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汉家宫》 第1页 梦回汉家宫 作者:斜月帘栊 文案 说明几点: 一、狗血穿越,所有史料为yy服务。 二、汉史看多了,喜欢汉武帝到不行,所以总想写一些什么。所以就有了这篇鄙人的恶趣味发癫之作。 给个矫情的文案吧—— 寸寸竹简,鼎烟杳。微雨庭轩,淡淡江天晓。独有嫣郎年最少,率地素袍,清眸宜相照。 桃红又谢,雪迷道。犹怨王孙,不忆归期早。年年清梦不堪扰,满地残阳,岁月忽已老。 内容标籤:灵魂转换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韩嫣、刘彻 ┃ 配角:阿娇、卫青 ┃ 其它: 【 ☆、一、 入了冬的天,窗外蒙白的天色就让人觉得冷,宿舍暖气烧的十足,谁出去简直就是傻帽。 我窝在床上打dota,刚得意洋洋的看着战果吁气,回头看见华羽西托着腮帮子直盯盯的瞅着我的脸。 这个变态,我抄起一本书甩过去……“你他妈再用这种眼神盯着我看,老子就废了你。” 他皱了一下眉毛,眼神有些郁郁的。 靠,受不了了。老天怎么会生出这种妖孽。 我贼心骤起,合了笔电,搁到床头,伸出食指一勾一勾:“过来。” 他乖乖的蹭到我身边,有点疑惑。 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按倒,伸出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脸,果然妖孽,这脸上都能挤出水来,我□不止:“看你这一脸怨妇样儿,小爷我今天就跟你玩玩。”我一边说着,一边上下其手,不亦乐乎,其实我就是想吓吓他。 他眨巴了两下眼睛,只管看着我,还真有点委屈。丫的,这小子还不求饶? 我一咬牙,横了横心,低了头噙住他的嘴唇,唔,味道还真不错,我像遭了雷噼,心里竟然跳的跟擂鼓似地。不行,这么玩下去可不成,非走火不行,但我就这么落荒而逃?太没面子了。 “说,说你以后再也不敢了。”我含煳不清的威胁。 “唯铭……”他颤着尾音,绕在我耳朵里,我只觉得脑门一阵发麻。 我他妈自作孽啊。 “你再勾引我试试!”我咬着牙从两个人的唇间逼出几个字。狠狠地在他腰间拧了一把。 他疼得咝咝抽气,我心里暗喜。 “说不说……”话还没完,我就傻了。 这小子胆子见长,这一招不管用了,竟敢反过来将我。趁我说话把舌头伸进来,我傻了好几秒,现在我也顾不得丢不丢人,急急忙忙要从他身上爬起来。 他伸出两只魔爪拢住我的腰,从我的卫衣下面伸进去,掌心贴在我背上。我勐地抬起头:“找死啊你……”可看到他眼角微润,面上渐渐酡红,只微眯着那双风情万千的凤眼无声的看我,我跟中了邪似地竟自己又把嘴凑过去,在他脸上轻轻啄了一下。 幸好,我还没走火入魔! 我腾地弹开,看到他被我刚才扯开两个扣子的薄毛衫领口,脸上直冒火,我心里那个悲愤欲死啊。偏偏这臭小子一副欲求不满、偷到腥的鬼样子。搞得像是我被□一样。 我立在床边干干咳了两下,半句话也吐不出来。他伸出手,估计是想拉我,我立马往后退靠在墙边,“你故意的是不是?美人计都他妈使到我这儿来了。长得美了不起啊。老子一时色迷心窍,没工夫在这儿跟你乱性,约会去了我。” 临走前,他递给我一件大衣,“外面冷,穿这件厚的。”我又习惯性的准备伸手拍他的脸,指头刚动了一动,下意识的赶紧塞衣兜里。我这是怎么了?要怕也该是那小子怕我才对,我紧张个什么劲。我晃了晃头,大摇大摆的出门去了。 和茜琳坐在甜品店看着她一个一个吃甜筒的时候,我脑子里竟然还是华羽西那个妖孽的脸。我是不是有毛病啊,我这么想的时候,着实惊出一身鸡皮疙瘩。怎么可能?我跟前不是还坐着女朋友嘛,想什么呢,真是! “走啦,愣什么啊?”茜琳摇摇手提袋叫我。 出了门,我看着她手里的纸袋,“你还没吃饱啊,吃这么多甜食牙要坏掉的。再半夜打电话说牙疼,我就把你领到医院拔牙。” 她一脸讶异:“这不是给羽西带的吗?每次来这里你不是都要给他带蛋挞的吗?怎么,他不爱吃了?” 我挠挠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我就吃了啊。反正他又不吃。”她看着纸袋的两眼直闪光。 我一把抓过袋子,“是要带,我今天玩游戏玩的头晕了,忘了这茬。”说完这话,我就有种想把自己抽死的冲动。我自我安慰,这小子肯定不会大冷天出来买吃的,他要是饿的胃痛、胃病发作,我肯定几天不得安生,又要煮饭又要照顾他,得不偿失、得不偿失。还不如举手之劳、利人利己。 “李唯铭,我吃醋啦。”茜琳跺脚直冲我嚷嚷。“我到底是不是你女朋友,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对华羽西要比对我上一百二十分的心。” 有么?我乱了,但还是伸着指头戳戳她的脑门:“你跟个男的争风吃醋,说出来也不觉得脸红。小说看多了是不是。” 她展颜:“真的?” “靠,假的。”我甩开步子走了。 她追上来拉着我的衣角:“好嘛好嘛,我信你就是了。”她在包包里摸了一会,抽出一条围巾套在我脖子上,嘟着嘴道:“好难织的,我第一次织这个。” 黑白相间的毛线,针脚细细密密的,我顿时觉得暖得很,摸摸她的头髮,侧低下头,在她脸上轻轻吻。只是,霎然间,想起我在羽西脸上啄的那一刻。 我崩溃了我。我连和女朋友接吻想的都是个男的……第一个想法是:我完了! 送茜琳回她宿舍后,我死狗一样躺在运动场里的健身器材上,我不想回宿舍,一想起华羽西那张好看到超越性别的脸,我就得费很大功力坚定信念,一会儿不清醒就难保不会扑上去把他吃干抹净。我乱了…… 为什么啊,茜琳也好看,我们系的系花呢。可怎么就不一样呢?我不仅乱,我还越来越乱…… 我在跑步机上狂奔了半个多小时,扭头看见装蛋挞的纸袋,哎,算了,还是回去吧。我也不等汗落,开了门就走,出了大厅才发现,下雨了。冬天的雨都不大,但着实让人觉得阴冷异常。 回去的时候,碰到羽西举着伞在路上张望,一看见我就远远的跑过来,拿伞遮在我头上,自己冻得嘴唇都发紫了,还微微喘着问我:“你去哪儿了,下雨的时候出来找你,去了你常去的饭馆、撞球室,都没找着,你又没带电话,我问茜琳她说你们没在一块……” “你烦不烦啊,屁大点儿的学校,我这么大人我还能丢了?回去回去。”我抬脚就走,他不说话,只在我身边安静地举着伞。 我现在不知道是冷还是热,反正心里特不舒服。只管闷头快走,听到他打喷嚏,我才转了头看,估计他找我的时间不短,明明自己带着伞竟然比我淋得还透。我解下脖子里的围巾扔给他,噼手夺了他手里的伞,往他头上挪了挪,他的手凉的跟冰棍似地,我皱了皱鼻子,不耐烦地说:“带上。” 他愣着没动,我抬脚踢踢他的小腿:“快点,你想把老子冻死,我跟你说这围巾是女朋友给织的,回头给我。” 他低着头轻轻“哦”了一声。 回屋以后,他倒是没什么事,估计一直冻着,倒也不容易病倒。倒是我,不到两个小时,先跑步,再淋雨沖冷风,回宿舍又洗澡。这会儿脑袋沉得像袋水泥。 脸好烫啊,我扯开被子,没几分钟,又冻得不行。 “唯铭。”我听见羽西叫我。“怎么了,你不舒服?” 我很想说没事,可从嘴里说出来就变成了“冷。” 他又拿条被子往我身上裹。我一直皱着眉,难受的很。我眯着眼,看不见他在干嘛,但听见翻箱倒柜的声音。 “我找不着胶囊了,这个可能有点苦,先将就一次吧。”他拿着药片让我看。 “连糖衣都没有,不吃不吃。”我胡乱地摇头,“又死不了。”估计这世界上只有华羽西一个人知道,平时大大咧咧,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唯铭竟然怕吃那种很苦的药。 他把杯子放在床头,拢了拢我的被子,似乎犹豫了半晌,才捏着药准备起身走。 哎,你得承认,人在生病的时候,什么抵抗力、免疫力,立马降到零度。不仅身体上,心理上也一样。 第2页 我从他背后揽住他的腰,额头抵在他嵴梁骨上,梦呓似地说:“小西,我冷。” 他转身,眼波柔和,淡笑如春花,拥着我躲进被子里,勒的我唿吸不畅,我跟个女人似地,脑袋窝在他胸前,听着他心脏咚咚地跳,搁平时,我铁定不干,忒丢人。可现在……我不清楚我是真病昏了头,脆弱成这样。还是心理上借这不大不小的病故意享受这种模煳的状态,掩耳盗铃,自欺,而且欺人…… 夜里,我一直觉得意识似有似无,似梦非梦。有两张相似的脸远远近近对我说话。声音像雾一样缭绕。 有一阵,我梦见我和羽西坐在河边长椅上,他眸色透着一股伤,不停唤我“唯铭。唯铭。”明明离的很近,可我就是够不到他。我急的想发疯。 有一阵,我竟然梦见羽西穿着宽袖长袍,玄墨色的锦衣,神情傲然凛冽,瞳孔碎若水晶,哑声对我说:“对不起。”我不自主的流泪,使劲的摇头解释:“是我的错,不是你,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梦里的我为什么会那样,可他的眼睛让我觉得心好痛,痛的唿吸都好艰难。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觉得心里不那么紧绷,渐渐安然。好像飘在云上。 忽然有声音从天边约约而语。“几世轮迴,终是无缘,可他执念太深,若不解,必世世纠缠,或许你该回去。” “谁在说话?你是谁啊?”我四处张望,可天地一片渺然,什么也没有。 “哎……所有相,皆虚妄,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 除了一声嘆,再没有人应我。 我却瞬间被一股不明的力量捲走,随后就没了意识。 ☆、二、 “都是干什么吃的,养你们有什么用,三天了,连一滴水都餵不进去,今天王孙如果还不醒,你们一个个都别想活着。” 谁啊,说话这么大声,要吵死人啊。还让不让睡了。我想翻翻身转过去。手刚要动,竟觉得有千斤重,脖子也不会转。 靠,我不会小小的感冒发烧,就成传说中的植物人了吧。苍天啊,大地啊,耶稣佛祖啊,我风华正茂、国家栋樑的,你忍心让我做木乃伊。我这人经不起吓啊。 我拼命地想睁眼、摇胳膊、踢腿…… “陛下,韩大人,韩大人他……好像醒了。” 咦,女的?有女人的声音,是谁,明明不是茜琳啊。 “王孙,王孙。”有脚步声踏踏的走过来,把我从床上拉起来,靠在他身上,还在叫:“王孙,王孙你醒了吗?”又是那个讨人厌的声音,扰人清梦。 不对啊,王孙?王孙是谁?他在叫我?我不姓王,我姓李啊! 我惊得想睁眼,眼皮不是我的吧,怎么睁个眼比举重还费劲。 看不清楚,但还是华羽西那个小子了嘛。且,真是,虚惊,倒头,睡觉。我厌恶的皱皱眉,侧了脸睡去了。 “快,快拿药来。” 又是一阵乱响,脚步声、小声嘀咕声,杯杯碗碗碰撞声……还有完没完啊!我怒了,华羽西,你成精了不是,赶明儿我就告诉外语系那大眼美女说你压根儿没女朋友,让她天天去教室堵你。小样儿,还整不了你了我! 啊……呸…… 这往我嘴里灌的什么啊,比我小时候吃过最苦的药还要苦n倍。 我彻底醒了……可是,可是…… 也彻底懵了! 离我最近的脸,刚才我以为是华羽西的人,他,他,他不是小西。虽说那眉眼间有五分像,可我敢肯定他绝不是小西。那个妖孽在我面前一向眼神温顺的跟个女人似地,可现在这个人,看着他我就觉得后背冷到结冰。 而且,他的衣服…… 我倒吸冷气。妈的,古装! 这屋子里,床边挽着绸缎白帐子,光是看着就觉得手感肯定不错,床帐顶吊着细铜丝雕花镶着红绿宝石的香鼎,整个床帐里,甜甜润润的又香又暖,不远处还垂着轻纱帷幔,帷幔后面隐约有几案、矮榻,每隔不远,便有一片烛台,烛架高低错落极是好看精巧,映着火苗金子般闪闪的晃眼,蜡膏上火苗摇摇曳曳,却是不知什么材质,燃着百十支蜡膏竟无一丝异味,我床头坐着那个长的有些像小西的男人,他旁边站着两个女人,端着碗和盆子类的器皿,不远处,跪趴在地上三五个穿着官服的。 我欲哭无泪啊! 我,我,我竟然穿越了!我穿越了!电视上不都是女人才穿越的吗,我一男的我穿越个屁啊。就是穿越你也该让我变成阿凡达啊。 “王孙,你终于醒了,先把药喝了好不好?你饿不饿?要不要喝水?”他喜色难表的样子,拿着盛有黑乎乎液体的碗往我嘴边凑。 中药!我登时吓得嘴都抽了。只知道摇头。 可接下来的事,我吓的心都抽了。那人自己把药喝了,我很想问他一句,先生你贵姓啊,见过强的,还真没见过你这么强的。 还没等我感慨完,我就想一头撞死。那人把嘴贴过来,把药水餵进我嘴里…… 我脑袋跟电击了一样,难不成我穿越到一女人身上了吗?不要啊,那我宁可死!我在身上胡乱一通摸,我很肯定,我是个男人!我瞪大眼瞅了瞅面前的脸,我也肯定,他绝不是女扮男装。 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有必要这么折磨我吗?上帝大爷,我知道错了,世界上已经有很多gay了,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您老就行行好放过我吧!我以后不带观音,改念圣经还不行啊! “咳咳……苦……”我快没气儿了。 那人挪开脸,竟然还笑了笑。眼神贼的跟看a片似地。 我想动,很想。最好能一脚把这人踹出一丈远。可我竟然穿越到这么一男版林妹妹身上,说句话都喘。一想到自己不但是个断袖,还是个受,我就真想背过气去,死了拉倒。 那人又要喝药,我很急,特别急,那药够苦不说,关键是现在我喝一口就要和他接一次吻。 我使出浑身力气抬起手去推他手中的药碗,那人身子微微向右一倾,避开我的所及范围。他转过头,脸又过来了。 我黔驴技穷了,我很想哭啊我,我很想死啊我。