝儿方才走神了。” 陈老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几步上前,抓起江凝的书,恨恨道:“看着!回去把这篇……嗯?” 江凝慌乱地伸手去抢,陈老却已看清了书上内容,登时火冒三丈,冷笑一声:“好啊,真是苏彦文的好徒弟。什么时候也在习武的时候看看《古礼》啊?” 江凝自知理亏,垂首低眉。 “既然这么喜欢看它,那就回去抄上三遍,一次看个够!” 第6页 是以晚膳过后,无需段唯押送,江凝便自觉地回到书房。三遍《兵法》无疑是项浩大的工程,纵然对它有百般热爱,也不能减轻连抄三遍的痛苦。 段唯在另一边专心看书,忽听江凝一声轻嘆,抬头见他满面愁容,忍不住扬起嘴角:“自作聪明。看你下次还敢不敢欺负陈老了?” 江凝再嘆一声:“不敢,手都要断了。” 段唯放下书卷,走到江凝左侧,看他第一遍还没抄完,不禁哑然失笑。 “你还笑,能不能有点同情心?” 江凝话音未落,见段唯竟铺开宣纸,提笔蘸墨,忙阻拦道:“好了,我就随口一说,不用这样……陈老可是一眼就能认出你的笔迹,我可不想被再罚一遍。” 段唯弯了弯眼角,并不答话,落笔提按间,“兵”字已成。那字的结构形体与段唯平日所写的毫无相像之处,倒与“江凝体”如出一辙。 江凝望着那足以以假乱真的字迹,讶然道:“你……什么时候偷偷临了我的字?” 段唯眼皮跳了跳,毫不客气地:“就你那字还用的着专门临?看一眼就丑得刻骨铭心。” 一直安安静静当屏风的思墨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此刻的江凝心情大好,别说被笑话几句,就是再让他抄上两遍,恐怕也毫无怨言了。因此他只是淡淡扫了思墨一眼,颇有些炫耀之意:“看见没,还是你家小王爷最疼我。” 思墨低头偷笑,应声答“是”。 段唯忽然想起了什么,边写边问道:“上次你俩到底藏了什么?遮遮掩掩的,还怕我知道?” 思墨还有些犹豫,偷瞄江凝,不知该不该说,谁知“主使”却没有片刻迟疑,坦然道:“从书肆买了本闲书,让思墨帮忙藏着带回府里。你若是想看,我回去拿给你便是,只是千万别让陈老知道,不然肯定要给我烧了。” 之前段唯不是没看过江凝得之不易的几本“闲书”,暗觉其中确有可圈可点之处,但并不沉迷,看了没多少便放下了。只是在一次作文中无意使用了书中词句,便惹得陈老大发雷霆。 此时他心下瞭然,神色有些复杂:“不必了,自己留着看吧。” 月悬碧空,如水的月色盪过庭中繁花,正是赏景佳时。可惜两个少年无暇品味欣赏,在兵法中漫游半晚,手腕酸痛,身心俱疲。其间江凝多次催促段唯回房歇息,段唯只道不困,坚持要抄完再走。江凝最初的窃喜已荡然无存,只余下满心愧疚。两人一直抄到后半夜,才各自回房歇下。 是夜,段允房内烛光未熄。 十二城邑预设暗察使之事尚未商讨出满意结果,段允抬头望了一眼窗外明月,眉心紧锁,半晌,才开口道:“今日之事暂且商议至此。各位辛苦,回去歇息吧。”几个心腹相继执礼告退。 苏越给他端上一盏清茶:“夜已深,王爷也该回房歇下了。” 段允手中转着小巧的细瓷杯,沉吟不语。 苏越默立片刻,轻声道:“王爷还在为设十二城邑暗察使之事烦忧?属下倒有个提议,不知可否为王爷分忧。” 江凝挨到枕头便昏睡过去,梦中仍在奋笔疾书,清早醒来只觉身心俱疲。活动了一下酸痛的关节,极不情愿地起身洗漱。 而段唯的“不困”并非託词,明明习惯了亥时后就寝,回到房中却还是毫无睡意,躺在床上闭眼小憩须臾,不到天明就起来了。 苏武师疑惑地看着面前两个无精打采的孩子:“今天这是怎么了?” 江凝应景地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写陈老布置的课业到后半夜,睡少了。” 段唯看起来比江凝清醒些,然而脑袋昏昏沉沉,状态也好不到哪去,没去纠正江凝半睁着眼说的瞎话,算是默认。 苏武师心疼坏了:“留这么多课业,这是连觉都不让睡了?不行,我得去找陈王傅好好理论理论。” 江凝一下子清醒了大半:“您千万别……这事怨不得陈老,主要还是凝儿写得太慢。况且,陈老也是为了凝儿好,怎能辜负他老人家一片苦心。” 苏彦文听闻此言,对这个小徒弟愈发疼惜:“真是好孩子。” 一抬眼,瞥见苏越正站在不远处,意味深长地望着这边,嘴角还挂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苏彦文瞬间恢復了冷脸:“你杵那干嘛?没事干了?” 苏越抿抿嘴角,即刻转身向外走去,心下思量着,或许自己才真的是被老爹捡来的孩子。 第5章 第五章 日升月浅,少不经事太匆匆。 晟和二十八年,少年学业初成,陈简言也总算在头髮掉光之前卸下一道重担,不禁长松了一口气。 至此,段允的暗察令也终于得以全面施行。 暗察使对各邑邑尉行监察之职,除最北端的邻江邑外,其他均以一年为期,期末各地暗察使轮换调度。监察期间如有异况,经驿站呈加急公文至临安王府,由段允直接审批传令。 八月底,驿站备送的马车上。 “还是外面自在啊。” 江凝拨开竹帘,心满意足地吸上一口新鲜的空气,“没那么多规矩缚着,感觉身上都轻快了不少。” 段唯斜他一眼:“说的好像你在府里守过规矩似的。” 江凝放了竹帘,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可是在府里,我有好多话都没机会说呢。” “什么话?” 望着段唯侧颜,江凝一颗心不安分地左沖右撞,梦里重复过千遍的言语一时全部梗在喉中。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握紧,齐整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暗骂自己没出息,在府里尚且玩笑或试探着看段唯的反应,虽屡屡被干扰或打断,仍见缝插针,现如今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无需担心突然出现的陈简言,也无需担心正在驾车的思墨探进头来,自己却开始顾后瞻前,开不了口。 江凝挣扎片刻,认了怂:“也没什么,就是……一直想带你去看看邻江的夜色,那可比在东平有意思多了,你一定没见过月满江水的胜景。” 见段唯用一种“你怕不是高兴傻了”的眼神看着他,江凝搜肠刮肚,终于又搜罗出来几句:“义父曾说邻江邑有几分江南风范,可江南并非临安属地,难道义父曾去过江南吗?” 段唯淡淡地:“我娘是江南人,大概生前同他描述过江南的情形。” 江凝:“……” 他心道说什么不好,偏偏让小唯提了这茬,一时恨不得抬起手来给自己一巴掌。 段唯却仿佛毫不介意,看着身旁僵住的某人,权当他是震惊,又补充解释说:“我娘原本是选入宫中的秀女,不过圣上念着我爹还未册妃,便给他们赐了婚。这些事算不得什么秘密,在府里但问无妨。” 二人此次出行并非游玩,而是接了段允授的特巡令。 第7页 就在前一日,东平驿站向王府呈上了加急公文,邻江暗察使书报邻江邑邑尉曹勇近三月来行为有异,竟开始频繁出入烟花之地。晟和年间对官员出入风月场所原本并无禁令,邻江邑的锦秀楼又颇负盛名,也常接待官府官员,邑尉出入锦绣楼本无需特意上报,偏偏这邻江的曹邑尉家有悍妻,是出了名的怕老婆。原本安分守己的曹邑尉宁可冒着被夫人拍死的风险,也要坚持偷去锦秀楼,若不是被迷了心窍,恐怕就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名堂。 段允思量片刻,指派了两个儿子前去查明处置,意为歷练学业初成的二人。 江凝满心欢喜,做梦都没想到能与段唯“远走高飞”,还未动身,便在心里盘算好了干完活之后的一百种玩法……结果被段允一句“查办完毕即刻返程,不得有丝毫延误”兜头浇下,瞬间蔫了大半。 路上每三十里一个驿站,三人可凭通行公文免费住宿,换行车马。尽管驿站房间充裕,江凝还是以方便商议公务为由,与段唯共住一间,将思墨赶到了隔壁。 看着段唯从行李中抽出一支九铭香,江凝忍不住笑道:“真讲究啊小公子,出个门,还非得把家里那一套都搬出来?” 对扑面而来的嘲笑,段公子罕见地没有还嘴,只是平静地回答:“没它睡不着。” 江凝只当是他挽颜的託辞,于是调笑道:“睡不着的时候就想想陈老讲课的情形,包你在半炷香之内睡过去,不灵不要钱……你瞪我干什么,我说实话而已。” 段唯转过身,把九铭插到香炉里,点起缕缕轻烟,又换上寝衣躺好,不再言语。江凝小心翼翼地碰碰他:“这么早就睡啊?好不容易出趟远门,我还打算和你促膝夜谈呢。” 段唯拉起薄衾蒙了脸,声音闷闷地传出来:“累了,睡觉。” 江凝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把衾被从他脸上扯下,又在胸口处折平整,才低声道:“好,不闹你了。” 从东平至邻江邑的九晚,段唯仅与江凝谈些公事,谈完顿觉“周身疲乏”,迅速点香就寝,毫不含煳,倒是江凝心事明晦,难得失了眠。 第十日,三人抵达邻江邑时,已是半夜。思墨将车马交还驿站,跟着烧包的江大公子下榻望江楼。 “凝公子,我们要是在这儿住上几晚,会不会等不到回程那日就没钱吃饭了?” “不会。” 江凝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听说过街头卖艺吗?” 思墨吓了一跳:“不是吧?我……我可没什么艺。” “别听他瞎扯,没钱了就把他一卖,咱们回家。” 段唯轻笑,伸手拍拍小孩的肩膀。 “啧,”江凝作痛心疾首状,“小公子好狠的心。思墨你还杵那干什么,快回自己房间歇息,我必须留下来好好教训教训他。” 思墨眨眨眼睛,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凝公子,你又要和我家小公子睡一间啊?” “小孩子哪来这么多话,再不睡小心不长个!” 江凝双手搭上小孩的肩头,手动将他送出了房间。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住吗?” 段唯推开窗,俯瞰流光浮动的江水,嘴角微扬:“为了让我看看月满江水的胜景?” 身后的人走到他身侧,柔声道:“九年前,我就是在这条街上遇见了义父和苏越哥。第一次进这个房间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段唯转头望向他。 “若不是遇见他们,我可能已经被打残了。” 段唯闻言诧异道:“当时有人欺负你?我爹没跟我提起过。” 江凝微怔,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当年打劫的“壮举”实在不是什么好说道的事,连忙掀过:“没什么,都过去了……当时我不懂事,居然还对着义父喊了声’大叔’,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怕,万一他一生气,又把我扔回大街上怎么办?” 江凝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抬起头,窗外是更辽远的星空,星月交辉,一如九年前的那个夜晚。 段唯静静地凝视着他,似是等待下文。九年的时间将当初“面人儿似的”小小少年雕琢得越发温润清雅,那年的稚气已是踪迹难觅。 半晌,江凝才从令人迷醉的漫天浮光中回过神,接上自己的话音。 “你知道吗,我不怕忍飢受冻,也不怕遭人打骂,我只怕不能遇见你。” 段唯咬咬下唇,似乎在忍笑:“你肉不肉麻?” 反正脸皮磨得够厚,江凝毫不介意:“可能义父会后悔捡了我回去,我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动了本不该有的心思,可我还是要告诉你。” 眼前人的目光让他有些恍惚,一时仿佛回到了某个秋日的上午。那小少年略低下头,眼中满是温和的善意,将一颗清甜的桂花糖递到了自己手里。糖果的味道在舌尖停留了很久,直到今天他还能清晰地回忆起。 当初需要抬头仰视的目光,如今需要他略低下头才能对得上了。 “我喜欢你。但不是兄弟间的那种喜欢,是想和你互赋真心、长相厮守的那种喜欢,你……能明白吗?” 话说出口,江凝那颗飘了多日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仿佛只要把这捂了多年的心思说出来,就已经很满足。此时的结果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哪怕段唯惊怒交加之下翻了脸,他也能踏踏实实地去睡大街。 不知是不是聚敛了星光,段唯眸中有流光拂过。他直直地望进江凝的双眼,眉眼间有道柔和的弧度。 江凝听到他轻声问:“那年中秋,你没来得及说完的话,现在可以说了吗?” 第6章 第六章 江凝愣了半晌,哑然失笑:“……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你那点心思,就差直接写在脸上了。” 段唯笑弯了眼角,“四年了,你倒真沉得住气,我……” 这一次,江凝没有让他说完,干脆利落地揽过他的后颈,低头封上了那双似乎只有对他才会刻薄起来的嘴唇。那人的眼睫、鼻尖、嘴角,他分明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此时双唇相贴,却仿佛又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原来吻是这样一种奇妙的东西,不仰望星空也让人神离目眩,不含化糖果也能甜到心底。 直到段唯有些唿吸困难,江凝才恋恋不捨地分开半寸。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段唯略微调整了唿吸,唇角挂着一抹弧度:“搴舟中流,与子同舟,欲与君什么?” 惊讶和窃喜从江凝眼中一闪而过,使坏的小心眼儿紧跟着蠢蠢欲动。 “当时是我一时冲动了,” 他故意做出为难的样子,“其实,这话放现在说也为时尚早。等你再长大一点儿,我才能告诉你。” 表个白还故弄玄虚,江大公子恐怕真的是五行缺揍。 段唯脸上的笑意倏地消散,干脆利落地抬手指向房门:“滚。” 第8页 “口是心非。” 江大公子这张脸算是彻底不要了,双臂环过段唯腰侧,把人紧紧圈在怀里,低头附在耳边:“这么想知道?喊声哥哥我就……嘶,咱能不动手吗!” 段唯活动了一下手腕,似乎准备再次用实际行动作出回答。 眼看表白现场即将变成殴打现场,江凝忙松开手,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好好好,不喊就不喊。明天还有正事要办,早点睡,我去给你点九铭。” 江大公子嘴上虽然老实了,手却并不老实,整晚八爪鱼似的缠在段唯身上,非要抱着他睡不可。 段唯捏起粘在身上的爪子,丢开,没一会儿又不依不饶地粘了回来。或许是九铭起了作用,或许是最终被某个人死皮赖脸的精神所折服,几次过后,段唯不再管他,就这么挂着胳膊别着腿地睡到了天明。 “曹邑尉未时将去锦秀楼。” 江凝拿着思墨一早去驿站取回的信件,手指抚过末尾一枚小小的印章。简洁的纹路拼成一个“察”字,那是暗察使特持的公章。 “你猜这暗察使是在曹大人身边做什么的?”江凝饶有兴致地翻看着信纸,“会不会是车夫?” 段唯心情复杂地摇摇头:“我爹都不肯说,猜来猜去的也没意义。不过曹夫人都不知道的事,他却能一清二楚,想必也是身边极信任的人。” “唔,这么一想倒也挺可怜的。” 江凝将信纸连同外封一起放在烛火上烧了,“时辰还早,我们先出去走走。” 过了用早膳的时辰,望江楼大堂里客人不多,几个伙计穿行在桌凳间忙活。 江凝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当年被他打劫过的那位,一时心虚地别开脸去。 “怎么了?” 段唯奇怪地看着他。 江凝忽然反应过来,那小伙计这些年没怎么变样,可自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了,就算是面对面也未必能被认出来。想到这顿时又有了底气,重新挺直腰背,朝段唯一笑:“没事,走吧。” 邻江大街比九年前繁华喧闹了许多,有个卖糕点的小摊前尤其热闹。长队最前面,一中年女子正尖着嗓子,据理力争:“前几天还是三文,今天怎的就卖到五文了?!好歹也算是老顾客了,有你这么做生意的么?” 摊主非常客气地一点头:“您爱买不买。” 那女子大骂一通姦商,最后却还是买了一袋糕点方才离开。 “看来这家做的点心非同一般啊,” 江凝啼笑皆非,“你站在这里等我一下,我也过去排个队。” “咱们不凑这个热闹了,” 段唯伸手拉住他,“带我到处转转吧,我想看看你以前待过的地方。” 江凝一愣。 街道后面,一片不甚茂密的小树林前,段唯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江凝,欲言又止。 “这是什么表情,不敢相信吗?”江凝揽过段唯肩头,以一种带人参观自家豪宅的口气说,“里面挺不错的,我带你参观一下。” 这日是九月初十,林子里有几棵树上挂着大大小小的闭果。江凝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看:“行啊,你运气不错,没想到这个时候还能有果子吃。” 说罢挽挽袖子,纵身一跃,勾住略低一些的树枝,双脚紧跟着蹬着树干上的凸起,“噌噌”几下便爬了上去。 他摘下一把闭果招唿段唯接住,随即轻巧地纵身一跃,跳了下来,拍拍手上沾的尘土,邀功似的一扬剑眉:“亲手摘的,尝尝。” 段唯顺着闭果外壳的缝隙去掰,谁知这果子坚硬非常,连掰几下竟纹丝不动。 江凝不由轻笑一声:“笨蛋。” 他伸手拿过一颗,从树下捡块石头,简单粗暴地靠树干上勐砸两下,果壳上立刻出现了曲曲折折的裂缝。他把上面的硬壳剥去,露出里面白色的果仁:“张嘴。” 段唯瞄着递到嘴边的食物,下意识地偏头躲开,伸手欲接,江凝却不肯给,不依不饶地再次送到段唯嘴边。段唯四下瞄了瞄,好在远近无人,便迅速从他手上叼走咽下,脸颊一时有些发烫,低声问他:“你以前经常吃这个?” “不是。” 江凝手上的活没停,利落地拿、砸、剥、喂,一气呵成,“就吃了几天而已。有天一觉醒来发现树上没果子了,肚子又实在饿得难受,就忍不住跑到大街上去了,结果碰巧遇见闲逛的义父和苏越哥,从此彻底告别了睡树林吃果子的日子,还得了个疼我的小公子——你说这事巧不巧?” 段唯嘴里塞着果仁,暂时失去了语言能力,只得用眼神表达了对他说上两句就开始没正形的行为的鄙夷。 ”其实在睡树林之前,我还有过一个家。” 江凝顿了顿,忽然正色道,“很早以前有位婆婆把我捡回去,我的名字就是她给起的。” 段唯咽下嘴里的东西,艰难地问道:“那……后来呢?” “有一天,她自己的儿子忽然回来了,还带了一笔赌债。后来……他们就把房子折了钱,又把我卖给别人,然后离开了邻江。” 段唯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卖?” 江凝勾勾嘴角:“对,你没听错。我碰巧偷听到买我的那人说’这次买几个男孩回京城,宫里正缺奴才’,吓得我连夜逃了出来,又不敢跑到街上,就干脆躲进了这个小树林里。” 段唯把手轻轻搭上他的肩头,半晌,才轻声问道:“那之前,她……他们对你怎么样?” “还过得去。” 江凝说,“有口饭吃,还不用露宿街头,我就挺满足的了。” 之前从未听他提起过这些,段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目光黯了黯。 “知道你哥我不容易了吧。”窥见段唯细微的表情变化,江凝不着四六地暗自窃喜,好了伤疤忘了疼,好像刚才那些话只是故意编排出来惹段唯心疼的,嘴上也依旧没个正型,“心疼的话要用实际行动表现出来,以后多疼疼我知道吗,不要总是动拳动脚的。哪,吃完最后一个,咱们就该走了。” 二人回到望江楼,把回笼觉一直睡到现在的思墨叫起来用午膳。思墨揉着惺忪的睡眼:“公子,你们去锦秀楼能带着我吗?” “不能。” 段唯一口回绝。 “为什么不能啊?” 思墨失望地撇撇嘴,“我就是好奇,只想进去看看,又不会添乱。” 段唯给他夹了些菜:“听话,小孩子不能进。” 思墨不服气,还要争辩什么,却听江凝说:“可以啊,我们先进去探探情况,等摸清楚了,下次就带你进去。” 小孩欣喜地应了声“好”,乖乖低头吃饭,段唯却皱眉瞪了江凝一眼。 “咱们就今天进去一次,之后又不再去了,哄哄他而已。” 江凝附耳低语,说完直起身子咳嗽一声,朗声道,“有个人今天可有点过分啊,我给他剥了半天果壳,手都剥酸了,结果那人非但不给我好脸色,还只给别人夹菜。” 第9页 段唯无语片刻,只好照着思墨碗里的“菜单”如法炮制,一样不差地夹给了江大公子,这才堵上了他那张嘴。 锦秀楼位于邻江邑东南街的角落,以花魁锦儿的舞艺卓绝与红牌秀怡的媚骨动人而着称,地理位置的不佳丝毫没有影响到这里的生意。 段唯远远望着锦秀楼前热情万分的迎客姑娘们,面上露出一丝犹豫。 “是不是怕她们都扑上来?” 江凝一眼看穿他心中所想,唇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弧度,贴到他耳边,“我有一个办法,保证没有人贴过来。但你要配合我,无论我说什么,都不能生气,最重要的是,不能打我,能做到吗?” 段唯轻点了一下头。 “好,我们走。” 江凝伸手环过他的腰侧,大摇大摆地向锦秀楼走去。 第7章 第七章 锦秀楼门口,风情万种的迎客姑娘们齐齐望向不远处,一时竟忘记了招唿客人。 不能怪她们不专心,实在是那两人举止太过高调惹眼。 只见剑眉褐瞳的英气男子怀里搂着个清俊少年,动作亲昵非常,一袭浅色长衣将那少年的脸庞衬的愈发白皙如玉,像极了画上走下的仙君。 随着离锦绣楼越来越近,少年似是有些害羞地垂下眼睫,身旁的男子却不由分说地捏起了他的下巴,强行在他唇上浅啄一口。 众姑娘:“……” 两人四周自动散出了一大片空地,一直到内院,才有个年纪稍长的鸨母满脸堆笑迎了上来。 “二位公子……” “我们要一间最宽敞的上房,” 江凝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大大方方地递上一张面值可观的银票,“不许其他人过来打扰。” 那鸨母接过银票,笑容里透着些为难:“公子,真不巧,最宽敞的一间刚刚被一位大人要走了,您看……” “其次那间呢?” “您问的这两间紧挨着,小点的倒是还空余。可不瞒您说,那位大人也不喜欢有人打搅,若是扰了大人的兴致,怪罪下来,我们可不好交代啊——您看小一些的如何?” “不行,” 江凝一口回绝,“那怎么活动得开?” 话音未落,江大公子又抽出一张银票,眼神很是意味深长,同时不忘紧紧手臂,将段唯搂的更近了些:“我这小美人怕羞得很,想让他大点声比登天还难,绝对不会打搅到隔壁那位——这些够不够?不够我再加。” 那鸨母见目的达到,笑成了一朵花:“够了够了,二位这边请。” 楼梯上,江凝也没闲着,一会儿摸摸怀里“小美人”的脸侧,一会儿低头吻吻他的额角,刚到房门前,便似急不可耐地一把抱起了他的小美人,大步走到床前。 那鸨母看在眼里,暗自啧啧称奇,心道这不知是哪户人家的浪荡公子,真真是浪出了新意,自己在青楼干了这么久,还真是头一回见到如此玩法。 她把一壶黄酒连带两只小瓷杯在桌上摆好,看了一眼被按在床上双颊飞红的少年,心里不禁再嘆一句“不知是哪家的孩子,模样真是周正”。随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带上房门。 听到门扉发出一声轻响,段唯挣扎着起身,却被按了回去。 江凝流氓兮兮地卡住他的手腕:“既然要演就演全了,我们继续。” 段唯的身体动弹不得,情急之下偏过头去,张嘴欲咬向那只钳制着自己的手。 江凝连忙笑着松开他,敏捷地弹到一边:“动口也不是这个动法啊……好了,不闹了,我们干正事。” 他把那张小圆桌离地搬起,靠在墙边轻轻放下。桌上的酒壶和瓷杯毫无察觉,安安稳稳地坐在托盘中,没有晃动分毫。接着又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巧的传音耳立在桌上,紧贴住那道隔间墙,隔壁的声音立刻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姑娘们的笑闹劝酒声,曹邑尉低沉的说话声,甚至是酒杯磕在桌上的一声轻响。 过了半晌,隔壁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众姑娘齐齐地招唿道:“秀怡姑娘来了。” 那名唤秀怡的姑娘娇声见礼:“大人。” 曹邑尉的声音却透出一丝不快:“锦儿呢?这都多久了,怎么还不过来?” “锦儿姐姐身子不适,只能失陪了。姐姐托秀怡过来跟大人请罪,还望大人见谅。” 曹邑尉火气上涌:“怎么不早说?害我白跑一趟,真是越来越不像话!” 只听秀怡姑娘娇笑一声:“大人息怒,秀怡代姐姐伺候大人,也是一样的。” “一样?” 曹邑尉冷哼一声,“如何一样?” “临来前姐姐特意嘱咐了一番,秀怡已将大人喜好牢记于心,绝不敢有半分差池。” 锦秀楼红牌的妩媚动人果真名不虚传,“大人一试便知。” 曹邑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姑娘眼波流转间似乎别有深意。他略一颔首:“好啊,你们都下去,我倒要看看锦儿教的如何。” 众姑娘心领神会,纷纷嬉笑着告退了。 秀怡踱步上前,纤细的手指轻柔地为曹邑尉褪下外衫,又将他扶到床边,从袖袋里捏出一个精緻的小木盒。 房内便再无声息。 之前秀怡不是没替锦儿顶过场,唯独这一场满心诧异。 她从未受过如此奇特的嘱託——带这只小木盒过来,帮曹大人点上安神香,然后坐在角落里,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问,待香燃尽,香气散去,再收拾好东西离开。 尽管心中有百般疑惑,但觑着锦儿的神色,她还是没敢问出什么。 一炷香的工夫过去了,墙的另一边。 江凝一只手支着额角,纳闷道:“这是睡着了?怎么这么安静……这曹大人到底行不行啊?” 段唯面上神色毫无波动,耳廓却不易察觉地染上了一层淡红。 这点细微的变化没能逃过江凝的眼睛,他心思一动,坏笑着凑近段唯耳边:“你放心,我肯定比他强。” 段唯的耳朵这下红了个彻底,恼羞成怒地捏起瓷杯,作势要砸他——只是做做样子,眼下不敢弄出什么声响。 江凝眼角一弯,顺势抬起手,看样子像要去挡,却“不小心”碰在了段唯的手腕上,不轻不重,刚好让那只瓷杯脱了手,伴着一声脆响,在墙边摔了个粉身碎骨。 曹邑尉一激灵,勐然掀开眼皮:“什么人!?” 秀怡也是心下一惊,跟着声音从角落站起,嘴上还没忘安抚受惊的曹勇:“您别担心,我出去看看。” 听到隔壁的门扉响动,江凝迅速将段唯扑到桌上,非常不要脸地在他腰侧捏了一把,段唯猝不及防,一声“啊”冲口而出。 秀怡脚步一顿,转身迈回房内,反手闭上门,走到床边弯下腰来:“大人,外面没有要紧的事。不过是隔壁的男孩子在接客而已。” 第10页 曹邑尉松了一口气,半带不屑地哼笑:“锦秀楼什么时候也开始养起男孩子来了?” “早就有了,不过只有客人主动点了才会出来伺候,一般的客人是点不起的。” 