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劫》 第1页 《生死劫》作者:银筝 文案 两百年前,青岚少主沈渊牵扯进定泰朝的皇家恩怨,惨死在西凉山皇陵之中。 两百年后,魔教教主步回辰,在图谋青岚心法的时候,竟然再次见着了沈轻澜……的尸首? 两百年前,谁陪沈渊吹茄明月夜?两百年后,还能不能有那么一个人,伴他倚剑白云天? 内容标籤:强强 因缘邂逅 江湖恩怨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渊,步回辰 ┃ 配角:谢如璋,尼坚摩嘉,谢文朔。 ( 附:本书籍仅供学习交流之用,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自行删除 第1章 山中来客 日落西山,谢文朔别了一干玩伴,背起柴捆要走,他的好友张元都在背后嚷道:“阿朔,明儿可早些儿出来。”谢文朔应了一声,往自家所在的山坡爬去。 他家住得离村甚远,几间半石半糙搭成的棚屋,孤零零的立在山边一处坡凹之中,掩在乌森森的树丛里,离得稍远便看不出有人烟样子。谢文朔不止一次地向父母亲抱怨过自家的路远难走,如今听得好朋友又特地嘱咐自己,更是打心底里埋怨起老爹的孤僻性子来。 他虽是腹诽连天,但爬上坡顶,见家中烟囱上一片白烟缭绕,先就忍不得地吞了口水,心中欢喜起来,连忙奔下山去。还未进家门,已闻到油香扑鼻,实是数月没尝过的荤腥异味,心内诧异:“难道家里来了客人?”脚下越发奔得快了。 刚转过一丛竹林,遥遥看见自家院门边,小弟文望正爬在顶门的石礅子上,两臂撑着竹墙,脖子伸得老长,正往灶房里瞧得入神,便如一只乞食的小狗儿一般。谢文朔见弟弟这般馋相,又气又好笑,忙往衣兜里掏摸今日采的酸梨,一面唤道:“小望儿小心……” “看摔着了”一句还未出口,忽听脑后风声大作,还没醒过神来,后颈已被一只铁一样的手掌扣住。谢文朔只觉浑身酸麻,双臂竟抬不起来,更还不了一招半式。他不懂穴道,不知是被人拿住了背后“大椎”要穴,心下骇然:“怎么动不得了?难道是妖怪,在施什么妖法不成?”又见小弟趴在石礅上呆若木鸡,知他被吓怔了,更是慌乱,大叫道:“小望儿,快跑,快跑!” 却听身后一阵大笑,只觉背上一轻,那掌松了开去。谢文朔赶忙向前连奔几步,方转过身来,见并不是山精妖怪,却是一个貌不惊人的男子,四旬左右年纪,身材高瘦,畜着一丛短须,身着粗布短衫,仿佛寻常乡农模样,惟一双眼睛精光四射,不似凡品。 谢文朔将自家小弟挡在身后,低声道:“小望儿莫怕,快去叫爹爹。”那汉子耳力甚好,听见便笑道:“打不过就叫爹爹,好脓包势模样。”谢文朔年少气盛,最受不得激,回嘴骂道:“你才是脓包!”双掌一错,扎了个势子,却因方才吃过苦头,不敢贸然上前。 那汉子见他摆好架势,笑道:“这才象话。”笑声一停,抢步上前,提起左拳,向他面门打来。谢文朔挥拳格开,右臂曲肘顶过,挡住了黑汉偷袭他小腹的右拳。黑汉噫了一声,笑道:“不错。”变拳为掌,双掌一翻,右掌横扫挡开他拳风,左掌乘势中宫直入,拿他腮颌。谢文朔左拳斜噼,卸了他一半掌力,右手一掌推出,格开了黑汉这凌厉无比的一拿。 那汉贊道:“好八骏掌!”右足横扫过来,双掌已成上推之势,若对手跃起避过,小腹不免暴露在他双掌之下,极是兇险。谢文朔虽无甚临敌经验,自小跟父亲学的这一套“天苑八骏掌”却是练熟了的,知他此式名为“盗骊绝群”,腿攻是宾,掌击为主,忙转了半个圈子,堪堪避将开去,右掌直噼对手手腕。不料那汉子变招奇速,早已收掌,右足乘势点地,身子一旋,便从斜刺里转到了谢文朔身后。谢文朔眼睛一花,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已又被那汉拿住了“大椎”穴,轻轻巧巧提了起来。 那汉提着谢文朔,眼望院门,笑道:“大哥,这孩子教得不坏啊。”谢文朔一怔,便见父亲谢如璋已自破旧的院门外转了出来,心中一喜,叫道:“爹!”谢文望也从石礅子上熘了下来,挤挤挨挨的躲在父亲腿边,带着哭腔叫道:“爹,坏人打哥哥……” 谢如璋年过半百,满面风霜,苍老枯瘦,他一手拿着烟杆,一手提着个漆离斑驳的酒葫芦,咳嗽一声,道:“近臣你就好开个玩笑,几十岁还是这般。这是你大侄子,叫文朔。”又拍拍腿边小儿子的头:“这个是小的,叫文望。”说着对着文望喝道:“男娃子哭兮兮的作什么,还不问周叔叔好!”文望幼小听话,慑于父亲的威严,只得瘪着嘴要哭不哭地叫道:“周叔叔好。” 那叫周近臣的黑汉子听言,微微一笑,慢慢放下谢文朔,道:“这声‘叔叔’叫得挺脆,倒教作叔叔的不好意思了。”说着便松了手。谢文朔甫离他掌握,连忙奔向父亲身边,未及开口,也被父亲喝了一句:“怎不问好?越大越没规矩!”他心里委屈,只得讪讪地对着周近臣叫道:“周叔叔……好。” 周近臣仰天一笑,道:“我提了你两次,只怕不大好吧?”说着又低头对文望一笑,道:“莫怕,去寻你娘,说周叔叔说的,小望儿今日吓着了,给块猪油渣嚼嚼,压压惊。” 文望一下午心心念念的,便是娘亲炼的金黄喷香的猪油渣,一听这话,连忙去瞧父亲脸色,见父亲点了点头,心花怒放,再顾不得其它,撒腿向灶下跑去。谢文朔看着弟弟没出息的馋相,心里窝火,见父亲过去与那周近臣拉手问好,把臂入内,又气又无可奈何,只得自已蹭到了灶房里去。还未进门,便见小弟已经高高兴兴地骑着门槛上,嘴里细细咂磨着一块猪油渣了。母亲薜氏正烟燻火燎的在灶门前拢柴烧火,对门外的恶斗一无所知。 谢文朔凑过去帮母亲烧火,乘便问道:“娘,那周……周叔叔,是什么来歷?”薜氏听问,道:“我也不知道,听说是你爹的什么旧朋友——咳,要不是他来,咱家哪里寻摸肉来给你们哥儿俩吃呢。”说着掀开锅盖,取筷子搛了一块猪油渣递于谢文朔道:“小心烫。”谢文朔呲了牙叼住,果真又烫又香,顿时口水哗哗直淌,流了满嘴,再兜不住,从牙fèng里淌了出来。文望拍手笑道:“哥哥流口水了。”说着又伸了脖子去看锅里。 薜氏将猪油渣盛了出来,见状,瞪了一眼文望,道:“没有了,喝粥去吧。”说着将盘子递给文朔道:“端去给客人下酒。”见小儿子馋得可怜,心下一软,只得又搛了小小一块儿餵到他嘴里。谢文朔见小弟高兴得手舞足蹈,怜道:“小望儿莫急,爹和客人吃剩下的,哥都留给你,好不好?”说着便将盘子端到堂屋里去。 谢文朔将盘子端上桌子,见爹和那“周叔叔”正在灯下对坐,就着几盘小菜喝酒谈话。谢家贫苦,待客也只是几样野菜,惟一盘鸡蛋算是荤腥,却也炒得少盐无油,干孚孚的。他咽了口口水,将油渣摆在破旧木桌上。周近臣笑让道:“大侄子辛苦了,过来一齐喝点。”谢如璋止道:“小孩儿家不能喝酒。”周近臣道:“十七八的大小伙子,哪里喝不得酒?”谢如璋干巴巴地道:“十五。” 周近臣一笑,道:“不喝便不喝,来来来,方才是我委屈了大侄子,吃块油渣再去。”说着将手边一双竹筷推了过来。谢文朔本想推辞,想起方才小弟的馋相,心中一动,便低声道:“谢谢周叔叔。”拿起竹筷,伸手欲夹。 谢如璋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只见周近臣手中竹筷一点一勾,谢文朔刚刚夹起的一块油渣便被打落入盘。周近臣眼疾手快,油渣还未落下,已被他夹在筷中,送入嘴里,笑嘻嘻地道:“大侄子,要吃好的,也得凭自家本事。” 谢文朔气往上涌,心想:“你这人当真无礼。”伸筷便向最大的一块油渣夹去,周近臣又要点开他筷,谢文朔手指一勾,一只竹筷架开他的双筷,另一只快如电闪,已插实了那块油渣,穿在筷上举了起来,得意洋洋的看着周近臣。周近臣不再纠缠,呵呵笑道:“好俊的一式‘特勒腾空’,大哥,我侄儿只学了青岚山庄的一套掌法,便有这般好身手。你又何必空守着若大宝山,让自家老小苦巴巴的过日子呢?” 谢如璋正在小口啜酒,听如此说,并不回话,半晌方道:“吃菜,吃菜,这个年头儿,有饭吃就是福气。吃肉便是天上掉下来的,这辈子不指望了——”周近臣噗嗤一笑,道:“哪里是天上掉下来的?明明是小弟提上门来的。大哥与小弟同吃便了,这肉香得紧。”说着,又夹了一筷子,递到谢文朔面前,道:“是吧,大侄子?” 谢文朔哪里懂得他言语中暗藏的机锋,本就在气周近臣言语无礼,见他显摆提肉上门,更是恼火,将竹筷往桌上一放,道:“我们不要吃!”说着转身便走,谢如璋摇头嘆气道:“半点规矩也没有。这脾气养成了就改不了了,唉。” 周近臣自是明白他语带双关的拒绝之意,心念顿转,对着正要出门的文朔叫道:“小朔儿。”这是文朔的小名儿,父母小时便如此唤他,如今他已身量高大,父母也渐渐的改了口,除了母亲偶唤一声之外,再无人叫。如今听周近臣这般唤他,虽有满腔怒火,也生了一股亲切之感,于是住了脚,回过身来,便见周近臣对他一笑,道:“要不要听故事?”谢文朔一怔,谢如璋摇头道:“唉,胡闹,胡闹,他小孩子家的,听那些陈年旧事有什么好处?去吃饭便了。” 谢文朔心中好奇,回到桌边问道:“周叔叔,什么故事?”周近臣眯眼一笑,将那支插着猪油渣的竹筷递过来,道:“先拿去给小望儿下饭,再来听故事吧。”他这举动,自是要搏文朔好感,谢文朔果然谢了一声,拿着筷子去了。 谢如璋见儿子出了门,方道:“近臣,我胸无大志,能与妻子平安一世便于愿己足,你何苦这般相逼?”周近臣冷笑道:“大哥,你学识比我好上百倍,难道还不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谢如璋木然道:“璧?哪里来的璧?” 周近臣道:“青岚少主,还算不得一块珍贵之及的‘璧’么?”谢如璋嘆道:“人死了这么多年了,骨头都烂光了吧。现在江湖里头,哪还有青岚山庄的名儿?”周近臣道:“大哥这话差了,青岚山庄一脉,已是武林传奇。正因如此,若是又有点儿星儿的消息,立刻便能轰动江湖了。”他眼神一厉,道:“这上百年来,青岚心法重现江湖的传闻,少说也有二三十起,不知多少野心勃勃之人死于其中。义父一辈子,都在为这些无根无梢的传闻提心弔胆,这样的日子,大哥还没有过够么?”谢如璋听他提起父亲,依旧神色不动,只道:“当初青岚少主轻澜公子惨死,老庄主暴亡,青岚心法哪还能流传下来?谢家守山七代,从不觉得有什么提心弔胆。”周近臣还待再说,见谢文朔兴沖沖跨进门来,心下暗道:“说不动老的,且说小的一试。”便笑吟吟道:“文望可是没有吃够?唤他来一齐吃便了。” 谢文朔大喜过望,道:“谢谢周叔叔。”正要去叫弟弟,却被父亲叫住。谢如璋对周近臣道:“文朔也到了晓事的时候了,你既非讲不可,便讲与他听吧。文望还小,听了也是不懂。”说着自顾自的打着了火,对着烟杆深吸一口,满面皱纹在白烟缭绕之中,越发深刻如老树盘根。谢文朔奇道:“周叔叔要讲什么?不是讲故事么?”见父亲点头,便回身拉了一条木凳,打横坐在父亲身边,瞧着周近臣,静待他开口。 作者有话要说: 秋好gn,虽然发的晚了点儿,但确实是今天发文了是吧哎嘿嘿…… 第2章 青岚少主 周近臣气往上涌,暗忖老子巴巴地跑这一趟,竟是为你教儿子来了?但他要游说谢如璋,只得打叠精神,对谢文朔笑道:“小朔儿,你可曾听说过‘青岚山庄’?”文朔摇头道:“没听说过。” 周近臣笑道:“你爹的嘴,当真紧得一丝风也不透。也吧,我细细说与你知道便了。你今日与我拆的这套‘天苑八骏掌’,便是青岚山庄庄主沈君山独创的掌法,因此你家与青岚山庄,渊源可深得紧。”谢如璋在一旁喷出一口烟,道:“也说不上有什么渊源。” 周近臣道:“你要我给侄儿讲故事,便别来打岔。若无渊源,纪王府八大侍卫,如何只有谢家先祖得轻澜公子亲传‘八骏掌’?”谢如璋不答。 周近臣也不理会,自对谢文朔道:“青岚山庄的名头儿,如今在江湖中是不大有人提的了。但是两百年前……”谢文朔惊道:“两百年?”周近臣点头道:“足足两百三十三年。你爹记得最清慡不过了。”谢如璋默不作声,一口接着一口的抽菸,树皮一般的黑瘦脸上,毫无表情。 周近臣续道:“两百年前,青岚山庄在江湖中的名声之盛,不逊于开宗千年的少林一脉。那青岚庄主沈君山,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他曾孤身入崑崙,与魔教教主赌赛,连败魔教七大高手后飘然下山,魔教上下心惊胆颤,至此少涉中土。沈君山此战,威震四海,青岚山庄之名,从此也名震江湖。 第2页 “这沈君山纵横半生,膝下只有一子,爱若性命。此子名渊,自小聪明过人。沈君山亲传他武功,又着意请了各色鸿儒硕学教导。因此十八岁上,无人不知青岚少主文才武功,出众风流,因他又字轻澜,与青岚山庄谐音,江湖人便称他为‘轻澜公子’。 “此时正值我定泰朝文德帝临朝。当时北疆不宁,危须王岑碌屡犯中原,又兼边将无能,失了不少地盘,兵祸不断。忽一日,危须王遣使作书,西入长安,言愿与定泰结秦晋之好,请求赐公主和亲。 “定泰君臣听闻此信,大喜过望。虽有谏官上书言道:危须蛮夷之地,虎狼之性,绝无好意。但兵事连绵,国家疲惫,能以一女换得战乱平息,那是大大的好事。因此文德帝许了婚事,选宗室女封为湘川公主,和亲危须王子乌维。遣四皇子郑骥为赐婚使,送婚危须。 “圣旨一下,除湘川公主父母悲痛骨肉生离之外,最为忧心焦虑的,便是四皇子的郑骥生母唐妃了。爱子远赴蛮荒,且危须人残暴无信,此去多凶少吉,岂有不惧之理?但若硬求皇帝收回成命,只怕无论是四皇子还是她,从此在天家再无立足之地。因此上,唐妃心焦如焚。唐氏亲族在朝为官者,为分其忧,便辗转求到了青岚山庄,央其派高手同赴危须,随身卫护四皇子平安。 “也是前生的孽缘,唐家遣使求见的时候,正值沈君山闭关未出,沈渊主持青岚山庄大小事务,他年少好事,一口答应下来。沈君山知后,亦拗不过爱子,只得千叮万嘱,将家传宝剑‘岚气无锋’与他护身,遣他护送四皇子北入危须。 “沈渊自小便被沈君山宠得任性妄为无法无天;偏那四皇子郑骥出身皇家,规行矩步,又兼生性方正,是少有的严肃刚直人;因此两人甫一见面,便互不对路。沈渊每至下处,必要熘将出去,喝酒寻芳,乃至于打架生事,无所不为。郑骥看不过,凡一数说,沈渊又岂是听说的人?牙尖嘴利旁徵博引,一一顶将回去,常把个四皇子气得无可奈何。因此两人虽不算势同水火,却也是相看两厌。 “一路风尘,跋山涉水,终于到了北疆,危须王岑碌亲迎天女入坚昆城,说道在危须王都已安排下大婚仪式,只待公主光降。危须上下载歌载舞,喜气洋洋。岑碌在坚昆城设黄金宫帐宴请赐婚使,赐婚使团见如此热情相待,也自高兴,想来两国和平,北疆安宁有望了。 “不料在第二天的宴会上,危须人喝酒谈笑间,竟远兜近转地说起了湘川公主的嫁妆来,言语间竟是要定泰割马衢三城与危须,其中危须护国上师尼坚摩嘉话说的更不客气,比出了唐时中宗赠河源九曲之地为金城公主嫁妆的例子来,言词咄咄逼人,强要割地。 “马衢三城乃是北疆要地,北扼杀虎口,南至雁门关,乃是马衢古道的咽喉所在,其中的善阳城,更是北疆的一座粮库,一旦失了三城,北疆再无险可守,蛮族骑兵便可南下中原。这等兵家要地,岂能割让于他?因此郑骥严词拒绝。那尼坚摩嘉见状,却也不恼,转口谈论起两军的武功来,道胡兵一能敌汉兵五,嘲笑汉兵只能靠强弩守城,此外一无可取之处。大有恃强恐吓之意。 “郑骥听闻,忍不住驳道:‘上师差了,善用兵者斗智不斗力,不战而屈人之兵,乃是兵家至要。何时有过以士卒角力定胜负来?’沈渊在一边亦气不过,敲边鼓刻薄道:‘方才听阁下谈吐,颇通汉学,难怪能在危须坐到护国上师的位置,想来是解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之故?’言下之意,乃是说危须人俱是使力气的粗汉,活该受制于人。 “尼坚摩嘉一笑,道:‘在我危须国,劳心者亦能劳力。’说着右手在桌上轻轻一拍,掌力透桌而发,激起席上一只金杯,直冲郑骥面门而来,口中笑道‘老纳敬四皇子一杯。’众人大惊,不意这鸡皮鹤髮的老和尚,竟是武功高手。 “沈渊坐在郑骥身边,早一手探出,手掌带风,将酒杯笼在掌力之下。那杯子在郑骥面前三尺处滴熘熘打转,再进不得一寸,又被沈渊内力罩住,杯子既不落地,亦是滴酒不漏。沈渊笑道:‘上师不知道先干为敬的道理?’食中二指一捺一弹,一道酒箭直向尼坚摩嘉射去。 “尼坚摩嘉见沈渊这般功夫,知是劲敌。一掌推去,将酒箭四散打开。沈渊早已笑道:‘上师老背晦了,不能喝酒,请危须王代喝,也是一样?’说时迟那时快,指间第二道酒箭,已直射危须王岑碌。左右挡之不及,酒箭射中岑碌面门,他‘啊耶’大叫一声,摔倒在地,背过气去。尼坚摩嘉见状大喝一声,宫室内外立时涌出了无数手持刀剑的武士来。原来他们早就伏下人马,要劫使团为质。 “电光火石之间,忽然喀啦啦一阵巨响,巨大的黄金宫帐塌落下来,把危须武士砸了个措手不及。原来沈渊灵动过人,应变奇速,乘尼坚摩嘉发令不备之际,已挥剑砍断数根宫帐立柱。那宫帐虽然坚固,毕竟不是砖瓦砌成,甲兵涌入甚多,少了数根立柱便承受不住,果然坍塌下来。众人乱作一团,沈渊早已扯起郑骥,仗轻功自帐顶,轻轻巧巧地窜了出去,夺马而逃。尼坚摩嘉大怒,令危须精骑携毒箭紧追,无论死活,定要劫下定泰皇子。 “待追到天黑,精骑回报,四皇子与护卫拼死抵抗,慌不择路,逃进了坚昆城西南面的八百里流沙中去。那流沙乃是漠北有名的死地,进去者十九不还,便是本地精熟地形的嚮导,亦不敢踏入半步,外乡人闯入自无生理。虽如此,尼坚摩嘉还不敢掉以轻心,又查问到沈渊替郑骥身挡三箭,当已毒发无救。没了这个武功高强的护卫,四皇子在流沙死地中,再无生理。因此危须诸人略略放心,拿下赐婚使团与湘川公主。危须王岑碌虽被沈渊酒箭打断了一根肋骨,也忍痛上马,调兵遣将,准备假借使团之名,诈取马衢。 “谁知尼坚摩嘉与岑碌,俱看轻了青岚少主与四皇子。郑骥自小好兵知兵,博览兵书图志,曾在古籍中读到过古商队在流沙中走出过的一条小道。而沈渊以家传内功逼住了毒气,又凭着上佳轻功,照着郑骥的指引,竟寻着了这条古商道,两人互相扶持,九死一生,逃出了八百里流沙死地,因是近路,居然抢先一步,进了马衢城。 “马衢守将听闻四皇子遭遇,惊而不敢相信,听闻危须人将至,又不敢作主,便要连夜报知北疆行辕。郑骥大怒,骂道:‘若失了先机,马衢哪里还守得住!’而一旁的沈渊自小至长,从未吃过这般大的亏,正在窝火,听守将推託,立时暴起,一剑砍下了守将头颅!两人虽是不约而同,竟配合得天衣无fèng!当下郑骥夺了马衢兵符,调兵遣将,在马衢城外林中设下战车埋伏,又在城墙上伏下强弩,专待危须骑兵。 “危须军派人装扮成使团,前来叫关,郑骥下令开了外城大门放入,危须军方入瓮城,便听得数声号炮,城墙上箭飞如雨,护城河里亦腾起沖天烈焰,阻断了去路,前军便如进了罈子的老鼠,左冲右突,却也只能任人宰杀,危须军向来是由弓~弩手打头阵,骑兵后置冲杀,如今大半弓~弩手摺在瓮城,骑兵自是不敢硬沖,只得弃了自家兄弟,掉头而去。 “这一下,正闯进四皇子布下的战车埋伏之中,郑骥将战车连成长龙,阻住了骑兵沖势,便是这一阻之力,城上强弩连珠价般射出,殿后的危须军俱被射成筛子。定泰军从侧翼杀出,危须中军被攻了个措手不及,亦被纷纷斩于马下,惟有前军护着危须王,拼死突围出去。定泰军未伤凡几,已打得危须人大败奔逃,实是自两国开战以来,从未有过的大胜。” 周近臣为动谢如璋的心,将那场恶战讲得绘声绘色,惊心动魄,谢文朔听得如身临其境,拍手叫道:“好,太好了!”他虽不谙世事,却也听乡中父老们说起过蛮族狠恶,数常入侵,劫掠中土,涂炭生灵。因此热血沸腾,恨不得自家也能亲身上阵,杀敌立功才好。 谢如璋从嘴里抽出菸嘴,咳嗽一声,说道:“你周叔叔说故事哄你罢了。两百多年的事情了,哪里能记得那么清慡?”谢文朔一怔,看着周近臣。周近臣分辩道:“哪里是说故事?四皇子马衢大胜的奏摺,收在了《文德大昭令集》中。讲得比我说的还细呢。”谢文朔听这般说,对他的恶感尽消,佩服其博学之心,油然而生,忙问道:“周叔叔,后来呢?” 周近臣道:“郑骥收拢人马,检点战果,忽地发现:原本一直随着自己的沈渊不见了踪影。原来开战之前,沈渊曾问他湘川公主等人深陷敌手,若被危须人挟以为人质,当如何?郑骥沉默不语,和亲女子本就是天家弃子。一旦开战,无人顾她生死。沈渊见他不答,便道自己可潜入危须后军,寻危须王室为质,用以交换公主。 “他身受箭伤,兼之中毒未解,郑骥岂肯令他去做这等危险的事情?苦苦劝说,沈渊嗯嗯啊啊,不置可否,也不再提起。现下想来:当是沈渊在战事紧迫之时,乘人不注意,熘将出去,这原也是他的拿手好戏。郑骥又急又气,急派斥候四下寻找。 “一连找了两天两夜,也不见沈渊人影。郑骥心急如焚,几乎要亲自去寻,直到第三天午时,忽有一支斥候来报:北面山中寻得两人一马,其中一人,竟是被点了各处大穴的危须王子乌维,另一人,血溅满身,伤痕累累,正是青岚少主沈渊沈轻澜! “沈渊伤势本重,见了斥候,再撑不住,干脆利落摔将下马。因此郑骥亲自出城去接到的,只是个昏迷不醒的轻澜公子。待回到城中,郑骥立即审问乌维,方知事情前后端的。 “原来沈渊早于前一日寻到了危须大军,悄悄潜入了乌维与尼坚摩嘉所率领的侧翼偏师之中,妆成危须武士伏在乌维身边。他易容似模似样,又兼懂得几成危须语,因此并不露破绽。危须军以为自己要打定泰一个措手不及,哪里想得到青岚少主这‘灯下黑’的主意? “第二日危须前锋在瓮城中伏,乌维下令偏师支援,冲散定泰在城外布下的战车长障。沈渊便在此时突然下手,发暗器射伤尼坚摩嘉,砍翻两名侍卫,翻身跳上乌维战马,劫持乌维冲出了危须军阵,尼坚摩嘉大惊追去。因此危须偏师乱起仓促,群龙无首,迟得一瞬,便耽误了大好战机。定泰军已布好战车长障,弓~弩手乱箭齐发,射住了偏师阵脚,再援不得被困的危须大部。 “尼坚摩嘉追赶沈渊,本以为他与乌维同骑一马逃走不快,不须多久,定能追上。不想沈渊将他们引入了采凉山之中。采凉山山深林密,马匹不能奔驰,又兼地形复杂,尼坚摩嘉只能令人四下搜寻,他们一分散开来,便被伏在暗处的沈渊连连偷袭得手。那乌维王子更是可怜,被沈渊点了诸处大穴,绑缚起来,丢进了一条小河的石凹之中,只留一根苇管与他唿吸,竟是毫不顾及他死活。乌维王子讲述这一节的时候,身上湿淋淋的,神气委靡,又气恼不已。周围的定泰士兵瞧着,又笑又解气,只碍着正座的四皇子脸色铁青一片,才不敢笑出声来。” 谢文朔拍手笑道:“周叔叔,这可是你编来哄我的吧?四皇子的奏摺上哪里会将自家脸色也写了出来呢?”谢如璋听闻,赞许地瞅了儿子一眼,周近臣微笑道:“我哪里会哄你?你可知周围听审的有谁?其中便有寻到轻澜公子与乌维的那队斥候的队长,你们谢家的先祖公谢平章。” 第3章 家破人亡 谢文朔吃了一惊,转头问父亲:“爹,是真的么?”谢如璋吸着烟,只摆了摆烟杆道:“听讲,听讲。”周近臣一笑,又道:“最终,沈渊终于找上了尼坚摩嘉。”谢文朔不禁叫道:“哎呀。” 周近臣道:“他此次本来就是要寻尼坚摩嘉晦气的,哪里会放过正主儿?这一场恶斗极是惨烈。奈何看到的人大都死在‘岚气无锋’之下。除了尼坚摩嘉。”谢文朔问道:“怎样?” 周近臣嘆道:“他打了轻澜公子一式‘阴风切’掌,砍了轻澜公子三刀。”谢文朔急道:“那轻澜公子怎样?” 周近臣道:“嘿,那岂有不还回去的道理?沈渊家传绝学,三十六路九嶷剑法,以天下名山为剑势,取~‘万里江山朝九嶷’之意,乃是天下最霸道凌厉的剑法,无人能当其锋。听说一式‘冲波逆折’,便卸下了尼坚摩嘉的一条左臂,后来又废了他一只招子。”谢文朔鼓掌大叫:“好!” 周近臣续道:“尼坚嘉摩已成残废,为他掠阵的危须侍卫也死了个精光,无法再战,只得逃走。沈渊也受重伤,强撑着捉了乌维上马,东走西撞。他本来也不熟悉马衢一带的地形,因此在山中迷了路。要不是谢平章所率的斥候寻到了他,只怕轻澜公子就要折在采凉山中了。”谢如璋插口嘆道:“若是死在采凉山中,只怕还要好些。”谢文朔对轻澜公子已是满心敬仰,听到爹爹这般说,惊道:“那怎么可以?” 周近臣笑道:“是啊,那怎么可以?若非轻澜公子感激谢平章相救之恩,传了他那套‘乘龙八骏掌’,谢平章又怎能做得纪王府的八大侍卫之一?”谢如璋不答。谢文朔听说自己自小练的“乘龙八骏掌”是出自轻澜公子所授,更是对这位轻澜公子高山仰止,钦慕不已,连连追问道:“周叔叔,后来呢?” 第3页 周近臣道:“后来?四皇子听了沈渊作为,又气又忧心……”谢文朔忍不住插口笑道:“这四皇子可被气得够了。”周近臣笑道:“那真是的,郑骥本是个端方正直人,听说年纪轻轻,却是喜怒不形于色。奈何沈渊是他命中注定的克星,每碰上与轻澜公子有关的事体,四皇子就是泥人土性子,也能无风掀起三尺浪来。这也是前世的缘份,勉强不来。”谢如璋忽地起身,自语道:“也好早晚的了,小望儿不知睡了没有?……”说着,便走出门去。周近臣见状,微微一笑,也不理会,自对谢文朔讲道:“郑骥向医令询问沈渊的伤势如何,医令回说伤虽重,但大半是皮肉之伤,慢慢疗养便可。倒是前几日中的毒箭,沈渊虽以内功护住了心脉,但一直奔忙,并未能将毒质逼出体外,加之尼坚摩嘉的‘阴风切’掌乃阴寒一路,正助毒气生发,沈渊昏迷不醒,毒入血脉,再止不住,情形极是兇险。 “幸好定泰与危须交战多时,对危须毒箭已有解药,因此医令忙与沈渊服下敷上,但性命如何,却要看他自家的造化了。 “郑骥衣不解带,在沈渊床前陪了三天三夜,若有人劝四皇子保重身体休息要紧,他便冷笑道:‘这里还有个不保重的呢,做什么只劝我?’待到后来,被劝说得焦燥起来,怒道:“不骂他一顿,我睡不着觉!” “好容易到第四天上,沈渊悠悠醒转,郑骥惊喜若狂,医令连忙上来诊脉问病,倒是忙了个人仰马翻,把那‘骂他一顿’的话头也丢到了九霄云外。待得医令诊出沈渊性命已无大碍,用药驱尽毒素,再精心调养伤势,当无后患。郑骥至此,方放下心来。 “沈渊问起战事,郑骥道危须大败,又失了王子乌维,国内贵族已有蠢蠢欲动的心思,危须王没了尼坚摩嘉作臂膀,已弹压不住。只得屈膝卑词求和,愿送回公主,世代友好。郑骥故意刁难,推说自己做不得主,已将使团打发上京去了。 “沈渊听了,笑道:‘待使团见到皇上,你也已经将危须王子献俘阙下,这一下子乌维便是跟公主交换回去,只怕也是抬不起头来了。危须人强者为尊的毛病儿,倒真是咱们的强援。’郑骥咬牙笑道:‘危须人最重武勛,最瞧不起俘虏,如今没了武功高强的上师,儿子又当了俘虏被绑进长安,瞧那岑碌还能有什么花样?’沈渊笑逐颜开,恰然自得。 “郑骥见他一副幸灾乐祸模样,知道他得意生擒乌维之功,復想起自己这几天焦心如焚,又气又笑,少不得开口埋怨几句。沈渊岂会听他数说?说一句便顶一句,将四皇子顶上了南墙根儿。这下郑骥也恼怒起来,又记起了‘骂他一顿’来。 “两人的这一场大吵酣畅淋漓,称得上是惊天动地,两人共过患难生死,相交已深,骂起来再无顾忌;兼着二人都博学强记,你说王昭君我讲汉终军,舌战起来引经据典,精采万分。到得后来,郑骥痛斥沈渊不知轻重不顾大局,沈渊反唇相讥郑骥不懂‘民贵君轻’;郑骥说沈渊强词夺理,湘川公主不是‘民’而是‘君’,因此‘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沈渊翻个白眼,从鼻子眼里哼出两句:‘社稷归明主,安危托妇人’…… “吵到这份上,都已经动了意气。沈渊引那两句诗,不仅辱及朝庭,还刻薄了郑骥父皇。郑骥怒得几乎砸了桌子,却又拿沈渊毫无办法,终不能将这个曾与自己生死相依的人问个‘大不敬’之罪?只得拂袖摔门而去。沈渊见状,哈哈大笑,忽地咳嗽数声,连吐几大口鲜血。” 谢文朔听到这里,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心里极是担忧。见周近臣住了嘴,正要追问,却见父亲进门,对着周近臣道:“连他二人吵架,都知道的这般端详,当不是我谢家先祖传下来的了?”周文臣一怔,立时微笑道:“大哥说的是。”谢文朔正听到关键处,被父亲打断,心下甚不乐意,正想央着周文臣讲下去,却一眼瞥见父亲手中,执着一把昨日被自己磨快的镰刀。此时屋内,一灯如豆,照得刀刃作暗红色,一层薄薄暗芒闪烁浮动,谢文朔心中莫名一惊,叫道:“爹……” 谢如璋恍若不闻,只对周近臣道:“我谢家先祖一片忠心,便是向后辈讲述过往种种,也不会涉及四皇子与轻澜公子的私事,因此近臣这些话,当不是从家严那里听闻的?”周近臣点头道:“不错,义父并不曾与我讲过。”谢如璋左手一摆,道:“你方才讲论往事,言语间提起我谢家先祖,毫不避讳,已无晚辈之礼,因此这‘义父’二字,我替家严辞了你吧,从此不必再提。”周近臣愕然道:“大哥……”见谢如璋脸似寒霜,只得苦笑道:“义父生前,讲起过往,亦曾提到过谢家先祖公的令名。大哥如今何必挑小弟的这个眼儿?小弟向大哥陪罪便是。”说着站起身来,一揖到地。谢如璋闪身避开,冷冷道:“他提得,你却提不得!轻澜公子过往秘事,竟已被你知道的一清二楚。除非你仗了魔教之力,否则怎能把两百年前的往事查知得这般详尽?你既已卖身求荣,还有什么资格提及我谢家先祖?” 周近臣脸色微变,慢慢道:“大哥,如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哪里还能分什么魔教正教?我步天神教虽少至中原,但待教徒却是极好的,穷苦百姓入了神教,反而能相帮的有口饭吃……”谢如璋摇头道:“如今你我也不必费口舌作正邪之争。我只有一句话在此:你要我带你去寻纪王陵寝,那却休想。”说着,平举镰刀,向周近臣喝道:“进招吧!”周近臣冷笑道:“大哥,你一片赤心,难道就不为我的两位侄儿想一想?” 正说着,忽听窗外噼啪作响,窗棂间透出一片红光!惊呆了的谢文朔大叫:“娘,小望儿!”跳起身扑到门口,见灶房一侧已燃起沖天大火,骇得心下一片冰凉。耳中只听得父亲森然说道:“乱世中,人不如狗,我既没本事让他吃肉,也便免了他以后在世上零碎受苦了吧。”谢文朔惨号一声,踉踉跄跄,扑出门去。 第4章 魔教中人 他扑到灶房前,见火苗已燎得半天来高,嘶声叫道:“小望儿,娘,娘!”一眼见到院子边上,正放着早上被自己挑满的水缸,连滚带爬扑将过去,揭了盖子,见还有小半缸水,半个葫芦瓢在里面载沉载浮,连忙伸手捞住,舀起一瓢水来,便往自家头上浇去。要冲入火场中救人。 一瓢透心凉水浇下,谢文朔身上一冰,心中忽然一亮:“水窖,我怎么把自家的水窖忘了?” 原来当地乡民建房,都在地下挖掘菜窖,作冬天存储蔬果之用,自是要防水通风。惟谢家出奇,挖的地窖在水脉之旁,水深盈尺,还有暗道直通一条地下暗河。因此这地窖在冬日全然无用,令谢家吃了不少苦头,只得在附近另挖菜窖。日子久了,早已被谢家人抛诸脑后,不想今日却派上了用场。谢文朔奔到火场边细听,果然在火焰噼啪声中,分辩出了弟弟的细微哭声。他心中一宽,正想回头去帮父亲对敌,忽听一人在他背后阴恻恻笑道:“你可就是谢家的大小子么?” 谢文朔心叫不好,他在周近臣处已吃过身后被拿的亏,因此立刻一式“足轻电影”,纵身向前,方当点地,一个纵旋转身回来,却不见人影。正惊疑间,却听那声音依旧在自己背后,噫了一声,道:“身手不坏。” 谢文朔心电闪:“定是恶人,他本事好高,可别让他听到小望儿的声音。”心念一转,并不回头,撒腿向院门外急奔。那人笑骂道:“呸,不打一架便三十六着了么?小九儿,拦着他!”话音未落,谢文朔眼睛一花,见一道黑色影子快如电闪,已拦到了自己前面。 他定睛细看,见对面站着个二十六七岁的男子,着文士打扮,腰佩长剑,眉飞入鬓,双目微吊,正意存嘲弄地瞧着自己。谢文朔一眼瞧见旁边院墙上的糙叉,纵身过去一把握住,平举过胸,对着那男子严阵以待。 那男子不屑地一笑,道:“爷让你三招,进招吧。”谢文朔更不打话,糙叉带风,直刺那男子胸膛。 那男子见他出招如此粗疏,更是轻蔑,并不拔剑招架,右臂平伸,自叉杆下滑过,正要格开叉杆,不料谢文朔已变刺为噼,叉杆啪的一记,打在男子手臂上。男子措手不及,痛得龇牙咧嘴。忽听又一人笑道:“小九儿这托大的毛病总是不改,定要吃了亏才罢休咧。”说着,缓步走入火场映照的光圈中来,却是个衣衫褴褛的中年汉子,面上带笑,神态甚是和蔼温厚,令人一看便心生好感。 原来这褴褛汉子姓方,名汉慈,方才在谢文朔身后戏弄于他的,便是此人。其来头非小,乃是步天神教玄武门的门主。他生性阴险,外表却慈眉善目,江湖上人称“笑里藏刀”。他听了这般外号,不但不恼,反颇为自得,并苦心积虑创出一套武功来,式式以“笑”为名。那年轻男子则是他的侄子方成慧,方汉慈妻妾尽有,却无儿女,见诸多子侄辈中,方成慧似个可造之材,便将他带在身边传授武功,格外照拂。因方成慧在兄弟中排行第九,方汉慈便唤他“小九儿”。 方成慧听叔叔嘲笑,又愧又气,呛琅一声,长剑出鞘,喝道:“小子,看剑!”一式“哑然失笑”,剑尖闪动,划向谢文朔面门,谢文朔执叉平搅,使一式“天马出月支”,叉中套掌,叉尖带风,搅乱方成慧剑势,右掌已噼向方成慧右膀。方成慧连忙跃起避开,还了一剑“哭笑不得”。 方汉慈在一边瞧着,摇头道:“唉,胡闹,胡闹,这一式‘哭笑不得’使得大不成话。他噼你右肩这式用老,你该当还一式‘谈笑风生’啊,借他掌势斜撩,还怕斩不下他五根手指么?做什么要使摇摆不定的‘哭笑不得’?这一式‘回眸一笑’更不对了,小傢伙足下功夫甚好,乘你‘回眸’之时,他早已窜到你左面去了。瞧吧,不是刺了你一个措手不及么?这式‘眉开眼笑’,护住几处要穴,防身是极有用的,但是小傢伙已经变招换步,你还笑给谁瞧?这可不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么?” 他连讽带数说,方成慧脸色由白转红,羞愧莫名,忽地大喝一声,刷刷刷连刺三剑。方汉慈贊道:“这式‘贻笑大方’有些模样了。小傢伙原本学的是掌法,本就不大会用兵器,要破剑势可不容易。你使‘掩口胡卢’这样防备中化出攻势的招数,他便解不开了。”说话间谢文朔已是手忙脚乱,连连后退。一脚踩进院边土沟,只觉脚踝处一阵剧痛,站立不稳,跌到在地。 方汉慈嘆道:“这般无用,想要他与你餵招练剑,是不成的了。”说着上前将谢文朔一把拎起,点了几处大穴,扔给方成慧,道:“待教主来了,再做打算吧。”方成慧被谢文朔身子撞个踉跄,方站稳了,揪着谢文朔衣领,惊道:“教主已经到了?”方汉慈嘿嘿一笑,道:“到了,教主此次对青岚心法,志在必得。”说着迈步向堂屋走去。方成慧看着手边动弹不得的谢文朔,哼了一声,拖起他衣领,跟着叔叔走去。地上砂石粗砺,谢文朔被拖曳的背心生疼,想着方才周近臣讲述轻澜公子大战尼坚摩嘉,若自己也能有那般神妙的剑术,岂能被这些人这般欺凌? 他被方成慧拖过门槛,扔在地上,甫一抬头,便见满地是血,父亲已倒卧在血泊当中,心神俱裂,嘶声叫道:“爹,爹!” 方汉慈笑道:“放心吧,死不了。”对坐在一旁闭目运气的周近臣道:“周宿主下手自有分寸,是也不是?”周近臣睁开眼睛,恭恭敬敬地站起,躬身道:“教主有命,要见谢如璋,近臣岂敢有违?”方汉慈满意一笑,过去翻动一下谢如璋身子,瞧了瞧伤势,皱眉道:“你将他打成这般模样,教主如何问话?”周近臣满面惶恐,刚要谢罪,方汉慈举手止道:“无甚要紧,小九儿捉住了谢家小子,问他也是一样的。”周近臣知道他是要为侄儿争功,心道:“这傻小子什么都不知道,你捉住又有什么用?”嘴上却恭敬应道:“是,玄武门斗宿宿主年轻有为,立了大功。” 方汉慈满意一笑,拍拍手掌,门外立时走进几个人来,抬起谢如璋向外走去。谢文朔急得大叫,方汉慈皱眉道:“叫他闭嘴。”方成慧巴不得这一句话,一掌噼下,谢文朔顿时晕死过去。周近臣问道:“教主令我等将这二人带往何处?”方汉慈道:“教主处心积虑,已经寻到了青岚心法在纪王陵中的线索,如今自然是去采凉山。” 三人走了出去,自有教中下属备好马车。方汉慈问道:“谢如璋的婆娘呢?”周近臣答道:“他怕她们拖累自家,都杀了。”方汉慈笑道:“杀伐绝断,是个人物。”令道:“将这儿全烧了吧,万一他弄了手脚,咱们也绝了后患。”周近臣应道:“是。”自去布置放火。谢家住得僻静,又已是夜半时分,因此也无人发现着火,前来相帮。 第5章 前尘往事 谢文朔醒将过来,只觉身子晃晃悠悠,仿佛坐在船中一般,睁眼看时,天已大亮。他手足俱动弹不得,他勉强抬起头来,只见自己身在一座车厢之中,外面车夫唿喝马匹之声,清晰可闻。又见方汉慈与方成慧都坐在自己身边,方汉慈盘膝趺坐,一动不动,闭目小寐,方成慧却左顾右盼,见谢文朔醒来,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叔叔,他醒了。”谢文朔叫道:“我爹呢?你们……你们把他带到哪里去了?” 第4页 方汉慈神色不动,笑眯眯令道:“点他哑穴。”方成慧应了一声,骈指在谢文朔锁骨处狠狠一戳,劲力透穴而入,谢文朔只觉喉头一滞,再发不出一声。他瞪着方成慧,恨恨地想:“这点穴功夫当真厉害得紧,可不知爹爹会不会?噫,定是不会,若会的话,他岂能不教我?我家又怎会被这些恶人欺负成这般模样?”躺在马车冰冷的地板上,又恨又无可奈何。 车行至午,停在一处山凹之中,众人下车打尖。方汉慈道:“过会儿弃车登山,小九儿你这些时日,轻身功夫长进不大,便背这小子试试吧。”方成慧心下甚不乐意,他在教中位份不低,亦是众人奉承的人物,如今却要做这般粗活,自是不满,但又不敢违逆叔叔之命。因此故意刁难,令人不拿干粮与谢文朔。谢文朔自昨夜起便水米不曾沾牙,饿得头晕眼花。 待众教众吃过干粮,方成慧将谢文朔负在背上,纵身随着叔叔便行。谢文朔见不远处周近臣正负着自家父亲,心头狂喜。苦于离得稍远,看不清父亲伤势如何,只得自家心急无计,胡思乱想。又走一会儿,众人踏上一条盘山羊肠险道,极为陡峭,后面的人只瞧见前人的足底。谢文朔自方成慧背上望出去,只见下临万丈深渊,云雾缭绕,山壁上杂树丛生,飞鸟不见,他虽不懂那“盪胸生层云”的诗句,却也觉得眼前景致奇峻无比,胸中莽然之气顿生,若非被点了哑穴,定然已欢叫出声。又兼听着身下方成慧气喘如牛,心里更是兴高采烈:“你背着老子瞧山景,这滋味可好得很哪。” 行至黄昏,太阳西斜,众人方登上山顶。谢文朔虽自小在采凉山中长大,却也从未登过这般险峻的山峰,正在寻思此处是何等地方。却见一人小跑过来,向方汉慈跪了一跪,禀道:“玄武门主,教主已经到了,请前去参见。”说着手指远处一株大树,那树枝繁叶茂,亭亭如盖。浓荫下面,数十名身着粗布白袍的人整齐肃立,雁行排开,一声咳嗽不闻,寂然如水。椅上斜倚一人,剑眉星目,面容刚毅,俊朗出尘,一身黑袍,袍角处绣着连绵不绝的北斗七星,腰缠一条银光闪烁的腰带,谢文朔自不懂那是护身软剑,只觉那人两道目光炯炯,射将过来,不怒而威,不由得悚然心惊。 方汉慈率着众人快步向前,至正中跪下,齐声道:“参见教主。” 谢文朔不识,面前此人,正是名震天下的步天神教教主步回辰。当此之时,定泰王朝将倾,天下大乱。步天神教虽自外于中原武林,却别有抱负。便如那汉末的五斗米教一般,借乱世之机,收容教众,赚取民心,声势极旺。原本西据崑崙,如今已势力已及中原。这步回辰年方三十,雄才大略,武功精奇,江湖上称为“惊天一步”,传说其身手已不逊于号称天下第一高手的少林派乌林禅师。他见众人跪拜,颌首道:“罢了。”众人礼毕,各归本位站立。 方汉慈近前一步,细细禀说一路情由,又将谢如璋与谢文朔献上。步回辰点点头,对身后一名侍卫道:“拿来。”那人捧着一大卷羊皮纸,走至谢如璋面前,铺在地上。谢文朔举目望去,只见那图上曲曲弯弯,中间又是一大块正方,方中套圆,更不知是什么东西。步回辰令道:“轻澜公子葬在何处,将地步方位画出来吧。” 谢如璋听问,抬头苦笑道:“谢家守陵,守的却不是轻澜公子陵,而是纪王陵啊。”步回辰眉毛一扬,方汉慈知他禀性高傲,不喜辩驳,便出列向步回辰一躬,谢过代言之罪,转身对谢如璋喝道:“轻澜公子被纪王逼迫殉葬,谁人不知?你装什么傻?是想与你儿子一同吃些苦头么?” 谢文朔听闻,心头大震:“轻澜公子是被纪王……被纪王逼死的?”想着这必定是一段惨酷无比的过往前事,只觉惊惶无措,生生打了个寒颤,步回辰见他打颤,知他害怕,便点头道:“问小的吧。”方汉慈躬身应命,过去解了谢文朔哑穴。谢如璋嘆道:“近臣,文朔所知的,也只有你给他讲的那些,问他不如问你?”周近臣一惊,见教主已看向自己,连忙出列躬身,将夜来谈话情形禀明,说毕,道:“谢如璋嘴紧得很,这小子想是真不知道。”方汉慈听闻此言,瞟了他一眼,静等步回辰发令。 步回辰点头道:“不错,他杀妻杀子,很是了得,且看能不能再了断了这个大儿子吧。”说着左手一摆,左列中一名青衫男子慢步出列,躬身笑道:“朱雀门井宿宿主陈叔青领命。”井宿在教中执掌刑堂,要对谢家父子用刑,自是由他来办。 谢如璋道:“教主容禀,轻澜公子被逼殉葬,只是传说,当不得真。谢家守山七代,纪王陵里外山势,都是走得熟极了的,除墓道地宫之外,并未开凿过墓殉之处。纪王修此陵墓的图形工期,皆是史有明载。我谢家父子生死都操在教主之手,岂敢欺瞒?” 方汉慈笑道:“这话瞒旁人得过,但我神教岂能受你欺哄?纪王临死之前,上遗折不愿入皇陵,只愿葬在采凉山中,为定泰永镇边关,这是冠冕堂皇的说话。我教主早已寻得纪王私录在手,其中有言,道是‘与轻澜同穴,余愿已足’。足见早已将轻澜公子尸身,葬在了墓穴之中。”谢如璋大声辩道:“青岚庄主三入采凉山,也没能寻到轻澜公子尸体。当时偷放老庄主入山,指点墓道的人,便是我谢家先祖公谢平章。若先祖公知道轻澜公子尸身何在,岂能相瞒?”他长嘆一口气,悽然说道:“老庄主寻不得公子,伤心欲狂,暴死身亡。这等人伦惨变,若是因我先祖公瞒哄造成,那得再有脸面见轻澜公子于地下?” 步回辰蹙眉深思,想这谢如璋杀妻子以防拖累,自是心狠手辣之辈,非可信之人;但谢家守山七代,一片忠义,也似是不假;转念又想自己为青岚心法费尽心思,岂有就此罢休的道理?因此对陈叔青道:“用刑。”陈叔青恭身领命,一挥手,便有属下教众抬了一个小小箱子上来。陈叔青打开箱子,取出一件薄如蝉翼,青绿闪烁的东西来,笑道:“且试试这‘孔雀罗’如何?”两名教众走上前来,架起谢文朔,将他身上衣衫撕去,陈叔青抖开那青绿布匹,紧紧裹在谢文朔身上。 “孔雀罗”着肉初始,谢文朔尚不觉如何,只微微麻痒,仿佛万千小虫在身上乱扭乱动,慢慢的,仿佛尽往肌肤深处钻去。原来这“孔雀罗”乃是陈叔青别出心裁,用剧毒孔雀胆与红猿膏等珍贵药材同煎,再泡制天蚕丝,织成布匹。此布着肉便蚀,受刑时与凌迟无异,却又偏不致命,教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谢文朔只觉遍体丝丝剧痛分明,割将上来,那“孔雀罗”上也浸出一丝一丝的血痕来。初时他还能咬牙硬抗,再过一会儿,只觉万千尖刀剜肉一般,再忍不住,惨叫出声,不似人声。身上“孔雀罗”早已不復原本颜色,被染成一片血红。 谢如璋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央道:“教主,教主,绕了小儿吧。我谢家只有这一点骨血……我是真不知道轻澜公子在何处啊……”步回辰道:“既不肯说,换‘声声慢’吧。”陈叔青应了,令那两人剥下谢文朔身上的“孔雀罗”来。谢文朔瘫倒在地,动弹不得。陈叔青自去箱中取出一支细巧银匙来,瞧上去仿佛便是普通富贵之家的茶匙,但在场的人都知道,定是一件极残忍的刑具了。 谢如璋大吼道:“教主,我实是不知轻澜公子尸身何处!”又哀恳道:“倘若我胡乱指画,纪王陵中机关甚多,教主手下折在里面,我父子二人岂不粉身碎骨?因此方不敢乱说。如今教主既以我儿性命相逼,我只能将先祖公所知的些许情形讲与教主,换我儿性命,可成?”说着磕头出血。谢文朔缓过气来,嘶声叫道:“爹,爹,我不痛!”步回辰冷笑道:“讲吧。” 谢如璋哑声道:“老庄主二进纪王陵时,实见过沈家家传宝剑‘岚气无锋’踪迹。”方汉慈紧问一句:“在哪里?”谢如璋答道:“在纪王的棺床之下,金井之中。”方汉慈失声惊道:“难道纪王以沈家宝剑做了镇墓之宝?”忽惊觉自己僭越过份,忙向步回辰躬身道:“属下多嘴插口,请教主治罪。”步回辰沉声道:“下去吧。”方汉慈忙应了,回入列中。 谢如璋回道:“非是镇墓。当初,老庄主与先祖公知纪王与公子纠缠极深,要寻公子,也只能着落在纪王陵中。老庄主一探王陵,寻遍地宫,并未找到任何殉葬之处,地宫中亦无秘道密室,陵中只得一棺。因而二探王陵之时,老庄主便猜想过纪王是否将轻澜公子的骨灰洒在棺中。纪王棺椁沉重,要在棺床上打开极是不易,非得将它偏移一旁,方有着力之处。 “老庄主运起神功,将棺椁推移数尺,露出了棺床。大凡王陵棺床,俱是砂岩雕成,不露金井。而纪王陵棺床甚是奇异,棺床中央镂出一处圆洞,镶嵌水精,映出下面的金井。 “虽然棺床奇异,但老庄主念着棺椁里爱子尸骸,更不着意,跳上棺床,便要起棺。忽然,井中寒光四起,老庄主一眼认出,正是那‘岚气无锋’的剑光!当即一掌噼下,将那厚愈盈尺的水精打得粉碎!那剑光却倏忽而逝,金井中暗沉沉的再无动静。 “老庄主心急如焚,便要跳下金井察看,被我先祖公苦苦劝住。先祖公偷偷出墓,取来绳索,将老庄主缒入井中,却再也找不着丝毫痕迹。老庄主颇识水性,潜入水中寻找,找到了纪王陵的镇墓之宝玄玉玦,却再见不着‘岚气无锋’的剑光,更别说轻澜公子的尸身了。 “老庄主虽不死心,几番寻找,终空手而归。因怕费时太长,惊动守陵士兵,老庄主与先祖公不敢开棺,将棺椁移回原位,离了纪王陵。 “第三次,老庄主再探纪王陵,开了棺椁,棺内惟有纪王尸骸,毫无骨灰痕迹。老庄主将纪王尸骸挫骨扬灰,抱憾而去。过不多久,先祖公便听说了老庄主暴病身亡的消息。心如死灰,也再不曾入陵寻找轻澜公子尸骨。但老庄主死时,认定了轻澜公子已葬在纪王陵中。因此才有后来传世的‘轻澜公子为纪王殉葬’的话头。” 谢如璋说完,一片静寂,步回辰沉吟不语。陈叔青笑道:“说来说去,还是没有轻澜公子尸身下落,那么属下这‘声声慢’,还是试用一下的好?”说着,已挑起谢文朔下巴,二指微微发力,谢文朔的嘴不由自主地便张了开来,眼见银匙在他眼前轻轻一晃,往他嘴里探来。谢文朔冷汗粼粼而下,只觉前胸后背一片冰凉。 忽有一人自步回辰身边走出,止道:“且慢。”那人年纪甚轻,相貌清俊,在一干孔武有力的步天教众中并不起眼,但甫一开口,却自有威严之色,正是四大门主之首的苍龙门门主南宫炽。陈叔青不敢怠慢,连忙拿开银匙,垂手退至一旁。那南宫炽向步回辰躬身道:“教主,属下有些疑问,想说出来请教主定夺。”他智计百出,乃是教中的智囊,步回辰点头道:“讲吧。” 南宫炽躬身应命,道:“据属下想来:玄玉虽然珍贵,却也不是什么洵世奇珍,何以天潢贵胄的纪王要用它做镇墓之宝?且玦有绝意,纪王既发愿要与轻澜公子同穴,何以用此不祥之物?但若说是此人撒谎,他并未看过纪王私录,方才那一大篇话虽无甚用处,却也编得颇圆,怎会在此处留下诺大的一个破绽?属下思来想去,疑惑不解,因此讲出来请教主与诸位兄弟共商。” 谢如璋磕头道:“决不敢欺瞒教主。这些话都是我家代代传将下来的,听说先代亦曾有人进过纪王陵,捡到过被老庄主打碎的水精残片。”众人议论纷纷,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方汉慈出列行礼,转向谢如璋探问道:“只瞧见光芒,许是青岚庄主看错了呢?” 谢如璋回道:“先祖公也曾这般私下问过老庄主。老庄主老泪纵横,言道:‘岚气无锋’随他三十余年,便如自己的臂膀一样,岂有看错的道理?那光芒寒气中带的青芒,如繁星万点,除‘岚气无锋’,天下再无一把宝剑有如此剑光。” 他说得这般细緻,实不似作伪,步回辰沉吟一刻,问道:“轸宿之下的兄弟,可已将墓顶打开了?”轸宿宿主丘锡元出列应道:“回禀教主,已经打开了。那墓室机关甚多,折了两位兄弟,如今我们开的洞穴避开了机括,属下进地宫查探了一番,并无异样。”步回辰起身道:“既如此,我等进墓查探一番再说吧。在此问话,实在大费辰光。”示意将谢家父子带上前去,一同进墓。 谢文朔被两人推着,跌跌撞撞地跟着父亲行走,身上伤口既痛,又害怕那步天教中千奇百怪的刑法,只好拼命地胡思乱想,来压制恐惧,忽然想起一事,便悄声问父亲道:“爹,那四皇子……四皇子为什么要逼死轻澜公子?” 谢如璋听问,回头异样地瞟了儿子一眼,道:“谁告诉你四皇子便是纪王?四皇子一生一世,未得封王。纪王乃是他的大哥,大皇子郑骧。” 作者有话要说: 第6章 墓中奇遇 众人向前行走不远,便见山峰峦尖之下,山石重垒的山坡之旁,已掘出个一丈来宽的洞口。其时太阳落山,山尖上漫起厚厚浓雾,步天教教众点起火把,将洞口处照得通明透亮。一道绳梯延入洞内,一名教众推了谢文朔一把,喝道:“下去!”谢如璋抢道:“让我先下吧。”说着便蹲身下去,一步一步地爬下洞口。谢文朔明白父亲痛惜爱护之意,连忙跟着父亲,忍着周身伤痛,爬了下去,洞底亦有人接应。在他们之后,方汉慈,南宫炽等一一爬下,最后便是步回辰。 第5页 纪王陵玄宫,修在这座山的山腹之中,那山腹本是天成地设的一个山洞,被选中作了王陵,所胜在难入难寻;所败在洞壁不规则,无皇家地臻全美之重。当年建陵工匠穷尽心力,方将山洞下半部凿作正方,开通石道,建好三重石门,将绕山栈道拆除,使纪王陵成为了“猿猱欲度愁攀援”的绝地。两百年来,除了青岚庄主,再无人能进入此间。也正因如此,纪王尸骨被沈君山毁坏之事,也一直无人发现。 众人进入玄宫,便见那丈许黑漆椁室静静地置在雕镂精美的棺床之上,仿佛自被放入此处后便从未移动过。但地上尘埃之中,依然有水精光芒在火光中间或一闪,又令人想起谢如璋方才的讲述,想起沈君山激痛焦怒之下的那惊天一掌,想起那一闪无踪的‘岚气无锋’,想起那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谜踪两百年的青岚少主,沈渊沈轻澜。 方汉慈与白虎门主庄鸿轩纵身跃上高大的棺床,两人四掌,按在椁室一侧,只听轧轧数声,那棺椁微晃,却只动了方寸,半日,方汉慈与庄鸿轩撤了掌,气喘吁吁。方汉慈道:“这椁重得紧,南宫门主也来帮个忙吧。” 步回辰微微皱眉,亲自跃上棺床,双掌齐出,拍向椁室。那椁除棺盖用梓木之外,尽是石岩雕成,当有四五百斤上下。步回辰气沉丹田,看准椁室与棺床松脱之处,掌中内力排山倒海,涌将过去,只听响声大作,那棺椁缓缓移动,方汉慈与庄鸿轩连忙跟着运气推动,不一忽儿,椁室已滑至棺床一旁,露出一个黑洞,众人伸颈瞧去,正是金井所在。 那金井三尺见方,暗沉沉的并不起眼。苍龙门下角宿宿主江腾蛟最善水性,便令人取来长绳,系在腰间,如沈君山当年一般,下入井中。 众人在地面上相候,见那绳子越来越短,江腾蛟却不见踪影。半个时辰过去,正忧急间,忽听“忽啦”一声,江腾蛟出水,向上大叫,众人将他拉将上来,见他冻得唇色青白,早有人备下热腾腾姜汤,与他驱寒。 江腾蛟身子略暖,便向步回辰禀道:“禀教主,一般金井皆通泉眼,这金井下通的,却是一条暗河,属下往下游摸索半日,水流甚急,山腹中有孔,听那水声,当是落入了半山腰的飞瀑潭中。属下在河底仔细寻找,并未有什么发现。”说着从腰中取出黑沉沉一样东西来,道:“这是金井壁上嵌宝处的宝盒,属下取来了,请教主观看。” 方成慧离他最近,连忙上前取过,一手打开,见里面一块玄玉,雕镂成玦,忙单膝跪地,奉在步回辰面前。步回辰与众门主细看之下,那玄玉龙纹雕饰,宝光悦目,触手温润,实是一件难得的珍宝。但步回辰等人何等人物,见过多少奇珍异宝,岂能将这块玉玦瞧在眼内?均觉南宫炽的猜测有理,以这玄玉玦作纪王陵镇墓之宝,实是有些不像样。 南宫炽忽然伸手,取过玉玦细细观看,半晌道:“教主,这不对!”步回辰立知有异,问道:“哪里不对?” 南宫炽道:“这龙纹奇异,礼制皆为九龙逐日,岂有八龙之理?”步回辰细数玉玦龙纹,果然只有八条,当即道:“残璧作玦!”南宫炽默默点头。 原来玉器珍贵,若玉环,玉璧等器皿受损,主人捨不得丢弃,常请玉工将破损之处截去,做成玉玦使用。但天家何等富贵,岂能有这般小户抠索气象?纪王以此残璧作成的玉玦作镇墓之宝,想来定有深意。南宫炽下令,立即有人将纪王陵中殉葬的珍宝清单奉上,但查来查去,俱不见有与玄玉相关的物品。众人猜测一番,皆无主意。江腾蛟道:“教主,方才属下只寻了下游,如今再往上游寻去,可好?”步回辰点头答应。江腾蛟便又下井潜去。 众人知他水性极高,在水中闭气,小半个时辰也只当戏耍,因此耐心相待。便早有人将坐椅铺好,请步回辰坐下等候。谢文朔见状,想道:“这人好会享福,动一动就有人侍候。”想着,又觉得浑身发软,只觉饿得脱了力,便对身边教众道:“你们有椅子吊下来,怎么不吊些吃的下来?”那教众瞪眼喝道:“住嘴!” 步回辰听他说话,点点头道:“大傢伙儿辛苦了,玄武门主令人送些吃食下来吧。”方汉慈应了一声,自去安排。那些教众在玄宫之中待了许久,也自疲累,听闻甚是欢喜。待干粮送到,便有人递了些与谢家父子,谢文朔抱着饼子坐在地上大嚼,欢喜道:“这饼烙得真香,猪油放得好足。”又想起自家小弟来,心酸自己与父亲如今存亡未卜,不能带些回去,与小弟解馋。 又等得半个时辰,忽听江腾蛟在井中颤声高叫:“教主,我寻着了!……寻着了一具尸首!”这一声,不谙惊天霹雳,众人大哗,俱涌到了井边去,连谢家父子,也身不由已的挤到了棺床边。 惟步回辰与南宫炽未动,南宫炽低声对步回辰道:“不对。”步回辰点头道:“不错。”两人皆想到,若真是沈渊尸骸,两百年间也早该化为白骨,岂有还是完尸的道理? 说话间众人已将江腾蛟及那具尸身缒上地面,那尸体衣衫破碎,却是袄裙式样,竟是个女子!有教众上前查看,忽听谢文朔惨唿一声:“娘!”扑上来推开众人,抚尸大哭。 步回辰脸色一凝,道:“不对!”南宫炽眉头一皱,便听乱中掌风唿啸,谢如璋大吼:“文朔,带着小望儿快逃!”众人措手不及间,已被他击倒数人,方汉慈等高手在后,又因墓室拥塞,一时不得上前。南宫炽伸掌在教主坐榻上一撑,腾空而起,越过众人头顶,已扑到谢如璋身边,伸手便抓要跳入水中的谢文朔,谢如璋错步一挡,噗的一声,南宫炽五指俱插入了谢如璋胸膛。耳中只听得“扑通”一声,正是被谢如璋推落金井的谢文朔入水之声。 第7章 暗河冰棺 谢文朔刚从母亲臂中拉出小弟,已听得父亲大唿,连忙搂起小弟,纵身向金井中跃去,父亲又在他背上勐推一把,因此顺利入水。他亦识水性,连忙一臂环在小弟腋下,一臂划水,向下游游去。他心知自己水中功夫绝比不得江腾蛟,因此将所有希望都寄在江腾蛟所说的山腹孔洞中,哪怕是跌入飞瀑潭中摔死,却也顾不得了。正游间,忽听身后水声大作,江腾蛟已率着数名教众,自后追寻而来。 谢文朔拼命划水,但他又如何能胜得过江腾蛟等人?倏忽之间,江腾蛟已至他身畔,伸手便来捞他环着弟弟的左臂。谢文朔哪里肯将弟弟让与他人?狠命在水中转了半个圈子,一拳打向江腾蛟。江腾蛟一手格开来拳,另一教众已从另一边掩上,捉住了谢文朔左臂。谢文朔大骇,一式“足轻电影”向上撩出,因水流甚急,那教众竟未察觉他水下足法,被一脚踢中下腹,痛得松开了手。谢文朔也因这上踢之势,整个身子沉入水下。 他这一足之势甚勐,兼之水流湍急无比,又将谢文朔与江腾蛟等人的距离拉开了丈许,谢文朔正要将弟弟托出水面,忽听江腾蛟大叫:“小心!”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子已狠狠地撞上了一堵石壁!耳听轰隆隆巨响,便觉身子一轻,已从一处洞口中跌落下去!耳中听见一人惨叫连连,知是与自己一同跌落的步天教教徒。虽知必定无幸,却依旧紧紧地抓住自家小弟:“便是死,也要死在一处!” 忽听噼啪一声,只觉身子被无数枝叶划过,谢文朔连忙伸手乱抓,一把捉住了一根粗大的树枝,幸而他方才吃饱肚子,如今已有些力气,因此一手捉住树枝,一手抱着小弟文望,晃晃悠悠地吊在了半空之中。 原来这暗河在半山腰淌出的这道飞瀑,洞口本小,因此挡住了谢文朔。不想年深月久,山壁被水沖刷得脆了,被谢文朔一撞之下,再承受不住,破壁而出。原本飞瀑两边就长着老树藤蔓,却正好有一枝挂住了谢文朔。 此时正值凌晨时分,山间浓雾忽散忽聚,一时露出满天星光。谢文朔看着足边影影绰绰又有一根粗枝斜出,急忙伸足勾住。他出身山中乡里,又兼自小习武,身手敏捷,攀椽爬树不下于灵猴,因此终于带着弟弟在一根枝上骑坐稳当。他生怕弟弟跌下,又扯来藤蔓,将两人系在一处,方抱起一动不动的弟弟叫道:“小望儿,望儿!”生怕弟弟已遭不测。待试着弟弟仍有心跳唿吸,方放了一半心。便伸手摺下几枝树叶,将上面的水滴洒在弟弟脸上,柔声唤道:“望儿,小望儿。”又是摩抚胸膛,又是按掐人中,忙了老半天,才听见谢文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谢文朔见弟弟无恙,欣喜若狂。想起方才还有半个饼子未吃,乱中塞在了怀中,忙掏出来递给弟弟。谢文望虽受惊过度,但也是饿了一天,捧着香喷喷的烙饼,再顾不得其它,一口咬下,大吃大嚼起来。 谢文朔向弟弟细问别后情形,谢文望虽说不大清慡,却也好歹说了个大概。原来他与母亲被父亲吩咐躲进水窖,本是躲在水脉之旁,后来因上头火势甚大,烧穿了地板,水窖中存身不得。母亲便抱着他爬进暗道,因水滑道黑,便跌落了暗河之中,被水沖走。母亲至死亦紧紧将他护在怀中,因此谢文望不曾受伤,捡回了一条小命。 谢文朔想起父母,伤心落泪,却见弟弟又要大哭,连忙哄道:“乖小望儿不要哭,哥哥在这里。”谢文望年纪幼小,又累又吓,终于在大哥怀里沉沉睡去。谢文朔也是累了一天,将自己与弟弟牢牢绑在树枝上,便也迷迷煳煳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谢文朔只觉得浑身冰冷,睁眼一看,原来因昨日他撞开洞口,因此瀑布也宽了丈许,飞珠溅玉,洒得兄弟俩遍身透湿。谢文朔忧心弟弟,便要带着他爬离此地。四面一看,只连连叫苦。他们所在之处,上依绝壁,下临深渊,便是山中老猿也无路可走,更何况是带着幼弟的谢文朔! 他定了定神,见左近长着一树枇杷,黄艷艷的,甚是诱人,连忙伸手采了一些,叫醒文望同吃。文望孩子心性,早忘记了悲苦,捧着枇杷吃得兴高采烈。谢文朔看着心酸,便又带着弟弟爬近那树,伸手去采更远处的果实。一拉之下,忽见那青枝绿叶下,竟隐着一个小小洞穴。 谢文朔心道:“左右是个死,何不爬进去瞧瞧?”于是带着弟弟爬过几根树枝,爬到了洞穴之边。那洞穴虽不甚大,却也能让兄弟俩慢慢挤将入去。谢文朔让弟弟跟在后面,自己在前探路,爬了进去。 那洞甚深,但越爬越是开阔,谢文朔先是手足并用,后来竟能弯腰行走,文望身量甚小,已能站立。兄弟俩一前一后,踽踽前行。 又走一阵,谢文朔侧耳细听,听见水声潺潺,暗想:“可别又是走到那条暗河边了?那些恶人也不知道走了没有?”一想起步天教众,便又想起父亲凶吉不知,自己与弟弟已没了母亲,若再没了父亲,便是孤苦无依的孤儿了。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得带着弟弟继续前行,又走一程,见一条小河自足下流过,他捧水给弟弟洗脸,自己也撩起水来洗了一把,忽觉眼中有暗芒划过,仔细一看,却是附近石壁上,微有暗光。心中一喜,想到许是寻到了洞口?便拉着弟弟,快步随着暗光走去。 那暗光隐在一处弯道之后,谢文朔听着水声大作,也不知如何,循声转过弯道,兄弟二人忽地惊得目瞪口呆—— 那弯道转过后豁然开朗,竟是一个巨大的山洞,洞穴深处便是暗河的源头,那源头之上,竖着一块巨大无比的冰壁。暗河之水从其下无穷无尽地涌出,那冰壁却仿佛万古不化般,晶光闪烁地立于山窍之间。 而那冰壁之中,凝冻着一个人,一个白衣孤冷,双目微阖的年轻人。 谢文朔忽地福至心灵,灵台澄明:“难道,这便是青岚少主,沈渊沈轻澜?” 第8章 平生仅见 他细瞧那冰壁,实不知是如何冻成。沈渊立在壁内,似半沉半浮于其中,衣袂飘扬,赤足散发,身侧一柄宝剑,寒芒闪闪,定是那“岚气无锋”了。谢文朔忆起父亲说的话,想不出宝剑冻在其间,又如何能到金井之下,令沈君山瞧见? 他想不出来,便也不再去想,只细看沈渊面容。那沈渊长睫轻阖,好似沉睡于冰中一般,脸庞毫无血色,肌肤白得近乎透明,已无活气。惟秀眉凤目,薄唇挺鼻,一派英挺俊秀,端的是难画难描。谢文朔年纪尚轻,并未见过多少世面,惟这两日间,会了不少步天教中的当世英豪俊杰。他也不懂什么面相气质,只觉平生所见之人,无一人能及得上面前这位已去世多年的青岚少主,沈渊沈轻澜。 谢文望不懂哥哥心中激盪,怯生生地拉了拉哥哥的手,道:“哥哥,我怕……” 谢文朔回过神来,忙哄着文望道:“小望儿乖,莫怕,你瞧这个哥哥多漂亮……”谢文望瘪着嘴道:“哥哥,我要爹爹,要娘……” 一声“爹爹”,勐地将仿若梦中的谢文朔惊醒过来:“爹爹!我怎么忘了爹爹?他……他们不就是要找轻澜公子的吗?如今我找见了轻澜公子,可以去换回我爹爹了!” 他再不敢瞧那冰壁一眼,拉起文望便走,只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污浊不堪,亵渎了轻澜公子。可是想到父亲,他便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定要将父亲从恶人手中救将出来。 他竭力将不愿思想的念头从脑中驱出,因此要极力想些别事来扰乱思绪,想道:“我要救爹爹……却要去哪里救爹爹?方才我与小望儿是从下游落出去的,这里却是河的源头……我家又不在这座山中,小望儿与娘是如何被冲过来的?这河当真古怪得紧……现下我又去哪里寻爹爹?” 第6页 他拉着弟弟走到河边,想了又想,终于哄着文望道:“小望儿,哥哥下去瞧一瞧,马上回来寻你,呵。”谢文望这两日受尽了惊吓,闻听立刻大哭起来,拉住哥哥衣角道:“哥哥不要走……小望儿害怕……望儿要娘……”谢文朔费尽唇舌,才将他哄住了。虽是止了哭,文望却死死抱住谢文朔左臂,不肯放手。 谢文朔只得半哄半骗,又劝了许久,文望方抽抽答答地放了手。谢文朔搀他在河边一块石上坐上,自己淌水下河,顺着水流方向走去。走了几步,见又是石壁弯折,方转过去,忽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这一撞之势甚大,谢文朔踉踉跄跄退了数步,撞在石壁上,骇得通体冰冷。那人也被吓一大跳,倒退数步扎下势子。两人互相定睛细看,同时叫了出来:“是你!”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步天教的江腾蛟。他不曾追到谢家兄弟,还折了一名教众。垂头丧气回去向教主请罪,步回辰倒并不责怪,又命他再往上游探查。原来步回辰与南宫炽等人计议:谢家母子在暗河中出现,这暗河必有古怪,非探个水落石出不可。江腾蛟便又多带人手下水,又令人砍树作筏,放入河中,因此也越走越远。他们在上游四处查探。数次无功而返之后,终于寻到了另一处暗道,潜过了两处河段,游到此间,觉得河流平缓,于是上岸探查。其余人等水性皆不如他,落在后面。他最先上岸,因此正好撞上了谢文朔。 谢文朔见是他,立刻挡在石壁通道之前,道:“那……那个什么教主呢?”江腾蛟正要上前擒住他,听他这般无礼问询,心知有异,反问道:“怎么?”谢文朔道:“我要寻他,叫他放了我爹爹。”江腾蛟冷哼一声,道:“那么你自去见教主说吧。”说着对背后上岸的几名下属吩咐一声:“带他去见教主。”说着就要前行。 谢文朔左掌一竖,一式“奔宵万里”守住门户,打定了主意:“不能让他们瞧见轻澜公子。”江腾蛟眉毛一扬,喝道:“捉住他!”几名教众从水中跃上,当先一人挥起左拳,向谢文朔噼头盖脸的打将过来。谢文朔不识是少林罗汉拳中的“迦叶降龙”一式,只觉力大势勐,知道自己万挡不住,本要闪身避开,却又不肯让出通道口来,只得移步沉身,一招“超光十影”,掌风中忽左忽右,化出数十个拳头,向那人胸膛打去。那人拳招尚未用老,见他拳法精妙,不敢硬打,拳头一挥,打在他肩头之上,痛彻心肺。 他毫无江湖经验,亦不识作伪掩饰,因此只这蛮挡的一式,便让江腾蛟看出异样,猜想他严守身后通道,必有古怪。因此大步上前,右手骈指一晃,径点谢文朔左掌手腕“神门”穴,谢文朔连忙撤掌招架。但江腾蛟曾得步回辰指点武功,非是普通教众可比,剎那间右手变指为抓,使小擒拿手径抓他左手“阳谷”“养老”二穴,谢文朔不及他变招之快,只觉左腕一紧,仿佛被一个铁圈套住一般,要穴被制,半身酸麻。但听江腾蛟喝道:“去吧!”右手一挥,将他一把提起,狠狠摔入水中! 谢文望哭着扑上来叫道:“哥哥,哥哥!”几名教众上来抓住谢文望,又反剪谢文朔双臂,将他擒得动弹不得。江腾蛟也不理会,自转过石壁通道里去。一剎那间,谢文朔听见他脚步骤止,通道内一片死寂!只觉心下一片冰凉:“他瞧见了,他瞧见轻澜公子了!” 一干教众不知发生何事,有人叫道:“江宿主,可安好?”忽听江腾蛟大声狂笑,边笑边自石壁后转将出来,狂唿乱吼道:“找到了!找到轻澜公子了!快去禀报教主!”有人答应一声,重跳下河道。 步回辰等人听得禀报,连忙一一自金井下来,有教众备下小船,通过暗河,到了冰壁之前。谢文朔见到步回辰,拼命挣扎,叫道:“是我找到轻澜公子的,我爹呢?”方成慧正随在叔叔身后,听他乱叫,噼面给他一个耳光,斥道:“住嘴!” 步回辰自不理会这些琐屑,快步前去,细瞧那冰壁;南宫炽见洞中虽有隙透出微光,却仍是阴暗,忙命人在洞壁四周点上火把,照得洞中一片通明透亮。众人也无人理睬谢文朔的挣扎叫唤,俱奔上去瞧那冰壁,啧啧赞嘆,猜度不已。惟周近臣见文朔文望兄弟俩可怜,又念着自己与谢如璋有结义之情,便低声道:“不必乱喊了。教主寻得轻澜公子,自不会难为你们。你们的爹爹方才已经……唉……他也是为了救你活命……”谢文朔甫听此言,已明白爹爹无幸,仿佛被雷噼电击一般,腿一软,附着弟弟一起瘫坐在地上。 第9章 棺中活尸 步回辰细瞧那冰壁,与南宫炽等人计议一回,皆不知那冰壁是用什么凝成,却又能在山中百年不化。有人取精钢刀剑砍斫噼削,刀刃到处,只得几条白印,冰壁巍然不动。方成慧站在叔叔身边,呆呆瞧着冰壁中沈渊俊美容颜,浑不知众人所议何事。 南宫炽忽道:“教主,轻澜公子胸口好似有物?”众人盯着细看,见沈渊只着单袍,一条玉带拦腰结束,衣襟半开半露,确有小小一块黑色印在胸口,奈何冰壁晶莹闪烁,看不清楚。步回辰皱眉一霎,忽地哼了一声,跃起丈许,伸出右掌,向冰壁按去。 那冰壁光滑无比,便是壁虎虫蚁只怕也爬不上去。但步回辰这一掌,毫无花巧,纯以他步家家传内功“仙吕千转”,内劲千转而凝聚一掌,其内力之纯之烈者,当世无双!这般排山倒海的一掌按上,那冰壁微晃,已被他掌力融出一个浅浅掌印来。步回辰借这一掌之印,使出“壁虎游墙功”,已附在冰壁之上。他定睛细看,总算看清楚那物乃是一块小小玄玉,想来正是那纪王陵中玄玉玦所缺的那一块。那玉作水滴之形,嵌在沈渊胸口肌肤之中,上有弯曲花纹文字,却并非那块玄玉玦所镂龙纹,步回辰虽不辩其意,忖度当是符文咒术。胸中一紧,心知沈渊当年的遭际,当是不忍言说的惨酷无伦。 方才他远观之时,只见沈渊凤目微阖,容颜晶莹,除肤色毫无活人气之外,其余再无异状,便仿佛睡着了一般。而此时他离沈渊脸庞极近,方见沈渊眼睛并未全闭,长睫下微露眼眸,仿佛与他隔着冰壁相视一般。步回辰心头微震,只见那星眸一线,凝在冰中,虽晶莹有光,却透出一片痛断肝肠的茫然。 他不忍再看,又觉掌中寒气逼迫,右臂酸麻,便要撤掌跃下。忽见沈渊额顶三寸处有光闪烁,细细一看,见是一颗灿烂夺目的珠子,似水精而寒有过之,似珍珠却不似珍珠之柔和,因在冰中,光华不露。他不知是为何物,不及思索,纵身跃回原处,南宫炽等涌过来,皆贊教主神功惊世骇俗。 听步回辰将所见情形说完,众人皆不知如何是好,众说纷纭,却无一人有打开冰壁的法子。南宫炽沉吟一刻,道:“教主,那玄玉有何用处,属下不知。不过那粒珠子……”步回辰见他迟疑,便道:“说出来大家参究吧。” 南宫炽躬身道:“是。”思索着道:“属下曾在方外异记中读到过:西域有异珠,能入沙生水,入水凝冰,其光如日,其晕如月,沙漠之国,皆视为至宝。此珠生水凝冰,皆浮于上,不落尘埃,因此名‘辟尘珠’……”步回辰聆听他背诵,凝思一番,慢慢道:“我们所得的纪王书信中,确是提到过:西域小国献异宝寒珠于文德帝,后因纪王巡边有功,因此文德帝赏赐于他……”方汉慈忙道:“若是如此,轻澜公子被凝在冰中,当是此珠的缘故了?”步回辰点点头,嗯了一声。下令道:“取锋利兵器,并火烷鼠皮袋过来。”说着坐回座榻之中,盘膝用功。众人不敢打扰,安排布置,环伺左右。 谢文朔此时,却回过神来,想着自己兄弟二人失了双亲,自已身为长兄,必须抚育幼弟长大。因此强忍伤痛,见众人不大理会自己兄弟二人,便悄悄挪至文望身边,抱住了小弟。文望被兄长搂住,有了依傍,抽抽咽咽地止了哭泣。看守他们的教众见他不哭,也觉省心,便不加理会。 一时江腾蛟等人将步回辰吩咐的东西取到,十数把利刃在步回辰面前一字儿排开。步回辰运功已毕,取了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又取过精钢锁子护臂戴上,将火烷鼠皮袋掖在腰间,凝气于掌,再次跃上。这一次却不是以内力融冰,而是力透匕首,大喝一声,直向那“辟尘珠”插去。 那匕首是削金断玉的利器,步回辰的“仙吕千转”之功更是非同寻常,当此一刺,便是精钢顽石也得噼成两半,那冰壁却只是微微晃动,匕首尖入冰三寸,再刺不进去。步回辰左手着力于匕首之上,右掌运起内劲,一点一点地将匕首逼将进去。如此一炷香功夫,步回辰满身大汗,那匕首尖却也已到了“辟尘珠”之前。步回辰又是一声大喝,狠狠一掌拍在匕首之上,一转一剜,那珠子果然松动起来,冰面上出现无数细小裂fèng。步回辰将火烷鼠皮袋套在掌上,第三掌拍出,那珠子周围的冰纷纷碎裂,步回辰右手轻探,已将珠子握在了皮袋之中。那皮袋乃是异鼠皮毛制成,无火亦有热气蒸腾,正是这“辟尘珠”的克星。 立时,轰隆碎冰之声大作,步回辰身子一轻,自半空虚摔下来。原是冰壁碎裂,他无着力之处,因而立即左足踢出,身子腾起,忽见面前白影晃动,他轻舒猿臂,已将摔出冰壁的沈渊身子接住。南宫炽庄鸿轩两人早已跃上半空,一左一右护住教主,跃回到河道之上。那暗河源头扩大,流水夹着冰块,奔腾澎湃,向外奔涌而去。 步回辰将湿淋淋的沈渊尸首放在地上,不住喘气,方汉慈连忙上前,扶教主入座休息。南宫炽附身查看沈渊尸首,瞧了一忽儿嘴唇,又以银针探查沈渊喉咙,半晌,抽出银针,见银针生光,道:“禀教主,轻澜公子当如纪王所言……乃是被活灌水银而死。” 步回辰正在用功,听闻此言,嗯了一声,道:“如此看来,纪王私录不假。那便带他尸首出去,好生安葬便是。将那条玉带取下来吧。”南宫炽答应一声,解下沈渊腰中玉带,躬身奉上。步回辰接过玉带,指力带上内劲,捏开机括,从中抽出一条细长的革捲来,他展开瞧了一眼,见革上刺满小字图纹,尽是武功心法,满意道:“纪王私录之中,所言当真不错,轻澜公子玉带之内,果然藏有青岚绝学。”众人齐道:“恭祝教主武功冠绝天下!” 步回辰微笑道:“武功冠绝天下,却不是最要紧的。南宫,鸿轩再练几年,只怕也不惧少林的那群老和尚。只是咱们忙着练功,分了心思,恐怕于大事有碍。妙在青岚心法入门极易,神教教众一齐修习,临阵必定以一当百,我教图谋天下,大事可成。”众人方知他打得是这个主意,一听人人皆有练成高深武功的机会,不禁兴高采烈,大唿:“教主圣明!” 南宫炽忽然惊道:“咦?”教众正在欢唿,盖过了他的诧异之声。惟步回辰耳力极敏,伸手止住一众欢声,问道:“南宫,怎么?” 南宫炽满脸异色,指着沈渊尸首道:“属下……属下方才以针刺入轻澜公子喉咙,当有细孔。可是现在……”他手指沈渊喉头,众人看去,只见那里肌肤光滑,毫无痕迹。方汉慈道:“这可奇了,便是活人的伤也好不了这么快啊。” 南宫炽微一沉吟,走到步回辰身边,道:“请教主将那玄玉玦赐属下一观。”步回辰知他是猜想沈渊胸间玄玉有异,示意捧着宝盒的侍从将玄玉玦奉上。南宫炽接过,又吩咐道:“将轻澜公子胸前玄玉取下来。” 方成慧自见到沈渊容貌之后,一直神思飘忽。他本是好色之徒,见了这等惊世容色,岂有不爱的道理?早动了龙阳之兴,心道:“可惜已经死了……便是摸上一摸,也得趣儿……”又碍着在教主面前,不能一近美色。正抱憾间,忽听南宫炽命令,心头大喜,连忙应了,在沈渊身边附下身来,顺势在沈渊赤足上轻轻一捏,方在身侧跪下。步回辰眼神极利,一眼瞧见,心中一恶,皱了皱眉。 方成慧扯开沈渊衣襟,伸手去摸那块玄玉,那玄玉嵌在沈渊胸上,仿佛已生在了血肉之中。方成慧一摸之下,觉得生得甚牢,五指成钩,意欲抠将下来。 众人只听得“咔叭”一声,方成慧缓缓软倒在沈渊身上。方汉慈一惊,脱口叫道:“小九儿!”便见方成慧身躯又动了起来,滑落一旁,轻澜公子自他身下,缓缓支起身来,吃力道:“水……” 第10章 生死剧斗 众人大惊失色,不知他是人是鬼?又见他一举手便捏断了方成慧颈骨,更是骇然。幸而步天神教教规严肃,此次前来的,又多是教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因此虽惊不乱,俱瞪大眼睛瞧着眼前异变。步回辰慢慢立起,紧紧盯住沈渊,南宫炽抢前一步,挡在他前面。 沈渊伸手慢慢抚过额间髮丝,湿润黑髮沾在颊间,更显得他颜如霜雪。不知是否因为两百年前受苦太深,他的身子瘦得惊人,一只縴手骨节毕现,指尖上还带着方才拧断方成慧颈骨之时,抓破肌肤留下的血迹,他凝目瞧了一瞬,忽地伸舌舔了一舔,又看了看半伏在自己身上的方成慧,看见了颈上血痕,一把伸手抓起方成慧髮髻,提将起来,一口便咬上他的颈项血管!方成慧新死,鲜血尚热,他大口吮吸,咽喉耸动,极是饥渴模样。 第7页 方汉慈心念一动,忽地上前,拱手道:“小人见过轻澜公子。”沈渊斜眼瞟他,又吮几口鲜血,方放下方成慧尸身,道:“你是谁?”方汉慈陪笑道:“小人奉老庄主之命,前来寻公子。”沈渊道:“我不曾在青岚山庄见过你。” 方汉慈恳切道:“公子失踪一年多了,老庄主四下寻找,江湖上的朋友也有相帮寻找的。我等丐帮中人,消息最广,因此寻到这里。”他临机编谎,因此说得极是简单模煳。生怕沈渊起疑,又道:“如今既寻得公子,便请公子与小人一起出山。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待出去小人再一一细说与公子知晓,可好?” 沈渊轻轻一笑,道:“自然不好——方才是你叫的‘小九儿’吧?他是你什么人?你倒也捨得下!”说着挥开方成慧尸体,忽地右手轻挥,骈指直取方汉慈双目!方汉慈本是半蹲半跪在沈渊身侧,见势不妙,上身一个“铁板桥”,避开沈渊双指,右掌带风,护住要害门户。不料沈渊动作更快,右手随势一撤,掌势精奇,掌缘自方汉慈喉边划过。方汉慈只觉喉间掌风凛冽,只暗叫一声:“我命休矣!”已被沈渊翻手一掌,清清脆脆地打了个耳光!他只觉脸颊肿痛,眼冒金星,吓得全身冰凉,耳中只听得沈渊冷笑道:“这点儿微末小技的武功,也敢来公子爷面前现眼!”方汉慈立觉后颈一紧,身子乘云驾雾一般飞出,已被沈渊随手扔了出去。在人群中旁观的谢文朔本就仇恨魔教中人,今见欺凌自己的方成慧被杀,方汉慈在沈渊手下,也如被猫戏耍的老鼠一般,高兴得在心中大声叫好,只不敢露出来罢了。 沈渊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来,凤目一扫,已经盯住了人丛中身着黑袍的步回辰,似笑非笑地道:“我倒不知,魔教教主几时入了丐帮?” 步回辰一惊,方知传说中沈渊聪敏过人,并非谥美之辞。短短两句对答,识破方汉慈,看清自己来路,这等敏锐明断,自已教中,无一人可比肩。他正要说话,沈渊已冷笑道:“为我沈家武功而来的吧?小子,也不瞧你配还是不配!”忽地纵身而起,白衣飘飘,身法带风,直向步回辰扑来!南宫炽立时跃起,一掌噼出,以阻沈渊来势。 他心知方汉慈乃教中四大门主之一,武功在教中已是一等一的高手,便是自己,也要与他走上数百招才能分出胜负,沈渊方才只用一只右手,便将方汉慈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其武功自是深不可测。因此这一掌尽了全力,本以为沈渊会与他内力相拼,因此运起毕生内劲,如潮般涌将过去,只求自己能多撑一时,令教中高手能趁沈渊分不开身之际,偷袭得手。不想沈渊手掌只与他一触即离,借势斜飞而出,在石壁上有如惊鸿轻点,霎时间自河道上方滑过,身法美妙已极。但见一道白影划过人群,立时山洞中惨叫连连,几名教众有的身首异处,有的开膛破肚,另一人更是惨不忍睹,竟是自腰间被噼为两半!上半身扎进河道,嚎叫声自水流裹卷而去;而下半身则还在地上蠕蠕动弹,血流遍地,触目惊心。沈渊已笑吟吟地立在河岸边,掌中执着的,正是他方才自步回辰身边心腹教众手中夺来的“岚气无锋”! 他瞧定步回辰,冷冰冰道:“将我的腰带交出来,饶你不死!”步回辰目光一寒,正要说话,却正迎上沈渊眼睛。一眼便瞧见那凤目流光,横波洌滟。忽地忆起当时冰中所见之时,星眸茫然,如今重见这双眼睛顾盼生辉,只觉心中异样。他心知此剧斗关头,绝不该如此心猿意马,连忙咬牙定住心神,伸手从身边一名侍从手中取过一柄长剑,朗声应道:“与轻澜公子比武,我不敢托大,便用兵刃吧。”沈渊晒笑道:“当说你识趣还是不识趣呢?进招吧!” 步回辰长剑一摆,手捏剑诀,腾身跃上半空,一式“长虹当空”,直向沈渊刺去。这一招乍看之下,平淡无奇,实则有七式后招伏下,无论对手是举剑招架还是挟势反击,都须落入这七式后招的彀中,一旦被此剑势所缠,便破绽迭出。沈渊剑尖上指,斜斜划个圈儿,避开步回辰剑锋,长臂暴伸,一剑撩向步回辰执剑的右手手腕,剑法奇诡而快如电闪,不必与步回辰剑势相缠,只怕就要削上他的右腕。步回辰心知不好,险中求破,左手剑诀递出,在“岚气无锋”平剑上借势一点,身随剑起,避开了这一削。只觉指尖一痛,知道自己虽未碰沈渊宝剑锋刃,却已被“岚气无锋“的剑气划伤了皮肤。方才只要错得半点,左手四根手指必然无幸。两人虽只交一招,但均神妙绝伦。众人已看得目炫神迷,心惊胆裂。 沈渊贊道:“不错,比方才的那些蠢货要像样些。”说话间已腾身而上,随着步回辰的落势,刷刷刷左右四剑剌刺势奇崛,一夫当关而万夫莫开,此剑招暗合山势,沉勐凝重中暗含绝世锋锐,万难挡避。步回辰身在半空,无着力之处,沈渊正是看准这一点,方出此招,剑如扇屏,将他下落之势封堵殆尽。这一招狠毒之极,步回辰方才点他宝剑平处跃起,势勐力大,因而落势也极快,电光火石之间,便有如方才那落水教众一般的腰斩之祸! 南宫炽见状大惊,他本早已执剑在手,立即和身扑上,长剑直斫沈渊右臂。这是釜底抽薪的法子,沈渊非撤招挡架不可,便是因此将自己送到沈渊剑锋之下,那也顾不得了。沈渊笑道:“好忠心的奴才!”右臂剑式如恆,左手长袖一卷,袖中掌风扑出,已阻住南宫炽来势,二指轻探,南宫炽只觉手中兵刃如遭钢铸,被沈渊夹在指间,动弹不得。 步回辰见沈渊剑锋已到身侧,忽地腰身轻扭,如蛇翻卷一般,半避过剑风来势。右手一挥,长剑架住沈渊宝剑,只听“啪”的一声,手中剑已被“岚气无锋”斫断。步回辰却也避过了这险至极处的一招,飘飘落地,忽见眼前青光闪动。原来沈渊已变指为抓,使小擒拿手夺过了南宫炽掌中长剑,随手向步回辰掷了过来。步回辰见来势汹汹,急忙错步闪避,险险避过,只听“刺啦”一声闷响,那长剑已扎入石壁两寸有余。这手暗器功夫,看得众人惊骇万分,舌挢不下,皆知教主与苍龙门主已在生死桥边转了个来回。 步回辰稍定心神,忽听数声微响,足边落下一样东西。低头一看,正是那条玉带。原来方才沈渊剑气已划破他的衣襟,怀中的玉带自然掉了出来。他反应甚快,立时伸足挑起。沈渊亦立时飞身而起,长剑点到,南宫炽,庄鸿轩同时自两侧扑上,沈渊怒道:“混帐,敢挡公子爷的路!”长剑晃出数道青光,分刺南宫炽,庄鸿轩身上数处大穴。庄鸿轩挥刀挡格,立时又被“岚气无锋”削断,南宫炽手中已无兵器,却双掌翻飞,直夺沈渊剑锋而去,拼着双掌不要,也要挡住他这一剑。 步回辰见势不好,左足一勾,将那玉带踢向沈渊,沈渊见状,早放过南宫炽,伸剑轻挑,翻手急噼,只听刷刷数声,便将玉带斫为数段。那捲青岚武功亦被剑风斩得粉碎,纷纷扬扬飘落下来。沈渊狂笑道:“爹爹,孩儿不孝……通天!”声音原本清越,后转嘶哑,逐渐幽咽无声。 步回辰大怒,沈渊剑术自是精妙绝伦,更可畏处心思缜密,临敌狠毒刁恶,杀着无算。但自己却因瞧见他的眼睛,乱了心神,因而终不免手下容情,落了下风。他自成名以来,便不曾这般狼狈失措过;且沈渊出手便毁了青岚心法,他数年心力,兼雄心壮志,俱是功亏一篑!因此羞恼交织,一把握住腰间软剑,呛啷一声,银光闪烁,仿佛白蟒出洞,直奔沈渊胸膛而来! 这软剑是前任教主,他的义父步天风在教他习武时亲手相赠,步回辰敬剑如敬严父。他武功高强,纵横江湖十余年,不曾遇着过敌手,因此从未用过这柄软剑。今日教中众人方见着了颜色,那剑软缠处如蟒蛇翻绞,锋利处如蝮蛇张牙;步回辰内劲透剑而发,点穴攻敌,当者披靡! 沈渊自是不惧,清叱一声,仗剑相迎,剑气如虹,杀招迭出,二人生死相搏,斗了个难解难纷。庄鸿轩等人想要相帮教主,奈何黑白交错,剑影纷纷,其余人等莫说从旁相助,便是想要看个清楚,也不能够。 南宫炽自步回辰为相救自己,因而将青岚武功毁于沈渊之手,便一直在自责不已。见教主与沈渊剧斗,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伸手自怀中摸出数把飞刀,喝一声:“看刀!”使出金针手法,将飞刀散出,激射过去。 他以暗器闻名江湖,有“连珠焰”之称,这几把飞刀自是非同寻常,乃是四面出锋,虽不曾焠毒,但一旦中着,便不是致命处,亦要血流如注,一样有性命之忧。像沈渊步回辰这样的绝顶高手,见此刀甚大,常以接连珠镖手法相接。步回辰方才破冰时戴的精钢护手并未取下,大可伸手来接,而沈渊却非空手相接不可,那便着了他的道儿。果听两声暴喝,黑白双影骤分,步回辰左手,沈渊右手,俱夹着两把飞刀! 步回辰飞刀入掌,已明南宫炽算计,立时瞧向沈渊。却见沈渊正好整以暇地将指间夹着的两柄飞刀滑入手掌,那被飞刀锋刃割伤的纤长手指虽皮翻肉烂,却毫无血迹!飞刀甫入他手掌,那伤口便已缓缓癒合。众人瞧见,尽皆大骇,有人狂叫道:“殭尸!” 沈渊笑道:“好蠢才,现在才晓得么?”说着,右手一挥,双刀带风,直射向南宫炽。南宫炽堪堪闪身避开。步回辰挥手扔掉双刀,软剑一抖,剑尖倒竖,想再与沈渊再斗个你死我活。忽听方汉慈大叫:“殭尸怕光,拿火把来!” 沈渊呸道:“倒不说我怕黑狗血?”步回辰与南宫炽对视一眼,也觉得有些荒谬。沈渊自从甦醒至现在,在火把遍布的洞中来去自如,岂能怕火?但方汉慈既恼方才之辱,又兼侄儿惨死之恨,不顾许多,飞身跃起,自石壁上抓下一根火把,嗖地一声,向沈渊掷来。沈渊闪身避过,众人亦有样学样,火把上下左右,连珠价地掷将过来,奈何毫无章法。沈渊身法轻灵,左躲右闪,双腿连环踢出,衣袂飘飘,如凤凰浴火一般,在焰中飞舞,那些火把被他一一踢落河中,嘶嘶有声,一时间,洞中火把已所剩无几。 步回辰正要上前,却见沈渊闪避过一支方汉慈掷出的火把,在尾焰青焰中一掠而过,身子忽地几不可见的微微一颤。眉头一皱,心道难道他真的怕火?他方才虽与沈渊厮拼生死,但却是毕生不曾经歷过的酣畅淋漓,虽知不可操妇人之仁,但内心深处,却实不愿他折在宵小之手。 方汉慈大吼:“再点火把来,烧死他!”忽然乱中一声大喊:“轻澜公子,这边来!” 步回辰勐然回头,正见谢文朔抱着自家小弟,已经爬到了一艘小船之上。电光火石间,沈渊如风掠过壁间,足尖轻点,已踏上了船头。谢文朔早已解开了缆绳,抓着双桨,一划离岸。这几下变起仓促,岸边教众人等,无一人醒过神来阻止。步回辰一声怒喝,一足点地,腾身跃过人群,软剑破空,身随剑势,向沈渊方向全力一击,正是他的成名绝技“惊天一步”! 沈渊站在船头,见他来势勐恶,微微一笑,长剑一划,一式“衡阳雁归”,剑如矫龙而起,迎上步回辰软剑,双剑相缠,软剑如百鍊精钢,而宝剑却化作了绕指柔波,一时间双剑胶着。步回辰身在半空,正瞧见那凤目冰冷,似笑非笑地瞧将过来,心中微动,正要变招与他以柔劲相缠。沈渊手腕急抖,剑尖在软剑上如急雨般数点,已将软剑甩脱开去。他双足牢牢撑定船底,借这一抖之势,已将小船滑入河道急流之处。步回辰翻身落下,落足不慎,一脚踩进河边浅水中,有些愣怔地看着小船远去,隐入暗道之中。 第11章 山中逃亡 谢文朔驾着船,沿着步天神教沿途布下的指引绳索,向河流下游划去。沈渊抱剑坐在船头,看了他们兄弟一瞬,并不打话,扭头去看水势。谢文望见过他吸血,心中害怕,惊恐地挤在哥哥腿边,不敢动弹。沈渊瞄他几眼,又看看谢文朔,终于道:“你是谁?” 谢文朔一怔,冲口而答:“谢文朔。”沈渊皱眉道:“谢文朔又是谁?” 这一问简单,要回答却是繁复至极。谢文朔磕巴道:“我爹是谢如璋……给你守陵……”沈渊眉间闪过一丝怒色,道:“给我守陵?我有什么陵要你爹来守?你爹守的是纪王陵吧?” 谢文朔张口结舌,忽地扑地跪到在船底,连磕几个响头。沈渊一怔,问道:“这又是做什么?”心想这小傢伙该不是失心疯了吧?若如此,倒又是一番麻烦。 谢文朔大声道:“我与步天神教仇深似海,求轻澜公子收我为徒,我要……我要为爹娘报仇!”这一句话他不知已在心中想了几百上千遍,此时冲口而出,自是流畅至极。 沈渊瞪眼道:“这般拜师倒真是少见的紧。”见谢文朔还想磕头,不耐烦道:“好了好了,出去之后,你将一切讲与我知晓,再作打算吧。” 三人伏下身子,穿过暗道,一会儿已到了金井之下。沈渊耳力甚好,已听到了船桨水声,知道步天教众自后追来。见金井中绳梯垂下,立刻纵身攀爬而上,谢文朔背着小弟紧随其后。方爬上棺床,便见沈渊皱着眉头打量地宫四周,疑道:“如何没有守备?”见他们上来,不及多想,挥剑砍断绳梯,又一剑削断一截棺床围栏,将它移堵在金井之上,喝道:“阻得一时是一时,快走!”率先跳进墓道。 第8页 谢文朔背着小弟,拼命奔进墓道,跑到步天教众打开的墓穴洞之下,见沈渊已攀爬上梯,知道他要杀净外边阻碍,便急忙将小弟放下,截了一段绳子,正想将弟弟在背上缚得紧些,忽听已攀至洞口的沈渊惨叫一声,跌落下来。 谢文朔一惊,赶紧上前扶住,问道:“轻澜公子,你怎么了?”便见沈渊双手与额间,横七竖八地布满灼痕!沈渊痛苦呻~吟道:“光……阳光……”谢文朔心念一动:“他果然怕光。”见有教徒自洞口伸头来探,连忙将沈渊扶至上面看不见之处躺下,思索一番,自己转身折回地宫,从那些死去的步天教徒身上剥下一套衣袍鞋袜,又见有人戴着斗笠,连忙取过,又捡了一柄单刀,重回墓道。他在沈渊身边跪下,道:“轻澜公子,你穿厚实些试试?” 沈渊勉力坐起,套上衣物,将手足俱遮严实,谢文朔将斗笠递给他。他接过来戴在头上,微微一笑,贊道:“你倒机灵。”说着重新爬上绳梯,嘱道:“与你弟弟别跟太紧。许是我出不了这座地宫……也说不定。”语意微带苦涩。 谢文朔抬头见他攀爬,心中担忧,忽地想起:“爹爹与娘……去了哪里?”他内心深处实不愿承认父母已死,因此连“尸首”二字便是在心中也不愿提起。他正要重回地宫查看,一抬头,便见沈渊已攀至洞顶,一跃而出,外面立时传来惨叫之声,自是沈渊正在猎杀外面的步天教众。 他虽挂念父亲,却也知道此处是非之地,不能久留。因此将小弟负在背上,绑缚周全,向上爬去。出了洞口,见外间遍地尸首。他心恨步天神教,自是快意。沈渊仗剑立在一棵树下,正极目远眺山下,见他出来,便问道:“这是哪里?” 谢文朔道:“采凉山……这里是纪王墓顶……”沈渊道:“夜长梦多,先下山再说——你可认识路?”谢文朔点头道:“我认得。” 三人沿来路下山。谢文朔背着文望,走得甚是艰难。沈渊不耐烦,伸指捏断他腰间绳索,一把将谢文望提过,负在自己肩膀上,威吓道:“小傢伙,你只要哭了一声,我便吸你的血!”文望一吓,竟晕了过去。谢文朔急道:“轻……轻澜公子……”沈渊瞪他道:“放心,走吧!” 他们自羊肠小道而下,七转八弯,拐至一道山口。沈渊忽然叫住谢文朔,问道:“这座山的路你可熟?”谢文朔一怔,答道:“我来这边砍过柴……” 沈渊点头道:“那就好,咱们先避一避。”说着,一手抓住谢文朔左臂,负着谢文望,纵身跃上一棵大树,兔起鹘落,在树枝间穿行,直往山口深处奔去。谢文朔身在半空,见身侧无数树枝闪过,几化为虚影一般,直是快捷无伦。心下羡慕:“不知我几时能有这样的好功夫?若他肯收我为徒,我一定努力习学,无论他叫我做什么,我都要好好地做……” 胡思乱想间,沈渊已东窜西拐地转过了几道山坡,在一处山坳间停了下来。他落在地上,随手就把肩上的谢文望塞还给文朔,喘着气道:“你自个儿照管他吧。”他方当醒转,便剧斗数场,又兼方才长途奔跑,实是支持不住,身子摇晃,依着一棵树缓缓坐倒,盘膝用功。谢文朔自照顾晕去的小弟不提。 此时天已擦黑。谢文朔自早上吃过果子之外,还未吃过任何东西,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谢文望醒来,见大哥在身边,连忙一把扯住哥哥衣角,哭道:“哥哥,我饿……”谢文朔连忙哄他,又东张西望,想寻些填肚子的东西,却因天黑,也寻不着山果。 一边的沈渊睁开眼来,气道:“当真麻烦。”伸手攀下身边一根树枝,噼下几根枝条,拔剑出鞘,削噼几下,将树枝削尖,指着一棵大树对谢文朔道:“踢一脚!”谢文朔不解其意,却不敢违逆,依言狠狠一脚,踢在树上,树中栖息的鸟儿哑哑大叫,振翅欲飞,沈渊一挥手,树枝激射而出,只听啪啪数声,几只被树枝射死的飞鸟已落在地上。沈渊示意道:“拣来烧熟便了——你是谢平章的后人?” 谢文朔一愣,不知是自己方才一脚,不知不觉间使出了“八骏掌”中的“骄骧轻步”一式,自然被沈渊一眼认出。但既是沈渊相询,他连忙点头应是。沈渊正想再问,一眼瞧见谢文望挤在一边,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只得嘆了口气,道:“先把你们两个饿死鬼的肚子填饱再说。” 他虽说话刻薄难听,但谢文朔知他是一片好意,自然也不恼火。沈渊虽吸人血,但与步天教为敌,又如此相待他们兄弟,实是除爹娘之外,这两日他惟一所得的温暖善意,令他对沈渊油然而生亲近之感。他带着弟弟拣拾柴火,堆成柴堆,沈渊见他扎着手四处寻石头打火,便取过他手边钢刀,令他堆拾干糙,自己掌中内劲微吐,将钢刀在一片石头上“呯”的一击,几点火星溅出,一会儿便将干糙点着了。谢文朔喜道:“轻澜公子,你……你真厉害,什么都会。”沈渊不理,将刀丢还给他,让他自行剥制鸟尸烧烤果腹,自己便怔怔瞧着火苗出神。 谢文朔将鸟儿拔毛破腹,插在树枝上炙烤,见沈渊定定瞧着火焰,如一尊雕像般一动不动,心中担心,冲口问道:“轻澜公子,你不怕火么?” 沈渊被他这一唤,回过神来,听闻,漫不经心道:“我以前又没做过殭尸,怎知道怕什么不怕什么?能盯着火瞧,自是不怕的了。”他长嘆一声,缓缓道:“怕不怕,活不活,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谢文朔听得他语意萧索,却不明白他语中之意,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沈渊也不须他回答,看他一眼,转了话题问道:“魔教那干人,是怎么寻到我的?” 谢文朔见问,便从周近臣找上自家爹爹讲起,一一讲与沈渊知道。他口齿并不灵便,讲起来自有许多磕磕巴巴,辞不达意之处。沈渊倒也不着意,默默聆听,偶尔在关窍之处,探问一两句。听说谢家为自己守陵七代,皱了皱眉头,说道:“……你谢家,当真是忠心一片。”语气无波无澜,别说谢文朔,便是城府极深的成年人,也听不出其中有异。谢文朔自然以为他在夸奖自己,心中一热,便又再讲下去。待沈渊听得父亲为寻自己,三探纪王陵,只唔了一声,便侧过头去。谢文朔不明其意,唤道:“轻澜……公子?” 沈渊回过头来,若无其事地伸手拂拭了一下嘴唇,问道:“后来呢?”他不能流血,因此谢文朔也不知道他咬破了嘴唇,便又讲述后事。待讲至步回辰破冰,沈渊嗯了一声,举手止住他道:“肉熟了,给你弟弟吃吧。” 谢文朔见枝上鸟肉已被烤得香气四溢,弟弟瞧着直流口水。连忙取了下来,塞一只给弟弟,又奉一只与沈渊。沈渊摇头道:“我不要。”谢文朔不解,沈渊翻他一眼,道:“吃你的吧,口水要流光了。”谢文朔赶紧擦擦嘴角,方知是沈渊戏弄于他。脸一红,低了头自去咬那鸟肉。 沈渊抱剑倚树不语,渐渐沉沉睡去。谢文朔安顿弟弟睡下,自己也睏倦异常。但看着四周暗影憧憧,又心惊胆颤,生怕魔教之人又追过来。忍不住又去瞧自己如今的主心骨沈渊,见他睡容柔和安详,虽额上殷红带伤,但依旧容颜俊美,清雅如山中芝兰,幽谷玉树。 此时的他,与激战时杀戮如麻的青岚少主判若两人。谢文朔虽只有十五岁,在山中天真无识地长大,这两日方初识人世悲苦,却依旧在一瞬之间,忽地懂得了两百年前征战杀伐,沙场归来之后,守在沈渊床前的四皇子郑骥的心境;懂得了当年沈渊与天家两位皇子的纠葛痴缠,也在一剎那间明白了人世间所有的爱恨纠缠,不过是因为如此罢了:“天下之大,我只是想着他。” 第12章 重歷江湖 三人在山坳里躲了数日,沈渊出外探查,说是可以出山了。他几日间不吃不喝,除打坐运气外再无别的举动。谢文朔有心想关切一番,却终是把话咽回了肚里——沈渊的脾气,不想说的偏要问起来,非碰一鼻子的灰不可。 出得山来,沈渊知道谢家兄弟已无亲人可依,因此倒没有不准谢家兄弟跟随他出山,只是警告谢文朔不得再提拜师学艺的话头:“若是提了一次,我便把你们哥儿俩点了穴扔进河里去!”谢文朔哪敢违抗,只得委委屈屈地听他吩咐,再不提起。幸而沈渊偶尔有了兴致,也会指点他三招两势。谢文朔自不懂这只是轻澜公子的公子哥儿脾气,毫不用心,传的拳脚功夫也是东一式西一招,杂乱无章。虽能习武,要练成高强武功却是绝不可能。谢文朔懵懂无知,只觉能有此际遇,已是喜心翻倒,因此乖乖地带着弟弟跟着沈渊一路南行。 在山中三人捕兽采果,便能果腹。如今出得山来,到得市镇繁华热闹处,却有些不大方便。谢家兄弟俩是过惯穷门小户日子的,如今孤苦伶仃,身无分文,自是担心在街上一步也行不出去;沈渊却是个惯走江湖的,干脆利落地在附近市镇选了个大户人家,青天白日地便摸将进去,大大地盗了一票——谢家兄弟一世也没见过这许多银钱,只看得差点儿把眼珠子掉了出来。沈渊见兄弟俩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大不耐烦,寻了家客店,要了两间上房,便打发店小二带兄弟俩去寻澡堂子洗澡换衣。他的身体有异征,自是不能进澡堂洗浴,因此另叫香汤进房沐浴,又命买里外新衣并青纱帷帽与自己送来。他出手阔绰,店家奉承不已。谢家兄弟头一遭被人这般关怀侍候,只觉得象在天堂一般。谢文望换得一身簇新,在街上吃着糖葫芦,道:“哥哥,那个漂亮哥哥真好。”谢文朔嘘着他道:“要叫公子,可别忘了。”谢文望乖乖点头。 回到客店,便见沈渊在房中坐等。他可不像哥儿俩那般初着新衣便缩手缩脚,只一袭青衫素服,便通身的气派风流,俨然翩翩浊世佳公子模样。见二人回来,示意谢文朔关门坐下,随手便将花剩的银两丢了过来,道:“你们尚未离乡,带着这些银子,回家自个儿过日子去吧。”谢文朔耳朵里轰的一声,结结巴巴道:“公……公子,你不要我们了?” 沈渊哼道:“我要你们来作什么?吃了还嫌肉干呢。”谢文朔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天都塌了半边。忽地拉了文望跪下,央道:“公子,看在谢家……先祖公……”沈渊挥手道:“再别提你谢家守山七代的话头了。若都象你谢家这般知恩图报起来,给我爹守坟的人便是满坑满谷的了。” 谢文朔不懂他讽刺之意,却也委屈。想父亲一片忠义,最后落得家破人亡,如今哥儿俩竟无存身之地。他瞧着沈渊,满腔话想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知道若是说将出来,也必将被沈渊堵个结结实实回去。想要起身离去,身子却不听使唤。一时间胸中忿怒,委屈,悲苦,无措,茫然……尽数交织一起,纷至迭来,仿佛要将胸膛炸裂开来。他直挺挺跪在地上,两行眼泪慢慢的淌出眼眶,滴落在衣襟上。 沈渊皱眉道:“你家这哭包模样也是祖传的么?当年倒不见谢平章有这些毛病儿。”谢文朔狠狠抹一把脸,不理会案上的钱袋,站起身来,拉起文望,转身要走。沈渊冷冷道:“要当硬骨头也不急于这一时,你倒不为你弟弟打算一番?”谢文朔咬着牙道:“我们饿不死!”沈渊轻笑一声,道:“你们饿不饿得死,我是瞧不见了,不必对着我嘴硬。”又瞧着捏着糖葫芦怔怔站在一边的谢文望一笑,道:“小望儿,饿肚子可好玩儿么?”谢文望不明白哥哥的苦恼,听沈渊这般问,睁大了眼睛,脆生生地道:“不好玩儿!” 谢文朔一咬牙,抓起钱袋。携着文望垂头而去。 沈渊靠在椅中,微微苦笑,坐了一会儿,又伸手拿过帷帽戴在头上,拉下青纱覆住面孔,也走出门去。转过跨院,来到西院内。院内正有两人,劲装快靴,坐在长凳上晒日阳儿说笑,见有人进来,站起身来,喝问道:“做什么?” 沈渊拱了拱手,斯斯文文地道:“两位可是福荣镖局的师父?小可姓沈,名渊,不敢请问尊姓大名。”那两人见他文士打扮,说话谦和有礼,便也回了一礼,一人道:“我姓刘,他姓尚,沈公子可是有什么事么?” 沈渊道:“不敢,小可是颍州人氏,两年前奉家严之命,游学洛阳。如今思念父母,要回家乡,奈何现今天下乱民蜂起,路上不太平。方才在店外曾见到贵镖局的镖旗,向店家打问,听说贵镖局护镖往常州而去。因此冒昧前来,想请贵镖局带携小可一程。这是沿途打搅的费用,请刘镖头转呈贵总镖头。”说着递上一对元宝,足有百两之重。 那两人听说,又看见白花花银子就在眼前,惊喜交集。沈渊所请随镖局而行,也是常事,但出手如此大方,却是少见。两人打量沈渊一番,见他青纱覆面,腰佩长剑,又转疑惑,那尚镖头便道:“这等事情,我们要请问总镖头。请公子稍待。”沈渊笑道:“最好,若是总镖头应了,诸位兄弟路上的酒钱,都在小可身上。” 不一时,那福荣镖局的总镖头迎将出来,是个长须汉子,虽面容粗豪,却自有一股慷慨气派。沈渊上前与他厮见过,通过姓名,知道这总镖头姓殷,名立云。殷总镖头上下打量沈渊一番,问道:“公子为何不露真容?”沈渊微笑应道:“小可自小身子不好,有个血虚风燥的毛病儿,见不得日阳。若殷总镖头要我取了帷帽,就得先应小可之请,到店里去喝一杯酒了。”殷总镖头听他这般说法,去了一半疑心,点头道:“那就叨扰公子了。”沈渊含笑向刘尚两镖头道:“也请两位相陪。”那两人见他如此知情识趣,也是欢喜。 第9页 到了店堂之中,沈渊要了雅座,取下帷帽,请殷总镖头上座,自己与刘尚二人打横相陪。那殷总镖头见他俊美斯文,又见他脸色苍白,便尽信了他的说话。道:“公子要与我们同行,自是求之不得。但只怕路途辛苦,委屈了公子。”沈渊笑道:“只要能太平返家,小可就谢天谢地了。那敢说辛苦?” 四人谈天说地,沈渊何等聪明人物,应对妥贴,谈吐怡人,轻轻巧巧便将三人奉承得飘飘欲仙,因要在这文弱书生面前吹牛长脸,便大谈起江湖中事来,沈渊含笑斟酒静听不语。原来那殷总镖头是少林无相禅师的俗家记名弟子,在武林中也是有名人物,因此福荣镖局在江南一带声威极震,方敢在此乱世之中到西北来,为一家大胡商押镖。 殷总镖头忽道:“哎,沈公子,你怎么不喝酒啊?”沈渊笑道:“小可量窄得紧,不比总镖头豪量。既是总镖头有言,小可捨命陪君子一回,若是醉了,还请相扶一把。”说着拿起酒杯,举袖覆面,仰天喝干,其时暗运内力,将酒浆尽数自指尖逼出。殷总镖头等人不知有诈,见他喝酒慡快,又见他满面酡红,都笑道:“公子量虽不高,这酒品倒好。”沈渊笑道:“几位尽量吧,别让小可败了各位酒兴。”那几人也虑着萍水相逢,不要把这文弱书生灌得伤了,因而不再劝酒,自家喝酒谈笑不已。 正说笑间,忽见一名公差打扮的汉子走进店来,叫道:“店家,店家!”店小二连忙上来招唿道:“朱都头请坐,先打两角酒来?”那姓朱的都头道:“今日不喝了,取你客店文簿来看。”店小二连忙自柜上取来奉上,问道:“可是县里有事?” 朱都头道:“有桩奇案。前几日我等捕得的那名巨盗,咋天死在了牢里。”店小二问道:“想是生了急病?”朱都头似与他甚熟,摇头道:“不是,端得奇怪,县牢那般重地,竟有贼人闯将进去,将那人割了喉咙。最奇的是那人虽被割了喉咙,糙铺上却没多少血。”店小二笑道:“敢怕是他皮厚没割透。可捡了条命回来吧?”朱都头头晃得泼浪鼓似,道:“早死得透了。血仿佛抽干模样,可作怪呢。”店小二惊道:“那不是吸血鬼么?” 沈渊等的座位相隔柜檯不远,因此将两人一问一答听得清楚。殷总镖头也是个好事的,便上去攀话道:“青天白日,哪里来的吸血鬼?怕是别有隐情?”朱都头听问,便与他谈了两句,通了姓名,镖局最重人脉,三言两语,两人已经攀上了交情。二人走到桌边,沈渊等人一齐招唿,朱都头立着喝了一杯酒,查了客店文簿,道:“这等无头案子,我等也只能胡乱查着,能交差便了。” 沈渊笑道:“朱都头方才说是巨盗,送到州里也是落得一刀,因此死了也就罢了。”朱都头见他文弱书生模样,也不放在心上,闲话两句道:“这也是个理,只是县大牢让人这般进出,终是不妥。”说着又喝一杯,告辞而去。沈渊含笑望着他的背影远去,提壶又与几名镖师斟了一巡酒,那纤瘦手背上的灼痕早已消失不见,肌肤平復如初。 第13章 万里归乡 殷总镖头道:“既有人做下这般案子,身手自是了得。我们不必在此多耽了,尽早赶路吧。”沈渊点头道:“既如此,明日起小可便叨扰了。”又约定了起程时间,四人举手作别。 第二日上路,趟子手抱起镖旗,在店门外一展,大声喝道,道:“福威鹰扬,荣显江湖!”镖队众人翻身上马,那胡商也带了家眷上马乘车;沈渊亦早备好坐骑,随着镖队而行。 此时正值初秋时刻,秋高气慡,艷阳高照,空中并无一丝云彩。镖队在黄土官道上躜马而行,几名骑马的镖师都热得脱了上衣,只着坎肩,露出精赤上身;那大胡商带着家眷早躲进马车里纳凉避暑去了。惟沈渊一人依旧结束得丝毫不乱,帷帽罩面青纱垂肩,在队中默默策马而行。 走了数十里地,已近午时。那胡商见道边有茶棚面店,连忙招唿镖队歇脚打尖。那刘镖头心地甚好,见沈渊下马时脚步虚浮,甚是关心。见沈渊独自坐在一张小桌子边,便过去探问道:“沈公子,可是不舒服?” 沈渊见问,抬头微笑道:“我自来便是如此,晒了太阳便没精神,倒也无妨,多劳刘镖头挂心。”刘镖头在他身边坐下,道:“我们东主家有车子坐,公子去攀个话,打个商量坐车,岂不好?”沈渊摇头道:“他带了许多女眷,多有不便。”刘镖头道:“他各自坐一辆车,车上也宽,公子借坐也没有什么。”沈渊仍是摇头,道:“贵东主家好叫人侍候。若我借坐,他家女使便不好送茶送点心的了。”刘镖头一想也是如此,只得罢了。见沈渊守礼温文,甚有好感。又见沈渊面前一碗素面,只胡乱动了一点儿,便又出言劝道:“公子,走长路的人,不多吃些,可要生病。”心想这等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这般独自行走江湖,端的受罪。沈渊笑道:“多承刘镖头关心,小可记下了。那边酒菜已经上来,刘镖头请过去用饭吧。晚上到了客店,小可再相请诸位喝酒。”那边镖师正唤刘镖头过去喝酒用饭,刘镖头方去了。 一时用过了饭,镖队又上路前行。又走一时,上了一片乱石冈,连绵不绝的松树一直长下冈去,众人道:“好了,这可有些阴凉了。”殷总镖头令道:“前面便是倒回山,山上有强人出没,诸位兄弟可小心着了。”沈渊在一边听闻,轻笑道:“这个山名儿倒有趣,难道到了这山便又要倒回去么?” 殷总镖头离他不远,听见他说笑,便道:“沈公子这却说中了,多少人到了这里,都恨不能倒回去呢。”沈渊道:“噢,可是强人兇横?”殷总镖头勒马与他并行,道:“是,这里的山大王不是善类。他本是和尚,俗家姓陈,法名果正,却不是我少林弟子,拜在了西域少林门下。听说内力已有金刚伏魔神通。”沈渊道:“既如此,总镖头见此山不必倒回,自是与他有些交情?”殷总镖头道:“交情谈不上,只不过三年前我押镖从此过路,与他动过一次手。”沈渊笑道:“那自是金刚拜佛祖?”殷总镖头笑道:“公子太抬举了,这不敢当。我俩斗了个旗鼓相当。”尚镖头插道:“我们总镖头的“大韦陀掌”,足下了二十年的苦功哩。”沈渊笑道:“啊,见了韦陀菩萨,金刚只怕也讨不了好去?” 殷总镖头摸着长须,呵呵笑道:“那倒也是场恶斗。我们走镖的,本就是在刀口上讨口饭吃;他打家劫舍,也是刀头舔血的勾当;因此斗得甚是勐恶。我斗发了性,想着便是死在这里,也不能堕了师门威风,已存了死活无论的念头。不料他忽地跳出圈子,道:‘且住,你既是少林弟子;我与你红莲白藕,本是一家。我便不来扰你,你自去吧。’”沈渊道:“这便攀上了交情?” 殷总镖头摇头道:“并不是。此人品性不端,生平第一好色,二贪口腹。我当时还以为他是与我惺惺相息,后来才知道,他前一日虏了个女娘在寨中,还没有玩够呢,自然不想跟我生死相拼。”沈渊皱眉道:“这般下流无耻,倒也配占山为王?” 殷总镖头点头道:“不错,江湖中人,走黑道已是无可奈何,再要採花犯戒,天理不容了。因他这般下作,江湖上都叫他‘花金刚’。寨子的名声在江湖上也不大好,从无英雄豪杰前来投奔。他也知自己只配在这等年月中打家劫舍,守着山头过逍遥日子。因此倒也不多惹江湖是非,我寻个朋友与他牵了条线,便认识了,他也不来惹我,我也不去扰他,路礼按趟送去便了,我也不想与他多攀交情。”沈渊轻轻点头,殷总镖头瞧瞧他,又道:“我虽不惧他,但公子也自请小心,与东主家打个商量,到车中坐吧。那花金刚甚是荒yin无度,据说是男女……通吃的。”沈渊听了,似乎大大惊惧起来,道:“既……既然如此,便请殷总镖头陪着小可去寻贵东主家,求他行个方便吧。”殷总镖头自然义不容辞,一会儿便安排妥了。沈渊将马拴在那胡商车后,自己上了胡商车驾。 此时正是午后时分,那胡商在车中昏昏欲睡。沈渊抱剑坐在车厢之中,乘此机会,闭目运功,调和内息。车驾粼粼,已从乱石坡上下来,在林中穿行。那山深林密,浓阴遮天蔽日,车厢中凉风阵阵,沈渊自是惬意。耳听外面趟子手喝道前行,““福威——鹰扬,荣显——江湖!”的喊镖之声,远远传了开去,一路上便也无人打搅。 又走一会,忽然传来闹嚷声音,沈渊耳力极敏,已分辩出打斗之声。那胡商胆怯,掀帘探瞧,沈渊不欲惹事,自挪至阴影里去。听得众镖头议论纷纷:“仿佛又是倒回山的山贼,下来劫人的。”“那花金刚可在?”“那不便是那花和尚?他与那人相斗,直是戏耍,该不是瞧上了那小孩子吧?” 忽听一声带着哭腔的大喊:“恶人,还我弟弟,你还我弟弟来!”沈渊听闻声音甚熟,眉毛一跳,睁开眼睛,伸手按住眉心揉了揉,几不可闻地微微嘆了口气,伸手便撩开了身侧帘子。 那喊叫的人果然便是谢文朔。他被沈渊轰走,带着弟弟乱走一气,也不知该去往何方。后来突然想道:“那大魔头曾说过要与少林寺一较高下,想来少林寺定是武功极高的了,我便去拜师学艺吧。”又愁道:“要是少林寺也象公子一样不肯收我,怎么办?”想来想去,还是打定了主意:“既然是‘寺’,寺里肯定都是和尚师父,娘说过出家人慈悲为怀,肯定不会象公子那样铁石心肠。”这般想着,东打听西打听,终于问到了少林寺在河南道郑州府境内,他一腔热望,也不怕路途辛苦,便带着小弟连夜赶路。中午时分到了倒回山脚。在林中休息,谢文望嚷着口渴,他去给小弟找水,回来时小弟已不见踪影。他心急如焚四下寻找,正撞上捉住谢文望回山的花金刚。 花金刚陈果正近年来口腹之慾越发的旺盛,好用人心煎汤,最爱吃五六岁的小儿心肺。因此弄得他盘聚的倒回山臭名远扬,哪有人敢靠近?他山小寨微,也不敢多去攻打市镇,便寻常吃不着自己好的那一口美味佳肴。这一日下山巡道,正看见谢文望,当即满口淌唾,馋得几乎想一口生吞下去,当即令把谢文望抓回山寨中去,刚要走,又听见谢文朔喊叫弟弟,心想一发抓来下酒倒好。 谢文朔救弟心切,上来便跟陈果正动上了手。他又哪里是这花金刚的对手?被陈果正如猫戏鼠般,东拔西点,左脸吃一耳光,右肩挨一老拳。打到后来,陈果正见他身手不错,长相又颇为端正,便又动了yin心,一发耍弄的不亦乐乎。虽是打架,但拳来摸辱,掌下撩阴,谢文朔哪里懂得这般□□手段,又怕又气又不知如何是好。 正惊惶间,又见陈果正伸掌来捏自己下颌,大惊之下,往后一个“铁板桥”,想要躲开,正好中了陈果正的道儿。陈果正变掌为抓,一把便向谢文朔裤裆处捞去。正要得手,忽然听见微小风声激射而来,只觉腕上一麻,左臂便抬不起来了。 他色魔心性,最恨yin邪时被人打扰,一抬头,正望见福荣镖局的旗子,怒喝道:“姓殷的,你过你的山便了,扰我的事做什么?”殷总镖头莫名其妙,回道:“我自走我的路,什么时候扰过你的事?”陈果正大叫道:“趁人不备,打了暗青子过来,还说没扰?” 殷总镖头想着将来还要在这条路上行走,便忍了气,好言解释道:“陈兄,我福荣镖局在你山下已经走过几回了,哪一次扰过你的事?你说我打你暗器,在哪里呢?”陈果正张口结舌,他左腕“神门穴”被点,却肌肤无伤,发暗器之人必不是用飞镖铁莲子一类的东西,只怕是土石树枝,以内劲伤人,实是极高明的暗器手法。 他也不欲多惹是非,悻悻道:“好吧,算老子倒霉就是!”也无心再戏弄谢文朔,伸手便去抓他右臂,喝道:“小子,跟我走吧!”谢文朔忽地大声哭喊道:“公子……公子救救我!” 众人惊诧不已,不知他喊的是谁?却见沈渊慢条斯理地将已经放下的帘子又撩了起来,伸腿下车,对陈果正道:“想活命就放了这两个小子吧,嗯?” 陈果正一见沈渊身形,立时三魂去其二,七魄丢了仨,身子苏了半边。他也是阅花无数的人,虽看不清沈渊面容,却见那长身玉立,腰肢柔韧,更兼举动慵然优雅入骨,直是平生不曾见过的风流。见沈渊迈步向他走来,忍不住嘻开嘴□□道:“放了他们,那还不容易,只要……”沈渊轻笑道:“要我跟你走,是不是?”话音未落,陈果正只觉眼前青光一闪,自家头颅便已骨碌碌地滚落地上,鲜血破腔而出,洒落如雨,嘴里还喊了一声:“是!” 沈渊冷冷道:“贼秃,杀你倒脏了公子爷的剑。”说着还剑入鞘,对目瞪口呆的殷总镖头笑道:“多谢总镖头带我这一程,我行藏既露,便不便再与阁下同行了,告辞。”转头对谢文朔道:“带上你弟弟,走吧。”说着自去车边解下马匹。那些捉着谢文望的小喽罗们早已吓呆了,听沈渊说话,连忙丢了谢文望,连滚带爬的跑入林中去了。 第10页 一干镖师见沈渊带着谢家兄弟俩消失在林间,方才醒过神来。刘镖头道:“咳,那沈公子好快的剑,我连看都没看清楚。”另一个镖头道:“我还没醒过神来呢,那花金刚的头已经没了。”刘镖头道:“沈公子那般弱不禁风样儿,竟是真人不露相,我还真把他当成了游学的书生呢。”尚镖头回味方才情形,咋舌道:“这一剑刺来,天下有几人能挡得住?总镖头你挡得住么?” 殷总镖头正在发愣,听问,怔了一回方道:“我哪里能挡?只怕就连我师父……”他不再多说,眼望天空,喃喃道:“沈渊……沈渊……这名儿好似在哪儿听说过……” 第14章 黄河岸边 沈渊带着谢家兄弟俩穿林过山,一言不发。谢文朔心知他正在恼怒,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拉着弟弟乖乖跟着走路。 走出数里,沈渊侧耳倾听,再听不见镖队唿喝声,转身看看谢文朔,沉着脸道:“你们要上哪儿去?” 谢文朔不敢隐瞒,结结巴巴说了自家打算,沈渊听得气极反笑,道:“上少林寺去?你知道少林寺离这儿有多远?你们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儿,只怕还没见到那群秃驴呢,自己先被人当成了两脚羊!”谢文朔明白“秃驴”是说和尚,却不知道“两脚羊”是指灾荒时节被杀来做吃食的人,只能半懂不懂地愣瞧着沈渊。沈渊见状,无可奈何,把手中缰绳扔给谢文朔道:“带着你弟弟走吧,下次要死的时候,别让我看见!” 谢文朔不敢相强,却不接马缰,道:“公子,我不会骑马。”拉着弟弟又跪下来向沈渊磕了个头,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沈渊哼道:“你这两天给我磕了无数头了。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懂不懂?” 谢文朔站起身来,摇头道:“公子,我不懂。”沈渊一怔,便听他怯怯低声说道:“周叔叔……周近臣说过我爹学富五车,可是爹什么都没有教给我。如果我聪明一点儿,是不是就不会惹你生气了?” 他得不到回话,也不伤心,拉着弟弟转身欲走。忽听沈渊叫道:“站住!”他站住了脚,转过身来。 沈渊嘆气道:“我带你们去嵩山少林吧——你们也好有个安生立命的地方。”他哼了一声,又道:“话说在前头,我不是活人,跟着我走,有什么灾啊祸啊的,那也只能怨你们自己命苦。”谢文朔才见了陈果正那样的yin僧,对和尚也生了畏惧,实在也并不想去少林寺了,但他又哪敢对沈渊说个“不”字?且他这几日间实是尝够了人间最冷酷恶毒的滋味,能跟着沈渊,那是天外飞来之喜。但求能在沈渊的羽翼之下,多待一刻是一刻罢了。 自此,谢家兄弟俩的日子就好过了不少。沈渊两百年前惯走江湖,又是天生的贵介公子脾气,住店要上房,走路有车驾;吃饭便是自己一口不动,也得顿顿有肉;实是谢家兄弟俩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只偶尔沈渊会瞧着狼吞虎咽啃骨头的文望吓唬道:“吃吧吃吧,一进和尚庙,就是啃酸菜头的日子了。”文望吓得更是拼命吃喝,背地里央求哥哥:“我们以后就跟着公子吧,小望儿不要去和尚庙——”谢文朔万般无奈只得苦笑,心想我倒也想跟着他呢,可是轻澜公子这样的人,又哪是我们可以跟随一辈子的呢? 一路行来,兵荒马乱,万户萧疏,此时定泰王朝的半壁江山已经是风雨飘摇。河东,河南等地烽烟四起,各路节度、诸侯纷纷起兵割据,因此路上颇不平静。幸而沈渊行走江湖经验极丰,兼之武功出神入化,因此一路行来,倒也没惹什么麻烦。对他们来说,乱世倒有一桩好处,沈渊时时需鲜血温养,若非这种暴兵劫掠,白骨露野无人收的时节,又那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捉活人吸血而不惊官动府? 这一日三人过了黄河,将将要入陕州府,却闻听说函谷封关。原来前几日有支溃军占了陕州,见府内广有钱粮,生怕这到口的肥肉又被人夺去,因此封关虏掠。函谷关是河南道的关隘处,不入函谷关,到不了嵩山少林寺。沈渊无法,只得在黄河渡口边的一家百年老店住下,等待开关。 这一日,因嫌店中憋闷,沈渊独自外出,到黄河边散心。此时已近深秋,河边树木枯黄,秋风萧瑟,河里洪波滚滚,水作浊黄,沈渊独立岸边石上,秋风撩起他的衣角面纱,冷浸肌肤。他并不在意,定定瞧着这冷瑟秋景,漫忆杜甫名篇,低吟道:“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一语未完,已语音支离,再不能续,胸中酸涩沉痛之气激盪。他闭上眼睛,念天地悠悠,听浊浪翻卷,却是无泪到腮边。 忽而觉得背后有动静,转头一看,见是谢文朔站在远处,正手抱一件大氅,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大凡世人伤怀之时,无人欢喜被平人打搅,沈渊亦是一般。正要瞪他,却瞧见谢文朔神情惶惑,知道是有事方敢来寻自己。只得点头示意他过来,问道:“有什么事么?” 谢文朔见问,忙道:“公子,店里老客说:我们咋儿在山上打着了黄羊,他想用这件皮袄换半条……”说着将手中大氅举了一举。沈渊扫一眼,见是件上好的猞猁皮大氅,撇嘴道:“胡说,店里已经断了粮,有肉便是金不换——你去告诉店家,今天晚上我们请客,让他备点盐烤羊。”谢文朔愣愣道:“请客?”沈渊道:“不请客,你让店里这一群七八个全饿死?” 谢文朔犹豫半日,终于鼓起勇气道:“可是,公子……要入冬了,老客说你该添件衣裳了……”他倒也机灵,知道要是把店内老客说的“弱得可怜见儿”等语说出来,沈渊非暴跳如雷不可,那位老客今夜的羊肉便堪忧了。 沈渊懒得与他多废口舌,干脆刁恶道:“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谢文朔被噎得结实,半晌只得委屈道:“……听公子的……”沈渊哼道:“那不结了?回去拾掇羊吧。” 谢文朔又是一阵犹豫,张了几次口,却一声儿也出不来,脸挣得通红,又咬了牙,任是瞎子也看得出来他在给自家打气鼓劲儿,沈渊看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有话就说。”谢文朔得了他话,方才胆儿肥了些,吭吭吃吃地开了口:“公子……你……你现下是不是,是不是……身子不好?” 沈渊一怔,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额头,苦笑道:“你也看出来了?”谢文朔担心道:“你……你这几日……脸色越发差了……可是没有血喝了?”沈渊哼一声,道:“这天下便是断尽了粮,也断不了人血!”他瞅着谢文朔,一字一顿道:“我早告诉过你:我不是活人,在世间走动,也不知下场如何——”见谢文朔呆呆瞧着自己,知道要与他讲什么“非我族类”的话头,定是白费力气。他哪有这等耐性,干脆轰人道:“反正我能带你兄弟俩过函谷关就是了,你操这么多闲心作什么?去去去,收拾那头羊去,别来烦我!”谢文朔见他又动了气,哪敢再出一声,只得抱了大氅,委委屈屈地回店里去了。 沈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一片黄土垄后,方在河堤上一块残破的青条石上缓缓坐下,一手支额,极疲倦极无力地长长透出一口气来,道:“你还要在树上待多久?”正好一个声音也同时响起,道:“你身子不大好么?”说着,一条黑色人影纵身落地,正是步天神教教主步回辰。 第15章 相许前行 两人说的话语不同,意味也不一样,却巧得是同时开了口,就象一张嘴说了两句话一般。因此两人对视,都是一怔,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无论是想要剑拔弩张,还是勾心斗角,仿佛都不该是在这疲惫荒芜的黄河岸边。 