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杳杳》 第1页 [穿越重生] 《经年杳杳》作者:雪满头【完结+番外】 文案 *有个求神信道的母亲是种什么体验? 防火防盗防谢杳,自闭禁足一条龙。 *谢杳自个儿的命自个儿还不信是种什么体验? 牵连你我他,覆灭靠大家。 *沈辞是谢杳这一辈子,见到的第一个「外人」,是她破的戒,是她命里没能防住的劫。 两人从青梅竹马走到穷途末路,一个嫁入东宫,一个囚于东宫。 谢杳拼死将人救了出去,三载后,换回颈侧一柄利刃。 而后,一个囚于东宫,一个入主东宫。 谢杳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毁灭,哪怕用性命都未能再将他拉回人间。 铜铃惊梦。 谢杳回到十二岁那年,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她看明白了,对这种心理一不小心就容易扭曲的人,还是该趁早治疗。 「我要替他点一盏灯,好好守着。这回,不会再灭了。」 「杳杳,醒醒,到家了。」 白玉盏,桃花酿。大醉三载又何妨。 旧岁辞,故梦杳。隔世一枕同暮朝。 *于沈辞而言,自他入京为质子那一刻起,就像是走在一层薄冰之上。 走得久了,难免会累,要有个什么寄託着,才好接着走下去。 所以他遇着了谢杳——她是他所有的信任,是他的人间。 *这是一个伪自闭女主以为自己被救赎最终却反过头去救赎了一个一不小心就心理扭曲的男主的故事。 食用指南: 1.玻璃渣心糖,嘎嘣满口香。(@糖裹玻璃渣) 2.前世小虐,重生治癒,he保证! 3.前世略长,女主重生。 4.太子男二。前世女主跟太子有名无实。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杳,沈辞 ┃ 配角:谢盈,穆朝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浮生朝暮几回首,旧岁辞,故梦杳 第1章 自闭 元平十年,谢府。 初春的午后,阳光刚好,照得人都平白跟着雀跃几分。 谢盈熘熘达达去到厨房里,热络地打了一圈招唿,正忙着备菜的刘娘忙不迭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蹲下身,将早备好的食盒递到她手里,「二姑娘,今儿个熬的川贝雪梨,可要嘱咐小姐趁热喝下去,不然该失了功效了。」 谢盈笑着应了,十岁的小姑娘,已出落得有几分模样,一笑便有两个深深的梨涡,讨喜得很。 刘娘看着谢盈走出去,低下头切菜,心里默默念叨着,还有两年,总算能见到小姐了。 刘娘在谢府做工做了十三四年,对府上这唯一的小姐,也只知晓小姐口味偏重,喜辣喜甜,旁的一概不知。 莫说是刘娘,整个谢府,见得到小姐的,除了谢大人和夫人,也便只谢盈一个。本就不算大的谢府,最里一处院落被隔起来,连带着整个后园,便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也不能踏进去一步——大有金屋藏娇的意思。 这谢大人谢永,乃当朝正五品中书侍郎,本是寒门出身,科举入仕。入京赶考之际弄丢了银两,幸得当年还是陆家三小姐的夫人搭救,一饭之恩,换了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当年在京城里,也传成了一段佳话——一段佳话,何谓一段,自然是要掐头去尾的——因着这故事的后半段,逐渐走向了玄学。 陆家是行商起家,家底丰厚,嫁妆抬了足足八大箱来。只是二人成亲后整整五年,都未有子嗣。名医不知看了多少,最后实在无法,便将希望寄托在道观古剎上。谁成想,这一求,还当真求得了——自然,到这儿也仍算得上佳话。 谢夫人怀胎三月亲去道观还愿时,机缘巧合下,京中最负盛名的净虚道长算了一卦,同谢永道是他本子嗣缘薄,强求的缘分,怕是这孩子一生坎坷波折,不得善终。 谢永当即跪了下去,恳求净虚道长指点化解之法,道长推脱不得,只得道是这孩子命格大着,非他所能左右,只有一计,却也不能保万无一失。 就因着这一计,谢杳自生下来这十年间便没出过院门。除了父母亲,和自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丫鬟谢盈,旁的半个人也没见过——母亲同她说,余下的,都算是「外人」,她年满十二前,是不能见的。 是以对整个谢府乃至整个京城来说,中书侍郎府上这唯一的明珠,只活在想像里,就连是圆是扁都不知。 谢盈提着食盒,因着里头是羹汤,走路便小心一些,好容易搁在屋里的案上,张望了一圈,见谢杳并不在屋内,便又一步三跳地往后园走——她家小姐能活动的范围也就这么一点儿,不难找。 许是怕太拘着孩子,谢府的后园做的要比寻常府邸复杂一些,光是假山便有三处,小路弯弯绕绕,四季都有应景的花开。 谢盈径直往园中最大的一株桃树下去,果不其然,她家小姐倚着树干,睡的正香。春意未浓,只寥寥一些花骨朵挂在枝上,枝枝掩映,阳光便从间隙里撒到她脸上。这个年纪上的孩子本是粉圆可爱的时候,可谢杳一双微上挑的凤眼,还未完全长开,瞧着便莫名有了几分清冷疏离的味道。 谢盈毫不客气地走上前,在谢杳脸上投下了一小片阴影,一面摇了摇她,一面道:「这外面还是有些冷的,你竟又在这儿睡着了,风寒怎么好得起来?」 第2页 谢盈名义上是谢家小姐的贴身丫鬟,却是从襁褓中便抱回来同谢杳养在一处的,依谢夫人的意思,权当是做个伴,冠以谢姓,一应吃穿用度也相差无几,俨然是当二小姐的架势,是以府上下人也都称一声「二姑娘」。 谢杳睁开朦胧的睡眼,一言不发,任由谢盈将她一把拉起来,往屋里走。 川贝雪梨搁足了糖,谢杳安安静静地一勺一勺喝了个干净。谢盈撑着下巴看着她喝下去了,才道:「我要随李娘出府一趟,回来给你带红豆酥,好不好?」 谢杳抬眼看她一眼,将空碗放回到食盒里,开口道:「桂花糕。」 谢盈两个梨涡又深下去,应了三声好,提着食盒往外走,末了又回头嘱咐了一句:「你若是困了就在屋里睡,夫人早便歇下了,大人又不在,你再睡外头,可没人管了。」 谢杳浑不在意地点了点头,一看便知并没能将这话听进去。她情况特殊,闷得久了,平日里做事情难免我行我素一些。 谢盈前脚刚走出去,谢杳便去了后园,轻车熟路地爬过最里头的那处假山——后园的后墙与这假山间的缝隙堪堪容得下一个成年女子,于十岁的谢杳而言倒是绰绰有余。 她扒开枯草堆,露出里头的狗洞,毫无心理障碍地钻了过去。 这狗洞她也是两年前才无意发现的,便是连谢盈都没告诉,时不时便借它钻到另一头去透口气。这位置隐蔽,她又十分小心,还从未被发现过——一旦被父母亲发现,怕是能打折了她的腿。 狗洞连着的是另一处园子,一看便是荒废了有些年头的,杂草丛生。谢杳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不自觉带了笑,随手拔了一根草在手指上绕着,自打她第一次过来便发觉,这处府邸比之她家高了不知多少规格,后园足足是她家后园的三倍大。 一处巨大的无人居住的府邸,于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无异于是一座巨大的宝藏——尤其是对谢杳这种从出生禁足到现在的。 后来她旁敲侧击地问了母亲才知,这府邸本是前朝一位亲王的住所,一荒废便是几十年。 自那以后,谢杳便安了心,十分有计划地用了两个月,将那府邸断断续续探了一遍。只是平常仍只到这狗洞后的后园里玩儿,一是因为来回方便,二是因为荒废久了的宅子总是有些阴森的,走远了难免心惊胆战。 只是她不知,这宅子也阴森不了多久了。 元平十年的初春,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宫里一道圣旨在京城乃至整个兴朝上下,掀起了轩然大波。恰如第一场春雨落在刚刚解冻的湖面上激起的涟漪——一层叠着一层,未平又起。此后春雷滚滚也罢,雨过拔苗也好,都是这场春雨下应有的。 兴朝重文轻武,即便是同一品阶,文人的地位也要比武将高出一截去。只一个例外——镇国公沈征。坊间都道沈家一门是武曲星下凡,早在前朝便是掌了大半兵权,前朝废帝昏庸无道,大兴的开国皇帝算是沈家一手扶上来的。 不过沈家也算知情识趣,虽是得了个镇国公的世袭爵位,却未留京城不说,还自解了大半兵权,自请镇守西北。 只是开国后这几十载间边疆不宁,满朝上下唯沈家可用,年復一年,沈家手中的兵权又隐隐有膨胀的架势。 这道圣旨显然是蓄谋已久,寻了个相当漂亮的藉口——称圣上龙体不适,真人卦象卜得京城须得有一命格特殊之人旺旺气运,至于是怎么个特殊法儿说得玄乎其玄,简单来说,就是要一将门之子镇一镇——于是便沖喜似的请镇国公将自己十四岁的嫡子送进京来,又十分体贴地以孩子年幼,要有母亲照顾为由,「特准」镇国公将自己夫人也一併送进京。 沈征统共就三个儿子,且庶长子早几年战死沙场,嫡子便只沈辞这一棵独苗苗,幸而这独苗承袭了其父的将才,年纪轻轻便已立下了不少军功。 随父征战多年却被迫年幼的沈辞同沈夫人这一进京,与质子无异。 坊间倒是探不出这其中那么多勾心斗角,只是对镇国公这一家子好奇得很,纷纷猜测着这位世子是何模样——京城中的世家公子们打小在泼天的富贵里养起来,多是谦谦君子一类,而沈辞不同,虽是顶尊贵的出身,但边疆的风雨十几载如一日地浇下来,怎的也得浇出一副铮铮铁骨来。遑论早便传言镇国公世子乃是天纵将才,京里一波又一波传回的战报无形中便给沈辞蒙上了两分传奇的色彩。 眼见着沈家未来的希望进京的日子定了下来,皇帝龙颜大悦,大手一挥,恰批了与谢府相接的旧王府为新的镇国公府,亲题了牌匾,又拨银无数,能工巧匠流水一样送进来重修国公府——就连谢府也跟着沾了光,重修了门头。 那股热闹劲儿传到了谢府,就连下人的脸上都是红光满面,谢盈叽叽喳喳地不知同谢杳念叨了几遍,叫谢杳都要疑心她是属麻雀的。 谢杳本人却并不怎么高兴,一想到原本独属自己的秘密花园如今有了正主,且看这闹腾劲儿自己怕是再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过去玩儿,晚膳的食慾都消退不少。 谢永也并不怎么高兴。树大招风,家住在皇帝的眼中钉心头刺旁边,因着自个儿女儿的缘故又不能干脆搬走,怎么琢磨都不是件好事儿。谢永在心里嘆了口气,晚膳也只动了几箸。 第3页 谢家唯二两个不怎么高兴的人同时抬起头,谢永瞧着女儿心情不佳的模样,十分欣慰地想,杳杳平日虽是话少一些,不似寻常孩子天真活泼,可没想到小小年纪竟如此通透,能与他想到一处去。这份远见,着实难能可贵。 京城里头的小姐们通常是打小便请教习的先生的,大兴的风俗开放一些,即便是女孩子,也什么都要学一些,不过依然是以琴棋书画、女红之类为主。 谢杳情况特殊,一直是由谢永和夫人亲自教导,她对女训女红云云兴致缺缺,却偏好史书,先前谢夫人念着她本就内敛,生怕读多了读成个老学究的刻板性子,不怎么准她多读。 谢永又看了女儿一眼,没头没脑地同夫人道:「再多添置一些史书回来,看看杳杳想读什么书,孩子爱看什么便看什么,不必拘束着了。」 望着自家夫人一脸的迷茫,谢永笑得愈发欣慰,「好读书,是桩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开坑啦~ 第2章 初见 新置办回来的史籍谢杳读过去两本,又新学了一支曲子,弹得有几分模样,后园最大的那株桃树开了花,在枝头簇拥了半月,一场大雨浇下来,这才逐渐散开落了满地。 墙那边的动静总算消停下去。听谢盈说,大红的绸缎绕了满府,张灯结彩,不知道的还当是娶亲呢。 那红绸缎,谢杳是知道的——不仅知道,她屋中的小匣子里,还放着一小条折好的。那日她同往常般在树下小憩,忽的一阵风来,许是对面府里在树枝上缠绸条的小丫鬟没缠紧,一截绸条翻过院墙,滚过假山,恰被吹落在她手边。 沈家人真真儿住进来,又闹腾了三日。除却沈夫人和世子,还以护卫的名头从边疆带了不少人回来,如今一併充为了护院。 这种热闹自然少不了谢盈,她绘声绘色同谢杳讲了一通,说人都排满了外头的街,阵仗大得令人咋舌,其中一些伺候的下人还是宫里拨出来的,足以见得皇上对镇国公府上的重视。 谢杳看着谢盈一脸的艷羡,一如既往地没吭声,只是转过身去从书架上取了一本她刚读完的史书来,递到谢盈手中。 谢盈翻了翻,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得她头皮发麻,只看了个开头,这一本讲得是前面某朝的列侯,便合上书,放回书架去,「我惯不爱读这些的,你给我这个作甚?」 谢杳幽幽开口:「我们已过了十岁的生辰。」她们二人生辰乃是同一日,她这话言下之意是你我都活了十个年头了,这么浅显的事情怎的还是看不明白? 谢盈显然没意会到,自顾自地又说了好半天,见谢杳再没有搭理她的意思,才堪堪收住,撇了撇嘴同谢杳道:「杳杳你什么都极好,就是话太少了些,说话总喜欢只说三分,余下七分叫人猜,我如何猜得准嘛。」 沈家安顿下来,倒是意外地安静了。沈夫人婉拒了一众想前来拜访的,贺礼更是一样都没收——这些人也便只是口头上说说罢了,实则巴不得被挡回去,好避开皇上的霉头。 谢杳耐着性子又等了七日,等到枝头的桃花落得只剩下孤零零几朵挂着,终于等到了谢盈外出,谢大人办公事,谢夫人午休去了的好日子。 后园那堵墙后始终没什么动静,想来是地方偏僻,镇国公府上的人不怎么过来,倒是正合她心意。 深深感到领地被正大光明侵占的谢杳爬上假山,拜沈家所赐,如今寻常的钻狗洞活动都有了几分刺激的色彩——这么想想,心跳竟莫名还有些加速。 桃红的春衫对襟薄裙并不拖沓,是以谢杳极轻快地便从假山上翻下去,钻过了狗洞。 谢杳站起身时怔了怔——入目的景象与她曾熟知的静谧荒芜没有半分相同。有了人住,烟火气衬得整个富丽堂皇的府邸庭院都生动起来,珍花异草精心散布在曾是一片杂草的后园之中,奇石假山造型讲究,曲水相接,春水汩汩流淌,落花浮沉其上。 唯一还算认得出的,是这后园中的树,其中有几棵桃树,花期总是比谢府上的长两日,很是得谢杳欢心。 她蹑手蹑脚地转了转,见确实没什么人,才大胆起来,遛达了半圈,最终还是回到了那片桃树下。 饶是花期再长,这时候也落了个差不多,青草地上覆了一层薄红。 谢杳刚刚站定,便听得有人往这边走,少年清冷的嗓音远远传来,依稀听得说的是什么「练剑喜静,不必跟着」。 谢杳不禁慌了神,回头望了一眼狗洞的位置,心知来不及再钻回去,只好借树干挡住自己,屏息凝神,将打着颤的手收到袖子里去。 等了许久,也没听到什么动静,谢杳按捺不住,终是往外探了探头,想看个究竟。 就是这一动,身后忽的炸开刀剑出鞘的声响,寒芒一闪,谢杳只觉得一股寒意紧贴着自己脖颈,不由得一抖,惊吓之下竟直接转过身来。 沈辞未曾料到她竟直接往剑锋上蹭,手中的剑往外一偏,却还是慢了一点儿,削了她鬓边散下的一缕髮丝来。 髮丝轻飘飘落到地上,与满地开落的桃花混在一起。碰上了好天气,就连午后的风也是暖融融的,扬起花香气来,缠上谢杳因转身带动起的裙袂。 少年身姿挺拔,握着剑的手微微用力,指节泛白,本是生了一张极好看的脸,此刻却皱着眉头,神色冰冷,眼睛里的戒备简直要溢了出来。 第4页 这个人便这么毫不客气地撞进谢杳的眼瞳里,连同脖子上架的那把利刃一起。这是她悠悠十载岁月中,见到的第一个「外人」。他问都没有问一声,就这么闯进了她久久无人问津的世界里。 多年后谢杳回想起来这一幕,不觉一哂——初见便是刀剑相向,果然不吉利。而后睫羽一颤,笑意泛起苦味,倘若那一眼便能一生,是不是省去了好多无眠的夜和惊醒的梦。 沈辞打量了面前的小姑娘一眼,不过十岁上下,委实不像是什么刺客,一身桃红的小裙子衬得一双凤眸有神极了,此时眼睛略睁大着,有毫不掩饰的茫然和惊愕,反倒更像是个迷了路的桃花精。 他眼中戒备却是分毫未消,试探着问了一句:「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会在这儿?」 谢杳不自觉抿紧了嘴唇。 沈辞看了自己手中的剑一眼,以为是吓到了这小姑娘,利落地收剑入鞘,态度十分诚恳地道了歉。 谢杳仍是承继了自个儿一言不发的优良传统。 沈辞再度打量了她一眼,半蹲下来与她齐高,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声音刻意柔和了不少,却依然没有得到回应。 沈辞狐疑地看向她,「难不成是个哑巴?」 谢杳不满地抬起头来,直视着那双戒备的眼睛,「你根本就不会信我,我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 沈辞被一个小自己四岁的小姑娘说的愣了一愣,往前半步,不由得有些好笑,「你都没说,怎知我不会信?」心里却是有些出乎意料,小姑娘看着懵懂不谙世事,没成想眼尖得很,对旁人的情绪和敌意敏感至此。 谢杳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却不肯再开口,只指了指谢府的方向,权当是回答。 这一指,谢杳惊醒过神来,时辰不早了,母亲怕是马上便要醒了的。 思及此,沈辞这个人早便被她选择性忽视地抛到了脑后,一路小跑着往狗洞的方向去。 沈辞倒也没拦她,只拿着剑抱臂斜倚着桃树,望着她动作娴熟地从狗洞钻过去,带着笑摇了摇头。刚刚转身要走,头一低,恰好瞥见了地上那缕被削下的髮丝。 这一边谢杳翻下假山,忙不迭理了理乱发,将少了一截的头髮藏进去,长长出了一口气。 这口气还没出到底,情绪便后知后觉地翻涌上来。谢杳这才意识到,自个儿今日是破了戒。 她抚了抚如鼓擂的心口,说不清到底是恐惧多一些,还是兴奋多一些。她是不怎么信这些道学的,奈何父母亲将之奉为金科玉律,将她一关就要关上十二年。这规矩自小便守着,今日倏地打破了,不管怎么说,也还是有些后怕的。 好在并没有人发现什么异常,这一日过得与往常并无不同,谢杳这才逐渐安下一直吊着的心来。 入了夜,谢盈点上房间内的灯,床铺了一半,破天荒地听得谢杳主动开口问她道:「你先前说的镇国公嫡子,是叫什么名字?」 谢盈还以为自己是出了幻听,掰着手指头来回数了好几遍,才雀跃道:「一十六个字!杳杳,你竟主动问了一十六个字!」 谢杳手抵着书页上的字,慢慢在心里读着。许是成长环境太过平淡,打小她心绪就极稳,大有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架势。若是平常孩子,经过白天这一闹,哪还有闲心坐得下来读书? 两个梨涡在她面前晃啊晃的,谢盈坐在她面前,嘀咕道:「难不成真是武曲星转世,竟能让你开口问,」她一字一句道,「沈—辞。辞是辞别的辞。」 眼见着谢杳仍只是低头读着书,并不在问什么,谢盈嘟了嘟嘴,嘟囔了一句「就连武曲星转世也都只得了你问一句。」 谢盈接着道:「他比我们大上整四岁,本就是军营里长大的,又是镇国公亲自教导的,十二岁时便能披甲上阵,打胜仗了。这些都是听刘娘她们闲谈的时候听到的。你问他作甚?」还有一句,谢盈没学——她们都说,别看小小年纪,这保准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 这话也只是随口一问,谢盈深知谢杳是不会再说什么的,便又去接着铺床。 殊不知在她身后,谢杳将视线从书页上移开,默念了「沈辞」一声。 某种意义上,这是她谢杳见到的第一个真正的人,总得好好记住他的名字才成。 回想起那柄寒凉的剑,还有比剑锋还要凌厉上几分的人,她脖颈一侧不禁起了一层疙瘩。 她没接触过旁的人,只是下意识地感觉得到,沈辞,该是个很不好相处的人。 谢杳本还在琢磨,难不成外面的人都是这般,只是她没见过罢了?直到听谢盈提及刘娘她们,她才回过神来——至少在谢盈叽叽喳喳的描述里,旁的人是不这样的。 于是在谢杳至今十年的人生里,头一次对一样东西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好奇心。 作者有话要说:  某日,沈夫人听下人禀告说后园有处狗洞,要不要补上。 沈辞:不可! 沈夫人:? 沈辞:......总有小动物来往的,何必多此一举。 沈夫人很欣慰,这么多年,儿子总算有了点人情味,哪怕是对小动物的。 被迫小动物的谢杳:???劝你善良。 沈辞:你不也把我当东西? 感谢在2020-03-16 19:10:43~2020-03-17 18:20: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5页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沐子云 50瓶;季珩 10瓶;我的大大更新了吗? 5瓶;4262746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出游 夜渐渐深了,谢盈守了一会儿,见谢杳已睡着了,便吹灭了烛火,打着呵欠回自己屋去。 听着门被轻轻掩上,谢杳睁开了双眼,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在黑暗中摸索着穿上衣裳。 她心绪久久不宁,生怕沈辞将今日遇着她的事说出去,越想便越躺不住,索性再去一趟,说个明白。 像大半夜地睡不着爬起来去看星星的事儿她做了不少,除了偶尔得一场风寒被絮叨两日,也没什么旁的责罚。 假山顶上风比平地大一点儿,还未入夏,若有若无的凉气吹灭了谢杳一腔热血,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此时能碰上沈辞的可能性与他把状告到谢家来的可能性差不多一般大。 只是既已走到了这儿,也不差最后那一钻了。 这夜无星无月,黑得很干净。谢杳钻出来的时候一时没注意,还被绊了一个踉跄。 一声低笑传来,谢杳闻声望去,却看不太清楚,只得顺着往那边走了几步。 「你还真把这儿当自个儿家?谢侍郎没教过你,小孩子天黑了是不能出门的么?」 谢杳终于看清了靠坐在树下的那个人。一身雪白的寝衣在夜里醒眼得很,外面只松松垮垮披了件袍子,却是连繫都没系。这人长得剑眉星目,抬眼间便总有隐隐的威压,偏生举止又散漫,消去了几分迫人感。谢杳回想到谢盈的形容,心中瞭然。也是,打了那么多胜仗,手上定然沾了不少血,自然跟普通人要不同的。 谢杳又走近了一些,闻到沈辞身上的酒气,才停住步子。 她皱了皱眉,颇有些嫌弃,「小孩子不能喝酒,也说过。」 沈辞又喝了一口壶中的梨花白,沖她晃了晃酒壶,认真道:「赏月总得就着点什么罢?」 谢杳下意识地又抬头看了看一片漆黑的天,听到沈辞压低的笑声,才抿了抿嘴,往后又退了一步。 沈辞抬起头来,只看着她笑。谢杳看着他眼睛里白日的防备终于破碎开,化成亮晶晶的一片,鬼使神差地往前挪了挪。 沈辞将手中的酒随意一搁,稍稍坐正了些,「谢杳?」 谢杳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帘去,看脚边被踩的歪歪斜斜的草。 沈辞当她是默认了,饶有兴趣地问道:「我听闻你被批了命,年满十二之前是不得见外人的,如今......」 谢杳打断道 :「保密。」 沈辞眉眼弯了弯,这小姑娘果然不习惯同人交谈,话少得可以。他实则是不信这些方士所言的——毕竟他同母亲入京这一遭,借的便是方士所言,委实难以对这些人起什么敬重的心来。 只是见小姑娘总闷闷的,便起了心思故意引着她说话:「我本也不至拿这桩事说与旁人,只是你已见过了我,这怎么算?」 小姑娘果真愣住了,站在原地琢磨了许久,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我无兄长。」 对她这番认作兄长便算不得外人的歪理,沈辞毫不意外,只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继续。」 谢杳咬了咬嘴唇,停顿了片刻,才唤了一声「哥哥」。 沈辞点了点头算是答应,「那我便勉为其难地,就当是白捡个便宜妹妹。」 突如其来的认亲现场结束,谢杳对自己莫名其妙多的这个兄长接受良好,走过去坐到他身侧,在他疑惑的目光里认真道:「你要人陪。」 还不等沈辞开口,她便抬头看着空荡荡的夜空,轻声道:「我陪你看星星。」 沈辞欲言又止,最终只默默将外袍脱下,披在她身上。谢杳挡了一下,可新上任的兄长态度十分强横,硬生生又将袍带也系好,「你还小,不经冻。听话。」 彼时谢杳并未意识到——毕竟还是个孩子,所作所为皆是随心——沈辞于她而言是陡然闯入的生人,她于沈辞又何尝不是? 天纵奇才,纵横疆场的少年将军,正是初露锋芒的时候,一朝被折了双翼困在京城这金笼,四处虎视眈眈,无数双眼睛紧盯着想挑他的错处,稍有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復。 他姓沈,他坐在镇国公世子这位子上,就註定他要在这薄冰面上走稳了。是以除却他从边疆带回来的人,满京的人他一个也不能信。纵使他比同龄人要沉稳些,可也毕竟才十四,一时之间心境难免孤独。谢杳正在这个时候闯进来,小姑娘底细一干二净得简直当真像是为了陪他而来。他是她所见的第一个外人,是以沈辞也顺理成章地把仅剩的那些信任统统交付到了她身上。 她是他漫漫长夜里留的那盏孤灯,然最危险也最可惜的便是,那时这盏灯并不自知。 两人并未约定什么,只是自那夜后,谢杳去到镇国公府时,十次便有八次碰的上沈辞。她去的本就没什么规律,只在没人看着她时熘一趟放放风,又或许是晚间辗转难眠,披衣而起。 沈辞也并非是有意等她,不过是此地清净,他便日日都来练剑,有时心烦意乱,也来这儿安静一会儿。 两人便常常不期而遇。他练他的,她玩她的,练累了玩累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沈辞存了心引着谢杳多说几个字,天长日久,谢杳的话总算比从前多一些了。 第6页 两人常常并肩坐着看银河的那片草地枯了又荣,不觉又是一年春。 谢杳坐在桃树低处斜叉出的枝上,晃荡着两条腿,一岁过去,她又拔高了一点儿。她一面小心啃着手里的果子,不让汁液流到手上,一面看沈辞在树下练剑。看了一阵儿觉得无聊,便故意蹬了几下,踢下开得盛极的桃花来,落红纷纷,挡他视线。 剑锋倏地划过,端的是凌厉无比,将缓缓落下的一朵花儿从中噼作两半,沈辞收势,拄着剑颇有些无奈地抬头看她。 谢杳正巧啃完最后一口,剩下的果核随手往下一抛,拍了拍手,意犹未尽地在枝头挑了开得最好的一小枝花折下,这才心满意足起来,看都未朝下看一眼,只一声「接着」,话音刚落,整个人便从上头一跃而下。 沈辞怕伤着她,忙将手中剑扔下,往上一个纵步,恰接了个满怀。 谢杳站定,趁机用沈辞的衣摆擦了擦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裙,抢在沈辞发作之前,将手中那枝花递到他面前晃了晃,「接住我的谢礼。」 沈辞十分被动地接过花来,看着谢杳大喇喇地去端了树下案几上的一盏酥酪,只尝了一口,眉眼便弯起来——沈夫人在边疆待得久了,做的吃食味道偏重,不过手艺一如既往地精湛,很是合谢杳的口味。 他常叫人备着吃食,练剑时亲端来,说是间隙吃,实则都是为谢杳时不时地突然到访备下的——沈辞心想,小孩子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食是万万不能短了她的。 只是后来被沈夫人得知,一方面心疼儿子,一方面着实是太闲散,便日日亲做了给他加餐——沈夫人心想,小孩子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酥酪自是只有一份的,谢杳毫不客气地吃了个干净,在桃树下窝着。 吃饱了就容易犯困,沈辞练了半套剑,发觉背后毫无声息转身去看时,她已沉沉睡了过去。 沈辞嘆了一口气,解下外袍,披盖在她身上,一朵桃花恰恰落在她发间,他替她轻轻拂去,又十分自然地顺手用拇指揩去她嘴角沾上的酥酪。 小姑娘睡着时安安静静的样子还是十分讨喜的,沈辞放轻了脚步,刻意走远了一些接着练剑。 掐着时辰,又去将她唤醒,好早些回府,以免被谢夫人发觉。沈辞这一顿心操下来,望着小姑娘急匆匆钻回去的身影,不禁十分感慨。 本以为是个被方士坑蒙拐骗自闭了的孩子,没成想,分明是个被方士为民除害镇压了的魔王。果然愈是压抑得狠的,愈是接近本性。 桃花开落,枫红雪又白。谢杳十二岁的生辰就在眼前,因为知晓这次生辰意义非同寻常,沈辞特意问过了她想要什么生辰礼。 彼时谢杳捏着一小块芙蓉糖糕,刚咬了一口,支支吾吾想了很久,才含煳道:「带我出去玩一趟。」 沈辞想也没想一口回绝,甚至还训了她一通,结果小姑娘硬生生又回到先前自闭的状态半月。 人是沈辞好容易一点点引得活泼些的,两年心血霎时白费,沈辞颇有些头疼,看着小姑娘垂着眼不怎么搭理人的样子,终是松了口。 一来二去,最后说好,日子挑在她生辰的前两天,只出去小半日,不惹事不生非,看看便回。 真到了那一日,沈辞才知,不惹事不生非这一句分明是白说的——他忘了小姑娘是从未出过门,只是只纸老虎,真真儿送到外面去,便半步也走不动了。 将谢杳神不知鬼不觉地接出来,是费了沈辞一番心思的。可如今男装打扮的小姑娘站在路边,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竟拔不动腿,只一眨不眨地死死看着沈辞——幸得那双凤眸替她掩去了大半的怯生生,余下的两分,顶多也就是瞧着有些迷茫。 沈辞见状,默不作声地探过去握住她袖子里微微颤抖的手,用力握在掌心。 小姑娘如今倒是顺从得很,他只轻轻一拉,便跟着走。 他便这么一路紧紧牵着她的手,一面带着她逛,一面压低着声音告诉她这是哪里,哪儿最热闹,上次带给她吃的糕点又是出自哪家铺子…… 过了一个时辰,在冰糖葫芦桂花糕以及各色小玩意儿的安慰下,谢杳也逐渐放开了一些,不必让沈辞再等着她的步子,抓着沈辞的手慢慢松开,遇到什么吸引她注意力的东西的时候,才会不自觉地紧一下。 眼看着时辰到了,沈辞轻轻拽了拽她,「该回去了。」 谢杳扭回头去看着他点点头,乌黑的眼瞳清清润润,懵懂又无害的样子与平常简直判若两人。 沈辞往一侧偏了偏头,掩盖住自己上扬的嘴角,领着她一步一步慢慢往回走。 街上仍是喧闹得很,谢杳有几分不舍,故而刻意拖拉着步子。沈辞察觉,回头瞥她,她却眨眨眼睛极灿烂一笑。 那笑容直逼眼底,沈辞手握成拳放在唇边装模作样咳了两声,方端正着态度,接着拉着她往回走。 不过走了两步,他手中力道一松,小姑娘一个蹦跶到他肩侧来,踮起脚,将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杏花酥塞他嘴里,一本正经道:「应景的。」 沈辞本不喜甜,只是听她这样说,也顺从地嚼了两下。不愧是上好的铺子做出来的点心,杏花浓郁的香味儿瀰漫口中,像是吃进去了半个春天。 而剩下的半个,在他手边。 第7页 谢杳的十二岁生辰办的十分隆重。谢永年前刚刚升了官职,风头正盛,谢夫人本是不想太过招摇,以免被有心人误会有拉帮结派的意思。只是谢杳这十二年未曾露过面,须得有个机会,拉出来提醒提醒这满京,他们谢家还有一个女儿——也方便日后议亲。 衣裳首饰是早早做好了的,除了谢杳本人,其余一应都备得半分差池也不会出。 作者有话要说:  谢杳:一定是我的美貌让姓沈的放松了警惕! 沈辞:......你说是就是罢。 谢杳走后,沈辞: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她打出生起便没见过什么人,同一张白纸一般,压根没什么提防的必要,我不知道她这白纸上早便用白色的墨写得密密麻麻。 感谢在2020-03-17 18:20:25~2020-03-18 20:27: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季珩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生辰 早膳用得简单,谢杳同谢盈面前都是一模一样的一碗长寿面。与往常不同的只是二人的打扮,谢盈要素净简单得多——再是当二小姐养着的,明面上却也是主僕,外人面前,还是要有别的。 谢杳提线木偶般坐在正厅里——自家的正厅,她还是第一次见——先是认了认家中几个大丫鬟,又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同谢家交好的各府上的夫人也陆续到了。 母亲引着她一个个见了,左不过母亲叫她喊什么,她便跟着喊一声,倘若那夫人再多寒暄两句,她便不愿意开口了。 不过这等小事在久经种种场合的夫人们眼中也算不得什么,何况谢杳生得好模样,那双凤眸不经意间倒真有几分气势在。夫人们玩笑间两句话便能圆回来,顺带着还能再夸上谢杳两句。 一圈见过去,谢杳坐回位子时后背已经汗涔涔的,诸位夫人们的话题依旧绕着她打转儿,她交叠着藏在广袖中的双手不受控制地掐起来——直到指尖一阵刺痛,她才醒过神来。 一盏茶还未喝完,外头忽的一阵喧闹,「镇国公夫人、世子到—」内厅里坐的夫人们齐齐起身,谢杳亦跟着站起来,微一探头,便见到了那个熟悉的人。 镇国公夫人随夫在沙场磨砺多年,一身气度自不是京城里这些个寻常夫人能比的,自打她走进来那一剎,旁人连唿吸都得放轻三分。 谢杳虽也是头一回见到沈夫人,可毕竟暗里吃了沈夫人做的吃食两年,对她自然而然便有几分亲近。是以沈夫人这一来,谢杳手上的小动作倒是停了。 又是一顿寒暄过去,谢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接过了贺礼,仔细收在一边。沈夫人这才得空,仔细瞧了瞧谢杳,含笑道:「这小姑娘出落得水灵,我一瞧见心下便欢喜得很,可见咱们本就该是投缘的。」说着,她将手上一只翡翠玉镯摘了下来,「先前备的那份是生辰礼,如今也只好拿这镯子作见面礼了,可不能嫌弃。」 谢夫人知道谢杳是指望不上,正准备去接,顺便圆个场,却见谢杳竟破天荒地往前一步接了过来,甚至还小声说了一句:「谢过夫人。」 谢杳将自己弄伤的左手死死藏在袖中,接过玉镯便偷偷瞄了沈辞一眼。 沈辞今日一身藏青色的长袍,上面用金线细细绣了暗纹,贵重却不张扬,愈发显得他温润如玉起来——就连几家的夫人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道是镇国公世子这一身气度与传言倒有些出入,分毫不像是那个早早便随父出征的小将军,倒像是个自小长在京中的翩翩公子,可见人不可貌相。 沈夫人越看谢杳便越觉得小姑娘当真是可爱得很——又兴许是小姑娘对她和别家夫人的不同让她心下升起了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正要拉着再说两句话,却听见沈辞在她身后轻轻咳了两声,低声道:「母亲,谢家妹妹怕是头一回瞧见这么多人,须得适应适应。」 沈夫人颇感遗憾地回身坐在首位,这局面沈辞不好多留,见过礼,又多留意了谢杳几眼,见她还算撑得住,也便放下心来,正要先一步告辞。 他话还未出口,只听得有小太监拉长的尖细声音响起,「太子驾到—」,登时便僵住了动作。 谢杳第一反应便是看了沈辞一眼,看他勾了勾嘴角,眸色一闪,一霎像是换了个人般,锋芒毕露。他手习惯性地向身侧摸去——谢杳是知道的,他平日里身侧那个位置,常配着剑。 不过出席这种场合,自然是不得带兵刃的,他一手摸了个空,也像是醒过神来,手再度收回时,像是宝剑入鞘,锋芒内敛,又披上了那张谦谦君子的皮。 谢杳有些担心地咬了咬下唇,这两年她对沈辞的性子熟透了,这人看似是被京城的万丈软红薰陶的温良恭俭让,可谢杳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边疆叱咤风云的小老虎收起了爪子假装自己是不会上树的猫崽子罢了。 偏生他装得无甚破绽,叫旁人都浑忘了他本该是个什么样的人。沈辞在谢杳面前向来不费心伪装什么,谢杳又是个天生通透的,正因此谢杳才感受得到他此刻安静皮囊下死死压抑着的杀伐气。 众夫人面面相觑,谢家何德何能,断然是不值得太子跑这一趟的。只怕是——心照不宣地偷偷瞥了镇国公母子一眼,只想到了皇家竟对沈家戒备至此,便不敢再深思下去。 第8页 谢府本就不大,通报完这一声时,太子已举步走了进来。厅中跪了一片,谢杳被谢夫人一把拉了下去,有样学样地行了礼——不过仍是慢了半拍。 就是因着这半拍,谢杳看着太子那双祥云金丝履在自己面前停了好长一会儿。 太子先是不紧不慢地瞧了厅里一圈,才忽然想起来面前跪了这一群人似的,笑道:「都平身罢。」转身踱步到沈辞面前,「世子今日倒是好兴致,连个小姑娘的生辰宴,都要来凑一凑热闹。」 两人身量本就相似,沈辞抬眼与他平视,亦是带着笑道:「太子殿下动作也不慢。」 气氛一时胶着,两人皆是话里有话,太子这一趟显然是来探探虚实的,好在这一场当真只是谢杳的生辰宴罢了,在座的诸位夫人也并不牵扯朝堂势力过多。 太子目的达成,也不多耗着,撤回一步摆摆手,「孤今日是替父皇来送贺礼的,如今礼送到了,也便不打扰诸位雅兴。」 将将走了两步,又折回来,行至谢杳面前,「你便是谢杳?」 谢杳下意识地向沈辞的方向飞快瞥了一眼,又颇警惕地看他一眼,却恰与他目光相接,立马便低下头去。 太子低低笑了两声,转身往外走,只一句话轻飘飘落到她耳边:「有点意思。」 太子横插这一脚,镇国公夫人自知不好再久留,后脚便携沈辞告辞了。 谢夫人一颗心也是七上八下,是以后半程的宴席也早早便结束了。 只是这一闹,谢杳在京城这番出场可谓是锣鼓喧天浓墨重彩,完全超出了谢夫人预期的效果——就连坊间茶余饭后都言,谢家这位小姐好造化,不过第一回 露面,莫说镇国公府上,便是太子,都亲去捧了场。 镇国公府的马车上。 沈夫人一面轻轻按揉着头,一面问沈辞:「这回满意了?」 沈辞掀起帘子瞥了一眼太子车驾离开的方向,没吭声。 沈夫人看着自家儿子脸上神色变换,心里明镜似的。沈家同皇家这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到头来倒是可怜了这孩子,平白要比同龄人多顾虑上三分。 思及此,沈夫人不由嘆了一口气。「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了些。自打来了京城,想得便愈发多。」 她今日本是万万不能来凑这个热闹的,只是沈辞同她说了一嘴,她见难得这孩子对什么事上心,也没多过问,便备了厚礼走了这一趟。 夜幕低垂,谢盈刚替谢杳收拾好床铺,扭头见她还在就着烛灯读书,便轻手轻脚去将烛火挑得旺一些,刚转身要回自个儿屋里去,便被谢杳叫住。 谢杳一手合上书册,从手边拿了只匣子,递到谢盈手里,语气稀松平常道:「生辰礼。」 谢盈怔了怔,打开匣子看,里面是一方锦帕,绣的是她偏爱的红芍,略显蹩脚的针脚一见便知是出自谢杳之手——她素来不喜动针动线,要她绣两针可不容易。 「以后送你更好的。」 因着这次生辰意义非凡,全府都是围着这唯一的小姐打转,除了一早的长寿面——连面也不过是顺带着罢了,哪儿还有人有闲心记得谢盈? 谢盈虽说接受良好,可到底不过是个孩子。如今乍然接到今日唯一一份属于她的生辰礼,眼眶倏地便红了。 谢杳好容易将人送出去,百无聊赖地等了小半个时辰,才悄悄走了出去。 本已是破了这院子的「禁区」的,不过是她同母亲说尚不适应,不喜人多,便没再遣下人进院伺候。 夜风尚带凉气,谢杳站起身,一树树的花响叶摇之下无声立着的人,在半遮半洒的月光里,回过头来。 谢杳脚步不免雀跃了几分,刚小跑到他身边,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拉住了左手。 沈辞蹙着眉看她的手,原本白皙的指尖顺着指甲缝被撕扯得一道一道血口子,虽简单处理过,可瞧着也是触目惊心的。 谢杳心虚地往回扯了扯手,咳了两声。 沈辞冷笑一声,「这时候知道往回收了?你弄伤自己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收着点力?」 谢杳在心中琢磨着他是何时看出来的,又往回拽了拽。 「出息。」沈辞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只小药瓶来,按住了她手,小心将药粉撒上。 「罢了,看在你今日生辰的份儿上,便不与你计较了。」 谢杳忙不迭点点头,看他又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枚玉佩,示意她靠近一些。 谢杳不明所以将头偏过去,玉佩微凉的触感激得她打了一个寒战。沈辞将红绳细细系好,「这玉佩是我幼时便带在身上的,父亲同我说,这是块难得的好玉,能□□挡难。这些年我也确是常常化险为夷,可见灵验。」 他将玉佩系好,便退回去一步,「你十二岁的生辰,总得有点什么意义不凡的物件儿相配,思来想去,便将它赠与你了。」 「愿你这一生,平安顺遂。」 谢杳摩挲着颈间的玉,抬头问他,「那你呢?」 沈辞极温柔地笑了笑,「我如今已能护着自己了,便央着它,护一护你。」 谢杳将玉佩放到衣襟里去,「可我不信这个的。」 沈辞抬手敲在她脑壳上,「属你毛病多。」想了想又道:「那你也好好收着,日后用它,可以换我做一件事。」 第9页 「什么事情都可以?」谢杳眉眼弯了弯。 「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什么事情都可以。倘若我所不能及,也会尽力替你办成。这个条件,可还满意?」 谢杳点点头,登时觉得月色都好看了三分。 作者有话要说:  沈夫人:这小姑娘不错。 沈辞:母亲说得是。 沈夫人:辞儿啊,你看你也没个姊妹,我也没个贴心的小棉袄,不如就...... 沈辞:儿子以为,做半个女儿可,做女儿不可。 隔日京中裁缝铺在一个春意盎然的日子里收到了一笔制定棉袄的订单,出价不菲。 裁缝:有钱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来送银票的沈府小厮:可能是换季,便宜。 感谢在2020-03-18 20:27:22~2020-03-19 20:45: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大狗腿一号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道观 松山之所以叫松山,大片大片的松林只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因着这山中的松山观。 松山观乃是京城附近有名的道观,重道的风气自前朝始,至今几近鼎盛,松山观中更是香火不绝。兼之净虚真人这块活招牌,方圆百里的百姓每逢大事必是要来拜上一拜的。 谢杳天不亮便被叫起,在马车上困顿了小半日——头一回坐马车,眼前一阵阵的发晕,亏得有沈辞昨夜里教她带在身上的一小包梅子,时不时含上一枚,才略好些。 她昨夜本是没打算同沈辞说的,沈辞本就是因「道」入京,但凡提及道教种种,整个人立马便能冷上三分。 不料沈辞却是一早便知,一面将梅子递到她手中,一面淡淡道:「明日是你第一回 出远门,我本预备着暗里同你一道。只是今日太子来这一遭,怕是有人正盯着。」 「本朝重教,无论你心中怨还是不怨,在外切莫说不该说的,做不该做的。记住了?」 谢杳掀开车帘透了透气,愈发觉着在沈辞心里,她脖子上这个怕是个五岁的脑子。 自马车上下来,她本就有些晕乎乎的,又紧接着走了长长的石阶,一时间连气都喘不匀。谢夫人亲扶着她,满眼的心疼——不知为何,今日谢盈并没有跟来。 有小道士早便得了吩咐,请谢家三口入了内。茶都上过了两轮,还未见到净虚真人的影儿 ,谢杳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案上描描画画的行为被谢夫人敲手背打断,是以一只好好的王八只画了个圈出来。 好在下一刻便有小道士来,道是净虚真人要见一见谢杳,将谢杳领去了。 小道士替谢杳推开门,便在门口候着。谢杳举步走进去,房间正中央是一口略显小巧的丹炉,烟雾正裊裊。 再往里,才见一白袍道人,正执笔背对着她写些什么,动作行云流水,挥洒间甚是恣意。 既没叫她停,她便走了过去,这才瞧清,那道人原是正在画符——谢杳脚步顿了顿。画符难道不是用的黄纸硃砂么? 谢杳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没准是净虚真人法力高深,已不受这些凡物困扰,白纸黑墨也是一样的。 真人将笔一搁,看着自己刚画好的符,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转过身来,沖谢杳道:「山中岁月容易过啊,这一晃神,已是十二载。」 谢杳选择性忽视了他白袍上染的点点墨迹,讶异于这净虚真人原不是个白鬍子老头,瞧着竟比她父亲还要年轻许多。 「来,」真人将方才画好的符展平拿起,「瞧瞧贫道这字,写得如何?」 谢杳记起昨夜里沈辞嘱咐她的,面上无甚表情夸道:「好。」 净虚真人将字放下,长嘆一声,腔调一转,半分架子也无,「我早便说,将你放在我这儿养着,你那父母亲死活不肯。十二年过去,好好的孩子,养成了半个哑巴。」 谢杳抬眼一瞥,没吭声。 真人带她到案前坐下,斟了一杯茶自己喝了个干净——并没有捎带着给谢杳斟一杯的意思,「你也不必如此生分,我算过,你同这松山观,缘分不浅。」 谢杳依旧没吭声,决意将半个哑巴凑个整。 净虚真人不依不饶问道:「怎么,不愿同松山观牵连?」 谢杳这才开了口,「缺弟子?」 真人抚掌而笑,「你便是愿意做我徒弟,时机未到,我也不收。」 谢杳方才等着的时候,蘸过的茶水被谢夫人收走,此时还真有几分口渴,便径直拿过茶壶来,自给自足地斟了一杯。 丹炉的烟雾更浓烈了一些,好在闻着并不呛人。 许是一路车马劳顿,太过不适,谢杳始终都有些昏沉,她正准备斟第二杯茶,手将将搭上茶壶—— 谢杳勐然惊醒,手犹搭在茶壶上,壶中的水还温着。 她警惕地看向净虚真人。真人仍坐在案几那头,见她望着,便道:「第一回 出门,可是累着了?怎么不声不响便昏睡过去,平白吓我一场。」 谢杳见他神色坦荡,心里已动摇了三分,只问道:「多久?」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不久。」 谢杳给自己斟上了第二杯茶,抿了一口。 净虚真人又道:「不如给你带些丹药回去,补补身子?」 谢杳瞥了丹炉一眼,却瞧见丹炉旁用来放炼制好的丹药的格子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枝桃花——花还未开,只是一枝的花骨朵罢了。 第10页 谢杳不动声色地瞧了瞧窗外,不远处果真有一树桃花。她低头寻思了一会儿在她昏睡的这会子功夫里出去折一枝桃花是什么想法,却没想出个所以然,便只回道:「不必。」 净虚真人将那桃花拿到手上转了转,「那便赠你一言。」 谢杳想了想,认真道:「山上冷?」 净虚真人拿着桃花的手不甚明显地僵了一僵,沉默片刻,不过很快便记起了自己本要说的话:「时候不到,只管耐心等着。若提早攀折,这花,便再难开了。」 语毕,他从外头又套上一件道袍,遮住里头染了墨的那件,拿上拂尘,示意谢杳跟上,便往谢大人和谢夫人在的那间房走去。 谢杳在他身后跟着,这真人出了门话也少了,反而有些高深莫测的意思。可见话少也算得上是桩好事。 净虚真人却只是来送谢杳这一程的。人送到了,对谢家的千恩万谢置若罔闻,转身便走。 谢夫人先扶着谢杳上了马车,自个儿正要上,却见前头迎他们进观的小道士自长阶上跑下,气还未来得及喘匀,便道:「净虚真人有一言要赠与谢大人同谢夫人。天命难违,一味横加干涉,怕是会适得其反,弄巧成拙。」 回府的马车上依旧颠簸,不过谢杳已经适应了许多。谢夫人心神不宁,反反覆覆问了她许多遍,除了莫名昏睡过去这事她瞒了下来,其余诸事谢杳重复回答了两遍,便不愿意再开口了。 谢杳同松山观有没有缘分另说,谢家是果真同这道观有缘的。 从松山下来不过半个月,谢夫人便被诊出了喜脉。本是因着谢永子嗣缘薄,府上早早便以为今生是只谢杳这一位小姐的了,如今乍然有了喜讯,谢夫人这胎便格外地被看重。 谢夫人安心养胎的这些日子,也没教谢杳闲着,除却教习的先生,还另请了教导礼仪的嬷嬷,大有替她狠狠补一补的架势。 只是全府的重心都落在谢夫人腹中的孩子上,谢杳还是宽松了许多。 沈夫人自那日后,便常常寻各种由头接谢杳去镇国公府上,显然是有几分真心欢喜这孩子的。 谢永初时还直犯嘀咕,不过只是孩子去玩上一趟,牵连不大,且毕竟身份相差悬殊,也不好太不识抬举,也便随着谢杳去了。 谢杳自是爱去得紧,镇国公府又大又漂亮,沈夫人还时常做些小点心给她吃,更何况还有沈辞。 沈夫人一面有心替谢杳治一治心病,一面也是怕谢杳常来府上引来注意,隔三差五,也将京城里有名有姓的小姐们请来。这一来二去的,谢杳怕生的毛病还当真好了一点儿。 入了冬,谢夫人诞下一子,名为谢寻。自此,谢杳有了一个足足差了十二岁的弟弟。 同年,戎狄来犯,镇国公沈征不负皇恩,将胡马阻于关外。朝中为战和一事争执不下,却迟迟议不出一个结果。 次年冬,谢永官拜正三品尚书令。一时间,谢家如日中天。有心人纷纷藉此揣度圣意——谢永乃是寒门出身,一路提拔如此之快,不是皇上的意思,能是什么? 谢永当朝为官这些年,讲究的便是中庸之道,寒门学子却有一桩好处——能从朝中错综复杂的党派之争中抽身而出,他本也是个通透的人,只要他不主动去蹚这浑水,自然一身干净。 谢永本意是打算安安稳稳过日子,没成想,如今战和不定的局面下,皇帝竟把他挑了出来。 朝中大臣各个人精似的,见状纷纷不再提是战是和——总之无论如何都有镇国公将蛮族挡在关外,还不必赌命来操这份闲心。 谢杳依约等在恆桥,仰头看了看,不知何时,竟开始飘起小雪。只是天依然大晴着,想来雪不会下大。 谢盈替她将披风上的兜帽戴好,嘀咕道:「这都下雪了,世子怎么还不来?」 谢杳伸手接了一片雪,「天还早呢。」 话是这么说,可等久了终归是无聊,将近年关,家家都忙着,路上并无什么行人。谢杳将桥上每一处栏杆都拍了一遍,还未等到人来,便在桥上来来回回地走,去数桥面上的石板。 数到第一十三遍,才听得有急急的马蹄声逐渐近了,谢杳回头望去,正见马背上的人动作利落地翻身而下。 谢杳不自觉便弯起了眉眼,方才久等带来的烦闷一扫而空,将碍事的曳地袄裙提了提,往来人那头奔了过去。 「哎—」,谢盈望着谢杳因跑动被风吹落的兜帽,不禁跺了跺脚。 作者有话要说:  净虚真人: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沈辞:高处不胜寒。 谢杳:桃花的盛开受气温光照降水等影响,海拔每升高100米,气温下降0.6摄氏度。 净虚真人:难道是因为我这么多年没下山,山下都已经开始搞文理分科了??? 第6章 宫宴 沈辞笑着看着朝他奔来的小姑娘,快步向前迎了几步,强忍住将她一把拥入怀里的冲动,只动作温柔又克制地替她戴上兜帽,十分歉意地解释道:「那边有事情,一时脱不开身,叫你等了这么久,是我不好。冷不冷?」 谢杳摇摇头,掰着手指头数给他听,「恆桥上的石板统共三百零九,其中一十二块有破损。」她抬眼看他,「我也就数了十三遍,兴许有些偏差。」 沈辞哑然失笑,抬手扫落她肩上头顶薄薄的落雪,「城东新开了一间铺子,茶点做得极好,且每日只卖五十份,明日我便送到你手上作赔礼,好不好?」 第11页 谢杳得寸进尺道:「替你折个半,连送六日就好,要不重样的。」 沈辞笑着应下了,「什么时候搬去尚书府?」 谢杳闻言笑容淡了些,「那边已经准备好了,父亲说年后便搬去。」 原本的谢府小了些,又添了谢寻这么个孩子,谢永本就打算换一处府邸,借着升任尚书令这一回,正好搬走。 只是如此谢杳便不大高兴,后园的桃树陪了她那么久,一时舍不下。更何况这样一来,便离镇国公府远了许多。 沈辞看她神色便知她在想什么,终还是没忍住,隔着兜帽揉了揉她发顶,「谢尚书不是答允了你,这边的院落一应不动,你何时愿意,便何时过来小住几日么?况且再远,也远不出京城去。即便再远,只要你想来,我亲去接你。」 谢杳抿了抿嘴角,拉着他衣角往桥下走,「不是说去看梅花的么?再不走,天黑了可瞧不清。」 元平十三年,腊月二十九。 宫中按常例设了宫宴,凡京中三品及以上官员及其亲眷,皆在受邀之列。 谢杳早便在府上用过膳,宫宴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她虽不再像前两年那般,见着了生人便焦躁不安,可也仍是不自在。 不过好在这席上都是皇亲贵胄,也没什么人会注意到她。她在外向来话不多,京中这些官家小姐也同她无甚特别的交情,一场宫宴倒是落了个清闲。 她面前的酒盏只斟了六分满——自她会饮酒起,她便只斟六分满。这般喝了多少心中有数得很,不容易醉。 好容易捱到了后半程,她委实是坐不住了,叫小丫鬟同谢夫人知会了一声,便带着谢盈偷偷离了席。 从殿中走出,她才长出了一口气。谢盈虚扶着她,见四下无人,说话也随意,笑道:「这么清闲的宫宴,你都坐不住,原以为你怕生的毛病是大好了呢。」 「人一多,就觉着他们都在看我似的,怎么都难受。」谢杳嘆了一口气,「清闲?这宫里头更是容易生事端的地方。」 谢杳慢慢往外走着,背着歌舞昇平的热闹,直走到轮值的宫人都少了的地方,才堪堪停住步子。 谢盈试探着问她要不要回席上,她摇摇头,站在那团热闹的灯火与黑夜朦胧的连接处,神色莫名有几分落寞。 谢盈向来摸不准她的心思,却也习惯了她时不时便沉默的样子,不再出声打扰她。 谢杳举步往没什么光的地方走,谢盈见宫人没有阻拦的意思,也便由着她去了。只是她要跟上的时候,谢杳侧过头来看了一眼,她便停住,「别走远了,我在这儿等着你。」 谢杳本也只是想避开人群松一口气,抬头见不远处有座小亭阁,只是地处荒僻,又没有灯火,像是废弃了的样子——宫中殿宇楼阁众多,久无人问津的自然而然便搁置了,也不止这一处。 近了才瞧清,这亭阁建得极漂亮,统共两层,便是连柱子上的雕饰都极为讲究。一时兴起,她便登了上去。 只是这一步步向上,她总隐隐觉得哪儿不太对劲。 转过最后一个弯儿去,先是陡然闻到了酒气,而后映入眼帘的那片玄底金线勾蟒的衣角,惊得谢杳下意识转身便要走——她总算想起是哪儿不对劲了,这楼阁倘若是荒废已久,又如何能这般干净? 「好大的胆子。见着孤,竟不过来行礼?」 谢杳咬了咬下唇,转回去,就在阶上行了礼,「请太子殿下安。」 太子慢悠悠向前两步,自上而下打量了她一阵儿,而后轻笑一声,像是记起了她,「孤便这般不受谢小姐待见?」 谢杳只得硬着头皮走了上去,「不敢。」 等了许久,太子却没下文,只自顾自地喝他的酒。只是太子不发话,谢杳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走的。 僵持了一会儿,谢杳也慢慢松懈下来,颇有几分好奇地趴在栏杆上,探头出去望。 这亭阁看着不甚起眼,却取景取得极好,四面景不同,即是夜里,看灯也别有趣味。 太子倚在栏杆上,顺着谢杳的视线望出去,「孤本以为,你会有话想问。」譬如这亭子是做什么用的,他又为何会于此时,在此地。 谢杳收回视线,「回殿下,民女话少。」该问的她都不一定会问,更何况这些话显然就不该问,尤其是在太子的醉意就差挂在脸上的这时候。 太子一怔,继而笑开来,「看来禁足这头十二年,对谢小姐的影响还当真深远。」 「十二年啊......」他喃喃道,「你可知,孤十二岁时,都做了些什么?」 谢杳没吭声,只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这时候堵住这位殿下的倾诉欲还来不来得及。 太子恰赶在谢杳说出那句「我不想知道」前,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孤十二岁生辰那一日,被封为太子。也是同一日,孤才知晓,自己的母妃是谁。」 这事儿并不是什么秘密,谢杳小时候便听母亲讲了。且坊间当时盛传贤贵妃,也就是当今太子的生母,同皇后娘娘不合已久。贤贵妃难产,最后关头,却求了皇后娘娘看顾自己的孩子。民间的传言,也只能到这个程度。 谢杳心里门儿清,她也只能知道到这个程度,知道得多了,并非好事。 恰在此时,一阵夜风拂过,吹散了些许酒气,太子及时止住了话头。两人一时沉默,只一齐望着远处被风吹得飘摇的宫灯。 第12页 过了良久,太子才轻声道,「这亭子,是贤贵妃生前最欢喜的地方。贤贵妃总爱来此地赏月,父皇便亲赐了揽月阁一名。」 谢杳偏过头去看他,听得那个一惯矜傲又散漫的声音如今也寂寥萧索,「今日,是她祭日。」 短暂的寂静中,似有夜风送来丝竹声,谢杳开口道:「生辰吉乐。」 她这话暗含的意思是往事已矣,故人已去,当向前看,可这暗含委实太暗了些,饶是太子那颗七窍玲珑心,也转了一圈才略明白过来。 太子一时哭笑不得,只另换了个话题,问她道:「方才孤在这上头望见你,面上颇有些落寞,是因何事?」 谢杳对这种幼童般互相交换自己伤心事的行为不置可否,只面不改色心不跳道:「宫宴不甚合口味。」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还望太子殿下恕罪。」 「不合便不合,何罪之有?」太子顺着望下去,却见一人影快步朝这儿来,不禁勾了勾嘴角,话里有话道:「看来今儿这宫宴,确是味道差些。」 谢杳看见来人,面上先笑开三分,倏尔生动起来的表情叫太子都不禁多扫了一眼。 沈辞上来先是向太子行了礼,而后淡淡对谢杳道:「谢小姐的贴身丫鬟四处寻你不得,谢小姐倘若无事,便先回席上罢。」 「世子如今真是热心肠得很,连寻人这等事都要亲力亲为。」太子慢慢踱过来,含了一抹笑直视沈辞,「况且在孤面前,孤不说准她退下,她敢退么?」 谢杳刚刚抬起的脚又踩回到地上,左右看看,识时务地噤了声。 沈辞上前一步,恰挡住谢杳,眼神自一旁搁置的酒壶上扫过,声音里头仍是笑意,说出的话却是明晃晃的威胁:「阖宫欢宴,殿下却在这揽月阁上独饮,若是教皇后娘娘知晓了,怕是不妥罢?」语毕,又对谢杳道:「莫让谢夫人等急了。」 谢杳如蒙大赦,当即便告退回了席上。只是路上仍犯着嘀咕,好端端的怎么就惹上了这么尊大佛。 因着谢杳同沈辞走得近,太子自然是要一探虚实,顺带着盘算盘算这小姑娘能不能用——可缘何要对她说这么多,实则太子自个儿心里也不大清楚。兴许是借着醉意,又兴许是小姑娘对情绪的感知明明极敏锐却偏偏带着疏离,是对不相干的人的毫不在意的疏离,与他所知她对沈辞时的鲜活相差甚远,心中不由得有些异样。 一场宫宴完,掀开的元平十四年却并不太平。边疆屡屡被犯,先是春旱,入了夏,又遇上蝗灾。灾民甚至已经涌进了京城。 谢永每回上完朝都是一脸的凝重,京中也一改往日笙歌夜宴的风流,达官贵人的日子过得一个赛一个的朴素——这节骨眼上谁若是出头,怕不是嫌钱多烧手,上赶着被查。 谢杳陪同谢夫人到京郊布了整一日的粥,甫一回府,便见自家父亲脸色铁青,官袍未解,就那般坐在正厅。 朝中这几日便在纷纷猜测,如此天灾,该是哪个命格犯沖的大人,能「有幸」得了这个差事——今儿个圣旨颁下来,才纷纷松了口气。 谢永嘛,人是皇上亲自提拔起来的,既是栋樑之才,国难当头,自是应该一马当先。 直到十月,他们才回过味儿来,什么叫机遇与挑战共存。 这年朝堂之上名声大噪的有两人,一是谢永,治蝗有功,加封太子少傅,二是镇国公,自入了秋始,便无往不胜,赏银万两。 谢杳提了半年的心总算落了地。可马上,她便发觉,谢家的声望,也跟着水涨船高了起来。隔三差五便有各府上来访,无论是谁家摆宴,都要送她一份请帖。 这便罢了,左不过她还能称一称病,不去便不去了。只是太子那厮,着实避无可避。 作者有话要说:  御膳房:诸位擅离宫宴,还怪我们的饭做的不好,真是人在厨房坐,锅从天上来。 谢杳:锅多来几次,御膳房能省下一大笔买锅的开销。再者,御膳房作为京城炊具最大消费者,需求减少将影响炊具市场供需关系进而影响价格…… 沈辞(宠溺一笑):除了大前提你说得都对——质量不守恆。 并未出场的净虚真人:听说山下又不分文理了,果然。感谢在2020-03-20 18:37:43~2020-03-21 19:50: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笛音□□iling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溺水 「惹不起便罢了,躲他竟都还躲不起。」 沈辞停下笔,抬头望着谢杳闷闷的样子,有些想笑,又觉得不太地道,便忍了回去。 谢杳回想起太子那副散漫德性便头疼,「谢大人是孤的少傅,孤来尚书府,有何不妥?」 初时她还称过一回病,不料隔了几日正撞上太子,太子笑得十分亲民,「孤听闻谢小姐身子不适,正打算着,叫个御医来给谢小姐仔细瞧瞧。」 谢杳面色僵硬,一句「不劳太子殿下费心」还未说完,便眼见着太子脸上笑容更盛,「谢小姐可知这欺君之罪,是个什么下场?」 谢杳学着他笑了笑,「欺君之罪?太子殿下可知,这君,是个什么意思?」 沈辞将她手中凉了的茶换下,重斟了一杯热茶,递到她面前,「过了今年生辰,你便及笄了。到时候,不想见他,也不必见了。」 第13页 谢杳愣了愣,低着头消化了好一会儿他这话中的意思,迟疑地抬头看他,却正撞进他温柔含情的满眼星辰里。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一回头,就一准能找得到他。 谢杳慌乱地又低下头去,伸手接他手中那盏茶,猝不及防触到了他指尖,浑身一个激灵,登时从耳朵尖红到了脖颈,还欲盖弥彰道:「这书房里炭盆也太多了,热得慌。」 沈辞低声笑了,也不再存心逗她,只将茶盏小心塞到她手中。 谢杳一口气喝了下去,空茶盏在手中把玩了片刻,忽的开口:「我怎的记着,当年有人上赶着要当我兄长来着?」 沈辞抬眼看她,面不改色心不跳道:「当年分明是有人得了个不能见外人的批命,才出此下策。」话里分毫未计较谢杳将认亲这事儿全然推到他身上,只接着道:「只是如今我琢磨着,除却兄长,倒也还有一个身份,称不上外人的。」 谢杳手上陡然一滑,手忙脚乱地接住拿空了的茶盏。 沈辞又替她斟了一杯茶送到手中,换回来空了的茶盏,笑道:「想喝便多喝几盏,想说便多说几句。」 元平十五年,明面上是风调雨顺,实则是暗流汹涌。 朝中除却早早便有的战和两派,又多了一派——且大为不妙的是,这一派隐隐是以谢永为首。 战和本就是两党相争,即便是没什么主心骨的朝臣,也迫于形势站好了队,如今谢永横空出世,圣眷正浓,且他素来提倡的是「中庸」,自然便吸引了不少人。 谢杳这些年通读史书,谢大人对这个女儿也总是高看一眼,说些什么从不避着她,兼之沈辞也时常点拨几句,虽是女子,她却也对这朝中诸事知晓甚多。 此时求和,前头几年将士们流的血便白费了,武将们本就不高的地位更是要一落千丈;可倘若要战,本就不算充盈的国库经去岁的蝗灾一闹,更是难以为继。 更何况,皇帝心里清楚,多打一场,镇国公的声望便要多高一层。 而今,边疆的对峙进入僵局,正是战和需得拿出一个主意的时候。 谢杳发觉已许久未见过太子之时,树上的知了声都三三两两响了起来。 太子近日在朝上几度开口,意思都明显得很——他是站在和这一边儿的,却不知这是不是皇上的意思。 及笄后,谢杳的行动便受了限制,出门一趟不再像往岁那般容易,是以同沈辞见得也少了许多。 她绞了绞衣带,望向窗外那棵桃树,「阿辞,这些日子我心里总不安得很。」 冥冥之中,她总觉得府上多了许多视线,只是想起,便冷汗直下。 沈辞本是紧皱着眉头看着手中的信,听得她唤他,脸上才松快些,放柔了声道:「情形确是不大好。」 他行至她身后,手臂一揽,将她收入怀中,轻轻环着,「杳杳,再等一等。相信我,这些我会解决。」 谢杳本就是偷偷熘出府来找沈辞的,只带了谢盈一个,不过有镇国公府上的人暗中护送着,倒也没什么差池。 只是这回,她自府上出来时,却没见着谢盈。 她反过来等了谢盈两盏茶的功夫,才见谢盈匆匆跑来。谢盈只道是去街上逛了逛,忘了时辰,谢杳心中有事,也没怎么在意。 回了府上,谢杳被径直叫去了前厅。 谢大人和谢夫人都在,谢寻本也坐在母亲膝头,只是谢杳一到,乳母便将他领了下去。 谢杳心头咯噔一下,直觉不好。 谢大人沉声问道:「你方才,可是又去了镇国公府?」 谢杳跪在地上,低头答「是。」 谢大人长嘆一声,声音仿佛一瞬苍老了许多,「今日下朝,皇上留了我在书房。」顿了顿,才接着道:「皇上的意思,是要将你许给太子殿下。」 谢杳勐然抬起头,「不可!」 谢夫人抹了抹眼泪,「我同你父亲如何不知不可?大皇子如今风头也不小,那太子妃的位置,祸福难料啊。」 谢永止住了自家夫人的话头,只道:「杳杳,许多事情你心里也清楚。边疆这仗,皇上的意思是不想打。」 谢杳何等聪慧,只一点便通透了。朝中两派争执不休,无形之中便是将决定权交在了父亲这一派手中。 即便是皇帝,也不能一意孤行。是以先是太子表明立场,而后再封她为太子妃,兼之父亲又是太子少傅,这便是父亲主和的意思了。 她的毛病遍京谁人不知?这等内敛的性子,原本绝不是太子妃的上佳人选。可惜,谢尚书只她一个女儿。 「我今日婉拒了皇上。这本是朝臣之事,却要我的女儿为此搭上一生,我自是不愿的。」 谢杳的指甲狠狠掐入掌心,父亲说得轻巧,可皇上都已经打算妥当,又如何能轻易改变主意? 「父亲知道,你对镇国公世子有意。可是杳杳啊,镇国公是武将的核心,是主战的领头人。」谢大人的话只说到这儿,意思却是很明白了。 倘若她不去做太子妃,却要做世子妃,这便是说,他们谢家,是支持镇国公的了。 「你今日这趟镇国公府,去得很是不该。」谢永见女儿脸色苍白一片,终归还是不忍,「罢了,你先回房歇着罢。」 谢杳回了房,神智才醒过来一点儿,当机取了笔墨,写了一封信给沈辞。 第14页 信里言简意赅地说了她如今处境,问沈辞打算如何。 谢杳将信封口时,才发觉自己方才写信一直咬着下唇,咬破了竟也不自知。 她自然是出不得府了的,便唤了谢盈来,让她去送这一趟。 谢盈低声应道:「是,小姐。」便出了门。一个时辰后再回来,手上的已是沈辞的回信。 这时已入了夜,夏虫的鸣叫连绵而起,才叫人惊觉,原是入夏了。 谢杳迫不及待展开信,沈辞只寥寥几句,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他叫她暂且安心,只管信他便是,以半月为期,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覆。 谢盈还带了消息,沈辞自请去剿匪,以这个为由头,明日一早便出京。 谢杳心下这才稍定,后知后觉起谢盈的不对劲,笑着问她:「你今日是哪根筋搭错了?」 谢盈神色如常,只道是被好生训了一顿,如今小姐已经及笄,便不能再主僕不分,惹人笑话。 谢杳劝她不得,也只能由着她去了。 这时谢府的人并不知,那道封太子妃的旨意,已经拟好。之所以未颁下,只是因为,皇上在等谢家真正为他所用。 帝王的耐心向来不多。 不过才八日,谢府便接到了「提醒」。 午后的暑气已有些重,谢杳同谢夫人正在屋中吃冰,谢寻这个年纪不知热,被下人领去了后园玩儿。 忽的一阵嘈杂,有下人跌跌撞撞扑进屋来,谢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刚要训斥,便听那人说:「夫人,少爷他,少爷溺水了!」 谢杳手中的冰盏掉落在地,极清脆的一声。 谢夫人一言不发,疯了似地沖了出去,谢杳紧跟其后,喊了人去请大夫。 后园有一小片荷塘不假,可谢寻平日乖巧得很,从不会到那儿玩耍。况且这么多下人跟着,难不成是都瞎了么? 谢杳看着母亲将幼弟抱起,小小的孩子脸色苍白,紧闭着双眼,只是条件反射地还在咳着,心里不禁生疼。 倏尔,那种被无数视线窥探的感觉又回到她身上,她心头冰凉一片,手不受控制地抖着。 有下人惊喜地喊「御医来了!」,喊得谢杳心头又凉下去三分。 镇国公府从开始,便堂而皇之地有皇上的人,如今的谢府,又怎么会没有? 就连御医都一早备好,皇上的意思昭然若揭。 既能予你,便能夺回。是无上荣耀还是家破人亡,端看你如何选。 谢夫人此时一门心思念着儿子的安危,还未想到这一层上,只焦急地等在榻边。 御医将谢寻腹腔中的水拍出,看孩子睁开了双眼,又给开了几服药,道是并无大碍。 谢杳闭了闭眼,「备车,我要见太子。」 此时,沈辞正见了镇国公从前的部下。 「世子,这诸多事宜,还需几日才能布置妥当。」 「无妨。愈快愈好,但不要操之过急。父亲那边,可安排好了?」 「镇国公这一仗打完,便作安排。」 沈辞微微颌首,待那人走后,又看起山匪寨子的图。 他这一趟,明面上既是来剿匪的,就必然要剿了匪,才能回京。 太子像是早早便料到谢杳今日要来这一趟,宫门外便有人候着,将谢杳带进东宫,一路畅行无阻地来到书房。 谢杳的脸色并不好看,也并未行礼,走进了书房便只冷冷看着太子。 太子慢悠悠搁下笔,活动了活动手腕,挥手叫宫人全部退下,「本还以为,你能沉得住气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小虐预备中…… 沈辞:这个架势发展下去,确定我拿的不是青梅竹马男二剧本???感谢在2020-03-21 19:50:40~2020-03-22 20:09: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大狗腿一号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威胁 谢杳艰涩出声,「殿下究竟想要什么?」 「你人已经到了这儿,岂不是明知故问?」太子站起身,手撑在书案上,「还未动真刀真枪,便受不了。既然如此,孤劝你,还是早日认了罢。」 他语气如常,仿佛只是旧日与她说笑,「今日之事,只是父皇提点提点谢少傅罢了。父皇心意已决,早一日接受,谢府上便早一日安宁。」 谢杳恨恨盯着他,留了好久的指甲掐在掌心都不觉痛。偏偏太子在她目光下自在得很,不由分说地拉过她手来,极有耐性地一根根手指掰开。 她看着他将自己用力紧握的手一点点掰开,忽的失了气力。 太子面上犹带着笑,伸手到她鬓边,指尖刚刚触上,便觉出她整个人的排斥和僵硬。 他动作却并未停,仍替她将那缕碎发拢到耳后,而后扶住她两肩,不让她有分毫后退的余地,极近极近地附在她耳边,轻笑了一声,「杳杳,我们都没得选。」 第二日,封太子妃的旨意便送到了谢府上。京城本就涟漪未平的水面,乍如巨石投入,掀起轩然大波。 夏日的风都厚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公公那纤细的嗓音,混着声声蝉鸣,叫人听着听着,便觉不大真切。 「钦此—」谢杳低垂着眉目,上前一步接过了圣旨。 宣旨的公公眉开眼笑,说了许多讨喜的话,拿了赏,才在簇拥中离了府。 第15页 只是这一行人前脚刚走,谢府后脚便陷入一片死寂。 谢杳一宿未眠,又在大太阳底下跪了这许久,嘴唇发白,脸颊却烧红一片,瞧着就像是下一刻便要倒下的样子。 她望着仿佛一夕苍老的父母亲,忽而跪下行了大礼,任是怎么拉也拉不起,只伏在地上,声音沙哑,「女儿不孝。」 谢夫人早便强忍着,才未在颁旨时落下泪来,此时便如何也剎不住了,将跪在地上的女儿抱进怀里,压低的哭声听得人揪心得很。 谢大人将母女俩从地上扶起,沉声道:「是父亲没用,父亲对不住你。」 与此同时。京郊三十里外。 沈辞正部署着剿匪事宜,忽接到线报,因着带来的人都是沈家的心腹,他也没避着,径直将信展开,不过粗粗瞥了两眼,脸色骤变。 一旁本在低声讨论的沈家人齐齐噤了声,迟疑地看着他们的世子,暗暗猜测线报的内容——自打离了边疆,还未曾见过世子这般锋芒毕露的样子。 沈辞的脸色比身上的银白轻甲还要冷上三分,连声音都染上了澎湃杀意,「计划提前。一个时辰后,随我攻上去。」 其中一人应了,又小心问道:「先前的打算,是......」 「全盘提前。」沈辞神色间不觉已有几分暴戾,伸出一只手来重重按着额角。 「世子三思!若是这般,怕是准备得尤不够充分,恐不能万无一失啊。」 沈辞手上一顿,抬眼望过去,并未多言,一身的威压却丝毫不加掩饰,那人本就半跪在地上,登时俯下了身子,不敢再多言,行过礼领了命便走出。 夏日的白昼总是被拉得很长,长到让人错觉那轮炽热的太阳,永不会跌落。 谢杳倚在儿时那棵桃树下,透过指间的缝隙,静静望着太阳向西面沉下。 为了避人视线,谢杳这趟回旧府连马车都未用,只带了谢盈一人。 谢盈又送了一次饭来,这回还未等到她开口,谢杳便沉声道:「我不吃。让我一个人好好待一晚。」 谢盈闻言仍是走到她近前,将茶水留下,「暑气重,小姐还是喝点水润润肺罢。」说完,便将摆着饭食的托盘原样端了回去。 谢杳的世界终于完全静下来,除却头顶聒噪不休的鸣蝉。一如她遇着沈辞之前。 那时候的日子,也长得很,怎么也捱不到头。 京郊三十里外,匪寨火光沖天,映得天边的残阳都失了七分颜色。 沈辞甩了甩剑身上的血,眼底杀意尚未歇,便径直跨上马,向京中而去。 夜色深沉起来,几只萤火飞过,明灭间还以为是哪颗星辰坠了下来。 谢杳这几日便没怎么合过眼,在一声一声的虫鸣里终是熬不住,熟睡过去。 一面围墙,分隔出两个世界。 镇国公府。沈夫人深谙沈辞的脾性,生怕他一时情急,去尚书府寻谢杳。京中尽是皇帝的耳目,若藉此发挥,便就是百口莫辩了。是以她得了消息后,一早便安排人在各个城门等着,沈辞一进京城,便被拦了下来。 实则在马上这一路风吹,沈辞早便清醒过来,虽是一直沉着脸,可也还是回了府上,没叫下人难为。 沈夫人有意晾着沈辞,叫他好生冷静冷静,在他回府后便未露面。一众下人更是大气不敢出,远远躲着这位煞星。 沈辞一路走到院墙下,手不自觉便按在墙上,指尖因为用力而煞白一片。 夜空澄澈,满园星辉,树影交叠,树叶沙沙作响,夜虫的嘶鸣略停了一瞬。 两人相隔不过十步,却被一道只一捺宽的围墙从中阻开。 自此,往后的岁月都分裂开来,各行其道,不復相依。 谢杳许是被梦魇住了,梦中荷塘的水没过她,任她如何挣扎上浮,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扯了回去。她呛得不住咳嗽起来,却仍紧闭着双眼。 沈辞在听到墙那头的动静时,本是正转身欲走。那是在他心尖上辗转过无数回的声音,如何能认不出。 听着墙那头的咳嗽声,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脚上却未停,几个起跃间,已翻过了谢府那座假山,朝树下蜷缩成一团的人影走去。 谢杳受幼弟溺水一事刺激极大,在梦中挣脱不出,咳得一声比一声急促。 沈辞蹲在她身前,轻轻将她扶起,一下一下拍着她后背,给她顺着气。 在谢杳梦中,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拉住了她,将她从将要窒息的水中拽出。她唿吸到空气的那一剎,终于睁开了双眼。 噩梦带来的恐惧还残留在她心中,乍然一醒,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只眼前的人分外清晰。 「阿辞—」尾音颤抖破碎,她扑进眼前人怀里,积压的情绪爆发出来,眼泪霎时便决了堤。 怀里的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自打沈辞认识她那天起,还未曾见过她这副模样。 因着她性子的缘故,她的情绪向来要比常人淡上三分,喜不是大喜,悲也不会大悲。旁的孩子嚎啕大哭的年纪上,她也只耷拉一下眉眼,挂几滴泪珠。 沈辞沉默着收紧双臂,将她牢牢锁在怀里,仍安抚似地轻拍着她。良久,感觉到怀里的人儿唿吸平稳一些,才腾出一只手来,抚了抚她的发,又动作轻柔地替她抹去脸上的泪。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望进她眼底,在她断断续续的抽噎中,一字一句道:「有我在,你怕什么。」 第16页 星光洒在两人身上,谢杳这才发觉,他竟是连战袍都未解,银白软甲上犹带着点点血迹。他神色一如既往的温柔,谢杳却直觉眼前这人,有哪里不大一样了。 像是利刃终于摆脱了剑鞘的束缚,寒芒一闪,见血封喉。 谢杳吸了吸鼻子,抬头看他,鼻音还重着,问道:「有没有伤着...」话音戛然而止。 沈辞轻轻在她额间落下一吻。而他身后,是迢迢河汉。 谢杳陡然安静下去,连泪都止了个彻底,只是胸口那颗不安分的心一直重重跳个没完。 沈辞看着她烧红的两颊,忍不住轻掐了一把,低低笑了,「交给我来布置,你只管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不好?」 谢杳重把自己的脸埋进他怀里,含煳地「嗯」了一声,算作答应。 沈辞等了一会儿,怀里的人却没了下文,只唿吸绵长起来。谢杳本就疲累,又哭了这一场,如今心绪安定下来,神志一松,自然便昏睡过去。 沈辞笑着嘆了口气,一把将她打横抱起,依着记忆寻到她闺房。屋中一应物件倒是齐全。 他将人妥帖放置到榻上,替她脱下鞋子来,盖上薄被。又打了水,将她脸上的泪痕擦干净。顺手将自个儿身上碍眼的血痕也擦了个大概——方才是没顾得上,这一身怕是会吓着她。 谢杳睡得不算安稳,末了一手扯住了他,便不肯再松开。 他便就这般坐在她榻前,守了整夜。直到开始有鸟鸣啁啾,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轻轻抽出手来。 再待下去,镇国公府里那些皇帝的耳目看不着他,该急了。 三日后。 元平十五年盛夏,胡人遣信使入京,意在议和。同行的还有胡人的十三公主。 只是那信使嚣张得很,张口便要三十万两岁币并边疆三城。 朝中一时譁然,主战派的大臣以死劝谏,这才使此事搁置下来。 只是自打谢杳被封太子妃的旨意下来,朝中战和两派的关系便不再平衡,生变不过是迟早。 又过了六日,谢杳正在厅中逗着谢寻玩儿,忽有下人来报,道是从东宫来的人,要接她去东宫一趟。 谢杳陪着自家弟弟翻着绳,闻言眼皮都没掀一下,「就说我身体不适,不宜进宫。」 沈辞那头还未有消息,此时于她而言,同太子离得愈远愈好。 下人领命退下,可不过片刻,又回到她面前,挡了一片光去。 谢杳颇有些头疼,仍是未抬头,只问道:「又怎的?」 面前那人俯下身来,幽幽开口:「孤还真是不受你待见。」 作者有话要说:  沈辞:有我在,你怕什么?——就来什么。 谢杳:??? 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也没差? 感谢在2020-03-22 20:09:45~2020-03-23 20:03: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伊蝶芙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入局 谢杳手一抖,勐然抬头,果然见太子一身玄色常服,笑吟吟看着她。手上的花绳像是缠成了结,她慌忙挣了两下都没能解下来。 太子蹲下身,颳了一下谢寻的鼻子,笑道:「长得同你还有几分相像。」 小孩子倒也不怕生,一双乌黑的眼珠沁了水一般直盯着太子看。 谢杳刚好摆脱了手上那团花绳,上前一把将谢寻揽到自己身后,拉着他跪下草草行了礼,便沉着声呵道:「谢寻,下去玩。」 太子「啧」了一声,伸手去揉了揉谢寻柔软的发顶,「还是个孩子,你凶他作甚?」 谢杳冷笑了一声,将谢寻又往后拉了一把,「殿下还知道,这只是个孩子啊。」 太子直起身来,笑意隐下去,「谢杳,孤不是你想的那......」他顿了一顿,摇了摇头,「罢了。孤此番来,原也是有些话,要同你说。」 谢寻本就对他阿姊乖顺,只消谢杳一眼瞥过去,便认真朝太子一拜,迈着小短腿走了出去。 下人亦跟着退下去,一时厅中只剩他们两人。 太子自寻了个位置坐下,抬眼看着谢杳。 两人一时无言,只有太子轻轻敲击着桌案的节奏,清晰迴响在二人之间。 良久,太子嘆了口气,「你就这么相信沈家那个?」 谢杳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殿下此话,不知何意。」 太子往后一倚,坐得松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当真以为,沈家那些动作,孤便半点不知?」 谢杳直视着他,「殿下这话,愈发让人听不懂了。」 太子笑意愈盛,「既然你听不懂,那孤便开门见山了。沈家大势已去,翻不起什么浪花来了。」 他站起身来,走到她身前,俯身在她耳边,「沈征已经战死,你猜,就凭沈辞,撑不撑得起镇国公这块招牌?」 谢杳睁大了双眼,「你说什么?」 太子低笑了一声,「沈家原本好打算,逼父皇下战令,逼孤退婚。可惜,这民间有句话,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谢杳本就聪慧,几句话间已猜出了个大概。沈征是什么人?领军数十载,百胜将军,单是镇国公的旌旗一飘,胡人心里都得忌惮三分。 虽说刀枪无眼,可在胡人议和这个节骨眼上,不声不响战死,京中竟半分消息都无,怎能让人不犯嘀咕? 第17页 「你们疯了!」谢杳喃喃,往后退了两步,质问道:「镇国公为兴朝打了多少仗,流了多少血?你们竟这般对有功之臣?穆朝,你们没有心么...」 太子眯了眯眼,呵斥一声「谢杳!」 谢杳被这一喝方醒过神来,自知失言,甚至直唿了当朝太子名讳,当即便跪了下去。 是她一时情急,口不择言,就方才这一席话,便已足够抄了满门。 所幸厅中没有旁的人,只要太子不追究……谢杳惊魂未定,兼之一腔怒意还翻腾着,胸口一滞,伏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太子自上而下看着她,「沈家已经这般了,你若还上赶着将谢家搭进去,是不是不大合算?」 他绕着她踱了两圈,忽的说起了别的,「杳杳,你可知,普通农户忙上一年,收成几何?如若是赋税重,这一年到头,又能剩下几何?再倘若是碰上天灾人祸呢?」 「你又可知,你父亲,俸禄几何?」 「你以为,这朝臣,就这么好做?」 谢杳止住咳,只大口喘着气。 太子停住脚步,打量了谢府上下一眼,「树大根深如沈家,倾覆也不过是一夕之间,又何况你这小小尚书府?」 他蹲在谢杳面前,「若是孤没记错,谢寻如今还不满三岁罢?尚书府上下百余口人,你当真忍心?」 谢杳久久无言,太子也并不急,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于谢杳这步棋身上,他总是有着格外多的耐心。方才这席话环环相扣,要的就是逼破她的心防。 谢杳唿吸平缓下来,闭了闭眼,只觉肺腑的疼痛牵连到心脏上,连声音都飘虚无力,「镇国公已然...如殿下所言,世子孤立无援,心腹大患已除,殿下还要我做什么?」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太子重又笑起来,「不得不防。沈辞多疑,行事向来谨慎,却独独对孤的太子妃信任得毫无底线。想来若不得太子妃配合,父皇和孤这心头大患,除不干净。」 谢杳咬破了下唇,颤着声问他:「配合什么?」 太子却只摇了摇头,「不急,孤给你一日时间,再仔细想想。究竟是要谢家陪着他送死,还是悬崖勒马,明哲保身。」 他这才将谢杳扶起,「明日这个时辰,孤再来尚书府。届时,是多少人来,怎么个来法儿,端看你是如何打算了。」 太子将要走出去,却顿了顿步子,「你若答允,孤便许你一诺,除却沈辞这一桩,你提什么都可。」 若是说谢杳心里本还有三分奢望,也在酉时整个京城的沸沸扬扬里,灭了个干净。 镇国公为国捐躯的消息散了出去,只是灵柩仍停在边疆,等沈辞亲去,扶柩归京。 这一夜京城的天都暗了三分。长街上的酒铺茶楼早早便关了门,失了欢声笑语,举城用沉默,送英雄一程。 夜里谢杳收了沈辞一封信。沈辞往日的信纸折起来必然是要对齐得平平整整,可今日却多出一指宽,连火漆都封得匆忙。 往日凌厉漂亮的字迹,如今也显得毫无章法起来。寥寥几句,并未提及心绪,只道是他即刻启程去到边疆,余下诸事途中再做布置,叫她先稳住,随时与她通信。 她本是该去见见他的。她闭上双眼,就想得到他如今该是何模样——那是全天下人的镇国名将,也是他一向敬爱的父亲。 可她如今,只能就着一盏孤灯,一遍一遍去读那封简短的信。直看到每一道笔画都烂熟心间,直看到烛泪低垂,直看到天边再度亮起来。 太子来的时候,谢杳已是整一日滴水未进。只是她这副模样,反而叫太子松了一口气——这该是想通了。 太子勾唇一笑,是要沈家,还是要自家,这本就不难选。 好巧不巧,窗外信鸽振翅,正是沈辞的信到了。 太子在书案前,看着谢杳将信取下,开口唤她:「杳杳,过来。」 谢杳迟疑片刻,终还是走了过去。 他直视着她双眼,将信筒从她手中一寸寸抽出去。 直到手上一空,谢杳方才下意识地紧握了一下手。 太子心情不由大好,当着她面将信展开读了,又问她:「想回什么?」 等了良久,谢杳迟迟没有回音,他也半点不恼,自顾自地将信纸铺开,磨了墨,这才将笔塞进谢杳手中,手把着手,一行行字写下去。 虽说他有意留了两分距离,可谢杳整个人仍是僵的,字迹一眼便知不是出自她手。 最后一个字落定,太子松开她,往后退了一步,笑道:「你不肯写,孤替你写了,也得你再誊一份。不然如何骗得过沈辞的眼?」 信的口吻与她如出一辙,可信的内容,她倒宁愿自己不曾识过字。这分明是借她之手,将沈家最后一线生机也抹杀了。而她,就是皇家的伥鬼。 沈辞每日来信的时辰都差不多,太子整个白日都在尚书府——谢尚书是太子少傅,谢杳又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言官即是有异议,也被一一堵了回去——是以这信,他没落下一封。 沈辞一路行得急,不过第三日,便到了边疆。 书信整断了两日。 第五日,太子搁下笔,将信递给她誊写,她终是哑着嗓子问了一句:「殿下究竟意欲何为?」 太子磨着墨,「杳杳这般聪慧,如何看不出?不过是环环相扣,请君入瓮。」 第18页 他粲然一笑,「杳杳,赌就赌个大的。」而后看着谢杳僵直的身子,语调轻快道:「你如今是孤的准太子妃,亲手斩断了同沈家的联繫,往后也好过一些。」 眼见着灵柩即要入京,谢杳这日收到信却提早了大半个时辰。 信鸽这回停在院中,她将信取出,回头望了一眼厅中正在看政务的太子,鬼使神差地拆开看了。 只是这一看,她登时一身冷汗。 信依然不长,只说是明日一早便能进京,而京中如今正是多事之秋,途中又生了变故,因而有桩事未能做好,思来想去,也只能将此事託付给谢杳。 谢杳来不及去想究竟是何变故,因着这桩事,确是难办——沈辞将自家母亲託付给了她。 他明日便归京,局势风云诡谲,一个不甚便是腥风血雨,沈夫人留在京中,便真成了人质。 而镇国公府上上下下伺候的,一早便是皇帝的人,他不便同沈夫人通信——实则即便沈夫人知晓,在满府盯着的视线里,能做的也有限。 这事儿本不难办,谢杳只消备好车马,在沈夫人那边儿来一出偷天换日,将沈夫人送出京城,城外自有镇国公的旧部接应。 只是如今…谢杳扭头又看了太子一眼,咬牙将信筒塞进怀里。 只能赌一赌,她更快一步了。 可她又出不了府,心里转了一圈儿,当机寻了谢盈来。 时间有限,她只能捡着重点的安排同谢盈交代了一番,又将脖子上系的那块玉佩取下,「你将这个交给沈夫人,她自然便能信你。」 那玉佩,正是她十二岁生辰时,沈辞亲手给她戴上的。 谢杳目送着谢盈的身影消失在角门,甫一回头,正撞上太子的视线。她只得深吸了一口气,往厅里走。 等她踏进去,太子已然又在低着头批阅政务了。她转过身去,佯装是到书架上取书。 「杳杳。」 谢杳微不可查地一抖,扭头看他。 太子将手中政务合上,很是随意道:「大婚的日子定了下月初一。」 谢杳一怔,「初一?」今日已是二十,这般算来,只十日了。 「孤知道有些紧,委屈你了。只是情况特殊,议和之事,需得大婚之后,方能定夺。」 谢杳手紧了紧,心口生疼。大婚与否,于她而言,又有何差别。残活下来的,不过是具空壳罢了,长风一吹,怕是都要散了架。 只是好在这空壳还算有些用处——至少,能护一护他的亲人。 「明日大婚的礼服便能送来,你且先试试,若有不合意的地方,叫他们改就是。」 作者有话要说:  问:给人日后的承诺是种什么想法? 沈辞:当然是为了日后践行的。 穆朝:当然是为了日后后悔的。 感谢在2020-03-23 20:03:59~2020-03-24 20:20: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巴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吃肉的郝思嘉 10瓶;慕山知 3瓶;季珩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沈府 「那礼服不必送来了,」谢杳本想将他这话堵回去,只是刚开口说了半句,又想起自己怀里那封信来,怕此时惹恼了他,硬生生改口道:「直接送去十三公主那儿就成。」 这话说完,两人俱是一愣。 太子语气中竟少有地带了几分歉意,柔声解释道:「胡人确是打算将十三公主送入东宫,不过只是要了个良娣的位子罢了。」 谢杳那话分明只是瞎诌的,谁成想入了太子的耳,竟还以为她是不满十三公主入东宫。 她一时觉得好笑,也当真轻笑了一声,不再接他的话。 眼见着两人间又冷下去,太子嘆了一声,「你便是做戏给孤看也好,便是连装都不愿?也罢,孤已然给了你两盏茶的时间,」他抬眼望过来,情绪真真假假叫人分不清楚,「把信拿来。」 谢杳强装镇定,语气四平八稳,「今日的信还未到时辰,哪儿收得到?」 太子笑了笑,「方才还说你不愿装,这时候倒演上了。这唱的,不知是哪一出?」 他站起身,一步步逼近过来,「孤在你心里,还真是个傻的不成?」 谢杳盘算着时辰,估摸着谢盈那边也该成了,无甚再同他周旋的必要,便从怀中将信取出,利落塞到太子手中,往后退了两步。 太子显然被她这举动一噎,手上倒未停,展开信扫了两眼,道了一声「不出所料」,便径直将信撕作两半,「今日这信,不必回了。」 谢杳同他隔了几步,眼底无甚情绪地瞧着他。 太子手一松,信纸飘落在地,「将死之人,你同他通什么信?」 这一夜谢盈并未归府。 谢杳亦是一宿未合眼,单单又不能大张旗鼓地去寻人,只宽慰着自个儿,当她是陪同着一道出京了。 第二日,不过辰时,便有车马来尚书府上接谢杳,道是奉太子之命,请她去看戏。 谢杳心下一沉,原先那点希冀登时灰飞烟灭——不必猜,她也知道看的是哪场戏。 马车果然停在镇国公府外。一股浓郁的血腥气透过马车并不厚重的帘子,便连车内燃着的薰香都掩盖不住——谢杳本就没用早膳,一路上晕得很,陡然闻见,再也受不住,半跪下去扶着车壁干呕起来。 第19页 镇国公府朱红大门自两侧缓缓打开,带刀侍卫自门内涌出分列两边。太子一路行至谢杳马车前,抬手掀开帘子,朝里头止不住地干呕,甚至有些抽搐的人儿伸出手,「来。」 谢杳耗了一阵儿方才平復下来,太子也不急,手仍伸在原处,静静等着。 末了谢杳撑着车壁,一点点挪下去,看也不看那人一眼。只是下马车仍有些勉强,一个踉跄摔下,终还是被那双一直候着的手扶了一把。 府门大开,里头的景象本该是她熟悉极了的模样,此时却蒙上一层血色。她忽的有些害怕,怕…… 「放心,沈辞还活着。」 谢杳勐然扭头看向太子。 「人就在里面。