“苦……不喝……”我平时还总说羽西爱摆一张怨妇脸,估计我现在跟他比,绝对更胜一筹。 他又餵了我一口,转头叱那群趴在地上的人:“一群废物,朕跟你们说过多少次,药不要配那么苦。下次熬药放些甜糙。” 有人嘤咛回话:“回陛下,甜糙的药性与其中一味药相冲,奴才们不敢误了韩大人的病,所以……” 他皱了眉,那人就住了嘴,他厌恶道:“王孙已经醒了,朕不想看见你们。都滚。” “诺。”那些人跪着退出门去。 他回过头,收敛了眼中的厉色,无奈道:“王孙,良药苦口利于病,你忍着点。等你病好了,我赏你一百羽林军。” 他在我面前说“我”,却对刚才那些人自称“朕”?他是皇帝?我是男宠?这他妈究竟是个什么朝代啊? 咣当,我晕了,活了二十年,我头一回晕了! 也不知道晕了多长时间我才醒了,我不敢睁眼,我怕,是真怕,心里默念:刚才那一定是噩梦,必须是噩梦,一睁眼我肯定在宿舍。 可我还是不敢啊。 我伸手摸摸,旁边有人?再摸摸,是个人…… “王孙,王孙。”有人拍我的脸。 我睁眼——阴魂不散啊! 我必须得承认,我是真穿越了,而且穿越到一个皇帝的男宠身上。 我有气无力的抬手揉揉眼,苦着一张脸问:“大哥,你谁啊?” 那人往我身边挤了挤,在我脸上乱亲一通,我弹腾的厉害,他才抬了头,露了几颗白牙笑的欢实,说话跟撒娇似地:“王孙,我知道错了,你不要装得不认识我,这招你都用烂了。我发誓,以后再不让老太太为难你。好不好?” 这都什么跟什么,我是真不认识你啊。我张张嘴,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怎么说呢?我怎么说他会信啊。 有人推门进来,像是个公公,手里还拿着拂尘,走到床前的白帐子处道:“陛下,程将军求见。” 他自己起身,帮我掖了掖被角,柔声道:“你再休息一会儿,我马上回来。”然后才下了塌挑了幔子出去,对那些候着的宫人道:“知道了,让他去宣正殿候着。元安,给朕更衣。” 隔着半透明的垂幔,我看着他身边的人忙活着给他穿衣服,扣腰带,换鞋子,带发冠。我惊嘆,真的是皇帝啊。 第3页 他往门口走了几步,又转身指着身边一个小宫娥道:“好好照看着王孙,让御膳房送些点心和粥过来。” “诺。”那小宫娥手忙脚乱的下跪磕头。 我打量着屋子里的几案矮榻、器具摆设,和宫娥的装束打扮,不像明清,也不像唐宋,这床不足一尺高,这时候,似乎还都是席地而坐,没有桌凳。 三国?两晋?南北朝?我立马觉得五雷轰顶! 呸呸,我三国杀玩多了吧。 几案上堆成小山状的,莫不是竹简吧?还没有蔡伦造纸吗?那是……蔡伦是东汉人,那这是……东汉之前。 我跑的好远,足足穿了两千年。我抖啊,抖得跟筛糠似地。决不是兴奋,是害怕! 以我对歷史那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了解,越往前,君主的人文意识越浅薄,中国自战国后期才进入封建时期,之前还都是奴隶制,秦汉都属于封建社会早期,社会阶层还很明显,依然有奴隶、贱婢、倡伎这种最下层的人。死一个人跟死一只畜生没区别,几张羊皮就可以换个奴才。 我一个翻身,滚下床去了。 旁边的小宫娥果然急急跑上前:“韩大人,你可别乱动了,陛下回来又要发脾气呢。” 我慌忙拽住她问:“这是哪儿?那个皇上是谁?我是谁?” 她笑笑回道:“韩大人这些天可真是病煳涂了,这里当然是未央宫啊。陛下自然是陛下,您是韩嫣,韩大人啊。” 未央宫!韩嫣! 我想,我拼命地想。既然有未央宫,那就是西汉。韩嫣,是谁啊,我怎么不知道西汉有韩嫣这个人。也是啊,男宠,史书上怎么可能记载那么详细。就算有记载,我也没看过。我现在才知道书到用时方恨少,恨啊我。 “那现在是哪一年?” “建元二年呀。”她刚说出口,我本来就站不稳的腿更软了,又一头栽下去了。 我终于搞清楚现在的皇帝是谁了。汉武帝刘彻!刘彻是创建年号的皇帝,而且他的第一个年号,也是中国歷史上第一个年号,就是建元。 他就是毛泽东那首诗《沁园春?雪》里说的“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那个汉武。颇有争议的一个皇帝,有说他雄才大略,有说他穷奢极欲……总之,绝不是个善茬儿。 而我所知道的汉武帝刘彻,仅仅限于,他爱打仗,爱打匈奴,性格阴沉多疑,至于他身边的人,有废皇后陈阿娇、有卫子夫,还有卫青、霍去病、李广、司马迁,这都是后来够出名的段子,至于更私密的,别的,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深入研究歷史的爱好。 阴沉多疑,是变态的意思吗?我心里一阵寒颤,眼前愈发昏。 小宫娥费力的把我扶到床上,怕我再出什么岔子,索性跪在床边守着。我缓缓情绪,问她:“我为什么病得这么严重?我以前身体很差吗?” 她抬了头,有些疑惑的望望我。 我强笑道:“你别怕,我总觉得这些日子睡得久了,很多东西,很多人都不记得了。” 她咬着嘴唇,似乎很为难,声音低了低:“可是,陛下不许宫人擅议朝事,奴婢不敢说。” 难道我伤成这样还跟朝廷中形势有关?这个男宠还真是白痴,连内侍干政这种大忌都不懂,不要命的蠢货,我心里暗骂,也不知道那个人之前得罪多少人。我当真是无语问苍天,甩我这么一个烂摊子,搞不好哪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尽量语出温和,轻笑着继续问:“没事,这里就我们两个人,陛下哪里会知道,你说吧。” 尽管我不知道我现在究竟长得一副什么摸样,但从刘彻对我的态度和眼前这个脸色渐渐红起来的宫娥,也猜得到,定然是生着不辨雌雄的皮囊。哎……我心里一阵狂嘆。 小宫娥又稍微往前膝行两步,看了看门外才小声道:“自从赵绾和王臧两位大人下狱自杀以后,太皇太后格外不放心陛□边的人,前几日陛下微服外出狩猎,好像是因为走的远了点儿,差一点误了早朝,幸好最后一刻赶了回来,可那日陪陛下狩猎的大人都被太皇太后责罚了,公孙大人挨了五十军棍,韩大人被太皇太后带走了一天一夜,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陛下寻大人回来的时候,大人已经不醒人事了,奴婢听诊断的医官说,大人好像是在东宫外的含露池里跪了一天一夜,最后晕在池子里了。” 我怔怔的听着,也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味儿,眉毛却是却拧越紧,那小宫娥越说越动情,见我不出声,差一点哭起来,也益发胆大了:“太皇太后真是狠心,这深秋的天儿,霜都一层一层的,池里的鱼怕冻坏,前些日子都放生了,可竟让韩大人在池里跪了十几个时辰,也难怪皇上这般生气。” 小姑娘拿袖子掩着鼻子抽泣,哎,我最见不得女人哭。 “哭什么?我这不是没死吗。快别哭了,陛下回来还以为我欺负你呢。”我伸手拉拉她的袖摆。 我刚说了这话,她倒慌起来,“是啊,可使不得,要被陛下看到,奴婢可就活不了了。” 这是什么话?你活不了?我不明白了。 没等我想明白过来,门外脚步声渐渐近了,那小宫娥还两只兔眼呢,照她那么说…… “我渴了,你餵我喝些水。”我倚在引枕上,伸手指指床头矮榻上的茶壶和耳杯,小丫头还算机灵,忙倒了水送到我嘴边,我看着刘彻准备挑开垂幔,便抬手打翻了小丫头手里的耳杯。 “奴婢该死。”她瑟缩着跪趴在地上,只把脸也贴到地上。还没等我说什么,刘彻开口:“笨手笨脚的,下去下去。” “诺。”宫娥一路跪安挪到帐子外方才起身。 我看着他踢掉了鞋子,上了塌,惊得拉拉被子缩起来。在二十一世纪胆子是大,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可到底是因为那是法治社会,如果老天不打雷噼你,你自个儿不寻死,好歹都能好好活着。可现在,眼前这人脑子抽个筋,我是会被砍头还是腰斩都不知道。说不怕,鬼都不信。 他掀了被子便钻进来抱着我道:“怎么抖得这么厉害,还冷吗?” 不行,我不能照以前那个人一样,难不成要我做一辈子男宠?还不如死了痛快,说不定死了我还能回去…… 我伸了手推开他,他愣了一下,我看着他的眼睛。 其实,他和小西长的,确实有五分像,或者,有六七分。只是,这个人到底是皇帝,万人之上的气度是在现代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有的。不单单是一种睥睨百姓,天命归我的倨傲,更有一种傲视天下,气霸山河的自负。 迎着他的眼神,我确实屈下风。 “我,我……”我语不成句。 他往前凑凑,黯然道:“王孙,你还在怪我吗?这次老太太是有些过分,不过她答应我了,以后再不为难你。你……” 我一咬牙,必须把话说清楚:“我不是说这些,我实话跟你说,我,我不认识你。我不是你说的王孙。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可我真的不是。”我还想解释得清楚一点,可说什么呢?这个问题绝对比告白还难。我抓狂的恨不得把天灵盖给掀了。 他似乎也有点明白,拿手手拍拍我的额头,疑惑道:“你说什么?你……不认识我?”他盯着我瞅了半晌,我依旧眼神迷茫,他表情渐渐恐慌了,指着自己惊道:“我是刘彻啊,是彻儿。”我摇摇头。 他连鞋子都顾不上穿,跑下去叫:“元安,快,宣医官。”公公匆匆往外去,他又叫道:“把祈福的巫师也宣来。” 之后这宫殿里就一团乱七八糟…… 医官挨个挨个的来看我,把脉的、掰我眼皮的、摸我脖子的,还有那些穿的奇形怪状的巫师,烧纸的、做法的、念念有词的,我真是哭笑不得。 他们说,我病得厉害,惊了魂魄,所以才变成现在这样。我也没办法,我总不能跟他们说我是两千年后穿越过来的。别说他们不信,就是我也觉得匪夷所思。 哎……现在当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刘彻还在殿里踱来踱去,时不时揪住个医官法师问。然后把那些人再臭骂一顿。我也挺替他感到难过的,堂堂一国之君,大权旁落不说,连自己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无情最是帝王家,果真不假。 紧张无措的神色展现在一张年少的脸庞上,偏又不能表现的太过外露,他看起来孤默而又霸道,敏感而坚持,益发让我觉得心里酸起来,“刘彻。”我叫他。开口后我就后悔了,这么直唿皇帝的名字,在古时候是要砍头的吧? 第4页 他却激动地奔过来:“王孙,你是不是记起我了?” 我摇摇头。看着他又沮丧的表情,我忍不住说:“你不要伤心,说不定哪一天我回去,你的王孙就回来了。” “你回去?你去哪儿?那你说,你不是王孙是谁?你为什么和王孙长的一模一样?”他抓着我的胳膊,似乎是怕王孙回不来,我也不见了。 我被闹得心慌,指指寝殿大堂上鱼龙混杂的人道:“你让他们回去吧,这事是天命,人为不可强求。” 他摆摆手,那些人就走了。 不停摇摇摆摆的床帐里就剩我和他两个人,他似乎很不安,动来动去,一会站起一会坐下,一会在我跟前一会又端起杯抿一口酒水。 我自然是觉得浑身无力,两条腿灌铅似地又疼又沉,坐起来都难。也不和他说话。况且,我不知道说什么。心里还怯怯的直发抖。虽说既来之则安之,可我毕竟不是四大皆空、天下若微尘的佛家禅师。心理素质到不了那一层,我怕当男宠,怕死,怕不死不活,怕被扔出去冻死饿死。 我终于开口问:“你不会因为我不是王孙,杀了我,或者把我丢出去吧。” “谁说你不是王孙?你就是,不然朕的王孙哪里去了?”他好像有些发怒。转而又坐在我面前,抓着我的手道:“王孙,你一定是忘了,只是忘了,没关系,我会让你想起我来的。”我看着他巴巴的眼神,一时没了主意,竟鬼使神差的点点头。 夜里,我大睁着两眼睡不着,又不敢乱动,刘彻的手揽在我身上。尽管他勉为其难地答应我,在我没想起以前的东西之前,他不会强迫我做什么,但我还是不放心,他是皇帝,突然失控做出什么事来,我还当真能杀了他不成?现在,我要是把他弄醒了,他睡得昏天暗地的,难保不会神智混乱。 屋子里白天都不怎么亮堂,入夜,尽管烛火未熄,还是暗的阴沉沉的。隔着床边忽闪忽闪轻飘的白纱,那烛光摇起来,像鬼火一样让人憷得慌。我忽的想起,我穿越之前,我病了,和羽西在一起,迷迷煳煳睡着的时候,有人对我说什么,好像是“几世轮迴,谁执念太深,如果不解,一定会世世纠缠,要我回去。” 我想不起来,只觉得有人故意这么做。让我来这个鬼地方找回什么东西。 想了一会儿,想得头痛,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我累得很。不知不觉的睡了。 ☆、三、 天已渐入冬,我百无聊赖的在床上躺了几天,听那个小宫娥断断续续的讲了些现在的大汉朝。 刘彻刚登基两年,兵权政权都在他奶奶,也就是窦老太太手中。他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傀儡皇帝,登基后施行的建元新政,便是折在这老太太手里。 虽说歷经文景之治,大汉国力尚好,但内忧外患不是没有。 景帝时爆发七王之乱,虽当时镇压下,但问题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南边东瓯国和闽越国小摩擦不断,北边匈奴扰境年过一年的频繁。 当然,这跟我没关系,我只知道歷史上,到最后,汉武帝刘彻都把这些事儿摆平了,至于过程,那是帝王术,我一个顶着男宠身份的内侍根本使不上劲儿,再说,我没打算干涉国事,那样会死得很快。