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妃gl》 第1页 《郡主妃gl》作者:夜子微 文案 入东陵、习四书、会知交;净尘山庄、纺织厂、绮云书院…… ——遇见你后,我所向披靡。 cp(均为百合向):扫眉才子&绮罗郡主 永阳公主&东陵夫子 侯府世孙&平民商女 食用指南: 1.成长流,女主的金手指有三样:一双看破世间不公的眼,一颗仍然坚信正义与真情的七窍玲珑心,和心心相印的御姐郡主。 2.沈家姐妹感情很好,想看嫡庶相争的恐怕要失望了。 3.朝代架空,比正史开明。 4.披着改革皮的恋爱故事。 姬友的宫廷百合:《长公主gl》+ 内容标籤: 强强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云梳,顾玉琦(绮罗郡主) ┃ 配角:(新旧)东陵十二钗,沈家众人,恆王府众人等 ┃ 其它:美人痴 第1章 第一章绝不为妾 “姑娘!”曹氏步伐急促地掀帘进屋,向沈云梳施礼。“出事了!” 沈云梳见自己一向老成持重的奶娘脸上出现这样的神情,不觉微微一愣:“奶娘,出什么事了?” 说着双手接过曹氏带回的古籍,珍重地爱抚了几下。 曹氏警告地看了一旁的两个小丫鬟一眼,随即凑近道:“姑娘,老奴方才在门外听见夫人说,要将您许配给李大人的儿子当妾!” “什么?!”一旁的清荷叫出了声。 清莲也皱起了眉:“哪个李大人?” “通政使李大人,这次夫人所说的是他的嫡幼子。”曹氏不忍地看了一眼还在发愣的沈云梳,“大少爷中了举人,夫人应该是想通过联姻给少爷铺路。” 沈云梳回过神来,坚定地说:“奶娘,无论他家世如何,云梳绝不为妾。” 说罢,转向从小陪自己到大的丫鬟,神色柔和了少许:“清荷,陪我去找姐姐,向夫人求情吧。” “姑娘……”曹氏复杂地看着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姐,欣慰又心疼地笑了笑。 倘若她生母尚在,小姐定能过得自在许多。 沈云梳下了决心,便立刻起身。换了身得体的衣裙,略施粉黛便朝风华院走去。 清莲目送着她坚定的背影,若有所思。 曹氏似乎不经意地说道:“清莲啊,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 清莲微微垂着头:“曹嬷嬷说笑了,奴婢一向听小姐的。” 曹氏略微打量她一眼,不再说话。 沈云梳穿过迴廊,缓步走到嫡姐院门前。 守门的小丫鬟见她来了,赶忙热情地迎上去行礼:“二姑娘。” 沈云梳微笑点头:“劳烦月菱通禀了。” “不敢,这是奴婢应尽的本分。” 沈云梳就在院门前站着;心中自然是着急的,却不能表现出来。院内隐隐约约传来清丽又活泼的乐声,想来姐姐是又在练舞了。 沈云华的舞技可是京中一绝,也是她嫡母程氏的骄傲。 好在不过一小会儿的功夫,那丫鬟便回来了:“二姑娘,大姑娘请您进去。” 沈云梳温和道谢:“谢谢月菱。” 走入内室,只见一个少女笑意盈盈地迎了上来。她粉红的脸颊上略带薄汗,走起路步履轻盈,环佩珊珊作响;端的一副端丽冠绝之姿,世家嫡女风范。 “妹妹,今日怎的这时候来了?”沈云华稍作打量,便看出沈云梳脸上隐隐带着担忧,不觉讶然道。 “姐姐。”沈云梳见到姐姐,禁不住双眼含了泪。“奶娘听见母亲说,说……要将我许给李大人之子作妾。” 沈云华愣了半晌,面上隐隐含了怒色:“母亲,母亲怎能这么做?!” 说罢拉住沈云梳的双手:“我这便带你去主院向母亲求情!” “姐姐,”沈云梳心中有些动容,“兄长刚中了举人,母亲一心为他着想也在情理之中。姐姐愿意助我,梳儿不胜感激。” 沈云华一跺脚:“这种时候,你我姐妹之间何必说这些话?跟我来便是,看在我的面上,母亲定会打消这个主意的。” 即便她这么说,沈云梳却仍执意施了个全礼:“慢着,姐姐莫为了我失了仪态。还是和妹妹一同净面梳洗,再去见母亲吧。” 沈府中一共就她们两个姑娘。嫡兄忙于课业,幼弟年纪尚小,平日里只有自己与嫡姐相处,感情十分融洽。但京城贵女中一同长大的亲姐妹,背后捅刀子的还少了吗?嫡姐能如此对待自己,是她沈云梳几世修来的福份。 “你啊。”沈云华见妹妹沉稳的模样,也稍稍冷静了些:“遇上这事儿还能淡然的起来,果真是长大了。” 说着便吩咐贴身侍女端来铜盆净面,换了衣裳梳了个简单大方的髮髻,才拉着沈云梳向主院走去。 沈云梳抿嘴一笑:“姐姐也不过比我大了两岁。” 沈云华却没有她的轻松,而是嘆了口气:“两年可不算短了。” 她在一年多前便已订了亲事,对方是许家的嫡子。虽然许家一向家风严谨,每每想到出嫁后的生活沈云华却依旧忧心。沈云梳心中暗暗自责。 可沈云华却很快回过神来:“不正说着你的事吗,怎么转移话题了。快些走罢,天已经晚了。” 沈云梳轻轻应了一声,便挽住姐姐的胳膊同行。 正值夕阳西下,花园内天色有些昏暗。姐妹俩手挽着手向前方走去,仿佛即便前路未明,两人互相壮着胆便什么也不怕了。 沈云梳微微偏头看着嫡姐端庄中透着美艷的侧脸,微微嘆了口气。 姐姐对外人疏淡,但实际上是个最为心软的人。 相比于庶女,嫡女在婚事上也只不过稍微多了一点自由罢了。总得来说,一样身不由己。 来到雨竹院,守门的婆子见两位姑娘这时候携手过来,不由得一愣。 不过她还是恭谨地行礼:“二位姑娘,怎地这时候来了?老奴这就去通禀夫人。” 沈云华淡淡点头:“有劳冯妈妈了。” 内室中程氏正打着络子,听见冯氏的通禀,意外地挑了挑眉。 “请她们进来。” 待冯氏走后,程夫人若有所思地对身旁的嬷嬷道:“阿蕊,你说这回梳丫头跟着华儿来,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钟蕊微微一笑:“夫人,无论怎样,大姑娘都是向着您的。” “就你滑头。”程氏轻斥道,却也没在追究。 就像阿蕊说的那般,云华总归是自己的女儿。 “女儿给母亲请安。”沈云华和沈云梳一同柔声行礼。 “起来吧。” 沈云梳起身,手中被汗水浸透了。她稍稍抬头,程氏面色还算温和,便稍稍放下心来。 第2页 程氏作为沈云华的生母,相貌自是差不到哪儿去的。衣着华美却不至奢侈,头上带着绣金线的抹额——正是沈云华金钗之年时献上的寿礼。 “母亲手越发地巧了,云华自愧不如。” 程氏打量了几眼沈云华,无奈地笑了:“华儿,在母亲面前就别耍这些把戏了,有什么话直说吧。” 自家女儿在外也是标准的大家闺秀,行事举止都让人琢磨不透。怎么在家里,就这么莽撞呢。 “母亲,听闻您要将妹妹许给人作妾?”沈云华略微不好意思地笑笑。 程氏眼神凌厉地看向自己的庶女:“你从哪儿听来的?” 沈云华连忙挪了挪身子挡在妹妹面前:“母亲,求您……” “母亲,求您不要将女儿许给那李大人之子,女儿绝不为妾!”沈云梳噗通一声跪下,“求求母亲了,日后女儿一定会好好报答您……” 沈云华也跪下了:“娘,求求您了,女儿就这么一个妹妹,还指望着一辈子来往走动呢……若您将妹妹许作妾,日后定不能常常相见了……” 程氏恨铁不成钢地看了自家女儿一眼:“李家和许家一样,家风清正,你妹妹去了又不会遭罪!” 沈云梳低垂着头。是呀,不会遭罪,只不过一辈子仰人鼻息地活着罢了。 岳姨娘,也就是她的生母,在她六岁那年就去了。但她恍惚间还记得,姨娘抱着自己垂泪的模样。 “还有你,平日里不有几位手帕交吗?和她们走动便是。当家主母要操持家务,哪来的那么多时间和姐妹走动……” 沈云华只低着头。她与几位教养良好的官家小姐交好,但其中牵扯利益,自是比不了姐妹间的情谊。 沈云梳握住了她有些冰凉的手。 她突然有些理解姐姐不愿出嫁的原因了。嫁人后要到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不说,还要小心侍奉婆婆小姑,提防通房姨娘的刁难陷害,思家之情也无法表露。 谁说少女定然怀春? 程氏看着女儿哀伤的神情,终究不忍:“你这孩子,就是心太软些了。” 沈云华听出事有转机希冀地抬起头:“母亲!” 程氏嘆着气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我也不做这个恶人。梳儿以后若有福气,也能帮衬逸儿些。” 沈云梳大喜过望,赶忙跪倒在地:“梳儿多谢母亲!” 她是真心实意的感激。 虽然程氏答应是看在沈云华的面上,却已算很宽厚了。在许多人家的主母眼里,即使同为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也远不如儿子宝贵。而程氏对嫡姐的疼爱丝毫不比兄长少,是个难得的好母亲了。 “慢着,我还没说完。”程氏心中有了主意,“你平日里喜欢读书,便从明日起跟着华儿去东陵书院读书吧。” “但若你在一年内取不到让我满意的成绩,就别在外面给我们沈家丢脸了——所有科目都必须达到甲等以上。”程氏正色道:“你可记下了?” 沈云梳再次行礼:“女儿多谢母亲恩惠!” 她双手颤抖着,心中一阵狂喜。不但免去了为人妾室的命运,还能跟阿姊一同去东陵书院,简直出乎她的期望。 她不大担心成绩,勤能补拙,再怎么苦她也熬得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求支持~ 下章进书院 第2章 第二章东陵书院 “今日,多谢姐姐的援手之恩了。”走出母亲的院门,沈云梳恭恭敬敬地向长姐行了个大礼。 沈云华嘆了口气,却明白她的性子。“梳儿起来吧。” 梳儿行这个礼,不仅因为生来性情谨慎,更因为一颗滴水之恩便想着涌泉相报的心。 她端详着这个一同长大的妹妹,想起这十多年来她怎样凭藉一颗赤子之心给自己带来许多慰藉,不由得心中一暖。梳儿相貌虽只算清秀端正,眉目间却别有一种沉稳的气韵,与她仍稍显稚嫩的面容形成了一种吸引人的对比。 这是一块尚未被雕琢的璞玉啊。沈云华感嘆地想着,自己要想办法,让她发挥出耀眼的光华。 “你我姐妹何必多言。我送你回去吧,正好讲讲书院中的事。” 沈云梳看了看已经暗下去的天色:“怎么好再劳烦姐姐。还是让梳儿送姐姐回去吧,也不算绕路。” “你呀。”沈云华知道即使自己执意小妹也不会安心,便应下了。边走着,边开始介绍:“东陵是京城最有名的女子书院,主修四德:教妇德的常先生原先是宫中侍奉太后的嬷嬷,讲解女训女则时十分严厉,梳儿若不小心犯了错定要立刻致歉;教授妇言和为人处世的是于先生,她为人很是温和,但也别在她面前耍小聪明;教授梳妆打扮和礼仪的是施先生,她容貌艷丽,最不喜人背后议论这方面;教女红和治家之道的王先生和常先生一样,尤其欣赏勤奋稳重的学生……”说到这儿她笑了,“她们一定会对梳儿满意的。” 沈云梳怀着感激之情细细听着,此时无奈一笑。“姐姐可真信任我。” 东陵书院的名声她也听过不少,但这些详细的内容还真不知道。以往嫡姐估计是顾忌自己不能去上学,从不提起这些,只常常模仿先生的方法指点自己的学业。 舜英院中倚在软榻上的程氏听了丫鬟若芙的汇报,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 钟蕊在一旁笑道:“二姑娘聪慧稳重,不会辜负夫人的期望的。” “但愿如此。” 傍晚的小道上,青葱少女轻声细语地说着悄悄话,夕阳的余晖将二人的影子拉的老长。远处一身官服的男子看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傻丫头,不信你还信谁啊?”沈云华顿了顿,“除了必修课之外,书院中的姑娘们一般还会选上两三门选修。选修课中有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甚至四书五经;我选了舞蹈,山水画和五经。你喜欢读书,应该会选诗词和四书五经中的一种吧?” 沈云梳不禁发问:“选多少种是没有限制的吗?” “按理说没有限制,但太多了顾不上,太少了会被人嘲笑。”沈云华拍了拍小妹的手,“姐姐劝你从琴棋书画中选一样,若实在不感兴趣用诗词代替也行;四书和五经最好别同时选,太累了。我们又不考科举,女儿家身子要紧。” 沈云梳乖顺地点了点头,接受了姐姐的好意。“那我就选棋艺、书法,诗词和四书。” 沈云华愣了愣,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丫头,这样我们选修课一门一起上的都没有了。”这么说着,她却仍带着笑,显然很高兴妹妹选了自己感兴趣的才艺。虽然知道要得甲等选两三门更保险,但更明白自家妹妹并不甘心泯然众人。“四门课有点多,你以后可得用心了。我对那几门课的先生都不大了解,你初来乍到还是谨慎些。” 第3页 “谢姐姐提点。”前方不远就是风华院了,沈云梳再次行礼告辞。“姐姐明天见。” “梳儿明天见。”沈云华神色柔和了少许,轻轻揉了揉妹妹头上的髮髻。“早些歇息。” “嗯。”沈云梳只觉一股热流从头顶暖到心底,心中暗暗许下与姐姐一世修好的誓言。 回去的路上,清荷看着自家姑娘嘴角灿烂的笑容,不觉也跟着笑了。“姑娘似乎很开心。” “是呀。”沈云梳愣了下,想着表现得那么明显吗?“明日我就可以跟姐姐一起去东陵书院读书了。” “那可真是天大的好事!”清荷之前虽也隐隐约约听到了一点,但还是等自家小姐宣布后才放下心来。 沈云梳掩了掩唇边上扬的弧度,恢復同往常一样温和的神情回到闲云阁。 来到院门前,曹嬷嬷和清莲早已焦急地等待着了。看着沈云梳的神色,大大松了一口气。 “姑娘,”曹嬷嬷四处扫了扫,“傍晚风凉,快进屋吧。” 屋内的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二荤二素的晚膳,沈家向来提倡勤俭之风。 沈云梳安心坐下,净面洗手后,由清莲和清纱帮忙布菜。这是歷来的规矩了:跟着小姐出去的丫鬟,回来后总能休息一会儿。 “这粉蒸肉是否腻了些?”清纱在为自家姑娘舀了一碗白米粥,又夹了一筷蒜蓉空心菜后,担忧地询问道。 “没有,还含着一股荷花的香气呢。”此时几人都看出沈云梳心情不错,“奶娘,今日夫人准许我和姐姐一起去书院了。” 众人听了这个消息自然都又惊又喜,曹嬷嬷眼眶甚至有些湿润。“姑娘总算熬出头了。” 姨娘去前唯一惦念的就是膝下幼女,如今姑娘摆脱了作妾的命运,她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沈云梳明白奶娘的心意,微笑地点了点头。 用过晚膳,沈云梳回到窗前小憩。四周无人时她才显露出心中的激动,手都有些发抖。 自己今日真是作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她有预感,从此以后,恐怕命运都会不同。心里有些紧张忐忑:虽然平日姐姐总夸她的才学,但万一入不了几位先生的眼呢?自己女工一直不出色…… 罢了,多思无益。 “清荷,来帮我研磨。” “是,姑娘。” 舜英院中,程氏正忙着为自家老爷布菜,盛了冬瓜排骨汤又夹向红烧鱼。 “刚才来你院里的路上我看见华儿和梳儿了。”沈明义有些感慨地说,“一转眼她们就这么大了,仿佛昨天还缠着我撒娇呢。” “孩子哪有不长大的呢。”程氏拉住沈明义的手,“说到这,妾身有件事要跟老爷禀告。” “哦?”沈明义笑道,“你我夫妻这么客气干嘛,直说便是。” “梳儿那孩子向来好读书,华儿今日来跟我抱怨说一个人坐马车孤单,我便想着让她妹妹一起去。” 沈明义愣了一下,神情有些愧疚。“还是夫人想的周全,我这个当父亲的竟然没考虑到。” 程氏忙劝慰道:“老爷为朝堂上政务操劳,这些事交给为妻便是。” 说完却禁不住想,老爷平日对子女无论嫡庶都一样的疼爱,若今日自己按原本的计划说将梳丫头许给人家作妾了他该如何呢?想到这心里一阵后怕,幸好华儿明理,要不没准老爷连逸儿都会迁怒。 而芳草院中却没主院那么祥和。蓝姨娘气得摔了彩瓷的花瓶:“连云梳那丫头都去了东陵书院,我的景儿却还被拘在这后院里,程氏真是打的好算盘!” 一旁的明兰赶紧劝道:“姨娘,小少爷聪慧懂事,即使在府中学习也能有大出息的!” “哼,等景儿飞黄腾达了,定要让他们好看……” “姑娘,该起了。” 听见清荷的轻唤,沈云梳勐地从噩梦中惊醒:“什么时辰了?” “放心,奴婢提前了一刻钟叫您。”清荷恭谨地说。 沈云梳舒了一口气,感觉脖下都有些腻腻的,不由得自嘲了一下。果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昨日太过担忧,才梦见被先生责骂。又不是五六岁的稚童了…… “侍候我梳洗吧。”直到身上清爽了,清纱在一旁问:“姑娘今日想穿什么呢?” 平日都是她们自己选;可今天是姑娘的大日子,她有些拿不定主意。 “就那身雪青的襦裙吧。”沈云梳语气温和,“梳个清爽些的髮髻,用上姐姐送我的金钗,还有兄长送的珍珠耳环。” 来到府门时,沈云华已在等着了。她今日一身樱草色的金丝绣花长裙,外披织锦的薄披风;略施粉黛,珠钗点点,展颜一笑似乎将秋日有些寂寥的景色都点亮了。 沈云梳略微不好意思地说:“让姐姐久等了。” “哪里,我也才刚到。”沈云华亲热地拉了妹妹的手,“上马车再聊。往日我一个人坐在车内可无聊了。” “姐姐就会哄我,不是还有月音和月婳吗?” “奴婢们哪比得了二姑娘。”一旁浅粉衣裙的丫鬟机灵地说,“小姐今个还特意为二姑娘准备了煎饺和鸡汁豆腐花呢。” 沈云梳眼神一亮,“还是姐姐好,神机妙算猜到妹妹今早只吃了一小碗鸡蛋羹。” “就你会说话。”沈云华又点她的额头,“梳儿今天淡雅又不失端庄,很美。” “姐姐取笑小妹。”沈云梳轻轻咬了一口外焦里嫩的煎饺,“谁不知姐姐才是风华绝代,倾国倾城。” 坐在下首的四位丫鬟听着姐妹俩互夸的模样都捂嘴笑了。 “不过梳儿,”沈云华的眼神落在她头上的金钗上,“你戴的名贵首饰都是我和大哥送的,别人见了还以为你没别的好东西了呢!” 沈云梳听她的语气就知道是在打趣:“姐姐莫笑我了。金银珠宝算什么,我有姐姐和兄长的宠爱,书院里没人敢欺负我。” 作者有话要说: 世上的闺阁女子有幸像阿清被当作男儿般培养的毕竟是少数,云梳会慢慢成长起来的~ 这章超纲了,下章初见郡主…… ps:大家希望作者菌几点更新呢? 第3章 第三章惊鸿一瞥 撒娇的话语被她平静无波地说出来,沈云华忍不住捏了捏沈云梳的小脸。之后看出她仍有些紧张,就开始讲解书院中要注意的官家小姐。 梳儿性情谨慎又坚毅,这样做比说笑打趣更能让她放松下来。 穿过闹市,出了城门,来到秋景悽美的郊外。各家小姐的马车停靠,相熟的友人纷纷聚在一起谈天,却无人大声喧譁。 还有一刻半钟课程才开始,沈家姐妹打算在车中再喝杯茶。沈云梳刚端起瓷杯,就听见一旁车中的两人似乎在谈论什么。 第4页 “姐姐,我昨日看见绮罗郡主了!”一个声音听上去与她年岁相仿的少女兴奋地说道。 “绮罗郡主上课的地方不是和你隔着一个荷花池和九曲迴廊吗?你怎会碰上她?”另一道声音有些担忧。 “我去找王先生研习女红的时候正好碰上了嘛。”少女撒娇道,“我差点都看呆了呢,世上竟有这么美的人!” 沈云梳下意识看向长姐,沈云华察觉了她的目光也回过头,顺势感嘆了一句:“绮罗郡主不但是京中出名的佳人,且雍容大气,不愧是皇家教养出的。” “她长的比姐姐还美吗?” “梳儿,哪有这么说话的。”沈云华轻斥道,却也为听到小妹罕见的童言稚语有些新奇。“我怎能与郡主相比。” 沈云梳自是觉得长姐最好,却也对美名甚盛的绮罗郡主起了几分好奇。 少顷,两人正准备下车时,外面传来了一道有礼的声音。“云华妹妹可是在里面?” “正是小妹。”沈云华忙示意月音拉开轿帘,“先前和妹妹在车中谈天,不觉忘了时辰,让婉茹姐姐等急了吧?” “哪里。”杏黄裙衫的少女看见车中的沈云梳,微微愣了一下。沈云华见状,便介绍道:“这是我的小妹,沈云梳。” 陈婉茹略微点了点头,见沈云华的这位庶妹相貌并不出挑,穿着打扮也没越过她,便不再多留意。 沈云梳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姐姐微微握了握,心中一暖。 “婉茹姐姐,我今日得先将小妹送到她的班里,怕是无法跟三位友人一同进去了。”沈云华略微抱歉地说。 “这有什么,”陈婉茹正说着,只见又有两位少女走了过来。她们一个身穿淡蓝的水袖裙,清雅中透着灵气;另一个身穿浅粉的束腰襦裙,娇俏可爱。 “云华姐姐。” “云华她今日要送庶妹,恐怕不能与我们同行了。”陈婉茹挽住二人的胳膊。 “啊,有了亲妹妹在,不知云华姐姐可否还记得我们仨呢。”一身水蓝的姑娘戏嚯地说道。 “偏这时你们三个一起来了。”沈云华淡然地笑着,“梳儿,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三位分别是陈刺史、汪御史和舒大夫的女儿。” “沈云梳见过三位小姐。”她看出几人对自己态度并不热络,也没有刻意讨好。 四人相互问好,倒无人对沈云梳过于热络。也是,她们当中隐隐为首的陈婉茹明显对她庶女的身份不喜,剩下的二人自然不会去做那“因小失大”的事。 “是姐姐不好,让梳儿受委屈了。”近了书院,眼见四下无人,沈云华眉目间带了三分懊恼。“陈婉茹家中的妾室和弟妹们都……不大安分,她平日也向来看不惯这些。” “这与姐姐何干。”眼见长姐愧疚的神情,沈云梳浅笑着解劝。“再说陈小姐的想法也正常。” 自己生母的娘家父亲不过是个朝议郎,且重男轻女;听老人说,姨娘闺中性子也柔弱,才沦落到给人作妾的地步。 沈云华心下更是不忍:“梳儿,你是我的妹妹,往后定没有人敢议论什么。” “姐姐莫要为了我坏了与几位小姐的关系。”沈云梳本就是个沉稳的性子,此时也不过稍微失神,很快就恢復了笑意盈盈的模样。她的笑容总是浅的,却让人舒心。“相信小妹一回。两月后,我定要让她们另眼相看。” “好。”沈云华看着妹妹踌躇满志的模样,怔了一下,终究还是郑重地点了头。 随即两人不再说话,专注欣赏书院中的景色。东陵很大,京城中六品以上官员家中的嫡女基本都集聚于此。毕竟这里教养出来的闺秀往后说亲时也多了几分筹码。 东陵要求严格,愚笨之人来了也待不久。四德必须丙等以上,选修更是要乙等才能继续修习。 林中栽种的不是青翠欲滴的绿竹,而是多了些纯朴的紫竹。锋利的竹叶将秋日淡泊的阳光切割成金线,正好绣在女儿家清香的手帕上。 一同上课的都是同年生的闺秀。沈云华将沈云梳引见给了几位先生,便匆匆告辞了。 第一节 是妇容。施先生进门后,沈云梳跟着其余九位小姐一同行礼,规矩地垂着头。也巧,她来了正好凑了十的整数。 施先生回了半礼。她音色清脆,仿若仍是少女一般。沈云梳用余光悄然打量一眼,只见她一身桃红衣裙,竟比西子还美艷半分。 “这便是新来的沈小姐了吧?” 沈云梳不敢怠慢,恭谨地应了是。 施黛妍上下端详半刻,轻声道:“雪青的襦裙配百合髻和珍珠耳环,娇柔淡雅。这对金钗也显出几分稳重;只是这双同色的鞋显得不出挑了些。沈小姐眼中有股沉静的气韵,该想法子发挥出来才是。” “学生受教了。”沈云梳一听,行礼时更谦恭几分。 “是个知礼的孩子,常姐姐和王妹妹该喜欢的。” 沈云梳一时感觉到屋中众人的眼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其中有疑虑,也有嫉妒。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施黛妍讲了些色彩的搭配和效果,沈云梳认真记了笔记。眼见这位容貌出众的先生亲自示范,不由得听得入神。 施黛妍不经意地往这边看了一眼,暗中点头。从沈家大小姐的态度和那双眼就能看出,沈二小姐心性不差,她也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 铃响之后,清荷刚端上茶水糕点,一个身着秋香色袄裙的少女便步履轻盈地走了过来。 “沈姐姐,贵府做的糕点真好。”沈云梳一听这声音便觉得十分耳熟,稍稍一回想便意识到这位正是书院外马车中谈论绮罗郡主的那个妹妹。碍于偷听之事即使无意说出去也不好听,她便只作初次相识礼貌地笑了笑。 见这位小姐眼巴巴地看着那豌豆黄和豆沙卷,只觉这人虽有些自来熟,却也不让人讨厌。 “敢问小姐闺名?” 那少女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妹孙馨宁,家父户部主事。” 主事并不是多大的官,沈云梳在府中也没听过这个名字。但她仍温和地说:“孙小姐若不嫌弃,可以一同品尝品尝。” 说罢见她僵了一下,想着可能是因为自己称唿相比生疏,便问道:“敢问孙小姐生辰在哪月?平白受了你这声姐姐可不好。” 孙馨巧这才释然:“我生在七月。” “我生在初春。” “看来真该叫声姐姐了。”孙馨巧极喜悦的样子,“小妹冒昧了,只是一见着姐姐就觉得亲切。” “无妨。”第一次被女子叫姐姐,感觉有点奇妙。姐姐平日对待自己,是否也是如此呢? 沈云梳甩了甩头。长姐待她定然比她对孙馨巧亲近许多倍。 接下来的于先生对她只是平常,既没苛责也没亲近,倒仍贊了一声她言谈有度。下课时另两位世家小姐也过来说话,官职和她父亲差不多。凑巧的是,她们都是庶女——应该说,除了沈云梳之外唯二的庶女。 第5页 沈云梳看着其余人各色的目光,只专注地交谈,时不时认真点头。 用午膳时沈云华特地赶了过来,和闺秀们拜託了几句劳烦照拂自家小妹的话。沈云梳听到自家长姐比平日柔和的语气,心里趟过一股暖流。 倒是身旁的两人见她和嫡姐感情这么好,惊疑不定地对视了一眼。 下午的课是棋艺和书法。 选修的课便不按年纪分了,沈云梳走入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里面熏着淡淡的檀木香;四周摆着学子们的桌案,中央是先生的席位。 她随意寻了一处坐下,却见其余人屏气凝神,似乎在等着什么人,心里便生了疑惑。难道教棋艺的先生如此严厉,让这些人怕成这样? 不过剎那失神,再抬起头时便看到众人的视线齐齐向门口看去。沈云梳也跟着望了一眼,不由得唿吸一滞。 远处的少女一身海棠色的深衣,头上用几只华美的金钗梳着飞天髻,耳旁垂挂带流苏的宝石耳钉,腰间带着清明透亮的玉佩。峨眉斜入鬓角,一双秀丽的时凤眼中含笑。 果真是以花为貌,以月为神。沈云梳有些不尊师重道地想,绮罗郡主的美名果真不假,不仅其余佳人被衬托的黯然失色,连施先生也逊上了三分。 作者有话要说: 有美人兮,见之难忘。 抱歉昨天还差五百字的时候睡着了…… 注(1):这里借用唐代的官职,作者菌编不出来orz 注(2):文中设定歌舞比琴棋书画地位低,但不是下九流。 第4章 第四章佳人难得 察觉到自己想法,沈云梳赶忙甩了甩头。见绮罗郡主就近找了位子坐下,不由得后悔自己没挨着门边坐;可随即又心惊,疑虑自己的想法从何而来。绮罗郡主身为恆王之女人中龙凤,自不是她能随意结交的。 心中七上八下,沈云梳却面上勉强保持了冷静。暗笑自己一个女子竟也会为美人乱了心神,便强迫着移开了眼,向身旁打量。 却见孙馨巧正笑眯眯地看她:“沈姐姐,想来我第一次见到郡主时,也是这副痴迷的样子呢。” 沈云梳放下心来:“郡主果真不凡。”却也不多言她的美貌。 此时柏先生也进来了。他已过不惑之年,一身朴素的青衫;相貌普通双眼却炯炯有神,偶尔闪过精光。 先生环视四周,确定众人都将目光落在他面前的棋盘上后,便开始讲解这残局的解法。沈云梳全神贯注地听,却懊恼地发现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看上去每一步走得都有理,但她心里清楚自己来肯定抓瞎。 讲课完毕后,柏先生吩咐两两一组的练习,便向沈云梳走来。 他简洁地询问了几句沈云梳的情况,在得知她基础较为浅薄的时候扫视了一圈,向一名少女唤道:“子佩!” 沈云梳跟着望去,这一看便吃了一惊:这女子竟是男装打扮,一身月白长袍清俊异常。 “先生唤我何事?”只见她跟对面的同伴说了几句话——她的伙伴竟是绮罗郡主,便快步走来,恭敬地向老师拱手。 “子佩,你可愿意替为师给沈小姐讲解讲解此季学过的棋局?” “自然,先生放心。” 柏俞满意地点了点头,就去指点其他学子了。沈云梳见面前的人神情冷淡,便简单介绍道:“学生沈云梳,在家翻过几本棋谱,没正式练习过;劳烦小姐费心了。” 祝瑛见她眼神清明,便淡淡说道:“在下忠烈伯孙女祝瑛,‘子佩’是我的字。手谈何时开始学都不晚,希望沈小姐是能静下心研究棋局的人。” “学生定然竭尽全力。”不知为何,对于这位祝小姐,沈云梳不由自主地像面对先生般恭谨对待。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就在讲解中过去,最后祝瑛满意地点了点头。“沈小姐对于棋局还是有些悟性,日后勤加练习。” 沈云梳行了个半礼,“多谢祝小姐指点,云梳受益匪浅。” 祝瑛受了这个礼,沖她点了点头后就回到了绮罗郡主身边。 沈云梳这才转向孙馨巧;她留意到之前孙馨巧并没有去跟其他人搭档,反而拘谨地坐在自己身边一同听着祝瑛的讲授。 “祝小姐讲得真好。”孙馨巧感嘆地说,随即压低了声音。“只是为人冷淡了些,怎至于被众人排挤。” 沈云梳并无八卦的意思,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心中却燃起了斗志。 鹤立鸡群的人,总是受人嫉恨的。祝瑛不是池中物,希望有一日自己能想绮罗郡主一般得到她的另眼相看。 当然,沈云梳不知道,刚才祝瑛对她的态度传出去也足够让人惊讶。 接下来的书法课上,沈云梳一口气临摹了两个时辰的字帖。何老先生多看了她几眼,许久没见到这么坐的住的女娃了。 “姐姐,施先生果真是难得一见的佳人。”回府的马车上,沈云梳看着姐姐明显等自己开口的样子,便随意找了个话题。 “哦?” “嘴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真不知先生少女时该是何等风流娇态。” 沈云华笑了:“平日见你乖巧,怎地遇上美人就显出这份痴狂的性子。” “学生对先生不敬了。”沈云梳故意四处打量,脸上显出几分惭愧。“说到美人,见到绮罗郡主是,小妹可真是一下没回过神。” “绮罗郡主?”沈云华愣了一下,“是了,你同她一起上棋艺课。” “还有四书。螓首蛾眉,明眸皓齿;冰肌玉骨,国色天姿。”沈云梳竟罕见地显出几分苦恼来,“郡主美如冠玉,小妹惭愧,竟想不出诗词来赞扬。” “照你这么说,我日日得见郡主起舞的姿态,岂不是惹人嫉恨?”沈云华调笑她,“盼纤腰之楚楚兮,风回雪舞;耀珠翠之的的兮,鸭绿鹅黄……” “姐姐快别说了,再说梳儿都要后悔了呢。”沈云梳掩唇而笑。 “是姐姐疏忽,梳儿平日见的人少,竟也没有闺中密友,才让你见了这拔尖的人便念念不忘。” 沈云华咬了咬牙,“我去向母亲求个出府的令牌,梳儿放假时也好在城中四处走动。” 沈云梳没想到长姐会说出这般话,险些红了眼眶。“姐姐何必如此,小妹无以为报……” “又说傻话了。”沈云华温柔地理了理她额前的青丝,“你叫我一声姐姐,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吃罢晚膳温习了日间学的功课,沐浴后早早地进入了梦乡。今夜沈云梳睡得很沉,却也安稳。 东陵书院五日放一次假,正好和朝中制度相应,道是体谅父母挂念之情和儿女的孝敬之心。 早起看了一会儿棋谱,若有所得后才用过早膳来到舜英院。 “女儿给母亲请安。” 程氏无奈地看着两个每日约好了般一起过来的女儿,“都起来吧。” 第6页 “梳儿第一日进学,感觉如何?” 沈云梳上前一步,详细回道:“先生们都很温和,‘妇容’‘妇言’也都听得懂,认识了三位同班的小姐。只是棋艺课稍难了些,先生让祝小姐为我讲解,女儿受益匪浅。” “祝瑛?”程氏皱起了眉头。“她风评可不好,梳儿往后还是少和她往来。先生们待你宽厚,你也万万不可因此懈怠。” “女儿晓得。” 程氏见她谦恭的模样,脸色柔和了少许。人能装一时,不可能装十几年。梳丫头的品性端正,也还知道感恩,这就够了。 不久,沈云逸、沈云景和蓝氏也到了。 “儿子给母亲请安。”“妾身给夫人请安。” 沈云逸温和地笑:“两位妹妹又来的最早。” “哥哥温习功课睡得晚,还跟我们争给母亲请安的早晚不成。”沈云华嫣然一笑,“即使明年参加春闱,还是身体要紧,母亲说可对?” “我不过随意说一句,就惹来妹妹的这么多话。”沈云逸故作无奈,“华儿过两年就该嫁人啦,母亲也该管管她这性子。” 沈云逸毕竟是男子,虽关心妹妹却难免粗枝大叶;程氏却明显地注意到了沈云华听到“嫁人”时情绪有些低落,赶忙转移话题。 “夫人,妾昨日一问,景儿已将《千字文》熟背谨记了。”蓝氏上前禀告。 程氏心中冷笑。她自然知道蓝氏什么意思,不过看着梳丫头跟着进学着急了。可她也不想想,别家的庶子十四五岁方入小学也不为过,更甚者就拘在府中请先生教着,又如何了?她请的先生每月七两的俸钱,难道自己这个主母还苛待庶子了不成? 她想着便扬起一个慈爱的笑容,沖沈云景招了招手:“看来景哥儿平日确实用功了,去库房挑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对了,再给梳姐儿也拿一套。才到书院里,可不能让人轻看了。” “多谢母亲。” “母亲,我年纪尚小,用不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年仅八岁的沈云景小大人般地说。 程氏表情更和缓了,摸了摸庶子的头顶。“景儿懂事。但你读书刻苦,这些外物算不得什么,不必跟母亲客气。” 这孩子听先生讲着孔孟之道,虽听得半懂不懂却也明白忠孝仁义礼智信。蓝氏还是小家子气了些,逸儿嫡长子的地位稳固,景哥儿日后有出息了也只会是他的助力。她们二人其实利益上并无多少矛盾。 程氏想到这儿顿了顿。蓝氏不是还打着靠儿子争宠的念头吧?这么多年过去了,还看不清老爷对她这个嫡妻的爱重是不会变的吗? “月婳月菱,跟我去闲云阁,同妹妹一起去主院。” “是。” 说完看到月圆嘟着嘴的样子,想起她比妹妹还小上几月,沈云华不由得心软又有些好笑:“好了月圆,下次带你去就是了。瞧你这样子,主子我平日亏待你了不成?” 挥手示意容貌娇美的小丫鬟不必声张,沈云华悄然来到端坐在书桌前的小妹身后。只见她手中捧着《女则》,认真地轻声朗读着,连自己的到来都没有察觉。 “梳儿。” 身前的人被吓了一跳,勐地转过头。“姐姐,你吓着我了。”这么说着,语气却仍然很平静。 沈云华牵住她的手:“梳儿,才刚进学,循序渐进方为上策,仔细伤了身子。” 沈云梳没有答话,反而在思虑片刻后问道:“姐姐可方便告诉我,上个季度可得了全甲?” “其余的都是甲等,山水画和五经却得了乙。”沈云华很快明白了她的用意,“作画我没花太多心思,五经却是实在有些难。唉,据说四书还严苛些……妹妹辛苦了。” “姐姐知道我是个喜欢读书的,学这些也不觉得苦。在屋中闲着也是闲着,左右不过耽误些玩乐的时间。” 沈云华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肩,又想到什么似的说:“梳儿放宽心,长姐信你。书院得全甲等的也不算太少,绮罗郡主和祝小姐便是。祝小姐是个奇女子……她选修了棋艺、四书、马术和射箭。” “还能选马术和射箭?”沈云梳瞪大了眼。 “是呀。”沈云华看她那样子有些可爱,“你不会也想学吧?” 沈云梳只是浅笑。 母亲说祝瑛名声不好,她却觉得姐姐说得对,那是个世间极难得的奇女子。 至于绮罗……若她生为男儿,梦中的妻子该就是这副模样吧。 作者有话要说: 云梳对美人念念不忘可不止是想做朋友(微笑 不知道大家会不会觉得奇怪,云梳是个稳重的性子,只是见到美人(尤其是某位郡主)会有些发痴……但不会做出什么逾越的举动,请放心。 很欣赏祝瑛的性子,本打算给她配个cp的,但想想算了:还是让她无牵无挂地闯荡出一番事迹吧,在世上只为爱情而活对她也忒腻味了些。ps:我给祝瑛起名时真没想到祝英台…… 盼纤腰之楚楚兮,风回雪舞;耀珠翠之的的兮,鸭绿鹅黄——出自红楼梦 第5章 第五章与卿初识 “对了,梳儿,我有个好消息。” “什么?”沈云梳见姐姐的神情,又联想之前她说的话,心跳不觉快了几分。 沈云华取下腰间绯色绣富贵牡丹的荷包递给她,沈云梳双手接过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正是一块小巧精緻的令牌。 “阿姐……” “收下吧。” 沈云梳感动点头。她一直嚮往着府外,不仅是好奇,更是明白长久地待在内宅这片弹丸之地眼界亦会变得浅薄。 “一起去用午膳吧。” “嗯。”沈云梳换了件柳黄色的袄裙,梳好双平髻配上几朵浅色珠花,便虽长姐向主院走去。 父亲重亲情,只要没有应酬每个休沐日的中午都会同家人一起用膳。 “梳儿,你刚入学,可还习惯?”沈明义关切地问道。 “都适应的,父亲放心。”沈云梳恭谨答道。 沈明义也习惯了她敬畏的模样,只说:“去内库挑一套喜欢的文房四宝吧。” “多谢父亲疼爱。”沈云梳脸上显出几分笑意,“可母亲刚给我和弟弟分别赏下一套,女儿实在不好再拿。” 沈明义一愣,看向程氏的目光更柔和了。“这是为父的心意,梳儿不必推辞。听闻你选了棋艺、书法、诗词和四书。书法和诗词你一向在练,等会儿跟我去书房挑几本棋谱,再去领十两银子让下人去买套四书吧。” “多谢父亲。”沈云梳浅笑着行礼,“上午母亲刚赐下了出府的令牌,本来想去採购一番的,父亲考虑的如此周密女儿倒不用出门了。” 第7页 “不,还是夫人细心。就算没什么要添置的东西,出府长长眼界也好。”沈明义抚掌而笑,“以后华儿有伴了。” “是呀,多谢父亲母亲。”沈云华翩然行礼,仪态优雅端庄。 沈云梳只是笑。当初长姐对她说,不必顾忌母亲,活泼娇憨些也好博取父亲的宠爱。但她明白,要真那么做了,反让阿姐难为。 母亲看到自己讨父亲欢心,心中定然不舒服。父亲毕竟是男子,她有阿姐护着,何必多此一举。 “老爷,景哥儿也八岁了,您看是不是也将他送去书院?”蓝氏温婉道。夫人那边一时不会松口,只好冒个险了。好在老爷一向很看重对子女的教育,这回应当能成。 “你捨得他一个人进学?” “妾身虽捨不得,但景哥儿的学业要紧。”蓝氏一时摸不清老爷的意思,只好试探地说。“再说虽然大少爷忙于备考,景哥儿的两个书童修松和修竹也是懂事的。” “那好,”沈明义神色不明地应下了,“逸儿,往后景儿就跟着你去嵩阳读书,帮忙跟先生说一声。” “儿子定会多照拂弟弟。” “为父一向放心你。” 接下来沈明义又询问了沈云逸和沈云华的功课,提点了几句春闱时注意的事项又吩咐长子注意身体,午膳便也这么过去了。 “梳儿打算出府转转?” “什么都瞒不过阿姐。”沈云梳笑意盈盈,“阿姐与我同去吗?” 沈云华摇了摇头:“我还有件帕子没绣完。” “我送姐姐回院吧。” 沈云华也没推脱,拉着她的手细细嘱咐了京中侯门闺秀的脾气性情,到院门前方相互道别。 她心中自是有些放不下,然而知道若是自己跟着出门,旁人侧重点肯定落在她身上。梳儿该结交几个知心的同伴了……这么想着,心里有些酸意,却还是希望妹妹能比自己幸运,找到真心相待的友人。 沈云梳吩咐清荷去帐房领那十两银钱,自己回到院中换了身浅蓝绣蝶纹的长裙,添了件云丝薄披风,又戴上翠玉手镯。之后看着站在自己身后毕恭毕敬的清莲,吩咐道:“你去府外打听打听忠烈伯孙女祝瑛的消息。” “姑娘,这……” 曹嬷嬷对上自家小姐沉静的眼神,停顿后不再多言。姑娘长大了,行事也有章法,自己还是别操心那么多了。 “是。”清莲心中思虑,是对自己的考验吗?也好,自己来到大小姐身边就不会有二心,只怕她看不见自己。 “曹嬷嬷,我箱中还剩多少私房钱?” “回姑娘的话,三百三十两左右。” 沈云梳嘆了口气。母亲衣食住行都从未亏待了她,每月的例银也分毫不少,除夕时更会发两百两的压岁钱。但她大多都拿去买了书,几年下来也没攒下多少。长姐总想方设法地补贴她,隔十天半月就找由头送来件精美的首饰或衣料:宝蓝蝴蝶簪、桃花琉璃钗、鸽血红的手镯、绛紫的锦缎……还细心地说,这些若她想卖了换钱,不用顾忌。 可这片心意,沈云梳又怎能拿去卖了呢? “清荷,清浣,随我出府吧。”沈云梳拿出令牌沖惊讶的几人示意了一下,随即又装回那宝蓝绣青竹的荷包里。 守门的小厮看到那令牌,恭敬地将她送了出去。 沈云梳踏入府门外,看着午后安闲的街景,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 “姑娘,我们去哪儿?”清浣刚满十二,看见那满街的小吃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去买碗红薯粉羹吧。” “是。”果然,听到这,清浣的眼神更亮了。 沈云梳站在街边,清荷将碗端给她时却只是浅浅舀了一小口,随即说道:“这薯粉很好,只是母亲不准我多吃,剩下的就赏给清浣吧。” “多谢姑娘!” 沈云梳一路向书院走去。 三层的楼阁修筑的十分清雅,墙上挂着或华美或风趣的名家画作。鬓髮皆白的老先生手抚着鬍鬚,笑着问她:“小姑娘想看些什么?” 看?难道这初墨阁看书不需银两的吗? “学生初入东陵书院,需买一套四书。”沈云梳见老者周身气度,谦恭地说道。 “自己去寻吧。” 老者听完,便低下头继续翻书了。沈云梳隐隐约约地看着,那似乎是本《易经》。 这初墨阁背后又是什么人呢?只恨自己人脉狭窄对京中权贵也是睁眼瞎,看来以后得想办法探听些情报才好。 她便也没停留,拱了拱手后便进入了浩如烟海的书山中。四书五经的位置很显眼,沈云梳很快便寻到了;然而她却摆了摆手,轻声制止了清荷和清浣想要抱起的举动。 “我还想在阁中逛会儿,书沉,等离去时再拿吧。” 说完,眼神痴迷地流连在书架之间。无论是古今大家流传下的诗词歌赋,还是隐士闲人记叙下的山水游记,恨不得都一一买回家去。 “姑娘……”直到身后传来清荷的低声提醒,沈云梳勐地抬头,看见身前的人。 锦衣华服,落雁沉鱼——她一眼便认出了,正是昨日得见的绮罗郡主。 而顾玉琦似乎也感受到了落在身上过于炙热的视线,黛眉微皱转过头来,见是个尚未及笈的少女神情才稍稍和缓了些。 实在因为这书院中虽多是习圣贤之道的君子,来的次数多了仍不免遇上几个盯着她面露痴迷甚至贪婪之色的人,其中甚至不乏有品级的官员和世家子弟。好在钱公果断,一旦她禀告便将那登徒子驱逐出去,永不招待。 “晚学沈云梳,一时失神冒犯了郡主,万望海涵。” 顾玉琦听她文邹邹地讲话,不似一般闺秀反似书生,不由得微微一笑。再听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是昨日子佩教导的那个晚生,挚友还贊她一声沉稳,便多打量了几眼。 “无妨。只是你盯着我看,莫非也是被本郡主的美貌迷了眼?” 一缕暖阳正巧从窗外透入,为绮罗郡主唇边的浅笑添了一抹慵懒的意味。她说这话时神情轻松却不轻佻,自有股威严气势。 “郡主倾国倾城,晚生痴了一下也实在正常。” 从第一句起,沈云梳手心便出了汗。她也不知自己此刻说出的话为何如此僵硬,甚至有些无礼。 “沈小姐何必如此拘谨。”顾玉琦目光转向天色晴朗的窗外,莫名嘆道:“世人对女子不公,本郡主刻苦读书,却空有美貌之名。” “郡主,当年的薛状元不也因太过清俊,被怀疑空有其名?世人不光对女子不公,还不愿见着他人比自己出众。若有朝一日郡主的才华远超翰林学士,便无人再对您说些什么了。” 明明绮罗郡主眉间并未显出多少愁绪,沈云梳却觉得心揪了一下,脑子一热便将心里话说了出来。话音未落她额角便沾了冷汗——自懂事起便学着隐藏心绪,从未将抱负告人,今日怎么如此鲁莽? 第8页 难道,她註定要败在美人身上吗? 作者有话要说: 六一快乐!好想给自己这个大龄儿童放个假…… 注(1):东陵书院用了“东林”的谐音。东林和嵩阳都是负有盛名的书院,但在文中和正史完全无关。 注(2):此处的侯门指权贵人家。 关于自称:“小女子”和“奴家”之类作者菌首先排除了,听着不舒服。“我”用的太频繁也有点奇怪,所以文中设定在书院读书的闺秀自称“晚生”虽少见,却并非不合理。 第6章 第六章犹似故人 顾玉琦听了她的话怔了一下,眼底多了几分亲近之意。“沈小姐所言倒有些道理。” 沈云梳看着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只觉额角也出了些冷汗。 “郡主心如明镜,是我多嘴了。” “无妨。”顾玉琦摆了摆手,“你很喜欢读书?” “是。”沈云梳意识到这是一个难得的良机,但更清楚自己若表现得太明显反过犹不及,惹人厌恶。“学生平日喜读诗集游记,四书也常常翻阅,只不怎么看得懂。” “你年纪还小,不明白也正常。进学后先生会考量各人的进度,不必担忧。”顾玉琦见她真诚,便宽慰了一句,丝毫没想到自己也不过年长一岁。“你平日还有什么爱好?” “晚生愚钝,除了读书练字外就没精力学别的了。”沈云梳实话实说,“昨日棋艺课多亏祝小姐指点,不然也险些闹了笑话。” “子佩挺欣赏你的。”果不其然,绮罗郡主笑了一下。“先生知道你刚来,怎么会让你闹笑话。” 一位清丽的侍女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边,三人迳自向前方走去。 “沈小姐,你看这画如何?” 沈云梳不敢怠慢,上前仔细端详。只见画中两个妙龄少女在亭台中对坐手谈,衣着精美,环佩叮噹。微风吹拂着柳枝轻轻摇摆,一片片娇艷的桃花瓣旋转飞舞缓缓落下,不知是谁衬託了谁的美好。 她隐隐约约觉得画中二人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是谁。 “那学生便斗胆一言。这画人物细节处理的十分精巧是为浓妆,景物活灵活现却不赘余是为淡抹,动静相宜。”沈云梳对上绮罗郡主浅笑的面容,脑袋飞速转动着。想到光赞扬无法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便接着说:“只是构图少了些留白;且执子沉思之人画的转神,另一人的神情却有些模煳——或许画者别有用意,晚生对丹青只是略懂。” 她边打量着边不自主地和沈云华的画作比较。长姐除舞蹈之外最擅丹青,然而这幅画的技艺却明显比沈云华还强上三分。 说罢沈云梳拱了拱手:“敢问郡主,这话是哪位公子或小姐所作?” 她本想说“大家”,但转念觉得这水准应当尚不够称为大家,如此称唿倒显得刻意恭维。 “是本郡主今年初春时所作。你应当认不出,画中正是我和子佩。为了避嫌我改了容貌,只余几分□□。”顾玉琦面上依然寡淡,一时让沈云梳生起个莫名的念头:她和自己是一类人。 这想法她自己都觉得疑惑:绮罗郡主姿色倾城且才情过人,哪里和自己相像呢? “郡主画技精湛。” 左边的少女身着银红纱衣,虽远不及面前人美貌,却也有几分与桃花相映红的意思;只是容颜少了些贵气,多了几分温婉。右边的女子一身竹青色深衣。神情沉静,眉眼间透出几分不输男儿的睿智。 顾玉琦轻笑:“一晃就在这阁中待了一个半时辰。家中还有事务要处理,本郡主便先告辞了。” 难道她已经开始跟着母亲管家了? “恭送郡主。”沈云梳微微福了福身,略微犹豫后又接着说道:“郡主才情过人,晚生心中钦佩。” 只见顾玉琦脸上露出稍微诧异的神情,“沈小姐也见识不凡。” 沈云梳见她柔和下来的眉眼,不知为何觉得脸上有些发热,心跳似乎也快了几分。 她这是怎么了? 想起平日长姐调侃地称她为“书痴”,若阿姐得知自己今日的行径,怕是会笑她一声“美人痴”吧。 “多谢郡主。”不怪世人道美色误人,沈云梳感觉自己说话都结巴了几分。目光随着那道丽影缓步下了楼,仍然移不开。 “姑娘,”刚才在沈云梳身后隔着一段距离守着的清荷和清浣脸上均带着喜色,“那便是绮罗郡主?为人很和善啊。” “清浣,郡主岂是你能议论的?” 看着一向温和的姑娘板起了脸,清浣赶忙认错:“奴婢一时失言,请姑娘责罚。” 由于在外面,二人声音都放的很轻。 “这次且绕过你,没有下次。” “是!” 经过此事沈云梳再无心读书,各挑了一本最中意的诗集和字帖,便让两位丫鬟抱了四书到那位老先生面前结帐。 “小女娃在阁中遇见郡主了?”钱朝先貌似随意地问道。 “是。” 听这话的意思绮罗郡主经常来这,这位老者对她的称唿也挺亲近。 老者点了点头,给她结了帐,没再说什么。 再说另一头,顾玉琦回到府中,便得知大哥已在霓裳院中等候。 “雯儿,去打探下沈侍郎家中次女的消息。” “是。” 葛雯儿虽名字文气,却自幼就是顾玉琦的贴身侍卫,武艺高强。 “琦儿,那位沈二小姐可是惹到你了?”听到妹妹的吩咐,顾玉宸立刻收敛了玩笑的神态,仿佛只要她说一声是就去将沈云梳除掉一样。 “哪里,只是觉得此人有趣,或许可以深交罢了。”顾玉琦脸上无奈,心中却趟过一股暖流。 书院中她和子佩之外的人都是面子上的交情,大多半是因为觉得其他闺秀无趣。加上她天子堂妹的身份,也不需要结交他人锦上添花。可今日不知怎地和那沈云梳多聊了几句,甚至邀请她观赏自己的画作。看着那人认真思虑的模样,心中竟还有些触动。 也许因为,即使初见,却觉得那人有些熟悉? 想着她摇了摇头,世间哪有这么奇妙的事。该自己这几日研习才艺累了,产生了什么错觉。 今日之事看起来确是巧合,但能说出“世人不光对女子不公,还不愿见着他人比自己出众”的人,调查一下也没坏处。 “哦?难得小妹有感兴趣的人。” “清荷,帮我去买三包茶叶:一包西湖龙井,一包铁观音,一包敬亭绿雪。再加一个宝蓝色的书袋,记住了吗?”沈云梳出了初墨阁,却没直接折返回府。 “奴婢记住了。”清荷猜到自家姑娘是要给府中众人准备礼物,恭敬地应下了。 “好。买完之后,到金玉阁门口等我。” 第9页 沈云梳带着清浣去了首饰店,老闆娘赶忙迎了上来:“这位小姐有些眼生,是第一次来吧?想看些什么尽管吩咐,阁中都是最新款的首饰。” “多谢老闆娘,我想为家中长姐挑选一件华美大气的金饰。” “好嘞,请稍等……” 最终,沈云梳选了一支镂空飞凤的金步摇。戴着轻巧不累赘,轻薄的羽翼展翅欲飞。 回到府中时,天还亮着。沈云梳吩咐清纱和清浣分别将茶叶和书袋送到各个院落中,自个带着清莲来到风华院。 “阿姐,梳儿有礼物送您。”沈云梳说着,拿出纹理精緻的木盒。 “多谢梳儿,我很喜欢。”沈云华神色柔和,“阿姐也有礼物给你。你拿回去再看,现在陪我在院中练会儿女红吧。” “好啊。” 两姐妹对绣工都不算擅长。沈云梳专心地描着花样,心中暗想过年时送长姐一双亲手绣的舞鞋,外面买的总有些不合脚。 沈云华给的檀木盒有些沉,她回到自己院中打开一看,竟是五十两雪花白银。 沈云梳眼眶便有些湿润,将银子取出却见最下面压着一张字条。 “梳儿: 待你出门后,我才想起银钱的问题。你这丫头,我给的饰品恐怕一件没卖。 我总考虑的不周全,梳儿以后时常提醒才是。 阿姐。” “大姑娘对您真好。”曹嬷嬷满脸笑意。 “是呀。”沈云梳回过神,“将这些银两收入箱中吧,日后用得上。” 读了一个时辰的《论语》,便用晚膳。不过是清淡的冬瓜排骨汤、呛芦笋、杏仁豆腐、鲜虾蒸蛋和清蒸鲤鱼配上白米饭,倒吃的津津有味。 这晚睡得安详,却做了个梦。睁开眼后旁的都忘记了,只记得绮罗郡主弯了眉眼,握住她的手说:“云梳,我教你丹青。” 这梦好生奇怪。沈云梳这么想着,却悄然红了脸。往常威严贵气的她笑眼弯弯的模样竟是格外好看,让人忍不住当作无上的宝贝珍藏。 又想到今日去书院又能见到她,心中莫名有些雀跃。四书课上她应当还是班中的佼佼者,走到哪都万众瞩目。 “姑娘?” 幔帐外传来清莲的唿唤,沈云梳回过神来,顾不上羞恼平了平心神。 “服侍我梳洗吧。” “是。” “姑娘,奴婢打听到祝小姐的消息了。” “哦?”沈云梳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吧。” “忠烈伯原是一名普通将领,在先帝初登基外族来犯我朝危在旦夕时击退十几万大军力挽狂澜,受封忠烈侯。可十几年后不知什么原因惹恼了先帝,被贬为伯爵。当时京中权贵都看出天子对忠烈伯不满逐渐疏远,祝家开始衰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别误会,此时云梳的脸红只是面对美人的害羞;也许有心动的成分,但短时间内不会察觉。 ps:泥萌觉得作者菌太一本正经了吗qaq 第7章 第七章初露锋芒 “然而忠烈伯是个明白人,此后没有丝毫不甘,仍然谨守本分,提起皇家也全是感恩戴德之语。伯爵子嗣艰难,膝下仅有一子,且为人怯弱没什么大出息;世子之妻也只产下两个女儿,世人说祝家要绝后了。” “长女祝瑛,此女祝玖。传言忠烈伯对长孙女十分看重,教她诗书韬略。祝瑛平日喜作男子打扮上街,与几位性情洒脱的世家子弟甚至江湖人士结交,在女眷中的名声不太好。” 沈云梳略作思量,心中有些好奇祝家因何触怒了先帝。不过忠烈伯是个聪明人,其世子也许也没那么简单?将振兴家门的希望交给一个女子在旁人看来或许好笑,她却觉得祝瑛行事章法甚对胃口。也是祝家支持,她才能如此洒脱。 “清荷。” “姑娘有何吩咐?” “你去打听初墨阁的消息。” 她身边的都只是普通的丫鬟,好在清荷和清莲都是心有考量的人,将表面上消息探听周到还是够用的。沈云梳吩咐完,才带了几分笑意对清莲说:“你做得很好。” “谢姑娘夸奖。” “清莲,我知你从前也是官家小姐,如今在我身边干这些侍候人的伙计辛苦了。” 清莲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深深行了个礼:“奴婢以往也见过不少官家小姐,像姑娘这般真心对待下人的却是少有。待在姑娘身边已比奴婢当初想的好上千百陪,心中若还有怨言可真成那不知好歹的小人了。” 沈云梳笑容中多了几分亲近:“瞧你这张利嘴。你的心意我明白了,日后安心做活,我自会护着身边的人。清纱,去将我那双白玉耳坠拿给清莲。” “多谢姑娘赏赐!”清莲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也没推辞。 从今往后,袁文芝这个人不再存在了,世间只有清莲。 即便再担心流放途中的父亲和幼弟,眼下保全自身才是上策。她能做的唯有日日祈福,求老天看眼,让含怨之人别落个病死他乡的下场。 之后沈云梳任由清纱为自己梳妆打扮,吃罢早膳便同长姐乘车前往书院。 “阿姐,今日可为小妹带了什么点心?” “你呀,就惦记着吃的。月圆,快将那虾仁小笼包端上来,要不妹妹该恼我了。” “姑娘说的什么话。奴婢虽年纪小,却也只要在二姑娘心中,这区区一屉包子哪比得上您一根头髮丝重要。” “那是自然。”沈云华眉梢一挑,“有我在,梳儿才能日日吃上这小笼包不是?” 一路笑闹着来到郊外。书院大门前的落叶已被扫的干干净净,唯有微风带来丝丝秋日的凉意。沈云华略微嘱咐两句就去到往日同行的三位姐妹面前,满面笑容地寒暄着。沈云梳看着有些心酸,只觉得长姐即便是嫡女,却仍要顾忌许多:独来独往,落得个孤僻的名声妨碍亲事不说对上找茬之人也势单力薄;父亲对她们疼爱,然而书院中比她们身份贵重的闺秀如云;再说女儿家间的小事劳烦长辈出面,说出去也不好听。 正想着,只见一身鹅黄色的齐胸襦裙的孙馨巧有些腼腆地走了过来。“沈姐姐,今日第一节 是常先生的课,我们可得谨慎些。” 还没等沈云梳答话,旁边传来一声轻笑:“听闻沈小姐博学多才,想必不会想孙妹妹一般总惹先生着恼。” 沈云梳神情不变,笑问道:“孙妹妹,这是哪家小姐?听来与你相熟,想必也是个钟灵毓秀的人儿。” 仿佛丝毫没听出那人的阴阳怪气。 孙馨巧眨了眨眼,“沈姐姐有所不知,这位是吏部主事之女白小姐。白小姐聪颖过人,施先生和于先生都对她多有关照呢。” 话音未落近处传来几声嗤笑,白若嫣脸上显出气愤的神色。 第10页 “原来如此。”沈云梳挽了孙馨巧的胳膊,“我们快些进去吧。” 说罢两人携手进了大门,似乎没有白若嫣此人一般。沈云梳似乎看到了长姐投来的欣慰。 “多谢沈姐姐施手相助。” 看着孙馨巧感激的目光,沈云梳微微一笑:“你既叫我一声姐姐,我哪儿能看着不管呢。” 说完便觉得这话有些耳熟,一下想起正是前日长姐对自己所言,笑容不由得明媚几分。 孙馨巧乖巧地转移了话题:“这罗裙好生雅致。不知沈姐姐穿上艷些的颜色又该是何等风流呢?” “这鹅黄的衣裳倒衬得孙妹妹人比花娇。”沈云梳笑着上下打量,“我这人有些怪癖,总喜欢在书院中穿的庄重些,倒让妹妹见笑了。” 不远处的女子无意中听到这话,暗自对这素未谋面的学生多了一份赞赏。 孙馨巧眼神闪了闪,“沈姐姐君子之风,小妹自愧不如。” 常先生授课时果然十分严肃,沈云梳全神贯注地听,收穫良多。王先生则是个面目平凡的女子,然而讲起散整针法来也是神采飞扬。 “我素来不擅针绣,孙妹妹可否指点一二?” “自然。”孙馨巧爽快地应了,旁边一少女掩唇而笑。“沈小姐你可问对人了,孙妹妹的针法王先生夸赞过许多回呢。” “请问这位小姐是……” “是我唐突了,在下国子监司页之女林怀雪。” 诗词课上,纪先生让诸位以“秋色”为题作词。沈云梳思虑片刻,在纸上写下“楼倚霜树外,镜天无一毫。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 果不出其然,这首诗连同沈云梳初有风骨的书法一併得到了夫子的夸赞。 眼见其余人投来的各色眼神,沈云梳仍是那副沉着的模样。 “沈姐姐好厉害。” 看着眼前少女钦佩的目光,沈云梳微微一笑。“孙妹妹多读书练习练习,也当如此。” 再听着旁人的赞嘆,她却开始有些心不在焉——下一堂便是四书,昨日的一面之缘,不知绮罗郡主…… 随即又笑自己真是痴了。不过名不见经传的人物,郡主哪会放在心上。 果然,课上顾玉琦看都没往她这边看一眼。沈云梳看着她头上的朝阳五凤挂金钗,明明在意料之中却仍有些失望。 很快先生进来了,她马上端正了神情,将夫子所言字字默记在心中。这课本就难,再不仔细听着怕是期末得不了甲等。 “梳儿,听闻你在诗词课上受先生夸赞了,此言当真?” “不过一首诗,算不得什么。” 沈云华却喜笑颜开:“小妹真厉害。”说完解下腰间一物,“梳儿,这个荷包就当姐姐送你的贺礼。” 沈云梳看着那个针脚只算工整的浅绿色荷包,心中一暖。“阿姐总找由头送我绣品,房间都快装不下了。” “谁给我沈云华的妹妹住那么小的屋子?”沈云华柳眉倒竖,“我定饶不了她。” 往另一个方向驶去的马车中,两名颜如舜华的女子也在谈着同样的话题。 “沈二小姐看着是个内敛的性子,诗词的风格倒与我当年有几分相似。”祝瑛若有所思。 “那沈家小姐也是有福,怎地就得你看重了。”顾玉琦随意地靠在车中的软榻上,轻啜一口杯中的矛尖。“你才多大,谈什么当年。” 祝瑛细细打量她几眼,无奈道:“不是听闻你昨日在初墨阁与她偶遇。” “放心吧,”顾玉琦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在本郡主心中,谁也取代不了子佩你的地位。” 祝瑛不再多言。顾玉琦的话看似敷衍,却也透露出几分她确有和沈云梳结交之意。 许久未见绮罗看重一人了,倒是稀奇。 在长姐的照拂下,沈云梳很快适应了东陵书院的生活,在课上也没出过什么差错。那两位小姐见她出了风头透露出几分想交好的意思,她却只对二人淡淡的。 有一次无意中听到二人的谈话: “她不也是个庶出的,作了一首诗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汤妹妹何必气恼。这般张扬,且看她能走多久。” 沈云梳只一笑而过。在紧挨竹林的小道上谈论这些话,和那个白若嫣一样,不足以与她为敌。 随即又觉得有些可悲。庶出的女儿得到来东陵读书的机会本不容易,不好好珍惜一心向学反而……罢了,各人有各人的难处。谁知她不是迫不得已攀附权贵才能免去自己几日前的命运呢? 该回去了。柏先生的课,迟了可不好。 东陵规定,五天中的第三日是众位女学子自由交流温习的时间。来到讲堂外,只见有的三两结伴地互相考察着背书,另一些在安静练习书画女红;有人喝茶吃点心攀着交情,荷花池另一边隐隐约约传来丝竹之音。 沈云梳给清纱和清浣放了一上午的假,独自抱了《论语》和《女诫》披了斗篷来到秋香亭中小坐。凉风习习,面前摆着的糕点茶水却尚有余温。 “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眼神余光无意中瞟见亭前阴影,声音一顿。 “斋告先君,明当主继祭祀也。”沈云梳抬起头,慌忙离座行礼。“臣女参见绮罗郡主。” 作者有话要说: 云梳年仅十二,考虑有不周全的地方。各位看官可以凭文中信息分析分析。 “楼倚霜树外,镜天无一毫。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出自杜牧《长安秋望》 第8章 第八章以文会友 “起来吧。在这书院中你我同为学子,不分什么高低贵贱。”顾玉琦今日似乎心情不错,嘴角含笑。“我听沈小姐在读《女诫》。” “很多女子只要加以培养,才学见识并不比男子差。一生庸庸碌碌地困顿于后院之中,实在可惜。”也许是因为郡主眼神中透着几分鼓励,沈云梳不知怎地就在刚才盘旋在心上的想法说了出来。随即看到对方微微诧异的眼神,心中一慌。 沈云梳啊沈云梳,在京城待了十二余载,难道还不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吗? “《女诫》对妇女的要求并不必男人低。管理内院,相夫教子的难度也不比出仕小;只是方向不同。”顾玉琦说完见到眼前人懊恼的样子,不知怎地心中一软。“沈妹妹何必惶恐?书院本就是交流之地,你我各执一词而已。身为世家闺秀,的确不必将自己放到那么卑微的位置。” 沈云梳抬起头,见到顾玉琦真诚的神情,心中百感交织。这就是古书中所言的“士为知己者死”吧?长姐自幼受名家教导,却也不甚理解她的想法。这些年她时常怀疑,虽然阿姐鼓励她多多思考,实际上自己却想得浅薄且大逆不道。 第11页 “晚生愚见,让郡主见笑了。云梳只是觉得,好女不嫁二夫等等习俗都是从京中权贵流传下去,才引得百姓效仿。若除去这些陋习,农家能吃饱饭,过上好日子的黎民能多些。” “……难得妹妹有这份眼界。”即使有了昨日的谈话作铺垫,顾玉琦仍然十分惊讶。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孩能有这份胸襟,着实不容易。“不必拘礼,唤我绮罗便好。” “这怎么使得。”郡主的封号一般只有长辈才能叫,她喊像什么话?沈云梳心中狂喜,却没失了冷静。 顾玉琦眯了眯眼,“既如此,你就叫我玉琦吧。” “……玉琦姐姐。”沈云梳不傻。这么好的机会,再推辞就不识趣了。 “不谈女诫了。《四书》对于新入学的姑娘还算有些难,若云梳乐意的话,我给你讲讲。” 沈云梳晃了晃神。“……郡,玉琦姐姐美意,小妹荣幸备至。” 家人一向唤她“梳儿”,这是第一次有人叫她的闺名。郡主的声音低沉,却像一根轻柔地羽毛挠得她心尖痒痒的。 顾玉琦抽过她的那本论语,从学而篇起娓娓道来。沈云梳偏头就能看到她的侧脸,不由得有些走神。即使离得这么近,郡主的容颜仍然没有丝毫瑕疵。真可谓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 但很快,沈云梳就沉浸在了精细的讲解中,时而凝眉思索,时而恍然一笑。偶尔提出不解之处,师徒二人相谈甚欢。 “玉琦姐姐对论语有独特的见解,小妹自愧不如。” “不过占着长你一岁的便宜罢了。”顾玉琦感概地说,“倒是云梳领悟的速度令人惊嘆,本郡主从未觉得自己竟有当夫子的天份。” 自己能说出这些,是依仗母亲请来当朝大儒引导。云梳的姨娘早早地去了……该没有这么幸运吧。 心中不禁又多了一分怜惜。 沈云梳掩唇而笑,“今个可不发觉了。” 闲聊了两句,抬头却见一道丽影正往这方向来。沈云梳和顾玉琦这才意识到,由于亭台空旷两人将声音压得低了些,头也逐渐靠近,眼下专注些竟能感受到彼此的唿吸声。 顾玉琦看着沈云梳面上发红的样子有些好笑。 还是个孩子呢。 云梳的声音甜软,若没见到人说是十岁的稚童也不会有人生疑。偏偏言语稳重老成,加上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倒让人忘了她的年纪。 那道身影近了。只见佳人穿着黛紫色的宽袖长裙,丁香色绣银边的细带衬出盈盈一握的腰肢;外罩纯白的狐毛斗篷,斜插银质蝴蝶步摇,丰神绰约。 她来到亭前,盈盈行礼:“臣女参见绮罗郡主。”沈云梳忙起身避过。 待顾玉琦点头后,此人又满脸笑意地持了沈云梳的手:“云梳妹妹原来在这儿。” 沈云梳刚才跟绮罗郡主头都凑在一起了,不是一般的亲密。难道这就是沈云华对她另眼相看的原因?京中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一般一个小小的庶女能和郡主搭上关系早沉不住气了,沈云华这庶妹倒心机深沉。 沈云梳可不知道自己莫名就被扣了一个心机深沉的帽子,方才脑袋还沉浸在书中,听顾玉琦点明其姓氏才想起面前之人正是长姐的友人,那个御史大夫的女儿。 想来是看见郡主与自己亲近,过来拉关系。 “汪姐姐可是去找我长姐她们?”沈云梳也不愿结仇,便笑眯眯地说。 “正是。”汪玲瑶见她没拆台心下松了口气,“云梳妹妹光顾着读书,面前的点心都凉了。正好我带了些芸豆卷和栀子酥,妹妹收下吧。” “怎好抢姐姐的点心。”沈云梳浅笑。 “怎能说是抢呢?这糕点本就是带给你姐姐她们的,如今送了你她倒更高兴。” “也是,阿姐一向对我最好了。”沈云梳弯了弯眼,“那小妹就却之不恭了。” 三人浅谈两句,汪玲瑶见绮罗郡主只端庄地浅笑,并无搭话的意思,便悻悻地告辞了。 顾玉琦似笑非笑:“唤我‘玉琦’不情不愿的,叫起汪姐姐来倒爽快。” 沈云梳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仍是一派轻松:“玉琦姐姐这可冤枉我了,小妹可没喊她‘玲瑶姐姐’。再说也是知道郡主您肚量大,才敢讨价还价不是?” 郡主看重的就是自己这分机灵冷静,若一味地装傻充愣反倒显得不诚心了。 “你这嘴倒巧。”顾玉琦拈了快点心,优雅地吃起来。 近午膳时分,顾玉琦遣侍女拿了食盒,沈云梳的两个小丫鬟也拎着篮子双双赶来。 “奴婢参见绮罗郡主。” “免礼。云梳,你这两个丫头看上去年纪不大啊。” 清纱和清浣听不出她的意思,面上不由带了几分惶恐。 “姐姐看得准。她们都与我同岁,还小上几个月份。” “倒是忠心的,赏。” 顾玉琦身旁刚布完菜的两位侍女立刻从荷包中掏出几颗银裸子,柔声道:“两位妹妹,我家郡主难得夸一次人,你们就收下吧。” 清纱和清浣下意识地向沈云梳看去,见她微微点头才收下。随后一齐撤下残余的糕点,摆上温好的饭菜。 一碗笋泼肉面,菠菜豆腐、菲菜炒肉、白萝蔔羊肉汤、一叠酥皮饼;顾玉琦面前的就丰盛多了,六道荤素菜色,两份主食两碟点心外加一蛊汤。 顾玉琦自然地让宜锦拿来两个绘云纹的小碗,“云梳与我一起分着吃吧,今日别讲究那么多了。”说罢看沈云梳有些心动的样子,轻笑着夹了一筷子红烧茄子放到她碗里。 沈云梳面上却隐有苦色,许久没动筷子。顾玉琦见了惊奇,问道:“云梳可是嫌弃?姐姐方才并未用过这双筷子。” “并非,”沈云梳怕她误会,话音未落便急着解释道:“是……学生不喜茄子,请郡主恕罪。” 顾玉琦见她窘迫的模样有些好笑,调侃道:“我还能因为不爱吃一道菜治你的罪不成?只是你尚在长身子的年纪,茄子能去秋燥,配上这黄焖羊肉吃正好。” 沈云梳却低着头,只顾吃自己的菜和凉拌茼蒿,口蘑肥鸡。之后抬头看她一眼,又示意身边那个一脸忐忑的丫鬟夹了个紫薯馒头。 顾玉琦看得有趣。府中没有姐妹,面前人云容月貌的模样,真似她从前养的那只常常偷食的猫儿。 “你叫什么名字?” 那丫鬟答道:“奴婢清纱。” 顾玉琦看到对面之人看似全心投入地用膳,实际分了心神注意着这边的样子,弯了弯嘴角:“你这名字,倒像是我们家的。” 原来她剩下的三位大丫鬟分别叫宜绫、宜绡和宜绢。 “清纱,去给你家主子盛一碗党参鸽子汤吧。” 用过膳食后,两人在庭中品着点心。顾玉琦察觉沈云梳并不爱甜食,便“独霸”了翠玉豆糕,将金丝烧麦推到她面前。 第12页 沈云梳面上仍波澜不惊,心中却多了几分诚惶诚恐。 之前郡主的表现还能说是平易近人,可如今这副体贴入微的样子,难道就因为她那两句话吗?宫中比她聪颖之人多如牛毛,自己庶女之身,何德何能得她如此看重? 顾玉琦想是察觉了她的心事重重,却只是一笑,提议以“一心向学”为题作诗。 沈云梳无藏拙之意,思虑片刻后吟道:“少年易学老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 直入主题,顾玉琦轻轻点头。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作者有话要说: 补更,待会儿还有一章。作者菌正在努力调整作息,让小天使们久等了。 内容提要为了凑齐七言将辛弃疾的《西江月》改了,一下逊色不少。 “少年易学老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朱熹《偶成》。 品评不完全符合。抱歉,作者菌写不出好诗,怕连累俩闺女,她们当然没到诗词大家的水平…… 恆王世子的名讳恐引来帝王猜疑,改为“顾玉熙”。“顾玉宸”作为敏安长公主之名。 第9章 第九章以诗论道 “好!”顾玉琦满脸赞嘆,“此为上佳之作,似乎哥哥十二岁时还做不出这样的诗句呢。” “怎敢与恆王世子相比。” 顾玉琦笑了笑,沉吟了一会儿,似是在遣词造句。“木落水尽千岩枯,迥然吾亦见真吾。坐对韦编灯动壁,高歌夜半雪压庐。地炉茶鼎烹活火,一清足称读书者。读书之乐何处寻,数点梅花天地心。” “数点梅花天地心……”沈云梳再记不起方才的惊惶,眉目舒朗开来。“郡主以读书之乐为旨,倒显得云梳浅薄了。” “读书之乐只有懂得的人才明白。论实际,还是考取功名对多数人更有吸引力些。”顾玉琦抿了口茶,“倒是云梳后两句诗,品来唇齿留香。” “郡……玉琦过誉了。” 谈论些诗词歌赋,时间倒也过得快。宜绫和清浣将主子的诗誊抄下来,足足有七八首。 霞光染红了天色,九曲迴廊的另一边,四位佳人携手而来。 沈云梳远远望见长姐,赶忙出亭相迎。顾玉琦看了她一眼,挑了挑眉也走下石阶。 “阿姐来了,云梳就先告辞了,多谢郡主相送。” “明天见。”顾玉琦也没多说什么。沖几人点了点头,坐回凉亭,又呷了一口茶。 几人见她如此,也识趣地没有多言,行礼后便亲热地挽了沈云梳的手向大门走去。 “云梳妹妹今天一整日都和郡主在一起吗?”陈婉茹似是不经意地问道。 “是呀。”沈云梳略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上午想着找个清静无人之处读书,没想到遇见郡主,得了不少指点。” 三人神情不一。陈婉茹只道她不愿多言,舒绣莹心生厌恶,暗骂她故作姿态。汪玲瑶却心下赞赏,觉得沈云华之妹聪慧谦逊;虽有心机,她却喜欢和聪明人相处。 接下来几人便只聊些衣裳首饰。小库房内有长姐送的几箱东西,沈云梳在三人面前也没露怯,倒让几人对她在府中的地位有了新的看法。 “梳儿,你和郡主关系很好?” 入马车后,沈云梳反而慌张起来。她不惧流言蜚语,只怕长姐会因此和自己起了隔阂。 “昨日在初墨阁偶遇,看起来我的话对了郡主胃口。”说罢,将当时场景详尽地复述了一遍。 沈云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神情欣慰。“世人不光对女子不公,还不愿见着他人比自己出众。这话是至理名言,阿姐知梳儿一向聪敏灵慧,让郡主另眼相看很正常。” 说罢见着沈云梳额上隐有冷汗,愣了一下,随即怜惜地搂过她:“梳儿可是怕我因此与你起了嫌隙?怎么会呢,你我十余年的姐妹之情。梳儿就是总思虑过重,往后少担忧这些有的没的,平白折了寿。” 说罢正了脸色,“我该重新考虑和陈婉茹三人的来往了。” 沈云梳一怔,“长姐何必……” 剎那间她似乎明白为何一见到绮罗郡主便觉得亲切了。她不光美艷雍容的相貌观之可亲,脾气性情却与自家长姐有几分相似。 “梳儿,你来说说她们三人性情如何?” “依小妹愚见,”沈云梳也认真起来,“陈小姐看似圆滑,实则不然。面对身份贫贱之人仍然以礼相待,才是真正的善良贤德、长袖善舞的闺秀。因为自家后院不和,就迁怒所有姨娘庶女,虽然有情可原,云梳却不敢苟同。不过此事众人都觉得寻常,阿姐也可以说我这么将是因着自己的身份,但……” “梳儿。”沈云华轻柔地说,“我不管世俗,只问你的意见。” “……小妹明白了。”沈云梳的眼睛又亮了几分,“舒小姐面容俏丽,在你们三人中似乎是年纪最小的,平日应也表现得乖巧。我却觉得她对长姐有些不太服气的意思。与闺中好友都要事事要争个高低,实在小性儿了些。” 沈云华有些好笑:“我们算不得什么姐妹,结伴玩耍而已。舒小姐年纪尚轻,有些小性子也正常——毕竟不是谁都像我家小妹一般自幼就懂事明理的。” 听前两句话是沈云梳还有些不服气的样子,到最后却有些害羞。 “那汪小姐你怎么看?” “我觉得她倒值得一交。” “哦?”沈云华意外地挑了挑眉,“我道你品行廉正,眼里容不得沙子,怎对玲瑶如此推崇?” “汪小姐是个看得清的人。虽有心机,却谨守礼节知晓进退,今后遇上什么事不会牵连阿姐。” “妹妹是个会识人的。”沈云华感触良深,“如此,我便放心了。” 沈云梳难得俏皮地眨了眨眼:“阿姐也并非迂腐之人,不然也不会纵着妹妹议论几位小姐了。再说,小妹说的不也正合阿姐心意?姐姐同我一样称唿舒小姐,却叫汪小姐‘玲瑶’,可见一斑。” “你这丫头果真鬼机灵。”沈云华微微一嘆,“然而有一点你却说错了。这些夫人小姐在家哪个不是一副端庄模样,背地里却惯会说长道短。‘生前个个说恩深,死后人人慾扇坟。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沈云梳几乎有些震惊地看着自己的长姐。往日宴会交际母亲只带了阿姐去,自己听闻人心难测却从未经歷过。 昔日玩伴为了蝇头小利捧高踩低,互称姐妹的玉人见了萧郎就翻脸不认人。母亲认为这是女人成长必经的路,自己竟也丝毫没有察觉,枉被阿姐赞誉七窍玲珑心。回想起几次宴会回来后阿姐闷闷不乐的模样,当时只以为她性子柔顺良善,不喜那喧闹的名利场;如今念起,不知阿姐是否也在无人时暗自垂泪? 第13页 “阿姐……受苦了。” 沈云华被逗得一笑,心中像被温水暖着一般。“生在官家、衣食无忧、爹娘疼爱、还有个贴心的小妹,怎地就受苦了。再吃口点心吧,快到府门了。” 二人下了马车,互相辞别向各自院中走去。大悦朝女子要学的一点不必男人少,下学后先生也布置了要做的功课。 沈云梳读了一个时辰的棋谱,想着光看毕竟是纸上谈兵,便提了一屉糕点来到逸竹院。 通禀过后,沈云逸的贴身小厮赶忙前来引她入内。 “兄长近来身体可好?” “二姑娘放心吧,少爷虽刻苦用功,每日清晨都会打一套拳;夫人和大姑娘送来的药膳补汤也都喝了,身子骨硬朗着呢。” “那就好。” 兄长给四位小厮起的名都十分风雅:拾墨拾宣,松鹤柏砚。几人都是处世周到的,管中窥豹可见主人的风采人品。 沈云逸正站在书房门前等候。 “二妹,进来吧。” “小妹冒昧前来,兄长不会见怪吧?” “怎么会。”沈云逸温雅一笑,“我平日功课繁忙,劳烦二妹陪伴华儿了。” “兄长说的什么话。”沈云梳嗔道,“是阿姐照顾我才是。” 