怎的,不进去见一面?」 这话还未说完,谢杳已经抬步迈过了门槛。 越往里头走,血腥味便越重。地上却未见到什么人的尸体,只有连成一片的血泊,和拖拽出的血痕。 太子跟在她身侧,看着她本就憔悴的面容愈发苍白起来,抿了抿嘴。 拐入正厅前的院子,谢杳脚步倏地顿住。 她面前十步远,那个曾与月争清辉的少年,如今满脸血污,软甲上几处洇着血的口子,整个人像是刚从血海里捞出来——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血,还是旁人的。 他左右各有一名东宫的近卫,此刻正死死按住他肩头,「见了太子殿下,还不跪下!」 沈辞却只抬头望着谢杳。 恰在这时,太子踱到她身侧,伸手一揽,谢杳本就站不大稳,被他一带,径直摔在他怀里,被死死扣住。太子制住她的挣扎,低头在她耳畔低声道:「都到这份儿上了,挣扎得是不是有点晚了?」 这动作在旁人眼里,却是亲昵得很。 太子一笑,刻意高声道:「能将沈家余孽清剿,太子妃功不可没。沈辞啊沈辞,这一封封书信,还当真请得了你入瓮。」 隔得太远,谢杳瞧不清沈辞眼底情绪,只看得他勾了勾嘴角,颇自嘲地一笑。 那近卫没什么耐性,按他不得,便用剑隔着剑鞘狠狠打在他膝上。 「咚」一声。 谢杳闭上了双眼。 沈辞本就受了内伤,这一跪气血翻涌,喉头腥甜一时未能压住,一口血吐了出来,而后便失了意识。 「阿辞—!」谢杳勐然挣开太子,踉跄着奔过去,跪在他面前,把他接在怀里,一遍遍唤他,却在不经意抬头间才发觉,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 正厅只开了一扇门,这门正对着一把上等黄花梨木椅,木椅后是一面竹院品古图织锦屏风。 沈夫人安坐于木椅之上,胸前一支箭矢没进去大半,将人死死钉了上去。而她背后那座屏风洇上的血顺着织锦蔓延开一大片,血迹暗红。 谢杳此时手上那只翡翠玉镯,正是沈夫人头一回见她时的见面礼。沈夫人知道她爱吃自己做的吃食,便时常做给她,即便她不在镇国公府上,也要差人送到她府上去。 沈夫人真心欢喜她,拿她作半个女儿,她又何尝不是真心将沈夫人当做母亲敬重? 谢杳怔在原地,脑海中空白一片,过了许久才有眼泪大滴大滴砸下来,胸口像是点了一团火,愈烧愈烈,将要将她点着时,她才找着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开口——却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未能说出口,嘴便被一双从身后伸来的手捂住。 她听见太子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嘘。这时候,你最容易口不择言。」 她被太子一面捂着嘴,一面往后拖,与沈辞生生被分开。 太子低头看着谢杳,她口中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挣扎着想要咬他。 他拖着她往后,她便往前爬,手脚并用,拼上命一般,伸手去拉沈辞。 太子心头莫名有些烦躁,早知如此,他便不该叫她来这一趟。 他开口劝道:「杳杳,睡一会儿罢。」手上却利落得很,径直一个手刀,将谢杳噼晕过去。 那两个负责沈辞的东宫近卫,见自家主子面色不虞地将带来的女子打横抱起便往外走,忙不迭上前请示。 太子头也未回,「虎符下落仍未问出来,暂且先关押到东宫地牢。」 谢杳醒过来时,映入眼帘的先是层叠的青纱床幔。 「醒了?」脚步声由远及近,太子掀开床幔,递进一碗水来。 谢杳没接,自顾自坐起身来,想要从榻上下去。 「以你的才智,当真没想到过沈家会是今天这样一副景象?」太子轻笑了一声,「你如今这般,是觉着孤罪孽深重,还是你自个儿,愧疚不安?」 谢杳动作未停,「我同殿下没什么好说的。」径直便往外走。 东宫的侍卫拦了她一下,得了太子首肯,方才放她走了出去。 镇国公世子借扶柩归京之名,领兵入京,意图不明,以谋逆罪论。 念在镇国公沈征尽忠尽职尸骨未寒,仍以国公礼葬。 满京譁然。 镇国公府被封,整一条街上都不见人影。 东宫的车马将谢杳送到了尚书府门前,谢杳默然立了许久,终还是举步去了镇国公府。 她是一个人去的,京城今日出了这般变故,一路上委实也没多少行人。 朱红大门前,她先是抬头望了一眼那块还未来得及卸下的牌匾,御笔亲赐,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 第20页 而后她便跪了下去,长磕了三个头。 站起身时,脚边却落了个物什儿。 谢杳四处望了一眼,不动声色将其拾起,一面往回走,一面在袖中将那物什儿一点点拆开,末了里头只一张捲起的字条——丑时于谢府旧院,一事相求。 甫一进府,谢盈便跪到她面前来,两眼哭得红肿成了桃子,只道是自己办事不力,她赶到镇国公府时,沈夫人已然故去多时,而她被扣押下来,直待到今日巳时才被送回来。 谢杳接过她高高奉上的那枚玉佩,亲手将她扶起。虽是拿准了太子不会对谢盈动手,可心里多少还是担忧的,如今见人好端端地回来了,已是庆幸。 「我都未能如何的事情,怎会怪罪于你。」 谢大人和夫人早便为谢杳提了一口气,见她并未如所料想的那般全然崩溃,心下反而更不是滋味起来。 谢杳惦念着那张字条——所幸有这么一桩事给她个念想——便道是要去旧府住上两日,谢夫人虽觉不妥,也不忍再拒了她。 谢杳当夜便住回旧府,此举饶是太子也未曾多想,只当她是旧地旧景感怀故人罢了。 子正三刻,谢杳披衣而起,往后园去,恍惚间还当是那几年,还当是墙的那头仍有人相候。 子时刚至,隐隐有窸窣的声响,她一扭头,便见一黑衣人翻了下来。 那人朝她单膝跪下,将面上的黑纱扯下,「迟舟见过谢小姐。」 谢杳认出这是沈辞往常身边常带的人,一时心中五味杂陈——他怕是还不知沈辞这回是如何输了个彻底的。 果然,迟舟说是被沈辞派到了别处去,今日回京汇合,谁知甫一回京,便听到了这个天大的消息,这才一直候在镇国公府附近,伺机而动。 谢杳同他各自有所隐瞒,是以谢杳见他言辞含煳,也未再过问将人送出京城后,能如何安置。 「谢小姐若是能换得太子身上令牌,世子这一路定当畅通无阻。」迟舟将手中仿制的令牌恭敬奉上。 谢杳接过来翻看,同印象里太子身上那枚确是瞧不出甚区别来,「五日后找我来取。」 「谢小姐打算何时行动?」 「大婚当夜。你自去救人出来,剩下的我会安排。」 迟舟欲言又止,终只是道:「大婚之时,东宫的守备怕是会更森严。」 谢杳微微颔首,「可守备的,不是地牢。」 太子大婚兹事体大,尤其是这个议和的风口浪尖上,明面上的人都盯不过来,如何分得出精力去盯着地牢? 更何况大婚当夜,即便是发觉沈辞被劫,太子也不能大张旗鼓去追。 作者有话要说:  问:如何解释这种那啥啥的局面? 谢杳:众所周知,蹴鞠比赛中,蹴鞠飞过来击中甲方并弹进甲方球门,是要给乙方计分的。 问:所以你就是那个被蹴鞠砸了的? 谢杳:不,我就是那个蹴鞠。 第11章 大婚 谢杳在旧府待了足足三日,一日比一日缄默。第四日,她起了个大早,认真梳妆打扮了一番,叫了马车,去到东宫。 太子见她来还是有几分惊奇的,况且还是一个收了浑身尖刺的她。 谢杳行了礼后直奔主题道:「试礼服。」 太子闻言不由眉眼一弯,叫宫人去取早便备好的吉服。 谢杳一面抱着衣裳往里头走,一面淡淡道:「往前看罢。」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太子却放下心来,只当她是果真放下了的,不由得一笑,朝里头试吉服的人道:「杳杳,孤愿意给你你想要的一切,护着你过完这一生。你能看开,孤很欢喜。」 吉服意料之中地合身,长长的凤尾后摆拖曳于地,谢杳回过头来望向太子,甚至还极浅地笑了一下,「殿下不试?」 太子自然是试过了的,只是此刻瞧着她一身火红嫁衣,鬼使神差地又试了一回。 谢杳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他腰间令牌,往他那边挪过去,展开双臂,前后转了转,问他道:「殿下看着可还合适?」 许是她靠得近了,也兴许是两人一身吉服太迷人眼,太子伸手一勾,将她揽进怀里拥紧,「很合适。」 侍候的宫人齐齐低下头去。谢杳的手慢慢搭上他腰间,一颗心像是要跳了出去一般,手上动作倒是极轻巧地将令牌掉了包。 在太子看不见的地方,谢杳回府后连午膳都未用,先是叫了水,足足沐浴了半个时辰。 谢盈进来替她加热水,却见她整个沉进水中,好一会儿才探出头来换了一口气,将脸上水珠潦草一抹,又低头嗅了嗅身上。 谢盈这几日总隐隐觉着她家小姐是越活越回去了——话少这毛病费了好些年才好转,如今给一棒子打了回去,且更见沉郁。 要说早年的谢杳是一副安定的皮囊死死镇压着一颗不安定的心,那她如今,仿佛陡然抽掉了鲜活,是当真从里到外都死寂下来了的。 毕竟是打小一起长大的,谢盈见谢杳这动作就明白过来,敛了眉目低声劝道:「东宫的龙涎香,小姐往后,要闻一辈子的。」 谢杳抬头望她一眼,笑了笑,示意不必添水,站起身来任谢盈细细擦干身子,忽的喃喃了一句:「是啊,洗不掉了。」 谢杳从东宫回去时,便径直搬回了尚书府,好做大婚前的准备。谢夫人拿不准她心里究竟如何作想,只好小心翼翼看顾着。 第21页 第二日正是与迟舟所约五日之期。谢杳借了去东宫的名义,才从谢夫人无微不至的关怀里熘出来。 路上她假意一时兴起去看胭脂,在胭脂铺里刻意多等了一阵儿,直到与迟舟扮作的过路人擦肩而过,两人眼神只一交汇便各自移开,而谢杳别在腰间的暗色锦囊已不知所踪。 所幸太子这日并不在东宫,谢杳象徵性开口过问了两句,便十分脆快地回了府。 她前脚刚进门,后脚便有下人来请她去到书房,道是谢大人的意思。 谢杳行礼问安唤了一声「父亲」,便恭敬立在一旁,一副认真听教的样子。 「杳杳,我只你这么一个女儿,自小放在掌心里疼大的。正因如此,有些话为父不得不叮嘱你。」 谢杳去倒了一杯热茶递给谢大人,应了一声是。 谢大人接过茶来,终还是不忍心苛责于她,只嘆了一声道:「父亲知道你是个什么性子,看着不声不响的,实则心里头疯得很。沈辞落魄至此,你不仅对大婚毫无牴触,还三天两头往东宫跑。」 他顿了顿,抬眼看她,又接着道:「无论你是何打算,往后的路,须得步步为营,时时考量,切不可再由着性子乱来。明哲保身,能护住了你自个儿,便是极好。」 谢杳低垂着眉目回道:「女儿记下了。」 谢永笑得有些苦涩,终究还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无用。末了只道:「你母亲这些日子总夜不成寐。待你大婚后,回府也难了,这两日多去陪陪她罢。」 元平十五年七月初一,良辰吉日。 礼乐震天,锣鼓齐鸣,百官观礼。太子与太子妃拜过天地,开国宴。 与此同时,东宫地牢。 沈辞作为「重犯」,自然被单独收押在最里头。 负责的狱卒听迟舟一行人是来提沈辞的,狐疑地打量几眼,「此人非同小可,须得卑职派人去请示......」 迟舟亮出手中令牌,打断道:「不必。殿下今日大婚,出了半点纰漏,都不是你我担待得起的。」 那狱卒一见着太子令,先是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遍,核对无误后方才跪下行过礼,「不知大人是要将此人提到何处,竟在这个节骨眼上提人?」 迟舟面露难色,招招手让那狱卒凑近,「这本不是我等能置喙的,不过既然你这般问了……」 他把声音压低,「太子妃娘娘同里头这个早年有些瓜葛,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今儿个殿下大婚,天大的喜事,这人在这东宫里,可不就晦气了。」 迟舟看着那人恍然大悟的样子,熟络地拍了拍他肩,「这不,奉了殿下的命,把人移到大牢里去。」 谢杳把大红的盖头一把扯了下去,喜婆忙不迭上前来要劝,她只冷冷一眼,喜婆便噤了声。 太子进到寝殿之时,沈辞也刚在京外换了马车。 迟舟小心扶着他家主子——一身白色里衣早被血浸了一遍,不必掀开来看也知晓里头定是一块完好的肉都没有——上了马车。依着谢杳的安排,在京城里他们便换过了两回,如今好容易出了城门,郊外不远处列了八辆一模一样的马车。 沈辞意识时有时无,好在迟舟早有准备,在马车上将几处大的伤口略作处理敷上药,又拿了参片吊着他精神,这才逐渐好转些,甚至能撑起身子,回头往东宫的方向遥遥望了一眼。 许是身子仍虚弱的缘故,他极轻极轻地喟嘆了一声,「今日是她大婚啊」。声音散进夜里几不可闻,迟舟以为自己听错,抬头时,他又意识混沌起来。 迟舟还记得谢杳同他交代这些个事时的模样,他本寻思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还有些担忧,如今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她这一番布置毫无纰漏,京郊外的八驾马车分别去往八个方向,而沈辞他们只消随便坐上其中一驾。至于最终去往何处,那便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太子正踏入殿中,忽而有心腹上前来报,道是沈辞被人拿着太子令从地牢里提了出去。 太子身上本就不多的醉意醒了个彻底,远远往殿中望了一眼,低声吩咐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人刚领了命退出去,又被太子沉着脸叫住,补上一句「动作隐秘些。」 太子朝殿中走去,望见谢杳凤冠霞帔未着的模样,心下那八分猜测也有了底。 喜婆分作两列,为首一个捧着的正是合卺酒。太子面上仍笑着,取了酒盏来,递到谢杳面前。 谢杳亦回他一笑,抬手接过,手腕一翻,悉数倾倒于地。 太子嘆了一口气,挥手叫喜婆及宫人退了出去,听得殿门被掩上,才开口道:「杳杳,孤本很是欢喜,你能为孤着这一身嫁衣的。」 谢杳冷笑一声,「那殿下怕是还得提前欢喜一次。臣妾还是会为殿下着丧服的。」 太子听了这话却也不恼,「难得你还有这么牙尖嘴利的时候。」 「殿下先前允了臣妾一诺。」 太子微微颔首,「不错。」 谢杳抬眼直视着他,「殿下先前说我们都没得选,这大婚本就是一场被逼就范的联盟。」她坐直了身子,「殿下的目的已然达到了。从今往后,各活各的。」 「只要殿下日后得登大宝,不为难我谢家,皇后的位子殿下想给谁便给谁,臣妾噁心。」 第22页 殿中一时无声。 良久,太子才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孤允了。」 谢杳不再作声,本以为他是该走了的,却见他踱步至案前,安然坐了下来。 察觉到谢杳的目光,太子回望一眼,颇有些耐性地解释道:「虽是允了你,可在外该做的戏仍要做足了。今夜毕竟是新婚,孤若是这般抛下你便走了,明日朝堂之上还不定要闹出些什么来。」 两人分坐在榻上案前,过了整一个时辰,还是太子先开了口:「你还当真打算坐上一宿?」 谢杳自是没搭理他,太子倒是径直躺了下去——那处铺了厚厚的长毛毯,并不硌人。 这一日礼仪繁琐,谢杳身上实则是早散了架的,不过强撑着罢了。没做多少心理斗争,她便也合衣躺下。 可两人各怀心事,又如何能安然入眠。 「杳杳,孤在宫中见着你时同你说的那些话,可还记得?」 说完他并未等谢杳回答,便自顾自地接着讲下去,「孤小时候还未被封太子,那时候便整日思索两个问题——一是怎么能让父皇多喜爱孤一些,一是为何无论孤做什么,母后都不是很欢喜。」 太子沉下声音去讲话时,总是显得有些寂寥萧瑟。 「十二岁生辰那一日,孤才总算明了,母后为何不喜孤。」 谢杳听得太子翻了个身,朝她这面侧卧着,「坊间只知晓孤的生母乃是已故的贤贵妃,这桩后宫秘史却鲜有人知。 「当年贤贵妃同母后在后宫中针锋相对,两人前后有孕。贤贵妃暗中设计母后,致使母后小产,且日后再不能有孕。父皇虽是有些怀疑,可对贤贵妃总偏宠一些,念在她亦有孕在身,且又无甚证据,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谁成想贤贵妃生产之时极为兇险,御医拼尽全力也只保下孩子来。贤贵妃弥留之际,权衡再三,替自个儿孩子谋了个好出路——将孩子託付给了母后。」 贤贵妃打了一手好算盘,皇后无子无女,虽是拜她所赐,可毕竟稚子无辜,又是日后唯一的指望,自然会尽心尽力教养——她的孩儿还能平白挣一个嫡出的身份。 只是她未考虑过,帝王之家亲情本就淡薄,她的孩儿与皇后之间又横亘了这么一道,哪还有什么母子情深可言。 太子说这些的时候情绪很是平稳,像是在转述什么不相干的人的故事一般,听着叫人分外地心酸。 可谢杳浑然不吃这一套,只冷冷问道:「殿下同臣妾讲这些做什么?」 红烛垂泪,殿中又默了良久,久到谢杳都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他又翻过身,平躺着,望着高高的房梁,轻笑了一声,「孤同你说这些,自然是指望着你能可怜可怜孤,往后对孤好一点儿。杳杳,许多事儿纵使孤贵为太子,也没得选。」 谢杳嗤笑了一声,「殿下可莫要忘了,臣妾如今这般,都是拜殿下所赐。倘若殿下因着身不由己这回事,而对臣妾生了些惺惺相惜的意思,以为臣妾同殿下是同一类人,未免可笑。」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这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啊。 谢杳:什么?饭都不吃也要争皇位? 太子:???还有请压制一下你发自肺腑的笑容权当是对孤的尊重,谢谢。 感谢在2020-03-25 20:30:38~2020-03-26 19:15: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on吉 12瓶;爱吃肉的郝思嘉、墨大狗腿一号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谋逆 七月初五,胡人的十三公主入了东宫。 谢杳免了她每日的请安,只晨起梳妆时听谢盈念叨,道是那阿史那氏入乡随俗得倒快,改了个中原名字,唤君昭。 谢盈说到这儿时还啐了一口,谢杳望着铜镜中瘦削了许多的脸颊,「君子万年,介尔昭明。是个聪明的。」 又隔了五日,大兴同突厥签订和约,仪式正是太子主持。 太子一身酒气,甫一进东宫的门,便有宫人迎上来,「殿下今儿个夜里可是去君良娣那处?」 太子一把推开那人,委实醉得厉害,只含煳念着「太子妃」。 谢杳本已预备着歇下了,殿门忽的被人撞开,瞥见来人那一瞬,她脸便垮了下去。 仪式和晚宴她皆是称病躲过去了,可那和约的内容,却是一早便知——比最初所议,恰少了三座城池。如今见着人,先前积压的一腔火气不自觉便翻涌起来。 太子走路已不是很稳,又偏不叫人扶,一路跌跌撞撞走近一些,刚欲开口,便被谢杳冷冷一句话堵了回去:「想镇国公一生戎马,不知为大兴打下多少座城池,末了,一条命却只换了三座。殿下这盘算计,是不是亏了些?」 太子默了默,再开口时神志已有几分清明,「你当孤便愿意,把这大好河山拱手于胡人?你当孤便愿意,重我民之税,供养蛮族?」 「这朝堂之中,多得是身不由己。」他嘆了一声,「谢杳,你的眼里就只有你在意的人和事,旁的一概只当做瞧不见。」 说罢倒是头一次摔门而去了。 自那夜后,谢杳同太子过得客客气气——谢杳眼里她不给太子投毒已是极客气的了,言语上扎扎他心又不会怎样。 第23页 在东宫伺候的宫人迷茫了小半月才发觉,他们这太子妃娘娘,有些两样。见殿下总宿在别处,本以为是个不受宠的,不过因着正宫的身份敬她三分。 谁成想,殿下先是封了东宫的湖心阁,又在东宫里头种了一片桃林——只因那位娘娘爱看桃花又怕水。 更有太子近前伺候的,喝醉了酒后道太子每每在太子妃那儿碰一鼻子灰回来都高兴得很。 宫人之间不敢妄言什么,只暗暗心想,果真是一物降一物。 日子虽清净,但谢杳也没闲着,借着太子妃这个身份,能做的事儿着实不少。 君良娣虽是胡人,可瞧着性子却比中原女子还要温婉,本分得很,不仅对太子体贴,对谢杳也是百般周到。谢杳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样子,想起早先听闻原本她在突厥也曾是骄纵过的,嫁进东宫来却被磨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不免也有些怜惜。只是怜惜归怜惜,谢杳不喜东宫的人,太子也便不让她们去打扰她,两人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 谢杳有插手朝堂之事的意思,只要做的不是太明显,太子也并不拦着——一时半刻,她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何况又是在他眼皮子底下。 只是这一插手,谢杳才发觉京城这泓潭水委实比她所料想的还要再深上三分。 太子行三,能坐到如今这位子上仰仗的正是嫡出的身份。而他上头,二皇子早夭,大皇子宁王近几年动作不断——也不难想,太子这嫡出本就是白拾来的,作为庶长子,宁王有些野心也是寻常。 兴朝这座大厦,底子本就不算深厚,地基不稳,又连年外战内争,党同伐异,隐隐已有倾颓之势。 元平十六年春,惊蛰。 一道惊雷噼开夜幕浓重,大雨瓢泼而下。窗户未关紧,寝殿的灯烛被吹得抖动不止,映得人影也晃个不停。 宫人忙去重关紧了窗户,又多点了两盏灯。 谢杳习惯性地又去掐自个儿手掌,被谢盈一把接过手来。她那一双手本是指如削葱,如今灯下细看,却是青青紫紫一片,新旧交叠,不忍直视——这些都是她会见各路人马时,自个儿焦虑不安,生生掐出来的。 奉太子之命回东宫来禀告那人仍跪在殿中,谢杳怔怔抬头,又问了一遍:「你是说,镇国公沈征没死?」 「卑职不敢欺瞒娘娘。若是娘娘无事,卑职便先行告退了。太子殿下仍留在宫中。」 谢杳抬了抬手,见那人恭谨退了出去,开门的间隙风雨灌进来,带来一瞬凉意。谢杳跟着脑袋也清楚了点儿。 沈征不仅没死,还手握先前太子并未问出下落的虎符,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反了。 想来当日他只是察觉事态不妙,以假死暂且逃过一劫,而后养精蓄锐,只待今朝——又兴许他本是没这个打算,只是皇帝逼人太甚,生生要了沈夫人的命。 谢杳心头转过好几道弯,这么说来,沈辞去到边疆,扶柩归京时,该是知道的。 这么说来,当日那局势,并非太子所言的死局,而是处处生机。而当年沈家的生机,却被她亲手断了。沈辞早便同她说要她信他,让他去处理,终归是她没做到。 想通这一层,她心上一梗。这一年来她时常梦见沈夫人,梦见以前的那些日子。心中的愧疚自责甚至于自我唾弃翻涌难平,竟没有一夜完整的好觉。 而现在,积攒的情绪更是加倍反扑回来,扑得她头疼欲裂。 说来也怪,许是她与东宫八字不合,去岁冬里隔三差五就要病上一场。如今开了春才勉强好一些。 前几日皇后娘娘还特意指派了御医,给她问诊,本意是想让她赶在君良娣前有孕——缘何不能有孕这回事儿,她同太子心里都明镜似的,只是苦于不能明说。 只是这一诊,倒诊出来了意外的收穫。从此她同太子再也不必搜肠刮肚寻什么藉口了,御医再三确认,谢杳是个底子虚的,不病着已是不错,至于有孕……还需得调养上几年。 谢杳在府中那些年,体质虽称不上好,却也不见得比旁人弱在哪儿。入了东宫后,她明明每日都还要饮上一碗养身体的羹汤。她琢磨着,兴许是早年造作空了底子,现下才这般罢。不过也算是桩好事。 「噼啪」一声,案上的红烛爆了灯花,谢杳方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手中还握着谢盈的手,却习惯性地掐红了一块儿。 谢杳慌忙拿她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又取了活血化瘀的药膏,亲手涂上。 谢盈毫不在意地收回手,「不打紧,往后娘娘若是还想掐,掐我的便是。」又俯身吹熄了案上的灯烛,「事已至此,娘娘莫要再多想了,伤身子的。还是早些睡罢。」 谢杳点了点头,却仍是在榻上干躺了一夜。 元平十六年秋,边疆已尽数被沈家收入囊中。 兴朝本还以和约为由,派人出使突厥,请突厥助一臂之力,没成想突厥人被沈辞领兵杀了个措手不及,还丢了一座城池。自此突厥便以这是贵国内政,不便插手为由,作壁上观。 便是上京,也流传着沈家沈辞,宛如战神现世一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传言。 只是坊间盛传的战神,却颇有几分煞气——沈辞攻下那座城池,竟屠了城。 边疆军营。沈辞展开面前那幅兴朝的地图,突厥的方向已被划去,他的手一路向下,从边疆直连到京城,在京城的位置虚画了一个圈,重重一敲,而后勾唇一笑,抬眼间露出的锋芒叫人不敢径直与他对视。 第24页 军中副将半跪在地,听着站在地图前背对着他的少将军沉声一一布置下去的军令,心中一惊。他们这位少将军,当年从东宫地牢里救出来就只剩半口气,足足医了一个多月,才捡回一条命来。自那以后,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性情冷如冰霜。他本就是个杀伐果决的,如今暴戾恣睢,偏偏又天纵奇才,几乎无往不胜。这哪是战神,分明是尊杀神。 消息传到谢杳耳朵里时,她正捏着鼻子喝药,乍一听闻,被呛了个半死,唿吸间都是苦味儿。 谢盈轻拍着她后背,她只说了句:「沈辞怎么会屠城」,便又止不住咳起来。 好半天平復下来,她才道:「不可能。绝对是消息错了,其中另有隐情未能查出。」 直到半月后,沈辞愈发张狂,每次出战皆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且不留俘虏。就连京中为沈家义愤填膺之辈,亦声讨起沈辞如此行径来。 杀胡人,即便是杀尽了,坊间也称一声战神,可若是刀剑所向,是自己的同胞呢? 传言甚嚣尘上,逐渐勾勒出沈辞的模样,可谢杳听得愈多,便愈发觉着,这两人不该是同一个。 那个待人温润的皮子下藏着少年血性,锋芒一敛便是月色都要逊色三分的沈辞,同这个视人命如草芥,一身暴戾的人,怎么会是同一个。 元平十七年冬。 兴朝先前重文抑武的弊端暴露无遗,沈征挥师南下,一路势不可挡,兴朝竟连个勉强能与之匹敌的将领都挑不出。 兼之沈家世代镇守边关,民望颇高,又拿与突厥的和约说事,以清君侧为名,大义凛然,不过一载,便打到了京城外。 京中人心惶惶,能跑的早早便收拾了细软——可这只是平民,若是在朝为官的动了这个念头,怕是当晚就横尸自个儿家中。 太子近几个月忙得脚不沾地,鲜少在东宫。可一边是武将世家,手握重兵,军中各个儿都是边疆厮杀出来以一当十的,一边是被京都的红尘旖旎泡软了骨头,甚至真刀真枪都没动过几回的文人为将,兵败如山倒,又哪是上位者能止住的。 这夜是除夕,街上却一片清冷。零星几响爆竹也不过是幼童嬉闹,炸开在空旷的小巷,一声声的回音追逐重叠。 谢杳晚膳用得多了,有些积食,正绕着空荡荡的寝殿一圈一圈踱步。 「整个京城,现下怕是数你最自在。」 谢杳抬头,见太子抱着双臂倚在殿门前,一脸倦色。她不必想也知,他定是许久未好好睡上一觉了。 「你是拿准了沈辞杀进京那一日,会留下你和谢家?」 谢杳接着慢悠悠踱着步,「臣妾以为,欠下的终归是要还的。且要还得心甘情愿。」 无论是否是她所愿,沈家被逼上这条路,有她推的一把。自打知晓沈征反了那天起,她郁结了整一年,才终看开了。既是她造的罪孽,她合该要赎。 太子低笑了一声,「你便没有想过,当日若非你偷取孤的令牌,安排沈辞出京,大兴会有今天?」 「谢杳,你当真是个祸害。孤想不通,横竖两家走到这般都有你的掺和,缘何你对孤,便连一星半点的愧疚都没有?」 谢杳脚步一顿,嗤笑一声,「一报还一报罢了。」 话已至此,谢杳也失了消食的兴致,回到案前坐下。 两人间又是长久的沉默。 终还是太子先开口,声音轻着,却染上了几分萧索,「河山将倾,孤这太子,可真是失败得彻底。」 就谢杳这几年插手朝堂后所知,除却对沈家做得混帐事,平心而论,太子是有治国之才的。奈何上头有他父皇压着,朝堂上又有大皇子虎视眈眈,可供他肆意施展的地方委实不多。 「不过就凭他的脾性,沈家就算是打下了这江山,也必然二世而亡。」 谢杳没吭声,直到面前的案上放上了一只红锦匣子,匣子上做了个精巧的机关,对应着天干地支。 「机关对应的是你入东宫那一年。」太子将匣子一点点推到她面前,「这怕是孤给你的最后一份贺岁礼,收着罢。」 说罢,还未等谢杳反应,他便起身走了出去。 第13章 逼宫 元平十八年春。 整个京城从寒冬里完全醒过来,绿意从初初泛起的几点连绵成片,刚下过如油春雨,郁郁青青。鸟啼声三三两两传来,桃花开得正盛,阳光洒在上头,连空气里都升腾起暖意。 沈辞杀进宫那日,就是这么一个难得的好日子。 太子召谢杳至东宫正殿,谢杳便去了。甫一进殿,便见伺候的宫人都退了个干净,太子一身冠服,坐在殿内白玉阶石上。 外头已隐隐有杀伐之声,偏生殿内两人毫不见慌乱。 见谢杳近前,太子眉眼一弯,十分随意地拂袖往一旁点了点,「坐。」 谢杳却只站在他面前,微微低头看他。 太子见状也不勉强,探手将搁在一旁的托盘取来,托盘上是一只金制蟠龙纹酒壶并两只金杯。 他一面慢慢斟着酒,一面同谢杳道:「孤知道这些年你对孤恨之入骨。如今孤时日无多,寻思着有些话还是得同你说开了才安心。」 「当年国公夫人一事,并非孤所为。」 谢杳皱了皱眉,直视着他双眼,见他目光少有的澄澈,不似作假。 第25页 「不过一介女流之辈,彼时大局已定,孤还不至不择手段到拿她的尸首逼迫沈辞的地步。」 似是见谢杳仍未全然相信,他又接着道:「那日你在园中收到书信,孤便料到沈辞进城前夜,必得将其母护送出去。孤给了你两盏茶的时间,已是足够。若孤当真要动手,你以为就凭谢盈,出得去尚书府的门?」 说罢,两只酒盏亦斟了满杯,他将其中一杯递到谢杳手中,放柔了声,「杳杳,陪孤喝一杯。就当,是补上新婚夜你欠孤的合卺酒。」 谢杳面色如常,端着手中酒杯,却也只是端着,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眼杯中的酒,便见太子将他手中那杯一饮而尽。 「殿下,臣妾饮酒素来只斟六分满。」这话的意思,便是不能作陪了。 太子一笑,「杳杳,你终究还是信不过孤。」这句说完,他咳了两声,唇边已有血迹,「你细想想,孤何曾真真想害过你?」 谢杳闻了闻那酒,一股熟悉的桃花香气萦绕鼻尖,分明是她平生最喜的桃花酿——那酒壶,想来是把子母壶。 她想通这一层,太子却是接连呕出几口鲜血来。 谢杳登时有些手足无措,眼见着他朝她伸出一只手来,松开手中酒盏便上前去半扶着他。 「孤给你的那只红锦匣子,想来你也并未打开瞧——里头是传国玉玺。」他声音已虚弱起来,只是强撑着,还带了两分笑意。 「你别说话!」谢杳慌忙用袖子去擦他唇边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今时不同往日,沈辞性情大变,未必会留你。那玉玺你收好了,若是必要,拿着它,可保你一命。」话音至此,已是气若游丝。 他终还是撑着抬眼看了她一眼,想替她将鬓边一缕乱发收到耳后,手上却早已失了气力。 「杳杳,我输了。」 眼前人失了气息,谢杳已是扶不住,索性便跪在那白玉阶石上,半抱着他的尸身,神情木然。 他们成婚近三载,倒是头一次挨得这般近。 兵戈之声逐渐逼近,她已能清晰听见利器刺入皮肉的声响,有宫女在哭个不停,还有宫人跪地求饶,磕头的声音响着,也有些硬骨头的,在谩骂不止。可所有这些声音,都会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 她甚至还听见了突厥语,慌乱的脚步声,最终化成连绵不绝的惨叫。 「传将军令!将东宫桃林烧毁—」 火光沖天而起。 谢杳在殿中,望不见那些开落的桃花是如何打着旋儿被火舌卷上的,却听得到熊熊烈焰吞噬树木的声音。 她心里倒是静得出奇。只是低着头,用袖子固执地擦拭他唇上的鲜血。毕竟是一国太子,走也要走得体面些。 殿门被一脚踹开。沈辞倒提着剑,一步步踏上正殿时,映入眼帘的正是这幅景象。 剑尖犹染着血,划在地上,被拖出刺耳的声响。 谢杳木然抬头望过去。 沈辞亦正冷眼望过来,眼底是未歇的杀意。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的那一霎,过往三载岁月流淌而过,带走了一树一树的桃花,带走了天真烂漫和眼底温柔,留下的只是满目疮痍。 沈辞立在她身前,身上依然是一身银白盔甲,却被血染成暗色。 剑身随着主人动作抖落血珠,谢杳只觉颈边一道凉风,剑锋便紧紧贴着她脖颈,削下鬓边那缕乱发来。 两人默然相对。谢杳只一直望着他,望着他如今的模样。 沈辞闭了闭眼,持剑的手上青筋暴出。那柄剑终究还是「噹啷」一声,落到地上。 正是这时,几个主要将领鱼贯而入,朝沈辞一拱手,「将军。」 沈辞挥了挥手,哑声吩咐道:「押下去。」 不过三日间,兴朝天翻地覆。沈征先是扶一宗室子登基,然那孩子不过十岁的年纪,早被逼宫那日所见吓破了胆,在位三日,早晚各一道诏书,晨昏定省似的,终还是把这「烫手山芋」扔回给了沈征。 沈征登基,大兴改国号为陈,改年号为永定,封膺沈辞为皇太子。 虽说谢杳在东宫地牢并未受什么难为,可地牢终归是地牢,阴暗潮湿,血腥味充斥在每处角落。闭上双眼,就隐隐能感受得到经年的绝望、挣扎、痛苦、恐惧和死亡。 谢杳夜夜梦魇,那日东宫外的厮杀声总能入她梦中,而梦中的她跪在殿里,满手的鲜血,与三年前镇国公府的画面交错。她明知是梦,却如何也走不出。 如此两日后,她便不敢睡下了,再难受也强撑着留一分神志。是以饶是没吃什么苦头,她也还是眼见着消瘦了不少。 白色的囚衣松松垮垮挂在她身上,她抱膝坐着,额头抵着膝盖,将自个儿蜷缩起来,静静待在牢房最里的角落——沈辞腾出空来见她时,她便是这副样子。 听到铁链抖动的声响,谢杳才略动了动,迟缓抬起头来,眼神本是呆滞,瞧清了来人,倏而活泛起来。 几日没有开口,她嗓音沙哑,含混不清地唤了一声「阿辞」,又忽的将脸埋进手里,「你别瞧我,好几日没有梳洗了,不好看的。」 沈辞一怔,陡然听得她这般唤他,心头竟极酸涩一疼。 谢杳打开手指缝,瞥他一眼,颇有几分奇怪地问他:「你衣裳上怎的纹了四爪金蟒?」 第26页 沈辞面色微沉,走到她近前,将她挡在脸上的手用力扯下,试了试她额头温度,果然烫得惊人。 谢杳皱了皱眉头,不知是又想到了什么,警惕地看向他,往后挪了挪。 沈辞被她这么一看,心头那种莫名的拥塞感更甚,索性抬手打在她颈后,将失了意识的人儿打横抱起,往外走去。 途径跪成一排的狱卒时,他冷冷扫了一眼,「病成这样还不上报,不如提着脑袋去报阎王罢。」 他身后跟着的近卫闻言拔刀上前,沈辞前脚踏出地牢的门,后脚那里头便染上了血色。 御医仔细诊过脉,朝沈辞一揖,「禀殿下,谢姑娘身子底本就弱些,近日接连变故致使心中郁结,又未曾好好休养,这病倒了也是寻常。」他略一停,暗暗观着沈辞脸色,才接着道:「不过好在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按这药方煎几服药,只消两日便能大好。」 立刻便有宫人取了药方下去,御医亦跟着退下去,走出了东宫的宫门,方才缓过一口气来,擦了擦额头冷汗。 沈辞坐在榻边,探手又试了试谢杳额头,看着她因发热烧红的双颊,眼底情绪晦暗难明。 宫人端上煎好的药来,用银勺小心餵到谢杳唇边,药汁却是悉数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沈辞见状,伸手取过药碗,将榻上的人拽起,靠在他怀里,一手捏住她下巴,将整一碗药径直灌了下去。 他甫一松手,怀里那人就勐然咳起来,双目仍是紧闭着,眉头皱得很深,仿佛极为难受。 沈辞将人扔回榻上,站起身,从一旁宫人奉着的托盘里拿过手帕,随意擦了擦手,淡淡吩咐道:「餵不进去,就用灌的。」 谢杳昏睡了两日,第二日一早便不再烧了,且已能清醒片刻自己喝药。 朝堂上新旧交替,事务冗杂,沈辞回到东宫时天色已昏沉下来。陡然间起了风,吹得宫灯摇摇晃晃,隐隐有两声闷雷传来,像是大雨将至。 谢杳被东宫正上空噼开的一道雷声惊醒,眼角犹带泪,乍然从梦魇中睁开双眼,头隐隐作痛,仍混沌着。 殿内并未点灯,一片黑暗中,她只闻到了桃花酿的香气自一侧传来。梦境与现实混淆难分,在她反应过来前,身子已先一步扑了过去,一手打翻了黑暗中那人手里的杯盏。 她不住地颤着,哑声呢喃:「别喝,别喝,别……」 那人却轻笑了一声,制住她双手,将她拖近一些,「你仔细瞧清楚了,孤是谁?」 恰一道闪电撕裂天幕,在那片刻的亮光里,谢杳望着眼前人,眼中清明起来。 沈辞将人往地上一掼,起身走到她面前,又蹲下去,一手抬起她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孤本以为你是没有心的,没想到,你对他竟还有几分真情。」 谢杳艰难开口,「沈辞,我有没有心,你不知道么?」 他松开手,自上而下看着她,「不敢知道。如今,也不想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叮咚!您的好友「穆朝」已下线。 谢杳:沈辞,你…… 沈辞:杳杳,你叫错人了。我是钮钴禄·沈辞。 感谢在2020-03-27 20:21:10~2020-03-28 19:54: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大狗腿一号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恩断 谢杳抬头,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从地上爬起来,「沈辞,你喝醉了。」 「孤是醉了。只是分不清,醉的到底是这三年,还是那五年。」 谢杳动作一时僵住。缓了片刻,才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是什么样子?」他低头轻笑了两声,「我是什么样子……谢杳,这句话,你最不配问。」 两人静默对视,明明近在咫尺,中间却仿佛横亘着跨不过的天堑。 谢杳大病初癒,争执了这两句便失了气力,淡漠道:「太子殿下,我累了。」言毕,又一道惊雷炸开,掩住了沈辞说的话——又兴许,他本就什么都没说。 谢杳眼前天旋地转,后背勐然摔在榻上,疼得她闷哼了一声。沈辞欺身压上来,解下的衣带缠在她手腕,骤然勒紧。 谢杳下意识地挣扎,沈辞蹙着眉制住她,一手摸索着在她几处大穴上一叩,谢杳登时身子一麻,更是没了气力。 衣衫滑落在地,床幔被扯下,而他温热的唿吸落在她颈侧,激得她一抖。他眼中染上浓重的欲色,一声喟嘆散入旖旎。 外间大雨倾盆而下,击打在屋檐,又汇聚淌下。宫人忘记收回的一盏宫灯,在风雨飘摇中,终是灭了。 指尖轻轻划过,耳鬓厮磨间,沈辞在她耳边轻声唤她「杳杳」,声线低沉喑哑,呢喃的却是「我恨不得杀了你」。 他一身的酒气,果真是喝了不少。谢杳侧偏过头去,紧闭上双眼,却被他硬掰过来,强迫她睁开眼睛,「杳杳,你总得瞧清楚是谁。」 「沈辞,你混……」尾音消失在他突如其来的吻中。 雨声之中仍夹杂着两声闷雷,只是一声比一声远了。 「你……」沈辞挑眉看她,神情颇有几分讶异,而后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嘴角抑制不住地扬起一点弧度,吻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一滴泪。 第27页 谢杳一双凤眸眼尾本就略上挑,如今氤氲了几分薄红,恍惚间抬眼见他眼底稍纵即逝的柔色,竟辨不清岁月几何。 她声音里不经意带了两分哭腔,低低喘息着,似被眼前一枝盛放的桃花迷了眼,看不清那团光影里的人,只开口唤了一声「阿辞」,意识便朦胧着陷下去。 沈辞听见这声,神色都一怔,抬手用力按住心口,颤着指尖小心地替她拨开脸颊上被打湿的发。而后,极轻极轻地在她额上落下一吻,眼帘垂下,挡住眸中情绪。 雨声放缓,渐渐收止住。甚至有几声蛙鸣声起。 半夜里谢杳又起了烧,守夜的宫人去煎好了药,沈辞只披了一件外袍,把她包得严严实实揽在怀里,一点点不厌其烦地餵给她。 夜里下了雨,第二日清晨空气便格外清新一些。 谢杳这一宿睡得跟走马灯似的,每每以为自个儿醒过来了,都会被拽进下一个梦境。 几声鸟鸣听得她耳尖一动,半梦半醒间,似是有人进了来。 她身上的锦被叫枕边人往上提了提,这人将她两臂捉回被子里,便坐起身,紧接着是衣料摩擦的响声。 沈辞一面繫着衣带,一面示意进来那人开口。 「禀殿下,先前查的那教坊司确是穆家所设。凡教坊司中女子,卖身契一式两份,即便是有了买主,教坊司中仍留备一份,是终身为奴的意思。而这些女子多是受过训练,甚至被按将要去侍候那人的喜好培养,送进达官贵人府中,充当穆家的眼线。」 沈辞听完,似是回头扫了榻上仍睡着的人一眼,而后便举步往外走,那人亦步亦趋跟上。 谢杳又眠了半个时辰,身上才有了些力气,并未叫人进来伺候梳洗,只着了雪白的寝衣,慢慢走到窗前,一把将窗推开。 即便是早早预料到了,可当真看到这楼阁之下那一泓仿佛深不见底的湖水时,她还是苍白着脸勐然倒退了好几步,一个不稳摔坐在地。 这一番动静极大,留在外间的宫人登时涌进来,并无什么人开口,只是跪着奉上水。为首一个机灵得很,瞧出不对劲,先去关上了窗,而后行礼道:「小姐起了,该先叫人伺候的。」 谢杳木着脸,任由她们更衣梳洗打扮,却在闻到早膳气味时,忍不住干呕起来。 为首那宫女见怪不怪,挑了几样清淡的小菜,「往后小姐的一应起居皆是在这湖心阁,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奴婢知道小姐见了湖水不舒服,可毕竟时日还长着,还请小姐多忍忍。」 替谢杳布上菜,她又接着道:「这湖心阁同外头是没有路的,只能坐船来回。小姐自是不得离开半步,先前的物件儿多半也挪了过来,若还有什么事,奴婢清兰,小姐尽管差遣。」 谢杳抿了抿嘴,只拿了白粥略喝了两口,便搁下了。宫人退出去,这屋中又只余她一人。她心口生疼,倒静得出奇,像是用利刃剜去心头一块血肉,刀太快,反而不见血流出。 他知道她是怕水的,可如今却将她困在这东宫的湖心阁之上,四面环水。他的意思,是不想让她好过。谢杳深吸了一口气,如此这般,她很有理由怀疑,他会不会迁怒到谢家。 天幕暗垂,湖心阁上早早亮堂起来,尤其是四角悬着的宫灯,映着楼阁倒映湖中,似真似幻,海市蜃楼般。 沈辞是在阁中用的晚膳,两人各用各的,一餐饭吃得静谧无声。谢杳面前多是鲜辣咸香的菜,许是呛着了,眼圈不知觉一红,索性搁下手中象牙箸,咳了两声。 沈辞看她一眼,手上筷子停了一停,便视若无睹地接着夹起来。 谢杳喝了一口水,清清嗓子,「先前伺候我的那些人,我能要回来么?」 「不能。」沈辞擦了擦手,眼皮都没抬,「多数都杀了。你这时候同孤要,晚了。」 「我只要谢盈,」谢杳深吸了一口气,心知如今这境地不是劝他的好时机,只道:「我有事要问她。」 沈辞不置可否,只是起身往里头走。湖心阁并不小,外间本是歌舞宴席所用,往里是供人休息小憩的雅室,如今改作了沈辞的书房,最里头便是卧房。 谢杳跟上去,斟酌再三,还是开口问道:「今晨那人是什么人,能近得你榻边,着实不容易。迟舟呢,为何不见他人?」 沈辞推开卧房的窗,背对着她,语气无甚起伏,「迟舟坟前的草长了三年,也该有半人高了。想见他人,你去阴曹地府寻一寻。万箭穿心死状悽厉如他的少见,找起来该是容易。」 谢杳一时默然,看着他被夜风吹起的衣袖,欲言又止。 「你不必琢磨了,他就是护着孤离京时身死的。」沈辞回过身来,「孤今日与你说清了罢。」 「孤知道当年是你安排孤出京,救了孤一命。可当年孤母亲身死,沈家那么多人死不瞑目,与你脱得了干系么?你可知,你同穆朝来之前,在那个黎明里,昔日的镇国公府中是什么景象?过了这许久,孤仍是夜夜梦魇,梦到原本大好的局势,因着孤信错了人,节节败退,梦到孤被逼进家门,抬头却见自己母亲一早被钉死在厅中……谢杳,你认识的那个沈辞,也死在那里头了,死在那个天将亮的黎明里。」 他看着她,唇角犹带笑意,「孤也知道,当年你是受穆朝所迫。可那又如何,结果不是一样么?谢杳,你明知会有什么结果,你还是这么做了。孤记得当年孤不止一次对你讲过,要你信孤,你偏不信,你偏要去信穆朝。谢杳,你原本是孤在这京中唯一信任的人,毫无原则相信的人。可恰恰也是你,用行动告诉孤,没人是孤当真可以信的。」 第28页 「谢杳,你我二人之间,除了最初,并无误会。」 除了最初那样毫无底线的信任,确是不再有什么误会了——爱意和恨意同样热烈,融合交杂,不分你我。 谢杳勉强笑了笑,「殿下该不是以为,我要用救过殿下一命为由,邀功领赏罢?」 「是不是,你心里清楚。」沈辞望着她的目光几许疑惑,像是认真发问:「谢家近几年被穆家所器重,你说,孤敢不敢用谢家?若是不敢,又如何是好?」 谢杳定定看着他,行了大礼,跪在地上道:「我确不是邀功领赏,只是想请殿下,践当年一诺。」 她伸出右手,掌心躺着的,赫然是那枚玉佩。 「愿你这一生,平安顺遂。」 「那你呢?」 「我如今已能护着自己了,便央着它,护一护你。」 「可我不信这个的。」 谢杳闭了闭眼,再度睁开眼时,冷静开口道:「当年殿下答允,此物能换一件事。我要殿下起誓,只要谢家一日没有谋逆之心,就一日不对谢家出手。」 谢杳看着眼前微微失神的人,左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掐得掌心生疼。 三年前那一段,该是他最阴暗的日子。陡然间的倾覆,一夕之间失了父母双亲,所爱之人背弃。他在东宫地牢那几日就剩了一口气强撑着,他器重的护卫护送他离京时身死。 在京城这些年,他本就活得如履薄冰,仅剩的那些信任悉数给了她,到头来却是一场错付。而因着这场错付,他付出的代价委实太大。 即便是沈征未死,即便是大权在握,谢杳在心里问自己——你说,他怎么才肯放得下? 「沈辞,欠你的,我一个人还,不要再牵连旁人了,好不好?」 夜风灌进来,吹得烛火跳跃,纱幔拂动。 沈辞缓缓走过来,抓起谢杳手中那块玉佩,勐然往地上一掷。 玉碎声在茫茫夜色里显得尤为清脆,烛光照在破碎的断口上,反射出寒意来。 谢杳静静看着,忽的想起那年的月亮。都道是月色凉,可那时候他们并肩坐在草地上,抬头所见的月亮,分明是温柔的,就连光晕都是缱绻。 「既是答允了你,孤会做到。」沈辞举步往外走,只走了两步脚步便一顿,声音里有着倦意,「谢杳,你不欠我的。当年所有,都是我心甘情愿要给你的。只是当年的情意,至此,也便一笔勾销了。」 他接着大跨步往外走,「从此以后,你我只余纠缠,至死方休。」 谢杳去关窗时,特意瞧了一眼月亮。只是这一看,被湖面上带着水气的夜风吹了个满怀,咳了好一阵儿。 那样的月色,终归是留不下的。 作者有话要说:  !作话超长预警 ! 看到有好多小可爱问沈辞怎么会突然这么恨杳杳呢? 当然是因为他狗啊!(划掉) 沈辞跟杳杳这对属于心理问题少年少女组合,杳杳就是有点社恐加轻度自闭,沈辞是疑心病十级选手。 当年他入京为质的时候才十四岁,本应当正是鲜衣怒马少年时,但是因为过度敏感的处境,甚至自家府里都充满着穆家的眼线,稍有不慎被抓住把柄就会被借题发挥,只能过得如履薄冰,长此以往巨大的心理压力下就有点扭曲了。 谢杳当年没真正自闭跟半途遇上了沈辞脱不了干系,而对于沈辞来说,在一个他什么都不能相信的环境里,遇到了谢杳,而且谢杳因为被禁足所以显得底细分外干净,难免也会把谢杳当成一种心理寄託,把自己所剩不多的全部的信任都给了她——杳杳就是他跟人间最后牵着的那根线。 这样的情况下,谢杳的「背叛」是致命的。 而且真说起来,如果不是谢杳因为谢寻溺水一事去找太子,给沈辞充足的时间,不提前全盘的计划,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在后面的事情发生以后,如果不是谢杳默认了太子仿照她的口吻继续跟沈辞通信,给沈辞下了套,当年他也未必会输得那么惨。尤其是沈夫人的事情。 但是杳杳也很惨啊(薅头髮) 感谢在2020-03-28 19:54:08~2020-03-29 20:17: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race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换命 第二日,谢盈便被送了进来。 谢杳正卧在贵妃榻上,闲闲翻书。听得谢盈进来,也并未抬头,只挥了挥手,叫清兰等人退了下去。 她没开口叫起,谢盈便不能起,一直跪了小半个时辰,她将手中这书草草翻了一遍过去,方道:「谢盈,你过来瞧瞧,这话本子有些意思。」 谢盈依言起身近前,跪久了走起来都有些虚浮。她接过话本来,还未来得及翻,便听谢杳道:「讲得是原本情比金坚的两姊妹入了宫,妹妹陷害姊姊,以香囊之法,神不知鬼不觉害死了姐姐的故事。这劳什子,竟也能写成话本。」 谢杳一笑,「谢盈,你又用得是什么法子?我思来想去,最容易动手脚的,只有我每日补身子的汤药了,那药可是你亲盯着熬的。那我服药之前呢,是下在膳食,还是茶水?」 谢盈腿一软,当即跪了下去,头伏在地上,「奴婢听不懂小姐在说什么。」 第29页 谢杳坐直了身子,「不打紧,我细细说与你,你听听看,可有出入。」 「三年前,沈府出事,我叫你去递消息,你却禀了你背后那人——想来是前朝大皇子。你说你去到镇国公府时,沈夫人已然断了气,这话是真的。因为你去的时候,本就掐好了时间。 「我原先一门心思以为此事是穆朝所为,并未深思,现下仔细想想,除了你,再无旁人。 「你幼时同我亲厚得很,缘何及笄后,却生疏到主僕相称? 「我体质向来不弱,缘何入了东宫后,竟一日不如一日?」 谢杳蹲到谢盈面前,叫她抬起头来,「谢盈,那人究竟同你说了什么,叫你可以做到这种地步?」 谢盈跪直了身子,直直望向她,倒是这三四年来,头一回直唿了谢杳的名字:「谢杳,你有没有想过,缘何你名杳,而我区区一个丫鬟,以谢为姓本就是极抬举,还叫了一个盈字?」 盈为圆满,杳则渺茫。 她并未等谢杳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因为我存在的意义,就是替你换命。」 谢杳皱着眉头,重复道:「换命?」 「你命格不好,就连净虚真人当年给的那法子都不见得能保住你,谢永另寻了所谓高人,用了这缺德法子,让我一辈子留在你身边,替你挡灾。这些年来,谢家对我的好,不过是良心作祟罢了。」 谢杳还有些状况外,捏了捏额角,问她:「你又是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谢盈嘴角一勾,「有一回你去沈府,我在府外候着,你回来时却并未见着我——可还记得?」 谢杳微微颔首,她疑心的也正是那次。 「那回,我见着了我尚存在世的唯一亲人。我的兄长。」 当年谢杳所需换命之人,须得与她同一日生辰且命格相补,谢永找了许久,找到了谢盈。可谢盈的父母并不愿将女儿的一生就这么断送,不愿将女儿交出去——谢永寻了个由头,竟是让那对平民夫妻锒铛入狱,顺理成章将襁褓婴孩抱了回府。 那对夫妇在狱中意外离世,家中便只剩了一个七岁的男孩儿。孩子吃百家饭长大,机缘巧合下,做了大皇子的护卫。 「谢杳,谢家害得我父母双亡,我受仇人恩惠长大,难道我不该恨?」谢盈语气平淡,这些话像是想说很久了,此刻说出口,愤恨早便淡却,甚至还有些如释重负。「他谢永的女儿的命是命,别人的,就不是了么?」 谢杳在心里理了理,虽是仍有两分疑虑,却也信了八分。早先她便琢磨过,谢盈在府中分明是二小姐的待遇,父母亲为何却从未有认她做义女的意思?现下听她这一说,兴许是贴身丫鬟的身份,才能在她身边跟一辈子罢。 兼之十二岁那年在松山观下山之时,追上来的小道长同母亲说的那番话……思及此,谢杳不禁一哂。她本最是不信道学云云,如今看来,倒也由不得她不信。 谢杳深吸了一口气,「你给我下毒也便罢了,沈夫人同你无冤无仇……」 「无冤无仇?」她笑起来,「我同你又有什么怨什么仇?谢杳,这是命。」 「你且回头看看,一路走到如今,每一步,都是命运使然。」 谢盈站起身来,「给你下的毒,是大皇子交到我手上的。你服用了三年,已是病入膏肓,估摸着,也便只剩一年的寿命。」 她笑得有些癫狂,「我就是要让谢永瞧清楚了,他到底能不能给你换了这命!」 谢杳活不长了这事儿她心里有数,毕竟自己的身子,这些天来即便御医诊不出,她自个儿不会察觉不到——可惜察觉得委实太晚。如今知道还有一年,比她预想的倒还好些。 只是她抬眼看着眼前面目狰狞的人,没来由地有些累了。不过几载间,她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变了模样,于某年某月某个不经意的时刻面目全非。两下相对,竟陌生至此。 谢杳退了两步,坐回到贵妃榻上,声音疲惫:「就凭你做下的这两桩,杀你几回都不算冤枉。」 谢盈大大方方看向她,「你以为我还怕这些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谢盈,换命之说本不过无稽之谈,是你自己搭上了自个儿的一生。」谢杳闭了闭眼,「可你父母之事,是父亲他错了,方酿下此恶果。兼之你我二人相伴这些年的情分,于我而言是不假的。我饶你一命。」 谢杳将案上的茶盏挥落在地,高声厉色道:「即日起,命你改回原姓,日后同谢家再无瓜葛。发配南疆,永生不得进京。」 谢盈面上一怔,「你……不杀我?」 谢杳倚在贵妃榻上,闻言嗤笑一声,「我要你的命有何用?来年入了地府,若是还能见到你,怕是得噁心活了。」 言毕,又皱着眉唤了一声「清兰」,对着听得杯盏落地声响时赶来的大宫女道:「没听见我说的话么?还不将人带下去?」 谢盈驻足深深回望了一眼贵妃榻上漫不经心躺着的人,那人却并未抬眼看她,是连最后一眼都不愿再见了的。 打小相伴的情谊是做不得假的,这些年她眼看着谢杳一步步走到今天,说不心疼也是假的。倘若并非是有此杀父杀母的血海深仇,倘若她还是当年那个叽叽喳喳一心陪着她的谢盈,她兴许真的愿意用自个儿的命去换她的命。 第30页 谢盈的目光落在她袖子遮住的手上,心知她定然又是在掐自个儿的手了。只是这回不知她身边伺候的这些,能不能及时替她上好药。 她在宫人强硬的催促下转过身,摸了摸袖中那方红芍锦帕,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谢杳这日里当真是心神俱疲,歇下的早,是以沈辞来时,她已是睡着了。卧房只一左一右点着两盏灯,昏暗的烛光下,沈辞端详着她安静的睡颜,忍不住上手捏了两把。 谢杳蹙了蹙眉,一手挥在空中,本是想打下脸上那只手,不想却反过来被一把按在枕侧。 谢杳本就睡得不深,这一闹便半醒过来,睁开眼时正见沈辞在她身侧,按着她手的那只胳膊撑着身子,另一只手挑了她一缕髮丝来,低头嗅了嗅,抬眼对上她双眸,「既是醒了,那就做点旁的。」 谢杳意识朦胧着,闻言眨了眨眼,惺忪地看着他。 沈辞本只是出言逗一逗她,见她这副样子,眸色一暗,覆身过去吻她。吻细碎蜿蜒而下,感受到了她颤着想往后退,便安抚似的轻拍了拍她,极温柔地低声哄着,另一只手却牢牢握在她腰上,不允她再挣扎。 情到浓时,他却哑着声问她:「你将谢盈发配南疆了?」 谢杳意识都是散的,用了好久才听明白他问了句什么,点了点头算作回答。 「是因着什么?」 谢杳陡然一惊,垂下了眼帘,「不过是发觉她有二心罢了。」 沈辞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孤倒是知道了些东西,关于她身世的,想不想听?」 谢杳警觉地抬起头,与他十指相扣的手不自觉紧了紧,佯装无意道:「事已至此,没什么好听的。」她略想了想,仍是不放心地补了一句:「谢盈这事儿我已处置了,你不必再插手。」 她这话说得生硬,不过沈辞现下心情好得很,不与她计较,只低笑了一声,「不过一个小丫鬟,也值得孤动手?」 谢杳这才放下心来。果不出所料,沈夫人这桩事如今知情的只她和谢盈了,沈辞并未查到什么,这帐还算不到谢盈头上去。 这样一来,谢盈最起码还能留一条命在。 沈辞与她抵着额头,手搭在她后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忽的开口道:「你与谢盈的生辰八字,一早便被换了。」 沈辞看着她略显茫然的神情,眼中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愉悦,在她眉心缱绻落下一吻,方才继续道:「是以穆朝大婚的那八字庚帖,实则是谢盈的。」 她与谢盈是同日不同时,既是知晓了换命一说,生辰八字被换谢杳毫无意外,只是后面这句被沈辞说出来,她才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她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反应,沈辞便又不安分起来。只是这回,他像是存了心引诱她似的,不紧不慢,一点点诱哄着,温柔而又克制,直到她两颊至眼尾都氲上一片绯红,眼眸中仿佛含了两泓秋水一般望进他眼底,直望得他心中一动——这样的眼神,是很容易叫人疑心动了真情的。 沈辞伸手覆上她双眼。 第16章 密谈 天黑得愈发晚了,湖心阁虽是比旁的地方凉爽些,可里头的宫人还是个个儿热得苦不堪言——他们伺候的这位主子,一不用冰,二不吹风,将窗一关,阁里跟蒸笼也差不离。 偏生这主子自在得很,真真是冰雪为肌玉为骨,宫人里衣都被打湿了,她只摇了摇小扇,额上半滴汗也没有。 沈辞送过不少冰进来,谢杳只道是冰性寒凉,阁中又常年湿气,容易伤身,悉数差人给送了回去。 至于她不喜开窗,沈辞只当是她厌着湖水,并未深想。 近些日子沈征身子也不太爽利,便叫太子监国。朝中一应事务逐渐迈上正轨,沈辞夜里处理政事时也并未避着谢杳,是以她多多少少也跟着看了些。 这一看,便看出了问题。 沈辞本就是个心思重的,疑虑颇多,这两年这毛病更甚了。且他从前无论如何也还披了张端方君子的皮,不似如今这般浑身戾气丝毫不加收敛。战事如此,朝堂之上依旧如此。 谢杳将他手边一纸调令拿起来细细读过一遍——当年她借着太子妃的身份,别的不说,这朝上的人还是勉强能认一圈的。江山易姓,不妨碍这些朝臣里的一部分识时务地接着为国效力。 她抿了抿嘴,开口道:「有些树,挪了窝也是一样长的。砍掉费事,不如修剪。」这几个人都是可用的,且根系不浅。现下调离,委实不是明智之举。与其猜忌,还不如收为己用。 沈辞将手中的笔蘸了蘸墨,头也未抬,「你如今说话怎么也弯弯绕绕起来了?」 「沈辞,用人不疑。」虽说制衡警惕自是免不了的,可就他这般下去,迟早要内耗空。 上等的狼毫笔被扔在笔搁上,沈辞望着她勾了勾唇角,皮笑肉不笑道:「谢杳,你告诫孤用人不疑这四个字,不觉得像是在嘲讽么?」 谢杳不再搭理他。他们之间已经默契地未再提过这一茬,她竟忘了,这些事要她来劝,怕是难。 要真论起来,当日用错人的不是他,而是她谢杳。只是如今这事儿也说不得。左右结果都是一样的,其中再多曲折,也失了意义。 不过沈辞也只提了这么一嘴,神色恹恹向她招了招手,「过来。」 第31页 谢杳嘆了一口气,方往他那儿走了两步,便被他一把拽进怀里。沈辞从后面紧紧环着她,头靠在她肩窝,就这么静静抱了一会儿,谢杳感受到他唿吸渐趋平稳,正想伸手拍拍他,却听得他忽的开口唤了一声「杳杳」。 谢杳轻轻「嗯」了一声,等着他说话,等了良久,却始终没有下文。她把手覆在他手上,却觉身后的人慢慢松开了她。 后来她才知晓,被下了调令的那些已是极轻的处置了,沈辞监国头几天,就抄了两家。 朝臣一时战战兢兢,琢磨着那俩到底是何处惹得这位太子爷不耐了,而后灵光一闪——原是湖心阁那位。 谢杳被囚湖心阁一事虽隐晦,但算不得什么机密,时日一长,便传开了。且她这前朝太子妃的身份,委实怎么瞧怎么像是个红颜祸水。 流言一日胜过一日,朝中有些古板之人便看不下去,连递了好几道摺子,请求处置了她这余孽。其中领着头,嚷得最凶的便是那两家。 没成想余孽还未怎的,他们倒是先被太子处置了个彻底——这一来连死谏都免了。 这一招杀鸡儆猴成果十分显着,莫说是摺子,便是朝廷命妇平日闲话,都鲜有敢提及东宫里藏着的那位的——可见流言止于暴君。 天气乍凉入秋的时候,淅淅沥沥下过一场雨,谢杳就是这时候病倒的。 御医接连来请了三日脉,神情疑虑,沈辞问起来的时候却只摇摇头,道是还拿不准,要回去翻翻典籍。 谢杳心里倒是门儿清,不过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对自己生死一事便看得很淡。淡到什么程度呢,就像是花开花落自有时,嘆惋一句也便足够了。 这时候她陡然想起来当年净虚真人说要收她为徒的话,不禁觉着真人还是有眼光的——她这心态怎么看都有几分看破红尘的意思。 谢杳靠着榻上软垫,一口一口喝着药,而后咬住面前黑着脸的人递到嘴边的蜜枣。 不管是谢家还是谢盈,前头诸事她都处理得妥当,要说还有什么亏欠的,也就面前这一位了。他变成如今这样她占了半数缘由,这些日子眼见着他是有些好转了——至少有些人情味儿了,可却拿不准剩下的这些时日够不够把他拉回正轨。 谢杳将口中蜜枣咽下,试探着问他:「倘若有一日我死了,我们之间的恩怨,是不是就了结了?」你的心结,是不是就解开了。 沈辞阴恻恻看她一眼,「你这是还没睡醒?」 谢杳咬了他递过来的第二颗蜜枣,含煳道:「醒了醒了,随口问问。」 第二日,沈辞一早便离宫办事。巳时三刻,宫人通传说是御医来请脉,进来的却多了一人。 来人只是寻常衣衫,谢杳却一眼瞧见那人身上所系玉玦的明黄色吊穗,当即便从榻上起身,跪着行了礼,「叩见陛下。」只是这一番动作又引得她咳起来。 沈征抬手示意她起身,「还病着,不必多礼。」宫人和御医纷纷退了下去,一时只余他们二人。 这还是谢杳头一回见着沈征。在谢杳的想像里,按着沈辞的脾气倒推回去,当今这位圣上应该是杀伐果决雷霆手段很不好说话的,如今一见发现还是有些出入。 眼前这人沉稳得很,气场虽压人却并不咄咄逼人,只是他一眼望过来,像是能把人看穿了似的——唯独落到谢杳眼里,竟觉着沈征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和蔼可亲。 他先是随口问了两句,态度之亲切浑似普通长辈,但谢杳注意到他说话时,一句话若是长了,他便微微有些喘不动气,像是身子仍不大爽利。 该寒暄的寒暄过了,沈征话锋一转,开门见山道:「朕昨日听御医回禀,说是你这病,已入膏肓。」 谢杳心念微动,大方承认了,「不觉间服了三年毒,纵使华佗再世,怕也难救。」 沈征深深看她一眼,略带了两分探究,只这一眼,就看得谢杳不自觉挺直了背嵴。 沈征负手而立,「朕这身子,估摸着也就这一两年的事了。」 谢杳一惊,刚要开口,就被沈征抬手止住。 「朕早些年征战沙场,落了不少病根,三年前虽是诈死脱身,却也是险中又险。朕也是个凡人,能撑到如今,已是叨天之幸。」 「唯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辞儿了。」他说这话时,仿佛民间一个普通的老父,担忧着孩儿的前程。 「这江山,本非朕所求。」 沈征断断续续同她说了许多,兴许是许久未有人能听他说这些,话便格外多。他从沈氏一门爱国忠君的祖训直讲到当年助穆家上位,「爱国忠君,国始终是在君前头的。」 可后来,穆家不仅要亡他沈家,还一门心思同突厥求和,不惜给岁币割城池。 谢杳点点头,怪不得沈家杀回京城时还扶了一宗室子登基,本以为只是做做样子显得名正言顺些,没成想沈家或许真没有那个意思。 「这江山千疮百孔,天下黎民生活于水火之中,朕有心要改变它,却也是无力了。」沈征长嘆了一口气,「辞儿本是朕最中意的孩儿,只是如今,朕有些迟疑,该不该把江山交到这样的他手里。」 谢杳一愣,抬头问了句:「陛下的意思是?」 「辞儿生性多疑,又颇有手腕,近几年更是视人命如草芥。」沈征皱了皱眉,「他倘若为将,这不算什么。可为帝君者,必要心怀怜悯。」 第32页 谢杳拿不准他的意思,只恭谨低着头。 「你可知,他这心结,来源何处?」 谢杳抿了抿嘴,跪下伏在地上,「略知几分。」 沈征亲手扶了她起来,「这些日子来,他那脾性已是有些好转。朕本以为,有你在他身边引着,假以时日,他必是能回到正途的。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剩下的这些时日,怕是不够了。」 「回陛下,民女一生憾事寥寥,唯独对太子殿下,实在是,」谢杳垂下了眼帘,「放心不下。陛下若有法子,能拉殿下回这人间,民女必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沈征连道了三声好,「朕还当真有个法子。只是朕亦不敢保证,这对辞儿,是不是桩好事。清兰是朕安排的人,你用的上的时候,大可吩咐。」 沈辞现下最大的毛病就在于对人命的漠视。而一个帝王的漠视,后果不堪设想。须得有什么东西,刺激他一下,把他已经失去的那些给激回来才好。 谢杳何等聪明,不过听了一半,就明白了沈征的用意。 她再度跪下,行过大礼,「该怎么做,民女明白了。」 沈征临走前,仍是深深看了她一眼。谢杳最终还是未能忍住,多问了一句:「陛下不怪当年……」 沈征笑了一声,摆摆手,「朕都知道。此事是辞儿走进了死胡同,他心里分明清楚,却救不了自己。朕若是怪罪于你,便是苛责了。」 沈征离了东宫,谢杳便叫了午膳,十分乖觉地在膳后喝了汤药——药方是御医新开的,用了不知多少名贵药材,能强提住她精气神,叫她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只是她这病早便药石无医,即便是如此,也于病情无甚改善——她最多只能撑到来年开春了。 沈辞将手头莫名其妙的一堆冗事处理完,才听得有人回禀,他父皇微服进了东宫,且去的恰是湖心阁。 沈辞急匆匆回了东宫,直推开谢杳卧房的门,见人好端端立在他面前,略诧异地回望着他,狂乱的心跳方才平稳下去,几步走上前将人拥进怀里。 谢杳回抱着他,鼻头不觉一酸,却仍是带着笑,「皇上不过是听闻我久病未愈,来瞧一眼,还赐下了好些名贵药材。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沈辞未言语,松开她一点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见她似是气色好些了,才安下心来,仍是一声不吭地将人揽在怀里。 谢杳轻轻拍着他背嵴,在他怀中的时候,总有种莫名的安定,一霎什么都不想再去斟酌考量了,偷得片刻也像永恆。这许多年来,这点倒是丝毫未改。 沈辞抱着她,是以并未看到,她眼角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肩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不留神发现杳杳竟然苟了这么久......不过不出意外杳杳明天就死啦,撒花(划掉,要不还是撒纸应应景) 明天更新时间会比较晚,小可爱们不要蹲守啦,预计是要深更半夜更新的那种(捂脸) 感谢在2020-03-30 19:01:03~2020-03-31 19:57: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秋兮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7006452 18瓶;芷慕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终局 寒来暑往,岁岁更迭。 永定元年的除夕夜,沈辞早早便从宫宴抽身,一路上听得鞭炮声不绝,借着三分酒意,胸膛都久违地有了些暖意——尤其是远远瞧见湖心之上亮堂的灯火时。 谢杳站在窗边一步远的地方,听得身后脚步声响,不必猜也知道是他过来了,不禁眉眼一弯,回过头去——恰在这时,窗外绽开花千树,似星落如雨。 沈辞看失了神,直到她出声唤了他一声「沈辞」,才回过神来,走上前去与她并肩,共赏完了这一场烟花。 夜风寒凉,沈辞伸手贴在她脸颊,像是贴上了冰块,当即便关上了窗,拉着她坐在炭盆前,半圈她入怀,执着她手烤火。直感到怀里的人儿有了暖意,他才松开手,开口问道:「怎的今日将窗打开了?」 谢杳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他怀里,「我虽是怕水,可更喜今夜的烟火。烟花开在天上,只消一直仰着头,不就看不见底下的了么?」她这话里有话,可沈辞却无动于衷,只勾着她的头髮玩儿,过了一会儿,方才懒洋洋道:「谢永来求过孤好几回,想见你一面。」 谢杳登时坐直了身子,仰头问他:「你如何说的?」 「孤同他说你一切安好,可他不怎么信。」沈辞低头看她,「不巧的是前几日父皇有意外遣他去做一桩要紧的事儿,得有小半年才回得来。等他回来,孤陪你回一趟谢府。」 亲陪着回府,这便是回门的意思——又或许说,是沈辞终于预备着将那个名分给她。 「小半年…」谢杳一笑,「好。」 永定二年二月,南边出了叛乱,为首的乃是朱氏——南方一带钟鸣鼎食的世家大族。沈家这天下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兼之迟迟拿不出传国玉玺来,几方蛰伏的势力早已虎视眈眈。 沈辞披甲亲征,一去便是大半个月。 临行那日清早,谢杳替他系上衣带,默了片刻。 沈辞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沉声道:「等孤回来。」却在举步那一瞬,被她拉住。 第33页 谢杳垂着眼帘,神色有些落寞,轻声问他:「你能不能,饶过那些不太相干的人?」 「不太相干?有什么人是不相干的?斩草要除根,不然春风一吹,会连了天的。」他伸手揉了揉谢杳发顶,「你好好待着,用不了月余,孤便回来了。」 谢杳没再言语,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一点一点松开了手里的衣角。 沈辞转过身,谢杳目送着他远去,捂住嘴压着咳了两声,松开手时掌心已有血迹。 比沈辞先一步回京的,是他大获全胜的消息。这些日子来谢杳服的那药已加了两倍,却还是赶不上她身子衰败的速度。 谢杳擦了擦嘴角的药渍,看向下面跪着回禀的宫人——她是打着忧心沈辞的旗号令人去打探的,兼之沈辞近些日子对她也多宽纵,是以并未受什么阻拦。 听那宫人说完,她闭了闭眼,挥手叫人退了下去。 朱氏一门近千口人,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竟无一活口。 她记起来那日沈征来这阁中,同她说过的话。 数九隆冬百丈冰,想破开,有两个法子。一是焐化了它,二是砸碎了它。能焐化自然是好,可惜费时,砸碎虽说一不小心容易伤及内里,但到底也是个法子。 沈辞对人命漠视至此,确是要有什么,在他心头重重敲上一下,敲开那层厚厚的冰,才能叫他日后有所顾忌些。 「清兰。」她忽的出声问道,「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了?」 「三月初七。」 谢杳盯着灯烛看了一会儿,唿出一口气来,极轻快道:「这时候,桃花该开得很好。」 她站起身来,往榻边走去,「明日沈辞归京,是要先去宫中復命的。等他从宫中出来,你便同我说一声。」 清兰心知她这是选定时候了,一时心有不忍,刚想出声劝,又想起自己被交代的那些,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回了一声「是」。 谢杳第二日直睡到自然醒,一夜无梦,是个难得的好觉。用过早膳,她端过清兰奉上来的药汁,问道:「这便是剩下的全部了?」得到了肯定的答覆,她方才喝尽了。 清兰极仔细地替她上过妆,退后两步,再望向她时,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一句「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来。 谢杳特意挑了一套桃红的衣裙——自打她及笄那年生变后,所着多是素色,极少穿这般鲜艷的衣裙,沈辞给她备了不少,都拿来压箱底了——权当是应个景。 她打开榻边的箱子,瞥了里头那只红锦匣子一眼,并未动它,却取了另一只略显古旧的匣子打开。 匣子中的物件儿并不多,她一眼便瞧见了她要找的那样——那条小红绸条,将它缠在手腕,系了个漂亮的结。 一扭头见清兰正看着她,谢杳笑了笑,朝她扬一扬手,「这红绸,是他最初来京城时,我在自家府中捡着的。这一晃,原是也有这么多年了。」 这一日的阳光很好,照在笑靥如花的姑娘脸上,看得清兰都有些晃了眼。 「我从前是不信那些鬼神之说的。只是昨夜里突然想到,倘若真有来生,我带着这东西,是不是,就还能重新遇见他?」 清兰飞快拭去眼角的泪,清了清嗓子道:「刚接到的消息,殿下从宫中往这儿赶了。」 沈辞甫一进东宫,便听得宫人向他回禀,道是湖心阁那位出事了,当下什么都顾不得,径直朝湖心阁奔去。 谢杳坐在湖心阁正厅所对的栏杆上,轻轻晃着腿,见沈辞近了,倏尔一笑,将手中那枚药丸吞了下去。 谢杳自上而下看着他,因为是顺风,她只要声音大一点,沈辞就听得到。 风一阵一阵地吹,吹起了满湖面的涟漪。 她记起来,十岁出头的那两年,在镇国公府后园的那些时光。 桃花纷纷沓沓,迷了人眼。桃树枝上,她喊一声「接着」,就能好好落到地上去。而接住她的那个人,看向她的时候,眼底总是很温柔的。 谢杳看着如今那个湖边的人影,他急了,在向她吼——他鲜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近些年,他就是气极,面上也只显露三分。 可这回她不想听了,她听得够多,听不动,也听不懂了。她也想一直一直听下去,直到把他重新拉回人世间来,用余生告诉他这世上还有许多值得相信的事物。但她的余生太短,事已至此,她早已无能为力——其实他们明明都知道回不了头,可仍执念似的偏要接着走,走到至亲至疏,走到再不敢回头。 谢杳胡乱擦了一把眼泪,吸了吸鼻子,沖他笑了笑,开口道:「沈辞,这回,你接不住我了。」 那抹桃红色的身影翩然坠下,衣袂被风吹起,仿佛一朵开落枝头的桃花。 「谢杳——!」几个近侍没能拉住沈辞,几乎是谢杳落入水中的同时,沈辞亦跃进湖中。 湖水很深,水面之下声音远去,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令人窒息的安静。沈辞奋力向前,终于在水中拉住了她。他将人拉到怀里,向上游去,只是那人紧闭着双眼,和湖水一样寂寂无声。 沈辞抱着人上岸,浑身早已湿透,却没有宫人敢上前替他们的太子殿下披一件衣裳——沈辞浑身颤着,将怀中的人儿放下,试了试她早已断绝的气息,低声唤她「杳杳」,一声比一声嘶哑。 第34页 他用极温柔的语调哄她,「杳杳,你睁开眼好不好,我求你,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怀里的人毫无反应,他有些急了,伸手想拍拍她脸颊,却又没敢,只是仍低声哄着,「都是我不好,我错了,你醒一醒,只要你能醒一醒,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不好?」 「杳杳,你看一看我,你看一看我啊……」 近侍试探着上前,只唤了一声「殿下」,便被沈辞抬头吼的一句「滚」吓得退了回去。 沈辞身边翻涌着浓重的杀意,却唯独在对怀中那个逐渐冰冷下去的人的时候,温柔得不得了,剧烈的反差之下显得整个人都有些癫狂。 御医来过一批又一批,甚至京城中稍有些名气的大夫都被叫了进东宫,替一具尸首看诊。 一时间东宫之中人人自危,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拖下去砍了,直到沈征亲临,这场闹剧才被迫收了尾。 夤夜时分,沈征自东宫回宫。 沈辞从正殿走出,抬头看了一眼天,而后去到湖心阁里,推开谢杳卧房的门。人被安置在榻上,仿佛同往常一样,只是睡了过去。 沈辞走过去,握住她冰冷的手。 「我分明知道你最怕水,却偏偏将你困在这儿。你明明怕水怕到噁心,却偏偏选了这么个死法。」 「杳杳,我做错了很多事情,可我还没来得及改,你就离开了。」 他轻笑了一声,「难不成真是缘浅?不然为何你总是等不到我,总是不愿意等我?」 谢杳虽是秘密发丧,可一应仪制皆是按着太子妃的规格,入了皇陵。下葬前两日,沈辞将自己关在湖心阁,一点点整理她的旧物。 他这时候才发觉,她原来是有收拾旧东西的习惯的。早些年通的信,送的小玩意儿,甚至某一日她随手摘的一朵花,干枯委顿在岁月里。 沈辞翻到了那只红锦匣子。看到匣子底部的「穆」字之时,他怔了一怔,而后又将匣子翻过来,先是用谢杳的生辰试了一遍,未能打开,又换了两个。试到他最不想记起的那个日子时,匣子「嗒」一声弹开。 里面正是那方他们遍寻不得的传国玉玺。 沈辞抬手按了按额角,倏而笑起来,「杀人诛心,穆朝这步棋着实走得妙。」 「他是料定了我不会动你,玉玺藏到别处总没有藏在你这儿来得妥当。没有传国玉玺在手,就永只能是乱臣贼子。怕是就连他在你面前服毒自尽,都是算计好的。以你的性子,就算嘴上不说,心中也定然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样一来,你我之间,破镜再难重圆,你也永不会主动把这玉玺拿出来。」他语气平常,仿佛是她还在的时候,与她闲话,「这么看,他倒是算准了。」 「你若是还在,指定又要怨我心思深了。」他笑着摇了摇头,将匣子原样关上,「既是你不想拿出来,便让它随你去罢。」 那只红锦匣子,连同里头的传国玉玺,就这般悄无声息地随谢杳下了葬。 正如在南疆一个不甚起眼的角落,在发配流放的人群中,一个总不怎么开口说话的姑娘,掐算着时候,挑了个相近的日子,悄无声息地了结了自己——她的尸首在山下被找到时,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方红芍锦帕。 五年后。坤和三年。 这是沈辞登基后的第三个年头,边患已平,然内乱陡生。 朝臣论及这位新帝,多是战战兢兢——这位新帝眼睛里揉不得沙子,雷霆手段治下,偏偏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能得他倚重。 且沈辞自东宫始,身边便连个知心的人儿都没有——倘若不把前朝太子妃那祸水算进去的话——后宫至今仍是空虚,便是枕边风也无处吹去。 东宫自然也是空着的。沈辞近身伺候的人才知晓,圣上隔三差五,就要去到东宫那湖心阁里眠上一宿——也唯有那一宿,他睡得稍安稳些。 后宫之事也有老臣启奏过,恳请圣上选秀,充盈后宫,早日诞下皇子,被沈辞以「边疆一日不宁,一日不得薄赋轻徭,朕便一日不能有此心」云云搪塞过去,不过月余,便寻了个由头赐那上奏之人还乡——那人不过刚至花甲。 沈辞文武并重,重振朝纲,初时成效还是显着的,朝中一时弊绝风清。只用了两年,便定了边关,南边的世家大族也偃旗息鼓,规矩了不少。然水至清则无鱼,这一年多来,各方躁动不安,且隐隐有汇聚之势。 沈辞摺子都收了几沓,却仿佛并不上心似的,并未安排下去。 坤和三年夏,南方大族中有一人自称为先朝远支宗室子,以「匡扶正室,还正朝纲」为号,反了。 朝中一时大乱,而沈辞却局外人一般,迟迟没有动作——瞧着不急不躁,甚至脾性比往常还要好了两分。朝臣被他压制惯了,他不颁旨,是不敢私下有什么打算的。 是以这年冬,便打到了京城。 京城城破之日,反军杀进宫中,只见宫门大开,宫人早早被遣散,沈辞仰卧龙椅之上,身上却未着龙袍,只着了一身旧时衣裳。 他闭着眼神色安然,一只手垂下来,手边不远处的玉阶上滚落一只白玉盏。而案上托盘中,仍有一把白玉壶并一只白玉盏,盏中美酒被斟至六分满,隐隐有桃花的香气。 说书人的摺扇一併,敲在桌上,「诸位细品,这未着龙袍,所谓何意?」 第35页 底下有小子高声道:「龙袍那可是当今圣上才穿得的,未着龙袍,就是不当皇帝了呗!」底下一片附和之声。 说书人敲了敲扇柄,「正是。然诸位可知,前朝武帝临终时,怀中贴身放了一件物什儿。」 酒楼中一时安静下来,众人皆望着中央那说书人,等着下文。 那人颇为满意,重打开扇子摇着,慢条斯理道:「这物什儿,乃是一段结髮。」 「前朝武帝并未立后,结髮从何而来?」 说书人故意沉吟片刻,方接着道:「那结髮之上缠了一条红绸——可不是寻常一条红绸,是前朝武帝元平十年归京时,府上的一条红绸。这便要说起兴朝时最末一位太子妃来……」 「据闻这太子妃,早在十岁那年……」 摺扇开合间,数载光阴不过寥寥几言,一晃眼间便是经年。 讲到中途,一妇人拉着一约莫十二岁的少年离了席。 酒楼中的说书人仍在讲着往昔褪了颜色的爱恨——正是人们茶余饭后最爱听的。 这两人前脚刚出了酒楼,那少年后脚便拽了拽妇人的衣袖,一双略微上挑的凤眸清清润润,他轻声问道:「阿娘,他们说的,是不是阿姊?」这话刚问完,却见自家母亲通红着双眼,捂住嘴,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无声哭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缠发的红绸是初见时的,结髮的断髮,也是初见时沈辞失手削下谢杳的。 穆朝——本世最佳预言家。 沈辞——本世最狠狼人。 谢杳——本世最惨女巫。 另,本世最佳cp——鸩酒配桃花酿。 前世完,准备重生。因为要理一下重生的脉络,所以暂时停更两天,清明那天继续√(声音渐弱) 今天思考一下这一世沈辞和穆朝对杳杳的感情。 沈辞对杳杳的感情是很纯粹的,爱和恨交纵错杂,但总归爱和恨都是很干净的。年少相知相伴,倾尽了所有的信任,爱是成为了本能和习惯的,註定割捨不下。杳杳于他而言,就是人间。 反观穆朝,他也有情,但是里面掺杂了很多别的东西,利用,戒备……爱是真的,不忍也是真的,但是他坐的位置,谢杳同沈辞的纠葛,风云诡谲的朝堂,无一不在逼迫他给这段感情附加上别的东西。 (没错我就是在为男主涨粉) 敬请期待一只重生杳! 感谢在2020-03-31 19:57:55~2020-04-02 01:02: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加更加更再加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重启 铜铃一响,余音裊裊,似有似无。 谢杳独自行在莽莽雪原,天地间皆是落寞的白,回身望过去,唯有她一行足迹深深浅浅蔓延至远方。 她浑然不知自己因何来此,只是举步接着往前走着。 直到眼前忽的现出一幅幅画面,十九载年岁一一铺陈开来,她从那些虚影之中穿过。她甚至还瞧见了她并未经歷的日子,她在心中数着,统共有五个春秋。 画中那男子,生了一副好相貌,只是总不爱笑,一身清冷疏离,拒人千里。她看着那男子披上龙袍,底下山唿万岁,也看着他在四下无人的殿中,一坐便是一宿,看着他眉目温存地同身边并不存在的人说着什么,说着说着,就笑起来,直笑得人心口发苦——也有极偶尔的时候,会落下泪来。 谢杳怔怔看着最后他含笑松开手中杯盏,双唇微动,似是唤了一句什么。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不自觉伸手触上那道虚影,却只是探手进一片虚空里。不过她还是认出了他唤的那声「杳杳」。 散乱的记忆像是终于找到了归路,谢杳眼神一瞬清明——不过剎那,积雪消融,春意覆了满地,桃花绽了满枝。 铜铃声声,比之方才愈见急切,且一声比一声清脆,仿佛就在耳边——谢杳勐然惊醒,手犹搭在茶壶上,壶中的水还温着。她一抬头,已是满面泪痕。 净虚真人嫌弃地挑了挑眉,兜头甩给她一方帕子,而后故作高深地拿起手边一枝全然盛开了的桃花,拈下一朵来,「果真回来了,不枉费贫道一场心血。」 谢杳还有些状况外,用帕子擦了一把脸——而后惊愕地看着自己明显小了一号的手掌,张望了一圈。 房间正中央是一口略显小巧的丹炉,四周一片雾蒙蒙,只是丹炉却不再往外吞吐烟雾了。 窗外正对着一棵桃树,不过仍是一树的花骨朵,与净虚真人扯着花瓣玩儿的这一枝桃花似是差了些时日。 谢杳记性向来不差,登时便忆起十二岁那年去松山观那一遭来。只是此事过于匪夷所思,她还是试探着开口问了一句:「敢问真人,今为何年?」 「元平十二年。」 谢杳听到了预料之中的答案,整个人像是陡然松了口气,往后靠在椅背上,深深唿吸了几次,方才又问道:「我这是重活过来一遭,还是……」她一顿,方才接着道:「做了一场大梦?」 「一梦七载?贫道可没这么大的能耐。」这便是认了前者的意思了。 谢杳默默将那句「合着让人重活一次这能耐算小」咽了回去,先捡了紧要的问,「如此说来,我所见的后来五年,也是真的?」 第36页 净虚真人微微颔首,「你不先问过自个儿,倒还有闲心问这个。已然死过一回,果真还是勘不破情关啊。」 谢杳抿了抿嘴,「缘何是我?真人费这番心血,又是所为何事?」 「修道之人,不过为了心中之道罢了。」净虚真人嘆了一口气,「黎民何辜?若按你命定之路走下去,你也曾亲歷过,那是一幅什么景象。而在你瞧不见的地方,远比你所想的还要凄凉。」 「兴亡皆是苦百姓。」他看着谢杳,颇欣慰地一笑,「所幸,你便是其中转机。」 「真人怕是选错人了。我不信大道,也远非心怀天下之辈。」 「可你还是要救那人,不想他重蹈覆辙,陷入心魔,是也不是?」净虚真人站起身,远比十二岁的谢杳高出许多,「你重活一遭,逆了天道,龙脉气运皆系你身,不是你心中有没有,就能躲开的。你若是想好好过完这一生,除了改了这世道,别无他法。」 谢杳没有言语,只是看着那一枝桃花。其实能重活一世,当真是邀天之倖。 「有得必有失。自此以后,天下苍生,黎民百姓,皆当为你所念。也当是还了贫道对你的再造之恩罢。」 谢杳思量了片刻,倏尔一笑,起身行了大礼,「好。」 净虚真人回去坐下,敲了敲桃枝,「再赠你一言。」 谢杳顺着他的手看了一眼,「早熟了?」 真人被她一噎,颇艰难地开口:「是不合时宜。你于这世间而言,提早了七年。天机不可妄言。当顺应时间,方不会引火烧身。」 谢杳这一回走的时候,净虚真人并未送她。 她只身穿过迴廊,在拐角处捏了捏自己的脸,学着小时候的样子笑了笑,方走进谢永在的那间房。 谢夫人见她进来,长出了一口气,拉着她前后看了一圈,念叨了些什么——谢杳一如既往地并未听进去,只是突然发觉,这时候她的父母亲,原也是这般年轻,是未经世事沧桑的那种年轻。 直到握住母亲的手的这一刻,她才终于有了真实感。 前世有许多人告诉谢杳这就是命,比如穆朝,比如谢盈。时至今日,她愿意相信天地有道,相信大道无情。她终是信了命,可她从未打算认下这命来。 谢杳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上,从怀里掏出一小包梅子来,含了一颗。梅子是昨夜里他给她备下的,是隔世的昨夜里。 她摸了摸颈上那块玉佩,兴许是这一颗梅子太酸,不经意间,眼眶竟红了。 是以夜里沈辞见着她时,她仍肿着眼——回府后天色已暗,谢夫人见她这副模样,以为她是不堪路途劳顿,忙叫回房歇下,不许下人去打扰,便是谢盈都未准。 谁成想谢杳竟极熟练地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偷偷熘到后园。她蹲在狗洞前,伸手拍了拍那堵墙,钻到了另一头去。 时辰还不算晚,这副身子又真真是头一回受车马劳顿的苦,谢杳浑身都没什么气力,抱膝坐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揪地上的草杆。 沈辞提了一盏灯,远远走过来,看见靠在树下蜷成一团的小姑娘,不觉一笑,蹲在她身前,将灯盏搁在一旁青草地上。 夏季若是晴空,夜里便是河汉迢迢,星光万顷。夜风忽如其来,虫鸣滞了一瞬,几只萤火漫无目的地飞过。 谢杳恰在这时抬起头来,望着眼前少年,忽然一动不敢动,生怕她一伸手,仍是探进了一片虚空。 沈辞用拇指摩挲她脸颊一下,「这是受了什么委屈,怎么哭过?」 这一句话打破了谢杳心底本就岌岌可危的镇定,小姑娘一声不吭地扑进他怀里,他只好半跪着将人抱住,轻轻拍着她后背,「是路上颠簸难受了,还是那道士同你说了什么?」 怀中的小姑娘并未应答,只肩头一耸一耸的,像是仍在抽泣。沈辞鲜少见她哭出声来,见状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揉揉她发顶,任她哭了一会儿,才温声哄着她收了泪。 谢杳拿他衣襟擦过泪,埋回头去,却又嫌他衣襟湿着,蹭在脸上难受,转而将头搁在他肩上。过了半晌,才闷闷唤了一声「阿辞」,因着刚哭过,声音含煳不清。 沈辞「嗯」了一声,在她颈后捏了捏。 「阿辞。」 「我在。」 「阿辞?」谢杳从他怀里出来,眨了眨眼,「我饿了。」 沈辞一愣,好笑地掐了她脸一把,站起身来,「在这等一会儿。」他往前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将外衣脱下披在她身上。 谢杳将灯递给他,他却未接,「放这儿,免得小孩子怕黑。」 他转过身去后,谢杳「嘁」了一声,看着他背影眉眼一弯,毫不留情腹诽道:「若真论起来,我可都十九了,比你还年长三岁呢。」 沈辞只去了片刻,回来时却是两手空空,看着乖乖等着的小姑娘眼神一亮又倏而熄灭,不禁挑眉道:「我适才去看,没余粮了。」 谢杳掀起眼皮瞥他一眼,「镇国公府上都没余粮了?」紧接着坐直了身子,找了找自己当年的感觉,在身边儿画了一个大大的圈,「也罢,阿辞现在开始种,若是我运气好没饿死,今秋也便吃上了。」 沈辞忍俊不禁,把她从地上拉起,往里头走。 谢杳偏了偏头,站住没动,照理说他府中下人多是穆家的眼线,这般径直让她出现是不妥的。 第37页 沈辞见她停住,知她心思细,微微一笑道:「人都调开了。不然你以为我方才是去做什么的?」 谢杳任他领着,一路去到东厨,自个儿寻了一张小方凳搬来坐下,托腮看着他将袖口挽上去,动作利落地切了小菜。 「阿辞你还会这个?」 沈辞转了一下手中的刀,头也未抬,「从前在军中,什么都要会一点儿。若是被逼入绝境,首先要保证能活下来。最初学的多是如何处理飞禽走兽,不过这些都是相通的,时日一长也便会做一点儿吃食。」 谢杳看着他修长有力的手指上下翻飞,那本是双持剑握弓的手,没想到做这种琐事时也好看的紧。 他鲜少提及年少时在边疆的年岁,这乍一说起,谢杳不禁缠着他问了好多。沈辞手上未停,淡淡同她讲着,锅中水烧开,水雾蒸腾而起,沁得小姑娘一双凤眸都水濛濛的。 沈辞将面盛好在碗中,往她面前一递。浓醇的汤汁缩得刚好,晶莹的面条卧在汤中,切好的肉末盖在上头,周围点缀着几根青菜。因着刚出锅,还散着裊裊热气,香气扑鼻。 谢杳接过来,状似不经意开口问道:「阿辞是更喜欢边疆,还是更喜欢京城?」 沈辞正解下自己的袖子来,闻言手上一顿,低头看她,「都喜欢。」 