在这高殿庙堂之上,除了皇帝,必要时,任何人都是以身殉皇权的棋子。 我劳烦了这么些日子,终于决定,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有吃的有穿的,乐得清闲,在这个命都不是自己的时代,明哲保身。 这会儿屋里没人,那小宫娥也不知上哪儿去了。 她之前说过,她叫红玉,她还说,她的名字是我给取的,我心里笑的打跌。 她说我住的地方叫玉堂,是未央宫里的一个殿阁,是刘彻专门给我住的,她也是刘彻遣来伺候我的。我当时心里不免又嘆,连宫殿宫女都赐了,这跟后宫的女人有什么区别? 但听红玉说的,又不全是这么回事,她说刘彻的寝宫是宣室,而这个玉堂是用紫房復道与宣室相连的,他也时常在这里办政事、听太傅讲授。这么说,到底是刘彻的寝宫还是赏赐韩嫣的殿阁倒有些不明了。 真不知这韩嫣到底跟刘彻有什么纠葛。若是从小一起长大,可打小一块儿穿开裆裤的哥们儿世界上岂止他们两个?但这齐齐长成断袖的,可够稀罕。 今天外面看上去很暖,可我似乎还站不起来,也是,深秋霜重的天,在露天的池子里跪上一天一夜,半个月下不了床还是轻的,这双腿幸好没废。我是该抱怨还是该感激? 看着殿外,似是水汽濛濛,惊凉无云,有内侍、宫女不时趋过,我自来这里,还不曾走出这屋门,不免心里好奇,伸直了脖子往外瞅。 红玉捧着暖手香炉进来的时候,看我两腿搭在床边呆呆的看门外,轻笑道:“我扶大人出去外面清飞亭里坐坐吧。” 我亦笑笑点了头,红玉算是个灵巧的丫头,先拿了件里面缀了银狐皮的净白细锦衣给我穿上,又唤了几个小宫娥,嘱咐她们先去亭子里再铺上一层垫塌,再搁个炉子热些酒水。这才把我的胳膊搭到她的肩上撑着我往门外去。 一出门,入目便是广阔的园子,玉堂建势颇高,环视下,便将整座园尽揽入目,园间廊曲亭点,清飞亭便是筑在园里的数座亭中距离玉堂最近的一座。 冬日的冷冽,生生折尽了高树上的叶,却依然有尺余高的灌木苍劲拔然,虽些微的泛了黄,仍翠意不减,园中人工掘了浅渠,摆了假山,渠水簌簌清越,穿园绕石。日光一片静好恬谧。下了玉堂的数十殿阶,一路上,折径环回,青石铺道,白岩为栏,端的是冬景不没春意暖,此处人间尤胜天。我缓缓地边走边看,没几步路,却走得极艰难,真正坐下的时候,背上都发汗了。 我还微微喘息着对红玉笑言:“谢谢。” 似乎以前的韩嫣为人也谦和,并不是恃宠而骄的顽劣贵公子。每每我对红玉的服侍歉然道谢的时候,她都会笑我:“韩大人在宫里这么久了,怎还是一点都没变,我们做下人的为陛下和大人做事,都是应该的。你谢来谢去倒是叫人觉得折寿。” 我突然想起些事,问红玉:“我常年都住在宫里吗?没有家人?” 她一边搁好炉子上的温酒器和酒壶,一边回道:“有是有的。以往每次韩大人和陛下闹别扭的时候,大人都会丢了手里的事说要回家看韩说大人。有时候韩大人生气的紧,陛下就准了,若是陛下火气大一些,就不让您回府,说直接派人把老夫人和韩说大人接进宫让您看。” “韩说是我弟弟吧。” “是呢。” 我又问到:“我这么住在宫里,也不落人口舌?” 她愣了愣才道:“大人是陛下的伴读,自小就是,明理人都知道,只有那些不存好心的才在背后嚼舌头。” 我微微苦笑,是伴读吗? “哟,谁的丫头,好伶俐的一张嘴啊。”一句利落的话破入耳中。 我循声侧首望去,缓步朝这边过来的是个已入中年的女人,里面穿着墨绿色的冬衣,外罩浅褐色的貂皮大氅,一副眼高于顶的贵妇模样,一双眼秋毫必见一般的闪着精芒,身后跟着四个僕从,有两个倒不像宫女的着妆。另两个穿着宫装的宫娥也与红玉不同,似乎要高她一等。 红玉忙搁下手中东西,伏在地上道:“窦太主恕罪,奴婢,奴婢……” 窦太主,那就是窦太后的女儿,刘彻的姑妈加丈母娘,现在陈阿娇陈皇后的母亲。 我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红玉,恭声道:“小丫头不懂事,是我前些日子病了,许多事记不大清,在问她,若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还望太主恕罪,莫要和她计较。” 她站在亭阶上,冷冷的瞥了一眼红玉,却对我笑言:“韩大人莫不是在陛□边久了,连宫里的规矩都忘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日前在东宫跪了许久,她进出东宫陪老太太岂会不知?她这是为陈皇后出口恶气,还是故意要告诉我,即便皇帝也有鞭长莫及的地方。当真是冤家路窄。 “卑职万死,给窦太主请安。”我按着身前的矮几挪了挪,顺势屈膝欲跪,却不想腿上根本使不上力气,手向前一滑,打翻了几上的杯盏。 红玉忙跪行到我跟前,扶着我,语调呜咽道:“都是奴婢该死,窦太主息怒,韩大人重病未愈,好容易下床到亭里坐坐,不是有意冲撞太主的,太主就看在陛下的份儿上饶过韩大人,要责罚就责罚奴婢吧。若是韩大人再有什么差池,整个玉堂里的婢僕和宫里的医官就都活不成了。” 她却轻轻笑道:“真是不想韩大人病得这般重,倒显得是我斤斤计较,别说这些了,快把韩大人扶起坐好。”又回头对身后的僕从道:“你也去帮着,把案上东西放好。” 第5页 我强扯着笑意道:“谢太主。” 她拢了拢袖摆:“韩大人要谢的不该是我,是老太太。” 我垂首又道:“是,谢太皇太后恩典。” 她语气变缓了许多,有些无奈道:“韩大人,这国有国法,要是没了规矩就不成方圆了,陛下还年轻,免不了任性,这不声不响的微服狩猎,误了早朝倒还其次,可若是被歹心的人盯上,怕是要塌了这大汉朝的天了。老太太没别的意思,只是给陛下敲敲警钟。韩大人是先帝允的陛下伴读,自然是明事理的人,也要劝着陛下才行。” 她如此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自然是恭恭敬敬:“做臣下的,自然是要为陛下的江山着想。卑职定不忘太皇太后的恩典,倾心辅佐陛下。” “那就有劳韩大人了,今天老太太特意差身边的玲儿和阿禾来看看韩大人,顺便带了些点心补品。”说着沖身后的宫娥摆了手,那两个着宫人服饰的丫鬟便放了两个盒子在案上。 我心里思忖,怕是这些日子刘彻因着韩嫣“失忆”的事,跟老太太有了疙瘩,这刚打了人一棍子,就送糖来了。窦太主借着这茬,在我面前狐假虎威一番,顺便把陈皇后不受宠的窝囊气一股脑撒我身上。这韩嫣的立场,也真是能屈死活人。 待她们走后,红玉又替我把狐皮锦衣往腿上裹了裹,还往我手里递了个暖手的小香炉。 红玉过于心善,在这宫里,察言观色的本事竟也能如此差,我刚刚不过只是想试试这窦太主的口气而已,我断定以我现在的情况她必不敢发难,哪里轮得到她去替我扛罪?若那女人当真一怒之下责罚了她,怕是我也只能眼睁睁看。我心下嘆了气,指着案上的盒子对她道:“你可以打开看看,有你喜欢的只管拿去吧。” 她低头咬着唇,什么也不说,极委屈的样子。只招了手唤来站在不远处的丫鬟,让她们把东西送回玉堂。 她既不要,我也不勉强,随她吧,我只顾探着身子把手里的香炉搁在案几上,伸着胳膊去倒酒。 红玉忙赶在我拿到木杓前去做这些事。起了酒水把耳杯递到我跟前。我看了看她,眼眶红红的,唿吸也有些不稳。习惯性的安慰道:“这又是为何?在这皇宫里,你还不能适应这些?” 她抬头看着我,眼泪慢慢的蓄满眼眶,我抚额嘆气:“你看,越说你倒越伤心。早知道就不安慰你了。” 她眼神清定的看了我一会儿,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才道:“红玉不是为自己伤心,红玉觉得,韩大人才是最苦的。我们做奴婢的,被主子责罚本就不该有什么怨气,可韩大人是上大夫,是陛下的侍读,却是被那些人来来回回的挤兑,他们不懂,都以为大人侍宠而贵,可陛下与韩大人心里的苦,他们又哪里知道。红玉看在眼里,心疼陛下,更心疼大人。” 她说了这么多,一直望着我,眼泪刷刷的顺着脸颊流。我听着,看着,心里五味杂陈。又怕这宫里八面透风、口耳混杂,忙打断她:“我知道……”话卡在喉咙里,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才明白。 缓了口气方平静的低语道:“你知不知道一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许多事,你没有挽狂澜的力时,只能顺应。即便看似山河尽握,也要审时量度。玉堂在宫里的地位特殊,你又是玉堂的丫头,更要懂得如何在这里过的自得才是。” 她似乎并不在意我说话的内容,只看我神情凝定,平然无惊的样子,便也宽了心。只低了眼光,耳语般:“我听大人的话便是。以后再不冲动说胡话。” 我松了口气,指着案上的糕点笑言:“这些滋味,定不如太皇太后赏的好。” 她亦展颜:“大人若是想吃,我这就去拿回来。” 我看看日头,近午了。就止了她:“不用了,现在吃了,午饭就吃不下了。我再坐一会儿就回去。” “也不用急着回屋里,韩大人既是出来了,就不妨多在外面呆一阵,冬日的屋里虽说是暖和,但也燥得很,倒是不如坐在这儿晒太阳,心情也会好些。午膳我让他们送到这里。” 红玉想必是怕我在屋里躺了这么多天,憋得闷,又怕我因那些事心里积下郁火,才这么说。 我看她这些日子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出于皇命之余,私情或许也不少。不知那韩嫣之前如何待这丫头,让她这般体贴,有时候晚上都整夜整夜的熬着,往炉子里添了炭块,又怕屋子里干燥,还在我榻前放上用浸了水的布扎成的花。我便是翻个身,或是拉扯一下被子,她都上前看看,今日之事,竟又能让她不顾性命地相护。 我抚着手中暖炉,垂着眼皮盯着不远处枯木衰糙出神,想理出一些思绪来。 亭外,初冬的午时,光线稍见明烈,再被流水折射过来,白灿灿的晃人眼,铺到园子里如河面上起的水雾一般,撒在身上暖哄哄的熏人瞌睡,只觉得不知今夕何夕。若非忽来乍到这两千多年前,怕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如此衣食无忧的惬然,可我心里又忌惮这鬼蛇环生的深宫高墙,真想日日昏睡不醒,便无需忧惧…… 我慢慢滑□子,把引枕从胳膊下拉到塌边,微微蜷了腿半躺下,红玉看我困了,也不忍再折腾着回屋里,便只顾了回去取盖的东西。 我迷煳的很,或许是太想逃避,心里还是一时不明朗,当感到有东西搭在我身上时,竟然急急地抓住那人的手唤了一句“小西。”那一瞬间,我才彻底发现,在我心底,小西已经深到一种怎样的程度。可是现在…… 我恹恹地睁了眼,赫然是刘彻近在咫尺的脸,像小西一样的眸子,轻眯起来,细细的如一汪映着桃花的泉,我像触电一般松开他的手,眼光躲躲闪闪,不去看他。正巧红玉拿着毯子过来,我掀开他盖在我身上的大氅,有些语结:“天冷得很,你快穿上,红玉已经来了,我这就准备回去了。”说着要起身。 他伸手拉住我的袖摆,也不语,看我不动,才静静地穿了衣裳,又接过红玉手里的兽皮毯子裹在我身上,方才说话,却是对女婢们说:“朕今日在这里用膳,早些准备吧。” 那些婢僕鱼贯远离后,他看着红玉还静候在一旁,又胡乱的挥挥袖子让她走,红玉也忙退下去。 那方塌垫足有一张单人床大小,我和他一人一半静坐着,我自然是不动不言,他一直锁着眉尖,自己起了酒水喝着,脸上渐渐泛起桃色,不知是喝了酒,还是正午日光太暖。 我侧目看去,他换做一副托着腮眯眸望天的摸样。似乎觉到我在看他,也瞥了头过来,与他四目一对,我心里一惊之下,竟掉了手里的小香炉。看那香炉滚下阶去,我也无法。 怔然时,被他一把拉住双手,我还不及想什么,只知道缩手,如被虫兽咬了一般。我越恐乱,他便攒的更紧…… 我急了:“你,你快放开。” 他抬起眼笑道:“只管把这当暖炉就是了。” 刘彻距我半尺之近,一张脸极是好看,真是古人说的,面若冠玉,剑眉入鬓,眸胜璨星,朱唇皓齿。当真天生的妖孽面目。 我也不再徒劳的去挣,把脸别过去看着亭外,只皱皱眉咽了心里不满。这人透顶无赖,说话全跟放屁没两样,几日前还出口旦旦,承诺若我不再因老太太生他的气,以后什么事尽依我,绝不强求我做任何不乐意的事,今日便忘了。长着一张酷似小西的脸,却是一点不像,小西何时像他这样?狗皮膏药似地腆着脸皮黏人。 远远一队宫人端着食盘走近,我厉声道:“你够了没有?快放开。”丢了里子也就罢了,不能连面子也丢了。他撇撇嘴,显然没放手的意思。 我一边看着渐渐走近的宫人心里不由赧然,一边用力强拽,两人拉来拉去。我一急,倾身向前松了力,刘彻当下不妨,没了着力点,整个人向后滚下塌垫。 我登时就愣住了,正恰宫人们行至亭下,看到这景致,也都慌了。一堆人搁下手中盘盘盏盏,七手八脚的围上来。 刘彻闷闷的低哼了一声,摸着后脑勺,呲牙咧嘴的又爬上塌垫。一双眼狼一样幽绿的瞪着我,我这才觉得怕了,是啊,我怎么忘了,他是皇帝,即便他再怎么宠韩嫣,可他毕竟还是一个皇帝啊。我竟然为了自己的面子,让刘彻这做皇帝的丢了面子。 我胡乱地拍打他上的尘土,语无伦次:“我,我……”转念一想,忙滚下塌,伏倒在地:“卑臣无意冲撞陛下,罪该万死。”膝盖旧伤未愈,顿时直觉得针扎一般疼,却又不敢动,疼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来。 一霎时,亭子里数十号人大气不敢出的跪了一地。我想,不会祸闯大了吧?我不就是推了他一下嘛,而且,明明是他的错,他要不那样,我至于吗? 第6页 我不敢抬头,只听见刘彻气道:“你们,谁让你们过来的,滚下去。”