沈云逸微愣了一下,“二妹说的对。” “我给兄长带了状元糕,预祝兄长中个好名次。” “多谢二妹。”沈云逸顿了顿,“不必称唿的如此生疏,跟华儿一样叫我大哥就好。” “大哥。”沈云梳弯了弯眼,“我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 “二妹说吧,只要能做到一定尽量帮忙。” “大哥说的好像我要让您去杀人放火一样。只是新读了些棋谱不甚其解,想让大哥陪我手谈两局罢了。” 沈云逸听完暗笑自己多心,爽快地答应了。一开始沈云梳自是被杀得溃不成军,三局过后倒能撑下一炷香的功夫。 “小妹于棋艺一道还是有些天赋的。” 沈云梳这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看了看天色。“原来已经这么晚了,我就不继续叨扰大哥了。” 沈云逸微笑点头:“往后小妹若手痒了,我随时恭候。” 回房又练了一个时辰的字,沈云梳方梳洗睡下。 次日晨起,不知怎地,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女儿给母亲请安。” 过了一小会儿,上面才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起来吧。”程氏把玩着手中鸽血红的玉镯,貌似不经意地问道:“二丫头,听说你与绮罗郡主交好?” 沈云华面上立刻带了几分担忧,看得程氏心中嘆气。 “不敢当,侥倖有二面之缘而已。”说完,沈云梳将初墨阁和凉亭中的偶遇复述一遍,只隐去了自己惊人的言辞。母亲是个标准的当家主母,端庄守礼,最重规矩。那些话若让她听了,定会对自己生出厌恶。 “不过是两次偶然碰上,郡主怎地就对你另眼相看了?”程氏刻意加重了“偶然”二字,沈云梳心中暗叫不好。母亲恐怕怀疑自己刻意讨好玉琦了——一个庶女去讨好金枝玉叶,在旁人眼里怕是不但不自量力还不知感恩。 “女儿不知。”知道自己这话会让母亲怒火更盛,可沉默更为不妥,还不合礼节…… 不过是片刻的沉默,却格外难熬。气氛压抑,空气都快凝结住了似的。就在沈云华忍不住想开口时,程氏却意料之外地没有发怒,而是面色平静地接着问道:“听说你在书院作诗,大出了一场风头?” 作者有话要说: “木落水尽千岩枯,迥然吾亦见真吾。坐对韦编灯动壁,高歌夜半雪压庐。地炉茶鼎烹活火,一清足称读书者。读书之乐何处寻,数点梅花天地心。”——翁森《四时读书乐·冬》 阿姐引用的诗有两种说法,“画龙画虎难画骨”和“画虎画皮难画骨”。据说都对,作者菌就挑着喜欢的用了,各位小天使若有知道的烦请指正。 据说卖个萌会有评论(⊙o⊙) 第10章 第十章施氏黛妍 “是……是女儿鲁莽了。”沈云梳双膝跪下,“请母亲责罚。” 多说无益。谁都没错,只不过观念不同。也没必要恨……十余年的养育之恩,是怎样都抹不去的。 再说,她还生了一个世间最好的女儿。 “你也知道。”程氏语气淡漠,“作为沈家女子自当稳重谦卑,看你平日也算沉静,没想到都是做给我们看的。到了书院就憋不住了……像什么话!你父亲素来开明,我也不讲究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却把你惯得一点礼仪规矩都不懂了!” “母亲……”沈云华也扑通一声在程氏面前跪下。 还未等她开口,程氏美目一瞪。“你也别给她求情了。上回我听了你的话允她去读书,你看看现在?要不让她继续学着倒让人说我苛待庶女。” 沈云梳紧紧咬着牙关。她这时才听出些苗头来,母亲的意思恐怕是想让自己主动提出离开东陵,继续在家中修习礼仪。 可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个机会,怎么能轻易放弃呢?若她松了口,以后恐怕再不能踏入书院一步了。 “还有,不知道你兄长备考紧张吗?本以为你是个懂事的,还真是我看走了眼。就连你大姐姐都只是送些补汤去,平日少有打扰,偏你借着个下棋的由头跑去逸竹院……” “母亲!”沈云华强压着怒火,“再不出发我们就该迟了!” “沈云华!在你心中,是我这个当娘的重要还是你妹妹重要?” 沈云华未发一言,蹭地站起身来,拉了拉沈云梳的袖子。 “妹妹……走吧。” 沈云梳犹豫地向程氏的方向望了一眼,却只见到她嘴角的冷笑。 “阿姐……你去吧。我在这等着母亲消了气。” “得了,跟着走吧。”程氏摆了摆手,“省得到时候你父亲说我无理取闹。” “阿蕊,你说在华儿心中,我真的最重要吗?”看着女儿头也不回的样子,程氏遣退下人,独留了从小一起长大的陪嫁丫鬟在屋内。靠在舒适的软垫上,眼中却含着一丝迷茫。 钟蕊无奈一笑。小姐又钻牛角尖了,不过这也说明,其余的都不被她放在心上,捧在心尖上养大的华姐儿和逸哥儿才是她唯二看重的人。 “夫人,大姑娘是您十月怀胎生下的。您想想,她平日虽重手足之情,有了好东西还不是先送到舜英院来?只是夫人福寿双全,二姑娘却自幼没有生母照拂,华姐儿心善,多怜惜她几分罢了。” 程氏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岳姨娘早逝,但我何曾亏待梳姐儿半分?不但月例丝毫不少,请的先生也均是有真才实学的。你瞧她挡在梳姐儿身前的样子,是生怕我吃了她怎么着?” 第14页 “夫人,”钟蕊忍着笑,“华姐儿还未及笈,自然没有您想得周到。” “罢了,你也只会蒙我。”程氏定定地看了她几眼,忽地笑了。“我便看那丫头能闹出什么名堂。阿蕊你也别操心了;老爷本就不怎么在意嫡庶之分,只是眼下还给我几分体面罢了。我自不会去讨他的嫌。” 钟蕊忙又说了几句好话,才将自家夫人哄得喜笑颜开。 再说沈云梳跟着长姐上了马车。月音月菱、清荷清莲都察觉出了两位主子之间过于沉默的气氛,心中焦急。 “阿姐……” “梳儿。”沈云华突然站起身,冲着沈云梳深施一礼。“我代母亲给你赔罪了。” 沈云梳一把将她拉了起来。“阿姐!马车颠簸,万一摔着了怎么办?母亲若真想罚我,就不会说那么多话了。她的言辞虽重了些,这份真心京中多少夫人都比不来的。” “梳儿……” 一时间两人竟是有了默契,不再多言。 “绮罗郡主毕竟是皇家人,再怎样亲密也别忘了身份。”沈云华简单提点了一句,却突然想起昨天妹妹告知自己的另一句话。“有朝一日才华超过翰林学士……莫非这就是妹妹的志向?” 沈云梳只浅浅一笑。 长姐总是对自己毫无保留的信任,其实自己尚未有明确的目标。但心中模煳的想法……却不止如此。 真的能做到吗? 再进入讲堂中,沈云梳敏感地察觉到众人看向她的目光都与以往不同,想来自己和绮罗郡主有交情的事已经被传出去了。 课后来找自己攀谈的人又多了几个,其中还包括先前说自己坏话的两位小姐。孙馨巧看向自己的眼神也多了分耐人寻味的意思,态度却没有多少转变。 沈云梳暗自点头,虽尚待考察,此人暂时作为自己的伙伴至少无功无过。至于其他人……郡主肯折节相交,自己若来者不拒,不是太对不起她了? 午时,为了避开人群,沈云梳干脆去了施黛妍的院子。 虽是深秋,僻静的小道仍见几抹翠意。篱笆外高悬着“凝黛阁”的牌匾,隐约能望见一个紫藤架,和架下煎茶的佳人。 “请问是哪位贵客来访?” “学生沈云梳。”施先生似乎心情不错,声音中带着几分笑意。 “进来吧。” 下午没课,施黛妍只着一身玉色宽衣,再松松垮垮地搭了件品红的披锦。 瓠犀发皓齿,双蛾颦翠眉。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其闲适从容的气质,令沈云梳觉得自己还得学上几十年。 “学生来请教些梳妆上的问题,叨扰先生的午憩了。” “无妨,饮杯茶吧。” “谢先生。”几缕香气沁人心脾,沈云梳双手捧起质朴的茶碗。几口下去满脸惊奇,“先生好手艺,学生从没喝过如此甘甜的茶。” “甘甜?旁人都说这茶涩呢。” “只是入口稍有些发涩而已,回味起来便香冽了。” “沈小姐灵慧。”施黛妍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曾经,她也像你这么说呢。” 沈云梳不敢多言,暗骂自己惹了先生伤心。说来讽刺,东陵书院中的女夫子大多没有家室,不是孀妇就是自梳。是了,那些要面子的男人也不会允许妻子出来教书。 施先生终身未嫁,也许她年轻时也有一位玉郎;可功成名就后负心薄倖…… 察觉自己的想法出了格,沈云梳赶忙甩了甩头。施黛妍回过神来,“让你看笑话了。” 此后两人便只是谈些梳妆之道,倒也自在。 “还有两刻钟便开课了,学生告辞。”凝黛阁十分僻静,距离讲堂也较远。沈云梳看了看天色,起身行礼道。 “奴家记得沈小姐下节是诗艺?” “正是。”沈云梳微微疑惑地答道。 “沈小姐可还打算作首好词?” 沈云梳似乎明白了什么,“先生可是要劝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非也。”施黛妍笑了,“我是要鼓励你。不遭人嫉是庸才,事事谨慎,活得岂不是太没意思了。你既有父母长姐护着,行事出格些或许反倒歪打正着。” 沈云梳惊讶之后,似有所悟。她一躬到地:“多谢先生指点迷津。” 施黛妍微笑地点了点头。“去吧。” 看着尚显稚嫩的少女出了院门,含在嘴边的呢喃随风而逝。 “不要像我一样……因为懦弱,悔恨终生。” 沈云梳口中细细咀嚼着先生的话,心中越发地感动。 对于父亲,即使碍于身份不甚亲近,她却一向敬爱。无论何人,只要见了兄姐和幼弟都禁不住贊一句大人治理内宅有方,沈家家风极正。官宦人家表面富丽堂皇,实际哪府中没有些腌臜事?可自己家中,父亲极看重兄妹四人的教养不说,百忙之中还常常抽出时间来陪伴他们,更劝告着母亲持家勤俭。 母亲亦然。自己并非她亲生,她却从未苛待,甚至连捧杀养废的念头都没起过——只是嘴上说说狠话罢了。几天前她说的应当句句属实,她即使被许出去当妾,到了李家日子也不会太难过。只是……自己不甘心。 阿姐……想到沈云华,她却有了泪意。谁想做照顾人的姐姐,谁不想做受尽呵护的妹妹?长姐的恩情,自己恐怕轮迴几世也报答不来了。 来到十里长廊的拐角处,隐约望远处的石桌上坐着两名妙龄女子。沈云梳忙用帕子拭了拭湿润的眼角,再定睛一瞧,却是自家长姐和那汪玲瑶。 她们似也看到自己了,正沖这边微笑。 沈云梳浅笑上前,唤了一声:“阿姐,汪姐姐。” “梳儿来了,我和玲瑶正在赏着荷花呢。” 汪玲瑶用丁香色的手帕捂了嘴,笑声清脆。“这满池的残枝败叶有何好看的。你姐姐不过不耐烦应付那些人,拉着我来这边躲闲。” 她既已知晓沈云华与小妹亲近,便也省了利用的心思,只平常相待。这样更让人舒服,没准沈云梳看着她姐姐的份上倒会照拂自己几分。 只见沈云梳面上若有所思,“妹妹也是想讨个清闲,才上施先生的凝黛阁中喝茶。看来日后也该跟姐姐们学着些,留意观察这书院中哪里幽静。” 她瞧着两人试探后相处的满意,自然不会傻的去问“陈姐姐和舒姐姐去哪了”之类。 作者有话要说: “瓠犀发皓齿,双蛾颦翠眉。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出自 武平一《杂曲歌辞·妾薄命》 云梳年纪尚小,看不出施美人的心事啊。 作者菌看不得美人落得“为伊消得人憔悴”的结局,所以施黛妍支线应该会he……泥萌怎么想? 第15页 第11章 第十一章慈母心肠 那汪玲瑶却又笑了,头一歪倚在沈云华的肩膀上。沈云梳明显地注意到自家姐姐身子一僵,渐渐地才慢慢放松下来。“云梳妹妹一心向学,想必是先生们心尖上的人。别跟你姐姐学,带坏了你倒是我的罪过了。” 沈云华不看她,迳自站起身向前几步挽住小妹的胳膊。“瞧你汪姐姐说得胡话。莫管她,我们自个走。” 沈云梳看自己长姐的脸色并未真的着恼,便轻声道:“我竟不知汪姐姐是个伶牙俐齿的,死罪死罪。” 她面上一派端庄,细听却有几分促狭之意。 “好啊,你们姐妹俩合着伙儿欺负我,我要再不机灵几分可不被你们吃得骨头都不剩了?可怜奴家唯一的姐姐入了宫,竟一个帮我斗嘴的人都没有……” “咳。”沈云华沉了脸色,眼中却含着笑意。“你这丫头,越说越不像话了,竟还编排起宫里的娘娘来。快走吧,一会儿迟了我可不替你求情。” “云梳妹妹,”汪玲瑶被沈云华钳住了胳膊,嘴却仍没停。“云华训人这般熟练,你平日在家没少惹她生气吧?” “汪姐姐这可就冤枉我了。”沈云梳屈了屈膝,“阿姐对我疼爱有加,学了这般口气想来是因为常在汪姐姐身边。” 她的话明贬暗褒,实际却在说长姐与汪玲瑶亲近,果然汪玲瑶笑得更欢了。 院中漂浮着若有若无的清香,三位娇娘携手走在红绿迴廊中,欢声笑语传到天庭…… “梳儿,可否告诉阿姐,你和施先生请教些了什么?”下学之后,沈云华有些好奇地问道。 “不过是些梳妆之道。”沈云梳不欲说夫子的闲话,“施先生的茶沏的很好,以后真该常去。” 沈云华也没多想,转念笑话道:“你去怕不是为了茶,而是为了丽人吧?” “还是阿姐懂我。有施先生在,小妹听讲都聚精会神些。” “你呀!”沈云华看她实诚的样子愈发想笑,只是顾忌着仪态没像汪玲瑶般地倒在旁人身上。 “届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美色当前,恐怕在梳儿心中我这个姐姐都要排到后头去吧?” 接过月音递来的帕子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水珠,却听一旁传来几声轻咳。忙端庄仪态转回身,却见站在不远处,神色莫名的正是传闻中自家小妹的女伴绮罗郡主。 沈云华心下吓了一跳,急忙行礼:“臣女参见绮罗郡主。”余光分神去看小妹,本想着若她们果真相熟自己也不必出头多言;可沈云梳却只呆呆地看着前方,似乎在发愣。于是只好道:“臣女与小妹玩笑一时孟浪,实在失礼。” “无妨。”顾玉琦语气平淡,神色却似乎比面对旁人温和了少许。 沈云梳这才回过神来,满面通红。顾玉琦不由得笑道:“这是怎的了?见着我吓得说不出话了?” 她仍支支吾吾,看得沈云华也纳闷起来。忙又给郡主赔了罪,便匆匆告辞。 顾玉琦看着二人仓皇离去的背影,眯了眯眼有些好笑。云梳不过背后说先生两句闲话,还是夸赞之语;被人抓见却如此失措,果真还小。 却不知沈云梳原是想到几日前自己第一眼看着绮罗郡主时脸红耳热的模样,又忆起车中跟长姐诉说惊艷之情时的放肆,突然莫名有种身为负心汉的妄念。一边骂着自己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边气恼在郡主面前失了礼数。 不过见她们姐妹情深,顾玉琦却是松了一口气,又对养出如此扫眉才子的沈家起了几分好奇。 再说沈云华拉着小妹在马车的软榻上坐了,无奈又好笑地问:“好妹妹,今个又是怎么了?” 沈云梳红着脸说:“阿姐见谅。方才想起前几日谈论郡主容颜的痴话,一时有些不好意思。” “你倒也会不好意思!”沈云华点了点她眉间的额花钿,“罢了,绮罗郡主温柔宽厚,该不会计较此事。” 沈云梳听了倒有些稀罕。说来玉琦为人与长姐有几分相像,在外再庄重不过,还多了几分威严贵气,没听闻有人评论过温柔宽厚。这是不是表示,她待自己是不同的呢? 这么一想,心跳又有些快。 沈云华发了一会儿愣,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梳儿,明年春闱后大哥中了进士,就该成婚了。庄姐姐和你一同上诗艺课……” 她话音未尽,沈云梳已明白她的意思。“阿姐该早些告诉我才是。庄小姐是我们未来的嫂子,自是该多亲近的。” 庄婵是光禄寺卿的嫡长女,与沈家门当户对。 “只是……”沈云梳面上终究带了犹豫。“我并非大哥嫡亲的妹妹,只怕庄小姐嫌弃。” “亲兄妹便是亲兄妹,谁说你不是大哥嫡亲的妹妹了?快住嘴吧,庄小姐若轻看了你,我们沈家不要这个媳妇也罢!” 这话说的又快又急,只碍于隔墙有耳压低了声音,好不让坐在车前的两个小丫头听见。 沈云梳赶忙赔罪,“好姐姐,我明白你的心意;只是随意说说,倒惹来姐姐这么一长串话。庄小姐素有柔顺端方的美名,怎会轻看了我?” “这就对了。”沈云华这才顺了顺气。 沈云梳却越发珍重这份情谊。其余官宦人家也有嫡庶子女自小一起玩闹的,只是嫡女大多习惯将庶女视为跟班,颐指气使再正常不过。自家长姐却生怕自己因为出身自艾自怜,不顾礼教也抬举着她。 “说到大哥……”沈云梳顿了一下。 沈云华最见不得她这副样子,“你再如此,我可恼了。” 沈云梳赶忙捏了捏她的肩膀赔笑道:“大哥虚岁才十六,这回心中有了底下次高中状元郎也并非不可能。” 略一思索,沈云华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沈云逸与其眼下中个靠后的名次,不如只当作歷练来年考中一甲说出去出身也好听些。 “此事大哥心中应该已有定数。”沈云华生怕小妹多心,又补道:“你能想到这儿,可见眼界比阿姐开阔。往后有什么主意,直接说来便是。” 沈云梳也没像往日一般诚惶诚恐。就像施先生说得那样,自己有父母长姐照拂,何至于到在家中都如履薄冰的地步了?这么想着,倒稍稍明白为何长姐在外喜怒不形于色,在母亲和自己面前却有时显出几分古灵精怪了。 今日一进了府门,沈云华就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叫住一个下人询问,那婆子战战兢兢,说二少爷在学中被先生训斥了,蓝姨娘正在夫人那儿闹着呢。 她一听便皱了眉。“梳儿,要不你先回去?我去母亲院中看看。” 沈云梳知道自己去不大方便,只好略带忧心地答应了。 再说舜英院。 沈云华几乎和沈明义同时到的院门口。“父亲。” 第16页 沈明义见了长女神色稍霁,略一点头。“华儿,跟我进去吧。” “老爷,您可要为景哥儿做主啊!” 初入院门,只见蓝姨娘几步快走过来,娇娇地跪在沈明义脚前。“景哥儿向来勤奋好学,您也眼看着的,怎会几天就被人赶了出来?定是有人欺他年幼无依,在先生眼前说的坏话!” 沈云华顿时有些不满。景哥儿初来乍到,能招谁惹谁?莫怪她多心,这不暗指是自家兄长容不下幼弟吗? “胡闹!夫子亲自说景哥儿课程跟不上,让等一两年再送过去。景哥儿年纪尚小,我也没怪他;你却倒打一耙说我没尽到为人父的责任了。” “老爷,妾身绝没有这个意思!” 沈云华看着这场闹剧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只看向母亲。却见程氏神情淡然,丝毫没有插手的意思。 “夫人,妾身只盼着景哥儿好,您也是当娘的,该明白啊!求您让景哥儿回去读书,妾身愿为您做牛做马!” “夫人。”沈明义没再理她,只对程氏说:“蓝氏贬为侍妾,其余的处分就由你定吧。”说罢又道:“你若愿意,就商量商量把景哥儿记作嫡子;不然就算了。” 程氏平静点头:“谢老爷。” 说罢看也没看一脸不可置信的蓝氏,“蓝侍妾继续住在芳草院正房有些不妥,移到东厢房吧。身旁的丫鬟婆子也不得越了分例。念她一片慈母心肠,我不多罚,只禁一个月的足吧。” “夫人仁慈。” 说罢拉了长女的手进屋。“华儿,你怎么看今天的事?” “父亲对母亲十分爱重。” 程氏一怔,随即笑了。“你这么想也好。自古男儿多薄倖,娘只盼着华儿将来的夫婿也能如你父亲一般。” 原本想听女儿分析自己今日的做法,再多提点两句。知女莫如母,华儿也不知像了谁:虽聪明灵慧,却过于良善重情。 但转念一想,许家是她千挑万选择出来的人家,家风清正廉明,定不会有宠妾灭妻之事。这般便稍稍放下心来;只想着有老爷和长子在,华儿怎地也不会受人欺侮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东陵十二钗的最后一位终于出场,可以开展主线剧情了。 名单(按齿序排):施黛妍、孙馨宁、庄婵、祝瑛、陈婉茹、沈云华、汪玲瑶、顾玉琦、舒秀莹、沈云梳、林怀雪、孙馨巧。 放心,作者菌是个俗人,写不出“玉带林中挂,金钗雪里埋”之类。只盼着文中的好女儿虽歷经波折却终平安顺遂,便了去一桩心事。 ……说到这又想写红楼黛钗的同人了……咳咳,要是不开那几个现代的坑了,泥萌会不会打死我?(昨日没更新就是因为淘到一篇黛钗文qaq小天使们若得好文不妨推荐一二。 注(1):文中设定侍妾比良妾低一等。 注(2):嫡亲本指血缘关系最近的亲属。云梳说“我并非大哥嫡亲的妹妹”一是因为她不是嫡系正统,二是因为平日不很亲近。如觉勉强,烦请指正。 “届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出自《红楼梦》 “扫眉才子知多少”出自王涛《寄蜀中薛涛校书》,“个个公卿欲梦刀”出自元稹《寄赠薛涛》。 实在想不出来了凑合着用,各位千万别学我orz 还有几句诗词本也想用,翻书却查不到出处,疑是今人改编,便没加进去。 第12章 第十二章画中佳人 沈云梳回到闲云阁,吩咐清浣拿来笔墨纸砚,写了几个字心却没静下来。 正在此时,守在门外的清莲跟人低声说了两句,便撩帘进屋回禀:“姑娘,大少爷来了。” 沈云梳十分讶异,起身向院内迎去。 “原来小妹独爱木樨,老远就闻到馥郁的芳香了。” “大哥晚好。‘独占三秋压群芳’的美名可不是白得的。清莲,去折几支桂花给大哥带回去。” “怎好夺人所爱。”沈云逸深深作揖,“今早母亲失态了,请小妹见谅。” 沈云梳慌忙伸手去扶:“大哥怎和阿姐一般,都如此客气?母亲抚养我们长大,妹妹岂会忘恩负义因此生怨。” “小妹心胸开阔。” “若论宽厚,怎敢与兄长相比。大哥功课繁忙,我昨日确实不该叨扰。” “偶尔放松一下有利无弊,小妹何需如此。” “那今日大哥不如留下手谈一局?” “好。” 清荷抱来楸木棋盘,两人执黑白棋子对坐。 “小妹进步很快。”一刻钟后,沈云逸微微惊异地说。 “初学时比较容易发奋罢了。” 沈云逸不置可否地一笑,心中却多了几分赞赏。 不久,却听侍女通传大姑娘来了。沈云梳亦起身相迎,“阿姐。” “华儿。” “大哥你也在啊。”沈云华略微惊讶,但更多的是喜悦。“想必你也听闻舜英院的事了。” 见他微微点头,沈云华便将自己所见一一讲述。 “那母亲将阿弟记在名下了吗?” “并未。母亲问了他,小弟却说蓝姨娘虽犯了错,到底是自己的生母;又补了一句说无论如何娘都是他的母亲,会孝敬她。” 沈云景作出这个决定一是因为程氏提出此事时态度并不热络,怕到时候有了嫡子的名头却反惹嫡母厌恶;二是到底不好对生母太过绝情。 沈云梳心中暗道他做的对。这世道一向对男人宽容,嫡子和庶子只是个名分之别,继承的家产至少面上都是同等的。沈云景即使被记作嫡子也得不到程氏娘家的助力,倒不如退一步。 沈云华说罢又问:“大哥,小弟平日可对您敬重恭谨?” “他还是个八岁稚童,沈家儿女本性都是好的。”沈云逸一笑,“华儿不必忧心。” 之后沈云华帮着小妹将这盘棋下完,最终还是沈云逸险胜一招。 “你们姐妹同心,我差点招架不住了。” “大哥就别炫耀了。”沈云华嗔道,“过几月梳儿学成了,再下我们肯定能赢过你。” “我怎么就有你这个妹妹。”沈云逸故作无奈,“梳儿既已学成,怎还用你助她?” “大哥这话可就不对了。阿姐于我在一起可不止锦上添花,而是事半功倍。” 兄妹三人又闲聊了一会儿,云逸云华才双双告辞。舜英院中程氏听闻,也只是一嘆,眼里又带了笑。 “阿蕊啊,替我拿纸笔来。” “夫人怎么突然想起给老爷太太写信?” “还是阿蕊懂我。如今想来爹娘给我选的这门亲事真是难得;夫君敬爱,儿女双全,庶出的也都省心。”程氏转念又嗔道,“你这丫头,是说我平日没事就想不起跟爹娘写信不成?” 第17页 钟蕊只道:“老奴已三十有四,哪里还称得上丫头。” 程氏一听,眼眶有些湿润。想起阿蕊碧玉年华作了自己的陪嫁丫鬟,便许诺终身不嫁只愿陪伴自己身旁。十八年来,矢志不移。 “阿蕊,只要你在我身边,就还是那个伶俐的小丫头。” 再说程氏两个近身伺候的丫鬟若芙若蓉亲自去监督着,芳草院中的下人即使再怎么不乐意也只好忙着搬动行李,面上一丝不满都不敢显出来。蓝氏怔忡地在凳上坐着,明兰和明丹不忍道:“姨娘……” 蓝氏双眼放空地看了她们一眼,面上竟显出几分死灰般的神情。“是我想岔了啊。在老爷心中,我什么都不是。” 两个丫鬟看了她平静无波的样子只觉心中慌乱。“姨娘,不管怎样,小少爷总是孝顺您的。听闻他推拒了嫡子的身份,只愿认姨娘为生母。” 蓝氏只是苦笑。“去,叫景哥儿过来一趟。对了,来东厢房。”说罢自个儿起了身,向侧屋走去。迈过门槛时身子一个踉跄,好歹被明丹扶了才没摔倒。 “姨娘。”沈云景快步赶来,“您还好吗?” “景儿,奴的景儿……”蓝氏见了幼子方潸然泪下,“是姨娘愚钝,连累了你啊。若老爷因此厌恶了你,奴该如何是好?你不如投去夫人膝下,也有个好前程。” 沈云景虽皱了眉,毕竟心软。“姨娘说的什么话。父亲清明,不会因此怪罪我的。这两年我还安心在家读书,等略有小成后再去参加嵩阳书院的入学考;姨娘保重身体,儿定会时常前来探望您。” 蓝氏愣了半晌,心中百味杂陈。“少爷懂事,姨娘不及万一。” “云景告辞。” 沈云梳和蓝氏一向没有交情,自不会去掺和这些闲事。第二日仍早早地梳洗打扮:她想着晨起读书许能更有进益,便又提前了半个时辰起身。 “梳儿,我先去找玲瑶了。” “阿姐与玲瑶愈发亲密,陈小姐和舒小姐就没说什么?” 沈云华淡淡一笑,“陈小姐身藏傲骨,见我疏远怎还会忍气吞声。舒小姐亦然,内里是个要强的;她们俩在一处没准还自在些。” 沈云梳听得稀奇:“阿姐是说,她们二人惺惺相惜?” 沈云华笑而不答。与其说惺惺相惜,倒是针尖对麦芒毫不相让的可能性大些。 第一节 练了一个时辰的礼仪规矩,于先生见她们都累得很便大发善心只讲些迎来送往之道让众人记着笔记。教授棋艺和书法的夫子都饱经世事为人不露锋芒,沈云梳也跟着学得愈发沉静起来。 下了学,姐妹二人携手归家。沈云梳先复习了管家和为人处事之法,又略微忐忑地去舜英院向母亲请教。略出所料的是,程氏对她还算和颜悦色,全然没有前日的不满。 回来听清纱说大少爷去夫人面前给她求了情,不觉更是感概。 “姑娘,该用晚膳了。今个有您喜欢的四喜丸子和荷叶饼。”曹氏看着她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不觉欣慰。 小姐如今出落得和她生母一般清丽过人,却还多一分刚强通透。 沈云梳吃了个六分饱,便去漱口,又吩咐清莲调色说突然起了作画的雅兴。 清莲自是恭谨应下,沈云梳看她调配出的色彩十分妥当心中不由又多了几分怜惜。 可怜绣户侯门女…… “姑娘,早些安歇吧。” “嗯。”沈云梳又看了一眼那凉亭对坐图。稍显稚嫩的绿衣少女端坐在黛蓝的软垫上,神情恭谨而略带无措。她对面的女子却眉眼若画,姿态端庄而和气;樱唇微启,清风将她胭脂色的裙角吹起。“你家姑娘画技浅薄,描绘不出那绝色的佳人啊。” 清浣是个机灵的,只道:“婢子认不得画中的美人。只知道能得姑娘青睐,定然是仙子一般的人物了。” 次日醒时,天光还未大亮。清荷听了响动轻声询问,沈云梳却只吩咐她去拿了件狐狸皮的披风,迳自走到窗前。她如瀑的青丝披散在脑后,朦胧的睡眼带了三分水光,颈部湖绿的绸带衬得肌肤愈发雪白。 清荷见了,只想着自家姑娘虽没有明艷动人的姿色,却自有股出尘脱俗的气质。 又见她轻轻推开窗,远望繁华的楼台外橘红的金乌缓缓升起,为庭前的木樨又镀上一层光辉。 “姑娘,深秋风寒。温水已经备好了,让奴婢伺候您梳洗吧。” 沈云梳回过神来,略一点头。 “今日就穿那云雁细锦衣,和软银轻罗百合裙;再加上翠纹织锦的羽缎斗篷,厚重保暖。”沈云梳思索片刻,又一叠声地吩咐道:“首饰就用那镏金点翠步摇,配几朵丁香的珠花,梳个百花分髾髻。” 竟是将这五六日以来在施先生那儿学来的都用上了。 清纱听着稀奇,面上显出几分喜色。“姑娘难得想好好打扮一回,婢子定然不会出了差错!” 又久久没听见自家姑娘回话,心下正有些忐忑,偷眼一看,沈云梳却已满面红霞。 “女为悦己者容。”曹氏不知何时已来到闺房门前,“姑娘大了,是该好好打扮一番。” 清纱见了曹嬷嬷来了沖沈云梳行了个礼,就慌忙去取自家姑娘方才吩咐的衣裳首饰。曹氏屈膝行礼:“姑娘好。” 沈云梳忙回了礼,脸上仍有些发热。今日她打算吃罢早膳后再去一趟初墨阁:原是听清荷汇报说书阁中闲坐着的老者却是当朝有名的大儒钱朝先。 钱老已过古稀之年,告老辞官后却没返乡,而是在京中开了家书阁。照他的话说,少年时入京赶考,至今已五十余年;故乡只余几座孤坟,不如留在京中指点晚生后辈,也算为朝廷尽下最后一分心意。他歷经三朝,连当今天子都要敬重三分。沈云梳心惊没有早些得到这个消息,又仔细回想上次礼仪有无出了差错。 然而她今日的装扮却不是为了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 重要支线:泥萌看好云华和玲瑶这对cp吗?但不管百合与否,阿姐肯定会嫁人…… 多谢评论! 我知道内容提要越来越不工整了qaq请见谅 注(1):前文说东陵的女先生多为自梳,其实这个朝代还没有这种选择,为私设。 注(2):蓝氏称唿其子“景儿”是有些不合规矩的,叫“景哥儿”勉强合礼。沈云景自称“儿”同理,但他年纪还小,一时疏忽算不算大错就看各人了。 注(3):曹氏用“她生母”代称岳氏,是因为不忍再想她姨娘的身份。 第13章 第十三章郊外踏秋 玉琦……绮罗郡主既常去初墨阁,今日是否还能有缘相遇呢? 沈云梳笑自己,明明是在同一个书院听课的女儿家,被她一想搞得像偷偷私会一般。可实在想为昨日荒唐的表现赔个罪,再找法子多说几句话;京中蕙质兰心的闺秀何其多,谁知郡主不是一时兴起才找上她呢?这么想着,倒觉出几分凄凉来了。 第18页 “姑娘明年就十三了,是到该考虑亲事的年纪了。”曹氏观察着她的表情。 “奶娘想什么呢?”沈云梳哭笑不得,“我只是想着得了出府的令牌,便不能赘了沈家儿女的名声。平日进学打扮的素净些也好,出府却要有些官宦人家的贵气。” 心中却有些发沉。 自己的确该到相看亲事的时候了。虽然母亲答应自己名次好便不用作妾,也不至于故意选一个家风不正的人家;但还是下意识地抗拒。有多少宅门能像自家一般和睦呢?表面上做太太比姑娘们自由些,实际上瞻前顾后不知要耗去多少心神。 唉!她倒真想学先生盘起青丝做个自梳女。然而沈家虽不是世家大族传承几代后也当得起之称,她怎能让慈爱开明的父亲失了颜面? 曹氏半信半疑,却没有多问。姑娘待自己亲近,却仍要守着本分。 沈云梳唤来清荷清莲,戴上帷帽。其实大悦朝民风开放,女子抛头露面算不上有伤风化;可沈云梳想着皇家的规矩都很严,郡主也许乐意见到她如此? 她猜对了,然而却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顾玉琦占了三楼窗角的位置,正坐在质朴的木桌前翻阅着诗集。朝阳透过窗棂洒在她的肩上,暖暖的十分舒服。 无意中往街边一瞟,却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云梳今日的妆扮正恰似深秋红叶中的一抹翠色,清贵无比。只可惜清透明亮的双眼被帷帽遮了,只浅露出小巧圆润的下巴;脑后垂下的燕尾轻轻摇摆,挠的人心有些些痒。 她微微一笑,偏头对宜缎说:“这三楼有些热,我们下去吧。” 宜缎不解问道:“郡主,如今已近阳月,怎会热呢?” 话音未落,却见宜锦瞪了她一眼,转头向顾玉琦赔罪。“郡主,宜缎不懂事……” “无妨,我身边总是要有个活泼些的侍女的。”说罢命她收拾了桌上的茶点,让宜缎抱了书缓步走下楼。 “云梳,别来无恙。” “臣女参见郡主。” 顾玉琦温雅地点了头,“你是来寻书?” “正是。您可否推荐几本名家註解?” “自然。”顾玉琦一笑仿佛百花盛开,让沈云梳不禁微微心勃。说罢便将初墨阁的布局大概讲解一遍,又推荐了几本大儒写的讲义领她去找。 “这本蓝皮的是钱老所着。你读后不妨去和他讨论一二。” “多谢玉琦指点。” 顾玉琦又道:“‘玉琦’喊着有些不顺口。家里人都唤我‘琦儿’,你也这么叫我吧。” “臣女斗胆,”沈云梳略微忐忑,“可否唤您阿罗?” “自然。”顾玉琦眉梢挑了挑,“不过一个称唿罢了。” 沈云梳见她不问缘由心中暗喜。作为唯一一个叫她“阿罗”的人,郡主该会记住自己吧? “阿梳不好听,阿云太俗气。”顾玉琦眉梢一挑,“不如叫你‘小梳子’如何?” 说完了,却没见沈云梳回话。看到她面上犹豫不决的样子,顾玉琦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我说着玩的,难道还真能给你个寺人般的名字不成?” 沈云梳红了脸,“郡主叫我云梳便好,还没人这么称唿过我呢。” “小梳子”的称唿虽有些荒谬,细听起来却觉得可爱。许是因为是她提出的吧?玉琦……不,阿罗。她一无所长,只求阿罗不会觉得自己无趣。 沈云梳觉得,遇见顾玉琦之后自己越发地多愁善感,竟把十二年来的沉着都丢光了。 “云梳,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吗?” 沈云梳眼睛转了转。她本想就在这初墨阁中消磨一上午,可阿罗似乎是想出去逛逛的模样。今日正值艷阳天,与好友出城郊游是个吸引人的主意。 “我欲前去郊外游玩。阿罗可愿与我同往?” “小梳子相邀,自是要去的。”顾玉琦自然看出了面前人的小算盘,却没有丝毫不悦。云梳有心结交,并不是因为她天子堂妹的身份,她怎会看不出来? 缘分就是如此奇妙啊;在人群中远远地看一眼,那人回望回来,便心有所感,知道这就是此世的知音了。这么想着,心中不由又多了几分喜悦,情不自禁地牵起沈云梳的手来。 执了手后,却有些惊讶:云梳的手心丰润柔软,握起来很是舒服;那芊芊细指却如削葱根,又似玉笋,白皙修长。 “云梳脸皮怎如此之薄。”顾玉琦嫣然一笑,改作挽她的小臂。 沈云梳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明明阿罗同自己一样是女子,手被她握住时心却怦怦直跳。被触及之处有些酥麻,眼睛却移不开地盯着对方的五指看:她总算明白手如柔荑的说法从何而来了。 看着顾玉琦打算起身,沈云梳忙收敛神色,对视一眼后一齐向楼下走去。身后的四名侍女或多或少带了几分稀奇,却不敢多问。 沈云梳接过两本准备拿回去细读的书亲自去了钱老处结帐,钱老听说她和顾玉琦正要去郊游笑眯眯地拎出一盒点心来:“这神仙富贵饼和桂花茶本打算一会儿给你们送上去,不过眼下也正好能用上。” 沈云梳听他熟谙的语气,明白大概是照例给阿罗备下的,便恭谨地接了又再三谢过。 钱朝先笑道:“好好的小姑娘,在老夫面前就别学那死板的书生了!今日天公作美,你们可要好好耍耍。” 自古书院多位于清静的深山老林中,为的就是学子能精心研读圣贤之道。东陵碍于学生均为大家闺秀,不好身处太过偏僻荒凉的地方,于是选在京城郊外一处人烟稀少,景色开阔的平地。院外有侍卫来回巡逻,以防登徒子唐突了各位姑娘。 今日她们去的却是一个金黄的枫林;红叶被风吹得飒飒作响,道路恍若黄金铺成的一般。头顶上的天是净色的蓝,一行大雁似乎正往南方飞去。 “往那边去是长阳山,再往前便是松华江。”顾玉琦眼波流转,煞是动人。“有机会的话,真想去看看。” 沈云梳第一次发现,负有盛名的绮罗郡主最出彩的不是什么“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而是那双顾盼神飞的秋水眼眸。其间透着清贵秀美,宛若一汪明澈的泉水溪流,无须含情便可摄人心魄。 “好啊,我倒找个了呆子当朋友!”顾玉琦故作不悦地皱起黛眉,“云梳,你怎么看?” “这,阿罗……”沈云梳不自觉地向在长姐面前般讨了一声饶,顾玉琦心中立刻软了。 这就是有姊妹的感觉不成? “碧云天,黄叶地。” 沈云梳看向顾玉琦,看她的意思竟似是让自己接下去。慎重地想了一会儿,在身边人快有些不耐烦地时候,才回道:“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沈大才女想这两句竟要半刻钟不成?” 第19页 谁料沈云梳却正色道:“阿罗所作之诗,自是要慎而慎之。” 顾玉琦听她这般郑重反倒不知如何回应,“山映斜阳天接水。” “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我倒愿做那无情的芳草,”顾玉琦甩了甩袖子,似是有些焦虑。然而毕竟是浑然天成的贵女,这个动作被她做出来也只觉潇洒大气。“去往远方游荡。” “阿罗捨得下父母兄长吗?”沈云梳轻声问道。 郡主比自己还长一岁,恆王妃该早就开始替她相看了。一想到这个锦心绣肠的女子将来要下嫁成别人家的媳妇,沈云梳就觉得心里憋屈。怎样的儿郎才能配得上如此佳人?便是大哥那般的翩翩公子,也似乎少了些什么。 每每在书院看到怀春少女,心中只觉得压抑。古今诗词写出多少怨妇,只要父母慈爱,谁不说闺中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呢? 顾玉琦嘆了一口气。“只是说说罢了。” 她是亲王之女,先帝亲封的绮罗郡主,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皇家颜面。 不过沈云梳的想法却实在过虑了——皇家女儿自是不能给人欺负去了,若顾玉琦日后真受了委屈,和离不是问题,郡马一家也讨不着好。 作者有话要说: “小梳子”的称唿来源于小天使“x”,特此感谢!(如果不愿意作者菌引用请一定提出来 “长阳”我已经在三篇文里用过了orz真不会取地名…… 注(1):绮罗郡主侍女宜绢和庄婵之妹重名,故改为“宜缎”。(请忽略其发音qaq 注(2):“臣女”的自称未经考据,又有说应为“民女”。文中只为与寻常百姓在分开,如有疏漏请见谅。其实能接受女子书院这个设定的小天使应该不会纠结这些……咳咳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出自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并序》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出自范仲淹《苏幕遮·怀旧》 其实“山映斜阳天接水”用在这不合适,郡主和云梳所言亦并非范文正公之意,冒犯了。 第14章 第十四章暗香冷雨 “郡主可偏爱篱外的野菊?” 顾玉琦一愣,随即又笑了。“云梳错了。我是个俗人,独爱艷压群芳的牡丹。” 沈云梳却很是贊成的模样,“唯有牡丹真国色,这京中也只有阿罗你配得上了吧。” “云梳这么说,不怕宫中的贵妃娘娘不高兴?”顾玉琦清浅地笑,对面人却明显察觉到她身上压抑的感觉不见了。“哪天我带你去见见永阳姑母,你就知道我的相貌不算什么了。” 事关皇家人,沈云梳不好再开口。 元后萧氏于三年前病逝,宫中唯一育有皇子的邵贵妃把控着后宫大权。至于永阳长公主……她也是听说了的。天子同胞的小妹,自幼才思敏捷,又温和宽厚,先皇曾贊她有长者之风。可惜出嫁不到一年驸马早逝,也没留下一儿半女,人们提起多是嘆息她独守府门的凄凉。 “阿罗年纪尚小,及笈后定然不比长公主逊色。”沈云梳看四下无人,悄悄将真实想法说了出来。 阿罗年仅十三,就已名动京城。怪不得诗人言“有此倾城好颜色,天教晚发赛诸花”。 为如此才貌双全的佼人,就算做“美人痴”,该也心甘情愿。 顾玉琦只一笑,没有回答。 又静静走了一会儿,虽无人说话却也心中安宁。这就是心有灵犀的感觉吗? 沈云梳看了看天色,“阿罗,休沐日我们家人会一起用午膳,所以……” “沈侍郎是位慈父。”顾玉琦赞赏地点了点头,“如此我们便往回走吧。” 沈云梳坐上顾玉琦的马车。车内十分宽敞,还有股清新的香气。 “这是什么香?” 顾玉琦莞尔一笑,“说实话我也不知。是母亲做出来的,给我们兄妹都分了些。” “王妃贤德。” 正说着,隐约听到街前一阵喧譁之声。 “宜锦,前面发生什么事了?”顾玉琦皱眉问道。 过了一会儿,宜锦回道:“似乎是个老婆婆拦在一位小姐的车前,说她撞了人。” 两人对视一眼。作为皇家人,顾玉琦既然看到了就不该不管。 吩咐驾车的葛雯儿继续往前,便听见老妪的喊叫声:“诶呦!我的腿啊……怪我年老体衰,见了这马车直直地撞过来竟也躲闪不开,这条腿算是废了!可怜我的小孙儿还等着奶奶回去做午饭,这可怎么办啊!” 对面的马车中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暗香,去将那位老人家扶起来吧。” 沈云梳记性很好,立刻听出是自己同窗林怀雪。她替顾玉琦微微撩开车帘,只见一个身量高挑的侍女利落地跳下马车。远远地看不清容貌,只见着她穿着水红的袄子,青缎子背心。 又近了十几步,才看清这位侍女眉宇端正,脸上尽是担忧神情。她伸手去扶老妪,那位老人家却不领情,貌似害怕地往后躲避。 “老婆婆,您既受伤了,就让婢子带您去医馆看看吧。我们小姐宅心仁厚,没准还能补贴一二。” “诶呀!老婆子贱命一条,死了也就死了,还是别脏了贵人的手吧!这位小姐也是无心之过,老婆子还要赶着回家照顾孙儿……” 沈云梳紧缩双眉。“直直地撞过来”、“贱命一条别脏了贵人的手”,“无心之过”……看似懦弱卑微,实际明里暗里都在说林怀雪不把人命当回事。这话不像是个普通老妪能说出来的,若非讹诈,便是……受人指使。 然而老妪话音未落,就瞪直了双眼。只见围观的那辆富丽堂皇的马车竟毫不顾及地朝这边沖了过来。 唤作暗香的侍女满脸惊慌之色地躲开了,那老婆子也拼劲全身的力量向旁边一躲闪——这样一来可露馅了,她的右腿完好能跑能跳,丝毫没有残废了的架势。老妪见势不好连忙扑倒在地,“哪家的老爷太太心肠如此狠毒,竟不光要害死我这老婆子,还想要了这位姑娘的命啊!” 可周围的人早已看清了她先前的动作,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大胆!”顾玉琦朗声喝道,“天子脚下朗朗干坤,竟有你这刁民明目张胆地讹人!” 这时几个巡逻的官兵匆匆赶到,顾玉琦便不再看那面如死灰的老妪,用眼神示意宜锦。 宜锦会意,拿出一个温润的玉牌,在那几人眼前晃了一下。 “把人带到刑部去,好生审理。若官家听闻京城治安如此不稳……”顾玉琦嘆了口气。 “是。”那领头的是个聪明人,见她并无表明自己身份的意思,便只是恭敬应下,又沉着脸吩咐几个小兵将那老妪架走。“散了吧散了吧!” 第20页 这下,胆子大留在这看热闹的几个老百姓也都作鸟兽散。 暗香来到两人的马车前,先是行了个大礼,被葛雯儿拉了起来。“我家小姐吩咐,这回多亏贵人解围,想邀请您们去百味阁一叙。” 顾玉琦看向沈云梳,见她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阿罗你若想去不必顾忌,只是我却得回家了。” “十分抱歉,”顾玉琦回道,“午时有要事,恕我们无法答应。不过同为东陵学子,明日书院再相聚便是。转告你家主子,顾玉琦和沈云梳之名。” “多谢绮罗郡主。”虽然两人看不到,暗香仍是恭恭敬敬地又行了个礼才退下,语气听不出任何波动。 回到自家马车内,她将绮罗郡主之言完完整整地复述了一遍,随即又道:“姑娘,依奴婢看来沈小姐与绮罗郡主关系匪浅。沈小姐称唿郡主‘阿罗’,郡主听完邀约后也先考量了她的想法。” “传言不假。”林怀雪轻啜了一口茶,“她那样的风採气韵,如此也正常。” “那姑娘的意思是?” “父亲几日前劝我‘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看来我孤僻的名声已然传扬在外了,是时候结交些人了。” 暗香恍然,行礼退下。一旁的冷雨道:“姑娘的茶已经凉了,让婢子添一壶新的吧。” 她生了一副柔顺的相貌,颈边垂下的两股乌黑的辫子映着雪白的肌肤更是惹人怜惜。然而细细的柳眉下,一双桃花眼中却含着些清冷的意味。 林怀雪微微点头,闭上双眼小憩。 “卿看林怀雪此人如何?”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看来云梳和林小姐一见如故。” “只是一面之缘罢了。”沈云梳急急解释道,“只是观她浑身气度,仿若傲立于霜雪中的红梅一般,便起了几分赞赏之意。” “绿云剪叶,低护黄金屑。梅花幽雅,木樨的香气却也袭人。”顾玉琦神情莫名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又道:“你有这一眼辨人忠奸的本事,倒不如来我府上做个谋士。” “哪里就值得郡主如此夸赞了。”听出她话中的调侃,沈云梳明显放松了下来。 只是她仍在想刚才那句话:木樨?阿罗怎知自己喜好木樨? 一路无话,不久便到了沈府。守门的小厮有些见识,认出这是王府女眷才能乘坐的马车,忙上前迎接。看到先下车的是自家二姑娘的两位侍女,不由得有些吃惊。 “多谢阿罗送我回府。明日见!” “明日见!”顾玉琦见她意气风发的模样勾起嘴角。 是啊,虽然云梳脸红时很好看,但谈笑自若才是她该有的模样。 我期盼着,和你一同成长。 今日她回来的稍迟了些,长姐在院门前来回踱步,明显有些着急了。远远地看见她才松了一口气,“梳儿,我还以为你又看书看的忘了时辰。” 沈云梳脸微微一红。她的确险些忘了时辰,却不是因为读书。 “阿姐,我们走吧。”她从未想过因为迟了长姐就不等她了的可能,这份情谊贵女闺秀中几人能得呢? “梳儿,你若想换套衣裳,还有时间。” “那……多谢阿姐了。”沈云梳本想推辞,但看自己穿的的确有些张扬,便匆匆应下回到屋内。不得不说,清纱虽平日胆小了些,却很是细心,早已备下了一套淡雅合宜的衣裳首饰。沈云梳夸奖了两句,便和长姐携手向主院走去。 其余众人都已来齐,沈明义没说什么,程氏却责怪地看了她们一眼。之后她的目光转向一旁垂首站立的蓝姨娘身上,“既是家宴,都不必拘束。蓝氏你也坐吧。” 蓝依刚要谢恩,却听沈明义温言道:“书怡,我知你一向宽厚。可蓝氏如今已是侍妾,再落座有些不合规矩了。” 蓝氏脸色顿时一白,跪倒在地:“奴逾越了,请老爷夫人恕罪。” 沈明义示意明兰扶她起来,又注意到幼子面上有些委屈:“景儿,蓝氏毕竟是你的生母,你有时去探望她也无妨。只是要记得,夫人才是你的母亲。” “孩儿谨记。”沈云景站起身,恭恭敬敬地作揖。 沈云梳看了,眨了眨眼。她姨娘早早地去了,所以程氏对她还算仁厚。但沈云景的情况就有些尴尬了:他生母尚在,和嫡母自然不可能太过亲近;更别说程氏对蓝氏其实是有些不满的。 这就要从十一年前说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寺人:太监官家:皇帝 注(1):郡主称云梳“卿”,是带了些玩笑的意味。至于是哪种玩笑…… 注(2):大概没人误会,不过还是说一句阿姐让云梳换衣服绝无不喜她出彩的意思(也不会有人因为换身衣裳就能出风头 注(3):设定蓝氏本该自称“奴婢”,然而她不愿低头,便讨巧用了“奴”这个谦称。 林怀雪的侍女名字典故: 暗香:出自“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代指梅花。 冷雨:出自“冷雨凄风昏日昼,庭院幽幽,秋草沿墙秀”。 寒泉:出自“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代指母爱。 寒溪:孟郊《寒溪》 咳咳,作者菌确实对这个人物有些偏爱……不作详解了,总忍不住把这些东西的含义都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有此倾城好颜色,天教晚发赛诸花”——刘禹锡《思黯南墅赏牡丹》 “绿云剪叶,低护黄金屑。”——出自《霜天晓角·桂花》作者菌更爱后两句:占断花中声誉,香与韵,两清洁。 “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出自《礼记·学记》 林黛玉(曹雪芹)《问菊》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如后如果没时间写内容提要,大概会就偷懒抽一句文中的诗词用。 第15章 第十五章陈年旧事 蓝氏刚被纳进府时,程氏忙着照顾一双儿女,岳氏也全心扑在刚满周岁的幼女身上,都并无打压新人之意。谁知那蓝依因此就骄狂起来,有一次程氏听见沈明义唤她“依儿”,脸色立马就变了。原来她闺名书怡,想到新婚燕尔时夫君也唤她一声“怡儿”,如今却只余冷冰冰的一声“夫人”。 沈明义从贴身僕从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自是十分愧疚。忆起当年的如胶似漆,当晚就去了舜英院,一连在那歇了十余天。蓝氏自是十分不满,在老爷面前撒娇地抱怨了几句,没想到沈明义顿时冷下脸来。 这一局看似是程氏胜了,然而从此她也看出了男人薄情的本质。但也终究放不下沈明义的几分爱重,对蓝氏的态度自然好不到哪儿去。 第21页 沈云梳心中盘算着,手中的动作却没停,文雅地小口吃着清纱盛的粉丝羹。却听父亲问道:“梳儿今日出门,可有什么收穫?” 接过清浣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嘴,沈云梳将路遇林怀雪和老妪的事讲述一遍。听罢众人神情不一;除了年岁尚小的沈云景之外,都能听出其中暗藏的机关。 程氏优雅地放下筷子,轻声道:“老爷,妾身前几日倒听汪夫人讲了件有趣的事。” “哦?”沈明义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沈云华听到自己好友母亲的名字也认真地听着。 “其实怀雪那孩子小时候我也见过,冰雪聪明的一个姑娘,只可惜名声不显;不过长在深闺的女儿家,这样才是正常的。可进入东陵后就传出了孤僻冷清的名声,怎么想都有些不太对劲。要说她母亲不是前两年去了吗,一年前新夫人刚进门。” “原来如此。”沈明义身为男子只是不置可否地听着,沈云华和沈云梳则均若有所思地点头。母亲这么说定是有了确凿的证据,看来林怀雪这一年在家中不好过。 “梳丫头你若有心,就与她结交一二吧。”程氏怜悯地嘆了口气。 “是,女儿谨遵母亲吩咐。”她本也是这么打算的。 沈明义开口问道:“梳儿和绮罗郡主关系不错?” “算是较为投缘的同窗。”沈云梳察觉程氏虽仍然端庄地笑着,却带了几分不满,心中嘆了口气。母亲肯定又不服气了:出类拔萃的长姐没有得到郡主青睐,我这个只会死读书的丫头怎么就入了她的眼呢? 若有机会,为长姐引荐一二吧。阿姐风姿绰约,郡主定会喜爱。 这么想着,心中却有些发酸。面上维持笑颜,同时略带惊慌地告诫着自己:这怎么行,吃谁的醋都不能与阿姐相争,要不真成了那不知恩义的小人了。 “恆亲王老成持重,教导出的女儿不会差。”沈明义点点头,“逸儿,你明年春闱有几分把握?” “照这个进度下去,应当能中二甲。”沈云逸恭恭敬敬地答道。 沈明义似是还算满意,吩咐拾墨拾宣二人好生照料自家公子。又问幼子在家温习功课感觉如何,沈云景说虽加快进度后有些吃力,但功课都能按时完成。 再关怀了几句长女的生活起居,嘱咐姐妹二人注意休息;沈明义又道:“梳儿你倒比平日多用了小半碗饭。” 沈云梳微微红了脸,程氏却温言道:“二丫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不妨事。”沈云华也说:“妹妹课业繁忙,多用些下午才有精力读书。” “我不过随意说一句,你们倒都急着替她辩解。”沈明义虽这么说,却明显对家人和乐的气氛很满意。要说唯一不开怀的,恐怕就是在一旁为程氏布菜的蓝氏了。不小心夹了一筷子夫人不爱吃的梅菜扣肉,还被老爷不满地看了一眼,心中更是委屈。 “母亲,女儿想请玲瑶来府中赏红叶,您看合适吗?” 程氏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若想独请汪小姐一个,这月初九前后不正是个好机会?现在你这般,恐怕让陈小姐和舒小姐多心。” 沈云华有口难言。玲瑶生辰时她送了花了几个月的功夫亲手做的紫砂陶笛,现在想来,一开始她对待玲瑶就比其他二人亲近。娘一向对自己的交友了如指掌,怎会不知?恐怕是不贊成她疏远其他两人的做法了。 “罢了,瞧你为难的样子。”程氏给她盛了一碗乳白的鲫鱼豆腐汤,“你想做什么,只要合乎礼法,我还会拦着你不成?想邀请她就写个花笺送去,措辞文雅些。” “谢母亲!” “好了,华儿一向明理懂事,你也不用太担心她……” 听了沈明义的话,几人相视一笑。 下午,沈云梳照例去了风华院,和长姐一同做女红绣花,又聊上午发生的事。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沈云华感概地嘆了一声,“梳儿和绮罗郡主果真心意相通,恐怕同一个人都作不出如此一气呵成的诗词。” 沈云梳浅浅一笑,却只道:“阿姐,下次我带你去枫林中看看可好?我们姐妹还没单独出门游玩过呢。” “你这丫头……”沈云华稍稍一愣后明白了小妹的意思,“我有玲瑶,不用你陪着。” 不过终是应下了;她们以往踏青均是一家出行,确实没单独出游过。 顾玉琦在百味楼吃罢午膳后便继续逛着,准备给府中侧妃买个生辰礼。身为恆王嫡长女兼独女,她也知晓一些朝廷动向;比如这家百味楼是贵妃邵氏娘家的产业。 恆王府其实对邵家是有些不满的。顾允泽向来不拉帮结派,唯独和元后的娘家萧氏交好。而且这也有光明磊落的原因——他们携手辅佐当时还尚及到弱冠之年的天子坐稳了皇位,自然亲近些。 皇帝登基不久皇后就殡天了,虽然没有线索表明与邵贵妃有关,萧家心中总有些疑虑。 顾玉琦摇了摇头。想这些作甚,她也做不了什么。 走到一个铺子里,随意挑了一个四角琉璃灯。父王看到她竟然备下礼物便会欣慰,她亦不愿精心准备。贺氏是个认不清本分的;她看向母妃的眼里常常有着嫉恨。哈,嫉恨。侧妃也不过是个妾罢了,竟嫉恨起先太后亲指的恆王妃来了? “宜缎,回吧。” 顾玉琦脸色突地一变,心中懊恼。她似乎忘了什么——云梳心底纯善,看到自己早上“冒险”朝那老妪和林怀雪侍女的方向撞去,会不会心中不满?自己该告诉她雯儿武功高强,驾车的技术也极为精妙,无论怎么着都不会伤了对方的。 可毕竟是绮罗郡主,很快冷静了下来。回想起云梳当时的神情,并无以上端倪;又暗暗疑惑今日自己怎地如此多心:既然已认她为友,何必总思前想后的? 却说紫兰殿中,年二十有二的天子正闭着眼,听着魏谦禀告着长安街上发生的事;一旁从小侍候他的李源轻重合宜地按摩着他的头部。傍晚批阅政务疲惫时,顾栖梧便喜好听些街头巷尾百姓间的家事,也算了解民生。 他若有所思地睁开眼:“你若有个老妪装腿被撞瘸讹人,被绮罗直直地撞过去给那家小姐解了围?” “是。”按理说闺阁女儿间的事无需禀告,可京中谁不知天子对恆王很有好感,连带着对其世子和绮罗郡主也多有亲近,想来说这些他不会怪罪。 果然,顾栖梧开怀地笑了。“真是我顾家的女儿,聪慧果断,倒有几分永阳的风采。” 魏谦垂下头。贵为天子也有偏爱,若是他厌恶之人做出这样的事恐怕要被骂一声鲁莽。不过陛下善识人,提拔的官员都是栋樑之才,绮罗郡主也……呸,皇家血脉怎是他可以议论的。 “陛下,邵贵妃说您处理政务劳乏,亲手熬了鳝鱼汤送过来。” 第22页 看着宫人将汤羹放在桌案上,顾栖梧的脸色柔和了少许。“赏。” 小太监满脸喜色,他好不容易讨来这个差事,赏钱还不要紧,重要的是在皇帝面前有了个露脸的机会。谁人不知贵妃娘娘在后宫艷压群芳,不但受宠还手握宫权?的亏他干爹是鲍公公,要不然挤破头也到不了披香宫服侍。忙又说了几句吉利话,才恭恭敬敬地告退。 魏谦看天子似乎陷入了沉思,过了半晌等他回过神后才继续道:“陛下还听吗?” “听,自然要听。”顾栖梧眯了眯眼。 “是。”魏谦又低下头,开始讲述今日官兵巡城的情况,心中却深深嘆了一口气。 陛下听闻邵贵妃又来送汤时,看似感动,眼底却藏着一丝阴狠。冤孽…… 罢了,不是他该管的事。 沈云梳与长姐相谈甚欢不忍分别,干脆留在风华院用了晚膳。这也不是头一回了,管内厨房的张婆子是个机灵人,送来的饭菜均是两人都爱吃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1):九月初九重阳节是汪玲瑶的生辰。 _(:3」∠)_强迫症作者花了半个多时辰,把文中每个出场过的人物的生辰都编出来了……qaq然而似乎并没有什么用 所以说,泥萌想不想让姐姐百合呢? 第16章 第十六章长姐如母 喝完碗中最后一口红枣桂圆八宝粥,吩咐僕从撤下残羹剩菜;沈云梳和沈云华一会儿学着初次拜见长辈,一会儿学着宴会待客寒暄,看得侍女中有的用帕子捂了嘴偷笑。身为贵女,不光举止须端庄合宜,言谈也要斯文稳重。想要到时候不出差错,就只能平日多加练习。 就在此时,月婳前来通报,说沈云景来了。沈云梳下意识看向长姐,她面上没有一丝惊讶的神情:是了,阿姐一向心善,见蓝氏出身寒门对于诗书一窍不通,平日偶尔在功课为人上指点庶弟几句也正常。 沈云景一身宝蓝色的对襟衫,衬得他多了几分稳重。手中持了本书,看封皮就知道很是爱惜,没有一丝摺痕。他进门后先是规规矩矩地施礼,才道:“二姐也在,太好了。今晚又来向大姐请教功课,实在叨扰。” 沈云华面上漾起了清浅的笑意,招手叫他过来。“跟姐姐还这么客气干甚?说吧,哪里不懂?” 沈云梳看着小大人般的沈云景,不禁又想到了蓝氏。嫡妻和妾室天生就针锋相对,倒也情有可原。可别说不少女子入贵人府是被逼无奈,有选择的话谁愿意当半个奴才低人一等呢?即使是那些自愿的,也不过想过上好日子罢了。 都说自个贪慕荣华富贵怨不得别人,可世人不也都劝男儿好好读书才是正途,一朝金榜题名光宗耀祖。难道博取名声是君子所为,追求富裕就低贱?凭什么男儿想出人头地可以靠科举军功,女人若想锦衣玉食就只能出卖美色? 是了,名声确实比财宝珍贵。女人珍惜名誉才能许个好人家,就连她,还不是为此事事谨慎。 这时沈云华解答完幼弟的问题,又提点了几句为学之道;沈云景十分懂事,即使这话也许在父亲先生那听了不少遍,面上也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意思。 “景儿,看你二姐姐,亏她还整天读书呢;这会儿我们谈学问,她又不知在发什么呆了。” 沈云景自是知道长姐是在表示亲近,忙拱了拱手道:“二姐定是在想重要的论题,小弟自愧不如。” 沈云梳也回过神来,和长姐对视一眼都笑了。 “你瞧,小小年纪就如此滑头,日后怎生得了!” “小弟这么恭维,要是我讲不出来什么可就难看了。”沈云梳微微一笑,倒真将自己近日来习读《大学》的感想解说一番。姐弟三人谈天说地,不觉天色已晚。 “原来已过戌时,小弟耽误长姐休息了。” “不用客套,你二姐不也在这缠了这么久。” “好啊,阿姐有了小弟就不疼我了。” 一番话下来,沈云梳察觉到幼弟看向自己的眼神隐隐带了些仰慕。这种感觉有些稀奇,让她心中软软的。 是了,往日自己都是作为妹妹受阿姐照顾,往后若有机会也该多关怀这个弟弟才是。 沈云华无奈一笑,“你素日是个稳重的,怎么也争风吃醋起来了。快走吧,早些歇息。景儿你也是;修竹,修杉,好生照料你家主子。” 两人自是一叠声地谢过长姐的关怀,双双告辞。 世人都说长姐如母,果真有些道理。姨娘的音容笑貌已然模煳,只记得是个极温柔的女人。在她的幻想中,“娘”该是像长姐这般,在外端庄沉稳,在内关怀体贴,处处护着她的模样。 “早知二姐有如此才华,小弟该早去请教才是。” 沈云梳温和地笑了笑,“现在也不晚。云景勤勉好学,定然能很快赶上二姐的。” 闲云阁和景文苑离得较远,二人说了两句闲话就分开了。沈云梳回到院中感觉有些疲累,泡了个澡后早早歇下。 次日晨起,诵读一个时辰诗经后方梳洗打扮。清纱察觉自家姑娘挑拣衣裳时不再像往日一样尽选些朴素低调的,脸上不禁带了些喜色。她们这些做丫鬟的,自然都希望主子打扮的标緻些。 容貌便是女子的门面。她不及阿罗天姿国色,也比不得长姐玉貌花容;但既三生有幸得做了她们的姐妹友人,也不能打扮的太不起眼。 清荷和清浣两个遵照吩咐在一旁说着闲话。 “宜锦姑娘稳重细心,浑身气度竟是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出众。” 清浣掩嘴笑了:“清荷姐姐将姑娘的事打理的一应俱全,何必妄自菲薄。我这样还是学月婳姐姐和宜缎姑娘吧,活泼些讨主子开心。” “明明是你自个儿调皮,偏拿月婳和宜缎姑娘当挡箭牌。”清荷甩了甩葱绿的袖子,“那位林小姐的贴身侍女暗香才真是个千伶百俐的,有独当一面的本事。” 除了街坊传言之外,几个丫鬟谈论的也就是别家的侍女了。沈云梳含笑听着;从下人的言语举止中,往往能管中窥豹看出主人的教养。这时,一向寡言的清莲突然开口了:“在奴心中,任谁也比不上菱儿。” 沈云梳眉梢动了动。她知道清莲与长姐身边的月菱一向交好,恐怕其中也有同病相怜的缘故:月菱原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生父曾任三品大员。她性子十分冷清,与清莲有几分相似。 清莲虽话不多,却一向知趣。然而骨子里却透着一股孤高;不是瞧不起人的高傲,而是与生俱来的气节。 她嘆了口气。本是高门绣户的小姐,一朝沦落到为奴为婢,如此也正常。总归是自己的人,想法子护着,慢慢开解也就是了…… 下了女红课,正当午时。沈云梳刚欲向凝黛阁走去,却见一名清俊的少女走了过来。她身穿石青色长衫,腰间挂了个朴素的玉色荷包;既没用宫绦,也没用压裙角的坠子,然即便如此也没能掩下她浑然天成的丽色。细长的远山眉,半含秋水的柳叶眼,真道是淡眉如秋水,玉肌伴清风;美人才调信纵横,非将此骨媚公卿! 第23页 林怀雪来到她身前,深施一礼。“多谢沈小姐昨日解围。听闻您工于诗词,不知可否交个朋友?” 沈云梳连忙伸手去扶:“可真折煞我了。林妹妹冰雪聪明,即便没遇到我二人想必也有解决的法子;更何况昨日全是郡主之功,云梳万万担不起这声谢。” 林怀雪微微一笑。“云梳姐姐叫我怀雪便好。” “你也唤我云梳吧。” “云梳,你打算去哪儿?” “正想去拜访施先生。怀雪可愿同往?” “自然。” 三人都不是多言的人,一同在凝黛阁中用过膳食,品着茶随意闲谈。 “先生,学生觉得‘凝黛’这名字取得悲了些。”林怀雪疑惑地说道。 黛眉黛眉,黛便是所画之眉。凝黛便是蹙眉,皱着眉心中怎能开怀? “此为一叶障目之言。”施黛妍摇了摇头,“自古有凝正之说,诗人亦云‘缓歌慢舞凝丝竹’,本不该看见这个字就想到凝眉的。‘黛’只不过因为我名黛妍,随意取的罢了。”随即又微微笑了一下,“云梳,依我看‘凝正’这两个字用来形容你再恰当不过了。” “学生仍有不足之处,我倒觉得形容家中长姐正好合适。”沈云梳和林怀雪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明白并不会这么简单,却也没有多问。 沈云梳交到一位新的友人很是欣喜,怀雪与她有一见如故之感。但两人独处时却不像一般闺阁女儿家之间嬉笑打闹,只谈诗词歌赋等风雅之事;神情又庄重,倒应了君子之交淡若水那句话。 次日课上,沈云梳不经意往身边扫了一眼,察觉孙馨巧有些欲言又止之意。便柔和了神情问道:“孙妹妹,有什么事吗?” “沈姐姐可是嫌我文采不出众?” “妹妹何出此言?”沈云梳愣住了,然而看到面前人委屈的神情似乎又明白了什么。自己这几日忙着和阿罗与怀雪相处,确实忽略她了。想到这儿心中有些愧疚,“抱歉,我初来乍到,与各位同窗都不甚相熟,难免多聊几句。孙妹妹是我进学来第一位友人,无论如何云梳断不会心生嫌弃的。” “沈姐姐称唿郡主‘阿罗’,喊林姐姐‘怀雪’,却还叫我‘孙妹妹’吗?” 沈云梳这回可真是苦笑出来了,枉她自认心思敏感,却没想到这一点。于是连忙赔罪:“是姐姐错了,那,馨巧?” 孙馨巧这才转悲为喜,随后想起方才的失态脸一下红了。“云梳姐姐。” 沈云梳应了一声,随即示意她先生已经往这边看了,继续交流措辞技巧。 馨巧虽有些小心思,总得说还是个单纯乖巧,涉世未深的女孩。她与自己相交时没考虑身份地位,自己也不可辜负这份真心,倒乐得将她当妹妹看待。 当日回府的马车上,沈云梳似是不经意地对沈云华说:“阿姐,明日你陪我在书院中逛逛吧?” 沈云华正想答应,突然明白了小妹的用意。佯装生气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好你个沈云梳,竟在姐姐面前耍起心机来了?” 转身捻起一块红豆糕塞到她嘴里,又道:“你故意这么做绮罗郡主能看不出来?我娘不高兴你就想办法委屈自个儿哄她?我怎么有这么个傻妹妹啊……” “唔唔……”沈云梳被点心堵住了嘴,只能发出几个模煳不清的音节;感动的神情配上那鼓鼓囊囊的腮帮子,看上去倒像个偷吃后却又白得了一把松子的小松鼠。 作者有话要说: 凝正:稳重端庄 “淡眉如秋水,玉肌伴清风”——《红楼梦》 “美人才调信纵横,非将此骨媚公卿”——龚自珍《已亥杂诗》,将首句和尾句拼凑起来。 “缓歌慢舞凝丝竹”——白居易《长恨歌》 “君子之交淡若水”——《庄子·外篇·山木》 注(1):突然发现,云梳这个听闲事的习惯跟当今天子有些相像(……) 注(2):看到林妹妹是不是感觉有点奇妙233333 注(3):其实,孙馨巧结交沈云梳的初衷和云梳结交郡主的有点类似 注(4):重申一遍,女主的观点有些较为片面,但会慢慢完善。 如果泥萌觉得文中哪里有些赘余,请一定提出来! 第17章 第十七章竹林再遇 “‘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沈云梳独坐在林中的木凳上,四周清雅的紫竹叶缓缓摇摆,仿佛在应和着她的话语。 “小梳子,怎么每次见到你都在诵读四书?”等她告一段落时,隐匿在几步之外的顾玉琦方显露出身形。 “书院风光别致,在这背书也心旷神怡。”沈云梳站起身,即使两人已经较为亲近仍然恭谨地施礼。 见到阿罗明明不怎么惊讶,却还是很欣喜。不过她也有别的友人,比方说祝瑛,自己不该觉得她来找自己理所当然——或者说,也许她也只是来赏景的呢? 教授四书的齐先生刚过而立之年,温润儒雅,有几个学生见了他甚至悄悄红了脸。考校时她们若背诵得断断续续的,不用责罚,看着先生略带失望却仍然温和的脸自个儿就羞愧难当了。 沈云梳当然没有她们那样的心思,每堂课都一视同仁地认真听,夫子们私下对她多有赞赏。她背书时喜欢去庭院、林中或湖边,让人心胸开阔起来的地方。在东陵背书,是一种无上的享受。 “你如何发现这里的?” 这套木质的桌椅藏在竹林深处,既隐蔽又不起眼。云梳来到东陵不过十几天,难道就逛遍了? “是怀雪告诉我的。” 顾玉琦听了这挑了挑眉。看来云梳和林小姐相处的不错。而沈云梳看到她神情心中却莫名起了一个别样的念头——阿罗这般,不会是跟馨巧似的,吃味了吧? 随即晃了晃头。自己这些天想东想西的,实在有些失常。就算她是个俗人,也还是把精力放到读书上吧——就算为了心中那个模模煳煳的念头,也该取得母亲要求的甲等。 边想着边邀请顾玉琦同坐,二人讨论起刚读的章节。 “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沈云梳提笔写下斟酌已久的诗句,心中暗暗赞嘆纪先生的开明。一般这个年纪的少女怕旁人说眼界狭窄,不常写闺怨之类的词句。然而纪先生深知心有所感方能写出妙词佳句的道理,今日偏布置了这么个题目。 往不远处一看,只见那位女子也正好刚放下墨笔。她身着湘妃色金丝绣花长裙,一块绛紫色的绸带束腰,腰间挂了个葱青色绣水芙蓉的荷包;浓密的乌髮高高梳起成堕马髻,斜插海棠珠花金步摇,外戴金镶红宝石耳坠。好个如花似玉的闺秀!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 第24页 她察觉到了沈云梳的视线,抬头朝这边看来,微微一愣。却见沈云梳迈步朝她走来,不觉含羞一笑。 沈云梳在这堂课上算得上小有名气了。她是沈家二小姐,也就是……自己未婚夫的二妹。 待字闺中的少女,想起出嫁都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庄姐姐,冒昧叨扰了。”沈云梳笑着福了福身。 庄婵脸红了一下,却还是落落大方地回礼说道:“沈妹妹客气了。妹妹文采出众,能来与我谈论诗词是我之幸。” 沈云梳恍然一笑,顺势将自己写好的诗递过去。庄婵自是认真地看,不久就露出了惊嘆的神色。“冰簟银床,寻梦不成。清秋深夜,寂寥凄凉。雁声远过,心之所系。楼阁清华,浸于月色。妹妹的诗轻柔朦胧;不必言怨,而怨已深。” 她心中暗自赞嘆,还有几分不为人知的放心。这几日见着沈家长女和眼前人关系很好,又见沈云梳虽是庶女且生母早逝,府中却没有丝毫慢待还将她教养的才华过人,足可见其家风仁厚,主母也并非面慈心苦之辈。至于有人沈家讥嘲嫡庶不分,就实在可笑了。沈二小姐对长姐处处尊敬,提起来均是夸赞之辞,难道一家骨肉血亲非得冷眼相对吗? 却不知此刻沈云梳心中也很是感概。平日并未听说庄小姐工于诗词,此刻听其点评却让人似有所悟,可见她为人低调持重,德行出众。又见她言辞温婉,柔中带刚,不由得心中暗喜。只觉自家兄长能得此贤妻,实在幸运。 “庄姐姐的评点才是字字精闢,小妹惭愧。” 二人相视一笑,眼中有了默契。 身旁的几个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评点着沈云梳的用词。有几人拿了庄婵的诗看,又是一阵赞嘆。沈云梳在一旁观察,只见自己未来的长嫂话语不多,端庄和气。许是因为在这个讲堂中年纪较长,有几家小姐甚至对她有些依赖之意。 又观其诗,只见上写:“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一旁的汪玲瑶看了,面上有些恍惚,直到沈云梳微微拉了拉她的袖子才回过神来,感激地看了沈云梳一眼。随即又有些欣慰:沈云逸的婚期就定在来年五月放榜之后;大悦朝世家大族盛行晚婚,女子十六七出嫁也是常事。所以云华至少还会在家待两年,若有个脾性不好的嫂嫂不说难过至少有些麻烦。 沈云梳猜到她的心思,不觉欣慰地笑了笑。无意中偏头,却见林怀雪眼中是同样的神情,心下一暖。 得此知交,她何其幸运。 近处传来一阵大笑,纪先生击掌走了过来,手抚鬍鬚笑道:“庄小姐和沈小姐均有七步之才,不才甚是欣慰。” 沈云梳和庄婵相视一笑,一同拱手:“学生不敢当。” 此时,她却突然想到顾玉琦,心中有些可惜。 阿罗的诗作才气过人,为何没选诗词课呢?若她在这,也许会扬起一个清浅的笑容吧;仿佛微风徐来,温凉中透着芳香。 下了课,沈云梳正和林怀雪一同往四书的讲堂走。她们二人的选修课除了有一节沈云梳选了对弈而林怀雪选了丹青,其余都是一模一样的,让沈云梳十分欣喜。 这时,汪玲瑶朝自己二人走了过来。见她似乎是有话要说,林怀雪识趣地避开了。 汪玲瑶微微一嘆,“云梳妹妹,多谢你方才提醒。不瞒你说,我看见庄小姐那首诗,想到了宫中的阿姐。” 今上不重女色,后宫中高位妃嫔不过几人。她长姐汪玲珺育有一女敏和公主,受封正三品的婕妤。看似风光无限,实际也是步步如履薄冰。 沈云梳有些惊讶汪玲瑶会和自己说这些。不过看到她脸上真切的愁绪,想到若是阿姐入宫自己该是何等的担忧,不由心下一软。拉住她的手,诚恳地劝慰道:“玲瑶姐姐不必如此忧心。汪婕妤定然也如姐姐一般心思玲珑剔透,会过得很好的。” 汪玲瑶脸色好看了些:“多谢妹妹。” 她此番话半是真心,半是拉近关系。沈云梳心中也不是全然不明白,只是乐得给阿姐的友人做个顺水人情。 看着碧蓝色的身影远去,沈云梳回过头,沖林怀雪微微一笑:“走吧。” 林怀雪点了点头,没有多问,静静地和她一同加快了步伐。 回府的马车上,沈云梳对长姐将庄婵所作的诗词和言辞举止通通讲述了一遍。沈云华听完,脸上明显带着喜悦之情。 “如此,我也就放心了。梳儿,回府后你同我去一趟逸竹院吧。” 庄姐姐稳重端庄,日后会是个好主母。温婉柔和,也会是个贤淑的妻子。才貌双全,更不愁兄长不中意。 “姐姐有令,云梳不敢不从。” 两人相视一笑。 沈云逸站在书房门前,有些稀罕地笑道:“看来今夕是个良辰吉日。” “大哥还打趣我们,真没良心。梳儿,我们不告诉他了。” “这是得了什么好消息?”沈云逸挑了挑眉。 沈云华将小妹告诉自己的话又复述了一遍,其间沈云梳也多有补充。沈云逸看着二人一唱一和的样子,面上无奈地笑着,心中却对未来的妻子有了几分期许。 又过了两日,沈云华和沈云梳向父母报备说去郊外赏景,不回来用午膳了。程氏先是沉了脸,可想着女儿年岁渐长后自在地出门游玩的机会越来越少,终究心软答应了。她再三嘱咐多带些僕从,等到人走后又禁不住跟钟蕊抱怨了几句。钟蕊清楚自家夫人在没外人时还是那副大小姐脾气,习以为常地笑着宽慰。 姐妹二人痛快地游玩了一天,中午只吃了些带去的糕点垫肚子。回府后一齐来到风华院,正打算沐浴饱餐一顿,却见留在院中管理内务的月音上前禀告道:“大姑娘,二姑娘,正好您们都在。夫人身边的若芙前来传话,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二人一边说着,一边往正屋走。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集齐东陵十二钗能召(开)唤(展)神(霸)龙(业) “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中庸》 “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温庭筠《瑶瑟怨》。庄婵的评点化用了百度百科的赏析,最后两句“不必言怨,而怨已深”出自范大士《歷代诗发》。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杜牧《秋夕》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王昌龄《西宫秋怨》,后面两句比较悲,并无暗指的意思。 “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红楼梦》大家应该都很熟悉……咳咳 第25页 作者菌才疏学浅,只得窃用前人字句,如觉不妥,请一定指出。 第18章 第十八章祝玖生辰 刚来到屋前,只见一个穿着浅粉色衣裳的美貌侍女迎上前来,浅笑施礼:“二位姑娘,夫人派婢子来传话,打扰您们梳洗了。” 这丫头年方二八,长的十分秀丽。鹅蛋脸,柳叶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眸子;柔顺的乌髮梳成双挂髻,两边戴了成色上好的绛紫色珠花。垂髮之间轻轻地点了一抹桃红,戴着珍珠耳坠和纹丝银镯,足以见得她在府中地位。 “若芙,母亲找我和小妹所为何事?” “原是忠烈伯府下了帖子,说良月初九是府上二小姐的生辰,请两位姑娘前去赴宴。” “母亲的意思是?” “夫人说,姑娘愿意就去,不愿意就罢了。但沈家本为一体,断没有一个去,一个不去的道理。” “我明白了。回禀母亲,说我与小妹需思虑片刻。