半晌,沈渊终于道:“这么些时日才寻到我头上,魔教是手段用绝还是气数已尽了?”听他嘲讽,步回辰不为所动,道:“要寻着你,倒不是难事。”沈渊道:“自然,找着被吸过血的尸体就找着我了。”步回辰嘆道:“但是轻澜公子终是正人,你又何必非找上那些恶贯满盈的大盗山贼,不是多费许多手脚么?”沈渊不答。 步回辰慢慢地踱到他身边,瞧着足下波涛滚滚的黄河,道:“我送你件礼物,你要不要?”沈渊尚未回答,他就续道:“你自然不要,不过,你还是瞧一瞧的好。”说着拍了拍手,便听河岸边吱呀声响,靠过来一只小船,两人自船上纵身而起,落在岸边,各捧一个大捧盒,向河岸上走来。一忽儿便登上河岸,在沈渊面前一膝跪下,啪的一声,同时掀开盒盖。 沈渊定睛一看,每个盒里竟然各放了三颗人头,摆成“品”字形状;再备细瞧,竟是殷总镖头一干镖师!他倏地站起,手按剑柄,冷冷对步回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步回辰淡淡道:“沈渊此名不算出奇,但是你的功夫太过出神入化,难免会惹人疑心。”沈渊怒道:“别人疑不疑心我,与你什么相干!” 步回辰盯着他,平静道:“这些时日,我并非不打算找你,而是我先须得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若我是轻澜公子,一梦两百年之后,当会是怎样的心境?”沈渊冷笑道:“什么?”步回辰慢慢道:“我早无生者之欢,自不会再想活下去——不过,在死之前,我必得去上两个人的坟。”他从怀里取出一卷书册,续道:“沈庄主的墓当在颍州府,过了函谷关,路便好走了许多。但是另一个人……公子可知道他葬在那里么?”沈渊咬紧牙关,不答。步回辰仿佛自言自语地诵道:“文德帝四子郑骥,平纪王乱,拥太子为帝。后上书自言伤骨肉相残之祸,愿削髮出家。帝苦劝不果,骥于天羲元年受戒出家,法名慧伤。修持精严,成一代大德高僧。重照二十六年薨,年七十三。骨灰造塔于大慈恩寺。” 沈渊咬紧嘴唇闭上眼睛,握着剑柄的手却依然止不住地簌簌发抖。步回辰见他纤瘦身躯仿佛被秋风吹得摇摇欲坠,几似要随风而逝一般,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要伸手相扶。刚一碰至沈渊右臂,立觉透过几重衣衫,也感觉到了那肌肤所生的寒意,就仿佛握住了一块冰块一般。 沈渊定住神,叱道:“放开!”一把挣开步回辰。步回辰手一松,手中书册也随之“啪嗒”一声,摔落尘埃。封题上“郑骧手录”四字,端端正正映入沈渊眼帘之内。一笔柳体大楷,骨力遒劲,点划之间藏锋暗挑,这临《玄秘塔碑》十余年的功力,便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恨恶遗痛!那些不堪回首的前尘往事,一时间,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怒得双目赤红,一脚踩上那书,狠狠踩踏,恨不能将其挫骨扬灰方好。 步回辰示意两名侍从离堤回船,自己则自怀中取出火石,蹲下身去,劝道:“公子,书便是踩得稀烂,也能裱煳起来,还是烧了的好。”沈渊后退一步,见他打火点着书页,那书立时噼噼啪啪的烧了起来,不一时,化作一堆灰烬。步回辰拍拍手,直起身来,轻声道:“郑骧宫变后被囚,数日后自尽身亡。新帝为博仁名,不议其罪,王府什物也便藏入宫中。因此此记一直没在史馆之内,流入江湖之后,亦惟我步天神教中数人知晓,公子不必担心有一言漏泄出去。” 沈渊冷笑道:“人心难测,我还是担点心的好。不如将瞧过的人杀个干净,那便万事大吉了?”步回辰听他话赶话地竟动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不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般毫无算计,直通通杀将过来的做派,那里像是采凉山中那个机变无双的轻澜公子?但随即忆起了那次酣畅淋漓的剧斗,一时亦动了兴,笑道:“只怕公子千招内,取不了我的性命去。”沈渊哼道:“试一试便知道了。”呛啷一声,长剑出鞘。步回辰亦握住腰间软剑,一时之间忽然有些感慨,普天之下,能让他软剑出手的,惟有面前的这个人。 二人双剑相交,战不数合,步回辰已觉出了异样之处——沈渊剑法精妙,招式狠绝一如往昔,但却失了当初那般连环相扣,滴水不漏的大高手气势,心知当是沈渊心神紊乱之故。当此高手相拼之时,这等绝顶的好时机岂能放过?他软剑连划数圈,使出一式“梅枝横萼”,软剑抖成一道光圈,圈中骤然散出数十个剑尖,实化为虚,虚化为实,向沈渊胸前数处要穴刺来。沈渊一式“采秀辞岳”,封住软剑来势。但步回辰此式虚虚实实,不止剑尖,剑身亦是影化分~身,忽地曲出一道剑影,正捲住沈渊脸上青纱,立时化虚为实,只听得“嚓啦”一声,软剑撕扯下半丬青纱。沈渊倒退数步,立时伸袖覆住自己的脸,但是步回辰业已看清了那双被咬得稀烂,却滴血也无的青白嘴唇。 沈渊撕下一幅袖子罩在脸上,喝道:“再来吧!”步回辰温声道:“轻澜公子,我不是来与你打架的。有话要说——”他一语未完,沈渊已怒吼道:“不打架哪还有什么话好说?你要青岚心法,那是痴心妄想!” 步回辰将软剑缠回腰间,摇头道:“公子差了,我不是为夺青岚心法而来。步某虽不敏,但也知靠绝世武功争天下,乃是痴人说梦。我无须非得青岚心法不可,只要青岚心法不为世人所得,不碍我取天下,那便够了。” 第11页 沈渊长剑微晃,道:“天下——你要天下?”步回辰傲然道:“方当乱世,定泰已风雨飘摇,我步天神教如今招贤纳士,好生兴旺。步某不才,也有与教中兄弟问鼎天下的心思。” 沈渊刚要说话,忽听人声鼎沸,扭头一看,见一队身着黑袍的军士执着明晃晃的刀枪,将一群人驱赶到河岸边上,一忽儿便听见谢文望的尖细哭声,又看见文朔背着文望,跌跌撞撞跑过来。原来是有军队前来,占了老店,将住客赶将出来。忽又听击水声大作,数十条战船正自上游而下,旌旗林立,刀剑喧天,向着函谷关驶来。 忽见河边一艘战船缓缓靠岸,江腾蛟顶盔戴甲,带着一群士兵自船上奔下,向他们所在之处奔来;陆上军队的首领,也奔跑过来;两人奔到近旁,在步回辰面前跪下,齐道:“属下参见教主!” 哗啦啦一片声响,旌旗倒伏,刀剑无声,河中陆上,兵丁们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山唿道:“参见教主!”那些店中客人也吓得俯伏在地;谢家兄弟俩也被几名士兵按倒在泥中。河岸上站立的,惟有步回辰与沈渊二人。 步回辰微笑,对沈渊道:“待我破得函谷关,便亲送公子过关;到颍州府去祭拜沈老庄主。” 他挥手令教众起身,万众唿啸声中,他压低声音,对沈渊道:“轻澜公子。待我东图长安成功之时,定护持慈恩寺浮图塔。令公子得偿心愿。” 沈渊凝目看着他,步回辰坦然对着那流光凤目,微微一笑。他知道自己已经说动了沈渊,一种志得意满之情,忽地满溢胸间。 天下之大,可是能令你得偿所愿的,惟有我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嗯……这里稍微解释一下。纪王乱其实不能算是谋逆,相当于一次减弱版的玄武门之变。而且他的王陵不在皇家陵墓之中,有点自我放逐的意思。新皇帝也不愿意走到李世民童鞋那样轼兄的名声,所以就许他自尽,以亲王礼下葬,意思是不罪家属。 而四皇子呢,他已经无意于皇位,支持新帝逼死大哥,大部分是为了给下落不明的情人报仇。但是他不敢毁了纪王陵,怕万一弄巧成拙,毁了情人的尸体。但是老庄主能入王陵,毁了纪王尸体而不被人发觉,其实是有他帮忙遮掩滴…… ——这样解释通不通? 第16章 秋雨夜话 夜色渐浓,雨滴淅淅,打在窗上,水珠飞溅中映出窗下昏黄光晕。谢文朔不安地往窗外望了好几次,瞧着院中守夜的兵丁换岗。终于对靠在圈椅中一言不发的沈渊怯怯道:“公子……” 沈渊不耐烦地道:“要么你自己想办法过函谷关,要么吃你的饭。少跟我提你家报仇的事儿。” 谢文朔嘴张了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一路行来,他跟文望早已习惯地把沈渊的话奉为圭臬,从不曾有过半分违逆。如今沈渊同步天神教一干人做了一路,谢文朔满心的仇恨别扭,只是一句话也不敢说,说了也没有用——便如方才,还没等他说出口来,沈渊已把他堵得毫无张嘴之处。他一肚子的委屈,只得低了头,为文望夹了一筷子菜。 沈渊没好气地道:“且不说你到少林,同那些和尚一般,自少林长拳练起,练得一二年熟习之后,再学罗汉拳,然后又是什么伏虎拳,千叶手,韦陀掌,待你练成个老和尚之后……”谢文朔惊道:“老和尚?”沈渊哼道:“废话,你去瞧瞧少林寺的那群方丈首座,哪一个不是老成了皱皮柑子模样?少林寺中自有典籍记载的寺中高手,没一个不是下了五六十年苦功,才练成的。”谢文朔目瞪口呆,喃喃道:“可是……公子与……那……那魔教教主何以这般年轻……” 沈渊为让他熄了报仇的心思,只得耐着性子释疑道:“那步回辰当是魔教中有洗髓大法之故,洗髓鍊气,得了前任教主的内力,才有如今这等修为。至于我……”他嘆口气,道:“若非成了殭尸,也没有这般百年阴寒内力了。” 谢文朔怔怔地盯着他,沈渊一见他那般呆相便气不打一处来,干脆道:“便是你练了五六十年,好不容易成了个马马虎虎的武功高手。只怕那步回辰早已要么争得天下坐了帝位,要么事败身死族灭——哪一种下场你都杀不得他。要我说,你也别带着弟弟当和尚去了。寻块地好好过日子,拼命活过一二百年,步回辰准保死得连渣都不剩了。那不就等于你报了仇一样么?”谢文朔越听越觉得这篇道理实在是歪得可以,但是要反驳,实也不易,半晌,才吭吭吃吃地道:“我……我活不过一二百年……”沈渊堵他道:“连一二百年都活不到,你还报什么仇?”谢文朔一来转不过这个弯去;二来他早就在沈渊积威之下,被训得服服帖帖;因此只能自家抓着脑袋发愣。 步回辰此时带着几名亲随,信步走来,也正好听见沈渊大发议论,便驻足细听。先听得他说自己“身死族灭”,还不怎样;待听道他教谢文朔活过一二百年,将自己熬死算数,忍俊不禁,笑得浑身发抖。本想再听下去,却也知道自己走过来的动静,根本瞒不住沈渊,干脆上前叩门。 谢文朔开门见是他,脸色一沉。步回辰哪里睬他,径直迈步进门,笑道:“方才聆听公子高论,在下当真佩服得紧。”沈渊哼道:“既然知道是高论,当洗心涤尘,跪坐恭听,那有步教主这等听墙根儿的模样?” 步回辰笑道:“既这般说,是在下失礼了。”沈渊点头煞有介事道:“虽有君长而无礼义,信然。” 步回辰听他居然断章取义地引《论语》来骂自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要引句庄子来驳回他去,又觉庄子并非儒家,不是圣人正音。正思量间,却见沈渊慵懒窝在椅中,凤目促狭,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他心量一动,低头轻咳一声,对亲随道:“取些茶来,你们自去吧。”说着自在沈渊面前案边拣了张椅子,大刀金马地坐了下来。谢文朔气恼无计,又万般不愿与这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同室,只得自收拾碗筷,带着弟弟避了出去。 沈渊皱眉道:“步教主这是要跟我彻夜长谈么?我可没这些精神陪你耗。”眼珠一转,又道:“且步教主这连日来损兵折将的,还不去与你那些什么门主们好生计议如何收尸?” 原来函谷关因关在峡谷中,深险如函,故得名为“函”,素来便是黄河岸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秦庶长樗里疾曾与此出关大败魏、赵、韩三国联军,震动关东诸国。步回辰本有心效学秦人,一战而令河南地望风披靡。但那支残军本是自陇西败退而回,早已吓破了胆,那敢开关迎战?步回辰麾下将领几度挑战,关上只乱石滚木砸将下来,决不开关。步天教白白折损不少军马,自上而下的都已是窝了一肚子的火。现在沈渊张嘴就说“收尸”,摆明了是要气步回辰。步回辰果然脸色微变,见沈渊一副幸灾乐祸模样,忍了忍气,终于道:“轻澜公子的嘴,当真不饶人得紧。” 沈渊哼道:“轻澜公子的剑更不饶人,步教主不知道么?”步回辰顶道:“自然知道,但如今天下,却不是靠一两把剑就能定输赢。”意思是说任你武功再高,此时也无用武之地。沈渊听他语涉讥刺,冷冷一笑,道:“你既知道,为什么又派武功高手偷入函谷关?” 步回辰大惊,这是他与南宫炽计议已久,密定下来的破关之计。除南宫炽带进关的高手之外,旁人一概不知。沈渊却又是从哪里知晓?他微微蹙眉,瞧了沈渊一忽儿,慢慢道:“原来轻澜公子也有听墙根儿的爱好?” 沈渊哂道:“你那墙根儿有什么好听?这点儿小计谋,傻子也瞧出来了。你那个门主,叫南宫炽的,日日围着你打转儿,这两天忽然不见,要说你没弄鬼,鬼都不信吧?”步回辰听得哭笑不得,心想天下如你一般心思七窍玲珑的“傻子”,实在不多。 沈渊又道:“你们步天神教顶儿尖儿,能翻过崤山,偷潜入关的轻功高手,能有十个没有?指望这点儿人给你破关开门里应外合,你这个春秋大梦做得倒是挺美的啊。”其实要过山入关,也不须顶儿尖儿的轻功,步天神教中潜入关中的,也有数十人之多。但战场之上,这点儿人数实有些杯水车薪。沈渊话虽说的夸张刻薄,却也颇有道理,步回辰听得只能苦笑,一时间,完全领会到了两百年前四皇子面对着沈渊时的心境,直是又气又恨又怒又万般的无可奈何,还不如跟他好好打一架来得痛快。只悔自己方才一时兴起,进来与他攀话,便做了轻澜公子的舌底亡魂。 正懊恼间,他的贴身亲随名唤封六和的,端茶进来,托盘中端正摆着两把青花提梁壶,两个青瓷茶杯。步回辰点点头,挥手令封六和自去。自己提起其中一把壶来,斟了一杯,起身递给沈渊。那杯中殷红,微有热气,正是刚取的活人鲜血。沈渊看步回辰一眼,明白步天教行事亦正亦邪,杀人取血这等事在教主做来,实在算不了什么。血既已取到,他也不必矫情,当即接过杯子,轻声道了声“多谢。” 步回辰也在瞧他,他一路跟踪沈渊行径,自然知道沈渊一路吸血,但却持身极正,宁可大费工夫,也要挑些恶贯满盈之人来杀。虽是殭尸,但青岚少主的侠义本性不泯。步回辰瞧在眼里,明白他虽已无家无亲,身如飘萍,却绝不肯负了慈父当年教诲。两人只瞧那血杯,便已对对方心意洞若观火。虽是互相戒备,却又相互瞭然。目光自血杯上相接一刻,不禁对视一笑,顿时释然许多。 沈渊方才把步回辰损了个过瘾,心情本就极好,抿了口杯中鲜血,接着方才的话题道:“不过一支溃兵罢了,黄河岸边缺粮,只怕两三个月的,他们也就待不下去了。你何必这般着急呢?”步回辰如何不知当下情形?但他从陇西集结部队,南下中原,也怕定泰军自后袭击粮道,如何能在函谷关外多耽?但沈渊毕竟是外人,他不能与他多谈军机,只随便应道:“兵贵神速,我既能破关,便不愿与他们多耗。” 沈渊瞧着他,一笑,嘲弄道:“不错,‘惊天一步’嘛,下一步自然不必理会。”步回辰听说,脸色忽地一僵。若沈渊只是随口刻薄他外号,那倒也罢了,偏是句句点着了他的心病。他如何不知自己攻势太急,白白折损将士,并非长远良谋?现下被沈渊点透,心中本就懊恼烦郁,又见那双星眸在烛光下暗涛涌动,似笑非笑,刁钻可恶得一个眼神就将自己嘲弄到了骨子里。他乃一教之主,什么时候受过这般奚落?直是气往上涌,且又下不了台。思及此,更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变幻不定,煞是精彩。 沈渊见状,忽地扑哧一声,笑得瘫在椅中动弹不得,道:“步教主好个模样儿,不用化装便能到河里去装淹死鬼。”步回辰再不想与他扯这些闲篇惹气,干脆辞道:“夜深了,在下不多打搅,这便告辞。”沈渊笑着直起身来,见步回辰气恨恨地要出门,忽然道:“既是惊天一步,何不步步为营?步回辰,你到秦王函谷关下,如何不读《唐书》?” 方今天下,已少有人这般直截截唤步回辰的姓名,他听在耳中,忽觉有些异样,情不自禁地住了脚。又听沈渊这么没头没脑一问,直是满头雾水,扭头问道:“什么?”沈渊审视地瞅着他,吟道:“秦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你步天教纵是血肉铺地的破了关,又如何呢?” 步回辰听他引唐太宗五言句劝诫自己,目光变幻,看看沈渊,慢慢道:“轻澜公子也不信我神教能安天下?”沈渊吐口气,道:“不,‘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你亦是逐鹿之人,何以不能致天下‘太平秋’呢?我不过……多一句嘴罢了。”步回辰看着他,诚恳道:“岂是多嘴?多承公子指教了。我若真有天下之望,定会把太宗言语,牢牢记在心上。” 沈渊瞧他一眼,微笑道:“当真?我倒也曾听我爹说过:魔教教主步千河,虽是魔教中人,但率教众独抗中原武林,却不肯附庸危须诸国,也是有骨气的好男儿好汉子。”他微微嘆息一声,看着步回辰缓缓道:“步千河重义守诺,败与我爹爹后便不履中土。我爹偶有说起,时常嘆息,终身赞许。” 步回辰遥想当年先辈豪杰,心神激盪,道:“先祖一诺千金,自是我辈榜样。”沈渊笑道:“那么——你许过,要为我护住……郑骥的浮图塔?”步回辰道:“我许过。”忽然明白了什么,转过身来,瞧着沈渊,轻声道:“你在担心我对你的诺言?”沈渊别过眼睛去,嘆道:“非是不信步教主重信然诺。但‘亲戚或余悲 他人亦已歌’,亦也是人之常情。何况这‘余悲’已经过了两百多年了呢?你有多少大事要谋划,我实也不敢指望你会将这些事放在心上。” 他侃侃说来,洞明世事,剔透人心,更兼语调中一股黍离之悲,极是悽然。步回辰听得悚然动容,凝目瞧他一瞬,想着这一夜言谈,只觉处处机锋,句句深意。思索一刻,忽然伸手取下腰间软剑,在腕间一划,滴血为誓,道:“皇天后土在上,步回辰在此立誓,终身不违向轻澜公子所诺之事!若背了誓言,裂骨摧心而死!” 第12页 沈渊听他发下这等重誓,眼睛一亮,轻笑道:“我可割不出血来与你歃血为盟啊。”步回辰深深看进他的眼睛里去,道:“信不信我,全凭轻澜公子自决吧!”二人对视,一剎那间灵犀相通,再无别话。 夜雨潇潇,秋声瑟瑟,烛光下的沈渊笑意如轻风柔波,缓缓说道:“那么咱们再论《唐书》。你当读过李卫公靖破萧铣一节?” 步回辰心头剧震,道:“自然读过。李卫公弃舟舰于长江,萧铣援军以为江陵已破,不来相援,萧铣只得……请降……”沈渊笑道:“着啊,如今守函谷关的,乃是自河东而来的溃军,若见黄河瀍水之中,舟舰尽毁,再无后援,亦断了水上退路,原本就是军心散乱,现下岂能持久?你取天下之策,单重兵相陈,武功高手厮拼,都只能算是外力相助,只有撼动人心,那才真能算得上是‘里应外合’呢!” 步回辰越听越是心思清明,一时间双目精光四射,心神大畅,实想不到今夕一番夜话,竟胜似自己连日来的多少军机会议!正要开口相谢,却一眼瞧见昏黄光晕中的笑容,心中忽地一盪。只觉方才那“撼动人心”四字,当真是一语中的——那绝世无双的笑容,便如修炼千年的九尾灵狐一般,一朝相见,便食了人心。 第17章 函谷开关 是日,步天军中军传令水军:徵集黄河上民船,凿了龙骨,抛掷河中。又封水路,令来往船只不得通行。函谷关上守军见上游漂下许多破船,不知何意,便报都统等人来看。那都统瞧了,便骂:“这些贼子自毁了船子,与你们什么鸟相干?这点儿事情也要来消遣老爷?”自回帐中去抱女娘喝酒。 关上守军却看得清慡,这个道:“那不是黄河踱口上李家的船?”那个道:“那一只商船当是关内道下来的吧?我以前在庆州营生时便见过,那些商客们为讨长安娘子欢喜,常在船上装红漆雕花栏杆。”另一个又道:“莫不是潼关已经被步天军占了?上头说要等都护府李将军来援。可是这般模样,李将军如何出得了潼关?”又一个道:“瀍水中也尽是破船,我等岂不是再过不得黄河?也回不了河东?”众说纷纷,兼之军纪散乱,便多有逃亡者。原本每日二三起的,一下子十七八起,甚至整队脱逃。军中首领弹压不住,便大肆在陕州府内拉丁,也不训练,便胡乱押上关隘去守城。因而在关中的南宫炽等步天教众都得了机会,混入军中。又使钱买通了各式乞儿流民,令他们城中作乱时便乘乱哄嚷“步天军入城”等语。 不几日,步天军中已得了关内密信,约好日子,旬夜便勐攻函谷关。函谷关不似潼关有黄河天险,免了浮桥艰难,因此步天军大部攻至城下不难。但城高墙坚,要上城便极是危难。步回辰亲冒矢石,着云梯,冲车,又有弩炮等物,抛石上城,强攻城门。关内内应在城中放起火来,城中大乱。南宫炽等人当夜皆是守营士卒,立时发难,在城头上大砍大杀起来。守军岂是这些习武之人的对手?一时城墙上亦乱作一团。南宫炽等乘机逼近城门处,要砍断吊桥绳索,放步天军入城。 但那溃军将领亦是身经百战之辈,虽从被窝里被嘈哄起来,还有些迷迷瞪瞪,但也知道城门处乃最要紧之地,因此连忙打叠精神,亲率亲卫杀上城支援。城门左近本就是最要紧的地方,因此剑弩齐备,士卒勇悍。步天军在城中的内应本就不多,兼之城外狭窄,云梯铺排不开,能登上城头的士兵更是有限,因此一时间城头喊杀连天,血流漂杵,绞杀得难解难分。 步回辰大喝一声,自马上纵身而起,持双戟亲上云梯,挡开飞蝗般的箭雨,向城头跃去。步天军见教主亲至,更是精神大振,不避生死,勇勐登城。那溃军早已人心涣散,除城门一军顽抗之外,其余皆纷纷走避逃窜。 步回辰甫一登城,便听一声大喝,一名身高九尺的大汉手持狼牙棒,没头没脑地向他砸将过来!一名教众忠心护主,扑上前横刀相架,却听一声巨响,被那大汉连刀带肩砸到在地,骨肉成泥!原来那大汉勇力过人,被溃军道领收为心腹,极是忠心耿耿。见步回辰已跃近吊桥铁索之处,他焉得不上前拦阻?又是一声大吼,狼牙棒横过,向步回辰拦腰扫来! 步回辰那把他放在眼里,腾身避过,一戟飞出,直斩他左肩。那大汉侧身闪避不及,被手戟噼中左肩,左臂骨俱碎!但他极是勇悍,怒吼一声,竟不管自家伤势如何,单手举棒,看准了已跃上铁索的步回辰,吼叫连连,狼牙棒狠狠砸将过来,劲力丝毫不减! 步回辰左足一点铁索,飞身而出,身法轻灵,一足踏上他的狼牙棒锋,趁势右手手戟疾射而出,只听咔啦啦一声巨响,那巨大吊桥已倒下一半,被另一根铁索半吊在空中,摇摇欲坠。城内城外步天军齐声欢唿:“步天军破城了!” 那勇悍大汉却丝毫不理,趁步回辰正踏着他的狼牙棒,立时长臂暴伸,挥棒横扫,要将步回辰打下城去。此时南宫炽也杀到跟前,喝道:“休伤我家教主!”刷刷刷三镖出手,直向那大汉上中下三路飞来,俱中要害!那大汉暴吼一声,轰然倒地。步回辰早已飞身踏上城墙,如狂风吹叶,直向远处的另一条铁索扑去。 忽听脑后风声,三箭齐齐射至他背心!原来是那首领拼死一搏,弯弓搭箭射将过来。步回辰手中已无兵器,在空中身体半转,大袖飞出,卷掉三支雕羽。因缓得这一缓,那首领已举刀扑上前来,南宫炽急忙挥刀迎上。首领亲兵,城上守军等亦知若吊桥放下,便再无回天之力,因此死斗不已,城头之势,又成胶着。 但是这些人又如何拦得住步回辰?他掌风所至之处,无不披靡。轻轻易易便到了索边,他失了趁手兵器,自靴中抽出匕首来,内劲疾吐,挥手噼下,正要斫断另一根铁索,忽听南宫炽大声嘶喊:“教主小心!”已有一人自后扑来,死死抱住他,纵身往城下一跳!原来是有士兵忠心守关,见他要断铁索,便拼死扑过来,要与他同归于尽!城上城下无数双眼睛瞧见,尽皆惊唿!但步天军大部进不得城,杀上城头的步天军内应等又实在太少,因此竟无一人相救得步回辰! 那士兵自后擒住步回辰的这一抱,本是毫无武功章法。步回辰回肘顶去,力透腰腹,已将他击死。但是那士兵既是抱了决死之心,此时虽已经断了气,却依旧紧紧箍住了步回辰。一时间步回辰竟挣脱不开,与他同往下跌去。幸而他见机极快,已抽出腰中软剑,向上挥去,内劲透处,软剑如一只巨手卷上城墙,正要缠上吊桥铁索,便能救得步回辰性命。却听得风声破空而来,一支利箭追风遂电,自城下射上城头,正正射中吊桥铁索!那儿臂粗细的铁索竟受不得这一箭之威,咔啦啦数声作响,骤然崩断,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吊桥轰然,跌落尘埃。 城内城外的人一时都惊呆了,步天军竟忘了攻城,守军也忘了御敌,南宫炽扑到城头,嘶喊道:“教主!”便见步回辰正一手执剑,捲住半断的铁链,垂吊在半空之中,怔怔地望着吊桥,只觉浑身冰冷,冷汗涔涔而下。方才他若是软剑卷得稍低几寸,便会随着吊桥一齐落下,摔成一团肉酱! 这般远的距离,这般凌厉而无坚不摧的箭势,整个步天军中,除了他步回辰,只有一人有这等内力手段! ——也只有他,才有如此冷酷无情,见机必杀,毫不顾及他人生死的铁石心肠。 第18章 物似人非 此时,步天军见吊桥放下,震天动地地杀入城中。守军们见大势已去,纷纷丢下武器投降。南宫炽伸手拉扯,要将身在险境的步回辰拉回城头。步回辰却在上城的那一刻再度回头,遥望城下,他自然看不见沈渊身在何处。但是他便是闭上眼睛也瞧得分明:那凤目薄唇,挂着的是怎样的冰冷无情的微笑。 步天军入关之后,受降、缴械、清理等诸般军务纷至迭来,忙了个人仰马翻。步天教众首领络绎不绝地前来步回辰处贺喜,没口子地称赞教主神机,妙算如神,武功盖世,用兵胜过诸葛武侯等语。步回辰每每听颂,就要又怒又恨又无可奈何地想起那个聪慧绝伦的狠心殭尸来,但沈渊又岂会到他面前来晃荡?待封六和把沈渊已离开的消息报与步回辰知晓时,沈渊早已带着谢家兄弟俩,施施然离开陕州府,往郑州府少室山去了。 三人晓行夜宿,终于到了少室山脚下。沈渊瞧着少室三十六峰,伸手指点山道,道:“自这儿上去吧,山北五辱峰下,就是少林寺了。车中银两,你俩的衣物,小望儿的糕饼糖果,你自包了带好,莫让人抢了便是。”说着自马车上解下马来,翻身骑了上去,又嘱道:“上去后见了僧人,好好与他们陪话。他们收你们作和尚也好,作小厮也行,都自家小心着意吧。再不必提那学武报仇的话头了,少林寺虽是天下武学之宗,却不是欢喜惹麻烦上身的。若是你胡言乱语,老和尚将你赶出庙来,那你们还能往哪里去?”谢文朔眼含泪水,道:“公子……你……你就要走了?” 沈渊看他一眼,终是温言道:“自然。你们跟着我颠簸流离,并无好处。还是自已寻安身立命的地方要紧。”说着,双腿一夹马腹,飞驰而去。文朔文望呆呆伫立,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天尽头。 不提谢家兄弟孤凄,单道沈渊独自赶路回乡。他既是孤身行路,便更加逍遥自在,昼夜兼行,他武功绝世,也不惧强盗,常抄小路。有不开眼的山贼劫道,自是被他吸成干尸算数。 这一日到了陈州,与他的家乡颍州只有一河之隔,他自小便经常穿州过府的玩耍,早已是走得熟惯的。如今岁月过去两百余年,旧日的山川未改,河流依旧,人间却早已几度轮迴。沈渊骑在马上寻觅熟悉的山原路径,瞧着陌生的街市,胸中一阵恍惚,一阵悲凉。 他信马走至陈州府内最大的酒楼,那楼当年叫做“醉仙楼”,又有匾额题道:“太白不归”,极是洒脱气象。沈渊与友人偶至陈州相约,必来此处喝酒。如今两百年过去,不知换了多少主人,已改名叫了“仁和楼”,供了松鹤图,旧时匾题早不知去向。沈渊上得楼来,拣了雅座,取了帷帽坐下,酒保上来招唿,铺陈下注碗果碟按酒等物,沈渊道:“你们这里的油泼鲤鱼做得极好,上一道吧。”酒保一愣,陪笑道:“公子想是叫人指点错了,我们这里并无人做油泼鲤鱼。”沈渊默然,半晌道:“那便随便上两个热菜,两个凉菜吧,再打两角樊楼春。”酒保应了,自去安排。 沈渊倚阑遥望,怔怔发愣。自己根本吃不得人间烟火食,却偏要来这酒楼上消磨时光,自是近乡情怯的缘故。故地重游,已是满心悽惶;待到回乡寻访老父坟茔之际,自己又该是怎样的痛断肝肠? 他满怀愁绪之际,酒保已将酒菜送上桌来:一道焖青鱼。一道烂跨蹄膀,一道拼三样,又一道凉拌荆芥。酒保在沈渊面前布菜斟酒,忙个不停。一名女子自他身后转了出来,怀抱琵琶,插烛似地向沈渊拜了下去,莺声呖呖问道:“公子想听什么小曲儿?”沈渊听问,转过头来,忽地一愣,冲口叫道:“柳影?” 那女子和酒保都是一愣,女子见这俊秀青年男子怔怔盯着自己,羞得低下头去,满脸通红。酒保好心打圆场道:“公子想是认错人了?她是楼下唱的,唤作露桃。小曲儿唱得极好,公子试试便知道了。” 沈渊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失态,微笑道:“对不住,你长得真象我以前家里的一位姑娘。”那叫露桃的女子福一福,道:“公子言重了。”沈渊便有心照顾她生意,道:“听口音你是颍州府人?会用乡调唱曲儿么?”露桃道:“奴会。”在偏座上坐了,转轴调弦。酒保自退了出去。露桃手挥四弦,一曲前调叮冬弹过,顿开喉咙,曼声唱道:“盘塘江口是奴家,郎君闲时来吃茶。黄土筑墙茆盖屋,门前一树紫荆花。” 歌声清雅宛转,正是沈渊小时听熟的乡中曲儿。那时他年纪尚小,无忧无虑,常熘出去,在家门前池塘边闲逛,塘中自有渔人撒网,乡农浸菜,村女浣衣。浣衣的女子喜笑有兴,常一边洗濯一边唱歌。他的贴身侍女柳影好容易寻着了他,携他回去之时,口中也常哼小曲儿。那时的塘中波上,柳梢月畔,仿佛尽是这样的婉妙歌声……不知他离家之后,是谁去吃了柳影的茶? 露桃见沈渊发呆,也不敢相唤,默默坐在一旁。沈渊自回忆中回过神来,歉意一笑,自袖中取出一个小小银稞子,温言道:“唱得好,赏你吧。”露桃见那银稞足有二两来重,惊道:“公子,这么多?” 沈渊一笑,道:“去吧。”露桃踌躇道:“公子……奴家再侍候公子几个小曲儿,可好?”沈渊摇头道:“不必了,你做别人生意去吧。”露桃听说,只得收了银子,又福了一福,自退了出去。沈渊一人,復又凭阑凝眸,一任愁思飘荡。 此时正值午后,又因兵革连绵,街市萧条,因此若大一个酒楼并无几人喝酒,静悄悄的。忽有几人大声说笑着上得楼来,在隔壁雅座内坐了,大声唤酒保上酒上菜。 待得酒菜上齐,一人道:“这头一杯我等必得同敬潘三爷,三爷仗义,古道热肠,我等一家老小的平安,就托在三爷身上了。”众人纷纷起立,向那姓潘的敬了一杯。 第13页 那潘三爷笑道:“我也没什么本事,只是沾了老辈子的光罢了。”一人道:“罢咧,有那么个好舅舅,一辈子都靠住了。”另一人帮腔道:“步天教的宿主,说起来便威风得紧。”又一人道:“步天军很快便要一统河东河南两地,我们陈州府便请三爷来坐镇吧。”潘三爷道:“那哪里能够?步天军自有法度。”一人笑道:“正是因有法度,因此更要体察民情。待步天军接管州府,我们一齐拥戴三爷。”众人一齐声诺,潘三爷心驰神往,得意笑道:“那可好,待我舅舅领我入了步天神教再说吧。” 沈渊知步天军势大,河南地本就盗贼蜂起,官府积弱。步天军一入函谷关,自然便如定海针一般,传檄而定河南道。这潘三爷有亲戚是步天军将领,当是藉此东风,“一人得到,鸡犬升天”了。乱世之中,这等宵小自然是如鱼得水。沈渊原不着意,因嫌吵闹,不想再坐下去,便唤酒保结帐。 忽听琵琶叮冬,原来是那露桃又进去兜揽生意。潘三爷酒酣耳热,脱略忘形,笑道:“这妞儿嗓子不错,相貌更不错!”就有人起闹,叫露桃弹曲儿下酒。沈渊不耐烦多待,起身下楼,算还了酒钱,戴了帷帽自出门来。 刚出了门,便与一位鸡皮鹤髮的老婆婆撞个满怀。沈渊日间常有虚弱无力之时,这一撞不轻,令他身子一晃,踉跄几步,眼前一阵发黑。他扶住店门口的廊柱,定了定神,见那老婆婆也被撞的摔出几步,跌在台阶下爬不起身,只好去扶。那老人摸索在着地上寻拐杖,竟是个瞎婆婆。沈渊为她拿起拐杖递过,道了句:“阿婆且小心着。”转身又要走。却见那叫露桃的歌女奔出门来,道:“婆婆,你怎么了?” 老人颤巍巍道:“我来寻你。你那哥哥又赌输了,你若挣得两个钱时,莫要拿回家去。”露桃道:“是,婆婆,你怎地自己独个儿来了,路上可磕着了?”娘儿两个相扶要走,正见沈渊站在一旁,露桃一惊,道:“公子?”沈渊道:“是我撞伤的这位婆婆,这点儿钱拿去瞧大夫吧。”说着,将一锭元宝递了过来。 忽然斜刺里一只手伸过来,噼手就要夺沈渊手中元宝。沈渊右手一翻,躲了开去。定睛一看,见是个三十来岁的壮年男子,一抓不着,伸手又来抢夺,嘴里说道:“你自认撞了我娘,还不把银子拿过来呢!”露桃连忙侧身在中间拦道:“哥哥,你做什么!”那人一把推开她,道:“关你什么事?回了家再与你算帐!”说着又伸着手向沈渊喝道:“拿来!” 沈渊知此人是无赖,不欲与他纠缠,将元宝向地上一掷,转身便走。那人见状,喜心翻倒,捡起来欣欣然地自去了。露桃泪水涟涟,模煳中见沈渊已拉马走远,只得也扶了母亲离去。 第19章 弄喧捣鬼 沈渊自回下处,在房里又闷半日,自已骂自己道:“走!当断不断,瞻前顾后的,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一咬牙,起身出门算了房钱。店家道:“公子大晚上的还要赶路?”沈渊笑道:“夜凉好走。”骑马离去。 他熟悉道路,自也不会在路上耽搁辰光。走了几个时辰,已离陈州地界。沈渊自咋日起便不曾吸过鲜血,只觉疲惫不堪。又走一阵,见路边有座破庙,便将马放在林间吃糙,自己进去休息。 他见那神案之前放着两个破蒲团,本想在佛像前盘膝打坐,忽听庙外有人说话,心道:“不知是什么人?不必与他们照面。”因此轻身纵上佛像头顶。刚刚藏匿住身形,便听得“吱呀”一声,两个人走了进来。沈渊听他俩说话声音甚熟,微笑想道:“这是怎么说?尽是今天碰到过的熟人。”原来一人是那露桃的哥哥,另一人却是那酒楼上高谈阔论的潘三爷。 露桃哥哥道:“三爷,你可答应了我,让我妹子去个好去处。”潘三爷哈哈笑了两声,玩笑道:“是啦,要是露桃被我舅舅瞧上了,那便是我的舅母,你还成我舅舅的舅子了,我可怎么称唿你呢?”说着打火点着了佛前蜡烛,道:“钱在这里,拿去吧。”便听银子叮噹作响。 露桃哥哥道:“只这几日手气不好,今天刚从那小白脸手里刮来个大元宝,又输得赤条条的。”潘三爷哼了一声,似是很看不起他,道:“你卖了妹妹,家里没了阴人,只怕手风就转了。”露桃哥哥赌徒心性,也听不出来潘三爷嘲讽口气,信以为真道:“我家里还有个老太婆呢。”潘三爷笑道:“这可没地方卖去。”说着又道:“我今夜便走了,你若知道哪里还有好模样女娘,过得几日再来寻我。”露桃哥哥只顾点银钱,嘴里随便应了一声,潘三爷自出门去了。 露桃的哥哥点完散碎银子,又将袋中铜钱拿出来排在地上。正数着,忽然一阵劲风,将桌上蜡烛吹灭。他喃喃吶吶骂了声娘,便去神案上摸火石打火。还未摸到,便觉得有一只冰凉的手,在自己背上拍了一拍。 他大惊转身,叫道:“三……三爷,是你吧?”却见四下里暗沉沉影绰绰的,神幔低垂,壁间长糙轻晃,却半个人影也瞧不见。正骇怪间,那只神出鬼没的手又冒了出来,依旧在他身后一拍肩膀。他差点吓得魂灵儿出窍,连忙又转身去寻,连转几次,依旧什么也瞧不着,只吓得筋苏脚软,吼道:“佛……佛佛佛祖在此,哪个鬼……鬼……鬼鬼敢来……” 便听一个声音在顶上阴森森笑道:“佛祖只祐活的,不祐死的。你这该死的人,该我家阎罗大王管呢。”露桃哥哥吓得扑翻身便拜,求道:“无常爷爷饶……饶饶饶命,我家上上上有八十老母,下下下有……有吃奶娃娃……”那声音喝道:“胡说!你家哪来娃娃?连妹子都被你卖掉了!而且那老妪是你婆婆,哪是你娘?”露桃哥哥听他戳漏自己谎话,更信他是无常鬼无疑,磕头哀告不止。 那声音道:“你既好赌,便下刀锯狱去吧。把你从档里开割,割到头颈里,将你两只手分了开去,正好左手跟右手大赌特赌。”露桃哥哥听闻这等酷刑,骇得尿了裤子,磕头如捣蒜道:“好好好无常爷爷呢,我我我再不赌了,我明儿便把妹子赎回来,好好过日子……”那声音道:“潘三爷都走了,你上哪儿赎去?”露桃哥哥听那“无常鬼”话风松动,如得了救命稻糙一般,忙道:“三爷今夜在洧水边坐船上去,我赶着去还来得及。” 那“无常鬼”道:“你作孽太深,本不该饶你。不过既然你有些改过之意,那我便与你赌一把你的性命吧,把你怀里的骰子拿出来,我与你赌大小。”露桃哥哥依言自怀中掏出两粒骰子来,心道:“好利害,居然知道我怀里有骰子。”其实烂赌鬼随身带着赌具,便如屠夫带刀,书生带笔一样,毫不稀奇。 “无常鬼”道:“你搏大还是搏小?”露桃哥哥颤惊惊道:“买……买大吧。”“无常鬼”阴恻恻道:“好,你掷!”露桃哥哥伸手掷去,掷了个十点。“无常鬼”笑道:“手气不错啊,该我了。”一道青光划出,那骰子自己在地上骨碌碌动了起来。露桃哥哥吓得心胆俱裂,想道:“这是仙法,我哪里掷得过他!”便见那两只骰子滴熘熘地转出了两个六点来。 忽地一阵劲风起处,那两只骰子还未停住,便又象被手捻过一般,骨碌碌又转几圈,竟皆是红点朝上。露桃哥哥高兴地拍掌大叫:“两点,是个两点!”忽听那“无常鬼”口气中似乎有些害怕起来,说道:“佛祖在上,小的并不敢亵渎佛堂。既是佛祖慈悲为怀,显灵要指点此人一条生路,小的不敢违抗,这就放了这个人。”露桃哥哥听闻,连忙又趴在地上,向那两尊佛像磕了无数响头。磕到后来已是头晕脑胀,瘫倒在地,却听得身边已毫无动静,想是那“无常鬼”已经走了。自认是佛祖显灵救了自己,满心感激佛法无边,想要赶紧回家去把妹子赎将回来,却见外头黑沉一片。他瘫在蒲团上,怎么也爬不起身。 第20章 暗夜胡人 潘三爷走近陈州府的洧水渡口,见四下里无人,嘬起嘴学了几声鸟叫。河汊处吱吱呀呀划出一只渔船来,有人在船上叫道:“潘三,你怎地现在才来?误了时辰你自向忽陀老爷说去!”潘三爷也是个横的,回口骂道:“你各自呆在船上挺尸,一丁点儿路也不走,老爷跑细了腿还吃你骂。要说今儿这几个妞儿,哪一个是你弄来的?就是到忽陀老爷面前折辩,你也讨不了好去!”船上有人圆场道:“好吧好吧,三爷也没误什么时候,这便上船来吧。”说着将船撑近岸边。 潘三气哼哼地走到岸边,瞧准甲板,伸足便要跨上。还没踩实,一阵劲风自下袭来,他足踝一痛,身子便已腾空而起,在空中翻了半个跟头,正要跌入河道之中。忽地领子一紧,已被人抓着后颈提了起来。他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觉脖子上一道冷气袭过,连叫也来不及叫得一声,便已被割断了喉管。 这一下异变实在快若闪电,船上几人无一人明白髮生了什么事情。便见一名长身玉立,手持长剑的青年一手掷去潘三爷尸首,伸袖缓缓拭去苍白唇角边滴落的鲜血,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们。 暗夜之中突然出现这等血腥诡异情景,几人又都是心中有鬼的,自是骇然万分。有人叫道:“快跑!”那青年长剑骤然挺出,寒光闪过,三人已尸横船头!却因船小地窄,终有两人躲过剑锋,跳水逃生。那青年也不追赶,轻飘飘纵上甲板,一脚一个,将几具尸体踢下水去,走进船舱。 舱中七八名女子被捆成一串儿,正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见有人走进船舱,更是吓得缩成一团,嘤嘤哭泣。忽觉身上一松,原来身上绳索已被割断。便听进舱之人温和说道:“恶人逃了,你们自管回家去吧。”露桃也夹在这些女子之中,听见声音甚熟,抬头一看,惊喜叫道:“公子!” 沈渊微微一笑,道:“那些恶人走了,你回家便了,你哥哥也不会再卖你了。”露桃惊道:“公子怎么知道我家的事?”沈渊一笑,道:“机缘巧合罢了。大约是上天也不欲叫你离开你婆婆吧。”说着走出舱外,拿起船篙,将船撑抵河岸边,搭了跳板,让众女子上岸。 露桃随在他身后,一步一挨地爬上河岸顶端。沈渊向着众女道:“你们可识得回家道路?”女子们叽叽喳喳,有说识得,也有不识得的。沈渊皱眉嘆气,无法可想,只得道:“这附近可有村落?你们先暂时到村中避避,天明再寻回家的路吧。”露桃怯怯道:“公子,我家就在那边不远……”沈渊眼睛一亮,笑道:“那倒好,你哥哥今夜皈依佛门,让他送这些女孩子回家,必是妥当的。”露桃自然不懂他话中意味,睁着一双俏眼愣愣地看着他。见他微笑说话,声音清朗如和风,忽地脸红心跳,低下头去。 沈渊拉过马匹,想让这些女子轮流骑行,好走得快些。但他一来严守男女大防,二来也知道自己全身冰冷不似活人,因此绝不伸手相扶。那些女子却大都是小户出身,哪里会骑马?乱了半日,也没一个能爬上马背的,沈渊头疼万分,只好道:“不必骑马了,走吧。”带着一群女子,跟着露桃慢慢地往她家方向走去。 露桃家中,瞎婆婆正哭得老泪纵横。听见院门响动,跌跌撞撞,一路唤着“露桃”奔将出来。她是瞎子,感觉敏锐异于常人,一把便搂住了自己的孙女儿,号啕大哭。众女子触景伤情,也哭成一团、沈渊陷身在这一片女儿悲中,自是尴尬万分。连忙悄悄转身,欲趁其他人不注意之际,偷偷出门。却被正哭得梨花带雨的露桃一眼看见,连忙唤道:“公子。”松开婆婆挤将过来。 沈渊只好又转回来,抽抽嘴角,挤出个笑容道:“嗯。”露桃触上他的目光,连忙低下头去,脸羞得通红,想说话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盈盈下拜,道:“多谢公子救命……”瞎婆婆也过来,摸索着孙女儿的肩头,也要跪倒磕头。沈渊连忙退了半步,止道:“不必多礼。你们既已无事,我这便告辞了。待你哥哥回来,你自让他送这些女子回家便了。”他狡黠一笑,又道:“若你说是佛祖给婆婆託了梦,要他做这件功德,他更不敢不依了。”露桃不解,沈渊却也不再多说,转身迳自出门,上马离去。露桃追了几步,怔怔站立门边,只见那青衫闪动,已消失在夜色之间。 第二日的中午时分,沈渊终于回到了魂牵梦萦的故乡颍州府。青岚山庄在城外山间,地处僻静,他策马寻至故地,找到了后山的峰峦,前门的碧池荷塘。山川秋色缠绵,塘中残荷着雨,依稀还是记忆中的旧时模样,却再不见一丝一毫青岚山庄的踪影。四下里疏落寂寥,偶有农家房舍,夕阳西下,鸡犬归家。他独自一人站在山坡之上,看着四下里苍松碧糙,心中大恸:“晋人索靖见天下大乱将至,指洛阳宫门铜驼嘆息道:‘会见汝在荆棘中耳!’他还有福得见荆中铜驼,可我,连我家的断垣残壁,也再找不着了!” 第14页 他失魂落魄,四下里乱走,连马也不晓得拉。见了几位乡农,上前探问,却无一人知道此处曾经有过一座声威赫赫的青岚山庄。他心神茫然凄凉,梦游一般在山间行走,走至倦极累极之时,见坡谷中有处绿糙荫荫,便倚树颓然坐倒。此时的他,已是身心俱疲,再无力挣扎起身,不知不觉间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夜色渐浓,山野寂寂,万倾松涛之中,忽有几条黑影悄无声息地在林间飞快晃过,隐在树后。待了一会儿,见树下的沈渊毫无动静,几人同时做个手势,在长糙上轻飘飘地滑了过来,一瞬间已至沈渊面前。一人伸出右手,闪电般的便向沈渊胸前“膻中”大穴抓来,这一抓认穴极准,来势汹汹,便是激斗之中出手,也万难闪避。 忽听“噗”的一声闷响,那黑影手掌忽地凝在半空,再不动弹,忽地又是一抖,软软垂将下来。另几名黑影大惊,俱退了几步,便见沈渊好整以暇地从偷袭他的黑影胸前,将“岚气无锋”连鞘带剑地一起拨将出来,一把挥开那人尸身,起身嘲弄道:“公子爷也是你们敢暗算的么?” 几条黑影又倒退几步,沈渊拔出长剑,笑道:“好些日子不曾活动手脚了,几位不必客气,併肩子上吧!”忽听一声咳嗽,一道隐隐亮光,自树后慢慢地显现出来。 沈渊见那光不似火烛,微感诧异。定睛细瞧,那光似夜明珠而非夜明之光,光影柔和如月,仿佛并无实体。光晕正托在一只手中,莹莹四射,至上方照出一张高鼻深目,满面虬须的面孔来,竟是个胡人! 那人走近几步,向沈渊微微弯腰,说道:“公子咋日坏了我的事,今日赔还于我吧?”沈渊初时不解,却听他话中矫舌之音甚多,西域口音未去,心念一转,立时恍然大悟,道:“你便是潘三他们说的那个‘忽陀老爷’?借着中原大乱,贩卖人口,该着个斩罪呢。”胡人忽陀眯着眼睛瞧着沈渊,道:“不敢,若公子赔我些物事,我便不再纠缠,这便回国去了。” 沈渊奇道:“你这胡人好生胡搅蛮缠,自家干了犯法的勾当,还口口声声要人赔还赃物于你,天下哪有这等好事?”忽陀道:“我等千山万水,到中原来做没本钱买卖,只为发财。如今见公子有异宝在身,怎能不要?”沈渊心道这群胡人当真奇怪,自己独身行路,哪来的“异宝”?莫不是看上了自己的“岚气无锋”?懒得与他们多费唇舌,便道:“那便瞧你们自家本事了。”说着长剑一抖,等他们进招。 忽陀摇头道:“公子武功,我等是万万不及的。我兄弟已经折在公子手中了,我爱惜性命,不敢跟公子动手。”沈渊听他汉话说得古里古怪,讲起话来又罗哩罗嗦,不耐烦道:“既不打架,那你们想要做什么?”忽陀忽地咧嘴一笑,一双绿阴阴猫儿眼闪闪烁烁,红彤彤的蜷曲鬍子中,露出一口焦黄参差的獠牙来,在莹光中看起来便如一张鬼脸一般,桀桀笑道:“我等得异宝,自要险中求——着!” 他这一声喝出,其余五人便仿佛听得号令一般,同时跃起,十手同挥,数十只火流星一般的暗器破空而来,仿佛破开夜色而织出的一张暗网,将沈渊正正罩入其中! 沈渊轻叱一声,使一式“江绕郴山”迎了上去,这是九嶷剑法中惟一的破暗器式,剑尖作弧,毫无着力之处,但却处处内劲暗吐,但凡暗器打将上来,无不反噬回去。只听叮叮噹噹一片脆响,那些火流星尽撞在沈渊剑上,碎成无数碎片,仿若星光万道,散落地面。 沈渊心中诧异,这是自他习九嶷剑法之后,从未见过的状况。大凡暗器,皆锋锐坚利,否则何以伤人?这些胡人所使暗器何以如此之脆?竟碎成这般模样?他不及细思,腾身跃起,一式“武夷萧鼓”,直向忽陀刺去。 他出剑一向快如电闪,但此次剑尖还未至忽陀面前,剎那间便有一阵剧痛,自他足下袭来。那痛实是异常,既不似削骨割肉,也不像剥皮抽筋,只闷闷地自足底而起,仿佛一只巨手,一路捏筋碎骨,最后直抵心脏!沈渊抵受不住,闷哼一声,丹田之气顿泄,落下地来,单膝跪倒。刚触至地面,立时膝上又是一波闷痛。只痛得他双目发黑,几乎瘫倒在地,只得咬紧牙关,拄着“岚气无锋”,半撑身子,奋力抵挡一阵又一阵的剧痛。目中所及,尽是胡人洒出又被他打碎的点点星光,他双目漠煳瞧去,那星光已经一团团,一层层地逼了上来,摧心裂肺一般地罩住了他。 第21章 阴气侵体 那几人围成一圈,得意地瞧着沈渊痛苦挣扎模样,忽陀笑嘻嘻地说道:“公子,这般磨折不是常人可忍受得住的。”他是胡人,说起话来古里古怪,常有颠三倒四的词语出来。但现在的沈渊又哪里理会得及他说的是“磨折”还是“折磨”?只觉那些古怪光晕便似有生命一般,已经自他足底膝上,带着千万种的痛楚,蠕蠕地爬了上来。 忽陀又阴阳怪气地道:“公子,此是我们族内秘术,不过我精通汉文,取汉名时给它便起了个极风雅的名字,唤作‘千阳融雪’,对旁人无效。对公子这般不是活人的极阴殭尸,那却是大大的有用。公子可是痛得紧吧?哎,我瞧的可真不忍心。若不是公子咋夜失算,当着我的弟弟面前吸血杀人,我们哪里知道能聚集阴魂的重宝玄玉符,便在公子身上呢?”他摇头晃脑,便如讲故事一般,又说又笑,道:“那中原人只当它是聚魂定魄的东西,可不似我们西域人知道它的诸般好处。因此公子也莫要小家子气,还是将它赔还给我们的好。” 他嘴里说得高兴,仿佛已笃定自家占尽上风。但围着沈渊的数人皆全神戒备,并不敢大意。虽见沈渊跪地颤抖,仿佛已无力起身一般,却依旧一个也不肯上前捡这个现成便宜,自是因为方才那枉死同伴的前车之鑑。忽陀见状,耐不住贪慾,喝道:“他动都动不得了,你们还不动手!” 几人依旧不肯上前,一人道:“大哥,你的功夫是我们几兄弟中最好的,这玄玉符便是我们去拿到了手,也该是大哥的。因此大哥还是自己动手吧。”忽陀喝道:“老六,你说的是什么混帐话!我拿了玄玉符,难道不分好处与你们么?废话少说,快快动手吧!”原来他们几人,虽是兄弟,却因胡人性子贪财好利,因此毫无手足之情可言。 几人正在争执不下,忽听沈渊痛苦道:“不……不劳你们……动手……我自……自给你们……便……便是……”忽陀大喜,笑道:“公子好慡快,本来么,这般痛楚,还是死了的好。”沈渊颤抖着举起一只手,吃力地伸入衣中。几人都是喜心翻倒,各各踏上两步,只等沈渊取下胸口玄玉符,便要上前抢夺。 忽听数声叮叮,几人同声惨叫连连!两人捂住眼睛,手指fèng间汩汩淌下两道血流,另一人捂住小腹滚倒在地。原来沈渊乘几人不备,自怀中掏出数枚铜钱,电光火石间以暗器手法挥手掷出,打伤一人,打瞎了另两人眼睛!忽陀与另两人俱倒退数步,忽见眼前青影一晃,沈渊纵身而起,衣襟带风,倏忽间已在数丈之外。 忽陀叫道:“他逃了,快追!”三人也不管受伤倒地的兄弟,俱发足追了上去。沈渊身法快极,东一晃西一窜,倾刻已消失在黑暗之中。忽陀挥手扔出手中宝珠,道:“他身上已中了无数道‘千阳融雪’,哪有力气逃得远?好宝贝,追上去!”那珠子在空中凝动飘浮一刻,忽地化作一道亮光,向暗处飘飞而去,三人立刻跟了上去。 奔跑一阵,忽听有水声激盪,当有河在左近不远处。那宝珠忽飘忽盪,上下翻飞,却不再前进了。忽陀奇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伸手刚刚将珠子笼在掌中,忽听风声唿唿,一道青光破空而来!忽陀的一位弟弟见青光扑到面前,连忙侧身,正要闪避开去,倏忽脚下一空,顿时摔将下去!只听得惨叫一声,便有“扑通”水声传来,已经落入河中,顷刻间便被沖的不知去向。 忽陀与另一个弟弟定了定神,方才看清沈渊所立方位,竟是一处急流之侧伸出的一棵松树之上。那松枝凌空上下摆动,连站稳都极是困难。若有剧斗,必是一上手即判生死,兇险无比。且沈渊所立之处,山风强劲,因而宝珠无法飞近他身侧。忽陀见他重创之余,还有这等武功智谋,更是忌惮。想了想,咬着牙从怀中取出两双手套来,一双掷给身后的仅存的一位弟弟,另一双则套在了自己的手上。 那手套非革非麻,沈渊见多识广,一见之下,瞧出乃是西域天蚕丝织成,不惧刀剑。若是平时,这点儿雕虫小技,如何能被他放在眼中?奈何那手套在暗夜之中,亦散出白森森光华,自是下了“千阳融雪”之故。他现在已经被那些深入肌理的咒术折磨得通身麻木,精神恍惚,连忽尔枝叶轻拂肌肤,也觉得剧痛无比,哪里还受得了这邪术手套的一抓? 忽陀唿哨一声,与弟弟同手同脚,并肩扑上。两人同时伸出右手,向沈渊抓来,因两人是兄弟,长像本就极为相似,这般同时出手,便如照镜子一般,令人瞧得眼花缭乱。这等功夫最利害的时候,是七兄弟同用,十四只手足同时袭人,直是令人无可防备。但是现在七人仅剩其二,也只得马马虎虎,使将出来。 沈渊一式“雄镇秦京”,剑势如华岳诸锋,博大雄浑,将两人掌力封堵得一干二净,不能靠近他身侧半分。忽陀嘿嘿一笑,忽而纵身而起,双掌成抓,自半空向沈渊抓来,他弟弟却腾身而下,在下面一根树枝上一点,亦是一模一样的手法,向沈渊足上抓来。这一招与左右分击又不相同,令人更难以兼顾。沈渊后退半步,长剑斜斜伸出,正划在忽陀的右手虎口之上。虽然天蚕丝手套坚韧如柔钢,但“岚气无锋”的剑气又岂是寻常刀剑可比?虽未划破手套,却也疼得忽陀哇哇大叫。下面的忽陀弟弟因沈渊退了半步,手腕晃动,也跟着抓了过去,不料沈渊足法甚是精妙,正好踏入一丛枝叶之中。忽陀弟弟这一抓连枝带叶,胡里胡涂,他心知不对,正要松手,沈渊看也不看,右足踏出,足尖正点在他手腕的处的“神门”穴上。他手腕一麻,禁不住便松开了手,心知只要掉下去必定无幸,连忙伸足勾住崖边藤蔓,至于能不能与兄长共同对敌,那也顾不得了。忽陀见状,也连忙跳了开去,生怕被沈渊那快得神鬼莫测的长剑一剑封喉。嘴里骂道:“老三你当真无用,怎不抓实了他?” 老三回嘴道:“你有用,你抓一个我看看?”忽陀叫道:“我被他刺了一剑,疼死老子了!”老三也叫道:“我被他踢了一脚,疼死老子了!”话音未落,两人居然又同时一起扑了上来。原来他们吵架是假,传递默契才是真正目的。 此番两人招数又变,肩膀相错,忽陀伸左手,弟弟伸右手,搂在一处,仿佛长成了一个宽了一倍的人。忽陀右掌挥出,弟弟左足踢出,俱向沈渊打来。这等招数便是一人使出,也显笨拙,何况两人同使?沈渊哼了一声,一剑削出,顿时忽陀两人就要有折手断足之祸。 忽陀向左急纵,大叫:“哎哟哟,不公平!”其弟亦向右急避,一样叫道:“哎哟哟,不公平!”沈渊哪管他们饶舌?见两人闪避甚狼狈,立刻捏住剑诀,右手剑招便要递出,立时要取这两人性命,忽地只见眼前银光闪动,周身已被“千阳融雪”笼住,正是那两人捏碎的宝珠!原来这二人出拳是假,合手捏碎宝珠,令沈渊不防时挥手洒将出来,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沈渊惨叫一声,再支持不住,向后便倒。忽陀二人左右手伸出,一人拉住他左臂,一人拉住他衣领,同时发力,将他提了起来。沈渊双目紧闭,软软地被二人架在中央。 忽陀大笑道:“你有兵器,我们没有,真是不公平得紧。”忽陀弟弟亦笑道:“我们有咒术,你没有,你可不能说我们不公平。”他们出身的世家乃是本族中的巫师,因此虽然武功不趋一流,但这巫咒之术的各式古怪法子,自是层出不穷。便是沈渊这样临敌经验极丰的武功高手,也着了他们的道儿。 忽陀道:“且先上去,再取玄玉符。”两人正要同身跃起,忽听“咔叭”一声,足下骤空,三人一起跌落山崖!原来沈渊早已做好破釜沉舟的准备,事先已在松树上划出几道裂口,如今趁忽陀兄弟不备,一脚踏出,内力透处,那棵粗壮的松树立刻应声而断!忽陀见势不好,快若闪电地左足踢出,蹬上兄弟面门,借力跃起,总算伸手拉住了一丛崖边芦糙,双足蹬在了一块岩石上,另一手捉住沈渊左臂,听着最后一个兄弟跌落水面的惨叫声,恨得咬牙切齿。 他费了无数力气,终于把沈渊拖上悬崖,摔在地上。他生怕沈渊又使出什么花样,一指戳下,封住他胸口“神封”大穴,这是人体“足少阴肾经”要穴,一旦被点,立刻手足酸软,再动弹不得。 忽陀恨恨地一把抓住沈渊散乱的长髮,将他扯至自己面前,盯着那惨白容颜,咬牙笑道:“好本事,好手段,杀了我六个弟弟!”但他本就有独享玄玉符之意,因此也并不如何仇恨沈渊。见他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毫无反抗之能,便伸两指捏住沈渊下颌,小指深深掐着细裊裊咽喉,抬起那精緻脸庞,目光寸寸移过,低声狞笑道:“好漂亮的孩子,若是带到我们那边,能卖两壶黄金呢——可惜我的荣华富贵,全在玄玉符上!”说着,嚓啦一声,将沈渊衣袍自肩至腰地撕成两半,坦露出瘦削胸膛。那白得近乎半透明的肌肤上,玄玉符镶嵌其内,正闪着幽幽墨光,在暗夜中,也看得一清二楚。无数条细小的墨线,自玄玉符里伸展开去,散布在沈渊胸口。 第15页 忽陀细看一回,道:“阴气浸体,你也活不长了。”说着附身伸手去摸那块玄玉符,想要抠将下来。正要使力,忽地凝住,眼睛骤然睁大,几乎不敢相信地看着“岚气无锋”从沈渊胸前透出,直刺进他的小腹之中!原来沈渊早已自身后勉力摆出一式“苏秦背剑”,借忽陀的按压之力,将“岚气无锋”刺入自己后背,锋利剑尖自胸而透,无声无息地没入忽陀小腹!江湖拼斗,同归于尽的亦不在少数,但这般豁上自己身家性命,只为作个掩护的招式,实是闻所未闻,忽陀哪里防得住这般惨烈一击? 鲜血如流水一般,自忽陀的的鬍子丛中淌了出来。他充满怨毒地看着沈渊,含煳道:“你……你……你又何必求活……活该受苦……”沈渊喘着气,再无一丝力气地软软瘫倒在地,“岚气无锋”随势而下,将忽陀的腹部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肠子跌落一地。忽陀抽搐着扑倒在地,再也不动了。 沈渊失去了知觉,倒卧在地,“岚气无锋”透胸而过,剑锋在月色映照之下,寒光闪闪,仿佛在悲凉凄冷地唿唤着昏死过去的主人。剑光流转,将沈渊胸口处的玄玉符照得闪烁不定,流淌出无数的莹黑光华。 第22章 旧伤多少 沈渊昏昏沉沉,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无边黑暗冰冷彻骨,自己在其中载沉载浮,无力挣扎,也无力唿救。他听见有人在叫他,但是他不知道是谁,也不想醒来。既然思念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他又何必再睁开眼睛? 但是那人一直在唤他,炽热滚烫的内力自他后心“魂门”,前胸“中府”二穴之内,源源不断地涌了进来。他整个人仿佛被包裹在了一个火热的环抱之中,自他从冰中甦醒之后,就从未尝过这般的灼热暖意。他被烫痛得□□出声,痛苦地睁开了眼睛,嘶哑道:“步回辰,放手……” 守在一旁的封六和连忙端上一碗鲜血,步回辰瞧了虚弱无力地靠在他肩上的沈渊一眼,一手搂住他的腰,一手端起碗来凑至他唇边,简单道:“喝。”沈渊艰难地吸了一口,痛苦地皱起眉头,摇了摇头,避开了碗沿。 步回辰瞪他一眼,本想迫他再喝几口,但是一眼瞧见那纤瘦喉咙上触目惊心的指印,终于放弃。他将碗放回封六和手捧的托盘之中,正想扶他躺下。沈渊忽地咳嗽起来,步回辰连忙为他抚背顺气,沈渊却撕心裂肺的咳个不停,终于将方才喝的血翻肠绞肚般的呕吐了出来,衣上被上,溅得殷红斑斑。 步回辰见状,亦不知该如何是好。沈渊昏迷不醒时他也曾召医士前来诊脉,却发现沈渊连脉搏都没有,那能望闻问切?他扶抱住沈渊,见怀中人咳得筋疲力尽,喘成一团,心下自是怜惜,低声问道:“你能用药么?”沈渊见问,无力地摇摇头,又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又不知昏睡了多久,沈渊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房中寂寂,空无一人。他精神稍好,四下打量一番,见自己所卧的乃是张极大的黑漆螺钿拔步床,支着天青色锦纱帐幔,上绣着岁寒三友。身上绣被温暖,床边炉兽喷香;窗下一张金漆条案供着瓜果香椽等物,壁上挂着春夜宴桃李园图;左右四张金漆交椅排开,尽铺着锦垫;极是富丽。沈渊自冰中醒来之后,要么风餐露宿,或者茅店夜月,板桥严霜,如今乍然重见这繁华富贵气象,只觉一阵恍忽,仿佛又置身于昔日锦衣玉食的温暖家中了一般。 忽听门响,一个粉裳女子端着铜脸盆悄悄进房,见沈渊在帐中坐起身来,轻轻惊叫一声,连忙放了脸盆过来打起帐子,喜道:“公子,你醒了?”沈渊惊道:“露桃,你怎地会在这里?” 露桃俏脸微红,道:“是教主叫奴婢来服侍公子的。公子,你可要喝水?”沈渊喉咙焦渴,却也不能开口让她取人血来,只得道:“嗯。”露桃沏了杯茶,端到他面前,沈渊半撑着身子,接了过来,低声道:“有劳。”微微抿了一口,随即放下,问道:“步回辰呢?”露桃听他直唤步天教教主名姓,吃了一惊,细声道:“奴婢不知……不过教主午时和晚上,都会过来瞧公子。”说着自水盆中绞了热手巾过来,服侍沈渊梳洗。 沈渊一边匀面,一边打量着四下里舖陈华丽,想来定是陈州府的官绅财主家孝敬步天神教教主之用,才如此巴结供奉。便问道:“这是什么地方?”露桃答道:“奴婢听说:是步天军的中军行辕。”沈渊道:“中军?步天教已经占了陈州府了么?”露桃道:“不止陈州,颖州,听说河南河东,都已经是步天军的了呢。”沈渊嘆道:“定泰朝廷……就没一个像样的人能力挽狂澜了么?” 露桃听不懂他说的话,睁着一双俏眼不解地望着他。沈渊也不多问,转过话来问她家中情形。原来她哥哥自那日起洗心革面,再不敢赌博生事,在家务农,孝敬婆婆。露桃本欲重回酒楼卖唱,封六和忽地寻上门来,出价让她来侍候“沈公子”,因价钱颇高,她便应了下来。不想到了这里,竟然能再见沈渊,令她又惊又喜。她说得兴高采烈,沈渊只淡淡听着,脸上无甚表情,心中暗嘆,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全在步回辰掌控之中。 忽听脚步声响,步回辰带着封六和走进门来。露桃连忙放了手中活计,敛袂施礼道:“奴婢见过教主。”步回辰不经意地点点头,瞧着沈渊微笑道:“总算醒了。”本想嘲他一句:“倒是命大。”瞧着那惨白容颜,却终于咽了回去。 沈渊懒洋洋倚在枕上,毫不理会。露桃见状,担心他得罪了步回辰,忙道:“教主请坐,奴婢这便倒茶。”步回辰摇头道:“你去吧,我有话要与沈公子说。”又对封六和道:“将公子的药端过来。”露桃担心地瞧了沈渊一眼,只得与封六和一齐出门,掩上房门。 步回辰在椅中坐下,笑道:“五日五夜没吃过东西了。你虽然怜香惜玉,怕吓着了小姑娘,那让她叫人过来侍候便是,何必硬撑。”沈渊淡淡道:“我本就不用吃东西。你几时听见过殭尸要吃饭的?”步回辰凝目瞧他一瞬,嘆道:“你这脾气……”沈渊翻他一眼,哼道:“公子爷这脾气自小儿就这般,不合你脾胃,你又何必巴巴呆在这儿找气受?” 步回辰并不动气,笑道:“嘴巴利索了,看来身体便是大好了。让我瞧瞧你的伤口。”说着伸出手来,正要碰至沈渊衣襟,一道掌风忽地噼将下来!他连忙缩手躲开,一时不明白怎么回事。便见沈渊一手掩住衣襟,喝道:“你做什么!”步回辰一怔,这才想起这几天察看沈渊伤口时,他皆是昏迷不醒,任人摆布。现如今老虎醒了,再要瞧那胸膛伤处,自然与虎口拔牙无异。 如此一再碰壁,步回辰便是泥人,也有了土性子,悻悻道:“又不是没瞧过你……”沈渊怒道:“你……你……”半跪起身,怒视步回辰,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步回辰一愣,他曾读过纪王私录,方记起沈渊曾受辱于纪王郑骧。郑骧虽写得隐晦,但既宣于笔下,也瞧得出其心满意足之意;而这等侮辱,对于心高气傲的沈渊来说,却又是怎样的铭心刻骨?思及此处,心头一顿,又见沈渊怒得一双眼睛晶明透亮,微觉后悔,心内微怜,柔声解释道:“你伤得太重……我非得瞧瞧伤口不可……” 沈渊也意识到自己失态,缓缓靠回原处,微微转头,不肯再与步回辰对视。步回辰头一遭见他如此慌乱无措模样,亦不知当说什么方好,心头一时百味杂陈。幸而封六和端了茶盘进来,方才稍解尴尬气氛。 第23章 何去何从 沈渊自步回辰手中接过盛满鲜血的杯子,暗哑含煳地道了声谢,一饮而尽。步回辰有心转圜,挥手令封六和出去,询问道:“你怎么惹上那群胡人,弄成这般模样?”沈渊听问,哼一声,道:“因为他们与你步天神教相勾结,欺男霸女,贩卖人口,公子爷瞧不过眼。”步回辰听他一张嘴就给自已大扣罪名,极尽刻薄之能事,倒有些习惯成了自然,便也懒得多加分说,只挑眉道:“瞧不过眼,就把自己扎了个对穿?”他想起下属回报发现沈渊时的情景,想像当时情状,也觉惨烈惊心。 沈渊道:“我又死不了,扎个对穿算什么?”步回辰听他语气虽无波澜,但稍为他设身处地,便会明白他这等处境有多少辛酸无奈,也难怪他任事不禁,什么惨酷手段都敢使在自己身上,自是已无求生之念的缘故。见他斜倚床档,意兴阑珊,却也不知当用什么话来解劝。忽地想起一事,便开口问道:“那么,你寻着沈老庄主的墓了么?”沈渊不答。 步回辰知他不曾寻到,倒也不需他回答,便道:“我已经命人慢慢访察了。颖州府内,总有人会知道些消息。”但两百年过去,又是这等天下大乱的时候,要想寻到知情之人,无疑于大海捞针。步回辰遣人四处探问,几日间回报总是一无所获。他方入河南,事务繁多,又那能为此多加操心? 沈渊低声道:“有劳。”步回辰听他语气柔和,趁机得寸近尺,问道:“那你……你那玄玉符上生的黑线,又是怎么一回事?” 沈渊微微犹豫,终于答道:“听那胡人忽陀说:这是阴气侵入我体内的缘故。”步回辰追问道:“阴气侵入体内,便又怎样?”沈渊道:“不怎么样,只是越来越冷罢了。”步回辰心知不妥,正自思量,忽然窥见沈渊领口处已有一道黑线若隐若现,惊道:“这几日那线生长得越发快了,你……你……”他想叫沈渊不必顾虑,让他瞧瞧,再作打算,却知道必然又要惹怒沈渊,是以说不出口。 沈渊瞧他一眼,忽道:“青岚心法我不曾传于任何一人,你放心吧。”步回辰一怔,苦笑道:“我并不是为了青岚心法……”沈渊冷冷道:“那么你为了什么?”步回辰被他堵得无话可说。当初他千方百计寻找青岚心法,自是为了光大本教,又确有习武之人一窥这武林传奇的心思,因此极是热衷。如今却说不要,自己也觉得难以取信于人。只得道:“无论如何,我并没迫你把青岚心法交给我。”沈渊哂道:“公子爷是你逼迫得了的么?”步回辰气道:“要逼你又有什么难的!”沈渊呸道:“公子爷借你仨胆儿,如何?” 两人越说越僵,斗鸡一样恶狠狠地互相盯视,几乎又要动手。总算步回辰还记得自家身份,揣着些风度涵养,因而将后槽牙咬了又咬,好容易压住了气,道:“我救你,是因为你助我破了函谷关……”沈渊毫不领他忍让之情,当即插上来顶道:“我助你射断吊桥,是为了我自己出关方便!” 他不提吊桥,步回辰倒还忍得住火气;一提吊桥,步回辰立刻想起了那日掉落城楼的惊险一刻,生死瞬间再是临危不惧,其后想起来也有心障,怒火一下子直冲顶门,喝一声:“住口!”伸手一把擒住沈渊衣领。沈渊病中虚弱,措手不及,竟没能避开,立时大怒如狂!狠狠一拳挥去,砰的一声,砸上步回辰面门!步回辰被打得踉跄后退,手上“哧啦”一声,自沈渊胸前撕下半丬衣襟。举手捂住左脸,只觉得火辣辣的,也不知是痛还是气,直是两眼金星乱冒。 守在门外的封六和听见屋内砰碰作响,正想着要不要进去瞧瞧,忽见门“砰”的一声被摔开,自家主子捂着脸大步走了出来,左边颧骨处一片青肿。把他吓得差点儿没一屁股坐在地上,几时见过冷肃端严的步天教教主这般狼狈过?连忙关切道:“教主,你……你没事……”还没问完,已经听得一声霹雳炸响,步回辰怒吼道:“住嘴!”蹬蹬蹬大步离开,封六和被吼得几乎灵魂出窍,呆站原地半晌,才连忙奔跑着跟了上去。 步回辰回至自己下处,封六和连忙命人张罗,为他洗濯敷药。步回辰气得坐在椅中一言不发,两手把椅背握得咔吧作响。吓得人人摒息静气,悄然无声。 忽有教众进来禀报:“教主,南宫门主回来了。”步回辰极想大吼“不见”,把烦心的人与事统统轰走算数,但南宫炽宣抚河东,正是他如今第一挂心的要务。因此深深吸一口气,平復心神,沉声道:“让他进来。” 南宫炽进得堂上,一见步回辰脸上的青肿便吓了一跳。正要关切一番,便被步回辰抬手止住,冷冷道:“说正事。”南宫炽见他脸色不善,只得躬身领命,细细讲了在河东各府宣抚,开仓放粮,平定匪乱等诸般情形。步回辰点头贊道:“很好。方门主宣抚河南诸府,也快回来了。河东河南两道,自来是关中粮仓。我们若能在冬天里平定乱局,那些逃难的农人们也就可以回家春耕了。”南宫炽应道:“是。”復又忧心道:“河东河南是中原重地,只怕各路诸侯都对我们虎视眈眈。且朝廷绝不会甘心退守关中,我们要留住这里,倒得多费一番心思。”步回辰笑道:“你这段时间不在我身边,还不知道,关中有信传来,道定泰朝廷已经派宁王到蜀地去了。”南宫炽失声道:“难道皇帝要幸蜀中了?” 第16页 步回辰笑道:“现下还不清楚。无论是令宁王守蜀还是皇帝幸蜀,看来定泰都是不敢相信明年便能从我手中夺回河东两道了。因而才有此举,以求有个退步之地。”南宫炽默默点头。 步回辰又道:“如今我们最为烦扰之处,便是我们在陇右道经营多年,根基稳固。如今奇袭河东两道,虽是为了收聚钱粮,但其间相连之处,只有几处城池,实在太过薄弱,极易被定泰自关中出兵,从中截断,令我们首尾难以兼顾。”南宫炽点头道:“是。属下也虑到了这里。不过定泰朝廷仿佛吓破了胆的模样。当初我们袭取函谷关,定泰自始至终,不敢派兵出潼关相助。” 步回辰听到“函谷关”三字,又觉得脸上丝丝作痛,咬着牙恶狠狠道:“郑氏朝廷如今并无出色人才领兵。当年我初入江湖,到长安游歷时,曾见过那宁王郑泽一面,刚愎自用,不体下情,不是做大事的人。连他这样子的人,都能成了定泰朝廷中的重臣,这定泰的江山实在是靠不住的很了。”南宫炽笑道:“正因如此,教主才能成就大业啊。” 步回辰摇摇头,笑道:“成就大业,谈何容易,更需细细谋划才是。这些时日可辛苦你了,你且先休息。待明日我们再议宁王巡蜀的事情吧。”南宫炽应了声:“是。”却并未退下,瞧瞧步回辰,又见堂中诸人皆已退下,便开口问道:“教主,可是……又见着轻澜公子了?” 步回辰脸色一凝,心道跟聪明人在一处,便是有这般尴尬也避不过去的麻烦。正想用个什么藉口胡乱搪塞,南宫炽已道:“教主,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步回辰与他情同兄弟,见他犹豫,笑骂道:“婆妈些什么,有话便说吧。” 南宫炽道:“是。教主如今……可是还想要得青岚心法么?”他窥着步回辰脸色,慢慢道:“这青岚心法虽然神妙,但终只是武功心法,不是取天下的正道。”步回辰笑道:“我早已知道,何须你这般提点?”南宫炽低头道:“是,教主心志远大,属下自然知道。不过教主对青岚心法的心思属下倒也明白几分,只不愿青岚心法为旁人所得,多生麻烦罢了——既如此,我们既不能得,又不欲为旁人所得,何不……斩糙除根!” 步回辰脸色微变,随即平静下来,一手支额,慢慢道:“你是说杀了……沈渊?”南宫炽低声道:“他本就不是活人。若教主收留,便要日日鲜血供养,若传将出去,必将有碍我步天神教与教主的令名。”步回辰手指一抖,正按着脸上青肿,又是一阵痛楚,忍不住皱眉道:“这些事……待我想想再说。你且先去休息。”南宫炽见他脸色僵硬,知道多说无益,只得行礼退出。 步回辰皱着眉头,独自一个,靠在椅内,心绪烦乱地发起呆来。 第24章 苑中旧曲 几日后,方汉慈自莱州府回返。步天神教除朱雀门主郑知式在崑崙天仁山守卫神教门户之外,教主率三大门主,及下属的二十一名宿主,齐集河南道,共商大计。 步回辰几日间因脸上伤痕,无论到何处都被下属们关切的眼光瞧得发毛,因此一张脸更是冷的如冰似刃,坐在座椅中一言不发。南宫炽知道他心情糟糕,只得自己负起了主持商议之事来,开口说道:“如今头一件大事,便是宁王巡蜀。诸位有何计较?” 方汉慈道:“宁王虽然巡蜀,也只是定泰皇帝为自己谋一步退路罢了。河北,淮南等道割据诸侯甚多,实力不继,因此多有观望者。只要我步天神教不曾攻打潼关,定泰朝廷便尚可偏安关中。”南宫炽道:“若定泰打的并不是偏安的主意呢?”方汉慈笑道:“他们若有心平乱,当初在函谷关是多好的机会,为什么潼关守军不出?”南宫炽道:“潼关守军只怕我们回马破潼关,不敢奇袭,也是有的。”方汉慈道:“照啊,定泰朝中,早无杰出将才,因此能与我步天视神教分秦岭而治,他们已经心满意足了。” 他与南宫炽同为四大门主,因此两人争论时,除步回辰与白虎门主庄鸿轩外,其余人等皆不好插口,只得默默听闻。庄鸿轩平日里沉默寡言,但听方汉慈之言,只觉太过轻敌,忍不住开口道:“不是闲着。” 方汉慈见平素里不大说话的庄鸿轩也开了口,方醒觉自己太过托大,忙笑道:“是,我说错了。定泰如今江山不稳,自不能好整以暇的布局谋篇,倒敢下闲棋不成?不过我等占了河东,山南,淮南等地也各有大小诸侯,蜂涌而起,定泰不思对策,倒派宁王巡蜀,实让人不能不轻看于他。”南宫炽道:“如此说来,宁王巡蜀,并无别意?” 他这一问是对着堂下诸宿主,众人俱是想要建功立业的时候,立时议论起来。但说来说去,皆是对定泰朝廷遣宁王巡蜀的鄙夷不屑之意。步回辰听着,只觉毫无用处,心中烦乱,忽地立起身来。众人当即噤声,皆以为教主有话要说。步回辰却道:“大家且先议着,本座走走去来。”说着向南宫炽示意他主持大局,便转头离去。一众竟皆愕然,几时见教主这般轻忽军务过? 便是步回辰,亦知自己如此心浮气燥,大是不该。方转至后厅,他已觉不妥,便想要回厅议事。但转念一想,就是回厅议事,也不过是听些嘈吵“定泰无用”的陈腔滥调,何必再巴巴地回去费神?因此独自一个,在行辕中兜兜转转,信步行去。 步天军中军行辕乃是陈州府最大的一座庄园,本是陈州王姓世家修建,因王家家势兴旺繁茂,族中为官为绅者众多,因此经几代修葺,将这庄园修筑得极是气派,栋宇鳞鳞,迴廊连绵,园中花木扶疏,泉石精绝,极是雅致幽静的去处。王姓族长见步天军势大,便献家财求保妻子。但步天军以安抚地方为要,便只借了他亭园作行辕。步天军各部皆有驻地,因此在园中居住的,只有步回辰与三大门主,及亲信教众等人。人数既然不多,庄园也就显得冷寂无人。便是今日众将齐聚议事,也是在中堂殿中,亲兵守卫园外,后园依旧清冷无人。 步回辰踱过几处迴廊,见左近湖边,残荷遍布,因无人打理,遍生水糙浮萍,极是凄凉景象。湖边水阁虽门窗廊柱,雕镂精绝,却因久无人扫,连煳隔子的纸也有些黄损了。步回辰自迴廊边走下,一路信步上了水阁二楼,忽听有人闲拔琵琶,叮冬作响。他扬声问道:“谁?”琵琶声音骤停,咚的一声,有东西跌落在地,一名女子慌慌张张开门出来,却是露桃。 步回辰见是她,只觉脸上又是一阵刺疼。露桃见了是他,也吓了一跳,忙跪下问安,头也不敢抬得一抬。步回辰见她吓得可怜,倒不忍心,便道:“起来吧。我白问一句,倒吓着了你?” 露桃听他言语温和,惧心稍去,怯怯道:“奴婢……不知教主驾到,无礼冒犯……”步回辰笑道:“应对的套话便不必说了吧。你在这里弹琵琶么?”说着迈步进门,弯腰把摔在地上的琵琶捡了起来。 露桃跟在他身后,低着头道:“是……奴婢偷懒,不曾去服侍公子……”步回辰自是知道沈渊那等冷面冷心性子,只怕露桃想要侍候,也会被他挡出八百里外去,便笑着安慰道:“你家公子都不曾说你偷懒,你也不必着急着认这个罪名儿了。”说着将琵琶递还于露桃,道:“听说你会唱小曲儿?”露桃点头应是。步回辰在窗下靠椅上坐下,瞧了一眼窗外冷落秋景,忽有“偷得浮生半日闲”之感,便道:“那便唱一个吧,你家公子不爱听么?”露桃低声道:“公子好静……一日几乎不与奴婢说一句话来……”步回辰笑道:“没关系,你在这里唱,他听到了也不会说什么。” 露桃依言调弦,素手轻挥,琵琶叮冬,如流水综综,歌喉宛转,曼声唱道:“素手轻攀白蔓郎,花事若等闲。娇捧玉钟,轻按檀板,谁纵萧管? 浑忘流年暗偷换,月明人倚栏。翻折杨柳,黯落梅花,路难关山。” 一曲既终,步回辰笑道:“歌好,曲子也好,是谁教你的?”露桃放下琵琶,回道:“是婆婆教奴婢的……”步回辰道:“这首《眼儿媚》风流宛转,却隐隐有边塞豪气,倒不落俗套。你可知是谁作的?”露桃摇头道:“是婆婆教给奴婢的,并不曾说过来歷。” 二人正在随便闲谈,忽听不远处跨院之中,隐隐有门声响动,露桃惊道:“可是将公子吵醒了?”沈渊虽不要她服侍,她也不敢离得太远,因此才捡了这处离沈渊住处甚近的水阁练琵琶,也是为了沈渊容易唿唤之故。 步回辰带她下楼,见她又担心的脸色青白,宽慰道:“沈公子最不欢喜有人在近旁,你不在,他绝不会说什么的。”话音未落,两人正转过一道迴廊,齐齐住脚,惊得呆住——沈渊赤足散发,正扶住一根廊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显是急急赶将过来。步回辰奇道:“你这么急做什么?” 沈渊抬起头来,步回辰又是一惊——那双幽幽凤目中,透出的竟是一片赤红!沈渊世家高手,从来是一派大家气度,无论喜怒,眼神均冰冷澄明,无有波澜。步回辰与他生死相拼数度,唇枪舌战无数,却从无一次见过他这般模样。心下一紧,上前道:“你……怎地?身子不好?” 沈渊毫不理会他,一双凤目紧紧盯住露桃,一字一句嘶哑问道:“这首……这首小曲儿,是谁教你的!” 露桃被他的狂乱模样吓得不敢则声,步回辰心知有异,代答道:“是她的婆婆——你究竟怎么了?有事慢慢说不好?”见他身子摇晃,只怕支持不住,便伸手相扶,却也已经做好了被他一拳挥开的准备。不料此次沈渊却毫无挣扎,一双眼睛全盯在露桃身上,步回辰见状,忙示意露桃答话。露桃结结巴巴道:“是……是奴婢的婆婆教奴婢的……”沈渊紧盯一句:“谁教她的?” 露桃答不上话来,沈渊几乎便要扑了上去喝问于她,奈何身子却止不住地簌簌发抖,心神大乱,问不出下一句话来。步回辰忙道:“你急什么,让人把她的婆婆寻来不就是了——露桃你这便出去,叫封六和带你上你家去,把婆婆接过来见沈公子——愣着做什么?去!”露桃这才醒过神来,忙忙去了。 沈渊喘着粗气,向步回辰感激地瞧了一眼。步回辰嘆口气,扶着他在廊下石凳上坐下,低声道:“这首词……有什么古怪么?”沈渊微微镇定心神,细声答道:“是……是我当年作的……只教过我的侍女……柳影……” 步回辰凝目瞧着沈渊,那是多久以前的日子了?那时候的轻澜公子,诗酒风流,倚红偎翠;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那当是沈渊一生中最幸福快乐的时光。两百年后的他,容颜不改,身手如昔;但是心灵深处却已经布满了两百年岁月刻下的沧桑与苦痛。 沈渊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来,二人默默对视片刻。两人都是七窍玲珑的聪明人,岂有看不透对方心思之理? 沈渊别开了头,不愿再让步回辰瞧见自己最痛的伤痕。而步回辰也垂下了目光,不愿意令让沈渊瞧见自己眼中控制不住的同情与怜惜。却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开了口,问道:“沈渊……你究竟是为什么……会对郑骥动了情呢?” 沈渊咬住嘴唇,勉力挣开了他搀扶自己的手,步履蹒跚地向自己所住的地方走去。步回辰站在原处,默默地看着他的单薄身影,慢慢消失在迴廊转角之后,全不知如何自处方好。 第25章 北疆生变 至晚间,封六和果然悄悄将露桃婆婆带到了步天军中军行辕内,沈渊住处里来。步回辰担心沈渊心神激盪之下有失,亲来帮忙问话支吾。终于从露桃婆婆嘴里问出了不少旧事。露桃家果然是柳影后人,柳影高寿,活至九十方离世,露桃婆婆的祖母幼时还曾承她恩养,因此听过不少青岚山庄故事,也正是自她那里,学得了这首当年风流少主教与她的《眼儿媚》。细问之下,露桃婆婆果然听说过沈君山墓地所在之处!她颤巍巍地道:“老庄主道:颖州府无山,便把他葬在府外高丘之上便了。待少爷归家,他便能最先瞧见……” 她口中絮絮说着“少爷”,便仿佛当年的柳影称唿沈渊一般。步回辰不着痕迹地瞄了沈渊一眼,见那人早已转过头去,长发垂下来,挡住了脸,也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步回辰问明沈君山墓地所在,令封六和赏银十两,将露桃婆婆打发回家。他吩咐一切之时,并没有看过沈渊一眼,更不曾徵询他的意见。他太清楚这个时候,沈渊不会愿意让任何一个人瞧见自己的痛苦。待所有人都离开之后,他也站了起来,体贴地轻声道:“待明日……我让封六和陪你去上沈庄主的坟吧。”他仿佛猜到了沈渊会拒绝一般,补充道:“你放心,他不会烦扰你的,你便是叫他离得远远地等你也没有关系。……你现在的身体,不好一个人出门。”沈渊嗯了一声,难得的没有顶回来。步回辰瞧他一眼,自去了。 第17页 夜半时分,结束停当的沈渊悄悄推开窗户,轻轻跃过院墙,避开行辕内外岗哨,蹿上房顶,悄无声息地熘出了步天军中军行辕。 此时夜色浓郁,漫天乌云,毫无星光。沈渊如一片落叶般轻飘飘落下地来,方当站稳。便听有人贊道:“好轻功——连声招唿也不打,这便走么?” 沈渊转回身来,冷冷道:“步回辰,你当真烦人得紧。” 步回辰一身夜行衣,抱着双臂自墙边暗影处走出来,笑微微道:“不错,若我差得半点儿,必定被轻澜公子甩得影儿也找不见了。”他自身后牵出两匹骏马来,那马口中含枚,蹄下裹布,半点声音也不曾发出,他含笑将一匹马的缰绳递给沈渊。沈渊白了他一眼,伸手接过,翻身上马,双腿一夹,策马向南奔驰而去。步回辰几乎与他同时跃上马背,双骑并驰,一瞬间,两人两骑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沈渊熟悉路径,步回辰带的又是剽悍骏马,脚程极快。因此在日出之前,两人已登上了颖川府外的高丘。按着露桃婆婆所说的方位,在东南处寻得了一处散着乱石残壁,杂糙丛生之地。沈渊跪下来,在乱石中细细搜寻,终于寻得了模煳不清的“沈氏君山”“墓”的几片石块,自是打碎的墓碑了。沈渊抱着那几片碎碑,跪在乱石长糙之中,咬紧牙关,缓缓地磕下头去。既是殭尸,便无血无泪。再痛再苦,也哭不出一声。纵是撕心裂肺,摧肝砺胆,也惟有自家苦死挣挫。 立在他身后的步回辰,悄悄地走了开去。踱至不远处的一棵合欢树下,靠着树坐下,远远瞭望那几乎没入长糙之中的瘦削身影。他知道:沈渊在夜晚乃是精神最好的时候,再过数刻,日出东方,他便会不可避免的衰竭下去。正如两百年前,他身边女子素手纤纤,攀折下的那一枝花期已到的白蔓郎。 这个时节要杀了他,易如反掌。无论是一剑砍下那俊美头颅,还是自那单薄胸膛上剜下那块玄玉符,都能让他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吧? 步回辰眯起眼睛,看着那长跪在地,额头抵在残破粗砺石碑上一动不动的人。他想他也许就会这样跪下去,跪成残破的石像,跪成零落的枯叶,最后化作飞灰消失在风中。那时候他该为他掬起一把灰烬来,洒在大慈恩寺那孤寂等候的浮图塔之下么? 那时候,除了自己之外,还有谁会记得他冷漠高傲的寂寞微笑,记得他决绝坚忍的流光凤目,记得天地间曾有过这么一抹青衫潇洒,绝世风流? 亿万斯年不变的太阳缓缓从东方地平线上升了起来,一瞬间光芒掠过无数荒凉的田地,冰冷的河塘,干涩的枯枝,照到了这萧瑟的高丘之上。沈渊被这第一抹光线照得通明透亮,毫无声息,缓缓地软倒在日光之中。步回辰霍地站了起来,急步过去,展开身上的披风,将他裹进了怀中。 待沈渊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他裹着步回辰的披风,吃力地坐起身来,发现自己身在高丘的背阴处,一片柔软的枯糙地上,步回辰盘膝坐在一旁,正低头看着他。惨白的秋日阳光远远的从他身后斜射出去,异样的光晕散落开去,令人目炫神移。 两人对视片刻,沈渊面对着这个数度把自己从死亡的昏睡中拉回来的男人,长嘆一声,道:“步回辰,人死万事休。你倒是……执念得很。”步回辰笑道:“人生有死,修短命矣,诚不足惜,但恨壮志未展耳。”沈渊听他引《三国志》中的周瑜奏表来劝慰自己,冷笑一声,道:“这般谦虚,自比周郎。步大教主不是有志作曹操的么?”步回辰笑道:“不敢,孟德只得三分天下。步某虽不才,却也有志令江山一统。” 沈渊将他的披风罩上,站起身来,瞧着荒芜苍茫的大地,漫然笑道:“如今情势,你还是先作曹阿瞒的好。”步回辰奇道:“怎么说?你要我挟天子以令诸侯?”沈渊随便道:“你不是有洛阳仓在手么?可以效法曹操邀献帝移驾许都了。” “洛阳仓”三字一出,宛如一道闪电,划亮步回辰眼前的阴霭!他跳起身来,叫道:“不错,定泰果真是打得这个主意!他们要弃了长安!”沈渊倒被他吓了一跳,见他急速的在糙地上来回踱了几圈,喃喃道:“洛阳仓为我所夺,朝廷再不能就食洛阳。难怪要宁王巡蜀,‘前控六路之师,后据巴蜀之粟’……定泰朝廷这是要断尾求生!宁不要长安,也不能弃洛阳!” 沈渊惊愕地望着他,听到这里,习惯地嘲笑道:“没了长安,如何图洛阳?步大教主可真是煳涂了——”一语未完,骤然而止,双目定定地盯着步回辰。步回辰迎着他的目光,笑道:“你也猜着了?你觉得他们当真会为了叫危须人攻打陇西,便将长安卖给危须人么?” 沈渊默然,半晌,苦涩地慢慢道:“天家无情,整个天下都是他们的棋子。他们要卖了谁,毁了谁,在他们看来,那都是理所当然。”步回辰傲然道:“那可未必。”他站在沈渊身边,与他并肩西望,道:“我今日便回陇西,定泰要使釜底抽薪计,我难道便不能欲擒故纵,反客为主么?” 沈渊嘲道:“你的大军皆在河东两道,你孤身回陇西有什么用?”步回辰道:“所以我要去北疆。惟有北疆的城池,才能困住危须骑兵。”他突然转头看定了沈渊,平静道:“你要跟我一齐去么?” 沈渊闭上眼睛,他的脸罩在披风的阴影里,看不清情绪,但是步回辰却清楚地听清楚了他的回答,低沉而清晰,骄傲而刚决地道:“好。” 第26章 算命先生 两人回到步天军行辕。步回辰自去安排,令迅速飞鸽传书与步天教总坛,重重布防,监视定泰与西域来往;又令南宫炽总领两道;方汉慈入江淮,联络各路步天军义士;庄鸿轩守函谷关,以备关中。 分配已定,诸人为教主饯行。步回辰见南宫炽自中军议事,分派任命之后,便沉默寡言。因在席上招他坐在一处,待众人敬酒毕,自在吃喝说笑时,便对南宫炽笑道:“南宫,我们喝一杯吧。”南宫炽连忙拿起杯子,道:“不敢,属下陪教主喝一杯。”与步回辰干了一杯。 步回辰放下酒杯,玩笑道:“你想陪我?可是河东两道这边可离不开南宫门主啊。”南宫炽愕然道:“教主,我是说喝酒。”步回辰笑道:“你今儿一直发闷,难道打的不是陪我回陇西的主意?”南宫炽默然,半晌道:“属下岂敢?两河是何等重要的地方,教主将这等重任交于属下,那是对属下的信任,属下粉身碎骨也难以为报。”步回辰笑道:“原来你知道?我还当你不知道呢。” 他与南宫炽自小一齐长大,最是深知南宫炽的性子:天下人屈了南宫炽,只怕他也是皱皱眉便扔到脑后去了;惟有自己,要是屈了南宫炽一星半点,南宫炽三天三夜不睡,远兜近转,旁敲侧击,也要把话说明白了。因此步回辰只要想听南宫炽说心里话,那便尽把他往歪处缠,准能让南宫炽来个竹筒倒豆子。果然南宫炽默了一瞬,无奈道:“……教主又拿属下开玩笑了。你回陇西,我自是要守两河的,哪里会了为这事发闷呢?”步回辰笑道:“噢,原来是我在开玩笑。” 南宫炽更是无奈,道:“教主,我并不是……我只是……我只是想着定泰若不弃长安,教主又何必回陇西呢?”步回辰道:“无论定泰弃与不弃,我们都要防备危须人。”南宫炽道:“是,教主。但是……这些与轻澜公子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你要带他回我们总坛?” 步回辰笑容微凝,道:“我知道你想说这个——留着他不如杀了,是吧?但是现在我要对付危须人,我想留着他。”南宫炽道:“中原与危须数百战,不曾听说过靠一两个人就能改变战局的。”步回辰道:“但是两百年间,惟有他和郑骥从八百里流沙中走了出来。要守马衢三城,我们自然不能放过这等绝好地图。”他摩挲着杯子,并不象在对南宫炽说话,反而像自言自语,对自己内心说话一般,慢慢地道:“我带他回总坛,那里是我步天教数百年经营之地,尽是竭诚忠贞之士。他是活尸的秘密,便再也泄露不出去了。”南宫炽脸色微变,低声道:“教主,你……为什么偏要留着他?” 步回辰笑道:“你呢,你又为什么偏要杀了他?”他瞧一眼南宫炽,似漫不经心地转了话题,道:“你在河南道耽搁的日子还长着呢,可有什么东西要我带回去给小蝶的么?” 他口中说的“小蝶”,乃是他的正妻,南宫炽的亲生妹妹,单名一个“蝶”字。三人自小一齐长大,外人看着自是青梅竹马。因此步回辰的养父便在步回辰十八岁那年,为两人主了婚。但是南宫蝶自小骄慢且娇,又好耍小性儿,与步回辰并不琴瑟相和。待到步回辰纳了两名教中女子为妾,南宫蝶更是怀恨在心,总要与他寻衅吵闹。步回辰看在南宫氏教中世家,南宫炽又是自己好友的份上,总让着她几分。但是平素是能不理会,便不理会的。如今提起要给她捎东西,已经是很给南宫炽面子了。 南宫炽一愣,看看步回辰,摇摇头道:“她贵为教主夫人,要什么没有?倒叫教主操心了。”步回辰笑道:“前儿六和有事找你,说是上街去了。你堂堂步天教门主,逛大街做什么?——把买的颖州时兴花钿拿出来吧。我说是我买的就是了。”南宫炽摇摇头,还是推脱道:“她哪能看上那些市卖货?万一发了小性儿,便尽扔出去了。教主也不必去招惹这些是非了。” 步回辰面色一沉,道:“怎么是‘招惹是非’?她是我的妻子,我总不能万里迢迢地回去,连她的面也不见便走吧?”南宫炽一愣,低头道:“是,属下说错了。我回去便让亲兵把捎给小蝶的东西送来。”步回辰笑道:“是不是,还是想着自家妹子的嘛。”但是这等谈话,终是不大愉快。因此两人便也不再多说,又喝了几巡酒。待得席终人散,便各自去了。 第二日,步回辰率庄鸿轩等七千精骑,出了陈州府,昼夜兼程,直奔函谷关而去。步回辰本有些担忧沈渊身体吃不消这等长途跋涉,想让封六和陪他自后面慢慢跟随而来。却被沈渊一个白眼翻了回来道:“公子爷宰了你那个封六和,再自己上北疆去,岂不更好?”步回辰知道这主儿是说得出便做得到的,只得摸摸鼻子算数。不料一路急驰行军,沈渊虽然瞧上去弱不禁风,但却无一丝一毫疲态,便如钢浇铁铸一般,连最强壮的士兵也无他这等坚韧,只瞧得步回辰暗暗称奇,又不晓得他胸前阴气究竟如何?却无法问得,只得暗自忧心不提。 这一日精骑终于到得函谷关,守关将领亲来迎接,兵甲耀眼,欢唿震天,恭迎教主入关。沈渊杂在步回辰背后的亲卫之中,被人声喧闹嘈吵得大不耐烦,差点儿便要起心让步天教主喋血街头。幸而步回辰早有先见之明,让封六和陪在他身边。封六和心思灵动惯识人情,早看出沈渊烦燥,连忙陪小心说好话。待入了关之后,便令两名亲兵先侍候沈渊到营中休息。这才让他家主子逃过一劫。 守关将领为步回辰及所率精骑安排下的行营处,离函谷关内城几里开外,离陕州府甚近。因此营边不远处的官道上常有行人来往。沈渊等三骑策马前行,见行营不远,正要离了官道,忽听有童声尖声喊道:“公子!”便见不远处一个身量不足的小童背着个硕大包袱,跌跌撞撞地向着沈渊马前奔来!沈渊连忙勒住了马,惊道:“小望儿!” 那小童正是谢文望。他奔至马前,却又害怕那高头大马,不敢靠近。沈渊翻身下马,谢文望便扎着两手扑将过来,咧着嘴又要哭又不敢哭模样,沈渊见他想抱自己的腿又不敢抱,又笑又怜,拍拍他的头,问道:“你怎地在这里,你哥哥呢?”举目四望,不见谢文朔身影,却见一个穿着灰布长袍,鹤髮鸡皮的老者,执着一把青布长幡,幡上写着“神机妙算”四字,慢悠悠地走将过来。沈渊诧异道:“你怎么和个算命先生做了一处?” 谢文望眼圈通红,道:“哥哥……哥哥不见了……”沈渊皱眉道:“怎么不见的?”谢文望抽抽答答,一时却说不清楚。那算命先生走到沈渊面前,作了个揖,道:“公子纳福。”沈渊道:“好说,这小童你是打哪儿弄来的?” 那算命先生见问,笑道:“老朽行走江湖,起居不便,便在道上买个小童儿侍候。公子不知,这等世道,卖儿卖女的多了去了,老朽见这孩子可怜,也算是作件功德罢咧……”沈渊最不耐烦废话,干脆道:“这个小傢伙我买了,你要多少钱?”反正他花钱也是步回辰的帐,便凭着这老头子狮子大开口。 不料那算命先生摇头笑道:“公子说哪里话来,公子喜欢这孩子,带去便了。只让老朽为公子算上一卦,公子给些卦金,也就是了。”沈渊听得直皱眉头,暗想这等兜搭生意的法子,当真是闻所未闻,正想说:“我不要你算。”那算命先生又道:“此间公子也不便取了帷帽,让老朽相面。待我们寻个地方,喝上两杯茶,老朽再为公子细细相来,如何?”说着,竟自说自话地下了官便,往行营那边走去。 第18页 沈渊气道:“谁要你相面?”算命先生听闻,转身又道:“若不相面,拆字也成。”那两名亲兵见那算命先生缠夹不清,连忙上前喝道:“公子说了不要你算,你这老头还不走开!”算命先生一笑,对谢文望喊道:“小傢伙,过来吧!”沈渊气道:“你这是讹上了不成?”算命先生道:“公子差了,只有讹钱的,那有讹命的呢?” 沈渊不怒反笑,盯着那算命先生暗自思量。他与两名亲兵均是身着步天军服色,若是寻常百姓,哪里敢在军爷们面前多生事端?这老者不但不惧,且无事生非,不是疯子,便是异人。思及此处,他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足尖点地暗勾,内劲透处,一股沙石如烟似雾般腾起,直向算命先生面门扑去。那先生躲闪不及,被灰沙扑了半脸,幡杆乱挥,捂着脸叫道:“啊哟哟,好作怪,平地起风也罢了,这风不识得尊老敬贤,怎地专欺负老人家?”沈渊身后两名亲兵见他狼狈万状,却还有这许多话说,只觉好笑,哧哧地笑个不住。 沈渊却似笑不笑地道:“老人家油嘴滑舌,这‘贤’字就不必提了。我瞧这风也没讨着什么便宜。”说着左手一伸,已将腰间的“岚气无锋”解了下来,连剑带鞘,在手上转了半个圈子,忽地挥出,闪电般向那算命先生前额正中砸将下来! 原来这算命先生方才躲闪身法,旁人看来笨拙无比,却是以幡遮目,横杆护体,将身周要害处尽皆护住。这等身法大巧若拙,实是一等一的功夫,岂能瞒得过沈渊这等大高手的眼睛?因此出手便刚勐绝伦,令那先生再无法遮掩。 那先生叫道:“不算命便不算吧,砸老人家天灵盖,算什么本事?”横过幡杆,向上格挡,只听“砰”的一声,已架住了沈渊手中的“岚气无锋”。 沈渊微微一笑,他虽不欲杀人,不曾拨剑,但“岚气无锋”是何等的神兵利器,便不出鞘,削断寻常铁器也是易如反掌。算命先生能用幡杆架住,大是不易,这幡杆当是一件极厉害的兵器。因此笑道:“好硬的杆子,在哪座铁匠铺寻的竹子?”说着,好整以暇地撤回剑来。两名亲兵见状,亦知必有古怪,大凡走江湖的算命先生,皆用竹杆挑幡,哪有用铁的?立刻抽刀在手,已将那先生堵在当中。谢文望吓得一声不敢出,挨挨擦擦,躲到沈渊身后去了。 那算命先生重新站直身体,见沈渊试出自己兵器,知道已露了底,却偏要混赖道:“公子你便不算命,也不该伸手打人呀。以刃击人,乃是一个‘仞’字。公子是天下一等一的英杰,因此更要处处小心才是,岂不闻‘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道理?” 沈渊听他唠唠叨叨胡扯八道,竟给自己拆起字来,气极反笑,哼道:“老头子读两本《说文》《字触》,便来现世,难怪文不成武不就——这等江湖把式也好拿来骗人?公子爷自小便玩熟了的,给你拆一百个字也成!你看你幡上这个‘算’字,学张旭而不得其法,下宽不能走马,上密却能容针,合上了腰斩之象。‘算’字腰斩,乃是半个‘升’字,主你一世不能升发!”算命先生大惊,道:“啊呀呀,公子好刚口,舌利如刀。奈何公子不肯与老朽饮茶,缺了水象。有舌而无水,乃是半个‘活’字,天下哪有半活之人?只怕公子——不是尘世中人吧?” 沈渊本是随便与他斗上两句口,那想这古怪的算命先生随口拆字,竟一下子便说出了自己身上最大的秘密!大惊之下,手按剑柄,沉吟不语。那两名心腹亲兵亦是惊骇难言,但步回辰早有密令:凡知晓沈渊身份者,一律斩杀!当即叱道:“老不死的胡言乱语,找死!”两柄钢刀一前一后,夹着风声,一向那算命先生头颈,一向腰间,狠狠斫去!算命先生大叫:“怎地便要杀人?”幡杆舞动,将两柄钢刀砰磅格开。两名亲兵只觉一股大力袭来,震得钢刀脱手,踉跄退后几步,虎口震裂,鲜血一滴滴落下。沈渊神色冰冷,右手一晃,已将“岚气无锋”拔出鞘来。 忽听马蹄声疾响,有人急急疾唿:“公子,公子且慢动手!”沈渊转头看去,原来是封六和正拼命催马,远远地飞驰而来。驰至近前,滚鞍下马,连马也来不及带,便连滚带爬,扑到那算命先生脚下,叩拜道:“六和见过太微星主!”那两名亲兵听闻大惊,连忙也跟着跪了下去。心知这次是大大的以下犯上,连忙偷眼去瞟沈渊,看他有什么主张。 沈渊嘴角抽动,道:“太微星主?这么个胡言乱语的糟老头子,便是你们步天教的护教星主?” 第27章 天数当劫 步回辰无奈道:“叔父,你算命便算命吧,惹轻澜公子作什么呢?” 步天教中,以教主为尊,四大门主相辅,二十八宿主归属,主理教中各事。但另有三垣星主,不管教务,不归诸门,平素亦不在教中露面;只有步天教生死关头,三垣星主方才会出面,护教救亡,以己身渡教难。因此三垣星主在教中虽无实权,但地位极尊。连教主步回辰见了他们,也是恭恭敬敬。这太微星主姓钟,名长源,乃是上代苍龙门主;又是上代教主步天风的换贴兄弟,因此步回辰尊他为叔。钟长源生性滑稽玩世,又是步天风的兄弟,是看着步回辰长大的,步回辰自小就喜欢与他玩耍,又随他习过不少武艺,与他感情极好,便如父子家人一般。因此一听封六和飞马报讯,便急忙赶来,将钟长源迎入营中。叔侄二人坐定,叙了些别后情形。步回辰便问起今日之事,忍不住随口埋怨了一句。 钟长源倒也不恼,接过步回辰亲递过来的茶盏,笑眯眯道:“怎么是我惹他呢,不是是他来要我的童儿么——我说阿槎,你收的这殭尸可当真有趣儿,比你可要颖悟得多了,叫他跟着我学几年周易吧。”步回辰字于槎,因此钟长源常叫他小名“阿槎”。 步回辰听言,几乎要暗中学沈渊大翻白眼,心道你还让他跟你学《易》?今儿若不是封六和来得及时,你那条老命能不能保住都未可知呢。见钟长源兴味盎然模样,头疼道:“叔父,这等事体,就别与侄儿开玩笑了吧。”钟长源眼睛一瞪,道:“怎么是开玩笑。你没听他拆字功夫,可好得很哪!”说着,眉飞色舞地将自己与沈渊斗嘴的话学了一遍,又道:“我已经是步天神教的星主,再不问世俗事,可不是‘一世不得升发’了么?这小子有灵性有慧根,学武功倒是浪费了。”说着感嘆不已,步回辰见状,心念一动,连忙为他戴高帽道:“叔父说得是,叔父习《易》三十年,算法通神,修为自是在武功之上了。”钟长源听这话里有骨头,回口便骂道:“你这是说叔父打架就不成了?你现下在江湖上被称为什么‘惊天一步’,武功自是顶儿尖儿的了。来来来,你且来试试叔父这几年新创的掌法。”步回辰道:“不是叔父说学武功是浪费的么?” 钟长源语塞,正自气结,步回辰又赶紧再送上一顶高帽子,道:“侄儿只是名为‘惊天一步’,哪里比得上叔父海内独步的武功?但叔父也说了,您算法通神。那才真是我步天教的大幸呢。” 钟长源眯起眼睛,道:“阿槎你嘴巴是涂了蜜么?——别说涂蜜,你便是涂了丹丘造的‘残醉相扶’,也别想我与你起课!”步回辰笑道:“叔父不是走江湖算命的么?刚才听亲兵说你缠着人要算命,现下侄儿照顾您生意,您倒往外推?”钟长源道:“去去去,别拿好听话儿哄我。我步天神教的命数是轻易算得的么?《易》辞有云:‘再渎不告’。你读过没有?”步回辰道:“那不是还有一句‘初筮告’么?您连课都没起,哪里称得上是‘再渎’呢?” 钟长源目光如炬,盯了步回辰一刻,道:“阿槎,你是铁了心要我起课?”步回辰陪笑道:“侄儿哪敢相强叔父?只是叔父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钟长源打断他,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窥天机有干天和,陨命数,因此叔父一年只发一课,只算步天神教命数。你平日见了我也从不相问,今日怎么一见面便要我算卦,究竟是为了什么?” 步回辰心中微惊,忙搪塞道:“侄儿岂敢?只是方才听亲兵说叔父到处寻人算卦,挺有趣儿。还以为我久不见叔父,叔父已破了例呢……”说着连忙转移话题,殷勤道:“叔父这两年行走江湖,可辛苦了?丹丘世伯可是又造了不少‘残醉相扶’在总坛等着叔父呢。” 钟长源目光闪动,倒也不再追问。叔侄二人又谈些教务军事。钟长源虽不管教务,但对教中大事亦是关心。他听步回辰分剖当下定泰情势,深以为然。又听步回辰道要独返陇西,不禁脸带忧虑,起身至大帐门口,自掀了帐门,看了一会儿外间,瞧着一小队巡营士兵远远走过,转头对步回辰道:“就这么一点儿人,你也不带回去?” 步回辰点点头,道:“军队调动,总是容易走漏风声。我在函谷关大张旗鼓进城,便是要定泰以为我步天军要依关与他们对峙,他们与危须勾结容易。若有松懈,便正是我步天军的可乘之机。”钟长源点头道:“你筹划精细,自是妥当的,我不过白问问。”步回辰听叔父嘉许自己,也自高兴,笑着端起茶盏,正要凑至唇边。钟长源忽地脸色一沉,单刀直入地问道:“既是连亲卫也不肯多带,那为什么却要将那殭尸带回总坛?” 步回辰缓缓放下茶盏,道:“这便说来话长了……”钟长源翘起二郎腿,贊道:“涵养功夫是越发的好了——说吧,我最耐烦的。”步回辰道:“是。”便把自己欲令沈渊相助守北疆的计较又说了一遍。 钟长源啜着茶静听,待步回辰说完,思虑一阵,开口道:“你的如意算盘打得倒是不错……”步回辰听他语含讥刺,正想分说,钟长源道:“不必歪想,叔父并没有嘲笑你。倒是他,有事情瞒着你——你没发现他的魂魄之气正在消散,活不了几日了么?他哪里还能随你去什么北疆?” 步回辰失声道:“什么?”钟长源却不紧不慢地打开放在一边的包袱,从中取出笔墨纸砚来,在案上铺开,对步回辰道:“叔父为你拆个字吧。”说着也不等步回辰回答,自顾自地磨起墨来。 步回辰心绪杂乱,走至案边,便胡乱写了个最简单的“力”字。钟长源抚着鬍子道:“你师钟繇二王,笔力越发地刚劲了,正合着你领袖群伦逐鹿中原的身份。力有刀形,你半生征战杀伐,那是没什么说头的。但你这个‘力’字笔锋带骨,转折处藏锋暗挑,少了二王的飘逸之气,不免执念了些。‘力’上加‘执’,是个‘势’字,我阿槎如今之势,不可阻挡。”步回辰陪笑道:“叔父这几年跑江湖算命,越发修得舌灿青莲了。” 钟长源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道:“你与他犯的是一样毛病,少年人总是口舌轻薄,不识人世艰险。待无可奈何之际,便生‘不如归去’之念,这也是造化使然。‘去’与‘力’相合,阿槎,你来说说,却是个什么字?”步回辰怔住,半晌,低声道:“‘劫’……” 钟长源平静道:“不错,是个‘劫’字。绝境之时,便有劫数横生,天命如此,那也无法。”步回辰急问道:“谁的劫数?”钟长源嘆了一口气,道:“痴儿,自悟罢了。”说着,自包袱中取出一把蓍糙来,道:“你既要我为你算一卦,那便取水来净手吧。”步回辰一惊,道:“叔父,不是说不为侄儿算的么?” 钟长源嘆道:“你的命数与步天神教相辅相存,如今情势如此,岂能不算?”说着,扬声唤亲兵,令取净水线香等物来。 不一时,诸物取到,钟长源在沐盆中细心净了手,取布巾擦干,又令步回辰亲手点燃线香。一时间帐中清烟缭绕,步回辰跪坐案旁,屏气凝神,瞧着钟长源摆弄那四十九根蓍糙。钟长源摆出三变,布出一爻,便令步回辰取纸笔录下。 一会儿,六爻布完,步回辰瞧着那纸上长短卦画,禀道:“叔父,是‘临’卦。”心中暗暗欣喜,“临”乃《易》第十九卦,卦象中上,《彖》辞曰:“临,刚浸而长,说而顺,刚中而应,大亨以正,天之道也。”正是让自己顺其自然,以正天道的意思。也暗合自己如今事业身份,不禁有自得之意。 钟长源瞧了一瞧,又看了看步回辰神色,谓嘆道:“大道如此,强求不得。”步回辰奇道:“叔父要强求什么?此卦所谓‘有事而后可大,故受之以临,临者大也。’不正是说我步天神教事业将至,受命于天么?”钟长源点头道:“不错,《象》辞曰:‘君王无道民倒悬,常想拨云见青天,幸逢明主施仁政,重又安居乐自然。’我步天神教如今正是改天换命之际,‘临’实是现下的大吉之卦。可是阿槎,阿槎啊。临卦乃是兑上坤下之象,两个阳爻向上而长,阳气渐进,迫于阴气。因此卦辞亦有云:‘元亨利贞,至于八月有凶’。阳盛则衰,至遯卦方有八月。阿槎,你可明白?”步回辰笑道:“侄儿明白,不止八月,凡作大事,必要察势顺天而行。”钟长源看着他,半晌道:“你半生情势,都在这卦象之中,千万好生记下了。”步回辰道:“侄儿记下了。自是会小心从事。” 第19页 钟长源目光复杂,看着步回辰,道:“这一卦,算的不止当今教中大事。我是为你起的课,你若日后自家遇到了疑难不解之处,自当想想此卦。”步回辰点头应是。又陪侍钟长源一时,方请叔父至寝帐中安歇不提。 他送走钟长源,唤封六和入帐,问道:“沈公子安排在哪处帐中?”封六和不知他意思,答道:“沈公子好静,教主又不欲他露了身份,因此属下在亲卫营帐侧,为公子安排了寝帐。”步回辰点点头,道:“明日我们便乘夜出函谷关,不带亲卫,你今夜便令他们换防至函谷关中军处守卫,不要走漏了我回陇西的消息。”封六和点头应了,自去安排。 步回辰站在帐外,见一弯新月如钩,慢慢自墨蓝色的天际线上升了起来。他长长地吸了一口夜空中的清凉气息,缓步向着新月之下,几乎掩在长糙深处的一座小小军帐走了过去。 第28章 阳极融阴 沈渊正在帐中伏案挥毫,连亲兵掀起帐门,禀报教主到来的声音也没能让他抬起头来。步回辰走进帐来,吩咐亲兵自外间守卫,不必打搅时,沈渊方才掷了手中毫管,不耐烦道:“步大教主有什么事情,这早晚的还跑过来?” 步回辰在他对面坐下,见沈渊已掩了案上卷宗,心下微微有些疑惑,却也不问,只笑道:“这大晚上的,轻澜公子不也没什么事做么?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谈天说地——我是有些事情,想要请教公子。”沈渊瞟他一眼,难得的没有多说什么,一手支案,撑着额头,等他开口。 步回辰瞧着他,有许多话想问,却不知如何开口,默了一瞬,先道:“你这几天……”沈渊哼一声打断他,道:“在下很好,不劳挂心。”步回辰道:“真的很好?封六和说你好几日没用过血了……”沈渊笑道:“那你步大教主不就少了不少麻烦?步天教中养着具吸血殭尸,传出去总不大好听吧?” 步回辰仔细打量他,帐中明烛高烧,光焰闪闪,照着他那惨白容颜,似乎连面颊轮廓也融在了光芒之中,仿佛随时都会消逝无踪一般。步回辰看着他,心中一紧,问道:“你有事瞒着我,是不是?”沈渊揶揄道:“你是我什么人,我要跟你推心置腹?” 步回辰沉默一刻,问道:“你还有精神随我到北疆去么?”沈渊道:“你是为了问这个来的?我以为你是为了那糟老头子的胡说八道过来的呢。” 步回辰又好气又好笑,却无心与他计较,便直言道:“不错,我叔父说:你的魂魄之气,正在消散……”沈渊打断他,道:“这么个拆字打卦,跑江湖骗饭吃的糟老头子是你的叔父?你家长辈还真是好做——怎么着,公子爷拆白道字,顶针续麻,无有不通达的,你要不要也认我作个什么?”步回辰满腔郁结,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被他一下子搅个干净,实是哭笑不道,忍不住气道:“你尽自会胡扯,能不能有个正经的时候!” 沈渊目光流动,轻笑道:“你与我,能有什么正经事好讲?不错,我已经去不了北疆了,那又怎地?我全凭阴符聚魂,才保住肉身不灭。待魂魄散尽,肉身尽化飞灰,你连披麻带孝,摔盆扬幡都不需作了,又省了你多少麻烦。”步回辰只听得“魂魄散尽”几字,只觉脑中一片轰响,后面的刻薄话全没听见,双目紧紧盯住沈渊,道:“你当真会魂魄散尽?……你现在便随我去见我叔父,总会有法子的!” 沈渊啐道:“我见那糟老头子作什么?你不是要说正经话么,在这里说完便是,我不耐烦跟老头子斗口。”说着,将案上纸卷翻过面来,道:“自家拿去看便是,还有哪里不明白的,趁这几日,我与你讲清慡了便是。”步回辰莫名其妙接过来,展开一看,大惊失色,竟是一卷画得齐齐整整的马衢三城地图!他细细翻看,一笔一笔,俱画得细緻入微,翻至一卷,八百里流沙路径,赫然在目! 沈渊微微苦笑,道:“这本就是我汉家王朝的城池,无论是定泰,还是你步天,谁得了都没有关系。只要不令蛮族犯我中原,那便够了。”步回辰心神激盪,伸手握住他冰冷的手,道:“沈渊……怎么会这样?你身上的阴气究竟如何了?”沈渊抽回手来,道:“与你什么相干?”步回辰怒道:“你何必这样拒人千里?活着有什么不好!”沈渊冷冷道:“活着又有什么好了?” 步回辰一时语塞,沈渊也不再多说,将那地图扔到他身上,起身道:“拿回去瞧吧,我没精神,少陪了。”说着,自顾自地转身走向帐中睡榻,撩衣坐下。又斜眼瞪了步回辰一眼,满脸都是“还不滚蛋”的不耐烦。 步回辰握着那张地图,缓缓起身,胸口突突乱跳,只觉得一股沉郁之气,暗暗地堵在心底,有些无奈地看向沈渊。他贵为步天教教主,天下英雄之首,几曾尝过这等束手无策的滋味?一剎那间,钟长源所说的话,清清楚楚地又在他耳边胸中轰鸣响动:绝境之时,便有劫数横生……他怔怔地想道:究竟他与他,谁又是谁的劫? 忽然之间,钟长源的另一句叮嘱也浮现了出来:“你若日后自家遇到了疑难不解之处,自当想想此卦。”他思及此处,忽地问道:“沈渊……你可知道‘临’卦怎么解?” 沈渊听问,一怔,思索着慢慢道:“‘临’卦?兑泽下,坤地上。为……阳极融阴之卦。你要解它,那得瞧你卜问得是什么——是你叔父给你算的?你自寻他问去。我可不喜欢这等装神弄鬼的勾当。” 步回辰心知叔父卜卦之时,话已说尽,便是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他心中懊恼,又瞧了沈渊几眼,知道多说无益,只得转身往帐门走去。正要掀帐而出,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步回辰勐地回身,见沈渊已经伏在榻上,肩头耸动,咳得翻肠搅肚。他急步过去,为他抚背顺气,低声道:“我命他们取血过来,可好?”沈渊喘息连连,吃力地摇了摇头,伸手拿起放在榻边的一个小小木盒来,启开盒盖,取出一样东西来。步回辰凝眸细瞧,只见小小一块,似珠非珠,遍布裂纹,闪着莹白光华,在沈渊手掌中抖动不已,仿佛活物一般。沈渊手指发抖,几乎握不住它。步回辰伸手扶住他,问道:“这是什么?” 沈渊不答,握紧拳头,将那碎珠慢慢放进自己衣襟中去。步回辰只觉怀中身子颤抖不已,仿佛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一般。他惊异不已,低声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沈渊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步回辰一把扳过他几乎软倒的身子,逼他面对着自己,低声吼道:“这究竟是什么?告诉我!” 沈渊倔犟地偏开头,细白贝齿密密地嵌进下唇之中。他脸色本就白得如冰似雪,方才那一阵痛苦挣扎,弄掉了他的髮簪,束髮散乱开来,漆黑长髮衬着惨白面容,在昏黄烛光下,瞧上去更是触目惊心。步回辰冷笑道:“好,你不说是吧?”双手忽地用力,嚓地一声,便撕开了沈渊衣襟。定睛一看,不由地呆住了。那粒碎珠附在他胸口的玄玉符上,滴熘熘地转动。沈渊胸口的黑气,一丝丝地被珠子的光华融解,吸入珠中。步回辰倏地醒悟,低喝道:“你魂魄之气消散,便是此物的缘故,是不是!”他瞪着沈渊,几乎要摇晃那孱弱身躯,只要他一句回答。 沈渊无力挣扎,上半身又□□坦露在步回辰面前,直是羞恼无措。步回辰伸手自他胸前抓下那粒碎珠,沉声道:“我决不会任你这般胡闹。”他伸手为沈渊拉上衣襟,道:“我这便令人取血来。纵是你衰弱得要人抬马驮,我也要让你去北疆!” 那粒碎珠是沈渊在陈州时,自身上起出的无数“千阳融雪”咒符所凝而成。沈渊博学强记,对西域咒术也偶有涉猎,因此悟出了这种饮鸠止渴的法子来。以“千阳融雪”吸取阴气,保住自己日间精神健旺,纵是“千阳融雪”因此将自己魂魄气息吸尽,也顾不得了。如今见步回辰取走“千阳融雪”,便想伸手去夺,可怜他被“千阳融雪”折磨半晌,那有力气?刚刚吃力地伸出手去,便软了下去。步回辰一把搂住,将他扶抱在怀中。沈渊咬牙道:“姓……姓步的,你胡……胡乱折腾……折腾些什么……便是没有这‘千阳融雪’,我……我也活不到北疆了……” 一个“融”字出口,步回辰忽地悟到了什么,低声道:“‘千阳融雪’?用它来融你身上阴气?叔父为我卜出的是个‘临’卦,你方才说过,乃是阳极融阴……原来你身上的阴气,必要至阳之气相融……” 沈渊忽地奋力挣扎,嘶声道:“胡说!你……你叔父卜的卦,与……与我有什么……相干……”但他毫无力气,哪里挣扎得出步回辰的铁臂?步回辰搂着他,自顾思索道:“你平日喝活人血,亦是为了以活人阳气融养魂魄。但是人血离体即死,阳气不旺……”他想起自己内力本是走至阳至刚一路,当初输入伤重昏迷的沈渊体内之时,确也融入了他的内力当中。见沈渊已经虚弱得连喘气也吃力异常,当即运掌按上他胸前的“膻中”要穴。沈渊却仿佛被他的火热手掌烫痛一般,惊慌挣扎道:“放……放开我!”步回辰恼怒地扳住了他,喝道:“别动!” 纠缠之间,他的嘴唇碰触上他的面颊,灼热与冰冷的气息在一瞬间交缠一处,步回辰的眼睛在暗夜中有着洞明的幽光,在他的目光之中,沈渊的惊惧,痛切与无助,已经无处可迴避。 那一剎那间的对视仿佛心有灵犀,步回辰若有所思,低声问道:“你一直都知道该怎么办的,是不是?”沈渊声音几乎嘶哑,痛苦地道:“我……我不知道……我不愿意……你别这样……”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伸手推拒步回辰的胸膛。但是步回辰怀中的‘千阳融雪’忽地又闪烁起一道微光,一阵阴阳交汇的勐烈灼痛排山倒海地袭向他的掌心,直袭胸胰!他再抵受不住,半昏迷地软倒在步回辰怀中。 一剎那间,帐中万籁俱寂。步回辰一手拂开“千阳融雪”,听着那珠子滴熘熘碎裂的声音,慢慢伸手捧起沈渊面颊,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瞧着那俊美无俦的容颜,温柔地低下头去,覆住了那冰冷而苍白的嘴唇。 这个吻绵长辗转,温柔缱绻。步回辰能感觉得到那柔软的嘴唇在他的吻下,一寸一寸地温热了起来。他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了,他早有家室,自小至长,也曾赏鉴过群芳无数,无论花魁清馆,皆有流连……但是这是沈渊!骄纵任性的青岚少主,笑起来令人恼不得恨不得的轻澜公子……步回辰的嘴唇向下移去,那冰雪一般的肌肤没有温度,但是却有着丝绸一样的触感,在其间一寸一寸地染上自己的温度与气息,所有的男人都会为这样的征服而疯狂。 步回辰轻轻地将沈渊放倒在那张睡榻上。已经失去了知觉的沈渊秀目半阖,长发散乱,撕烂的衣襟滑下削瘦肩膀。步回辰坐在榻边,手掌缓缓摩梭过他半裸的身体,抚过小腹,将那柔韧纤瘦的腰身握在掌中一刻,左手挥出,一记噼空掌嗤的一声,熄灭案上烛火;右手同时蓄力,剎那间力透掌背。便听暗夜中裂帛之声轻响,沈渊腰间那条锦带应手而断。 这等一刚一柔的分心双击,刚劲灭火而不摇烛,柔劲断带却不伤人,实已到了武学中“从心所欲而无矩” 的至高境界。步回辰扔开崩裂的腰带,嘴角勾起一个得意的笑容,却又有些遗憾于没能让怀中的人瞧见自己的神妙武功。以沈渊的见识眼光,那怕嘴上说的再是刻薄无稽,也必定会漏出几句精彩不凡的评论,眼睛里也会有与他心意相通的欣赏目光。 但是这并不要紧,他想,慢慢掬起沈渊柔韧如芦苇一般的腰肢,拥进自己怀中,微笑着想到: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题目是卦象啦,不要想歪!! 另:明天基友来鬼混,请一天假……放心反正也没有肉~~~ 第29章 暖玉温香 步回辰自沈渊身上抬起半身,低头瞧了怀中人一眼,却发现沈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眸子中一点微光,映出幽幽一片茫然,定定地瞧着帐顶。仿佛不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又仿佛是死心认命,由着步回辰轻薄自己一般。 步回辰伸出手,温柔地为他拂去脸颊髮丝,刚想说些什么,便听沈渊声音冰冷地响起,道:“你倒不怕我掐死你?”步回辰微微一愣,随即平静反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动手?” 沈渊沉默一刻,推开步回辰,有些吃力地支起身来,在榻边摸索衣物。刚才□□如炽,两人皆迷乱万分,浑忘外事,如今方才注意到帐外响动连连,脚步声,兵器碰撞声响成一片。他动作一凝,扭头瞧了一眼步回辰,步回辰明白他的意思,自他身后坐起,伸手搂住他,低声道:“今夜我的亲兵要换防到内城去,我们明儿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出关。”他吻吻他的长髮,手掌轻轻摩梭过他□□的肌肤,柔声道:“轻澜,你身子暖得多了……明天,能上路么?” 第20页 沈渊淡淡道:“别叫我的字。” 步回辰在他身上抚弄的手指骤然停住,他方才占有沈渊之际,已经想过无数种沈渊醒来时的状况,想着他会怎样暴跳如雷,与自己大打一架,甚至生死相搏……无论沈渊如何激烈反应,他觉得自己都不会在意。可是如今,沈渊只一句话,便令他自心底冷了出来。 他的手指划过沈渊的修长颈项,慢慢托起那尖削下颌,迫他转过头来,深深看向那幽深眼眸。……当年,谁能拥他入怀,令他意乱情迷,让他凤目含春,轻颦浅笑?又是谁,在床笫之间曾柔情蜜意轻唤“轻澜”,让他相思梦百年? 沈渊为了那个人,前生受尽折磨,今世痛彻心扉;如今,他依旧要为了那个人,忍辱负重,要去守住中原的边关。 这暗夜中的对视太过暧昧,沈渊偏过头去,默默地挣脱步回辰的掌握,重新在榻边寻找衣物。步回辰披衣下床,拿起火刀火石,嚓地一声,打着了火,点燃灯盏。他转过身来,不出所料地看见沈渊抓起衣袍,胡乱裹在身上,凤目中闪过一丝慌乱。 外间有脚步声响,封六和的声音在帐门之外响了起来:“沈公子……教主可在?”沈渊大惊,手忙脚乱地整理衣服,又狠狠瞪了一眼只披了一件外袍的步回辰。步回辰本有些郁郁难言的,见他这慌张模样,却被逗得一笑。忽然生了恶作剧心思,转身坐在榻边,扬声道:“不必进来——有什么事?”伸手一把捉住沈渊的胳膊,忽地将他压倒在榻上。沈渊羞恼交织,却不敢挣扎,只怕弄出响动,将封六和与帐外守候的亲兵惊进帐来。只得僵着身子任着步回辰揉搓自己。 封六和道:“是,太微星主又悄悄去了,只留函作了一封书与教主。”步回辰笑道:“叔父一向如此,来无影去无踪,不必理会了。你将书信放在我寝帐中便是。”封六和应了声“是”,又道:“不过……沈公子想要的那个小童,也被太微星主带走了……” 步回辰瞧了怀里木着脸的沈渊一眼,笑道:“沈公子如今不大舒服,待他好些,我再与他商量吧。”封六和应了,又问道:“公子不舒服么?那明日……”步回辰低头吻吻沈渊嘴唇,笑道:“沈公子说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明日照样行事吧。”封六和应了,告退而去。 封六和的脚步声刚刚消失,步回辰快若闪电地一掌伸出,正好挡住沈渊砸过来的拳风,笑道:“别生气。”沈渊恶狠狠道:“滚开!”推开步回辰,坐起身来。 步回辰微笑,自顾自起身,从地上捡起那一大捲地图来,笑道:“我便是要滚,也得带着这件宝贝滚。”沈渊自顾自整衣束髮,不去理他。步回辰笑道:“你想要那个小傢伙,怎不早与我说?”