说着一脚把一个离他最近的内侍踹下亭阶。我听着那小奴才咕咕咚咚摔下去的声音,心惊胆战,这不摔死也得半残吧。接下来,不是该我这么滚下去吧。 直到一群人连滚带爬的跑出老远,他才慌忙过来把我拉起来,我战战兢兢,本就站不稳的脚这下更软了,真罚了我也就认了,可他自己一皇帝,被一群奴才看到摔的四仰八叉的,竟对我这罪魁祸首容到这个份儿上。这……我一动不动呆在地上。 他抱着我坐回榻上,替我拢好衣服,又揉了揉膝盖,轻轻拉着我的手不放,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如此袒护,我就是再没心没肺,也不能再挣。好一会儿,他一边伸了一只手掀开案上一盅汤的盖子一边侧首问我:“饿不饿?” 我摇摇头,其实不是不饿,这又惊又吓的,说不饿那是假的,可我一想起那日,他那样餵我喝药,我这会儿就是饿死也万不敢说真话。我算是知道了,这刘彻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问我全是白问,压根儿不管我乐不乐意,舀了一匙羹便往我嘴里送,我要不张嘴,指不定又要嘴对嘴的餵了,真可惜了那道好羹,到我嘴里,吃砒霜也似的难受。 我含着羹在嘴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憋得脸渐发烫。 刘彻看着我不再恼他,心里似乎无比畅快,唇角轻轻挑起,眯着一双桃花眼,笑如春水,我看着他盈满日光和欢悦的潋滟眸色,恍惚如飘云端。 转而心下一冷颤,口中汤羹呛进喉,一时勐咳不止。他拍拍我的背,又捏着自己的袖子替我擦嘴角。 我没有办法把自己当成韩嫣,更没有办法让他把我当做韩嫣这样宠着。这太凌乱了。我伸着胳膊尽可能的把他推出去,越远越好。摇摇头正色道:“我说了,我不是韩嫣,我不是。我……” 话还没说完,被他一匙羹狠狠地堵住嘴。嘴唇硌到牙齿,疼的我直哆嗦。他面上已显出厉色,我悻悻的咽了羹,不再说话。只得把苦水往肚子里咽。心里忍不住骂娘,伴君如伴虎,说的就是你这变态! 我耷拉着一张死驴脸,他餵着我便吃,不餵了我便愣。只管眼观鼻鼻观心的枯坐。可怜胃里早就翻江倒海的折腾,只怕要好些天消化不良了。 ☆、四、 “王孙,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在上林苑说的话吗?”刘彻放下手里的碗碟正视我的脸。 靠,我记得个屁。 我摇摇头:“不记了。” 他愣了两三秒,復又低了眸转头吃起东西,含煳不清地说:“不记得就算了。等我膳后去见了老太太,回头再和你仔细说。” 我一听他要去见太皇太后,心里想了想才道:“忘了告诉你,方才你来之前,窦太主来过,说是替太皇太后传赏,给玉堂赏了些东西,我差红玉送回去了。你就也代我谢她老人家了。” 既然老太太已经给了台阶下,我要保命,顺坡下驴自然是最明智的做法,连刘彻也拧不过她,我哪里敢舍着这条命去争一口气。这个老太太,连面还没见过一回,就整出这么多事来,以后这日子怎么过啊。我禁不住嘆了口气。 “王孙,你别嘆气了,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亲政,会让所有人都听我的,再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你相信我。”刘彻懒懒的用手肘支着案几,指关节微微蜷着抵着额角侧目望我,表情懒散,眼神却无比精亮,像出鞘的宝刃。 我啐他一口:“少他妈臭显摆,你亲不亲政关我屁事,我嘆气才不是为了你。我……”我还准备继续骂下去,但还是止住了,我总是忘记这个人是皇帝,看见他就想恶言相向、拳脚相加。这会儿亭子里没人,我也不怕他脸上过不去,只把脏话当拳头砸他。 也怨不得我,谁让他亲我来着,老子竟然给一个男人轻薄了去,想想我就噁心,越想我就越想揍他。 这些日子,我和他说话从没好口气,想必他也习惯了,只以为我是因为忘了之前的事而烦闷,不论我怎么冷讥热讽,也总是不介意的,他正了正身子,看我的眼神变得有些深,我有些不懂,但心里没来由颤了一颤。 收起脸上的痞气,像是自语,也像是对我说:“你和阿娇说的都对,我不仅是刘彻,也是皇帝,我要庇佑的不光是你们,亦是浩浩苍生,我要做的,不仅是延续大汉国祚,亦是让刘彻这个名字彪炳千古……” 他说的很轻,却字字钉入我耳中,我听得愣怔,只看着他缓缓起身,回头清浅溶溶的笑,微微眯着的双眸,平澜如水,狭长而漂亮,浸润着冬日的光线,有些刺眼。 这人将帝王之象和某种淡然睿智的气质契合的完美无度,分明是与生俱来的能力,即便还未及弱冠却已是浑然天成。难怪大汉朝要在他手里颠倒翻覆。 他抬手整了整衣衫下了亭,临走还不忘又到我面前一边替我裹了裹衣服一边说:“我这就去见奶奶,你若想再坐一会儿也好,不过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太阳就凉了,记得趁早让红玉扶你进屋。” 看着他渐渐在园子里拐来拐去的身影,我突然觉得浑身热血沸腾,‘庇佑浩浩苍生,延续大汉国祚,让刘彻这个名字彪炳千古。’他的话一直盈在耳中,他竟可以把那样重逾千钧的话说得坦坦荡荡,而且,是在我面前。 为什么我来这个鬼地方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他,对我好的人是他,害我半死不活的人归根结底也是他,而我,在他说出那几句话的时候,已然明了,在他的帝王路上我必不会如之前所愿——事不关己,己不操心。 但,又该以什么姿态站在他身边?忠臣?谋士?还是……男宠? 我心里怄的难受,抱起矮案上的一盅炖肉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灌下去。穿越到大汉朝也没能改了这个臭毛病,一生气就爱吃,而且怎么吃都吃不饱。一转眼,风捲残云般把碗碗罐罐里能吃的能喝的都扫空了。我打了个饱嗝儿,恨恨的捏着干净的衣袖抹了一把嘴。索性又躺下睡。 太阳的温度抵不住冷气的时候,我被红玉唤醒。 “韩大人回屋里歇吧,亭子里毕竟凉,呆久了要咳嗽的。” 她和另一个小丫鬟撑着我回了玉堂。经过一段迴廊的时候,听到迴廊旁边的假山后有人说话。 “够不着吗?再累几块石头吧。” “不行啊,不爬上去的话,最顶上那几枝开的好的肯定摘不到。” “那就不要了吧。” “那怎么行?娘娘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假山后,隐隐约约是一片梅花,被假山和迴廊檐上垂下的半截白纱隔帘挡了一大半,看不到全景。却是能闻得到花香,也不知道那些丫头究竟在干什么,只闻其音不见其人。 “红玉,那后面是什么地方?我们过去看看吧。”我好奇地问。 红玉也奇:“大人也不记得梅圃了么?” “梅圃?”难道我和这个花圃很有关系?我摇摇头苦笑,“我连皇上都不认识了,这宫里的殿阁园子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路也不记得,哪里还记得什么梅圃。” 红玉以为我又难过,忙安慰:“没什么的,大人不记得便不记得,红玉会告诉你。这梅圃啊,是皇后娘娘掌人植的,种的都是梅花,绿萼梅最多。”她想了想又道:“嗯,圃子东南角也有几株红梅的。” 出了迴廊,红玉改了道,向左边拐往假山后,应该是进那梅圃的路。 红玉说的不错,果然是一片梅,开的盛极。 青绿浅淡淡的花蕊,白的晃眼的花瓣,深浅不一的褐色枝干墨画一般,衬着风送来的梅香,梅瓣三三俩俩,随着风雪花儿似地飘啊飘的,美的让人身心俱醉,一眼望去如置身世外瑶仙地,我看的愣在梅圃入口。 被红玉唤了几次才回过神,“圃子里有石凳,我扶大人到里面坐吧。” 二十步开外,果真隐隐有石桌石凳,走进了才看出,都是上好的整块白岩雕成,光洁如冰,锃亮鉴人。红玉把刚刚在亭子里盖的兽皮毯子铺上扶我坐下。 我觉得奇怪,这梅花都是在隆冬开的最盛,这绿萼梅更是冬末早春才开,何故现在刚刚入冬就开成这般摸样?我抬头看看天,哪里有冷到让梅花迎雪怒放的地步。 再说,喜梅者不大多是爱那傲雪红梅的景致么?这白色的梅花在冬日,可远不比红梅来的惊人绝艷。 我看着满园一望不尽的雪色之梅,“这梅花真奇怪,这么早就开的这般好了。那到隆冬正赏梅的时候不就落了么?” 红玉捡起几朵落花凑到我鼻尖给我闻,“不会,这里的梅花和别处不一样,会一直开到早春呢。” 第7页 “哦?有这么奇怪的梅?”我接过她手里的花仔细看,也没看出有什么不一样。 她蹲□去弹掉我靴子上的泥灰,跟我说:“这些梅,都是江都王从广陵选的上好的绿萼梅,经过好些年特别的筛选,由特定的园艺师傅培出来的,整个长安城,只有皇后娘娘的梅圃里有。” 我还想再问一些,却听到梅圃深处“哎哟”一声惨叫。 “慢点慢点。” “哎哟,痛死了,这可不行啊。再爬上去要出人命呢。” “只怕人摔死是小,弄坏了娘娘的梅树才要命呢。” 还是刚才那些丫头的声音,我让红玉过去看看。 不一会儿红玉便领着四个小宫女过来,一个个看上去都乖巧的很,明眸皓齿,清澈灵动。也难怪,皇宫里的女子,即便是个洗衣裳做饭的,都是民间里长的顶好的吧。 “奴婢们见过韩大人。”她们齐齐的福了福。 我坐在登上,微微扬起头问道:“你们方才在干嘛?” 一个年龄偏小的宫女回道:“在给皇后娘娘采梅花枝呢,要开的最好,香味最好的。可那些都长在顶上,奴婢们够不到,用棍子又怕打落了花儿,爬上去又怕弄坏梅树。”说完还配着一个沮丧的眼神。 一旁的女子伸手扯扯她的衣服,那意思分明是不想让她再说什么。 我笑笑:“哦,这样啊。我倒是有个办法,只是……”我故意不再往下说。几个丫头的眼里明晃晃的闪起来。 算了,还是不卖关子了,我指着刚才那个年龄最小的丫头说:“她留下就好,你们回去吧。” 毕竟身份有别,韩嫣又是刘彻身边的人,虽然一万个不乐意,丫头们却还是慢慢出了梅圃。 我看着留下的小宫娥,年龄是有些小,所以没什么心思,一脸好奇的样子遮都遮不住。我弯下腰捡起一块鸡蛋大的石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宫里做事?” “回韩大人,我叫荃儿。我在椒房殿伺候皇后娘娘。” 原来陈阿娇住在椒房殿。而且,在奴才们心里,是个恶角色,呵呵,难怪刘彻后来废了她,家有悍妇这滋味,是个男人都受不了,别说他一皇帝,刘彻啊,别怨我,我想清静清静,你就只好受些委屈了。 我朝她微微点了头。转眼抬了头看着梅树顶上开的灿灿的花,又笑着问她:“我要是帮你采了花儿,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可好?”我相信,自从来了这里,我没笑得这么开心过。 古时候的人,有个现代人永远也学不来的特点——听话,一旦认了主,就是让她死,她也能毫不犹豫的拿刀抹了自己的脖子。 小丫头跪下:“只要韩大人吩咐,奴婢自然是要听话的。只是……”她有些为难,声音小了些,“奴婢,是椒房殿的人,也不敢违了皇后娘娘呀。” 我示意红玉扶她起身:“你放心,我自然是不会让你为难。” “那我都听大人的。”荃儿起身抬头看着我,眸子里流光熠熠,竟也不见有什么畏惧之色。 “那好,先去找根细绳子来,轻便一些的,丝绳也好。”我想了想,“要一丈余长。” 荃儿走了以后,红玉忙问:“韩大人,皇后娘娘她……据说……而且玉堂一向不和椒房殿有来往的。我们还是……不要多事了吧。” 不和椒房殿有来往?那是之前!怕是韩嫣和刘彻两厢情愿,陈阿娇忌韩嫣如肉中刺。刘彻因窦老太太动不得阿娇,阿娇怕与刘彻鱼死网破不得不忍韩嫣,自然是不会有来往。可现在……哪能一样? “你去取壶热酒来,我想在这里看一会儿这绿萼梅。”我紧了紧衣服,有些冷。“哦,还有,取两只一尺高的花瓶来,去皇上的宣室要,就说我要的,元安会给的。”这会儿,刘彻在东宫吧。 红玉很是迷茫,可我顾不得跟她多说。 荃儿回来后,我将她带来的细绳绑在刚刚捡起的石头上,之后递给她,“我站着费劲得很,你就自己来吧,看上哪个花枝,抛石头用绳子绕上去,慢慢扯下来就好。” 荃儿奇怪着这个法子是不是好用,半信半疑的试了一试,没过一会儿,便喜笑颜开的折下来十几枝。 我提醒她:“可以了,我没有那么多花瓶给你装,採得多了,这圃子里就不好看了。” 她抱着素色的花嘻嘻的笑,鲜花美人,好生养眼:“谢谢韩大人。” “还记得我之前的话么?”我悠悠的问。 “韩大人尽管吩咐,奴婢一定照办。” 我点点头,这就好,“回去皇后娘娘若问起,你就说……”我抬起手搁在额上半遮着眼,微微眯眸看看明的晃眼的天色,“就说那三位姐姐走了以后,韩大人採下来的梅花不太好,你刚出了梅圃准备回去,恰好碰着皇上,这些梅花,都是皇上亲自摘的。”我看着红玉进了圃子,又说:“花瓶也是皇上差人回宣室取来的。” 荃儿将花枝分装进红玉带来的瓶里之后,刚行了礼准备走。 “我说的,你可记得了?” “奴婢字字谨记。” “那就好,若有第三个人知道……”我故意托着尾音。 “大人放心好了,奴婢万死不言。” 我挥挥手让她离开。 红玉将炭炉和酒壶放在石桌上,起了一杯递给我,我心情甚好,顿时觉得酒也香醇,“这是什么酒?甘甜怡人,浓香馥郁,是贡品吗?” 她接过空杯:“恐怕贡品也没有这个味儿呢。这是陛下亲自找了许多古书制出来的桂花酿,陛下说韩大人喜欢,五年前,宫里桂花开得出奇好,陛下酿了许多,玉堂和宣室里的酒都是这桂花酿……”这丫头一说起来还没完了。 “咳咳……”呛到了。“嗯……知,知道了。