秀怡又补充道,“他们接一次客的价钱能赶上锦儿姐姐跳三场舞了。” 曹邑尉“唔”了一声,嗤笑道:“有点意思。” 秀怡轻声细语:“大人若有兴趣,我下去让妈妈带个孩子过来。” “改日吧。” 曹邑尉一抬手,秀怡立刻体贴地扶他起身,“时候不早了。” 女孩柔柔地应了一声,纤细的手又为他穿上外衫。 “下次别让我再听到隔壁有人。” 曹邑尉脚步在门口一顿,“还有,让锦儿好生休养,七日后务必到场,不许再出什么么蛾子。” 秀怡娇笑答“是”,将他送至楼下,又折回来收拾了香灰,方才离开。 隔壁,江凝将传音耳收好,低声道:“过去看看?” 段唯:“好。” “还是不许动手,” 江凝边说边伸手扯乱了两人的衣襟,“再委屈一会儿。” 楼下的鸨母忽闻上面房间里一声巨响,紧接着一阵稀里哗啦,像是什么东西碎了一地,急忙跑上楼查看。 刚上到三楼,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又听“砰” 的一声,只见一间房门被人粗鲁地撞开,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影从里面闪了出来,那浪荡公子将少年抵在门上,狂热地堵上少年的唇。 视觉受到极大冲击的鸨母慌忙喊道:“公子,使不得!” 那浪荡公子闻声停下动作,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怎么?” 两人皆是衣衫不整,少年更是髮丝散乱,喘息急促,从耳廓至脖颈红成一片。 那鸨母赶到房前,伸头往里看了一眼,顿觉眼前一黑——圆桌栽在地上,在一片酒液和碎瓷片中不安地左摇右晃,另一边则是散落满地的枕头与软垫,可谓是狼藉一片。 “祖宗,不是说好了小点动静的么?” 老鸨母痛心疾首,红手帕甩成了一道跳跃的残影,“怎么就能弄成这样?这地上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哪!” 江凝似是不耐烦地退开一步,抽纸似的又抽出一张银票:“知道了,一会儿我们克制点——这么久了,那间最大的空出来没有?” “空出来了空出来了,” 银票果然有安抚情绪之奇效,老鸨母脸上的褶皱瞬间打开了不少,“二位请便。” 迈进门的一剎,江凝就敏锐地嗅到了一股淡香。的确太淡了,很容易让人怀疑是自己的幻觉。 “你闻到了吗?” 见段唯摇头,他不禁皱起了眉,低头望向床边的香炉——一点香灰都没有。 “奇怪,锦秀楼打扫的这么仔细?” 江凝环顾四周,“难道曹大人来这里就只为了喝个酒,睡个觉?” “刚才他说’让锦儿好生休养,七日后务必到场’,”段唯也皱起了眉,“会到哪里?” 江凝思索少顷,摇头轻笑:“看来真的要让思墨进趟锦秀楼了。” “公子,你们今天探的怎么样啊?” 思墨好奇地围着两人转前转后,“给我讲讲里面是什么情形好不好?” 段唯还未答话,脸先红了几分。 江凝沖他神秘一笑:“明天自己进去看看不就行了?” “嗯?”惊喜来的太突然,思墨有些找不着北。 江大公子难得正色下来:“不算什么好差事,可眼下只有你能来帮这个忙。” 第8章 第八章 次日,锦秀楼前冒出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子。 这小子个头不高,一张娃娃脸使他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他身穿破旧的深蓝布衫,一脸愁苦地在锦秀楼前晃来晃去。由于选的这个地方太过特殊,本应苦情的画面愣是被他晃出了几丝喜感。 门口迎客的姑娘们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 那小子咬了咬牙,主动上前扯住一个姑娘的衣袖:“姐姐……”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惹得姑娘惊唿一声,下意识地去甩——竟没甩开,于是尖声叫道:“你这穷小子好大的胆子!放手!” 孩子非但不放,反而拽得更紧了些。旁边的姑娘们围上来,拿手绢去打他的手,哄闹声使街边路人也忍不住驻足观望。 终于,门口的吵闹惊动了楼上的鸨母。 一略微发福的中年女子迈着小碎步朝这边跑来,伸出圆润的手拧住了那小子的耳朵:“臭小子,看着年纪不大,倒是学会当街调戏姑娘了!?” 男孩哆嗦着抬起头,眼里满是怯意:“我没有,姐姐。” 那胖鸨母微微一愣——很多年没有人喊过她“姐姐”了,方才从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嘴里听到,竟有些不合时宜的窃喜涌上心头。还未回过神来,又听那孩子可怜兮兮道:“姐姐,我两天没吃饭了,能不能给我在后厨谋个差事?我会噼柴也会烧火,让我干什么活都行,只要能给我口饭吃。” 胖鸨母仔细打量起这孩子来,见他五官长得倒是清秀,若是擦去脸上的灰印,好生打扮一番,想必过几年也是个能讨达官贵人欢心的当家门面。思量至此,胖鸨母脸上笑出了几个浅坑:“行啊,看着是个机灵孩子。跟我来吧。” 段唯站在茶楼上,紧盯着锦秀楼前的一举一动,望见思墨被领了进去,不仅没有松一口气,反倒更加紧张了。 “别担心,” 江凝附耳低语,“思墨长得那么显小,她们还不至于让他这一阵就接客。” 段唯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那也怕是要吃几天苦了。” 思墨洗净了脸,蹲在厨房一角大口啃着包子。这半天又是噼柴又是烧火,很长时间没干过这些活了,他只觉飢肠辘辘,浑身酸痛。所幸锦秀楼的伙食比想像中要好得多,不然还真是难以适应。 “那小孩,吃完没有?赶紧过来把这些给姑娘们端房里去。” 思墨连忙将最后两口包子塞进嘴里,应声而去。 见楼里来了新的小孩,几个姑娘嘻嘻哈哈地上前,又是问话又是掐脸,把思墨闹得脸红似滴血,这才肯放他走。思墨端着托盘,一路送过去,终于走到了最里面的一间。 “姑娘,该吃饭了。” 听到房里传来一声轻飘飘的“嗯”,思墨小心地推门而入。 锦儿斜倚榻上,抬眼见送饭的是个未曾谋面的孩子,便直起身:“新来的?” “是,” 孩子乖巧地问安,“姐姐好。” 他将菜品在桌上摆好,好奇又羞涩地仰起头,不过一会儿又逃也似的低下。面前这人有着与之前那些或娇柔或妩媚的姑娘截然不同的气质,她眼角细长微翘,四周略带粉晕,两绺头髮自然垂在脸侧,眉心一点淡淡的红痣,本是带着几分妖娆的长相,周身却散发出清冽之气。秀口微启,不过几个字的工夫便使思墨觉出了她的孤傲。 第11页 锦儿打量着来人秀气的面容,似是想到了什么,兀自一哂,淡淡地叫住了正欲转身离开的孩子:“回来。” 思墨脸颊一酸,不太情愿地挪了回饭桌前。 “拿着。” 锦儿没掐脸没摸头,只是从盘中捏起一只红枣糕递了过去。 那盘中的红枣糕原先只有两只而已,思墨受宠若惊,感激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见锦儿清冷的声音:“回去给后厨说,我这两日没什么胃口,给我做的饭菜减半。” 思墨噎了一下,还是乖巧地应下:“是。” 捧过那只枣糕,又扬起脸来诚恳道:“谢谢姐姐。” 锦儿眼角轻弯一下,似笑非笑,挥手让他离开。 第七日。 把思墨领进来的胖鸨母一早便急切地拍着锦儿的房门:“锦儿姑娘,打扮好了没有?” 锦儿不紧不慢地梳着两侧垂下的髮丝:“这就好了。”她往门外看了一眼,站起身,打开桌上的雕花檀木盒,嘴角掠过一抹冷笑:“我马上下去。” 胖鸨母欣慰地“哎”一声,迈着小碎步转身跑下楼。 锦秀楼后院住着两个车夫,专职接送锦绣楼里几个颇有声名的姑娘。此时胖鸨母正在后院跳着脚尖声喊叫:“车马备好了吗?怎么还不赶到前院?” 无人应答。 半晌,才见两个车夫捂着腹部,神色痛苦地弯腰从茅厕出来:“……不行了不行了,昨晚回来吃了些剩菜,谁知半夜里就闹起了肚子,一直到现在都直不起腰,今日恐怕是驾不了车了。” 胖鸨母恨恨地一跺脚,骂骂咧咧地冲进同在后院的厨房:“来个能驾车的,快点!” 不巧,因着时辰尚早,此时正值后厨准备早膳,几个厨子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工夫跑出去驾车?眼看那鸨母急得几乎要飙出几滴泪来,思墨犹犹豫豫地起身:“妈妈,我以前给人家做过几日车夫……” 胖鸨母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抓住他,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好孩子,快去,回来重重有赏!” 锦儿怀中抱着雕花檀木盒,低头扫了一眼思墨:“你来做什么?车夫呢?” 思墨怯怯地望了一眼锦儿,还未答话,一旁的胖鸨母便抢声道:“那两个王八蛋昨晚不知又偷吃了什么,闹起了肚子,来不了了,还好这孩子能凑合着驾车,我便领了他来。姑娘别见怪。” 锦儿神色淡漠:“无妨。他知道怎么走吗?” “方才跟他说过了,他知道。” 鸨母满脸堆笑,“小墨,快。” 思墨迅速掀开车厢门帘,又扶了锦儿一把,待她在车厢里坐稳,自己也翻身坐到厢前,拉起套绳,驱马驶出锦秀楼。 “走后门。” 车上的锦儿忽然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啊?” 思墨完全摸不着头脑,“锦儿姐姐,你说什么?” “去邑尉府后门。” 锦儿有些不耐烦地,“ 这都听不懂?” 那鸨母只吩咐了去邑尉府,并未提过去后门。思墨一时警觉起来,面上却仍是装傻:“姐姐,他们既然请了你,为何不让你走正门?” “小孩子哪来这么多问题,少管闲事。” 锦儿显然不打算同他说些什么。 “哦。”思墨乖乖地闭上嘴,专心驾车。 邑尉府后门,思墨撩开车帘,扶下锦儿,随她往门口走了几步。 锦儿怀中抱着那只木盒,沉声吩咐道:“别跟着,在一边等我。” 思墨只好将车引至后门一侧,听话地站定。 门口站了两个侍卫,其中一个驾轻就熟地迎上前来,沖锦儿一点头:“姑娘请随我来。” 另一个侍卫则看了思墨一眼,从胸口的内袋掏出一把碎银,招唿他:“过来。” “拿着买糖吃。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吗?” 思墨闪着天真无邪的眼睛,高兴地接过侍卫递来的碎银:“知道。谢谢大哥。” 小侍卫挥挥手:“边上候着去吧。” 思墨小心地收好,倚在车厢上,已做好了长久等候的准备。不料没一会儿,邑尉府后门里便传来了几声斥骂:“滚出去!哪里来的狐媚子?我儿子的生辰宴也是你想来就能来的?” 紧接着,锦儿踉跄着跌了出来。 两个大丫鬟仍不放过她,伸手又是狠狠一推,她便狼狈地跌坐在地。 那斥骂声的主人不紧不慢地从后门迈出,手里拿着那只檀木盒,掀开看了一眼,嗤笑道:“这也拿得出手?竟敢来这里现眼!”说罢一扬手,那木盒立刻被抛落下来,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思墨连忙跑上前去,想要伸手扶起锦儿,却被锦儿冷冷地推开。她抬头瞟了一眼曹夫人,眸中的阴鸷一闪而过。 曹夫人冷笑一声:“不要脸的东西。” 而后一甩手,转身回府。 思墨捡起木盒,蹲下身去收拾那一根根散落在地、甚至有些断裂破碎的香。借着盒子遮挡,他偷偷将几小截断香藏进袖口,至于一些已经碎得难以捡拾的,便没再去管。合上木盒,锦儿也撑着地面,缓缓地站了起来。思墨一手拿着木盒,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去扶她:“姐姐,你没受伤吧?” 锦儿没理他,径直走向停靠在一边的马车。 思墨毫不气馁,追到车边,从胸口摸出刚得来的那把碎银:“姐姐,这个给你。” 锦儿终于低头看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这是刚才侍卫大哥给我的,姐姐拿去吧。” 锦儿淡淡地:“给你的你就收着,给我做什么?” 思墨咬咬下唇,眼里尽是天真:“你可以拿它去买喜欢的东西。我不想姐姐难过。” 锦儿怔了一瞬,神色复杂道:“不必了,我没有喜欢的东西。” 小孩失望地缩回了手掌。 锦儿迳自掀开车帘,登上车厢,又转过身来:“盒子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  主角打酱油的一章== 第9章 第九章 从邑尉府回锦秀楼的路上,思墨突然勒停马车,停在了一家首饰店附近。 锦儿皱眉道:“怎么不走了?” “姐姐,你稍等一下,我想送给你一个礼物。” 思墨调皮地沖她眨眨眼,似乎全然忘记了方才受到的冷脸。 锦儿正欲回绝,思墨却转眼间蹿了出去,闪身进了首饰店。 江大公子正懒洋洋地甄选着首饰,闻声抬起眼,轻佻地笑道:“哟,这是谁家的小孩?怕是进错了地方吧?这里可没有你用的东西。” 店主也蹙起眉头:“去去,到别处玩去。” 思墨瘪瘪嘴,委屈道:“我不是来玩的,我想给姐姐挑件好看的首饰。” “呵,讨女孩子欢心啊?” 江凝一扬剑眉,放下手里的几样东西,饶有兴趣似的,“哥哥我在这方面的经验丰富着呢,正好今天得空,免费指点指点你。” 第12页 话音未落,江凝便大大咧咧地拉过那小孩,将他带到侧边摆放各式簪子的片区:“头一回送礼物?” 思墨点点头:“今日是她的生辰宴,公子帮我看看这支如何?” 说着拿起一支玉簪,又借着两人身体遮挡飞快地抽出几截断香来。 江凝伸手一併接过,不动声色地藏好香,又装模作样地将那玉簪审视一番:“嗯,眼光还不错。只是为何到生辰当日才来挑选贺礼?” 思墨略一思索,有些难为情地回答:“我一早就去送过一次,无奈被她娘赶了出来,一盒礼物都被摔坏了,只好重新再买一个。” 江凝讶异道:“怎么如此对你?” “我……我没有请帖,只能从后门偷偷进去,万没想到被发现了。” 见江凝缓缓点头,思墨暗松一口气,装作刚刚发现这玉簪的价钱是他承受不起的,惊叫道:“哎呀,我不要这支了。”而后匆匆忙忙地扫视一圈,拿起一支铜簪,跑到老闆跟前结了帐,又急匆匆地跑出店门。 锦儿紧紧抱着檀木盒,少顷,车帘被掀开了,思墨探进身来:“姐姐,这个送给你,你戴上肯定好看。” 锦儿望着那支简洁大方的铜簪,一时竟有些恍惚:“我给你那么多脸色,你为什么还要……” “您别这么说。”思墨羞涩地垂下眼:“从小到大,锦儿姐姐是唯一疼过我的人了,我想报答姐姐。” ”疼你?” 锦儿嘴角勾起苦涩的笑意,“你从哪觉出来的?” “那天第一次见面,你就给了我一只枣糕,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 思墨衣服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暗骂自己真是越发厚颜无耻,现在说起谎话来连眼皮都不眨,也不知这层层脸皮是怎么长起来的。 锦儿腾出一只手,接过铜簪,愣了半晌,声音才闷闷地响起:“……锦秀楼那个地方,不适合你。寻着机会就赶紧走吧,越远越好。” 这回轮到思墨愣神了。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涩声道:“可是,我没有地方可去啊。在锦秀楼,起码还能有口饭吃。” 锦儿目光森然,冷冷道:“有口饭吃就好了?这世上,比挨饿难受的事多的是。” 她看着面前不知所措的孩子,嘆了口气:“算了,去驾车吧。” 江凝又在店里逗留了一会儿,煞有其事地选了几样首饰付了帐,这才回到望江楼。 “思墨怎么样?” 待江凝关好房门,段唯急切地问道。 “他挺好的,放心。” 江凝从袖中取出几截断香,“而且比我想像的还要机灵。” “曹邑尉长子生辰宴,锦儿姑娘带去的贺礼是一盒香,可惜,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就被曹夫人给轰出来了。” 江凝端详着其中一截,“对了,她连封请帖都没有,还是从后门进的。” “看来曹大人原本就没打算让她献舞。” 段唯轻轻一笑,“这礼物总不会是送给曹家长子的吧?” 江凝若有所思:“难道说,曹大人迷恋的不是锦儿姑娘,而是这种香?可这香看着并非上乘。莫非有特别吸引人的气味?” 说话间,段唯已用火折点上了一截,香气四散开来。 江凝的表情一言难尽:“这不就是最普通的香吗?街上随便找个香铺都能买到的那种。” 段唯摇摇头:“先别说话,等它燃上一会儿。” 最初的气味渐渐淡去,几缕纷繁的味道溢了出来。花香、果香、木香参杂在一起,拼成了奇异的尾调——那的确不是普通的香所能发出的气味。 “你觉不觉得这香气有点像九铭?” 江凝皱起了眉头,“不多,就一点。” “或许只是用了一两种和九铭相似的原料。” 段唯说,“香料总共就那么些,配方略有重合之处倒也不奇怪。” 江凝暗自嘆了口气:“看来我得再去趟锦秀楼了。” 傍晚,邑尉府内宴席已毕,宾客相继散去,热闹了大半天的府邸终于安静下来。 内院里,曹夫人右手执一把鸡毛掸子,左手指着曹邑尉破口大骂:“你个丧良心的,儿子的生辰宴竟找那种女人到府里来!也不怕脏了儿子的眼!” 曹邑尉心虚胆颤,然而儿子站在一旁,多少也要找回些颜面,索性一咬牙,梗着脖子吼了回去:“你喊什么喊!锦儿姑娘的舞艺在整个邻江邑都是出了名的,我请她来给儿子的生辰宴助兴,你管得着吗?你不喜欢就轰出去了,有问过儿子的感受吗?” 曹夫人见他今日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和自己槓上,怒极反笑:“你自己不知检点,少拖上我儿子!你以为他会喜欢看那些不入流的东西么?” 一直戳在边上安静观战的长子忽然开了口,他犹犹豫豫地插话道:“娘,其实我……还挺想看锦儿姑娘跳舞的。” 曹夫人一口气登时哽在喉中,差点背过气去,手中的鸡毛掸子转了个方向,直抽到儿子身上,恨恨地咆哮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给我滚回屋里面壁去!” 长子倒抽一口冷气,赶紧捂着胳膊跑了。 曹夫人的火气又转回到邑尉身上,扬起鸡毛掸子,边打边骂:“给儿子助兴?亏你说的出口!偷偷摸摸地从后门进来,不知道是给谁助兴去了!” 没了儿子观望,曹邑尉也不敢再逞英雄,他双手抱头,低声讨饶:“夫人饶命,这都是误会啊。锦儿姑娘今日前来只是给儿子送份贺礼,怕夫人您看见她不高兴,这才走了后门。” 曹夫人冷笑一声:“送礼?就她锦秀楼那点粗鄙之物也配当贺礼?” “锦秀楼确实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贺礼,” 曹邑尉讪笑,“但毕竟是邑尉长子的生辰宴,聊表心意嘛。” “哦,表示过了,然后呢?请你多多照顾她们的生意?” 曹夫人显然不信他的鬼话。 曹邑尉长嘆一声:“夫人,要我如何说你才肯相信我?就算那锦儿舞艺超群,在我心里,又哪里能比得上夫人半分?我真是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给你看看。” 纵使曹夫人怒火冲天,此时在情话攻势下也消去了几丈。她将信将疑地看了曹邑尉一眼,沉默了半晌,才沉声说道:“下不为例。” 曹邑尉松了半口气——另外的半口悬在胸口没能下来。他上前一步,抱住曹夫人,不露声色地发起愁来。 江凝傍晚二进锦秀楼,得心应手地再扮一次浪荡公子。 正是锦儿和秀怡最忙的时段,江大公子一进门便嚷嚷着要锦儿和秀怡一起来陪他,自然落了空。老鸨母赔着笑脸,正愁该如何安抚这位不好打发的客人,不料客人主动作出了让步。 这位浪荡公子流氓兮兮地表示,见不到两位姑娘,闻闻二位房内常用的香也可聊以□□。老鸨母暗自窃喜,在狠狠敲了他一笔之后,悄悄潜入锦儿与秀怡的卧房,将房中存香各抽了一支,交与江凝。“只有这两种?” 江凝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她,“我花了那么多钱,就得了两支线香?你是不是觉得我好欺负?” 第13页 “哎呦,公子,我哪儿敢欺负您哪。”老鸨母压低了声音,“这可是我们锦秀楼里最好的两种香,只给了锦儿和秀怡二位姑娘用,别的姑娘都眼馋着呢。那二位可都不好得罪,我拿的再多怕要被她们发觉了。” 不多时,江大公子便脚步轻快地回到了住处,得意地把战利品展示给段唯看。 然而段唯并没有露出多少惊喜之色。 他淡淡地接过两支香,语气平静:“回来的比我想的快一点。见过锦儿她们了?” 江凝先是一愣,随即笑出了声音:“小公子,您这是吃醋了?” 段公子别过脸去:“少自作多情。” “别担心,我对扮流氓没什么兴趣。” 江凝脸上笑意渐浓,“不过……除了对你。” 段唯不想理他,飞了个眼刀过去,而后转过身认真地比对起几种香的外形,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不同。 然后是比对香气。 随着两支香依次燃尽,两人心头的疑虑却不减反增——那二者皆与断香毫无相像之处。 第10章 第十章 “那鸨母是不是在煳弄你?”片刻沉默过后,段唯忍不住开了口。 江凝苦笑着摇摇头:“不像。再说,逮着了个大手大脚的浪荡子,没理由把宝贝藏起来。既然曹大人都对那香如此感兴趣,自然能钓着更多人——她总不能跟钱过不去吧?” 段唯缓缓点头:“除非,那香是锦儿的私藏,她并不知道它的存在。”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觉得有些奇怪。” 江凝说,“这几日听坊间传言,锦儿姑娘的心气颇高。若是有什么宴席请她献舞一曲,至少提前十天去锦秀楼送上请帖,否则是一概不去的。今日她没有手里请帖,甘愿走后门也要去送上这份礼,图什么?我不信她对这曹大人动了什么真心。若是想请曹大人为她赎身……这姑娘恐怕得去找郎中看看眼睛。” 段唯目光一动:“如果恰好相反,是曹大人有求于她呢?” “此话怎讲?” “假如曹大人非常需要这香,而他手里正好又有锦儿姑娘想要的东西,今日他们借着生辰宴见面做一笔交易——这样是不是可以说得通?” “唔,有道理。” 江凝飞快地伸出爪子在段唯脸上捏了一下,“还是我的小美人儿聪明。” 只听清脆的一声“啪”,江大公子手背上立刻出现了清晰泛红的巴掌印。 “嘶……” 江凝甩着火辣辣的右手,“不解风情。话说回来,锦儿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呢?” “既然这份交易今日没能促成,他们必然还要寻机会见面。” 段唯沉声说,“我们要抓紧了。” 锦秀楼规模宏大,前院是迎来送往的烟花之地,后院既作厨房,亦作一众杂役的栖身之所。而侧院专用来调香制香,隔上数日,便有一架马车驶向香铺,满载香料而归。 多亏了几位姑娘偏爱支使思墨跑腿,替她们买些脂粉之类的小物件,江凝才得以与他不时见上几面,获取些有用的消息。此时,他手上这张採购香料的单子便是思墨设法夹带出来的。 几日前,段唯找了位香坊里的老香师,将仅剩的一截断香交与他,询问可否复制此香。 经验丰富的制香师一闻便道,此香是“湿炙”得来的。所谓“湿炙”,是将已成型的线香浸入配好的香液之中,静置数个时辰,待香液渗入线香,将其取出,放至陶器中,用大火焙烧,使线香彻底干燥,取出即成。 想那锦儿姑娘纵使全知全能,掌有制香之法,也不能凭空变出原料来。于是江凝将单子上的香料依样採购了些,带到香坊,恳请老香师调出同样的湿炙香来。 两人窝在小香坊里,恨不能不吃不喝守在那制香陶器前。这种废寝忘食的精神让老香师颇为诧异,询问那二人为何如此急不可耐,江凝随口胡诌“家母生辰将近,欲将此香奉上,聊表心意”,老香师连连赞嘆,被这份“孝心”感动得连轴转了好几天,把那些香料组合调制了一遍又一遍,仍没能得出一个满意的结果。 “师傅,如果不局限在我拿来的这些香料里,您可有思路?” 江凝仍不死心,“比如,姑娘用的胭脂香粉,溶进线香里,有没有可能?” 老香师苦笑着摆摆手:“倒也不无可能。只是,我哪里懂得那些东西?若是一样一样的试,恐怕我这辈子也不用干别的了。” 段唯望着他布满皱纹的憔悴的脸,给江凝使了个眼色,起身一揖:“既然如此,便不麻烦您了。这几日多有打扰,辛苦。” 江凝随即将银两双手奉上,在老香师讶异的目光中走出了小香坊。 “这锦儿姑娘真是神了,” 江凝苦笑着低声说,“费了几日功夫,竟然一无所获。我这辈子闻过的香恐怕都比不上这几日多,都快腌入味了。” “或许我们的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 段唯低低地嘆了口气,“没准这香根本就不是从锦秀楼里制出来的,是她从哪个不起眼的香铺里买来的也说不定。” 江凝几乎要惨叫出声:“难道我们要跑遍整个邻江邑的香铺去找?” “恐怕来不及了。” 段唯也是一脸苦笑,“还剩最后一招,不知道能不能凑合着用。” 二人在漫漫香海中浮沉数日,鼻子被熏得几乎快要失灵,而与此同时,曹邑尉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那日遭河东狮吼后,曹大人的耳畔便一直嗡嗡作响。起初他并未太在意,只当是“狮吼”余威未散,留下了些许后遗症,可是隔了数日,这症状非但不减,还有加重的趋势。 他叫了府里的郎中来瞧,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那郎中觑着曹邑尉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了些“或是劳累所致,注意休息”之类的废话,连方子都没开一个。曹邑尉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退下,胳膊抵在桌上,用力撑着额头,心里的烦躁愈演愈烈,对锦儿的思念也越加清晰。 他想着每当劳累之时,锦儿在床头点起一支特制的线香,淡淡的烟雾笼过了他的身体,四肢百脉都跟着轻快起来;想着锦儿一双玉手抚过自己的脖颈肩头,极富技巧地按揉着,筋骨逐渐舒展开来。他想在那股幽香中小憩一会儿,暂时摆脱头昏耳鸣的侵扰,恨不得立刻就见到锦儿。 曹邑尉强打精神,处理了一些手头的公文,觉得有些支撑不住,四肢绵软地起身回到卧房,重重地栽倒在床。睡一会儿,他想,一觉醒来就好了。 不知在梦魇中挣扎了多久,意识慢慢清晰起来,一种奇异的感觉从骨缝中透出。就像是千百只虫子在骨头间啃噬,又麻又痒,还带了些针刺般的疼痛。曹邑尉试着翻坐起来,只稍稍撑了一下床边,又重重地摔了回去。 恐慌袭上心头,他张了张嘴,想喊侍从进来,却发现嗓子干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在床上挣扎片刻,身上的衣物尽数被冷汗浸透,恐惧像黑暗一样吞没了他。 第14页 不知过了多久,曹夫人推门进来,看到脸色惨白、几近虚脱的丈夫,也慌了神,一叠声地吩咐小丫鬟快去叫郎中。 一天之内第二次见到曹邑尉的郎中不禁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把脉探查。 “怎么样?” 曹夫人焦急地问道。 老郎中的额头上现出了几道沟壑,捋着花白的鬍子缓缓摇头。半晌,起身嘆息道:“大人脉象正常,并无发热或风寒症状。恕老朽无能,竟瞧不出大人是何状况。” 