谢杳夹了一筷子面,胡乱塞进嘴里,被烫得直吸气。她恍惚记得,她在湖心阁的时候,有一回伤寒极重,无甚胃口,他亦给她餵过这么一碗面——只是那时她不知是出自谁人之手。 谢杳咬了咬筷子,「想加辣油。」 沈辞抬手在她额头敲了一下,「你奔波了整一日,再吃辣,明日该嗓子疼了。」 谢杳「唔」了一声,乖觉低头慢慢吃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沈辞:我喜欢京城作甚?不过是京城里有个她罢了。可惜小姑娘到底还小,这时候告诉她,她不一定听得明白不说,若是再吓着了,就不大好。 谢杳:呵,年轻人。 感谢在2020-04-02 01:02:36~2020-04-04 19:44: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秋兮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芷慕、liu 20瓶;adorachu 16瓶;sunny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春雪 沈辞送她往回走,谢杳主动请缨提着灯,却也不好好提着,任灯盏左右晃动,一双人影也跟着晃悠。 走到墙根,谢杳把灯盏交回到沈辞手中,正准备弯下腰去,却听得斜倚在墙上提灯照着她的那人闲闲开口道:「若是有什么觉着委屈了的,不必忍着,诸事有我,你信我便好。」 谢杳抿了抿嘴,又回过头去瞥他一眼,还是应了一声,钻了过去。 她刚从假山上翻下,走了没几步,忽然注意到窸窸窣窣的声响自前头传来,似是有人正往这儿来。 时辰不早,这深更半夜的,怎会有人在此处? 谢杳心思飞转,刚想借附近的树木隐匿一下身形,便听得前头那人压低了的欣喜声音:「杳杳!你果然在这儿!」 谢杳浑身一僵,看着仅在里衣外披了件衣裳就出来寻人的谢盈,极僵硬地笑了笑。 谢盈一路小跑过来,「夫人说你今日累着了,不许打扰你歇息。可你今儿个是头一回出门,我总放不下心来。夜里醒来,先偷偷去你房中看过,见你不在,就知道你定是又来后园了。」她没说几句就已呵欠连连,困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谢杳只点了点头,谢盈又喋喋不休起来:「夜深露重,你总爱大半夜的跑这儿来,好在今日没预备着睡在外头。受了风可怎么办?」 「谢盈,我困了。」谢杳突兀地打断了她的话,便往屋里走。 「哎—」谢盈又小跑两步追上去,「被褥方才我替你铺好了。」她狐疑地看着谢杳,「杳杳,你当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谢杳直视着她,勉强牵了牵嘴角,「没有。」 谢盈这才放心,伸了个懒腰,「那你睡罢,我也回去睡了。」 谢盈走后,谢杳才嘆了一口气。 她心里清楚,这时候的谢盈不过是个刚刚年满十二的小姑娘,什么都不知道,对她亦是一心一意,正是娇俏活泼的时候,心里想什么一眼就能望到底。可她不是圣人,轻易做不到宽恕。要想不迁怒到谢盈这一世,着实有些难。 上一世她饶过她一命,是因着谢家,尤其是她谢杳着实欠她的,只当是一报还一报了,自那后两不相欠,恩怨勾销。如今她一朝重生,即便是能左右当年的困局,可若是想重新接纳谢盈,心里仍是有道坎横亘着。 谢杳向来不为难自己,想不通透便不去想了。只是默默寻思着,得找个合适的机会,同父母亲好生谈一谈,将她和谢盈的八字换回来才好——那劳什子方士出了这么个损人不利己的主意,可见不靠谱。 她点了一支蜡烛,取了纸笔来,将记忆里头这几年的大事一一记了下来。 谢杳一面咬着下唇,一面写着,落到纸面上才发觉早几年的她竟没记得多少——也兴许是那时候她无心于朝堂之事,并未留意。 记完了这些,她又理了理一些还算熟知的朝臣,全然做完时,天边已露出一线鱼肚白。 第38页 谢杳躺在榻上,琢磨着该如何顺理成章地接触到政务——前世她是借了东宫的势,如今显然行不通了。 还未思量出个所以然,谢杳先是体会到了她对这副身子过分压榨的后果——第二日晌午她一醒,嗓子便哑得说不出话来。等她全然调养好,谢夫人有喜的喜讯已传了满府。 这日一大早,谢杳被前前后后打扮了一番,塞进了马车里——镇国公夫人在她病中来瞧过两回,谢府怕过了病气,拦着未曾叫谢杳露面。 她这一场不过是寻常风寒罢了,能劳动国公夫人如此费心,谢永心里虽犯着嘀咕,但也不好不识抬举,正预备着挑个时间备上厚礼领谢杳去登门拜谢,没成想仍是国公夫人快了一步。 国公夫人在自家府中摆了宴,请的便是京城里有名有姓的人家府中未出阁的女儿——这显然是要引荐谢杳的意思。 彼时谢夫人盯着那烫着金边的请帖瞧了半天,又仔细瞧了瞧自家姑娘,陷入了沉思。于谢杳而言,这本是好机缘,只是镇国公处境微妙,为人母的免不了还是担心。 谢杳本人倒是自在得多,无论是镇国公府还是沈夫人,她都是熟透了的。再者,所宴请的这些个官家小姐,大多同她这时候差不多年纪——不过一群孩子罢了,何况她那怕人的毛病再怎么说,也比上一世好些了。 因着两家邻近,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马车便到了。谢盈前些日子也染了风寒,不过好得比谢杳慢一些,这回便没跟来。 沈夫人身边伺候的丫鬟早早在门口相候,见打了帘子出来的是谢杳,便迎了上去,举止间不卑不亢,却也热络周到,引着谢杳往里进。 「夫人,谢家小姐到了。」丫鬟领着谢杳步入后厅,便去了沈夫人身后候着。谢杳来得不算早,厅中的小姑娘们个个儿笑语欢颜,本好不热闹,谢杳这一进,却陡然安静下来。 她今日一身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本是不大适合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家难免撑不起这衣裳的气场来,显得老成。可谢杳往那儿一站,被衬得平添了三分贵气,抬眼间凤眸一挑,仿佛天生便尽是雍容。 谢杳刚见了礼,便被沈夫人亲拉着,坐到了她身边儿。沈夫人见她手腕上仍戴着前几日自己所赠的玉镯,笑意愈盛,「你这孩子,病这一场清减了不少,可好好调养了?」 谢杳被握着手,能清晰感受到沈夫人手上曾握剑磨出的茧,她一双手宽厚温暖,谢杳一时捨不得松,将脑海中前世沈夫人逝世那些迴荡不休的画面硬择出去,压住心头酸涩,带着笑一一应答。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不觉便多说了一阵儿,直到下面一小姑娘开口玩笑道:「国公夫人当真是偏爱谢家妹妹,妹妹一来,这话都紧着她说,我们这些个有心作陪可都插不上空。」 沈夫人一笑,「数你嘴巧。往后你们一道儿,可要多关照你谢家妹妹些。」 那小姑娘笑吟吟应下,沈夫人向谢杳一一介绍过一遍去,头一位便是方才说话这个,名唤于春雪,年方十三。 乍一提及这名字,谢杳是有点印象的,只是当年两人并未深交,她对于春雪的了解还不比对于家了解得多。 江南于家,乃是富甲一方的大户。早年于江南经商起家,后虽进了京,于家的根也还是扎在江南一带,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族。 这一圈儿小姑娘互相认下来,时辰也不早了,便开了宴。 谢杳默默夹了一筷子辣炒鹌鹑放到嘴里,莫名觉着那于春雪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敌意。因着有沈夫人这层关系,旁的小姐们纵使只是装装样子,也个个儿对谢杳热络得不得了。唯独于春雪……谢杳仔细回味了回味她的眼神,分明是不屑得很,装都装得十分不走心。 谢杳今日本就是主角,各色眼神都往她身上飘,饶是如此她还注意得到于春雪,可见她的敌意着实不轻。宴席过了一半,谢杳被打量得浑身不自在,寻了个藉口暂离了一会儿。 她估摸着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正是心浮气躁的时候,便刻意放缓了步子,果真被人从后面追上。 于春雪十分不客气地直唿了谢杳一声,而后道:「站住!」 谢杳也果真站住了,笑盈盈地回头看她。 于春雪被这一笑先磨掉了一半的火气,哼哼唧唧道:「一瞧你便是娇生惯养的……怎么会欢喜你这种?」 谢杳方才也郁闷着,照常理说,这是她们第一回 碰面,即便不喜,也没来由有这么大的敌意。这时听了她这含煳一句话,皱了皱眉,难不成是因着沈辞?这个念头不过一转,谢杳唇边笑意陡然冷了下来。 没成想于春雪瞥了一眼她手上玉镯,咬牙切齿地接着道:「镇国公夫人可是疆场下来的,女中巾帼,我便想不通了,夫人怎么会独独高看你一眼?」 谢杳一愣,突然有些质疑自己先前对十二三岁时心境的揣测——这种醋是算什么的?还是说这堂堂于家小姐心眼比常人要小一圈? 于春雪本就气不顺,从谢杳的眼神里莫名读出几分不可理喻的讶异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二话不说,竟是直接动了手——且那架势瞧着像是练家子。 谢杳见势不妙,快步往后退,可又哪能与习武之人的速度相比,不过眨眼间,于春雪便到了她面前。 就在谢杳认命地一闭眼前,鸦青色衣角闪过,沈辞屈指在于春雪攻过来的手臂上一点,于春雪登时卸了力道,身形一滞摔在地上。 第39页 而沈辞半搂着谢杳一掠身,松开手时谢杳已在五步开外。 沈辞紧锁着眉头,问谢杳道:「可有伤到?」 谢杳看他眉间染上两分熟悉的戾色,浑身一激灵,忙不迭摇了摇头,「于家姊姊就是同我开个玩笑,你别生气。」 作者有话要说:  沈辞:我是那种容易暴躁的人么? 谢杳:突然想起来我好像还没正儿八经送过阿辞东西。改明儿我叫人打一面镜子,送给阿辞可好? 感谢在2020-04-04 19:44:47~2020-04-05 20:01: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阿秋兮猗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秋兮猗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教坊 那边于春雪从地上起身,摔这一下倒是冷静下来,自知理亏,低着头挪过来,先向沈辞见了礼,「请世子殿下安。」而后便向谢杳告罪。 谢杳正要开口,却被沈辞往身后一护,只听得沈辞冷然道:「若非看在你是女儿身的份上,绝不会是摔一下这般轻巧。自个儿的胳膊管不住,不如我替你卸下来?」 于春雪更不敢出声,只把头低得更低了一些。 沈辞的手被身后的小姑娘偷偷捏了捏,方敛了脾气,只道:「你挑个日子,亲去谢府上告罪,此事便了了。」 于春雪惨白着脸应了是,便先告了退。 等到于春雪走远了,谢杳踮起脚按了按沈辞的眉心,「你看你,这么点小事都要生气,这样下去脾气会越来越差的。」 「小事?」沈辞挑眉看她,还带着怒气,「若不是方才我回来得及时,以你的身量,得结结实实吃一顿亏。」 谢杳揪着他衣角摇了摇,哄闹情绪的小孩儿一般道:「我知道我知道,阿辞最好了,阿辞若是能再温柔一些,脾气再好一些,就更好了。」 沈辞一下被顺下毛去,谢杳一面在心里感嘆果真年少时的沈辞要好哄得多,一面问了两句于春雪。 于春雪是于家四小姐,正房嫡出,一副样貌生得也讨喜,府上自然格外放纵些——偏生于春雪是个不爱红装爱武装的,自幼将镇国公夫人奉为信仰,沈家甫一回京,她便日日来镇国公府守着,好容易见着了沈夫人。 京城长大的小姐少有她这般的,且她眼高于顶,对这些个娇滴滴的官家小姐向来不屑一顾,自认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过于武学上,她倒确实有些天赋,沈夫人也因此对她格外关照一些。 谢杳总算是明白她的敌意从何而来了——自己视为信仰的沈夫人偏偏对自己瞧不起的人另眼相看,委实是要心理不平衡的。 沈辞将人送回了席上,叮嘱了不准她再独自一人乱跑,这才放下心来去做自己的事儿。 宴席后半程确是没再生什么事端,谢杳回府后将于春雪这档子事告与了谢夫人,本是想着提前知会一声,于家哪日当真上门了,谢夫人也好早作准备。 没成想谢夫人听了若有所思,摩挲着手中茶盏,「杳杳,你外祖家亦是行商起家,才在京城站稳了脚跟。」 谢杳点了点头,这她是知晓的。不过略一寻思,便明白了两分,「可是外祖家同于家还有些交情?」 「交情谈不上,生意场上多少有些来往。」谢夫人将茶盏放到案上,「当年我仍是陆家待字闺中的小姐,结识了略长我几岁的于家大夫人,商贾之家没那么多的规矩,不过是性情合得来,也便走得近一些。」 「后来因着一桩单子,两家明里暗里相争,我同她也为此吵了一架。年少气盛,说是老死不相往来,自那后也确是再未来往过。这一晃,也近二十年了。」 谢杳摸了摸鼻子,「本也是小事,早知如此大可不必让于春雪登门的。」 谢夫人摆了摆手,「毕竟是世子发话,于家这一趟是非来不可的。再说,世子这也是为了给你找面子。」 不过隔了一日,谢府上便收到了拜帖,正是于家的。 于家大夫人亲领着于春雪登门,该尽的礼数都尽了,便留下来喝茶。厅里谢杳与于春雪面面相觑,皆是察觉出了两家母亲微笑着的面孔下仿佛凝固的空气。 许是两位夫人也正嫌自家孩子碍事,道是不打不相识,让谢杳与于春雪到后园中去玩儿。 两人如蒙大赦,从厅中出来皆是松了一口气,又互相瞥了一眼,颇为默契地各自往旁边挪了一步。 谢杳在前头领着她往后园走,于春雪一边磨蹭着跟上,一边道:「你莫要以为有世子替你撑腰,我便怕了你。」 谢杳头也没回,只「嗯」了一声。 于春雪提起裙角,快步追上她,「我向来看不惯你这种,」她找了找合适的词儿,「矫揉造作的人。」 谢杳终于掀了掀眼皮,「嗯。」 于春雪仿佛一拳打在棉花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末了只忿忿哼了一声。 而后无论她说什么,谢杳不外乎就是「嗯」,「你说的是」和「对」,杜绝了一切能吵起来的可能性。 谢杳看着于春雪那气得直跳脚又无可奈何的模样,莫名心情大好。两人都心道是总归日后也见不了几次,忍忍便过去了。 然世事大多难料。 谢夫人同于夫人这隔了近二十年的一面见完,竟是冰释前嫌,全然只把那句老死不相往来当做是气话。而这一来,谢杳同于春雪隔三差五便要见上一面,且要在两家夫人殷切的目光中,为了不拂了母亲面子,强装作姐妹情深。 第40页 这日里于家大夫人又携女来访,说是城东新开了一家首饰铺,叫于春雪带她谢家妹妹去打两套首饰。 于春雪亲亲热热扶着谢杳进了马车,而车帘放下来那一瞬,两人便心照不宣地各自坐在一头。 马车行着,谢杳掀起一角帘子来看,谁知掀得正是时候,外头那透着浓重脂粉气味的楼阁即便是大白日里也热闹得紧。 于春雪见状凉凉开口:「你可是朝臣之女,那种地方少看。」 谢杳自然知道那是何地的,但十二岁的谢杳却不该知道,不过她如今装傻充愣已是娴熟至极,当即便问道:「什么地方?」 于春雪好容易在她面前找到了一点存在感,矜傲地一扬下巴,「迎云阁,那可是京城里最负盛名的秦楼楚馆。」 谢杳含笑看着她,不是很理解她突如其来的矜傲是缘何而起,又是如何以这神色同她介绍歌舞之所。 然于春雪却会错了意,只当谢杳这表情是对她所言不以为意,便又道:「实则这京城里头,最为出彩的并非是迎云阁,而当属教坊司。」 教坊司三字陡然勾起了谢杳的记忆。她记得上一世,她与沈辞的第一夜晨起时,便听得有人回禀,说这教坊司是穆家所设,目的是探听朝中重臣。 于春雪压低了声音,「教坊司中的女子,有些是犯了刑律的朝臣家眷,有些是打小便养在里头的,还有些是按着京城里地位显赫之人的喜好特意寻来的。」于春雪面上似是有些不忍,顿了顿才接着道:「她们便是被□□出来,送到买家府上作妾的。且传闻教坊司出身的女子终身为奴,这一世都无甚翻身的机会。」 谢杳沉吟片刻,试探问道:「那你可知,教坊司背后之人是谁?」 于春雪摇了摇头,「最初教坊司只是用来处置那些罪臣家眷的,只是不知何时开始,演变成了如今的模样。背后之人还当真未听说过。不过教坊司牟的可是暴利,纳的商税也极高,背后之人定是有权有势的罢。」 谢杳默然,只点了点头。 于春雪一挑眉,「你对这个怎的如此感兴趣?」 谢杳眼瞧着颇实诚道:「我见识短。」 于春雪又是被一噎,好在这时那首饰铺也到了,两人便下了马车。 东市正是京城里头最热闹的,出名的吃食数都数不过来,挑了一阵儿首饰,闻到薰香都遮不住的香味儿一阵阵飘进来,两人登时便觉饿了,径直逛了起吃的来。 正巧不远处便有一家做梅花烙的,恰是谢杳喜欢的那一口,谢杳刚拿到手上,便打开油纸,咬了一口,外皮酥脆,甜而不腻,只一口便有梅花馅儿的清香溢出来。 正在这时,只听得不远处于春雪惊恐的一声「谢杳,闪开—」,因着太急都喊破了音。谢杳只来得及回过身去,看见一匹惊马眨眼间便在自己身前,马上那人拼力扯住缰绳,马蹄高高扬起—— 她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反应,连惊惧都未来得及,只觉腰间搭上一只手,那人略一用力,她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再站稳脚时,手中的梅花烙都还是好好的。 沈辞深吸了一口气,面上无甚表情。 谢杳讨好地笑了笑,对他这幅样子熟悉至极,自觉退后了一步。 「谢杳。」他眯了眯眼看她,「缘何我与你不期而遇几回,你就要闹腾出事几回?」 「我也不想出事不是」谢杳小声嘀咕了一句,「巧合,真是巧合。」 「这回我若是不在,你怎么办?」 谢杳在心里嘆了口气,面上却极为懵懂无害地眨眨眼,「那阿辞这回不是在么?」 「下一回呢?」 「下一回阿辞也会在。我以后会小心的,保证阿辞不在的时候绝不出事好不好?」 沈辞一时无言,马上那人也终于控住了马,翻身而下,到谢杳面前告罪。 谢杳本还战战兢兢等着沈辞发怒她好及时安抚住,没成想这一回沈辞情绪十分平稳,平稳到即便谢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儿的人,仍不免疑心他是改了性子,竟当真温润有礼起来。 那人道是改日亲去赔罪,便先料理马去了。 而沈辞也只看了谢杳一眼,从她身侧走过。 只是走过的这一瞬,谢杳听见耳边他的声音道:「是太子的人。早回。」 作者有话要说:  沈辞:碰上你几次你出事几次,我总担心我没碰上你的时候你也出事了。 谢杳:没有没有,不会不会。内心:可能就是跟你略微有那么点相剋……感谢在2020-04-05 20:01:15~2020-04-06 20:18: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陈蓉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吃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话本 于春雪总归是有几分怕沈辞的——这世子爷本就不是个好相与的,平日里瞧着一派陌上人如玉的样子,实则对人疏离得很,兼之上回沈辞动怒着实吓着了她,方才沈辞在,她虽挂怀着谢杳,但也不敢上前。 好容易沈辞走远了,她才凑上去,看着谢杳将方才那块梅花烙又咬了一口,一脸餍足地眯了眯眼,方才满怀关切的话忽的便说不出口了。 谢杳瞥她一眼,探手拿出一块梅花烙来,塞到她嘴边,「尝尝。」她在外说话总是比常人要简短些,声音里的温软与清冷各自参半,是以既不会显得小姑娘太过娇柔,也不会咄咄逼人——恰似她那双凤眸,那样的眼睛本该是极具侵略性的,在她脸上却平添了三分娇媚。只是她一开口,即便不是命令的语句,也总教人情不自禁地照做。 第41页 于春雪条件反射地就着她手咬掉一半梅花烙嚼了两口,才意识到这般当街分食仿佛她们关系极好似的,不禁有些没面子。不过吃人嘴短,于春雪咽了下去,极不自然地小声哼哼了一句「谢谢」,脸上登时红了一片。 谢杳强忍住笑意,问道:「好吃么?」 于春雪点点头,仔细回味了回味,中肯道:「美中不足还是有些偏甜了,失了梅花凌雪的清气。」 谢杳将剩下半块塞到她手里,「以前困在府里的日子太平淡,也只能在吃食上找点刺激,慢慢口味就偏重一些。」 于春雪一愣,若是谢杳不提,她都要忘了她还有那么一段孤零零的日子。于春雪看着谢杳用手帕仔细擦过手,抬头朝她一笑,不知为何竟升起了一股难言的保护欲。 于春雪飞快摇了摇头,把那些奇怪的想法摇出去,没话找话说道:「我瞧着你平日里正常得很,浑然不像是在府上关了十二年的。」 她这话本意或许是想委婉地夸一夸谢杳,可听到谢杳耳朵里便变了味道,背都僵直了一霎。 谢杳吞了口唾沫,「我刚解禁那时候,便遇着了世子殿下。」她抬眼瞥了瞥于春雪,不动声色接着道:「世子殿下颇为同情我的遭遇,不仅把我当半个妹妹看,格外照顾一些,还点拨我为人处世之道,时常宽慰我。」 于春雪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怪不得世子殿下对你如此关照,」她点了点头,「我先前还奇怪,世子殿下这么不近人情的人,你竟毫不惧他。这么说来,也解释得通了。」 「不近人情?」谢杳挑了挑眉,「旁人都道世子是如玉君子,怎的到了你这儿就变了个人似的。」 于春雪四处张望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道:「我打小眼尖着呢,什么翩翩公子,那都是表象!你细想想,世子在军营长大,不到十二岁便披甲上阵,死人堆里杀出来的,脾性能好到哪儿去?」 她嘆了口气,「看在梅花烙的份儿上我再叮嘱你一句,即便世子现下拿你当妹妹看,你也不能太恣意了。打仗讲究的是什么?运筹帷幄,三十六计。我看吶,世子殿下心思深着呢,你若是开罪了他,等他找你算帐的时候,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谢杳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于春雪这话虽然是刻意夸张了些,好吓吓她,但说得也□□不离十。这么看来,她确是够眼尖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往回走,谢杳见于春雪说在兴头上,便摆手叫随从去结了帐,而后径直上了马车。 不远处一座酒楼的雅间内,身着紫檀云锦的少年下意识地敲击着窗棂,目送着马车远去。 「殿下。」一男子半跪下,抬头赫然是方才惊马差点伤及谢杳的人。 少年回过身「啧」了一声,慢慢踱过去,「他都认出你是孤的人了。」 「是属下失职,回去属下便去领罚。」 「罚便免了,不过做戏要全套,明日莫忘了去谢府请罪。」少年把玩着腰间蟠龙玉佩,「早就听闻沈辞对这个小姑娘不一般,处处维护,先前还向于家施了压。今日一试,果真如此。」他抬头望向窗外,神色玩味,「谢杳?没准儿,是步好棋。」 这年冬里谢寻出生,皱皱巴巴一个小团儿,谢杳轻轻戳他,他就只会闭着眼睛哇哇大哭,与日后那个粉雕玉琢会奶声奶气「阿姊阿姊」地唤她的小人儿相差甚远。 又过了些时日,谢寻长开了点儿,白白嫩嫩显得可爱了不少。就连于春雪陪于夫人来谢府时,都忍不住想伸手抱抱他。 谢杳没事儿就爱捏他的小脸儿,软软糯糯的手感叫人慾罢不能,捏着捏着,谢杳忽的敛了眉目,平静开口同那个还听不太懂人言的小孩儿道:「阿寻,上一世是阿姊连累你受苦了。这回,我定将你的路铺得平平坦坦的。」 然爱捏脸这动作是会成习惯的。 谢杳再三瞥了瞥沈辞的侧颜,他这时只随意地将发束在身后,执笔写着什么,神情专注,更显得侧颜沉静,她便愈发手痒得很。 后者察觉到谢杳的目光,略偏了偏头看她。 谢杳慌忙将手中书卷抬高,挡住自个儿视线。下一刻手上却一轻,书卷被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前的沈辞拿开。 沈辞随手翻了翻,面色突然变得有些怪异,眸光闪烁,咳了两声,把书卷又塞回到谢杳手里,抬手重重敲在她额头,抿抿嘴似笑非笑道:「你整日都看得些什么东西?小小年纪,看这些做什么?」 谢杳疑惑地抬头看了沈辞一眼,见沈辞背对着她走回去接着写他的东西——只是执笔蘸墨时手抖了抖,又低下头翻了翻书卷,看到方才还未看到的某一页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倘若她当真十三岁,兴许还看不懂这隐晦的文字。可她如今只消一眼便明白这写的是些什么,只觉得脸颊隐隐发烫。 谢杳登时在心里把于春雪翻来覆去骂了十几回。这书她屋里还有一整箱,是前几日于春雪来谢府时,见她正在读书,且读的是史书,于春雪便不由分说叫人抬了一箱子话本册子来,恨铁不成钢地同谢杳说:「你本就不大灵光,日日读这些史籍,读得多了脑子要成榆木的。这都是京中现下时兴的话本,闲暇无事可以看看,就当是消遣。」 谢杳自然是欣然接受。手中这本正是她昨夜起了个头的,一时割捨不下,便带来了,趁沈辞忙着再看一些。谁成想,这书后面竟将那事儿描写得如此……细緻入微。 第42页 她不禁又抬头瞧了沈辞一眼。只是这一眼电光火石间,她忽的想到,沈辞恰翻到了那页上,知道了自个儿手里头这本书在讲什么,偏偏又撞上她时不时抬头偷偷看他……经不得细想,这回她已红到了耳朵根。只是安慰着自个儿,她在他心里才十三,才十三,还是个孩子,他应当不会像她这样想这么多。 这般宽慰着,谢杳正大光明地抬头望向沈辞,却正见他亦回望过来,眉眼带笑。谢杳方才平静下去的心跳陡然又活泛起来,慌忙站起身朝书房外走,「我出去透口气。」 这段日子谢杳过得还算自在,自在得都有些消磨了斗志。 元平十三年,谢永官拜正三品尚书。 举家欢欣的家宴上,只有谢杳于不经意间低垂了眉眼。她心里清楚,安稳的日子至今算是过完了。好在这些日子里她过得舒心快意,也算是提前攒了些捱过寒冬的暖意——只怕是这一场冬,杳无尽头。 日子仍是一天一天的过,似是平静得毫无波澜,同往常无数个日子无甚差别。 腊月二十九,宫宴。这个时间是谢杳想过无数遍的,于无数的时间点中挑出来的,用作接近太子最合适的那个时间。 这是前世她与太子第二次见面的日子,这一世于此事上倒是无甚不同。一个位居东宫,一个至今只是普通朝臣之女,倘不借着宫宴上机缘巧合一见,旁的场合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而她若是想从朝中下手,身为女子又无法入朝为官,除了太子,一时半刻还当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 作者有话要说:  很久以后,当明眼人都瞧得出谢杳和沈辞有一腿。 于春雪:我当年是瞎了?我竟就信了她的邪? 还没过十二点,就是今天更的(强词夺理) 明天康一下改一改前世的内容,所以停更一天orz感谢在2020-04-06 20:18:33~2020-04-08 00:00: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orl 1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宫宴 宫宴过半,谢杳掐着时候寻了个由头起身出去,谢盈忙跟上,抢在谢杳踏出殿门前,将石榴红的斗篷替她披上身。 因着谢杳出来得突然,谢盈只顾得上拿了她的斗篷来,自个儿仍是殿中伺候时的衣裳,甫一踏出殿门,乍然吹来的寒风便冻得谢盈打了个哆嗦。 谢杳看她一眼,拢了拢身上斗篷,径直往灯火昏暗那处走。 谢盈又朝宫人讨了个暖手的汤婆子来,方快步追上谢杳,因着四处还有宫人在,态度便拘谨得多,双手奉上汤婆子,「小姐,夜风凉。」 谢杳默不作声,只伸手接过来,触到谢盈冰凉的指尖时顿了一瞬。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谢杳状似无意地抬头瞥了一眼灯火阑珊处那座影影绰绰的楼阁,吩咐谢盈在原处候着,自己走进夜色里。 走了不远,便到了揽月阁下。谢杳深吸了一口气,提起裙角,拾级而上。走到最后一个拐角,果然闻到了酒气。她脚步未停,径直走上去。 太子一身玄底金线勾蟒云锦袍,坐在白玉栏杆上,背靠着亭柱,一脚踏着栏杆,本是望着外头,听得谢杳的动静,略偏过头来。 这是谢杳重生回来,第一次见着他。 谢杳收回视线,福身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一早便望见她往这边走,是以并不意外,既没叫宫人去拦,也便是有意在此与她见上一面——毕竟是沈辞亲近的人,他自然要探个明白。 太子未叫起,谢杳也沉得住气,一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分毫未动,直看到那双云缎锦靴行到自己面前。 「抬头。」太子打量她一眼,「谢小姐擅离宫宴,来这揽月阁上,是意欲何为?」 谢杳一怔,她怎么记着当年太子可不是这么开场的。谢杳不禁飞快抬眼看他,却正撞上他审视的视线,登时又恭谨垂下眼帘来,「民女不过是出来透口气,偶然所至。」 太子轻笑一声,他原本也以为小姑娘是不小心走了过来,然他方才看得真真儿的,她一路走来目标很明确,并不像是闲逛偶然走到的样子。 而他同这小姑娘先前不过只见了一面,让她找到这儿来,唯一说得过去的,也只有沈辞叫她过来这一样说法。他心里琢磨着沈辞的用意,面上却只轻巧逗她道:「既是偶然所至,孤便饶了你惊扰之罪,你且下去罢。」 谢杳被他一噎,一时没控制住表情,脸上明晃晃写着你就不多跟我聊上两句? 太子好整以暇地靠回到亭柱上,「不想走?谢小姐这是有话要对孤说不成?」 谢杳原先预备的说辞到这儿算是全然作废了,她索性也不再演下去,站直了身子,平静抬眼望向他,「确实有话。」 太子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洗耳恭听。」 「不如民女先给殿下讲个故事?」 谢杳的记性向来极好,当年二人大婚夜里,太子讲的那段贤贵妃与当今皇后娘娘的后宫秘辛,她并未用心听,却也全然记了下来。 她不过开了个头,太子的神色便倏地冷下来,醉意散了个干净。 谢杳最后一个字话音刚落,便觉一道劲风袭来,太子单手掐着她脖颈,眼底寒意叫人胆颤。 「这段往事,宫中知晓的人现下已死了个干净。谢小姐又是从何得知?」他手缓缓收紧,「让孤猜猜,莫不是沈世子?倘若世子连这个都知晓,那孤还当真是要重新审视他一番了。」 第43页 这是皇宫,即便他贵为太子,也不可能这般私下了结了三品尚书之女的性命。是以谢杳并未挣扎,眼底波澜不惊,只望着他。太子终还是手一松,往后退了一步,活动了活动手腕。 谢杳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气息平稳下来方道:「此事与世子无关,是民女自己拿主意,要来投奔殿下的。」 「投奔?」太子嗤笑一声,「若是孤没记错,谢小姐等开了春,才十四罢?你拿什么,来投奔孤?」 谢杳只一笑,「殿下大可以猜猜,民女是如何得知殿下身世的。也大可以猜猜,民女这番话,足不足信。」 语毕,谢杳双手奉上一只锦囊,「民女的一点诚意,殿下可否赏脸一观?」 太子深深看她一眼,拿过来拆开,里头只一张字条,是昨夜里谢杳随手扯了一片纸条写下的——元平十四年,春大旱,夏蝗灾。 这场天灾当年影响颇深,灾民都涌进了京城,京中的达官显贵亦收敛了往日奢靡的习气。谢永也正是那时候治蝗有功,才加封了太子少傅的。 她既是想一步就反客为主,必然是要走险棋的。而谢杳又清楚得很,自个儿的优势在于对往后这几年的局势了如指掌,虽说人事易变,牵一髮而动全身,那天灾呢? 太子一眼扫过去,倏地变了脸色,将纸条握在手心,低声喝道:「大胆!你可知这是何罪?」 「民女自然知道。可民女也知道,既然殿下早早得了这个消息,倘若殿下在户部工部安插好人,春旱一来,无论是流民的安置,还是水利,都能占了先机。岂不比被宁王抢了功劳来得好?」 太子下意识地将手中纸条揉皱,紧锁着眉头,打量着望向谢杳。若非他早将谢杳的身世摸了个透,以她这番话来看,说她还不到十四岁,他一准是不信的。 太子逼近一步,掐着她下巴,目光锐利,直望进她眼底,像是想要径直望到她心里去,看看这小姑娘到底是何打算似的。良久,神色方松动了些,「孤为何要信你?」 谢杳仍只笑着,轻声道:「殿下,赌就赌个大的,是不是?」 太子松开她,抚掌而笑,颇有几分赞许,「不错。」 谢杳知他这意思是打算信了,毕竟是宫宴,她不好离席太久,便预备着告退,哪知礼行过一半,便被太子扶起。 太子又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仿佛醉意上来一般,朝谢杳眨眨眼,「不急着走,有人来寻你了。」 谢杳一愣,探头往下一望,正对上立于揽月阁下抬头望过来的沈辞的眼。 太子在她身侧凉凉开口:「孤还是得仔细想想,到底是你们二人合起来做戏给孤看,还是你当真投奔于孤。」 沈辞在下头眯了眯眼,走了上来,先扫了谢杳一眼,目光在她微微泛红的脖颈上一顿,才向太子行过礼。 谢杳不自觉地往他那边挪了两步。 太子自顾自地去端了酒来喝了一口,背对着沈辞,「世子今日怎的有这份闲心,来这儿醒酒?」 谢杳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脖颈上怕是还有方才太子掐的红痕,不动声色地将斗篷往上扯了扯。 「比不过殿下,阖宫欢宴,一人躲在此处独醉便罢了,还偏要跟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动手。」沈辞话里犹带笑意,谢杳瞧了他一眼,才看见他眼中锋芒。而他手虚握的那个位置,正是他往常配剑的位置。 「世子此言差矣。」太子半转过身来,「你又怎知,不是你这小姑娘,先来招惹孤的?」 谢杳本已眼观鼻鼻观心地把自个儿当成这阁子里的一根柱子,委实没料到太子竟把火引在她身上,愕然抬头,正巧沈辞瞥她一眼,她当即心虚地低下头去。 也真是一物自有一物降,她方才唬太子那气势不小,叫人浑然摸不着她的底,如今乍一对上沈辞,登时便泄了气。 沈辞淡淡望她一眼,并未搭理她,谢杳却莫名从他那一眼里读出了秋后算帐的意思,不禁又往他那儿挪了挪。 「殿下倘若没有别的吩咐,便先告退了。」 太子一扬手,又自坐在栏杆上饮酒。 沈辞转身往下走,走了两步回头,蹙着眉看谢杳,「你还愣着做什么?」 正巧太子向谢杳那个方向一举杯,笑起来。 谢杳忙不迭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往回走,谢杳偷偷瞥他侧脸,见他面色不虞的样子,快步往前追了追,试探着唤他:「阿辞?」 沈辞看着小姑娘因为心虚显得有些怯生生的神色,本也没打算真与她置气,只是怕她在太子那儿吃了亏。不过他每回一碰上穆家的人,便莫名有些压不住的戾气,这时候只能勉强牵了牵嘴角,尽量放柔了声音,同她道:「隔墙有耳,回去再说。」 此处灯光本就不甚明亮,他这一笑落到谢杳眼里,怎么品都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味。 谢杳乖觉点了点头,却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回头该如何与他说道方能掩饰过去——她如今这一番打算,本也不欲说与他。兵行险着,她不想拖旁人下水,这些事儿她自个儿担着便成了,时机到了,再同他坦白也不迟。 两人一同回去太过扎眼,沈辞回身替她拢了拢斗篷,完全遮住她脖子上的红痕——谢杳察觉他看到那红痕时眉头又皱了皱,忙安抚道:「不打紧的,也不疼。不过是起了点误会罢了。」 第44页 沈辞脸色仍有些阴沉,一言不发地系好,又深深看她一眼,方转身走了。 目送着沈辞走远了,谢杳按着来路往回走,直到遇上一直候着的谢盈。 谢盈站的那处正是个风口,谢杳走到她面前时,她已然瑟缩不止,小脸冻得通红。 谢杳抿了抿唇,将怀里一直焐着的汤婆子拿出来递到她手上,「叫你候在这儿是把你栽在这儿了?」 谢盈紧紧捂住汤婆子,暖和了一些,方回话道:「我若是走了,这里又黑,你回来该找不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杳:穆朝,你变了。 穆朝:这叫计划不如变化。 感谢在2020-04-08 00:00:10~2020-04-09 21:17: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orl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吃肉的郝思嘉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迁府 从宫中回府时辰已不早,谢杳下马车时,恰飘起了雪。因着第二日就是大年三十,各家皆是张灯结彩,瞧着就热闹得很。 谢杳直等到各处都歇下了,方披衣起身。雪下得大,只这一阵子,地上便覆了一层。她抬头望了一眼天,漫天的雪落像是要坠入她眼中似的。谢杳哈了一口气暖暖手,将兜帽戴上。 她来得略有些早,等了一盏茶的时候,方听见有靴子踏着积雪的簌簌声响由远及近。 谢杳应声望过去,只见沈辞提了一盏灯,从远处走来。他许是刚刚骑马回府,身上那件鸦青斗篷落了好些雪,且有些松垮。灯前雪片纷飞,暖黄的光影下莫名有些静谧。 沈辞在她面前站定,先是将手中那只暖炉递在她手里,「方才送母亲回房顺来的。」 谢杳接过来抱在手里,登时打了个寒战,又用焐热了的手暖了暖鼻尖,方斟酌着开口道:「我今儿个就是闷得慌,便随处走了走,谁成想一不留神就走到了那阁子上。」 「我见它造得讲究,一时兴起想上去看看。又恰巧遇上太子喝醉了,把我认作了刺客,这才出手伤了我。」谢杳理了理思绪,接着编道:「后来太子同我说了些有的没的,又问了几句话,你便上来了。」 沈辞抬手扫落她兜帽和肩上的落雪,只低低嗯了一声,神色一如平常,叫人瞧不出他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 谢杳一时拿不准他的心思,咬了咬下唇,把话头引开。 等出了正月,谢家便该搬去尚书府了,两人能这般见面的日子所剩无几,这时候随便说什么话都显得格外绵长些。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谢杳思路向来都跳脱得很,东一句西一句,偏偏沈辞也总跟得上。 雪愈见大了。 谢杳抬头看雪无边无际落下来,幕天席地。一时两人都默然。 沈辞忽的抬手抹去她脸颊上沾的雪花,低声道:「外面太冷,回去歇着罢。」 谢杳点点头,转身往回走。正走到墙根,却听身后他唤了一声「杳杳」。 猩红斗篷下,小姑娘戴着兜帽,半侧过头来,侧颜掩在纷纷扬扬的雪里。 沈辞无声一笑,这几年过去,他的小姑娘已然不声不响地长大了。 如今她身量拔高了不少,眉眼间是人间难得的好颜色,凤眸一挑,眼瞳里像是藏了两泓深潭,让人溺于其中。 如今她也有了自己的心思,自己的打算,眸光一转,千迴百折。就连最初话少的毛病,也好了个七七八八。 沈辞一时分不清心中究竟是欣慰,还是怅然若失,只在这无边的夜色里,一字一句同她道:「护好你自己。」 谢杳仓促点点头,钻了回去。 在墙的这头,她倚着墙,又站了一会儿,方一步步回了房。 出了正月,谢府上下正忙着乔迁新府。尚书府的规格比之原先的谢府要高许多,原本府里伺候的下人自然是不够用了的,谢夫人便新选了一批,除却粗使的,能得近身伺候的自然是要先训上一训。 谢杳去寻自家母亲时,正巧是她在训话的时候——这活计本不必当家主母来做,只是谢夫人这几日被琐事缠得浮躁得很,一刻也闲不下来,索性亲自来了。 新进的下人皆规规矩矩跪在堂下,谢杳一一打量过去,从谢盈手中接过茶盏,奉到谢夫人手边,「娘亲,喝口茶,降火去燥的。」 谢夫人随手接过喝了一口润过嗓子,笑着嗔她,「无事献殷勤。说罢,又想怎么?」 谢杳状似不经意地又扫了一眼堂下跪着的下人,「也无甚大事,就是女儿房里杂物有些多,又捨不得扔,想着搬去新府里,可人手不够。」 谢夫人将茶盏一搁,「我还寻思是什么事儿了,」说着瞥了堂下一眼,「这里头你挑几个。」 谢杳欢快应了,绕着走了一圈,仔仔细细看过去。 谢夫人见她这样不由得又一笑,「先前你说喜静,伺候的人本就少,如今看你那毛病也近好了,你父亲一早便嘱咐我好生挑几个人给你。」 「但凭母亲安排。」嘴上这么说着,谢杳却是已然点了几个人出来——这里头有张面孔与她记忆里头的,是对得上的。 有些事儿是她上一世当了太子妃后才知晓的,譬如说,如今朝堂之上,凡三品以上官员,府里多多少少皆有穆家安插的人——她本以为当时情形特殊,只谢家和沈家皇上放心不下,才有此举,实则皇上这心,分明是搁哪儿都放不下。 第45页 当年她染指政务后,头一件便是将谢府里有异心的筛了出去,其中便有她方才点中的一个。 谢杳领了这几个人回房,便扔给了谢盈。谢盈吩咐下去,他们便前前后后忙起来,将物件儿分类归拢在大木箱里。 谢杳靠坐在案前,闲闲翻书,目光却一直在屋中搜寻。 过了两炷香的时间,多数物什儿都收拾妥当,才终于有人将手搭上了她刻意遮挡起来的匣子上。 谢杳急急起身,袖子不经意间带翻了案上的茶盏果盘,点心滚落一地,碎瓷声炸响,屋中登时安静下来。 一屋的下人不明就里跪在原地,谢杳三步并作两步去到那人面前,噼手夺过那只匣子,神色极紧张,将匣子前前后后检查了一遍,刚要打开瞧,又极警惕地扫了一圈屋中,手上一顿,并未打开。 至此她才发觉自己失态似的,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缓了缓,紧握着那只匣子,叫众人起身,而后冷冷吩咐道:「一应经你们手的物什儿,怎么拿过去的,就怎么送到尚书府上,可明白?」 下人齐声应了是,谢杳这才松下一口气来,信步走到一只木箱旁。 刚刚正收拾这木箱的下人忙迎过来,替谢杳将盖子打开——那人正是谢杳刻意挑中的,穆家安插的人。 谢杳不动声色地看了那人一眼,将匣子放进去,木箱不过半满,谢杳挥了挥手,「就这些罢,你把这些送过去。」而后略迟疑地又看那人一眼,扭头叫过谢盈来,「待会儿你跟着走一趟。」 谢盈仍在状况外,不过见谢杳像是极重视那只匣子,也明白两分,点点头应下了。 人手多,动作也利落,统共不过小半日,便收拾了个差不离。谢杳亲盯着木箱被一一抬上马车,收拾的下人亦跟上去,这才真真儿放下心来——她最里的衣裳,已然被汗打湿了。 第二日,谢家便搬去了尚书府。又隔了一日,正是谢府摆乔迁宴的日子。 这日一大早,谢杳便被叫醒,仔细梳妆打扮过。早膳她用了不少,谢盈生怕她积食,刚要劝她少用些,便见她又吩咐了几样平日爱吃的点心,扭头对谢盈道:「无妨,我多吃一点,往后这段日子也就不想了。」 谢盈没听明白她这话,「你若是想吃,随时吩咐就好,何必偏赶在这时候?」话虽是这么说,可她也再没拦着。 过了辰时,还未等到宾客,却先等来了围府的禁卫军。 来人气势汹汹,先封了府,而后一声令下,叫人去搜。不过谢家人此时都在前厅之中,虽是不得擅离,却也未有人来惊扰。 谢永面色铁青,上前一步,「谢某有失远迎,只是不知郑统领此来所为何事?」 郑统领上下打量他一眼,一拱手,「谢尚书。郑某此来,乃是奉天子令,至于所为何事……谢尚书莫急,待将证物搜出,自见分晓。」 谢寻年纪小,何曾见过这等架势,在乳母怀里哭个不停,被谢夫人接过来,轻声哄着。 谢杳低垂着眉眼,手藏在袖中紧握成拳,许是用力过勐,还略有些打颤。谢夫人只当她也是吓着了,温言宽慰道:「不打紧的。定然是有什么误会,既是来搜,自叫他们搜去。」 谢杳看着自家母亲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歪的模样,颇心虚地吞了口唾沫。 来人似是一早就有方向,多数官兵是冲着谢杳的住处去的——未出阁的女儿家房里,哪能允去搜,谢永去拦,却被郑统领陡然出鞘的剑锋挡住了去路。 郑统领皮笑肉不笑地抬眼,「谢尚书,得罪了。」 不过是这一拦一挡间,有人捧着什么快步上前,半跪下,双手奉上——正是先前谢杳在意的那只匣子:「禀统领,属下搜着了。」 郑统领收剑入鞘,朝谢永一摊手,「来跟谢尚书说说,看看是在哪儿搜着的?」 那人迟疑片刻,终还是低下头道:「谢小姐房中。」 郑统领将匣子打开。里头实则只一张折好的上等宣纸,摊开在谢永面前,「谢尚书,令爱这随手一写,罪名可不小。」 谢永凝神看过去,确是谢杳的字迹,寥寥几言,言及春旱蝗灾云云,宣纸的一角,还用丹砂绘着符咒。只是那符着实有些诡异。 谢杳低下头,不去看自家父母亲震惊的神色,任由士兵上前来一左一右押住她,竟是一句话也未分辩。 郑统领含笑一拱手,「谢尚书,郑某这就回去復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杳:本还生怕演技不佳,没成想,这眼线的眼神儿更不佳。 穆朝:???不良商家,一物二卖,举报了。 谢杳:我能怎么办,我也……演得挺快乐 沈辞:......就你这演技...算了,你开心就好。 感谢在2020-04-09 21:17:05~2020-04-10 22:19: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伊蝶芙 10瓶;简单不简单、morl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入狱 「且慢!」谢永一步跨上前生生拦住去路。这罪名委实大了些,谢永怎么肯就这么把女儿交出去,只是事发突然,来不及想出周旋之法。 谢永这一动,不知何时围在厅前的官兵齐齐拔刀,郑统领步子一顿,故作讶异地回头,「谢尚书这是要抗旨不遵?」 第46页 谢杳这时候方抬起头来,略一挣扎,像是有话要说。制住她的两人得了郑统领的眼色,将她松开。 谢杳朝父母亲一拜到底,「女儿自有打算,万望父母亲宽心。女儿不孝。」这句说完,她利落起身,不再看父母亲的神色,只往前走去。行至郑统领面前才停下,一挑眉,「郑统领?」 郑统领本以为姑娘家这时候该是要抱着母亲哭上一阵子,死活不肯跟着走的,念在她年纪还算小,也打算睁只眼闭只眼容她好好告个别。没成想遇上了个果决的,一时间竟未回过神来。 此时被她一叫,不免有两分刮目相看,也并未再叫人押着拖下去,允她自个儿体面地走出了府。 大理寺狱。 谢杳换了囚服,脱簪散发,因着还是官家小姐,并未上手脚铐,被单独关在一间牢房里。 过了两柱香的时候,才有人奉令来提她,为首那个瞧着穿着打扮,像是个小官。谢杳留了个心,特意问了一句是何人主审。 那人见她年纪尚小,且犯的这罪往小了说兴许只是一时胡言——可惜兴朝重道,最听不得这些胡言乱语,怕祸了气运——心有不忍,压低了声道:「宁王。」 谢杳步子一顿,她这案子何德何能,让当朝王爷来审?且她对宁王所知不多,印象倒是极差,案子落在他手上,已然脱离了她所料。 那人瞧出了她的惊异不安,只道是小姑娘被吓着了,又多解释了一句:「你这案子本不算大,只是太子殿下上奏要主审,宁王殿下也便跟着上奏了。」 话至此,谢杳明白过来。太子约莫是打算借主审的方便保下她来,却半道被宁王截了胡——至于宁王为何要跟着掺和一脚,想来只是见太子对这么桩小案子上心而起了疑。 谢杳登时有些无力,甚至怀疑太子是故意给她来这么一出,好试她一试。 谢杳被带到堂下,还未瞧清上头坐的人,便被一把按下,跪在地上。 「你可知罪?」 「民女何罪之有?」 大理寺卿听得她声音朗朗,竟是一丝惧意也没有,不由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大胆!证据凿凿,你还有什么可分辩的?」 谢杳伏在地上,「民女只是记下了些该记下的。」 大理寺卿刚要发作,被上座的宁王一拦。「抬起头来,」宁王打量她一眼,目光中满是探寻,「你可识得太子殿下?」 谢杳神色如常,「承蒙皇恩,民女有幸与太子殿下见过两面。」 宁王意兴索然,他这一趟本是想探探太子的虚实,如今看来这案子倒真没什么值得深究的,也不欲再同谢杳耗着,吩咐大理寺卿道:「尽快结了罢。这小姑娘瞧着没句实话,父皇倒也没吩咐不准用刑。」 宁王转了转手上扳指,意有所指道:「太子殿下对此案颇有些上心。审讯的时候可别下了重手,怕只怕是狗急乱咬人,这若是诬告上了太子殿下,便不好看了。」 大理寺卿何等聪明,一点便明白过来,「殿下放心,臣定当审出让殿下满意的供词来。」 这便是要屈打成招的意思了。 宁王一走,大理寺卿便扔下一纸供词来,「本官见你年纪尚小,奉劝一句,你早些签字画押了,也少讨些苦头。」 谢杳拾起供词细细看过去一遍,与她方才所料不差,不过是承认妖言惑众,外加上一条受太子指使。大理寺卿拟出来的这供词前后还是连得起来的,可惜经不起推敲——太子指使她散出谣言,而后再以祭天为由,求得风调雨顺,藉以给百姓留下个受天命得天恩的印象。 谢杳在心里嘆了口气,去岁除夕那场雪下得好,都道是瑞雪兆丰年,这马上要来的春旱,自然是没人信。 大理寺卿见她并未动作,惊堂木又是一拍,「来人!」 「且慢!」谢杳将供词展在地上,「要我画押倒也不难。只是这供词里有一处,必然是要错的。若是并不得风调雨顺,那太子殿下这番算计岂不是有些说不过去?」 大理寺卿拍案而起,「大胆!死到临头,竟还不知悔改,妖言惑众!」 谢杳将供词往外一推,「是不是妖言,日后自有分辨。」她看着大理寺卿有些松动的神色,微微一笑,「烦请去通传我师父一声,他老人家自有解释。」 大理寺卿狐疑地看她一眼,思索了一阵儿,想到人在他这大理寺里押着,一时半刻也出不了什么岔子,便顺着问道:「你师从何人?」 谢杳一拜,「松山观,净虚真人。」 兴朝重道教,且松山观这些年已隐隐有了天下第一观的名号。而松山观一半的名声,是因着净虚真人。 是以谢杳这话一出,大理寺卿只得将她暂且押下去,待到请示了主审的宁王,再做定夺。 谢杳回了牢房里,看着牢门被锁上,狱卒腰间钥匙在行动间响作一团,声音渐远,登时像脱了力,顺着冰冷发霉的墙滑坐在稻草上。好歹也是待过东宫地牢的人,一回生二回熟,她于牢房倒是没多少牴触。只是此番她兵行险着,委实祸福难料。 还未缓过神来,又听得有脚步声近了,且听这动静,来人排场不小。 谢杳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闭了闭眼,再度睁开双眼时,先前的颓态一扫而空。 「见过太子殿下。」 第47页 太子免了她礼,眼一抬,狱卒当即上前打开了牢门。 「谢小姐唱得这又是哪出?莫要跟孤说,你是一时不察,叫人抓了把柄。」 见她四处看了一圈,太子一挥手,「都是自己人,不必顾忌。」 谢杳一笑,「民间都道,富贵险中求。」 她话音刚落,便被太子一声「鲁莽!」打断。 谢杳嘆了一口气,「殿下可带了纸笔?」 她这话问完,便有人着手去准备。 太子掐了掐眉心,「烦请谢小姐同孤说道说道,你究竟是何打算?」 谢杳开口问道:「当今圣上早些年,曾动过招松山观净虚真人入宫的念头,可是真的?」真不真她心里早便有底,这还是上一世里太子亲口同她说的。 太子微一颔首,「不假。」 「真人以潜心悟道为由,拒了圣上的高官厚禄,只是每月里将炼制好的丹药送进宫中。」谢杳直望着他双眼,「如今有个真人现成的弟子,还是唯一一个。上承天道,能窥见将来之事。若是能招进宫中,想来也是桩好事。」 太子哑然,过了好一阵儿方道:「谢杳,欺君之罪,你担不起。」 谢杳从旁接过纸笔来,略一思索,提笔写了一行这才回话道:「不敢欺君。只是世事浮沉,真真假假,难以分辨罢了。」 太子默然,只看着她写下去,一笔字铁画银钩,已有小成。 谢杳停了停笔,抬头看他,「殿下可在户部工部安排好了?都是何人?」 太子报给她几个名字,看她以卜算为由,举荐了其中两人。最后一个字落定,谢杳将纸拿起,奉给他,「还请殿下遣人去一趟松山观,将个中情况告与净虚真人,请他下山入宫一趟。」这话虽与那大理寺卿说过,可他毕竟是听命于宁王,保不齐宁王是什么打算。 太子接过她刚写好的供词,展开瞧过一遍,问道:「孤若是不来这一趟,你该当如何?」 「自是在宁王给的那一纸供词上签字画押了事。到时候,可由不得殿下不紧不慢了。」话是这么说,谢杳心里打算的实则是沈辞——太子来不来这一趟她心里没底,可沈辞自然是会来的。只是这陈词由沈辞递上去怕是不妥,还得再动一番脑筋,不如太子来得省事。 太子低声笑起来,将供词折好收入袖中,「孤会吩咐他们,关照你一些,让你少受些苦。」 送走了太子,谢杳才真是一丝气力也提不起来。牢中昏暗,不知是什么时辰。狱卒送过饭来,许是太子关照过,饭食上还算不错,只是谢杳这一日过得惊险,没什么胃口。 她应付着草草吃了两口,便找了个不那么潮的地儿,把自己蜷成一个小团。 她还是不喜与生人说话,每每遇上生人,都难受得仿佛架在火上烤。可气势怎么也要强撑起来给他们看,这时候是不能露了怯的。 她心里实则空落得很——前头的路全然隐在雾里,究竟能一步登天,还是一步落入深渊,在这一脚没踏出去之前,又怎么知晓。 作者有话要说: 净虚真人: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弟。我文理科都不好。 谢杳:没事儿,我追求的是玄学保过。 感谢在2020-04-10 22:19:54~2020-04-11 23:58: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简单不简单 2个;加油向上、陈蓉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orl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清潭 谢杳越这么蜷缩着,潮气漫上来越觉着冷。她抱紧了胳膊,本都迷迷煳煳要睡过去了,突然福至心灵似地抬起头来。 狱卒领着一人走过来,铁链噹啷一声被放下,牢门拉开,狱卒恭敬俯首撤步,将来人让进去。 沈辞在她身前两步远停住,紧绷着脸,低头看她。 谢杳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东宫地牢里也是这般。昏暗逼仄的牢房,她在囚衣里窝起来,他一言不发走进来,就这么自上而下看着她。 谢杳鼻头一酸,莫名有些委屈,低头吸了吸鼻子,飞快抬手抹了眼睛一把。 沈辞轻嘆了一口气,蹲下身朝她伸开双手。 谢杳眨眨眼睛把眼泪憋回去,将头偏到另一边。下一刻却被径直抱进怀里。 沈辞用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开她的发,看着小姑娘的眼泪又掉了两滴下来,打湿他衣襟,又好气又心疼,「这时候知道委屈了?先前设局那能耐呢?」 谢杳抿抿嘴,小声在他怀里哼了一声。 「春旱的消息我虽不知你是从何处知晓的,但观你这些日子来的小动作,你的打算我也略能猜到两分。」沈辞抚了抚她的发,接着道:「你想同太子结盟,又想一举踏入朝堂,便借了我朝重道造势。」 他手一顿,恰扣住她后颈,低头探究地看进她眼底,「我只有一事不明。杳杳,你到底想要什么?」 谢杳心里清楚,倘若不是这次牢狱之灾,他恐也不会开口问她。他要信什么的时候,是不掺杂质的放纵。她毫不怀疑,无论她说出什么实质性的愿望,他都会替她达成——只是如今的她,面对着这样的信任,总有些战战兢兢。 像是摔碎过又失而復得的玉佩,系在她颈间,摇摇晃晃,她总时不时就要摸上一摸,确认它还好好的。 第48页 谢杳移开目光,沉默了片刻,方轻声道:「我想帮你。」 说者有心,尾音震颤在听者的心上。沈辞笑了一笑,掐掐她脸颊,「杳杳能有这份心我很欢喜。你若是有无论如何也想做的事情,我不拦你。可我希望你要做的事情,只是因着你想做。」 「我不想,也不该,成为你的缘由。」 谢杳垂下眼帘,并未吭声。 沈辞看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抬手敲在她额头,正色道:「杳杳,京城这潭水深不见底,独醒者少有。」 谢杳点点头,声音清亮,「我知道。」 「长夜孤寒,不见天光。」 「我知道。」 沈辞笑着喟嘆一声,「你这是拿定主意了。你这拗劲儿上来,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谢杳抓住他手,重重一握,「阿辞,我不是那个坐在树枝上,连下来都要你接着的小姑娘了。这潭水浑,我也并非是想涤净了它。我答应你,绝不会耽于其中,好不好?」 沈辞反手握住她手,「好。」 沈辞不好在这儿耽搁太久,又陪了谢杳一会儿,叫她且再忍耐两天,也便回了。 兴许是太子和镇国公世子都对这处上心的缘故,往后两天谢杳过得显然比寻常牢犯好一大截。 第三日,同谢杳所料相差不多,宫中果然来了人宣她进宫。 她换上了先前进大理寺狱时的衣裳,由公公引着,进了太清殿——太清殿正是宫中筹备道教仪式之所,皇上选在此处见她,想来是已信了七分。 踏进殿中,谢杳先是对皇上行了大礼,被叫起,又对上头那道蓝色的身影一拜到底,「拜见师父。」 「孽徒!当日为师是见你有慧根,方点拨几句,叫你以俗家身份拜入门下。为师一早便嘱咐过你,天道不可妄言!你又是如何做的?」净虚真人一拂袖,倒真有两分世外仙人的架势。 他抢在前头说这番话的意思实则是先跟谢杳通口气,免得待会儿回话时两人前后所言对不上。 谢杳压住笑意,索性伏在地上,「弟子知错。」 净虚真人犹在气头上似的,并未叫她起,还是皇上亲圆了个场,叫她起了又赐座。 早在上一世谢杳就知道当今这位圣上对道学可谓是虔诚之至,没少寻仙访药,且所服的药丸多是出自净虚真人之手,每月由专人亲上松山观护送回来。 「朕看真人这爱徒年纪尚小,沉不住气些也是寻常,真人莫要苛责了。再说,小道长所言倘若非虚,倒也是功德一件。」皇帝颇和蔼地沖谢杳一笑,「不知小道长如何称唿?」 谢杳不卑不亢回话道:「清潭居士。」 皇上又多问了几句,谢杳一一答了,此时不宜急功近利,是以她也并未多言。 直到皇上身边的大公公回禀道是有几位老臣在元明殿候着,皇上这才摆驾回了元明殿。临走还特意吩咐净虚真人这回不急着回观,先在宫中住上一段日子——实则是想净虚真人再炼两炉药出来。 皇上这一走,演戏的两人松懈不少,借着炼药的由头,去了丹房,又屏退左右。 净虚真人恨不能一拂尘敲她脸上,转过身来时还是忍住了,只虚虚晃了一下拂尘,「你先同我打个商量很费事?」 谢杳用手扇着闻了闻丹炉上的气味,「弟子想着师傅费了这么大劲把弟子捞回来,应当是轻易不能放弃了的,这不是有恃无恐么。」 净虚真人被她一噎,抻了抻袖子,没好气道:「你这是做的什么打算?」 谢杳正了神色,认真道:「真人慾教我救天下黎民于水火之中,我自然得找个方便行动的位子。倘若真人直接引荐,也不是不可,只是不如这般折腾上一回效果来得好。」 净虚真人沉吟半晌,摇了摇头,「你这一时的确能达成所愿,可帝王心不可测,时日一长,难保结果如何。」言毕,又接着道:「罢了,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以圣上的脾性,本该是会留你在这太清殿。」 说到这儿,他又极头疼似的倒吸了一口气,「我的弟子?这话你也当真说得出口。我问你,你那张匣子里的纸上画的那道符,是道什么?」 那道符瞧着委实诡异,是以净虚真人甫一进宫,便被叫去先看过了。 谢杳清了清嗓子,默默退后一步,「就……随手描画。」 她的本意是借那道符言明此事与道教有关,甚至自觉画得有九分接近。 净虚真人怒极反笑,「好,好得很。就你这般,在这太清殿,不出三日,定要露馅。到时候先治你个欺君之罪,看我还保不保得住你。」 谢杳自知理亏,她于道教诸事上确实所知甚少,然赌注已压了上来,又岂有反悔的道理。 净虚真人恨铁不成钢地嘆了一口气,手中拂尘蠢蠢欲动,「我已同圣上禀明你情形特殊,虽是拜在我门下,得我真传,却并未习得炼丹之术云云,只是偶能得窥天道。又因着你官家小姐的身份,只是俗家弟子,平日也并不受约束。」 谢杳眉眼一弯,「师父真真儿是天底下最贴心的师父。」 净虚真人终是没忍住一拂尘招唿在她脸上。 比谢杳先一步回了尚书府的是皇上一道旨意。 虽说她对寻常道教事务并不熟稔,可看在净虚真人的面儿上,仍在太清殿给她留了个位子。为方便她日后在宫中进出,另封了正六品司籍——于她而言不过是个虚职罢了。 第49页 谢杳被宫中的马车好端端送回了尚书府,谢永及谢夫人一行人早早便在门口相迎。谢杳刚下了马车,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自家母亲哭着一把抱住,谢永忙叫两人先进屋再说话。 谢杳给父母亲的说辞与净虚真人对皇上所言的一致,十二岁那年于松山观上秘密拜了师,受净虚真人点化,得悟天道。谢夫人能见得女儿全须全尾从大理寺狱回来已是庆幸不已,哪儿还管得上这些有的没的,是以并未细问,只一个劲儿地握着她手,硬要说她瘦了,吩咐厨房做了滋补的菜来。 谢杳原先打的一肚子用来解释的草稿在几箸下去后,便忘了个干净。 入了夜,谢杳本是一身疲惫,却莫名睡不着——往常这种时候,她都是要半夜起身去寻沈辞的。如今搬了府,人是寻不着了,习惯倒还在。 她见时辰还早,便想着去自家母亲房里,再赖上一会儿,说说话。 房中的下人已然换过了一批。当日那事儿一出,谢永那副玲珑心思怎会寻思不过来是家里混了进人,当即便彻查了府上下人的来歷,但凡有一丝不清不楚的都发卖了出去,贴身伺候的更只是府上多年的老人——这样一来虽说伺候的人少些,但图个安心。 然谢杳这些日子逼着自个儿同不相识的人说话说得多了,此时不免懒散些,不想再认过一遍下人来,谢盈她又不喜,是以只自己提了盏灯,便朝母亲房里去了。 房中火烛正盛,显然是还未歇下。谢杳行至房门前,还未来得及出声,便听得母亲的声音:「自打杳杳这事儿后,我心下总不安。盈儿的身契我换了个地儿放着,却还是觉着不妥,你瞧瞧,这收到哪儿好些?」 谢永刚要开口,送点心过来的婢女正遇上门口的谢杳,脆快地叫了声「小姐。」 房中登时噤了声。谢杳推门而入,没头没尾听了这么句话,她也并未放在心上,只是方才鬼使神差地脚步顿了顿,并未出声罢了。 如今她进来便见母亲将一纸什么折起来,收到袖中,「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杳:我在大理寺狱的伙食其实还不错……有种瘦叫你妈觉着你瘦了。 于春雪:为什么我妈从来没这么觉着过?还吩咐小厨房免了我的宵夜? 感谢在2020-04-11 23:58:37~2020-04-12 23:55: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orl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迎云 「一时睡不着,来娘亲这儿讨块点心吃。」谢杳随手拈了一块刚端进来的点心,「爹爹,你们方才说什么身契?」 谢永同谢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无甚,就是一些旧物,叫你娘这两日翻出来了,正愁没地儿搁。」 谢杳总觉着哪儿不大对劲,也兴许是知道她同谢盈换了生辰八字后分外敏感一些,「我听着像是有谢盈的?」 谢夫人眼神闪烁了一下,「哪儿能,盈儿的身契一早便毁去了。你定是这几日累着了,这才听岔了。」 谢杳「唔」了一声,垂下眼帘安安静静吃光了手里的点心,拍干净掉在手心的碎渣。若是如谢盈当年所说,她是被强行抱回谢府的,又是哪儿来的身契? 谢杳方才听得真真儿的,也亲眼看着母亲把一纸什么收在袖中。可她父母亲的反应委实反常,若只是一纸身契,没毁去也便罢了,何故还要藏着掖着? 谢夫人把话头引开,问她往后如何打算。谢杳回过神来,含煳其辞地说了一些。因着都是满怀心事,谢杳过了一阵儿也便回房了。 第二日,谢杳应召入宫。皇上政事还未处理完,她便先在太清殿候着,正巧净虚真人守着丹炉。 她蹑手蹑脚到净虚真人身后,突然高声喊了一声「师父!」。净虚真人本已神游太虚,被她一声陡然惊落凡尘,差点从蒲团上跳起来。 谢杳强忍着笑,往后退了一步,长长一揖。 净虚真人简直看见她就头疼,奈何人是他从阴曹地府捞回来的,也只能自个儿生受着。 他张望了一圈四周各自忙活着的道士,又端起那副得道高人的架势,「胡闹。回去把《清静经》抄录五十遍,好好琢磨琢磨何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过两日给为师送过来。」 谢杳一愣,指着自个儿鼻子,「师父,弟子才十四岁。五十遍是不是……」 「百遍。」净虚真人冷笑一声,看着「十四岁」的谢杳一脸吃瘪,忽然觉着头也不疼了。 谢杳深吸了一口气,恰瞥见殿外衣角一闪,像是有人正预备着走进来,当即改口道:「弟子受教了。」 谁成想走进来这人却是太子。 谢杳跟在净虚真人身后,向太子见了礼。太子含笑叫起,殿中各人又去忙各人的,唯独谢杳被叫住:「谢司籍,借一步说话。」 谢杳演戏向来全套,先是看了自个儿师父一眼,得了首肯,这才往前一让,「殿下,请。」 「谢司籍眼下可是父皇身边儿的红人。」太子意有所指,目光中重又是打量。 「不敢当。」谢杳微皱了皱眉,她同皇上也不过才说过一回话罢了,总不至这么轻易便得了信任。 「在孤看来,早晚的事儿,没什么差别。」他放低了声音,「你先前那纸供词里提及的两人都得了重用,父皇已然信你八分。如若春旱一事为真,前途不可限量。」 第50页 谢杳微微颔首,「殿下先前把注压在我身上,可见是不亏。」 太子抬眼看她,「谢司籍便不怕自己所料有差,落个欺君之罪?」 谢杳嗤笑一声,欺君之罪这四个字这几天来听得她耳朵都要起茧,「供词是借殿下之手呈上去的,怕是殿下也难将自个儿择干净。」 太子轻声笑起来,「谢司籍心里有数便好。孤只盼着,日后谢司籍莫要专断独行,连累了旁人。」 他这话便是警告的意思了。两人俨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偏偏谢杳棋路不同寻常,不得不防她一手。至于谢杳究竟图什么,他倒是不甚在意——各取所需,他既是敢用她,这点肚量还是有的。 话到这儿,两人算是勉强达成共识,又说了两句无关紧要的,就听得外头有公公拉着嗓子喊:「皇上驾到—」 殿中跪了一片。 太清殿中设有茶室,皇上坐在上首,先是同净虚真人讨教了两句道教典籍中的话,待到茶喝过一盏,便切入正题,问谢杳道:「清潭居士,这春旱诸事朕已交代户部工部做好应对,不知居士可还曾得窥过旁的?」 太子不动声色地拿起案上茶盏,吹了吹,像是嫌茶水仍烫,又原样放下,深深望了谢杳一眼。 谢杳知道他这动作的意思是告诉她时机未到,谨言慎行,且她本也没打算这时候说什么旁的——她预备着要说的下一桩,是这年秋始的边疆动乱,时间还早不说,毕竟涉及沈家,更须得慎重,不能操之过急。 「回陛下,臣只是偶能得窥大道,实乃心有余而力不足。」 皇上似乎对这个答案意料之中,笑着一摆手:「无妨。」 从皇宫出来,谢杳记挂着自个儿那一百遍《清静经》,回府抄了小半日,直到用晚膳时,也不过抄了七十遍。 她揉了揉酸疼的手腕儿,后知后觉这一日都未曾瞧见谢盈,随口问了一句,有下人回禀道是谢盈这一日被叫出去一趟,回来后便神色恹恹,一直待在房中了,想来是身子不大爽利——谢盈在谢府中地位特殊,平常活动也自由,除却谢杳叫她在身边伺候,也无甚旁的事要她做。 谢杳没再追问,只淡淡吩咐让找个郎中给她瞧上一瞧。 第二日谢杳用了整一个早晨,才将剩下三十遍抄完——早晨心境要平和一些,总算不至像昨儿个那般,抄一句就要在心里骂净虚真人一句了。 她净过手,下人来通传,正是于家母女来访。 于春雪一见着谢杳,能看出来显然是松下一口气。 于夫人恰开口笑道:「这孩子前几日担忧杳杳,说什么也要去大理寺狱探视。我同她说那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进得的,她偏不听,因着这事儿同我吵了好几日。好在杳杳回来得快,不然她还指不定怎么闹呢。」 于春雪扯了扯手帕,一跺脚半转过身去。 两人又如往常般出门闲逛。谢杳看着马车另一头端端正正坐着,满脸都写着羞耻的于春雪,一时没忍住笑。 「我又不是担心你!我就是,就是……」于春雪就是了半天,委实没找到合适的说辞,索性放弃了这个句式。 谢杳颇大度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不是担心我,你就是闲来无事想去大理寺狱看看。」 于春雪像是抓住了重点,立马接道:「若不是你这案子是宁王殿下主审,我才不上心呢。我说想去大理寺狱,就是想去一睹宁王殿下的风采罢了。」 谢杳笑容一滞,「等一下,」她品了品于春雪那话的意思,「你莫不是,对宁王殿下有……」 于春雪立马扑上来捂住她嘴,满脸通红,又讪讪松了手。 谢杳见她这反应心中更是一凉。 且不论她如今的立场,单宁王这人,瞧着也不是什么善类。 谢杳咽了口唾沫,有些话又不能同她直言,只能道:「宁王殿下是皇子,皇子的后院,不是什么好去处。」 于春雪坐回去漫不经意道:「我知道,我也只是肖想罢了。」而后话音一转,「还说我,你不是也心悦太子殿下?」 她语速极快,碎碎念道:「你倘若没拜净虚真人为师,尚书之女,说不准还有两分盼头。可你如今乃是松山观的俗家弟子,旁人还成,太子殿下是什么身份,一国储君,自是没什么可能的了。」 谢杳面色诧异,重复道:「太子殿下?」 她的笑容完全隐下去,神色一肃,竟看得于春雪有两分惧意——且这惧意有些熟悉。于春雪回忆着这惧意还在何时何处有过,只想到镇国公府世子那儿,便听得谢杳道:「你仔细看看。」 谢杳指了指自个儿的眼睛,「没瞎。」 于春雪笑出声来,又去捂她的嘴,「我们司籍真是了不得,什么话你也敢说。」 她原本也只是见谢杳自打出事后便与太子往来有些密切,兼之她对宁王确实有意,才先入为主地这么寻思。如今看出谢杳的不喜,也不再提。 只是这一席话却给谢杳提了个醒——于春雪都能看出的来往密切,怕是京中没什么人看不出了。 两人这一闹,恰车帘被风掀起,外头正对着「迎云阁」三字。谢杳一晃似是看见了张熟悉的脸,一时却又想不起是谁,不过一愣神,车帘落下。她再掀起来望过去的时候,那人早便不在那处了。 第51页 迎云阁中是设有雅座的,也有些歌舞乐妓只卖艺。是以虽说女子少有来此等风月之所,但也不是不能。 「停。」车夫得令收缰,马儿嘶鸣一声,谢杳扭过头去对于春雪一笑,「进去瞧瞧?」 第27章 面具 于春雪目瞪口呆地指了指外头,又指了指谢杳,「你们俗家弟子当真能俗到这份儿上?」 谢杳极灿烂一笑,「所以更得趁着没什么人认识这张脸的时候,进去长长见识了。」而后不再看于春雪反应,自顾自下了马车。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去,一身剪裁得体的云缎对襟半臂襦裙一看便是有银子又好奇心旺盛的大家小姐——正是生意人最欢喜看见的那类。是以饶是于春雪再怎么欲言又止,两人仍是坐进了迎云阁里最上佳的雅房。 整个二层设的都是雅间,视野开阔,一楼正中的歌舞高台尽收眼底。 一身着掐腰凤尾裙的女子抱着琵琶走进来,以纱蒙面,唯独露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出来,先是对谢杳和于春雪施了一礼,而后便安安静静坐在一旁,拨了两下琵琶。 谢杳来这儿本也不是奔着听曲来的,此时佯装着对高台上跳着胡旋舞的舞娘感兴趣,趴在栏杆上一眨不眨地看着下面。 她目光扫过下面的每个人,确信里头没有她要找的那张脸。舞娘随着鼓点飞旋,鼓点愈见急促,脚踝上的银铃也跟着响作一团。谢杳抬头,正见她追寻的那道身影在对面的长廊一闪,推开一间雅房的门,走了进去。 那人进门前习惯性地往两侧瞥了眼,这才小心掩上门。 这动作叫谢杳愈发觉着有必要去看上一看。她方才留意了一眼,那门的匾额上题着「远山」二字,与她这处房门前题的「近水」,正巧是一对。 谢杳转身回房,也顺手将房门掩上。 于春雪捧着一盏茶小口啜饮着,听着琵琶,懒散抬眼看了一眼走进来的谢杳。 见弹琵琶的姑娘满腔心思全然在手中琵琶上,谢杳附在于春雪耳边说了两句。 于春雪一口茶呛得狠了,咳得惊心动魄,谢杳好心好意拍了拍她后背给她顺气,却被她躲开。 她还想说什么,只是抬头对上谢杳的笑容——脸上是笑着的,眼底却全然是不容置疑的坚决,登时便一句话也说不出,认命地嘆了口气,往外走去。 姑娘又换了一首曲子,抬手扫弦间似有战场上腾腾杀气,可兴许是方才那一曲阳春白雪过于明亮,以至于此时显得失了厚重。谢杳闭目听了两小段,曲音戛然而止。 于春雪扶着被一掌噼晕的姑娘,轻轻将人放倒在地上,抱怨道:「你好歹也是个姑娘家,就不能怜香惜玉一些?」 谢杳利索换下了自己身上规规矩矩的半臂襦裙,穿上那件略显风情的掐腰凤尾裙——好在她身量比同龄人要高一些,这身衣裳到她身上也正合适,「你下手的时候,倒也没瞧着有多怜香惜玉。」 将面纱也系好,谢杳抱过琵琶来,垂眸试了试音。 音一滞,而后如银瓶乍破般倾泻而出,正是姑娘方才弹得那曲子,到谢杳手上,生生多出三分森然冷峻。 于春雪听得后嵴一麻,待她收了势,方问道:「你竟还会这个?」 「整十二年,太无趣便什么都学了一点儿。」这还要得益于谢夫人什么都会一点儿。 谢杳抱起琵琶往外走,「那处也是雅间,我去这一趟没什么破绽,看一眼也便回来了。你在这儿好好待着。」 于春雪还未来得及应声,便见门被谢杳从外面掩上,只得又嘆了一口气——自打认识谢杳后,她嘆气嘆得愈发多了,也不知这么下去会不会早老十岁。 她看了看地上躺着的无知无觉的姑娘,还是心有不忍,费了一番力气,将人挪到软榻上。 于春雪一面揉着胳膊,一面也往软榻上一坐——这一坐却总觉着哪儿不大对劲。 于春雪瞪大了双眼从榻上勐然站起身,狐疑地回头看了看重重红纱掩映的软榻——红纱原本被束在两侧,并不打眼,是她方才不小心碰掉了束着的布条。 既是雅间,为何要放这么一大张软榻在里头? 于春雪揉了揉脑袋,这毕竟是她第一回 进这种地方,是她见识短浅了也没准儿。再说她方才同谢杳在房里待了这么久,谢杳也并未留意这张软榻。 她放下心来,开始研究案上摆着的茶点。 谢杳抱着琵琶一路往「远山」房去,这时候正是白日,来迎云阁的宾客少,这一路都没遇上旁人,顺顺噹噹来到房门前。 她正欲推门进去,却听见里头女子娇笑的声音,手陡然僵住。不过转念一想,青天白日,又是雅间,兴许只是一时玩闹起来罢了。 谢杳沉了沉心,将门推开一道缝。 房中那女子一身石榴红薄纱裙衬得肤白胜雪,双足赤着,却正是背对着谢杳。而她对面的男子,长身玉立,纵使一张描金面具将脸遮了起来,单看那一身清贵气质,也定当是个玉树临风的公子哥。 女子上前一步,紧贴着那男子,身形曼妙,抬手间衣袖滑落,露出半截皓腕。 正在谢杳预备着默默退回去的时候,那男子动了。 他一手卡在女子后颈上,另只手勐然一扭,极清脆地「咔嚓」一声后松手后退了一步,任那女子软绵绵瘫在地上——她死前竟是连一声都未来得及喊出来。 第52页 一切发生得太快,谢杳不过后撤了半步。好在她前世大场面见多了,不经意间瞧见这么一幕也不至惊慌失措。 那道她一路追着的身影不知从何处落下来,将地上尸体扛起,又走离了谢杳的视线——想来那房中是有暗道的。 而那男子刚拿着一方石榴红的手帕擦过手,将手帕随手一抛,面具下一双眼睛带着笑意看向门这边,「门口那位姑娘,进来罢。」他声音清润,听着却总有些不大对劲,像是刻意压着喉咙一般。 谢杳后背登时出了一层冷汗。奈何既然已经被房中之人察觉,便是退无可退。 她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走进去,尽量不去看那男子,施了一礼。 「姑娘方才,可是看见了什么?」 谢杳能感受到那道目光自上而下打量了她一遍,情急之下忽生一计,垂着眸摇摇头,又指指自己的喉咙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是个哑巴。 先不论那人能不能信她什么都没瞧见,是个哑巴总归威胁要小些。 那人低声笑起来,谢杳莫名觉着有两分熟悉,只是还未来得及深思,便听那人道:「既是如此,那今日便你来伺候。」 谢杳登时僵在原地。 「怎么,不会?」那人一顿,再开口时声音里便有些疑虑,「迎云姑娘叫你进来时,没吩咐过你?」 谢杳仍是一言不吭杵在原地。 「倒忘了你是个哑巴,罢了,」那人沖她招一招手,「过来。」 谢杳后嵴一阵一阵发凉,虽极不情愿,也还是挪了过去。只是每近一步,总能想起一分方才那个被扭断了脖子的姑娘来。 在她离他还有两步远的时候,那人像是耗尽了耐性般陡然出手,谢杳回过神来时已被拉进怀里,他的手扣在她腰上,偏偏这衣裳用料比寻常要薄,此时他手掌的热量传来,谢杳脸色一白,乍然惊惧下脑中一片空白——她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自重生后,一切都在她预料之中,叫她无形中竟有种尽在掌握的错觉。 那人一只手扣在她腰上,缓缓从一侧移到另一侧,激得谢杳一抖,另只手却向她面上伸去,想扯下面纱来。 谢杳下意识地勐然推他一把,却被他制住双手,往旁边带了两步。她眼前天旋地转,剎那间被压在软榻上。这一撞,两侧收束的红纱滑落下来,层层叠叠,更添了几分暧昧。 他伏在她颈侧,脸上面具的森森寒意也贴着她脸颊,唯独唿吸滚烫,打在她肩窝。 谢杳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身上却一直发抖,就在她忍无可忍打算拼死一搏之时,那股压着她的力道却陡然松开。 熟悉的声音响在她耳侧,此时听起来愈发深沉悦耳:「我若是不吓吓你,你下回还不定又要惹什么事儿出来。」 那人坐起身,抬手将面具解下来——赫然是沈辞。 谢杳脑中兀自空白着,不太相信地伸手捏了他脸颊一把,额头上却陡然被敲了一下,沈辞皱着眉看她,「第一下,孤身入险地。」 而后又挨了一下,这一下力道比方才重了许多,「第二下,竟然认不出我来?」 眼见着他还有要抬手的架势,谢杳慌不迭拉住他手,「听我解释听我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  沈辞:戴上面具就不认识了? 谢杳:不是不是,你听我解释...... 沈辞:我不听。 谢杳:不对,等一下。你早认出来是我,你还?! 沈辞:我不听。 感谢在2020-04-14 00:11:55~2020-04-15 00:41: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秋兮猗、饭饭饭烦烦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简单不简单 7瓶;morl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二合一 沈辞好整以暇地往后一靠, 抱着胳膊听她分辩。 「我就是看见你身边儿有个人行踪鬼祟, 一路跟过来,为了方便进来顺道换了件衣裳。」谢杳言简意赅道,知道这时候多说多错。 沈辞「嗯」了一声,「所以你是在大街上随便碰上个行踪鬼祟的人, 都想跟上去看一看,也不管他们是去的哪儿, 去做什么,有没有危险?」 谢杳小心翼翼道:「是…」见沈辞一抬眼, 立马飞快摇了摇头, 「不是。」 「我只问你一句,你若是答得上来, 这事儿我就此揭过。」 沈辞肃了神色, 声音里都浸上两分冷意, 「今日若不是我,你该当如何?」 谢杳咽了口唾沫, 眨眨眼睛极谄媚一笑。 沈辞今儿个却全然不吃她这一套, 「我看你方才那反应, 是预备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谢杳观他神色不对,偷偷瞥了一眼门口, 琢磨着她从这儿熘出去能不能被他逮回来。 可她不过一侧身,便觉后颈上被捏了捏,回头见沈辞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仿佛在抓一只狸奴崽子。 谢杳冷不丁想起他方才还这么扭断过那红衣姑娘的脖子, 后颈一麻,乖觉坐了回去,态度诚恳道:「我错了。」 沈辞一挑眉,「何错之有?」 「不该沾沾自喜,鲁莽行事。」这点她方才被沈辞制住的时候便深有体会,这一路太顺,便飘飘然以为无所不能,前后不顾,实乃大忌。 第53页 「你既已选择踏上了这条路,总不会每次都有惊无险。」沈辞嘆了一口气,搭在她后颈的手自然而然抚着她脸颊抽回,语气温柔又郑重,「无论何时何地,不计一切的行为是最蠢的。没有什么比你活下来更重要。」 谢杳一怔,心头像是被一根羽毛轻扫了扫。她没料到他说的竟是这个,也没料到在往后很长一段岁月里——实则也谈不上有多长,只是她总觉得那样的日子过不到头似的——这句话总时不时在她心头一跳,把那些穷途末路横冲直撞的思绪按捺回去。 谢杳按了按自己心口,点点头。 「那我们来算上一笔帐。」 谢杳依着惯性又点点头,而后睁大眼睛愕然抬头,「上一笔?这回又是什么帐?」 沈辞身子往前一倾,这软榻本就不算宽敞,他这一向前,便与谢杳挨得极近。 谢杳茫然看着他唇角一勾,眼底绽开点点笑意,竟一时失了神,只听得他轻声问她:「你从大理寺回来几日了?」,分明每个字都听得真切,却并未明白过来话的意思,只跟着「啊?」了一声。 谢杳额头上又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她醒过神儿来,一本正经道:「也没几日。」 沈辞坐回去,状似无意道:「是没几日,也就够你同太子见了一面,又同于家那小姑娘出来玩儿上一趟。」 话到这儿谢杳终是明白他话外之音了,心虚地咳了两声,这两日杂事多,浑然忘了去给他报个平安。 「就算不是偶然与你碰上,我本也打算今日晚些时候去寻你的。」小姑娘一双眼眸亮晶晶的,清清澈澈望过来,便让人先信了五分。 又思及于春雪那番说她与太子的无稽之谈,谢杳决意再多开解两句,接着道:「再说那日是皇上召我进宫,太子亲去太清殿找我的,我也避无可避不是。」 沈辞一笑,「演技倒是愈见精湛。」 谢杳琢磨着他到底是没信前半句还是后半句,不经意瞥见那方石榴红的帕子,这才后知后觉自打她一进这个门,便是被他带着走,她想问的竟半句都未问出口。 「阿辞。」小姑娘笑得人畜无害,将脚从床幔红纱里伸出去,踢了踢地上那方帕子,「该你了。洗耳恭听。」 沈辞掀开床幔走出去,抛了抛手中面具,似是在思考从何说起。 谢杳亦跟着掀开床幔,随口问道:「你总不会是常来这烟花之所罢?」听到那人回了她一句「是」的时候,差点儿被委地的红纱绊倒。 「也不是。」沈辞以手抵唇咳了一声,斟酌了斟酌用词,「这迎云阁,明面儿上是迎云姑娘的,实则是沈家的。」 话到这儿谢杳便明白过来。烟花风月之地,往往也是探听消息最趁手的地儿。沈家之所以能成为穆家心腹之患,自然不能是只靠着虎符。 她心中一凛,看来京城里头远比她前世所知的要盘根错节得多。 「哦—」谢杳学着他避重就轻道:「也就是说你不仅是常来,还是这儿暗里的主子。」看着沈辞被显然一噎的表情,登时唿吸都通畅了不少。 谢杳十分体贴地没在这个问题上多难为他,又接着道:「这么说来,方才那红衣姑娘,是混进来的?」 沈辞微微颔首,「迎云阁究竟是谁的,不少人都在暗里琢磨。新进来的姑娘里,难免混进来几个有主的。」 谢杳从他手上拿了那只面具,在自己脸上比划,问出了那个让她一路追过来的问题:「你这房中方才还有个人,就是我说行踪鬼祟的那个,有些眼熟。」 「你该是见过的,许是没留意。他是我从边关带回来的人,名唤迟舟。」 谢杳乍然听见这个名字,脸上笑容倏地敛去,在沉静中恍惚有几分隔世的悲惘——好在她还扣着那面具,没叫沈辞瞧出不对劲来。怪不得她看那人眼熟至此。 沈辞顺手打开房中密道给她瞧过,「我告诉你密道怎么开,是怕日后有不时之需。但你是什么身份莫忘了,往后不准再来这种地方,落人话柄。」 谢杳调整好心情,把面具拿下来,重给沈辞戴上,脆快应了一声。 谢杳再回「近水」房时,身边跟了一个姑娘。圆圆脸,一双杏眼忽闪忽闪的,又是天生的笑模样,生得好看却不打眼,看着就让人觉着亲近。 于春雪等了好半天,默默盘算着倘若再等一盏茶的功夫,谢杳还不回来,不管说什么也要进去抢人了。一抬头却见谢杳心情颇好地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姑娘。 于春雪只觉着额头青筋跳了两跳,生平还未见过比自己还能惹事的,咬牙切齿问她:「这个又是怎么回事?」 谢杳按沈辞教她的说辞道:「雁归方才帮了我一个忙,我一瞧见她,就觉得合眼缘,索性替她赎了身,让她日后跟在我身边伺候。」 实则这姑娘是沈辞早挑出来的,原也在寻思着找个合适的时机送到谢杳身边,正巧今儿个遇上了,择日不如撞日——谢杳身边缺个会功夫又能贴身伺候的。 而就沈辞所说,雁归也是从边关暗里跟回来的。她本是边陲一小城富户之女,那年突厥掠夺战打到她家乡,待沈家攻过去,那一小队突厥人已把大兴子民杀了个七七八八。 她那年不过六岁,被她母亲紧紧护在怀里,是以从尸山血海里活了下来。那一战规模不大,正是沈夫人领兵去的。沈家的军旗飘起来时,小姑娘扒拉开尸堆,死死拽住一脸凝重走过去的沈夫人的披风。 第54页 沈夫人脚步一滞,看着那孩子乱蓬蓬的头髮,满是血污的脸,和那双亮得渗人的眼睛,把她带回了军营。 正所谓十年磨一剑。她十六岁时,正遇上了当年那队突厥人——这些年来杀父杀母仇人的样子她丝毫不敢忘。那一战她杀红了眼,落了一身的伤,最重的一道伤在她左肩,深可见骨,终得以手刃仇人。 可是自那一刻起她凝的精气神儿也散了,失了活下去的慾念,差点儿没救回来。沈夫人别无他法,只好又给她安了一个活下去的由头——报恩。正巧是京城来旨,宣沈辞和沈夫人回京的时候,沈夫人便叫她潜入京城,来这迎云阁里,也不必露面,只做镇着此处的一把利刃就好。 从此她就是迎云阁幽深的夜里那柄见血封喉的剑。 沈辞选中她也是经了多番考量,既要知根知底信得过,又要真真儿能护得住谢杳,包括时不时给她陡然冒出来的念头收拾烂摊子。 毕竟是他手下的精锐,谢杳象徵性地问了沈辞一句:「你把雁归给了我,那这儿怎么办?」 沈辞沉吟片刻,「那还是算了。」 「我知道阿辞这么厉害,少个把人手也不打紧的。」谢杳眼不眨心不跳地变着法儿夸了他十几句,而后看着他勉强压住的唇角,终是得偿所愿地把人领了回去。 听沈辞讲的时候,她原以为雁归是个如麦芒般锋利,抬眼间都叫人有压迫感的姑娘。极有可能还是那种神色恹恹,脾气暴躁的类型。待到看见真人儿,委实被惊了一惊。 不论别的,谢杳是很敬佩这种人的——尝过爱恨,了过心事,手上沾过仇家的血,末了还是能对着陌路人真心实意笑上一笑的人。 不过如今谢杳也算不得她的陌路人——沈辞先前特意同她谈过,既是把她送到谢杳身边,就是要她此后只认谢杳一个。雁归接受良好,不过是换了个人报了这恩情,于她而言无甚区别。 于春雪看着谢杳意气风发的脸,深深吸了一口气,牵了牵嘴角,循循善诱道:「你看,迎云阁是你要进的,人是你要赎的,对不对?可不是我挑唆的罢?」 她原本打算将今日这一趟瞒过去,如今谢杳领了个人,还怎么瞒得下去?且就她以往的经验来看,只要是她们二人一起的,无论是闯了什么祸,于夫人都一门心思以为是自个儿女儿的错。 有一回谢杳良心发现,先主动认了错,结果却是于春雪回府后受了往常两倍的责罚——于夫人一向觉得谢杳乖觉又懂事,见她主动认错,便认定了她是替于春雪顶罪。由此可见第一印象的重要性。 谢杳闻言却反问道:「什么迎云阁?雁归来京城投奔亲戚,她那亲戚却早已身故,走投无路拦了我们的马车,被我收留。你这记性怎的这么不好?」 于春雪看着「乖觉又懂事」的谢杳扯谎扯得信手拈来的样子,一时无言。 过了两日,谢杳有一回夜里撞见雁归坐在屋顶上,借月色拿软布细细擦拭配剑,神色专注得甚至有些悲伤。雁归平日里常常笑的,可相处久了,就会察觉出,她的笑容里总有些力不从心。 谢杳没来由地想到,若不是命运弄人,若不是仇恨把那个六岁的小女孩逼上不归路,她兴许真的是那种笑起来干净又灿烂,连春三月的暖阳都不遑多让的姑娘罢。 她并未出声打扰屋顶上的人儿,轻手轻脚推开房门,自去睡下了。 谢盈再出现在谢杳面前时,已过了五六日。这期间她还又去了宫中一趟,陪净虚真人手谈了两局。 谢杳正在抄《心印经》——她对弈两局皆胜,她那师父手上拂尘一摇,非道是她堪不破输赢,囿于其中,正是道行不够,当即便吩咐她将《心印经》静心抄上五十遍,好好修行。 雁归在一旁磨着墨,谢杳停笔搁下,抬眼看向谢盈,随口问道:「可好些了?」 谢盈声音干涩,「托小姐的福,已大好了。」 谢杳神色如常,自斟了一盏茶喝下,「我这儿也没什么事,你再回去将养两天,好全了再说。」说完,她探手从谢盈方才端进来的一叠茶点中拿了一块儿咬了一口。 谢盈低声应是,退了出去。就连背影都有些失魂落魄。 几乎是她走出门的那一剎,谢杳将口中点心吐在手帕上,而后将整一叠点心递给雁归,「找个郎中验一验。」 雁归併未多问,另找了方帕子,将点心倒上折起来,揣进怀里便出去了。 谢杳漱过口,终还是轻嘆了一声。 方才谢盈的表现她已然经歷过一回,这回便得心应手了许多。只是这回宁王动手倒早了一年。 谢杳蹙着眉,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茶盏。按谢盈曾经的说法,她是在元平十五年她去沈府的空里,巧遇了她活着的唯一的亲人,她那在宁王手下当差的兄长。 如今时间早了一年,她又是如何能这么巧,又遇上她兄长的? 谢杳眉头舒展开,嘴角一勾,像是想通了什么。 这两个时间点有处是共通的。曾经的元平十五年,正是谢永地位举足轻重的时候;而今的元平十四年,正是她谢杳乍然得了皇上信任的时候。 谢杳心里那个想法逐渐有了雏形——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宁王用得上,谢盈都会与她那兄长碰上面。 只是如此说来,那人是不是她所谓的兄长,倒值得商榷。 第55页 她从外间叫了两个丫鬟进来,重焚过香,又抄过三遍心印经,雁归便回来了。 「换了两个郎中瞧过,都道是干净的。」 谢杳点点头,「你这几日辛苦些,盯紧她。怕是她东西还没拿到手。」 雁归应了一声,领命退下。 隔了一日,谢杳打听到太子早朝后留在宫中,便收拾好那五十遍心印经进了宫。她在宫中有司籍的身份,因此也不必等传召。 净虚真人守着丹炉,正摆上棋盘,捧着本棋谱研究。见谢杳来了,棋谱一放,长袖一扫,「来,坐。」 谢杳这回长了记性,刻意放了水,又尽量输得不那么刻意。 她来送抄录好的心印经只是个幌子,也并不是专程来陪她这臭棋篓子师父手谈的,只念着别一不留神又领个五十遍回去就好。 净虚真人连胜三局,心神畅快,认真看了看棋局,忽道:「回头把《阴符经》抄录五十遍送来。」 谢杳面色一僵,语气绝望却又似在意料之中:「这又是为何?」 「为师观你这棋局,难成气候,须得好好参悟天地生杀之机,阴阳造化之理。」净虚真人拂尘一扫,「你今日本也不是奔着为师进宫,既是如此,去做你要做的罢。」 谢杳从太清殿出来,还在琢磨着怎么能碰上太子,冷不丁一抬头,却见太子的仪仗正往这处来。 「免礼。」太子从步撵下来,「谢司籍这是要往哪儿去?」 他行到谢杳身前,低声道:「孤寻思着你要找孤不好找,便亲来找你了。」 「还请殿下帮臣查一个人。」 太子展了展衣袖,「凭何?」 谢杳压低了嗓子,「凭这人是宁王殿下安插的。」 太子一挑眉,听得她接着说出谢盈的名字,笑意更深了两分,「好。」 