咳咳……” “韩大人,您没事吧?” “没……没事,没事。”我胡乱抹了抹嘴角,也没什么心思看花了。“回去吧。” 在路上,红玉又问起来:“韩大人,皇后娘娘那儿……” “我自己有分寸,皇上那里你也别多嘴。” “诺。”红玉还是很听我话的。 我想,这件事如果做得好,实在是个一石三鸟的好计。 第一个受益人自然是我,若猜得不错,刘彻冷落阿娇的日子应该不短,不然,窦太主何故平白刁难?如此一来阿娇定是喜出望外,看到了刘彻浪子回头的希望,女人嘛,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所以……死灰復燃,而且,大有星火燎原的势头吧,之后,必然对刘彻死缠烂打,穷追勐打…… 我就不信刘彻有三头六臂,既要跟朝堂百官斗,又要跟他奶奶姑妈媳妇儿斗,还能再分出心来腻歪我?呵、呵、呵……好计啊好计! 第二个受益人,应该是阿娇,一个女人,掌御印、带凤冠,就能弥补得了她守活寡吗?刘彻好容易示好了,她还不得乐死? 其实整个计划中,刘彻也不亏,他也能抹到一点蜜的。 之前建元新政,他跟老太太上纲上线的,实在不明智。翅膀还没硬呢就想飞,他不折谁折?可让他低下头来,又是个很没面子、很损威严的事儿。没台阶下,他肯定不干。 我就勉为其难,替他铺路,虽说在阿娇那里他吃个哑巴亏,但关乎皇权帝位,也容不得他使性子,这个,他应该比我更清楚其中利害。阿娇高兴了,窦太主自然就高兴了,窦太主高兴了,老太太自然也就高兴了。老太太一高兴,他这皇位,坐的就稳当多了。 我长长地吁了口气。刘彻啊刘彻,你可别让我失望,我都这么帮你了,你千万别和阿娇撕破脸皮。 回到玉堂,我就爬上床睡了,这皇宫果真不是人呆的地儿,应付几个人跟跑个马拉松一样累。 一觉醒来,已经夜里了,同往常一样,屋里昏暗不明,我抬了抬胳膊,有人来给我盖被,我一时惊措忙拉着被边往床里缩。 “韩大人饿不饿?起来吃些东西吧。” 哦,是红玉,我放平了一颗心,随即又有些苦笑,我梦里都这么怕刘彻吗? 红玉扶着我做起来,“韩大人……” “我不饿。不用忙了。” 我扫视着寝殿,没见到刘彻,更放心了。 “韩大人,您睡着的时候陛下来过……” 这丫头,想什么呢?难不成以为我找不着刘彻是失望吗?我那是高兴,高兴懂不懂。且,懒得跟你说。 第8页 我坐着无聊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继续睡,这破地方,没手机没电脑,除了吃只能睡。 一夜黑甜,自打来这儿,我就没睡的这么安生过。 清晨,风润云净,花香扑面,鸟鸣啾啾…… 有花有鸟没刘彻,慡朗明媚的一天啊。一个字儿——美! 吃了些东西,坐在矮案前闲翻弄。 嗯,古董,嗯,古文,嗯,毛笔,嗯,砚墨,嗯,不会用,嗯,看不懂。 嗯,整个一文盲…… 一想到我是个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我就想捂脸泪奔,我对不起祖国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娘,咱泱泱中华越发展越倒退,新时代新人才,回两千多年前竟是个文盲。不怨我不怨我啊。 我捏着毛笔发愣,这笔下还是不下? 算了,还是不吓人了。 我招招手让红玉过来:“你去给我找根棍子来。”我想了想,用拇指和食指圈成一根钢管的粗细,“要这么粗,最好是结实点的木材,但也得轻一些。” 我觉得,想正常走路,还得半个月恢復,我还是做一根拐杖得好。这宫殿里,倒是有一些刀戟枪剑,都太沉,哪里能当拐杖用。 红玉是个很不错的帮手,她带回来了一根枣木,还带着树丫子。不错,树丫子截下来还能做个弹弓,枣木是做弹弓的绝好木料。 我用一只柳叶刀细细的削了近一个时辰,把一根拐杖和一只弹弓剃的光可鑑人。 看着我一身碎木屑,连头髮丝里沾的都是,红玉想笑又不敢笑,憋得我都替她难过。 我支着削好的拐杖站起来,嗯,还蛮好用的嘛。 红玉打了一盆水过来:“大人先洗洗头髮,再换件衣裳吧。” “哦,也好。” 红玉搬来一张略高一些的塌,我只穿了中衣侧躺在上面,头搭在塌边。她解了我的髮带,用梳子慢慢梳着,哎,这么让一个女孩子伺候,我于心何忍啊。不过,还是很舒服的。呵呵。 红玉用皂角在我的头髮和头皮上轻轻摩擦,我都要熏熏欲睡了。 “王孙。” 娘嗳,神舟六号也没你掐点掐的准啊。我一阵手忙脚乱。 刘彻一张笑的抽筋的脸贴过来,一把扯过红玉,“你过去,朕来。” 本来躺着就很没优势了,他一只手就又把我按回去了,“别动,水灌进脖子了。” 我推开他按在我肩上的手:“你不来搅合,它能灌进脖子?”我侧了侧头,“你起开,笨手笨脚的,让红玉过来。” 他看了一眼红玉,红玉立马往后退了退,“我……我再去给大人打一盆水来。再……再取些香料。”然后,我眼还没眨,整个屋子就不见一个人了。 “你没事能不能别往我这儿跑,看把我的人都吓成什么样了。皇上怎么着,你头上也没长角。”我抓着他往我领子里伸的手腕,不让他的手到处乱摸。 “怎么,我去了椒房殿你才开心吗?”他嘴角明明在笑,笑的……别有深意……眼里却深的让人发憷。 我心里咯噔一下,“额,那个,那个……”那个了半天,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他的脸弯了腰,又把脸凑过来,“那个什么?宣室的花瓶丢了两只我最喜欢的,好巧不巧,恰好在椒房殿,还盛着阿娇最喜欢的绿萼梅。窦太主和老太太这会儿还笑的合不拢嘴呢。” 我侧着身躺着,他的鼻息轻轻地喷在耳边,有些痒。 “我在洗头髮呢,你说的什么,我……我怎么知道。”我故意用湿啪啪的手推开他的脸,顺便抹了他一脸一身的水,赶紧伸着胳膊去拿盆边的毛巾。 他起身的时候,脸冷冷的,我竟有一瞬间心里不安起来。 “来人。” 他一叫,红玉便领着几个宫女进来了,想必一直在门外候着。 ☆、五 红玉一看刘彻阴恻恻的脸色,又看着塌边放着皂角的水盆和我洗了一半头髮极难受的姿势,忙端过一盆水过来帮我洗完。 我扯着衣领,往火炉子旁边移,里衣中衣全湿了,贴着颈子,冷的要死。刘彻死了爹娘似地冷着脸。 红玉忙活完后,手脚战慄浑身直抖。怯怯地不敢看刘彻,却又时不时关切的望望我。终于忍不住小心开口:“大,大人……换套衣裳吧……这湿衣贴着胸口,极易着凉。” 死丫头。要你多嘴。嫌我死的慢不是!还敢说换衣裳? 其实,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听刘彻刚才说的几句话,我就是有种直觉,他现在并不是真正生气那两瓶绿萼梅的事,等着我跟他说好话却是真的。 我呸,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我躲还来不及,哪儿有自己送上门的道理,既然不能求和,那就槓上得了,说不定还能险中求存。 我破口大叫:“换什么换,老子就爱穿着湿衣裳,趁热打铁,趁病要命。” 这句话倒是把红玉吓得扑通跪倒。 “出去。”刘彻那一副要死不死的嘴脸更是冷得直掉冰渣子。 门关上的一霎,我整个人跟三九天冷水浇了个透一样,从头冷到脚。 我坐不下去了……我预感……要出事…… 摸到刚刚做的拐杖,站起来就往门外走。 还没走三步,刘彻一把夺了我手里的棍,扔出去老远。拎着我的衣裳,恨恨的道:“你的命是我的,谁也不敢要,你就死了这个心吧。” 还不等我回过神来,他一把提着我的胳膊往里殿床榻上扯,我登时慌了,口不择言:“刘彻,你他妈就是个变态,你……你……” 他把我丢在床上,居高临下的看,我拼着命挣开他的手往床里边爬,他不急不慢的脱了自己的外衣,嘴角笑得跟骗了乌鸦的肉那种动物:“我怎么?”说着踢了鞋子大步向我走过来。 神吶……难不成我今儿真要当一回活断袖了? 不行,我这么快就给吃了,以后还怎么在他面前讨价还价?就算我是迟早要被这个变态上的,可现在,也忒那个,快了点吧。枉我顶着一二十一世纪的头脑。 我一边胡乱的往后退,一边指着他鼻子发抖:“你敢……” 我躲不过他,在床上绕了两圈,还是被他摁住,他眼睛里满是嗜血的可怕,咬着牙道:“我有什么不敢的?又不是没做过,你是我的,就算不记得我,你也还是我的,这辈子你都别想跑。” 晴天霹雳——又不是没做过。 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做过什么???啊??? 我胳膊肘抵着他的下巴,也咬牙切齿:“你信不信,今天你要敢上我,就别想再让我爱上你。这辈子你都别想。我就是死了化了灰,也不会原谅你。”撂狠话谁不会?别的不敢说,嘴巴上,老子会输给你? 我明显地感觉到他手上的力道顿时僵了僵。 有成效! 我故作苦瓜脸,作害怕、忧郁、崩溃兼歇斯底里状,“别……别碰我,别碰我。” “王孙……”他顿时哑了嗓子。 继续啊,这会儿不装更待何时? 我双臂抱膝,缩的跟颗包心儿菜似的:“我不认识你,你别碰我,别碰我。”娘的,太入戏了,我都快把自个儿搞哭了都。 刘彻于是在我苦心营造的气氛下,潸潸然了……改揪为抱了。 这演技,等我穿回去,那谁,谢霆锋,你去年拿的那金像影帝该归我! 但我也没傻,刘彻之所以如此,只能说明,他爱韩嫣,爱到骨子里了,捨不得伤他,捨不得韩嫣恨他,捨不得韩嫣心里有阴影。 他一个皇帝,要什么没有?却甘愿为了一个男宠做到这个份上。只怕我过了这一劫,往后越走越难。 他轻搂着我的肩,下颌骨搁在我颈窝上,手掌缓缓抚我的背,似乎在安慰一个电闪雷鸣的夜里被吓哭的孩子,声音愈加哑然,是一碰即碎的让人心疼,轻的入耳即化:“王孙,王孙,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害你变成这样。你不记得我是我罪有应得。可我怕,你若一辈子记不起我……”到最后,言语里掺着悔恨、痛苦、无奈……他似乎已经跟我刚才演的一样崩溃了。话也说不下去。 我只呆着不动,只觉得心里被软软的撞了一下,直窜起一股气,沖的眼眶发热,我忍,我忍,可憋得耳根都发疼也没忍住。 我想,那流下来的大滴大滴的泪不是我的!是韩嫣的!必须是韩嫣的!这移花接木,移我的魂接他的身,我控制不了他!嗯,一定的一定的! 第9页 他侧了侧头,嘴巴蹭过来吻我的脸。 我竟然没想着去躲。就这么木雕似的任他在我脸上亲来亲去。 难不成我真变态了?我怎么就下不去狠心了? 他的舌尖在我唇上辗转,我皱着眉转了一下头闷闷的低哼。他停下来看我。无声,但我感觉得到他在嘆气。 刘彻,对不起,我不是要故意这么折腾你,虽然你长得很美,你又是皇帝,甚至你将来还要权倾天下,可是,我真不是断袖,再说……你爱的韩嫣,我不是!我要是从了,是坑人坑己啊。 他深吸了一口气,手绕到我腰后,窸窸窣窣的扯衣服。 卧槽……还没完?我都被你折腾的心肝脾肺肾都快成渣渣了,你还没够? “别……”他再扯下去,我真要哭了。 “把衣带解了……” 衣带……解了?我他妈脑子给驴踢了才坐着不动让你扒我衣裳!使出全身的劲儿推开他,往后躲,床铺被褥枕头,也不管拉着的是什么,只管往身上裹。 “王孙,别闹,过来,把湿衣服换下来。”他看着我领口大片的水迹,却又迟迟不肯换下,似乎有些不耐烦。 我该不该信他? 信你一回,刘彻,别透支我对你的信任。 他把我拉过去,我也不再挣。或许是刚刚扑腾的厉害,衣带打了死结,我总觉得他在我背后拆了很久。他动作很轻,似是怕我又受到惊吓。 脱掉湿衣,他在床榻上看了看,没找到要换的衣服,便扯过了他刚刚脱掉的外衣裹着我,搂得死紧,怕我冷似地。 “来人。”他唤进外面候着的红玉取了衣服,又亲自给我穿上,把我塞进被子里才出去。 “玉堂的午膳,记得传一份安神汤。”这是我听见他脚步声消失前的最后一句话。 我起身隔着床帐看看门外:“红玉,皇上走了吧。” “回大人,走了。” 我终于很安心的闭了眼。 一连好几天,我心里莫名的不自在,尤其是见到刘彻的时候。他眼神里分明一副欲言又止的光景,让人堵得发慌。 不过还好,岁末了,各诸侯王要来长安祭祀宗庙,觐拜太皇太后和皇帝。皇帝也要祭天地先祖。所以这些日子,怕是除了我,上至皇帝百官,下至宫人奴僕,都要忙翻了。 执着拐杖,我已经可以行走自如了。 红玉在翻来倒去的打理玉堂。 我坐在矮案前拿着毛笔在竹简上乱画:“离年关还远,这么早就打扫?” “大人不知,过年的时候忙得更厉害,到时候要到御膳房交待玉堂过年用的食谱、果脯、糕点,要和裁衣房商量新衣的款式颜色,还要外出採办饰品,像茶酒具、帷帐,还有玉堂里的挂画、吊香鼎、烛台,都要换新的。” 有钱人。真有钱啊。 红玉一边擦着一面镜子。一边絮絮叨叨的跟我说。镜子一晃一晃的,刺的眼睛睁不开,我忽然想着,到现在似乎还没见过这张脸。 “你把镜子拿过来我看看,你晃来晃去刚好反光对着我,我看的刺眼。” 红玉把铜镜递给我,还挺漂亮的,背面是抹着金粉的龙凤呈祥雕图,正面漆成暗红的刻着菱花边框。 我把脸凑过去……这镜里面的人是……我? 手一抖,镜子哐当落地。 “大人怎么了?有没有扎到手?”红玉听到动静急匆匆的从里殿跑过来。 “没,没什么,手滑了一下,镜子没碎,我也没事。你去忙你的。” 等她走后,我才又弯腰捡了起来。 镜子里的脸……真是我? 这脸长的……天上少有地上无啊。 动则活色生香,静则出水芙蓉,眉眼顾盼,唇角倩兮,这皮肤,更是欺霜赛雪。左眼角下方,隐隐一点硃砂泪痣,欲掩欲现。 没法活了,摊上这么一张脸,生来就是给人上的。难怪刘彻死命的扒着不放。 我一抡胳膊把镜子甩到门外。 “大人何故气成这样,镜子又不会说话。”红玉恰好过来,看到这一幕。 “以后玉堂不要放镜子。”