曹夫人拉起丈夫的手,见上面竟毫无血色,一双惨白的手抖得厉害。她斥退了老郎中,又唤小丫鬟附耳过来。 那丫头年纪尚小,第一次见此情景,吓得六神无主,哆哆嗦嗦地靠近曹夫人。只听曹夫人深吸一口气,吩咐道:“去,到外面请巫医来。” “宝贝,你可真捨得。” 香坊里,江凝低下头,小声对段唯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真的要溶?” 段唯对他轻笑一下,将手中十支九铭尽数交给制香师:“拜託您了。” 这是最后凑合用的一招——凭着与那断香尾调的几分相似,将九铭碎成粉末状,溶成香液,与线香湿炙合在一起。 起先江凝并不同意。就算九铭与那断香的尾调略有相似之处,也不可能做得了仿冒品——那不是在嘲笑曹邑尉的嗅觉吗? 可段唯一再坚持,不容置疑道:“虽然香味上不甚相近,但两者皆能安神助眠,九铭的功效尤在那断香之上,即便曹邑尉问起来,我也有办法应对。” 另一边,曹邑尉的“病情”断断续续,而巫医“随缘”疗法的效果微乎其微。三日后的一个黄昏,曹邑尉再次出现同样的症状。 夫人独自坐在床边,用丝帕为他拭去冷汗。昏昏沉沉中,曹夫人听到他含混不清地嘟囔着:“香……香……” 裹着丝帕的手顿了一顿,她探身向前,皱眉道:“什么?” 曹邑尉掀了一下眼皮,口中喃喃:“香……上香……” 夫人思索俄顷,缓缓起身,将衣服稍作整理,踱至门边,沉声吩咐候在两侧的丫鬟:“备车马,明日一早随我去祺山上香。” 当晚,一封密函便躺在瞭望江楼房内的小桌上。 作者有话要说:  制香部分基本上是瞎扯的,请勿当真么么扎~ 第11章 第十一章 果不其然,锦秀楼第二日便收到了曹邑尉的邀请函。 江凝一早动身,刚踏出望江楼,一辆马车便停在了门口。 小丫鬟先跳下了车,掀开车厢门帘,扶出一位身姿绰约的女子。那女子头戴帷帽,面庞在轻纱下若隐若现,走过江凝身边时,一缕幽香若有若无的飘来。 江凝被各路香气腌了数日的鼻子反应有些迟钝,只觉那幽香熟悉非常,闻到的同时竟本能的生出些亲切感。他骤然停下脚步,回身轻喝:“姑娘请留步!” 那女子脚步轻顿,半侧过身子,似乎在面纱下微笑了一下:“公子有何贵干?” 江凝稍走近了些,抱拳施礼:“敢问姑娘所用何香?” 女子轻笑出声:“夫婿所赠的普通薰香而已。怎么,公子对它感兴趣?” 她身边的小丫鬟态度可不似此般温和,一直警惕地瞪着江凝,像是随时准备好了放声唿喊“来人,抓流氓”。 江凝也觉得这样唐突发问实在是有些失礼,可不问又难解心头疑虑,思量再三,还是再次拱手道:“在下只是觉得似曾相识,姑娘可知此为何香?” “夫婿所赠之时,未曾告知品名。” 女子略微低头,“小女子见识浅薄,也分辨不出其之所属,还望公子见谅。” 这女子如此谦和有礼,倒让江凝不好意思再三追问下去。他点头道了谢,目送她走进望江楼,心里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的鼻子是不是真被熏出了问题——她的身上怎么可能会有九铭的味道?这事让段唯知道了,肯定又要嘲笑自己一番。 江凝自嘲地摇摇头,转身离开。 思墨早早地等在马车边,望见锦儿手执请帖款款而来,忍不住绽开孩子气的笑容,跑上前去:“锦儿姐姐早……咦,你今天戴了这支簪子?!” 锦儿挑起一侧的细眉:“好看吗?” 不过一支简简单单的铜簪,戴在她头上却生出一番特殊的雅致。 果然,好看的人戴什么都好看。思墨心里这样想着,低头羞涩一笑,然后飞快地跑到车厢前,掀起帘子:“姐姐怎样都好看。时辰到了,我们走吧。” 车马很快驶出了锦秀楼。 思墨驾车行至一处岔口,忽听车厢内传出一句:“右拐。” 他手一颤,减慢速度,惊疑不定道:“可是……我们不去邑尉府了吗?” “去。”锦儿的手指在膝上轻敲着,“别问那么多,先右转。” 车子慢慢向右转去。 锦儿轻合双眼,闭目养神,忽听思墨一声惊唿,紧接着,车身巨震,她毫无防备,整个人向前一倾,又狠狠地被甩回座位,后脑重重地磕在车厢壁上,顿时失去了意识。 思墨跳下车,撩开车帘,见她歪在座上,一时有些心悸,还没来得及作出别的反应,肩膀就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掌按住。回过头,江凝沖他一扬眉:“这位小兄弟,真不好意思,让你家小姐受伤了。我载她去医馆看看可好?” 正是清早时分,街道上冷冷清清,思墨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这边,便迅速捡起车厢里锦儿脱手的请帖,对江凝一点头。 “没有别的东西了?” 江凝忍不住确认道。 “没有了。” “唔,幸好有准备。” 江凝沖旁边那架一模一样的马车一抬下巴,“快去吧。” 二人交换了马车,向不同的方向驶去。 邑尉府正门。 一辆马车缓缓停下来,走下一个端着雕花檀木盒的白衣少年。 门口候着的正是那日守在后门的侍卫。思墨跟在段唯身侧,将请帖递上:“锦儿姐姐身体抱恙,今日无法亲自前来,特意托这位公子来跑一趟。” 侍卫看着面前这张全然陌生的面孔,不禁皱起眉头:“锦秀楼的人?” “是。” 段唯坦然答道,“锦儿姑娘托我带东西过来,另外还有一些话带给曹大人。” 侍卫在不久前也听说过锦秀楼养了些男孩子,专供达官贵人享乐,只是从来不知道自家大人也对这样的事情感兴趣。 他看看跟在少年身后的孩子——倒也是曾送锦儿前来的车夫;又仔细地审视了手上的请帖——没有问题;再抬头打量面前眉目如画的少年——说是青楼中人,可身上偏偏又有种脱俗的清雅,难道这样的男孩子正对了那些达官贵人的胃口? 正在他犹疑不定之时,曹邑尉的近侍从府内走出,喝问他:“大人等急了,在那磨蹭什么呢?” 第15页 侍卫忙将手中的请帖转给他看,又把方才思墨所言复述一遍。那近侍淡淡扫了段唯一眼,点头道:“随我来吧。” 段唯暗自松了口气,跟在那近侍身后踏进府门。 近侍将他领到曹邑尉卧房处,替他推开门,自己退到一边站定了。 段唯轻声道过谢,进去将门反手合上,来到曹邑尉榻前。 那躺着的人仿佛被抽干了气血,苍白虚弱得仿佛得了一场大病。尽管有心理准备,看到曹邑尉的时候,他心下还是狠狠一惊。 榻上的人睁开眼睛,有气无力道:“你是谁?锦儿呢?” “锦儿姑娘身体抱恙,” 段唯将檀木盒放在桌上,抽出一支香,“在下替她把东西带给大人。” 曹邑尉看到香的瞬间,灰暗浑浊的双眼忽然有了骇人的光亮,像是饥渴了多日的灾民见到了第一滴水。 “快,赶快给我点上!” 段唯后嵴升起丝丝凉意,心绪几番起伏。他狠狠咬了咬舌尖,迫使自己不去胡思乱想:“是。” 线香插进了案上的小香炉,段唯却并不急着引燃火折。 “大人,您要的香送到了,锦儿姑娘要的东西……” “早已准备好了。阿启——” 沙哑的声音穿过门板,方才的近侍闻声而入。 曹邑尉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随后从床上的小柜里拿出一个纸包,让他递给段唯,又不放心似的嘱咐道:“回去告诉她,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段唯掂量着手中纸包,脑中闪过几个猜测,应声告退。谁知刚走到外间,近侍便从身后拦到面前:“这位公子,请留步。” 段唯将纸包塞进胸口内袋,面沉似水:“大人还有何事吩咐?” “请在外间稍坐片刻,” 近侍不卑不亢道,“曹大人命卑职半炷香后再带您出府。” 东平城,南书房。 苏越走到桌案前,看着正在批覆公文的段允,又在腹中精简了一下已准备好的报告,这才开口:“王爷,运送例奉上京的六人已回。圣上的赏赐与往年大致相同,只有安神香换了一种,方才已全部清点入库。” 段允眼睛不离公文,随意一指:“好,知道了。这里又没有外人,站着干什么?坐。” 苏越不易察觉地苦笑一下:“不了。” “怎么?” 段允从公文中抬起头,观察着苏越的表情,“有事?” “没……等您忙完再说。” 段允索性把公文推远了些:“我忙完了,现在就可以说。” 苏越抿抿嘴角,到侧案前倒了一杯茶,端至段允面前:“那三个孩子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从驿站寄回的信函来看,事情恐怕要比我们想像的复杂。我爹说……他不放心,想去看看有什么能帮的上的。” 段允一口茶刚刚入口,差点悉数喷出,侧身咳了几声,连连摇头:“是不是年纪大了都容易心软?说好了’锻鍊’,自然是什么困难都由他们自己解决好。若是让他们觉得凡事都有倚仗,那还锻鍊个……咳。” 他想了想,又由衷地:“其实,我现在就很后悔一件事——当时真不该给他们那么多钱。” 苏越抑制不住地弯了弯嘴角。 “等等,” 段允好像忽然反应过来了,“苏师父他,是想你哥了吧?” 苏越嘴角的弧度瞬间消失,轻点了一下头:“特殊时期,就算去了也不一定能见到。我劝过,老爷子根本听不进,一拦就跟我瞪眼撸袖子,非得赶着我上这里来说。” 段允站起身,轻轻活动着手腕,思索片刻,右手搭上苏越的肩头:“三十年前,我还在宫里的时候,你爹就做了我的习武师父,后来他把你带到我身边,成为我的左膀右臂,算起来也有十二个年头了。九年前,暗察令难以起步时,你大哥又第一个担下了暗察使之职,任劳任怨。你们父子为段家尽心尽力,如今师父有此心愿,我怎么可能回绝?只是他年纪大了,去邻江又路途遥远,不如等此案了结,我便召回苏启,让他留在东平任职,也还他老人家一个团圆的心愿。” 苏越面上难掩惊喜之色:“多谢王爷。” “啧,都说过了,这里又没有外人,还跟我瞎客气。” 段允抓紧时间欣赏着难得有明显面部表情的“左膀右臂”,忽而歪头一笑:“要谢,就以身相许好了。” 苏越的惊喜之色一扫而光,重新恢復了往日的整肃:“不了。” 第12章 第十二章 锦儿在后脑的钝痛中醒来。 周围是一片昏暗,寂静中能听到自己的唿吸声。她挣扎着爬起,发现自己是在一张小床上,而不远处,似乎是铁质的牢门。 锦儿努力睁大眼睛,去适应昏暗的环境,四下摸索一遍,除了这张硬床,什么也没有。她踉踉跄跄地移到门口,终于确认了,没错,这的确是一道牢门。 难以抑制的慌乱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她努力平復心绪,试图从回忆中找出一点端倪。 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记忆在清早转弯时那场勐烈的碰撞断裂开来。锦儿深吸一口气,抬手用力拍打着牢门:“来人!放我出去!” 不多时,一名狱卒闻声前来,没好气地:“喊什么喊!放你出去?你当这里是茶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啊?” 锦儿不得不暂且忍气吞声,放软了语气:“这位大人,小女子今日得曹大人邀约,途中出事昏了过去,醒来便被关在这里——敢问这是什么道理?” 狱卒冷笑一声:“什么道理?你自己心里没数么?有冤屈别跟我叫唤,待会儿跟审你的人说去。” 锦儿心思急转,试探道:“那个孩子呢?” 狱卒显然不明所以:“什么孩子?” 锦儿的心冷下去半截,恨恨地咬牙:“车夫!载我的那个。” 狱卒一怔,回想起狱卒长所说“特察使大人亲自送来的”,不禁怀疑眼前的姑娘是否受了太大刺激,精神已经失常。他犹记上面吩咐“好生看管,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出去”,便不再理会,撂下一句“省省力气,装疯卖傻也不会给你开门”,转身欲走。 “等一下!” 锦儿紧紧扣着牢门,“我要见曹大人!” 狱卒冷哼一声:“曹大人?这会儿他怕是自顾不暇了,哪有工夫管你?” 锦儿身形一晃:“什么意思?是谁……谁把我送进来的?” 狱卒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屈指在门上一弹:“这位姑娘,有劳特察使大人亲自送来,不简单啊。特巡令几年不出现一次,能得此殊荣的更是少之又少,在下佩服。” “特巡令”是为何物,锦儿并不知晓,但眼下形势不容乐观。她不知道那狱卒口中的“特察使大人”对这笔交易了解了多少,那个看似单纯无邪的“小车夫”又窥探到了多少内情。这个阴暗的牢房里三面厚墙,一面铁门,逃跑无望,那她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 第16页 锦儿的手缓缓滑下,退后几步,沖牢门外的狱卒微笑了一下。 “告诉你们那个特察使,别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 她抬手拆散了髮髻,“别得意的太早了。” 狱卒心下一惊,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她,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一支铜簪没入了锦儿的胸口。她攥着那支普普通通的簪子,跌坐在地,嘴角还挂着一抹阴冷的微笑。 “来人——” 与昏暗的牢狱形成鲜明对比,外面天朗气清,日光普照。 段唯向窗外瞄了一眼,天色大亮,再看看不声不响站在一侧的近侍,也只好按捺下心中的焦躁,装作悠闲地拿起茶杯,在唇边轻碰了一下,茶水都没沾着就放了回去。 半晌没吭声的近侍忽然一笑,轻声道:“可以喝。公子放心,没加料。” 段唯眼睫一颤,不由得提高了警惕。对曹邑尉这貌不惊人的近侍,他起先并没有太过注意,不知这人竟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 他转头望向近侍,轻弯眼角:“大人说笑了。茶水有些烫,我只是想等凉一些再喝。” 这是他第一次仔细地看那人的面容,不知为何,竟莫名其妙的生出一点熟悉感。这人长得有点像……像谁来着? 段唯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被锦帘后传出的嘤嘤声打断了思路。他神情复杂地往内外间交界处看了一眼,无奈拉下的锦帘密不透光,什么也瞧不见。 近侍无声无息地走向锦帘,轻轻拨开一角,又迅速放下,转身回来打开房门,朝段唯一点头,作了个“请”的手势。 “曹大人的鼾声,还真是别具一格。” 明明急着出府,迈出房门时,段唯却是不紧不慢,还留下一句略显轻佻的评价。 近侍带上房门,语气淡淡:“大人已经很久没睡过这么沉了,公子送来的香可比以往送来的见效。” 段唯一怔,勐然想起那次在锦秀楼,曹邑尉不仅没有发出别致的鼾声,就连瓷杯碎在隔壁墙边的声音都能把他吵醒。段唯心中隐约有猜测得到了证实,却见近侍绷紧了脸,没有与他继续交谈的意思。眼下已走出内院,来往的侍卫婢女也多了起来,段唯只得作罢。 府外,思墨正焦躁难安,终于见到段唯出来,长舒了一口气,连忙爬上车去。 而车厢内,段唯脸上毫无笑意,随着纸包层层打开,神色也愈发凝重起来—— 里面赫然躺着一块邮符。 不多时,巡捕司的差役便在江凝的带领下将邑尉府团团围住。 府内侍卫见此阵势,纷纷抽出佩刀,当头的侍卫长喝问道:“你们要造反吗?!” 江凝不慌不忙地抽出特巡令,带着独特的欠揍语气:“我们不要啊。您先看看这个,现在是不是应该由我来问您了?” 侍卫长脸色骤变,手中佩刀“哐当”一声扔在地上,回头喝令道:“全部放下!听从特察使大人指令!” 一干侍卫纷纷缴械,列队站好,惶惶地望向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年轻长官。 江凝收起特巡令,正色道:“奉王爷命令前来巡查,还望各位配合。这会儿不知曹大人睡醒没有?” 侍卫长向前排两名侍卫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就从卧房里押出了面如土色的曹邑尉。 从美梦中惊醒着实令人恼火,而更不愉快的是,一觉醒来便从堂堂邑尉沦为了阶下囚。 “曹大人,早。” 江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而后利落地一挥手,“带走。” 驿站邮符,作用大致等同于一张无限期的通行公文,不同的是,它的权限更高。曹邑尉的这块,不仅可以在驿站内免费食宿、使用车马,甚至可以要求查看除印有东平密件外的全部往来公文。因此,邮符需由各城邑长官妥善保管,如需派侍从到驿站取公文信件,一般都要特开一张凭证,上盖邑尉公章,有效期极短,取完就成了废纸一张。 而将邮符作为交易,交与他人,不仅仅是玩忽职守、蔑视皇权,弄不好还有个通敌叛国的罪名。曹邑尉手脚冰凉,面如死灰地坐在椅子上,等待审讯。 此刻,江凝也轻松不起来,刚押着人回到刑院,狱卒长就慌忙跑来报了锦儿的死讯。 江凝一口气噎在嗓子里:“自尽?” “是。” 狱卒长觑着这特察使的神色,战战兢兢。按常理来说,犯人收监前是要搜遍全身,将所有多余物件卸下,防止意外发生。可特察使送来的这姑娘还不能算是犯人,只能按照候审的标准先行关押。 眼前的年轻特察使还不知脾气如何,若将此事怪罪到自己头上,实在是够喝一壶的。狱卒长一个头变成两个大,看着江凝攥紧了拳,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却平復下来:“保存好尸首,检查身上还有没有带别的东西,搜仔细一点。” 不是江凝脾气好,而是经过短暂的思考之后,他觉得这事实在怪不得别人。当初自己火急火燎地把锦儿送到刑院监狱,吩咐差役们把门锁好,等他回来审讯。锦儿头上的铜簪,他看到却没当回事,考虑到了防止“逃跑”,却根本没想到还有“自尽”这个选项。 曹邑尉被押至刑院不久,锦秀楼也被差役们封锁起来。审讯与搜查同时进行。 “曹大人这口供,快赶上一出折子戏了。” 江凝将差役所作笔录拿给段唯看,“八年前,锦儿成为锦秀楼花魁,受曹邑尉父亲邀约,在寿宴上献舞——这是第一次见面。” “献香数支以作寿礼,此香有解乏除燥安神之效,曹父甚喜,见子事务繁忙,常有焦虑烦躁之状,赠予子用……其后曹父常邀锦儿携香做客府上,夫人虽不悦,亦不敢阻拦。” 差役清晰地记录了曹邑尉与锦儿相识的过程,到了后期,曹邑尉对锦儿的爱慕可见一斑。这也难怪,常听河东狮吼,偶见窈窕佳人,生出嚮往之心在所难免,更何况这佳人还能给他解乏除燥的奇香。 段唯迅速浏览至后段,上面记录了曹邑尉交出邮符的始末。三个月前,锦儿意欲逃离锦秀楼,请求曹邑尉帮忙。对于她来说,在现阶段赎身是没有可能的,花魁的姿色与名气尚未榨干,锦秀楼绝不肯放人;而悍妻在侧,曹大人的求生欲也不允许他一掷千金。 因此,锦儿恳求曹邑尉开出一纸驿站通行公文,意欲乘驿站车马逃离邻江邑。这下曹邑尉犯了难,既捨不得她的人,又捨不得她的香。 锦儿似是看出他的为难,柔声哄他说,到了下个驿站,自己就找个小香坊,靠手艺吃饭,定期为他寄送亲手制的香,若有需要,自己便悄悄乘车回来看他。 佳人体贴至此,曹邑尉自然也不好拒绝,只是如何做到定期寄送?锦儿笑道,这好办,只要大人给我一张无限期的通行公文,不就结了? 曹邑尉摇头轻笑——到底是青楼女子,不晓政事,哪里有什么无限期的通行公文? 锦儿失望地低头喃喃,要是有什么信物可作通行公文之用就好了。 第17页 曹邑尉神色一凛,“邮符”二字唿之欲出。但此物干系重大,他也不敢冒然交出,想起家中存香所剩无几,便哄她再多做些,自己也再想想办法。 接下来的日子里,锦儿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曹邑尉,常常让他在房内等上许久,再托人告知身体不适,不便见他。曹邑尉烦闷多日,终于循了儿子生辰宴,邀她悄悄前来,谁料本该在前厅张罗的夫人竟有所感应似的,到后院堵了她,自己连那木盒的边都没碰着。 但锦儿或许不知,曹邑尉那日并没有打算交出邮符。 焦虑失眠多日,最后令曹大人下决心铤而走险的,是那差点抽走他三魂七魄的病症。 这病在外人看来匪夷所思,曹大人自己却解释得有理有据——思虑过度,郁结胸中,此乃心病,加之长期焦躁,不能安寝,便犯了魔障。因而在意识混沌之中,不得已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段唯的目光落在最后一行的“意识混沌”上,皱了皱眉。 江凝环顾一圈,见没有人过来,便绕到他背后,用双臂环过,下巴垫到他肩上:“这香的确蹊跷。我记得你上次说,没有九铭睡不着觉……是真的么?” 段唯目光一闪,试着挣了挣——没挣开,无奈道:“一会儿给别人看见了……那是逗你的。” 江凝的手又收紧了些:“跟我说实话。” “九铭怎么能跟那邪香一样?别想那么多。”段唯蜷起手指,蹭了蹭江凝的手背,“小的时候,有几次回去的太晚,就没点香——就那几次而已,主要还是困劲过了。再说,你一年在我那睡多少次?你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江凝还想说些什么,忽闻脚步声由远及近,只好不情不愿地放开他,正襟站好。 “二位大人,锦秀楼搜查完毕,东西已带到正堂,请大人过目。” 第13章 第十三章 东平城。 午后阳光正暖,段允处理完公务,同苏越一起逛到驿站,将一封命苏启交接完毕即刻回城的信函投递后,又不慌不忙地闲逛回府。 远远看到街道弯口支着的算卦摊,段允想起些旧事,不由笑道:“那年我带两个孩子出来赏灯,也是在一个街口,被算卦先生叫住了。小唯不愿意算,凝儿倒有兴致,可惜生辰不详,根本没法起卦。别的没算出来,只知道小唯是当不成哥哥了。” 苏越略一颔首:“当年凝儿回去就给我说了。” 段允对他平淡的反应颇为不满:“这不是触景生情,想起些旧事么,得两个人一起回忆补充才有意思。好歹多说几句,不然我多尴尬?” 苏越眼角抽了抽:“哦。凝儿高兴坏了,小唯脸色不太好。” 段允:“……算了,还是我说你听吧。” “想想从邻江邑捡回凝儿也有九年了。这小子,个头蹿得是真快,刚来的时候比小唯矮那么多,现在想来,可能是以前总挨饿,才不长个子的。” 段允说,“凝儿来之前,小唯总把自己闷房里,一天到晚就知道看书临字,也不爱说话。他来了之后,总算把小唯带的正常点了。” 有这么说自己儿子的吗?苏越暗自腹诽。 “不过到现在,小唯还是喜欢往心里藏事,话也不算太多。唉,这孩子,的确不大像我。” 段允还没感慨唏嘘完,就听苏越淡淡道:“幸亏。” 段允佯怒状:“你说什么?!” “……还有凝儿。” “嗯,” 段允满意地点点头,“我是真喜欢这孩子,他跟我们或许就是命里註定的缘分吧。这辈子,有这样两个孩子就足够了,还要什么子孙满堂,那群老古董哪里懂得。” 与此同时,封地最北边的邑衙正堂里,气氛却不似东平城里那般轻快。 差役们搜遍锦秀楼各处,却没有发现曹邑尉所说的奇香。在后院干活的婆婆和伙计都说,从未听说锦儿姑娘还会制香,更未见过她踏进位香处半步。 江凝脸色低沉,听着差役事无巨细地汇报锦秀楼的情况:“……旧名’青羽阁’,八年前更名为锦秀楼……” 段唯静静听着,目光忽然落在长桌上的一处。他两步迈过去,从众多物品中抓起了一件头饰,细看后变了脸色。 “怎么了?” 江凝抬手示意差役停下。 段唯收紧手指,任凭那钗子把手心硌得生疼,闻声勉强笑了笑:“小事,一会儿再说。继续吧。” 差役无波无澜的声音在堂上重新响起,段唯心里却掀起骇浪滔天。 负责搜查的差役不甚了了,他却认出了——那混在锦儿众多饰品中的,竟是一支宫钗。段唯用指腹抚过钗上一颗颗冰凉精美的珠石,寒意顺着手指扩散开来。 当年,段唯生母入宫不久,圣上便下了赐婚的旨意。喜轿从京城抬出,千里迢迢奔赴东平。 段允那时不过十七岁,心里半是懵懂半是抗拒地接了轿,不太情愿地走完结亲流程,洞房里挑下新娘的红盖头,被一头璀璨绚丽的头饰晃了眼。 王妃大概也被这繁复的装饰压得脖颈酸痛,艰难地仰了仰头,红着脸道:“王爷,能帮臣妾拆一下吗?” 段允僵了僵,想说自己没这经验,但唿喊门外侍从进来似乎也不太像话,于是只好笨手笨脚地拆解着,其间无数次扯到了她的头髮。 王妃脸色白了又白,却始终忍着没有喊疼。段允心怀歉意,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哄哄她,刚好拆下一支与众不同的钗子——虽然也镶嵌着星星点点的珠石,与其他饰品相比还是朴素了很多,便把它递给王妃:“这支比那些更适合你,只戴这个就足够漂亮了。” 王妃掩嘴轻笑:“王爷,这是臣妾刚入宫时领的,其实就是最普通的宫钗,宫女都有的。” 段允被自己的口水呛咳了半天,心说皇兄当真是财大气粗,审美比父皇在位时不知提高了多少。 “其实,我最喜欢的也是这支,” 王妃抬手给段允顺了顺气,“所以才偷偷戴过来了。” 第二日清早,王妃便真的只戴上一支宫钗,将那些过于耀眼的头饰全部收进了盒子,从此再没有拿出来。 二人虽算不上浓情蜜意、鹣鲽情深,却也是同心同向、琴瑟和谐。直至她诞下段唯。 第二年十月十九,段允循了她家乡的习俗,在灵位前点了一盏香灯祭奠。等段唯长到三岁,便领了他来,一手抱着这小小的肉团,一手捏起他的小手教他点香灯。 年幼的段唯看到灵位前有支漂亮的珠钗,忍不住伸手去抓,还没碰着,就被段允放在了地上。只有丁点大的小人儿怎么踮脚也够不到,急得直扯段允袖边。 段允揉揉儿子的脑袋,嘆道:“你还太小,等你有香案高了,爹再讲它的来歷给你听。” 宫钗、邮符、邪香…… 这边,差役已汇报完毕。种种迹象表明,那邪香并非是在锦秀楼中制出。而据曹邑尉供述,自己也曾命人寻遍邻江邑的香坊,却找不到一支同样的香。 第18页 江凝心下一凛,想起清早在望江楼门口遇见的遮面女子和她身上隐隐约约的香气,又想到锦儿中途莫名其妙的转弯,隐隐觉得不妙,命人即刻封锁邻江邑所有出入口,又点了十余人,直奔望江楼而去。 “办妥了?” 帷帽下,女子的声音透过轻纱,幽幽传出。 “夫人放心。” “亏我还亲自来一趟,” 女子冷笑,“结果呢,功亏一篑。锦儿那个废物,我还真是高估她了。” “锦儿虽然办事不力,对您的忠诚还是可以相信的,” 一身算卦专用打扮的男人低着头,“她一定不会说出什么。” “我倒是不担心这个。” 女子摆摆手,“邑尉府还进的去吗?” “邑衙的人封得太严实,他夫人回来也被挡在了外面。” 男子小心翼翼地回道。 女子轻轻“嗯”了一声,想想又说:“那就算了。锦秀楼那边处理好,便也出不了事。” “可秀怡毕竟不是我们的人,” 男子面有忧虑,“她一定会听话吗?” 女子笑了起来:“只要她不傻,就一定会按照你教的说。行了,我也该走了。” 男子应了声,从狭小的车厢里退出,目送马车离开。 江凝走后,段唯屏退看守,独自进入关押曹勇的牢房。 曾经的曹大人瘫坐在木椅上,四肢皆被绳索绑缚着,面如死灰。听到响动,他缓缓转动眼珠,在看到段唯的那一剎,仿佛被注入了活气,努力挺直了身子,脸上扯出嘲讽的笑:“演得好啊。” 段唯淡淡道:“多谢夸奖。” 他的反应激得曹勇一阵无名火起,死死地盯着他的脸,轻薄道:“不做小倌还真是屈才了……那会儿就不该放你走。” 曹勇只当他是特察使手下一名差役,并不知他真实身份,因此肆无忌惮地发泄着心头邪火,嘴上无所顾忌。 段唯脸上看不出被激怒的神情,语气没有丝毫变化:“曹大人招供的时候有所保留,看来是不想命绝于此,怎么,这会儿又改主意了?” 曹勇阴恻恻地看着他。 “您说自己’意识混沌’,” 段唯顿了顿,“可我记得您条理分明得很,您不但记得托我嘱咐她履行诺言,还让侍卫看住我,待香起效后才许我离开。” 曹勇冷笑一声:“你想怎么样?” “您不必紧张,这些我还没有跟他们说。” 