晚间请安时,自会将答覆告知母亲。” “奴婢晓得,多谢大姑娘,二姑娘。那婢子就先行告退了。” 沈云华微微点了点头,沈云梳浅笑地站在她身后,依赖地看着自己的长姐。 “梳儿,你想去吗?” 一般人家送来帖子,只要府中没有不好的传闻,程氏都是让沈云华去的。一来能在各家夫人面前露个脸——虽然她已定下亲事,在命妇圈子里有个好名声无论如何有利无弊。庄婵就是因此入她的眼。二是多出去走动交际,以后出嫁后有个什么事儿也能互相帮忙——后院牵扯前朝,只要当婆母的不煳涂,就会乐意自家儿子有个长袖善舞的媳妇。 然而忠烈伯府如今后继无人,说有衰败之势都是轻的了。更何况家中长孙女像个浪荡儿郎一般与江湖人士结交,早已成了世家贵妇们的笑话。若不是当今圣上对当年先帝处置的那批大臣态度有些暧昧,再加上听说绮罗郡主与祝瑛关系匪浅,恐怕程氏早严令不许她们去了。 “阿姐的意思呢?” 沈云梳也有些疑惑为何忠烈伯府会送来帖子。自家长姐与祝瑛只是萍水相逢,更别提年仅十一,素日待在家中的祝玖了。难道是祝瑛看在阿罗的面子上,邀请的自己二人? “忠烈伯府既然诚挚相邀,怎有不去之理。”沈云华沉默了一会儿,下定决心。 身为女子,从落地那一天起就要谦卑守礼,她心中其实很嚮往祝瑛那样洒脱大气的女中英豪。 沈云梳顿了一下,深施一礼:“多谢阿姐。” “本就是我想去,谢从何来?”沈云华恢復了往常的神情,拉住沈云梳的手。 这帖子恐怕自己是顺带,重点在梳儿身上。母亲话中也说得明白,若自己不去一个庶女去了像什么话?便是为了梳儿,也要走一趟。 次日起沈云梳便开始盘算祝玖的生辰礼。长姐去珍宝坊花了百两有余的白银买了个奇巧的小玩意儿,算是很得体了。但她感念阿罗特地相邀的心思,想着再用心些投其所好。 派了清浣出门,然而祝二小姐年龄实在小了些,且忠烈伯府如今虽然无甚威望治家却仍然很严,愣是一丁点儿消息都没打听着。 无意跟林怀雪提起祝玖生辰之事,却见她脸上罕见地露出几分笑意。 沈云梳不解地问:“怀雪,你这是何意?” “云梳该早来问我才是。”林怀雪神采飞扬,“玖儿和你一样,是个博览群书,下笔成章的。你若能寻几本古籍来,她便会欢喜的不得了了。” 沈云梳没想到她们两人相熟,十分惊喜。“怀雪和祝二小姐是至交?” 林怀雪略一点头,算是承认了。“云梳若见了她,定然也会觉得投缘。” 这么一说,到让沈云梳心中多了几分期盼。又一个休沐日时,便再次早早地起身带了足够的银两去了初墨阁。 这回没遇上阿罗。沈云梳在心中笑自己,哪有回回都遇上的道理?要真那么巧,她恐怕该诚惶诚恐了。 “先生,学生今日来寻一本古籍,您可否指点一二?” “小女娃太客气了。”钱朝先唤来伙计招待客人,转头对沈云梳道:“跟我来。” 沈云梳虽有些不解,还是恭敬地跟在钱朝先身后上了台阶,过了二楼然而钱老却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 她心中大惊。三楼向来只有王公贵族,名士大儒和钱老的弟子才能入内。钱公看在阿罗的份上,竟给自己这么大的面子吗? “从里面选吧。这些书大多上了年头,翻阅时仔细些。” “晚生明白,多谢先生!” 钱朝先点了点头,转身离去。沈云梳立刻快步走向最近的书架,观察片刻后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本书来翻看。 小半个时辰后,沈云梳捧着一本前朝太师所撰的散文集,观四下无人才来到钱老面前。她自然想多留一会儿,可三楼本不是一般人能进的;方才侥倖没碰上旁人,再多待一会儿可说不定。 “共八十五两银子。” 身后素来稳重的清荷也不禁低低惊唿了一声。一般书籍不过一二两,这本竟一下翻了几十倍。 沈云梳轻咳一声,示意清莲付帐。照她看来,这价钱恐怕还算便宜了,也是钱老没想赚她的钱。 “你是有心之人,收礼的姑娘定会很高兴的。” 沈云梳谢过钱老,心中暗嘆他的料事如神。回想下来自己似乎没有透露出古籍用途,钱公话语却如此肯定。 拿到珍贵的散文集沈云梳也没有了继续逛街的心思,吩咐车夫直接回府,正好与另一辆马车擦身而过。 “绮罗,难得你有时间陪我。”祝瑛缓和了语气,真挚地说。 顾玉琦却不吃这套:“我何时没空了?倒是你天天不见人影。” 看着好友无奈的样子,她神色郑重起来,带着些许温柔地说:“子佩,我知道你有鸿鹄之志,英杰之才。你也知道平日做什么瞒不过我,为何不肯信我一回呢?” 祝瑛移开视线,眼神落在了车内的暗格上。许久,才幽幽嘆了一口气:“只恨我错生女儿身,走这条路竟是比男子难上千百倍。” 顾玉琦心中的焦虑不比她少半分。却只掩下担忧,平静地为挚友续了一杯茶。 罢了,此时劝她,无异于让清高一生的才子为五斗米折腰。她是大悦朝先帝亲封的绮罗郡主,若将来子佩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拼了与堂兄的几分情谊也要保她周全。 “不提这茬了。玖儿的生辰宴,我给沈家的两位小姐送了帖子。” “都说了,依你我的交情,何必如此试探?” 祝瑛无奈一笑。“你这回可猜错了。我并非是因着你,却是真心觉得此女不凡,想结交一二。” 顾玉琦一愣,有些疑惑地问:“云梳自然是好的。然而书院中上有外柔内刚的庄婵和温柔贤淑的孙馨宁,下有端方大气的沈云华和伶牙俐齿的汪玲瑶,你怎就偏看重了她?” 第26页 “绮罗饶过我罢。”祝瑛苦笑地揉了揉额角,“我又那里说得清,不过是一种感觉,她能成大事。” 顾玉琦顿了顿,不再多言,却把这件事记在了心上。 子佩不是随意出言的人,她这么说,云梳应该真有不为人知的长处。 事情越发地有趣了。 初九很快地到了。沈家姐妹的马车刚到了府门前,就有侍女迎了上来。她福了福身,“二位沈小姐好,请随婢子进来吧。” 沈云华和沈云梳都为她猜到自己的身份有些惊讶,却均没有表现出来。跟着进了府门,并不四处打量,却仍能依稀看清忠烈伯府虽不算雍容华贵,然而自有一股大气的武将之风。宴会不在正厅,而在花园中。不远处是一片翠绿的竹林,近处栽了粉紫色的木槿和翠菊,开得毫无矫揉造作之感。 她们总算明白为何侍女能认出她们了:此处一共只摆了四桌酒席,忠烈伯及其世子独占一桌,世子夫人和其余贵妇一桌,两位小小姐和其友人两桌。小辈中姐妹同来的只有她们,难怪。 侍女引二人落座,林怀雪笑着说:“正说起两位姐姐呢,你们就来了。”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的云形千水裙,青丝用一个小巧的碧玉玲珑簪束起,腰间挂了一块温凉清透的玉佩。倒比平日少了几分寡淡,多了几分出尘。 沈云梳又将目光投向另一个人。只见她一身雪青色罗裙,因年岁尚小只梳着垂挂髻,戴了海棠色的珠花。似乎因为生辰该打扮的隆重些,才插了根宝蓝点翠珠钗。眉间描了一朵正红的梅花,为她如玉的面容添了几抹艷色。 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虽还未长开,已能看出两三年后此女定是个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的绝代佳人。 作者有话要说: “长眉连娟,微睇绵藐”——《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红楼梦》 注(1):古代青少年是不大办生辰的。本文设定有些人家会举办宴会,邀请世交亲友参加。 注(2):修正一个bug,永阳长公主并非绮罗郡主的“姑母”,而是堂姐。万分抱歉! 注(3):没查到“世子妃”这个称唿的出处,为免僭越只用“夫人”。 ps:顺便说一句,我自称作者菌纯粹是因为爱吃蘑菇(……)没人觉得奇怪吧? 第19章 第十九章击鼓传花 “劳林妹妹挂念了。祝小姐,生辰快乐。”沈云华从月音手上拿出一个方正的木盒递上前。只见祝玖眼中含了几分笑意,显然一眼就看出里面装的是什么了。 沈云梳跟在长姐身后,也将那本古籍递了过去。看着祝玖立马亮了的眼神,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怀雪说祝妹妹喜欢读书,我就去初墨阁挑选了一本,希望还合妹妹的心意。” 祝玖笑意盈盈地说:“二位太客气了。我都很喜欢,多谢。” 这桌上坐了七人,沈云华寒暄几句后就转头和一位比较相熟的方姓小姐攀谈起来。林小姐是梳儿的好友,如今的样子明显是要为她引见。 她心中百味杂陈,但更多的还是对沈云梳的欣慰。她的小妹,值得最好的。 “云梳像怀雪一般唤我小名便是。” 沈云梳微微一笑:“好,那——阿玖?” 她今日穿了豆绿的襦裙,衬得肌肤越发娇嫩。头上插了一支玉蝴蝶纹步摇,比往日多了几分灵动俏皮。眼波流转之间,竟有股说不出的韵味。 林怀雪愣了一愣,抚掌而笑:“云梳这称唿比我好。那就这么定了,小玖。” 祝玖端起杯中果酒,闲适地抿了一口。“今个是我的生辰,你们倒拿我取笑起来了。” “谁取笑谁?”杨可烟凑了过来,调皮地问。她年岁和祝玖相仿,脸上还是一团稚气。 祝玖见大家都吃的差不多了,咽下口中最后一块糯米丸子,提议道:“我们不如玩些游戏吧。” 杨可烟立马忘了刚才的话题,“玖儿姐姐想玩什么?不是还要作诗吧?” 祝玖平日待在家中只是弹琴练字、读书下棋,这会儿本正是想提议作诗。然而被杨可烟这么一说,也有些为难。毕竟十一岁的女孩,大多喜欢找些乐子。 沈云华在这年纪最长,见两三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思虑片刻便提议道:“击鼓传花是个好主意。不如叫我这丫鬟月婳拍手,大家拿块手绢来传;接到的人可作诗,也可讲个有趣的故事,或唱首小曲儿,各位看如何?” 几人想了一会儿,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于是纷纷点头。 “辛苦月婳姐姐了。” 月婳连道不敢:“杨小姐太客气了。奴婢见到这热闹的场景,心里也是高兴的。” 杨可烟听了,笑得眯起了眼。 月婳闭上眼拍起了手,节奏不缓不徐。停下时,手帕刚好落在祝玖手中。 这时,祝瑛正好应酬完几位闺秀,向这边走来。 折茎聊可佩,入室自成芳;开花不竞节,含秀委微霜。 似乎是因为妹妹的生辰不想让她听到不好的传言,祝瑛并没着男装,而是穿了一身素淡的柳绿色齐胸襦裙,单螺髻旁插了支孔雀银步摇。略作打扮,却已胜过人间无数庸脂俗粉。 她走来席前,看到这一幕露出了浅淡的笑意。“诸位是在玩击鼓传花?今日是小妹的生辰,她第一个接到也是理所当然的。” 祝玖含笑瞪了她一眼,略作思索后道:“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席间众人除祝瑛外,或多或少都显出几分惊讶。祝玖还没到进学的年纪,府中又家规甚严并无诗作流出,乍一看到这首诗心中均是暗暗称奇,纷纷一叠声地夸赞。 沈云梳在心中暗暗感嘆,传言果真不实。能养出这样一双姐妹的人家,怎会平庸?怕是藏拙守愚,静待时机吧。 杨可烟邀请祝瑛加入,祝瑛客气地拒绝了。沈云梳眼见着众位闺秀对待祝瑛的态度并没受传言所影响,似乎明白了几分。 除了自己二人,此次赴宴的少女不到十人,这些恐怕就是与忠烈伯有交情的人家了。而其中身份最高备受瞩目的,该是萧家幼女,已故皇后之妹萧洛斓了。 她一身杨妃色云纹娟裙,头戴珍珠碧玉步摇,耳挂赤金缠珍珠坠子。宛转峨眉,朱唇皓齿;当真是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从她身上,不难想像当年的皇后娘娘该是何等绝色。 “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 众人自是惊嘆,然而见到萧洛鸢眉宇间隐隐有哀切之意,出言谨慎了许多。 萧洛斓想到了早逝的长姐。萧沅澜十六岁嫁入王府时,她尚是个六岁孩童,对姐姐并无太深印象。然而仅有的几次入府,长姐温柔似水,甚至因为见到亲人情不自禁落泪的场景深深印入她心中,也勾起了童年长姐悉心教导她弹琴念书的记忆。 第27页 然而,两年前得到长姐去世的消息。犹记那时她一下愣住了,耳边传来阿母哀痛的哭声…… 不过毕竟是萧家教养出的女儿,百般思绪在脑中打了个转也不过是稍稍一出神。沈云梳收回打量的余光,一偏头却正巧瞥见了另一桌上的绮罗郡主。 她正担忧地看着萧洛斓,感受到她的眼神微微点了点头。 此时众人都轮到了一两回。那杏色的丝帕传到沈云梳手上时,她忙收敛心思,足足想了半刻钟才说道:“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此花此叶长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 沈云梳感到萧洛斓往这边打量了一会儿,其他人看她的目光也有些复杂。本来有祝玖、和萧洛斓珠玉在前,她们年岁又比她小,自己出彩几分也无妨;偏偏她却是个庶女的身份,父亲官职也不算高,就显得有些惹眼了。 沈云梳暗嘆了一口气。若她只想安平一世,低调谨慎自是上上之选。偏偏自己不甘平庸,只好险中求胜,博取这个才女的名头。这般作为,怪不得母亲怀疑她别有用心。 邻桌的顾玉琦隐约听到了几个词,若有所思。回想起子佩前几日的话语,云梳初见和再遇时惊世骇俗的评议,心中似有所悟。 人活着便有无数条条框框,女子尤甚。能跳出这方寸之地放眼全局者,将来定然不凡。 原本只是觉得此人有趣,又怀赤子之心,想交个朋友。现在看来……也许,云梳能成为子佩的助力? “本是玖儿姐姐的生辰,偏你们张口便是‘愁杀人’。”杨可烟甜甜地笑着,那手帕是第三回 传到她手中了。“我再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不过是些民间传说,她却讲得风趣幽默,逗得众人都展开了笑颜。沈云梳有些感嘆地想着,再过两年,杨可烟若进东陵没准是第二个汪玲瑶。 拍手的人已经换为了月音,下一个却是一直没接到手帕的林怀雪。她沉吟片刻,笑道:“既然阿玖作诗咏菊,我便也效仿小寿星吧。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话刚说完她便察觉了不妥,脸上带了愧疚与懊恼。祝玖在桌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神情不变:“什么死不死的。你便是仗着今日有神仙保佑,才敢说这些。” 侍女早已撤下残羹冷炙,伯爷那边也酒过三巡。世子不胜酒力,提前退席了。沈云梳悄然打量,只见他肤色白净,身量修长;乍一看很有几分弱不禁风的意思,就连其女祝瑛都比他多几分英武之气。世子夫人却生得雍容大气,一身锦衣,珠翠环绕;真道是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夫人左首边坐着一位美妇。一双柳叶弯眉,杏脸桃腮;不傅脂粉,而颜色若朝霞映雪。却是忠烈伯之长女,世子之姊祝玥。 她少时风华绝代,虽是女子作起文章来文不加点,自有一股傲气。下嫁汤家,祝氏始终不愿为丈夫纳妾,被夫家百般刁难。忠烈伯难得地高调一回,亲自派人将女儿接回了家,祝玥自请和离。然而汤氏却越加猖狂,写下一纸休书,其中多有羞辱之言。自此祝玥再没登汤家门一步,守在娘家将两个侄女当亲女教养,和弟媳也相处融洽。 然而被休弃的女子,终究还是世家贵妇之间的笑嘆。 沈云梳想起那些不堪的传闻,心中嘆息。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却要在后院操持家务生儿育女,眼见着一个又一个新人进门。 还是祝氏有个慈爱又刚烈的父亲,换作一般人家恐怕还会将这个女儿视作丑事。心高气傲的玉人怎受得了如此接连的打击?恐怕三尺白绫自尽了事。即使不然,一个弱女子流落街头也难免“终陷淖泥中”的下场。 她心思越发沉重,想做些什么的念头也越发强烈。 回府的马车上,姐妹二人各执心事,都默然不语。月音小心地摆上茶水,有些担忧地看着两位主子。 “阿姐,你在想什么呢?” “还不是你玲瑶姐姐。” 沈云梳有意哄她开心,故意怪声怪气地说:“可见阿姐和玲瑶姐姐是亲密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本已歇下,不料半夜雷雨交加,索性起身更文。 这几章出场的人物比较多,算是铺垫,小天使们不要着急。谁叫作者菌把格局开得那么大……改革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云梳的事业註定和皇室息息相关。 心怀天下者,青史流芳。 “折茎聊可佩,入室自成芳;开花不竞节,含秀委微霜。”——萧詧《咏兰诗》 “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元稹《菊花》设定大悦与唐朝同期,曾有陶潜其人。 “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李白《咏苎萝山》 “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卢照邻《曲池荷》 “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此花此叶长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李商隐《赠荷花》 “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郑思肖《画菊》 泥萌读诗的时候请降低两等,十一二岁的姑娘再怎么妙笔生花也写不出这样的诗词……每次想到这就觉得自己白活了这些年,估计连沈云景都比不上orz “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红楼梦》 “不傅脂粉,而颜色若朝霞映雪”——《汉孝惠张皇后外传》 “终陷淖泥中”——《红楼梦》妙玉判词 註:大悦朝以左为尊。 第20章 第二十章千里之行 沈云华回过神,无奈地持了她有些圆润的手。“怎地又吃起醋来了?今个也是宫里婕妤娘娘的生辰,皇上仁慈,特许汪夫人和玲瑶入宫探望。我想着她们姐妹二人许久不见了,此次不知又要流下多少泪来呢。” 这话按理说有些不妥当,汪夫人能入宫是天大的恩宠,只会高兴才对。然而车中仅有姐妹二人,沈云华说话也无甚顾忌。 在家风清正的世家大族眼中,皇帝的妃嫔不过也是妾室。当今是通情达理的明君,採选都是自行报名。沈云华被教养的仪态万千,沈明义和程氏也从没想过将娇宠长大的嫡长女送入宫。 汪玲珺却称得上是个奇女子。当年汪玲瑶之父只是个御史中丞,和沈明义一样的品级。他本无意报上长女的名字,汪玲珺却说自家父亲虽忠心耿耿却是个孤臣,恐怕不易晋升,自愿入宫为家族博取荣光。果然,在她生下敏和公主后不久,汪礼便升为了御史大夫。 沈云梳若有所思。看来皇帝对汪婕妤有些宠爱,不知是否看在敏和公主的面子上。 却不知其实妃嫔们松了一口气。皇帝虽不好女色,对于后宫诸人还是较为宽和的。汪玲珺已是正三品的婕妤,若皇帝借生辰之名再晋升可就位列九嫔了。她们看着忙碌的宫人,心中暗恨。十月初十是敏安长公主的生辰,汪婕妤和敏和公主再怎么样,也比不上元后嫡出的女儿。 第28页 谁人不知顾栖梧对嫡长女疼宠万分?每日散朝后第一件事就是去风阳宫看,顾玉宸还在三岁时就破格受封长公主。萧氏都死了几年,皇上还对她念念不忘。后宫妃嫔心中咬牙切齿,却谁也不敢表露半分。 沈云梳此时只是略作考量,也没深想。回到府中,又温习了许久的功课,直至夜色渐深才和衣睡下。今日在学中告了假,功课却是不能落下的。 曹氏满面心疼,却也无可奈何。姑娘聪慧刻苦,她们能做的就只有将屋中事打理的一应俱全,不叫主子因此劳心劳力。 次日,正在书院门前与长姐告别,却见顾玉琦站在门洞内,似乎正在等着自己。 她今日穿了件秋香色的广袖长裙,腰间系了杏黄的宫绦,用暖白的玉佩压了裙角,比往日的明艷中又多了几分柔和。 然而沈云梳却不再只为她的美色出神了。想起初见时阿罗的话语,心中更添了几分不平。她这般的才情,应当被天下人爱重才是。 若阿罗生为男子,应当是个风流才子,自在快活地活着。但又觉得,如此精妙世无双的人儿若真生成男儿,不免太过可惜。 “云梳。” “阿罗,今日怎特地来等小妹?” “不急,边走边谈。”顾玉琦在外人面前向来端庄大气,维持着皇家贵女的风度,毫无挚友面前的慵懒之态。“怀雪,你也不必拘束,一同说话便是。” 林怀雪微微福了福身,“多谢郡主。” 她知道顾玉琦是看在云梳的份上给她几分脸面,心中自是感激。 “小梳子,你对祝氏怎么看?” 沈云梳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祝氏指的是忠烈伯长女祝玥。又听绮罗郡主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不禁抬头去看,正对上了那双潭水般的眼。 心砰砰直跳,郡主这般,是特意给自己一个表现的机会吗? “回阿罗的话,小妹觉得,祝氏是梅花般的才女,那负心薄倖的男子断断配不上。” 顾玉琦皱了眉:“都言是婆母刁钻,祝氏才自请和离,你怎道那男子负心薄倖?” “从头到尾,那男子都没露面,就连休书都是他母亲写的。”沈云梳见顾玉琦的神色,心中也有些没底。“如果他孝敬母亲,气恼于妻子惹母亲生气,为何不亲自写休书,反而让年迈的母亲担这个骂名?祝氏新婚时处处对他关怀体贴,后来他竟一句求情的话都没有,且刚休妻不过半年就娶了新妇,可见其迫不及待。” 顾玉琦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又问:“看云梳的样子,是想做些什么了?” “阿罗慧眼。”沈云梳略微不好意思,“小妹想着,东陵是钟灵毓秀之地,院中学子都是各府的掌上明珠,哪家父母都不忍女儿受了委屈。郡主端庄稳重,是众位同窗之表率,若您能倡导各位闺秀自尊自爱,不为旁人将自己低到尘埃里去了,将来也是一件功德。” 顾玉琦似笑非笑,“妹妹一片仁爱之心,为诸位同窗着想,本郡主自是答应。” 云梳今日的话语和二人在凉亭内相遇时自己的观点有些相似,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无意。 不过这样也好。不怕她七窍玲珑,就怕是个一味刚直的,可没意思了许多。父王母妃,包括兄长都将她放在手心里疼爱,她身为绮罗郡主安稳一世也可,岂不无趣了些?君不见前朝中书令当年不过是个从七品的小官,都敢拼死一搏。 当年河南道一案牵连甚广,朝中无人愿意前往。听父王说,当时先帝的脸色阴沉,众臣跪在宣政殿的红毯上连大气都不敢出。唯有杨孝和跪在殿外,高声请命。先帝神情终于缓和了些,竟答应了他从十六卫中挑选禁兵随同前往的要求,又赐下尚方宝剑。 杨孝和下河南后雷厉风行,收集了十余位重臣的罪状,先帝大怒,血洗朝堂。与其相对的是,杨孝和却接连高升,直至位极人臣。 她嘴角勾起一抹惑人的笑容。杨孝和能做到的,她身为顾家人难道做不到? 新兴的这些世家,越发煳涂了。她绮罗郡主不晓事,难道萧家和杨家也是有眼无珠的?堂兄虽仅二十有二,却城府极深。忠烈伯府的未来,还说不准呢。 又嘆息若子佩生为男儿,伯府有这样一个世孙,何需如此筹划。可再一想,若子佩是男子,如何遇见自己成为至交呢?心中便还是庆幸更多些。 林怀雪在后面听着,心中大惊,更多的却是喜悦。初见时便觉得云梳和别的小姐不同,如今一看果真见识非凡。顾玉琦无意中转头,见她毫无惊惶之色,心中不由多了几分赞赏。云梳的眼光果真不差,这林怀雪是个有用的。 离开课还有小半刻钟,三人不急不缓地往讲堂走着,忽然听见前方有谈话的声音。本没在意,却隐隐约约听见“林怀雪”三字,不由得对视一眼,走近了几步。 “那林怀雪还说是祝家二姑娘的友人呢,在她生辰上说什么死不死的……也难怪,祝二小姐虽年岁尚小,也听说是个蕙质兰心的才女,和萧家和杨家的女儿都关系不错。” “得了吧,什么友人?林小姐才高八斗,寻常人怎么入得了她的眼?” “姐姐是说,传闻并非虚言?我看也是。还吟什么‘何曾吹落北风中’,是暗指夫人残害她呢吧?” 沈云梳脸色不由得阴沉起来,刚要开口,却被顾玉琦拉了拉袖子。她观察了一下林怀雪的脸色,却见她神情自然,似乎丝毫没有将这些话放在心上。 “没想到,我们东陵书院竟然有这样的人。” 听到顾玉琦不咸不淡的话语,四人忙转过头来,其中一个眼里还有来不及收回的蔑视。可她们看见顾玉琦,表情纷纷转为了惊慌。 “臣女参见绮罗郡主。郡主听我一言……臣女明白,奴等听信传言在背后议论旁人亏了德行。可看在奴等没有害人之心的份上,求您不要牵连族人。” 女儿家嘴碎,说出去败坏的可是一家的门风。 “这位小姐多虑了。本郡主岂是爱为难人的?你们的事自然不会故意宣扬。” 可不故意宣扬,不代表别人问的时候不说。郡主脸上只要稍稍带了一丁点儿不悦之色,她们的下场能好的了? 那姑娘也是个机灵的,拉了身边的同伴来到林怀雪面前,深深一作揖。“林小姐,奴等见识短浅,多有得罪。” 林怀雪只淡淡地点了点头。顾玉琦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挽住二人的手继续前行。沈云梳沖她们四人点了点头,“快开课了,几位小姐慢走。” 因为身份的差距,这些人估计大多将自己看作攀附郡主的狗腿子。不过亲人友人自然明白自己的性情,其余的她也不在乎。反倒是怀雪更让她忧心些:她性子太过刚烈,不入眼的人除了必要的礼节,连表面工夫都懒得做。说好听了是超尘拔俗,说难听了就是孤芳自赏,目下无尘。 她自然不介意,可女儿家没有个好名声毕竟吃亏。怀雪生母早丧无人为她筹划,自己作为好友该想想法子才是。 第29页 那四人狼狈地走了,顾玉琦丝毫没在意她们眼底的怨恨,继续探讨该如何将话说到各家小姐的心坎儿上。都说身为女子谦卑和软是美德,可君不见多少良家女子嫁入夫家后受婆母妯娌磋磨。同为女人,何苦来哉?终究是经歷扭曲了她们的精神。 东陵学子是下一代最拔尖的闺秀,这事若能做好了自是影响深远。 “多谢顾姐姐为我出头。”林怀雪深施一礼。 作者有话要说: “精妙世无双”——《孔雀东南飞》 作者菌是愿意相信,当年有像云梳和郡主一般的奇女子,只不过碍于阶级皇权未能青史留名。现在云梳和郡主她们只是想尽力给身边人传输些自强的观念,详情请见后文分解。 只盼泥萌不怪我偏心让大悦朝这些出类拔萃的人才大多投胎成女儿身(偷笑 尚方宝剑在那个时代还并未出现,为私设。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怜香惜玉 “怀雪不必客气。你是云梳的友人,便是本郡主的友人。” 不说林怀雪,连沈云梳听了这话都有些受宠若惊。自己一开始与阿罗相交的确并无利用心思,可身份之别仿若云泥,眼下她想做什么没有阿罗的帮助可以说寸步难移。然而即使看出她的心思阿罗仍然真心相待,怎能让她不敢动。 这倒真是个绝妙的误会了。顾玉琦固然不介意友人借自己的势,更主要却是为祝瑛铺路。不过二人目的一致,一路说着十分和谐。 今日的麟德殿坐满了三品以上的命妇,而她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名稚童上。 顾玉宸外罩一整只狐皮制成的火红斗篷,檀色的衣裙上繁复地绣着仙鹤暗纹。似雪的肌肤吹弹可破,葡萄般的乌黑双眸明亮有神。若沈云梳在这,定会发现她果真与萧洛斓有四五分相像;只是脸上没什么笑意,小小年纪就有了几分父皇的威严,面对这么多生人一丝怯弱的意思都无。 宴席中一位年轻的命妇有些好奇地打量了敏安长公主几眼,没料很快被发现了,下意识掩饰地转过头。心中却为被一个五岁孩童的气势吓着了有些羞恼,然而又不得不嘆服皇家儿女果真不同。 邵贵妃看了一眼身旁两岁多的幼子,心中愤恨。她伶俐乖巧的皇子竟然比不过一个公主受宠,不过也幸好萧氏生得是女儿,要不还得费些心思将孩子除去。 再说顾玉琦下学回府后,照常先去母亲的院中请安。恆王妃年逾三十有三,却仍明艷过人,无需往稳重了打扮。她一身杏红色广袖罗裙,绣了凤戏牡丹的花纹;腰挂海棠色的香囊,上面朵朵浅粉桃花甚是可人。乌髮高高梳成飞天髻,上戴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又斜插缠枝钗;双眉中央点了赤金的花钿,一对红珊瑚耳坠微微摇晃。均匀的远山眉,眉梢微微上翘;含情的丹凤眼,眼波流转间谈笑风声。 恆王妃闺名余曼婷,虽为王府主母却很少摆端庄的架子,揽烟院中常常传出爽朗的笑声。就连先皇后还是王妃的时候,也调侃地说过一句“我这位叔母真是个促狭的”的话,可见其为人亲和。然而府中下人对她均是恭恭敬敬,都知道王妃得恆王爱重,一双儿女也成材,可见她是个真正的明白人。 “娘,女儿回来了。”顾玉琦行礼后便亲近地来到母亲身前。 “琦儿,过来。”余曼婷将女儿揽入怀中,“今天功课如何?” 顾玉琦将早上发生的事讲述一遍。 余曼婷微笑地抚摸她的髮髻,“我的女儿想做什么就去做,谁对你不客气跟你堂兄告状去。只是别气着自己,那几个人还不值当。” “哪里就用得着那样了。”顾玉琦撒娇道,“有父王和母妃宠着,没人敢欺负我。” “对了,那位沈二小姐近来与你关系不错?” 顾玉琦点点头,“子佩说她有远见卓识,英雄不论出身,女儿便想着结交一二。” “别巧言令色了,我还不知道自个的女儿吗。”余曼婷笑了,“你哪会因为旁人做决定,别把啥都推到子佩身上。以为你娘会在乎沈云梳庶女的身份?当年我被赐婚给你父王时也只是个五品中书舍人的女儿。既然你和她要好,找个休沐日请她过府来玩吧。” “母妃的意思是,举办宴会?” “只请她一人便好,沈家夫人是个宽厚的。若非如此,我怎会让你们来往?身为郡主,不用顾忌那么多。” “还是母亲考虑的周全。” “别奉承我了,回去练字吧。有空帮我画一幅贵妃醉酒的美人图。” “是,女儿告退。”顾玉琦走出揽烟院,抬头看着夕阳余晖照在琉璃瓦上,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母妃看似不管不顾,实际最懂得分寸不过。 “姑娘,外头的小丫鬟都说,您也进学了之后,府中显得有些清冷了。” “哦?”沈云梳皱起眉,“父亲母亲,还有我们兄妹四个都在家,怎么就清冷了?” “姑娘别恼。”清纱这些天跟着出门走动,也不像之前那么胆小了。“小丫头们只是说着玩的,清浣也是想逗您开心,没别的意思。” “是奴婢鲁莽了。大少爷忙于备考,平日只晨时在院中练武,要不就是出门和同窗联络,甚少在府中走动。小少爷刻苦读书,想在明年春季重返嵩阳。花园中的木芙蓉开得正好,竟只有大小姐偶尔去看一眼了。”清浣噗通一声跪下,“奴婢不该听人嚼嘴根,请姑娘责罚。” “起来吧,我哪是不讲情面的人。只是母亲善良宽厚,前头那般引人误会的话还是不要说了。大哥和小弟勤勉好学,是我们沈家的福气。” 算来每日上四个时辰的课已经十分乏累,回府后还要花两个时辰左右温习功课,破解残局,读诗背书,练字绣花……沐浴时,总已满身疲惫,眼皮发沉。哪里有时间逛花园呢? 不过沈云梳的双眼越发明亮,心中的火苗也越发坚定,似乎在无休止的学习中,寻找到了此生的慰藉。 她像久旱中干渴的孩童一般,汲取着所有能读到的东西。只有这时,她才能感觉到,自己那些貌似荒诞无稽的想法,或许在千百年后的某一天……不,或许近百年间,有过惺惺相惜的知己。 前朝户部尚书之女魏燕娘,七岁能诗,八岁通音律。十三岁父能牵连进夺位之争,被削职为民。魏举贤忧郁成疾,不久病逝。其妻徐氏自幼锦衣玉食,适应不了贫苦的生活,加上丈夫去世的打击,也缠绵于病榻。为了生计,魏燕娘迫于无奈入了乐籍。不愿赘了魏家的名声,她化名清欢。魏燕娘姿容艷丽,虽为清倌人却躲不过有权势之人的侮辱,更何况其父政敌颇多,母女二人早年饱受折磨。 尚未及笈,其才女之名已倾动一时。不少名士慕名请她入府,几番交谈下来多有赞嘆。此后她常身着儒服男装,与诸人吟诗作赋,畅谈时势。摆脱青楼楚馆后魏燕娘闭门谢客,在家中研读四书五经圣人之言,逐渐写得一手好文章。 第30页 在她十七岁父母孝期过后,左谏义大夫,出身钟鼎之家的秦朗等十余人联名举荐她为主薄,满朝轰动。当时的孝铭帝思虑过后,竟批准了。魏燕娘赴任后改名魏延和。 魏延和逝时年四十九,官至中书舍人,终身未嫁。桃李年华后从未再着女装,后世孤陋寡闻之人多误以为她男生女相。 人生在勤,不索何获? 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沈云梳十分庆幸有个出众的长姐,要不然自己压过嫡女的风头母亲定然不会轻饶。 沈云华见她如此拼命自是劝了几次,见毫无作用也只好严令院中下人好生照料,万万不能让主子做出不爱惜身子的事。程氏面上不大高兴,沈云梳却察觉每日膳食分量多了些,菜色丰富又不至于让女子发胖。不管是不是母亲的主意,都足以让她感激万分。 又一个休沐日,沈云梳早早起身梳洗。听闻恆王妃性情活泼,自己若是打扮的太过素淡应是不讨喜。仔细选了一件葱绿色的束腰襦裙,衬得肤色越发白嫩,眉眼间含了一分青涩。乌髮用羊脂色茉莉簪挽起,显得清新自然。皓腕上套了成色极好的白玉手镯,沉静中透着温婉。 清纱灵巧地给斗篷的绸带打了个漂亮的结,看着自家主子微笑点头的模样,也透出几分欢欣。 “你这手倒是巧。清莲,你去将我那支三翅莺羽珠钗赏给清纱,顺便自个儿也挑一件吧。”沈云梳似乎今日心情不错,“清荷,清浣,你们跟着我出门。” 那两人谢了赏,神色有些动容。清荷沉着地嘱咐清浣再检查一遍应带的东西,清浣也满面笑容地应了。 沈云梳看着这一切,心中自有思量。清荷自小跟着她,忠心自不必说,院中一切事务都是她帮衬着奶娘管理的。更难得是她年仅十四,为人却很是稳重机警;至少她出嫁之前不必费神提拔新人了。以前让清荷每月额外挑件首饰,可她不是个好打扮的,往后不如让她攒些银两作嫁妆。 她暗嘆了一口气。嫁人是她心中的一个结,每时每刻刻提醒着她那遥远的心愿仿佛毫无实现的可能。自幼母亲的教导和心中某个觉醒的念头是那么彼此牴触着,似乎其中之一必然是错误的一般。 可是谁错了? “姑娘?” 听到清浣婉转的声音,沈云梳回过神来。清浣和清纱都与自己同年,月份还小些。不过清纱在梳妆搭配上是个有天分的,性子也细心,还做得一手好女红,以后这方面倒能放心交给她管。清浣容颜娇美,为人处事也机灵,以后可以常常带出去。 至于清莲……世人都道挑丫鬟不是选军师,不可太过聪慧。然而清莲性情谨慎,即使猜到了自己的心思也从不多言,只安分做交代下去的事。罢了,原本也是娇养大的姑娘,还画得一手好丹青,往后多体贴几分她的心思吧。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用功十二个小时……就是野心的代价吧。没有什么是能不劳而获的。 冷血的作者菌并不心疼闺女,因为这是她的选择,她也终将收穫应得的幸福和荣光。 注(1):魏燕娘灵感来源于蜀中四大才女之一的薛涛和秦淮八艷之首柳如是,但并未借鑑太多人物原型。(也可以说,借鑑了太多人的原型……古代才华横溢的女诗人并不少,可惜…… 人生在勤,不索何获?——张衡 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屈原《离骚》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初入王府 “书怡,华儿和梳儿呢?”午膳时分,程书怡独坐在桌旁。 “华儿在玲瑶那儿,梳丫头去恆王府了。” “恆王府?”沈明义微微一愣,“去找绮罗郡主?” 程氏轻轻点了点头,面色有些不虞。 沈明义见状为她夹了一筷子玉兰片,笑着问:“那丫头又怎么惹你不开心了?” “什么‘又’,好像我老与她置气似的。”程氏不满地嘟囔了一声,“梳丫头平日行事也算稳重,可进学以后交的那些朋友……妾身自认尽了劝诫的本分,可她面上惶恐地答应了,在书院依旧我行我素地跟她们来往。” “夫人已经做的很好了。”沈明义拍了拍妻子的柔荑。或许人上了些年纪就越发看重家庭和美,他心里清楚,自己这位夫人在对待庶出子女算得上十分仁慈宽厚了。“与梳丫头来往的都是哪家闺秀?” “整日在外与那些江湖儿郎厮混的祝瑛就不说了……也许梳丫头是看在绮罗郡主的份上与她维持着面上交情。可林怀雪,好几位夫人跟我说她为人落落寡合,前几日梳丫头还因着她与人起了争执……” 沈明义沉吟片刻。“祝家子佩知难而行,并非寻常女子,且将她当男儿看待。”他心中明白自家妻子不会接受如此有悖常理的解释,又补了一句。“我看当今……有再重用祝家之意。” 程氏吓了一跳:“可世子无后……” “夫人慎言!莫说世子正当壮年,即便万一伯府招赘也并非奇事。” 程氏见状,也不再多言。“老爷说的是,梳丫头心里有成算……既然如此,林姑娘那边我也想法子帮衬一下吧,好歹我与她母亲也有一面之缘,不该听信那几位的话。” “书怡,辛苦你了。” 妻子偶尔有些小性子,但大体上懂是非,比许多只盯着自己面前一亩三分地的人强上许多。自己也亏得有这么个贤内助,才能心无旁骛地处理朝堂上的事。 程氏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沈小姐,请跟着婢子来。” 沈云梳看到宜绫清丽的面容,心中一暖。阿罗定然是料到了自己第一次上门会有些紧张,特意让贴身侍女前来接她。 “多谢宜绫了。” 恆王府并不像外间传言的一般奢华,却很是精巧。来往的下人均神情恭谨却不谄谀或僵硬,走路轻手轻脚,规矩地避开了各位主子。穿过幽雅的十里长廊,沈云梳惊讶地发现这里的布局竟然和东陵书院有些相像。 沈云梳没多问什么,宜绫却主动解释道是王妃想见她一面,并不着痕迹地宽慰了她几句。也许跟在阿罗身边的人,都沾了几分她的善良灵慧? “臣女沈氏云梳参见恆王妃,绮罗郡主。” 余曼婷急急道:“好姑娘,快起来吧。我知道你与琦儿亲近,在家时不拘这些俗礼。” 说着便眼中含笑地打量她。女儿的手帕交,她自然都是调查清楚了的。沈家二姑娘为人稳重沉静,今日穿的衣裳倒比平日俏丽温婉些。身后两个侍女一个沉稳恭谨,标准的大丫鬟模样;另一个年岁较小,眼神中透着讨人喜欢的机灵劲。 是个顶聪明的人,余曼婷想起女儿对自己说的那几句话,心中暗自思量。旁人在她这个年纪恐怕还在做那些不切实际的梦,她能想得如此通透,的确有颗七窍玲珑心。琦儿与她在一块,许也能看破不少事儿。 第31页 “多谢王妃娘娘。”沈云梳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恆王妃的举止完全颠覆了她对于皇家宗妇的印象,眼下说“臣女惶恐”显得太过疏远不识抬举,可顺杆爬更不妥当。她并无亲近的长辈,对此没有经验,只好回忆于先生课上讲过的话:若一位夫人言辞亲昵,将你当自家小辈对待,除非有不得已不拒绝之理由(例如人品低劣,世仇等),举止当亲近又不失恭敬,像孝敬自家母亲般尽力哄她开心。提及对方的儿女是个不错的主意。“自臣女进学以来,绮罗郡主对我多有照顾。王妃娘娘盛情,云梳愧不敢当。” “再这般客套,本王妃可不悦了。”余曼婷眨了眨眼,从黛紫色的腰带上摘下一块玉佩递给她。那玉佩碧中透白,仿佛若隐若现的云雾。“我身上都是些俗物,沈丫头可别嫌弃。” “怎么会。王妃娘娘随身带的美玉,自是无瑕剔透。”沈云梳看着玉佩上绵绵不断的云纹和蝙蝠,心下感动。流云百福,美满如意。“相比之下,臣女的薄礼才入不得眼。” 余曼婷听她声音温软,透出一副小女儿的柔情,心中多了几分怜惜。“可不许你这么说。” 接过用珍珠装点的匣子一看,只见里面装着一套用黄花梨木制成的四季锁。恆王妃顿时眉开眼笑,“丫头这礼可算送到我心坎儿上了,琦儿知道我就爱这些奇巧的物件。这纹理如同行云流水,更好的是黄花梨够轻。上回汤家也送我了个玉质的孔明连环锁——拿着就沉的慌,更别说拼了。” 沈云梳心中高兴,却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就算看在阿罗的份上,恆王妃也不应对自己如此亲近才是。传言中她虽开朗不拘于世俗,在小辈面前还是较为稳重的。 正稍稍有些走神,只听一道熟悉的声音说道:“没想到云梳比我还会哄母亲开心,看来以后非得常请你过府不可了。” 她话音刚落,沈云梳已微微红了脸。阿罗的声音并不像寻常闺秀一般清脆娇俏,而是略微低沉,又带着些慵懒的味道。 偷眼一看,只见顾玉琦穿了一件浅紫的梅花纹纱袍,除去几分牡丹的华贵,多了几分丁香的娇柔。外披冰蓝的丝绸罩衣,微微一动仿佛月光流淌。乌髮简单地用一根碧玉钗挽起,几缕青丝调皮地垂下,却更添风情。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怎地,又被我倾城的容颜迷了眼?” “怎么说话呢。”余曼婷吃惊又好笑,琦儿何时学来如此纨绔子弟的做派了? 沈云梳的脸刷的一下红透了——之前阿罗也说过类似的话,但这次是在长辈,还是恆王妃的面前。 顾玉琦看她手足无措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娘,你看小梳子那样子。” 沈云梳抬头,正好对上余曼婷复杂的眼神,心中不由得有些慌乱。 王妃不会觉得自己带坏了阿罗吧? “我看梳儿这样很好。”恆王妃语气柔和了下来。 自两年前,琦儿已经很久没在自己面前显露出孩子气的模样了。虽然举止慵懒,外人见了定会觉得她在府中很放松;然而作为母亲,她又怎会看不出呢? “府中没有其他女孩儿,琦儿平常独单了些。你若愿意的话,就作她的姐妹吧。” “王妃娘娘厚爱,臣女愧不敢当。” 沈云梳心中温暖又惶恐。恆王妃的亲近和另眼相看,说来比阿罗更莫名奇妙。不过也许有关子女,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 王妃娘娘与阿姐面对家人时有五六分相像,作她的女儿一定很幸福。真希望阿姐以后也能活得如此恣意。 余曼婷微微嘆了口气,“好了,你跟着琦儿去院中玩吧,跟我待着总有些不自在。” 二人领命退下,顾玉琦弯了弯眼。“云梳想去哪儿逛逛?” 沈云梳眼睛眨了眨。阿罗此刻的样子,让她想到了那场梦中她持了自己的手,轻描淡抹地画出丹青。 当时梦醒之后记不清楚,眼下却莫名忆起了。画中她们并肩站在一个楼台上向窗外望去,那阁楼很高,只能隐约看见地上的人影。 “阿罗介意我去你院中小坐吗?” “当然不。”顾玉琦看着似乎是因为跟自己母亲在一起,神情终于显出几分活泼的沈云梳笑着拉起了她的手——仍然是那么细嫩柔软。带着几分好奇地比了一下,云梳的手指竟然比自己的短上了一截,不由得笑出了声。看着眼前人又红了脸的样子,感嘆地说道:“云梳脸皮果真太薄了些。走吧。” “那片荷塘开花时煞是好看,应了‘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那句诗。来年夏天你可一定要来看看,题几首配得上景致的词赋。” “嗯。”沈云梳愣了一下,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担忧着明日,然而又没有想太多来年的事。明年夏天她十三岁,只要两次考试都得甲等就能继续这样的生活……当然,还得多提醒自己不要太张扬。 心中突然有些觉得自己这个朋友当得实在不称职。这次让阿罗帮忙,因为身份的悬殊实际就等于让她做了挡箭牌。 来年……她们的感情真的仍能如初见般吗? 沈云梳的眼神逐渐坚定了下来。阿罗与自己相识不久却全力相助,该是古人所说的“倾盖如故”了吧。既如此,她也会尽其所能维护这份难得的情谊。 作者有话要说: 女媳上门(划掉) 王妃是个声控(划掉) 作者菌是御姐音(划掉) ……天那我在说什么 郡主:云梳脸皮太薄了些。 梳子:某天会变厚的。 郡主:云梳十指好短。 梳子:然而很好用。 夜子:?????? q:她们的感情能始终如初见吗? a:……当然不能。一见钟情比不上日~久生情。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诗经·陈风》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杨万里《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皇室秘闻 穿过雪白的粉墙,步入霓裳院沈云梳第一眼看见的不是精緻的楼阁小筑,不是静美的紫藤鞦韆,不是屋后那一汪清泉,而是花圃内盛开的十余朵牡丹。 她奇道:“阿罗如何让牡丹在十月怒放?” 顾玉琦浅浅一笑:“云梳高看我了,我哪有那本事。是前些天天气回暖,这牡丹逐渐又自己生出叶子,开了花。” 沈云梳点了点头,语气理所当然:“百花自然为阿罗绽放。” 说完,却见面前的人沉默了半晌。 “其实,一开始,我并不喜爱牡丹。只是后来日子长了,说的久了,也分不清了。” 沈云梳听出了她话中的苦涩,却很是不解。都说恆王将独女视为掌上明珠,今日一见王妃对阿罗更是疼爱有加。恆王府在朝中低调,却一直很受皇帝信任,天子对待绮罗这个堂妹比不少同父的姐妹都亲近。 第32页 阿罗该活得悠然自在,而不是束手束脚。 不得不承认,沈云梳此刻心中有些心疼。 “那阿罗喜欢什么花呢?”她没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是多么轻柔。 “我喜欢栀子。花苞从寒冬孕育到夏至始盛开,香气清透让人心旷神怡。花叶也经年不凋,翠绿可人。” 栀子吗?出乎意料,却也像她。 “说起来,”顾玉琦脸上又浮现出笑容,“云梳与我心中的栀子花有些像呢。” “娘,您怎么对云梳这么好?也没见您如此亲近子佩啊。”沈云梳走后,顾玉琦不解中又带着几分欣喜地问道。 “子佩性子太严肃了。”余曼婷嘆了口气,“我心中也同样疼她。不过……真的决定了吗?” “嗯。”顾玉琦收敛了玩笑的神色,“我相信她。” 二十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沈云梳像往常一样读书温习,看上去似乎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顾玉琦发现她的双眼闪烁着夺目的光华,似乎蕴含星辉。 娘说有些人并非倾城国色,却因为周身独有的气质让人移不开眼。好在她慧眼识珠,要不眼下的日子该很无趣吧。 “你们说,绮罗郡主和沈家小姐在书院中传播女子自强的理念?” “是。”孙馨宁恭敬地回道,“绮罗郡主平日矜贵守礼,少与旁人搭话。但这些天有人与她说话她会随意答几句,其他人自是受宠若惊,不管心里怎么想的面上都满面笑容。而沈二小姐为人温和,但除绮罗郡主和林怀雪之外与其余人没有深交。这些时日却也会偶尔与同窗八卦,不经意地评点几句。” “具体怎么说的?”孙浩问道。他知道自己在政事方面没多大建树,能混到户部主事大约也是靠着平日消息灵通,行事谨慎。涉及那几家的事,无论大小,都得打听一下。 “绮罗郡主谈到祝家大小姐时说,虽说出嫁从夫,父母多年的养育之恩却不敢忘。女子出阁后仍要铭记自己本是哪家贵女。行事不能给母家丢脸,遭了委屈也不该忍气吞声,自请和离全了气节。” “这话说来也没错。” 孙馨宁顿了一下,心中有些不是滋味。父亲觉得顾玉琦的话没错是因为她宗室女的身份,她这般生来就是按贤妻良母标准培养的女儿大概没这个权利。 “郡主夸赞其友祝子佩的才华远见不亚于男儿,说世人对她的评判实在不公。还提起过前朝末代女将军花蓉,语气中多是敬佩。” “那沈家二小姐呢?” “她谈的就比较多了。”孙馨宁神色如常地说,“评议诗词时多次提到前朝几位女诗人例如魏燕娘,对她们很是推崇。有几人用她们曾为风尘女子的理由讥讽,却都被沈云梳有礼有节地反击回去了。其他人大约觉得她是按绮罗郡主的吩咐行事,大多没有为难,不过心里还是不以为意的。” “宁儿,你怎么看?”孙浩有心考量一下自己的女儿。宁儿明年三月就出阁了,作为主母也该会分析这些事了。 “女儿不知。”孙馨宁垂下头。 绮罗郡主往日与祝子佩是莫逆之交,然而两人似乎达成了什么默契从不干涉彼此的事。这回出言定然是有缘由的——以她看,大概是沈家小姐劝服了她。 然而这话,她是不会说的。 孙浩嘆了一口气,转向小女儿,却见她一脸的委屈。不禁有些好笑,放柔语气问道:“巧儿,谁惹你不开心了?” “爹爹,明明最开始我才是云梳姐姐的朋友。后来绮罗郡主和林怀雪来了,她就老把我晾在一边,现在更是!还用初入学与同窗不熟的藉口,老去找别人……” 孙浩失笑,不由得揉了揉小女儿的发揪。“看来她们确在筹划什么。宁儿,你不用做什么,先观察着。不过若她前来示好,一定不要拒绝。巧儿心思单纯,你多照顾她些。” 孙馨宁抿了抿唇,点头道:“女儿记下了。” 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她还能不知道吗?巧儿并不像表现得那么天真,却也是一点坏心思都没有的。但正因如此,才更让人担忧。 顾栖梧下朝后照例召魏谦讲述近些天发生的事儿:从哪家官员后院起火,到听闻今岁寒潮延后,百姓纷纷奔走相庆。 “绮罗那丫头又想整出什么事了?” “微臣斗胆一言,”魏谦听出顾栖梧与顾玉琦的亲近,“绮罗郡主为人聪敏行事有度,此举定然有些缘由。” “你倒知道了。”顾栖梧果然露出了一丝微笑。想到前几日钱朝先秘折中禀报的事,眯了眯眼。“过几日,下旨宣绮罗郡主入宫一趟。” “是。”魏谦恭谨地垂下头,看主子并无继续听的意思,跪拜行礼。“微臣告退。” 看着天子隐约点了下头,静悄悄地离开了宫殿。 同僚认定自己是谄臣,纷纷耻于与他来往。魏谦讽笑了一下,当今乃千古难寻的明君,定然万世流芳。他只要能为陛下的丰功伟绩出一份力,史书会记载他们的谈话,会铭刻陛下的忧国忧民之心,与自己的忠诚。 “摆驾凤阳阁。” 来到雕梁画柱的宫殿前,顾栖梧神色柔和了下来。当年他嫡亲的妹妹永阳在这里住了十七年,楼阁之中仿佛仍然留存着她的谈论词赋时神采飞扬的面容和赏花时温润如玉的神情。而如今,宸儿也在这待了三年了。 澜儿,原来你已经离去三年了。 顾栖梧挥手制止了太监通报,悄然走入庭院中。圃中的梧桐仍然挺拔,皮青如翠,叶缺如花。宸儿虽然性子有些冷清,却将这青玉照料的很好。 刚来到殿门前,就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喊着:“姐、姐,姐姐……” 他一愣,这时不知是谁先往外看了一眼,屋内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儿臣参见父皇。” 顾玉宸守礼地退后了一步,避开了顾栖梧想要将她揽入怀中的动作。 天子无奈一笑,转头看向屋中另外两人。 “谱,父……”刚满周岁不久的孩子正是最烂漫的时候。顾玉宛穿着粉色的衣裳,有些好奇地伸出肉嘟嘟的小手,甚是玉雪可爱。 汪玲珺忙上前握住女儿的手,躬身请罪:“既然皇上来了,嫔妾和敏和先行告退。” 她一身绀紫色的宫装,青丝用白玉兰珠钗秀气地挽起,并无刻意装扮的痕迹。 顾栖梧只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也没挽留。 他也听闻汪氏在敏和会走之后常常来看宸儿,不过今日他来凤阳阁是临时起意,汪氏就算有利用之意,姿态也是做足了的。 “宸儿,你满五岁了,有没有什么想学的东西?父皇请钱太保给你当夫子好不好?” “谨遵父皇吩咐。”顾玉宸脸眼睛眨都没眨。 “那……我下旨让永阳搬回宫教你读书?” 第33页 四周的宫人都低垂着头,仿佛没听到大悦朝最尊贵的人在女童面前几近谦卑的姿态。 顾栖梧,顾惜桐。自从阿妹降世,他们就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三年前发生了太多事。他看似是君临天下的帝王,却无法让在意的人幸福。 澜儿去了。宸儿因为她母后的事,与自己有了隔阂。 永阳的驸马是她亲自选的。顾栖梧当时就觉得金鸣志身子有些弱,然而阿妹执意下嫁,他终究没拦住。如今总想着,若是当时多劝几句,惜桐是不是能与夫君琴瑟和鸣,白头到老呢? 顾栖梧苦笑了一下。何苦欺骗自己,自己的妹妹他还能不知道吗? 宸儿虽然怨自己,好在跟惜桐这个姑母还是一如往常地亲近。永阳独自在府上偶尔也会寂寞,将她接入宫来正好。 “让父皇为这些小事操劳,儿臣惶恐。”顾玉宸缓慢地说道,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温柔。“妹妹如今正是需要您的时候,您有空去陪陪她吧。” 顾栖梧深深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气。 自出生起,这个孩子就格外有主见。以往为了哄她母后开心,满脸都是笑……现在,有多少天没有见到她的笑容了? 他心中逐渐坚定了下来。澜儿给他留下的女儿,值得最好的。 走出凤阳阁时,顾栖梧回头望了一眼。不出意料,那孩子的眼中含着怨恨、不解,还有一丝……受伤。 他微不可查地嘆了一口气,随即却面色如常地对身边的李源吩咐道:“过一个月,将汪氏升为昭容吧。” 作者有话要说: 皮青如翠,叶缺如花。——王象晋《二如亭群芳谱》 对不起!最近忙着准备回国的事,抽花令的情节还一直卡qaq作者菌把入v的那三章当补更行吗?(心虚脸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群芳相聚 几日前绮罗郡主以院内牡丹在孟冬绽放的名义,邀请世家小姐来王府赏花。然而无论是否接到花笺, 明眼人都清楚, 此去并非赏花这么简单。 受邀者不过十余人, 名单如下:祝家、沈家、庄家、孙家姊妹;陈氏婉茹、汪氏玲瑶、舒氏秀莹, 林氏怀雪,外加年岁较小的萧洛斓和杨可烟。 众人在垂花门附近的一处暖阁内会和, 先到的便聚在一起谈天,玩些九连环, 八卦锁之类。沈云梳跟在沈云华身后, 眼见陈、舒两位当作没看见自家长姐一般,担忧地拉了拉她的袖子。 阿姐重情。陈婉茹和舒秀莹好歹与她结伴上下学了两年, 总有几分情谊在的。 沈云华回头安抚地笑了笑。余光看见一位身穿水蓝色广袖罗裙的女子裊裊婷婷地走来, 神情温柔了些。 “玲瑶,你今日可来得有些迟。” “这可是王府, 云华别埋汰我了吧。”汪玲瑶长相本就清丽绝俗,换上浅蓝的衣裳更是楚楚可人。腰间缠了海棠的宫绦, 又添几分娇艷妩媚。孔雀银步摇垂下的流苏微微颤动,让沈云华有些移不开眼。 她的这位密友, 不知会落入谁家呢。 偏头一看,自己的小妹早已和绮罗郡主凑到一起, 各自拿着个九连环似乎是准备比试。略微无奈地一笑, 本来准备照应着她, 反倒先让梳儿忧心自己了。 看着十四位客人均来齐了之后,顾玉琦轻轻击了击掌, 眼见众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才浅笑说道:“诸位前来,绮罗深感荣幸。既都是同窗姐妹,便不必拘礼,有什么提议尽管出言。” “郡主之言甚是,萧妹妹和杨妹妹明年也定然会来我们东陵的。”不出意料,说这话的是汪玲瑶。 杨可烟用浅妃的手帕捂了嘴,“汪姐姐这是笑话我们呢。” 顾玉琦面上也多了几分亲切:“有杨妹妹在,汪小姐定然不会寂寞了。” 十余位仙姿玉色的佳人前后走在碎石子铺成的甬道上,飞阁流丹都成了这副极美画卷的陪衬。走入园门内,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高耸入云般的玲珑山石。假山周围怪石嶙峋,山峰处有一座小小的亭子,用八根滚圆的红漆柱子和松花色琉璃瓦搭成,在金轮的照耀下耀眼极了。更妙的是四个亭角上挂了娇小的风铃,微风拂过发出悦耳的响声。 “您将牡丹花搬到那儿去了吗?”问话之人是庄娟。庄婵的这个小妹穿了件湘妃色的齐胸襦裙,秋香色的斗篷。面容温柔可爱,双眸如溪流般清澈见底。 她与沈云梳、林怀雪等人同岁,只是生在腊月,故尚未进学。 “并非。还得劳烦各位多走几步了。” “能观赏王府景色,是我等的荣幸。”说这话的是陈婉茹。她一身橙色裙衫,既不出挑也没失了体面。对于她来说,自己并非郡主赏花宴中的主角,小心应对为上。 让沈云梳有些吃惊地是,她和舒秀莹并未像长姐预料的那般争锋相对。舒秀莹此时穿着同色系的襦裙跟在陈婉茹身后,仿佛一个乖巧的妹妹。 绕过假山石,只见围栏中屹立着一块两人多高的白玉石,石面光滑如镜,能映出诸人的影子。玉石后青绿的藤条散漫垂下,百余株奇花异草香气馥郁。 穿行过花丛,一条极细的、蜿蜒迂迴的溪流轻巧在石间跳跃,还浮着几片红粉落花。斜坡上柳树枝条摇晃,几片红叶在近处飘过,才恍然如今已是深秋。 金红的锦鲤跃出潭水,漾出的波纹也仿佛鱼鳞似的。池水清透,映出不远处水榭楼阁的倒影。孙馨巧四下一望,却没看见曲桥游廊,不禁问道:“该如何去那亭中呢?” 顾玉琦神秘一笑,“跟我来便是。” 沿着曲折的小道进入苍翠的竹林,没走几步就看见一个古朴的竹桥。上桥之后,视野顿时开阔起来;庄娟和孙馨巧均左右探看,似乎是在确认竹桥能担负众人的重量似的,看到自家长姐投来的无奈眼神相视一笑。 走近时,才看见水榭前时两个别致的亭子。左首的金砖碧瓦,设计成了舟船的形状,仿佛等人踏上去便能开始缓缓行驶一般。右首妙在莲花形的底座,仿佛从池水中生出的一般。白玉台阶后,主体修建成了宝塔的模样;四面有窗,处处悬挂着宝珠,镂空处雕刻着祥云。 汪玲瑶见了那高悬的牌匾,忽地笑了:“绮罗郡主,您果然偏爱云梳妹妹,这楼亭都是依着她们俩的名字建的。” 众人抬头一瞧,只见上写“沉香榭”。其中几人看到那字迹不露锋芒却暗含肃穆之气,认出是顾玉琦亲笔。 “绮罗郡主,汪玲瑶故意曲解您的意思,还请您治罪。”沈云华稍稍施礼,面上却仍然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 旁边几人愣了一会儿都笑了,没想到一向端庄甚至有些清冷的沈云华也会玩笑打趣。 “绮罗姐姐,那牡丹可是在水榭中?”祝玖跟在其长姐身后,望向身前人的目光满是钦慕。 “正是。” 来到水榭内,只见架构精巧,可以称得上绣闼雕甍。中央摆着一个圆形的矮桌,一个身穿蓝绿色衣裳的佳人正续着茶,素手芊芊,动作如行云流水。 第34页 “清香袭人,郡主的侍女好手艺。” 宜绫恭谨地向众人行礼,沈云梳对她笑了笑。 宴会的主角,那十几株牡丹摆在玉阶似的木架上。 两朵海棠色的并蒂开着,仿佛双生姐妹相似地妩媚。一朵中央是樱桃般的红,越往外颜色逐渐浅了下来,最后成了雪白。绛紫、粉蓝、银蓝……甚至还有一朵豆绿色的圆滚滚仿佛绣球一般,煞是可爱。却当属那朵大红的最为艷丽,仿佛花冠一般傲然伫立。 “醉胭脂、软玉温香、蓝芙蓉、夜光杯……”宜缎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一样样介绍着。众闺秀自是一阵赞嘆,却听顾玉琦说:“也不能让诸位白来一趟。这十余朵牡丹,便给你们分了吧。” “这怎么好意思?”孙馨宁推拒道,“正见到如此奇景,已让我等大饱眼福了。” “不过是天公作美,没什么好稀奇的。”顾玉琦笑道,“的若你们真喜爱它们,便带回家中让父母亲看看,也算是一桩美事。” 最终众人还是各得了一株花,沈云梳分到了桃花飞雪,沈云华的则是紫蝶迎风。此时绮罗郡主却貌似不经意地向身旁的贴身侍女吩咐了一句:“将这盆雏凤还巢送到敏安长公主那儿吧,也算我身为堂姑母的一点心意。” 宜锦规矩地应下了,又听主子说:“我这儿侍候的人够用,你放心去吧。”才深施一礼,转身离开。 难道这才是顾玉琦分发牡丹的用意?众人都摸不清,若是为了显示与皇家的亲近,实在有些没必要。 不过她们仍笑意盈盈的,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评点着玉英。沈云梳讶异于她们气氛的和谐,即使各怀心思,话语中却没有半分明嘲暗讽的意味。 也是,在场的谁不是聪明人呢?一时口舌上占了上风,却惹得绮罗郡主不喜,怎么想都划不来。 二人有些口渴,便来到桌前饮拿起茶盏。这敬亭绿雪芽叶嫩绿,白毫似雪,林怀雪品来不觉连连赞嘆。 沈云梳拈了一块荷花酥,在一旁微笑地看着,却不知自己也入了另一人的眼。 “我知道诸位参加各种宴会总吟诗作对的也累了。”听到顾玉琦说这话,杨可烟眼睛亮了亮,期盼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待她提出什么好玩的游戏。“可我亦是俗人,没有什么灵巧的心思。只好做了些花令让各位抽取,抽到的就以花为题写一首诗词、歌谣或短赋。” “当然,顾某绝无勉强各位同窗之意。不好作诗或今日没兴致的,可以跟宜绡去左首边形若竹舟的亭中垂钓,也是一桩雅事。” 众人神情各异,却均没有诅丧之意,想来受邀时便有了准备。孙馨宁率先行了个礼,温雅地笑着:“郡主,我与小妹不善诗赋,便去垂钓吧。” 孙馨巧撇了撇嘴,却没有不满的意思。顾玉琦见状浅笑地点了头,吩咐道:“彩霞,将枣泥山药糕、糖蒸酥酪、豌豆黄和双皮奶都送到竹枫亭。” 孙馨巧的眼神立马亮了,看得众人心中怜爱,一旁的庄婵揉了揉她的髮髻。似乎是因为两家小妹都是单纯的性子,孙馨宁和庄婵的关系也近了些。 杨可烟接道:“既然两位孙姐姐去,我也跟着去。” “可烟,别拿两位孙小姐当託辞。”萧洛斓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夫子说你在诗词一道上表现也算过得去,怎么每回到了作诗的时候便往后躲。这样下去,如何进步。” “萧姐姐,今个在绮罗姐姐面前,便饶了我吧。”杨可烟苦着脸,“小妹真是见了这诗词便头痛。” 同样的典故,翻来覆去地用;玉玲珑便是花儿,哪有那么多含义? “既如此,我便捨命陪君子跟你一道去钓鱼吧。”萧洛斓抱歉地看了郡主一眼,“玉琦,各位姐姐,回见。” 诸人却是不敢当她这一声姐姐的,纷纷玩笑了几句。 “我们仨临窗垂钓,难道还会掉到池子里去了不成?萧姐姐有什么不放心的……”杨可烟一路嘟囔着,却还是乖乖地牵住萧洛斓的手追着孙家姐妹往楼亭外走去。 沈云梳心下思量,杨可烟和萧洛斓的个性截然相反,相处的却很是融洽,是否因为两家的交情呢?更触动她心神的是,萧洛斓竟然直接唤了阿罗的闺名。 恆王府与萧家交好并不是秘密。她担忧的是,在座众人都比自己身份高贵不说,容貌才情也都不差。孙家姐妹娇柔,庄家二女温丽。杨可烟古灵 精怪,萧洛斓少年老成。更别说还有与她相伴一年有余的祝子佩,让她自惭形秽。 顾玉琦招唿诸人在桌案旁落座,只见糕点碟盘间摆了一个白玉的笔筒,上雕岁寒三友,中间松散地装了竹籤。 祝玖沉稳地说,“抽籤的顺序便按齿序来吧。” 她年岁最小,此举倒有些谦让的意味。 顾玉琦微笑点头,“敢问庄小姐生在哪月?” “季月。” “子佩生在兰月末,这么说来你年长些。”顾玉琦若有所思,“请吧。” 沈云梳暗自观察,阿罗对待其余除祝家、萧家和杨家之外的闺秀大多是客套,但与祝子佩明显是有默契的。 她知道阿罗生在雪花飘扬之际,阿罗可知道她生在桃花盛开之时? 庄婵闭了眼,伸出柔荑略微踌躇了一下,终于抽出一支。只见上方用宛若天成的字迹写着“稻花”,下批“稻花香里说丰年”。 “姐姐抽到稻花,可见将来必然衣食丰足,安乐无忧。” 庄婵宛然,“以往怎没发现你也是个舌灿莲花的。” 庄娟笑嘻嘻地,沈云梳见她丝毫没有因为没抽到那些所谓风雅的花签而失落,不由得对这位未过门的长嫂又多了几分真心欢喜。 “儿童离落带斜阳,豆荚姜芽社肉香。一路稻花谁是主,红蜻蛉伴绿蟑螂。”这首诗出口后,众人脸上或多或少带了些惊讶。实在因为庄婵素日为人端庄持重且寡言少语,谁也没料到这回她却别出心裁地描绘了村庄中的闲适淳朴之态。 顾玉琦作为东道主首先贊道:“清新隽永,诗无俗韵。” 众人赞嘆一番,便看向祝瑛。她今日仍穿一袭儒士的长衫,清俊潇洒,站在祝玖身前仿佛是为她遮风挡雨的兄长。 不过沈云梳转念一想,谁说只有哥哥才能为妹妹遮风挡雨?长姐虽为女儿身,甚至与自己不是一个生母,十余年来仍然处处护她周全。祝子佩身上的重担比阿姐重,一路走来定然不容易。她这么一想,之前心中的酸涩之意倒是去了几分,反倒生出几分骄傲。 阿罗贵为郡主,受父母宠爱,心性却毫不骄狂,相反最是良善不过。她定是看祝子佩不同流俗,受众人非议实在不公,想着出手相助。 “长林众草入秋荒,独有幽姿逗晚香。每向风前堪寄傲,几因霜后欲留芳。名流赏鉴还堪佩,空谷知音品自扬。一种孤怀千古在,湘江词赋奏清商。” 第35页 祝瑛吟诵时眉目疏朗,声音抑扬顿挫,自有股书生傲气。然而顾玉琦听来却心情复杂,她明白这位挚友是见了棺材也不会回头的人。心中有些焦灼,怎么还没有消息呢? 沈云梳余光看见祝瑛竹籤上“红梅”下题的诗“风来难隐谷中香”。 是了,纵使无人也自芳。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林怀雪,只见她眼中满是崇敬。沈云梳心中明白,她敬佩的恐怕不是这首诗的文采,而是祝瑛不畏世俗、清高孤傲的本性。 陈婉茹签上“芍药”下刻“更无凡木争春华”。她作的诗只算中规中矩,却心怀民生,倒也大气。 沈云梳觉得长姐与她疏远了之后,陈婉茹似乎想通了什么:褪去了原本圆滑中的浮躁,多了几分沉静之感。奇的是,这样一来,她相貌仿佛更明艷了几分。 终于轮到自家阿姐了。沈云梳盯着长姐伸出的手,她不知道心中莫名的紧张从何而来:不过一场游戏罢了,难道还有什么意义不成? “清溪倒照映山红”——原来是杜鹃。这对沈云梳来说是个有些新奇的答案,她本以为会是荷花或芙蓉。阿姐的诗十分华美却不显空洞,比往常还高些水准,引来一片称赞之声。 她记得这首诗中第二句是“一路山花不负侬”,暗自有些欣喜。不讲风雅,总归是个好兆头。 沈云梳不知道的是,她长姐此次的确是竭尽全力了。这些天沈云华心底一直有些隐隐担忧,梳儿进学以来太高调了些,虽然有郡主护着却挡不住小人嫉恨。若被有些人看见她越过了自己,不定会整出什么么蛾子。 也罢。梳儿出众,不正是自己希望看见的吗?有她在,定不会让那些明枪暗箭伤到梳儿一丝一毫。 依稀记得,自己幼时并没有很注意这个姨娘生的妹妹。是什么时候起,她对梳儿疼爱如斯了?也许是她抬起头用清澈明净的眸子好奇地望向自己时,也许是岳姨娘去世时看到她空洞茫然的眼神那一刻。 无论如何,她既是自己的妹妹,便一生一世。 “云华,你故意的让我紧张的吧?有你珠玉在前,奴家写成什么样都会被称作转头了。” 沈云梳看着长姐一如往常地皱起没,轻斥道:“说什么话呢!”双眼却倒映出玲瑶姐姐的怪模样,没有一丝恼意。 汪玲瑶抽中的是水仙,“全凭风露发幽妍”。她下意识地长姐笑了笑,沈云梳猜测其中带了些安慰的意思。毕竟这首诗虽然是夸赞凌波仙子洁身自好,按世俗的眼光看却不算太吉利。 沈云华面色如常。她身为家中长女,早已学会掩藏心思不教闺中密友和小妹担忧。 “独立人间第一香”,对于绮罗郡主抽中牡丹,众人均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沈云梳偷眼打量,却见阿罗依旧淡然地微笑着,不稍片刻便又轻吟出一首不下于任何人的诗句。 舒秀莹拿到“雨后霜前着意红”的芙蓉后,便轮到沈云梳。她闭眼前看到的是长姐鼓励的眼神,伸出右手,凭藉记忆中的位置准确地摸向白玉筒。并没刻意取那个,睁眼时却一下看到“绿云剪叶,低护黄金屑”。 想起当日阿罗意外轻柔的嗓音,莫名觉得她神色中带了一□□惑。察觉到思绪的飘散,沈云梳不禁又唾骂了自己一句:所谓梦中内人,不过是玩笑话。自己既有与阿罗做知己好友的心意,怎能再亵渎了她? 然而一抬眼,却仿佛看到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心中便又生妄念:难道这花签是她故意给自己写得不成?眨了眨眼再去望,阿罗仍是那副端庄的模样,似乎方才是她迷了眼。 沈云梳一心二用,遣词造句的同时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在心中又改了几个字,只觉得自己耽误的时间太长,有些不好意思。余光观察众人有无发现自己的异状,却见她们谈笑自若,似是不想给她压力;只有阿罗偶尔投来的目光似乎看穿了一切。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她话音刚落,阁楼中静默了一刻。沈云梳心中忐忑,看向长姐,却见她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林怀雪骄傲于好友的才华,眼中是纯然的喜悦。庄婵的则掺杂了不解,在她看来,这位将来的小姑子是极稳重的人,该不会如此锋芒毕露。而沈云华…… 她想着,阿妹长大了,也许不用自己护着了。 梳儿开始学着自己筹划,自己早该想到的,小妹那么稳重的一个人,怎会做出鲁莽的决定呢?她定然有把握能化险为夷。 沈云华对上了妹妹的双眼。这双眸子她再熟悉不过了:清亮中含着温和的笑意,然而你再细细观察,便不会漏过其中坚定的意味。 然而此时,那里多了些无措。 无措? 沈云梳慌了。 就像之前和阿罗的来往一样,她开始后悔没有早些告诉长姐自己的计划——不是在宴会上出风头的想法,而是那个还未完全成型的念头。 她为什么不早些说呢? 阿姐,她永远都会是那个遇到危难挺身挡在自己身前的人;那个风言风语中坚定站在自己身后的人。她们本该没有欺瞒,没有躲藏。 沈云梳低垂着头,似乎是在沉思,错过了长姐释然的眼神。 沈云华在衣袖下抚了抚挚友的手,让她不必担忧。 无论如何……她都是自己的梳儿。 作为姐姐,她似乎总是最先心软的一方。 “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沈云梳回过神时,林怀雪已然念出刚作的诗词。她们俩坐在一边,沈云梳很容易看见对方竹籤上的句子——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她的脸腾的一下红了。旁人的花签都是七言,唯独她们二人不同,说是巧合她不会信。那阿罗是什么意思?拿自己的评语给怀雪,还将当日夸赞自己的词句写在竹籤上——不对,她怎么笃定这签能落到自己二人手中?莫非阿罗是有意谋划的不成?可又为了什么呢? “林妹妹这首诗可真是绝了!且梅与雪正好含了你的闺名,妹妹可输给红梅了一段暗香!”这般会调侃人的,除汪玲瑶外再无他想。不过林怀雪这首佳作,也让众人的目光不再那么集中在沈云梳身上。 “汪姐姐说的一点儿没错。”垂钓归来的杨可烟露出一对若隐若现的小酒窝,“我听见林姐姐身边有个侍女就叫暗香,可见她是个顶顶风雅的,我们这些俗人可不好比。” 这话敏感的人可能觉得有几分讽刺的意味,但杨可烟说得直率,语气中也全是真诚,林怀雪便只是浅浅一笑。她并非不知同窗背后说她过于清高,眼下见诸人对她态度并无不同心下也微微有些触动。 这世上不受流言蜚语影响的人,毕竟是少数。 “杨妹妹生在几月?” “汪姐姐何出此问?” 第36页 汪玲瑶做了个鬼脸:“看你何时能进学啊。现在我真开始期盼你能与我作伴了。” “难道玲瑶姐姐之前的盼望是假的不成?” 沈云华神情一顿,不经意地将目光移向别处。 与陈婉茹和舒秀莹疏离还是有一个劣势的。 玲瑶如今是她唯一真心相交的友人,尽管她想都没往那边想,暗地却有了独占的心思。 也许,她不该靠得那么近。 “好了,该让庄小姐和玖儿抽籤了。” 庄娟签上是百合。她想了好一会儿才勉强作出一首七绝,面上满是愧色。众人听出其中有不甚工整之处,却没冒然提出。顾玉琦思虑片刻,提了几个可作修改之处,得到庄家姐妹的感激的眼神。 庄婵脸上并无羞恼之意,反而好生温柔鼓励了一番小妹。她看出娟儿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心下安定。爹娘难免对身为幼女小妹溺爱了些,好在娟儿觉悟的不晚。 “玖儿竟然又抽中了秋菊。”祝瑛若有所思地看了顾玉琦一眼。 “金栗初开晓更清”,祝玖念出竹籤上的诗句,随后接道:“满园花菊郁金黄,中有孤丛色似霜。还似今朝歌酒席,白头翁入少年场。” “好,阿玖这比方打的好!”众人有些惊讶地看着忽然朗声大笑的林怀雪,片刻后也纷纷交谈了起来。 沈云梳和林怀雪、祝玖坐在一块儿,谈论些典故韵脚。不一会儿众人就打散开了,有人也来请教,三人连道不敢,却也兴致勃勃地交流起来。到了最后,大家放着铺软垫的椅凳不坐,竟是以这三个年纪最小的闺秀为中央围了一个圆圈。 孙馨巧双手领着一个木桶进了屋,身后几个丫鬟焦急地跟着。“巧儿,慢些走,你裙角都湿了!” “知道了,阿姐!” 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孙馨巧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将木桶放下简单施了个礼。“多谢郡主款待,那几样糕点十分可口。” 顾玉琦微笑点头:“孙妹妹可是钓到了什么好东西?” “我和姐姐钓到了一条鲤拐子,一条鲫鱼和几只龙虾。” 十余人好多没钓过鱼,此刻也新鲜地凑过去看。只见桶中除一些小鱼小虾之外,最显眼的果真是橘黄带斑点的鲤鱼和黑背银腹的鲫鱼。 此刻孙馨宁才姗姗来迟,无奈地看了自家小妹一眼,却为她的鲁莽赔罪。顾玉琦自不会在意这些,忙吩咐宜缎带她去厢房换件衣裳,随即陪着众人在亭中用了些点心。至于那两条鱼,在孙馨宁点头后成了晚膳中加餐的菜色。 天空碧蓝如洗,一对排成人字形的大雁掠过。顾玉琦忽地幽然一嘆:“诸位想必察觉我近来的异常了。” 除了四个小的一副茫然无知的模样,其余诸人都表示默认。出乎意料,率先开口的仍然是汪玲瑶:“我觉得郡主说的都很对,大悦朝该有更多女子像郡主这般想才好。” 沈云梳开始庆幸阿姐有这么一个密友。玲瑶姐姐处事果断,正好弥补了长姐性子中过于柔软的部分。 顾玉琦沖她笑了笑。“其实这是云梳的主意,我也不敢居功。汪姐姐也不必如此生疏,叫我绮罗便好。” 沈云华听到绮罗郡主提起自家小妹时心一下悬了起来,但再小心观察周围人,却见她们看向汪玲瑶的较多。 其实众人像孙馨宁一般,或多或少猜到了些沈云梳在背后的作用。反而更羡慕汪玲瑶抢了先,得到绮罗郡主的看重。 不过半天相处下来她们也少了些钻营的心思。若能以友人相交最好,不然只能说缘分不够。 陈婉茹主动给四小讲解了顾玉琦和沈云梳的见地,此时孙馨巧快步赶了回来,正巧萧洛斓开口道:“绮罗姐姐有此想法该早些与我商量才是。不过如今也不算晚,放心,我会助你。” 虽然她尚在稚龄,却无人觉得这话好笑。原因很简单,虽然元后已逝,萧家地位仍然母庸质疑。 “郡主和云梳有此仁心,玖儿佩服。” “绮罗姐姐‘目不识丁的妇人如何教化一族’说得好!爷爷都会贊同的。”杨可烟的祖父正是当年的中书令,如今的太傅杨孝和 ,她这话可算得上最高的赞扬了。杨孝和虽已告老辞官,只挂着一个虚职,杨氏一族中却不乏德才兼备且忠心耿耿的青年才俊。 