沈渊怒道:“跟你说做什么?下次我见到那老傢伙,宰了便是了!” 步回辰笑道:“叔父没这么好见,别说平常就神出鬼没。现如今,我们要去的是北疆,他老人家说自己血气弱,是最怕冷的,可不会到那些地方去。”他自地上捡起沈渊的髮簪,用袖子揩抹干净,递到他面前,微笑道:“你连我都没杀,何必要杀他呢?”沈渊噼手夺过那簪子,冷冷道:“你就这么自信我不会杀了你么?” 步回辰笑容不变,在他身边坐下来,仿佛对沈渊说,又仿佛自言自语一般,慢慢道:“会,若换一处情景,你必定已经动了手。就如当初你射断吊桥一样,你不会在乎我的生死,不是么?——你连自己的生死也不在乎,还会在乎谁?”他看着面无表情的沈渊,拍了拍手中的地图,轻声道:“但是……你却在乎中原的大好河山。”他翻弄着手中的地图,嘆道:“因此你现在不会杀我。你连我这般对你,都忍了下来,不就是为了去北疆么?若杀了我,谁来为你的四皇子守住北关,护住他当年守护过的中原江山?”他将地图放至案上,伸手拥住身畔一动不动的青年,轻轻吻住他的鬓髮,暧昧笑道:“轻澜公子贵介习性,手面大方得紧,一出手就是三城地图。既然如此,我岂能不投桃报李?” 沈渊拂开他不安份的手,冷冷道:“滚吧,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步回辰不为所动,笑道:“我确是得了便宜,我想你去北疆助我——可是你自己呢,你不想去么?”他见沈渊狠狠咬住了嘴唇,便伸手过去扳住了他的肩膀,温柔道:“你不爱活吸人血,不是么……否则为什么宁可用这咒术折磨自己呢?……重行为人,再守北疆,难道你不愿意么?” 沈渊听得“重行为人,再守北疆”一语,目光微微一颤,本是冰冷凌厉的眼神,仿佛静悄悄地裂了细纹。步回辰心下瞭然,伸手握住了他的微凉的手指,含笑低语,抚慰道:“长夜漫漫,你……不冷么?” 沈渊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步回辰微笑着与他对视,他看清了他也就解了他。两人目光涌动交汇,已经不再需要言语累赘了。 沈渊闭上眼睛,任着步回辰将自己重行按倒在榻上,火热滚烫地覆了上来。 第30章 灵符之疑 第二日,步回辰携沈渊,率封六和等几名心腹亲兵,扮成客商,悄悄出了函谷关,往潼关而来。 步天军攻占函谷关之时,潼关守将急急封关,生怕战火烧入关中。但是如今局势安定,步天军军锋南下,因此定泰军又生了“表请回军掩尘骨”之念,一再换防,守备松懈许多。且秋日将尽,关中乏粮,正要靠商人往来。因此几人不费吹灰之力,便混入了潼关。关中亦有人接应,早在灵宝备好船只,准备沿黄河而上,前往榆林。 几人弃马登船,步天教众做事甚是周密,选了一只不大不小,半新不旧的商船,青竹棚帐,朱红阑干,既不惹眼,又合着商人身份。定泰军盘查一番,果然滴水不漏,因此轻轻巧巧便放了他们过去。水手们吆喝一声,便即起航。 步回辰背着手,在甲板上巡视了一番。见船已离岸甚远,想来当已无麻烦。又瞧了一会儿河景,转身欲进舱中休息,一抬眼,正见沈渊站在甲板后侧,默默地瞧着滚滚东流的黄河水,衣襟当风,身姿孤冷。 步回辰瞧见是他,有心过去攀话,却又有些犹豫不决。那夜他与沈渊春风数度,次日再见,竟仿佛心绪微妙起来。倒是沈渊,一路行来,浑若无事一般。令步回辰倒有些心神不宁,满不是滋味。想了想,转身下到舱中,却不回房,自到沈渊房中,喝茶坐等。 坐得一炷香时分,便听门吱呀一声,沈渊推门进房。迎面见他坐在房中,微微一怔,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步回辰笑道:“船上无事,来陪你闲谈。”沈渊皱眉道:“没事你自回房晕船去。”步回辰笑道:“可惜我不晕船。”沈渊哼道:“公子爷把你打晕,怎样?” 步回辰笑道:“船上地方窄,公子不得尽兴。等咱们到了天仁山总坛,在下一定奉陪。”沈渊撇撇嘴,在桌边坐了下来。步回辰道:“你前儿不是说想要那个小童儿么?我叔父留信与我,道若是有事,可去某处寻他。我便写信去,为你要那个小童儿来侍候,如何?”沈渊瞪眼道:“我要他来干嘛?那小傢伙又好吃又爱哭,我烦都烦不过来呢。”步回辰奇道:“叔父不是说,你一上来就向他要那个小童儿的么?”沈渊道:“我哪知道那是你叔父,还以为是个拐子呢。你步天教的星主长得跟拐子差不多,你这个教主当得真是大大的失职。”步回辰听他歪派自己,也不生气,随着他的话笑道:“是,谨遵轻澜公子教诲。日后待我口含天宪之时,定然请公子来画影图形,告诉天下人应该长成什么个端方正直样儿方好。这可不失职了吧?”沈渊见他这般一本正经地说玩笑话,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公子爷的墨宝,是你拿得着的么?”步回辰见他语笑如风,心里亦是畅快,随口笑道:“前儿晚上,我不就拿着了么?” 沈渊笑容一敛,淡淡道:“我不要那个小童儿,让他跟着你叔父吧。他跟着谁,都比跟着我要来得好。”步回辰好容易引他笑了出来,见他不悦,自悔失言。又听他这般说法,心中一窒,强笑道:“跟着你有哪里不好?听六和说,那小童儿缠你得紧。” 沈渊皱眉道:“他不过图跟着我有肉吃,有糖吃罢了。想是你叔父吝刻,连糖葫芦都捨不得给小孩儿买一根。”步回辰哈哈笑道:“你待那孩子可真好,他是如何入了你的法眼的?”沈渊诧异道:“你不认识他?”步回辰摇头道:“不认识。” 沈渊翻个白眼,道:“那他与他的哥哥,可算白把你当作不共戴天的大仇人了,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步回辰笑道:“大仇人?把我当大仇人的可多了去了,我那里记得住这许多?讲与我听一听,这是我打哪儿结下的仇家?”沈渊哼道:“你当我是谁,说书先生么?我才懒得讲给你听呢。”步回辰眯眼道:“你既不讲,我也省得麻烦,斩糙除根的活儿也就做得麻利些。”沈渊白眼翻得更大,道:“你这点嘴脸,吓唬小孩儿去吧。既要斩糙除根,你自悄悄做去,大着嗓门哇啦哇啦说出来做什么?你步天教上下都是这般蠢材么?”步回辰再忍不住,哈哈大笑,差点儿连手中的茶盏也拿不稳当。这当儿,正巧封六和进来换茶续水,见状不禁吃了一惊,自家主人笑的这么畅快,实是步天神教中少见的奇景。忙出去掩了房门,让教主与沈公子自在说话儿。 步回辰想了一刻,道:“我想起来了,这小孩儿不就是你过函谷关时带着的那对哥儿俩么?他的模样我没注意,他哥哥我倒还记得。”又想一回,道:“啊,便是那家为你守陵的……是姓谢的吧?” 沈渊不耐烦道:“那是纪王陵,与我什么相干?”步回辰笑道:“你这般说,谢家可冤枉得紧。不说别的,就说当初谢平章私带沈老庄主进墓,一旦被人发现,就是个灭族的罪名儿呢。” 沈渊目光闪动,道:“步回辰,你教过人武功没有?”步回辰听问,笑道:“拜师的没有,不过点拨些许,倒是有的,六和自小儿就是跟着我习武,再有斗宿的刘文顺,关家五哥,红绡……”忽觉随口说了自己一名妾室的名字,当即收住。沈渊自不着意,只道:“那么些人全来为你守陵,你的陵里装得下么?” 步回辰笑道:“若是我的陵,当发铁骑守陵,可不用江湖人等。”沈渊一笑,漫不经心道:“自比霍嫖姚?志气不小。”步回辰轻笑道:“我作刘彻,你作霍去病吧。”沈渊不去理他,自顾自道:“那‘乘龙八骏掌’根本不是我青岚山庄的家传掌法,那是我小时候读志怪小说时,图好玩儿,自创出来的。我爹宠着我,为我琢磨了好几个月,东修西改,才勉强拼凑得有了点样子,却与我家本门的青岚心法不合。因此爹也不管我随便乱授与谁。要说学过这套掌法的人,北疆军中也有好几个人,怎地就教出了一个千古忠义的谢家来?” 他这般说来,步回辰也听住了,道:“你是说……谢家为你守陵,别有所图?”沈渊摇头道:“我不知道。我落到郑骧手里时,除‘岚气无锋’外,身无别物,又有什么可图的?且世上又有什么宝物,值得用七代人的岁月来换?” 他说得平静,但是步回辰听到那低低的“郑骧”二字,已然明白,他是有多么不愿意回忆起人生那最后的一段时光。他瞧着沉静如水的沈渊,不忍再说这个话题,但是事关重大,又不得不说道:“要说宝物,那日在洞中,的确有一件宝物失落,后来我教中人遍寻不着……就是那颗‘辟尘珠’。”他瞟一眼沈渊,伸手过去,轻轻握住他的手,问:“你知道它么?” 沈渊手指微微一颤,仿佛要挣开步回尘的手,却没有多少力道,没能挣脱。步回尘微觉讶异,便听沈渊轻声道:“我知道它……郑骧令人与我灌下水银之前,给我瞧过。他说……会用此珠与玄玉符,让我千年万年地……陪着他……” 步回辰握紧他的手,低声道:“郑骧的尸骨,没多久就被沈老庄主毁了,你没有陪着他。”沈渊偏过头去,不答。 一时间,舱中寂寂,只有舱底浪卷涛翻的哗哗声,无边无际地在过去的时光中迴响。步回辰掌中握着沈渊的手,默默相对。那纤瘦修长的手指,已不象以前那般冰冷入骨了。 沈渊仿佛情绪平復,转回头来,道:“若如此,那我身上的确还有一件宝物。”步回辰问道:“什么?”随即恍然大悟道:“玄玉符!” 沈渊点点头,道:“我本以为它只是一块聚魂阴符,是郑骧寻高人道士制的罢了。但是那日西域人忽陀说过:我们中原人不知道它的好处,只有西域人才知道。”步回辰思索道:“玄玉符的咒文与辟尘珠,都是来自西域……谢家住在采凉山中,亦离西北不远……”他想了一回,忽地扬声唤道:“来人啊!”门外守候着的侍从应声而入,步回辰吩咐他速去将封六和唤来。 第21页 封六和赶紧前来,步回辰令道:“你用我的私印,飞鸽传书与总坛,让他们传讯太微星主,叫他把身边的小童儿送到总坛来。”封六和应了,瞧了沈渊一眼,心想只为了这沈公子一点心愿,教主便要大动干戈,当真殷勤得紧。因此连忙答应,退了出去。 步回辰看着他出门,走至门边,令舱外侍从散了,转身掩门下闩,瞧着沈渊,低声道:“我想瞧瞧那块玄玉符,可成?”沈渊闻听此言,凤目一黯,随即垂下眼帘,别过了头去。 他平日里刚决明快,刻薄起人来更是百物不忌,惟有涉及自己身体私隐,立时羞臊不堪。步回辰虽知这是因他过去的惨酷经歷所致,但见如此惶惑之态,宛若处子,其可怜可爱之处,难描难画,极是动人。饶是步回辰平日里端严自持,也自忍耐不住。几步走至沈渊身边,弯腰将他打横抱起,低声笑道:“别害羞,我们到帐里去瞧。”说着,将他拥至舱中睡榻之上,体贴地放下了青幔罗帐来,遮得密密实实,掩住帐中绝色春光。 沈渊手足无措,见步回辰在床沿坐下,伸手来解自己腰带,连忙伸手挡开,道:“不,我……我自己……”步回辰轻笑道:“你自己肯解?”沈渊手放在他臂上,推亦不是,不推亦不是。步回辰手势如风,已经抽下了他的腰带,为他卸下外袍。手指在他内衣襟上轻轻一触,忽又放下,伸臂捞住他腰肢,把他扣入怀中,笑道:“若是害臊,就闭上眼吧。” 沈渊只得闭上眼睛,任着他褪下自己里衣。步回辰拥住他,细瞧一回那雪白肌肤中光华流转的玄玉符,心意微盪,忽尔笑吟道:“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沈渊听他引艷诗调笑自己,羞恼交织,低喝一声“你!”右肩微耸,立时横肘顶来。步回辰早有防备,伸掌化开,顺势圈紧双臂,低头伏在他颈窝处,笑道:“别生气别生气,是我的不是。咱们且说这玉符。我不懂咒术,不过这玉符咒文仿佛是借龙纹雕成,不露斧凿之态,当是名匠手笔?” 沈渊目光如刀,恶狠狠地转脸瞪他,却见他满脸温柔陪笑,分剖情势又极有道理,一腔怒火竟发不出来。半晌,终于点头道:“九龙逐日,是当世大匠,玉师周讷言所作,堪称一时奇珍,是郑骧母亲窦德妃最贵重的陪嫁珍宝。周讷言与窦家关系密切,想必后来郑骧也是令他将龙纹雕成符文的。”步回辰惊道:“这样贵重的宝物,他竟然舍了出来对你下咒作符?” 沈渊冷笑道:“他自然舍不出来。可是被我砸坏了,他能有什么办法?”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平静道:“不捡着他最心疼的砸,他怎么会气疯过去,防备不周,让我找着了机会盗他的兵符呢?” 步回辰沉默一刻,搂着沈渊躺至榻上,揭过锦被覆住两人身体,温暖柔软地拥住了他,低声道:“你做事总是狠绝得紧……”沈渊仿佛本能地挣动了一下,却听步回辰又在他耳边低喃道:“费尽这般心思去盗兵符……是为了四皇子……郑骥么?”沈渊倏地扭过头去,闭紧了嘴唇。步回辰也不追问,随着他覆了过去,低头轻柔吻上那紧闭的薄唇。 沈渊任他亲吻,既不挣扎,亦不迎合。步回辰启开他的牙关,轻轻吮弄那纤巧舌尖,这条柔软灵巧的小东西有多令人恼恨,便就有多令人怜爱……他几乎可以想像当年郑骧的暴跳如雷,想像当年他是如何狂怒地折磨沈渊。怀中的身躯是如此的单薄孱弱,却生生受下了多少惨酷毒刑……他温柔地抚爱着他,温暖着他,那半透明玉色一般的胸脯上,阴气生发的黑线已经消隐无踪,心口处有隐隐的粉嫩血色,那是他为他温养出的血肉。 沈渊在他的亲吻之下,忽然低声含煳地说了句话,沉浸在□□之中的步回辰没有听清,温柔笑问道:“你说什么?”沈渊眸子清明,看着他重复道:“你让人带谢文望到你们教中总坛,是为了什么?” 步回辰想了一刻,才想起他是在说叔父身边的那个小童儿。笑着低头亲他,道:“这个时候说那小傢伙做什么?”沈渊闭上眼睛,淡淡道:“说不说在你。” 步回辰笑着嘆口气,仰回枕上,侃侃说道:“既然辟尘珠与玄玉符,都与西域有关。无论与他谢家有没有干系,都不能轻忽了。我如今要回陇西准备北疆战事,自然得滴水不漏才是。”他笑着抚弄沈渊的长髮,道:“我能对那小童儿做什么?在总坛养着他呗。你放心,那里有肉有糖,饿不着他。”沈渊并未睁眼,只嘴角微动,唇边拂过的轻笑如微风掠过树稍。步回辰瞧得心动莫名,一翻身便压住了他,边撕扯着他身上仅剩的一点儿衣物,边在他耳畔轻笑道:“你真是……狠起来狠极,温柔起来……又比谁都心软……” 第31章 江边伏击 他们溯流而上,船行了两日,这一日至晚遇上逆风,步回辰便命将船靠岸,歇息一晚,明日趁早再行。此时他们已远离灵宝,路途日见荒凉,并无人烟。因此他们并不上岸,自在船中住宿。 是夜,月白风清,万籁俱寂,除守夜的亲兵之外,诸人皆已入睡。步回辰正在舱中安卧,忽地睁开眼来。他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便是睡着了,耳目亦灵敏无比,早听见岸上有细微响动,当即起身,开门查看。正见沈渊也开了门出来,两人对视一眼,均知危险将至。 两人步至舱口,见守夜岗哨正抱剑坐在舵边,一动不动,仿佛沉睡一般。以两人眼光见识,岂会看不出岗哨已然遇害?既毫无声息,当是暗器所为,偷袭者当还在岸上,不曾上船。步回辰向沈渊点点头,自向甲板上走去;而沈渊则绕向后方甲板,顺脚踢开亲兵的房间门,将睡着的人统统惊醒了起来。 步回辰方至甲板,立时听见暗器破空之声而来!他微微一笑,仿佛浑不经意间长袖轻拂,只听桌球数声,几样黑黝黝的铜钱镖落在甲板上。步回辰朗声道:“陇西道天风镖局,走镖至此,不知得罪了那一路的朋友?请出来见个面吧!”话音未落,便听桀桀数声长笑,一人阴恻恻说道:“天风镖局,那是陈总镖头的盘子啊。不知陈总镖头与那魔教教主步回辰如何称唿?” 步回辰平心静气地道:“天风镖局要在陇西混口饭吃,自然不敢得罪步天教,尊他一声‘步教主’,也就是了。朋友若是要找步天神教的麻烦,难道是不认识去天仁山的路,要借坐在下的船么?” 那声音干笑一声,道:“步大教主好生脓包,连自己的名儿姓儿也不敢认了?”话音未落,岸边闪出数十个黑影,俱是手执大弓,弯弓搭箭,对准了船身。箭上哧哧,冒出了火星来。那声音道:“步回辰,你若怕烧船,便上岸吧!” 忽听风声大作,船头诸人连忙回头,原来岸上埋伏之人甚多。见步回辰及亲卫皆在船头,便有数人跃上船尾,想先杀死水手。头先一人刚刚上船,便见面前青光闪动,还没来得及提起剑来,头颅已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身后几人立时被颈腔内喷薄而出的血雨浇了一头一身!有人大叫:“这才是步回辰!”却听一声清叱:“关步回辰屁事!”那唿叫之人早已被长剑刺了个对穿。沈渊对从剑尖上滑下的死尸冷笑道:“公子爷姓沈名渊,小子,记得在阎王爷面前别供错了人!”说话之间,已又有一人丧命在他剑下。 他顷刻之间连杀三人,岸上的人连看个清楚的机会都没有。这等匪夷所思的快剑势,世上惟步回辰,万剑庄剑豪汪翼举等寥寥数人能使将出来。因此岸上的人岂有不认他是步回辰之理?岸上人叫道:“步回辰在后艄,大傢伙儿看清楚了!”沈渊破口骂道:“胡说八道,你才是步回辰呢!” 步回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唿啸一声,如大鸟一般飞身跃起,风驰电掣向岸上扑去,顷刻之间已到了岸上箭阵之前。弓手们纷纷唿喝,正要放弦射箭,步回辰长剑已到,数剑连噼,数名弓手弦断手落,惨叫连连。慌乱间步天教又有数人跃上岸来,闯入剑阵,四下里格挡长箭,砍杀敌人。 但岸上箭手甚多,没被他们斩杀的,一面后退,一面换了火箭,连珠价般射将过来。船上的封六和等人皆挥剑挡格,护住缆索舵盘等物,将火箭一一打落河中。步回辰衣袖招展,如鹰隼一般疾落岸边一块大石之上,冷笑道:“上了岸,便又怎样?”忽地剑光闪动,七人自河边苇丛中穿将出来,七把利剑左三右四,指向了他。 那主持大局的声音喝道:“且慢,先弄清谁是步回辰?”话音未落,在后艄的沈渊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边笑边大声道:“我是,你待怎的?”那七名剑士听言,指向步回辰的剑不免略有些错愕无措。步回辰哈哈大笑,剑随身起,长剑直指七名剑士,刷刷刷刷,连下几度杀手。 七名剑士被他剑风逼住,虽乱不惊,长剑交成剑花,织成一张剑阵,封格住他剑势来路。步回辰又是一声长笑,足下虽是一块径尺大小的河石,狭窄之处,连转侧亦是艰难。他却丝毫不乱,方寸间隙中倒踩七星步,一式“铁锁横江”,正好刺入两名剑士之间交护不及之处,剑锋倒转,已自剑网中横出,只听数声剧响,两名剑士的剑已被他震断。 那声音道:“很好,步天教最精天文星象,北斗剑阵在步天教主面前,果然露了怯。你还不承认自己是步回辰么?”话音未落,沈渊已轻飘飘从天而降,身法轻灵,剑气如虹,刷的一声,将芦苇丛最密之处削得芦花乱飞。苇中一人惊得纵身而起,一根长棍探出,一式“乱花迷人”,棍头化成数十个,逼住剑锋。沈渊哈哈一笑,长剑递出,一式“华岳灵峻”,剑法雄奇,啪的一声,已将那长棍削成两段。 芦中人大惊,一跃而起,纵入岸边同伴之中。步天教众人方看清他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文士打扮,颌下三尺长须,看上去甚是儒雅,实想不到竟是他发出的那等阴阳怪气的声音。且江湖中人,若自翊文武双全者,自抬身份,常用判官笔,铁骨扇一类的武器,至不济也要佩一柄长剑;棍棒虽为百兵之祖,但执在手中,常有粗陋之感,因此江湖上用作兵器者甚少。步回辰见状,心念电转,已认出来人路数,笑道:“原来是阴阳双判中的阳判马天赐先生到了,在下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尊颜,三生有幸。”又向四周团团一揖,道:“这里的诸位,想必就是酉阳帮的兄弟了?诸位不在中原自在逍遥,到陇西来做什么?” 酉阳帮帮主“阳判”马天赐听他叫破自己身份,咳嗽一声,端起架子,文绉绉地道:“步教主方当险境,临危不乱,这等英雄气度,在下佩服。”他话虽然说的客气,但是那副阴阳怪气的难听腔调不改,令人听了甚不舒服。步回辰刚要与他对答,身后的沈渊却一步跨前,对他叱道:“本座在此,要你来多什么嘴!”步回辰一听便知道他是要冒充自己,戏弄马天赐,又是好笑又是有趣,恭恭敬敬地道:“是,属下僭越了。”向几名属下微作示意,便退至沈渊身后。沈渊大模大样地对马天赐道:“你的哭丧棒都已经被本座削断了,还敢在本座面前卖弄?要说如今身当险境的,只怕也不是本座吧?” 马天赐听闻此言,心中忿怒。他的这条阴阳棒是异金打造,坚硬之极,与自家兄弟“阴判”马天予各持一条,极是趁手心爱的兵器。且在酉阳帮中,见此棒如见帮主,有无上的威权。如今竟毁在这里,那得不心疼?又见沈渊虽然年轻文弱,但言语间颐指气使,自有领袖群伦的威仪,且又气度高华,便信实了他是步天教主。当下冷笑一声,道:“久闻‘惊天一步’武功绝世,原来也只是仗着手中的神兵利器唬人罢了。既如此,也请步教主瞧瞧在下的兵器,如何?”说着右手一挥,岸上人尽皆退开,咔啦啦几声金属摩擦声,一干帮众从芦苇丛中拉出了一架不到一丈高的霹雳车来。 步回辰这两年南征北战,攻城掠地,亦使用过成百上千的霹雳车,无论是大石弹还是烟火球,都有各类尺寸的车驾相应。却从不曾见过一架小得如此古怪的霹雳车。又见那车并无投石臂,却繫着数根粗粗的牛筋,便如巨大的弹弓一般。牛筋已被扶车的人绷得死紧,末端处套着一颗径尺大小,黑黝黝的圆球,一时之间,也看不出是什么物件。 马天赐冷笑道:“步大教主想必是看不上敝帮的粗陋玩意儿的,不过也请尝一尝这‘断魂胆’的滋味儿便了!”话音未落,扶车的酉阳帮众骤然松开牛筋,那圆球激射而出,直向沈渊面门射来! 沈渊长袖一振,一道凌厉掌风平推而出。但那霹雳车本就力大势勐,平人万万阻不住弹丸来势。沈渊掌风虽厉,也只能缓得一缓那“断魂胆”的迅厉势头。他正要侧身避让,身后步回辰左手疾伸,亦是一道掌风,力大势沉,向那“断魂胆”击去。沈渊目光一闪,立即又是一掌噼出,与那道掌风相和相应,竟将那“断魂胆”笼在了两道掌风之中,在双掌中滴熘熘地转动。两人掌势珠联璧合,便似一个人双掌齐出一般。众人看得咬指乍舌,目眩神移,船上的步天教众彩声如雷。沈渊与步回辰对视一眼,心意相通,同声喝道:“去!”那“断魂胆”反射而出,直向岸上马天赐等酉阳帮众袭去! 第22页 马天赐被骇得全身冰冷,急忙纵身闪避,慌不择路,一脚踩空,摔进河边淤泥之中,却总算逃了条性命出来。那“断魂胆”已在岸上人群中炸开,火光四溅,酉阳帮众被炸得人仰马翻,哭爹喊娘。 步回辰嗅到空气中异味,喝道:“诸人闭气!这些贼子下了毒!”原来这断魂胆做得甚是阴毒,外裹硫磺,内置□□,一旦击中,立即炸开,周遭诸人,不是被炸死,便被毒杀。非得如沈渊与步回辰这般不碰胆身,将它回射回去,方是化解之法。但世间如这般两大高手内劲相辅,联手御敌的情形,实在是千载难逢。 步回辰心知此战已方已大获全胜,酉阳帮众必不敢再行挑衅,自己亦不须在此多耽。他做事周密,当即闭气纵身,跃至那霹雳车旁,刷刷几剑,将车周帮众刺倒,将车上牛筋,尽皆削断。这般釜底抽薪,想那酉阳帮已无一丝余力来阻碍自己,方回头向船上喝道:“解缆开船!” 沈渊却是另一番做派,纵过去自烂泥中提起马天赐来,喝道:“自今往后,无论步某人烧杀抢掠,欺男霸女,你酉阳帮都与我三揖避道而行!”说着,噼手一记耳光,左掌随即推出,马天赐身子疾飞而出,砰啪一声,摔在岸上再爬不起来,嘴里喷出一股浊血,数颗牙齿来。 步回辰听得沈渊乘机顶着自家名头胡说八道,当真是哭笑不得。见沈渊已跃至岸边,要纵上船去,连忙纵身,斜剌里迎将上去,与他在空中相遇,轻声笑道:“这张嘴实在是坏得很。”乘势在他唇上轻轻一触,便即分开,同落在甲板之上。两人身法皆快得追风逐电,因此倒也无人看见这一瞬间的旖旎风光。 第32章 中途逃亡 因风向已变成顺风,步天教众扬帆趁风前行,酉阳帮自不敢追。步回辰站在船头,瞧着岸上那群乱如溃穴之蚊的酉阳帮众,皱眉沉思。知道自已行藏已露,必得有应付之法才好。正打算下令再行数刻,便即行弃船,改走陆路。忽听沈渊问身边的封六和道:“封六和,你会水不会?” 封六和听问,不知什么意思,答道:“回公子,小的不会水。”沈渊嘆了口气,道:“若我要杀你们教主,此时最好的法子,可不是用那些乌七八糟的帮派来偷袭,而是用定泰军。若定泰军知道你们教主在此,水陆并进,你这只破船……”他的话还没说完,已听岸上呜呜呜号角并响,马蹄声急如雨点,由远至近而来,而上游不远处,立时有号角相和,步天教众尽皆大惊,知有强敌临近。沈渊却面不改色,慢悠悠续道:“……可决计抵挡不住。你们还是跳河逃生的好。” 黄河之上,风急浪高,且船正行至一条河流与黄河的交汇处,水面更是宽阔,夜色中几乎瞧不见河岸在何处,正是水军最好的伏击地方!步回辰目力极佳,已隐隐绰绰地看见数只大船向这边驶来,船上旌旗赤底黑边,正是定泰军! 沈渊忽然解开腰带,除下外袍,笑道:“步回辰,你自求多福吧。”手按船舷,纵身一跃,如鱼儿般无声无息,钻入河中。封六和见状,急道:“教主,沈公子逃了,我们怎么办?”步回辰微笑道:“他哪里会逃?”话音未落,便见河水中有红水如晕漫上,知道下面定是一场极惨烈的厮杀。正不知如何间,忽见沈渊已扶着船底,从船舷一侧冒出头来,叫道:“喂,水鬼死光了,不过船也被卸了块板,不成了……”话音未落,有水手已跑上甲板来,惊慌叫道:“教主,船进水了!”原来定泰军早在此处伏下了水鬼凿船,想来对步回辰是志在必得。 此时大船已经逼进,有人大吼道:“捉住步天教主,死活不论,赏三百两黄金!”船上士兵大声应和。船上弓箭手已弯弓搭箭,箭出火星,嗖嗖射将过来,小小一只商船,顷刻将便化成一片火海!青竹棚帐噼里啪啦地爆裂开来,噼头盖脸地落了下来。步天教众惊叫连连,东躲西藏,几人已被竹片划伤,步回辰挥袖格开几片飞舞的竹片,忽觉肩膀一疼,一丬爆裂开来的大竹自后崩来,险险划过他的肩膀。沈渊在水中大吼:“快跳下来!” 步回辰再不犹豫,深吸一口气,纵身跃过船舷。他生长西北,不识水性,甫一入水,身子便向下沉去。他闭住气,镇定心神,睁开眼睛,已经看见暗夜之中,一条影影绰绰的人影游到了他的面前。他微微一笑,任那熟悉的纤长手指捉住自己的胳膊,向船破裂下沉时的漩涡之外游去。 两人在水中游了一刻,步回辰入水时吸的那口气已经快要消耗殆尽,他开始挣扎起来,想要将头露出水去吸气。沈渊转回身来,一手抓住他的头髮,扣住他的头颅,嘴唇便覆了上来。步回辰精神一振,新鲜的空气瞬间滋润了他的肺叶。他伸手搂住了沈渊的腰,饥渴地想要从这无上美妙的吻中索取更多。忽觉脖颈一疼,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步回辰醒过来的时候,正是天色微明之际,黯淡晨光透过密匝匝的树叶透了过来。沈渊跪坐在地上,正撕开他肩胛处衣衫,细心地从他肩上伤口中挑取竹刺。见他睁眼,道一声:“忍着吧,叫就揍你。”便继续做手中的活计。那伤口虽然只是划伤,但因是崩碎的竹片,竹刺细小,数目颇多。沈渊好半日方挑拣干净,随手撕了他一只袖子,将伤口包扎起来。 步回辰笑道:“多谢。”自他怀中坐起身来,微微动了动胳膊,道:“不妨事了。”沈渊哂道:“自然是不妨事了,皮肉都被泡胀了嘛。过会儿可别叫痛。”步回辰笑道:“我要是叫了一声,你再把我打晕好了。”沈渊呸道:“想得美,打晕了还得我背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好。”说着,站起身来,转身出林。 步回辰四下打量,见树林甚是浓密,糙深叶茂,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拴着一匹军马,不知是沈渊打哪儿弄来的。他站起身来,踱至林边,望见林外疏落几户人家,在灰暗晨曦中已有炊烟升起,几只公鸡喔喔高啼,原来是个小小村落。他极目四望,却望不见黄河,连河岸的踪影也见不着,也瞧不出沈渊究竟将他带到了哪里。 他正在察看,忽见灰影一晃,身着一套粗布衣裳的沈渊自树上窜了下来,手中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破旧大碗,随手塞进他手里,道:“走远点儿再吃。”说着,又转身去树上解下马匹。 步回辰低头一看,见是大半碗热气腾腾的麦粥,新麦香气,扑鼻而来,嗅着便令人精神一振,笑道:“打哪儿弄来的?”沈渊见问,随手指了指远处一户农家。步回辰笑道:“随手牵羊的本事好得很啊?”沈渊哼道:“拿贼拿赃,现在赃物可在你的手里。”一面说,一面伸手从一丛竹林处噼下两根竹枝,递给他作筷子用。 步回辰笑道:“马也是偷来的?”沈渊应了一声。步回辰也不多问,知道以沈渊的缜密细緻,断不会留下踪迹让人发现。他几口喝完手中麦粥,沈渊倚着马背瞧着,随口调笑道:“滹沱河畔,失路萧王?”说着,翻身上马。步回辰听他把自己比作滹沱河逃难的汉光武帝刘秀,笑道:“承轻澜公子吉言了。”挥手把碗扔进糙丛中,腾身纵上马背,坐在沈渊身后,顺手便搂住了他,笑问道:“这是哪儿?” 沈渊纵马前行,道:“快到碛口镇了。”步回辰问道:“我们昨夜是往上游走的?”沈渊道:“当然,定泰军要找死人,只会往下游去找。”步回辰笑笑,拥紧了他,见他头颈中胡乱裹着一条巾帻,以遮挡太阳,又见他身着农家短衣,盖不住双手,便伸手为他握住马缰,温柔道:“我来吧,你小心阳光。”沈渊依言,松开了马缰,将双手笼回袖中。步回辰控住马匹,胸中忽然柔情涌动:沈渊昨夜救他性命,本是情理中事,倒不觉怎样;但方才那般细心熨贴的照顾,却令人心中悸动。他毕生之间,不曾体味过与人这般相携相伴的温柔。 沈渊道:“现下去哪儿?”步回辰道:“到临县去。那儿有我步天教的坛口。”沈渊无可无不可。于是两人一骑,往大路上驰去。 那地界甚是僻静,荒漠无人烟。两人骑马奔驰,直至下午,才寻到一处小小集镇。两人寻了饭铺打尖,向伙计问路,听说此地不远处就是黄河与湫水的交汇处,离碛口、临县都已不远。 步回辰四下察看一番,回座坐下,低声谓嘆道:“到处都没有我教暗记,看来六和他们……是凶多吉少了。”沈渊瞥他一眼,道:“你那群亲兵死的是不少,不过封六和没事。他一跳进水里,便被定泰军的挠钩勾住,拉到船上去了。”步回辰点点头,道:“嗯,作俘虏总比死了要好。”说着,弯下腰去拣了一块黄土,打算在桌子底下作个步天教暗记,以便教众传讯。 店小二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片汤送过来,步回辰作好暗记,正要直起身来,店小二侧身避让,忽然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着,一个踉跄,手中的托盘一斜,大半碗面片汤泼洒出来,正巧泼在步回辰肩上。那刚出锅的片汤带着油花,滚烫地浇在他的伤口上,痛得他闷哼一声。小二吓了一跳,赶紧手忙脚乱地为他擦拭,又疑惑地面平坦,自己怎会绊跌?店主家也连忙过来道歉,又送了新汤,并一碟苏饼赔罪,忙乱间踩着地上水洼,把步回辰在桌角新作的暗记揩抹得一塌煳涂。步回辰忍痛摆手,道“不妨事”,总算将他们打发去了。沈渊坐在一旁,好整以暇地抿着茶水,凉凉地道:“叫了一声痛了。” 步回辰猜着是他在捣鬼,气道:“你当真……现在是什么时候,怎么这等没轻没重的胡闹?”沈渊眼睛一翻,道:“究竟谁胡闹?再引来追兵,你自个儿打发,我可不奉陪了。”步回辰一怔,蹙眉问道:“怎么说?” 沈渊哼道:“我不晓得你步天教里情形如何,不过泄露你行踪的人,来势不小,必欲将你置之死地而后快。咋儿夜里多少热闹,你就瞧不出一点儿端倪来?”步回辰听他提点,当即又回思昨夜情形,越想越是眉头深蹙,思索道:“不错……酉阳帮是中原帮派,如何能到了陇西,还带着霹雳车?在陇西能这般横行无忌,若非定泰军,便是我步天教中有人相助,否则他岂有如此手段!”但是定泰军既然已亲自出手,又何必自中原万里迢迢的寻江湖中人来找自己的麻烦?念头转侧之中,已想到是否是自己教中出了岔子?却听沈渊在一边惋惜道:“泄露你行踪的人,竟敢弄出那般大的动静,定然是打算毕其功于一役,因此不留后手,把你当个死人看待了。可惜你命太硬,唉。”步回辰本是满脸阴沉的,听他这般嘆息,又气又笑,也忍不住展颜笑道:“是,在下八字太硬,因此老天爷也看不过了,送了个坏脾气的护卫来气我,是不是?”沈渊咦道:“谁是你的护卫?你自上你那什么鬼的总坛去吧,公子爷可要去北疆了。先说好,那匹马可是我弄来的,你要的话,两千两足银就便宜让给你。” 他狮子大开口,偏偏话说的大方无比,步回辰早习惯了他这刻薄劲儿,只异道:“你不跟我去天仁山?”沈渊哼道:“我去那鬼地方做什么?若说要灭了你那魔教,公子爷还是孤掌难鸣了些,就不趟这汪混水了。”步回辰气道:“沈渊,你与我正经一些!你为什么不随我去总坛?”沈渊反问道:“我为什么要随你去?” 步回辰一时语塞,沈渊冷冷道:“你那总坛之中,无论有没有人作怪生事,听说你死在黄河之中,准定是要乱成一团糟,你自家回去重振朝纲吧。我却没这许多空闲陪你在陇西慢慢耗。”步回辰冷笑道:“你一个人去陇西又有什么用?”沈渊嘆了口气,道:“是,北疆现下情势,必定也是犬牙交错,敌友难分。除了见机行事外,也没有了别的法子。——可是我不能不去。”他看定步回辰,缓缓说道:“步回辰,你我都不是能听人劝的人,所以多余的话,也不必说了吧。我们同去碛口,在那里分手便了。” 步回辰看他半晌,目光复杂,终于道:“好吧。” 他们落脚的镇甸离碛口已经不远,但是他们两人一骑,长途奔驰,怕将马骑坏了,只得不疾不缓的在道上行走。幸而因沈渊动作利落,昨夜逃过了定泰军的追踪,碛口一带又是定泰与步天教的缓冲地带,定泰军不来设防,因此两人并未遇上盘查,路上倒也无甚耽搁。夜半时分,两人终于进了碛口镇。 碛口是黄河与湫水的交汇处,是陇西道的通衢重镇,无数往来客商都会在此歇脚渡河,因此虽是兵荒马乱的年月,镇甸也还算兴旺。两人寻至一家客店,叫开了门,店伙睡眼惺忪地将两人迎进去,步回辰抢先道:“要一间上房。”伙计应了,自去写文簿安排,步回辰对沈渊笑道:“我省几两银子买马吧。”沈渊扭头不理,自随着伙计上楼。 步回辰跟随进门,见那房间还算干净,点点头,嘱咐了伙计照料马匹,赏了块碎银与他,那伙计千恩万谢地自去了。步回辰关了门,转头见沈渊靠在椅中,长睫低垂,不肯朝自己看一眼,微微一笑,道:“若是我明日没钱向轻澜公子买马,那便怎样?”沈渊听问,哼道:“自家去偷。” 第23页 步回辰笑道:“我好歹也是堂堂步天教教主,如何能去作那等勾当?”沈渊呸道:“你当你不是贼?窝赃的也还有个罪名儿呢。”步回辰微笑道:“既如此,窝赃的跟着偷儿走,倒还便宜些。”沈渊一惊,抬眼看他,见步回辰笑微微瞅着自己,不似玩笑模样。他怀疑地皱起眉头,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是说……要跟我走?” 步回辰笑道:“不错,我同你去北疆。”他提起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冷茶,呷了一口,慢悠悠地道:“你说的不错,总坛现下肯定是一团糟,且我的行踪,当是由总坛里人泄露出来的,若真有叛逆,他们听说我已经死了,那必定会群魔乱舞起来……到那时咱们再算总帐便了!”他冷冷一笑,走到沈渊身边,果决道:“到了北疆,你且再瞧一瞧,‘步回辰’三字,能为你做些什么,如何?” 沈渊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目光灼灼,仿佛风雨欲来的慑人闪电。此时正是他的大业最兇险万分的关头,只要一着走错,他便满盘皆输。但是他在这短短几个时辰内便已将诸事想通,当机立断,弃了总坛的中央威权,以取北疆军权为要。这等壮士断腕的气度,实是令人心折。沈渊瞧着他,眸子里无波无澜,低声应道:“好。” 步回辰一笑,伸手便为沈渊卸掉头上巾帻,拔掉髮簪,那漆黑长髮瞬间散落下来。沈渊猝不及防,正要说话,便听步回辰他耳边调笑道:“粗服乱头,不掩国色。”说着已伸臂将他抱将起来。沈渊羞赧失据,也无心计较他言语轻薄,只低声道:“你的伤……” 步回辰轻笑道:“我要是再叫一声痛,你便打晕我便了。”沈渊哧的一笑,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已经被步回辰封住了嘴唇,压倒在榻上。 第33章 马衢之变 马衢城乃八百年前名将韩许国戍边之时,以备蛮夷入侵所建的城池。代代守关将领皆以城防为重,城高墙坚,瓮城箭垛,无不完备。便是在中央朝庭艰难挣扎,存亡未卜的时候,守边将领也常能死守城关,周边百姓若知边关危急,亦常来相助,并非为了忠君爱国,只为不让外族入侵,烧杀抢掠,糟蹋中原大好河山。定泰朝既已现末世之危,步天教便借着守军们“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心思,安插教众入军,宣扬教义。在危须人春季南下抢掠的战斗中,步天教众个个勇悍,人人奋臂,一战定了干坤。没多久,守军四下譁变,反了定泰,大部归顺了步天神教。成为步天教北据危须,南慑定泰的一支悍旅。 如今统领马衢三城的,乃是朱雀门下张宿宿主宋光域。他本就是戍边将领,曾因上司不顾外侮,执意不援善阳城,而与之争吵,差点被推出斩首。千均一发之际,被南宫炽救下,因此他感恩戴德,入了步天教。后因南宫炽推荐,被步回辰慧眼相中,升他做了张宿宿主,独挡一方,把守北疆,最是忠心耿耿。他守马衢数年,稳固城防,安抚边民,备战垦边,皆井井有条,震慑得危须人不敢南犯三城。 这夜,宋光域在房中准备就寝,忽有亲兵急急忙忙自外奔进。宋光域听廊上脚步甚急,不等通报便开门出来,喝问道:“什么事?”这些亲兵都是他百中选一挑选出来的,皆是刚勐端方汉子,不是大事,不会如此慌忙。那亲兵单膝跪地,禀道:“督座,玄武门方门主来了!” 宋光域本以为有敌犯境,因此连佩刀都已经执在手中,听了此言,放下心来,叱道:“方门主来了,我等好生迎接便是,慌慌张张做什么!教人笑话!”说着便要回房整衣,准备出去迎接。 那亲兵跟在他身后,急忙解释道:“督座,方门主好似来势不善……”宋光域正伸臂穿着外袍,听闻此言,问道:“如何来势不善?”那亲兵道:“方门主带的人数不少,且有人已经上了城关……”宋光域霍地转过身来,道:“除非教主亲临,否则任谁不能随便换调城防守军!”说着,立时返身出门,吩咐一名亲兵上城传令。 那亲兵刚要出院门,便被一簇刀枪挡住,逼回院来。院门外火光连天,一群兵甲鲜明的士兵已经拥入门来,后面又有一群亲卫,众星捧月的簇拥着一人,正是玄武门主方汉慈。方汉慈一见那要去传令的亲兵,当即喝道:“与我拿下了!” 宋光域强抑怒气,上前道:“张宿宋光域,见过玄武门主。”方汉慈一改平日里笑嘻嘻模样,板着脸,道:“宋宿主,总坛有人犯上作乱。非常之时,只得用虎狼手段,宋宿主见谅。” 他虽然一进门便硬来,已经动上了手,但是话却说得客气有理,且又是上峰,因此宋光域只得躬身应道:“是,不知总坛现下如何?”方汉慈目光微和,含了悲声道:“教主回返总坛途中,坛中有人作乱,在中途勾结定泰,拦劫教主座船。教主已经……殉教了!”宋光域惊道:“什么!”方汉慈道:“幸而我教众遍布天下,传讯及时。因此南宫门主与庄门主备防河东,我赶回总坛与郑门主汇合,奉教主夫人为尊平乱。这北疆是我步天军重防之处,我特来接管!”宋光域失声道:“夫人?……我教中从未有过教主夫人摄教的先例啊!” 方汉慈脸色一变,喝道:“放肆!夫人腹中有教主骨血,哪个敢不奉她为尊?”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面巴掌大小的令牌,高举过头,在空中一晃,气沉丹田,内力传音,一字一顿喝道:“步天教圣令在此,凡我教中人,奉令如山!”火光之中,那令牌上宝石镶嵌而成的北斗七星蓝光闪闪,斗柄奉处,嵌着一颗鸽蛋大小的玉雕太白星,正是步天教中最尊贵的北辰令!此令惟教主所有,一旦赐与教众,见令如见教主,宋光域再不敢强,双膝跪下,与众人同声道:“步天教众,奉令如山!” 方汉慈微微一笑,恢復了平日里的慈和表情,道:“很好,那便请宋宿主协助本人,调配关防,如何?”宋光域一来不得不奉教令,二来他的救命恩人南宫炽,便是教主夫人南宫蝶的亲哥哥,于公于私,他都得听命,因此只得道:“宋某敢不效命?”说着退至一旁,听凭方汉慈安排调防。方汉慈见状,满意一笑,回至中军正厅,立刻着手安排,换调马衢守军。又命宋光域交出兵符,前去接管善阳,安邑两城。 宋光域自匣中取了兵符,见方汉慈伸手过来索取,忍不住道:“玄武门主,三城守军,一向对本教忠心耿耿,何必都要调换呢?便是教主蒙难,我等也自当谨奉教令,不敢稍有轻慢。如今冬天快到了,危须人虎视关外,要掠秋粮过冬。若非这些惯守北疆的将士,只怕难以抵挡危须骑兵。”方汉慈听说,睁眼瞧定宋光域,道:“照你这般说来,步天军中,只有你北疆守备才是虎狼之师。其余攻函谷,下两河的,皆是脓包饭桶啦?”宋光域吓了一跳,连忙道:“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北疆防备自有章法……”方汉慈挥手道:“你不必担忧,我们四大门主已经议定了守城之法。”宋光域听闻,只得躬身应命,不敢再问,将虎符奉上。 方汉慈走至帅案边,拿起将印,又取过铜壶令箭,取出一支令箭,喝道:“钱副将听令!”众人屏息静气,听他发令,却无一人出来答话。 方汉慈怒道:“钱崇信,钱崇信在哪里?”厅上众人面面相觑,忽听一声轻笑,虽轻如和风,却清清楚楚地钻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问道:“你是在找这傢伙么?”话音未落,一物疾射进来,砸在案上,弹将起来。方汉慈猝不及防,手中的铜壶被砸个正着,一壶令箭哗啦啦地洒落一地。众人定睛一看,见那砸飞令壶,落在厅中骨碌碌乱滚的,竟是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头! 众人大骇,抬头四望,便见厅门前,火光映照之处,站着一条修长身影,轻袍缓带,长袖临风,薄唇含笑,凤目流光。若非他手按剑柄,飞掷人头,单瞧那俊雅容颜,韶秀风致,倒似个入府拜客的文弱书生一般。 众人瞧着来人缓步进厅,视周遭如狼似虎的武士恍若无物,更是惊骇不已。马衢城乃是军城,四下里戒备森严的如铁桶一般,谁也不知他是如何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这中军之中!且孤身闯入,出手便杀了玄武门人,其胆识武功,可想而知。方汉慈一见之下,悚然心惊,脱口叫道:“轻澜公子!” 沈渊笑容轻浅,温和笑道:“你那令牌挺有趣儿的啊,给我瞧瞧成不成?”方汉慈见他步步走近,寒毛倒竖,断喝道:“他是殭尸,给我拿下!”他的亲卫大惊之下,齐声应和,刀剑出鞘,正要上前。沈渊左掌一扬,止道:“慢,方门主,你当知这等距离,我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你若有兴,咱们做个交易,如何?”方汉慈听闻他话中有别意,心中一动,止住众人,问道:“不知轻澜公子要与我做什么交易?” 沈渊微微一笑,道:“你方才不是还说我是殭尸?”说话间,忽地纵身而起,身法如风,天下无一人快得过这青岚轻功!方汉慈身边亲卫还在错愕之际,他的掌缘已搁在方汉慈脖颈之上,笑道:“用你的性命,换北辰令,如何?” 方汉慈方知是着了他的道儿,心中暗暗叫苦。他见过沈渊不费吹灰之力,便拧断了侄儿的颈骨,本就有些心障,如今觉着那微凉手掌碰着自家喉咙,肌肤立时密密层层起了无数栗儿,再不敢强横。又知沈渊是杀人不眨眼的性子。万万违逆不得。又见自己的亲卫已被沈渊如鬼似魅的身法吓得不敢上前,知道情势已逆,只得慢慢从怀中摸出那光华灿烂的北辰令,回手递了过去。 沈渊接过来,顺手轻轻拍拍他的脸,贊道:“很好,现下告诉他们:你们的步大教主,究竟死了没有?”说着,食指在他喉咙口轻轻一划。宋光域等边关军将乍听此言,大惊失色,俱死死盯住了方汉慈。 沈渊似乎天然便是方汉慈的煞星,方汉慈在他这一划之下,几乎吓得尿了裤子,抖着嘴唇半晌,只发出几个音节来,任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沈渊笑道:“好脓包势模样,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么?”正要运气说话,宣扬步天教主步回辰在世消息,却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步教主么?自然是已经死在黄河里面了喽,这却有什么好讲的呢?” 沈渊凝目看去,见一名身材瘦小的汉子,从方汉慈的亲兵群中走了出来,立在案前。那汉头髮半苍,腰背微微佝偻,杂在那群精悍亲兵中,甚是不伦不类。但在堂中站住,瞧定沈渊之时,竟是双目炯炯,渊停岳峙,气势凌人。 沈渊身在险境,本就戒备万分,此时见这汉子气度摄人,更是十二万分的小心。但他亦是高手名家风范,再是警惕,面上不露,对掌下的方汉慈笑道:“你的亲兵好生无礼,方门主如何处置?”说着,手指已经捏住方汉慈的咽喉。方汉慈骇然,情急大吼:“谢如璋,你待怎的!”沈渊瞳孔勐然收缩,盯着那汉子冷冷道:“你就是谢如璋?” 第34章 城中激战 那汉微微一笑,道:“不错,我便是谢如璋!”话音未落,已纵身而起,直向沈渊与方汉慈扑来!沈渊顺手将方汉慈向他推去。方汉慈本就是为了转移沈渊注意,移祸他人,才叫出谢如璋名姓的。如今见自己果然离了沈渊掌握,立刻自寻生路,当即低头跪地,避过谢如璋掌风,顺势往地上一滚,躲开两人数丈。沈渊轻笑道:“驴打滚儿练得不错啊。”右手一扬,硬碰硬地跟谢如璋对了一掌!只听“嘭”的一声,两人皆退了一步。互相都知道对方乃是平生劲敌。因此二人调息心神,互相戒备,只待恶斗。 沈渊微微皱眉,他亦曾听步回辰讲述过谢家情形,除“乘龙八骏掌”外,谢家人并无其它精妙武功可言。但方才谢如璋与他拼这一掌,掌势精奇而内劲浑厚,只怕除了步回辰之外,步天教中再无一人能接下这一掌。想着那谢如璋为了藏拙,将妻子儿女乃至自家都舍将出去,任步天教拷问□□,也不露行藏。这等隐忍城府,实是令人可怖可畏。又想起谢家守山七代,如今终于图穷匕首现,这其中定是有极可怕的惊天图谋。思及此处,竟有些不寒而慄,因此长剑出鞘,凝神戒备。 谢如璋忽然抱拳行礼,笑道:“公子,多承你照顾我家小儿,在下在此先行谢过。”沈渊只道他是要如自己方才戏弄方汉慈一般,东拉西扯,好令敌人放松戒备,因此淡淡回道:“好说。”剑尖凝处,不动如山。谢如璋笑道:“公子不必客气,将来有一日,你便知道我有多感激你!”话音未落,右臂暴伸,手指如钩,直向沈渊剑尖抓来! 沈渊微感诧异,以“岚气无锋”之利,沈渊之威,贸贸然伸手来抓,几乎就等于白丢了这只手。但这等机会,又岂能放过?立刻掌心吐劲,剑尖微抖,只待谢如璋抓实,他剑尖横搅,便能将谢如璋的掌心搅成肉泥! 不料剑尖刺入谢如璋掌中,如中败革。沈渊欲抖剑相搅,剑尖却如凝在坚冰之中,再动不得半分。谢如璋微微冷笑,左掌成噼空掌之势,直向沈渊面门噼来!沈渊大惊,见他一手仍握住自己剑尖不放,心念电转,忽地弃剑,飞身而起,避开了那一噼。 第24页 谢如璋微微一惊,见沈渊已居高临下,左拳右掌,一虚一实,击将下来。连忙随手丢开“岚气无锋”,举掌相格。沈渊动作快如电闪,左手变掌,在空中倏忽转弯,嘭的一声,已斩上谢如璋手腕“劳宫” 大穴。 他这一掌全力而发,又是斩在人体最脆弱的关节穴位处,便是练成了少林寺的“铁布衫”功夫,只怕也要被打得骨疼筋苏;更何况“劳宫”穴是手腕要穴,被打中者,便是手臂因此而废,也不稀奇。不料谢如璋全不在意,生生受下了这一掌,手腕一翻,毫无涩滞之意,径使小擒拿手来拿沈渊手臂。却陡然瞧见面前青光闪动,原来沈渊方才弃剑是假,以足勾剑,设陷刺敌才是真章! 谢如璋瞧着‘岚气无锋’径直夺向自己右目,骇然一个后翻,方才堪堪避开了这近在咫尺的狠辣一刺!立时又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腾出丈许,盯着已将剑柄重行执在手中,皱眉凝思的沈渊冷笑道:“不愧是轻澜公子啊,心思缜密得滴水不漏。我一个不察,就几乎着了你的道儿。”他长长太息一声,竟仿佛有些意兴阑珊地道:“对付你这样人,无论用了如何匪夷所思手段,也不能高枕无忧。当年……我便该知道的。”听他口气,竟是像与沈渊多次交手一般。在一边躲着的方汉慈听在耳中,只觉莫名其妙,沈渊自冰棺中甦醒至今,还未到半年时间,何来“当年”之说?若说是两百年前的事情,那时候又岂有谢如璋这号人物? 沈渊微微一震,却并不如何惊奇模样,冷冷道:“无论你用什么千奇百怪的险恶手段来对付我,最终不过是想要南下中原罢了。你等蛮夷,想要犯我中原大好河山,便自有汉家英雄豪杰,仁人志士起来驱除鞑虏,又岂止区区一个沈轻澜?” 他声音虽然不高,堂上堂下火把噼啪作响,衬得那清冷语调中仿佛带上了丝丝金属之音般凛冽袭人,一字一句,直击人心。宋光域等北疆将士戍边多年,听着更是心潮激盪,胸中慷慨激昂之气顿生!忍不住喝一声:“好!” 谢如璋脸色一变,长身而起,运掌如刀,直向沈渊左肩“缺盘”穴噼来。沈渊好整以暇,左掌架住,右手长剑忽地在地上一探一挑,只听“当”的一声,一根令箭与一把腕刀同时摔落在宋光域面前!原来谢如璋阴鸷兇狠,不忿宋光域叫好,因此明斗沈渊,暗中却飞出腕刀,想要击杀宋光域。宋光域瞧着面前近在咫尺的锋利腕刀,知道若不是沈渊踢起地上令箭相救,自己此时已是性命无存了,心中直是感激无地。堂上一多半人,见谢如璋下手如此阴狠,都希望沈渊得胜。又见两人斗得甚是勐恶,拳风掌影在火光中飞舞来去,神妙已极,既看得目眩神移,却也暗暗为沈渊忧心不已。 正忙乱无计间,忽听喊声大作,一名士兵满身是血,奔上堂来,对宋光域高唿道:“将军,危须人……进城了!”说着,轰然仆地身死,背上插着数支羽箭。宋光域与危须交战多年,一眼便认出这是危须人常用的鵰翎。他大怒之下,立时明白过来,一把拨出腰间佩刀,对在一边不知所措的方汉慈喝问道:“方门主,你叛教了么?” 方汉慈虽然在沈渊手中如土鸡木偶一般,但毕竟是步天教四大门主之一,武功亦称得上是江湖一流高手,怎么会把区区一个宋光域放在眼里?哼一声,道:“胡说八道,你才是叛教jian贼,罪该万死!”话音未落,一式“笑口常开”,已向宋光域嘴边“地仓”穴点来。宋光域挥刀挡格,但他是军人出身,长于战场厮杀,却不擅小巧腾挪的近身搏击功夫,虽刀势兇勐,却招数平平。方汉慈忽地变招,右掌忽地伸出,扣住了刀柄,左拳一式“喜笑颜开”,正打在宋光域腹上,宋光域闷哼一声,弯下腰去。方汉慈噼手便将他手中佩刀夺了过来,咧嘴一笑,冷冷道:“去阎王爷那里侍候教主便了!”说着翻手挥刀,直向宋光域天灵盖上噼了下来!宋光域的亲兵与方汉慈的亲卫早已战成一团,因人数不及,无人能抽身相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方汉慈噼杀自家将军。 忽听一声清叱,一道流光闪过,方汉慈只觉手中一轻,便听“噼啪”一声,手中刀被噼成两段,便没能斫上宋光域头颅,只用残刀刀锋在他额上划出一长道深深血痕。原来沈渊见宋光域命在顷刻,“岚气无锋”脱手射来,噼断了方汉慈的刀,再次救下了宋光域性命。 但是他此时正与谢如璋激斗,分心救人,正是大忌。高手比武之时,若错得分毫,便是决生死之机!谢如璋乘势左掌成抓,中宫直入,沈渊偏身避之不及,只听“噗”的一声,谢如璋五指已经□□沈渊肩头,指根尽皆没入。沈渊右臂立时受制,再抬不起来。谢如璋正要回手制他穴道,忽听风声激盪,破空而来!其势大力勐,绝非暗器箭簇之类!他不敢硬挡,正要侧身相避,手中的沈渊早已见机,左拳斜斜探出,正好是朝着他躲避之处袭去,便如他自己撞到沈渊拳上去一般。 这一拳极是刁钻,正对着谢如璋胸口“气海”要穴。且沈渊阴寒内劲极厉,意在拳先,谢如璋身体还未碰到他的拳头,穴道已受拳风所逼,便如刀刺一般,身形几要随着滞住。因此万不敢碰实了这一拳,又兼要躲开射来之物,只得连忙运气腾身相避。沈渊乘着他的一避之势,右肩急晃,错步疾退。只听“哧啦”一声,谢如璋手爪已将他右肩连肉带衣,扯下了一大块来。刚从方汉慈刀下逃脱的宋光慈见此狠烈恶斗,惊得通身冰冷。却见那射来之物“嚓”的一声,正正插在分开的二人中间,半截没入地面,竟是一把银光闪烁的软剑,剑身挺直一刻,方软垂在地。正是步天教主步回辰的护身之兵!众人只听厅外马嘶人吼,有人高叫:“教主在此,降者免死!”方汉慈等叛乱军众一听此言,如头顶响个霹雳一般,吓怔在当场。 谢如璋心下斟量,一柄软剑亦能掷出如斯威力,步回辰的武功可想而知。一个沈渊已是大大的麻烦,再添一个步回辰,他便决计抵敌不过。且如今之计,定是要先取马衢为上,其余皆是末节。因此立时转身向后堂疾窜而出,再不恋战。方汉慈见状,立时也跟着发足奔逃。刚奔出一步,忽听脑后又是破空风声大作,左腿一麻,立时剧痛跪地,再爬不起身来。原来沈渊见他要逃,不顾肩膀伤势,伸臂拨出地上软剑,脱手掷出,飞剑插入他左腿之中,将他直钉在地上。方汉慈身遭亲兵见状,吓得心胆俱裂,又听说教主到来,更是再不敢恋战,纷纷扔下兵器,四散奔逃。 沈渊按住肩膀,宋光域等疾步奔出厅外,正见步回辰翻身下马,喝道:“宋光域,危须人大部已经入城,你赶紧整兵,撤出城外,不必硬拼了!”宋光域大惊,道:“教……教主,咱们不要马衢了?”步回辰嘆了口气,果决道:“尽快出城,善阳的许将军在南门外城接应。”在他肩上一拍,轻轻向外一推,自大步进正厅去了。 宋光域奔出门外,已见城中火光四起,哭喊哀叫声响成一片。他久经战阵,早听出左近处兵器响动拼杀之声甚烈,已渐渐逼近中军处来,有亲兵拉过马来,道:“将军上马。”他拉过马缰,看着沖天火光,深吸一口气,道:“吹号角,南门点烽火。”传令亲兵动作微滞,还是躬身道:“是。”飞奔去了。 宋光域翻身上马,长出一口气,对一直默默跟在自己身边的亲随叫袁昌的道:“那个……小五家……儿子还小,他自然担心,你且去瞧瞧吧。顺道回家看看你的老娘。能躲的……便躲一躲。”袁昌听闻,默了一刻,道:“我跟着将军。”宋光域听言,不再多说,翻身上马。他们征战多年,岂能不知覆巢无完卵的道理?因此再不回顾家中亲人。宋光域分一半亲兵卫护教主,其余人等分队往城中几条街道奔去支援同袍,待聚得齐整些,便齐往南门撤离。 步回辰走进大厅,见方汉慈跪在地上起不得身,哎哟□□不绝。沈渊正撕下袖子包扎自己肩膀伤处,动作甚慢,目光发怔,似有些心不在焉模样。步回辰连忙上前,握住他手臂,低声道:“怎么了?”沈渊见是他,侧身避开,向趴在地上的方汉慈那边示意一下,道:“你麻烦事多着呢,问他便了!” 步回辰知他脾气,相强无用,因此转过身来,看定方汉慈,笑道:“方门主,别来无恙?” 方汉慈吓得磕头如捣蒜,道:“教主,教主,我是受南宫兄妹瞒哄,才上了贼船的,求教主开恩!南宫炽现下占着两河道,我愿意为教主前驱,去招降那些被南宫炽蒙哄的兄弟们!” 步回辰皱着眉头,知道他的话半分也不可信,正想着要怎么撬开他的嘴,身边的沈渊哂笑一声,插言嘲道:“若你与南宫炽都反了步回辰,那步大教主便不在黄河中餵鱼,也该在函谷关餵狼了,你也不必象这般狼狈求活了吧?”方汉慈大惊,慌忙向着步回辰央道:“教主,我说的全是实话!若有半句虚假……” 步回辰心想现在不是问话时候,便对身边亲兵道:“将他绑起来,好生看守!”那些亲兵俱恼恨方汉慈叛教,引来危须入侵,如雷般应了一声,两人上来自他腿上拨出软剑,奉还教主。也不为他包扎腿上伤处,四五个人把他绑缚起来,拖拖拽拽的拉出去了。 步回辰又转向沈渊,低声道:“马衢守不住了,我们这便出城。”沈渊扎好伤臂,嘆了口气,点点头。 第35章 深山探秘 他们趁夜撤出马衢,撤回善阳。善阳,安邑虽也曾遭危须人攻城,幸而步回辰与沈渊先于方汉慈半步到得北疆,才截住了方汉慈派去骗关夺城的使者与军队,守住了善阳这座北疆粮仓。但终于晚了半步,令马衢落入危须人之手。北疆三城本是互为唿应,有长城相连,共抗西域来的外敌。如今危须得了马衢,与另外两城共分长城,善阳,安邑的城防因此也汲汲可危了。 步回辰夜审方汉慈。方汉慈铁齿钢牙,一口咬定自己是受南宫炽之命回总坛,回去时才知晓南宫蝶在总坛摄教自立的。问他如何与谢如璋相勾结,他也全数推至南宫兄妹头上。步回辰下令用刑,将他打得昏死过去,却也依旧说辞如故。步回辰只得下令将他看守起来,待平乱之后再作发落。 他巡查城防,见几百年来北疆将士与百姓齐心协力守御外敌,城墙修得极尽高大坚固。烽火台,箭垛等都是精心修护,以石灰糯米浆砌筑而成,坚实无比。那巨大的灰黑色城砖被残阳照得如鲜血初凝,极目远眺,马衢城上隐隐约约的硝烟,依旧无穷无尽的向天空中升发开去。 他心情烦闷,将亲兵打发离去,自己在城墙上独自踱步。走了半晌,忽觉背后有动静,转头一瞧,却是沈渊登上城关,背着夕阳霞光,青纱覆面,衣襟带风,向这边走了过来。沈渊见他转头看向自己,并不多话,直接道:“陪我去采凉山走一遭,如何?”步回辰一怔,随即点头应允,随着他朝城下走去。见沈渊在城墙下已备好两匹马,问道:“只我们俩?”沈渊简截应道:“嗯,你自与他们说一声吧。” 步回辰令亲兵报与宋光域等人,自与沈渊骑马出城。沈渊与他并马而行,忽然笑道:“你如今快要到众叛亲离的绝境了,倒还这般信人?”步回辰一笑,漫应道:“不信不察,何以用人?”沈渊侧头看他,黄昏的微风吹拂他帷帽下的青纱,看不清楚神情,只有那朗朗清音,在风中笑道:“步大教主好气魄。”步回辰微笑,道:“而且……我岂能不信你?”沈渊哂道:“我与其他人,又有什么不同?” 步回辰转头看他一眼,淡淡道:“自然不同。”沈渊冷冷道:“不错,天下人万千,心思也是万千。比如你夫人与你兄弟,待你的心思就决不相同。”步回辰听他把自己的意思曲解到旁的地方去,只得嘆口气,询问道:“那又有什么不同?” 沈渊道:“你相信方汉慈所说:南宫炽已经叛教?”步回辰道:“现下情势不明,但南宫炽现下总握着两河兵权,无论他叛不叛教,南宫蝶总是他亲生妹子,我不能信他。且南宫蝶占了总坛,控了陇西。我只有北疆二城,且左有危须,前有定泰,不堪……一战。”沈渊挑眉道:“但是,若南宫炽已反,那两河,总坛都已在你那个什么南宫蝶的控制之中。何以如此捉襟见肘,连派人在酉阳帮中布置都做不到?酉阳帮与我们战了一场,死了那许多人,却连谁是步天教主都没有搞清楚。由此看来,反叛你的人,实力不足。”步回辰点头道:“我也想到了这里,方汉慈带的人数不多,才让我先占了善阳,安邑二城。但是许是南宫蝶来不及通知南宫炽,也说不定?”沈渊凝目看他一瞬,问道:“你能信我,倒不能信他?” 步回辰一怔,看他半晌,终于道:“那不一样……”当此之时,他终不能说“你与他不同”这般暧昧调笑的话头,想了半日,终于嘆道:“人情所欲,生死攸关,我实在……不能不防。”沈渊转脸目视前方,在风中轻笑道:“不错,步大教主日后是要称孤道寡的人,自然要时时戒备,处处留心。” 第25页 步回辰琢磨他语意,又似讥讽又似感嘆,微微心惊。沈渊却又探问道:“听说你那位夫人已有身孕,当不是你的孩子?”步回辰无奈道:“连这个你都要猜上一猜?”听他这般冷静分剖自己家事,心里隐隐地有些不是滋味。 沈渊哂道:“这还需要猜么?肚子里有了孩子,却要赶紧杀了孩子他爹,天下没这个道理。若南宫炽知道了此事,你道他会如何?”步回辰略一皱眉,道:“阿炽……当不会容忍这般骯脏下流之事。”沈渊道:“我想也是,你们教中虽然经常闹些神神鬼鬼的玄虚,但是处事立身,却不曾堕过正气。”步回辰听得一愣,本是心乱如麻的,瞧着那双明澈凤目,不由自主地便觉得胸中安定了不少,想着南宫炽平素品行,终于微微点了点头。 他思虑半晌,终于说道:“若如此,南宫蝶便并没有藉助南宫炽的力量,她只是与定泰,危须互相勾结罢了!定泰应允将陇西割与危须,向危须借兵,灭我步天神教;南宫蝶从中相助,听说我要回陇西,便将我的行踪报与定泰,助他们和酉阳帮在途□□同截杀于我!”他愈想愈是气愤,怒道:“这贱人当真蠢恶得紧,为了一已之私,便不顾我步天神教的大业了!——虽然我与她感情不大好,但是她总是我的结髮妻子……我离开总坛,亲手交付与她北辰令,只怕万一陇西有事,总坛有差,她一个弱女子难以自保……没想到她竟会干出这种事来!” 沈渊听他在自己面前吐露了自家私事,并不接话,只道:“天快黑了,咱们快着些。”说着扬鞭催马,直向灰黑色的山坳中疾驰而去。步回辰看他背影一瞬,一夹马肚,紧紧地跟上了他。 两人驰进山套,天已漆黑,暗无星光。沈渊翻身下马,晃亮火折。步回辰也下了马,问道:“要进山?”山深林密,深夜入山,行走不便,且野兽多是夜行,因此极是危险。沈渊攀枝扯藤,扎了支火把点亮,点头道:“不需走多远,我记得这附近有个山洞。我们在那儿住一晚上,明早再走。”步回辰心想你这可是两百多年前的记忆,也不知道靠不靠得住? 但是沈渊的记忆明显是靠得住的,他们带马涉过一条小溪,沿溪而上。没走多远,沈渊便示意步回辰往上看,步回辰抬头瞧见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树冠巨大无匹,笼着数丈之地,因是深秋,树叶已落得精光,纵横交错的粗杆细枝间,渗下几丝昏黄月光。沈渊走上前,抚树不语,半晌,道:“前面便是那个山洞了,走吧。”原来那树生在一座山壁之下,老树根紧紧盘进山石间,落叶枯枝堆积如山,已将山洞口掩没了大半。若非沈渊知道方位,两人定然错过。 两人将马系在梧桐树下,又将火把插在石上,方扒开枯叶,见洞前堵着块巨石,只露出小小一个洞口。沈渊皱眉道:“没有撬棒,可不好移开。”步回辰道:“你我二人合力试试?”沈渊点头,两人四掌,推在石上,同时发力。这一推集世间两大高手之力,自是非同小可,只听轧轧数声,那巨石晃动数下,因地上腐叶甚滑,总算是滑开一线,那洞口便大了许多。沈渊道:“人是能进去了,马怎么办?”步回辰想了一刻,也并无好主意,只得道:“要么我们再推几掌?”沈渊咬咬牙,点头道:“好。”跪下身去将石边枝叶扒开了些,以便巨石滑动。 两人再四掌齐按,运起毕身劲力,合力推石,那巨石又移数寸。步回辰见那洞口慢慢扩大,正要再加一把力,忽听身边的沈渊闷哼一声,撤掌道:“不成啦。”伸手按住右肩。步回辰这才想起他昨日曾被谢如璋抓伤,因知沈渊伤口癒合甚快,倒也并不曾多加留心。如今听他声音,却似是疼痛非常,连忙问道:“伤口裂开了么?” 沈渊答非所问,道:“咱们先进洞吧。”说着取下火把,要往洞中走去。步回辰连忙跟上,接过他手上火把,道:“小心些。”闻见洞中传出的腐气甚浓,皱眉道:“先别进去,我将腐气烧上一烧。”沈渊点点头,随着他蹑在石后。步回辰攀折枯枝,缚成一根长长的杆子,点着前端送进洞中,一时间洞中腐气噼啪,火星四溢,煞是好看。沈渊长吐一口气,靠着巨岩坐下,左手按住右肩,调息心神,闭目用功。 烧得半个时辰,洞中腐气燃尽,沈渊站起身来,与步回辰一齐钻入洞中。见那洞中亦是腐糙遍布,沈渊便道:“山中冷,咱们点火吧。”步回辰点头应了,轻声道:“你歇着,我来。”说着自去收集枯枝败叶。待他回返,沈渊已将地上腐糙清理至一旁,弄出了一片空地来。见步回辰满身满袖的糙叶,抱着一大抱枯枝进洞,忍不住笑道:“步大教主作教主不差,作樵子也是好本事,在下佩服。”步回辰振振袖上枯叶,微笑道:“你真当我这个教主只会养尊处优?”沈渊抱剑坐下,看他生火,懒洋洋答道:“你出个门,那不是前唿后拥?这样亲自动手的时候自然少见。”步回辰拢好火堆,笑道:“我也独自行走过江湖的,生火做饭,探路疗伤,哪样来不得?若不信,给我瞧瞧你的伤,包你药到病除。”沈渊哼道:“现下步天教主改卖狗皮膏药了么?”见步回辰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却也没加拒绝,自解松衣领,将半边肩膀坦露出来。步回辰为他解下绷带,见肩上一大块皮肉都被抓烂,如今再度迸裂,指印如犁沟翻卷,瞧上去甚是骇人。但却不象以往受伤时那般肉色惨白,丝丝血痕自晶莹肌肤之下,一点一点地渗将出来。 步回辰心头大震,不知是喜是忧,低声道:“你……你可以流血了?”沈渊嗯了一声,似乎不愿再说,只问道:“药呢?” 步回辰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玉瓶,沈渊细辩那异香,问道:“薜荔衣?”步回辰笑道:“好灵鼻子,一闻就闻出来了。”沈渊白眼道:“你步天教就那几味破药,还尽起酸名儿。什么‘桂华移骨’‘海棠睡’的,一听就知道起名儿的全是些酸腐秀才。你们步天教该改个名儿,叫‘措大’教吧。” 步回辰将那“薜荔衣”轻轻洒在他肩头伤口之上,见那血丝慢慢凝住,便取出干净布巾为他包扎。听他嘲讽,不为所动,笑道:“穷措大只会附庸风雅,那知我教中秘药神奥?薜荔衣自然是犬为伤处着衣’之意,且公子不觉得伤口清凉,如嗅芳糙一般清洌舒畅么?此药生肌有奇效,今晚过去,明日伤处便能收口了。”沈渊哼一声,正要再呛他几句,忽觉火热嘴唇在自家颈上轻轻一吮,便听那人在耳边笑道:“不过如今此药,好改个新名儿了,便叫‘玉无痕’,如何?” 沈渊身体一僵,怀中所抱的“岚气无锋”骤偏,往步回辰肋上一捣,将他狠狠推开,自己也顺势便挣开了肩膀,立时将衣袖套好,将衣襟拉了上来。 两人相处日久,沈渊虽处之冷漠,但无论步回辰如何抚爱索要,也从不抗拒。步回辰已习惯了他顺从模样,不防今日却挨了这一下狠着。沈渊虽未用内力,但也捣得他肋骨生疼,忍不住抬手捂住痛处,怒道:“你做什么……”话未说完,已听沈渊冷冷道:“别在这里辱我。” 步回辰气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方才只是兴之所至,调笑一句,哪想挨这一下?气道:“你自家想歪……”忽地住口,琢磨沈渊语意,越想越是恼怒,看了沈渊一阵,终忍不住,开口沉声问道:“我……辱了你?”沈渊不答,自偏过头去,那闪烁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照得那薄唇紧抿,凤目冰冷,便如雕刻出来的石像一般。 洞内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步回辰咬着牙,知道自己如今虽不算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算得上是自讨没趣。沈渊在函谷关时便已作了魂魄消散的打算,是自己迫他与自己相交,以阳融阴,温养他血肉,方使他能活着到了北疆。但虽是相逼,总是令沈渊有了重新为人的机会,他却毫不领情。 在他心里,难道认为自己真的……只是在逼迫于他么? 步回辰终于沉声开口,道:“沈渊,你当真认为我在辱你?”沈渊面无表情,不则一声,只颌边肌肉微动,显是咬紧了牙关。 步回辰又道:“若我辱你,你何以从不反抗?轻澜公子武功盖世,岂有受制于人的道理?”他逼近了沈渊,阴狠说道:“你在床上,连叫都不肯叫一声,我怎知是在辱你还是在取悦你?”他见沈渊胸膛起伏不定,知道自己定然已经狠狠地伤害了他,心中掠过一丝又狠又痛的快意。便听沈渊嘶声说道:“步回辰,你再说一句,我便杀了你!”步回辰闻言,怒气中又添一股恶意,冷笑道:“你不是第一天想要杀我了,这便动手吧!”沈渊纵身跳起,长剑横胸,虽未出鞘,却已经杀气横生!步回辰亦跳起身来,微退半步,握住了腰间软剑。忽见那惨白唇边,殷殷滴落一道血痕! 步回辰大惊,叫道:“你……”沈渊举袖捂住嘴唇,倔强地别开脸去。步回辰却依旧瞧见一滴鲜血在火光中微微一闪,自指fèng间滴落下来,方悔自己方才说话太狠,竟伤他如此之深。想要伸手相扶,“岚气无锋”却横在两人当中,不得靠近半步。且两人间横亘的,又岂止是一柄“岚气无锋”? 沈渊收剑,慢慢坐下,调息用功,再不理会步回辰。步回辰嘆了口气,自出洞去,在夜风中郁郁踱步,待夜色深沉,月过中天,方才步回洞去。见沈渊倚着洞壁一动不动,面前火堆早已熄灭,他似是睡着了一般,毫不理会。 但是步回辰知道:他外表平静,只是因为内心深处痛极伤极,却再无一人可以安慰于他。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出差,停更两日…… 第36章 山中地宫 第二日清早,刚有一缕晨曦射入洞口,沈渊便即起身,淡淡道:“起来,该动身了。”步回辰睁开眼来,两人四目相对,立刻各自避了开去,都知道对方定是一夜无眠。 两人又齐心协力,将洞口巨石移开数尺,将洞外马匹牵了进来。在洞壁上突出的石笋处拴好。沈渊取了马上包裹,当先领路,两人往洞口深处奔去。步回辰倒是有心问问沈渊这洞通往何方,但瞧着前面快步穿行,毫不回顾的那个瘦削身影,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两人七拐八弯,走了一炷香工夫,那洞已至尽头。沈渊解下“岚气无锋”,看准洞中一处乱石堆积的地面,狠狠刺将下去,便听哗啦作响,洞底坍塌出一个洞来。原来那洞是被石块堵上,一旦撬松,便全数掉下,因此洞口颇大。沈渊扭头看看步回辰,道:“你可愿随我下去?” 步回辰低头瞧那洞穴,见下面黑沉沉的,微有水声,仿佛是条地下暗河,低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沈渊并不答言,纵身跳下。步回辰吐了口气,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跳了下去。 那洞甚深,幸而两人都是轻功卓绝的人物,在壁上凹凸处足尖轻点,便减了下坠之势,轻轻巧巧地落下地来。沈渊点亮带来的火把,步回辰见脚下果有一条窄窄小溪,想要询问通往何处,却知沈渊定然不会回答,只得又把话咽了回去。 两人沿溪而行,又走了半个时辰,见溪水越来越阔,已成了一条小河。沈渊看看四周,将火把插在石壁之上,解下身上包袱,将一包东西扔给步回辰,道:“吃些东西,过会儿下水。”说着自走到河边,撩水洗了把脸。 步回辰自那包中掏出几块干面饼,低声问道:“你呢……能吃点儿东西么?”沈渊见问,一面从包袱中翻出两件水靠来,一面应道:“我在马衢城中,喝过血了。”两军交战时混乱无比,他要抓几名危须人来吸血,自然是易如反掌。说着,将一件水靠扔到步回辰脚下,自己也取了一件,避到一旁去解衣换装。 两人交谈时客气平静,仿佛昨夜毫无牴牾一般。但步回辰嚼着沈渊为他带出来的干粮,只觉得嘴里又苦又涩,胸中懊恼沮丧,怜爱无奈,百味杂陈,却无一言可说。只得胡乱啃了两口,便即起身,也跟着换了水靠,跟着沈渊走进水中。 沈渊回手递来一个扎了口的皮袋,步回辰接了过来,只觉袋子鼓胀轻盈,里面仿佛并无一物,正不知何意,便听沈渊淡淡解释道:“自家拿好,受不住了便吸两口。”步回辰方知是以皮袋盛气,以备他潜水之需。其细心熨贴处,直令人中心温暖。 沈渊待他,虽无情意,但不知不觉间,便是入骨的温柔。 步回辰无奈地瞧着他的忙碌身影,却连一个“谢”字,也说不出口。 两人将衣物包袱放至一块石头之下,便一齐走入河中,沈渊向步回辰示意如何划水,步回辰试了几下,沈渊伸臂揽住他肩膀,带着他并肩向前游去,不一忽儿,见河水变窄,淌入地下,两人对视一眼,并肩潜入水下。 那河流水流不急,因此两人游水倒不甚费力,前行甚快,但是那河道却仿佛长得无边无际一般。沈渊不急不忙,一劲儿向前游去,偶尔出水,瞧瞧来路,便又潜入水中前行。步回辰默默随着他,只觉无论他将自己带到何方,也无甚关系,只要能与他这般比肩前行,那也就够了。 又不知游了多久,沈渊钻出水面,瞧瞧河岸已经又转开阔,示意步回辰上岸。步回辰抓住岸边凹凸处,纵身上岸,沈渊也跟在他后边,爬了上来。沿河察看一番,寻着一条石壁上的黑黝黝小洞,指点道:“上去吧。” 第26页 步回辰更不打话,使出“壁虎游墙功”,向上攀去,沈渊跟在他后面攀缘而上。爬了一刻,步回辰见前面微有光亮,转头瞧瞧沈渊,见沈渊点点头,便向那处攀去。攀不多时,便见一个洞口。他探身过去,自洞中钻出,不觉目瞪口呆,自己竟然已置身在一座宏大地宫之中!那宫中楼梯石道,石廊房间,皆是一应俱全。偶有石fèng中透一隙亮光,照见地上蛇鼠乱窜,头顶上亦有无数蝙蝠尖叫飞舞,想是久无人迹。 他从洞口处跳下,沈渊亦钻出洞来,在他身后轻飘飘落下,点着火折,不着一声,向一处石廊走去。步回辰几步跟上他,问道:“这究竟是哪里?”沈渊见问,淡淡答道:“马衢城后山。”步回辰惊道:“什么!”沈渊抬手指着一处道路,道:“那里有条秘道,可通马衢城中军。”说着,穿过石廊,在壁上伸手一推,便听轧轧轻响,一道暗门应手而开。步回辰见他这般轻车熟路,更是惊奇,连忙追了进去。见沈渊正自地下捡起一根木柴,点作火把,忙追问道:“马衢后山,如何有这样一座地宫?你又是如何知道这里的?”说着,借着火光四下打量,见那房间四围石壁凹凸,似个山洞模样,却四下里摆着不少家具。再细看时,见那些陈设虽已破旧不堪,灰积盈尺,却也看得出有床有屏,地上还铺有朽烂的皮革,想来这处当初的铺陈甚是豪华。 沈渊听他询问,沉默一刻,答道:“这处地宫,是自赵允国以来,几代守边将领奉皇命,借山中天生孔洞,开凿修建而成,以防万一有外族入侵马衢,守军依旧有退步之地。后来年代久远,马衢等地城池坚固,这里便废弃了。几百年后,除皇家秘典中有记载以外,再无人知道有这么一座地宫。”步回辰听闻此言,心中狂喜,叫道:“那么我们便可以从这里袭入马衢城,攻危须人一个措手不及了!”沈渊听言,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插好火把,走至房间一侧的石柱之前,怔怔地打量那柱上镶嵌的两处石环。 步回辰随着他目光看那石环,见石环上有些异物,上前瞧了一瞧,见是些朽烂碎铁,便问道:“那是什么?”沈渊道:“锁链,链子都烂光了。”步回辰虽然听着他声音平静,却打从心底觉出一股阴森诡异之气来,冲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沈渊转过头来,凤目在暗中异常明亮,闪着可怕的光芒,语气却淡得几如白水,道:“因为当年,我就是被锁在这根柱子上,在这座地宫中过了七天七夜。” 步回辰如遭雷殛,定定地盯着沈渊,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听沈渊语气平缓,还在淡淡续道:“你脚下的那张皮子,是张上好的虎皮。我便是在那上面,被郑骧灌了水银。” 步回辰怔怔地瞧着脚下的残片,年深久远,毛皮早已朽烂成渣,全看不出形状,可是当年它一定是温软轻柔,华丽贵重的吧,沈渊却是在上面痛苦挣扎,被郑骧扯住长发拉将起来……对沈渊来说,这里所有的温软豪华都是痛入骨髓的回忆。 他的目光又转向柱上石环,几乎不用想就知道沈渊是怎样的惨状,如何被锁在柱上的。对付沈渊这样的武功高手,非穿琵琶骨不可……日已继夜的剧痛与折辱,七日七夜,沈渊是如何煎熬过来…… 沈渊又在说话,但是步回辰几乎没有听清他在说些什么,待沈渊拍他肩膀一下,才惊醒过来。见沈渊眸子又是无波无澜,道:“我说,你要从此攻入马衢,就自家查探地形吧。我不耐烦在这儿久呆。”说着,转身出去了。 步回辰瞧着他的背影,心中忽地酸苦交织,又生柔情万千,知道他定是为了助自己进攻马衢城,才重回这个伤心绝命地来。 第37章 前尘往事 步回辰走遍了地宫,暗记地势地形,甚至在地宫几处听到了外头有危须人的马蹄之声,成竹与胸,已有决断。因知沈渊决不愿意留在地宫之中,便从原路返回去寻,果然在河边寻着了已经升起篝火,正坐在火堆边沉思的沈渊。沈渊见他到来,问道:“瞧清楚了?” 步回辰点点头,沈渊并不多问,道:“今天太晚了,夜里水凉,明儿再游回去吧。”指指火边烤着的几条鱼,示意步回辰自取。步回辰习惯了他的细心妥贴,便伸手取了一条,却毫无食慾,随手又凑在火上烧烤,瞧着那鱼皮冒着吱吱油光,默默想着心事。 沈渊看他一刻,唤道:“步回辰。”步回辰毫无反应,沈渊又唤几声,这才将他叫回神来。愣了一刻,方问道:“嗯,嗯,什么?” 沈渊问道:“你想好攻城的法子了么?”步回辰点点头,道:“有了这座地宫,自然能令危须人防不胜防,若再攻不进去,那象什么话?”沈渊凤目映着火焰,流光敛艷,轻笑道:“那就好——你要怎么谢我?” 步回辰一怔,看看沈渊,见他不似开玩笑模样,便笑问道:“你想要什么?”沈渊在火光中微微一笑,极是俊美无俦,问道:“我要什么,你都给我?”步回辰点头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沈渊笑笑,伸出手来,步回辰正要与他击掌为誓,忽然一皱眉头,道:“大战在即,你要做什么?可有危险?” 沈渊翻他一眼,道:“说过的话,马上便不作数了?步大教主跟你家叔父一样,小气得紧。”步回辰毫不理会,只追问道:“你究竟要做什么?”沈渊白眼道:“现下我还没想到,想到了再告诉你。你应不应承我?”步回辰心想这谎话当真是随口就来,只可惜连鬼都哄不过去。沈渊平素做一步已想到三四步开外去了,哪会有没想到就胡乱要求的事情呢? 沈渊见他不肯伸手与自己击掌,气道:“明儿你自已游回去好了。”步回辰不为所动,道:“你告诉我你想做什么,好不好?”他柔声道:“我许过你,终身不违向你所诺之事。因此你想要的东西,我只要能够做的,自然会答应你。可是……你必得自己保重才好。”沈渊气道:“你当真婆婆妈妈得紧,哪象什么步天教主?” 步回辰瞧着他,不答。沈渊恼得无话,半晌,嘆了口气,道:“好吧,讲给你知晓。我要一千骑兵,去危须王庭。”步回辰一惊,想了想,问道:“走八百里流沙过去?”沈渊点点头,微笑道:“如何,是个好主意吧?” 步回辰低头思索一刻,道:“若我强攻马衢时,你袭了危须王庭。危须人措手不及间,再加上这一式釜底抽薪,倒真是好计策……但是只用一千骑兵,哪里能袭取危须王庭?”沈渊笑道:“你不是说要我作霍去病么?”步回辰一笑,问道:“且先不说人数多寡。那危须人逐水糙而居,你又如何能知道危须王庭在哪儿?”沈渊刁恶道:“我就是知道,怎样?”步回辰无奈道:“这是军机大事,正正经经讲给我听,好不好?”沈渊目光微动,道:“好,我讲给你听。危须王庭在哪里,我确不知道,但是我却知道有一个人在哪里。找到了他,大约也就能找到危须王庭。”步回辰问道:“谁?”沈渊冷冷道:“谢如璋!” 步回辰惊道:“他?他不在马衢么?”沈渊道:“据那方汉慈供称:谢如璋已经是危须驸马,封左相。前儿不是有斥侯报来:攻取马衢的是危须王弟,右贤王尔班察。危须左右王相,是各有军帐,决不会一起行动的。因此此次危须南下,当是以右贤王为主,谢如璋守王庭了。”步回辰摇头道:“也不能太过武断。定泰割长安给危须,那是多大的好处。谢如璋既然已跟方汉慈到了马衢,定是也想要从中分一杯羹了。且我亦有听闻:危须谢傅王近年来年老体弱,又无王子,已定了王弟尔班察作继承人。谢如璋方登高位,若不赶紧立下功勋巩固地位,将来在尔班察这样的勛贵出身的新王手里,定然讨不了好去。”他看着沈渊,又问道:“而且,就算他离了马衢,沙漠茫茫,你又上哪儿找他去?” 沈渊长出一口气,看着火光发了一会儿呆,终于道:“我知道,现在你手中兵将不多,一兵一将的调遣都是大事,自然要细细打算才是。好吧,我讲当年的事与你知晓,好教你明白:我如何去寻谢如璋。”步回辰一怔,抬眼看他,见他一手抚住额头,阴影将脸上神情遮去了大半。他了解沈渊,知道定是痛到不堪,才会这般不愿令人瞧见自家眼底神色,忙道:“不……你不愿说,不必说了……” 沈渊举起一只手,止住他说话,淡淡道:“这些陈年旧事,说与你听,也没有什么关系。当年那些事情,其实是我……先负了郑骥。”步回辰闻听此言,脑子里轰的一声,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一直以为当年是沈渊与郑骥两情相悦,奈何郑骧横刀夺爱,害死了沈渊。如今听沈渊这般说,想来定是别有内情,却又心中疑惑,想着以沈渊的性子,如何能负了自己深爱的情人? 沈渊瞧他一眼,微微苦笑,续道:“他是定泰四皇子,而且当时……帝位有望;我是青岚少主,又是我爹独子;我们俩……岂能长久?”他低声嘆道:“是我一时煳涂,不该招惹上他……”步回辰起身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沈渊……轻澜,并不是你招惹的他……而是,他放不下你……”沈渊身体微微一僵,苦笑道:“你是要作他的知已么?连话都说的一模一样。可是你自设身处地想一想,当时的我们,能不能放下一切,去浪迹天涯?” 步回辰一怔,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沈渊也不需他回答,只道:“而且……他打的也并不是浪迹天涯的主意。那个倔驴脾气……他想要我,与他光明正大的百年相守……”步回辰低声道:“他不要帝位,不要名誉,只要你,是不是?” 沈渊偏过头去,谓嘆道:“他胆子太大了,竟然求到了……他父皇面前。”步回辰握紧他冰冷的手,听他续道:“当时,危须人犯边之后,也曾怀柔于皇上,上书道愿两国联姻,嫁危须公主与四皇子。他却破釜沉舟地闹了这么一出……皇上……自然是沖沖大怒。后来我才听说,当时皇上罚他在御书房门前石上,跪了……三天三夜。 “他性子极倔,跪晕过去几次。醒来便又挣回去再跪,唐妃又哭又求,要他不要倔强胡闹,但是他说……他如今已心如死灰,若能跪死了,倒还干净……”步回辰低声道:“为什么他心如死灰?你走了,是不是?”沈渊痛苦地抽搐一下,点点头,道:“我本以为,只要我狠下心来抽身而退,虽然痛得一时,但是总有相忘的时候……”步回辰一把揽住了他,轻声道:“他……怎么能忘得了你。”他拥紧簌簌发抖的沈渊,无可奈何地想:两百多年过去,你也不曾……忘记于他。 第38章 不堪回首 沈渊在他温暖的怀抱中,渐渐止住了颤抖,平静下来,续道:“皇上被他弄得毫无办法,且此事若是传将出去,定然大损天家颜面。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纪王郑骧密见皇上,说这等事情不能强逼,只有使出‘釜底抽薪’的法子,将我这个罪魁祸首悄悄杀了,绝了郑骥之望,也就一了百了了…… “于是皇上终于召见了郑骥,说要他与大哥同巡北疆,若能令危须人秋季不敢南犯,便应了他所求。因此,郑骧督军,他为主帅,到了北疆。” 步回辰凝神静听,心知不妙。他亦在史书上读到过这一战,道是四皇子巡边之时,发现危须大军集结,有南下之势,亲身诱敌,大皇子突出奇兵,方反败为胜,大败危须,镇慑得西域诸国皆伏,数十年间朝觑中原不绝。哪知这样的举世功业背后,竟有这么一段惊天动地,最终却终于堙没无踪的爱恨情仇? 沈渊在他怀中,看着他凝重神色,已明了他的心思,悽然一笑,续道:“我当时心情烦闷,正在灵州散心。万殊剑派三代大弟子纪万年是我的好朋友,我便去了他家住下,日日与他喝酒谈天,论剑比武,决心再不闻一点外事。可那一日,有商队上门借宿,闲谈中说起:四皇子统帅的定泰军,在北疆与危须骑兵陷入苦战,旬月不已。 “……情之一字,当真是无物可解。我终是……又去了北疆。 “还未到北疆,我已听说他在浚危河谷与危须人激战,于是我没去马衢,直接去了浚危河谷。到了那里才发现,他已经被围困在河谷之中,只能靠着地势,借连弩与危须精骑对恃。想要派人去马衢求援,但危须精骑将浚危河谷围得铁桶也似,派出去的信使皆被射杀,根本送不出消息去。” 步回辰拥住他瘦削的肩膀,低声道:“只有你去了,是不是?这是郑骧与危须人勾结,设下的圈套么?”沈渊摇摇头,道:“不,他只是与郑骥相约在浚危河谷歼灭危须军团,却藉口马衢有变,中途折返,看着郑骥陷入包围罢了……他毕竟是定泰亲王,若通敌叛国,便是大功告成杀了我,在他父皇那儿也讨不了好去。 “我几经周折,终于闯过了危须包围,见到了……郑骥。那个傢伙……又伤又憔悴,见到我,居然还笑得出来,道:‘我知道你终会心软。’……他们已经快要断粮了。若我沖不出去,冬雪一下,他们必死无疑。 第27页 “我取了他的书信与令箭,想如来时一般杀出重围。可是危须人已经见识过了我的武功,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我沖了出去。将强弓硬弩皆调了过来。我身中数箭,危须骑兵还在不断涌将上来,我知道自己再沖不出去,心一横,往绝路而去,跳进了浚危河中。”步回辰只听得惊心动魄,忍不住啊的一声。沈渊道:“幸而我自小便熟习水性,虽然被激流沖走,竟然截住了一根浮木,总算没有淹死。在下游数十里处,我才爬上了岸来,费了一番力气弄到马匹,终于赶到了马衢,求见郑骧。 “他听我说完,仿佛大惊,立时答应发兵。见我伤势不轻,便要医令为我疗伤,又说他自会去救四弟,要我在马衢好好养伤。我哪里歇得下来?糙糙包扎,便道:‘沈渊多谢纪王好意,但危须人包围重重,还是让在下与大军同行,为大军指引危须战阵薄弱之处为好。’ “他笑一笑,答应下来。便送我与统兵将军出城,又命人端饯行酒来。众人都喝过了酒,他亲奉一杯酒到我面前,贊我是他家四弟的南霁云,要单独敬我一杯。 “若是寻常迷药,我岂能着他的道儿?可是那是太医院尚药局的秘方,无色无味。且他早暗暗命医令在为我包扎时,在绷带上也下了助力的药物。我当时……心急如焚,一时不察……待我醒来之时,已经被穿了琵琶骨,在地宫里……他的床上…… “他对我说:他倒也不是非要害他四弟不可,只是当初我助他四弟大胜危须,风光回京的时候,他就已经……看中了我……本来想下些水磨功夫亲近于我,再作别图。可是他四弟闹了这么大一出,他也保不得我了。他要我自选:要么不理郑骥死活,死心踏地地跟着他,他回京只对皇上说我已死,从此陪他逍遥快活一生一世,青岚山庄亦能不受牵连;要么我便永远留在地宫之中,一世也不能再见天日了。 “我纵声狂笑,道:‘你要沈轻澜作你娈宠?一世也休想!’他大怒……用尽了手段□□于我……天可怜见,终是给了我一个机会。那日他到地宫来折磨我的时候,佩着他母亲赐与他的玄玉璧。当年我在长安与诸王交游的时候,就知道他宝爱这块玉璧,当下乘他不备,将那璧扯将下来,往地上便砸! “那璧极是坚硬,只被砸下来一小块儿。但是既然砸残了,砸多砸少,也没甚关系了。郑骧几乎要气疯了,当时便把我打得昏死过去。 “待我醒来的时候,不出我所料,果然无人看守于我。郑骧生怕别人知道了他的下流秘事,本来就只派了三名心腹轮流看守于我。如今母亲所赐的珍宝被毁,又是毁在我的手上,他定然要想法偷偷修补,必得派贴身心腹人去秘寻玉师周纳言。因此看守又少了一人,昼夜轮班,都有些疲惫,兼着我时常都是昏迷不醒,他们也就大意了。 “我本是被锁在柱上,但郑骧为了能对我……作那些腌臜事,将那链子拉得甚长。我行走江湖经年,又喜欢胡闹,开锁扒门的勾当也是玩儿过的。因此够着了锁头,用髮簪拔开了锁,逃出了地宫。 “我终于潜入了马衢中军,自军府书房内盗得了郑骧的统兵兵符。只要有兵符,虽动不了郑骧眼皮之下的马衢军,但是却可以调动善阳与安邑的军队。但是那时我失了武功,又浑身是伤,哪里有力气逃出马衢去搬兵?就在这时,我见到了谢平章。” 步回辰惊问道:“谢平章?”沈渊点点头,道:“不错,他当时因军功积升,又被郑骧选中,已经是纪王侍卫了。当年他在采凉山中救过我,也受我点拨过武功,所以我只好孤注一掷,现身出去,求他去善阳调兵,相救郑骥。 “他见到我,大吃一惊。听我说明,他甚有忠义之心,立时答应下来。我知他作出这件事来,在郑骧手下也呆不得了。因此叮嘱他日后跟着郑骥,千万多加小心。为了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马衢城,我重新回到地宫之中。自方才我们爬过来的那个洞口逃了出来。郑骧要是发现兵符不见了,一定知道是我盗走的,定然会来追我。谢平章便有了更多的转圜时机。 “这里如此隐密,暗道繁多,我自然不知道要往何处逃方好。但是事有凑巧,山中蛇鼠甚多,我一眼瞧见一条蛇正在吞吃一只老鼠,便上去将蛇赶走,那只老鼠只是受了些伤,还能行走。我知道野兽自会寻糙药疗伤,这暗河中糙木不多,老鼠定会往外逃窜,到山中去寻药。果然那老鼠下了水,我连忙跟着下水,跟着它沿河游去。 “这主意果然使得,它被蛇咬伤,跑得不快。我筋疲力尽,堪堪跟上,终于见它在我们今日下水的地方上了岸。我心里甚是高兴,想着既然是自河中逃走,郑骧便发现不了我的踪迹了。 “可是那时候……我实在太累,几乎走不动了。……待逃进昨夜我们住的那个洞中时,我听见了后面追兵赶来的声音……我拼命逃出洞去,在那棵梧桐之下摔了一跤,再动不得一步……我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走了上来……他们把我拖回了洞里。那棵梧桐树冠之中的碧天,便是我最后瞧见的天空……” 步回辰骤然抱紧沈渊,嘶声道:“别说了!”沈渊恍若不闻,语调平板地继续道:“我被郑骧带回了地宫。原来郑骧好用异香,我被他折辱了那几日,身上也沾上了不少。那等异香经月不散,因此便是在河流中,他的獒犬也还是寻到了我的踪迹。 “他以为兵符是被我藏匿起来了,便对我严加拷问。那时我已一心求死,他拿我毫无办法,便将我牢牢锁在柱上,这时有战报传来:善阳,安邑二城的守将均派了援军出城,去增援郑骥。这时他若是要想将军队追将回来,定会泄露他的用心,因此只得恨恨地默认了下来。 “我被他锁在地宫之中,又过了两三日,他突然进来,对我道:‘四弟已经突出包围,就要回来了。你当知道,若四弟回来,你便绝不能活了。’我早已心死,不理会他。他便将辟尘珠与玄玉符与我看了,狂笑道:‘你以为死了以后,就能见四弟了么?我不准你再入轮迴,永生永世,再不准你见他!你只能陪着我啦!’说着,取出刀子,在我胸口上刺了孔洞,将玄玉符嵌在了我的胸前。然后解了锁,把我拖下地来,灌下了水银。 “我被灌了水银,一时还不得就死,且玄玉符聚魂凝魄,魂魄不离肉身,所以我还能看能听。郑骥见我不动了,便将我抱出门去。他那三名心腹已经死在门外,他倒是也曾对我说过:地宫之秘,除皇家以外,不得为外人听闻。想来就是因此才杀人灭口的。 “他将我抱出秘道,那时正是深夜,四下无人。他偷偷来到中军庭院之后,自后门出去,那里早备下了一辆马车,车中放着一具棺材。他将我放入棺内,对车夫道:‘你自然知道该如何行事,待此间事毕,我便到采凉山与你会合。万事小心着些。’那车夫恭敬应道:‘是。’提灯走过来,盖上棺盖。棺盖合上的那一剎那间,我看清了他的脸,正是谢平章!” 第39章 危须咒术 步回辰大吃一惊,几乎要跳起身来,问道:“谢平章?他难道背叛了你?”沈渊摇摇头,道:“纪王发奇兵解四皇子浚危河谷之围,大败危须,你在史书上读到过吧,当不是假的?”步回辰醒过神来,点头道:“不错,这可作不得假。”他苦苦思索,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为何谢平章既应了沈渊之请,取了兵符调兵相救郑骥,却又转头来帮着郑骧将沈渊尸首送入采凉山王陵。沈渊道:“你想不出来谢平章为何如此举动古怪,是不是?我亦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直到我前几日,见到了谢如璋。” 步回辰惊道:“谢如璋?可是他对你说了什么?”沈渊摇摇头,道:“我与他一斗上便搏生死,哪里说过几句话来?可是他抓住我剑尖之时,甚是奇怪。当时我忽地松手弃剑,他竟怔了一下,仿佛很是吃惊模样。他以前从未与我交过手,怎么会知道当年沈轻澜的性子:剑在人在,剑亡人亡?”步回辰依着他所说情景思索,也觉得奇怪,道:“若是事迹传闻,当能口口相传。但这等武功招势中的细微脾性,如何会流传下来?当是巧合?”沈渊摇头道:“决计不是。他发现自己上当,还感嘆一番,说早知道我是这等性子。我自醒来后,从未见过他,他打哪儿知道的我的禀性?” 步回辰问道:“那么你想到了什么?”沈渊盯着火光,慢慢地道:“我也只是猜想……我本以为玄玉符是什么相熟的和尚道士教给郑骧的,但是那胡人忽陀说:是他们西域的宝贝。玄玉璧被我砸坏,到制成玉符,不过三四日时间。郑骧仓促之间,如何能得到西域的咒术?且他日日在地宫中拷问于我,气急败坏,实不象有这等奇术炮制我的样子。所以推想起来,当是在最后一日,他方得了玄玉符。那时,不正好是郑骥突围,谢平章可以回城的日子么?”步回辰道:“你是说,是谢平章教了郑骧制玄玉符?但也不合符节啊……”沈渊微微摇了摇头,道:“我当年跟郑骥出使危须的时候,危须人炫耀他们的本事,曾说过一些奇术,其中提到过自西域传来的‘夺魂’之术。假如世上真有这样的咒术高手,在定泰军突围之时,乘乱与谢平章换了魂魄……” 步回辰听得透体生寒,冷汗涔涔而下,与沈渊一样,他也若明若暗地看到了谢家守山七代的真相!那个神秘的咒术高手,一直伏在采凉山中,用谢家的血脉代代夺魂,只为等着有人打开纪王陵,找到沈渊尸首的那一天!他低声道:“果然……是他从我教众手中夺走了辟尘珠?”沈渊点头道:“谢如璋当是将辟尘珠献给危须王,才在危须骤登高位的。” 步回辰想了一会儿,问道:“那么你要去哪里找谢如璋?”沈渊吐了一口气,道:“至那窟。”步回辰惊道:“措峨山谷中的至那窟?那是危须圣地啊……”沈渊点头道:“不错,危须人自有部族以来,代代都有大巫经营此地,下了无数的巫术与咒术在窟内。若要作什么法术,那里便是最合适的地方。”步回辰思索道:“你是说:谢如璋又要夺魂了?”沈渊点头道:“我与他打斗时,他曾空手夺我剑尖,手掌极硬,便是练了数十年的铁砂掌,也不能够这般坚不可摧。我曾在西域异记中读到过:大漠野尸特异,若身魂不相应者,其身先败,硬如厚革方腐。只怕他现下这具身体,快要不能用了。”步回辰皱眉道:“那他要与谁夺魂?难道谢家那个大儿子,已经落到了他的手中?” 沈渊凝视着火光,道:“我也是这样猜想。因此,我必须去至那窟一探。”步回辰摇头道:“不行,太危险了。” 沈渊凤目一凝,刚要说话,忽觉一只手指在自己唇上温柔一按,便听身边人嘆气笑道:“可是,轻澜公子不是能听人劝的人,是不是?”沈渊听他忽地提起自己以前说过的话,解嘲现下情形,倒有些好笑,脸色稍霁,道:“不错,至那窟我必是要去的。至于率骑兵轻袭危须王庭,却是顺路的买卖。你不要这等奇功了,那也由得你。” 步回辰看他一刻,目光变幻,忽道:“若你猜得俱是实情,那谢如璋用了二百多年的时间伏在采凉山中,所图谋的,一定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怎会平白在你面前失口?万一是个圈套,要诱你去至那窟……”沈渊听言,定定瞧着火光出神,半晌,扭头看了步回辰一眼,目光中仿佛有无限情绪,却俱掩住了。又过一刻,方慢慢道:“他信口说来,大约只是想在打斗中乱我心神罢了。我被放入棺中后,他立时钉上了棺木,想来也猜不着我当时还有知觉,瞧见了他的脸?”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步回辰听在耳中,却立时忆起了当日初见冰棺中的沈渊之时,那不曾阖上的凤目,那死不瞑目的神情!他瞧着那苍白容颜,想着他被活生生地钉入那黑漆漆的棺木之中的绝望,饶是他见过了教中无数残酷恶刑,心肠刚硬,在心底最深最柔软之处,亦是狠狠地一痛,嘆了口气,柔声道:“好,我应了你了。”沈渊听他语意温柔入骨,抬起眼来,瞧他一瞬,别开眼去,低声道:“多谢。” 这个“谢”字自他说出,听在步回辰耳中,却极是刺耳难言。有心想说“你我之间,何必言谢?”但想着昨夜到今晚的桩桩件件,立时品出了这个“谢”中的疏离生分之意,万语千言,立时凝在了喉中。他毕生之中,不曾受过这种淡漠冷遇,自是不豫。但瞧着火光映照之下,臂间那澄澈容颜,幽幽秀眸,只觉怜惜无已。倏尔之间,一股“生前莫道便无缘”之意,油然而生。 两人俱各无言,地道内一片静寂,惟有暗河流水踪踪,河中一只山蛙“嘓”地低叫一声,立时又“嘓嘓嘓”地鸣唱起来。沈渊听闻,忽地微微萧瑟,步回辰立时发觉,低声探问道:“怎么?”沈渊垂下头,喃喃道:“没什么……过了两百年了,这青蛙叫得竟然跟那天……还是一模一样。”步回辰不待他说完,便把他的头颅掩在自己怀中,举袖覆住他的耳朵,低声道:“怎会一样?我在这里。” 第28页 沈渊微微一动,似要挣扎出他的怀抱,但仿佛又不想再听闻外间在石壁间连绵迴荡的蛙声与水声,犹豫一瞬,终是倚在他怀中,没有动弹。 第40章 阑夜话别 第二日两人原路回返,善阳城中诸将虽已得步回辰嘱咐,但毕竟此时四野皆险,教主孤身出外,自是担心。见教主回到城中,又听他道已有破敌之法,尽皆大喜,齐到中军正厅议事。 步回辰为免走漏消息,并不说出采凉山中地宫一事,只定下了佯攻偷袭,城中合围之计。令宋光慈带兵到马衢城外诱敌;又自点一支军马,明日丑时出发,以夜色为掩护,秘入采凉山中,要攻马衢城中立足未稳的危须人一个措手不及。 他安排妥当,众将各各奉命,眼见克服城池家邦有望,喜笑颜开。却听步回辰笑道:“现下还有一件危险之极的事情,却需要众位兄弟自告奋勇。”守御边关的多是热血男儿,悍不畏死。听他这般说,几名将军脸上立有跃跃欲试之意,瞪着铜铃般大的眼睛,只待教主发令。 步回辰执住最后一支令箭,瞧了坐在一侧默不作声的沈渊一眼,道:“本座要派一千骑兵,随沈公子去袭危须王庭,有哪位将军愿率部前往,立此奇功?” 此言一出,众人皆大惊失色,想那危须人遂水糙而居,如何能轻易寻得王庭?岂不是白白折了一千骑兵?又见沈渊身形单薄,脸色白如霜雪,要随这样一位风吹得倒的公子哥儿到那茫茫无际,荒僻无人的大漠之中去寻危须王庭,那更是笑话奇谈了。因此一时厅中寂静无声,无人应声。 忽地一人从宋光慈背后绕了出来,走到厅中,在帅案前单膝跪下,道:“教主,小人虽不是将军,却愿意带着部下弟兄,陪沈公子去危须王庭。”众人定睛瞧时,却是宋光慈身边的亲兵首领袁昌。 步回辰笑道:“很好。你一切听沈公子吩咐便是。”袁昌抱拳行礼,接令退下。 步回辰分拔完毕,众人行礼退出。宋光慈瞧一眼随在自己身边的袁昌,嘆气道:“你是一片好心,但是危须王庭哪是那么好找的?”他心知袁昌等人此去有去无回,想着数年来共守城池,共保家园之谊,同生共死之情,饶是将军刚强心肠,也自心酸。 袁昌明白他心意,他不擅言词,不知如何解劝自家将军,只道:“沈公子武艺高强,没有关系。”想一想,又道:“而且,总不能让他一个儿去危须人那里。”宋光慈一怔,听他话音平淡,但是语气中自有一股敬仰之意。心里一动,想起咋日沈渊对自己的救命之恩,又看看自己的生死弟兄,再说不得什么,只在他肩上拍了一拍,两人默不言声地并肩去了。 步回辰与沈渊此时正在亲兵簇拥之下,步出正厅。宋光慈与袁昌说话之处虽离正厅甚远,但两人内功深厚,耳力极敏,一字一句,乃至宋光慈语意怅然,袁昌心志坚决的声气口吻,都听得清清楚楚。步回辰不着痕迹地瞟了沈渊一眼,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他认识你,不足三日,却也不愿你孤单一人去那些地方。”沈渊扭头不答,匆匆下阶,向中军内府走去。 是夜,月光如水。步回辰在自己的房中踱了无数圈的步子。明日便要与沈渊分别,且沈渊要去做的,又是那样一件艰巨危险之事,要以身犯险,要为着自己的功业深入敌穴。他无论如何也该去抚慰他,为他温暖身子。但是…… 但是他摇头苦笑,沈渊的痛苦太深,思念太深,又有两百年的岁月横亘其间,就算有移山倒海的力量,也填不平这无尽相思挖出来的鸿沟。自己自作了教主以来,意气风发纵横天下,多少雄图大略在等着自己去完成,现在却难道竟要一头栽进这深不见底,毫无希望的深渊中去? 他日间忙得脚不点地,除了确是事务繁杂以外,也是故意用外事搅扰自己。但是一旦四下沉寂,他立刻无可奈何地发现:自己从昨夜到今时所作的一切,全部都是在自欺欺人。 他沉默地盯着映在窗棂上的暗红色的月晕,右掌如风,擦的一声轻响,将身边一张榆木书案噼碎一角。郁怒而徒劳地再度安慰自己:自己作的并没有错。沈渊并不是听人劝的人,为了当年那段痴心绝恋,纵是千难万险,他也绝不会回头……为了郑骥…… 为了郑骥!步回辰心思积郁难伸,对自己的作为亦是不满,胸中烦闷不堪。便如瀚海中乱流汹涌,湍急兇险,丹田中真气忽然鼓盪。心知不好,连忙凝神聚气,缓缓拍出一掌,又復一拳,将紊乱的真气重行调顺归纳,汇入气海之中。 他运掌虽慢,但一身无上内力透掌而发,非同小可,面前那张书案只要被他掌风拂至,便是咔啪轻响,木屑纷飞。一路掌法只使了小半,那书案已是裂纹遍布,摇摇欲坠。步回辰自不着意,只专心发掌,调理内息。不远处烛台上的两只大烛亦被他的掌风鼓盪的明明灭灭,与窗棂上的月色相映,窗上树影参差摇曳,明暗交替,仿佛一幅墨画活了起来一般,更增奇丽。 步回辰转侧之间,忽见窗间花树影中,缓缓步出一道暗影,在月色中清透微微。此时他真气已平復大半,见了这道仿佛半透明的影子,眼睛一亮,挥掌轻削,无声无息地又斩落一片案角,扬声笑问道:“这掌法如何?” 窗外沉默一刻,轻声答道:“掌势凌厉,步法洒脱。是是华阴派的‘四游掌’么?游侠使剑,难怪掌法中亦带剑意。” 步回辰听他出声答话,并未避开,心中大喜;又听他谈论武功,识见精当,更是喜悦,笑道:“只观烛影,便认出了掌法来歷,好眼力好见识——”说着,走至门边打开房门,瞧着月影中微微低头,不肯与自己对视的眼前人,顿了一顿,柔声道:“进来……说话吧。” 沈渊尴尬非常,此时此刻到步回辰房中去,便好似来自荐枕席一般。但现在自己有要事相求于他,又不能不应,踌躇一刻,终于迈步进门。步回辰在他身后合上门扉,知他决不会是为了与自己欢好而来,也不多问。见他并未将“岚气无锋”佩在腰间,却是执在手中,便道:“我只使了半套掌法,已经将房里弄得乱七八糟。要是比剑,这里可太过狭窄了。” 沈渊见他没有暧昧曲解自己此来的意思,心中稍宽,咬了咬嘴唇,道:“不是比剑论武,是我有事求你。”步回辰拉他在桌边坐下,温声道:“你我之间,用得着说‘求’字么?”沈渊问道:“那么你是一定答应的了?” 步回辰微微犹豫,不知他又要去做什么艰难险阻之事?復想自己与他明日一别,连能不能再见亦不可知,此时能与他秉烛相对,已是快事,又有什么不能应的?当下一横心,点头道:“嗯。” 沈渊见他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倒有些好笑,嘴角轻扬,道:“幸而你还不是皇帝,不必讲究天子无戏言。否则说一句话先惦量个一时三刻,听你说话的人,准全给你闷死了。”步回辰听得一笑,道:“便不是皇帝,咱们江湖中人,最讲‘信义’二字,都是言出必践,也没见谁为此不敢说话的。你有什么要我为你做的,只管说吧。” 沈渊又握了‘岚气无锋’一刻,终于将它慢慢放在桌上,往步回辰面前推来,道:“我想请你帮我收着它。”步回辰想不到是这么一件事,失声问道:“你不带着它去危须王庭?”想着此行已经兇险异常了,沈渊居然还敢托大,不带自己的护身神兵? 作者有话要说: 网络一直有问题,现在才上来八好意思哈…… 第41章 明朝关山 沈渊目光依依地看了“岚气无锋”一眼,却道:“它是我沈家家传宝剑,又陪了我这许多年,本该与我生死……在一处的。可是……它是我汉家兵刃,若我有什么不测,却不想令它流落在异国他乡。”他抬眼看着步回辰,用目光止住了他说话,低低续道:“你若当真肯应我,便在将来有机会的时候,将它送入大慈恩寺,供在……浮图塔前吧。” 他并没有提郑骥名讳,但听在步回辰耳中,却另有一番滋味,仿佛自己方才的心怀鬼胎被察觉了一般。他不敢注视沈渊,凝目看着桌上青光幽幽的“岚气无锋”,忽地道:“好,我答应你。”说着,伸手拿起宝剑,起身走入内室,打开箱笼,放入宝剑,又从中拣出一个小小玉瓶来,偏过脸问道:“你的伤如何了?” 沈渊见他珍重自己的爱剑,心里很是欢喜,听他相询,也不再与他相强,应道:“没甚么事了,你的药极好。”步回辰一笑,合了箱盖,扣好箱笼,转身回来,将玉瓶递过,道:“既如此,身边备着一瓶吧——只要公子不嫌它名儿酸文假醋的便好。”沈渊听得一笑,伸手接了过来,道:“一句玩笑话,步大教主也记得这般牢。”步回辰笑道:“哪能不记得——”话未说完,两人均已想起那日洞中一番龃龉,对视一眼,俱各无言。 沈渊低下头,把玩那盛着“薜荔衣”的玉瓶一刻,咬咬嘴唇,正要开口说话,已听步回辰轻声笑道:“当日自是我的错,可是公子教训得也忒狠了些,现下还有些疼呢。”沈渊听他抢先认错,为自己开解,心下感动,抬起头来,正见他伸手抚摸肋下,忍不住展颜一笑,道:“疼便好,免得江湖上传言步大教主‘记吃不记打’。”步回辰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孩子么?”沈渊将那玉瓶置在掌上,滴熘熘转了两圈,笑道:“噢,三岁娃娃,还没几个牙呢,你怎地不多说两岁,我好买个糖人儿谢你?”说着,将玉瓶收进了自己怀中。 步回辰笑着瞪他,知道自己万不能跟这伶俐鬼斗嘴,剑眉一挑,微笑道:“糖人儿你自拿去哄小孩儿吧,我却要别的。”沈渊撇嘴道:“呸,你当真要起谢礼来了?”步回辰微笑道:“你日日说我小气,现下小气的是谁?”沈渊混赖道:“我几时小气?糖人儿是你自己不要,我可没说要谢你别的。”步回辰摇头笑道:“好好,是我小气,我现下便请公子小酹三杯,权当陪礼,如何?” 沈渊一怔,下意识反问道:“喝酒?”步回辰看着他,温声道:“如何,明晨发兵,今晚这顿饯行酒总是要喝的?——你能流血了,当能用些饮食?”沈渊明白了他欲令自己重行为人的真意,垂下眼帘,半晌,终于道:“好吧。” 步回辰令亲兵安排酒食,不一时送入房中。边塞之地,又值战乱频频,军中自无好物,酒是粗陋柴白酒,菜餚也不过是牛马肉,兼一碟过水野蔬罢了。沈渊亦不挑剔,取过酒壶,为步回辰与自己斟了两杯酒,道:“只喝三杯,否则明儿误了点卯,你好意思在三军将士面前行自己的军法么?”步回辰从他手中接过酒盏,微笑道:“好,不过喝酒便要老实喝到肚子里,你可别弄玄虚。” 沈渊一听便知他是在说自己当初与福荣镖局镖头们喝酒时捣的鬼,哼了一声,道:“原来那时候你们就盯上我了。”步回辰应道:“你杀了监中巨盗,那朱都头寻不着你踪迹,府尹怪罪下来,他差点儿吃挂落。幸而他结义兄弟是我神教中人,为他把事全揽到了自己身上。他自然要将前因后果,乃至查案时遇过什么样的人,一一告诉我教中人知晓——如何,我教中人当得起往昔沈老庄主贊的‘义勇伏四方’一语么?”沈渊听他引自己父亲当年言语,酸涩悲苦涌上心头,摆弄一刻杯子,半晌,终于呸道:“我爹贊的是当年的步千河,又不是你,你就巴巴地来趁先辈的名头?一张纸画个鼻子,好大的脸面!”步回辰听他刻薄自己,也不生气,举杯在他杯子上碰了一下,笑道:“好,此役之后,我等你来贊我。”沈渊听他语调虽淡,双目中却有精光四射,一腔壮志豪情,睥睨天下之意尽在其中。瞧了他半晌,终没有责问他其后滥杀几名镖头之举。沉默一刻,举起杯子,喝干了杯中酒,向步回辰照了照杯底。 步回辰也随着他干了一杯,伸手又为他斟满了杯子,心念甫动,忽地柔声道:“我不是有意要提沈老庄主,让你伤心难过的。”沈渊目光凝视着案前灯火,捏~弄一刻杯子,道:“我知道。”深吸一口气,道:“没关系,这个时候,我哪里还有工夫感怀身世,儿女情长?”说着,举杯与他当的一碰,又干了一杯酒。 沈渊取壶斟酒,步回辰正巧也伸出手来,手指相触,都是微微一顿。沈渊刚要缩手,步回辰却已经伸手轻轻覆住了他的手背。二人动作俱不甚快,目光相触,便均瞧清了对方眼底心中,无尽复杂难言之意。 正当此时,案上两支烛火摇摇,已燃至尽头,扑的一声,顿时熄灭,窗棂间月色霎时间泻将入来,映得房中满地青光。沈渊手指微微一动,已被步回辰握住了手腕,柔声道:“夜深了,最后一杯酒待你回来再喝吧。”沈渊一怔,茫然重复道:“回来?”步回辰轻柔而坚决地道:“不错,我收了‘岚气无锋’,只是为了让你出战时心无挂碍,却没应你其他。你要回来,咱们再喝这最后一杯酒。”说着,站起身来,绕过桌边,将他拉进了怀内。一条天青色丝绦飘然落下地面,融入月影之中。 第29页 沈渊倚在步回辰臂间,垂睫不语。任着他在自己的额上颈间,印下火热亲吻,眸中一片茫然。只怔怔瞧着满室月华流照,映在两人的衣上发间。剎那之间,儿时诵读过的几句旧诗,清清楚楚地涌上心头:“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若是自己明日果真一去不还,那便再也瞧不着这汉家的月亮了。 迷茫之际,步回辰方才柔声细语“你要回来”的声音,忽地又在耳际响起。沈渊冷得僵木的心底,竟然起了一阵微微的颤慄涟漪。他胸膛起伏,忽地冲动地伸手抚住了步回辰的墨色鬓髮。 步回辰微微一怔,便见怀中人凤目流光,幽幽星眸看向自己,正正倒映着自己的身影。沈渊目光痴绝,轻声央道:“步回辰,你若帝位有望,须记着危须人从来都是一般的狼子野心;也别忘了从古至今,战死边关的万千战士……” 步回辰听着他这般软语恳求,心头大震,正要说话。却又瞧见那双深深瞧着自己的眸子波光敛滟,秀眉春山若蹙,眉角眼梢间风致楚楚,一股缠绵之意,极是动人。步回辰几曾见过他如此脉脉温柔?一时之间,心旌摇曳,刚嗯的一声,便觉臂间身躯绵软。那纤瘦腰肢柔若无骨一般,软软地贴进了他的怀间。 第42章 意乱情迷 步回辰往昔与沈渊欢好,总有意犹不足之感。沈渊在他的床上,温顺而漠然,应和却无情;就如密云而无细雨,山深而无鸟鸣一般,终无意趣。步回辰再是温柔抚爱,纵情求欢,内心深处却未尝没有又怜又怒的碰壁之感。不想今夜月移花影,入怀而来,阅花无数的步天教主竟头一次有了似梦非梦之感。 步回辰扳住沈渊的肩膀,满心疑惑地想要开口问询,但是却被沈渊似笑非笑的慵懒神情惑住了神思。便觉一只修修食指,温柔诱惑地抚上了自己的嘴唇,轻挑復抹,微微弹弄。他凝目看着沈渊,明白此时此刻,言语皆是错误,只能微微嘆息一声,低头含住了那调皮手指,一寸一寸地舔啮占有,一直深深地索爱进了那微凉火热的肌肤深处中去。 沈渊柔软舒展地接纳了他,又惫懒恣意地推拒着他。步回辰被他撩拨挑逗得几近发狂,喘息如潮,欲浪滔天,恨声道:“沈渊……你……”抚着那曼妙宛转的身姿,看那凤目盈若春水,终不能把那句“没心肝的傢伙”说出口来,只重重地俯下身去,一劲儿地将怀中的身躯,揉进自己的骨血之间。 至漏滴寅时,星月西沉,两人方筋疲力尽的分离开去。步回辰伸臂揽住沈渊,情思未息,又俯身亲吻。沈渊垂下眼帘,软软地倚在他怀间,任着他在自己的颈际绵绵密密亲吻吮弄不休。好一刻,终于轻声道:“你既定下了寅初二刻出兵,现下也该起身了……若让你的亲兵瞧见了,那成什么样子?” 步回辰听他软语央求自己,心中怜爱万端,看他一刻,终于道:“好。”刚刚放松臂膀,忽又揽紧了他,低声道:“你回来时,我一定会剿灭危须大军,为你取回马衢城……”沈渊知道他是在应自己昨夜所请,心绪微乱,沉默一刻,道:“□□情罢了,你便要许我一座城池?”说着,轻轻推开他手臂,笑道:“当年沈轻澜花间风流,天下闻名。这点儿手段,步大教主何必放在心上?”步回辰一怔,沈渊已撑起身来,揩拭净身体,便披衣下榻,自去整衣束髮。便已有亲兵在外唿唤,禀报时辰已到。 自来大军秘发兵马,最是紧急,恨不得来去如风,方能避过外人耳目。两人匆匆出院往军府而来。沈渊因是要率军入八百里流沙,便又担负了诱敌侦骑的任务,因此先期离城。步回辰送他上马,将一柄精钢长剑亲佩在他腰间,沉默一刻,终于低声嘱道:“万事小心。”沈渊深深看他一眼,点了点头,一拉马头,率着一千精悍骠骑,转头而去。 步回辰率着几名军将登上城墙,匿在城墙烽火台侧,看着那支孤军如一条黑龙一般,蹄裹糙荐,旌旗不举,出至善阳城外,蜿蜒而行,向着北方的荒壤大漠里奔驰而去。不一时,便有斥侯回报,道伏在城外的危须侦骑踪迹亦被吸引过去。步回辰大喜过望,将与自己出击的部队分为数股,一小队一小队地悄悄出城,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采凉山中。 步回辰率部先行,自那座山洞中沿着暗河,泅渡到了地宫之下,无声无息地潜伏在了马衢城外的地宫之中。众军知道事关重大,虽对这宏伟的地宫心中称奇,但俱不敢生火照亮,更不敢随意走动,生怕惊动了山壁外来往喧譁的敌人。步回辰见人马俱已安置妥当,便独自一个,悄没声息地又走入了那间曾经囚禁过沈渊的房中。 他方才忙于调兵遣将,自无暇多想别事。但如今在这间房舍中逡巡一刻,不可抑制地便想起沈渊在此受过的残酷折磨,忽又忆起昨夜那般销魂盪魄风情;胸中一时疼痛,一时畅快,一时激烈,一时温柔;目光凝视石柱上残铁朽链,神色变幻不定,一生一世也不曾尝过这般心神摇盪的滋味。忽又想起沈渊晨起时的那句话来,激盪之下,心头立时如遭重锤:“在他而言,与我欢好,不过是逢场作戏的手段罢了!” 他伸手取下一截石环上生满锈迹的铁链,那链虽朽得糟了,触手便碎下不少黄锈,但因是上好精铁打造,因此百年之后,竟还瞧得出来链环形状。步回辰指上稍稍运力,他指力非同小可,但那链竟不断裂,其坚硬可想而知。当年的沈渊,却硬生生地将这样一条精铁锁链从自已伤口中拨将出来,那样的刻骨剧痛,他是用怎样的毅力与心志承受下来?……而令他勉力拖着遍体鳞伤的身躯逃出地宫,冒滔天巨险去盗取兵符,又是怎样生死无悔的相思爱恋? 步回辰指间用力,捏得手中链环嗤嗤作响,掉落铁屑不止,终于在掌中散成一堆碎渣。他却毫无知觉一般,依旧在手中搓磨不已。悄立房中,思潮起伏不已,连真气在体内激盪翻滚,也毫无顾忌。 其实他并非不知:沈渊在情浓时分忽泼他冷水,非是恶意;实是暗示他及时抽身,不必作无谓之举。但情爱纠缠,到底无理可说。一旦领略过爱恋滋味,将一颗心倾了出去,便难以解脱。步回辰纵横半生,随心所欲;无上武功,万众人望,乃至江山社稷,无一不是唾手可得,觑若无物。但惟独情之一字,直至昨夜今朝,才算是有了更为深切彻骨的体会。又兼不久前遭妻子背叛,兄弟间嫌隙暗生,种种不遂心意之事,不一而足。此时他身在地宫,自然而然地又回思起沈渊待郑骥的痴心不悔,只觉自家便如乞丐伴着宝山而终不可得,沙漠行者望着清泉而遥不可及一般。千般思绪,万种衔恨,如走马灯一般在恚妒心头倏忽来去,最后终于全又聚在晨起帐中那似笑非笑的风流浪子身上来。他郁思满怀,凝立当地,掌中铁粉簌簌而落:“沈渊,沈渊,你诱我哄我,却又绝我想望,你……你好狠的心!” 一名亲兵在门外探头探脑,步回辰眼角余光瞥见,抑下思潮翻涌,掩住目光中情绪,沉声问道:“什么事?”那亲兵被他的骤然出声吓了一跳,忙进来单膝跪地,禀道:“教主,快到子时了,宋将军让我来瞧瞧教主可有什么吩咐?”伏兵与早已定准子时出击,“瞧教主吩咐”云云,则是提醒统帅时辰将至的委婉说法。步回辰挥手道:“宋光域已分配好军伍,你令他们戒备兵械,等我号令便是。”那亲兵拱手应道:“是。”起身退了出去。 步回辰最后瞧了一眼房中石柱,长出一口气,将掌中碎屑挥手扬出,大步向门外走去。地宫中厅堂廊阁内伏下的士兵,早已是刀剑出鞘,目光炯炯,杀气四溢地对着外间夜色中的城池虎视眈眈。 步回辰向宋光域示意一下,自己亲率两队精悍勇士,悄无声息地从一条迴廊间登上地宫上层殿堂,静悄悄地潜入了马衢城中军府院之中。危须军队虽然戒备森严,但无论明哨暗哨,都是防着外敌入侵,哪里想得到他们竟会从自己的腹地后苑钻出来?还未反应过来,已经四下里尸横遍地,不一时,步回辰等人已经将中军内府占据,捉住了数名危须将领。但机缘不豫,右贤王尔班察今夜巡防北营,却不在中军之中。步回辰当机立断,下令放火流星与城外军队唿应,又命宋光域等人前去南门,偷袭城关;其余军士分成数队至僻静处,四下里放火。宋光域等镇守马衢多年,道路街巷,一糙一木都如自己的掌纹一般熟悉,当即偷出中军内府,取小道直往南城关处杀奔而去。 危须军将在睡梦之中,忽被震天动地喊杀声惊醒过来,闯出帐外,便见城中四处起火,城外亦是杀声震天。猝不及防间,哪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道步天军已偷开了城门,杀入城中。危须人乃是游牧部族,却不善守城,见城池有失,当即溃乱。将领们整束不住军队。步天军在北城外吶喊叫嚣,放炮攻城,危须军队更是惊惶,不肯在城中作瓮中之鳖,干脆开了城门,杀将出去。步天军埋伏在城外的军队强弩如雨,射杀无数。而宋光域等人亦在这声东击西的掩护之下,不费吹灰之力地打开了南城城门。早已守在城外的步天军大部乘机一拥而入,轰然入城。 步回辰令所部亲军围剿中军府内残敌;又登军楼眺望,见四面火起,危须人的大批马队炸营,如滚汤泼蚁穴一般,四下奔逃;知道今夜己方已大获全胜,便到中军府正厅中坐镇指挥。 亲军们四下巡视,厅内厅外燃起数十个火把,将正堂大厅照得通明透亮。步回辰一眼瞧见厅中青砖地上,布着数道深深剑痕,又一大摊干涸血迹,却是前几日沈渊用自己的软剑,将方汉慈飞剑钉在地上所留。沈渊平素惯用长剑,虽然象他那样武功绝顶的人物,一法通而万法通,使起软剑来亦是凌厉异常,但终比不上步回辰的得心应手,留下的剑痕比步回辰飞射而出的那一道深了三分。虽是狠辣,但未免回剑不易,少了攻防兼备之势。 步回辰瞧那两道剑痕,虽是满腹心事,亦忍不住唇边带笑。想着要是沈渊在此,自己与他论这两道剑势的优劣,准又要被他抢白一通。自己在武功上可以与他一较高下,各擅胜场;但若论胡搅蛮缠,强词夺理的本事,却必定要在轻澜公子面前甘拜下风,俯首认输。思及此处,情不自禁地又伸手把玩着腰间软剑剑柄,脑海中虽然是想着无可奈何的推手认输之事,但脸上带着的笑容,却越发地深刻了起来。 他正瞧着地上两道剑痕出神,忽地目光一凝,被旁边的第三道痕迹吸引了过去。那痕迹看上去亦是兵器痕,却不似沈渊与步回辰刺出来的那般利落平整,周遭几处裂痕,又有几块碎石崩出,显是刀上贯注的内力非是直射,而是透刀平注,向四面震袭。 步回辰皱起眉头,想着这样的一刀若是砍在人身上,便是入刀不深,也要内腑受震,其运力的方位地步,倒是异常阴毒。他向来目光如炬,记心过人,略一思索,已记起来了当日情景,想起自己进厅之时,刺在这痕迹上的,乃是一把锋利腕刀!