段唯走近他,“我只是想听您讲一些细节,比如,在前几年里,中断用香是什么感觉?” “这是第二轮审讯吗?” 曹勇显然不打算配合,“你也配审我?” 段唯轻笑:“我什么时候说这是审讯了?这里只有你我,我们的对话不会被记录在案。” “那我凭什么告诉你?” “凭我有香。” 段唯俯视着他的双眼,“今晚我可以让人过来点香。我的香能缓解你的痛苦,不是吗?” 曹勇的瞳孔缩了缩,好像又回忆起了百虫噬骨的滋味。须臾沉默过后,他作出了选择:“前几年……我从未像这样长时间中断,但如果过几天不用,焦躁之症定会加重,须得点上才好。” 段唯略一点头:“有没有怀疑过香?” “……没有。” “那,锦儿可曾有过什么反常的言行?” “她……不过是个青楼女子,想得到自由罢了。” “色令智昏啊曹大人。” 段唯转到他身后,“最后一个问题,你去锦秀楼的时候,锦儿都派过哪些人来代她点香?” 江凝的动作不可谓之不快,然而还是晚了。带去的人手分成几路,皆寻不见,女子在望江楼内歇过脚的客房里也没有留下蛛丝马迹。 而就在搜查陷入僵局之时,邻江邑与紧邻的扈城交界处传来了消息。 第14章 第十四章 夜色渐浓,邻江邑向西通往扈城的关口依旧处于封锁状态。两队巡防兵交接之时,一道人影晃过,直奔关口而去。 “站住!” 领头的巡防兵厉声喝止,那人非但不停,反而加快了脚步。 两边的人迅速追拦阻截,将他逼至邻近河道的一侧,眼看就要将他拿下,那人却奋力一跃,纵身跳入河水之中。 扈城与邻江邑仅有一河之隔,却并不属于段允的封地范围,若让那行踪诡异的人进入扈城,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巡防兵们不敢掉以轻心,紧跟着跃入水中。 水花激盪过后,他们惊讶地发现此人身子漂浮于河面上,口鼻均淹没在水面下,已无声息——竟是个不会游泳的。 几个人心情复杂地将溺水者拖上岸,借着月色看清了他的面容打扮:那张脸是扔在人堆里找不出来的寻常长相,衣服也并无多少特别之处,只是湿淋淋的全贴在了身上。 巡防队长蹲下来,直接伸手扯下那人的下装,挨得近的几人同时倒抽了一口凉气——这竟是个公公。 巡防队长站起身,招唿还没撤走的另一队:“把他带回邑衙。” 段唯从牢房里出来,看见候在门口的思墨,抬手拍拍他的肩:“江凝回来没有?” “出事了,” 思墨急道,“凝公子一回来就去验尸房了,您快去看看吧。” 段唯深吸一口气,反应了一下是怎么回事,不由苦笑道:“思墨,以后能不能稍微注意一下说话的顺序?”没等思墨反应过来,便直奔验尸房去了。 房内正中摆放着那具溺水者的尸体,全身上下的衣物已褪了个干净,无遮无拦地映入眼底。 江凝屏退左右,走向段唯:“之前走的急,你要说的是什么事?” 段唯从袖口内袋中摸出珠钗:“锦儿饰物里的,这是一支宫钗。” 江凝接过自己并不熟悉的宫钗,再转头看看中间躺着的京城特产,脑中某个猜测又清晰了些。 “刚才给他去衣之前,我让人把秀怡带过来看了一眼,”江凝说,“她指认这个人就是常来锦秀楼与锦儿会面的客人之一。我们还从他贴身内袋里发现了一点香末,可惜浸过水了,无法判断究竟是不是那种邪香。” 见段唯的反应平静,江凝心下明白,也许从见到宫钗的那一刻起,他就有了相同的猜测。 “久闻西厂大名,没想到不仅遍及京师,就连亲王属地也不肯放过。” 江凝声音冰冷,“这群东西,眼里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段唯低头不语,半晌,才涩声道:“八年…… 八年的时间里,我们竟无知无觉。怕只怕,想动临安的,还是上面那位。” 江凝低嘆一声,右手抚过段唯左肩:“的确,这是最坏的可能,但我更倾向于并非他授意所为。这个办法对他来说,实在是耗时又见效奇慢,更像是对临安有所忌惮的人干出来的。” 第19页 “早就听闻西厂在京师屡兴大狱,” 段唯半攥了拳,“却没料到他们连临安的主意也敢打。若是仅潜在邻江邑还好说,只怕已渗入临安各个城邑。” “现在发现还不算太迟,” 江凝说,“我已命驿站依次向下传递警戒讯号,另给义父传信一封。看来今晚是睡不成了,务必将还藏身在邻江邑的’特产’都揪出来。” 段唯没有食言,带人去搜“京城特产”前,还不忘给曹勇点上一支香。 此行还算顺利,不久之后,一路人马便从望江楼附近押回一位。暴露他的不是别的,恰恰是那身与溺水公公一模一样的衣服。 只可惜这位没有以身殉“道”的精神,押回刑院后便在严刑逼供下哭喊着求饶,声嘶力竭地强调自己不过是个小跑腿的,参与的事情不多。 江凝敲敲桌面:“知道多少说多少。” 那位声音跟着身体颤抖着:“小的…… 小的只是奉命来找锦儿姑娘取邮符,她过了时辰还没有来,关卡都戒严了,我……我……” 江凝不耐烦地打断他:“说有用的!来送香的是谁?现在在哪?” “是……是个姑娘,那香就是她制的,现在……应该已经离开了。” 江凝磨磨牙:“锦儿是怎么到邻江邑的?当初又是怎么进的青羽阁?” “这……容小的想想……啊——当初是跟着商人过来,被卖进去的。” 邻江邑位于北江以南,临安王封地最北端,北江以北是边民互市,扈城、邻江邑与外族边民均可互易商货,二十年来一派繁荣景象。 “那商人也是你们的人扮的?” “不是,” 公公抖得有如筛糠,“我们扮商人也不像啊。我们是把锦儿姑娘卖给那人,他再高价转手给青羽阁的……” “这事是谁策划的?” “厂公,都是厂公安排的,我们只是奉命跑腿啊——” 悽厉的哀嚎再次响起,江凝冷冷道:“住嘴!再喊打断你的腿。皇上知情吗?” “小的不知道。” 他在江凝剜肉搬的眼神中哆嗦了一会儿,又颤声道,“应该……应该不知情,王爷乃是圣上手足,圣上怎肯行此手段,现在想来都是厂公居心叵测,不知怎么算计起王爷来。” 江凝的声音依旧透着寒气:“来邻江邑的一共多少人?” “取邮符的两个,送香的两个姑娘,再加上锦儿,就这些了。” “是吗?取邮符的身上为什么会有香末?” “是…… 是为了让锦儿姑娘辨明身份,小的不敢欺瞒大人啊。” “那香有什么特别之处?什么成分?” 公公快哭了:“这这这,小的真不知道。” 江凝停顿了一会儿:“那,你们如何联络派往属地别处的人?” 公公愣了:“大、大人何出此言?” “不明白?” 江凝起身活动着手腕,“我没多少耐心,别太浪费。” 耐心不足的江大公子精力却很饱满,一场刑讯持续了几个时辰,直到天已大亮,才拿着笔录走出牢房。 段唯虽没有参与刑讯,也是一夜未睡,将秀怡等人的供述翻来覆去地理了一遍又一遍,碰到疑点再去提审记录,天微亮时才完成了手上的事情。 江凝走到厅堂,见段唯左臂撑在案上,抵着额头,另一只手还在翻着卷宗,讶异道:“还在忙?不是让你回去歇会儿吗?” 段唯脸上挂着点疲倦,摆手道:“不碍事。你那里怎么样?” 江凝将手中薄册放在案上,点出几处给他看:“对得上。” 段唯翻阅一遍,紧绷的神经慢慢舒缓下来。 “这样看来,情况不算太糟。” 他抬起头,“只是有一点,我还是觉得奇怪——锦儿藏着那支宫钗做什么?” “或许是作为交接的信物,或许只是收藏,猜测有很多种,可惜暂时得不到证实了。” 段唯嘆了口气:“理智上,我不应该花那么多时间去想它有什么意义,可就是忍不住——可能是我母亲恰好也有一支的缘故。” 江凝从未进过王府里的小祠堂。之前段唯认出锦儿饰物中有支宫钗时,他并未深想,此时恍然领悟。“王妃将宫钗带到临安是为何意?” “没什么特殊意义,” 段唯说,“就是觉得好看。” 答案有些出乎意料,江凝疲劳过度的脑子一时卡住了,只好干巴巴地接道:“没错,是挺好看的。” 想想又补充说:“锦儿的死和那制香女的逃脱模煳了很多细节,即便案情大体清晰,目前看来,西厂也没有把临安作为重点‘发掘’,我们还是不能降低警戒标准,必须提防有没被’唤醒’的棋子存在。” 段唯点点头:“暗察使举荐的新邑尉已经就位,巡防由他亲自指导。再过一晚解除封锁,出入关卡的盘查按战时标准来。接下来给曹大人定了罪,就可以结案了。” 江凝稍微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臂膀,一併在宽大的太师椅上坐下:“再过半个时辰开始会审,你靠着我睡会儿吧。” “那你呢?” 段唯虽然没什么睡意,也感到周身疲乏,而江凝连续讯问了几个时辰,想必比自己好不到哪去。 “一起睡。” 江凝不由分说地把人往怀里一带,另一只手肘撑住桌案,支着太阳穴,不多时便见了周公。 段唯身体进入休眠状态,意识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进入梦乡,兀自烦躁一会儿,忍不住睁开眼睛,瞄了瞄“真皮枕头”,见他这个姿势竟也能睡得酣畅,嘴角一翘,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一下江凝的鼻尖。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有辆电动小三轮,跑得不算太快的那种,大概不会有敏感词,不知道能不能上路(手动捂脸 第15章 第十五章 半个时辰不知不觉地流逝过去,思墨扣了扣门,低声道:“公子,时辰到了。” 江凝瞬间惊醒。枕在肩上的人眼眸清亮地看着他:“该去会审了。” 他低头吻吻段唯的眉心:“睡着了没有?” 段唯含煳地应了一声,脸上的确看不出倦意了:“快起来,不然晚了。” 江凝无奈道:“你压在我身上,让我先起?” 段唯红了脸,伸出一只手去撑案边,还没触碰到,江凝便一用力,将他一起带了起来,脸上挂了个得瑟无比的笑容。 会审进行得十分顺利。在如何处置曹勇这一问题上,新任邑尉担任了绝对的旁听者,并表示将坚决执行二位特察使作出的决策。 二位特察使交换了一个眼神,得出了相同的意见——死罪暂免,无期收监。 第20页 待后续工作处理完毕,二人从邑衙走出时,月亮已爬上梢头。 谢绝了邑尉派车护送,二人慢悠悠地沿街漫步。受前一晚紧张氛围的影响,街上显得冷冷清清,商贩们也早早收了摊。 江凝一只手搭在佩剑的剑柄上,另一只手想去揽段唯,却被段唯一闪身躲开了。 “在街上能不能老实一会儿?” “又没有人看我们。” 江凝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了手。 转角处几声吆喝不合时宜的传来:“吉凶祸福,命理姻缘;铁口直断,君无戏言。两位公子,算上一卦?” 段唯一见算卦的就没有什么好脸色,但依然凭着多年良好的涵养,礼貌地拒绝了。江凝则是另有打算,也不愿在外面多作停留。 算卦先生却不依不饶,原地转业为叫花:“公子请留步!我已经一天都没有揽到生意了,可否赏两个饭钱?” 段唯哭笑不得,还是掏出一把碎银,转身给了他。算卦先生千恩万谢,喜气洋洋地起身收拾东西,却在两人转身后敛去了喜色,目光幽深地盯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街道尽头。 “你想吃点什么?” 回到望江楼,江凝开口第一句便问。 “嗯?在邑衙不是吃过了吗?” “那只能叫随便垫了点,” 江凝认真道,“量少,吃的又急。现在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段唯感觉不太饿,便随口说:“都这个时辰了,下面也该打烊了。” 江凝无奈道:“不需要考虑这个,今晚是江大厨掌勺,想吃什么尽管点。” “你还会做饭?” 段唯眼中写满了惊讶。 江凝神秘兮兮地:“这位公子,捧个场吧。” 段唯忽然明白了什么。这天是十月十九,他十七岁的生辰。 随着年龄的增长,“生辰”这日好像也渐渐融入了众多稀松平常的日子,早就不像幼时那样扳着手指算天数,盼那一顿多上几个特殊菜式的团圆饭。这天一早又在忙着处理公事,段唯目光扫过邑衙墙上的黄历时,也只是闪过一个“回去再给母亲补盏香灯”的念头,然后就没了想法。 然而有人惦着这件事,并且正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 “那……你做什么就吃什么,” 段唯想了想,“不早了,别弄太复杂的,简单一点。” “好好好,” 江凝欢天喜地,“你在房里等我,别下去看哈。” 江凝脚下生风地“飞”进了后厨,伙计手忙脚乱地上前阻拦:“这位客官,点菜是在前面……您想点什么?” “厨房。” 江凝一撩眼皮,火急火燎地递过一张银票,“一炷香的时辰,别让人进来。” 远在东平的段允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绞痛。 伙计捧了银票,呆呆地立在门外,听着里面一阵乒桌球乓,严重怀疑该客官是在拆厨房。低头看看手里的银票,犯难地思考着要不要去禀告老闆。最后,他悲哀地想到,重建厨房的本钱似乎要大于这张票子,于是一跺脚,慌慌张张地跑向老闆的寝房。 段唯压下被成功点起的好奇心,坐在圆桌边把玩江凝方才摘下的佩剑。此剑是出发前段允所赠,样式是江凝自己选的。铁铸的剑身上雕浮着略显繁杂的冰裂纹,在烛光映照下恍若动盪不安的寒水。与此相比,段唯选的佩剑明显要简洁光滑的多。 而这把曾经被段唯嘲笑过的剑却是江凝的心头宝,能带的时候绝不离身,此刻躺在光下,竟有种惊艷之感。 等伙计带着老闆慌慌张张地跑回厨房时,已是人去房空,只有淡淡的桂花香飘荡其中。 江凝托着一盘松软晶莹的桂花糕飘回房间,尾巴翘上了天。 盘中的桂花糕不多不少,正好十七只,被摆成了月亮的形状。 江凝拿过两个小酒盏,倒上清酿,一杯推至段唯面前。 “尝尝味道怎么样?” “挺好,不愧是江大厨。” 段唯笑道,“你是什么时候学的?” “在王府跟后厨偷的艺,” 江凝说,“不过是第一次上手。看来我在这方面还挺有天分。” 段唯好奇地:“你还会做什么?” “没有了。” 江大厨一脸坦然,“只会做这个。” 段唯:“……” 刚才让“随便点”是哪里来的自信? “十七了,许个心愿吧。” 江凝举起酒盏,“这会儿神仙可能已经睡了,不过不要紧,我尽力来帮你实现。” 段唯闻言轻笑:“如果我说想摘颗星下来看看呢?” “那我明天早起去拜拜神仙,” 江凝说,“看看哪位老人家愿意分一颗下来给我。” 段唯双眼弯成了月牙:“不去打搅他们了,我只愿临安平平安安的就好。” “好啊。” 江凝颔首,“我也有一个心愿,想借你生辰许下。” “什么?” 江凝向他伸出右手:“欲与君合一堂缔约,良缘永结,执手偕老,相伴此生。” 江大公子的架势实在太像提亲,然而面对当年用“结为兄弟”掩盖过去的十七字,段唯的重点却不合时宜地跑偏了:“你……好几年前就懂得这些话了?” 江凝屈指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我好歹比你大。” 段唯喜忧参半:“可是……” 可是合这“一堂缔约”太难了啊,即便抛开养兄弟的关系,普天之下,男子与男子成婚何尝不是大逆不道之举? “不容易实现的才叫心愿啊,” 江凝不以为意,“所以美愿成真才显得更加珍贵。若是哪路神仙恰巧听见,能助我们一臂之力最好,若是没有,我们自己去挣。” 一盘桂花糕渐渐见了底——段唯不太饿,自然是大部分都进了江凝的肚里。 “真的饱了?” 江凝再次向段唯确认。 “真的。准备睡……” “等一下!” 江凝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我还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什……” 段唯话没说完,已被臭不要脸的“大厨”扑倒在床:“我。” 清酿仿佛在四肢百脉中燃烧,体温渐渐升高,唿吸也急促起来。 沿着段唯的脖颈向下,江凝在他锁骨处停留吻噬片刻,双手绕到他颈后,解开垂在锁骨下的那枚小巧白玉,放到枕边。 “一会儿实在难受了,就让我停下来。” …… 几番云雨过后,噬骨销魂的快意散去,浑身的气力也像被抽了个干净。段唯枕在江凝的锁骨上窝处,闭眼调整着唿吸。江凝低头吻吻他湿漉漉的眼睫,右手轻轻地帮他按揉着腰侧。 段唯睫毛颤动几下,睁开眼睛,恰好看到江凝胸口左侧的胎记。 第21页 小时每逢夏日,江凝换衣服总会露出,但像现在这样贴近看还是第一次。那枚黑色的小小印记不是规则的形状,从中间一点向外延展,像许多条纤细的触手,有长有短,在外围微微蜷曲着。段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尖在黑色印记上缓缓滑过。 江凝微微一颤,只觉胸口泛起一阵酥麻,渐渐向别处扩散开来,忙钳住他的手,拉到嘴边轻啄了一口:“乖,别再点火了。” 这晚,段允原本睡得好好的,一个噩梦突然毫无预兆地闯了进来。 他梦见段唯在南书房里看书,地面忽然毫无徵兆地裂开,段唯直直掉了下去,他伸手去拉,段唯却挣开了他的手,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段允一激灵,勐地坐起。 苏越:“王爷,您怎么了?” 段允长出一口气:“没事,做了个噩梦。” 作者有话要说:  藏起来的电动小三轮稍后停到阿浪~车牌号@盐焗松果儿 第16章 第十六章 第二日清早。 思墨轻叩两下门,习惯性地推门而入,却惊讶地发现,两人还没有起床。 段唯听到响动,迷迷煳煳地支起上身,衾被从身上滑落下来。 思墨瞪大眼睛,望着段唯脖颈与锁骨处密集又清晰的红痕,原地化成了一块木头。 江凝迅速起身,扯起被子把段唯包好,自己倒是毫不介意地敞着上身,供思墨观赏。半晌,才沖他一扬眉:“看够了没有?” 思墨一哆嗦,来不及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迅雷一般放下手上的托盘,转身便跑。 终于回过神来的段唯开始发红髮烫,带了些怒意的望向江凝。江凝忍住笑,在他额角轻吻一下:“早上好。” 用过早膳,思墨已将车马备好。见江凝与段唯并肩走来,忙撩开车帘,眼睛却忍不住盯上了段唯颈侧——衣服没盖住的地方,几道齿痕耀武扬威似的横陈在那。小孩不知想到了什么,自己的脸先红了几分。 段唯目不斜视,一脸的正气凛然,径直上了车,江凝却停了下来,伸手去揉思墨的脑袋,轻佻地一哂:“懂的还不少。” 返程路上,段唯始终正襟危坐,闭口不言,江凝几次三番想逗他开口,都以失败告终,只得兀自低嘆:“事了拂衣去……” 然后在段唯凛冽的目光中闭了嘴。 傍晚,三人停驻在沐城驿站。 思墨轻车熟路地递上公文:“两间房,多谢。” “三间。” 段唯的声音骤然响起。驿差极有眼色,麻利地补上了一把钥匙。 段唯先行上楼,江凝把属于他的那把塞给思墨,使了个眼色,思墨会意,立刻找驿差退掉了一间。江凝厚着脸皮赖进段唯房里,吃了晚饭,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段唯撩起眼皮:“你可以回去了。” “要三间房太浪费了,” 江凝说,“本着勤俭节约的原则,我把那间退了。” 段唯的语气毫无波澜:“哦,正好外面的走廊也挺宽敞的。” 江凝粘粘乎乎地贴了上来:“为什么不高兴了?是不是昨晚不舒服……” 一只枕头直逼面门而来。 江凝眼疾手快地接住:“有意见要提出来嘛,你不说我怎么改进?” 段唯懒得再理他,想找点别的事做,便随手从行李中抽出一样东西,定睛一看,却是装九铭的盒子。江凝见状,连忙扔下枕头,噼手夺过:“这香还是别再用了,昨天没点它不是也睡得好好的?你就是心里太依赖它了。” 其实段唯也不想继续用香,经邻江邑一事,有意将它扔掉,只是眼下懒得解释,只朝江凝一伸手。 江凝把香往身后一丢,上前一步挡住他,毛遂自荐:“助眠还用得着香?我会讲睡前故事也会唱催眠曲,这位公子,你想听哪个?” 段唯抬手指指思墨的房间:“隔壁更需要这项服务,建议你过去问问,那边很有可能收留你。” 江凝死皮赖脸地抱住他:“我发誓,除了陪|睡,别的什么都不干。” “我还是第一次见用这个手势发誓的。” 江凝知错就改,举起右手,四指併拢:“我发誓,绝对不干别的。再说,书上也写了,最好隔上一两天再……嘶……” 挣脱怀抱的段公子送上了坚实有力的一拳。 是夜,江凝说话算话,很快进入了梦乡。段唯不出意外地失了眠。他闭上眼睛,开始默默数数,从夜晚数到清早,中间没有断过一个数。 段唯在心里苦笑,但愿真的只是心里的依赖,毕竟那晚没点香也睡得不错。正思量着,江凝轻手轻脚地起了床,他便也坐起身。 “没睡着?” 段唯嘴硬道:“醒得早而已。” 江凝一脸怀疑:“你一夜没踢被子也没转圈,睡着的时候哪里这么老实过?” 段唯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咳了几声后,色厉内荏地咆哮:“腰疼动不了!行了吗?” “行行行……” 江凝立即投降,“还疼得厉害?我再给你按按。” “不用,滚。” 这天的早餐格外丰盛。思墨託了比平时大几倍的餐盘,目不斜视地走到桌前,摆好。 两盅鲈鱼汤,两盅山药乌鸡,一小盘芝麻核桃酥,还有两盏枸杞茶。 段唯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思墨,现在是早晨。” 小孩嘴角一翘:“公子,我知道。” 而后又害羞地垂下眼睛,火速撤离。 江凝神色复杂地看看桌上的食物,再望向思墨离去的背影,哭笑不得道:“这孩子,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三人继续踏上回程之路。傍晚抵达驿站后,江凝非要拽着两人去街上逛逛。 远远看见一个街边小摊热闹非凡,阵阵说笑声从聚集的人群中传来。忽闻一声长嘆,人群自动向两边散开,一年轻男子带着满脸的懊恼,从中间走出。 江凝藉机窜进人群,见摊上只摆了两个纸箱,摊后两个小青年开始起劲地吆喝:“来来来,还有哪位愿意一试?只要五十文,答对十道题,五两银子都归您!” 江凝念及消瘦的荷包,毫不犹豫地:“我来!” 题目由摊主从纸箱中抓取,十道题的类型多种多样。文类便问些诗词是出自哪部典籍,武类问些兵器兵法的知识,还有些谜语之类,涵盖甚广。 抽到武类题目,江凝自是得心应手;文类题目託了陈老的福,倒也能从不甚美好的记忆中扒拉出来;至于谜语,自然难不倒江大公子,于是,在围观群众的阵阵喝彩声中,第十题即将揭晓。 两个小青年交换了眼色,其中一个从桌下的夹层抽出张纸条,卷进手心,再飞快地将手插入纸箱,原封不动地拿出,展开。 此题一出,一片譁然。 “咱们王爷的贴身侍女叫什么?这他妈谁知道啊?” 第22页 “这是什么破题?” “看来没人能答出十道题已成定论喽。” …… 江凝眼角狂跳,暗自腹诽:“我怎么不知道义父还有个贴身侍女?” 段唯在不远处抱臂看着,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江凝冷冷地看向摊主,不悦道:“这也能算题?” “小兄弟,答不出就认输嘛,五十文钱而已。” 小青年抖抖手中的纸条,“不死心的话就随便蒙一个喽。” 江凝冷哼一声:“答案呢?出这种没人答得出的题有意思吗?” 小青年一把收走了押在摊上的五十文钱,狡诈一笑:“你答不出能代表所有人都答不出么?小兄弟,不要太自负。” 有道是“买的不如卖的精”,这种生意自然不可能让参与者轻易答出十道题目,不然靠什么挣钱?江凝自然明白这个道理,那点小手段也瞄见了个大概。要是放在以前,也就图个乐呵,懒得跟他们计较,可眼下是荷包嗷嗷待哺的困难时期,别说五两银子没捞到,就是那五十文打了水漂也够让他牙疼的。牙疼的江大公子横眉立目:“哦?那你说来听听,她叫什么?” 围观群众立刻跟着起闹,非要那小青年公布答案。 原本,没被答出的题目是要扔回纸箱继续使用的。摊主不是第一次遇到追问答案的顾客,但这么多人都跟着起闹还是头一回。听着周遭“编道自己都不知道的题来用,真不要脸”之类的严重影响职业生涯发展的评价,实在忍不住了:“听好了!人家叫‘束语’!” 群众却不肯轻易买帐:“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随口编的?” “别嚷嚷,听我说,” 小青年振振有词,“人家是我二婶的妹妹她姨夫家的三外孙女!之所以起名叫’语’,是因为她长到三岁了还不会说话,家里人着急,就给她取了这个字。结果呢,嗨,人家不是不会,只是懒得开口,长大之后也跟哑巴似的。家里人一琢磨才反应过来,这名取得不错,可是和姓搭在一起就不对了。没想到后来进了王府,王爷偏偏相中了这点,便留在身边做了贴身侍女,真是’哑巴有哑福’啊。” 段唯:“……” 编得跟真的似的,不过这“束语姑娘”似乎有个原型? 围观群众信了个七七八八,有人调笑道:“这么近的关系,你怎么没让人家引荐一下,也到王府谋个差事?” 小青年暗松一口气,嘴巴咧到了耳根:“去王府当差哪有在这里支个摊自在。再说,我们要是走了,父老乡亲们不少了个又能赚银子、又能捡乐的地儿?” “说的好听,” 江凝嗤笑一声,“有人答出过第十题吗?” 父老乡亲们也不好煳弄:“就是,这摊支这么久了,那钱不尽让你们得了去?” “我有个主意,” 江凝敲敲纸箱边,“我看这题就别一道一道的抽了,干脆一次拿出来十道摆前面,答题的时候再一张张展开了答,怎么样?” 江大公子的冲劲儿上来了,遇上铁公鸡非得撸几根毛下来,遇上两尊貔貅也得让人家吐出点东西来。小青年见今日恐怕不好收场,一咬牙:“行。”看着江凝不像本地人,又赶忙补上一句:“一人一天只能答一回,您就不能再答了。” 江凝回头往人群里一望,递给思墨一个眼神。 众人只见一小孩从人群里“噌”地窜出,毫不迟疑地在摊上拍了五十文钱,仰头对摊主一笑:“我想试试。” 第17章 第十七章 见来的是个小孩,摊主不以为意,随手从箱里捞了十张纸条,在摊上一字排开。 没了暗箱操作,思墨不费多少力气便悉数答出,有幸成为第一个拿到五两银子的人。观望的众人拍手叫好,同时也开始跃跃欲试。 段唯不爱参与这种过于热闹的游戏,里面两人拿了银子,便退了出来。江凝环顾四周,狡黠一笑:“趁天还没黑,我们再玩点别的。”说罢,拽着段唯闪进一旁出售笔墨纸砚的小店。 “帮我写几个字吧,” 江凝递了纸笔给他,“我说一个你写一个。” 段唯不明就里:“干什么?” “你写的好看,” 江公子难得对书法有了稍微清醒一点的认识,“我怕别人看不懂我的字。” 不一会儿,一个写着“答题询咨,童叟无欺”的临时地摊在附近开张了。段唯哭笑不得,敢情这位是刚才没赚够。 一箱题目总共就那么些,答不出的再折好扔回去,围观群众发现不会的题目,随时可以过来询问,若是过会儿的十道题中恰好抽到问过的,最后赢得的五两银子分这“地摊摊主”一两即可。 思墨心底满是凄凉——一个多月前说过的“街头卖艺”说来就来,没有一丝防备。他忍不住小声提醒:“凝公子,我们回去这一路基本花不着钱。” “我知道。” 江凝一本正经状,“回去总不能空着手,免得惹岳……义父不高兴。” 早有眼尖的注意到了这个刚开张的小摊,在答题的周围观望少顷,便迫不及待地熘了过来。 “小兄弟,’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出自《汉赋》还是《楚辞》?” “方才有一谜面是‘黄绢幼妇外孙齑臼’,打一词?” …… 开始来问的题目都还正常,可后来的诸如“某部典籍的第一篇共计多少字”之类的题目,实在令人啼笑皆非。三人面面相觑,自觉都还没有闲到过去数字数,只得暗嘆一句无奸不商,再看看逐渐暗下来的天色,果断收了摊。好在依靠前期正常的题目,也赚到了十几两银子。 或许是因为一天下来没有多少活动量,夜晚降临时,段唯的身体和意识都还格外清醒,昨晚一夜没睡也没有丝毫影响。 