我恶狠狠的咬着牙死盯着门外摔得粉碎的镜片。 红玉搞不清状况,看我气得那样,也不敢多说,只回道:“诺。” 我做着深唿吸,整理着心里的郁气,轻轻唤了声:“红玉。” 她以为我累了,把拐杖递过来,要扶我起来。 我摇摇头:“你过来,坐下。我有话问你。”我悲悯万分的摸样让她皱了眉。 “我今年多大?” “大人九月的时候过了十六岁生辰。” “刘彻呢?”我脱口而出。“额,我是说,皇上多大?” “陛下十六岁登基,今年十七。” 我听见心里有一个声音跟我咆哮——认了吧,你丫的就是个受。 “以前我跟皇上最常做的事是什么?” “这个很多呢,一起听太傅讲授,一起习字、骑射,还常一起狩猎。”我琢磨着,还有一句红玉没好意思说——还一起睡觉呢吧。 红玉笑的出奇明媚:“皇上和大人读书习字的时候,奴婢就在旁边伺候,大人要比皇上认真多呢,可每次被太傅责罚抄写十遍《国策》和《司马法》的都是大人,甚至连《神农本糙经》、《诗三百》、《天问》、《九歌》都抄过。久而久之,连先帝都说,韩大人的字写得漂亮。” 红玉想了想又说:“嗯,皇上爱骑射、蹴鞠,所以……太傅留的课业,也都是韩大人写双份的。” 敢情从小被欺负到大。韩嫣你个没出息的。写过多少冤枉字啊。 我脸上真是挂不住,“我也是喜欢骑马打猎的吧。” 红玉也不好意思了:“喜欢是喜欢,只是每次大人跟陛下打赌都要输,输了就要留在宫里替他写字画画啊,所以骑射就不如皇上。” 原来是被骗大的。韩嫣,你丫的是个天才。 “可大人的画可漂亮了,记得太皇太后寿辰的时候,陛下就是拿着大人画的一副《彭祖醉酒》给太皇太后祝寿的,太皇太后可高兴呢,直夸陛下是她所有孙儿里最贴心的。”红玉一脸自豪,好似那画是她画的。 我心里暗暗咬牙,哼哼,从今往后,刘彻,你就等着哭吧。 正想着以后怎么恶整那个变态,一个小宫女跑进来:“大人,椒房殿有人求见,说是叫荃儿。” 荃儿?我问红玉:“荃儿是谁?” “大人忘了?就是那日摘梅花的小丫头。” 哦。“让她进来吧。” 小丫头还是一派无邪,眉眼清澈。 “见过韩大人。” 那日的绿萼梅,刘彻肯定是知道了,不知阿娇有没有起疑。 我试探着:“谁让你来玉堂,可有什么事情?” “回大人,奴婢奉皇后娘娘懿旨,请韩大人到梅圃去,赏梅花。” 这又是哪一出?我问道:“皇上可是也在?” “没有,陛下这会儿在东宫和太皇太后商议朝事。” 这么说,梅圃里应该只有阿娇在。我点了头:“你去吧,回皇后娘娘,我即刻便到。” “红玉,给我更袍服。”袍服是比较正式的衣裳,但又并不是朝服。阿娇,是史上出了名的妒妇。虽说后来被废了,但起码现在,刘彻还惹不得她。她若有意刁难,我也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看一步。 我穿好衣,只带了红玉,执着拐杖往梅圃去。 绿萼梅开的依旧好。只是今日天阴,有雾,梅圃如梦境,飘渺虚幻,梅香浸满水汽,香的潮湿而凝重。 第一眼看到阿娇—— 她站在梅圃深处,绿萼梅缓缓而坠,着在她髮丝间衣衫上,薄雾里,她的裙裾银狐披迎风轻翻,衣袂绥带摇摇如云。 白净的绿萼梅,白净的衣,如雾一样……单薄而清冷。 她在吹埙,苍寒如她看上去毫无温度的纤指,低沉,如泣如诉,空荡而彻痛人心。 她真的是阿娇吗? 她似是听到我慢慢移近的脚步,轻轻转过身来。 我只看了一眼,匆匆而跪:“卑臣韩嫣,参见皇后娘娘。” 她果真应该是喜欢梅的,也只有这满园绿萼梅可以配得上她,那样……清寒绝艷。 我想起一句话来——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韩大人请起,不须多礼,今日,是阿娇有事请求大人。还望大人不要推辞才好。” 第10页 我起身恭声道:“卑臣定竭力以赴。” 她伸手请我往五六米开外的一座亭中去。走近了才看到,亭中矮案上有香鼎,有炉子,有酒具,还有……一局玲珑。我面不改色,同她面对而卧。 “韩大人自幼陪陛下左右,诗书棋画无一不精,不知韩大人可否为阿娇解了这局玲珑?” 古围棋,我不会,只好如实道:“臣惶恐,恐怕要让皇后娘娘失望了,卑臣一病数十日,莫要说解玲珑,便是悬腕习字,如今也一如初学。” 她听了,却并没有应该有的惊异,只微微点了头。 她拈起一枚棋子,捏在指尖,久久不落。 “韩大人,可知道,对弈所含精髓?” 我始终垂眸:“卑臣愚钝。” 半晌,她淡淡开口:“弈者,战也,一子即落,必将绝一方而终。” 我心中一颤,抬起眼看去。她容颜姝丽,只是过于清寒,甚至决裂。连眸色,也如绿萼梅一般,闪着一种冷香,只适合这寒寒冬日。 她将手中棋子落入局中,指尖轻点,不离棋子。復又轻轻道:“情入局,爱恨置外;江山入局,青史无惧;人入局,死生不悔。” 她是一个无一丝温度的人。连声音都是。两句话,句句锥心。我心里毫无来由的疼。 我已经心乱如麻,为何千年后的阿娇因妒得名?如她这般,何故被废幽居长门?长门赋出自何人之手又为谁而做? 情入局,江山入局,人入局……她说的,是指什么? 她令宫女移走了棋局:“韩大人是否还会作画?” 我速思两秒,回道:“记得二三成。”我小时候是学过国画的,只是依照韩嫣以前的水平,一定是皮毛而已。可若此时一口咬定不会,若日后用上了这个唯一能在这个年代用上的本事,怕是解释不清了。 她挥挥手,旁边的荃儿便摆上砚墨、各式毛笔,还有一方绢帛。“圃子里梅花正盛,我记得往年韩大人也作过寒梅图,我未曾得见过程,不知今日可有眼福?” “恐怕卑臣笔拙,有辱娘娘慧眼。” 她笑道:“不妨,大人只管作画便是。无需多虑。” 我也不再推辞,提了笔画起。 复杂的自然不会,只简单地画了一枝绿萼梅,本想就此搁了笔,却不由得落了一句“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我想,不论阿娇是何心思,她总归是想要刘彻的,一个位居帝后的女人,若还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的,无非人心。得一人心,白首不离,是普天之下的女子毕生所梦,所以我说这句“无意苦争春”总是不会错,她若聪明,必不会为难我。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大人果真是文采斐然。”她拿起看了看,念出一句。 看来我的猜测还是有偏差。我本以为,她会看得到前两句的。陈阿娇,你到底是个什么角色?虽然我未见的人还有许多,但已隐隐感到,她是这里唯一一个我看不透摸不准的人。我心里不由惊凉。 我所见的每个人都有软肋和欲望,窦老太太为至高权力,窦太主为无上尊贵,刘彻为千秋功名和情爱。就连红玉,也有平安喜乐的嚮往。唯有她,静若秋池,心沉入境,不闻所念。若说禅意,分明的有未解之结。 我锁着眉,疑惑。 有宫女来,跪拜:“娘娘,太皇太后请您过去。” 她搁下画,向我点了头便离开。 我坐下仰望着漫天的梅花,若是红梅,必是落英缤纷,绿萼梅却是悽美,如一息嘆惋,如美人泪。 ——美人泪。 我忽的想起,红玉说,这梅圃的梅是江都王从广陵选的上好的绿萼梅,整个长安城,只有皇后娘娘的梅圃里有。 那么就还有一种可能,阿娇心里的人,不是刘彻。 但我即刻便消了这个想法,当年阿娇和刘彻的婚事,阿娇有绝对的优势,她若不愿嫁给刘彻,谁也强求不来。 我和红玉回了玉堂,心里久久不能静下来,阿娇和刘彻之间,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纠葛? 我那日送的两瓶梅花似乎是一场闹剧。 所有的事情都不如我所想那么简单。我盲目的依着我所知道的那一点歷史行事,怕是要触到许多雷区。 每个人的一生,跌宕起伏,贵为帝王天子,也不会事事尽如意,史册几页?如何描完那些爱恨情长? 我凝神静思,起码我还知道一些事情的结局。保全自己或许比较容易。 屋内烛火轻跳,香鼎薰迷,一愁起,万丝烦乱。我无心的看着方才在梅圃作的画。 “红玉,研墨,铺一方绢帛。”我所能想到的消遣方法,只有慢慢学字画画。 记得小时候初学国画,常识课上,有讲过梅花图,有做“九九消寒图”一说。这里也没有日历,做一副梅花图日日留一笔,计算日子的同时,也权当自得其乐。 消寒图明代为盛,图作无蕊梅花八十一朵,自冬至日起,日点一朵,待满图梅开,便已是是万里春至。也有做一副双钩描红书法“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均为繁体,每字九划,共八十一划。 我闲闲的练笔,琢磨着这些日子以来所听所见。 明明感到命运多舛,却又不能止步不前,自古男宠可有善终的?或许是我浅薄无知,可依我所知,红颜命薄,千年无例外。更何况,又是个男人? ☆、六、 作起寒梅图来,也忘了饿,红玉问我何时传晚膳时,我回道:“迟一会儿吧,不饿。” 她端了盘糕点放在旁边,一边咕哝道:“大人老毛病又犯了,早些年就是,看起书作起画来,一上心就不按时用膳,陛下怕大人落下病只好整日陪着,可恰陛下这阵子忙,回头要看大人这样,殿里的奴才们又少不了被责……” “怎么还有这回事儿?”我搁了笔疑道。 红玉捏了块核桃苏送到我嘴边:“可不是嘛,大人从前可挑了,不爱吃的一点也不沾,遇到爱吃的,直吃到喉咙眼儿才作罢,肠胃一直不大好,奴才们遇到大人不吃饭,吓得都没魂儿,直到后来,陛下只把自己的食案从宣室搬到玉堂同大人一起吃,才渐好起来的,也只有陛下才有办法让大人好好吃东西。” 我张嘴吃了她餵的点心,味同嚼蜡,有办法?他能有什么办法?刘彻那变态,他的办法无非是趁机占韩嫣的便宜。 红玉又送一块过来,我推了推她手里的点心:“摆食案布膳吧,我饿了,现在就吃。”如果是这样,那就再不能让他有什么理由,此后,便是中药,我也一口气自个儿喝了。 若必须做什么,我可以不惜任何权谋、手段,不顾任何人帮他夺权,也可以牺牲任何人让他坐稳江山,毕竟在这里,只有刘彻是可以保我安然无虞的终极boss,却是不能用这张脸,色衰爱弛的故事我听的见的太多了,再说,男人之间的爱恋,本就不为天下人所容,我能把身家性命系在一个皇帝随时都可能结束的一段逢场作戏上吗?别说我一个看过千年起起落落的人,便是任何一个寻常人也不会往那条道上走。 吃到一半,刘彻便带着元安来了。 看我吃的还很满意的样子,刘彻坐过来有些惊喜道:“难不成是御膳房有新的厨子了?做的很好吃么?” 元安忙交待红玉:“还愣着做什么?去给陛下添置餐具。” 置了碗碟牙箸后,奴才们很默契的退下。 “怎么?今儿没有陪太皇太后用膳?来我这里蹭什么?” 他夹起一筷子笋菜放进我碗里,嘻嘻笑道:“王孙这是怪我这些日子没陪你用膳吗?” 我正往嘴里送肉丸,手一抖,掉了。 再吃不下了,放下筷子,一脸淡漠的瞥他一眼:“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他把自己的碗筷凑到我跟前:“王孙,你这就吃饱不吃了?别赌气了,我餵你吃好不好。” “刘彻!” “嘘……小声点,让外面的奴才们听见了,成何体统?他们又以为我欺负你呢。”他笑的得瑟的很。 我快疯了…… 伸手想要揪他的衣领,却被他噼手一挡抓住了他的衣袖,咬牙道:“人要脸树要皮,你说你还是不是人?” “嘻嘻,我是皇帝,自然不是一般人。不过……”他看着我攒着他的衣袖握得死紧的拳头,又阴阴的笑道:“王孙不是一直说你不是断袖嘛,怎么……还真想跟我断袖不成?” 韩嫣吶,我好生崇拜你啊。你怎么跟这人处了十几年?按一般人的承受能力,早该鼻血横流血尽而亡了。 第11页 他反手拉住我,往他身边扯了扯,我又故意往后蹭了蹭,就这么来来回回了几次,他终于放弃。 也不再调笑:“今儿晚,老太太那儿有阿娇陪着。”他虽不再把我往他身边拉,却是覆着我的手不松,一会儿,又往我身边凑。我又怕再往后退惹得他发脾气,也不敢动,只眉毛越皱越紧,隔一会儿便不动声色抽抽手。 他微低着眸子看着叠在一起的手掌,轻声道:“前些日子在清飞亭,我问你可记得我在上林苑说的话,你只说不记得,这些日子忙,总找不出时间来跟你说。” 他又用力的攒着我的手,我侧了头愤恨的瞪他,他却是仍旧低着眸子,殿里的烛子轻轻晃动,像是没有丝竹伴奏的无声之舞,殿里朦朦的晕黄火光,像雾一般拢在他眼睫上,本就略有凉意的脸上,在烛火下一闪一闪,便显得分外愁情不解。 他继续道:“我想你一定不记得,我就慢慢再和你说,自我登基至今,除了去年新政揽了一些有用的人,到现在也没什么特别的进展,自赵绾和王臧死后,身边都是庄青翟和石奋这些中看不中用的,兵符也还在东宫校尉程不识将军那里,所以……”他顿了顿,我听得有些胆颤,想知道,却又不想知道。 权倾天下是一种蛊毒,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心底都有这么一条毒蛇,说不想要不想得到,全是违心,这种独揽江山高高在上的广阔,不是女人能弥补的,任何情爱都不能与之消抵。正是对这种万人之上的荣光的欲望,才支撑着几千年的发展和进步。 古时河山做局,逐鹿中原,现代运筹帷幄,叱咤商场。千年来,形式不同而已。 而我,也是一个男人。 可不想参与其中,却也是为着刘彻的身份,还有他与韩嫣的一段孽缘。自古王者路无人能伴,註定孤身向前。他是皇帝,我若决计与他并肩,为他清障,他便是不求作为,只安安稳稳的守住祖业,就会有史官为他粉饰歌功,而我,只要参一脚,最终或成功或成仁,抑或尸骨无存骂名千古…… 一直以来,怕的便是这退不得进不得的处境,本想他这些日子忙,我已经动作很快了,不曾想今天他竟说起这些。 