庄娟见同伴纷纷表了态,有些窘迫地说:“娟儿见识浅薄,只听出郡主和云梳姐姐的话是惠及万千女子的福音。” 顾玉琦目光扫过以往或是点头之交或有几面之缘的同窗,眼神交汇时得到了肯定的答覆。 “郡主,各位小姐,宴席已经摆好,王妃请诸位过去。” 众人相视而笑,三三俩俩地携手离开水榭,穿过竹桥,向主院走去。 席上余曼婷有些惊奇地看着十余位小辈愉悦的模样。她总觉得今日有什么事发生,或是什么协议达成;回头问问琦儿好了。 许是因为作诗垂钓有些疲累,或是心情太过畅快,众人不知不觉比往常多用下了小半碗饭。回到各自府中时,仍觉得有些飘飘然——该是因为王府中的膳食让人回味无穷。 或是预感到,这一天将被载入史册。 各家的夫人,包括程氏,也像余曼婷般稀奇。纷纷像自家姑娘打听,却一无所获。而在东陵内,闺秀们却不吝于跟前来打探的同窗们分享她们抽花签的趣味。 不过几天后,也就平静下来了。除了十二人在书院中来往得勤了些,似乎没有掀起太大波澜。而今个本该是个寻常的日子。沈家姐妹在枫叶林中的小道上走着,各自在发愁的事都与生辰有关。  前几天蓝姨娘生辰父亲去了芳草院,态度似乎柔和了不少,还赏下不少东西。该不会是小弟去向他求情了吧?云景和阿姐一样,太心软了些。 沈云梳虽这么想着,然而要是她自己姨娘这般,她恐怕还不止是求情。 而沈云华在想,过几日便是婉茹姐姐的生辰,虽说因着郡主的赏花宴她们关系缓和了些,终究不比从前。她不后悔,只是跟想明白后的陈婉茹交好有利无弊——至少,她不会再庸人自扰地吃无谓的醋。 “姑娘,二姑娘!”小丫鬟几乎是提着裙子跑了过来,“永阳长公主来了!” 第25章 “怎地如此鲁莽?”沈云华皱起眉,示意身旁的月菱递口水给她。 月圆反应过来后也有些不好意思, “奴婢失态了。永阳长公主前来拜访, 如今正往凝黛阁走呢。” 凝黛阁?沈云梳有些疑惑。本以为长公主是来找阿罗的, 去施先生哪儿是有什么事吗? “月圆, 东陵这么大,我和阿妹很难冲撞了殿下。你也该学着稳重些。” “阿姐, 月圆还小,这回且饶了她吧。” 月圆向二姑娘投去感激的眼神, 沈云华无奈一笑:“既然这样, 就罚你跟着侍候我们吧。” “沈姐姐,云梳。”顾玉琦今日身穿鹅黄金线拖地长裙, 外披玫瑰紫牡丹纹锦长衣。头上是一整套红宝石的头面, 另插朝阳五凤挂金钗;腕上戴了九龙戏珠的金镯,腰挂玲珑翡翠玉佩。 第37页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沈云华参见绮罗郡主。” 沈云梳看着阿罗衣袍上栩栩如生的洛阳花,有些发愣。 她差不多已经肯定, 前几日的牡丹花宴上自己抽到木樨和怀雪抽到红梅都并非偶然。她不关心阿罗是如何做到的,世上有许多奇巧工技。她更关心……是否所有竹籤的命运都是被註定了的呢? 那阿罗是不是故意将牡丹签送到自己手中?沈云梳不相信她这么做是因为虚荣, 是什么让阿罗觉得她非得做那雍容的牡丹不可呢? “真巧。”沈云梳跟着施了礼,浅笑地站在长姐身后。 今日阿罗打扮的比往常还华贵些, 是知道了永阳长公主会来吗?但传言中, 长公主寡居后不再喜爱明媚张扬的打扮。 “云梳, 我是特地来找你的。”顾玉琦看着站在自己面前不再侷促的少女。 一开始本来只是想为子佩做些什么,如今却似乎参与了一件前所未闻的事。她神色平静地扶了扶堂兄赏下的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 母妃似乎对此很是惊异呢。 “如此云华先行告退。” 顾玉琦看着沈云梳开始踌躇的神色,笑了笑。“方才正巧看见汪姐姐在荷花榭旁垂钓,沈姐姐此去许能遇上。” 沈云华微微讶异,“多谢郡主。” “云梳,你听到坊间的传言了吗?” “郡主是说?” “城中百姓听了我们的话,很是贊成。” “那不很好吗?”沈云梳看到顾玉琦脸上的苦笑,不解地问道。 “然而我们口中的自尊,传下去却成了贞烈。本郡主之意是倡导即使没条件读书,至少也要让家中女儿识得几个字,更希望民间也效仿东陵建立女学。可他们却说女人守本分便是自尊,例如终身不二嫁,相夫教子,即使受了委屈也要以大局为重等等,不能让父母蒙羞。” 沈云梳听了也紧缩双眉,“那些士大夫认为女子的本分便是操持家务,他们自然不自觉地效仿。大儒所着书籍中也多是此种见解,不怪百姓。” 顾玉琦细细打量了她几眼。明明只是个比自己还年幼一岁的姑娘,眉宇间的沉稳气质,却说是年少得志的朝臣也不为过。“云梳说的是。”她语气没了之前的愤慨,柔和了下来。“外人还以为东陵学子除了三从四德外,便只做女红纺织呢。既如此……小梳子,你可还有别的主意?” “臣女拙见。”沈云梳隔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不如从书坊开始。小家碧玉看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其他有闲钱的人不少也爱读侠义志怪游记之类。臣女进学前偶尔看些闲书,最恨的便是一无所成的浪荡子弟到老不能沾花惹草时回头,那贤良的妇人却为他生儿育女,上下打点了一辈子,偏还有人觉得这是再圆满不过的结局。郡主若有办法,不如招人写些前朝巾帼英豪与红颜舍人的传记;或是负心薄情的男子诡计被揭穿,最后人财两空的故事。” 听见“小梳子”,就忆起她初识时的模样。也许是因为志同道合,她们仅仅认识一月有余,就仿佛相处多年的好友一般。 可阿罗赤诚相待,目前的自己却实在无法回报什么。即使挚友间本不用讲究这些,也让她心中有愧。 想起为怀雪解围后阿罗说的话,沈云梳想,不如将自己看作她的谋臣。 阿罗秉性纯善,有君子厚德载物之风;又胸有丘壑,可谓当朝风流人物。若在千年前,也算是一位明主了。 这说法听着可笑,然而沈云梳一向是个痴人。十几年来她在内宅中步步谨慎,只是环境所迫。若她真是将男主外女主内分得清楚的人,又如何会想到世间不公之处? 此刻两人已然落座于上次“偶遇”的秋香亭中。清荷为沈云梳续着茶,清莲在近处扫着栏上的落花。作为一天到晚跟着的大丫鬟,她们从一开始的震惊逐渐习以为常了起来。 清荷自小跟在沈云梳身边,看着自家姑娘广读诗书,却仍然没料到她能说出这些。不禁感嘆她心怀天下,又暗自惭愧于自己的狭隘。清莲心中却燃起了火苗,她惊讶于姑娘的远见卓识,并庆幸当初自己跟了这位主子。清莲开始坚信沈云梳能成就大业,而自己作为见证这一切的人,也将心有荣焉。 “云梳此计甚善。”顾玉琦听了她的称唿,看了沈云梳一眼却没说什么,陷入了沉思。 “坐吧。” “……黛妍,好久不见。”顾惜桐凝视着眼前人,“都说你平日讲课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怎么今个穿的这么素?” 施黛妍身着石青色的长衫,外斜斜系了薄披风。未施粉黛,柳眉却依旧淡如烟月,又朗如朝阳。 当初,就是这双眉,造就了她们二人的孽缘。 “都言永阳长公主温和宽厚,今日一见不还是这般刻薄?”施黛妍淡淡地看着沸水中沉不住气地上下翻腾的茶叶,又幽幽嘆了口气。“说吧,桐儿,此次为何而来?” “……我近日大概会迁入皇宫,教导敏安读书。” 顾惜桐突然有些不忿。世人道她是尊贵无比的长公主,然而在施黛妍面前,她似乎总是沉不住气的那个。施黛妍只负责维持这副淡然的模样,偶尔忧愁地嘆了口气,就勾得自己赴汤蹈火。 可三年前,当她下定决心甘愿放弃公主的身份与恋人出走时,这施黛妍却说自己心有所属。呵,若真如此,又为何在自己成亲不久后自梳? “是堂姐来了。” 沈云梳听到她的话赶忙起身,跟身旁人对视一眼走下台阶相迎。 “琦儿,不必多礼。这位想必就是沈家二姑娘了吧?”顾惜桐和气地问。 “臣女参见永阳长公主。” 顾惜桐穿着缃色的曳地裙,长长的裙摆仿佛凤尾一般。乌髮用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梳着元宝髻,斜插镂空兰花珠钗,耳挂东珠耳坠。纤细的手腕上套着嵌宝石的双龙纹金镯,眉间点着红梅花钿,端庄温雅中似乎还能依稀看到当年名动京都的才女风范。 “是个知礼的。”顾惜桐温和地点了点头,然而看着她艷若桃李的面容沈云梳实在很难将她当长辈看待。 “琦儿,听闻你前些日在府中举办了赏花宴?牡丹也没给堂姐送一盆来。” “确是绮罗疏忽了。”顾玉琦转头吩咐道,“宜绡,回府后派人将最后那两盆蓝田玉都送到堂姐府上。” “倒像我强抢了你的东西似的。” 沈云梳在一旁含笑听着两人有来有往。长公主不过双十年华,该像恆王妃一般开朗些才是;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着。 要说原先她还会掐断自己这些大逆不道的念头,现在沈云梳就放任自己想了。反正不会说出去惹来灭门之祸,当朝可没有因腹诽而治人死罪的道理。 “对了,堂姐此次因何而来?” 第38页 “敏安如今已年满六岁,皇兄前日问我可否愿意入宫给她正式启蒙。我没做过夫子,心中总有些惶恐,便想借上黛妍几日。”顾惜桐语气轻缓,眼中含笑。 顾玉琦想了一下,随即恍然:“施先生少时曾是堂姐的伴读,难怪了。这样说来,堂姐该常来东陵看看才是。” “我一个孀居的妇人,老出门像什么话。”看着堂妹不甚贊同的模样,顾惜桐心中悄然嘆了一口气。“府中还有些杂事,便先告辞了。沈小姐,听琦儿说你们很是投缘,日后请多多照顾她。” 沈云梳连道不敢。不论身份,郡主还比自己年长,永阳长公主说出这话来,即使出于客套也可见其不拘于俗礼。 “宜绡,我和云梳方才说到哪儿来着?” 两人继续谈着,顾玉琦心中却暗自思量。 堂姐不轻易与人亲近。若果真和施先生情谊深厚,为何进学一年有余从未见她探望,也没听闻此类消息? 第26章 “云梳,有什么话直说吧。” 沈云梳被看破心思, 微微红了脸。“阿罗……上次赏花宴的花签, 都是你安排好的吗?” 顾玉琦轻笑摇头:“只有你和林怀雪的是。” 她不会说, 上回抽中牡丹时, 心仿佛坠入谷底的感觉。得是已然无望,心绪才会因这些无谓的签文波折。 沈云梳感觉到了眼前人情绪一瞬间的低落, 探试地轻唤道:“阿罗?” “枣花至小能成实,桑叶虽柔解吐丝。堪笑牡丹如斗大, 不成一事又空枝。” 沈云梳大惊:“阿罗何出此言?” “有感而发罢了。”顾玉琦视线落在手腕的金镯上, 却抬头沖神情焦急的人宽慰地笑了笑。“我不爱以花自比,云梳不必担心。” 陈婉茹的生辰正巧在休沐日。沈云华妆点得当, 与小妹告别后乘马车向陈府走去, 月音和月菱双手小心地轻扶着长凳上的丝桐。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来陈府。陈仰德为人极其注重明德惟馨的声名,庭院楼阁都布置得十分庄重肃穆。酒席处却花团锦簇, 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戏曲。 “云华妹妹。” “婉茹姐姐。”沈云华听到熟悉的称唿,神色欣喜。“生辰快乐, 我为你寻了一把琴。” 侍女将瑶琴放下,掀开丝绸串珠的罩子。琴身用上好的梧桐木制成, 漆质坚韧光滑。漆胎被稍稍磨去,露出金黄的鹿角霜。岳山、冠角等均用紫颤木, 而琴轸, 雁足等更是奢侈地选用了白玉石。 陈婉茹禁不住弹弄了几下, 只听其音色圆润古朴,有金石之韵;松透不散, 韵味悠长。“这琴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飞泉是我特地寻来的,姐姐若不收也只会被我束之高阁。”沈云华神情诚恳,“就算……我的赔礼。” 陈婉茹默然无语,吩咐两位贴身侍女将七弦琴放入琴房,领着沈云华入席。除沈云华、汪玲瑶与舒秀莹三人,桌边还有几位略有些眼生的闺秀,想必是跟着母亲姑嫂来的。 沈云华看着陈婉茹招唿几人谈笑,大多是些客套之语,偶尔插一句话。舒秀莹附和着陈婉茹,不时掩嘴而笑,一派娇憨情态。她收回目光时正好对上汪玲瑶的眼:那双眸如盈盈秋水般楚楚动人,俏皮地眨了眨,无意间勾人心魄。 幸好玲瑶在外也装出几分娴静之态,若非如此不知多少王孙公子会看直了眼。 这时传来几声银铃般的笑声,沈云华略微一瞧,只见附近的桌上坐了五位稚童。面上皆是天真,奶娘嬷嬷在一旁侍候。 原是陈婉茹的几位弟妹。陈仰德的嫡妻康氏无子,将一位自幼丧母的庶子记在名下,精心抚养着。可这样一来其余两位同样生了儿子的便不服气了,背地里时常整些么蛾子出来。 回想起来,陈婉茹能养成如此知情达理的性子已然不易,她实在不该连尝试都没有就轻易放弃两年的情谊。然而她更看不得梳儿受委屈…… 由于有外人在场,她们也没机会说什么知心话。沈云华对陈仰德有些不满:女儿一年只过一次生辰,却只利用这个机会稳固人脉太唯利是图了些。 父亲在她们面前有威严的架子,但说话的语气从未重过半分。他不但过问学业交际,生活起居也关照一二。虽然内宅有娘管着,这样总算是个关心的态度。 记得三月前她过生辰时,父亲请了玲瑶她们三个过府吃午宴,晚上更是一家和乐,还特意请来了教坊的舞女投她所好。 今日本想和婉茹好好谈谈,现在只好等明日再说了。 通过时不时交汇的眼神,沈云华觉得玲瑶应该猜到了自己的想法。 回到闲云阁,照例免了通报,沈云华看见自家小妹正坐在矮凳上认真地绣着鞋垫,心中的烦扰就先消去了七分。 “梳儿,在绣什么呢?” 沈云梳吓了一跳,下意识将手中物往身后藏去,没料到手心被绣花针轻轻划了一下。 “梳儿!月音,快去拿温水和纱布来!” “只是一点小伤,没事的。”沈云梳抿了抿嘴,很快恢復了往常的神色,只是眼中含了一丝愧疚。“让阿姐担忧了。” “你啊……”沈云华用棉布沾了水,小心地将那点血迹擦拭干净,又准备包扎。 “阿姐,不用包了吧?只是米粒大的伤口,哪有那么娇气,平白让父亲母亲担忧。” “你也知道。”沈云华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你不愿让我看直说就是,我还能强抢不成?不包到时候感染了,你至少戴一晚上吧。” “是。”沈云梳苦着脸,她本还打算再练一个时辰字呢。 陈婉茹今个打扮的风格似乎与以往不同。松花绿的绣花长裙,鸭卵青的织锦斗篷;嵌珠珊瑚蝙蝠花簪,白银缠丝双扣镯。庄重的不似青葱少女,素净的压下了明艷的姿色。 “沈小姐,这是我的回礼。” 沈云华听到她生疏的称唿,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没有伸手去接。 “婉茹姐姐……” “妾担不起沈小姐如此称唿。”陈婉茹微微侧身,执意将木盒递过。见沈云华哀戚的神情,幽幽一嘆。“沈小姐早该想清楚的。我陈氏婉茹自认平日虽为人谨慎了些,但对你们三人均是真心相待。你因为一句话,不问缘故便与我断交也就罢了,秀莹何罪之有?你若真那么看重那位妹妹,我给你指条明路:去恳求你母亲将沈二小姐记作嫡女,不就无碍了吗?沈小姐有何难言之隐?” 沈云华的脸刷的一下白了。她张口欲解释,陈婉茹却把盒子塞入她手中,转身便走。 “婉茹姐姐……云华从未怀疑您与秀莹妹妹的真心,只是,有些不大习惯平日过于疏离的话语罢了。这次确实是我有错在先,没有为你们着想,请姐姐万万恕罪。” 第39页 木盒上雕刻着华美的花纹,且用名贵的香料薰染过。没防备地接过,一下觉得有些沉。 “罢了,云华。你我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我没有难为你的意思。”陈婉茹看着她眼中的点点星光,继续说道。“然而我们回不去从前了。” “为什么?今日起,我们可以试着像密友一般相处……” “道不同。”陈婉茹顿了一下,“更何况我已到二八年华,明年不会再来东陵了。若你有心……替我照顾秀莹吧。” 沈云华身子颤抖了一下。是了,婉茹也到出嫁的时候了。 那晚,沈云梳主动找到长姐,将自己心中的盘算和如何跟绮罗郡主说的一同告诉了她。沈云华听完了沉默了许久,方说道:“正如庄二小姐说的那般,这是造福万千女子的美事。即便没有你,我亦会全力支持。我觉得这些事不妨与先生们商量一二。常先生对我还算赏识,施先生对你也很是喜爱,二人在外都是素有清名之人。若她们愿意出言,定然有更多人信服。” 两人边用着膳食边商讨了许久。碗碟撤下,沈云梳轻啜了一口清香的桂花茶,却听长姐问道:“梳儿,你可愿意……记在我母亲名下?” 她之前并非不想让梳儿成为嫡女,只是心里清楚这已经触及到了母亲的底线。梳儿前些天出了风头能被宽恕,是因为母亲认为她还“威胁”不到自己。但按这个苗头发展下去,梳儿若也是嫡女可能会盖过自己的风头,而这在母亲看来绝不可饶恕。 沈云梳一愣后直直地跪倒在地,望向沈云华:“阿姐的美意,云梳万分感激。只是……虽然岳姨娘早丧,小妹还依稀记得她的模样。如今姨娘母家已经没人了,我怎能自私地绝了她唯一的念想?” 沈云华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心中嘆气。小妹的回答太镇定了,反让她怀疑梳儿是怕自己为难才这么说的。 “梳儿,你也知你是岳姨娘在人世间唯一的牵挂。你过得好了,她就能安心阖眼了。我们女儿家可不比男子,嫡庶之分便是霄壤之别。” 沈云梳却执意不肯:“小妹已下决心,请阿姐不必再为我挂心。” “好吧。”沈云华嘆了一口气,月音在一旁轻轻按摩着她皱起的眉头。“天色已晚,你先回吧。” “小妹……知阿姐心意。” “嗯。” 接下来几天沈云华试着去找陈婉茹和舒秀莹,陈婉茹却一直冷眼相对。不仅如此,听闻她和舒秀莹也闹翻了。对于一向有长袖善舞之名的陈家长女来说,实在稀奇。 “玲瑶,两年的相处下来,我们都明白婉茹不是这样的人;前些天我也绝无断交之意。到底出什么事了?” 沈云华双眼无神地看着华美的木盒中,八颗指甲盖大小的夜明珠,如皎月般冰清玉润。价值正巧与那飞泉琴相仿,婉茹连自己的贺礼都不愿收了吗? 汪玲瑶沉吟片刻,看左右无人,才嘆息般地说:“我听闻,陈家有送她入宫之意。” 第27章 下一个休沐日,顾玉琦终于接到了皇帝召她入宫的旨意。 母妃望着自己, 神色中带了几分担忧。她笑了笑, 长出一口气仔细装点一番方坐上四台的轿子入了宫门。 几根花枝伸出正红的宫墙, 顾玉琦看着来来往往的寺人婢女, 突然觉得自从堂嫂逝去后宫中虽表面还是一样的富丽堂皇,却有了几分冷清。 领路的大宫女彩云恭敬地引着她来到御书房前, 前去通报。 皇后殡天后,皇帝似乎越发地注重亲情了。不过绮罗郡主稳重缜密的心思和端庄典雅的气质, 真不似十三岁的少女。每回受召, 从未见她行错一步。她入宫将近二十年,也只遇到过一两回这样的主子。 那天, 除了一旁伺候的李源与彩云之外, 谁也不知他们谈话的内容。 “好。”顾栖梧眼眸如墨,“我答应你。” “多谢陛下。”顾玉琦起身, 行了大礼。 眼前人不但是她们的哥哥,更是帝王。即便心中如何亲近, 她也不会托大地喊堂兄。 “你近来在做的事,我也略有耳闻。”顾栖梧笑了一下, “得闲了可以去找钱先生,他定然愿意助你。” “绮罗明白。” 如果说百味楼是邵家用来探听情报的机构, 初墨阁便是堂兄考察人才之处。阁中藏书万卷, 京中学子都爱去看;日子久了, 各人的品行也均能看出一二。 钱公善识人,他们顾家人都很是敬重。那些眼皮子浅的, 一辈子也都到此为止了。 “那沈家姑娘也不错。” 顾玉琦看着天子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中一紧,却没有贸然出言。 “罢了。”顾栖梧打量她几眼,突地笑了。“你也难得有个投缘的人。” “陛下英明。”顾玉琦松了一口气。 “去看看永阳和敏安吧。以后你可以每月进宫一趟。” “谢陛下隆恩。”顾玉琦温柔地笑了笑。 谁说天家无情? 次日,皇帝准了老忠烈伯的摺子,封祝瑛为世子。众臣譁然,纷纷上书言此举过于荒谬,顾栖梧却只是道:“难道诸位忘记花将军了吗?” 花燕羽,前朝末代贵女。自有饱读兵书,通晓韬略。国家危难之际主动请命对敌,皇帝好不容易找到一根救命稻草,考校一番后破例封她为将。太/祖皇帝曾言,若无花燕羽,江山至少会早十年落入顾家手中。 虽然前朝皇帝昏庸无道,为君者却总是偏爱花燕羽这般忠诚的臣子。 眼见帝王态度如此明确,大多数人都识趣地闭了嘴。顾栖梧虽然外表温和、极少发怒,然而积威甚重,一旦下定决心手段的狠戾非是常人可想。 其中有些人觉得祝瑛一个女娃,纵使封了世子又能如何。然而更有人看得明白,皇帝对于忠烈伯府不同寻常的关注。 “皇上英明!”魏谦首先高声喊道,随后群臣无论是否暗中咬牙都一齐跟着跪下。老忠烈伯已然年过花甲,此刻老泪纵横地使劲磕头谢恩,双唇颤动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沈明义跪在本部尚书身后,心中要说不吃惊是假的。即使隐隐猜到皇帝要重新重用忠烈伯府,却没想到是从祝瑛入手。忠烈伯又是哪来的把握陛下会批准呢? 上回夫人好像说,梳儿跟祝瑛有些交情? 沈云梳再来到东陵时,发现主动找自己攀谈的人又多了些。面上沉着得体地应对着,心中却有些不解。直到看到顾玉琦身边那一小圈人后,才恍然大悟。 祝瑛以女子之身受封世子,在谁家看来都是了不得的稀罕事。偏偏皇帝又是在阿罗入宫后才宣了旨,众人自然对绮罗郡主在天子心中的分量又多了一层认识。 “郡主,可否听沁音一言?” 沈云梳一看,只见问话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穿着镂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戴着双凤衔珠金翅步摇,衣料华贵,貌若春花。 第40页 见顾玉琦略点了点头后,她接着说:“皇帝对您百般疼爱,可您推举祝姐姐为世子不免有些轻率。事关朝政,郡主该三思才是。” 顾玉琦淡淡一笑。“邵小姐心怀政事,本郡主心领了。然而陛下怎是因私废公的人?若子佩不堪世子之位,确是我的罪过。但不是本郡主自夸,子佩文武双全,至少比邵公子更能为国效力……” 邵沁音脸色一变,心中恼怒于顾玉琦的不给脸面。 邵徽霂是邵贵妃的亲弟,然而文不成武不就,在邵氏初得势时还因得意忘形遭到皇帝不喜。邵家为这个不成器的长子嫡孙操了不知多少心。 在场诸人都听出两人可以说是明面上撕破脸了。邵沁音看在顾玉琦郡主的身份上只好暗里讽刺,绮罗可没有这份顾忌,话里话外说着对方有何资格干预政事? “郡主所言有理,是沁音考虑的短浅了。”邵沁音却也沉得住气,干脆利落地承认了自己不周全,脸上还显出几丝愧意。 “不过你们邵家的女儿倒都是好的,心怀黎民,与堂嫂有几分相似。”顾玉琦的脸上显出些伤怀,让沈云梳有些心疼。 众人都十分惊讶。将邵沁音与元后相提并论,可以说是极高的赞誉了。然而顾玉琦却敏感地看出邵沁音神情中闪过一丝慌乱,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邵沁音走后,顾玉琦告诉沈云梳:“她是邵贵妃的堂妹。” 沈云梳点了点头,看出阿罗对这个人……或者说整个邵家似乎都没什么好感,提醒自己日后也少与他们亲近。 不过……前些天阿罗有时走神,难道就是在担忧请封祝子佩的奏摺能否通过吗?沈云梳心中为她对祝瑛的爱重有些不是滋味,然而更多的还是高兴。 有了这个前例,女子的地位无形中提高了不少。这等于跟天下人宣布:只要你有祝瑛的能力和运道,即使是女儿身做官也并非完全不可能的。 不过才学还好说,这运道……实在难。 不是谁都能生在长辈皆开明睿智的伯府,也不是谁都有绮罗郡主作为挚友的。 二人分别,沈云梳第一节 是妇容。想起上回在施先生面前提起永阳长公主时,她不自觉微笑起来,其中却含了哀伤的模样。难道先生是在为长公主正当风华正茂之年却夫婿早亡而不忍吗? 正值夕阳西下,霞光万道。程氏斜靠在里间的软榻上,若芙给她捏着肩,动作轻重得宜。 “你手道倒是越发老练了。” 若芙心中一喜,“婢子哪比得上钟姑姑。” 程氏笑了笑,没答话,心中却琢磨着。 圣上竟将祝瑛一个女儿家封为了世子。难道老爷早预料到了今天这事,之前才跟她讲那些话? 这么想着她心里反倒舒坦了些。好歹不是因为他偏爱岳氏生的女儿。 晚间沈明义照例来了舜英院用膳。当今皇帝对元后十分爱重,后宫妃嫔不多,除邵贵妃外也没有盛宠的。下面有脑子的官员自然有学有样,对 嫡妻或真或假表面都很爱重,纳妾之风也不盛行。 不过沈府后宅是从十几年前就很安静。沈明义不好女色,一直只有两名妾室,早年的通房也大多放出去嫁人了。岳氏早逝,蓝氏失宠,程书怡这些天日子过得更是惬意。 “书怡,我有件事跟你商量。” “多年的夫妻了,老爷直说便是。” “我想着,梳儿这丫头平素为人温和持重,在读书一道上很有天分,跟华儿的感情也是极好的。要不然,你将她记在名下?” 程书怡袖中的双手紧了紧。“老爷,是否因为……祝瑛被封世子?” 沈明义惊讶于她的敏锐,以前从没发觉自家夫人如此理智。“书怡。”他柔和了语气,“梳儿进学之后,华儿的朋友也多了些。姐妹俩一向都要好,梳儿也将你当亲母看待,如此有何不好?” 他大概理解不了妻子的心思。程书怡自有股世家女子的傲气,怎能容忍一个小妇生的女儿与华儿一般出众? “老爷,”程书怡眼里突地含了泪,“我只是看不得她压过华儿……作娘的都私心,妾身自知容不得人……” 沈明义看一向端庄大气的夫人落了泪,也有些不忍,却没有动作。 程氏很快拭去了泪水,“我答应。” 说完背过身去,不管端着碗筷的丫鬟的无措神情,也不再理会沈明义。 “书怡……逸儿和华儿是我的长子长女,又是你十月怀胎生下的,我对他们是不同的。我以后也会让梳儿好好孝敬你。”沈明义看妻子肩膀颤动了一下却没回头,又好言安慰了几句,吩咐下人好生照料夫人,才转身离去。 钟蕊吩咐丫鬟出去,说这里有她守着。看着自家夫人脸上没了以往的怨愤,只余苦笑,不禁心疼。“夫人,你在老爷心中分量最重。” “我明白。”程书怡安抚地沖她笑了笑,“他是我的夫,我是他的妻,谁也越不过我去。可是……” “罢了。”她扯了扯嘴角,“三十多岁的人了,老让你劝着也太不像话了。遣人去问问老爷,是不是等到过年的时候正式在老祖宗面前把族谱改了。” “夫人,梳姐儿是个伶俐的,定然会跟逸哥儿和华姐儿一样孝敬您。您也不用刻意对她嘘寒问暖,像以往那般便是。” 程书怡却只道:“知道这个消息,华姐儿肯定乐得没边了。” 钟蕊无奈一笑。夫人这是赌气呢。 第28章 “娘,我想问您件事。” 余曼婷看着女儿郑重地神情, 有些好笑地说:“绮罗有话直说吧。” 顾玉琦看四下都是母亲的心腹, 才谨慎地问道:“元后……是不是邵贵妃毒害的?” 余曼婷一怔后轻轻点头, 神情很是惋惜。“是。你怎么想着问这个了?” “那……堂兄为何没处置她?!” “陛下自有他的考量。”余曼婷将女儿拉到身前, 拍了拍她的嵴背。“琦儿……我们做不了什么。” 顾玉琦不解地望向自己的母亲。在她眼中,母妃自信潇洒, 不会说出如此消极的话。 余曼婷温言安抚了女儿几句,却没有再教导什么。女儿足够聪慧, 有些事还得自己琢磨透了。 京城初墨阁的门柱上贴了一个告示, 聘请民间的文人雅士抄录书籍。这可是个很让人眼热的活,不少人打算借这个机会在钱老面前表现一番:毕竟他身上虽然没有实职, 但在文人圈里声誉很高。 可钱朝先见人来的差不多了后却宣布了另一份任务, 说完手抚鬍鬚看着面前众人面面相觑的模样。 “钱先生,这活我接了。” 钱老定睛一看, 出言的是一位剑眉星目的书生。他一身竹青色长衫,腰间悬挂着透亮的冷玉。身量修长, 面如冠玉,眉宇间却比寻常少年郎多了几分英气。 第41页 王延亭知道, 这是个难得的露脸机会。更何况他本也看不起那些整日做白日梦的酸腐同窗,想着做几首诗就能将大家小姐骗到手, 也不照镜子看看有几斤几两。 他这一开头, 就有半数人跟着表示乐意效劳, 剩下多还在犹豫。 “这只是一个选择而已,不愿意之人可以继续接抄写的活儿。” 最后, 接两种活的人基本上是一半一半。 “可惜我没有王兄的胆识,只好接这些庸人干的活。”此人头戴束髮玉冠,露出饱满的额头;眼角微微挑起,显出几分风流神态。一身樱草色襦衫,衬得人愈发俊秀,却丝毫不显女气。腰间挂着一个鱼戏莲叶的香囊,脚踩鹿皮靴。他这话一出,周围不少人脸色都变了。 “赵公子书法绝妙,抄录书籍也算为后人造福,何必妄自菲薄。” 王延亭心知旁人看这赵文远天天凑过来给他招风头,以为他看自己不顺眼。赵旌之父是国子监祭酒,同院的学子想巴结的也不少,因此自己在书院中的日子并不很好过。 呵。可他心里明白,赵旌只是行事恣意了些,并无针对他之意。 “清莲姐姐,这幅画真美,梅花映着雪栩栩如生。”清浣一身浅绿布裙,好奇地凑在清莲身边。 “明个是菱儿的生辰,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只好画幅丹青了。” 沈云梳在内间听了,便召二人进来。“原来是月菱的生辰快到了。清莲,你去我匣子里将那支珍珠钗拿了一併送过去吧。” “姑娘,这如何省得……” “她是姐姐身边得用的大丫鬟,这么做也不为过。以后其余几人也照着这个分例来。清莲,我听讲时记下了些丹青的基础笔法,不过你这么聪慧应该早已修习过了;不介意的话,不妨拿去看看。” “姑娘……”袁文芝觉得,小姐对自己的好超过了对待寻常丫鬟。沈云梳听了却只是说:“你性子极为聪慧,又纳言敏行,我多怜惜你几分不也是自然的?” “走吧,去初墨阁。” 沈云梳换了身湘色长裙,带了清荷清莲俩个出了门。虽说有了长姐给的令牌,她每回出府仍然会跟母亲通报一声。 程氏已经跟她透了底,说在年关时正式将她记在名下。她心中百感交集,看母亲面上很是平淡,既看不出欣喜也没有不情愿。她脑子乱糟糟的,也不去想长姐是不是仍然去求了母亲,还是……父亲的主意。只将自己关在屋内,点着灯工工整整地抄了几夜经书,心中念着九泉之下的姨娘宽恕她的不孝。 身旁服侍的人里,只有奶娘曹氏和姨娘相熟。奶娘不愿意讲她生母的事,后来被她缠的没办法了才简单说了几句:岳氏在闺中性子柔顺沉默,谨言慎行;家中没请读书识字的西席,只跟着学些女红绣工。她双手极为灵巧,擅长苏绣,针线活儿是一把手。学过几年的古筝,无人时也会去府中湖畔亭内弹支轻快活泼的曲子。也曾无意读过几首伤春悲秋的诗词,但被人看见遭了训斥,往后便不大敢碰了。 沈云梳听着,便能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温柔可亲的少女模样。嘆惜悼念她的红颜薄命:雁过留痕,她姨娘在人世间一趟,竟连一丝痕迹也无。 可转念一想,不是还有自己吗?虽往后她是母亲的女儿,也不能再叫姨娘生母了,可往后有了儿女,也可以跟他们讲一讲。 这是头一回沈云梳想起成亲生子,没有排斥的意思。她想起和未来大嫂谈天时,一向稳重的庄婵脸上隐隐约约透出的羞涩和期盼,心里有些奇怪。为何她想起日后的夫君,就一点儿也不会脸红呢?阿姐似乎也是如此,难道他们沈家教养女儿的方法不同? 这样也好。她像模像样地点了点头,若她将来有个伶俐可爱的女儿,她定也要将她教的大气。 “小女娃,又来了啊。”钱朝先神情有些意味深长,“你交代的事,老夫可办周全了。” 沈云梳心里一突,连道不敢。 前些天跟阿罗说找人写书,她不会拜託钱先生了吧?不过这也正常,早就看出她与钱老像是忘年之交,这事让德高望重的钱先生做很合适。就是自己承了太重的一份情了—— 想到这儿,又施了大礼,引得旁边的几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大悦男女大防不算太重,她以往来读书时也有不拘俗礼的书生前来借询问书籍位置等缘由前来搭话。只是沈云梳在外行事谨慎,均只规矩地答了,并不多言。合着大庭广众之下,也不会失了名声。 那些人虽失望,却也谅解,并不恼羞成怒。反而见了钱老许是看在绮罗郡主的面上对她亲近几分,举止更小心起来。 过几日就到了沈云景的生辰,他平日痴迷于颜体,沈云梳这回来挑几本字帖。恭谨地跟钱老请示是否改日坐下商谈一二,便上了二楼。 钱先生自祝玖那次往后,似乎是默许了她上三楼。可沈云梳觉得破一次例还好,常去未免太招眼了些,便还与往日一样。好在只要静下心来,二层倒也能淘到不少好东西。 葭月二十五六,沈云梳浅笑着跟林怀雪提起家中幼弟时,却见友人的神色突地柔和了下来。这可算罕见,怀雪性子刚强,平日里笑得时候也没多少女儿家的娇态,却是眉眼间都透着一股正气。孙馨巧便笑,说要是她生为男子该做个大理寺卿去。 却听林怀雪道:“我家中幼弟也恰巧八岁,生辰只与我差了三天。哪日得空,和你家景哥儿一同玩耍一二。” 沈云梳自然点头应是。母亲消息灵通,见长姐还有一两年便嫁人了平日下学后得空便给她讲些京中妇人见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和各自性情。阿姐听了,来天马车上便统统讲给自己,所以她对书院中这些伙伴们的家世也略知一二。 林司页娶妻不贤,续弦夫人杜氏是个心胸狭隘的。她看林怀雪已十分不顺眼,前妻生得嫡长子更得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怀雪与幼弟相依为命,感情定然极深。 之前本想问杜氏可有苛待怀雪,可见她沉浸于古籍中的模样就明白了:她并不煳涂,更绝非懦弱,只是不在意而已。 还有一日便是严冬,即使是十二岁的小姑娘叽叽喳喳的声音也少了。还有一个月考试,连平日里贪玩些的例如孙馨巧之流聚在一起也不只顾着谈天,而是开始探讨起功课来了。沈云梳面上还是一派沉稳,但了解她的林怀雪等人都能感受到她精神的紧绷。 虽然沈云梳没跟她说与嫡母的约定,林怀雪仍然感同身受。继母吃穿用度不会缺了她的,但作为一家主母言谈之间不经意露出点意味却是再容易不过。如果杜氏不是认为忠烈伯府名声败坏早已不復十余年前的风光,也不会允许她与祝玖来往。 眼下父亲也认为自己为人处事不算周到,脾气也倔;唯一的长处便是会读书了。 顾玉琦底子打的极好,并不用像很多人一般勐地复习。她察觉云梳近日来初墨阁来的少了,又经钱老的口确认说小女娃似乎是为考试有些紧张,这日便等在书院门口想着待会儿结伴而行的路上劝慰几句。 第42页 那辆熟悉的马车到了,云梳长姐身边那个叫月菱的侍女掀开帘子,请着两位主子出来。沈云华一身月白的长衫,青丝简单地用白玉钗挽起,打扮的比往常素净些,压下了几分美艷,显得像凌波仙子般清丽脱俗。沈云梳一身鸦青色布裙,头上只戴了两支银钗和几朵素色珠花。 顾玉琦微微拧起眉头,今个是沈府谁的忌辰吗? 可略一回想,似乎沈家姐妹从前也有穿成这样的时候。 第29章 “云梳。” 看着长姐施礼退下的背影,沈云梳有些不忍。 “小梳子, 你阿姐去找汪玲瑶了, 留在我跟前她反而别扭。” 沈云梳一想也是, 略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可转念一想, 为何自己在阿罗面前就不会别扭呢? “今个怎地穿的如此素淡?” 沈云梳咬了咬唇,低着头说:“今天是……我姨娘的忌辰。烧香祭拜于礼不合, 只好穿的素净些。阿姐体贴仁善,也随我挑了类似的款式。” 她本想用缟色, 然而太素未免显得对程氏不恭敬。 “难得你有这份孝心。”顾玉琦声音中带了几分怜惜。 要不怎说顾家的人偏心。顾玉琦一向认为“宁为贫民妻, 不为王侯妾”,后宫妃嫔在她眼里还不如堂嫂身边的姑姑。但她却不觉得庶出子女低人一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人不能选择出身, 但能以人为善, 刻苦向学。 但事实上,庶女们不是被生母教导得小心守本分不出风头, 就是眼见不均等的待遇起了嫉妒之心。所以顾玉琦见到沈家姐妹和睦,且都是才貌双全的人儿才会惊奇。 沈云梳轻轻笑了一下。顾玉琦发现, 原来云梳也有酒窝,只是浅浅的, 不仔细看发觉不了。 “姑娘,早些歇息吧。”两个丫鬟窃窃私语了几句, 终究还是劝道。 “你们轮流着守夜吧, 我用不着两个人。”沈云梳放下手中的《女诫》, 喝了小半碗清甜的豆粥,有些愧疚地说道。 清纱和清浣两个年纪小, 这些天夜里她都让清荷和清莲守着。沈云梳明白让她们下去没用,只好选个折中的法子。 “是。”二人对视一眼,无奈地应了。 沈云梳闲时 常去施黛妍那儿做客,礼仪和梳妆得甲等都没问题。她这几日回府后先去长姐的风华院坐两个时辰,温习妇言和女工,回来再背一个时辰的《女诫》。沈云梳本就不贊成其中的很多语句,经过秋香亭与绮罗郡主的交谈更不耐烦读这个。然而为了应付考试,不得已还得临时抱佛脚。 第二日晨起,再读棋谱或四书。写字作诗她都算擅长,不用下多少工夫。 连下朝后就待在书房内批改公文或教导长子的沈明义都察觉到了府中这几日的静默。沈云华看着小妹努力不忍独自玩乐,也坐在房内读书,累了便去院中盪一会儿鞦韆。沈云景主动跟父亲申请去参加嵩阳书院的考试,不记成绩只摸个底,也让沈明义很是欣慰。 腊月初七,京中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沈云梳想着来年百姓该会有个不错的收成,舒了一口气。 晚间与长姐携手去舜英院请安,听程氏说让大厨房炖了补汤,接下来几日让她们带到书院喝。 这时,钟蕊匆匆走进,脸色很不好。程氏一愣,略微着急地问:“阿蕊,可是出了什么事?” 钟蕊不忍地看了沈云华一眼,悄声道:“夫人,二位姑娘……许家大公子得了急症,暴毙了。” 沈云华身子颤抖了一下,抬眼看向自己母亲。只见程书怡怔怔的,似是没反应过来。 “阿蕊……你说什么?”她喃喃地说着,仿佛也没想得到个答案。“徐大公子身子康健,也没有什么隐疾,怎会突然暴毙了呢?” 程书怡神色很难看。都说内宅中最不能打听的就是暴毙,因为通常涉及阴私。不是被毒害,便是女子做出不清白的事。 女儿的亲事她前前后后相看了将近两年,好不容易挑中这么一个。许诚庆不但相貌堂堂,风度翩翩,还正好是逸儿的同窗,也中了举人。听儿子说他功课在中上游,二人虽然没太多交情,却也相互欣赏。许家主母性子温和,许诚庆人品也端正,家中唯一的姐妹早已出阁,华儿嫁过去断不会吃亏。 可若真是清正的人家,怎会出这档子事? 沈云梳拉住长姐,只觉得她的手有些冰凉,不由得加重了几分力道。 “娘,没事的,我还小,您重新给我选个夫婿便是了。”沈云华勉强笑了,那双满含担忧的眸子直直望进程氏双眼。她没像有些闺秀那样躲在屏风内,或干脆制造偶遇跟未婚夫见上一面,所以二人可以说素未谋面,自然谈不上有什么感情。此刻乍然听到这个消息除了对逝者的同情,更多的是觉得辜负了母亲的一片苦心。 她已经十四岁了,相看的时间少了,世家间适龄的男子也大多有了婚约,想再找一个四角俱全的婚事可不再那么容易。更何况此番难保没有好事者给她冠上一个克夫的名声,还是那句话,自己不在意,可母亲怎会忍得下这口气? “你这孩子,哪有直接说选夫婿的……”程氏眼角湿润,泪珠却倔强地没有滚落下来。痛惜和自责搅在一起,让她的心肝仿若被火煎着一般。 “娘。”沈云华起身,直直地跪在程氏身前。“女儿不孝,让您担忧了。” 她如此做派,程书怡怎能不心疼。一把将沈云华搂入怀中,声音有些哽咽:“是为娘的疏忽,怎地你反而道起歉来了?我的华儿,命怎么这般苦啊……” 跪在长姐身后的沈云梳感觉母亲的眼神扫过自己时锐利了几分,不禁将头埋得更低了。 她心中不愿阿姐出嫁,然而此番进退两难的局面更不是她乐意见到的。长姐该嫁个怀瑾握瑜的君子,婚后生一双伶俐可爱的儿女,一生美满如意才是。 “书怡,华儿,梳儿。”沈明义几步走进,沉着脸来到妻子身边。程氏停止了抽泣,“老爷,原是我不好,给华儿选了这么个亲事。” “出事之前谁也料不到,哪能怪你。”沈明义嘆了口气,转头对两个女儿道:“先回去吧,我跟你们母亲商量事儿。” 二人低低应了是,一路沉默着出了院门。 “阿姐,先放宽心,车到山前必有路,眼下考试要紧。” 沈云梳嘆了口气,“我怎不知这个道理,母亲想必也不愿见我误了学业。” 她的未尽之言,沈云梳也明白。想是一回事,人非圣贤,孰能无情? 沈云华相貌八分随了程氏,然而眉间带了清愁哀嘆时,却更像父亲些了。 她们手紧紧牵着,竟在寒冬腊月发了汗。 次日天明,沈云梳来到府前。却见长姐一身茶白的娟裙,头上只戴了几支莲花银钗。都说女要俏一身孝,沈云华一身缟素如出水芙蓉,又仿若九天仙子落凡尘。 第43页 “阿姐,你不会要为许诚庆守孝吧?” “怎么会。”沈云梳浅淡一笑。 怎能辜负母亲的慈心。 沈云梳看她气色比昨天好了些,微微放下心来,在马车内一路讨论温习功课,再没说旁的。 书院门前二人正要分手时,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她一身水蓝束腰裙,繫着豆青的绦带,浓密的乌髮用碧玉簪挽了一个圆润的髮髻。轻描娥眉,略施粉黛;举止从容,行走间透着爽利。 “沈姐姐,我是来赔礼的。”她脸上带了歉意。 “敢问妹妹是……” “是我鲁莽了。小妹许氏心婕,许诚庆是我堂兄。” “令堂兄英年早逝,奴也十分伤感惋惜。可这与妹妹何干?” “姐姐不知道,”许心婕显出几分欲言又止,“堂兄之死,并非外人所言的急病,而是另有内情……若心婕早些告知伯母,堂兄许就不会死了……” 沈家姐妹脸色一变。不管此事是否有内情,沈云华只是许诚庆的未婚妻子,别人的家事还是莫掺合为好。 “许小姐慎言。”沈云华冷下脸色,“议论长辈是非可不是闺秀所为。” 许心婕苦笑了一下。“看来姐姐不愿管这事了……” “告辞。”沈云华拉住小妹的手,来到雅舍门前。 “今早许家小姐去找你们了?” “是。”沈云梳落下手中白子,见绮罗郡主并无避讳孙馨巧的意思,便主动问道:“她有问题吗?” 许心婕不仅把话题往她堂兄死因那边引,简直是故意透露给她们。难道真是与许诚庆兄妹情深,指望阿姐揭露真相给他报仇? 顾玉琦见她神情低落,颇有些不忍。“许家二房关系向来不睦,提醒你阿姐一句,别因为噩耗迷了心智,明日的考试要紧。” “嗯。”沈云梳重重地点了点头,“谢谢你。” “云华,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还能如何,听天由命罢了。” 在沈云梳眼里,她是冷静又心软的长姐。可在挚友跟前,她也有软弱的一面。 “我认识的云华姐姐可不该说出如此消极的话。”汪玲瑶双手紧紧握着友人的柔荑,眼中闪烁着鼓励的光芒。 许久,沈云华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 “梳儿,碳烧的这么旺,我怎么还觉得冷呢?” “阿姐,我靠着你,就不冷了。” 当夜沈云梳宿在风华院。窗外寒风唿啸,卧房内却温暖如春。 第30章 天色刚破晓,沈云华便惊醒了。许是因为有小妹陪着, 昨夜噩梦并未烦扰, 她睡得很是安稳。 早膳吃了七分饱, 马车内姐妹二人恢復了往常的神色。 “阿姐, 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嗯。”沈云华摸了摸小妹的髮髻,神色柔和。 “你和云华都能得全甲等。” “是呀, 作为阿罗的友人,我们怎么会差呢。” 沈云梳面色如常, 甚至还比往日轻松几分。顾玉琦赞赏地点了点头。 参天古树垂下微凉的阴影, 落入薄薄的残雪。女儿家的绣鞋走在羊肠小道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云梳姐姐, 你紧张吗?” 沈云梳见她脸色都有些发白, 忙安慰道:“馨巧,放宽心。按平常表现就好, 没事的。” 林怀雪也说:“云梳说的是。夫子会给你一个公正的评分的。” “多谢二位姐姐。”孙馨巧甜甜地笑了笑,“我感觉好多了。” 提起笔的那一瞬间, 沈云梳觉得自己的心极静。似乎有很多念头从脑海中掠过,却无法动摇她的心神。只想着:这三天的结果, 一定不会辜负她几月的努力。 刷刷刷,讲堂中响起了纸笔摩擦声。 庄娟的生辰在考试的最后一天, 当晚沈家姐妹备了厚礼上门赴宴。庄家底蕴不算深厚, 却极重规矩, 夫妇二人对女儿也十分疼爱。 “正巧明日放假,这果酒清甜也不醉人, 我敬各位姐姐一杯。” 众人含笑对视一眼,纷纷举杯。 不过一月有余,庄娟有了不小的变化。她天生性子温柔似水,虽被爹娘娇宠却未养出骄横的脾气,礼数也从来周全。上回赏花宴见着祝玖、萧洛斓等同龄人起了惭愧之心,此后先生教导时不再娇气躲懒,让做母亲的又惊又喜。 暮色渐深,街上人烟渐稀。 “阿姐,你发挥的如何?” “放心,一切如常。” 沈云梳的心落了下来。阿姐没受影响便好。 “那……阿姐不准备管许公子的事了吧?” “自然。”沈云华收敛了笑意,微微一嘆。“无论如何,都不是我一个未嫁女该插手的。” “阿姐,来年上元节我陪你上街逛逛。” “好啊。”沈云华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婚姻大事由母亲做主便好,过节当然要我们姐妹俩好好逛逛。” “阿姐……我希望阿姐能找到一个真心相待的人。” 沈云华笑了。“梳儿,若真有人说要与我私定终身,我该觉得他不懂礼教了。” 不知为何,在听到真心相待时,脑中浮现的竟是那道倩影。 无论亲情爱情或友情,其实都是一脉相承的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梳儿是怎么想的?” 沈云梳却也说不清楚。 很多时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姑娘的心意是无法两全的。她只能劝着长姐在母亲询问她的意愿时以诚相待。 三月来,第一次在戌时入眠。程氏放她们三天假免了请安,沈云梳一觉睡到天光大亮,梳洗后神清气爽地用起早膳。 提醒自己最是此时不可松懈,将已经背的滚瓜烂熟的文章又默记几遍,直到午后才开始读些闲书。听风华院传来的消息,长姐似乎也是如此作息;只不过午睡后就开始练舞。 手捧一本杂记正看得入迷,清莲翩然施礼道:“姑娘,老爷请您到书房去。” 沈云梳一愣,轻声吩咐道:“给我更衣。” 自己这些天的表现确实打眼,父亲召见也属寻常。 浅蓝的襦裙,松花的软毛斗篷。碧绿的翡翠玉镯,青缎面的绣鞋。 “女儿给父亲请安。” 沈明义端详着自己的女儿。在府内,梳儿可以用“规矩”和“寻常”来形容:不比有些府中的庶女木讷,却一举一动都随着大流。 “梳儿,你这些天做的事为父听说了。”看出眼前人的不安,沈明义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你做的很好。” 岳氏的身影已在他记忆中模煳,只记得是个温婉的女人。再看梳儿那双温和却暗藏坚定的眼睛,觉得她并不很像生母,性子反而随了自己八分。 第44页 “父亲……”感受到手掌轻轻落于自己头顶,沈云梳吃惊得微微张开了嘴。 “嗯。” 沈云梳低下头掩住眼角的湿润。岳氏逝后,她也曾渴望过父亲的疼爱。然而后来沈云华的出现,弥补了一切——如今,她已不那么在乎了。 余下的唯有感激。 两人谈了一会儿,将十余年的心结解开。 “去你母亲那儿看看吧。” “女儿正有此意。”沈云梳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 “清浣,你回院中将我前些日绣的那副富贵荣华捎上,我先行去舜英院。” 沈云梳不疾不徐地走着,正好与侍女一同来到院门口。 磨的平整的青石路被扫的干干净净,一丝冰雪融化的水痕都无。守门的冯婆子点头哈腰地前去通禀,熟悉的神态让她恍惚间看到当初与长姐一同来跟母亲求情的情景,和当时的忐忑心情。 不一会儿母亲身边的若蓉亲自迎了出来,将她领进去后又退了出去。沈云梳定睛一瞧才发现,屋内除了她只余程氏和钟蕊二人。 “云梳给母亲请安。前些日小池中凌波仙子早开,女儿看见便绣了一幅花样给母亲。” “难得你有这份心。”程氏表情淡淡的,直到钟蕊沖她使了个眼色神情才稍稍缓和。 自程氏允诺将她记在名下,沈云梳就学着长姐隔十天半月的送些亲手做的小玩意送去。她不善画,便抄经书代替。 “女儿学艺不精,还请母亲指点。” 程氏接到钟蕊无奈的眼神,态度终于软了下来,接过绣图评点起来。沈云梳认真听着,不时提出几个问题。 “梳儿,不是我不疼你。你打小没了生母,是我和华儿看着长大的。” “母亲的养育之恩,云梳铭记在心。” “以往我没苛待过你,如今你真成了我的女,往后为娘尽量 把你和华儿同等对待。”程氏嘆了口气,“若母亲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只管讲;不好意思直说就去跟你阿姐告状,如何她都是向着你的。” “母亲……您无需如此。您以往对我,便已经超越了嫡母的本分。”沈云梳惊讶于她的坦率,便也将心里话讲了出来。 “华儿如今……你也看到的。”程氏没理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几日,书院中人都用怜悯和看笑话的眼神瞅她吧?我这个当娘的活了这么多年,却还没你们这两个小辈想得周全。从今往后若你得了什么好都能记着华儿,我就知足了。” “女儿惶恐。”沈云梳双膝跪地,“长姐自幼对我照拂有加,您说的本是我应当做的。我沈云梳在此立誓,今生与阿姐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我违背天打雷噼。” 程氏盯着她看了许久,点了点头。“华儿没看错你。” 还有半月便是除夕,沈府的僕从们都行动起来。置办年货、上下打扫、贴春联窗花……沈云梳看着他们忙得脚都不沾地的样子有些不忍,便吩咐院内二等以下的丫鬟闲时前去搭把手。 墙角的腊梅开了,沈云梳起了风雅之心,挑出正红的花笺邀长姐赏花。 “云梳。”披着白狐皮斗篷赴约的沈云华明显有些哭笑不得,“你让丫鬟来传个话便是了,何需费心思写什么柬帖?” “好玩。”沈云梳吐了吐舌头,拉住长姐的手。 沈云华愣了一下,随即欣慰地笑了。看来几个月的书院生活,确实让梳儿开朗了些。 “梳儿,你和绮罗郡主可还好?” “阿姐为何这么问?” “郡主请了我们几个去府上做客,平日与她玩得最好的你却还没受邀。” “你也说了是‘还’。”沈云梳活泼地笑了,“阿罗应当是按齿序请的,许是询问我们关于新出的那些书籍的事。” 京中学子发现,进来初墨阁新添的书籍中多了些收录前朝女英豪事迹的传记,和负心汉惨遭报应的话本。这可稀奇,钱老极看重德行,一般才子佳人的故事都被他看作不入流之物拒于门外。看作者也大多没听说过,这些书哪里出彩了? 有些心痒好奇的便抽了几本读着看,却发现这些传记话本文笔流畅,情节跌宕起伏,也很有道理。 “再说,她何时与我玩得最好?不是还有祝——对了,考试那几日怎没见到祝姐姐?” “我也不知。”沈云华刚想继续说,却见清浣几步赶来,向二人行礼。 “何事?” “回二位姑娘的话,绮罗郡主邀请姑娘明日去恆王府。” “你还真猜对了。”沈云华也笑了,“这下你可以亲自去跟郡主问问祝姐姐的事。” 上回去赏花宴的十余人,如今均以姐妹相称。然而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例如陈婉茹和沈云华、汪玲瑶等,终也说不清。 “我是沾了阿姐嘴灵的福气。” 沈云梳此刻心中是极欢喜的。至于为何欢喜,她却并不全然明白,也罕见地没有深思。 第31章 “欢迎。” 再次穿过仙境般的景致,走入霓裳院中;便看到一身海棠色衣裙的佳人站在紫藤架前, 浅笑嫣然。 沈云梳的心熟悉地勃动了一下。 都说庭院的布置最能看出巧心, 顾玉琦的院落并没有多么富贵, 却让人一眼见了便感到舒适惬意。 她将沈云梳让入屋内, 房中窗明几净:铺着厚厚的毛毯,正中央摆着紫檀木的桌案, 墙上挂了山水画作与花卉绣品,端得壮美大气。她对友人的笔法也略知一二, 看出小半部分为阿罗所画, 其余大概是从初墨阁买下的。 宜绫善烹茶,杯盏里是上下翻腾的芽尖。秀气的白玉碟中盛了清淡的糕点, 让她不由得自作多情是特意为自己准备的。 阿罗口味偏甜。 “你家长姐近来可好?” “多谢郡主关心, 阿姐看得开,精神还不错。” “那就好。”顾玉琦神色罕见地显出几分犹豫。“云梳……你能说说, 你阿姐欣赏什么样的男子吗?” 沈云梳一愣,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冒出了很多荒谬至极的想法;她羞愧于自己心中莫名的不舒服, 过了一会儿才回归正常的思绪:阿罗此言,该不会是要帮阿姐留意有无合适的人选吧? “我也不知, 阿姐对这方面似乎一直淡淡的。”沈云梳显出几分愁意,“要我说, 首先要人品端正, 家风宽厚;阿姐心软, 碰上厉害些的舅姑怕是要受苦。其次嘛,阿姐容貌才情都是一等一的, 我未来的姐夫也不能差。至于家世地位,倒无需特别看重。” 她说的笼统,顾玉琦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是典型的家风清正,疼爱女儿的父母的想法。 “我心中倒有个人选。”顾玉琦双眉舒展,“你先别告诉她。” 第45页 “云梳明白。” 顾玉琦挑了挑眉。 似乎就在考试结束前后,云梳跟自己对话时不侷促了,笑容多了几分少女应有的机灵和活泼。不再是一副如履薄冰的样子,周身气质更加温润起来。不怪她无意中听到,孙家小姐称云梳为“如玉君子”。 还有几个月,她也该十三岁了。这个年纪的少女一天一个模样:身量抽了条,无人会将她当小孩子看了;青丝长了,梳起繁复的髮髻也压得住了。脸上的最后一丝婴儿肥也消去,那双杏眼显得更大而明亮。 水绿的襦裙下隐隐露出桃红的抹胸,勾勒出不大却美妙的弧度……最是青涩与成熟混合的美啊。 顾玉琦暗笑自己,明明从小在美人堆里长大,怎偏就稀奇起她了?难道真是爱屋及乌,还是……吃惯了大鱼大肉,想尝点清粥小菜? 娘和哥哥若知道她这么想,不知该怎么惊恐呢。 “阿罗?” 她晃神的时间有些长,沈云梳疑惑地喊了一声。 “只是在想,云梳长大了。” 长大了的沈云梳听到这话仍然禁不住红了脸。明明阿罗只比她大一岁,这话说着不觉得奇怪吗? “阿罗,你请我来是想讨论钱老所着书籍的事吗?” 避而不答的法子实在太拙劣,顾玉琦简直想笑了。然而最终还是压下嘴角勾起的弧度,正了脸色与友人讨论起传记话本来。 又一次沈云梳端起茶水时,却见顾玉琦拈了一块云片糕递了过来。洁白如凝脂的手指拿起同样雪白的点心,煞是好看。 “张嘴。” 沈云梳轻启双唇,任由香甜软润的糕点滑落口中。唇边柔软离开时,竟莫名有些不舍。 顾玉琦看了一会儿那抹粉红,才将手递过去。看着少女呆愣的模样,神情愉悦而满足。 心中有一瞬间的勃动,却在主人察觉前消失。 “好吃吗?” 沈云梳微微鼓着嘴,使劲点头,样子有些傻气。 “这是我母妃做的。” 她顿时感到受宠若惊,再三道谢。“阿罗,你爱吃什么糕点?” “双皮奶、鸳鸯卷吧。” 沈云梳点了点头,在心中记下,想着回府后抽空跟奶娘学学这两样点心的做法。 “这些日子怎没看到祝姐姐?” “你们不知道吗?”顾玉琦愣了一下,“圣上特许子佩在户部领了差事,往后应当不回书院了——也是,你们姐妹之前一心扑在备考上,没关注这些也正常。” 沈云梳略微有些不好意思,接着问道:“那朝臣们同意?” “一开始当然不。但堂兄只要下定决心,怎是旁人能随意更改的?” 沈云梳心中很为祝瑛高兴。这样的人物,该做出一番大事业才是。同时又微微有些惋惜,从此东陵又少了一位奇女子。 又想,祝瑛的追求是振兴忠烈伯府,自己的目标又是什么呢? 她的心逐渐明朗起来。 晚生此生所愿,便是让这些有鸿鹄之志的女子,也能如男儿一般顶天立地,所向披靡。 “小妹——” 远远听到一道清朗的声音,又见宜绡前来通报:“郡主,世子来看您了。” “若阿罗不介意,云梳前行告辞。” “小梳子,才以为你活泼了些,怎地又束手束脚起来?我哥哥并非狂蜂浪蝶。” “云梳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留下陪我。” 正说着,只见顾玉熙步履如飞地走近。好一个傅粉何郎!其眉目修长,唇红齿白,一身暖黄长衫,显得性子有些跳脱。 “小妹,我给你带了……这位小姐是?” “哥哥,叫你不要这么鲁莽。这是我的好友,沈家云梳。” “臣女参加恆王世子。” 顾玉熙见她动作规矩,双眼澄明,不同于其余闺秀,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沈小姐即是琦儿的友人,不必拘礼。”顾玉熙笑着将手中餐盒放在八仙桌上,“我去城西买了包子,你们分着吃吧。” 沈云梳一愣。从来没听说过恆王世子竟会干……去街头买包子这种接地气的事。 “哥哥你是故意的。”顾玉琦只是笑,转头对好友解释道:“城西有家包子铺,摊前等候的人能从街头排到巷尾,每天早早地卖光了。难得他抢到,你也尝一个,看看怎么样。” 沈云梳愣愣地接过,感到这对感情很好的兄妹都不能按常理推测。 别说,轻咬一口,包子皮薄馅多,汤汁更是让人回味无穷。 “哥哥。”顾玉琦见自家兄长陷入沉思,神情莫名地问道。“你似乎对云梳很是关注。” “她的事迹,我也听说了一二。作为兄长,我很高兴她给你带来的影响。”顾玉熙刚收敛了嬉皮笑脸的神情,却又忍不住眨了眨眼。“小妹可是吃醋了?” “咳咳……”顾玉琦被茶水呛了一下,“哥哥你胡说什么呢。” 云梳并非倾城国色,却有让人移不开眼的清雅风采。正所谓:云容月貌,寻常淡妆难画描。出落风神年尚小,一团都是俏。 她嗓音软软的,开心时说话都像撒娇。性子却老成持重,颇有名士风范。该有不少人心里痒吧? 突然忆起幼时一位调皮的伙伴曾说,若自己捨不得谁,让她嫁给顾玉熙,便能日日都见着了。哥哥虽看着有些不着调,行事却很稳妥,哪家闺秀嫁入府中只会享福。 但为什么,她想到云梳成为大哥未婚妻的可能性,心里会不舒服呢? 在热闹的氛围中,沈府迎来了新的一岁。文武百官有七日假期,除夕夜沈家六口像寻常百姓一般,围坐在火盆旁守岁。 沈云梳拈了一点花椒放入酒杯,转头见阿姐正含笑望着自己。程氏看着两个女儿,也浅笑着唿出一口气。 蓝氏一身品红布裙,头插金钗,打扮的简朴却喜庆。她面上没有了以往的哀怨,尽是谦恭之色。沈明义拉着嫡妻的手答谢了她一年来打理后院的辛劳,又赞赏子女过去的这一年一心向学,勉励诸人继续用功。 最小的沈云景听了父亲的夸奖,面上带了喜色。姐妹二人对视一眼,含笑福身。沈云逸自觉忙于备考疏于关爱弟妹,忙给三人夹菜。 家人相聚,即便围坐到天明也不觉无聊。佑安三年元日,丫鬟小厮扶了各自主子回院休息。沈云梳一夜没睡反倒精神起来,起了兴致问小丫头她们在家中时如何过年。 清浣穿了件水红的比甲,乌髮梳了两个灵巧的小髻,更添娇俏。她抿嘴一笑,“回姑娘的话,对于我们孩童来讲,不过是放爆竹、点篝火之类。倒依稀记得老人祈求来年有个好收成,农家就盼着丰年。” 沈云梳身边四个一等丫鬟中,只清荷、清纱两个是家生子。清莲是罪臣之后,清浣原本是农家女儿,六岁时家中生计艰难就将她以三两的银钱贱卖了,辗转落入沈府。 第46页 她当时听着心疼,这么伶俐的一个姑娘,她家人怎么捨得呢?许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吧。好在清浣性子与沈云梳有几分相似,从未怨愤过,只尽心尽力侍候着主子。 第32章 新年的第一天,沈明义去参加大朝会。沈云梳倒在帐幔中没眯多久, 便被奶娘拽起来洗漱穿衣。原来程氏要带子女回娘家拜访, 特意送来了一套衣裳首饰。 打着哈欠任由清纱摆弄着自己的头髮, 这放松的感觉似乎已许久没体验过了。 来到府门前, 姐妹二人对视一眼,都笑了。她们穿着一模一样的海棠红衣裙, 若不是年纪差了两岁,真如双生子一般。发间插了凤尾金钗的沈云华被衬得愈发美艷雍容, 系了玉色绦带的沈云梳却是清丽中透了妩媚。 母女三人坐一辆马车, 只留两位侍女侍候着,沈云逸骑马在前。沈云华身边伺候的月圆正巧是正月初一的生辰, 长得也讨喜, 得的赏钱比旁人厚了几分,喜得她乐的不行。 程氏的兄弟在朝中任都水使者之职, 比沈明义低了一品。父母亲则在府内颐养天年,日子过得也安稳。程书怡将次女介绍给众人, 沈云梳也一一给舅母与表姐妹见礼。 柳氏明显有些疑惑,却仍温和地笑着, 将手腕上的珊瑚手钏褪下递给她。身后嫡庶三个女孩也和和气气,话中没带刺, 显然教养是极好的。 接下来的十几天, 程氏带着她们出席了大大小小 的宴会, 直到沈云梳听见“鱼肉”二字都有些反胃。各家夫人对沈云华很有好感,对沈云梳也都给了见面礼并夸赞一番。回到府中, 乏累不堪的二人都羡慕沈云逸身为男子应酬不会如此繁琐。 沈府本身也举办了几场宴会。姐妹俩跟着程氏学些迎来送往的礼节,虽王先生课上也教的细心,毕竟没有母亲设身处地。往年沈云梳拜完年后就待在屋内读书,外界的喧闹均与她无关;等到府中清闲了几分再去找阿姐,安静地听她讲这些天的见闻。现在回想起,不觉有些感概。 天子的生辰在正月初三,朝臣命妇纷纷送上贺礼。然而后宫没有名义上的女主人,这些东西只好送到披香宫处理。几位依附邵家的官员上奏摺说后宫不可无主,请陛下立新后。向来果决的顾栖梧这次态度却很暧昧,似乎有些松动,却问了萧家的意思。 萧家表示反对,说后宫并无可堪后位之人。这话等于完全贬低了贵妃娘娘,邵家直接在圣上面前状告萧岱,说他妄图插手帝王家事,谋图不轨。 好好的一个年,却过得乌烟瘴气。年轻的帝王最后揉着额头每人训斥了几句,算是各打五十大板,立后之事也不了了之。 朝臣们揣摩着他的心意,觉得圣上还是对先皇后心怀有愧。没见着十几天前元后的忌日皇帝在凤仪宫待了一整天吗? 过了几日,沈家六口才稍微清闲下来。 “我也不拘着你们,想邀友人上门或去别家玩耍都随意吧。”程氏语气罕见的温和。许是因为年节,或是明白女儿在闺中的时日不多了。 “夫人,辛苦您了。”钟蕊真情实意地说道。这些天她在一旁看着,夫人竟真对两位姑娘一碗水端平,不难想像这对于心气高的她有多难做到。 “这没什么。”程氏家中人口简单:父母娇宠,两个弟弟敬爱,庶子庶女从未被她放在眼中。成亲后夫君虽不独宠她一人,她在府中的地位却一直稳定。再加上出谋划策的钟蕊从未离身,使得她仍保有几分大小姐脾性。但经歷许诚庆暴毙一事后,她显然成熟了许多。“梳儿在书院也结识了不少名门闺秀,她们家中都有兄弟,没准华儿能遇到一个不错的。” “夫人英明。”钟蕊悄然嘆了一口气。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小姐能一辈子保持单纯无忧的模样。 接下来就是小辈们互相拜访的时间,沈云梳心中盼着绮罗郡主还能给自己下一次帖子。虽然恆王妃生辰时她们才聚过,却已然很是想念。 自己脸红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呢? 不料顾玉琦却给府上递了花笺,邀请姐妹二人去郊外的庄中游玩。向父母报备之后,两人爽快地开始收拾换洗衣物等必备用品。她们从没去过农庄里,自是有些兴奋。 沈云梳心中却还莫名有一丝可惜……要是能和阿罗独处就更好了。 明明人多些讨论的更尽兴,为何会产生这般妄念?因为自己和阿罗最为契合吗? “姑娘,行李收拾好了,您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添的?” “不必了,清荷做事我向来放心。”沈云梳眼见自己想来稳重的贴身侍女神情中都隐隐带了期盼,心中不觉一笑。 “你们谁想跟着我去庄子里?” 四人面面相觑,清莲首先开口:“清荷姐姐是姑娘的大丫鬟,头一回出门自然要跟着。清纱清浣两个年纪小,出去长长见识也好。奴婢生辰时姑娘已经给我放了几天的假,还送上一份厚礼,婢子就不抢这个机会了。” 沈云梳暗中点头。清莲不算能说会道,但语气明显很真诚。 所谓厚礼,便是准许她做完活翻看翻看自己橱中的书。 “还是让清荷姐姐和清浣去吧。”清纱乖顺地说。 “好啦,你们别让来让去的了。清荷和清浣两个跟我去;我不在的几天,清莲可以看看书,清纱绣绣花。来年带你们去。” 莫名想起阿罗说来年夏天还去她府中看莲,沈云梳没了之前的愁绪。事在人为,她不信命。 一定要变得更出众一些,才配得上阿罗。 穿过熟悉的景色,就见青砖绿瓦,牌匾上写着“探月山庄”。顾玉琦眼里含了笑,这名字是自己八岁时随意起的,母妃却真用上了。 上回赏花宴来的人中,祝瑛才接触政事,且朝中给她使绊子的人也不少,这几日仍闷头处理公务。她看堂兄似是有考验的意思,丝毫没有插手。 顾玉琦有些心疼,却明白这是必经之路,只捎话说自己会照顾好她的小妹。 陈婉茹说在家跟母亲学习管家之道无暇出门,送了厚礼过来。萧洛斓说前些日是长姐的忌日,要在佛堂吃斋念佛一月。杨可烟便也去陪她,说柳月十一那天肯定到。 林怀雪也说家中有事,让沈云梳有些可惜,又隐隐担忧。 “果然来外边逛逛,心情也开阔起来。”沈云华笑意盈盈,“多谢郡主相邀。” 这段时间众人熟谙起来,说话也不再那么讲究。 “郡主可是提前在府中过了生辰?能得两顿宴席,真是划算。”汪玲瑶今个一身男装打扮,让众人都吓了一跳。 “正月农闲,佃农们想必都归家歇息了。”庄婵左右打量几眼,只见青石路两边栽种了高大挺拔的树木,其后是大片大片的田地。 庄上管事来迎接众人,说住处已提前洒扫完毕,也备下了热水野味等。顾玉琦引着众人来到一座恢宏的庭院,主楼是一座宝塔,两角却建了三层小楼。 “这屋子都差不多,众位妹妹随意挑吧。” 第47页 孙家、庄家两对姐妹选了左边两层,顾玉琦拉着祝玖,请沈家姐妹同住。一时间只舒秀莹落了单,沈云华眼见着有些不忍,刚要出口相邀就听庄婵说:“云华可别跟我抢。舒妹妹,这边阁楼精緻,跟我们住吧。” 沈云华向未来长嫂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她们十个人,四六分不免有些怪异。 舒秀莹今个穿了桃红的襦裙,神情却暗含愁苦,勉强笑着更惹人怜惜。沈云华心中想着,难道是因为婉茹的事?  众人团团坐在一处,饭菜不精緻,却很是可口。吃多了肥腻的大鱼大肉,眼下鲜美的野味正好。 沈云梳嚼着野菜煎饼,眼见长姐给自己盛了一碗白萝蔔羊肉汤,又给舒秀莹夹了一筷子绘鸭丝。 左右一瞅阿罗给祝玖添了叫花鸡,心中竟有些发酸。 她觉得自己这股醋意来的毫无缘由。玖儿不但是祝姐姐之妹,更是自己的好友;她有阿姐照顾着,不是吗? “这冬菇炒面爽口,蒜苔炒腊肉也不错……”孙馨巧直白的赞美打破了一时的寂静,众人相视一笑,继续快速却不失仪态地吃着。 碗碟撤下,顾玉琦给友人递了一个拔丝鲜桃。沈云梳压抑不住唇边的弧度,被长姐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饭后,众人都有些慵懒。庄娟提议玩行酒令,庄婵猜到她是想展现这几月所学,嗔怪地瞪了一眼。却见小妹和孙家姑娘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不知在说什么。无奈一笑,也转头和孙馨宁说话。 天还寒冷,众人却很有兴致,歇了一会儿纷纷说要出去赏梅。顾玉琦自是答应,嘱咐祝玖添了衣物,叫管事领路,携手去看园中的花花草草。 后头山涧中有个几丈高的瀑布,水花击打在嶙峋的怪石上,溅起冰凉的玉珠。在冬日暖阳的照耀下,蕴含了璀璨光华。十位玉人走在小径上,却比青山绿水更叫人心旷神怡,过路人都禁不住偷眼去瞧。 第33章 十人大多不喜打牌,晚间只是笑闹戏耍。沈云梳提议玩故事接龙, 众人纷纷贊成。 到了熄灯之时, 沈云华敲开小妹的房门, 姐俩说了一会儿体己话。正要告辞却听门外传来一道声音:“云梳, 睡了吗?” 却是顾玉琦。沈家姐妹皆吃了一惊,云梳应道:“还没呢, 在和阿姐说话。阿罗有事吗?” 屋外人停顿了一下,话语中含了些欲盖弥彰的味道。“无事, 只是来看看二位是否住得习惯。” “自是习惯的, 谢谢。阿罗进来坐会儿吧?” “不用,我还要去其他姐妹房中看看。”说完, 顾玉琦逃似的走了。姐妹俩对视一眼, 眼中均含了疑惑担忧。 顾玉琦回到房内,摆手命宜绫宜绡两个下去, 独自灌了一口凉茶。躺在床榻上,不自觉幽幽嘆了口气。 早膳不过是些豆浆油炸桧, 清粥小菜。 “娟儿,我们去小溪中钓鱼好不好?” “好啊。不过……阿姐, 孙姐姐,你们去吗?” “我们带些闲书, 去草地上踏青好了。”庄婵温柔答道。同时她还准备找庄中婶子询问些种地该注意的事, 看来上回抽到的签文果真不假, 可不是哪家小姐都会关心民生的。 “玲瑶,秀莹, 你们陪我去山上走走吧。” 舒秀莹方才有些走神,听了沈云华的话明显有些惊异,忙答应了。 “你们都分好组了。”顾玉琦浅笑着,“既如此,云梳和阿玖便跟着我吧。邀月山庄中虽然没有汤池,景致却是不差的。” 两人自是同意。顾玉琦穿了银红的长裙,外披雪白的大髦,十分应景。祝玖照旧梳了双平髻,端正地戴了几朵浅紫珠花,身上只着碧色布裙。她穿着打扮向来不落俗套,却并非刻意为之;只是随心而行,或在姑母长姐身边久了耳熏目染。她站在孙馨巧、庄娟身旁,却显得比二人稳重不少。 沈云梳自己也穿着布裙:横竖盟友们的人品她相信,在阿罗的庄子里随意些也无碍。 农田中盖着一层雪,既能保暖融化了又能积水。沈云梳突然想到了什么:“阿罗,你有没有想过建个庄子收留些难民?” “当然。母妃这些年来已然收留了不少因为天灾人祸过不下去的农民,分给他们地,每年只用交两成的收成。有一技之长得,更是给予重用。” “王妃仁厚。”沈云梳想了想又道,“那若是家中没有男丁,孤儿寡母的该如何呢?” “唉。”顾玉琦似是料到她会有此问,“圣上两年前写了立女户的提案,却被当时的老臣驳回。如今那些女子只能入了奴籍,干些纺织绣花的活计。母妃给她们的价钱公道,那些妇人们的儿女也均是自由身;庄中建了私学,去年还有一位夫人的儿子中了举人。” “那可真是功德无量。” 祝玖看着沈云梳若有所思的模样,又见顾玉琦一点也不惊讶,顿时觉得自己还是不够了解这位友人。 绮罗姐姐和云梳是何时相识的呢? 沈云梳抬眼远眺,山峰隐在白云中,天空碧蓝而清朗。肥沃的土地无边无际,能完全满足庄中人自给自足的生活,还能屯下或售出余粮。 她脑袋有些混乱,身旁二人应该也能看出来。想起听了祝姐姐的事后立下的宏愿,深觉自己做的不够。前几日闲暇下来写了些杂文散记,有理有据地表明了自己的主张,又工整地誊抄后请钱老检阅。钱朝先眼中先是露出精光,看完后意味深长地笑了。却只是指出了一些行文的疏漏,并未对故事作评点。 沈云梳心中忐忑,自己此举是否太自大了些?未满十三的女儿家,着书说出去叫人笑话。 可转念一想,自己走上这条路开始,就不能再顾忌世俗眼光。就像阿姐当初说的那样…… 想到沈云华,她心中安定了些。 好在她有个温暖的家。 回了屋,就见孙馨巧搓着冰凉的手说:“不出去了不出去,冻死我了。” “婵儿,你听听她说的。当时寒冬腊月地把手往河里伸,现在倒晓得喊冷了。” “云梳姐姐,你看阿姐,就知道管教我。” “你们啊。”顾玉琦故作无奈道:“就好生听着吧,你们姐姐管不了多久了。” “是啊。”孙馨宁眼中含了不舍,“巧儿该长大了。” “云梳姐姐。”庄娟眨了眨眼问道:“姐姐嫁过去之后,我可不可以经常去你们府上玩?” “娟儿!”庄婵微微红了脸,见众人都是一幅促狭的样子,一时羞恼想跺脚离开。然而性情向来寡言持重,最终只是垂下头。 “当然。”沈云梳大方地应了,“阿姐和我都很欢迎,是吧?” 汪玲瑶作出一副哀愁模样,故意往沈云华那边瞧:“两位妹妹嫩的能掐出水,倒衬得我年老色衰,怪不得被分走了宠爱。” 沈家长姐看着她这副样子又爱又恨,憋了一口气在心头。 第48页 “好了,奴家错了行不行?华儿你别盯着我看,怪不好意思的。” 沈云梳莞尔一笑。有玲瑶姐姐在,不愁阿姐不展颜。 笑闹着用过膳食,午间惯于小憩的便回屋歇息。沈云梳跟着来到长姐的卧房,只见外间摆了两对半圆形的月牙凳,以彩穗装饰,端得精细华美。小轩窗旁挂了衣裙飘逸的仕女图,画中人眉眼含情,身后是清雅的荷塘风光。 月音早已沏好了茶水,月婳端着一叠点心进来。红豆糕被切得薄薄的,如同红叶一般。甜软可口不说,半透明的凝膏也煞是好看。 “我看馨巧和娟儿都与你亲近。”沈云华若有所思地说,“我们家梳儿也像个姐姐了。” “在阿姐面前,我永远都是那个让人不放心的妹妹。”沈云梳神情异常乖巧。听了阿罗对 孙、庄二人说的话,她心中也是有感触的;自将原本就宝贵的情谊更珍重起来。 想起前些时日阿罗说会帮阿姐留意亲事的话,心中不由得多了感激与期盼。 “我眼见着,你还是与郡主感情最好。”沈云华眉眼温柔,“这也是缘分。” “是呀。就像阿姐和玲瑶姐姐一样。” 姐妹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过一会儿就靠着在榻上打起盹儿了。月音和清荷对视一眼,含着笑给各自主子悄悄搭上件披风。 月上柳梢头,顾玉琦轻轻敲开沈家小妹的房门。只见沈云梳正就着烛光读着一本札记,不禁感嘆于她的好学。 挥手制止了清浣通报,悄然来到她身后。从上面几行字句中,隐约分辨出写的是济世救民之道。 心中对这个比自己年幼的姑娘生出敬佩之心。若天下男儿均如云梳,何愁盛世不临? 她故意问道:“梳儿可是在读什么志怪杂谈?” “阿罗。”沈云梳语气中隐隐带了埋怨她吓着自己的意味,听上去却更像撒娇。“只是在琢磨有什么点子能帮帮那些苦命人罢了。” 她自己没发现,顾玉琦却察觉好友对自己比初见时亲近了许多,甚至隐隐有依赖之意,不觉心中暗喜。其实这也不奇怪,从始到终,沈云梳做的事背后都有绮罗郡主的影子。 “梳儿,愿不愿意告诉我,白天你想到什么了?” 沈云梳咬了咬下唇,顾玉琦注意到她紧张或犹豫时就会下意识这样。 “我想……买一个庄子,收容那些无依无靠的孤女和被拐骗的女孩,教她们读书识字,农活纺织。男子能通过读书考试改换门庭,再不济也能做些小本生意;女人除了盼着夫婿争气,儿子成材之外别无他法,终是可怜了些。” “你知道办成这些要什么吗?”顾玉琦凝视着她姣好的面容,沉声问道。 “钱和人。” “还有官府的许可。”顾玉琦看着挚友垂下头,突然笑了。“这个我可以帮忙。庄子我也可以给你一座。但小梳子,你要先向我证明,你能办好才行。” “我明白了。”沈云梳抬起头,正对上好友深邃的目光。“多谢阿罗。” “我相信你。” 沈云梳心中一热,方才的苦闷顿时一扫而光。仿佛有这句话,前方再如何艰难也无所谓了。 我会证明,我沈云梳,值得绮罗郡主的另眼相看。 夜色如墨,房内烛光摇曳,为雪青的纱帐添了几分暧昧不明。 佳人笑意盈盈地说:“梳儿,要不我今晚就在这睡?” 沈云梳不自觉咽了下口水,有些发懵。“这……” “罢了,我还要去看玖儿呢。早些安歇吧,明日是本郡主的生辰,起晚了可要罚你作诗。” “阿罗也早些歇息。” 顾玉琦听着她娇软的声音,压抑住想揉揉她发间青丝的冲动,浅笑地离开了。 沈云梳坐在软榻上,不知为何心中有些失落。 阿罗…… 第34章 第二日晨起,沈云梳早早地净面漱口, 坐在铜镜前拿着一支海棠滴翠碧玉簪在发间比划着名。清浣站在身后轻轻为她梳发, 清荷捧来两套裙装待她挑选。沈云梳此刻有些懊悔没带清纱来:阿罗的生辰, 该打扮的挑不出错才好。 最终还是选了丁香色的纱裙, 珍珠耳坠和缠丝双扣镯。阿罗该喜欢她打扮的娇柔些吧? 不自觉想到奶娘那句“女为悦己者容”,镜中人的脸已然红透。不小心瞥见的清荷心中警铃大作:姑娘该不是有了中意的男子吧? “清荷, 你家姑娘起身了吗?” 