段唯看着身侧已然入梦的江凝,犹豫着要不要去拿九铭。谁知刚轻轻地把被子掀开一角,江凝一只手便伸了过来,麻利地掖好被角,又把他朝自己这边揽了揽。动作一气呵成,眼睛都没睁一下,全部都是在睡梦之中完成。 段唯震惊了,呆愣片刻后,试着把他的胳膊放回原处,刚把手抬起来,江凝就若有所感地抬臂护住脸,头向一边偏了偏。 段唯开始心情复杂地反省自己,难道睡着的时候真有那么不老实? 借着月色,望望和其他行李一同放在屏风边的香盒,段唯在心里嘆了口气,闭上眼睛躺好,强迫自己不再想着去点香。 又是一夜未眠。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来,段唯感到太阳穴有如针扎一般,抬手挡上了眼睛。 “醒了?” 江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也该起床了。” 段唯故意含煳地应了一声,装作不情不愿道:“没睡醒呢。” 第23页 “一会儿思墨进来该笑话你了。” 江凝在他掌心上亲了一口,“快起来,到车上可以再睡会儿。” 隔日,苏启已收到段允的召回信,将公务交接完毕后,启程返回东平。 段允也陆续收到了来自江凝的汇报信件,审视半晌,欣慰的同时,也不由暗自心惊。 “阉党作乱,” 段允的指尖一下下扣着桌面,冷哼道,“手伸得倒挺长。” 苏越:“我们是否有必要主动一些?” “身正还怕影子斜,奏不得,参不得,攻不得。” 段允低嘆,“除了严防,别的什么也不能做。” “这帮人目无王法,为非作歹,皇上……” 苏越觑着段允神色,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物极必反啊。” 段允摇摇头,“皇兄用意无过,奈何阉人心歹,把西厂变成了这么个……” 沉默良久,段允转头看向窗外,自嘲地一哂:“我守好临安这一亩三分地就行了,想那么多有什么用。他们几个也快回来了,提前给他们收拾收拾屋子。” 寝房每日都有专人打扫,段允说的“收拾”,不过是和苏越到俩人的房间里看看,把书册字画随意规整规整,再给他们添置点什么小物件。 长期没人住的房间总透着些清冷。 江凝的寝房干净整洁,东西排放得井然有序,倒是出乎苏越的意料;相较之下,段唯的寝房就显得略逊一筹了:书架上的宣纸和书籍有些散乱,案前的笔架上搁满了毛笔,有两支无处可去,就随意地躺在书架一角。 段允不满地皱起了眉:“这孩子整天都在忙些什么?书架乱成这样都抽不出空收拾?” 嫌弃归嫌弃,不耽误段王爷手上开始利索地整理。 苏越一言不发,默默在一旁帮忙,恰巧瞥见书架左侧的缝隙中有张宣纸,便伸手夹了出来,却见上面写了整整一张的“唯”字,当即有些后悔,下意识地想重新扔回去。 不料段允已经瞄见,顺手抽了过来:“这字是凝儿的?写的倒比平常认真。” 苏越忙接道:“是啊,小唯时常督促他临帖习字,看来的确略有成效。” 段允轻哼一声:“也就好好写那一会儿,没人盯着又打回原型。小唯也是,一个字逼人家写上整整一张,换谁谁不腻?也就是凝儿脾气好,顺着他。” 苏越神情略有波动,看着那满满一页一笔一划的“唯”,欲言又止。 段唯手心里全是冷汗。 这是回程的第五日夜晚,前几日的彻夜难眠与这夜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他侧身躺在床上,只觉骨缝中一阵阵麻痒难耐,仿佛有千百只小虫啃噬爬动,要将他吞没一般。寒意渐渐笼罩上心头,心底有一个声音再次冒出来,并且随着时间推移,愈发强烈:“去拿九铭吧……快去点上……点上就不会难受了……” 他浑身颤抖,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眼前开始阵阵发黑,咬牙翻身坐起,脑中一片空白。 江凝睡着没有多久,顷刻惊醒,跟着坐起了身:“怎么了?” 段唯偏过头去轻咳几声,努力平復着。或许是因为年轻,几夜未眠并未在他脸上留下憔悴。他不想让江凝看出自己的不适,就好像一旦被洞察,自己心底的恐惧与不安就无处可藏了。 “没事,” 他努力提了提嘴角,“做了个噩梦。” 两人一起躺了回去,江凝侧身看着他:“我在旁边呢,没什么好怕的。这样,等你睡着了我再睡。” 段唯的心脏几乎要冲破胸口,他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声音:“江凝,我们先不睡了好不好?” “嗯?” 段唯抬手摘下颈上的白玉坠,丢到枕边,眼中闪着隐晦的情愫。 江凝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不敢轻举妄动——段唯太反常了。 “你……” 江凝搂过他,一只手去试他额头的温度,“到底是怎么了?” 段唯狠狠地拍开那只手,目光直直地注视着他:“做,还是不做?” 江凝小心翼翼地审视着他。月光暗淡,恰好隐蔽了段唯发暗的脸色。江凝犹豫了一下:“你真的没事?” 段唯冷冷地:“哪来这么多话?你要是不行就直说。” 一句话成功绷断了江凝堪堪吊起的理智,翻身用自己的体温覆过了他:“我行不行,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第18章 第十八章 像是漂浮在澎湃无垠的海面上,汹涌的浪潮卷过全身。骨缝中的麻痒被阵阵热浪盖过,手心的温度变得有些灼人。散下的青丝相互缠绕着,深吻过后是淋漓的释放。 段唯轻合双眼,头脑一片昏沉,意识开始逐渐模煳。 几幅画像摊在长桌上,桌后的女子目光焰焰,指尖描过画上少年,语气透着十足的鄙薄:“越长越像他娘……尤其是这双眼睛,跟那贱人一模一样。” 侍立一旁的婢女微微躬身:“夫人,即使皇帝将大半九铭都赐给段允,现在也该用罄了。邻江邑的变故实属突然,多亏您应变得当,才没让那小崽子坏了事。” 女子轻蔑地嗤道:“一个小崽子而已,成不了气候。段允的脑袋恐怕是进了水,就这么把儿子派到北边来,也不怕丢了小命。要不是看在他还有用的份上……” 侍女跟着笑了起来:“夫人,时候差不多了,要不要通知那边?” 女子盯着画卷,缓缓收起了笑容:“去准备吧。” 第十日傍晚,三人抵达东平。 王府正门,迎来的小厮接过行李物品,告诉他们后厨已备好接风宴,只等吩咐上菜了。 段唯犹豫一下,与江凝低语:“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怎么?” “我想回房换件衣服。” 江凝忍俊不禁:“小公子,洁癖不差这一会儿。这么久没见,你不想义父吗?” 段唯对思墨使了个眼色,留下一句“我马上就去”,转身便跑。 “墙头草”思墨拦住江凝,使出吃奶的劲儿把他往膳堂的方向推,江凝无可奈何,只好拍拍小孩的肩:“行了,我自己走。” 段唯的洁癖是真,回房换衣却是假,这会儿已熘进随侍太医王博闻的住处。 王太医见到段唯,不由吃了一惊:“小王爷,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有事叫老臣前去便是,怎么还亲自跑来了?” 段唯往窗外看看,压低了声音:“王伯,我有件事想请教您。” 怕段允等急,从王太医那里出来,段唯也顾不上再回房换衣服,匆匆赶往膳堂。 段允正赏玩着义子奉送的两坛罗浮春,两人相谈甚欢。 “凝儿,饿了就先吃,不用等那个磨叽的兔崽子。” 江凝尽量不去看桌上的美味佳肴:“没事,我还不饿。” 第24页 段唯踏进门,轻咳一声:“爹,我可都听见了,不带这么偏心的。” 段允作不满状:“你小子磨蹭什么呢?说好的归心似箭呢?一点儿都不想你爹是吧?” 段唯低头偷笑,乖乖上前抱住老爹顺毛:“想,小唯特别想爹。” 段允捏捏儿子的小脸,仔细打量一番,评价道:“怎么又白了,在邻江该不会是整天捂在房里,跑腿的活都让凝儿干了吧?” 段唯:“……爹,我还是不想您了。” 段允哈哈一笑:“行了行了,赶紧坐下吃饭,一会儿凝儿该饿晕了。” 段允好品酒,但不胜酒力。往往三杯过后,话量翻倍;六杯过后,变成他人忠实的倾听者——非要别人讲话,自己睁大眼睛聆听,不时爆发出“好么”“可不是”“说得在理”之类简短有力的喝彩;九杯过后,彻底安静,随便瘫在哪里都能睡过去。 好在段允颇有自知之明,在正式场合,向来注意克制,不肯多喝;今日儿子回来,还带了孝敬他的好酒,难免激动,转眼间三杯下肚,揽着江凝的肩膀说个没完。 “灵儿,段唯在外面有没有欺负你?” 段允大着舌头,神情严肃无比,“他要是欺负你,你尽管跟我说!兄弟一定替你扛着。” 段唯正慢慢啜着第一杯酒,听闻此言,差点喷对面江凝一脸。 “义父,差辈了。” 同样干了三杯的江凝倒还清醒,看看无语问苍天的段唯,露出一点不怀好意的笑容,“小唯哪里打得过我,只有我欺负他的份。” 段允欣慰地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段唯:“……” “灵儿啊,” 段允又拾起自己的话音,“义父给你们的钱还剩下多少?” 江凝马上装醉:“义父,什么也别说了,都在酒里了!我敬您。” 段允不依不饶,按下他的酒杯:“银票呢?在哪里呢?” 江凝惭愧地:“都留在邻江邑了。” “不像话!” 段允痛心疾首,“你们想家,它们就不想吗?啊?” 江凝赔着笑:“我以后挣了钱,一定把它们接回来。” 段允一脸颓丧:“我怎么养了两个败家子……接回来?你们还不如把我卖到邻江。” 段唯给他盛了一碗莲子羹:“爹,您喝多了。喝点汤。” 平平无奇的两句话不知怎么又压着了他的尾巴,段允一拍桌子:“说我喝多了?我还没说你呢!你房里乱得跟猪窝似的,也不知道收拾,我说什么了吗?” 段唯望向江凝。 江大公子做贼心虚,赶紧接过羹汤,捧到段允近前:“义父,我真的喝多了,您能先喝点汤让我缓缓吗?” 段允接了碗,不满地哼道:“这就不能喝了?没劲。苏越呢?” 江凝:“您不是刚才还跟我说,他今晚要陪苏师父吃饭。” 段允将碗中羹汤一饮而尽,“砰”的一声搁到桌上:“我去找他喝,你们两个酒量太差了!” 两个儿子匆忙对视一眼,一个给他夹菜,一个负责盛汤,企图阻止这位跑到院里丢人现眼。 “我不吃了。臭小子边儿去,别挡路。把酒给我……煳弄谁呢?你以为把汤盛杯子里我就认不出来了?给我把莲子捞出去……” “王爷,您要是吃好了,我就送您回去。” 苏越的声音忽然从门口传来,成功地暂停了段允的喋喋不休。 江凝和段唯齐齐转头,好似看见了救星:“苏越哥!” 段允朝他招招手:“来得正好,陪我喝几杯。” 苏越走进膳堂,扶起平衡感丧失得差不多的段允,淡淡道:“不喝了,我送您回房。” 段允努力走着直线:“唔,好。” 旁边的两人试图上前帮忙,被苏越拒绝了:“时候不早了,你们也回去歇下吧,王爷交给我便是。” 段允大着舌头帮腔:“说得对,有……有越越侍寝,你们有什么不晃心的。” 苏越脸上的色彩顿时丰富起来。 段唯:“……” 江凝干笑两声:“苏越哥,你相信我们,这话一定不会传到苏师父那里的。” 深秋的夜晚,强风裹挟着浓郁的寒气袭来,几层衣物也抵不住透骨的凉意。段唯走在路上,只觉骨缝中又有什么东西开始蠢蠢欲动。 回来时,王太医观他脸色,又给他切了脉象,只是有些气血不足,并无大碍。 “小王爷,” 王太医问道,“近一月来,您的失眠症发作过几回?” “只在回程的十日里,” 段唯想了想,“五回。” 王太医捻着鬍鬚:“另外五日睡得可还安稳?” 段唯略一颔首。 “那五日的作息与往日可有不同?” 段唯的耳廓蒙上一层淡粉:“差不多,大概……比往日要疲累些。” 好在王太医没有继续追问“因何事疲累”,兀自思索了须臾,开口道:“小王爷,您初次离家,又思虑烦忧,应当只是心因性的失眠症,在府中调养几日,养心安神即可。” 段唯道:“王伯,您在京城时可曾听说过,一停了安神香便几日难以入眠的事么?” 王太医连连摇头:“安神香顶多有个辅助入眠的效果,哪有那么神?” 段唯低头笑笑:“可能我真的是从心里太过依赖它了。” “您可以适当转移注意力,” 王太医说,“不必太过紧张。” 段唯收回思绪,专心走路,刻意忽略掉身体里隐隐的不适。 “不回寝房?” 江凝见他转了弯,也跟了上去。 段唯应了一声,推开一间小小的储物室,取出一盏香灯:“今年还没来得及给我娘点灯,我想过去看看。” 江凝不声不响,坠在段唯身后,在祠堂不远处站定,目送他走进。 段唯在案上放下香灯,一股寒风裹着几片落叶窜了进来,他转身一瞥,门敞开着,那人果然站在十步开外。 段唯迈过门槛,对江凝道:“不嫌风大?进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立个g:明天双更!(?ò ? ó?) 第19章 第十九章 烛火跳动,不甚明亮的小祠堂里,两人默立案前,香灯悠悠燃着。 案上果然架着一支精美的宫钗,玉石在烛光摇动中忽明忽暗。待灯油燃尽,江凝才缓缓抬起头来,“故考妣江锦弦国夫人之灵位”赫然映入眼帘,心里某个隐晦的地方像被轻触了一下。 “原来王妃也姓江。” 他脑海中登时浮现出这样一句话,自己也觉出了点莫名其妙。他连生身父母都不知是谁,姓江,或许只是因为恰好在江边被捡到而已,这也能算机缘巧合吗? 第25页 恍神间,段唯已撩起前摆,跪在蒲团上,江凝余光瞥见,忙跟着跪好,行过叩拜之礼,方才离开。 这天江凝相当自觉收敛,回到院内,没有纠缠段唯,乖乖地回了自己的寝房。 “小王爷。” 候在房内的侍女捕捉到了段唯身上并不明显的酒气,很快调了蜂蜜水,端到他跟前,又取了一支香,正欲插至香炉内,却被段唯叫住了。 “小王爷,这个不是九铭,” 侍女笑着回道,“您用厌那个了?正好,这是王爷差人送来的新安神香,您今晚可以试试。” 段唯:“这香也是圣上所赐?” 侍女答:“送来的人没说。” “不必点了。” 段唯忍着阵阵不适,使声音听起来与往日无异,“放那里就行,你先回去吧。” 侍女告退,房内只剩下段唯一人,刚才还能勉强忍住的麻痒酸痛骤然放大,几乎让他喊出声来。比上次发作勐烈了数倍的不适感逼迫他不得不正视现实——这绝不是什么心因性的疾症,不是自欺欺人就能妥过去的。 段唯颤抖着蜷缩起来,死命咬住下唇,企图先捱过一阵,半炷香后,却绝望地发现,浑身的痛痒丝毫没有减轻的意思,反而更加疯狂地叫嚣起来。目光慢慢落到了床头的香炉上,段唯挣扎片刻,颤慄着拿起火折,引燃了那支安神香。 轻柔的香气四散开来,段唯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试着放松身体,然而毫无成效。不知怎的,那日在邻江邑,病榻上的曹邑尉看到香盒后双眼放光的景象再次浮现在眼前,那张狰狞的面容从四面八方向他围拢,逼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忽然被人打开。听到声响,段唯无力地扬起脸来。 江凝望着他唇上咬出的血印,面色苍白冷汗淋漓的样子,陡然心惊,顾不上询问,回头朝院里当值的侍卫吼道:“快去请王太医!” 侍卫应声而去,江凝这才上前一把抱住了段唯,掰开他紧攥着胳膊的手,发觉那手心凉得惊人。 段唯声音喑哑:“你怎么来了?” 江凝:“我看见你屋里还亮着光……先不说这个,你怎么回事?” 段唯沉默须臾,涩声道:“九铭……” 江凝的身子一僵,下意识地搂紧了他,手指像铁箍一样死死扣住段唯的五指,沉声道:“不怕,我陪着你……” 王太医半夜听侍卫来请,不敢怠慢,不多时便拎着药箱赶到段唯房内,见眼前景象,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江凝给段唯挽起袖子,王太医的手还没搭到他的脉上,便皱起了眉,江凝的脸色也再次暗了几分。露出的手臂上横着道道淤紫,在白皙皮肤的映衬下格外扎眼,尽是段唯为了忍痛,自己勒出的指痕。江凝放轻了唿吸,紧紧盯着王太医的神情,想从上面读出些信息;王太医却好似被定住一般,直至两手脉象都切过一遍,才缓缓摇头,嘆出口气:“小王爷脉象加快,然仍属正常范围,并无其他异常。” 江凝深深地看了一眼段唯,恳切道:“王伯,您能不能先给他止痛?对策我们稍后再想。” 王太医从药箱中取出银针,命人点上暖炉,又让江凝帮着褪去些衣物,在段唯合穴、络穴、原穴等处施了针,虽不能完全止痛,但也能起到暂时麻痹的作用。 江凝起身谢过,请随侍暂避,与王太医私语几句。 段唯动身邻江邑前,侍女将所剩不多的九铭全部装进了他的行囊——御赐的安神香,本来也没多少,段允自己捨不得用,都留给了儿子;江凝又是个沾枕头就能着的,自觉用与不用安神香没多大差别,又常到段唯房里蹭吃蹭睡,也没有自留的必要,因而多年来,九铭成了小王爷的专用香。邻江一行后,香盒里就只剩了两支。 江凝抽了一支递给王太医,低声道:“王伯,事已至此,不妨明说了。邻江此行,曾见一邪香,常用者似是成瘾,每日固定时辰若不用香,便寝食难安。我们只截获几截残断的,不知是否因为量少,未能验出毒性。小唯今日的疾症发作得太过蹊跷,我们疑心是这香……” 王太医脸色剧变:“凝公子,这话万万不可乱说。您应当知道,这安神香是什么来歷。” 江凝面色微沉:“我知道,王伯,没有根据的话我们不会乱说。其实小唯前几日便有些反常,怪我粗心大意,没能及时察觉,不料竟发作到今日这般。还请您将这香带回去细细分解,琢磨破解的方子。” 王太医瞳孔微缩,小心地放好九铭,郑重道:“请公子转告王爷,万事小心,王某必将全力以赴。” 身上扎了数根银针的段唯静静趴着,感觉暂时被麻痹了,意识却还清醒。多日来疑心却并不愿相信的猜测落到了实处,心思百转千回。邻江之事究竟是不是西厂擅作主张,暂且不论;赐香还能是司礼监擅自作主吗?一时间无数设想争先恐后地涌来。还没等他理出个头绪,就听王太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王爷,针麻绝不可超过半个时辰,否则经脉极易受损,后果难以逆转。现在我必须得给您撤针了。” 段唯闭了闭眼,轻声道:“好。” 江凝的心先一步吊了起来,急切地问道:“王伯,撤针之后,可还有其他办法缓解此症?” 王太医道:“王某惭愧,暂无他法,小王爷只能先捱过这一阵。” 银针悉数撤下,瞬间恢復的痛觉排山倒海般压了下来,痛唿未及出口,段唯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江凝小心翼翼地帮他整理好衣物,起身送王太医。 “王伯,我还有一事不明。” 走到门口,江凝忽然开口,“这香我明明常用,却丝毫没受影响,这是为何?” “你也常用?” 王太医疑道,见提问的人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便不再追究,“您用的年头肯定不及小王爷,不受影响乃是万幸。” 江凝回到房中,段唯已睁开了眼睛,眼神却是涣散的,被冷汗打湿的几绺乌髮贴在脸上,将面色衬得越发苍白。 江凝心疼不已,伸手过去,想帮他拨开发丝,谁知指尖刚触碰到脸侧,段唯便像受到了莫大的刺激,身子一颤,张口狠狠咬了下去。这一下毫不留情,牙齿顷刻便划开了皮肤,江凝紧皱着眉,任他咬住不放,一声不吭。 甜腥的血气渐渐充斥了口腔,喉间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段唯的神志被渐渐唤醒,眼神也开始清明,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连忙松了口,看到江凝手上溢血的齿印,愧疚得无以復加。 江凝随手拿起桌上的手帕拭去血迹,又轻抚一下段唯的额头,起身沖了碗蜜水问他:“感觉好点没有?喝点水。” 看着段唯轻轻点头又摇头,江凝道:“嘴都干成这样了,不喝水怎么行。听话。” 段唯半撑起身子,伸手去接。 江凝见他唇上咬出的口子又开始渗血,轻轻按下了那只手,自己含了口蜜水,贴到段唯唇边。 第26页 度上几回,一碗水很快见了底,段唯唇上也开始恢復红润。江凝把人揽到怀里,用体温暖着他冰凉的手心,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房内只听见均匀的唿吸。 窗外一点点明亮起来,身上的麻痛逐渐消散,最后彻底不见了踪影,恍若一场经久的噩梦。 醉鬼段允一早醒来,还没从头痛中缓过劲,江凝便推门而入:“义父!” 段允的寝衣半褪未褪地挂在身上,活生生吓了一跳:“你小子……” “义父,” 江凝递上两封加急讯件,截断了他的话音,“驿站刚刚送来的急讯,叶城失火了。” 江凝一早退出段唯寝房,本想直接去找段允,告知九铭的问题,结果半路遇到慌慌张张的驿卒,遂接下信函,扫了一眼,本不明朗的心情顿时更加阴郁了。 其中一封是私人信函,江凝自然不敢随意拆开来看;另一封则是用硃砂标着“十万火急”的急报,其内“叶城失火”四字犹如当头一棒,砸得江凝眼冒金星。 叶城位置偏北,与邻江邑仅有一城之隔,是临安主要粮仓之一。四天前的夜晚,一场无名大火侵袭了叶城,将粮库尽数化为灰烬。火政司虽倾力扑救,逃窜出的火舌仍贪婪地舔舐过良田农舍,将所过之处皆碾成了漆黑焦土。 灾民失所流离,纵火犯行迹难寻。叶城官府焦头烂额,一面调动物资安顿灾民,一面抽出人手捉拿案犯。苏启当晚恰好宿于叶城驿站,当即修书一封,推迟回城,留下协助官府办案。 段允顾不上穿好外衣,急匆匆赶往书房,安排人手与赈灾银两,路上又听江凝讲了九铭之事,眉头锁得更紧。一应事务安排妥当,段允正欲起身去探望段唯,门外便传来了思墨上气不接下气的唿喊:“王爷!王爷!” 段允挥手示意阻拦他的侍卫退开,思墨立刻如离弦之箭射入书房:“王爷,凝公子,小王爷他……” 等不及听完,江凝与段允已飞奔而去。 第20章 第二十章 “小王爷夜间已发作一次,按说不该这么快又……” 王太医蹙着眉,给段唯包好小臂上的伤口——清早江凝离开不久,不知怎的又发作起来,万般难忍下,竟用佩剑割破了手臂。 “恕王某无能,未能探究出那香的蹊跷。”王太医嘆息道,“昨夜回去,翻看了多部医书,只寻得一例可作参考:民间曾有误食罂粟果者,食后致瘾,发作时狂躁万分,乃至伤人自残。请过郎中无数,皆无良策,只得将其手脚捆缚,口中塞上布条,以此捱过数次,方得解脱。” 段唯眼前是一片晕眩的白光,耳鸣间听得几句,痛苦地挣扎了几下,无力地摇头。 段允面色阴沉,目光落在床头边的香炉上——昨夜残余的香灰还没来得及清理,那是今年御赐的安神香。 他的手轻抚过儿子惨白的脸侧,却惹得段唯一个激灵,别开脸去,张口便咬上了自己的手腕。段允眼中闪过交杂的情绪,须臾间化成了一声轻嘆:“王太医,那便照你说的……” “义父,” 江凝忍不住出了声,“不到万不得已,先别对他用这个法子。能不能让我试一试?” “你?” 段允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太医都没法的事情……” 江凝脸上写着不容拒绝的坚定,目光恳切至极:“小唯的性子您也知道,若真的用绳索捆缚,只怕会让他更难过。义父,我有分寸,请您容我一试。” 段允笑容发苦:“那便一试吧。” 王太医心里不禁升起颇多好奇,的确想亲眼见识一下江凝的办法,可江大公子完全没有要公布的意思,不仅请出了他们,还吩咐思墨守在门外,严禁任何人入内。 王太医便静立门外,等着江凝应付不来时向他求助;段允则忧心忡忡地回了书房,眼下又何止儿子一人的安危。 邻江、叶城,一个在封地极北,是与西侧皇土相距最近的一处;另一个乃东平粮仓,负良田百亩。九铭赐了十几年,若不是他捨不得用,今日倒在病榻上的又何止段唯一人。 京城里的那位是怎么想的,段允不得而知。眼下若是按兵不动,临安则依旧躺在案板上,任人鱼肉;倘若拉起防线,排兵布阵,岂不是又给了那边出兵的理由?似乎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只有死得慢些还是快些的分别。 段允沉吟良久,吩咐道:“传我命令,增兵邻江。” 段唯房内。 江凝小心避开段唯小臂上的伤口,把他环抱固定在自己怀里,又将一颗桂花糖送入口中。唇瓣相贴,口中化开点点清甜。段唯暂时失去了乱动乱咬的能力,专心含化口中一点晶莹。 江凝觑着他渐展的眉头,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一些。 然而不过须臾,唇上突觉一阵刺痛,血腥味迅速在两人唇齿间盪开。江凝痛得拧了眉头——又咬上来了。 段唯在他怀里挣动了几下,未果,便越发狠戾地吮噬起江凝唇上的裂口。 温热的血液合着桂花糖的甜香,不断刺激着他的味蕾。段唯近乎贪婪地吞咽下去,对那缕缕甜腥的渴望几乎要冲破胸膛。 半炷香后。 江凝放下衣袖,脸色发白地打开了门。 王太医急忙赶上前去,却听江凝道:“没事了。” 段唯整理好自己,随后自里间走出:“王伯。” 除了脸上带着点病后的苍白,他看起来的确与往日无异了。 王太医平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医术产生了怀疑,难以置信地望着江凝:“凝公子,您究竟用了何种方法,见效竟如此之快?” 段唯垂下眼睑,五味杂陈。 江凝转头看了段唯一眼,微微扬起嘴角:“之前我也以为自己不受九铭影响,是因为年头不够,可现在我才知道真正的原因。” “王伯,邪香引发的瘾症并非无药可医,我身上流的……” “江凝,” 段唯突然出声打断了他,“无稽之谈,不要误导别人。王伯,我有一事相求。” 王太医虽然看不到江凝手臂上的剑伤以及下唇内侧的裂口,但从他的脸色和方才被迫中止的话音中隐约觉察到了什么,不知该喜该忧。他微不可闻地嘆道:“您说。” “如果我再次发作,劳烦您把我单独锁在房里。” “老臣不能答应您。” “王伯……” 江凝不由分说地捂住了他的嘴,对王太医颔首道:“两种赐香的成分,还要劳烦您多多费心。思墨,送王太医。” 叶城。 大火已熄,流言却不知何时在百姓中悄悄蔓延开来。 有人说,在那个大火焚烧的夜晚,烈焰灼灼的尽头,曾亲眼望见了荧惑守心的异象。 一石激起千层浪,惊惶席捲了尚未从灾祸中喘过气来的叶城。荧惑守心是极罕见的大凶之象,天象告变,意味着危难将至。加上各种各样的猜测与演绎,这件事很快从半真半假过渡到了另外一个阶段,随便从街上扯一个人,都可以惊恐而确定地讲述当晚“荧惑守心”的情形,就如同亲眼目睹一般。 第27页 流言自然也传到了叶城官府,城尉勃然大怒,当即下令严查源头,但凡有再敢议论传播的,一律从严处置。 临安没有占星师。官府那晚疲于灭火,谁也没空抬起头来观观天象,故而这荧惑守心究竟有没有出现,没人能说准。 莫须有的事,城尉自然不敢向段允报告;而苏启就比较特殊了。 这种事情微妙非常。若是没有发生,大家不过虚惊一场;怕就怕它真正出现了,皇帝身边的占星师岂会视若等闲? “禀告王爷,驻城护卫军集合完毕。” 段允目光微沉:“即刻出发。” 乔装成商队的护卫军向邻江邑进发,运货车中满载了剑弩与冷锻甲。天色渐暗,乌云遮蔽了晴空,酝酿已久的水气在临安上空无声地翻腾着。 是夜,江凝挤开段唯用力合上的房门,以不容拒绝的姿态强势入驻。 段唯恨恨道:“你非要来找不痛快是不是?我把你的血都抽干你就好受了?” 江凝轻手轻脚地关了门,上好门栓,不慌不忙道:“冤枉啊公子,我真不是想来献血的。” 觑着段唯脸上丝毫未散的愠色,江凝忙正形道:“我就是怕你晚上又发作起来,屋里也没个人照看着,才特意过来的。” 段唯抿抿唇,闷声道:“那我搭个地铺,咱们离远一点。