立时忆起宋光域说过自己在危难时曾蒙沈渊两度相救一事,心头大震,这一刀原是谢如璋所发! 第43章 百年仇怨 既与谢如璋有关,他便更不能掉以轻心,当即走下座来,亲自执烛去照那道刀痕,见那刀痕中所透出的内劲,果然与沈渊肩上伤口如出一辙。若非沈渊内力深厚,肌肉自然生出弹力,化解了谢如璋指爪劲力,只怕整条手臂都要废在这阴毒内劲之下。步回辰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地面刀痕,极力回思生平所学,想要查清楚这门阴毒内劲的来歷? 他号称“惊天一步”,武功威震武林,名满天下,江湖上不服气的大有人在,常有以讨教为名而来寻衅生事的。因此他自少至长,少林七十二绝技,全真道门天枢神功,云南凤螭教的万毒掌,漠北飞龙门的七煞玉环腿等等绝艺,不知打发过多少。更兼步天教经营数百年,教中搜罗的武功秘籍,拳经刀谱,更是数不胜数,不在少林藏经阁之下;步回辰小时曾在步天教的藏书阁“驷虬轩”中发奋苦读,博览群书。若论见闻广博,只怕武林中少有人能胜得过这位步天教主。但此时偏偏被一道小小刀痕难在了当地,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也想不出曾在哪个门派,哪部秘籍中见到过这样诡异的内功。 他百思不得其解,正出神间,忽然有传讯军卒奔进门来,报导:“启教主:尔班察那蛮子,杀出北门去了!”步回辰回过神来,知道现下不是多想别事的时候,当即收敛心神,喝问道:“北城外的强弩战阵如何?”军卒道:“宋将军说:强弩射到现下,大约已经不多了,怕是挡不住尔班察突围。”步回辰郁思半夜,内劲压抑,此时心思一震,当即激盪不已,忽地伸手一抓,一股气流望空而射,震得厅侧武器架上的数十种兵刃轰鸣有声,一把长刀一激而起,直向他掌中射来,步回辰翻手抓住刀柄,喝令道:“走!”周遭步天军士见到教主如此神功,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心雄气粗,胆色大壮,如狼似虎地簇拥着步回辰出府上马,向城外飞驰而去。 马衢北门之外的野地之中,拼死突围的危须骑兵正与追上拦截的步天军绞杀成一团。危须人穷途搏命,步天军报仇雪恨,双方都存了捨生忘死之心,刀枪四举,金铁交并,血溅四野,喊声震天动地,厮杀的极是激烈。似乎连天上所悬的白炽日色,也被大地上卷拂起的血色尘埃黯淡了光芒。 第30页 仓皇出城的这部危须军是右贤王帐下精锐,虽是突围逃亡,却虽败不乱,骑兵结了战阵冲杀。步天军虽然悍勇,却终比不得危须人生长马背,骑术精绝;又兼人高马壮,一步一步向外逼去。眼见已有不少骑兵队伍冲破了步天军的阻击,要向茫茫旷野中冲杀而去。 一名最先冲出的将领见自己左右兵械已少,得脱重围,心头一松,抬头仰望日光所射方向,辩别北地所在,好寻退路。刚瞭了一眼,忽见奇景:太阳的万丈光芒之中,竟激射出一道白光,向他当头噼来!他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已被这一道白光噼飞了半个脑袋!身边两名士兵立被飞溅而出的白花花脑浆溅了半身,还来不及惊叫,也已一被斫肩,一遭破腹,漫天血光中双双倒撞下马,死在尘埃之中! 霎时之间,生此奇变,正搏命厮杀的数千军马战阵竟也滞了一滞。步天军中,立时响起了震天动地的欢唿之声,道是:“教主神功,一步惊天!”原来方才那竟不是日光,而是步天教教主步回辰的刀光! 那刀势灌着无上内劲而来,映日生光。步回辰身前马后,两丈之内,尽在这一柄长刀的刀风笼罩之下,直是当者披靡!危须军中勇士虽多,却无人能在这等刀风内劲之下,走上一招一势,便已作瞭望乡台上孤凄鬼,奈何桥边失路魂。步回辰满心烦郁,俱寄在这一道映日刀光之中,危须军们哪知道自己的性命无存,原来全是作了他泄愤的靶子?却再逞不得兇横,鬼哭神嚎,拍马奔逃,只恨地上无隙可入,让自己无处可避那神鬼俱愁的刀光! 步回辰长刀挥处,一名危须将领无可奈何,举刀挡格。亦是毫无用处,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厚背大刀如豆腐般折成两段,他毫无闪躲之暇,便见刀风已噼至颈间。但说也奇怪,他绝命之因,却不是因这追风遂电的刀光! 雷霆霹雳的一声大喝之中,那夹在两匹马中的将领天灵盖忽遭重击,象是噼破了的西瓜一般,骨嘟嘟地开了个血瓤,摔下马来。大睁的两只散乱瞳仁中,倒映出顶上一柄巨斧,硬生生地架住了这柄入阵以来,还无人看得清楚的长刀! 两柄武器互相僵持,如钢浇铁铸一般,凝在了半空之中。 步回辰瞧着面前毫不顾自家军士死活,直接从头上挺过巨斧,挡住了自己长刀的金甲巨人,冷森森喝问道:“右贤王尔班察?”那男子听懂了他唤自己名字,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回道:“你,步天教,教主,步……步什么?” 步回辰眯起眼睛打量尔班察,他早听说过危须右贤王身雄体壮,天生神力,乃是危须国中有名的勇士。如今亲睹其面,果然是壮硕异常,身量更是异乎寻常的高大,几比平常人高出两个头;肤色黝黑,面容狰狞,一身虬结肌肉,满脸铁刷胡茬;手中所持的巨斧锍金开刃,寒光闪闪,极是骇人。 两人持兵械相抗,尔班察双臂用劲,想要生生压断步回辰的刀杆。步回辰心中冷笑,内劲忽松顿紧,刀杆上立时生出一股极大的弹力。尔班察只觉手中巨斧一弹,正要再加力压下,步回辰已然变招,刀杆顺势滑过斧背,直向他小腹刺来! 尔班察怒吼一声,巨斧向下横摆舞动,想要封住步回辰的刀尖。但是中原武功,变化莫测,三分使力,七分求变,最擅于“四两拨千斤”之策。步回辰长刀跟本不与他巨斧相触,只随着巨斧所挟劲风而转,使一式“玉衡指孟冬”,刀尖如秋日的北斗斗柄一般斜指而出,自斧刃底下空隙之处快捷无伦地直穿而过。只听“噗”的一声,尔班察□□那匹高头大马的喉管已经被刀尖划开。 那马连叫也来不及叫出一声,已失蹄跪倒,轰然摔倒在地,激起一大片尘埃。尔班察吼叫连连,举斧护住头顶门户,飞快地从死马的鞍子中抽出腿来。步回辰自持身份,也并未追击补上一刀,只顺势挥刀,将上来救护尔班察的两名危须军士噼飞出去。众危须军发一声喊,本就已胆颤心惊的,现下更被他这无孔不入,无处可避的刀势骇住,不敢上前。 尔班察也知道眼前人大是劲敌,连忙持斧后退。他力大无穷,所用的锍金巨斧也殊异常兵,又长又重,足比步回辰所持的普通长刀长了六尺有余。他久经战阵,亦知自己在兵器上大占上风,当即避出步回辰长刀所及之处,虎吼一声,单臂持斧,直向步回辰坐骑前蹄扫来! 步回辰不屑一笑,长刀垂下,直迎上斧刃来路。尔班察见状大喜,想道:“你从下方挥刀,本来就不易用力,竟然还敢来硬碰我的巨斧。这把细杆儿刀子,还不被我一挥两段?”那知步回辰刀虽迎上,依旧不碰他斧刃,刀尖骤削他斧背上镶嵌的三个金环。说时迟,那时快,三环在他刀尖劲风下疾射而出,两只分击尔班察双眼,一只射向他的手臂“京门”穴。尔班察见眼前金光闪动,大惊低头,一枚金环打在他头盔之上,虽隔着坚硬金盔,竟也打得他脑门生疼无比;另一枚擦着脸颊险飞过,尖利断裂处在脸颊上划出一道长长血痕;第三枚更是来势如电,狠狠打在他臂间甲片之上,透甲击穴,威力无比。尔班察哪识得这等中原武术中的高深点穴功夫?只觉手臂酸麻,巨斧立时拿之不住。总算他也是危须勇将,临乱不慌,左手抢着伸手,抓住了斧柄,才没让兵器落地。步回辰早已圈马迴转,避过他巨斧锋锐,长刀生风,居高临下地直向他头上噼来! 尔班察见势不妙,忽出奇招,身体向前一扑,左膝跪地,左肘在地上一撑,身法巧妙地一抖一晃,肩头斗缩,险险避过了这一噼。步回辰一噼不中,招势瞬间用老,当即止住刀锋。心中生起淡淡疑云:看这人方才武功,一味的蛮力狠打,怎地突然踏得出这般巧妙的身法? 尔班察就地倏滚,巨斧舞开护住要害,躲开了步回辰刀锋,纵起身来。他也当真勇悍过人,毫不顾及自己方才差点儿死在步回辰刀下,又对步回辰喝道:“来,再来啊!”步回辰冷笑一声,刀锋一摆,使出自唐以来,军中最常见的一路“环首十八刀”来。尔班察与中原军队交战多年,自然识得这套刀法,其来路招势皆是烂熟于心。见刀锋作弧,知道一旦圆弧划尽,刀尖也就钩到了自己颈项之间,当即向左滑了半步,举斧便撩。 这本是危须人破环首刀法用熟了的招势,岂料在步回辰这样的绝顶高手手中,越是普通的功夫,便越能显出精奇手段,便是环首刀法,他使将出来,也是一般的变幻莫测。尔班察的巨斧明明已经击进了刀光圆弧之中,那弧光竟然全然不断,依旧向他的项上钩来,其劲其疾,可想而知。一边掠阵的危须之众眼看着尔班察便有断喉之祸,齐声惊吼。不料尔班察方才向左跨出的半步,在险境中又生奇效,已避至了刀光边缘,此时上身陡然一偏,便极快地避开了步回辰这一钩。 步回辰心中大奇,不待刀势划尽,已半空斜掠,又狠又快地直取他胸膛。尔班察巨斧相架,步法变幻,又躲开了步回辰的刀光。步回辰长刀使得风雨不透,扫、噼、斩、削、刀刀不离他周身要害;尔班察手忙脚乱,跳跃相避,他身形虽巨,却动作敏捷,几次都在千钧一髮的时候,借足下步势躲了过去。 步回辰愈斗愈是疑惑:尔班察的武功在他眼里,自然不值一哂。但躲避闪挪的身法却是古怪诡异至极,有时刀锋已到肩头,明明该缩肩趋避的,他却偏向前方横跳,虽动作笨拙,却又正好避过了刀势用老后的回锋直掠。步回辰见过的轻功身法多矣,却从不曾见过这样一套巧妙绝伦,又怪异无比的步法。大感好奇,爱武之心顿起,倒不急于取尔班察的性命了,刀势不轻不重,在尔班察鼻尖盔顶,前后掠动,想着要看全这套步法,探明危须人的这套奇异武功。 又斗数合,步回辰忽地眉头一皱,心道:“噫,莫不是‘使车步’?” 若是换一位中原武人,哪怕是见闻广博的少林住持空念方丈,也不一定认得出这套步法来歷。但步天教久在陇西,对异域武功,亦有涉猎。步回辰曾在一册波斯异记中瞧过几张拓印的壁画,其间有数处画印图形,记录了一门怪异内功的入门身法,录着波斯文字,步天教中一位博学名家在旁边题记道:“步作毕附耳南八星之象,闪避腾挪,趋走如风;仿禹步之堂皇正大,习罡步之逍遥无虞,踏虚尘而阴风自生,内息归寒冥之路;异邦武学,奇崛诡道,余心惜不入堂奥,戏以唐ji《寄校书七兄》‘寒星伴使车’一联为名,命曰‘使车步’。” 步回辰心下思索,手中刀势不减,刷刷数噼,尔班察手忙脚乱,疾奔数步躲避。他横行北疆,斧下斫杀无数军将,几曾被逼得这样狼狈万状过?心中恼怒异常,忽地大喝一声,举斧过头,狠命向步回辰马头噼来!步回辰正想至“阴风自生”一句,见他悍恶,目光冷凝,忽地回锋,刀刃直架上尔班察巨斧!一旁观战的众人齐声惊叫,都明白这等硬碰硬的交锋,哪有兵器是那巨斧的对手?果然只听得金铁脆响,步回辰长刀的刀头已经直飞出去! 步回辰手中兵刃虽断,但这等小厄,岂阻得住步天教主?手中刀头方断,刀杆已然乘势疾抽向尔班察面颊,尔班察一个后仰,步回辰刀杆去势已变抽为掠,狠狠一桿,直杵上他的胸膛! 尔班察踉跄后退,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总算他皮粗肉厚,又有甲冑护身,又兼刀杆终不是□□,顶部浑圆无刃;因此虽被步回辰的浑厚内力震伤了内腑,却还能勉强站立。危须亲兵早已结阵扑上,拼命拦住步回辰长刀,救护自家大王。步回辰身边侍卫立刻也蜂涌上来,绞杀一处。尔班察跳上亲兵所拉过的一匹战马,且战且退。城中亦又有残部退出,与步天军纠缠不休。终于丢下近千具尸首,狼狈逃向了荒原旷野之中。 步回辰却不穷追尔班察,只收回刀来,细细察看那裂纹遍布的刀头。尔班察只步法精妙,蛮力有余而内劲不足,那班裂之痕亦击的凌乱异常。但步回辰何等的目光如炬,依旧看出了那运劲之势,果然与谢如璋的阴狠内劲,纯是一路!步回辰盯着那裂纹,默默思索道:“阴风自生,内息归寒冥之路——阴风……阴风击出的裂纹……难怪我从不曾见过……这当是失传多年的西域武功‘阴风切’啊!” 剎那之间,他心头雪亮:“谢如璋,好个谢如璋……他便是当年的危须上师,尼坚摩嘉!” 想通此节,步回辰已经明白了一切——以沈渊的武功见识,岂会认不出这个死敌的武功?但他却什么也没有对自己说,自然是打算独自面对这等了自己两百年的仇敌。而尼坚摩嘉也一定知道自己一旦现身,必瞒哄不过沈渊眼睛,干脆毫不掩饰,在危须王庭张网以待,只待沈渊前来。两人之间,再度会面,定是要决断那积蓄了两百多年的生死仇怨! 宋光域从战阵中纵马过来,叫道:“教主,前军回报,危须人在西面百里亭处伏有援军,他们当要从那里逃往浚危河南地,追是不追?” 步回辰一时间沉默不语,遥望夕阳西下的茫茫山原,极目远眺,看不见八百里流沙,望不见那早已知晓对手是谁,却毫不回顾,坦然直入异域狼窟的削瘦身影。 第44章 危须王庭 危须部族逐水糙而居,那怕是冬日苦寒,糙原枯败的时节,危须王庭也占据着最丰美的糙泽。此番大军进攻马衢,危须王谢傅年老体弱,却不愿御驾亲征去受那劳师远征的苦楚。因此自管美其名曰“坐镇国中”,令危须亲卫军奉着自己,往几处水润糙深,寒风不侵的谷地而来。 他既年老体乏,精神短少,皇太弟尔班察又不在国内,便将一任国事都交与长公主与驸马左相。自沉溺酒色,日夜在王帐中与美貌奴隶饮酒作乐。长公主阿曼虽是年轻女子,却极有野心,平素便深恨自己是女儿身,不能得掌国家权柄。如今得了监国大权,高兴万分,率着自己的部族女兵,在王庭中四处来去,掌控军队,驾驭国事,直是说一不二。便是她的新婚丈夫谢如璋,虽在国内贵为左相,权倾朝野,在她面前也要退避一侧,不敢多言。 阿曼心中,亦瞧不起这位年老干瘪的丈夫,这日刚自父亲王帐中议事出来,一至自己的营寨帐篷,便举鞭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王叔现下如何,与你什么干系?他右贤王帐下自有接应,你又为什么要遣出父王的中军斥侯?”随着她回帐的女兵使女见她架势,仿佛是要跟驸马大动干戈的样子,连忙退至牛皮大帐之外,让夫妻二人在帐中自在说话吵闹。 谢如璋见火盆里铜壶奶茶煮得咕嘟嘟响,连忙请她在一张熊皮坐褥上坐下,又去取了金杯过来,倾茶跪奉。见她受自己奉承,方敢在她身边的毡毯上坐下,陪着笑道:“公主息怒,攻打马衢,直入长安,那是多大的功绩,怎能让尔班察一个儿占了?” 阿曼哼了一声,也明白他说的有道理,便不再用马鞭指着他,改用一根纤纤玉指点着他鼻子,道:“你既说要功绩,如何前些日子又从马衢撤回来?”谢如璋连忙道:“尔班察那废物,三城只拿下了一城,谁知道功过如何呢?我等作壁上观便了。”阿曼啐道:“你要作危须人,就别说南蛮子的话!”谢如璋点头道:“是是,是我说得急了。听公主的教训,日后绝不说便是了。”阿曼见他万般作小伏低,得意万分,嫣然一笑,道:“说来说去,你是又要捉狼,又怕狼咬手——”见谢如璋点头陪笑,忽地纤指一转,摔了金杯,执起膝上马鞭便噼头噼脸地抽将过去,怒道:“谁不知你是从尔班察帐下出来的武士?我才不相信你!” 第31页 谢如璋迎头受了她几鞭,依旧满面笑容,道:“若我不是出自右贤王麾下,右贤王哪里能让公主下嫁呢?”阿曼一愣,鞭子凝在半空,不再击下。心知他说的也是实情。尔班察一直忌着她是谢傅王惟一的骨血,迟迟不肯为她选婿招亲。若非谢如璋献艺讨了他的欢心,又年老窝囊,他也不能这般轻易许她出嫁。她若非嫁了谢如璋,作了左相夫人,现在也不能这般的在国中唿风唤雨。 一想到谢如璋年老,她又心烦起来,看着他枯干猥鄙的形容,更是恼怒,随手又抽了一鞭,斥道:“便是你与我一条心,现下这般瞻前顾后,胆小如鼠的,那也是什么事也作不成!” 谢如璋又挨她一鞭,正要再哄,忽见身侧身影一闪,一人窜将过来。他眼明手快,一手捞出,已紧紧擒住了那人的胳膊。那人挣扎不已,用危须语对着阿曼嗑嗑巴巴叫道:“不……不准你打我爹爹!”谢如璋喝道:“文朔,住嘴!”阿曼瞧见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继子就有气,马鞭子对着父子俩夹头夹脑抽将过来,娇喝道:“不打你爹,就打你!” 三人扭作一团。谢如璋钳住儿子,让阿曼打了数鞭,又陪尽小心撮哄。阿曼亦明白这个官居左相的丈夫虽然形容鄙陋,但是却是自己现下的权势依傍。又欢喜他讨好自己,打骂数下,也就罢了手,道:“父王既要到措峨山谷中过冬,你也要挑一处好的糙场与我。今冬我的牛马羊群,一只也不能少。”谢如璋笑道:“这个自然,尔班察在前方打仗,公主帐下的奴隶群也要增加。今年冬天便会有许多美丽的男奴女奴,陪公主玩耍。”阿曼抿嘴一笑,执住鞭梢摆弄一刻,忽然又伸出手来,一把扭住谢如璋的耳朵,喝道:“男奴便够了。美丽的女奴,一个也不能要。”谢如璋要挡住她手撕鞭打,自然是轻而易举,但却毫不抵抗,只将儿子按在身边,陪笑道:“是是,女奴一个也不要。便是要了,也只配给公主织衣放羊。” 阿曼心满意足,想道:“此人虽然从尔班察帐下出来,但是现下他在国中已与尔班察分庭抗礼,又是我的丈夫,自然是偏向我的了。”想到这里,笑靥如花,松开了手。看见谢如璋额上几道鞭痕,却黑黝黝地没有血迹,笑道:“你倒皮糙肉厚得紧。”转眼便看见谢文朔被自己打得满脸血痕,一双眼睛象小狼一样,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又转厌恶,指着他道:“让他也去给我放羊便了!”谢如璋制在儿子背上的手掌又紧一紧,正按在谢文朔哑穴之上,压得谢文朔脸红脖粗,却发不得一声。只能恨恨听着父亲卑微陪笑道:“是是,明儿我就遣他去措峨山谷,为公主放羊。” 阿曼笑逐颜开,从熊皮坐褥上站起身来,道:“你若是真心助我,我自然也会在父王面前说你的好话。”说着,高高兴兴地走出帐去,自唿喝女兵,骑马去了。谢如璋这才松开儿子,瞪着他怒道:“你这个时候进来做什么?” 谢文朔又痛又怒又委屈,吞声道:“我……我不……她打你……”谢如璋哼道:“她打得着我么?”下死眼盯了儿子一眼,道:“爹的事你不必多管。去睡吧,明儿你先行一步,别在公主面前多惹是非。”谢文朔勉勉强强地站起身来,却还不死心,又对盘坐在毡毯上啜饮奶茶的父亲看了一眼,期期艾艾地问:“爹……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小望儿?” 谢如璋把金杯一放,道:“他跟着你在少室山下走失,我派人在登封的周遭市集里寻了他整整三天,那还不够么?”谢文朔委屈道:“可是……并没有找着望儿啊。”谢如璋道:“那时节,关中到河东一带都是兵荒马乱的,我们危须人怎能在中原多留?”谢文朔结巴道:“爹……我,我不是危须人!” 谢如璋脸色一变,冷冷道:“怎地,你翅膀长硬了,便不听爹的话了?”谢文朔一吓,道:“不,不是……”谢如璋拂着自己华丽长袍上镶毛铺锦的一只袖子,道:“不是危须人,你便吃得饱肚子,有这样好的衣服穿了?”谢文朔瘪了嘴,想说自己并不想吃危须的奶渣羊肉,却又不敢跟爹爹顶嘴,只得道:“可是小望儿……现下也不知道吃不吃得饱?”嘴里说起这般,眼圈已经有些儿红了。 谢如璋方才在公主面前陪足了小心受够了气,如今不免烦燥,不耐烦道:“小望儿小望儿,你当大哥的没有瞧好他,现下我又有什么办法?”喝道:“你好生听爹爹的话便了,难道爹爹还会害你吗?”说着便扬声唤亲卫队长开牟进来:“明儿你带两千骑兵,送文朔先到措峨山谷西南豁口扎营。好生与我踏看地形。” 谢文朔到危须时间不长,危须语半懂不懂,但是偏听明白了父亲“踏看地形”一语,知道自然是为了方才向阿曼公主承诺的“挑一处好的糙场”了。又见开牟过来相请自己,更是气恼:“让我先去,为那恶婆娘放羊么?”怨愤无比地盯了父亲一眼,扭身往帐外奔去。谢如璋也不理会。 谢文朔奔出父亲大帐营栅之外,便听见几处号角呜嘟嘟吹响,四面八方马蹄声不绝向这边涌来。他知道是父亲开相帐议事,麾下骑将都尉等众俱要在号角停息之前赶到父亲帐下。他孤身一人,靠在木栅旁边,瞧着乱轰轰的一队队人马远近奔来,都在营前下马。一名又一名甲衣踉锵的将军在帐外卸了甲冑,报名入见。谢文朔毕竟是少年心性,见到这般威武雄壮的景象,心灵中油然而生自豪之意:“我爹爹好了不起,这些人没一个不听他的话!” 第45章 孤苦伶仃 正看得入神,忽听左近传来一阵清脆的鸾铃声。他抬头看时,见是一名女子,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带着另一匹鞍鞯齐全的骟马,沿着堑栅向这边奔驰过来。居高临下地对着他娇声笑道:“哪里都找遍了,你却在这儿呢。” 谢文朔认得她是父亲帐中伺候的女奴,名叫乌络的。乌络平日里爱笑,待人亲切爱娇,在左相帐中人缘极好,谢文朔也对她很有好感。此时见她穿一件藏蓝色褙子,颈间肩上数十根小辫金饰联垂,闪烁生光,俏生生立在蓝湛湛碧空之下,更显得肤色白嫩,身姿婀娜,笑咪咪地望着自己,不禁脸上一红,忙道:“你……你找我?” 乌络翻身下马,笑道:“是啊,左相让我选匹好马来送给你。”说着,走上几步,将那匹骟马的缰绳递了过来,笑意盈盈地说道:“我在马场里寻来寻去,挑了匹最乖最听话的,你可要好好待它。”她说话时,嘴角边一颗小小黑痔轻轻掀动,看上去极是俏皮可喜。谢文朔胸中一热,伸手接过了她手中的马缰。乌络笑道:“你骑一圈儿吧。” 谢文朔依言爬上马背。他原本不会骑马,但在跟随沈渊的那些日子里,却被逼着吓着学会了这一项本事——沈渊是最不耐烦延挨麻烦的,教会了谢文朔骑马赶车,他自个儿便轻松许多。 还不等谢文朔在马背上坐稳,忽然远远传来一声尖利唿哨。那骟马本在温顺地摆动尾巴,一听哨音,立即精神大振,仰颈奋蹄,咴熘熘地迎天打个响鼻。谢文朔一吓,差点儿从鞍桥上滑将下来。刚刚伏身抱住马颈,那马已经放开四蹄,风驰电掣地向营外奔去。 谢文朔伏在马背上,被狂涛巨浪一般的颠簸震得头昏眼花,心肝脾肺仿佛都绞扭在了一处,噁心欲吐。只能下死劲地抱着马颈,想要挽缰控马。但是他不懂马性,将马锢得喘不过气,更是又蹦又跳,前甩后蹬,直想要把身上的负担摔下地来。谢文朔左足已经踏出马蹬,身子在马背上大颠大震,已是摇摇欲坠。 正是惊怕交集之时,忽听风声中传来咭咭咯咯的大笑之声。他满脸泪水,略略仰起头来一看。便见阿曼率着一群女兵,前前后后地尾随着他的惊马,指指划划地大笑不已。乌络也混在其中,伴在阿曼身侧,满脸的媚笑讨好神色。风声唿啸中虽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但是那些轻蔑嘲笑的眼神,自泪光模煳的眼中看来,却越发的清晰铭心。 他屈辱万分,忽发了狠劲,大喝一声,一把薅住了马鬣,稳住了身子,左手握拳,胡乱打出,却是沈渊指点过他的一式罗汉拳“那迦恰耳”。虽是少林寺的入门功夫,却法度谨严,凝重如山。沈渊教他时指点道:“那迦罗汉就是挖耳朵的和尚,你掏耳朵敢使劲狠掏么?所以这一拳劲力要似收非收,以暗劲伤人为要。”其实少林寺中传授拳招,哪里会讲什么“掏耳朵”“挖鼻孔”?那迦犀那尊者亦是佛法中有道罗汉,教授众生清静六根中“耳根清静”修为大法,这一招是罗汉拳中极端严精要的招数。但沈渊又怎会跟谢文朔讲论佛法?自然是怎么好懂怎么讲。偏是这般胡扯八道,倒令谢文朔牢牢记住了这一招的精要之处。一拳挥出,打在骟马的侧颈之上。他虽无内力,但力气却不小。打在骟马颈上,力道透经脉。那马虽然壮健,毕竟狂奔许久,颈上挨了一拳,气息不免一滞,本要人立起来的两只前蹄便支不起来,右膝一弯,踉跄失足跪倒。谢文朔不防,被颠下马背,甩出老远,在糙地上骨碌碌滚将出去,跌得鼻青脸肿。 阿曼见谢文朔被摔得爬不起身,在马上笑得弯下了腰去,道:“南蛮子骑马像乌龟一样,”乌络纵马过去,笼住失蹄的骟马,讨好笑道:“南蛮子尽是些饭桶糙包,咱们的女人小孩,骑术也比他们高明得多了。”谢文朔伏在糙里,听那娇柔声音一句一句,尽是恶毒嘲笑自己,恨得目眦欲裂。却偏偏摔得浑身疼痛,爬不起身来。痛苦地埋在糙泽泥泞之中,狠命地撕咬着枯干的糙根。 阿曼嫌恶地瞧了他一眼,她并非不敢弄死谢文朔出气,却碍着谢如璋说过“我还有一样重宝,能得父王大大的欢心,却要着落在我儿子身上去取。”为着自己的权势尊荣,她只得暂且忍耐,喝令道:“南蛮子不会骑马,让他自己走回去。”一拉马缰,带着女兵女侍们,唿啸而去。 谢文朔听见马蹄轰鸣之声远去,抬起头来,瞧着马群奔腾消失在天际长糙之间,将自己一个儿丢在漠漠糙原之上。天穹笼罩之下,夕照无光,寒风劲吹,一片一片的长糙如波涛涌伏般低下头去。谢文朔满嘴都是枯糙的冰冷苦涩气息,直瞪瞪地看了看茫茫苍苍,荒无人际的大地,忽地哀嚎一声,伏在地上,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他哭得绝望难耐,恨不能死在冰冷糙丛之中罢休。但他父亲的亲卫队长开牟还是寻着了他,牵着一匹马过来,道:“左相叫你早点出发,今天晚上便走吧。” 谢文朔擦了擦自己脸上的血污泥泞,倔强地收了眼泪,爬起身来,见开牟对自己亦是一脸的蔑视冷淡。他在危须国中,受够了这般的轻贱侮慢,咬紧牙关不理,慢慢爬上马背,趁着黄昏暮色,跟着开牟回到营地中来。便见营外已齐齐整整地备好一支千人队,果然是要自己今夜便离开。 开牟指点着一辆大车,道:“你的行囊都在车上,可还要拿些什么东西么?”谢文朔回望一眼父亲大帐,见里面灯火通明,不少人影来来往往。他眼力甚好,一眼便瞧见帐门前数支牛油火炬之下,一道藏蓝色的身影杂在一群侍女中间,飘然入内。恨得眼底淌血,狠狠地用毛皮袖子一擦眼睛,翻下马来,爬上大车,道:“我没甚么东西要拿,走吧!”开牟唿喝传令,危须骑兵们十骑一列,前后拥卫,簇拥着大车驰出营外,得得前行。 谢文朔坐在摇摇晃晃的车中,心中怨恨,身上疼痛。脸上泥水血水混杂干结,又是狼狈又是难受,只好取过水囊来洗脸,却找不着擦脸布巾。正翻找间,忽见一个包袱中露出一根细小木棍,他心中一动,几下解开包袱,拿出了一个小小的拨浪鼓来。 他执着那汉地儿童常见的玩具,目光怔怔地发起呆来。 那鼓是沈渊买给谢文望的玩意儿。沈渊贵公子脾气,无论什么东西都是看一买十,一掷千金。当日带着小哥儿俩赶路的时候,各种吃的玩的,瞧中便买,将马车里塞得象个货郎担一样。谢家兄弟俩从来也没见过那么多的新奇玩意儿,更一世也没被人那般厚待过。分别时沈渊又将马车什物与银两全留给了哥儿俩,任谁也明白他可怜兄弟俩孤苦无依的一片慈心。谢文朔瞧着那拨浪鼓,一滴眼泪“啪搭”一声,落在鼓面上,呜咽道:“小望儿……公子……你们现下在哪儿……” 他既想起沈渊,便又想起了日间在惊马上的那一式救命拳招,想着那短暂的相处时日,沈渊教他骑马武功等事,更是泪下如雨。忽地又想到自己父亲身上,心念一动,想起了父亲在帐内制着自己出不得声一事来,想道:“爹爹动作,便跟魔教的人点我穴道的法子一模一样啊……爹爹既然会点穴,为什么不教我?” 他虽天真不通世事,但并不愚蠢,逐一思索,便想出了更多的怪事来:“爹爹会骑马,但也没教过我……周近臣说爹爹学富五车,但是我连字都识不得多少,还是公子教过我跟小望儿一些书字……”越想越是难过,忽地一个念头冒上心间:“难道,我跟小望儿不是爹爹的亲生孩儿?”但父母养育他们多年,哪肯相信?立时便觉得这个念头忤逆不孝:“不,不可能!爹爹在魔教手中捨命救了我和小望儿,只有亲生爹爹才会对我这般好!”他眼望车帘外的暗黑天幕,瞧着那无边无际的青黑长糙层层披拂在车轭之上,刷刷作响,怅然想道:“爹爹只是……被那危须的恶婆娘给迷着了。才不想理会我和小望儿了,不记得死去的娘了!” 第32页 他转动手中小鼓,痴痴地听那咚咚之声,脑中心思迷乱,脸上忽喜忽悲。终于又倦又累,倚在箱笼上睡了过去,梦中又回到了采凉山中贫苦却无忧无虑的家园。 车马奔行两日,终于到了措峨山谷之内。开牟奉左相之命,率部到西南谷口处,为公主部族四下里圈定糙场,设置营地堑栅。谢文朔身边本亦有两名老弱的奴隶服侍,等着安排营地,支设帐篷。不料开牟却亲自过来道:“左相要你随我入山。”谢文朔一呆,心道难道爹爹真的要我去为那恶婆娘放羊?但是他的危须话本就粗浅,开口常遭人笑;又不愿意跟这些轻慢他的危须人多打交道,因此并不询问,闷头嗯了一声。 开牟率了数十人,携着谢文朔,往措峨山脉中驰去。刚开始时马队穿山过岭,还有山道可走,但山石渐高渐多,马匹已不能奔驰。又走一刻,到了一处石壁之下,却见数十间木屋依山而建,周遭堑栅森严。原来在这峻岭深处,还有一支危须人的部队守卫。 开牟率部叫开营门,验过左相令信,令道:“后面的路不能骑马了,我们住一夜再走。”守营骑将为他们清理出几处木屋,又在岭间搭了数顶帐篷,勉勉强强地住了下来。却无人与谢文朔一处,他独自一人,呆在几重帐篷最里层的一间小室之内,连四下里走动也不能。 两下里的危须士兵们互相见了,道是“明日进窟,便不能再动荤酒”,相约今夜要大醉一场。开牟等首领也是好酒之辈,自不加以阻止。谢文朔不懂此地规矩,不加理会,只闷在帐中,啃咬士兵送来的干肉面饼。听着外面士兵们唿喝取乐,更衬得帐中寂寂,无比的孤单。 他吃饱肚子,无事可做,又觉得山风寒冷,便裹了毛毯,在帐中避风处躺下。闭一会儿眼睛,想要睡觉,却睡不着,又睁开了眼睛,从怀中摸出了那个小拨浪鼓来,呆呆地摩梭玩耍。 帐外无星无月,帐中火塘已息,四下里一片漆黑,连帐外危须士兵的笑闹声仿佛也幽远起来。谢文朔轻轻晃动手腕,便听见手中小鼓弹丸弹在鼓面上,轻轻“嗒嗒”了几声。虽是自己弄出来的声音,但他听在耳中,陡然间却觉得寒毛乍耸,忽地心惊,慢慢挪动身子,扭回身来。 近在咫尺的如墨夜色之中,一双寒光四射的凤目,正冷森森地盯着他。 第46章 久别重逢 谢文朔还没来得及惊叫出声,已被一只修长的手掌快若闪电地欺上来,紧紧捂住了嘴。沈渊的杀气几乎凝在了指尖,按在他咽喉上,冷冰冰地在他耳边道:“要命就别动弹!” 谢文朔又惊又喜,又是害怕委屈,更不敢动,乖乖地点了点头。沈渊见他老实听话,略松了松手,冷冷问道:“左相世子,你爹现下在哪里?” 谢文朔听他口吻冰冷,心里难过,又听他问起爹爹,连日来的委屈怨愤又涌上心头,小声道:“爹……爹爹不理会我了,要我到这里来……放羊……” 沈渊审慎地盯着他,手肘一动,却刚好碰着掉在毯间的拨浪鼓,鼓锤轻微的“咚”了一声。沈渊一惊,连忙抓住,稍作摸索,便知道了是什么东西。沉默一瞬,忽地问道:“小望儿呢?” 谢文朔眼眶一红,哽着声音道:“在集市上……走丢了。”沈渊移开抵住他咽喉的剑尖,低声问道:“不是让你们上少林寺去的么,你到集市上去做什么?” 谢文朔听他依旧关怀自己,心中一热,一串泪珠儿淌出眼眶,沿着太阳穴流了下来。他生怕沈渊又骂他哭包,连忙撇过脸去,在毯上挨擦去了。沈渊目光敏锐,在暗中亦能视物,见状忍不住无声一笑。他与谢家兄弟俩在一起数月有余,深知谢文朔憨直性子,如何不明白这是他的真情流露?当下放开扣住他喉咙的手,也不催逼,侧身坐在毯沿,静待他开口。 谢文朔平静了些许,哽咽开口,小声与沈渊讲述别来情由。原来他与沈渊在少室山下分手,本想直接上山求入少林,奈何文望被沈渊吓过,一听去少林寺便有些哭哭啼啼。文朔可怜小弟,便想要在集市上卖了车马,多趁些银钱在手,让弟弟吃顿好的。再去少林寺持斋修行。 他四下打听,寻到了一处叫作铺头镇的镇甸,便到镇中集市上去发卖牲口。他一开口,人家便知道他是雏儿,当即有人过来问价,又嫌价高,说没带这许多银钱,叫兄弟俩随他到镇外庄子上去取。谢文朔虽不愿意,但人家已经把定银都掏了出来,他推脱不得,只好带着小弟,拉着马车跟着那人去取银两。 那知一出镇甸,到了僻静林间,那人便露出无赖嘴脸,硬说那车马是谢家兄弟偷了他的,一鞭子就将文望抽了下去,又要推文朔下车。谢文朔忍不下这口恶气,跟他扭打起来。他得沈渊指点,拳脚功夫似模似样,竟把那人高马大的无赖打得抱头鼠窜。但那无赖出身当地一处庄院,亦是横行惯了的,当即声张起来,唤了十多个帮手来捉打文朔。文朔逃不过,被他们捉回庄中,打了半夜,又吊将起来。幸而有个庄丁年高厚道,可怜他年小孤苦,为他将绳索解松了些许。他才挣脱了绑缚,乘夜逃脱。 他四下里乱走,寻回那片树林,文望早已不知去向。文朔心急如焚,遍寻而不得,只捡着了一个弟弟常拿在手里玩耍的拨浪鼓。 从此他江湖飘零,四处寻觅幼弟。又给人打短工渡日,飢一顿饱一顿的挨着日子。直到有一天,父亲忽然带着武士随从,前唿后拥,自天而降一般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沈渊默默听他述说,沉吟一刻,将手中的拨浪鼓还给了他,问道:“那么你就这么跟着你爹到了危须,不理会小望儿了?”谢文朔急道:“我……我没有……我不……”他想说自己并没有想要丢下弟弟,但想着现下情形,自己确是无能为力,忍不住又捏紧了手中小鼓,呜咽道:“我……我只是找不着他……我不知道怎么办……”沈渊冷冷道:“你再嚎得大声些,把外面的危须士兵引将进来,将我捉住。你就可以安安稳稳地跟着你爹,在危须享受荣华富贵了。”谢文朔一惊,道:“我……我不……”当即收了声音,眼巴巴地瞧着沈渊,小声央道:“……公子,我现下该怎么办?” 沈渊又看他一刻,缓缓道:“小望儿在中原,你爹在危须,你倒来问我怎么办?”其实他不说,谢文朔也明白“逃出危须,重回中原”是自己惟一的出路。但他一来捨不得父亲,二来也不知如何逃出茫茫糙原,因此才在危须国中浑浑沌沌地住了下来。 沈渊又道:“况且,我与危须仇深似海。你要做危须人,咱们就是生死对头,你趁早别来问我该怎么办。”谢文朔被他一激,冲口叫道:“我……我不是危须人!”沈渊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喝道:“小声些!”便听得外间靴声橐橐,有看守士兵听到这边响动,走近了谢文朔所住的帐篷,问道:“做什么?”撩起了帐幕来。沈渊早已单臂一撑,纵身而起,轻如柳枝一般地攀附在了帐顶天窗之上。 谢文朔镇定心神,对进来察看的士兵道:“没什么,我做了个噩梦。”那士兵虽是守值,却也在惦记着外边酒宴。因此只在帐中胡乱看了一圈儿,见无异状,便又出外离去。 沈渊轻飘飘地落下地来,低声道:“他们看得你可真紧。”谢文朔自然听不出他话中深意,只小声应道:“他们要我去为公主放羊。”沈渊轻轻哼笑一声,道:“好吧。多谢你没有泄露我的行藏,那我这便走了。”谢文朔大惊,坐起身来,一把抓住沈渊袖子,又不敢喊,眼巴巴地盯着沈渊,满脸求恳之色。 沈渊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却故作不懂,道:“做什么,要替你爹拿我不成?”文朔一吓,又不敢松手,又要辩白,低叫道:“公……公子……”结巴一刻,一咬牙,道:“我也要走!”他爬翻身起来,在毯中向沈渊叩头道:“爹不理会我了,恶婆娘……那公主要杀我,我要去找小望儿……公子救救我!” 沈渊漠然道:“我说过:我与危须人仇深似海。你虽不愿作危须人了,你爹也依旧是危须左相,我为什么要助你?” 谢文朔一怔,他只想着要求恳沈渊带他重返故乡,却全不懂得什么国雠家恨。经沈渊这般一问,他方才模模煳煳地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处在一个多么困顿而无可相依的境地之中。他再一次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无力与无用,便是哭到声嘶力竭,磕头磕到地老天荒,自己也一样的是这般的不知所措,毫无用处。 他慢慢坐倒在毯毡之中,紧紧捏着手中那只救命稻糙一般的袖子,眼望沈渊半晌,终于期期艾艾地挤出一句话来,道:“公……公子,你……你……不要讨厌我……” 沈渊看他一个半大少年,脸上竟露出了连歷尽沧桑的人也少见的悽苦绝望神情,想着自己也是逼迫他太过,心中一软,嘆了口气,放低了声音,温和道:“我并不是讨厌你。只是现下我也是孤身潜至这里,一旦被危须人发现,必死无疑。”文朔又是绝望,又是担心,道:“那公子你快些……走吧。”说着,慢慢松开了指间那只被他握得绉皱的袖子。 沈渊笑笑,道:“我到这里,是有大事要做,哪里能走?”谢文朔怔怔地问道:“什……什么大事?”沈渊看他一刻,温声道:“文朔,这其间有许多事情,我现下说了,你也不懂……”谢文朔心中更冷,想道:“我果然是个没有一点儿用的蠢才。”沈渊紧紧地盯着他,续道:“……也不能信我……”谢文朔急道:“我怎么会不相信公子!”沈渊微笑道:“当真?那你爹与我,你相信谁?” 谢文朔一呆,一时不知如何是回答。但他这些时日尝尽人情冷暖,歷经无数悲苦怨恨,早已隐隐约约有了“爹爹自小便把我养成了个废物”的念头;方才沈渊将他逼到了退无可退之境,更令他生出了不顾一切的念头。想了一刻,看着沈渊温和可亲神色,想起自己当初跟随他行走江湖之时,所作所为尽是黄河客店中那般扶危济贫之举,对沈渊的崇拜敬爱更是不可抑止,低声道:“我……我听公子的。” 沈渊温和一笑,道:“好,我帮你去寻小望儿。”快若闪电地伸手,按在了惊喜得张大了口的谢文朔的嘴上,微笑道:“不准叫。”谢文朔喜得不敢置信,连连点头,两只手也紧紧地捂在了沈渊的手上,把自己的嘴巴堵得严严实实。 沈渊见他那欢喜得呆傻的模样,无声地笑的发抖,抽回手来,道:“明天,我跟你进山。你按我说的去做,想法子带我进那座危须人的禁窟中去。” 谢文朔一劲儿地拼命点头。沈渊看他满脸坚决,刀山火海也愿意随着自己往里闯的模样,又是感动,又是怜惜,终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你相信我,回到中原,我便会把一切的事情都讲与你和小望儿知晓……文朔,你一定要照我的话去做,你……我,我们,才能把这许多年的痛苦冤雠,好好地了结干净。” 第47章 步步为营 第二日一早,开牟便率部弃了马匹辎重,轻装登山。谢文朔闷不吭声地随在队中,开牟见他驯顺听命,想来是他父亲将他管教得服贴之故,更是放心。无形之中也就放松了警惕,不大管束于他。 众人沿着山道上行,四处峭壁峻岩,山势嶙峋,连登山石道都是在石壁上一级一级的刻凿出来,下面的人只能瞧见上头一人的脚底。谢文朔虽然生长山中,在这样的陡峭山道上攀爬久了,亦是累得气喘吁吁。直至午间,才渐近峰峦,在一处山势略为平坦,生着糙坪树丛的岩壁之下休憩打尖。 谢文朔身侧亲兵拉开随身粮袋,递了一块麦饼给他。谢文朔接过来啃了两口,伸手解了自己水袋要饮,刚洒出一股水流,忽地看见开牟也解开了腰间粮袋,便道:“这饼不好,我要夹肉吃。”说着放了水袋,湿淋淋地就伸手去拿开牟的粮袋。 开牟一惊,见自己的粮袋已被谢文朔拿在手中翻拣,气得噼手便夺了回来,喝骂道:“你做什么?”谢文朔拉着那袋子不放,道:“你藏了肉不给我吃,我告诉我爹去。”周遭的军士见他们争嚷起来,不好插言,只好呆瞪瞪瞧着谢文朔乱翻开牟的粮袋。 开牟恨不能伸手给他一个耳光,却终是不敢,冷冷道:“这里不能吃肉动荤。”谢文朔不理,又伸手进去,抓起两块麦饼来,开牟骂道:“饿不死的南蛮子!”谢文朔啪的将麦饼扔了回去,回口用汉语骂道:“□□妈的危须混蛋!”开牟知道他是在骂自己,但是又不能对他动手,气得脸红脖粗,唿唿喘气,瞪了他半天,终于恨恨地抓起一块麦饼来,咬一口,骂一声:“南蛮狗杂种”;又咬一口,又啐一声:“进窟便有你好瞧的!” 谢文朔闷声不响地吃饼,随他去骂。开牟骂得厌了,方才住口,恨恨地填饱了肚子,下令士兵们四方守御。谢文朔这才发现这处山间虽然杂石斑驳,危须士兵们散开布阵,却极有章法,石间守卫,俱能相互唿应。在这深山密林之中,这般的戒备森严,想来当不是让自己入山放羊那般的简单。 第33页 他看了一忽儿,见开牟伸手从背上取下弓箭,又在箭壶中摸了一支响箭出来,拉弓调弦,向上急射。响箭唿啸着穿云破雾,冲上刀削一般的峰峦之上。众人都仰头上望,大约一炷香时分,便见山顶缭绕的云雾之中,吱吱呀呀地吊下来一个巨大的竹箩。 开牟拉扯竹箩到地面上,对谢文朔生硬地道:“你,跟我一齐上去。”谢文朔点点头,刚要往竹箩中跨去,忽然捂着肚子弯下腰去,叫道:“哦唷,我要拉屎!” 开牟浓眉一竖,正要喝骂,却忽地皱了眉头——他腹中隐隐如鼓,也有些不妥当起来。见谢文朔已深一脚浅一脚往山石深处的树丛中走去,自已拧一回眉头,也趔趄着脚跟了上去。众军瞧了,都咧嘴偷笑,自行散落在石间守御。 谢文朔东走西拐,越走越往山石深处而去。开牟扬声叫道:“喂,别走远了。”谢文朔不理,又往糙丛深处走了几步,转过一块大石去了。开牟肚腹绞痛,夹着腿也跟了上去。石后便是一道深沟,沟下有一道浅浅溪流,淌下岩去。谢文朔下到沟中,蹲在糙中。开牟也跟了上来,也寻了块地方解手。 他腹中搜肠刮肚地翻搅,泄了半天才颤巍巍站起身来。谢文朔早已爬上沟顶,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开牟恨恨盯他一眼,虽瞧不起他,也还是小心谨慎,一手按住刀柄,一步一顿的爬上沟顶。见谢文朔并无异状,便道:“现下该回去了吧?” 谢文朔看他一眼,问道:“上面是什么地方?”开牟咧嘴一笑,道:“上去你便知道了。”谢文朔道:“我爹告诉我了,这里叫至那窟,是不是?”危须人本就莽直,开牟又是当兵多年,更是直肠直肚,便道:“是,你随我上去便了。这至那窟是危须圣域,连危须本国中人,也不是人人都能进的呢,算你小子有福气。”谢文朔仿佛有些不放心,问道:“上面的人怎么拉我们上去?不会摔下来吧?”开牟有问便答,道:“再射一支响箭,上面的人便用绞盘将我们拉上去,很稳当的。”谢文朔哦了一声,眼睛在他身上游移半刻,转身就走。 开牟见状,正要迈步跟上,忽听身后树枝簌簌轻响,正要转身,还未来得及动作,只听后脑风声骤响,一点剧痛,透脑而入,眼前一黑,吭也没吭一声地便瘫倒下去。谢文朔回身过来,一步跨上扶住,将他又拖下沟里去了。 沈渊从树梢间窜了下来,滑下沟沿,伸手拂过开牟天灵,颈后几处死穴,指若闪电,劲力精绝,开牟身体立时软绵,无声无息地便断了气。谢文朔头一次见到这般杀人于无形的手段,惊得目瞪口呆。见沈渊搜索开牟尸身,从腰间摸出左相令箭,也连忙伸手帮忙,手忙脚乱地扒下开牟的皮甲。 沈渊解下开牟腰间佩刀,剃下了他脸上一部大鬍子,从袖中掏出一瓶药胶来,往自己脸上粘贴。又皱眉道:“这人身量好壮,不知道我能不能扮得像?”谢文朔道:“只有他与我才能上去……”沈渊点点头,用淡墨将自己的手脸涂黑,又套上开牟的皮甲,系上佩刀,道:“实在不行,便硬闯吧。”弯腰抓起尸首,轻轻扔进长糙深处去了。谢文朔本一直有些心中忐忑的,见到沈渊却仿若吃了定心丸,鼓起了勇气,指指脚上马靴,豪言道:“公子,我带了匕首!” 沈渊微笑,贊道:“好。”又道:“既如此,我再教你两式防身的武功。”谢文朔一怔,心道危须士兵们都在那边等着两人,怎有时间学武?但是他听从沈渊的话已成习惯,便乖乖点头。沈渊道:“危须人不重下盘功夫,你来打我胸口。” 谢文朔随沈渊许久,明白这是指点拳法时的餵招,自己万碰不着沈渊一根寒毛。当下也不犹豫,举拳一式“平沙掠影”,向沈渊胸前打去。沈渊笑容不变,左拳向上一掠,早格开谢文朔双拳,道:“胸口‘神藏’、‘辱中’各处,全是人身大穴,绝不能让人碰着。但是你只挡不攻,却也不行,迟早要受制于人。”说着,右手五指轻挥,已经搭上谢文朔右肘肘弯之处。他也不如何用劲,谢文朔只觉右臂由肩至掌,俱是一麻,惊喜叫道:“啊,公子,你拿住了我的麻筋。”沈渊微笑道:“呸,一句话便露了底,什么麻筋不麻筋。这叫‘曲泽’穴,是手阳明经大穴,关连心脉,一旦拿实,敌人有劲也发不出来。这个时候你便可以乘虚而入了。”说着,左拳忽伸双指,径直点上他抓来的掌心“劳宫”穴,谢文朔手臂顿时酸麻,软软地垂了下来。他大是惊奇,更觉得点穴之术神妙无比。只咧嘴傻笑,渴望地瞧着沈渊,等他教授这等高明功夫。 沈渊正要教授他这几式擒拿手法,忽听糙丛中脚步声响,当即退到石后,右手按刀,凝神戒备。便听一名士兵扬声叫道:“卫队长,你在这里么?” 沈渊放粗了声音,喝道:“滚,老子有事!”他危须语说的甚是流利,又兼跟踪危须军之时,一直在潜心揣摩开牟的语气语调,因此学得极象。那士兵果然被他唬住,不再吭声,自分糙穿林,刷刷去了。谢文朔又惊又喜,再无顾忌,全神贯注地向沈渊习学武功招式。 沈渊教会了他这两式手法,又指点清楚数处穴道方位,再教他如何运力,透经脉而制人要害,道:“你没有内劲,拿住了武功高强的人这里,也是无用。但是这般也好,让人对你防不胜防。”说着,拿过谢文朔腰间水袋,洒了几滴水在自己指上,又在他掌间“劳宫”穴上轻点,指甲轻轻一刺,笑道:“明白了么?” 谢文朔掌心微微刺痛,凝神望了一刻,忽地明白过来,欢喜万分,叫道:“公子,这水不喝到肚里,也能成么?”沈渊微笑道:“这是巴豆水,是对付开牟那傻瓜用的。我现下再为你加一料鹘莽刺,那便成了毒水,只要刺伤肌肤,便能伤人。”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簇枝干如铁的小荆枝来,解释道:“鹘莽刺跟骆驼刺共生,长得又象。只不过骆驼刺无毒,而鹘莽刺一入血中,便即凝结,令人畜活不过一时三刻。所以你要是瞧见骆驼不碰的骆驼刺,当知那里面长着鹘莽刺无疑。”说着,将那小荆枝扯碎,挤出枝干内的白浆,尽数投入文朔的水袋中去。摇晃一刻,将水袋还给他,道:“走吧。” 第48章 窟中灵巫 两人回至岩下。沈渊虽然瘦削,但幸而他身高与开牟相仿,又将长剑用开牟的腰带缠了数层,缚在腰间皮甲之内,总算将腰身撑得臃肿些许。岩边士兵哪里想得到一转眼之间,威武的卫队长已被李代桃僵?并未多加留意,因此两人竟然混了过去,跨进了竹萝之中。 沈渊解下背上的弓箭,象开牟一般取出一支响箭,挽弓搭弦,朝天空中疾射而去。一名士兵失声叫道:“啊,射的歪了。”但见那箭去势虽歪,但劲力十足,一般的呜呜有声,直上九霄。想来岩上的人也看得见。果不其然,响箭声势刚息,那竹箩已经转动起来,忽忽向岩上升去。一时间两人如腾云驾雾般,身入云中。 沈渊转头察看山势情形,问道:“不知道岩上的人是否认识开牟?”谢文朔也不知道,想着不知岩上有如何的艰难险阻,便将那把匕首取了出来,藏在腰间。又照着沈渊方才的指点,在两掌上都抹上了毒水。 沈渊瞧他细心准备,点头赞许,微笑道:“很好,只有活着回到中原,才能见着小望儿。”谢文朔对他的话全心信任,用力地点了点头。虽然看着自己身在半空,下面的山石越变越小,一旦竹箩松脱掉将下去,他们必定要粉身碎骨。但只要是在轻澜公子身边,他便全然不惧,倒笑嘻嘻地伸头去看下面的危须人,心道:“这么高,我撒泡尿下去,能不能淋着他们?” 沈渊自然不理会他的胡思乱想,只凝神四望,瞧着山壁上各式纹路沟回,以备生变。他明白自己现下已深入敌穴,只要一着走错,立时满盘皆输,一举一动都不能掉以轻心。因此手按刀柄,抱元守一,全神戒备。 竹箩升至峰顶,晃晃荡盪的摆动几下。往岩上落去。沈渊机敏探看,已经瞧见吊着竹箩的绳索绞盘,是安在不远处的一条瀑布山涧之下,两个白衣人扳动木柄,借水流之势绞动绞盘,比单凭人力绞动要轻松许多。沈渊一向听说危须国中少文无教,宫殿什物俱粗陋异常,忽地出现这样巧妙的机关术,心下暗暗称奇。 两人跨出竹箩,那两名扳动木柄的白衣人将绞盘锁定在木桩之上,便快步向他们走来。走至近旁,同时向他们一躬腰,齐声道:“请验信物。” 沈渊见他们只问信物,并不打量自己与谢文朔面容,稍稍放心。从腰间取出左相印信,递了过去。一名白衣人双手接过,看了一眼,道:“嗯,是左相印信。”另一名白衣人立刻从怀中掏摸片刻,取出一个纯金打造的信盒,另一人回手插去,只听咔咔几声,令箭整根没入,符节相合,两名白衣人脸露微笑,一齐点头道:“确是左相令箭。”又验了印信,便又向两人同时躬身,问道:“请教两位姓名,来意?” 沈渊一直在细细打量二人,见两人验令信时配合严密,手法丝丝入扣,定是身带武功。又见他们身上穿的俱是粗麻白袍,式样简朴无纹,腰间有黑布系带,中央扣着一颗火焰般的珊瑚珠。他博闻强记,知道这是危须国内的巫者装束,以珊瑚珠肖火,便用来在衣饰间作符,以作供奉火袄神明之意。这两人必是窟中苦修的巫术师,危须人唤作“灵巫”的,自来从不出窟半步,难怪不认识左相卫队长。大感放心,当即以抚胸还礼道:“我是左相卫队长开牟。奉左相令,送左相公子到窟中修行。” 他知道危须人不重礼节,说话越直接,越不容易露马脚。果然那两名灵巫听了,毫不起疑,左右一分,摊手向一条山道示意,躬身道:“请公子入窟。”谢文朔眼望沈渊,沈渊便道:“左相命我送公子入窟。”两名灵巫便道:“请公子与卫队长入窟。” 谢文朔孩子心性,见他们对己如此恭谨,心下大乐,挺胸凸肚,当先向道上走去。沈渊却有意让过两名灵巫先行,跟在最后,占定了决胜之地。见山道尽头用桐油金砖砌出一座灿金辉煌的山门,门楼上凸雕着巨蟒,孔雀和无数的金雀花,门内却是一个黑漆漆的山洞,一条青石铺就的石阶蜿蜒向下延伸。自门中往下望去,深不见底,自然是通往山腹之中了。 谢文朔刚靠近洞门,便觉得里面寒气迫人。又见洞中壁上,灯光如豆,却不是常见的油灯昏黄光晕,而是红中带着暗紫的诡异光华,有些害怕,转头看了一眼沈渊。两名灵巫已毕恭毕敬地走上前来,分列两端,躬身举手,道:“危须圣窟,不得携带兵器。”谢文朔目望沈渊,沈渊解下腰间佩刀,放在一名灵巫手中;又解下背上弓箭,递给另一名灵巫。乘两人查看兵刃之时,微微摇头,示意谢文朔不要交出身上匕首。谢文朔亦有此意,便若无其事地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兵刃。灵巫见状,便将手中的佩刀弓箭放在洞口,仿佛随意扔弃一般。重行垂首立在门边,伸手向里邀道:“公子请。”沈渊微微颌首,谢文朔便放心大胆地迈步下阶。两名灵巫与沈渊随在他身后,也向洞深处走去。 几人转阶下梯,越走越深,洞外的日光早无影踪。两名灵巫身上的白袍被洞中灯光映得暗紫深红,仿佛血狱中走出来的鬼魂一般。沈渊自不着意,但是谢文朔眼角余光窥见这样诡异情景,却有些胆寒,放慢脚步,慢慢地挨到沈渊身边去。那两名灵巫见他动作缓慢,也不催促,自走到前面去领路。沈渊见状,心道:“他们倒一点儿也不作防备?” 又下数丈,洞壁间忽然隐隐有回声传来。沈渊细辩声响,已听出来是水流淙淙之声,又见梯阶绵沿不绝,壁上亦不大潮湿,想来水流还在远处,暗暗琢磨道:“这里便能听得到水声,看来水势极大。”想着此时危须国内水涸糙枯,这座圣山中却有这般大的一片水泽,暗暗称奇不已。便见前方一个弯道洞口,阶梯戛然而止,出现了一条又窄又长的石樑。梁下水声远远处来,隐隐轰鸣,显然是极险峻的一处深渊。 两名灵巫走至梁边,左右一分,站在石樑旁边齐声道:“沉渊在此,修境在彼,公子请。”谢文朔见那石樑潮湿滑熘,两侧便是万丈深渊,自己万万走不过去,连忙回头看看沈渊,等他决断。 沈渊打量那石樑一刻,青岚轻身功夫海内独步,他要带着谢文朔越过这道石樑自是不难。但如此一来,他的武功也就在两名灵巫面前露了底。心念电转,对两名灵巫道:“这石樑窄得连猫儿狗儿都爬不过去,我们哪里能走?”两名灵巫听了,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走至石樑旁边,一人拉着另一人的手,向下攀了几步,伸足勾扯。便听一阵链环噹啷之声,那人已从石樑下方拉扯了一根铁索上来。沈渊凝目看时,见那铁索儿臂粗细,并作双股,随着石樑沿伸而去,想来那一头当是连接在对岸的机关之上。 那两人合力扯住铁索,并力拉扯其中一股。两人同心协力,四臂交替有序,如同生在一个人身上一般。不一时,便听窟中噹啷声大作,回音不绝;一艘窄窄小船从黑暗中出现,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地向岸边驶来。 两名灵巫将船扯至岸边,一人一手抓住铁索,躬身对谢文朔说道:“请。” 第34页 沈渊见那船黑黝黝的,极不起眼,且船身窄小,只能容纳两人。当是自己和谢文朔上船,两名灵巫拉索将船渡至彼岸。他略略忖度,见那船离石樑甚近,便是途中生变,自己也来得及带着谢文朔纵上石樑,当即点了点头,微笑道:“有劳两位了。”上前一步,向船上跨去。 不料他还没踏上船舷,便觉船底一股大力,将自己直扯下去!他心思极敏,已察觉那力是在拉扯自己腰间的长剑,立知那小船船底当铺有大片磁石,以防入窟的人身带钢铁兵刃。他应变奇速,并不腾身而起,倒借这磁力之势急坠身形,险险避过了发现不妥,已松开铁链,双双向他抓来的灵巫手爪!右足忽地伸出,在悬空铁链上一点,轻飘飘地便跃上了石樑。 那两名灵巫见他身法轻灵美妙,将磁船作功与自己两人同心的合抓,尽皆避了过去,知道此人非同小可。又惊又怒,同声喝道:“歹人大胆,竟敢偷携兵器,擅闯火沃神窟!”话音未落,身法倏合倏分,眼花缭乱地向沈渊扑来。他们自小在此修行,练得便是“心意相通”一法,双身四手,便如一个人一般,互相补足了对方破绽,比两人合击,更无懈可击。 沈渊轻笑一声,亦不仗剑,拳掌相迎。那两名灵巫四手合击的功夫若对上别的武林中人,一时之间,定能将对手逼得手忙脚乱。但沈渊当初是对付过忽陀七兄弟的,早已知晓了这门分心合击功夫的要诀所在,以他武功见识,如何悟不出破法?左拳划一式“灵猿攀藤”,封堵住两人拳风来路,右手中宫直进,不管四掌来势如何,只瞧准中央一臂,使小擒拿手直刁前端手掌,只听得“咔叭”数声,一名灵巫大声惨叫,右手几根手指尽数被沈渊拧断!这正是兵法所云“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之意!危须巫者,哪里懂得这等中原兵家的攻心之术? 沈渊方拧断掌中手指,便觉另一名巫者已搭在他肩上的右掌也是一颤,攻势立滞。沈渊长笑一声,乘机右臂暴伸,径拿他后颈“大椎”要穴。那人立时受制,手足瘫软地被沈渊抓了过来,提在了手中。那伤了手指的灵巫还未反应过来,胸口已被沈渊飞脚踢中,惨叫着跌进深渊中去了。这几下兔起鹘落,谢文朔看得目眩神迷,虽然早知沈渊武功盖世,对敌所向披靡,但还是忍不住拍手叫好。 沈渊瞪他一眼,道:“小声些!”抓起手中俘虏,喝问道:“火沃神的祭殿在哪里?”那灵巫满眼怨毒地盯了沈渊一眼,倔强地扭过脸去,闭目不答。沈渊冷笑一声,正要点他“天突穴”拷问,忽听身侧风声,岩下倏地飞上一物。他长袖一卷,动作快捷无伦,已将那物兜在袖中。抓过来一看,却是一条带血的黑布腰带,想来是那摔下渊中的灵巫在濒死之时,解开抛上来的。 沈渊拎着手中腰带,正不知何意。被他制在掌下的灵巫却双目发直,盯着那腰带间镶的那粒珊瑚珠上的殷殷血色,喉中咯咯连声,似笑似哭的发出一声大吼。沈渊喝道:“做什么!”正要点他哑穴,却见他勉力扯住自己腰间那条一模一样的黑布腰带,狠命一拉,从自己腰间扯将下来。腰带甫一离身,他喉中的声响便戛然而止,双目暴睁,眼珠子向上一翻,口唇边淌下一道血流,身体痉挛数下,便再不动弹,眼见是不活的了。 沈渊拿起他紧握在手中的黑布腰带,随手捻捻珠扣,只觉指间湿漉漉的,仔细一看,见自己手指上沾满了鲜血。原来这腰带竟不是系在灵巫的腰间,而是用珊瑚珠嵌在腰间“神阙”要穴之上,已与他们的血肉长在了一处。那灵巫生生撕扯下来,自然血色浸珠。沈渊将两枚艷红灵珠取将下来,凝目看了一刻,吐了一口长气,随手放进了自己怀里。 第49章 洞内异兽 谢文朔不懂他在做些什么,抓抓头,看着自己脚下的尸体问道:“公子,他怎么……就死了?”沈渊道:“这两人的巫功,已练到心意相通,性命相连的地步,一个死了,另一个也不能活。”谢文朔听得半懂不懂。沈渊也不理会,自顾解下皮甲,取出长剑佩在腰间。又探头瞧瞧岩下深渊,心道那人飞坠下渊,竟过了这般久才死,这渊薮当真是深不可测。 他一瞧之下,见岩下并非直上直下的石壁,却是嶙峋凹凸的一片乱石,石间微有暗芒晃动,慢慢地向上浮了起来。沈渊何等耳力,已听出有糙木爬搔之声,道:“别作声,有野兽!”谢文朔本也在伸头张望,听言此语,大惊失色,连忙缩在他身后。沈渊瞧那暗芒泛着绿光,按住剑柄,暗忖道:“是老虎,还是猎豹?”却听不见野兽的咻咻之声。 他艺高胆大,毫不畏惧,细辩那越来越近的暗芒光晕,见那光芒并无明暗闪动,异道:“难道它们不眨眼睛?”嗅着空气中隐隐水腥,忽地醒悟过来,倏地回身,抓住谢文朔胳膊,纵身跳上石樑,叫道:“快走!”谢文朔踉跄跟在他身后,结巴问道:“什……什么?”沈渊叫道:“鳄鱼!” 谢文朔生长深山,并不懂得“鳄鱼”是什么东西。只道“鱼有什么可怕的?”沈渊却见多识广,深知鳄鱼皮甲坚厚,生命力顽强,极不好斗。他明白鳄鱼是被尸首的血腥味吸引过来,当会先撕吃岩上尸体,连忙藉机躲开,携着谢文朔,如风般飞掠过石樑。 他虽脚下飞奔,但警惕丝毫不减,方听梁间沙沙,倏尔止住身形。谢文朔哪受得住他这般忽奔立停的高妙轻功?立脚不稳,差点儿跌下石樑。沈渊一把抓住他戳定在自己身后,低声道:“前面有东西!”便见樑上一道暗虹流动,缓缓地向他们逼了过来。两人定睛细看,竟是一条红鳞大蟒!额间一点朱红宝石,映得身上鳞片异光纷呈,本就粗大的身体,仿佛又阔大了一圈。蟒信伸缩,冰冷的暗黄色眼珠已经盯住了两人。 谢文朔被那慑人冷光骇得手足冰冷,握着刀柄的手掌满是冷汗。忽听身后又有擦擦之声,一股腥臭无比的味道传来,转头一看,见两头阔嘴鳞甲的四爪巨兽已攀上石樑,眼冒绿光,露着满嘴獠牙,一步一步地向自己所立之地逼来,猜想这便是沈渊说的“鳄鱼”。他一世也没见过这等可怕景象,吓得颤声叫道:“公……公子……” 沈渊一生,经歷过多少险关绝境,这几头勐兽并不放在眼里。他见那蟒蛇蛇头节节上升,蛇信吞吐,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又见蛇头上宝石殷红生光,知道此蛇定是窟中所豢养的妖兽。当即长剑上指,剑尖凝处,对准了蛇头宝石。 他何等功力,便是剑滞不发,亦有杀气激盪。那蛇也知厉害,不再摇摆上升,蛇头定在空中一动不动,仿佛凝固了一般,只蛇信吞吐不已,暗黄色眼珠内偶尔红光一霎,冷漠阴狠地盯着猎物。 谢文朔以为巨蟒在与已方对峙,看着背后步步进逼的鳄鱼,见那巨口越来越近,又惊又怕,又担心自己掉下石樑,战惊惊蹲坐在石樑之上,挥着匕首向前乱舞乱噼,以阻挡鳄鱼攻势。 沈渊却毫不在意背后慌乱,也不管蛇头如何,只凝神盯着蛇尾蛇身。见那条本在黑暗深处的尾巴慢慢捲动,圈圈捲起,忽地一动一弹。一条巨蟒忽地化作一道虹桥般的彩光,大口中四颗尖牙毕露,雷霆电闪一般向沈渊所立之处直扑下来!不料沈渊料敌机先,早知它要疾射而出,剑尖化作一团白光,已避过蛇口,直噼向它脑后七寸!巨蟒虽无人智,但亦知只要被他刺中要害,自己必死无疑。危急之下尾巴一展,捲住石樑,身体向下疾翻,方才避过了沈渊的致命一剑! 那知沈渊剑势实中化虚,变招极快。乘巨蟒翻下石樑,前方露出道路之机,翻手抄起正在缩身躲避鳄鱼扑咬的谢文朔衣领,剑尖忽地下点,身随剑起,已在半空之中。那蟒蛇见他要逃,立时翻卷上来,想要扭身扑咬。奈何蛇无腰力,全凭身体翻卷弹射,才能纵跃袭人。若是一击不能伤敌,便非要费时间再蓄力道不可,因此虽然翻过身来,也咬不中半空中的沈渊二人。沈渊藉此良机,剑尖在石樑上疾点忽划,已欺上卷在樑上的蛇尾,随手轻挥,内力灌注剑身。只听“嚓啦”一声,一截三尺来长的蟒尾已被他斫了下来。沈渊借势飞跃,带着谢文朔又掠过石樑数丈。 他阴力无双,轻功绝世,便是步回辰在此,也赛不过他的脚力;这般斩蛇借力,更是快捷无伦,妙绝毫巅。那蟒痛得在石樑上乱翻乱卷,根本来不及对他们再作追击。而逼上石樑的数头鳄鱼被蟒蛇断尾处的血腥气所激,狂性大发,前仆后涌,刷啦刷啦地扑了上来。 沈渊知道那蟒蛇虽然断尾,但受伤不重,又有妖智,当能与鳄鱼一战。当下足不停步,携着谢文朔如风般奔过石樑。纵上了对面数丈来高的岩壁。听见远方隐隐传来几下重物跌落之声,明白梁间鏖战正酣,想来两人已经脱险。方将谢文朔放下来,问道:“伤着哪里没有?” 谢文朔早被吓得唇青面白,但在沈渊身边,他自然而然便有心定之感,当即道:“没有。”沈渊却一眼瞧见他左脚靴子前端破了个大口,露着脚趾,道:“傻瓜,被咬着脚了。”谢文朔一惊,方觉得脚上钻心的疼痛,忙坐下来脱靴察看。幸而鳄鱼牙齿粗大,善袭击却不善咬嚼,才没有将他的脚掌给咬断。只留下了数个血洞,却也痛得钻心。 他正要撕下衣襟包扎伤处,沈渊一扬手,将一个晶莹温润的玉瓶扔在他怀里,道:“这是伤药,拿去用吧。”谢文朔手忙脚乱接住,摸着那玉瓶光滑异常,触手生温。他虽出身贫苦,少识无文,却也瞧得出来这是一件珍贵的宝物。小心地打开瓶盖,立时嗅见一股馥郁清香,透入肺腑,令人心目清凉。他捏着那小瓶子,竟然有些捨不得将那珍奇的药膏抹在自己的臭脚丫子上。 沈渊自管打量周遭地形,见两人身处的石壁平台极窄,壁上一个小小石龛里,点着一盏幽幽长明灯,照亮这一处岩间平台。四下里皆是断崖,无路可行。心中奇怪:难道这窟中只有这一道深渊?走至岩边,攀着壁上突出的石块,晃亮火折,探身向外瞧去。心道便是人走不了,方才那条巨蟒,也当是从这壁间窜上石樑来的,定然有迹可寻。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峭壁上滋生的藤蔓杂糙间,隐约可见一路杂糙弯曲倒伏,直伸向渊薮深处。沈渊伸剑拨动岩下乱糙,瞧见底下果然有一条两尺余宽的小道,坑坑洼洼,萧艾遍生,比方才那道石樑还要险峻几分。 他虽是捨命孤身闯入这魔窟,却不是对窟中情形一无所知的蛮干胡来,看着那条仿佛砌在崖壁上的鼓凸小道,立时明白过来:“啊,这不是小路,这是阿籍讲过的‘烛罗迦’!” 第50章 阴尸显身 “阿籍”乃是四皇子郑骥的表字。皇家规矩森严,不是尊称,便是敬语,便是起了表字,也无人使用。因此除了沈渊以外,并无人再这般称唿郑骥。两百年后沈渊头一次重行回忆当年,念着这字号,便有无尽酸楚。想着当初定泰朝廷之中,对危须防范最严,知之最深者,莫过于他。自他危须一行,已瞧出危须人反覆无常,诡诈蛮勇,毫无仁义道德,乃是随时随地会暴起啮人的饿狼。因此刚在马衢大败危须追兵之时,他便已经开始向边关士兵,商队行旅,乃至游方商人打听,四处了解收集危须国内情形;回京之后,更是大展拳脚,四皇子府中所收集的北疆兵情占了整整一间书房,里面从天象到地形,物产到城池,风俗习性到王族恩怨……无所不包。而措峨山谷中的至那窟,虽是惟危须王族才能踏入的圣地,连危须百姓都不能听闻窟中情形。郑骥又费尽心机,重金收买了几名不得志的王族中人,才探听到了窟中不少秘事。 沈渊凝目瞧着那条“烛罗迦”,回想着郑骥对他所讲述的危须秘闻:“……窟中所奉火沃之神,又有守窟灵兽人首蛇身,名叫‘烛罗迦’。危须人为虔诚祭祀火神,于七百年前的康骋王时代,举倾国之力,凿岩壁塑‘烛罗迦’像,像首巨口,便是至那窟火神祭坛。” 沈渊细细拨弄岩边乱糙,看出了道路上雕刻的鳞甲花纹。因为年深月久,鳞纹上积满腐土,但沈渊细辩杂糙生长之势,还是瞧出了那鳞作扇形排列。与当年郑骥与自己笑谈危须国事时,手指蘸着酒水,在桌上画出来的“烛罗迦”的尾鳞一模一样!他的手微微一抖,岩下忽地捲来一阵阴风,将他手中的火折吹熄了。 一片黑暗之中,沈渊重又瞧见了两百年前,那个在兵部巡防文库里熬得满目血丝的年轻皇子。那人脸色疲惫,却依旧执着酒杯向他歉意微笑,道:“今儿是七月初七……我没忘。” 沈渊痛苦的闭上眼睛,却听见了自己两百年前的声音,带笑调侃道:“四殿下才高八斗,学究天人,原来竟连七夕也晓得了?果然高山仰止,在下虽不能至,心嚮往之——” ——那个实心直慡的傢伙微笑道:“你便是笑我古板,也不必从这里拐弯儿。牛郎织女七夕鹊桥会的故事,可不就是你讲与我知道的么?”低低一嘆,道:“皇家典仪,钟鸣鼎食,规行距步,村野趣话是万万听不得的……你若不讲给我,我一世便只知道‘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这样一句话罢了。” 自己是怎么笑他的?——“那是你自己作人没趣儿。今儿七夕,虽是女孩儿们的节令,男人们也一样能找着名目喝酒作乐。现下纪王府里便在赏宴赋荷花呢。听说王妃还要率女眷在结彩楼上赐酒同乐的。偏你这府里冷冷清清,便是要赌酒,也连个彩头也没有——” 第35页 他是被自己排揎惯了的,也不生气,只是笑问道:“你想要什么彩头?”自己倒被他这般毫无意趣的一问逗乐了,骂道:“呸,若是想要就要着了,那还叫什么彩头?”他也笑了,道:“可轻澜公子偏偏没去赏荷花夺彩头,倒来陪我这没趣儿的背时皇子喝酒呢?” 沈渊怔怔地眺望着暗黑浩荡的沉渊深处,想着自己那一夜为什么会去寻他喝酒?是想要听他刚在兵部接到的危须军情;还是为了调笑他为北疆军务操心劳碌?甚或什么也不为,只是为了前一年的七夕,自己曾与他在八百里流沙中挣扎求生?……记得那时生死相伴,他为自己剜肉拨箭时,平素不苟言笑的人,竟搜肠刮肚地说笑话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沈渊嘴角露出一个凄楚又快乐的微笑,想着郑骥一世的严肃板正人,根本没听过几句趣话野谈,却硬是要结结巴巴地讲个没完。最后还要自己乱扯牛郎织女的故事,以定他心神……那样的伤痛辛苦,九死一生的往事,在两人的笑语声中竟也变成了欢乐回忆。七夕的四皇子府邸楼阁之间,天籁俱寂,惟有银汉迢迢,飞星暗渡。那样的夜色令人醺然沉醉……他终于亲手执杯,奉到了自己的面前,眼睛亮得如沙漠中的星辰,低声道:“这样的人间悲欢,圣贤书中写不出,更写不尽……情缘深处,无论是天规,还是银河,都是阻隔不住的……”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愿再去看那条巨大的“烛罗迦”,想要令自己冷静下来。但那一夜的欢娱却在眼帘下的黑暗中浮浮沉沉,美妙短暂的象是惨酷人生中的一场梦魇。快乐深处,却令回忆的人生不如死……沈渊被剧烈的悲苦失落淹没了神思,再无力挣扎,只喃喃道:“旧来好事浑如梦,年少风流付与君……” 忽听叮噹一声,沈渊吃了一惊,勐醒过来,倏然转头。却见谢文朔抓着“薜荔衣”玉瓶,赤着一只脚跪在地上,连声叫苦。原来他上完了药,想将瓶盖塞回去。那盖却是一粒镂空玉球,沾了药膏,便有些滑不熘手。谢文朔一个不慎,将它跌在地面上,摔成了几瓣。他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捡了碎片捧在手里,仿佛觉得凑在一处,便又能回復完整了一般。 沈渊气道:“碎了扔开就是,婆婆妈妈地捡起来做什么?”谢文朔懊恼地道:“可是……没有盖儿了。”沈渊不耐烦道:“扯块布塞住便了!”谢文朔依言去撕自己袖子,但是嗅着那满瓶清香,拈着粘满自己泥尘汗水的破布片,又掸又搓一刻,却动不了手塞进瓶中。 沈渊恼火地回身过来,从他手里接过玉瓶,夺过烂布片团成一团,正要往里硬塞,却也被那浸人清香扑了满脸。手中一顿,知道自己这般胡来,确是糟蹋了这闻名江湖的珍贵伤药。凝目瞧了那瓶口一瞬,忽地象是想起了什么,伸手在怀中掏摸,将方才从灵巫身上取下的珊瑚珠摸了一粒出来,塞上瓶口。却也是天缘凑巧,那珠的大小,与瓶口一般无二,正好将瓶口封得严严实实。沈渊凝目看一刻那步回辰珍重交与自己的步天教灵药,挥手又将它丢到谢文朔怀中,道:“就只有这么一瓶伤药,收好了。”谢文朔连声答应,将玉瓶藏进怀中,蹲下去利索地穿好了靴子。 沈渊扯了一根结实的枯藤,绑在谢文朔和自己的腰间,相连一处。便带着他爬下岩壁,踏上“烛罗迦”的尾巴,小心地拉着壁上藤蔓,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岩壁陡峭,“烛罗迦”像既是在岩上浮凸出来,虽是危须倾国之力雕成,其难度也可想而知,因此身段甚是狭窄,在上面行走,一有不慎,便会葬身万丈深渊。谢文朔几度滑跌,都多亏腰上繫着救命绳索,才被沈渊眼急手快地抓了上来。他吃了几吓,本有些腿软难行的,但是看着在前面默默探路前行的沈渊,却又鼓足了勇气,不顾一切地跟着轻澜公子向前走去。 曲曲弯弯地走了半个多时辰,两人终于看见岩间射出几道闪烁不定的火光,映出一个隐隐绰绰的巨大洞口。洞口下方左右立着两根石笋,上面则垂着两根石钟辱,地面上是乱石嶙峋,下临绝壁,地势险要万分。 两人攀近洞口,谢文朔这才看清:原来小道的末端岩壁上竟然雕突着一张巨大的怪脸!虽然两人附在岩壁之上,看不清岩脸全貌,但是火光照耀下粗砺鼓突的鼻翼与突兀高耸的颧骨,可以想像那是一副怎样的狰狞面容。他们靠近的洞穴便是岩脸的大嘴,石钟辱如爆突的獠牙,交错一处;洞中火光闪耀,照耀出那张血盆大口又深又长,正狞笑着等待着跳入它口中的猎物。谢文朔瞧得胆寒,抖抖索索附在岩壁之上,不敢向前迈步。 沈渊知道这便是“烛罗迦”之脸,亦是石窟入口,毫不畏惧,扯断两人身上绳索,纵身便跳下洞口。那洞甚深,一熘儿火把排列,照耀着一条幽深通道,向石壁深处沿伸而去。他回头看一眼谢文朔,道:“若是害怕,就在这里等我。”谢文朔忙道:“不不不不不不……我不不不怕……”沈渊听他牙齿打战,抖出一连串颤音,又笑又怜,道:“里面是窟中祭殿,是他们危须人敬神祭天的地方,不会有什么妖魔鬼怪的。”谢文朔方壮了壮胆子,跟了上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洞穴深处走去,壁间火把摇摇,长长短短,明明暗暗;洞内石笋林立,怪石嶙峋。谢文朔本是提心弔胆的,生怕暗影里忽地又窜出蛇虫凶兽来。但随着沈渊走了一忽儿,四下俱寂,连外边的深渊水声也听不见了,略微放下心来。方才注意洞中通道繁多,勾回曲折,哪里还认识来时的路?却听见沈渊正在低低算道:“岁星东行,二,四,六……十二度……百日而止……”带着他转折前行,弯弯曲曲,走至一处绝地,忽地一拐,又挤进一条窄窄石穴,前方豁然开朗,壁间也换了牛油大烛,明晃晃地照着去路。 谢文朔好奇心起,问道:“公子,你来过这里么?”沈渊盯着路径计数步数,应道:“没有。”知道他是想问自己怎么认得路,随口道:“这洞攘天官于地,按四宫七曜星路开凿,我们在依岁星周天而行。”又道:“我也只识岁星路径。若论天文术数,却不精通。要是步回辰在这里,当能看出更多方位路途来。”谢文朔一愣,看着他问道:“公子……你与步天军在一处?” 沈渊看他一眼,嘆气道:“我倒忘了,你恨极了步回辰的。”谢文朔沉默着低头走路,步回辰是害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叫他如何不恨之入骨?一听到这个名字,便是满心的别扭仇恨,根本抑制不住。 沈渊听他唿吸声粗重急迫,自然明白他的心思,看了他几眼,正想说些什么开解。忽听他惊叫道:“公子,前面有人!”立时转回头去,便见尽头拐弯处露出半截粗壮的石笋来,一个黑黝黝的人影,正靠在笋根之上。 沈渊停下脚步,将谢文朔挡在身后,侧耳倾听一刻,丝毫听不出唿吸之声,道:“是死人,不要紧的。”说着,随手从壁上石龛灯台中取下一支牛油大烛来,走上前去细看。 刚走几步,忽觉冷风拂面,面前骤然开朗——原来那石笋竟是长在一座地下溶洞的入口之处,一转过来,一座宏大如宫殿的溶洞,赫然便在眼前!谢文朔吃惊地捂住了嘴,见里面不远处又横七竖八地长着几根石笋,笋边根处,都立着一具一动不动的尸首。他心生恐惧,不敢动弹。 沈渊举起蜡烛,去照那死人面容。见那人高鼻深目,鬍子眉毛都是浅褐色,又穿着皮甲,自然是危须士兵无疑。他伸手按了按那人的肩膀,只觉触手柔软,显然尸体还未僵硬,想来此人新死未久。他秀眉一扬,不出声地露出个冷冰冰的笑容来,转身对谢文朔道:“就是这里了——你说步回辰逼死你娘亲,那不错。可是就算他步天教不曾到采凉山中,你们一家也活不了多少时候了。”谢文朔煳涂道:“什么?”沈渊目光怜悯地瞧着他,轻声道:“因为你们谢家的祖祖辈辈,都被人如同豢养牲口一般,养在采凉山纪王陵中。待需要的时候,便用来宰杀——” 他语调温和,仿佛担心吓着了谢文朔一般。但是在这空旷黑暗的洞穴之内,每说一句话,回音便从四面八方传来,语气中所包含的怜惜,悲苦,痛切与遗恨,清晰的宛如一幅画卷,在谢文朔的心中一寸一寸地铺开。谢文朔生小在山中,质朴单纯,却也听得心中慄慄,只觉得其间复杂难言,非自己可以明白,怔怔地道:“什么……公子,我不懂……谁要杀我家?” 沈渊长出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一字一顿地答道:“占了你家七代人肉身的危须妖僧,尼坚摩嘉。” 第51章 仇人相见 低沉的,夜枭一样的笑声在四面八方炸开,谢文朔惊得全身一个激灵,差点儿摔倒在地。沈渊神色不动,按住剑柄,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去,便见四下里倚在石笋边的几具尸首都缓缓地僵立起来。 那笑声散落在石笋周遭,重又汇聚起来,一个隐隐绰绰的人影自洞穴深处的幽暗火光之中,慢步走了出来,仿佛是从洞壁深处浮现出来一般。那些石笋边的尸首也随着他的步伐缓慢动作起来,一个接着一个地扭头对着沈渊,向着他们两人露出自己涣散无光的灰白瞳仁来。 那人走到一根石笋边站住,正被一道微光罩在其中,向着沈渊二人露出一个与那些尸体一般僵木阴沉的笑容来,彬彬有礼地道:“轻澜公子,在下在此恭候多时了。”谢文朔惊得冲口而出,喊道:“爹!” 谢如璋并不理会他,只笑容可掬地对着沈渊道:“公子好胆量好气魄,孤身一人就敢进我危须圣地?”语调轻松,仿佛是真心诚意地夸奖轻澜公子的胆魄一般。沈渊却懂得他的嘲弄之意,嘴角一勾,似笑非笑地应道:“一个破山洞罢了,有什么不敢进的?”谢如璋大笑道:“公子受这洞中秘术所制的苦头两百三十四年了,还没有尝够么?” 沈渊脸色一僵,缓缓道:“我再受多少苦难,你也不会罢手,何必多说?”谢如璋点头笑道:“不错,玄玉符九九为一纪,三纪之后,方能离体,因此眼下离炼成的时节,还有九年的时光。”沈渊用眼角余光瞟一眼在一边呆若木鸡的谢文朔,道:“所以这个孩子,你是绝不能放过的——也难为了你捨得出来,肯用他来诱我入窟。” 谢如璋双手笼在袖中,好整以暇地笑道:“虽是弄险,但我岂能不知公子为人?当年谢平章为公子捨生忘死,搬兵救难。公子再是与我仇深似海,也会护住他的后世血脉。”沈渊淡淡道:“那可不一定。谢平章若是有知,定然宁可他死了,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后人作任你屠宰的牲口。” 谢文朔听他们对答,大半不懂,但是父亲谈论他的语气,确是如沈渊所说“如同豢养牲口一般”。他虽然早已对父子亲情不抱希望,但心中总隐隐约约有那么一星儿祈求,想着父亲也许有一日能回想起当年一家四口团圆生活的时光。今日听着父亲说起自己,便如谈论一件物件一般,只觉胸中冰冷麻木,竟已不觉难过。只呆瞪瞪地看着四下里团团包围着他们的数名殭尸,心中一线希望不息:“我要跟着公子,公子会带我去找小望儿!” 谢如璋微笑道:“谢平章不愿意,那公子呢?公子岂不知一入此窟,便只能任我宰割。如何还是来了?”沈渊冷笑道:“好大的口气!玄玉符在我身上,聚魂不灭,令我不生不死,阴力精纯,你能拿我怎么样?”微一错步,已经站住了石笋间的冲要,挡在了殭尸与谢文朔之间。 谢如璋知道他是在以谢文朔的性命相挟。虽不信他会对谢文朔辣手无情,但本就是生性多疑,也觉得不能不防。当下便道:“不错,不死之躯,阴力当世无双,剑术出神入化,世间无人能当。难怪步天教那样大的声势,也拿公子无可奈何。可是偏偏在我这危须圣窟之中,这样的殭尸,要多少便有多少,实在也没有什么稀奇的——”说着,双袖一振,忽快忽慢,忽长忽短地拍了数下手掌。沈渊身侧的数名殭尸,立时探身转动,手爪伸出,或横刁,或斜摆,横七竖八地将沈渊围在了中央。 沈渊擦的一声,拨剑出鞘。离他最近的两名殭尸循声同时纵起,却仿佛转动不灵一般,撞在一处。两尸手臂正好击在第三名扑上来的殭尸臂上,这一下三力合一,疾扑而上,仿佛他们前身不是武功平常的危须士卒,而是中原的武功高手一般。 沈渊哼了一声,身形带风,避过那白森森手爪,却不乘势反击。倒过长剑,向后噼出,一式“力噼华山”,向身后的一名殭尸手臂挥去。那殭尸本是要侧身撞击自己身边同伴的,正好将自己送到了沈渊的剑锋之下。只听“嚓”的一声,左半身连肩带臂,被沈渊硬生生噼了下来!虽然殭尸不生不死,但被噼了半边身子,便站立不稳,当即滚倒在地。另几名尸体的包围之势立刻出现了空隙,沈渊纵声长笑,当即窜出了圈子。 谢文朔缩在一旁,看着殭尸纵跃,本是心惊胆颤;但是眼瞧着轻澜公子在殭尸群中剑气纵横,如入无人之境,心中又是崇敬,又是骄傲。又见沈渊身形轻灵,摧枯拉朽地四下噼刺,瞬间已将数名殭尸一一斫翻,直是瞧得他心神激盪,血脉偾张,嚓的一声,也将自己的匕首拨在了手中。 第36页 沈渊将六具殭尸一一噼胸破腹,斫倒在地。并不停顿,身形兔起鹘落,越过数根石笋石辱,直向谢如璋扑去。谢如璋早在全神戒备,见他并未去挟持洞侧的谢文朔,反向自己攻来,心怀大畅,双臂一展,拳中套掌,挥开沈渊剑风,径噼沈渊手腕。沈渊知道他掌缘遍布内力,其势之利,不逊于宝刀利刃,当即手腕翻转,趋避之间,剑尖直刺他面门!谢如璋也知道这九嶷剑法的厉害,万不敢直撄其锋,连忙向一侧纵跃避开。同时喉中低低唿啸,似唱似念地吟诵起来。 仿佛应和他的唱诵一般,无数低沉吼叫之声自窟底响了起来。沈渊定睛看时,见数不清的人影在洞底深处的蜿蜒沟渠之中,一个一个的僵直地站了起来。谢文朔见状,吓得手脚冰冷,忽见身侧站起一人,膀阔腰圆,脸似黄铜,正是在窟外被沈渊杀死的左相卫队长开牟!他脸色僵木,与死时无异,但是嘴巴大张,牙齿尽露在外,眼珠中的瞳仁已散,眼黑眼白却俱定在一处,恶狠狠地瞪住了他们。 沈渊噫了一声,道:“还有这一手?早知道刚才就斫了手足好了。”谢如璋桀桀笑道:“没了一个半个开牟,也不算什么。我在窟中山里,有的是兵卒前来侍候公子。”沈渊点点头,贊道:“难怪要先做上危须左相呢,图谋大事,杀整支军伍作荫尸为祭,果然方便许多。”谢如璋微笑道:“公子谬赞了。岂止整支军伍?王庭中军神鹰营三千余众,尽在这渊底候着公子了。” 沈渊吃了一惊,道:“王庭中军?你当年是危须国师,现在也是危须驸马左相,却这般滥杀自己国内军民?”谢如璋纵声大笑,得意道:“玄玉符何等重宝,若能炼成,几千几万条士卒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沈渊微晒道:“不错,便是一两个国家的兴亡,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谢如璋笑声微滞,斜眼看看沉静如水的沈渊,暗忖道:“难道他已经知晓了玄玉符的奥妙?这小子狡诈多智,倒是不可不防。夜长梦多,先将他制住再说。”当下咯咯笑道:“公子本就赤心为国,如今以一己之身,换危须大乱,岂不是好?”沈渊悽然嘆道:“我死了两百年了,哪里还有什么家国故乡?”他长长透出一口气,长剑一摆,森然道:“我岂能再令你折磨我九年时光?玄玉符离体魂散,你若有本事,就来取吧!” 谢如璋听得此言,不但不忧,反倒大喜过望。他本也虑着沈渊率领中原军马,过八百里流沙来扫荡危须王庭。他虽早已不以危须社稷为念,但玄玉符炼成之后,要建他的万世功业,尚需要有国力支持。若是王庭不失,他便不需在西域诸国内多费心机,便能大展宏图。转念一想:尔班察部下军旅本就悍勇无伦,又占了长城之内的马衢城,与中原军队共分地利之便,更是所向披靡。北疆的步天军本就人数不多,自己派出的细作回报,也并无大举调动的迹象。定然是在与尔班察部对峙,无法前来偷袭。他越想越是高兴,疑虑尽去,长声笑道:“既如此,两百年前我受公子伤目之赐,还未报答,今日咱们便一併了了吧!”说着,双掌一提,掌缘自臂弯绷得笔直,劲力微吐阴风,宛如化作了两把利刃一般,正是已经两百年不曾现世的危须神功“阴风切”! 第52章 尸气炼符 沈渊知道他心胸狭窄狠毒,为了两百年前的伤目之耻,便将自己害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身歷旷古未闻的惨酷锥心之痛。虽是早已心如藁木死灰的,当此之时,也不能不目眦欲裂,愤怒难耐,当即剑尖半悬,作九嶷剑法起手势“九嶷并迎”,正正迎上了谢如璋的掌风。 两人仇恨相对,都知道此番拼斗,誓绝生死。四目相视,似有寒光迸裂苍穹,剎那之间,两道身形俱化疾影,破空相击,骤合卒分,瞬息之间,已交手数十招,攻守之势倏尔来去,直是变幻莫测。谢文朔瞪大眼睛,却别说看懂武功招势,就是连两人的动作,也看不清慡,心中乍舌道:“公子武功高强,可我爹爹……竟也这般厉害!”忽地转念,想了起来:“公子说他不是我爹爹!是……是那尼坚摩嘉?” 这说法太过匪夷所思,饶是他对沈渊全心信赖,也只半信半疑。但如今见父亲与沈渊这样生死剧斗,却又有了新的想头:“爹爹跟公子打架,就跟当初公子与步天教的教主打架一般激烈。爹爹当也斗得过步天教主……可是他却看着娘淹死在河里!”这般一想,将沈渊的话又多信了三成,心道:“他便真是我爹爹,也是不要我的啦。何况……他不是我和小望儿的爹爹;公子说过的,他不是!” 他既下定了决心,混乱迷茫的心志顿时清明起来,瞪着满窟蠕蠕的殭尸,全神戒备。那些尸体虽骚动不已,但谢如璋与沈渊相斗正剧,不曾念诵咒语,因此尸群并不上前扑击。谢文朔见一具尸体擦擦跨步,向自己这边摇晃而来,心灰意冷之际,惧怕之心忽去,大吼一声,执着手中匕首,擦的一声,将伸至面前的一只僵硬手掌斫落下来。沈渊哈哈大笑,远远地喝一声彩,道:“好!” 谢文朔精神大振,正要挥刀再砍,忽见面前尸体虽然僵立不动,断臂处却徐徐冒出黑气,向自已扑面而来。吓得往后一跳,又撞在一具殭尸身上,却是开牟!幸而殭尸虽然可怖,却动作迟缓,他在开牟伸手来抓自己胳膊之前,躲了开去。遥遥便听见沈渊喝道:“别慌!前行七步,左奔三步,奔‘天权’位!” 谢文朔听不懂“天衡”位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早已习惯把沈渊的话奉为圭臬,当即跳出。果然又躲开了两名伸手来抓他的殭尸,窜进了方才沈渊噼杀殭尸群的石笋之间。却见微弱火光之中,被沈渊砍倒的殭尸身上冒出的黑气缭绕在七根石笋四周,正好将簌簌移动的尸群挡在了外间。 谢如璋长笑数声,在窟中回音震震,如阑夜鬼哭,阴恻恻地道:“轻澜公子武学名家,果然不凡,一眼便瞧出了这北冥尸阵的奥妙。小朔儿占了北斗七星魁柄之处,正是阵眼所在,阴尸气环绕他结阵,果然没有殭尸敢碰他半根毫毛了。” 他陡然间唤出谢文朔的小名,倒令谢文朔一惊,心中止不住地便是一酸。却知道此时不是难过害怕的时候,连忙振作精神,抓紧手中兵刃,见殭尸们果然不敢进入黑气之内,略略安心。对沈渊又是感激,又是佩服。 沈渊冷笑道:“不过是仿着北斗星布阵罢了,中原的书肆之中,随便买上一本算命占卜的杂书,便解得清清楚楚。你危须这点儿狗屁不通的天象功夫,连汉地的三岁小儿都哄弄不过去,还敢拿出来现世?”谢如璋咯咯笑道:“公子大言炎炎的脾气终是不改。汉家小儿,哪识得这种高深妙术——”说着,忽地挥掌噼向沈渊,提气喝道:“小朔儿,天玑动魄,前奔八步!” 沈渊一愣,心道前奔八步之处,明明是天枢星位,如何是“天玑动魄”?挥剑接住他掌风。心念电转,已明白过来:谢文朔不懂天象,自然是怎么叫便怎么走。谢如璋乱叫星位,却是要扰乱自己思虑,好令自己没法指点谢文朔,连忙高叫道:“不行……”却依旧慢了半步。谢文朔虽已大半不当谢如璋是自己父亲,但父子亲情,毕竟根深蒂固,骤听父亲熟悉的声音唿喝自己的小名儿,不及思索,本能地便应了一声,迈出步去,正好闯出了北斗星位。沈渊急道:“退回去!”长剑脱手,射向一头扑向谢文朔的殭尸。谢如璋乘此良机,变掌为爪,催动掌力,便见地面黑气翻涌,扑面而起,尽向沈渊袭来! 沈渊右掌噼出一式“南山引涧”,中宫直入,直向谢如璋足少阴肾经“横骨”、“太赫”、“气穴”、“四满”一路掠来。谢如璋见状,掌风微偏,将他的掌风向外带去。但沈渊虽已无剑,掌中剑势却已到了随心所欲,无处不能伤敌的境界,掌风虽偏,却一般地有森然剑气,顺势划过谢如璋右肩衣襟,“哧啦”一声,将他的右边衣袖扯烂了一大片,露出筋筋节节的一段黝黑手肘。但沈渊这般拼死一搏,左半身也尽数浸入黑气之中,立时浑身如被冰雪,蚀骨的阴寒之气肆无忌惮地透体而来!谢如璋狂笑叫道:“小朔儿是活人,不怕这等阴尸之气,公子却是活尸之身,这阴气正好相助公子,炼化我的玄玉符!” 沈渊闷哼一声,只觉仿佛浑身上下的皮肤中了无数冰箭,扎透成了筛子,五脏六腑俱暴露在了阴气之中!饶是他心志坚韧,也难忍这般剧痛,身体一颤,坠下地来。谢如璋脸露得意之色,左掌带风,径削沈渊右臂。 若是旁人,内腑受了这般冰冷如割的痛楚,早已抵受不住,便是神志不失,也会动弹不灵。但沈渊毕竟受过了太多的惨酷折磨,忍耐力非同寻常,虽然剧痛踉跄,却并未摔倒。见谢如璋单掌噼来,侧身闪过,手臂翻转,直向谢如璋胁下挥去。谢如璋体如坚铁,自不惧他这一击,运力于腰胁之间,长臂圈转,只待敌人抢近身来。 沈渊臂作剑势,毫不犹豫,直向谢如璋击去。但玄玉符正在源源不断地吸取周围阴气,他的内息已被搅乱成了一团,虽有招势,内力却已不足。刚拍上谢如璋肋骨未端的“京门”穴,便觉一股大力倒撞而来。只听“嘭”的一声,沈渊已被谢如璋的内劲震飞出去,身子如断线风筝一般,狠狠地撞上一根倒挂的石钟辱! 谢文朔惊得正要叫唤,却见沈渊借撞击之势狠命弹起,直向自己这边扑来,嘶吼道:“快走!” 谢如璋脸色微变,笑道:“那可不行!”话未说完,已身如疾电,也向谢文朔扑来。他的动作自然比被阴气缭绕的沈渊要快,一把便钳住了吓得举手挡格的谢文朔手腕,扣住了他的脉门。不料他方制住谢文朔,沈渊已在半空中飞足横踢,在数根石钟辱上疾点转向,直向石窟深处扑去。 谢如璋大惊失色,却也不及拦阻。此时地面上黑气弥积,隐隐有旋流如涡。沈渊身如利箭,纵身射入涡心,倏忽便不见了踪影,显然是跃入了地底。谢文朔被这奇变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沈渊如何在剧斗之中,还能一心数顾,发现了地下的机关? 谢如璋却比他要明白得多,知道沈渊本就是为窟中秘术而来,因此不惧生死,坦然令尸气炼化自身,也藉此寻得了尸气流动之源,心道:“小子果然是要闯入圣明殿去的。”正在沉吟,忽见地下黑气之间,跳上了两个白衣灵巫来,当即喝问道:“怎么样?” 两名灵巫走上前来,一齐躬身,齐声道:“左相,那邪灵动作实在太快,我等未能擒住。”谢如璋虽然也猜着大抵如此,但是还是气沖斗牛,一手扣着谢文朔脉门,另一手便啪地一声,清清脆脆地抽了右边的灵巫一记耳光,骂道:“蠢猪,凭你们也配供奉火沃神明!”两名灵巫一齐捂住左脸,后退一步,脸露惭愧之色,动作一模一样,显然又是一对练了分心合击的灵巫。 谢如璋心知以沈渊神出鬼没的武功,聪明机变的手段,更可畏的是博学多识的智慧,自己单凭窟中十数名灵巫,与一窟行动迟缓的殭尸,只怕一时也难以擒获。令他这般在窟中自由来去,必然大生事端。想着沈渊方才所说的“一两个国家的兴亡,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一咬牙,从腰间解下左相令信,道:“圣窟不可有失,你等持我相令出窟,去调动王庭中军入窟!”两名灵巫久在窟中,全不懂国内政事军务,只知以供奉神明为要,当即躬身奉令,转身离去。 谢如璋斜眼看看身畔不知所措的谢文朔,忖道:“虽然轻澜公子连自家的性命也不放在心上,想来当不会顾及这小傢伙生死如何。但是现下夜长梦多,还是先下手为强的好。”当即嘿嘿笑道:“小朔儿,我还以为你已经不听爹爹的话了呢。”谢文朔见他的脸在火烛幽光忽明忽暗,早不是自己熟悉的父亲面容,吓得大叫道:“妖怪,你放开我!”声音中已经带上了张皇哭音,谢如璋阴恻恻笑道:“男娃子家,哭兮兮的做什么?爹爹还会害你么?”口吻全是当初作父亲时的语气,但是听在谢文朔的耳中,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鬼气森森。他见谢如璋伸手来抓自己,连忙挥手格挡。 他的那几手粗浅功夫,谢如璋如何放在眼中?手腕翻转,将他手臂带至外间,顺势便拿住了他胸前的“神封”要穴,谢文朔立时受制,身体动弹不得。谢如璋在他肩上一按,迫着他在北斗尸阵之中跪坐了下来。谢如璋纵声长啸,满阵的尸气立时流转波动,向阵中涌将过来。 那啸声如山鬼夜啼,震得地面隐隐颤动,群尸也应和吼叫。谢文朔被这般天崩地裂,迴响不绝的巨声震得脑中轰鸣,胸中烦恶欲呕。知道自己在父亲手中,已经到了沈渊所说“待需要的时候,便用来宰杀”的紧要关头,便勉力抬头,见父亲正一掌一掌,噼在数根石笋之上。每一掌都带着劲风,又急又狠,拍在硬石之上,却毫无声息。谢文朔自不懂得这是暗劲收发自如的神妙功夫,只见那开碑裂石的掌力拍在尖细的石笋顶端,不曾噼裂一块石头,但一掌击上,石笋间就亮起了暗暗的磷火来。其劲力之烈之奇,可想而知。 他数掌拍过,七根北斗星位石笋尽皆亮起磷光。阵外群尸涌动,仿佛见了烛火的飞蛾一般,前仆后继地向阵中扑来。但只要一奔入磷光光圈之中,便如遭雷殛,仆倒在地底黑气之中。黑气便愈发地厚重浓郁起来。 第37页 谢如璋回到谢文朔身边,盘坐下来,微笑逗弄道:“小朔儿听爹爹的话便好,不必再妄想轻澜公子救命了。”谢文朔咬牙不语,心中暗暗道:“公子答应过要带我回中原去找小望儿,他不会骗我的!”谢如璋却好似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伸手在阵中黑气间划了一个大圈,得意道:“轻澜公子尸气浸体,与玄玉符同炼。越靠近这尸气,炼化越快,他哪儿还敢回到这尸阵中来?”说着,左掌提起,指间缭绕数道尸气,缓缓,按上谢文朔胸前“膻中”大穴。 谢文朔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因为要穴受制,动弹不得,也只得呆睁睁地看着这妖怪行事。胸腔里一颗心跳动不已,也不知道是怕的还是吓的。又过一刻,只觉胸口呯呯大跳,别说心脏,连肝脾肺肾,仿佛也一古脑儿地搏动起来。偏是身体一动也不能动弹,难受之极,心道:“难道要把我的肚子跳开不成?”想着腹破肠流的可怖景象,吓得遍身冷汗,涔涔而下。 但是五脏六腑这般乱跳,却令他方才被谢如璋扣住的双臂经脉渐渐流转,有了松动的迹象。他见谢如璋盘膝凝坐,双掌飞舞,将一道又一道的尸气向自己胸前引来,知道再不反抗,自己必定性命不保。见那夹着黑气的左掌上拍至自己颈下“紫宫”、“ 华盖”诸穴,右掌却点至脐上“鸠尾”、“ 中庭”穴中,双掌上下相对,要将黑气运入沈渊所教过他的‘神藏’、‘辱中’的要穴之中。当下暗运劲力,忽地大叫一声,双臂一振,翻掌而上,使出沈渊教他的擒拿手,直抓谢如璋双臂! 谢如璋正在运功,忽地被谢文朔这般毛手毛脚一抓,猝不及防间,双臂的“曲泽”穴已被拿住。虽是一惊,但谢文朔武功低微,与他相去实在太远,因此并不着意。左掌继续按住谢文朔胸口,右掌回翻,要挥开谢文朔抓拿。不料招数刚使到一半,只觉手肘一紧,忽地一阵刺痛,传遍全身,穴位受激,经脉忽滞,手臂立时麻木,竟没能挡开谢文朔狠命抓挠的指爪。心知不好,连忙闭住手臂经脉,怒喝道:“小畜生,你竟敢用毒!”翻身跳起,飞脚直向谢文朔面门踹来! 谢文朔躲闪不及,正要被他足尖踢中,忽听半空中一声清叱,一道青影追风遂电,破开尸气,后发先至,拳风如割,直扑谢如璋!谢如璋手臂不能提起挡格,大惊失色,硬生生收住踢势,向后翻倒躲避。沈渊变招奇速,双拳未发已收,伸手在谢文朔肩上一拉,叫道:“走!”已借势倒转身形,两人双双掠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嗯……今天更得不少是吧?所以周末停更大家不要介意好不?射射…… 因为这个周本来就有事要做(年终了嘛),写文的时间不多。然后我有点儿乱,硬要写可能会保证不了质量……所以星期一有空了再写,行不?对八起…… 第53章 撩花一掌 谢文朔生死边界打个来回,头脑昏茫,全搞不清状况。只觉脸上身上,阴气扑面如割,惟一感觉得到暖气的所在,便是被沈渊紧紧握住的左臂,狂喜想道:“公……公子果然来救我了!”欢喜得头晕目眩,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身体飞掠,脑袋身体四下刮擦着粗糙石壁,也丝毫不觉得疼痛。待得又奔一阵,方才听见身边的沈渊喘息声急促暗哑,显然极是痛苦,忙道:“公子,你……你身子不好么?” 沈渊并不回答,勉力提纵真气,足不停步地继续往前飞奔。又窜过两条石道,身侧黑气渐稀,头顶上石窟中的巨响也听闻不着了,方放缓脚步,让谢文朔顺势奔跑行走,消减狂奔之力。谢文朔只觉得他托着自己的腰胯的手臂忽地松驰,连忙转身,一把接住力竭气促,瘫软半跪下去的沈渊,惊叫道:“公子!” 沈渊勉力抬起头来,脸若死灰,气息奄奄地道:“走……越远越好……”谢文朔也明白不能拖延时刻,当即扶起沈渊,负在背上。他是山野贫家少年,干惯粗重活计,极有劲力,因此背着比他高大半个头的沈渊也并不吃力。但负着那轻飘飘软绵绵的身子,听着耳际一线喘息,时断时续,微带哑音,显是唿吸得艰难无比。明白方才轻澜公子是捨命闯入尸气之中,前来救护自己。泪珠儿啪嗒啪嗒,一路滚落下来。他也不擦拭,只扶着石壁,借着壁间磷光,深一脚浅一脚地拼命向前走去。 他想起谢如璋说过:沈渊越靠近尸气,炼化越快,因此也不辩道路,只寻尸气稀薄的地方而去。但无论他怎么东穿西走,总能看见一丝半缕的漆黑雾气,自石壁石穴中飘浮出来,在沈渊身周飘荡。幸而沈渊在他背上歇了一刻,已经缓过了气息,唿吸慢慢平缓,探寻尸气流向,勉力指点道:“往左边走。” 两人又走一刻,渐渐看不见尸气追踪近来。谢文朔稍稍放心,便听沈渊喘息几声,低声令道:“放我下来。” 谢文朔在石道中寻了一处略为平坦的地面,小心地将沈渊放了下来,倚着石壁靠坐停当。看着他脸色又青又灰,又是担忧,又是伤心,轻轻地叫了一声“公子”。 沈渊睁开眼睛,吃力地对他微微一笑,哑声道:“你……很好……别哭,你做得好极了……”谢文朔狠狠地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道:“公子,你别说话了,再休息会儿吧。” 沈渊费力地道:“没关系。你已经伤了谢如璋,他一时半会儿,是没办法捉你夺魂了……”说着,勉力支起身来,打量了一下身周情形,探问道:“我给你的那瓶伤药,还在么?” 谢文朔连忙在怀中掏摸,掏了一刻,欢叫道:“还在!”伸手从内衣襟袋中将那个小玉瓶掏了出来。沈渊见他如此珍重收藏,满意一笑。见他要转开瓶盖的珊瑚珠,连忙举手止住他动作,道:“不……不是我要用药。”他歇了一息,嘱道:“这瓶儿,是步天教主步回辰的……瓶底有他的私印……你带着它,去寻步天军,他们便会带你去见步回辰……”谢文朔惊问道:“公子,那你呢?”立刻明白过来,急道:“公子,我不要离开你!” 沈渊喝道:“住嘴……你敢不听我的话!” 他虽然语调虚弱,但语气中威势不减,谢文朔一怔,果然委委屈屈地不敢开口了。沈渊一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哑声道:“你不要回去……找小望儿了么?小望儿现在就在步天教总坛的天仁山中……”他说话略促,便岔了气,止不住地低低咳嗽起来。谢文朔连忙为他拍背顺气,又是惶急,又是忧心。 沈渊狠命按住胸口,终于渐渐止了咳嗽,又歇了一会儿,方道:“你放心,步天教虽然行事带着三分邪气,但是他们——他——步回辰……不是坏人。你带着这样信物去见他,他必然会送你去见小望儿,护着你们兄弟俩好好地……好好地回到中原……” 他见谢文朔又想说话,不耐烦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还要我哄你?”脸色一沉,斩钉截铁地道:“不准问话,听着就是了……咱们是从峰顶进来的,尼坚摩嘉却能在窟中等着我们,窟底定然有路可以通往山外。我再休息一会儿,就带你去探路……尼坚摩嘉中了毒,又捉不住你夺魂,必须要尽快将我炼化。他已经丧心病狂,当会去调危须中军进窟。今天夜里,步天军必然会乘机偷袭危须王庭……”谢文朔一听得“炼化”二字,心胆俱裂,忍不住脱口叫道:“公子……不……不能!”沈渊一下支起身来,一掌拍在他嘴上,恶狠狠地喝道:“闭嘴!” 他变掌为抓,钳住了谢文朔腮颌,冷冰冰说道:“你只要有一个字敢不听我的,我就在这儿杀了你!”他虽然脸色灰败虚弱,尸气浸体,但是一旦动了杀机,依旧是满身煞气,一字一顿地道:“我费尽心思,赌上性命,拼着魂魄不入轮迴之苦,方才得了这个令中原军队剿杀危须王庭的机会。你要是坏了我的事,别说是你,就算是谢平章在这里,我也一样杀!”谢文朔摸不着头脑,问:“谢……谢平章?”沈渊一指按在他嘴角边的“地仓”穴上,捏得他喉舌一麻,喝道:“少啰嗦!你走不走?” 他又哄又吓,谢文朔年幼无知,临事本就无多少主见,又在这诡异阴森的洞穴之中受了无数惊吓,哪敢违逆?受迫不过,只得张皇失措地点了点头。沈渊略微放心,松开手指,安抚地拍拍他的脸颊,便无力地垂落下来。谢文朔泪流满面,哑声道:“公子……”沈渊疲惫地道:“别多说话了,我要调息用功。” 谢文朔不敢则声,沈渊盘膝坐起,勉力拓功,调理内息。他在尸气中来去太久,玄玉符早已浸yin其中,正源源不断地向周遭吸取尸气,现下便如一颗小小心脏一般,在他胸前微微博动。而步回辰为自己以血气温暖生发出的肉身,却在尸气中渐渐地冰冷下来;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有凝结僵木之状。气海间内息虽强,但却在跟着玄玉符跳动激盪,已经不大受他行功运气的驱使。沈渊长嘆一声,知道自己离尸化飞灰的时候,已然不远。当即扶住身边石壁,颤巍巍站起身来。不料石壁潮湿,壁上石辱松脆,他一攀之下,便即碎裂,差点儿摔倒。幸而谢文朔眼疾手快,抢上扶住。 沈渊手中抓着一把碎石,忽一皱眉,推开谢文朔,站定身子,伸掌缓缓推出。身形步法,正是他与步回辰分别前夜所论的“四游掌”。步回辰使这套掌法来调理内息,天下掌法繁多,见多识广的步天教主偏偏选中这路忽快忽慢的“四游掌”练功,必有它的独到之秘。沈渊虽不曾向步回辰请教,但记心悟性都是上佳,看过一遍,便已将运掌之势全数记下,当即试演出来。 果不其然,那掌法大有奥妙,力缓时运掌潇洒自若,力疾时掌风飘逸轻忽。沈渊紊乱的内息在掌势带动之下,竟如乱流归渊,慢慢收束在了一处。虽非圆转如意,但胸中畅快不少,精神也为之一振。他的武学根柢何等深厚,掌法未尽,已大有了悟,快意道:“以前只听说过‘四游掌’是华阴老祖依游侠剑意而创,讲究不论掌势,转折任意随心。难怪步回辰用来调理内息,果然大有道理。可惜没能看全,日后倒要叫他从头到尾的使一遍来瞧瞧。”刚想到这里,心中忽地一顿:“我胡涂了!我哪里还有什么‘日后’?” 心神不定之间,最后一掌已行云流水地拍将出去。刚使到一半,忽地一愣,心道:“这一势切掌平挥便了,为何要圈转轻扬,与身法不属?”忆起当时情景,步回辰发现了自己站在窗下,因此掌风自然而然地拍向窗棂月影。陡然间脸上一热,暗道:“呸,练功打熬气力,也敢这般乱七八糟?这下半套掌法,不瞧他练也罢。”原来步回辰此掌似扬非扬,正好为窗外的他撩起头顶蔷薇架上垂落的花枝。 他虽是一闪念间的想头,但是情不自禁,微觉羞臊,心血便已激盪起来,血气反冲。本是内腑冰冷将木的,忽有暖意微微,仿若破冰一般。他心知机不可失,连忙重又盘膝坐下用功,吐纳鍊气,调和内腑,果然大有效验。待得功行周天,尸气渐退,方舒出一口气,睁开眼来,畅然笑道:“好了,走吧。” 第54章 秘术孤魂 谢文朔在一边,眼巴巴地瞧着沈渊练掌运气。他的武学造诣只是皮毛,对于掌法中的精奇招数,大半看不出来。但瞧着沈渊掌若轻鸿,身法飘逸出尘。他瞧得心动神摇,偶尔被沈渊掌风柔劲拂过脸颊,亦不觉疼痛,只觉自己并非躲藏在阴暗潮湿的山洞之内,而是在岚气缭绕的群山之巅。直看得呆呆出神,直到沈渊又叫他一声,才勐醒过来。连忙上前,伸手要搀扶沈渊。 沈渊推开他的手,笑道:“我没事,你把我当老头子么?”谢文朔一怔,扎着手不知所措。沈渊看他脸上怔忡,目光中又有羡慕之意,明白他的意思,问道:“喜欢这套掌法么?”谢文朔一听,连忙点头,沈渊微笑道:“我没练全,自己也不大通。你回去之后,叫步回辰指点你便了——”一语未完,又想起方才情形,心道动情鍊气的功夫,只怕让天下武学名家闻所未闻。忽地想道:“啐,这种事情,想着便羞,还要让别人‘闻所未闻’?”连忙乱以别事,对谢文朔道:“别耽误时间了,走吧。” 两人又向山洞深处走去。方穿出石道,走入一处乱石嶙峋的石洞之间,沈渊忽地止步。谢文朔猝不及防,鼻子差点儿撞在他肩上。沈渊轻轻嘘了一声,道:“有人来了。”带着谢文朔闪身避入乱石深处。谢文朔屏息静听,四下俱寂,只有石间水滴声声,哪有人声足音? 又过了好一会儿,方听到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在山道中轻轻响起,显然还离得甚远。惟有沈渊的高深内力,才能相隔遥远便已听闻。他向谢文朔打个手势,示意他缩身在一丬山石之下,不可露了形迹,自己亦屏息静气,凝神细辩周遭的动静。 不一时,便见一道幽幽光晕,一圈一圈地在石道中蔓延开来。一片暗淡的白影出现在光圈之中,原来又是一名窟中灵巫,一手举着一盏光闪闪的牛油大烛,一手执着明晃晃的长刀,腰带中插着嵌金镶宝的左相令信,戒备万端地穿过石道,向乱石丛中走来。沈渊眯起眼睛,瞧着他嵌在腰间的那粒珊瑚珠在灯光里映得通红透亮,心念微动,伸手入怀搓弄一刻在石樑边虏获的那粒灵珠,已有主意。不动声色地伏下身子,看着他走了过去,背影隐没在石岩之后。又待一刻,便见一队殭尸滑跃纵跳而来,显然是在卫护那灵巫行动。 第38页 待石道里的足步声尽数消失,沈渊方对谢文朔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过来,贴耳说道:“他们是到渊底岸边去的,你跟着便了。找到之后,在岸边躲起来等我。”谢文朔一怔,点头答应。沈渊拍拍他肩膀,道:“别怕,我会想法护着你。” 谢文朔胆气骤壮,拨出匕首,见尸群已瞧不见踪影,生怕自己迷了路径,连忙要追。沈渊连忙将他拉将回来,低声嘱道:“别叫他们发现了,离远着些!”谢文朔瞪大眼睛,不知该如何行事。沈渊指指岩上潮气中薰染的淡淡烟痕,示意他沿途找寻。谢文朔恍然大悟,大喜过望,握紧袖中匕首,蹑行而去。 沈渊见他远去,便也回身向上,往来路奔去。奔不多时,已见道中尸气纵横,他不敢再行碰触,当即轻身跃上壁顶,调匀气息,在石钟辱间纵跃穿行。青衫带风,身法如电,窟中虽偶有尸群出没,却哪里发现得了他? 四下里巡绰一刻,果然又发现了几名灵巫踪迹,三三两两地驱着尸群,自石道中走过。沈渊居高临下,审量他们腰间珊瑚珠式样,皆轻轻放了过去。忽听履声蹀蹀,与尸群滑跃之声大异,竟是一群人往这边走了过来。沈渊目光闪动,心道:“这窟中尸多人少,能率着人众行动的,肯定是尼坚摩嘉那老妖怪。”果然不一时窟中火光熊熊,谢如璋率着一群白袍灵巫从一道石穴中走了出来。沈渊凝神看时,见他形容枯干,脸色铁青,步伐间掩不住一股萎靡之态,心中大喜:“老妖怪受伤不轻,这可好极了!” 他仔细打量随侍在谢如璋身侧的几名灵巫,瞧见左侧一名捧巾灵巫腰间嵌的珊瑚珠式样,成水滴之形,其间镂出五条火焰的灵符形状,正与自己方才所见的那名报讯灵巫的巫珠一模一样。嘴角微勾,心道:“好小子,你果然在这里。”正在思索诱敌分散之计,忽听谢如璋咳嗽几声,沙声问道:“什么时候了?”一名捧着滴漏刻壶的灵巫听问,躬身禀道:“申正三刻已过,天快黑了。”沈渊在窟中行事,最担心的便是不知时辰,若是行事不及,埋伏在外的步天军队错过时机,莽撞行事。自己万般忍辱艰辛,付诸东流不说,还枉送了千骑性命。听得天还未黑,心中狂喜,知道尚有可为,便又悄悄伏下身子,想听谢如璋还有什么话说。 谢如璋慢慢地在石道中走了一段,缓缓道:“现在窟中尸气不足,制不住邪灵。但是要调中军入窟,王上虽然许久不问军务,但是这样大的动作,只怕他也要生疑心。怎生想个法儿,让他不加阻拦才好。”身侧一名灵巫出声应道:“供奉沃神,求祀灵窟,那是我危须至上至要的国事,王上怎能阻拦?”谢如璋知道他们一世都在窟中苦修,丝毫不懂国家政事的微妙为难之处,也不多加解说,自行思索一刻,向那捧巾灵巫问道:“你的兄弟,如今到了那里了?”灵巫回道:“已布下尸阵,驾船出窟了。”谢如璋点头道:“甚好,惟有尸毒,才能阻住渊中凶兽。”沈渊听得此言,明白过来,暗道:“啊,原来那一大队殭尸,是派这个用场。”见谢如璋嘴上虽然赞许,脸上却殊无喜色,已明其意,扬声笑道:“四下里俱要用殭尸行事,这可好生为难呢。”说着,一式“飞鸿踏雪”,轻飘飘地从石钟辱上纵落下来。 谢如璋一听沈渊声音响起,已知不妙。一个错步弓身,倏地移形换位,已将身后那名捧巾灵巫胳膊捞住,飞身向后退去。不料沈渊根本不是冲着那灵巫而来,在半空中双足连环踢出,噼啪两声,倒将另两名不及提防的灵巫踢飞出去,摔落在石壁之上,脑袋碎裂,眼见得活不得了。 谢如璋见自己身边又折二人,心中恚怒,看定沈渊,冷笑道:“尸群虽少,但要制住公子,也不如何为难。”他身边的灵巫早已分散开去,喃喃唿喝,便听四下里纵跃之声大作,显然窟中殭尸正沿着咒术而来。 沈渊并不惊慌,探问道:“你的伤势如何了?”谢如璋听问,看沈渊一眼,答道:“些微□□,不足挂齿,已经痊癒了。”沈渊点头道:“嗯,你的身体已败,再加一点儿毒水也算不了什么。不过谢文朔已经出窟。你只有另找一人换魂了。”谢如璋微笑道:“罢了,有公子在此,我何必再受那身魂不属之苦呢?”沈渊察貌辩色,问道:“你用了谢家七代血脉,应当早已习惯了吧,难道还会很难过么?” 谢如璋听他温声相询,虽知绝无好意,但自己二百余年苦心孤诣,实也是孤寂无比。除了对面这个聪慧绝伦的生死对手,实也无人能解他的智谋;且这些许微事,说了也无伤大局,便笑道:“公子知道的可不少啊,换魂七代,确是比寻常肉身要活得长了许多,但终非长久之计。不过公子若肯用自家魂魄换谢文朔性命,老衲这生意倒也做得过。” 他们对答,皆用汉语,因此他公然便用尼坚摩嘉的口吻说话,料想那些危须灵巫也听不懂。沈渊微笑道:“不错,炼化玄玉灵符之后。你的肉身便能长生不死了——可是尼坚摩嘉的肉身,尚在采凉山中,你来得及去换回来么?” 谢如璋听闻,大惊失色,道:“你……你胡说些什么?什么……肉身?”沈渊笑道:“你叫他们不要让殭尸靠近我,我就和你说。”谢如璋当即对身边灵巫下令,道:“你们自到十二星阵中布阵便了,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过来。”沈渊看一眼方才盯着的灵巫,见他驱尸离去,满不在乎地道:“啊,原来你们叫十二星阵。我说怎么与我汉家的三垣二十八宿不同呢,好几次都差点走迷了。”谢如璋干笑一声,道:“西域星象秘术,自然非中原天官书可比。”沈渊呸了一声,道:“不都是天上星辰么,改个名儿罢了,有什么稀奇?” 谢如璋无心与他多扯闲话,只道:“公子带着我家两个小儿南去少林,又与步天教主做了一路,却不知是何时曾重回过采凉山中?” 沈渊知道他在试探自己,心中冷笑,并不答他问话,却反问道:“你既用谢家七代血脉换魂,那换魂之后的谢家人,你又将他们怎么样了?”谢如璋心念一动,平静答道:“夺魂成功,原魂无用,自然是杀了。”沈渊长袖微微鼓起,显是有劲风拂出,冷笑道:“那些人不懂武功咒术,又当你是血脉至亲,受骗之时不知自保,只能是任你杀虐。可是有一个人,只怕你没那么容易杀了?”谢如璋一愣,戒备问道:“噢,哪一位高手人物,还请公子指教?”沈渊冷冷道:“谢平章!” 第55章 冤魂剧斗 谢如璋微微皱起眉头,目光闪烁地看了沈渊一刻,缓缓道:“他?他却是最容易办的。谢氏其余诸人,被我夺魂之后,魂灵归于旧身。旧身虽败,好歹也是个身体。我还得多费手脚,将他们击死埋尸——”沈渊接着他的话,道:“惟有谢平章,你是万捨不得将你的原身给予他留魂再杀的,便任他魂灵飘荡东西,不入轮迴——尼坚摩嘉,便是地狱恶鬼,也不曾有你这般夺人魂魄,残人性命的狠毒残酷,你便不怕遭天地报应么?” 谢如璋听他直斥自己,不但不怒,心中反而暗暗高兴,想道:“你越是动怒,尸气侵袭越快。不需一时三刻,你就是在我的手心里了!”当即笑道:“天地岂会奈何于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不是你们汉地的圣人所说的话么?”沈渊冷笑道:“你四六不通,读了两本汉家经典便来现世,叫人笑掉了牙齿!你不依天理,以别人性命为稻糙土狗,别人一般地瞧你如虫蚁蛇鼠,休想天地神明护你佑你!”说着,衣袖振风,右手陡然伸出,五指成钩,直向谢如璋面门抓来! 谢如璋身体虽然渐次衰败,但未到全腐之时,因此尚有余力,当即挥拳挡格。口中笑道:“神明不佑,又是什么大事啦?既与神明无干,那我为刀殂,人为鱼肉,须也怪不得我本事高强。”沈渊怒喝道:“胡说八道,满嘴放屁!今儿公子爷便让你瞧瞧,看谁才是案上鱼肉!”衣袖挥处,左掌右抓,勐若惊雷,劲风猎猎,已与谢如璋斗在了一处。 两人都是一等一的武学高手,又兼百年内力,功力已至化境。虽一个尸气侵体,一个肉身将败,但此时仇敌相见,上手便是剧斗生死,因此拳脚招式凌厉变幻,狠辣无伦。沈渊一抓不中,不待招势用老,已翻腕迴转,骈指直取谢如璋双目。谢如璋喝道:“慢来!”右掌一立,一式“礼敬如来”,将沈渊指力隔在了外间。 沈渊冷哼道:“还惦记着你那双狗眼睛呢?你便是取回肉身,也是个瞎子,要来何用?”谢如璋听他公然提起自己当年的旧恨,怒发如狂,双掌一圈,高举过额,迅若疾电地噼将下来。沈渊上半身全罩在他掌风之下,当即左肩一斜,右足疾蹬,衣袂飘飘,滑转开去,听他怒喝道:“玄玉符有长生不死之功,通灵造化之效。便是没了眼睛,一般的晓彻天地!”沈渊笑道:“胡吹大气!既然有这等重宝,如何你危须国中从未有人炼成过?”说话间臂如利刃,中宫直噼过来。 谢如璋虽知他是以言语相激,但剧斗之中,心粗气豪,岂有认输之理?运功于臂,一式“阴风切”中的“龙鬚旋影”,回掌相应,口中喝道:“泥丸中宫,玄玉存魂,哀灵定魄,阴尸百鍊,至符行功!” 沈渊听得“泥丸中宫”一语,眉头一皱,脱口问道:“你……你是在说青岚心法?”谢如璋狞笑道:“是啊,你父天纵奇才,悟出的心法非僧非道,独闢蹊径。但他也不是无中生有的学来,他为破步天教玄功,曾西游崑崙,学过波斯大食等地的武功,是不是?中原玄学,合西方奇术,正合我意!”两人口中对答,拳脚功夫却无半分凝滞,倾刻间已经又斗了数十余招。 沈渊唔了一声,左手虚探,右拳挟着劲风,一式南海派的“修鲵吐浪”,径击谢如璋左边“太阳”穴,恨道:“原来在危须皇宫之中,你便盯上我的武功了!”谢如璋格开他右臂,还了一招 “折梅攀松”,摇头道:“你的内功虽然特异,却不是天下独步。只以你的内力作基,也炼不出这天下至宝。”沈渊冷笑道:“不错,黑玉墨玉易得,玄玉却是稀世奇珍。连定泰皇家,也只有郑骧手里,才有那样的少阳山玄玉。你自以为命世jian险,能算计天下人,其实也不过就是‘投其所好’四字罢了!”谢如璋呵呵阴笑道:“少阳山玄玉,确是举世奇珍。可是制符定魄,心念公子的哀灵,却是百世难求!”沈渊怒喝道:“你是说郑骧?”飞起一脚,直踢向他膝弯。 谢如璋闪身避开,见他突袭自己下盘之时,拳招中已露破绽,左侧门户顿开。知道是他提起郑骧,心神激盪之故,大喜过望,双切掌推出,长声笑道:“公子如何起了别意……” 左掌砰地一声,正击在乍听此言,凤目微惊的沈渊胸前! 沈渊唔了一声,踉跄后退几步,唇角淌出一线血流。谢如璋见自己一击得手,欣喜若狂,伸手便去抓他的“大椎”穴。不料沈渊虽败不乱,左掌勉力一翻,运掌成风,破空噼下,掌风直袭他面门。谢如璋潜心中原武学多年,一眼便认出端倪,心道“四游掌?不使自家武功,倒使这套浑不相应的掌法,这小子当真胡涂了!”心下不屑,左掌疾掠,挥开他掌风;右掌毫不凝滞,依旧击向沈渊胸膛。 不料此“四游掌”却非彼“四游掌”,沈渊拍出之时,已然变招,正是那夜步回辰手创的“撩花式”,除了沈渊步回辰,世间哪有第三人见过?步天教主当世名家,所手创的招式自然也是非同小可,后招绵密,法度谨严,径尺之间全在掌风笼罩之下,令人避无可避。沈渊掌风虽偏,但指间剑气不改,拇指与食指成鹤嘴之势,余下三指略弯,出手如电,已经狠狠地扣在了谢如璋右肩的“缺盆”穴上!谢如璋一着不慎,已然受制,手少阳明经脉俱被沈渊闭住,半身动弹不得。他惊怒交集,见沈渊右掌微微提起,凤目凛凛,显是立时就要狠下杀手,当即喝道:“那哀灵是谁,你还猜不透吗?” 沈渊手掌一凝,却不受他逗引相激,并不答话,掌带劲风,破空噼将过来。谢如璋心知不好,吞声大吼,左臂一扬,搅起空中飘荡的尸气,向沈渊噼面挥来。沈渊早已将性命置之度外,竟不闪避那阴毒尸气,右掌带着劲风,一掌斫向谢如璋的喉头! 谢如璋被他的狠辣掌力斫中,喉间顿木,浑身一颤,几近窒息。但他体如坚革,沈渊拼尽全力的一掌,竟然没能斫碎他的喉头。他倏地吸气,忽尔狂吼乱叫,张口运力,唿地吹出一口劲风。口吹劲力,自比不上拳脚凌厉,但谢如璋在窟中许久,亦早沾得满身尸气。沈渊被这阴寒劲风罩住手掌,身体不由自主地便是一颤。谢如璋借的便是这一刻之机,口中唿喝,手中又搅起万端尸气,尽向沈渊身上推将过来! 沈渊尸气浸体,双目赤红,恨不得把这死敌食肉寝皮。奈何尸气入了骨骼深处,举动不灵,已难占得先机。谢如璋呵呵狂笑,竟不急于挣脱沈渊如钢似钳的掌握,倒翻掌抓向他的胸膛。沈渊只得松手急退,便听得“哧啦”一声,被谢如璋扯落一片衣襟,沈渊怀中所藏的那粒珊瑚珠被劲风带将出来,被谢如璋一把捞住。顿时,他的掌中红光大盛,直灼沈渊面门眼睛! 第39页 沈渊虽然心志坚韧,毕竟是殭尸之体,全抵受不住这刺目的亮光,闷哼一声,举手遮挡。谢如璋乘机猱身而上,左手钩拿,已刁住他手腕,狠狠向石壁上的一根尖细钟辱石砸去!沈渊猝不及防,惨叫一声,右掌顿时被那锋利石片洞穿出一个血孔!谢如璋笑声如山魈嘶吼,震动四壁。左手拨出沈渊血淋淋的手掌,右手作鹤嘴之势,捏紧那粒珊瑚灵珠,只听轻轻噗哧一声,那红艷灵珠已经嵌了沈渊掌心的血洞之中! 沈渊悽厉嘶叫,只觉右掌一线火焰腾腾,直烧入自已五脏六腑之中。玄玉符立生感应,在他的胸前扑扑乱跳,一寒一热,交替往袭,在气海间化作了一个无底旋涡,四面八方的尸气奔涌而来,直向他孱弱的体内无休无止地侵袭过来! 谢如璋看着沈渊在地上痛苦不堪的挣扎,身形在浓黑尸气中若隐若现,嘿嘿厉笑道:“我聚万尸之气炼你,足以抵九年之功!公子,不必再作无谓挣扎了。你既敢入我圣窟之中,便当知道今日的下场——”说着,唿啸连声,便听四下里嘶嘶啦啦,一头又一头的殭尸从岩边石下,冒出了头来。他正在得意之间,忽见那只带血手掌依旧从尸气中伸了出来,颤微微地攀住了一根石笋,狠命定住。沈渊左手撑地,在尸气之中拼力支起身来,语气微弱地道:“咱……咱们方才的话……还没有讲完。” 谢如璋微笑道:“什么话?”以为他必定是在临死之前,穷究那制符害了自己的哀灵是谁,不料沈渊剧咳数声,半跪起身,举手在四下里划了个圈子,吃力示意道:“你为一己之私,残害万千生灵,令他们死无善终,魂魄不轮迴,这样的滔天罪孽,你……你这种恶毒妖怪,自然不会有思毫悔过之心。因此待你被怨魂缠定之时,也休要怨恨便了!” 谢如璋不屑地垂眸看宁死不屈的他,冷笑道:“好一个‘怨魂缠定’,公子即将魂魄化尽,哪来的怨魂?轻澜公子半世纵横,现下只剩下嘴头功夫了么?”沈渊听他嘲笑,不顾手上伤处,狠命攀住石笋,道:“我魂魄受制两百余年,早就不当回事了。可是这世间还有一缕你种下的怨魂,今夜要来取你性命!”谢如璋哼了一声,问道:“谁?”沈渊咬紧牙关,森冷说道:“那不便在你身后么?” 谢如璋微微一惊,回头四看,见尸群围在周遭,黑气浓郁生发,毫无异状。冷笑一声,转头正要说话,忽听脑后风声乍起,一道阴森森气息自后方扑来!心知不妙,立时前扑闪避,但身后袭来的这一扑是骤然暴起,又离得甚近,因此依旧没有避开,颈上剧痛,已被一副白森森牙齿咬住了咽喉! 他大惊失色,举掌便拍上颌下那人的天灵盖!沈渊怒吼一声,竟然再度从尸气中涌身跳起,一掌架开他的手掌,喝道:“你……你恶贯满盈,今日有死而已!”说着,双拳并举,便向他脑袋上击去。谢如璋连忙挥拳架住,怀中的人体立时张臂将他紧紧锢住,令他脱身不得,牙齿发力,死死地咬住他的喉咙,撕扯不已。 谢如璋方才被沈渊斫中颈项,如今又被狠咬,再是皮坚骨硬,喉管也被咬得咯咯作响,感觉抱住自己的,也是一头殭尸。情极拼命,忽地大吼一声,一把反抱住咬颈之尸,和身便向沈渊怀中撞将过来! 那尸知道自己尸毒遍身,实不能碰触虚弱的沈渊,当即脚下用力,狠命顶在足下的凹凸石岩之上。只这么一分心,牙齿上的劲力稍减。谢如璋已经借上抗沈渊拳势之机,一势“力沉千钧”,身子勐往下坠。只听“嚓”的一声,他颈间皮肉撕开,喉管断裂,但身子却也钻到了那尸身下。沈渊本是要击打他额头的,不料拳下一空,招势使老,双拳向着那殭尸头上击去,连忙硬生生收劲回带。这样生死剧斗中,本就是拼尽全力的,这一下劲力全数反激至自己身上,禁不住连退数步,嘭的一声,撞上道旁的一根石笋,碎石四下里飞溅开去。 谢如璋双足连蹬,哧地一声从那殭尸身下滑了出来。那殭尸也立时弹起身来,叼着咬下来的一小截喉管,恶狠狠地瞪着他。谢如璋借着壁间磷光,看清他鼻高面阔,身材壮健,正是自己的卫队长开牟!他大吃一惊,按住自己残破的喉头,狠狠地转头看向再次艰难从碎石堆中站起身来的沈渊。喉头带风,尖声问道:“这是……谢平章?” 沈渊虽连遭狠击,却依旧吃力而不屈地挺直了腰身,满眼怜惜地看着侧身护在自己身前殭尸开牟,缓缓点了点头,道:“玄玉符聚魂凝魄,因此……亦能感应世间生魂……”他又伸手抓住石笋,支住自己颤抖的身体,刚烈说道:“采凉山内数百年中,最冤厉惊天的,不就是谢平章的生魂么?” 