一听是顾玉琦的声音,沈云梳手一滑, 精緻的金钗滚落在地, 发出叮噹的响声。 怎会莫名想到“做贼心虚”呢? “回郡主的话,姑娘起了, 正梳妆呢。” “我可以进吗?” “当然。”沈云梳压住面上的臊意, 朗声说道。 顾玉琦缓步走近,上下端详一番, 似是还满意她今日的装束。又看了看清荷的手上动作,突发奇想说:“梳儿, 我替你画眉怎样?” 沈云梳下了一跳,咳嗽几声, 下意识推拒道:“怎敢劳烦……” “梳儿不信任我的手艺吗?”顾玉琦挑了挑眉,“京中谁人不知绮罗郡主一是喜爱华美的衣饰, 二是擅梳妆。宜缎的手艺可是我亲手教出来的。” 沈云梳回想了一下, 似乎课上练习时阿罗表现得确实出众。然而为什么施先生从未夸奖过她呢? “是不是在想, 为何施先生没夸赞我?” 沈云梳下意识点了点头。 不对,阿罗怎么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大概是因为我相貌有六分像她的故人吧。”顾玉琦不欲多做解释, 只从清荷手中接过眉笔,细细地描了起来。最后在眉心一点,就成了新妆。 故人? 与阿罗有六分相像的,她见过的也只有永阳长公主了。要说顾家人的相貌也奇特,男子大多清俊秀气,女子却均端庄美艷。 上回阿罗说施先生曾是长公主的侍读…… 似是有什么内情。 沈云梳望向镜中的自己,罕见地有些羞涩。长大了吗…… 花红柳绿的高台上,面容俏丽的伶人正唱着戏曲。本是闺中无忧无虑、才华横溢的娇女,无奈一朝家道中落;“密友”纷纷作鸟兽散,往日热情的亲戚也避之不及。祖父母偏心,爹娘懦弱,一纸婚书将她远嫁千里之外。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他唱的哀婉又不失清丽,真真切切地透出骨肉分离的苦来。 杨可烟却第一个皱了眉,低声道:“绮罗姐姐,今个是您的生辰,怎点了这般哀伤的曲子?” 顾玉琦摆了摆手,示意她听完。 “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第49页 那伶人行了礼,顾玉琦召他下来,客气地赏了几串银钱。沈云梳稍作打量,暗中称奇。此人在戏台上将个娇美又带了些傲气的女儿家演绎得淋漓尽致,翩翩走下来却带了些清冷的味道。只嘆身在乐籍,心性高会碍某些人的眼。 他推辞了去侍卫桌吃席的邀请,也没跟戏班里的人打个招唿,独自走了。背影透着几分寂寥,却也不屈。 沈云梳莫名想到林怀雪。今个祝瑛、萧洛斓、杨可烟三个都赶来了,怀雪却仍没有消息。她虽为人孤高了些,却不是不讲礼数之人,到底出了什么事? “绮罗姐姐,我怎么看着,那伶人有点像杜公子?” 顾玉琦手指摩挲着青瓷的茶盏,微微吐出一口气。“馨巧没看错,他正是杜羽飞。” “怪不得。” 杜羽飞是京都的名角,而与他的名望同样如雷贯耳的便是他清高的脾气。 众人识趣地没有过问绮罗郡主点这齣戏的用意,沈云华端起酒杯:“各位,我们一同敬郡主一杯!” “郡主/绮罗姐姐/玉琦/阿罗生辰快乐!” 席间又恢復了热闹的氛围,任谁脸上都挂了笑。庄家姐妹合送了一副大气的山水绣品,孙家姐妹分别送了亲手绣的烟罗衫和桃红荷包。舒秀莹买了青白玉的瑞兽摆件,萧洛斓、杨可烟二人送了一大把珠宝首饰。 “你们明明知道我最不缺这个。” “可京中人都说,送这个是最挑不出错的。” 顾玉琦故作无奈地看着她们两个笑了。三家关系一向好,平日洛斓和可烟得了名家丹青、白玉棋盘之类也立马送过来,生辰贺礼倒显得不重要了。 最华贵的要数祝瑛拿出的那件霓裳羽衣。衣裙分五色,如孔雀尾般绚丽多彩。环佩游龙般灵动,蝉纱薄饰,犹如仙子舞裙。 众人一阵惊嘆,沈云梳却敏锐地注意到那人手微微抖了一下,心中不知为何有些不安。 “子佩是从何处寻来这件衣裳的?” “托人在锦绣坊订做的。”祝瑛笑眼弯弯,少了锐利,多了柔和。顾玉琦心中却嘆息一声——她察觉了挚友眼中太过沉重的情感。 “多谢了。”她语气寻常地说道,两人之间本也不需要客气之言。 “梳儿,你的贺礼呢?” 这时,沈云梳又注意到祝瑛的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她莫名其妙,却还有些心疼。 最后从衣袖中掏出一块用红绳繫着的羊脂玉佩,细腻润和,略微透明。籽料浑然天成,无需雕琢便已极为漂亮。 顾玉琦愣了一下,抬头见挚友眼神清澈,贊道:“此玉温润而泽,正如云梳。” 沈云梳腼腆一笑。“阿罗戴上吧?” 好想给她亲自戴上。 看着她澄明的眼神,顾玉琦实在不忍说出“不”字。 云梳啊云梳,你真的不知道赠送和田玉的含义吗?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玩了一会儿击鼓传花,沈云华注意到舒秀莹独坐在小桌旁,一杯接着一杯,几乎是在喝闷酒。她皱了皱眉道:“秀莹,你脸颊都红了,我扶你回去休息吧。” 汪玲瑶收敛了欢愉的神色,“我也跟着去吧。” 沈云梳瞥见舒秀莹看向阿姐时眼底泄出的一丝怨愤,不由得心生警惕。 “梳儿,你送我送这块玉佩是何意?” “阿罗是如玉君子,云梳只是聊表倾慕之情。”沈云梳奇怪自己为何躲闪她的目光。 “我还以为梳儿与我情投意合,要私许了终身。” “咳,咳咳……”明明只是句玩笑,沈云梳却被呛得咳嗽不止,顾玉琦只好起身给她拍背。迟了一步的清荷与清浣对视一眼,又退了下去。 “我自认与阿罗相交莫逆。” 看着眼前人坚定却暗含忐忑的眼神,顾玉琦无奈了。 自己跟这探试她有没有起别样的心思,这傢伙却还在怀疑我有没有将她视为知己。 果然还没开窍吗? “那是自然。” 沈云华进屋时,自家妹妹正伏在翘头案前写字。其上笔筒宝砚俱是名品,左右一看房内架上摆了不少经史子集、名家杂论,不由得感嘆绮罗郡主处世之体贴,对小妹情谊之深重。 沈云梳抬头,见长姐面色沉重,赶忙问道:“可是舒姐姐说了什么?” 一时宣纸上落了个偌大的墨点。 沈云华微微摇头。“正是她没说什么,才让人发愁;我之前竟是没看出,她与婉茹感情如此好。秀莹……怕是有追随婉茹入宫之意。” 沈云梳大惊,一时想不到应对之策,只喃喃道:“舒姐姐年岁不够吧?” “难说。”沈云华眉间带了苦意,“今年大选之前,秀莹该满了十四。” 姐妹二人半晌无言。沈云梳咬咬牙,“阿姐,你回头跟陈姐姐说一下:若有个权贵人家前去求娶,她家老爷夫人可会乐意?” 只能再去求阿罗一回了。 她来到这世上,似乎欠下了太多恩情……大不了,用一辈子偿还吧。 “也只好如此了。”沈云华嘆息后,脑中思虑着小妹从哪里得到的消息。难道是郡主? 受人恩惠,都是要还的,她怎忍心让梳儿为自己的事去求人?然而事关婉茹和秀莹一辈子的幸福…… “阿姐。”沈云梳稍作犹豫,终究还是提道。“舒姐姐……会不会对您心生怨愤?” 沈云梳愣了一下,苦笑道:“梳儿果真敏锐。秀莹怕是觉得婉茹就要落入火坑,我却只顾玩乐,心中不忿吧。” “可阿姐已然尽力了。” “秀莹一时想不开也正常,梳儿别怪她。” “子佩……” 祝瑛苦笑着伸手制止了挚友接下来的话。“绮罗,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我无法给你安稳的生活……你不必觉得愧疚。若你因此不自在,我心里如何也过意不去。” “你家中开始相看了吧?” “我决心自梳,已经跟姑母说了,她很支持。至于爹娘……慢慢说吧。好歹家中还有小妹。” “你这么想……对玖儿不公平。” “我何尝不明白?”祝瑛自嘲地说:“若我生成男儿就好了。” 顾玉琦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将此事与女儿身无关说出口。 第35章 “姑娘,林家出事了。” 还有一天就要打道回府, 午间用过点心果露沈云梳正坐在方凳上翻书。听了清浣得话, 她立刻着急地问道:“可与怀雪有关?” 清浣点了点头。她相貌娇美惹人怜爱, 性子又伶俐活泼, 很快与庄中大娘都混熟了。此番听罢林府之事,想到自家姑娘与林家小姐交情莫逆, 匆忙前来禀告。“林小姐和林少爷不知怎地落水了,如今高烧不退。林大人发了好大的脾气。” 第50页 沈云梳蹭地站起身来, “此事可属实?” “庄中几位婶子都消息灵通, 错不了。”清浣神色担忧,“要不婢子带些补品去林小姐府上打听一下?” “还是亲自去比较好, 我也放心不下。”沈云梳来来回回走了几步, “我去找阿罗说一声。” 顾玉琦的房门敞开着,宜绡在矮凳上坐着刺绣。恆王府美人如云, 绮罗郡主的这位婢女面貌却平平无奇,装扮的也朴素。 “ 郡主睡了吗?” 宜绡还未答话, 那道慵懒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可是云梳?” “正是晚生。”沈云梳疾步走进,只见顾玉琦斜靠在姜黄色的软垫上, 松散地披了一件绾色外裳,露出雪白的脖颈和若隐若现的…… 非礼勿视! 她赶忙收回了眼神, “阿罗, 你听说怀雪落水之事了吗?” 顾玉琦一怔, 摇摇头。 “她情况似是不大好……我想去看看。” 顾玉琦也站起身,嗔怪地说道:“这是自然。不光你, 我们十几个姐妹都是关心怀雪妹妹的。眼下干着急无用,先去知会她们一声,提前一天回京去林府看看。” “多谢阿罗!”沈云梳禁不住又对眼前人生出几分敬爱。自己往日白做了一副冷静的样子,真出了什么事仍慌了手脚。还是阿罗心善又沉着,不愧是京中一等一的贵女。 沈云华和汪玲瑶已经起身坐在厅堂内说话,过了一刻钟不到孙、庄两家姐妹等人也来了。顾玉琦就将此事一讲,孙馨巧和祝玖急忙表示想跟着去。最后众人商量一番,决定十余人一同探望。 “我们这么多人怕是动静太大吧?”庄婵有些迟疑地问道。 “只是聊表心意而已,不一定要全进去。”沈云华解释了一句。她想到林家那位继室,忍不住有些怀疑落水的内情。此番绮罗郡主带她们过去,也好为林妹妹撑腰:矫矫不群的一位姑娘,那些黑心肠的人怎么忍心给她安上个孤僻高傲的名声? 众人达成了共识,便吩咐侍女收拾行装,简单谢过庄中管事后坐了马车往京中赶路。来到林府门前,宜绫下了车客气地说:“我家郡主和诸位姑娘来看贵府小姐,劳烦通禀一声。” 那守门的小厮哪见过这样的阵势,愣愣地点了点头赶紧跑进去。另一位还算机灵,面色愁苦地说:“恕小人斗胆一言。” “说吧。” “少爷和小姐目前都高烧不退,怕是见不得人。但老爷将请医馆最有名的大夫来了,都说熬过这几天就好了。” 熬得过就好的意思是……熬不过,恐怕要不行。 沈云梳的心往下沉了沉。 不一会儿,却见一个身着便服的男子提着袍子快步赶了过来。“微臣参见绮罗郡主。” “伯父免礼。”听了她的称唿,林若徐明显有些受宠若惊。“我们在庄中游玩,听闻怀雪抱恙索性一齐前来探望,给贵府添麻烦了。” “不敢不敢。郡主和诸位小姐专程来访,寒舍蓬荜生辉……雪儿定然也很开心。”林若徐暗中咬牙。杜氏还天天跟他面前假作担忧,说雪儿性情太过孤高,恐在外头得罪了人。可眼下一看,十余位贵女前来探望。若这还叫乖戾,谁家女儿不蛮横? 心中本就对一双儿女双双落水生了疑,这下更是强压怒火,只等客人走后甩给杜氏一纸休书。“快请进吧。” 庄婵、孙馨宁等虽年长老成,面对一个中年男子终究有些不好开口。只顾玉琦淡定自若,凝眉问道:“怀雪是怎么落的水?” “老夫惭愧。”林若徐满面羞惭,“贱内说是自个想不开……可这话卑职是不信的。” 沈云梳听到这儿,倒对他稍有改观。林大人或许不是个称职的父亲,可能将家丑直言道出,也算是个光明磊落之人。 “林妹妹可醒过?我们去探望,她身子骨可受的住?”庄婵关切问道。 “这……怕是不行。” “云梳,玖儿,你们两个与怀雪最为亲近,就代我们进屋看看吧。”顾玉琦嘆了口气,“林大人不必过于担忧。本郡主已经遣侍女去请了太医,定能将怀雪和林少爷治癒。” “绮罗郡主大恩大德,微臣断不敢忘!” “举手之劳罢了。” 说着众人进了内院,往听雪轩走去。尚未到院门口便听到一妇人责骂丫鬟的声音:“你这奴婢,是怎么照顾自家姑娘的?日日伺候着,连点端倪都没察觉?明知是先夫人的忌日,还任由着雪儿往池塘边上跑;竟还拉着她弟弟!若雪儿和风儿出了什么事,你们等着被发卖出去吧!” 林若徐紧缩双眉,满面愧意。“实在失礼。” “住嘴!”他沖里头高声喊道,“有客人来了。” 杜氏听了,便步履匆匆地迎了上来。她生了一副刻薄之相,然而打扮得庄重素净,眉宇间更尽是担忧,让人不自觉有些相信她是位贤妻良母。 “请问……” “这位是绮罗郡主。” “原是郡主驾到,妾身失礼了。诸位……是来看雪儿的吗?” “自然。”顾玉琦淡淡道,“方便吗?” “当然……郡主跟她要好,说几句话,没准雪儿就能醒来了……”杜氏用手绢拭去了眼角的几滴泪。 这时,一个面目慌张的小厮走到自家老爷身后,低声说了几句。林若徐脸上接连浮现出来震惊与不可置信的神情,怒吼道:“拿纸笔来!” 杜氏莫名有些慌乱,“老爷,还有贵客在呢……” “住嘴!” 林若徐提笔刷刷刷写着,杜氏凑近看到最上端的“休书”二字,立马慌了神。“老爷,是妾身那句话说错了?雪儿和风儿还昏着……” “你谋害我的子女,还有理了不成?”林若徐冷笑。 杜氏还欲辩解,可林若徐根本没有继续听下去的意思,用眼神示意婆子将她拉下去。她见大事不妙,将手放在平坦的小腹上,悲戚地说:“老爷,难道你不要你的孩子了吗?” 林若徐皱起眉,杜氏身后的一个嬷嬷老泪纵横地解释道:“老爷,前两天少爷小姐落水,夫人受了惊一时竟昏迷了过去。请大夫来一看,却说有喜了。夫人是想着姑娘和少爷还在床上躺着,想等他们好了再告知您这个喜讯。夫人是冤枉的啊!” 林若徐脸色却更沉了。“林府的女主人已于两年前故去。从今往后杜侍妾搬到沉心院,着手收拾吧。” 杜氏身子晃了晃,脸色煞白。 林若徐的这一招可谓直击要害。她盼着林怀雪和林怀风死,主要是给儿女铺路的意思。眼下老爷将她贬为妾室,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不就成了庶出? 第51页 “让各位看笑话了。” 顾玉琦若无其事地摇摇头。“林大人果决,绮罗佩服。” 沈云梳虽也高兴,还是担忧林怀雪的心情更多。“林大人,那我们去看怀雪了。” 拉住祝玖的手,轻手轻脚地来到那人床前。林怀雪躺在屏风床上,脸色煞白,唿吸微弱。不远处一位身形娇弱的侍女正往火盆中添着炭,另有一人俯着身用温热的毛巾擦拭她的脸颊。 “怀雪,我们来看你了。”沈云梳来到床边,眼里不禁含了泪。 “怀雪……你父亲已经将那继室贬为侍妾,你该安心醒了。”沈云梳听了这话唯恐有心人抓了把柄,左右看了看除暗香冷雨两个外再无其他人,才略微放下心。“等你弟弟醒来,看到姐姐却还昏睡着,该多伤心呢?怀雪,快起来吧。” 祝玖悄声说着,眼中满是期盼。 “阿玖,她的小指动了一下!” “真的?!” 听了这话,暗香身子颤抖了一下,转头看过来。 “二位小姐,太医来了。” 沈云梳转过头,一位鬚髮花白的老者步履匆匆地走进,简单问了两句就将帕子搭在林怀雪的手腕上把脉。 四人眼巴巴地看着,仿佛林怀雪下一刻便会睁开眼。可刚才的动静似乎是她们的错觉,林怀雪躺在那儿,静悄悄的。 祝玖等得心焦,怕压抑不住询问的欲望打扰太医治疗,索性转出房门向顾玉琦问道:“绮罗姐姐,可请了人去怀雪的弟弟哪儿?” “自然,放心吧。” 待她又进门,便听到:“林小姐的情况不算太糟……我开了药,给她餵下去,人不离身地侍候着,两个时辰之内应该就能醒。” 第36章 祝玖眼神中闪烁着希望的光。沈云梳看了感概:自己和怀雪是君子之交,平日虽不嬉笑打趣却也推心置腹。可也许还是没有她们两个的感情深;奇怪的是, 她心中并没有看到阿罗和其他人亲密时的嫉妒, 反而为她们高兴。 能遇上此生的知己, 该多么幸运啊? 说来, 沈云梳在绮罗郡主面前并没有在林怀雪面前的毫无顾忌。也许是因为两人身份的差距,也许是太在乎了。 其实沈云梳现在也是中书侍郎的嫡女, 身份不算太差——是了,沈明义今年升了整整一级。 过了一会儿, 祝玖才想起屋内的另一位好友。她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云梳, 你出去跟绮罗姐姐她们说,你们一同先回去吧——我在这里守着怀雪就够了。” “这……”沈云梳有些犹豫, “可怀雪尚未甦醒……” 但她们这么多人, 留在这儿也不象话。 “怀雪喜静,人多了反而吵到她。你们明日再来探望也是一样的。” 沈云梳抿了抿唇。“那好。” 说罢最后不放心地望了一眼, 林怀雪脸上仍然没有血色,却并非毫无生机。那个叫寒泉的侍女小心地端来刚熬好的药, 暗香一勺一勺往她嘴里灌。虽然嘴角溢出了不少药汁,总算吞咽下去一些。 来到外边时, 天色竟已近黄昏。十一人在外间坐着,衬得屋子都有些狭小。林若徐在西厢房, 神思不属地批阅着公文。 沈云梳顿时有些愧疚, 将祝玖的打算说出。几个小的似是仍不放心, 然而看长姐或友人神色,知道留下也于事无补, 便答应了。 “今岁像是多事之秋。”沈云华眉头微拧。 “都会好的。”沈云梳心中更为彷徨,不止为了怀雪,还为了很多很多。 然而她必须坚强。 阿姐护了她十二年。如今,她已不是那个渺小的庶女,而是东陵学子,未来“净尘山庄”的主人之一。 是的,方才看见怀雪的一瞬间,她突然想到了这个名字。那个真正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刚烈女子,或许也有着扫净天下尘埃的夙愿吧? 该她护着阿姐了。 回府后,沈云华向母亲禀报了提前归府的缘由。程氏好生宽慰了她们一番,说她们无论何时想去看望友人,只要得了林家主人的许可便可出府。 同时,杜氏的作为也被亲眼见证的十余位闺秀告知了自家主母,她彻底身败名裂了。 不知想到儿女将来要背负的恶名,这位母亲可会后悔? 将近夜半时分,沈云梳却还没有睡。大理石桌案上,竹笔在宣纸上滴下了一个个墨点。 怀雪该醒了吧? “姑娘,林府派人传来了消息,说林小姐和林少爷都转醒了!林姑娘用了小半碗稀粥和蜂蜜水,精神看着还好。” “太好了!”沈云梳甚至不由自主念了一声佛,“姐姐知道这个消息了吗?” “放心,月菱姐姐已经去通禀了。” 见姑娘点头,一旁的曹氏劝道:“姑娘,既然林小姐没事了,您早些安寝吧;不是说明日还要去探望吗?” 沈云梳见她老人家陪着自己熬着也是不忍,立即点了头。“这里有清荷清莲服侍就好。您和清纱、清浣两个赶紧去歇息吧。” 曹氏欣慰点头,领着二小退下。 “我说着清纱清浣两个年纪小,其实你们也是长身体的时候。”沈云梳嘆了口气,“辛苦了。” 次日,沈家姐妹不约而同地早早起身,简单用了早膳便向林府赶去。 “多亏你们了。”林怀雪语气仍十分虚弱,却明显有了好转。 “怀雪,你在继母不准你来庄中游玩时就该早些给我们传递消息才是。万一这回你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必然愧疚终身。”沈云梳后怕地说。 “是我大意了。”林怀雪苦笑,“然而此番却不是她阻挠。想必杜姨娘是料到我不会在临近娘亲忌日时出门,才设下这个圈套。” “先别多想这些了。”祝玖劝道。这时,寒溪前来禀告:“姑娘,少爷说他精神不错,用了半碗鸡丝粥,手脚也能活动了,让您别为他忧心。” 这时,除顾玉琦和祝瑛外的九位闺秀也纷纷赶来。就连陈婉茹也送来了些得用的补品。聊了两句看林怀雪精神不济,也就告辞了。 回府的马车上,沈云梳想到长姐所担忧之事,问道:“阿姐可是准备在府中办个小聚会,将婉茹姐姐请来?” “唉。”沈云华苦笑,“要真那样便简单了。可我前几日无论是递上花笺还是拜帖,陈夫人都以婉茹如今已是二八年华,要在府中专注于管家之道备嫁的名义通通拒绝了。” “这……”沈云梳犹豫了一下,“要不我用阿罗的身份试试?” “这样好吗?”即使知道绮罗郡主与自家小妹亲近,沈云华仍然很犹豫。“梳儿……我不希望你为我欠下太多人情。” “阿姐,从那次赏花宴起,我们十五人就是亲如手足的姐妹。阿罗心善,知道了这个消息只会庆幸。”沈云梳为了让阿姐放心,将话说的夸大了一些。 第52页 她当然不会觉得阿罗帮忙是理所当然的。 “梳儿……谢谢你。”沈云华看着小妹脸上浮现 几抹倦色,欣慰又心疼。“回去好好睡一觉吧。” “嗯。” 顾玉琦回府之后,舒服地泡了澡睡了几个时辰。清晨听完宜绡禀告林怀雪的情况后,让人送了几个温补的药膳方子去,吃了一碗鹅蛋羹便着手准备沈云梳跟她说的事。 初墨阁内沈云梳料想的不错,自金钗之年起顾玉琦便开始协助母亲管家。如今她满了十四的生辰,恆王妃更是将大半的权柄交给女儿,自个乐得清闲。府外不少产业也分给儿女打理,丝毫没有不放心的意思。 若是京中那些王孙公子知道绮罗郡主在每年课业得全甲等的同时,还将恆王府上下打理的众人无不交口称赞,必然不会再将她当寻常女子看待。 “雯儿,我记得陛下去年赏下城西外的一个庄子。” “是,主子。”葛雯儿不知何时落在桌案前,单膝跪地。“那庄子的田地较为贫瘠,收成只算不上不下。然而风景秀丽,下次主子想出门游玩时可以去。” “我知道了。” “跟管事吩咐下去,询问庄中佃户是否愿意搬迁去土地更肥沃的庄中生活。” “是。”葛雯儿一个纵身跃出窗外,正扫着雪的丫头只看见了一个模煳的影子。 “女儿给娘请安。”顾玉琦凤眼微微上挑,让人想到雪地中奔跑的火狐。 余曼婷打量她一眼,“说吧,什么事?” 顾玉琦便将沈云梳准备用一个庄子收容孤苦女子的事娓娓道来。 余曼婷罕见地皱起眉。“琦儿。不过一个庄子罢了,你拿去耍也好;但拿圣上赏你的东西赠人,可要想想她值不值得。” “娘误会了。”顾玉琦微微一笑,“女儿并非想将庄子赠与她,而是想和云梳一起将农庄改造一二。” “琦儿,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余曼婷的脸色却更沉重了。 她不是没察觉女儿这些天的动作,可以为只是一时兴起,看到她能交到诸多友人便不管了。可眼下,意义可不同。“我知道,女子大多活得辛苦,为娘也愿意尽力去帮助她们。可琦儿,你是绮罗郡主,牵一髮而动全身的道理不会不懂。” “绮罗明白。”顾玉琦抬起头,“可女儿想试试。” 此刻,她坚定执拗的神情竟与沈云梳有五分相似。 一开始只是想帮助子佩实现夙愿,后来却真的被那个小姑娘的言语和勇气所折服。前朝那些奇女子能做到的,她贵为郡主之身,竟还要退缩吗? 而且……她似乎有点动心了。 年关时,顾玉琦察觉了挚友的心思。当时她大惊失色,虽然书中听闻过磨镜之交,可万万没想到身边会有这样的人。 子佩聪敏至极且心思缜密,绝不会分不清友情与男女……或者说女女之情?但她自知给不了同等的情谊,只好盼着年少思慕能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变淡。 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例子不太恰当,可想起云梳每每见到自己的脸红,顾玉琦终究忍不住想试探一二。 结果是,人家没有这个心思。 但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顾玉琦之前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也许心中已隐隐约约发现,对子佩和云梳的情感是不同的。 她能干脆利落地拒绝祝瑛,却不能在沈云梳面前淡定自若。 孽缘啊。 恆王妃终究没松口。严格来说冷碧山庄归绮罗郡主管,然而这个时代父母之命重于泰山。 顾玉琦回了霓裳院,挥退婢女,斜倚在铺虎皮的软榻上。解下脖间挂着的玉佩,轻轻抚摸着。白中泛青的和田玉温润,恰似那人。 第37章 “啊!”顾玉琦回过头,不出意料看到的是兄长邪笑着的脸。“哥!你吓死我了。” “琦儿。”顾玉熙却反常地没有配合下去。 他本来只是想潜进房中吓小妹一跳, 可方才琦儿看手中玉佩的眼神——混杂着羞涩、纠结与恋慕, 分明就是动心了! 哪家的臭小子, 如此不顾礼法狂妄无知, 竟敢拐走他妹妹?!还送定情信物? 恆王世子虽没个正形,毕竟也是十五岁的人了, 身边友人不乏已成家立业的。这点事,他不会看错。 顾玉熙强压着怒火, 沉声问道:“这玉佩是谁送你的?” 只是他嗓音开朗, 即便这样也不觉吓人。顾玉琦疑惑地眨了眨眼,“哥哥, 你想到哪儿去了?这是云梳送我的。” 顾玉熙怔住了, 仿佛被泼面浇了一头冷水。他悻悻地说:“这样啊,沈家姑娘不错……” 连自己都不知在讲些什么。 顾玉琦听到却心中一堵。不错? “哥哥, 你对她有好感?” 他们兄妹之间,平常插科打诨, 真遇到的什么事儿却总是直言不讳。 “琦儿,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们只见过一面而已。” 看他真这么想的, 顾玉琦才松了一口气。看着兄长怀疑的眼神,瞪了他一眼说:“你还是跟宝珠姑娘好去吧, 我可不敢让清白人家的闺秀跟着你。” “是红珠……”顾玉熙无奈道, “你明知道的。” 谁年少时没起过好奇心, 跟着狐朋狗友去青楼转一圈? 红珠是倚星楼的妓人,到了梳拢的年纪。顾玉熙无意中往那边瞥了一眼, 便失了神。美人如画,真可谓: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不定。 红珠当场宣布,让众人吟诗作对,最出彩的那位夺得她的初夜。一时那些纨绔子弟纷纷开始起闹:谁不知恆王世子虽然文不成武不就,在诗词这般小道上却很是精通。 顾玉琦明白。 恆王能和天子维持较为紧密的关系,一是因为过去的忠诚,二是前两年顾栖梧根基未稳。而下一任恆王,也就是顾玉熙继位后,比皇帝还年轻七岁的他,便成了威胁。 表面上一事无成,圣上不一定看不出来,却至少算是表态。 一个小丫头凑到老鸨身边,悄悄说明了顾玉熙的身份。半老徐娘立刻沖红珠使眼色,然而那青衣女子像是没看着一样,继续神态自若地听各位作出的诗词。 那晚顾玉熙只是与红珠聊些歌赋,却感念于她不同于寻常女子的气节,花了几百辆银子将她包下。这行为应该很败家,可留下几个破绽,才更让人放心。 “小妹心中有数就好。”顾玉熙顿了顿,“不过娘最近确实在为你相看人家了。  ”  说完见小妹陷入沉默,安慰道:“你若捨不得家,等到十八岁再说也行。” “那还不是终究要嫁。” 她莫名想到了云梳那句看似大逆不道的话:“凭什么女子就一定要成亲呢?” “琦儿?”顾玉熙面容严肃起来,“郡马的人选任你挑,受了委屈尽管回家。有谁说什么了吗?” 第53页 “哥哥……若我不想嫁呢?” “琦儿。大悦朝,从未有过自梳的郡主。” 顾玉琦按压着额头,宜锦站在一旁,明显也很是焦躁。 除了雯儿外,她和宜绫应该也多多少少猜到了一些。 哥哥的话,将她最后一丝期望也打破了。绮罗郡主本不是勇敢的人。更何况……梳儿对她并没有这个心思。 还是不要祸害人家了吧。 “宜锦,将子佩送我的那件舞衣拿来。” 柔嫩的手指轻抚着细腻软滑的绸料,心底悄然嘆了一口气。 “郡主,沈二小姐求见。” 顾玉琦脚步丝毫没有停顿,“领她过来吧。” “是。” 然而顾玉琦的心绪却并非像她的舞步那么有条不紊。剪不断,理还乱。也许该离她远些,可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更压抑不住心中的欲望。 沈云梳唿吸一紧。 屋中窗明几净,正前方放了一面偌大的铜镜,倒映出那人翩跹而舞的曼妙姿容。青丝瀑布般垂下,随着佳人旋转随风飘扬。头上未插簪钗,只戴了一个小小的金冠,上有龙凤装饰,嵌着百余块大小玉石。凤喙中含着一颗斗大的宝珠,有睥睨天下之态。 她时而抬皓腕低峨眉,时而轻舒素手广袖,手中羽扇合拢展开,如翥凤翔鸾。眉目传神,顾盼神飞,让沈云梳自惭形秽。 祝姐姐送的这件羽衣真配她。沈云梳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尤其是搭上这件用金银丝线绣了百鸟的茜红披帛,更衬得阿罗身段柔美,体态丰腴。 也许有些人,能让同为女子的人也怦然心动。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一舞毕,顾玉琦接过宜绫递上的手帕,款款走到看的眼都发直的沈云梳面前。 “梳儿,找我有事吗?”练了一会儿,心绪也不再那么杂乱了。 可既然她无意,为何看到自己老是脸红呢? 沈云梳敏感地察觉到她心情不佳,咽回了本准备说的话,只问:“阿罗,我以后能来看你跳舞吗?” “当然。” 宜锦端着木盘稳步走来,沈云梳定睛一看,上面托着的正是自己赠的那块和田玉。她心中一阵欣喜,看了顾玉琦一看后小心翼翼地拿起,准备亲自给顾玉琦挂上。 她早就想这么做了。 绮罗郡主在同龄人中偏高,沈云梳微微踮起脚尖,才将繫着玉佩的红绳挂在她脖上。红绳用细细的缎带编成,不会伤了肌肤的一分雪白。 顾玉琦眨了眨眼。她们二人之间的气氛与一般闺中密友不同。云梳与林怀雪,孙馨巧等人关系很好,应该并非没察觉到。 她苦笑一下。说白了就是自己不死心而已,想要找到对方也心动了的证据。 未免露出端倪,还是谈些正事吧。 “云梳,你来找我有事吗?” “的确。”沈云梳咬了咬下唇,将陈婉茹的遭遇一一讲述。 顾玉琦听了嘆了口气,随后摇头。“圣上近两年怕是不会隆宠那位妃嫔了。陈家……” 沈云梳惊讶于她的坦诚,却又有些窃喜。近来她不復辗转反侧,想着是否能配上郡主的恩情,而是愈发的用功,即使假期也不懈怠。 午休由小半个时辰改为一刻钟,晚间也点着灯,读书或写些文章。钱朝先准许她从书阁中借阅书籍,看她不好意思上三楼甚至还参考她的水平挑了几本不算太高深的古籍给她。 “阿罗,可否借你的身份一用?” “当然。”顾玉琦眉眼弯弯,“云梳的请求,只要我力所能及,都会答应。” “阿罗……” 这承诺,太重了。 “阿罗,你去沐浴吧。”沈云梳发现友人微微不适,心中有些歉疚。 “你要回去?” “嗯……可以留下吗?” 看到面前人眼神中无意识的期盼,顾玉琦心情甚好地勾起了嘴角。“当然。等我半个时辰吧——宜缎,领沈小姐去书房。” “……是。”宜缎流露出些许诧异。 郡主的书房连世子有时都不能进去,更别说其他闺秀。郡主真如此看重沈二小姐? 若顾玉琦听到她的心思,必定会笑。不是看重,是喜爱。 “阿罗,你对我太好了。” “我的好,将来可是要回报的。” “以身相许吗?” 沈云梳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她羞惭地低下头,暗恼为何她跟阿罗说话总是不经三思呢? 也许是望月楼的珠翠迷了她的眼;也许是佳人面若春桃,比往日更添娇艷亲和的样子,偷了她的心。 静谧了半柱香的工夫。沈云梳禁不住结巴地说:“阿罗,是我玩笑太过,冒犯了。云梳给你赔罪。” “我知道。”顾玉琦伸手去扶,“不用这样。” 沈云梳隐隐约约觉得阿罗心中有事,可既然她不愿说自己也不好多问,只是心中失落。 由宜缎引着出瞭望月楼,沈云梳问道:“你家郡主昨夜休息的可好?” 宜缎一身浅粉的襦裙,头插莲花银钗,娇俏可爱。她有些疑惑地答道:“郡主今早去王妃那儿请过安之后,心情看着便不大好。世子来了之后……” “咳咳。”宜绡咳嗽两声,小姑娘识趣地闭着嘴。宜缎面上带了些歉意,心中却不甚服气:郡主都说了有什么事不必避讳沈二小姐,宜绡也太谨慎了些。 “是我冒味了,多谢二位姑娘。”沈云梳微笑应道,又问她们的年岁。得知宜缎也有十三了,面上带了些惊讶。 “沈二小姐,是不是觉得奴婢看着比清浣妹妹还年幼?郡主说我长了一张娃娃脸,这可没办法……” 第38章 恆王府建在京城的东北角,富丽堂皇却不逾越礼制。据说当初圣上登基时, 恆王曾表示愿为一富贵闲王, 不参与政事, 却被皇帝以刚登基朝堂不稳的名义拒绝了。 这般, 绮罗郡主的霓裳院自然也不是风华院、闲云阁等可比。四角古树参天,紫藤花架下挂着长长的鞦韆, 仿佛能盪入云端。庭中栽种着百余种奇花异草,一年四季香气扑鼻。正院青砖黑瓦, 古朴庄重。屋后有一汪清泉, 澈如明镜,映出竹林倒影。 望月楼在院内西边的角落, 建筑精緻典雅, 内里却用夜明珠装饰,说不出的奢华。宜缎说绮罗郡主喜在月明时登上楼台, 在皎洁的月华下翩然起舞。站在楼内往窗外望去能看见芦苇盪边有一座小小的亭台,据说恆王世子最爱来找小妹在此对 弈。 来到书房, 只见内里宽敞明亮,竟和书院中的讲堂差不多大小。靠墙伫立着一排高大的黑酸枝书架, 用厚厚的丝缎帘子罩着。正对着的墙上挂着一副劝学的对联,上写:黑髮不知勤学早, 白首方悔读书迟。字体近于天然, 竟是出自恆王之手。旁边挂着岁寒三友的丹青, 下方是紫檀木的三角圆桌,上置青花瓷瓶, 插着几支颇有风骨的红梅。 第54页 正中摆着黄花梨的曲足案,左边摆了几本厚重的古籍,右边整齐地叠着一摞杂谈字帖。手边放着文房四宝,外添一块小小的白玉印章。又有一方高些的桌椅,上面干干净净,只留一副未完成的画。 沈云梳心想,寻常人若没见着怕是很难想像这间清雅别致的书房与望月楼是一人布置。看来恆王府的确将阿罗充当男儿教养,然而却又没让她失了女儿家的柔美。当初梦中妻子之论全当玩笑,可若阿罗真是个世家公子,她就算费些心机手段,也要想法子嫁入王府的。 她想着想着觉得好笑。这时宜缎在一旁问道:“沈小姐可想看什么书?或是练字?” 两个小丫头端了上好的毛尖和一叠桂花糕进来。沈云梳看到桂花便想起,自己似乎一直没想起来问阿罗是如何知道自己喜爱木樨的。 可再想想,只要有心,以郡主的身份打探她在府上的情况并非难事,也就释然了。没有被窥视的恼怒,却是被关怀的欣喜。 宣纸洁白,沈云梳随手从筒中抽了一支,竟是十金难买的诸葛笔,忙重新换了。吩咐宜缎,宜绡两个在房中做些自己的活儿,自己不需人伺候;可两人都是尽忠职守的侍女,直到她说不喜有人在练字时离得太近才同意。 “郡主也不喜人离得过近。”宜缎笑眯眯地解释。沈云梳听了,竟莫名有些心虚。 静心写字,半个时辰也不算长。顾玉琦缓步走近,来到沈云梳身后。 “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优乐每相亲。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无一点尘。”顾玉琦看她落下最后一横,又陷入沉思,才念道。 那人勐然转身,脸上全是窘态。“让阿罗见笑了。” “你这诗还没写完。”顾玉琦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她头上随意挽了一个髻,用白玉簪束着。由于刚沐浴完毕,肌肤更显滑腻,嗅一下还能隐约闻到玫瑰花香。 沈云梳红着脸,突然想起上回在枫叶林中接诗,一晃眼也过去两个月了。心头一动,“阿罗,你来接下面四句可好?” 顾玉琦挑了挑眉,似是有些意外。 “活水源流随处满,东风花柳逐时新。金鞍玉勒寻芳客,未信我庐别有春。” “还是阿罗作的好。我那四句太直白了。” “我倒更欣赏直抒胸臆的质朴。”顾玉琦笑意盈盈,“不过梳儿当真能‘眼前直下三千字’吗?” “阿罗怎会不知此处并非确数,怕是在笑话我吧。”沈云梳的思虑仍沉浸在绮罗郡主那几句诗中,“阿罗若生为男儿,该是我的如意郎君。” 顾玉琦手一抖。“生为女儿身又如何呢?” 沈云梳愣了一下,只当她在玩笑。“自是义结金兰。” 顾玉琦看了她许久,突然展颜一笑。“来世卿当作男,我亦为女子相从。” 是她疏忽了。平日看云梳处世老成,心智不输长者,却忘了情之一字,怎是能习学的来的?梳儿也许已经开始谋划自己的婚事,却不会知道恋慕一个人的感受。即使在杂书中读到过磨镜之交,估计也不会往这方面想。 沈云梳心下震动。原来阿罗对她的情谊……已然这么深了吗? 随后又有些不是滋味。她对转世轮迴之说一直没有太大感觉,来生太遥远,踏踏实实过好眼下的日子,一步步达成自己的目的才是真理。 她恍然间发觉,自己的每一步计划里,都有阿罗的存在。 无论如何,阿罗说完这句话之后似乎释然了些,整个人轻松了不少。自己的玩笑该是有用的吧? “什么时辰了?” “回姑娘,已然午时了。”月菱正说着,月圆领着三个端着托盘的小丫鬟进来。 “梳儿怎么还没回来?” “阿姐。”正说着,一身水绿衣裙的沈云梳满脸笑意地走进。连清荷和清莲都有些疑惑,上次见到姑娘这般开怀,似乎还是夫人宣布准许她一同去东陵进学的时候。 “梳儿回来了,一起用膳吧。”沈云华丝毫没有提及方才的焦急。 “好。”沈云梳净面洗手后坐在八仙桌旁,给长姐满了一杯茶。 翌日,顾玉琦带着四人乘车来到陈府门前,说一月不见实在思念,想邀请陈婉茹去恆王府做客。不出所料,陈夫人果然没拒绝。 沈家姐妹等下了马车迎接,只见陈婉茹穿了件柳黄的襦裙,外罩羽缎斗篷,脂粉却掩不住眉宇间的一抹愁色。舒秀莹眼角有了湿意,汪玲瑶拉了一下她的袖子。 “婉茹,上车吧。” 进王府后陈婉茹一路垂着头,舒秀莹紧紧拉着她的手。沈云梳心中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婉茹姐姐眼神仿佛死水一般平静无波,不会是灰心丧气了吧? 顾玉琦领着五人来到东厢房,见室内茶水点心一应俱全,便屏退下人道:“我和云梳去对面下几盘棋,你们许久不见谈谈心吧。” 三人感激点头,陈婉茹也勉强笑了笑。 西厢房收拾的很是素净,并无多少古玩珍宝,只摆了个白玉瓶,里头仍插着梅花。剩下便是些红木桌椅,青瓷茶盏一类。沈云梳不禁问道:“阿罗可是爱梅?” 有了些懵懵懂懂的念头,就愈发多心了。祝姐姐可不正如寒冬中的红梅,身藏傲骨。反观自己……顶多算朵栀子吧? 她却忘了,花宴中抽中红梅的却是林怀雪。此番不过早有心思,才愈发怀疑;可疑的是,沈云梳并没有与祝瑛一争高下之意,只是盼着绮罗郡主觉得她俩不同。 但到底是哪里不同,却又说不清楚。 “如今正是赏梅好时节,我亦是个俗人。”顾玉琦的看着宜锦摆好棋盘,“请。” 半个时辰过后,西厢房内已分出高低,仍是绮罗郡主略胜一筹。沈云华也派人通报,说她们三人已然叙旧完毕。顾玉琦体贴地多留了两刻钟,才将陈婉茹送回府上。 沈云梳见长姐紧缩双眉,心知事情不妙,忙匆匆告辞。汪玲瑶说要送她秀莹妹妹回府,也在路口分手。 车中没等沈云梳询问,沈云华先义愤填膺地说了:“梳儿,你知婉茹怎么说?‘便是泼天的富贵,又怎比得上皇家?母亲怕是不会同意。’我细细一问,才知道,陈夫人竟是打着卖女求荣的主意,让女儿入宫成了贵人好稳固自个在府上的地位。世间竟有这么当娘的!前两年相见时,分明还是个温和仁善的妇人。本以为是她那薄情的父亲的决定,没想到她母亲……” 沈云梳听着,半晌无言。婉茹姐姐的母亲嫁入陈府这么多年,心性怕是被虎狼心肠的人扭曲了。 有本事才能护住在意的人;然而她无论沦落到何等地步,都不会做出这种事。 沈云华说到伤情之处,竟捂着胸口咳嗽起来。沈云梳大惊,忙跟众婢女顺气的顺气,端茶的端茶。“我没事……让梳儿担心了。”沈云华苦笑,“秀莹……她唯恐婉茹心生死志,竟坦言要随她入宫。婉茹自是又惊又吓,严词拒绝了,可我看秀莹并未放下这念头。” 第55页 “这两个痴儿,怎就不会为我和玲瑶想想呢?她们说这话,我们该有多痛心!皇命难违……” 第39章 这些时日沈云梳忧心着长姐,日日去风华院探望。程氏晨昏定省时也拿了话开导长女, 说当今圣上是贤明之君, 陈、舒二人入宫后只要不生是非也能一世安稳。就连闭关苦读的沈云逸听说此事, 也特意来劝慰了几句。 然而沈云华虽年仅十四, 却也知晓后宫是个腌臜地,怎是安分守己就能免灾的?她劝了舒秀莹, 然而舒家小姐虽然外表娇美,心性却敏感又执拗, 只道:“云华姐姐快别说了吧——我还叫你一声姐姐, 可你竟觉得相伴两三年的挚友是能像个棋子一般能捨弃就捨弃的吗?我随婉茹姐姐入宫,好歹是个照应, 沈小姐莫管闲事了吧。” 竟是不懂沈云华的苦心。沈家长姐见再劝下去于事无补, 只好含了泪悄悄找到牙婆,四处搜寻懂些医理的侍女。女儿家身子是本钱, 后宫中害人的法子还少了吗?往衣裳摆设上添点香料,就能无形中使人缠绵病榻。 沈云梳也常往初墨阁跑, 借阅些医书,偶尔还能翻到几个养颜或温补的方子。当然, 上面的药材并不名贵,要真是珍稀的方子早被世家大族们珍藏了。钱朝先看了疑惑, 便直言询问, 沈云梳也坦诚相告。 钱朝先抚了抚花白的鬍鬚, “你就没想过,陈、舒两位小姐若是落选了当如何?” 沈云梳一怔。“两位姐姐才貌过人, 该不会落选——云梳冒味了。” 这话往大一点说便是揣测天子心意。不过三月来的相处沈云梳十分信赖钱朝先的品行,更将他当祖父一般对待,自是没那么多忌讳。 沈明义是庶民出身,早年有些家底,便供他读书科举。当官之后,他对父母也很是孝敬。可惜沈家二老福薄,在沈云逸出生不久便先后去了。不过眼见长孙降世,也算含笑九泉。 除沈云逸外的姐弟三人均没见过祖父母。沈云梳也是艺高人胆大,钱朝先官至正一品的太保,虽眼下辞官也并非一般人可攀附的。偏她赤子之心,十余年来后宅中养成的谨慎也磨不去性子中的果敢。 “有道理。”钱朝先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那些眼界短浅的寒门子弟可能觉得娶一个通过大内初选的女子是荣耀,可真正有底蕴的世家大族都自以清高,不愿娶殿选中被刷下来的女子。一是其家族有卖女求荣之嫌,二是不甘作次等。所以说,送女儿入宫便是用她的一生做一场豪赌。 当然,像舒秀莹这般,就另作他讲了。 “先别急着走,你给你看一样东西。” 沈云梳疑惑地跟着钱朝先来到了一楼的东北角,看着他抬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微微屏住了唿吸。心中有一个不可置信的猜测。 暗蓝色的封皮,并不十分显眼,装订的很是整齐。用工整地字体印着“岳云生”——这是她的化名。 “多谢钱先生!”沈云梳大喜过望,可仍有些忐忑。“这本书的销量如何?” “放心,不过关的书籍我怎敢在初墨阁中卖?再过几天,便能挣回本钱啦。往后若你买完书后还有盈余,便去帐房领钱吧。” “晚生常来借阅书籍,先生分文不取,云梳怎能再收您的钱?” “收下吧。我一个老头子,也没有后辈子孙,积攒家业也无用。你若有心,就喊我一声爷爷吧。” “钱爷爷。” “眼下,我也有个孙女了。”钱朝先看着小姑娘笑意盈盈的样子,心下开怀。“近来怎没看见绮罗那丫头跟你一起来?” 沈云梳脸一红,“是云梳近来事情有些多,疏忽阿罗了。” 钱朝听了她的称唿,若有所思。 过了十天半月林怀雪身子差不多好了,沈云梳便将她与祝玖一併引见给钱老。感嘆祝家小妹待人真诚,每回去探望怀雪竟都能见着她。一打听,竟是这些天就住在林府了。 杜氏在喊了几次冤,闹了几回之后,看林若徐待她的态度愈发冷淡,终于死心,只在院内养胎。许是人在病中更为重情,沈云梳再看林怀雪和祝玖竟是同进同出,比往常还亲密许多。不由得打趣道:“下月阿玖进了书院,我怕是要沦落到一个人了。” 谁知祝玖毫不慌乱,反将一军道:“云梳这么说,绮罗姐姐可要伤心了。” 沈云梳并非偏心,她原本也想将孙馨巧捎上;可她平日说看了书便头疼,诗词尚能勉强作几首,读起古籍来直打瞌睡。沈云梳见她与庄娟玩得好,也就放心了。 钱朝先对两个少年老成的学生很满意,便也允许她们上三楼,有了兴致还悉心教导。 这日,师徒四人正谈论着前朝变法之事,只听门外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钱先生,我和阿旌读书有几句不懂,特来请教。” “进来吧。” 祝玖道:“既是先生的弟子前来,我们就先告辞了。” “无妨,有我在,何需避嫌。” 正说着,两人已并肩走进。左边的俊俏公子似笑非笑:“先生,学生听见屋内有小姑娘说话正奇怪呢,不想是哪家闺秀前来商讨政事,是晚辈冒犯了。” “阿旌,不可无礼。”右边的儒生一身简朴的长袍,面容英武。 钱朝先只当没听见二人之间的暗涛汹涌,笑道:“来,我给你们引见一番。” 于是五人相互见过。赵旌小心地捧了那本古籍问,钱朝先却没立刻答,而是让五人分别说出自己的见解。沈云梳三人略有忐忑,却还是落落大方地答了。 王延亭见她们观点虽略为青涩却言之有物,明显读过此书,惊讶之余收起了之前的轻视。赵旌见状又抛出几个问题,看她们对答如流,言辞中能看出其博览群书和勤于思考,也收敛了略微轻浮的神色。他早听闻过三人才女的 名头,原本以为她们不过能作几首诗,没想到却认真研读了古今书籍,不由得另眼相看。 往后五人并未刻意相约,但偶尔在钱老除碰上了也不避讳。一来二去的有了一些了解:赵旌出身世家,风流倜傥,写得一笔好字。王延亭则是平民出身,乡试中考取了解元。他英姿勃勃,身上丝毫没有脂粉气,也让书阁中的闺秀们偷眼相望。 沈云梳将白日大多用来刻苦读书,将兄长都惊动了;晨起请安时随意问了几句大为惊讶,直说小妹过两年该去考个女状元。沈云梳下意识看向母亲,却见程氏神态安然,并无嫌恶之色。 躺到榻上,便开始琢磨着净尘山庄一事。阿罗上次说已经腾出庄子,自己去巧手坊打探了一下,倒也有不少精通纺织、绣花,编织等的先生。可聘请的价钱都不低,说来说去,还是钱的问题。 她脑袋里隐隐约约有个不成形的念头。将庄子里做好的东西拿到西市等坊间卖,赚到的银钱不一定够供姑娘妇人们生活。不如开几家铺子,打出名头来。 第56页 可沈云梳心中没底。一是晚间查了帐,箱中不过三百余辆白银,基本干不了什么。二是母亲近来对她做的事毫无表示……哪怕骂她两句也好,这般总让她觉得心慌又愧疚。明白自己的想法对于一生遵从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母亲有多么惊世骇俗,如果她知道自己要去经商该怎么想? 虽然谁家女儿都有几间铺子作为嫁妆,可一般只是管束店中管事,少有亲自查问的。 次日,沈云梳去了长姐院中用早膳。经过赏花宴一事,她学乖了,将心中想法尽数跟长姐言说。阿姐不一定全然理解自己,却永远会毫不保留地支持她。 沈云华听闻小妹写的杂论摆上了初墨阁的书架,骄傲又开怀,立马去买了好几本。又得知她准备收容落难女子,更是拿出五百两纹银相赠。“梳儿,不必客气;我只当多了个兄弟,这是给他做生意的本钱。也不是白给,日后你可得还我一千两。” 本是句玩笑话,两年后沈云华出阁时,她放在手心中疼宠的小妹却真拿出了五千两银子添入她的嫁妆。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十余天过去,对于陈、舒二人沈云华也想开了些。“今上仁慈圣明,婉茹和秀莹入宫后相互照应,我确实不该忧虑过重。况且还有汪昭容在,她们仨都不是爱争宠的人,一同守着敏和公主,也许能偏安一隅。” 只盼着,她这两位姐妹不会因为深宫的嫉恨狭隘了眼界,迷了心智。更千万别对那高高在上的天子动了心。 此番听完沈云梳的想法,她思虑片刻后又道:“依我看,你不必如此多心。绮罗郡主手底下管着不少农庄,收成大多拿到自家粮店去卖,衣裳篓筐定然也是如此。” 沈云梳却仍然犹豫不决:“可我也想为阿罗出力,而不是空口说白话。” 第40章 最终沈云梳还是去找了绮罗。她正斜靠在紫藤架下的躺椅上,天色略微阴沉, 云层中透出的那一束阳光却正好撒在她身上。 沈云梳放轻了脚步, 不忍打扰这片刻的宁静。然而顾玉琦似有所感地抬起头, 绽放出一个笑容。 “梳儿, 有时间来看我了?怀雪怎么样了?” “已经差不多大好了。”沈云梳略微愧疚地说,“近来常跟钱爷爷和怀雪她们在初墨阁讨论古籍, 来找阿罗的次数却不多。” “你我何需纠结这个。”顾玉琦眯起眼睛,“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 沈云梳脸一红。阿罗怎么最近越来越喜欢跟她开玩笑……感觉有点怪, 却生不出丝毫反感。 再说想到是自己先这么干的,就更说不出来什么了。 阿罗只穿了一袭浅绿罗裙, 不比往日的贵气, 别有一番雅致风情。再看自己身上的妃色襦裙,似乎两个人都往对方喜爱的样子打扮了。沈云梳顺手拿过宜绫捧着的斗篷, 披在她身上。 “正是大寒时节,阿罗穿得如此单薄, 是要学林妹妹做那病弱西子吗?” 顾玉琦动也不动,任由沈云梳摆弄, 只道:“回头我可要告诉怀雪你这么说她。” “阿罗,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沈云梳卖了个关子, 看挚友仍是一副浅笑模样, 便直接打开了食盒。 瓷碗中的双皮奶白而嫩, 香甜爽滑。 “这是你亲手做的?”顾玉琦眼中似乎有什么她看不懂的情绪。 “嗯。”沈云梳略微紧张地说。 奶娘不理解她为何要这么逼自己,身为女儿家却每日悬樑刺股研读经史子集。听闻她要学做点心, 老怀大慰,自是耐心教导。 然而自己在这方面似乎并没继承岳姨娘的贤惠,试了很久才勉强做成色香味俱全的样子。 阿姐认为她是感动于阿罗的帮助,又无以回报,才特地学做对方爱吃的糕点;然而沈云梳最初起这个念头的时候却根本没想那么多。 她是阿罗,她值得最好的。看到她开怀的笑颜,自己也觉得整个世界都明媚起来。 遇到你之后,才发觉自己竟是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十三年。 “谢谢梳儿了。”顾玉琦轻咬一口,“我很喜欢。” 在寒冬喝一杯热茶,吃些糕点,身边是心心念念的人,恐怕没有比这更温暖的事了。 她之前一直在犹豫。察觉到云梳或许也有同样的心思,然而…… “是我无法给你安稳的生活。” 身为忠烈伯世孙的子佩都做不到的,她能做到吗?云梳这般不同流俗的女子,该嫁个怀瑾握瑜的君子,求得现世安稳。 疏远,做不到。靠近,不忍心。想她绮罗郡主,何时遇到过这般两难境地? 即使是午后,屋外仍然寒凉。在沈云梳和侍女们的劝诫下,顾玉琦总算回了屋。将挚友领入书房,在纸上随意涂抹着。 “梳儿,看来钱老待你很是亲近。” “怕是因为阿罗吧。”沈云梳笑笑,脸上是全然的喜悦。“前几日他还问起你呢。” “哪里。你跟了这么多天,还不知道他的脾气吗?你勤学好问,哪像我懒惰又愚钝。” “若阿罗还算愚钝,世上大概真没有七窍玲珑心的人了。” “怎地没有,我面前不就是一个吗?” 听沈云梳讲完想经商的想法后,顾玉琦并未反对,只道:“能否冒昧问一句,你手上有多少两银子?” “加上阿姐给我的,一共八百两左右,外加两间衣裳铺子。位置不算好,一年下来挣不了多少钱。” 铺子是岳姨娘留下来。程氏将沈云梳记在名下之后,抽空跟她讲了这事,并表明这些将作为她的嫁妆。沈云梳很是感激,因为母亲将它收为公用全然合情合理。 “若你信得过我,不如将这些钱交给我。”顾玉琦沉吟片刻,“年底,我定然给你翻一个倍。” “阿罗,我自然信你,只是……庄子是你出的,若钱也是你挣的,要我何用呢?” “云梳。”顾玉琦眉眼异常柔和,沈云梳的这番话显然在她意料之中。“你说的点子,便已是千金难买了。” 说完没等对方回应,先说道:“不过你若愿意试试,便再好不过。” 近来沈府下人议论纷纷,自家二姑娘前些时日整天研读四书五经,像是能考个女状元。现在又老往帐房跑,厚着脸皮跟管事学理财。 好在沈云梳本就有些珠算的功底,倒不用从头学起。 沈云华听了她的担忧,又是拉着她好一阵说道。“你纯粹是杞人忧天,娘在闺中是可是理财的一把好手。当初程家大小姐出嫁时十里红妆多少人艷羡,岂不知大半嫁妆都是她亲手挣来的?若非女子不能抛头露面地出去经商,娘怕是早攒下万贯家财了。你若有了问题,尽管去请教;要不就我陪你去。” 沈云梳听了深感惊讶,同时愧疚于自己竟小觑了母亲。又想:今后一定要努力让女子也能为官经商,那才是真正的太平盛世。 第57页 “不过母亲管家已然繁忙,你这么跟着府中管事学也不像样。我还是将玲瑶请入府内,好生教导你一番。” “玲瑶姐姐也善经商?”沈云梳暗自羞愧自己竟然没发现高人就在身边。 “是呀。据汪夫人说,这丫头可是两三岁的时候就会讨价还价了。” 汪礼和沈明义一样,是位开明的父亲。汪夫人为人八面玲珑,处处体贴周全,却丝毫让人生不出恶感。这种亲和的本事,也是难得。 汪家小女轻松地住进了风华院。沈云华给她收拾了一间清雅的厢房,窗旁摆了独坐榻,远眺能望见十里梅林。 汪玲瑶却百般嫌弃,一会儿说精心雕琢的平台床太老气,一会儿说曲足案太矮。又言东厢房内没有杂书,太过无趣。最后沈云华只得没脾气地问道:“玲瑶,你想搬去哪儿?” 她得逞一般地笑了:“我想搬到你那儿。” “一派胡言!” 沈云梳难得见到长姐动怒的样子。沈家长姐涨红了脸,与其说是愤慨不如说是羞恼。 她想,原来即使在两个女子之间,脸红也是正常的。 这样她就安心了。 当然,最终汪玲瑶仍然没有睡到正房。不过她依旧笑眯眯的,每天晨起给沈云梳授课,讲得十分认真仔细。还跟着她去两个铺子里看了,引导她提了几个小幅度整改的方案;随后自己未作评点,而是让店中的管事讲。这样一来,沈云梳不但能听到些经验实例,还能初步了解手下人的脾气性情。 沈云梳承认,她是个十分称职的先生。仿佛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道理,经她舌灿莲花地一讲,就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梳儿,你最近在学习理财?” “是。”沈云梳恭谨地垂着头。 “可否问一句缘由?据为父所知,程氏并未苛待庶出子女,你出阁时也能有一份丰厚的嫁妆。你平日喜文,对这些没有多大兴趣。” “父亲明鑑。”沈云梳扑通一声跪下,“母亲待我恩重如山,云梳断不会心生怨言。只是……” 她便把之前的想法和对绮罗郡主的心思娓娓道来。 沈明义半晌无言。 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个女儿:沈家祖宗保佑,一门四兄妹都是褎然举首之辈。 “你近来跟着汪先生,倒也学得伶牙俐齿了起来。”他似笑非笑地说,让人看不出真实想法。 要说沈明义少年时,也算个风流才子。一双稍显女气的细眉,下是多情桃花眼,高鼻樑薄嘴唇。十九岁中了二甲头名,也称传胪。然而混迹官场将近二十年,官威渐重,性子更是愈发老成世故。唯独在家人面前,仍有当年美男子的神韵风采。 “谢父亲夸赞。”沈云梳最终决定假作听不懂。 直到春分,东陵才会再次开课。按汪玲瑶自个儿的话说,她就“赖在沈家不走了”。 八百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了:君不见贵为中书侍郎的沈明义,一年的俸钱也不过六十余两。当然帐不能这么算,俸禄中还包含俸料职田等。只是如此这般,也能看出这些银钱在京城中置办一两间产业还是足够的。 衣食住行,最是挣钱。汪玲瑶带着沈云梳逛遍了京都的酒楼饭馆、外加胭脂铺成衣店;当然,她们没有忘记捎上沈云华。 程氏也乐意自家闺女多出去走动走动,所以三人的行动很是顺利。林怀雪和祝玖见她许久没来初墨阁,也听到了一些风声,便主动来找。又看她们整日“游玩”有趣,便也说要跟着“体察民情”。 这天,汪玲瑶正好说到了城西那家包子铺,沈云梳听着耳熟,突然想起恆王世子买包子一事,便悄声讲给两位友人听。二人听了捧腹大笑,祝玖道:“下回见着绮罗姐姐,定要好好笑话她。”  于是五人决定去那包子铺看看:究竟是何种美味,才引得王府世子都放下了身段? 第41章 来到小巷前,远远看见拥挤的人潮, 热闹得仿佛菜市场一般。隐隐约约望见一座清雅的小院, 青砖黑瓦, 挂着“李记包子铺”的牌匾;门前支了一个长桌, 洗得洁白的粗布上摆着一屉屉冒着热气的包子。 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守着摊位,身边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她长得浓眉大眼, 乌黑的髮辫用红绳繫着,穿了件干干净净的蓝布裙。 “俞大娘, 这就是你跟我说的, 李大爷的孙女?” “是啊。小姑娘长得俊,又能干, 配你家康哥儿绰绰有余!” “话是这么说……”一身枣红衣衫的大婶犹豫不决道, “听说她从小就没了娘,打理家事上不知道行不行啊。” “哎呦俊康他娘, 你怎么不会想想呢?多少达官贵人都来李记这买包子吃,这些年他们爷孙俩攒下的钱还能少了吗!李家就这么一个女儿, 不给她当嫁妆还能留给谁呢?” 沈云梳听了这话有些不舒服,林怀雪柳眉倒竖, 正想开口却被祝玖拉住了;汪玲瑶却已提高了嗓音,似笑非笑道:“以我李妹妹的人品相貌, 怕是王孙公子都配得起的。这位婶子, 还是为自家儿子找个贤惠些的媳妇好。” 两位妇人回过头, 见几人衣着华贵,并寻常人家可比, 顿时冷汗淋漓,暗悔为何没早注意到有官宦人家的小姐跟在身后。不清不楚地慌忙道了几句歉,竟连队也不排了,匆匆逃 走。 “玲瑶果真最是侠骨柔肠不过了。”沈云华眉头舒展。 “云华喜欢便好。” 一刻钟过去,队伍却似乎只前进了一点点。众人虽耐着住性子,却也在想不会到日落西山还轮不到吧?桌上的笼屉越来越少,祝玖不禁问道:“估计不少人都是五更天起来排队的,何年何月才能轮到我们。不如先去百味楼用午膳,改日再来。” 沈云华思虑片刻,无奈点头。 百味楼的风格贵气又不失清雅,大堂中不少世家子弟正高谈阔论。 包厢名唤作“平湖秋月”。沈云华娴熟地点了菜,祝玖又说:“没跟那位老伯和姑娘说上两句话,我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得劲。” 林怀雪笑她,说合着你倒不是为了包子去的。 沈云梳疑惑道:“据街坊所言,那李老伯做出的包子是京城一绝,就连百味楼都想收购。既然如此,为何他没想把生意做大呢?” 楼里的小二正巧端着一盘松鼠鱼上来,听了这话来劲了:“这位小姐,恕小人多嘴一句,那李记的包子是好吃,人可太傲气了。上回我们掌柜的开了十两银子的价,李老头竟连眼都没眨就拒绝了。” 林怀雪不爱听这话:“人家膝下就一个孙女,没准就想安生地过小日子。” 那伙计碰了一个软钉子,赶忙赔笑:“您说的是,是小人浅薄了。” 午后汪玲瑶带着四人巡视了自家的铺子。掌柜前来迎接,恭敬却不谄谀。再看几家店中均客满盈门,伙计脸上带着笑,有条不紊地接待着。 第58页 最受震撼的反是沈云华。她看着密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和气地勉励管事;回想起自己在外人面前的疏离,竟生出一种知音之感。 最后众人都有些疲累,便找家茶馆坐着歇了会儿脚。不一会儿已是霞光满天,算着李记该关门了,方动身前往包子铺。 人群散了,青石路上只余些许残雪,寂寥却清静。沈云华上前扣了扣门,等了一会儿柴门开了,面容消瘦的老者略微警惕地往外看了一眼,见是几个小姑娘才放下心来。 “几位小姐,包子铺已经关门了,请明日再来吧。” “老伯误会了,我等是来讨口茶喝,顺便有事与老伯商量。” 李易犹豫了一下,终究不忍几个与孙女年纪相仿的女孩在外边受冻,遂将五人请进房中。 四方小院中开垦了几块田地,看样子似乎种了些素馅包子所需的蔬菜。屋旁载了几颗翠竹,除此之外再无花草。 “爷爷,谁来了?”面容秀美的少女推门问道。 “几位过路的小姐,来讨杯茶喝,你去将新买的普洱泡上。”李易转头又向几人介绍道:“这是我孙女,淳儿。” “李姐姐长得标緻。”沈云华笑笑。 “舍孙女万万担不起您的一声姐姐。”李易诚惶诚恐道。 “都是蕙质兰心的女儿家,哪有什么担不起的。”汪玲瑶笑眯眯的,李老伯神情也自然了些。“敢问令孙女芳龄?” “惭愧惭愧,这丫头三月份就十五了,却还没有许下人家。” “老伯何出此言?我今年及笈,却也没有定亲。李姐姐能干,多帮着老伯两年岂不好?” 说着进了屋,李易请众人坐在主位,众人执意不肯。 李淳儿道:“爷爷你自坐吧,几位小姐有我照顾着呢。” 说罢简单行礼,递上热茶,关切中透着好奇地问了几句,毫无扭捏胆怯之意。礼数算不得周全,然而浑身上下透着股爽利劲儿,丝毫不会让人觉得粗鲁。 “其实我们今日前来,还有一件事。”沈云华开口道,“老伯,我家妹妹正在习学经商之道,敢问您可有将生意做大的想法?” 李淳儿听到这儿下意识看了自家祖父一眼,只听李易道:“小姐,你并非第一个这么问我的人。而我的答覆始终只有一个,老夫年纪大了,只想守着孙女过安生日子。不奢望大富大贵,只求温饱而已。” 他性情谨慎多疑,此刻却显得格外坚定。 “老伯就不想给孙女多攒些嫁妆吗?” “哼,为了嫁妆来求娶的人,不要也罢。” “爷爷,且听我一问。”李淳儿听了嫁人脸上也无红晕,转身向五人道:“这位小姐习学经商之道,拿自家铺子练手应该足够。敢问想挣那么多钱,目的为何呢?” “淳儿,不得无礼!” 沈云华看向自家小妹,李淳儿也有些紧张,但面容依然平静。沈云梳稍作迟疑,便将自己的计划粗粗讲来。 “您便是‘东陵十二钗’中的沈云梳?”李淳儿睁大了眼。 “我确是沈家次女,但‘东陵十二钗’……” 李淳儿抿嘴一笑。“您们怕是没听说。那些来京城赴考的举子们私下从东陵书院中挑了十二个的最出众的,唤作十二钗。不知怎的,就传到我们平民百姓中间了。” “这……”沈云华哭笑不得,“学堂中才貌双全的姐妹众多,怎好就选出十二个?” “您就是沈家长女了吧,久闻大名。”李淳儿眉眼弯弯,又重新见过余下三人。除祝玖外,汪玲瑶和林怀雪也在十二钗当中。“祝小姐进学后,十二钗估计会添一位了。” “自然。”沈云梳说着有些伤感,“但……也有不少人要走了。” 祝瑛领了朝中差事。陈婉茹和舒秀莹准备入宫。孙馨宁归家待嫁。 李易在一旁听着,颇有些插不进话的意思。李淳儿察觉后歉意一笑道:“爷爷,沈小姐等都是出类拔萃的女子,建庄收容孤儿更是积攒功德的事,您看……看在淳儿的面上,要不就答应了吧?” 李易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好。” 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过去…… “太好了!”李淳儿也没想到祖父答应的这么痛快,喜形于色。 “多谢李姐姐。”沈云华更没想到事情进展的这么顺利。 五人再三谢过,决定明日再详谈。李易留她们吃了一顿饭,虽然比起府中很是简陋,却也香甜。 次日天明,沈家姐妹和汪玲瑶带着两名丫鬟和亲手抄录的医书前往陈府。 “你们倒比我想得还周到。” “不敢,只是做了些力所能及的。”沈云华抬头打量眼前人。妆容精緻,衣着华美,气质优雅,端得是一位标准的贵妇。然而却早早地失去了丈夫的宠爱,一生困顿于勾心斗角之中,甚至还将亲生女儿作为胜利的筹码。 人心,真的如此易变吗? “罢了……你们去看茹儿吧。” “婉茹,锦凡善药膳,锦心善医理。这是她们的卖身契,收下吧。” “云华……” “放心,她们两个都为人谨慎细心,且忠贞不二,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婉茹姐姐,这是我从几部医书上抄下的比较有用的方子。” 陈婉茹没有伸手去接,面色复杂地看着沈云梳。 “陈姐姐,云梳如今已被记在程夫人名下,是沈家嫡女,云华姐姐的嫡妹。”林怀雪冷眼看着。当初之事沈云梳虽没说过,众人见面的机会不少,林怀雪也看出了些端倪。她询问后得知陈婉茹曾轻视自己挚友的消息,自是愤愤不平。 “不不不……如今我哪还会计较这些。”陈婉茹苦笑着嘆气,将手抄本递给已经站到她身后的锦凡,突然扑通一声朝着沈云华跪下。“多谢云华和沈妹妹宽宏大量,不计前嫌……” 第42章 其余几人忙侧身避开,沈云华却跟着屈膝跪在陈婉茹对面。“婉茹……你这是何苦。我和梳儿从未计较过这些。” 见往日骄傲无比的好友露出颓丧的神情, 她心中何尝不是宛如刀割。 陈婉茹赶紧拉她起来。见左右只有两个心腹丫鬟, 才道:“什么天子妃嫔, 伺候的人不同而已。往后我下跪的时候不少, 妹妹可不一样……云华,你帮我劝劝莹儿可好?她作出的词赋精妙无双, 不该用来苟合取容。” “婉茹,你是最了解秀莹的人。”汪玲瑶插嘴道。“该明白她的执拗。” “罢了。”陈婉茹深深作揖, “生在陈家, 是我的罪孽。连累几位姐妹,更是我的过错。云华, 玲瑶, 我们进宫后,你们多多保重。” 第59页 “婉茹, 你心思太重了。不说还有半年时间,我也捎了话让姐姐在宫中照顾你;到时候教你和秀莹礼仪规矩的都会是她身边的人, 会给你们讲宫内的派系忌讳。” “多谢。若我陈婉茹有凤凰腾达的一日,必定在圣上面前为沈家和汪家美言。” 真是快要入宫了, 整日被母亲灌输着狠毒才能不吃亏的话,即使在好友面前也敏感起来。云华心善又重情, 可玲瑶……这番布置, 有几分是在为她姐姐拉拢新人呢? “婉茹, 你知道我们为的不是这个。” “我明白……我和莹儿会在宫中保重自身,云华放心吧。” 陈婉茹最后看了一眼沈云梳。 这个当初被她看低的人, 竟和云华三人一样帮助了她。刚才随手翻看几页,手抄本中竟有府中没有的方子,怕是初墨阁三楼得来的。 这是她入宫前学会的第一课:永远不要轻视任何人。 二月二,龙抬头。不少大臣都认为,或故作相信,大皇子出生在这天是大悦的吉兆。邵贵妃本就得宠,顾元鸿又是宫中独子,更是风头无双。 那日绮罗郡主邀请诸人来恆王府一叙,连最近忙得不行的祝瑛都来了。萧洛斓阴着脸道:“要不是我姐姐没了,她哪有今日的风光?” “洛斓。”顾玉琦无奈道。 “只可怜宸儿了。”萧洛斓咬牙切齿。 汪玲瑶和沈云梳在人牙子处买了几个丫鬟。不在意相貌,只要老实本分的;沉默寡言些也无妨,不是榆木脑袋就好。 将湘允街的店面翻修一番,吩咐人收拾整齐了,不用赘余的装饰。将先前那块牌匾挂上,便已是最好的招牌。 看着转移了阵地却依旧拥堵的人潮,汪玲瑶道:“云梳,你这回可做得有些招眼了。” 沈云梳经她提点,很快反应过来。 李老伯的手艺不可能只她们注意到,尤其是恆王世子亲自去买了一屉包子之后。例如以百味楼为代表的邵家,保不准当掌柜的顺嘴说一句,某些人就对自个儿有了印象。 她倒不怕,莫牵连父亲才好;只是大族的当家人,该不至于如此小肚鸡肠。 李淳儿的确是个勤快能干的姑娘,更难得的是她有上进之心。有一次见着沈云梳两个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云梳妹妹,真高兴能帮上你们的忙。包子铺挣来的银钱,妹妹都拿去吧;我知道你会取用于民。” 又道:“我蒙爷爷疼爱识得几个字,翻过几本杂书,却没仔细学过。妹妹若不介意的话,可否讲讲书院中都是如何上课的?” 沈云梳自是不会不应,详细讲了,直到天近黄昏。 净尘山庄不会是她的终点。世家大族不受宠的女儿都没有读书的机会,更别提民间乡下的姑娘了。没有知识就愈发受人欺负,心中没有底气。 等净尘山庄建成后,等她攒了足够的金银,定要设法帮助像李淳儿这般好学的姑娘。 “淳儿姐,你若愿意的话,往后可以跟着我们去初墨阁。” “真的?”李淳儿眼睛一亮,“那都是达官贵人去的地方,我恐怕看不懂。” 林怀雪被逗乐了。“李姐姐这话说得。当官的比我们多一只眼还是多一张嘴?都是一样的字,怎么就不同了。那就这么定了。” 杏月初十,顾玉琦和沈云梳携手去探查山庄的情况。 “梳儿,这回怎没叫上你阿姐?” 沈云梳手心冒了些冷汗。这全然出自她的私心;自己出的点子,阿罗建的庄子,就像是她们两人亲手养育的孩子一般,自是想单独探望。 也许,还有和她独处的欲望…… 然而她总能想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本是阿罗跟我说,庄子还没收拾齐全,邀我趁着尚未开学来看看。众位姐妹选个休沐的日子一併邀请便是。” 顾玉琦就似笑非笑地看她。 自己的梳儿,并没有那么老实呢。 庄中果然有些冷清。石屋中的住户大多搬走了,栅栏内也显得空空荡荡。几个忠僕拎着木扫帚扫地,除此再无人声。 两条弯弯绕绕的小溪在地势较低之处汇流成一汪幽蓝的湖水。土地不算肥沃,只种了些豆荚之类。果树却长势喜人,寒潮还未过去,杏花已然含苞待放。 “风景不错,阿……”沈云梳刚开口,便听见远处似乎有妙龄女子的低声交谈声,微微一愣。不一会儿,只见一个面相精明的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三位年纪不等的少女。他神情恭敬,甚至微微有些拘谨,走近后深施一礼,“郡主,王妃吩咐的人领到了。” 嬷嬷和三位姑娘也跟着行礼,毫无忸怩之意。 顾玉琦这才介绍道:“母妃听说此事,分别询问了庄中几个家中没有亲人的姑娘,她们都说愿意过来。这是头一波,接下来还有呢。” 沈云梳心中欣喜:“多谢阿罗了。” 这一天下来,共有九人入住。众人有些兴奋地相互引见,就算有两三个较为沉 默的,关系也很快融洽起来。她们要不是父母早亡的孤女,要不是生者无情的弃儿,更甚者是传言中“克亲人”的天煞孤星,均有同命相怜之感。 家中无人,体力活有时要男人帮忙,便免不了闲言碎语。更有那八卦的妇人,流言蜚语下来,便逼了那刚烈的一条白布上吊自尽。说什么“赤条条地来,清清白白地去”,岂不知人死如灯灭,命都没了谈何气节?除了心心相印的姐妹,又有谁会记得? 这些早早在红尘中沉浮的女儿家,有的便带了几分愤世嫉俗,有的却知足常乐,有口饱饭吃便喜笑颜开。然而无论是哪种,都可怜又可爱。 见众人忙,两人便吩咐侍女远远地跟着,并肩沿小溪散着步。溪水缓缓地流着,正合了她们默契的步伐。几日没下雪了,冰霜融化,野草跃跃欲试地破土而出。 “还有两日便是花朝。梳儿可愿与我同游?” “阿罗还给谁递了花笺?” “再无旁人。云梳希望我邀约别人不成?” 这两人的话若传到旁人耳中,定然说是打情骂俏。可一个怀着慢慢试探,一点点让对方开窍的心思,另一个则是见惯了家中长姐与密友嬉笑,不以为怪。只觉着听到“再无旁人”时,心中甜丝丝的。 这可怎好啊!她们日益亲近,只恨没早几年相逢。过上三年阿罗出嫁了,能配上京都第一美人郡主的,该是何等风流才貌?那时,阿罗还会与她这般亲密无间吗? “郡主的心愿,便是我的心愿了。” 殊不知听了这话,顾玉琦心中也是难耐。云梳总是这般谨慎,又这般狡猾。有时她真怀疑这丫头是明白的,然而上上下下却又找不出端倪。 终是无可奈何,谁叫是她先动情的呢? “明日辰时初,在府中口等我吧。” “清浣妹妹,在想什么呢?” “啊,那个。”看着宜绫清丽的脸庞,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 第60页 姑娘自从进学后,有时独自一人待在房中会脸红,在绮罗郡主面前更甚。她唯恐沈云梳哪儿不舒服,便禀告了曹氏,没想到却被笑骂了一顿。 曹嬷嬷说姑娘自幼养在深闺,一时见到郡主那般俊秀的人儿难免腼腆些,岳姨娘也这样。可她看着,分明不是…… 归来时,九位姑娘已然混得很熟了。厨艺好的包下了众人的饭食,商量着明日採买些什么,今个先用些米粥对付着。会唱小曲的正给大家解着闷,精通绣活儿的边绣着鞋、手帕团扇等物边听着。 幼时随着爹娘干过农活着出门研究了田地的情况,说到池中可以养些鱼虾。甚至还有一位会记帐,被众人开玩笑地叫“管事娘子”。傍晚三个姑娘在沙地上中树枝写自个的名字,有些歪歪扭扭,围着的众人却纷纷夸赞。 谁说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祸根还是在男人身上。 此举正合了沈云梳的心。她询问众人可愿意识字,姑娘们大多眼神明亮地应了。便有两三个懵懂的,也跟着伙伴点头。沈云梳拿出早已买好的启蒙书分发下去,见她们宝贝似的捧着,含笑转头看向顾玉琦。 却被那双眼勾住了心神。 第43章 “清纱,将我箱子底下的那件雪色描花裙拿来。” 净白如雪, 皎洁如月。这颜色本该让人觉得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清纱在沈云梳身上比划了一下, 竟多了几丝暖意。上面染着几朵浅粉、浅紫的野花, 枝叶细长而可人。更让人称奇的是,整个衣裙用淡蓝的轻纱笼罩, 平添了几抹月色光华。 “后日是花朝,姑娘穿这件很合适。” 见奶娘缓缓走近行礼, 沈云梳莫名有些心虚, 仿佛被人察觉了隐秘的心思一般。 次日,沈云梳闲不住去了李记。不过她也察觉这些天往外面跑得太多了, 算帐、读书和编撰文章等事都尽量在家干。 大多时候沈云华会跟她出去, 但她明白:偶尔散散心可以,母亲并不贊成闺阁女儿常出门走动。 闹市中的店铺自然远不是小小的摊位可比, 李记的桌椅长凳上坐满了男女老少各色人等,热火朝天的氛围竟使包子铺不点炭火也不觉寒冷。沈家姐妹来时有认出的老百姓纷纷笑脸相迎, 李易是个实诚人,即使规模做大了也没涨价, 较为富足的家庭甚至每日带孩子来这用早膳。 李淳儿笑意盈盈地塞了个荷包给沈云梳:“云梳妹妹,这是这两天挣的银钱。” 四个少年正在灶间忙碌, 额角流淌着细汗。店铺翻新, 桌椅摆设和两男两女的学徒都是沈云梳出的钱, 所以赚取的银两七三分,她得三成。 “李姐姐这般, 叫旁人看了还以为你在贿赂我呢。”沈云梳说着,利落地将绣着紫竹的香囊揣入袖中。“竟不知姐姐的绣工也是一等一的,将夕阳下的紫竹绘的淋漓尽致,倒恰好应了我们书院的景。” 李淳儿眼底有了几分羡慕,“若我也能进东陵听讲就好了。” “姐姐莫急。”沈云梳神秘地眨了眨眼,“过些时日,我会请郡主修建一座女子书院,让百姓家的姑娘也能进学。” “若真是那样,是整个京都女儿的福气。”李淳儿生出嚮往的神色,“云梳妹妹和绮罗郡主感情真好。” 虽未得幸见到那位郡主,这些天却时常听云梳讲述她的事迹。自己从小跟着爷爷生活,也没有同龄的小姑娘愿意跟她玩,此时见了沈云梳眉间透着幸福的模样,想来她们感情是极好的。 “李姐姐,明日乃是百花生辰,你便放个假,去郊外好好散散心吧。” “妹妹说的是。”李淳儿回头看了一眼,见几位师兄妹均手脚利落,显然上手的很快;刚稍稍放下心来,却又皱起眉:“可既然我去踏青,阿岭他们也该放假。这样一来,爷爷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算了,我还是去劝劝爷爷,休息一天吧。” 沈云梳见她自说自话地接下去,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 原来不光是锦绣堆里能养出钟灵毓秀的女儿,有些人看似像野草般随意生长,却自有矜贵人家无法教出的顽强。 李淳儿思虑片刻,又道:“妹妹明日也去郊游吧?和你阿姐一起吗?” 沈云梳脸红了红。“没有,明日我跟阿罗出去散心。阿姐该和玲瑶姐姐约好了。” “瞧你这样子;若不是知道你不会说谎,还以为你借郡主的名义和人私会呢。”李淳儿打趣道。 “难道李姐姐有意中人吗?” “没有。”李淳儿大大方方地说。身后传来一声咳嗽,她便转身沖祖父吐了吐舌头。 明明约的是辰时,沈云梳愣是卯时就就醒了。轻轻坐起身,只见窗外天刚破晓,远处朦朦胧胧有一束明亮的光。 不想惊动侍女,光着脚踏上松软的毛毯,来到梳妆檯前。默默选好穿戴的首饰,与搭配的髮髻手帕宫绦等。 “姑娘,您醒了怎不知会我们一声?”清荷语气中略带埋怨,“还未到春分,姑娘赤着脚又穿得这样单薄,受凉了该如何是好?” 沈云梳只浅浅一笑。却想到那日庭中阿罗斜倚在藤椅上,慵懒又散漫的模样。那双眼沉静却暗藏笑意,眉梢微挑,就那么看向她…… 清莲一向起得早,端来铜盆热水皂角等物。沈云梳梳洗后随意拿了本诗集翻着,虽心中迫不及待,却不忍两个小的跟着早早被叫起。 