我已经算是成功的引了阿娇的注意,也已明明白白的告诉阿娇,韩嫣大病一场,便是连十几年来的苦读之果也一併忘了去。若是一句“无意苦争春”让她放不了心,她完全可以以此为由,跟老太太说了,免去了韩嫣伴读之职,既是个胸无点墨的,哪里还有什么理由做皇帝的伴读少傅?更无任何理由常住在宫中。 我意想,若阿娇动作够快,等刘彻忙完了这阵子,回过头来和我说什么政要机密,见老太太已经亲自罢黜了韩嫣,也必不会再提。 即便是爱,我若一味避讳,想必刘彻这九五之尊也全然拉不下脸死乞白赖,日子久了,自是“贵人多忘事”,久而久之也会作罢,而我回了韩府,虽不如宫中,自也是不愁吃穿,不求显赫富贵,好歹混个寿终正寝。 只现下看来,我这如意算盘打得过于自负了些。若阿娇刻意隐下这事又该如何?难不成我自个儿跑去跟老太太说?这不明摆着我厌弃刘彻,莫说得罪刘彻,老太太那里也是不大好圆满的。 再者,刘彻在我未能全身而退之前,与我说起太多自己的壮志雄心,乃至他的一套争权手段,便是阿娇与老太太那方点了头,刘彻也必不会应允了。 现在真真是天不遂人愿,要把我与刘彻在这即将骇浪滔天、风起云谲的大汉朝栓在一条船上。 我不由得皱紧了眉。 “王孙。”刘彻捏着我的下巴把我的脸掰过去看他,“听我说话你还能走神?”他话里僵硬,一脸不悦的神情。 不知怎么,他一旦眼眸微眯,神色深暗,我便心有戚戚,“没……没有……” 他忽的凑到我脸前,我被他捏的脸都有些痛,微微的挣了挣,他索性双手捧着我的脸:“王孙,你只能想我。” 他看起来像盯住猎物的狮子,极具爆发力和危险性。 我是有些怕,但这些日子,我已经适应,越是在这种处境下应该越冷静理智的与刘彻周旋,我转了眼神不看他,一脸不耐烦,“我整日能见到的人就那么几个,还能在想谁?你别在这儿没事生事,给人添堵。” 他唇角微微上挑,一脸释然,烛火映进他的眼里,晶亮慑人,缓缓的压过来半截身子。 我忙伸手推:“你……” 不容反抗的堵住我的嘴唇。虽然不止一次给他占便宜,但每一次都不啻于五雷轰顶,等脑袋转过筋来,已经不知道被这登徒子在舌头上卷了几回了。 我亦柔亦刚,竟似乎已经让他觉得,若不对我逼得紧,他靠着皇家天威或多或少都能揩些油,只怕,我一味的不计较,他便要从揩油发展成猪油蒙心了。 我的缓兵之计,在他那里却是将计就计。 我制造一切机会分解他对我的注意和控制。甚至不惜冒险,一边与他好生相处,一边想尽办法从此躲得远远,一生不再走近他。而他亦是表面对我和顺宽从,却又事事透尽一种‘你非我莫属’的决心。 最终,要么我全身而退,要么他大获全胜。当真是要“步步惊心”了不成? 我勐然推开他,一边用袖子擦嘴唇,一边按着胸口剧烈的喘着气咳起来。他伸手轻轻拍拍我的背,我出手一挥挡住他,用极冷漠的语气轻声道:“走开。” 他微微愣怔了一刻,依旧不顾我的牴触,将我圈在怀里,“我整日看你这样,都不知该如何是好。自打你病了以后,我总梦见你跟以前一样唤我‘彻儿’,可一醒过来,便想起你已经不认得我了。” 我听着他渐渐沉重起来的鼻息,竟也觉得心里难过十分。 他轻低了头,额头抵在我颈窝,“我和奶奶为此僵持了好些日子,也一怒之下把东宫外的含露池填了,其实我也不止一次想,若能让你记起些什么,莫说大汉朝能拿得出的,便是让我在含露池里跪上三天三夜又有何妨。” 原来,皇帝平民,高官囚犯,在情之一事上没有谁比谁更幸运,动了情,就成了命运的乞丐,除了等着它施捨给你,别无他法。 我张了嘴,竟发现嘴唇也发起抖来,半晌无法开口说话,却感到他轻轻颤抖的肩膀,一个皇帝也是有如此单薄无措的时候。 “彻……彻儿……” 我不得不承认,我良心未泯…… 许久之后,每每想起今晚,我才发现,那个时候,我便已经走上了那条我一直觉得最愚蠢的道儿。在他说他梦见我喊他彻儿的时候,在他说他动怒填了含露池的时候,在他说他愿自己在含露池里跪上三天三夜换我记忆的时候,在我第一次开口叫他彻儿的时候……只是,当我真正明白想法儿回头的时候,却陷得太深拔不出来了。 我一动不动看着渐渐迷濛起来的烛火,心里疼起来。 深深吸了一口气,推了推他:“吃好了就回去吧,这些日子忙,回去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改日再说。” 他蹭着我的脖子摇摇头,我无奈道:“我还有一幅画作了一半,你赶快走,别碍我。” 他这才磨磨蹭蹭的松了手问道:“作的什么画?给我的么?” “……” 什么叫打蛇随棍上。不过如此吧。 我冷冷道:“不是。我自个儿随便画的。”说着要摸到坐塌旁的拐杖站起来往搁着绢帛、笔墨的案那儿去。 他一把拉住我的衣摆:“都画了一晌了,这会儿刚用了膳,坐久了胃里积食,去园子里走走可好?” 我累得很,没工夫跟他斗嘴,只道:“你想去自个儿去,大冷的天,让我跟你去外面喝风吗?” 这时候,元安在门外低声道:“陛下。” 他扬声:“进来。” 元安走近恭声道:“都备好了,可是现下就去?” “嗯,给朕加衣。”四下望了望,又问道:“红玉呢?” 元安回道:“方才说是玉堂的香料快用完了,她亲自去取了。” 刘彻不悦道:“玉堂别的宫女都是手里端豆腐的?” 一句话倒是不打紧,只是这殿里凡听得到的,除了元安,都齐齐跪倒一片。我早就习惯了刘彻这风一阵雨一阵的脾性,只轻轻按了按额角也不插话。当皇帝的,威严自然是顶顶重要。横竖他不是要人命。我何苦在这小事上让他失了面子。 恰时红玉捧了一只梳妆盒似地物什进来,看了眼下情势,也不由得跪了下去。 刘彻噼头便问:“朕有没有让元安嘱过你,你在王孙身边只伺候他起居用膳,你倒可好,一顿饭的功夫便寻不见人了?” 第12页 我正琢磨着要如何开口保她不被罚。 红玉早就吓得缩作一团抖得厉害,只把头磕的似鸡啄米一般,“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只是刚刚布好膳后,奴婢到寝殿铺床燃香时,才发平日夜里一直燃的薰香没有了,大人晚上觉浅,薰香一直是三分苏合香、三分沉水香、四分迦南香,我怕丫头们取错了分量,味道浓了轻了,大人晚上睡不好,这才,这才……” 我松了口气。 “好了好了,往后这些琐事早些做。你去,给王孙加些衣裳,他要出去。” 红玉自是知道我平日最爱穿的那件襟口袍角以釉青的丝线绣着几片文竹的细白薄锦斗篷。便取了那件来。 “太单了,前几日不是有送来一件银狐大氅?取那件来。” 他不说还好,说了我便有气,本来顶是好看贵气的一件银狐大氅,做的也甚是合身,却是生生的绣了幅蝶恋花,绿精藤蔓走遍周身,点点缀缀了几朵似牡丹又似芍药的花,袖口处两只蝴蝶,随着动作起起落落,便真是跟游戏花丛一般。 看得我目眦欲裂,当下要拿剪刀撕碎了才解恨。红玉好说歹说才收走了,说:“大人若不喜欢,不穿便是,到底是陛下亲自指图描样给做成的。” 红玉正愣着不知如何是好,我一把扯过她手里的白锦薄斗篷自己穿上,冷着脸:“那件衣裳我看着不喜欢,穿着不舒服,扔了。” “扔了?”他眨眨眼,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嗯,扔了。你以后没事别糟蹋东西,那一件银狐皮卖出去都够一般百姓一家人三个月的口粮,你可倒是有钱,不知柴米贵。” “……”他张张嘴又问道,“王孙可是不喜欢我画的那图案。那下次……我画个百鸟朝凤让她们绣上去可好?” 一屋子奴才,憋到内伤…… “闭嘴!”朝你个头,你倒是穿个百鸟朝凤我看看。 他也不再争执,回头对红玉道:“再去取条毯子来。”说着伸手拉我往殿外去,殿里几十双眼珠子,我不由收了收手,刘彻登时一愣。 元安多通透一人精,在宫里滚打几百遭,早磨得一副水晶琉璃也似的心肝,若不是生着一副皮囊,天黑了都能拿出来当灯使。当下走近道:“韩大人腿脚不便,让奴才扶着。” 一路下来,多少有些奇怪,打头四个掌着灯的奴才亦步亦趋,刘彻长身负手,信步闲庭一般,侧后边儿,元安扶着我缓缓跟着,我身后,自然是红玉抱着毯子和我外出带贯了的暖手炉。 不过将将入夜时分,只是冬日里天渐短,夜里又起雾,便是掌着灯园子里能见度也不过三米。 弦月初升,烟云如缎,星子恹恹的躲在云中,隐隐现现。真是个让人讨厌的夜。 过了两盏茶的功夫,一直走到我未曾到过的一座亭里,兽皮做的隔帘将这八角亭裹得好似一顶蒙古包,只留着一小扇门大小的入口,元安扶我坐进去,我奇道:“难不成你要在这里吃夜宵?” 刘彻冤魂似地委屈:“好好地兴致,全给你一个‘吃夜宵’搅了。我可真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在西北风里吃夜宵的皇帝。” 我看看矮案上温着的桂花酿,抬头看看捂的严严实实的八角亭,嗤笑:“人说春来赏花饮酒,夏夜雨打芭蕉,秋高月下听风,岁寒红梅傲雪。眼下你倒真是好兴致。” 我又伸出一根指头指指头顶,“凑合着就算有酒有月吧,你又把这亭子裹得铁桶也似。可是这真龙天子果真不同凡响,有通天眼么?隔着这厚帘子也看得见广寒宫里的玉兔嫦娥?可惜我肉眼凡胎的,倒觉得便是去喝风也好过坐在你这里有兴致。” 他听了不怒反笑:“王孙病了一场,别的倒是有些不一样,就是这张嘴跟以前一样,牙尖嘴利的,我倒是觉着……”他弯着腰在我耳边道:“更喜欢。” 我一时怒火攻心,抓起案上一杯酒尽数泼在他身上。若不是离得远了些,我是想把炉火和酒壶一併豁向他来着。 他一手按着我的腕,一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我愣了愣。 “灭灯。”他音一落地,亭阶上站着的宫人就灭了灯,连亭子里唯一一方开口的也放下帘子了,这回真真是成铁桶了。 只余着热酒的炉子里的火光,任何事物都只见黑乎乎的轮廓。 感觉到刘彻蹭过来的脸,我伸手推,不耐烦道:“你到底是干什么?” “王孙,我想你。”他在我耳边低低的嘟囔。 我恨的磨牙:“你想死。” “我死了你怎么办?” 我一手掴开他搭在我肩上的胳膊,一手利落的掐住他咽喉:“你再胡说八道试试。” 他艰难的挤出一句:“你真要谋杀亲夫啊。” …… 刘彻!今天不是你死,就是……还是你死。 “咳咳……好王孙,我不说了不说了,咳咳,你再用力,我脖子要断了。” 想得美,便宜都让你占了,你说句不敢了就算完了?你脖子不断,怕是将来我脖子要断了。 他挥着爪子折腾了一会儿,真不动了,直往地上滑。我心里一咯噔,偏又看不清,只在他身上乱拍一气,试着问:“刘彻?” 没反应? “刘彻?” 还没反应? 明明知道他不可能这么容易死掉,但心里还是慌了。颤颤的叫:“来人。快来……” 他腾地坐起来拿手捂我的嘴,“你叫人干嘛?我若死了,你该哭着跟我说真心话才是,怎么先去叫奴才?” 卧槽…… 我该说什么好呢?你想让我说什么好呢? 无语问苍天——观音佛祖上帝耶稣,随便来一个,把我收了吧。 我现在爬也要爬回玉堂去…… “王孙,别走,还没开始呢。你看这个。”黑灯瞎火的,我隐约看着他又从旁边抱上来一个大匣子。足有个脸盆那么大。 “什么我也不想看了。我困了。”我不是困了,我他娘的是心律不齐了。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大家也对这个‘作者有话要说’感兴趣? 我一直以为,说这个会让各位大人厌弃……⊙﹏⊙b汗了…… 这个文,更得挺慢,也不定时。所以也就不会有什么人看。我也不求点击率,写东西完全是娱己娱人嘛,但是我会尽力赶完,即便是传上来了,哪怕一个人看,也是要为那个读者负责。 至于前面可能有章节里个别字被屏蔽,我也没有回头改,一是觉得三两个字不影响全篇读,二是不想让收藏的读者们觉得是伪更,会比较失望的。 还有,每一章我都尽量更足分量,最低字数为六千。 希望大家看文开心……今天恰好元宵节,祝大家节日快乐。 ☆、七、 “你看你看……”他说着开了盖子。 一霎时,十平米大的亭子里豁然晶亮,莹然华光,我微微眯起眼,那盒子里竟是脸盆一般硕大的一朵玉雕昙花。可若说是玉,又为何暗夜闪亮,莫非,是夜明珠?天底下便是碗口大的夜明珠也难求,别说是这么一只盆子大的。 我直盯盯的瞅着那朵玉花,花瓣透白剔然,隐隐还有纹络,一丝尘垢也无,我轻轻摸了摸,当真是珠雕玉砌啊,花蕊透着一丝淡淡的黄光,月色一般清淡诱人,我喃喃道:“你说,这要换人民币……”我吸了口冷气,那换成的人民币,怕是垒起来都能把我活埋了吧。 “嘿嘿……”刘彻在一旁笑的jian诈。 我强作镇定,偷偷咽了口水。旁击侧敲:“这是哪儿来的?怎么做的?” 他把脸凑过来:“亲我一口这花就归你了。” 我愣了愣。 “算了算了,本来就是要给你的。”刘彻把木匣子往我跟前推了推。 刘彻……其实……我刚才在考虑要亲你来着……你既然说算了,那就算了。全当你欠我的。 “这真是整颗夜明珠吗?”小小的亭子里比打了十根电棒都亮啊。 “哪有这么大的夜明珠。倒是两块上好的羊脂玉,外加一颗碗大的夜明珠。”刘彻还翘着二郎腿无所谓的喝酒。 我一激动,扯着他的袖子:“两块羊脂玉?明明是一朵花,为什么要用两块?” 他凑近到花跟前,指着说:“你仔细看看,这是两层,就像一个里子,外罩一个壳子,夹层里便是化了粉的夜明珠。” 第13页 为了这么一朵花,粉了一颗夜明珠! 能这么闪闪发亮的夜明珠,必然是深海里的精品。如此大块的羊脂玉,更是崑崙深山里和田玉中的极品。 不是我要这么激动,这羊脂玉实乃白玉中翘楚,软玉之最,洁白非常,质地细腻,光泽滋润状如凝脂。 难怪人人都想当皇帝,当皇帝就是好啊。 “这么两大块玉……就这么给毁了……?”我有些不敢信。 他递给我一杯酒,我发现手都颤了,我默念,咱不能这么没出息,不能。 他笑笑:“哪儿能啊?我倒是没什么,只是怕要专门用来做这个,你就不会要了。” 