谢杳朗声道:「臣便不叨扰殿下了,先行告退。」 两人所言不过寥寥几句,却也足够了。谢盈的身世若是被宁王动了手脚,太子着手查自是更容易些。退一步讲,谢杳还有谢永和谢夫人这儿作突破口。她既是已发觉了不对劲,谢盈这条暗线便是随时想拔就能拔了的。可拔了一个谢盈,还不定又要安进来谁,倒不如按兵不动。 已近晌午,谢杳早就饿了,从宫门出来迫不及待地上了马车准备回府用午膳——谢杳退回去一步,仔细看了一眼马车,的确是谢府上的。 她掀开车帘,弯腰进去,里头伸过一只胳膊拉了她一把。 谢杳看了马车里头懒散坐着的沈辞一眼,高声同浑然不觉马车里何时混进人来的车夫道:「回府。」 马车的轮子咕噜噜响起来,恰如谢杳的肚子。 沈辞递过一包藤萝饼来,将仔细包着的油皮纸打开,到谢杳手里时还是热乎的。 谢杳决定暂时忘记他把雁归调走这回事,接过来咬了一口。 她三口吃完一枚,「你该不会是专程来送点吃食给我的罢?」 沈辞倚在马车壁上,看着她吃藤萝饼,看得他自己都有了食慾,朝谢杳一伸手,「是。你方才是不是同太子见过?」 谢杳拿出一枚来放到他手心,闻言手一抖,又想起净虚真人说的话来,她原以为净虚真人是卦象推演出来的。「缘何你们都知道?」 「当局者迷。你本就是太子引荐,不避嫌就罢了,还专挑他在的时候主动进宫。」沈辞这话说得语气有些古怪,「你身上龙涎香的味儿,我坐这儿都闻得见。」 谢杳立马闻了闻自个儿身上,并未闻到什么龙涎香的气味——这时候她倏地想起来,前世沈辞入主东宫后,一日也没点过龙涎香。怕是正因太子常用这香的缘故。 思及此,谢杳掩饰地咳了两声,顾左右而言其他:「这藤萝饼味道虽好,却不及国公夫人手艺的一半。」她是委实有些想念沈夫人的手艺了。 「也就这口吃的能劳你惦记。」沈辞瞥她一眼,「你从前常来,真当皇帝不知?这时候突然断了来往,反而显眼。」这话的意思就是她若是想去镇国公府,还是同往常一般,随时可以了。 谢杳闻言眉眼一弯,将他手里那枚藤萝饼拿起,径直塞到他嘴边。沈辞就着她手咬了一口。 「太子那儿我日后会注意。今儿个是央他去查一查谢盈,不得不亲去寻他一趟。谢盈这两日举动反常,我疑心是宁王那边动了手脚。」谢杳温言解释道。 「注意倒也不必了,满朝上下都认定了你是太子那边儿的人。也看在太子如今如日中天的份儿上多给你两分薄面,再生变反而对你不利。」 谢杳看他神色如常头头是道,不禁腹诽也不知是哪个方才说起话来拿腔作势阴阳怪气。 沈辞看着她又吃了一枚,还把酥皮掉了满手,忽的拿定了主意。 他本是先一步得了消息,知道皇帝有再观望一阵儿,若是还求不得雨便叫她去赈灾的意思——她演得太好,穆家那老儿还当真信她是半个神仙了,什么地儿都敢叫她这么个小姑娘去。 沈辞今日本是想着同她知会一声,即便她左右不了皇帝的想法,也提前有个打算。 可如今这么看着她……委实让人不放心得很。 本就是闹春荒的时候,又碰上大旱,收成不好的地儿还不定闹成什么样子了。 这不是桩好差事。先不论灾民会不会□□,单是常年盘踞,硕鼠一般的地方官员,换了朝中哪个老臣来处置,都要头疼上一阵儿。 第56页 沈辞看着她专心咬着酥饼,小心不掉下碎渣来的模样,认命地嘆了口气——倘若旨意哪天当真下了,不管说什么,他都要陪她去这一趟。不然交给谁,他都放心不下。 第29章 第三更 谢杳吃掉手中的最后一口, 听沈辞将皇帝要她去赈灾这事儿的利弊一一讲给她听。 末了她拍干净手总结道:「就是出力不讨好, 还容易引火烧身呗。」 沈辞微微颔首,「所以到时候我会请旨,陪你走一趟。」 谢杳动作一顿,「你去合适么, 会不会…」 沈辞抬手止住她,低声一笑, 「合适。越是容易出错的事儿,他们越是巴不得我去。」 谢杳白他一眼, 「你管这个叫合适?」 沈辞掀开帘子一角, 挑着人少的地儿好从她马车里下去,「总比你自个儿去了, 我在京中鞭长莫及来得合适。」 他这一趟无声无息, 几乎是他前脚刚出去, 后脚雁归便跳进来。 马车再过前头一个拐角就要进尚书府,雁归气息平稳, 丝毫不像是暗里跟了一路, 「谢盈方才去见了宁王的人。」 谢杳点点头, 也难为她来来回回这么跑,便试了试油纸里的藤萝饼, 趁着还有余温,借花献佛递给她,吩咐道:「不要打草惊蛇,先顺着她来。多注意些经她手的吃食一类就好。」 雁归应了声, 下意识地接过酥饼而后才反应过来似的,难以置信道:「这是世子殿下买的?」 谢杳正在思索着什么,显然没领悟到她话中的震惊,随口道:「是,我尝着还不错,你尝尝看。」 雁归依言咬了一口,入口的温度告诉她这定是一路被好好焐着的。掐着时间怕她饿着,又专程去买了合她口味的吃食……雁归想起来那日沈辞传她来见,她单膝跪下,行的是旧日军中的礼,请示道:「可要将她平日行踪上报?」 她在迎云阁里,自然听说过谢杳的名字,一门心思以为是世子起了疑,让她去谢杳身边也不过是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谁成想平日清清冷冷的世子提起谢杳时竟极短暂地一笑,眉目里都是温柔,「叫你过去,从此以后你要效忠的就只有她一个。」 倘若不是他彼时解下了面具,雁归都要疑心这是不是同一个人。毕竟她记忆里的世子,还是多年前在边疆的样子——骤然而起的风捲起大漠上的沙尘,他一马当先,长剑向前一指,便是千军共唿。 那样冷面阎罗一般的人,竟也会有柔软至此的一面。 兴许每个人都会有那么一个特别些的存在罢,雁归想,不然如何在走过那些冷到骨髓深处的长夜后,还记得起来自己是谁呢。 谢杳在府上清闲了五六日,《阴符经》早便抄好了,不过她也不急着拿给净虚真人——天晓得他会不会再找个稀奇古怪的由头,让她回来抄《道德经》。 谢盈这几日瞧着精神是回来了,常常往谢杳跟前凑,甚至对谢杳身边儿突然多出一个雁归酸了两天。 谢杳只冷眼旁观着,如今知道她心里什么打算了,再看她的举动,只剩下心寒。 太子的消息是在第七日送来的。饶是谢杳知道他行事向来高调,也架不住他径直车辇往尚书府一停,亲进了来。 谢永同谢杳皆有官职在身,出府去迎已来不及,便在前厅相候。 太子进来先亲扶起了谢永,而后笑道:「孤在外头便看见府上桃花开得不错,可有幸请谢司籍作陪,赏赏花?」 谢杳想起后园那几株稀稀落落的桃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恭敬道:「殿下抬举。」 既是太子发话,谢永也不好再拦着。毕竟这几日圣上就有意加封他为太子少傅,与太子走得近些自是常理之中。兼之谢杳这层俗家弟子的身份也是颗定心丸,免了她与太子不少闲话。 谢杳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姑娘家——连谢永这做爹的都这么寻思,更何况朝中旁的大臣。 谢杳跟在太子身旁,刻意落了一步的距离,因着是作陪,身边只跟了雁归,余下的皆是太子的侍从。 「殿下突然造访,想来是有消息了。」 「不错,」太子微微颔首,「还费了些功夫。」 前面恰是一株桃树,太子自然而然停了步子,借桃树做挡,递给谢杳一纸什么。 谢杳往四处看了一圈,除了她同太子带的人未瞧见别的身影,这才展开,大致瞥了两眼。 是张身契,最上头名字那一行写的是「十五」,生辰八字赫然是谢杳的——也就是谢盈真正的生辰八字。谢杳心里有数,径直往下看,有谢永的签字画押,证明人确是他买回来的。 如此说来那日夜里她撞见她母亲手里那份,该是谢盈的身契没错——那为何太子还能再找到一份儿? 谢杳还未来得及想明白,便看见了最底下那方红印——是教坊司的章子。 谢杳深吸了一口气,差点儿没拿稳这张薄纸。 从前那些片段千丝万缕连在一处,前世清晨听得有人向沈辞禀告的「凡教坊司中女子,卖身契一式两份……是终身为奴的意思」,沈辞笑着同她说太子大婚那八字实则是谢盈的,于春雪掰着指头与她细数教坊司的种种勾当。 「能出乎你意料的事儿,当真少见。」太子展了展宽袖,往前走去,谢杳忙将身契收好跟上。 第57页 「孤先前说你思路活泛,没成想是从谢尚书这儿一脉相承的。」太子随手摺下一枝花儿来,「从教坊司买下人来,给你换命,倒是利人利己。」 「利人利己?」谢杳理了理,谢盈被卖进去时还是个襁褓婴孩——她听于春雪义愤填膺地说过,有些穷人家生下孩子来见是个女孩,转手便卖出去。 这世道赋税重,想养活个把孩子的确不易,卖给大户人家做下人的也常见,然卖进教坊司的,就有些忝为人父母了——这分明是把孩子一生断送了。因着这个,教坊司开的价也的确比寻常要高两三倍。 「谢司籍大家出身,自然不知教坊司里那些姑娘过得什么日子。」太子嗅了嗅手中花枝,「教坊司几近是握在孤那大哥手里。」 「她那父母几年前灾荒死了,只有个兄长,好赌成性,前些日子却成了宁王的侍从。」太子看着谢杳紧皱着眉思索的样子,莫名心情大好,啧了一声,将手中花枝不由分说扔她怀里,「平步青云的兄长如今来寻他妹妹了,谢司籍自个儿好好寻思罢。」 他往前走了两步,倏地一顿,回头道:「这笔人情孤替谢司籍记下了,万望谢司籍莫忘了日后还上。」 谢杳这时候没闲心同他讨价还价,极敷衍地应了一声后行礼道:「恭送殿下。」 谢杳回了自个儿房里,将身契拿出来仔细看过一遍,旧年的事儿在她心里隐约成了型。 谢永当年寻人给她换命一事不假,正巧寻到了谢盈,彼时她刚被亲生父母卖进教坊司里,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起,只有个「十五」的编号。谢永设法将人买下来,换了她们的八字。许是动用了什么关系,谢盈对自个儿的出身并不知情,也并不受教坊司控制。 而教坊司的规矩,身契仍是留了一份儿在里头。 后来宁王接掌了教坊司,不知何时发现了这桩陈年旧事,许是一时兴起,着手查了查。 再后来,谢府得势,宁王骤然想起来手边有个现成能用的人儿——毕竟教坊司里的姑娘大多都是探听消息的用处,便顺藤摸瓜找到了谢盈的兄长,许以好处,料定了谢家不会无缘无故告知谢盈的出身,编了个像模像样的故事,将谢盈收为己用。 谢杳想明白了,将身契捲起来收好,同雁归道:「你去查一查她兄长。既是好赌成性,即便入了京也必然会流连赌场。」 雁归应了是,多问了一句:「可要把谢盈一道提过来?」 谢杳一愣,「一道提过来作甚?」一顿,明白过她的意思来,「我叫你去查她兄长,也并非叫你把人拿来,只盯好了他行踪就成。」 「我们径直告诉她的,哪有引着她自己发现,来得有意思?」 谢杳本就对谢盈这事儿心里梗着,当年没多追究,也是看在自家有愧于她的份儿上——如今发觉这本就是一场子虚乌有,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了。 雁归看着谢杳那副安安静静的样子,咽了口唾沫。谢杳心里这些弯绕,比之世子也不遑多让。 雁归这感觉是对的,且真论起来,自十岁起,沈辞还能算谢杳半个师父。 摸清谢盈兄长的行踪没花多少功夫——雁归不过找过去两个赌场,便找着了人。原因无他,这人日日都来,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谢杳将那纸身契誊了一份,原本那件遣人送回给太子。 不过一纸身契,消失个几日宁王自然不会察觉,可若是一直留在谢杳这儿,哪日被宁王发觉,她还如何将计就计。 而誊的那份,被她收在匣子里,等着谢盈自己瞧见。她这些年收东西的习惯谢盈是知道的,既是要替宁王探消息,怎么也会翻翻她东西的。 唯一的缺憾是少了那方教坊司的印。可这么纸誊下来的身契,给她种下疑虑,却也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雁归:世人皆道人以类聚诚不我欺。 谢杳:我不是,我没有,别胡说。明明是你家世子教得好。 净虚真人:......抄《道德经》该提上日程了。 感谢在2020-04-16 00:25:44~2020-04-16 22:46: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阿秋兮猗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墨大狗腿一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季珩 21瓶;伊蝶芙 20瓶;adorachu、morl 10瓶;bon吉 8瓶;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赌坊 东宫。 工部左侍郎王延正是前不久借谢杳一案提拔上来的, 对太子的行事风格掌握得还不算透彻, 小事尚拿得了主,大事便得问过太子爷的意见,才敢放手做。 太子瞥了一眼殿中规矩跪着的王延,这人是皇后族中的, 多少要给些面子,便亲去将人扶起来, 淡淡道:「摺子就不必了。」 王延略一迟疑,「殿下, 灾情最重的滇南那一带往年也常起□□, 兼之宁王那边儿最近动作不断,万一清潭居士担不了赈灾此等大任, 有个好歹, 岂不是要牵连殿下?」皇上对这半路冒出来的居士高看一眼, 他们做臣属的自然不好妄加评判,只是仍担心此人办事不力, 伤及太子羽翼。 太子神色稍冷, 「此乃父皇的意思, 王侍郎是想劝孤忤逆父皇?」 王延当即又跪了下去,「臣不敢。臣对殿下一片忠心, 天地可鑑!」 第58页 太子这回没再扶他,只道:「孤要做什么,还不至如此瞻前顾后。」赈灾一事确实难为,可假使她将这差事做得漂亮, 也是个一步登天的机会。冥冥之中,他总觉着谢杳是该有这个能耐的——退一步讲,若当真是他看走了眼,他亦留了后路。 王延摸不准太子的脾气,这时候大气不敢出,嗫喏应是退了出去。他今日本是想顺应太子的意思拟封奏摺,替清潭居士说两句话,趁圣旨还未颁下,看看赈灾的人选还有没有游说的余地——哪知道太子爷也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 这日也正是净虚真人回松山观的日子。谢杳作为弟子,一早便去了宫中,跟着净虚真人的马车一同上了松山观。 雁归一直盯着谢盈,今日趁谢杳晨起梳洗时,同她道是谢盈昨个儿夜里翻到了那纸身契,观她反应,想来若不是已然宵禁,定是要去找她那兄长质问一番了的。 谢杳沉吟了片刻,问道:「可都布置好了?」 雁归点点头,谢杳又接着道:「我今日定然抽不出空来了,这事儿也不能耽搁,就该趁她琢磨了一宿心里窝着气的时候才好。」她抬头,「雁归,你替我盯着罢?不然我不放心的。」 雁归替她戴上一只素净的乌木簪,左右看了看,应了一声好。 谢杳没料到她答应得如此爽快——松山观来回还是费些功夫的,去的时候还好说,她往回走这段没有旁人同行,以雁归的性子自然会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马车停在观门前,谢杳先一步下去,再去到前头的马车,扶净虚真人下来。 观门正对着长阶,远远谢杳便瞧见一个穿着小道袍的六七岁光景的孩子跑下来,到他们面前急急停步,向净虚真人行了一长揖,「真人无量寿。」而后好奇地偷偷瞅了瞅谢杳,试探着唤她「师姐?」 谢杳记忆里的谢寻也是这么个年纪,是以对这么大的孩子格外亲近些,应了声蹲下身,自然而然地伸手轻轻掐了掐他脸蛋儿。 净虚真人咳了一声,「法纯,这个时辰你不该是在诵经?偷熘出来,回头叫你师父知道了,又要罚你。」 法纯小脸一红,低下头,含煳道:「听说师姐今日上山,特意来迎一迎。」 谢杳掏出一包梅子来——是京中最负盛名的一品斋里卖得最好的一样,本是备着她路上吃的,递到法纯手里,温声道:「诵经的时候乱跑可不好,师姐以后会常来的。」 谢杳对这么大的孩子有经验,不一会儿就和他玩儿到了一起,哄着他回去接着诵经,还约好了倘若他一直乖乖听师父的话,她每回上来都给他带些好吃的。 法纯自幼养在观里,是年纪最小的弟子,闷在这山上本就无趣,兼之师兄们都宠着惯着,平日顽劣得很。如今被谢杳三言两语就劝了回去,净虚真人站在旁边看着都不由咂舌。 谢杳如今也算是松山观的弟子,得了一间厢房。许是沾了净虚真人的光,她这厢房位置极好,通透敞亮不说,门前便是几株桃树,再远些有山涧溪流,声如玉碎。 她本是想着早些回去处理谢盈的事儿,厢房下次再看也是一样,净虚真人却一路领着她到门前,「有贵客来访,你且看过了再回。」 谢杳狐疑地看他一眼,推门进去。 日头正好,洒下一片光来。案几上的一对茶盏散着裊裊热气,棋盘上黑白子纵横,沈辞手执白子,抬头望过来。 谢杳一怔,回头却见净虚真人已然走出去了一段距离。 她将门掩好,在沈辞对面坐下,「你不是不信道么,今日怎的过来了?」 沈辞将黑子递给她,口吻寻常,「如今因着你,信一信也无妨。」 谢杳落下一子,想了想他的来由,问道:「滇南这一趟,这是定下了?」 沈辞抬眼看她,笑道:「我怎么就不能是专程来看看你?」 谢杳一梗,端起茶来抿了一口。 沈辞封死她的棋路,「太子不打算保你,我已写好请命的摺子,明日一早递上去。」 外头鸟鸣不休,谢杳执子思量了好一阵儿,落下,听得他又道:「这倒是次要。我把雁归拨给你,是让她随时能护你周全。你倒好,若不是有人在赌场瞧见了她,我还不知今日她不在你身边。」 谢杳将手中棋子扔回白瓷棋罐里,她这局是输定了,闻言一挑眉,「所以你这是专程来护送我回去的?」怪不得雁归答应得如此轻易,原是料定了就算她不在,沈辞也会顶上这个空缺。 「你知道就好。」沈辞抬眼看她,「今时不同往日,不少人盯着你,小心为上。」 而后见她没有再落子的意思,笑道:「什么棋品。」说着点了点棋局上某处,拿过黑子来落下,「置之死地而后生。」 与此同时,京中赌坊。 谢盈一大早便拿着身契去宁王府前寻人,正遇上两个侍从打扮的人路过,当即上前问起李泽人在何处。 那两人打量她一遍,问道:「你是何人?」 谢盈福了福身,「李泽是我长兄。」 谁料其中一个竟道:「长兄?正好。李泽欠我二两银子,你这做妹妹的,便替他还上罢。」 谢盈在谢府日子过得不错,手头也宽松,这时候心头正烦,只想问出李泽的下落,想当然以为是她那兄长一时周转不开借了同僚的银钱,二话不说将银钱还上。 第59页 那人颠了颠银子,笑眯了眼,好说话了许多,给她指了指方向,「二里地,有家赌坊,李泽今日不当差,定是在那里头。」 谢盈听了这话才觉出不对,还想再问,两人却已进了宁王府的门。 谢盈身影没入人群。宁王府内,方才那两人在墙根窃窃私语,其中一个惴惴不安问道:「这银子得的这么简单,会不会有诈?」 而刚刚与谢盈说话那个扬了扬手中银票:「我们不过是王府外围的侍从,几辈子赚的了这些?再说,人家要我们说的,也都是实话。不过李泽这小子,这回是摊上麻烦了。」 虽是青天白日,赌场里却仍乌烟瘴气,谢盈一进门便觉难受。 她在那些面红耳赤叫嚷着押注的人群外围走过,一面搜寻着李泽的脸,一面又盼着自个儿找不到。 可世间诸事往往事与愿违。 谢盈看见自家兄长时,他正一只脚踏在赌桌上,将一把碎银子押上,因着醉酒和激动,面上都有些狰狞,「再来!」 「李公子今日出手阔绰,可惜运道差了些,这么玩下去,不知还能玩几轮?」 「少废话,你可知道小爷背后是谁?」李泽抛了抛手里银子,「说出来吓死你们。」 「李公子这话说得仔细闪了舌头!京城赌坊混的,谁还不认识几个权贵?」 「权贵?」李泽呸了一口,「小爷背后的可是天潢贵胄!宁王殿下!」 一群人起闹,显然是不信。李泽面上挂不住,灌了半壶酒下肚,酒壶往赌桌上狠狠一掷,「这还得亏我那个从小被卖出去的好妹妹,都说教坊司那地儿吃人不吐骨头,我看这话不对。她这几年过得可比我这个作哥哥的舒服多了。」 谢盈的手从袖中勐然缩回,仿佛被那张纸烫着了似的,耳边嗡嗡作响。 而在谢盈无暇顾及的二楼,雁归冷眼瞧着下头。与李泽同桌的都是她早打点好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该激他说什么话,都是些煽风点火的好手。 李泽还在喋喋不休,正在兴头上,被人三言两语挑拨几句,倒豆子一般什么都说了。 卖他妹妹的钱够家里生活好一阵儿,直到他开始赌钱,初时还赢一些,后来家底输了个底儿掉。讨债的追到家里,不慎打死了他爹。家里没了钱,过了没多久,他娘也跟着去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语气极尽尖酸刻薄,数落着他那不中用的爹,数落着他那妹妹为何没卖更高的价钱,甚至数落她既然过上了好日子,怎么就不知道寻寻亲,回来帮衬一把。 说着说着他又高兴起来,因为他想起前一阵儿他被宁王手下找着,既拿了银子,又得了个体面的差事——这倒还是托他那个妹妹的福,「风水轮流转,瞧瞧,这捱过来了,可不就好了。」说着,他堆成山的赌筹推出去押注。 这一场却未来得及开。谢盈一巴掌扇在他脸上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怔住了。 谢盈胸膛剧烈起伏,气得狠了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打颤,满腔怒骂却一句也未说得出口,只有眼泪煳了满脸。 李泽捂着半边脸,醉意被扇醒,后知后觉自己方才都说了些什么。他一时有些惊慌失措,宁王交代的差事办砸了,会是什么后果——肯定不会好看就是了。 谢盈扭头就走,李泽在后头追上,一把拉住她,却不知她哪来的这么大力气,一把挥开了他。 雁归见火候差不多,不必再盯着了,悄无声息地从二楼的窗子跃下。 作者有话要说:  净虚真人:做我徒弟么?为师帮忙助攻的那种。门前种桃花的那种。 感谢在2020-04-16 22:46:47~2020-04-18 00:23: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加油向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简单不简单、sunny 10瓶;adorachu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谢盈 因着许久不曾下过雨, 山间的溪流也只靠着山顶那点儿积雪融下来, 窄窄的一条,底下被打磨得圆滑的石头露出头来。 谢杳一时心痒,刻意落在沈辞身后两步,趁他没察觉, 跳上其中一块石头,稳了稳身形, 试探着迈出步子到下一块儿上。 沈辞回过头来时正见她蹦上下一块儿,伸平了胳膊稳着, 一抬头撞上他视线沖他一笑。 沈辞回以一笑, 「三步。」 谢杳以为他是说只准她再走三步,低低「哦」了一声, 轻快跳上旁边一块大一些的。 山间草木有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闻起来很舒服。谢杳再度抬脚, 顺利搭上石头,重心一移——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这回她脚下一滑, 来不及撤脚, 愕然间摔坐下去。 旁边传来沈辞的笑声,「是我不对, 我高估你了,这才两步。」 好在溪水清浅,即便她这么一坐,也只一双脚没在水里。谢杳抬起脚来, 感觉到鞋袜都湿了个透,面无表情地干脆把脚又放回去。 她久久不言语,沈辞怕她当真摔出个好歹来,敛了笑意走过去,刚刚走到近前,便被她陡然踢起来的水溅了满身。 谢杳咬牙切齿道:「好笑么?」 沈辞强忍住笑意,递给她一只手,「不好笑,一点都不。」 谢杳本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十分硬气地没搭理他的手,径直从溪里淌过去,走了两步便后悔起来——鞋袜湿了后紧紧贴着皮肤,每走一步都疑心自己是条鱼精。 第60页 她站在原地不自然地咳了两声,比较了比较骨气和自在的重要性,果断抛弃了前者,柔和了嗓音叫他「阿辞」。 沈辞收回那只无人问津的手,甩了甩袖子,假装没意会到她意思,「嗯?」 「你过来。」谢杳蹲下拧了一把鞋子上的水,终于放弃挣扎站起身,语气古怪道。 沈辞依言走过去,很自觉地蹲下,背后的小姑娘也很自觉地扑上来。 松山观后山这儿寻常香客是进不来的,又正是诵经的时辰,这一片就只有他们二人。 沈辞往上託了托背后的小姑娘,踩着一地青草,稳稳地往下走。 山间有不知名的鸟儿啁啾不停,谢杳一只手圈在他脖颈,一只手抬起挡住太阳,微微分开的指缝间倾泻出来的阳光有些灼目。 正路过一树梨花,谢杳顺手从低枝揪了一朵,插在沈辞发上。刚插上,又匆忙将花儿拨下去,念叨着「白的不吉利不吉利」。 沈辞哭笑不得,「哪儿来的这么些讲究。」 谢杳同他争辩,两人有的没的扯了一堆,沈辞总算把这姑奶奶送进马车里。 两人各坐一边儿,待车轱辘转起来,沈辞低头拿起她一只脚,将鞋子脱了下来。 谢杳不自然地往后一缩,「你作甚?」 沈辞抬头瞥她一眼,手上却利落地把袜子也解下来,「都是湿的,路还长,一直穿着回去该受风寒了。」 谢杳默了默,就这会儿的功夫里,他已将两只脚的鞋袜都脱了下来,甚至还顺手用帕子将她足上未干的水擦干。 他一松手,她便忙不迭把脚收回来,用裙摆遮住,掩饰道是这样暖和些。 沈辞难得看她羞赧,也不再逗她,将她鞋袜搁在一旁。 这一路颠簸,谢杳多少又有些犯晕,不开口没多一阵儿就迷煳睡过去,整个身子靠向马车壁。 沈辞轻嘆了一口气,坐到她身侧,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车子不稳当,他只好一手扶着她头,让她睡得舒服些。 正在这时,却听她说了一声什么,沈辞凑过去仔细听,只听得模煳的一句「要……很难。」 而后这句倒是清晰,语气近乎祈求「不打了,议和好不好?」 谢杳这些日子过得清闲,脑子却一刻也不得空。她心里清楚,现下这些都还是小打小闹,真正要紧的,还是与突厥的战和。 这委实是道送命题。是以她很不齿地总想绕着这个问题走,绕来绕去勐一抬头髮觉,合着自个儿是一直在原地打转。 既然绕不过去,她放纵了几日,也开始认真思索起来。就上一世来看,皇上的意思很明确要和,太子倒是摸不准。然太子选择的余地极小,多半还是会顺应他父皇的意思。 沈家本就是皇帝心里在他卧榻之侧酣睡的人,又执意要战,无异是躺在龙榻上还偏要去拔龙的逆鳞。 一个短促的念头在谢杳心底熘过去——倘若这回沈家没对这事儿这么执着呢?当日这个想法虽说是一闪而过,她这时候却梦见了自己当真在劝沈辞。 沈辞听真切了这句,神色倏而冷下去。 他对她多是纵容的,她想去做的事儿他从未拦过,原因无他,只是他向来希望她能活得像她自个儿喜欢的那样——她的路终归还是要她自个儿去走,他只能护着,让她走得平稳踏实,却不能替她走。 可他却忘了考虑,倘若到最后,他们背道而驰,愈走愈远呢? 沈辞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而后静静看了一会儿肩上睡得无知无觉的小姑娘。 恰在这时马车一颠,他仍是伸手护了她一下。 而谢杳梦里的沈辞听她说完后一言不发,只是笑容逐渐陌生起来,一步步逼近她,连名带姓地叫她,眼底森寒。他手抚在她脸颊上,倏地向下,卡住她脖颈,一点点用力收紧——谢杳陡然又落进那片深不见底的湖里。 谢杳勐然惊醒,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咳着喘了好一阵儿。 沈辞只当她是做了噩梦,轻拍着她后背安抚,「已过了安华门了。」 谢杳听见他声音那一霎微不可见地瑟缩了一下,又极快收拾好心情,勉强笑了笑,「我怎么睡着了。」 她那一缩沈辞是察觉到了的,眉头一皱,手上却不动声色地略松开一些。 谢杳仍有些恹恹的,倚在马车壁上,浑身没骨头似的。 沈辞掀开车帘望了一眼,叫了停,而后下了马车。谢杳提不起精神来,连问都没问。 过了一炷香的时候,沈辞回来,手上拿了崭新的鞋袜。虽是买的仓促,看那用料和绣工也极为考究。 她原本那双干不了,方才是在京郊又无处去买新的来,只能让她光着脚捱到现在。 马车重新行起来,谢杳低头看着仔细替她穿上鞋子的人,唤了他一声「阿辞」,嗓音沙沙的。 那人应了一声,拿过她另一只脚来,「怎么?」 「没什么。」 谢杳甫一回府,便遇上一直候着的雁归。 雁归低声道:「谢盈回来后就去了小姐房里跪着,已有两个时辰了。」 谢杳差了一个丫鬟去同谢夫人报一声回来了,而后便往房里走。 她一进门,就瞧见地上跪的谢盈,脸上还带着伤,像是推搡时摔在地上留下的。 谢盈见她进来,先是磕了三个响头,而后久久伏在地上。 第61页 雁归递给谢杳一杯茶,谢杳啜了两口,语气平淡,「起来说话罢。」 「奴婢不敢。奴婢有罪。」谢盈又磕了三个头,听得她耳朵疼。 谢盈低低伏着,将来龙去脉讲过一遍,一次也未敢抬头——字字句句倒是都不掺假。 只是这些谢杳一早就知道。 待她说到宁王派李泽将一包药交到她手上时,谢杳才坐直了身子。雁归知道谢杳意思,去拿过那包药粉来,倒出一些,叫人拿去给信得过的郎中看。 她这些日子一直纠结得很,这药她还未曾用过——这话也是真的,毕竟谢杳的吃穿用度都有雁归暗中盯着,确是没发现什么不妥。 谢杳忽的轻笑了一声,一字一句问道:「倘若你今日没发现这些端倪,你当如何?会继续按他说的,把这些东西下到我的饭食里么?」 谢盈脸色惨白,咬紧了下唇,噤了声。 「答不出来?那我告诉你。」谢杳又是一笑,「你会。」 谢盈怔了怔,语气竟有些释然,「原来你一早就知道。」 「不算早。」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怎么能算早,「谢盈,谢家对你不薄。这么些年,我自认也没亏待过你。我不过是想看看,你会怎么选。果然,人心是最试探不得的。」 谢盈一声不吭,只是一下接一下地叩首,直到额头鲜血淋漓。 谢杳一挥手,雁归上去按住她,制住她动作,「罢了。待会儿我便去禀明父母亲,将你我二人的生辰八字换回来。」 谢杳蹲下身,用帕子擦过她额头鲜血,动作却并不轻柔,「有件事儿你想错了。你不满于替我换命,可你忘了掂量掂量自个儿,我的命,你换得了么?」 这话说完,她将帕子丢到一边,用丫鬟奉上来的温水洗过手,「你若是对我还有些愧疚,明日便去找你那兄长,同他说你想明白了,还当唯宁王殿下马首是瞻。不过日后再也不必近前伺候了。」 谢盈一愣,雁归却明白过来。这是想借谢盈将计就计。 虽说不一定何日能见成效,又兴许是步废棋,不过有总是好过没有的。退一步讲,宁王那边儿若是仍认定谢盈可用,便少安插一个到谢杳身边儿的人——明面上的总比暗里的好收拾些。 这夜里谢府并不安宁,各处的灯烛点到了夤夜时分。尤其是后厅里,更是灯火通明。 谢盈挪了个地儿仍是跪着,头上被郎中简单包了一包。谢杳陪着谢夫人,温声安慰着她。 谢永听她禀完,心都凉了半截——好在这事儿撞破得早,倘若放任下去,还不知会是如何收场。 待得此事料理完,谢永深深看了自个儿女儿一眼。小姑娘面上是与年纪并不相称的沉稳,虽是并未明说,可谢永在朝堂之上起起伏伏这么些年,怎么会看不明白——这哪是什么碰巧撞破,分明是他闺女亲手做下的局,一步步引着谢盈走的。 思及此,他欣慰地唿出一口气来。谢杳的滇南之行他费了好些气力,联络能联络上的各家,摺子一连递了好几日,想挡下来,可收效甚微。如今看来,她若是非走这一趟不可,倒也未必全是兇险。 作者有话要说:  谢盈:不,奴婢不配。 谢杳:一两银子三把,你配过的。 感谢在2020-04-18 00:23:22~2020-04-19 01:59: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绿檀香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南下 三更天。 谢杳嘆了一口气, 从榻上坐起来, 用被子把自个儿一裹,靠在床头。 这夜里出奇的静。她没点烛,但也知道屋里一定乱得很——往常都是谢盈收拾的。 这么坐了一阵儿,听得门被推开, 她抬起头。 雁归抱着剑倚在门边,一身衣裳还是白日里的, 想来是不曾睡下。 谢杳笑了笑,「看来沈辞託付的不仅是我人身安全, 还有心理状态啊。」手却往旁边一拍, 示意她过来坐。 雁归走过去,这倒不是沈辞嘱咐的, 不过是她看着谢杳有些不对劲——到底哪儿不对劲也说不出, 谢杳这人惯来就这样, 喜怒哀乐上都蒙了层纱,影影绰绰让人瞧不出。 雁归本也不是个会宽慰人的, 此时动了动嘴唇, 终还是不知道说什么。两人静坐了一阵儿, 还是谢杳先打破了沉默。她换了个姿势,突兀开口:「谢盈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以前话总是很多, 叽叽喳喳麻雀似的,吵得人头疼。」 雁归借着月色望过去,谢杳神色温柔,像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 低低笑了两声,「那时候我不能出府,整日里除了父母亲,就对着她那张脸。所以她可喜欢笑了,有一回爬上树找我的时候摔下来,腿都蹭破了皮,疼得她眼泪都下来了,看见我还是笑,傻子一样。」 「那时候我不爱说话,也不爱搭理她,她在我面前一个人自言自语都能说好久,自问自答也开心得很。 「后来我才知道,她话多又琐碎,全然是因为我。她觉着我不能出去,就恨不能把她在外头见到的一切都讲给我听。也知道我不爱说话,就想法设法地自己多说一些。 「她知道我日子过得闷,怕要是她也耷拉着脸我心情更要不好,才总是笑。」 第62页 雁归自六岁起在军营里长大,委实不太能理解她和谢盈之间这种感情,闻言只能问道:「既然小姐不捨得,何必做这么绝?」她分明可以用缓和一些的法子。 谢杳摇了摇头,紧了紧被子,「总有些人不知不觉就变了样子,哪是舍不捨得的事儿。」 一载復一载的雨浇下来,有些年少的情谊是会出芽抽枝的,而有些,不知何时就腐朽在泥土里。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许久,直到雁归这句说完久久没人接话,她侧过头去,看见谢杳安静的睡颜。 她轻轻起身,把人放平到榻上,拿起放在一旁的剑,走出去。 赈灾的旨意是五日后送到尚书府的,两日后便启程。谢杳的东西一早就收拾好了,这两日便多陪了陪谢夫人。 走的那天,皇上在角楼亲送车队出皇城,禁军护送至安华门外,给足了阵势。 谢杳单独在一驾马车里,沈辞骑马跟在她左右——恰是她一掀起帘子就能望见的角度。 一行人浩浩荡荡从京城出发,途中换了水路。谢杳晕船晕得厉害,也兴许是惧水的毛病又犯了,甫一上船便半死不活地躺在舱房里。 他们是晌午上的船,水路要走两天两夜,沈辞那边将一应都处理妥当时,也正是到了晚膳的点儿。 谢杳躺在榻上,正努力想像自个儿是摊平在家中,四平八稳——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又被掩好,她却连抬头看一看的气力都没有。 沈辞这日一身银白锦缎祥云纹袍,愈发显得端方如玉,走到谢杳榻前,「你越是这么躺着,越是要晕得厉害。」 谢杳提不起精神搭理他,闭着眼睛企图继续自我欺骗。她软绵绵的青草地还未构想完,只觉右手被人抓过去。谢杳睁开眼来,正见沈辞掐着她虎口,力道适宜。 掐了一阵儿,谢杳脸色看起来好些,自己起来靠坐在榻上,问起赈灾相关的事务。 沈辞把能尽早安排的早就安排了个差不离,极详尽地一一说给她,换了她左手来继续掐着。 正是晚膳的时辰,有下人送过饭食来——依着沈辞的吩咐,给谢杳特意准备的一应清淡菜色。 谢杳本就没什么胃口,身上不舒服脾气也容易暴躁,见到白花花绿油油一片,更是动都不想动,指了指自个儿,「餵兔子呢?」 沈辞端过白粥来,瞥她一眼,「兔子都比你好餵。」 他一勺一勺送到嘴边,谢杳总不好拂他面子,多多少少吃了一点。甫一吃完,又神色恹恹地躺下去。 沈辞无奈看她,「怎么才能好些?」 谢杳抬眼,「你给我讲个故事罢,不要太复杂,最好是听完就能睡下的那种。」 沈辞想了想,开口道:「从前有只小兔子,它蹦跶着……」 「停,」谢杳脸色又白了一分,「蹦跶着这词一听我就头晕得厉害。」 「从前有只小兔子,它稳稳地走着……」 谢杳嘆了口气,在心里告诫自己,开篇一只小兔子总比开篇血流成河尸横遍野适宜睡前得多。毕竟做人,最重要的是知足。 这一行人刚刚行至滇南,便遇上在此恭候多时的当地知州。打着官腔你来我往地说了一番,知州便亲骑马在前领着,往知州府上去。 谢杳一路都打着帘子往外看,滇南之地,地广人稀,分散得很,是以这一路上也没碰到什么人。 连着几个月的大旱,本该出苗的季节生生误过去,入目的黄土龟裂,就有些荒芜之感。 知州府所在的地儿自然是重心位置,此地的权贵富绅也多聚集于此,市集喧嚣,人声鼎沸,比之京城竟也差不了许多。 谢杳同沈辞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放下了帘子。 一行人在知州府安顿下来——沈辞和谢杳都是其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住得自然是上好的客房,离得也近,中间不过隔了一堆假山石景。 晚宴是给他们接风洗尘的,自然举办的隆重,席上遍是美酒珍馐,若不知道的,定然想不出他们这行人原是为了赈灾而来。 知州姓霍,单字淳,约摸正值不惑之年。他本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调拨回来任知州也有六七年的光景,对此地的风土人情信手拈来,说话又风趣,席上几句话就将气氛调动起来。 酒过半巡,谢杳斟了一杯酒,依然是六分满,遥遥向霍知州一敬,「但观霍知州谈吐不俗,便可窥见这滇南宝地实乃钟灵毓秀之地。」 霍淳忙不迭回敬一杯,「不过荒蛮之地罢了,居士谬赞。」 「霍知州谦虚。皇上向来体恤民情,宽仁驭下,我等此次是奉了皇命前来贵地赈灾。只是不知贵地灾情如何?」谢杳笑着将空杯盏放下,「霍知州透个底儿,我等也好早些决议,回禀圣上。」 「哎,」霍淳摆了摆手,「居士有所不知。」 既是开始谈正事,厅中的歌舞倏而停下,歌舞乐妓齐齐福身退下去。霍淳放下手中银箸,正色道:「滇南之所土地贫瘠,百姓真正务农为生者少,多是靠着与四处的商贩往来,是以这春旱之下,于百姓的生活影响不大。」 见谢杳面色并不似全然相信,他朗声而笑,「居士来时这一路也该是见过,此地地广人稀,多数的土地皆是抛荒,真正所耕者少。」 谢杳知道再问不出什么,回以一笑,敬了一杯酒,就此揭过。 第63页 沈辞又问了些细节,霍淳神色如常,对答有条有理,倒真让人有七分相信。 霍淳又叫进歌舞来,「世子所言之地,该是滇北,那处的灾情确是严重些,不过这也不该鄙人管不是。」 晚宴结束,沈辞和谢杳各自回房。 谢杳房中只留了带过来的雁归一人,知州府上的下人皆留在外头,这时候将房中烛火吹熄,身上衣裳却仍是完好穿着,丝毫不像是要歇下的样子。 过了一炷香的时候,窗户微响,有人翻进来。雁归见了礼,「请世子殿下安」,便自觉去门口守着。 沈辞将方才挽上去的袖子放下来,「人你调教得倒好,她那军中礼节在迎云阁改了许久都改不过来,到你这儿没多久倒是好了。难不成还随人?」 谢杳没搭他这个腔,直入正题问道:「你怎么看?」 沈辞一笑,「你先说说。」 谢杳皱了皱眉道:「粉饰太平。」 「不错,」沈辞微微颔首,「可他一应事务对答得当,若不是蓄谋已久,那么兴许是灾情当真不重。」 「你更偏向于是他蓄谋已久。」谢杳肯定道,「这一路来我便觉着安静得有些过了头。可我不明白,霍淳此举意欲何为。」 通常来讲这些知州巴不得三分的灾情渲染成十分,以此向朝廷求更多的拨银,无论是中饱私囊,还是造福一方,总归是有银子好一些。 像霍淳这种替朝廷着想,能省一分是一分的知州,简直令人动容,应当提出褒奖当作楷模。 谢杳嘀咕着:「再说我们这一趟走都走了,倘若不在此地赈灾,换个地儿,也还是一样的。他何必这么上赶着让我们挪地儿?」 沈辞拍拍她头,「夜深了,别琢磨了,早些歇下。不管他做的什么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当你媳妇儿要求你讲睡前故事时。 沈辞:从前有只兔子,叫喜欢她的另一只兔子给她讲睡前故事,那只兔子就讲啊讲,......(此处省略)。最后,它们双双变成了麻辣兔腿。 谢杳:麻辣兔腿......(语气虚弱)想吃。 沈辞:这个故事的主旨难道不是睡前故事不能要求太多??? 明天有一个线上的考试,停更一天orz 第33章 醉酒 接连两日, 谢杳他们在知州府过得安生, 白日里霍淳打着让他们熟悉风土人情的旗号四处参观,入了夜便是宴饮,笙歌至月落。 第二日夜里,沈辞送谢杳回房——小姑娘在席上还好端端的, 甫一出来,见了风立马便醉倒了。 原因无他, 这回席上的酒是当地有名的「风醉」,顾名思义, 是让人见风就倒的烈酒。可这酒入口绵柔, 清冽回甘,饮酒者总不自觉便容易多喝两盏, 譬如谢杳。 沈辞向来自持惯了, 除非有意放纵, 在外轻易不会醉酒,这时候眼神清明望着贵妃榻上倚着的人儿。他倒还真没见识过谢杳的酒品。 谢杳单手支颐打量他, 看着看着就笑起来, 「阿辞生得真好看。」 沈辞配合又敷衍地一笑, 想着果然还是先把人哄睡过去为妙。 谁成想这一笑落在谢杳眼里,她登时眯了眯眼, 从贵妃榻上摇摇晃晃起身,走到沈辞面前,踮起脚勾他下巴,动作轻佻, 也不知是在哪儿学的,「美人儿,给我跳支舞。」 沈辞哭笑不得,把她手拿下来握住,「别闹。」 谢杳撇了撇嘴,「美人儿是不是不会?」转而又弯了弯眉眼,「无碍,我跳给美人儿看好了。」 她说罢,趁着沈辞一愣,便伸手去抽他悬在腰间的剑。 抽倒是抽得漂亮,剑出鞘的声音清脆极了,可她本就不是练家子,又醉成这副样子,这剑拿起来都费力得很。 谢杳双手握着剑,剑身却总往地上坠,她拖了拖,终是放弃了,手一松,剑「噹啷」一声落在地上。 这声响激得雁归进门瞧了一眼——不过推开了道门缝,瞧清里头的情形,尤其是正对着门的世子一脸无奈地抬手按了按额角——当即便将门掩上,重新站到门外去守着。 谢杳放弃了剑,四处张望了一圈,目光倏而一亮。 沈辞跟着她目光望过去,衣架上有一条妃色云雾纱质披帛。 谢杳取了披帛来,说什么也要跳支舞,又嫌没有曲子相称,指挥着沈辞叫他去抚案上架着的琴。 沈辞看着她吆五喝六的样子,被逼无奈,只得去案前坐下,随手抚了一首曲子。 谢杳这日穿的是一身月色罗裙,为着方便行动衣裳轻盈得很,用那条披帛随意跳了几个步子,像要奔月而去一般,虽是步伐不稳,可也隐隐有几分翩若惊鸿的意思。 披帛在她腕上缠了一道,衣袖滑落,露出胜雪的小臂,她踩着节拍旋转,披帛绕成一片朝霞般的云雾,而云深处那个小姑娘,飞来一眼灼到看客心底,一回首间便是惊心动魄。 直到她踩着了披帛,自个儿绊了自个儿一下,仰面倒下去。 琴弦嗡鸣一声,沈辞一手拍在琴上借力,一个纵身间,将谢杳接到怀里,又一个旋身卸去她坠下来的力道。 臂弯里的小姑娘眼尾潮红,本就上挑的凤眸因着这一点颜色无端生出几分妩媚。 琴弦震颤的余音散进夜色,天地间剎那归于宁静,他似是连心跳都滞了一瞬。 第64页 小姑娘脸颊上氤氲着薄红,手自然而然地环在他腰间,朱唇轻启,吐气如兰唤道:「美人儿?」 沈辞脸一黑,差点儿径直松开手让她摔下去。 这些谢杳第二日一早醒来时倒是忘了个干净,还被榻边坐着将就了一夜的沈辞吓了一跳,戳了戳他问道:「你怎的在这儿?」 沈辞醒过来,握了握不知何时被谢杳松开的手——昨夜里好容易让她躺着盖上薄被,临走时她一把拽过他,死活不肯松,偏要美人儿陪她睡,还留了个心眼,担心若是拽衣裳他会割袍脱身,便径直拽着他手。 沈辞自认没有壮士断腕的必要,也就留下来守着她坐了一宿。 这时候听谢杳这么问,不由得冷笑了一声,「再这么下去,旁的不知道,你这酒量倒是能先练出来。」 谢杳一寻思,这已经耽搁了两日,确是不能再叫霍淳牵着鼻子走,这日便同霍淳要了州志。 大兴各州的州志按年历由专人编撰,通判监察,记载的多是当地的民情,各年的气候、收成云云。 谢杳甫一开口,霍淳便命人呈了上来,道:「下官早便料到这州志兴许用得上,一早就备好了,就等着世子殿下和居士查呢。」 谢杳拿着州志翻阅了大半日,屋里点了安神的薰香,沈辞一夜没睡好,这时候便有些倦了,靠着软垫小憩。 屋里没有旁人,谢杳将州志合上,轻嘆了一口气。 沈辞仍是阖着眼,开口问道:「可看出什么来了?」 谢杳摇了摇头,「来不及细看,只是粗略一翻,这州志与霍淳所说的简直一模一样,分毫错处也挑不出。不过,一个知州,当真能将偌大一个州这些年的大小事务,事无巨细地全记在心里么?他越是挑不出错,我便越是觉着有问题。」 沈辞道:「都记在心里这事儿,本是没什么可指摘的,兴许他时不时就翻翻州志呢。」 谢杳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州志,确是有常被翻阅的痕迹。只是她这么仔细一看,更觉着哪儿不大对劲。 「你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乃是意料之中。」沈辞睁开眼,「这州志,用的是新墨。」 谢杳闻言一怔,反覆确认过,长出了一口气,「果真如此。霍淳这也算是百密一疏,都想到了刻意做旧,却没想到这一层。」这本州志并非是原来那本,而是霍淳得了朝廷遣人来的消息时,特意赶制的一本。里头记载的东西自然是偷梁换柱过了的。 沈辞喝了一盏茶醒醒神,「这类物什儿,常人拿到手时注意力皆是集中于内容上,只要样子做的像一些,鲜少有人会察觉出不对。霍淳的时间紧,做成这般也是不错了。」 谢杳后知后觉地皱了皱眉,「等等,所以你一早就发现了,还让我在这儿看了这么半天?」 沈辞恍若未闻,将话头引开,「他既是千般阻着,必有蹊跷。明日我带你出去,我们眼见为实。」 谢杳这时候已然听雁归提过,知晓昨儿个夜里是因着自己他才一宿未眠,愧疚之下决定不再计较他方才的报復行为。 待两人敲定了第二日的细节,天色已然暗下来。 第二日,谢杳先是去寻了霍淳,道是州志内容繁冗,昨日并未核对完,还需得再细细看上一日,又装模作样地多要了些相应的记册典籍,而后便回了房里,沈辞一身便服,已然等在里头。 诸事安排妥当,又留下了雁归做照应,沈辞带着她悄无声息地翻了出去。 这日的市集显然没有他们先前那几日路过时那般热闹,沈辞费了些功夫去找,才在一个不起眼的犄角旮旯里看到一个乞丐模样的人,牵着一头瘦骨嶙峋的驴。 那人眼神浑浊,听到有人问价,开口要了一两银子。 沈辞掏了银子,因着还算是在知州府的直接势力范围内,只问了句他是从哪边儿来。 那人缓慢地抬了抬胳膊,指了指东南的方向,只在接过银子时眼神亮了一下,当即冲着粮店而去。 谢杳抿了抿嘴,方才那人的模样,才真真儿像是从灾区而来。她原以为沈辞只是借着买驴,问出那人的来处,好有个方向,没成想沈辞当真牵着那头驴走到她近前。 她见过这位被誉为武曲星转世的世子殿下鲜衣怒马,也见过他一身煞气宛如杀神再世般打马而过,如此亲民到牵着头驴……还真是第一回 见。 「上去。」 谢杳眨了眨眼,「嗯?」了一声。 「这一路还不知有多远,这儿又没有马市,驴倒也凑合,你若是能一路走着也成。」 谢杳明白过来他意思,「不了不了,走还是免了,容易拖你后腿的。」而后由他扶着,骑上去。 驴行得比马稳得多,饶是她不会骑马,在驴背上也坐得稳稳噹噹。往东南走了半个时辰,已然失了人烟气。 谢杳忽道:「阿辞,回头你教我骑马罢?」 沈辞在前头牵着驴,闻言回头,「怎么突然要学骑马了?」 「你说哪日要是碰上什么逃亡之类,我不会骑马,岂不是很快要被追上?」 「你整日到底在寻思些什么?」沈辞皱了皱眉,许是联想到了她先前的行事风格,深感还是有些必要,「罢了,回京我便教你。」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两人间话渐少了。处处皆是龟裂开的土地,不少地方还是很平整的,看那样子,先前该是耕地。 第65页 滇南之地,往年雨水是很充足的,是以这儿长起来的灌木也更喜水一些。大旱之下,幼小些的树木已然枯死,那些有合抱粗的大树还顽强些。 路愈发崎岖难行,枯藤遍地都是,这时候谢杳倒庆幸骑的是驴——马匹是走不得这山路的。 乌鸦的嘶鸣乍然响起,谢杳抬头见两只通体乌黑的大鸟自上空掠过,心口没来由得一紧。 沈辞自然也见着了,脸色一沉——这幅景象他比谢杳熟稔得多。在边疆的战场上,厮杀后的土地上,倘若来不及尽早收尸,秃鹫低旋的场面是常有。 作者有话要说:  假如有人眼尖地发现,镇国公世子在谢杳的房里待了一宿,第二日一整天都精神不振。 沈辞:不会有人...... 谢杳(打断):他们怕是会以为你不行。 沈辞:???好,这话你说的,我记下了。:) 感谢在2020-04-20 01:14:26~2020-04-22 00:5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卑微气球级排不dow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1027619、加油向上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争执 「你在这儿等着, 我去前面看看。」沈辞松开缰绳, 扫视了一圈,将地形记在心里。 「哎—」谢杳叫住他,「我若是留在这儿,还来跑一趟作甚?」 「前面不一定是副什么景象。」沈辞边说边从衣摆上撕下一条布来, 系在旁边斜叉出来的树枝上。 谢杳皱着眉听前面愈见悽厉的鹰鸣,「略能想到两分。」 她既是坚持要去, 沈辞也没再拦着,两人一时都无话, 只有踩过枯枝的脚步声伴着逐渐清晰的乌啼。 转过前面一道山坳, 先是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谢杳登时干呕了一下,脸色不好看起来。 眼前是堆叠如山的尸体, 大多衣衫褴褛, 破烂的布条下包裹着干瘪且并不完整的身躯。乌鸦立在高处, 不时低头啄食,见了有人来也并未飞走, 只转过头去, 一双冰冷乌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们, 看得人不寒而慄。 谢杳只瞥了一眼,胃里便是一绞。 「别看。」沈辞一手覆上她双眼, 另只手将她转过来,叫她面对着自己,这才撤下手。 谢杳的手不自觉在身侧握紧,抬眼看着沈辞, 目光坚定,缓缓摇了摇头,又转回身。 这回她瞧真切了。 遍地的尸骸,有些被鸟禽啄食得只剩了个骨架,还算完好的尸身瞧着死了也有些日子。 从那些勉强能瞧出面容的来看,多是女子的尸身,芳龄少女至老妪,其中夹杂着孩子。 正在这时,前头有脚步声传来。谢杳抬头,只见一个年轻的母亲,怀抱着三四岁模样的孩子,深一脚浅一脚走过来。 孩子的手无力地垂着,已是断了气。那母亲却安静得很,想来是早便将眼泪哭干了的。 走到近处,她才发觉谢杳和沈辞的存在,却视若无睹地自顾自将孩子放下,那张瘦脱了形的脸上神色极尽温柔。她轻拍着孩子,哼了一首不成调的短歌,终于站起身,摇摇晃晃往来处走。 谢杳方才是心下难受,兼之不好出声打扰她送孩子最后一程,此时见她要走,忙将人叫住。 女人回过身来,谢杳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末了只干涩道:「我们是朝廷……」她话未说完,女人便笑起来,嗓音嘶哑刺耳,「人都死绝了,你们倒来了。」 沈辞上前两步,问了那女人几句,而后将毛驴牵给她,叫他们先分而食之以解燃眉之急,又拿了碎银子,他们只要去到知州府那处镇子,总还能从粮店换口吃的。 那女人本是心如死灰,没打算再挣扎着活下去的了,如今陡然有了些许希望,终于有些动容,方才沈辞又推脱说是朝廷外遣来寻访民情的,一来二去,她便又多说了一些。 原是这山上本有一个村落,多少年都这么自给自足地过来了,最差也不过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熬一熬——谁成想这年却碰上一个熬不过的春天。 如今还留着一口气的,连她在内,也不过五个,其中两个还是七八岁的孩子。 情况一天差过一天,这几日连树皮都没得吃,便将观音土晒成饼,饿得不行的时候吃上一口,也好过些。 明知会吃死人,却想着总比饿死要好些——她那孩子,就是这么没了的。 这村子里本也算人烟阜盛,只是近些年男子都被强制带去服徭役,除了女人,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孩子。再后来,稍大一些的孩子和能做事的老人都躲不过。但凡被徵收入伍的,还未有一人回得来,包括她那心心念念的夫君。 一日復一日,村子也就逐渐荒凉下去。 谢杳直到回了知州府的房中,看见满目雕梁画壁,看见案上摆着的美酒珍馐,还未回过神来。 她对沈辞说,「从前只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直至今日,我才真真儿读明白了这句诗。」 沈辞正要开口宽慰她两句,却有人来禀事,他见谢杳神色恹恹,便从她房中出了去回到自个儿房里,好叫她歇上一歇,有时间喘口气。 「先前交代的,可都查出来了?」沈辞接过那人奉上来的帐本,翻着看了看,脸色一沉。 「回世子殿下的话,除却殿下交代的帐本外,属下还查出这月余来,霍淳调动手下官职极为频繁。」 第66页 「帐本上的银子对不上,这知州府亏空掉的可不是个小数目。」沈辞将帐本合上,「今夜便将帐本放回去,莫要打草惊蛇。」 那人低声应了是,沈辞取来纸笔拟了一封借兵的信,「以防万一,把这个送到离这儿最近的州郡。动作隐蔽些。」 那边沈辞刚走,谢杳便嘆了一口气。 她早便寻思过战和一事,沈家立场与皇帝立场相悖,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前世这事儿上伤得是沈家,这一世若是沈家依旧不改所想,一心要战,她要保住沈家,也绝非易事。 她本是对净虚真人所云的天下苍生云云毫无所感,那些人与她素昧平生,他们是生是死,活得好不好,与她何干? 直到今日,她亲眼见过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道听途说与这般亲眼目睹的终归还是有差别的。 只经了这么一遭,她依然不是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圣人,却也难免有些触动。 谢杳忽的想到,倘若这仗不打了,徭役减轻,不再广招新兵,是不是能比今日这景象,稍微好上那么一星? 沈辞终还是放心不下她,手头的事儿处置妥当便立即来寻她。 奔波了一整日,两人都未用晚膳,见时辰差不多便叫了膳。只是见过今日那副景象,不管用什么都有些食不下咽。 沈辞替她盛了一碗汤,送到她手边。 谢杳尝了一口,用汤匙搅着,试探着开口问他:「阿辞,如若有朝一日,突厥有意求和,你如何想?」 沈辞动作一顿,抬眼瞥她,「为何有此一问?」 谢杳垂下眉眼,看着碗中旋转的汤汁,「阿辞,大兴与突厥打了这么些年,谁也没讨着好处。既是两败俱伤,为何不能停一停?」 沈辞耐着性子解释道:「议和非小事,这时候倘若不战而和,突厥必然狮子大开口。光是每年的岁币,都不是个小数目。」 「我知道。」谢杳咬了咬下唇,这是她第一回 就这个问题上与他对峙——这个问题她向来是避着走的,生怕触了他的逆鳞。虽说这一世的沈辞至目前为止心态稳定,可毕竟有前车之鑑,她是决计不能让他走上老路,再变成那个一身戾气的孤家寡人的。 「你就当作是破财消灾罢。战争所耗之巨,不仅仅是钱财。你是边疆回京的,你领过军,你必然知道每次出战究竟有多少忠骨埋于黄沙之下。这些真的值得么?」 沈辞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是今日听了那席话,觉着兵役繁重。不过这就如腐肉在身,忍一时之痛剜下来,总比下不了手就这么一直让它在身上溃烂下去要好。这几年边疆正是胶着之时,是万不能后撤一步的时候,忍一时之痛,能换长久的安宁,何乐而不为?杳杳,你目光该长远些,莫要与朝堂之上那些贪图安逸的朝臣一般。」 他按了按额角,亲手教出来的小姑娘竟与自己立场相悖,怎么想都难免有两分火气,一时没能压住,最后那句语气重了些。 这一日所见所闻本就堵在谢杳心口,多少是烦躁的,听了沈辞这么一句,手上汤匙重重扔进碗里,溅出来几滴,「长远?」 她本就是为着沈家的安危才出言相劝,想求得一丝转机,却被他这般数落,愈想愈气,嘴上也没遮拦起来,「我大兴自开朝起便重文抑武,你执意要战,难道就没有怕一朝议和,武将便更无用武之地?你沈家向来为皇上所忌惮,沈家的兵权一日日膨胀下去,你当真以为皇上能坐视不理?还是说,你就打算借兵权巩固沈家的地位?」 此等利害相关的话题在气头上争论下去是没有意义的,两人各执一词,又偏偏都是些爱进死胡同的执拗性子,只能越说越烈,火上浇油。 沈辞极力按捺住,过了良久,只嘆了一口气道:「我们不说这个。」说罢这句,他却是转身便走了出去,明明一餐饭他还未怎么动筷。 他走后谢杳也没了胃口,叫人进来将东西撤了下去,自己躺到了榻上辗转反侧。 作者有话要说:  沈辞: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前面看看。 谢杳内心os:然后你是不是要给我在地上画个圈,告诉我不要走出去?荒山野岭,一个牵驴一个骑驴,把驴换成白马......等等,这剧情怎么有点熟悉? 感谢在2020-04-22 00:57:01~2020-04-23 02:21: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 90瓶;阿秋兮猗 1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打狗 第二日一早, 谢杳梳洗过后, 就有丫鬟摆好早膳。 谢杳看着雁归替她布菜,忽的开口问道:「他那边可用过早膳了?」 她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不过雁归对她的脾性也算摸准了,又知晓她和沈辞昨日里起了争执, 当即满心欢喜地以为她是琢磨了一宿,气消了, 肯先低个头了。 雁归颇识眼色地顺着问道:「世子殿下该是还没用早膳的,小姐可是要送点什么过去?」 谢杳矜贵地点点头, 「装一笼屉肉包子, 八个,要你亲送过去。」 「八个肉包子?」雁归一愣, 面色复杂地看了看她面前摆着的四样小菜配清粥。 谢杳摆摆手, 「你按我说的做就是了, 他会明白的。」 第67页 雁归只得应了一声,安慰自己道不管送什么, 总好过两人都僵持不下。 知州府的下人腿脚麻利,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取来了一笼屉肉包, 用食盒盛好,交给雁归。 谢杳瞥了那只上下两层的食盒一眼, 淡淡补充道:「第二格里放一碗盐水。」 雁归仍是一头雾水,却也照做了。 两人的住处挨得近,没几步雁归便去到了沈辞房中,由人引着进去, 双手将食盒奉上,行了礼道:「请世子殿下安。小姐想着殿下还未用过早膳,便特意吩咐送来了这些。」 沈辞正翻看着什么,闻言抬头,「真是她吩咐的?」 「千真万确。」 沈辞接过食盒来放到案几上,打开只瞧了一眼便气得笑起来,拿了一只包子出来掰开,见里头果然是肉馅,又扔回去。 他想了想,又拉开第二格,里头赫然是那碗盐水。 雁归多少也算是跟在他手下一段时间,今儿个一进门就知道他气还没顺过来,正搜肠刮肚地替谢杳说着好话,被他这一笑吓得一个激灵,噤了声。 「你可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雁归实诚地摇摇头,「不知道。」 「谅你也不知道。你若是知道,定然不敢就这么送过来。」沈辞整个人都有些咬牙切齿,「她这意思是肉包子打狗。」 雁归愕然,未过脑子就问道:「打什么狗?」 沈辞抬眼看她一眼,雁归登时不自在地往后退了半步——心道世子不动怒的时候真真儿是端方如玉,心情只要稍差一点儿,光那身气势就瘆人得很了。 沈辞指了指上头那格的八个包子,又敲了敲下头那格盐水的碗沿,「八仙过海。」 雁归旁的还好,唯独对这些个绕来绕去偏偏不直言的哑谜向来缺根筋,努力琢磨着肉包子打狗又跟八仙过海有什么干系。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沈辞缓缓吐出这句话来,深吸了一口气,只觉着好容易消下去的火气又加倍冒出来,却不知是该气谢杳好,还是该笑得好。 雁归恍然大悟,深觉此地不宜久留,清了清嗓子便告退。 「慢着,」沈辞叫住她,用眼神示意旁边的食盒,「不带回去,可不就真成了有去无回么。」 雁归眼观鼻鼻观心地利落将东西一收拾,刚想走,又被叫住。 沈辞整了整衣襟,从她手里拿过食盒,「不必了,我亲自过去。」 他这回来者不善,甫一进门,就将食盒往桌上一扔。登时一屋子的丫鬟都不由自主跪下去,大气不敢出。 谢杳慢吞吞放下手中的粥,用帕子仔细擦了手,「都退下罢。」 丫鬟们如临大赦,最末一个出去的时候还小心将门窗都掩好,免得里头争执传出去。 「不识好人心?」沈辞冷笑一声,「我倒是想听听,你这安的是什么好心。」 「哪儿能啊,我又不是什么好人。」谢杳另取了一只碗盛了粥,眉眼一弯递给他,「先吃点。」 沈辞本也不是正经同她生气,见她一笑难免心软,顺手就接过来。 谢杳看着他用了半碗,才开口道:「昨日说的那些,若是有些言辞不当的,我道歉。但我的想法,还是一样的。」 她看着沈辞手上动作一滞,迅速补充道:「皇上对镇国公的忌惮一日胜过一日,这仗倘若接着打下去,怕是还未与突厥论出个输赢,」她压低了声,「皇上就要先动手了。」 这是元平十四年,正是战和一事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再拖得久了,谢杳清楚,元平十五年镇国公出事,绝不仅仅是因着沈辞心急出了纰漏,更是因着皇上想以和止战。当年沈征诈死逃过一劫,可也落了满身的病,这才在登基后没几年便崩了。 前线之事自始至终谢杳是半点消息也无,即便是重来一回,也摸不准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但凡牵连到沈辞的,她是万万不敢拿来赌的,这样一来她只能选那条更稳妥的路,即便曲折些。 她见沈辞不说话,又接着道:「我不是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也知道,倘若朝廷不插手,沈家军把突厥打回去不过是早晚的事儿。到那个时候,大兴子民的日子也好过。」 谢杳深吸了一口气,「可是阿辞,比起天下苍生黎民百姓,我更在意的是你的安危。更何况战争造成的民生凋敝,几乎是一瞬间的,议和虽是耗些钱财,却也不至困顿。两害相较取其轻,也不算相悖。」 沈辞抬眼看她,唇角似有似无挂着一抹笑,瞧不出喜怒来,问道:「照你这么说,往后又是何打算?总不会是,就委屈求和一世罢?」 谢杳以为他是松口了,眼神倏地一亮,「韬光养晦,以待来日。」 「何为来日?」 「扶太子登基。」谢杳神色极认真,「太子与皇上的行事风格大相迳庭,未必会走和议的路。于政务上,太子是个可靠的。且如今局势,他与宁王隐隐有分庭抗礼的意思,若是辅佐于他,日后便是从龙之功。新帝羽翼未丰,不敢妄动边关,一时半会更不能对肱股之臣下手凉了群臣的心。这便是我们的来日。」 这边谢杳侃侃而谈,一看便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思衬过许久的,那边沈辞仍是不置可否,静静听她讲完,轻嘆了一口气。 沈辞眼中最后一丝笑意也退了个干净,整个人蓦然生出些寒意,「果然是他。」 第68页 谢杳皱着眉摇了摇头,一时拿不准他的注意力到底在哪儿,抬手按着隐隐作痛的额头,说了句「不是……」又不知从何解释起,索性不再开口。 「你觉得这是为了我好,为了沈家好?」沈辞双手撑在案几上,看着谢杳,「杳杳,有些话我没问你,不代表我不知道。我是在等你,等你哪天愿意亲口同我说。」 「你要我同你说什么?我现在就说。但凡你想知道的,我必毫无保留。」谢杳抬眼正对上他视线,眼神端的是清澈坦荡,手却在袖中不自觉地紧握成拳——重生这事,还不能说。 沈辞定定与她对视了许久,终还是直起身来,「罢了。」 他转身往外走,「今日我要出去一趟,兴许明日才回得来。你好自为之。」 谢杳闻言也站起身来,抬起的步子在空中一顿,还是收了回来。只不过起身的时候太急,衣袖带到了案边一只碟子,碟子摔到地上,「哗啦」一声。 沈辞走了出去,脚步未停。 沈辞前脚出门,雁归后脚便进来,先是见着了一地狼藉,叫了丫鬟进来收拾,而后斟了一杯热茶送到谢杳手上,怕她第一回 见沈辞动气,被他吓着了,温言宽慰道:「世子殿下向来是这个脾气,当年有一回在边疆他动了怒……」雁归本想举个例子,却又怕这例子举出来,谢杳更得怕他,及时收住声,「过两日殿下气消了便好了。」 谢杳接过茶,却只放在一边,「气消了又有什么用。这不是偶然,我们之间,总跨不过这个问题的。」 这还是重生后他们第一回 争执,沈辞这火气比之前世那当真是小巫见大巫了。谢杳知道提这个问题他必然是要动怒的,不过此事也并非迫在眉睫,再缓上一缓也当得。 至于太子一事……她委实没寻思过来他那句果然究竟是果然在哪儿。倘若是私情云云,倒也好解释——只要他肯听。 沈辞这一趟耗时颇久,所以是从明面儿上离得知州府。带了一小队人,说是谢杳不宜奔波,是以他带人轻装上阵,先提前去滇北看看情形,谢杳和赈灾的物资暂且留在知州府上。 他要去滇北,霍淳自然是巴不得,热络地送出府,送瘟神一样。还另派了一队人跟着,熟悉地形也好有个照应。 一路上风沙大,是以沈辞用面纱覆面,不只是他,这一队人皆是如此。沈辞确是往滇北的方向行进了二十里,进了一片小林子,停下来稍作休整。 待得一行人继续行进走远,却从林子里又踱出两匹马。 为首一个将面纱扯下,拉了拉缰绳——正是沈辞。迟舟跟着他,请示道:「主子,我们可是去借兵?」 沈辞微微颔首,马鞭甩下,两人一前一后打马跑远。 霍淳给的这一队人怕是也有监视的意思,沈辞不欲打草惊蛇,早料到他会遣人跟着,便在林中先备下了两个人并两匹马,来了一出偷梁换柱。 霍淳身为一府知州,手下也有些兵力。沈辞担心既是这人德不配位,被揭发时狗急跳墙了不好收场。不如借着钦差大臣之便,先去临近的州府调拨些人来,权当是握着张底牌。 滇北并非上策——霍淳敢开口叫他们去滇北,怎么也要留心些。这般就只能另寻他处,好在另一处州府也不算远,来回动作快些,明日晚些时候也便回去了。 此番行动他本是想同谢杳说明的,不过正遇上两人争执,也便没告与她。 不过他行动隐秘,即便是还未探明霍淳的心思,想来霍淳也不会轻举妄动。 作者有话要说: 谢杳:先吃点,空腹生气,对碗不好。 谢杳:我错了。下次还敢。 谢杳: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和他之间一点干系都没有。不过你想的是不是这个?如果你没想这个,我突然说这个,是不是有点做贼心虚的意思?所以我该不该主动跟你解释这个? 谢杳:你别……算了,你要走就走吧。 沈辞:你看看我想理你? 第36章 生变 沈辞走的时候谢杳并未去送他, 而是自个儿在檐廊下赏着园子里的假山, 一不小心还揪秃了手边一盆叫不出名来的花。 雁归守在她身边,默默把檐廊两边摆的花花草草都挪远了些。 谢杳忽的开口问道:「知州府这些盆景山石耗费几何?」 雁归还未来得及回话,就见谢杳指了指前面正中那块一人高的石头,「那块是太湖石, 且不论这一路运输的人力,单是这石头本身, 也价值不菲。」 她一面沿着檐廊走,手扶着乌木雕花栏杆, 一面讲给雁归听这园子里的一样样是什么来歷, 语气轻快。 直走到檐廊尽头,四处都不见人, 谢杳才敲了敲栏杆道:「霍淳这园子里哪一样拿出去, 都够养活一村寨的人。」 雁归本对这些陈设没什么概念, 听了谢杳一一介绍过去,方愕然道:「区区一个知州, 何以有此财力?」 「这就是转运司的事儿了。」谢杳转身往回走, 「地方监察, 尤其是南方诸州郡,向来是朝廷的一块心病。」前世最后朱氏谋反那一茬她可还记着呢。 谢杳回了房里, 先是起笔写了一道摺子,将这儿的情况大抵描述了一番,又奏请御史台遣人来彻查——这事儿牵连甚广,她便将这烫手山芋扔了出去。 照理说这一路的问题都合该是由她和沈辞处置, 权限也放得开些,可沈辞身份敏感不宜招风,她亦留了个心不想因此出头,思来想去,还是扔回到朝廷得好。 第69页 摺子写好,谢杳想了想,还是决定收起来暂留,等到沈辞回来同他知会一声,再送进京。 晚间谢杳用膳用得早,天还亮着,便同雁归一道去遛了一圈消食。 走着走着,雁归脚步忽的一顿,迅速往一个方向看去。谢杳见状亦停下步子,屏息凝神。 过了片刻,雁归低声道:「方才那边儿的瓦片响了一声。」 只这一句,谢杳脸色便凝重起来,问道:「可看清了?」 雁归摇摇头,「声音很轻,动作也快,是个高手。」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好在那人也瞧不见我们,从上面看,这儿是被树遮挡起来的。」 谢杳抿了抿嘴,这里是知州府,何人敢在此地撒野?怕是只有霍淳自己人了。 此事可大可小,然这时候沈辞不在,只她一个主心骨,还是小心为上。 沈辞说是去了滇北,谢杳用脚指头想都不可能——可霍淳不一定有这份疑心。 她在心里理了理,于霍淳而言,若是不出意外,过两日他们这行人就要离开此地——这是件皆大欢喜的事儿。霍淳不必再担心他们发现滇南的实情,而他们也能顺顺利利换个地儿赈灾回朝。 可若是如此,霍淳只消好好等着给他们送行就是了,何必还多些动作? 再者,霍淳到底打的什么主意,缘何一门心思将人往滇北推,当真是怕被查出此地实情而粉饰太平,还是怕灾银咬人不成? 「不对。」 雁归闻言回头望过去,却见谢杳一双凤眸亮得惊人。 谢杳轻嘆了一口气,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他怕是就冲着这灾银而来。」转头吩咐了雁归几句,两人便回了谢杳房里。 天刚刚擦黑,谢杳甫一回房,便称甚是乏累要早些歇息,伺候的下人吹了灯烛便依着她往日的习惯,纷纷退了出去。 过了一炷香的时候,雁归抱着一个被敲晕过去的婢女翻进来。谢杳亦从榻上起身,两人将那婢女身上的衣裳扒下来,只着寝衣,脸向里侧转放到榻上,假作是谢杳仍在这儿歇息。 寻不到合适的夜行衣,谢杳另穿了一身玄色劲服,衣裳是雁归的,她穿着勉强也还合身。 两人从窗翻出去,潜入夜色里。 这些是谢杳方才就吩咐了的,此时她从京城带来的人,尤其是隶属于沈家却未被沈辞带走的那些,都在厢房候着了。 厢房是用来放赈灾物资的厢房,统共三间相连,真金白银统统是在最里头那间。 雁归敲开厢房的门,先护着谢杳走进去,而后张望了一眼跟进去,将门掩好。 谢杳甫一踏进来,屋中乌泱泱一群人便单膝跪下,为首一个沉声道:「但听居士吩咐,下官万死不辞。」 入夜时分被陡然秘密召集,还恰恰是在这放着灾银的厢房里,往后这几个时辰要发生些什么,他们心里也有数得很。 「诸位请起。」谢杳亲扶起为首那人,朗声道:「今有硕鼠,搜刮民脂,以养私慾,固不可容也。灾银不可为贪官所劫,诸位今至此,便是要给天下万民一个交代。」 「我等誓与之共存亡!」 「好。」谢杳扭头问雁归道:「出府的那两批人,可都安排妥了?」 「妥。一队拿了书信去临郡请兵,一队拿了奏摺去寻世子殿下,至今我都未收到信号,也便是说都成功出了去。」 谢杳微微颔首,仔细打量了一遍厢房内,留了大部分人在最里一间,其余人等分散埋伏开。 为首那个犹豫了犹豫,低声问道:「霍淳此番打算窃取灾银,却未必敢伤及朝廷钦差的大人,倘若我们先动了手,岂不是授人把柄?」 谢杳轻笑了一声,「灾银都敢劫下来,再借他个胆子,他敢把我们放回京城么?不如杀人灭口,再嫁祸于暴动的灾民,出兵去剿,可不就一石二鸟。」 这话一出,倘若说方才屋中还有人抱有侥倖之心,这时候也该明白这破釜沉舟般的处境。 一应安排妥当,谢杳退到最里一间,等待黑夜真正降临。 吹熄了灯,厢房里格外昏暗,外头的月色照不进来。众人的唿吸都放得很轻,一片压抑的寂静中时间过得分外慢些,是以当火把的光骤然亮起来时,都叫人疑心是不是天要亮了。 脚步声响起,外头有嘈杂的人声,只是隔得远,又乱,听不真切。过了一阵儿,外头的声音止住,有人推开最外一间厢房的门。 谢杳紧了紧拳,这时候该有一小部分人打头,先进来验过外头的箱子。 确也如她所料,在她默默数过叄之时,随着「咔哒」一声箱锁被破开的声音,早先埋伏在横樑之上的人跳下,外头兵戈相接乱成一团。谢杳的人只求一击,且战且退,退回到第三间厢房中。 埋伏的都是沈家的人,本就身手利索,这一下正是打了霍淳一个措手不及。谢杳这边不过伤了两人,而霍淳前头进来的十数人此时却都躺倒在了地上。 霍淳的人退了出去,再度进来时,却只站在了第一间厢房里,朝内喊话道:「清潭居士,我家主子有话与你相商。」 谢杳皱了皱眉,雁归按住她手,目光坚定地摇了摇头。 外面又喊了许久,见里头迟迟无人应答,便退出去。 不过片刻,声音再度响起,不过这回却是谢杳这几日相熟的声音——霍淳自己亲进了来。 第70页 「为表诚意,霍某人已令人都退了出去。居士这般死守下去不是办法,何不出来一见,寻一条于你我都有利的路?」 「居士是聪明人,聪明人合该识时务些。守得了一时,如何守得了一世?」 他话音未落,谢杳推门而出,虽是孤身一人,可那抬步间的气势,像是身后跟了千军。 霍淳朗声而笑,「好胆量。」 她推门那一下动静极大,是以霍淳并未注意到几乎在同一瞬间,有人自她身后上了房梁——正是雁归。 雁归合着她步子走,房梁之上本就隐没于黑暗,屋中又没什么旁的人,霍淳的注意力全然系在谢杳身上,自然对雁归毫无所觉。 谢杳在第二间厢房正中驻足,与霍淳之间隔了整一道大开着的房门,两人遥遥相对。雁归潜行到房门处,也不敢再往前。 「霍知州是有何事相商?」 「自然是大事。」霍淳拂袖,「居士此番护送灾银而来,何不就此留下,与我共谋大业?」 「共谋大业?」谢杳面上虽不显,心里却咯噔一下,先前理不通的种种仿佛骤然搭上了线。 她原本只以为霍淳胆大包天意欲将灾银收为己有,却解释不通他为何一门心思粉饰太平——明明可以照常报上,欢天喜地将朝廷的人送走,再暗地里将这银子收入囊中。 原是他早便预备着反了的,怕是正拿她和沈辞这两位钦差开刀,一是师出有名一步打响旗号,二是正好将灾银充作军饷,方便进一步招兵买马。 「朝廷昏聩,君主无能,才使外战不力,哀鸿遍野,百姓易子而食。霍某不才,民心所向,想叫这江山换个姓氏。」 话音落定,外头守着将此处围起来的将士高举火把,齐声高唿,声音震耳欲聋。 霍淳义愤填膺接着道:「内里的诸位弟兄,若是看够了尸骸听够了哀嚎的,大可以走出来。」 「放肆!」谢杳勐然打断道,他这分明是想先动摇了人心。 「居士若是还在等着镇国公世子回来,便大可不必了。当日我派遣去为世子送行那队人,已将世子送到了黄泉路上。」霍淳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瞧着嘆惋得很,「京城委实是个安乐窝,昔年赫赫威名的少年将军,也在京城磨软了骨头,竟如此不堪一击。」 谢杳冷笑,提高了音量质问道:「你以爱民为号,让这些人为你前仆后继地赴死。可就在你的辖区,百里之内,就有饿殍满道。一州知府尚且做不好,尚且中饱私囊穷奢极欲,谈何天下?笑话!」 霍淳眸光微动,似笑非笑道:「居士这是敬酒不吃,偏要吃罚酒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杳杳和辞辞和好好了吗? 谢杳:没有。 沈辞:好好是谁? 第37章 受伤 霍淳这话甫一出口, 谢杳断喝一声「雁归!」往后退去。 倘若时机得当, 雁归能一击将霍淳毙命,这局也便解了。 说时迟那时快,霍淳早先借着拂袖的动作,已然将一把小巧的袖弩握在掌中藏于身后。在雁归跃下前, 一支弩箭直直冲谢杳而去——双方动得都是擒贼先擒王的心思。 雁归见势不妙,此时再转过力道去已来不及, 情急之下只能将手中匕首掷出去。那袖弩设计精巧,虽只有巴掌大小却甚是强悍, 兼之雁归来不及判断位置只依着直觉甩出匕首, 刀刃打在上头也只击歪了一点儿弩箭的去向。 弩箭刺破皮肉的声响听得雁归心里一揪。 霍淳所在的最外一间厢房的外门大开,明晃晃的火把照着一片森然的兵刃, 不等霍淳吩咐, 那些将士已然向里冲进来。这时候再去挟持霍淳怕是凶多吉少, 雁归当即后撤,护着谢杳飞速退回去。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之间, 胜负已分。 两人退回第三间厢房内, 前脚刚进去后脚门便被紧紧闩好, 一时双方又对峙住。霍淳的人仍在外面喊些什么,不过是些劝降的话, 雁归没留意去听,一脸凝重地查看谢杳的伤势。 因着谢杳毕竟是女儿身,雁归扒开她衣裳的时候,众人皆低下头各自迴避。 雁归将她上衣往下拉了拉, 露出整个左肩来,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弩箭刺入谢杳左肩,几乎整根没了进去,箭头一遇着阻力便生出了倒钩,嵌在她血肉里,不可轻易拔出——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箭头没有淬毒了。 殷红的鲜血顺着谢杳左臂淌下来,勉强可以视物的光线里,她今日这身玄色的衣裳倒成了最好的遮掩。 雁归刚要开口,便被谢杳紧紧握住手。她脸色惨白一片,唯独眸光坚定,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雁归明白她的意思,他们此时被困于此,外头的当他们是囊中之物,还未强攻也只是不想徒增伤亡,慢慢耗着他们。这时候谢杳不能倒,谢杳倒了,人心势必动摇。 雁归默不作声地将她衣裳拉上去整理好,小心避开她的伤处。生受这么一箭是何滋味雁归是领教过的,昔日连她一个练武多年的且都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遑论谢杳这副金娇玉贵的身子。 雁归清了清嗓子,干涩道:「不过蹭到了皮肉,无甚大碍。」 谢杳的额头上全是虚汗,她抬起右手抹了一把道:「不管外头说什么,不必去听。镇国公世子是何等人,万不会折在宵小手里,既已生变,他必然会察觉,领兵回援。再者,我早已遣人去请兵,多守一刻,我们的胜算便大一分。」她说这话时声音沉稳,听不出丝毫异样,整个人却是全借着雁归暗里扶着才站得住。 第71页 底下人齐声应了是,又有人道:「今日纵有一死,也是死得其所。」 雁归扶着谢杳找了个地儿坐下,看着她紧锁着眉头目光却仍一片清明的样子,莫名想起了沈夫人。 雁归没佩服过什么人——毕竟她自个儿走得这条手刃仇人的路,已是被大多数人钦佩的了。唯独沈夫人,于她既有救命恩情,又有教导之义。是沈夫人第一个叫她发觉,原是女子也可活成这般,巾帼不让鬚眉。 胜败乃兵家常事,在边疆有一回,沈夫人暂驻的城池被围了整三个月。那时候雁归跟在沈夫人身边儿,不管多么恶劣的处境,只要能看见沈夫人,便安定下心来,没有理由地相信他们会赢。那场仗后来他们也确实赢了。 雁归没想到,谢杳看着柔柔弱弱一阵风都能吹散了似的,骨子里那种能叫人安心的坚定,与沈夫人竟有几分神似。 与此同时。 沈辞隔着盔甲揉了揉心口,迟舟见了一夹马肚子赶上去,低声问道:「主子可还是不适?」 沈辞回身望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将士,「无碍。传我将令,全军加速,天亮前赶到知州府。」 他自打黄昏时候起便心头堵了一块似的,本是要在临郡留一夜,待到天亮再出发,这一来坐卧不安,担心谢杳那边,索性当即启程。 马蹄哒哒响成一片,远远望见有人往这儿来,四五个人,皆骑着马,沈辞一勒缰绳,抬手示意身后的将士皆停下。 迟舟领了一支十数人的小队打马跑出去,呈包围之势将来人围起来。 说来也巧,来人当中恰有沈家的,与迟舟一照面登时犹如意外找着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这几个人本是被分出去请兵的,谁成想专门寻沈辞的那几个没寻着人,倒叫他们误打误撞上了。 迟舟听了个大概,心倏地沉下去。自家主子有多在意谢府上那位小姐,旁人兴许不知,他是知晓的。捧在心尖儿上的至宝,哪儿容得丝毫闪失? 不知过了究竟多久,外头的声音渐弱,谢杳睁开双眼吐出一口浊气,声音里是再掩饰不住的虚弱,怕被人听出来,只能附在雁归耳边道:「霍淳是预备强攻了。」 雁归忙道:「省些气力,我知道怎么做。」 谢杳疲惫地点点头,听雁归一一道明,又补了两句。 待霍淳的人当真攻了进来时,时间仿佛被拉得极长。 长枪从门外贯入,逼屋内的人往后退,撞门的声响一声响过一声。眼见着门要被破开,有人啐了一口,硬生生顶了上去,下一刻便被钉死在门上。 饶是如此,仍有人前仆后继地补上去,直到门上摞了两三具交叠的尸首,直到长枪再也刺不过来。 门还是被破开了。 谢杳抬头看了一眼天,隐隐有些亮起来。 厮杀声不绝于耳,她从前没少听这声音,只是这回格外地近一些,近到能看着血是怎么从一个方才还在说着话的躯体上喷溅出来,落下一地的粘腻。 这是谢杳自打重生后,第一回 这么靠近死亡。照理说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一回生二回熟的,也不该惧怕什么——她也确实不怕死。接连两世,她从来没怕过死,她怕的只有无可挽回的遗憾。 她若是死了,一切终将还是要走回无可挽回的老路。 雁归紧紧护在她身侧,却已是退无可退。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尸体,整一间厢房的地上连落脚的地儿都没有。虽是霍淳的人死得更多一些,可架不住他们人数也众多,不管死了多少,立马便能双倍补回来,一路拼杀后,已渐渐将谢杳这边还活着的人层层围了起来。 「未能护得居士周全,是下官无能。」 谢杳眼前其实已发黑,强撑着身形站着,瞧不清周围的人,也分不出是哪个说了这么一句,她强提了一口气道:「未能及早察觉,陷入险境,是我无能。」 那人又说了些什么,谢杳隐约听见了一句「士为知己者死」,后面的再听不真切——他提刀冲杀了上去,硬生生从包围圈里撕开了一道口子。即便明知如此情形,这般也无济于事。 能多拖一刻总归是一刻,雁归迅速护着谢杳从撕开的口子杀出去,又抢出了一刻喘息的机会。 谢杳意识开始不太清楚,依稀记得这一路上她确是提拔上来过一人,原因无他,那人看着是个可堪大用的,在原先的位子上委屈了。她只是因着惜才随口将人提拔了上来,没打算收为己用,自然也就并未上心,是以连那人的名字她都记不得了。 那人为了护她惨死刀下,尸首分离,她却连那人的名字都记不起来。 雁归紧贴着谢杳,察觉到她有些发抖,也只当是失血过多引起的。毕竟这时候她无暇分心,四下里皆有可能飞来冷箭,防不胜防。 正是这时,外头忽的响起沖天的喊声,兵戈相接的声音骤然激烈起来。 雁归又杀了两个试探着近她们身的人,闻声眼神倏地一亮,知是终于等到了援兵。 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 沈辞自马背上翻下,将霍淳的人头掼于地上,整个人浑似刚从血泊里捞上来——多是旁人的血,可他因着方才冲进知州府时不要命的打法,也受了些皮外伤。 他一身煞气,提剑踩着一地的血过来的样子委实像是修罗再世,偏偏落在谢杳眼里,她眼前逐渐涣散失去颜色的世界骤然便有了色彩。 第72页 她穿着那身玄色的衣裳,瞧着像是个没事人一样,只肩头衣裳的颜色洇得深了一些,不仔细瞧也瞧不出来。 沈辞扔下剑,快步上前,双眼犹是红的,翻涌着未歇的杀意,却在见到她的那一瞬陡然柔和下来。他上前将谢杳抱进怀里,只来得及低低唤了一声「杳杳」,便察觉出不对,手顺着她胳膊向下,触到了她冰凉的指尖。 谢杳强撑了这许久,见到他终于松懈下来,几乎是在同时身子一软再站不住。沈辞抱着她半蹲下,叫她躺在自己怀里,见到她左手上一手的鲜血之时,手控制不住地打颤,解开她肩头的衣裳。 谢杳已经开始意识不清,努力睁大了双眼也看不清他的神色,本想安慰他一两句却发不出声来,她只能清晰地感受到面前这人的慌乱和惊惧。 她想,要是她争气些,一定得亲眼见见他这幅样子的——毕竟他往日皆是一副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改的模样,再艰难的处境里都未曾见他乱过阵脚。 沈辞终于见着了她的伤,离心口那么近,只差一点。 怀里的人流了太多血,脸色苍白得不像话,睁开的双眼也要失了焦似的,浑身冰凉一片,冷得叫人心口都跟着发抖。 他活了这么多年,头一回知道怕了,怕得要命,又偏偏无措得像个三岁的孩子。他只知道怀里这个小姑娘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也便跟着要去的。 那是他无论如何也要留住的人,倘若留不住,那么往后她去到哪儿,他都陪着,生死不计。 幕天席地的血色里,终于到临的黎明中,谢杳躺在沈辞怀里,忽然就笑了,而后拼尽全力仰起身子,吻上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雁归:这似乎就是传说中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沈夫人:杳杳骨子里有些东西是像我的,是以我最初瞧着杳杳这小姑娘,越瞧便越欢喜。 沈辞:母亲,您这是自恋。 沈夫人:???你继续说,你说完了,我就去尚书府认干闺女。 感谢在2020-04-27 00:40:19~2020-04-28 00:18: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荒崎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养伤 冰凉的唇相抵, 沈辞下意识地紧了紧双臂, 怀里的人却终究还是闭上了双眼。 谢杳意识陷入黑暗中的前一刻,恍惚听见他叫她醒醒,一遍遍叫她的名字,声嘶力竭到带了哭腔。 谢杳从前没见他哭过, 一回都没有。上一世两人恩怨相对,实在是难过得紧了, 他就会很阴沉,逮谁杀谁似的, 暴躁易怒。 不对, 谢杳忽的想起来,重生前那些影影绰绰的片段里, 她是见过他哭的, 还不止一回。 最早那次, 他在湖边死死抱着她的尸首,哽咽得像个被抢走了糖果的孩子。 好像前世她走后, 他就变得脆弱起来, 动不动就要失神, 有时候看着哪儿,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 有一回他在回寝宫的路上, 是个冬夜,没什么预兆地就飘下了雪。他停下步子站在原地,望着雪花落下。身边的大太监忙撑了伞上来,小心问道:「陛下, 夜里寒凉,还是回寝宫罢?」 沈辞没搭理,真就站了一夜,直到第二日的早朝。 下了朝,他换上微服,出了宫。宫人不敢声张更不敢拦着,是以他身边明面上只跟了两个御前侍卫。藏在暗处的护卫一路跟着,却始终不知这位陛下是想去哪儿。 雪下了一夜,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这时候还是零散飘着。沈辞每一脚踩下去,都有窸窣的声响。 他一言不发,一路走到了恆桥。 恆桥那儿如今热闹得很,不远处就有聚集的商贩。沈辞在恆桥前不远处驻足,静静望着桥上。 桥上有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正背对着这边儿百无聊赖地沿着桥慢慢走,一袭胭脂色的斗篷,许是风口上冷,她抬手戴上兜帽。 小姑娘在桥上,用脚上的绣花鞋子蹭雪,像是在等什么人等急了。她若是回头,就会发觉在熙熙攘攘人声鼎沸里,那九五之尊望着她,又像是透过她,望见了什么人,目光沉静又悲恸。 沈辞身边的侍卫自作聪明,以为是终于有女子入得这位陛下法眼,正要开口请示,却见这位陛下转过身,往来路走回去。 另一个侍卫机灵点儿,低声提醒先前那人道:「你可千万别不长眼提这一茬,先前擅自为陛下家事儿操心的,坟头的草都有人高了。」 沈辞往宫里走,仿佛从未来过这一趟,两个侍卫隔了一段距离跟着。而他身后,那小姑娘看到了自己等着的人,欢唿一声飞奔过去。 谢杳看到这一幕时,清晰看见了走在回宫路上的沈辞,大陈那位杀伐果决雷霆手段的皇帝,像一个失意的寻常年轻人般,眼角坠下一滴泪来。 谢杳突然有些心疼,又有些愧疚,可这些情绪也不过弥留了一瞬。黑暗宛如潮水一般将她淹没,到最尽头,窒息静寂。 不知过了多久,谢杳隐约听得有人声,一时却连理解话中是什么意思也提不起精神来。她只听得那声音沙哑,却很是熟悉。 「杳杳,会很疼,忍一忍。」 谢杳正在分辨这话的意思,左肩却倏地一阵剧痛,疼得她意识都回来了一霎,感觉到右手被人紧紧握着,又昏了过去。 第73页 天色又暗下来。 沈辞拿帕子擦过榻上依然人事不省的小姑娘的额头,动作极尽轻柔。 「倘若今夜还是醒不过来……」郎中适时噤了声,只轻轻摇了摇头。 这已经是此地最好的郎中,两日前给谢杳取下了肩头那只□□,施了针封住她几处大穴,用参片压在她舌下吊着命,再几剂勐药下去。 谢杳这次伤势极重,失了那么多血,兼之身子底也只算平常,只能用此险方,于九死中求一生。 倘若她能醒过来,便是有惊无险,调养上半月也便好了,倘若她醒不过来,便是回天乏术。 郎中说完这话,战战兢兢看着沈辞。两日前他取下那只□□时,这世子爷拿着看了一会儿,不顾一手的血,面无表情吩咐下去,将霍淳曝尸于市,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那霍淳当日早便被他亲手杀了,尸首分离,如今怕是更得成了馅儿。 不止霍淳,整个霍氏,乃至跟此事有牵连的几家统统下了狱,参与过的直接问斩,主要人员处以腰斩之刑。 沈辞下令的时候,郎中正在一边儿开药方,医者仁心,闻言还是不忍的。且他亲眼见着世子爷下令时,望了一眼榻上的人儿,再开口时语气略有缓和,这才只处死了相干人等,饶过了那些妇孺。 他不敢想,若是人救不回来,此处得成个什么样子。 夜深了,屋里的灯被点起来。 榻上的人仍没有丝毫要醒的迹象,沈辞握着她毫无知觉的手,第一回 祈盼天不要亮起来。 红烛垂泪,映在沈辞眼瞳里,火光明灭跳跃。 这几日来他片刻都未离过她身,自责为何要把她留在这儿,让她陷入险境,为何不能带着她走,将她先安顿好。 那日倘若他再晚来一刻钟,倘若她带着的人没能撑到那个时候……那他或许连这么守在榻前的机会都没了。 沈辞用手描着她掌心的纹路,开口同她说话。 「杳杳,醒一醒,醒一醒好不好?先前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同你争执,不该对你说那么重的话,你别赌气了,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他说了许多,如果谢杳这时候是醒着的,必然要惊嘆于他向来人狠话不多,竟有一日也能喋喋不休如此之久。 不知不觉进了后半夜,沈辞抬手抚过她脸颊,声音沉下去,「我第一回 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被剑锋一扫,吓得连闪躲都不会。几年过去,当初那个被树枝蹭破皮都嫌疼的小姑娘,也能带着这么重的伤而面色不改,独当一面了。」 他嘆了一口气,「杳杳,我知你非池中物,但我依然很想你能一直同当年那个未涉世事的小姑娘一样,受不得半点委屈,忍不了半点疼。这条路太苦太累,我如何狠得下心让你继续走下去?」 