两刻钟后,清纱进门为她梳了个灵蛇髻,戴上雕三朵祥云的白玉钗。衣裳熏了浅淡香甜的果味,腰间繫着浅蓝的荷包和同色宫绦。臂上斜挎了一个竹篮,篮中装了各色花朵;最显眼的要数一小束纯白的栀子,用淡蓝的绸带打了个漂亮的结。 程氏免了她们的请安,大厨房也早早送来了早膳。蒸得极嫩的鹅蛋羹、虾仁馅的水晶小笼包、微咸且被熬得软烂的蔬菜粥。 披了斗篷走在青石路上,沈云梳神情有些懊恼。离与阿罗约定的时候还有小半时辰,可眼下既出了闲云阁,她私心里又不想回去。一路纠结着,想要不要吩咐清莲回房拿本游记消磨时间呢? 然而快走到大门口时,却一眼瞥见了那个熟悉的人影。阿姐身着深粉色的束腰襦裙,上用金线绣了蝶戏百花的图案。青丝精巧地挽起随云髻,金钗垂下的流苏微微摇晃,蝴蝶羽翼展翅欲飞。 沈云华平日多按端庄的打扮,今日这么一穿却显出少女的十分娇俏,惹人心醉。 “阿姐在等玲瑶姐姐吗?” 沈云华脸上浮现几抹粉红。“我太心急了些,玲瑶估计还有两刻钟才能到呢。” “难道你们约的也是辰时?” “正是。梳儿和郡主亦然?” 沈云梳从篮中取出杨妃色杜鹃,想了想又拿出一朵月季,伸手比划了一下。“云梳祝阿姐永远花容月貌。” 沈云华一笑,也各递了一朵茶花和鸢尾给妹妹。却不知因何想到,玲瑶的那句“不愿以花自比”。 第61页 两人携手在附近的长凳上坐了。几条早发的枝叶已冒出新芽,远处杂役正将大道洒扫。姐妹俩聊些琐碎之事,沈云梳跟阿姐讲了净尘山庄的现状,说了李淳儿坚毅好学的性情,又将自己脑海中那个模煳的想法娓娓道来。 沈云华安静地聆听着,不时点点头。“梳儿,这么说,你可以先和郡主在山庄内建一个小学堂。那些姑娘会写自己的名字已然不易,进度和李姐姐不同。” “我也正有此意。像李姐姐这般,继续钻研便有些不易了。” 她想开一个比东陵占地更广的书院,让所有姑娘,只要有一颗上进之心就能进学。银钱可以借,光阴不可废。 天色逐渐大亮,两人分食些了花糕,抬眼看日出。万丈光芒笼罩着硕大的金乌,将云彩都染成了洋红。 一辆以粉黄花朵妆点的马车缓缓行来。到府门前时,轿帘被微微撩起,露出一张清丽动人的容颜。 “云华,上车吧。” 汪玲瑶一身葱青裙衫,白玉佩环,仿佛溪边伸展枝条的初柳。见沈云华犹豫地看了一眼小妹,又道:“云梳妹妹可是与郡主约好了?我来时听到后面有车马之声,想来……” 她正说着,就见薄雾中隐隐约约露出一辆华美庄重的车架。车前插了一颗盛开的牡丹,驾车的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妙龄女子,一身藏蓝色绣百草暗纹的劲装,英气潇洒。 沈云华一回头,只见妹妹眼角眉梢都带了按耐不住的喜色。好笑地嘆气,打了声招唿后就由月音搀着上了车。 “云梳。”珠帘微微挑起一角,看不清车中人的倾城绝色。沈云梳情不自禁小跑几步,没等清莲伸出手就跳上了马车。“阿罗。” 顾玉琦身穿海棠色曳地裙,上绣精巧繁复的百花暗纹,外罩樱草色贡领半臂。乌髮梳成高高的飞仙髻,斜插海棠珠花步摇,脖间却仍然挂着那块温润至极的羊脂玉佩。 小心翼翼地将那束栀子递给她。 栀子花开于夏季,这束是她磨了府中那位老花匠许久才得来的。 老花匠姓郑,是沈明义父亲的故友,虽名义上是下人却在府中德高望重,连程氏也要礼让三分。据说他能让百花逆时令而开,又有移花接木之能。沈云梳买花了几两银子买来美酒去与他谈天数次,请教农作之事,才换来这么一小捧栀子。 顾玉琦欣然接过插在胸前,多了几分出尘气质。又见沈云梳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的模样,哑然失笑。“这么激动吗?” 沈云梳却又答非所问:“来年花朝,阿罗可还愿与我同游?” 她也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心怦怦直跳,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似乎有一股冲动,将什么脱口而出。 “自然。” 还有正月十五的元宵,八月十五的中秋,我都想,与你相伴。 车中突然寂静了下来。清纱懵懵懂懂听不太明白,小心地端来两盏清茶。 往日都是清荷和清浣跟着出门,这回沈云梳带清莲和清纱也许不光因为公平。 第44章 “云梳,你知道吗?”  “嗯?” “施先生的生辰, 正巧在花朝呢。”顾玉琦微笑着, 轻巧地转开了话题。沈云梳心中微微失落, 似乎错过了一个将窗户纸捅破的机会。 即使, 她也不知道窗外究竟有什么。 “是吗?”然而听了这话,确是既惊讶又羞惭的。愧疚于自己常去先生处请教, 怎就没想着问一句她的生辰呢?又疑惑,阿罗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夫子生在花神节, 许是百花仙子转世。” 玩笑了一句, 又道:“只是现在准备礼物,怕是来不及了。” “心意重要, 先生不拘俗礼, 一句祝福便已足够。”顾玉琦心中暗自思量。意识到自己对云梳的心思后,再看堂姐与施先生, 似乎也多了些别的味道。开始疑心怕是自己少见多怪,可后来看她们之间的气氛的确暧昧不假。 “阿罗这些时日可见着过先生?” “在凤阳阁见过一面罢了。”顾玉琦知道她们素日关系好, 听了这话,仍有些不舒服。心中苦笑, 这样就受不住了的话,将来醋何时能吃的完?待到云梳十里红妆嫁入他府时, 又如何是好? 既盼着她早日明了自己的情意, 又盼着她永远不会懂。 毕竟连自己, 都无法保证能坚持下去。 “先生可 说过,过几日可会回书院?” 顾玉琦轻轻摇了摇头。“大概不会。” 郊外桃红柳绿, 一派春日景象。闺秀们结伴雅宴,隔上几十步就能看见几位姑娘席地而坐,烹茶吟歌。沈云梳看着阿罗将漂亮的剪纸彩帛挂在花枝上,其中最抢眼的要数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娃娃,不禁问道:“莫非阿罗小时候是这个样子的?” 顾玉琦嗔她一眼。“呆子,这都看不出?分明是你垂髫之年的样子。” 浓密的乌髮,明澈的双眼;安静乖巧,一副小大人模样。 “是我眼拙。”沈云梳心中欣喜又甜蜜。 赏红的风俗从几百年前传承下来,如今已成了姑娘们攀比手艺结识友人的又一个良机。沈云梳自认手不算巧,本想随意弄个猫儿的图案,却剪成了个四不像。顾玉琦哑然失笑,轻轻取了过来,几刀下去便全然变了一个模样。 沈云梳看了看,见那猫体量有些丰腴,却十分惹人喜爱。神情中带了七分慵懒,竟与眼前人有些相像。不由问道:“阿罗曾养过猫吗?” 顾玉琦略微讶异地点了点头。 沈云梳心中一动,随后竟有些隐痛。 她仿佛看见一座小小的庭院,无需奢华,自有股清雅之气。庭中种了木樨、栀子,屋后一片小小竹林。屋中摆设别致,书法丹青、诗词话本等一应俱全。 那时应是盛夏,踏上铺着凉蓆。两人对坐于罗汉床上,持黑白棋子对弈。不知为何,明明只是眉眼有三分相似,有一人还作书生打扮,沈云梳却自然地认为这是她与阿罗。 “喵~”窗外传来利爪挠在木头上的声音。 “你是不是又忘了餵仙儿了?”  “什么啊,今天明明该你餵她。” 一时心头大震,身子晃了晃,双手扶住额头。顾玉琦见她久久未语,忽然显出几分痛苦,慌忙喊道:“梳儿?!你怎么了?” “……无碍。”沈云梳强扯着笑了一下,却不知比哭还难看。 “要不同我回府躺着歇息一下吧,你这样我实在不放心。” “没事的。”心中涌过暖流,血色也终于回到沈云梳脸上。她主动挽住顾玉琦的手臂,安抚地说道:“一年一度的花朝,怎能浪费呢。我不过是晃了一下神。” 心中却仓皇。她本不信神佛,然而接连的梦境和方才看到的那些,无一不证明了什么。难道自己与阿罗真是前世的恋人,来续今生缘?若非如此,她怎会一见面就起了那般痴狂的念头。 第62页 可上天啊,你当真有灵,又为何让她与阿罗均生作女儿身呢?难道是前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这辈子要来惩罚她吗? 一时间大喜大悲,只站在那儿发怔。 银灰的枝条上缀着深粉的花苞,一众佳人谈笑风生,不知惹得多少王孙公子看直了眼。孙家姐妹正站在桃花树下,拈了玫瑰糕吃着。庄家姐妹撑着浅绿的纸伞,走在柳黄柳绿的嫩枝间,可称得上最娇艷的那朵花。 “那位白衣姑娘是谁?”  “似乎有些眼生呢。” 两人跟着望去,只见雪白的梨花前行走着一位绝代佳人。她青丝松松挽起,随意用几支花簪固定;眉间点了一朵花钿,那五瓣红梅仿佛从她额头上长出。里头穿着浅绿色的襦裙,样式清爽而不繁复;外头罩着素白薄纱,尾端绣蓝白菊花。臂上搭了一件葱倩色的披帛,面带浅笑,淡然地看着前方。 顾玉琦与沈云梳对视一眼,均有些吃惊。 “阿罗可要去跟祝姐姐打个招唿?” 顾玉琦只微笑摇头。 沈云梳一时有些暗喜,但之前那莫名的心疼感也涌了上来。祝姐姐清俊的脸庞仿佛消瘦了些,双眼却神采奕奕,仿佛天下都在她运筹帷幄之中。年后边疆不大太平,祝瑛自请调到兵部。不少人都觉得很傻,可自她调任以来,千里之外粮草从未短缺,大小战场传来了不少捷报。 眼前是一座庙宇,不算恢宏,庄严中带了些活泼。庙前有一座大大的戏台,台上的伶人要一直唱到花月十五。 “他竟演了柳梦梅……倒也在预料之中。” 沈云梳听了郡主的话,便向台上望去。只见那一身儒生扮相的,不是阿罗生辰时见过的杜羽飞还是谁? 情不自禁问道:“难不成阿罗竟与杜公子有些渊源?” “父王的故人之后罢了。” 沈云梳心中疑惑,却不能多问,只觉得嘴里有些苦。 石砌的渡桥两侧,挂着几十个同心锁。大多是铜质的,有些已经过岁月磋磨,斑驳得看不出原貌;有些还崭新的很,经阳光一照反射出光来。 沈云梳喃喃道:“只听说月老祠有挂同心锁的,没想到这儿也有。” 顾玉琦默然无语。想起古今那些感人肺腑的传说,那些至死也不渝的痴情人,心情低落起来。她可以不顾世俗眼光,却不能抛却恆王女的身份。也许上天看到了,月老也将本要往她们脚上栓的红线收回。 “不知当年来过的有情人,是否仍旧初心不改。”沈云梳无意中说道。 “你愿意相信吗?”顾玉琦似乎也问非所答,看着面前人微微诧异的样子,心中紧张。 “在人世间,还是看得清明些好。我是个不解风情的,又自私,只盼着家人好友一世安康。”沈云梳言语未尽,似乎还有别的意思。 阿罗身份尊贵,又端庄美艷才华横溢,动了心思的人定然不少。虽然阿罗聪慧,可万中有一,被哪个公子哥儿花言巧语骗去了怎么办?“当然,若是阿罗,我定会信的。” “梳儿……上次你说的金兰之交之事,可还算数?” “自然。”沈云梳一愣后心头狂喜,“阿罗是说……” “改日不如撞日,不如于今日在月下结拜。”顾玉琦语气沉稳,不禁让人怀疑她早有这个盘算。“金兰谱宜锦能想办法买到,我们安心等着便是。” 说罢向身边侍女吩咐几句,轻轻拉起佳人的手。 云梳的手凉热正好,春风般和煦,夏溪般宜人。 她故作不经意地松开五指,又重新插/入。 十指相扣,心中已然怦怦直跳。 让我放肆一回吧。 “云梳愿与阿罗生死与共!” 沈云梳感觉手心有些酥麻,一股电流从指尖向全身上下发散,让她禁不住微微战慄了一下。过路人的说笑声,远处的歌舞声,再也无法入耳。 “你这么急着发誓干嘛,”顾玉琦笑了,“今个就陪我一天,晚上我们用过膳食后去桃花林中结义,有的是词给你念。” “云梳是真心的。” 她说的淡然而平和,顾玉琦却再次说不出话了。 想起上次红叶林中联句时,那人的“慎而慎之”,不觉苦笑。 云梳啊云梳,你既然待我如此珍重,难道真的没察觉我的心意吗? 桥下花神湖中,几瓣落花随着流水飘荡。几位携伴而游,荆钗布裙的平民女子胆大地投来好奇目光,其中有惊艷,也有嚮往。 泥土湿润,古老的石碑旁传来丝竹之声。随意一望,却见两个熟悉的人影。汪玲瑶浅笑地站在那儿,手中横着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笛。她微微斜着头,似乎在看远方,眼神却又似乎落在身边的人上。 平滑的青石上铺着丝绒的软垫,坐着一位极美的女子。她青丝间插着一朵紫玉兰,与灵动的髮髻相得益彰。高山流水般的乐声从她指尖流淌而出,与笛声交融在一起。 沈云梳心下感动。阿姐抚琴时不多,玲瑶姐姐该是特意配合了她。 明明是一横笛一丝桐,却莫名想到那句“琴瑟调和,百年相聚”。 第45章 “莫去打扰她们了吧。” 沈云梳轻轻点头,跟随绮罗郡主来到庙内。跨过门槛就能感到一股香火气, 神像用黄金塑成, 却丝毫不刺眼, 反而透着柔和。 高脚碟盘内摆满瓜果梨桃, 身后侍女奉上供果,两人行礼祭拜。 愿阿罗永远保持着意气风发的模样, 一世安乐,远离病痛愁苦。愿我们此生笃挚, 永不分离。 沈云梳闭上眼, 她得到的够多,本不该如此贪心的。 走出庙门, 几个黄口小儿正斗着百草。叶柄相勾, 对立后拽,竟一屁股摔在了嫩绿的草地上。树后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二人听着耳熟,抬眼望去, 却是一身鹅黄色裙衫的杨可烟。她齐胸的襦裙上繁花似锦,与身边人束衣上的蝶纹正好凑成一双。 那小童听有人笑话瞪着眼转头瞧, 一看竟是位如花似玉的小姐,立刻见了老虎一般缩了回去。 “我有这么可怕?”杨可烟笑意盈盈地反问一句, 却是冲着身旁友人。“洛斓, 不如我们也来斗草吧?” “行, 但要来文的。”萧家二姑娘无奈点头。 大家闺秀在外拉拉扯扯的未免有些不像话,所谓文斗, 不过是比试谁采的花草种类最多。 “好嘛。”杨可烟撇了撇嘴,却也清楚萧家家规甚严。 两人说话间已然看到郡主二人,落落大方地向前几步打过招唿。“玉琦,云梳,你们要加入吗?” “不了,你们玩吧。”顾玉琦浅笑答道。 萧洛斓的眼神在二人交握的手上停留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抬起头,寒暄几句美景趣闻便拉了杨可烟告辞。 “梳儿,饿了吗?要不要用些点心?” 沈云梳方才陷入沉思,此刻勐然惊醒过来,下意识点了点头。只见面前人笑得仿佛狐狸一般,原本微凉的手暖了些。 第63页 凉亭中早已坐满了人,宜绫、宜绡赶忙选了处风景宜人之地,设下行障。障幅是翠色的,顶端垂下两条红绫。 五香瓜子,虎皮花生和各色蜜饯水果等一应俱全。沈云梳不爱咸味的坚果,却见顾玉琦也没用几口,便问道:“阿罗不喜欢吃这些吗?”说着示意清纱将豆糕拿出。 顾玉琦若有所思地看了这位穿粉衣的侍女,“去年亭中,你主子不吃茄子的时候也是你服侍吧?” 沈云梳听到“去年”时有一瞬的恍惚,转头看到清纱犹豫的神情,清浅一笑。“阿罗别为难她了。” 谁知顾玉琦竟不依不饶:“云梳竟觉得我在为难她吗?” 一向胆小的清纱此刻却一咬牙跪下,“都是奴婢的错,郡主和姑娘万万莫要为婢子起了争执。” 沈云梳不常带她出府,这丫鬟不常见到过两人亲密的相处。 沈家二姑娘忙拉她起来:“傻丫头,我和阿罗在玩笑呢。” “啊,是,是奴婢饶了二位主子的兴致……” 清莲明显看不过去了,拉过同伴低声安抚。 “听你说去年,似乎我们已经相识许久了。”沈云梳对上挚友的双眸。 “那双顾盼神飞的秋水眼眸,宛若一汪清澈明净的泉水溪流,无需含情便可摄人心魄。” 而如今,这双眼不再洒脱。 她也许一无所知,也许察觉了什么。却下意识地躲避,仿佛这多余的情丝会将二人分开。 顾玉琦简直忍不住哀嘆出声了。云梳的眼神总给人一种错觉,似乎你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人,再没有什么能比得过了。 然而,并非如此。自己在她心中重要,梳儿却绝不会离了自己就过不下去。一向骄傲甚至自负的绮罗郡主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庆幸于她的身份地位,郡主的名号和与堂兄的关系,才得以帮助云梳离目标近一些。 如果她不是绮罗,云梳还会一样在乎“顾玉琦”吗? 她本不该这么怀疑的。然而心里却像种了一根刺一样,化不了也拔不出。 也许一开始就不纯粹的友情,参杂了利用与绮念,终究比不得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安稳。 “当初见到云梳,便觉得犹似故人归。” 她端方地笑着,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身子微微前倾,真诚而温婉。沈云梳却突然有些怀念她慵懒的模样。 行障上绘着一方小池,莲叶清凉,荷花香洁。碧波映照出那人如画眉眼,胜过山水万千。 沈云梳便也浅浅一笑,颇有心机地试探道:“阿罗这些天多与我相处,可是冷落了青梅竹马?” 顾玉琦掩住嘴:“亏夫子还给你甲等,我与洛斓、可烟均为女子,怎能用青梅竹马四字?该用总角之交才是。”随即觉得两人这么说话着实怪异,只打趣道:“梳儿可是醋了?” “自然。”沈云梳正襟危坐,一副古板老夫子样。“想到阿罗来年已许为他□□,再不能与我共度花朝,便觉得不舒坦。” “……绮罗亦然。” 云梳啊云梳,你可否不动心?现在……我也许真的不愿放手了。 都说两情相悦胜过万里河山,然而心中的狂喜只维持了一瞬,便消失无踪。 我心悦你,无关磨镜之癖,只因此世你恰好生为女子。而我心中惶惶,唯恐这份情谊教人发觉,牵连了我最不愿伤害的人。 “差不多午时了,回城用膳吧。” “好。”沈云梳小心翼翼地挽住她的胳膊,察觉挚友心绪杂乱,一时竟生出怨恨。却想不到,让她纠结的正是自己。 走了几十步,沈云梳不禁感嘆,今天怎么哪儿都能遇上熟人? 陈婉茹一身橘红拖地长裙,上绣的深粉牡丹正和面前的花丛一模一样。几股辫子系在额前,脑后斜插凤尾金钗。她身后的舒秀莹却是淡蓝纱裙,比往日多了 清纯。 即使相隔数十步,也能感受到那边的氛围并不愉悦。 “走吧。” 临近城郊的大小饭馆均已人满为患,顾玉琦熟门熟路地带着友人来到醉仙楼的包厢,娴熟地点了几个特色菜。 鲫鱼豆腐汤、菠菜豆腐、芙蓉燕菜、酒香肉、软炸里嵴……伙计满脸堆笑地说:“郡主,今个花朝掌厨做了些以花为名的新品,您可要看看?” 顾玉琦瞟了两眼,随意指了几道,又吩咐小二端最好的梅子酒来,便摆手示意他退下。 沈云梳却道:“慢着。劳烦加一道松鼠桂鱼。” 伙计应了是,殷勤地添满桂花茶。雪色衣裙的姑娘转头,只见海棠佳人瞟了她一眼,没说话。 “清莲,你有没有觉得姑娘和郡主之间的气氛有些怪啊?”清纱忐忑地问。 “有吗。”清莲抚了抚藕荷色的裙角,“应该只是玩笑而已。” 清纱点点头,注意力很快转移了。“姐姐这么打扮起来真漂亮。” 平常清莲偏爱素净的衣裙,连浅紫这类的颜色都很少穿。 “花朝嘛,自然要打扮得鲜艷些。”清莲浅浅一笑,这几月来,她比刚到时活泼了不少。“妹妹裙子上绣的这朵花儿很美,可见姑娘重用你并非没道理的。” “姐姐谬赞了。” “妹妹也莫要腼腆,交些朋友才是;你看今个姑娘给放假,清浣肯定就去找月婳姐姐了。我早起也是先给菱儿送了朵荷花才出门的。我看月圆挺喜欢你的,平日不妨多来往走动,姑娘和大姑娘看着也高兴。” “多谢姐姐指点。”清纱心中暗自感嘆,今岁清莲姐姐待人愈发和气,且沉静稳重,浮躁之气全都消失不见。 “客气什么。” “你们俩又跟那儿说我什么坏话呢?”往日沈云梳早就趁这会儿工夫跟好友聊得火热,仿佛许久未见,又仿佛永远不会腻味似的。 可说她们经久未见,却也对。古语都有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可能确实有些不对劲,清莲想着。姑娘在和郡主说话时,竟还会想起我们。 “清莲姐姐在劝婢子多交些朋友呢。” “她说的对,你素日太害羞了些。清莲,你是不是偷偷怨我没给你假和月菱出去呢?” 主僕三人说说笑笑,气氛也没那么僵硬了。然而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只有自己明白。 沈云梳竖着耳朵,听见那人正在询问宜绡布庄杂铺里的事宜。 不一会儿菜陆陆续续上齐了,四位侍女伶俐地布菜斟酒。顾玉琦淡淡说了一句:“云梳午后若还想游玩的话,便少饮些。莫要小憩,我叫雯儿送你回府。” 沈云梳忙道:“难得花朝,自然要珍惜。我少喝些便是。” “我道你性子静,没想到也是个喜欢热闹的。”顾玉琦微微挑眉,随后不再出言。 对面人张嘴想说什么,绮罗却已不去看她,用小勺舀了一口赠送的春菜粥慢慢喝着。沈云梳只好端起酒觞灌了一口。 第64页 梅子酒香甜却也浓烈,她喝得有些急,被呛了一下咳嗽起来。 第46章 顾玉琦瞥她一眼,用眼神示意丫鬟前去拍背。宜绫帮忙倒了一杯温水, 沈云梳气息平顺下来谢过友人, 下意识地往那边看了一眼。却见顾玉琦已收敛神色, 专心吃着面前那道石榴粉丝羹。 接下来, 绮罗郡主很好地贯彻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没再说一句话。沈云梳有数次想开口, 却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她心里有些委屈,又有些惶惑。明明之前都好好的, 阿罗待人体贴而宽和, 她哪里做错了使得二人突然生了嫌隙? 再看她举止优雅,喝汤时没发出丝毫声音, 嘴角也干干净净。连夹菜舀粥都让人赏心悦目, 眉眼间透着从容。 忆起秋香亭中这人频频吩咐侍女为自己布菜盛汤的模样,心中更为酸涩。 自己是怎么了? 阿罗是她心心相印的挚友, 有什么不解直接问不就好了? 为何喉咙像堵了一样,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清莲在一旁看着心疼。若是菱儿这么对她, 自己心中肯定很难受。 一顿饭就在沉默的氛围中过去了。宜绫道:“奴婢斗胆,郡主可要带沈小姐回府一同做花糕?” “不必了。随意转转便是。” 蓝衣侍女恭谨地应了是, 结过帐后侍候二位主子净面漱口,再次起身去了郊外。 顾玉琦和沈云梳默契地朝着书院的方向走去。正是艷阳最盛的时候, 两位闺秀站在花树下, 一位青衣女子正支着板子给她们画像。宣纸上她们手挽着手, 靠得极近,神色轻松而愉悦。 沈云梳摘下身上斗篷递给清莲。她仔细观察着那两人, 想找出她们和自己二人相处时有什么不同。 是脸上的笑容浅了半分,还是挽住的手、靠近的头没那么亲密? 也许无关动作,只是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气氛。让人产生美妙又痛苦的错觉。 “绮罗姐姐,云梳。” 顾玉琦停下脚步,听出是祝家小妹的声音。 “不妨来此一坐?” 沈云梳跟着友人走了过去,一瞧不禁哑然失笑。只见杏花林中,一位尚未长开的佳人侧卧在青石上。 落花满天飞,拂了一身还满。 往日总觉得怀雪一身青衣再合适不过。眉如远山,目似秋水,却比男儿还清俊。今日一见,才知她一袭红衣也是极美的。广袖罗裙,青丝如瀑。耀眼的红,正如她刚烈如火的性情。 祝玖坐在一旁,侧过身看她,脸上神情的温柔是沈云梳所没见过的。她一身湖蓝深衣,头上插着华胜,黛眉浅淡,双眼却深邃。 顾玉琦压低了声音:“怀雪睡在这儿,怕是会着凉吧?” “眼下有太阳晒着无妨,待会儿我便唤她起来。若真着凉了,也是活该,叫她不乖顺喝那么多桂花酒。” 说着,却拿起厚实的披风,轻柔地盖到她身上。沈云梳印象中阿玖一向稳重,甚少流露出这般小女儿娇态。 顾玉琦听了,点点头不再说话。吃了两口茶,便再次告辞。沈云梳也只好跟着走;她本想跟友人倾诉二三句心中苦闷,无奈时机不对只好作罢。 她总觉得,祝玖是三人当中看得最清楚明白的那个。 “唉,姐姐该伤心了。”祝玖浅笑着对一无所觉的那人说。 她伸手,轻轻抚平林怀雪睡梦中微微皱起的眉头。醉倒在杏花树下的人,该是娇憨的。可林家姑娘肌肤胜雪,眉间一点梅,清高又莫名显出几分妖异来。 书院的门紧锁着,沈云梳抓住机会正要开口发问,顾玉琦却拉住她的手往东南方走去。巡逻的守卫看了她们一眼,并未阻拦。 青灰色的砖墙上,扇形的窗有半人多高,墙内是丛丛青竹。顾玉琦松开她的手,沈云梳心中一下空落落起来,甚至有几分恐慌。 但还没等她开口,却见那人身形轻盈地抬腿爬上窗台,曳地裙摆长长的,拖在地上正应了怡红快绿四字。沈云梳大惊失色,却见绮罗郡主身边的侍女宜绫宜绡,虽面上也满是无奈却没多少意外,向前迈步的动作便是一顿。 原来……自己还不够了解她吗? 从前见到她另一面的惊喜不知何时早已消失,全然化作无措。 阿罗看重她时,她感恩,想着用赤诚之心报答这份情谊。她不再自卑,因为只有变得更耀眼,才能与那人并肩。 然而,若是她嫌弃自己了呢? 若是从前,她定会说默默离开。并非懦弱,只因为看似温和的沈家二姑娘,实际上也是一个满身傲骨的人啊。 莫名想到那首诗: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只是她不似诗中少女热情而大胆。况且阿罗已经做得足够多,又怎能称作“无情”呢? 然而沈云梳却确实像被抛弃的少女一般,心如同被放在油锅上烹炸一般,怎是煎熬二字能说。 眼睛死死盯着窗内。只见那人安稳地落地,此刻转过头来:“愣在那儿干嘛,过来啊。” 她看出顾玉琦面上不耐下暗藏的关切,感动又欣喜,连忙小跑几步扒着墙爬上了窗。身后两个丫鬟都吓了一跳,清纱更是惊唿出声。 沈云梳看也不看一眼,直愣愣地往下跳。顾玉琦下意识地上前迎了两步,将她抱了个满怀。 梳儿的衣服上带着淡淡的果香,是从何日开始?难道是询问了她马车中的薰香后,回家捣鼓的? 她原来脸上带了几分婴儿肥,眼下却更显得淡雅飘逸:仿佛瑶池中走出的仙子,最清净不过,不染一丝尘埃。然而那双杏眼中所看到的却是圣贤书中的大道,是人间待女子的不公,是世人所受的苦难。 这个傻姑娘,怕是还不知道自个儿在外面多么有名吧?作为劝说绮罗郡主为天下苦命人出言的人,甚至有人给她烧香呢。老百姓都淳朴,听闻有大家小姐替他们着想,感动的不得了。还有岳云生这个名字,也开始经常被人们提及了。 也是,梳儿光为旁人担忧,可从没叫人打听过自己的消息吗?沈家夫人将那些帖子挡了,她自然什么也不知道。 自己本是想疏远她的。无需缘由,她绮罗郡主想离开一个人还不简单?长痛不如短痛,可……终究不忍。 不忍看到她微皱的眉头,不忍看到她勉强的笑容。 做不到。 清莲禁不住探头一望,只见自家姑娘被绮罗郡主拥在怀中,浅蓝的轻纱和桃红的绸缎交错,煞是美丽。步摇的金流苏垂在温润的白玉钗上,一抹光华打上,反射出温暖的光晕。 “阿罗……” 沈云梳轻唤一声,抬起头,满面羞红。 她心中忐忑又安宁,迟疑地不愿离开。阿罗身上有股女儿香,在华贵薰香的掩盖下,是雨后青青草地的味道。 她的身体很柔软,尤其是胸前…… 沈云梳慌忙后退一步,却踩到了一块不平的石头,一个不稳便要向后倒去。 第65页 心快提到了嗓子眼时,右手手腕却被拉住了。沈云梳睁开眼,还没反应过来就再次被拉入怀中。 猝不及防,上一霎那心中还在感嘆着没想到阿罗这么有力气,此刻却已被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包围。 好幸福。 林中寂静得异常,连风吹竹叶的声音都听不见。心怦怦直跳,和十指交错的感觉相仿。 想这样,天荒地老。 顾玉琦轻柔地将她扶了起来,“小心些。”这样嗔怪道。 梳儿没有看上去丰腴,骨架子小,肉也不多。 沈云梳还怔怔的,就已经被牵着走出了这一小片竹林,来到僻静的小道上。侍女们分头跟着任性的主子翻墙进了书院,原来林中紫竹虽稀疏,却也只容两人落脚。 她再次回过神来,心中忐忑不安,不确定挚友是否察觉了什么。为了掩饰尴尬,绞尽脑汁地找起话题。“俗话说‘朱雀不可开口’,我们书院中的围墙怎会特意开窗?” 顾玉琦别有深意地一笑:“自然是为了方便我们这些偷摸前来的人。” 第47章 “我说实在的呢。”向来沉稳的沈云梳竟是一跺脚,“守卫就这么放我们进来, 就不怕是贼人乔装改扮的?” “若真是贼人, 一堵不高的围墙也挡不住。”顾玉琦看破了她的心虚, 却无意揭穿;因为最心虚的, 却是她自己。见友人神色愈发羞恼,方赔笑道:“我竟不知梳儿对风水也有研究。” “闲来无事翻了几本书罢了。”沈云梳微微红了脸, 极力掩饰眼角眉梢的几丝雀跃。可被心上人夸奖的欣喜,怕是很难掩饰。 顾玉琦知道她看那些晦涩难懂的古籍久了就从书架上随便抓一本杂书翻, 心下爱怜的同时殷切嘱咐道:“你平日在卧房中光读书, 休息也是读书,坏了眼睛该如何是好?该多在院中走走, 往窗外望望才是。” “庭中木樨都谢了, 没什好看的。”沈云梳微微撅起嘴,顾玉琦只觉得骨头都酥了。原来猫儿撒娇的嗓音, 竟是这样的。 “木樨谢了,不是还有君子兰, 仙客来吗?”说罢观察她的神色,“你若都不喜欢, 我给你送几盆墨兰去,院中的燕子掌也快开花了……” “不用。”沈云梳急急拒绝。京中谁不知恆王妃爱侍弄花草, 她怎好夺去人家给女儿的盆栽。说罢, 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被转移了话题, 瞪起眼道:“你还没答我,侍卫怎么确认是你的呢!” “那些人都认得我;就算有那会易容的江湖人士, 绮罗郡主腰间的令牌也是做不得假的。”顾玉琦微微一笑,“说来,近日他们倒有了新的辨识真伪的法子:顾玉琦脖间总挂着个上好的和田玉佩。” 听了这话,沈云梳的脸却没有像往日一样更红,神情肃穆又庄重:“阿罗,你对我太好了。” “早先不都说了要结拜吗?往后你就是我亲妹妹,不对你好对谁好?” 一时不知该如何决断,只想毫无保留地对她好。然而顺其自然对于她们来说是不可能的,没有准备任其发展,只能酿成悲剧的结局。 那不是她想看到的。 沈云梳听了这话,却禁不住皱起眉,心中有些 难受。 只是妹妹吗? 她想像过阿罗与他人十指相扣,走下温暖的阳光下,镀了一层金辉的模样……心会揪起来,会疼,会痛。更别说抱在一起了;她恨不得将那个人千刀万剐…… 不,她怎么能产生这样的想法?一时心中惶恐,却又隐约明白了什么。 自己长到十二岁,阿罗并非是她第一个朋友,却是最重要的那个。阿罗对她太好了,才让她生出占有的心思。 “可我不愿只当阿罗的妹妹。”她抬眼,认真地看她。 沈家次女盼望着阿姐能找到疼爱她一辈子的如意郎君,却不愿顾家阿罗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嫁入他门。 顾玉琦心跳了跳。梳儿睫毛长长的,在眼底打下一小片阴影;又很柔软,像猫儿一样挠着她的心肝。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 “你自然不只是我的妹妹。你是我此生的挚友,知己。” “嗯。”沈云梳应了一声,却仍有些失落。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她也不知。 接下来二人便随意在书院中逛着。放假期间除了几位了无牵挂,又不喜热闹的夫子待在东陵,其余师生都归家了。园子里空荡荡的,她们一个人也没碰上。 五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沈云梳平日除几位密友外,甚少和旁人来往交际,空余时间都用来读书。 她是个雅人,喜欢美景,僻静之处基本上都寻访遍了。其中不少,是二人携手走过的。 来到顾玉琦最爱的一处瀑布旁,丁香色的花田在夕阳映照下若明若暗,她一瞬间竟有恍如隔世之感。再去沈云梳钟意的绿荫桥,这名字是她起的,被郡主夸了一句“大俗大雅”,羞得她连说不敢当。 绿树成荫,草丛间是学子们踩出的小道。小溪清澈至极,连条鱼的影子都见不着。上边架着一座拱形小桥,连着倒映出的影子一起看真像块椭圆形的宝镜:镜中水天一色,偶尔飘过几朵白云。 沈云梳微微偏过头,悄悄打量身边人的侧脸。阿罗的脸庞正如脖间那块玉佩一样,毫无瑕疵。之前时常担忧哪家公子配得上如此佳人,眼下却不得不承认,也许真有那般好的少年人,但她不想让顾玉琦出嫁。 如果阿罗不是先太后亲封的郡主,她也不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就好了。沈云梳悄悄嘆了一口气。事在人为,她可以自梳,带阿罗游遍万千山水,看遍世间美景。 眼下,却只能在书院中携手。 身后几步的距离,沈云梳的两位侍女见她们不再僵持,似乎恢復了以往的亲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宜绫和宜绡却没那么天真,隐隐约约看出二人都有心事,却不肯向对方坦言。 一晃天色已晚,二人翻墙而出,就听一声低喝:“什么人?” “是我。”顾玉琦声音中隐隐含了几分笑意,沈云梳不禁也跟着勾起嘴角。 真是没救了。 几个侍卫唿啦啦跪下:“小的有眼无珠,冒犯绮罗郡主了。” “无妨,继续巡逻吧。” 见他们走远,沈云梳问道:“守卫们竟然都听得出你的声音?” 顾玉琦神秘地笑笑,没有答话。 要搁前些时日天肯定早黑了,今个却还亮着。远处霞光万道,是一条条柔软的曲线。被染成粉色的云朵像棉花糖一样漂浮在空中,围绕着光球似的金乌。 二人腿脚有些乏了,干脆来到李记歇脚。李老伯正坐在长凳上,盯着桌上的紫砂壶发呆,背影显得怅然而寂寥。 听到声响一转头,看见她们微微一愣。站起身来,“林小姐好,这位是……” “我姓顾,是云梳的好友。” 第66页 李易一惊,天下只有一家最尊贵的顾姓人家。 “顾小姐好。” “这回来,也是走的累了来讨碗茶喝。” “自然。”店中没有其他人,李易亲自给她们泡了两杯上好的碧螺春,放在里间的木桌上。随后轻悄悄地退了出去,没多说一句话。 沈云梳鼓起勇气说:“阿罗,李老伯的孙女淳儿姐,是个上进的姑娘。” “哦?”顾玉琦轻笑一下,示意她说下去。 “她常说要能来东陵读书就好了,于是我们常带她去初墨阁借些书看,有不懂的问题也讲解一二。这样一来,我和怀雪,阿玖也算温故知新了。” “这是好事。”顾玉琦这么说着,却明白对面人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个。 梳儿,你还会给我带来多少惊喜呢? 不料雪衣人却道:“阿罗,山庄中有多少人了?” 顾玉琦从王府中抽调了一些人手,以恆王妃的名义打听街坊中有没有孤儿寡母的妇孺或老姑娘,说能接到山庄中住。一开始那些人自然半信半疑,再三确认真的不需要入奴籍或交银钱等等。好在这些年余曼婷的名声极好,渐渐地有不少人迁入净尘。 “十余位妇人,十三个姑娘和九个小的。”顾玉琦想到什么皱起眉,“女娃还好,前几天宜绡跟我禀报说,五个男孩子的母亲透露过担忧,怕儿子被养的女气。” 沈云梳一笑。“我当初说建立净尘山庄是为了苦命的女子,却也不会嫌弃男人。学堂不是已经在建了吗,到时候请一位夫子来教小孩子。婶子们都是勤快人,说挣来的钱七三分,可银子落到我们手里了也不能就这么攥着。拿出些资助些入京赶考的举子,再将庄中离姑娘家远的房间收拾收拾请他们入住,也算结个善缘。” 说完见顾玉琦盯着她,不由得问道:“阿罗觉得不妥当吗?” 绮罗郡主轻轻摇头。 云梳说话老到而有条理,全然不似青葱少女。原本眉眼间已然尽是沉着,在东陵读书的几月,思考着以前没想过的事,更是成熟了许多。 也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露出几分稚气了吧。 “梳儿在家中开始理事了吗?” “嗯,母亲信任,将针线房交给我管。”沈云梳勾起嘴角。 母亲这些天教导长姐都会把她捎上,给她们分析别家事的时候也是分别询问,再一起指点。谁家当娘的有亲生女儿还能做到如此地步?她下月就十三了,姨娘十月怀胎养了她六年,母亲养了她七年,正好对半分。 顾玉琦又看到了她那对浅浅的酒窝。圆圆的,还没有红豆大,却很可爱。不由自主放柔了声音,“山庄我还没让人改换牌匾,要不你给题个字吧?” “我的书法怎么拿得出手,还是阿罗写吧。” “每日练一个时辰字的人可不是我。”顾玉琦伸手去掩她的嘴,“就这么定了。” 沈云梳心中又是无奈,又是窃喜。 第48章 “阿罗,净尘山庄的事处理得差不多之后, 我想建一座书院。” “哦, 你这么快就挣到足够的银两了?” “还没。”沈云梳有些羞惭, “但剩下的钱, 建一个三进院子大小的书院还是足够的。” “你倒明白不好高骛远。” 沈云梳听了,一时也不知道这是赞誉还是埋怨, 只喃喃道:“都说女儿家书读多了爱伤春悲秋,生出不应有的心思, 依我看却不尽然。只要教导的得当, 学生只会愈发的明理懂事,心胸阔达。” “行了, 我又没一口回绝, 瞧你说得一套一套的。” “阿罗是答应了?” “你做什么事,何需我准许。” 沈云梳听了这话, 即使知道这小性子来的毫无缘由,却还是下意识地委屈。“阿罗怎么能这么说。一切都是我们商量着来的不是吗?你出了大部分力不说, 我的一切,本该都有你的一份。我都想好书院的名字了, 就叫‘绮云’,取绚烂如绮的彩云之意。又暗合了我们两个的名字, 你看如何?” 顾玉琦看着她献宝似的样子, 只想着云梳越发的能说会道了, 不知是不是跟她那汪师父学的。 “绮云临舞阁,丹霞薄吹台, 不错。不过,你是打算只收姑娘吗?是否有些女气?” 沈云梳遭了嫌弃,头都有些耷拉,看着可笑又可怜。顾玉琦哑然失笑,“怎地愈发的娇气了?日后你的学生看到这副模样,不定怎么笑话呢。” “我只在阿罗面前这样。” 顾玉琦看着她的双眸,像往常一样没了声音。这双眼不算乌黑,是丝绸般柔软顺滑的棕色。她说出这种类似于誓言之类的话时,偏偏又这么真诚,无声诉说着自己的坚定。 就像对待每一件她所在意的事一样。 这次沈云梳却没让沉默维持多久,她微微勾起嘴角,“的确是准备只收女学生。毕竟天子脚下,国子监等自不必说,着名的私学也不少。但女孩们想读书,就只有去族学了。我们这么幸运,投生在开明宽厚的家庭,想为她们做些什么不是正常的吗?” 顾玉琦久久地看她,“好。” 能很说服人的话语,还带着些狡黠。她一点也不在意对方话语中的小陷阱,只希望梳儿嘴角的笑容再大些。 有些人天生就适合清冷扮相,云梳却不在其中。她沉稳与轻灵的气质有些矛盾,却完美地结合。 但活泼些,露出灿烂的笑容,更让人心动。 有时顾玉琦简直都怀疑这人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迟钝,而是早已察觉了自己心意,只等着看笑话。没有恶意,却让人着恼。 这时屋外传来敲门声,顾玉琦应了一声。就见李易端了一个托盘,上边摆着两个瓷碗,里头盛着丝瓜汤。 “天色已晚,二位小姐若不嫌弃的话留下用顿便饭吧。” “那多谢老伯了。”沈云梳也没客气,温和答道。跟着走到厨房将几道炒菜端过来,三人坐下用膳。 鸡蛋灌饼、白菜豆腐、芹菜肉沫、炒鸡丝。不算丰盛,却透着一股家常气息。 沈云梳抬眼望去,只见贵为郡主的她举止如常,丝毫没有不习惯的意思。 李易依旧寡言,忐忑地看着顾玉琦,恐怕怠慢了贵客。绮罗却丝毫没端架子,和气地询问开店以来有没有遇到地痞流氓等麻烦事儿。 沈云梳心中骄傲。她笑着抬头,招手让丫鬟们也跟着坐下。三人惶恐地推拒几次,等顾玉琦也开口说在这不用讲究这些,方才落座。沈云梳见清纱依旧拘谨,甚至亲自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小丫头感动得眼眶都红了。 方才喝茶闲谈时沈云梳已经遣清莲回去禀告一声,说自己回去的比较晚,顺便叫清荷替她回来侍候。吃到一半清荷就到了。素日稳重的她今日也好好打扮了一番:银红的细布衣裙,光华流转又不至于耀眼。戴着五瓣花的金布摇,上镶嵌着米粒大小的珍珠,正是沈云梳去年赏下的。手上套着一个细细的金镯子,镂空雕雀鸟的图案,她戴着丝毫不显老气。 第67页 “来了就一起坐吧。”沈云梳自然地说,如同招唿老友一般。 “多谢姑娘美意,婢子已在院中用过晚膳了。” “今日花神节,你也待在院中没出去?” “回姑娘的话,杨妈妈特地给我们做了几道菜,婢子和月音姐姐出门摘了些花儿,在风华院中举办了一个小小的宴席。” 顾玉琦在一旁看着,心底因她的温和而柔软。也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觉得梳儿怎样都是好的。 夜空漆黑如墨,唯独一轮明月高悬,相比之下远处画舫的花灯均黯然失色。桌案上燃着温暖的红烛,两位佳人跪坐在案后,在金兰谱上按下手印。沈云梳从清莲手中接过绣花针,刺破中指,将鲜红的血迹滴在酒中。顾玉琦效仿她的行为,脸上挂着浅笑。 雪衣少女小心地撒了三滴酒水于船上,在郡主抿了一口后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抿了抿嘴,五感敏锐的人儿,即使酒中只是掺了几滴血也觉得异味不轻。 顾玉琦抢在清荷之前递上茶盏,“何必如此实诚,上天明白我们的心意。” 说来如今结义早已不需要依照古时的程序,只是二人一时心血来潮决定歃血为盟。侯门姑娘家的当然不可能拿鸡血去涂嘴唇,就挑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沈云梳没有答话,却执起顾玉琦的手来,心疼地看着那滴小小的血珠。 “疼吗?”轻轻吹了两下。 顾玉琦又感到那根羽毛在挠着自己的心尖,又是无奈,又因被人珍重而感动欣喜。“不过针尖大小的眼儿,哪值得你这么小心……” 可话还没说完,便瞪大了眼。只见眼前人轻轻俯下头,将双唇覆于其上,轻轻舐去那滴血珠。 指尖一下开始发烫,身子轻轻哆嗦了一下,不知是震惊还是怎么了,竟说不出话来。 “这样好些了吗?” 那人红着脸,轻轻问道。船边漂浮过一个漂亮的莲花灯,光华盈满了她的杏眼。 顾玉琦微微偏过头,没有答话。 她的双颊也有些发烫。 清莲在一旁站着,也跟着脸红了。莫名觉得,这一幕有些别的味道。 “盖闻诗歌伐木,足徵求友之殷;易卜断金,早见知交之笃……数株之栀子同心,九畹之芝兰结契,对神明而永誓,愿休戚之相关。谨序。” 她们并肩站着,神情庄严而虔诚。两道嗓音一个低沉,一个清朗,正如此时此刻的月夜。念完金兰谱后,二人均久久无语。 成婚那些繁复的仪式不是没有道理的。冥冥中,似乎有两条线交缠在了一起。从今往后,顾家玉琦和沈家云梳就是并肩前行的姐妹,无论什么也不能将她们 分开。 小船不大,桌案上摆着桃干、金枣银杏之类。沈云梳见对方没怎么动,从身前剥了一个桔子,眉眼弯弯地递到顾玉琦手中。“让梳儿伺候义姐一回吧。” 郡主见她罕见的娇憨神态,不由自主地将一小瓣橘子送入口中。沈云梳盯着她的朱唇看:阿罗的唇有些薄,却很漂亮,甚至诱人。与其说是桃红或湘妃色,不如说是有光泽的浅红,让人忍不住凑上去品尝…… 她的脸又红了。是活泼的深粉,桃子般鲜嫩。 还保有三分青涩,却已可以入口了。 远处是一座九孔石桥,围栏在花灯的照耀下愈发洁净,仿佛白玉砌成。尖尖的船尾高高翘起,恰似岸边楼阁飞檐。里头摆着几只竹麻纸煳的孔明灯,微微摇晃,好像风一吹便能飞走。 “梳儿跟我一同放灯吧。”顾玉琦接过宜绡双手奉上的墨笔,刷刷在布条上写下自己的心愿。 沈云梳看着她被火光映照着的侧脸,忽然有一种吻上去的冲动。 她停笔,抬头问道:“梳儿不愿吗?” 沈云梳轻轻推开清荷递上的灯,说:“我想和阿罗放一盏灯。” 顾玉琦愣了一下,心中嘆气。她总是这样直直地看着自己,仿佛望穿了自己的心,却丝毫不会让人觉得冒犯。 你若真能看穿我的心啊,为何迟迟地不回应?若你无意,何苦频频撩拨我的心弦? 说到底,名满京都的绮罗郡主,也是个懦弱的人。 “好。”可无法拒绝,“你也将心愿写在这布条上吧?” 沈云梳接过竹笔,看了一眼布条上丰润端庄的字迹。 “愿盛世太平,家人安康,我心明朗。” 简单的字句,却是最赤诚的心。 她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愿岁岁年年,佳人如故。” 顾玉琦睁大了眼。她本以为云梳会许下类似于百姓安康,善有善报的心愿,眼前这个答案着实让人出乎意料。 沈云梳看着挚友罕见地呆愣起来,不由得伸出手,轻抚了一下她光洁的脸颊,心中是全然的满足。 大道很重要,黎民很重要,你也很重要。 第49章 沈云梳提着孔明灯,顾玉琦再握着她的手。 梳儿身量抽条了, 手却还是小小的, 软软的。被包在掌心, 有一种想要守护的冲动。 是呀。无论最终结局怎样, 她都会尽其所能,帮助这个人达到目的。 你心怀苍生, 而我心悦你。 一撒手,孔明灯徐徐飘升, 点亮了初春的夜。 明月的影子在冰冷的江水中晃动, 船桨划出一圈圈涟漪。远处花舫中灯火通明,而仅容几人乘的小船中, 似有情愫暗生。 木船停靠在岸边, 二人小酌了几杯,沈云梳已有些醉意。顾玉琦轻扶着她上了马车, 吩咐葛雯儿驾车去中书侍郎府。 雯儿应了一声。即使在花朝,她仍然身披藏青色短褂, 丝毫不像其他小姑娘打扮的花枝招展。眼神如寒风般,透着丝丝冷冽。 即使已到亥时, 街上的行人丝毫未少。马车缓缓行驶着,顾玉琦接过宜绫手中温热的毛巾, 不顾身前人的推拒给她擦着脸。 那一瞬, 沈云梳觉得, 阿罗是有些温柔的。 感受着湿润而柔软的触感,她迷迷煳煳竟有些睡意。也许是今个起的太早了, 也许是身边人的动作太让人安心。 “到了。”顾玉琦为她轻轻理了理髮丝,整了整衣袖。 ……正如妻子迎接丈夫归来。 沈云梳想到这,想到将来会有另一个人替代自己享受这一切,隐隐有些心痛。 她原来的髮髻早已松散,卸去钗簪,顾玉琦亲自给她编了两个辫子。一边别着白山茶,一边插着丁香。也是她脸若银盆,别有气韵,这么梳起来也不觉奇怪。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待她下车后,顾玉琦微微撩起外头的珠帘。她的语气很轻,与其说是倾诉,不如称作呢喃。 沈云梳蓦然睁大了眼。 这句诗……是在暗指什么吗? 还欲再问,佳人却已隐入厢中,只余珍珠碰撞的声音,轻轻迴荡在清朗的月色下。 “明日见。”此时沈云梳觉得自己太口拙,往日吟诗作赋,眼下竟想不出一句回应的话。只好干巴巴地告别。她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听到了车中人的一声轻笑,眼睁睁看着阿罗的侍卫沖自己抱拳,又目送着珠光宝气的香车远去。 第68页 “姑娘,夜深露重,早些回房吧。” 直到身后的清荷提醒,沈云梳才回过神来。心中有些怅然,更多的却是欣喜。 诸天神佛,和去世的姨娘一定都在保佑她。一整天的时间都在一起,阿罗还抱了她……虽然是无意的,却还是让人止不住兴奋。 她不知道清荷是否察觉了自己的不对劲,只是忍不住想离阿罗近一些,再近一些。 中间一段时间她不知为何疏远自己,但后来打开心结了不是吗?她没有那么迟钝,之前看到阿罗不开心时还纠结于谁能影响她的心绪,如今看来怕是和自己有关。 小厮一直护送到了垂花门,殷勤的样子让清荷禁不住狐疑地看了一眼。而那小厮丝毫没有注意,方才绮罗郡主离去前对他微微点了点头——那可是郡主啊!这可是王府下人也没几个能得到的殊荣!他一定得好好保护二小姐,才对得起绮罗郡主的赏识! 回到闲云阁,热水早已烧好了,桌上摆着两碟花糕和一碗尚有余温的红豆桂圆八宝粥。曹氏原本坐在矮凳上有些打瞌睡,听到“姑娘回来了”的传报声立刻打起精神。 “姑娘,游玩了一天,老奴给您按摩一下吧。” “好,辛苦了。奶娘怎么还没睡?” “上年纪了,觉少。姑娘喝了酒?……难得过节,小酌几杯也无妨。清荷清莲你们下去歇息吧,清浣,你去厨房熬碗醒酒汤……” “不必了,我喝的不多。”许是还处于亢奋的状态,她竟然也不觉得疲累。 “那怎么行,明早起来会头疼的……姑娘吃块荷花糕吧?” 沈云梳点点头,领了她的美意。用茶水漱了口,边小口吃着糕点边盯着杯中舒展的茶叶,回想着今日发生的事。 郊外踏春、庙中祈福、故地重游…… 曹氏安静地站在一边,没有多过问姑娘白日里发生的事。 岳氏闺中并无可以谈心的好友,她见到姑娘有推心置腹的手帕交,自然高兴。 不一会儿醒酒汤端上来,沈云梳仰起头一口气喝干。匆匆将身上的酒气洗净,也不讲什么花瓣浴的情怀,吩咐小丫头们下去睡觉。 即使清浣清纱的年纪不比她小到哪儿去,然而自己是她们的主心骨,也有义务照顾她们。 沈云梳的想法,在那时可以算是异端了吧。 曹氏在外间眯了一会儿,眼神清明了不少。她坐到沈云梳床边,就像小时候给她讲故事一样,语气柔和:“老奴陪姑娘说会儿话吧。” 沈云梳轻轻应诺,将和郡主结义的事徐徐讲来。曹氏为她高兴,却敏锐地发现她的喜悦中还带着疑惑。 又讲了建立书院的事。不知为何,沈云梳下意识没有将与绮罗的相处全盘托出。 “那真是太好了。”曹氏双眼温柔地看着自家姑娘,沈云梳直视别人的习惯可能就是从这儿学来的。“上回您说的那位李姑娘,想必也会很高兴。” 姑娘能做到别说闺阁女儿,就连在朝为官的青年也想不到的事。她很骄傲。 “奶娘。”沈云梳却突然提及了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 曹氏顿了一下。是了,从没有人教导过姑娘这些,自己疏忽了。 “见到他,会脸红,会心动。分别后,会思念,会煎熬。一想到他就笑,看到他和别的女子一起会难过。” 沈云梳大惊,心沉了沉。“但奶娘说的这些,我对有些友人也好像也这样。” “所有都应了吗?” “……那倒没有。”沈云梳下意识说了谎。 她不想欺骗奶娘,只是下意识感觉,说出去会有危险。 “这就对了。感情深厚的友人,有时会像夫妻一样相互扶持,待在一处也很安心。然而和男女之情总是不同的,心不会怦怦直跳,也不会疑神疑鬼。” 然而沈云梳听着,却愈发心虚。她垂下头,睫毛忽闪忽闪的,让曹氏的心柔软起来。 “姑娘,人生大事一定要慎重。夫人宽厚,为大姑娘重新订下亲事后肯定会为您考量的。您慢慢想着,不着急,好歹还有两三年时间呢。” “嗯。” 曹氏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样子,微笑地吹灭了桌上蜡烛,只留门边的一盏小灯。“早些睡下吧。” 沈云梳看着奶娘缓步离开的背影,想起了从旁人口中听来的往事。 曹氏是个命苦的女人,所遇非淑。亡夫是个酒鬼,她照料自己那阵子,留仅有六七个月的小女儿在家不放心,特意出钱请了丫鬟照看着。可惜那婢女也是个不尽忠职守的,有天曹氏回家的时候,女儿竟活活摔死在地上。下人不见踪影,丈夫醉倒在地上,鼾声如雷。 从那以后,曹氏就很少回家了。好在岳姨娘大小是半个主子,那男人也不敢找什么麻烦,几年前猝死了。奶娘将自己当亲女看待,十余年来从未有不尽心的地方。 沈云梳刻意不去想她说的那些话,可那一字一句偏偏往她脑袋里涌。母亲会给她找个好人家,家世也许不富裕不显贵,夫婿也许不出众不非凡,日子却一定过得不错。 阿罗…… 她心绪杂乱,却不知两条街外,雕花床上的另一人也同样辗转反侧。 难得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就见清莲罕见地满脸喜色禀告了一个好消息:昨日花朝,圣上下旨批准了国子监司页立女户的提议。且不光是无夫无子的女子,与丈夫和离、夫婿入赘、儿子年幼等情况下均能立户。 沈云梳听了一下从床上直起身子,喜道:“真的?” 随即又想,国子监司页?难不成是怀雪的父亲? “自然,京城里都在传。还是清莲聪明,料到姑娘听到这个消息就会立马起身。” “还有不少人说,是郡主和姑娘她们远见卓识,才重新让圣上下定决心的呢。” 沈家二姑娘还没开口,清荷先皱眉斥道:“清浣,什么话不能说我本以为你还是明白的。” 粉衣姑娘脸色一白,扑通跪下:“姑娘,奴婢知错了……” 沈云梳对清荷欣慰地点点头,随即淡淡应了一声。“知道就好。这种流言听听就过了。” 清浣是很机灵,然而有时候小聪明过了误己伤人。 相比于她们之前说的,立女户是个好开头,但不算很大的进步。当今早已不是那个初登帝位的青年了,这道旨意通过很寻常。又挑在女儿节这天,想必没几个朝臣会不长眼色地反对。 用了鸡蛋羹,大半碗小米粥和金丝小枣荷叶饼,沈云梳坐在桌案前安心温习了一个半时辰的功课。还有几日就復学了,早些静下心来才好。 吃过午膳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先去几个铺子里巡查一圈,黄昏时分再去阿姐院中看看,一同给母亲请安。 第50章 盘下前人的店铺,即使地势稍有偏僻, 甚至暂时亏损, 大多情况下也比从头开始简单。沈云梳选择的大多是吃食的生意, 曹氏的手艺很好, 会做不少平民价位的糕点,写下方子在店铺中一试颇受好评。 第69页 除李记外的三家铺子中, 最大的要数“桂华居。”因着这个名字,沈云梳就先偏爱了几分:兰叶春葳蕤, 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 自尔为佳节。 桂华是月轮的别称,看到这首诗不但想到春兰秋桂和洁身自好的君子, 还忆起昨晚共乘船游湖时, 那皎洁的月色。 洒满了佳人的袍袖,与红烛相映照着。 桂华居的老闆娘是个实诚的妇人, 她做出的点心似乎也带着股淳朴劲儿。和沈云梳处了几次之后,她便直白地赞扬道:“再没见过这么温柔的小姐了。” 沈云梳只是笑笑。对于心怀善念的人, 她总是慈悲些的。 再到李记,仍然是长龙般的队伍, 热火朝天的景象。昨日没开张,不少人心怀遗憾, 直嘆气说先前没多买点。花神节品花糕自然很好, 请心上人吃几个包子许也能博佳人一笑呢? 这些莽撞的傻小子或姑娘, 身上带着一股年轻人独有的朝气,李易在柜檯后看着, 偶尔露出一丝微笑。 沈云梳颇有兴致地走到人群几步的距离听八卦。有几人看到她后闭口不言,可也有人看她温和有礼,好像也是来排队的,便没在意那么多。 她听一位大娘说,自从李记搬家以来,上门提亲的人越来越多。说踏破了门槛夸张,可要从里面挑个家世清白人也上进的却是不难。可李易非要说自家孙女才十四,不着急,还想多留几年。大婶就叨咕了,多留几年,难道还想拖到十八岁当老姑娘不成? “他这不是宝贝,是害孙女呢!” 沈云梳没说话,从后门进了店。李淳儿今个仍是一身蓝底白花的褂子 ,托着腮坐在八仙桌旁小憩。唯一不同的就是眼神发亮,脸上的表情也有点奇怪……是在傻笑? “李姐姐。” “云梳,你来了。”李淳儿轻快地站起身,似乎整个人都活起来了。不是说之前没有生气,只是现在双眸更加明亮,仿佛挖掘到了生命的更多热情。她两步走上前,拉住沈云梳的双手。“妹妹,我昨个遇上祝子佩了!” 沈云梳不由自主地想,淳儿姐握自己手的时候,感觉和阿罗有什么不一样。越往深处想,心就愈沉。 好不容易从思绪中挣脱出来,回想李姐姐方才说的话,问道:“祝姐姐?” 李淳儿还沉浸在喜悦中,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异状。“是呀,我听闻祝……子佩的事迹后,就一直想见她一面。没想到愿望在花朝这天成了真,看来老天的确会庇佑心诚之人。”她略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一时激动,让妹妹见笑了。” “哪里,祝姐姐为人很好,且聪慧至极,你能和她成为友人,的确很难得。”她探试地看着李家姑娘。 李淳儿点了点头,“我分给她一个素馅包子吃,她回赠我了一朵茉莉花。你说这是什么意思?我别在发间,她似乎笑了笑。然后我们一同去逛了逛菜市……” 沈云梳下巴都快掉了。菜市?祝姐姐那般傲气的人,对她们也是隐隐带着疏离,李姐姐竟让她如此看重。也许是她吃惊的样子太明显,李淳儿挠了挠头,“抱歉,我说的太多了。云梳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沈家姑娘摇摇头。“只是祝姐姐一贯待人冷淡,此番听来稍微有些吃惊罢了。” 没想到李淳儿竟是贊同地点了点头,脸上喜意更甚。“这我也是知道的。” 所以,自己是特殊的吗? 沈云梳坐在她对面,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那朵茉莉仍然插在她乌黑的发间,形成鲜明又可爱的对比。 不一会儿,李淳儿回过神来,“说来,爷爷决定出一款新品……” 见她开始说正事,沈云梳也不再多想,拿出纸笔。李淳儿见她如此认真,既敬佩,又生出要更努力的决心。 无论什么方面。 “妹妹下午可有空?” “淳儿姐有事吗?” “只不过有几处问题想请教。云梳若不得闲也无妨……” “自然是有时间的。后日就復学了,我正想找人温习一二呢。”沈云梳笑眯眯地说。 李淳儿知道她是给自己找藉口,满怀感激地应下,立刻回了卧房翻出两本书来。那书明显经常被翻阅,却没有一丝折印或撕裂的痕迹。 她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原来里面夹着一片红叶。说是红叶,其实更偏黄些,没有火的艷丽灼人。沈云梳满面笑意地贊道:“李姐姐好巧心,罔你平日还说自个儿不是雅人。” “只是弄着玩罢了。” 二人讨论了一阵,不得不说李淳儿是个很有悟性的学生,沈云梳同时也感到收穫匪浅。一个时辰后揣了一屉包子准备带给小丫头们吃,拱手告辞,约定六日后休沐日时再会。 直到沈云梳坐在回府的马车上,才略微了悟李淳儿能得祝瑛青睐的原因。祝姐姐一向厌烦后宅中勾心斗角的女子,她们虽饱读诗书,也不免沾染几分俗气。而李姐姐是小院中散养大的姑娘,不但好学上进,还自有一股旁人比不得的诚挚与洒脱。 就像她能自然地说出“一直想见她一面”,而自己少不得斟酌二三。 此刻,她心底竟生出几分羡慕。 回院中换身衣服,已是夕阳时分。 风华院中罕见地静谧,畅通无阻地传过几株垂柳,月圆正守在琴房门外,神情颇有些百无聊赖。看见沈云梳规规矩矩地行礼,嗓音却轻快,还透着股稚气。“二姑娘稍等,容婢子去通禀一声。” 小大人般的神态。 话音刚落,就听里面传出一道带笑的声音。“梳儿,进来吧。” 屋中窗明几净,透着清潭般的幽静。台上摆着两盆兰草,开得端秀而不柔弱。桌上又放了一个椭圆形的缸子,里头养了几尾鱼儿。满室馨香,动静相宜。 而蓝裙佳人正坐在瑶琴后,穿着素白的上裳,嘴角挂着柔和的笑。仿佛普渡众生的神佛,又恰似广寒宫的仙子。 然而她只是沈云梳的长姐。 “我打扰阿姐了?” “没有。”沈云华拉过碧蓝的绸布,将玉琴盖上,鹅黄的穗子乖顺地垂下。 “昨日花神庙中,我看着阿姐抚琴了。很美。” 阿姐往日很少穿这颜色。她相貌美艷,唯有如火的红才能与其比肩;在外人面前又素来端庄,杏黄该极好地衬出她的风度。 相比之下,蓝、白反而显得过于柔弱了。玲瑶姐姐穿就最合适了;清丽无双,正如屏风上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 可现在看来,是她想错了。原来这两种颜色,也是极衬阿姐温柔的性情的。 “今个想要啥,又来我这儿讨巧了?你会不知道都是你玲瑶姐姐的功劳,我恐怕是个拖累呢。” “阿姐怎能这么说。” 沈云华看着小妹紧皱双眉,想起那人也是这个反应,不禁笑了。 第70页 “好好好,是阿姐错了,不该妄自菲薄。”她抢先说了沈云梳的话,“你给我讲讲铺子里的事吧。” 之前觉得这个假期很长,忽然间就仅剩一天了。就连沈云梳也难得地有些紧迫感,她放下书本,闭门不出,只为思考一件重要的事。 自己,和阿罗。 就像幼时偶然发现一本古籍,诵读百十遍却仍然无法理解。她若是想不通这个问题,恐怕接下来几天在书院学习也不得专心。 最终,她解出了答案。 我喜欢她。 之前分明有许多预兆,自己实在太迟钝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山庄中的夜谈,书阁中的偶遇,还是……棋艺课上,第一眼的悸动? 磨镜之交,她从杂记野史上看到过。然而轮到自己头上,想不到也实属正常。沈云梳给自己找了个藉口,枕着《怜香伴》和衣睡下。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般傻笑着,进入了梦乡。 梦里,也是她。 门外的曹氏微微担忧地探看了几眼,思虑片刻,对着清荷吩咐了几句。 次日。晨读半个时辰,仔细妆点一番,同阿姐去往东陵。想起初到的忐忑,从容一笑。 床娟一身湘色襦裙,面上有些紧张,她长姐站在一旁殷切地嘱咐着什么。沈云梳转头一看,祝瑛也陪着妹妹来了。她并没多说什么,只是站在那儿,如松柏般几经风霜而屹立如初,自然地成为了祝玖的榜样。 书院被打扫的干干净净,质朴又庄严的紫竹仍然伫立如故,守卫着几十位学子。阔别已久的师生们相互问候,为寒冷的清晨添了暖意。 沈云梳心中有些失落。几月来耐心教诲,亦师亦友的施先生留在宫中教导敏安长公主,不会再回来了。 第51章 林怀雪来到她身边,“云梳, 早。” 祝玖看到, 也浅笑走来。“怀雪, 云梳。” 沈云梳抬起头, 目光和祝家长姐交汇。只见祝瑛对她轻轻颔首,随后转身离去。一身牙色长袍, 很好地衬出了她丰神俊朗的眉目,却又不似往常冷淡。腰间挂着一个秋香色的荷包, 熟悉的细密针脚, 沈云梳看了一时有些心乱。 那是……阿罗做给她的。 阿罗都没有给自己做过香囊呢。 明了了自己的心意之后,自然地知晓之前的醋意和难受是从哪儿来的了。可所有的担忧和阻碍, 都还存在。事实就是, 她一介女流,连和那些上恆王府提亲的人一较高低的资格都没有。 但感情这事, 怎么能讲究先来后到,用年份或性别衡量呢? “早。” 沈云梳目送祝瑛的背影远去。这是她敬佩的人, 从第一次见面起,就起了把她当对手的想法。可现在一看, 还是狭隘了。本是同根生,一个书院出来的学子, 该守望相助才是。自己写文章, 不就是为了让天下奇女子能更容易地实现目标吗? “云梳姐姐。”庄娟凑到她身边。她一身碧色锦衫, 青丝用玉蝴蝶步摇挽起,看着比往常文静了些。眉眼之间自然地流露着温柔的神态, 是一种让人舒服的气质。 “娟儿,紧张吗?”孙馨巧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一旁。她一身秋香色绣裙,双眸中透着灵动活泼,却比往日多了一股温婉。“该紧张的是我们才对,待会儿常先生就该宣布成绩了,要是我哪门得了丙等怎么办?姐姐一定会失望的;她下个月就出阁了,我可不能再让她操心。” 沈云梳眼里带了些无奈地看到自己身边的四人,突然想起淳儿姐先前讲述的“金陵十二钗”之说。馨巧和庄妹妹,也许会代替孙姐姐她们,成为其中的一员。 “馨巧,不会的。你之前那么用功,至少大部分都是甲,再不济也应该只有一两个乙等。”说罢又转头对庄娟道:“妹妹也放宽心,第一日先生们定然不会为难你们。” 顾玉琦说的总是对的。沈云梳确实成熟了不少,从“妹妹”成为了“姐姐”。 她毫无成为了五人中领袖的自觉。孙馨巧和庄娟少了稳重,林怀雪是个眼里揉不得沙的;按理说最合适的是祝玖,可她不知为什么,只是面带微笑地站在一旁,颇有些寡言少语的意思。同样,沈云梳也没有察觉,无论是新生还是之前的同窗,有不少人眼神落在自己身上。 当初那个无人在意的沈家庶女,不知何时,已然绽放出耀眼夺目的光芒。 是因为绮罗郡主吗?好一招“好风凭藉力,送我上青云”! 走过熟悉的大理石路,孙馨巧与庄娟依依不捨地告别,沈云梳哑然失笑。再转头一看,林怀雪也拉着祝玖的手。 “珍重。” “雪儿何必……”祝玖眼含无奈地笑着。 沈云梳一时间竟升起五人中,唯独自己是孤家寡人的错觉来。摇了摇头,方才虽忙着说话,却没有忘记四处打量。望见了那辆熟悉的马车,却没看见她。 再次来到讲堂内,一贯严厉的常先生脸上带着笑。沈云梳其实也挺紧张,虽然她已经被程氏记在名下,之前的那个约定大概不算数了,但如果没得全甲,她自己都会觉得心虚。感觉发挥的不错,但这种事谁也做不的准。 常先生似乎理解她们的心情,没怎么卖关子,直接打开竹筒。一瞬间沈云梳觉得讲堂内的空气都凝重了几分。 一个时辰后。 “恭喜。”沈云梳面带微笑地对两位友人说。 孙馨巧垮着脸,佩服地对林怀雪道:“你四门选修,只有丹青一个得了乙等,已经很厉害了。我就不行,妇言这样的课没得甲,回去娘又得说我了。” 说完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小心地看了一眼同窗,咬了咬下唇说道:“抱歉。” 林怀雪已经没有母亲了。 “无妨。”林怀雪摇了摇头,轻巧地转开了这个话题。“最厉害的是云梳,四门选修还得全甲等。” “她一直这样,我都习惯了。”孙馨巧扁了扁嘴,认真对沈云梳说:“往后你学习都叫上我吧。” “好啊。”沈云梳浅笑着,心里不得不说是雀跃的。“把玖儿和娟儿她们也叫上吧。”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她们已经不是书院中最小的了。肩上似乎又多了一份责任,作为她们的榜样…… 阿罗肯定也得了全甲等。想和她分享这一刻的喜悦。为什么没有早生一年呢? 下一节是妇工。与先生们阔别已久,即使最爱躲懒的姑娘在课上都觉得亲切。 午时天气回暖,阳光遍洒大道,人身上也觉得暖洋洋的。三人刚准备去找祝玖和庄娟,却见她们两个已经等在门前了。 “书院中哪里风景比较好呢?”碧衣少女温软地问道。 “这种地方应该很多。云梳姐姐,去秋香亭吧?” 沈云梳用眼神徵求其余二人的意见,看她们都表示贊成后说:“好。” 杨柳依依,拂在湿润的泥土上。果树发了芽,小小的挂在枝头。远处是湖绿色的荷花池,艷丽的锦鲤自水中跃出,惊出几圈涟漪。 第71页 侍女铺上软垫,五人在亭中落座。林怀雪感觉有点不对劲,一回头,原来是淡粉的花苞调皮地戳了她一下。祝玖笑了,将花枝扶到栏杆上,调笑道:“早听说蝶儿会挑选美人,没想到这早春的花儿也会。” “云梳姐姐食盒上的镂花好生别致。” “多谢。”沈云梳浅笑地拉开屉格,拿出碗盘。午膳在书院吃,沈云梳特地吩咐了不用太精緻,简单的家常菜就好。 鲜美的蘑菇汤,香糯的粉蒸肉,碗中的白米饭颗粒饱满,软而不黏。红烧豆鼓与菠菜豆腐,深绿与嫩白搭配在一起煞是怡人。 众人纷纷拿出各自的菜餚,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就像在家中摆宴一样痛快地嚼着,杯盏交错,以茶作酒。你给我夹一筷子,我给你舀一汤勺。过路人有的偷偷往这边看,神情各异。 “施先生不来,真是遗憾。都怪那些无事生非的人,到处造谣嚼舌根子,也不怕将来遭了报应。”孙馨巧愤愤不平地说。 对于美人,有些人心生好感,有些人艷羡嫉恨。 她们,应该都是前者。 庄娟不知道这事,询问地看着好友。 孙馨巧便详细地讲述了施黛妍的好处,使得她也跟着可惜了起来。 “馨巧别说了吧。”祝玖低声道。孙家小女虽比她大上三月,看着她的样子却很难叫出姐姐。“施先生进宫教导敏安公主,是难得的机会。我们该为她高兴才是。” 林怀雪贊成地点头。“虽然不太喜欢皇宫那种地方,但是敏安公主年幼老成,是个很好的学生。” 祝玖转头看她,神情更为无奈。偏偏这人也扭过头,坦然地看着她。 说出不太喜欢皇宫的人,才更让人担心吧? 沈云梳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手中瓷勺在汤中搅着,似乎有些心烦意乱。 正说着,九曲迴廊的方向走来一道倩影。仿佛带着夏日的荷香,湖水的静谧,熟悉的从容气质。 沈云梳不经意一望,筷子啪嗒一声的从石桌上滚落,勐地站起身来。高声喊道:“先生!” 已经做好了许久不见的准备,此刻见了便觉得格外欣喜。 她转回头,脸上带着安然的笑意。缓步走来,环佩叮噹,头上的银钗却晃也不晃一下。施黛妍卸去华美妆容,艷色衣裙,只着一身宽大的艾绿色袍子。柔软的青丝披散,颇得几分病弱西子的神韵。 “施先生,我们还以为您不回来了呢。”孙馨巧也跟着站起身,几人一同迎到阶前。 “不舍你们这些学生,就回来了。” 沈云梳看着她清浅的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但仍然是感动的,张了张嘴,说出一句:“晚生给您泡杯茶去。” “先生若不嫌弃,就跟着我们用顿便饭吧。”林怀雪也道。她今日一身松柏绿裙衫,清俊若竹。 施黛妍微微点头,坐在她身旁,谢过婢女慢慢喝着汤。徐徐回答孙馨巧的问题,也温和地给跟祝玖庄娟讲述书院中的一些往事。 七嘴八舌地叙旧,沈云梳仔细端详着恩师,觉得她消瘦了些。是吃不惯皇宫奢华的饭菜,还是在冰冷的宫殿里睡不着? 先生回来这件事,阿罗是不是早知道了呢?会不会与永阳长公主有关? 她心中存着事,话就少了些。祝玖显然注意到了,刚欲开口抛个话题,清莲上前提醒道:“诸位小姐,还有一刻钟就开课了。” 于是众人都止了话头,忙着整理仪容。婢女手脚麻利地将残羹冷炙收拾干净,将餐具一一摆回食盒内。 第52章 下午的课上,沈云梳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夫子和身边众人眼中均是期待, 仿佛如果她没作出一首绝妙的诗词, 或没说出几句精闢的见解, 就会让他们失望。 如今方懂得, 为何史上那些名人一步步愈发如履薄冰。但越是如此,越要提醒自己初心不改。 沈云梳依旧全神贯注地听讲, 无论是先生的指点还是同窗的讨论,不敢落下一个字。孙馨巧似乎被她的刻苦所有了感触, 也不再贪玩, 每日温习课业,也找了些感兴趣的书来看。林怀雪更不必说, 眼中光芒闪烁, 颇有些拿她当对手的意思。 高山流水的知己和旗鼓相当的对手,如果是同一个角色, 也是世间难得。 扯远了,这天下学后五人又聚在一处, 沈云梳说道:“我跟阿罗建净尘山庄,你们也捐了不少钱;不过比起这个, 还有别的能出力的法子。嵩阳的薛公子十二岁能文,我们可不能赘了东陵的名声。诸位都是锦心绣肠的才女, 若写些文章, 汇集成册;或编撰些有意义的故事, 有学识之人看了定会深思。” 四人听了,均是一愣。祝玖先反应过来:“云梳, 你有没有发现,自己最近说话一套一套的。难不成是跟绮罗姐姐学的?” 沈云梳咳嗽一声,听她喊“绮罗姐姐”,便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比她们年长。 “云梳姐姐太高看我们了。”庄娟苦笑地说,“我连格式都不懂,更别说写能让人入眼的文章了。” “是呀是呀。娟儿你还好,云梳说的文章我连看都看不下去,更别提写了。” 沈云梳神色却罕见地严肃,“我都明白。你们就说,有没有救世济民的心。” 这话曲解一下,有几分胁迫的意思。庄娟心下有些不满,但转念一想,云梳姐姐何尝是为了自己呢?倒愧疚起来。 “云梳姐姐,我和巧儿虽然现在不懂,但会学的。我们也想给东陵争光,帮助世上的苦命人。” 沈云梳看着她和顺的神色,也放柔了语气。“馨巧和娟儿已经做的很好了。先修身再济人的想法很对。” 听她们一来一往地说完,林怀雪才道:“学生愿尽力一试。” 她语气谦虚,脸上却是全然的自信。 祝玖笑了,“既然雪儿这么说,我也只好捨命陪君子了。” 沈云梳听了觉得有些熟悉,细想一下,这不是萧洛斓常对杨家妹妹说的话吗? “多谢。”沈云梳郑重抱拳道。 “不必。” 她们之间,不必多言。 能吟颂风花雪月,也能谈论家国天下。这样的友情,与他人不同,却更坚固。 “云梳,那以后进学的第三天,我们都在秋香亭中相聚。”林怀雪眉眼间染上几丝笑意。 “东陵中美景那么多,也不光秋香亭有吧?”孙馨巧凑趣道。 “这……”往常那日她通常跟阿罗在一起。察觉到自己的心意后,更是一刻都不想与她分离。但若是每个休沐日去找,不免太为奇怪:本就在一个书院进学,手帕交也没有来往那么密切的。“若把‘东陵十二钗’都叫上,你们可介意?” 意识到对阿罗不止是单纯的友情,沈云梳的第一反应也是隐藏。阿罗是大悦朝的绮罗郡主,本该拥有光明坦荡的前程。但转念一想,这也可能并不是她心之所愿。嫁个身份匹配的王孙公子,做个端方贤良的主母,安稳地度过余生? 第72页 想起那日郊外言谈,若她抛弃一切,陪她纵情山水,阿罗可会愿意? 初生牛犊不怕虎,沈云梳性子中的瞻前顾后这近半年来已经被磨去了大半,只余果敢。 “‘东陵十二钗’?”庄娟好奇地看其余人,却发现她们似乎也不知道。 待沈云梳解释完毕后,四人均是好笑。 “照你这么说,那位李姑娘也是个妙人。” “别说,她对你阿姐很是仰慕呢。”想到李淳儿激动的模样,沈云梳也不禁露出笑容。 “云梳都这么说了,就去邀请她们吧。” “其实云梳只是想见绮罗郡主吧。”林怀雪一语道破天机。 “怀雪姐姐,你不该就这么说出来的。”孙馨巧也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好了。”还是祝玖解了围,得到沈家姑娘一个感激的眼神。“我之前没到进学的年纪,和怀雪只有休沐日才能痛快地相聚,眼下得了机会也是恨不得日日待在一处的。” 林怀雪偏过头,若有所思地看她。 “怎么了?” “那你是想只和我在一起,还是与姐妹们一同相聚?” 祝玖暗中瞪了她一眼。这问题可真不好答,一不留神就得罪人了。“三人行必有我师,与众位姐妹在一起,祝玖受益匪浅。” 神色诚恳而从容,任谁都挑不出错来。毕竟是扫眉才子祝玥的侄女,女中英豪祝瑛的妹妹。 “好了,合着你跟我们待着就是为了学习。” 笑闹了一会儿,庄娟看了看天色:“我该回府了,要不爹娘该担忧了。各位姐姐见谅。” “无须道歉,本就到归家的时候了。”沈云梳远远眺望,长姐正站在桃树下,夭夭的桃花点缀了她窈窕的身影。 她是在端庄地笑着呢,还是在温柔地望她?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自己将来的姐夫,一定积了几辈子的福。 “可惜姐姐不能跟我们一处谈天说地……诶!要不我去跟爹娘说说,她们一定会愿意放阿姐出府的!” 沈云梳稍作犹豫,她暂时不愿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尤其是为官的长辈。 却见孙馨巧狡黠地眨了眨眼,“云梳姐姐放心,我不会都说出去的——爹爹听到绮罗姐姐她们会都在,差不多就会同意了。” 沈云梳一怔。馨巧看上去单纯无害,实际上还是有些小心机的。不惹人厌,反而更让人怜爱。 “那好。” 五人告辞,约定后天再畅谈。今夕各自跟家中说了晚回去,可不能日日这般。 “阿姐,等我多久了?” “没多久。你玲瑶姐姐刚走。”沈云华自然地牵住妹妹的手。这些天来梳儿的成长,她都一点点看在心里。小妹不需要自己了的失落早已消逝,余下的尽是骄傲。 这正是她最初的心愿啊。姐妹相互扶持着,一辈子。她可能最终没有云梳走得远,却也想尽力成为能让她停靠的港湾。 这些天母亲挑挑拣拣,也选出几个少年郎。可她可左看右看,总觉得哪不满意。娘也许还在为许家那桩亲事愧疚,也觉得这几个人选不如之前。 偶尔父亲来看望,她有数次想张嘴,说要不然女儿不嫁了。但也知道,这即使对于开明的父亲来说也是太荒唐的决定。 她当沈府端方贤淑的嫡长女,太久了。 “梳儿,还有几天就是父亲的生辰了。” “是啊。我管钱爷爷讨要了一幅孟明之的丹青作为贺礼。” “没问你这个……不过,讨要?” 沈云华对钱朝先也很是尊敬。听到这,疑惑又好笑。 “放心,我付钱了的。”沈云梳调皮地做了个鬼脸,让沈家长姐有一瞬间的恍惚。 梳儿随着阅歷的增长越发豁达,自己却固步自封起来了。为什么呢?难道因为许家公子暴毙,就心灰意冷了吗? 她生命中,还有许多人值得珍惜。