半夜若是真的发作起来,你叫人去请王太医就好,别过来招我。” 江凝充耳不闻,挡住了他的去路:“既然知道有发作的可能,我们为什么不防患于未然?回程止宿驿站的那几日,你不是已经发现抑制它夜间发作的办法了吗?” 段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你到底想说什么?” 江凝脸上写满了真诚:“就事论事,保证心无杂念——我来是想贡献体力的。” 次日,王太医看江凝的眼神很不寻常。 做好了随时应召去给小王爷扎针的准备,一夜都没敢怎么合眼,结果根本没派上用场。 虽然顶上了两个厚重的黑眼圈,王太医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回去些。 出于对江凝的关心,王博闻坚持给他切了脉象,临走前又不放心地叮嘱道:“古书上虽有以人血做药引的记载,也不可轻信模仿。没有真凭实据,偶合使然,也未可知。凝公子与小王爷兄弟情深,纵使医治心切,也应当爱惜自己的身子才是。” 江凝颔首称是,回望一眼睡得正香的小王爷,心道:若能换他安然入梦,一辈子无恙无忧,豁出性命,以身为引又有何不可? 翻滚多时的水气在夜间凝结而下。清早,秋雨已停,外面却依然是一片萧索的灰暗。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晨间的寂静,一封封讯件传至段允的桌案。 书房内。 侍卫上前禀报:“王爷,门外有一卦师求见。” 段允从讯件中抬起头,微微皱眉。 虽然从未明确地表现出来,但段允的确对卦师这个行当没什么好感,在这个多事之秋还乱掺合的尤为更甚。 苏越心知肚明,不及段允开口,便厉声呵斥道:“没看见王爷正忙?闲杂人等一概不见。” 侍卫领命退下,不甚耐烦地去打发那个莫名其妙的卦师。 王府正门外,“闲杂人等”正不急不躁地捻着鬍鬚,眉梢和髮鬓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面对侍卫的驱逐似乎毫不介意,不紧不慢地摸出一张字条,只道烦请呈给王爷,若王爷过目后决意不见,他自会离去,此后再不打扰。 刚挨过骂的侍卫暗自不爽,心道方才进去通报的时候怎么不拿出来给我,卖个屁的关子。面上却还是客客气气地接了字条,深吸一口气,做好了挨第二顿骂的觉悟向书房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达成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小侍卫屏气凝神,偷瞄着段允的反应。 想像中的疾风骤雨并没有来临。段允面沉似水,将看过的字条慢慢折回原样放好,话音里听不出喜怒:“把他带过来。” 卦师仍旧是一派悠闲地候立门外,小侍卫过来请时也丝毫未露喜色,不知是意料之中的淡然还是看破凡尘的超俗。 段允几乎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一袭卦袍的老头不是别人,正是那年中秋在街口拦下他们,逮着江凝一通勐夸,之后又使他们意识到兄弟俩颠倒了个的算卦先生。 卦师躬身行礼问安,看向段允的眼里带了点笑意。 段允冷眼瞧着,不动声色,苏越只好扬声道:“你有何事禀告?” 卦师微微一笑:“老夫所禀之事就写在那张字条上,王爷既已阅过,便无他事。既然请了老夫进来,想必是王爷有话要问吧。” 段允冷哼一声:“阁下全才全能,既会占卦卜算,又能夜观天象,本王若不请你进来,岂不错失了破解凶象的捷径?” 那字条上书八字:“荧惑守心,心宿叶城。” 似乎正印证了苏启传回的急信。 卦师一撩衣摆,毫不客气地落了座:“王爷,此言差矣。古人云’荧惑守心,国厄将至’,千百年来,这大凶之象仅出现过三回,占星师皆如实禀报,提供破解之法。不知王爷可否看过相关典籍?” 段允一只手支着额头,打了个哈欠。 卦师似乎也没打算等到他的答案,自顾自地往下说:“祖上曾有位占星师,传下些文字典籍,小辈有幸习得一二。破此凶象之法无外乎’降移’二字,王爷应当有所耳闻。荧惑之变,实乃君主天难……” 段允听到此处,好像松了一口气,懒洋洋地撩起眼皮,语气中透着不耐烦:“既是如此,那本王还急什么?皇上身边自有得力之人破解,也不劳阁下费心了。这话说给本王听便也没了用处,昨晚一夜没睡好,本王要去补觉了。来人,送客。” 苏越向卦师走去,看起来的确是打算动手把人“送”出去。 一直云淡风轻的卦师终于端不住了,对这个仪表堂堂但估计里面填的全是干草以至于火都烧到屁股了还有心思去补觉的王爷忿然道:“‘降移’、’降移’,王爷真不知这二字含义?君主想破解此难,则必将天责转嫁别处!这荧惑守心,心宿叶城,移祸首选便是叶城,难不成王爷心甘情愿做这替罪羊!?” 此话一出,苏越立即紧拎住他卦袍的领口,手腕翻转了半圈:“会不会说话?” 段允皱眉沉思了片刻,示意苏越放开手,缓缓吐出一句:“说的不无道理。” 卦师一口气噎在嗓子眼,险些背过气去。 又听王爷虚心请教道:“那么依你之见,叶城应当如何躲过此劫?” 卦师缓了几口气,这才拱手道:“请王爷先恕老身无罪。” “但说无妨。” 卦师慢慢抬起头,一字一句道:“先下手为强。” 段允愣了一瞬,冷笑出声:“你好大的胆子。” 第28页 卦师脸上毫无惧色:“知无不言。临安有难,愿为王爷分忧。” “分忧。” 段允将这两字重复回味了一遍,指尖点点桌面,“近忧远虑,急者为先,本王倒是有件更要紧的事。” “王爷请讲。” “如何医治失眠?” “什……什么?” 卦师膝盖一软,险些五体投地。 “听不明白?” 段允又恢復了不耐烦的神色,“本王和爱子几日来常为失眠所困,府中太医实在无用,药吃下去了几副,效果倒是一点没见着。你不是要为本王分忧么?先把这个分了。” 卦师目光闪了闪,反应过来了什么,却是面露难色:“这……老夫从未习过医书,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啊。” “你不是会观天象吗,” 段允说,“今晚就为本王观一观,这是命犯了什么星,找找破解的法子。” “是。” 卦师心下暗喜,本来还要起个话头引到上面,这下倒省了事。 段允又以手抵额,似是疲乏不已:“行了,本王要小憩一会儿,你明早再来罢。” 借着手掌遮挡,段允向苏越飞快地使了眼色,接着便合上了双眼。 苏越唤了侍卫送客,卦师前脚刚走,他便闪身出去叫来了思墨,简单嘱咐了几句,又回到书房。 段允身上的懒散与疲乏已一扫而空,凌厉的目光落在八字字条上,食指间或轻点桌案。 “劝我们先下手,” 他微不可闻地说,“急不可耐吗?” 苏越:“这倒是不太像那位的风格。” 段允心说:难不成又是西厂的孙子?来了招里应外合? “王爷,现在看来,’荧惑守心’的天象多半是假。” 苏越说,“否则催我们做什么,’移祸’还要先打声招唿?” 段允摇头苦笑:“我这皇兄的性子有些古怪,几句话说不清楚。霸道专横还好面子,’移祸’这种有损名誉的事,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肯干的。有个正经理由总好办事,来人若是西厂,不是说不过去。我们不得不做两手准备。” 思墨奉命盯着那老卦师,找寻他的落脚处。大半日过去了,老头一直尽忠职守地坐在街口给人算卦,看起来不大有收摊回家的意思。 思墨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眯起眼睛。朦胧的缝隙中,隐隐窥见老卦师站了起来,思墨登时一抖擞,剩下的半个哈欠也憋了回去,连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结果老头只是拍拍屁股,转眼又坐了回去。 天彻底黑下来,思墨才摸回府里。 “王爷,那地方也太偏了。” 小孩苦着脸,“要不是跟着他,我都不知道东平还有那条巷子,差点摸不回来。” 段允揉揉他的脑袋:“地方记下来了?” 思墨道:“他很警惕,在巷子里回了几次头,多亏了两边堆的杂物,我才没被发现。具体是哪一户没来得及看清,不过大致方位我都记下来了。” 小巷子里总共没几户人家,思墨提供的“大致方位”涵盖了四户。 老卦师早早前往王府,老巢被江凝带人抄了个底朝天。这四户里,有两户是空宅,一户住着个养鸽子的,剩下一户就是卦师的落脚点。 卦师的住处乏善可陈,除了生活必需品,基本就是些卜卦所需的典籍器具,暗格机关之类一个也没搜到,实在令人大失所望。 倒是他的邻居表现不凡。 江凝一脚踹开紧闭的院门,先入目的是几只鸽笼。蹲在鸽笼前的男人狠狠吃了一惊,转头望见一英姿挺拔的年轻人,身后还带了十几个侍卫模样的随从,手中食盆“哐当”一声砸了地。江凝发觉踹错了门,正准备道歉,男人却先他一步抽出菜刀——自刎了。 一行人目瞪口呆。 江凝率先冲进院门,伸手去探男人的鼻息,显然已经没救了。笼里的鸽子受到了惊吓,扑稜稜地蹿跳起来。江凝视线扫过一排鸽笼,觉出了可疑——三只戴了足环,显然不是寻常的家鸽。他盯着最左边的一只空鸽笼,缓缓道:“留几个人,再等等。” “启禀王爷,草民昨晚夜观天象,见帝星光芒汇敛,直指临安,于您乃大吉之象啊。” 卦师浑然不知已被抄家,还在王府内捻着鬍子装神弄鬼。 段允一挑眉:“哦?” “草民既能观到,想必宫中的占星师也不会错过。这天象一凶一吉,指代又如此明确,王爷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段允深思状:“这么说来,本王是命犯帝星了?” 卦师拱手道:“王爷先前所述怪症,恐怕皆与此有关。” 段允自顾自的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他:“你对炼香了解多少?” 卦师还是适应不了王爷转换话题的速度,神情一滞。 “本王问你炼香之术,” 段允声音提高了几分,紧盯着卦师的双眼,“有没有一种邪香,用之可成瘾,发作时痛苦万状?” 老卦师缓缓眯起眼睛:“有所耳闻。” “以蛊术炼香,无色无毒,寻常使用,即可掌控用香之人。成瘾者,要么一辈子靠此香过活,要么在痛苦万状中离世。不知王爷,说的是哪种香?” 段唯不知何时出现在卦师身后。 段允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段唯立时一个手刀下去,卦师应声倒地。 段允绕着他踱了几步,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见:“距上次见面五六年了吧?在东平算了这么久的卦,怎么就没算出来我不信你们这一套?”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皇家多信天命,乐于求仙问道的大有人在,偏偏段允是个例外。 两个侍卫拖走了卦师,照段允吩咐关进了私牢。老头从事卜卦多年,自诩“东平神算子”,醒来却发现被人“算”了一把。卦师撑着冰冷的地面缓缓坐起,面色平静,就着昏暗的环境打起坐来。 段允捏着儿子的肩头,将他带近一些:“身子好多了?” 段唯的脸色比前几日红润了些,看起来的确显得有精神多了。昨日下午瘾症又发作过一次,不过远比先前的轻,并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但江凝屏退左右,不由分说地又灌了他几口血,瘾症平息后,两人险些打起架来。 之所以没打成,主要是因为江凝不还手,只一声不响地干挨,倒把段唯弄的下不去手了。 “身边有药不用,那不是傻子吗。” 江凝草草缠上伤口,用衣服掩好。 段唯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觉得自己简直成了个嗜血伤人的怪物。 凑巧一次两次叫作巧合,可次次凑巧呢?段唯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但不得不承认——江凝的血的确有抵抗九铭的功效。 段允不知内情,看着儿子一脸复杂的神色,还以为是被那老卦师的话刺激到了,便安慰道:“还真往心里去了?身子明明一日日见好,那东西再邪,也没他说得邪乎,吓唬人的。” 第29页 段唯嘴角的笑意中带着苦涩:“我没害怕,爹,只是觉得他最后几句……说的有可能是实情,不过我们误打误撞,才意外发现……” “义父!” 话未说完,江凝便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手中紧握着从飞回巷子的信鸽足环上获取的信件。 这的确是一封改变了判断方向的信件,虽然上面的内容无人看懂。 年事已高的陈老颤巍巍地接过纸,辨认许久,终于确定了是北狄的文字,但具体内容不得而知。 段允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晟和十年,北狄与中原休战言和,边境已安宁了十八年,北江以北的互市一派繁荣。自乐宁公主和蕃后,北狄单于便以侄儿自称,对晟和皇帝行晚辈之礼。十八年来看似安分,原来背地里暗暗筹备,没安好心。 段允即刻提审了卦师。老头一开始嘴硬得很,脸上写明了“我不交代”四个大字。无奈上了年纪的老骨头很不经打,上过一次刑便承认下来自己北狄细作的身份,却坚持不认得信上的北狄语,只道养鸽子的那个认识,你们该去审他。 段允不依不饶地审到了后半夜。老头有气无力地望着他:“王爷,我劝您在我这里省下些力气,好用在别处……咳咳……我这一把老骨头,实在是榨不出多少东西……” 段允冷冷地看着他。 “我说昨晚观见帝星光芒聚敛、指向临安是假,可那荧惑守心却是真的。” 卦师别过脸去,咳出些血沫,“王爷演技不凡,老朽昨日已见识过……您是聪明人,可若想救临安,单凭聪明怕是远远不够。” 段允轻嗤:“你倒是好为人师。” 卦师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了一阵:“不敢当,老夫只是审时度势,说些实在的东西,对王爷有利,也能捞自己一把。” “你想怎么捞?” 老卦师急喘了几口,仿佛随时有可能背过气去:“王爷所说的邪香来自宫中罢?哈哈……您还不知道皇上…… 咳……皇上也正不好受呢……” 段允慢慢坐直了身子:“你什么意思?” “北狄进贡的九铭,皇上受用的很呢。王爷嘴上说饱受困扰,这会却还没发作起来。该不是都用在小王爷身上了吧?” 段允的眼神阴冷下来:“我看你是嫌命长了。” “王爷少安勿躁。” 卦师又咳了几声,才续上话音,“皇上龙体欠安,凶象又心宿叶城,京师之中恐怕正忙着商讨如何移祸临安呢,对王爷来说,既是一劫,又何尝不是千载难逢的时机?皇上常卧病榻,太子年幼不说,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 ” 段允一步上前,狠狠卡住卦师的脖子:“心宿叶城?叶城最大的劫就是那把火!你们这帮畜生烧得轻巧,本王非得让你们自己也尝尝烈火焚身的滋味。 ” 卦师被掐得翻了几个白眼,口中又溢出了淡红的血沫。 段允恨恨地甩开他,眼中的火苗就要喷薄而出。 卦师缓了好一阵才找回声音:“……王爷这笔帐,实在不该算到北狄头上。无凭无据的,王爷怎知不是天灾,抑或是西厂所为?” 叶城大火的缘由显然不是天灾,西厂倒是有点可能。段允沉着脸,琢磨着西厂吃里扒外,与北狄互相勾结的情况有几成。 “只要王爷表态,北狄愿助王爷一臂之力,来年成就千秋大业,平分天下。” 段允冷笑一声,唇角边尽是不屑:“胃口倒是不小,还真敢说。” “单凭王爷或北狄的军力,夺得天下的胜算的确不大。” 卦师丝毫不受打击,两眼直直望着段允,“一旦联手,必定势不可当。单于与王爷互为连襟,又念袍泽之情,将来平分天下有何不可?” “互为连襟”四个字像一把暗针,猝不及防地飞向他,不致命,却针针刺在隐秘之处。段允掐起卦师的两腮:“知道的不少嘛,看来我还是没把你这老骨头榨干净。” 老头嘿嘿地笑了起来:“老夫可是把知道的都说了,这条是额外附赠的。若说还能帮上什么忙,那便是将来在乐宁公主面前美言几句。老夫伺候公主多年,还是说得上话的……” 无人不知乐宁乃晟和十年和蕃北狄,为中原换来长久太平的公主。文人墨客题诗着文,颂其贤德之名,百姓口耳相传,使得乐宁誉满天下。只是鲜有人知,乐宁并非晟和皇帝亲出,实是自江南选上的秀女,名唤江颜。 十九年前,边境战事不休,沿北一线的百姓不得安宁。北狄军力虽不及大汉,小规模突袭频率之高也使大汉饱受困扰。双方僵持了一段时间,谁也没比谁多占些便宜。两边都派出了使者,几番议和,最终达成了协定。 皇帝在定和亲公主的人选时犯了难。自己的宝贝女儿哭天抢地,坚决不肯去那蛮夷之地;几位重臣家中倒也有合适的女孩,只是难免得罪了众爱卿。想来想去,目光便落在了新选上来的几名秀女。 江氏在江南一带颇有声名,这回选上的女孩儿中竟有两位出自江家。皇帝的目光在名册上的“江锦弦”与“江颜”两行来回梭巡,挥手叫来了敬事房的太监,命他前去打探一番。 江家两个女儿身边各有一个从娘家带来的随侍丫头,敬事房的小太监旁敲侧击,还真打探出了些消息:原来江颜与江氏并无血缘,只是江家夫人收养的孤女。 皇帝心中有了定论,几日后便赐了江颜“乐宁”的封号,与近百随侍同往北狄。 从此她江颜便成了誉满天下的乐宁公主、救国安民的皇室血脉,再不是什么江家养女、江锦弦时常挂念心中的小妹。 此事皇帝不说,敬事房的太监自然不敢多嘴。段允也是在迎娶王妃的数月后才偶然得知。 段允从私牢出来,便吩咐苏越备匹好马,叫江凝和段唯两人上书房见他。 “北狄狼子野心,蠢蠢欲动,务必加强防范。对那老头的审讯不可松懈,藏身临安的细作犹在,可设法引出,加以利用,之后再一一清理。” 段唯看着他披上外袍,心底升起隐隐不安:“爹,您要去哪里?” “爹去趟京城。” 段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北狄蓄谋已久,一旦发难,无人可独善其身。” 段允望着两个儿子,神情凛然,“眼下外敌当前,内若不和,势必一败涂地。记住,想浑水摸鱼,图谋不轨的,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苏越裹带着一袭寒气走进书房:“王爷,良马已备好。” 段允看他一身的装束,不由轻嘆道:“我是不是没交代清楚?备一匹良马即可,你留在府中。” “不可。” 苏越坚定道,“此行山长水远,属下职责所在,恕难从命。” “苏越,陈老与苏师父年事已高,小唯又尚未痊癒,临安这把重担,总要有人帮忙分些。” 第30页 江凝抢先一步道:“义父,请您和苏越哥放心。小唯日益见好,痊癒指日可待。何况我们早已不再是少不更事的孩童,担子挑得起。您若是不放心,还有苏启大哥帮衬着我们。” 段唯也附和道:“孩儿已经大好了,您不必挂念。请您和苏越哥多加保重。” 段允发出一声欣慰的嘆息,抬手覆上两个儿子肩头,又加了些力气摁下:“有诺必践,言出必行,爹相信你们。反贼剿清之日,便是我们团聚太平之时。”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王府私牢。 江凝拉开椅子,在案后坐下,听得老卦师一声闷笑。 江凝被笑得莫名其妙,凌厉的眼神在卦师全身上下搜颳了一遍:“给我老实点,少耍花样。” 老头看过来的眼神别有深意,低声唤道:“小凝?” 江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怒道:“套近乎也没用,闭嘴。” 卦师低下头,兀自笑了一会儿,声音有些沙哑:“那年你还小,看来是不记得我了。” 江凝剑眉微扬,盯着他沾了血污的脸打量一阵,心里一动,某个画面随之在眼前铺展开来——中秋,赏灯,月圆,熙攘的人群,街边的小摊。 江凝忍不住轻笑:“阁下该不会指望,我惦着多年前曾被你夸奖过的人情,让他们放了你?” 老卦师咳喘了少顷,喑哑道:“不敢。只愿世子您旗开得胜,属下定然万死不辞。” 江凝:“……什么东西?” 老头仰起脸,一字一句道:“您身上淌着公主与单于的血,此生怎会屈居临安?夫人苦心孤诣,为您铺了这么多年的路,只盼您有朝一日问鼎中原。如今万事俱备,王位触手可及,世子万万不可辜负夫人的一片苦心哪。” 江凝心里纵有骇浪掀过,面上却不露分毫。“玩我呢?” 他不屑地嗤道,“你他妈还不如说我是个流落民间的皇子。” 老头神色不改:“世子左胸口上可有一枚黑色印迹?” “公子剑眉星目,有将星之神采”; “他日铸就国之利器……” 铸就的是哪国利器? 段唯身上的瘾症渐轻,发作起来不会再神智不清,浑身的麻痒酸痛虽不好受,也在能够忍受的范围之内。 “驻邻江守卫军有三千,陆续增兵后可达五千。北狄有备而来,保守估计,骑兵数量也不下一万。”苏启铺开邻江布防图,眉间隐有忧色。 段唯凝视着中原地形图,指尖划过位于图纸最顶端的北江:“以我看来,北狄首选入境皇城的可能性不大,而全力进攻邻江,或先于临安西侧布兵,切断两边联繫更为可行。后者虽可绕过北江,但山遥路远,且易被皇城卫军发觉,故极有可能选择更加省时的前者。若真是如此,北狄横渡北江之时,便是动手的绝佳时机。” “我贊成。” 江凝一手捏着笔,一手扯着衣襟,低头看一眼,在纸上画一笔。感受到段唯投过来的目光,面部表情一僵,忍不住张口骂道:“这他娘的什么破暗号,想句口令那么难吗,非得让人画胎记?都是什么癖好。” 段唯嘴角抽了抽:“磨磨唧唧的,弄完赶紧绑上放出去。” “这就好了。” 江凝添上最后一笔,将字条捲起,插入信鸽的足环,“放心,收到这张字条之前,他们不会介意多等几天的。毕竟,我还是他们计划里重要的一环。” “其实,我有一个疑问。” 段唯说,“北狄凭什么坚信你会助他们一臂之力?难道相信血缘可以抹去九年的分隔吗?” “或许算是其中一个原因。” 江凝勾勾嘴角,“只是公主殿下始料未及,野心并没有顺着血脉流传下来,她这个便宜儿子是个胸无大志,压根扶不起来的废棋。” 数日后,一只信鸽经过几次起落,穿过临安数个城邑,最终收起翅膀,落在北狄边境。 纤细十指解下足环,展开那张等候多时的字条,一抹微笑渐渐在手指主人的唇边浮起。 数日间,东平又陆续飞出多只信鸽,循着上一只的行迹,傍晚落在几处僻静人家。小院主人触到足环的一瞬,好像有什么东西自环间窜出,还来不及看清,院子上空便有几束光炸裂开来。星星落落的光点从半空洒下,落在院内与屋顶,又熄了踪影。 这些细碎的小东西不知怎么招来了成群的麻雀,叽叽喳喳地落在院内屋顶,争相蹦跳叼啄,引得信鸽也“咕咕”地叫唤起来。 小院主人恼怒不已,挥起苕帚驱赶麻雀,却是收效甚微——轰起了一边,又悍不畏死地降落在另外一边。正忙得不亦乐乎,院门突然惨遭毒手,一队巡卫无比粗鲁地闯进,二话不说便拿下了院中的人。 几天内,北狄的“联络点”被依次攻破,埋在临安的暗线逐渐被扯出了地面。 即便如此,奉命留守东平的苏启也未敢有丝毫松懈。北狄耐心有限,收到“密信”后过不了多久,必然有所行动。叶城本可作为距邻江最近的补给仓,如今却只能堪堪维持百姓的温饱。 三日前,江凝段唯二人已率辎重兵出发,日夜兼程赶往邻江。 守军将领宋维已为北狄准备好了见面礼。城墙之上,弓箭手日夜警戒,静候敌军到临。 第四日,江凝一行披着夜色抵达邻江。 军帐中灯火通明,宋维听传讯兵来报,赶忙迎出帐外,抱拳而立:“末将见过小王爷。” 又转向江凝拱手道:“凝公子。” 宋维在邻江西、北两侧都布了兵力,尤以北侧为重。浓墨般的夜色下,江岸上的巡逻兵隐隐望见对岸的一点火光,忙勒紧缰绳,定睛远眺了片刻,掉转马头向城内奔去。 传讯兵的报告打断了军帐内的商议。北江之上,几艘沙船慢慢现出轮廓,打破了晦暗之中的宁静。没过松脂的弓箭已搭在弦上,待船行至江心,一声令下,上百支火矢瞬间划破了墨色的夜空,伴着声声尖鸣扑向夜渡的不速之客。 仿佛下了一场火雨,江上的船只避无可避,纷纷湮没在唿啸而来的红光之中。江面被映成了燃烧的血色,衬得星月也黯淡了几分。 寒冷的江水渐渐吞没了沙船的残躯,城墙上的将士还来不及欢唿庆贺,又见一轮庞然大物破水而来。弓箭手再次拉开弓弦,又一轮火矢从天而降,咬上了悍不畏死的巨舰。 一个一个的小火团很快连成了整体,烈火在舰板上熊熊燃烧着,眼看快要吞噬下整艘巨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来得猝不及防,巨大的火球在江心之上迸裂,掀起的水浪足有丈高。爆炸的余温直冲城墙,在冰凉的秋夜里捲起了层层热浪。 只要守城将士方才动手稍晚些,火球迸裂的余威将毫无疑问地扫过他们。 段唯的瞳孔狠狠一缩——中计了。 “报——” 城墙西侧巡逻兵的声音骤然扬起,“扈城驻军同北狄骑兵一道攻过来了!” 第31页 “什么!?” “扈城军反了!”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敌军夜袭,来势汹汹,大有一举攻下邻江之意,而邻江守军警戒之森严,实然出乎他们意料;邻江守军迅速调整了作战方向,然而在得知北狄骑兵中还掺杂着装备精良的扈城军后,的确受到了莫大的打击。 此夜註定无眠。喊杀声震天,火矢接连不断地沖向敌军,空气中瀰漫着血腥气与皮肉焦煳的味道。双方的对峙一直持续到后半夜,北狄一方才鸣金收兵。 城墙内,江凝默然而立。身边偶有换防的将士经过,也有伤兵被同袍抬下。 奔赴邻江之前,甚至在这场夜战之前,他还都很乐观——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那种盲目的乐观,而是钻研多年兵法,自认为可以勘破对手意图,掌握他们的动向,从而轻易牵制敌军的自负。 可有道是“水无常形,兵无常势”,实际局势瞬息万变,没有人能始终站在高处俯视战场。 江凝握紧了腰间配剑。江心上升起的火球如在眼前,胸口也好似有团火在游走燃烧。浮泛的少年意气对上血淋淋的现实,很快被冲撞得溃不成军。 北狄有扈城接应,这意味着什么?京师要多久才能收到扈城驻军反叛的消息?如果,这只是针对临安的一场里通外敌…… 那义父和苏越哥现在怎么样? 千端万绪,一齐涌上心头。原本浮躁的心气被一点点压制下去,沉甸甸的,终于落在了实处。 段唯不知何时走到了身侧,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陪他站着。 江凝回过神来:“离天明还有一个时辰,感觉身子还好吗?” 段唯用掌心覆上他冰冷的锻甲,体温一点点传到青黑坚硬的铁甲上,又飞快地消散在秋夜中。 “我没事。” 黑夜将段唯一双眼眸衬得越发熠煜。江凝与他对视片刻,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两人默然对立一会儿,又心照不宣地各自走开,为天明之后的交战做谋划准备。 破晓时分,敌军果然再度来袭。 邻江守军列阵城前,与北狄骑兵近距对峙。 江凝的目光透过面甲,落在了敌方右翼。一片与邻江军极为相似的冷锻甲中,有簇缨饰红得格外刺眼。那插着红缨的铁胄之下,正是原扈城守军的将领。 北狄骑兵手执弯刀,扬尘而来。 冰裂纹环绕的佩剑铮鸣出鞘,在空中划出一道锐利的寒光。漂亮的弧度没过迎面骑兵的脖颈,喷射而出的鲜红顷刻染上了剑身。深灰的面甲下,江凝的眼睛泛着骇人血色,策马直入对方右翼,左右护卫紧随其侧,以绝尘之势斩过拦路骑兵。 宋维和副将各领一队,与北狄中阵和左翼交锋。 