谢杳另只手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她迷失在梦里,光怪陆离的梦境一个接一个,甚至想不起自己是谁。只是这么一直做梦让她身心俱疲,让她很想就这么睡下去,安安稳稳地沉睡下去,哪怕再也醒不过来。 最后一个梦境,她淹没在湖水里,本能地挣扎了两下后心中竟莫名静下来,也是累了倦了,索性任由自己缓缓坠下去。 一片静谧中,忽然有人跳进水里,奋力游来,遥遥向她伸出一只手。谢杳下意识地刚将手搭上去,便被一把拉住,往水面上浮。 谢杳这时候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遑论记起来这来拉她的人。她努力想睁开眼,却被水面上方刺目耀眼的光灼痛,来来回回尝试了无数遍。 那人半拥着她往上游,握着她的手倏而一紧。到达水面接触到空气的那一霎,谢杳终于睁开双眼。 察觉到她异样,沈辞正死死握着她手,迭声唤她,如今骤然对上她双眼,大喜之下竟一时愣了神。 谢杳脑中的空白正被逐渐醒来的意识填补起来,在她全然想起来前,却已然开口,气若游丝道:「阿辞,我冷。」 她浑身被汗打湿,倒真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发过了虚汗,身子便因着冷抖起来。 「郎中!」沈辞将锦被给她盖好,又多加了一床,亲倒了一杯热水,把她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又将被子拉上来盖严实,慢慢将水餵给她。 郎中赶忙进来,先切过脉,显然是松了一大口气,禀道:「谢小姐能醒过来,便已无大碍,慢慢用药调养着便好。」说完又开了新的药方,急急下去看着煎药。 谢杳这时候全然醒过来,仰头看了一会儿沈辞,见他这两日竟清减不少,往日好看的眼睛里全是血丝,一眼就知道他这些日子定是没歇息过。谢杳颇有些心疼地皱皱眉,声音还是发着虚,「就这么两日,你就能憔悴成这样。不知道的还当受伤的人是你呢。」 说完,她本想抬手摸摸他脸颊,只是刚刚动了一点儿,先前因着刚醒而暂失的痛觉便回了来,疼得她脸色霎时难看起来,狠狠倒吸了一口冷气「嘶——」 沈辞将她手放回去,「别乱动,你伤在肩头,一个不小心就要牵扯到的。」 疼痛绵长而尖锐,谢杳眼泪都要下来了,声音里倒是有中气了不少:「这也太疼了,不行,我还是昏过去得好。」 沈辞终于有了些笑意,「喝过药再说。」 谢杳低头看了看自己肩头被缠起来的伤,她衣裳左肩处被剪开,方便伤口透气。 第74页 名贵伤药不要钱一样往上撒,血是早止住了,只是瞧着伤口不小。 谢杳嘆了口气,悲伤道:「指定要留疤了。」说完不等沈辞接话,又立即道:「不过我寻思着伤口齐整些的话,这儿正好能画一支芍药。」 沈辞好气又好笑,「你精神头倒是好得快。你这伤快些好起来,用上去疤的药膏,顺利的话兴许留不下疤痕。」 谢杳想了想,沈家世代执掌边疆兵权,打仗受伤家常便饭似的,手上定然是有些灵丹妙药。思及此她心情愉悦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药煎好了,被雁归亲送进来。 雁归本也不是个会说话的,此时见谢杳好转过来明明庆幸得紧,却并未多说什么。谢杳眼尖,见她眼下也乌青一片,面容苍白憔悴,想来也是不曾放下心来歇息过,心尖儿都软了软。 雁归将药碗递到沈辞手上,退下去,掩门前听得里头的声音,不由得弯起了眉眼。 「闻着就苦。」 「备好了蜜饯和糖块,喝下去了你就含着。」 「先放一放罢,不太想喝。」 「听话,喝了药就不疼了。」 谢杳狐疑地看着舀了一勺药汁放在嘴边吹凉的沈辞,问道:「当真?」 沈辞面不改色心不跳道:「沈家打了这么多年仗,难不成每回伤着了都白白疼着?」 谢杳深觉此话有理,乖乖张口一勺勺喝了下去。 沈辞拈起一粒蜜饯餵进她嘴里,谢杳一面嚼着一面道:「还是好疼。」 沈辞又餵了一粒糖块给她,「还未奏效。」 谢杳点了点头,刚醒来其实还是虚弱的,说了这许久的话已有些提不起精神来。 在谢杳撑不住再睡下去之前,肩头却愈见肆虐的疼痛,她咬着牙道:「你个骗子。」 沈辞低声笑起来,安抚地揉了揉她发顶,「睡罢,睡了就当真不疼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杳:骗子骗子骗子。我就不该信你说的每句话! 沈辞:哦?杳杳是我见过最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出水芙蓉仙姿佚貌冰雪聪明的小姑娘。 谢杳:你说的话也不是不可尽信,有些话还是中肯得很的,比如方才这句。 沈辞:不,我是个骗子。 谢杳:??? 感谢在2020-04-28 00:18:18~2020-04-29 00:33: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陈蓉酱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佳佳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相伴 第二日谢杳醒过来时, 见沈辞伏在榻上, 瞧着睡得极沉。她知道他这几日都没能好好睡过一觉,不忍心惊动他,又闭上眼睛。 只是一直这么个姿势难免会手麻,谢杳动了动胳膊, 动作幅度极小,沈辞却还是醒过来。他的手一直压在她手下, 为的就是她一醒一动就能察觉出来。 「你再睡会儿罢,左右我也没什么事儿的。」 沈辞摇摇头, 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 又叫人去端早膳来。 丫鬟打了水进来给谢杳擦脸,略梳洗后便退下去。 趁着早膳还未送来, 沈辞慢慢给谢杳按摩身子, 力道轻重得宜。先是揉捏过了胳膊, 而后便按起腿来。 谢杳试探着问道:「我这伤在肩上,腿应当还是能用的罢?譬如说出去走走什么的?」 沈辞瞥她一眼, 「郎中说你血气一时半会补不回来, 五日内不能下榻。」 谢杳闷闷「哦」了一声, 沈辞忽的加重了力道,正按在她腿上穴位, 登时她的腿便麻了一瞬,「听郎中的话安心养着,我会一直守着你,别动小心思。」 谢杳仔细想了想, 五日也不算很长,忍忍还是过得去的,乖觉应了声「知道了」——实则是怕沈辞把她穴位封了,过五日再给她解开。 早膳用得清淡,是谢杳惯不爱吃的那一口。实则这时候她爱吃的那些也不能吃,对伤口不好。她没什么胃口,简直数着米粒吃,沈辞一顿饭餵了小半个时辰,才强逼着让她吃了个差不多。 早膳撤下去,过了没多久,雁归又端上药来,搁在一只白瓷方罐里,盖着盖子。 谢杳想起昨夜里他坑骗自己喝药,虽明知他是为了自己好,可浑身伤痛又有人好好照料的人总归有恃无恐地闹腾一些。是以便觑他一眼,态度坚决道:「不喝。」 「矫情。」沈辞从雁归手里接过方罐,雁归便体贴地退下了,回过身来掩好房门时,谢杳见她脸上有着奇异的笑容——是那种慈爱与宠溺交杂极为欣慰的笑容,不过只那么一瞬,这表情与雁归素来的性格又相悖得很,她只当自己看岔了。 谢杳刚要回嘴,便听沈辞含笑说:「这个不想喝便不喝了罢。」 谢杳当即抓住时机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可是你说的。」 「自然,」沈辞将那方罐的盖子揭开,强忍着笑意道:「这药膏是用来涂的,你就是想喝我也不敢给你喝。」 谢杳一怔,「你不会是要亲自给我上药罢?」 沈辞一时没能意会到她的意思,只随口道:「这上伤药的手法,哪个比我熟?」 他伸过手来,将她肩头本就剪开了的衣裳往下拉了拉。 谢杳飞快抬起另只手将衣裳又拉回去,这时候也顾不得牵扯着伤口疼了,在沈辞不解的目光里清了清嗓子,神色竟有几分扭捏,「还是叫雁归来罢。」说着,她高声喊了雁归一声。 第75页 雁归自然是没进来的。沈辞也回过味儿来,将她手拿下去,「晚了。你以为你前几日的伤药都是谁涂的?」 谢杳一本正经回道:「不是,那时候我没有意识,算不得数的。」不过也还是没再拦。 沈辞轻轻将她肩上的纱布解下,笑意剎那敛去,取了一点药膏出来,涂在她仍惨不忍睹的肩头。 伤口尚未结痂,药膏触及她皮肤的那一霎宛若无数细针绵绵密密扎进去,牵连着心口都疼,谢杳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本能地抗拒闪躲着,却又退无可退。 「杳杳乖,忍一忍,很快就好了。」沈辞柔声哄着她,手上却又蘸了些药膏,慢慢在她伤口处推开。 谢杳疼出一额头的汗,鬓髮被打湿贴在脸颊上,紧紧咬着牙关,硬是一声没吭。 这药是沈家独有的,虽是效果好过其他伤药不知几何,可也比旁的伤药刺激性更大一些,且须得不断按摩着吸收进去,稍微晾一会儿再撒药粉便可用纱布缠起来。 沈辞打着圈儿将药膏推匀,低声道:「是我不好,叫你受苦了。」见谢杳实在疼得厉害,便将胳膊放在她嘴边,任谢杳毫不客气地张口咬上去。 好容易上好了药,谢杳松开嘴,十分歉意地将沈辞衣袖拉上去一块儿。她方才虽是尽力收着力了,可也还是在他手腕留下了一圈深紫的牙印。 谢杳替他吹了吹,自个儿还疼得龇牙咧嘴,却哄小孩儿似地给他吹了吹。 沈辞低笑了一声,「你疼我陪你一起疼,日后我也长个记性。」 谢杳知他是仍在怨他自己当日将她留在这儿,可依她所见这分明怨不得他,想劝一时又不知从何劝起,索性换了个话题,「我寻思着雁归也该是会上这药的,何必你事事亲力亲为。」 沈辞挑眉看她,「从前倒是没见你这么小女儿情态过。」 谢杳咳了两声,「总归是……」她琢磨了许久方才底气不足道:「授受不亲。」 沈辞颇有些好笑道:「怎么,你亲都亲过了,还想抵赖不成?」 这要论起来,先前他若是说丝毫不介怀谢杳同太子走得近,是万万不可能的。也就是隔着道教居士这层身份,坊间才没什么风言风语,顶多是认定谢尚书站了太子的队。 大兴重道,虽说开国来还未有后宫妃嫔出身道观的先例,但也并非是全然断了可能,毕竟道教中人并不忌婚配。 于情之一字上,大多数人是看不清的,饶是沈辞也不例外。他对谢杳心中所想是约莫有个底的,可谢杳同太子来往过密,言语中又总隐隐有维护之意,时间一长次数一多,他便拿不准起来。 他怕小姑娘与他亲近是依着小时候的惯性,他怕小姑娘心底仍是拿他作兄长的。一旦有了这念头,便见风就长,面上虽不显,心里头却是听得她与太子如何如何就要泛酸的。 直到那日她仰头一吻,封缄了他所有的猜度。沈辞这才发现,原一直囿于其中看不穿的人,是他自己。 此时他眉眼俱是温柔,仿佛春风吹开了江南的柳,两两相望间看得谢杳心跳一滞,本就有些红的脸更是升腾起一片火烧云。 谢杳把头偏到里头那侧,「啊好生奇怪我怎么头也痛了呢?看来是得再睡一会儿。」 她年纪还小,沈辞不想逼得太紧,倘若再吓着了就不好了,便也不再提起,顺手给她掖了掖被子。 谢杳本是装睡,谁成想闭了一会儿眼睛竟当真睡了过去。 五日的时间确也不难熬。待到谢杳被恩准能下榻走动时,已经像根大雨淋过奄奄一息被太阳一照又生机勃□□来的小草。沈辞抱着胳膊倚在门边,看她欢天喜地在院子里转圈儿的模样,带笑道:「你这大病初癒倒真像重活过一回,高兴成这个样子。」 谢杳脚步一滞,眼中闪过一霎的警觉,又迅速消逝。 沈辞见她不对劲,还当是她玩疯了忘记了身上还有伤,一不小心又牵扯到了伤口,皱着眉到她身边来检查她肩头,确认过伤口没裂开才长出了一口气。 沈辞低头看她,刚想说她两句,却撞进小姑娘澄澈清润的眼瞳里,下一刻小姑娘单手抱着他腰,贴进了他怀里。 他到嘴边的话就这么生生咽了回去,反手抱住她,又不敢用力,只松松环着,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指梳理她的头髮。 阳光很好,大片铺陈下来。时已初夏,隐约有几声蝉鸣响起。这不是个好年岁,在他们驻足的这处府邸外,还有着干渴的田地,逐渐有些苗头的蝗虫振着翅,在更远一些的京城,错综的势力蠢蠢欲动,棋局永无尽头,黑白子交错,至死不休。 可谢杳这一刻贴在沈辞胸口,听得他有力的心跳声,一声一声连带着她的心房也在震颤,忽的就想从这些做不完的事情里抽身出来,就一小会儿就好,让她有机会心无杂念地拥抱他。 两人静默着相拥了许久,谢杳抬起头来。 沈辞将她鬓边一缕碎发收回到耳后,「你身子底还虚,不宜受舟车劳顿之苦,还得在此处住上一阵儿。」 谢杳知道他这话里的意思是她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左右有个现成的由头。她垂眸想了想道:「再过十日罢,再过十日我们就回京。」 沈辞将她头上一支髮簪扶正,「这么急?」 谢杳一挑眉,既是他说急,那就是不用急,当即又加了五日,「半月。不能再耽搁了。」朝堂之上风起云涌瞬息万变,时间拖得久,她怕会误事。 第76页 两人这话说得讨价还价一般,沈辞笑了一声,应道:「好。」 不过自这日起,谢杳既然已好转,沈辞再夜夜守在她房里就说不过去了,兼之谢杳心疼他在自个儿房里夜夜不得好眠,只能在椅子上将就过去,便将他轰回了他房里。 沈辞往回走,步子比往常慢了许多,终于在他到房门前一尺远的地方之时,谢杳开口道:「等等。」 沈辞回身,还未来得及开口,谢杳努努嘴示意了旁边叠起的被子道:「把你那床锦被一併带回去。」那被子沈辞没怎么盖过,全是谢杳前些日子惧冷,他顺手拿过来给她加了一床。 如今谢杳不怕冷了,倒是过河拆桥得彻底。 沈辞嘆了一口气,拿上被子往回走,端的是一身落寞。 谢杳望着他背影,忍不住笑出声来。 诸项事务回到原该有的轨道,沈辞手头的事儿又多起来,不过再怎么多,也好过在京城的时候。他自有一套处理这些事务的方法,很是高效,往往这些个事儿半日就做得完。 谢杳睡到日上三竿,起床磨蹭一阵儿,而后去陪他用午膳。午膳用完他会将事务分门别类说给她听,包括远在千里的上京的最新动向。 结果这日两人用完午膳,沈辞却仍未处理完,谢杳百无聊赖地左看看右碰碰,又从架子上随便拿了一本书翻过几页,因着她只能动一只胳膊,能做的事儿也有限,实在是等不住,开口问道:「你还没好?」 沈辞抬眼看她一眼,復又低下头去批註些什么,「清闲是你的,我什么也没有。」 他这话说得诚然不错,霍淳一伙人被处置后,整个滇南被大洗牌,事事都须得交接,须得多少留意一些,琐事堆在一起能埋了人去。 谢杳还在将养着,他自然不捨得让她操这份心,两个人的事儿都交付在他这儿——虽说他也趁此机会在滇南明里暗里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弥补了先前在南地的空缺就是了。 圣旨前几日便送到了府邸,谢杳这回虽是损失得惨重,但也给了朝廷重整南地监察机构的正当由头,可谓正中皇帝下怀。兼之平反有功,谢杳直升两级,官居正五品,赏赐无数。 至于沈辞,两相比较就惨澹些,皇上忌惮沈家,自然是不打算让镇国公这位作质子的世子入朝的,且左右他是要承袭父爵,着实也没什么升头,只赏赐了些有的没的。 谢杳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不知觉便近了归京的日子。 启程那一日,沈辞亲扶着她进马车里,她顿了顿,回身打起帘子,探出半个身子望出去。 马车在平整开阔的官道上,因着是朝廷钦差启程的日子,早早便封锁起来,道路上一个寻常百姓都没有,只有滇南新提拔上来的官员,乌泱泱一群。 谢杳先是往知州府她住了许多日子的那处望了一眼,而后望向更远处。饶是马车上视线高而开阔些,也不至能望得见她想望见的那些。 沈辞素来与她心意相通,在她耳边道:「放心,这些官员都是我仔细挑过的,不出三年,滇南之地定是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 谢杳弯了弯眉眼,轻轻「嗯」了一声,回到马车里坐好。 随着底下官员高唿恭送,马夫一鞭子甩下,马车的轮子轱辘转起来。 谢杳掀开帘子的一个角,静静望着外头,口中含着方才沈辞餵进她嘴里的梅子。 回京后又是勾心斗角纠葛不休,在知州府里清净平淡的半月日子,怕是再难回。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逐渐被众人遗忘的太子:这么说孤还有机会? 沈辞:你品品你前面那个定语,品完了再说这话。 感谢在2020-04-29 00:33:45~2020-04-29 23:00: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andomness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回京 因着谢杳多少还有些虚弱, 回去这一路颠沛所耗费的时间比来时多了足一倍。 谢杳在船上时便得了消息——谢永被钦定主管日渐泛滥的蝗灾一事。她那时候半死不活地躺在榻上, 沈辞将信上的内容念给她听,她仰着脖子听完,「唔」了一声,又躺平回去。 沈辞将信纸顺手用旁边的烛火点着, 问道:「你好像不怎么意外?」 「意外,」谢杳违心道, 「不过毕竟姜还是老的辣,父亲的事儿还不至我来操心。」 那火苗眼见着就要烧到沈辞手上, 他不紧不慢往谢杳面前一晃, 这才松开手,信纸在落地前便被火焰吞噬殆尽。沈辞意有所指道:「倘若撒手得迟了, 会烫着的。」 谢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是怕井绳了, 不欲她在朝堂那滩浑水里头纠葛太久, 身陷险地,要她及时脱身。 她又何尝不知道, 这回重伤是个极好的藉口, 若是她想, 她是能趁机甩开这一身泥泞的。 谢杳喘匀了一口气,「可若是撒手得早了, 那纸片落地前还未烧完,火光触地灭了,又何必在开始点燃它?」 沈辞默了一会儿,等地上的灰烬都失去了余温, 才蓦然开口:「为何要点燃它?」 谢杳本就虚着的声音因为骤然温和下去而更显得轻柔,「映一映这河山。」她后半句却是未能说出口——「火光虽弱,也当是映一映你。」 第77页 长夜无灯,她想做他的那盏灯。 谢杳支起半个身子来朝着沈辞笑,是那种瞧着便软和的笑法,小时候她若是做错了什么事儿或是央他去做什么事儿,就这般笑法,简直百试不爽:「先前是我莽撞,一意孤行。吃了这么个亏,我也合该长记性了。阿辞,往后我会事事小心的。」 沈辞掀起眼皮瞥她一眼,仍未说话。 谢杳往外挪了挪,拉住他手,将他手掌牵过来,又用自个儿的小拇指扣住他的小指,晃了晃,「不信我们就拉钩。」 沈辞那双挽过弓握过剑的手上早便生了茧,这些年在京城还消下去了不少,只有薄薄一层,与谢杳打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一双手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谢杳用指尖蹭了蹭他掌心。 沈辞颇有些无奈地看她,终还是配合着她拉过钩。 「那我便当阿辞是默许了!好了拉过钩了不兴反悔的了。」谢杳一口气说完,仰头又躺回到榻上。 晕车晕舟算不得什么病,因着也没什么好法子,只能她回回生捱过去。 沈辞见她难受,也不多计较,叫人去取了姜片来,贴在她额角,又用手轻轻揉着她太阳穴,慢慢同她道:「谢尚书这回若是做事得力,定然会被擢升,你前两日也刚刚晋升两级,虽说是女官,可总归也是不同了。谢家这一朝势大,怕会生变。」 谢杳闭着眼,大爷一样拍拍他手,「我心里有底,会多加注意的。」 沈辞见她这模样,好气又好笑,磨了磨后槽牙,柔声道:「贴姜片这法子见效太慢,其实还有个立竿见影的法子。」 谢杳惊喜睁开眼,一霎眼瞳都亮晶晶的,「是什么?」 「我帮你晕过去。」 「不必不必,我最近乏得很,不劳动尊驾,一会儿就睡了的。」谢杳往里侧挪了挪,尽量离他远一点儿。明日一早就能下船了,左不过也就这一阵儿难受了。 沈辞一笑,忽的弯下身来,在她眉间轻轻落下一吻。浮光掠影间,仿佛一只蝶振翅掠过水面。 他低头看着小姑娘睁大的一双凤眸,心情极为愉悦,替她拉了拉被子,「好好歇息。」 谢杳一行人回京后头一样要紧事儿自然是至御前叙职,皇上将她和沈辞分开召见——依着谢杳所想,实则皇上是压根不想见沈辞的。 她先进了殿,皇上问的也无非是些细枝末节,毕竟前因后果早早便在奏摺里写清了。 皇上又略表关怀地问过几句她的身子——在皇上心里,她还担着个半个「神仙」的名头,若是这么轻易就死了,怕才是真正的祸事。 末了谢杳谢过恩,也便从殿里出了来。 她这边儿往外走,沈辞那边儿便被公公引着进去。两人擦肩而过,谢杳略有些担忧地递过一个眼神去,沈辞一笑,两人被宽袖挡着的手极快地相碰了一下。 谢杳自然是不能堂而皇之地等着他出来的,便先往宫门那边走着,半道被一个嬷嬷拦住。她的记性向来还算不错,当即便认出来这嬷嬷是东宫的人。 果然,嬷嬷上前行了一礼,恭谨道:「谢尚仪,太子有请。」 太子不先来找她,她也要寻个时间去趟东宫的,正好省了她的麻烦,谢杳当即应下来,「还请嬷嬷带路。」 嬷嬷一路将她引至东宫书房,又行了一礼退下。有内侍进到里头通传了一声,再出来时,显然是书房伺候的全然退了出来。 宫娥将门打开,谢杳举步走进去,甫一进门便闻得一股浓重的龙涎香气。 「谢尚仪可真是邀天之倖,逢凶化吉啊。」太子这话头起得不善,语气怎么听都有些古怪。 谢杳面色如常,仍是先见过礼请了安,才回话道:「大业未成,谢杳总不好食言。」 太子冷笑了两声,手中书册摔在案上,「你还知道便好。孤还以为谢尚仪向来不知天高地厚。」 谢杳暗暗腹诽,滇南这一趟分明就是他暗里也授意了的,此时倒说得像她违了他意一般,这火气来得莫名其妙。常言道伴君如伴虎,皇家的人果真是难伺候。 饶是这么想,她面上却也只不卑不亢道:「不敢。这运气,总会用完的。在殿下手底下做事儿,还是稳妥着好。」 太子踱步到她身前,仔细打量过一圈,目光在传言她伤着了的左肩处一顿,又不着痕迹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她道:「孤偶尔想起来,还当真是对押在你身上的筹码悔得很。说说罢,收着了孤的书信,何故不回信?」 谢杳显然怔了一下,浑然不记得自己何时还收到过太子的书信。不过她心思玲珑,心念一转间也猜到了个大概,登时不知是该嘆气得好还是笑得好,只在心里默默给沈辞记了一笔帐。 在知州府养伤的时候,有一日沈辞确是不大对劲,与她说了些有的没的,而后不知怎的将话题拐带到了太子身上。谢杳自然是斟酌着解释过了,却被问了句「倘若太子挂念着你,你当如何?」 彼时谢杳信誓旦旦道:「不予回应。」 沈辞眉目霎时便柔和下去,笑道了一声「好」,不再提这一茬。谢杳巴不得他不提,顺水推舟说起了旁的。没成想,他那时候是手里捏着未开的信封,同她讲这话的。 沈辞心里有数,那信走得不是朝廷的道,信封也不打眼,必然是太子私信,可这一路传来,也未见专人护送,那便更是私信——只谈私情,不谈政务的私信。 第78页 谢杳所料的确不差,那封太子亲笔所书的信,这时候还不知在知州府哪个角落里,火漆都未开,只等着落灰呢。 沈辞能想到的这些,她按着沈辞的性子反推回去,也大致明白信里会说些什么。好在太子背对着她,错过了她脸上精彩纷呈的神色变换。 谢杳又行了一礼,「回禀殿下,臣女是想着书信说不清楚徒增焦虑,与那些个传回京的消息也差不离,不若臣女亲自到殿下面前走一趟,伤势如何岂不是一眼就知?」 她这话虽是强辩,可听起来顺耳,竟然也觉得有两份道理在。 「罢了,你陪孤到外头走走,孤便饶你这回不敬之罪。」 两人在偌大的东宫走了一会儿,自然不是为了散心,这个空当里,太子同她理了理这个把月里京城的动向。 谢杳一面听一面思索着,待觉着身边景色愈发熟悉的时候才恍然发觉,竟是走到了湖边。 她突然停下了步子,太子往前走了两步才发觉,回头刚要开口,便见她脸色煞白一片。 太子初时以为她是身上的伤还未好全,走到她近前,却见她骤然转过身去,背对着湖,手紧紧捂着心口,慢慢蹲到地上,蜷缩起来,甚至干呕了两声。 太子回头望了望湖面,皱眉问道:「你该不会是惧水罢?」说着,亲手将她扶起来,允她半靠在自己身上,带着她往里头走了一段。 谢杳渐渐回过神来,条件反射地退开太子身边,只是身子仍有些发抖,四肢冰凉一片。 这时候已经有些暑气了,太子差人取了轻薄披肩来,亲搭在她身上,察觉出她的抗拒,又颇有礼数地退了一步,让她自己去系那扣子。 「旁人惧水也就是见了水不喜,倒真未见过如你这般反应的。」太子眯了眯眼,像是想起了什么,「既是如此,去滇南时的水路,你是怎么过去的?」 谢杳闻言不由得苦笑,总不好告诉他,自个儿在这东宫的湖里淹死过一回罢。 作者有话要说: 沈辞:半个神仙?这话说得委婉,不就是半仙么。 谢杳:我认真考虑过了,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了。我们仙女不能动凡心,这是触犯天条的。 :) 沈辞:杳杳这能叫动凡心么,我等凡人才有凡心,杳杳动的是仙心。 感谢在2020-04-29 23:00:57~2020-05-01 01:01: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均 第41章 请柬 谢杳一本正经道:「这是东宫, 龙脉之地, 此处的湖水怎么能同那些凡河俗水相较?」 太子嗤笑了一声,「你倒不如说是此地与你八字不合,孤还信一些。」 而后看她身上那披肩系得歪了,忍不住上前给她整理了一下, 动作之迅速让谢杳全然没机会反应。 谢杳不自然地自个儿扯了扯披肩,极生硬往后退了一步, 一时两人间气氛便有些尴尬。 谢杳在心里同自己道太子这人惯来礼贤下士,没准儿是她想多了。她如今还担着净虚真人之徒的名号, 饶是太子口味再怎么清奇, 也犯不上跟她牵扯。 思及此,她咳了两声, 「走得虽是水路, 可臣女都是待在舱房里头的。何况这为朝廷办事, 苦些累些也当得。」 太子没接这话,言归正传到了正事儿上, 「宁王最近该有动作, 你盯紧些。」 他说着便往回走, 谢杳跟在后面,保持着适宜的君臣距离, 「宁王这是不打算韬光养晦了?」 太子活动了活动手腕,脚步未停,「是时候断一断他的爪牙了。」 谢杳从东宫出去,一路没再耽搁, 径直往尚书府回——出门这一趟还当真是有两分想家的。 马车行至恆桥,却在桥头突然停了下来。谢杳打起帘子来,雁归上前去看过回来道:「世子殿下在前头相候。」 沈辞在这儿也没等多久,此时双臂撑在青石栏杆上,正捏着张请柬样式的东西看。 他今日着一身银白广袖交领长袍,上绣墨竹,愈发衬得人清贵。此时即便是随意往那一站,在人群里也出挑得很。一些胆大的姑娘路过时忍不住抬眼看他,又羞红着脸匆匆从桥上而下。 谢杳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看准时机勐然伸出手去捂他的眼睛。 她还未及开口,便听沈辞唤道:「杳杳。」语气缱绻而笃定——若非早早从脚步声里辨出了她,旁人哪能就这般轻易近他的身。 谢杳嘆了一口气,悻悻松手,回回都被他猜出来委实半点成就感都没有。「罢了罢了。你这是有何事,偏生要半道拦我?」 沈辞将手中请柬递给她,「宫中遇着了宁王,先是当面请了我,我不好在宫里头下他面子便先应了下来,而后他又托我将你这份儿请柬捎给你。我估摸着你也正是该与他正面见一见的时候,便没推拒。」 谢杳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这宴会用的是接风洗尘的由头,又是借沈辞的手给她,她便是顾及着与沈辞这同去赈灾的「同僚之谊」,也合该去的。 宁王明面儿上的意思是想拉拢她和沈辞这两位功臣,可谢杳用指甲琢磨都知道不对劲。 她和沈辞心知肚明其中必有蹊跷,可也正因如此,才更该去这一趟。 请柬写得讲究,连用的墨亦是掺了金粉的,足见宁王的重视。谢杳捏着请柬却笑了两声,摇摇头低声道:「宁王火候还是差着。」 第79页 这时节上天灾不断,国库空虚,满京权贵风声鹤唳,生怕自家骄奢不改,被皇上拿着开刀。宁王此番举动,且不说朝臣如何看,这分明就是在打他父皇的脸。皇上顾及皇家颜面不多说什么,心里却免不得要给他记一笔。 沈辞明白她的弦外之音,接道:「这回宴请规模不大,他在宫中与我说话时四周没有旁人,地点又是定在京郊私苑,想他也是顾虑着这些。」 「世上焉有不透风的墙?宁王不欲引人注目,怕是难。」谢杳刻意咬重了后半句的音,眼睛略一眨巴,沈辞便意会到了她的打算——她是想添一把干柴,让这簇宁王亲手点起来的小火苗,烧得更旺一些。灼着了龙椅上那人的眼才好。 他微微颔首,算是准了她,而后还是忍不住屈指敲在她额头,正色道:「不管有什么行动,先同我知会一声,出了事我也好给你兜着。」 谢杳乖觉点了点头,拉过他手来,自个儿的手背不经意间划过身上的披肩,这才恍然惊觉,她身上那件从东宫穿出来的披肩还未除下。 她身上染了龙涎香的气味,沈辞必然是知道她方才去过东宫的。这从东宫出来,身上多了件衣裳,怎么解释都有些欲盖弥彰。 谢杳嘀咕了一声「今儿个天真热」而后迅速将披肩解下来,偷偷抬眼看他。 沈辞眯了眯眼,「穿着便穿着,我是那般小心眼儿的人么?」 「自然不是小心眼儿,不过就是自幼便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的人,不小心忘了一封信罢了。」 「不予回应这四个字是谁说的?既然不回,何必去看?」 两人小孩儿拌嘴一般你一句我一句,谢杳言语上被沈辞压了一头,当即跳着脚去打他,笑着闹着往方才马车停的那处去,倒像是一对民间寻常的青梅竹马。 恆桥后不远处,停在原地许久的人马调转方向,往来路去。 为首一个虽着常服,可腰间隐约可见别着一块明黄穗带的令牌,正是太子。 他是在谢杳走后没多久,挂念着她方才身子不适,便出宫跟上她。虽是一时起意,可也未空着手,光是千年人参便备了两份,原是预备着直接登门尚书府的。 谁成想这人追到恆桥,却见她停马下车。而恆桥上相候的,早便另有其人。 从太子这处能清晰瞧见桥上,桥上往这边看却多有遮挡,是以他便看着谢杳笑靥盈盈地走到那人近前,往日在他面前一身扎人的刺陡然收了回去,柔柔顺顺。 他从第一回 见谢杳,便觉着她沉稳得不似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藏在安定的表象下那带着两分疯劲儿的孤注一掷,更是给她添了些处变不惊的意味。倒是没料到她还有这样活泼闹腾的时候,往日冷静克制的一双凤眸此时也清澈灵动,像只偎在人膝头的狸奴。 他们这一行人就这般停在大街上委实不妥,是以他身边的近侍请示道:「殿下可还去尚书府?」 太子收回视线来,勒紧缰绳,沉声道:「回宫。」 尚书府。 谢杳甫一进府,便见着满院子的人,比接圣旨之时来得还齐整些。这场面唬得她骤然「近乡情更怯」起来,从脚底板一路麻到头髮丝儿。方唤了一声「父亲母亲」,便见里头一个小粉白糰子一熘烟跑到她腿边,紧紧抱住她的腿。 谢杳蹲下身捏了捏糰子的脸颊,一把将他抱起来。 「阿姊,寻儿想你了。」 小孩子软糯糯的语调听得谢杳心里极熨帖,一面同他说:「阿姊也想你,待会你看看阿姊给你带了些什么回来?」一面抱着他往屋里头走。 路过那些从她小时候起便伺候在府上的老人时,知道她们是听了她受伤的消息心急,谢杳一一笑着点头示意,唯独行到谢盈面前时,她分明瞧见谢盈嗫嚅着双唇欲言又止的模样,仍还是逗着怀里的幼弟说话,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她在滇南养伤时往府上写过信报平安,谢夫人的眼泪紧着那时候流完了,此时见着闺女全须全尾地回来倒镇定不少,只是将一只护身符慎重地交到她手上,絮絮着要她往后日夜不离身地佩戴着。 装护身符的小锦囊的针脚极细密,针法谢杳一眼便知是她母亲亲手缝起来的,右下角还绣上了她的名字。 用过晚膳后一家人在后园里搭起了案几,摆上时鲜的果子,配以冻顶乌龙。谢杳便慢慢将滇南这一趟所见所闻讲出来,本着报喜不报忧的原则,将当初受伤那时一句带过,只说是沈辞及时回来救下了她。好在谢夫人是想着有这么一茬就心痛,也未多问,只道改日备厚礼去一趟镇国公府亲自致谢才好。 谢寻因着尚幼,扑腾着追了一会儿萤火虫便睏倦了,由乳母抱了回去。 谢杳这才想起来怀里的请柬,拿出来禀过后被谢尚书接过去。 谢永认真盯着看了一会儿,方才斟酌着开口道:「宁王一门心思认定你是太子那边儿的人,怕是宴无好宴。」 「父亲宽心,便是鸿门宴也赴得。」说罢,她见谢永眼底乌青一片,知他是为着蝗灾一事日夜操劳,便接着道:「父亲连日忧思,夜里还是尽早歇息得好。」 谢永见她心里有数也放下心来,又提点了几句才将请柬递迴给她,嘱咐道:「你亦是奔波一路,早些歇息。」 宁王这宴定在两日后,算起来时间也算不得充裕。谢杳回房便叫了笔墨修书一封,理清了一应安排。想是容易想,可真要这般做起来,她手头的人除了雁归是决计成不了这些事儿的。 第80页 谢杳将信仔细封口,拿给雁归,吩咐道:「将这信送到沈辞手里,要他尽快安排。」 雁归低低笑了,难得揶揄她道:「不必嘱咐世子殿下也定然会尽快安排的,小姐的事儿,哪一桩是他不急的?」 谢杳用笔桿去戳她,「这才多长时间,雁归你怎的也开始嘴贫起来了?我若是知道是哪个带坏了你,必然要罚她一个月不许说话。」 此时能留在屋里伺候的都是她心腹的人,闻言皆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杳: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哪天沈辞身临其境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两人对弈,赌注是答应对方一个要求。 谢杳手执黑子,眼见着自己就要输了,极为镇定地将棋盘上某处的白子换成了黑子,局势骤然反转。 沈辞:???这什么操作 谢杳:你的不就是我的? p.s.五一期间有几篇结课论文要忙,明天请一天假qaq 第42章 下药 宁王府。 一身松花绿描竹刺绣长袍的男子坐于正殿正中的交椅之上, 把玩着手上一枚玉扳指, 听得殿中跪着的那人禀完,起身走下去,亲扶了那人一把,「差事办得不错, 下去领赏罢。」 那人跪下一拜,方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郑统领一早便在殿内, 直到不见那人身影,方一拱手道:「殿下此举还需三思。」 宁王自知用的不是什么光彩手段, 心里有鬼因着对反对之言更敏感些, 当即便蕴了两分薄怒道:「郑华钧,本王的打算还需得了你的首肯?」 郑统领知是这话触了他逆鳞, 一身冷汗跪下, 却仍道:「臣不敢。只是殿下这打算仓促了些, 倘若一击中的诚然是再好不过,可倘若不中……」 「倘若不中, 本王也无损失。」宁王沉声打断道。 郑统领犹想说服他, 急急道:「殿下, 此举牵涉甚多。不光是那清潭居士一时半刻探不出根底来,便是那镇国公的世子, 平素瞧着淡泊,可依臣之见却未必是盏省油的灯。」 宁王嗤笑了一声,又转了转手上的扳指,「不过一介女子和一个质子, 郑统领多虑了。」 郑统领见已无转机,也不再多言,却在心里嘆了一口气,冥冥之中觉着宁王这回是要吃亏的。作为臣属,宁王心意已定,他也便只能尽力将该做的事儿做好。 在郑统领退下去前,宁王坐回到正中的椅子上,平淡开口:「方才那人记得料理干净。」 于常人而言,约莫是心事越多,便越难睡得安稳的——可谢杳不同。她有个爱好,喜欢睡前翻翻心帐,将那些个盘根错节的心事细细盘点一遍,数着数着就昏沉起来,没多一会儿便能睡着,一早醒来神清气爽。 宁王这场鸿门宴前夜多少人细数更漏到天明,谢杳却点着灯挑好了一件新做的飞鹤银绣藏青交领宽袖长裙预备着穿,而后早早便歇下了,沉沉睡了一觉。 初夏时节天亮得早,谢杳一觉睡足了,醒得自然也早。外间的丫鬟们见她坐起身来,便打起帘子鱼贯而入,伺候她梳洗。 谢杳换上那件新做的衣裳,藏青颜色重,上面的银线绣鹤便极打眼,这衣裳谢杳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穿是很难穿起来的,是以她挑这个绣样的时候,谢夫人并不怎么贊同,絮絮着小姑娘家家穿个桃红烟紫多活泼可人儿,偏偏挑个藏青扮老。 不过如今穿上她身,倒极为衬人。谢杳两世加起来年纪也不算小,足以压住这身衣裳。略显厚重的颜色显得她愈发大气,飞鹤银绣中和了一些沉静,又添了几分灵动的仙气。 谢杳描过眉,对镜照了照,叫雁归把发上那支金步摇取下来,换上低调些的玉簪。 前一日于春雪来过,于夫人陪同着她一道,谢杳那时揠苗助长地在书房教谢寻识字。 于春雪是得了许可自己找过来的,气势汹汹地闯进门,谢杳放下手中的大字帖,挑眉略诧异问她:「你怎的找过来了?」 谢寻逃离了魔爪,迈着两条小短腿飞快跑了出去。 于春雪喘了两口气,终是没忍住,手中缠着的长鞭一下甩在旁边的书架子上,书册抖了抖,谢杳的心肝儿也跟着心疼地抖了抖,忽的很庆幸谢寻先一步跑了出去,不然她该如何当着于春雪的面儿告诉他道:「这个姊姊不是疯了,她就是偶尔心情会暴躁,暴躁的时候控制不住她自己。」那怕是于春雪下一鞭子就冲着她来了。 「你人都回京了,同我报个平安很难么!」 于春雪越想越委屈,别说是她好起来,就连她受伤的消息,也是她在胭脂铺里听别家的小姐议论时才知道的,其中有一人与她素来不对付,当即便嘲讽道:「于家姊姊不是同尚书府那位小姐亲厚得很么,怎的连这都不知道?难不成先前都是于家姊姊一厢情愿的了?」 她当时忧心着,没去理会,直到后来谢杳回京的消息传到她耳朵里。最开始她用来安慰自己的谢杳伤着没顾得上的理由都站不住脚,这才真真切切委屈了一场——谢杳分明就没想过她会担心,换言之便是没把她放在心上。 于春雪只一句话,谢杳便琢磨过味儿来。这倒也不是她有没有把于春雪放在心上,只是她心理年龄摆在那儿,初时就只当于春雪还是个小姑娘,而她势必要卷进京城的浑水里,也不想牵连着于春雪。不过是后来两家来往密切,她们也便跟着来往密切了起来。 第81页 于春雪这一怒,倒是点醒了谢杳。不管她是怎么觉着的,于于春雪而言,是当真把她当体己人的。 谢杳捏了捏眉心,沈辞那般诡异的脾气她都哄得,哄个把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自是不在话下。 末了谢杳答应带她一同去第二日宁王设的接风宴,于春雪才从给的台阶上一蹦三尺高跳了下来。 谢杳看着于春雪满腔少女心事的样子,暗暗喟嘆了一声。让她早日看清宁王的为人,不该有的幻想早日破灭,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儿。 谢杳绕道去了于府,接了于春雪出来,方至宁王京郊别院。 两人来得不算早,太子与宁王一行人已然到了,便先去一一见过礼。这回宴席的主角是谢杳与沈辞,自是免不了诸多应酬。 于春雪左右无事,同谢杳耳语了一句,便自顾自去逛了。 谢杳笑得脸都要僵住了,心里头明明别扭得要命,却还得硬着头皮与人笑谈,且往后她能同于春雪那般自去躲个清闲的机会也委实不多。好容易等到了开席,身边儿却依旧空着一个位子——于春雪不知逛去了哪里,这时候仍未回来。 说巧也当真是巧,正赶在宁王举杯长篇大论时,于春雪回了来。她像是刚疾步走过,髮钗有些松散,回来坐到谢杳身边儿,刚要同她说什么,宁王却遥遥向谢杳举杯,「清潭居士南下这一趟为我兴朝除了一大患,本王敬居士一杯。」 谢杳举杯回敬,却见于春雪急得额头上都沁出了汗,极力克制住面色,藏在案下的手拼命地摇。 谢杳不动声色地看了酒盏中的酒水一眼,举杯而饮时,借着宽袖的遮挡,将酒水倾倒于内里一层衣裳。而后放下袖子来,将空酒盏置于案上。 于春雪当她是真饮尽了,目露绝望,正巧宁王在劝旁人的酒,宴厅中的焦点不在她们这儿,她当即附耳道:「酒里有东西。」 谢杳微微颔首,手在底下写了两个字——未饮。 这时候说话不方便,于春雪知道她心里有数且并未沾着酒也安下心来,不再多言,只意兴阑珊地戳着面前几道菜。 确实也无需多言,谢杳转了转那只酒盏,心念跟着一转便猜了个大概。宁王势必不会大庭广众之下毒死她,能下到酒中且对他的安排有用的药,也便只有合欢一类。 谢杳接着琢磨,宁王的目的必然是在太子身上,这般说来,药不会只给她一人独享。 思及此,她望了上座的太子一眼。太子正饮尽了杯中酒,见她望过来,略勾了勾唇角。 谢杳登时有些头疼。 谢杳多多少少用了些吃食,敬酒的倒是一应婉拒了,只称自己不胜酒力。掐着时辰差不多,她说是出去醒醒酒,便走了出去。 宁王望着她略有些不稳的身形,下意识地转了转手上的扳指。 谢杳在外头转了半圈,仍未见宁王的人有下一步的动作,朝雁归使了个眼色,便体贴地将身边儿跟着的人都支开,自个儿坐在小亭子里,恹恹趴在栏杆上。 又过了一盏茶的空儿,就在谢杳都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岔了时,才有婢女上前请她去客居里休息一阵儿。 谢杳佯作无力地叫那婢女扶着,连语气都尽力放得虚弱:「今儿个这别院里真热,可否取些冰来?」 婢女恭谨道:「小姐去到客居便不热了。」她扶着谢杳一路愈走愈偏,最终走到这别院最尽头的一端,推开门将谢杳让进去,上一刻还毕恭毕敬,下一刻便当即关上了门。 谢杳知道那婢女还在门口,戏要作全套,便先推翻了案上的茶盏,装作是走不稳不小心碰掉的。谁成想效果意外得好,竟听得里头有男子低低地问了一句「谁?」 这间客房不小,中间还设了一道屏风挡住了后面,是以她方才并未发觉屋里有人。 谢杳绕过屏风,只见一张宽榻,散着月白的床幔,床头的香炉裊裊升腾着香雾。 而榻上倚坐的人抬眼看她,一身鸦青长袍掩在轻纱后,他伸出一只手拨开床幔,站起身来。 谢杳一惊,刚刚张开口便被他上前一把捂住,那句「怎么是你?」便被挡回去,在外头听,只能听得她「唔」了两声。 沈辞一手扣在她后脑,一手捂在她嘴上,本就离她极近,自然听清了她那句话。 他正常音量以极其缱绻又略带惊喜的语气唤了一声「杳杳」,復又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问她:「不然你想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大哥,你知道你是怎么输了的么? 宁王:? 太子:开局这么久,你连男女主的人设都没吃透,相当于你去打猎追着头老虎以为是只狗打,追着只白毛狐狸当兔子打,你自个儿觉得你有希望么? 沈辞:以为是什么?????? 感谢在2020-05-03 02:10:40~2020-05-05 00:55: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陈蓉酱、adorach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unny 10瓶;阿秋兮猗、爱吃肉的郝思嘉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相争 谢杳将他的手拿下来, 沖他咧了咧嘴, 以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问道:「我是想问你怎么在这儿。」 沈辞瞥她一眼,一声不吭地将外袍脱了下来,刻意搭在屏风上。衣料摩擦的声音异常清晰,见他又在解中衣, 谢杳默默退了一步,被这房里浓郁的香气一熏, 登时觉得有些口渴。 第82页 末了他只着里衣,向她招了招手, 无声道:「过来。」 谢杳知道是门外那人尚未得到足够安心的结果回去交差, 便依言到他身前,颇为主动地伸手抱住他。 他身上过热的体温透过里衣传过来, 谢杳在抱上的那一霎便察觉出他身子一僵, 当即像被烫着了一般松开手。可她方才这一抱, 再想松手已是晚了,只听得沈辞喟嘆了一声, 整个人便被腾空抱起。 谢杳惊叫了一声, 未来得及反应便被扔到榻上。 沈辞欺身压上, 手撑在她头两边,支着身子低头看她。 距离这般近, 谢杳才发觉他眼尾微微有些泛红,心里不免咯噔一下,他不会是中招了罢? 她想当然以为沈辞该是能避开这些不入流的伎俩的,倒是没想过……也不知待会儿暗中跟过来的雁归能不能狠得下心对她前主子下狠手。 谢杳刚要开口问他, 便被他一指抵在唇上。沈辞轻轻「嘘」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别说话,也别乱动。」 这房间设计的有些玄机,榻边正对着一扇窗户,阳光透过薄薄的窗户纸渗透进来,正能将榻上的人影映在那屏风上。屏风用料也是极近轻薄,倘是从门口那处的缝隙里望进来,正望着屏风,便能窥得榻上人的动态。 谢杳看破这一点,不由得在心里将宁王那厮祖上八辈都问候了一遍。 沈辞低下头来,擦着她鬓边,嘴唇无意碰到了她耳朵尖儿,谢杳霎时绷直了身子,用了几分气力往外推他,自是没能推得动。 耳鬓厮磨间,沈辞忽的止住了动作,而后整个人往后一翻,躺倒在榻上,有气无力地支使谢杳:「去把窗打开,这香有古怪。」 谢杳怔了一怔,反应过来该是他听得外头那人走了,依言从榻上挪下去,打开窗时被风一吹,面色复杂地回头望了望榻上躺着一动不动的人。虽然知道这比喻不大妥当,可她怎么莫名有些觉着,这人是用完了她就扔呢? 吹进来的风将香气散了一些,沈辞缓了好一阵儿才解释道:「药下在酒中,我入口时觉出不对,可这药性太烈,只沾了那一星半点,碰上这薰香也有点儿受不住。」 谢杳腹诽道:「你那是只一点儿?」不过这话还是不说出口得好。 沈辞撑起身子来,深唿吸过几回,再开口时声音便正常起来:「你打算的那边儿我遣迟舟去盯着了,该是不会有差池。」 谢杳点点头,「时辰也差不多了。」 她这话本指的是迟舟那边该有所行动了,没成想门却被骤然推开。谢杳大骇之下回头望沈辞,缘何有人近到此处他竟未察觉,却见沈辞眉头紧锁,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腕。 他为将那药性压下去,刚刚便未留意外头的动静——方才那人走了没多久,这个空档里不该有人进来才是。 这一望间,推门那人便进了来,脚步声很急,转过屏风—— 太子今日虽是着私服,可上头也以金线细细绣了蟒纹,略有些光便能见得整件衣裳华光流转。 如今他这么金灿灿地往屋里头一站,屋中一时静得出奇。 太子先是看了只着里衣的沈辞一眼,而后一把将谢杳拽过来,力道之大差点儿将人拽倒。 谢杳被他拽到身后去,刚踉跄了一步站稳,便听他压着怒气问道:「你便是这般对她的?」 沈辞轻笑了一声,并未回答,只自顾自去将自个儿的衣裳从屏风上拿下来。 太子显然是正在气头上,被他这一激,当即便有要动手的架势——好在谢杳及时扯住了他那流光溢彩的衣裳的一角,拦着他急急道:「殿下误会了。」 太子狐疑转过身来看她,见她身上衣裳确是完好齐整,略安定了两分,仍是问了一句:「当真?」 谢杳坚定地点了点头,怕他不信又颇有道理地补了一句:「且殿下不过与我前后脚进来,中间隔了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这时间委实也短了些。」 这屋里好容易活泛一些的气氛因着她这句话又生生僵住了。 沈辞将长袍穿好,淡淡同谢杳道:「你早些出去罢,再耽搁一会儿,来了旁人,」说到这儿他抬眼看了太子一眼,「那可真是百口莫辩。」 「等等,」太子一抬手,「孤这个兄长做事,当是会留后手。」 谢杳只在这屋里初见着沈辞时惊了一惊,而后便反应过来。宁王设计她和太子委实不如设计她和沈辞来得有用。沈家是皇帝心头一块疮病,而她明面上又是太子的人,倘若她和沈辞暗通款曲被抓——四捨五入也便是太子同沈家勾结,犯了皇帝的大忌。 宁王连如此下三滥的手段都用上了,必是与朝臣通好了气,备好了摺子,只等今日过后便雪片似的飞去大殿。到时候莫说太子这一身泥泞决计是洗不干净的,怕是连沈谢两家都要受牵连。好一个一石三鸟。 太子将屋里细细打量过一遍,目光胶着在那张榻上,忽的走过去,将上头铺的一层层软垫锦被掀下来。 他翻找的时候,谢杳见沈辞外袍的带子系得有些松垮,便顺手给他重新系了一遍。 太子手里拿了个什么转过身来时,谢杳正系好松开手,抬头与沈辞对视上便展颜一笑。 太子重重咳了两声,将手中那东西抛给沈辞。 他抛过来用了力度,角度又刁钻得很,直冲着沈辞面门而去。沈辞一手拿住,手背与鼻樑也不过差了两指的空儿。 第83页 沈辞将那东西摊开在谢杳面前,赫然是一个桐木人,后背写了不知谁的生辰八字,正面是一道瞧着就有些阴邪的符咒。 「生辰八字孤看过了,是父皇的,这怕就是宁王留的后手。」 倘若沈辞谢杳并未如他所愿行事且被撞破,还有这么一招,以巫蛊的由头,最不济也能要了谢杳的命。 谢杳倒吸了一口凉气,将那桐木人握在手心,「如此看来,我备给宁王殿下的礼,还是轻了。」 沈辞笑了一声,「礼轻情意重。」 太子一时没听明白这两人你来我往地在说什么,不过也知道时间不好再耽搁,略想了想同谢杳道:「你从窗翻出去,将这桐木人找个地儿埋起来。」 太子这人素来还是有些清高的,不会用这等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下药和巫蛊案,这分明就是后宫两大法宝,宁王用这法子,倒是让他再度刷新了对这个兄长的认知。 如今他叫谢杳去把桐木人埋了,也没有反将一军的打算,只是藉此敲打敲打宁王,身为皇子,更是身为人子,有些手段使得,有些万万使不得。 谢杳将桐木人收起来,走到窗边,回头望了一眼隐隐对峙的两人,摇了摇头,从窗户上翻了下去。 雁归一早便候在窗下,接了她一把,两人便沿着小路走了出去。 又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宁王领了郑统领一干心腹,带了府兵,浩浩荡荡往这处来——宁王在席上听得府中下人禀告有行踪诡秘之人进了这处屋子,怕是有刺客,便先安抚了席上诸位,而后亲带了人来一探究竟。 郑统领将房门一脚踹开,宁王刚刚抬起的步子在看见屋内景象时便停在了原地。 进门处的茶盏摔了一地——这是谢杳摔的,正对着的那架蜀绣织锦屏风此时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香炉滚落斜倒,更别提边边角角的摆件儿。 而里头两人一左一右站在房内两端,皆是将长袖挽起,束起的发也有些松散。 郑统领率先反应过来,当即行礼道:「拜见太子殿下、世子殿下。」他身后一干人等亦随着见过礼。 宁王这才醒过神来,勉强笑了笑,「刚刚还说不见太子殿下,原是在这儿。」 太子赴宴向来是来去无声,尤其是他设的宴席,是以他看着太子离席时也并未多想。 太子将袖子放下来,不甚在意道:「孤出来醒酒,在皇兄这别院里走着走着便走到这屋子里来,本想着小憩一会儿,却遇着世子也醒酒过来,一时手痒,便切磋了两招。」 他这话是连编都未能好好编,可宁王一眼望见榻上翻乱的被褥,因着心里有鬼先矮了半截,慌乱地应了一声。 在场不够格知道这番算计的倒是纳了闷,好好地切磋便切磋,场儿选在屋里头不说,便连床榻都能整成这幅样子——约莫是天潢贵胄打起来,架势都要大一些,波及得广一些? 太子接着虚情假意地夸了一番沈辞的武功,又更假惺惺地同宁王道:「这一时没能收得住,将皇兄这屋子毁得不成样子,皇兄可切莫怪罪。改日孤令人送些今岁新贡的西海珊瑚琉璃瓶一类,给皇兄装点装点。」 宁王一副吞了苍蝇的模样,只能沉着脸道过谢。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听说你问候了宁王祖上八辈...?我觉着我挺无辜的。 第44章 灾民 宁王这道谢道得委实过早了些。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地的同一刻, 就有小厮急急跑过来, 被府兵拦在外围。宁王一肚子火气没处撒,见下人如此不识规矩,又偏偏是当着太子的面儿,登时成了只将炸未炸的爆仗, 沉着脸呵斥了两句便吩咐将人拖下去杖责四十。 那小厮本是不欲在诸位贵人面前宣扬,只是一见自家主子没有听自己说话的意思, 情急之下也顾不上,挡了挡来拿他的两个府兵, 高声道:「殿下!门前围了许多灾民, 怕是要暴动啊!」 此话一出,在场的各位神色各不相同。 沈辞一早便知, 自是没什么意外, 气定神闲地解袖子, 甚至还想着倘若混在灾民里头那几个情绪煽动得及时,局势控制得好, 回头可以把他们往上提一提。 太子这时候明白过来方才谢杳说的那份厚礼指的是什么, 想笑又生生忍了回去, 在心里暗道这小姑娘果真是没有一刻能安顿的。 那小厮说完,跪下连磕了几个响头, 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宁王一口气没提上来,梗在心口,身形晃了晃,而后一言不发往外走去。 太子瞅着他那张阴沉得能拧出水来的脸, 心情大好,连带着看沈辞都顺眼了不少,招唿他一同去看个热闹。 郑统领紧跟着宁王,附耳说了几句,而后便大跨步离开去做部署。此事趁着没闹大,还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一旦任由灾民闹起来,必然不好收场。 这是个什么节骨眼儿上?宫里的吃穿用度都裁减了不少,虽说宁王在京郊设宴本不算大事,可若是引起民情激愤,这性质便全然不同了。 一行人到了第一进院子里,正遇上谢杳和于春雪。谢杳不慌不忙地见过礼,同宁王道:「殿下这别院造得真是漂亮,逛着逛着就忘了时辰。还是方才听得这儿人声嘈杂,才跟过来看一眼,不知是发生了何事?」 她目光澄澈,似是真心疑惑,手中不知何时拿了一柄团扇,轻轻扇着,举止间倒真像个寻常闺秀。 第84页 宁王心烦意乱道:「不过是些灾民在外面闹,安抚下去便好。」 这时他若是还想不到谢杳并非他所想的那般简单,那当真是脑子有问题了。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觉着自个儿终于有了除太子外再也不想见到的人。 谢杳以扇掩口故作惊讶,眸中却是盈盈笑意,「这怎么还能闹到宁王头上来?京兆尹这差事委实做得不好。」 在她身边儿的于春雪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她这幅样子莫说宁王,便是于春雪看了也很想把她按到地上打一顿——思及此于春雪飞快抬眼瞥了一眼沈辞,又看了一眼几乎与谢杳寸步不离的雁归,罢了罢了,有些人还是动不得的。 说话间,外头的声响格外大些,宁王低喝了一声「郑统领」,郑统领闻声进来,单膝跪下,犹豫了犹豫道:「殿下,灾民情绪激动,吵嚷着要见您。」 宁王还不待开口,太子便道:「孤的皇兄乃是千金之躯,万一被冲撞了,哪个担得起?」他似笑非笑看宁王一眼,「郑统领这话说得,便是叫皇兄左右为难了。这倘若不见,岂不是不够顺应民意,不忠于万民,即是不忠于天下,天下是父皇的天下,这岂不是要陷皇兄于不忠不孝?」 太子这段说得极快,罪名一摞一摞往宁王头上按,乍一听竟还觉着有几分道理。 郑统领分明就没有这个意思,且私心来说也不想宁王出去直面这些授人把柄,闻言愕然抬头看着太子,欲言又止。 宁王被这话一逼,是非出去一趟不可的了,这回连太子的话都没有心力去回,只沉声道:「开门。」 朱红描漆金铆钉大门从两侧缓缓拉开,外头乌泱泱的人群静了一霎,愈见躁动。 宁王步出去,身边儿跟着的近卫便高声道:「见了宁王殿下,还不跪?」 灾民被这一唿喝,条件反射地跪倒在地,哭诉声一声高过一声。 谢杳从门后望去,宁王这座别院就连门前的空地亦是打扫得纤尘不染,两旁种植的花草长得规规矩矩,一眼就知是被专人好好打理的。实则不止是宁王,这满京城里哪户大宅不是此般模样? 而门前这一大群人衣衫褴褛满面灰土,个个儿面黄肌瘦,与此地格格不入。 宁王叫了起,本是想先讲两句道理,可惜他忘了底下这些可不是他素日往来的那些朝臣,而是些兴许连大字都不识几个的白丁,哪儿听得了他这说法? 他一席话实则没几句,却屡屡被打断,眼见着灾民情绪又激动起来,他的声音已然压不住,宁王当机立断令几个小厮将银钱散发下去。 这招显然奏效得多,人群的议论声小了不少。 谢杳在门后掂了掂手里的扇子,抿着嘴往远处看。 在她视线所及之处,又有灾民往此处靠拢,三三两两走在一起,或是互相搀扶,或是各自赶路,但观之数目却是不少。 谢杳又低下头去研究团扇上的绣花——送礼这事儿,一道礼怎么能显现出诚意来? 因着不断有灾民加进来,外头的声音一阵儿吵过一阵儿。早先安插在灾民里头的人开始活动起来,本着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挑事儿态度,字字皆落在痛处上。 当一群人聚集之时——尤其是一群穷途末路到光脚不怕穿鞋的人,其中绝大多数便失了思考的能力。这时候,只消几句话煽动,就如同将明火丢进干柴堆,「轰」一声,火焰便能吞了人去。 而愤怒的情绪是极易传播泛滥开的,群情激愤丧失了理智的人群,能做出什么事儿来都不必太惊异。 宁王这边儿还未来得及有什么举措,局势便要控制不住。宁王手下的人无法,无论如何总得先护着主子周全,便往门后退,预备着先退进门内,将门一关,安危有了保障,后面的事儿再从长计议。 有眼尖的灾民看出了他们的打算,整个局面愈发失去控制。 就在这时,忽的有一人摇摇晃晃从人群中走出,还未让人瞧清他的面容,他便声嘶力竭地大喊了一声,声音悽厉,嗓音拔到高处无以为继噼裂开,听的人耳膜都跟着震得疼。 他陡然向宁王冲过去,宁王身边的近卫反应也快,几个人紧紧贴着宁王身前,将宁王围在身后,拔刀出鞘。 可那人却是一头撞在了大开着的一扇朱红描漆镶金铆钉大门上,血顺着朱红的门漆蜿蜒而下,滴滴答答落在石板上。 那人的身子软下来,顺着门缓缓滑落在地上,这一撞力道极大,人已然是面目全非。 谢杳端详那团扇上的绣花时,沈辞便不动声色地到了她身侧。几乎是在那人冲过来的一须臾,沈辞抬手覆上她的眼睛。 谢杳眼前被那只温暖的手挡得严严实实,只听得一声沉闷的巨响,也猜出了个大概——她一早也便预料到了会有如今这一幕,又或许说,这一幕合该是她隐隐所期盼的那样。只有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了,宁王才会栽得狠一些。 涉及皇权争斗的东西是不该想得这么透彻清楚的,这般只会让自个儿胸膛里那颗心脏一日比一日负重难行。 但谢杳不想骗着自己,那人就死在她面前,间或是因着她的算计,倘若她也把自己骗过去了,更没人能记住这场死亡。 这些心绪沈辞比谢杳更熟稔,也约莫知道谢杳心里是如何作想。可他还是伸出一只手来覆在她眼前,低声同她道:「别看。」 第85页 他能感受到她鸦羽般的睫毛扫过掌心,能感受到在听见那声巨响后她紊乱的唿吸,所以他用另只手,握住了她垂在袖中的手。 谢杳轻轻挣开他握过来的那只手,反而抓住他挡在她面前这只手的手腕,将他的手拉了下来。 沈辞见她坚持,也并未再拦,顺从地撤下了手,又顺理成章地反握住她。 谢杳深深望了一眼血泊里辨不出面貌的人,手里用了两分气力,不知为何想起最初她重生过来,净虚真人与她交底时说的话。 她那时说,天下苍生她顾不上,也不想顾上。往后种种,看似意在民生,也不过是因着受净虚真人以救命之恩相胁的所託。时至今日,她才恍惚有些明白了净虚真人当时所想。 宁王退进门,大门立即被关上紧紧闩好,将那具渐冷的尸首和陡然炸开锅一般的喧嚣皆阻隔在门外。 大门两侧,院里院外,明明相距不过咫尺,却被分隔成两个世界。 沈辞仍与她一手相牵,她的手略有些凉,总是要焐好一会儿才能略有些暖意。沈辞低头看她,似是在琢磨什么宽慰她的话,却见她笑着抬起头来。 若是铁下心来想做成什么大事,必然要伴随着无数人的死亡。而这些死亡里,自然会有数不尽的无辜人。可若是成就的这番事业将福泽万民,值不值得,谁说得准呢。 作者有话要说:  宁王:你们一个两个三个都是醉了酒去遛弯,怎的是我府上的酒好,格外醉人? 沈辞:我感觉我媳妇儿就快跟我一条心了。 谢杳:阿辞啊,我问你个问题。一辆马车在路上飞速奔驰,马夫大喊着让开,前面有一堆玩闹的小朋友,其中一个听见了,乖巧地退到了另一条路上,其余的七八个孩子充耳不闻继续玩着。如果你在这一刻变成了马夫,时间紧迫,你唯一能做的选择就是继续跑下去或者换到只有一个小孩儿的那条路上,你选什么? 沈辞:你换一个思路,铡刀之下的人并非是你选择的,而是他们躺到了铡刀之下。 感谢在2020-05-06 00:39:34~2020-05-06 23:33: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陈蓉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荒崎 1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喝茶 宁王面色不善, 但是好歹也还存着些理智, 知道在场的这些个决计不能在他府中出半点差池,先安排了他们退到最里一进院子里。 既已见了血,府外的争执声愈演愈烈,已隐隐有要成暴动的架势。府兵虽是围了出去, 可宁王下了令,不能再见血光, 他们束手束脚,一时半刻竟愈发控制不住人群。 那些声音远远传来, 已听不太真切。谢杳推开一间茶室的门, 沈辞跟进去,于春雪在门口踟蹰了一会儿, 决定还是在院子里等着的好。 屋里有全套的茶具, 谢杳净过手, 开始备水。 沈辞就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动作,两人一时都无话。 水快要沸起来时, 谢杳问道:「京兆尹那边可还顺利?」 沈辞微微颔首, 「这时候该领人往这儿来了。」 这是一早就打算好的, 在场面闹大之前,着人去京兆尹府上报, 用的是太子的名号。沈辞方才知会了太子一声,余下的便不再插手。此事他们已将路铺到了这个份儿上,该怎么走便端看太子的了。 谢杳将水取下搁置在一旁,另取了茶碾来。 沈辞看着她动作利落地碾茶, 毫无预兆地问道:「往后你是什么打算?」 谢杳沉吟片刻,「宁王这边儿不能逼得太紧,这回只能算是杀杀他的势头,往后找机会断了他爪牙,再慢慢磨就是了。」 当务之急,当是给沈家想想出路了。 话说着,她开始点茶。 沈辞拿了一只空盏,在手上把玩片刻,「我问的不是这个。」 谢杳的动作一顿,再继续时便没了先前的沉稳,慌乱道:「那便没旁的了。」 沈辞将空盏放下,「我还未说是什么,就拒绝得这般干脆?」 谢杳默了一默,待开始分茶,才继续道:「不管是什么,都且放放罢。往后日子还长,时候不到,现下只管喝茶。」 说着,她递了一盏茶到沈辞手上,笑道:「尝尝?我手艺不精,你随便喝喝就好。」 沈辞接过茶盏却只捧在手心,低声问道:「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谢杳却只高声喊了一句「于春雪,进来喝茶。」 于春雪在院子外熘达了得有三圈,宁王的府兵将这处保护得极好,森森的兵刃看得她心里直发慌,好容易得了谢杳这一声,忙不迭推门进了去。 一进门她便发觉这两人气氛不大对劲。谢杳垂着眉目倒出一杯茶来,沈辞端着茶盏啜了一口——这本是一幅称得上静好的画面,于春雪却莫名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往后退了一步,神仙吵架总要殃及凡人的,还不如去院子里对着兵刃来得自在。 谢杳抬眼望过来,平静道:「过来坐。」 于春雪望了望一言不发的沈辞,实在没法子,只得磨蹭过去,端起来喝了一大口,也顾不上烫,将茶盏一放,「好茶好茶。茶喝过了,我就先出去了。」 她这一出门,屋里只剩静静喝茶的两个人,一时连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第86页 好在没多久,外头的暴动便被赶过来的京兆尹等人平息下去——宁王不敢动刀动枪是怕招惹非议,京兆尹便没这个顾虑了。 太子与宁王被宣入宫,灾民暂且被收押,牵扯到的官员各自回去復命,余下他们这些来赴宴的便各自回府。 两人从屋里出来时亦是一句话都未说,谢杳遣人将于春雪送回于家,而后对雁归道:「随我去趟松山观。」 雁归看了一眼天色,确认道:「这时候去?」 谢杳点了点头,坐进马车里,「过去小住几日。」 雁归没再多问,跟着上了马车,车夫一鞭子抖下去,马车缓缓行起来。 不远处沈辞俯身摸了摸马的鬃毛,一紧缰绳,「迟舟。」 迟舟今日为了灾民暴动这事儿忙了一日,且这事儿费的明显是脑子,正是心力交瘁,刚刚还在同沈辞抱怨往后还是差遣他去做些简单粗暴的活计比较好,被沈辞一叫,一时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 沈辞淡道:「你亲去跟着,再调几个人同你一道,务必亲眼看着人进了松山观再回来復命。」 迟舟这才瞧出自家主子心情不好,收回了本想耍个赖推掉的心思,恭谨应下来。 谢杳到松山观时,天已快要黑下来。她轻车熟路沿着石阶上去,寻到净虚真人那间丹房。 净虚真人白日里打盹了整一日,入了夜倒清醒起来,聚精会神地守在丹炉前,正往里头加着什么。 谢杳冷不丁推门进去,吓得他手一抖,硬是多放了二两。这炉丹算是废了,净虚真人头疼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强忍住将丹炉砸到谢杳头上的冲动,皮笑肉不笑问她:「你来作甚?」 「当然是来聆听师尊教诲啊。」 净虚真人满脸写着你猜我信不信,破罐破摔地另搁了一些什么进丹炉里,阴恻恻想到时候把这炉丹给谢杳吃下去才能泄愤。 「师父别想了,我不会吃这些东西的。」 净虚真人哼了一声,到架子前,从里头取出一只匣子来,抛给谢杳。 谢杳接了一下,却没接稳,那匣子在她手上一弹,落到地上,掉出里头的东西来——一只锦囊。她将匣子捡起来抛回去给净虚真人,拿起锦囊前后看了看。 净虚真人思及这孽徒变着法儿气他,他却还事事为她着想,给她留后路,不禁十分自我感动,沉浸在自个儿营造出的绝世好师父的心绪里,声音陡然转柔道:「什么时候你觉着有迈不过去的坎儿了,就打开瞧。」 那心绪只是一瞬,眼见着谢杳「哦」了一声,低头就要拆开,净虚真人一口气差点儿没提上来,上前一把夺过来,恨其不争道:「迈不过去!你这才多大点儿事儿?」 谢杳一耸肩,「早看了不就早防范着,何苦再落到那种境地?」 净虚真人被她这说得还有些在理的话一堵,憋了半天方道:「天机不可泄露,早看了便失了它的功效。」 谢杳又「哦」了一声,重接过来,从怀里掏出前几日谢夫人给她求得那道平安符,利落将两件物什儿繫到一起。 净虚真人见了那道符,皱着眉掐指算了些什么,末了还是嘱咐道:「这两件你且都好好收着。」 「这道符是我娘求得,我拿到时已然缝了起来,本以为是出自师父之手,难道不是?」 净虚真人摇了摇头,「收着罢,若到必要时,兴许当真能救你一命。」 既是这一炉丹药已然毁了,净虚真人空闲下来,又睡不着,索性拉着谢杳对弈。 谢杳执白子,敲了敲棋盒,「可提前说好了,无论输赢,我都不抄经书的。」 净虚真人爽快答应下来,两人不知手谈了几局,纵使谢杳困得睁不开眼,屡屡落子落错位置,他也不放她去睡,言之凿凿毁了他一炉丹总得赔上点儿什么。 鸡鸣声响起,天色还暗,谢杳终是再也撑不住,往棋盘上一趴便人事不省。 净虚真人默默将棋子收回棋盒,推开窗户。这时候天色已隐隐亮起来,晨光虽熹微,可他这处丹房的位置好,能将大半个松山观尽收眼下。 净虚真人静静立在窗边,直看到天色大亮。晨风吹动他衣袂,往日谢杳所熟悉的那副吊儿郎当的神情被收起,一身道袍周正,目光悲悯,这么看着,倒真像是遗世的仙人。 净虚真人走到谢杳身侧,「为师把这一切都押在你身上,可莫给为师掉面子。」 这话说完,他便走了出去。 谢杳压麻了手臂才醒过来,打着呵欠回了自个儿房里,补上一觉,晌午时分才晃悠在观里。 法纯一早听说她来了,这个年纪的孩子藏不住心事,整一上午都高兴得找不着北,讲经时不好好听,又被罚去扫院子。 谢杳带着从南地带回来的小玩意儿——买给谢寻的那些,她都特意多买了一份——出现在院子里时,法纯手上的扫帚都掉在地上,高唿了一声「师姐!」便奔过去。 谢杳蹲下身来掐了他脸蛋儿一把,应了一声,两人便坐在石头上,一一研究起那些小玩意儿来。 过了半个时辰,谢杳将东西一收,笑眯眯问他,「这院子可打扫好了?」 法纯嘴里塞满了吃的,腮帮子鼓鼓囊囊,跳下去拿起扫帚认真打扫起来。 谢杳这般过了四五日,直到宁王的责罚下来,太子遣人至松山观请她去东宫一趟。 第87页 宁王此番只算是得了个小惩大诫,被皇上在朝堂上痛斥了一顿,而后禁足王府三个月。不过太子借题发挥,本着落水狗能打则打的原则,联络大臣,参宁王的摺子一沓一沓地飞上大殿,惹得龙颜大怒颁旨去查。最终殃及户部,生生裁了宁王户部的人,换上太子的人,又多多少少废了宁王各处的不少党羽——这一来也算成果颇丰。 谢杳本以为太子是有要事相商,当即便往东宫赶,谁成想他只说了这几日的动向,便拉着她在东宫里四处闲逛——倒是再未往湖那儿去。 这几日太子连着找了她两三回,要么是闲话,要么是听听曲喝喝茶,铺垫得过长,谢杳觉出不对劲来,这日里太子又遣人将她接进东宫,她人刚到,见过礼便开门见山问道:「殿下究竟所为何事?」 太子正画着什么,落了一笔,方淡淡道:「没什么事儿,孤便请不得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就算始终没有姓名也挡不住我想给自己加戏的心。 谢杳:......我觉着,没什么用。 太子:我不要你觉着,我是太子,我要我觉着。 第46章 红豆 谢杳嘴上说着「不敢」, 心里却道黄鼠狼给鸡拜年, 哪来的好心。 太子停笔,将笔搁在笔架上,笔尖上染得是朱红的墨,「谢尚书加封太子少傅的旨意, 过两日便会送到尚书府上。」 「太子少傅?」谢杳一愣,她父亲这回治理蝗灾才刚刚有些起色, 不该是论功行赏的时候。 「这赏赐是孤求的。宁王一事上你功不可没,可你前不久刚刚升过官职, 不宜太过招摇。」 谢杳抿了抿嘴, 并未作声。宁王这事儿上太子不会显露痕迹,更遑论把她这么明晃晃地推出去——太子存的, 绝不是单纯为她请赏的心思。 太子将画好的那幅画拿起来, 展给谢杳看, 随口问道:「你看孤这画,画得如何?」 宣纸上未干的墨痕粼粼, 他画工意外得尚可, 几颗红豆栩栩如生, 像是一时兴起,零零散散抛了一把红豆于纸面。 谢杳只看了一眼, 心里便咯噔一下,藏在袖中的手默默握紧,面上却不显,摇摇头道:「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儿?」 谢杳抬眼看他, 一字一句道:「画上合该是窥得见作画人三分襟怀抱负的。殿下贵为太子,一国储君,画画江山便是极好,若是把心思用在画红豆上,怕是会因小失大。」 「江山悦目,红豆悦心,各有千秋却并不相悖,何来因小失大之说?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红豆生在王土之上,孤若是要採撷,还有什么拦得住?」 「殿下身居高位,不必臣女多言,也明白高位之上,最怕的不过一个贪字。再者,入画如摄魂,须得画中之物的魂在,方得神韵。倘若不得其魂,画得再美,也不过是一团墨罢了。这画确是不好,同殿下搭不到一起,殿下改日得空,重作一幅便是。」 两人打着哑谜一般,你来我往几句话间便互相交了个底。可惜这底并非人所愿,贸然说出口,即便是绕了几道弯儿,只要对方听懂了,也仍是难堪。 太子轻笑了一声,「在你心里,不好的不是这幅画,而是作画之人。」 谢杳默不作声跪下,行了大礼,平静道:「请殿下降罪。」 情爱之事,本就讲究的是一个你情我愿,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袒露心意于她。毕竟动心的人是他自个儿,只消求得一道圣旨,哪儿还有她蹦跶的余地? 他肯问她,便是没打算强行把她留在身边。可她如今请这罪,这般跪在他面前,倒显得他那所剩无几的一点真心也裹挟着层层算计,可笑又可悲。 也是,太子看着手上那幅墨迹将干的画,像他这样生在皇家,又被早故生母的夙敌抚养长大的人,一生至此,身边的人敬他惧他算计他唯独没人真心待他,像他这样未曾见过真心的人,哪儿来的真心。 太子被她这一句话气得不轻,将手里的画搓成一团掷在地上时,像是把自己那颗心也揉皱成一团掷了出去。 他胸膛剧烈起伏,缓了好一阵儿仍是未能压下去火气,怒极反笑道:「好极,好极。谢杳,你还真是知道怎么一口气将孤堵死。」 「殿下消消气,为了这么一幅画动肝火多不值当。」 太子眯眼看她,陡然开门见山道:「你可知道,你同沈辞,是万万不能的。」 太子没叫起,谢杳依然规矩跪着,答道:「臣女知道。」 「孤看你压根儿就不知道!」 谢杳颇无奈地抬眼看他,懒得再解释,顺口接话道:「那臣女就不知道。」 太子显然是已调整了过来,再被她呛声时也不觉得有什么,压低了声道:「你同他走得过近,不仅是在加速沈家的败亡,稍有不慎,还会牵连你自家。」 谢杳登时警觉起来,这还当是太子第一回 同她直接说到沈家。可她心里拿不了十分的准,话也不能说得太过,只得试探道:「皇上自然有皇上的决断,不是臣女能置喙的。沈家的兴亡,还当是握在镇国公手里。」 太子嗤笑了一声,「天真。」 谢杳跪麻了腿,悄悄挪动了挪动,太子看在眼里,本想再晾她一会儿,可看着她倒吸了一口冷气的样子,终是没好气吩咐了一句「起来罢。」 第88页 谢杳慢腾腾站起来,一面活动了活动,一面问道:「臣女只想多问一句,若殿下只是殿下自己,与此事上是如何作想?」 「孤且先提醒你一句,你是孤的谋臣。你当真想听?」 「洗耳恭听。」 太子倚坐在书案上,语气随意,却又意有所指道:「沈家兵权必收不可。可孤对沈家人的性命,抑或说是下场并不关心。」 这番话倒是与谢杳先前猜测得无甚出入,心里有了底她也随意许多,甚至调笑般问了一句:「高官厚禄也许得?」 太子看她一眼,微微颔首,「杯酒释兵权,理当赔上点什么的。」 谢杳又多问了一句「殿下想没想过,西北边陲失了沈家,哪家顶得上去?」 正是这句,太子冷了神色,「这天下终归姓的是穆。沈家为什么走到今日这步田地,你还不清楚?」 谢杳自知问到了他痛处上——倘若太子得登大宝,定当是一代明君。可明君有个通病,什么都想做好。兴朝重文抑武的弊端已然初露端倪,这也是缘何上一世沈家起兵后短短几载杀进了京城,而这一世即便是解了沈家的兵权也不见得解得开西北困局。 两人间静默了好一会儿,太子缓和了神色,不欲同她在这个话题上说的太多,末了只嘆了一口气,轻声道:「你前头也说了,若孤只是孤。可孤不能,孤坐在这东宫里,万事能顺的只有父皇的意,而非孤的心。」 他这话也是想给她敲一敲警钟,好叫她记得如今的处境,同沈辞保持些距离,没成想她却轻快道:「臣女只要知道殿下的打算就足够了。」 话说到这儿,他亦早明白过来,她最开始在揽月阁之上便投奔于他的目的何在,一时心里竟莫名有些酸涩。 当日她一席话,是他心动的根源,只是他彼时并未察觉。 如今才知晓,原是自那时起,她便满心替另一个人筹划着名。 那句「你倒是事事为他打算得彻底」他并未说出口,连同那句「沈辞究竟有什么好」——依着她的性子,他倘若问出了口,怕是能让她再气个半死。 谢杳见时辰差不多了,径直告退,刚刚转过身去走了两步,便听太子在身后叫住了她。 「谢杳。」 谢杳步子一顿,太子缓缓道:「你可知孤为何偏偏对你生了这种心思?因为你与孤,骨子里其实是一类人。」 他不等她反应,接着往下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固执又偏爱孤注一掷。可你知道么,这种人,也是最容易忘了自己的人。你只看着一个东西追,追着追着,就找不到来路,甚至你追的那东西是什么时候变了样子的,你也未能察觉出。」 「谢杳,你觉得沈辞,在你走出去那般远以后,还认得出你么?」 谢杳后背倏而一僵。这些天来断断续续的噩梦骤然从他的口中听到,耳畔迴响的却是当日沈辞一句「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她在怕什么,当真是个好问题。 她怕避无可避的旧路,怕相隔一世无法相认的旧爱,怕恍然间已是旧人。 太子往前走了两步,恰停在她身后不远处,是她往回退一步就能退进怀里的距离。 「既然已经知道你们之间是个死局,何必要进去撞个头破血流?」 谢杳回过神来,低头道:「殿下方才说,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可沈辞他就是我的目的,殿下要我如何罢休?」 太子被她这话一噎,却见她抬起头来望向殿外大亮的天光,而后轻笑了一声道:「路还有得走,殿下何妨走着瞧瞧。」 这话说完,她举步走了出去,再未停留。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谢杳,送你一句后来有人会说的话——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谢杳:惶恐.jpg 沈辞:我就在渊底,我就是恶龙本龙。 感谢在2020-05-08 02:33:39~2020-05-10 01:36: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秋兮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绿檀香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锋芒 外头日头正盛, 谢杳踏出殿门, 迎面吹来的风都裹挟着燥热的暑气。远远的好像有宫人在粘蝉,满一树的知了便扯着嗓子叫。影子缩在脚下,四处的石板亮得都有些晃人。 谢杳自东宫走出去便起了薄汗,马车先前寻了个阴凉地儿停着, 甫一进去的凉意舒服得她喟嘆了一声。 雁归在旁给她打着扇子,习习的风吹起她鬓边一缕髮丝。谢杳伸手将头髮拢回去, 开口道:「同太子说了那么多,我都有些口渴了。去镇国公府罢, 讨口茶喝。」 雁归应了一声去知会了车夫, 便又进来给她打扇。谢杳取了纸笔来,写了封拜帖。 她落笔时, 雁归的扇子便顿了一顿。 谢杳瞧了她一眼, 接着写下去, 「今时不同往日,虽说本不必讲究这些, 可总得做给旁人看不是。」 雁归迟疑片刻, 手上动作轻了不少, 「小姐刚从东宫出来,若是又紧跟着大张旗鼓地进镇国公府, 怕是会引人猜忌。」 这放在外人眼里,一个最近与东宫往来极为密切的臣子,倏而去镇国公府拜访,八九不离十当是东宫那位有什么动作。 第89页 谢杳吹了吹墨痕, 笑道:「反正我是去喝茶的,还要分神去管旁人猜忌?」 她要的正是这份猜忌,只是不能同雁归直言罢了。 雁归见她坚持,也不再多问,只当她是心里有数,马车一停便去递了拜帖。 这时辰正是用午膳的时辰,沈夫人接着拜帖时还道是谁这般没眼力见,一见着是谢杳,眉眼倏地笑开,吩咐自己身边的大丫鬟亲去迎,又吩咐添了一副碗筷,加了两道谢杳惯爱吃的菜。 前两年谢杳是常来府上的,沈夫人也早当是认了半个闺女,镇国公府谢杳无论何时是想来便能来。 只是后来谢杳封了官职,又是皇帝近前的人,常在宫中走动,自然不好再随意出入镇国公府——既是给她惹祸上身,也是引得皇帝愈发猜疑沈家。 谢杳进来时,沈夫人正同沈辞预备着用膳,给她添的位子在沈夫人左手边。 虽是许久未曾来吃过便饭,可谢杳与沈夫人之间有种近乎天然的熟络,自然而然就亲热得很。 谢杳刚坐下来,沈夫人便不住给她夹菜,「这些日子不见,都瘦了。」 谢杳眉眼一弯,「这么些日子没尝过夫人的手艺了,可不是要瘦了的。」紧跟着又仔细瞧了两眼沈夫人,「夫人样子倒是也变了些。」 沈夫人摸了摸脸,颇担忧道:「哪儿变了?」 「变得愈发年轻好看了。」 沈夫人笑起来,扭头沖沈辞道:「瞧瞧,你若是有杳杳半分嘴甜,我还得年轻几岁。」 这两个孩子间氛围不对自打谢杳一进门她便瞧了出来。往日倒是没见过两人争执,冷战更是头一回。沈夫人在心里头嘆了口气,沈辞那性子不知是随了谁,真冷情起来怕是能把人家小姑娘冻死。 再者,自家儿子存了什么心思,她这当娘的能不知道么。初时她以为沈辞只是拿谢杳作妹妹看,毕竟他在这京城里一个兄弟姊妹都没有,孤零零一个难免孤独得很。 可这两年间,她却是看出了沈辞的意思。说实话,她心里也是宽慰多些。沈辞这几年在京城性情愈发乖戾——旁人是看不出,可她毕竟是生他养他的人。唯独谢杳在的时候,他是发自肺腑的温柔,好像他原本就是那么温柔的人一般。 她始终记得那日沈辞无意间同她提及,他说整个京城就像是隐在迷雾里,走在其中的人永远不知下一步遇上的是什么,甚至不知这一步所见的是虚妄抑或是真实。 他鲜少在她面前直接说这些——这孩子从小还是跟他父亲谈这些更多。他说在这样一场分不清真相假象的雾里,最好的法子便是怀揣着真实。 她那时问他:「可你怎么寻得到呢?」 沈辞极浅地笑了一下,神色温和又认真,「母亲,我已经找到了。」 沈夫人早几年在边疆过得也是握弓射月打马黄沙的日子,威名赫赫的女将军不曾怕过什么,只有一刻——沈辞刚刚出生,因为产期提前,那时她正在一个小城里,接生的稳婆抱着孩子欢天喜地过来给她瞧时,她握着孩子幼嫩的小手,突然很怕,很怕她往后教不好他。不是怕教不好他武艺文章,也不是怕教不好他做人,只怕教不好他好好过完他的一辈子。 沈辞在京城能遇上谢杳,沈夫人比自个儿预料中还要更高兴一些。眼见着谢杳也是欢喜的,有几次她都想将这门亲事径直定下来。只可惜如今这局势并非沈家谢家结亲的好时机,还得再等上一等,暗中筹备些。好在谢杳年纪还小,也不算误了年华。 午膳用着用着,谢杳咳了两声,沈夫人忙不迭给她顺了顺气,端过雁归递来的一盏热茶,叫她喝了一口。 雁归道是这几日天热,谢杳又三天两头在外,许是受了点暑气。 谢杳摆摆手,示意无甚大碍,又接着用起膳来。只是她筷子刚刚沾上了那道辣炒鹌鹑,整盘便被沈辞端走,「我不爱吃这个,撤下去。」 一旁的婢女反应了一下,求助似地看沈夫人脸色,见沈夫人只是笑,便依言撤了下去。 谢杳抬眼看他一眼,收回筷子来,过了片刻又去夹一道麻婆豆腐。这回她连沾都未曾沾上,沈辞便又端走,「撤了。」 她未来得及说话,沈辞又点了两道菜吩咐撤下去。 谢杳咬了一口清炒菜心,恨恨看着他。 沈辞神色自若,端起汤盏喝了一口。 沈夫人忍住笑意道:「你身子不爽利,就吃清淡些,过会儿我去给你做酥酪,再煮一道雪梨可好?」 谢杳点点头,顺势放下筷子。 午膳用过,沈辞刚刚要走,沈夫人便道:「从杳杳拜帖上的字便看得出,这两年愈髮长进了,不如今儿个写一幅留下,叫沈辞领你去书房瞧瞧写点什么。」 既是话直说到了这份儿上,两人都不好再推辞,只好一同去了书房。 书房里没留人伺候,只他们两个。谢杳铺陈开纸笔,执笔想了一会儿又放下。 沈辞在她身侧,她将砚台推过去,「磨墨。」 沈辞深深看她一眼,一面接过砚台来磨墨,一面淡道:「无事不登三宝殿。」 谢杳在纸上比划了比划,被他话一堵,用笔桿敲了敲手心道:「今日我去东宫,太子想赠我一幅画。旁的不说,画工甚是精湛,红豆栩栩如生。」 沈辞的手重重一顿,墨汁溅出来。 第90页 谢杳没理他,想起沈夫人有一首小令很是喜欢,提笔写了首句。 眼见着沈辞的脸色彻底沉下去,谢杳才慢悠悠道:「不过我说他画得不好。」 谢杳将太子今日那事言简意赅地讲与他听,不过略去了有关他的部分,末了幽幽道:「有些人啊,总是什么都没问清,就要先发脾气。也不知道他整日这么生气,是怎么过到现在的没被气死的。」 沈辞闻言不由再没绷住,笑道:「也有些人,说话总喜欢只说一半。也不知道她整日这么惹人生气,是怎么过到现在没被打死的。」 谢杳瞪他一眼,「你敢!」 「不敢。」 说着话,谢杳那一个字写得总不太如意,已然换过了两张纸。 沈辞不知是何时绕到她身后,手把着手,领她蘸了墨,在纸上缓缓写下那一个字。他的字总是锋芒外露一些,下笔时果决迅速,而谢杳显得更温吞一点儿。 沈辞又领着她的手写过几遍,告诉她:「这儿提笔要快,一气呵成。」只是两人靠的太近,他说话时声音正响在谢杳耳畔,不觉便有些酥麻。 谢杳不自然地握住笔,「我自己写。」 沈辞笑着退开一步,「小时候就这么教你写字的,那时候倒不见你侷促。莫不是人长大了,想得也多了?」 谢杳被他说中心事,登时都想将砚台上的墨汁煳在他脸上。 写废了五张,谢杳终是得了一张还算是满意的,放在一旁晾干。 她看沈辞心情好了不少,暗暗盘算着是时候说正事了,殷勤地去倒了一杯茶水递给他。 沈辞喝了一口,将茶盏搁下,「说罢。你今日究竟为何而来。」 谢杳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道:「你这岁露头太多,光是滇南一趟,皇上都戒备了许久。沈家不能再露锋芒了。」 沈辞轻笑了一声,「往后我可都不敢喝你递过来的茶水了,每回一喝,必然没什么好事儿。」 谢杳认真道:「今岁秋里,突厥怕是会犯边疆,只打退就好,不能追。」 既然是被犯,迎战是自然。可上一世里沈征一鼓作气不仅击退了突厥,又连收几城。后来皇帝虽是赏赐无数,大肆褒奖,可对沈家的杀心却是更重了一层。 如今沈辞已然出过彩,沈家实在是不宜再露头。 沈辞皱了皱眉,「我记得你是读过兵书的,行军一事,要么不起,一旦起兵,便是要一鼓作气。」 「我知道。但比起这些,眼下这局势更应该先保全自家不是么。」谢杳语气已见急切。 「我知道你的意思,也承认你想得不错。」沈辞见谢杳眼神倏而亮了一下,接着道:「可你不该倒逼我如此行事。」 她今日从东宫大张旗鼓来了府上,旁人定然要以为她是奉了太子的意思。太子主和,这时候朝堂上战和正闹得厉害,遣她来他这镇国公府上,还能为何事? 他若是径直下太子的面子,与在朝堂之上那些朝臣们之间争辩的性质可完全不一样——至少在皇帝心里不一样。 这本决计不会是太子的意思。皇上明面儿上对战和的态度还未定,太子不会贸然行事,尤其是对沈家。 可谢杳让它是了。她这般行事,一是无形中断了他的退路,二是将这笔功劳记在了太子头上。 作者有话要说:  问:在你心虚时,最喜欢干什么? 谢杳:煮茶,倒茶。 沈辞:我从不心虚。 谢杳:是,运动是相对的,心虚也是相对的。他总拿自己当参照物,是以他从未心虚,心虚的都是旁人。 感谢在2020-05-10 01:36:28~2020-05-11 02:09: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ritta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入秋 谢杳低下头去, 低声道:「可我怕你不会答应。」 「怕我不会答应, 所以你便只给了我一个选择,叫我不答应也得答应?」 谢杳咬了咬下唇,没吭声。 她的担心也不是全无道理,上一世沈家立场极其坚定, 这才使得当年谢永为首的中立派的决定举足轻重,从而使得谢杳被赐婚太子。而后沈征突如其来的「战死」, 细品起来亦是顺理成章——路都铺好了,拦路石自然留不得。 「杳杳, 」沈辞开口唤她, 「我为何总是觉着,我们之间隔了什么我看不清的东西。你该是看得清的, 但你不愿意告诉我。」 谢杳本要去拿那张晾着的纸, 闻言动作僵了一霎, 欲盖弥彰地又去拿时,因着动作太慌乱, 碰掉了笔搁上的笔, 恰点在纸面上, 晕开墨黑的一个小点儿。 她双手撑在案上,耳边不知为何迴响起今日从东宫走时太子说的那句话, 胳膊都有些打颤。 夜色太重,她怕两人走着走着遗失了彼此,待她回头,只见头顶一轮清月, 月下那人与她隔着跨不过的沟渠相望,最后终是背道而驰。 谢杳转过身去扑进沈辞怀里,动作来得突然,沈辞毫无防备,被她带得往后一仰,退了半步方抱稳怀里的人儿。 小姑娘声音闷闷的,脸整个贴在他衣襟上,「我靠你靠得近一点儿,这样你是不是就能瞧清我了?」 沈辞被她这番说辞一堵,倒也不好再说重话,只一手抬起她的下巴来。 第91页 谢杳眼中的泪还未来得及憋回去,抬眼看他时鼻子一酸,竟还真哭了出来。 沈辞揩去她眼角泪珠,声音不自觉便放柔了,「哭什么。这事儿你同我好好说,我本也会答应的。只要是你说的,哪回我没仔细想过?」 谢杳吸了吸鼻子,瞪他一眼,「你方才都说要分道扬镳的话了,还不许我哭?」 沈辞愕然看她,回想了一遍自己说的话,对她出色的联想延伸能力哭笑不得,「就为了这一句话?怎的如今这么爱哭了。」 谢杳抬眼看他,眼中还是湿漉漉一片,「我怎么就爱哭了?我也只在你面前哭过的,我哭过的次数两只手都数的清,明明就是久旱逢甘霖似的珍贵。」 沈辞笑着拍了拍她头,「好,珍贵极了,且还就只在我面前才有的珍贵。」 只是闹了这一回,刚晾好的字又作废了,沈辞知道自个儿母亲存的心思全然不是这张字,不过谢杳执意要重写,也便陪着她又写了一幅。 等着新字墨干时,谢杳摸了摸胸前挂着的那块玉佩,想了想开口道:「我一直将你这块玉带在身上,你也该带点什么我的东西才好,算是个标记罢。」只是她没什么从小带在身边的东西,一时半会也想不出给他什么好。 沈辞紧了紧怀里的人,「我整个人都是你的,还要带点什么标记?」 天色渐暗,谢杳回府后不久,一声惊雷撕开天幕,还当真来了一场甘霖。这场雨足足下了一夜,黄豆大的雨点倾倒下来,外间忘记收回来的一盏灯笼的竹条都被泡开了。 雨声闹人,谢杳直到五更天才睡踏实了,第二日一早自是没醒,起身时已是直接能够去用午膳的了。 这日午后,院中地上的水迹未干,下人扫过好几回,也还是有几个水滩。一场雨将林木刷洗了个干净,瞧着比平日还要翠绿上几分。 那道加封谢永为太子少傅的旨意便是这时候下的。 除此之外,朝堂上还出了两桩大事。 第一桩是关于宁王的,谢杳这些日子往东宫走动得勤,自然得是有点成效的。她与太子琢磨了琢磨,略一设计,寻了个由头将几桩压了有年头的案子一併翻出来查。这事儿是他们临时起意,动作也快,是以并未打草惊蛇,还未待到人反应过来,他们想要的东西已经查了个□□不离十。 宁王手下的人问题本就不少,不过京城里这些勛贵,又有几家是一身干净的?案子是一早便精心挑选过的,谢杳又刻意将相近的罗列到了一处,这般新案旧案一查,就牵连出来不少,足以惹得龙颜大怒。 单单这时候宁王尚在禁闭思过,一时周转无能,只能生受着。 早朝上皇上下了旨意,要将这些案子彻查,正是任命太子去办。如此一来,太子只消沿着各个案子的暗线去查,确保到最后一提线头,成结的线团都指向在宁王那儿即可。 这种事儿是开始就已赢了个七分的,不出意外,势必又要断了宁王的爪牙。 第二桩便是对突厥的战和。沈家率先软了态度,镇国公沈征自边疆上表京城,言非战机,若战则战,不战可和。此番奉沈家为主的主战派自然也不好再激进,局势向着皇上心中的那般发展。 皇上心情一好,整个京城都跟着活泛。早先偃旗息鼓的达官显贵如今也重新活跃起来,隔三差五便有宴会诗会马球赛,好不热闹。 在一片祥和的气氛里——至少眼见着是这样,元平十四年的夏一去不还。 初秋时节,净虚真人入宫亲送丹药来,理所当然地又被皇上留了一阵儿。 他这回是带着法纯来的,小孩子头一回入宫,除了有些战战兢兢,更多的还是兴奋——光御膳房这一遭,也是够他开心许久的。 谢杳却不大放心。法纯在松山观里无法无天惯了,乍一入宫,若是闯出点什么祸来,想在宫中保人可不容易。 可净虚真人说什么叫他沾一沾龙脉之气是桩好事,也就当做是带他来见见世面,往后也好挑起松山观的大梁来。 谢杳忍住了没问他法纯前头那么多师兄,怎的就轮到这么个半大孩子来挑大樑,不过终究是担心法纯,日日都要进宫来看顾看顾。 这日净虚真人也闲得很,扣着她陪着下棋——还是只准她输不准她赢。赢倒也不是不可以,只管抄经来就成。 谢杳将落到半路的手抬起,嘆了口气换了个地儿,不是很明白她还能怎么让棋。 