刀子嘴豆腐心的娘亲,反过来回护她的小妹,始终不离不弃的玲瑶…… “我犹豫的是,那天不是休沐日,我们要是因着这个请假父亲大概会不高兴……” “怕什么,做女儿的尽孝难道还错了?”沈云梳不以为然,“父亲不是纠结这些小事的人。该去问问小弟倒是真的,要是我们请假了他不在总归不好。” “梳儿想的周全。”沈云华轻唿一口气,微笑地看她。 “阿姐肯定也想到了吧。”沈云梳觉得长姐开朗了些,心中很是喜悦。 阳光洒满了整个庭院,为清幽的凝黛阁添了几分暖意。佳人煮好了清茶,站在枝叶的阴影中仿佛乘风而来的仙子。 她身着竹青色的长衫,腰间悬挂翠玉,清冷又温润。 “先生泡的茶真好喝。”孙馨巧直白地贊道。 孙馨宁嗔怪地看了自家小妹一眼。下个月就要当新娘子的她一身鹅黄束腰襦裙,娇丽中透着婉柔。 “多谢先生肯把凝黛阁借给学生暂用。”沈云梳深施一礼。 “瞧,真是个书呆子。” 沈云梳下意识转过头,那人穿着茶色衣衫,珠翠环绕。妃红的胭脂,让人忍不住凑近品尝。 “阿罗。”她轻声唤道,生怕惊扰了枝头的雀鸟。“好久不见。” “四日而已。” 可是,我觉得好像一整个春天过去了。 这话沈云梳没有说出口,她只是浅笑着,向先生告了一声罪,然后来到挚友面前。 “昨晚月色很美。” 第53章 “是啊。奇的是,一颗星星也没看着。”顾玉琦来到她身前, 轻声细语。 “我只顾着赏月, 倒没注意天上的星辰。” 愿我如星君如月, 夜夜流光相皎洁。她并不想用这首诗来形容对阿罗的倾慕;这美好的愿景中, 寄託的是晓风残月的别离凄凉。 她们在那寒暄,明明是极平常的话语, 却让人插不进去。 彼时书童送来茶点,十余位佳人各自安坐, 院落都显得有些狭窄。众人齐齐看着沈云梳, 等她讲着书的经验。 她有些窘迫;像长姐和未来的嫂子等,都是前辈, 自己不过仗着点子多了些。可微微偏过头, 看那人端坐竹椅上,挺直了嵴樑, 不復闲时的慵懒。 却极好地嵌入了这副安适的画卷中。 沈云梳想,无论如何, 也不能辜负她的期望。 于是就像在讲堂上,夫子请她回答问题一样, 款款而谈。诚恳而从容,停顿转折都恰到好处, 甚至比以往还表现得好些。 也许在心上人面前, 都会自觉展现出最好的一面吧。 红霞再一次悄悄爬上她的脸颊。前方传来了有节奏的掌声, 下意识地往那边一看,果然是她。顾玉琦的笑容仍然浅淡, 却有了温度。凤眼含情,沈云梳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看。 第73页 紧跟着,从她的四位友人开始,众人全都鼓起了掌。沈云梳深深鞠躬,感谢夫子和同窗们的厚爱。 低矮的篱笆墙外,有几个人影探头探脑的。施黛妍浅笑着,朗声道:“偷偷摸摸地干嘛,想进来就知会一声。” 只见一个小姑娘撒丫子就熘,其余几人却红着脸告罪,走了进来。 其中大部分和祝、庄二人是一个班的,年岁尚小,听说这个聚会心下好奇。还有些与沈云华年岁相仿,从外面听来“东陵十二钗”的名头,想看看她们私下里在搞什么。然而方才偷听了 一言半语,看向沈云梳的目光都是服气的。 “今个本就是东陵学子互相探讨的日子。你们若愿意,就留下来听吧。琳琅,再添几套茶盏碗碟。” 几人见施黛妍言语温柔,更胜课上,不由得连声道歉,却也不想走了。书童琳琅又去屋内搬了两个板凳、马扎出来,几个小的看她有些气喘,拿出手帕擦了擦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热的石头,直接在那上面坐下。 “庭院简陋,怠慢各位了。” 众人纷纷言无碍,接着,顾玉琦、祝玖、林怀雪三个在家中学了文章的也依次来到庭院中央。 沈云梳眼神紧随着好友。无论何时,阿罗永远是众人中最耀眼的那个;无关容貌,只因她雍容闲雅的气质,无人可拟。 美人痴。若阿姐知道她这么想,许会轻笑着斥一句“见色忘义”吧? 她心情又低落下去。现在,暂时不能让阿姐,或者任何人,得知自己的心意啊。 施黛妍原本就多分了些注意给她,眼下一看,神情严峻起来。 顾玉琦引经据典,将要点娓娓道来。任谁听了,都会明白她并不只懂些皮毛而已。身为郡主,她也有一些词赋传世,其辞藻华美,意境脱俗。然而此刻现场作文,却通俗易懂,读起来朗朗上口。两种风格间转换的极为自然,丝毫不显怪异。 台下沈云梳着迷地看着她,连眨眼也不捨得。这样优秀的人,是她的阿罗啊。 其余两位好友的表现也可圈可点。祝玖有着超出年龄的沉着,而林怀雪在某些方面是个很一根筋的人,恐怕都不知道紧张二字怎么写。 庄婵和气地跟新来的几人讲解她们做这些事的原因,收到几束感激的眼神。随后,就像考试一样,施黛妍分发下笔墨纸砚。众人分散开来,沈云梳迎到郡主面前:“阿罗……” 许是心境不同,她语气中又多了温柔,跟随而来的祝玖神情有些微妙。 “义妹,以你的水平,应该无需向我请教吧。” “不,阿罗,我是来问你山庄的情况的。” 看她们二人停下,孙馨巧眨了眨眼:“云梳认郡主为姐姐了吗?竟不告诉我们,真是。” “是花朝那天的事,这两天不是一直没得闲吗。” 祝玖拉住身边穿蓝白襦裙的友人,“那我们就先去别处练习了。” 庄娟也点头,“不打扰二位姐姐了。” 顾玉琦却故意道:“你们若愿意留下来听听,也无妨。” “……” 四人还是告辞了。许是察觉到了好友复杂的心绪。 “阿罗。”沈云梳鼓起勇气,抬起头。“这几天,我很想念你。” 这话说完,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垂下眼睑。 顾玉琦看着她长长的,又有些弯曲的睫毛轻轻抖动,像是忐忑的样子。心中无可奈何之情,久久不散。 “说正事吧。”她看着眼前人忽然低落的神色,哪还不明白对方的心和自己相同?然而正如世间很多事,并不是有心就能做到;有情人,也不是每对都能双宿双飞。“梳儿,世间的确对女子不公,我们天生力气就不如男儿。然而从其他方面看,姑娘们聪慧程度是不差的。上回提拔的那个女管事跟我说,她们在池塘内养了数十鱼苗,现在都活蹦乱跳。果树长势也很是喜人;新来的婶娘们有较为老道的,培育简单的豆荚没出过差错。” 如果可以,她并不想捅破这层窗户纸。要不然,当她们各自嫁作他人妇时,该是何等的心酸?例如堂姐和施先生。她说不明白谁对谁错,也许感情本就没有对错之分。 只是,梳儿是否也这么想呢? 顾玉琦想,如果这样倒好,她们始终能保持知己的惺惺相惜,不越雷池一步。然而又自私地盼望,答案是否定的。 看啊,眼前人神情逐渐端正起来。谈论这些时,她总是庄重又认真的;就是这份特别,才在最初吸引了她吧。 “听她文邹邹地讲话,不似一般闺秀反似书生。再听名字有些耳熟,却是昨日子佩教导的晚生,挚友还贊她一声沉稳,便多打量了几眼。” 真是孽缘。 “我倒觉得,不光是气力的问题;当东陵的夫子,多清贵的事,然而稍微有头有脸的人家就不愿意让媳妇出门。那些士大夫太迂腐顽固,闲的没事干就评击抛头露面的女子,说她们伤风败俗。合着吃你家大米了?” 听到沈云梳如此“直白”的话,顾玉琦不由得稀罕地看了几眼。自个恐怕都没发觉,此刻的眼神多缠绵。 怕是跟那位李娘子学的吧? “你看街上那些夫妻一起做生意的,虽然也会拌嘴,但做丈夫的大多比庄稼汉尊重妻子。这是因为妇人也算家中的一份劳力,而且和男人差不多。”沈云梳心神一动,“现在庄中的主要收入,还是靠姑娘妇人们织布绣花吧?” 顾玉琦点点头。 “……我们该开一家纺织厂才是!这样就能将山庄外的女子也组织起来。要严格些,让姑娘家进厂,整个家里都面上有光。” 顾玉琦看着她的模样,颇有些哭笑不得,却不忍心泼冷水。毕竟她飞扬的神采,永远那么吸引人。 “你有钱吗?” “这……” “这件事可以做。然而不能再让你出面了;我进宫去找陛下,求他再建印刷厂、造纸厂、纺织厂等等。挣到的金银全部充入国库,取用于民。” “好。”沈云梳笑眼弯弯。阿罗这般骄傲又果断的模样,是她心目中最初的印象。“若我为战场上的先锋,阿罗定是元帅。” 顾玉琦见她杏眼含笑,眉目间是全然的信赖,也没了脾气。“我可捨不得让你上战场,我唯一的妹妹。” 于是重修旧好——这个词不太恰当。按沈云梳说,就是言辞不再意味深长,然而心上奇怪的感觉却没有消逝。 既甜蜜,又煎熬。 阿罗定然不像自己这般迟钝;她是否察觉到了什么? 会不会,也有一丝可能,抱着同样的心思呢? 休沐这天,沈云梳一大早就起身去了净尘山庄。除了守门的没有惊动旁人,独自望着生机盎然的田野,露出一丝微笑。远处隐约传来年轻女子银铃般的谈笑声,清脆如杏树枝头的小百灵。 第74页 她带着笑,来到李记。先前是存着带丫鬟们出来玩的心思,现在不忍让她们老跟着自己跑,就只带上了清浣。这丫头一天到晚精神头十足,像是不用休息似的。 后厨李易正带着两个学徒忙着,看见她来了立马喊了一声:“淳儿!快来招待沈小姐。” “老伯,不用麻烦了……” 话音未落,李淳儿已然将她拉入后院。青瓷瓶中插了几朵桃花,八仙桌上摆着一盆小米粥和一盘包子。 “一起吃吧。” 第54章 “我要天天来李记,肯定会胖上不少。” “你的意思是说我肥?”李淳儿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显出几分活泼。不得不说, 看着她吃东西, 确实让人食慾大开。 “我哪儿敢。”沈云梳咬了一口还热乎着的包子。是茴香馅的。 抬眼打量眼前人:李淳儿身量高挑, 双眼明亮,齿若编贝。身穿鸭卵青布裙, 脖间挂了一个半新不旧的银质长命锁。虽不似官宦人家的闺秀绰约多姿,却比小家碧玉多了风浪中磨砺出的胆识。 “李姐姐, 你将来想找个什么样的夫婿?” 李淳儿听了她的话有些惊异, 促狭地笑道:“云梳莫不是恨嫁了?放心,妹妹这般心智才情, 夫君定然也是人中龙凤, 光明磊落的君子。”又道:“我倒没这个心思。天下男儿没一个好东西——当然,爷爷除外。” 沈云梳听了哑然失笑。李易若听到这话, 不知该多无奈呢。可转念一想,自己若铁了心跟阿罗长相厮守, 父亲母亲,甚至长姐的反应肯定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是又不好受起来。 “我还小呢, 不着急。”心中黯然,只好敷衍过去。 见李淳儿若有所思地点头, 唯恐她看出什么, 主动提议道:“李姐姐, 今个我有空,你有什么题目想拿来探讨吗?” “自然。”李淳儿从抽屉中取出小册子, 沈云梳也将前几日在凝黛阁中说的话讲述一遍,并说李淳儿愿意的话也可以参与。写给老百姓看,并不需要卖弄文采,用大白话反而更好。 铺子里又招了两个伙计,李易心疼孙女,让她白天做自个的事,傍晚收工后做些发面之类的活计就好。沈云梳有些稀奇,平常人家任由姑娘家读书,而不是干家务活的可不多。再看李易平日虽寡言少语,却也不是大字不识,难道祖上也是书香人家? “淳儿,祝大人来看你了!” 沈云梳微微一愣,只见大步走来之人正是祝家长姐。她一身深绿色官服,神情在斜阳的阴影下显得有些冷峻。 李淳儿起身相迎,“前辈,怎么这时候来了?” 祝瑛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唤我子佩就好。” “那怎么行,您是……”看着她的脸色,李淳儿识相地咽下了正准备说的话。“祝姐姐。” 祝瑛点点头,“你们这是在?” “淳儿姐正和我讨论《尔雅》呢。”沈云梳察觉二人间的气氛有些微妙,恭谨地说。 “淳儿,不是说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吗?” “前……祝姐姐您有公务在身,我怎好老打扰……” 沈云梳心中好笑。前几日提到祝姐姐时满脸兴奋,怎么真见到了反而拘谨起来。自己还是早些告辞吧,省得李姐姐不自在。 她假意看了看天色:“竟已快到午时了。二位姐姐,小妹与郡主有约,就先告辞了。多谢淳儿姐招待。” “该我谢你才是……” “绮罗,她最近一切都好吧?”看到沈云梳愣了一下,祝瑛掩饰般地说道:“许久没去探望她了……” “阿罗一切安好。祝姐姐不用担心,她明白你的心意。” 祝瑛听了这话心中咯噔一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沈云梳觉得屋内的气氛更奇怪了。边往外走着边想,祝姐姐不会也对阿罗…… 随即甩了甩头。哪有这么巧的事。怕是自己心里有鬼,所以看谁都这样吧。 既说了与阿罗有约,她想了想,当真准备改道往恆王府去。小丫鬟清浣在一旁提醒道:“姑娘,没下帖子,贸然前往会不会不太好?” 沈云梳听她这么一说,也犹豫起来。之前恆王妃说了,她想什么时候上门都可以;可保不齐只是场面话。明白自己的心意之后,也越发在乎阿罗家人的看法,不希望他们觉得自己无礼。 可这时,却听到一道清朗声音传来:“前面车中是沈二小姐吗?” 沈云梳不顾清浣的轻唿,微微掀起的轿帘。只见对面正是那辆熟悉的马车。她没等车夫摆上板凳,也没让侍女搀扶,径直跳下马车。总算还记得仪态,轻快地来到葛雯儿身前,踏着矮凳上了车。 清浣自然跟着主子,无奈地吩咐车夫紧随着绮罗郡主的车驾。 顾玉琦将手轻轻放在胸口。云梳双眸中映着自己的倒影,仿佛她就是眼前人的全天下。 身影逐渐与不久前,花朝那日,小跑着奔向自己的人重合。 被云梳爱慕着的人,何其幸运啊。 “阿罗,你怎么知道——” 沈云梳勐地住了口。本想问她怎么知道自己在这儿,可万一阿罗只是随意逛逛,并不是来找自己的呢? “我就猜你在李记。给本郡主带包子了吗?” “这就是心有灵犀吧。”之前不敢说的话,沈云梳此刻却毫无顾忌。爱情让一些人变得怯懦,也让一些人变得勇敢。“阿罗喜欢什么馅儿的包子?” 顾玉琦偏过头,避开了她过于炽热的眼神。 你平时不是最谨慎不过的吗?此时此刻,怎就鲁莽起来? “三鲜的吧。”颇有些心不在焉。 “和我一样呢。” 沈云梳悄悄勾起嘴角。瞧,阿罗这么聪慧的人,怎么会察觉不到自己的心意呢?怕是在纠结吧;没关系,她不也挣扎了许久才面对的? 她们的时间虽然不充裕,却还是有一点的。耐心地等一等,她也不忍心逼迫阿罗啊。 “我带你去家不错的点心铺。”沈云梳似是无意地牵住她的柔荑。顾玉琦觉着,自己心跳得更急了。 “清浣,给葛姑娘指下路。” “是。” 姑娘对绮罗郡主,似乎太……殷勤了些。 “桂华居?”顾玉琦眼中带了些许赞嘆,“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沈云梳双眼极亮,似乎闪烁着星光。“阿罗果然是我的知音,再无人能比得上了。老闆娘起名的时候压根没想到这首诗,却正巧合了我的心意。” “原来这是你的铺子。‘不错’,合着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沈云梳突然噗嗤一声笑了。绮罗郡主的模样,实在不适合这么“大俗大雅”的用词。 第75页 “那阿罗不同我进去尝尝?” “恭敬不如从命。” 干果蜜饯,温凉的茶水都在桌上摆着。“姑娘,带朋友过来巡视啊?”老闆娘端了金丝枣糕和栗子糕过来,客气地招唿道。 其实 她本该叫“东家”。然而看着尚未及笈的沈云梳,如何也喊不出口,索性跟着当婢女的叫,说来还吃亏了。 又道:“今个我正巧炸了些喜果子。可能有些甜腻,不过寓意是极好的。二位要不尝尝?” 老闆娘知道她们这些养在深闺的女儿家不习惯吃这个,只用粗瓷盘端了一小撮儿来,一手就能数的清。上面沾着糖粉,看着有些油腻,顾玉琦样子有些犹豫。 宜锦上前一步,正要劝说她别吃。练舞之人,最注重体态不过。却见沈云梳用手捏了一条,掰成两截。“我们分着吃吧?” 她的笑容真诚而纯粹,仿佛五六岁的稚童一般。 ——“我们做朋友吧?” ——“好啊。” 顾玉琦想也没想地接过了。不过指甲盖大小的一段,放入口中,却甜到了心底。 自那日起,那条街上开始传说:新开的点心铺里,有人见到过恆王之女和沈家二姑娘相对而坐,言笑晏晏的模样。许多人都不信,说那二人是多么矜贵的身份,怎么会去那样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店?然而那人说得凿凿可据,有鼻子有眼的,就开始猜想,难道是因为“桂华居”这名字起得好? 无意间,沈云梳又多了一笔进帐。 沈明义的生辰宴,是姐妹俩帮着程氏一齐筹备的。官场上的应酬过后,兄妹四人分别献上贺礼,若芙也拿出夫人亲手做的两套衣裳。 “这些活儿交给绣娘就好,哪值得你亲自动手。”沈明义亲自给妻子斟了一杯酒,“这一年来,辛苦夫人了。” “都是妾身应该做的。”程氏嗔道,“老爷年年都这么讲。” 沈明义贊了儿女们准备贺礼的用心。夸沈云景书法大有进益,又问他初入嵩阳可否适应。 “逸儿,离春闱还有不到一月。稳住心神,无论结果如何,为父都为你骄傲。” “多谢父亲……”一向沉着的沈家长兄也有些动容。 他们是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风雨同舟。 夜已深,望着两个女儿相携而行的背影,沈明义有一瞬的晃神。 白日的席上,有同僚提到了二女儿。梳儿这些天的作为,他并非没听说;书怡还有过怨言,怕她惹来祸事。 妻子是为沈家着想;然而作为父亲,他想尽力为儿女撑起一片天空。更何况,当今的态度,也很是暧昧不明。 “老爷。” “怎么了?”沈明义牵住她的手,修长的手指抚平了妻子心头的不安。“回房吧。” 第55章 日子还照常的过,书院的一片平静之下, 似有波涛暗涌。几位夫子将沈云梳召去谈话, 但令她意外的是, 即使平日显得有些古板的常先生也没有斥责她的作为, 只是问了几句,随后坐在榻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王先生更是温言鼓励, 话语中暗示说,如果有人找她的麻烦尽管跟她们说。东陵的学生, 可不是任人欺凌的。 她们冷眼观遍世间炎凉, 怎会不知女儿家的悽苦。眼下偏安一隅,但若能为其他人做些什么, 也愿出一份力。 沈云梳自是再三拜谢, 对她们更多了几分亲近。 然而也有烦恼。平常听课屏气凝神的她,近来有时会晃神。虽在讲堂上没出过差错, 却也足以让她羞愧。 难道有了中意之人,就是这种感觉吗?白日里有了什么意头, 就想跟她倾诉;连吃一块点心,也觉得跟她分食更有滋味。安寝后闭上眼, 她的一颦一笑均在眼前回放。 眼前常常浮现她的身影,满脑袋, 满心眼里都是她。想起昨年所想的“谁说少女定然怀春?”, 便觉得脸上臊的慌。 想跟长姐倾诉, 却每每开不了口。阿姐对她无人可比,沈云梳相信即使知道自己……有磨镜之癖长姐也不会厌恶自己。然而……会不会疏远? 这天妇容课后, 施黛妍缓步来到她跟前。 “云梳。你午间来凝黛阁一趟。” “是,先生。” 即使这些天下来有了私交,讲堂中沈云梳仍保持着谦恭神态。 “施先生是不是要说出书的事啊?”孙馨巧凑过来,好奇地问。 “那样的话应该会向大家一起宣布吧?”林怀雪不确定地说。 “我也不知,回头跟你们讲。” 不知为何,沈云梳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先生,我来了。” 推开竹篱笆,佳人一袭湘色衣裙,衣摆拖在庭院中。矮桌上一如既往地煮着清茶,摆着三菜一汤,外加两碗晶莹的白米饭。 “粗茶淡饭,云梳若不嫌弃,一同用膳吧。” “学生怎会嫌弃。先生烧的饭菜,总有股返璞归真的味道。” 施黛妍淡淡一笑,给她盛了一碗乳白的鱼汤,鲜美而没有丝毫腥味。 “先生此次唤我来,是有事吗?” “吃饭。” 沈云梳乖乖闭嘴,夹了几口菜。凉拌笋丝、樱桃山药、番茄豆腐。都是素的,没放什么酱料,却让人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了。 “你喜欢绮罗郡主?” 她猝然咳嗽起来,差点把饭喷出来。“阿罗……是我的挚友,我当然喜欢她。” 施黛妍见她眼神躲闪,并不敢看向自己,心中就明白了。 如今的孩子,都这么明白了吗?当年她和桐儿……也是相伴三年,才逐渐察觉了彼此的心意。 她此刻是矛盾的。从私心讲上,她希望学生能勇敢面对,也算弥补了她的遗憾。然而又有一道声音在提醒着她,这样做对两家人都不公平。再说,谁知豆蔻年华的爱慕,不是一时兴起? 她摇了摇头。果然年纪大了,想这些无用,做决定的是云梳自己。 “别慌。先生不会告诉旁人。”施黛妍放柔了神情,好言安抚着得意门生。“你这个年纪,春心萌动实在正常。” “先生不觉得两个女子……?” 看着她勐然抬起的头和希冀的眼神,施黛妍摇摇头。“你读了那么多杂谈,难道不知道天下之大,比这稀奇的事多了去了吗?你并没做错什么啊。” “然而,这种事,冲动不得。权衡利弊,想想你对她的感情,值不值得放弃一切?不止衣食无忧的日子,还有家人。想想你长姐,你捨得她吗?” “世间安得双全法。选择一条遍布荆棘的道路,必然会失去什么。我并不是劝你放弃,只是,一定考虑清楚;因为中途厌倦了,反悔了,对另一个人的伤害,无法计量。如果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不给予你希望。” 第76页 这些话仿佛一盆冷水浇在沈云梳的头上。她本想反驳,说自己下定决心必然不会变,那和负心薄倖的浪荡子弟有何区别?然而想到自己连和最亲近的阿姐诉说的勇气都无,只能低垂下头。 施黛妍看她黯然的模样,竟有些熟悉。“当年我孑然一身,都不敢答应永阳。她是皇家人身不由己,我亦不甘为人禁脔。” 沈云梳听了,杏眼圆睁。如何也想不到,两人之间竟有这样一段故事。 施黛妍见了,索性坦白道:“我幼时曾有个弟弟,四岁头夭折了。十四岁先公早逝,先母随其自缢。孤苦无依的人,被她收留,又在凤阳阁待了三年,日久生情想来再寻常不过了。” “先生……我明白了。” “快开课了。你走吧,归家后好好想想。”施黛妍欣慰点头。 “先生,”沈云梳走了两步,突然转回头。“余生还长,云梳虽不懂事,却也知晓两情相悦多么难得。如果可能……莫要放弃良机。” 施黛妍一怔,随即轻轻点头。“多谢。” 话语飘散,正如上次那句“不要像我一样”。然而心境不同,随风而逝的声音似乎也不再那么凄凉。 这次,又是谁给谁指点了迷津呢? 仲春二十一,萧家幼女也满十二了。沈云梳坐在席间,突然升起了些许感概。东陵的姑娘,每三年换一拨,到年纪就出嫁,仿佛没有别的选择。 也确实没有别的选择。 “原来萧妹妹和杨妹妹的生辰就差九天,真巧。” “是啊。要是提早就好了,我们两个这月就能进学了。玲瑶姐姐,你说是不是?” 汪玲瑶正殷勤地给身边人布着菜,勐然间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头:“可烟,你又编排我呢?” “是呀。”杨可烟捂着嘴笑,“在说你又怎么惹云华姐姐生气了,成天忙着哄她。” 萧洛斓看着这一副热闹景象,悄悄闭上眼许愿。 老天爷,求您保佑我在深宫中的外甥女,平平安安地长大,快快乐乐地度过一生。姐姐唯一的血脉,自个愿意把所有福气都分给她。 这日,沈云梳与顾玉琦相约来到净尘山庄。果树林中,百花开得绚烂。踏着嫩绿的草地,小溪潺潺流淌着,恰似春日游。 敞亮的堂屋中,车轮吱呀呀转动着,纺出一匹匹纱来。几位妇人边织布边唠嗑,一位十五六的姑娘正跟着婶娘学着印染的手艺。 再往前,青砖黑瓦的小院中,传来朗朗读书声。虎头虎脑的小娃娃背着三字经,绷着脸的半大少年摇头晃脑地读着论语。“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一墙之隔的厢房内,女管事正给几个十一二岁的姑娘讲着千字文。 “下学了——”孩子们蜂拥而出,相互告别。 “翠儿,来我娘院里吃午饭吧!” “不了,我还要给菜地浇水呢。新种了些茄子,熟了生吃,比蒸的好。” “我最讨厌茄子了……真不来?我娘磨了豆腐,卖剩下的烧了一大锅呢。” 两人相视一笑。管事迎了出来,恭谨道:“小人带二位去地里看看?” “好。” 整齐的田地中,焕发着勃勃生机。这时辰农人大多归家了,一位女子却仍顶着烈日劳作。远处,一位十八九岁的老姑娘梳着长长的辫子从树荫下走过,放下简陋的食盒来到同伴近前。 只见她从怀中掏出手帕,温柔而细緻地给对方擦着脸。 “赶紧休息一下吧,汗水都快滴到眼睛里了。” 女子放下锄头,捏了捏她的手。“是,娘子。” 沈云梳微微睁大了眼,似是不确定自己所听见的。管事神色不大好,勉强笑着,“郡主,沈小姐,吕、陶二位姑娘早已决心终身不嫁,眼下搭伙过着日子。您若要责罚,便罚我管理不当吧。” 说着作势就要跪下。 “何须如此。这是人之常情。” 这时她们才察觉三人的到来,犹豫着是否要上前相迎。管事叫她们前来拜见恩人,才恍然大悟地大步走来。 “不必多礼。你们吃的什么?” 陶姑娘愣了一下,慌忙打开食盒,只见里面装着白面馒头,豆子粥,红椒干丝和芹菜肉沫两道小菜。 顾玉琦道:“往后午膳,不如让庄中厨房统一做,两头方便。” 没对她们同进同出做任何议论。 沈云梳抬眼看她,只见阿罗神情坦然,双眼澄净,不含一丝嫌恶。甚至……还有些隐隐的羡慕。 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不管前路如何,眼前人的心和自己一样,便已无所畏惧。 第56章 “春天来了。” 几日不见,池塘边的芦苇已窜得老高。归来的大雁在空中盘旋, 湖水是淡然闲适的浅蓝, 绿头鸭带着她的儿女, 不时低下头啄食浅水的鱼虾。 初春早已来了;从花朝那日起就知道了。眼下说这话, 似乎只是为了打破过于静谧的气氛。 岸边拴着一只仅容两人乘的小船,远处漂浮着几朵带褶皱的荷叶。 “阿罗, 我们来划船吧。”沈云梳脸上不是孩童的兴奋,而是一片坚定。 她想坦白些什么。都别再装下去了, 可供挥霍的岁月还有几年, 怎能将光阴荒废?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即使前路忐忑, 也是甜蜜的煎熬。 顾玉琦微笑不语。 她穿着云锦广绫上衣, 下身是杏色长裙,绣着细碎的小花。金色薄纱, 紫色暗纹,无一不透露出皇家女儿的风姿。只没像往日一样选择宽大的裙幅, 以方便在田间行走。 管事见她不答话,只得代为问道:“要不然二位分别乘一只船, 我让两位姑娘来划桨?” 沈云梳摇头:“不用了,我会划船。” 管事略微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又向顾玉琦的方向望去。见她默许, 只好由她们去了。 沈云梳率先踏上木船, 船头微微晃了一下,顾玉琦心中也揪了一下。明明知道不大可能出事, 然而看着她站在那,在一望无际的芦苇盪中显得如此渺小,便止不住心忧。 却见沈云梳伸出手来,似乎是想拉自己。摇了摇头,道:“我自己来。别到时候把你一起拽下湖餵鱼。” 给她们取来一壶茶,一盒点心的管事此刻微微笑了。 沈云梳却认真地说:“就算掉下去,只要和你在一块,就没关系。” “你这人,好没意思。”顾玉琦面带无奈,却还是将手伸了过去。 云梳的五指依旧比她短了一截,仿佛长不大似的。然而此刻,握着自己,却格外让人心安。 顾玉琦想,一生中也许会遇到不止一个让自己中意的人。所以,何必拖她下水? 然而 ,遇见你之后,大概再没有人能让我怦然心动了吧。 眼见两位主子安稳地坐下,解开绳索,前后划了起来,管事才安心领命离开。 第77页 天空一碧如洗,城外重峦叠嶂,怎一个壮阔二字写得。眼前人桃花簪垂下长长的银流苏,被轻暖的阳光镀上几抹金辉。远处云海洁白,仿佛仙境入口。 “到秋冬时节,芦花白似雪,又像一丛丛羽毛的时候,我们再来看。” “……好。” 当初你指着荷花池说,来年夏天来王府看菡萏。眼下你又讲,等枫叶红了,来庄中看芦花。 一年四季,风花雪月。都比不上你;重要的不是景,而是陪伴在身边的人。可我已不是爱做梦的小姑娘了,生活不光是琴棋书画,还有柴米油盐。永阳长公主是皇家人,阿罗又何尝不受约束呢?长公主至少还有天下最尊贵的人来撑腰。 “突然想到那首诗: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片片飞,飞入芦花都不见。”看着面前人疑惑的眼神,沈云梳随意找了个由头。 “云梳不如也给我作首诗吧。” “好。”沈云梳认真地看着她;或者不如说凝望更恰当些。“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採撷,此物最相思。” 许久的静谧。微风轻拂,几滴水珠溅到二人的裙摆上。 “让你作诗,你却拿前人的词句来煳弄我。” “只是觉得这诗朴实明快却又委婉含蓄,极应景罢了。”沈云梳双目清明而坦然,“方才管事介绍说,两个姑娘过日子也不是不可以;你说她们是真心相恋,还是只是搭伙生活呢?” “……大概是真心吧。其余人也没这样。不过这事别外传,免得成为他人攻击你我耽误姑娘家的把柄。” 顾玉琦活得很累。连庄中两个不知名姓的姑娘都要顾忌会不会授人把柄,更何况跨越雷区。然而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她从不遗憾生为父王和母妃的女儿,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把柄……”听了前日先生之言,我知晓你心中顾虑,不疑你故作矜持。然而有些事可以静待时光来解答,有些话得摊开了讲。古今皆有诗人吟颂缺憾的美,然而抱着遗憾与悔恨,了此余生,该是多么悲哀啊?“阿罗,你那么聪慧,肯定早已猜到了什么吧。” 她不等对方回答,接着说了下去。“听完我的话好吗?我一无所有,唯余满脑子的痴心妄想。我明白你的心意与我相同,如果你答应,接下来的路,我们一起走下去。” “我无法许诺别的;只能保证这颗心不变。都说世上男人贪新厌旧,女子却长情。我不知道这说法对不对;然而我要是违背了对你的誓言,天打雷噼,不得好死。” “我心悦你。” 顾玉琦怔怔地坐在那儿,双唇颤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声音。桨也忘了划,沈云梳也停下手中的动作,木船就这么停在湖塘的正中央。 绿头鸭一点儿也不怕人,盯着打旋的小船不知在沉思些什么。碧蓝的波纹,仿佛妙手的绣娘织出的娟裙,又似乎在诉说着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左边是高高的芦苇丛,遮挡住了鳞次栉比的房屋、青葱的田地、小院中的炊烟、垂髫的童言稚语……一切的一切,都消失殆尽。天地那么大,就只剩下她们二人。 空气静到了极致。 “第一眼见到你,就觉着,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后来逐渐发现,你虽然没选诗词课,文采却很好;丹青更是极妙。无论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宁静景致,还是‘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均’的庄重丽人,自你笔下描绘出来都栩栩如生。那日望月楼中,你一舞翩若惊鸿,再无人可比,也偷了我的心。” “在外,你永远是雍容闲雅的气度,华美贵重的衣饰。然而你会羡慕篱外的野草,有牡丹的仪态,却甘愿做栀子。你重情又善良,会想尽办法帮助祝姐姐达其所愿,也不嫌弃我低微的身份,折节相交。一开始我常常想,自己何德何能得你如此爱重?也不知何时,这份感情变了质,也许是从我们共同筹备山庄事宜的时候开始吧。” 沈云梳垂下眼睑,为对面人续了一杯清茶。茶并不名贵,甚至有些涩,饮尽才能品到一丝甘甜。食盒中摆着红豆糕和绿豆糕,松软而细腻。 顾玉琦沉默着。沈云梳却不感到十分煎熬;并不是有把我对方会答应,她想,如果阿罗拒绝了,她该会很心痛吧。 然而更心疼。 “你先别忙着拒绝,也别忙着答应;好好想一想。如果最终不捨得让父母家人伤心,我也……能理解。” 顾玉琦美艷的面容纹丝不动,唯有弯弯的睫毛偶尔抖一下,似乎确实在认真考量。沈云梳屏气凝神,不敢惊扰了她的思绪。然而泪珠不知何时盈满,眼眶似乎承受不住这样的重量,微微一眨便落了下来。 顾玉琦抬起头,看着一滴泪珠从她秀气的面庞中滚落。不由得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擦。 云梳哭了。 从未见过她落泪,眼下竟是为了自己……吗?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顾玉琦缓缓说道,“你就是有恃无恐。仗着我会答应,才敢这般放肆。” “我心悦你。” 子夜独卧在华美的床帐内,翻来覆去,始终无法入眠。有时候,就盯着金铃铛,睁眼直至天明。这句话,她在心中默念了不知多少遍。 也常常睡不安稳。娘亲给房内换了助眠的薰香,可她的身影,还是每每出现。梦中,她们同进同出,同床共枕,可云梳从未对自己说过这句话。 顾玉琦没猜到云梳会袒露自己的爱意。心中欣喜,仿佛跨年那晚,绚烂的烟花点亮了整个夜空。又如百花盛开,群芳争艷,也许这是她生命中,最快活的一天了。 “阿罗……你答应了?!”沈云梳光洁的脸上还挂着几颗泪珠,如梨花带雨。 “你反悔了?” “当然没有!”她的声音惊起几只水鸟。沈云梳哽咽着,小跑几步跪在船中,将头埋入顾玉琦膝上。“阿罗……我太高兴了……” 两人相对而坐,中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然而二人心中,那一点点因前路未知而产生的担忧也消逝了。 小船勐地晃动了一下,顾玉琦反应过来,伸手轻轻推了她一下。“好了,起来吧,船都快翻了……” “嗯。” 沈云梳接过手帕,逝去双颊的泪珠。那淡绿的帕子上绣着洁白的栀子,用浅蓝的缎带束着,打了个漂亮的结。 第57章 前几年寒潮严重,圣上将科举推迟了一月。春闱分三场, 共九天, 正好包括沈云梳的生辰。 程氏询问需不需要将生辰宴提前或延后, 沈云梳表示无碍, 兄长的前程最重要。 说这话时,她晃了一下神, 不自觉露出了甜蜜的微笑。 她不能再庆幸自己当初做的决定。不但改变了宿命,还遇见了阿罗。 第78页 前几天听阿玖说祝姐姐准备去参加科举时, 她十分惊讶。祝瑛在兵部资歷尚浅, 有很多琐碎的活儿要做,平日定然很忙碌。然而她不但没请假备考, 一丝风声都没走漏, 甚至还有时间去李记指点淳儿姐。 如果自己能有一个员外郎的身份,和阿罗在一起就不会那么难了吧? 想起花朝夜二人在月下许下的誓言, 芦苇丛中那人毫不犹豫地答应自己的样子,沈云梳心中无比感激。她怎忍心真让阿罗因她和家人决裂?她不能自私地让她放下一切, 她想让两人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阿姐去年做生辰只邀请了陈婉茹,舒秀莹和汪玲瑶三位, 沈云梳也不想张扬。给林怀雪、祝玖和孙馨巧寄去请柬后,她犹豫了一下, 又将手伸向那张浅绿的花笺, 其上二月春风温柔拂过, 柳树枝头初绽放出嫩芽。王谢堂前,燕子归巢。 那个从容又安宁的女子, 该与有情人相守,享受人世间最珍贵的幸福。 难道同是女子,相恋便有罪吗?岂有此理,她们既没违反律法,连圣人也没提过断袖磨镜该受罚。 沈云华缓步来到闲云阁,闲适地说:“知道你估计不会,但还是多嘴提醒一句:宴会上可别邀请你玲瑶姐姐,这些天我常见到她,都腻味了。” 沈云梳知道阿姐大概是怕自己顾忌她,心中一暖。觉得哪里不对劲,待她走后,才察觉自家长姐说话时越来越像玲瑶姐姐了。 她站在花丛中,卸去了所有伪装。神态悠然,语气轻松,脸上的一抹浅笑,艷丽而温暖。 程氏也察觉到女儿的变化,并对汪玲瑶有了改观。她开始犹豫,自己之前是不是把儿女逼的太紧了;当娘的都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但终究只是盼着他们一辈子幸福安稳。 端雅庄重的大家闺秀当然受贵夫人喜爱,但女儿留在闺中的时光已然不多,在家为何不能让她轻松一些呢? 她特地问次女:“你先生来赴宴时,该跟我们坐一桌吧?” 沈云梳略有些忐忑:“施先生不在意这些,跟我们一同坐就好。” 已经预料到了母亲会反驳,然而程氏略微停顿了一下,却说:“既然你这么说,就这么办吧。” 三月初三,沈云梳坐在案前,盯着几个精心制作的花笺,犹豫了许久。 “姑娘,您是在挑选给绮罗郡主的请柬吗?” 沈云梳点点头。最终选了一个浅粉色的,上面能隐隐约约看到桃花瓣,并带着淡淡的鲜嫩果香。她轻抚着花笺上的相思鸟,脸颊有些发烫。 “阿罗, 几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月十三是小妹的生辰,义姐可否赏脸过府一聚?” 她痴痴地盯着这句写在夹层中的话,不由自主地笑了。 “姑娘。”清浣鼓起勇气张口道,“您还有哪家小姐想邀请吗?” 沈云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没了。” 清浣最常跟着自己,她素日跟谁来往还会不知道吗? 不过看她这些日子谨慎了不少,也不再随便出言,沈云梳就没深问。 三月初九,沈云逸斜挎布包,提着食篮和水壶在府门前停下脚步。布包中是换洗衣物,食盒中装着馒头,酱牛肉等耐存的主食。水壶是铜质的,并不华贵却能装得下一天的量。 “母亲,弟妹,街上人多,您们不必送了。”他的视线温和而坚定,“等儿子回来。” “好,好……”程氏唠叨一早上,此刻仍一副不放心,却又勉力不想让儿子紧张的模样。“里面冷,一定先把炉子点上,再添件棉袄……” “我会的,母亲。”沈云逸一丝不耐烦地意思也没有,“别着急。” 程氏左边站着两姐妹,她们目光鼓励,脸上带着笑。右手牵着沈云景,这几月来她也肯跟这个庶子亲近了。沈云景年纪虽小,却也会分辨忠奸,母子二人不復从前的疏离。此刻他抬头看着兄长,目光中满是信赖。以大哥的水平,至少能中个二甲。 街上挤满了赶考的举子,他们三五成群,心中豪情万丈。沈云逸回头望了一眼,随后快步走入人流,寻找到几位同窗友人的身影,结伴向考场走去。 其实程氏本想将他送入考场的,可她这么一准备,两个女儿也说要跟着去。这时候街上乱,女儿正值妙龄,心中还是有些不放心。还是沈云逸失笑,说这个大的人了,还要家中女眷相送像什么话。 接下来的几天,程氏上午筹备次女的生日宴,样样都亲自过问,跟沈云华满十四岁的时候没有一点儿差别。午膳后就去府中的小佛堂,一跪就是一下午,祈求神佛保佑长子高中,也不负他这十年寒窗苦。 沈云梳被惊动了,晨间请安时满脸愧意地说,千万别为女儿劳累了身体,东西也不必採买那么多。 程氏却若无其事地对次女说:“你‘长尾巴’的时候没好好过,就连金钗之年也没办。眼下你友人多了,怎么着也得补一次。” “多谢母亲!”沈云梳一躬倒地。 程氏随即又转向长女,看她有些吃惊又感动的样子,笑着嘆气。拉住她的手,徐徐问道:“你娘就这么凶?” “娘……” 程氏轻轻抚了抚她的髮丝,突然问道:“听闻你跟萧家小姐处的好?” 沈云华眨了眨眼。“洛斓妹妹稳重大方,我们都是极喜欢的。” 她眼中有些疑惑,不知道母亲为何有此问。 程氏仔细端详她了一会儿,接过钟蕊递上的茶轻轻抿了一口。“我还有些杂事要理,你们去忙自己的吧。” “是。”姐妹俩对视一眼,行礼告辞。程氏看着她们凑到一起说悄悄话的模样,嘴角盪出一丝笑意。 几日前,她去白府赴宴。正和几位故友说着话,却见一位美妇人徐徐走来。 她头上珠钗点点,珠翠环绕,手上的镯子用金丝编成,檀色的曳地裙从丝绸织起,斗篷用天蚕丝缝制。年岁与她相仿,却风姿不减当年,还有一种令人舒适的气质。 程氏一眼就认出来了,眼前人正是先皇后的生母,工部尚书的嫡妻。 “萧夫人。” 同行的几人看出她是来找程书怡的,纷纷找藉口退下。 司马氏浅笑道 :“沈夫人,令嫒八月初就及笈了吧?” “正是。”程氏有些无措。 “我家小子七月也刚满十五。”司马氏点了点头,之后随意捡了一些家常说。 程书怡逐渐回过味来。萧夫人话中意思,是要跟她家结亲! 她心中一阵狂喜。之前相看了许多人家,但萧家嫡子她从未敢奢望。萧公子清俊潇洒,一表人才,文采斐然。更重要的是,他淡泊名利,并无出仕之意。长女心软,不做官家太太,也许反是上上之选。 萧家一脉单传,族中关系也很是简单,女儿嫁过去不用担心做嫡长媳妇要处理多少麻烦事。 第79页 唯一的问题就是,萧家为什么会选上他们?照萧夫人话中意思,她丈夫言语中对自家老爷多有推崇。然而老爷偶尔提及上司时说得明白,萧尚书性情孤僻,从不结党,跟他们说话时只谈公事,几年下来仍是点头之交。 回家后,跟钟蕊一提。这个陪了她二十余载的侍女思虑许久,推测道:“和萧家关系紧密的,除了杨家就是恆王府了。说到恆王府,咱家二姑娘和绮罗郡主……” 程氏惊疑道:“人家贵为郡主,会为了梳姐儿当这个媒婆?……退一万步说,就算绮罗郡主当真这么看重她,她们两个姑娘家能劝动萧夫人?” 沉默了许久。程书怡也想到,恆王夫妇对独女的宠爱,和这些天梳丫头在外面搞出来的事。 她闭上眼。 阿弥陀佛。自己命中有一对姐妹花,是她的福气。 此刻风华院中,沈家姐妹丝毫不知道母亲的释然。沈云梳担忧道:“春闱太难熬了些,难道圣上是要考验这些青年才俊禁不禁得住长时间的劳累?” “放心,大哥一直以来都有在打拳,应该没事的……” 第58章 宴席设在庭院中的杨柳下,初春的落叶早已扫净, 地上铺了薄薄的毯子, 素雅而柔软。桌椅摆在花丛中, 远远地就能嗅到芬芳的香气。古树枝条上挂着精緻的四角宫灯, 上绘美人图,与银质烛台相得益彰。 程氏和沈云华在府门前接待宾客, 而沈云梳作为小寿星只要在席前等待便可。不一会儿,她看到侍女领着祝玖和孙馨巧到了, 忙起身相迎。 祝玖看了庭中布置, 不禁暗暗点头。看来云梳的母亲对她有几分真心,不似怀雪…… 她心中怜惜, 规矩落座, 清荷满上一杯清茶。 “这丫头跟着郡主身边的宜绫学了几招,烹茶的手艺有些长进, 你们不妨尝尝。” 二人点头。沈云梳暗想,自己和阿罗在一起后生怕旁人察觉她们的关系, 称唿上也多有掩饰。可在好友看来,是否欲盖弥彰了呢? 想要正大光明地在一起, 要走的路恐怕还很长。到底还仰仗着龙椅上的天子,可当皇帝的, 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助阿罗呢? 孙馨巧被桌上的鲜果吸引了注意, “云梳, 你家竟有新鲜的荔枝,这可是几两银子都难买的稀罕物。” 说罢, 亲自剥开,豪爽地送入口中。随即又取了蜜饯桂圆、冰糖核桃来吃。 祝玖无奈一笑,“孙姐姐在该说你了。” “所以要趁她不在多吃些嘛。” 两人被她这套歪理闹得没了脾气。却见垂花门后,另两位佳人也缓步走来。 施黛妍穿着杨妃色的绣花长裙,青丝齐整地梳起,钗环佩饰都恰到好处。作为教导妇容的夫子,她有百种对策能让衣饰合宜又彰显气质,只是平常不屑于多费心思罢了。 林怀雪一身浅绿纱裙,比垂柳指上的嫩叶更青葱。青绿的玉坠,自成一处云烟缭绕的小世界。 “云梳,生辰快乐。” 沈云梳恭谨行礼,“先生能来,是学生的荣幸。” 两人交换了一个熟悉的眼神;施黛妍一看她眼中绚烂的星光,就明白绮罗郡主恐怕接受这丫头了。心不由自主为她们悬着。 不一会儿,程氏和沈云华陪着绮罗郡主也到了。顾玉琦身穿杏黄束腰襦裙,上用金线绣着魏紫。华贵至极,也美艷至极。 沈云梳微微笑了。她猜到阿罗会选这颜色,所以特地挑了桃红的裙子配松花短褂。 那日分别后,她沉浸在被心上人接受的喜悦中,久久没回过神来。当晚,做了一个香甜,柔软,如绵白糖一般美好的梦境。 但同时,她也注意到了曹氏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起清浣的异常,不会是奶娘发觉了什么,让她来试探吧? 沈云梳心思剔透,怎么可能猜不出曹氏的心思。这些日子常常出府,奶娘不清楚自己的行踪,难免担忧自己遇上谁家公子,暗自思慕。 就任她这么误会吧;自己钟意的人,无法跟任何人诉说。 “阿罗。” “云梳,生辰愉快。” “你……们能来,就最让我开怀了。”沈云梳笑眼弯弯,拉着姐姐在身边坐下。程氏笑着对她们说了几句感谢的客气话,就去招唿另一桌的几位夫人了。 祝玖的母亲和姑母都到了。而以恆王妃的身份,若她真来了,沈云梳才该坐立不安。 金杯中装着不醉人的果酒,清的能映出眉眼。正中央摆着几道大菜:龙门戏水、九凤朝天,中秋月圆。浓汤用土鸡和猪骨一同熬成,将大米煮的烂烂的,香糯可口。 沈云梳正想着今后的盘算,却见顾玉琦捧了几颗晶莹剔透的荔枝,送到自己面前。那荔枝散发着清远的香气,在她白皙修长的手掌中躺着,仿佛几颗淡粉色的珍珠。 沈云梳将鲜嫩多汁的荔枝放入口中,却见那人盯着自己,脸微微红了。 顾玉琦若无其事地吃着盘中的鲫鱼,身旁侍女早已小心地挑出了刺。沈云梳见状,也用香木筷子给她夹了一只湖虾。宜缎无奈地看着她,沈小姐为什么总喜欢抢她们的活计呢…… 可再看顾玉琦自然地夹了粉蒸排骨放入对方碗中,偷眼看了一下清荷浅笑的样子——自家郡主好像也一样。 真希望主子和郡马日后也如此恩爱。 杯筹交错,相谈甚欢。由于只是闺中密友聚会,不必顾忌说错话,众人都吃得很痛快。孙馨巧确认了自个娘没往这边看,就开始大快朵颐,让几人哭笑不得。 “不行,太饱了。”孙馨巧用绢帕抹着手,坐直了身子。沈云梳不禁想到初会时她盯着自己蓝中糕点的模样,哑然失笑。 不知当初那个心怀忐忑的自己,有没有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会交到这些可爱的好友,甚至能在书院中遇到心上人呢? 反正最后一个,一定在预料之外吧。 “云梳,这是我亲手绣的贺礼。”孙馨巧身后丫鬟将绣品恭恭敬敬地递到沈家小姐手中。沈云梳展开一看,却是一副壮丽广阔的锦绣河山。峰峦叠嶂,层层瀑布蜿蜒而下。近处松柏吐翠,怪石嶙峋;远处苍茫云海间,一轮红日正徐徐升起,光芒普照万里江山。 她心中惊讶又感动。馨巧善女红刺绣她知道,然而平常她大多绣些活泼可爱的花鸟鱼虫,这般大气磅礴的作品倒是第一次见到。 “你与我不同,是有大志向的人。”孙馨巧眼中波光粼粼,如同彩色宝石般璀璨耀眼。“平日你们说的很多话,我都插不进去。但是无论何时,孙家馨巧都会站在你身后——你是我第一个好朋友啊。” “好朋友……谢谢你。”沈云梳圆润的指甲轻抚过被霞光映照,而变得橘红灿烂的云彩上。 施黛妍若有所思,抬头跟绮罗郡主对视了一眼。 并一如既往的,在她身上看到了那人的影子。 第80页 沈云梳又轻轻拿起托盘中的手抄本,抬头用眼神询问这是谁的。 “云梳。”祝玖和林怀雪齐声道,“这是我们在初墨阁三层寻到的古籍。由于太珍贵,钱先生不让我们带走,只能手抄了一份。” 沈云梳小心翼翼地翻开,上册字迹内敛而端方,结构缜密,不露锋芒;下册则近于天然,转角处爽利有余,毫无矫揉造作之态。 “多谢。”她郑重地说,“甚合我心。” 施黛妍张开双手,露出一块玉质长命锁。上面并无多余的鸟兽,只镂着云纹,温润暖滑。用长长的丝带繫着,坠着蓝宝石。 沈云梳行了大礼接过。 “先生这个礼物,再戴两三年就得摘下了,多可惜啊。” 祝玖瞥了一眼顾玉琦,笑斥道:“你定了亲就来调笑云梳,这是什么道理。” “馨巧订亲了?” 余下几人还不知道这个消息,乍然听了都有些吃惊。 孙馨巧面上有些羞意,恼道:“是韩家的次子;你们急什么,我比云梳还小,怎么着也得等两年的。” 几人这才放过她。随后齐齐看向顾玉琦,看她会送出什么贺礼。 宜锦和宜缎合力将竹筒打开,里面是一幅长长的画卷。展开一看,众人禁不住惊嘆出声。 那并不只是一幅画,而是众多场景串联在一起。初墨阁,一排排的书架间,衣着华贵的郡主正领着少女寻书。阳光打在少女略带羞涩的脸上,平白添了暖意。秋香亭,微风习习,两人的头凑得极近,原来是在探讨圣贤书。枫叶林,红叶似火,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神采飞扬,是在联诗。 紫竹林、绿荫桥、花神庙…… 直到那夜,初长成的少女一身雪色衣裙,浅蓝的轻纱如同月光般皎洁。她神色虔诚,在已经有了一行字迹的祈天灯上写下自己的心愿。 “愿岁岁年年,佳人如故。” “原来你们花神节那天晚上去游湖了。”孙馨巧撅了撅嘴,“早知道我也去了……” 顾玉琦罕见地温言解释道:“那晚是我们义结金兰的日子。” 也是那时,似乎有什么,种进了她的心田。是相思的红豆吗?她不知道,反正这颗心,恐怕再容不下第二个人了。 也正是那之后,云梳这个迟钝的傢伙,才终于明了自己的心意吧。 沈云梳痴痴地盯着画卷,五指摩挲着,迟迟不愿松手。恐怕露出破绽,才恋恋不捨地吩咐侍女将贺礼送回卧房内。 吃饱喝足,沈云梳正欲邀请众人去闲云阁小坐,顾玉琦突然说道:“云梳,我还有一份贺礼想单独送你。” 施黛妍浅笑道:“那我带她们三个随意在园中走走?” 对于她们来说,这不过是一个寻常的日子。而刚刚互相坦白心意的她们,该有很多话要说。 沈云梳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答应了。“清荷,你去跟母亲报备一声,我们一同离席。” 众人谈笑声远了,沈云梳红着脸问:“阿罗,你说的礼物是什么啊?” 那块和田玉佩仍然端正地挂在她颈间。送出时没有别的意思;然而回头再看,竟莫名有几分定情信物的意味。 第59章 “谁之前说要来望月楼看我跳舞,怎么一次都没见人影?” 沈云梳有些不好意思, 但还是鼓起勇气反驳道:“我还送你了定情信物呢, 你送我什么了?” 顾玉琦惊讶地挑了挑眉。“你什么时候送过我信物了?” 沈云梳轻抬素手, 指了指她脖间的玉佩。她们的声音压得极低, 几乎是在说悄悄话了;手臂也靠的极近,一个不小心就能触碰到对方的指尖。 又走了几步, 宴席的喧嚣远了,灼灼的花树下, 几乎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唿吸。 宜缎看到主子孩子气的动作, 悄悄笑了。宜锦却皱起眉头,神色紧张。 “跳舞——”沈云梳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阿罗是要舞一曲作为我的生辰贺礼吗?” 顾玉琦轻轻点头, 心底暗笑身边人眼神发亮,就像林间抱着坚果的小松鼠。 “我带你去月华楼吧, 那是阿姐平常练舞的地方。” “好。” 沈云梳微微低下头,阿罗注视自己时眼神如此专注, 让她羞意更甚。她主动挽住顾玉琦的手臂,就像平常对待阿姐一样——但终究不同。心底多了一分忐忑, 这份不确定让她心跳加速,仿佛调动起全身的激情。 月华楼并没有望月楼华美堂皇, 那份精緻的优雅却丝毫没少。登上三层楼台, 同样能望见繁星点点。月音、月婳、月菱, 月圆。在她没有注意的时候,阿姐似乎对那夜空中的明月格外偏爱。 不知是朦胧的月牙, 还是团圆的月满? 顾玉琦轻轻问道:“可有空余的厢房让我换身衣裳?” 沈云梳微微窘迫地答:“当然。是我考虑的不周全,清荷,带郡主去客房更衣。” 她发现,今天阿罗似乎格外温柔。那双极美的时凤眼中的笑容不再遥远,而是亲切,有温度的。整个人,也似乎触手可及。 是因为自己生辰的缘故吗? “是,姑娘。郡主,请随奴婢来。” 清荷仍然是那副稳重的模样。她做事从来都让沈云梳放心,连在内宅沉浮许久的曹氏都挑不出一点儿差错。小丫鬟们也都服服帖帖,没一个会在背后说她的闲话。 待那人笑意盈盈地走出时,沈云梳唿吸一滞。阿罗乌髮梳成朝云近香髻,一支展翅欲飞的凤凰金钗插在堆叠的青丝中,又有两缕在耳边垂下,平白为她美艷的面容添了三分娇柔。一双眸子如同琉璃般光彩夺目,眼波流转之间似喜似嗔,仿佛志怪奇谈中的狐 妖一般令人神魂颠倒。 她穿着深粉色舞衣,宛如桃花般鲜艷,将姣好的身段完全勾勒了出来,却压抑不住她与生俱来的傲气。在绣金线的薄纱下,似乎有一个炙热而赤诚的灵魂,要挣脱而出。 “阿罗……”沈云梳不由自主做了件蠢事,“清荷,吩咐他们守好大门,不要让任何人进月华楼。” “是。”她聪慧本分的侍女眼也没眨地应下了主人的吩咐,尽管心中知道这不用吩咐底下人也会做好。 “……你也退下吧。”沈云梳转过头,看到那人似笑非笑的神情,轻咳了一下。“阿罗,你很美。” 清荷将门轻轻掩上,将偌大的舞房留给这对刚刚袒露心意的恋人。 “难道我以前不美吗?” “当然不是。”这时沈云梳反而沉静下来;不这样,她就不是顾玉琦所欣赏的小梳子了。“我上次不是说过了吗,第一眼见到你,就觉着,世上怎会有这么美的人。” 语毕,没等顾玉琦开口,接着说:“然而美貌会让人心生好感,却不能长久地留住情意。我还说过,你的才情与心性,才是真正打动我的东西。” 第81页 “我的荣幸。”顾玉琦眼中闪烁着灿烂的星光,沈云梳觉得,自己似乎更懂她了。“难怪你写的话本能被钱老看重。瞧这张嘴,以往是藏愚守拙,要认真起来,恐怕连汪姐姐也比不过。” “我只有在阿罗面前,才会这样。”沈云梳浅浅笑着,轻巧地转开了话题。“你今天的舞衣也很美。” 不过,怎么没有穿上次祝姐姐送的那件呢? 顾玉琦似乎是一眼看穿了她的想法,略微停顿了一下,徐徐说道:“其实,子佩曾经对我有过情意。” “情意?”沈云梳听不明白似的反问了一声,显得有些失态。即使之前有过捕风捉影的猜测,此刻这话入耳仍是无比震惊—— 她不认为自己比不上祝瑛;然而就目前来看,选择自己,註定要遭受更多阻碍。 然而阿罗喜爱的是沈云梳。 靠着这个想法,她渐渐恢復了平静。不好意思地笑笑,“阿罗说曾经,那么祝姐姐现在是放下了吗?” 顾玉琦观察着她的神情,确定对面人的脸上并无一丝恼意。“你不介意?” 沈云梳怔了一下。“没什么好在意的啊,阿罗对她只是君子之交,不是吗?……第一眼见到祝姐姐,就觉得她虽待人冷淡,却自有风骨。听闻许多事迹后,更觉得她是世间难得的奇女子。那般盖世无双的人,坚定而果敢,选了一条遍布荆棘的路;我和你一样,都盼着她能得到幸福。” 她们又何尝不是如此?为了亲人、家族、爱情;更甚者,天下,苍生。选择遍布荆棘的路,但只要初心还在,便不会后悔。 脑海中,莫名浮现那个浓眉大眼,一身洒脱气质的姑娘。 如果是她的话,应该可以打动那人的心吧? 顾玉琦细细端详着她真挚的神情,如同以往很多次一样。在心底描摹恋人的眉眼,刻下永不褪色的画卷。她走上前,轻轻环住了沈云梳的身子。 “谢谢你。” 这才是她恋慕着的人啊。 这才是,她爱的人啊。 两具柔软,却暗含坚韧的身体贴合在一起。房间静谧,能听到彼此急促的唿吸声。隔着丝滑的绫罗绸缎,似乎能感受到肌肤的温度。 顾玉琦闻到了淡淡的果香,清甜,不浓烈。而沈云梳嗅到的是一股如蜜的女儿香,比她所知的任何一种沉香都好闻。 那是脸红心跳所不能描述的滋味。 窗外的雀鸟低低鸣叫了一声,却打破了一室沉静。沈云梳微微扭过头来,看了一眼天色,惊到:“竟然一刻钟过去了……阿罗,你不是说跳舞给我看吗?” “是谁先挑起的话题啊。” …… 从道理上说,似乎是顾玉琦。然而看她坦然的神态,沈云梳竟然不由自主地觉得,是自己错了。 果真没救了。 当晚,躺在帐幔间,沈云梳摩挲着合起的画卷。足足十尺多长,她一定花了很多心思吧?这么想着,有些甜蜜,又心疼。 那幅锦绣河山她挂在了檀木架子的上方,手抄的古籍也珍重收好。心中暖暖的,能有怀雪,阿玖这两位知交,是她此生之幸。还有馨巧,以后一定多注意,不能无意冷落了她;毕竟性情多半天生,而一片赤诚至极的心意,才是最可贵的。 轻轻阖上眼,黑暗中浅粉色的轻纱仿若桃花瓣似雪般飞舞,飘扬而下。那人窈窕曼妙的身姿,慵懒却真挚的笑容,填满了她的心。 这是她度过的最好的生辰。 永远,永远也不会忘却。 晚春十五,程氏在屋内焦急地踱步着,一等到下人传话说大少爷回府就立刻迈步。而沈家姐妹清晨早早地去百味阁三楼占了座,一听喧譁声起,赶忙来到窗边张望。左顾右盼,想在人群中找到自家兄长的身影。 最后,兄妹三人前后脚进了府。看沈云逸精神还不错,众人松了口气。 程氏没多问什么,只是说:“去沐浴更衣,好生休息一番吧。” 沈云逸明显已经十分疲累,一向温文尔雅的他只略微点头,便行礼告辞了。程氏特地嘱咐姐妹俩:“这些天别问会试的事,让你们大哥好好休整。紧绷了大半年,该放松放松。” 二人自是乖巧应下。 后日,料想兄长的精神头大约不错,姐妹俩才相约向逸竹院行去。没让小厮通报,屋内沈云逸正斜靠在软榻上,捧着一册书卷在读。神情专注,不输以往。 沈云华不由自主往身边瞅了一眼。这才终于发现,原来哥哥和小妹相貌都七八分随了父亲。再加上此刻庄重的神情,竟是一个模子刻出的一般。 不觉勾起嘴角。 “华儿,梳儿,你们来了。”沈云逸起身,微笑着让她们坐。他眼底的青黑差不多没了,恢復了以往缓带轻裘的翩翩君子模样。 沈云华抢先开口,将刚才的发现道出,一时间满室洋溢着温馨的气氛。她们二人果真只闲聊些家常,沈云逸体会到两位妹妹的良苦用心,心底一片柔软。 “大哥的婚期就在六月底呢。”沈云华促狭地笑了,“准备好当新郎官了吗?” 沈云逸哑然失笑。“希望会试有个好名次,庄家也面上有光。” 姐妹俩欣慰地相视一笑。 有个体贴的夫君,庄姐姐以后的日子想必不会差。 再说,还有她们呢。 第60章 一晃就到了放榜的日子。兄妹三人围坐谈天,姐妹俩观察沈云逸的神色, 见他仍然一副淡然模样。不由得想, 父亲当年是否也这般早熟? 松鹤和柏砚出府替少爷看榜, 拾墨拾宣在不远处候着, 和两位姑娘身旁的丫鬟聊天。这几个小厮跟在沈云逸身边不短了,也沾染上不少书卷气。 沈云华面带笑意往那边瞟了一眼, 道:“月婳这丫头很是机灵,跟了我也有几年。哥哥要不做桩好事, 将拾宣配给她?” 沈云逸一愣。沈云梳略有些好奇地问道:“若我没记错, 月音和月菱比她年长。阿姐为何先考虑月婳的亲事呢?” “傻丫头,哪是我先考虑她?只不过近水楼台, 正好有合适的人罢了。”又偏头看兄长, “他们郎才女貌,再说, 跟在大哥身边的人我最放心。” 沈云逸浅笑点头。“既然华儿这么说,肯定是看出他们两人都乐意。那回头我问问拾宣, 你跟母亲知会一声。” “好。” 沈云逸顿了顿,似乎还想说什么, 却没张嘴。他并不知道母亲私下与萧夫人的默契,以为妹妹还未有合适的人选, 自然不想提起她的伤心事。 “少爷中了, 少爷……” 难得见到柏砚如此冒失的样子。沈云华抢先问道:“大哥中了几甲?” 看这小厮的模样, 名次一定不错。 “探花!少爷中了探花!” “太好了!”沈家姐妹异口同声道,随即相视一笑。沈云逸罕见地呆了一下, 咽下了口中不可置信的反问。 第82页 只有此时,他才显出一些少年人的意气来。 沈侍郎长子中探花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沈明义几次上朝,无论熟悉不熟悉,不少人上前道喜。甚至一向不屑于,或者说故作不屑于这些表面功夫的萧尚书也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 虽然只停留了片刻,足以让同僚们投来艷羡的目光。 直到夫人提及萧家有意结亲之事,沈明义才有些明白,却又更疑惑了。 而除沈府之外,最高兴的要数庄家。儒雅温和的光禄寺卿手抚鬍鬚,笑眯眯地听着同僚们的议论,不动声色地将那些打探消息的话都挡回去。庄夫人双手合十,庆幸当初眼光好,长女的未婚夫婿不但人品性情挑不出毛病,前程也是一片光明。 十六岁的探花郎,自开国以来也不过十余人。 沈云梳正坐在桌案前奋笔疾书,她有些亢奋,却不全因为这个消息。在得知兄长的名次后,她顺便让清浣出府打探了其余一些人是否中举。有十二钗家中兄弟,钱老的得意门生赵旌和王延亭,当然,还有祝瑛。 祝瑛中了二甲十九名。她没花太多时间温习,只在考前半月突击了一下,取得这个名次全靠自幼饱读诗书的功底。如今她在兵部做事,君子六艺中的骑射也是庸中佼佼。清浣回来绘声绘色地说,祝郎中横刀立马的模样,引得不少女子春心萌动,往她身上扔绢花手帕。即便知晓了她是女儿身,竟也没有转变态度。 李淳儿对此不以为奇。“子佩俊朗的模样,比鬚眉男儿丝毫不差。且文武双全,换我也会动心。” 她和忠烈伯世孙终于以平辈相交,也不拘谨了。然而话语中,仍是处处维护。 祝瑛手抖了一下,心中无奈。 可她不心动啊。 然而逐渐放下那段无望的感情,很快恢復了神色,皱眉道:“天下之大,藏龙卧虎。我总觉得,能考取这个名次有当今偏爱的缘故。” 李淳儿奇道:“子佩何时也如此低看自己了?” 祝瑛笑笑,没说话。不一会儿李易端来打滷面,几人起身接过。沈云梳注意到,祝姐姐的神情中多了暖意。 这般回忆着,手中墨笔落在宣纸上的发出刷刷的响声。 她在写一个女扮男装为官,清正廉明,聪慧果断,最终造福一方的故事。以祝瑛为原型,话本的结尾,主人公鼓励巾帼女儿当自强,追随她的人如雨后春笋一般纷纷冒了出来。 阿罗说圣上绝不是心胸狭隘,疑神疑鬼的人。这些话本只要不涉及朝廷要事,陛下便不会干预。 沈云梳一边遣词造句,一边分神想着关于书院的草案。不知不觉,已是日暮西山。清莲来通禀了好几回,她都无动于衷。 最终还是曹氏出马,教训道:“姑娘,晚膳已经凉了。您再不来,老奴就吩咐她们撤下去,小厨房也不用做夜宵了。” 沈云梳从思绪中惊醒,讪讪地笑着。“奶娘,我这就来。” 心中却是一片温暖。 “姑娘是有志气的人,就像近来风头正盛的祝郎中一般。但身体要紧,有个多愁多病的身,什么都干不成。” “云梳记下了。” 奶娘管理内务是一把好手,却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但她不会多过问自己在外行事,只抓紧饮食作息,在闲云阁内为自己撑起一片天。 慢慢喝着鱼汤,激动的心情平復了些。祝姐姐金榜题名后圣上并没有升她的品级,却宣布了一道旨意:以世孙忠义仁厚,文武双全,祝家后继有人的名义,恢復了祝府忠烈侯的爵位。 这宛如一块大石投入平静无波的湖面。先帝惩罚忠烈伯的内情早已成为禁忌,当年的老臣三缄其口,年青的官员们更是一问三不知。眼下皇帝宣布这道旨意,没有明说忠烈伯是冤枉的,但恢復爵位的理由又实在靠不住。难免有不孝,忤逆先父之嫌。 相比之下,另一道圣旨就没那么显眼了。命令京县、畿县、望县及紧县城镇由官府出资开设女学,其余上县如能做到,考评加分。富人捐献银两,也皆登记在册,各有表彰。有小道消息说,是杨孝和,钱朝先一同向皇帝进言。“女子无才便是德”早已过时,高山景行的妇人才能教导出德才兼备的儿女。 朝中“清流”一派对两位大儒很是敬重,其余官员也无意因此事与杨家做对。 转天,下起了细雨。仿佛千万条银丝线一般,飘扬在湿润的空气中,像炊房烟囱冒出的烟雾,佳人衣裙笼罩着的薄纱。最终同往年的落花一併化入泥土,滋润了刚探出头的青草,和柳树枝头的嫩芽。如诗如画,珍珠碎玉一般,点缀了闺中女儿的青砖绿瓦。 沈云梳轻轻推开窗,她喜欢听春雨的声音。轻灵却不娇弱,像百灵鸟歌声的伴奏。落到桃花瓣上,落在房檐上。 一片烟雨朦胧中,不知怎地,又想起了那个明明没分别多久的人。 雨停后,兄姐一同来闲云阁看望。 “梳儿,看起来你倒比我这个刚上任的新官还忙。”打趣的话语未落,二人看到一名侍女跪在地上,泪水涟涟。沈云逸不悦地看了一眼,转头温言问道:“小妹,怎么回事?” “不知大哥可听说了幽州一案?” 沈云逸一怔。“略有耳闻。怎么,这个婢女……?” 当年幽州刺史被告贪污受贿、鱼肉百姓、以权谋私等十余条罪状。刚继位不久的新皇大怒,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将他处斩。另有二十余人牵涉其中,也的确为朝廷扫除了不少蛀虫。 然而,就在今岁科举放榜后不久,突然犯案了。不知是哪位心腹在皇帝耳边说了些什么,天子宣布其中七人无罪,官復原职,还赐下金银绫罗作为补偿。 无论是世家子弟,还是黎民百姓,对此举都是一片赞誉。从古至今,皇帝出言对的就是对的,错的也是对的,当今天子相比之下就十分令人敬佩了。 据说,顾栖梧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敏安公主无意中的一句话:“为君者,当为天下表率”。他曾感概,长女比当初的自己还灵慧三分。 “她父亲是冤枉的……”沈云梳话只说了一半。清莲,不,现在该叫袁文芝了。父亲沉冤昭雪,却因一路颠簸过早地显出饱经风霜的老态。年仅六岁的幼弟,更是活活病死在边疆。 家破人亡的伤痛,岂是赐下的金银能挽回的。 沈云逸多少预料到了这样的答案,跟着嘆了口气。 “清莲,我说了。你父亲官復原职,你还是袁府闺秀,刺史千金。”沈云梳当着他们二人的面说,“卖身契我撕了。无论你决定留下还是回去,都是自由身。” 其实按她的想法,肯定是让袁文芝回去。然而这世上并非所有父亲都像沈侍郎一般仁厚;要是清莲的父亲嫌弃这个当过奴婢的女儿丢人,该如何呢? 清莲的泪止住了。感激与愧疚在她眼中交融,最终俱化为了坚定。 她刚刚看到了那一幕。白纸黑字,碎片如雪花般飘落在地,被小丫鬟清理出去,仿佛这段卑微的经歷不復存在。 第83页 “多谢姑娘。奴婢收拾收拾东西,翌日就出府。” 幼弟早夭,爹爹经歷这么一场大变,身子也定然不如之前。这种时候,做独女的怎能不陪伴在身边呢? 然而念起这些年月,看似平常的日子里,姑娘对她们的关怀,好似涓涓细流,温暖了每个人的心。 其实就算是为奴为婢,也没有那么下贱不是吗? 第61章 清莲行礼退下,动作仍像往常那般恭敬而谦卑。 “小妹, 今日我方明白何为以宽服民, 不令而信。” 沈云梳失笑:“这些我可是跟大哥学来的。” “大哥真的不是在变着法子夸自己吗?”沈云华眨了眨眼, “前些天才说了你们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话, 今天又互相吹捧起来。” 沈云逸无奈一笑。“谁不知道梳儿从小最亲近你,你这么说, 她该不高兴了。” “谁说的。”沈云梳撇了撇嘴,满眼笑意地看着自家长姐。“无论阿姐跟我像不像, 都是我最亲近的人。” “你们两个啊。”沈云逸摇摇头。 三人都很会为别人着想, 言语坦诚的同时也让人听着舒服。 “梳儿,往后那位姑娘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 她父亲只比中书侍郎低半级。对待她的态度, 你可要把握好。” 沈云梳笑着应下,随即开口道:“不知大哥可知道我们前些日子在做的事?” 沈云逸明显知晓她指的是什么。“街头巷尾的议论, 净尘山庄的收容,甚至着书立说……这几天拾墨都跟我讲了。”他愧疚地嘆了口气。“自家妹妹出书, 还是在初墨阁那般严苛的地方,我这个当兄长的竟是最后一个知道。” 他听说, 钱老对小妹很是看重。想到圣上下的那道关于女学的旨意,大概东陵这些人也参与其中;想想有些好笑, 这不就跟朝廷中的党派一样吗?还打探到其中一个年纪稍小的姑娘, 正是杨孝和的嫡亲孙女。 “大哥何必如此。”沈云梳听他这么一说倒不好意思起来。“怪我没跟您说——哥哥备考时, 我等怎敢用闲事烦扰。从今以后我们出门,说是当朝探花的妹妹, 脸上也有光。” 沈云逸被逗笑了。“往常倒没发现你这么会说话。” 之前父亲提出将沈云梳记在母亲名下,他是全然贊成的。这个妹妹将来不同凡响,顺水推舟给她一个嫡出的身份,对双方都有利无弊。更何况,虽然这一年来相处不多,每次见面沈云梳留给他的印象都不错。 “其实,小妹这回提起此事,是有一事相求。”沈云梳正了正脸色,将方才脑海中那个想法赶了出去。 阿罗也这么说过……自己是不是的确有点油嘴滑舌? “哦?” “现下书院中支持我们的闺秀们不少,然而没有什么少年英杰,小妹也不好去……” 沈云逸一听就皱起了眉。这确实是个问题,碍于名声,他也不可能让妹妹去跟男人打交道。 “那我需要做些什么?” 沈云梳一听有希望,眼神一亮。“哥哥探花郎的名头足够了;如果得空,偶尔写篇文章就好。” “明白了。我也会跟同窗好友说说,尽量给你拉些人来。” “多谢大哥!”沈云梳有些意外,又很感激。兄长平时温和宽厚,却并不是很细緻的人。 春光正好,新上任的年青官员们在急于做出一番事业的同时,也没忘了昔日的友人。成群结伴去酒楼郊外中游玩庆贺,好一副热闹景象。 忠烈侯府早已不復往日的门可罗雀。几辆香车停在府门前,丫鬟小厮来回穿梭着,昂首挺胸,似是终于扬眉吐气了。较为体面的几人却面色不改,身上没有一丝傲气,更不会露出阿谀奉承之色。仿佛天子驾临,也会先去跟主人通禀。 顾玉琦微微撩开里层的绸缎帘子,暗自点头。眼下忠烈侯府似乎又成了炙手可热的人家,更何况几代传承下来的人脉,不是一些新贵可比。 树大招风,皇帝将他们捧得这么高,未必没有利用的意思。好在世子夫人和大小姐她了解,都是能独当一面的人,定然明白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该低调稳重。 众位妇人注意到有一架马车雕工极妙,外边的帘子都用浑圆的东珠串成,不由得议论纷纷。又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媳妇女儿? “婢子参见绮罗郡主。跟我来,世孙正等您呢。” 今个是休沐,祝瑛正在校场练武。听闻挚友来了,自是赶忙去洗漱更衣。 她被封为世孙后,世子夫人喝令府中人不准再称唿她小姐。一开始下人们还不太习惯,这么些天也改过口来了。 “竟是绮罗郡主,难怪了。”人们悄悄说着话,顾玉琦已经走入园中。花圃一片春意盎然,早无先前暮气沉沉的模样。 行入庭院,只见祝瑛一身短褂,肩上披着件斗篷,用毛巾擦着乌髮便迎了出来。青丝还未干透,偶尔有水珠落在锁骨间。她身形看着瘦削,实际却很康健,与沈云梳是完全不同的风格。 “绮罗,你来了。”她脸上挂着浅笑。在面对别人时,她似秋霜般萧瑟;唯独在顾玉琦面前,如脉脉春风。 即使已经决心放弃,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不是一时半会能改的。 “嗯,我来看看你。”顾玉琦上前,温言劝道。“春寒陡峭,子佩还是先回屋擦干发梢吧。我在外间等你。” “好。”祝瑛平静地应下,就像往常一样。 当时只道是寻常。 顾玉琦坐到榻上,热茶冒着白烟,裊裊如佳人般纤美。墙壁上挂着的画,桌案上棋盘的位置,都丝毫没变。 可她担忧,往日形影不离的人会渐行渐远。这些时日,子佩忙兵部的事,又要准备科举,骑射武艺也都没落下。而她跟着云梳忙各种集会,加上净尘山庄的事,也很少主动关怀。 她有些内疚。她们是高山流水般的知音,按理说不用讲究这些,往后日子还长。可偏偏子佩之前流露出对自己心意,此时难免有刻意疏远之嫌。老实说,顾玉琦的确想过这么办,但立刻否决了。子佩再冷静理智不过,自己这么做反而伤了情分,不如坦白说清。 “久等了。” 丫鬟端上一叠栀子酥,随后轻轻掩上门。顾玉琦拈了一块品尝,“何必客气。子佩得偿所愿,光耀门楣,我也是来跟你道喜的。” 祝瑛轻轻笑了笑。原本是我太贪心,有了世孙名分和进士出身还不满足,想心中眷恋的人,也和自己抱有同样的心思。其实,能遇到如此知己已然不易。她们还是挚友,什么都没变。 不过脑海中,为什么会出现那个人的影子? “终于达到目标,反而有点怅然若失。不过每天这么忙,倒没啥时间东想西想的。” 顾玉琦挑了挑眉。“有没有发现,你好像比以前多了一股烟火气。” 第84页 “是吗。”祝瑛笑笑,并没有放在心上。 “喝一杯?” “好啊。” 吩咐侍女取来地窖中珍藏的桃花酿,祝瑛亲自提壶,为挚友满上。清洌,带着清甜香气的酒,缓缓倒入玉杯中,是无比悦耳的声音,扫净了心上的尘埃。凉风习习,微微吹起佳人裙摆;对面,巾帼英豪的披风却纹丝不动。 “你自梳的事……跟父母说了吗?” 祝瑛点点头,眼神平静无波。“他们同意了。我是忠烈侯世孙,要真嫁出去也不像话。” “那小玖……” 如果子佩不招赘,下一代侯府世孙就只能是祝玖的孩子。娶妻的世家大族对于这个条件很可能不满,子佩如此疼爱妹妹,做出这样的抉择定然经歷了很多挣扎。 “母亲让父亲纳妾,再生一个男丁。” “这……”顾玉琦心底悄然嘆了一口气。她虽是个外人,却能看出世子夫妇相敬如宾,却还真算不上恩爱。 祝瑛摆摆手。“不说这个了。你最近怎么样?当初说沈家姑娘绝不会有我重要,如今看恐怕不尽然吧。” 她声音中带着笑意。 少年的一腔爱恋和隐痛也许只是心底的执念,随着时光的流逝,会慢慢消逝。到时候,会有另一个同样美好的女子,走入她的眼。 顾玉琦犹豫了一下。祝瑛在她心中和家人同等重要,不忍她心痛,却更不想对她欺骗或隐瞒。“我和云梳……在一起了。” 祝瑛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见她认真中带着忐忑的神色,才断续地说:“绮罗,你的意思是……?” 顾玉琦轻轻点头。她有些怕祝瑛会问出既然能接受她,为什么不接受我的话。毕竟她是先陪伴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然而要真说出这种话,她就不是祝子佩了。 祝瑛怅然地嘆了一口气,随即却立刻扯出一抹笑容来。“绮罗,我很高兴你不是因为同为女子的原因拒绝我……前方多歧路,请保重,祝你们初心不改。” “……多谢。”顾玉琦的眼角微微湿润了。 如此玲珑剔透,却又至情至性的人,世间难求。自己何其幸运,遇见她们。 顾玉琦辞别后,祝瑛在院中独坐了片刻,望着庭前的梅树发愣。梅树叶子还没长出来,却已经抽出六七朵花儿,红白相间煞是好看。 她忽地站起身,吩咐侍女备马,径直来到府门前。利落地翻身上马,奔着那个熟悉的方向驰骋而去。 “驾!” 清冷的低喝声,迴荡在街道上,又很快消逝在了一片繁华中。 第62章 路过灶房时,看见李易在里边烧菜。菲菜炒肉的味道, 屉里的包子也不差多少火候了;不用看就知道一定皮薄馅厚, 白生生的。 大堂内劳累一天的男丁, 携家带口来吃饭。一盘包子, 一道小菜,再加一碗鸡蛋汤, 份量管饱。和熟人聊天扯皮,好不热闹。油烟的味道让自小在伯府中长大的祝瑛稀奇, 却没有不习惯。想起挚友说的话, 也许自己就是在这里,沾染上了烟火气。 “老伯。”李易听到她的声音, 停下了翻炒的动作, 惊疑地往外边望了一眼。他对外人沉默寡言,在众人眼里老实本分, 在祝瑛面前自然表现得拘谨,从不会主动招唿。而这位侯府世孙, 新科进士也向来清冷,今日竟会看在孙女的面上主动打招唿…… 即使知道她发现那件事的可能性很小, 却还是禁不住紧张。 “草民参见祝员外郎。”李易就欲行礼。正在祝瑛想扶他起来的时候,李淳儿听到动静几步赶了出来, 一把拉起祖父。 “爷爷, 子佩是我的朋友, 你别拜来拜去的了,她也尴尬。” “胡闹, 面对长官怎能无礼?私下相处是一回事……” “好了好了,现在不就是私下相处吗?”李淳儿挽住祝瑛的胳膊,感到身边人有些僵硬,忙松开手。但又察觉子佩原本有些低落的情绪更阴郁了,只得再次挽上。 李易在一旁看着,也不清楚她们在搞什么。看着孙女将员外郎带进屋,只好嘆口气,随后闻到一股焦味。 菜烧煳了。 祝瑛坐到圆凳上,看着李淳儿忙前忙后地倒茶端点心,心底的坚冰像春日的溪流一般融化了。清澈而明朗,正如眼前人的笑容。 “你怎么来了?” “最近府上太吵了,来你这躲躲清静。”祝瑛二指夹了一个小笼包,精准地扔入口中。 “小心烫。”李淳儿忙喊了一声,随即就见对面人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贵府门 庭若市,是好事啊。”