江凝仰身避过扈城叛军挥来的一剑,扬手直取对方喉管,与此同时,紧随的右侧护卫也被叛军斩落下马。 他反手一刺,剑锋顺着铁甲连接的缝隙滑进,直直没入逼近的敌兵肋侧,右后侧的护卫兵随后补上空缺,整支队伍直逼叛军主将。 铁甲泛起阴冷的光泽,战马嘶鸣声中,红缨铁胄的主人骤然跌落。江凝垂下剑尖,暗红的血液蜿蜒而下,晕染了一小片地面。 失去将领的右翼很快支离破碎,江凝下令继续前进,欲抄其后,协助宋维攻歼中阵。北狄骑兵迅速回过神来,从后方抽调兵力,顶上了残缺的右翼。 北狄军兵器种类繁多,很久以前骚扰中原时,多用弓矢弯刀,而汉军改进出的冷锻甲比起北狄骑兵的皮甲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普通弓箭根本无法射入甲冑。因而此次进犯中原,北狄捨弃了擅长使用的弓矢,增添了长斧与铜锤。对于没那么熟悉冷锻甲的人来说,找到甲冑的接缝也并非易事,故而围上来的北狄骑兵连抛几锤,都没有伤到守军要害。 江凝忍不住勾起唇角,挥出一剑刺入敌兵皮甲——北狄骑兵身上的皮甲坚韧非常,寻常刀剑难以一刺即破,偏偏江凝自选的佩剑厚嵴薄刃,上面曾遭嫌弃的繁复裂纹此时恰好成为了辅助破开皮革的沟壑。 但很快,江凝就笑不出来了。 奔赴邻江前,苏启“保守估计”北狄骑兵可达万人,如今看来,的确是保守估计。迎面而来的敌军黑压压一片,少说也有两万余人。兵力悬殊,再正面交战下去,邻江驻军绝无可能守住阵地。 宋维发号施令,邻江守军且战且退,敌军紧咬不放,追至距城墙不远处,终于尝到了苦头。 段唯紧盯城下,举起的手掌利落一扣,静候多时的弩手纷纷按下扳机,送上了皮甲无力抵御的劲弩。穷追不捨的骑兵停滞片刻,又踏过同袍的尸首再度追击。 段唯举起铜弩,视线通过望山,锁定了前队中传递号令的骑兵。城墙上,第一排弩手后撤,后面一排紧跟上前,补上了第二轮劲弩。 敌军中阵的单于终于喝止了前进,下令回营。可惜前队骑兵失去了传令员,无知无畏地继续挺进,到底全部倒在了弩雨之下。 形势不容乐观。破晓一战,敌军并未全体出动。邻江守军打掉的千余人,对北狄来说根本算不上多大损失,而守军死伤三百余人,却是不小的空缺。 敌军回撤不久,便再次发起了进攻。 副将的甲冑被利斧噼裂,受了重伤,这一回合下来,双方伤亡均有增长。城墙内瀰漫着血液的腥气,认识到了敌我双方悬殊的兵力,将士们的情绪倍加焦灼。 北狄骑兵轮番进袭,邻江守军被迫疲劳应战。 宋维再次预备上马,却被江凝拦了下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江凝说,“蛮人数量太多,就算站住任砍,我们也得砍上几天,更何况这帮孙子没那么听话。正面抗衡,现在对我们的消耗太大。” 宋维苦笑:“那还能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攻进来。” “起东风了,” 江凝抬头看天,“是老天爷给我们的机会。” 单于率一众骑兵奔袭而来。远远望去,这次城前列阵的守军数目明显少了近半,单于仰天大笑:“他们果然没多少人!刚才上阵的接近全数了吧?” 北狄骑兵备受鼓舞,加快了行进速度,与城墙距离转眼间缩短大半。 西侧城墙上接连滚下几根圆木,前队骑兵一惊,连忙勒住缰绳。可惜方才跑得太快,圆木滚下又在一瞬之间,为时已晚。圆木撞上前队战马,首排骑兵飞落摔出,但倒下的马匹也逐渐挡停了滚木。城墙之上的弓箭手蓄势待发,几支火矢瞄准了慢慢停止的圆木。随着一声令下,裹着火团的箭矢钉上了木头,跳动的火苗迅疾连成一片,滚滚浓烟乘着东风扑向西边,将一众敌军淹没无踪。 北狄骑兵后队变前队,火速后撤。然而战马无论如何跑不过疾风,浓烟呛入口鼻,不断有蛮人从马背上跌落。 单于被左右护卫从马上扶下,从烟雾中夺回一条命,此时瘫在座上,粗重地喘息着。等攒够了骂人的力气,抬手便重重砸在扶手上:“他娘的!竟敢给老子使阴招!” 第32页 扈城叛军主将已被江凝斩落,此刻是副将魏忠跟着鞍前马后,闻言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开始使这种手段,是不是说明他们大势已去,已经无法同我们正面抗衡了?” 城墙之内,江凝的“阴招”从某种程度上鼓舞了士气,将将士们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些。段唯看着他斜倚墙上,好整以暇地擦拭着佩剑,忍不住调笑他:“修读这么多年兵法,上了阵使的却是心眼儿,羞不羞?” 江凝不以为意:“‘节省’懂不懂?我这心眼儿省下多少性命和银子,也不知道夸夸我。” 段唯眼角含笑:“夸你。” 江凝“啧”了一声,又开始散德行:“夸得不够。你夫君我可是勤俭标兵,持家典范,岂是两个字就能夸得清的?赶紧把余下的话补补。” 段唯笑骂:“不嫌现眼。” 段允抵达京城时,皇上的状况的确不大好。太医用银针暂时麻痹了他的五官六感,昔日威仪天下的九五之尊,眼下正虚弱无力地趴在龙榻上,后背扎得好似刺猬。 太监来报时,皇上依然无法起身,只好命太子代自己接见段允。 临安王无召入京,父皇又是此番光景,尽管极力克制,年幼的太子眼中还是流露出了惊憷与警惕。 “臣有要事启奏。” 段允眼中布满了血丝,“西厂勾结北狄蛮人,犯我大汉边境,还妄图封锁消息,蒙蔽圣听。望圣上明鑑速决,除害去奸!”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咸果也打算双更?( ω )?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大概是江凝散的德行让老天爷看不下去,不到第二日便收回了“借”给他们的东风。 单于认为扈城副将言之有理,重整旗鼓后再度袭来。 这一期间邻江守军得以休整,士气高昂,城外将士与城墙顶上的弓|弩手默契配合,抵过了北狄骑兵的首轮冲锋。 先人讲“天时地利人和”,于邻江守军而言,“天时”已经有过,城墙的优势也显而易见,将士上下一心,可谓“人和”;然而敌众我寡却是不争的事实。有过前几次失败,北狄骑兵成了不折不扣的亡命之徒,前队被弓|弩放倒,后队便踏着同伴的尸体,发疯一般沖至城下。 从城墙上看下去,这些士兵像极了披着坚硬外壳的蚁群,目标锁定了城内,便执拗地往上蹿爬。同伴被守军掀下,便踩上尸体向更高处攀登,没有感情,也不知害怕。 伫立城上的段唯俯瞰着疯狂的“蚁群”,第一次有了不寒而慄的感觉。他估量着城下敌军的数目与城内兵器的余量,对江凝所说的“节省”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弓|弩暂歇,” 段唯下达了命令,“上滚木和石块。” 敌军如同打不完的草螟,前赴后继,将城墙印得一片斑驳。 邻江驻军守城五日,奋起反抗,至第六日,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余下的士兵不过千人,且都负有或轻或重的伤,城中粮草无多,弓|弩几尽。 因着段唯身上瘾症未清,不知何时发作,江凝先前一直反对他出城列阵,与敌兵交手,后来却不得不让了步。 段唯负了轻伤,手臂上缠着渗血的纱布。宋维快步走到他身前,略微弯下腰:“小王爷,末将先派人送您出去。” 段唯惊诧地抬起眼皮:“去哪?” 宋维无可奈何,只得将声音压得更低:“往南走,能走多远是多远。” 段唯先前没反应过来,这会儿才悟出他的意思,不由得退后一步,摇头苦笑:“不用,将军费心了。” 宋维看着年轻的小王爷,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顿了几时,才下定决心似的一咬牙:“实话实说,小王爷,末将真不知还能不能抵住蛮子的下一轮进攻……您是王爷唯一的血脉,末将拼死也要护您离开…… ” 段唯截断了他的话音:“宋将军,倘若城破,我走与不走又有何区别?这个时候人手本就紧缺,我带人一走了之算怎么回事,将来见了列祖列宗,也要被千刀万剐的。这话还请您收回去。” 宋维一时百感交集,又是欣慰又是头痛,停滞了少顷,才低嘆出一句:“若连您都保不住,末将以后何有脸面去见王爷啊。” 段唯转头向城墙下望了一眼。城内是一片灰暗萧索,暮气沉沉。 段允自离开东平,便再无音讯。宋维不提还好,一提起来,段唯心中某扇刻意闭上的闸门便于此刻轰然倒塌,忧虑如潮水一般,倾泻而下。 段唯勉强定了定神:“宋将军,还请您转告大家,王爷已于多日前抵达京城请求增援,援兵已在途中,最迟……明日便能到达。” 江凝原本站在离段唯不远处,仗着好耳力,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他心下明了,哪有什么援兵的消息,不过是段唯为了安定军心扯出来的谎。然而再高昂的士气,终究也抵不过内外交困的现实,没有增援,城破也只有早一会儿和晚一些的区别。 江凝暗自嘆息一声,有个并未成熟的谋策从心底萌了芽。 段唯和宋维正面对面交谈着,没太留意身后,给了江凝可乘之机。宋维看着江凝若无其事地从背后靠近段唯,冷不防一个手刀切在小王爷后颈,直接将他打晕了过去,不由得目瞪口呆。 江凝一脸平静,及时伸手接住了倒下来的人,十分恳切道:“宋将军,我有件事要拜託您。” 僵立当场的宋维回过神:“…… 末将明白,这就遣人护送小王爷离开。” “您误会了,” 江凝无奈道,“他既不愿走,就别硬送了,我还不想被他千刀万剐……我拜託您的事情,是等会儿砍上我几刀。” 宋维怀疑自己的耳朵也负了伤。 “城不可破,” 江凝说,“邻江是第一道,也是唯一一道防线了。不出意外的话,北狄今晚还会加强兵力勐攻,我们太被动了,死守撑不了多久。” “您可有什么计策?” “有,我想赌上一把,” 江凝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赌我的运气不会太差。” 虽然没听太懂是什么意思,宋易还是按照他的要求,在城墙西角安排好了□□手,又挑选了几名负伤较轻的骑兵。 在此期间,江凝把段唯送回了帐中。 这一手下得又黑又狠,段唯暂时还没有要醒的意思。江凝盯着他苍白的睡颜看了许久,目光近乎灼人,像是要把眼前这个人的样子刻印在脑海深处。 这一看,竟有些挪不开眼了。 意识到时间不多,江凝咬咬牙,随手扯过一张纸,提笔“刷刷”写下几个大字,用自己的佩剑压在桌上,起身离开营帐,没有再回过头。 “保重,勿念,见字如面。” 宋维从军以来,拿刀的手还是头一回打颤。 第33页 “不用太狠,也别太轻。” 江凝倒是一脸坦然,“太狠了我怕爬不起来,太轻就显得假了。” 宋维哭笑不得,他一个砍人的竟然比被砍的还紧张。 江凝早已卸下甲冑,身上一袭白色布衣,被风吹得猎猎。 “凝公子,得罪了。” 江凝一袭白衣被血晕染得斑驳,看着甚是骇人。最要命的是左肩上那条刀口,痛得他几乎使不上力,此时骑在马上,只能靠右手来把控缰绳。其实这也怪不得宋维,人家本来没想砍他肩膀,江凝非要他加点力道再补上一刀,说是深点无所谓,别弄断就成。 几个追兵不远不近地坠在身后,江凝狠夹马腹,夺命般向西逃去。 北狄军同叛军一同驻扎在扈城北境。巡逻兵远远望见个策马狂奔的“血人”,身后还坠着邻江的追兵,迅速发出了警报。 追兵追至扈城关口,便紧急勒停了战马,忿忿然放出几支短箭,调头回奔。北狄出动少量骑兵去追,至邻江城外,遭到了来自城墙之上的弩袭,便也放弃了追击,调头回程。 江凝堪堪进入扈城,便虚脱一般从马上栽下,倒在了关口。 昏沉之中感觉有人剥开他的衣物,左肩上的伤完全暴露在了空气中。有几只手伸过来帮他擦拭伤口,动作虽轻,还是让江凝一下子痛得清醒过来。 江颜站在不远处,静静望着他。 左胸口的印记依然清晰可见,赤|裸的上身遍布伤痕,新旧交叠。旧伤主要集中在双臂上,一道道结疤的剑痕像小蛇一般蜿蜒盘踞,几乎爬满了结实的小臂。 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江凝张了张嘴,低声唤道:“……娘?” 江颜脸上没什么表情,缓缓踱步至榻前,淡淡道:“怎么回事?” “事情败露了。” 江凝的手微微颤抖,眼中交织着懊悔与愤恨,“他们发现了我的目的……我差点丢了性命。” 江颜嘲讽般地挑起眉梢:“败露?那他们发现的也太晚了点。最迟到明早,邻江的城门就会被我们推开,十三城邑尽是囊中之物,到时,你有的是时间去折磨那些伤过你的贱人。” 江凝眸中有寒光闪过,咬牙切齿道:“我要手刃了他们,我要亲手报仇……” 看着“仇恨”上头,几近疯魔的儿子,江颜露出几分满意的笑容:“城内布防你可记得?包好伤口便拿纸笔画下,呈给单于。” 江凝闻言,痛苦之色再次显现在脸上:“他们……他们有一批援军到了,更新加强了布防,我逃出之前,好像正在商议设伏……” 江颜脸上的笑容消散了:“援军?预备在哪里设伏?” “没听清楚。” 江凝抬起头,“娘,以我之见,今晚不宜攻城,汉军狡诈得很,万一落入圈套,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我觉得,扈城驻军倒是可以一用。” 吃过几次阴招的亏,老单于对汉军的“狡诈”深以为然,当晚便採纳了“留汉归来”的儿子的建议,让扈城叛军副将魏忠听从江凝指挥,去前线探个雷。 “魏副将,” 包好伤口的江凝好似又恢復了往日活力,手劲大得让魏忠肩膀一沉,“你手下还有多少弟兄?” 魏忠被拍得呲牙咧嘴:“回世子,扈城原有驻军五千,现今还剩两千余人。” “唔,足够了。” 江凝似笑非笑,“走,跟我去挑两样趁手的兵器。”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兵火库位于扈城最北端,与军营主帐相隔甚远。 看到江凝和魏忠手上的令牌,驻守卫兵打开库门,目送两人进入。 江凝不紧不慢地挑选着兵器,气定神闲的样子让魏忠也跟着放松下来。“魏副将,” 江凝走到兵火库最深处,“都在这里了吗?怎么连把好剑都没有?” 魏忠点头哈腰:“都在这里了,要不,世子看看可有趁手的长刀?” 江凝掂起角落里的一把:“这刀开过刃没有?你过来看看,刀口上这一层是什么东西,多久没用过?” 魏忠不敢怠慢,连忙上前接了查看:“这刀……没问题啊,世……” 段唯已恢復了知觉,面色阴沉地坐在床边。他手里捏着江凝留下的字条,将那八个字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终于慢慢地收拢五指,在掌心攥成了一小团。 爆炸声在静夜之中尤为清晰。段唯勐然起身,向城墙上奔去,只望见了西边沖天的火光。不祥的预感直冲上头顶,段唯身子微微发抖,双手撑上厚实冰凉的墙砖,发出嘶哑的咆哮:“江凝!” 北狄营中乱作一团。兵火库爆炸的余波未散,再叛的扈城驻军便攻了过来。主将副将皆死,多数并不情愿反叛的士兵终于挣脱掌控,向侵略者亮出了利刃。 魏忠的尸首是在距兵火库大门不远处发现的,死相极其惨烈——大半个身子已经焦黑,面部狰狞无比,眼球几乎要脱出眶来。这焦煳的尸体手中,还紧握着一把长刀,刀上依稀挂着血迹。 火焰在黑夜中肆意跳动,把营地映成了危险的红色,人心惶惶之时,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吼了一句:“不好了!汉军增援到了!” 整个营地紧张的气氛陡然翻了倍。北狄骑兵仓皇应战,混乱之中又发生了踩踏,哀嚎声与汉军的喊杀声四起。 江颜帐中冲进两名侍卫:“夫人,外面太乱,您在帐里千万不要出去……这是?” 只见角落里蜷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抱膝背对门口,正在瑟瑟发抖。身边两个侍女欲将他扶起,那人却似受到了莫大惊吓,狠狠挥开搭到他小臂上的手,发出一连串惊叫:“别过来!不要杀我!我……我再也不敢让你们去试伏了,求你别杀我……” 江颜摆摆手,示意两个侍女退下,自己走到那人身旁,恨恨地朝他臀侧踢了一脚:“起来!就这点出息?一个魏忠把你吓成什么样,这不是还没死呢吗?!” 角落里的男人缓缓抬起头来,飘忽的眼神落到江颜身上,忽然一跃而起,抱着她声泪俱下:“娘!娘救我……” 江颜铁青着脸,把他从身上揭下,沖侍卫吩咐道:“过来按住他。” 两个侍卫不明所以,尽职尽责地将他按在榻上,侍女赶忙过来帮他处理伤口,哀嚎声差点穿透营中所有人的耳膜。 江凝是于一炷香前被巡防卫兵押送回来的。 兵火库起火前。 魏忠愕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江凝钳住自己的右手,身体勐然贴近,刀刃便从江凝锁骨下划过,一抹猩红在他衣襟上迅速扩散:“世、世子……” 江凝却好像无知无觉,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单于今晚派我们过去,是做什么的吗?” 魏忠说不出话。 江凝继续道:“邻江来了增援,不知道在哪几个地方设了埋伏,这是让我们去打前战试伏呢。你觉得我们还有没有命回来?” 第34页 魏忠眼睛瞪得更大了,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魏兄人中豪杰,想必不甘心如此葬送性命。” 江凝将他压至墙壁,身子无可避免地在刀刃上连蹭几下,“我呢,虽然无才无志,但也不想白白送死。要是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已经知道了实情……魏兄想不想做点什么?” 魏忠艰难地“唔”了一声。 “很好,”江凝说,“我不会让你白白死掉的。” 话音未落,那只捂住魏忠嘴的手以迅雷之势滑到他后颈凹陷处,四指勐然发力—— 魏忠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后背抵着墙壁粗重地喘了几口气,再抬眼时,却见江凝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竹筒,轻晃两下,扬手便扔到了不远处的□□罐里。魏忠瞳孔骤缩——火折! 眼看江凝向正门方向狂奔而去,魏忠用手中长刀撑了一下地,紧跟着拔腿逃命。 守在库门两侧的侍卫对里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只见世子夺命而出,身上的布衣浸染了血迹,口中高唿“救命”,而魏忠手持长刀紧随其后,看样子竟像是要扑上去。守卫当机立断,跟着追出一小段距离,将那叛军副将按在地上,还未来得及质问,身后便爆出了火光沖天。 气浪将江凝推出了几尺远,身上包扎好的伤口尽数裂开,与新伤一同叫嚣起来。江凝顾不上其他,咬牙爬起,欲寻一匹战马,未及搜寻到,便被北狄的巡防卫兵发现,只好借着一身的血开始装疯卖傻。 江颜的脸色难看至极,听着帐外的厮杀声,心头阵阵火起。 江凝翻身朝向墙壁,趁江颜没工夫管他,抬手蹭掉挂在下巴上的两滴晶莹泪珠,身心俱疲地想:“装疯是不容易,累死老子了。” 帐外的北狄军气数将尽,整齐的马蹄声踏碎了江颜最后的挣扎。江凝听着那越来越近的声音,暗自诧异:难道援军真的到了? 帐门被利剑挑开,两队汉兵分列两侧,大将军黄卫踏步走进。 “单于已被汉军斩落剑下,” 黄卫朝帐外一伸手,“公主,请吧。” 江颜站在原地没动,眼角眉间尽是嘲讽。“请我去哪?” 她说,“京城还是地下?” 黄卫维持着姿势:“奉圣上之命,送您回京一叙。” “是吗,” 江颜冷笑,“可我跟他没有什么好说的。” 黄卫慢慢放下了右手,两个士兵一步上前,擒住了她。 “既然如此,公主休怪臣不客气了。” 城门缓缓打开,黄卫带着一队士兵,将汉军大捷的消息传进了邻江邑。仅余的几百守军喜极而泣,压抑了多日的愤怒、恐惧与悲伤在这一刻尽情释放,沙哑的唿喊声被狂风捲起,融入一片苍茫。 段唯僵立在城墙之上,脸上是接连承受了大悲与大喜之后的木然。及至黄卫走到他面前,传达了圣上“召小王爷入京”的口谕,段唯才微微转动了眼球,低声道:“黄将军,能让我先去看一眼北狄战俘吗?” 当晚是看不成了。黄卫让副将押着俘虏先行一步,段唯只得跟着黄将军连夜追赶。 ……恍惚间又回到了江南。 口音软糯的街边小贩、朗朗上口的水乡童谣、停在小石桥边的乌篷船……有些模煳,那是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童年。江颜忍不住驻足观望,然而还没等她将这一切看清楚些,风雨骤来,那些朦胧的场景就在电闪雷鸣中不復存在。 噩梦纷至沓来——扼住她喉咙的大手长满了粗糙的厚茧,男人狰狞的笑脸贴在眼前…… 江颜想放声唿救,可是声音被卡在了喉间。绝望之时,她看到一支木棒从男人头顶砸下,丑恶的面容凝固了,那具身体重重倒下。 她得救了。 死里逃生,她大口大口地唿吸着新鲜的空气,泪水夺眶而出。 她有了新的身份、新的名姓,再也不是无家可归的孤女,成为了制香大户江氏的一员。她小心翼翼地在江家活着,学制香,学端茶,唯恐一个差错招致江夫人的责骂。她名义上的养父道貌岸然,屡屡骚扰年幼的养女,她不敢说,将委屈怨恨一起嚼碎了咽下。 江锦弦是她在江家唯一的慰藉,她总是不由自主地羡慕,上苍似乎把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赋予了她。那时妒忌还没有生根发芽,她喜欢江锦弦,这个名义上的姐姐把温柔和照顾都给了她。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到最后,还不是她身边的人把自己送入了万劫不復之地? 怨恨像野草的种子一样开始生根发芽。 炸雷震得耳朵生疼,江颜勐地睁开了眼睛,又一道闪电在天边晃过。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想要抬手整理一下鬓角的碎发,手腕上的冰凉锁链却“哗啦”一响,制止了她。 江凝坐在她对面,腕上也铐着一件。 车厢内空间充足,坐垫舒适柔软,堪称有史以来最豪华的囚车,江颜却莫名觉得胸闷气短,唿吸不畅。 她看了一眼已然恢復正常的儿子,挑起嘴角:“好,很好。” 江凝苦笑一下:“我能跟您聊聊吗?” 江颜别过脸去,显然是不太想聊。 江凝自顾自地往下说:“九铭香,应该是您亲手制的吧。” 没有应答。 “那真的是一种……举世无双的奇香。给曹邑尉用的,也只不过是它简化后的粗制版本吧?” 一声轻笑。 江凝直直地望着生母:“九铭成瘾性极强,可我却丝毫不受影响。” 江颜终于冷笑着开了腔:“怎么,段允还捨得给你用御赐的安神香?”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again,下午继续(? ??_??)?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江凝沉默了一会儿,十指紧紧交握在一起:“那年在邻江邑,我夺了两个烧饼跑出望江楼,路上不小心撞着了人,都没来得及抬头看那人的面容,就匆匆逃走……可我却闻见了一股淡香。” “公主,当年我偶遇义父的时候,其实您就在场,是吗?” 江颜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梢。 “不,那不能称之为偶遇。” 江凝说,“那是一场早已谋划好的相逢,对不对?” 江颜笑了起来:“那是我送你的十岁生辰礼物,怎么样,还喜欢吗?” 破空的闪电照亮了江颜苍白的笑容。 北境上空电闪雷鸣,一场暴雨即将来袭。负责押送的将士加快了南下的步伐。 江凝面色平静:“那么之前八年的那个’家’,也是您一手安排的?” 江颜静静地望着他,算是默认了。 “公主,” 江凝苦涩地摇摇头,“我可能……真的不配做您的儿子。” 或许是“公主”这个称谓戳到了江颜的痛处,她后背离开车厢内壁,勐然坐直了身子:“不配?你当然不配!我苦心谋划那么多年,是为了什么?我培养了那么多忠心耿耿的奴才,每一步都思虑再三,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是为了谁?眼看着计划慢慢步入正轨,成功只有一步之遥——我把路都给你铺好了,没让你手上沾一滴血!原本指望着你动动手指,就能从东平引兵接应,可是你呢?我没有这么贱的儿子,不知好歹,懦弱无能,一辈子都甘居人下!” 第35页 一口气骂下来,江颜好似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脸色越发白得瘆人,身子又慢慢贴回了车厢内壁。 江凝默然不语,眸中并无一丝波澜,过了好半天,才淡淡开了口:“您可能对’甘居人下’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江颜掀起眼皮,眸中泛着寒光。 “有一个问题,我不太能理解。” 江凝说,“义父收留我,又教养了我整整九年,虽说’血浓于水’,可那一朝一夕累积起来的脉线又哪有那么容易割断?您每一步都思虑再三,为什么偏偏在最后关头疏忽大意了?” 江颜的声音仿佛结了冰碴,透着扑面而来的凉气:“是,我哪里比得上你?你有情有义有良心,可也不睁开眼看看,最后落得个什么下场?仁义就着牢饭,是不是特别好吃?” “您过奖了,” 江凝说,“谈不上仁义,求个心安而已。” 车厢内再次涌起难言的沉默。 江凝望着面前这个美丽又疯狂的女人,心里翻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虽然身上流着她的血,但江凝自觉完全无法与她产生情感上的共鸣。他凝视着女人色泽偏浅的瞳孔,试图从中抓住一丝一毫的端倪。 尽管她出现了情绪上的波动,眸中却从始至终没有显现出任何的怒或恨,仿佛有一座千年不化的寒冰,将那些曾经触怒过、打动过、吞噬过她的情感一併冻结在其中,最终被北境的风雪一同淹没。 佛家说,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离合既循环,忧喜迭相攻。没有人生来便揣着一颗冷硬的心,只是那一点柔软温热到底难以经受反覆无尽的七苦,总要披上一层坚硬的外壳,有人披上之后,内里还是温热的;有人被磨砺得久了,却从里冷到了外,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江凝暗自梳理着事情的脉络,眼前忽然闪过了一些人、一些物——锦绣楼的红牌姑娘锦儿,邻江街头的算卦先生,精緻绝群的宫钗,王府祠堂里的位牌…… 有些事情似乎逐渐清晰了起来。 于是他放松了身子,好整以暇地往车厢壁上一靠:“都到这种地步了,我们还互相指责怨恨有什么用呢?不如开诚布公地聊一聊,把心里的结扯开还好过一点。我先来吧,您可能对我还不太了解,我叫江凝,乳名凝儿,经过您刚才的提醒才得知了自己的年纪。曾经是个流落街头的小叫花,后来成了临安王义子,眼下是阶下囚一个……这条您应该不陌生。那我继续——我呢,从小就不大喜欢听诗诵文,更不喜欢临帖习字,唔,有人陪着的时候另当别论。他们都说我的字没型没体,但我自己觉得还过得去。我从来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尤其喜欢……” 江颜本来没打算理他,想着晾他一会儿让他自讨没趣就能耳根清净了,谁知江大公子简直是鹦鹉转世,没人搭理也能自娱自乐地叨叨个不停,魔音贯耳,把江颜聒噪得忍无可忍,暴喝一声:“住嘴!