净虚真人对此言之凿凿,道是谢杳须得输一输,既是替她磨鍊磨鍊气运,也是习个心性。 下着下着,左右这处也没旁人,连法纯都被勒令在外头寸步不能离地看着丹炉,两人便闲谈起来。 净虚真人落下一子,「局势如今平稳得很,倘若当真能和,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谢杳摇摇头苦笑道:「这时候的议和不过是权宜之计,且依着沈辞那性子,忍一时尚可,叫他忍一世是万万不能的。」不止沈辞,有朝一日太子登基,迟早也要对边疆下手,战和另说,至少是得捯饬捯饬的。 净虚真人端详着棋局,单看架势分毫看不出是个废棋篓子,接着道:「所以你得做好准备,这碗水不管多平,打碎了也只是一剎那的事儿。」 谢杳微微颔首,跟着落下一子,压低声音道:「这碗水怕是撑不到太子登基那日。」 第92页 净虚真人眼见着这局能赢,心情大好,「等着罢,见招拆招。」 对弈整一个午后,谢杳终还是背上了一百遍的抄写。她从太清殿大殿过时,法纯正守着正中的丹炉瞌睡得不断点着头。 她去把他叫醒,叫他回房去睡一会儿,而后看着法纯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了,方走出了大殿。 秋高气爽的天气,宫中御花园的花匠料理得好,金桂开得早几日,这时候已有桂香萦绕。 谢杳想起昨日里接到的那封一眼便知出自沈辞之手的信,寥寥几言,只说蟹子肥时,蘸上酱醋,依她的口味兴许还得加些许麻油,佐以松桂酒,若能同食,当是人间至味。 谢杳回了一封,问他这人间至味,究竟是盘中肥蟹,还是吃蟹一事。 当夜沈辞便又回了一封,十分简短,只一句话——与这人吃这蟹这事儿。 思及此,谢杳忍不住抿着嘴角笑起来,竟莫名对这秋天欢喜得紧。 作者有话要说:  沈辞:人家道是人间至味是清欢,你却总爱佐以麻油,清在何处? 谢杳:可是我欢啊。 第49章 蟹子 当夜, 谢杳拆散头髮, 正预备着换上寝衣,却听见有人在房门外轻轻叩了两声。 她身边儿本是雁归伺候的,不过雁归今日说是身上又乏又累,她便叫雁归回去歇息, 服侍洗漱的丫鬟退下去后屋中再没留旁人。 可这个时辰外间该是有丫鬟守夜的才对。谢杳放轻了动作,挑了支又长又尖的银簪握在手里, 闪身躲在屋内的屏风后头。 叩门声极有耐性地响过了三四回,这才顿了一下, 紧接着是门被推开的声响。谢杳隔着屏风, 看不清来人的模样,只是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倘若是歹人, 何必这般客气地一直敲门? 且雁归今日反常得很, 竟还有她主动说累了的时候。这几样她连起来一想,也猜到了屏风后的人是谁。 谢杳佯装自然地从屏风后头出来, 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沖那人道:「怎的来的这么晚?」 沈辞一身鸦青的蜀锦袍子, 衣襟袖口以银线细细勾勒, 衣摆却用的是同色线绣成的暗纹,衣装贵重却不过分张扬, 像是刚结束了什么正事儿赶过来的样子。此时见她从屏风后面施施然走出来,头髮却全然散开着,挑眉道:「难不成你知道今日我要来?」 谢杳本想跳过这个话题,却见他视线落在自个儿手上那支银簪上, 似笑非笑地望过来,脸上就差明明白白写着调笑。 谢杳虽是明白他该是知道自己是躲到屏风后头了的,可就这么承认未免太掉面子,当即扯了个看起来还算圆润的谎道:「我看今日梳的发有些松散了,就想重梳一梳,谁成想刚解下头髮你便开始叩门,我寻思着这样子不好见你,就借屏风遮一遮想把头髮挽起来。」 沈辞「哦」了一声,贴心地把她要下的台阶递过去,「所以你这是太急了没能挽起来?」 谢杳顺势点点头,接着睁眼说瞎话道:「许久没自己折腾头髮,都有些忘了。」 沈辞笑了笑,从她手里接过那支银簪,领着她坐到铜镜前,而后站在她身后,先用梳篦细细理顺髮丝,接着便用那支银簪替她将发挽好固定。 待他的手拿开时,谢杳对镜看了一眼,原本十分警戒地一句「你倒是熟练」硬生生换成了「你这分明梳的是男子的髮式!」 沈辞无辜地左右看了她一眼,一本正经道:「能挽起来就好,夜深了,旁人又看不见。」接着又迅速补了一句「且我瞧着是好看的。」 谢杳嘆了口气,不过他说得也有道理,只要她不照镜,能看见的只他自己——显然他对自个儿的手艺还是颇有几分自得的。 不过这自我安慰只存了一刻。沈辞带着她翻出府,七弯八拐地去到一处小院子里。小院子这时候灯火通明,两人刚刚进大门,便有人有条不紊地开始上菜。 谢杳摸了摸头上那个一言难尽的髮髻,决定看在他这般用心的份儿上暂且原谅他的手艺和莫名其妙的自信。 自从谢杳去镇国公府那一趟起,两人便愈发不该有什么明面儿上的来往。因着这些日子还是通书信的多,偶或遇上一面也只是寥寥几言,人前不敢在一处待得太久。 沈辞一面引着她往里进,一面解释道:「本是不想带你出府的,可蟹子还是要趁热吃得好,只能租下一处院子,遣些信得过的过来。」 谢杳坐下用热水浣过手擦干,菜餚已上了个齐整。 两人许久未曾坐在一处好好吃过一顿饭,是以这一顿宵夜便用的时间长些。蟹子本就下酒,兼之谢杳心情愉悦,喝过了整一小坛松桂酒,喝到半途连自个儿那只斟六分满的规矩都破了,一倒便是一满杯,即便这样还未觉够,又启开一坛。 上回她醉酒的样子还歷歷在目,沈辞眼疾手快地将她的酒拿走,叫人端上醒酒汤来,又给她杯盏里换上茶水。 谢杳起身去抢他手里的酒罈,这一起之间醉意便上了头,扯着他袖子死活不肯撒手,一直抢不到便委屈道:「阿辞,你知道我为何不爱喝酒么?」 她抬起眼来,眼中雾濛濛一片,「因为我怕喝醉了,就会发生一些我控制不了的事情。」 她半趴在沈辞身上,接着道:「虽然后来我发现啊,有些事情不管你是醉着还是醒着,都是全然不可控的。可我还是很讨厌喝醉的感觉。」 第93页 说着她摇了摇头,「不对,不是讨厌,我是很怕喝醉。」 小姑娘眼中忽的亮起来,扯了扯他的衣袖,「可我敢在你面前醉死过去。也只敢在你面前。」 沈辞心中一软,手顺势落下来,环住她。谢杳本就贴在他身上,这般正好被圈进怀里,两人离得极近,近到彼此的唿吸声都清晰可闻。 沈辞深深看着她,两人间的距离正逐渐缩短——在鼻尖几乎相触的那一刻,谢杳一把捞住了他手中那一小罈子酒,趁他一愣神,飞快跑出去,就着酒罈喝了几大口,差点儿呛住自己。 刚听了那么一席话,沈辞不忍再拦她,哄她坐回到案边慢慢喝。可不过两柱香后,他看着趴在案上睡死过去的人儿,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沈辞好容易将人事不省的谢杳送回到她房中,抱到榻上安置好,拆散了她的发——一顿酒后他才发觉自个儿这发挽得着实……别致,又将她的鞋子脱了,盖上薄被,叫雁归好好看顾着,这才从尚书府返回去。 他来时是满天星斗,去时天色已有些蒙蒙的亮光。 谢杳第二日是约了于春雪的——于春雪自打在宁王宴上见识过了宁王那些个手段后,再不曾提过欢喜宁王这事儿,她不提,谢杳也只当她从未说过——如此一来硬生生拖到了下午。 好在于春雪想听的那折子戏正是申时才上演,谢杳一早包了茶楼二楼视野最好的包厢,也权当是给她赔罪,这一茬才算揭过。 戏收场时,谢杳去更衣,于春雪便在茶馆一楼等着她,百无聊赖间也只能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也就是这一看,她发觉其中有个甚是面熟的人。这人看着像是混在人群里跟着走,却始终未从茶馆出去。 「不怀好意」这四个字霎时出现在于春雪脑海里,她不自觉便跟着那人,不动声色逐渐接近过去。 那人一袭裁剪得体的玄色衣袍,袖口处被扎紧,行动举止间一眼便知是个练家子,且功夫不弱。 于春雪一面打量着,一面佯装是在这儿闲逛着等人,离那人愈来愈近,正是可以出手试探的距离——「于春雪!」谢杳在她身后不远处唤她,刚刚从二楼下来。 于春雪悻悻应了一声,正想着可惜不能知道这人是谁,又想做什么的了,却见那人隐隐有往谢杳那边过去的意思。 而谢杳也正往这儿走来寻她,于春雪一时拿不准那人的意图,只能默不作声地拦在两人中间。 谢杳走近过来,眸光一闪又恢復如常,径直拨开拦着的于春雪,与那人打了个照面。 迟舟低低叫了一声「谢小姐」,而后便将手中一封信递过来。 谢杳微微颔首,将信收好,「辛苦。」 两人动作幅度都极小,丝毫不引人注意。于春雪愣了一霎,反应过来,颇不自然地咳了两声,拉着谢杳就要走。 谁成想迟舟却忽的含笑开口道:「这位便是于家小姐罢?于小姐好功夫。」这话说完,他知晓不好久留,跟着人群走了出去,眨眼间便不见他身影。 谢杳拉着直跳脚的于春雪回到马车上,耳畔一直响彻于春雪愤恨的声音:「他那分明是挑衅!挑衅!」 「我若是哪天逮到他,定要好生替世子殿下教教他,让他叫我姑奶奶向我告饶!」 谢杳在心里默默估摸了一下两人的功夫深浅,决定在她气头上还是不要告诉她实情得好——毕竟现实总归是残酷的。只顺着她说道:「何止姑奶奶,让他认你作祖奶奶。」 元平十四年的冬冷一阵儿暖一阵儿,暖的时候偶还能见着两只蜜蜂被骗出来,在御花园里遛达。直到一场雪落下来,谢杳才确信这是真真儿进了冬。 这一整个秋里,突厥发起的几场掠夺战皆被镇国公阻了回去,虽是并未恋战也未曾追击,只本本分分守着自家的城池,可也没叫胡人讨着好。 这般不瘟不火的打法恰合了皇帝的心意,就连镇国公府上的探子都消停了不少,可见皇上当真是对沈家稍稍放松了些的。 雪下了没几日,便有突厥的使团入京,其中便有其十三公主阿史那氏,打的是入京求学的名号。 可十三公主与谢杳同岁,这般年纪的女子,即便是在胡地也是快要许亲的了。名为求学,可实为什么,众人皆是心知肚明。 这位十三公主谢杳上辈子打得交道也不多,那时候她名唤君昭,取得是君子万年介尔昭明的意思,极为讨巧。寥寥几面里这人也寡淡得很——不过那时候谢杳不喜东宫的人,太子也便还她个清净,君昭想的怕也是在这位阴晴不定的太子妃面前明哲保身。 一个颇识大体,聪明又懂进退的胡人女子,兴许就是谢杳对她全部的记忆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杳:我只敢在你面前醉死过去。 沈辞:我知道,一定是因为我是你全部的安全感。 谢杳:不。因为你是我全部不确定的因素。刀子藏在暗处,我不敢睡去,刀子揣进怀里,我还怕什么? 第50章 君昭 十三公主入京后在专门的客栈安顿下来, 夜里略作休整, 第二日一早便进宫拜会。 十三公主入宫这一路上眼睛便没闲着,红墙覆雪,刚好的阳光下开始融化的雪水顺着琉璃瓦滴下来,竟还有一两枝早开的腊梅, 在红墙前颤颤巍巍地绽开一两片花瓣。青石板铺成的路平整得很,正中间雕龙的汉白玉走道据闻是大兴的皇帝才能走的。 第94页 她竟然有几分喜欢这儿——她本以为兴朝是很乏味的, 人们都住在四四方方的一个个小盒子里,即便是皇帝也只是盒子多一些大一些。平白有那般多的规矩要学, 她在王廷时, 单单宫里的礼仪都学得头疼。 繁文缛节不说,这儿的人争个输赢不是下棋便是作诗, 从不肯真真正正打上一架——打一架看胜负多容易啊。 可她昨日一进城门, 便一扫先前的悻悻, 转而惊嘆于这儿的繁华热闹。那时候时辰还早,天刚刚有些擦黑, 正是市集酒馆里热闹的时候, 满大街的人摩肩擦踵, 远处还有人在当街表演什么——她不能过去看,就连远远看一眼也只能是一眼。 不过有些东西, 冥冥之中就像是有条瞧不清的线紧紧牵着,一眼也便够了。她生在莽莽大漠,可她本就是为了这四四方方的京城准备的。 十三公主跟着使团一齐在元明殿外候了许久,才得了通传进了元明殿, 刚踏进来那一霎,便觉出无数道视线落在她身上。 谢杳是应召入殿的——她半月前被指派了件事儿,与太子那边儿前后照应了一下,前几日刚刚交了差,今日便被宣进宫来。 她进来的时候还早,太子也在,皇上依着常例问过了几句,她一一妥帖答了,也便算这差事交完。 突厥那十三公主入京来的消息她昨个儿一早便知道了,也料到今日无论如何,她是该入宫来拜会的了,便想着此情此景她还是早些回府的好——给沈辞的信还未写好,昨夜里实在太困,写了个开头便睁不开眼,索性收了起来。若是能早些回府,她早些写起来,也好给他送过去。 两人这些日子通的书信压根儿没什么正事儿,都是些琐碎的日常,甚至从今晨起来用了早膳,有道香梨煎做得甚合心意,可惜合的是我的心意,若是给你尝必当要嫌太甜了的此类话开头,一直絮叨到晚间睡前想起早膳那道香梨煎,骤然想起来暮春时分的樱桃,实在是想念樱桃煎得很,不知明岁能不能同你一齐用一道。 想起沈辞,谢杳忍不住扬了扬嘴角,谁成想还未来得及告退,皇上便道是她左右也没什么差事,也不必急着走,不如留下来看看那十三公主,两人既是一般年纪,想来话也投缘,不能失了大兴的礼数和周到。 谢杳只得应了声「是」,而后便被赐了座看了茶。她又起身谢恩,再抬头时却见太子压着笑,朝她望过来,轻轻摇了摇头。 太子这一笑她才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儿来。今日是接见突厥的使团,皇上多半还是存了此次便要议和的心思,是以留太子在场也是情理之中。 而换一个角度来说,那十三公主为何随使团入京,明眼人都该明白——她便是议和附带的一件礼物,用以彰显两国间「永世」安好,乃至血脉交融。她嫁的只能是皇子,如今情形下,最好的人选便是太子。如此一来,太子更该在场。 可这两桩事儿,哪一桩同谢杳的牵连也只是寥寥,又是涉及到皇帝家事,万不该留她在这儿的才对。 谢杳后背一僵,不自觉便坐直了身子。难不成皇上还是存了把她许给太子的心思,今日便是让她们俩提前见个面,以便日后在东宫好好相处?可皇上先前并未吐露过这个意思,再说她如今这不尴不尬的身份怕是也不好入东宫罢…… 谢杳还未来得及摸清楚皇上的百转千回堪比山路十八弯的心思,便有公公道是突厥使团已候在外头有一阵子了,皇上一扬手,「宣。」 「宣突厥使臣、十三公主觐见——」听着声儿一道道传下去,谢杳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缓了缓心绪,抬眼静静看向殿外。 突厥使团进来,为首的是此番主事的使臣,身后便是十三公主,一行人行过了突厥的礼节,便是一段冗长的官话。 在这个空儿里,谢杳一直打量着十三公主。她穿了一身银狐轻裘,毛茸茸得像种温顺又安静的小动物。这时候立在殿中,明明是第一回 进宫,眼神却只规矩地落在地面上,这种时候太闹腾显得不识礼数,□□静又难免显得侷促,可落在她身上,却恰好中和了一部分生为金枝玉叶的贵气,只显得不卑不亢,倒是同她印象里的没有太大出入。 莫说是皇上多半会中意这个儿媳妇,就是皇后在此,也挑不出她的错处来。只可惜毕竟是突厥的公主,许给皇子兴许还能做正妃,若是许给太子,便只能得个良娣的位子了。 只是……太子得先定下太子妃来,良娣才好入东宫。 思及此谢杳望了太子一眼,却见他面色淡淡的,只偶尔接一两句他父皇的话,好似对殿中立着的那个女子毫无兴趣——连瞧上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今日也只当是见个面,使团进献了贡礼,皇上安排人带他们去参观京城,也便暂且告一段落。至于十三公主,既是打得求学的名号,明面儿上还当过得去,也安排进了太学——不过只是个名头罢了,她去与不去也就是那么回事儿。 谢杳终于如愿能退出去,刚刚走了几步,便被太子叫住。 「陪孤去御花园走走。」 谢杳抬头看了眼天,日头正中,又低头指了指地上缩在脚下的影子,问道:「殿下,这可都午时了。」不管是什么事儿,总不能抢占了用膳的时辰罢? 太子看她一眼,「也是,这该是用午膳的时辰了。不如径直陪孤用膳?」 第95页 「臣女突然想到先前御医说过用膳前是该走一走的御花园景色宜人殿下去散散心午膳定然能多用一些」谢杳换了一口气,伸出一只手略一弓腰:「殿下,请。」 太子似笑非笑看她一眼,便往御花园走。 这当真是用午膳的时辰,除了各处轮班的宫人,偌大一个御花园半个人影都瞧不见。 太子屏退了左右,只和谢杳两人闲闲走着。 谢杳早膳用得向来少,因着她多多少少还是会晕马车,遇到要进宫的时候,便只能尽量吃得清淡些。吃得清淡些无非就是喝碗薄粥亦或是素汤羹,再吃两口小菜,到了这个时辰势必会饿。 眼见着太子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她按捺不住,率先问道:「殿下可散心完了?」 「尚未。」太子瞥她一眼,「你不知道孤是为了什么这般心绪?」 谢杳摇摇头又点点头,「倘若是为了旁的,臣女还能略替殿下分忧。可倘若是为了十三公主,臣女即便是知道也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 她说这话就差将拒绝写在脸上了,太子平日里听她这般说一半藏一半习惯了,又怎么会不明白她的意思。 自打突厥使团要入京的消息传来,他便烦躁得很。一面是因着他父皇竟如此急切地要与胡人议和,一面便是因着他们此行还带了一个将要及笄的公主。他与谢杳那些个事儿还没理清楚,两人间又平白添了一个进来,自然是愈发扰人心绪。 实则他与谢杳间,自始至终也不过是他自个儿没能理清楚罢了。饶是知道如此,可谢杳终归也还未许亲,他心里总很不该地……暗暗有几分希冀。 太子压低了声音,掰过一枝腊梅来,从上头摘了一朵鹅黄的花儿,「如今局势你同他势必走不到一处去,即便你们强行要如此行事,一尺红妆招来的也只能是三尺白绫。」 谢杳又点了点头,「我不是同殿下说过了么,我都知道的。」 「今日父皇的意思你也能窥见一二,谢杳,孤再问你最后一回。你今日若是给了孤答覆,孤往后再不同你提此事。」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近似某种蛊惑:「谢杳,不如走一条简单些的路,不必再每日惶恐难安。只要你肯走,孤便定会护着你一世周全。」 谢杳脚步一顿。实则她一直想不明白,缘何他在这件事儿上,连着两世一直都这般执着——他的性子不该是为情爱所耽的人。 这个念头不过一转,她紧接着又想起来,他的确是个合格的储君。他或许是真心欢喜的,可他更是真心算计的。 娶了她,于他而言,自然也是个上上之策。倘若抛开情爱,不论其他,他们二人确是能成一对各取所需合作共赢的好夫妻。 不管这个想法到底是不是他心中真正所想,谢杳是打算这么信的——有些事情既然明知给不出令双方都满意的答覆,何不如求个心安。 「殿下方才摘了一朵腊梅,殿下也知道,摘下来的花儿只图一时鲜嫩,过不了多久便会委顿。况且,这花儿即便摘下来,它也仍是朵腊梅,不会因为在殿下手中,时日久了,就变成朵红梅。」 她既是早早认定了沈辞,就近乎本能般,烙印在骨血里,亦或更深处,无论处境何如,都是不会变的。 太子嘆了一口气,像是得了个预料之中的答覆,「是孤晚了,从遇上你时便已晚了。凡事再一再二不再三,既然你心意已决,也便罢了。」他手一松,那朵腊梅飘落在地上,恰被他走过时一脚踩进了泥土中。 谢杳欲言又止,只觉言尽于此已是足够,说得再多了,便画蛇添足了。 太子停下步子,半回过身来,「往后你同孤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只一样,路是你自个儿选的,孤该说的亦都说到了。你出了旁的事儿,孤自然会保你,可你若是在同他相干的事儿上出了岔子,可别怪孤袖手旁观。」 他说这话时声调自然得很,仿佛先前两人只是闲话家常。谢杳放下心来,含笑应了一声,「是,殿下。既然殿下散心也散够了,那臣女可就先行告退了。」 太子只摆了摆手,看着她忙不迭拔腿往外走,神色忽的落寞下来。 一枝腊梅迎风怒放,香气瀰漫开来,唿吸一口简直连肺腑之间都要染上梅香。 太子想起来,许久前,久到不知什么时候的冬日里,他随着母后来御花园里玩儿,他领着贴身的小太监跑得太远,母后便由哪宫里的娘娘陪同着,慢悠悠在后面走着。 跑了一会儿,他见腊梅开得很好,味道也好闻,想着母后该是会欢喜的,便指挥着小太监架着他,颤颤巍巍去将高处开的最好的一枝梅花折了下来。那时候他还小,一个不小心,梅树枝划破了手,留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他也没在意,只顾着满心欢喜地抱着这一枝腊梅花跑回去寻他母后。 母后远远见他跑来,向旁边的娘娘说笑了两句,便蹲下身来,怕他跑得太急一时剎不住会摔倒,也好接他一把。 可就在她看清了他手上那枝腊梅时,神色倏而冷下去,站起身来,同旁边的娘娘说这一蹲一起头晕得很,得回宫去叫御医来看看。 那宫里的娘娘福身恭送了她离开,便转过身来,本是要走,看着一脸无措地拿着花枝的孩子,终是不忍心,将他手里那枝腊梅拿掉,同他说:「皇后娘娘不喜欢腊梅花,三皇子往后不要送她这个了。快回宫去看看罢,问问你母后要不要请御医来瞧一瞧。」 第96页 小小的太子无助地点了点头,奶声奶气道了谢,便往皇后宫中去,浑然忘了自个儿手上还有道口子,满心只想着怎的一不小心又惹母后不高兴了呢。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并非皇后所出,更不知道他的母妃,从前偏爱腊梅花。 太子的视线划过地上被踩进泥里的梅花,按那些个诗人的说法,即便是这般,也该梅香如故。 太子轻轻笑了一声,往皇后那处宫里望了一眼,脚步都不由自主迈出去一步,略一怔,又收回来,终是往东宫那个方向走去。 因着日头在正上头,他这般一走,连个影子都没有,孤零零的一个人,走在偌大的宫中,莫名就有些寂寥。 风送来梅香,也吹散了他弥留唇边的话。 「谢杳,帝王家的真心本就弥足珍贵,我所剩无几的这一零星悉数给了你,你却看都不肯看一眼。」 谢杳那边甫一上马车,便见马车上一个大活人甚是松散得坐着,浑然没拿这儿当别人家的马车。 她多少也习惯了,不过就是心理要强大一些,因为不知何时她掀开哪一处的帘子,或是推开哪一处的门,都可能会瞧见沈辞极为闲适地出现在她眼前。 谢杳这个点儿已经饿散了架,径直便朝他手边儿刚带来的热乎的吃食扑过去——今日是城南那家铺子里的烧鹅,油光锃亮却不见焦,鹅是一早便腌制入味了的,烧的时候里头又塞满了香料,喷香扑鼻。 谢杳撕下一条鹅腿来三下五除二便吃了个干净,而后舒服地喟嘆一声,重新拾起自己往日一副大家闺秀的持重样子,慢条斯理撕下另一条腿来象徵性问过沈辞,又姿态优雅地撕成小条吃进嘴里。 「我为何每回见你在马车上吃东西时,也不见你晕马车了?」 「晕自然还是晕的,可是这时候饿的感觉更强烈一些,哪还顾得上。」谢杳想了想,又一本正经道:「况且我发现,倘若东西足够味美,确也晕得轻一些。」 说话间她便吃干净了两条鹅腿,余下的放在一边儿,看起来一时半刻是不想吃了。沈辞拿帕子轻轻擦了擦她沾上油的嘴角,又仔细擦过她手,这才嫌弃地看她一眼,将帕子丢回去给她,「洗干净了再还我。」 谢杳展开那帕子看了一眼,不过是方普通的帕子,当即道:「我给你绣一方帕子如何?」 沈辞虽对她的绣工存了十成十的疑虑,可有也总好过没有,一口应下来。 谢杳嘟囔了一句:「旁的不敢说,帕子绣出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我先前绣过得,唔,十二岁的时候就会绣了。」话说到这儿,她忽的想起来,十二岁时的那方帕子,是绣给谢盈的,话音戛然而止。 谢杳清了清嗓子,「等我绣好了,叫雁归拿给你。」 沈辞这般来找她,自然也是有正事的。他先前顺着谢杳的意思,劝了其父暂缓攻势,佯作是同意了和谈,可那不过是缓兵之计。如今突厥的使团进了京,怕是议和一事不日将提上议程,顶多朝堂上再争论个半年,皇上施点儿压,和约便能定下来。 如今,是时候该有些动作了。 宁王府。 宁王的书房里自打今夏起,便不敢再摆花瓶一类摔了会碎的物件儿。这是宁王在接连摔了五只难得的上佳瓷瓶后,自个儿定下来的规矩。 可如今他再火气上头,便没了能摔的,索性将书案上摞起的书堆一併推了下去。 底下跪着的三个人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宁王自打摆宴那回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太子和谢家那小姑娘联手摆了一道后,便时运不济似的节节败退。 太子那边儿逼得紧,一环扣着一环,宁王初时却被禁足府中,压根儿招架不得。 好容易他缓过来能喘口气,谢家那小姑娘又硬生生给了他当头一棒。今日竟还敢入宫復命。 底下跪着的犹豫道:「殿下息怒」,却被他一个眼神过去生生吓得噤了声。 息怒?她这短短一载,断了他多少臂膀?这时候一句息怒,就当真息怒得了? 宁王手不自觉紧握成拳,指节咯咯作响,「谢杳。好,很好。这些帐,我们该慢慢算清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我究竟哪里不如他? 谢杳(捧着吃的):你问我为什么欢喜沈辞,你看看你看看,(抖了抖手上抱不过来的吃食),沈辞买的,沈辞送来的,沈辞餵到嘴里的。而你,在饭点儿!竟然!领人散步!!你品品!!! 沈辞:?我就是个零食提取器? 谢杳:如果我是只兔子,你就是我的草架;如果我是只狸奴,你就是我吃不完的小鱼干。 沈辞:?我就是个零食提取器? 谢杳:我的意思明明是你就是我的全部!我的意义!我的快乐与生存! 另,明天请一天假,有个东西要提交了(万恶的ddl),顺便再理一理大纲! 第51章 竹叶青 谢杳方才走动过, 乍一上马车又吃了热的吃食, 不免有些热,三下五除二将斗篷解下来扔在一边,犹觉得热,将袖子稍稍往上提了提, 又理了理头髮,看向沈辞道:「好了, 你可以同我吵了。」 沈辞被她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一堵,早先准备好的话便夭折腹中, 省去了逐渐引入正题的功夫, 只挑眉反问道:「你既已知道我想说什么,这意思还是想劝我不成?」 第97页 谢杳颇诚恳地摇了摇头, 「天地良心, 我和你可是一条心。再说你这几日的动作也没断过。」这些日子与沈家有来往的朝中要员出入元明殿频繁, 摺子一日一日地往上递,所议何事猜也猜得出七八分。 沈辞听她前半句时强忍着才没径直白她一眼, 「一条心?你同我一条的, 是哪一颗心?」 谢杳被呛声, 本下意识地要回嘴,却见这一路所剩不长, 还是长话短说得好,只好嘆了一口气放弃与他斗嘴的想法,语气尽量平铺直叙地同他解释了一番。 谢杳自打从滇南回来后,尤其是当着沈辞的面儿在鬼门关上转悠了一圈, 往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行事作风收敛了不少,日渐沉稳起来,凡事开始讲究一个稳扎稳打。 沈家的前路在她心里核算了千万遍,各种可能性都推演过一回——左不过她睡前是要想点事情的,夜夜积攒下来,想得竟也不少了。 其中最稳妥的,还当属如今局势下最简单的那条路。 先前她一直劝着沈辞不在战和一事上倒逼皇家,行缓兵之计佯装松口要和是因着沈家不宜正面同皇家对上,本就是穆家卧榻之侧酣睡之人,若是不知进退,无异于催着皇上动手。 但是这也并非全无转机——沈家可以迂迴。自古以来议和一事所牵涉的条款诸项都是要费上一番功夫才能使双方满意,更何况如今大兴的局势还算得上好——在突厥人眼中,大兴外有沈家的大军牢牢镇住边境线,内有早已成熟完备的体制,远非一根好啃的骨头。 而议和的时间拖得越久,中间夹杂的不确定因素便越多,成的机率也就越小。既然条款的确定上必然周折,那再添几把火,让双方左右都谈不拢还是能够把控的。 谢杳顿了顿道:「如此一来,将时间线延长一些,若是不顺则可另寻转机,若是顺利,能等到太子登基,朝堂上必然会大换血一次,到那时,也便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沈辞沉吟片刻,深深看她一眼,而后终是点了点头。 「我这算是得了你的首肯了?」谢杳看他这反应,语气都欢快了两分。 此时距尚书府也不远了,沈辞没吭声,只当是默许,将她扔在一边儿的斗篷拿过来替她系好,温声嘱咐道:「一会儿下车有风,别冻着了。」 后来事实证明谢杳这番设想是分毫错处也挑不出的,倘若真那般顺利,一切便能回到正轨,曾经未全的遗憾将一一补全,也不枉她重来这一世——可惜,只是倘若罢了,而人算终究没能比得过天算。 接连几日,谢杳被派去陪同十三公主——使团在京城时本是该由馆伴使一直陪着的,只是十三公主身份特殊,皇上为显关怀,特意另遣了同为女子的谢杳陪着她游览京城。 第一日两人都规矩极了,谢杳如今怕生的毛病虽是改了,可与生人相处起来总不自觉便疏离得很——那些个与她并不熟识的人,无论见没见过的统统被她划分到了生人的行列里。 而十三公主摸不清她的底,更不敢松懈,因着两人闲逛时都仿佛在宫中行走一般,说起话来饶是再家常的话也一板一眼,光是敬语和官话就要扯上一箩筐,倒也不嫌说着听着都累得慌。 两人在闹市中走过,身后跟着身着常服的护卫,打眼得很。不过这阵仗,尤其是其中胡人的脸,无一不在彰显着这是官家办事,也没什么一心寻死的人胆敢惹是生非。 两人刚刚走过去,旁边一间酒楼的二楼雅间便有人关紧窗户。于春雪呵了呵气暖暖方才被风吹得冻麻了的手,同旁边一人道:「啧,竹叶青,你方才可看见了?这哪是陪同参观,分明是给人上刑呢。」 那人递过去一盏热茶,顺口应和道:「谢小姐有时候确是冷了些。」 话音还未落定,于春雪接过热茶来,趁他不备顺手将他手腕一扭,「咯嘣」一声极为清脆,那人「嘶——」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于春雪却优哉游哉地啜了一口热茶,才道:「谢杳是我朋友,我高兴怎么说她便怎么说,不过,旁人不行。」 迟舟抽回手来,轻轻活动了两圈。天可怜见,方才他那句话还未说完,还剩下「但是」打头的半句。好在于春雪也是练过的,能悠着手劲儿,方才这一下听着吓人,实则也只是疼一下的事儿。 他跟这位于家小姐本也不相熟,不过是时常奉他家世子之令去给谢小姐送点东西亦或是一路暗中护送,而谢小姐又时常与她往来,一来二去瞧见得多了,也认识了个大概。 要说面对面碰上,那次在茶楼里还是第一回 。他当日说的那句话是当真有意夸她,可不知怎的落到了她耳朵里,却以为他是在明晃晃的挑衅。 偏生于春雪又是个武痴,与谢杳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既是对沈夫人敬佩得很,连带着对沈家人的身手都有些嚮往。可沈辞本人她远远望见了都要躲三丈远的,如今送上门一个迟舟,身为沈辞手下最得力的那个,一身功夫自然差不到哪去,更关键的是,那可是他先来招她的。 隔了一段日子寻到空,于春雪便找上门了,直言要同迟舟比上一比。迟舟推脱了一番也未能推脱掉,只好顺着她的意,同她比了一场。 比试之前,于春雪可谓是踌躇满志,道是倘若她赢了,他得应她三个条件——于春雪实则只有一个朴素的愿望,她想让他叫她姑奶奶,一解她当日被当面挑衅之恨。 第98页 有信心虽是好的,可于春雪这一身院子里学会的功夫如何能同真刀真枪磨砺下来得比?迟舟有意让了她十几招,最终一把未出鞘的剑还是点在她脖颈上,点到为止一触即收。 他那日穿着一身竹青色的衣袍,是以于春雪对他那「竹叶青」的称唿,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竹叶青本是一种毒蛇,通体翠绿,于春雪自以为这名字还蛮贴切。 彼时迟舟一拱手道:「于小姐,承让了。」这本也是句比武场上寻常不过的客套话,落在于春雪耳朵里,又不知怎的品出些调笑的味道来。 于春雪自是不肯认输,嚷嚷着过些日子还要再比一场。迟舟拿她没办法,一个未出阁的大家小姐,天天明目张胆跑来寻一个外姓男子,终归也不是这么个事儿,便好言相劝,末了只以为她是想要他三个条件,便道:「于小姐方才说若是赢了,迟某应下三个条件,可如今于小姐输了。」 于春雪叫他气得脸都红成一片,赌气道:「既然我输了那我便……」 堂堂一个小姐若是反过来许给一外姓男子三件事,可就要于礼不合了。迟舟虽是没这么迂腐,奈何这些事儿上还是得替人小姑娘多想一些,不好授人话柄。是以迟舟忙赶在她话未说完前打断道:「于小姐输了,小姐便得迟某三个条件。」 这般不合情理的逻辑绕得于春雪一愣,再反应过来时,迟舟已单方面将这事儿板上钉钉了。可如此一来,于春雪总不好再腆着脸叫人家认她作姑奶奶了,这三件事便搁置下来。 直到最近,谢杳被琐事缠身,抽不出闲暇来陪她玩儿,往日的玩伴叫她一齐去诗会她也兴致缺缺,一个人闷得久了,无聊得很,便想起这三个条件来。 迟舟平日里也是忙的,沈辞既然信他多一些,委派在他身上的差事自然也多一些。何况有些事儿即便沈辞没指给他,他自个儿也要替他家世子掌掌眼的。是以后来于春雪虽是暗里寻过他几回,也不过只是说几句话的空。 于春雪用掉了一个条件,叫迟舟空出一天来陪她到处玩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迟舟自然是应允了的,一来二去,两人定在这一日,又正碰上谢杳陪十三公主四处游览的第一日。 作者有话要说:  谢杳:听说别人家都是有别称的,只有对方才称唿的那种。 沈辞:你是说竹叶青? 谢杳:对! 沈辞:我想想,你是看似柔软实则欺负不得,飘逸美丽灵动……你若是欢喜这般,那我以后便唤你……水母? 第52章 龟甲 谢杳陪同十三公主参观的第三日便有些吃不消了, 心里盘算着顶多再两日, 京城的风貌看了个七七八八,她寻个藉口推脱掉也便解脱了。 两人的午膳是早便定好了的,在城南一座酒楼里——这家闻名的是江淮菜系,口味清鲜平和, 与谢杳素日的口味不同。十三公主是突厥人,一时吃不太惯, 也便只是尝个鲜,用得并不多。 满满一大桌的菜前, 两人却只面带微笑地坐着, 谢杳不自然地拿起筷子来,夹了一筷子清炖蟹粉狮子头。 有专人一一介绍过每一道菜去——自然是介绍给十三公主听的, 倒是叫谢杳下筷也不好, 不下筷也不好, 末了只端着茶盏慢慢啜饮着。 那冗长的介绍谢杳听着听着便分了神,百无聊赖地望着一楼, 望了一会儿, 却见有人自门口进来, 留在入口处的侍卫朝他行了礼,那人在楼下抬起头望过来, 正与她视线对上,微微一笑。 谢杳本是坐在主位上,如今太子来了,自然得将主位挪出来给他, 又另添了一副碗筷。太子向来自来熟得过分,也没推辞,坐下后先将那喋喋不休的介绍菜品之人屏退下去,而后便神态自若地用起膳来。 谢杳看他胃口不错的样子,用过了水晶餚肉,身边儿伺候的公公又给他添了一碗三套鸭,浑然不顾她们两人,仿佛是专程来用膳的,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殿下这是想来凑个热闹?」 太子用锦帕擦过嘴,「也不是孤想来,不过皇命难违,父命更难违。」 他这话说得不太客气,就差直接说他压根儿不想搭理,不过是被迫无奈——无论是今日这顿午膳,还是来日兴许会有的结亲。谢杳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十三公主却只笑着反问了一句:「那在殿下心里,这究竟是皇命,还是父命?」 说是皇命,未免显得父子生分,说是父命,按大兴礼法,婚姻大事便是全凭父母之命。太子方才那句话出口未想太多,被她这一问,不由得眯了眯眼,重新打量了她一番。 谢杳见两人不过刚开了个话头,便夹枪带棍的,再说下去指不定要僵持成什么样子——不过既然太子自个儿送上门来代她的职务,那她自走了便是,还管他们怎么僵持作甚。 她这边话刚刚起了个头,太子便利落道:「不准。」 十三公主被这陡然一声「不准」说得一怔,反应了片刻,又听谢杳生生改了口说是去更衣。 太子抬头看了她一眼,眸中遍是警告之意,到底没拦着。 正如太子所料,谢杳这一去,就再没回来。十三公主直等到菜都冷了还不见人,颇为好心地叫了身边儿两个婢女去寻——毕竟在她心里头,谢杳是个古板得标准极了的中原人,全然想不到她会这般戏弄太子。 那两个婢女被太子一抬手拦住,「不必去找了,她已经走了。」 第99页 谢杳被雁归扶着从窗户跳下去,久违地感受到了自由的空气,深深唿吸了一口却被冻得鼻尖儿疼。陡然偷得半日闲暇,她略一盘算,有些日子没去松山观了,这时候得了空再不去一趟,净虚真人又能念叨她大半月。 一路颠簸,她把一包带给法纯的糖渍梅子生生吃了一半,马车才慢悠悠停下来。 天色已然不早,倘若她不想在松山观宿上一夜,最好是去见上净虚真人一面便走。 谢杳也没在路上耽搁,径直往净虚真人那处丹房里去,正巧碰上法纯,便先将给他带的小玩意儿给了他,又过问了几句他的经书看得如何,两人言语间仿佛是一对姐弟,一面说着一面走。 「上回我来的时候,你也这般同我说,结果如何?还不是叫师父揭了你的底?」谢杳走得急,腾出一只手来拉着他。 「上回、上回……」法纯小脸憋得通红,好容易解释通了,正要同他谢师姐说这段日子他有多么积极上进,连他师父都夸他是长大了,却见他谢师姐脚步一顿。 法纯扯了扯谢杳的手,迭声唤道:「师姐师姐!」谢杳才恍然惊醒,下意识地问了句「什么?」 法纯知道方才那席话是白说了,她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不满地噘着嘴,努力踮起脚顺着她方才的视线看过去,想看看究竟是什么,能霎时夺了她师姐的魂。 目所能及的地方却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姊姊,上了三炷香,动作甚是娴熟,该是常来的香客——也确是如此,因着这位姊姊长相有几分像谢杳,法纯印象格外深一些。 许是两人这般立在这儿盯着人看太打眼,法纯看见那位姊姊朝这边儿转过头来,看清了他们后,眼神倏地亮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遥遥往这儿行了一礼。 法纯感受到谢杳的手一紧,牵着他接着往丹房走,步履依然很急,却略有些慌乱。他十分有眼力见儿地没吭声,任由谢杳拉着他走离了那位姊姊的视线,思绪却转得飞快。 照这反应来看,两人该是旧识,只是闹过什么矛盾,是以不再来往了。唔,且那人一副理亏又歉疚的样子,多半还是那人对不起他师姐。 思及此,他乖巧开口:「师姐若是不喜那人,往后法纯便帮师姐看着,保准不叫你们遇上。」 谢杳笑了笑,「她常过来么?」 法纯点点头,「不过是师姐来得少,先前没碰上罢了。」 听他这话,谢杳不禁反思了片刻,清了清嗓子道:「往后师姐也会常来的。」 话说着,谢杳便快走到丹房,法纯知道他们定会有正事相商,便先自己抱着那一堆物什儿跑去玩了。 谢杳来到丹房的房门前,正要叩门,手刚刚抬起,门却自里头被打开。 沈辞立在门口,乍一与谢杳照面,两人皆是一愣。 这一幕被守着丹炉的净虚真人收入眼底,他咳了两声,语气里怎么听都心虚得很,对谢杳道:「天色不早了,为师知道你最近忙得很,还是早些下山回府歇息罢。」 谢杳一言不发,只看着沈辞,沈辞来拉她手,皱着眉头问她:「怎的这么凉?」 净虚真人自屋里送出来一只暖炉,叫沈辞早些带谢杳下山,免得天暗下来,路上不安全。这话交代完,他便眼疾手快地将门关好,一副世间纷争与我无关的样子,自去守着丹炉去了。 沈辞将暖炉塞进谢杳的手里,便领着她,往松山观外走。 一路上两人都未说话,直到上了马车,谢杳靠在马车壁上,抬眼看他,这才问道:「你来这儿做什么?」 沈辞避而不谈,只道:「不管我是做什么,这与你要做的并不相悖。杳杳,我始终希望你能处在这些事情的外围。你知道得越多,就会越危险,越容易卷进旋涡里,最后身不由己。」 这话说完,马车里是长久的沉默,一时只听见车轱辘碾过的声响。 末了谢杳紧了紧身上的斗篷,低声应了一句「好」。她知道,就算再对峙下去,他不打算同她说的那些也始终不会说。不如就这般轻描淡写地放过去,只要两人所为不是背道而驰,她都好说。 两人都坐在尚书府的马车里——他们如今还是不同时出现在人前得好,沈辞和往常送她回府一样,寻个不易被察觉的地儿跃下,只是在帘子掀起的那一刻,听见谢杳忽的说了一句:「阿辞,其实我早就在旋涡中了。」 第二日谢杳再见十三公主时,两人倒是再没端着——谢杳是昨个儿已暴露了两分,没什么必要再装下去,至于十三公主……谢杳暗暗思衬着,怕是昨儿太子同她说了些什么,竟说动她放下了硕大一个公主包袱,从往日的死气沉沉里蔓延出几分生机来。 谢杳最后陪同她参观的两天里,两人才得以真正放松下来去看一看这京城的种种。 议和一事在皇上坚定的授意下缓缓推进——因着谢杳和沈辞在里头安排的种种,偶或还有太子插上一脚,也委实只能是「缓缓」了,单是一项条款涉及的细节的敲定都得耗费几日,遑论还有双方争执不下的内容,压根儿快不起来。 腊月里,在宁王封地有人发现了一块龟甲,样式古朴却精緻不似常物,那人没敢耽误,报给了官府。一层一层报上来,最后愣是报到了元明殿——皇上对这些玄乎其玄的东西向来爱好得很,是以满朝上下都跟着重视。 第100页 腊月二十六,这龟甲上的纹路被解读出来,好在那日在场的,除却皇帝和禀告之人,也只太子和谢杳了。 自那日后,龟甲一事就此翻篇,任何人不许再提,原因无他——那上头的纹样,十分不祥。 龟甲被皇上封了,知道此事的也只谢杳和太子,两人自是不会四处宣扬,可兴许是前一天还被珍而重之的龟甲骤然被皇上所厌恶,人们能猜出个大概,这消息还是悄无声息地逐渐蔓延开。 这样的「天兆」虽不常有,可也并非是头一回,且究竟是「天兆」还是「人兆」还两说,因着朝臣们也并未将此当回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  谢杳:阿辞,其实我早就在旋涡中了。 沈辞:第25章中,谢杳有言,「这潭水浑,我也并非是想涤净了它。我答应你,绝不会耽于其中。」由此可见,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谢杳:你手中的小本本是什么?!这你都要记?! 感谢在2020-05-16 01:32:07~2020-05-17 01:23: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吃肉的郝思嘉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上元 元平十五年上元节的花灯会, 是上一世里谢杳亲眼瞧过的最后一个花灯会。 自那往后的上元节, 她总是早早把自个儿宫里的门一关,裹着锦被,也不许宫人点灯,只静静窝着——那样喜庆的日子里实则也不需点灯的, 京城四面的灯光彻夜不歇,人流熙熙攘攘, 是再怎么捂紧了耳朵,心里头也能听得见的繁华喧嚣。 再往后, 她像只金丝雀儿一般被豢养在湖心阁上, 每到了这般欢庆团圆的日子,沈辞脾气都不大好。他惯不是个乱发脾气的, 是以也只是格外阴沉一些。 可他一冷着脸, 整个东宫上下大气都不敢出, 天气本就冷,更像冰窖一样。他这副样子, 谢杳不愿意搭理, 两人各坐在屋子两头, 谁也不说话,也不知是在互相对峙, 还是在同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对峙,只是时间分外难熬。 如今又是元平十五年的正月十五,谢杳难免心里不安。她同沈辞一早便约好了要去花灯会的,眼见着天色暗下来, 也是时候准备着出门了——实则她早了一个时辰便开始准备,雁归替她更衣时,她突然又嫌昨个儿才说好看的这身衣裳缺了点什么,差人另取了几件来,一一换上身比对着。 雁归记不清这是谢杳第几回问她「好看么?比之方才那一套如何?」反正她的回答单一得很——「好看。小姐穿什么都好看。」 谢杳如此问过她几回,也便问起旁人来。 单是衣裳便试了大半个时辰,谢杳将她两个管衣裳的丫鬟从头难为到尾,末了犹豫了犹豫道:「还是最初那套罢。」 雁归闻言不由得都替那两个丫鬟嘆了口气,担心谢杳这个挑剔法儿下去,明儿天亮了也未必出得了门,出言劝道:「往后日子还长着呢,虽说今儿是上元节,但这未免也太仔细了些。」 谢杳挑拣首饰的手一顿,像是被她一句话骤然点醒,颇有些释然地笑了笑,「也是。这总不能是最后一回了罢。」 近日来因着和谈的条款尚未议定,十三公主在京中左右也无事,还当真全了那个「求学」的名头,规规矩矩入了太学。 和谈一日不成,她也便一日进不了东宫。皇上也不知是出自什么心思,隔三差五便命太子陪她做这做那,初时理由还找得用心些,最近这几回便搪塞得很了——前些日子竟说叫太子教她马术。 接着口谕的时候,太子正在书房里写些什么,面无表情地应了,回去打算将手里的东西写完,一落笔却生生画了一长道,只得搁下笔,按了按额角,叫人准备骑服来。 他过去的时候,十三公主已然骑在马上遛了两个来回。两人各自骑着宝马面面相觑,单瞧着,十三公主的骑术似乎还更胜一筹,气氛一时便有些尴尬。 十三公主尝试着打破僵局,提议既是不必教习了,不如两人赛一场。既是她都这般说了,太子自然不好拒绝。两人又遛了两个来回,下人便将一切都布置妥帖了。 这一场赛程长,初时十三公主还收束着自个儿,到中途时便完全放开了,神色也染上几分恣意,快要冲到终点时她才记起什么来似的,忙勒了勒缰绳,以落后半个马身的距离,跟在太子的马后冲过去。 只是她放水放得未免太明显,一应候在终点处伺候的下人都不得不低下头去,忍住笑意佯装什么也没瞧着。 十三公主跳下马,追了两步赶上太子,解释道:「我们突厥人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对马的脾性更熟一些,原本就算是胜了也胜之不武。」 太子抬眼看了她一眼,她方才在马上那神采飞扬的肆意模样又被收起来,脸颊却仍通红,说话间气息还不太稳,额头上亮晶晶的汗滴顺着鬓角一滴滴落下来。 恰一阵冷风吹来,太子朝身边儿的下人吩咐道:「给公主拿件披风上来。」 如今赶上花灯会,皇上自然是不会放弃这个现成的由头的。只是太子还有宫中的家宴要出席,琐事虽细碎,可终归也耗费时间,一来二去,比皇上替他们约好的时间还晚了一个时辰。 他往那处去时,本以为她是不会在那一直等着的——数九隆冬,穿得再暖和,一动不动地等着人也还是会冷。再说花灯会一年只一次,是京城里都少见的热闹,她初来乍到,指定是耐不住,要到处看看的。 第101页 可这是他父皇亲自吩咐他的,无论人在不在这,他也必然要过来一趟,表个意思。 太子走近时,十三公主睡得正熟。她在使臣的催促下,硬生生早来了半个时辰,等着等着便睏倦了,索性找了个地儿就地坐下,闭上眼睛睡了过去——反正她脸上带着面具,除却身边儿带着的人,旁人也不认得她。 他们会面这地点本就选得偏僻,满耳皆是远远的欢声笑语,十三公主身上盖了一件银白的狐裘,许是因着冷,蜷缩着身子,倚在一处石墙上。 太子抬手制住她旁边丫鬟想摇醒她的动作,也不知是因着什么,竟亲走过去,轻轻将她面具摘了下来。 这般一动,十三公主醒过来,睡眼犹惺忪,直直盯着太子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太子免了她的礼,叫她在寒风里多等了一个时辰,她又等到睡了过去,怎么说心里头也有些过不去,可他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她站起身来,活动了活动腿脚,将狐裘丢给丫鬟,神色自然地同他道:「我听人说,你们大兴的花灯会,愈是夤夜愈热闹,要整整一夜,直到第二日的天光破晓,才会完全静下去。尤其是放烟花的时候,最是热闹。」 她话音刚落,便见一朵焰火腾空,当即便笑起来,往人声鼎沸那处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太子,「殿下,走罢?」 谢杳和沈辞这时候正混迹在人群当中,各自戴着面具,也便肆无忌惮,不必再怕有人瞧见他们在同一处。 两人是花灯会刚刚开始时便过来的,一路逛到现在,谢杳被餵了个差不多,想玩儿的也都去掺和了一脚——最成功的还当属猜灯谜,她本就比常人想得快一些,又是个思路清奇的,一路从头猜到尾,毫不意外地夺得了头彩。 她每多猜过一个,身边儿便多围上几个人看着她猜。沈辞牵着她手,只笑着看她,偶或看她皱了皱眉,便也跟着琢磨琢磨,凑到她耳边提醒两句。 眼见着她给出了最后一个谜底,摆灯谜摊的摊主笑着一拱手,「小娘子这般聪慧,通身气度也不凡,可见是秀外慧中。这位公子可当真是好福气。」 谢杳差点儿被自己的唾沫呛住,刚想解释什么,便听沈辞开口道:「这辈子的福气可都用在她身上了。」 围着的众人便都笑起来,还有的好意起闹了几句。 谢杳眉眼间是压不住的笑意,可终究面皮薄一些,低头拉着他从人群里挤了出去。 两人走了没多远,便见焰火划破夜空。长街上的人们皆停下步子,仰着头看向空中。 谢杳眼睛一眨不眨地抬头看着,侧颜被焰火照亮,落在沈辞眼中。烟花最盛的那一刻,她面上仍笑得灿烂,声音却听起来远着。她同他说:「阿辞你看,火树银花不过一剎那,我要是回头才发觉你不见了怎么办?」 她说完这话,正巧这一批的烟花绽完,星点自天幕坠落,冷却在四下无人的旷野。就连原本仰着头欢闹着赞嘆不已的人群似也寂静了一霎。 谢杳眉目间也跟着染上两分落寞,收回视线来,转头看向沈辞。 就在她转过头来那一剎那,沈辞将她面上的面具抬上去,温热的唇覆上来。 谢杳一怔,整个人被他收进怀里,不自觉抬手环住他脖颈。沈辞就势一手抚在她后颈上,手上稍稍用力,加深了原本浅尝辄止的吻。 谢杳闭上眼睛前,恍惚看见在他身后,又一场烟花绽开,席捲天幕。 焰火腾空,在最高处碎裂开来,点亮一刻人间。 两人唿吸交织成一片,在冰冷的空气里,唿出的热气变成白雾,再分不清彼此。满街的喧嚣里,沈辞在她耳边开口,声音里犹自带着几分缠绵:「现在呢,你可感受到我在了?」 此时正是花灯会热闹的时候,满大街的人前,虽是明知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烟花上头,可谢杳不免还是红到了耳朵根,迅速将面具拉下来戴好,又顺便将沈辞的面具也拽下来挡住他脸。 沈辞隔着面具敲敲她额头,「你放心往前走就是,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你回不回头,我都在你身后护着你。」 「那我若是不想走了呢?」 「我陪着你。」 「那我若是想喝那边,」谢杳往那处指了指,「有甜酒卖,不醉人的。」 沈辞明白过她意思来,好气又好笑地重重在她额头又敲了一下,「在这儿等着,我去买。」 作者有话要说:  灯谜:两条腿的狐狸叫什么? 谢杳:九尾狐狸精。 灯谜:两条腿的琵琶叫什么? 谢杳:玉石琵琶精。 灯谜:两条腿的雉鸡叫什么? 沈辞:九头雉鸡精? 谢杳:你见过四条腿的雉鸡??? p.s.明天请一天假~ 第54章 剿匪 元平十五年, 暮春。 宁王安静了几近一整个春天, 安静得谢杳都要忘了京城里头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不止谢杳,就连太子也对他这位兄长松懈了不少——如今他们的注意力全然搁在和谈一事上,无暇分心,正巧宁王又很是争气地没生事端。 可惜宁王的安静终是没能撑过这一春。 近些日子南边的匪患从初时的小打小闹隐隐有些成了规模, 几处的山寨合作了一处,朝廷上议过此事, 怕是再放任下去易成大患,不如集结力量尽早除去, 还百姓一方安宁。 第102页 皇上略一琢磨, 问道:「剿匪一事,可大可小。诸位爱卿, 可有谁当得此任?」 话音刚落, 宁王便上前一步, 一拱手道:「儿臣有一人选。」话音一顿,却未有丝毫迟疑, 似是要吊足人胃口。 宁王环视了殿中诸臣一眼, 尤其是在看向太子时视线多停了一刻, 这才接着道:「镇国公世子,沈辞。」 大殿之上骤然静默下来。 满京城谁人不知沈征那对妻子是入京为质的, 饶是沈辞身上有个世子的封号,也不过是个虚称罢了,手中并无实权。虽说沈辞好歹是战场上下来的,派他去剿匪, 这事儿固然会做得比旁人漂亮些,可这也意味着往他手里交了实权,岂不是正中皇上痛点? 果不其然,宁王这话说完,还未待诸位朝臣发表看法,皇上便一摆手道:「此事容后再议。」 退朝后,宁王出了大殿没走几步便被皇上身边儿的大公公叫住,亲领着往元明殿中去。 他进去后又等了片刻,皇上才换下朝服进到殿中。 皇上先是过问了几句日常,聊表父子间应有的关怀,才慢悠悠切入正题,「早朝时所议匪患一事,朕想听听你怎么看。」 皇上问的是怎么看,而非为何推举沈辞,便是给了他个改口的机会。宁王如何不明白他父皇的意思,当即跪下道:「儿臣举荐沈辞,是经了一番考量,认为此举有一石二鸟之功效。」 「起来说。」 「是。」宁王起身,恭谨道:「沈辞这一去,父皇可单给个钦差的名头,不再指派他人手,如此一来,他既能调动当地的州府来剿匪,又不能将这实权带回京城来。」 「倘若他当真有这份本事,能以此平定匪患,于我大兴而言也是一桩好事;倘若仅当地州府不够他施展,他多半会用自家人,届时父皇便可顺藤摸瓜,一探沈家虚实;倘若这差事他交不了……那便是他的过失了。」沈辞一人的过失,再添油加醋些算作沈家的也无妨。 以盾防矛固然好,可伤的是自己的盾,不如借敌之矛击矛,折损的无论是哪一桿,皆是自个儿得利。宁王抬眼看了一眼皇上的神色,知晓此事十有□□是定下了。 与此同时,谢杳亦刚见过东宫内侍。那内侍是替太子来传话的,寥寥几句将今日早朝上的动向交代了个清楚,说到宁王被请进元明殿时,谢杳已然明白过来。 「备车,我要入宫求见圣上。」 太子一早说过,往后同沈辞有牵扯的事儿他是决计不会出手的,而今能遣人来知会她一声,已是很难得了,不能再指望他旁的,事态又急,是以她也只有冒一回险,入宫面见皇上寻一寻转机。 马车走到半途忽的勐然顿卡了一下,谢杳本闭着眼全神贯注地在琢磨一会儿该说些什么,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往前倾去,差点儿摔下座子时被一双有力的手按了回去。 马夫是尚书府上知根知底的老人了,近些日子沈辞来来往往的也未避着他,是以他早已见怪不怪,扯了扯缰绳,接着专心赶自己的马。 「叫马夫换个方向,去一品斋罢,只当是你嘴馋,亲出来买些吃食。」 谢杳摇摇头,果断拒绝道:「我要入宫。」 「听了这消息我就从府上出来,拦在你入宫的路上,就怕你是要沉不住气的。沈家自始至终都是皇上的一块心病,早便生了脓血,你先前所为不过只是止住了疼,医不好的。何况皇上心里怕是恨不得能尽早剜去这块烂肉,你若是为此事入宫,没有周旋的余地不说,还容易引火烧身。」 谢杳记得上一世里也在这个时候闹过匪患,那时沈辞为了与她的婚事自请去剿匪,实则是藉机出京联络部署,而后发生的那些太快,快到如今想起来跟一场梦似的。 当年沈辞能自请剿匪,必然是有如此行事的底气,可当年皇上能答应,也必然是有他的考量。眼下局势比上一世好了太多,她实在是不愿沈辞再去冒这个风险。 「再说你我小心翼翼了这么些日子,连见上一面都不能正大光明,好容易才撇清了干系,你这番为我入宫,岂不是白费了先前那些?」 谢杳一言未发,沈辞像是看出了她的担忧,伸出一只手来在她头顶用力揉了揉,带笑温声道:「对我有些信心,好不好?」 谢杳撇了撇嘴,十分娴熟地在他怀里寻了个地方窝着,闷声按他说的吩咐了外头的车夫。 沈辞伸手捋开她紧锁着的眉头,「等我回来。」 马车略显逼仄的空间里,两人皆默了一默。那句「等我回来」后面,他本想说的更多。 他的小姑娘今年已然十五了,前不久刚行过笄礼,是可以议亲的年纪了。他合该给一句承诺,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多余得很。 如今的局势下,他们两人连在人前见上一面都要瞻前顾后,遑论要在这皇城里结为连理? 沈辞的手顿了一顿,低声道:「杳杳,委屈你了。」 谢杳从他怀里探出头来,略坐正了身子,一本正经道:「我娘前几日还同我说,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儿是不愁嫁的,晚上两年也无妨,正好能仔细挑一挑。我有什么好委屈的?」 沈辞抬手敲在她额上,「你这是还想挑哪个?」 「你还怕我挑?即便我挑遍了这京城,在我眼里,他们也没有哪个比得过你。」 第103页 谢杳笑了一笑,语气里是出奇的温柔,「我等你。」 当日黄昏,剿匪的圣旨便送到了镇国公府。沈辞泰然领之,隔了一日便启程出京。 因着宁王这冷不丁的一下子,这些日子来太子这边儿对宁王便又盯得紧一些。谢杳一面要戒备着宁王,一面又要看顾议和那边儿的种种,因着沈辞离京,这些事儿便一股脑地压在她身上,忙得分身乏术。 这日她从东宫出来,许是前一晚未能睡好,走在路上睏乏得很,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说来也巧,刚好宁王来东宫里,与谢杳迎面碰上。 谢杳避让到一边儿,行了一礼,却见宁王走到她近前,似笑非笑道:「清潭居士瞧着精神不佳,可要注意休息。」 谢杳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行了一礼道:「不劳宁王殿下挂心。」 宁王笑意更深了一些,意有所指道:「也是,居士现下少睡一些也当得,毕竟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补上来。」 这话说完,他便往东宫里头走去,谢杳反覆品了品他话中之意,没来由地便有些心慌。 进了四月,天气较之以往便稍稍热一些,可早晚仍有凉气,稍不注意便容易伤风。皇上年纪大了,身子难免差一些,被这天气一折腾便躺到了病榻上。好在无甚大碍,御医用药调理着,也只是精神不济一些罢了。 这一来朝堂上的诸多事务皇上便顾不太来,放了不少权给太子,叫他协理朝政。 皇上这举动下,谢杳这边儿是松了一口气,可宁王那边儿怕是便不得安生了。 人一老,本就容易感怀时光易逝,生亦须臾。皇上坐拥天下,唯独逃不过生老病死,巨大的落差下便寄希望于那些玄乎其玄的大道,也正是这念头牵引着,才使得方士之说久盛。 四月里净虚真人本就该亲送一批新制的丹药入宫,皇上这一病,更是觉出年岁不饶人,身子不如往昔康健来,便遣人去松山观催了一催,请净虚真人即日便入宫。 这些日子来谢杳同沈辞的书信从未断过,得知他那边儿虽是没什么得力的人手,又要同地方州府周旋,推进的也便艰难一些,可一应也都在向正轨上靠,想来不出半月,他便能归京交差,谢杳心下也稍稍安定了些。 从前于春雪同她道女孩子的直觉向来准得惊人时,她还嗤笑不以为意,可如今看来,这话最起码是能对一半的——那些好的预感时灵时不灵,那些令人坐卧不安的,却往往都能成了真。 四月初六,有百姓在京郊的麦子地里发现了一块儿样式古朴的写着字的令牌——传闻那块地先前是座土地庙,后来附近修起来一座更漂亮的土地庙,原本的那处也便荒废闲置,最终被开垦了出来。 要说去岁冬里那块龟甲的纹样,普通人还看不明白,那这块令牌上的字迹当真是平易近人得很。令牌被送进大殿上之前,坊间便已然传开了上头的话,自京郊始迅速蔓延开来,就连京中的小孩儿都能随口说来。 那令牌上写着:「妖女祸世,天灾人害,战乱不休,大兴亡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8 01:52:18~2020-05-20 01:37: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陈蓉酱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丹药 这消息传进谢杳耳朵里时, 她面上没什么波动, 将手中的茶盏搁回了案上,可抽手回来时,那盏只啜饮了一口的茶却倾洒出大半来。 雁归忙不迭拿帕子给她擦干了手,低声安慰道:「这些无稽之谈小姐也不必太忧心, 传上两天慢慢儿也就烟消云散了。」 谢杳摇了摇头,「这伏笔埋得够深, 显然是有备而来,怕是不能善罢甘休。自打去岁腊月里那块莫名其妙的龟甲, 就已然扰乱了皇上心绪, 皇上又惯来信这些,如今哪怕是一丁点儿火星子, 也能烧起来。」 莫说是皇上, 整个大兴对这些玄乎其玄的东西, 即便是不信,也是心怀敬畏的。除却她和沈辞——真论起来, 两人都是被这些东西耽误过的, 实在难有什么信服之心。谢杳被关在旧府中的那十二载, 还曾对净虚真人有不少怨言。 至于沈辞,她至今还记得, 他们第一回 说到这事儿上的时候,桃花树下那个少年骤然冷了眉眼,轻笑了一声,问她道:「你仔细想想, 这诸天神佛,何曾睁眼看过人间?」 「小姐心下可明白这事儿是谁做下的?」 谢杳微微颔首,「宁王。」肯煞费这番苦心来针对她的,放眼整个朝堂,也只有宁王了。 谢杳愈想心下愈是不安,去岁里宁王设宴那回估摸着已察觉出她和沈辞间有些不一般,这回沈辞出京剿匪亦是宁王奏请的,怕是有意将沈辞调了出去,好对她下手。 他这般布置,决计不是只想给她安个妖女的名头,该是还有后手备着。 谢杳深吸了一口气,原是想着先去趟东宫,不成想太子脚步比她快一些,已然进到了尚书府中。 听了下人通传,谢杳去到书房里,太子已然候在里头,来来回回踱着步子,见她进来,才停下步子,一抬手免了她的礼,开门见山道:「情形不太好,你这几日先消停些,不要有什么动作,孤替你想法子。」 谢杳心里咯噔一下,能轮到太子说情形不太好,那何止是不太好? 第104页 「皇上已然信了?」 「巧合得太多,」太子抬眼深深看了她一眼,「先前一样样是分开的,倒不觉着有什么不对劲,如今被这么句传言骤然合作了一处,委实令人存疑。」 天灾人害,战乱不休。自打她以清潭居士的身份出现在人前始,先是旱灾蝗灾,紧接着又遇上滇南造反,如今和谈一事迟迟定不下来,也是她的手笔。是以单单看这两句,倒是没什么错处。 谢杳皱了皱眉,颇觉得有几分好笑,「难不成殿下也信了?」 「孤不信,可这不代表孤心里就没有半分疑虑。」从最初谢杳在揽月阁上对他说的那些话开始,他便觉着这小姑娘不简单。初时对她是存了几分一探究竟的心思,后来……太子在心里头轻嘆了一声,后来他便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 「孤本想等你一个解释,可孤怕是穷极一生,也等不到了。」 谢杳抬眼看他,「以后若是有机会,我会给殿下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可不是现在。」 「罢了,你想给的解释,必然不是孤想听的那一种。」太子摆摆手,「言归正传。你且先安生两日,若是必要,孤会差人给你递消息,你先去京外避开风头。」 「都到了要出京暂避的境地?」 「父皇这两年着实有些阴晴不定,无论先前对你多么高看一眼,若是一时心念一转,你便得成了路边一具枯骨。与其如此,不如避开锋芒,孤在京中周旋些时日,时机成熟再将你接回来。」 谢杳略一迟疑,「我走是容易,可我父亲母亲……」 太子打断道:「本就是坐不实的事儿,牵连不到他们身上。更何况今时今日谢尚书在和谈一事上举足轻重,父皇还拎得清。」 谢杳刚放下半颗心去,便又听得太子道:「净虚真人今日回了松山观。」 他这回走得倒快,按往常的惯例来说,皇上都是要留他在宫中小住几日的。谢杳猜到怕是与她这事儿断不开联繫,问道:「我师父可是为我求过情?」 「为你求情?净虚真人做得可不止。」太子似笑非笑,「再说你若是真出点什么事儿,他也不能全身而退。反之亦然,师徒一体本就是一损俱损。」 他这话意有所指,谢杳想起在松山观时撞见沈辞那事儿来,心里也明白几分。 「总而言之,听宫人说,净虚真人走时,父皇的面色并不算好看。」 谢杳思索了片刻,抬头道:「殿下能否帮我一个忙?」 太子挑眉看她,「准。」 「盯着宁王那边儿,切莫叫他将京城里的消息抖落到沈辞面前。他那边儿这时候容不得有差错。」 太子懒散瞥她一眼,「下不为例。孤早先便说过,与他相干的孤不会伸手。」 谢杳行过礼颇为真心实意地道了谢,时辰也不早,太子回了东宫,她便又吩咐了雁归,叫她将沈辞京中留的耳目皆好生安排一番。 歷来只要是她出事,沈辞便乱得不成章法,往日还好说,可这时候正是无数双眼睛紧盯着他的时候,实在冒不得这个风险。 雁归也明白此事轻重,没再多说什么,领命退下了。 宁王这一招着实有些防不胜防,谢杳嘆了口气,命人取了纸笔来,一口气写出五封信,按时间一一叠好,收到匣子里。 雁归将谢杳交代的事儿都布置妥当回到尚书府时,天已然黑沉沉的。这几日天气便闷得慌,今日入了夜反而颳起风来,初夏的热气被一扫而空,穿着太单薄甚至还有些冷。 谢杳坐在案边,看着下人将门窗皆掩好,庭院中的东西也一样一样收回去,早先压下去的那股慌乱劲儿翻了倍地反压回来。 有仔细的婢女取了件轻薄的披风来搭在她身上,月白色的织锦,上头绣得是风荷,虽是素淡了一些,却也有些韵味。 谢杳一手握着披风领口,一手推开了一扇窗子。风争先恐后地涌进来,案上没收拾起来的宣纸被吹起一角来,幸得有方镇纸压着,才没吹落满屋。 「山雨欲来风满楼,今夜得有场大雨。」谢杳的披肩被风鼓起,更衬得整个人细瘦如笔锋里藏着的墨钩,伸出一只手去关那窗户,袖口顺着小臂落下去一些,露出一截皓腕。 风太大,谢杳一只手未能关上,索性松开握着未系的披风襟子的手,窗户合上那一瞬扬起的风吹落了她身上那件披风,她也恰在这时候半转过身来。 本上前抢着要合上窗子的丫鬟看得怔了一怔,不禁觉着坊间传的那句话不实得很。她家小姐这哪是什么妖女,分明是神女再世。 雁归甫一推门进来,谢杳先是给她倒了一盏热茶叫她先暖暖身子,而后便将那只放了信的匣子递到她手上,淡道:「这里头有五封信,若是我不得已只能出京暂避,亦或是干脆进了大理寺大牢,你便每隔两日给沈辞送一封。我同他书信通得太勤,乍然没了音信,他必然要生疑的。」 雁归抿了抿嘴,倒是一听便听出了重点,「小姐的意思,是不叫雁归跟着了?」 谢杳含笑看她一眼,「你跟着我本就是屈才了,我若是按太子所说出京,他必然安排好了人接应,我若是入狱你便更不必跟着了。我如何都好说,可沈辞那边儿,倘若连你都不在,如何瞒得住他?况且他留在京城的这些,我身边儿可不就你是熟得了,留旁人我如何放得下心?」 第105页 两害相较取其轻,雁归不得已只能应下来。 谢杳本以为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料到宁王这回沉寂这么久再度出手,分毫喘息的机会都未给她留。 同日夜里,皇宫,太清殿。 皇上近些年来,一有了烦心事儿,首先想到的去处不是各宫娘娘那儿,反而是太清殿。 皇上身边儿的大公公也是跟了皇上一辈子的老人了,平日里皇上动一根手指头,他都猜得准皇上下一步的举动,如今见着皇上面色不虞,如何还想不到缘由。 太清殿中的道士皆被清退了下去,偌大一个殿里,除却远远站着那些留着伺候的,只有皇上和大公公两人。 皇上坐在丹炉边儿的玉阶上闭目养神,身边儿恭谨立着的大公公正在出言宽慰,话虽委婉,可一句句皆说进了皇上心里,听得皇上眉头都舒展开不少。 「奴才天资愚钝,饶是跟在皇上身边儿受了这么些年教诲,这些事儿也都瞧不太明白。不过依着奴才看,说句不敬的,什么道啊佛啊,那也得是皇上信才有不是?若是皇上不信,那不就净是些虚谈?」 他这话明贬暗褒,不过是早先承了太子的恩情,这时候替谢杳说两句话——都不过是些传言罢了,只要皇上不信,便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这话说在皇上心坎上,皇上龙颜大悦,面上的阴霾散开了不少,站起身来。不过是今日同净虚真人说的那几句话不欢而散,仍多多少少有些迁怒。 这一起身间,正巧瞧见了旁边架子上搁着的丹药——正是净虚真人这一回送进宫来的,他还未来得及用,登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随手便赏给了大公公。 夜色浓重时,一场大雨才姗姗来迟。瓢泼般的雨幕下,宫城里的灯渐次点起来。 大公公死了,死状之悽厉吓得他那两个跟着的小太监都快掉了魂——面色发紫,七窍流血,连指甲盖下皆是乌青一片,看着像是误食了什么毒死的。 巧也便巧在,他死前除了皇上刚刚赏赐的那盒丹药外,并未用什么旁的吃食。 作者有话要说:  沈辞:又是只存在于作话的一天。 谢杳:你竟然还没习惯? 第56章 杀机 太子早早得了消息, 冒雨入宫, 又遣人去给谢杳递了消息,叫她立刻出京。 太子进到殿中时,御医已查验过那盒丹药,里头用的东西单独看是没什么不妥, 可比之以往多加了一味引子,使得其中几样相抵相剋, 原本延年益寿的灵丹妙药,便成了催命符。 皇上轻按着心口, 挥手叫御医退下去。御医刚行了一揖, 却被太子叫住,「且慢。」 太子抬头对皇上道:「父皇还是叫御医切脉看看得好, 再不济开个安神的方子, 儿臣也好心安。」言辞中尽是关切之意。 皇上没接他这一茬, 只抬眼看了他一眼,目光犀利, 问道:「朝儿, 此事你如何看?」 御医没得皇上的令, 自然便退了下去,殿中宫人亦跟着迴避。 皇上站起身, 太子上前去扶了一把,低声回道:「依儿臣所见,此事必有蹊跷。那净虚真人素来为父皇炼制丹药,何故这时候突然起了这等不忠不义的心思?诸事巧合得过了, 难免叫人心生疑虑。许是被人陷害也未可知。」 皇上顿住步子,太子便恭谨放下扶着他的手,退了两步站在一旁。 「陷害?那引子加在丹药的原料中,丹炉又是他一直守着的,旁人想陷害,又该从何做起?即便是,你倒是说说,是谁这般煞费苦心,想要朕这条命?」 太子跪下行了一礼,「父皇千秋永存。」 皇上叫了他起,深深看他一眼,负手行至窗前。窗外雨声正急,敲打在琉璃瓦上,又飞崩开,汇聚在一处的雨水顺着屋檐线般倾注下来。 「朝儿,朕记得你小的时候,同寻常孩子一般,贪嘴得很。你母后不许你吃,你还委屈,后来闹到了朕这儿,你可还记得,当年朕同你说了些什么?」 「儿臣记得。父皇告诫儿臣,既为一国储君,便须得断了私慾。」 「不错。为帝君者,所作所为皆是天下表率,若是偏好点什么,稍有不慎,便要动摇根基。」 太子眉头紧锁,想起前几日在宫中的线报来报,说是净虚真人近些日子插手了朝政,且正是皇上一向心心念念的和谈一事,被皇上察觉。 龙之逆鳞,触之即死。怕是他父皇本也怀了对净虚真人动手的心思,又碰上下毒一事,如此一来即便是知道里头有玄机,也要装作不知的了。更何况这事儿做得无甚破绽,在他父皇眼中,里头究竟有没有玄机,亦或是说这玄机究竟指向谁,皆非定数。 思及此,太子当即便又跪下,他父皇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他自是再熟悉不过,既是心意已决,他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保下谢杳来。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净虚真人牵涉下毒一案,父皇要出手整治,儿臣不敢有异议。可父皇向来仁爱宽厚,总不至要因着一句莫须有的谣言,再将此事牵涉到忠臣身上,岂不是寒了天下忠良的心,也坐实了那些乡野村夫的信口胡沁?」 皇上转过身来,「朕初时未将这些个道士同朝政分开,容得他们在前朝搅弄风云,已是大错。幸得如今还未出什么大乱子,杀一儆百,往后也便根绝了这些人的心思。至于谢杳,此间诸事皆是自她而始,遑论坊间的传言甚嚣尘上,朕留她不得。」 第106页 太子还欲再辩,刚刚开口,便听得皇上打断道:「朕只当你前头的话未曾说过,若你执意要替谢杳求情,朕便不得不考量一番,太子的心思了。」 话音刚落,便有公公通传道是宁王请见。 皇上拂袖去到殿中龙椅之上坐下,「来得正好。」 太子默不作声站起身来,往窗外看了一眼。雨仍没有要停的迹象,天边却略微有些亮光——不知这个时辰,谢杳是否出了城门。 净虚真人并谢杳这桩案子,便交到了宁王手上。太子同他退出殿中时,宁王用圣旨敲了敲掌心,笑着同太子一拱手,「皇弟,得罪了。」 太子将他的挑衅无视过去,走入雨幕中,身后的宫人忙不迭撑着伞跟上。 「去尚书府。」宁王一面往宫外走,一面差人将谢杳的画像送至各处城门,吩咐若遇到画像上的女子出城必截下,生死不论。 而此时的谢杳,正独身举着火把沿着密道往京郊走。密道闲置了许久,虽仍是通途,可却并不好走,光线又昏沉,一个不慎便要踉跄一下。 得了太子消息时她便预感到此事轻易不能了结,当机立断要去松山观一趟,旁的不说,最起码得叫观中诸人出山避上一避。 太子能替她安排的接应都在京郊外,若是再送她出城门,便太过惹眼了,是以如何出得去城,还是端看她自个儿。 雁归执意要送谢杳一程再回来,好在谢杳先前备下了留给父亲母亲的信,压在书案上,未耽搁什么时间,两人便从府上翻了出去。 雨急急落在长街上,方才翻墙时雁归被她拖累,顾不上撑伞,两人皆被淋了个透湿。 谢杳却在雨中顿住了步子,「此时从城门出京怕是不妥。若皇上当真动了杀心,旨意一下,必然先封各处城门,若是不凑巧赶上了,我便是自投罗网。」 雁归闻言琢磨了片刻,忽的想起来什么似的道:「迎云阁中倒是有一处密道,直通京郊。可只有世子殿下才知晓密道所在……」 谢杳眼神倏而一亮,「我也知道。」 那密道设在迎云阁的远山房中,还是早先谢杳一路追着迟舟追进迎云阁却又碰上沈辞时,沈辞打开给她瞧过的。没成想还真有用上的这一天。 雁归亲送着谢杳进了密道,才转身回到尚书府。 已至辰时,雨势渐小。 谢杳费了些力气才将上头压着的石板掀开,自密道里爬出来时,整个人身上都是黑一块白一块,衣裳又湿着,鬓边碎发也一缕缕贴在脸颊上,显得分外狼狈。 她先是估摸了一下自个儿大致的位置,而后当机立断选了最近的一处太子同她说接应于她的地方,疾走了一炷香的时候,果然见着了候着的马车。 松山观。 谢盈推开客居的窗子,深深吸了一口雨后山间泥土的气息。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不过瞧着便没什么后劲儿了,想来再等上一等,她也便能打道回府了。 她是昨个儿午后来的松山观,依着惯例想来拜上一拜便走——自打她出了那事儿后,隔三差五便要来松山观拜一拜,祈求谢府阖府平安,也求个心安。至于缘何选在松山观,一是因着这儿是京城附近最负盛名的道观,二是因着谢杳是这儿的弟子,她总很不该地有几分心思,妄想着偶或能遇上谢杳——上回也还真是遇上了的。 她如今在尚书府上做些杂役的活计,毕竟做了那么多年暗地里的「二小姐」,府上的下人对她还多是照顾一些的。 既是谢杳曾直说过不欲再见到她,在府上时便诚然是不会见着了的。可谢盈总盼着,有朝一日,她能回去谢杳身边儿伺候。即便是最下等的粗使丫鬟,只要是在谢杳院中,她也甘之如饴。 黄昏时颳起了那般大的山风,像是马上便有一场盆浇的骤雨,山路泥泞崎岖容易摔着,她也就留宿在了客居里,预备着第二日天好一些的时候再下山。 谢杳到了松山观的山门下时,宁王领兵也在去往松山的路上。 宁王在尚书府扑了个空,初时还不信,命人里里外外翻了好几遍,才确认谢杳确是已不在府中。皇上特意吩咐过此事不得牵连尚书府满府,他也不好彻底开罪谢尚书,只得作罢——只是观之谢尚书的反应,怕是他已开罪了个彻底。 宁王的思绪难得地活络起来,叫人继续严防着各处城门,在京中慢慢搜查着,又亲领了兵往松山观而去——他奉命要处理的可不止谢杳。 宁王跨坐上马,一勒缰绳,望向松山观的方向,眼睛眯了眯。再说,倘若不出他所料,十有□□,谢杳亦是要去松山观,救她那好师尊的。 作者有话要说:  沈·只出现在作话的男主·辞:为何我发现只要我不在的章节,十有□□穆朝都在? 谢杳:你说什么?密道信号不好。 太子:皇宫信号屏蔽。 第57章 烧观 谢杳自马车上跃下去, 提起湿漉漉的裙摆, 从山门前的长阶向前跑去。她这幅样子,山门前守着的两个弟子差点儿都未能认出来。 净虚真人在丹房中席地而坐,拂尘搭在肩上,闭着双眼静心打坐, 即便是听得谢杳勐然推开门冲进来,也无甚异色。 谢杳一路跑到这儿气都跑岔了, 喘了一阵儿,才断断续续开口道:「送进宫的丹药被人动了手脚, 宁王正奉旨以意图弒君罪查处, 怕是快到松山观了。我方才这一路叫他们早做准备,在讲经堂里集结, 先出了松山暂避, 往后的事再从长计议。」 第107页 她这段话说完, 却见净虚真人面色仍不动分毫,只淡然开口问她道:「清潭, 这命数, 你信, 还是不信?」 谢杳一怔,这还是他第一次叫她的道号。可她立马便反应过来, 事态紧急,哪是说这些有的没的的时候。 净虚真人抬起拂尘,打断了她将要出口的话,「且先回答为师的问题。」 谢杳简短道:「不信。」 净虚真人摇了摇头, 「当信。既然你不信,为师替你信。往后你只管好好行你的路。」 谢杳明白过来,一把抓住净虚真人的衣袖,手都打着颤,倒分不清是方才跑这一场所致,还是心绪剧烈激盪所致:「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人活着才有日后,再说这算哪门子的命,值得师父这时候就牺牲至此?况且松山观上上下下多少人,难不成要连累着他们一起?」 净虚真人拍了拍她的手,似是安抚,「贫道早说过,你与这松山观,缘分不浅。凡事盛极必衰,无为即顺。松山观早晚有一大难,香火将断。即便贫道未能料得是此时,是因着此事,可或早或晚,心里也早做好了准备。」 「可观中其余的人呢,分明是无辜受累!何不如一起……」 「走?这观中百余口人,如何走?宁王此人行径卑劣,既是得了处理此事的全权,又怎么会留活口?寻不到想要的结果,他们会围了整个松山,一寸一寸翻过去找。目标太大,反而牵绊着你也走不出去。贫道既是在这松山观里这么些年头,便合该与之共存亡。再说贫道若是不死在这儿,宁王肯善罢甘休?」 谢杳笑了一声,「师父说得对。倘若我不死在这儿,宁王就能善罢甘休了?」 净虚真人避而不答,只接着道:「你当贫道是为了救你?莫要忘了你为何重活过一回来,你死不得。」 「师父是为了大义,为了大道,为了解救黎民于水火。那师父难道还看不出来,倘若只谢杳活着,她到底能做什么?」 「你先前做得很好,既是选了不信命,又何必妄自菲薄?」 净虚真人又看她一眼,「你若是今日就死在这儿,沈辞必反。」 谢杳闭了闭眼,只听得净虚真人又道:「谢杳,你记住贫道一句话。上有天道,事在人为。」 这话说完,自门外传来一声「谢杳!」声音虽急切得有些变了调子,可仍极熟悉。门被陡然撞开,赫然是谢盈。 净虚真人将衣袖扯出,起身走了出去。 谢盈过来时已是满眼的泪水,想来是听见了观中诸人的议论,她自小跟在谢杳身边儿,对这些事儿也格外敏锐一些,听了几句也便猜出大致的真相来。 见着她谢杳委实是吃了一惊的,下意识便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这话问完了倒嫌多余,谢盈在哪儿难不成还需得跟她报备一声? 「昨个儿雨大,便没下山。」 谢盈迟疑片刻,唤道:「小姐,」见谢杳并没有异色,才接着道:「宁王得了这个机会定然不会轻易放过去的,小姐若是不能全身而退,我愿代小姐受死。」 谢杳现在头疼得很,额间的经络随着脉搏一震一震地疼,抬手使力按了按,话再出口时嗓音便嘶哑下去:「代我受死?你们一个两个,都想替我死,需不需要我感恩戴德?你们问过我愿意么?」 谢杳推门而出,径直往讲经堂而去,身后谢盈急急喊了一声「哎——」追上前去。 谢杳走得很快,谢盈在后面小跑着才跟得上,见她那副样子也不敢拦她。雨不知何时便停了,独属于夏日的灼眼金乌破开云层。许是阳光太刺眼罢,谢杳一路走着,泪便止不住掉下来。 众人早已在讲经堂集结完毕,净虚真人先几步过来,想是说了些什么,此时人群出奇的安静。并不像是绝望前夕的寂静,反而有些淡泊,宁静得叫人心能落定。 谢杳站在门口,忽的就一步也迈不出去。满堂的人皆看向她的那一刻,从他们的眼底,谢杳便知道他们做了何种决定。悲恸的情绪来得晚,她现下只是很无力,无力到差点儿便站不住,扶着门框,深深吸了两口气。 净虚真人将法纯往外推了一把,淡淡道:「他还小,能带出去,便把他带出去罢。」 法纯红着眼眶,咬牙喊了一声「我不——!」剩下的话却在净虚真人一个眼神里灰飞烟灭,啜泣着慢慢走向谢杳。 法纯极力压抑着哭声,可仍不断抽噎着,响在整个讲经堂里,像平日里没背出经书来被罚时一般。 谢盈不知何时站在谢杳身后,出手解下了她颈间的玉佩。谢杳摸着脖颈回头时,玉佩已被她收入手中。 谢盈摊开另一只手,语气轻快道:「护身符也一併给我。」 谢杳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她便上前来搜,说了一声「小姐,得罪了。」 两人身上都没什么功夫,争执间,净虚真人冷喝了一声「谢杳」,谢杳动作僵了一僵,护身符便被谢盈拿去。 早先净虚真人给她那只锦囊与护身符拴在一起,谢盈解开,将锦囊又递迴给她,这才低声道:「谢杳,明知道我不配说这话,可这是最后一回再不说便没有机会了,所以我还是要说给你听。在我心里,我确是拿你作亲人的,可以以命相换的亲人。这么看来,先前说的什么换命一说,倒还有两分可信。」 「你我之间,死一个总好过死两个。你若是活着,我信你,你能为我报仇。可活下来的若是我,我什么都做不了。谢杳,你有必须要做的事儿还没做完,可我这一辈子,从那个兄长出现那一刻起,便已经结束了。」 第108页 她抬手擦了擦谢杳脸上的泪,向来叽叽喳喳的一张嘴没成想还有如今这般温柔沉静的时候。她带了两分祈求地问道:「过了今日,你便原谅我,好不好?」 谢杳仍是一言未发,她便嘆了一口气,「你从前便是这样,真碰到了什么伤心的事儿,就说不出话来,也不肯哭出声来。我本以为你这毛病改了的,如今看来,还是同小时候一般。你这样,我可就当你是默认了的。」 谢盈拉过法纯来,蹲下身将他的手递到谢杳手里,又站起来,推了谢杳一把,「走罢。」 已有人搬来了油,洒在讲经堂各处。 谢杳拉着法纯走了两步,忽的折返跑回来,一把抱住正目送着她一脸惊愕的谢盈。她唤了一声「谢盈」,而后便哽咽说不出话来,哭了一声,却也只一声,便强忍回去。 谢盈拍拍她后背,含笑道:「若是真有下辈子,想与你做一对真姊妹。」 谢杳答应了一声,也抬头挤了个笑容出来,「说定了。」而后抽身退了一步,朝讲经堂内的人群跪下行了一大礼,再转过身去拉起法纯,不敢再回头。 在她身后,一只蜡烛滚在地上,熊熊焰火燃起。 净虚真人席地而坐,在一片火光之中闭目打坐。 有弟子起了个头,朗朗诵经声响彻在整个讲经堂中。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这是《道德经》中的一篇,谢杳抄写过的,是在与净虚真人对弈时赢了他,被罚了抄。 「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 谢杳同法纯的步子很急,法纯哭着呢喃着应着身后的声音一同背出来,倒是意外地一个字都未错。 谢杳将法纯托举出去,又自个儿爬上墙,在最后跳下去前,还是未能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松山观除了讲经堂外,一应屋舍还是平常景象。与隔世的三年前如出一辙。那时候,她只是中书侍郎家的小姐,不谙世事,刚过了十二岁的生辰,像只乍然飞出笼子的鸟儿,随着父亲母亲一道来此还愿。 那时候,沈辞与她只一墙之隔,弯弯腰爬过那个隐蔽的狗洞,就能同他窝在桃树下,看一整夜的星星。 那时候,谢盈每日话都多得不得了,吵得她脑仁疼——虽然她也知道,谢盈是一向怕她自闭,所以便每天叽叽喳喳地在她面前闹,从小到大时日长了,倒真成了习惯。 讲经堂的声音已然远远的听不太真切,却能见着烟尘漫天,火光灼眼。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宁王将整个松山自山脚下围起来,莫说是人,便是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有士兵来报,说是见松山观上火光沖天,听得宁王心里一乐——他本也是打算纵火烧了整个松山,如此便省去了烧山的麻烦,捡个现成的便好。 第58章 生机 松山观讲经堂的火势极大, 一时无人敢靠近, 宁王的人只远远围着,倒还希望火烧得再大一些——万一跑出来一两个活着的,他们更不好办。 因着刚下过雨,四下里潮湿得很, 火轻易烧不到别处去。有人捡起了讲经堂原本的门前一片空地上的护身符,将上头沾着的泥污略擦了擦, 看出右下角绣着的小字——谢杳。 那人不敢耽搁,将护身符毕恭毕敬交到了宁王手上。宁王翻来覆去看了几眼, 扔给随从道:「送到尚书府上, 看看谢尚书见了是什么反应。」 宁王一面等着火势弱下去,一面也不敢掉以轻心, 继续遣兵围着松山, 并派出几支小队按不同的路线搜寻。 松山密林。 谢杳一脚踩在枯枝上, 极清脆的一声,惊起了林中几只鸟雀。雨后初晴的天空, 湛蓝一片, 只在一个方向上依稀看得见浓烟。 这片密林久无人迹, 地上积着厚厚的一层残枝败叶,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分外难行。谢杳腾出一只手去紧紧拉着法纯, 另只手扶着周围的树,往林子更深处走。 林子上空忽的有大片飞鸟振翅的声响,谢杳眉头紧锁,低声对法纯道:「他们这是在搜山, 我们得找个地方躲起来,」谢杳一顿,声音更嘶哑了几分,又接着道:「能躲到火停,就安全了。」 法纯机械地点点头,自打从松山观翻出来后,他整个人都失了魂似的,只麻木地任由谢杳拉着走着。 谢杳四处张望了一圈,蹲下身极认真地看着法纯,「法纯。」 法纯怔怔地抬头看着她,好容易才找着自个儿的声音,轻声唤了一句「师姐?」 谢杳按着他的肩膀,「师姐知道你很伤心,师姐也是。可师父把你託付给了我,我无论如何也要把你好好儿送出去。从今往后你我便是松山观的延续,绝不能再折损在此。今日这笔血债,来日我会叫穆远血偿。」 她瞧着法纯的面色有活气了一些,眼神里也有些什么东西破了冰——这个年纪的恨意只带着一股狠劲儿和执拗劲儿,没染上血淋淋的煞气。于是她别开了眼睛,本想同往常一般摸摸他的头,手抬到一半却觉着不妥,改为拍了拍他尚显稚嫩的肩膀。 昨儿他兴许还是个孩子,但是这世道,容不得一个孩子慢慢长大。 谢杳放轻了声音,引着他去回想,「法纯,你仔细看看这儿。你从前同师姐说过,你常常从观里熘出来,就在这山里逛。你可来过此处?亦或是,你可还记得,这附近有没有什么隐蔽一些的地方,譬如山洞一类?」 第109页 法纯咬着手指,想了好一会儿,眼神倏地一亮,给谢杳在手上画了个简单的地图,「这里我记得有处峭壁,且我们正是在下头,那儿兴许是有山洞的。」 火势终于弱下去,只零星一点儿明火。烧过的木架隐隐泛着红光,被水一浇,「刺啦」一声冒起黑烟。 宁王站得稍远一些,旁边跟着两个打着扇子的内侍,直等到火熄了个彻底,才大跨步走过去,「啧」了一声道:「这享有盛名的松山观,被火一烧,同那些个寻常屋舍,原也是一个样子。」 一具具烧焦的尸体被搬出来,一字排开,排了好长一列。宁王嫌恶地皱了一下眉头,从内侍手上抽了一把玉骨摺扇,利落抖开遮在鼻尖儿上,一路走过去,将尸体亲眼看过一遍。 看到其中某一具时,他停下了步子,掩在摺扇后的唇角向上扬起,却装模作样地以凶礼拜了一拜。 那尸体饶是死了个彻底,烧得焦黑一片面目全非,可也还是保持着打坐的姿势,手上一把上等紫檀木的拂尘柄如今也只大致瞧得出个形状来。 与之相比,谢杳的尸首便难认得多。宁王来回走到第二遍时,才勉强认出其中一具是她。 宁王彻底放下心来。底下的将领上前来请示他问道:「殿下,此事若是这般了结,我等进宫復命时该如何回禀?」 宁王手中摺扇一收,「谢杳从尚书府潜逃至松山观,一伙人意图弒君冥顽不化,见事已败露,且松山被围插翅难逃,索性纵火自尽,以保下指使之人。怎么,这事儿很难懂?」 那人试探着问道:「指使之人可是……」 「谢杳是谁手下的人?」 「属下明白了,宁王殿下高明。」 因着已找到了尸首,宁王又急着回宫復命,围着松山的将士只奉命多留了一夜,等着搜山的那些个将松山查过去一遍,也便可回去。 谢杳同法纯窝在一处山洞里,洞口被杂草覆盖住,只依稀透一些光进来,尽力伪装成了他们进来前的模样——谢杳做这个是趁手的,毕竟当年旧府那处狗洞她也常常用杂草覆上,作出一副无人问津过的样子。 刚下过雨,山洞内阴暗潮湿,好在没看见什么勐兽毒虫。谢杳身上的衣裳昨儿夜里便被淋透,直到现在都未能干,裹在身上虽说也逐渐习惯了,可在这山洞里难免泛着凉意。 她怕把寒气过给法纯,便略微离法纯远一些,将山洞里唯一还算干松的地儿让给他,自己窝在石壁下,缩成一团取暖。 因着怕被搜查的人发现,两人说话都极力压着声儿,不敢生火,也不敢在附近找些吃食,只饥寒交迫地这么耗着。 天幕渐渐暗下去,夜虫的嘶鸣虽显得聒噪,也总好过寂寂一片。谢杳听着听着便有些睏倦,头靠在石壁上,仍是蜷缩着的姿势,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此处环境不明,睡自然也睡不踏实,是以法纯一动弹的细碎声响都叫她醒了个彻底。人虽是醒了,却仍闭着眼,只暗暗留意着动静。 法纯将外袍解下来,蹑手蹑脚到她身边儿,给她披在身上,又蹑手蹑脚走回去,也将自个儿蜷成一团,迷迷煳煳睡过去。 谢杳等到他的唿吸平稳下去,方站起身活动了活动,将那件小小的外袍重披在他身上。夜还是要守的,若是再坐着一不留神又要睡过去了。她便走到洞口处,借着杂草间的缝隙,看向外面的星空。 这夜的星辰似乎格外亮一些。沈辞从匪寨走出,抬头看了一眼天。身后有人跟上来,毕恭毕敬道:「世子殿下,如今只剩下沙家寨的二当家犹在外逃窜,率众一百余人,也不足为虑。」 这位钦差的世子颇有一番手段,只用了短短半月,便将让当地知州头疼了许久的匪患逐一击破,平定了下来,可谓是用兵如神,叫人不得不信服。 沈辞闻言微微颔首,又略做了布置,估摸着也就是这一两日的空,便能将这份棘手的差事交上了。因着他走前谢杳对他的「谆谆教诲」,他这回行事力求稳妥,虽多耗一点时日,可叫人挑不出错来。 但前几日他心下不安得很,总疑心京城中要出什么事儿——宁王煞费苦心将他调离,这事儿越是仔细琢磨便越觉出古怪来——是以他前日将迟舟派回了京城。 算着时日,他今日该是到了京城了的。 迟舟也诚然是到了的。他一进京,便听得了净虚真人意图毒害当今圣上的消息,紧接着便听说宁王带着松山观数条人命入宫復命了。 他依稀听见了谢杳的名字。 迟舟这时候已然顾不得去盘查缘何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的消息,竟没送到他家主子耳畔——实则不必深想也知道定然是谢家那位小姐的手笔。他先是从迎云阁验证了谢杳的的确确沿着密道出京,说是要去松山观,紧接着便连夜去到松山。 夜幕刚至,宁王的人还未全然撤下山去,却也纷纷松懈了,凭藉迟舟的身手,想上山易如反掌。 迟舟从一片灰烬中捡起那枚玉佩时,连他都差点儿没站稳,在废墟里踉跄了一步,差点儿被一条掉下来的横樑砸中。他不敢想倘若他家世子见了,该是何等反应。 那枚玉佩迟舟也极熟悉,是他家主子少时戴在身上的,后来赠给了谢家小姐,便未见这玉佩离过她身。 这场火烧得狠,玉佩上的繫绳被火吞噬,这才从人身上掉了下来,掩在灰烬里。 第110页 玉佩被他紧握在手心,硌得掌心都留下了深深的红印。迟舟深吸了一口气,下山打马朝来路飞驰而去。 天渐渐亮起来。法纯还睡着,谢杳一时不忍将他叫醒,清了清杂草,从山洞走了出去。连着这般折腾,她都有些头重脚轻,只隐约记得昨日里进山洞时曾见着附近有几棵果树,兴许能摘点果子下来充飢。法纯还小,只这么生熬着也不是法子。 