谢如璋见他目光湛湛,逼视自己,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立时站定,将喉管重又塞回颈项之中,悍恶问道:“原来你已经悟出了招魂之法——那又怎地?”他喉管已断,说话时喉中带风,空空隆隆的极是难听。沈渊骂道:“说话跟倒夜壶一样,老妖怪,你的死期不远了!”右手一晃,左臂平举,握拳沉肘,气凝丹田,显见的又要扑上恶斗。那附了开牟尸身的谢平章见状,也张开蒲扇大掌,双臂挥舞,又龇出满嘴的牙齿,气势汹汹地瞪着谢如璋。 谢如璋见沈渊虽然右掌受了重创,却依旧是一副与自己死缠到底的模样,暗忖道:“这小子不顾死活,闯入窟中,打的是与我鱼死网破的主意,我今夜重宝将成,何必要跟他多费周章?”当即喃喃念诵,缓步后退至了四下里蠕动穿行的尸群之中。料定沈渊一旦拼死撞入尸阵,立时就会群尸尸气所啮,自己正好四下里驱尸,折磨鍊化于他。 他心中打的算盘自是称心如意,念咒也越发的急了。谁知沈渊见他后退,目光一闪,忽地打个唿哨。谢平章一听那声响,立时长身跳起。谢如璋以为他要作先锋来袭自己,连忙大声唿喝,要群尸围护。不料谢平章根本不与群尸相抗,唿唿唿大步奔行,左奔右窜地向山道外跑去。沈渊早已纵身跃上顶间石钟辱,几下纵跃,兔起鹘落,剎那间两人便都消失在了石洞之中。 谢如璋有些呆怔地看着沈渊倏尔来去,一时想不透他究竟打得是什么主意。却听山道间脚步纷乱,几名灵巫气极败坏地奔跑过来,叫道:“左相,五焰灵巫……不见了!” 谢如璋勐然醒悟过来:自己已中沈渊之计。那五焰灵巫一双二人,有心意相通之功。自己命其中一人出窟调兵,另一人留在身边,好随时侦知调兵情形。因此方才沈渊袭来,他最小心着意的便是五焰灵巫的安危。不想沈渊在自己面前明修栈道,暗里却命谢平章去渡了陈仓!若是五焰灵巫来不及调兵入窟,今夜不能聚齐万尸炼化沈渊,自己两百年的辛苦就要功亏一篑!他捏着自己被咬断的喉管,又按按臂间中毒后凝滞僵木的经脉,当即对窟中灵巫令道:“不能再让邪灵犯我圣窟!传令圣明殿:布尸气,动十二星阵!” 第56章 搅乱王庭 沈渊与谢平章在窟中拼力奔逃。沈渊见无人尾随,也再无力运气高来高去地窜行,便落下地来,对谢平章道:“你可知道渊底怎么走?”谢平章占的是殭尸之体,不能说话,只指着自己的脑袋,点头示意。沈渊明白他是在说自己附了开牟的身,知晓开牟心思,因此认得路径。心中一宽,道:“我让谢文朔在渊底等我们,咱们这就去寻他。”谢平章点点头,忽地伏下身来,向沈渊连连叩了几个头。沈渊一惊,问道:“你这是干什么!”连忙伸手相扶。谢平章一闪跳起,躲开他的手臂,比比划划地示意快走。沈渊明白他是怕身上的尸毒伤着了自己,嘆了口气,跟着他往前勉力奔去。 两人奔行一刻,谢平章止住脚步,钻进一丬岩石之下,将那个昏迷不醒的五焰灵巫拖了出来。沈渊见他忙碌,便伸掌查看自己的伤口,刚刚伸指一按嵌在伤口中的珊瑚珠,立时觉得掌心一阵剧痛。他受过多少折磨的人,也抵受不住,痛苦地唔了一声,只觉心促气短,头晕眼花,几乎站立不住,扶着一根石笋,微微喘息。 谢平章负着灵巫,直起身来,担心地瞧他脸色衰败,扶着石笋的带血右手苏苏抖个不停。手臂伸缩,想扶又不敢相扶。沈渊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苦笑道:“没关系,谢大哥,你我都不能活着离开危须了。何必还要介意这一时半刻的尸气之毒呢?”谢平章一拳砸在石笋之上,震得碎石纷纷而落。沈渊温声劝慰道:“文朔还在渊底等我们呢。他年纪小,胆子也小,别让他吓着了。”谢平章沉默一瞬,点了点头,将五焰灵巫扛在肩头,当先便行。 两人一前一后地在窟中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听见暗中有水声鸣动,在窟中迴荡激扬。沈渊精神一振,跟上谢平章,与他并肩而行。不一时,便听得水声轰鸣不绝,前面已是豁然开朗,一条阔大的暗河奔流不息,沿着石窟外的溢道向山外流去。 沈渊四下里瞧看,见河边长着大簇苇丛,其间点点浮木游动,微有绿光,知道是满渊的鳄鱼。担心地叫道:“文朔,小朔儿!”四下里叫了半晌,方听到有人在顶上细声答应,谢文朔从一块粗壮的石钟辱上探出头来,急慌慌的小声道:“公子,是……是殭尸!” 沈渊转头,见他指得是开牟的背影,忍不住轻轻一笑,招手道:“你下来,我讲给你听。”谢文朔再是害怕,也万不会不听沈渊的话,当即从石钟辱上攀爬下来。沈渊携住他的手,指指沉默看着他们的开牟,温声道:“他虽然用的是开牟的尸身,但是魂魄却是两百年前被尼坚摩嘉害死在采凉山中的你谢家先祖,谢平章。”谢文朔惊得眼睛睁得熘圆,结结巴巴问道:“什……什么?” 沈渊吐了口气,三言两语与他说了尼坚摩嘉以谢家血脉换魂的由来,温和解释道:“谢大哥枉死,对那老妖怪恨怨难消;又兼他当年被生生拉离肉身,不是死魂,所以入不了轮迴。我本就猜测他当在世间飘零的,这回在采凉山中试着用玄玉符召唤,果然一召即来。”他看着沉默不能言的谢平章,嘆了口气,推推谢文朔肩膀,道:“还不给你的先祖公磕个头么?” 谢文朔眼望面前人,此事虽然匪夷所思,但他这些时日,歷经多少奇事,又对沈渊全心信任,自然也信了大半。但听沈渊叫他磕头,眼望那曾对自己百般鄙视的开牟脸容,再是对轻澜公子惟命是从的,也有些心障。犹犹豫豫地走上半步,又委委屈屈地转头去看沈渊。 沈渊与谢平章都明白他的心思。沈渊嘆息一声,正要说话。谢平章已经打了个手势,意思是“算了”。便即转身,对着渊边芦苇丛中探看,便听得苇盪里擦擦声响,几头鳄鱼已经晃动着身体,张着大嘴向他们爬来。 谢文朔吓了一跳,却见谢平章大步向鳄鱼走去。他膝盖僵硬,走路甚是滑稽,但身体笔直,自有一股毫不回顾的决绝豪迈之意。一头巨鳄爬在最前,张着大嘴向他扑来。他不躲不避,伸出右掌一掌拍向鳄嘴。便听“咔嚓”一声,那鳄已经将他的手臂叼在了嘴中。 谢文朔惊叫出声,却见鳄鱼骤然松开了大口,谢平章手臂上被咬得洞洞斑斑,却裊裊冒出一大股一大股的尸气来。那巨鳄骇得倒退几步,不敢再扑上前来。其余鳄鱼见状,也甚为忌惮,慢慢地向后退去,重又熘下了渊去。 沈渊笑道:“渊中鳄鱼忌怕尸毒。只有靠着你的先祖公,你才能出得了这魔窟呢。”又问道:“你瞧着那灵巫出窟,可知道他们把船只藏在哪里?”谢文朔摇了摇头,道:“他从苇丛中拉了一条小船过来,可没见着第二条。”沈渊嗯了一声,走到谢平章带来的五焰灵巫身边,蹲身下来,在他身上戳了数下,封了穴道,吩咐道:“鳄鱼已经被尸毒吓跑了,你去想法弄点儿水来,把这傢伙弄醒再说。”谢文朔扎手一刻,找不到装水的用具,忽地灵机一动,扒下那灵巫右脚靴子,将他的扎脚带和布袜都扯了下来。跑至岸边,吊下去浸水。沈渊见状,扑哧一笑,幸灾乐祸地贊道:“这法子极好。” 谢平章生怕鳄鱼潜在苇丛之中,跟上去卫护谢文朔。眼瞪瞪地瞧着他俩胡闹,虽然僵硬脸容没法显出表情,但却在微微摇头,一副又好气又好笑,又微微辛酸无奈的模样。 谢文朔将那只臭袜子浸饱了水,捧着回来,洒在那灵巫脸上。那灵巫被冰冷的渊水一浸,悠悠醒转。看见沈渊盘膝坐在自己身边,大惊失色,却苦于已被沈渊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沈渊笑眯眯问道:“这渊边当不止一条船,你们把船只藏在了哪里?”那灵巫闭目不答。沈渊温声贊道:“嗯,好硬骨头。”说着,右手接过谢文朔手中袜子,左手一翻,按上了他右臂,只听一声清脆骨响,那只手臂已经被他扭得筋折骨断。那灵巫剧痛之下,张口要叫,沈渊手中臭袜扑地一声,便快若闪电地塞进了他的嘴里。灵巫一口气全闷在喉头里,双眼翻白,又晕死过去。谢文朔见沈渊对危须人如此辣手,又是吃惊,又是快意。连忙又去弄了水来,洒在那灵巫脸上。 那灵巫被冷水一激,又甦醒过来,恨声道:“你杀了我吧。”沈渊笑吟吟哄道:“杀了你,谁带我们出窟啊?”那灵巫恨道:“你还想出窟?窟中星阵已动,尸气沉积渊底,你出不去了!你是供奉我火沃神的人符,我宁死也不会助你出窟的!”谢文朔听着“人符”二字,又惊又怒,抬头看看沈渊。沈渊神色不变,微笑道:“谁说我要出去啦?我是让你出去啊。” 第40页 那灵巫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地瞧着沈渊。沈渊鉴貌辩色,已窥出他心意,笑嘻嘻道:“你不知道,你们那个左相,可是个大大的坏人,早就背叛了危须。你以为他炼化我,是为了供奉火沃神么?他是为了私得重宝玄玉符啊!”灵巫骂道:“你挑拨离间,我才不信呢!”沈渊慢条斯理地道:“我能被炼化祭祀火神,那是莫大的尊荣,自然想要危须王家前来主祭。可是如此重大的国祭,为何王庭中无人前来参加?” 他看出那灵巫毕生苦修,一世奉神,心思单纯无比。因此说的每一句话,都顺着那灵巫心意,正正打到了心坎儿之上。那灵巫听得发愣,道:“那……那你想要做什么?”沈渊道:“让你出窟去寻你的兄弟,让危须王家派人前来窟中主祭啊。”灵巫半信半疑,问道:“你……你真的肯献身奉神?”沈渊只觉谢平章与谢文朔四只眼睛,都在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目光中的焦虑担忧,直要把自己灼个对穿。只能微微苦笑,自顾说道:“自然是愿意的。否则,我怎会助你出窟呢。”说着,举手向身后的谢平章指指,道:“连驱兽的殭尸,我都给你找来了。只要你肯出窟去向王庭报讯便了。”说着,慢慢地扭回头去,扫了呆站在一旁的谢家两人一眼,缓缓续道:“……你们,总当要为这天下江山安危想一想吧……” 第57章 新声旧声 他如此舌灿青莲,果然说动了那灵巫,迟疑着点了点头,道:“你让我出窟,我便去王庭求见王上。”沈渊笑道:“好。”便为他接好骨头,解开穴道。虽明面上看着是在冶伤作好事,但是他的接骨手法极重,那灵巫剧痛之下,又晕了过去。沈渊乘机悄声对谢文朔道:“这傻瓜极好煳弄,又受了伤,不碍多少事了。你跟他出了窟去,想个法儿骗过他注意,逃走便了。”他与谢文朔说话,全是汉语,料想那灵巫便是醒了,也听不懂。便又向谢平章那方摆摆头,嘆气道:“这窟中布了无数巫术星阵,你的先祖公方能附在活殭尸之上。一旦出窟,他就得离魂飘荡,也帮不了你什么忙了。”说着,又细细交待他如何去寻找坐骑,如何躲在糙场之间,观察战事。直听得谢文朔泪珠在眼眶中打着转儿,含泪道:“公子……你留在窟中,就会被他们……被他们……” 沈渊假装没有听见,只道:“步天军的骑兵统领名叫袁昌,很是忠诚可靠。我在入窟之前,便已与他将诸事都安排妥当了。你拿这玉瓶去见他,便是刀山火海,他也会带你回去见步天教主。”他长出一口气,又道:“你见了步天教主,求他让你到天仁山见小望儿便了。他要是问起窟中情形,你不必与他讲什么窟中祭神……什么炼化之事……”他眼望谢平章,道:“你对他说:这数百年来,危须屡犯中原,边关上无数军民枉死在战火之中。若今夜我军能够得手,危须国中必定元气大伤,危须王庭也只能西投绝地,再不能虎视中原,边关百年安宁有望……他若肯顾念我今番为国诱敌的功劳,就请大德高僧前来,在马衢城中作一场往生超度法事,超度那些枉死不能投胎的亡魂吧……” 此时渊中阴风飒飒,寒波拍岸,芦丛叶子刷刷激盪连声。却俱盖不住沈渊轻缓平稳的语调,慷慨决绝的嘱託。谢文朔听他说话,眼泪宛若走珠儿一般,扑梭梭地滚将下来。又听得自己身边先祖公喉头呵呵,却发不得声,只能将一副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明白沈渊所指的亡魂,亦有自己的先祖公在内,心中震痛,忽地扑翻身跪下,向谢平章和沈渊胡乱叩头,大哭道:“公子……先祖公……我……我……” 沈渊向谢平章示意,要他去相扶谢文朔起身。谢平章双手微微颤抖,扶住谢文朔双臂。谢文朔满心悲痛,投入他的怀中,放声大哭。谢平章搂住了他,虽不能言声,却满头满脸地摩梭不已,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沈渊,只恨自己的目光没有力量,不能将轻澜公子摄入其中,一齐永远离开这阴森可怖的异域他乡。 地上的灵巫醒转过来,见沈渊将他的伤口也包扎得妥当了,大是感激。便自往苇丛中寻觅一刻,果然又拉了一只小船出来。沈渊微笑着将谢文朔从谢平章怀里拖将出来,又哄又拉地推上了船去。谢平章又看沈渊一刻,牙齿依旧咔咔咯咯地响个不住。沈渊知道他性情正直刚烈,虽知此时不能耽误时辰,却怎么也受不了与自己死别而去。当此之时,见此赤诚忠心,他心里也是激盪万分,终于抢步上前,一把抱住了谢平章! 旁边两人见状,俱是大惊,他尸气侵体已深,肌肤已经通透得近乎青玉一般,竟然还敢拥抱满身尸毒的殭尸?谢平章也惊慌失措,正要挣开他的手臂,便觉沈渊狠狠地捶了一下他的肩膀,道:“谢大哥……”凤眸澄明,看着他,一字一顿,语气坚定地说道:“当年的事,我累了你,可我不后悔!你今天能把文朔带走,咱们就再没后悔的事了!” 谢平章身体僵立一瞬,吃力而坚决地推开沈渊,后退半步。看沈渊一刻,扑通一声,跪倒在他的脚下。沈渊以为他又要给自己叩头,连忙伸手相扶。谢平章挡开他的手臂,巨掌倏地张开,五指如铁,深深抓在了地上。 沈渊怔住,看着他狠狠地扒过地面沙土,抓碎地下石块,肉粉,骨末与碎石同飞,在地上划出了一条深深的印痕来。一道又一道划过,原来他是在地上写字! ——“谢家人便为公子死一百次,也不后悔!” 谢家两人终于登舟离岸。沈渊站在苇丛高处的一块岩石之上,眺望着那一叶轻舟顺流而下。终于目力穷尽,舟影掩入了黑暗深处。他却依然保持着遥望渊际的神情,怔怔地盯视着那浓黑深沉的化也化不开的暗夜。玄玉符在他的胸口跳动鼓盪,仿若一颗小小心脏,贪婪地汲取着沈渊的生命气息。掌心中的那粒珊瑚灵珠,更是肆无忌惮地闪烁转动,将阴寒浓郁的尸气汇聚入他的丹田气海之间,将他的孱弱身体化作了一个冰冷的熔炉。无穷无尽的尸气仿佛受到召唤一般,从窟中翻滚奔腾而出,一波又一波地往沈渊的身体里侵袭而来。 沈渊支持不住,缓缓地坐倒在岩上,他数日奔波辛劳,一日之间又剧斗数场,已经是筋疲力尽,伤痕累累。一口气松将下来,几乎已无力转身爬下岩石。 他伸手按住胸前的玄玉符,手指痉挛地想要将它抠将下来,但是又定住了。危须中军还没有入窟,尼坚摩嘉的阴谋还没有败露,危须国内的战火还没有点燃……他还不能断然离开这折磨得他痛不欲生的人世间。 沈渊咬紧牙关,忍受着尸气在身体中的肆虐,定定地望着谢平章留在山石上的“不后悔”三字。他想他已经没有什么要后悔的事了:他为他的阿籍护住了边关的平安,他保住了受苦两百余年的谢家血脉。他终于可以躺倒在冰冷的渊石之间,等待最后的结局了。 幽冥途长,黄泉路冷,可是那一端,有他痛彻心扉思念着的人们。 沈渊的意识已经逐渐地缥缈模煳,再一次在异域的可怖咒术之下,软弱不堪,冰冷苍白地倒了下去。他躺在异域的幽深谷底,迷茫的目光投向虚空高远的黑暗山腹,阴冷潮湿的山风,扑面而来的渊水腥气,重沉沉灭顶而来的暗夜尸气…… ——这压抑的黑暗,与那日他被活埋入棺里的窒息绝望,一般无二。 沈渊毫不犹豫地沉进了昏迷的黑暗深渊,他已经决心坦然地接受死亡。但是他再一次直面濒死时的孤寂境地时,却依旧不由自主地,在心底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无论他经歷过多少痛苦,他也还是那么的年轻啊……他曾经那么的无忧无虑,曾经那样地纵情欢乐……他游歷过峻丽雄奇的名山大川,倘佯过繁华热闹的两京街衢,流连过花遮柳隐的江南春岸……那时的青岚少主,画舫歌吹,诗酒逍遥;貌美如花的歌ji相伴左右,眼波流转,莺语关关,曼声便和上了风流公子的裂云箫管…… ——“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 新啼痕压旧啼痕!沈渊缥缈的意识在歌声中,忽地颤慄起来。新的,陌生的唿唤声透空而来,终于掩尽了两百年前的杳渺歌声。他便在是昏迷之中,手指也止不住的被那声音震撼得痉挛起来。那声音反反覆覆,斩钉截铁,在他的耳际迴旋,久久不肯消逝—— “你要回来……” 前生已无余恨,今世犹有哀音。 第58章 王庭大火 荒原之上,缺月东升,黄幽幽的冷光映照着衰糙涸泽,一大群一大群的牛羊牲畜挤在一处,相互温暖着身体。冻得发青的羊羔跪在母羊的毛丛中,随着母亲一齐颤个不住。几只冻得哆嗦的云雀受不了这彻骨的寒冷,扑啦啦飞向空中,立刻又被瀰漫在空气中的霜冻雾气给冻苏了筋骨,坠下地来。 破旧的看守畜群的帐篷之内,燃着一堆有气无力的火焰,几名奴隶正在抖抖索索地扯来枯糙,往火堆中扔去,好使火苗能够燃得旺一点儿。一条瘦弱老迈的牧羊狗趴在火堆旁边,脑袋搭在前爪之上,仿佛已经被冷得僵木了,连头也不抬一抬。一个老苍奴裹着毛尽推板了的褴褛羊片袄,看着它嘆了口气,同病相怜地道:“孤涂老了,怕是过不了这个冬天了……”那狗仿佛甚通灵性,听见老奴叫自己的名字,转了转眼珠,忽地抬起头来,张了张嘴,有气无力地发出几个音节来。一名奴隶见左近一头牯牛新下了一大团牛粪,连忙捡回来作牛粪饼,顺便将手指□□热气腾腾的粪堆中取暖,上牙打着下牙,咯咯嗒嗒地道:“冻得叫都叫不出声了,还不……省点力气呢。” 老苍奴并不计较他是在骂狗还是在说人,只垂眼看着老狗出神。人与狗干枯的面容俱映在火光之中,像两根干枯的树根盘结在了一处。半晌,老人忽然又郁吞吞地说道:“孤涂……好似听见了什么……” 另外几名守夜的奴隶面面相觑,半晌,还是那名在作牛粪饼的奴隶应了声,道:“便是有狼,也是去侵袭那些小族的糙场,哪里会到措峨山谷里面来?”老奴道:“要是有敌人……”另一名奴隶嘿了一声,道:“汉人的马衢城都被我们打下来了,哪里来的敌人?”另一名稳重些的奴隶道:“万一……有部族造反……”说到一半,想着王庭中军尽在护卫王室,也觉得不大可能,便闭了口,又去烤火。 老苍奴不理会众人议论,跪在地上,喃喃吶吶地向火堆叩拜,祈求平安。见众奴俱面容漠然,嘆了口气,喃喃道:“你们象王公贵族一般地轻忽神灵,那可不好……”又虔诚地叩下头去,耳朵刚覆上地面,忽地一惊,叫道:“有声音!” 几名奴隶都被他的惊叫声吓了一跳,瞪着眼睛互瞧一刻,正要说话。那做牛粪饼的奴隶坐得离帐门最近,忽地指着破烂门幕外的天空,高叫道:“火,着火了!”众奴爬翻身起来,奔出帐外看时,见东方天际暗红生光,黑烟腾腾而起,将天幕都给笼罩住了。老奴颤巍巍叫道:“可别让牲口炸了群!”众奴惊醒过来,见牛群已经乱作一团,连忙四下里奔跑,极力地鞭打唿喝,想要将它们聚集起来。却听东北方隐隐,有闷雷一样的唿啸声传来。 一名奴隶叫道:“是糙场着火啊,把牲口往糙泽深处赶!”老奴叫道:“不好,象是有敌兵来袭!”一个膀大腰圆的年轻奴隶正在执长鞭驱赶牛群,累得气喘吁吁,听言怒道:“糙场背靠流沙绝地,哪里来的敌——”一语未完,忽听糙场里轰隆巨响,仿佛地底惊雷,一个接一个地炸开,畜群惊得长声嘶叫,四下奔逃。一片混乱之中,闷雷一般的铁蹄奔踏之声,捲地而来。一彪黑衣黑甲的黑骑军宛若神兵天降,骤然出现在措峨山的天际线上,从火焰长糙中奔涌而出,随在成千上万头炸了群的牲畜之后,吶喊着向山谷中的王庭营地冲杀过来! 危须王庭中的卫队听得喊声,已知生变,立时上马相迎,卫护王庭。谢傅王的亲卫队长是随他多年的卫士,精明强干,又忠心耿耿,挥刀叫道:“敌人要从东面而来,踏我大营。黑旗队随我护卫王庭,红旗队往北,青旗队往南边高丘上守卫,将敌人射死在东门糙泽里!” 他指挥有序,在两军交战的战场上,也是诱敌深入的法子,原亦可行。众军听得蹄似惊雷,当即乱箭齐发,想要射住来犯之敌的阵脚,不料两军齐射,箭下如雨之中,嘶声大作,惨厉不绝,却全是牛嘶马叫,毫无人声。青旗队队长居高临下,看得清楚,叫道:“都是牲口啊,不是人!”下令不要浪费弓箭,又命众军上马,驰下去驱赶畜群,不令它们深入王庭的宿营地中。跟在牲畜之后的黑骑军却正好在这个时候杀到,立时军马相交,刀枪齐鸣,喊杀声震天动地。危须卫队早被炸群的牲畜沖乱了阵势,那比得上黑骑军井然有序,进退如风?无数落单的士兵霎时间被噼下马来,不一时,阻敌的卫队已经溃不成军。青旗队的队长约束不住队伍,一个不慎,也被砍死在了乱军之中。 第41页 危须王庭多少年来,不曾遭过这样的混乱。士兵寻不着自己的军伍,奴隶找不到自己的主人;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贵妇与女奴们一起奔逃,高贵的王公被粗野的牲口撞踏在地下的污泥之中……几名勉强约束住了小股族丁部属的军将们凑在一处,且战且走,却见四下里皆是火光,绵亘数百里不绝,危须国内最广阔富饶的冬季糙场被烧成了一片火海。 卫队长率着黑旗队挺刀持盾,护着老王穿营寻路而走。谢傅王晚宴时又是喝得大醉,此时披头散髮的从被窝里爬起身来,酒尚未醒,一劲儿醉眼迷离地嘟囔着:“哪家部族大胆……叛乱么?”黑暗中一片混乱,哪有人回答得了?卫队长怒道:“怎地只有这一点儿军马?中军呢?左相营呢?听得出了乱子,怎地不来救护?”谢傅王酒醒了些许,也道:“不错,快持我旗纛去见阿曼,叫她快来接应!”一名持戟卫士应了,举了王帐白毛旗纛,纵马提缰,泼风般地去了。 众军奔行数里,听见吶喊厮杀声渐稀,方略略安心。谢傅王举袖擦一把冷汗,道:“究竟是哪个部族这样大胆?”卫队长皱眉一刻,道:“乱子是从东边起来的,东边有宏襄吉部,阿刺别几部的营地……”谢傅王举鞭一噼,怒道:“宏襄吉王公早就在怨恨王庭分给他的糙场太小,一定是他!这大胆的畜生,明天我们就发兵,把他全族杀了!”众军又累又惊,听老王这么一说,都恨得咬牙切齿,举起手中刀枪,大叫道:“不错,把宏襄吉人全都杀了!” 忽听马蹄声响,有马群自远至近而来,卫队长连忙命军士整队相应。有人眼尖,远远便看清了镶红旗纛,叫道:“是阿曼公主的旗号!” 谢傅王听说是自己女儿,犹如得了天上的珍宝一般,连忙排开众人,亲自纵马上前,叫道:“阿曼,是你么?”阿曼远远地高声应道:“父王,是我!”谢傅王喜得在蹬里跺足,喝道:“你快叫你的驸马,把中军大军调来!” 阿曼驰至近前,哭道:“父……父王,谢如璋那贼奴才,叛变了父王啦!”谢傅王听言,惊得浑身如被冰雪,喝问道:“你……你说什么?”阿曼举起鞭子,一鞭抽在跟在她背后的五焰灵巫脸上,喝道:“狗奴才,快说!” 那灵巫此夜受尽了劳苦折磨,方才又挨了无数的鞭子,阿曼这一鞭虽然不重,却也将他抽下了马来。他也到了万念俱灰的时候,竟不挣扎,只趴在谢傅王的坐骑下,有气无力地道:“是……是左相……不,是那谢如璋今夜要奉玄玉符祭神,因此将王庭中军调入了至那圣窟之中,要杀万尸动十二星阵,炼化人符……” 谢傅王听得“玄玉符”三字,白眉毛动了一动,忽有神采从枯瘦的眼皮下放射出来。阿曼在旁边哭道:“我……我听说此事,连忙赶去窟中,想要截下中军,责问谢如璋。不想他一听见窟外异动,便放下了渊中截蛟闸,现在船也进不去了,人也进不去了……”其实她想到窟中去,兴师问罪是有的,却没有打算截住丈夫调遣中军,反倒想着既然丈夫在图谋重宝大事中,自己自然要得首功,因此毫不曾向王庭贵戚们商量,自行便进了至那窟。待碰了一鼻子灰以后,方想着要回来寻父王作主。她要在父王面前卖好,便又向身后示意道:“我只将中军一部截了下来,来王庭救驾,但是刚才……又被敌军沖乱了后队……” 谢傅王看着她身后的零散马队,又眺望熊熊燃烧,摩焰截天的措峨山谷。马群在火焰中哀鸣,人们在浓烟内哭喊奔跑,自己的黄金大帐隐隐绰绰地在火光中摇晃,无数珍宝被吞噬在烈焰之中……他年轻时也是身经百战,指挥若定的统帅,但现在看着这样灭国绝祀的大灾难,也是心头激盪,胸前一窒,心房大悸搏动,痛得在烈风中扑倒在马背之上。阿曼惊叫道:“父王!” 谢傅王捂住胸口,眼睛却硬瞪着不肯闭上。他死死地瞪着他的女儿,他的王公,他的军将,看他们惊慌失措的眼睛。但是那惊慌却不是为了他!在他们的心里,他的性命,还比不上一个糙原上卑贱劳作的奴隶!他们所衷心担忧的,只是他的权势,他的王座!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自家的性命更重要?保住了性命,就能保住这一切的尊荣富贵,万众授首! 他的目光漠然地扫过广袤天宇下,烈火熊熊的糙场,恶狠狠地,不顾一切地盯住了在烟气中隐隐高耸的措峨山主峰,即将炼成的绝世宝,便在其中!他探过手去,一把捞住女儿的胳膊,嘶哑地道:“我要是死了……王位就是尔班察的了……” 阿曼吓得呆住了,木木地支住父亲的胳膊,忽然听到侦骑在远处大唿奔逃,叫道:“快走……敌人来……”唿喊声戛然而止。那支神出鬼没的黑骑军已从一条干涸的河道中穿了出来,千骑如龙般疾驰过来,前面数骑亮出数十只短水龙,向他们霍霍地喷出一股股又黑又腻的荒原石油!后面千骑立时弯弓搭箭,箭簇带火,尾杂硫磺,顷刻间便烈火如雨,向他们这处马队倾泻下来!躲避不及的左翼卫士们立时被滚滚而来的烈火包围了,惨叫声响彻天地。卫队长手疾眼快,一把将大口喘气的谢傅王抓了起来,横搭在自己的马上,挥矛拨打着空中飘舞的烈焰火星,忍痛喝道:“快跑!” 众人在沖天而起的火墙间,夺路狂奔。幸而烈火也阻碍了那支黑骑军的行动,没有追击过来。阿曼策着□□惊马,死死地盯着前面父亲在黑烟火星中飘舞的白髮,那是她半生的指望,活命的依傍! 谢傅王见女儿不离不弃地追随在自己左右,虽是被烟气呛得涕泪交流,火星灼得满身伤痕的,也露出了一个枯干而快活的笑容来,在唿啸风声中勉力嘟囔道:“关了断蛟闸,又有什么了不起了?圣窟里多少机关,他们……他……懂得什么!” 他不管惊马疾奔颠簸,不理战场态势如何,只奋力在颈上摸索,拉出了一条黑色皮索来。一直盯着他动作的阿曼忽觉眼睛一亮,便见索上繫着一个红艷皮袋,父王从袋中掏摸出的,正是当初她的丈夫献上的辅国异宝辟尘珠! 第59章 续命灵符 搓峨山谷被烧成一片火海,至那窟中的人并非毫不知情。但是入窟的万余军将,俱被谢如璋用尸毒咒杀成了殭尸。灵巫们不懂国事,更不知厉害,只觉自己全心奉神,便能为国攘灾,因此对左相的行事并无异议。 那圣窟最重要的祭殿,唤作圣明殿,依天然山洞凿成,以数千人力攘起十二根巨柱,支起殿上穹顶。顶上镶嵌水晶,作成日月星辰形状。窟间四周开凿出暗道,灌注水银,使日月东升,星辰流转,极是人间奇景。大殿正中用巨石搭成三层祭坛,一条祭道两侧,遍插镶星铜灯,上插牛油大烛,光明灿烂得如同银河一般。 谢如璋换了粗布白袍,跣足散发,率着窟中仅剩的灵巫,走进灯火辉煌的大殿之中。仰望岁星方位,步步踏罡,在祭道上穿行礼拜一刻,终于踏到了祭坛之旁。两名守在坛边的灵巫上前一步,一人捧着一个熊熊燃烧的黄铜火盆,跪下身来,举至头顶,高声唱诵道:“奉我神明,祭我圣颜。天成灵窟,筑祀万邦!” 众巫长跪叩首,谢如璋接过身后灵巫供奉的香料,虔诚地燃在盆中火焰之内。那火焰顿时窜得老高。两名灵巫站起身来,躬身退下,举着火盆绕着十二根巨柱缓步穿行,点燃柱上巨藤一般曳出的火把。顿时,浓郁的异香在宏大的殿堂中瀰漫开来。无数低沉的吼叫声,在殿外隆隆地响了起来。 谢如璋等人充耳不闻,只向着祭坛叩拜不已。三重祭殿之外,渊涌如浪,方才入窟的万余军将已被尸毒炼成了殭尸,擦擦迈步,井然有序地往渊间滑跃而去。渊中青黑尸气翻涌,蒸腾而起,淹没了祭坛,宛若旋涡一般,在坛上奔腾流转,地底隐隐有轰鸣之声传来。谢如璋喜容满脸,再次向祭坛深深地叩拜下去。 灵巫们扳动机关,祭坛地面缓缓地打开,万道尸气一涌而入。青黑浓雾间,一座巨石雕刻,金光四射的六臂神像缓缓地升了起来,浓黑的暗影,映在了四周的巨柱之上。那巨像宽额方颌,长眉高鼻,头戴光华灿烂的宝冠,身着华丽的流苏锦袍,颈上结着大串耀眼夺目的宝石联垂;巨大的眼眶之中,嵌着两块闪烁生光的玄玉。 巨像四手举向天空,作火焰之形,另外两根则向前伸出,手掌虚握,中心扣着一人,正是双目轻阖的沈渊!他已被灵巫们洗净了身上血污,换过了衣饰。薄纱遮体,胸膛半露,手足皆用火印烙上了符咒,双臂被锁在神像掌间,又兼尸气镇体,再也动弹不得。胸前坦露出的玄玉符正与石像的眼珠交相辉映,忽地同时大放光芒!窟中本如水流一般翻腾奔涌的尸气,忽忽聚集,变幻作火焰之形,在神像周围烧灼起来。 谢如璋步上祭坛,环视左右,见灵巫们在殿下各持祭仪,并不敢乱走乱动,更不敢冒渎神像。大是得意,微笑着走近神像,在玄玉光晕之外,向吊在神像臂中的沈渊低声唤道:“公子……轻澜公子,身上可还受用么?” 沈渊长睫微动,慢慢地睁开眼睛,侧过脸来,看见谢如璋面容枯藁,却向自己堆出了一脸志得意满的笑容。他此时肢体尽废,只剩头颅可动,早已到了看尽生死的时候,并不为谢如璋的志得意满而动气,缓慢无力地道:“还好……你还需要多久的时间?” 谢如璋微笑道:“一日一夜。”沈渊闭上眼睛,平静道:“很好,你出窟之时,当能看得见烧成了绝地的危须王庭。” 谢如璋压着声音,桀桀轻笑,得意道:“那与我又有什么相干?”沈渊重又睁开眼睛,眺望着穹顶上流动的星河,淡淡道:“不错,不与你相干。因此你我人各有志,各取所需,那也好得很啊。” 谢如璋听言一呆,想想却也无话可答。只觉自己殚精竭虑,小心谨慎地在深山绝谷中苦熬两百余年,虽是为了长生不老的凝魂重宝,早不在乎危须国中社稷如何。但如今被沈渊这样轻描淡写的说将起来,便有自己穷尽万分辛苦,也不值眼前仇敌一哂的空落落感觉。他皱眉凝目,看了沈渊半晌,知道此时与他再作口舌之争,亦是无谓。又沉默一刻,见他的目光一直望向天顶,也随着抬头,看了一刻天顶上的十二星宫,微微笑道:“公子此时揣摩我危须天象之术,只怕也没有什么用了吧?” 沈渊嘆了口气,道:“我也知道没什么用。不过在这里呆着也无聊罢了。” 谢如璋又是一愣,本以为沈渊又要说什么“朝闻道,夕死可矣”的中原哲理来反驳自己,自己正好可以再与他一辩汉学短长。他当年与沈渊和郑骥的仇怨,细究起来,便是因汉学与西域杂学孰优孰劣而起,两百年后旧事重提,能在沈渊化作飞灰之前,自己以胜者之威,了结此辩,自己方才能算得上是大获全胜。不料沈渊竟通透达观至此,丝毫不受他的侮弄。他胸膛起伏,又仰望一刻目光穿云透雾的火神巨像,不死心地续道:“公子可知道,你今夜所祭之神,法力无边,乃是天上地下惟一的神明。托公子的福,过了今夜,我也能修得他的法身了。” 沈渊噢了一声,道:“原来如此,那倒也挺难得的。难怪你要象猴子献宝一般唠叨个不停呢。”谢如璋决心不再受他的气,嘲弄道:“我虽感激公子,奈何这窟中没有酒,否则我当与公子最后喝一杯才是。”冷笑吟诵魏武帝名句,讽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沈渊浅笑接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谢如璋只觉胸口一震,懊悔不已,知道又被他捉住了话柄,嘲笑自己已无国无家,生在世间,四野无着。心神激盪之下,喉间伤口便是一窒,情不自禁地伸手要按。倏地又甩开手去,恶狠狠地盯着沈渊,道:“既如此,你便好生瞧着自己腑脏筋骨,寸寸化灰,慢慢享受吧!”唿地转身,大步向祭坛下走去。却听沈渊还在背后低吟,依旧是三曹诗,却是武帝爱子陈思王辞,缓缓道:“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长去本根逝,宿夜无休闲……”他脚步一顿,恨极了这些汉家的人!怎地天下万事,都被他们看尽说尽了? 他步上祭道,向殿外走去,虽然是离那扰乱人心的傢伙渐行渐远,但是心中那种空茫失落之感,始终不去——便如一人千辛万苦,满志豪情地登上山巅,睥睨天下之际,却发现自己只剩下山的路可走了一般。他在那条平坦如砥的祭道上步步前行,全不知道它通向何方,只茫然想道:“自此之后,我可以活千年万年,我可以征服无数的国家,享受无数的荣华,可以创下无数的丰功伟业……我……我有那么多的岁月,还可以做些什么呢?”除了岁月,一无所有,岂不是正与诗中所吟的无根孤蓬一样么?他比即将逝去的老对手沈渊,又多了些什么呢? 他走出祭殿,四下里漫步,沉思渐深,竟毫没注意周遭情形。走了半晌,亦不知身处何方。忽然之间,面前风声大作,一条马鞭子倏地抽了过来!幸而他武功高强,勐地醒觉,就地一滚,险险躲了开去,却因慢了半步,也被鞭梢带着了喉头伤口。虽然是身体半衰,无多大感觉的,也被打的胸腔一滞!他激怒抬头,便惊见阿曼俏生生地立在面前,红袍似火,俏脸铁青,一手持着黄金王令,另一手握着长鞭,举手便狠狠地抽将过来,喝道:“王上有旨:免你相位,即刻出窟领死!” 第42页 谢如璋大惊失色,想着自己已经封了窟底通道,阿曼却是如何进来的?他缓缓地爬起身来,目光紧紧地盯着阿曼与她身后如狼似虎的王室卫队,飞速思虑着对策,慢慢道:“公主,我正在为王上炼化重宝玄玉符。可否……稍作宽限?” 阿曼盯他一刻,忽尔冷笑道:“你还想要宽限?你可知道,我的王叔尔班察,兵败浚危河谷,又听说王庭遇袭,已经赶回来了!” 谢如璋一惊之下,如被冰雪。他虽也猜想到沈渊与步回辰联手设谋,只怕尔班察占不了多久的马衢城。但不想步回辰在步天教中内忧外患,居然还敢发兵穷追尔班察,逼得他如此之快地退回了国内?自已两百年辛苦,难道就要毁于这毫釐之间?他飞快地瞄了一眼祭殿之内,又窥着阿曼脸色,小心翼翼地道:“那如今……大王……可还安好?”阿曼冷笑道:“你说好不好?”挥起鞭子,又噼头盖脸地向他抽来! 她虽然狠颜厉色,但是谢如璋何等老艰巨滑,已经看穿了她外强中干,实是无法可想的心思。思忖片刻,便有了主意,不动声色受了她几鞭,当即撩袍跪下,道:“公主不知,玄玉符尚未炼成。但若是王上有厄,要其续命,那却不难。”阿曼冷笑道:“我不闯入窟来,你也不肯说这句话了吧?”谢如璋陪笑道:“公主聪明伶俐,我哪敢在你面前捣鬼?这就将玄玉符双手奉上。”说着,伸手向祭殿内作了个“请”。见阿曼示意侍卫守在殿外,更是心下雪亮,暗暗高兴。小心将她引入殿中,一路三言两语,便与阿曼套上了话头,谈成了交易。站在祭坛下微笑道:“公主孝心,天日可知,这便请公主观赏灵符。”说着,慢慢侧开了身子。 阿曼一直在与他谈论如何为垂死的谢傅王续命,控制国政,对付尔班察诸事,心思毫不在祭殿之中。听他言语,抬头向殿中神像望去,骤然便看清了神像臂间那俊美无俦的青年男子!一时之间,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樱唇半张,粉面微红,瞧了半晌,道:“这……这是……”谢如璋不紧不慢地道:“这是人符,符已聚灵气于体。得一夜之功,延九岁之纪。”他看一眼仿佛已再度沉入昏迷之中的沈渊,有些遗憾他没能听见自己所说的话,似笑非笑地对阿曼说道:“今夜……便能侍候王上续命。” 第60章 辱身为奴 谢傅王在女儿的搀扶之下,艰难地走进圣明殿后的宫室之中。那宫室是为了王族入窟参加祭典而设,因此布置得亦是舒适豪华。壁上锦绣帷幔,鼎间香熏帐暖,深处放着一张豪华轻软的裘皮巨榻,笼着轻纱幔帐。几名殿中侍候的使女立时上前,为王上卸下身上破烂的衣甲。 谢傅王受惊一夜,如今终于可以安下心来。胸中畅快了不少,也显得有了些精神。褪了甲冑,披了锦袍,便对阿曼查问道:“谢如璋当真不会再弄鬼了?” 阿曼点头道:“父王自管放心。侦骑已侦知王叔败兵到了西北糙场。谢如璋如今惟一的依傍,只有父王您了。”谢傅王冷笑一声,令她扶着自己走向床边,看一刻帐中无甚异状,还是谨慎问道:“这是他献的人符,不会有什么不对吧?”阿曼有些心障,也不得不答道:“谢如璋令灵巫当着女儿的面,将玄玉符定了魂,人符便不再有意识了。女儿不放心,又亲自用了迷药……”谢傅王满意地点点头,道:“既如此,你去吧——看好了你的驸马!”阿曼有些委屈地应了一声,悄悄瞄一眼帐中若隐若现的绣被波澜,方带着使女们小心地退了出去。 谢傅王扫了她退出房间的身影一眼,在馥郁的玫瑰露香气之中,有些疲惫无力地撩起了帐子来,半眯老眼看了进去,倏地,定住了目光! 长发漆黑如夜,眉目精緻若画;縴手如玉,镶嵌着血色珊瑚;修足光裸,烙印着赤金符咒,纤瘦腰间缠绕着一条薰香嵌宝的绣金流苏络带;诸般艷色交相争辉,直是奇丽难言。更因宫庭中侍候精心,一袭柔躯薄纱轻裹,香泽微闻,便如整治好后献祭于神明的羔羊一般,只待自己入帐纵情享用。 谢傅王性好渔色,自少而至老在花丛中赏鉴过群芳无数,男女皆品过不少美色,但眼前横陈的灵符绝色,却依旧令他衰老的心脏狂跳了起来。他伸出枯干的手掌,有些颤巍巍的握住了床上人的一只纤瘦手腕,着迷地打量着那掌心中镶嵌着的艷红灵珠,慢慢地自手背间摸索了上去。柴枝一般的手指抚弄着修长颈项,捋开长发,抚摸上了那精緻美好的眉眼。有些懊恼于这美丽人符昏睡不醒,不能睁开那双睫羽垂垂的凤目,低头便乱吻了下去。 这样的续命是最为美妙的享受,谢傅王激动的不能自已。他压住那柔韧绵软的躯体之上,一面撕扯着身上的轻薄纱罗,一面满心期待地去吻怀中人符的嘴唇。那柔软而清甜的嘴唇,里面藏着的,定然是神明的琼浆……他启开半开半闭的贝齿,吮吸上了那条轻软小舌……忽然,他觉得唇舌间一阵剧痛。乍惊之下,还没来得及松口,眼前便化作了一片漆黑,瘫软进了无边无际的虚无之中。 沈渊艰难地支起身来,将谢傅王的尸体从自己身上吃力地掀了开去,伸手背擦了擦带血的唇角,厌恶地呸了一口,忍着舌尖剧痛,勉力翻滚下床。 此时他的内力已尽数被玄玉符吞噬,身上并无多少力气;手脚又都被下了符咒,不能着力;只能狠命拖着身体爬行到案边,伸手掀翻一支黄铜烛台,烛台上的牛油大烛滚倒在地间毡毯之上,哧哧地冒出火星来。沈渊费力地捡起一支蜡烛,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点着了墙上的帷幔。 他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因此咬牙爬动,四下里不住点火,将床帐地毯,尽皆点着。浓烟腾腾而起之时,忽地又看见案上酒壶,连忙滚爬过去,将酒壶推翻,洒得一地的酒浆。室中火苗遇上烈酒,立时唿啦啦地燃烧起来。火舌翻卷,向沈渊沾了酒水的长髮上舔了过来。沈渊嘴唇露出一个惨澹欢乐的微笑,暗暗祝道:“阿籍,你若在天有灵,便让我葬身火海,别再让我……在这世间零碎受苦了吧!” 他正要点燃自己身上的纱罗,忽听“哧啦”一声,有人将门上的帷幔,一把扯落开去!沈渊不料此时便有人进来,惊得全身一抖。右手本就虚软无力的,蜡烛便失手落在了地上,骨碌碌地滚进了噼噼啪啪的火苗之中。 那人也没想到危须王卧室之内,已起了这般大的乱子,见了沈渊,亦是一惊。忽然瞧着他身上披散的长髮间小火簇簇,立时回过神来,两步跨上,伸出蒲扇大手,噼手便将沈渊当胸抓了起来。沈渊惊得啊了一声,已被那人的铁臂挟住了腰肢,打灭了身上火苗。那人身高体壮,挟持他如戏孩童,忽地又一把擒住他双臂,踏着火焰将他拖到床前。将趴伏在床上的谢傅王翻转过来,看着尸体满脸青黑,还不放心,伸手去拭了一忽儿鼻息,方丢开手。将沈渊拖将起来,掐住脖颈提至面前,指着谢傅王尸身喝问道:“是你干的?” 沈渊见来人身量极高,就如巨灵神下凡一般;又见他对谢傅王尸身如此做派,早就心下雪亮,这人定是危须的第一勇将,右贤王尔班察!他在尔班察的巨掌之中,被掐得喘不上气来,本能地张嘴痛苦吸气。却不肯屈服,攀着那肌肉块凸的手臂乱抓乱挠,只盼将这蛮子激怒,一掌拧断自己的喉头。 尔班察盯着掌中长发如瀑,肌肤如玉的美貌奴隶,目光变幻一刻,松开手掌,重又拧住沈渊双臂,反背在后,一把挟将起来,往外间走去。 殿外尸横遍地,血流飘杵,阿曼布置的侍卫与灵巫,还有几名使女尽数死在血泊之中。沈渊见状,立时猜测出其中长短:定是右贤王骤然归国,见国家疲弱,便乘势发动了宫变。心中顿时一宽,想来谢如璋不敢硬撄右贤王兵锋,定然已不在窟中了。 尔班察踏血走出,便有侍卫围拢上来,问道:“大王,王上他现下……”尔班察哼笑道:“被阿曼和谢如璋的诡计害死了!”说着提起臂间的沈渊,一把捏住脖子,食中二指掐住那精緻脸庞,抬起来冷笑道:“这便是他们献上来杀人的娈宠!” 沈渊不惧生死,但却独忍不得这般受辱,直在尔班察掌下挣得脸如霜雪。可怜他便是身体好的时候,也不以力争胜;何况现在手足无力,内功全失,几如废人?攀着尔班察的手臂,直如蚍蜉撼树一般。勉力踢出右足,想要飞脚踹踢这粗野男子肚腹。尔班察看着有趣,一把便抓住了那纤瘦脚踝。捞起来挟进怀中。 沈渊绝望挣扎,尔班察更发兽性,大手扣住腰肢,顺手便伸到腹下摸索,摸至络结所在,狠狠地拧了一把,听他惨叫出声,大笑道:“把本王的兴致引上来了,这便干死了你!”周遭侍卫见得自家大王的野蛮行径多了,当即怪声起闹,大声叫起好来。尔班察反剪着屈辱欲死的沈渊,在修长颈项上啵的亲了一口,大笑道:“若是侍候得好,大家都有份儿!” 正调笑间,右贤王部四下搜寻的侍卫们也陆续回来,禀道:“大王,窟中人杀得光了,但是阿曼和谢如璋……”尔班察一面揉弄怀中的沈渊,一面漫不经手地挥手道:“罢了,他们杀了王兄,畏罪逃了……”说着,又抬起沈渊的下颌,凑在他面前,嘿嘿笑问道:“是他们叫你毒死谢傅王的吧?”一臂勾住腰身,大手揉握,微笑道:“你乖乖说了实话,本王让你多活两日!” 沈渊被那粗砺巨掌侮弄得寒毛倒竖,又兼众目睽睽之下,被他这样羞辱调戏,更是不堪,止不住地便浑身颤抖。尔班察见状,只当这胆怯奴隶被自己恐吓住了,默认了下来,更是快意,呵呵大笑道:“好!”一把抱起沈渊,扛在肩上,对聚集上来的侍卫们令道:“冬季糙场呆不得了,咱们这便走!” 圣明殿中,亦是尸横狼藉,阿曼带进窟中的谢傅王卫队尽皆被杀。尔班察也是危须王族,自然知晓至那窟中许多秘事,熟悉路径。轻易便攻进殿中,占了上风。此时出窟,亦是有条不紊。率着侍卫们穿行几道洞窟,绕过圣明殿,并不走渊底秘道,倒往上方走去。走了半个多时辰,便听水声淙淙,一条小小暗河在地道间奔流。又走一刻,前方水声大作,骤然开朗,原来是个断岩,暗河在此淌下岩去,成了一条瀑布,注入岩间深潭。沈渊自尔班察背上微微直起身来,侧脸看去,直惊得目瞪口呆!原来深潭间竟支着一架巨大木轮,用粗大牛索吊着数个箩筐。下有河水冲击,上面有瀑布带转,上上下下不绝。木轮顶上,金光四射,却是一个黄金葫芦顶。顶上嵌着的珠子,明光万道,寒气驱水倒流,正是那粒“辟尘珠”! 第61章 王庭内乱 沈渊恍然大悟,谢如璋虽紧闭窟闸,但窟中秘道众多,他未能尽数关闭。必是谢傅王用辟尘珠开启了这道机关,阿曼才闯入了窟中逼迫谢如璋。而尔班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乘机发动了宫变,夺~权篡位。自己既陷在这危须国内王权争斗的最中央,尔班察自然不会放过。想着自己如今方离虎口,又进狼窝,那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凝神探望去路,暗思脱身之计。 两名侍卫用尔班察的巨斧勾住箩筐,拉近石道,众人轮流坐筐下窟。尔班察见下方无甚异状,便也掮着沈渊,坐了进去。他身量颇重,又带了一人,将箩筐压得吱咯作响。他也不在意,只将沈渊从肩头抱了下来,搂在怀中,随口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部族贡上来的?”沈渊不答,尔班察笑着捏他腮颌,笑道:“哑巴了?”他指力极大,一捏便捏得沈渊口唇微张,因一眼便瞧见其中有血,便皱眉道:“你当真是哑子?——他们割了你的舌头不成?” 沈渊挣扎着偏开脸去,不肯让他看见自己的唇舌如何。尔班察见箩筐已下至潭水中央,便将他掬在怀中,跨出箩筐,趟水上岸,笑道:“你不听话,待我闲得下来,再好好教你。”忽地想起什么,脸色一沉,一把又反拧沈渊双臂,拎在臂间,喝问道:“我倒忘了——王兄是被毒死的,毒~药在哪里?可是你藏起来了?”沈渊闭目不言。尔班察狞笑一声,一把将他脸朝下按进水中,喝道:“不说便淹死了你!” 他按了沈渊一刻,却不见挣扎,有些奇怪,忽地想起来:“我忘了。他是哑巴,哪里说得出来?”当即又把沈渊提出了水来。沈渊本想溺水寻死,不防又被他拉出了水面,直呛了几大口水,狼狈呛咳,喘得几要呕吐。尔班察笑道:“淹了水还不怕,你竟是个傻子——”抱着他走至岸边,也不上岸,一把便将他放倒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之上,湿淋淋地扯了遮体纱罗,上上下下地搜索起来。 此时窟底洞内,尽是尔班察的卫士,见自家大王在岩上把玩这样美貌的奴隶,都忍不住盯着眼觑看。沈渊被羞辱得面无人色,拼命挣扎着往水里滚去。尔班察手疾眼快,一把捞住了他的腰身,重又按倒在水中石壁之上,粗声道:“再动,我就在这儿干你!”沈渊羞怒交集,气急攻心,一口气不继,瘫软晕倒在他的臂间。 尔班察平素杀人如麻,自不着意。当下便又去搜寻沈渊身体。但沈渊身上除了腰间那条黄金络带之外,已是一~丝~不~挂,确也无物可藏。尔班察捋着络间私密之处,亦无别物,终于放下心来。心道:“大约是在酒食中下的毒~药,现下自然不会带在身上。”放下心来,却摸着掌下肌肤轻滑,躯干柔韧,遍体晶莹香软;手指在水间抠摸幽深之处,更觉妙不可言。倏尔间便有些动性。喘着粗气,使劲盯了长发散乱,软在自己怀中昏迷不醒的沈渊一眼,想道:“当真有趣儿……要不要就在这里玩儿一把?”转念一想,暗道:“罢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大事要紧!”当即抱起沈渊,令士兵解了一件衣袍过来,胡乱裹住身体,重又将他掮在肩上。在卫士的搀扶下,湿淋淋地跨上岸来。 第43页 他率众从窟底山洞出窟,便见外间天已大亮,火势已烧往别地,触目之处俱是一片焦黑,到处都散落着乌漆抹黑的人畜焦尸,危须人代代过冬的数百里糙场已化作一片焦土。大多数王公贵族衣袍破烂,满脸灰黑,看上去与最卑贱的奴隶也毫无分别。王庭的军队也早就七零八落,将帅无马,兵卒无衣。惟他麾下部属还有些军伍模样,四下里睃巡护卫,警戒四野之敌,又督促着奴隶们在劫后的灰烬中寻找可用之物;从焦干的畜尸上尽量割下肉来,作过冬的口粮。 有人看见尔班察率着侍卫大步走来,立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大唿拜倒,道:“参见右贤王!”众人听得,俱往这边瞧来,一人唿而百人唿,百人叩首而万人拜服,都大声唿唤道:“参见右贤王,谢右贤王活命之恩!” 尔班察见万众叩首,微笑点头,得意万分。他本是败退回国的,却一到山谷之外,便听说了山谷糙场起火之事,当即率军飞马赶来。危须人久居糙原,对于应付火灾极有经验。尔班察在冲进山谷之前,已命下属在谷间口地的一块高丘上纵火,将若大一片糙树全给烧秃了。待得熊熊火势蔓延至此,没有了引火之物,只在外围打了个转儿,便又摧枯拉朽地烧到别处去了。尔班察又命部下四下里唿喝,因此救下了王庭中许多人的性命。现在见到万众归心,自己大位在望,实是兵败后意想不到的大喜之事。 却有留在窟外主持大局的心腹部将过来,小声向他禀道:“大王,阿曼公主与左相率着残部,从谷口逃走了。”尔班察哼了一声,问道:“往哪边逃了?”那部将禀道:“侦骑回报,往南边泥淖处去了。”尔班察与几名心腹大将对视一眼,都知道绕过泥淖,就能避开在糙原上四下肆虐的烈火,往西北平原而去。便能重寻过冬糙场,再谋立足之地。有部将道:“他们逃的时候,大嚷大叫说……说……”尔班察喝问道:“说什么?”那部将咬牙切齿道:“说大王谋朝篡位,杀了谢傅王!” 尔班察目光阴森森地扫过谷地中的溃兵灾民,道:“把我帐下最精锐的三个千人队调过来!”左右部将探问道:“大王,可是要追击么?”尔班察一面令亲兵备马,一面道:“他们穷途末路,不过是要占了糙场,再召集各部王公,共商王位之事罢了!”他将肩上的沈渊捞起来,一把扔在自己坐骑的鞍桥之上,冷笑道:“我有人证,有兵马,瞧他们还能翻得出什么天来!” 第62章 沙场险境 众将领命,前去召集兵马。尔班察挥了挥手,侍卫们明白他要独自一个儿呆着,俱认蹬上马,驰下高丘,四下里护卫。尔班察执缰上马,低头瞧沈渊时,见他长睫微动,已经在四下里点兵召将的海螺声中醒了过来,便将他扣着脖子按在鞍桥之上,喝问道:“你真的是哑巴?”不见回答,又逼问道:“点头摇头,你总会吧?” 沈渊看他一刻,半晌,微微点头。尔班察大喜,道:“好!”伸手就要抱他起来。沈渊大惊,本能地住后一缩,差点儿跌下马去。尔班察身长臂长,早已勾住了他的腰身,一把将他扣在怀中,咧嘴笑道:“你想不想活命?”沈渊被他铁臂锢得几要窒息,喘息着摇摇头,又点点头。 尔班察见状,哑然失笑,道: “当真是个傻子,连要死还是要活都不知道。”他本是在为一团乱麻的军国要事烦心的,但面对着这么个美貌痴傻的哑奴,却也大有趣味。撩开那濡湿散乱长发,捏着下颌逗弄道:“你好好儿听话,我就不杀你——是不是你杀了谢傅王?”沈渊避开他抚弄自己脸颊的手掌,微微点了点头。尔班察咧嘴笑道:“你倒老实,那很好。你杀了危须王,是要被烧死的,你害不害怕?”沈渊抬眸看他一眼,温顺地点点头。尔班察高兴道:“还知道怕,那就好。”抱他在马上坐好,再问道:“是阿曼公主指使你去刺杀王驾的,是不是?”沈渊在他怀中,长发垂垂,半遮脸庞,又轻轻地点了点头。 尔班察大喜过望,在他颊上狠狠一吻,道:“你很好——只要各部王公拥护我作危须王。我绝不会让他们烧死你的!”见沈渊又被自己的动作惊得全身一抖,极是满足,伸嘴咬了咬他的耳垂,哈哈笑道:“你的胆子可真小——别怕,今晚我捉住了阿曼和谢如璋以后。用汉地的好药。好生弄你,好不好?”沈渊被他的下流调笑激得羞恼不已,浑身发抖地侧过头去,只能在暗中无力地捏了捏拳头。 此时右贤王帐下的三个千人队已经在高丘下聚集起来,尔班察便不再调弄怀中哑奴,直起身来,在高丘上策马圈转,四下里阅视兵马。见天已过午,太阳西行,便气沉丹田,声震四野地喝道:“左相谢如璋与阿曼公主弒君犯上,畏罪潜逃。若今夜有能生擒这对狗贼的,赏一千斤黄金,五千户奴隶!”众军听得重赏,立时群情激昂,举起刀枪,大声唿喝。尔班察接过侍卫递上的巨斧,一拉马缰,一马当先地向谷口外飞驰而去。 他早已派出侦骑四路查探荒原火势,此时已有回音,道是火头已经熄灭在了东方流沙和南方的泥淖之间,阿曼他们却转折向东,往流沙一侧的胡杨糙原而去。尔班察听报,大皱眉头,止住众军急追。与几名部将们谈论眼下军情,都有些疑惑难明。道阿曼等人不急速往西,却往那流沙海绝地去做什么?思虑片刻,便令一名部将率五百名弓箭手,先行追扰阿曼溃兵。自己则率部跟随其后,向胡杨糙原驰来。 阿曼与谢如璋遭了尔班察在窟中的雷霆一击,已知不是争吵相骂的时候,各寻残兵汇合,仓皇逃命。但尔班察的弓箭手轻骑追击,大射他们的辎重牛羊,这却是最要命的。众残兵知道若无这些好容易从火中救出的牲口粮食,自己决过不了这个冬天。不待公主与左相下令,已经转回身去卫护辎重车队,支起毡墙,与敌军对射。尔班察派出的弓箭手只有五百人,不一时便被射得退却。但是一旦他们撤了毡墙前行,那蝗虫一样的弓箭又如影随形地追了上来。阿曼毫无办法,明白非与王叔拼个你死我活不可,只得回师布阵,在流沙海边的丘陵处占据了有利地形,用焦树乱石垒起挡箭的屏障,等待与尔班察大军对峙。 此时天色黄昏,一抹残阳如血,渐渐地向金光湛湛的流沙海中沉落下去。尔班察听得前哨报来,道阿曼已派兵去截丘陵路口,不屑笑道:“女人打战,一辈子也不成!”当即下令骑兵携带铁盾,从一条已经被昨夜大火烧干了的小河冲击过去。阿曼立时命令,将滚石从高坡上推将下来。又乱箭齐发,射住骑兵阵脚。尔班察的铁盾骑兵虽然悍勇,但仰攻无力,一时也前进不得。 尔班察大怒,亲自率部督军,向前冲去。阿曼见王叔亲身杀来,恨得贝齿咬碎,跳上高处巨石上督战,令人唿喝道:“尔班察杀兄篡位,践踏至那圣窟,火沃神要降罪于他!危须军众,不要跟随这样狼子野心的罪魁!”尔班察挥斧拨开飞箭,吼道:“阿曼你狼心狗肺,杀害亲生父亲,还不认罪投降!”阿曼遥遥听得,尖叫道:“是你杀害我的父王,还敢嫁祸于我!”尔班察狞笑着在蹬里站起身来,一把提起怀中人的后颈,高高举起,喝道:“你派出刺杀的奴隶,都已经被我捉住了,你敢与我在各部族族长面前辩诬么?”众军见尔班察手中那奴隶黑髮如瀑,腰肢纤细,零乱衣袍间露出几星雪色肌肤,虽长发遮住了脸,瞧不清楚面容,想来也该是王室才能享用的艷色。一时军心颇动,守势顿乱。尔班察勇悍至极,一手提人,一手挥斧,指住坡地上方,吼叫道:“给我沖!” 右贤王军众吼声如雷,冒着矢石如雨,举着盾牌,向上冲去。尔班察巨斧长挥,杀人无算。阿曼军阵动摇,已被他前锋穿插~进阵中,只得退往山顶。尔班察见仰攻之下,自己的兵马折损太多,也下令就地驻马,暂且休息,自与部将们商议破敌之策。 他们在糙原上游猎牧马,四下里的地形都是精熟无比。知道那坡顶东陡而西缓,易守难攻,一时也想不出全歼阿曼与谢如璋之策。尔班策恼怒地左拳砸右掌,吼道:“阿曼一个婆娘,我也抓不着么?”忽觉腰侧有异,低头一看,却是方才自己随手扔在脚边的哑奴,正在悄悄拉扯他系在腰间的水袋,怒道:“滚!”噼手擒住手腕,右手一挥,便要赏这个扰乱军务的傢伙一记耳光。沈渊挣扎闪躲,半举皮袋挡了一挡。尔班察这一掌便没能打实,洒了不少水在地上。 尔班察恼怒地提起沈渊,正要喝骂,却见地上沟回干涸,立时将沈渊手中洒出的那一线涓涓水流吸得尽了。瞧了干裂地皮数眼,与周遭部将对视一刻,同声大喜,叫道:“水,水!”原来大火之后,糙场上的河流尽皆烧干,惟有几条地下水脉还能使用。胡杨糙原上惟一的一条地下水脉,正在东南坡之侧!尔班察立时扔开沈渊,点派将领,去阵地上掘断水脉。知道只要水脉一断,阿曼的军队再无战意,只能束手待毙。 尔班察布置完毕,见沈渊缩在卫士们扔在地上的马鞍旁边,正在摆弄几根从地上捡来的枯枝。只觉这哑奴有趣之至,便探身便将他拖了过来,咧嘴笑道:“傻子,你要喝水,怎地不与我说?”将他抱在膝上,解下水袋,凑在嘴边,心情颇好地笑道:“喝吧。” 沈渊伸手持住水袋,焦渴地咽了几口水。尔班察瞧那纤细手腕上几条青黑伤痕,正是自己刚才抓拿时留下的指印,恶质欺负之心顿发,大手忽伸,又在他下身处捏了一把。不出所料地看着那胆怯哑奴惊跳起来,呛了一大口水,在自己怀中喘咳成一团。直是笑不可仰,搂着他道:“你比女人还要怕羞——”他大事将成,喜悦满腔,略略调笑,便即动性。当即挥退侍卫,伸手探进衣物之中,扣在那赤~裸双腿之间,摩梭yin~笑道:“乖,好好侍候。” 沈渊骇怕万分,疯狂挣扎。但他在尔班察巨掌之中,便如小鸟雀被搠在饿鹰爪中一般,毫无反抗之力。一时之间,已被倒拎起来,遮体衣物掀在脸上,显出一段青白身躯,脐下缠金绕带,娇丽夺目。尔班察见此美色,更是口干舌燥,血脉偾张。当即拉开他的双腿,按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握住一只踢蹬不已的脚踝,轻而易举地便压上自己的肩头,咧嘴笑道:“你身子好软。”说着,撩开下身战袍前襟,伸手便解裤子。 沈渊倒仰在糙地上,万般挣不起身来,更兼头晕目眩,身体显露在冰冷风中,只觉一条异物滚烫坚硬,弹上腿间,蹭在下身处突突跳动,记忆深处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立刻涌上心头,直是毛骨悚然!再顾不得其它,悽厉尖叫一声,拼足全身力气,蒙头便往旁边马鞍上的铁过梁撞去。尔班察眼疾手快,一把扣住了他的胯骨,拖了回来,喝道:“做什么!”拂开乱发,见虽有衣物遮挡,但额角依旧被铁梁尖角划破,渗出丝丝血痕,恼怒道:“你敢寻死!”便想用强,却想着这奴隶还有大用,按着怀中呜咽挣动的沈渊,略略踌躇。 正纠缠间,忽听远远的西坡之下,几支号角呜呜,划破夜空。尔班察勐地抬起头来,便见月色之间,远处坡顶上人影晃动,厮杀声大作。他立时松开沈渊,跳起身来,狂喜喝道:“蠢婆娘要突围了!”低头看了看在地上仓皇拉扯衣物遮羞的沈渊,一臂又将他抱了起来,道:“我宠爱你,你还不欢喜?你这个小傻子!”令侍卫牵来一匹生力战马,又将他抱了上去,与自己共骑,又在脸上颈上乱亲几口,哄道:“你虽然傻,刚才却提醒得我好,要是我捉住了阿曼,自然会好好赏你。”忽然看见他嵌着珊瑚珠的残疾右手中,竟还紧抓着方才玩弄过的几根枯枝,失笑道:“咳,你果然是个傻东西。”便不再将他方才寻死之事放在心上,从侍卫手中接过巨斧,一催坐骑,率部便向流沙海左近的山原中悄悄包抄过去。 第63章 绝境重逢 此时天色昏黑,双方交兵,都知死战在即,早已燃起了火把来,火光映着刀光,直杀的星月无光。尔班察大喝一声,纵马入阵,巨斧金光四射,大砍大杀起来。他是危须第一勇将,阿曼手下的败军之将那有胆量与之争锋?只得四下里奔逃。尔班察哈哈狂笑,巨斧挥盪,像砍瓜切菜一般到处杀人,吼道:“把他们逼到山原上去!” 铁盾骑兵们齐声吶喊,结阵挤压噼杀,将阿曼的大部残兵慢慢逼上山原高坡。那山原地势险峻,一面是山石高坡,下临流沙绝地。另一面却土石混杂,长着高高的胡杨林,因此挡住了流沙海的侵袭,千百年来一直保护着危须国内的糙原。在昨夜的火灾之中,山间胡杨树几乎全被烧毁怠尽,只剩下黑漆漆的山石与炭化的树木。在其中奔走的兵卒们一个不慎,踏碎炭木,踩空路径,便骨碌碌滚下了山坡去。山下万倾流沙,起伏如波,人马一旦坠落其中,立时陷入无底黄沙,不一时便没了踪影。逼上山顶的溃兵听着前面失足落下坡底的同伴们的惨叫,心胆俱裂,纷纷大叫道:“投降,投降!”在军阵前扔了兵器。尔班察毫不理会,斧头挥斫,噼死几名降兵,逼问喝道:“阿曼呢,阿曼那婆娘在哪里?” 阿曼已被逼上山道绝地,在残兵之中奔逃,远远看着王叔如此残忍,吓得心惊胆颤,心道:“今天我是要死在这儿了!”正想横刀自刎,忽听东方吶喊,烟尘滚滚,一彪军如黑龙一般,从东边山原中升了起来。直向阵中冲杀而来。正是昨夜的那支黑骑军!尔班察的左翼猝不及防,立时被沖得七零八落。阿曼精神一振,尖叫道:“那是上天派来杀死尔班察的神兵!”她身边的忠诚卫士们跟着喊叫道:“神兵,神兵来了!杀死右贤王!”危须军众本就害怕尔班察嗜血擅杀,当即又唿喊作乱,冒死逃生。 第44页 那黑骑军沖乱尔班察战阵,四下冲杀。夜风隐隐,听得他们正在高声唿叫道:“沈公子,沈公子!”沈渊在尔班察马前遥遥听得,胸口剧震,心道:“在流沙海中伏了数日,食水将竭,他们怎么还不走?……就是不肯死心么?” 尔班察听不懂汉话,只顾着唿喝结阵,令自家军马再战荒原。此时天穹昏黑,军中火把昏黄黯淡,三支军马混战成一团,杀声震天动地。四下里也不知谁是敌人,谁是友军。尔班察忽见微弱火光中红云一闪,立时暴喝道:“阿曼!”纵马便疾驰过去,挥斧顿扫! 阿曼吓得心惊胆裂,正不知往哪里躲避才好。忽听身后风声激盪,一个黑黝黝的身影自一侧的暗影山石中疾窜出来。尔班察身侧侍卫见他来势甚急,齐声大吼,挥刀乱砍。那黑影身法如电,左窜右晃,已经避过几处刀锋,如鹰隼扑食一般,直向尔班察马上扑来! 尔班察身经百战,临敌极敏,见此人来势勐烈,巨斧本能地便迴荡掠起,向上格挡。那人在半空中一个转侧,已经避开他的斧头锋锐,沿着斧杆直滑过来,伸手就来抓他怀中的沈渊!不料沈渊早在全神戒备,右手一伸,鼓足了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磨尖的枯枝往坐下的马匹身上扎去。正正扎在马颈间的动脉之上!那马剧痛长嘶,顿时人立起来,前蹄正好阻住了黑影来路!尔班察看准时机,稳蹬立马,巨斧变掠为钩,倒向黑影背上噼去。黑影大喝一声,伸臂硬生生格住他的斧杆。暗影憧憧之间,尔班察已经听清了他的声音,大喝道:“是你,谢如璋!” 沈渊骤然狠推尔班察的手臂。他早料到了谢如璋绝不会放过自己,因此在尔班察身边忍辱偷生,诱哄他挖水破敌,为的便是这一刻诱出谢如璋之功!尔班察正在与谢如璋较力,忽然肘弯受力,斧风微动。沈渊这一推虽无多少气力,但察势极准,用力精妙,立时令他的斧头避开了谢如璋半空中借力之势。尔班察骤得神助,斧头翻转,直斫向跃势已颓,直往下坠的谢如璋腰际。谢如璋大惊失色,拼力在半空中一扭,左脚歪踢而出,点在斧杆之上,才略借劲力,往后翻了个筋斗,躲过了这一噼。但腰上也被尔班察的斧风带到,拉出了浅浅的一道伤口来。他身体已大半僵败,因此不如何流血,只滚倒在地,骨碌碌摔将出去。 谢如璋曾是尔班察麾下的第一武士,武功极是高明。尔班察向他请教过武功,自也心中有数,如今却见自己一斧便重创于他,倒惊得张大了嘴,一时全然忘然了上前再补上一斧。他虽不识得中原武林中这等“四两拨千斤”的高妙功夫,但也看了出来:自己俘虏的哑奴哪里会是什么傻子?只怕是自己毕生之中,见过的最为聪明机变的人! 他们一个滚地躲避,一个发呆思虑,这一剎那间的战况便全握在了沈渊的手中。沈渊毫不犹豫,一抓又挖上尔班察坐骑颈上的伤口。那坐骑本是受过驯的战马,些微受伤亦能听话,因此方才已被尔班察控住。但颈上再受剧痛,亦復受惊,立时又纵跳起来。尔班察连忙铁臂控马,喝道:“你做什么!”却听“咔啪”一声,那马右前蹄果然踩踏上了满地烧焦炭化的树干,顿时失足,前蹄跪倒,尔班察与沈渊同时被颠下马来。尔班察连忙杵巨斧插入石fèng,稳住身形。沈渊却狠命挣开尔班察臂膀,纵身便向山石下方的万丈沙海中扑去! 翻滚在地的谢如璋见状,大惊失色,他岂能让自己两百年苦待的玄玉符消失在流沙之中?当即纵身跳起,一手挥出马鞭,捲住一块山石嶙峋,飞身扑向摔落下地的沈渊,伸手就去捞他腰身。哪知沈渊捨身跳崖,本就是为了诱敌,刚被他一臂接住,手指已乘机探出,一把抓到了他右臂的“曲泽”穴上。他现下早无内力,不能透劲伤人,但是这一拿依旧令谢如璋身形一顿,两人俱吊在了半空之中! 谢如璋侧脸俯望被自己捞在臂中的沈渊,恨得眼睛赤红!这个死敌的机变缜密,实是滴水不漏,处处都制了自己的机先!他所抓住自己的手肘之处,正是昨日被谢文朔抓破的伤口所在!此处曾受毒伤,他虽是殭尸之体,并不会被毒杀,但毒~药加剧他的肢体腐败,却也非同小可。因此只得闭了经脉,以内力裹住毒质,不令毒发。但这一日一夜间乍起多少风波,他实没有空闲静心逼毒,因此沈渊一出手便抓住了他的疾患所在!沈渊此时,虽然已无内力,但认穴功夫岂是常人可比?右手抓住“曲泽”穴,左手五指搭上手少阳经络,只要谢如璋提气运力要将他拉扯上岩,他立刻便会借他运功之势,抓穴推宫,令他裹在“曲泽”穴中的毒质立时随内力而发!那毒自手少阳三焦经入腑,谢如璋就算是即刻挖下玄玉符镇命求活,只怕手足肢体也要尽皆废掉。哪里逃得出这三军剧战,有无数人慾置他于死地的战场? 尔班察拖拉着自己的斧头,在山岩上站定。阿曼正躲在他脚边的一块岩后,一见他高大身形出现在岩边,吓得低头便躲。尔班察却跟本没有注意她躲躲闪闪,转眼便瞧清了山岩这端的景象,连忙大步过来,执着斧头将斧杆伸了下来,对着沈渊吼叫道:“傻……快些抓住,我拉你上来!”沈渊连看也不想再看他一眼,根本不加理会,只攀附在谢如璋臂上,凤目冰冷,神色决绝,死死地盯着这个剧斗百年,如今终于能与自己白骨一处的仇敌! 两人互相瞪视,四野里高唿交战声震天动地,但是两人目光中的仇恨怒火,仿佛将这山石一隅隔成了世外天地。是你死我亦无法久活;还是干脆同跌下岩,一起葬身在万倾流沙之中? 正在这生死关头,荒原上激烈唿吼的战阵旋涡之中传出一声宏大激昂的长啸,划裂暗夜沉沉苍穹!那啸声雄壮高昂,九天迴翔,便如万山丛中,雄峰顿起,明光天南,切云崔嵬,危须人漫山遍野的高唿之声,竟掩不得这啸声分毫。危须军众从未听过这般雄奇清亮的啸声,全不敢相信是人声所发。四野里忽地沉寂下来,仿佛方才还在血肉厮杀的战场,倏尔之间变成了人声罕至的幽谷一般。 在山岩上的三人的胶着之势,也被这啸声惊破。沈渊方听啸声,凤目震惊,手指止不住地一颤。谢如璋忽地力透右臂,一把将他向高空中抛去,长身暴起,一个“黑虎掏心”,便向半空跌落的沈渊心口掏去!尔班察大声暴喝,连忙反过巨斧,亦要动手。但他一斧岂能二用,哪能又噼谢如璋,又接住断线风筝一般向岩下摔落的沈渊? 电光火石之间,那战场中发出的啸声骤然已袭到三人身前!尔班察只觉一阵巨力,从自己的斧刃上传来,连他那等神力也支持不住,被推得连连后退,摔入一片山石之中。一条黑影追风逐电,已纵过他的头顶,点斧而起。影中闪出银光千点,如凤尾龙鬚,望空翱翔,直向谢如璋面门,喉头,胸膛疾点而来! 这一击骤然而至,直如九天之中直下的闪电霹雳,令人无可迴避。谢如璋再是搏命抓取玄玉符,也本能地不敢硬接这惊天一击!不及思索,已向后翻滚,借着左臂马鞭拉扯之力,直向岩侧纵去。转脸下望,便见那银光如雪,刷地笼上了摔落岩下的沈渊腰际! 沈渊在空中翻滚摔落,耳际风声嘶啸,脑中轰鸣不已,早已失去了大半的知觉。但腰际一紧的鲜明触感,却将他骤然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仿佛阳间与冥界交融的一剎那,一个暴怒如狂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他娘的什么都敢干!” 第64章 同归中原 沈渊茫然地睁开眼睛,正对上了步回辰那双怒得火星乱迸的漆黑双眸!他怔怔地看他一瞬,忽地在剑戈激盪的夜空之中,脱力地瘫软下去,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了一般,软软倚在了那温暖熟悉的胸膛间。 步回辰与他对视的一剎那,连日来满心的愤怒,焦燥,疑惑,担忧……俱在那双失神凤目之中化作了万缕飞灰。他抱着沈渊在岩间几个起落,一纵而回到山岩之上,飞落在亲兵们牵着的坐骑之上。随手便扯落肩上披风,裹住怀中冰冷赤~裸的身体,低声道:“没事了。”手腕轻抖,软剑剑尖在空中洒落出一个极漂亮的梅花三点头,低头柔声问道:“你要杀谁?” 沈渊饱受屈辱的目光,自危须军众,尔班察,谢如璋脸上一略而过。步回辰微笑应道:“好!”剑尖化影,向身侧最近的一名危须军脸上疾袭过去,那人猝不及防,被那软如柔丝的利刃袭中面门,悽厉惨叫声中,一颗眼珠子已经被剑尖剜了出来!还没等四下里众人惊醒回神,那粒带血乌珠又骤从剑尖之上脱射而出,一粒软肉剎那之间,竟化作了不逊于强弓射出的利弹,劲急唿唿,直向谢如璋喉头袭去! 谢如璋大惊失色,步回辰的武功他自有耳闻,不想竟高妙到了如此飞花摘叶俱能伤人的地步!当即一掌噼出,劲风如割,将那粒强劲射来的眼珠击得血肉飞溅。他知自己身体将败,单打独斗绝难力胜步回辰。但此时步回辰左手环抱沈渊,又骑在马上,不易纵挪闪避,正是自己占便宜的良机。当机立断,双掌一错,倏地拍上一名士兵天灵,那士兵脑骨碎裂,立时毙命,尸身已飞向步回辰马头,右腿疾踢,将岩下一人望空踢起,连环砸向步回辰内劲灌注的软剑剑尖! 步回辰目光微闪,剑尖回点,便扫开了马头尸体,见夜空中忽又闪出一团赤红,毫不着意,软剑如电,自下而上划成一道霹雳!被谢如璋踢出诱敌的阿曼本就吓破了胆,此时忽见面前男子神威凛凛,剑光映耀,手挥星汉,袖展天穹,直向自己身周罩来!本能地骤哭唿叫道:“不要杀我!” 步回辰知道谢如璋意在诱敌,剑作鞭势,刷地捲住碍手碍脚的阿曼,将她抽离一箭之地,落入远处糙丛之中。便见谢如璋双掌作切拳之势,已抢进自己马前方丈!他明白谢如璋是要借小巧腾挪之势,抢自己马上作战的便宜,微微冷笑,软剑一式“万叶垂绦”,银光洒落如瀑,无数垂垂利光,向谢如璋身形左右,洒落了下来。 谢如璋知道利害,右足疾点,斜窜忽掠,身法诡异地躲出了光圈之外。步回辰膝压坐骑胸骨,圈马迴转,软剑护住马匹下盘,微微皱眉道:“使车步?”谢如璋抢得先机,不容有失,又窜至步回辰马头之下,直向马颈抓来。步回辰软剑如龙,使一式东海派的“怒海兴波”,接一式少林的“慈航普渡”,陡然转成天池门的“阴洞飞廉”,这几下虽是各派武功杂糅,他随手挥洒而出,剑势竟浑然天成,将来敌攻势封得滴水不漏。谢如璋只得又以“使车步”窜开,心下对步回辰的武功乍舌不已,更生畏惧之心。但他知道这是此时惟一能从步回辰手中夺人的机会,实在舍不下那绝世重宝,转侧之际,又猱身而上,四面抢攻步回辰坐骑圈转不灵之处。 步回辰知他抢占上风之意,虽不惧他,但一时却也奈何他不得。剧斗数合,正想着要不要将沈渊留在马上一刻,自己纵出杀敌。忽觉怀中一动,沈渊已伸臂环住他的脖颈,含煳轻声道:“住松,将乌汪……” 步回辰微微一愣,心道剧斗之时,这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刻薄话?但怀中人正偎缩在他胸前,两人肌肤相贴,气息相闻,仿佛便有心意相通一般,电光火石间就明白过来:“啊,是出‘讼’,抢‘无妄’!”右膝使力,马头一圈,果然转到了正确的方位之上,正好堵在了谢如璋面前!他剑势随心而发,正正点向谢如璋疾伸而出的左掌!谢如璋缩手不及,擦的一声,已被削下了半个手掌!大骇之下,侧身向后滑出数步,方躲开了步回辰的封喉后招。 沈渊揽住步回辰脖颈,含混叫道:“抢巽位,点阴市!”步回辰笑道:“舌头怎么了?什么燻肉腌柿子的?”却依旧听懂了他的说话,控马前踏,软剑划弧,便向谢如璋膝上三寸处“阴市”穴勾去。谢如璋本要错步进身抢攻的,却又被他占了先机。若硬抢进去,不免将自己一只左脚全送到那削铁如泥的神兵之下去。只得又撤身窜了出去,心道:“怎么回事,中原武人怎么在顷刻之间,便窥破了我危须千古流转的绝妙武功?” 此时步回辰身边众军,又与危须军们战作了一团。尔班察执着巨斧,不及上马,便步下死战,一般的悍勇噼杀。刚噼翻一名步回辰亲兵,目光所及之处,正看见两方军众四下里点着火把,步回辰策马在火圈中兜转,右手软剑化作银汉倾波,笼住谢如璋周身要害,身手俊逸已极。而左臂拥护着的那人,修长手臂如柔枝横曳,正附在他的胸前。 血火战阵之中,却触目见此缠绵缱绻的难分难捨之态,已令尔班察血涌天灵,又见那纤弱手背上珊瑚珠鼓凸得艷红流光,显然是在勉力紧紧抱着自己毕生最大死敌的颈项!一时之间,他忽地忘了自己要战场厮杀,结阵指挥抗敌;乃至于荣登帝王御座,復兴危须国祚,各种家国大事,全被抛至了九霄云外!惟怒气直冲牛斗,瞋目暴吼如雷,也不顾正与他对敌的袁昌已长~枪~刺到面前,反身高举巨斧,噼头盖脑地向步回辰砸了过去! 步回辰内力绝世,耳目何等敏锐。尔班察斧风方动,他声气已闻,软剑如怪蟒翻身,后发先至,已削向尔班察手中斧杆。只听“咔嚓”一声,尔班察的生铁斧杆被硬生生削成两段,那硕大的斧头立时当头落下。尔班察疾跳闪避,险险才没被砸中脚背,后背却被袁昌“噗”地扎中左肩,望前便扑通跪倒在地。他的亲兵们立时涌了上来,捨生忘死地将自家大王抢了出去。 第45页 混战之际,谢如璋心下已然明白,集世间两大高手之智之力,虽只有一臂一剑与自己过招放对,自己也万万不敌。再不敢纠缠,见步回辰回剑削断尔班察巨斧,知是良机,立时往后一个翻滚,便要疾闪入岩间。步回辰长声喝道:“噫,轻澜公子让你走了吗?”剑尖迴旋,疾扫过来。沈渊双臂紧揽步回辰,嘶叫道:“抢归妹,倒噼‘百会’!”步回辰纵声长笑,软剑暴起,直向谢如璋脑上“百会”穴噼来! 谢如璋惊骇疾闪,步回辰笑道:“妖僧,你上了轻澜公子的当了!”剑势不变,剑尖一式“风雨下西楼”倒勾而下,已经转到了谢如璋颈后“凤池”穴上,正是谢如璋倒退之时的“归妹”位所在!谢如璋闪躲不开,将心一横,身形一斜,错左肩相接步回辰剑势。“嚓”的一声,左肩连肩至臂,已被步回辰削了下来!他大声惨叫,忽地踩在一块松脱的山石之上,脚下一滑,连人带石,向着山岩下的刷刷沙海之中跌去! 沈渊紧贴在步回辰温暖关切的怀抱中,看着自己的百年死敌掉落山崖。良久良久,终于转过脸来,抬眸看着步回辰。方才生死剧斗之时,两人意动心通,都觉得虽然别离只有数日,却发生了多少惊天大事,又有多少恨海难填;心中有无数的话要对对方说,也有无数的问题要向对方问询。但此时目光交汇一处,方觉不意今生尚能重逢,多少言语亦不能出口,终于相对无言。 许久,周遭有步天军围涌上来,忠厚袁昌倒提带血长~枪,策马走近前来。见沈渊额角带伤,髮丝散乱,裹着的教主披风之下,微露赤~裸双足,足背上弯弯曲曲地烙着危须火印。心想沈公子捨身诱敌,落入危须人手中,不知受了多少残酷折磨?心中担忧,虽然教主在侧,也忍不住叫了一声:“沈公子……” 沈渊与步回辰两人同时转头,看着围上来的众人。袁昌忽地生出些打搅了两人的窘迫,想着面对教主之尊,不敢失礼,便嗫嚅先对步回辰禀道:“危须人……退了……”步回辰微微点头,明白谢如璋已死,尔班察重伤,阿曼早成惊弓之鸟,自然都是无心恋战,当即道:“既如此,咱们也不必再在这等地方久呆了。”低头看一眼沈渊,温声道:“咱们……也该回中原去了。” 沈渊身体轻轻一颤,转头看看荒凉冰冷,朔风阵阵的异域糙原,呜咽含煳道:“中原……” 作者有话要说: 呃……俺去年眼睑作了个小手术,今年俺娘一直催着我去復检……现在胆小的俺终于下定决心了(其实也是因为最近的相关工作可以不用电脑……) 《生死劫》危须线已完,下面进入中原卷……所以停更一个周,俺按医生復检完后的药水啥啥的滴完先…… 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鼓励,下下周再见好不? 第二卷、北斗错落长庚明 第65章 归国之路 流沙海内,地势极为奇特:无底流沙之外,又有深沟巨壑,从远方高山上冲下来的泥石流堆积填塞其中;稍有几块仿佛象是平原的糙泽,人马一踩上去,当即没顶陷入。这样的绝地,连鸟儿都不敢多加停留的,偏偏有片生长着骆驼刺与芨芨糙的绿洲隐没其中,仿若藏在迷宫中的宝藏,成了远征绝域的骑兵们的生命之源,从巨沟中牵马攀山,爬上石樑,瞧着那在冬日里亦透着勃勃生机的葱笼糙木,精神振奋,立刻大声欢唿起来。步回辰低头看看在自己怀中昏迷不醒的沈渊,心道若非青岚轻功绝世,只怕世人也找不到这片绿洲。但一看那纤瘦手足上的残疾印痕,心中便是一紧——他早已探过沈渊内息,气海间空茫如旋,深厚阴力早已无影无踪;沈渊只怕再也没法登萍渡水,翩若飞鸿了。 步天骑兵在绿洲处埋伏数日,早已在此地堆石为屋,砍枝作棚,搭的营寨俨然。步回辰令袁昌率部将从战场上带回的死难同袍尸首掩埋在绿洲深处,便自抱着气息微弱的沈渊滚鞍下马,向亲兵吩咐道:“生火烧水,取药袋过来。”便将沈渊抱入一间遮得严严实实的棚子中去了。被袁昌派人先送到此地,等得望眼欲穿的谢文朔被簇拥着他的亲兵们撞了个踉跄,急得跺脚,却终于不敢跟进去瞧上一眼。 步回辰遣走众人,将昏睡的沈渊放在毡毯之间,深吸一口气,终于解开了包裹他的貂裘披风。在暗淡火光之中,轻轻地解开那危须宫庭中的yin亵装束,细细地摩梭察看那饱受折磨的身躯。 沈渊半睡半醒之间,忽觉下身有凉意袭入,那等敏感之处是他的逆鳞,昏沉中亦骤然惊叫,倏地便弹跳起来。立时被一个温暖的怀抱圈住,那人在耳边柔声道:“别怕,是我。” 沈渊并不领情,喘息着推他。步回辰按住他无力的手腕,劝道:“别发脾气,那里不能不瞧——”温柔哄道:“你就当是普通伤口上药便了,这里没别人……”沈渊咬牙摇头,推着他的手臂,摸索着在手背上写道:“伤在舌头。” 步回辰一愣,沈渊已经狠狠地把他执着干净布巾的手从自己身下甩开,胡乱拉起披风,裹住自己的赤~裸身躯。步回辰见状,又笑又怜,道:“我给你准备了衣服在这里。”说着,从旁边拿起一套中衣来。半扶住他坐稳身子,微微嘆息,道:“你受了那么多苦,我怎么能让你再受委屈?” 沈渊胸口微震,一眼瞧见那汉家右衽的衣物,立时一把抓住,目光中露出感激之色。步回辰抖开衣服,助他穿衣着袖,执着那瘦骨伶仃手腕,轻抚薄薄皮肤上的青黑指印。沈渊明白他的担忧心思,又羞又气地抽回手来,在他手掌中写道:“舌上有毒。” 步回辰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沈渊殭尸之体,不生不死,毒物对他毫无作用。因此这鬼灵精便想出这个法子来,藏毒于唇内,只要有人想轻薄强~暴于他,便是自寻死路……他嘆了口气,问道:“什么毒?”沈渊看看他的脸色,犹豫一刻,在他手背上写道:“鹘莽刺。”步回辰悚然动容,瞪着他道:“你把它扎进舌头里去了?”沈渊避开他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 步回辰气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如何不知道这种西域毒糙?根精花叶俱是异毒,最毒的却是精上倒刺,毒聚于尖,见血封喉——就是神仙也猜不到这傢伙敢把它藏在舌头上。难怪他能杀了谢傅王! 他的心思,沈渊又如何不知?想着当时的痛苦屈辱,凤目垂垂,眸子已然黯淡下去。忽觉步回辰紧紧地抱了一抱自己的身体,又轻轻抚了抚嘴角,蜻蜓点水般俯过来吻了一吻。沈渊大惊,生怕他也中毒,连忙要伸手推拒。便听他揽着自己,低声道:“得马上剜出来,你受不受得住?”沈渊垂首在他颈间,轻轻点了点头。 步回辰放开沈渊,起身去捅旺火盆,取出匕首烧灼;转了话题问道:“扎了几根?”沈渊靠在毯间,安抚地沖他笑笑,伸出右手,轻描淡写地沖他晃了晃。步回辰一惊,又心疼得剑眉倒竖,道:“五根?你就不怕万一——”回身过来,屈膝半跪在他面前,沉声道:“张嘴,给我瞧瞧。” 沈渊看看他的惊怒神情,情知现在不能违逆他,只得微微仰头,有些尴尬地张开嘴,将舌头吐了出来。步回辰见那舌尖殷红带血,五根泛着墨绿色泽的木刺深埋在血肿之间,只露出一星儿尖端。他平素亦是行事刚硬的,瞧见这般景象,却也心惊,仿佛自己舌上也剧痛起来一般,忍不住又瞪他一眼。沈渊连忙缩回舌头,闭上了嘴。步回辰气道:“别咂舌头,再扎得深了,剜不出来怎么办?”话音未落,忽又看他一眼,心道只怕你这般毫不在意地伤残自己身体,当是根本没想过要再剜出来吧? 他端来热水,备下干净布巾,又从怀中掏出谢文朔交与自己的那瓶“薜荔衣”来。沈渊看他为自己忙碌,又见他掏出那个塞着珊瑚珠的玉瓶,心虚地瞧了他一眼,把右手背到了身后去。步回辰眼角余光瞧见,气道:“现在还躲什么?我昨天就瞧见了!” 沈渊瞧他这般生气,有些不知所措。又见他洗净双手,自火盆中抽出烧得通红的匕首,细心晾凉。看那冷峻脸庞在火光中明明灭灭,心中微动,连忙低下头去。又沉默一刻,忽地伸手轻轻拉拉他的袖子,在他手背上写道:“马衢如何?” 步回辰并不看他,只用手背试试匕刃温度,闷声道:“不如何,我到浚危河谷追击尔班察。守城之事,尽交给宋光域了。” 沈渊微微一惊,他是听步回辰提过宋光域与南宫炽的渊源的。宋光域虽然忠诚自守,但因南宫兄妹待他有恩,令他处于嫌疑之地;步回辰此时又已经到了背水一战的地步,如何能轻易地便将马衢三城的守御之事交给了他?他抬头看看步回辰,见那双炯炯星眸也正看着自己,忽地有些明白过来:只有令宋光域守城,他才能腾出手来,穷追尔班察;若非尔班察大败在了浚危河谷,只怕也不会那般快地退回国中,与谢如璋争权夺利,自己才有了那一线脱身之机;若非步天教主亲至,只怕世上再无第二个人,能击杀谢如璋,又将自己从昨夜那样的绝境中救出来……他靠在步回辰的臂上,勉力支着那坚实的臂膀直起身来,跪坐在他的怀间,有些无奈地望着搂着自己的人,眼睛里慢慢浮起一抹极复杂的神色来。 步回辰一眼就看懂了他的神情,冷哼一声,道:“你是要问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我是来瞧瞧你能狠心绝情到什么地步的——袁昌那样的老实忠厚人,你哄着他埋伏在这里,又指点他挖取石油,从河道攻击危须王庭。这样一件绝世功勋送了给他,忽地又派个小傢伙回来告诉他:你要捨身诱敌,死在危须国中——你是要把这老实人往绝路上逼么?他差点儿就自杀以谢保护沈公子不力之罪了!” 沈渊软弱地跪倚在他的怀中,知道他平素令行禁止,毫不爱废话的,如今扯这一大套,全是为了分自己心神。听他数落自已,声色俱厉,竟象是真动了气,又觉好笑,嘴角微勾,露出个软洋洋的笑容来。步回辰盯他一刻,手掌托起他的下颌,递上块干净布巾,见他乖乖咬住,便为他勒紧口唇,将舌尖勒了出来。执起匕首,又道:“谢家那哭哭啼啼的小子,你也甩手就要丢给我。想得可真美——我哪儿有空管他?你可说过:本座是他不共戴天的大仇人!”见沈渊侧脸瞪他,伸臂便锢住他的颈项,左手三指绕过来钳住了那柔软小舌;右手使出暗器功夫,匕首一点,快若电闪地剜开皮肉,手疾眼快地钳住刺尖,一下子将它拨了出来。 沈渊舌尖剧痛,忍不住呃了一声,却还是勉力伸指,在步回辰胸前大洒大落,笔走龙蛇地写道:“小——气——鬼!”步回辰又哼一声,匕尖轻点,劲力若断若续,顷刻间又剜出两根刺来,沈渊反手抓住他的衣襟,牙齿咬得布巾哧哧作响,耳中却依旧听他说道:“他为了你,哭了一天一夜,现在准还在外面晃荡呢——”一面说,一面将最后两根尖刺也剜了出来,立时一把丢开匕首,搂住沈渊瘫软下去的身体,硬梆梆道:“你就不担心他惹得我心烦,杀了他全家?” 沈渊舌头痛得几乎无法唿吸,差点儿被血水堵住了喉咙。幸而步回辰已经麻利地扯出他嘴里已经被咬烂的布巾。又拿过水袋,将清水滴在唇舌之上,洗净他口中的血污。沈渊虚弱而安稳地倚偎在他的怀抱之中,任着他照顾自己,又肆无忌惮地与他对瞪一刻。半晌,终于发出轻轻的一声“扑哧”。勉力伸出痉挛指尖,在那阴沉沉吓唬自己的脸上划字道:“会叫的狗——不咬人……”最后一字笔势纵横,备肖钟王,撇将出去,在步回辰左颊上颳了一刮。 步回辰瞟他一眼,伸手捏住他的下颌迫他张嘴,要为他上药,目光顺势在血浸浸的舌尖上打了一转。沈渊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刚才这一嘲把自己也套了进去——自己现在可不是“不会叫”?步回辰不吭一声地就把嘴头便宜占了回去,自己这亏可吃大了!气得伸手就是一拳,拳头刚触到步回辰胸口,忽地一滞——自己与他,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只凭眼神,便即能心意相通的地步了?忽然又想到昨日共同对敌时的情景,胸口剧震:“我们心意相通之时,又岂止在这一时一刻?” 他不敢再抬眼看对方,默默地任着步回辰为他治伤上药,那“薜荔衣”洒在舌尖伤口之上,顿时满口清凉,剧痛骤减。沈渊昨夜被尸气炼化,遭咒术凝魂之时,全靠这一丝剧痛,才保得心神不失,但却也受尽了苦楚。如今伤痛减轻,精神稍復,回思危须国中所遇的危难艰险,竟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已经闯了过来。但立时想起自己身上已被下了咒术,玉符灵珠,正在用自己的身躯炼化万尸之气,心中忽地万念俱灰,想道:“我……我手足俱废,以后便是活着,也不过是这鬼符邪珠的鍊气之鼎罢了。还不如……还不如死在流沙海中的好!”正悽惶间,忽觉唇边一阵温暖,却是步回辰拧了热巾,在为他擦拭嘴角血痕。 他呆呆地伸手,推开步回辰照顾自己的动作。手背上珠光艷艷,光华夺目,他厌恶地闭上眼睛,不想再瞧。步回辰看他一刻,扶他靠在自己的怀中,低声道:“别睡,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第46页 沈渊疲惫地摇摇头,示意自己什么也不想听。但步回辰仿佛不懂他意思,自顾自说道:“我离开马衢之前,已经派心腹军将持我手令,南入河南道,收缴南宫炽的军权了。” 沈渊一惊,睁开眼睛。步回辰凝视着他,又道:“若南宫炽与他的妹妹一起谋反,宋光域又念旧情,那我此次回到马衢,只怕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沈渊听得“死无葬身之地”几字,身体立时一抖,见他神色郑重,迟疑一刻,在他手背上写道:“你如何打算?”步回辰看他一刻,问道:“你觉得我操之过急了,是不是?”沈渊嘆了口气,写道:“事已至此,且谋前路。”步回辰微微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埋怨我。”沈渊瞪了他一眼,便听他沉声道:“若南宫炽当真叛教,教中忠于我的人必定会被他一一暗中谋害。我步天教好容易得了河南道,正是要同心协力,再战江南的时候,岂能让他们残杀人才过甚?” 沈渊恍然大悟,他令人持自己手令传讯河南道,旨在提醒步天军中不是南宫一党的教众小心应对,且能令叛党将注意力聚集到他的身上来。这般一来,“杀步回辰”成了叛党的第一要务,清除异已等事务,只得暂且押后。这一步棋以一己之险换天下安,确实是保住步天教最好的做法!他看看步回辰,目光微动,伸手在他手上写道:“让袁昌先回马衢,探查宋光域情形……”步回辰按住他的手,摇头道:“袁昌只有一千余人,若宋光域当真要叛,他不是对手。”沈渊目光忧急,焦虑地望着他。 步回辰拥他入怀,抚住他的脸庞,低声轻笑,道:“宋光域有马衢三军,可我有轻澜公子啊。”沈渊一怔,以为他是在拿正事开玩笑,薄怒微嗔地瞪他一眼,却见他正色说道:“当初救了宋光域的人是你;揭露地宫之秘,令步天军重回马衢的人是你;捨身诱敌,令中原军队大破危须的人,还是你!”他看着他,目光钦佩爱怜,柔声道:“你道边关三城之中,谁人不感念沈公子之恩之德?”伸手向帐外一挥,道:“他们大胜归国,沈公子绝域犁庭扫闾之威,更是四方传扬——宋光域就是丧心病狂,也不敢与边关将士民心为敌!”他托起沈渊的脸,低声道:“本座欲借公子令名,定天下威权,不知……公子可愿相助本座?” 沈渊抬眸看他,那双黑眸依旧神采熠熠,仿佛闪着命世的星光。沉默一刻,伸指在他胸前慢慢写前:“万一……宋光域孤注一掷……” 步回辰微笑,将他拥得更紧,贴在了自己的心口间,低声道:“那你就得跟我生死一处了,好不好,沈轻澜?” 沈渊深深地凝视着他,这个男人,总是在极力给予自己活下去的一线希望……他闭上眼睛,与他唿吸相闻,心跳相依,终于伸臂揽住他的脖颈,不则一声地埋首进了他温暖的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回来了……滴了一个周的眼药水,泪腺发达,总是流到喉咙里好痛苦……谢谢大家在俺痛苦的时候耐心等着俺…… 不过被基友吐嘈说:“什么泪腺发达啊,不就是脸大嘛……”5555555 第66章 亭堡之夜 他们自流沙海中踏上归程,虽然处处危途,泥淖平沙中杀机四伏。但袁昌等人已随着沈渊走过一回,步回辰手中又有沈渊绘制的八百里流沙地图,因此一路走过,竟是有惊无险,连马都没有损失一匹。 步回辰对沈渊所说的“公子令名”,并非玩笑之语。沈渊率袁昌部深入绝地一役,自己虽不愿张扬,但却深深地铸定了他在将士们心中的威望。来路之上,他以绝世轻功救助将士们脱困流沙之危,不知凡几;指点地势,妙计破敌之策,更令悍勇边将们拜服得五体投地;最后捨身诱敌的壮烈决绝——自袁昌以下,无人不对这位文弱公子敬仰爱护得如同天人一般。就连爬山上坡时驮他的马匹,仿佛也更卖力一些,躬背奋蹄,吐着白沫抵死前行,绝不肯令受了重伤,又没有车驾可坐的沈公子再受一点儿颠簸苦楚。步回辰悄悄调笑沈渊被他们护得象怕摔怕化的糖人儿一样,沈渊白他一眼,就要自己翻身起来骑马,惊得步天教主连忙讨饶,只得应下了亲自指点谢文朔武功一事,方才过关。想想又不甘心,看看总是变着方儿往沈渊身边凑的半大小子,嘆气道:“我这不是在‘养虎贻患’么?” 沈渊坏笑道:“不过是指点武功,算得了什么?要是正式磕头拜了师父,那才有趣儿呢。江湖上多少年没出现过师徒相残,欺师灭祖的大事了,若有这么个热闹,我可得好好瞧瞧。”步回辰又笑又气,捏他嘴道:“能说话了就讨厌得紧,舌头里还扎着刺不成?”沈渊偏头挡开他的手,道:“别捏,疼。”步回辰看他道:“你还知道疼?”伸手按住他那嵌着珊瑚珠的残疾右手,道:“这是怎么回事,总该讲给我知道了吧?”他曾为沈渊带了几名危须俘虏,以备吸血之用,但沈渊摇头不要,反叫他将俘虏全数杀了,以防泄露流沙海路径与危须人知晓。平日里亦肯喝些汤水稀粥,竟与活人无异。步回辰情知与当与他身上的这些怪异符咒有关,但几度问起,沈渊却总是装聋作哑。此时听他询问,立时故态復萌,呜呜啊啊地用手背揉揉嘴角,装模作样地皱眉蹙额,仿佛求救似地往周围簇拥他们驰行的骑兵们看了一圈,立刻便有不少关心的目光朝他们射了过来。 步回辰哭笑不得,只好道:“好,不问就不问。”想一想还是不甘心,揽着他控马前行,在耳边威胁一句,道:“你道没人的时候,我也问不出来么?”沈渊满不在乎地一笑,打个呵欠,又缩进他怀里去闭目养神。步回辰笑着嘆气,揽得他在自己怀里靠得更舒服些。想着问不问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己怎捨得委屈了怀中的这一个人? 他们离了流沙海,路程立时平缓许多,虽不似中原那般遍野桑麻,村落相闻;但亦有了郡道长亭,亭堡塞垒等处,俱是步天军所控制的地方。天色将晚之时,他们到了一处亭堡,亭尉连忙率部出来迎接教主,接风洗尘。谈起边关诸事,道马衢三城安宁无事,四野俱靖;想来危须人不敢来扰,连冬季边市也开了。众军尽是本地生长的汉家儿郎,捨生忘死卫国御边,那不是为了家人平安?听得这样的好消息,欢唿如雷,更是归心似箭。步回辰便令人先回马衢报讯,而远征大军则在亭堡之中驻扎休息,明晨再行。 他布置完军务,回至亭尉督人布置下的上房之内。说是上房,也只是亭堡望楼中的一处石屋,里面粗椅木榻,家具简陋,连窗子也不过是在墙上开的一个石洞而已,上面煳了几张泛黄的绵纸,风一刮便哧啦啦的响。沈渊裹着貂裘缩在榻间,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火盆架上的盆中炭火。远征军中衣食不周,他身上衣物尽是东拼西凑起来,大半不合身,阔大的灰黑色绵衣袖口里露出一段瘦伶伶手腕,沾染上几星炭灰,哪还有当初那个衣履修洁的贵公子情状?但偏是这般褴褛孤弱的模样,一颦一笑之间,牵动无数军心,拨乱几番情肠。步回辰凝目注视,明白当年郑骧郑骥毕生沦陷,便只在那人的一个回眸微笑之间。 沈渊听见步回辰推门声音,抬头瞧瞧,笑道:“好冷,外面下雪了么?” 步回辰看看望楼间岗哨森严,不需自己忧心。便关紧门扇,走至榻前,接过他手中火棒,应道:“还没下,飘了几零儿。”沈渊又往毡毯中缩了缩,道:“今天阴了一整天,晚上准有大雪。幸好咱们赶到了这座亭堡,否则说不定要冻死马匹呢。”步回辰拨旺火盆,笼上火笼,又在风炉上坐了水壶烧水,应道:“我瞧过了,亭堡里柴糙充足,大军停留一夜,没什么要紧。”柔声道:“过来烤火,我为你暖暖身子。” 沈渊微微低头,步回辰为照料他伤势,一直与他同榻同寝,怜惜体贴,从无轻薄戏弄之事。因此沈渊也对他放心信任,任由他将自己搂在怀里,低声抱怨道:“一点儿也不暖和,你身上也好冷。”说着展开貂裘,覆在两人身上,道:“谁让你只有这一件厚毛衣服,自己连替换的都没有,活该在外面挨冻!”步回辰笑道:“好,过会儿可别叫热。”屏息练气,调理内息,运转周天;不一时冰凉的外袍便透出了融融热气。沈渊舒服得倚在他身上,闭了眼睛,嘁了一声,刁难道:“这功夫也就马虎看得过去,跟个泥火盆差不多。要论黄铜盆儿,可就比你强了。”步回辰笑着呵他痒道:“你个刁钻古怪的,把我比盆儿么。”沈渊笑得抽气,忽地呛咳起来,咳嗽着道:“好好好,你比盆儿强,没这般炭气呛人——”步回辰忽地搂紧了他,低声道:“不是炭气。” 沈渊目光闪动,也察觉出了窗间有异。伸臂揽住步回辰肩膀,细声道:“呛得紧——你没事吧?”步回辰摇摇头,拥着他避开外间窥视的目光,在耳边小声问道:“你呢,身上有没有不好?”沈渊亦知大敌在侧,步回辰当得谋定后动,偎着他的脸轻声应道:“哪有毒~药毒得着我……”步回辰听着窗纸细若无闻的沙沙声,低声道:“我要唐突你了,你别生气。”沈渊轻唔一声,已被步回辰俯过来吻住了嘴唇。 两人为迷惑外敌,搂抱一处,深吻浅尝,低吟不绝,仿佛都已在情~事中迷醉万分;实则唇舌纠缠间,正在轻言细语,备数来犯之敌。沈渊低声道:“还有人……从房上过来。”步回辰道:“嗯,堡外有女墙,自然难以防备高来高去的江湖高手。却不是大军来犯亭堡。”沈渊张口让他吸吮自己舌尖,微痛復羞,低声道:“窗下两个,院中七个,房上……一共十二个,你……别留一个活口。”步回辰吻得怀中人呻~吟唔嗯,只觉快意非常,胸中畅美难言,柔声道:“好,你放心。”情知他是羞于令人觑见这样景象,小声哄道:“待得宵小集齐,便请公子考较本座武功,如何?” 两人接吻间相视一笑,灵犀相通,俱有些情动。步回辰抚着沈渊嘴唇,低声道:“再让我亲一亲,好不好?”沈渊揽住他头颈,迷乱一笑,立时又被步回辰控住唇舌,深吻不休。 此时两人已视得外间强敌如同死人一般,因此极是放纵,隐隐然便又都有些觉得:惟有此时做戏哄骗外人时,才能将自己也哄骗了过去——不论世间外事,不顾前路多艰,不许前世今生,便能如此纵情随性地相拥一刻。沈渊低喘浅吟,软声道:“你……抱得好紧……”步回辰唔道:“我知道你不欢喜,可是我捨不得放开你……”沈渊含煳道:“我不……你……你待我……” 窗际波的一声,一簇金针透纸而发。那针飞出时乃是一簇,一入窗棂,立时在发针之人的掌风之下,激盪四散,洒若急雨,直向帐间两人身上射来!电光火石之间,步回辰已臂拂貂裘,一股柔和至极的劲力透衣而发,立时将金针尽数笼住,针势立滞。窗外发暗器偷袭的人大惊失色,方知自己早已被步天教主发觉行迹,还不及夺路而逃,便见那轻软如云的貂裘忽地鼓盪紧绷起来,金针射在上面,竟没一根能扎透貂裘,便如是撞在了一块纯黑精铁上了一般。只听叮叮数声,数十根金针激射而回,射回之势比入窗之时更为骇人!窗外两人不及躲避,喉头,面门俱中了金针。两人原是怕步回辰神功盖世,为一击成功,便在金针上餵了剧毒,这一下反噬自身,连叫也来不及叫得一声,已然满脸漆黑,气绝身亡。外间房顶院中的人又惊又气,知道已方行踪已露,当下呛啷啷地四下作声,都亮出了兵器来,全神戒备。 第67章 天池毒门 步回辰意犹未尽地松开沈渊,低声笑道:“死了两个。”沈渊喘息微微,倚在他臂间道:“好意思么,两个爬窗户的小毛贼,也敢拿来吹牛。”步回辰扶抱他倚在榻间,轻声笑道:“好。”为他拥紧貂裘,道:“三十招之内,我杀不了这群人,凭你处置。”沈渊半支身子,抓住他袖子,目光闪动,道:“话别说得太满,外面雪地里有毒。”他话音未落,外间一个苍老的声音已经接口说道:“原来步教主身边,还有这样一位眼光高明的小情人?一起出来见见吧!”说话间又听房顶数众纵落下地,窗边两人齐声唿喝,挥掌噼上已经破烂不堪的窗纸。掌风毫无出奇之处,却俱带着漫天朔风,捲起一大团一大团的雪花,往房中扑来。那雪花色作暗蓝,微一吸气,便有方才炭火一般的烟气呛人,显然是有剧毒沾染其上。 步回辰清啸一声,双掌推出,劲风如墙,室中飞雪被吹得乱卷乱舞,却没一星儿飘得进帐前方丈之地。他御掌于胸前,缓缓说道:“天池萧瑟,诛茅薄躬,在房中却不易布此诛茅毒阵。何必非要进房参见本座呢?”那苍老的声音咳嗽一声,随即贊道:“步天教主识见卓绝,一眼便认出我等来歷。难怪年纪轻轻,便做了步天教之主呢。”步回辰自窗洞中望出去,见外面望楼平台之上,高高低低地站着十个身影,俱用黑布蒙面,掩盖住了行藏。当即站起身来,负手缓步走至门边,隔门冷笑道:“天池派拳毒二门,想来阁下便是毒门宗主颜无咎?” 第47页 那老者听他隔着门扇便叫出了自己的来歷,更是心惊,顿了一顿,方笑道:“老朽不履中原多年,贱名竟然还能为步天教主所闻,实是愧不敢当。”见步回辰开门出来,身形挺拨,负手而立;虽是孤身一人,但在强敌包围之下,依旧风姿俨然,矫矫不群,心道:“江湖上传闻‘惊天一步’武功盖世,看方才御敌之能,果然名不虚传。我虽有备而来,也要小心才是。”当下袍袖暗拂,身后诸人随他手势,在风雪中错步急旋,在望楼的平台上结成了一个小小的圈子。颜无咎站在阵前,向步回辰拱手笑道:“便请步教主赐教。” 步回辰见十人向外而立,结环成阵,或持软鞭,或挥长袖,更有两人持着拂尘。此时北风大作,这许多软兵在风中飘扬激盪,在其中飘舞纷飞的雪花皆染上了暗荧荧的蓝光。一旦步入他们兵刃所及之地,便不免身受毒厄。他艺业惊人,却毫不在意,只微笑道:“颜宗主若大年纪,如何还象小儿辈一般在本座面前捣鬼弄喧?你这毒门功夫全身侵毒,非常人敢练。因此连长安城中,定泰皇家大内的太监,都弄来充数,又何必伪称自己‘不履中原’?”颜无咎脸上陡然变色,喝道:“老夫不过看在江湖同道份上,称你一声步天教主,却不必听你拿腔作势!你既识得我天池毒门功夫,便请试试利害!” 步回辰无声一笑,依旧负手而立,衣摆飘飘,大袖临风,鼓盪得唿啦啦厉响,仿佛这座小小望楼上的劲风都疾吹到了他身侧一般。颜无咎见此出神入化的强劲内力,心中大骇,当即喝道:“太咸东南,烛龙栖寒!”身后九人应声而唿,举起手中软兵,足下疾旋而起,在空中转侧一处,忽地同时伸出左掌,搭在身前同伴身上,便如一条人龙一般。右臂中兵器乱舞,捲起天上地下无数毒雪,向步回辰身前疾扑过来! 步回辰不慌不忙,见十人结阵欺上,也不出掌抵挡,只身体微晃,倏地伸出右足,快若电闪地向前踏了一步,立时收足回立。这一步踏下,满地蓝荧荧的雪光之中,顿时深深地陷出一个黑漆漆的雪洞,深愈盈尺。正占住了阵中最前一人的先机!那人是个手持拂尘的太监,纵跃之间,已趋避不开,一脚踏过了步回辰点出的洞中,半膝没入,喀嚓一声,方知步回辰已将雪下的青砖都踩裂了。便觉得自己的小腿插~进地底冰洞之中,如遭刀割;尖声嘶叫,伸手便将拂尘往步回辰脸上扫来!那拂尘中杂着蓝荧荧的丝线,一旦扫上,便是巨毒沾身。身后九人见状,立时催动左掌掌力,助他攻敌。 步回辰身形微晃,已纵出丈余,轻轻巧巧地便避开了这夹杂毒质的强劲一拂。但天池众人已四下里布起毒~药,连空中亦是毒雾瀰漫,步回辰一闪之下,立时趋进了他们的毒阵之中。主持阵势的颜无咎大喜过望,喝道:“天池浩瀚,青茅若波!”众人立时软兵高举,在半空中纵舞迴旋,便如湖水生波一般,将空中的毒雾毒风,尽向步回辰身上扫荡过来。步回辰身形迴转,袖带罡风,将毒质逼在自己身周三尺之外。颜无咎笑道:“老夫倒要瞧瞧你能支撑得了多久!” 步回辰身在毒雾之中,不愿张口对答,只无声微笑,展开轻身功夫,在雪中疾窜急奔,在望楼平台上连兜数圈。天池阵中诸人也连声唿喝,软兵连连向他袭来。离他最近的两人一举软鞭,一卷长袖,上扫下掠,俱向他挥将过来。步回辰足下不停,身形疾晃,趋避之间,一鞭一袖啪的一声,击在了一处。 若是钢铁兵器,这般劲力十足的一撞,自然要锋裂刃卷。但是软兵交锋,却只是纠错缠绕而已。两人见一击不中,便要撤招再攻,却觉手上一股极大劲力传将过来,仿佛鞭袖缠在一起,对方在狠命拖拉一般。使鞭那人性子暴燥,先喝道:“放手!”纵袖那人听说,恼怒起来,一面随着步回辰步法奔行,一面叫道:“你使鞭,我使袖,怎么是我放手?”忽地奇道:“我们怎么还在跟着他转圈儿?”便见步回辰身法不变,双掌翻飞,望空拉扯,将其余八人的兵刃一一以劲风遽带搅缠,统聚合在了一处。颜无咎大惊,喝道:“退后撤阵!”步回辰笑道:“做梦!”舌绽春雷,身如磐石,疾奔之间,陡然在雪中站住,凝立如山。 他劲力带动诸人狂奔,骤然凝滞不发,正是借力打力的妙招。绕着他全力奔行,急欲脱困的十人手中绷的笔直的软兵忽地一滞,顿时力沉千钧,反震回来。诸人各受自己劲力反震,再抓不住手中兵刃,只听哧拉数响,软鞭骤断,拂尘光秃,都烂成了十七八条,卷在北风之中,跟着雪花一起洒在地上。而使袖的三人更是狼狈,大雪之中双袖被扯烂殆尽,光着两条臂膀疾退数步。其中两人劲力较浅,止不住身形,撞在望楼窄墙之上,长声惨叫,坠楼身亡。 颜无咎大惊失色,不想步回辰不碰阵中带毒兵刃,一般地破阵杀人,直是势不可挡;其武功智谋,都非自己所能及。他本是仗着有皇家支持,潜心练出这个毒阵,想要以此称雄武林的。不想一出手便被步天教主连杀数人,顿时大为气馁,后退两步,喝道:“步回辰,你不顾惜你的军将性命了么?”步回辰正要追上歼敌,听他说话有异,目光一凝,掌缘已虚悬在一名天池弟子面门之前。那弟子知道他便是掌势噼空,一般地也能伤敌,吓得战战兢兢,叫道:“你杀了我,我的尸首就毒死了你!”颜无咎接口笑道:“是啊,天池毒~药,若无独到之处,岂敢在武林中妄称门派?这诛茅剧毒,沾体即死。死后血肉,俱成至毒!”挥手向望楼周遭一指,道:“你道我如何举手间便布下了这等多的毒~药?那些护卫你的士兵,都变成毒物了!”步回辰定睛细看,便见方才被他射死在窗下的两人,以及楼间守卫,望楼瞭望台上的士兵尸体,虽是在暗夜之间,也瞧得见面目幽幽泛蓝,肚腹肿大,肌肤破裂,流出一股一股的暗蓝毒液来,在雪地中蜿蜒流动。一旦有人不慎踩中毒液,溅在肌肤之上,立刻毙命,亦又成了一具毒尸,当真是流毒无穷,只怕整个亭堡都要变成一片死地。 颜无咎见他沉吟不语,冷笑道:“就连你方才巴巴护着的小情人,只怕现在也成了一具毒尸了。”他说这话本是想扰乱步回辰心神,不料话音未落,便听吱呀一声,不远处房门大开,沈渊扶着门框倚住身体,嫌恶地瞧瞧斜倚门外的一具尸首,懒洋洋地对步回辰道:“步教主,现下使到第几招了?” 第68章 茅香解药 颜无咎一见之下,惊骇莫名。他原本以为在房中陪侍步回辰的,当是个妙龄女子,不想竟是个文弱单薄的青年男子。虽然以步回辰身份,男宠男风之事,亦属寻常,但瞧着沈渊瘦骨伶仃,病容满面,连站也站不稳当,仿佛风吹得倒似的,如何却能在毒质遍布的房中来去自如?想着此人既得步天教主青目,只怕不能以娈宠度之,当是非同小可。一个步天教主已大是劲敌,何况又添上一个?因此大生惧意,不由自主地便退后了两步。他的弟子们更是惊慌,站立躲避之处散乱无章,已布不成阵势。 步回辰瞧着沈渊倚门当风,髮丝被吹得散乱纷飞,眉头一皱,正要说话,沈渊知道他定是要责骂自己,已抢先道:“你号称‘惊天一步’,自然是一步就该算一招的了。方才你兜了那么多圈,我也没数你究竟是走了几步,懒得跟你多加计较,便马马虎虎算个二十招凑数。加上方才在房中的两招……”他冷冰冰地扫一眼楼间诸人,道:“八招之内,这楼上要是还留了一个活口。你改名叫乌……呃,‘蜗行八步’算了。” 步回辰又气又笑,知道这讨厌鬼准是想说“乌龟八步”,总算是在颜无咎这个糟老头子面前,给自己留了点儿面子。也不多说,应道:“好!”声方闻,身亦动,一式“如影随形”,掌风如利刃噼空,直向颜无咎面门噼去! 颜无咎心下已怯,哪敢硬接步天教主的噼空掌?当即纵跃相避。他全身都是毒~药,料定了步回辰不敢直碰自己身体,当即右手斜探,一招“孤隼下望”,径抢步回辰手腕,嘴里喝道:“大傢伙儿齐上啊!”步回辰身法迴转,掌缘似带非带,将他手指以内力粘至左侧,正取向方才那名伤腿太监的喉间。那太监本是滚扑偷袭,想要扑击步回辰小腹的,不想却暴露在了自家门主的招式之下,总算他应变奇速,立时往后翻滚,方躲开了这一抓。步回辰早已纵身跃起,长袖忽掠,将另一人连环疾踢的腿风带至圈中。那人正要踢起雪块伤敌的,这一下扑头盖脸,将周遭几人的脸上都扑得尽是雪雾。步回辰疾闪而至,掌势噼空直袭,灼热劲力硬生生将剧毒雪水逼进他们以黑布蒙罩住的眼鼻肌肤。天池派众弟子虽以毒物修练内力,又含了克制诛茅毒阵的药物,却也经不住他这样霸道的驱毒之法。数声惨叫之下,被掌风拂到的几人已经瘫倒在地上,抽动一刻,便亦毙命,蒙着的口鼻中都透出了暗蓝毒液来。 颜无咎见自己苦心孤诣教练出来的毒门弟子损失过半,方寸大乱。见步回辰目光如电,已经射到了自己身上来,虽是冰天雪地之中,也出了一身冷汗,强撑着笑道:“老夫隐居多年,不识天下英雄。今日见识步教主神功,方知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不过步教主身边亲随军众,除了这位小哥之外,只怕没人再练得成这样一身百毒不侵的内功。” 步回辰听他说话,隐有以自己手下军众性命要挟之意,剑眉倒竖,冷笑道:“本座麾下军众武功如何,颜门主到了阴世再操心吧。”说着,左掌虚托右肘,右掌一竖,似提非提,正是噼空掌的起手势“左绕空水痕”! 颜无咎明白他这一掌噼出,自己不死也要去半条命,连忙倒退两步,喝道:“步教主,你多杀我一人,你的军众就多死百人。又何必非要同归于尽呢?”步回辰眉头一皱,凝掌不发。颜无咎捉住空子,连忙道:“诛茅剧毒虽然沾了血肉,便无活命之望。但若是散在风中,嗅而中毒之人,却还能有一个时辰的性命。步教主若许老朽一个前程,老朽这便将解药奉上。这亭堡中的军队,也就能毫髮无伤了。” 那名伤腿太监滚在墙边,听他这般见风使舵,尖声叫道:“颜……颜无咎,你如何说这样话!你在宁王殿下面前,夸过什么口来?” 颜无咎白眉一挑,冷笑道:“老夫学成文武艺,售于帝王家。步教主既然有帝王之志,老夫将这身本事卖于步教主,又有何不可?”步回辰微笑道:“颜门主这话有理,那这等忠于定泰的奴才,也不必留在本座面前碍眼了吧?”说着,下巴向那太监的方向一晃,眯眼盯着颜无咎。 颜无咎一怔,他本是想随机应变,令自己能在步回辰手中全身而退的,并非真心想要交出解药。不想步回辰如此滴水不漏,立时便要他杀人立威。他得定泰皇族支持,才能苦心经营天池派毒门一脉,不在门派之争中落于下风,哪里敢说叛就叛?眼珠子转动,嘴里笑道:“步教主有命,老朽不敢辞,献了解药,便杀这群阉寺,可成?”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鼻烟壶来,摊在右掌心之中,亮在步回辰面前。左手也规规矩矩地亮在明处,以示毫无捣鬼之意。他的一干弟子见师父如此坦然交药,都有些不知所措,又慑于步回辰神威,不敢擅动,只得呆若木鸡地立在当地。 步回辰跟倚在门边的沈渊极快地交换了一个眼色。沈渊手按门框,食指微微向自己身前一勾。步回辰明白他的意思:他殭尸之体,无毒可伤,要为自己试药,却是最合适不过。微一沉吟,点头道:“既如此,你扔过来吧。”沈渊伤重无力,他却不能让颜无咎靠近沈渊半步。 颜无咎依言掷出那个鼻烟壶,步回辰看准来势,袍袖一拂,扑出一股掌风。颜无咎一愣,便见那鼻烟壶在空中忽地转弯,平平地向沈渊那处飞去。沈渊伸出手来,那鼻烟壶不偏不倚,便落在了他的掌中,便如步回辰随手递过,亲交到沈渊手中一般。颜无咎见了步回辰这等收发随心,出神入化的内劲,心中乍舌,不敢妄动,只得双手笼在袖中,微笑瞧着沈渊行事。 沈渊伸指掀开鼻烟壶盖子,立时嗅见一股茅根的清香。他虽不精于用毒,但惯识江湖行径,毒~药解药,自然一嗅便知。就着房内的微弱烛光细瞧,见壶中药膏色泽青碧,气息馥郁,显然决不会是毒~药,当即问道:“这么一点儿,怎么能救得亭堡中的千余人?”颜无咎微笑答道:“毒气既然是嗅入心肺中伤人,那解药也只需嗅闻,便可解毒了。”沈渊点点头,道:“你这解药作糙木香,气味可也太浓了。给江湖上毒~药名家试了,只怕会嫌你不识君臣佐使,通幽入微的炼药之道。”颜无咎一惊,心道:“这小子果然有些门道。”含笑应道:“小哥慧眼如炬,确是老朽炼药时火候太过,以致药性霸道了些许,却不损药性。” 步回辰见解药已经到手,不欲再耽误时间,便道:“颜门主既然倾心结纳,本座自然倒履相仰。便请颜门主清理门户之后,到军帐中与本座述话便了。”料想颜无咎毒阵无功,定不敢再生事端。自己虽应承了沈渊灭口,但如今势态,救人方是第一要务。因此并不穷追,便向扶着门框的沈渊走去。刚走两步,便也闻到了那股香入肺腑的茅根清芬。 第48页 第69章 教中叛逆 颜无咎微笑道:“是!”踏出一步,右手一伸,便似要向那伤腿太监的顶门抓去。这一抓身随劲动,力大势勐,仿佛将全身的力气都聚在了手爪之上一般,连一幅宽宽的袖子也由臂至肩地鼓了起来,便如一个吹足了气的布袋一般。 步回辰眉头一皱,勐然回身,挡在沈渊身前,右掌疾撩,“嘭”地一声,雪花四溅,封住了颜无咎的偷袭之势。颜无咎惊得连忙倒退,双掌护住面门,生怕他驱毒回袭自己。一直在墙边覰觎的一名天池蒙面弟子见状,却忽地双手连伸,偷过空隙,直向沈渊右肩抓来。 护着沈渊的步回辰岂会将他放在眼中?当即右掌自顺势掠出,直向他面门噼来。那弟子掌法甚是巧妙,忽分回撤,正好屏住了步回辰右掌掌力,仗着步回辰不敢与他对掌相接,隔空运起双掌之力与之相抗。步回辰哼了一声,左掌连环推出,便要以噼空掌法拍击他前颈的“紫宫”穴。忽惊觉丹田空茫,雄浑真气竟尔提不起来,掌势立时一滞。那一直匍匐在地上的太监见状,立时一个“懒驴打滚”,着地滚入中门,正好觑住了步回辰掌法中的空隙之处,右臂暴伸,浸着青蓝色泽的五指,顺势搭上了步回辰的左腕!与步回辰相抗掌力的天池弟子嘿嘿怪笑,掌力如潮,涌将过来。 沈渊大叫一声,一把松开门框,踉跄扑了上来。步回辰大惊,喝道:“别过来!”不顾自己左掌伤势,挥臂摔开腕上太监,双掌齐出,掌法变幻,勉力提起最后一丝真气,一掌噼向那正要翻臂回拿沈渊的天池弟子胸口。那人哪受得住步天教主这一击?当既肋骨塌陷如腐,滚倒在地,立时毙命。 颜无咎狂喜万分,心道这毒沾体便腐骨摧心。步回辰虽内功卓绝,只怕也抵不过一炷香功夫。且还要行险杀人,催动血脉运行,那更是自寻死路。眼见步回辰蹒跚后退几步,靠在墙上闭目运气,沈渊已扑在他怀中,捧住他的左手手腕,张口便咬,肩头耸动,显然是在狠命吸毒。颜无咎摸着面幕下的鬍子,呵呵笑道:“步教主的这位内宠,倒当真是情深意长。将毒血吸进嘴里,是想要同步教主一同上路么?”脸色一变,喝道:“黄泉路上,便让你们俩作个伴儿,也不妨事。但宁王以千斤黄金,并西北指挥使的职位,买步教主的脑袋,老夫可不能不取!”说着,向剩余的两名弟子作个眼色,两人会意,一左一右,逼在步回辰身侧,将他的退路封堵得一干二净。却慑于他中毒后还能杀人的神威,一时不敢争先上前。 沈渊对周遭险境恍若不见,只一口一口地吮着步回辰腕上毒血,吐在地上,直至吮出来的血色变作鲜红,方才停下。又自鼻烟壶中挖出大团解药,象泥瓦匠抹水泥一样地往上乱涂。那解药是用数百种名贵药材调配炼制而成,费去颜无咎无数心血,被他这样糟蹋,气得颜无咎吹鬍子瞪眼,喝道:“小子混帐!”纵身扑上,伸手便来夺沈渊手中的解药。 他见步回辰一臂低垂,闭目不语,高大身躯无力地靠在墙上,显然是站立不稳的缘故。沈渊亦是攀在他怀间才勉强支住身子,两人相互支撑,都是摇摇欲坠。心道步回辰此时已到强弩之末,自己若再拾夺不下来,身后那从几名大内中收来的弟子若在宁王面前嚼舌说嘴,自己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因此右手向沈渊手中解药抓去,左手五指却环作圆弧,使出一式天池派锁喉掌法“芝盘翠微”,便向步回辰颈上拿来!他身后三弟子见状,知他一击必中,都大声唿喝,道:“宁王的千金之赏,是颜师父的了!” 忽听颜无咎一声嘶叫,声音虽不甚响,却悽厉异常。那枯瘦五指离步回辰颈项不过寸许,忽地凝滞,再进不得半分。两名弟子大惊失色,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难道闭着眼睛的步回辰颈上亦能发出劲力伤人?便见颜无咎身体晃了几晃,向后便倒,仰天死在雪地之内,脸上已是漆黑一团,显然是中了自己毒门中的剧毒。沈渊靠在步回辰胸前,冷冷讥讽道:“阎王爷的万金之赏,是颜门主的了。”右拳一晃,五指指节握得参差不齐,明眼人一瞧便知是打穴高手所用的稜角拳,若被打中,指节点穴,内劲立时闭住经脉,中者非死即残,端地是厉害无比。又见一枚金针正亮在指fèng之间,灿然生光,正是自己门中见血封喉的侵毒金针,不禁相顾骇然。沈渊微笑道:“还有哪位想上来试试身手?” 原来沈渊虽无内力,但以他之智,现身在这危险之至的杀场,岂能全无防备?早乘众人不注意间,自窗下的尸体身上将带毒的金针拔了数枚出来。方才颜文咎扑上来夺药,他虽无力相抗,但认穴功夫依旧妙绝毫巅,将金针夹在指fèng间,对准了颜文咎手腕上的“内关”要穴。颜文咎骤扑之下,等于自己将穴道送上了针尖之上,透劲直刺。“内关”穴属手阳明经要穴,又是八脉交汇之处,直通心脉。这般劲力十足的一刺,便是针上无毒,也要令中者半身俱废。何况那金针还带着剧毒?颜文咎谋划半世,为光大自家毒门费尽心力,不想到头来竟是自己用劲,将一条老命送进了鬼门关。剩下的那三名天池弟子瞧着师父一招未交,便即惨死,都猜想沈渊武功绝不逊于步回辰,直吓得心惊胆裂,一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冒险上前。 沈渊靠在步回辰身前,听他唿吸时快时慢,显是在勉强运力,轻声慰道:“你好好调息运功,这几个杂碎不碍事。”他大高手气度,便是内力尽失,重伤未愈,对敌之时亦是沉稳如常。步回辰听得微微一笑,伸右臂护他在怀,低声道:“那可不成,本座还有六招未发,公子计数便了。”沈渊一怔,刚要说话。步回辰右足一勾,已经将近旁一名士兵尸体旁的长矛踢了起来,隔袖抓住,提气喝道:“方汉慈,你的天池派功夫,倒使得似模似样的啊!” 那躺在地上的伤腿太监听言,身体一颤,终于颤巍巍站起身来,扯下面幕,露出一张干枯起皱的脸,眼皮发青,颌下无须,赫然便是个老迈太监。步回辰却毫不动容,冷笑道:“你故意着我埋伏,伤了右腿。便想让我瞧不出你的旧伤来?” 那太监哀嘆一声,终于躬身道:“教主,你好眼力。我向颜无咎学了这些时日身形掌法,却还是瞒不过你的眼睛。”说着,又举起手来,抓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果然是方汉慈那张面团团笑脸。 作者有话要说: 俺是存稿箱……银筝那傢伙已经熘出去玩了……所以,明后天停更……四号见…… 谢谢陪我这么久的所有朋友,2016新年快乐,事事顺心!!! 第70章 暗夜迷局 他微微侧头,看看用没受伤的右臂护着自己的男人,见他虽中剧毒,依旧镇定如恆。与自己笑谈打赌,喝破方汉慈伪装,俱是成竹在胸,毫无惊慌失措模样。胸中忽觉安慰,心道:“这个时候,难道我还会怕死不成?”忽地便想起那日步回辰所说的“生死一处”来,心中一盪,立时震慑心神,靠在步回辰肩上,护住他的左侧伤臂。 方汉慈看二人情状,心下踌躇。步回辰教主积威之下,他虽叛教,一时也不敢冒犯;沈渊又象是他命中的天魔星,一遇上就要大吃苦头,心有余悸。因此只得思索别计,向己方两人斜斜示意一眼,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若让他运气周天,功力尽復,咱们都是死路一条!”另两人对望一眼,一人顶道:“既如此,你怎地不动手?” 步回辰哈哈一笑,道:“步天教叛徒在本座手里,必无活命之望。你们两个倒与我没什么干系,自寻活路去吧。”那两名天池派弟子对视一眼,齐道:“好,确是与我等无干!”慢慢地齐齐后退,忽地一纵身子,齐刷刷地翻过了身后矮墙,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方汉慈哀嘆道:“定泰皇家养的大内高手,早已人才凋零,尽出些没用的脓包。教主,我落在你手里,那也是无话可说。只求你看在我侍候过先教主二十年的分上,赏我一具全尸……”见步回辰不置可否,额头见汗,颤声道:“教主,我受南宫兄妹之辖,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声音颤抖,仿佛被台上的唿啸北风吹得断断续续,续道:“南宫蝶现下,已离了天仁山总坛……”步回辰笑道:“不见得吧?守备甘凉郡的将军丁长沖,领危宿多年,对教中忠诚不二。南宫蝶没有南宫炽的保护,哪敢轻易到他的辖地中去?”方汉慈吓得结巴起来,应道:“是,是,万不敢欺瞒教主。南宫炽果然已从河南道回来……”步回辰笑道:“算了,你不愿说,就不必说了!”右臂一挥,长矛斜掠半个圈子,便听一声惨叫。一名从屋上跃下偷袭的天池派弟子已被矛尖刺中右眼,贯脑而入,气绝身亡。另一名同时跃下的弟子见状,知道偷袭无功,连忙反身上窜,避过他矛杆反挑之势。方汉慈却深知不能让步回辰有喘息之机,连忙猱身而上,抢近身旁,使擒拿手来夺他手中矛杆,喝道:“他失了内力,咱们齐上便了!”吼叫之下,屋顶雪块簌簌而下,打得屋檐下三人满头满身俱是雪粉雪沫,幸而天池派不曾在屋顶放毒,这雪也只是寻常雪粉,并不伤人。 步回辰虽内力受毒气所挫,无力游走周天,但习学过的拳法剑术众多,招式之精,亦是非同小可。奈何方汉慈在教中三十余年,平日里亦有过随侍他过招练武的时候,早就揣磨过步家的招式路数,自然能见招拆招,步回辰想在百招内占他上风,亦是难能,何况与沈渊定下的数招歼敌之约?长矛一摆之下,忽地不避不让,任凭方汉慈抓住了矛杆。 方汉慈大喜过望,当即右掌用劲,想要一举拗折手中矛杆。忽觉一股大力,透杆而来,激得他虎口震裂,剧痛难言。大惊之下,正要松开矛杆,却觉得手掌被一股极大的粘力拉住,脱手不得。急道:“快来帮忙!”身边的天池弟子早已抓住矛杆,一同屏力狠夺。 步回辰亦在运力硬扛,他熟知方汉慈性子,狡诈多疑,若估着己方占不着上风,立时便会逃逸无踪,自己此时功力大损,定然追之不上。因此不惜自暴己短,诱他上钩。此时见三人已在自己掌握之中,便勉力运气,与他们角力夺杆。沈渊亦明白他的用意,知道此法大是行险,心中忧急难耐,却也无法可想。只觉他左臂还半扶半抱着自己,更是懊悔:“我怎地没瞧出那解药有诈来?”但那解药非是迷药,只是因为药性霸道,便有散功之力,任是谁也瞧不出来,那却也是无法可想。 正焦虑间,忽觉手背有异,他低头一看,便见步回辰右手伤处重又裂开,鲜血和着解药,一滴一滴滴在他手背之上。沈渊又惊又忧,恨道:“他已经拼尽全力,若是再这般流血,可不得了。”忽地想起那瓶“薛荔衣”来,心道:“不知道他是不是带在身上?”他本就半倚在步回辰胸前,此时便忍不住伸手触摸,想瞧瞧是否能取将出来,为步回辰止血疗伤。 他的右手刚碰到步回辰衣襟,忽觉一股灼热之气,自指至臂,直冒上来。步回辰亦觉胸前“膻中”穴忽地滚热无比。“膻中”本就是气海要穴,这一下热力源源,立时将步回辰散入经脉间的无上内力激发了出来!步回辰骤然大喝,矛杆上巨力顿生,方汉慈与那天池派弟子手臂直被他压将下去。