你有完没完了?” 江凝讪讪地闭了嘴,然而下一刻,又难以自制地开口补上一句:“那我不说了,听您说。” 江颜额角跳了跳,不想理他。 “这样不好吧,我都这么坦诚地介绍自己的生平了,您一句话都不说合适吗?” 江大公子好像天生不知道“自讨没趣”是什么意思,别人不想说,就觍着脸替她说,“我应该是随了您的姓,对吧?虽然不知道您的尊名,但我想您一定跟已逝的王妃有什么关系,比如姐妹……”江颜冷冷地打断了他:“‘姐妹’就算了,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她家的下人而已。” 江凝眨眨眼,飞快地消化了这句赌气一般的话,继续连蒙带猜地帮生母勾勒生平:“哦,然后您与王妃一同进了宫,至于中间发生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但皇上给您二位安排了不同的归宿——其实我也能理解您,刚才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换作是我,我也更想嫁到临安去,才不乐意到那冷得要死的破地方受罪……但我更恨的还是下令的那位啊,这事又不是王妃可以操控的,对不对?” 江颜扯出一个可怖的笑容:“江凝,这十几年来,你光顾着长个子,心是一点都没长吧?别人为了亲儿子转眼就能把你卖了,你是不是还能乐呵呵地帮人数钱?你做的再好再优秀也抵不过人家那一点血肉情,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人家就能凭着那点看不见摸不着的血脉一辈子踩在你头上!你自己不去争不去抢,哪怕他儿子是个废人,好位置也轮不到你坐上。你是不是在我肚里的时候就没长全,所以现在才这么缺心眼儿?” “缺心眼儿”的江大公子顺着生母的话认真思考了一番,表示了部分意义上的贊同:“您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当初在邻江,我那养母为了赌徒儿子把我卖掉的时候,那种感觉尤其强烈,不过我发誓真的没帮她数钱……您费了这么大劲儿,不会就是为了让我感受一下这个道理吧?您这思路基本没什么问题,只可惜碰上个和我差不多缺心眼儿的王爷。” 远在京城的段允重重打了个喷嚏。 “我本来该冷下去的心,硬是被几个没心眼的给捂热了。” 江凝说,“公主,您真心实意地喜欢过什么人吗?您明白这种感觉吗?” 喜欢过什么人吗? 当然喜欢过。只可惜那个人不喜欢,还亲手下了道旨送她去和蕃。 那也不要紧,江颜有的是办法让他想起自己、需要自己、依赖自己。 她掀起眼皮,对上儿子的目光:“你不说我还忘了,你喜欢上谁了?不会是段允那儿子吧?” 沉默。 她轻笑一声:“你想不想让他一辈子都离不开你,一辈子都只属于你一个人?” 江凝的喉咙轻轻动了一下。这听起来很诱人,但也……太疯狂了。 江颜观察着儿子的反应,声音幽幽传进他的耳朵:“如果你不做那愚蠢的决定,现在,整个临安都在我们手里。你喜欢的人将臣服于你,不敢对你有丝毫违拗。假如他不识好歹,你可以用九铭让他意识到,他根本离不开你这个事实……” “不了。” 江凝说,“比起用邪物让他臣服,我更愿意用情慢慢打动他。如果他在我这里只感受到痛苦……那我宁愿不要什么一辈子。” 段唯和黄卫追上押送队伍时,已是第二日清早。 因为押送的犯人出了意外,队伍不得不暂时停止行进。 ——江颜咬舌自尽了。 副将狠狠拎住江凝的衣襟,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然而江凝实在是无辜——对面的人自尽时他正在梦里见周公,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尽管他对眼前的情景并不感到十分惊讶。以江颜的脾性,要是能安安静静地容他们把自己押到皇上面前,那才真是见了鬼。 于是段唯远远的便瞧见了江凝手上戴着一副“银饰”任人唿喝的窘状。 第36页 副将扬起拳头,眼看就要砸到江凝那张出众的脸上,黄卫一嗓子“住手”来的分外及时,好歹没让江大公子破了相。 路上听段唯讲了事情始末,黄卫便命人卸下了江凝手上的镣铐,然而作为江颜的独子,进京面圣还是免不了的。 看到江凝好好地站在地上……不,是被副将抓在手里的时候,段唯全身的血液都向着头顶奔腾而去,一夜的提心弔胆、担惊受怕终于从毛孔蒸发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翻涌而来的狂喜。段唯不易察觉地轻晃了一下,再次僵在了原地。 直到江凝若有所感地转过身来,对上了段唯有些失神的瞳孔,那些潮水般的庆幸、欣喜才渐渐退去,后怕慢慢顺着段唯的后嵴爬了上来。 看着朝自己奔来的江凝,段唯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只给他留下了一个怒火中烧的清冷背影。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江凝脚下生风地追上段唯,其间为自己默哀了少顷,清晰地认识到这关才是最难过的。 他强行扳过段唯的肩膀,略过段小王爷并不想与自己对视的现实,真心实意地说:“小唯,我错了。” 段唯冷哼一声。 “对不起,我不该打你。” 江大公子再次道歉,勇敢地直面了自己的错误,“还疼不疼?我给你揉揉。” 可惜小王爷并不领情,一把拍开了江凝伸到半路上的手,声音压着怒火:“江凝,你挺能耐啊。” “一时冲动,一时冲动。” 江凝赔着笑,“您要是还生气,原样打回来就是,我保证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驴唇不对马嘴。 段唯懒得再跟他你推我往地打太极,当即放出了强压在心口的怒火,狠狠甩开了用力按在肩上的那双手,抬脚欲走。 江凝“哎哟”一嗓子,险些没站稳,表情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左肩。 段唯的冷脸一下就绷不住了,下意识地抬头寻找军医,却被江凝拽住。 江大公子蹲在地上,一只手摁着伤口,一只手死死地钳住段唯手腕,满脸写着壮烈:“消消气,咱们先把话说清楚行不行?死也让我死得明白点……” “你给我闭嘴。” 段唯恶狠狠地喝止了他,腾出一只手把军医招唿过来。 江大公子回头一看,“噌”的一下站起,面色瞬间恢復如常,伤口也不觉得疼了:“不用麻烦,我没事了。” 段唯:“……” 江凝赶在段唯发作之前一把抱住他,送到他耳中的声音又柔又轻:“我知道,这次是我太冒险,让你担心了。” ……当然,在那些偷偷投过来的目光之中,这只不过是一个属于兄弟间的正常拥抱而已。 段唯只好维持着这个姿势,闷声闷气地问道:“知道冒险,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单单瞒着我是吧?” “冤枉,我没想瞒着你。” 江凝对天发誓,“我不是还给你留了张字条吗,见字如面。” 段唯额角一跳。 江凝赶紧补充道:“当时主要是为了节省时间,情急之下,不得已出此下策……再说,我还想当临安的儿婿呢,哪里就捨得不回来了?” 段唯忍不住想,如果那时清醒地面对江凝的决定,自己会坦然放他走吗? 答案似乎显而易见,自己怎能任他独自走上那条生死未卜的的险路?可他又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江凝制造的拖延与内乱,邻江恐怕已成北狄囊中之物。他扪心自问,倘若易地而处,自己也未必能做出更为两全的抉择。 幸而援军来得及时,否则回过神来的单于还不知要怎样处置他这个胆大包天的逆子。或许在冥冥之中,老天真的护佑了一把江凝这个五行缺揍的玩意儿。 这样想着,被种种后怕担忧激起来的怒火也不由自主地灭了下去,段唯缓了口气,不太自在地说:“那以后也别再用’见字如面’这种词了,它不适合你。” 黄卫虽然命人卸下了江凝的镣铐,却没有为他换行车马的意思。江大公子只好带着点憋屈,继续坐他那豪华的囚车。 不知江凝的鼻子是不是天生就比别人灵些,尽管车厢已被清理过,那一点血腥气还是在他的鼻尖缭绕不去。江凝的身子微微前倾,手肘支在双膝上,盯着江颜坐过的地方出神。 尽管对这个女人并无感情可言,此时独自一人坐在宽敞的车厢内,江凝心里还是生出一点难以言喻的怅然。 年幼时,他每每在街上看到牵着母亲的手,或撒娇或耍赖的孩子时,总会忍不住在心中勾勒生身母亲的模样。人们总说“儿子随娘”,那她一定也有双褐色的瞳眸吧?如果她在身边,是不是也会把自己捧在心尖上疼着? 邻江的养母并没有给他任何关于母爱的幻想。幼年的江凝每每在冰凉的水中揉搓着大盆衣物时,总会生出些不切实际的想像。如果娘在就好了,他心里想,洗完这些衣服,她一定会从街上给我带几颗花花绿绿的糖果做奖励吧?他不禁又想,即使没有也不要紧,她肯定会给自己一个笑脸,起码不是一味冷冰冰的催促与责骂。 幻想总是一厢情愿的美好。 当他从昏迷中醒来,看到江颜神色漠然地站在几尺开外时,终于明白幼年的期待不过是一场梦幻泡影。江凝甚至从她脸上读出来了几分不甚明显的失望。 他自嘲地勾勾嘴角,瞎想些什么呢,人家不过把他当做一件復仇的工具,仅此而已。对工具需要付出太多感情吗? 只是有个疑问还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自己的血液为何能够抵御九铭的侵蚀?这绝不是凑巧。 那晚,黄卫从公主帐中搜出了一本香谱,而其中一页就记录了九铭的成分,黄卫已将它妥善封存了起来。也许只有等抵达京城后,香谱重见天日,众多谜题才得以解开。 这晚,军队停止行进,驻扎休整。 段唯帮江凝在营帐中换药,几道触目惊心的刀伤随着纱布揭开,无遮无拦地撞入眼中。段唯轻轻抽了口气,拿药的手有些发颤。 江凝一撩眼皮,没心没肺似的:“郎中,再抖药可就没啦,到底上还是不上啊?” 段唯没作声,瞪了他一眼。 江凝:“再磨蹭会儿,都要结疤了……” 磨蹭的“郎中”没接话茬,一场药上得心事重重。仅从黄卫的态度来看,段允在京中暂时无事,而召自己觐见,大抵还是为了询问医治瘾症的细节。自己该怎么说?随便扯个法子,一试便知无用,妥妥的欺君之罪;倘若如实交代,江凝就别想再回临安了。 思来想去,也没找出个万全之策。段唯眉心紧锁,最后一道伤口翻来覆去地擦拭了好几遍,自己却无知无觉,直到江凝哭笑不得地喊他:“醒醒了,对着我的身子发什么呆呢,药膏都能煳墙了。” 这才如梦初醒。 对于段唯的担忧,江凝倒是不以为意:“就照王太医查到的说。他们已经拿到了香谱,到时往太医院一送,还愁找不到破解之法?药再难吃,也比干捱好受。” 第37页 段唯没他那么乐观,总觉得前面还有意想不到的麻烦,于是低嘆一声:“但愿吧,睡觉。” 江凝窸窸窣窣地从后面抱住他:“小唯。” 夜深人静,肌肤与布料间摩擦的声音格外清晰。 段唯有些不自在地挣了挣:“干嘛?” “小唯,”江凝唿出的热气打在他耳边,“我想你了。” 段唯:“……滚。” 这会儿还有心思想三想四,难不成这货身上的伤都是画上去的? “还生气呢?” 江大公子没皮没脸地蹭他,“气大伤身,我都已经知道错了。我向你保证,就这一次,下不为例,好不好?” “只许这一回,”段唯放缓了语气,“记……你干什么?想造反啊!” 江凝已经欺身而上,满脸写着无辜:“许我这一回,你自己答应了的。”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晟和二十九年初,西厂正式撤销。厂公“通敌叛国”的罪名是彻底坐实了,人生之中的第二场刀子说来就来——这回是真正的千刀万剐。 太医院自拿到香谱的那一刻开始便忙得不可开交。 香谱上精确地记录了繁杂的步骤及各种成分用量,其工艺之精湛,恐怕御香坊也难以望其项背。太医们反覆探究每一种原料潜在的毒性,搜寻对应的相剋之物,又经过数次试验,终于确定下来各种药物的用量,通过七日的调制,终于将几颗得之不易的“清毒丹”奉上。 段唯隐隐约约的预感成了真,事情的确没有就此结束。苟延残喘的皇帝服下丹药,病情却丝毫不见好转。 龙榻上那位起不来,段允一行人自然也别想返回临安。 宫里提心弔胆的日子实在难熬。然而似乎别无他法,只能寄希望于太医院,顶多每天再拜拜各路神仙,保佑他老人家快点好起来。 而就在太医院想尽了所有的办法,正一筹莫展之时,江凝主动觐见,请求一览香谱,为太医院提供新的破解思路。到了这个时候,就算皇帝对他心存芥蒂,也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许他一试了。 翻开香谱,繁琐的工艺看得江凝眼角狂跳——以前总觉得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陈简言讲《古礼》更无聊了,但现在,他找到了。 江凝自觉再这么逐字逐句地看下去,非得打瞌睡不可,于是放弃了先前的看法,只摘出原料的部分阅览。 雪割草、三色堇、柏枝、荼靡、豆寇花、忍冬、三色堇、蝶舞花。 江凝看着这些并不陌生的花名,心中暗自讶异——这些无毒无害的原料,凑在一起便能相辅相成地激发出瘾症来吗?他下意识地数了数,八种。 八种,九铭。 对制香和医术均一知半解的江大公子,只好走个“旁门左道”,他想,江颜为什么要给这香取名“九铭”呢?仅从字面意思上推测,是“铭记九种感情”的意思吗? 那么……这八种香料各自代表了什么样的情感?香谱上的记录是不是并不完整? 传说,每种花都有其独特的寓意。 那些或炽热或凄凉的故事之中,往往蕴含着缤纷花语。傲骨的文人爱梅,爱它“开来冰雪香,新拭岁寒妆”;清高的隐士爱菊,爱它“狂风直吹折,休作落花吟”;而俗世中的男男女女,也总能找到几种花草来埋葬一段悽美哀伤的爱情,将那些求而不得、爱别离苦的情感寄託于花朵之上。 江凝认识花,却不懂那些花语,只好匆匆将八种香料印在脑中,找来几个小宫女询问。 这种神秘又浪漫的“语言”似乎对年轻懵懂的女孩子有种特殊的吸引力,几个小宫女红着脸,果然解答出了江凝的疑惑。 忍耐、狂热、分别、思念、牵绊、末路、哀悼,还有……支离破碎的爱。 如果江凝的猜测成立,第九种情感会藏在哪里呢? 江凝风风火火地跑回了暂住的侧殿,一进门就开始宽衣解带。 段唯呆立当场。 江凝一把扒开贴身的衣襟:“小唯快过来,帮我看看这个印记像什么?” 不明就里的段唯啼笑皆非:“你疯啦?” “快一点,” 江凝说,“最好帮我描下来——不然我自己看,刚好是反着的。” 虽然摸不着头脑,段唯还是依言做了。 “之前,我也以为这是一个胎记,” 江凝说,“虽然它长得比较出众。” 段唯抽出空来瞪了他一眼:“说重点。” “重点就是,” 江凝嘆了口气,“公主她,可能拿我当纸用了。” 段唯:“……” 一朵黑色的印记逐渐呈现在段唯笔下。小巧纤细的花丝向四面八方伸展,尾端向里微微蜷曲,的确像极了某种花。以前没往这方面想还不觉得,现在有了明确的思路,答案唿之欲出—— 黑色,往往代表着神秘、静寂与悲哀。 醉心花的品种有很多,而不同颜色的醉心花,对应的花语也不尽相同。 黑色的醉心花是极稀有的品种,它代表着不可预知的黑暗与死亡,寓意为无间的爱与復仇。 它有毒性,却也能入药;能致人成瘾,却也是攻毒镇痛的良方。它是九铭香的最后一种原料,也是他们苦苦寻求的解药。 原来答案就在他的身上。 江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胸口一片冰凉。 难怪自己可以抵御九铭的威胁,难怪自己的血有抑制瘾症的疗效。 他几乎可以想像得出,江颜当年给他餵下或是注入醉心花汁的模样。她眼中一定闪烁着某种光芒……那是多年铸就的残忍,也是向前迈进一步的希望。 然后她蘸着余下的黑色汁液,把香谱的最后一笔记在了儿子身上。 怪不得她亲眼见到香谱被搜出时,仅仅发出了一声冷笑。 江颜的确很周密,即使不相信段允会捨得给江凝用御香,还是给他做了预防——如果到了最后关头,江凝也被瘾症绊住了脚,那就太可笑了。 结果他没染上瘾症,倒是被虚无缥缈的情给绊住了。“情”与“爱”来得气势汹汹,如同洪水勐兽,在这二字面前,连瘾症也不过是只区区小虫。 康復的皇帝开始认真地琢磨起赏罚问题来。能罚的——诸如西厂那帮人,已经砍得差不多了,而害他缠绵病榻的江颜也已自尽,纵然心里堵着一把邪火,他也不能再把她拉出来鞭尸。至于江凝……因着他的身份,皇帝本不想轻饶了他,可人家偏偏为邻江一役作出了杰出贡献,还算是自己半个救命恩人,再罚就显得不通情理了。可若是就这么放他走了,皇帝心里多少有点“放虎归山”的隐忧。 他脑中灵光乍现,想出了个既显自己仁义,又不留隐患的法子——干脆留这小崽子在京城,随便丢给他个有名无实的官位,一举两得。 第38页 至于段允父子,光赏些金银显然是不够的。段允已经是亲王,再往上也封不出什么花来了,封赏的重点就落在了段唯身上。皇帝的脑子转悠得飞快,不多时便想到了自己年幼的小女儿。反正段唯也到了该娶亲的年纪,不如赏他个驸马噹噹。 做好了决定,老皇帝即刻召段允父子三人觐见,为显示自己的仁德,他先是好言好语地夸赞了俩孩子一番,然后慈眉善目地问段唯,想得到什么赏赐啊? 谁知段唯一撩衣摆,就地跪了下来。 “圣上恕罪,”少年的声音在殿中显得格外明朗,“臣侄斗胆,想请圣上为侄儿赐婚。” 皇帝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爽朗地大笑两声:“好办,贤侄但说无妨——这是看上了哪个孩子啊?” 少年的耳廓泛起一层薄薄的红色,眼神却没有丝毫躲闪,一字一句道:“江凝。” 段唯说出“赐婚”二字时,江凝心里已然明白,只是这里没有他插话的份,只能也跟着跪了下来。 等不及去看皇上的反应,段允先气沉丹田,提脚便往段唯身上狠狠踢去。 从小到大,段允没捨得动过儿子一根手指头,这回却是动了真格的。江凝忙不迭地上前护住段唯,低声对段允道:“义父,您别怪小唯,都是我……” 段允额角青筋暴跳,怒喝道:“你给我闭嘴!” 那一刻,段允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里几根弦绷断的声音,全身上下所有的毛孔都在齐声吶喊着:“打死这两个败家玩意儿!” 老皇帝执政近三十载,从未有人求他赐过如此惊世骇俗的“婚”,自己打心底也无法接受这样的姻缘。可当他看着段允气急败坏的模样,眼前“鸡飞狗跳”的精彩一幕时,又改了主意。 老皇帝一脸慈祥地拦下段允:“唉,贤弟,你这是做什么?既然孩子们两情相悦,为何不成全他们呢?朕准这门亲事了。” 段允僵了片刻,深吸两口气,挤出一个微笑:“皇兄,可是……” “没有可是,”皇帝语重心长,“允儿,你应当明白,外人怎么看并不重要。为人父母的,谁不希望孩子一生过得幸福?来人,拟旨。” 段唯咬着下唇,怯怯地抬头偷瞄段允的脸色。虽然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没料到,自家心一向大得出奇的老爹反应竟会如此激烈。他这会儿才觉着害怕,担心自己真把段允气出个好歹来。 段允黑着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开始思考方才那沖天怒火的来源。因为接受不了男子与男子成亲吗?显然不是,否则他也不会有意无意地总去撩拨苏越。他想,段唯哪怕从大街上随便挑个陌生男子成亲,他都不会有这样大的火气,可偏偏另外一个也是自己的儿子。 段允胸口急剧地起伏几下,忽然反应过来——江凝又不是自己生的,俩人不过是养兄弟而已,至于动这么大的怒吗? 似乎没必要。 他终于看清自己这把邪火里烧的究竟是什么——这俩小子什么时候搞到一起去的?至于谁先拱了谁,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亲手拉扯大的兔崽子竟然一起瞒着自己。两个死小子连声招唿都不打,自己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跟皇上表明心迹,简直惨无人道。 段允悲愤交加地想:这叫什么事?这他娘的就叫强|奸民意啊! 被“挟持”的段王爷接下这道“择吉日大婚”的圣旨,有心回去择个良辰吉日把俩兔崽子一锅炖了。 段允一路阴沉着脸,两个崽子坠在身后噤若寒蝉,直至回到侧殿,两人再度跪在段允面前。 段唯的声气低弱下去:“爹,您要是还气,就打小唯吧,别气坏了身子……” 江凝抢道:“义父,您还是打我吧,我比他皮实,耐揍。” 段允看着两个抢着挨揍的儿子,冷哼一声:“这会儿倒积极,早干什么去了?谁给你们的胆子!?为什么不先问问我,嗯?” 段唯小心翼翼地:“这不是怕您不同意……” 段允横眉立目:“你说什么?” 江凝忙把段唯拦到身后:“他有点吓傻了,您别往心里去……他是说,怕惹您不高兴。” 段允气结:“那我现在就很高兴了?” 江凝堆起一个讨好的笑:“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段允啼笑皆非,上前一人赏了一脚:“起来!也不嫌丢人现眼,赶紧给我收拾东西滚回临安去。” 作者有话要说:  江颜——江字号首席女纹身师(× 第30章 第三十章 晟和二十九年春,四人启程返回临安。护送队伍自京师北上,经扈城,抵达邻江。春风送暖,战火燃过的土地上又生出了绿意盎然。 四人翻身下马,停驻在城墙之下。侍从斟上数杯屠苏酒,默然分立两侧。甘甜的酒液缓缓浸入土下,代同袍告慰数千长眠于此的战士。 城内是他们拼死守护出的安乐祥和。 队伍缓缓通过邻江邑,到了一片开阔的地带,江凝驱马紧行几步,从后面追上段唯,两个少年相视一笑,并肩而行。 段允在后面看着,心底突然升起一股“儿大不由爹”的酸涩感。他转头对苏越抱怨道:“瞧那粘粘乎乎的劲儿,我怎么养出这么两个离经叛道的东西来?” 苏越神态自若,用只有段允能听到的音量,撂下一句无比中肯的评价:“上樑不正下樑歪。” 说罢驱马越过段允,悠然而去。 段允磨磨牙:“几个没良心的,还真反了你们了。尤其是你,苏越,竟然敢知情不报,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江凝单手握着缰绳,从怀里摸出一个精巧的捲轴来:“小唯接着。” 段唯诧异地侧过头,一把接住江凝抛来的东西:“……这是什么?” “给你的彩礼。”江凝清清嗓子,“我的墨宝。” 段唯:“……” 现在扔掉还来得及吗? 江凝瞅着段唯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轻咳两声:“劳驾您打开看看,实在不喜欢再扔行不行?” 段唯勉为其难地打开了捲轴。 俄顷,他又重新卷好,小心地放进了胸口的内袋里,眉眼轻弯:“内容不错。除了字丑了点,没有别的毛病。” 江大公子喜笑颜开:“就知道你会喜欢。” 喜欢你的字就见鬼了。段唯心里想,要不是看在那八个字的份上,早给你扔回去了。 江凝拽着马,殷殷切切地贴了过去:“回到东平,我们把它挂到新房里好不好?” 段唯笑着骂他:“要点脸,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这年的中秋节,王府张灯结彩。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的主色调变成了喜庆的大红。 宴席上的宾客与往年无异,只有年过七旬的陈老还被蒙在鼓里,并不清楚眼前这场团圆宴的实质。 第39页 宴中,身着绛红礼服的爱徒与一袭玄色锦袍的江姓兔崽子起身走至殿中,在司礼官的引导下斟杯敬酒,先敬过段允,又举杯对酌。 随着年事渐高,陈简言的耳朵是越来越不中用,听别人说什么都像隔了几层屏风,非得趴在他耳朵上喊,才能听明白。因此他并不知道司礼官宣了些什么,而迫于面子又不好意思向身侧的人发问,只好端坐于此,维持着一脸的高深莫测。 直至二位新人来到他面前。 江凝亲自斟满一杯桂花酿,微微弯下腰:“陈老。” 思墨放下手中的托盘,乖巧地立到陈简言身侧,准备“传话”。 陈老接过酒盏,目光在两人身上梭巡少顷:“小子,今年的宴礼为何与往年不同啊?” 段唯犹豫了一下,不知如何开口。 江凝脸不红心不跳:“佳节谢师,这是学生应该做的。” 陈老疑惑地:“那方才你们二人……” “学生自觉身上还有诸多不足,”江凝说,“所以决定再拜小唯为师,鞭驽策蹇,正己守道。” 陈简言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好,有长进。小唯,你可要严加督促他。都是大孩子了,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相信你们心里都已有数,莫要辜负为师的期望。” 段唯应了声,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十八年匆匆而过,当年的小肉团已长成可堪大任的挺拔少年,看着两个逐渐抽条,越发出挑的孩子,陈老发出一声欣慰的嘆息,眼角不自觉地泛起一点泪光。 段唯望着他两鬓稀疏的银丝,轻声道:“小唯谢过师父。” 花有清香月有阴。 夜深人静,宾客散尽,花烛之时。 江凝把一袭红衣的段唯揽在怀里,手指轻轻缠绕着他的髮丝:“感觉就像做梦一样……小唯,你再喊我一声哥,我就真的圆满了。” 段唯将翘起的嘴角拉平,刮他一眼:“你怎么不喊我一声师父呢?” 话一出口,段唯就有些后悔,果不其然,江凝毫无心理压力,字正腔圆地唤出一句:“师父。” 然后用期待的眼光看着他。 段唯撑着床边起身:“乖徒儿,早些休息,为师准备就寝了。” 江凝跟着起身,反手将他扣回床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那徒儿便伺候师父就寝。” 段唯耳廓一红:“孽徒。” 江凝轻笑,边慢条斯理地拨解着段唯的礼服,边悠悠开口道:“师父可曾读过’春宵一刻值千金’的句子?徒儿不甚了了,还请师父不吝赐教。” “你懂的这么多,我可教不了你。”段唯说,“哥哥。” 江凝手上的动作一顿:“你喊我什么?” 段唯忍着笑,沖他勾勾手指。 江凝的身子又俯低了些。 段唯在他耳边轻声道:“我说,哥。” 江凝曾经无数次引他叫出这个称唿,皆以失败告终,久而久之,他对这个字便不再存有多少执念,偶尔提一嘴,也不过是拿来调戏调戏段唯。万万没想到,他就在这种情况下喊出了口。 江凝愣了一瞬,只觉全身的热血都开始奔腾翻涌,手上的动作也变得粗暴起来。他含住段唯的耳垂,在齿间轻轻厮磨,声音也变得有些模煳:“以后还是别在这种时候喊了,我怕我控制不住……” 春宵帐暖,圆月无眠。 柔和的月光照进新房,打在墙上张挂的一幅字上——段唯嘴上说着嫌弃,却还是仔仔细细地把它挂了起来。 江凝飘逸潇洒的字迹裹上了一层淡淡的清晖,几处过于锋利的稜角也显得温柔起来—— 山河与共,千载为常。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 新文《马里奥养成计划》连载中,明天休息一天,接下来要努力填新坑啦,感谢看到这里的小可爱,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