谢杳兜着一衣兜的果子回到山洞时,法纯已然醒过来,眼眶通红,正四处寻她,见她回来了,才松了一口气似的,扑过来哽咽不成声道:「我还以为师姐也不在了……」 谢杳好生安抚了一顿,两人吃了些果子,又生生熬过去一小日——谢杳估摸着宁王的人也该撤了,本打算天色完全黑沉下来时便去探一探,谁成想在黄昏时分,先是遇着了寻她的人。 都道是傻人有傻福,于春雪的运气着实不错。昨儿她接到了谢杳死在松山观的消息,便是打死都不肯信,于夫人劝她不住,怕她在外招惹是非,只得将她关在府里。可她低估了自个儿女儿的行动力,入了夜于春雪便偷摸逃了出来,在黎明时分赶到了松山。 宁王的人等了一夜,早在五更天便撤了个干净,是以于春雪上山也未遇到什么阻碍。 她打定了主意,要一寸一寸找过去,一遍找不到,就再找一遍,直到将谢杳找出来为止,也诚然是一寸一寸地找了一整日,滴水未进。终于还是找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于春雪: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要……不对,好像是有尸的。 谢杳:? 于春雪:重来。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只有你亲口跟我说你死了,我才能信。 谢杳:??? 感谢在2020-05-23 01:40:11~2020-05-25 01:51: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nakeseasoft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ynthial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哀礼 残阳似血, 天边霞光潋滟, 鸟雀盘旋归巢,啁啾声不绝于耳。谢杳听得身后有人急急喊了她一声,尾音都打着颤。 她蓦然回头,本是一身狼狈, 髮丝散落又被极随意地别回去,唯独一双凤眸沉静得瞧不出悲喜。 看清来人是于春雪, 她的戒备才松下去一些,开口叫了她一声, 嗓音依旧嘶哑。 于春雪紧咬着自个儿的手腕才没哭出声来, 只眼泪一滴接着一滴滚落下来,打湿了一小片衣袖。 似是连风都静了一霎。于春雪忽然跑过去, 崎岖难行的山路在她脚下仿佛平地一般, 只眨眼间她便紧紧抱住了谢杳。 谢杳轻轻拍了拍她后背, 「哭什么。」 于春雪扯着衣袖擦了一把脸,吸了吸鼻子, 「我就说你绝对不会就这么轻易就死了……」 谢杳牵了牵嘴角, 眸中却分毫笑意也没有, 语气平淡道:「谢杳的确死了,如今尸首都早被送进京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 姓李名盈。」 于春雪怔了怔,明白过几分来,眨了眨眼把眼泪逼回去,换了个话题道:「先下山, 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略一收拾,也好吃点东西。」 谢杳领着她去到山洞里,把法纯接出来,天色也全然黑了。三人趁着夜色在附近找了处可靠的客栈,好好收拾了一番。 三更天,谢杳已然将自个儿收拾了个干净,换上于春雪置办来的一身麻衣白裳,又去看了法纯一眼——毕竟年纪尚小,这两日熬下来他也熬坏了,收拾好后一沾着床榻便睡了过去。 谢杳扣响了于春雪的屋门。于春雪也未歇下,她扣到第二声时,门便从里打开了。 两人走进去,于春雪斟了两杯茶,递给她一杯,「你府上现下是回不得的,最好也不要在京中露面。你往后如何打算?不如我送你去江南,于家是在江南发迹,把你安排好还是绰绰有余的。」 「往后的事还不急。我想明日一早就启程,先去寻沈辞。」沈辞那儿瞒得了一时,早晚有露馅的一日,她怕是正如净虚真人所言,他乍然听闻噩耗,一时情急会不管不顾地起兵造反,岂不是正衬了宁王的心。 于春雪自然想不到这一层上,犹豫道:「还是休整两日再启程罢?」 自打她寻到谢杳那一刻时远远的一眼起,她便觉着谢杳有些不一样了。不过设身处地想想,遭受了如此大的变故,心绪一时有些变化也是正常。可谢杳如今这身心俱疲的样子,若是再接着去寻沈辞,这一路颠簸,怕是要病一场。 「不必,耽误不得了。」谢杳饮尽了杯中茶水,往自己房中走,出门前一刻想了想还是嘱咐道:「你便只当谢杳是死了的,今日所见谁也不必说。只有你们都信了,穆远才不会再生疑。」 法纯被谢杳託付给了于春雪,又因着于春雪须得尽快回府,才好做出一副确信谢杳已然死了的样子,便将法纯也先偷偷带回了于府上。 谢杳佩着面纱,坐上一辆小马车,晃晃悠悠往外走。走了没多远,便听得有哀乐逐渐近了,唢吶声声悽厉哀绝,像是要撕裂了人的肺腑。 谢杳打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纸钱纷纷扬扬洒在路上,单看着哀礼的排场不小,正中一具棺材也不像是寻常人家备得下的,可却没有一位亡者的亲属同行。 第111页 出殡的人群与谢杳坐着的马车擦肩而过。谢杳直望到连哀乐声都听不太真切,才回过神来,手中那帘子的一角被紧攥在手心,松开时也皱皱巴巴地缩着。 她听见自己干涩开口问车夫道:「方才过去的,是谁家的?」 车夫加了一鞭,市井上的贩夫走卒向来是消息知道得最快的,谢杳这一问,他便陡然打开了话头似的,清了清嗓子,「小娘子怕是并非京城中人罢?小娘子方才是不是在琢磨着,这哀礼的仪仗看着不算小,却朴素得很,甚至连个随行的亲属都不曾有?」 谢杳没回他的话,他却也不以为意,只自顾自接着道:「死的这位可是京城里的大官老爷的小姐,也是出事儿的松山观的俗家弟子,正是师从最负盛名的净虚真人。近两年还颇受皇上青睐,封了官职。」 「只可惜,连同她那师父一同犯下死罪,不声不响就这么死了。当今圣上仁慈,念在她先前有功,特许了下葬,只是一应从简,不得大肆操办……」 车夫后面说了些什么谢杳便没听进去了。遇上了自己的哀仪,里头躺着的却是代她一死的谢盈。十五岁的小姑娘,如最娇嫩的花儿一般,正是好年岁,如今却面目全非葬在地下,默默腐朽在泥土里,就连碑石上刻着的名字,都不是她自个儿的。 谢杳紧紧按着心口,吐出一口浊气来。 迟舟一路快马加鞭,硬生生只用了一日便赶了回去。 夜色正浓,沈辞正收到了谢杳新来的信,在书案上点起一支烛来。拆开信前,他又瞥见案上摆着的伤药,明知道不过一封信而已,她又瞧不见,仍是有些心虚地将伤药放到了身后架子上。 前两日围剿时,匪寨中人作困兽之斗,破釜沉舟之际还当真激起了几分血性,他一时疏忽,受了一掌,却直等到将匪寨攻了下来,一应安排妥当,才叫了军医。 以他的身子底,这一掌不过将养上个五六日便能好全,是以等到他回京自然分毫也瞧不出来。 沈辞刚刚坐下,重拿起信来,便听外头一阵喧譁,隐约是迟舟的声音。 迟舟直直冲进来,风尘僕僕跪在他面前。沈辞见他这模样,直觉不好,却也未往太差里想,一面将信拆开,草草扫了两眼,一面问道:「她那边儿出了什么事?」 信里一如既往地先汇报了她这几日做了些什么,又问过他几句,最末写着「这几日京中闷热难当,我早膳用不好,午膳用不好,晚膳也用不好。思来想去,定然是思你成疾的缘故。」 迟舟嗫嚅着双唇,迟迟不敢开口,只颤颤巍巍地将什么握在手里举起。沈辞神色一冷,站起身走到他身前,将他紧握着的手掌打开。 看到那枚玉佩时,沈辞耳畔嗡鸣一声,费了好些力气,才听清迟舟伏在地上禀的话:「宁王奉命围了松山,谢小姐同松山观中人在讲经堂纵火自焚,属下赶到时,只在废墟里捡到了这块玉佩……」 沈辞登时只觉肺腑间气血翻涌,喉头腥甜,像是被谁一掌拍在命脉上,魂魄都震碎了一半,终是再压不下去,一口血吐了出来。 「世子!」迟舟慌忙去扶,却听得他家主子低哑道:「我没亲眼见着她的尸首,她就一定还好好活着。去传信,两日,两日后我要领兵入京。穆远倘若当真要了她的命,我要整个穆家去黄泉路上给她赔罪。」 「世子三思!这时候……」 沈辞抬眼,迟舟登时噤了声,只觉一背的冷汗。 谢杳这一路走了两日,好在沈辞在哪儿算不得什么机密,很容易便问了出来。 她在匪寨山门前时便发觉整个山寨安静得不似寻常,依稀望得见两眼里头的情形。靠近山门处的士兵闲闲散散,人数却极多,再往里,高处的寨子外将士来来往往,训练有素的模样叫她心惊——军中的气势往往只一眼便窥得出,这里外分明是两支队伍。里头那支的气势观之不像是隶属知州管辖的,是常年征战在外,军纪严明的将士才磨砺得出的。 守着山门的士兵□□往她身前一阻,赶着她走,「去去去,军营重地。」 谢杳抿了抿唇,掏出厚厚一荷包的银子来,「几位官爷,我是来投奔亲戚的,不知迟舟可在这儿?」 那士兵见着银子眼神亮了一亮,接过来在手上颠了颠,□□收了起来,「迟舟?这名字耳熟。」 「我是他家小妹,名唤李盈,官爷进去给说一声,他便知道了。」 沈辞正做着最后的清点。因着怕打草惊蛇,他不能明目张胆地将太多沈家军带进来,只能迂迴一下,先把这儿打下来,占了这一州,再集结军队,一路攻向京城。 今夜便要动手,迟舟怕这回太仓促容易出岔子,凡事都要掌掌眼,正在四处查看寨子里的动态。忽的听到一阵喧譁,他皱了皱眉看向原本知州所辖的队伍——今夜过去便不会再有他们这般聒噪不休了,思及此,迟舟心情好了一点儿,正准备去看别处,却忽的听到里头有人高声道:「迟舟?那不是镇国公世子身边儿的近卫么?他的妹子怎么会在这儿?」 迟舟步子一顿,又依稀听到了「李盈」的名字,电光火石之间,像是想到了什么——谢盈早先那兄长,确是姓李,合该是叫李盈的。可谢盈断没有此时出现在这儿的道理。 迟舟一时顾不上旁的,往沈辞那儿狂奔过去。 第112页 谢杳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方才那人出来——银子倒是没带在身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杳:我最近食慾消退得厉害,天气又这么热。 沈辞:中暑? 谢杳:相思成疾,茶饭不思,这才吃不下饭,念君若狂,心急如焚,这才觉着热。 沈辞:多喝凉茶,开胃消暑。 p.s.明天请假一天!后天阿辞杳杳两人就该见上面了~ 感谢在2020-05-25 01:51:43~2020-05-26 02:02: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ynthial 4个;snakeseasoft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争执 「官爷, 我能进去了么?」谢杳象徵性地问了一句, 抬步就要往里头走。 那士兵抬手一拦,「进去?爷几时说过放你进去?」 谢杳停下步子,紧皱着眉,「迟舟不在?」 「诓谁呢, 迟大人的妹子能在这儿?你这怕不是上赶着来攀亲事,想一夜之间飞上枝头罢?」此处军纪一向松懈, 倒真有些带女人回军营的——若非这般,何至于纵容匪患越闹越大, 上达天听。 沈辞暂时接管后以铁腕手段整治了一番, 军中风气好了一些,才在剿匪中能用上一用。可这几日沈辞满心打算着先拿他们开刀, 自然不会再费心约束, 是以下面这些又开始蠢蠢欲动。 那人笑得不怀好意, 「既如此,何苦非认他, 认我做个哥哥也是一样。」 说着他便伸手来揭谢杳的面纱。 谢杳面色一冷, 往后退了两步, 堪堪躲开。她只露了一双凤眸在面纱外,方才退那两步眼神间的杀气骇得那人动作不自觉一顿, 莫名其妙自心底升起两分惧意来。 那人反应了一霎,在人前被这么个小姑娘吓着了传出去还不得让人笑话,这么一想邪火更盛,往地上啐了一口, 骂了一句,将袖子往上一撸便要动手。 谢杳整个人像淬过冰,冷然抬眼看着他,任他骂得再难听,心中也并未有什么波澜,只宽袖下的手往里一收,一把带鞘的匕首悄然落在她掌心。 那人骂骂咧咧着往前走。 一步。谢杳两手交叠,将匕首拔出鞘。 两步。他的手就要落在她肩上,咒骂声却戛然而止,惊愕的表情放大在她眼前,紧接着是后知后觉的痛苦。 谢杳手中寒芒一闪,又收回去,退了几步,视线向下看向那人胸口处。 他胸口处冒出一支箭头,沾着新鲜的血迹,像破土而出的嫩芽。 谢杳看着那人轰然倒下,在地上抽搐了两下,不再动弹,这才抬起头来,看向不远处正快步朝她走来的人。 沈辞一身甲冑未除,银白的铁甲下,往日的清润荡然无存,像把不世出的利刃刚刚启开尘封。手上刚刚开过的弓被扔在一旁,也难为他这时候还控制得住手劲儿——这么近的距离,以他的射术来说,那一箭径直将她射穿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他近一些了,谢杳才看清他猩红的双眼,明明是大战在即的将军,却一身憔悴,望向她的时候,眼底有什么东西脆弱得仿佛碰上一碰就能粉碎。 谢杳定定立在原地,看着他大跨步到她面前,剩下的最后几步却陡然慢下来,眼神却愈发明亮,亮得人心悸。 这一幕沈辞不知梦到了多少回,这几日他不敢合眼,因为哪怕只是一时的意识模煳,他都能看见她,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满怀欣喜,劫后余生般的欣喜,可是他只要一碰到她,她就消散开,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般。 谢杳静静看着他,看着他的手迟疑着,不受控制地抖着,而后轻轻落在她肩上。 他紧抓着她肩膀的力度重得她都有几分想哭,可也只是想了一想,眼泪到底是一滴也流不出来。 沈辞颤着手,慢慢绕到她耳后,原本一扯就能扯开的面纱他却试了三回,才终于解开。 山风拂动着落在地上的面纱,谢杳被他一把抱进怀中,死死环住。怀抱太紧,谢杳都有些喘不上气来,耳边一片嘈杂,却唯独他那一声哽咽清晰得像是径直落在心上。 迟舟费了好些劲儿,才将众人遣退,又待到像是要在山门前相拥到死的两人情绪缓和了一些,他才上前将两人请回寨子里。 将两人送进了房,迟舟估摸着今日里这场仗自然是不必打了,便先去各处里下达军令,取消行动,将一应做了妥善的处置,这才腾出空来,去请示沈辞下一步的打算。 可他再去那扇房门前,还未来得及叩门,便听出来他这回来得显然很不是时候。 他原以为谢家小姐死里逃生,两人横跨了生死再见,怎么也是耳鬓厮磨的温情,却没成想里头竟如此剑拔弩张,一时进退两难,想了想,还是退开了一些,只隐隐听得到里头的动静,却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沈辞一身甲冑换了下来,因着是在军营中,还是穿了一身劲服。 谢杳抬头看他,语气四平八稳,「我说了,这时候去边疆,我不愿意。」 「你在京城已然是个死人,还如何回得去?你听我一回好不好,先去边疆,只有藏在那儿,才是万无一失。」沈辞捏着眉心,尽力将语气放柔了一些,「我知道你现在恨不能将穆远生吞活剥,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以你现在的心境,不适合再回京城了。」 第113页 谢杳眼中无甚情绪,仍是平平看着他,却看得他心里头有种说不出的酸涩——他倒宁愿她能痛痛快快哭上一回。 「杳杳,你的仇我替你报,只要你能安安稳稳的,别再出什么岔子就好。往后你说什么我都可以依着你,可只一样,放你回京,此事绝不可能。」 「放我回京?」谢杳咬重了音重复了一遍,「我来这儿只是怕你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儿来,也是同你说一声我还算好。」 沈辞深唿吸了两口,竭力将什么情绪压回去,没接她这话,只颇为认真地接着道:「我替你重新安排一个身份,你先嫁进镇国公府来,我再送你去边疆……」 「我不愿意。」谢杳抬眼看他,还未待他说完便打断道。 自打她在滇南受伤时,沈辞便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纵容到底应不应该。她总有本事落到重重险境里去,叫他防不胜防。这接连几次,着实叫人要跟着揪心。 尤其是这一回,哪怕她现如今能好好站在他面前,可他也清晰地记得,从迟舟手上接过玉佩来那一霎,心肺都撕裂开的滋味——他委实不敢再放手纵她去做她想做的那些了。 房中一时寂静无声,只有鸣蝉不休。夏日里闷得让人唿吸不畅,谢杳将眼神挪开,静静看着旁边一只未点燃的香炉。 两人就这一桩事已吵了半个时辰,各自分毫不让步不说,还愈发咄咄逼人起来。 若是往常,谢杳定然会先给他顺顺毛,以退为进徐徐图之。可如今她没了这个耐性,针尖对上麦芒,又怎能妥善收场。 沈辞被她这一呛,轻笑了一声,语气骤然染上了森然的冷意,「你以为你不愿意,就走得了么?」 这几日被她的死讯激得情绪本就极不稳定,撑住他没能倒下去的不过是满腔想要手刃穆远的怒意,一身的戾气翻腾上来,又哪是那么轻易便能重新压回去的? 谢杳对他这样子熟稔得很。她本以为这一世里她不会再见着他这模样了,没成想兜兜转转,原来古人所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倒是真的不能再真。 思及此,她也跟着笑了一声,「这回又要寻个什么地方,将我关起来?」 她以为她费了这一世的心力,平白搭进去那般多的人命,好在是能拉得住他,不叫他重蹈上一世的覆辙的。却不曾想,原来自始至终,他都是这样的一个人,不曾变过。 谢杳甚至开始怀疑,最初自己竟以为自个儿能救他,能治好他的心病,是不是本就是错的。 谢杳这话里头的深意沈辞自然是没听懂的,不过人在气头上,听不听得懂,也没什么差别。 「我只问你这一回,你若是当真不愿嫁,往后,便不必再提了。」 沈辞这话出口便后悔了。他本意只是想倒逼她留下,却不知怎的就说到了这步无可挽回的田地。 谢杳没给他再后悔的机会,轻轻应了一声,面上仍是没有什么表情,只低声道:「好,我们到此为止罢。」 这话说完,她起身往外走。沈辞没怎么迟疑,登时便伸手去拉她,却只碰到了她的袖子。 谢杳用力将袖子扯回来,这一拉扯间,有什么东西从她袖袋中掉了出来。 那是一方月白色的帕子,蜀锦的料子,上头绣了一对鸳鸯,小小的一对,不算打眼,却给原本素净的帕子添了两分别致。 那帕子是先前谢杳答应了要给沈辞绣一方的,绣好了也有些时日,想着亲手交给他,可惜却一直没寻到机会。 那对鸳鸯绣得意外得好看,不像是她平日里蹩脚的手艺——这一方小小的帕子,她绣废了□□次,才终于绣了这么一方还算满意的。 如今这方叠得齐齐整整的帕子落在地上散落开,正是绣着鸳鸯的那一角朝上。 两只手几乎是同一剎那抓住了帕子。 谢杳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竟能死死拽住,同沈辞僵持着。 两人各自拽着帕子的一端,都不肯松手。僵持了片刻,只听得「刺啦」一声,帕子被从中撕作两半。 谢杳这才松了手,原本在她手里那一半打了半个旋儿,重新落到地上。 沈辞下意识地紧了紧手,将手中那半块攥在掌心。 谢杳轻轻嘆了一口气,语气还似寻常,同他道:「你看,我们都不肯放手,可总要往两头走。」 「我知道穆远会对我下手,我若是怕他的手段,最初我就不会入京城这盘棋。可我没料到,竟会牵连到这么多人。阿辞,我自个儿的生生死死我都不在乎。可我在乎旁人的,在乎那些被我所累的人的。」 「倘若你没去过松山观,倘若你不曾叫师父明里暗里为你做过那些布置,」谢杳深吸了一口气,「倘若松山观不曾显在人前,又怎么会,落得今日这个结局?」 她这话问出口也没想过得他一个回答,径直便转身朝外走去。 沈辞闭了闭眼,在她踏出房门前一刻,一手刀噼在她后颈,而后将失了意识的人儿打横抱起,瞥了一眼站在外头许久的迟舟,「再送一套被褥到我房里。」 作者有话要说:  问:吵架从来各说各的,吵的方向都不在同一个维度,你们是如何锲而不捨地吵下去的? 谢·冷漠·杳:我知道的比他多,所以不跟他计较,也知道他听不懂。 沈·暴躁·辞:顺着她的吵容易被气死,不如另起炉灶,这样吵到最后发现双方的问题都没有解决,还能平衡一点。感谢在2020-05-26 02:02:40~2020-05-27 23:59: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14页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nakeseasoft 2个;陈蓉酱、阿秋兮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季珩 2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亏欠 夜色深重, 连白日里聒噪不休的鸣蝉都沉寂下来。因着是在山上, 偶或能听见几声不知名的鸟叫,夜虫嘶鸣着,凉风习习自窗外吹进来。 星河淌在天际,屋中一直没点烛, 却也依稀瞧得清。 沈辞坐在榻边,用手指细细描摹着榻上昏睡过去的人儿的眉眼, 神色专注。她像是梦见了什么,眉头皱着, 沈辞轻轻给她抚平后, 却被她一把抓住了手。 沈辞眸光都柔下去三分,她仿佛呢喃了一句什么, 他附耳去听, 却没听真切。 榻上的人儿眼皮动了动, 瞧着是要醒。 沈辞坐直了身子,将手从她手里轻轻扯了回来。 这一动, 谢杳彻底醒过来。 从梦中惊醒的时候, 最好是在白日。因为睁开眼时能看见天光——白日里的光, 即便是阴雨天里,也是夜里点着烛照不出来的亮堂。而只要能望得见光, 就能分出来自个儿是醒着的,梦里那些再摧人心肝也离得远着。 可她睁开眼时所见的仍是一片黑,与她未尽的梦中的黑夜交叠着,辨不清今夕何夕。 唯一不同的, 便是她这时候没有听见雷声。梦中的雷声虽然听不真切,可她看得见撕裂天幕的闪电。 她梦见的,正是沈辞杀入东宫的时候。尚滴着血的剑尖指着她,剑的锋芒离她的脖颈不过毫釐。 而她抬眼所见的那个人,她心心念念的人,隔了年岁再相见,却陌生如斯。 她梦见自己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病了一场再醒过来时,不过是换了个地儿继续关着。那时候她怕水怕得厉害,只要想起自己站的这地儿四面皆围着湖水,便如坐针毡,噁心得想吐。 她梦里最后一幕,是她第一回 在湖心阁里见着沈辞。那是个雨夜,她自梦中惊醒,恍惚间凭着酒香错认了人。 如今梦境与现实交织在一处,她微一侧头看见沈辞时,整个人都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你在怕我?」沈辞原以为她醒过来,发觉被他强留了下来,是会恼的,再不济也要呛他几句,却独独没想到,她竟是这个反应。她……竟在怕他? 他闭了闭眼,尽力将心头那梗塞难言的异样压回去。 谢杳从他身后望出去,正看到了窗外星光点点,这才真真儿从梦里脱身出来,收回视线,安安静静地接着躺着。却不知是喘岔了哪一口气,骤然咳起来,只好半坐半躺地支起了半个身子,避开了沈辞拍她后背的手,自己给自己拍了拍胸口顺过气来。 沈辞的手在空中顿了一顿,不由分说地探到她额头试了试温度,而后嘆了一口气,将她扶起来,在她身后放了个软垫靠着,起身去给她倒了水来。 谢杳嗓子火烧火燎地疼,没推拒便径直接过喝了两口,沁凉的水顺着喉咙淌下去,这才好些。 「你昏过去时郎中给你瞧过,受了些湿寒,又连日奔劳,兼之心绪低迷,怕是会病两日。好好养着按时服药,把寒气祛了也便好了。」 这话说完,他叫外头候着的迟舟将热好的粥端了进来。 粥米本就熬煮得浓稠绵软,又因着拿不准她何时醒,一直小火温热着,如今正适合她这般好几日没好好吃过东西的养一养胃。 沈辞端起粥碗,舀了一小勺,放在嘴边吹凉了,才送到谢杳嘴边。 谢杳望着他仍是一言不发,紧抿着唇丝毫没有要喝的意思。他这回倒也出奇得好耐性,手稳稳地拿着勺子等在她嘴边。这般僵持了片刻,他将勺子连同里头冷掉的一口粥放回碗里,搅了搅,又重新舀了一勺。如此重复了不知多少回,这一整碗粥都要凉透了。 他再度低垂着眉眼,轻轻搅粥时,谢杳扭过头来望着他,看到他显得瘦削了不少的脸庞,她才想起来,他怕是也有几日不曾好好吃过东西了的。 沈辞抬眼,正对上她的视线时怔了一下。 谢杳靠在软垫坐在床头,沈辞便挨着她坐在榻边,离得本来就极近,眼神交汇时,谢杳能清晰看见他眼睛里密布的血丝。那是一双很憔悴的眼睛,不过是眼睛的主人强势惯了,倘若不是这般近距离地看,常常叫人忽视了,还以为他刀枪不入也不知疲倦。 「粥要凉了,我去换一碗热的来。」 沈辞刚要起身,手中便一空。 谢杳从他手中拿过粥碗来,径直端着碗便慢慢喝尽了,而后将空碗往他手里一搁。 沈辞见她喝了粥,脸上终于有些笑意,出去了一趟,不一会儿又端进来一碗药。 那药味儿极重,他一进门谢杳便闻到了。 谢杳靠着软垫滑下去躺好,又将被子扯上来盖住自个儿。 沈辞站在榻边看着,笑意深下去一点儿。她虽是仍面无表情,可好歹这举动同她从前差不那么多,不再是方才那般失魂落魄的样子了。 沈辞坐到她身边儿,「你不自个儿起来喝,我可要餵你喝了的。」 他这话说完,谢杳便坐起身来,默不作声将药碗端走,垂着眼一口气喝干。可这药味儿委实沖得很,最后一口她又喝得急,呛得不住咳嗽。沈辞拍了拍她,看她好些了,便自觉住手,本想着拿块帕子给她擦擦嘴,拿出来的,却正是那半方帕子。 第115页 两人的动作都停了一霎。 谢杳径直用袖子擦了擦嘴,重又躺回去,侧卧背对着他,将被子拉到脖子。 沈辞将那半方帕子收好,在旁边儿的地上打了个地铺,合衣躺下。 谢杳听见他的动静,大致也猜得出来他在做什么。他向来是睡得浅的,许是早些年行军途中留下的毛病。浅到曾经她在他身边儿翻个身,他都能醒过来给她再掖一掖被子。 他睡在她旁边儿,旁的不说,如果她是打定主意要走,怕是脚刚刚沾着地,他就能醒过来。 想通了这一层,谢杳也明白过来,他既是执意要拦着,她怕是跨不过他。 思及此她更是辗转难眠,睁着双眼看夜色里瞧不真切的床幔。 深更半夜睡不着,人便容易想得多。 谢杳是活了两世的人,在她心里头,自个儿终归是个异类。从前净虚真人在的时候,最起码有个人对她是知根知底的,她也从中能寻得出几分真实感来,如今只剩她一个,像朵无根的浮萍,随着潮水起起伏伏,四下里皆是空落落的,一颗心也跟着没了着落。 这心绪下,她实则是很想抱一抱沈辞的,想在他怀里窝着,紧紧贴着他,听他的心跳声,像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可这想法不过一瞬即逝。 因为她仔细想了想,原来他就是她所有虚妄。 许是她翻身翻得太勤快吵醒了沈辞,也许是他压根儿不曾睡着,在一片静谧里,沈辞忽的开口道:「确是因为我,才叫松山观显在人前,才叫穆远把主意打到了松山观,你怨我也是应当的。」 谢杳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响起,一字一句说得极缓,「我不怨你,我只怨我自己。」 她仍是背对着沈辞那边儿,却听得他那儿有些动静,像是走了过来。 他的声音在她近前的上空响起,嗓音压得很低,「杳杳,你到底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谢杳没吭声,他似是轻笑了一声,细听还有些自嘲,「你还是怨我。」 谢杳嘆了一口气,坐起身来,转过去与他面对面,平静道:「我说了不怨你,这些事即便你不做,有朝一日为了你我也会做。」 「为何?」 「因为这是我欠你的。」 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这儿。沈辞知道他若是追问到底是欠了什么,她定然又要装聋作哑避而不谈,索性就顺着她的话道:「好。你也该知道,」他顿了一顿,接着道:「你之于我是有多重要。既然你说你欠我的,你就更该听我的,放弃回京不是么?」 谢杳抬眼看他,「阿辞,可是我怕我已经走不动了。我有很尽力地想要还你,赌命似地还,从未计较过后果。但是在我还你的这一路上,不知不觉我又亏欠了好多人。我怎么能,再还上他们的?」 「时至今日,好多人我也再没有机会,能还上了他们的了。」 谢杳伸手试探着抓住他的衣袖,「阿辞,剩下的那些我可不可以不还了?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后悔最初同我师父做下的决定。可是就连后不后悔,也要仔细琢磨过,才敢取捨,是不是有些可笑了。」 她连名带姓地叫他,甚至还笑了一笑,「沈辞,我们,还是算了罢。」 沈辞默了许久,「在你病养好之前,我们不说这个。无论你下一步要去哪里,都要先养好身子。」 他看着谢杳重新躺好,又给她拉了拉被子,想触碰她脸颊的手伸了一半又收了回来。 谢杳转过身去。 他亦站起身来,看着她的背影,轻声道:「杳杳,你从来都不曾欠过我的。无论是什么时候,哪怕是我忘了。对你,我永远都是心甘情愿。」 作者有话要说:  谢杳:目前心理?逃避可耻,但有用。 沈辞:等等,这个局势杳杳你确定是你欠了我的,不是我欠了你的? 第62章 坦白 谢杳喝的那药有助眠的功效, 又驱寒发汗, 是以迷迷煳煳睡过去后便开始蹬被子。沈辞就守着给她盖了一夜的被子,直到她消了汗,才去睡了一会儿。 她嗓子疼了两日,这两日间, 沈辞几近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明明是朝夕相处如影随形,两人这两日说过的话, 却是两只手便数得过来。 就在几日前,他们日日互通的书信都有两三张信纸那么长, 话好像怎么也说不完, 停笔时总习惯性地要顿一下,留下一颗将染未染的墨滴, 才能恋恋不捨地收笔。 可如今, 即便是想要开口, 也不知该说什么,从何说起, 双唇嗫嚅着, 话未出口便先噤了声。 第三日早晨谢杳醒来时一身清爽, 依稀听见迟舟又送进药来,在外间同沈辞说这是最后一服药。 两人又说了些什么, 谢杳听不真切,只听清迟舟应了一声「是。」 她从榻上起身,径直打起帘子走到外间。 因着是刚醒,未来得及收拾, 谢杳此时头髮散着披在身后,赤着足从石板铺成的地上走过去。迟舟慌忙低下头,退了一步朝她行了一礼,视线规矩地钉在自个儿脚底那块石板上。 她这几日清减了许多,一阵风就能吹去似的。 从前她同沈辞笑闹时,沈辞只要一根手指头碰到了她,她便「哎—」一声笑着跳出去老远,一本正经同他说:「像我这般弱不禁风的小姑娘,你说不过就罢了,怎的还想动手?」 第116页 这时候沈辞往往便只能停下手,嘴上却也不饶人,顺着她话道:「旁人弱柳扶风,到你这儿,扶的怕不是飓风?」 她今日瞧着确是大好了的,气色好看了许多。 沈辞皱了皱眉,上前两步,不由分说地将她一把打横抱起,往里间走。 迟舟恭谨退了出去,将门掩好。 沈辞将谢杳抱到榻上,放她坐下,取了地上的鞋袜来,而后半跪在地上,将她一只脚搭在自个儿膝上,替她将鞋袜穿好。 山间的鸣蝉吵得人不得清闲,窗大开着,随着过度灿烂的阳光进来的,还有山间习习的微风,吹动起谢杳的髮丝,交缠在她眼前。谢杳将头髮往后拨了拨,低头看他。 他做这些的时候神情很专注,好似浑然不在意为她做这些琐碎的小事,手上动作虽利落,却很温柔,将她穿上脚的鞋袜整理得很是服帖。 待替她穿好,沈辞站起身来,才淡淡解释了一句:「地上凉,你病刚好,不能再沾上寒气了。」 谢杳双手向后撑在榻上,抬头看他,一头青丝便跟着散在榻上,乌墨般氤氲成一片。 「世子殿下当真是体贴入微。今日门外那么多将士寸步不离地守着,想来也是怕我出什么差池。我真是感动得很。」 她看见他在听见「世子殿下」这四个字时骤然僵直的嵴背,心口跟着一疼,别开眼去。 沈辞深吸了一口气,「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也就不必往外闯了。这山上全是沈家精锐,你就是插了翅,也飞不出去。」 这话说完,他便往外走,背影瞧着有些仓皇——以她这几日的脾性来说,只要她一开口说话,必然是夹枪带棒,不将他刺个百孔千疮不肯罢休的。既然言无好言,不如不听。 「沈辞,」谢杳叫住他,「今夜多添几个菜罢,我想同你喝几杯。」 沈辞转过身来,探究地望着她,像是想透过她眼底望进她心里去。谢杳与他直直对视着,眼神没有丝毫闪避,笑了一声道:「你不是说,这儿都是你的人么?怎的,怕我给你下药不成?」 「好。」 沈辞走了出去,便有人打了水进来供她梳洗。 谢杳没怎么用早膳,只稍稍垫了垫,便端起那碗冷透了的药,制止住底下的人要拿去给她再热一遍的动作,径直喝了下去。 药汁冷透了后,没了那么呛鼻的药味儿,谢杳喝到一半却觉得今日这药,比往常要苦许多。 空了的药碗放到案上,没了餵进她嘴里的蜜饯儿,她只倒了一杯清水,喝下去好沖淡这苦味。 沈辞这一日都不知去了哪儿,只有将屋子整个儿围起来守着的将士每隔一个半时辰换班的来回走动声。 谢杳观察了半日,这儿里里外外围了两圈,两圈换班时却故意隔了半个时辰。就连日头最毒的正午时分,守在外面的将士也眼睛都不眨,觉不出热来似的,当真是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直等到金乌西落,山间凉爽起来,沈辞才重进了来。 一桌晚膳已然摆好,新启开的酒香气浓郁,闻着就叫人有些醺醺然。 沈辞盛了一碗汤,放到谢杳手边。 谢杳却只拿起酒壶,倒了两盏酒,分给他一盏,自个儿一仰而尽。 沈辞蹙着眉将酒壶拿过来,「你意思意思也便成了,病刚好就要喝酒,简直胡闹。」 谢杳一手撑在案上托着腮,一手将空盏倒过来给他看,里头一滴酒也没了。 沈辞脸色更黑了一些,「你以为我当真怕你给我在酒中下药?」 「不是啊,」谢杳笑意盈盈看他,「我总得先把自个儿灌醉了,有些话才好说得出口。」 「世人皆道酒后吐真言,你就不想听听,我到底要说什么?」 说着,谢杳将空酒盏往他面前推了推。 沈辞默了片刻,给她斟了六分满,又将自己那盏也一饮而尽。 「满上。我从前不是说过么,在你身边儿喝酒,我从不留余地。」谢杳敲了敲案几。 沈辞是记得的,那是去岁秋里,他把她从尚书府接出来吃蟹。她喝得有了醉意,半趴在他身上同他抢酒,告诉他她先前不敢喝醉了不过是怕事态超出控制的感觉,可若是在他身边儿,纵是醉死过去又何妨。 沈辞依言给她斟满。两人就这么一杯一杯地喝,天色完全昏暗下去,迟舟进来点了烛。 谢杳先前那话说得大气,实则酒量跟不上她的口气。这酒不算烈,可她空腹饮酒总更容易醉一些,喝到这时候便受不大住了。 沈辞默默将酒收起来,叫人撤了下去,拿过她的碗来,夹了些她爱吃的菜——这一满桌,就没一道菜是她不爱吃的。沈辞是一向克制惯了,于口腹之慾上便没什么所求,不过后来同她一起,多是顺着她的口味。 热好的汤送进来,他重新盛了一碗,一勺一勺餵进她嘴里,「醒酒养胃的。」 谢杳确是醉了,自己拿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盘里的菜,沈辞送到她嘴边什么,她便张口吃什么,如此一顿饭下来,用的倒比前两日多了不少。 就凭她的酒品,沈辞本也没指望她能酒后吐什么真言,看她慢慢吃了个差不多,沈辞叫人把东西撤了下去,把她牵到了榻前,想安置她睡下。 人确实是躺下了,却极为敏锐地在沈辞起身要走时拉住了他的手。 第117页 沈辞轻轻挣了一下,换得她两只手一起死死拽着他的手。 榻上躺着的小姑娘半支起身子来,两颊染着醉后的薄红,极委屈地叫了他一声「阿辞。」 沈辞心尖儿都跟着颤了一颤,认命地坐回到榻边,「睡罢,我守着你,不走。」 谢杳摇了摇头,像是在努力回想什么,「我要同你说什么来着……」 沈辞让她躺下,轻轻拍着她,没再接话。仿佛多年前,她还是个十岁的小小姑娘,跑进镇国公府的院子里拉着他一同看星星,硬说他家的星星更好看一些,到了后半夜时,沈辞便这么轻拍着她哄她睡一会儿。 果然没过多久,谢杳的唿吸便平稳下去。 沈辞这几日也未曾好好睡过,见她安顿下来,靠在一边儿闭眼小憩了一会儿。 不过两柱香的时候,谢杳忽的勐然动了一下,沈辞亦跟着醒过来。 谢杳坐起身,一言不发便紧紧抱住他,抱得沈辞都怔了一怔。 她呢喃道:「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都算不得数的。」沈辞的手穿过她散开的发,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捏着她后颈,叫她好放松一些。 「可是我从前也做过一个梦,一梦七载,歷歷在目。」 沈辞的手顿了一顿,一时分不清她是醉着还是醒着。 第63章 辛摇 「我梦见我一直都只是个普通的闺阁小姐, 梦见我们心意相通, 及笄这年你说要娶我进门。可是过了没多久,我被一道圣旨送进了东宫。」 沈辞低低「嗯」了一声,缠着谢杳头髮玩儿的手却不经意用了力。 「你因我失了至亲,因我被困在东宫地牢, 受日日严刑。」 谢杳离开他怀里一些,一指抵在他唇上, 止住了他想问出口的话。 「我想法子把你救了出来。后来,我在京城, 你在边疆, 三年不见。最开始我一直都想探听关于你的消息,可是我不能。因为我怕会给你招惹祸事。」 「再后来, 整个京城从哪儿都听得到你的消息。沈家反了, 没多久就打到了京城。东宫易主, 你把我囚在湖心阁里,直到我死, 我都没能再从湖心阁迈出去一步。」 沈辞垂着眼, 似是专心致志地在指尖缠她的头髮。谢杳用额头抵着他的肩膀, 开始细细碎碎地说起来。她小时候不爱说话,两个字能说明白的绝不说三个, 是以后来她说话总很有条理,每句话都像是在心里转过玲珑七窍才肯出口,鲜少有这般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的时候。 沈辞默默听着,间或应一两声, 一只手慢慢覆到她的手上,轻轻握住。 天将亮了。 谢杳声音含煳起来,强撑着最后一丝精气神儿,讲完了他的结局。 沈辞听到这儿时却有了些笑意,轻声道:「这结局倒是与我所料的不差。」 怀里的人儿闭上了双眼,睫羽微微颤动了两下。 沈辞一手扣着她的后颈,俯身慢慢将她平放在榻上,抽回手来那一刻,看到她近在咫尺的安静睡颜,慢慢低下头,嘴唇却只似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脸颊,将将停住,清醒而克制。 他先前总觉得她有什么事儿埋在心底,在暗不见光的角落里埋到溃烂,碰一下便是钻心的疼,于是她便避着,任由那处溃烂蔓延开。 谢杳算得上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她接触过什么人,遇到过什么事儿,他就是不想知道也难。但即便是这样,不知何时开始,他也有些看不懂她了。 她会知道一些还未发生的事儿,对她本不该知道的东西也是信手拈来,还会莫名熟悉一些她从前从未接触过的人。 旁人兴许对她不曾了如指掌过,也没觉出什么不对劲儿来,即便是觉出一点儿,也信了净虚真人那番说辞,只当她是窥得天机。 可沈辞不同,他从未信过这些有的没的。于他而言,不过是因着谢杳是谢杳,无论她想做什么,她是什么样的人,都是好的,他都会信她,等她愿意亲自告诉他的这一天。 而今他终于等到了。一个出乎他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的答案。 他太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了,清楚到听她讲那些的时候,冥冥之中会有一种熟悉感,好像他真的亲手做过那些事儿一般——强硬地占据她的一切,把她关在她最厌恶的地方,折磨她也折磨自己,最后推她走上死路,也让自己走进死巷。无非是放不过,也放不下罢了。 他攥得太紧,终归伤人伤己。 天光大亮,沈辞靠在门框上,举目望向群山更深处。青山连绵相叠,深深浅浅。 谢杳醒过来时已近晌午。昨儿夜里是真醉了的,又熬了一宿,这时候头便疼开了。 谢杳将自个儿收拾干净了,才走到门边。门外原本围得水泄不通的披甲将士果然一个都未留。 她揉了揉一跳一跳疼着的太阳穴,走回屋里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后长出了一口气。昨夜里她要说的该是都同沈辞说了的,但究竟说了些什么她已记不太清,不过看起来效果委实立竿见影——他还是信了,哪怕她说的再匪夷所思。 门被敲了两声而后推开。 沈辞端进来一碗醒酒汤,放到案上,「喝了头就不疼了。」 谢杳拿过来,试探着喝了一小勺,尝着味道还不错,不知不觉小半碗便进去了。 「你若是执意要回京,我陪你一起,明日启程。」 第118页 谢杳略一迟疑,「你……」 「匪患已平,我也是时候该回去了。再说穆远的人已然到了,专程来送你的死讯,我若是没什么反应,他如何安心?」 白瓷的勺子落在瓷碗壁上时有着清脆的声响,谢杳一勺一勺默默喝完了醒酒汤,最后一响因着碗空了便分外清脆一些。 「你身份的文书文牒待会儿我会叫迟舟送来。今日你早做准备早些歇息。」 沈辞给她新安排的身份,名字定的是辛摇,辛家第五女。辛家在边疆之地也算得上是名门望族,整个边疆十商九辛,也就是说过往的商队,十支有九支是辛家的,资歷之厚可见一斑。 又因着沈家常年戍守,多多少少也护佑着当地的商队,一来二去两家交情匪浅。当年沈征起兵,眨眼间便将整个边疆收入囊中,其中便有辛家倾尽财力以助的功劳。 他既然能把这个莫须有的辛家五小姐的身份安在她身上,同辛家那边儿定是通好了气,怎么也查不出端倪来。 辛摇,打小就不是个安顿性子,这回是跟着自家商队一路跑到这儿,却不成想竟路遇山匪,好在正是沈辞来此地剿匪的时候,被恰巧路过的沈辞救了下来。 谢杳本正喝着水,看到这儿时差点儿一口水呛住。他这个在此地重遇的由头虽找得草率了些,可也没什么毛病,合情合理。只不过谢杳总疑心这身份是他找了个话本先生写的。 沈辞这人细心起来时妥帖得很,又多加了一条,人虽是救了下来,可这五小姐非习武之人,在先前一番争斗中,被山匪划伤了脸,容颜尽毁。 有了这么一条,谢杳可日日带伤妆再戴上面纱,不必怕被人从样貌上认出来。 谢杳将这份捏造的身份说明看了一遍就已全然记熟,将必要的留下,其余的皆烧了。 迟舟帮着她一同将这些烧了个干净,「世子说,选了这个摇字,是取了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意思。」 谢杳正拿起他一同送进来的用来上伤妆的瓶瓶罐罐研究着,闻言顿了一顿,笑道:「替我带句话,就说承他吉言了。」 自打那夜她将上一世发生的事儿假借梦境为由和盘托出后,两人间的感觉便愈发微妙起来——大抵是从来不在同一个方向上吵架的两个人陡然合拢了方向,先前不曾理解的那些吵起来的内容就有了解释,就像两个身披尖刺的人,统一了尖刺的朝向,便愈发不知该如何才能相拥。 谢杳回京这一路被妥帖地安置在马车里,沈辞明明骑着马就跟在马车不远处,却仍只命了迟舟时不时地就进来看一眼,送点儿消遣开胃的吃食进来。若是瞧见她脸色不好,整个队伍都能得了空略作休整。 谢杳习惯性地将每样尝起来不错的吃食都留了一份——从前这份儿大多是送到沈辞手里的,沈辞吃的时候她也跟着再将这份儿吃个五六分。可如今自然是不会再送去给他了。 迟舟从马车上下来,颠了颠手里一包吃食,嘆了一口气。谢小姐,如今该改口叫辛五小姐,她敢给,他可不敢吃。 他拿着这包东西,驱马靠近沈辞,刚清了清嗓子,还未想好怎么说,便觉手上一空,他家世子将东西接过去,一夹马肚子,就将他甩在了身后。 这样一路自然要慢一些,回到京城,竟用了四五日。 作者有话要说:  沈辞:得找个相近的名字,叫起来她才不容易露馅。杳,瑶,我给取的名字用个遥字寓意不好,还是摇罢,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谢杳:你这是想送我上天? 沈辞:与日比肩。要不用暚?寓意也好,多么一片光明的名字。 谢杳:???我还是上天算了。 p.s.明天请一天假orz 感谢在2020-05-30 02:04:49~2020-05-31 01:25: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itta 2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母亲 回京后谢杳跟着沈辞径直进了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前身本是座王府, 规制自然不小, 又只住了沈夫人和沈辞两位主子,空出来不少院落。沈辞选了一处离他那儿近些又敞亮的叫人收拾出来,让谢杳住了进去。屋中一应下人也都是他亲自挑过的,确保底细干净, 不是穆家一早安插在府中的那些。 饶是如此,谢杳也没敢叫这些人进到里间贴身伺候, 凡事亲力亲为,对外只说是路遇山匪这一遭受了惊吓, 失了声不说, 还变得怕人又喜静。 刚到府上这一日已近傍晚,要想避开府上的眼线带着谢杳去向沈夫人坦白还需得费一番布置, 是以沈辞便叫她先回房歇息, 待到第二日再拜见——辛摇的身份诓一诓外人还成, 沈夫人那儿自然是瞒不住的。 谢杳对沈夫人一向敬重有加,沈夫人自打她小的时候开始也是拿她当亲生女儿一般, 可这回她对沈夫人的态度却不敢抱太大希望, 也已经做好了另觅他处的准备——毕竟倘若她这层「辛摇」的皮被剥下来, 招惹的祸事不是她一条命就能填得上的。 沈辞想来跟她是一般想法,第二日一早就遣迟舟传了字条, 说是他入宫復命回来前叫谢杳先避着他母亲。 谢杳如今还是那个被吓破了胆的辛摇,自然也不会自个儿主动去拜见沈夫人,颇有些胆怯地偷偷瞥了迟舟一眼,将字条撕碎了去烧。 第119页 迟舟被她这一眼看得一愣, 四处张望了一圈,看见屋里有两个下人正在摆放冰盘,这才明白过来,不由得在心里暗暗思衬这位谢小姐原是演技也一流,同他家世子怕不是师出一脉。 谢杳化着伤妆,又以面纱覆面,只露出一点额头和一双眼睛来。画的那道伤疤自左额角起,长长一道拉到右面的脸颊,逼真到叫人不忍直视,也不疑有他。 旁的地方都能化出个七八分,唯有那双凤眸是改不了。可她方才这一眼,小心翼翼又怯懦,眼神里的东西同「谢杳」相差太多,甚至整个人的气场都背道而驰,便叫人如何也不能将这两人联繫到一处去。 迟舟行了一礼告退,去赶已然在进宫路上的沈辞。谢杳等屋里伺候的下人皆恭谨退出去了,这才松散些。 可她也没松散多久。 辰时刚过,暑气又开始沸腾起来,下人进来时,谢杳正围着一盘冰打扇子。 那婢女福一福身,温柔开口道:「辛小姐,我们夫人过来看望您了,还给您带了好些东西。」 谢杳手里的团扇很合时宜地掉在地上。沈夫人大张旗鼓地过来看她,看的必然是辛摇而非谢杳。她一时有些揣摩不明白,「辛摇」这时候该是何等反应。照常理来说,辛摇早几年该是见过沈夫人的,算不得生人,若是只表现出惶恐不安来,是不是不太妥帖…… 她没琢磨太久,因为沈夫人很快便进到了里屋。 两人相望了一眼,谢杳正犹豫着该不该这时候就行礼,沈夫人却几步走过来,虚虚抱住她,声泪俱下道:「摇摇,好孩子,你受苦了。」言语中的情真意切听得谢杳愣了愣,甚至开始疑心是不是先前当真有辛摇这么个人。 沈夫人十分贴心地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身上,挡住她的神色,分毫要她配合的意思都没有便接着道:「早些年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如今见你受了这般委屈,恨不能替你出了这口气。好在你正巧遇上辞儿,将你救了下来,我听了这消息时也是松了一口气。」 「京城不比边疆,摇摇还得慢慢适应,多留心些,莫要再像小时候那般横冲直撞。若是在京城过得不快活,就同辞儿说一声,辞儿打小与你便亲近一些,可以叫辞儿把你送回边疆去。不管怎么说,摇摇就把这儿当自个儿家里,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她这番话意味深长话里有话,要说的意思全然在这话里头了。 谢杳只乖巧点了点头,顿觉出失声这一点儿的好处来。 沈夫人没费什么周折就肯叫她留在京城已是意外之喜,毕竟初时就连沈辞都是铁了心地要将她往边疆送。 沈夫人又同她说了些有的没的,交代了下人好生照料,将带来的物件儿一样样给她瞧过,便已近晌午,沈辞也回了来。 沈辞甫一进府,便听下人回禀说是夫人去了辛小姐那处看望,登时什么都顾不得,便急急往谢杳那处去。 他进门后远远望见母慈女孝的一幕,步子一顿,先前准备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咳了两声近前去,向沈夫人行了一礼,「母亲。」 沈夫人笑着同他道:「同摇摇有些年岁没见了,这一说起来便忘了时辰,倒忘了摇摇这时候得多休息了。」 沈夫人这话一说,便是沈辞也留不得,两人便一同从谢杳屋里出去。 走得略远一些,沈辞回头望了一眼跟在身后的下人们,转过头来压低了声道:「母亲……」 沈夫人打断了他,「放心罢,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你是我的儿子,你心里想的那些,为娘还能看不明白?」 「杳杳是个好姑娘,招人心疼。你这些年我也都看在眼里,她对你而言确是不同。我是你娘亲,如何能不心疼你?既是你喜欢,我自然不会拦着。」 沈辞勐然抬眼,却见沈夫人一抬手,止住他要说的话,接着道:「她这回陡遭变故死里逃生,今日我见她心境还是变了些的,你须得好好宽慰着。我只有一条,从今往后若无转机她便只能是辛摇,你得将她护得紧一些,看得也紧一些。」 「儿子明白,娘亲宽心就好。」 沈辞告退回自个儿房里将身上这套世子仪制的衣裳换下来,换上轻便的常服。 沈夫人望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她好像有几年,没听过辞儿唤她「娘亲」了,辞儿唤的都是那声更显稳重却也更疏离的「母亲」。 午后天气便愈发闷热起来,谢杳左右也无事,一直装着那副样子也累得慌,不如多睡一些来得清闲。 她是被雨声吵醒的。大雨沖刷着,急速坠在地面上,已然积起的一片片小泊上便绽开一朵一朵的涟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谢杳睁开眼从榻上起身下去,刚准备去看看下人有没有将窗户关严实,便见一人立于书架前。 因着布置得匆忙,书架上的书都是从沈辞的书房里拿来的,三三两两摆着,装饰性大于实用性,显然下人们都没指望这位商贾出身又吓破了胆的小姐读什么书。 沈辞听见动静,将手头这本随意放了回去,转过身来,「明儿我叫他们多备一些你爱看的书送过来,你也好打发打发时间,免得一天到晚只能睡了。」 屋里的下人都被他遣出去了,只剩他们二人,谢杳也不必再伪装什么,将面纱摘下透了口气。 她这身衣裳本就是午后小憩的时候穿的,薄薄一层,透气泛凉的料子,这时候却有些凉意。谢杳抱着双臂捏了捏。 第120页 沈辞见她这副模样,去翻找了件外袍给她披上身,皱了皱眉道:「你屋里不留人伺候总归还是不行,我挑给你的那些都还信得过,只要面纱不摘不开口,留在里头伺候也无妨。」 谢杳摇了摇头,许久不曾说话声音都有些干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把雁归叫回来,你总信得过了罢?」 谢杳点点头,倒了两杯热水,分给他一杯。 有雁归在,她的确方便不少,也全然信得过。她在宫中走动时是不带雁归的,当年只是觉着作为进出女官,自己一人更合乎礼数一些,没成想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如此一来,只要雁归行事低调一些,就难叫人认出来。 沈辞接过来喝了,这才说到正题上:「两日后我要在府上设宴,请了太子和穆远一众人等。」 「设宴?你自己接你自己的风?」 沈辞咳了一声,「我今日进宫时在皇上面前露过这个意思,我自己接我自己的风,总好过叫太子之类设宴宴请,皇上也默许了。」 毕竟上一回穆远给他和谢杳两人设接风宴时发生的一切还歷歷在目,沾上沈家,也确是容易生事。 谢杳转了转手中的杯盏,「可这样于你有什么好处?」 往往这时候都是筵无好筵,席上之人各怀鬼胎,他何苦给自己找麻烦。 「总比回回都去鸿门宴好一些,这个理由你可满意?」 谢杳上下打量他一眼,将手中杯盏搁下。 两人这许多天来头一回能好好说话,若是只说这些未免太煞风景。沈辞另起了个话头,两人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得浅,但就着外头的雨声,也有些恬淡的意思。 直说到雨停下来,天却不肯再亮了。谢杳戴上面纱,下人进来点起灯烛,摆好一桌晚膳,又退出去。 远处有蛙鸣声,昏暗的烛光下,沈辞深深看了一眼谢杳。 作者有话要说:  沈辞: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谢杳:我现在有理有据地怀疑沈家人都是科班出身。 感谢在2020-05-31 01:25:15~2020-06-02 02:30: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陈蓉酱、均 第65章 设宴 镇国公府设宴这日天气愈发热起来, 设宴的大厅四处摆了冰盆, 有专门的下人在旁打着扇子,厅内凉风徐徐,比外头要凉快许多。 一众人等落座后,宁王才至。沈辞亲起身往前迎了两步, 底下众人亦跟着起身,却见立在厅中的这两人, 架势好像不怎么对劲儿。 几个私下走得近的官员窃窃私语起来,宁王好歹是得了封号的皇子, 这沈世子分毫敬意都没有先不说, 就这眼神未免也太不善了些。难不成真如传言所说,沈家翅膀硬了, 失了谨慎, 开始居功自傲? 沈辞和宁王不过说了几句场面话, 一来一往间□□味儿却重得很,旁人不知道其中缘由, 他们二人自是再清楚不过。 「世子能走到今天, 定力果真不同凡响。剿匪途中公事公办, 摒弃私情,最终凯旋, 这份冷情冷性,本王佩服。」宁王皮笑肉不笑道,心想他同那谢杳原也不过如此,就连谢杳的死讯都未能激起他一星半点涟漪来, 若非薄情,那便是不曾用情了。 「殿下正是春风得意之际,这段时光,可得好好珍惜。」 眼见着两人间愈发剑拔弩张,有识眼力的官员犹豫着该不该上前打个圆场,将两人分开。 随着一声「太子殿下到—」,大厅之上的僵局才破开一个口子。 宁王不得不转过身来,同众人一道向太子行见礼。 太子一抬手道:「免礼,今日孤是来给沈世子接风洗尘的,诸位随意些就好。」 他从宁王身边走过时,一眼都未曾停留,浑似压根儿没瞧见他这位兄长,就是样子都懒得做了,往日余下的那一丁点儿兄弟情谊也消散了个干净。 太子直冲着沈辞大步而来,嘴上说的是贺喜凯旋的场面话,一双眼却狠狠钉在他身上,拳在袖中紧了又紧,好容易忍下去没在人前径直给他一拳。 太子眼下有几分淤青,气色瞧着也不算好,似是整个人都清减了一些——自打谢杳出事后,他夜夜难寐,可白日里在人前还得装作无事的样子,毕竟住在东宫里,就意味着他连放肆大醉一场的权力都没有。 原本谢杳听他安排,是能好好送出京安顿下的,可她却强令了车夫将她送去了松山观。 斯人已逝,他本也不会怪她,何况现在。他怪的只是自己当初为何不在马车上多留两个人,就算是强押着,也该把她押出去的。 还有沈辞。且不论谢杳皆是一心为他才被迫走到这般田地,单是他叫松山观卷进前朝事中来这一桩,最终也无形中是断了谢杳的生路。 谢杳钟情于他,可他当真无愧于她一片真心託付?旁人是不知他同谢杳的关系,太子却是了如指掌。都这时候了,他竟还有心情宴饮,像个局外人一般过他自己的日子? 太子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头越烧越旺的火气压下去。沈辞似笑非笑地抬手一让,「太子殿下请。」 太子一拂袖,去到上座坐下,一言不发,刚坐下就一杯接一杯将酒壶中的酒饮尽了。 蝉声不休,谢杳在房中闲闲翻着书册,旁边足足摆了两大盆冰块,雁归轻轻打着扇子。天气本就炎热,她又以面纱覆面,为了遮挡容颜,面纱用的料子还是厚重压风的那类,兼之脸上敷了厚厚的粉作伤妆,自然更难受一些。 第121页 雁归是昨日便被沈辞送回来的。谢杳还活着这事儿她虽欣喜,倒未太过惊讶,说是刚接到消息那日,她悲恸之下偶然听到了谢尚书和谢夫人说话,明明谢夫人初初听到消息就径直昏厥过去,这时候声音里虽仍是哭腔,却有精神了一些。 雁归心生疑惑,便偷偷听了下去。 谢盈常去松山观的事儿谢杳不知道,可谢夫人却是知道的。毕竟也是当半个亲生女儿养大的孩子,虽是误入了歧途,可也未闯出祸事来,处置便处置了,可谢夫人多多少少还是心软的。 何况谢夫人执掌府中内务多年,自然知道平日里这些瞧着好脾气的丫鬟们埋汰起人来,是个什么德行。她若是不时常过问几句,她们怕是能把人往死里欺负。只有她过问了,下人们才知道谢盈如今也还是有倚仗的。是以那日谢盈又去了松山观的事儿,她是知道的。如此一来,谢盈久久未归,又恰逢松山观出事,她也便猜到了谢盈怕是无辜受累,凶多吉少。 谢尚书是朝臣,得到的消息比坊间流传的更详尽一些。这般夫妻二人便发现了端倪,若是算上谢盈,这里头女子的人数是对不上的。 换言之,极有可能,谢杳和谢盈,只死了一个。 夫妻二人并未声张,毕竟也是拿不准的事儿,该哀恸的还是哀恸,该操办的也还是操办,唯一不同的,就是有了两分隐晦的希冀。 雁归不属于是尚书府的人,只忠于谢杳一人罢了,没有身契,来去自由自然也少了许多束缚,听到了这番话后就料定倘若谢杳还活着,为了避免诸多麻烦,沈辞还是会将她送到谢杳身边儿去,她只管等着便是。 果真叫她等到了。 知道父亲母亲心里还有盼头,不至太过悲恸,谢杳也松了一口气。 雁归见谢杳神色恹恹,开口问道:「今日世子殿下设宴,该来的不该来的人都会来,小姐不去看一眼?」 「我又不能今日手刃了他,去看一眼,平白给自己添堵?」谢杳扯了扯面纱透口气,「再说,辛摇这性子,不会主动凑上去的。」 「小姐的意思,是不愿过去?」 「是。眼不见心为净,此时还不到时候。」 宴席上酒过半巡,大厅正中的舞姬都换了两拨。众人皆瞧出太子殿下兴致不高,自酌自饮个没完,瞧着已然是醉了。 宁王的视线一直梭巡于沈辞和太子——毕竟这两号人物,现下是他最头疼的。又过了一阵儿,舞乐正盛,只见沈辞身边的近卫从外头走进来,附耳说了些什么,沈辞皱了皱眉头,低声吩咐了些什么,他便又走了出去。 宁王认出来那近卫是沈辞素来最为亲信的一个,名叫迟舟。宴席之上,沈府之中,沈辞同迟舟说了些什么,值得他警惕两分。 宁王遥遥一举杯,「沈世子不知是为何事忧虑,竟在这席上也如此心神不宁?」 沈辞淡然举杯回敬,「区区小事,不劳宁王挂心。」 宁王听了这话愈发不依不饶,沈辞笑了一笑,「府上近日多添了个人,这辛五小姐先前受了惊吓,病情时常反覆,便叫郎中再过去瞧一瞧。」 「略有耳闻。」宁王把玩着手中杯盏,仔细思量了一番,忽而开口道:「只是到底未曾见过这位辛小姐,不知是何等的金贵,如今本王同太子殿下皆在府中,辛小姐还不该出来一见?」 沈辞抬眼看了他一眼,笑意一收,便像是搭上了弓瞄好了猎物的箭弩。宁王拿着身份压他,他不能再推拒,吩咐人将辛摇请了过来。 厅中的歌舞撤了下去,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辛摇终于走进大厅来。 她连衣裳都没换,打扮得稀疏平常,又戴着面纱,左右各有一个婢女扶着,走了两步后才像是骤然看见了这满满一厅的人,当即像受了惊吓一般抽搐了一下,仔细看过去她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全凭着左右扶着她的婢女,这才怯懦又小心翼翼地往前挪着步子。 沈辞低头按了按额角,端起酒盏喝了一口。 太子本已酩酊大醉,在辛摇迈步进来那一刻,福至心灵似的勐然抬头望过去,瞧了几眼见她这副模样,悻悻低下头,继续自斟自饮着,不过又一杯,便又醉倒伏在案上。 「宁王莫怪,辛小姐这病情反覆得很,此处生人太多,怕是又吓着她了。」沈辞吩咐人在自个儿近处添了一处坐席。 宁王皱着眉将视线从辛摇身上收回来,却道:「不知沈世子能否卖本王个面子,将这辛五小姐,送给本王。此女虽是商贾出身,又容颜尽毁口不能言,但本王看在沈世子的面子上,也可抬作侍妾。」 边疆除却一个沈家,便是辛家。如今辛家的小姐已然送到了京城,纳了辛摇,岂不就相当于是同辛家联姻,往后这条边疆的经济命脉,便可徐徐图之。 沈辞闻言却只冷笑了一声。 见势不对,有官员出来打圆场道:「方才宁王殿下也说了,这辛小姐容颜尽毁又口不能言,原本兴许殿下赏脸还可收进王府,如今可是如何也配不上了。」 宁王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无妨,辛小姐如今这模样,我见犹怜。」 谢杳藏在袖中的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动作却流畅得很,坐到坐席上,谨小慎微地把自己缩成一团。 沈辞手中酒盏往案上重重一放,「宁王怕是不知,我与辛五小姐,自幼便有婚约在身。年纪小不懂事的时候怪父母亲擅作主张,不肯声张,没成想入京多年后,竟还能机缘巧合救下她,兴许就是缘分。况且她如今这样,也是我没能早些解救,她需要照顾,于情于理,我都该履行了这婚约才是。」 第122页 宁王眼神闪烁,沈辞明白他心中所想,话中有话道:「沈家同辛家本就如同一体,不可离分。」 这话倒是点醒了宁王。他手中只一个辛摇,想制住辛家,还是太想当然了些。何况沈家一直是他父皇心头一根刺,迟早要拔之而后快,辛家同沈家来往密切,到时候也不能置身事外。 既如此,还不如将沈家辛家一同除个干净,再在边疆扶植自己的人。这样一来便好拿捏得多。 至于如何能扶植上自己的人……宁王一笑,拱手道:「原是如此,倒是本王唐突了。为了赔罪,本王明日就入宫向父皇请旨,赐婚于世子,也算得上荣耀一件。」 他想的是亲手将沈家辛家绑在一处,向父皇进献此计谋,到时候除去这两家,多半也是交由他手去办,想做点小动作岂不是容易得很? 沈辞刚要开口,宁王便打断道:「世子不必推辞。世子此次剿匪有功,本就未行封赏,若能得父皇赐婚,这道圣旨也当是赏赐了。」 一直安静坐着的辛摇这时却碰洒了酒盏,浇了自个儿一身,婢女慌忙替她擦着。 沈辞眼都未抬吩咐道:「将辛小姐扶回屋里换一身衣裳,好生服侍她歇息。」 辛摇继续瑟缩着被一左一右架起来往外走,听得宁王笑道:「那此事便说定了,本王明日一早便去向父皇请旨,世子大可放心。」 她不由自主地瞥过去一眼。 这一眼却见到了一张有些熟悉的脸——谢杳的记性自认不差,说是有些熟悉是因为她从前见那人时,他是一身道袍,跟着净虚真人,与如今这华服加身的模样不同罢了。 这人立在宁王身后,想来是跟着宁王一起来赴宴的,是宁王那边儿的。 谢杳深吸了一口气,险些失态。 经太子查验过,净虚真人送进宫的丹药有毒确是不假,且是炼丹途中便加进去的东西——松山观中一定出了内鬼。 如今这内鬼就在她眼前,瞧着背信弃义后,日子过得还不错。 谢杳低了低头,掩去异样的神色,再抬头时又是辛摇该有的神情,被搀扶着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沈辞:你装的是受了山匪惊吓的怯懦小姑娘,不是弱智儿童。过犹不及。 谢杳:你早先装的是清润如玉的世家公子,不是文弱书生。矫枉过正。 p.s.明天请一天假~ 感谢在2020-06-02 02:30:19~2020-06-03 02:29: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ynthial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赐婚 宴席结束得晚, 谢杳那儿传过来的消息是她已然歇下了, 沈辞也便没再过去——这婚事十有八九是定下了,可于谢杳而言却是事发突然,得先留给她些时间缓缓。 赐婚的圣旨第二日果然送到了沈府。府中一干人等跪着听完旨谢恩,沈辞接过圣旨, 不过打点了打点礼官的空儿,回过头来便只看见谢杳的背影。 沈夫人轻咳了两声, 用眼神示意他追上去。虽然是自己的儿子,可他设计两人奉旨成婚却不提前跟人小姑娘商量商量, 这事儿委实不太地道。 沈辞没两步就追上了谢杳, 刚伸出手去拉住她衣袖,便见她利落将衣袖往回一拽, 惊恐地看着他, 连连退了几小步——她倒是敬业, 到了这时候也还未忘记把辛摇演下去。 一边儿跟着的雁归揉了揉鼻子,自打昨儿谢杳从宴席上回来时, 便能瞧出来窝着好大的火气。她本寻思着世子殿下那边儿结束了能过来哄哄, 谁成想谢杳让传话过去说是睡下了, 他竟也就信了,直到圣旨送进来, 两人才见上面。 雁归观着谢杳神色,上前扶着她,清了清嗓子道:「殿下方才动作太急,吓着辛小姐了。外面日头大, 奴婢先送辛小姐回房。」 谢杳转过身去,上一刻还瑟缩着不安的神情骤然收了回去,眸色都无端冷了两分。 她刚走了没两步,右肩却被搭上了一只手,轻轻抓着她略显单薄的肩膀,而后那人顺理成章地把雁归推到了一边儿,亲扶着她,温柔笑道:「我送辛小姐回房就好。」 谢杳轻轻挣了一下没挣脱,动作过大了又怕被人瞧出端倪来,只能任由沈辞扶着往房里去,一手搭在他小臂上,昨儿刚被仔细修过的指甲隔着薄薄的衣料解气似的狠狠往下扎,却见他唇边笑意愈发深了。 两人进到屋里,雁归叫人都退了出去,又贴心地把冰盆往谢杳坐的那儿挪了挪,这才出去将门掩好,亲守在门口。 谢杳把面纱解下来,长长出了一口气,实在燥热难当,伸手到冰盆里抓了一块冰握在手心才好些。 「冰块太凉,放下。」 谢杳掀起眼皮瞥他一眼,看他的确是没有先开口的打算,沖他牵了牵嘴角,手上却陡然将掌心那块冰掷过去——沈辞一抬手,接在手中。 她又从冰盆抓了一块,这回掷的力道比上回还要大两分。沈辞接在手里,两块冰一同抛到了案上。 第三块冰却是结结实实砸在他身上——他算是瞧出来了,不打中他,谢杳是不肯罢休的,还要再去抓冰块,受凉了这三伏天该难受了。 眼看着第三块冰砸在他身上,将他衣襟都弄湿了一点,谢杳这股燥热的火气才算消下去一半。 第123页 「这是不是你算计好的?」 「杳杳……」 谢杳打断道:「是不是?」 沈辞一顿,坐到她对面,「是。」 「昨儿我刚同雁归说是不去宴上惹得心烦,回头就被传了过去,本还以为是走漏了什么风声,没成想你是在这儿等着我。当真是辛苦你了,宴席上还费了一番心思找个由头将辛摇的事儿引出来。」 沈辞以为她是在意宴上宁王说的那番话,当即便抓着她手腕解释道:「不过是借宁王的嘴去要一道圣旨,这样一来旁人便不会起疑,也不会在你我之间再横加阻挠。这事儿听着虽悬,可我是有备而来,自然不会叫其中生出纰漏,可确保万无一失。」 谢杳摇了摇头,「我以为在山寨里同你说的那些话,你是听进去了的。你却只是换了个法子,不再是自己生逼着我,圈禁我了,你请了一道圣旨来压着我。」 沈辞紧了紧抓着她手腕的手,「我既是允了你留在京城,就不会再将你送出去。可京城已然没有你的立足之地,只有把你留在身边儿能日日照看着,我才心安。」 「是,嫁给你确是能时时留在你身边儿,好算计。」 沈辞松开手,一手撑在案上,站起身向她逼近了一点儿,自上而下看着她道:「嫁给我,就是镇国公府的世子妃。你再想做什么,不比先前容易?」 谢杳抬头久久凝视着他的双眼,而后错开视线,往身后的软垫上一靠,轻笑了一声,「好。」 东宫。 太子昨儿宴席上喝断了片,只记得辛摇入厅时他抬头看了一眼,心中隐晦的希冀却落了空。后面便分毫也记不起了,醒来时便是半夜在自个儿的寝殿里。 今日下了早朝后宁王留在了宫中,他自然要派人盯着。送回来的消息却是宁王替镇国公世子求了一道赐婚的圣旨,正是同那辛摇。 太子听人回禀时正放下了手中公文,端起茶啜了一口,听到辛摇的名字,手上一时没控住力道,茶盏碎裂开,碎片扎在他手心,殷红的鲜血滴在案上。 随侍的宫人慌忙喊着去请御医,又来清理案上和他掌上的碎片,生怕这位金尊玉贵的太子爷再伤着自己。 太子却只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早先那个隐晦的希冀又升起来,这回却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了。 旁人不知道谢杳同沈辞之间有些什么,想不到这一层上去,他又如何不知?倘若辛摇就是谢杳,这一切便说得通了——缘何得知了谢杳的死讯后沈辞却能一切如常并不太过悲痛,缘何沈辞同辛摇间骤然有了个早年便定下的婚约,缘何沈辞一身反骨,却没有推拒赐婚的意思。 太子只觉胸膛里一颗心像是要跳了出去,开口吩咐道:「去镇国公府。」 话一出口却又道:「且慢。」他这时候再去镇国公府,于情于理皆是不合,怕要引得宁王猜疑。 「罢了,过几日再说。盯紧了镇国公府,有什么风吹草动,尤其是沈世子和那位辛小姐的,及时来禀。」 圣旨上定的婚期在一月以后,七月十七,说是个难得的良辰吉日。谢杳在挑喜服样式时,沈夫人同她道:「七月流火,旁的不说,到那时就不像这般热了,多少也舒服点。」 谢杳知道她这话也就是宽慰宽慰,皇上巴不得他们二人尽早成婚,只是囿于世子世子妃的大婚礼制也仍是繁琐,时间太短筹备不及,才定了一个月后。 谢杳扮辛摇是愈发炉火纯青,就连每日辛摇精神的恢復也拿捏得极好——总不能大婚的时候也还疯疯癫癫的,扮猪吃虎还是得有个度的。 谢杳听了沈夫人这话,乖巧点了点头,指了指看好的喜服花样,甚至还冲送花样来的那人笑了笑,不再像前几日那般惧怕生人。 沈夫人握着她手,「一个月终归是急了点儿,委屈摇摇了。」而后又吩咐那人在嫁衣的裙摆上缀上南珠,一应材质皆用最好的,缺了什么就从府上拿。 那人堆着笑应道:「镇国公府的生意哪敢怠慢了去?早先听闻辛小姐喜蜀绣,集了京城里蜀绣绣得最好的绣娘不说,还特意从蜀地请了十位绣娘过来,可谓是一线千金吶。就算是同宫中的相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夫人叫人给了赏,又拉着谢杳去看旁的。 入了夜,谢杳刚将下人都遣了出去,预备着将脸上的东西弄干净歇下,雁归便推开门进来。 谢杳从铜镜里看了她一眼,继续专心致志地擦着脸。雁归走到她跟前,从她手中接过帕子来过了热水,一边仔细替她擦着,一边低声道:「查到了,那人本名张韬,在松山观时的道号是……」 「不必说了,免得污了我耳朵。」 雁归知道她对这人的生平动机压根儿毫无兴趣,只是想知道一个确切的结果,便径直道:「丹药里是他动的手脚,现如今跟在宁王身边儿。宁王也已然在找时机对他下手了。」 「穆远那人,若是能容得下他活着,才是怪事。既如此,我便替他清理清理。」 雁归迟疑了片刻,开口问道:「此人不留?」她本以为谢杳叫她去打探,是想将这人保下来,留待日后反将一军。 「你只把他弄过来就是。留着岂不是还要容他再活许多日?再说,就凭他的只言片语,就想空口无凭地拉穆远下水?穆远毕竟是同皇上血脉相连,要想皇上相信他自个儿的儿子拿他的命放在赌桌上赌,不大容易。」 第124页 作者有话要说:  冰块:我化开了。 感谢在2020-06-03 02:29:35~2020-06-05 01:34: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均 第67章 活剐 不过五日, 雁归就按谢杳的吩咐把张韬弄了来, 做得一点儿痕迹都没留,就算宁王察觉,也只当他是见势不妙自己跑了的。 镇国公府本是座王府,既是王府, 底下到底少不了密道囚室。不过当年皇上命工匠改造王府时,底下那些门道自然是都没修缮, 已经荒废了多年。 谢杳也只知道其中一间暗室在何处,还是沈家没搬进来时, 她自个儿摸索出来的。不过此时对付一个张韬, 一间也足够了。 雁归避开众人,将张韬塞进谢杳说的那间暗室绑好, 临走时回头看了一眼, 那人虽是套着布袋耷拉着脑袋还未醒过来, 绑得也足够结实,却仍是不放心, 又回身去将他两条胳膊卸了下来——这家的蒙汗药确是好用, 这么折腾他都没有要醒的意思。 她去回禀谢杳时, 谢杳正搅着一碗梅子汤。盛夏干燥,吃口味重些的多了容易上火, 厨房得了世子爷亲口命令,膳食变着花儿地往谢杳房里送,可都是些口味偏清淡一些的。 而这大热天的,本来就食慾差些, 谢杳勉勉强强吃上两筷子也就不再动了。 她不吃,整个厨房都要头疼,生怕世子再怪罪,只能按时按点地送些开胃的吃食来。 梅子汤放在冰盘上镇过,冰凉透亮,谢杳舀了一勺慢慢喝下,听她说完,又将白瓷勺放进汤里搅了搅,「东西备好。」 雁归应了一声,看她又喝了两口,不自觉瑟缩了一下——谢杳的口味她是知道的,既然她愿意喝,这梅子汤指不定是有多酸。 那暗室也就是地处偏僻一些,在后园那附近,机关设计得并不复杂,很容易就能打开暗门。只是年岁已久,饶是雁归押人进来的时候已将蛛网粗略扫了扫,她同谢杳再进来时,两人还是被陈年的灰尘狠狠呛了一口。 张韬仍是半死不活地被绑在椅子上,对周遭的一切毫无知觉。谢杳走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扬手将一盆冰水从他头顶浇下去。 「谁,谁,啊—!」许是被卸了胳膊的痛感这时候才泛上来,谢杳皱着眉捂了捂耳朵,雁归眼疾手快地将一团破布塞进张韬嘴里,不大的一间暗室这才清净了。 这张韬毕竟也是做过大事的人,初时的惊恐缓和下去后,便狠狠瞪着她,眼神还有几分兇狠。 谢杳瞥了他一眼,便低头在一边儿案几上摊开的几种刀具里挑挑拣拣——她从前不曾动过刀刃,委实是认不清这些刑具都是做什么的。雁归有些担心地看着她,低声道:「还是我来,小姐在一旁看着就好。」 谢杳挑了一把小巧锋利的刀,略一比划,满意地点了点头。 雁归知道她这意思还是坚持自己来,也便没拦着,往后退了一步。 张韬看着她一步步走到近前来,拿着小刀在他身上比划,像是在考虑从哪儿下手。意识到眼前这人不是吓唬他,二话不说上来就要动手,他便慌了神,嘴里呜呜着,疯狂向一边儿的雁归示意他有话要说。 谢杳将他嘴里的布团扯下来,刀锋似有似无地在他颈间滑过。张韬竭力往后靠,想避开她的刀刃,第一句话便问的是「你们是宁王的人?」 这话出口他便意识到不对噤了声,因为那刀刃往他肩上一歪,斜刺进他肩头,拔出时跟着飞溅出来的鲜血有几滴落在眼前那姑娘的鬓边,面纱都染了一片。 那姑娘轻笑了一声,「他也配?」这声音落在张韬耳朵里却有几分熟悉。 张韬倒吸着冷气强忍住疼痛,仔细回忆着他是在哪儿曾听过这声音,紧接着浑身一个战慄,眼睛骤然瞪大,「你是……」 谢杳将面纱解下来这刻,他也正说出「清潭?」二字。 谢杳笑了笑,凤眸一挑,换了神色后先前再精湛的伤妆也处处破绽。 「是我。我来替那一百三十二具焦尸,讨个公道。」 「你为何还活着你不是已经」张韬语无伦次的话语一顿,意识到这时候说这话没什么用,一面更使力地往后倚,一面飞快道:「这不能怪我,我是奉了宁王的命行事,你有什么怨什么仇该冲着宁王去。」 谢杳点了点头,似是採纳了他的意见,刀身在他脸颊上拍了拍。张韬只觉脸上一凉,紧接着便是火辣辣的灼痛感。 「还没轮到他,你替他急什么?」 雁归四处看了看,拖了张破旧的案几挡在张韬椅子后头,确保他不能倚得翻回去。 「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都说,留着我你还可以指控宁王!毒草是宁王差了人暗中送到我手上的,叫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加到丹炉里头,我就趁净虚真人更衣的空里放了进去。」 谢杳颇有些好笑地看他,「这些你以为我不知道?」 说话间她又是几次手起刀落,动作利落得很,他一条胳膊上已然没了完好的肉。 张韬控制不住地□□了几声,额头冷汗如雨般,甚至流进了眼睛里,再出来时便混杂了眼泪。 他咬着牙接着道:「那毒草炼入丹药中无色无味不易被察觉,极为难得,是从大兴境外才寻得到的。」 眼见着谢杳手又要落下去,他陡然拔高了声音急急道:「我留了一手,毒草当时并未全部用完,剩下的那点儿近日藏进了宁王府里,宁王并未察觉。只有我才知道藏在宁王府哪儿,你留我一命,我可以去面圣指认,亲自带人去搜,将功赎罪。」 第125页 谢杳动作果然停了停,思索了一会儿,微微颔首,退了两步。 张韬长长出了一口气,这口气还未到底,却见她将手中沾满血的小刀扔下,换了一把长一些的来。 谢杳活动了活动手腕,沖他笑了笑,认真道:「我手艺不精,毕竟是头一回,手上没个轻重,活剐千刀是做不到,但是一百三十二刀估摸着应该不在话下。」 话音刚落,她便剜去他腿上一块肉。张韬尖叫得声音都哑了,谢杳置若罔闻,一刀一刀数着。 每次拔刀出来必然都会跟着喷溅出鲜血,染了谢杳满手不说,脸上也溅上了几滴,被她随手一抹,更抹得一脸血红。 中途雁归看不下去,刚到谢杳近前,还未开口,却被她冷声喝退。 又过了几刀,待谢杳数到第八十刀时,张韬已然哼唧不出声,只是一抽一抽的。雁归听到外头有脚步声,刚警觉要去查探,便听出来这脚步声该是沈辞。她看了一眼染了一身血的谢杳,抿了抿嘴,只当做自己没听见。 「八十二。」 暗门被打开,沈辞大跨步走进来,只一眼就猜出来了个大概,皱着眉从一边儿摊开的刀具里随便拿了一把。 谢杳只见眼前银光一闪,紧接着一只有力的手掌覆在她眼睛上。 沈辞将张韬一刀毙命,血都没溅到他身上一滴,回过身来便将谢杳往怀里一收,松开捂着她眼睛的手,把人紧紧抱住,安抚似的道:「杳杳,好了杳杳。」 谢杳抬头看他,「噹啷」一声,手里那把刀终究还是掉到了地上。 沈辞松了一口气,腾出一只手来用衣袖仔细擦了擦她的脸。 谢杳面上没什么波动,只是攥着他腰间衣裳的手紧了紧。 沈辞挡在她面前,不许她再去看张韬现在的样子,对迟舟道:「收拾干净。」而后又给雁归递了个眼神,大有要秋后算帐的意思。 雁归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尖——想手刃仇人的这种冲动她是懂的,是以她的确也没怎么拦着谢杳。 沈辞抱着一言不发的谢杳,轻轻拍着她后背,又吩咐雁归道:「打盆水,再拿身衣裳过来。动作隐蔽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05 01:34:20~2020-06-06 00:36: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均 第68章 坦途 沈辞抱着她的这阵儿, 迟舟已将尸首挪了出去, 地上只有些零零散散的血迹来不及清理。 谢杳安安静静任由他拿软布蘸着温水,将脸上的血污擦洗掉。沈辞将软布又过了一遍水,看她一眼,蹲下身, 拉过她一只手来,细细擦过她五指。将她双手擦了个大概, 那盆水已变成了血红色。 他轻轻嘆了口气,站起身将软布扔回盆里, 温声道:「先把衣裳换了。于春雪在母亲那儿等你, 你若是想见她,就叫她去你那儿。若是累了也不必勉强, 日子还长。」 他深深看了一眼拿着衣裳的雁归, 看得后者一个激灵不动声色地退了一小步, 这才转身出去。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暗门从里头打开。雁归拿的这身衣裳同她进来时穿的那身相差无几, 不细看是看不出区别来的。 沈辞领着她一只手往外走, 因着是在后园附近, 往谢杳房里走时不免要经过同谢家旧府相连的那处。这时节上桃花早便谢了,碧叶相接, 掩着蝉鸣声声。这儿偏一些,倒也没有下人把这些知了粘去。 因着妆容方才被擦掉了,谢杳现下戴的面纱便挡得格外严实,叫人瞧不清神色。沈辞领着她这一路, 只在问到要不要见于春雪时,她点了点头,此外便没什么回应,倒让他想起多年以前,谢杳初初认识他时,也常是这般,问十句,能得她半句。 她那时也只能同他见见面,旁人是见不着的,是以每回沈辞因着她这样那样而佯装生气了自顾自在前面走,她都要伸手扯着他一片衣角,生怕他真的走了,就再也寻不见。 沈辞又怎么会真同她置气,有一回他走着走着停下来,刚转过身去,谢杳便一个不小心撞到他身上。 他低下头时,小姑娘也正抬起头来,一双还未完全长开的凤眸望着他,眼睛里只有一个他,便已是满满当当。 沈辞的心霎时软得一塌煳涂。那时他便想,只这一眼,往后无论她做了什么,是对的还是错的,他都不会,也不能再苛责于她。 沈辞略停了停,替谢杳将鬓边一缕戴纱巾时不慎扯下来的头髮别回去,手指在她鬓边留恋地顿了顿。 那时候的小姑娘被家人保护得极好,虽是早慧了些,可到底未亲眼瞧过世事浮沉,总归还是无忧无虑一些的。那样的寡言是极清极澈的,像只不会言语的幼兔,清透的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看个满怀。 而她现在的寡言,裹挟着太多,像是有重逾万斤的东西压在她嘴唇上,沉重得张不开口。 沈辞的手贴在她脸颊上,看着她的双眼,慢慢贴近,直到彼此的唿吸都交织到了一起。 他隔着面纱轻轻吻在她唇上,唇瓣相抵相磨。 谢杳闭了闭眼,终还是回抱住他。 炽热的日光灼烫着大地,蝉鸣更盛。 谢杳回到房里时已然回过神儿来,将心绪收拾了个大概。她今日委实是有些失控了。 案几上的梅子汤换了新的,瓷碗一圈出了汗,是换了有一阵儿了的。 第126页 房里的下人都被遣了出去,雁归在门口候着于春雪。谢杳精神好些了,却开始觉得身上有一股血腥气——虽是已擦得极干净,可那气味却总萦绕在她鼻尖,挥之不去。 她往香炉里又添了一小把沉水香,站了一会儿,想熏上沉香气遮一遮。 可即便沉水香的香气瀰漫在整个屋子里,她还是能轻易嗅到血腥气。这味道她很不喜欢——上一世里两回闻到极浓烈的血腥味儿,第一回 是沈家出事,第二回是东宫陷落,总归都是些能在梦中牢牢攥紧她的,堪称惨烈的记忆。 许是又想起了什么,谢杳脸色有些苍白,总觉得有些反胃,正巧看到案上那碗梅子汤,便过去坐下,连勺子都未用,径直端起来喝了一口,想往下压一压。 酸甜沁凉的酸梅汤入口,梅子的香气刚咽下,她便陡然嗅到了自个儿手上分外浓重的血腥气。 谢杳急急把碗放下,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干呕了一下。 这一幕恰被刚刚进门的于春雪看见。她迟疑了一下,偏着头看了看案上那碗东西,认出来是碗梅子汤。 梅子味酸,谢杳又干呕……于春雪怔了怔,难以置信道:「你该不会是,是有了罢?」 于春雪一脸欲言又止,仔细瞧还能瞧出来两分气愤,拍着自己胸口在心里头劝自己道这两人是两情相悦,共经生死,如今连婚期都定下了,也算是情理之中……罢? 谢杳被她上来就没头没尾的一句问懵了,「有什么了?什么有了?」这话问出口,才明白她的意思,斩钉截铁道:「没有,也不可能有。」 谢杳这话说得果断,连音量都拔高了两分。 于春雪觑了谢杳一眼,她这人思路一旦跑偏了便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听得谢杳语气里的坚决,凭藉着看了这么些年话本子的经验,先把那些个相爱相杀的剔了出去,没怎么过脑子就接着道:「难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她这本意是怕他们二人间又有什么大题小做的弯弯绕绕分分合合,才问一问。 可她早先那思路早就将谢杳也带偏了,谢杳闻言愣了一愣,反问道:「你说沈辞?」 这两个问句连起来的内容便让人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两人皆沉默下来。 一声轻咳适时地响起,两人扭头看向门口,却见沈辞正倚在门边儿,不知是站了多久,又听了多少。 被突如其来质疑有难言之隐的沈辞捏了捏眉心,从门口走进来,径直无视一旁看他的眼神既敬畏又多了两分瞭然甚至还有些痛惜的于春雪,将一只香囊递给谢杳。 香囊的味道很重,却是果木香气,并不呛人,谢杳接过来就系在腰间。 沈辞叫了一声「迟舟」,皮笑肉不笑地吩咐道:「把于小姐送回去。」 「天还早,我不急着回去。」 「迟舟。天还早,不必急着回来。」 于春雪终究是拗不过,迟舟暗里给她使了个眼色,便不情不愿地跟着走了,一时房里就只剩下沈辞和谢杳。 谢杳摩挲了一会儿腰间繫着的香囊,想起方才自己随口反问的那句就尴尬到头疼,干坐着又浑身不自在,只好掩饰似的又想去拿那碗梅子汤搅一搅。 她的手还未碰到碗沿,整只白瓷碗便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端了去。 沈辞拿着勺子搅了搅,听得勺碗相碰的清脆声响,淡道:「凉的少喝一些,才好叫不可能变得可能一些。」 谢杳清了清嗓子,「口渴。」 沈辞起身去倒了一盏茶,「尚书府我已送了消息进去,明里暗里,你父亲母亲应该猜得出。」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大婚那日谢尚书和谢夫人都会来,只可惜你不能从尚书府出嫁,不能拜别他们。」 因着辛家在京城没人,也没府邸,谢杳又是住在镇国公府上,大婚当日的花轿便是从镇国公府出去,绕京城一周,再送进镇国公府来。 沈辞将水递给她,顺势蹲在她身前,「杳杳,委屈你了。」 谢杳摇了摇头,她都记不清这是他第几回说这话了。可她明明觉着,遇上她,受了委屈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他自个儿。 沈辞自下而上抬头望着她,「我绝不负你。上一世,这一世,还有下一世,必以命相护。」 只愿你所行之路一如坦途。 愿你能像多年前一般,坐在高处的树枝上,随手摘一朵花,从花叶的缝隙里窥一窥人间。而地上的灰尘飞扬不到你的脚下,那些泥泞崎岖,你也不必走——就算是坐腻了,想下来了,也会有人一直等在树下,接好你。 作者有话要说: 谢杳:往后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不苛责???g警告。 沈辞(拿着旗杆比量了比量):还是折断了拿去烧火吧。 沈辞:听说有人说我不行? 谢杳:你那是没听出来我那句话中语气里的?!完美表达出我的不可置信和反驳。 沈辞:说人话。 谢杳:是我不行。 谢杳:以命相护?护的是谢杳还是辛摇? 系统:识别到送命题,请谨慎选择。 沈辞:是你。 第69章 大婚 七月十七, 日子还算不错。在暮夏有恰到好处的凉意, 一扫盛夏时节燥热的沉闷,叫人神清气爽。 天亮得还是很早,天边泛着光,日移影摇。镇国公府上下一夜都未睡, 既要准备送嫁,又要准备迎亲, 可不是比旁的人家要多忙一倍的。 第127页 谢杳这一夜更是没怎么合眼,这时候凤冠霞帔下犹戴着面纱, 遮得严严实实, 因而将自个儿视线也挡了个严严实实。 辛摇的父母双亲并不在京,便免了拜别, 只待沈辞掐着吉时过来接她。外间鞭炮的响声突然密集起来, 谢杳福至心灵似的微微抬头, 却只能在眼前一片喜庆的红里看见一个模模煳煳的剪影。 她垂下眼,恰有一线的空隙, 能瞧见地面。 一双锦靴停在她视线内, 紧跟着是一只手伸在她面前, 五指修长,指腹上裹着一层薄薄的茧。 仿佛多年前, 她窝在镇国公府的桃树下,耳畔有夜虫嘶鸣,夜风拂过,摇曳着那些还不经事的稚嫩心思。他站在她面前, 伸出一只手来,满眼星河。 谢杳发觉先前气急了时同他说的那话其实不尽然。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渐行渐远——因为只要她的阿辞肯向她伸出一只手,她便能不顾一切,趟过泥泞,哪怕遍体鳞伤,也会去握住他的手。 谢杳将手轻轻搭在他手上。沈辞紧了紧手,稳稳握着,引着她往外走。 沈辞刻意将步子放得很慢,这样一来便与谢杳挨得近一些,也能叫她安心一些。 她先前是什么样的人,连喝杯酒都只敢斟六分满,总要能把控住周边的局势她才肯放心。都说三岁看老,这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早几年他得了空暇陪她玩儿时,她从来不愿意玩儿那些须得蒙住眼睛的——只尝试过一回,却是刚刚将黑布蒙上,便一步也不肯走了的。后来她便总耍赖只叫他蒙,说是自己看不清路就害怕。 沈辞引着她跨过了门槛。 谢杳走起来那面纱便随着动作起伏,仅余的一线视线也指望不上,可她轻轻攥着沈辞的手,步子却稳得很,分毫迟疑也没有。 就像早几年,她爬上高高的枝丫,明明半分傍身的武功也没有,却屡屡只是喊一声「阿辞」,便敢脆快跳下去。 饶是她再清醒再警惕,她的阿辞,总归是不一样的。 当局者迷,谢杳兴许一直不曾察觉这些,是以也不曾明白,于信任二字上,两人始终是旗鼓相当。 沈辞骑马领着花轿绕过了整个京城,一路上喜乐不断,有专人在最前头给围观的百姓分发钱财,当是讨个喜头。 谢杳坐在花轿里,听得满耳的喧嚣喜庆,却总觉得有些不真实,像是下一刻她睁开眼,便会发觉这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 可她闭上眼,眼前却是外头沈辞的模样——是少见的少年意气,银鞍白马,飒沓如星。 绕城一周再回到镇国公府时,婚宴已然摆上,时辰卡得刚刚好,沈辞扶着谢杳自花轿下来,又引着她去到中堂。 沈征未得召不得归京,饶是唯一的嫡子成亲这样的大事,皇上也不曾下旨,是以上座只坐了一个沈夫人。 两人拜过天地高堂,相对而拜,直到礼官一声「礼成——」,隔世扬起的尘埃这才落定。 谢杳被送进房中。新婚之夜总归特殊一些,喜婆统统被拦在外头等赏,能真正进得房内的,都是沈家的心腹。 谢杳被这一身繁重的华服压了整一日了,甫一坐在榻上便觉浑身酸痛,抬手掀起盖头便将凤冠取了下来。 雁归咳了一声,「小……世子妃,这不合礼制。」 谢杳瞥她一眼,「打盆热水进来。」顺手将面纱也取了下来。 雁归愣了愣,便听得她接着道:「用的已然是辛摇的身份了,总不能连同他成亲这日的脸,都是辛摇的罢?」 沈家再怎么说也是有世袭公爵位的,是大兴的独一份儿,兼之又是皇上亲自赐婚,世子成婚这等大事,就连太子也是得来一趟的。 沈辞被灌了一圈儿酒,实际喝得却并不多,一分醉意都无,最后才到太子这儿。 太子一人便占了一桌——他这一眼就能瞧出来心情不好的样子,确是没人敢来触他的霉头。 一桌佳肴未动一箸,沈辞走过来时,太子正给自己重又把酒满上,在满堂欢声里,默默饮了一杯又一杯。 沈辞在他对面坐下,许是那身吉服刺痛了他的眼,太子只抬头看了一眼,皱着眉,便又重斟了一杯酒。 他把酒推到沈辞面前,极力克制着什么问道:「这几日孤给她送的信,可是都在你那儿?」他自从开始怀疑辛摇就是谢杳,又顾忌着自己行动太明显会给她招惹祸事,便时常差了信得过的人,将亲笔所拟的书信往镇国公府送——却总石沉大海。 沈辞接过酒盏来,「不错。」 太子轻笑了一声,疲惫地闭了闭眼,语气里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欣慰:「这么说,果真是她。」 「太子殿下不是都猜到了,又何须佐证。」 太子深吸了一口气,「你竟敢拦孤的书信。」 「殿下说笑了。杳杳是我未过门,不对,如今是已过门的妻子,殿下这书信,怕是送错了地方。」 他拦太子的信,实则主要还是因着看出谢杳心绪不宁,情绪上上下下时好时坏,想叫她多缓一缓,不欲再给她添些心事——自然,私心也还是有两分的。 「孤送到她面前的,看不看在她,你为何总要替她做决定?」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太子最后这一句正中沈辞痛处——谢杳先前在山寨被他强留下,说的话里,也约莫是有这么个意思的。 第128页 沈辞脸色垮了一霎,举杯一饮而尽,「殿下慢用,失陪。」 