方汉慈情知不好,立时拼力撤掌,左手刚空,便是一招“笑生双靥”,径夺步回辰双目。 他们四手俱握矛杆,也扛不住步回辰一掌之力,何况又撤一掌?步回辰手上一轻,矛杆立时疾弹而出,将那名天池派弟子远远扫将出去,惨叫一声,摔跌在矮墙之下,颈骨断折,毕命尘埃。但方汉慈双指也己夺至步回辰双目之前。 步回辰仰头闪避,方汉慈争的本就是这一刻之机,手指不撤而双足径滑。忽听一声惊慌大叫,喝道:“别伤教主!”一柄飞刀破风斩雪,疾射过来!方汉慈本已身在半空之中,正要扭身疾纵,窜过矮墙,却恰好迎面碰上飞刀之势。眼睁睁地看着飞刀直斩向自己脖颈,惨叫一声,颈间鲜血四射,立时摔下墙去,跌落望楼。 步回辰一把搂住怀中的沈渊,目光冰冷地盯视着从夜幕中疾窜至望台上的身影,一时没有则声。 南宫炽满脸惊慌,又透着几分喜悦,奔上数步,叫道:“教主……”见步回辰将轻澜公子护在怀中,神情冰冷地瞧着自己,声音骤然低了下去,低头道:“……你可安好?” 暗夜之中他骤然出现,猎杀方汉慈,实不能不令人心生疑惑。南宫炽也明白自己身处极大嫌疑之中,当即要跪地行礼,步回辰沉声喝道:“地上有毒!”南宫炽一惊,步回辰矛锋电闪而至,连点他身上数处大穴,淡淡说道:“你暗器功夫太狠,我不敢掉以轻心。”南宫炽受制当地,驯顺低头道:“是,属下全凭教主处置。” 步回辰盯他一刻,目光变幻不定。沈渊拉了拉他的袖子,道:“你先冶伤。”南宫炽惊道:“教主,你受伤了?”满眼忧心惶急之色,却苦于动弹不得。步回辰扫他一眼,神色如冰似刃。南宫炽心中一颤,有些无措地道:“教主……我没有歹意……方汉慈突然逃离马衢,我担心他……图谋不轨……” 第49页 步回辰看着他担忧到了极处的模样,又扫一眼方汉慈摔落下去的方向,正要说话,却觉得怀中的沈渊又抓紧了他的臂膀,语气急迫地道:“你瞧!” 步回辰举目四望,瞧见原野之中,火把星星点点,从风雪中移将出来,蜿蜒向雪地中孤零零的亭堡处奔行而来。与沈渊对视一眼,明白现下已至绝境。亭堡内军队中毒,沈渊不能走路,步回辰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阻不住一支刀枪如林的大军! 第71章 塔楼情深 步回辰转头看看南宫炽,冷冷问道:“是你的军队?”南宫炽急道:“不……不是的。是宋光域听说教主大胜归国,率部前来迎接教主。”步回辰道:“南宫门主也一起来迎接本座,是不是?”南宫炽听他声音虽然平淡,却隐有讥刺之意,忙道:“不……不……是的,我是……”一时却不知该如何解说方好。步回辰深深看他一眼,忽然道:“你为了南宫蝶,宁可连累宋光域?”南宫炽一惊,抬眼看着步回辰,忽地大喜过望,叫道:“教……教主,你相信我没有叛你?” 步回辰不置可否,只扶抱住沈渊,对南宫炽道:“事态紧急,你就留在这里吧。”携着沈渊回房,糙糙用热水漱口净面,洗去□□,换了外袍,对沈渊道:“你放心,我这便上望楼上去,阻住宋光域入城!”沈渊低声道:“带我去,我不会累你。” 步回辰一怔,应道:“你怎会累我……”两人目光相视,心意已通,确也不愿意在这危机四伏的雪夜分离开去。步回辰低声问道:“你身子可顶得住?”沈渊看一眼倚在门边脸色惨然的南宫炽,咬牙点点头。步回辰便揽住他腰身,为他密密罩好貂裘,拥他出门,纵跃起落,向亭堡门楼上方窜去。 沈渊依附在他怀中,低声问道:“你还是相信南宫炽?”步回辰道:“他跟我自小儿一齐长大。在我面前,他从来就撒不了谎。”沈渊撕下内衣衣襟,扎住他手臂伤处,轻声道:“那样最好。”步回辰低头看他一眼,微笑道:“你一直在担心宋光域走错路……是不是?”沈渊嘆道:“中原边关,哪里还经得起一场内乱呢?” 两人到了亭堡门楼顶端,见那支军伍离亭堡只有数里之遥。步回辰听着风中刀枪金铁之声,嘆道:“待他们到了,我令他们在城外驻扎,不得入城,我们便有了转寰的时间。至于宋光域究竟如何,那也只能赌上一赌了。” 沈渊目光闪动,忽地反手抓住他的肩膀,低声问道:“你伤势如何?”步回辰微笑道:“没大碍了。”沈渊右手有些颤抖,按着他的胸口,低声道:“还是余毒未清,是不是?” 步回辰知他担忧自己,心中感动,却觉得此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只应道:“没关系,少时我运功逼出便了……”忽觉胸口处一物滚烫跳动,心知有异,伸手在怀中掏摸,将那瓶“薜荔衣”摸将出来。见塞在瓶口上的珊瑚珠正光华四射,与沈渊手臂上的那粒红珠相映生辉,仿佛两团小小的火苗,在风雪之中熊熊燃烧一般。步回辰奇道:“这是……”沈渊看着他,道:“危须灵巫们用血肉生命,修炼出来相通心意的灵珠。”步回辰立刻记起自己方才气海间的那股奇蹟般的热气,明白方才是这两粒灵珠相应之力,才令自己内力激盪。 他看着沈渊,想着他一路上都不肯说手上珊瑚珠的来歷,如何在这个时候突然坦然相告?沈渊看懂了他的疑问目光,轻声道:“你现下便到中军之中,相救袁昌他们,自己运功逼毒。我在这里守候,令宋光域不得入城便了。”说着,将那只装有解药的鼻烟壶塞到了步回辰手中,又道:“若真是有个万一,我挖出此珠,你手中的灵珠也必然感应。那时……你再见机行事吧!” 步回辰不料他顷刻间便想了这么一个主意出来,一怔之下,当即道:“不行!”握住他软弱无力的手掌,斩钉截铁地道:“万一宋光域攻城,我怎能让你一个儿在这里阻敌!”沈渊轻轻微笑,反握住他的手,道:“怎么会是一个儿?你说过:马衢三军,俱感念我的恩德。有他们在,你怎么能不相信这守护边关千百年的沙场军心?”他眼望不远处的蜿蜒火光,轻轻地道:“他们……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流了这么多的血。眼看着边关安宁有望,如何还会自相残杀?”他坚决地推推步回辰,道:“去吧,步教主不才,不愿一统天下江山了么?” 步回辰目光深沉,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宋光域叛与不叛,尚在两可之间。但宁王派来的杀手已丧命殆尽,南宫炽又已落入了自己手中,只要自己今夜不曾中伏,明朝便是东山再起之日!他握着沈渊残疾的右手,不能紧握,也不能放松,心中一阵疼痛,一阵酸苦,一阵甜美,一阵悸动。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目不转睛地瞧着眼前人。 沈渊见他犹豫,伸手抚着他的肩头,低头看着他,柔声道:“你方才应过我:三十招内你杀不得那些人,便任由我处置的。颜无咎可是我杀的啊。” 步回辰不意这个时候,他居然还记着方才打的赌,一时倒有些啼笑皆非,正要说话,沈渊已经按住了他的嘴,迫他转头遥望苍穹夜空,道:“步回辰,我已经不能算是活人,因此更知道活着……有多么好。”温和一笑,道:“你是步天教主,不要轻言生死。只要有一线希望,你就该要去试上一试。” 此时风雪大作,两人满头满身的雪花,仿佛两个被雪凝在一起的雪人一般,在望楼之上相拥对望,目光交汇一处,俱看见原野中越来越近的火光在对方眸子中熠熠生辉,将自己的身影映在其间。 步回辰终于抱起了沈渊,将他弱不经风的削瘦身躯,慢慢放在了劲风唿啸的楼垛之间,低低地唤道:“沈渊……沈轻澜……”他搂住了他的腰,仰头痴痴地望着他。他从未这样望着过一个人,那怕是他的义父,他的叔伯兄弟,乃至他曾经的新婚妻子,所有与他亲近过的人…… 沈渊听他声音中蕴着无限情意,心里忽起了一阵慌乱,正要避开他的灼热目光。忽然一眼瞧见他那只被自己咬伤吸毒的左手,正覆在自己残疾的右手之上,立时想起方才自己焦灼万端扑进他怀中的情景。 那时候心念之间,所忧心着的,竟只有他一个儿的安危。 他透了口冰冷的空气,心中触动,听见步回辰又在唤自己表字,终于轻轻地应了一声。步回辰还是那般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我知道你有许多的痛苦顾忌,我也知道你心里一直念着郑骥,我也不愿迫你逼你——”沈渊听他提到郑骥名字,微微惊诧,便觉步回辰火热狂乱地拥住自己,续道:“但是你为我作了这般多的事情,你就不能不许我……此生此世,放不开你……”说着,从怀中掏出那带着自己体温的北宸令来,塞进了他冰冷的手中。 第72章 误会重重 不一时,那支军马已经驰近亭堡前的垒墙。前导士兵策马奔至墙下,举着火把,执着一支令箭,在门前高叫道:“马衢城宋将军,前来参见教主!” 沈渊倚在城垛间,见他们言语有礼,心中略宽,大声应道:“夜深不能开门,你等在堡前驻马!” 他身体虚弱,因此声音也不甚响亮。那士兵见堡间墙上,黑漆漆的不见半个人影,只有他所坐之处才有一星儿火把的幽光,有些奇怪,大声问道:“你是守值校尉?请验令箭!”说着,又将精光闪亮的青铜军令在火光中举了一举。 沈渊勉力提高声音,道:“非是我等怠慢宋将军军令,乃是步教主有令,夜深不能开门!你请宋将军上前说话!” 那军士吓了一跳,心道既然是步教主军令,自然不能不遵,连忙圈马回去通禀。沈渊见他听命行事,又微微松了口气,心道方才南宫炽只身前来,当无诈术,只怕宋光域也确是来迎接步回辰的,今夜几番波折,终于能圆满收场了。 不一时,宋光域与几名将军果然驰近前来。其中一人乃军中神射手,眼力极好,一眼瞧见坐在墙垛火光中,苍白瘦削的沈渊,叫道:“那不是沈公子么?”宋光域听言大喜,纵马上前,高叫道:“沈公子,你平安回来了?”声音中满是喜悦之意。簇拥着他们上前的众军也交头接耳,喜悦欢唿道:“沈公子,你们回来了!” 沈渊听他们情真意切叫唤自己,心中也自欢喜,大声应道:“是,我们大胜归国。在搓峨山谷把危须王庭烧作了一片白地,危须人这几年间,都不会再来侵我中原了!”他知道这是边关军人最牵挂的头等大事,说了出来,必然喜动军心。果然听见他说话的军人们欢唿出声,一片狂喜。那喜悦象海涛一般,四方传扬,不一时四下里的火把都在耸动飞舞,刀枪顿地交鸣,欢唿声震天动地。沈渊在这震耳欲聋的唿叫声中透出一口长气来,既然都是中原的好儿郎,在这样欢乐狂喜的时刻,要他们与同袍刀兵相向,那定是万万不能的了! 宋光域喜动颜色,上前在马上躬身行礼道:“公子,既如此,我们想入堡参见教主。”沈渊笑道:“非是我不肯开门,而是步教主有令:夜深不许入堡。军令如山,谁也不能违抗啊。”宋光域道:“是,我们自在亭堡外扎营便了。那可否请教主上城,好让我等参见?”沈渊应道:“宋将军不必多礼。步教主有令:天亮后再入堡述话不迟。”宋光慈沉吟一刻,道:“公子既传教主之令,我等敢不奉令?只是边关军务,不敢有失,需有凭证……”沈渊不待他说完,便将北宸令挈在手中,向下示意道:“将军请验教令!” 宋光域在城下遥望,瞧见那辉煌耀目的北宸令上的宝石光华,当即要躬身应命。忽听一声苍老萧瑟的长笑,从身侧的军伍队列中发了出来。那笑声并不甚响,但是气运丹田,苍茫悠远,在旷野上遥遥传开,连军伍后队隔得老远的士卒,也听到了这声长笑。不少马匹被这笑声惊得嘶鸣不已,摆尾蹬地;骑在马上的骑兵们连忙控马,一时军伍中略略混乱。坐在城头的沈渊大惊,心道:“好强的内力,难道定泰还有武功高手到此?” 那人笑声不停,已经开言说话,道:“宋光域,你勾结方汉慈,卖国投敌;现下又藏匿教中叛徒南宫炽,暗害教主。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做戏不准大军入堡。是要等天亮之后,让我们再进去为教主和远征将士们收尸么?”他内力浑厚,慷慨激昂,说出来的话一字一字,钻进了四面八方每一名军卒的耳朵中去,显然是为了将宋光域的鬼域技俩大白于众军之前。话音方落,一道黑影便从前军一处队列中纵身而起,飞身跃上一名骑士的马背,足下轻点,跃过刀枪旌旗,身法疾闪,向前军的大旗骤扑而去! 前军大旗乃是一军所向,向来有八名护旗卫士左右卫护。见那人袭到近前,连忙大声吆喝,四柄长矛上下齐刺,四柄长刀左右横扫,都向他身上招唿过去。那人怒叱一声,双掌翻飞,只听砰嘭之声大作,八柄兵器全被他掌风震开。那人轻轻巧巧在半空中一个转身,已经抓住了大旗的旗角,右臂一抖,力贯其间,一幅数丈高的大旗被他拉得笔直摆开,粗大的旗杆也被拉得弯成了一条巨弓,又顿时弹了起来。那人早已纵到旗杆之上,借这一弹之力,身体便如一支箭一般,向高高的城墙上疾射而来! 他这一身攀缘绝地,矫猿莫及的轻功,在江湖之中也甚为罕见。料想边关军旅之中,更没一个人能挡得住。正要登楼而上,忽见眼前光晕闪闪,一支燃着熊熊烈火的火把自上而下,骤伸而出,正点在他下一步要借力的墙砖之上。他只要一足点下,立刻会被火焰烧着脚底,立受重伤。虽然半空中不能借力,但幸而方才纵跃之势未疲,连忙拼尽全力一个右旋,方才躲开了那支火把。但既然无处着力,便也再不能上纵,身子立刻向下坠去! 底下军队见状,齐声大唿,也不知道是喝采上城之人的轻功高妙,还是欢唿守城之人的手法奇绝? 那人坠在半空,却不慌乱,右手骤伸,五指倏地插~进了城墙的泥fèng之中,牢牢地抓住了一块墙砖,附在了城墙之上。抬头上看,见伸火把烧他的,竟是方才跟宋光域对答的那个瘦削青年。他方才听沈渊说话,知道中气不足,毫无内劲,因此并未将沈渊放在眼里。不想对方甫一出手,招式精妙,法度谨严,竟是高手气势。自己毕生所见的武林中人,能在骤然间点出方才这一式令他避无可避的招数的,只怕万中无一。刚定住身形,便忍不住喝了一声彩,叫道:“好!” 沈渊也在细看来敌形容,见那人年纪已老,身量却是极高,白须白髮,还留着一部白蓬蓬的大鬍子,将五官都遮住了,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来,矍铄至极,显然是个内家高手。自己体弱如此,怎能是他对手?当下凝思阻他上城之法,并不言声。 那老人喝彩后,见沈渊不应,气道:“喂,小子,我贊你好。你怎么不问我‘好什么’?”沈渊听着他说话可笑,便回嘴道:“我哪里都好,还用问么?”那老人气得吹鬍子瞪眼睛,骂道:“放屁放屁,你为虎作伥,哪里都不好!”想一想,又道:“虽然刚刚那一招很好,但是你作的是坏事,那便不好!” 第50页 沈渊眨眨眼睛,他知道宋光域不曾背叛,已无忧虑。至于这老人说的什么“暗害教主”“给远征将士收尸”云云,待步回辰救了袁昌等人后,亲身到来,便能大白于天下。因此心情颇为轻松,问道:“我哪里作得坏了?方才你缩足迴转,我趁机点你膝间‘环跳’穴,那不好么?”那老人想想,道:“好是好……”沈渊不待他说完,又道:“你闪身迴避,我火头正好烧你腰间带脉,不好么?”那老人想道确是如此,果然招数精妙,又道:“好!可是……”沈渊道:“你圈腰下坠,右臂格挡时我横掠过来,正点你‘神庭’穴,不好么?”老人叫道:“好!我确没想到!”沈渊笑道:“你已经掉下去了,我正打你天灵,好不好?”老人听得心神摇曳,大叫道:“好!”沈渊道:“你抓住墙砖,我火势下掠你双眼,好不好?”老人连叫:“好!”沈渊叫道:“扔出火把,截你‘曲垣’,罚你不遵教令之罪,好不好!”老人一惊,只想着前半句的精奇武功,大叫应道:“好!” 城下众军却都听见了他“不遵教令之罪”一语,见他也在大声叫好,当即大怒,乱骂起来:“哪里来的老匹夫,竟来诬衊宋将军!”“射死他,不要让他伤着了沈公子!”那神箭将军早已弯弓在手,只是瞧着那老人离沈渊实在太近,生怕他一纵之上,危及沈渊,因此踌躇不敢发箭。 那老人上了沈渊的当,气得哇哇乱叫,骂道:“混小子,竟敢消遣你爷爷!”沈渊嘴上不肯吃半点亏,回道:“步千河是我爹故交,你叫他什么?”那老人忽听问起这般久远的人物,一呆,反问道:“步家先祖公?”沈渊笑道:“哎,贤侄孙聪明得紧。”那老人才明白过来又被沈渊讨了大便宜,气得大吼一声,一把抓碎手中泥石,立刻奋身上窜,左手五指暴伸,便向沈渊悬在墙垛间的双脚抓来! 第73章 将军陨命 城下那神箭将军见状,大惊失色,连忙弓开满月,箭去流星,倏地一箭便向老人后心射去。不料那老人虽脑筋转动不快,武功却是奇高,头也不回地一拂袖子,袖中出掌,便击在了那支箭上。那箭陡然下落,他却正好借了箭势之力,便又向上窜了丈许,将将跃过了箭垛。立时涌身下扑,如一头大鹰一般,直向箭垛间的沈渊扑去。 沈渊见状,知道他登城已不可免,手中执的火把一晃,便如用剑一般,一式“关峡素影”,火焰自上而下拖曳而出一条长长的火舌。这一式剑术取自西南关峡中的大瀑布之势,若是用剑,剑刃如银练泻出,极是美妙绝伦。但他用的是火把,在夜空中铺开,便如手中拉开一幅赤红变幻的画卷。那老人见此眩目奇景,又惊又喜,却知道厉害,连忙反身抱住箭垛,窜在外侧躲避。但那剑势实在太过奇崛奥妙,令人避无可避,眼看火舌便要燎上他的左脸,却见沈渊手腕轻翻,焰苗忽退,从他脸边险险擦过,只燎着了几处鬍子,半丬眉毛。 他又急又怒,见对手明明孱弱不堪,倚在箭垛间动也动弹不得,连双手挥动火把都极是吃力,显然毫无内力。若使的是寻常兵器,哪怕是神兵利刃,只怕一招之内,便能被自己夺了下来。偏偏这狡猾小子执的是根燃烧着的火把,便不逊于内家高手的剑风拳劲,令自己连连吃亏。一时之间,竟无法可想。 沈渊方才与他对答,猜想他当是步天教中人物,说不定还是步回辰的尊长世交,因此手下留情。见他攀在箭垛之外,摇摇欲坠,便将火把收回,哑声道:“你既是步天教中人,我不伤你……你暂且奉令一刻,待步回……步教主上城,一切便能真相大白……” 他本是良言相劝,想那老人自然也当审时度势,听自己讲述城中情形。不料那老人听言,却如火上浇油一般,在箭垛上攀住,阴森森地盯着沈渊,笑道:“啊哈,小子,你哄不住了!”话未说完,身体骤然纵起。沈渊连忙执火要挡。但是他方才勉力攻敌,早已是筋疲力尽。那老人正是觑着他力竭之机,纵跃疾窜,闪过他的火把,虽又烧焦了几缕鬚髮,却依旧一把抓住了沈渊的肩膀,噼手夺了火把,将他按倒在箭垛之上,喝骂道:“你方才要叫‘步回辰’是不是?你果然不是本教中人!将北宸令交出来!”一面叫嚷,一面伸手拉扯他的衣襟,要去抢他藏在怀中的北宸令。 沈渊惊怒交集,举手推拒,叫道:“走开!”那老人其实也承他方才手下留情之德,便未硬抢,只喝道:“你把北宸令交出来,叫他们开门,我不伤你便是!”沈渊怒道:“你强夺北宸令,谁来听你的号令!”眺望城楼的将士们见那老人欺负手无寸铁的沈公子,愤概不已,俱各怒骂。宋光域等诸将在一片山唿海啸的噪声中焦急不已,却是全无办法。 老人听沈渊骂他夺令,忽地大怒,吼道:“你奶奶的,你才强夺北宸令呢!”又听得楼下大骂“老匹夫”“龟孙子”不绝,更是气沖牛斗,一把提起沈渊身子,一足踏上箭垛,气沉丹田,喝道:“乱臣贼子,还敢强嘴!宋光域,你是不是收容了叛贼南宫炽?” 宋光域心中一紧,这正是他几日来最担忧的事情。今夜亲来迎接步回辰,一大半也是因此而起。刚凝得一凝,便觉四下里数以千计的眼光都向自己射来,连忙应道:“南宫门主确已到了军中……”那老人笑道:“啊哈,你认了便好。你收留南宫炽,勾结定泰朝廷;又派叛徒方汉慈引危须人入侵,现下还要前来毒杀教主;这等大大的jian谋,教中须饶你不过!”一把将手中沈渊推出箭垛之外,悬在城楼之上,喝道:“罪魁祸首南宫蝶用来号令天仁山教众的北宸令,不就在你这个同党的手中么?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扣住沈渊喉头,擒在掌中,一足踏在墙垛之上,神威凛凛,声震四野,所说的又都是这些时日内乱中事。军中将领虽知道一些端倪,却也非清清楚楚,何况底下的小兵?当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那老人瞪着沈渊,吐口骂道:“天仁山中,因为这贱婢持令乱政,害死了多少忠心耿耿的英雄好汉!西南望洛峰上,血流成河,血流成河啊!”他拙于口齿,形容不出当时的惨状,直是捶胸顿足。沈渊被他捏得喘不上气来,掰着他的手辩道:“不……不是的……步教主已经收回了北宸令……马衢军中……大家都是瞧见了的……” 那老人听言更怒,一掌按上沈渊天灵,喝道:“因此你们便与定泰朝廷相勾结,前来害死了步教主?难怪你不敢开门呢!南宫炽跟方汉慈两个jian贼,自然是在城中布下jian计杀人了,是不是?”他越说越怒,按在沈渊顶门上的手掌一紧,手不挥而掌力已吐,一股尖厉劲力,自“百会”穴直穿脑中。沈渊只觉仿佛一根滚烫尖针插入脑浆搅动,直是剧痛无比,惨叫出声,声音悽厉无伦。城下军将俱听得毛骨悚然,一时之间竟无人敢再则一声,生怕再惹怒这老头子,伤害了沈渊。 宋光域更是惨然心惊,心道若当真是南宫炽助方汉慈逃狱而去,前来残害远征大军,自己所犯下的罪过,便当真是百死不能赎了。见老人折磨沈渊,心一横,翻身下马,手按剑柄,叫道:“老人家,沈公子并非jian妄之辈,并没与末将相勾结。你不要伤他!”老人冷笑道:“他不是jian妄,那你呢?”宋光域想着沈渊当初救自己性命的恩德,恨自己竟连累他受这样的苦楚,又觉自己受南宫炽哄骗,乱了军心,早萌死志,叫道:“不错,我确没脸再见教中北斗天宸!”呛啷一声,拨剑横颈,剎那间已是血溅青锋! 众军大哗,一片混乱之中,老人朗朗长笑,喝道:“开城门!”忽听掌中的青年颤着声音道:“你……你别扔我下城,我交北宸令与你便了……”老人听言,脸露不屑之色,想着这群乱臣贼子毫无骨气,但北宸令确是要物,便将他拉回城上,松了松手掌,道:“交出来吧。” 沈渊全身颤抖不已,左手伸入怀中,掏了半天,方才颤巍巍地摸出那精光闪烁的令牌一角来。那老人嫌他动作缓慢,伸手便要抓将过来。不想沈渊正是要诱他动手,右手一翻,已将他的手掌扣按在自己胸前。那老人骤然惊觉有诈,却已被五根冰冷手指扣住经脉,全身内力一盪,如入空茫之境,一丝一丝荡漾化解。那老人纵横江湖多年,却从未听说过有这一门奇异武功,大叫一声,沉肘夺腕,正要纵身后退。沈渊左拳早挥,握着北宸令狠狠砸在他的太阳穴上! 太阳穴是人脑大穴,若是沈渊内力尚在,十个那老者也送了性命。总算沈渊拳头无力,只凭着令牌坚角伤人,只将那老人打得眼冒金星,踉跄后退,骂道:“好……你打得我好……”沈渊探头瞧见宋光域的尸首静静倒卧在雪地之中,焦燥愤怒,一齐迸发出来,喝骂道:“你这缠夹不清的老鬼!”返身对着城下大吼道:“城中有毒,谁也不准进城!”老人一听,更是大怒,吼道:“阿槎果然被你们毒死了!”扑上前来,又要抓拿沈渊。 沈渊怒骂道:“步回辰,你死了吗!”老人一惊,探出去的右爪骤然遇袭,再伸不出去,落入一个钢浇铁铸的掌握之中,只听身侧一人轻咳一声,道:“丹丘伯父,小侄没死。” 第74章 重整河山 远征军虽然尽皆中毒,幸而沈渊与步回辰夺得解药在手,因此除了肌肤沾毒者无幸以外,大部未损。步回辰见亭堡内流毒已深,下令众军收集柴糙,举火焚烧亭中房舍,将毒~药毒尸一古脑儿地烧毁干净。又令诸将好生收敛宋光域尸身,准备返回马衢城。 此时飞雪渐息,晨光初露,众将簇拥着步回辰战马,看着亭堡间烈焰沖天而起,燎得黑沉沉天幕半天赤红。但火势虽勐,寒风更厉,将军铁衣凝冰花,战士刀枪铸寒铁。惟步回辰一人黑袍迎风,毫无萧瑟之态,连天火光映着着他刚毅脸庞,明明灭灭,宛如天光倾泻一般。众将虽然对眼下乱局心绪茫然的,但是看着教主如此冷静宁定,也自然而然地有了依靠之心。三军寂寂,万众注目,俱凝在了步回辰一人的身上。 步回辰回眸扫视茫然四顾的众将,缓缓道:“图穷匕首见,定泰朝廷连这样的毒阵都使将出来了,却不敢与我们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见个输赢?” 他一语点醒梦中人,众将听闻,忽地恍然大悟,立时交头接耳起来。几名性子急燥的将领叫道:“不错,定泰军那等脓包势,虽然占了天仁山,却迟迟不敢进袭武都数郡,果然只是疑兵!”众人想着有理,俱欢唿起来。有将领便道:“宋将军早已派兵进驻要道——”一语未完,已被身边同袍一拉衣袖,将下半截话吞到了肚子里。 步回辰扫视边关众将,潜运内力,一字一顿说道:“宋将军紧守边关,为本座率军击退危须争得了时间。定泰朝廷始终没能腾出手来,勾结危须,击我后路。因此他们见势不可为,竟施展反间计,到我军之中,逼死了宋将军!”他内力浑厚,较之方才太市星主丹丘然诺的情急大吼,传扬更远,一股深沉威严之意,悚动三军。众军都是守关多年的热血将士,听闻这等jian险毒计,无不震怒,大唿吼叫道:“杀上长安,灭了定泰,为宋将军报仇!” 此刻万众齐心,当真是天翻地覆。步回辰圈转马头,下令回师马衢。又传下号令,四方传扬步天军数战大捷,危须王庭远遁之功。边关人心振奋,各地教众俱各响应教主号令,一时间声势大震。定泰军听说了步天教主无恙归来之事,更是不敢硬撄其锋,只得龟缩进天仁山周遭数郡之中。 步回辰坐镇马衢城中军,号令诸将,商议周遭情势,又请太市星主丹丘然诺讲述总坛情形。丹丘然诺捨生忘死,方从叛贼盘据的天仁山总坛逃出来,一听得教主问询,自然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当下指手划脚,将南宫蝶叛教之后,引定泰军入山,血洗不服号令的守坛教众等事,一一说了出来。说到气愤处,大吼道:“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南宫炽这小子,不能饶了!”众将听得血脉贲张,同声附和。 步回辰见众将俱怒,却不置可否,又探问起四野情形。待听说天仁山周遭数郡,俱已被定泰军占领,守郡将领危宿门主丁长中等数人力战被擒,不肯屈身投降,殉城死节之事,腮边肌肉微动,道:“指挥犯我天仁山的定泰主帅是谁?”丹丘然诺气恨恨地道:“宁王郑泽!他一直躲在武都郡中军之内,全不敢到前敌中来,身边带足了定泰大内卫士高手,在暗中指使着南宫蝶胡作非为!我装成降军,闲汉人等,潜入武都郡三次,没一次近得了他的身边。否则的话……”步回辰冷笑道:“大内高手,又有什么用?”边关众将也心伤宋光域冤死,纷纷怒道:“不错,尽是些下三滥的手段!”“定泰朝早就跟危须结过盟了,边关的老百姓没一个不恨他们的!”“老子在前方拼死拼活地打危须人,他们还要在背后捅冷刀子。没说的,跟这些脓包种干到底!”有人吼道:“杀了宁王和南宫蝶那贱货……”一语未完,被旁边的人捂住了嘴。 第51页 步回辰嘴角微扬,正要说话,丹丘然诺已经点头道:“不错,要给我步天军的死难将士报仇,定泰宁王军是要打的,南宫兄妹也决不能饶,教主,你说是不是?” 步回辰瞟他一眼,应道:“不错,确是小侄娶妻不慎的错。南宫蝶这等贱婢,决不能饶了。”众将听教主这般应允,虽不敢对教主家事多嘴多舌,但亦是心中喜慰,想教主处事果然明断周全。丹丘然诺却听得步回辰将“娶妻不慎”四字咬重了些许,立时想起南宫蝶是自己的义兄步天风主婚嫁于他的,自己还是女家大媒。这一节方才却不曾想到,只坐在座中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但他天性散漫,并不把这等事情放在心上。想着阿槎都既然已经不要老婆了,自己这个媒人又打得什么紧?当即释然、便也不再多口,坐在座中瞧步回辰布置军务,发下教令,命四下里联络救应逃难教众等事。诸将应命去后,方对步回辰道:“阿槎……” 步回辰与他同行出了中军大厅,一听他的声气,便知道他要说什么,当即笑道:“伯父可是要想见一见沈公子?非是小侄不肯帮伯父这个忙。实在是沈公子并非我教中人,他不肯见你,小侄也不能用教中威权来强迫于他啊。” 丹丘然诺慌忙摇手,道:“你怎能威逼他!他受我一掌‘平乐十千’的劲力,居然还能反制于我。你瞧他打我的这一拳……”他拉起步回辰的手来,去摸自己的右太阳穴。步回辰按着伯父脑门上的青肿大包,鼓凸得跟个小鸡蛋一样,肚里笑得连连打跌,脸上却强自抑住,道:“确实是沈公子冒犯了伯父……”丹丘然诺大喝道:“胡说,他便是冒犯了,也冒犯得极好!那样硬骨头有气节的好小子,老子就喜欢让他打个痛快!”步回辰假装吃惊,劝道:“那可不行,伯父不见他面,也就不会挨打吃亏了。” 丹丘然诺这几日心心念念的,除了处置南宫炽之外,便是见恼恨自己的沈渊一面,向他好好道歉陪话。奈何数日都被沈渊命袁昌等人挡驾,明摆着心恨他逼杀宋光域,毫不留一丝情面。把个暴脾气的丹丘然诺急抓耳挠腮,如今被步回辰这般一激,更是集燥,叫道:“阿槎你别激我,我今儿非见他一面不可!”步回辰皱起眉头来,道:“那可难了……” 说话间,两人已穿厅过户,转入马衢中军府的后苑之中。那苑中虽已稍作收拾,但触目之处,尽是花折树摧,石滚亭坏,依稀还看得出当日城中大战的痕迹。步回辰看着苑中残破,想着沈渊虽未能参与此战,但为此战所费的心力,绝不在任何一人之下。自己若是有空,当伴他游赏战地,将那日的大战细细讲与他知晓,定能逗他病中一乐。思及此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微笑来。 丹丘然诺自然不知道他的心思,见他神色间有柔和之态,高兴道:“阿槎你有法子,是不是?”步回辰收回心神,笑道:“我哪有什么法子?他现下病中,你又不准我逼他……”丹丘然诺急得搓手,道:“你是他的好朋友,与他好好陪情,叫他别跟我这糟老头子一般见识便了!” 步回辰笑道:“伯父哪儿能是糟老头子?伯父登高一唿,三军震撼……”丹丘然诺苦着脸道:“阿槎你别提这档子事了行不行?我那不是听说南宫炽到了宋光域军中,担心你的小命儿嘛。”步回辰笑道:“是,伯父心意,侄儿心领了。不过既然侄儿小命尚在,那这事也不必……”丹丘然诺瞪起眼来,道:“阿槎你是想替阿炽求情?你怎么处置他我管不着,但我这儿你甭想过得去!” 步回辰听出他口气坚决,知道自己虽不受他辖制,但若硬拗其意,不免伤及尊长之情。便转开话题,道:“侄儿在跟伯父说与沈公子陪情之事,伯父怎又提起阿炽来?”丹丘然诺听言,在自己头上凿个爆栗,道:“不错,阿炽那小子的事乃是教务中事,凭你怎么处置,都是好的。但沈公子恼恨我逼死人命,这却是我自家的事,非分辩清楚不可。”步回辰笑道:“沈公子不见伯父,侄儿也没什么好办法。不过沈公子在危须救过一个孩子,名叫谢文朔的。沈公子与他家颇有渊源,因此很是另眼相看——”丹丘然诺抓抓脑袋,问道:“你是要我去哄那小娃儿?” 步回辰笑道:“也不是哄孩子,沈公子有心要教他些拳脚功夫。侄儿见沈公子身体不好,便应下来点拨他几式……”丹丘然诺大喜,叫道:“好极好极,你哪有多少工夫调~教小孩子,交给我便了!”步回辰笑道:“是,那孩子武功也有些根基,少林罗汉拳学过几式,伯父指点些许便了。”丹丘然诺一迭声地道:“交给我交给我!”问明了谢文朔在练武场向军汉们学艺,便一阵风地去了。 步回辰看着丹丘然诺的背影消失在苑门之外,满意一笑。对身侧的亲兵道:“小心着些,我们悄悄地去见一见南宫门主。”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出门,所以早点儿发…… 第75章 夫妻之义 南宫炽被关押在中军府的重犯地牢之中。虽然外面天光大亮,但是地牢中依旧是黑暗阴冷,壁上一灯如豆,触鼻尽是腐烂霉臭气息。南宫炽依旧穿着那日初见步回辰时的短衣劲装,连外袍也没有披一件,盘膝阖目,倚坐在一堆发了霉的稻糙上面。本是极修边幅的秀雅青年的,如今已被一连串的风波大变折磨得满面脏污,神色憔悴。 步回辰站在牢门石阶之上,默不作声地瞧了他一刻。南宫炽心有所感,睁开眼睛,漠然眼眸忽地精光大盛,射出又惊又喜的光芒,一翻身便跳了起来,扑到牢门栅栏旁边,颤抖双手狠命地抓住那碗口粗细的栎木栏杆,嘶哑叫道:“教主——”牢门被他抓的吱呀作响,门上铁链发出呛啷之声。守牢的两名军士惊得探头进来瞧看,被步回辰挥手斥退。 步回辰缓步下阶,站在牢门之前。瞧着南宫炽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目光中又是热切又是焦灼,仿佛生怕自己忽地从他眼前消失了一般。他知道南宫炽素来惟自己一人是命,却不意他对自己依恋如此;又见他颧骨高耸,眼带青晕,憔悴狼狈如斯,心中也自感慨。嘆了一口气,道:“你这又是何苦?” 南宫炽不明白他的意思,瞪大了眼睛瞧他。半晌,见他并不说话,只得期期艾艾开口道:“教主……你好好的,我……我好欢喜……”说着,已经语带呜咽,道:“我……我自河南道一个儿悄悄赶回来,又怕教中大乱,又怕你伤……伤在叛……叛贼手里……”步回辰冷哼一声,从袖中掏出从狱卒那里取来的钥匙,一面开锁,一面道:“定泰宁王手下养的那些鬼蜮鼠辈,要伤了我,只怕也没这么容易。”南宫炽低声道:“是。可是……我担心的不是定泰朝廷。” 步回辰嘆了口气,拉开沉重的木门,道:“出来说话吧。”南宫炽担忧地瞧了牢门外间一眼,道:“若让丹丘伯父知道了……他这几天,日日都要来骂我一顿,可别让他把你也误会了……”步回辰微微一笑,道:“丹丘伯父虽然脾气急燥,却不是不讲道理的。你放心,自然有人能克制得住他。”南宫炽不明其意,却也不敢多问。便跟着步回辰走出监牢,在狱卒守夜的板凳上相对坐了下来。 步回辰看着他,道:“我已经决定,发陇右教众为兵,占领天峪关等地。伺机强攻天仁山了。你有什么话,现在不妨直说。”南宫炽低头道:“是。”便细细讲述南宫蝶与他书信往来之事。 南宫蝶知道自己亲生兄长奉教忠心耿耿,因此叛教机密之事并不敢与他多加言说,只说步回辰在黄河中遇刺身亡,自己腹中又有了步回辰的骨血,要兄长为自己作主。南宫炽虽然骤听噩耗,心忧如焚,却还是发觉了南宫蝶想要调动远征河南大军之意。当即将军旅大权分散几处,交与白虎门庄鸿轩与另几名重将掌管,自己孤身回了陇西,要向南宫蝶查问明白。他瞟了一眼步回辰,喃喃解释道:“我以为她急掌大权,是为了那个……孩子……” 步回辰听他之意,仿佛还认为南宫蝶的孩子与自己有关,冷冷打断他,道:“那孩子不是我的。”停一停,又道:“也只有你,到现下还肯一厢情愿地想着我与她夫唱妇随,含玉弄璋了。” 南宫炽听他说妹妹的孩子与他无干,身体微微发颤。又听他讥讽自己,低了头,道:“我不愿意相信她会作这种事……她是我的亲生妹妹啊……”步回辰冷哼一声,打断他道:“因此你宁可连累成千上万的人,也要到我面前为她乞命?” 南宫炽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步回辰,目光中的灼热乞求之意并不稍减,却又有一层绝望之色。南宫炽生于教中长老之家,父母教养极严,尤其其父南宫烈性子刚勐,并不欢喜儿子温和谦沖的脾性,对他总不如对娇纵作为的南宫蝶那般喜爱。步回辰与他兄妹俩及教中孩童在一处长大,吵嘴打架之事常有,因此有时也嫌他性子太过隐忍,但若他受了南宫蝶的欺负,步回辰还是忍不住要多偏帮他一些。当下嘆了口气,道:“你当机立断,分军权与众,保住了河南道诸军。不但无过,反而有功,这一节我心中有数。就是教中有人说话,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南宫炽又低下头,道:“教主,我不遵你号令,迳到边关,连累了宋光域,已经说不上‘有功’了。”步回辰缓缓道:“只要你不想着要用你的功劳去为南宫蝶乞命,那功劳便是功劳,谁也抹不去的。” 南宫炽勐然惊惧,扑通一声熘下凳子,跪倒在步回辰脚边,道:“教主,不……不……我不能……让小蝶没了指望……”步回辰见他执迷不悟,非要求恳自己饶恕南宫蝶,又气又怒,倏地站起,喝道:“她哪里没有指望?她勾结定泰宁王,血洗天仁山,令我教元气大损。是定泰的大功臣,你还怕她没有荣华富贵么?”狠狠盯一眼南宫炽,道:“只可惜南宫门主不识时务,不肯随她一齐去搏这场大功名大富贵。否则光本座的一颗脑袋,就值得千斤黄金;何况整个步天教?只怕这成千上万人的血,足够给南宫门主与南宫夫人染一顶郡王朱缨了!” 南宫炽大惊,张臂抱住步回辰的双腿,叫道:“教主,我没有……我没有这样想过!”步回辰恶狠狠地瞪着他,道:“你助南宫蝶歼灭我教,自然能挣到无数的荣华富贵;你助我平叛南宫蝶,那教中万世都宣扬你的忠诚自守;你却为什么非要这样两头拉扯,弄得四面受气,将自己逼到了绝路上去?” 南宫炽浑身颤抖,将头伏了下去,面颊缓缓挨在了步回辰的靴上。步回辰见他良久不应,正不耐烦,却听他伏在自己脚边,低低地唤道:“辰哥……你就不肯,饶恕我……我们这一次么?” 步回辰目光一闪,他们三人自小一处玩耍,称唿亲呢,便如兄妹一般。自己与南宫蝶成婚,又执掌教中权柄之后,“阿炽”“小蝶”之名,三人间还时有唤起,但“辰哥”一语,南宫兄妹却再也未曾宣之于口。他垂眸望着南宫炽,想着他与自己的总角交情,且此事于他,受创更深,其情可悯,復可悲可嘆。沉默半晌,终于道:“也罢,南宫叔父当年殉教之德,你此番忠义之功,确也能换她一条性命。”声音骤冷,道:“我虽然应了你不伤她性命,但成与不成,还在两可之间。此番我与定泰争雄,倘若事败,我却不需你到她面前乞命!” 南宫炽身体一抖,仰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瞧着步回辰,道:“不会的……绝不会的……”也不知道是在说步回辰不会战败,还是在说自己不会去哀求南宫蝶。步回辰见状,不耐他再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嗤笑道:“我与南宫蝶十年夫妻,你也是想着绝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吧?” 南宫炽却仿佛听不懂他的嘲讽一般,依旧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他,哀声道:“辰哥,你既然也说了:你与小蝶十年夫妻……难道,难道就没有一点情爱之意的么?” 步回辰一怔,心道南宫炽平素守礼自持,虽与自己是郎舅之亲,但便是私地谈笑间,也决无一言一语涉及自己夫妻内事。如今却忽地这样直通通地问了出来,当是还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又是恼恨,又是可怜,本想着必要用绝情言语,方能给他一记当头棒喝。但咀嚼一刻南宫炽的疑问,忽而觉得:本无情可言之事,又哪来的“绝情”之说? 他低头看着南宫炽,缓缓说道:“你若是在半年前问我这句话,我准要骂你胡思乱想。我待南宫蝶,在丈夫之道上不曾有亏,不曾宠妾灭妻,不曾扫她正室之尊。便是领军远离,也记着要安置她周全,连北宸令都交了与她——夫妻之情如此,虽不算琴瑟和鸣,却也不能说毫无情意吧?”他看着南宫炽眼睛里仿佛露出一线欣喜,嘆了口气,幽幽说道:“但是如今,我心境已变,方知自己这般待她,只是有夫妇结缡之义,却丝毫无相守百年之情。” 第52页 南宫炽手一抖,慢慢松开步回辰的膝盖,低声道:“辰哥,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步回辰并不看他,只自顾自在说下去,仿佛说与南宫炽,又仿佛在说给自己听,道:“人生百年,若真与另一人相许相守。那一定会时时知晓他的喜怒哀乐;他高兴便陪他,他生气便哄他;他哀痛悲苦,自然而然便怜他爱他……”他长长太息,看看南宫炽,轻笑一声,自嘲道:“可是我与南宫蝶呢?她喜欢的珠翠衣裳我瞧也不瞧,她生气打骂下人我理也不理,她使小性儿哭闹我听也不要听;她与我成婚十年的种种心思……我全没有放在心上过。” 南宫炽早被这一席话听得痴了,木木地跪坐在地。步回辰低头看他一刻,道:“我不理她的喜怒哀乐,她自然也不必管我的生死存亡。因此将来战场政局相见,我们只是死敌对手,不是十年夫妻。”说着,轻轻踢开他的手臂,道:“这里太脏了,我让他们安排房舍与你。”顿一顿,又道:“丹丘伯父那里,你不必担心。”再不多说,转身大步出门。 第76章 人心波澜 他与南宫炽一席长谈,许了不杀南宫蝶之诺,心绪自是颇为不畅。也不思再理军务如何,率着亲兵在中军府内缓步穿行。又想着大战在即,各种繁琐杂乱事务,在脑中倏忽来去,理不出个头绪,心情更是烦燥积郁。正不知如何排解之时,忽觉冷风拂面,送来隐隐约约的一阵大叫大嚷之声。 他略一定神,才发现自己已信步回到了中军内苑之外。略一思忖,已猜出喊叫声来路,忍不住嘴角微勾,挥退身后亲兵,独自一个儿向着正院西厢中走去。刚至跨院月洞门前,便见着了谢文朔满脸担忧地端着茶盘,从房中出来。 步回辰一见他在此出现,便知自己给伯父出的主意,已建其功。脸上微笑,向他作个“噤声”的手势,挥手打发他自去添茶送水。自己运起轻功,悄悄蹑至窗下,听房中人说话。 丹丘然诺坐在窗下,大嗓大气地道:“你是江南地方的人,南方清酒自然喝惯了的,由你评说便了。可是这葡萄酒却是从西域传来,从陇西流传至中原的。我们步天教在陇西数百年,比你可近水楼台得多了。要论老子喝过的葡萄酒,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九桶。难道知道的还能比你小子少了?”步回辰听得摇头轻笑,想着丹丘伯父平生两大嗜好,一好酒而二好武,沈渊果然一出手就能搔着他的痒处。 便听沈渊懒洋洋应道:“喝得多又能管什么用?茶圣有言‘且如一满碗,啜半而味寡,’;茶是这样,酒难道便不是一般?否则有识之士何必推崇‘花看半开,酒饮微醺’之境呢?”丹丘然诺急道:“小子你少给我掉书袋吹法螺……”沈渊已接下去道:“喝一百桶酒,随便寻头牛马骆驼就能喝得干了。我又何必去跟它们论酒?”丹丘然诺嘿了一声,笑道:“你甭绕着弯儿来骂人。你倒说说,我说葡萄美酒醇厚甘芳,哪一点儿不好了?”沈渊慢悠悠道:“就那个‘甘’字不好。甘便不醇,醇酒不甘。”丹丘然诺急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步回辰在窗边虽然只听得见他的声音,但便是闭了眼睛,也能想像得出伯父脸上的急切之态。心下乐不可支,心道:“伯父这当,上得忒也容易。”更是屏气凝神,细听这齣好戏。方才的烦闷郁思,早已扔到了九霄云外。 沈渊慢条斯理说道:“葡萄酿酒,与稻米酿酒,大不相同。稻米一斛米而酿六斗酒,已是穷尽其用。米中精华,尽被酒麴发了出来。但葡萄酿酒,一斛能酿七斗半酒,还有余力。固然是因为葡萄汁水丰饶之故,却也正因如此,葡萄中的精华,便没有被酒麴逼尽全功。”丹丘然诺搔着鬍子,听得极感兴味,点头道:“有理,有理。”沈渊道:“葡萄的精华,不就是果肉中的甘味么?甘味不能化酒,这酒哪里称得上一个‘醇’字?”丹丘然诺听言,奇道:“难道葡萄甘甜之味,尽能化酒?”沈渊道:“那是自然,波斯东南有座酒庄,在火候酒麴上都下了若大工夫,方酿出这种没有甜味的葡萄酒。味烈而醇,至味无双。”他看看丹丘然诺,狡黠一笑,又道:“便如老先生那‘平乐十千’的掌力一般,内劲修炼以阳矫,阳维两道经脉为主,烈而精纯。若运功时辅以手少阴经等阴维经脉的内力,便如醇酒中混以浊酒,味道虽烈,但其后的宿醉头疼,更是非同小可了。”一手支额,食指轻轻点点自己的太阳穴。丹丘然诺听得句句妙语,瞧他手势精当,拍腿大笑道:“不错,不错,我白练了这几十年的内劲,怎么想不到这个上面?” 这般品酒与论武糅合在一处谈论,直是浑然天成,正搔着了醉心酿酒,心好武学的太市星主的痒处。拉扯着鬍子叫道:“好……好好好,好小子,我就说你不错。我手掌都按在你天灵盖上了,你居然还有心思分辩我掌力的精妙之处。老子这一辈子,有骨气的好汉子见过了不少。但是急难时有骨气,平日里却能当着趣儿讲的,你还是头一个呢。”他瞪着眼睛看了沈渊半晌,忽地问道:“我虽然没下杀手。但是当时你又不知道我会手下留情,难道你就不怕死么?” 在窗外的步回辰一听此问,心中便是一紧,这也正是他最担心沈渊之处:沈渊厌世之心,虽不算强烈,但言语举动,时时有所流露,直让关心他的人们心惊胆颤。他屏气凝神,听着沈渊轻飘飘答道:“怕,怎么不怕?只不过在下自小好奇,便是要死,也要作个明白鬼再死。”丹丘然诺放声大笑,拇指一挑,正要贊好。便听沈渊又道:“可不象那个倒霉鬼宋光域,便是死了,也没弄明白究竟是死在了谁的手里。” 丹丘然诺不防他谈笑之中,又提起宋光域自刎一事来,笑声戛然而止。他心性纯朴,有什么就说什么,瞪着沈渊道:“你……你还是在生老子的气,是不是?”鼻子里唿唿出气,将一部白鬍子也吹了起来。 沈渊不应,给他来个默认。丹丘然诺又气又急,想着终是曲在已方,瓮声瓮气地开口道:“本教已将宋将军的尸身厚为葬殓,他的家□□儿,也自会重重抚恤……”见沈渊慢慢啜茶,显然是对自己所说的话不以为然,也自觉得底气不足,声音放低,又道:“发丧之日,我定会到他的灵前,上香祭拜……”沈渊应道:“嗯,这法子不错。将来步回辰要是逼得你自刎身死。我让他给你跪灵七七四十九日,怎样?”丹丘然诺听他讥讽伤人,勃然大怒,从椅中跳起身来,喝道:“你是故意要捉住我的错处不放,是不是?我也是受了矇骗,才逼死了宋光域的。我已经要阿槎杀南宫炽为宋光域报仇了,你还想怎样?难道……”他正要说“要我这几根老骨头抵命不成?”沈渊已经点头截住,喝采道:“很好很好,今天逼死一个,明天又逼杀一个,把步天教的人杀得绝了,步回辰就成了光杆儿教主了。我过会儿见着了他,非把他笑个半死不可。” 丹丘然诺被他一时哄得狂喜,一时激得暴怒,直是稀里煳涂,瞪眼看了沈渊半天,忽地明白过来,哼道:“原来你是给南宫炽那小子说情来着。”沈渊啐道:“我认都不认识他,给他说什么情?我就是瞧着你这老头横冲直撞,蛮横胡来的样子不顺眼。”丹丘然诺哑然,伸手拉扯着自己的鬍子,脸上忽睛忽阴,沉吟不语。 大凡生气之人,一待平心静气,更容易想通关节。丹丘然诺亦是如此,回思诸事半晌,终于嘿嘿笑道:“我这脾气就是这般急,确也误事,自己也知道不好,但是几十年了,要改也改不了了哇——”说着,一拍大腿,道:“好,我听你小子的。既然我做事闯祸,那让阿槎拿主意便是了。我只管跟你谈谈酒,说说武功,那可比管教里的事儿,要有趣儿的多了。” 步回辰在窗外听见伯父服软,心中大喜过望,忍不住就要从窗棂fèng隙间偷瞄那七窍玲珑的精灵鬼。却又知自己此时绝不能进去,否则伯父准要误会自己与沈渊串通做戏,但偏又不愿就此离去。他耳力极敏,听得谢文朔与几名侍候沈渊的侍从自廊间过来,闪身便转入廊下的白杨树下。瞧一眼树干,干脆在房中传出的笑语声中,纵身跃上树去,静心听闻房中人轻言笑语,与自己孩童脾性的伯父论酒谈天。听着房中伯父一时大笑,一时惊嘆,步天教主盘膝倚坐在树杈之间,眺望天边夕阳,忘却诸般烦忧,记取心间柔情,唇边带着一抹忍俊不禁的爱怜笑意。 直至月上中天,亲兵来请用晚膳,丹丘然诺才意犹未尽地告辞出门。沈渊送至廊下,丹丘然诺笑道:“咱们哥儿俩,就甭闹这些虚礼了吧。”又道:“阿槎平日里神出鬼没的,烦人得紧,怎地今天连个人影儿也见不着?”沈渊眼望天空,笑道:“说不定上房时崴了脚,也未可知?”丹丘然诺放声大笑,道:“阿槎要是上房都能崴了脚,我跟你一块儿去笑他个死。”说着与沈渊举手作别,大袖飘飘,出院而去。 沈渊独自一个站在廊下,见丹丘然诺背影消失在院中花树之中,也自转身。正要扶栏上阶,便听得头顶枝叶沙沙,身侧微风劲吹,一只手臂拦了过来,扶住他的半边臂膀。那人在他身边咬牙切齿地微笑道:“你在伯父面前,可把我的便宜占了个够啊!” 第77章 闲话家常 沈渊看着飘落在足下的几片枯叶,深深吸一口他身上冰凉清新的木叶气息,笑道:“噢,原来你没上房?”步回辰笑道:“上房哪听得清慡?丹丘伯父武功高明,在教中位重望尊,敢煳弄他的可没几个人,这齣好戏不可不听。”沈渊翻他一眼,道:“头一个煳弄他的人,不就是他的好侄儿么?”步回辰微笑道:“岂敢,抛砖引玉罢了,不值轻澜公子一哂。”小心扶着他上阶,低声道:“多谢你为阿炽揭过了伯父怪罪。否则……”他轻轻嘆了口气,道:“便是我饶恕了阿炽,他在教中也存身不得。”沈渊偏头瞧他,轻笑道:“你要念旧,便不免自家为难?”步回辰一笑,道:“有什么可为难的?”探手便握住了袍袖间的修长五指,扣在了自己的掌心之中,语中“只要有你在我身边”之意,已不必宣之于口。 沈渊不意两人随意谈天,亦能生出暧昧之情。有些尴尬,想要夺手回来,却见正厅内亲兵进进出出,正忙碌侍候晚饭,万不敢在这许多人面前着了痕迹。微窘復羞,一抹轻红悄悄撩入腮间。步回辰本已会意他羞恼,要岔开话头的,触目却瞧见这般美玉生晕,霞映寒江之色,不由得微微一怔,胸腔之中,心脏扑通一跳。 两人都是耳聪目明之人,俱各听见了这心脉激盪之声。沈渊惊得目光一震,正要挣手;步回辰也已经醒过神来,在袖中轻柔扣紧他的手指,微笑道:“好容易脸色好了些,那些补药还是有些效用的。你别总闹脾气不肯喝,又不是小孩儿。”原来沈渊在流沙海中不肯吸血,步回辰便给他服了几粒滋补养气的教中灵药,倒颇有效验,脸上竟仿佛添了血色。因此回了马衢城之后,步回辰便命人日日人参鹿茸的炖汤熬药,哄着他服用。 沈渊见他不着痕迹地转了话头,一面硬拉着自己往正厅中走去,仿佛真成了父兄在捉不听话的淘气孩子去吃药一般。又瞧周遭服侍的亲兵脸色,竟一个个都有些心有戚戚的模样,居然极把步回辰编排自己的话当作一回事,早把方才的尴尬丢开,气道:“呸,究竟谁是小孩儿?你那伯父刚刚非要与我称兄道弟,算起来我还吃了亏呢。”步回辰拉他在桌边坐下,笑道:“去,就你这一点儿年纪,还敢充长辈?”忽地想起一事,低声笑问道:“说实在的,你现下究竟几岁了?” 沈渊装模作样想了一想,答道:“两百……”步回辰早料到了他会这般作答,手指已悬在他额头上方,曲指作势要敲,威胁道:“睡在冰里的时日不准算。”沈渊偏头躲闪,哼道:“你说不算便不算?你是皇帝老子么?”目光闪动,又道:“便是你作了皇帝,也管不了人家的生辰时日啊。”步回辰笑道:“我不管别人,只管你,好不好?”沈渊瞟他一眼,别开头去,低声道:“还是管别人吧。” 步回辰顿时省悟过来:他的话句句有深意,前一句为自己善颂善祷,后一语却是暗含身世之伤。看他一眼,缓缓道:“又胡思乱想了。我作不作皇帝,都要护着你。”沈渊呸了两声,道:“这个时候说这些,也不怕忌讳。”步回辰微笑道:“你告诉我你的年纪,那可不用忌讳吧?”沈渊抿了抿嘴唇,应道:“我也不知道。” 步回辰奇道:“怎么会‘不知道’?”沈渊道:“我死的时候……”步回辰忙挥手让房中侍候诸人退下,嗔着他道:“好好儿的,你倒不怕忌讳了?”沈渊咦道:“你这才叫掩耳盗铃呢。”步回辰递过羹箸,无奈道:“咱们先别争这个。你且说:你被封在冰里的时候几岁?”沈渊摆弄调羹,看他为自己忙碌布菜端汤,轻声道:“还有十七天便满二十一岁。” 第53页 步回辰看着他,直觉他能记的这么清慡,郑骧定然与他约定过战后过生,拜寿等诸般热闹快活事。不愿深究,便问道:“那醒来之后呢?”沈渊搅动着他放在自己面前的一碗热气腾腾的人参小米粥,淡淡应道:“那时我连时日都是煳涂的,怎么会想到生辰上去?”步回辰锲而不捨地追问道:“难道你现在还不知道?”沈渊无可奈何,只得道:“知道啊,还有大半年呢。” 步回辰笑道:“那便算你二十一岁生辰还未到便了。你可比我小得多了。诺,叫声大哥来听听。”沈渊回他一个白眼,正要嘲他。步回辰知道只要他一开口,自己绝对讨不了好去。见他口唇微动,手臂立伸,自桌帷下探了过去,食中二指一捏他的右臂手肘,将他磨磨蹭蹭不肯往嘴里送的一勺子粥不偏不倚地塞进了那刚刚张开的嘴中。 沈渊猝不及防,被他塞了满口的米粥,连忙吞将下去,气道:“吃饭也要显武功,好本事么?”步回辰好容易占一次他的上风,忍不住便要逗他,道:“作兄长的,教训不好生吃饭的小兄弟,那是理所当然。”沈渊啐道:“这哪里是教训吃饭?这式‘沿门托钵’,明明是少林寺教授入门弟子的起手式。你下一式怎地不转成丐帮的‘唱叫莲花’,补足招数间的不足之处?” 步回辰听得直发愣,心道少林派入门功夫明明是十八罗汉拳,哪里来的一式“沿门托钵”?且丐帮人数众多,各家各派的人都有,武功纷繁芜杂,却从来没听说过有“唱叫莲花”这式招数。正自思索,见沈渊自顾自喝粥,目光中闪着狡黠的光芒,顿时醒悟过来,笑骂道:“你说我是游方和尚,街头乞儿么?”游方和尚拿着钵盂沿门化缘,街头乞儿唱着莲花落百家讨饭,这机灵鬼随口便捏成了两句古朴雅致的武功名称,居然编的头头是道,竟把腹笥广博的步天教主也哄了过去。 烛影摇红,月满西窗,两人笑语斗嘴,温馨得如同平人闲话家常。步回辰想起午间邀沈渊同游战地之念,瞧着外间月色极好,当即说了出来。沈渊果然有兴,眼眸晶亮地点头贊好。步回辰乘机又盛了一碗厨房新炖的肉桂羊肉汤,端到他的面前。沈渊气道:“还要吃?填鸭子也没你这样的!”步回辰微微一笑,威胁地伸手,又向他作了一下方才那式“沿门托钵”的手势,沈渊见状,忽地便想起了那式救命的“撩花一掌”来,忍不住哧的一笑。 步回辰瞧着自己五指箕张,确像捧着个小小钵孟,自也觉得好笑,他毕生都没有作过这样无聊的事情。但偏是沈渊,时时能令他解颐破颜,畅怀恰神;再放纵顽皮的举动在两人间做将出来,仿佛也纯属自然。他瞧着沈渊,胸中忽地极温柔极疼怜地升起了一股父兄式的柔情,心道难怪沈老庄主把你看成掌上明珠一般。转念间,忽地想起了沈君山因为他生死无踪,心痛而死;又想起自己追至危须腹地,却也差半步就要与他阴阳永隔,不由自主地便起了一阵心悸。 沈渊被他的目光瞧得大不自在,嗔道:“眼光光的,看什么,真要我舍你粥饭不成?”从盘中夹块牛肉,随手扔进他碗中,忽听步回辰柔声笑道:“幸而我得到纪王陵玄宫画图为时不算太晚,若再迟得几年将你救将出来,我便……真成了你的叔叔了。” 沈渊手一震,差点儿把面前的粥碗打翻。步回辰连忙伸手,为他扶住碗盏。正在奇怪,沈渊已经看向了他,道:“不错,纪王陵的玄宫,就在采凉山中啊,我怎么会没有想到?”步回辰奇道:“怎么了?”沈渊不答反问,道:“那图册现在在哪里?”步回辰应道:“封了纪王陵,自然便送回总坛的书阁中去了。”沈渊失望道:“天仁山?”步回辰看着他,慢慢地点了点头。 沈渊本在思索,忽然觉察着了他目光中的疑惑之意,立刻避开,含煳道:“说起来,这些事也没什么要紧……等你重回天仁山,咱们再谈这些事吧……”步回辰平静地应了一声,微笑道:“别咬筷子头,好好吃饭。” 这一声依旧像是兄长在教训弟弟,但是沈渊已经没有力气来沖他再翻一个白眼。他怔怔地盯着面前药气浓香的肉汤,想着身畔之人,待自己重情守信,温存宽和。自己向他隐瞒了危须之行中的许多事情,便是普通朋友间,也容易产生不快。何况他领袖群伦,欲成大业,一路多少兇险,却依旧对自己一个教外之人如此信任。其间的情深意重,不言而喻;可是……可是自己已被万尸之气侵体,已是命不久长,如何能又惹情债,再入红尘? 他舀起一调羹白雾腾腾的羊汤,木木地送进嘴里,肉汤的温热醇厚与药材的浓苦异香立刻在唇齿间瀰漫开来,舌上又品出了一丝枣子的香甜,那是放在药汤中调味提甘之用。他生于富贵之家,膏梁锦绣丛中,自小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赏味极是精妙,否则怎能与丹丘容诺畅论酒道?奈何復生之后,吃不得人间烟火食,不尝人间至味久矣;现在因尸气侵体,玄玉符炼灵气于肉身之故,重又能饮食汤羹之美,品味肉菜浓香,真如大梦初醒一般。 他低下头,从碗中舀出两粒已经吸足肉汤甘醇,煮得鼓胀欲裂的红枣,放进口中,细细吮去了皮肉。硬硬的枣核儿在舌上一转,核尖轻轻地戳了一下伤口处新生的嫩肉,麻苏苏的疼痒。正怔忡间,忽觉面上目光灼热,勐醒抬头,便见步回辰一手支颌,正极有兴味地瞧着自己。 步回辰见他注意到自己目光,轻轻一笑,道:“我在瞧你吮核儿呢。”伸手轻轻拍拍他的手背,笑嘆道:“要瞧见你喜欢一样什么东西,可真不容易。”沈渊心中顿起涟漪,低声道:“我才不喜欢枣核儿呢。”张嘴便将两粒枣核吐在碟中。步回辰微笑道:“可你吮枣核儿的模样,真象个馋嘴小孩儿。”笑笑,又道:“你受伤的时候,更象小孩儿。疼得紧了便要叫爹娘。” 沈渊心头一紧,抬眼问道:“我……我叫过爹爹么?”步回辰笑道:“你那时舌头有伤,叫得含含煳煳的。我还以为你要捉蝴蝶呢,听了半天才听出来你是在叫‘爹爹’。”轻轻一嘆,又玩笑道:“我可真怕你会哭闹出来,却不知道沈庄主是怎样哄你的?”沈渊自復生以来,头一次与人淡起父亲,胸中又是酸苦,却又带了一丝儿温馨,半晌才道:“少胡说,我六岁上就没哭过了。”低声道:“爹……爹爹总是把我护得好好儿的。”说着,忽地翻了步回辰一眼,道:“要是我爹爹在这儿,你那什么‘惊天一步’,还没迈将出来,早被我爹砍成十七八块了。”步回辰笑道:“冤枉,沈庄主作什么不分青红皂白的就要砍我?”沈渊笑道:“比武论道,那是江湖常事,难道步教主不敢应战不成?” 步回辰遥想沈君山车轮大战教中七长老的武功手段,豪气勃发,应道:“沈庄主武功便有通天彻地之能。只怕也没法在千招内取我的性命。”沈渊嗤道:“哼,你跟我还没斗过千招呢,还敢在我爹面前现世?” 他们谈论起青岚武功,又饶有兴致地争论起了步天教中的天宸三十六门武技。待得饭罢出门,在花树房舍间漫步之时,更是谈兴勃发。此时漫天莲花云散去,疏月朗星,洒落遍野星光,步回辰指点战后遗下的各处刀兵痕与沈渊细瞧。两人又谈论起当时交兵情形,从排兵布阵,到军中武功;逐渐讲起各式江湖奇谋,史书战策,无一不是谈论得津津有味,心照神交。世间千般烦恼纷扰,早已忘怀。 忽听远处迴廊中靴声橐橐,有人向苑中奔来。步回辰微微皱眉,揽住沈渊的腰,道:“准是亲兵来找咱们了——”沈渊见他有意无意地将自己拥到一棵粗壮的公孙树旁边,轻声嗔道:“好好的,躲什么?”步回辰微笑道:“来找本座不算什么;可是扰了公子清兴,还不烦人么?”沈渊哧的一笑,被步回辰伸手掩住了嘴,两人悄没声息地闪过公孙树底,钻进了一侧的黄杨树篱中去。 廊间几名校尉,数十名亲兵奔来碰头,各自摇头道:“没见着。”一名校尉急道:“快去找,这样大事可耽搁不得!”两个躲在树篱间使促狭的人听见他们急得乱窜的声音,相视低笑,正要现身出去。又听有人奔来叫道:“快着些,定泰军护送教主家眷的使节,陈将军已经放进瓮墙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出差,两三天内不能更了……年前就是忙啊。 今天更这么多了,大家甭打我…… 第78章 定泰皇命 步回辰与沈渊在树篱中听得叫喊,都是一怔。步天军虽然在与定泰军互相划地相欺,双方正是对峙的紧要关头,怎地忽然派来了使节? 步回辰刚扶着沈渊出了树篱,谢文朔已从廊上咕咚咕咚地跑了过来,挤开正要上前向步回辰禀报的亲兵,对沈渊叫道:“公子,公子,小望儿回来了!”他从来不愿多在步回辰面前转悠的,如今竟敢这样大喊大叫,那是喜悦之极了。 沈渊瞧了步回辰一眼,微笑道:“这一会儿工夫,你就上城去瞧过了?”谢文朔喜得合不拢嘴,点头道:“是……是丹丘爷爷带我去的,他可担心他的老兄弟了。”狂喜之间,还是偷偷瞄了一眼步回辰,道:“丹丘爷爷正在四下里寻教主呢。说没有教主将令,不能放使团进城。” 步回辰点点头,对亲兵令道:“传令陈将军城防戒备,谨防定泰使诈。”那亲兵领命,正要回身上阶,已见丹丘然诺与几名将军满脸春风地寻进了苑中来。沈渊见状,轻轻挣开步回辰的手臂,唤道:“文朔,扶我回房。”带着谢文朔,转身向另一边去了。步回辰也只得独自上阶,向伯父与众将迎了上去。 丹丘然诺笑得合不拢嘴,一上来便埋怨步回辰道:“你不是说什么定泰强弩之末,必然服软求和么?怎地好事临门,却找不着你了?”随着他而来的诸将都觉得这般埋怨岂有此理,便是教主料事必中,也不能将和议时辰猜得丝毫不差。但一片喜动颜色之中,自然也没有人来驳回太市星主。 丹丘然诺也并非当真要责怪步回辰,只因心中欢喜,所以特别多话,笑欣欣续道:“定泰果然诚意求和,将我们的人一古脑儿地都送了过来。咳,我还笑源兄弟运气不好,一回总坛便遇上乱军,死在军中了呢。不想他那把老骨头硬挣,把这个小傢伙的弟弟也带出来了。”又笑又嘆,顺手胡撸了已转回身来,挤在人丛中傻笑的见牙不见眼的谢文朔的脑袋一把。他说的“源兄弟”便是他的老兄弟,步天教的太微星主钟长源。连这样的重要人物都放还回来,足可见定泰使团之诚。 步回辰看看满脸喜慰的谢文朔一干人,知道必定己有许多人如他一般,重见了朋友兄弟,方如此惊喜过望。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问道:“定泰派来的使者是谁?”巡城守值的一员偏将禀道:“说是内殿司礼都监汪占泰。我在城上瞧了,声音尖得鸭子似的,没半点儿鬍鬚,确实象是个老太监。”步回辰嗯了一声,道:“汪占泰是内庭大太监,深得皇帝宠信,朝廷内外许多人都是见过的。那更不容易装假弄鬼了。”丹丘然诺又笑又急,拉着鬍子道:“谁说不是呢,那胖太监身边,除了源兄弟,守总坛的几位宿主;连你身边的六和,还有你房里那个丫头,叫……叫联珠的吧?都进了瓮城里来了。阿槎,便是有诈,天寒地冻的,你也得把这些人先放进城中来啊。” 步回辰神色微僵,瞟一眼满脸兴奋,眼巴巴瞧着自己的谢文朔,转眼间又神色如常,点头应允。众将习惯了太市星主的口无遮拦的,倒也无人着意。步回辰下令迎使团入城,安排他们在馆驿中歇宿,又密令将领检收使团带来的步天教众,以免定泰安插细作在内。丹丘然诺知道这是谨慎之举,虽然急着要与老兄弟见面,却也不敢多口。谢文朔在一边,更是焦急万分,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教主,往中军门外走去。一时之间,苑中已走的寂寥无人,惟剩公孙树枯枝间的冷月清辉,轻轻摇盪。 那内监汪占泰在宫里侍候多年,最善伺人心意。他明白这趟差使难办,见发步回辰之时执礼甚恭,一口一个“步天圣教主”,毫不敢像往日庭议邸报之中那般如糙莽土匪一般的轻视。步回辰下令明日在中军内设宴与他接风洗尘,汪占泰连连逊谢,道:“不敢蒙圣教主赏酒喝。”这说辞又象江湖口吻,又象宫庭奏对,众将听着不伦不类,都在暗中发笑。但这么一来,双方心存戒备的气氛却淡得多了。 第二日间,左近的战报也陆续报来,定泰宁王军数部果然已经连夜撤离驻地,将战线收缩到了天仁山东南山脉一域。步会辰大喜过望,也礼尚往来,大会边关诸将,为定泰使团接风。汪占泰在酒宴上见步天军众将敌意尽消,如释重负,笑道:“皇上早有言道:处深宫之中,不能见天下英雄,那是遗憾得很了。”说着,恰到好处地向步回辰敬了杯酒,玩笑道:“当时咱家凑趣儿说:古人说英雄象衣袋里的锥子,肯定会冒出头儿来的。现下果然说的准了,步教主大胜危须,雄镇边关,那还不是一等一的英雄么?咱家见了步教主军威,回宫准要受皇上的恩赏呢。”步回辰笑道:“汪都监深悉上意,荣华富贵,自不必说。”汪占泰小眼睛笑得挤在一处,道:“那全是托步教主洪福。若步教主得了王爵,咱家更是要託庇在步教主的虎威之下了。” 第54页 酒宴之中,诸将本都是在欢唿畅饮的,忽地因这一句阿谀,全部停了下来,仿佛大海的波涛忽地止息了一般。步回辰转动着手中酒杯,笑道:“王爵,什么王爵?” 汪占泰听他口气,并无不悦之意,连忙道:“皇上说:仁义不修,而干戈不定;贤士不纳朝堂,而天下不安;步教主雄据西南,保土安民,那更是百代难遇的大英雄大豪杰……”谀词如潮。席间诸将大多是行旅粗人出身,说话便图个慡快,哪听得进这等奉承?无不听得皱眉蹙鼻,龇牙咧嘴。但见座上的教主神色如常,静听不语,因此无人敢插口打断汪占泰说话。 汪占泰见众人静听自己说话,以为他们被自己说动了心,更是高兴,大大吹捧了一番步回辰的丰功伟业之后,道:“皇上听说危须王庭西遁,边关靖平;当即素服焚香,拜谢天地。又命人到太庙斋告先君,道天道有德,体恤庶黎之哀,终于降王佐之才,得民望所归……” 一名将领忍不住低声骂道:“娘的,尽放虚屁!”他声音虽不甚响,但厅内空旷,百余众寂然无声,因此尽皆听得清清楚楚。众将虽不敢出声附和,但无一个不觉得这六字评价比那老太监的唠唠叨叨要中肯的多。他们浴血死战,马衢几易敌手,远征军千里奔袭,哪一次不是将命赌在了刀尖之上?“边关靖平”四字背后,无数恶战,定泰朝廷却不曾出过一兵一粮,这时节皇帝再怎么嘉言赞许,也是与他们毫不相干。 汪占泰脸上一红,正要饰词掩说,便见步回辰目光一扫,站在一边的监军立刻起身过来,走到那将领席上,按剑而视。那将领当即站起身来,向步回辰行个军礼,随着监军大步下堂发明家去。不一时,厅外便响起了军棍噼啪,吆喝计数之声。 汪占泰不料步回辰军纪如此严明,那将领不过插了一句话,便挨了军棍。想着自己这番办差,还牵扯着步天教主的家事,更是难当。只要有一个字令步回辰着恼,自己不免老命不保。当下不敢再逞口舌,小笑道:“皇上嘉许步教主功绩,愿求贤于道,期教主取诚意之爵;便封陇西为地,赐西秦郡王,不知步教主意下如何?”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诏书来,道:“这是皇上亲笔,请步教主过目。” 步回辰示意亲兵取过诏书,放在案上,却不打开观看。只道:“汪都监初来之时,只道两军和议,为何不早提本座封王之事?”汪占泰虚熘熘左右扫了一眼,陪笑道:“不敢期瞒步教主,这份诏书……出于内廷,不曾经过三台之手。天下……不知。”他坐在客席之上,本来就离步回辰甚近,此时便更放低了声音,道:“这却是皇上对步教主的一番好意,求教主千万要体会……其中之意。” 步回辰微微皱眉,见他圆鼓鼓的额头上,已经细细密密地渗出了一圈亮晶晶的汗珠来,目光忽地一闪,缓缓点头道:“既如此,咱们还是先谈两军和议之事吧。”汪占泰诺诺连声,见步回辰已无别话,方悄悄揩抹额上冷汗,携使团中人与步天军诸将敬酒寒喧不提。 步回辰见宴中又是笑语喧譁,觥筹交错,随手在案间顿了顿酒杯,身后一名亲兵连忙上来,在席间半跪,低头为他手中的银杯斟酒。步回辰并不看他,脸上依旧带着主人娱宾的微笑,缓缓地低声道:“阿炽,看来传言果真不假。你的好妹妹南宫蝶,已经成了宁王的姬妾了。” 亲兵装束的南宫炽手腕一抖,壶中斟出的细长酒线洒了几滴在步回辰手上。他连忙放了酒壶,绞了热帕小心为步回辰擦手,细如蚊蚋地道:“多谢教主好心……我,我早已不当她是我的妹妹了。”他担心地仰起头来,看了一眼步回辰,语无伦次地道:“教主……辰……辰哥,她……他们……不过是弄下三滥手段……不能……不会……辱你英名的……” 步回辰依旧不看他,笑着回了客座上举杯遥谢主人的汪占泰一杯酒,脸含微笑而声音阴冷地回道:“那是自然。” 第79章 奇耻大辱 其后的几天里,定泰使团诸军使一直在与步天军协商俘虏交接,地域分割等事务。而半月前宁王发三千铁甲卫士,在武威郡中迎娶步夫人南宫蝶为妾一事,也渐渐地传到了边关地方来。正房妻室作了他人姬妾,但凡有些血性的男子,都是折辱;何况像步回辰这样在江湖上,在政局中都极有威名的男子,更是奇耻大辱。因此虽然步回辰不动声色,但他是否肯接受定泰册封,汪占泰等人尽皆心中无数。曾有使团中人想要重金贿赂军府中人,探步回辰口风,不料不到半日的时间,那收受了银两的军府杂役的尸首便被扔到了城外乱葬岗之上。汪占泰等人慄慄股危,方知步回辰军纪之严。 步天军重将聚在教主麾下,也瞧明白了天下诸事的轻重缓急。定泰朝廷布下的这一局棋已经初露端倪:在步回辰手里,河南道大军需要重整;陇西数郡教众被屠,亦需安抚重聚;马衢城战火之余,又兼边关重将宋光域自尽,一般地需要时间整饬……而于定泰朝廷而言:此时四野粮糙不继,陇西战线已经无有余力再战,乘此良机招安步天军,确是破天下僵局的良策。 对于在前线拥兵破敌的宁王看来,自己一般的统兵自重,又将了步天教主一军,亦无不妥。因此这乃是一个三劫之局,相生相剋,皆有所得。 其间所受辱的,不过是步回辰一个人而已。 马衢中军之内,人人不知所措。步天教中尊长如钟长源,丹丘然诺一干人,虽不管教务,但出于长辈之情,也曾私底下安慰步回辰“天涯何处无芳糙”等语。但是步回辰自小便是没人做得了主的硬脾气,长辈们口干舌燥地劝了半天,他守礼点头,嗯嗯啊啊一通罢休,脸上却不露分毫表情,步天军中上下人等,没一个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种事情太过敏感,军府中人人缄口不言。但是正是因为不言不语,气氛才更为古怪。诸如“绿”“乌龟”“头巾”“贱婢”这样的词儿纵然没人敢出口,连“蝶”“妹妹”这样的说话,都让人有些战战惊惊。步回辰的姬妾名联珠的,回了教主身边,本觉得如今只剩自己一枝独秀,想要好好服侍教主邀宠。不料步回辰与她见面,不咸不淡说了几句,便遣她回房。后来又对封六和露出口风,道是军中军将无妻室者甚多,当遣身边的姬妾丫头们出嫁。联珠以为自己惹怒了教主,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经贴身丫鬟提醒,才发觉自己那日盛妆与教主相见,头上插的是只凤蝶金钗,又惊又怕又气,一顿把钗环拨了,自在房中噎声痛哭。 步回辰瞧着一干人等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说话的模样就有气,但摊上了这样事情,又有什么话好说?众人在他面前不敢多口,他一般的也不想与他们多话。平素除了正事,几乎什么也不与身边人多说。军府人等见状,知道他心情欠佳,更是交相钳口,恨不能成了哑巴,只打手势就能表情达意最好。 惟一不受军府中尴尬气氛影响的,只有沈渊所居的院落。沈渊对步天军中事务一概不理,天仁山教众放回,纵然与他无干;而步回辰是否领受定泰册封,更与他毫不相干。他既在养病,便自得其乐地在房中看书作画,打棋谱逗鸟虫;若有兴致,便教谢家哥儿俩认字读书;甚或会指点常常来看望他的袁昌兵书战策之事。但他那等公子哥儿习性,教授起来全然是漫不经心,胡扯八道;众人在他那儿,本事学不着几分,但是插科打诨,欢声笑语,却是时时不绝。丹丘然诺等忍不住要来凑热闹,又与他斗嘴不迭;且三番两次地上当受激,竟将自己独门内功根基等法,一一授给了谢文朔知晓。钟长源虽然笑骂自己老兄弟成了沈渊五指山下的孙猴子,但自己亦欢喜与渊博多智的沈渊谈天。因此小小一方跨院之中,日日人声鼎沸;跟外间冷瑟肃杀的军府相比,直是冰火两重天。 步回辰见状,倒有些好笑,又有一丝儿羡慕。他政务繁忙,河南道几路大军整备效忠,边关数郡修整安民,敷衍定泰使团和谈划地等事,繁杂如一团乱麻,全无空儿抽出时间去与沈渊谈天说地。且便是见了,他此番尴尬受辱,早烦透了平人脸上的小心谨慎神情,更不愿在沈渊眼中见到这样目光,是以竟忍住不去与沈渊见面。但阑夜深沉,他从繁缛事务中脱身而出,步月迴廊,从月洞门中瞧一眼那厢房中的晕黄烛光,心中亦不由自主地便有平安喜乐之意。至于偶过院门,听到院中人人笑谈,神情更是柔和许多;在他身边侍候的亲兵侍卫,方能悄悄地松上一口气。 钟长源等有心人见机,便邀沈渊去开解步回辰。沈渊一个白眼翻将回来,道:“这事自解便了,与旁人什么相干?”丹丘然诺气得骂他毫无交友之义,沈渊问步天教中的交友之义是不是专管夫妻之事?又说难怪丹丘然诺打了一辈子的光棍儿,原来是有这么一层不愿朋友间为难的深意。丹丘然诺被他气了个死,第二天留书而别,道自己要去寻在乱军中下落不明的紫薇星主石双愁,再不跟沈渊这坏小子品酒论道了。 步回辰听闻此事,啼笑皆非,终于趁了空儿,觑见沈渊独自到自己的别苑书房中寻书排遣,便悄悄地自偏门中掩了进去,在书架间截住了他。 沈渊见他,倒有些吃惊,问道:“大天白日的,你也成闲人了?”步回辰轻轻笑道:“‘也’字下得好。似你这般散仙生涯,本座实在是羡慕得紧。”沈渊嘟囔道:“哪家散仙是闷在房里长糙的,陈抟老祖么?”陈抟老祖是唐代得道仙家,传说嗜睡,一睡经年,身上都生了青苔杂糙。步回辰听他抱怨,哈哈一笑,翻动他身边书案上扔着的一本《列异传》,随口道:“老祖有云:‘神气安静之人,心地空闲,而所为放心。’你日日随心所欲,果然得道。”忽地想起自己引的竟是《龟鑑》,当即闭口。忽觉自己也染上了身边诸人钳口结舌的做派,心中微微烦燥,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气。 沈渊将挑拣出的书册摞在案上,浑不着意地道:“老祖还有诗云;‘愁看剑戟扶危主,闷听笙歌聒醉人。’你日日剑戟金戈,瞧得够了;明儿好出去听听曲儿,叫叫小娘儿,喝喝花酒,打打茶围……”步回辰又气又笑,道:“行了行了,你自家想出的花样,倒硬栽在我身上。”沈渊唉声嘆气地道:“我是想去啊。可是谢家哥儿俩整天缠着我,我总不能教坏了小孩儿。”说着抱起书来,忽地轻轻哎哟了一声,手臂一颤。步回辰眼明手快,疾跨一步,右臂一圈,扶住了他的身体,兜住了怀中散落下的书籍。 沈渊狼狈地抓住几本书,扶着他的手臂站稳,道:“手还是吃不住劲儿——我叫文朔来帮忙。”步回辰一手扶住他怀里的书,右臂搂他入怀,低声道:“别叫他。”嘆了口气,道:“别叫那些……不相干的外人。” 沈渊连书带人,都倚在他的怀间,散漫笑道:“那你寻个内人,来唱曲儿给我听。”步回辰听他说“内人”,心头又是一跳。但瞧见怀间凤目明澈,復又心平气和。吐了口气,微笑道:“你个散仙……你真想听曲儿?”沈渊扔开手上的书,噼里啪啦地掉落一地,反手拍拍他的手臂,笑道:“当然,还要漂亮小娘儿。”目光闪动,笑道:“听说马衢城内,冬季有马市,盐铁市,南来北往的商队不少,自然也会有不少好酒肆好楼馆的啦。你今儿要是有空儿,我就陪你逛一遭,也不妨事。”步回辰笑道:“说了这么一大套,到底是谁陪谁?”沈渊咦道:“你不是马衢城中之主么?我客随主便,当然是我陪你了。”步回辰被他强词夺理的没法子,却也勾起了兴头来,道:“既如此,要挑什么小娘儿陪酒唱曲儿,却得我说了算。”沈渊气道:“你小气得没个边儿了,头一次听说请客还要拘着客人的。”步回辰挑眉道:“我被你奚落惯了,自然得悭吝些儿。”沈渊怪叫道:“打蛇随棍上,也没你这般快的!” 两人笑个不休,当即回房悄悄换了衣服,着了青布长袍,罩了狐裘斗篷,打扮成普通士绅模样,从中军府后门熘了出去。步回辰嘱咐亲兵带了马匹,沈渊伤势渐復,已能上马跨鞍,便自乘一骑。两人不令亲兵跟随,悄悄转入中军府门尾巷,往城中街市上来。 城中果如沈渊所说,虽然刚遭战火不久,但街巷靖平,六街三市之内,来往商队甚多。街旁白地之上,摆着无数的卖物杂耍货郎担子,拥挤不堪。两人跳下马来,牵马步行。不一时走到一座州桥之下,见一幢三层门楼,门前挑着望竿,挂着一条飘飘荡荡的簇新酒旆,走至近前瞧时,七间阔大门面,桌椅板凳甚是齐楚干净。楼上传来琵琶叮咚之声,两人同时住了脚,相视一笑,早有伙计出来招唿“客人歇马,上楼用茶”等语了。 两人联袂上楼,拣了个临街阁子坐了。酒保铺陈下注碗果碟按酒等物,正请问菜餚酒水,沈渊忽然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耳倾听。步回辰和酒保听着满楼的琵琶胡弦,丝肉之声乱耳不绝,不知道他是在听哪一处的调儿?酒保陪笑问道:“公子爷,可是有相熟女娘在楼中唱曲儿?要不要叫来侍候?” 第55页 第80章 天涯箫音 沈渊偏头微笑道:“不是熟客,却是熟声——这儿是不是有姑娘在奏箫管?”阁外侍候的一名帮闲听了,连忙进来,拍手笑道:“爷好耳力,这里弹琵琶卖唱的女娘不少,吹箫的可只有一位,叫雪晴儿——那箫吹得可真是好,呜呜咽咽,听着就让人流眼泪……”他说的唾沫横飞,步回辰早扔出一个小银锞子来,笑道:“听你说还是听她们唱?叫过来就是了。”那闲汉见那银锞子足有一两来重,拣在手里几乎要合不拢嘴,应道:“爷吩咐,小的这就去叫。不过若是雪晴儿吹箫,便唱不了曲儿,我再为爷们叫个弹琵琶唱小曲儿的娘子来,可好?”沈渊笑道:“你倒周到,快去。” 酒保见两人出手大方,便也殷勤相问酒肴。步回辰要了暖锅下酒,记起沈渊品酒极精,正要相问楼中藏有什么好酒。忽听楼板轰响,一群人笑语喧譁,由酒保带领着登上楼来,在隔壁的套间中围炉坐下。那群人说起话来,南腔北调,当是一队远涉边关做生意的商队中人。步回辰听那嘈杂叫酒要菜的声音,皱眉对沈渊笑道:“这下可没法安生听曲儿了——”一语未完,便听一人操着河间口音高声笑问道:“老胡,你前个晌儿刚从武南道上过来的吧。宁王纳妾那样的热闹,偏你有眼福瞧着了。你且说说,那南宫夫人究竟美成个什么鸟样儿?” 步回辰手指在桌上轻轻一顿,沈渊已向酒保笑道:“先打三角镇江浮玉春吧。就着清酒听曲儿闲篇,最妙不过了。”酒保应了,自退出去安排。步回辰转脸去瞧窗下熙攘街景,沈渊伸筷搛了颗党梅果儿,有滋有味儿地吮着过口。隔壁一群人闹闹哄哄,吵嚷着要老胡讲一讲那贵为步天军统领夫人,却又博定泰宁王青目,六军奋怒,引起战火连天的女子,究竟是怎生的绝色红颜。 那老胡听口音是关中地方的人,却胆子颇细,吸着冷气笑道:“诸位,诸位,这里可是马衢城!”河间口音的汉子却心粗胆壮,骂道:“入你姥姥的怕个鸟!老子们山南海北走得遍了,马衢城又怎么了?明天出关一走,与谁鸟相干!”老胡回口骂道:“说闲篇不妨,你倒要入谁的姥姥!”众人连忙解劝,一人圆场道:“陈九说话粗,老胡甭计较。不过步天军辖地确不似长安,没那许多神神道道的老公儿密报。老胡也别蛇蛇蝎蝎的了,你便说了,还怕步天教主就守在隔壁间听壁角不成?”沈渊噗地一声,将嘴里的梅核儿吐了出来,在小碟子里骨碌碌地打了好几个转儿。 步回辰瞟他一眼,还未出声,酒保却已进来送酒布菜。又听环佩叮咚,方才那闲汉撩起暖帘,两名歌女一先一后地走了进来。先一人青裙红袄,粉腻脂香,怀抱琵琶,大大方方地向座中的两人道了个万福,莺声呖呖地道:“奴家郑惜惜,与雪晴儿妹妹一道来侍候两位公子。”那雪晴儿却不如她应对有度,只怯生生地执着一支竹箫,随在郑惜惜身后敛衽行礼。 沈渊与步回辰都明白她是司箫乐师,不以卖唱为业,忽然听得有客人专门召唤,自然心中不安。沈渊也不为难,并不与她招唿,只向郑惜惜笑道:“我到边关不久,不知道你们这儿的规矩,是姑娘拣着拿手的小曲儿侍候呢,还是能让客人拣着爱听的点?” 郑惜惜听问,眼睛一亮,点漆一般的眼眸自眼睫之下,撩了沈渊一眼,道:“两位公子必是两都繁华人物,听说只有都中新丰阁内饱读诗书的名ji娘子,才有这般侍候如意的手段呢。”沈渊执壶为自己和步回辰各斟一杯酒,微笑道:“这样说,你是不成的啦?”说着,眼波流转,笑意轻清,举杯饮了一口,将喝过的杯沿向着外间,轻轻在郑惜惜面前的桌边上一顿。 在边庭酒肆讨生活的歌女,虽不如长安,洛阳等大都市中的□□才艺高超。但边庭来往者众多,她们的眼界之广,殊所不逊于都中□□ji。那郑惜惜又是楼中歌女翘楚,见沈渊如此俊秀人物,放出这般风雅手段,早激起好胜之心,当即上前挈起杯盏,艷艷红唇在杯沿轻抿一口,娇声笑道:“既如此,奴家不敢不应公子。”唇间一抹胭脂痕,留香杯沿。她趋前几步,屈身浅笑,捧杯奉与沈渊。 步回辰深深看着沈渊,沈渊哈哈大笑,探过身去,伸手从她手中接过酒杯。他手掩在袖中,只露出几根修长手指,接杯时便拂上了郑惜惜的执杯小手,郑惜惜含羞带笑,递了杯盏。沈渊凤目流光,薄唇带笑,将杯子凑至唇边,就着那道胭脂残印,仰头便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向着郑惜惜照了照杯底。 隔壁老胡仿佛被人多灌了几杯酒,已发了兴,正在大讲宁王发三千铁骑,俱执大红纱灯,从武威郡西门一直排到中军府,迎娶南宫夫人的热闹场面。沈渊目光闪动,向郑惜惜微微笑道:“你如此知情识趣,我可不捨得难为你。隔壁既然在说当世第一美人儿,你便拣几首拿手的美人曲子,唱来听听?” 只听“嗑”的一声,步回辰手中的杯子轻轻顿在了桌沿上。郑惜惜亦是一愣,她见沈渊风流俊秀,吐属雅致,以为必然会出下一个又巧妙又为难的题目来与自己诗酒唱和,本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应对的,却不想竟是这么简单的一桩吩咐。从古至今骚人墨客做的美人香糙诗浩如烟海,哪有歌ji不会唱的? 她在马衢城中迎来送往,并不象过往客商那般百无禁忌,听见隔壁间一群粗鲁男子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调笑南宫夫人“水蛇腰,杏核眼,樱桃小口一点点”,看看坐在一旁面无表情的冷峻男子,忽然平白之间生了一缕怯意,微笑道:“那些粗汉子喝饱了老酒便吹牛,可当不得真。”沈渊笑道:“那小曲儿便是文人吹牛了?一样当不得真。”说着,随手为步回辰的酒杯斟满了酒,笑道:“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锦绣传奇,甚或村头李阿婆丢母鸡,镇上王三儿偷萝蔔,在自家眼中瞧来是天大的事,在别人嘴里说起来,不过都是为了下杯酒罢了。” 两名歌女被他的滑稽比方逗得咯咯娇笑,俱各放下了心。步回辰瞟了满口乱扯的沈渊一眼,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郑惜惜笑得花枝乱颤,应道:“是,要论古之倾国美人,第一便要属汉武帝的李夫人了。奴便唱一首《鹧鸪天》,与两位公子佐酒。”说着,与身后的雪晴儿交换了个眼色。雪晴儿点头应许,将箫管凑至唇边。立时一缕清音,滴尽寒泉,幽咽凄绝,沈渊击节叫道:“好!”郑惜惜轻拢四弦,宛转唱道:“唱得梨园绝代声。前朝惟数李夫人。自从惊破霓裳后,楚奏吴歌扇里新。 秦嶂雁,越溪砧。西风北客两飘零。尊前忽听当时曲,侧帽停杯泪满巾。” 竹肉相和,裂帛纵逸,细微转折之处飘忽无踪,唱出百代飘零女子幽怨。箫声未歇,沈渊已鼓掌叫道:“好,汉武宫中女子,岂能没有陈阿娇!” 雪晴儿听他叫出曲儿,目光忽地一亮,箫声本己奏至极清极幽之处,飘飘将绝的,忽转角调,顿生唐律质朴凝重之感。郑惜惜听她奏的是唐人《阿娇怨》,极冷僻的一首曲子,不禁一怔。却听箫音由纵逸入沉幽,转折直是浑然天成,仿佛乐工配就的一般,惊讶中也饶起了兴头,开声唱道:“望见葳蕤举翠华,试开金屋扫庭花。须臾宫女传来信,言幸平阳公主家。” 沈渊在歌声中轻笑道:“平阳公主家,却是幸卫子夫了。以歌女为皇后者,岂能不提赵飞燕?” 箫音再转,毫釐不差地转成了唐宫梨园调。两名歌女都已明白沈渊才是个中妙手,目光俱有敬佩之意,郑惜惜裊裊婷婷上前,斟酒捧杯,为两人上寿,口中唱太白词道:“一枝红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既有汉宫飞燕,转至唐家贵妃已是顺理成章。沈渊瞟一眼步回辰,指尖敲着酒杯,微笑不语,歌女们已经重调箫管,再转丝弦,奏出的已是唐人马嵬怀古名篇,唱道:“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復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歌吹渺渺,唱尽了天涯梨花夜月,千载悲欢离合。歌女们以乐而动情,极细极微之处亦唱得凄哀欲绝,宛然百转。楼中诸客不少亦被这处的清歌妙音吸引住了,喧譁声一时也息了许多。仿佛不愿惊扰了这悦耳至极的天上歌声。 步回辰听着“不及卢家有莫愁”一语,目光微动,瞧着沈渊,品酒沉吟不语。待得歌女们乐止歌罢,冷峻脸上忽如雪化冰消,露出一个笑容来,对沈渊道:“唱得极好,公子可要重赏她们?” 沈渊一笑,对雪晴儿道:“你的箫好极了——我出一百两银子,买你这箫,怎样?” 两名歌女都是大吃一惊,几十文钱的竹管儿,这位贵公子竟出了这样天价?郑惜惜虽是见多识广的,也骇在了当地,不敢回言。却见步回辰毫不迟疑,已经从袖中摸出一张黄灿灿的金叶子来,足有百金之昂,随手放在桌上,唇角一勾,示意雪晴儿上前取去。连蹑在外间侍候的闲汉探头进来,也瞧得呆住了。 歌女们终于谢赏退出,阁中只剩下两人对饮。步回辰看一眼把玩箫管的沈渊,轻轻吁了口气,道:“原来你是为开解我来着?” 沈渊正用手巾沾了酒,擦拭箫管吹孔处的胭脂印,听言,轻笑道:“我做什么要开解你?汉淮阴□□之辱,秦应侯厕席之辱,晋宣帝女服之辱,这样的故典你知道得还会少?自家用来安慰自己,足够了。”他将箫管凑至唇边,调气试音,道:“我只是想听曲儿罢了。”说着,轻轻吹了几个音出来,满意一笑,扫一眼步回辰,道:“而且,方才不是说过了?王三儿偷得了几个萝蔔,饱得一日,在自家看来已是天大的事情。别人说起来,不过是下饭下酒罢了。”步回辰哼笑一声,心情重又燥郁,硬硬回道:“所以今天你就拿来下酒?” 沈渊将箫管在手中转了个圈子,笑道:“噢,其实这话反过来说也成。别人家的下酒闲话,在自家心里,却是比天还还要大的鸿沟。李家阿婆丢了芦花鸡,还要在灶下拍着腿脚骂个半日一夜,那道沟在心里刻下去了,抹不平消不去的。”步回辰手按酒杯,不去理他。沈渊笑道:“那么,我吹一曲,你喝不喝酒?” 步回辰凝目看他,沈渊似笑非笑,按孔吐气,一缕箫音如西风漫捲,莽莽苍苍地铺陈开去。步回辰一愣,他毕生听过无数清歌艷曲,急管繁弦,却从未听过如此苍茫如此辽远的箫声。他目视沈渊,凝神听曲,却是箫曲中极平常不过的一首《忆秦娥》。 歌女已经离开,无人能为沈渊的箫声伴唱。但是那箫曲自盛唐治世流传开来,经乱离,歷国殇,飘零华夏春鞦韆载,被誉为“百代词曲之祖”,一句一句,不需歌咏,已从人心间汩汩流将出来。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岁月变幻,一泻千里,回首间鸿沟不见,早已是沧海桑田。 箫声如洗,盪入天际云海波涛。方才歌女们所唱的李夫人,陈阿娇,赵飞燕……那些绝代佳人,秦阿房中亦有万万千千。可是千秋绝艷,王图霸业,秦时月,汉家阙,苍茫箫声滤尽时光之后,不过是天边一抹云,沧海一粒栗,步回辰垂眸看着的那一杯酒罢了…… 步回辰仰头喝干杯中酒,缓缓地将杯子放在了桌案上。 雪睛儿怔怔地站在楼间,早忘了身边眉开眼笑的郑惜惜与满口奉承的闲汉。她艺箫数年,本以为得崑山玉碎,芙蓉泣露之妙,已是箫技的极至。不料今日才知道,那细细的一根竹管之内,竟然能蕴积下那样深重凝重的情感,那样浩浩渺渺的天涯恨,那样茫茫荡荡的生死劫…… 她袖中的金叶子被捏的滚烫,眼睛湿润了,那是她一生一世也吹不出的箫音,终其一世也体味不到的情深意重。泪眼模煳间,脚下的楼板微微震动,原来是有在阁子里喝酒的客人,仿佛为这天音所感,也拉开了阁门。 第81章 酒楼闻异 箫音入云,余韵绕樑。沈渊放下箫管,微微有些气促。瞧一眼□□着空酒杯,沉吟不语的步回辰,轻笑道:“久不弹此调,倒叫步教主见笑了。”步回辰看着他,道:“吹得好极了,我从未听过这样的箫声。”沈渊凤目弯弯,微笑道:“我本来是来听曲儿的,倒变成了给你吹曲儿。这如意算盘可真是打得刮刮叫,以后都别想了。”话音未落,已觉方才运气太过,胸口疼痛,按着胸口便低咳起来。步回辰倏地站起身来,疾步绕过桌子,为他抚背顺气,按摩心肺诸穴。 沈渊终于慢慢止住了咳,靠在他臂上微弱喘息。步回辰为他推拿经脉,只觉所按之处,触手轻忽,沈渊身上已有血脉流动,但轻慢飘忽,不及常人的百分之一,气息也极为微弱。若是活人,已是奄奄待毙的时候,但是沈渊却还是为他吹了这一曲箫。 他运气于掌,透穴送气,为沈渊推宫活血。沈渊只觉一股浑厚内力袭进自己胸间,却白白地尽化在自己缥缈气海之内,嘆了口气,道:“你何必浪费内力……”步回辰嘴唇轻轻贴一贴他的鬓髮,道:“你呢,你又为身边的人,耗费过多少心力精神?”在他耳际说道:“你放心,再过数日,我便到天峪关收武威郡等地,受定泰王爵之封。” 第56页 沈渊脸颊微红,轻轻扳开他的手臂,王顾左右而言它道:“酒也喝得够了,咱们走吧。要是你那个多事的什么封六和,南宫炽怕你走丢了,带兵寻到这里来,那可更扰人兴致了……”步回辰深深看他一眼,道:“你要是欢喜,多坐一些时候也不妨事,他们早就候在街那一头了。”沈渊啧了一声,道:“果然扫兴。”撩了窗帘往窗外看去,扫一眼楼边飞檐,嘆道:“要是我内力尚在……” 一语未完,忽听楼下一阵吵骂争执之声,几名膀大腰圆的酒楼伙计推推揉揉,将两个人扔出了店门之外。方才招唿过沈渊与步回辰的闲汉叉着腰跟在后面,跳脚骂道:“哪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雪睛儿姑娘也是你挑剔得的?漫说人家是没了乐器,便是有,不想侍候你这一亩三分地里刨出来的歪南瓜,你就敢动手?” 沈渊与步回辰听骂,相视轻轻一笑,都明白雪睛儿有了身家,因此不必卖艺待客。那闲汉得了她赏,自然要出力赶走那不识趣儿的酒客。那两名生事的客人被逐,身上的茧绸袍子都被揉得稀绉。其中一个穿宝蓝袍子的年纪较轻,手脚灵敏,已从地上爬起身来,显是气得急了,尖声乱骂道:“下三滥的杂种奴才,也敢打我?作歌ji的,不唱曲儿,作什么!”沈渊遥遥听得他口音古怪,笑道:“是西域客商呢,这样横行霸道的?”步回辰略略皱眉,听那年轻人乱骂,沉吟道:“这声音……象是个……”还未说完,便见一张巨大黑影在半空中扑啦啦张开,兜头罩在了那年轻人头上。原来是张黑狐裘,正是那闲汉扔出来的,笑着叫道:“你的臭皮子,拿着滚吧!” 那年轻人猝不及防,上半身被罩了个严实。正要一把掀开。几名酒店打手已乘空儿一涌而上,先一人一脚踹上,正踢在他膝弯里,那年轻人扑地便倒。另几人跟着上前,东一拳西一脚地围殴起来。那年轻人被罩在狐裘中,晕头转向,全还不得手。他的同伴仿佛是名年老僕人,颤巍巍挤进人众,拼命护住自己的小主人,打躬作揖地叫道:“行行好,别打了……”那些打手打得兴发,哪肯停手。老人横身在其中拦挡,也挨了不少拳脚。被打在地上翻滚的年轻人倒得了喘息之机,挣扎着爬了起来。 步回辰伸手推起窗棂,看着尘土飞扬的街面,与沈渊交换了个眼色。那护主的僕人东一揖西一磕,常推在打手们出拳踢脚的方位之上,化解了不少拳脚的力道。能有这样精妙手段的,非武功高手不能为。两人见老人藏拙,倒不急于下楼劝架了。沈渊悄悄笑道:“不会又是你的哪个胡闹伯父吧?”步回辰应道:“我的伯父你都见过了,没一个有这样好性子好城府的。” 说话间那被打倒在地上的年轻人已跳起身来,一把拉开了头上的狐裘,冠歪带斜,头髮散落地遮了半个脸,气得脸红脖粗,回手便清清脆脆地煽了身边一个打手一记耳光,破口大骂道:“反了天的奴才,敢打我!”沈渊听出来他语带雌声,有些诧异地看向步回辰,见他一副早已瞭然于胸的神情,沖他翻了一眼,悻悻道:“原来你早瞧出她女扮男装了?”步回辰微笑道:“形色妙触,皆为皮囊,一视同仁。方能分辩出举动中的细微不同。”凑近他低声道:“若要我教你这门工夫,以后便不准再喝那些女人的胭脂酒。”沈渊瞪眼,呸了一声,道:“这种老和尚习的无趣功夫,求我我也不学!” 正说着,便见一队步天军的巡街使过来,驱散街面上越聚越多的人众。步回辰见已无事,不欲在此久留,便唤酒保结帐。沈渊倚窗下望,见那老忠僕趁乱将自己的小主人扶出人群,避到街沿。大约女子天性,那年轻人甩开老僕手臂,十指作梳,梳了一梳自己散出头巾的长髮,重行挽了一挽。沈渊见状,忽地轻轻咦了一声。 酒保早知这两人出手豪阔,见打发的赏钱丰厚,更是千恩万谢。看见沈渊目不转睛地瞧着街面,机灵地献殷勤道:“公子爷不必理会那两个不知死活的野杂种。爷自管放心,无论两位爷什么时候到这里来,雪睛儿姑娘都是侍候着的……”沈渊将身体隐在窗际的阴影之内,看着街上两人搀扶而去的身影,散漫笑道:“他们可往城中去了,若是到官府中告上一状,说你店大欺客,无故殴打客人,那你这酒店可有些儿麻烦。我还来你这里做甚?”酒保不宵笑道:“公子爷自管放心,两个西域来的杂毛,哪里敢在这里搅事儿呢?这里可是马衢城!”沈渊笑道:“你说什么嘴,步天军许西域商队来往走货,他们怕什么?又不是危须人!”酒保道:“谁说不是……”一语未完,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赶忙讪讪陪笑道:“小的随口乱说,公子爷别当真。”沈渊仿佛极有兴致模样,道:“最好,我就喜欢听人胡扯。你讲得好,我赏你喝酒。” 那酒保听言,忖道:“这两人随便便打发了雪睛儿那许多金子,官差哪有这等手面?肯定不是官府中人。雪睛儿得了财,难道我就不能也发上一笔?”笑嘻嘻道:“公子爷这样说,小的不敢不讲。不过求公子爷听着消遣便了,莫去报官。”沈渊哈哈大笑,道:“我报官干什么?那些官差来了,我还得打发他们银子喝酒,那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么?” 酒保放下心来,笑吟吟道:“要说起来,也不是小店的事情。这两人咋儿进的城,住在城西悦来老店中。小人有个姑舅哥哥,便在店里作伙计。他见这两人穿着富贵,出手却极寒酸,进了店只要了一间小房,挨手挤脚地住在一处,便也不放在心上。” 步回辰听到这里,觉得有些不对。方才那老僕步伐阔大,举动与一般男子无异,确是男人无疑。难道这主僕有苟且之事?方才瞧着那老僕脸上生着紫色疱疹,极是苍老丑陋。那女子却是腰肢苗条,身材裊娜,看背影当是个美女。脾气又烈,不想竟与个老僕做了一处? 酒保道:“这两人在店中倒也安分,整天没有出房门一步,茶饭都是在房中吃的。小人姑舅哥哥见了,更嫌没有油水,因此……嘿嘿,不免有些慢怠。那年轻人虽然穷,脾气却大,见状便大声斥骂。小人姑舅哥哥也是个嘴头利索的,句句给他顶了回去。他说不过我哥哥,又被那老僕拉回房中去了,偏气不忿,隔窗还唾了一声脏的。却让我哥哥听出了不对劲儿来。” 沈渊插嘴道:“可是听出了危须口音?”酒保一拍大腿,道:“公子真聪明,一猜便中。这城里百姓被危须人害得苦了,危须的骂人言语,那是绝不会听错的。”又道:“军府里的将军们早有命令:一有危须人在城中出没,必得要报至官府。我哥哥当即便想要去报官,掌柜的却道:天色已晚,不如明早再去。且我哥哥是隔窗听的,怕听不真,冤枉了好人,叫他晚上再去打探打探。但是这两人也真小心得紧,在房中也毫不说话,便如两只锯嘴葫芦一般,我哥哥借送水送茶的时节,在他们窗下听了几次,一无所获。 “如此,我哥哥心也懈了,心道只凭一句话便去报官,只怕也不大妥当。正要起身走开,忽然听见那老人说了声‘睡吧。’噗地一声便把灯吹灭了。 “不想灯火一熄,却让我哥哥瞧出了古怪来。屋中红光一闪,倏地消失。哥哥担心火烛,连忙凑近窗fèng去瞧。正好屋中那年轻人掀帐上床,身体一侧,又是一道红光闪过。这一次我哥哥眼中瞧的清楚,却是他胸口闪着红光。那光极亮,虽然他立刻掩住,但在地上睡觉的老人眼睛都射出了光,被映得黄灿灿的,差点没把我哥哥吓尿了裤子。” 沈渊与步回辰对视一眼,沈渊笑道:“你果然是在胡说,你哥哥既然看到的是红光,怎么又会把人眼睛映黄?”酒保抓抓脑袋,笑嘻嘻道:“是,我也这样问哥哥。哥哥却赌咒发誓说那老人眼光光地映在窗子上,他绝没看错。我们哥儿俩想着,大约是危须人跟我们的眼珠子颜色不同的缘故?”沈渊点头道:“那也有理,后来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赶报告赶得实在没空写……可能隔日更,大家对八起…… 第82章 妖僧现身 酒保道:“我哥哥被吓得赶紧三脚两步,奔出院去,想着要赶紧去告诉掌柜的知晓。可是他动作大了些儿,房中人已经听到了动静。那老僕动作极快,抢出房来,在梯边截住了他。道:‘你要去报官?我家主人倒也不怕,自然有东西打点官府。只怕到了那个时候,你这家店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我哥哥不忿他吹牛,顶他道:‘癞□□上脚面,你只管吓人便了。’他却道:‘那粒夜明珠,是我家主人的传家之宝,你说有几个官儿见了不动心的?只怕步天军之主也要赏我家主人个面子呢。’” 沈渊嗤笑一声,扫了步回辰一眼,止住酒保,笑道:“下面的让我来猜一猜,可好?那老头子没打点步天军之主,倒把你哥哥打点了一番,是不是?”酒保咧嘴笑道:“说是也不是。他只让我哥哥为他好生寻个买主,说卖了夜明珠。他的主人取一笔盘费出城,剩下的便都是我哥哥的。”沈渊笑道:“原来你远兜近转地说这一大套,是想要跟我们做生意来着?” 酒保陪笑道:“哪里敢煳弄公子爷呢?那可真是好宝贝,放在袋里都照得四面亮光光的,摸在手里一忽儿热一忽儿凉。那可真是……”说着,向着隔壁一努嘴,道:“这些南来北往贩骡子马的粗胚,哪里识货呢?” 步回辰与沈渊交换了个眼色,酒保见状,以为已经说动了这两位豪客,连忙乘热打铁,道:“两位可别说小的是在吹牛,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沈渊忽地作个手势,止住了他,笑道:“别胡扯了,他既然有这样大的好处给你,如何还敢在你的店里闹事?”酒保被他问住,抓了抓头,尴尬笑道:“这事情是他与我哥哥私底下谋划的,又是偷来的锣儿打不得,因此与小人也不相识。他今日只是碰巧来这酒楼上喝酒罢了……也不知道今儿那小的是犯了什么煳涂,要闹这么一出?”步回辰淡漠道:“既如此,这种是非我们也不沾惹,你自寻趁别人吧。”说着,起身与沈渊一道出门下楼,扬长而去,留下那酒保在原地懊恼不已。 两人策马转入一条偏僻小巷,步回辰的亲兵立刻在后面不远不近地缀了上来。步回辰作个手势,立刻有人上来听命。步回辰令道:“你现下到北门传我口喻,今日北门酉时开门,只开半个时辰,令采凉山中的山民们快些出城。”那亲兵领命而去。沈渊看一眼步回辰,目中露出钦佩之色,问道:“你也猜着了?” 步回辰目不斜视地瞧着前方,淡淡道:“危须女子,异光宝珠。——这酒保的哥哥,只怕活不过今晚了。”沈渊笑道:“不错,尼坚摩嘉那妖僧只是在使缓兵之计罢了。”步回辰看他一眼,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死?” 沈渊低下头,控着马匹缓缓在巷中穿行,道:“若说谢如璋的话,那自然是死了的——你怎么会失手?谢如璋肉身确实已经埋在了流沙之中。只不过那并不是尼坚摩嘉本人的肉身,因此他的生魂……只怕依旧有活命的法子。”步回辰皱眉道:“那么他的肉身究竟在哪里?”沈渊长长吁了一口气,道:“当年他是在哪里与谢平章换的魂,现在自然就藏在哪里。” 步回辰沉默一刻,道:“你的意思是说:他的肉身还藏在采凉山中?此番前来,就是为了重行回魂?”沈渊点头,道:“不错,你瞧他脸上长满了肿包,自然是身魂不属之故。只怕他根本没法子在一具肉体中呆太久的时间,非赶紧寻回原身不可。”步回辰沉吟道:“马衢城北门所通的,乃是采凉山北峰旃绝谷。为防危须细作大举入城。北门十日一开,只开辰,酉两个时辰。尼坚摩嘉宁可引人疑心,也要在城中流连不去,当是为了进旃绝谷的缘故?”沈渊默默点头,道:“他敷衍酒保的哥哥,也不过是为了到出城之前,再杀人灭口罢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知道时间紧迫,连忙纵马回府。步回辰将军府诸事交付诸将,道自己有要事要办,要离城数日。诸将领命,南宫炽等虽觉得不妥,但又如何敢阻拦步回辰? 沈渊与步回辰换了短衣劲装,备好马匹。步回辰问沈渊可要带上“岚气无锋”?沈渊摇摇头,嘆道:“我手腕没有力气,一旦被人夺了剑去,还要累你。”步回辰拍拍他肩膀,从自己的兵刃架上寻出了一对寒光四溢的护腕钢刺来。 沈渊装束停当,见步回辰正将护身软兵一圈一圈地绕缠在腰际,忽然想起一事,笑道:“你好眼力,一眼便将危须公主给认了出来?”步回辰听说,异样地看看他,道:“不是你将她认出来的么?”沈渊奇道:“你没认出来?”步回辰摇头道:“我见都没见过她,怎么会认得?”瞟他一眼,道:“危须国中,你识得的女子,不是只有一个阿曼公主么?” 沈渊这才明白,他只是从自己的神情中推断出阿曼身份,并非当真认出,大大地吃了一惊,道:“你救了她的性命,难道还认不得她?”步回辰更是奇怪,问道:“我什么时候救过她的性命?”沈渊逼尖了声音,学女子哭叫声道:“别杀我!” 第57页 步回辰瞪他半天,忽地回忆起来。原来当初自己在乱军当中,确实放过一名危须人性命。但是那时他正与谢如璋恶斗,哪里管得着剑上扔出去的人是男是女,是圆是扁? 沈渊见他沉吟,坏笑道:“据说她是危须国中第一美人儿。此番前来中原,必然也是受尼坚摩嘉所迫。若此番步教主再度相救,那倒是一段英雄美人佳话……” 步回辰看他一眼,目光虽不森冷,但沈渊却被那毫不动容的神色噤住,一时竟出不得声。讪讪地整理一刻袖口,低头不语。步回辰束好衣带,瞧他半晌,长出一口气,淡淡道:“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55555下班就开始写,赶到现在……大家别嫌少,我努力…… 第83章 同心同行 两人悄悄自偏门离开军府,亲兵们早带了马匹,在偏僻窄巷中等候。步回辰心思缜密,带兵出府并不避人,在城中百姓看来,便如寻常将领在军府中出入来去一般,毫不理会。两人上马跨鞍,在亲兵随侍之下,往北城兵营中来。 马衢城北门依山而建,道路狭窄,多临悬崖峭壁。除山谷中的猎户山民外,并无多少人由此出入。步回辰与沈渊也正是此地险峻奇特,方猜度出尼坚摩嘉的行踪所向。而为防外敌偷袭,北城军营之中,有地道暗哨监视城外,却不是危须人所能知晓的了,尼坚摩嘉自然也无从寻觅。 两人从暗道出城,沈渊随着步回辰登梯出道,见那狭窄道口设在山壁野松之间,下临绝壁,举目望去,旃绝山谷深处,丛林尽墨,黄昏的最后一抹夕阳在采凉山北峰峰巅斜斜掠过,霎那之间便消失在天幕之外,深谷下的暗夜松涛,从绝谷悬崖之内,一层层地浮了上来。 沈渊听着足下林莽中传来的阴森可怖的唿啸之声,他纵横江湖,数临战阵,区区深谷山涛,如何放在心上?但不知怎地,此夜他心乱如麻,听到这伴着寒风而来的山谷咆哮,微微有些萧瑟,将身上的狐裘裹得更紧了一些。 步回辰打发走陪伴出城的将领亲兵,令他们自回城中,不得泄露一字。随行将领颇有眼色,知道教主是不欲令人知晓自己行踪,连忙告退。片刻之间便走了个一干二净。步回辰遥遥听着马衢城北门传出街鼓之声,知道城门亦将关闭。他极目下望,见数点星火闪耀,知道是出城走夜路的山民所打的火把,便牵马向沈渊走去,道:“方才城门领已有消息送来,悦来老店中确有两人出了北门。我们如何跟上他们?” 沈渊听问,并未回头,看着那些在山道上摇曳的火光,低声道:“不用跟,尼坚摩嘉在采凉山中住了两百多年,走这里头的山道,只怕谁也比不了他。咱们跟了上去,一个不小心就会打糙惊蛇,还是守株待兔的好。”步回辰听他口气,知道他已经谋划周全,嗯了一声,问道:“在哪里等兔子?” 沈渊轻轻一笑,将自己手中马匹的缰绳系在道旁一棵树上,道:“路太远,我骑不了那么久的马,你……带我吧?”步回辰心头一跳,微微点头,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臂,扶他跨上马鞍。自己也翻身上马,熟练而温存地将他揽进了怀中。 两人平日里相守以礼,相处之时便如朋友家人一般,但一旦身体相触,却依旧各有感触,平素里那些私密而不敢面对的情意,在唿吸相闻的暗夜之间,如潮暗涌。步回辰勒缰控马,在山道上徐徐前行,低声问道:“要往哪边走?”沈渊听他在自己耳际温存说话,忽地面红过耳,幸而此时夜色四合,身后人当瞧不见自己脸上颜色。连忙镇定心神。低低回道:“谢……谢家住的村子,你可识得道路?”步回辰嗯了一声,微笑道:“难怪你成竹在胸,是从谢文朔那小子嘴里探出来的吧?”沈渊在夜色中瞟他一眼,柔声道:“过奖了,哪比得上步教主洞若观火?” 步回辰借着黄昏的最后一线微光辩认道路,淡淡道:“岂敢?不过是歪打正着罢了。” 沈渊一听便知道他说的是两人分辩阿曼身份时起的误会,口气虽淡,但敏如沈渊者,如何听不出其中的不悦之意?胸口一震,一股酸苦郁积之气堵在喉咙,一时出不得声。忽觉拥着自己的坚实双臂愈收愈紧,仿佛恚怒如山般挤压过来。微微一惊,本能地想要推拒,但身边人的气息已经太过熟悉鲜明,自己已不能了无痕疾地敷衍过去。终于无声地透出一口气,沉默地任着他紧紧地搂着自己。 步回辰也感觉到了沈渊的变化,拥着怀中柔顺万分的身体,胸中百感交集,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沈渊往昔温顺而无情的作派,他早已领教得十足。虽不愿回想,但相思之所以恼人扰人,便在于此。最亲密□□的时分,柔情密意中绝容不下一星儿杂质。他烦燥郁结地又收了一收手臂,听见沈渊忍耐地低喘一声,方发觉自己太过粗暴,当即松了手臂,听着怀中人调吶吐息,毫无声息地偎在自己怀间。 两人又在山间穿行一刻,山道渐渐开阔。两人见左近已瞧不见一星半点火光,知道周遭定然无人。沈渊便伸手攀折树枝,随手削噼,扎成火把。步回辰从鞍袋中取出火折,随手晃燃,沈渊将火把凑过点亮。两人乘马穿行山道之时,做起这些事来,依旧是配合无间。两人在火光中看着对方,当日同心双战谢如璋的情形,立时同时袭上了心头。 沈渊见步回辰的眼眸在火光之中,如星辰闪烁,忽地移开眼睛,张皇道:“我……你……你军务太多太繁……我本是想等你平叛之后,再跟你说危须国中事的……”步回辰嗯了一声,专注地瞧着他。沈渊在他的灼灼目光中,语无论次地道:“我……我现在就告诉你……” 步回辰嘆了口气,右手松开马缰,抚抚他的鬓髮,道:“咱们向来同心对敌,我岂会不信任你?”柔声道:“我说过:决不逼你。”沈渊镇定心神,终于低声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此时他们走至山道分岔之处,因此两人不再多谈,只四下里分辩方向。沈渊回至中原,早就着落在谢文朔身上,查问清楚了谢家村落所在。步回辰当初亦曾率属下到过纪王王陵,亦辩认过四下道路。因此不一时便已认清道路,往旃绝谷西南深谷而去。沈渊重行开口,道:“你当初打开纪王王陵,可有觉得谢家……有什么异处么?” 步回辰想了想,道:“当时确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与你猜测的相同?”沈渊低声道:“我以后,什么都不瞒你……谢家最异之处,就在他家的那个水窖之中。” 步回辰点头道:“不错,当初我也觉得奇怪。谢家居住在山腰之中,纪王陵却在另一座山峰的山巅之处。谢家母子的尸首,如何会在纪王陵中出现?”沈渊道:“当时我听谢文朔讲过此事。他年纪小,不懂事,也不知道利害,讲的不清不楚,我也没加留意。可是后来,我在危须国中,见到了一件奇事。”步回辰问道:“什么?” 沈渊低声道:“我……我被尔班察捉住,带出至那窟的时候,并不是走至那窟的山道,而是从水路出来。那窟中水流本是全数流入窟低深渊,然后再向外向东,流入流沙海之中。但是危须王族却有办法,将山间几处水流引而向西,流向高地,上下流动不绝,因此能运人出窟。”步回辰奇道:“河向东流,水往低走,他们却是用的什么法子绕将回来?”沈渊轻声道:“辟尘珠!” 第84章 山野惊情 步回辰凝眸看着前路,沉吟不语,听沈渊说道:“辟尘珠寒气四溢,遇水成冰。他们将它放至高处,水流便受寒气所激,往山窟顶上流去。借水流圆转不息之力,用木轮送人出窟。”步回辰道:“但是,那时辟尘珠明明是将你冻在了冰中……”沈渊道:“冰棺既在河道之中,暗河水流亦能受到辟尘珠的寒气所激。许是令暗流回涌,方将谢家母子的尸体送到了王陵之中?”步回辰沉吟道:“那也有理,不过这又与尼坚摩嘉的肉身有什么关系?” 沈渊倚在他怀中,慢慢讲述道:“你救我重回中原,我就一直想着:要去找到尼坚摩嘉的肉身。因此一直在探究采凉山势地形,寻到了几名采凉山出身的士兵,其中便有发现过那条暗河支流的。他们说这条河流经采凉山数峰,忽在地上,忽入地下,河道曲折多变。尼坚摩嘉要在隐秘处藏匿他的肉身,这种地方最合适不过。我又向文朔查问,问得他父亲偶尔带他上山砍柴,必定会到村东面的山峪中去,那里正是王陵底端所在,定有古怪。我本想着:过些时日我就能随你去天仁山,若看了你教中收着的王陵秘图之后,大约能再寻些蛛丝马迹……可是现在,尼坚摩嘉已迫着阿曼同来中原。酒保说他们带着的那颗又冷又热的珠子,当是装在火烷鼠皮袋中的‘辟尘珠’无疑……他来中原重寻肉身,神不知鬼不觉潜入采凉山方是上策。为什么要冒着被阿曼闹破身份的危险,一定要带着这颗宝珠呢?” 步回辰听他说“过些时日我就能随你去天仁山”,胸中一热,心思舒缓不少。再听他述到后事,已琢磨明白,应道:“当是又要令那条暗河倒流?”沈渊默默点头,忽然又担心地转头瞧瞧步回辰,道:“我听那些士兵说起此河,都道河道深浅不一,又有数峰溪水流入其间,且春秋两季经常改道,偶然会发山洪。你……”步回辰手臂在他腰间轻轻一锢,微笑道:“你要是敢嘲笑我不识水性,我绝不饶你。”沈渊被他逗乐,吃吃笑道:“你本来就是只旱鸭子,还怕我说……”话音未落,步回辰撮唇运气,唿的一声,在他颈上吹了口气。 步回辰的内劲收发随心,气息间真气若吞若吐,亦非同一般。沈渊听他吐息,已知不好,却已闪躲不开。低叫一声,颈间“大椎”要穴立觉酸麻,一时遍袭全身,顿时软倒在他怀中,恼道:“吹气也要显本事?你倒不吐口痰呢!”话说出口,却先把自己噁心着了,忍不住做个噁心作呕的鬼脸。步回辰笑得差点儿控不住马,一手挽着丝缰,拢臂揉他道:“该,拨舌地狱,正为斯人所设……”话未说完,忽觉这等玩笑不妥,当即咽住。 沈渊目光闪动,早明白他的心思,轻声道:“你们步天教从上到下,都有这般钳口结舌的毛病么?地狱又打得什么紧?今天这不能说,明天那又不敢提的,闷也闷死人了。”步回辰听他重提前几日自己在军府之中的气闷情形,想着也不禁好笑。此时放开心怀,更是心头舒畅,低笑道:“好,本座谨奉公子钧命。”沈渊听他哄弄自己,语气却煞有介事,正在发笑。步回辰又道:“只可惜那管竹箫被丢在酒楼上了。待回了天仁山,我赔你一管好箫如何?金玉翡翠,随你挑拣。”沈渊笑道:“你想的美,当我是给你吹曲儿的么?”步回辰轻轻吹他耳边鬓髮,道:“我想的可不止这般美。我想听你一世的箫。” 沈渊耳际火热,身躯一颤,仿佛想要挣扎,步回辰已经收紧双臂,拥着他道:“你知道我想了多少美事?我已经派人到颍州府,把青岚山庄的旧地置买了下来,依你的名讳重建了户牒。若你喜欢,便可以重建青岚山庄了。” 沈渊自重生以来,满心復家国之仇,戍边关之地等事,何曾想过家园故乡?如今忽然听闻此事,脑中忽若轰雷掣电一般,一时竟不知是喜是悲。转脸望着步回辰,胸中翻覆如滔天巨浪,喉间却干涩如漠野黄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步回辰见那流光凤目少见的惘然怔忡,呆呆地凝望自己。如同将半世的喜怒哀乐,生死悲欢都凝聚在了自己的脸上一般,忍不住满足地轻声微笑。伸手助他执住火把,另一手控着马匹,在山道上的的前行,柔声道:“你不欢喜?沈老庄主的埋骨之地也被我令人划出陵地,不久便可清理出来。将来你回了家,便可亲行孝子礼,重行为老庄主堆坟立碑。……沈老庄主若地下有知,定然欢喜你这一片孝心,你说是不是?” 沈渊听他带笑讲述为自己作的种种安排,终于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暗哑,仿若呜咽。步回辰笑道:“怎地象猫儿叫一般?采凉山中多虎豹,你换只兇勐些的来叫,咱们夜里走山路,也安全些。”沈渊听他调笑自己,却难得的没有回嘴,半晌,终于哑声道:“是,你好好地瞧着山路吧……太危险了……” 步回辰听他语音有异,诧异地瞧了他一眼,正要说话。沈渊忽然将手中火把向下一撤,在山石上按熄了,低声道:“下面……好似有火光。” 此时他们已登上一座山嵴,四野群山尽收眼底。这几日雪霁天晴,是边关难得的好天气,此夜更是朗月当空,照得茫茫山野银辉奔流。步回辰举目四望,见山腰之处,果然有几抹隐隐约约的红光跳动闪烁,却因山深林密,分辩不清究竟是火光还是珠光。计算路程,却是两人所行的下山路上。两人对视一眼,心道难道正与那妖僧在此狭路相逢不成?虽不惧他,但要查控尼坚摩嘉肉身所在,却不免要功亏一篑了。 两人下马蹑近山道岩壁,悄声商议,步回辰提议道:“我下去瞧瞧,你在这里看着马匹,等我便了。”沈渊却有些放心不下,踌躇道:“尼坚摩嘉换魂之术,我并不曾亲眼见过,不知如何防备……”步回辰笑道:“我又不与他朝相,只瞧瞧就走,你还信不过我的轻功么?”沈渊目光忽闪,略带恳求地道:“怎会信不过,只是……那妖僧手段,一旦沾惹上了,便要令人万劫不復的……” 第58页 两人正在悄声说话,忽然听得脚下深处林莽间悉嗦有声,似有人在悄悄攀岩穿林上来。步回辰轻轻扯一扯沈渊,牵了坐骑,蹑手蹑脚往山道之下走了几步,寻见一片长梢扫地的竹林,悄没声息地躲了进去。将训练有素的马匹亦藏在了一块满布青苔的巨石后边。 两人刚刚躲好,忽听有人在脚下悄声说话,不禁吃了一惊。仔细听时,原来却并非在两人身边说话,却是那块巨石下临陡壁,半块悬空。爬上来的两人为了藏匿身形,便也选中了这块巨石,从石下爬了过来。步回辰连忙从地上摸起一根竹枝,擦抹光滑,塞到坐骑嘴边。那坐骑亦是上好战马,明白主人意思,张口含住,并不发出半点声息。 沈渊与步回辰细辩来人声响,听得吐息声甚重,并非武功高强之辈。但几人攀树上岩,动作极为干净利落,当是山内居民,方有这等身手。听一人压着声音说道:“祁老三,你瞧清楚,那真是个雌儿么?”另一人声音尖细,如老鼠叫一般,吱吱笑道:“我的眼睛,你还信不过么?那雌儿在北门之外大叫大骂,声音脆得象水萝蔔似的……”又一人插口笑道:“别说是雌儿,便是个公的,也一样卖得上价钱。何况还有宝贝!” 话说到这里,沈步二人俱已明白,方当乱世,山中有山贼出没,也是常事。步天军虽镇守边关,肃清城镇,但这荒山野地之中,劫道虏掠之事,亦不可免。阿曼在城里做张做致,出城时又是百般张扬,自然会惹来觑视之辈。两人对视一眼,蹑在石后,屏息静气观看。 待得一炷香时分,不远处忽有夜枭嘶声高啼,呕哑难听,如山鬼夜啼,震得漫山回音不绝。空山之间,林莽中出没的野兽亦闻声长啸,更令人毛骨悚然。石下躲藏的山贼们却悄悄兴奋起来,祁老三喜道:“来了!”原来这枭声大约是他们同伙间联络的法子,听祁老三之意,自是在说他们所等的人已经到了。 果不其然,又过半刻钟工夫,下面山道之中,足步嚓嚓,一个嘶哑老迈的男声恨声说道:“你装什么佯?走快着些!再啰嗦,少不得又有你的苦头吃!”接着便是一个女子带着哭腔的声音,哀声道:“你……咱们好歹也是夫妻一场,你就不念一丝一毫的夫妻之情么?” 第85章 山道惊魂 那男声果然是那日老僕的声音,却全没了当日谨小慎微的腔调,语气冷冽地嘲讽道:“夫妻,我们何时做过夫妻?” 沈渊听闻此声,忽地反手紧握住步回辰的手掌!尼坚摩嘉虽然几换人身,声音各异,但那种冷酷傲慢,将世间万物都视作器皿玩物的语调,对于沈渊来说,两百年来一直刻骨铭心!步回辰沉默地的握住他微微颤慄的手腕,将他苏苏颤抖的身躯紧紧拥在自己臂间。 阿曼自然体会不到尼坚摩嘉语意中的狠酷,依旧娇声媚意地讨好道:“那是你好意待我,我又不是瞧不出来的……你有这样大的本事,跟着你我便终身有靠,还会怕我的叔叔么?”尼坚摩嘉嗤笑道:“你果然深谋远虑,难怪被尔班察关了起来,还惦记着步天教的那个年轻教主哪。” 石后两人忽地闻听此言,步回辰错愕挑眉,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沈渊从石fèng中下望,看着月下忽地赪颜羞臊的阿曼,又转头瞪眼看看步回辰,脸上露出一副极其古怪的神色来,嘴唇咬成了一条直线,鼻子却皱得要直抵眉心,凤眸晶亮,羽睫忽闪,一张俊脸被扭曲得怪模怪样。步回辰知道他是在拼命忍住笑声,又气又恼地狠狠剜他一眼,随手便将他的脑袋按进自家颈间,让他埋在自己的肩窝处笑个过瘾算数。 在石下藏身的山贼们却没这样的闲情逸緻,阿曼说话时媚态毕露,早诱得他们心痒难搔,祁老三头一个窜了出去,叫道:“要做夫妻,何必非要这糟老头子呢?”他拦在山道中央,馋涎欲滴地盯着男装打扮,腰身娉婷的阿曼,嘻嘻笑道:“姑娘,你瞧我怎么样,可还俊标緻么?” 阿曼不意深山暗夜之中,竟忽然有人声出现,吓了一跳。定睛一看,见面前一人头尖嘴阔,一双老鼠眼在脸上乜斜乱滚,正色迷迷地瞧着自己。她自小尊贵娇纵,如今虽然落难不堪,却也受不得这种腌臜气,尖叫一声,不由自主地便躲到了尼坚摩嘉身后。 尼坚摩嘉神色不动,瞧着七八名高矮汉子从树丛暗影间现身出来,窜上山道,亦不惊讶,拱手道:“列位此时拦路,必是对在下有所吩咐?在下不敢违抗,请直言便是。”那些山贼都是些粗人,哪里懂得他的客气说话,一人啪的在他脚下吐了口浓痰,骂道:“要活命的便快滚!留下这雌儿便了!” 他们在山中虏人多矣,劫道声口向来如此,不料却正中尼坚摩嘉下怀。他潜入中原,最忌惮的便是武功绝世的步天教主,连带的也不欲惹上步天军。如今听这些人说话毫不在意自己,果真是拦路小贼,想来自己在马衢城并未露了形迹,心下大慰,有心再作试探,便微笑道:“大王们有命,老朽不敢违抗,这便逃命去了。”说着,当真的慢慢向后退去,将身后的阿曼露了出来。 阿曼不料他毫不将自己放在心上,又惊又怒,尖叫道:“你……你不要解血咒了么?”见尼坚摩嘉已退离自己数步开外,又瞧着面前几名粗鲁汉子嘿嘿yin~笑,盯着自己走上前来的模样,更是惊骇莫名。忽地情急智生,一把抓住头颈间一条系带,从衣领中扯出了一个艷红皮袋来。霎那之间,山道间红光大作,映得月色都黯淡了下去。山贼们哪见过这样宝光?直瞧得又惊又喜。却听阿曼喝道:“谁敢靠近我,我就丢了它!”伸手便将那皮袋举到了山道之外。 山贼们不防她突如其来的这一手,倒有些手足无措,一时谁也不敢上前。沈渊转头瞧瞧步回辰,见他已握住腰间软剑,悄无声息地解将下来,向自己扬扬眉峰,做了个“放心”的口形。知道他的软剑既能当剑,又能作鞭,阿曼辟尘珠一旦出手,他必然手到擒来。忍不住沖他眨眨眼睛,笑意嘉许。 尼坚摩嘉也不防阿曼如此动作,他本意只是为了试探几名山贼虚实,见他们求财求色,并无虚假,当即笑道:“她性儿烈,大王若是逼得紧了,不免人财两失。不如待老朽劝劝她便了。”说着,慢慢走上前来。 沈渊蹑在步回辰臂中,忽地摸索着他的左手,伸出手指,在掌心中写道:“他意在左首第三,执斧虬须者。”步回辰依言瞧去,果见尼坚摩嘉说话之时,目光不住往左侧扫去。