笑意盈满了双眼,她温柔劝慰道。“世子夫人和大小姐一定能处理好的。” “你知道我姑母?” “当然。”李淳儿掩住嘴笑道,“当年出口成章的绝代佳人,怎会不知。” “你也很好。”祝瑛神色柔和了几分。 “前辈谬赞了。”李淳儿嫣然一笑,掩饰住漏跳了几拍的心。从抽屉中拿出笔记本,“既然来了,子佩再帮我解答一些问题吧。” “求之不得。”祝瑛神色莫名地看着她。 李淳儿却已低下头,仔细翻着笔记。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概也帮不上什么。只愿你在疲惫时,受伤时,能想到还有我。 足够了。 这日休沐,顾玉琦请了沈家姐妹,和萧洛斓,杨可烟两人来府中做客。她们也是金钗之年的姑娘,能参与很多决策了。 清风吹拂荷叶微微摇晃,亭角的风铃也应景地叮噹响了起来。茶水温凉,糕饼甜而不腻,惬意的很。 萧洛斓一见着沈云华,仿佛不认识似的上下打量一番,随即捂嘴偷笑。沈家长姐莫名奇妙,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湖蓝的衣裙,也跟着笑起来。 沈云梳道:“洛斓,你再这么盯着我姐姐,我可不客气了。” “今个是你姐,来年就是我嫂嫂了。”萧洛斓难得孩子气,骄傲地说道。杨可烟也跟着打趣,“瞧云华姐姐的模样还不知道这事呢,洛斓你可别吓到人家了。” 沈云华却真被唬了一跳,心不由自主地往下沉。面上勉强维持住冷静,说:“什么时候的传言,我怎生没听说过。” 萧洛斓听她用词,感到有些不对劲。“前不久,家母和令慈刚达成的默契。云华姐姐,我大哥虽不比令兄才华横溢,却也一表人才,下笔成章。姐姐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她家里人口简单,也无需用联姻顽固势力。阿姐……早已逝去,皇帝对于萧家却仍然看重。沈云华作为长嫂,她是很满意的。可若对方已有意中人,她也不愿毁人姻缘,只好去跟母亲禀报,让她悔了这门亲事。 “……并无。只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昨天还在母亲膝下承欢,眼下就要考虑出阁事宜了。” 第85页 这话听着并无疏漏,然而沈云华之前已有过一段婚约,平常也端方稳重,此时的神态就显得有些异常。 沈云华心中泛起滔天巨浪。娘上次说跟许家定亲时,她除去对家人的不舍和对将来的惶恐外,并无其他心思。然而这回,却格外抗拒起来。那个她一直不愿深思的念头,又浮出水面,搅得她心绪杂乱。 玲瑶……每当这种时候,她都迫切地希望那个人能出现在身边。别看平常总是她在照应对方,可沈云华心中明白,唯有玲瑶能看透自己的心思,随后用三言两语便将这尴尬的局面化解。 虽然她也不知道,这样是解决问题,还是会惹来更多麻烦。 “洛斓……” “洛斓,” 一个是心上人的长姐,一个是世交家的么女兼好友,顾玉琦生怕两人生了隔阂。正欲开口,却发现有一人跟自己同时开了口。 偏过脸,双目相对,有缠绵的情意。 佑安四年春,天子下令从国库拨款八十万两,建立印刷厂、造纸厂、纺织厂等。 朝臣中反对的倒不多。一是大悦朝已经几十年没有战事,国富民安,囤了不少钱粮;二是虽然这件事工部负责,他们或多或少也捞一些。 顾栖梧深谙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对于贪污受贿只要不损害百姓利益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如果太过分,杀鸡儆猴他也是手下不留情的。 至于建工厂的意图,官员们自认看得清楚。除了鼓励寒士读书之外,别忘了前朝灭亡的一大原因就是重农抑商的政策加上几代帝王的挥霍无度,使得国库空虚,没有银两银拨款军备,逼迫下奋起反抗的各路义军才能趁机夺下江山。 听到这个消息后,沈云梳欢欣雀跃,连忙动笔给顾玉琦下了帖子。 约定的地点自然还在净尘山庄。当天沈云梳陪长姐用过午膳,从风华院中出来,回房换套衣裳仔细装扮一番带着清纱出发。 袁文芝回府后,沈云梳特地遣清荷去打探她的境况。看到他们父慈女孝,虽然还没有彻底从伤痛中走出来,却不会自暴自弃之后便放下心来。幽州刺史早已被陈婉茹的父亲接任,皇帝将袁振冶调任离京有一段距离的鸡州。爱妻幼子先后辞世,袁大人如今将一腔心血都投在了唯一的女儿身上,只想着给袁文芝找个好人家。辞别前还特地给沈府送来好多礼物,感谢沈云梳这两年的照顾。 说来,最不舍清莲离开的要数月菱。好友的父亲沉冤昭雪,自己的父亲却确实犯下滔天罪行,连累兄弟被一同问斩。见了他们团聚,自然心绪复杂。却仍然真诚地向清莲贺喜,袁文芝不忍心,向沈云华请求带她走,却被月菱拒绝了。她说离开旧主是不义之举,天下之大,有缘再会。 二人依依惜别。 想着这些奇妙的缘分,走到府门前时,那辆熟悉的马车已经在等自己了。沈云梳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她知道里面那层帘子肯定已经被恋人撩起,阿罗在里边能看到自己眉梢都带了笑意的模样。 顾玉琦确实在看她。雪青的襦裙,清雅的银钗,宛如初见。 同一时刻,沈云梳也望见了她。明艷的正紫色,用金线绣着一对凤凰。花纹并不繁复,旁人穿着可能有些俗气,但在绮罗郡主身上,只会显出十分华贵。 她们不再按照揣测中彼此的喜好装扮,而是安心做真实的自己。因为,这才是对方爱慕的样子。  “天转暖了,回府把这些厚帘子都撤下吧。” 宜绫恭谨地应了是,顾玉琦又转头笑道:“吃点心吧。” 沈云梳看着瓷碟上的云片糕和香茶,可惜地摇摇头。“今天的分例已经在阿姐的院中用过了。还有不到两年就及笈,母亲在这方面也严苛起来。” “这样。”顾玉琦的脸上不见失望的神色,用葱白的手指拈了一块自个品尝起来,看得沈云梳咽了一下口水。 却不是因为糕点。 山庄中又比上次热闹了不少,不知是好是坏。不过沈云梳总是高兴的,她总盼望着能帮助更多的人。几名年龄各异的少女围坐在槐树下,听老婆婆讲述农耕的经验。她们衣着不同,甚至口音都有些差别;沈云梳有些惊讶。 顾玉琦笑着解释道:“净尘山庄被老百姓们当成稀奇事传出去了,不少外地的姑娘也辛苦攒了路费赶过来了。” 对于皇家人,淳朴的黎民总抱着全然的信赖。绮罗郡主有意帮助的消息,无疑成为了那些为温饱挣扎的妇人们绝境中的一丝曙光。日子过不下去的,性子果断些的便咬牙变卖了家当,带着仅有的一些细软赶奔京城。 沈云梳恍然地笑了笑。“真好。”随后偏过脸,十指缓缓移过去,牵住顾玉琦的柔荑。“工厂的事,谢谢你。” “没什么。这也是我想做的。” 一开始做这些事,只是为了面前的这个人。可随着影响越来越大,看着这些姑娘们开心的笑颜,她的心也欢喜起来。过去的十几年中,从未像今天一样庆幸自己天子堂妹的身份。 有和睦的家人,虽然从小就被告知不能任性,郡主的身份也带给她了很多困扰;但是能用她的名义为苦命人做些事,还有云梳陪伴在她身边,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第63章 凤阳阁。 亭前青桐成荫,让人看了心也静下来。嫩黄的花苞小小的, 正如它们的主人一般, 积蓄着力量, 等待有朝一日结出青涩的果子。 顾惜桐归宫后, 住回了年少的闺房。她名义上是别家人,实际等于被怜爱妹妹的天子接回宫长住。顾元宸虽然早已接管了凤阳阁, 却一直在偏殿住着,真难得她的年纪能有此等体贴周全的心思。 永阳正坐在桌案前, 提着墨笔在洁白的纸上写文章。金光透过梧桐树映照在她温润的侧脸上, 恍惚时光倒退几年,她还是闺中那个看似娴静, 心思却炽热又细腻的少女。 她浅笑着转过头, 毫无意外的样子。每月十五本就是顾玉琦来看望她们的日子。“琦儿来啦。不用客套,坐。” “堂姐。”顾玉琦温和行礼, 又问道:“宸儿呢?” “她在里间读《公羊传》呢。”有这么一个天资聪颖的学生,顾惜桐明显很骄傲。 “《公羊传》?陛下也太严苛了些。”顾玉琦不贊同地轻轻摇头。六七岁的孩子正是贪玩的年纪, 读这些史书,不说能否看懂都拔苗助长。 “琦儿可别小瞧了她。”顾惜桐慢条斯理地放下竹笔。温文宽厚, 长者之风的评价并非虚言,她也只有在施黛妍面前才会失态。“你知她昨日说些什么?‘道理明明如此简单, 为何夫子们总喜欢用晦涩难懂的语句讲?’” 永阳说这话时, 眉眼极其温柔。无儿无女的她, 似乎把侄女当成亲女疼爱了。孀居生活的沉闷已经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少妇的柔情。 但顾玉琦知道不是这样的。 听完施先生的鼓励和警戒后, 沈云梳格外盼望她们能有圆满的结局。所以在清楚阿罗每月都会入宫探望堂姐时,挣扎过后还是将这件事告诉了她。她觉得顾玉琦或多或少也了解一些内情。 第86页 其实顾玉琦知道的并不比恋人清楚。她靠几年来与堂姐的相处逐渐产生猜测,却从未说破过。然而看出了云梳的心思后,她也想试探试探。 “宸儿聪颖绝伦,堂姐教导的很好。” 顾惜桐微微一笑,再次提笔。荷叶的绿色下,露出莲藕般的手臂。“你倒两边不得罪,叫你过来可不是来听奉承话的。你堂兄该下朝了,去他那请个安,晌午再过来吧。” “慢着,堂姐,绮罗有一事不明。” “哦?问吧。” “您一个人教导宸儿,也孤单了些。为何不让施先生陪着呢?” 顾惜桐手一抖,在宣纸上留下一个重重的墨点。“她提起我了?” “也许有过,也许不曾。”看着永阳微皱的双眉,顾玉琦心中不解。“是我多嘴了。听说两位的一段往事,自作主张地询问。” 她们的境况,比自己和云梳好上太多。堂姐孀居已久,施先生也早已自梳。若堂姐接她入府久居,完全不是问题。就算有好事者揣度些什么,圣上也绝不会容忍他人转播小妹的流言。 “你都知道了……我就直说吧。”顾惜桐怅然地嘆口气。“其实也挺简单。三年的朝夕相处,日久生情。只是……她的心思,始终令人捉摸不透。” “但我听云梳说,施先生对您可是一往情深。只是不愿为人禁脔,才狠下心选择放弃。”顾玉琦诚恳地说。此时此刻,她才是那个身为长者的角色。“朝夕相处,日久生情。您说的话跟先生很像。” “真的吗?”顾惜桐笑容中带着些许苦涩,反问了道。“可是当初我说带她出逃,她却说已有心上人,断然拒绝。” “堂姐最明白这是藉口了,不是吗?您就算不喜她的自作主张,全盘否定她的一片心意也太不公了。她自然已经有了心上人,而那个人就是您;心悦一个人,才会小心斟酌,如履薄冰。” 顾惜桐垂下眼睑。顾玉琦这番直白的话语,句句敲在她心上。她睫毛抖了抖,眼神复杂地看向堂妹。 琦儿,该也有中意的人了。 “谢谢你。琦儿……我会找妍儿好好谈谈的。” 心底终究有一丝不甘:许久以来,自己从未掩饰过心意和决心。然而那个人,为什么连冒一点风险的勇气都没有,不敢往前迈一步呢? 然而对方的心意,又确实沉甸甸的,不用静下心便能感受到。又三年过去了,而余生还长,错过终究太可惜。 所以,她就再试一次吧。 妍儿……你明白吗? “那小妹去给圣上请安了。”顾玉琦深谙点到为止的道理,行礼告辞。只见堂姐轻轻点了点头,那动作优雅而美好;她真诚地希望,将自己当亲妹妹疼爱的长公主能幸福。 “绮罗参见陛下。” “平身。”顾栖梧语气温和,“正好有件事想与你商榷。” “陛下尽管吩咐。” “听闻你认了沈家二小姐做义妹?” “是。”顾玉琦听了沈云梳的名字,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开始紧绷。栩栩如生的凤钗垂下的金流苏微不可查地摆了一下,又恢復平静。 “绮罗不必紧张,最近的事你们办的很好。朕欲赏赐她,记在恆王府名下。” 顾玉琦听了,心中才安稳下来,也微微有了底:陛下该是想给云梳一个像样的身份。“陛下……请容绮罗考虑一二。”说着就跪下了。 这本该是再好不过的事;云梳做事能更顺利,她们也能名正言顺地住在一起。然而云梳对她说过,想要有一天能牵着手并肩走在闹市的街道上,同寻常夫妻般相处。多么危险、天真,却又甜蜜的话语啊。 她那双棕色的眼眸,清澈又温柔,让人不由自主地信任。是啊,她看向自己时,眉目间总是盈满了笑意的。 “起来吧……何需如此。许你考虑几日便是。”顾栖梧没有动怒,语气仍然平淡。顾玉琦突然有些不 是滋味,偷眼看他。这位少年老成的帝王,本该冷心冷清,无奈命运捉弄,承受了太多不该有的愁苦。 生离死别。 堂姐还有挽回的机会,可他的爱人早已陷入轮迴。余生还长,是幸,也是不幸。好在对于帝王而言,生命中远远不止儿女情长。 “堂姑。” 两人一本正经地互相见礼,宫人将午膳端上,又静悄悄地退了下去。永阳不爱奢侈之风,分例减半,还是照顾着顾元宸在长身体。 净面漱口后落座,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顾惜桐吃了几口菜,对顾元宸道:“你父皇前几天颁布的诏令,还与绮罗有关。琦儿,你跟她讲讲。” 顾玉琦见敏安小大人般的模样,一双明目已有了几分气势。便也不玩笑对待,将与沈云梳的谈话大概复述了一遍。 顾元宸若有所思地点头,听出堂姑话中对沈家小姐的赞赏之意,便多问了几句。顾玉琦也乐意同她讲,一来二去,谈得还算投机。 顾玉琦暗中震惊,宸儿的谈吐举止,丝毫不像一个六岁的孩童。算不上伶牙俐齿、妙语连珠,但每个词句都经过深思熟虑,说出来十分有条理见底。 却不知顾元宸此刻心绪更为复杂……父皇是真心对待堂姑。从几天前的那道诏令中的措辞,那帮朝臣们只会觉得天子欲废除重农抑商的传统,丝毫不会想到堂姑和沈小姐所说的,让女子有更多做工的机会等等。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他都是一个好帝王和兄长。然而,却不是一个好丈夫。她不会原谅他,甚至憎恨他。因为他让顾元宸觉得,自己的诞生是一场笑话。 三月十七,是李淳儿的生辰。李易精心做了一碗筋道的长寿面,还打了两个荷包蛋。李淳儿满眼笑意,夹起那根占了整个瓷碗的面条,承载着祖父也淳朴的祝福。 血缘关系真的不那么重要。她清楚自己不是李易的亲孙女,十几年来,却比寻常人家更为融洽和睦。 他们是家人。 沈云梳亲手将她乌黑浓密的髮辫盘起,用打磨得光滑的木钗固定。她带的礼物也很实诚:一箱子旧书,够李淳儿读好一阵子的了。 待祖父去招待客人,李淳儿悄悄将沈云梳拉到卧房内。木质的家具被擦拭的干干净净,床榻上罩着青花纹样的帐子,案几上摆着一个花瓶,里头插了几朵茉莉。 她双颊发红,眼角眉梢都带了羞意。忐忑中又蕴含着欣喜,如同含苞欲放的春花,让人移不开眼。 李淳儿松开拉住沈云梳的手,抬起眉眼:“云梳,我可能,似乎喜欢上子佩了。” “不是朋友间的喜欢,而是……心动。” 由于相似的经歷,没听到第二句话时沈云梳就反应过来。刚欲开口,转念一想又沉默了。她下意识觉得,李淳儿此时只是需要有人听她倾诉。 “但是,她心里好像已经有人了。” 第87页 第64章 怀春的少女,对于意中人的心思总很敏感。 “淳儿姐……可能她已经放下了, 只是自己还没察觉到而已。”沈云梳道。阿罗说祝姐姐曾经恋慕过她, 她相信自己的恋人。 “云梳……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李淳儿迟疑地问, “当然, 如果你不能说,我不强求。” “李姐姐, 我理解你的心情。”心动与羞涩,慌张与忐忑。“祝姐姐对你很特别。我不保证她有相同的心思, 但请相信自己。” “好。”李淳儿重重点点头。 不管怎样, 她都会陪在子佩身边。即使唯恐连友人也做不成,不敢袒露心意, 却会长久地守候。 因为, 子佩一直是最初她倾慕的人。且靠的越近,越从心底生出爱恋来。 一身凤冠霞帔的孙馨宁坐在铜镜前, 带着端庄的浅笑,任由开脸的婆子捣鼓。孙夫人拉着她手, 笑中含泪。 “阿姐,吕家要是欺负你了, 一定回来跟妹妹说。” “怎么说话呢……宁儿,出阁以后, 你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好好侍奉公婆, 体贴丈夫……当然, 受了欺侮也别委曲求全。你爹还是有些本事的。” “是,娘亲。”孙馨宁的眼角也微微湿润。此后便是他人妇, 她相信父母的眼光,嫁过去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吉时已到,孙夫人将红盖头小心搭上。双手颤抖,心中不舍之情久久无法消散。 孙馨宁被喜婆搀扶着,由兄长背着上了花轿。孙家长子是个寡言的人,在门口却绞尽脑汁地想出了几道难题为难妹夫。 窗外锣鼓喧天,新嫁娘坐在八抬大轿中,羞红着脸。穿过长长的街道,到了吕府,宾客们说着祝贺的话,入目一片喜庆的红。 宴席上,沈云梳注意到长姐又在出神,不由得心下担忧。自从被洛斓点破与萧家可能的婚约后,阿姐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按理说,家风严谨又人口简单的萧府是上上之选。更何况萧公子才名在外,洛斓又是她们的好友。可阿姐这模样,分明有难言之隐;她试着去问,阿姐却只搪塞几句,让她不要焦心;自己只是捨不得出阁。 沈云梳有些失落。自从赏花宴后的那天起,无论什么计划,她都对沈云华毫无保留……除了与阿罗超出密友的情谊。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莫非阿姐真像其他人猜想的那般,有了心上人?而那人的身份,或许与沈家门不当户不对,没有在一起的可能。 沈云梳摇摇头。胡乱猜想无用,那是哪天找阿姐好好谈谈吧。 要是有一天,她和阿罗也能成婚就好了。她们可以一同穿上正红的嫁衣,阿罗的绣着凤凰,她的绣着百鸟。蒙着眼看不见,互相给对方掀盖头,轻柔地抚摸她粉嫩的脸颊。 纵使不被祝福,也会走下去。 沈云梳走进时,长姐正坐在窗边绣着帕子。神情娴静,那丝丝的犹疑却还是透了出来。 她有一颗柔软至极的内心。不像小妹的下意识迟钝,但察觉了就会勇敢面对;对于突如其来的感情,她第一个想到的是逃跑,才能不伤害任何人。 缸中的鱼儿焦躁地摆着尾,沈云华转眼,却盯住了那盆兰草。 “阿姐。”沈云梳轻轻地问道,“有什么烦心事吗?” “……倒还真有一件,梳儿愿意帮忙出出主意吗?” 她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当然。” 沈云华面上浮现红晕,又皱起眉,似是难以启齿的样子。“哥哥十六岁了,屋里却都是小厮。娘的意思是,趁庄姐姐还没嫁进来,指一个贴身侍女给他。” 沈云梳一听,柳眉倒竖。“世家公子身边均是小厮,不和女孩们厮混是美德……当然,咳,那些有龙阳之好的除外。”说到这儿她有些心虚,磨镜之癖和龙阳之好,本质是一回事。然而她不觉得哪错了;真说起来,也是上辈子的罪孽。“给他两本画册就是了,让丫鬟教导,庄家知道了心里也不舒服。” “……可我这个当妹妹的,插手兄长的房内事太不像话。” 沈云华出神地看着自己的小妹。她淡雅飘逸的容貌,清秀干净的眉目。那双杏眼,颜色偏浅,却总透着坚定。举止毫无犹疑,三思而行却毫不拖拉,与自己的优柔寡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甜软的嗓音,这些天也似乎有意压低了,言辞中透出主母的风范。不……与其说是主母,不如说是官员。 “当然不能亲自去跟母亲讲,阿姐……不,我去跟大哥说,让他去找娘。” 沈云梳生辰当晚,一家六口人围坐在圆桌旁用膳。家宴是程氏仔细布置的,听取了长女的建议,不张扬,很温馨。 那阵子沈云梳脾胃有些弱,可把曹氏心疼坏了,整日在耳边唠叨。只好用小勺慢慢舀着炖的软烂的肉粥,香甜温热,一直暖到了心里去。 天色逐渐黑下去,她们把父子赶到书房,三人坐着说悄悄话。程氏轻轻拉着沈云梳的手,“一转眼,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沈云梳一听,眼眶便有些发涩。张口,唤了一声“娘”。 程氏愣了,随后笑着应下。四下无人,她不再是那个需要端着架子的主母,伸开双臂,将左右两个女儿搂入怀中。 是因为太过深情,对这个眉眼八成随了他的骨血心生怜惜也好;是因为没心没肺,已没了爱也不会嫉恨也好。在这个叫程书怡的女人心中,儿女比丈夫重要。 太看重,所以会犯傻。给沈云逸丫鬟,一方面确实是担忧长子年纪不小了却未经人事,另一方面心中对未过门的媳妇,仍有隐秘的嫉妒。就像当初,觉得长女对妹妹的爱护超过她一样。 在沈云逸去找母亲谈话过后,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女儿都清楚的道理,程书怡并非不明白。 闲云阁中,清浣绘声绘色地说道:“听说大少爷不要通房了,若芙脸刷的一下就白了,嘴唇抖了抖却没发出声,泪珠都快掉下来了,那叫一个失魂落魄……” 她边讲着八卦,边挤眉弄眼,将一个心碎的怀春少女学了个惟妙惟肖。清莲走后,曹氏提拔了一个二等丫鬟上来,沈云梳取了个名叫清芷。她长得不算娇美,却很清秀。仿佛从水墨画中走出来似的,带着旧书的清香。她祖父中过秀才,自个也识几个字。 唯一的不好就是,她也跟袁文芝似的寡言。也许自觉资歷尚浅,还有些拘谨。按理说清莲平日沉默,她离开后闲云阁也没寂静多少;可少了一个朝夕相处的伙伴,两个小的总觉得庭院比往常清冷,连清荷也有些想念昔日姐妹。 清浣仗着年纪小,担任了开心果的角色。浑身上下那股机灵劲都使出来,变着法子逗众人乐。 “人家够伤心了,你就别跟这幸灾乐祸了。”想到这,沈云梳的话看似严厉,语气却不重。 她对那个娇艷秀丽的姑娘有印象。讨人喜欢的模样,轻快的言语,浅笑的神情。做事利落又稳妥,怪不得母亲倚重她。 第88页 清浣撅撅嘴。“姑娘,要是她没生出这种心思,夫人定会给她配个能干的郎君。谁不知道大少爷对庄家小姐上心,何必巴巴地贴上去跟人做妾。” 她话音未落,曹氏狠狠瞪了她一眼,怒斥道:“本以为你改过自新,稳重起来了。” 曹芳很矛盾。一方面,她对岳氏十分惋惜,绝不希望姑娘委身为妾;另一方面,她又听不得侮辱妾室的话。 沈云梳理解她的心情。“清浣,你去案旁跪两刻钟。机灵活泼是好事,今后记得谨言慎行。” “是。”清浣听到姑娘发话,收敛了委屈的神色,老实地跪下了。 接下来几日风平浪静,若芙仍然在舜英院做事,只是脸色苍白了些。不光因为大半年来的希望破灭,还有背后同伴的指指点点,嘲讽不屑的目光。然而想到一向威严的夫人难得的温言安慰,怎么都怨恨不起来。 沈云梳吩咐闲云阁众人不许嚼舌根子,若被她发现一律交给母亲处理。自个窝在房中完备绮云书院的草案。偶尔走神,不自觉地描摹“绮云”这两个字。不一会儿,一旁空白的宣纸上就多了大大小小几十个绮云。 脸颊便有些发烧。 连着净尘山庄和李记在内,她把商铺都巡视了一遍。也想过做倒卖的生意,可最终明白走南闯北的商人做的也不过是苦力活,金银都是几千里风霜换来的。 于是打消了主意,回到卧房中给母亲绣寿礼。 程书怡生辰当天,沈明义下朝后就抛下繁重的公务,来到舜英院中陪她。看着儿女聚在妻子膝前说笑,神色不由自主柔和下来。 十余年来,他们有过恩爱甜蜜,也有过争吵冷战。新婚时的如胶似漆早已转换成了相濡以沫的亲情,程书怡不是他最爱的女人,却是最重要的那个。 他送上精心挑选的贺礼,微笑听妻子说着府中杂事。和煦的轻风拂过院中的垂柳,羽毛鲜艷的鸟儿停在槐树上,宣布初夏的到来。 第65章 次日天明,程书怡早早起身, 服侍丈夫穿戴好朝服后, 目送他离去。随后神色平静地转过头, 对若芙吩咐道:“去请大姑娘过来, 说我有要事与她商讨。” “是。” 若芙已经恢復了以往的气色,额间还点着那朵五瓣桃花。如果说钟蕊是靠着二十余年的忠诚和体贴赢得程书怡的真心, 那么她也是靠着本事取得仅次于钟蕊的地位。 “娘,找我有什么事呢?” 程书怡细细端详着长女。不同于去年的端庄, 沈云华此刻显出一种如水的气质来。那是发自内心的温柔, 连美艷的容貌也无法掩盖。 “你心中有猜想,我也就直说了。前些日子萧尚书的夫人来找我, 有意与我们家结亲。华儿, 你的意思呢?” 沈云华垂下眼睑,害羞似的, 轻轻点了点头。 程氏面上浮现喜色,“你乐意, 娘就放心了。” 她并非没看出女儿的异常。但年少思慕不过是一时苦涩,门户不相当的爱恋无法长久。萧府家风清正, 能许给长女下半生幸福。 沈云华看着母亲满足的笑容,被泪水浸泡的心又浮现一丝开怀来。 “阿姐。” 沈云华松开琴弦, 抬起头。梳儿穿着一身月白长袍, 清澈的双眸宛如池 水般平静无波。看到她使的眼色, 沈云华屏退了下人。 “梳儿,有事吗?” “阿姐, 我喜欢阿罗。”看着沈云华疑惑的神色,沈云梳坚定地说。“不是友人间的喜欢,而是夫妇般的恋慕。” 沈云华想问“你疯了”,然而她毕竟是个过于体贴的人。 如果喜欢上同为女子的她是罪孽,大概是老天爷看不过眼沈家子孙个个才华出众,才降下如此惩罚。 “梳儿……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过一阵子就好了。娘会给你选一个家世清白,德才兼备的夫婿。” 沈云梳并不失望。她早已做好了长姐责骂,痛斥的准备,而沈云华此刻的话语温和得出人意表。“阿姐,我和阿罗已经在一起了。我们约定好,一生一世。” 欺骗和隐瞒,即使出于善意,也会让人难过。这个道理,是阿罗教会她的。 未来还有很多艰难的路要走,此时退缩,有什么资格与阿罗并肩?再说,她们的事也许能解开阿姐的心结。毕竟,阿姐和她的意中人再怎么样,也不会比两个女子在一起艰难。 “……梳儿,你还小。” 女子终归是要嫁人的……尤其是他们这样的人家。梳儿就算了,怎么郡主也陪着她胡闹? 然而这话说出来太伤人。顾玉琦这么做,至少说明她不是玩玩而已。 沈云华摆摆手:“你先走,让我冷静下。” 她相信十几年来,所认为的是对的。然而看到小妹坚定的模样,心底的不甘又像泡沫般接连涌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沈云华都在避着她。连程氏也察觉了,在晨省时问姐妹俩是不是闹什么矛盾了。又语重心长地说,都不是孩子了,余下的闺中时光不多,有什么事能影响姐妹俩的情谊呢? 听得沈云梳一阵烦乱。无论平日如何温馨,涉及到这些,总是个打不开的死结。 这种时候,很想见她。 霓裳院。顾玉琦坐在长长的鞦韆架上,背后是一片瀑布似的紫藤花架。深深浅浅的紫,蝶形的花冠像天子头上的冠冕般尊贵,细小的花朵如同作为贡品的葡萄,却比那更神秘诱人。到了底部,便是象牙牛奶般的乳白,宛若她吹弹可破的肌肤。 沈云梳屏住唿吸。似乎每次见她,都有不一样的惊艷。 她轻轻绕到紫藤架后,透过花朵间的缝隙偷窥。鞦韆上阿罗闭着眼,神情悠然自在,仿佛正飞向她所嚮往的,自由的云端。她浅紫色的裙摆在空中划过绚烂的弧度,淡蓝的披帛安静地垂下,陪着主人一同盪着、飞扬着。 沈云梳在侍女惊异的脸色下微微蹲下身,残忍地折下纤细的花枝。她丁香色的裙摆拖在湿润的泥土上,沾染了几点污迹。 她小心翼翼地将几支花串放在一起,用细嫩的手指摆弄着,想编成一个漂亮的花环。沈云梳的手指算不上修长,也算不上灵巧;整日只会拿着笔桿子,全靠曹氏用精油保养。清纱给她搬了小板凳,也不知是上哪儿寻来的。 费了好大功夫,沈云梳才勉强将紫藤花编成一个圆环的形状。她察觉到了什么,转回身,那个人站在自己身后。整齐的乌髮间,别着一朵栀子花。 莫名有股不谙世事的天真。 沈云梳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不报多少期望地问道:“我给你带上好吗?” 顾玉琦却轻轻点了头。摘下发间栀子,随意插在恋人云鬓上。又微微垂下脖颈,光洁的额头前,垂下的蓝宝石轻轻晃动,颇有种引诱的意味。 察觉头上多了重量,顾玉琦微微抬眼。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她虔诚的神色。 傻姑娘。 第89页 蓝紫相间的花环,与衣裙相映衬,又添了凌乱的美。无论是雍容大气,美艷娇媚,还是一般女儿家不敢碰的狂傲不逊,她都衬得起。 宜绫端来热茶,瓷盘上摆着种没见过的点心。沈云梳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紫萝糕,厨娘特意研制的。” 糕饼两面金黄,像被油烙过似的。沈云梳偷偷瞅了恋人一眼,想起她不喜油腻,便拿起一小个来,掰了边上的一小块递过去。 “尝一口吧?” 顾玉琦看着她,白净的小脸微微扬起,那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真像当初的那只猫儿。 说来……以后养只猫好了。 “好。” 面饼筋道,嚼起来很痛快。沈云梳咬了一小口,却不是想像中的油腻,反而甜丝丝的……原来是蜂蜜渗出来了。 又咬一口,便看见那抹紫色。不知不觉,半个紫萝糕入肚。 抬眼,却看见顾玉琦只笑着看她,并不动嘴。把剩下的掰成两半递过去,“娘不让我吃太多甜的,阿罗帮帮我吧?” 上扬的、撒娇的语调。 顾玉琦接过,细嚼慢咽地品着。待恋人吃完后,她还剩一口。 沈云梳本就是第一次见这般新颖的花糕,吃了大半个还有些馋。却谨记着母亲和奶娘的吩咐,只舔了舔下唇。 在绮罗看来,这就是纯粹的诱惑了。她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将最后一块紫萝糕送入口中,问道:“还没吃够?” 摇头。 顾玉琦突然凑上前去,涂了银红口脂的双唇覆上了恋人的唇瓣。 沈云梳身子一下僵直了,动也不敢动。那日思夜想的,熏炉、胭脂和鲜果混合起来的女儿香,此刻萦绕在身侧,占满了整个空间。 往日想也不敢想的双唇,正与自己的紧密相贴,温软而炙热。就连她的鼻息,都和自己的交融在一起。两颗心,似乎也调到了相同的频率。 顾玉琦伸出灵舌,轻轻地、探试地舔了一下。沈云梳顿时浑身战慄起来,不是因为紧张或恐惧,而是极度的兴奋。 她跟着伸出粉舌,胡乱舔舐着,把顾玉琦弄得浑身发痒。甚至还妄想撬开双唇间的封印,将紫藤花与栀子的香气,彻底交融在一起。 一串串的紫藤花静谧垂下,将这双有情人遮挡。顾玉琦维持着仅有的清醒,紧咬牙关,没让沈云梳攻破防线。她用舌尖一点点地吸允恋人的粉唇,在仿佛花瓣般娇嫩柔软的触感上流连忘返。 沈云梳身子软了下来,半瘫在顾玉琦怀抱里。她挣开眼,双眸中泛着水光,喃喃道:“阿罗……” 顾玉琦扶着她站直了,温柔地理了理她鬓边散下来的几缕乱发。 就见恋人的脸腾的一下红了,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晚霞,有些窘迫地道:“天色不早,我先告辞了。” 沈云梳的心怦怦直跳,来时的烦恼早已忘光。她以为阿罗如此克制的人,定会发乎情止乎礼的圣人之言。没想到,竟会主动……亲吻她。 她并没有慌张地逃跑,而是凑近了顾玉琦,牵住她的手。那双眼眸,带了情意地去望她。 “谢谢。” 谢谢你,让我安心。 整齐一下髮髻,又略微不舍地,拿出那块绣了栀子的手帕擦了擦脸。 最后回头望一眼,恋人仍在原处,笑着看她。 又过了一会儿,顾玉琦才从紫藤架后走出。她已恢復了往常慵懒的神情,眼中偶尔闪过一丝精光。回到房中,任由侍女服侍着洗漱更衣。 她察觉到宜绫偷眼打量的目光,却并不慌张。单纯活泼的宜缎今日生辰,给她放了假;而其余三个,心底定然都有了猜测。宜锦是她身旁的大丫鬟,稳重又细心;宜绫这些天常常跟着她们,又聪颖;而宜绡更是她专门为打探情报培养的,什么都瞒不过她。当然,这丫头是闷葫芦一个,绝不会泄露任何消息。 “你们,有什么话想问本郡主吗?” 第66章 宜锦和宜绫对视一眼,一齐跪下。“奴婢谨遵郡主吩咐。” 宜绡跟着跪下, 一如往常地并不多言。 顾玉琦满意地点点头。“今后对待沈二小姐, 像对郡马一般尊重。” “是。” 果断遵从, 正如回应之前每一个命令一样, 连语气都没有起伏的是宜绡。而宜锦和宜绫,都掩饰不住眼底的担忧。 宜锦张了张嘴, 想问郡主真的想好了吗。可她再怎么稳重周全,能比得过不到金钗之年就开始管家的主子吗? 宜绫跟她想到了一块, 却仍忍不住说:“郡主, 本朝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竟和顾玉熙当初的言语有七八成相像。 “我知道。”顾玉琦神情没变,轻声道。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却让侍女们失了声。 林怀雪和林怀风生辰只相隔三天, 宴会也干脆一同举行。沈云梳去了,怀雪只邀请了自己和祝玖二人。 她们三个一桌, 林家小少爷和他的玩伴坐一桌。杯筹交错间,姐弟俩偶尔交换一个眼神, 满是默契。而林若徐明显被他们冷落,或者说忽视了。他看着女儿跟友人讨论绮云书院, 琉璃厂;儿子跟同窗以茶代酒地比试对对子。心中百般思绪搅在一起,骄傲又愧疚。 认真算来, 他并没有多大错。男主外女主内是多少年的惯例, 偏偏一双儿女性子倔强, 从不肯在他面前显露出委屈。 林家姐弟没有对付生父的方法,却能收回作为儿女的爱。 杜氏腹中的胎儿有五个月了。林怀雪提出, 弟弟或妹妹出生后,交给她抚养;当然不是出于她庶母所猜想的那样,怀有报復的心思——她想都不会往那方面想。只是纯粹的,不想见到与他们血脉相连的人,被杜氏带歪。 林若徐爽快地同意了。 四月十七,是宫中贵妃娘娘的诞辰。帝王龙心大悦,宣布大赦天下,又赏赐了邵家许多金银买不到的珍宝;这似乎是邵徽音几年来荣宠不衰的又一铁证。 朝堂上,一些所谓的清流也转了风向。 邵家的政敌议论纷纷。“圣上不会要立邵家的女儿为新后吧?” “陛下那么看重萧家,此举会伤了他们的心啊。” 另一人立马反驳道:“都四年过去了,萧家还有什么不满的?难道还让当今给先后守一辈子?” “嘘——” 萧洛斓听着丫鬟转述的传闻,掌心都被掐出了印痕。她实在想不明白,人怎么可能同时对两个女子一往情深。 沈云梳听了也很是忧心,然而心知无法改变什么。她伏在案前,桌上堆着两大摞厚厚的稿件。除了怀雪和阿玖两位挚友,玲瑶姐姐和萧洛斓的表现也让她惊喜。 她夜晚点灯一字一句地读着,跳动的火苗温暖了卧房。白日去书院时,一个个向友人提出可以修改的地方。夫子微笑地看着他们,期待着这届不同寻常的学子能给天下人带来些什么。 第90页 明日休沐,和阿罗约好了去工厂看。最初在一起时每每想到阿罗,总有种不可置信的感觉。这样美好的她,竟然是自己的恋人。阿罗写出的杂谈话本,也理所当然的,是众人中最老练的。回忆起紫藤花架下,那个不算痛快,却亲热缠绵的吻,又悄悄红了脸颊。 沈云梳起了个大早,又在那修改草案。建立书院并不简单,而且很耗银钱。君不见,东陵花了整整三十年的时间才完善成如今的模样。 清浣端来铜盆,用毛巾沾了温热的清水为她擦脸。清纱熟练地搭配好细碎的首饰,荷包绢帕等物。 碧蓝色的裙衫,一整套白玉头面。庄重大气,更难得的是威严中又不失少女的温雅。 别人不知道,沈云华很清楚这身衣裙是为了谁。 沈家长女,永远站在小妹身后的她,生平第一次反对沈云梳的决定。十几年的观念并不是一朝一夕能更改的,她只是不愿梳儿走上不归路。 “华儿,当年我一骂她你就护着。现在我疼她,你怎么反而疏远妹妹了?” 沈云华笑笑,拉住小妹的手拍了拍。“娘多虑了。只是近日我们两人都有些忙,所以聚在一块的时候少了些。别人家姐妹不都这般相处的?真没什么事。” 程氏怀疑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恍然:“也是,你还有两月多就及笈了。” 沈云梳听了忙看向长姐,看出她神色不对,忙找了藉口将她拉走。 “阿姐……” 沈云华却止住了她的话头。“梳儿,你不是与郡主有约吗,去吧。我院中还有事。” 说完,转身逃一般地走了。步履匆匆,连头上金钗垂下的流苏也抖动起来。 沈云梳愈发担忧。萧家本该前些日子就派媒人上门,可至今都没有消息。娘一丝着急的模样也无,像是知晓了什么内情。 造纸厂和印刷厂都建在城郊,紧挨着。周围没有百姓人家,与东陵却相隔不远。稀疏的竹林中央环绕一方小池塘,嫩竹洗去青皮,要在这池中浸泡一百日。 两人戴上了面纱,顾玉琦的玄色镶金边,既有浑然天成的贵气,又莫名让人想到侠义话本中的女中英杰。沈云梳的则是青莲色,衬得那双眸子更沉静宛如深潭,清澈与深邃矛盾地结合。 柴火上,桶中的竹心和石灰一同熬煮着。几个身着短打的汉子石碓狠狠捶打着臼中的竹泥,又哗啦倒入几步开外的水槽内。另几人拿竹帘在水中盪着,泥料便化作薄层附于其上;将帘子反覆过去,落在木板上,便成了张状。一、十、百、千……再用石板重压挤去水分,逐一扬起,放于烧热的土砖上烘干。 两人站在远处观察着,大多数工人都敬畏 地低下头,并不敢看她们。 几十余年的国泰民安下来,大悦朝的书画名家多了不少。纸张也愈发精緻,薄而均匀。 先皇崇武,而当今却像他祖父一般,重金悬赏遗落在民间的书籍,又命翰林院重新编撰。目前干元殿内已有藏书十余万卷:各种史记自不必提,山川河流化为羊皮纸上的草图;诗集、历法、医书药典…… 而纺织厂是十几个工厂里最整洁的。汗珠从妇人们的脖颈滚下,洋溢在她们脸上的却满是幸福,带着骄傲。她们如今也有一份工了,不是给人洗衣服,不是临时绣些手帕,而是一年十二月,日出劳作日落归家。她们不光靠男人养家餬口,在他们打骂时也有底气反驳。 厂里包午饭,白面馒头和米饭,菜里也常有鱼肉。月钱足足有一两半,干得好还能多。在家里说得上话,女儿偷偷跟她说,将来也想来厂里做工。 车轮吱呀呀转动着,六七岁的小姑娘跟在母亲的裙衫后,用稚嫩的声音好奇地问道:“娘,您为什么看着那两个姐姐啊?” “嘘——那是绮罗郡主和沈家二小姐。就是她们建立了净尘山庄。” “净尘山庄?” “是啊。她们收留了很多没爹没娘的女孩子,给他们吃食衣物,教她们读书。” 小姑娘的睫毛眨了眨。“我们不能去吗?” “傻孩子,我和你爹都在做工。要把这些留给需要帮助的姑娘啊。” 沈云梳和顾玉琦摘下面纱,十指相扣,走在枫叶林的大道上。初夏的微风带着丝丝暖意,让人回忆起第一次邀请那人时,道路是金黄的,天空是碧蓝的。 第一次,被她顾盼神飞的眸子夺去心魂。 她手上用了一点力,葱白细嫩的手指紧紧扣在一起。顾玉琦象徵性挣扎了一下,就任由她去了。 揽烟院。 余曼婷一身绯红的曳地裙,髮髻上凤钗展翅欲飞。她将女儿揽到身前,笑眯眯地说:“花了几月的时间,终于把世家和新近举子中合适的挑出来了。” 顾玉琦心中一紧。她明白,自己和云梳都终究逃不过这一关。 余曼婷观察着她的神色,缓缓道:“我的女儿为女子造福,娘很骄傲。但天下好男儿不少,你的终身幸福同样重要。琦儿,听你哥哥说你有自梳的念头,能告诉娘为什么吗?” “娘,女子并不是只有嫁人才能幸福。对琦儿来说,生儿育女打理后院要占去太多精力。我不想失去现有的自由。” 余曼婷听完这些话,将女儿搂得更紧了,浅笑着说:“你这孩子自小心事就重,太纠结于郡主的身份,一点任性妄为的苗头都没有。今天听你这么说,娘反倒松了一口气。” 顾玉琦万万想不到得到这样的答覆,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但我也想知道,是什么让我的女儿改变了?” 顾玉琦看着墙上挂着的贵妃醉酒图,沉默了一瞬。知女莫若母,她骗不过恆王妃,却万万不能将云梳供出来。 “娘,其实我最初做这些事,是想着子佩。但随着山庄发展,越来越多人投奔,纺织厂的建立让妇人们在家里能说的上话,我开始真心想帮助她们了。相比于家庭,这些对我来说更有意义,将来我们还想建书院……” 恆王妃笑了。女儿成为这样的人,她很欣慰。 “但我也没有对嫁人很抗拒。娘要是能找到一个尊重我,理解我,不介意我抛头露面的人,女儿会嫁。” “好。”余曼婷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女儿,眼中满是宠溺。 天下之大,她不信找不到一个这样的人。 第67章 “华儿,梳儿……”程氏面色凝重, “有件事得告诉你们。” “娘, 出什么事了?”沈云华心中浮现不好的预感。 “汪御史在早朝上触怒皇帝, 被贬为庶民了。” 沈云华大脑一片空白, 急切地问:“那玲瑶呢?” “放心,他们一家四口暂时平安无事。” 沈云华的手指却还是不自觉地抖动。暂时。汪礼是御史大夫, 他并不是一味刚正的人,但在朝堂上, 他聪明地选择做一位“直臣”。这固然讨好了帝王, 却也得罪了不少同僚。而且朝廷中一旦有人倒台,从来不缺落井下石的人。 第91页 “娘……把他们……不, 玲瑶和她弟弟, 接到家里暂住好吗?” 程氏抚摸着女儿的嵴背,面上均是歉意。“这……得先问你父亲。” 将得罪了皇帝的人接到府中, 可是一件十分有风险的事。 意料之外的是,沈明义只稍微考虑了片刻便同意了。 两天后, 在沈云华的坚持下,汪玲瑶和汪琅被从正门迎进了府。他们俩肩上都只背了不大的包袱, 装着换洗衣物和散碎银两。汪玲瑶仍旧一身湖蓝裙衫,虽再不是用上好的绸料制成, 却丝毫无损她的清丽。她进了厅堂, 先和幼弟一同向程氏请安, 随后转向挚友:“终于能赖在你们家长住了。” 沈云华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持了她的手, 问:“汪大人和夫人还好吗?” “别叫什么大人了。”汪玲瑶仍然笑意盈盈的,“父亲早就预料到这一天,遣散了所有下人,将宅子变卖的银票和细软收拾了两箱子,找了个新住处。母亲也很达观,两人正商量着做些小本生意。” 汪家两口子都开明通透,要不然也不能教出汪玲瑶这般的妙人。楚楚之态,内心却最刚强不过。即使走在疾风骤雨中,脸上笑容不改。 沈云梳心中徒然生出一股敬意来。 “枇杷苑的房间都收拾好了,琅儿安心住下吧。这么多院子闲着也是闲着,你们过来正好——就华儿非说要玲瑶陪着她,真是。”程氏一改往日的庄重,想让两个孩子自在些。 “伯母放心,云华终于捨得将风华院分我一部分,玲瑶求之不得。”汪玲瑶感激地说,“父亲弹劾过不少人,可仗义执言的次数也不少。眼下却只有沈家愿意收容我们姐弟,玲瑶和琅儿在此道谢了。” 说着便要跪下。 沈云华连忙拉她,并示意丫鬟伸手去扶汪琅。“往日你脸皮那么厚,今个怎么生疏起来?是故意让我难受吧?” “玲瑶姐姐,把这当自个家吧,就像往常一样。”沈云梳也道。 阿姐心中的结,恐怕也只有玲瑶姐姐才能解开。 “多谢沈伯母。”汪琅恭恭敬敬地鞠躬。他比汪玲瑶小两岁,与沈云梳同年。一身宝蓝色长衫,虽只是普通的布料也掩饰不住世家公子的风度。 程氏疼爱地摸摸他的头。“琅儿不必如此生分。” 自此以后,风华院就经常传出玉笛声。有时是婉转的小调,更多是欢快的舞曲。沈云梳提了一盒百合绿豆粥去探望,正巧看见长姐坐在院中铺了软垫的石凳上,香汗淋漓,双颊布满红霞。她一身粉色纱衣,金丝将她曼妙的身段勾勒出来,眉眼间含了万种风情。 她的脚步不自觉地停驻。玲瑶姐姐也穿着湘妃色长裙,站在阿姐身后,正往她肩上搭着织锦披风。 又有一日,沈云梳还未踏入院中,却见一位清隽的公子身穿月白长衫,手持横笛吹着。不是什么名曲,却在模仿鸟鸣。他眉眼温柔,雀鸟在几步开外落脚,迷惑地看着它们的“同类”。 由于见过汪玲瑶的男装扮相,沈云梳很快就认出她来。 阿姐一身樱草色长裙,鹅黄对襟短褂,左手轻轻扶着门框。 如果玲瑶姐姐是男子,她们真该是天造地设。 六月初,在舒秀莹的生辰宴过后,沈云华沉思的时候更多了。圣上并没对沈明义收容汪家儿女有任何表示,仍然看重他,让不少人都惊掉了下巴。 汪家并没被抄家。汪玲瑶名下的商铺虽然不似往日红火,却仍然有不少进项。她在风华院还像以往那般诵读诗书,时常回家看望父母,从未露出焦急神色。 可还有不到两月,当初同进同出的四位佳人,就有一半要步入深宫。 永阳长公主的生辰在六月初十,她偷偷吩咐堂妹请施黛妍过来。顾玉琦无奈,只好将这件事托给沈云梳。 沈家次女又在晌午来到了凝黛阁。几位年纪稍小的闺秀正坐在院中悄声讨论着什么,茶壶嘴中生出飘渺的白烟,在空中勾勒出海棠花枝的形状。 似乎自从施先生将庭院借给她们那次后,凝黛阁就再不復从前的清静。沈云梳有些心虚,轻声问道:“先生在午憩吗?” 一个圆脸姑娘同样低声答道:“没有,施先生在绘丹青呢。” 沈云梳起身谢过,便向外间走去。跟书童通报一声,来到屋内。 梅花纹纱袍罩在施黛妍身上,分外合适。那双拢烟眉浅淡,恰似初夏池塘中的亭亭玉立的荷花,香也淡淡,颜也淡淡。 “云梳寻我有事吗?” “先生。”沈云梳恭恭敬敬地作揖,“永阳长公主请您去参加她的生辰宴。” 施黛妍笔尖一顿,宣纸上一片绯红的桃花瓣凋零。 “你这鬼精灵。长公主府何时筹办宴会,我会不知道?她一个孀居的妇人……” “先生……” “罢了,我去就是。” 小轩窗外阳光撒了满地,庭院中尽是雨后的清爽。沈云梳欣喜地捧着一册书,十余人集成的稿件钱老痛快地通过了。这次她们没用化名,而是以东陵学子的名义,统一出的书。最初的十几人选择花签上的百花作为代号,例如顾玉琦叫“鹿韭”。 资歷老的官员瞧不上这些黄毛丫头写出的玩意,一些年纪不大的却乐意瞧个新鲜。加上这册书又不贵;东陵的名头算是彻底闯出来了。 好事者纷纷猜哪种花儿是谁,甚至有眼尖的发现“木樨”的笔法与前段日子小出风头的岳云生有些相似,立意更是异曲同工。一时又编出不少离奇的故事,有的说两者是一个人,还有人说岳云生是木樨的情郎。 “姑娘。”清浣匆匆走了进来,“绮罗郡主在府门前等着呢,说和您有约。” 沈云梳一愣,“她亲自来了?” 说完也并没想得到答覆,派清荷去传口信让恋人稍等片刻,梳洗打扮起来。浅绿色的纱裙,挽起的乌髮间仅插了碧玉钗。 快步来到门前,微提裙摆上了马车。顾玉琦一身深粉裙装,斜靠在窗边,曲足案上摆着一碟荷花糕。 荷花…… 沈云梳心中浮现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 “荷塘开花时煞是好看,来年夏天……” 她竟还记得吗? 穿过九曲迴廊,弯弯绕绕的石桥,终于来到池边。翡翠在塘中流淌,碧玉盘上托着粉红的莲座。莲叶上露珠晶莹剔透,珍珠似的滚来滚去。莲叶下鱼虾游来游去,打闹嬉戏。 微风乍起,碧色的水面泛起波纹,荷花也轻轻摇曳起来。有的盛开似白玉无瑕,有的含苞待放,像春心萌动的少女羞红了脸颊。 也许是默契,两人的穿着打扮都十分应景。在美不胜收的碧海红花中,顾玉琦悄悄持起恋人的手。 “美吧?” 沈云梳点头,随即才反应过来身边人看不见,连忙应了一声。 第92页 “可不是白给你看的。沈才女,还不作诗一首?” “臣女遵命。”沈云梳笑着应了,“绿盖半篙新雨,红香一点清风。天赋本根如玉,濂溪以道心同。” 她悄悄的,将头靠在顾玉琦的肩上。换个角度,看到的风景又不同。 两人的双眸看向一处,将来的风雨险阻,荆棘艰辛,通通无所畏惧。 所向披靡。 六月十六,沈府张灯结彩,主僕老少喜气洋洋。 沈云逸在厅堂招唿宾客,沈家姐妹和汪玲瑶在房内陪伴新嫁娘。入目一片喜庆的红,案上摆着桂圆红枣。 “庄姐姐,紧张吗?” 庄婵轻轻应了一声。这几月过得太快,还没来得及在父母膝前尽孝,还没教导小妹针线内务,就嫁为人妇了。 三人安抚着,又劝她再吃点东西垫肚。有汪玲瑶在,讲些俏皮话,红盖下庄婵也被逗得露出笑颜。 想起母亲交给自己的画册上的内容,脸更红了。 “我回来了。” 三人对视一眼,拍了拍庄婵的手,将新房留给了这对小夫妻。 龙凤红烛高燃,沈云逸眼神清明,显然并没被灌醉。他挑开妻子的盖头,有些微不可见的侷促。 一夜春宵。 第68章 宽大的袍袖下,沈云逸和庄婵的手紧握在一起。 沈云华鼓励地看向友人, 沈云梳在父母看不见时悄悄挤眉弄眼。 敬茶时, 程氏只是象徵性地嘱咐了几句, 就将管家权交给了她。儿媳妇是自个选的, 稳重端方,给三姐弟选的见面礼也十分适合, 她很放心。 带着儿媳熟悉了府中事务后,七月初, 程书怡将小女儿唤入房中。她神色温和, 拉住沈云梳的手:“梳儿,你也大了。前段时间愁你姐姐的归宿, 又忙筹备你兄长的昏礼, 一直没提你的亲事。你比华儿冷静,娘就坦白了说;眼下有个人选想问问你的意见。” “对方姓王, 名延亭,寒门出身, 新科中了二甲十一名,眼下在翰林院当值。性情跟你父亲一样, 很阔 达开明。”说到这,程书怡语气中带着几分笑意。“且家中父母都不在了, 没有公婆管束, 你可以继续做想做的事。” 她正要说下去, 却见了沈云梳神色带着几分惊疑。“怎么,难道梳儿见过他?” 沈云梳点点头。“他是钱爷爷的门生。” 程书怡听到钱朝先的名字时停顿了一下。她知道这位大儒在朝中的份量, 不少人甚至怀疑沈明义的升任与次女与他相识有关。 “难怪王翰林如此博学。既然你们认识,就更好了。” “……娘,事关重大,容女儿考虑一段时间行吗?” “当然。” 回到闲云阁,对着庭院中将开的木樨发呆。阳光毫不吝啬地撒下,沈云梳整个人被温暖环抱了。金辉散在碧绿的燕子掌盆栽上,显得愈发喜人。 这种植物不易开花,此刻顶端却是一簇簇的粉白,煞是好看。 这是阿罗特地托葛雯儿送来了。在自己面前说的每一句话,她都牢牢地记在心上。 母亲处处都为她考虑,丝毫不比为阿姐用的心少。然而她想也没想过妥协——哪怕为了亲人——这是告白的那天起,许下的承诺。 庄婵在娘家有过管家的经验,上手的很快,程书怡放心地将大小事务都交给了她。很快到了乞巧节,庄婵带着两个姑姐妹一齐祈福,拜织女、吃巧果。 往年由王侯夫人举办的宴会今岁由书院组织,仍是比试刺绣、针线等活计,没什么新意。但胜出的普遍都是东陵学子,连沈家姐妹这些与其他科目相比不擅针线的都拿到了靠前的名次。女儿没能进东陵的各家太太多少都有些艷羡,书院的名气更旺了。 那些说东陵夫子们不务正业,净教些歪门邪道的看了她们的巧慧,也再没话说。 当晚沈云梳持着顾玉琦的手,在闹市中同游。叫卖糖葫芦的小贩将两人的模样浇成糖人,互相把对方吞吃入腹。 近处的灯火阑珊映照着远处的夜空,仿佛千万颗繁星降落凡间。 沈云梳把程氏给她选好归宿的事讲了,又道:“既是认识的人,又是初墨阁的门生,就好办。回头我去找钱爷爷约个时间,跟王翰林当面说清楚。他是通达明理的人,定然会帮我。” 顾玉琦捏了捏她柔软的手指,笑道:“你心里有数,我就不管了。娘也找我商量亲事了,但我说须是尊重理解我,不介意我抛头露面的人,估计能拖一段时间。” “阿罗,后日休沐你若得空,我午膳后去找你,有要事商量。” 顾玉琦看她郑重的模样,立刻应下。“好。” 后日,沈云梳一身竹青长裙,带着帷帽进入书阁。本来男装打扮更避人耳目,然而叫母亲知道了未免惹她恼怒。 “钱爷爷。” “你来啦。”钱朝先敏锐地问,“有事吧?” “嗯。”沈云梳略有些窘迫地说:“能否找个僻静无人之处商量?” 钱朝先领她来到内室,吩咐僕从退下。清荷十分有眼色地沏茶端水。 “你这个丫鬟很好。”钱朝先贊了一句,“说吧,有什么事老夫可以帮忙。” “钱爷爷,能否帮晚生跟王翰林传个话,约他下个休沐日于此处相见?”没等他询问,沈云梳就率先说道,“家慈……有意和王家结亲。” 钱朝先听了也很惊讶,“你们小女娃面皮薄,老夫跟你说也不合适,但我必须问:要找夫婿,没有比王翰林更合适的了。他了解你的才学见识,成亲了有什么事也会跟你商量;相貌人品自不必说,家中也没有公婆需要侍奉。” 沈云梳听他话中意思与母亲有几分相似,不觉苦笑。听到尊重之辞,想到阿罗前日的话,心里更是突了突。“钱爷爷……云梳已有心悦之人了。” 钱朝先皱了一下眉,“两情相悦?” 初墨阁的消息灵通,自己身边的人,不用特地查就能知道近况。沈云梳行事果断,却是守规矩的人,做出和男子私相授受的事还真不可思议。 见她点头,深吸一口气道:“若你们门当户对,叫他立刻过府提亲;不然,马上命他考取功名,三年后你十六,勉强赶得上。看在你叫我一声爷爷的份上,我可以帮他。” 这份诺言很重。沈云梳的眼眶湿润了,她何德何能,碰上这么多真心相待的人。 “爷爷,他的身份暂时不能说。等我一年……我会坦白的。” 钱朝先盯了她许久。“好,老夫信你。延亭那边我帮你去说。” “阿罗。我这次找你,是想问问……宫里的事。” 顾玉琦有些惊讶。之前她谈论这些时从不避讳云梳,但云梳总谨慎地不多言,觉得这些事自己无法干涉。这回却…… 第93页 “若你为难……” “不,我很感激你的信任。”顾玉琦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接过她带来的叫花鸡,转身交给宜绡。“坐吧。” 茶水的清香和烤鸡的诱人气息混合在一起,顾玉琦将一切娓娓道来。 “别看现在那位贵妃娘娘唿声这么高,就凭一点,她永远当不上皇后。”顾玉琦挑挑眉,慵懒地往后一靠。“四年前,洛斓的姐姐是被她害死的。” “那位知道吗?” “知道。”顾玉琦黛眉微皱,“我一开始也很不解,但后来逐渐明白了。她儿子不可能继承大统。” “但他是唯一的皇子……”沈云梳不可置信地说,“那位若想除掉一个人多简单,何必大动干戈?” “萧姐姐还是留下了一个血脉。” “你是说……敏安?!” 顾玉琦点点头。 沈云梳脑海中一霎那浮现出很多猜测,包括敏安是男扮女装之类。但又一想,实在不可能。眼下只有一个可能,皇帝想让他和元后的孩子,以女儿之身,登上龙椅。 “你这么一说,那位为什么支持我们,都清楚了……”她神情还是有些怔怔的。 顾玉琦满意地笑笑。 与此同时,另两人也在商量着宫中局势。 “茹儿,真的决定了吗?眼下汪家失势……虽说汪婕妤是玲瑶的姐姐,不管怎样我们都会帮衬一二,但……” “傻姑娘。汪家失势,她却只被贬为婕妤,足以见得圣上对她的宠爱了……我觉得,更可能是看在公主的面上。邵贵妃不是好相与的,你记得我们入宫是为了什么吗?” 她一语双关。话中的公主不止是汪玲珺的亲女敏和,更是在说被皇帝放在掌心的敏安。 “……茹儿,我只是为了陪着你。”论如何,心底都是感激。 “这就对了。”陈婉茹怜爱地抚了抚她的乌髮,对上了那双水汪汪的眸子。“我们当然要争宠,太低调反惹人厌。但最终的目的,只是平平安安地活下去。莹儿啊,千万别被宫内的繁华迷了眼,忘了初心。” “我不会!能和茹儿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我就知足了。” “傻姑娘……对了,近来你怎么不叫我姐姐了?” “入宫后,就不能叫你茹儿了……” “谁说的。四下无人时,我们仍能像现在这般相处。莹儿,”陈婉茹将对方的柔荑放入自己掌心,轻轻抚摸。“我们一定都要好好的。” “嗯!” “沈姑娘找在下,是有事吗?”王延亭彬彬有礼地问道。 看来钱爷爷并未告诉他内情,沈云梳这么想着。也是,这种事不好让旁人代言。 她略微愧疚地,将母亲的意思复述一遍。 “我很欣赏沈姑娘的坦白。”王延亭拱了拱手,“到时推拒掉这门亲事就是,不必担忧。” “王翰林大恩大德,有机会定会报答。” “在下担不起沈姑娘的这声谢。实不相瞒,我也有难言之隐,所以无论如何都会拒绝媒婆撮合。” 沈云梳一时不清楚他是客气,还是真有内情。无论如何,这份恩情她记在心里。 第69章 “圣旨到——” “工部侍郎嫡长女沈氏云华,端庄贤淑, 良善大方……与萧家长子堪为良配……” “工部侍郎嫡次女沈氏云梳, 温婉守礼, 聪慧果断……于社稷有功, 朕心甚悦,册封德善县主……” 一连两道圣旨把府中人都砸晕了。沈家成了京城新贵, 风头大盛。好在不久就是初选,一台台香轿被抬入宫门, 各府都盯着宫内的风吹草动, 他们才不算招眼。 家族荣光寄托在一群妙龄少女的身上,多么荒唐可笑。 陈婉茹当殿弹了一首古琴, 技惊四座, 被封了美人。舒秀莹却没选择最擅长的筝,而是作赋一首, 娇俏的模样也逗得皇帝一笑,许给答应份位。走出殿门后她快步来到陈婉茹身后, 面上一派乖巧,似是情愿作她的陪衬。 但萧洛斓竟也出现在了殿选, 让众人大吃一惊。陈婉茹一打听,原来她自请入宫照顾长姐留下的女儿, 萧家为此罚她几月禁足, 轮番规劝却毫无成效。 东陵书院的竹林内, 再也凑不齐人的十二钗相对而坐,默默无言。杨可烟红着眼道:“萧家长女已经在那金玉囚笼中送了命, 连澜儿也逃不过吗?” 沈云梳和汪玲瑶对视一眼。据汪昭容借从民间给敏和公主挑小玩意的名义送来的家信中所写,她和陈婉茹及舒秀莹二人已达成了联盟。而萧洛斓虽在凤阳阁住着甚少在后宫诸人眼前露面,却也暗中和她们有着来往。顾元宸生母早逝,却从不势单力薄。 自从上次阿罗跟她透了底,沈云梳明白陈姐姐、舒姐姐和洛斓也多少知晓些内情。心中有了盼头,还有肝胆相照的挚友,日子就不会那么难熬。但事关紧要,这些暂时还不能透出口风。 “绮云书院”已经建成,从选址到聘请夫子都下了大功夫,不少有些魄力的外地女子也慕名投奔。消息灵敏些的世家贵夫人,探出皇帝的态度后都主动热情地募捐,解决了她们银钱上的一大难题。 林司页府中杜氏生下一个女孩,按约定交给长女教养。林怀雪对她很是上心,取名怀霜,小名双儿。正巧沈府也传来喜信,庄婵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枫叶红似火,又如天边的晚霞时,顾玉琦带着沈云梳故地重游。当初许下约定时,心中的希翼是多么单薄。而如今,一切都不再是泡沫般的幻影。 “听说我们的小梳子长大了。”顾玉琦笑着打趣,扶了扶她头上的白玉钗环。当年尚带着几分稚气的女孩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初潮后更是有种说不出的韵味。 沈云梳嗔她一眼,挠了挠恋人的手心。 大女儿即将出阁,小女儿又来了好事,程氏索性做主办了个家宴。除了寄住的汪家姐弟,唯一的“外人”就只有雍容华贵的绮罗郡主了。 沈云梳仍担忧着长姐。自陈婉茹和舒秀莹入宫后,沈云华似乎也想通了什么,脸上再无一丝的不情愿。她又成了众人称赞的沈家嫡女,仪态万方地小口用膳,不时给妹妹夹一筷子爱吃的菜。反倒是一向长袖善舞的汪玲瑶有些心不在焉,桌子底下汪礼悄悄拉了好几下她的袖口。 她不愿意看到阿姐这般模样:虽美好,却不真实。可车轱辘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无论她怎么劝,沈云华只是浅笑。她平日举止已让人挑不出错来,可作为新妇要学的还很多。备嫁总是繁忙,沈云华总忙里抽闲地叫小妹来风华院,将从母亲和嬷嬷那儿聆听到来的教诲都给她复述一遍。而沈云梳也像当年一般,安静乖巧地听着。 天公不作美,当晚下起秋雨,稀稀落落敲打着屋檐和枫叶,一片凄凉之感。程氏邀请郡主留宿,顾玉琦自然顺势答应,惹得沈云梳暗中瞪她一眼,脸颊浮上几朵红云。 第94页 沈云华握着金盏的手顿了顿,杯中果酒晃动,似乎映出了躲在乌云中的圆月。她若无其事地转过头,不再向那边望去。 清荷、清纱两个将床榻铺得整整齐齐,屋内熏着清新的花香。沈云梳躺在里头,顾玉琦睡在外侧。两人的唿吸缠绕在一起,顾玉琦探身吻了过去…… 唇齿交缠间,难免感受到单衣下对方胸前的柔软,不禁气血上涌。然而毕竟尚存着几分理智,轻轻推开彼此,各自钻到被窝里去。 “小梳子,不知你睡觉老不老实?” 沈云梳正仔细端详着她。这些天下来毕竟长进不少,再没那么容易羞涩。眼前人卸去钗环,青丝散乱地洒在被褥间,粉黛尽除。柔滑细腻的肌肤,天上人间最美好的造物毫无掩饰地展露在她面前。那双脉脉含情的丹凤眼微微上挑,含着笑望向她,恍惚间年华迴转,又是初见。 “放心,我一动也不会动。” “那我可有福气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温柔脸庞。许久未见,却一直珍藏在她心底,从未忘记…… “娘?” 女子轻抚她的秀髮,温柔地说:“梳儿,姨娘走的早,没能陪你多久。看你过得好,心也就放下了。” “今世最后一次相见,只是想给你捎一句话: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千万别因世俗的阻挠,错过一生幸福。” 沈云梳疑惑地抬头看她。真是娘吗?如果是指她和阿罗的话,娘亲一定不会说出这般惊 世骇俗的话。 再睁开眼,却是恋人安详的睡容。只是梦吧,沈云梳勾起嘴角,但当作真的又何妨呢,无论是她的哪个母亲,都希望自己能幸福不是吗? “云梳。”顾玉琦一边嘟囔,一边下意识地吻了过去。 沈云梳笑了,没想到一向端方的恋人,刚起床时也有这般迷煳的模样。她毫不犹豫地回应着,隐隐约约似乎听到珠帘响动,再抬头却没有人影,想来只是风声吧。 “今个去庄子上吧?” “好啊。” 吃过清粥小菜,二人携手去了净尘山庄,对清芷急急忙忙抄小道赶去舜英院的事一无所觉。当晚顾玉琦回府时,察觉一向开朗的母亲脸色分外阴沉,心中一慌。她连忙跪下,“娘,可是女儿惹您生气了?” “绮罗,我以为你一向有主意,知分寸。怎么也没想到,你竟然搞什么磨镜之交,还让人家母亲写信来质问。” “娘……”顾玉琦哀求地望着恆王妃。 余曼婷长嘆一口气。“这事我不会告诉你父王。三个月,不许踏出王府一步。” 隔日,顾玉琦正在房中思考对策。还不到跟皇上开口的时候,偏偏她们两人一时大意,只好想方设法向堂姐求援了。却见宜绫一阵风似的走了进来,道:“郡主,王爷和王妃吵起来了。” 谁不知道恆王和王妃感情融洽,十几年来也没红过几次脸。顾玉琦一听便知与自己有关,心下愧疚,忙向主院赶去。下人自然不会没眼色地拦,就这样绮罗来到窗边的柳树下,光明正大地侧耳听着。 “琦儿乖巧懂事,行事从来没有出格之处,这些天办成的不少事连圣上也称赞。你这一声不吭地给她禁足三个月,一点解释都没有,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本王妃自有主张,女人家的事哪是样样都能跟你说清楚的。” “那你好歹也找个由头吧?” 顾玉琦再也听不下去。父母吵架都像寻常夫妻一般坦诚,没藏一点心眼,自己又怎能成为两人之间的□□呢? 她推门进去,行礼请安后不顾王妃的眼色,对顾允泽道:“父王,这次的确是女儿犯了大错,如何怪不到母妃头上。” 恆王看出她话中真心,对着暗处使了眼色确保隔墙无耳,才道:“琦儿,说吧。” “女儿与沈家次女情投意合,已暗自许下终身。” 顾允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女儿话中说的是平日那个来往密切的朋友,而不是哪家的不孝儿郎。刚想开口斥责,却见女儿难得倔强的神色,心中不禁深深嘆了一口气。他恆王之女,先太后亲封的郡主,什么样的夫婿找不到?他早有了准备,无论琦儿说喜欢上了哪家的小子,都一定促成这门亲事。谁能想到,她恋上了一个女子? “胡闹!” “琦儿知错。” 顾玉琦立马顺坡下驴。然而说着知错,却一丝悔改的模样也无,分别吃定了自个不舍责罚。 “是妾身失职,之前竟一点苗头也没察觉。” “不怪娘——” “怎能怪你!”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父女两个对视一眼,又赌气般地扭过头。“要怪也怪这个胆大妄为的丫头,生来就是讨债的。” 恆王拂袖而去。 余曼婷扫了女儿一眼,轻哼一声便转身准备返回内室,却被拉住了袍袖。 “娘,父王会帮我的,对吗?” “我看你还是看看你的小郡马有没有这般好的运道吧。”说着,恆王妃在侍女的簇拥下回了卧房。 第70章 跪在舜英院正厅的沈云梳处境的确没有那么好。 “你日日抛头露面也便罢了,谁叫当今欣赏, 竟还和郡主搅和在了一起!还与沈家争光?沈家还不需要你卖身给一个女人!传出去了你让你长姐怎么嫁人?” 从自个院中匆匆赶来的沈云华还没进门就听到了这话, 脚下一软险些跌倒。 “阿姐!”沈家小妹下意识去扶, 却没想到跪了一个多时辰双膝早已酸麻, 将自己绊倒在地。沈云华赶忙去扶,泪水在眼中打转。“梳儿, 你还好吗?” “阿姐,我没事。”沈云梳冷静下来, 沖长姐笑了笑。爱之深责之切, 寻常人家的主母听说养女干出这种没脸的事,有多少种办法暗中折磨, 何苦当面责骂。 “你与绮罗郡主……” 沈云梳轻轻摇摇头。“娘, 阿姐,女儿知错了。女儿保证这事一定不会传扬出去, 败坏了沈家的声誉。” 程氏只是沉默。“罢了,这事我管不了, 回头让你父亲处理。” “多谢娘亲!”沈云梳给她磕了几个头,眼眶湿润了。 一家之主将沈云梳唤去书房。沈云华在外边守着, 从没觉得半个时辰这么难熬。见沈云梳出门时一脸恍惚,她心中一紧, 拽住小妹的胳膊。“父亲可说什么了?” 沈云梳对她轻轻摇头。“没事了, 都好好的。爹娘不会责罚我的。” 沈云华并不敢信。要说责罚了她还能放些心, 平静无波才更不正常。然而接下来的几个月沈府果真无事发生,除了那个名动京城的郡主再也不来拜访了。净尘山庄和绮云书院的姑娘们也都发现, 绮罗郡主和德善县主再也不同时出现了。胆大的学生就问,是不是闹矛盾了?两人却只浅笑不语。 第95页 来年夏天,日头最炎热的时候,庄婵诞下一个男婴。一向沉稳的沈云逸乐得合不拢嘴,请孩子的祖父为他赐名。沈明义沉吟良久,选了“初岫”二字。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没过几日,就是沈家长女出阁的日子。在母亲和小妹忍泪相送之下,沈云华十里红妆嫁入萧家。喜宴热闹非凡,永阳长公主亲自驾到,谁还看不出皇室对萧沈两家还是一样看重?略微寡言的萧家长子面上带着喜色,显然对这个妻子很是满意。 与这片喜庆的红格格不入的是,在这个蝉鸣不断的夏夜,汪家姐弟悄悄离开了沈府。他们留下了一包袱的银两,连夜赶往了江南水乡。只愿在那个温柔缠眷的地方,能忘记各自年少轻狂的过往。 月光洒满了中庭,沈云梳对着院内的木樨嘆气。为何不能都勇敢一些,坦率一些呢? 可惜草木本无心,答不出她的话。 好在沈云华回门时面色红润,气色很好。而玲瑶姐姐,她当年算帐的夫子,闺中便是京中奇女子的人,如今无牵无挂了许更能创出一番事业吧。 入秋没几天,永阳长公主下旨召德善县主入宫小住。家中久住的两个姑娘都走了,沈云梳本想多留几月在家中陪着母亲,可去年那事暴露之后程氏待她便淡淡的,再无从前的亲近,想来日日相见也是心烦。加上与阿罗许久未见实在思念得紧,沈云梳便恭谨接旨,收拾行装坐上了驶向宫门的马车。 虽说县主的品级在京城这个权贵遍地走的地方算不了什么,可德善这个封号份量可不轻,加上她是长公主的客人,太监宫女没有敢怠慢的。入了凤阳阁,一个熟悉的身影先将她引入偏殿。立在正中央,一身华服的可不正是她日思夜想的人儿。 沈云梳飞扑过去,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 顾玉琦嗔道:“宫中不比府内,几月不见小梳子莽撞了不少。” “我见着宜锦的时候就明白了,阿罗还想框我?绮罗郡主何时是思虑不周的人。” “看来桐儿说的没错,这些天梳儿活泼了不少。” “施先生?”沈云梳惊喜地转过身,孩子气地拉起施黛妍的袍袖。她一身柳黄襦裙,樱草色绸带束腰,婉约中带着柔和,再不似烟月朝阳般触不可及。顾惜桐跟在她身后,桃红长裙配松花小褂,恰到好处的妆容衬出了她艷若桃李的脸庞,让殿中的夜明珠都黯然失色。 原来世间真有如此法术,召回花季年华。 “德善参见永阳长公主。” “一家人了,何必客套。琦儿,你们比堂姐果断。” 顾玉琦眯了眯眼,不客气地告状道:“前几日谁跟我抱怨施先生太别扭来着?” 顾惜桐狠狠瞪她一眼,赶忙与转过头的爱人讨饶。 正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快地脚步声,沈云梳抬头一望,吃了一惊。只见那身着竹青色短衫,头戴玉冠的贵公子可不是敏安公主?她比去年长高了不少,脸上也没有婴儿肥了。神情却不像初见时那般波澜不惊,给众人请安后好奇地打量了沈云梳两眼。 “瞧瞧,这是谁家的清俊儿郎?怎地如此无礼,跑到皇宫内院来了?”永阳正愁无人转移话题,赶忙揪着顾玉宸打趣起来。 “姑姑,父皇今日允我修习骑术了!”顾元宸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 此刻一身雪青襦裙的萧洛斓才堪堪迈过了门槛。永阳见了沉下脸色,“宸儿,你是不是跑的太快没顾上你姨母?” 顾元宸惭愧地低下头,“是孩儿粗心。小姨,抱歉。” “是我步伐太慢,宸儿往后仔细些便是。”萧洛斓说着缓步来到沈云梳身前,轻轻拥抱了她一下。 “洛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沈云逸望着风华院的方向,长嘆一声。“回不去了。” “云华和云梳都作出了自己的选择。她们心性坚定,作出选择便不会滋生悔意,日子会过得很好的。”四周寂静无声,庄婵从身后轻轻环住他的腰。 沈云逸反握住妻子的柔荑,嘴角微微勾起。“但愿吧。” “哇——”厢房中传来了婴儿有力的哭声,两人再无心思多想,连忙起身赶了过去。 永阳长公主说是召沈家小女来凤阳阁小住,大半年都没有放她回府的意思。直到萧家长媳传出有孕的消息,沈云梳才回府探望长姐。 沈云华的衣裳首饰都是京中最新流行的款式,一脸当家主母的威严气度。却也粉面含羞,似乎还没从腹中孕育了一个小生命的消息中回过神来。 “华儿,你过得好,娘也就放心了。” 沈云梳站在程氏身后,默默地端详她。“阿姐。” 半个时辰后,姐妹俩在厢房相对无言。 “萧……姐夫对你好吗?” “挺好的。通房遣散了,他也无纳妾之心。萧郎在书画上很有造诣,平常谈谈山水也自在。偶尔跳几首舞曲,算是私房情趣。当然比不上梳儿有本事,在皇宫中也过得自在。” 沈云梳笑了。她的笑容灿烂夺目,不肖一字就能看出她的幸福。“阿姐,玲瑶姐姐给我来了几封信。她的生意越发好了,如今鼎鼎大名的楼凤阁和华锦布庄就是她开的。汪琅也说了门亲事,对方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很是聪敏和顺。” “这样我就放下心了。”沈云华喃喃道,终究没问汪玲瑶有无定亲。 沈云梳的及笈礼是在凤阳阁举办的。沈家夫妻,以及她的义父母恆王夫妇都得幸入宫。外院清清爽爽,入了内院便是一片喜庆的红。梧桐树上拴着彩绳,屋檐下挂满红灯笼,明净的窗户上贴着一对对喜字。连院门上也挂着红绸花,也就是皇宫内院没人敢闯,要见了沈家女儿,不,德善县主,一个及笈礼办成了嫁人的模样,不知惊出多少流言蜚语。 沈云梳坐在梳妆镜旁,任由全福妇人在她脸上摆布。绞去面上细毛,浅浅地扑了粉,又修眉。被压着泡了许久的花瓣浴,又吐了香脂,身上带了一股桂花香气。 木樨才该配牡丹。 敲锣打鼓,一百八十抬的嫁妆聘礼没有。但凤冠霞帔,敞亮的新房内双凤红烛自是少不了。正殿内摆了家宴,恆王夫妇与沈家两口子一同坐在上首,眼见着新人拜了天地高堂。程氏掩下复杂眼神,只端着欣慰笑颜,感觉丈夫握住自己的手更用力了些。 洞房内,顾玉琦轻挑开红盖头,嘴角含笑。沈云梳一抬眼,便看见她眼中的万千星辰。 “娘子。” 沈云梳接过她递来的合卺酒,脸上发烫。 大皇子满十岁时,宫内传出邵贵妃原是谋害先后的元兇,所图谋的更是不止后位。皇帝震怒,原想将她处斩了事,念在她养育大皇子的情分上只贬为庶人。邵家被抄家,三代不许为官。 涉及社稷安危,深知今上手段的大臣们自是全无异议。可顾栖梧只有这么一位皇子,眼下生母有了谋杀元后的污点,再无继承大统的可能。为了江山传承,纷纷上书请求皇帝主持选秀。 第96页 顾栖梧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沉默不语。翌日早朝,众臣的目光都集中在跟在他身后的少年身上。 只见他一身碧蓝色长衫,头戴玉冠,眉目疏朗,气度不凡。今上抚掌而笑:“元后并非没给朕留后啊。敏安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这天下朕再寻不来比她更出众的储君了。” “这——” “皇上万万不可!女子怎能……” 顾栖梧仍是浅笑,仿佛未听见一般。只见此时已是工部尚书的沈明义道:“吾皇英明!敏安长公主至纯至孝,文武兼备,当立为储君!” 还没等那气得直哆嗦的同僚反驳,萧家、杨家、祝家、庄家、陈家、舒家、林家、孙家……以及他们的世家、姻亲、盟友,纷纷下跪附议。在那磕头,请皇上三思的人们听大殿上许久没动静一抬头,却见支持立顾元宸为太子的竟占满了大半个朝堂。 七年间,沉稳大气,聪颖绝伦的小姑娘 已长成了翩翩少年郎。上马能骑射,下笔能批断;温文尔雅,智谋无双。每日递上去雪花片般的奏摺,有多少是她悄悄批阅了,再送去给父皇过目的?举手投足间自有天家的威严气度,与她相比,顾元鸿不过是个不知事的娃娃。 七年间,东陵书院新一批出师的学子,有多少让世间七尺男儿心生惭愧,不得不折服?更别提净尘山庄的妇孺没有男人也过上富足的小日子,云琦书院平民家的女儿长了见识,一个个成为家中的顶樑柱。 一身玄色衣袍,神色庄严肃穆的少女跟在父亲身后,在祖宗天地和文武群臣的见证下受封皇太女。这可是大悦开朝来绝无仅有的先例,接受良好教育的女子骄傲地挺起胸脯,将“头髮长见识短”之类的话语反驳回去。下一任君王都是女儿身,谁人对圣上的决策不满? 顾栖梧坐在亡妻的宫殿内,望着院中槐树,感概万分。最初只是不忍二人的女儿受委屈,谁能想到弄出这么大动静?虽是都是他为女儿铺路一手促成的,一切这么顺遂倒有点不敢相信了。 他吩咐顾玉琦和沈云梳小两口往后尽量少在朝堂露面,未来女帝已经触动文人们的极限,其他的还要慢慢来,逼的太紧就不好了。本来也只过了十年不到,往常改革那个不得拖个几十年?却特地嘱咐恆王世子往后好好辅佐太女。顾玉熙早已娶妻,如今儿女双全,还玩笑地说要将长女顾鸾许给沈初岫为妻。 朝中人认定陈婉茹,舒秀莹,萧洛斓,杨可烟等人跟册立女太子之事没少了联繫,可谁敢明目张胆地插手皇帝的家务事?更别说她们从未抛头露面,一点“祸国妖妃”的苗头也揪不出来。 绮罗郡主和德善县主过了双十年华,却双双云英未嫁,身上连个婚约也无,真的没有流言蜚语,无人打着关心的名义嚼舌吗?当然不。然而皇帝说了,两人为了大悦,为了受苦的百姓抛头露面,心知无法全心操持家务相夫教子,才立下誓言终身不嫁。那些人自然不信,然而见两人受宠,又不妨碍旁人,也就消了心思。 顾玉琦和沈云梳两人已经不住在凤阳阁了。她们搬去了一处闲雅的宫殿,四周竹林环绕,其中还有一条清澈的溪流。虽离顾惜桐和元辰远了些,上午散步过去就当活络筋骨了。要是到的晚了,连顾元宸也调侃几句,说堂姑和县主可是昨日太过恩爱? 两人去净尘或云琦探访都很是热闹,平时过日子便清静些。赌书消得泼茶香,从诗书国事聊到柴米油盐,字句中透着老妇老妻的默契。虽偶有争吵,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隔日便又亲热起来。更别说自去年从宫外抱养了一只猫儿,大名归霜,小名仙儿;一见她们吵架便喵喵地叫唤,利爪净往书画瓷瓶上扑,二人多大的火也消了。 一日得闲,顾玉琦与沈云梳在院中执黑白棋子对弈。阳光正好,暖暖地洒在仙儿雪白的皮毛上。眼见她懒懒地在清凉的岩石上翻了个身,两人相视一笑。 这世上,只有你,与我旗鼓相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