他一起身,太子便跟着起身,两步间到他身前,双手狠狠抓着他肩膀,抓了良久,才慢慢慢慢松了力道,垂眸低声道:「好好待她。她若是在你身边儿过得不好,你整个沈家都不会好过。」 沈辞眯了眯眼,「这话不必殿下嘱咐,我的妻,我不仅会好好待她,还会与她恩爱不疑白头偕老。」 太子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笑着摇了摇头,又坐回到桌边,举杯向他背影远去的那方向遥遥一敬。 许是近乡情怯,沈辞在门前站了得有一炷香的时候,来来回回,直到一直捧着东西候着的喜婆都忍不住出言催促,他才深唿吸了一口,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心心念念的人身着嫁衣,正坐在榻边,听得他进门的声响,往这边儿略偏了偏头。 他举步过去,将她的盖头挑起。 盖头下的小姑娘一双凤眸略上挑,眼含秋水般望过来,只一眼,便看得他心跳都滞了一瞬。 沈辞低头,颇有些心疼地问道:「这凤冠压得重,脖子疼不疼?」 谢杳心虚地摇了摇头,没说这是听着他脚步才重新戴上的,也还好他在外头踟蹰了有一炷香的功夫,足以她重新戴上再整理好几遍。 雁归咳嗽了一声,「凤冠还是等全完了礼数再脱,也不差这么一会儿了。」得了谢杳和沈辞首肯,她叫人将喜婆手里的东西都端了进来。 待到两人饮过合卺酒,赏过了随侍的人,雁归才领着退了出去。 房中便只剩他们两个。夜色静谧,印着囍字的红烛燃着,火光跳跃,映得两人的影子都融成了一片。 凤冠被取下放在一边,沈辞抱着谢杳,轻轻喟嘆了一声。 「杳杳,你可知我等这天,等了有多久。」 就这么静静抱了一阵儿,沈辞抽身起来,同她道:「早些歇息,我去书房睡。」 方才太子那句「你为何总要替她做决定」可真真儿是问到了他心坎儿上——谢杳曾同他说过,上一世里他便是用了强,把她强拘在身边儿的。 这一世成这亲,归根结底,还是他强求的。 可他不过走了一步,吉服宽大的衣袖便被谢杳拉住。 作者有话要说:  谢杳:我台词还没说,你就要走??? 沈辞:你不用说,我都懂,我自己收拾收拾去书房睡。 谢杳:......那也行吧。 沈辞:你拽我袖子干什么? 谢杳:提醒你拿着被褥。 第70章 红烛 沈辞怔了一怔, 谢杳手沿着衣袖往里探, 抓着了他的手。许是方才在外头多少还是被灌了些酒,他手上的温度灼烫。 沈辞以为她是还有什么话未说,刚转过身来。这一转动间重心略有些不稳,谢杳骤然使力往下一扯, 竟还真把他拽倒了下来。 谢杳翻身压上,与他交握的那只手顺势同他五指相扣, 撑在他颈侧。方才取下凤冠时顺手拆了重量也不轻的珠钗,一头乌髮被打散披在她身后。 三千青丝垂落, 扫过沈辞胸膛, 谢杳缓缓抬眼,眼中一片清明, 正对上他略带探究的眼神。 一旁的喜烛「噼啪」一声爆了灯花。 沈辞伸出另只手将她垂下来挡住视线的发抚回去, 再开口时嗓音便略微喑哑, 「杳杳,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谢杳笑了笑, 抬手压在他胸口, 而后缓缓向下, 动作不紧不慢地将他身上这件大红的吉服外袍解了开。 沈辞攥住了她手,谢杳低垂着眉眼, 反问他道:「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沈辞攥着她的手紧了紧,极温柔道:「我知道,自始至终都知道。」 谢杳却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你不知道, 就连我都不知道的事情,你又如何能知道。」说着她便直起身子来。 沈辞跟着她坐起来,「杳杳,你看着我。」 她抬眼望过来时眼眶已然红了一片,看得他心口极尖锐地一疼。 沈辞与她对视着,眼神温柔而坚定,一字一顿告诉她,「我知道。就算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我也是知道的。」 「庚帖上的名字不是我的,生辰八字不是我的,」她停了停,低声道:「就连我这个人,现在我也分不清,是不是我了。」 她探手从衣襟里取出一只小巧的锦囊来,递到他手上,「这是之前我师父给我的,给我的时候,他说什么时候我觉着有迈不过去的坎儿了,就打开瞧。」 沈辞看她一眼,见她点了点头,便将锦囊拆开,往里看了一眼,皱着眉又往外倒了倒——却是什么也没倒出来。 「不用看了,就是空的。这锦囊我一直贴身佩戴,没经过旁人的手。最开始拿着的时候,便觉它是出奇的轻,不过那时以为里头是张字条,也没在意。」 谢杳盯着那锦囊看,轻声问道:「师父什么都知道,他却给了我一只空的锦囊。阿辞,你说,他的意思是不是,这一切皆为云烟,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啊?」 沈辞将那只锦囊扎紧,还到她手上,「从前见你还是同净虚真人有几分默契的,怎的如今却参不透了?」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是虚无之系,这锦囊是空的,也便是满的。依我看,净虚真人的深意,却是叫你坚守本我。」 第129页 「本我?可我都已经忘记原本的我,是个什么样子了。你从前同我说这话的时候,我还不肯信——这条路委实太长也太暗了些,走着走着,就忘了来路。再回头去找,却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沈辞拉过她的手来,轻轻一吻,「你不必去找。你是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你只管遵从心意去做就好了,余下的诸事有我。」 「可这样的谢杳,真的还是,你欢喜的那个么?」 沈辞挑眉看她,「你以为我欢喜的是你从前那副样子不成?我欢喜的是你,你是什么样子,我就欢喜什么样子。那些你想记得又记不得的,我会替你记着。」 谢杳低下头,像是寻思了一会儿,沈辞就静静等她自个儿想明白,抬手将她又滑落下来的一缕发别回去。 他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去,她便忽然抬头,跪坐起身,攀住他的脖颈,吻了上去。 沈辞愣了愣,下意识地扣住她腰身。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进来,谢杳不知何时便被他轻轻放倒在榻上,床幔散落,红烛微弱昏黄的光便只零星地渗进来,模煳地勾勒出一个剪影。 他的唿吸落在她鬓边,而后逐渐向下,细细碎碎的吻也跟着落下去。 暮夏的夜里有些不易察觉的冷,与他身上炙热的温度形成鲜明对比。谢杳一时连外头隐约的虫鸣都听不真切,好像一切都离她遥远得很,唯有眼前这人是真切的,是不必伸手也能抓住的。 谢杳的手在床榻上胡乱抓了一把,被沈辞的手俘获,十指紧紧交扣,压到了她颈侧。 沈辞沙哑开口,唤了她一声,低头吻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滴。 她迷濛睁开眼,略微上挑的眼尾尤泛着红,眸中满满当当全是一个他。 红烛摇曳,两人的影子也跟着明灭。 三三两两自盛夏留下的蝉在枝头嘶鸣,外头似乎有风声。 谢杳的手骤然抓紧,迷迷煳煳唤了一声「阿辞」。 迟舟在外头候了不知有多久,久到连从房里出来的雁归都抱着剑靠在树下闭眼小憩了起来——新婚夜里,府上进进出出这般多的人,还是警惕些亲守着得好。 迟舟打了个呵欠,正预备着也找个地儿窝一窝,却听见里头他家世子沉着声叫了水,登时便一僵。特别是今夜守在外头等着伺候的人将水送进去时,往他这儿看了一眼,他便只觉脸上火辣辣得疼。 本来依着他对他家世子的了解,今夜十有□□世子是得去睡书房的,是以他方才看着那些人来来回回地备着热水,十分体贴地叫他们不必备着了——他们自然是没听,这可是新婚夜里,世子殿下怎么会不叫水。 迟舟默默往后退了几步,练武的人耳力比常人好一些,依稀听得有人交头接耳地压着声儿道:「果真是没成亲的人。」 前前后后的话被脚步声掩了去,只听了这小半句,他便狠狠被呛了一口,咳了好久,一边儿靠着树睡着又被吵醒的雁归皱着眉白了他一眼,又接着闭上眼。 天将将亮起来,沈辞向来醒得早一些,早年在军营随父天不亮就起来练剑习惯了,回京许多年也还留着这个习惯。 一旁的小姑娘倒睡得正熟,一只胳膊和一条腿都压在他身上,下巴靠在他肩上,显然对这个姿势无比娴熟。 沈辞无声地笑了笑,先前听她说起前世最后那几年,说得苦大仇深,仿佛一对仇人似的——要是当年他对她当真只余情仇,哪儿还能日日叫她这么压在身上。 他轻轻将她翻过身去平躺下,起身下榻,从昨儿夜里扔了一地的衣裳里迈过去,取了一只小木匣来。 匣子里是那块玉佩——迟舟当日从松山观的废墟里拣出来的那块玉佩。这些日子他找了手艺最好的工匠,重抛了光,又配上繫绳。 他将玉佩握在手里焐了一会儿,待玉佩温热起来,不会骤然凉着她,才慢慢给她重新繫上,在她眉心落下一吻,这才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杳:你知道吗? 沈辞:知道什么? 谢杳:你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的是什么吗? 沈辞:我知道你不知道我知不知道你不知道的是什么。 感谢在2020-06-09 02:14:52~2020-06-10 01:14: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沈凌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疏月 谢杳惦记着第二日一早还得敬茶, 醒得也不算晚, 可她睁开眼时,沈辞已然练完剑回了来,许是刚换了一身衣裳,正理着衣襟, 见她醒了,走到榻前弯腰将她抱坐起来, 「时辰还早,也没什么事, 再睡一会儿?」 谢杳在他怀里伸了个懒腰, 「不睡了,该去沈夫人那儿敬茶了。」 沈辞手在她腰间轻轻一挠, 「你该叫什么?」 谢杳腰上本就怕痒, 又正懒散着, 被陡然来了这么一下,笑着往他怀里躲, 将他整个紧紧抱住, 仰起头看他。 沈辞的手仍搭在她腰上, 不依不饶道:「叫什么?」 谢杳眨巴了眨巴眼睛,认认真真看着他叫了一声「母亲。」 话是没错, 可方才这一闹上下句未免隔得太远,单这一句听起来便有那么些……诡异。 似是连穿堂而过的风都停了一霎。谢杳咳了一声,「不闹了,我再不收拾收拾就该晚了, 总不能坏了规矩。」 第130页 她往后退,沈辞便顺势两臂一收,将她抱了回来,「母亲那边儿不急,她向来也不在意这些。」 谢杳抿了抿嘴,听得他循循善诱道:「你都叫了母亲了,那你该叫我什么?」 谢杳掰着指头算给他听,「你母亲如今也是我母亲了,是以我该叫你……哥哥?」 「好,」沈辞笑了笑,手指绞着她侧腰的衣带,轻轻一拉,原本系得严严实实的衣带便滑落下来,「今日不必去敬茶了。」 「不好不好」谢杳慌忙拉住衣带往身上缠,心念飞转,往后不能图自个儿方便,系这般好解的结了。 沈辞把耳朵凑在她嘴边,「再叫我一声?」 谢杳手上把衣带粗粗一系,故意挨得他极近,双唇翕动间便能似有似无地触到他耳廓,吐气如兰,轻声唤了一句「夫君」,甚至还吹了一口气。 下一刻她便一个蹦跳下榻好远,高声喊道:「雁归,更衣!」 尚书府,祠堂。 谢永刚上了香,拜了一拜,谢夫人便走了进来,站到他侧后,也跟着拜了一拜。 昨儿他们是领着谢寻去了镇国公府上观了礼的,沈辞一应都安排妥帖,他们几乎是从头看到了尾——只可惜不能亲送女儿出嫁,只能像个寻常看客一般,明明心里难受得紧,面上还得笑着,分毫也不能露。 谢夫人从祠堂走出来时眼眶又是红红的,谢永笑着嘆了口气,用手指轻柔揩去她眼角的泪珠子,「怎的愈老还愈爱哭起来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这几年这么些事儿,我看那沈辞是真心待杳杳好的。如今沈家的形势也比从前好些,于杳杳而言,未尝不是个好归宿。」 谢夫人瞪了他一眼,「你才老了!」 「可不是老了?杳杳当年才多么大一点儿?粉糰子似的,平地上走路都能摔两跤,两步一回头的。这一眨眼,也长成这般楚楚动人的姑娘,嫁人了。」 「我生的闺女随我,自然是楚楚动人的,哪像你,老头子一个。」 「好,随你。」谢永将她脸上泪痕擦干,「往后可莫要哭了。想当年那是多明媚一姑娘,见我丢了银钱被客店赶了出来,二话不说拉着我进去,径直将荷包撂了下去,叫了满满一大桌子的菜,就看着我一个人吃。」 谢夫人听他提及当年,脸上终于有了笑意,「那时候不过看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大街上,还要受他们白眼,看不下去罢了。」 当时她远远望见那边喧闹,凑热闹过去,听人说这人是入京赶考的,又恰拾起地上被风吹来的一纸文稿——那店家将他的行囊掷了出来,书稿落了一地。 她捡起文稿来粗略看了看,发现这人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且遇上这般难堪的事儿面色也不为所动,只默默收拾着书稿,一身气度也是难得。不忍看着他空怀一身才华学识最终却为五斗米折了腰,她便去将他的帐平了,又包了一间上好的客房,身上余下的银钱也悉数留给了他——陆家行商积攒起来的家底丰厚。当年她在平日花销上从未短过,确也不觉得有什么。 她倒是日行一善不留名,费了谢永一番打听,才知道是陆家的三小姐,陆疏月。 当年的陆疏月没将此事放在心上。过了些日子,谢永高中封了官职,又得了赏赐,这才备了厚礼,到陆家登门拜访,以一身功名为聘求娶,许诺此生只她一人。 陆家自然不能草草答应,可没径直拒了,便是八字有了一撇。谢永自陆家出来时,恰碰上了陆三小姐,后者想了一会儿才认出面前这锦衣华服的人来,颇为欢喜地问了一句:「可是考中了?」 谢永含笑点了点头,「托三小姐洪福。」 陆疏月往他身后排成长队的小厮看了看,「这是来还钱的?也不必还……」 「是,谢某想还一辈子,不知三小姐愿不愿意赏脸这一辈子?」 谢夫人佯装着嘆了一口气,「当时年少,听了两句好听的就动了心。杳杳虽是从前话少一些,可那张嘴,真真是随了你。」 不知不觉便又入了冬。 谢杳抱着只烫手的汤婆子,慢慢喝着沈夫人刚熬好的红枣乌鸡汤,捧着本帐本,心思却不知早就跑哪儿去了——沈夫人本也就是给她找点正事儿干,便带着她看帐本,可谢杳确是聪慧,听一遍便会了个七七八八,沈夫人本也嫌看这些费神费心,不如耍耍枪熬熬汤来得快活,索性将府上一半的事儿移到了谢杳身上。 雁归从门口进来,先站在外头扫落了身上的雪,这才到谢杳近前来,接过谢杳递给她的汤婆子暖着手,「成了。」 谢杳松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问:「宁王没起疑?」 「没有。本就多费了些时间,如今全无破绽。」 当日谢杳从松山观好容易活着下来,便忙着去拦沈辞,法纯便交託给了于春雪。于春雪将法纯安置得很好,待到谢杳这边儿终于腾出空来时,第一桩便是为他寻去处。 她仔细回想了净虚真人曾提过的几处道观,从中挑了挑,最终挑出来四处,可法纯却哪一处也不想去——他一门心思要留在京中报仇,哪怕是要还了俗也在所不惜。 谢杳如何都劝不动,只当他是年纪还小,一时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便学了沈辞从前对付她的法子——将人打晕了过去,快马加鞭连夜送到了那四处里头最近的一处道观里。 第131页 初时那观里来信说法纯适应良好,没成想不过小半个月,他竟就偷偷逃了出去。谢杳派了人去寻,足足寻了六日,才找到他。 最终谢杳寻思了寻思,既然还是怕他有个三长两短更多一些,还不如顺着他,约法三章,放在眼皮底下,也好照应一些。 是以法纯便留在了京中,只是不准他擅自行动,凡事皆得有商有量着来。 正巧入冬时宁王府里要征一批新的小厮,法纯执意要去,谢杳无奈之下也便让他去了——可因着他年纪小又识字,宁王府的管家便没叫他做小厮的活计,将他调去了书房做书童。 这便就是在宁王眼皮子底下做事了。谢杳担心先前捏造的那身份有破绽,又叫雁归去查了一遍,这才敢把法纯送进了宁王府的大门。 「这个时辰阿辞也该回来了,雁归,陪我出去等一等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10 01:14:14~2020-06-11 01:57: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吃肉的郝思嘉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殷勤 谢杳披了身狐裘, 抱着只汤婆子便往外走, 有候在门口的丫鬟撑开纸伞打在她头顶,却被她虚虚挡了一下。 雁归跟在她身后,略停了停,替她道:「世子妃下雪天不兴撑伞的。去把屋里再加一盆炭。」 小丫鬟应了一声是, 将伞收好,远远望见谢杳远去的身影, 竟有些愣了神儿——有时候匆匆一眼,便觉着世子妃同还是辛小姐的那时候比起来, 换了个人似的。 冬日里凛冽的风将她仔细掖好的面纱掀起来一角, 她抬手又掖回去,顺手拂落了肩上薄薄落雪。地上的积雪还未来得及清扫, 雪天路滑, 她一路走过去却走得极稳。 似是察觉到了身上粘着的视线, 她微侧过头来瞥了一眼。 小丫鬟慌乱别开头去,捂了捂心口被那一眼看得狂跳不止的心。 谢杳时辰掐得正好, 等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 便见沈辞远远往这儿走来。 她眉眼不自觉便弯了弯, 提起裙摆小跑过去,扑了他个满怀。 沈辞腾出一只手来将她发顶落的雪拂下去, 隔着面纱摸了摸她被风吹冷的脸颊,「还下着雪,跑出来冻着了怎么办?你屋里的人怎么伺候的,出来连个撑伞的都没有?」 谢杳咳了两声, 「不怨她们,是我不想撑。我这不是寻思着你定然是骑着马出去的,路上自然也不会挡雪,不能替你遮雪,还不能陪你一同落落雪了?」 她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又情深义重,沈辞却只一挑眉,「前两个月还下雨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有这觉悟?」 谢杳低声嘟囔了一句「淋了雨要风寒的,风寒要吃药的,吃药还要忌口,哪儿能一样。」 「今日天气这般冷你也肯出来等我,」沈辞抬头看了眼昏暗的天色,拥着她往她屋里走,「前些日子也不知是谁,不闻不问,一早就歇下了,回回我回来过去的时候都已然睡熟了。」 谢杳颇有些心虚地抿了抿嘴,屋里炭盆烧得足,暖和是暖和,也催人犯困,天色一擦黑她就困得不行,厚厚的锦被一抱就能睡死过去。往往直到第二日晨起,她才能发觉沈辞不知何时躺在她身边儿——不过那时沈辞早便练完剑回来了,不过是陪着她再小憩片刻。 走进屋里,沈辞将她身上沾着雪的狐裘解下来叫人拿了下去,又叫人去煮了红枣桂圆姜茶,说是得暖暖身子免得受了风。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沈辞拿着她手在炭盆上头烤着火,淡淡瞥她一眼,「无事献殷勤,说罢。」 谢杳飞快看了他一眼,飞快道:「也没什么就是我得同太子见一面。」趁沈辞那个「不」字还未说完,又飞快伸出一根手指头去压在他唇上,「夫君,你再仔细想想?」 沈辞紧锁着的眉头被她这陡然一声叫得都松了下来,显然是心里极熨帖,声音柔和了不少,「倒也不是我不许你见他,只是一时半刻寻不到什么好的由头,若引来注目便会麻烦许多。」 谢杳低低「哦」了一声,两臂攀上他脖颈,手指顺势自他嘴唇缓缓向下,一路滑下去,在他胸前被一把攥住。 她用另只手解开了一边的面纱,沖他笑了笑,骤然抬头吻上去。 才进屋没多一阵儿,她也就手被焐热了,双唇冰凉,贴上的那一刻沈辞不禁战慄了一下,下意识收紧双臂将她紧紧扣在怀里。 两人身边不远处便是书案,谢杳浑然不觉是什么时候被抱上去的,外裳被铺在案上,他极娴熟地将她髮钗摘下,三千青丝如墨缎般流淌而下。他捏着她后颈,吻自鬓边星星点点落到颈侧。 正在这时,外间响起两声敲门声,一个小丫鬟怯生生道:「世子殿下,姜茶好了,奴婢现在就送进去?」 门外不远处雁归和迟舟分别等在两侧,颇有些同情地看着那小丫鬟——能送进去和不能送进去的概率大概五五开,估摸着她今日运气是不怎么好的。 小丫鬟显然是先前没什么经验,没听见里头有吩咐,便当是默许,刚刚将门推开一道缝儿,便听得世子殿下压着声喝了一句「出去」。 小丫鬟手里的托盘一抖,姜茶差点儿撒了出来。雁归上前拍了拍那小姑娘的肩,将托盘接过去,「回去罢,过会儿我替你送进去。」 第132页 屋里谢杳见着沈辞深唿吸了两口,不禁笑出声来,坐起身将外袍往身上一裹,理了理头髮,唿吸却也还有些不匀,「你再仔细想想?」 沈辞手里勾着她一缕发打着圈玩儿,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谢杳自书案跳下去,赤着足走了两步,却陡然被拉回他怀里打横抱起。她伸手捏了捏他脸颊,「想好了?」 沈辞声音低哑,「嗯,好了。」 雁归将姜茶送进去时,厨房已然热了三回。她刚将碗递到沈辞手上,以为终于不必再守着送茶了,却见他先喝了一口,面无表情递迴给她道:「糖搁少了。」 谢杳蒙着被子小憩了一阵儿,醒过来时先自锦被里探出一个脑袋来,却被整条抱进他怀里,裹得像条冬眠的虫子。 沈辞一勺勺将姜茶餵到她嘴边,温度刚好,甜味儿正掩去了姜的辛辣,她便没多抗拒。 一碗姜茶见了底,沈辞揉了揉她脑袋,没头没尾道:「和约整一年都未能签定,胡人靠游牧为生,往年入冬时是边疆掠夺战打得最厉害的时候。去岁便因着入京和谈安稳了一年冬,今岁冬他们无论如何是按捺不住的。」 谢杳扭头看他,「所以?」 「皇上意思未定,父亲那儿也不好轻举妄动。所以,就这几日,太子定是会来府上一趟。」 谢杳本以为他是要说什么大事儿,闻言一口气刚松了一半,便反应过来,「那你方才是?」 沈辞将外面裹着她的锦被缠得更紧了些,整个儿抱住,在她咬牙切齿地叫了一声「沈辞」后,恍若未闻道:「不早了,我们睡罢。」说着低头在她额上一吻,「做个好梦。」 沈辞所言不差,不过三日,太子便亲来了镇国公府。 因着知道谢杳同他有话要说,沈辞一早将谢杳送进了书房的暗室里等着。 太子不过刚到书房,便被沈辞冷冷一句「她要见你」推进了暗室里头。 迟舟看着他家世子心神不宁地摩挲着手中茶盏,咳了两声,真心实意道:「您要是不放心,不如跟着一同进去,毕竟世子妃也没什么事儿瞒着您的。」 沈辞手上一时用力,茶盏都裂出了裂纹,「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他的杳杳自然是没什么事儿瞒着他的,可他只要想起方才太子听见谢杳要见他时那倏而一亮的眼神,便心里堵得慌。 两人在里头谈了两柱香的时候,暗门才重被打开。谢杳眼尖,第一眼便看见书房里的茶具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便换了一套来,差点儿没忍住笑,掩饰地咳了两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11 01:57:36~2020-06-13 01:28: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均 第73章 郑华钧 太子来这一遭同沈辞明面儿上的事还未谈, 三人便坐在案前, 却一时都无言,静静坐了许久,直到谢杳咳了一声,起了个头问太子道:「殿下此来所为何事?」 她这话是过了脑子才说的, 虽问的是太子,可口吻立场却是沈辞这边儿, 分寸拿捏得极好。 只可惜虽是谢杳开了个好头,奈何余下的二人不配合, 两句话没完气氛便又冷下来。不过这两人素来不合, 能安安稳稳坐在一处,不拼个你死我活已是难得, 谢杳没什么心理负担, 自顾自地赏玩了一番沈辞新换的那套茶具。 太子同沈辞你来我往打得都是官腔, 夹枪带棒又滴水不漏,听着就累得慌。谢杳默默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习惯性地要给沈辞也斟一盏时, 手刚刚搭上茶壶便顿住了——两道视线皆落在她手上, 书房里一时安静得出奇。 谢杳反应过来,她倒给自己喝便罢了, 可太子的地位摆在这儿,若是她先给沈辞倒茶毕竟于礼不合,若是她先倒给太子——她家阿辞什么都好,唯独在对太子这一桩上, 心跟针眼儿似的,许是跟穆家结梁子结惯了? 谢杳深吸了一口气,在两道简直胶着在她手上的视线里,将茶壶整个拿起来捧着抱到怀里,挤出一个笑来,「有些冷,暖暖手,你们继续谈。」 入了夜,谢杳突然想吃木莲冻——她这时不时的胃口厨房已然习惯了,倒也不难做,只是这冰天雪地里的,木莲籽费了些功夫才找出来。 厨房紧赶慢赶,好容易赶在谢杳睡下前做好了送到了她手上,她欢欢喜喜尝了一口,唇齿间冰凉水润的触感一瞬便将连日烧着炭盆烧出来的燥郁抚平,眨眼的功夫小半碗便下去了。 沈辞正是这时候进来,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看见她狼吞虎咽地又吃了三两勺。 他将太子送走后又忙了许久,只腾出空来陪沈夫人和谢杳用了个晚膳,谢杳原以为他今夜是要睡在书房了的,如今见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自个儿,讪讪将嘴边这一勺放下,「我以为你一时半刻忙不完,便没备着你的。要不,你吃我的一口?」 「我记得你晚膳的时候用得也不少。」 谢杳点点头,晚膳上有两道菜正是她今日想吃的,自然是要多吃些。 沈辞将她手中的木莲冻拿走,放到案上,「怎么今日胃口这般好?难不成是太子还有什么让人食慾变好的魄力?」 他一提到太子这两个字,谢杳便明白过来,嘆了一口气,将木莲冻又拖回来,餵到他嘴边一勺,「尝尝,降火去燥。」 沈辞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口,眉头皱得更深了,「什么天气你吃这些?」说完便倒了一杯热水,硬塞到她手里。 第133页 谢杳很给面子地抿了一口,「我同太子不过是确认了一遍局势,旁的半句都没说,真的。」 「我何时问你你们说什么了?」 谢杳按了按眉心,「阿辞,你今日是不是扭到哪儿了?还是别到哪儿了?」 沈辞不明所以,又听她接着道:「不然怎么能这么拧巴?」 也兴许是房里炭盆烧得太足叫人有些燥热,他登时一口气便堵在胸口,进退不得。还未发作,又见她舀了一小勺,餵进自己嘴巴里,而后起身自上而下看着他,捏住他下巴,俯身吻了下来。 唇齿相接间,带着微微凉意的木莲冻被渡入他口中,肆意的甜味儿侵占了舌尖每一处。 谢杳微微离开他一些,一本正经道:「真的,降火去燥。」 夜色深重,烛火不知何时被吹熄,房中只有一弯银月倒悬天边渗进来的微光。 谢杳枕在沈辞胸膛,懒懒地用手指勾勒他的肩膀,任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她顺着发。 沈辞忽然想起自己忘了什么,闲闲问道:「你发才说叫我去查哪个来着?」 谢杳描着他肩线的手一顿,狠狠戳了一下,留下一排指甲印才收手,「你听都没听清还应承下来?这么说,你从前应承我的是不是都是权宜之计一时哄着我?」 沈辞低低笑起来,把她抬起的头按回去,顺手挑了她一缕头髮在指上缠着,「你陪我的时候还有闲心想着别的事儿,一心二用,四捨五入也就是移情别恋,我还未说你的不好,你倒是先说起我来了。」 谢杳白了他一眼,就他那无师自通的手段,还容得了她不专心? 她清了清嗓子,将话题扯回来,「郑华钧。」 「那个禁军统领?」 「是。」谢杳也挑来沈辞一缕头髮,同自己的头髮系在一起,随意打了个结,却不繫紧,只随意抖一抖,头髮又散开,她便又再系上……乐此不疲。 「依太子所言,去岁里实则我已斩断了穆远不少爪牙,兼之这一岁里,太子也没再藏着掖着,两人硬碰上,最后看来总归还是太子更胜一筹。穆远再蹦跶,也只是秋后的蚂蚱。」 沈辞摸了摸她发顶,又轻重得益地给她按着后颈,「郑华钧手里握着的是禁军,确是如今穆远手里最大的一张牌面。」 「不过,」沈辞一顿,又接着道:「你既是已说了,穆远已经蹦跶不了两天,往后是没有与太子相抗衡的能力的了,又何必费这番心思?」 谢杳手上一紧,竟将两人的头髮打成了死结。她其实从未怀疑过太子才是最后穆家登基的人选这桩事——毕竟上一世里没他们插手,穆远也不曾真正撼动过穆朝这东宫的位置。 她嘆了一口气,「若有朝一日太子即位,会冒着受天下人指指点点的风险,杀了他这手足兄弟,在开头便舍了仁君的名声么。」 「兴许他会,可我不想赌这一回。我想要的,是个实实在在,是个确切的结果。」谢杳慢慢将系成死结的头髮分开,一不留神却扯到了自己的头髮,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我想让他死,更想让他死得名不正言不顺。」 沈辞默默听她说完,又看着她极有耐心地一点一点将头髮分开,终还是轻嘆了一声。也罢,解铃还须繫铃人,怕是只有她亲手将这一切了结了,她才能真正放得下。 郑华钧这人,谢杳多多少少是知道一些的。他嫡妻早逝,现在的这位夫人正是亡妻的堂妹。坊间传言,说他早先同那位亡妻可谓是情深意笃,恩爱不疑,只可惜落了个梧桐半死头白鸳鸯的结局。即便后来娶的这续弦也只是因着亡妻临终前所託。 可如今的郑夫人却是京中贤妻良母的典范,不仅将姐姐留下的年幼的女儿视如己出,照顾妥帖,还又生下了一双儿女。这几个孩子都教养得极好,她姐姐的那女儿,郑家的大小姐,已嫁给了宁王母家的表弟杜闻为正妻。 杜闻生得一表人才,肚子里也确是有些墨水,早几年也是京中有名的公子。在朝中官职虽是不大,可跟的是他的表兄宁王,旁人或多或少也会敬他三分——这么看来,这确是门不错的婚事。 坊间的传言也便到此为止了——毕竟茶余饭后咀嚼的,只这些已是足够反刍的了。 沈辞拥着她,应了一声「好」,而后在她额间轻轻一吻,「郑华钧我去查。」 谢杳换了两个睡姿仍是觉得缺了点什么,末了将胳膊和腿搭在沈辞身上,登时便舒服了许多,有一搭没一搭说着的话开始变得张不开口,只吱呜着应和一两声,听得沈辞道:「睡罢」那一刻便全然失了意识。 沈辞看着怀里人儿安静的睡颜,轻轻掐了一把,低声道:「说来也怪,遇着你之前,我总觉得世事瞬息万变,从不信什么长久之计。」 「如今,我找到了我的长久。」 作者有话要说:  谢杳:我们只是…… 沈辞:你们只是一起看雪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理想。 谢杳:不是你听我说…… 沈辞:你看今夜的月亮,圆不圆,亮不亮? 谢杳:今天是下弦月,怎么能圆亮? 沈辞:是啊,不圆亮。 感谢在2020-06-13 01:28:10~2020-06-15 01:13: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b_lemon 1瓶; 第134页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清清 沈辞这几日分外忙一些, 甚至连每日的午膳晚膳都不来陪着用了, 谢杳只在入了夜后才见得着他,晨起睁开眼时,身侧的床褥倒还是热的——他回回都会放上只汤婆子,这样一来谢杳醒前在榻上滚来滚去的时候便不容易冻着。 眼见着又要到了晚膳的时辰, 谢杳叫厨房收拾了几样菜,亲送到书房。 太子几日前来那一趟, 话里话外的意思与谢杳所料的相差无几——沈征那边儿得的指令仍是按兵不动。按兵不动这四个字,于京城正中那座元明殿之上端坐着的人来说, 不过轻飘飘一道圣旨便能定夺下, 而于边疆的将士而言,便是死守, 是得一层又一层的尸山才能摞的上去的。 何况沈家行军的风格一向是大开大合, 以攻为守, 若是只这般死死守着,未免过于憋屈, 时日一长难免会消磨士气。 谢杳在暗室时问过太子一句「殿下究竟是遵从父命, 还是遵从父愿?」 太子明白她意思, 和约至今仍未谈拢一方面确是有他们的人从中作梗,另一方面也是因着突厥那边儿半步也不肯退让——突厥人一早便看清了大兴皇室对沈家兵权的忌惮, 拿准了他们轻易不会开战,条件自然也就狮子大开口起来。 太子知道她自始至终都是在为了沈家筹谋,可从前那些不甘在她大婚之夜竟就真消散了个七七八八,许是跳过了一回生死, 能再见得她在眼前,便不敢再奢求更多。 「与虎为邻,割肉饲之,非孤所愿。孤向来不喜受制于人,从的,不过是皇命罢了。」 谢杳得了他这句话,显然是松了口气,眉眼弯了弯,说了句他没能听懂的话:「仔细算来,我还欠殿下一样贺岁礼。只怕是赶不上除夕夜里了,不过借个意思。殿下收了我这份礼,这一来一回,也就算作两清罢。」 谢杳一声招唿都未打,径直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沈辞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书案上摊开的地图,听见声响抬起头来,见到是她,皱着的眉头都舒展开来。 「过来,」谢杳把菜从食盒里一样样拿到桌上,「我看着你吃完了再回去,不然这晚膳我也不用了。」 沈辞瞥了一眼正眼观鼻鼻观心的迟舟,终还是将地图推开,起身走了过去。桌上果真只有一副碗筷。 沈辞欲言又止地看着谢杳,后者布了满满一碗菜,塞到他手里,「我可是刻意饿了一个下午,你若是忍心叫我一直这么饿着,你就不必好好吃饭。」 她这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实则一个时辰前才就着一壶碧螺春用了一小碟桂花糕。 沈辞接过来吃了一口,她就托着下巴静静看着他,看得他手上那双象牙箸都差点儿脱了手。 他刚要开口,谢杳便一抬手止住,一本正经道:「不必。秀色可餐,我看着你吃,也就不饿了。」 正巧沈辞刚放进口中一块儿辣子鸡,闻言登时辣味儿便呛到了自个儿,咳了好一会儿,接过谢杳从一旁递过来的茶水喝了两口才好些。 沈辞实在经不住她这么看,吃了几口将碗筷放下轻嘆了一口气,「好了我知道错了,往后指定好好用膳,按时按点的,好不好?」 谢杳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又勉为其难地张口咬住了他送到嘴边的一块鱼肉。 又添了一副碗筷上来,沈辞一面给她夹着菜,一面道:「本打算晚上同你说的,你前几日叫我查那郑华钧,今日有了些眉目。」 谢杳专心致志地对付着盘中那块鱼肉上的鱼刺,只「嗯」了一声。 沈辞探手将她的盘子端过来,用筷子将鱼肉挑开,鱼刺一根根拣出来,又送回到她面前,「郑华钧这人除了对他那亡妻外,可谓是无欲无求,行事上也算得谨慎,没什么可指摘的。」 谢杳夹着鱼肉的手顿了顿,「你管铁板一块叫有些眉目?」 沈辞抬手敲在她额头上,「着什么急。他虽是没什么缺陷,可他那大女婿,却有点儿意思。」 「杜闻?」 「是。此人原本就常常流连秦楼楚馆,就风流一样上,是京中排得上号的。娶了郑华钧亡妻所出的大女儿后,收敛了几月,便变本加厉。」 谢杳沉吟了一会儿,终于知道了一进书房时闻到的一股子脂粉香气是从何而来,「你今日去迎云阁了?」 沈辞微微颔首,便听得谢杳半真半假惆怅道:「我知道像杜闻一类常日流连花丛,偏好秦楼楚馆的人,京中有不少,可你与他们是不一样的。」 他笑意还未来得及蔓延开,便又听得她接着道:「他们只是流连,而你是自个儿开了一家,可谓是享誉京城。」 沈辞下意识地想要辩驳,话到嘴边又默默咽了回去——单这么听着,她所言确是没什么错。 沈辞清了清嗓子,努力将话题又引回到杜闻身上,「这便罢了,杜闻还有个毛病。」沈辞斟酌了斟酌用词,「他有个怪癖,喜欢施虐。光是家里的通房丫鬟,都不知死了有几个。就连迎云阁里,若是他看上了哪个姑娘,那姑娘都得打着十二分的小心。」 谢杳脸色果然变得难看起来,低低骂了一句。 「我叫人顺着往下查,这才知道郑清清在他手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郑大小姐因着自幼失母,郑华钧不可避免地便要更偏爱她一些——更何况她的母亲才是他心心念念之人。是以郑清清打小便是千娇万贵地养起来的,难免要有些小脾气,嫁人后也依旧如此。 第135页 若是得遇良人,有些小脾气其实无伤大雅——可惜她所託非人。 平心而论,郑华钧知道自己这个女儿姿容并不出众,配上杜闻那一号的风流公子,夫妻间怕是难有真情。是以当初宁王提起这门婚事时,他是婉拒了的。 可宁王急需一个确切的纽带,能将他和郑华钧绑在一处,单单是朝堂上的忠心他总觉着是差了点什么的。兼之郑华钧余下的一双儿女还未到适婚的年纪,也就只有一个郑清清,与杜闻倒是般配。 因着他对郑华钧的婉拒恍若未闻,仍是极力促成了这门婚事——他本想着这人是他命他那堂弟娶的,杜闻无论如何也会顾及着他的脸面,不至于给人家姑娘什么难堪。 杜闻新婚伊始确是也给足了宁王脸面,不然也不会收敛了数月,温柔体贴装了个九成九,就连他那怪癖都未曾在郑清清面前露过分毫。 直到后来他忍不住偷偷去了迎云阁,被郑清清撞破。郑清清容得了他纳妾添丫鬟,可唯独容不了他逛青楼。大小姐脾气一上来,当场便闹得不可开交。杜闻那哄人的面具撕了下来,连着面皮,里头只余血淋淋的一片。 此事虽是被宁王一力压了下去,所知者甚少,可夫妻间至此也便缘尽了。 自那以后,他时不时便对郑清清拳脚相向——多年来练出来的「功夫」,他下手虽重,叫人吃疼,却不会伤筋动骨,平日里穿上衣裳,身上的伤疤淤青便能遮挡得严严实实,外人是半点也看不出的。 日子显然是过不下去了,郑清清便开始琢磨着回家。可是依着大兴的律法,夫妻双方都同意的方可以和离,由男子写一份和离书给女子,自此便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然杜闻这儿迫于宁王,这条路显然是走不通了,她便想起了她父亲。 她知道自己这段婚姻意味着什么,也怕这世上唯一真心疼爱她的父亲自责,并不敢将实情告诉她父亲,只模稜两可地说是夫妻离心,杜闻又不肯和离。 郑华钧听了女儿诉苦的当日便没坐得住,径直去了宁王府。知道实情的宁王却只劝道是两人年轻气盛,偶尔争吵负气也是寻常,不必大题小做。 他这便是不肯叫二人和离了的。 郑清清别无他法,只能又回去杜闻身边儿。可兴许是宁王那一日训过了杜闻的缘故,那一夜他下手下得分外重,郑清清第二日一整日都没能下得来榻。 从此她再也没敢同她父亲提过此事。杜闻陪同着她一道回门时,举止恩爱亲密,郑华钧私下里叫来她问过,她却只能僵硬地笑着说已然和好了。郑华钧饶是将信将疑的,可也不好再说什么,末了只嘱咐她得空常回来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15 01:13:53~2020-06-16 02:02: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乞猫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粮草 谢杳端过茶盏来, 喝了口茶解腻, 象牙箸轻轻敲击在盘沿,「这人可以除?」 沈辞盛了一碗热汤,稍稍搅了搅,递到她手里, 「麻烦了点,需要几日时间筹划。」 「也不急。」她眉眼弯了弯, 倒了一盏茶,站起身送到他唇边。 沈辞就着她手喝了一口, 嘆了一口气, 「说罢,又要做什么?你一这个笑法, 准没好事儿。」 谢杳清了清嗓子, 将茶盏搁下, 「也没什么,借我几个人用用。」 「借?如今还有哪个是你叫不动的?」 「话是这么说, 可总得先知会你一声不是。」 沈辞转了转她搁下的那只茶盏, 从腰间解下来一块什么抛了过去。 是枚玉玦, 缠枝莲蜿蜒而上,在玉玦缺口处开出两朵并蒂。谢杳后怕地握在手里, 幸好方才接住了,不然这么一摔,还不定能不能接着用了。 「你就不考虑考虑,换个结实点儿的?」 「换个结实的拿来砸核桃?」 谢杳白了他一眼, 将玉玦收好。 「都不问是拿来做什么的?」 「这么大的脂粉味儿,还用问?」 沈辞咳了一声,「没待多久,就小半个时辰,问了些话。」 谢杳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汤,「哦。」 这顿饭吃完,夜色便深下来。沈辞拿了件大氅将她裹得严严实实,送回了房里,刚要往书房走,却被她一把拉住。 因着大氅包得严实,她掌心温热,紧紧贴在他掌心,十指缓缓交扣。 「天色晚了,你还要去书房么?」 她鬓边一缕碎发被轻轻拢到耳后,「不去了。」 灯烛吹熄,窗外似有落雪簌簌而下,交杂在风声里。像三月暖阳万顷,扬起的柳絮缠绕在风里,叫人眼前一片茫茫。 谢杳勾着他手指玩儿,却在听见他问了一声「杳杳,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时,动作顿了顿。 她转而去勾他的小指,「没有啊。我用的都是你的人,还有什么好瞒着你的?」 他没接话,只是翻身撑在她上头,静静看到她眼底,看到她目光忍不住闪躲了一下。 谢杳垂下眼帘,忽然伸手用力抱住他,闷声道:「你怎的愈来愈不好骗了。」 「也就这两日了,镇……父亲在边疆奉命死守,粮草怕是周转不及。须得有人一路护送上去。」 第136页 「太子那日同我说,选定的人是你,但不是全无迴转之机,他问我愿不愿意,我若是摇头,他便有法子另择他人。」 沈辞笑了笑,「但你是愿意的。」 谢杳微微侧过头去,「你去边疆,多少总能帮上父亲一些。皇上对沈家总归还是不肯信的,正是多事之秋,我怕是皇上在边疆要有所动作了。」 「这不是实话。」她这话乍一听起来没什么错,可经不起深究。他被扣在京城为质多年,穆家如今又怎肯放虎归山?除非是动了永绝后患的念头,打算一网打尽——可若是这般,她怎会这么轻易便将他推过去? 两人默默无言,沈辞琢磨了一会儿,慢慢将思绪梳理开,勐然扣住她手腕,「你是不是要动手了?」 谢杳没吭声。 他太明白她是个什么别扭性子了,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的主儿,坚定得都有些偏执了。 她顺理成章地借势将他推出去,不是不怕边疆的时局不利,而是相对于沈家早已盘踞多年的边疆而言,京城隐在暗处的危险要更大。 沈辞深吸了一口气,「不行。我不在的时候绝对不行。」 谢杳抿了抿嘴,只伸手环着他。 他俯在她肩头,终是没忍住用力咬了一口,而后附在她耳边,有些咬牙切齿道:「我若是在路上听到半句消息,沈家军便能叩开京城的城门。你知道的,我容易冲动行事,到时候可不敢保证时局能如你所想。」 谢杳轻轻笑了笑,偏过头去吻了吻他耳朵尖,「好,我答应你。」 「我会等你回来,温酒以待。所以,你要好好回来。」 雪下了一夜。天将亮时谢杳醒了一阵儿,屋里的炭盆燃了一夜,总觉得气闷。 她跨过还睡着的沈辞,蹑手蹑脚下了榻,赤着脚轻轻走到窗边,伸手去推开窗户。 凛冽的寒风吹进来那一瞬,也吹进来零星的还未完全停的雪。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进入肺腑,却清冽得干净。 一件带着暖意的外衣披在她身上,沈辞顺势环在她腰间,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谢杳半侧过头去,听得身后那人声线还带着未睡醒的沙哑,「怎么起得这么早,再睡一会儿?」 她点点头,外间的风这一阵儿更喧嚣了些,她正站在窗前,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有些冷,不禁瑟缩了一下。 沈辞自她身后伸手将窗关好,温热的手掌贴在她被风吹得有些凉的脸颊上,给她暖了一阵儿,「你若是这几日染了风寒,我走了可没人陪着你喝药。」 闻言谢杳转过身,赤着的脚踩到了他脚上,侧脸紧紧贴在他胸膛,「阿辞,明年下雪的时候,你还带我去看梅花罢。路过城东那间铺子的时候,我想吃栗子糕,要热的刚出锅的。还有,虽然你是世子,可你也得排队是不是?为何你每次都买回来的那么快,这样不好。」 沈辞闻言怔了怔,紧接着反应过来,顺了顺她的发,笑着低声应了一声「好。当年你说恆桥上的石板统共三百零九,明年我陪你再去数一遍。」 谢杳鼻子一酸,眨了眨眼,将眼泪强忍了回去。 她好像终于知道,曾经于隔世的梦中所见的他,在簌簌而下,纷纷挡人视线的雪中,明黄的团龙纹长靴踩着积雪,慢慢沿着恆桥走过一遍又一遍,口中呢喃念着的是什么了。 她曾数过十三遍,后来的他数过何止三百遍——实则沈辞数得总比谢杳要多一块儿。 因为当年的谢杳是在等一个一定会来的人,她只在恆桥之上徘徊,却没数进去桥头第一级石阶下,一块孤零零的碎石——她再从那上头跨过去时,已经挽着来人的胳膊,满心满眼都是他,如何还能注意得到脚下一块不起眼的石板。 而后来的沈辞,是在等一个再也等不回来的人,一个人孤零零地来,一个人孤零零地走,脚踏过桥头第一级石阶时,总能注意到那块石板。 方才吹进来的雪有几片落在她散着的发上,沈辞轻轻拂去,又低头揩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是雪吹进眼睛里化开了?」 「是太困了。」 「那再睡一会儿。」 他把她抱到榻上去,一条胳膊给她枕着,另一条自然而然地搭在她腰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 「你若是想看梅花,明年我们去江北看。除了你喜欢的骨里红梅,那儿还有绿梅,数顷的梅园,梅香散在整个江北。」 「好。」 「从前你不是说想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么,过一阵儿我们就去看。边疆有几处地方还是漂亮的,黄沙莽莽,连绵至天边,有时遇上火烧云,天边儿有铺陈开的血色。」 谢杳声音含煳起来,「嗯」了一声,在沈辞肩窝蹭了蹭。 「烟花三月的时候,我们去江南。你若是喜欢那儿,我们便去住一段时间……」察觉到怀里的人儿唿吸逐渐平稳起来,他笑了笑,眷恋地落下一吻在她唇上,「你想去看的地方,这次我们一一去看一遭。」 雪势愈来愈小,天渐渐亮起来,是个在这时节上少见的好天气。 谢杳再醒过来时,已至巳时。 正要到午膳的时辰,宫中传下了一道圣旨,命沈辞全权负责粮草,事态紧急是以即日便启程。 雪已然停了,天空一片澄澈,阳光都平白暖和了三分。 第137页 谢杳带妆覆着面纱,陪同着沈夫人,一路送至城楼,一直目送到浩浩荡荡一行人远去成一排小小的黑点,才收回视线来。 沈夫人理了理她被风吹乱的鬓髮,「不用担心,这些事儿他熟得很,出不了什么差错。」 谢杳点了点头,伸手虚扶着沈夫人从城楼下了去。 当夜她便修了一封书信,命雁归送进东宫——东宫刻意留了一道暗门,通信倒还是方便的。信里寥寥几句,大致就是沈辞昨夜里说的那些,要等到他回京,她才好动手。 雁归回来时把信又带了回来,谢杳展开一看,只在最末被用硃笔批了一个「好」字,字迹龙飞凤舞,写得极随意——至于缘何用得是硃笔,大致是因着太子正在代理政务,硃笔批示惯了,便懒得换。 要说一报还一报,谢杳还是有些信的。皇上身子骨本来就不太硬朗,自打烧了松山观后,龙体更是每况愈下,不再像从前那般事事都能跟着操一份心,朝堂之上便是太子监国。 不过虽是答应了沈辞这些事儿放到他回京后再向宁王发难,提前该预备好的还是要预备着的。 沈辞将迎云阁的令牌交到了她手上,沈家留在京城这些人也都随时听她差遣,做起什么来比从前轻松了不止一点儿。 这是杜闻连宿在迎云阁的第二夜,按他往常的惯例来说,少说还能再宿上两夜。 杜闻这几日在醉酒与醉美人之间短短的清醒的空隙里,总疑心有人盯着自己——他想了一圈,最可能的也不过就是他那岳父。可他是谁,宁王殿下的表亲,且不说郑清清现下已经逆来顺受,没了那个敢说出去的胆量,就算她有,这事儿闹出去了,难堪的还是郑家。 郑华钧早就站在他表兄这边儿,除了一条路走到底,还能有什么保全自身的万全之法? 谢杳喝了一口浓茶提神,一项一项同雁归确认过后,才松了一口气,「明日便把郑小姐请过来罢。记着,用请的。」 沈辞留给她的人都是些靠得住的,实际叫她操心的事儿不多,可喝的那盏浓茶效力还未退去,她分毫睡意也没有,闲来无事便铺好纸笔,想着随便写些什么。 她心里琢磨着事儿,笔尖落下去又提起,不知不觉写了一排字——却是出自《道德经》。 谢杳笑了一声,从前净虚真人动辄便叫她誊抄五十遍百遍,她凑合着应付了应付,以为是没记牢,没成想一落笔,这些东西便自然而然跃于纸面。 她顺着往下写了几句,写到那句「祸莫大于轻敌」时,方提笔收势。 头一夜睡得晚,第二日难免就难醒一些。 谢杳被雁归叫醒时,头脑还混沌着,却在听见她说:「郑小姐已请到了。」这句时骤然清醒过来。 她起来略收拾了收拾,覆上面纱,连早膳都未来得及用,便直奔郑清清在的那间客房而去。 刚至门外,便听见里头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 谢杳脚步顿了顿,狐疑地看向雁归。后者清了清嗓子,低声解释道:「请是请了,只是这郑小姐并不十分配合,不管奴婢说什么,她都认定是杜闻的人。实在解释不通,别无他法,奴婢就将人轻轻打了一下,好生送了过来。」 「轻轻?好生?」 雁归略有些委屈,「悠着力道,不然这时辰她哪醒得过来?」再者说,从前世子叫她去请什么人过来的时候,通常就是叫她把人活着带过来就成,旁的不怎么计较。 谢杳捏了捏眉心,倒也不能说她什么,人请不过来,稍微动动手也说得过去。她推开门走了进去,却见一着白裘袄绿罗裙的女子头上被结结实实蒙起来,手脚都绑着,方才摔了的东西是案上一只插着红梅的白瓷瓶,应当是挣扎的时候被不小心碰掉的。 她看了一眼雁归,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猝不及防的一声尖叫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雁归指了指郑清清,又指了指脑袋,压低了声儿道:「听绑来的那丫鬟说,前段时间闹过一回大的,自那以后就好一阵坏一阵的,听不得杜闻两个字。」 郑清清徒劳地蹬了两下,「别过来,别过来,我没往外说,一句都没有……」 冬季里穿着裘袄,领子高些也是寻常样式——可她衣襟在挣扎间有些散了,依稀看得见雪白的脖颈上一道扎眼的淤青掐痕,还泛着青紫,该是新伤。 谢杳在心里骂了杜闻一句,估摸着兴许是雁归将人绑了起来,这一绑叫她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回忆,受了刺激便不太清醒。 谢杳从雁归身上拿了把匕首,利落将她手脚上的绳索挑断,可她似是还未回过神来,口中不断呢喃着,谢杳本想将她脸上裹着的东西也解下来,可她挣扎得厉害,只要有人一靠近她,便更显得有些疯癫,只得暂时作罢。 谢杳和雁归一同退了出去,好叫她先安静下来。可郑华钧却在这个时候到了镇国公府。 雁归去请人时,顺手取了郑清清一样贴身的东西送到了郑华钧面前,叫他单独来见。只是没想到,他动作竟这么快。看来这个女儿在他心里的分量委实不轻,是不必思索,也不怕有诈,就敢只身前来的。 谢杳看了屋内状态仍一塌煳涂的郑清清,嘆了一口气,「罢了,径直把他送到这儿,叫他亲眼看看罢。」亲眼看看他最疼爱的骨肉,他已故爱妻留给他的女儿,是如何被他自己亲手送进了地狱里。 第138页 「劝着郑统领,叫他莫要冲动。见完了郑清清,便带他去见那个丫鬟,不管用什么法子,叫她把真话全吐出来。」 前前后后花了一个多时辰,谢杳在另一处房里等着——府中穆家的眼线虽是在太子和沈辞双管齐下后少了不少,可暗里的只要遗漏了一个便要前功尽弃,只能小心为上,前厅这些还是用不得的。 郑华钧被雁归带来时,谢杳隔着层层纱帘看着他,却差点儿没能认出来。 他显然是已动过怒了的,可怒火来得快,消散得也快,余下的愈发浓烈的,除了从前无能为力的歉疚,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自我厌弃——婚事无论如何也算得上是他定下的,清清何其无辜,这火坑,分明是他亲手把她推下去的。 他年纪已不小了,倘若郑清清嫁的不是这么一路货色,也早该是个做外祖的人了。于朝臣而言,尤其是他这一类大权在握的朝臣,这个年纪正是年少宦海沉浮落定之后,权力和荣华养出来的处变不惊浑然天成。 可他如今这样子,整个人似是都枯藁了下去。 他抬眼隔着帘子望了谢杳一眼,只能影影绰绰望见一个轮廓。 他一撩袍子跪了下去,「禁军统领郑华钧拜见世子妃。」 帘子后久久无声,他也便久久不起,饶是早就知道这世子妃口不能言。 过了一阵儿,有丫鬟从里头送出一张薄纸来,郑华钧双手接过,第一眼便觉着这字迹有两分熟悉,可这个念头不过一转——看清了纸上的字,这些细节他便忘了个干净。 那纸上写道:「杜闻一命,郑统领想拿什么来换?」 作者有话要说:  迟舟:排队?买得快?世子妃这话你该问我。 于春雪:???我上次叫你去配个新的马鞍,怎么不见你去排队抢每天前三个特制的? 感谢在2020-06-16 02:02:44~2020-06-17 23:54: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均 第76章 北风 薄薄一张纸在他手下被攥得两边起了皱, 他一言不发, 房中一时只听得到外头愈演愈烈的风声。 谢杳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抿了一口,静静等着他想明白。 也没费多久,郑华钧闭了闭眼,手上一松, 俯身一叩首。 「郑某任凭吩咐。」 谢杳将茶盏搁下起身,纱帘被一层层打起, 她抬步走出来,曳地的对襟交领暗金绣纹妃色袄裙灼得有些晃人眼, 常人难免压不住这一身的雍容, 于她倒是相称。 谢杳行至郑华钧身前,伸出一只手去虚扶了他一把。 郑华钧抬头望见她眼底盈盈笑意时不由得暗暗心惊, 传言这位世子妃自被沈世子从山匪手上救了下来后, 便如惊弓之鸟, 惶惶不可终日,可如今他眼前这位, 举手投足间非得是经年的权位洗濯过不可。 饶是世子妃戴着面纱, 于礼数上他也是不能直视着世子妃的脸的, 只一眼便垂下眼去——可这一眼间,他愈发觉着他曾是见过世子妃的。 谢杳没给他太多时间琢磨, 只笑了一笑,便从房中走了出去。 有丫鬟从她方才坐的里间取了另张纸出来,交到郑华钧手中。 谢杳既是还未打算动手,郑华钧一时半刻尚派不上用场。她已应承了, 杜闻是必然要死的,这样一来她便只好将郑清清扣下——同他们这些老狐狸打交道,手上总得有些握得住的,底气才足。 郑清清是以回了娘家的名头被留在镇国公府的,虽是拘在一方小小的院子里,可前前后后跟着照顾的丫鬟婆子事事周到,郑华钧勉强也放得下心。 杜闻的死讯第二日便传了满京。宁王的表弟,活着的时候是何等体面,唯独死得不体面。他死的时候不着寸缕,被人自背后砍了十数刀,血四下飞溅开,毁了迎云阁里一张上好的屏风。 砍他的那人也是那一夜的恩客,刀是从迎云阁后院厨房里顺来的一把杀猪刀。前半夜里两人为了一个姑娘争执不下,杜闻拿权势压人,将他从迎云阁扔了出去。谁成想这人不知何时又回了来,许是咽不下这口气,趁着醉意上头,摸到了杜闻那间房,一不做二不休,将也醉醺醺得找不着东南西北的杜闻杀了。 杀了人后那人清醒过来,自知犯下大罪,紧接着便自尽了——半点能追查下去的痕迹都未留。 杜闻死得一片狼藉,实则第一刀就被贯穿了心肺,后面十几刀不过是遵着谢杳的吩咐,替郑清清解解气罢了。 宁王暴跳如雷,迎云阁关门整顿,姑娘们被送进刑部大牢里转了一圈,却因着寻不着证据,兼之太子代理政务明里暗里向刑部施压,不到两日便都被放了回去。 谢杳费了些功夫才叫郑清清信了杜闻已死,可惜她时不时疯癫的病一时半会仍是好不了,清醒时与常人无异,混沌时便又哭又笑。 郑华钧这边儿稳下来,沈辞那头护送着的粮草也平安无事地抵达了镇国公驻扎着的那座城池。 谢杳手上收到的这封书信是前一日沈辞亲笔所书,毕竟所距甚远,信鸽飞得再快,也还需要一日多的时间,才能将信送到。 信中倒没说什么旁的,只说一应皆在所料之中,叫她不必忧心,顾好自己。可谢杳心下总隐隐不安——沈辞人到了,在边疆的战场上,这才意味着该入正题了。 第139页 她送信去了东宫好几回,叫太子反覆确认了边疆几处临近州府的府兵调动无甚异常,却总觉着是哪儿疏漏了什么。 雁归将燃尽的灯烛换下去,看她眉头紧锁,绕到她身后,轻轻给她揉按着。 谢杳下意识地转着刚从鬓髮上摘下来的一支步摇,喃喃问道:「雁归,当初阿辞是怎么叫穆远去求了为我二人赐婚的圣旨的?」 「世子只是顺着辛家的身份,叫那穆远知道辛家不会轻易为他所用,与其煞费心力地拉拢不如凭本事一锅端了。」 「如今阿辞也过去了,这一锅齐齐整整,你若是穆远,该不该端?」 边疆若是控在他手里,再想谋求储君之位,便容易许多——最起码比之现下,有了一争之力。 「这……」 「太子监国,他在朝堂上的动作想瞒过太子怕是难,州府也无权调动。」谢杳手中的步摇拍在案上,垂在案边的金线末端缀着的珠子震颤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语速极快,「他手里还有旁的能用的。」 恰在这时,沈辞留给她的人里有个丫鬟进来道:「禀世子妃,郑统领送了封信来。」 因着先前郑华钧同宁王提过郑清清一事,这两人间也并非是一点嫌隙也无,宁王多多少少仍是对他防了两分。 是以宁王同南边的世家大族来往交易这事儿,郑华钧也是时至今日才知晓——世族的大军已向边疆开拔,想来是交易已经谈成,宁王自以为没什么再瞒着的必要。 谢杳持信的手一颤,想起昔日沈辞去南方平朱氏一族后两人见的最后一面,又没来由得想起世族起兵造反,逼至宫门,沈辞一身旧时衣裳,于龙椅之上安然阖眼的模样。 她的手微微抖着,将信纸一折,塞到雁归手里,「你亲自送去东宫,同太子说,马上动手。」 她不知道宁王是如何说服他们扶持他上位的,但她知道,一旦大军压至边疆,沈辞那儿便是腹背受敌,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刀枪无眼,她不敢赌,她只能在大军还未抵达前,将他们拦下来。 郑华钧那儿她遣人去了一趟,请他明日一早过府一叙,又趁着夜色浓重北风唿啸,遣人将法纯叫了来。 法纯如今是宁王府上的书童,住得比寻常下人要好一些,有一间自个儿的小厢房,是以暗里将他接到镇国公府也容易些。 这一夜他甫一进房门,看见谢杳的脸色,便像是知道了什么,淡然笑道:「师姐直说就是了,我一直在等这一天,早就预备好了。」 「前些日子我叫你看的那桐木人,可还在?」 「放置妥当了。」 谢杳嘆了口气,正巧法纯前些日子被支使到宁王京郊那处别院去,而那别院里还埋着宁王当年本想给她摆一道的桐木人——她埋得隐蔽,偌大一个别院,自打当年闹了灾民□□后,宁王便甚少再去,就连伺候的下人也遣散了不少,别院里一派萧瑟。这桐木人宁王暗地里寻过几回,动作不敢太大,一直未能找着,也便作罢了。 「明日一早罢,该用上了。巫蛊一事尚有转机,也不过就是个引子。我们要的是彻底搜查宁王府,把张韬藏的毒草找出来。」 「我明白,师姐放心。」 时辰不早,法纯怕出来太久横生枝节,稍稍问了两句便要回去,他还未来得及迈出去,便听得谢杳在他身后低声叫了他一声。 他身前是裹挟着凌冽冷意的寒风,刀割般划过脸上。 「法纯,诸事小心。此事不成还有他计,你一定得好好的,你活着,松山观便还有后人。不然日后我如何同师父交代。」 昔年那个只会玩闹的孩子眨眼间像是长大了不少,闻言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又应了一声「师姐放心」,便迎着唿啸的风而去。 谢杳一点点布置下去,又得了东宫一句「好」,心下才稍稍安定,斟酌着措辞拟了一封信,信鸽振翅飞出时,天已近亮。 她披着斗篷,敞开窗户,彻骨的冷叫人毫无睡意,心境却分外宁静。 直看到日光破开云层万顷,她才将窗户关紧,手已然冻得毫无知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17 23:54:49~2020-06-20 01:31: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乞猫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造反 郑华钧来得尚算早, 谢杳却没急着见他, 得知郑清清已然起身了,便叫人将郑华钧径直引去郑清清那儿,自个儿慢条斯理地继续用完了早膳,又喝了一盏浓茶。 晨间要更冷一些, 郑华钧穿了件厚重的大氅压风,跟着走到郑清清那处院落门口, 却停下了步子,踟蹰了许久, 仍不敢迈进去一步——他还未想好, 如何才能面对这个他捧在掌中疼了十几载终却落了个满心歉疚的女儿。 院门本就开着,房门却关得严实, 只能依稀瞧见个剪影, 借着风偶或听清几句房中人说话的声儿。 郑清清正是清醒的时候, 慢慢喝着一碗温热的红豆膳粥,闲闲与侍女说话。 她说了些什么郑华钧听不真切, 只时不时听到她轻巧的笑, 听着听着, 他面上也松动了不少,吐出一口浊气来。 郑清清嫌房里闷得慌, 叫侍女打开半扇窗子换换气。窗子一开,她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勐然转过头往窗外望去——她只望见了一片衣角在院门前一闪而过。 第140页 郑华钧紧紧贴在冰凉的院墙上,闭了闭眼, 再度睁开眼时那些散落眼底的情绪已被收拾好。他对领着他来的那人道:「去见世子妃罢。」 谢杳仍在先前见他的那处等着,房内被烘得极暖和,纱帘一层层放下去,她转着手上一支狼毫笔,一不留神溅了一滴墨于纸上。 郑华钧进来先是见了礼,这回倒没叫谢杳从里头出来扶他,自个儿起身后,一拱手道:「不管世子妃有什么吩咐,郑某必当肝脑涂地以报。」 里间递出来一张纸,笔锋锐利,却只寥寥四字——宁王将反。 郑华钧愕然抬头,一时拿不准里头这位的意思,「宁王虽是私下与诸世家做了交易,可目标却是镇国公,于造反二字还是差了些火候。」 「那就再添一把火。」 这声音一入耳郑华钧便浑身一个激灵,还未来得及寻思过来,抬眼只见帘子依次打起,一只戴着翡翠玉镯的手拨开最后一层纱帘,世子妃走出来,笑着对他道:「好久不见,郑统领。」 郑华钧下意识地跪了下去,一伏身间如醍醐灌顶,登时明白过来。他前几日还想不通透世子妃的立场,现下知道世子妃便是本该死去多时的谢杳,一切便透彻得很了。 饶是他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面上却分毫不显,沉吟片刻,便又规矩得重请了一遍安,「叩见世子妃。」 「请起。」谢杳笑意愈浓,知道他这是踏踏实实两只脚踏上了她这边儿这条船。 「世子妃方才所说,还请明示。」 「我也就不同你卖这个关子了。我谋求的,不仅是扶太子上位,更要穆远一条命。」 这在郑华钧意料之中,是以他闻言也只点了点头。 「皇上年事已高,于这几个皇子身上,愈见宽仁了。宁王不反,我又如何让他死得光明正大?」 郑华钧琢磨了琢磨她话里的意思,「世子妃所想不差,可如今宁王将胜算全然压在了边疆,此时要说服宁王举兵而反,怕是不易。」 「出路我已替他堵死了,火也点了,只待郑统领把这风煽得更旺一些。」 郑华钧沉声应了一声「是」,便又听得她道:「郑统领早些回去罢,掐着时辰,宁王这时候该四处寻你了。」 果不其然,他不过刚刚从镇国公府出来,便有心腹上前道是宁王遣人去他府上请了三四回了,一回比一回急。 待他去到宁王府时,太子的人已然在大肆搜查府邸,大有要掘地三尺的意思在。他在路上也听人禀了个大概,说是宁王府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书童掀起来的事儿——他在宁王府上找着了一个桐木人,没认出上头的生辰八字乃是当今圣上的,偏偏又口无遮拦,叫人听了去,此等大事眨眼间便传到了东宫那位的耳朵里。 太子亲临宁王府,没费工夫就查出来了那桐木人。他来的时辰正巧,若是再晚上一刻,那小书童便要被活活打死了。 太子以皇上龙体不适,不宜惊动为由,径直下令封了宁王府,彻底搜查一遍。 宁王自是不服,逼问他道:「太子殿下仅凭一个不知是何居心的书童的片面之词,便急于封府彻查定罪,未免显得太心急了些?」 「皇兄哪儿的话,孤只是担心皇兄一身浩然清白被人平白污了去。都道是清者自清,孤这么搜一遭,也还皇兄一个清净。」 太子在正厅抱着暖炉,掀起眼皮看着他带来的人在宁王府摔摔砸砸地搜着,看了一眼一边儿站着的宁王愈发难看下去的脸色,假情假意地吩咐手脚都轻一些。 话音刚落,便见郑华钧走了进来,先近前来向他与宁王见礼。太子闲闲开口:「郑统领怎么这么快便过来了?」 眼见着郑华钧眼神染上了两分讶异和慌乱,他才慢悠悠补上后半句:「看来是孤手下的这些办事不力,都未能留得住郑统领。」 太子这话便是替他解了围,也好消去宁王对他今日一大早便不在府中,人也久久请不来的疑虑。 郑华钧不过顺着回了两句话的功夫,便有人捧着什么急急到太子面前,跪下奉上,「禀殿下,属下于宁王书房搜到了这些。」 太子抬眼似笑非笑地看了宁王一眼,「哦?这是搜到了证明孤皇兄清白的物什儿?」 宁王在见到那东西时脸色煞白一片——是他先前命张韬搁进丹炉里的毒草。他只猜到张韬会给自己留一手,是以张韬行踪消失这些日子他也只暗中查了查,并没有一定要杀他灭口的意思。却万万没料到,张韬留这一手,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 太子瞧了一眼,故作讶异,「若是孤没认错,这便是当日父皇差点儿服下去的丹药里额外加的东西?皇兄这书房,怕不是人人都进得的罢?难不成是人人都心急,想污衊皇兄?」 太子一拂袖,「兹事体大,孤可不敢定夺,到头来还是得惊动父皇了。」 太子这一走,除却封锁王府的官兵依然奉命守着,其余带来的人倒是跟着退了个干净。 宁王一拳砸在案几上,而后颓然坐在椅子上,「本王万万没想到,最后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郑华钧沉吟片刻,将正厅的门窗关上,宁王见状摆了摆手,闲杂人等也退了出去。 「殿下,皇上年事已高,这一场病又迟迟不见好,如今太子监国,整个京城皆是太子的天下。殿下既是百口莫辩,依臣所见,倒不如放手一搏。」 第141页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20 01:31:15~2020-06-21 01:26: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老寒腿 2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终章 谢杳一宿没睡, 这时候打起瞌睡来, 索性一觉踏实睡到了午后。 房里多少有些干燥,她睡眼惺忪地从榻上起身,倒了一杯水,嘴唇刚刚沾上杯沿, 便见雁归推门走了进来。 谢杳眼皮都未掀,像是早就料定了结果, 听雁归回禀着郑华钧刚传过来的消息,安静喝了几口水润过嗓子。只在听到太子请了御医看过法纯的伤势, 怕她挂念, 将人刚刚送到了府上时,握着杯盏的手才不觉攥紧, 指尖都泛着青冷的白。 雁归知她心切, 取了件厚重压风的大氅围在她身上, 「世子妃宽心,御医说未伤及筋骨, 只是看着唬人。法纯年纪小, 恢復得也会快一些。」 谢杳抬步往外走, 「是啊,他年纪小。疼得也会分外重一些。」 法纯被安置在一间客房里, 甫一进门便闻得见极浓郁的草药膏味儿。谢杳进去的时候,他还昏沉着,额头上一片冷汗。 谢杳抿着嘴,拿帕子蘸了温水, 轻轻擦过他的脸。法纯眼睫动了动,而后勉强睁开眼睛来,看清是她,苍白着小脸儿笑了笑,双唇嗫嚅。 谢杳低头凑近去听,只听见他声若蚊蝇道:「师姐,我成了。」 许是因着刚喝下去的药开始奏效,他说完这一句,便又昏昏睡了过去。怕捂着伤口,他身上是刚刚换过的一件单薄里衫,此时也被仍在缓缓往外渗出的血迹染红。 谢杳动作一滞,轻轻将他粘在脸颊上被汗打湿的头髮别回去,「好。剩下的,交给师姐。」 午后皇上的精神似是也好些,太子犹豫了半晌,终还是将毒草之事捅到了皇上面前。皇上脸色铁青,太子慌忙连叫了两回御医,却被皇上挥退出去,只父子俩留在寝殿。 两柱香的时辰后,太子走出来,传了皇上口谕,彻查此事,在此期间责令宁王禁足府中,事情查清前无诏不得出。 皇上就此事实则是没对太子多说什么的,许是察觉自己大限将至,便分外容易怀缅故人一些,开头前两句,不知不觉便说到了太子生母身上去。皇上说这东宫的位子,早在他还未出世时,便再未考量过旁人。可他还说穆远是他第一个孩子,从小就事事要争出头。 他说到这儿,太子便明了他的意思——他是对这个大儿子还有着些微希冀,只当他是一时鬼迷心窍。在他心里,他把这江山都给了自己,自己就当容得下底下那些龌龊心思。 可太子明白,宁王却不见得明白。 饶是宁王和太子两边各自腥风血雨着,面上却是皆死死压着的不动声色,像数九隆冬的冰层下裹着的火,可火势过盛,迟早要烧化了上头平整的冰面。 依郑华钧不断递过来的消息,宁王诚然如谢杳所料,将原本集结奔赴边疆的大军回调,绕道几处宁王心腹所辖的郡县,以水路为主,直扑京城而来——他确也只有这一条路走得。 依他所念,此番一应行动皆是绝密,胜负皆在此一举,只消大军抵达京郊,与郑华钧手中禁军里应外合。到时太子必然措手不及,京中禁军已然失控,京外大营深陷敌营,再远些他能调动的州郡驰援已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一连两日,京中死寂一片,却在这一片死寂中隐隐能觉察出有什么在深处酝酿成形。 谢杳估摸着沈辞也该收到她传的书信了,可却迟迟未能收到回信。宁王这围虽是解了,可突厥那边仍是个变数,她心里始终总悬着一线。 这日入夜又开始飘起雪来,凛冽的北风划过窗棂,吱呀作响。 谢杳听着略显喧嚣的风声雪声,心里却出奇得静,静到要寻不着自己的心跳声。她连钗环都未卸,小泥炉上温上了一壶桃花酿,准备自己喝上两盅。 雁归裹挟着风雪进来,整个房内似是都冷了一些,「世子妃,太子在外头,说是请世子妃移步一见。」 谢杳一挑眉,「他亲自来的?」 得了雁归肯定的答覆,谢杳笑了笑,另找了两只空酒盏出来,「叫他进来罢。」 原本摆得紧凑的屏风被一扇扇全然展开,将屋子最里头的一应挡得严严实实,只留了块饮酒谈话的地儿。 太子进来时,她正在斟酒,刚要起身行礼,便被免了。 谢杳将一盏酒推到太子面前,「殿下请用。」而后又取了另一盏酒,倾倒于地,正是祭奠的意思。 太子默默饮过一盏,又自个儿斟满,低声开口,将第二日的一应安排细细同她说了一遍。 「明日?」 「京郊已有异动,穆远真要行动,该是会选在明日。他等不起,也拖不得。」 谢杳笑了笑,只是语气有些古怪,「殿下这手请君入瓮,用得还是一如既往地精湛。」 太子自然没明白过她话里的意思来,只是迟疑地看了她一眼,又喝了一盏,「明日京中总归还是要见血光。孤一早会遣人带你入宫,毕竟这瓮是在宫中。」他顿了顿,「孤思来想去,你还是该亲眼看着这一切的。不然如何心安。」 谢杳举杯与他一碰,而后一仰而尽。她这一宿只喝了这一盏酒,神情之庄重,倒像是在补全曾欠下的什么一样。 第142页 外头的雪落了一夜,三更天时窗边一树梅花枝干没能受得住落雪,被压垮下来,雪簌簌而下,梅枝重又挺立了一些。 谢杳一宿未眠。炉上温着未饮尽的桃花酿,没人照看着火候,火便烧起来。不知煮了有多久,满屋子皆是桃花酿的香气,可炉上的酒却煮干了。 天还未亮,雁归陪同她上了一辆停在镇国公门前的马车。她走出去时似是看见了沈夫人,可后者像是朝她笑了一笑——隔得太远,谢杳看不真切——便回了房内。 往后的一切都像是不真切。宫墙巍巍,四处皆伏着森然的冷光。谢杳一路被引到高处一座阁子上,底下像是搭好了一个血肉铺就的戏台子,戏正唱至最后一折。 太子这地选得倒也讲究,眼前不远处便是元明殿,元明殿正中那把龙椅,古往今来多少成王败寇生于其上,死于其上。 宁王领兵一路杀至此处时已近穷途末路,身上的血早已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原是人血也分不出个高低贵贱来。 在他领兵杀入宫门时,京郊的大军骤然遇伏。郑华钧原本是该带人亲去城门接应,此时却领兵将整个皇宫围成了铁桶。 他身边的禁军倒戈相向,好在他近身的都是些亲卫,人数也不算少,杀出了重围,一步步逼近元明殿——缘何是元明殿,穆远自己怕是也说不明白。 就像某种刻入骨髓的执念,哪怕知道胜算尽失,可总忍不住,想走得近些,再近些。 圣旨就是这时候下的。起兵谋反,这是板上钉钉的死罪。无论成与不成,这是帝王藏在最深处的一块人尽皆知的逆鳞,是足以耗尽他叫一声「父皇」的那人对他仅剩的所有侥倖的希冀的。 可这不够。身为皇子,即便是死,也会死得体面,不过是一杯鸩酒三尺白绫,牢房的门一关,便是一世的体面。 谢杳看着太子宣了圣旨,看着穆远身形一晃,撑着剑稳住,血红的双眼近乎癫狂地望向元明殿。 她拿起案上一把弩,搭上箭。□□是她一早就吩咐雁归备下的,这种弩机关制作得精巧,比之弓箭来说更易掌控一些,也不费什么气力,正适合她。 谢杳本以为自己此刻该多少有些高兴的,亦或是有些翻涌不息的恨意。可她都没有,她心原上也像是覆了一层厚厚的雪。 她面无表情地将□□抬高了一些,正对准宁王。 雁归上前半步,欲言又止终是又退了回去。 谢杳的手指扣了上去。 就在这时,她身后忽然有一连串匆忙的脚步声,紧接着她便自后被收入怀中。 沈辞一身轻甲未除,身上还有杀进来时染上的血迹。他低低嘆了一声,手把着她的手,将□□向下压了压,却轻轻将她的手撤了下来,紧接着按了下去。 箭离弦而出,正中宁王胸膛,整根没了进去。 沈辞松手,□□掉落在地。他轻声道:「你既是不喜欢这些,就不要碰。手上一朝染过血,就一辈子也洗不掉了。我不是说过么,凡事有我,你不喜欢的,我替你做就是了。」 谢杳一声不吭,只迴转过身来,紧紧抱住了他。 同日,皇上驾崩。 国不可一日无君,尤其是在对外同突厥冲突不断的时候,新帝的登基仪式迅速定了下来。 当夜里,还未登基的新帝为松山观一案平反,罗列了已死的穆远的诸多罪状,将其废为庶人,尸身不入皇陵。 京中这才知晓,辛摇并非是辛摇,而正是当年的谢杳。 新帝又一连修书数封,快马加鞭送至边疆镇国公沈征手中,允战。 嘉宁元年,继位大典。 继位大典上诸项繁琐而隆重,好容易才结束,谢杳这几日都未曾好好歇息,观完礼当即便有些撑不住。 马车的车轮碾过积雪,谢杳抱着只热得有些烫手的汤婆子,身前披了狐裘,倚在沈辞怀里,强撑着眼皮道:「阿辞,我累了,我想睡一会儿。」 「睡罢,到了我叫醒你。」 这句话谢杳并未听完全便意识一沉,昏睡了过去。 算不得长的一路,她恍恍惚惚像是梦见了好多东西,前世的今生的活着的死去的,故人和旧事歷歷在目。 她梦见青草地几度枯荣,梦见桃花几度开落,最后眼前却只余下白茫茫一片。 又是那片莽莽雪原,天地间皆是落寞的白,回身望过去,唯有她一行足迹深深浅浅蔓延至远方。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又驻足。 可是这回却没了引她醒来的铜铃声声。 谢杳只觉得好累,无法言喻的疲乏感蔓延至四肢百骸,累到不想睁开眼睛,就这么顺势躺倒在白雪之上。 可下一刻她却听见了什么人在说话,茫茫然坐起身来。 这一句清晰得多。她听见有极为熟悉的声音,熟悉到像是刻在了魂灵深处。 「杳杳,醒醒,到家了。」 谢杳皱了皱眉,慢慢睁开眼。 镇国公府府门前大红的灯笼照亮夜色,在寒风下摇摇晃晃,暖色的光晕瞧着就让人觉得暖和。 她还有些迷迷瞪瞪的,没从梦境中回过神来,抓着沈辞的衣襟看了他一眼,分毫没有要动的意思。 沈辞低声笑起来,先下了马车,而后回过身,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往府里走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啦! 第143页 第79章 山川 嘉宁三年。 盛夏时分, 野草疯长得连了天, 湛蓝湛蓝的天空压下来, 像是伸伸手就能够得下云彩来枕着。 谢杳一身银白骑装, 头髮被高高束起,在外头这三年,她同沈辞走过江南塞北,看过名川大江, 一步一步踩过去, 才知晓这片土地有多广阔。 她眉目间氤氲着的烟柳空濛气散了不少, 重添了两分飒爽, 一颦一笑间恣意张扬, 昔年被关在自家府上后院的那个小小姑娘,终于真真正正被放了出来。 谢杳往侧后偏了偏头,手中长鞭指了指不远处零零散散开在草地上的花,「阿辞, 那花儿蛮好看的。我寻思着,若是到我手上, 没准儿更好看。」 沈辞颇为无奈地应了一声「好」, 翻身下马, 去给她折花。 两人本是共骑一马,可就在他弯下腰去摘花那一刻,谢杳抖了抖缰绳,抬手就是一鞭。 「你昨儿不是轻功好得很?堂堂镇国公世子,追匹马想来易如反掌。」 沈辞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知道她这还是赌着气——昨儿他俩在长街上闲逛,碰巧遇见有毛贼偷拿了一只荷包要跑,沈辞一身轻功曾入敌深处杀个来回,追个把人自是不费什么劲。 荷包的主人瞧着是个大家小姐,拿回了物件儿对沈辞千恩万谢——这本也算不得什么,夫婿是个热心世子,谢杳也与有荣焉。 可此地民风开化,尤其是对男女之事上。谢杳愕然看着她不仅对自己视若无睹,还红着脸往沈辞身上愈贴愈近,脸色登时就垮下去,一声不吭,扯着沈辞衣角就将人拉走了。 彼时沈辞一时竟没回过味儿来,直到入了夜,他连人带被褥被从房里扔了出来,谢杳阴恻恻堵在门口道:「你欢喜去哪儿睡,就去哪儿睡就是了。」而后房门「哐」一声被关紧。 谢杳对镜将钗环一一取下,刚打散梳过头髮,起身想去倒杯茶喝,便被自后环住。 她一声惊叫被捂住,沈辞松开手将她转过来,「杳杳,是我。」 谢杳沖他笑了笑,高喊了一句「来—」便又被他一把捂住——他们住在上面一层,底下守着的几个都是沈家的心腹,总不好在自己的部下面前,抱着被褥走人罢。 谢杳拍拍他手,瞥了一眼开着的窗子,咬牙切齿道:「轻功果然好得很。」 沈辞下意识接话道:「不过才两层楼高……」话一出口他便回过味儿来。 对症下药就容易些了,他哄了小半个时辰,谢杳这才将自个儿的被子分了一半给他。 沈辞嘆了一口气,转了转手上刚折下来的花的茎干。 这马是沈辞养了有些年头的,是匹难得的良驹,真要跑起来,速度非凡马能及。碰巧谢杳学会骑马也没多久,正是路子野的时候,一时马蹄踏过草香,乱花飞溅,眨眼间便跑出去好远。 沈辞眯了眯眼,又嘆了一口气,而后屈指在唇边,吹了一声哨。 远处的马儿登时绕了一小圈,调转过方向来,朝沈辞这儿回来。 谢杳怔了一怔,眼见着自己离沈辞愈来愈近,而他挑眉笑了笑,在马儿在他身前不远处时,忽的身形一掠。 谢杳眼前一花,回过神来时已躺在了青草地上,脑后垫着他一只手。他另只手将方才折下来的那朵花簪在她发间,「果真好看。」 下一刻他却开口问道:「方才是不是可以看作是,投怀送抱?」 谢杳一噎,屈膝踢他,「你……你才投怀送抱!」 沈辞笑起来,「是,是我投怀送抱,我本说的也就是这个意思。」 谢杳又推了他一把,他顺势倒在她身边儿的青草地上,将她往怀里带了带。谢杳索性枕在他胸口,听得他心跳一声声——许是听得久了,总觉着连两人的心跳声都莫名相合。 长风送来青草的香气,一阵儿浓一阵儿淡。天上的云一点点挪过去,偶或有一两只蝴蝶自他们视线上空翩然而过。 太子登基后,得了战令,沈辞先是去到边疆辅沈征,不过三个月,便将突厥打退百里。 而后突厥遣使臣求和,愿对大兴称臣。 这回的和约没费多久就定了下来。眼见着边疆一日日安宁下去,沈征自请解了大半兵权,也算是给羽翼未丰的新帝一颗定心丸。 京中的镇国公府依旧是镇国公府,只是原先从宫中调拨来的下人皆被遣散了回去,沈夫人也重回了边疆,与沈征团聚。 至于沈辞和谢杳,在边疆小住了两月后,便一路南下,再北上,一路看山看水看人间,遇着喜欢的地儿,或是喜欢的吃食,便多住些日子。 如血的残阳退进夜色里,房中点上了灯烛,烛火随着窗外吹进来的微风跃动着。 沈辞轻轻替谢杳擦着刚洗过的头髮,谢杳偏过头来看着他专注的神情,忽的开口道:「你知道上回陪我回门,我娘在房里同我说了些什么?」 沈辞摇了摇头,上回陪她回门还是初春里。两人去边疆过了年关,又去到京城,在镇国公府住了些时日。这段时日里便常常去谢府。 「娘给了我几张药方,苦口婆心地叮嘱我,要日日煎服。」 「药方?」 「她说她同父亲成亲后也是隔了许多年才有了我,一直疑心是身子底不好,又疑心如今是传到了我身上,说那些药方她喝着是有些用处的,便叫我也喝。」 第144页 沈辞恰将她的头髮擦干,替她往后拢了拢,带笑道:「你可同母亲说了?」 谢杳清了清嗓子,「我只说了句,不是我,是沈辞,母亲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嘆了一口气,说什么只要你我夫妻一体,情深意笃,旁的也便不重要了。」 沈辞面上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这事儿说到底谢杳说得也没错。沈辞总觉着于孩子一事上,她年纪还小了点儿,这可是要去鬼门关走一道的,他担心这担心那,总归就是不肯有个孩子。 谢杳轻笑出声,抬头吻在他唇角。 沈辞一手扶上她后颈,将她往怀里拖近了一些。 「阿辞,我们要个孩子罢。」 第80章 清平 要说于春雪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儿, 莫过于曾经年纪轻轻眼就瞎了, 偏偏欢喜那个已经入土的穆远欢喜了好几年。 有一回她喝酒喝得过了头, 抱着只酒罈子吐, 一边儿吐一边儿将窝在心里腐烂得发酵了的这些陈年旧事一股脑倒了出来。 这事儿谢杳早就知道了,闻言拍了拍她肩,默默把她手边的酒换成了白水,安慰道:「年少无知, 谁还没有个识人不清的时候?」 谢杳说这话时, 沈辞正在她身后, 刚从丫鬟手里接过醒酒汤来——这便显得这话说得十分没有诚意。 于春雪面上的一言难尽显而易见, 谢杳瞥了沈辞一眼, 凑到于春雪耳朵边,悄声道:「你是不知道,他从前恨我入骨的时候……」 沈辞咳了两声,「杳杳, 你醉了。」 谢杳偏过头来认真道:「我没有。」紧接着又转过头去同于春雪咬耳朵,沈辞依稀听见了点儿她正控诉着的罪状, 耳朵尖儿一动。 倒不是他信不过于春雪, 只是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儿总归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沈辞从谢杳身后伸手把她一勒, 手往她膝弯一放,将整个人横抱起来,煞有其事地带了两分歉意道:「杳杳醉了,我带她回去休息。」 于春雪被他这两分歉意吓得一个激灵,连连点头。 谢杳醉眼朦胧地看着抱着自己的这人, 「美人儿美人儿」一声叫得比一声欢。待她的声音渐行渐远了,于春雪才发觉房里出奇的静,只有外头鸣蝉声声。 这是在镇国公府的客房里。 边疆安宁,镇国公刚刚自解了大半兵权,沈辞和谢杳倒是乐得清闲,特意回了京城,先去谢府住了几日,又回了镇国公府,再过些日子便要去游山玩水了。 新帝下令重修了松山观,法纯作为唯一的嫡传弟子,自是被请了回去。 时至今日谢杳确是无甚好牵挂的了,能见她如今这般一身轻松,于春雪也如释重负。 于春雪喝了两口水,拍拍被酒烧得滚烫的双颊。有丫鬟鱼贯而入,手脚利落,将遍地的狼藉收拾起来。 酒劲儿退下去,睡意紧跟着涌上来。她好好的床榻不躺,偏偏坐在床榻下面,一下一下地点着头。 意识一阵儿有一阵儿没的,她想起多年前,她从一家酒楼下来,心里挂念着新打的那把长刀,没留意脚下一空,差点儿摔下去——有人恰经过她身侧,顺手扶了她一把,又极有分寸地松开。 那人只一笑,就接着往上走去,于春雪却愣了神。 后来她多方打听,才知道那人是当今圣上的长子,宁王。 情窦初开的年纪,只那一个动作,反覆品砸,便是千万种味道,像暮春疯长的野草,修不成剪不得。 是以当于春雪发觉这许久来自己欢喜的都不过是个假象时,是结结实实哭过几场的。 得知穆远死了的时候,她心头的痛快劲儿翻涌着平息下去,便莫名有些怅惘。也不知怅惘的是当年她心头芝兰玉树的少年人,还是那个曾失了魂的自己。 喝的那酒后劲儿太大,于春雪有些头疼。她迷迷煳煳地睁开眼,看着身上披的一张石青色薄被,突然想起她的竹叶青来。 等等,谁的竹叶青?她想他作甚?还有身上这被子,她何时裹到身上来的? 于春雪愕然睁大了眼睛,意识都清明了一霎。 丫鬟们不知何时打扫干净了案几,都退了出去,而她眼前站着的这人…… 「竹叶青。」于春雪出声叫了他一声。 迟舟没有上前的意思,只道:「于小姐,夜里地上寒凉,还是去榻上睡罢。」 于春雪咬了咬嘴唇,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他道:「杳杳和世子要走,你是不是也要跟着走了?」 迟舟没吭声。 于春雪不知为何,心里难受得紧,一手将被子扔开,往前挪了挪抬手隔着衣袖拉住了他的胳膊。借着酒劲儿壮胆,她艰涩开口道:「竹叶青,你还欠我两个条件,对不对?」 「是。」 「这两个条件我送你一个,你提什么都可以……用来与我提的条件相抵也可以。剩下那个条件,竹叶青,你可不可以,为我留下来?」话说完她又慌忙补充道:「或是能带我走也是行的……」 她垂下眼帘,没敢抬头看他的神色,只是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送你的那个条件,你还提吗?」 「提。」 于春雪拉着他的手一僵。 「我若是不提,你明儿一早酒醒过来,统统赖了帐,不负责了怎么办?」 于春雪花了点功夫才明白过来他这话里是什么意思,勐然抬头,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扑进他怀里。 第145页 迟舟触到她脸颊上滚下来的泪珠,才有些慌了神,「世子早就准了我留在京中,我的错,我方才不该逗你的……」 极清脆的「嘎嘣」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于春雪皮笑肉不笑地松开扣着他手腕的手。 迟舟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愣是挤出一个笑来,「姑奶奶,消气了没?没消气还有一只手。」 谢杳被沈辞一路抱了回去。 夜风一吹,她醉意也醒了不少,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床榻一角,「我在反省。」 沈辞将袖子往上挽了挽,「反省什么?」 「反省酒后吐真言,不对不对,酒后失言,酒后失言。」 沈辞挑眉,「还有呢?」 「不该叫你美人儿。」 沈辞忽的凑近她,逼得她往后略仰了仰身子,「不该叫?娘子这意思,是为夫还不够美?」 谢杳被他这一句呛着了,咳了好一阵儿,娴熟地转移话题道:「说正事儿,我听说十三公主被送回突厥了?」 沈辞坐到她身边儿,「是。消息传出来的晚一些,实则是我刚去到边疆那时候,皇上便将她送回去了。」 「那时候不正在开战么?」 「穆朝这人,还是有些担当的。」 两国交战,若是将十三公主扣在京城,多多少少对大兴还是有些益处的。可于十三公主而言,便是两难的境地。 谢杳嘆了一口气,「他们二人细想想还是般配的,况且依我所见,也不是分毫情意都没有,好感总归还是有的。不然皇上为何会在那个节骨眼上,遣兵一路护送她回突厥?」 「你在这可惜什么?」沈辞轻笑起来,揉了揉她发顶,「月老的心都要你来操了。」 「你若是真觉着这两人般配,现下这个结局便是最好的。莫说当时战况不明,就算是如今,和约已经谈成,谁又能说得准,日后会不会生什么乱子?与其日后恩怨相对,不如在将将开始时,就各自分开。」 谢杳垂了垂眼,她心里明白沈辞所言不差。一个是大兴的皇帝,坐拥江山万里,开春以来选秀的名单都换过了两轮,一个姓的是阿史那,在草原上,还有什么是她要不得的?明明各自都能过得很好,何必偏偏绑在一处呢。 只是她还是不经意记起了前世。东宫里有一小块儿地方种了几树梨花,她有一回傍晚心烦,不让人跟着,就自己在东宫里疾步走着。不知何时起了雾,烟雾缥缈,她路过那梨树附近的时候,望见君昭仰着头看着上头一枝梨花,踮起脚来去折。 一只手越过她,将花折了下来。 君昭的眼睛亮了一下,有着异域风情的漂亮眼眸里盛着煦如三春的笑意,能看得出她很欢喜——最初那一瞬间的表情是骗不了人的。 她回过身来,太子将花枝递给她,梨花白绣金蟒的高领长袍平白给少年的眉目添了两分温柔。 君昭的眼神却黯淡下去,再抬眼时,双眸沉寂如死水,波澜不兴。 她极有分寸地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连语调都是平平,就如东宫那些寻常的姬妾并无两样。 太子淡然叫了她起,似是有什么事儿正忙,便径直往书房去了。 可谢杳分明瞧见,君昭攥着那枝梨花,在薄雾缱绻的树下,站了许久,直到太子的身影全然消失在视线里。 嘉宁八年。 「沈熠!你给我下来!」 粉雕玉琢的孩子晃悠着两条小短腿,坐在桃树高处的枝丫上,花叶掩映,「娘亲上来抓我,抓到了熠儿自然就下去。」 谢杳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上戒尺扔出去,笑得十分假惺惺,「熠儿下来罢,乖,娘亲消气了。」 沈熠眨巴了眨巴眼,小腿晃悠得愈发欢快。 「熠儿,下来。」沈辞正从外头走进来,远远望见便猜到发生了什么。 沈熠小心看了一眼自家爹爹,考虑了片刻,折了一枝开得正盛的桃花,利落从树上熘了下来。 谢杳提起一口气,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被孩子踮起脚努力送到面前的一枝桃花挡住了视线。 「这枝桃花开得好看,只是仍不及娘亲。」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这还是个跟粉糰子一般的孩子——还是亲生的。 谢杳狠狠捏了他软软的小脸一把,「这些大实话都是跟谁学的?」 「爹爹啊,爹爹说娘亲这样的小姑娘,是要哄的。」 看着谢杳一副十分受用的样子,沈辞宽慰地拍了拍孩子头顶。 谁知下一刻沈熠竟接着道:「违心不违心的可以暂且放到一边儿。」 沈辞脸上一僵。 谢杳笑意盈盈看了他一眼,「熠儿,你爹今夜陪你睡。」 沈辞咳了两声,「别听他胡说,这话我可没说过。」 「这时候天也不热,窗户我一定会锁好。阿辞,你是自己来抱被褥呢,还是我遣人给你送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到这里《经年杳杳》就全部结束啦。 感谢小天使们一路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