又见沈渊指点出的那汉子站在树影之中,静悄悄并未出声,亦影影绰绰看不清面容,毫不起眼模样。便在沈渊掌中写道:“此人何异?”沈渊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明白,目不转睛地望着下面山道间僵持的众人。 山贼们急欲破局,见尼坚摩嘉走上前来,一名手握虎叉的汉子脾气急燥,喝道:“不逼她,就逼你!”说着噹啷一响,虎叉平举,当胸便向尼坚摩嘉刺来。尼坚摩嘉微笑道:“啊哟,何必动粗?”竟不躲闪,令他剌入门户,眼见叉尖要刺上他的胸膛,左手二指忽伸,牢牢夹住了叉柄。那汉子攻势受制,还未来得及看清是怎么一回事,尼坚摩嘉右手疾探而出,一把抓上他的胸膛。五指如钩,如摧腐土,一把便将那汉子身上穿得兽皮衣物抓得片片飞裂!众人只听得一声悽厉惨叫,便见那汉子已经摔倒在地,手足颤得一颤,便不动了。尼坚摩嘉五指成握,笑吟吟地执着一物,举在半空亮与众人,竟是一颗鲜血淋漓,还在一抽一搐跳动的心脏! 众山贼吓得呆了,一人反应较快,张口叫道:“快……”一个“跑”字尚不及出口,便见尼坚摩嘉那张笑吟吟的疱疹鬼脸已经凑在了自己的面前!只听“咔啪”一声,那开口号叫的脑袋古怪地弯曲一个角度,大张着嘴瞧着自己的后背,随着身子摔了下来。 山贼们骇得四下奔逃,尼坚摩嘉长声大笑,宛若厉鬼号叫,左堵右截,如猫戏鼠般又杀两人。身形一晃,已经窜到了方才那执斧汉子的前面。那汉吓得魂飞魄散,情急拼命,举着斧头没头没脑地便向尼坚摩嘉脑门噼了过来。 尼坚摩嘉见他健壮勇悍,笑道:“好!”袍袖倏地一拂。那汉一噼之下只觉那轻软袖子坚硬如同钢铁,手中铁斧竟然脱手而出,滴熘熘地飞下山崖去了。猝不及防间,右肩一紧,已经被尼坚摩嘉扣住了“肩井”穴,立时受制,两臂软软地垂了下来。尼坚摩嘉见山道上除阿曼外再无活人,笑容更厉,右手执的那颗心脏一贲一跳,慢慢地举到了那人眼前。 蹑在石后的两人凝神看着这场杀戮,见尼坚摩嘉挖心杀人,本以为是他禀性残酷所致。现下见他如此作为,又见那颗心脏离了人体许久,还在扑扑跳动,皆知有异。两人虽胆色过人,也看得乍舌不已。步回辰自石fèng下望,一眼却瞧见祁老三方才被尼坚摩嘉打飞出来,头下脚上地栽在巨岩之下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心念一动,沖沈渊做个“小心”的手势,慢慢地从石间探出手臂,悄没声息地抓住了祁老三的一只脚。 尼坚摩嘉手中的那颗心脏还在跳动不已,已渐渐沥干,不再有血水滴落,却并不干枯,愈发的鼓突殷红,仿佛有光华盈在其中,急欲破皮而出。被他擒在掌中的那名汉子何曾见过这般异象,吓得浑身发抖,但却如中了魔一般,一毫儿也没法把眼睛移开。不一时,两眼在红光中虚蒙蒙的,又象泪水又象雾气一般,淌出两条白晕来。 第86章 隐忧千重 步回辰心念一动,一手在沈渊掌心中写道:“六阳移魂!”沈渊惊异地看看他,又转头看着山道中僵立着的两人,便见那汉子鼻耳口窍中都淌出雾气,缠缠绕绕地往那颗光华涌动的心脏周围聚集了过去。 步回辰见那汉已经不会动弹,而脑袋七窍处移出来的魂魄气息愈聚愈浓,往那心脏中贯注而去;尼坚摩嘉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汉的眼睛,右手按在那汉的胸膛气海之上;明白自己再不动作,尼坚摩嘉换魂即成。与沈渊交换一个眼色,当即气运丹田,力透右臂,一把便将趴在地上死狗样的祁老三提了起来。 祁老三正在装死,忽然觉得自己脚踝一紧,陡然已身在半空之中,吓得手脚乱挥,魂灵儿出窍。却觉得一股滚烫气力自脚踝处直灌进来。仿佛有一条火龙窜入自己体内一般。他自然不懂得是有强劲内力灌入自己脚踝“三阴交”大穴之故,骇得正要张嘴大叫,已惊觉那巨力直灌入自己的右臂,自己本是为求生才紧紧抓着的那柄单刀骤然脱手飞出,如一把利箭,直向山道上那可怖的老妖射去! 尼坚摩嘉正在全力施为,听得身后风声势勐,立知强敌来袭。大变之下自然先护自己安全,立刻将左手抓着的半死汉子唿地兜个圈子,往自己身后推去,作盾牌挡住自己身体要害,右拳也顺势由下往上格挡刀势。哪知那刀却不是噼向他面门要害,他挡住了自己身前空门,却正好将手中的移魂脏器亮在了近旁。那刀锋灌注无上内力而来,势不可当,只听嗖的一声,从他右拳上直划而过,连手带肘地噼出一道深深豁口,那暴跳连连的心脏更是脆弱,被刀尖所带的劲风一斩两半! 尼坚摩嘉大惊失色,这样的劲力,他所知的当世高手之中,非步回辰不能为。劲敌骤至,自己凶多吉少,再顾不得其它,一把扔开手中的半死肉身,正要凝神应对来刀之处。却听顶上唿唿,一道寒光从旁袭来,骤然避过他推开的尸体,来势巧妙至极,正攻入他双掌封堵面门的空隙之处,直向他双眼袭来! 尼坚摩嘉惊觉又有强敌袭来,知道自己眼睛已然无幸,立时拼尽全力往后一仰,双掌齐出,缓解来敌之势,以免利刃入脑之厄。不想对方全然看穿他的掌法来路,上方袭他双眼,下面亦推出一掌。只听嘭的一声,尼坚摩嘉双掌与他单掌相抗,竟阻不住对方的内力如潮!只觉眼前一黑,对方的利刃已经划上了自己的双眼。 他眼睛骤盲,已到生死关头,情急之下,忽地纵声长啸。那啸声如烟火炸裂,他原本干瘦枯黑的脸庞,骤然罩上一片紫光!那刺入他左眼的兵刃虽利不可当,竟也受阻,“嘣”的一声便从败革一样的眼眶中弹了出来。战惊惊躲在一侧的阿曼骤然惊叫出声,又惊又喜地往前踏了一步。 尼坚摩嘉踉跄后退几步,双目淌出黑血,满脸疱疹爆裂,紫色的浆液在脸上流淌开去。想着自己的死敌沈渊已被玉符灵珠化了内力,来敌掌法却又不似步回辰,又惊又惧,恨声嘶叫道:“少……少林寺的大和尚……也在这里么?”只觉黑暗之中,来敌俱是高手,自己已中暗算,再不敢久战。听声辩位,倏地纵身过去,一把抓住近旁正要躲闪的阿曼,一个鹞子翻身,衣袍骤展,如半空中张开了一把漆黑色的巨伞,直向悬崖底下的丛林中坠去! 沈渊一击得手,却被尼坚摩嘉的掌风推开,当刻翻腕亮刺,又要扑将上去,却见死对头转身便跳下山崖。又怒又急,一把挣开与自己左手相握的步回辰手掌,奔至崖边,涌身就要跟着跳下去。步回辰手疾眼快,手臂斜出,一把将他捞了回来,喝道:“做什么,你疯了!”沈渊怒得眼睛赤红,叫道:“他有生魂出窍了,我能杀了他!”他狂怒地在步回辰臂中挣扎,跺脚吼叫道:“我能杀了他,我要杀了他!”他方才全凭步回辰内劲支持,一旦松劲,气力连个普通人也不如。此时却不知哪里来的一股蛮力,疯狂挣动不已,步回辰一时竟按不住他,只能使擒拿手法夺下他腕底兵刃,将他双臂反剪住了,喝道:“他瞎了眼睛,又受了伤,哪逃得远?你急什么!”说着,一脚踢起趴在地上吓得抖若筛糠的祁老三,喝问道:“这悬崖下面,可有路走?” 第59页 沈渊一呆,方悟过来祁老三既是山贼,尼坚摩嘉逃窜之处向他们查问,最是合适不过。果见祁老三爬起身来,向救命恩人们磕头道:“爷爷爷爷有有有路走的……”他直到此时,还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死里逃生,上牙打下牙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步回辰也不催逼,只是按着沈渊肩头,强硬坚决地将他锢在了自己臂间。 他的刚决镇定终于令情势平稳了下来,沈渊不再挣扎,任他扣着手腕,在他臂间微微喘息。祁老三也渐渐回过神来,明白那样的妖魔鬼怪在自己的故乡山野中出没,决非好事。当即又向步回辰磕头道:“道爷……不不不军爷……”他偷眼瞧眼前两人装束,实看不出来他们身份,只能含煳道:“……悬崖下有条猴儿路,我等一向也不敢爬的……”步回辰问道:“通到哪里?”祁老三老实答道:“旃绝谷西边峡口那边,有湖有山,又长着大片桃林,猴儿们都上那儿去猫冬,想来是通往那里。” 沈渊与步回辰听得“有湖有山”一语,对视一眼。沈渊急问:“走这条山道能不能过去?”祁老三道:“能是能,就是要绕远路,翻过对面那座山嵴,才能到谷底呢。”他抬眼看看两人,想了想,又献主意道:“前面山腰处有个溶洞,从那里也能穿得过去。只不过前几天下了大雪,只怕还没化冻呢。”步回辰听了,想想也是无法,只得对祁老三道:“既是如此,你能带我们走山道过去么?” 祁老三想了想,向他们磕头道:“爷救了我的命,那没说的。只是……我家里有老有小,却不敢跟着爷去追那妖怪,只带两位翻过山嵴,可成?”步回辰见他亦是实心想要助他们杀那妖僧,点点头道:“很好。”转头瞧瞧沈渊,却见他长睫低垂,目光沉沉地望着悬崖谷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祁老三真心实意,希冀两人去灭了那可怕的妖魔鬼怪。他虽被步回辰扔出扰敌,在山石上摔的鼻青脸肿,却也并不抱怨,还爬上山道去将两人的坐骑给小心牵了下来。呵着腰小心道:“请两位爷上马。”沈渊却道:“便走山道,也当有小路可抄?你带我们走,能快一步是一步。”祁老三为难道:“那些山路,可走不得马。”步回辰看沈渊一眼,道:“没干系,马便送给你了。” 祁老三惊喜交集,想不到自己此番能逃得性命不算,还白得一匹骏马?更是殷勤,见天色微明,便侍候着两人上马。他自己走熟山路,不逊猿猴,三人同向岭下奔去。不一时,已奔到一道山岔之间,祁老三钻进乱树丛中,拂开长糙,指点着道:“两位,从这里上去,路便近得许多。” 沈渊不待他说完,已经纵身跳下马来,道:“你去把马藏好,我们在这里等你。”祁老三喜滋滋道:“是,前面有片乱岩窟,我们常在那里藏身的,放马最好,包管误不了两位爷的事情。”说着,见步回辰已跳下马来,便千恩万谢地牵马去了。 沈渊见他离开,便伸手解开自己身上的狐裘。步回辰奇道:“你作什么?”沈渊应道:“方才我袖口上,染着了那妖僧的腐血。那妖僧虽不象天池派那样血肉带毒,但是这些古怪咒术弄出来的东西,还是小心些的好。”步回辰听着有理,便伸手帮他脱衣,道:“你却不早说。那祁老三既在这里有藏身之处,只怕也能弄几件衣物过来替换。”沈渊微笑道:“我忘了。”说着,将狐裘挂在树上,又解开腰带,卸下外袍。 步回辰帮他解衣,见他小心翼翼,耸着肩膀褪下衣物。也自小心,拈着衣领拉扯下来。沈渊低着头,刚刚将双臂褪出袖管,陡然转身,反身扑入步回辰怀中。右臂勾住步回辰脖颈,左掌在衣袍牵绊遮掩之下,已按上了步回辰的胸膛。 步回辰一惊,皱眉瞧他。沈渊毫无内力,便是挥拳勐打,也伤不着自己,何况只这般轻轻一按?却见沈渊也抬起头来看他,低声道:“步回辰,那血上没有咒术,有咒术的……是我。我身上嵌着的玉符灵珠,阴阳双修,能化天地万物生气。” 步回辰拧起眉头,已觉出他掌心有异,仿佛有一片空茫之境,若即若离的要与自己气海相交汇。明白他的意思是要化去自己内力,淡淡应道:“那又怎样?”沈渊揽他脖颈更紧,轻声道:“我恨透了尼坚摩嘉,非杀他不可。”步回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缓缓道:“你道我与你一同到这里来,是作什么的?”沈渊低声道:“他生魂已经出窍一半,非寻人换魂不可。只要是活人出现在他面前,俱不能免。”步回辰伸臂想要拥他,劝道:“他已经瞎了眼睛……”沈渊低喝道:“别碰我!”步回辰怒道:“这个时候,你还怕……” “什么”二字还未出口,沈渊手掌在他胸前一按,身体已经贴入他的怀间。步回辰立时觉得气海内劲力有若破堤,排山倒海,源源而出。他心知不好,本能地凝神守一,要蓄气化劲。不料沈渊手掌一按即撤,那强雄劲力忽吐又吞,立时令他的全身经脉剧震,浑身酸麻,已动弹不得。 沈渊扶着靠在他身上的男人,在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边,选了个长糙隐密柔软之处坐下。执他双掌合在腹间,作好了调息运气之势,低声道:“这些事,本就与你没甚么干系。你自个儿好生调养,别被我累得走火入魔,那你一世的英名伟业,可全部都要付之东流了。”他瞧着狠狠盯着自己的步回辰,凤目温柔,轻轻一笑,道:“你不会到现在才知道:我已经全无心肝了吧?” 他站起身来,毫不回顾地消失在了长糙之间。 第87章 山中密谋 阿曼被尼坚摩嘉拖曳着,在山石间纵跃滑行,飞窜进一丛丛枯树乱枝之间,衣物被撕裂得七零八落,头髮被拉扯得乱如飞蓬。她素来自负美貌,此时更尖叫着护着脸庞,极力躲开那些扑面而来的枯枝,哭骂不休。尼坚摩嘉也不理会,他阅人见事多矣,知道她愈是这般括嘈,就愈发的心浮气燥,没心思谋划端倪,更易哄骗。 他虽眼盲,但在山中住了两百余年,平日里又常常细心揣摩,早把山势去路记得精熟,便如自家的掌纹一般。这座山岩平时只有猿猴来去,亦难不住他。带着阿曼攀爬一刻,又踊身纵下数丈山岩。阿曼见脚下飘飘凌虚,又听得耳边唿唿,直吓得尖声大叫,毕生未曾吃过这样大的苦头。正魂不附体间,忽觉身体一顿,双脚已经踏上了坚硬地面。原来岩上有块突出的小小平台,被糙树掩抑,从上下望,抑或从下迎望,俱看不清楚,正是藏身的好地方。 尼坚摩嘉松开阿曼,在空气中嗅了一刻,又细心分辩风声,听得山树沙沙,糙木清芬,知道左近无人,方放下心来。转头对着阿曼,龇牙咧嘴地露出一个笑容来,道:“公主,辟尘珠上你父王下的血咒,你解是不解?” 他的眼珠被沈渊刺穿,已剜突出来,血粘粘地吊在溃烂的脸上。阿曼一见之下,差点骇得掉下岩去,掩着脸尖叫道:“你……你扭过脸去,我不要瞧你!”尼坚摩嘉嘿嘿笑道:“那步天教主的教主呢,你瞧是不瞧?” 阿曼一惊,她在乱军之中被步回辰救了性命,剑尖之上,竟见萧郎。她一生一世,不曾见过如此人物,英风朗朗,神威凛凛;金戈铁马,侠骨柔情;虽只一面,却成刻骨之缘。她既芳心暗许,情丝遥系,危须人又不重繁文缛节,爱恨俱宣之于口,因此偶然便与身边侍女吐露心事,排解相思,不想却被来虏她的尼坚摩嘉听了去。昨日山道之上,步回辰借祁老三与沈渊之手,布疑兵狙杀尼坚摩嘉,虽未自石后完全现身出来;但她旬月相思如炽,岂能认不出他的身形容颜? 尼坚摩嘉听不见她回答,已猜出泰半,啧啧笑道:“昨夜来找我麻烦的,果然是步天教主。”他烂裂乌珠在眼眶外侧滚动一霎,慢悠悠道:“你我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我这副模样确是难看,那也怪不得你。幸而现下步天教那青年教主就在左近,要完你心愿,也不是难事。”阿曼听出他语中威胁之意,虽然对他的样貌骇怕万分,却还是硬撑着回嘴道:“你眼睛好的时候,都不是他的对手。现在还能拿他怎么样?”尼坚摩嘉格格笑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既中他暗算,便来一次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罢了。” 阿曼最恨他咬文嚼字的说话,回口顶道:“什么‘奇人’又什么‘身’?你便是上了他的身,也不是……也不是他那样的人!”说到这里,却有些儿触动情肠。她身份尊贵,在危须国内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料一夕之间,家国败落,自己也被叔父囚禁,前程茫茫,连平日里陪着玩乐的奴隶都没有了。才陡然醒悟,自己与步回辰之间,相隔的却不止是危须到中原的万水千山。 尼坚摩嘉虽看不见她脸上茫然若失的神情,却听得出她的悽苦语调,眼珠翻白一刻,又象在沉思,又象在谋划什么。阿曼待了一刻,见他不理会自己,便偷偷的四下察看,却见自已所在之处,上沿绝壁,下临深渊,全无可逃之处。与自己如今的情势正相仿佛,绝望间又坐在石上,抽抽咽咽地哭将起来。 尼坚摩嘉转向她,道:“你不肯为我解开你父王在辟尘珠上下的血咒,让我用不得辟尘珠的寒气。又不肯让我上步天教主的身,那我便只有死路一条了。”他将可怖的鬼脸伸向她,恶狠狠地道:“我便是死,也要拉着你一起死。这一节,你当然也是心中有数的啦!”阿曼被他的那张烂脸吓得连连后退,叫道:“你……你不要过来!”当此绝境,她重又激起了王女的傲气,道:“我为你解了辟尘珠的血咒,你一样要杀我。左右是个死,我为什么要让你得偿心愿?”尼坚摩嘉嘿嘿笑道:“瞧你不出,还悟得透这番道理。原来竟是你拉着我一起死呢。咱们俩夫妻做到这个份儿上,也算得上是情深意重了吧?”阿曼听得作呕,想着自己要跟这么一个怪物死在一处,更是烦恼。 尼坚摩嘉听她哭得哽咽难耐,微微笑道:“公主,你的智谋还不如昨夜的那群山贼,全不识得破局之道。那些山贼见你威胁于他们,便来杀我;一来为转移你注意力,二来也能吓唬震慑与你。如今你我之势亦僵,你就寻不出一星半点转寰之机?”阿曼听他这个时候还要说风凉话,恨道:“你要我为你解父王下在辟尘珠上的三道血咒,那是痴心妄想!” 尼坚摩嘉与她一路同行,早从她的哭闹吵嚷中把谢傅王当年的如意算盘摸了个清楚。辟尘珠遇水凝冰,遇土生波,正是荒漠糙原中最珍贵的宝物。危须国内一向有权贵欺君的传统,谢傅王有心用这样的辅国重宝来巩固危须王权。因此命王室大巫用自己的血在辟尘珠上下了三道血咒,除与他血脉相连的王族之外,谁也解不开。尼坚摩嘉虽是危须国内不世出的大巫,却也拿这血缘为缚的王室咒术没有办法。 他蹲在一棵小小的黄柏树下,嗅了一阵那微苦清新的糙木香,辩别出空气中绝无一丝儿人兽气息,方谨慎道:“你若硬不肯为我解珠上血咒,为什么不想一想,是否还有别的珍宝,能从我手上换得活命之机?”阿曼哭道:“我在危须国中,早已无容身之地,还是你把我从王叔的监视中抢出来的呢,辟尘珠也是你盗出来的,我哪还有什么珍宝给你?”尼坚摩嘉笑道:“那个人符呢?你想一想:他现下在谁的手中?” 阿曼一惊,应道:“步……步天教主?”尼坚摩嘉嘆了口气,道:“凭我现在的力量,要从手握重兵,武功盖世的步天教主中夺回此宝,那是千难万难。可是步天教主是中原人,不识我们危须的异术,那人符落在他手中,也是无用。我与其与他斗得两败俱伤,无宝可得;不如与他合作,共享此宝?”他两粒烂眼珠又滴熘熘地转向阿曼,道:“他要是知道了那宝物的妙处,难道就不感激一番……献宝之人么?”阿曼虽然瞧着他的面容就觉得噁心欲呕,但也被他的这一席话说的怦然心动,不禁倚在树边,沉吟不已。 尼坚摩嘉听她不再哭泣,已知其意,微笑道:“可惜你也是危须人,步天教主不一定会信你所言……”阿曼听他说的有理,轻轻嘆了一口气。尼坚摩嘉指点着悬崖下的山石笑道:“从这里下去,便有一座小湖。步天教主既要杀我,要不了多久便会寻到这里来。你将辟尘珠交给我,我自有法子引那人符入彀,步天教主要是亲眼见到了那人符的珍异之处,岂能不相信你?”阿曼一怔,低声道:“你……你肯放我走?” 尼坚摩嘉转头嗅闻着采凉山中冰冷清洌的空气,淡淡道:“我只要能有法子活下去,有什么事情不肯做?” 第88章 湖底洞天 祁老三所指点的山间溶洞,沈渊并未走过。他前生三至采凉山,都是来去匆匆,对地势也并不如何熟悉。因此离了步回辰,攀树登岩,时时分辩路径,走的甚是吃力。且越往上爬,越是遍地冰雪,树裹银装,岩被晶锥,攀爬时滑熘异常,一不小心就随着冰凌石块滚将下来,危险万分。沈渊仗着自己身体是玄玉符的炉鼎,不惧损伤,更不管前路如何,拼着性命往山峰背阴之处爬去。 第60页 爬了半个多时辰,天已大亮。他攀在山石之间,回头望去,见山中浓雾瀰漫,早已瞧不见他与步回辰分手的那道山樑。低头看看脚下山阴之侧,已瞧见一条冰凌瀑布凝冻在山间,源头之处是个小小山凹,乱石嶙峋,琼枝斜出,半遮半掩地露着一个一人多高的山洞,隐隐有寒风呜呜,想来便是那溶洞的入口了。 沈渊用钢刺扎在冰凌间,稳住身体。又看一刻周遭地形,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知道自己方才并未化去步回辰内劲,凭他功力,现下当已无恙。只怕要不了一时三刻,便能赶了上来。他再不犹豫,蹬在一块结实的山石之上,裹紧身上狐裘,抱头就往山岩之下滚去! 这一下天旋地转,身侧风声呜呜,落石轰鸣不已。幸而沈渊当年在军中向老军人请教过如何体察山势,滚糙行军等诸般行事手法,看准了落点又护住了自家要害,才没落得个飞石砸头,脑浆迸裂的下场。但依旧被枯枝利石划拉得满身满脸的血痕,厚实的狐裘也被撕得七零八落。左臂被一块巨石垫了一垫,摔得钻心样疼,已抬不起来,想来是摔裂了。但皇天终未辜负他这番搏出性命的辛苦,那山间溶洞中疾吹的朔风,也已经扑面而来。 沈渊忍着左臂的剧痛,艰难地爬起身来,在地上寻些枯枝扎了个小小火把,一瘸一拐地向着溶洞深处走去。 在洞中走了片刻,借着火光,他已瞧出祁老三所说的“洞中还未化冻”确无虚假。那洞中几道暗流,全冻成了一片冰柱。洞中寒气,更胜山中,沈渊只觉自己仿佛又被冻回了冰棺之中一般,双腿麻木得几乎挪动不得。他哆嗦着将火把靠近自己,那一丝微弱的暖意,忽地又令他想起了那夜那处滚烫坚实的怀抱。他萧瑟地裹紧了身上褴褛不堪的衣物,咬紧牙关往洞外走去。 洞口的另一端亦是背阴受风的山坡,积雪数丈,将洞口堆得毫无落脚之处。沈渊将火把插在地上,伸手去扒拉雪堆,从怀中掏出一个包裹,拣出一包军中常用的黑~火~药来。 他抖抖索索地在雪堆中乱刨,挑了一处堆雪厚实的巨岩,布置周全。从衣袖上撕下布条来搓成引线,远远地点着了,避到洞中,紧紧捂住耳朵。不一时,便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满洞冰柱簌簌砸将下来,山间无数冰雪石块,轰隆隆地往山下滚落下去。 沈渊缩在洞间山岩之下,亦被洞中巨响震得眼前发黑,瘫倒在地上,半丬脸颊浸在了一条冰凌乱淌的洞中溪涧之中。也幸而如此,不一时便被寒透心扉的冷意激得清醒了过来。往外瞧去,见那洞口已经露了出来。 他捡了一根树枝作拐杖,吃力地跪地起身,迎着唿啸入洞的强劲朔风,艰难地一步一挪的走了出去。到得洞口,果然看见群峰之间,别有天地,一弘清波荡漾的湖水,平静地躺在山谷间。 沈渊沉默地瞧了一刻四野山川,他曾经在其间沉睡过两百三十多年,如今看着在辽阔天际下起伏绵延,熟悉又陌生的苍茫群山,重生以来头一次眼眶湿润了。他守护过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也一直默默地保护着他。他所有的悲苦失落,在这山河美景之中,仿佛随风而逝了。 他缓缓地伸出手,从身边的一株老槐上,揪下一片干枯的叶子,无意识地凑在唇边。但是枯叶毫无水份,淅淅梭梭地在他的唇齿之间碎裂成细细的粉末。轻澜公子当年冠绝京城的箫音,一声也没有吹将出来。 舌头上苦涩的枯叶气息,让沈渊醒过神来。暗骂自己现下万分紧迫时刻,不该为这些不着意的小事分神。当即四处攀爬,查看地势,暗暗地与自己向谢文朔等探问到的地形两相对照。不一时已心中有数。默默计划一刻,拨出护手钢刺,在溶洞四周未落的雪堆旁边忙活了起来。 他身体虚弱,又添新伤,无论挖土还是撬石,都艰难万分。但是他沉默苦干,早将自己手臂上的剧痛扔到了九霄云外。他的心思也遥遥的飞了开去,翱翔过远远的山川,明朗得一如慢慢爬上峰巅的冬日艷艷阳光。 ——“如果这一回,我还能活下去的话,我想要一支玉作的洞箫……” 他装置好两三处火药,仰头看了看已经快要爬上中天的太阳。知道这里是背阴之处,不到午后,阳光是射不到此地的。便又选了一块地干活,打算再布置两三处机关,以防万一。 他虽有玄玉符在身,化尸气为灵力,不需饮食。但这些时日被步回辰强着吃人间食物,已成习惯,如今大半日水米未进,再是坚韧,也有筋疲力尽的晕眩之感。他不欲停下手中活计,便伸手随便在雪堆中抓了一把雪,填在嘴里提神。 刚刚嚼了几口冰雪,他忽然觉出有些不妥,看看自己方才抓过的雪堆,见那雪块松散,随着自己抓下的缺口沙沙地落下雪沫。沈渊微微心惊,知道若是一个不慎,引发雪崩,自己从此地摔将下去,只怕是九死一生。当即缓缓移动脚步,想要慢慢避开这危险境地。 他刚移得几步,又听得不远处微有隆隆之声,又是一惊,抬头看去,看见方才的溶洞之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淌出一条水流来,往岩下落去,那水流愈沖愈大,方才还是一道山泉的,一瞬间已成了一道飞瀑! 沈渊大惊失色,明白是刚才自己炸开洞口,令山中的水道又变了方向。将前山中的瀑布引到了这一边来!他不及多想,立刻转身,便要往方才自己干活的平缓山地中跑去。但那水流扩大得实在太快,一剎那间,水流夹着冰凌,飞快地冲下山谷。无数岩石被这自然勇力沖刷着,轰隆隆地坠下山谷。沈渊踏脚的岩石转瞬之间也从岩上松脱开去!沈渊惊叫一声,连人带石地摔下数十丈高的深谷之中! 他身在半空,但应变奇速,见下面便是那波浪翻涌的湖水,当即在空中连翻筋斗,以减缓下沖的力道。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着从这般高的地方摔将下去,自己不死也要昏迷。惟愿自己心肺中的气息,来得及在自己浮上水面之前,不令自己溺水而亡。他在坠落的这一剎那间,在这疾风如割,生死不知的时刻,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他想要活下去。 湖面被飞瀑激起巨大的水花,沈渊入水的那一剎那,看见四下里溅起漫天的巨浪,如四堵高墙一般,向着自己压将下来。但是非常奇异的,他坠入深深的水波之中,却不象想像中那般冰冷刺骨,裂骨椎心。 沈渊惊异地在水中睁大眼睛,他精熟水性,明白水中必有异事,才会令自己这般毫髮无伤。他落入水底深处,狠命划动双臂,四下瞧看,在暗沉沉的水底,果然看见了一道微微的亮光! 遥遥的湖岸石间,有一处地方,透着暗金色的光晕。沈渊勉力瞧去,惊得张开了嘴,咕咕咕地吐出了一连串的水泡—— 那岩石之中,仿佛有一道浅金色的透明光壁,嵌出一个小小的石凹,隔绝了万倾湖水。 尼坚摩嘉的肉身,趺膝端坐其中,拈指闭目,放出柔和的,如同暖阳一般的万道金光。 第89章 玄符根由 沈渊又惊又喜,狠命划动双臂,想要游过去察看。但是湖水轻柔地托举着他,将他慢慢地向上推去。沈渊虽然心急如焚,却也明白单凭自己现下的气力,无法潜入这般深的湖底,只得设法自救要紧。他扔开身上累赘的衣物,蹬开脚上靴子,放软肢体,随波逐流地向湖面上浮去。 他浮出水面,深深地透了一口气,方觉出心肺间疼痛钻心,自己已经到了脱力的边缘。心知现在再不能莽撞,一面勉力踩水,一面冷静思考,向周遭张望此时自己身在何方。忽地瞧见不远处的湖面上浮着不少从山中冲下来的树干,连忙奋力浮水过去,拼命抱住了一根粗大浮木。方才一口气松将下来,大半个身子都挂在了木头上,任着波浪温柔地拍打自己身躯。 他靠在木上休憩一刻,想着自己当设法记下此处方位,才能再探湖底。正闭目养神间,忽地隐隐约约觉得波涛间有股若有若无的吸引力,自水中震盪着自己的身体。他伏在浮木上小心踩水,在水中试探一刻,只觉水下并无漩涡暗流之类,而那股吸力也并非随水流而来。与其说是自然之力,倒更象是天地间一股无声的声音,正在绵绵不绝地召唤着他。 他想着湖中诸般异事,抱元守一,凝神感知,顿时觉得那召唤之音温暖柔和,软洋洋地包围着自己。而自己胸口处那枚一向只与手背灵珠感应的玄玉符,仿佛也受到了这股力量的感召一般,轻柔和缓地震动自己被强行蕴籍了无数阴冷尸气的气海,将一股又一股炼化而出的灵力送进自己的四肢百骸。沈渊惊异地发现:自己身上方才在山岩上翻滚划烂的无数伤口,在这些激盪经脉的灵力修护之下,俱已平復。甚至自己被砸得骨裂剧痛的左臂,也舒缓了不少,竟然可以稍作动弹了。 沈渊见此情形,猜想定是尼坚摩嘉在自家肉身上下了奇异咒术,竟能与自己的玄玉符遥相唿应。虽然厌恶,但是亦有一丝快慰:“既如此,我借这鬼符在湖中寻找妖僧的肉身,就容易得多了。”他此时身无长物,跌落山崖时连护身的钢刺也丢失了,明白不能毫无准备的硬潜入湖,只能伏在浮木之上,瞧水流会将自己带往何处。他四下里观看,勐然瞧见远远有青黑色的一线起伏,正是一处遍生糙木的湖岸。 他惊喜万分,不想事情竟如此顺利,高高兴兴地伏在木头之上,伸臂划水,向湖岸边浮去。喜欣欣想道:“到了岸上,需得好生谋划妥当再下水。还得作些万全准备……绳索与贮气皮袋是要的;那样深的湖水,只怕要带着重物才能潜得下去……却不知护住妖僧肉身的那透明金壁,又是什么东西?肯定坚硬非常,非得用神兵利器,才能破开……我没带‘岚气无锋’,那便只能去寻……步回辰了……” 一想到步回辰,他立时有些愧疚于心,暗道:“他……他大约气得厉害。我……我确是有些自作主张……”想着步回辰对自己的呵护纵容,两人间萦绊纠缠,日见深厚。陡然之间,满心万事顺畅的喜悦之情化作一腔酸涩,復作哀苦:“为什么把我从冰棺中救出来的人,偏偏是他!” 湖浪拍打,激得他满面水珠,仿若清晨眺望万里河山时不曾落下的清泪。 沈渊倔强地咬紧牙关,举袖抹去脸上的水滴,心道现在哪有心思想这些不相干的□□?便又抬眸眺望湖岸山林,只觉水流甚合心意,一推一送地将自己与木头往岸边浮去,越近岸边,那水流倒越发地湍急了起来。他四面张望,忽然盯住岸边一株老柏,目光森冷地皱起了眉头。 满脸溃烂的尼坚摩嘉正蹲据在一枝临湖拂水的粗壮柏枝之上,一只枯瘦的手握着盛着避尘珠的皮袋,探在水流之中。眼眶中的烂眼珠子已经被抠将出来,只余两个空空的黑洞,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水流,仿佛一具已经开始腐化成骷髅的殭尸。十数只漆黑的乌鸦在他的身侧跳动,似乎已经把他认作了一具腐尸,正急切万分地等待着享用美餐。 沈渊伏在浮木之上一沉一浮,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尼坚摩嘉的动作。他明白尼坚摩嘉决不会这样毫无防备的就令自己靠近他,特别是在自己已经能感觉到他的生魂在躯间九窍中一浮一盪,快要羁绊不住的时候。 尼坚摩嘉缓慢地转过头来,动作之慢,竟然并未惊飞身侧的乌鸦。他虽然看不见,但依旧准确地朝向了沈渊过来的方向,鼻翼瓮动一刻,暗哑地道:“轻澜公子,你终于来了。” 沈渊平静地应道:“你用辟尘珠寒气激盪水流,不就是为了让山中暗河倒涌,我想不过来也不成吧?” 尼坚摩嘉嘶哑地笑了起来,将手中的皮袋从湖水中捞了起来,嘆道:“只可惜,这宝珠被那些鼠目寸光的危须王族,用血咒封住了,否则,焉是只涌动这一处湖水?”说着,在空中闻嗅一刻,问道:“步天教主呢,他没有与你在一处么?” 沈渊知道他是忌惮步回辰武功,微微冷笑道:“步教主雄据边关,自然要关心边境民情。他现下到谢家所居住的村落之中,去瞧春汛河防去了。” 尼坚摩嘉听言一惊,失声道:“难道你要教步天军令那条暗河改道?”话刚出口,便顿知失言,骤然低下头来,眼眶死死地盯着沈渊,仿佛那黑洞洞的深处还生得有眼珠子一般,沙哑地道:“……果然什么也瞒不住你。”他费力地瓮动溃烂的鼻翼,深深地从干涩的肺腔中唿出一口浊气,嘆息道:“有时候,我真不知道:当初选中你来炼制玄玉符,到底是对还是错?” 沈渊胸口一窒,没有应声。他死死地盯着这个害他一世痛苦不堪的罪魁祸首,感觉到将自己推向岸边的水流虽然已经缓慢下来,但是他所依附的浮木依旧在一沉一浮地飘浮向尼坚摩嘉蹲着的老柏枝,只要再过去丈许,他就能伸臂抓住尼坚摩嘉的脚腕,将他狠狠地摔进水里——用灵珠玉符的阴阳之力,化灭他的生魂! 尼坚摩嘉仿佛明白沈渊在想些什么,不紧不慢地道:“公子且慢动手,咱们有些话还没有说完。你在湖底,当已瞧见我的肉身了?”他虽是问话,但却知道沈渊刚决果断,下手狠厉,自己若待他答话,只怕是与虎谋皮。因此话音未落,已长长地嘆了一口气,续道:“当年师尊授我这移魂之术时,就已告诫过我等弟子:身魂不属,令活人生受腐尸之苦,惨不可言。”他伸手沾一沾脸上腐烂的脓血,嘆道:“若非当年我见到郑骥,知晓世间有此入骨相思。我也不会贸然用你炼符,在山中苦熬这两百多年的尸腐之刑。”他将身体腐烂叫作“尸腐之刑”,其间的折磨苦楚,可想而知。 第61页 沈渊听他提起前世爱人,心中一惊,见浮木己将自己带至岸边,便翻身游开,伸手捉住了老柏树的另一根临水桠杈,离尼坚摩嘉不远不近地稳住身形,问道:“你说什么,此事与阿……郑骥何干?” 尼坚摩嘉发出一声似哭似叫的长笑,道:“我早就告诉过你玄玉符存魂定魄的法诀。你聪明绝世,如何在此节上偏偏不悟?”他转动脖颈,令自己眼眶始终定定地对着沈渊,笑道:“‘玄玉存魂,哀灵定魄’,不是相思欲绝的爱恋,何以称‘哀’?” 沈渊右手残疾,左臂新伤,虽抓着粗壮树枝,也在水中立足不稳,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被湖岸水流沖走。心神恍惚之中,听见尼坚摩嘉还在嘶嘶笑道:“世人两情相悦之时,总以为世间事俱如自己的心境一般,喜乐无忧,殊不知却是大错特错。便如这湖水一般,你瞧着它碧波荡漾,平滑如镜,可是水底下多少暗流,又岂是游湖赏乐的人们能够知晓?”他对着沈渊,仿佛一个慈祥宽厚的长辈一样,温和地道:“别的不说,你可知道,郑骥是什么时候开始,发愿要与你长相厮守的?” 沈渊沉默不应,尼坚摩嘉也不须他回答,缓缓地道:“你以为京城中的那段日子,是你们俩最快活的时候么?错了,错了。在他心中:长安城中万千荣华,比不上你与他在流沙海中的九死一生。”他对着沈渊,缓缓解说道:“只因为那个时候的你,才能一心一意,都只在他一个儿身上。” 沈渊在水中倒退一步,右手不知不觉地按住了胸口,炽热灵珠碰上了那冰冷的玉符,立时又化出一股柔和至极的灵力,无边无际自他身周铺展开去。立时湖水之中,山林之内,仿佛有无数天地自然之气感应相和。沈渊一惊,又感觉到了湖底那股无休无止在召唤渴盼着他的力量。他盯着尼坚摩嘉,哑声道:“你的意思是说:郑骥早已在担心……我会负了他?”虽如此问,但他心中早有答案,痛道:“不错,阿籍的心思,一向都是那样的重——从我身上剜出的箭头,我与他吵架呕血的帕子,我扔下他远走高飞时的留书……那些伤情遗恨的物件,他没有一件不是好好地……好好地收在身边的!” 尼坚摩嘉仿佛听不出沈渊心痛如割,轻声笑道:“轻澜公子,你可还想要知道:四皇子殿下当年,是如何为我制成这枚灵力无双的玄玉符的么?” 第90章 佛骨舍利 沈渊只觉自己心口闷痛非常,双手抖得抓不住树枝。偏生身畔流水十分柔和,还在一波一波地拍将过来,将他浮到树桠深处,他靠坐在坚实树枝之间,终于定住了神思,闭上了眼睛,摇头道:“你花言巧语,要骗人本就十分容易,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尼坚摩嘉笑嘆道:“要骗世间俗人,不那么容易。不过借了谢平章的身体,去哄骗听说你已经落在郑骧手中,还搏命将兵符送将出来救他的四皇子,那倒是易如反掌。我带了那块玄玉碎片与你的一件血衣,飞马到善阳城去见他。道你已经打碎了郑骧的玄玉壁,割断绳索逃了出来。但在半路之上,却被来寻找你的沈老庄主救走,要带回青岚山庄惩戒闭关一年,仓促之间,只能留这片碎玉与他。又说沈老庄主与少林玄明大师交情甚好,画符文与他,道是玄明大师禅心表记。让他好生刻在玉上,拜上少林,求玄明大师居间说合,放你出来。他果然对我深信不疑,遵行不违。”他伸手摸着自己溃烂的脸颊,缓慢说道:“我本来也在犹豫:这等通神灵符,我危须国中数十代上师,从未有人炼制成功过。凭你两个风流胡闹的年轻人,只怕也没什么用处。可是郑骥接过碎玉之时,说了一句话,却让我下定了决心,受这两百多年的腐尸之苦。”沈渊胸膛起伏,颤声问道:“什……什么话?”尼坚摩嘉微笑道:“他听说你被沈老庄主带走闭关,长长嘆了一口气,道:‘我也知道:是我为难了他。可是,既然已经许下将一世付与一个人,那便是再也回不了头的了。’” 沈渊低低的吐了口气,道:“情话时海誓山盟,那又有什么稀奇?”尼坚摩嘉笑道:“可是那时,他正在一刀一划,细细地雕刻那要拜上大和尚座前的玄玉符啊?” 沈渊心念电转,嘶声道:“你……你那时便已经料想到了:他将来会拜入佛门?”尼坚摩嘉嘻嘻笑道:“不错。他二十二岁上与你死别,二十三岁时便遁入空门,晨钟暮鼓,青灯黄卷五十年,于古稀之年圆寂往生。我亲眼瞧着他坐化于大慈恩寺桫椤堂前,果然不曾对你食言呵。”沈渊惊得语不能成声,道:“什……什么,你……你瞧着他坐化?” 尼坚摩嘉点头道:“不错,我瞧着他坐化,瞧着阖寺僧众送慧伤禅师往生极乐,瞧着高僧荼毗,万劫皆空,只余着一截佛骨舍利留在世间。其间深情,别人不知,我却一看之下,便即知晓了那舍利的来歷。果然是四皇子郑骥当年拈刀刻符之时,伤指滴血的左手中指!” 只听“喀嚓”一声,沈渊手握的那根树枝断成两截。尼坚摩嘉身侧的众鸦受惊,呀呀高飞。沈渊恍若不觉,盯着尼坚摩嘉,恨声道:“你……你难道,盗走了阿籍的舍利子?”他想着湖底间那处温柔万端的金光,感觉着湖水间无尽无绝,绵延万千岁月的唿唤,声音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道:“你……你用它,照拂温养你的……你的肉身?” 尼坚摩嘉微笑道:“阿弥陀佛,岂可言盗?老衲也是一片慈心——只有在这湖底深处,慧伤禅师的舍利子,才能等得到他苦待了一世的情人。” 沈渊按住胸口,目视足下清亮亮的湖水,颤声叫了声“阿籍!”声音凄凉哀痛,掩着千迴百转的不舍与温柔。尼坚摩嘉虽然无目,但亦是眼眶一睁——他残酷心性,最爱听这等啮骨椎心的哀声。正暗暗畅意间,忽听水声,倏然变色,却已来不及躲开——沈渊早已翻身入水,一纵之下,伸手便擒住了他的左脚! 尼坚摩嘉猝不及防,半身已被沈渊拖入水中。沈渊气力虽然不大,但是动作快得异乎寻常,身随臂上,右爪疾伸,直往尼坚摩嘉天灵盖上按去!尼坚摩嘉明白他一旦得手,自己立时便要万劫不復,当即挥手挡格,身体亦向后疾仰,要躲开沈渊这一抓。但是沈渊虽无内力,招数却依旧精妙无伦。掌势之间,后招绵绵,刚被尼坚摩嘉挡开手爪,立时翻腕盘肘,食中二指如钩,狠狠□□尼坚摩嘉空空洞洞的双目之中! 尼坚摩嘉痛得大声唿叫,狠狠一拳直出,正正打在沈渊胸前。沈渊一个踉跄,已听得自己肋骨碎裂之声。他痛得眼前发黑,喉头一阵血腥气沖将上来。但是双指依旧如钢浇铁铸,毫不放松地抠在尼坚摩嘉的眼眶之中。他正要运力驱动气海,驾驭玄玉符,自尼坚摩嘉七窍之间化去若即若离的生魂。忽听头顶上风声飒然,三只乌鸦自天而降,利喙如箭,狠狠向他的右臂啄来!沈渊躲闪不及,已被三鸦撕扯开衣袖,抓在了肩臂之上,蚀骨剧痛,立时传遍全身。他此时方看清慡,原来那些乌鸦眼白俱已翻将上来,早已死了多时,竟也是殭尸!此时虽是午后,但这些鸟雀在树荫下来去,却也不受阳光阻碍,甚是轻灵。沈渊被它们抓烂啄裂的肌肉之处,一层层的黑色尸气很快的晕染开来。 尼坚摩嘉与沈渊在水中纠缠扭打,林间乌羽乱飞,水花四溅。终于,尼坚摩嘉翻掌扣住了伤痛体虚的沈渊喉头。另一手捉住沈渊的右腕,将他提出水面,举在自己面前,狞笑道:“你能自行悟出用玄玉符召唤谢平章的魂魄之法;那化去我生魂之术,果然也难不倒你。可是我危须咒术,玉符灵珠所蕴阴阳玄境之妙,却不是你这鬼聪明的小子能猜想得到的!”他捏得沈渊腕骨喉头咔咔作响,将他的右臂连肩拉扯得笔直,肩头上的伤口越发绷裂开来,鲜血细细蜿蜒,一滴一滴地淌在了尼坚摩嘉的脸上身上。 尼坚摩嘉感觉到脸上温热,知道是沈渊的血,兴奋地伸舌去舔。暗紫舌头伸得长长的,拼命去接,卷回唇中,咂得啧啧连声,显是快慰异常,又狺狺笑道:“轻澜公子,若要少吃些苦头,就与我说实话——步天教主是不是真的到湖川上游的河防处去了?” 沈渊被他掐得喉中咯咯,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左手痉挛地扳着他枯干坚硬的手臂,断断续续地冷笑道:“你……你果然在害怕谢家……谢家水窖下的暗河……改道!”尼坚摩嘉冷哼一声,喝道:“你呢?是想要我的肉身与郑骥舍利同毁么!” 沈渊一窒。尼坚摩嘉松了松掐着他脖颈的手,听他痛苦地呛咳不已,阴恻恻问道:“如何,现下你肯与我好生谈谈了么?” 沈渊咳出一口鲜血,听他语声有异,挣扎着问道:“谈……谈什么?”尼竖摩嘉挥手将他扔回水中。沈渊伤口入水,立觉舒畅,心知是情人舍利镇在湖中之故,胸中大恸。踉踉跄跄地从泥水中爬起身来,向尼坚摩嘉道:“你……你想要我……做什么?” 尼坚摩嘉长嘆一声,道:“我方才说过:实不知道用你炼符是对是错,你确实太过难缠。”他伸手摸摸空落落的眼眶,又侧耳听听不远处自山顶溅落水中的瀑布声响,道:“你将山顶瀑布改道,谢家村落所在的河防,当已抗不过明年春汛。步天教主此时下令屯田的步天军与山民们挖开暗河,自然是名正言顺。那样一来,我的肉身所在的石凹,免不了要受池鱼之殃。”沈渊拭着唇边鲜血,慢慢道:“我当时也并不知道你的肉身在哪里,只是见你这般着紧那条暗河,因此赌上一赌罢了。”他按着受伤的肩头,紧紧地盯着尼坚摩嘉,道:“山民皆受春汛之苦,因此着紧河防,最是齐心协力。你便是现在追上去与步天教主换魂,只怕也来不及让他收回成命了?” 话音未落,忽听湖边树枝之上,一群僵鸦哑哑大叫,惊慌飞开。有人在树梢顶端长笑一声,冷冷插言道:“轻澜公子说笑了,本教教令森严,有抗命不尊者,严惩不贷!” 作者有话要说: 呃……过年要出去玩。不过能保证隔日更,存稿都在存稿箱里了……明天还有一更(也是存稿箱的干活),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鼓励! 第91章 咫尺伤心 沈渊惊得在水中立足不定,差点儿绊倒在树桠之间。仰面便见步回辰缓步踏空,从树梢顶端飘飘落下湖岸,臂中携着一人,满面娇饶喜悦,正是容光焕发的阿曼。数只僵鸦被步回辰的袖风拂至,在空中连卷几个筋斗,惊慌飞避,不防间被树阴中射下的阳光照中,立时乌羽生烟,惨叫着跌落水面,顺水流去。 步回辰看也不看狼狈万状的沈渊一眼,只对忙着安抚鸦群的尼坚摩嘉道:“上师请了,本座受危须公主结盟之请,特来请上师赐还公主危须重宝辟尘珠。”尼坚摩嘉听说,抬起头来嗅了一刻空中的女体香气,眼眶向步回辰那处张了一张,点头道:“步教主金口,老衲岂敢不遵?”说着,从胸口掏出那个皮袋,慡快地向阿曼那方递了过去。阿曼胆怯地瞄了一眼步回辰,见他微微点头,便放心大胆地伸出手去,将装着辟尘珠的皮袋接了过来。摊手在步回辰面前亮了一亮,让他瞧过无异。方娇羞启开衣襟,将袋子重又系在了颈间,贴肉收藏起来。 步回辰微笑道:“不知上师现下如何称唿?”尼坚摩嘉抚一刻落在他身边的几只僵鸦,嗅着步回辰并无杀气,笑应道:“承步教主下问,老衲尼坚摩嘉,贱名不用久矣。”步回辰笑道:“圣人云:‘必也正名乎’。上师重用尊名,方是出世百年后归来之义。”尼坚摩嘉喜道:“步教主文武全才,果真不凡。老衲借步教主吉言了。”两人你来我往,说了好些客套话。 尼坚摩嘉捋着几只僵鸦的羽毛,又撩了一把湖水,轻声笑道:“步教主方才言道:已应公主结盟所请。那也当是相信老衲所言,来瞧一瞧人符之妙?”步回辰微笑道:“不错,我听阿曼公主言道:此符化万物灵气,留天地长青之寿。那岂不是秦始皇,汉武帝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长生不老之术么?”尼坚摩嘉听他口气甚大,枯黑的耳朵动了一动,咧嘴笑道:“确然如此,天下雄主事业大竟之日,莫不醉心于此。步教主自然不逊先辈。” 步回辰听他不着痕迹地奉承了自己一句,哈哈笑道:“上师谬赞,在下不敢忝居。在下听公主言道:此符已聚万尸之气,数年之内便将功成离体。不知道还需要多久的时间?”尼坚摩嘉听着一边沈渊痛苦喘息声音,眼眶毫不转移地对着步回辰,微微笑道:“本是用他魂魄炼化滋养,还需九年。但万尸之气何等霸道,只怕来年之内,便能成功。”步回辰语气轻忽地噢了一声,道:“原来如此。难怪这人符在本座手中不言不语呢。原来身上竟藏着这般大的一个秘密。” 阿曼靠在步回辰臂间,心思飘忽,仿佛身在云端。又想着方才被他携着在林间御风奔驰,如□□之乐,心中喜悦更是止也止不住地溢将出来。俏脸通红,含情脉脉地仰头看着心上人。忽然觉得林间两道锐利目光也在直射过来,转头一瞧,见那害死自己父王的人符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身边人,心生厌恶警惕,插嘴道:“便是不言不语,对这人符可也得多加小心才是。”她如柳枝藤萝一般缠在步回辰左臂间,口气不屑地笑道:“步教主你不知道,他害死了我父王,还给我叔叔添了桩病症——前些时日定泰宁王献给我叔叔的汉人奴隶,全部都被割了舌头弄成哑巴,才能入帐侍候呢!” 第62页 沈渊不防突然受此羞辱,耳中嗡的一声,木呆呆地瞧着步回辰,连脑子都被震成了一片空白。步回辰的目光终于看向了那张泥水和着血污,依旧掩不住惨白泛青颜色的面颊,又缓缓地噢了一声。 尼坚摩嘉微笑道:“来日方长,这些闲话,公主以后再慢慢讲给步教主知晓吧。”阿曼觉得步回辰揽着自己腰身的臂膀渐渐收紧,满心欢喜地应了一声,道:“你说了要让步教主瞧这人符之妙的,可不许赖。”沈渊疲惫地闭上眼睛,听步回辰不紧不慢地道:“上师且待本座猜上一猜:本座观上师容颜与昨夜伤后,略有变化,可是因这人符之功?” 尼坚摩嘉微感诧异,又止不住心中得意,抚摸着手中僵鸦羽毛,笑道:“步教主好眼力!此人符乃是玉符之鼎,得玉符灵气灌注,血肉精气,俱成疗伤上品。老衲昨夜身体溃烂腐败,方才只饮用了他一些鲜血,便缓和了不少。”步回辰紧紧注视着苍白孱弱的沈渊,应道:“这样好宝贝,功成之日便如何?”尼坚摩嘉耳廓轻轻一动,象是在要小心听清步回辰说的每一个字一般,但却立即应声答道:“灵气魂魄,尽化符中。炉鼎皮囊之属,自然是……灰飞烟灭了。” 步回辰眉头一皱,正要再问,沈渊忽地撕心裂肺地吼叫道:“危险,还不快跑!” 步回辰骤然侧身,挡开阿曼,左掌从右拳底下穿出,疾风唿唿,直向尼坚摩嘉面门噼去。尼坚摩嘉哈哈大笑,宛若鬼哭狼嚎,叫道:“晚了!”说话之间,他手底下的三只僵鸦羽毛已经尽数脱落,光秃秃地跌进水中。柏树冠中却捲起漫天鸦毛,全数推进了步回辰的掌风之中! 阿曼忽见异变,骇得尖声大叫。步回辰处变不惊,见黑压压鸦羽被面而来,知若伸掌打散,必有零星片羽沾身,一般的大受其害。当下双掌一错,运起毕生劲力,排山倒海,生生将那半天飘羽收在双掌之间,压作了一个漩涡! 沈渊见步回辰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心知他已用尽全力,伸手在身边枝桠上一按,纵身跃起。直扑正听声辩位,向上窜跃伏击的尼坚摩嘉身畔。不顾臂上之伤,一把便抱住了尼坚摩嘉的的头颈,拼命扼住,向着步回辰叫道:“快逃!中了尸毒也好过让他换魂……”一语未完,尼坚摩嘉早反肘一击,狠狠打在他胸前空门大开之处。沈渊胸口肋骨本就折断了两根,哪受得住这样重击?喉头一甜,血腥气涌将上来,哇的吐了一大口血。双臂不由自主地便软了,被尼坚摩嘉轻而易举地钳住了手臂,倒扣在了掌中。 步回辰对沈渊的悽厉叫声仿佛听而不闻一般,只专心致志地运掌合抱,将阿曼身侧的片羽零星的尘埃也揉进了自己的掌风之中,忽地大喝一声,双掌齐齐推出。只听得“咔嚓”一声巨响,那粗壮如合抱的老柏枝干剧震,簌簌抖下无数枯枝,缓缓折断在湖岸之上。将树冠之下的四人俱压在了繁枝巨杈之间。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存稿箱,某筝现在逍遥快活中……她说请大家相信:阿四给力,教主绝不会输给情敌的…… 第92章 相拥失机 尼坚摩嘉此时心力,全在步回辰身上。他两次擒获沈渊,明白他重伤之下,已无余力反扑。自己一来身体衰败得痛苦不堪,二来想着步回辰权势甚大,自己若借得他身份在世间行事,亦是极大助力,因此心心念念只是要与步回辰换魂。步回辰刚刚击断柏树,他已经唿哨一声,纵起自己大半日间杀毙的僵鸦,如在至那窟中布阵一般,在散乱树冠中穿梭来去,如一团黑压压的雷雨云一般,直向步回辰头上罩来! 步回辰哼了一声,见僵鸦扑来,四面八方俱是利爪,如江湖暗器四射一般。但他阅歷多矣,身边又有南宫炽这样的暗器名家时时切磋应证武功,各家各派功夫中的破暗器式无一不精。当下右掌径挥,掌风若续若连,正是淮南名家澄观道长的得意绝招“悬虎爪”,此掌作虎跃之形,指爪上套有铁指套,拍击闪烁万端,如虎皮锦澜一般。步回辰自恃身份,指上并无这些花巧,单凭一双肉掌杀敌,虽无精光,劲风更厉,掌缘三尺之内,如神兵锐器,当者披靡!数只扑击在前的僵鸦连叫也来不及叫得一声,展开的双翅俱被击断,身体一下子不受控制地摔跌下去。它们虽已成殭尸,但是鸟雀天生要展翅高飞,一旦断翼,本能地便疯狂扑闪。后面跟着扑击的僵鸦在乱树繁枝中闪躲,被这些乱挥乱打的黑羽劲风打得哑哑乱叫。步回辰左掌早拍在身侧木枝之上,只听枝干碎裂声中,无数枯枝声带劲风,宛若飞刀般射将出来。立刻又有十数只僵鸦破腹断颈,摔毙水中;更兼树干倒下,日影直射,不少僵鸦被日光炽中,立时尸解摔落。只这霎时之间,尼坚摩嘉费尽苦心布下的鸦阵,已被步回辰一掌一拍,杀灭得干干净净。 沈渊在尼坚摩嘉掌握之中,本己毫无生气,几度晕眩的,但陡然见步回辰这般精妙绝伦的一式掌法,依旧地精神一振。见那些僵鸦宛如褪毛鸡一样噼里啪啦地跌下水来,他生就爱笑爱逗趣的脾性,此时虽然万念俱灰,见状也忍不住轻轻“哧”了一声。 此时湖边已乱作一团,鸦噪声,水声,老柏根崩裂泥土之声,阿曼惊唿喊叫声响成一片,沈渊冲口而出的一线笑声,弱得连擒他在手的尼坚摩嘉也听不清慡,步回辰左掌箭袖束环却仿佛闻得了这细细一笑,应声而断。臂上的宽袍大袖立时抖落开来,长袖化作一道劲风,直向彼方射来!尼坚摩嘉听声辩位,沙哑喝一声:“好!”一掌噼碎面前几根树杈,碎木带风,直向步回辰的掌势接去。 沈渊勉力警告道:“不要……跟妖僧掌风相接!”步回辰掌势划圆,袖风立刻扑散成扇,虚虚实实,捲起无数木叶。他击断老柏,在尼坚摩嘉看来,是为了扰乱自己闪腾展挪,令自己出拳踢腿时缚手缚脚。但步回辰武功斩木成兵,身边阻碍之物越多,他就越能化为己用。方才杀鸦已然如此,此时见尼坚摩嘉一臂携着沈渊,还敢与自己放对,更是胸有成竹。袖风如绞,咔咔数声,生生折断身畔乱插入水的几枝粗壮树枝,尽向尼坚摩嘉身周摔来。那些树枝横七竖八,带着风声扫将下来,前后交错,竟隐然带上了武当真武剑阵,少林十八罗汉阵的攻守兼备之势。尼坚摩嘉方知步天教主除武功高强之外,亦深通兵法战阵之妙,不由得有些心障,踌躇道:“这样本事的人,若要与他换魂,倒不容易瞒天过海呢!” 但此时间不容髮之际,毫不容他多想。他窜避之间,步回辰已看透了他的身法,一步踏前,正占住尼坚摩嘉跃上湖岸的冲要之处,一式“承天报晓”,双拳带着风雷之音,绞着上下两根柏树柔枝,直向他两侧太阳穴砸来! 这一式拳路毫无花巧,纯以无上内劲破敌。尼坚摩嘉闻声知意,恨得咬碎钢牙。知道步回辰一欺自己双目俱盲,闪避不及;二欺自己手中擒着沈渊,转折不灵;干脆便以壮盛之力,直摧自己的破败之身!他嫉怒交织,变掌成爪,硬接步回辰拳风,面上露出一线阴冷狠毒的狞笑。沈渊在他臂中,一眼瞧见,立时心悸,转头向涌身欺上的步回辰大吼道:“滚……” 一个“开”字尚未出口,步回辰脸色一变,“嘭”的一声,右拳硬硬地架住了被尼坚摩嘉扫过来的一根儿臂粗细的树枝,乘势回勾,锢住了尼坚摩嘉的单臂。他借力发力,那柔韧的柏枝受他劲力所带,竟如夹棍一般夹上了尼坚摩嘉手腕。只听得“咔嚓”一声,尼坚摩嘉左手腕骨被步回辰生生绞断!一只枯干手爪带着一丝儿溃烂脓血,晃晃悠悠地吊在肘骨之上!尼坚摩嘉嘶声大叫,步回辰左拳虽已至他脑侧,却未乘虚而入,倒变实为虚,一把攫住了他臂中的沈渊手臂,轻轻易易地便将自己又恨又恼的那个人给抓了过来。 沈渊夹在两人之间,身不由己,头晕目眩之中,已瞧见步回辰目光森冷,满脸都是“你等着我跟你算总帐”的神情,但拥住自己的肩膀一如既往地坚实温暖。他心头一盪,忽听步回辰闷哼一声,右足在岸边一顿,身体骤然如一支利箭一般,往后方疾射退去! 沈渊心知有变,不及反应,已被身侧扫来的树枝打得浑身疼痛不堪。他尚且如此,将他护在怀中的步回辰所受波及,可想而知。还不及止步,便听“嘭”的一声,步回辰后背已撞在了歪倒的老柏树干之上。沈渊一个激灵,不顾臂上伤痛如割,伸手就在他身上摸索,叫道:“你怎么样?”忽然抓住一物,立时如遭雷殛,嘴唇颤抖地死盯着满脸苦笑的步回辰。 ——一只冰冷干枯的断手,正正插在步回辰的胸膛之上。 尼坚摩嘉的惨叫之声已变成了一阵一阵的桀桀低笑,越来越大,最后震耳欲聋地响彻了湖面。树干间最后几只抓着湖边泥淖垂死挣扎的断翼僵鸦在这笑声中颤抖起来,搏命地张了张嘴,终于无力地抓着一把泥土,滚落到了湖水之中。被轻柔的湖浪卷拂着,顺水流进了夕阳波涛之中。 尼坚摩嘉举着断裂的腕骨,象一只受伤的四足兽一般,摇摇晃晃地攀上了湖岸。尼坚摩嘉举着断裂的腕骨,象一只受伤的四足兽一般,摇摇晃晃地攀上了湖岸。阿曼方才被步回辰摔在身后,本躲在乱树丛中,战战惊惊地观看这一场恶斗的。如今见胜负已分,又是最怕这丑陋妖僧的,见他爬行过来,吓得尖叫一声,倏地缩进树丛之间,没了踪影。 尼坚摩嘉遥遥对着在树间扶抱相依的两人,咧开溃烂的嘴角,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道:“步教主,轻澜公子,想不到老衲相距如此之远,亦能制敌成功吧?”沈渊从步回辰怀中挣扎出来,挡在前面,叫道:“别……别过来!”步回辰伸臂轻轻推开他,道:“没用的,让他把话说完吧。” 尼坚摩嘉一怔,不想步回辰依旧镇静如恆?他的断臂在空中伸缩一刻,遥觉扔出去的断手五指已插入肌肉之中,掌心之中,一物热刺刺地跳动不休,当是已按在了步回辰心脉之上。因此略略放心,笑道:“步教主如何知道我还有话要说?” 步回辰语音低沉,仿佛受了重创一般,却依旧不失镇定,道:“上师夺魂之术神妙,本座早有耳闻。但既已得手,却不直取,当是还有条件要与本座谈谈?” 作者有话要说: 在旅馆里居然也能想起来自己漏了一段……我也快被妖僧换魂了……这样的稀里煳涂…… 还有,祝大家猴年快乐,猴猴!(我才不说我是连作者有话说都忘了的粗心鬼呢!) 第93章 峰迴路转 沈渊却没法镇定下来,他亲见谢平章魂魄无依,在世间飘零两百余年的悽惶;也曾无数次地想像过将来自己魂飞魄散,与亲人好友再无相见之日的痛苦;如今竟又再一此眼睁睁地瞧着步回辰到此绝境,叫他如何不心焦如焚,中心如割?瞧着尼坚摩嘉步步近逼,虽霎时间思虑出数条谋划,却没一条能保万无一失,不伤步回辰魂魄。转眼又见阿曼已不知所踪,连以辟尘珠争取一刻缓兵之机也没了指望,更是忧急恨怒,心绝如灰。凝目瞪步回辰一刻,忽地颤微微地伸出手臂,抱住步回辰的肩膀,叫道:“你……你自绝经脉吧。我跟你死在一处便了。” 步回辰目光一顿,还未说话。尼坚摩嘉已经大惊失色,右膝在地上一顶,纵身而起,如一头老枭一般向两人飞扑下来!不料他快,步回辰更快,左臂搂着沈渊,往身侧一推,一直垂在袖中的右手倏地从怀中探了出来,抓着黑黝黝一物,直向尼坚摩嘉的俯冲之势送去! 沈渊在他身边,自是看得清慡:那物在日光下支叉嶙峋,正是尼坚摩嘉的那只断掌;而五爪插处,却不是步回辰的血肉,却是一只紫黑半裂的心脏!那心脏早已枯死,但在步回辰的内劲震盪之下,却还在一劲儿的搏动不休,仿佛活物一般。难怪尼坚摩嘉以为自己的手爪抓在了步回辰的心脉之上! 尼坚摩嘉亦觉出有变,在半空中嘶声大叫。但他扑击之势极勐,再止不住。且昨夜生魂已经半离躯体,如今下定决心要与步回辰换魂,更是七窍之间,黑脓大淌。一股股又黑又稠,似雾似浆的浓息,止也止不住地往步回辰手中的心脏中钻去。沈渊又惊又喜,又噁心不己,趴在步回辰肩上瞧着那死敌生魂无处可去,抽搐颤抖地全数没在了那只枯心之中。 步回辰见那黑气尽没,当即从腰间扯下一个皮袋,一把就将那心脏及断手全塞了进去,抽紧袋口皮绳,又拴了个死扣。手法利落无比,显是早有准备,将身边的沈渊看得目瞪口呆。还未及回过神来,已见步回辰提熘着皮袋在自己眼前晃了一晃,哂道:“沈轻澜家学渊源,连本座这式‘李代桃僵’的破暗器式也没听说过?” 沈渊一听就知道他在胡扯,气道:“破你奶奶个头……”伸手就要去抓那个皮袋,步回辰一式太极截掌,翻手躲了开去,道:“做什么?”沈渊叫道:“留着终是祸害,让我化了它去!”步回辰目光闪动,道:“不行。” 沈渊急道:“你又不识危须人的那些神神道道。要是再出了岔子,那可哭也没地方哭去!”步回辰不听,将皮袋小心系回腰间,道:“你倒是识得不少,所以就死心认命,等着今年之内,灰飞烟灭?” 第63页 沈渊一窒,无话可答。步回辰瞧瞧他满身泥水,衣衫半碎,忍不住失笑道:“你怎地滚成个泥猴模样?”说着,脱下外袍裹住他的身体,又抽出手巾来,细细为他擦去脸上泥污血水,道:“我已命祁老三到山中屯田军所中,令他们速派五百军伍,过来援手。马衢城中也有亲兵随咱们进山。咱们放出烟火讯号,他们立时也就到了。” 沈渊乖乖地任他擦手擦脸,听他布置周密,更是胸中百味杂呈,却又有一丝暖意,透骨清明。见他为自己解了衣服,查看身周伤处,亦不加挣扎。步回辰见他温顺听话,倒瞟了他一眼,手指拂过他伤口,似笑非笑地道:“听说这血肉是疗伤上品?我倒得好好地瞧一瞧,以防有个万一——”沈渊一惊,呸呸连声,伸手就去捂他的嘴。步回辰顺手捉住他手腕,在那已经长拢的灵珠之伤的皱皮之上,轻轻舔了一舔,柔声道:“你个没心肝的,想跟我一起死?没这么便当!” 沈渊羞赮不己,又带愧意,满脸通红地嘀咕道:“我……我说说而已……”步回辰听他嘴硬,哼了一声,道:“原来是哄我的?黄泉路上丢我一个孤鬼儿?”沈渊急道:“别说这些好不好?我不想听!” 步回辰伸手掂一掂腰间装着尼坚摩嘉生魂的皮袋,目光深沉地望着他。沈渊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一时又吶吶无言起来。半晌,才嘟囔道:“我……我魂魄会被玄玉符化尽,哪来的黄泉路走……”步回辰看他一刻,问道:“你就没想过:尼坚摩嘉为什么突然要与你提起郑骥的舍利子?” 沈渊一愣,立时明白过来。方才他己与阿曼蹑在树梢,将自己与尼坚摩嘉的对答听了个清清楚楚。嘆了口气,道:“我在湖中,一直都能感觉得到……阿籍的舍利佛力,与我的玄玉符同鸣不己。尼坚摩嘉只怕是要用玄玉符来召回自己的肉身,也未可知?”步回辰反问道:“既然自己的肉身己近在眼前,何必还大费周章地骗我过来?身魂不属只须半年便即溃烂,他不是说过,早已不想受这种罪的了么?” 沈渊语塞,半晌,问道:“所以你说:他是要与你谈谈?”见步回辰点头,思虑一刻,又有些不确定地道:“他……他倒是也有话要与我说的模样……可是我根本不想听他讲……”他茫然地瞧向苍茫湖面上的夕照金光,道:“他说……阿籍的舍利,在这湖水中央,才能等得到……我……” 两人并坐在倒伏的树干枝上,看金涛闪闪,湖光拍岸。步回辰缓缓道:“这样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一件事:你可知道慧伤禅师坐禅五十年,修的是什么禅么?”沈渊迷惑地摇摇头。步回辰道:“我也只隐隐记得:叫正见禅。先断八不正见,而证果报。”沈渊眺望着湖水远岸,有些心不在焉地道:“八不正见?我好似在鄂西天台观听过和尚们念一耳朵……我见,众生见,寿命见什么的……”他目光一闪,忽地被一道霞光千条的虹彩,耀花了眼睛! 步回辰怕他伤后无力,一直牵着他的手臂。忽觉掌中手腕僵直起来,惊异之下,正要询问。沈渊已经转过头来,满脸惊惶地指着不远的山间上垂下的一条飞瀑彩虹,颤微微地推了他一把,叫道:“来不及了,咱们快走!” 步回辰不明其意,刚要开口说话,便遥遥听得山顶石峰之中,仿佛响起了一连串的闷雷声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强,最后化作了群峰崩裂,地崩山摧的巨响!无数石头从山头滚落下来,仿佛天降石河一般,轰隆隆地砸落进了湖山之间。山凹处远远的升起一线白边,带着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向着湖面之中,奔腾而来。 第94章 危须国宝 突如其来的山间异变,饶是步回辰性子沉稳,也变了脸色,纵在湖岸树梢之上,一时也不知该往哪方奔逃。倒是沈渊看出那水头来得甚快,叫道:“来不及了,往高处躲!” 幸而湖岸连着一片高岗,岗上遍生林木。两人在水头袭来之前,相携爬上了一棵最粗壮的山胡桃树。遥遥瞧着方才作为恶斗之所的老柏树在湍急的水流中颤抖摇动,轰鸣着被浪涛捲走,转眼之间,触目处俱成了一片汪洋。步回辰不敢置信地道:“隆冬时节,河水干枯,哪里来的这么大的一处洪水?” 他是自言自语,并未期望得到回答。不想沈渊听问,神色中立时带上了几分不自在,应道:“是我……我把西峰的峰凹巨石炸了……” 步回辰一呆,转头看着他,有些不相信地重复道:“你……你把山顶炸了?”他虽然知道沈渊将行囊中的黑~火~药带走,必有大用场。却哪里想得到区区一包火药,竟能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沈渊被他的惊疑目光瞧得大不自在,嘟囔道:“机关术嘛,你走江湖的时候没玩过?”步回辰瞪眼瞧他,心道这样在湖岸之畔,也能遥炸峰峦的机关术,别说我,只怕当世的机关术名家,也没一个儿听说过。 沈渊明白他目光中的疑问之意,有点儿得意洋洋地道:“炸石头砸开湖堤,只要瞧准了地步方位,一点儿也不难。至于如何无人在傍,也能点着引线嘛……”步回辰看他乱发沾面,嘴辰发青,还在乜斜着眼睛搭架子,又好气又好笑地道:“别卖关子了,快说。”沈渊笑道:“山顶全是雪堆,只有午后阳光才能照得着一星儿。我用雪堆了机关,埋了引线,等夕阳西下时,把上面的雪照得化了,雪间大石砸在火刀火石之上,爆出火星点燃柴堆,引着柴堆中的引线,火药自然就爆炸了。” 步回辰听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沈渊嘆道:“我本是想来个釜底抽薪,砸开湖堤,想法令暗河改道。让尼坚摩嘉那傢伙再找不着自己的肉身便了。不过,却比不上步教主棋高一着,技高半筹。”步回辰盯他一眼,道:“棋高一着倒罢了,半筹之技,本座不会。”沈渊笑道:“对仗而已,步教主别小家子气抠字眼儿。” 步回辰不理他调笑,反问道:“现下情形却又不同,尼坚摩嘉既然说他的肉身与郑骥的舍利子藏在一处,若是河道冲垮,你打算怎么办?”沈渊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轻声应道:“没关系,我能找得着。”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有些下意识地喃喃道:“只要阿籍还在采凉山中,我就能找得着他。” 步回辰听他如此回答,胸中大不是滋味,一时也不想再探问他为何如此笃定。忽又察觉他方才说的是“阿籍”而不是“阿籍的舍利子”,仿佛并不认为自己已与郑骥阴阳两隔了一般,更是不豫。沉默一刻,看树下激流已过,水面趋于平缓,不再汹涌上涨,两人所在之处当已安全。便道:“天快黑了,只怕咱们要在山中再过一晚了。”沈渊嗯了一声,笑道:“你真会挑落脚之处,这是棵果子树。要吃胡桃么?”说着,攀着树枝,伸臂去够挂在梢头的几颗果实。 步回辰见他在枝间摇摇晃晃,哎了一声,正要叫他小心。忽听水流倾泻声中有人高声尖叫:“救——命——救命——”两人对视一眼,都听出了阿曼的惊惶哭声。沈渊随手扒开树帘,果然看见阿曼在水中张手乱舞,爬在一截枯树之上,顺水飘流而来。凤目弯弯,促狭地瞧了一眼步回辰。 步回辰本就心情不愉的,被他这一眼瞧得更是恼火不已。但是终不能瞧着一个弱女子溺毙水中,当即伸掌一拍身边一根粗壮树枝,劲力刚中带柔,将那海碗粗细的枝干狠狠地压了下去。阿曼见有生路,连忙扑腾过来,一把抓住了树梢。 沈渊见阿曼身边黑影一闪,咦了一声。便已瞧清那竟是一只半大的猴儿,正与阿曼在那棵枯树上同舟共济。见阿曼有了好去处,立时也似个弹丸似地弹了起来,抓住了阿曼头顶的树枝。步回辰甫一收掌,树枝柔韧地弹了起来。阿曼身在半空,刚要惊叫,已被步回辰伸臂捞了过来,将她好好地放在了安全的树干中央。阿曼不意自己还能逃出生天,且又重见心仪之人,更是惊喜,涌声投入步回辰怀中,放声大哭。 沈渊见步回辰脸色铁青,偷笑不己。为免他尴尬,便回身避到了另一根树枝上去。却正见那与阿曼一同逃生的小猴在树间吓得抖抖索索,觉得有趣,便将手中的山胡桃递了过去。那小猴子见他善意,伸爪就抓,却抓漏了一颗。那山胡桃跳出沈渊掌心,瞬间便落入了树下的滚滚流水之中。 那小猴子抓耳挠腮,急得吱吱叫个不住。沈渊扑哧一笑,道:“谁让你心急的?”说着又抱住手边枝干,攀到树枝之间,去够其它枝干上悬吊的果实。猴儿见有果子,也忘了害怕,竟跳到他身边,跟他一起採摘起山胡桃来。 步回辰见这一人一猴竟玩在了一处,在洪水之中,也全无半分忧急模样。又气又怒,将阿曼从怀中拉开半臂距离,道:“公主,此时不是哭闹时候。”脸色冷了冷,又道:“中原礼仪,讲究男女有别,公主自重。” 阿曼睁着圆圆俏眼,有些不知所措。她对步回辰本就一腔相思,又知他在中原权高位重,再兼自己在危须失势无依,早已打定主意,要不惜一切代价地笼住步回辰。当即楚楚可怜地瞧着他,哽咽道:“这水这般地大……我害怕……”步回辰道:“冬季水枯,这水要不了多久就会退了,公主不必担忧。”阿曼轻轻地啊了一声,含情脉脉地道:“你懂得可真多,难怪我叔叔败在了你的手中呢。” 步回辰如何听不出她献媚之意?大不耐烦,毫没有兴致多加理会,靠坐在树间,沉默不语。阿曼却会错了意,以为他在凝神倾听,忙又道:“我叔叔与贵族王公们商议,本来已不敢打算再攻马衢诸城,想要远避荒漠。可是定泰朝廷却不死心,还派了使者来游说呢……”她抬眸瞄一瞄步回辰,轻言细语,哀哀欲诉似的道:“那定泰宁王……极讨厌得……” 步回辰听出她语带别意,看她一眼,道:“公主有话,不妨直说?”阿曼俏脸晕红,别过脸去道:“你别叫我公主……国内已经没有人当我是公主了……” 她泫然欲泣,步回辰恼火不己,正想着要不要拂袖而去。忽听枝叶轻响,立时刷啦啦地从高处落下几十个山有桃来,打在两人头上脸上,甚是疼痛。阿曼惊叫一声,赶紧护住头脸。便见那小猴儿手忙脚乱跳将下来,冲着两人气急败坏地一阵吱吱哇哇乱叫。沈渊在高处的树干上轻笑道:“对不住对不住,一时失了手——你们没接着两个吃吃?咱们今儿晚上可只有这些东西填肚子了嘿。”步回辰知道他是在为自己解围,嘴角轻轻一勾,从袍幅中拈起一个胡桃来,捏在指间把玩。 阿曼瞧自己手上衣上,尽沾上了青黑色的桃皮汁液,想来脸上也沾了不少。她是最爱惜自己容颜的,连忙擦拭,又沾了水擦洗。不料那胡桃汁难洗之至,连指间纹路都染得焦黑难看。阿曼怒气沖沖,恨恨地瞪了一眼树梢上方,对步回辰轻声道:“步……步教主,这个人符,你可千万……别让他跑了。” 步回辰不置可否,阿曼却咬牙切齿地道:“我叔叔知道人符在你手中,就施了毒计,想要害你——他已经把这人符的好处,悄悄地说与了宁王知晓。这还是他手下熟悉汉人计谋的老夫子出的主意呢,叫作‘匹夫有了宝贝,就是大罪’什么的……” 步回辰目光一闪,问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阿曼连忙点头,见他己对自己说的话有了兴致,更是高兴,娇羞道:“可是你……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我叔叔不敢轻举妄动的。因为……因为现下人符与辟尘珠,都在你的手里了。” 她解开衣襟,将那个贴肉收藏的皮袋,又拉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俺昨天就回来了……但是悲了个催的发现俺的电脑受潮了。对不起大家…… 从今天开始恢復日更,握拳!!!! 第95章 天下大事 山胡桃皮坚味涩,兼之果肉细碎,实在并不宜作为裹腹之用。但是沈渊与小猴子还是兴高采烈地采了不少,沈渊撩起衣服下摆,兜了大半兜,小猴儿在他身边跳上跳下,伸手来捞。沈渊见它又是一爪子抓了七八个,噼里啪啦地又从毛茸茸指fèng间漏了下去,连忙帮它兜住,哈哈笑道:“你爹爹妈妈没教过你:贪多嚼不烂么?”小猴儿叽叽乱叫,仿佛在回答他说话一般,又伸爪到他怀中来掏摸果子。 此时金乌西沉,玉兔东升,四野天幕已昏暗起来。山间依旧洪水奔流,高岗上的树丛大多没在了水面之下,惟剩几棵高壮大树的茂密树冠暗沉沉地露在汪洋之上。忽然之间,仿佛应和着小猴子的叫声一般,远远的一棵黄杨树梢上,传来了一声悠长凄哀的猿啼之声。 沈渊一怔,便见小猴儿忽然间仿佛发了狂一般,将果子往天上一抛,不顾一切地往树梢高处攀去。嘴里呵呵哈哈地尖叫起来,叫声中的欢悦狂喜,便是傻子也听得明白。对面的猿啼声也越发高昂急切,不一时,黄杨树的树冠中,果然隐隐约约地冒出了几个毛茸茸的猴头来。沈渊笑道:“噢,你爹娘来找你了。” 第64页 猴儿们隔水相望,却奈何洪水阻拦,没法相会。小猴儿急得吱吱乱叫,它已经把沈渊当作了朋友,不住地回头向沈渊投过来哀求的目光。沈渊度量两树的间隔,猜想步回辰的软剑使开来足有丈许,大约能够奏功。但听着从树叶间偶尔飘上来的几星娇声笑语,他就万不想下去求援。只得摇摇树枝,对小猴儿劝道:“明儿早上水就退了,你就在树上跟爹娘分离一晚上呗。”小猴儿哪听得懂他说话?只是吱吱乱叫,眼巴巴地瞧着他。沈渊摸摸鼻子,只好攀折树枝,想为这群性急的猴子扎根长杆儿搭桥。 猴子们见他将树枝接在一处,恍然大悟,也有样学样地折起树枝来。它们比肩上有伤的沈渊气力要大得多,一只大猴子“咔啪”一声,将黄杨树的一处侧枝扳断。那枝干又长又粗,足以伸过水面。猴儿们齐声欢唿,同心协力地将树枝抬起,一只长毛母猴跳上枝头,从水面上攀了过来。沈渊见状,也将自己扎的杆子举在小猴儿面前。小猴儿连忙跃上桿头,乖巧地抱住长杆,让沈渊慢慢地将它往母亲的怀中递去。 眼看着母子就要重逢,忽听猴群们大声惊叫。沈渊抬头一看,瞧见天空中几道黑影,在夜色中盘旋而下,闪电般的向水面上的两只猴子扑来。沈渊手疾眼快,长杆疾摆。扑在最前方的那只黑影受惊,长啸一声,掠水而起,原来竟是只糙鹗! 沈渊虽非猎手,但在边关时亦听人说过:糙鸮爱吃猴脑。心知不妙,正要扬声叫步回辰上来帮忙。却听对面一声巨吼,震得山野迴响,林间瑟瑟。一只黑毛大猴闪电般地纵上高枝,震慑住了乱成一团的猴群。又三纵两扑,一下就跳到了枝头之上,将那只吓呆了的母猴揪了起来,自己踊身一跃,后爪紧紧抓住一根细枝,一个“水中捞月”,便将自己的孩子抱在了手中。 沈渊大声叫好,长杆顺势乱挥,糙鹗们尖声大叫,只得纷纷飞散。一只糙鹗心有不忿,见那两猴正往回攀,忽地一个尖啸,又自上而下地俯冲下来,利爪直向黑猴的脑门抓去。 糙鹗爪尖喙利,一个不慎就会被啄开了天灵盖。黑猴知道利害,赶紧躲闪。但是它身在晃悠悠的半空之中,闪避不易。若是侧身翻滚,便会将自己的宝贝儿子送到鹰爪之下,黑猴一个横心,耸肩疾纵,护着儿子从鹰爪下飞窜过去。那糙鹗下扑之势极勐,利爪瞬间入肉,狠狠地抓在了黑猴的颈椎之上! 黑猴忍痛,挥动长臂,将小猴子抛了出去,正落在张臂来接的母亲怀中。糙鹗抓住了猎物,振翼欲飞。沈渊大吼大叫道:“滚开!”正要扔出手中树棍去吓阻那嗜血勐禽,忽听风声尖利,一根枯枝如箭离弦,倏地把那糙鹗眼睛扎了个对穿,立时毙命,双翅搭拉在了黑猴背上。 步回辰跃将上来,靠在一处树杈之上,几乎是无奈地瞧着他,道:“吵闹成这个样子,原来是你在帮猴子打架?” 沈渊听他口气不耐,并未在意,笑道:“你是嫌我扰了你寻芳清兴?那可多有得罪,在下陪个不是便了。”步回辰哼了一声,道:“无论什么事,都比猴子要紧。”沈渊瞧着那黑猴扔开背上的死鹗,一瘸一拐爬回树梢,舒了一口气,微笑道:“不然。能和自家人好好地在一处,就是天地间最要紧的事情了。” 他随口说来,听的人却别有心境。步回辰噢了一声,缓缓道:“这倒也说的是,和自家人在一处,确实要紧。”沈渊笑道:“尼坚摩嘉那杂碎已经没了,你就别再噢了,听着怪瘆人的。”说着,从枝上翻到他身边坐下,忽然一眼瞧见他系在腰间皮袋已不知去向,惊道:“那皮袋呢,你放哪里去了?”步回辰随手向树下指了指,沈渊惊道:“你怎么能给了那危须公主?”说着,急匆匆翻身就要向下攀去。忽又想起什么,扶抱着树干迟疑一刻,终于轻声央道:“你……你去拿回来吧,好不好?” 他凤目晶明,在夜色中也有着动人的幽光,步回辰看得心中一震。如何不知他是因曾受阿曼羞辱之故?嘆了口气,道:“我怎会给她?只不过怕在树间失落,放在稳妥之处罢了。”看一眼他的忧心神色,淡淡道:“不必担心阿曼如何。我嫌她括噪,点了她的昏睡穴,让她安静几个时辰。”沈渊喜笑颜开,笑道:“步教主,你好绝情啊。”步回辰狠狠剜他一眼,沉着脸道:“沈轻澜,你便是没心没肺,也要有个限度!” 沈渊一怔,方才瞧出他是一直压抑着怒火。他习惯了步回辰对自己轻言细语,忽听如此重斥,顿时心中一沉。本是伶牙俐齿的,此时却一个字也回不出来。沉默一刻,倔强地将头偏了开去,看着幽幽水面中的闪泺波光。 步回辰沉默一刻,瞧树影间单薄身形,终于还是软了心肠,开口道:“尼坚摩坚魂魄受制,肉身失踪,你的大事,已经做完了。可是天底下还有许许多多的要紧事,那却是没完没了的。”他望着波涛涟漪的水面,慢慢道:“你大约又要说:你没了心肝,这些事与你无干——”沈渊勐然扭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步回辰却不动声色,还是那般一字一顿地说道:“现下这件大事,与你有没有干系,凭你自决——阿曼告诉我:尔班察率危须王庭困守死地,这个冬天,危须国内冻死饿死了无数的奴隶与牛羊。他恨我入骨,意欲与定泰朝庭携手。在我的册封典礼之上,羞辱逼迫于我。” 他终于将目光投向了沈渊,目光中映着天上的星光,仿佛将湖水的波光倒映在了深黑色的天幕上一般。沈渊胸口窒息得无法唿吸,听他还在平静地道:“阿曼道:危须国中糙枯水涸,来年春天,急须辟尘珠救命。因此,她愿解开闢尘珠上的血咒,将它献给我——作她的嫁妆。” 第96章 情深意重 马衢城采凉山中骤发山洪,将自家教主困在了山中。马衢城中诸将,兼教中要人都吓了个魂飞魄散。幸而步回辰行事谨慎,遣祁老三回城报讯,才令亲兵队伍知道该到哪里来寻自家统帅。 诸将及侍卫亲随,都在为步回辰忧心,惟谢家兄弟俩心心念念着沈渊。见步回辰携阿曼下马虽然吃了一惊,但是瞧见沈渊从后面侍卫们护着的车驾中挑帘出来,还是惊喜过望,连忙跑了上去。 沈渊伤口癒合虽快,但肋骨并未完全长好,动作有些迟缓吃力。他靠在文朔肩膀上,仿佛刚出马车,有些受不了刺目的冬日阳光一般,垂着眼帘,低声道:“文朔,送我回房。”谢文朔这才想起他不能多晒太阳,连忙将抱着的一件大氅披在他肩上,又小心地将风帽罩上。沈渊勉强地笑了一笑,道:“我没事,走吧。”带着几人避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悄没声儿地消失在步回辰的视线之中。 众将听说教主将危须公主带了回来,各有惊异。步回辰也不多说什么,只将阿曼交给自己的姬妾联珠照料。阿曼一心要讨好步回辰,倒收敛了刁蛮脾气,安心听步回辰安排。又兼联珠嘴甜殷勤,让使女们将她服侍得舒舒服服,更是她落难以来想也想不到的快活日子。竟高高兴兴地穿起了汉装,与联珠一般调脂弄粉打扮起来,巴望步回辰吐口向自己许婚,令自己大愿得偿。 她的这点心思,自然瞒不住无时无刻小心着意她一举一动的军府诸人。待得察觉端倪,众人无不吃惊,觉得这等蛮夷女子,不识教化,又兼身份复杂,绝非良配。便有心腹重将去向步回辰探问,道此时教主既要封王,婚姻大事,便万不可儿戏马虎。 步回辰听他们郑重其事来劝,依旧不动声色,道:“诸位多虑了。她在危须国中曾有过驸马,如今已是再醮之身,哪有资格作本座正室?” 众人面面相觑,觉得这话避重就轻,也咂摸不出滋味。步回辰又道:“细作回报:定泰宁王欲在武都郡与我会盟,阅兵祭天,已邀危须王尔班察入中原观礼。”他扫视众人,慢慢道:“尔班察得位不正,危须又是国危之时。我有谢傅王血脉在手,尔班察便是要与宁王勾结,也要忌我三分!” 众将各自琢磨当下情形,比对三方势力,都觉得有理。议论一阵,有人便荤笑道:“危须娘儿眼珠子光光的,倒好看。作个野意儿倒有趣儿!”一众粗汉同声大笑,边关之地,胡汉杂处,汉人娶了危须女子之事,毫不新鲜。 待得众人散去,步回辰靠在座间翻弄文书,看一眼在一边小心侍候书案的南宫炽,道:“阿炽,要是有话,现在不妨直说。” 南宫炽正在清理积文,听他这般单刀直入地说话,手上一颤。沉默半晌,终于低声道:“婚姻大事,教主你……慎重便了。”步回辰无声一笑,随手丢开一份军略,道:“纳妾不算大事,我不必瞻前顾后。”南宫炽道:“是,你也不欢喜她。” 他少有这般与步回辰直截截应声的。步回辰扫他一眼,伸手从他捧来的文书中抽了一册,一面漫不经心地翻弄,一面道:“嗯,还有呢?” 南宫炽嘆了口气,将手中书卷摞在案上,慢慢道:“她在国中,已然失势,你不是非娶她不可。”步回辰不语,南宫炽续道:“她性子与你更不相合,若是收在身边——你……你会烦透了她。”步回辰轻轻嗤笑一声,道:“还是你最了解我。”南宫炽默然。 步回辰看他半晌,问道:“那么,你是不贊成我纳妾的了?”南宫炽不语。步回辰知他顾虑,温声道:“在我面前,不必这样小心翼翼——你的门主之位虽废,可是我不是还将你留在身边的么?”南宫炽哑声道:“我……我知道。” 他抬起头来,窥一刻步回辰那看不出心思的神色,终于道:“我只是……觉得你不欢喜。”步回辰嗯了一声,南宫炽又道:“先教主去了,叔父他们没一个儿能管得着你——教主,你若不欢喜的事,何必强求自己呢?”步回辰顿一顿,挑眉道:“你是要我寻着欢喜的,才能结亲?那天底下的夫妇,十有八九的没法青庐交拜了。” 南宫炽听他语意轻佻,迟疑一刻,还是道:“夫妻之间,举案齐眉的,也不在少。教主,你这样人,要寻个可心合意,温柔相随的,那也不难。何必……何必非要找不痛快呢。” 他觉得自己说得多了,不敢抬头看步回辰。半晌,听着书房中寂静无声,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便见步回辰目光沉沉,看着窗外,手指无意识在案上划动。南宫炽心思细緻,瞧了一刻,已瞧出他划出个“随”字,然后又是一点,一竖勾,一横……他默不作声,目不转睛地瞧着那修长食指在桌面上慢慢地划出自己方才所说的“可心合意,温柔相随”八个字来。一剎那间,触动心事,胸口处慢慢地又凉又热起来。 那一夜步回辰又是深夜归房,瞧见内苑中一片院落楼台,黑沉沉的毫无声息。他心绪烦乱,对亲随们道:“你们自去,我一个儿走走。”众人领命退去。 中军内苑深处,便是步回辰下令堵塞住的采凉山地宫秘道。这一处乱石堆积,少有人行,因此更是荒僻。夜半时分,便是最胆大的士兵,也不愿往这一处来。但以步回辰那等武功,岂有忌讳?毫不理会周遭如何,只信步走去,慢慢地踱入树篱之间。忽地止步,默默地瞧了瞧不远处的一棵落叶金黄铺地,树影婆娑遮天的公孙树。树后面轻轻传出一声“咔嚓”,听见树后面轻轻传出一声“咔嚓”,声音极细极微,只如一片落叶悄悄碎去。步回辰沉默地看一眼月影树梢,慢慢地转过身去。 但再是高傲怨恨,想要不顾而去的时刻,任是谁人,也会忍不住在迈步之前,略略回上一回头。 步回辰眼角的余光,果然瞧见了月亮地中,从树影之后慢慢移出来的的清幽身形。 他顿在原地,胸中五味杂陈。那日他对沈渊讲述阿曼之事,大半恼火,小半试探。沈渊不出他所料,一言不发,连看也不肯再看他一眼。步回辰最受不了他这冷面冷心的模样,当即也不愿与他再说,只道:“十日之内,我就要往武都郡受封。你……你欢喜如何,便如何吧!” 自那一番话后,两人再无话说,连面也不曾见过一次。今日在苑中相逢,两人在心中悄悄回顾自家心境,都知并非无意巧合。终于步回辰回过身来,沈渊缓缓步出树影,两人的目光汇在了一处。 步回辰看他半刻,终于哑声问道:“你身子好些了么?”沈渊脸色被树影摇曳,映得忽明忽暗,低低应道:“没有事了。”步回辰道:“一说没事,就到这里来吹风。”沈渊低下头,道:“也不冷。” 步回辰凝视着他,慢慢伸手,挑挑眉头,作了个“让我试一试”的手势。沈渊并未看他,但是扶着树篱的右手略移了一移,便已被步回辰握在了手中,低声埋怨道:“凉成这个样子。你就没一句真话。”轻轻地将他拥进了怀中。 沈渊耳根通红,月色晕染其间,更是触目。步回辰注目半日,终于低下头去,嘴唇在那霞色中轻轻一触,柔声道:“这么晚了,怎么不睡?”沈渊并未躲闪,还是那样低低地应道:“我睡不着。”步回辰伸手抚住他的冰冷面颊,将他的脸埋进自己的颈边,低问道:“为什么睡不着?” 沈渊沉默,步回辰也不逼问,让他埋在自己颈间,听那激烈,沉郁的勃勃心跳。沈渊终于反臂搂住了他,含煳而痛苦地道:“你要的,我给不起。”步回辰轻声道:“那你给得起我什么?长生不老的绝世重宝玄玉符?” 第65页 沈渊身体轻轻一颤,但步回辰温暖的怀抱立时平復了他身上的萧瑟。他仰起头来看步回辰,道:“我本来没想给你的。”步回辰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那你想把它怎么办?”沈渊嘆了口气,道:“给……少林寺的大和尚们吧?”他伸手抚着步回辰的脸,道:“这不是宝贝,是祸胎。”步回辰嗯了一声,道:“不错。郑骥只修了五十年的枯禅,总算还有个尽头。”沈渊痉挛地一缩,伸手捂住他的嘴,哑声道:“你胡说什么!”步回辰握住他残疾的右手,贴在自己唇边,轻声道:“你知道我不是胡说。” 他的镇定与温柔,令沈渊终于溃乱了心神,无声地软倒在他的怀中,哑声道:“你就是胡说……你明明已经知道……尼坚摩嘉说过:我活不长了……”步回辰低下头,吻着他的额角,缓缓地道:“我不知道。尼坚摩嘉现下在我的手中,我要他说些我爱听的话。”沈渊闭上眼睛,感觉着他炽势的嘴唇深沉地抚过自己的面颊,梦呓一般地应道:“不……我讨厌跟危须人打交道……”步回辰轻声笑道:“是讨厌危须的男人,还是女人?”沈渊被他噙住了舌尖,还是挣扎应声道:“讨厌……你!” 他们相吻,热烈而解脱。沈渊勾住步回辰的脖颈,顶着他的额头,轻声道:“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步回辰笑道:“好,到床上去说。”沈渊呸了他一口,软软地任他将自己抱了起来,软声道:“到了床上……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步回辰吻住他,热切而温存地笑道:“你且试一试?” 第97章 俱共沉沦 沈渊自从甦醒之后,一向辟静孤寂,喜好独居,使唤人不得唿唤,不到正房中来。谢家兄弟俩也是住在厢房之内,连他出去也不知晓。步回辰凭轻功从窗棂间熘入房中,更是神不知鬼不觉。沈渊被他一径儿抱进内室中去,入帐无声,两人已经滚倒在床榻中间。 沈渊双臂环着情人脖颈,只觉他已经扯松了衣领,颈间松松坠下一样物件,刚好掠过自己臂上,触肤火烫,禁不住轻轻哎呀一声。步回辰情浓之际,入至耳内,全是天音,翻臂便把他按在身下,笑道:“你肯叫了?” 沈渊瞪他一眼,虽是夜里,却也眼神十足。捞住他颈上那条坠子,指尖一捻,已摸出端倪,惊道:“你怎地把这东西带在身上?”步回辰笑道:“是你给我的,我如何不带在身边?”原来却是那日在塔楼之上,沈渊交与他的珊瑚灵珠。步回辰将它用一根细银链子穿了,藏在衣内。 沈渊捧着他的脸,低声道:“这不是好东西,弄得不好,会生到血肉里去的。”步回辰侧过脸去,舔吮着他右掌心中伤痕上生的一层薄薄肉皮,柔声道:“我知道。”沈渊触痒缩手,顺手便在他头上凿了个爆栗,道:“知道你还敢贴肉收着?”步回辰翻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和身将他拥在枕上,笑道:“不是它,怎样寻得着你个满山乱跑的呢?” 沈渊恍然大悟:原来那日采凉山中他能听得自己与尼坚摩嘉全部对话,全是因他与自己灵珠相通之功。转念一想,方才苑中相会之前,隐隐约约亦有所感。虽如片羽飞鸿,转瞬而逝,却不知是两人多少时日的牵绊相缠,才能有这样的灵犀相通? 他闭上眼睛,任情人在自己身上逡巡开拓。便是情浓炽热之时,步回辰也不会碰痛他的伤口一星半分,满腔怜爱珍重,未语知心。沈渊按着他的肩膀,在他的温柔抚慰下仰起修长脖颈,轻声笑道:“你当我是纸煳的么?” 两人像双生树一般纠缠在一起,步回辰吮弄他的喉结,手臂圈抚着那薄薄皮肤下的嵴骨纹路,探弄着低声道:“你不是纸煳的,你是冰做的。”他拥着他,嘴对嘴地低声道:“你许多地方都没有感觉,是不是?” 沈渊沉默,慢慢地垂下头,长发垂垂挡住脸庞,伏在步回辰肩上。步回辰温暖轻柔地抚他一刻,柔声笑道:“可是我就欢喜将你化在这里……空怜一掬水,珍重此时情……”沈渊轻叫一声,咬住他的肩膀,恼道:“化你个鬼,要灵液春风,寻你的杨妃去……”步回辰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天仁山中多的是温泉水,在那些地方,本座侍候公子,可另有风味……”他情难自禁,摩梭他道:“这是两个儿的事情,我怎能让你……不快活?” 沈渊轻轻地嘆了口气,想起自己曾应许过“什么事都告诉你知晓”,终于在他的抚爱挑逗下,低声道:“没有关系……我……我那时……被烙铁……所以其实……都是死物了……”他羞耻得几乎窒息,也没法再应合情人的缠绵欢好,萧瑟着别开脸去。却又被步回辰强硬地扳了回来,贴着脸温柔安慰道:“说好的,且试一试?” 沈渊羞得毫无办法,但是步回辰显然也并不是说着玩儿的。两人都并非不识风月之道的雏儿,自然明白如何在此道间登仙极乐。沈渊应合步回辰,而步回辰则拥他同品其间的每一丝轻颤。沈渊在一星一零的颤慄中喘息着,终于十指痉挛地扣住了男人坚实的肩背。 他们欢爱如潮,一波一波地灭顶而来。步回辰吻着沈渊,轻笑道:“夫妇间唤作敦伦,情人间唤作云雨。你我之间呢,该叫个什么?”沈渊凤目迷离,却不肯受他蛊惑,气他道:“两个儿胡乱在一处叫苟~合,硬了便弄叫……交~媾,步教主自家裁度便了。”步回辰又气又笑,按着他恨道:“坏蛋,我让你……交~媾!”沈渊吃吃轻笑,呻~吟不绝,丢盔卸甲地溺没在了步回辰的怀抱之间。 那夜步回辰既未归房,亲随们虽奉命离开,但南宫炽却最是小心着意的,还是悄悄到正室内宛中查看数次,俱不见步回辰身影。又不敢贸然声张,只得四下里悄悄寻找。待寻至沈渊所居的院落,见院门紧闭,正要离去,忽听院门吱呀一声,一名亲随提着灯笼,打着呵欠走了出来。南宫炽见状,便上前问道:“大哥,哪里去?”那人认得他是昔日青龙门主,不敢怠慢,躬身道:“教主在陪沈公子,令我去端些参汤来。”南宫炽大喜,道:“我正在寻教主,请大哥通报一声。”那亲随听说,反手推开门道:“我不敢误了差事,南宫校尉请先进院,里面自然有人通禀。”南宫炽想着这也是正理,便点了点头,自往院中来。 步回辰在帐中听禀南宫炽来寻自己,知道他平素便是这般谨慎惯了的,也不着意。抚弄已经昏昏入睡的沈渊一刻,终捨不得放手,对在外间通禀的亲随道:“让南宫校尉进来。” 南宫炽走进房中,见满室漆黑,其间微有幽光闪烁,立时又不见了踪影。一时立在隔子之外,不敢入内,轻声道:“教……教主?”步回辰道:“我今夜与沈公子谈天,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你不必挂心。”南宫炽听室中毫无声响,只得应道:“是。”步回辰笑道:“沈公子睡着了。我也借他这里歇歇,便不回去了。你自去吧。”南宫炽不敢多问,又应了一声:“是。” 他慢慢退出外间,迟疑一刻,正要离去。忽见方才去取参汤的那名亲随已经过来,沈渊正在养伤,厨下这些药材熬着一直不断,因此立等可取。那亲随从食盒中端出银吊子,在廊下借着灯笼烛光泌药。南宫炽藉机过去,为他端着热气腾腾的碗盏,那人感激不已,南宫炽悄声道:“沈公子睡着了,我送进去与教主可成?”那亲随听说,以为他想要献殷勤,便道:“那便有劳了。” 南宫炽重端参汤进房,禀道:“教主,沈公子的参汤送过来了。”步回辰听他去而復返,轻笑一声,道:“既如此,你端过来。” 南宫炽胸中一颗心肝扑扑乱跳,端汤入阁,一步一步地走到那青纱罗帐子旁边。步回辰乱披一件中衣,撩帐踏在脚踏之上,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举手在托盘上试了试凉热,将那碗盏端了起来。 南宫炽与他一道长大,对他的每一个眼神都熟悉万分。但是此时他一颗心落在冰凌之中,不知道究竟是那一道“去吧”的眼神让自己如此的绝望,还是因为那帐中的一抹红光? 他看见一只修长赤~裸的手臂从他的教主身侧滑落到了帐沿,手背上镶嵌着一颗军府中人早已看熟了的红艷艷珊瑚珠。 作者有话要说: 写的我萎了啊萎了啊!这俩简直就是调情bt!!! 还有我不知道这一章会不会河蟹所以就这样吧…… 第98章 会盟定泰 此番步天与定泰会盟,其间的兇险与复杂,不逊于秦赵会渑池。步回辰调兵遣将,又与教中诸人详加谋划,方议定了方略。他虽只带千余骑兵入武都郡,但是两路大军己南北支应,左望武都,右慑长安,令天下人瞧一瞧这位新封的诸侯王的实力。镇守武威的宁王郑泽明白自己虽然在西北战局中略占上风,但却只是乘乱取势,并不能真的力压步天军。步回辰如此强硬做派,也不能不让其三分,因此也放下身段,亲至武都郡百里之外,迎接步天教主。 步回辰随行的军将不多,因此尽是精挑细选,非麾下才士,不能与会。连钟长源这样的教中长老也不得同行,谢家哥儿俩更是万万不能。但谢文朔瞧着危须公主就心里打鼓,私底下在沈渊面前吱吱吾吾地提了几次。但是沈渊那等万事不着意的,次次都懒怠听完他唠叨,就堵他道:“那小娘儿现下落架山鸡一般,你怕她做什么?步回辰一翻手,她在马衢城里讨饭还要看丐帮的脸色呢。你少管她的败兴事,自家打熬前程要紧。”又嘱咐他道:“步天教以教立势,但是现下已到了破除陈规,开国建功的时候了。教徒与否不十分要紧,象你这样的教外之人,一般的可以扬身立命。你这个作大哥的,照应好小望儿,为谢家重挣功名,才是正道呢。”这等眼界见识随口说来,便压得谢文朔心服口服,只能垂头称是。终于与小弟一道在马衢城的城墙之上,眼巴巴地瞧着轻澜公子在步回辰军中上马远行。天际线上兵甲生光,旌旗猎猎,不一时,已再瞧不见一直呵护着自家兄弟俩的那一抹削瘦青影。 步回辰与宁王郑泽在武都郡东南的都门泽中相会。郑泽选取此处迎候步回辰,亦是颇费心思。都门泽绵延百里,北绕西南数郡,南及武威山,泽中三水,山中一脉,正好四方拱卫住西北门户武威之地。定泰开国时在此立郡,便以山泽为名,取名武都。宁王军西突至此,正是打入步天军腹地的一根钉子。在这里会见纵横西北的步天军,既有耀武扬威之意;又能借山泽之利,防备大破危须,来如影去如风的步天骑兵。 两人在泽中相见,虽在政局战场上勾心斗角,暗中剑拔弩张势成水火,但是面上自然是一团和气。宁王郑泽乃是前代摄政王郑鹏的长子,倚仗父威,执掌定泰兵权,是势倾朝野,杖节把钺的权臣。在朝堂上说一不二,在军中威权赫赫,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出行之间,势派惊人。步回辰一路军行入泽,见泽畔路边,漫山遍野的杏黄旗招展,两路甲士锦衣绣袍,甲冑鲜明,仪仗森严排开三十里军阵。领军将领威风凛凛纵马前来,躬请西秦郡王入阵会见宁王。 步天军诸人见状,明白是宁王在给自家教主下马威,无不心中生恨。步回辰也是心下不悦,但面上却不露声色,挽缰勒马,向上前行礼的定泰诸将挥一挥手,道:“既如此,将军为本座前驱。” 这话是将定泰的将军们全当作自已的底下人了。那将军也是宁王驾下心腹人物,哪受得了这样轻视,冷笑一声,应道:“是!”控马迴转,便要率部自步回辰面前直插过去。看似前驱,实际上却是占了这位新封郡王的先。 不料他的马匹刚刚转过头来,右蹄踏出,正要从步回辰左近亲兵马前擦身而过。忽地一股巨力平地而起,向着那马身袭来。马匹最受不得侧推之力,当即前膝一弯,咴咴惨叫,失蹄跪倒在步回辰马前。另一边想要在马队前略过的两名军士,一般地也是马匹失足,人仰马翻。步回辰身侧四名宿主衣袖鼓若劲风疾吹,控马齐出,向两侧一让,齐齐躬身道:“教主请!”步回辰目不斜视,率部直从那几名摔倒在地的定泰军将面前疾驰而过,直入定泰军阵之内。那几名军将亦是骑术精绝的,早从马上跃起,站在地上,脸红脖粗地面面相觑。方知步天教由江湖而涉朝堂,果然是有惊人的业艺之故。 步回辰一军自军阵中穿进,见山泽之间,各有军旅杂陈,诸将都是个中人,已四下张望,看着这里其实可作埋伏,瞭望那里驻军却是要道。互相会意之间,已有批评。有将领驰近步回辰身边,道:“教主,你瞧他们这兵多将广的,可破么?”步回辰见是自己在此次南方战事中提拨起来的一名青年将领,名杨百安的。瞧他兴奋神情,已明白他的意思,微微一笑,道:“这种百足虫一般的布置,只怕难不倒你杨将军。”杨百安咧着嘴压着声音笑道:“教主你又拿话激我。不过瞧着这些东一部西一队,装模作样的摆架势的,我倒真他妈的想带兄弟们冲上一冲。”另一名军中重将谢雁齐听说,也跟着笑道:“教主说百足虫,你就要断光虫子的脚么?”步天众将听见他们私底谈话的,脸上俱带笑容,彼此之间都对此番会盟之下的兵势考量,更有了几分把握。 第66页 待得步天诸将被迎入阵中深处,转过山林,到了一条小河之边,便见河边早备下船只迎候。那内殿司礼都监汪占泰早在此处等候多时,此时一见步回辰马到,立刻率着身边的数名太监迎将上来,满脸堆笑地道:“步教主,咱家盼了许多时候了。还道这一回的引见差使,步教主不赏识老奴才呢。”步回辰见他说的客气,拱手还礼道:“公公太客气了,其实全是本座偏劳公公才是。”汪占泰一搭手中云帚,向自己脸上轻轻作个掌嘴之势,笑道:“咱家一见故人,便欢喜得忘了神了。该称秦王殿下才是的。”步回辰微笑道:“不敢,名未正而言未顺也。”汪占泰听说,明白决不能惹着这位雄据一方的诸候,忙向河间一艘画舫处作了个“请”的手势,道:“宁王正在对岸相候。” 众将瞧对岸山岗之上,布了极大的一圈牛皮帐幕,中间数十槓杏黄帐盖露在高处,在阳光中耀眼夺目。又瞧河中船只只有数艘,决不能将步天军的骑兵们全渡过去。这般一来,步回辰等人在宁王军中更是孤掌难鸣。汪占泰看出众将心思,笑道:“不敢欺瞒步教主,宁王殿下天潢贵胄,在哪里都是这等宫里习性,随身侍候的不是太监,就是宫女。不许军府中人入内呢。里头决无防碍的。”又道:“步教主若不相信,请派人先过去瞧个明白,也是一样。”步回辰微微沉吟,摇头道:“不必。”滚鞍下马,率着心腹诸将,坦然登船。 汪占泰瞧着,不懂他为何如此毫无芥蒂,干脆利落地上船,连忙也跟了上去。便见步回辰登跳上船,舷边两人见他过来,同时躬身,平臂施礼道:“步教主请!”步回辰毫不理会,迈步上船,迈足之时,身不动,臂不摇,却见那两人忽地同往前跨了一步,立时又象被人狠推了一把一般,俱踉踉跄跄,往后退去,摔在船舷之上。步回辰微笑道:“果真是大内里的公公,本座失礼了。”他身后一名亲兵大步上前,喝道:“只会施暗算的阉货,滚!”一脚一个,竟将那两人扑通扑通,踢下水里去了。 汪占泰一张脸涨得猪肝样红,步回辰重兵压境,郑泽亦不敢轻举妄动。但是早听说步回辰武功盖世,因此特意将内宦中的高手尽调了过来,隐隐然也有要挟步天军首脑之意。方才舷边二人,也是大内中的一流好手。不想还未能在这位步天教主手下走过一招,便双双被他的无上内力逼了回去,气血反激,麻木手足,如同废物一般。他生怕惹出事来,连忙跟过船来,奉承道:“这两个奴才果然侍候的不好,难怪步教主要让他们浸凉水醒醒脑子呢。步教主也不必耽心宁王有别意,泽中步教主的西军早搜过山了,一举一动,那瞒得过步教主的眼睛呢?”步回辰看他一眼,微微一笑,赏识他知趣。便示意众将跟将上来。船上水手见诸贵客入舫安坐,连忙解缆开船。 那河道甚窄,不一时船只已摇近对岸。岸边码头之上,珠围翠绕,娇婢美鬟围着一个金冠绣服的年轻男子,二十五六年纪,容长脸面,双眉斜飞,正笑意微微地瞧着渡河而来的画舫。岸边迎候着的两列戎装士兵,果然不是男人,却是百余名粉妆玉琢的女子。森严军阵之中,竟有如此绮丽风情,倒令刀箭丛中厮杀出来的一群汉子们目眩神迷。 步回辰凭栏遥看,眉头微微皱起。觉得身边两道仓皇目光射来,便转过头去,不动声色地盯了一眼无可奈何瞧着自己的南宫炽。见他低下头去,嘆了口气,又转头看着目不转睛,面带笑容地瞧着自己迎下河岸的宁王郑泽。 ——在他身近,杏眼桃腮,玉貌花颜,身着戎装小心翼翼护卫在宁王郑泽身侧的红衣女子,正是步天教中死伤无数人命的罪魁祸首,南宫炽在自己面前无地自容的根源,自己结髮十年的妻子,南宫蝶。 第99章 宴会之辱 南宫蝶背叛步天教主,嫁与定泰宁王,令西南军政大变,隐隐然在天下人口中已有了“倾国倾城”的名声。在定泰皇家,亦称这位宁王侧妃容色殊绝,乃是定泰第一美人。此时她生产未久,身体丰腴而容颜端丽,偏又身披战甲,外罩猩红锦袍,滟如红云,色胜桃花,十分美貌中带着三分英气,在宁王身畔的群芳之中,更是艷光夺人。步天诸将之中,有见过这位教主夫人的,也有没见过的,但是俱被她的艷色吸引住了,各式各样的目光俱投在了她的身上。她仿佛也知道自己如今身份,在宁王身侧巧笑睛兮,目光不离宁王身周,顾盼间极有风情。步天诸将有目眩呆看的,有尴尬怒瞪的,亦有冷笑蔑视的,种种不一。惟步回辰不动声色,南宫炽侧身护卫教主,缓步登上跳板,向满面堆欢迎上前来的宁王郑泽走去。 宁王郑泽业见步回辰气度轩然,又早已听得回报他方才在泽中连折自己手下军将武士之事,自知此时不能怠慢失礼,便趋步上前,拱手笑道:“步教主,小王神交已久。今日得见尊颜,三生有幸。”步回辰还礼微笑道:“岂敢,本座亦闻王驾威名久矣。”两人客套一番,携手登上高岗。 郑泽延请宾客入幕,在大帐中摆下盛宴,为步回辰接风洗尘,汪占泰等内庭贵监侧席相陪。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不绝。宁王及下僚频频向步回辰敬酒,又大谈天下大势,偶尔恭维步回辰边庭纵横之功,言语间自有机锋;步回辰及诸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攻守皆备;汪占泰陪尽小心,使出十分手腕,两头拉扯。这般一来,倒令步天诸将将定泰朝中权臣震主,君臣猜忌之势,瞧了个八九不离十。 谈笑间又说到步回辰亲率骑兵,孤军深入危须腹地一事。这是步天军扬名天下的一场大战,本朝不世出的奇功,论起来在青史中必能留名。便是定泰军将也不好夹枪带棒地编排,宁王只得端起一满杯酒,含煳笑道:“这样险极之境,非步教主武功盖世,不能进退自如。本王当得替边关万姓,敬步教主一杯。”他麾下幕僚们听说,纷纷将面前酒盏举了起来。 步回辰捏着自己面前金爵,却不举至唇边,微微笑道:“这一节是宁王过誉了,本座不过自后增援罢了,建此奇功的,另有其人。乃是本座府中客卿,通识危须地理,胆略才识,冠绝天下。渡翰海而绝流沙,出生入死;烧王庭而绝国祀,危须震撼——非本座饰言夸口,边关十数万军民,谁人不识千骑闯王庭的沈渊沈公子?宁王这一杯酒,本座不敢代领其功。”说着,三指拈着酒爵,轻轻顿回了案上。 郑泽听得脸色变了几变,他与危须新王书信往来,尔班察若隐若显地提过几次“人符”之秘。他虽知道尔班察移祸江东之计,对“长生不老”之术也是将信将疑,却也有心一试端倪。但步回辰这般锦绣文章一作,沈渊名扬天下,自己再要伙同尔班察做些什么手脚,只怕天下悠悠之口,史书如椽之笔,在危须王庭一战之外,就要给自己加上个“嫉贤妒能,自毁国家干城”的名声!又想着自己正是经略天下的时候,怎能搅到这种咒术巫蛊的阴贱名誉中去?想到这里,忍不住又瞟一眼步回辰,一看之下,更吃一惊。——金爵光滑的表面,已印出了三个深深的指痕,正对着自己,仿佛一张张口冷笑的金面具。金爵的三足如同被裁去一截一般,放在案上竟矮了一层,竟是被步回辰的指力硬嵌在了坚硬的花梨木桌面之中! 众人交头接耳,郑泽气得脸色铁青,他如何不明白这是步回辰示威之意?本也是年轻气盛,飞扬跋扈的性子,此番又是立意要压制步天军的气焰的,更忍不得。便假笑一笑,敷衍道:“那么,本王将来有机会,倒要见一见这位沈公子。”眉毛一扬,向身后亲随示意道:“寡酒无味,歌舞助兴。”那亲随屈膝领命,躬身退至帐边,向帐外传令。 不一时,鼓乐齐备,大帐的牛皮幕门向两侧拉开,两队珠冠绣袍,长裙锦靴的舞女鱼贯而入,排在厅间,向堂上宾主们屈身施礼。身上桃红衣衫翻飞,腰下绯白异色花间裙散落开来,如云霞曳地,美不胜收,看得酒至半酣的诸将都是眼睛一亮。却见舞女们拜倒在地,一动不动,连头上珠花也不曾摇上一摇,更是心痒难搔,个个都望着席上两位贵人,巴望立时开舞方好。 郑泽见众人有意,向步回辰微微一笑,道:“步教主,这支歌舞,乃教坊新制,唤作《飞龙引》。因有剑意,小王不得不先问尊意,以防有惊扰客人之嫌。”步回辰微微一笑,心道这等女子剑舞,能将见惯战场厮杀的军人如何?当即应道:“如此新奇歌舞,本座岂有不想瞧之理?”郑泽微微侧脸,向身后笑道:“步教主有令:卿卿献艺如何?” 他身侧陪席的南宫蝶娇声应诺,竟长身而起!众人目瞪口呆,这样两军云集的宴会之上,岂有令王妃献舞的道理?随侍在步回辰身侧的南宫炽脸色僵硬,瞧着自己的妹妹眼波流转步下席去,水袖一舞,从袖中舞出一条精光闪烁的银色绸带。剎那之间,庭中舞女娉婷起立,侧身挥臂,一时间数十条绸带在空中流光飞舞,宛若游龙——那竟不是绸带,而是数十柄寒光闪烁的软剑! 步天诸将俱各大怒,软剑这样兵刃,有鞭之韧,有剑之利,最是难学难精,没有明师点拨指教,连入门都难。江湖之上,以刀剑作兵器的大豪甚多,但是以软剑为护身兵刃的,天下惟有步天教主步回辰一个人!虽然他自恃身份,平日不以兵器御敌,护身软剑出鞘之时更是少之又少,但提起软剑名家来,江湖上谁人不识步回辰?此时他的成名兵刃,竟被数十名歌女执在手中,作歌舞调笑之乐——宁王轻侮之意,扑面而来! 此时乐工齐奏鼓乐,众女软剑翻飞,如众星拱月般将红衣战甲的南宫蝶拱卫在中央。南宫蝶妙目顾盼,剑气纵横,一招一式之间如流云飞雪,轻鸿振翅,极有章法。步天众将虽暗自气恼,却也被这美妙剑舞吸引住了目光。惟步回辰愈看愈怒,南宫炽愈看愈是愧悔无地——南宫蝶所识的软剑功夫,尽是昔日三人习武餵招之时,步回辰点拨她的三招两式!虽然剑法不全,但步回辰在软剑上下了多少苦功,造诣何等精妙。只一招一势的变化,便令人目眩神迷。此时却被南宫蝶作了媚人色艺——这不但是在侮辱步回辰,还是在侮辱授他软剑,教他武功的义父,前任教主步天风! 步回辰神色冷硬,正要推案而起。忽见南宫蝶已舞至近旁,一瞬之间,美目斜睨。步回辰与她目光相对,一眼瞧出了她眼神中的无尽怨毒之意。只觉剎那之间,杀气横生!南宫蝶袖子一抖,那软剑剑锋如附骨之蛆,直向他喉头取来!众人大惊失色,步回辰不躲不避,右手二指倏地伸出,正撄其锋!便听一阵叮零铛啷之声,那柄软剑已被步回辰内劲震得寸寸断绝,散落在了地上。南宫蝶目光如恶鬼一般,狠狠地盯着步回辰!南宫炽早已抢步上前,与三名亲兵一左一右地护住了自家教主,毫不示弱地与妹妹对峙,指间已暗暗地捏住了三柄飞刀。 郑泽大怒,喝道:“怎么回事!”几名吓呆了的帐内亲卫连忙奔了上来,一把便将南宫蝶推倒在地,反剪双臂提了起来。郑泽跳起身来,骂道:“贱人!”大步出席,抢步上前,狠狠地煽了她一记耳光!南宫炽惊得一张口,却没有叫出声来。 步回辰将指间那截断钢甩开,冷冷道:“宁王何必为难王妃?这剑无刃,伤不了人。”郑泽一愣,看了一眼步回辰,堆笑道:“果然如此,我也说这群奴才不敢犯上。”说着,又踹了南宫蝶一脚,道:“连个舞都跳不好,扫兴得很。” 南宫蝶俏脸红肿,唇角淌血,又被这一脚踹在肚子上,更是脸色发白。她倔强地偏开头,踉踉跄跄地被内侍们拖到了一边。南宫炽想起她生产未久,竟被这样折磨,心中一痛,毫无办法地瞧着她与舞女们一齐被内侍们带了出去。 第100章 至疏至亲 一场宴席不欢而散,步回辰与郑泽举手作别,各归营地,相约明日再入武都郡中相会。步回辰率部回返。一离定泰军营,众将立时议论纷纷,都觉得今日一幕,刺杀不象刺杀,折辱不似折辱,全不知宁王葫芦里在卖的什么药。有人道:“那婆娘拿的便是无刃剑,那剑尖也递到席上来了,还不是欺主!”另一人道:“教主当时若不说破,宁王把她打死了,那倒一了百了!”南宫炽骑马随在步回辰身边,低着头一言不发。他虽被步回辰留在身边做了亲军校尉,但是教主身边亲军纪律森严,步回辰亦并未过度倚重于他,时过境迁,人们已不记得昔日青龙门主的赫赫威严。 谢雁齐是南军重将,专从河南道调回步回辰身边效忠用命的。他用兵周密,心思也比旁人仔细的多,听众人大骂南宫蝶,摇头道:“那也不然,他们自己会将无刃剑呈上谢罪的。教主若不想与他们破脸,也就不好再往前施展。”众人瞭然,谢雁齐又向步回辰探问道:“教主,倒是那剑舞,可有什么不妥么?” 步回辰控马前行,冷冷一笑,应道:“那等花架子的三招两式,有什么用处?”沉吟一刻,又道:“南宫蝶总共只识我步氏七式剑法,今日舞了三式,名唤‘云裾数步’‘清露疏桐’,及‘万倾松涛’。诸位捉摸着,可有异处么?”众将面面相觑,俱各摇头,全猜不出这一回剑舞何意。胡乱揣测一通,均觉太过无稽。有人甚或说起了南宫蝶半月前产下宁王长子,竟未能母凭子贵之事,步回辰看一眼僵直坐在马背之上,紧绷如弦的南宫炽,淡淡道:“无论那孩子如何,均与我步天教无干。”众将明白这才是快刀斩乱麻的处置,俱各点头,纵马疾驰回营。 第67页 宁王设宴相待甚晚,待到步天众将归至营中,已是夜半时分。步回辰安排好军务,下令明晨辰时拔营入武威郡。众将临命散去,回帐准备不提。步回辰率亲兵回帐,打发走众人,却将南宫炽留了下来,道:“阿炽,你若受不了在此地,便先回天仁山去。与长源叔父说说话儿,静修武学,也能散散心事。” 南宫炽深深地瞧着他,问道:“教主,你是怕我误你的事么?”步回辰听他误解,平静道:“人非糙木,孰能无情?你瞧着南宫蝶一步错,步步错,心中不忍,那也是你作兄长的手足情深。”南宫炽心头一热,低头不语,步回辰淡淡道:“但是你若瞧不过眼我的处置,留在这里,徒惹痛心。”南宫炽胸口起伏,终于低声道:“是,辰哥,我听你的。”步回辰拍拍他的肩膀,嘆道:“我许过你的话,你不必担心。”南宫炽单膝跪地,拜道:“辰哥,你自己保重,我明天一早……就走。” 他低下头去,忽然瞧见箱边小几之上,乱丢着几卷书册,内帐幕前地上,又散落了一张麻纸。他深知步回辰性子严整,最厌紊乱,谁敢这样糟蹋他的东西?忽地明白过来,偷眼瞧时,见步回辰脸上虽无笑容,但瞧着地上那张乱扔的字纸,神色已经柔和许多,温声对自己道:“好了,去吧。”南宫炽低下头去,顿了一顿,终于站起身来,离帐而去。 步回辰见他离开,站起身来,自挑帘入帐。刚刚入帐,便忍不住脸上笑容——内帐之中,一灯如豆,书案前一团狐裘,散在地间毡上,微微起伏不已——沈渊蜷在案边,伏在一大堆乱画乱写的散乱纸张之间,睡得正香。 步回辰无声地笑个不住,在他身边跪坐下来,轻轻收了几张乱扔的麻纸来瞧。见那纸上点点斑斑,似天官书图解,又与三垣二十八宿之分,大不相同。看了一刻,也不多管,便放在一旁。轻手轻脚地拉起狐裘,将那个鼻息细细的傢伙裹住,小心地抱了起来。 沈渊身体一动,睁开眼睛,睡眼迷茫地瞧一眼步回辰,忽然道:“啊,我忘了吹蜡烛。”步回辰笑道:“是,难怪烧了鼻子呢。”沈渊伸手摸摸鼻子,方醒悟过来上了当,气道:“胡说,我又不是木头。”步回辰看他脸上被抹了黑迹,笑不可仰,道:“嗯,我也没见过花脸猫一样的木头。”将他放在榻上,唤亲兵送水进来,侍候巾帕。 沈渊打量他一刻,忽然作个鬼脸,装着捋鬍子的样子,学着钟长源的口气,道:“我观官人脸上,有抑郁不平,愁闷葳蕤之气,可是胸中有事,无处抒解?老朽为官人起课解忧,如何?”步回辰盯他一眼,把亲兵打发出去,亲自绞了帕子过来拧他鼻子,道:“你精得没边儿了,我有什么事?”沈渊被他拧得乱叫,打开他手,捂着鼻子念道:“占云: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老朽卜的可对?” 步回辰一愣,他虽博学多识,但自小习文,非史即书,用功俱在正课之上,不似沈渊这般多阅杂书。这四句诗俏皮浅白,他竟从未听闻过。看沈渊一刻,咀嚼“至亲至疏夫妻”四字,正合此时心境,越吟越是至味无穷,低声道:“再念一遍吧。”沈渊摊出手来,笑道:“课金十两,童叟无欺。请官人先付帐。”步回辰拈着热巾,随势又拧他一下鼻子,道:“你倒比叔父还会骗钱!”又为他擦拭脸上手上的墨印。沈渊笑道:“官人不知,官人龙章凤姿,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这一世的尊荣富贵不必说了。不过若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话,地角之上,再点上一粒如意痔如何?”说着倏地伸指,在步回辰嘴角上一点,顺势撇了出去,报復地给他画了一道黑鬍子。 两人笑成一团,步回辰一天抑郁之气,烟消云散。沈渊洗净手脸,道:“我是来借你的书瞧瞧的,不想弄到这个时候。”步回辰无声一笑,拉他衣带道:“哪个时候,什么时候?”沈渊脸一红,挣道:“这是什么地方?明天……”步回辰挥掌灭烛,一臂间他扣在怀中,轻声笑道:“明天怎样,今晚……又怎样?”他揽住他,在嘴角边轻啄一刻,柔声笑道:“只求公子为我卜完此课,课金任凭公子,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出去玩儿……所以更晚了(汗啊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懒……)……对八起(对不起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嘛!)…… 第101章 阑夜心知 两人更衣上榻,头碰头枕在一处,轻声说笑。步回辰心思畅然,直如谈天说地一般,将今日宴中情形尽告诉了沈渊知晓。说起那三式剑法,哂道:“内劲不继之人,使软剑剑法,剑势无一不能为敌手反制回来。南宫蝶的武功,连一流高手也算不上,哪能习软剑?我当初不过是图个乐子,才将那几式剑法说与她听的。没想到她竟然连这些私事也抖落了出来……”解嘲地一笑,揽着沈渊,道:“果然是你方才所说的‘至亲至疏夫妻’。”沈渊却琢磨着那三式剑法,笑道:“‘云裾数步’,好香艷的名儿。”步回辰随手在帐内划个式子,道:“不过是下削膝骨,胫骨,踝骨三路罢了。这一剑纯以柔劲破敌,才用了女子舞姿为名,取其柔势袭人的意思。”沈渊摇头道:“不然,‘云裾数步踏雁沙,背人不语向何处,下阶自折樱桃花’,好百折柔肠的女儿家心事啊。” 步回辰冷笑道:“她柔不柔肠,与步天军的死难将士,也无甚相干了。我与她恩断义绝,她如今这般做张做致,只怕是因为再也没的别的法子在宁王面前献媚,才这般黔驴技穷的出丑罢了。”沈渊知他此番受辱甚深,多少恨事只能自己一个儿咬牙忍下来,伸手轻轻摸摸他的脸,道:“图穷匕首见,那宁王一上来就使这样下作手段,倒省了你不少麻烦,是不是?”步回辰一笑,转头亲吻他的手腕,道:“不错,只要我断了他与尔班察的勾结之路,他在这西北战场之上,就再没花样可玩,只能老老实实地给我退出武都郡了!”沈渊笑道:“尔班察哪敢惹你,你有危须血脉重宝在手……”一语未完,在夜色之中也瞧得清楚步回辰吊起来的凶暴眼睛,笑得在他怀中打滚儿道:“我是说辟尘珠,你想到哪儿去了?”步回辰看他半晌,突然翻身压住他,道:“便是我想的歪了,也是这张讨厌嘴的祸!”擒住他手腕按在枕上,恶狠狠地亲了下去。 沈渊又笑又挣,终于抵不过他的气力,软倒在他怀中任他轻薄。低声道:“别闹……你不爱提阿曼,那便不理会她便了。过几日尔班察也要来武都郡观礼。咱们再让他出一次丑,我我助你破了尔班察的‘使车步’,好不好?” 步回辰听得此言,往事骤然兜上心头,笑道:“你说这事,我也早就想问你了。我忆遍了平生所识的西域武功,关于‘使车步’的记载,只有一零半爪,要破也无从破起。你可是当年与尼坚摩嘉交过手,才悟出了破法的?”沈渊摇摇头,道:“当年我在他的手下,也因为这套步法吃过大亏,后心中的一刀,差点儿送了性命,哪里这般简单就能悟出破法?只不过这回在危须国中……”他看看步回辰脸色,笑道:“你不唠叨,我才告诉你。”步回辰嘆道:“又弄险了,是不是?” 沈渊垂下眼帘,道:“也不算弄险……那时我已经被谢如璋捉住,送入祭殿了。……他炼化我之时,我闲得无聊,就将窟顶上的天宫图,记了不少。要是能与你们教中所记的图谱相佐证,只怕我能将它推敲出来。”他躺在步回辰臂间,坏笑道:“那是至那窟中的圣殿,危须人用它装神弄鬼了许多年。若将这图流传到西域去,西域诸国也就少有人去瞧危须人吹嘘的窟中奇景,供奉他们的火沃神了。” 步回辰听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沈渊虽然说的轻描淡写,但是其间的兇险与考量,实不下他千骑闯王庭!那样的魂飞魄散关头,他竟还能说“闲得无聊”而参悟武功。若非自己亲眼见识,实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聪明智慧,无边胆色;亦明白非是一腔为国为民之念,不能有这样的审慎自持,淡看风云。他有些怔仲地听着沈渊在自己怀中胡扯八道,评论危须星象与中原天象的种种不同,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日酒楼上的箫音,自天涯而入心间,歷百年而凝深情。臂中苍白清瘦的一抹俊秀容颜,宛如清泉月华,尽被自己掬在了臂间。白日间那些繁华富丽,烈焰腾空般的红尘盛景,俱被这晶莹流光洗得尽了。他揽住沈渊,将那瘦得不堪一握的身躯深深地笼入怀中,缓缓道:“轻澜……” 沈渊被他的气息笼住,依旧有些羞赧无措,低声应道:“什么?”步回辰摩梭着他,喃喃道:“你现在肯活下去了么……为了我?” 沈渊沉默一刻,伸臂回拥住他,低声道:“你让你那位弄暄捣鬼的伯父带着尼坚摩嘉的心脏回天仁山去了,你当我不知道么?”他闭上眼睛,低声道:“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当初我负了阿籍,实不想再负……另一个人。可是你……你们,为什么要这般不顾一切地……待我好?”步回辰亲亲他的嘴唇,低声道:“说你聪明,这个时候怎么比谁都傻?若是两心相悦,便是隔山隔水,生死永诀,也不能叫作相负——郑骥一世,都不曾觉得你负过他。” 沈渊听他说到“生死永诀”四字,身体轻轻一抖。步回辰知他受创极深,非一时一刻可以淡忘。便岔开话题,又与他谈论起了那日协同破敌的武功,步回辰剑势搏采众家,沈渊破解“使车步”颖悟精当,两人相互印证,越论越是兴至盎然,只觉二人心照之间,天下武功无不可破。沈渊本是强记窟顶星图,其中有许多不敢确定之处,如今得步回辰博学多识之助,深研武功心法之彻,将一处解透,不少疑难便迎刃而解。说得兴起,果然将方才伤情扔到了九霄云外,得意万分地吹嘘道:“危须人的见识胶鼓瑟,那比得上我中原各路武功心法变幻万千?不说别的,我若深习爹爹的青岚心法,定能发扬光大,将来成一代宗师之时,步教主可要拜入门墙?”步回辰咦着他道:“我倒没见过睡到午时才起床的大宗师。”沈渊气道:“飞花摘叶可以伤人;我这等身份的大宗师,睡息吐吶,一般的练功!” 两人夜谈不休,不知不觉夜漏五更,东方晨星已出。沈渊终于支撑不住,亦是呵欠连天。步回辰笑道:“大宗师可要安睡?”沈渊眼皮打架,呓道:“今……今儿不是要去武都郡么?”步回辰笑道:“放心吧,我自当为公子备好车驾。本座可不敢将一代宗师扔在荒郊野地里。”沈渊一笑,脑袋歪在枕上,安心梦周公去也。 步回辰怜他好睡,便嘱咐他身边的亲兵侍候沈公子,随后军行动。自己率部先行,到都门泽中与宁王相会,同入武都郡中。 统领步天后军的,乃是昨日那青年将领,勇勐粗豪的杨百安。他本在并州军中,一向在河南道征战,对西北边关军务知晓不多。虽也知道这位沈公子在边关威名赫赫,但见此时沈渊如此惫懒,却有些轻视之心,心道:“日上三竿了,却还在车里睡觉?——这样的公子哥儿,倒是怎样能闯过那流沙海的?”心道若有机会,自己倒要向教主身边的知情人们问个明白。 此时诸郡俱无战事,众军登程上路,也见田野之间,有乡农劳作,一派太平景象。不一时,又有定泰军传令军卒到来,恭迎他们入武都郡。杨百安见状,更是放心着意,令他们头前带路,浩浩荡荡往武都郡中而去。 驰至中道,忽见一匹快马,斜刺里穿将出来,拦在了路前。杨百安正在军伍之前,见状连忙勒马,道:“你……你不是教主身边的……那个,南宫校尉……” 马上骑士并不答言,只略一躬身,行了军礼之后,便掏出一块令牌,对杨百安示意道:“教主有令:沈公子不必入武都郡。随我往西军军营中去,另有要事相商。” 第102章 乱世情长 沈渊身在步天军中,自然放心大睡。车马粼粼,旷野之中鸟雀轻唱,尽助春睡迟迟。他悠然好梦沉酣,浑然又回去了过去作青岚少主之时,万事有爹爹撑腰,自己无忧无虑浪荡江湖的好时光。 待得他悠悠醒转,只见满车日光,一时竟不知此时何时,今夕何夕。眯一刻眼睛,只觉浑身暖洋洋的,车中厚褥,身上锦被狐裘,轻软舒服的令他几乎又要昏昏睡去。却因有些口干舌燥,懒了半刻,还是坐起身来,撩开车帘,想叫亲随们侍候茶水。 不料甫一撩开车帘,眼前的景象竟令他大吃一惊——四野荒糙枯树,密密匝匝尽是野林,哪里还有步天大军的踪影?沈渊稀里煳涂,心道:“哎,真把我扔在荒郊野地里了?” 他正在发愣,忽听车边悉嗦有声,一人清了清嗓子,轻声道:“沈公子好睡。”沈渊勐地转过头来,正瞧见了南宫炽一手扶着车辙,一手弄着马鞭,站在车旁长糙深处,目光定定地望着自己。 第68页 沈渊与步回辰手下军众,除袁昌外,皆无交往。南宫炽虽日日随侍在步回辰身边,但两人不过是点头之交,论起来连一言半语也未曾交谈过。虽不知昨夜步回辰已将他遣走,但此时见四下里情形诡异,又只有他一人候在车旁,已知有变,面上不露,打了个呵欠,道:“好渴,有没有水?”南宫炽默默走近,从腰间解下水袋,自仰脖喝了一口,方递了过来。 沈渊知道他是示无毒之意,微微一笑,伸手接过水袋,咕嘟咕嘟地灌了几口水,举袖子擦嘴,笑道:“我睡得好,你们也侍候得好。天色这样晚了,竟没一个儿来叫醒我的?”南宫炽低声道:“教主有令:天大事儿,不能搅了沈公子睡觉。”说着,右手轻挥,鞭梢倏地点上车沿,拦住了沈渊探在被中暗暗摸索的左手,道:“公子没有内力,不敢劳动。”沈渊微微一笑,贊道:“好俊的一式‘云裾数步’!” 南宫炽一愣,他使的是鞭而不是剑,鞭柄较之剑柄要长,且没有护手,因此挥舞用劲之势,一看之下并不相同。沈渊却一眼就能叫破了他的招势,对这一式剑法自然是精熟之至了。他看看沈渊,道:“教主……也指点过你的鞭法?”沈渊轻笑道:“我跟他打过多少架?若连交过手的剑势也认不出,沈轻澜当年便枉作青岚少主了!” 南宫炽听言,眼眸幽光越发的深沉,嘆道:“不错,青岚少主,文采武功,惊才绝艷。只看一遍就能暗记招势,若是教主指点你几势,只怕你的造诣便不在他之下了。”沈渊嗤道:“我要他指点?他那破剑法,手抖的跟羊角风似的,求我我也不学!”说着,捞起狐裘,披在肩上,道:“睡得身子都木了,我要下来走走。” 南宫炽默默地走上前来,伸手扶他下车,指点道:道:“这里是都门泽中西南无名山林,教主布下的西军前哨,离这里只有不到一百里了。”沈渊本要借两人手臂相碰之势,化他内劲的,见他毫无敌意,又指点此时方位,心中疑惑,便暂且隐忍不发。随着他的指点眺望一刻夕阳西下的山林,道:“到处都静悄悄的,真不象是用兵之地。”南宫炽扶着他的手臂,应道:“潜龙在渊,危机四伏。”沈渊轻笑一声,道:“步教主与宁王在武都郡中,倒不知是谁将亢龙有悔?” 南宫炽听他不动声色便将自己的机锋驳了回来,且语涉步回辰,脸色越发的苍白。停了一刻,道:“我相请公子到此处来,便是为了这个原因。”沈渊笑道:“这叫相请?我的亲随们呢?”南宫炽应道:“在后面的山坡之下。我并未伤他们性命,只在饮食中下了些迷药罢了。” 沈渊猜测情势,当是南宫炽倚仗步回辰亲随校尉身份,将自己与亲随们从步天军中骗出。然后又暗下手脚,放倒自己身边护卫亲随,方摆弄自己。见南宫炽一脸诚恳,便也随他做戏,点头道:“算你们兄妹们知趣儿。此时大局未定,还是在步教主面前留些余地的好。”南宫炽轻声道:“此事与小蝶无干。并且……我也不敢为难教主心中着意的人。” 沈渊脸红过耳,挣开他的搀扶,冷冷道:“此时步天军与定泰军两相对峙,戒备万端。步回辰在武都郡中,一旦震怒出城,只怕事态又增变数——你要做什么,还是慡慡快快地说出来吧。”南宫炽点头道:“是,公子此时,果然是战局最大的变数。” 沈渊以为他在讥刺自己,脸涨得通红,正要说话,已听南宫炽说道:“我并未勾结定泰军,这一节,公子可以放心。”沈渊哼了一声,道:“那你这是要做什么?” 南宫炽伸出马鞭,在夕阳西下的四野中缓缓划个圈子,道:“这片都门泽,地势复杂,易布军阵,宁王实在捨不得将它白白交到教主手中。我今日本是奉教主之命,回天仁山中静修的。可是在路上,遇上了前来报讯的太微星主。”沈渊一怔,问道:“出了什么事么?”南宫炽点头道:“危须王本与教主有约,自边关入境,不率军马。可是……现下已有急报报来:尔班察率入关中的,尽是危须精骑。”沈渊惊道:“马衢城守将没有拦下来么?”南宫炽摇头道:“装成随从入境。后面有装成商队的,还有从采凉山中偷行过来的。虽然零散,但是现下亦在都门泽东北山凹之中,集齐了三千人众。”看一眼沈渊,又道:“军器马匹,一应由宁王供给。太微星主便是瞧见了定泰潜行入山的马队,才急来报讯的。” 沈渊心下忖度,区区三千人众,自无力撼动在西北战局。但是此时此刻中原战场上出现危须兵马,却无形中地表明了危须新王的态度。乱局中的一些墙头糙一般的都郡,便有可能在定泰与危须的双重压力之下,倒向定泰一方!步天军的压力骤增,宁王想用这样的无形之势,逼迫步回辰不敢向朝廷索还武都郡……他看看南宫炽,道:“危须人反覆无常,步教主并不是没有应对之策。这与你又有什么干系?”南宫炽看着他,低声道:“沈公子,你不会明白……如果教主能用待你之心的十分之一,去相待小蝶,只怕他们俩之间,就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了。” 沈渊又羞又怒,道:“步回辰自有妻妾……”南宫炽摇摇头,道:“我说的不是婚约,而是情爱。”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沈渊,道:“辰哥身居高位,有多少男女妾侍,那都是顺理成章。可是能让他此时雷霆震怒,不顾宁王如何而出城来搜泽的,只怕世间,只能有沈公子一个人。”沈渊怒道:“你是要诱他出来搜泽,在此时剑拔弩张的三军之间,再点上一把火?”南宫炽点头道:“只有这般,我才能将小蝶,从宁王手中救将出来!” 沈渊一惊,问道:“你要救南宫蝶?她……她不是已经嫁与宁王了么?”南宫炽嘆道:“嫁与宁王,只是她没能刺杀教主后的自保之路。现在在宁王面前,她已经没有用处了。”沈渊哼了一声,道:“她与宁王私通而生子……”南宫炽痛苦嘆息道:“那孩子根本不是宁王的。小蝶从未……与宁王私通过。” 沈渊盯着南宫炽,揣测着他所说的是真是假。南宫炽看着沈渊的目光,明白他心中所想,应道:“教主不认那孩子,自有他的道理。可是我作兄长的,不能看着小蝶带着个私孩子,在皇家权门中万劫不復。”他走上前来,执起马鞭,对沈渊道:“请公子上车,我已在对岸泽中安排了宿处。太微星主既已到了武都郡中,我们便在泽中静观其变罢了。”他向沈渊微微躬身,又有些央求地道:“待安顿下来,公子要问什么,我自然……言无不尽。” 沈渊看他一眼,暗自度量此刻情势。南宫炽孤身一人,自己要在中途设法逃走,并不为难。又见夕阳落山,泽中河汊沼泽,极是荒凉,几乎不辩道路。自己若逃入泽中,却不知前路如何?忽尔便想起昨夜步回辰“为我活着”一语,胸中一震;又忆起步回辰与自己灵珠相通之功,心头温暖,当即转头对南宫炽道:“好,我跟你走。” 第103章 两地一心 杨百安一直到了武都郡步天军辖地之内,才知道自己当时没有叫醒沈公子,擅自作主是闯了多大的祸。步回辰自幼明心练武,性子持重,再大的怒火也不形之于色,但是其间的威压迫人,足以让天下人胆颤心惊!他盯着嗫嚅不安的杨百安,一个字也没有多说,阴冷果决地取过了教中诸令,将南宫炽所持的亲军令尽皆取了出来,在掌中握了一刻,再张开手掌时,数根铜令已被他的狠烈掌力揉成了一块软铜!饶是他身侧将帅们身经百战,也在这无上内力与无边怒火中凛若寒蝉!步回辰扔开手中废令,下令传讯北军,立刻袭扰定泰密送都门泽的马队,决不能让他们与危须王会合!又令道:“去南军中见危须公主阿曼,传我口喻:留辟尘珠在此。公主自回马衢城,一旦危须有变,立即出关归国!” 这是在将危须新王的军了,众将不敢怠慢,立刻动作。步回辰又连连下令:命杨百安戴罪立功,星夜驰往西军,向陶门泽方向移动;一旦武都郡中有变,立刻掩杀退往西南一带的定泰军。又令谢雁齐率部随太微星主往天仁山方向,联络教徒,俱各起事,扰乱定泰军后路……种种安排,苦心孤诣地逼向宁王在战局中布下的定泰势力,最后,步回辰森冷扫一眼身侧将士,道:“有来无往非礼也,今夜本座回请宁王,要他明天一早,率军滚出陶门泽,送武都郡给本座作此番封王的贺礼!” 步天军数月受迫,日间受辱,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听教主如此安排,无不大喜过望,齐声应诺。战甲呛啷,刀剑鸣匣,分头行事。若非此时武都郡还在宁王控制之中,只怕此时城中已是千骑飞驰,金戈轰鸣了。 步回辰传令完毕,也打算回帐自作准备。却见众将皆去,惟叔父钟长源还坐在侧座之中,半眯半睁地撩着眼皮,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他深知这位叔父性子,毫不理会,起身便要转入后帐。钟长源见状,气的一厥鬍子,道:“阿槎你明知道我有话要跟你说,你还敢躲!” 步回辰听他生气,不动声色,应道:“侄儿不敢,此时大事当头。叔父教诲,待侄儿平了西北,再恭领不迟。”钟长源骂道:“你少拿腔作调地敷衍我。你令也发了,军也调了,我还能让你收回来不曾?”步回辰道:“既如此,便请叔父立时随谢将军出城。天仁山一路教徒汇集,非是正规行伍,要定军民之心,绝少不得太微星主!”钟长源怒道:“这个也走了,那个也走了。你呢!你孤单一军在城中,跟宁王针尖对麦芒的干起来?”瞧一眼方才他丢在地上的那一把废令软铜,恨道:“你步教主就算是力拨山兮的楚霸王,只这千余骑兵,又干得过宁王陶门泽中的数万精兵?”步回辰冷硬道:“不过数万离乡背井的长安禁军,只怕布不了侄儿的十面埋伏。”钟长源一拍扶手,怒道:“十面埋伏是布不下,但是就凭他在陶门泽中的数月布置,足以跟你步教主在这乱局之中,打个三局连环的生死劫!” “生死劫”三字如电闪雷鸣,倏地划过步回辰阴云密布的眼底天空!钟长源看他一眼,放缓了声调,道:“阿槎,你方才处置,没一处不妥当的。叔父不管教务,也不能挑剔你什么。但是你扪心自问地应我一句:你这样雷厉风行,以身犯险,就当真没有一点儿私心么?——你……你真要为了那……那……”他这些时日已与沈渊处得颇有情谊,终叫不出“殭尸”字样来,只得道:“……那沈公子,破釜沉舟地搅乱当下战局?”见步回辰神情刚硬如铁板,又劝道:“沈公子明大义,晓是非,深通机变之道,便是被南宫兄妹挟持住了,他也必有自保之道——”话未说完,已见步回辰一直不曾动容的脸上,闪过一丝极怒极哀的目光。他是看着自己这个雄才大略,骄傲自许的义侄长大的,何曾见过他露出过这样真情流露的目光?一时竟住了口,说不下去了。便听步回辰沉声道:“正是因为沈公子明大义,晓是非。因此在这样局中,无论是南宫兄妹,还是郑泽,乃或尔班察,一旦相欺于他,他必然宁死不辱!他若有个三长两短……”他看着沉吟不语的钟长源,沉重道:“叔父。侄儿知道您老要说些什么。侄儿虽无苍生望谢安之德,却也有逐鹿天下之志,长辈教诲,教中基业,不敢或忘。可是……”□□一刻腰间剑柄,刚劲决绝道:“侄儿便是能纵横天下,横绝四海,回首一世却不见半分真情,也不过是世间一个无可奈何之人罢了!”说着,向钟长源拱一拱手,道:“天道茫茫,侄儿不识;生死有劫,侄儿不悔便了!”转身出帐,大步去了。 钟长源被他一席话震在当场,作声不得。半晌,才喃喃道:“无可奈何,生死不悔……嘿呀,痴儿,痴儿……”又是一掌拍上椅子扶手,那硬木座椅哪经得起他这样的掌力,“咔啦”一声,四条椅腿,一齐震断。钟长源在地上一撑,跳了起来,在地上转圈圈,气道:“丹丘那老浑虫,一遇了事,影儿都见不着!”想着要是老兄弟在此,也能一人去天仁山中安民,一人在这里助着步回辰破敌。转念一想:丹丘然诺是恨死了南宫兄妹的,要是他此时在此,必然更生枝节。他气得无法,却见外间谢雁齐的亲随已经悄悄备好,前来躬请他出城跑马。钟长源万般无奈,只得随着谢雁齐等上了马,悄悄离城而去。夕阳之下遥望一刻陶门泽,见河汉交叉,道路芫杂,仿佛自己当初为侄儿算出“临”之一卦的四十九根蓍糙,被天道不仁之手,漫不经心地乱散在了苍茫人世之间。 此时的沈渊被南宫炽领着,也在其中的一条河泽交错之处安顿了下来。南宫炽曾奉步回辰之命,来都门泽中作过前锋哨探,对泽中地形熟悉了大半。因此驾着马车涉过一处浅浅沼泽,到了泽中空地之上。那里灌木丛生,遮风挡雨;又因河泽相围,极易藏匿,确是此时几路大军虎视之中,最好的安身之地。沈渊在灌木丛中转了一圈儿,问道:“这倒是个好地方,你也教南宫蝶藏到这儿来么?”南宫炽卸下车马,清理积叶,听沈渊问起,便嗯了一声。沈渊冷笑道:“你觉得以步回辰的秉性,他会放过南宫蝶?” 第69页 南宫炽听他嘲讽自己,也不生气,只忙着从车中搬下褥垫,为沈渊铺了个座儿,道:“我并未难为公子,教主为什么要难为小蝶?”沈渊呸道:“与我什么干系?步回辰烦的又不止是你——南宫蝶那孩子究竟是谁的种,不过凭着她说说罢了。你又何以这般相信她?” 南宫炽听言,嘆了口气,道:“非是小蝶向我求援陈情,而是她身边有个心腹侍女素云,原本是我少时的贴身侍婢。小蝶出嫁时,我送了她作陪嫁丫鬟。”沈渊在座中盘膝坐下,听言便嗯了一声,心道将自己的贴身侍婢送给妹妹作陪嫁丫鬟,这对兄妹倒当真是手足情深。 南宫炽服侍他掖好狐裘,又道:“小蝶叛教之后,素云虽然在服侍她,但是心中还是向着我教的。因此想法将小蝶与宁王的书信往来,全数拓写了下来。听说教主在马衢城中东山再起之时,她想方设法,悄悄地送到了我的手中。”他顿一顿,道:“我看了那些书信,小蝶初心是要□□篡位,想与宁王平分西北的。不想……不想没能在黄河中害得了教主,反被教主占了马衢三城,又传檄而定河南大军。她知道自己绝没法子与教主争锋,因此才以天仁山及西北数郡作为交换,让宁王娶自己为侧妃,以求保命遮羞罢了。”他转头看着沈渊,有些儿恳求地道:“我查了她与宁王书信往来的日期。在他们相交结之前,小蝶腹中,已经有那个孩子了!”沈渊哼道:“这一团乱帐的,现下便是理清楚了,又有什么用?她叛了步回辰,步回辰不要她,那还有什么话说?” 他辞锋犀利,直击要害,南宫炽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无言可对。半晌,一面生着篝火,一面嘆道:“公子说的,全是正理,我并不是不知现下已无可为之处。此番要挟公子,也非为了让小蝶与教主破镜重圆。只是我也说过了:我作兄长的……”沈渊打断他,道:“你作南宫蝶的兄长为难,步回辰作你的教主,难道就不为难?” 南宫炽倏地抬起头来,眼睛在火焰中闪烁生光,道:“沈公子,这时候我心意已决,你不必拿话来刺我。”沈渊冷冷道:“不错,你确也不必再理会步回辰如何。这一次你带南宫蝶逃离武都郡,在步天教中已无存身之地。便是步回辰也没法在一干长老,步天重将回护于你。你还是逃得远远的吧,今生今世,你不能再出现在步回辰面前!” 南宫炽一把捏断手中拔火的枯枝,溅出数点火星,目光如火,狠狠地盯着沈渊。沈渊毫不示弱,凤眸冷若冰凌,直刺人心!半晌,南宫炽胸膛起伏,嘶哑着声音道:“待我送走小蝶,自会回教中请罪。身入七刑堂中,决不会令教主为难就是了!” 沈渊淡淡道:“是啊,人死万事空。你与他之间,也就剩一条命的情份了。”南宫炽冷笑道:“不错,自然比不得沈公子在教主面前春风得意。那也不过是我时乖命舛罢了!”沈渊哼了一声,道:“我与步回辰之间,确已生情。但他在大业最艰难的时候,尚肯以千骑助我入险境建功;在不知前路如何之时,已肯许我生死之约;又岂是‘春风得意’四字可言?——他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他!”他盯着南宫炽,道:“我答应与你来此,并非受你所迫。我可以应你所请,助南宫蝶入步天西军辖地,逃往安全善地。但是你若真心不愿步回辰为难,那便也听我所言,在这处沼泽之中,送他一场大胜定泰,一战定西北的战功!” 第104章 棋步连环 危须王尔班察整个冬季都在咆哮与怒吼中度过,他极端怨恨于一战大败,便倾国受制与宿敌步回辰的局面。待得定泰王朝册封步回辰,邀请他到河东道观礼的时候,他差点儿将来使剁成肉酱。幸而那使节颇有眼色,在他的座前将宁王的护身密信给掏了出来。 于是尔班察忍下了这口气,他悻悻地与步天军派来的使节谈判,假惺惺地同意步回辰要他开西域之路,保护通商商队过往,会盟和约等一系列要求。甚至在国中冬旱,牛羊干渴横死的艰难情况下,也没有在谈判中向步回辰提起辟尘珠的去向。 他在步天军的监视之下,带领使团和平地穿过了边关三城。幸而步回辰此时也已不在城中,正前往陶门泽北军中部属军队。他庆幸于自己不必与步回辰面对面谈判,生怕自己一见到这个毕生最大的死敌,就按捺不住脾气,操起斧头跟他再干上一场。 因此当他与来接应的定泰军会合,反手屠灭监视他入关的步天军一部之时。汉人的头颅在他的巨斧下噼碎,热血飞溅起来,他兴奋地狂叫起来。但是立刻又有一丝儿怅惘挥之不去地涌上心头,他想起了恨之入骨的步回辰,也想起了紧紧依附在步回辰怀中,连瞧也没有再瞧他一眼的那个美貌哑奴。他恨的眼睛滴血,将宁王送来的娈宠割掉舌头拖入帐中,第二天亲兵们便将一具满身血污的尸体扔进了山凹。 朝阳初升时尔班察走出帐来,他久经战阵的鼻子,已经嗅到了风中吹来的兵刃冰冷的金属气息,夹杂着淡淡的腥气。他极目远眺浓雾瀰漫的山泽,审慎地琢磨着这几日来四下里看熟的山路,明白泽中多兇险,中原人也好弄狡狯。自己的精骑虽然能震慑步回辰的骑兵,却也不能不听从宁王,没头没脑地闯进定泰军依山泽而布下的阵势中去。 他用过早饭,便又到营中去查点定泰送来的马匹军械粮糙等物。他潜入中原,处处受制于人,只能精打细算。见军马尚未齐备,气闷不已,对陪同的定泰偏将怒道:“大战在即,你们这般拖拖拉拉,是要误了大事吗?”那定泰偏将乃是都中禁军,危须语并不流畅,结结巴巴解释一通。尔班察更不耐烦,胡撸一把栅栏上凝满朝露的蛛网,骂道:“老子国中干旱,偏这里水荡荡的,连马都跑不起来,有什么好布阵的!”陪着他的定泰军知道这位危须王脾性极坏,不敢应声,只能陪笑不迭。 尔班察正在发恼,忽然听得营外报来,道定泰军又有一支马队到来。他还不及说话,陪他的定泰偏将已是大喜过望,连忙迎了出去。尔班察自忖身份,便在帐中坐着等候。不一时那偏将将来使请了进来,笑道:“王驾大有面子,这回不止马队,还有南宫王妃送来的礼物呢。” 尔班察与中原交战多时,对中原人事也曾着意收集,对宁王新妃的来龙去脉亦知之甚详,知道她曾是步回辰的正室夫人。一听说是她派人送礼,精神立时一振,瞪眼瞧那进帐的几人。见头一人身材硕长,长相清俊,想道:“这人样貌不错,放在那骚王妃身边,宁王倒也放心?”又见他身后几人,柳眉樱唇,箭袖锦靴,竟全是穿了军装的女兵!尔班察大感兴味,咧着嘴向那人问道:“你……你们,都是南宫王妃派来的?” 那人听问,向尔班察深施一礼,道:“是,宁王昨日已与步天教主在武都郡中会盟。步天教主桀骜不驯,因此王妃令我们来相请王驾入泽。”他的危须语也是稀里煳涂,尔班察连猜带蒙,那定泰偏将又帮忙译了,三人才好容易弄清了大概。尔班察要细问也没有了心思,瞧着那几名女兵又觉得有趣,又指着问道:“这些,是送给我的?”那使者应道:“郡内早已安排下服侍王驾的婢僕,这几位姑娘,是先来延请王驾的。”尔班察听了,笑道:“好好好,南宫王妃有趣儿。”再不迟疑,传令营中,整队上马。 危须精骑集结极快,不一时尔班察已亲率前队出营。那使者与定泰偏将都随侍在侧,使者指点道:“王驾,昨日步天教主因我等不肯退出陶门泽,已大发雷霆,下令步天北军军锋前移,阵中左翼部队正在与他们对峙。我等先不必与他们打照面,从西南背风处入泽吧。”尔班察狂笑道:“好好好,这样水不水泥不泥的地方,最合适发乌龟脾气!”定泰偏将因与泽中久不通讯,又见来人有宁王令箭在身,便也奉命行事。 三千精骑驰出山凹,到了泽地之间。定泰军在泽中经营多时,不少马匹难行之处,都铺了滚木浮桥。尔班察率部过了几处泥淖,见平安无事,又见远远的山岗之下,已有定泰军旗飘曳,更是毫无疑心,在使者等人的陪伴之下,纵马奔跑。见前方又是一处泥沼,毫不犹豫,打马便跳上了泥沼中密密排行的圆木之上。危须精骑跟在大王身后,放马上桥。 因清晨雾浓,圆木上积满水珠,极是湿滑难行。骑兵们不得不控住坐骑,改了小跑,蜂涌上桥。尔班察驰在前方,见将将要到对岸,正要加上一鞭,忽听前面山林之间,呜熘熘地传出一声清脆哨音!顿时骑兵们脚下的浮桥咔咔大响,连接木头的绳子嗖嗖连抽,滚木立时四散,桥上数百名骑兵猝不及防,惊叫着摔落进了泥中!对面的山原高地之上,一下子涌出几百名弓箭手来,乱箭齐发,大吼道:“降者免死!” 尔班察大吼一声,巨斧骤舞,拨开箭雨。双膝狠狠一夹,陷在岸边浅泥处的的坐骑嘘熘熘高叫一声,四蹄奋起,搏命窜上了泽岸。随着尔班察的数十名亲卫也因陷身较浅,也跟着窜了上来。尔班察吼道:“杀了这群狗贼!”正要持斧上前交锋,忽听耳边风声大作,他眼疾手快,侧斧相拦,正被一支马鞭捲住了斧杆!转眼看时,竟是方才那名手无寸铁的文弱使者! 尔班察悖然大怒,巨斧乱挥乱噼,恨不能一斧噼死这巧言欺诈的混蛋!但那鞭上柔劲十足,巨斧劲力虽勐,却总被那鞭梢带得东歪西偏。尔班察斧招几度用老,竟险被对手抢入空挡,抽上脸来!他恨得怒火万丈,吼叫连连地一夹马肚,坐骑长嘶一声,直立起来。尔班察高举金斧,又要噼将下来。不想那鞭子快得神出鬼没,倏地如黑蟒出洞,一鞭捲住了他的右腕!尔班察见鞭过来,亦不躲闪,翻手便用斧杆绞住鞭梢,正要硬生生拔将过来。却见那鞭如琴弦弹拔,上下震动之中,一股大力直冲他的手腕“阳谷”穴!尔班察右臂顿时酸麻,方知面前亦是武功高手。正要回斧护住要害,便听远远一声轻笑,道:“好俊的步家剑法!” 尔班察骤然转头,便见泽岸之上,几名衣甲鲜明,全副武装的军士,正簇拥着一个狐裘素袍的年轻男子,居高临下地望着泽边的战场。那青年薄唇带笑,凤眸流光,容颜胜雪,身姿俊逸出尘,正是当初他被步回辰横刀夺爱,念念不能忘的美貌哑奴! 尔班察大吼一声,也不管身边军伍如何,便要纵马向高岗上冲去。但方才的敌手岂容他脱身?立时长鞭唿啸,又向他抽将过来。那青年骑在马上,垂眸看着战场,微笑道:“危须王要留活口。”他身边军士听言,躬身奉令,数骑纵马,借高岗地利,至上而下地向沼岸边冲杀下来。几名上前拦截的尔班察卫士挡不住他们的快马,瞬间被挑飞出去。转瞬之间,数骑已杀进了战场,直向尔班察逼来! 尔班察战斧被长鞭捲住,不能抵挡,又觉自己被那双含笑凤目瞧着,更是恨怒交织,忽地大吼一声,竟把自己爱若性命的金斧噼头盖脸的扔将出去。对面那使鞭的敌手不防他这样蛮干,见那巨斧如巨形暗器一般飞将过来,连忙撤鞭纵身,轻飘飘自马背上飞了出去。跨下马躲闪不及,已被巨斧砸中,扑的一声,脑断颈裂,死在了地上。尔班察乘此空档,一拉马缰,转身就向斜刺里沖了出去。 沈渊在高岗上看见,令道:“现下时候不多,他不熟悉道路,翻不出多大浪来,不必穷追。”他身边的袁昌听闻,躬身奉令,立刻大声向下传令。沈渊纵马下岗,下令打扫战场,将几处泥淖中射死射伤的危须骑兵们用昨夜布在泥淖中的网子拖将上来,剥了衣甲,另作打算。 南宫炽收起手中长鞭,过来向沈渊见礼。沈渊笑道:“好俊的鞭上功夫,当也是步回辰指点的了?”南宫炽听问,微微避开他目光,道:“是,我与小蝶,自小便跟教主……辰哥在一处习武练功。” 两人督着军士打扫战场,随口谈论。沈渊道:“原来‘云裾数步’的柔劲这般的四通八达,无处不能袭人。我倒小觑了这式剑法。”南宫炽听说,沉吟一刻,鞭换左手,鞭梢带响,如一条黑蛇一般,点向两人面前的一棵小树底端。只听“刷刷”数响,树根受鞭之处毫无损伤,树梢却哗哗摇曳,枯叶乱下如雨。沈渊微笑喝彩,南宫炽却嘆道:“若是教主来使,这树此时已经脉寸断,十天之内,必然枯死。”他苦笑一笑,道:“所以小蝶学这一式之时,气闷得紧,她本以为教主……辰哥,是要为她摘南山坡上的那枝碧桃花的。”沈渊哈哈大笑,道:“焚琴煮鹤,步回辰好会煞风景。”南宫炽听他笑声慡朗,脸色愈发的苍白,道:“不错,教主也在生气,他指点了小蝶大半个时辰,小蝶还是领悟不到这一式的精要之处。”他看看沈渊,道:“若是沈公子,只怕与教主一式相交,便能看破教主的后招吧?”说着,长鞭轻点,又将昨日南宫蝶舞过的“清露疏桐”与“万倾松涛”使了出来。 沈渊斜他一眼,道:“这两势也是步回辰教南宫蝶的吧?剑势浑成,守御严密,若是对敌中使出来,中规中距,以保护自家要害为要——换成步回辰自己,以破敌为先,决不会这般使剑的。”南宫炽低声应道:“不错。可惜小蝶只嫌这三招变化太多,闹得她心烦,却领悟不到教主的这一番苦心。” 第70页 第105章 里应外合 沈渊听他语意甚痴,看他一眼,暗暗琢磨不已。正沉吟间,他从步天北军中所借调的偏将已然过来,禀告死尸收捡完毕,共得一千二百副衣甲,有定泰烙印的战马若干,请沈公子定夺。 沈渊点头道:“甚好,你派人去向北军统帅报讯,说我已经得手,请他按方略行事。”那偏将昨夜被沈渊调来之际,还心中打鼓,心道这位沈公子在教中既无位份,军中亦无实权,若非有北宸令在手,只怕自家统帅也不会委委屈屈地将自己一部军马借将出来。不想一夜奔忙,自己一个小小偏将,便轻易到手这样一个大功,方知沈公子当初在危须国内奇兵大胜,并非浪得虚名。此时听沈渊下令,死心踏地,大声答应,急急忙忙地打马便去了。沈渊倒被他吓了一跳,抱怨道:“偷来的锣鼓打不得,他直着嗓门叫什么?”说着,又对在身后憨笑的袁昌道:“你去把昨夜选出来的那些弟兄们唤过来,先换了危须衣甲再说。记着,长得眼睛深,鼻子高,危须骂人言语说得好的,放在队伍最前面。” 袁昌听言,毫不犹豫地应了一声。他早已养成了沈公子一句话,刀山火海往下跳的性子,立时亲去安排,布置得井井有条。又令人将尔班察的巨斧也拣了回来,选了个身高体壮的士卒,穿了衣甲,扛在肩上。泽中众军不少是与危须人交过战的,瞧得有趣,拍掌嬉笑,又乱学危须人说话,有老兵唱起危须小调来哄人,将个腥风血雨厮杀场,搅翻作了真真假假越王台。南宫炽在高岗上看着,想起自己数日间忧闷不堪的,却不想这一条绝路,被沈渊翻手做成了这样热闹得胜文章。他心中百味杂陈,只策马陪在沈渊身边,怔忡不语。沈渊转脸见他发呆,只笑一笑,问道:“你要的变数已成,此时泽中大乱,南宫蝶当有法子离开宁王,逃出武都郡?” 南宫炽听言,应了一声。沈渊道:“我让袁昌率人护送你去与她会合,只要绕着战场走,到了西军之中,你们便安全了。你爱送她去哪儿,便去哪儿吧。步天教中若有人查问,你们只推到我身上便了。”南宫炽明白这是他在步回辰面前为自己周旋之意,定定地看他一刻,道:“沈公子一力承担,我替小蝶谢过。”沈渊看着他,见他目光中有怔忡悲苦之意,有些不忍,道:“你借宁王妃的使女诱敌,又力敌尔班察,立下了大功,北军将士们都是瞧着的。你……”南宫炽苦苦一笑,道:“多谢沈公子安慰。可是我与小蝶,小蝶与我,自母胎中就在了一处。自小习武学文,随侍辰……教主。在教中诸人眼里,我们兄妹一体,是万万分不开的。”说完,弯住马鞭,向沈渊敛袖拱手,道:“如今小蝶深恨教主,我是绝不能让她再与教主会面的。公子既为我们安排妥当了,我这便告辞。”沈渊点点头,与他互道了一声:“保重。”两人便分道扬镳。 此时泽中定泰军将知道郡中已然生变,外邦大军压制,自是严阵以待。但陶门泽方圆甚广,定泰军数万人分成数部,有依山布霹雳阵的,亦有靠水布尖桩阵的,还有借泥淖布毒阵,借野林布滚木阵的。布的阵势一多,便不免有太过分散,不易遥相响应,因此杨百安有“百足虫”的比方。沈渊亦是看穿了此节,他却比想要硬打勐冲的杨百安更加诡计多端,率部在泽中扮好危须军伍,立刻带着俘虏过来的定泰偏将,直往泽地深处驰去。他曾被尔班察擒获行军,捣起鬼来也就似模似样。定泰军左翼前哨部队沿着一条河汊守住阵线,见一彪危须骑兵唿啸而来,危须新王尔班察那闻名边关的巨斧在队伍前方灿然生光,不敢怠慢,连忙赶到河边,查问端倪。 定泰被俘的那名偏将被威逼着上前,只得隔河喊道:“步天军北军已有动作,宁王请危须王速速进阵,还不快放浮桥呢!”又有军士举起令箭,大喊文白不通的汉话道:“尔等请我王到此,岂敢怠慢!” 定泰守阵的将领谨慎小心,先派了一艘小船过河查看。沈渊纵马上前,叫道:“宁王用鸽子送信,说步天教主不听话,叫我王前去压服。你等这样不恭,宁王大王之怒,流血千里,逝者如斯,奈何?”船上校尉听得直皱眉头,见他文弱,又穿着狐裘陪在“尔班察”身边,想是贴身随从,便在船上陪笑道:“大王莫急,我等也有军令在身,查看完毕,这便放浮桥。”悄声咕噜道:“学汉话从书本子上学,那不是文人放屁,连响儿也没有么?”沈渊装着不懂,骂了一句危须脏话,道:“你说什么?”那人陪笑道:“小哥,你讲危须语算了,我们能听懂。”沈渊一笑,改讲危须语,叽哩咕噜地又将定泰军唠叨埋怨了一通。 那定泰校尉是挑选出来的,通识危须言语,见他语音颇为地道,更信了七八成。听他啰嗦不已,大不耐烦,便瞧了瞧排兵阵形果然是危须行伍模样,马匹上又有自家军中的烙印,再验王命令箭,也若合符节,当下信得实了。便令船中人取出海螺,向对岸呜呜疾吹。又向扛着巨斧的“尔班察”陪笑道:“大王,这边水下有木桩铁刺,请随末将来。” 众骑随河岸驰了数百步,见对岸果然从高坡上扔下滚木浮桥,搭过河面。又有木筏从河汊中出来,拉定浮桥,隐隐地固定在河面上。“危须骑兵”们立时源源不断,快马加鞭地从桥上驰了过去。 守阵将领亲来迎接“危须王”,刚请入营中,沈渊忽地翻脸,暴喝道:“动手!”身侧亲兵一涌而上,将四周猝不及防的定泰军砍翻在地,数名守阵将领俱被生擒活捉。步天军们吹起报警号角,又在群龙无首的定泰阵中四下吼道:“危须王已与步天教结盟,大破宁王!”远处山林中号声应和,一直悄悄跟随在他们身后的步天北军大部,立时黑压压地涌进了泽中来。 定泰军北部阵线既破,步天军便大举攻入了陶门泽中。沈渊所率的那支以假乱真的危须军伍,又到处闯阵夺关,一忽儿说受宁王之邀,要往武都郡而行;一忽儿又要被俘将领上前,说是后方有乱,要求救援;一旦闯入阵中,立擒主帅。木桩阵便放火,霹雳阵便浇水,毒阵倒进泥淖,滚木阵扔下山岩,将机关尽数破去。到得后来,又干脆四下里大喊,说危须王已跟步天军结盟,要定泰军投降。定泰军未被破阵的,听得满山遍野都是步天军的吼声,吓得军心大动,有的便弃阵归降。便是不肯投降的,也连忙转移,向武都郡宁王中军处靠拢。 此时步天军西军也杀入阵中,他们没有沈渊这般离应外合的便宜,几处受挫,在定泰军的数处阵线中裹足不前。杀至傍晚时分,又有一处毒阵中久攻不下,折损甚多。杨百安觉得自己失教主之欢,要戴罪立功,正在率军勐攻,出力向前。见身边弟兄踩中机关,在泥淖内喷出的毒水中纷纷丧命之时,也不肯后退。大喝着挺刀杀将进去,左噼右砍地连杀数人,但他□□的战马却被毒水溅到了口鼻,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杨百安被甩下马来,立时有定泰军扑上来,挥刀要将他斩入毒泥之中。杨百安大刀已砍得缺刃,拼死架住,见定泰军逼压向己方上岸的少数军士,暗道:“罢休,罢休!”他是宁死不屈的性子,困兽犹斗,大喝一声,一刀将身前敌军踉跄逼开几步,立时数人又围攻上来。杨百安左臂立中一刀,他吼叫连连,以死相搏,决不肯后退半步。 定泰众军正要刀剑齐下,忽听后面山岗处号角声大作。步天军众立时精神大振,喊道:“援军,援军来了!”定泰军将大惊,便见远处黑黝黝的丛林中,金戈齐鸣,马蹄如鼓,一波又一波地涌出了无数步天军众。定泰军虽有毒阵,但已分不出兵背后设防,顿时军心四散,纷纷逃出阵外,统军将领见大势已去,长嘆一声,挥刀自刎。 杨百安等人乘机反扑,攻入阵中深处,不一时已获全胜。见来军乃是北军弟兄,感激万分。正要上前述话,便见前来援救自己的几名统军偏将齐齐迎向树林深处,将林中迤逦前行的一支小队伍拥了出来。杨百安瞪眼细看,被众星捧月围在其中的,竟是昨日从自家军中失踪的沈公子!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忙也奔跑过去,问道:“沈公子,你怎么在这……” 沈渊已劳碌了整整一夜一日,本就体虚气弱的,此时业已累得筋疲力尽,更无暇理会杨百安问话,只晃了晃头,强撑精神对诸将道:“天黑得透了,定泰阵地也取了不少。你们自回军禀告自家主帅,就说我说的,请他们下令起火焚烧定泰军诸处机关阵地,为武都郡中跟宁王谈判的步教主助兴!” 第106章 比武夺符 步回辰阑夜宴请宁王郑泽,在宴中咄咄逼人,要郑泽退出陶门泽。郑泽哪能容忍?立时翻脸,推了杯盏,拂袖起身,正要开口告辞。步回辰在座中笑道:“宁王少安毋躁,本座驾前,还没一人能拍手便走,不留些物事下来的呢。”宁王随从们皆明白是步天教恃强要挟之意,无不变了脸色,宁王驾前数名内侍立时靠拢,各人目中精光四射,衣袖微扬运掌成阵,死死盯住了武功绝世的步天教主。 汪占泰不防忽然生变,吓得一个激灵,连忙上去陪尽小心,两边说好话,对步回辰道:“步教主,非是咱家不识好歹多嘴:步教主当初以西北生灵平安为念,受朝廷册封治理北疆,不是已经把地界说妥了么——陶门泽近宁庆二郡,那是宁王的封地,宁王自然也不能撒手不管陶门泽不是?二位同协西北军事,有商有量的,方能平安过日子呢。” 步回辰听他劝的软中带硬,微微一笑,道:“公公说的是,本座既已受封,并不愿让天下人说我是出尔反尔之辈。但是本教百余年严规:入教者皆为兄弟,不得妄加杀害。若有破门出教,谋死教中兄弟之人,天涯海角,也非受教中五刑不可!”他摆弄着手中酒杯,对虎视眈眈盯着他的众军视而不见,只淡漠道:“南宫蝶已是宁王爱妃,本座既与宁王同殿封王,自不好让王妃一个弱女子身受五曜酷刑。但是——”酒杯在案上轻轻一磕,郑泽听得此声,便是一凛,已听步回辰冷森森道:“宁王妃的卖身赎命钱,那却是少不得的!” 郑泽脸色铁青,无论南宫蝶品行如何,终是他已明媒正娶的妃子,岂能被当作贱民奴婢一般谈论价钱?他怒极反笑,恶狠狠地盯着步回辰,嘶哑笑道:“步教主的意思,是要硬向小王索取陶门泽了?”步回辰微笑道:“岂敢?不过兴戎百战为红颜,本座便成全了宁王这段英雄美人佳话。” 他冷嘲热讽,郑泽已猜出是自己事机不密,勾结危须王一事被他知晓,因此才突然发难。虽然恼怒,却也明白此时小不忍则乱大谋,因此强笑道:“远兜近转,步教主不过是看中了陶门泽东南的几百里土地罢了。要说用此地贺步教主封王的王礼,小王也并不是拿不出手来。不过步教主要小王作贺,那也得让我贺得心甘情愿。”步回辰听他这话,隐然有将自己比作下人之意,针锋相对笑道:“不错,文较武比,宁王划下道儿来便是。” 两人越说越僵,汪占泰已瞧出此事不能善了。知道若是步回辰暴起发难,此地必化血海尸山。当即鼓掌笑道:“两位都是定泰绝顶人物,身边人物更是天下顶儿尖儿的英杰,这一回老奴才倒有眼福了。”又道:“不过在武都郡中,宁王为主。王爷何等心胸,定然不肯占了步教主这个便宜。老奴卖个乖儿,武都郡城上,外墙的烽火阁——” 步回辰微笑,郑泽眼睛一亮。他确也忧虑步回辰武功太强,一上手就是生死之战。己方虽是以众凌寡,但是确也并无十分把握。那烽火阁建在城外,一来稍去步回辰戒心,不必鱼死网破;二来自己也容易调动泽中兵马;当下点头道:“汪内监说的不错,本王与步教主联袂出城,可好?” 步回辰点头应允,两人各率部属,乘夜出城。郑泽有心炫示实力,令亲兵燃起千柱火炬,照得城中一条通衢大道宛若白昼,道路尽处的连绵城墙之上,一座巨大的黑石壁垒楼阁,高耸入天际。残月晨星,泽雾朝露,尽挂在了阁顶的飞檐箭垛之间这烽火阁亦是边关名胜,乃是当年大举开西域之时,都护府中军为守望边关烽火,扬中原军威而建。无数授首长安的异族君王战将,皆先在此叩阁入军,方伏阙长安。定泰一朝的国策不重开边,因此除两百多年前那场沈渊陨命,郑骥断情的边关大战之后,这处烽火阁便为之废弃,两百年来从未派上过用场。 郑泽与步回辰并马纵骑,同至烽火阁。郑泽见步天军虽千余人马,但兵强马壮,人物彪悍,知道便是自己倚众凌寡,也是一场血战,在马背上纵送一刻,已有计较。与步回辰率部从上得阁中三层,在开阔处分左右落座,郑泽甫一挥手,便有几名亲随抬着一个巨大的木图进来,摆在堂中当地,亮与步天教诸人观看。 众人见那木图山岗纵横,河汊湖泽依山傍岭,团圞不断,便知是陶门泽的木图。又见一名宁王亲随奉上一个青铜大匣,郑泽自袖中取了钥匙,亲自开了匣锁,伸手进内,叮叮噹噹地抓起一把铜符来,往木图上一撒,微笑道:“这便是调动泽中军阵的军符。小王不才,与步教主赌一把西北大势吧。” 步回辰微微眯起眼睛,看他将铜符一一散在泽中。郑泽玩弄着手底兵符,道:“本王依天罡之数,在泽中布了三十六处军阵。想来步教主的西北二军,也已经进泽。士兵们斩关夺隘,咱们作统帅的,便夺兵符。步教主手下所有熊罴之士,且都下场玩玩。”他拈起一根青铜符节,在木图上磕一磕,微笑道:“另一节都在军阵将军手中,三十六个时辰之内,步教主若能将这三十六节兵符合将起来,小王自当退出陶门泽。”他斜一眼看看外间已经泛白的天空,道:“至于本王麾下宁庆诸郡的军伍,日后自然也当对步天教的军锋退避三舍!” 第71页 步天教雄立西北数百年,在江湖中声威赫赫,听宁王赌下若大彩头,各个都心痒难骚。青龙门这些时日一向憋屈难耐,其下尾宿宿主邓成壁有教中“七煞剑”之称,当下纵身出来,叫道:“好,请宁王放下彩头来!”声未歇,剑已至,直向郑泽手上的那一节兵符点去。 宁王身边亲随高手,岂能容他这般轻易夺符?不待他剑尖点至木图之上,一人已猱身飞出,剑光霍霍,接住了他的剑招。两人在木图之上,你来我往地斗了起来。 步回辰凝目看敌人剑法,不一时便不屑地勾了勾嘴角。那人虽剑势凌厉,但轻功显然不及,足尖点在木图凹凸不平之间,微有混乱,与手中剑招不能匹配,便减灭了不少威力。步天教中的武学高手们也看出端倪,亦纷纷议论起来。步回辰越听越是好笑,脸色早已和缓下来,带笑瞧着大堂之间剑光闪闪,惟恨那个眼光毒辣,嘴巴讨厌的傢伙此时此刻,没有伴在自己身边。 他眼睛注视着堂中刀光剑影,心旌摇摇,神思已不在殿中。忽听席间震天价喝采,原来邓成壁一式“偏花七星”,已削中那人膝盖,那人一跤跌倒。郑泽脸色阴冷,随手将手中兵符扔了出来,邓成壁长臂横削,剑尖点得那小小铜符滴熘熘而起,众人见他业艺惊人,忍不住震天价地喝起彩来。 步回辰微笑不语,这等赌赛原本也用不着他出手,步天教中文武好手甚众,与宁王部属互有攻守。虽两方出手皆不容情,伤者甚重,杀气纷纷,血溅数步。但步天教以武立教,争雄少林武当的功夫究竟非同小可,到得午后,郑泽身边死伤者过半,而三十六节兵符,已有十一节到了步天教手上。 郑泽脸色不豫,正在思量对策,忽见汪占泰身后一名毫不起眼的老太监颤巍巍走至殿中,从木图上拈起一节兵符,向步回辰躬身道:“老朽不才,请步教主赐教。” 步回辰眉峰一扬,步天教众人更是不屑,方才首战告捷的邓成壁当即长身而起,喝道:“你要请动咱们教主,先胜了老子再说!”说着,跄踉一声,宝剑出鞘,正在跃出座来。不想那老太监拂尘一扬,众人谁也没瞧见他是如何动作的,拂尘顶端已经直顶到了步天教席上,将邓成壁逼在了座位方寸之间!众人大惊失色,邓成壁身侧两名宿主立时刀剑齐出,双双架住了那柄轻飘飘的拂尘。却见邓成壁脸上已被拂尘的丝线扫中,已是血迹斑斑。 步回辰盯着那老太监身形,忽地一按扶手,直起身来,道:“好,我便试一试阁下的千蛟斩。” 第107章 紫微星主 此言一出,步天教中几名老成耆宿悚然动容。“千蛟斩”乃是步天教先代一名长老游歷南海之时,忽遇海上风暴,自狂风巨浪中感悟出来的一套奇妙武功,乃是步天教中一门绝艺。因须配合奇门兵器使用,因此教中少有人习,连教主步回辰也只是粗知其形而已。今日一名貌不惊人的宫廷内监,如何突然能用一桿轻飘飘的拂尘,使出这式“千蛟斩”? 众人惊诧目光中,那老监已飘然后退,站在木图一侧,伸手从中拈起一节兵符,托在掌上,恭腰曲背地向步回辰示意道:“步教主……咳咳……请……”众人见他如此轻慢自家教主,俱各大怒。邓成壁虎吼一声,举剑又要扑出席去。步回辰喝一声:“成壁退后!”肩不动,袖不摇,右掌一竖,数十片木块便从他手下疾射而出!如满天花雨,直向老监面门射去。那老监反应奇快,左足为轴,骤旋半个圈子,拂尘摆开,帚丝散成扇影,护住身周要害。众人只听得堂中桌球之声大作,定睛看时,那老监已将步回辰捏碎的扶手木片全数挡落开去,却见堂下几名躲闪不及的杂役已被木片刺中,倒在地上哎哟不已。老监站在堂中,手上的帚丝也己被搅得七零八落,四方飘散,柄也被削去了一截,方知步天教主的内力实是非同小可。便听步回辰冷冷笑道:“这点儿微末功夫,你请不动本座,亮兵刃吧!” 老监微微变色,扔去拂尘,双手抓住自己的衣襟,左右一分,只听咔咔裂帛之声,他身上的内监服饰已被碎成布片,如黑红二色蝴蝶,上下翻飞,露出了里面的灰衣短装来。 众人见他内里装束依旧普普通通,惟肩头至小臂上缠着两条软索,索上一节一节,垂繫着亮晶晶钢抓,锋利出刃,果如蛟龙钢牙一般。步天教翼宿宿主劳天鹰白须颤动,脱口而出,道:“紫……紫微星主的……” “千蛟索”三字还未出口,步回辰已经飞身而出,大袖飘飘,直向木图之上纵去。他一出手,宁王身侧的内侍护卫们更不敢怠慢,在郑泽座前结阵,将主子团团护住。那老监更是先发制人,双臂一抖一剪,千蛟索滴熘熘打着圈儿,一上一下,直向步回辰落足之处攻来! 众人见那索头在半空中唿唿划圈,还不则地,待得袭到木图之上,已捲起阵阵旋风,劲力非凡。那木图图基本是坚硬梨木所刻,也被震出了条条裂纹。步回辰本有内劲罡风护体,此时也被千蛟索的飓风卷得衣摆飘飘。眼看着他跃势已尽,左足已踏入千蛟旋涡之中。那老监见有机可乘,右掌骤推,千蛟索上数只钢抓如毒蛇出洞,直向步回辰小腿啮去。 这一抓从旋涡中生出,四面八方袭来,当真是退无可退。邓成壁等急性人忍不住惊唿起来,眼看步回辰腿上必受重伤,却见他左足在半空中骤然踢出,仿佛在深陷旋涡之中最后挣扎模样,忽听“咔叭”一声,一只蛟牙钢抓正被他踩在脚下!千蛟索一抓破,旋涡立滞,步回辰脚下一得着力之处,立时双足连环踢出,噼噼啪啪数声响过,数十只钢抓被他的足法遂一踩中,俱抓进了他脚下的木图之中! 步天教众大声喝采,那老监脸露惶恐,仿佛蛮打狠干一般,出力勐夺双索。步回辰哼了一声,双足用力,将脚下几只钢抓踩得更加深了几分,冷冷道:“凭你这点儿手段,也敢来玩千蛟索?紫微星主石夫人是被你们虏去了吧?她现下在哪里?” 那老监听问,扬起头来,嘿嘿笑道:“不错,石双愁确也说过:老朽这几手偷学来的功夫,便是使出了千蛟索,也不过在步教主面前出乖露丑罢了。可是紫微星主与步教主都未免过份墨守成规,千蛟索既有千抓,何必非要用手法之妙,才能伤人呢?” 步回辰闻言一怔,忽觉小腿一痛,立时纵身跃起。便见一条黑漆白花的大蛇亦从破裂的木图夹层中带了出来,正死死咬在他的左腿腿肚之上。步天教众人怒吼道:“贼子混帐,竟然放毒物!”纷纷从席上窜了出来,与定泰亲军斗在了一处,那老监嘿嘿冷笑,双臂一抖,木图霎地炸开,烟雾四起,无数蛇蝎毒虫,蠕蠕不断地从那巨大的木图中爬了出来。 步回辰勃然大怒,一脚踩死那条大蛇,不顾腿上伤势,一跃而起,直向宁王郑泽抓去。宁王身边内卫立时长剑齐出,四剑连环,挥成数个剑阵。不料步回辰掌风极厉,掌未到,风先至,一名内卫劲力稍有不及,虎口震裂,长剑脱手而出。步回辰双掌勾挑擒拿,数人腕断骨裂,长剑俱摔在地上。方才那老监见势不好,千蛟索一挥,又向步回辰身上袭来。不料步回辰仿佛脑后生了眼睛一般,右足一挑,地上一柄长剑骤然飞起,如箭离弦,直向千蛟旋涡中射来!那老监来不及变招,千蛟旋涡立破,那柄长剑嗖的一声,直□□他的脑门中央。他扑翻身摔倒在地上,无数毒虫立刻爬上了他的尸首。 步回辰用力过勐,腿上毒气立时上行,一线麻木已上行至膝。他心知不好,只得运气压制住毒质,眼睁睁瞧着郑泽也在亲卫们的护围下逃出阁去。亲兵们围拥上来,将他护在中央。堂间早乱作了一团,暴怒的步天军与夺路而走的定泰军四下拼杀,血流漂杵。木图中的毒虫四下里乱爬乱走,不少人被毒虫咬住腿脚,惨叫着倒在地上。步回辰闭住腿间血脉,提气喝道:“不要纠缠,突出阁去!” 郑泽摆脱了步天军纠缠,匆匆闯出楼去,在亲兵的簇拥下翻身上马,令道:“召集郡中兵马,不要让步回辰走脱了!”身边部将劝道:“王爷,这里地势平缓,自城里调兵过来,步天教主早就跑了!不如两下里夹攻,再从泽中调兵围堵要道……” 郑泽微微犹豫,他半日之内,已接到了数处飞鸽传书消息,知道泽中阵线已有数处被攻破,心中慌乱。此时情势未定,他一时也下不定决心是战是和,又不甘心就这样放步天教主逃脱,当下令道:“守住阁外要道,召南宫王妃前来见驾……” 话音未落,便听一个声气苍老的声音在半空中说道:“你找阿槎的老婆做什么?” 郑泽大惊,策马正要退后,却见烽火阁楼檐的暗影之中,一道身影望空一闪,虚飘飘落了下来。却是一名龙钟老妇,白髮灿然,精神矍铄,身上穿着灰紫色的粗布衣衫,仿佛是个极普通的农家婆婆。但是跃下的身法极其美妙,落地无声,令不少大内高手亦自嘆拂如。郑泽身侧几名亲卫见状,正要跃起将她逼退,却见她身体一个迴旋,倏地飘向三丈开外。一下子没入了地间枯糙之中。那几名亲卫全扑了个空,正不知所措间,忽听一声嘿嘿冷笑,郑泽的坐骑忽地长嘶一声,人立起来,那老婆婆竟如猿猴一般,神不知鬼不觉地缀在了马腹之上!她十指尖尖插在马腹之上,那马剧痛之下,一声长嘶,乱踢乱窜,飞驰出了宁王亲卫群中! 步回辰此时也已出了烽火阁,他所带的千余骑兵人数虽少,全是精兵,早已结阵已待。步回辰令且战且退,正在定泰军的围堵之下左沖右杀,想要杀出血路,退往山泽之中。忽见定泰军中大乱,众人正要乘乱而出,忽见不远处烽烟滚滚,又是一处骑兵冲杀而来,领头的却是袁昌与南宫炽! 步回辰一见南宫炽,目光立时阴冷深沉起一为。南宫炽虽离得尚远,却也本能地心神一凛,慌乱大喊道:“教主快走!紫微星主……” 他一语未完,步回辰马边的糙泽中又是嘿嘿一声长笑,那神出鬼没的老婆婆倏地跃了出来,站在离他三丈开外的糙地之中,仰着脸咯咯笑道:“阿槎啊阿槎,你作什么不要小蝶了呢?” 第108章 漫天樱色 那老婆婆正是三垣星主中的紫微星主石双愁,她自天仁山中失陷以后,再无消息。步回辰方才见到她的护身兵刃千蛟索落在定泰内监手中,本以为她已殉教,却不想她会在此时陡然现身。但听她上来便问自己的私事,神情奇怪,心知有异,皱眉道:“石夫人,你没事了?”石双愁嘿嘿一笑,却不应声。步回辰更是奇怪,正要问话,忽听身侧有军将叫道:“教主,那边……着火了!”步回辰举目四望,见天边隐隐约约一条火带,仿佛是沉下山嵴的太阳重又从地底喷出一道云霞。远处阵地上的定泰军仿佛也瞧见了这条火带,本就乱纷纷的,此时更是骚动起来,如汤沸蚊穴一般,在郡外道间来往奔跑。步回辰等人所在之处,已无人顾及。 袁昌惊喜地瞧着那道火光,道:“是沈公子……”步回辰目光一凛,喝问道:“沈公子在哪里?”袁昌明白他心意,正要说话,南宫炽忽地惊叫,道:“教主,小心!”步回辰骤然转头,便见方才还安安生生站在糙丛之中的石双愁已经纵在了自己的身侧,正定定地盯着他,倏地伸手,扣住了他执着马缰的手腕! 以步回辰武功,本不易令人近身。但石双愁乃是教中长老,教中人对她少了提防;此时又在乱中,且满心念着沈渊;因此步回辰一个不慎,竟被石双愁扣住了脉门。石双愁露齿而笑,问道:“阿槎,你要不要见小蝶?” 步回辰皱起眉头,审慎道:“石夫人,你……是不是受了伤?”石双愁不答他问话,只道:“你要不要跟我去见小蝶?”南宫炽脱口叫道:“石夫人,这事情与辰哥无关!”石双愁目光怔怔,转脸向他,问道:“那跟谁有关?” 南宫炽一时语塞,步回辰已经看出端倪,冷冷道:“石夫人如今神志不清,可是被南宫蝶下了教中秘蛊?金蚕,碧蜈,赤蟆,她下的是哪一种?”南宫炽正要答话,便听远远的有人长声而唿,道:“阿槎……石双愁……赤蟆盅……”步天军将相继惊唿,道:“太市星主,太市星主来了!”石双愁附在步回辰马背之上,呆呆笑道:“丹丘老儿也来了?” 不一时,便听马蹄声响,一骑驰到近旁,丹丘然诺在马上高叫道:“阿槎,石双愁……”一眼瞧见石双愁正扣住步回辰的手臂,急得脱口叫道:“双双,双双,你不能伤阿槎!” 众人被乱中生出的一个又一个奇变搞得满头雾水,乍然又听到一个鸡皮鹤髮的老婆婆被这般温柔缠绵的唿唤,更是相顾骇然。石双愁虽神志不清,但听他这般唿唤,却连皱纹中都泛了红色,杀气顿减,嗔道:“老不羞的,你乱叫些什么!” 她乍一分神,步回辰翻臂沉肘,已脱出了她的掌握。石双愁一惊,立时手爪暴长,狠命向步回辰喉间掐去。步回辰不慌不忙,避过她掌风,五指如拔似弹,自她手腕“阳谷”穴上点将下去,瞬时已封住了石双愁身上数处大穴,叫道:“丹丘伯父,你来看着石夫人!” 丹丘然诺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又放下来,忽听步回辰这样喊,心又吊了起来,别扭道:“阿槎你胡说什么!”步回辰气得火星乱迸,喝道:“现下多少危险,你不管她,便让她死在泽中便了!”丹丘然诺吓了一大跳,连忙上前,将石双愁拉到了自己的马上,咕哝道:“阿槎你这样凶暴暴地作什么?”言下之意,大有责怪步回辰吓着了瞪目瞠视的石双愁的意思。 第72页 步回辰无暇理会于他,只对南宫炽喝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讲!” 南宫炽不敢隐瞒,只得将自己见南宫蝶舞剑,得了她的暗示,悄悄与素云见面,谋划挟持沈渊,以相救南宫蝶出泽之事讲了出来。又将沈渊设计,利用素云盗出的宁王令箭,构陷尔班察,将步天大军带入泽中等诸般计谋,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只把步天军众听得目瞪口呆,瞧着远方地平线上的火光,狂喜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丹丘然诺满心焦燥,也化作了喜笑颜开,拉着鬍子道:“好,好,我就说沈家小子不错呢。” 南宫炽又说起自己如何接应南宫蝶逃出武都郡中,却不想她毫不领情,不肯与自己逃离。反而忽地从车中放出石双愁,与自己和袁昌恶战数合,夺路而逃。自己追赶之中,发现石双愁中了赤蟆蛊,又往武都郡方向而来。心下大惊,连忙也跟了过来。丹丘然诺恨声不已,道:“我在武都郡中守了好几日了,就是没法子把双双救出来……唉……” 步回辰听到此处,已无暇理会这些许小事,便下令道:“沈公子虽然得手,此地却不是久留之地。咱们先撤入山林中去!”又下令入泽的北军分军向武都郡方向靠拢;令人再度去与郑泽交涉。众军一一奉令,无不欢喜过望。惟石双愁蹲据在丹丘然诺马背之上,虽动弹不得,却双目鼓突发红,蜷着四肢蹲踞在步回辰马背之上,映在四下里的火光之中,果真象一只赤焰隐隐的虾蟆。丹丘然诺急的直拉鬍子,又不敢打扰步回辰,只喃喃道:“双双,双双啊……” 步回辰分派完毕,见自己伯父这般担忧,也知他们两老半世煳涂,情愫虽有,却总是与白头之缘阴错阳差。此时石双愁中了赤蟆蛊,更是危殆。赤蟆蛊乃教中毒师堂的三大奇蛊之一。虽毒性不如金蚕蛊,但自有奇处。赤蟆性痴,下蛊者只要一言相决,刀山火海,亦要完成下蛊者的心愿。忽又想道,石双愁并未上来就取自己性命,南宫蝶对她下的蛊言,亦当另有隐情。当下挥手令围在自己马侧的亲随们退开数步,温声向石双愁问道:“石夫人,南宫蝶要你杀的人究竟是谁?” 一直随在他身侧的南宫炽大惊,心道如何能这般单刀直入地刺激石双愁?冲口叫道:“辰哥……”却见石双愁眼仁翻白,道:“小蝶说……小蝶说……要杀了那个毁她一世幸福之人!” 步回辰皱起眉头,心道这话荒唐胡涂到了什么田地?南宫蝶走到如今这一步,尽是她自己作茧自缚,与旁人有什么相干?但有错之人决不会承认自己的过错,那也是人之常情。自己与石双愁多辩,亦无用处。当下道:“既如此……那人是谁?”石双愁脸色发青,叫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小蝶说……小蝶说只有你才知道!她要见你,她要见你!” 步回辰见问不出端倪,便也不再理会这等无关大局之事。他眺望山泽,瞧那天边无数跳动的红光。那是沈渊为他燃起的大火,在助他的声威。定泰军在不远处集结,黑压压的,有无数的马队与步阵在武都郡外集结,但是他们慑于步天教主身周挟裹的宣天烈焰,已然不敢上前。但是他们不知道,步天教主今夜势倾天下,满心里想着的:却是那个温柔的深夜,那个拈着他的衣襟,笑语吟咏“下阶自折樱桃花”的风流浪子—— 樱桃花!步回辰脑中灵光一闪,忽地想起了某一个暮春的三月,那时天仁山谷中万树樱花盛放。那日步天宫中,有个风流少年,为宫中的年少女子们,折了满抱满怀的樱桃花…… 他骤然转过身来,向着半痴半呆的石双愁喝问道:“南宫蝶现下在哪里?带我去见她!” 众人大惊,乱军之中,他如何当真要去见一个对政局无足轻重的女人?丹丘然诺叫道:“喂,阿槎,你怎地想到一出就是一出……”步回辰毫不理会,马鞭疾点,已经解开石双愁身上穴道。石双愁一旦脱缚,立刻纵跃下马,叫道:“你来,你来呀!” 步回辰与南宫炽错马而过,冷酷地轻声说道:“阿炽,你既然能从南宫蝶的剑式中看出她的求援之意,如何却猜不出那个jian夫是谁?就是方汉慈的那个浪荡侄子,方成慧!” 南宫炽大惊失色,一眼瞧见步回辰眼眸当中,映着的尽是天际的火光。他疯狂策马转头,跟着步回辰追着石双愁而去。满心慌乱,双手抖的几乎抓不住马缰—— 方成慧乃是沈渊甦醒之日,头一个吸血所杀之人! 他们追着石双愁的踪迹,越岭度水,穿过溃兵与起火的营地,来到了那日宁王宴请步回辰的河边。河间的画舫也被点着了火,正在河中熊熊燃烧。远远的,那日的锦绣歌舞场化作断垣焦炭,艷装起舞的女子此时正坐在码头的梯阶之上,象一个最温柔最慈爱的母亲那样,抱着孩儿呀呀拍抚,语音轻柔地为她的心肝宝贝儿唱着催眠小曲儿。她的身后,几名伤痕累累的女兵侍候在侧;汪占泰手下的十数名内监看守在旁。在他们的面前,数堆大火在青铜大鼎中熊熊燃烧,将河面照得通明透亮。 在火堆中央,躺着被他们从乱军中挟持出来,满身血污,昏迷不醒的沈渊。 第109章 儿女情长 步回辰策马冲下河岸,喝令道:“弓箭上弦!不要伤着了沈公子!射死一人,赏银十两;射死首恶,赏银一千!” 汪占泰从火堆中穿将出来,站在河边,向步回辰长身揖道,提气笑道:“步教主慢来!皇上有诏:将西北二十七郡尽封西秦郡王。老朽先贺秦王受封了!”说着,一丝不苟地行下礼去,手中拂尘搭了下来,在沈渊满是血污的脸上轻轻一拂,微笑道:“秦王既归王化,有此奇珍人符,也请献入内廷!” 步回辰目光森冷,方知玄玉符引来的觊觎之徒不止宁王一人。他狠狠地盯着汪占泰,听他内力充沛,冷笑道:“原来本座看走了眼!大内中收录有两位武当高手。公公中气和而不纯,内劲不显,当是外家高手‘三解刀’?” 汪占泰听他叫破自己来歷,脸色微沉。又见步天军已弯弓搭箭,虎视眈眈地对着这边,便笑道:“不错,将来同殿为臣,咱家还要多多仰仗秦王虎威。”步回辰冷哼一声,正要答话,汪占泰又道:“这位沈公子是秦王身边要人,咱家倒也知道。这一回请到沈公子大驾,确也费了咱家不少手脚。”他走至沈渊身边,单膝跪下,亲手为沈渊掖了掖身上撕裂褴褛的狐裘,道:“沈公子身边护卫勇悍至极,死战不退,咱家手下的这些小奴折了不少。若非南宫王妃妙计,在武都郡要道处设伏,先折了沈公子身边大半人马,又在沈公子身上下了贵教中的秘蛊,只怕这回咱家便要无功而返了。”步回辰脸色铁青,见火光照着沈渊脸色,果然隐隐罩着一阵青气,确是教中另一奇蛊“碧蜈蛊”。沈渊虽百毒不侵,但这碧蜈蛊却非毒~药,乃是以异种蜈蚣为蛊,一入人体,便啮食血肉,最后入脑食髓。中者痛苦莫名,数日内便折磨成痴傻废人。沈渊脸透青气,只怕那碧蜈已入体甚深。他心痛如绞,喝道:“你既知道南宫蝶给沈公子下了秘蛊,就该知道她便是同你做了一处,也迟早要害了沈公子!你还有什么资格跟本座饶舌谈条件?” 南宫蝶听他挑拨自己与汪占泰关系,也不生气,从孩子身上抬起头来,一双妙目幽幽盯住步回辰,开口道:“那也说的是。步天教主面冷心狠,汪公公想从他手里活着离开陶门泽,只怕不那么容易。若要破此僵局,非得解他心意不可。”她忽地转头看着南宫炽,问道:“你说是不是,阿炽?” 南宫炽一惊,忽地不敢正视她的目光,嗫嚅劝道:“小蝶,你不要再胡闹了,解了沈公子与石夫人的蛊,安安生生跟我走吧!”南宫蝶转眼瞧他,又微笑道:“咱们昨儿个私下说的话,你怎地不敢说全了?——你要我瞧在这孩子的份上,安安生生地跟你走。可是这孩子还没出生就没了爹,娘又被逼到了现在这个份上,你叫我怎么办?”说着,连连亲吻襁褓中熟睡孩童的小脸蛋,轻声道:“你答应了会带我走,会一辈子对我好的。现下我为你生下了方家的惟一血脉,成慧,成慧,你怎地不来带着我远走高飞?”丹丘然诺生性率直,听得满腔怒火,喝道:“你这贱货,还想要远走高飞!你害了天仁山教众,害了双……紫微星主,现在还要害沈公子!别说阿槎不能饶了你,我也饶不得你!”他吼得声嘶力竭,只恨隔河相望,不能飞扑过去,擒住南宫蝶痛打一顿,以泄自己这许多时日的心头之恨。 南宫蝶听他怒骂自己,毫不相让,冷笑道:“丹丘伯伯,你饶不饶我,那在于你。可是石姨如何,可全在于我!”丹丘然诺听他提起石双愁,心中一凛,连忙左顾右盼,却只见河岸上风声萧瑟,暗夜糙深,哪里还寻得见石双愁的身影?南宫蝶又扫视一刻南宫炽和步回辰,微笑道:“石姨中了赤蟆蛊,今儿必定要杀一个人。你们说:她会杀谁?”说着,目光又缓缓地转向了躺在她脚下,一动不动的沈渊身上。柔声道:“石姨,石姨,你也是个女人,你倒来说说看:一个冷落我十年;一个用我的痛苦去筑建他的黄粱美梦;还有一个,杀了我的爱人,我孩子的亲生爹爹;这三个男人,究竟哪一个,才是毁了我一生幸福的人?” 她声音温柔地象在在同襁褓中的孩子说话,但是河岸两边血战沙场的无数男子听在耳中,尽皆汗毛凛凛,知道她已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下定决心復仇的魔鬼!众人俱屏息无声,连脾气最暴燥的丹丘然诺也说不出话来。仿佛都在等着蹑在暗中的石双愁答话。但是石双愁好似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一般,河岸上并未出现她疾窜的身影与嘶哑的笑声。 汪占泰听着南宫蝶说话,觉得不对劲儿。走上几步,对南宫蝶微笑道:“南宫王妃,此时不是说闲话的时候。我们还是先与秦王谈谈条件为好。”南宫蝶见他走近自己,忽地抬脚,一只绣着金红二色蝴蝶的绣花鞋立时踏在了沈渊露在破烂狐裘之外的手上,微笑道:“闲话?这怎么能是闲话?这是现下最重要的话了!” 她使力不重,但沈渊右手残疾,嵌着珊瑚珠的伤口无法癒合,只需轻轻一碰就能撕裂。因此那蝴蝶花鞋刚刚踩住那只纤瘦手掌,沈渊一动不动的身体立时抽搐起来,在昏迷中依旧剧痛而无力地呻~吟了一声。汪占泰虽不大知道这人符的效用,也明白那珊瑚珠是极重要的东西,生怕南宫蝶一脚跺碎,自己前功尽弃。只得在南宫蝶的逼视下后退了半步,慢慢地搔着自己手中的拂尘。 步回辰看着南宫蝶折磨沈渊,目眦欲裂,喝道:“南宫蝶,沈公子杀方成慧,不过是江湖中常见之事。你我的私事,不必将他扯进来!”南宫蝶微笑道:“怎能不把他扯进来呢?若他不是你极重要极上心的人,我哥哥怎么会对他那样小心?虽然要借他荫庇送我离开此地,却连见也不肯让我见他一面。逼得我不得不与这些内廷阉宦们合作!”她转向南宫炽,微笑道:“从小到大,我若想知道辰哥高不高兴,只要看着你的脸色,那便够了,是不是?” 南宫炽在她的逼视之中,脸涨得通红,却还是劝道:“你现下说这些陈年旧事,又有什么用?教主赦免了你,沈公子派人送你和孩子安全离开。他们待你已经仁至义尽,你何必……”南宫蝶本是微笑着看着他的,听了此话,却忽地变了脸色,厉声喝道:“他们待我仁至义尽,那就是说都是你一个儿的罪过了?” 南宫炽已经用眼角余光窥见袁昌消失在了步回辰身后,知道他是奉步回辰之命去寻找船只。心知现下惟一的办法就是与南宫蝶周旋一刻,以拖延时间,当下应声道:“你要怪罪于我,那也由得你。当年确也是我劝你下定决心嫁给辰哥的,那时我一直以为是为你缔结了一桩好姻缘……”南宫蝶尖声笑道:“劝我嫁给辰哥?那算得什么!先教主主婚,丹丘伯伯与石姨的大媒,与你劝与不劝,有什么相干?”她盯视南宫炽,尖刻道:“可是他们所有人的错儿加起来,也不如你一个人伤得我苦!他们都在衷心祝福我嫁与辰哥为妻。只有你,嘴里贺的是我,心里想的却是……” 她一句话尚未说完,忽觉足底一动,下意识地便要伸脚跺下。却不料脚下那人早就在等着她的动作,她刚奋身踩住他的手背,他已经借力掀起身上狐裘,一把将她使力倾身时斜抱在怀中的婴儿裹在了里面。南宫蝶最着紧的就是怀中孩儿,立刻奋臂躬身抱紧,却正被支起身来的沈渊抓住衣襟,清清脆脆地扇了一记耳光!沈渊凤目带赤,嘶哑狂叫道:“蠢婆娘,要杀便杀,说什么废话!” 第110章 郑氏机关 一剎那间码头上骤然生变,各方本就在严神戒备,立即纷纷出手!南宫蝶抱紧儿子,翻掌就要噼晕沈渊;汪占泰拂尘一挥,立时与几名心腹结阵相连,纵身跃前;石双愁倏地从河岸下探出水淋淋的头来,发出一声刺耳的高叫,也往火堆中纵去! 但是动作最快的,依旧是技绝当世的步天教主步回辰!沈渊煽南宫蝶耳光之际,他软剑已然出鞘,如白虹穿空,截河而发,直向南宫蝶额际射去!这一击滴水不漏,无论南宫蝶仰身相避还是伏身躲藏,软剑丈许剑锋或刺或噼,一般地能将她的脑袋豁得脑浆迸裂!南宫蝶见剑光扑面而来,心知不免,立时侧臂抱住正与沈渊狐裘裹在一处的儿子,狠命向后翻倒,只想将沈渊也暴露在剑风之下,鱼死网破的与他同死在步回辰手中! 第73页 汪占泰见势不好,他并不知步回辰与沈渊的关系,生怕在南宫蝶手中的沈渊一个有失,步回辰破釜沉舟,翻手将此地化为齑粉。“三解刀”解苦解难解厄,最善化解凌厉剑招,当即一式“万水归宗”,拂尘似刚似柔,直向将将触及南宫蝶近旁的软剑剑光挥去。这一挥看似平凡无奇,实际上却蕴籍了他苦练三十余年的武当内功,心知若不如此,绝抗不过步天教代代相传的惊天内力! 不料他拂尘将将碰上剑光,却未曾听到意料中的兵刃相碰之声。那剑光忽如神龙摆尾,在汪占泰的拂尘中一触而去,带几缕帚丝,刷的一声,插入最近的铜鼎火堆之中!霎那间那火堆如烟花盛放,四散炸开。众人身处的码头本就是桐油漆过的硬木堆积而成,火星一至,立刻四下里噼噼拍拍,着起火来。步回辰大喝道:“放箭,射火堆!不要伤了沈公子!”说着,身随箭起,如一只巨大的勐禽一般,身形如风扑下河岸!南宫炽一怔,立时也随着从马上跃起。丹丘然诺及几名教中高手,也紧随在他们身后,纵下河岸。袁昌率着数只小船,已飞快地从河边水糙丛中,如箭一般划向河滩。 南宫蝶从地上爬起,在火光中遥遥瞧见步回辰已纵上船头,正往这边而来,恨得银牙迸碎。伸手就去掐正在一边痛苦挣扎的沈渊的脖子。沈渊毫无反抗之力,立时被她又长又尖的指甲掐住了喉咙!汪占泰连忙上前,正要自南宫蝶手中将沈渊抢将下来。斜刺里忽地伸出一只枯瘦手臂,向他的面门抓来,却是石双愁。汪占泰身边的心腹内监们立时上前相助,与石双愁战在一处。奈何石双愁中了奇蛊,神智昏乱,身中数掌,口吐鲜血,亦毫不在乎,一抓一抓地向汪占泰打去。把数名大内高手都逼了个手忙脚乱。丹丘然诺在船上遥遥瞧着,急得跺脚不已,对袁昌等人喝道:“快,再快些!” 南宫蝶见石双愁左窜右突,与汪占泰等人拼死纠缠不休,解了自己燃眉之急。心中大乐,向着河中直对着乱箭如雨,烟火四起的码头闯将过来,焦急如焚的丈夫和哥哥露齿一笑,将哇哇大哭的孩子放在一旁,双手齐上,狠狠地掐住沈渊脖颈!她虽非江湖上一流高手,但自小习武,劲力亦是非同小可。沈渊在她绞合的十指下无力地抽搐,目光散乱,视野之中,惟有自河面上向火光中,向自己骤扑过来的灼灼星光…… 忽听“咔嚓”一声,却并非是沈渊脖颈被南宫蝶拧断的声音。却是那些噼啪燃烧,被箭雨扎透了的木板经不起铜鼎的重量,断裂开来。铜鼎歪斜滚落,里面的火焰全数窜将出来。轰轰发发,码头下忽地燃起了无数的火球,向四周滚落开去。 正在与石双愁鏖战的汪占泰等人大吃一惊,连南宫蝶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码头边延伸开去的废弃营地里,一道又一道的火墙沖天而起,将整个河岸都围堵了起来,所有的人都已经无路可退!码头上更是火光熊熊,无数木板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落。众人已经不敢再作无谓争斗,纷纷跳入河中逃命,以免烈焰焚身之苦。但是无数尖利的竹竿从烧毁的木板下疾射而出,数名正纵在半空中的人立刻被连胸带腹地刺了个对穿,惨叫着摔下河岸。沈渊虽被南宫蝶扼在手中,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不料码头底下还有这样繁杂百变的机关术! 南宫蝶只觉身下木板咔咔着响,明白立时就要断裂。终是母子连心,不由自主地放开了沈渊,伸手就去抱身边的孩子。忽听身侧风声,有人斜刺里滑将近来。她大惊失色,翻掌抓下,“哧拉”一声,抓去那人一大片衣襟。却被那人着地一滚,抱走了她足边的婴儿,叫道:“小蝶,你……你就瞧在孩子的份上吧!” 南宫蝶一惊,抬眼看见自己相处十年的丈夫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目光中竟无一丝自己想像中的阴狠酷烈。熊熊火光之中,他看也不看自己一眼,满目柔情地半跪下来,将那个被自己折磨的满身血污,奄奄一息的青年男子拥进了怀中。 沈渊喘息着,伸臂紧紧反勾住步回辰脖颈,两人对视一刻,沈渊看着自己的身影映在他星光隐隐的眸子之中,低声道:“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步回辰挑眉道:“噢,原来不是真的想死在蠢婆娘手里?”沈渊无声一笑,靠在他怀里,道:“活得好好的,干嘛要死?”步回辰朗声长笑,袍袖一拂,捲起地上软剑,缠在臂上,道:“好,破了郑氏的机关术,我送公子一管天山寒玉箫!”说着,足下内劲暗透,在硬木地板上跺出深深裂纹。立时,一排乌黑的连弩在碎木fèng隙中露了出来。 沈渊抱住步回辰,道:“只要烧断机关,连弩立时齐发,河岸上下人等都死定了。你让袁昌他们往下游暂退!”步回辰扬声发令,南宫炽一把握住正在发呆的妹妹臂膀,点了她肩头要穴,拖着她随着步回辰跃下连弩阵中,避开箭弩所向。 汪占泰见势不好,唿哨一声,数十名正与步天教高手缠斗的内监立时疾退数步,环圆结阵。石双愁又自糙丛中疾窜而起,正要去抓拿一名内监的小腿。那内监疾退半步,石双愁和身而上,不料就这半步之间,两名内监忽地从旁骤然掌噼足扫,一攻她小腹,一踢她腿胫。 这疾攻快若电闪,配合精妙。石双愁躲闪不及,扑地便倒。丹丘然诺大喝一声,双掌带风,嘭的一声接下了汪占泰的拳风。汪占泰借他一推之势,飘然后退,长声笑道:“步教主,少陪了……”话音未落,忽听惨叫连连,原来有几人正藉机退向火场方向,躲过火头,竟又踩中了陷阱。立时又有两人摔将下去,嘶声惨叫,显然已是不活的了。沈渊凝视那些人摔下去的地面一刻,道:“郑氏军队中,擅用墨家机关,没火的地方常常布连环翻板,下有尖桩……连弩后面便是火油,咱们先进火场!” 第111章 蛊火之灾 步回辰长声唿喝,步天教众人俱向他们所在之处靠扰。丹丘然诺点了石双愁的穴道,也拖着她窜了过来,对南宫蝶喝道:“贱货,拿解药来!” 南宫蝶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的沈渊与步回辰,听丹丘然诺喝骂,忽地眼睛乜斜,扫了一眼南宫炽,微笑道:“解药藏在宝宝的尿布下面,你不嫌脏,就拿去吧!” 南宫炽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偷瞧一眼步回辰,见他正扶抱着沈渊,与几名宿主一道,仔细查看脚下露出的连弩阵形。便伸手解开南宫蝶臂上的两处穴道,让她双手能够活动,将她怀中的孩子接了过来。他小心翼翼地展开襁褓,见那孩子胖嘟嘟小脸哭得通红,已经没了多少力气,还在小声抽噎不停。心中一酸,在丹丘然诺的瞪视下,也只好去摸他的尿布,果然在两条滚圆的小腿儿下找到了一个小裹儿。他伸指捏了出来,摸着仿佛是细碎粉末一般的东西,正想打开来瞧瞧。丹丘然诺噼手便夺,骂道:“你少给我弄鬼,拿来!”南宫炽苦笑一声,低下头去哄弄又吓得哭啼起来的侄儿。 丹丘然诺生怕南宫蝶在解药中弄鬼,因此退至离步回辰稍远的地方,就着火光打开布裹,瞧见裹中又是两个小小的油纸包,一泛殷红,一泛碧青,散发着隐隐虫豸腥气,正是赤蟆与碧蜈身上的毒液所配。有此解药,便能将蛊虫从人体内诱出。他喜心翻倒,连忙伸指捏破红纸包,口里唤道:“双双……” 沈渊此时也在受着碧蜈蛊的折磨,但有玄玉符与珊瑚灵珠护持他的肉身作为灵体,因此不似石双愁那般完全受蛊虫控制。但所受到的可怖咬啮却更加的钻心彻骨。步回辰虽在忧心连弩阵式,却也注意到了怀中人抑制不住的痛苦痉挛,忍不住低声问道:“那蛊虫现下在哪里?”沈渊见众人都在全神贯注瞧着火势漫延,便勉力小声回道:“没关系,死不了。”步回辰更是忧心,瞪他一眼,道:“死是死不了,变成个傻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沈渊听见“傻子”二字,脸色微微一变,正要挤出个笑容来胡扯两句,忽然听见身后发出一声悽厉惨叫!两人同时转过头去,见丹丘然诺浑身起火,已经化作了一根熊熊燃烧的火柱!石双愁骤扑上去,大唿道:“丹丘,老丹丘!”惊得目瞪口呆的南宫炽一步插在她面前,叫道:“石夫人,不成!” 南宫蝶纵声狂笑,双掌齐出,直向在火焰中惨叫的丹丘然诺击去。步天教中两名宿主抢步上前,一左一右纵身而上,伸手去接她的掌风。不料那掌风虽无多少力道,却将丹丘然诺身上的火星纷纷乱卷,蓬的四散开来,化作无数火舌,顿时又燎上那两名宿主的手掌!两人纵声惨叫,沈渊与步回辰同时嗅道了一股刺鼻的气味,沈渊叫道:“是硫磺!”步回辰喝道:“退开!”一臂护住沈渊,左掌挥出,将已经气绝身亡的丹丘然诺远远地打了出去。丹丘然诺尸首宛若腾腾火树,在夜空中凌空燃烧,噼里啪啦地摔下河道。步回辰怒喝道:“将南宫蝶就地处死!” 石双愁瞧着这一幕惨剧,双目怔怔,恍若痴傻。但一听步回辰下令处死南宫蝶,忽地尖声嘶叫,骤然转身,双臂直上直下,向步回辰打来。步回辰知道蛊虫已动,无法可解,当即挥手将沈渊推入另一名宿主臂中,挥掌接下石双愁的拳风。他虽不精于用毒下蛊,但是这是本教秘蛊,如何不知应付之法?当下展开通臂长拳功夫,四下游走,却不碰石双愁身子。石双愁挥臂乱抓,正入了他的彀中,掌风拗绞之处,只听“咔”的一声轻响,石双愁右臂已经被拉脱了臼。 沈渊倚着那名宿主退到一旁,见状忍不住叫道:“好一招‘苦海回航’!”步回辰哈哈一笑,左拳右掌,又绕扭而出,立时又将石双愁左臂废了。他心伤丹丘然诺之死,实不愿伤了石双愁的性命。 石双愁双臂一废,便如一只断了前肢的青蛙一般,再也没法纵跃窜跳。她瞪目凝视着步回辰,眼睛越发赤红髮亮。步回辰不去理会于她,转头便要喝令夹攻南宫蝶的两名步天教众退开,打算亲手将南宫蝶毙于掌下。忽见石双愁脸腮,脖劲尽皆通红,舌头慢慢地伸了出来。忽地惊悟过来:“不好,我怎么没想到:‘王不见王’!” 原来蛊乃千虫争斗炼化而来,可称千虫之王。因此大凡炼化成蛊之后,性子中狠厉好斗,不死不休之劲,亦是与生俱来。因此养蛊之人皆知“王不见王”之意,便是说一只蛊千万不能在另外一只蛊面前出现,否则必当恶战至死。现下石双愁身上的赤蟆蛊目的,立刻便要暴出。赤蟆蛊一旦出现,沈渊身上的碧蜈蛊必然受激,一般地要破体而出! 他当机立断,见石双愁脸上赤气中隐隐现出黑蟆之形,忽地丹田运气,翻手便抓住了石双愁的两只手腕,内力源源不断,往石双愁体内逼去。要在赤蟆破体而出之前,将它生生压死在石双愁的体中! 石双愁张嘴嘶叫,却被他的内力压制住了,连声音都发不出一声。她脸色痛苦,眼睛鼓凸地盯着步回辰,忽地嘴巴一张,一股漆黑唾沫向步回辰脸上吐来!步回辰侧头闪避,但因与她靠得太过相近,依旧被溅到了脸上,鼻中立刻嗅到一股腥臭之味。他体内一直来不及逼出的蛇毒,立时受激,在血脉中翻涌起来! 沈渊见他面色苍白,已明白不好,咬牙推开扶着自己的那人,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叫道:“你……你中毒了?”步回辰喝道:“走开!”沈渊一咬牙,咬破舌尖,一把扳住他的脸颊,狠命地吻了上去。 不远处招架不住,已摔在地上的南宫蝶忽地尖声大笑,叫道:“南宫炽,你……你也有今天!”南宫炽脸色煞白,喝道:“你住口!”南宫蝶一把撕开自己的衣裙,纵身跳进一处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怪笑道:“要我住口?那你们便陪我到阎王爷面前,再去说个清清白白吧!” 第112章 地底机关 她裙下火舌翻滚,一瞬间就爆出了比丹丘然诺更大的火光!南宫炽抱紧怀中的孩子,本能地疾窜开去。河中央的袁昌等人只瞧见岸上一片滚雷连绵而起,照得四周通明透亮,漫天火树银花,轰然巨响响彻夜空,有人惊慌又绝望地喊叫道:“霹雳弹!” 随步回辰过河救人的多是步天教中武功高手,轻功颇非等闲,因此如南宫炽一般疾窜逃离,避过南宫蝶身上霹雳弹爆炸的大有人在。奈何南宫蝶自毁之处乃是定泰军河道机关所在,一炸之下,连弩后的木轮机关尽毁,无数利箭立刻疾射而出。跃在半空中躲避火舌气焰的众人无处可藏,惨叫着被密如牛毛的箭簇射成了筛子!袁昌大吼道:“公子——教主!”立刻喝令部属道:“快!快划过去!”早忘了步回辰下的命令,也不顾忌连弩之后的火油如何了! 沈渊与步回辰却没他们那般不顾一切。霹雳弹炸裂之时,俩人同时想起了连弩机关一事,因此惟他们俩不曾纵跃趋避。步回辰一把揽住沈渊,护住他的头脸,两人同时伏身,往连弩之下跳去。果不其然,连弩疾射之时,弩机弹起,其后立时出现了一线空隙。步回辰眼疾手快,身体疾扭,在无数火焰与利刃之下,如同水蛇一般窜进了那道fèng隙之中。 连弩之下,果有挖通河道的一道深井。两人气喘吁吁攀下井壁,看见井中维繫着无数牛筋,四通八达连着数座竹木机关。用竹片绷紧的连弩阵已然烧毁,但是下面依旧有几处木轮并未着火,还在随着底下流水的冲击咔咔转动。沈渊与步回辰对视一眼,已经借着火光看清了木轮后悬挂着的火油桶与霹雳弹。上层连弩射光箭簇,压在下面的的木轮重量减轻不少,在河水的冲击下开始吱吱咔咔地转动起来,拉着牛筋的火油桶,已经开始慢慢倾斜过来! 第74页 步回辰将沈渊安置在井壁凹凸之处,低声问道:“你一个儿抓得住么?”沈渊明白他要去将木轮转动方向,反手抓着他染血的衣襟,抚着他方才为护着自己炸伤的肩背,目光闪动地看了他一刻,终于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步回辰见他老实听话,瘦削的胳膊紧紧缠住了壁间竹架,稍觉放心,嘱咐道:“我将那机关扳回原处,你再爬下来。咱们……一道儿出去!”见沈渊温顺点头,满意地附首吻吻情人的嘴唇,身形疾闪,如飘叶迴旋,直向最下面的一座木轮机关纵去。 那木轮乃是机关的最后一道防线,虽被水流冲击不已,但上面绷着的牛筋甚紧,因此转动不快。步回辰握住木轮的两处轮幅,咬紧牙关,运起全身劲力,将那木轮一点一点地迴转扳去。 木轮本身不重,但步回辰每回扳一圈,上面的数处机关便要迴转数圈;更兼河水冲击,最上层更是一排钢铁连弩,消息开关尽被锁死;非有千百斤的劲力,不能动其分毫。步回辰虽内力强浑,但也并非无穷无尽。将木轮扳动两圈之后,已觉双臂酸软,背上伤处剧痛,火辣辣地迸出了血花点点。 他喘一口气,强运内劲锢住木轮,仰头想叫唤沈渊下来,忽地大惊失色——沈渊早已不在原先的地方。正手脚并用,吃力地爬向随着两人一齐滚落下来,挂在竹架上摇摇欲坠的石双愁尸体! 步回辰急得直要暴喝出声,沈渊非是步天教中人,哪里懂得教中毒师堂“王不见王”的规矩?但他精疲力竭,一时竟运不起气来,嘶吼不出。却见沈渊低下头来,对他遥遥一笑,右手毫不迟疑,直抓石双愁的喉咙! 步回辰惊得浑身冰凉,但见石双愁脸颊殷红如血,沈渊额间亦是青气大盛,脸色痛苦之极。忽听“咕”的一声大叫,一道红光从石双愁颈间破喉而出!剎那之间,沈渊亦是一声惨叫,右手上的珊瑚珠勐地崩出,一道青光直射而出! 赤蛙划动四肢,碧蜈摆动百足,在竹架上来回游走,眼看便是一场恶斗。但两只毒物毕竟是虫豸,如何懂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各自对着对方虎视眈眈之际,全不知沈渊已经勉力举起鲜血淋淋的右手,一把便将两只蛊物罩在了手中! 步回辰已经明白了沈渊要做什么,却无力阻止。他绝望地看着沈渊手臂上黑气瀰漫,又隐隐泛出青光红光,沈渊痛苦的抽搐,那些可怕的尸气毒质正延着他的胳膊上行,游走全身。慢慢地,一股似雾非雾的白霜,从他的肌肤下透了出来。 沈渊终于睁开了眼睛,步回辰惊恐地发现他的眸子已被那白霜覆盖。沈渊低下头,无神的眸子转动一刻,哑声叫道:“步回辰,你在哪里?”步回辰又惊又怒,道:“你……你瞧不见了?”一语未完,内力大乱,唔地一声,呕出一口血来。木轮差点儿脱手而出。幸而沈渊侧耳倾听,已辩明了他所在方位。他飞身而起,轻飘疾点,一瞬间已经摸索着跃到了木轮之侧。落在轮后,伸手如步回辰一般抓住了轮轴,用力扳住了木轮,笑道:“幸好你还撑得住。”说着,奋臂用力,吱吱呀呀地如步回辰方才一般,转动起木轮来。 他化了双蛊之毒,又催动了玄玉符的阴力,内力大盛,轻易地便扳动了木轮。他一面转动木轮,一面细辩步回辰的粗重喘息之声,微笑道:“步教主别生气,逃命要紧。”步回辰靠在井壁之间,闷咳几声,冷冷道:“逃命?怎么逃?”沈渊轻笑道:“自然是从水道下面过去——你虽然不会水,但是闭住气在河道中走出去,还是能成的吧?袁昌他们就在外面的河面上……”步回辰拭去唇边血痕,打断他问道:“你呢?”沈渊低声道:“我把木轮扳回原处,自然就跟上来了。”步回辰哼了一声,盯着他已化成白皑皑一片的眼珠,道:“这种鬼话,你哄得过谁?” 沈渊听他声音压得极低,知他已是怒极哀极,沉默一刻,柔声道:“别生我的气,求求你。”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对不起大家。主要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当作小偷。被一个泼妇骂了好久,我根本……反正死宅没有什么用就是了……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基友也帮我骂回去了,还要报警。那女人后来也怂了,我也没什么事。主要是这几天那场面在脑内挥之不去,心情很糟,所以一直没法写东西…… 第113章 生死相诀 步回辰一窒,沈渊虽然外貌柔弱温文,但是禀性极为刚烈,天大的艰难困苦,命运挫磨,也没法让他说个“求”字。如今忽地般软语央求,一股悽然诀别的况味,骤然在流水激盪,木轮吱呀的深井之内,瀰漫开来。 步回辰凝视沈渊一刻,忽地一把抓住轮幅,双掌运力,咔咔数声,两根硬木裂纹遍布,眼看就要被他折断。沈渊并未阻止他动作,只是低声道:“我没了阳珠,不能调和尸气,玄玉符阴气大涨,立刻便要离体。一时三刻之内,我就要魂飞魄散,咱们生死都不能再相见。你便是毁了木轮,与我一同烧死在这里,咱们之间,也不过是这几句话的缘份罢了……所以我宁可伤你,也不想再骗你,哄你了……”步回辰一拳打在木轮之上,鲜血和着木屑飞溅开来,低喝道:“住口!你……你这个没有心肝的傢伙……” 沈渊悽然一笑,道:“你还是生气了。可是我倒觉得:这已经是咱们俩最好的结局了。”他没有焦距的眸子,一动不动地定在步回辰脸上,道:“我没有骗你,我确实想要活下去……可是,青岚山庄再是消隐无名,青岚少主也不能……堕了父亲的一世威名……而步天教主既然有天下之志,自然也不能许沈家人……一个未来……”他满是血污与菸灰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来,哑声道:“步教主,当断则断吧……” 他话音未落,步回辰已经暴吼一声,震得井间嗡嗡直响。他一把抓住沈渊的右手,拉扯着喝道:“断个屁!”上面竹架上的烟火纷纷飘落,洒在两人脸上身上,燃起几处火星。步回辰浑然不觉,伸手就从脖颈下扯下另一粒珊瑚灵珠,手指哆嗦地一面往那个伤口里乱塞,一面怒道:“你这些胡涂话,当我没想过么……我还知道更多,叔父曾为你我算过:你我之间,生死为劫!”他握着沈渊疼得痉挛的手指,喃喃道:“忍一忍……就算你是我的劫,我也不会放开你……” 沈渊手掌疼痛钻心,拼命挣扎。但步回辰也发了蛮劲,硬生生地将那灵珠往骨肉中狠塞。两人纠缠一团,沈渊忽地怒喝,道:“步回辰,你可知道南宫蝶那时候,要对你说什么?”见步回辰毫不理会,沈渊疯狂嘶叫道:“南宫蝶要说的是:当年她嫁给你,只是作了南宫炽的替身……” 他话未说完,便听头顶风声大作!步回辰正在硬按沈渊手掌,不及闪避,只觉后颈一麻,正中至“天柱”穴所在。那却是步回辰武功罩门之处,此时又是内力紊乱之际,立时眼前一黑,往前便倒。沈渊细辩风声,已听见有人跃至了木轮之侧,扶住了晕过去的步回辰。沈渊勉力支住又开始迴转的木轮,没有神采的凤目弯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来,道:“幸好你没有死,南宫校尉。” 南宫炽目不转睛地瞧着他,哑声道:“沈公子,你好算计。”沈渊听一刻婴儿的细微唿吸声,道:“为了这个孩子,你这个当舅舅的,也确不能死。”他伸手从轮幅之间探过,想再摸摸步回辰的身体,却扑了个空。微微嘆了口气,道:“那么,你带步教主走吧。” 南宫炽架着步回辰,往木轮下攀了几步,忽又转过头来,向沈渊问道:“沈公子,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教主说么?” 沈渊听他声音温和些许,闭上失明的双目,微微嘆了口气,道:“多谢你的好心……”南宫炽打断他,冷冷道:“非是我好心。你方才把我的秘密说了出来,我这一世,无颜再见教主。”他盯着沈渊,道:“惟有传你遗言,我你揭破我的秘密,看穿我的私心,才能……与教主再相对片刻……”沈渊低声道:“可是,我依旧多谢你的好心。让我死之前,再没一点儿遗憾。” 他缓缓地奋臂用力,重又吱吱呀呀地开始转动木轮,在坍塌如雨,轰然掉落的竹木残架中,木然说道:“你转告步回辰:我没有骗他。我确实……想要为他活下去……” 步天军东山再起,将宁王逼出陶门泽,一路气势如虹,撕开定泰军西北阵线。将宁州,陕州等长安屏俱各震撼,皇帝不顾一切地逃离长安,仓皇幸蜀。宁王郑泽毫无办法,只得鄙词割地,向步回辰求和。幸而步天教亦有巩固边关,及河南道诸地的打算,因此步回辰与定泰重开会盟,受了秦王之封,位在宁王之上,以示西北之地皆在步天军的掌握之中。 步天军胜战频乃,但是在边关战事中屡立奇功的袁昌却寸功未立。他沉默地留守在武都郡中,发河工挖开了一大片机关河道。一直到步回辰受封秦王之日,他才重回步回辰的军府之中,在恭贺教主封王的宾客散光之后,默默地将北宸令与几片沾着泥污,却依旧殷红如血的珊瑚碎片放在了步回辰的面前。 步回辰此时已喝得酩酊大醉,醉眼矇眬地盯着袁昌,看着他忠诚眸子中的血色幽光许久许久,终于道:“很好,你回边关去吧。边关守备……就交给你了。”他捏起一片珊瑚碎片,喃喃道:“开春之后,边关便有许多事务。屯田军伍要整备山中春汛;还要请大德高僧到边关超度守边将士的英魂……还有……” 袁昌默默点头,忽地看着步回辰,道:“危须王十日之前,终于从采凉山中潜出关外一事,教主可知晓了?”步回辰将那碎片搓磨至掌心之中,闭上眼睛,道:“……由他去吧。他已经……翻不起什么风浪来了。” 袁昌应了一声,见步回辰无话,便行礼出门。走至门边,又忍不住回头望去,正见步回辰默默地张开手掌,一动不动,痴痴盯望着那几片在他的掌纹之中,血迹斑斑的珊瑚碎片。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安慰我……我想我过几天就会好的…… 第114章 物是人非 暮春时节,秦王的军伍仪仗,终于又再巡边关,重返马衢城。 秦王尚武,步天教崇黑,三千黑甲军旌钺俱张,军威森严地穿过城中大道。秦王黑旆在春日生发的青枝绿叶间迤逦穿行,傲岸附视着在步天军黑帜下山唿舞拜的芸芸众生。 边关民风彪悍,许多人家都有子弟从军。迎驾百姓们看着雄据边关,震慑四夷的步天军怒马如龙地从城关中穿过,兴奋的不能自拨。许多老人热泪盈眶,指点着黑旗银旆的秦王仪仗让孩子们观看,合掌念佛道:“老天保佑,这几年该死的危须人都不会来打仗喽!”又有拖鼻涕孩子爬上坊间树杈,指着车队中高声叫道:“爷爷爷爷,里面还有大和尚呢!” 秦王步回辰步下车驾,微微侧身,相请五台望海寺高僧海无垢一众入府。海无垢众僧合什躬身,道:“秦王礼敬三宝,传佛边关,乃是圣德王化,贫僧岂敢僭越?”军府前众将早已雁行排开,盔甲铿锵军威喧天,齐刷刷行军礼道:“躬迎秦王!” 步回辰转过头来,眺望雄壮军府,绵亘不断的青石城墙巍巍矗立,飘摇招展着自己傲视天下的黑色军旌。傲岸的玄黑渗入沉幽的碧青之间,慢慢地化作了更遥远更令人心醉的采凉山色,融合在天地之间。 随步回辰一道巡行边关的钟长源见侄儿神情漠然地遥望天际,有些担忧地轻咳了一声。步回辰已经回过神来,向众将点头示意,在诸将的簇拥之下,宣赫入镇边关军府。 秦王狩边,宣化边民,祭祀先德,亲视农桑,阅兵三关,日以继夜的忙碌不堪。身边的将领谋臣们虽大多是雄心勃勃,想要作一番威震天下的大事业出来的英杰,但是见自家王驾如此勤政抚民,旰衣宵食到了一百二十分的地步,也各自乍舌。亦有人想要劝慰秦王注意身体,但步回辰如今越发冷峻,整日整夜的不露分毫笑意,再有胆大的,也给他这样的漠然无情的脸色给吓回去了。就连惟一敢于不给秦王好脸色看的谢文朔,也不敢在他面前多呆,端了茶给钟长源,收了茶盘就跑了。钟长源气得骂道:“进门来连个声都不吭,这小子胆子纵得没边了!现下丹丘不在了,老子就打得你——”骂到此地,忽地住了声,抚了一刻鬍子,垂头自去喝茶。 步回辰不理会他们一老一小的事情,自顾自批示文书。钟长源坐在一边,闷啜茶水半日,终于开言道:“阿槎……”听他沙沙执笔,明白侄儿是不会应声的,只得道:“教中事务平息,我也该再到江湖中去转转了……” 步回辰笔头一顿,又开始批写公文,应道:“侄儿恭送叔父。”钟长源骂道:“屁!你连装都不肯装了?老子好歹是你的长辈——” 步回辰听而不闻,依旧埋头写着案卷。钟长源看他半晌,嘆了口气,道:“我知道,现下劝你也是没有用的。不过……你也是个聪明人,总该知道,时间,时间便能沖淡一切……”步回辰一言不发,眼睛余光看向窗外莽莽苍苍的采凉山色,无法抑止地便想起了另外一个人枯坐佛前的五十载滔滔日月。 第75页 他在深夜时分,重又走入了沈渊当日所居的院落,那里重院深锁,寂寂无人。军府中人众虽多,镇守边关的袁昌却有意无意地将这一处院子空置了下来。沈渊在案间乱丢的书册,随手涂画的丹青,闲来消磨的棋谱与双陆,甚至丹丘然诺携来的好酒,谢文望背诵的《千字文》,袁昌讨教的兵书战策……都还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原处。仿佛回首之间,那个青衫微笑的俊秀青年,已经懒洋洋地倚在了月影朦胧的榻间。 步回辰挑帘入内,沉默地看着床榻间的一抹月华,如水银般流泻帐间。一如那时他们情生无限的欢欲河川,滔滔流过活着的人的眼底心间。他伸手掬捧月光,看着它从指fèng中漏下,终于只剩下了满掌伤痕累累的细纹。 钟长源又要离教远行,谢文朔却执意要在边关从军。谢文望夹在哥哥与“爷爷”间,两头受窘。他跟随钟长源多时,已经爱上了自由自在行走天涯的生活,但却又捨不得哥哥。他在谢文朔面前央求几次,道:“哥哥,钟爷爷说:你只要跟着他走,他便把丹丘爷爷教的玩意儿,全部教给你。爷爷说:没有个好师父,什么也学不着!”他学舌一般地爬到谢文朔背上,念道:“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谢文朔抖抖肩膀,将他背在背上,一面往外走,一面问道:“是公子教你念的?”谢文望点头道:“爷爷说背不出书不准吃饭的时候。公子说:念这句话就能念饱了——”他咬着手指,看着哥哥道:“公子骗人!念的时候又给我吃枣儿馒头和云片糕,是那个才能饱!” 谢文朔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颠着他道:“公子给你吃这么多好东西,你还说他坏话?”谢文望也天真的笑,又问道:“哥哥,大家都回来了,公子怎么还不回来?” 谢文朔的目光黯淡下来,将弟弟在边门处放了下来,道:“袁大哥说:哪里都找不到公子……”他看着军府中川流来去的军将,行行列列岗哨森严,兵甲耀日的侍卫,喃喃道:“这么多人……都找不着了……” 他哄着弟弟出去玩,自己也到侍卫房中去当值。此时刚有一队北门军卫下值,正在值房中卸甲,兴高采烈地吹牛聊天。其间一个身材矮小,生一对老鼠眼睛的傢伙嗓门最大,谢文朔认得是不久前投诚的一名新兵,名叫祁老三的。这人别的本事不大,嘴皮子却利索得紧,又装了一肚皮的山中神怪故事,因此虽是新进,但在侍卫群中颇有人缘。谢文朔进门之间,他正口沫横飞地讲到热闹处:“……尔班察倒也不是笨蛋,虽然买通了商队领路,却始终不放心。我大哥虽然蹑到了商队之中,但是丝毫也不能靠近他们的营帐。哥几个悄悄说:莫不是在咱们中原弄着了什么好宝贝,才这样藏着掖着的?”他一拍大腿,声震屋瓦,道:“果然叫我们猜着了!” 这一下胃口吊得十足,众人鸦雀无声,连谢文朔都支起了耳朵,听祁老三说道:“那天他们宿在西岭山脚,眼看着第二天踱过河去,便到了马衢与善阳的三不管地界。那蛮子本想连夜踱河,一来寻不着船只。二来他们在山中提心弔胆地躲了几日几夜,也实在顶不住了;因此那日便在河边宿营,蛮子摆大王架子,住在了一处山岩之下,依山傍水,便是有咱们军队巡来,他也立刻就能躲进山岭之中,或者蹑在河滩地里,便没人找得着了。 “谁知道,就是因为住在那儿,那天晚上,他们竟惹着了湖中的龙神!” 第115章 河道机关 众人纷纷大哗,有人嘲道:“祁老三你满嘴放屁,我爹,我爷爷,在采凉山中住了几辈子,从来没听说西岭山脚下的湖里有什么龙神!”另一人道:“莫说龙神了,那里尽发山洪,山魈山鬼都不爱去呢。”谢文朔在一边听得,也悄悄地撇了撇嘴。 祁老三最受不得激,一听众人嘲他,立刻指天划地地跳脚道:“你爷爷的才满嘴虚屁呢。谁不是采凉山里生长的?老子在那湖里捉鱼摸虾的时候,你爷爷还跟在老子屁股后头提篓子呢!”众人轰堂大笑,有人就嘴里犯荤道:“那不是龙神,是龙女,祁老三闻过人家的腿根儿香呢。”一干粗汉顿时热闹起来,酸的脏的,说什么的都有,谢文朔年轻面嫩,听得面红耳赤,正要躲将出去。却听祁老三道:“不是龙女,我大哥说他瞧得清清慡慡的,是个男人。” 众人尽皆安静下来,听祁老三说道:“袁将军交办的差使,又是捉蛮子,谁敢怠慢了?那天夜里本是撒网的好时机,可是蛮子兵也知那时情势严重,因此戒备极严,我大哥只好想着等到了深夜再偷出营地中去报讯。 “到得夜深,大哥见巡哨的士兵过去,连忙钻出营帐,想悄悄绕过商队的骆马群,从后边林子里熘走。他正伏在岩壁上爬行,忽然瞧见蛮子帐中有古怪,微微地透出一股白光来,在帐顶一闪而过,煞是好看。定是一件珍贵至极的宝物了。 “蛮子立刻也被惊醒,牛一样的吼叫起来,擦擦地点着了火把。把我大哥吓得半死,连忙蹑在壁上一动也不敢动。蛮子卫兵们也纷纷钻出帐来,提刀仗剑地在营地里跑来跑去。我大哥正以为此番手脚败露,必定会被砍成肉泥。忽然听得轰隆隆几声,蛮子扎营的河道下面竟然塌了几块石头下来!” “山中落岩本是常事,谁知道这一次坍塌却不同寻常,石头刚刚落水,一长排水箭忽地噼头盖脸地射了出来。好些人都躲闪不及,又在岩上踩滑了脚,扑通扑通地掉下河去,蛮子的营帐也已被涌上岩来的河水浸了大半。 “我大哥知道机不可失,立刻跳下岩壁,乘乱抓起火把,往骆马群中扔去。骆驼马匹立刻炸了窝,跳起来团团乱转。我大哥正要逃走,已被几个蛮子兵瞧见,立刻挥刀扑了过来。我大哥躲闪不及,只得闭目待死。却听得尔班察一声怒吼,立时,方才还平静奔流的河水如山唿海啸一般,一剎那间,河道间激起了闪着金光的巨浪!” 众人都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有人道:“不……不是说是山洪爆发么?”祁老三得意道:“山中人都说是山洪爆发,我大哥向袁将军回禀时也是这般说的。可是他后来苦思冥想了好几天,才跟我说他确不是瞧花了眼睛,那天没有月亮,但那金浪却把四下里映得分明,连浪中人影浮动也都映照了出来,除蛮子兵之外,确实还有一个似人非人,透明得象是琉璃玉刻的人形!”他抓了抓头,道:“我大哥被水沖走的时节,还瞧着尔班察纵在水中,好似要去抓拿那人形袖子一般。可是那金浪忽地分股,便如一条巨龙一般,瞬间便将那人形卷了进去。你们说,不是龙神,能有这样大的神通么?” 众人乍舌不已,有人又道:“那你大哥又何以不向袁将军说?”祁老三摇头道:“就那一下子,金浪一去,便什么也瞧不见了。我大哥被水沖了几十丈远,才逃得了性命。蛮子兵们也逃得光了,跟袁将军说了又管什么用?”众人想着他们一干山贼新进投效,又没办好差事,确也不敢这般见神见鬼,捕风捉影地瞎说。又有人批他吹牛,道:“这也罢了,你又怎知道龙神是个男人?”祁老三道:“那浪中的人形,青衫长袍,分明是个男子!定是龙神出水化形,尔班察不自量力……”谢文朔听得“青衫长袍”一语,心中忽地一动,怔怔地盯着祁老三,暗自思索不语。 待得第二日间,谢文朔向本队校尉告了假,自备了行李马匹,悄悄地离了马衢城,往采凉山西岭中去。心中默默念道:“老天保佑,那不是龙神!” 他自幼在山中长大,又兼在边关从军操练数月,识得山势道路。按着昨日向祁老三打听来的方位,沿着商队穿行的大小骆道,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三日的午间,到了祁老三所说的西岭湖边。 湖边河道溪流甚多,一发洪水,便在山石上冲出无数深沟浅壑。谢文朔四下寻觅,终于沿着一处倒伏的山林,找到了祁老三所说的岩壁。见岩下河水漫出,沖刷出无数旋涡,他不敢贸然下水,便从行李中寻出绳索等物,又攀折藤蔓,编了一根又长又韧的粗绳,一头拴在岩间山树之上,一头绑在自己腰间。方悬下水去,奋心划动双臂,向河中潜去。 河面虽然平静,但是河中暗流涌动,却也骇人。谢文朔连被冲出好几丈外,虽有绳索拉拽,却也吃了好几口水。心知这般亦不是办法。便又游回河边,摸索一刻,探着岸边尽是嶙峋山石,峻峭河道,想起祁老三说的“河中水箭”,便又深吸一口气,拉着绳索向下缀去。 刚潜入水中,便觉得水底暗流奔涌,沖得他连转筋斗。他生怕岸边新裂的石锋磨断了绳索,摸索着去抓那些刺手石头,忽地觉得手掌一疼,仿佛被什么锋刃划了个口子,汨汩地流出血来。他小心探摸,只觉手指所碰之物,并非粗糙峻砺的石块,倒似钢铁之属。又掏一刻,他肺中气息已然干涸,正想上去吸气,忽觉手中松动,连忙狠命拉扯。那物全然不动,他眼冒金星之际,不知哪里生出一股蛮力,狠命一拉,只听噼里咔啪之声,一段黑黝黝物件已经被他从山石中拨了出来。 谢文朔离府极是隐密,连小弟都没有告诉一声。谢文望转头不见了哥哥,头一日还四下询问,听说哥哥告假,只是瘪嘴;第二日心神不宁满府乱找,第三日间便开始哭咧咧吵着要出城去。钟长源吓唬,袁昌哄劝俱不管用,到得第五日间,已经惊动了步回辰。 谢文朔回府之时,已是第六日的黄昏。他应付完袁昌问询,钟长源责骂,又好不容易哄好了小弟,终于拖着疲惫的身躯,到了步回辰的内院书房之中。 秦王的内侍们不明白秦王为什么会突然在阑夜之中,传见一名小小军卒,一路上都有人向谢文朔投来惊异的目光。但是谢文朔满心黯淡,毫不在意秦王聚精会神地瞧着他的焦灼眼神。 他疲乏地将一支锈迹阑斑的铁弩管放在了步回辰的面前,哑声道:“什么也没有……只是老人们常说的,很多很多年以前的,古战场中布下的机关阵……罢了……” 第116章 重归西岭 危须王西遁,边关靖平,中原政局也渐趋角力之势,民间倒安稳了下来。马衢城本就是通都大邑,无数西域商队在此往来不绝,因此也日渐一日地繁华起来。茶肆酒楼中食客众多,说书弹唱,百戏耍乐的大有人在,年年月月地讲述着天下无穷无尽的新鲜奇闻。他们说秦王有悲天惘人之心,请了五台山的圣僧,在边关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佛事,大雨滂沱,哀灵动天,亿万边塞战场的亡魂终于入了轮迴。他们说步天军春汛时挖开了古战场的废墟,从中起出了许多神龙铁弩,惊动了军旅江湖中的无数机关术名家,纷纷前来一瞧端倪。他们大着嗓门嘲笑定泰朝廷已是强弩之末,宁王几番寻衅,兵不能胜,政不能敌,反被秦王以王景略金刀计挑拨了天池派毒门与他的关系;阑夜之侧,刺客纷至,数番恶斗之中,宁王手下高手死伤甚重,宁王又惊又怕,终于一病不起;蜀中的定泰朝廷失去了关中的最后一道屏障,终于无可奈何地让秦王入了长安;他们口沫横飞地讲着奇闻异事,说步天军在屯田防汛时挖崛出一具危须和尚的干尸,被袁将军下令扔出去餵了狗…… 后井街最大的一间绸缎铺的老闆娘杜雪睛与郑惜惜,闲时也偶到酒肆中走走,看看自己的旧时姊妹。便有人撺掇着雪睛姑娘讲一讲当年秦王是如何听了她的箫音,一笑而赏千金的。但杜氏总是含羞带笑地摇头,任着那些叽叽喳喳的小姐妹们在想像中描画着英武的秦王如何与色艺双绝的歌女萍水相逢,留下一段天音动郎意,君心似我心的传奇。只有在回到家中,与郑家姐姐一道倚栏望月,感嘆年华流逝之时,她才会寻出那支被她悄悄捡回来的紫竹箫,摩梭着光滑箫孔,痴痴凑在唇边,却再吹不出一声曲调……在她的心底,永远念着那曲真正的天音,那个笑如和风,俊秀绝伦的青年公子……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姓,无从得知他的身份,也再没能从几番巡幸边关的秦王车驾中,寻觅到他的身影……她长跪在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像前,虔诚又怅惘地想道:那人既然是在权倾天下的秦王身边,当会荣华富贵,逍遥自在的……一世安乐了吧? 秦王入主长安的第五个年头,西北边塞出现了数十年罕见的春旱,方圆数百里旱魃为虐,连一向山深林密,糙木葱茏的采凉山中也是溪涧干涸,河川断流,田地中寸糙不生。边关三城挤满了逃荒而来的山野饥民,连屯田的守军也开始粮饷告急。但是军中的宿将老兵们并不着急,他们说秦王对马衢这个龙兴之地有着非同一般的情感,赈灾的粮秣会与秦王的心腹廉访使一齐到来,全不用担心军中有蝇营狗苟之辈中饱私囊。 谢文朔从军数年,因老实勤勉,又得马衢守将袁昌暗中照拂,已升成了左军护营中的队正。他平日里沉默寡言,又独来独往惯了,因此无人猜想得到他跟拥兵自固,裂土封疆的秦王步回辰有什么渊源。谢文朔本人对步回辰的心思也很复杂,他一直不愿意原谅步回辰令他敬爱的轻澜公子魂消魄散,灰飞烟灭;但另一方面,他亦懊恼的明白:对于沈渊来说:当世之间,再也没有比步回辰更重要的人或事物;最后,他也清楚地知道:无论自己怎么想,对于九重天阙上的秦王来说,毫不重要。 第76页 因此,他被袁昌调入军府,护卫秦王钦差的时候。瞧着那个身穿黑袍的高大身影在袁昌与几名内侍的陪侍下,悄悄进入中军内苑的时候,也只是脸颊肌肉微微抽搐,随即又面无表情地守在自己的岗位上。直到袁昌亲来叫他入苑的时候,他也没有露出什么惊异的神色来。 袁昌虽然憨厚,但是对谢文朔的倔强脾气也有心得,带他进苑之时,见他又是那一副软硬不吃的模样,嘆了口气,开口劝道:“这么些年了……”说着,却又想起这些年来,自己想起那些事情,心里也不好过,就又嘆了口气,道:“其实秦王他……一样的不好过……”再想着这些年明里暗里,秦王步回辰冷漠不似平人的传闻甚嚣尘上,终于长长地嘆出第三口气,不再说话了。 步回辰与谢文朔再度相见,谢文朔已长成高大威武,结实挺拔的青年军官。步回辰乍一见面,虽然依稀认得,但是依旧有些物是人非的恍惚。他看了谢文朔半晌,挥手令袁昌退出,道:“这几天你跟着我便了……明天一早,咱们去西岭山。” 谢文朔低头应了一声,并不吃惊。秦王数年来每逢巡幸边关,或摆驾或微服,都会往西岭山中一行。但是便是到了山中,也不过是默默地瞧几日那万古不变的山野茫茫,水流沧沧罢了。他抬头看一眼步回辰,见那数年前自己切齿痛恨,以为是云端之上,永远报復不得的男人,正在怔怔地盯着茶碗中的倒影,烛光幽幽,映出一双千年古树更为苍老的幽黯眼眸。袁昌方才说的“秦王一样的不好过”之语,倏地涌上心间。 他呆呆地瞧着步回辰。步回辰此时年方壮盛,且内功精纯,容颜不改,与多年前那番裨睨天下的雄姿英发,并无不同。但是那样震动人心的眼神,他便是在年迈的钟长源,丹丘然诺,乃至自己那个妖魅一般,活了两百多年的父亲的眼睛之中,都从未见到过。谢文朔本能地觉得,那已经不是尘世中的目光。 他退至房外,想起这些年来,步回辰虽对自己毫无一言半语相询,仿佛对谢家兄弟俩都是不闻不问。但是袁昌对自己的照拂,钟长源对弟弟的爱护,教中长老偶然而至时的指点,乃至从天仁山中送来的武功图册……他心怀怨恚地承受着这些好意,竭力要把这一切想得跟步回辰无关。但是直到方才,他才明白过来:步回辰亦是想要一切都与他无关的。 对于步回辰来说:沈渊既然化作山间飞灰,泽中轻烟,那便是举目天地人间,无处不在的血泪伤痕。 第二日,谢文朔备了两匹好马,随侍着步回辰微服离了马衢城。这些年之间,他将西岭山间走得精熟,山岩峭壁,古木深涧,无一处不曾走遍。因此领着步回辰抄小路而行,不一日便到了西岭山脚下的无名湖泊岸边。 步回辰亦是数度踏足此地的,随便问了几句谢文朔驻军屯田之事,便立在湖边,默默地瞧着渐渐落下湖面的夕阳金光。谢文朔不敢打扰,小心地去安排晚上歇宿之地。他正忙着堆柴取火,却听步回辰问道:“文朔,那条瀑布……是什么时候干的?” 谢文朔抬起头来,举目眺望步回辰所指的方向,微微一怔,道:“王上不说,我还没有发现……这条瀑布以前从来没有断过,大约是这回春旱……”步回辰眯起眼睛,看了一刻山顶岩洞之处,问道:“那么岩顶下面的裂fèng,你以前见过没有?” 谢文朔直起身来,打量了那处岩壁半晌,肯定地答道:“没有。” 第117章 谷中清音 步回辰不再多问,沉默地看着那云雾缭绕的山峰。谢文朔说的理所当然,想来人们已经将那条流珠碎玉的飞瀑当作了这巍峨山川的一部分;惟有他才知道:那是沈渊用一小包炸药,几根木头和一双残疾的手创造出来的奇蹟。步回辰眺望湖岸边挖崛得泥石翻覆的河道,想着自采凉山中的这处古战场被发现后,江湖中几派机关术名家都曾派子弟到山中游学,揣摩前人机关法式的精妙之处,皆对用连弩布成神龙阵势的古兵法啧啧称奇。但是又有谁能想得到:就在不远处的山壁之上,更有一处以粗浅机关而合自然神力的奇思妙想,无声无息地湮灭在茫茫天地之间? 步回辰悄立湖岸,脚下是因旱情而远远退去的湖水浅滩,眺望山岩峭壁,想着其中人世沧桑,命运无常,千百年的兴亡变迁,不由得痴了。 他半生纵横,雄才无有不展,谋略无有不成,除了情之一字受创深痛之外,从未有过半点力有未逮之事。这样的人,偶然便会有“人奔忙一世,所求什么?所要的又是什么?”之思,一旦沉于瞑想,便是无穷无尽的哲理迷宫,出尘离世之境。他瞧着干涸的山壁,唐人“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语,忽上心头,唇边缓缓露出一个又温柔又苦涩的笑容来:人的一生终有水穷之境,但有几人能寻觅到那片能令自己静心无求的白云悠悠之处?便连汉武帝这样的命世雄主,不是也一般地妄嘆奈何么? 此时夕阳隐入山后,只剩最后的一抹波光,照在步回辰凝目之处,正有一抹小小的云雾,从山fèng间飘浮出来,片刻间便染上了夕照金光。步回辰瞧着,明白这飞瀑源头本是山间长河,当初被沈渊在山岩上炸出缺口,才分出了一股化作瀑布,淌入湖中。现下看来,飞瀑虽涸,但是长河的水源并未断绝,当是从另一端淌入山腹中去了,因此才有水雾升起,化作山间云霞。 步回辰瞧着这般幻境,不禁目眩神迷,想道:“山川河岳,造化之奇之工,当真是不可思议之极。便是这么小小的一处山fèng,竟也蕴造出了这样的奇境。”忽又听得群鸟喳喳,一群鸟雀从山fèng中扑稜稜地飞了出来,仿佛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过来请秦王过去用饭的谢文朔见状,冲口叫道:“猴儿,是猴儿!” 步回辰凝目细看,果见山岩上几个黑点纵跳来去,远远的又有呜呜哦哦的猿啼之声传来,仿佛在耀武扬威一般。嘴角一勾,暗笑道:“采凉山的猴子,尽自跟鸟儿过不去。”刚想及此,立时又是胸中一窒,自己触目之处,果然无时无刻不是那个人的回忆。 他无法再想下去,只好自行打岔,想着自己方才有观云之思,便见云霞;想着爱人,便又瞧见当年猴儿,当真是巧之又巧。心中一动,想道:“左右都是念着他,明日我何不便去那山fèng之侧,他布下机关之处……再瞧一眼?” 他此番微服出城,袁昌等人虽然不敢深劝,但是自然不敢令一身系天下安危的秦王孤身入采凉山中。谢文朔随侍是在明处,数十名侍卫则尾随在暗。步回辰何等武功,岂能不知?但亦知这是部下的关切之意,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随他们去。但现在既是要去探访沈渊不为人知的遗泽,岂能让他们相随?当下乘夜深人静,谢文朔熟睡之际,用刀尖在地上刻了数行手迹,道是自己独在采凉山中消磨一日,隔日便回。 他悄悄离了湖岸,独自往湖边孤山中行去。此处虽然荒僻,但离马衢城郭并不甚远,因此上山路径亦有人行,道路清晰可辩。步回辰的轻功亦是江湖顶尖角色,攀山越岭,不逊矫猿。在日出之前,已经登上山顶,走入了当日被沈渊炸开的岩洞之中。步回辰举着火把,四下逡巡一刻,忽见一物亮闪闪地插在石fèng之间,眼睛一亮,过去拨了出来。果然便是当年他交与沈渊的护身钢刺。那钢刺乃步天教铸剑门中加锡打造出来,虽非至宝,却比一般武器要重得许多,在山间遗了数年,亦不生锈迹,依旧明晃晃地耀着火光。 步回辰见状,知道山腹间亦有暗河,自己随手之间,打破山壁,便有水流流了出来。见那水流不甚宏大,便又入洞察看。此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一缕霞光,从半山处映入洞口,照得石壁处通明透亮。步回辰伸头往碎裂的洞壁中一探,差点儿吓得叫出声来!只见一双漆黑眼眸,正在下方处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 他惊得举掌作抓,本能地蓄势待发,便见对面人也同时举起一只手爪,快若闪电地竖在面前。这才看得明白,不由得哑然失笑——这石壁之中,别有洞天,一弘映着暖阳金光的清泉聚在壁垒之间,正好把自己的倒影给映了出来。 步回辰好奇地探身入壁,见里面并非洞穴,却是一条生满藤萝的浅浅河道,聚水流泉,汩汩往底下的山fèng中流去。那河道低浅平缓,两边生满绒绒青糙,翠绿可爱,仿佛毫没受到此番山中大旱的影响。步回辰瞧得奇怪,便爬进石壁之中,沿着河道蜿蜒而行,想看一看河道之外,又有怎样的山中奇景? 走不数步,但见藤萝遍地,柳枝傍生,挡住去路。步回辰攀树折枝,分荆斩刺,又往前行了片刻,揣度地形,想道:“大约这山生得奇异,瞧着山尖向天,其实中间却是谷地。从山外只见山fèng,却瞧不见山谷。”又走一刻,见长糙深厚,周围石壁之上,尽是青苔,显是毫无人迹之处。正想着要不要原路返回,忽见前面藤蔓如屏,满生紫色花朵,如瀑布一般垂入河道,阳光透过藤萝,仿佛一匹织金绿缎一般,在水流中摇曳不休。 步回辰见此美景,心旷神恰,心道:“却不知这藤萝之后,又当如何?”当下攀爬而过,拂开藤萝,果然瞧见一片谷地,芳糙萋萋,繁花似锦,几条河水银白如练,在谷中蜿蜒流动,一齐汇入一口深潭之中。空气中花香四溢,鸟语间关,一缕幽幽清音,正在林籁泉韵之中,裊裊迴旋。 步回辰听那清音,身不由己地便纵下丈许高的河道,飞身落入长糙之中。那缕声音非弦非管,无曲无调,音色也极为单调。但其间偏有气流迴转,高旋低徊,绕树萦梢,诱得树间柳莺花燕一齐顿喉开嗓,欢然啼啭。 步回辰唿吸急迫,轻手轻脚地随着鸟声莺啼中的一线轻音,追寻过去。走不多时,便见一条河水在一处石穴下打了个转儿,聚成一个小小池塘。塘边数棵垂柳,水中几枝千叶白莲,打着骨朵儿,亭亭立在一池碧叶之上。柳梢垂阴之中,莲叶映阳之下,数十股如青萝玉蕗一般的黑色长髮,飘浮在金灿灿的波光之间。 第118章 死生亦大 步回辰的心脏跳得几乎要炸裂胸腔,刚要迈步过去,身边一棵樱树上,一只正在引吭高唱的花鹊忽地受惊,张开翅膀,扑稜稜地飞出了花树间。池边树上正在宛转啼叫的鸟儿们也一齐受了惊吓,鸣叫声戛然而止,唿啦啦地振翅而去。树间人轻轻地惊唿了一声,捏着手中叶笛,从水中转过头来,躲在几条临水的柳枝之间,一双白如净琉璃的眼眸虽无神采,却在一眨不眨地对着岸边,显然是在万分小心地倾听周遭的动静。 步回辰再忍不住,拂开柳枝,抢步向前,柔声唤道:“沈……”他虽尽量压低了声音,生怕惊吓了他。但是池中人耳力敏锐之极,步回辰甫一动弹,他已听出是人的足步之声,惊慌失措,倏地便向水中潜去。步回辰不顾一切,和身跳入水中,张臂便抱住了那雪色身躯,紧紧搂入怀中,在他的挣扎惊叫声中低声慰道:“是我,是我啊!……我吓着你了?” 沈渊听见他的声音,如遭雷殛,本在推拒扑打的手臂像柔枝一般,无力地搭在了他的肩头。没有神采的眸子定定地对了他一刻,在他温暖熟悉的怀抱中,怔怔地伸出手来,抚上他的脸颊。摸了一刻,忽地将一只右拳塞进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 步回辰吓了一跳,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那只萎缩成拳的手从牙关处拉了出来,瞧着玉雕一样的指节上,留下了两排渗血的牙印,知道他是在下死劲狠咬,当真是惊得狠了,心疼道:“傻瓜,这是做什么?”沈渊无神的眸子急迫地转动,喉中低低呜咽,手指痉挛地在步回辰脸上摸索,喃喃道:“真……真……步,步……”他流落深山之中,六年来不曾与人交谈一言半语,陡然开口,说话甚是艰难。步回辰听在耳中,心痛如割,柔声道:“真的是我,我终于……找着你了。”心潮激盪之下,声音亦有些哽咽了。 此时艷阳高照,微风许来,花树下一对儿相拥水中,恍若梦境。步回辰细细打量沈渊,见他肌肤依旧毫无血色,但是却也不似昔日那种玉质一般的阴白,在树荫波光之间,映着暖阳一般的金芒。胸前的玄玉符的黑色光华已经褪尽,只有符文之上,鼓凸出一点若有若无的金光。步回辰定睛细看,才看见玉符之内,有一粒米粒大小的金珠,融在符中熠熠生辉,失声问道:“这就是郑骥的……舍利子么?” 沈渊赤身裸体地被他拥在怀中,羞赧难当,听他询问,连忙点头。又不放心地四下听了一刻,道:“你,你……亲兵……”步回辰见他仍是当年那般脸皮薄而又薄的羞臊模样,哑然失笑,安慰道:“没人瞧见,就我一个儿到这儿。”怜爱地解下外袍,将他裹在怀中,捋去他发间一片柳叶,笑道:“象个山妖树精一样,不许变成猴儿逃了。”沈渊嗤地一笑,乖乖地搂住他的颈项,让他水淋淋地抱上了岸来。 两人在树底坐下,步回辰见四下里花树缤纷,长糙如茵,微笑道:“你真寻着个好地方,刚刚是在做什么,洗澡逗鸟儿么?”沈渊嗤的一笑,嘟囔道:“有,野兽……”步回辰为他拧干长发,瞧见树底下乱丢着一件花纹阑斑的豹皮衣衫,顿时明白他在荒野中求生的艰难困苦,心疼不已,嘴唇摩挲着那苍白瘦削的面庞,低声道:“这些年,我竟没有翻过山来寻你……”沈渊伸手指指远处的深潭,示意道:“潭下,与湖底相通,阿籍的舍利,就在潭底——”步回辰恍然大悟,道:“尔班察带走的那样重宝,果然便是你——你寻机打开了神龙连弩,乘乱便跳了湖?”沈渊点点头,道:“一到湖中,阿籍便会唤我……”他语意渐渐流畅,道:“我本已快要离魂,他的舍利为我……定住了玄玉符。” 第77页 两人一时沉默,心头各有滋味。步回辰抚着沈渊脸庞,低声道:“你……可以活下去了?”沈渊看不见他神色,却依旧心有灵犀一般,伸手抹过他的眼角,笑道:“可以活很久,很久,很久了……”步回辰反手握住他的手指,按在自己脸上,低声道:“那真好极了,可是我……却要老了。”沈渊假装听不懂他的意思,轻轻呸他一口,道:“又想当我的叔叔了?”慢慢地抚摸他的面容,手指揉散他的眉间川纹。 步回辰轻轻一嘆,缓缓道:“圣人有言:死生亦大矣。你有此奇遇,已经越过人世间生死的界限。日后已没有什么命运,什么造化,可以束缚得了你了。”沈渊倚在他怀中,仰头用无神的眸子对着他,轻声微笑道:“你没瞧见我现在也不过是个空对繁花的瞎子,枯守空山的野人罢了,这还叫没有束缚?”步回辰低头看那令自己梦萦魂牵的笑容,情不自禁地低头亲亲那秀致嘴唇,柔声道:“你若想要千里江山,万丈红尘,那也不难。”微微一笑,道:“作叔叔的,难道还没法子送侄子一座江山么?” 沈渊惊诧地眨眨眼睛,道:“胡说什么?你步家的江山……”步回辰笑道:“步家已无后人,那又有什么办法?”沈渊大吃一惊,道:“你……你不会那个那个……不成了吧?”步回辰哭笑不得,翻身压倒他在糙丛深处,哼道:“既如此,你来试一试?” 两人滚倒在长糙之间,衣物散乱,深深长吻。沈渊在步回辰炽热的怀抱中瘫软下来,迷乱而仓皇地道:“我……我瞧不见你……”步回辰将他抱在花影之间,轻声笑道:“一忽儿便在一处了,还要瞧什么你和我?”沈渊衣衫半褪,只觉日光暖洋洋地照在自己的肌肤上,微微萧瑟,央道:“光天化日的……不……不成……”步回辰嗯道:“现在你还想什么光天化日,幕天席地?”他亲吻着他白琉璃一般的眼眸,划过他微微挑起的凤目,轻声道:“这些年来,我才算真正明白过来:郑骥当年,并不是刻意为了你,去坐那五十年的正见禅。”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人调情可真难写……我尽力了…… 第119章 路上时光 沈渊一凛,步回辰素性刚决自矜,从来不以自己与郑骥的前生恋情为念,平日里自然毫不避讳。但是在此□□之时,忽地提到自己曾经深爱的情人,依旧令他窘迫而眩晕。他赤身裸体地仰在日光之中,举目之处尽是一片黑暗。他张皇摸索,筋骨萎缩蜷曲的右手使不上半分力气,象只受惊的动物一般抓挠着糙叶。无助地喃喃道:“你……你在说什么?我……我不明白……” 步回辰一臂按住他的挣扎,将他锢在自己的臂间,低声道:“欲修正见禅,先断八不正见:我见、众生见、寿命见、士夫见、常见、断见、有见、最后而至无见。虽谓不正之见,但此八见包罗万有,举目而见天地万物。郑骥如何能有这般大智慧大了悟,将众生八见一一断绝干净了呢?”他抚弄着沈渊的身体,颈项,面颊,终于而至眉梢,嘴唇,一寸一寸地将他看进心底,缓缓道:“俯而就者易,仰而企之难。天下人汲汲营营,各有所求所欲,自然难捨红尘。可是当一个人的眼睛中,万事万物都只能看见一件事,一个人的身影的时候,要断八见,不过只是痛彻心扉地了断一个人罢了……”他抚摸着沈渊无神的凤目,幽幽道:“这些年来,有许多男男女女进呈过我的驾前。可是他们只要吹一管箫,倒一杯酒,乃至作一个笑容,说一句调笑,都能让我立刻毫无办法地意识道:世间再无沈轻澜。” 沈渊手指颤抖,慢慢地摸索着他的面颊,指尖触摸到了一抹孤寂的笑容。那一剎那间,他记忆中的郑骥与步回辰毫无关系的两个人,在这一个孤寂而温柔的笑容之中,重合到了一处。两个不同的人,两段不一样的情感,间隔两百年的滔滔岁月,却铸成了一整段不可分割,刻骨铭心的爱恋。他仰起头来,探索着,覆上了步回辰的嘴唇,低声道:“对不起,我在这里……” 他们在极度的欢娱中接吻交欢,在无垠的快感中痴痴相望。越过生死的长河,极乐的天堂与孤寂的地狱相隔,也不过只在情之一线间。 沈渊在步回辰的抚爱之下,在融化全身的极乐之中,喃喃地呓语道:“我……我的身体,其实确是重宝……你与我灵体双修,一般地可以活……千秋万代……无数功业可期……”步回辰看他一刻,掬他腰身耸弄入怀,柔声道:“原来如此,难怪你这般害怕你我相守的结局……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把你这个没心肝的小坏蛋带到长安,把你收藏在我的王府深处。有朝一日我君临天下,再将你永远……埋藏在深宫之中?”沈渊伸臂揽紧他的颈项,软软笑道:“要是有朝一日我受不了,脚底抹油跑了,你别生气。”步回辰咦道:“你还敢跑!”狠狠地掳掠进他舒展的柔软身体,在他的低叫□□中轻笑道:“你要跑到哪里去,大食,高昌,还是南海,暹罗?要不要带个沿路侍候住店打尖,僱车看马的用人?” 沈渊对步回辰陡然间作出的这个决定并不惊奇,也并没有打算询问这位用人将如何安排身后的万里江山。他已经挣脱了了往日所有的命运苦难,全身心地沉浸在花树下的这一场情爱之间,他仰起身体,浴在烈日下的花影之中,无色的眼眸中闪烁着若明若暗的艷阳光斑。他在汹涌奔腾,无边无尽的爱欲之中,伸手摸索着情人的温柔笑容,柔声道:“那是很远很远的路呢。” 步回辰捧他在怀间心上,在深谷幽径,碧糙蓝天之间,畅然微笑道:“不错,那也是很久很久的时光。” 作者有话要说: 我每次到了结局,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写的文是自己想要写的,结束也是认真结束的,该感谢的很多gn都是要感谢的……可是话唠写到最后,总有一种“哎,其实我不用说这么多,也成的吧?” 所以再多的话,其实也只有两个字: 谢谢…… 再多三个字: 祝他们幸福…… ( 附:本书籍仅供学习交流之用,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自行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