还好还好,还不算作孽。我浅浅的抿了口酒。 “所以嘛……我把剩下的雕成皇后玉玺了。” 一口气没提上来,喷了他一身,还把自个儿呛得不轻。你还不如别说…… 刘彻的脸在玉昙花和我的眼神里兜兜转转,似乎是想看出些什么。最终看我没反应,忍不住问道:“你觉得怎么样。有什么感觉么?” 感觉,肯定有,我讷讷的点了头,幽幽地说道:“钱多,烧得慌。” “……” 用两块羊脂玉只为雕这么一朵玉昙花…… “为什么,突然做这个?”我小心翼翼的问道。 他有一时间的失望,“没有为什么。你不记得了我还记得,我以前答应过你的事。” 哦,原来刚才那一脸期盼,是想用着无价之宝唤回一些韩嫣之前的记忆。 他撩开帘子看了看,“元安,你送王孙回玉堂。”红玉替我裹了毛毯。刘彻让她抱着木匣一併回去。 我在亭外站了站,夜色愈深,月愈黯星愈倦,木匣里一朵世间独一无二的玉昙花,如一颗世间独一无二的心…… 临走时侧着身子回看了一眼,他一人独坐在幽暗的亭中,斜斜的倚着引枕,炉子的火光映着他的轮廓,有夜的淡伤,他手里的耳杯热气氤氲。却无故的让人心凉。 我皱皱眉:“元安,你去把帘子放下,夜里寒气重。” 回玉堂时,已经月上中天。 一夜未安眠。反反覆覆的做着一个梦。 梦见——九月清秋,更深的夜里,月将圆未圆,月影澄净清幽,树影错落斑驳,宫殿里烛台交错,白净的纱幔轻摇不定,如云如雾,十三四岁的少年坐在矮案旁,守着一株花骨朵,脑袋一磕一磕的打盹儿,宫女又拉了拉少年身上的毯子,几次三番的提醒:“大人睡会儿吧,红玉替你守着,花儿开了再叫你。” 少年颜容清丽,墨发如缎,微眯的杏目月一般莹然,乱人心肺,鸦翅也似的两扇眼睫密密的微微上翘,眨起来似能散出馥郁香味,左眼角下浅浅一点硃砂泪痣,吞吐掩映,妩媚中隐隐藏了几分果决和倔强,薄薄的竹青色素净衫子里,露出一段颈子,玉色凝脂。钟灵毓秀、光风霁月的美人儿。 少年伸了一根手指搁在唇边:“嘘,心诚福灵,我若再去睡,它今晚又不开了。拖过了花期,今年就白等了。”他伸手轻轻碰了碰花骨朵,小指微微蜷着,珠白玉润几近透明,偏指尖稍稍绯红,如案上含苞待放的昙花。唇角微勾,轻轻一笑,双瞳翦水色如春花,堪堪是如冬尽河开,寒冰澌溶。那摸样,分明是几年前的韩嫣。 宫女放低了声音:“可都等了三夜了,大人眼眶下都泛青了,若是太子殿下知道了……” 韩嫣挥挥手,打了个哈欠,坐正了些,斜斜的睨了眼角,笑的猫儿一般狡黠:“没个七八日,他背不下来《孙子兵法》的九变篇和地形篇,这会儿要么在梦周公,要么正揪着耳朵苦思,没工夫来玉堂,咱们只管看着昙花就是了。” 话刚刚落地,另一少年踢门而入,邋遢着一件衮金瑞兽祥糙的玄色外衣,一双桃花眼顾盼生姿甚是好看,长身玉立,俊挺如峰,手里提着一只鎏金酒壶:“谁说我背不会?我连行军篇和火攻篇都背完了。我说你千方百计的让窦婴考我兵书,敢情就是为一朵花儿,那花比我还好看?” 韩嫣斜睨着他:“这不还没开呢,我怎么知道它是不是比你好看,你比那街上拉磨的驴好看倒是真的。” 说着又皱着眉尖看了看刘彻半披半穿敞着怀的外衣,忍不住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就算宣室的奴才都死光了,你是自己没长手么?若是想着凉吃药,自己去浇几桶冷水,大半夜穿成这样来碍人眼不成?” 一旁红玉忙上前去给刘彻系好衣衫。又扯过一条毯子给他搭上。 刘彻瞧着韩嫣一脸倦相,转了转眼珠子,扭头对红玉嘀咕了几句,也坐在矮案对面,韩嫣一眨不眨的看着花骨朵,刘彻是目不转睛的盯着韩嫣。 红玉捧了一鼎小香炉,战战兢兢的放在案上,顷刻,刘彻心满意足的看着眼前的人磕了一会儿脑袋终于趴在案上睡的死沉。 翌日…… 除了案上一朵开败了的昙花、余下的半壶酒和燃尽的一鼎迦南香,还有持续了一整天的摔打声,和骂人声。 “畜生、禽兽,猪狗都比你通人性……”“你个死了没人埋、活着葬天坑的夯货……”“活该你骑射的时候摔断腿、狩猎的时候被野猪撵……” 玉堂里狼籍一片,木牍竹简七零八落,数十支或玉雕或犀牛骨的羊毫狼毫笔碎成一地,老树根雕做的笔格和紫金石端砚也如冰崩裂,烛台半倒,铜盆翻覆…… 宣室殿里,始作俑者喜忧参半,喷嚏连连…… …… 我一夜梦了好些次,醒也醒不过来。 “韩大人,做恶梦了不是?”红玉好不容易把我唤醒。 我抹了抹头上的汗,有气无力:“什么时候了?” “才四更天。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不了。”我想起刘彻给的那朵玉昙花,“你去把今天带回来的盒子拿来。” 我打开给红玉看:“你还记得么?” 红玉看着我点点头:“记得。三年前的事了。” 我立时浑身僵了僵:“到底是怎么回事?” 红玉跪倒颤声道:“那日奴婢实在不得已,是陛下让我燃一鼎迦南香,好让大人睡的,陛下他,他不知道大人在等昙花。也不知道昙花只开两个时辰。” 她缓了缓又絮絮地道:“大人那年暮春的时候,说是在山里一位隐士那里得了那株昙花,那隐士还说,那昙花已经长了三年,那年九月中旬要第一次开花,此后便每年都会开一次,但大人跟奴婢说,不能让陛下知道,不然就养不活了,所以就……” “哦?那你说,我睡了以后,是谁看了昙花。” “是奴婢守着陛下看的。” 原来,韩嫣等了几夜的昙花,竟让刘彻白白捡了个便宜,天子到底是天子,狗屎运也是噹噹响。难怪我梦见韩嫣雷霆大怒。 我让红玉起身过来看:“那你看看,这朵玉花和那日的昙花像么?” “像,像极了。” “那株昙花现在呢?” “只开了那一次,大人没见着,那花娇贵得很,当年过冬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就死了。”红玉见我没应话,又赶着说:“陛下说,一定给大人寻一朵不败的昙花来,在夜里也开得好的。” 难怪要用羊脂玉和夜明珠来雕,果真是在夜里也开得,果真是不败,我盖了盒子:“哼,真是个缺心眼儿的,那活生生的花跟这死东西能比么,若昙花真是日日都开,还有人守着看么?” 且……有钱了不起啊。难怪韩嫣骂起刘彻来怎么那么畅快淋漓。这个皇帝,还真是个,夯货。 又一连许多天,过得还算安妥。只是天越来越寒。 今日天大亮的时候,红玉摆着案上的竹简,叠放着作画用的绢帛,我坐在门口,餵着笼子里的两只鸟雀儿,和小小的竹篾器里的蛐蛐儿,一边儿哼着二十一世纪的歌。 ——“难道我就这样过我的一生,我的吻註定吻不到最爱的人……难道爱情可以转交给别人,但命运註定留不住我爱的人……我不能我怎么会愿意承认,你是我不该爱的人……拿什么作证,从未想过爱一个人,需要那么残忍,才证明爱得深……” “大人唱的什么歌,真好听,红玉怎么没听过?” 废话,你当然没听过。“我也不知道,随便哼哼的。” 我刚一抬头,就瞅见刘彻带着元安远远的往这里来,哎……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第14页 我还是去画画得了。 “王孙,你过来看看,我这位叔叔好雅的兴致。”刘彻扔了一堆竹简在案上,一脸戏嚯。“还写了一部书,奶奶给赐了名,就叫《淮南子》,还着人抄了好些份,让朝中官员们传看。” 想来肯定不是武侠小说,我头也不抬:“不看。” 他愣了一阵子,打发净了殿里的宫人,翻着那些竹板:“过些日子就是冬至,今年的宴设在东宫,老太太已经说过话了,趁着我的那些个叔伯兄弟到长安觐拜宗庙,便也同朝中百官一起来,权当也是一次家宴。” 也不知道是摆谱给谁看?看刘彻漠然不慌的神态,想必已然是胸中万壑了吧。老太太想借各诸侯王敲敲刘彻,刘彻莫不是也想藉此镇镇各诸侯。这祖孙俩,也真配。 还家宴?鸿门宴吧!却不知这斗起来,谁是那倒霉催的炮灰。 至于我……便是再厌弃刘彻,这样的立场,却是半点马虎不得,老太太即使再折腾,撑死了不过就是五年八年的事儿,最终这大汉天下,还是要跟刘彻的姓。 他支着下巴斜眼看我笑道:“冬至,好日子啊,《周礼》曰:‘以冬日至,致天神人鬼。’连这《淮南子》里也说什么‘甲子纪年,六十年周而復始,冬夏既立,冷暖必分,夏而三伏,冬亦九九。’说的倒是真好。” 我拿过来看了看,又扔了回去,讥笑道:“淮南王刘安,倒真是个见风使舵的,看来也真喜欢《老子》,难怪太皇太后待见他不待见你,你若再逆着她搞那一套孔孟,可得早早的选好棺材板儿,是要用楠木还是用柏木,也要让那些修建茂陵的工匠动作快些才好。” 刘彻拿着一卷竹简,瞄着墙边的一推,又掂掂手里的,一个燕子抄水,便将手里的一卷抛过去,还真就整整齐齐的垒起来了,回身来坐在我旁边笑道:“那王孙倒是说说,该如何?你终于肯关心我了?” 我伸着舌头舔了点酒水,眯了眯眼:“这皇帝,你当是阿猫阿狗都做得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自己费神去。” 我转念一想,刚刚听得他说《淮南子》文曰‘冬夏既立,冷暖必分,夏而三伏,冬亦九九’,便指了指作画的台案:“你去画一图,一株九枝腊梅,每枝上只作九朵无色无蕊梅花,再临上一幅空心字,就写‘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末了要盖上你的印玺。” 他倒是听话,拿着笔便画,边画边笑道:“虽然我不知道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只要王孙想要,一幅画有什么难的。” 我听惯了他胡言乱语,心情好了也不在意,心情不好便损他两句。我还在想着,老太太不是喜欢老子么,崇尚无为而治么,这有什么难的。 我在一旁指指点点刘彻作的画,一边不经意的絮叨:“先秦诸子百家,本没有什么对错,老庄宜修身养性,孔孟宜教化百姓,法家宜颠转朝堂,兵家宜纵横沙场,至于墨家、阴阳术、纵横术,自然也不是全没有道理,更没有哪一种学说就能囊括万物、横行天下而立于不败之地的。” 刘彻顿了顿笔笑:“看透了这些,儒家、道家自然是没有什么分别,哪里至于亲祖孙以此对立,非要争出来个高低?你还真当我看不出吗?” 他趴在我耳朵边:“若是不闹这么一出,你怎么知道哪些人整日背地里使绊子。”他直了直腰,拿笔一指墙角的书简,“就好比我这位叔叔……” 我嘆了嘆气,好一招引蛇出洞,现下只要看准了谁往老太太那儿扎堆儿,往后就好办多了。这些朝臣诸侯,碰上这么个当皇帝的,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狡兔三窟便能保命,他们怕是十窟也不成。 刘彻年方一十七,果真是帝心如海,深不可测。 把他打发走,我拎着那画好的画儿看了看,画的还凑合。 冬至日,百官觐拜后,皇帝与诸侯礼祀宗庙。 一行车马粼粼簇簇浩浩荡荡,宫人执着九龙伞瑞糙伞、双龙扇孔雀扇,禁卫军铿锵巍峨、森严规整,弓矢戟钺井然林立,裲裆铠甲阵列雄壮,旌旄飘飘,铜铃铛铛,幡旗猎猎,司乐官奏礼、执事官引导…… 我着了繁琐厚重的朝装,煞有其事的立在百官中,却是只知道随着他们站定、起步、叩拜。 未央宫的前殿,大得惊人。 我远远的瞧着高高的龙椅刘彻四平八稳的坐着,身着十二章纹的冕服,头戴十二旒的冕冠,透着冕冠上的玉珠,那双桃花眼再不是平日见的嬉闹清和,转眸点头,不怒自威,起手落掌间,尽是涤盪山河的气魄。 他的脸看的不甚明晰,却让我时时心惊,总觉得,那眼角的余光停在这里。 此时,他是泱泱大汉朝的天子,一肩担尽天下苍生、两手撑起千秋万古的天子…… 我一时觉得浑身颤了颤,不由脚下虚晃向后退了一小步,身后有人扶着我的胳膊轻声道:“大人可是累了?陛下交代过,大人若觉着不舒服便让奴才扶您回去。” 我轻轻推开他:“不用。” 这等场合,也是能不顾百官诸侯的开小灶、走后门?这刘彻倒真有些敢捅破天的潜质。 提心弔胆、磕头跪拜的折腾了一晌,午时才回了玉堂,又困又饿的,眼都发昏。我吃饱喝足,嘱咐了红玉晚宴的时辰,便倒头睡去了。 被红玉唤醒的时候,天是墨青色,更了衣裳冠了发束,把刘彻前些日子画的寒梅图带着,正迎上元安来寻,便带着红玉跟着他往东宫去。 一路上花香裊裊,若有似无,琉璃宫灯红绸缎,铺天盖地。不时有宫人端着精緻的糕点果脯细步趋过。歷经文景之治的大汉朝,想必是钱堆北斗、米烂陈仓。 东宫正殿密压压数百人,却是端然的正襟危坐,坐的最远的,怕是连皇帝和太后的脸都瞧不见。也不知道是来吃饭的还是来陪跪的。 元安领我坐下,是刘彻和太后皇后们左下首的位置,想必都是三公和内臣,右下首的自该是诸侯王,往后,便是一些长安城的贵族外臣和家眷妇人。 众人坐定,乐声起,编钟、古埙、牛角号,呜呜咽咽的,活似国丧一般,难听得很,看人听得如痴如醉,我也不好意思堵耳朵。 传令官尖利的嗓音划殿而过:“太皇太后到,太后娘娘到,皇上到,皇后娘娘到。” 这大汉朝果真以孝治天下,竟连传令也能把皇帝放在太后后面去。 刘彻笑眯眯的扶着窦太后坐下:“慢些,坐好了。” 老太太毕竟已是耄耋之年,髮鬓斑白,骨瘦嶙嶙。不知是余威犹存,还是旁边大汉天子的恭谦之姿,却依然有令人生畏的气场。 “都起吧,别跪着了。一年就这一次,不讲什么虚礼了。”老太太看着密压压的跪了一地高官权贵,心里自是十分受用,笑的皱纹都多了好几条。刘彻倒是孝顺,喜笑颜开的。 红玉跪在我身旁添酒加菜,不时提醒我,哪个是淮南王刘安,哪个是河间王刘德,哪个是江都王刘非……除了长得比一般人都好看些,看上去并没什么特别的,想来天家之后,貌美是必然的,不然也忒对不起后宫里那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儿。 吃着吃着,老太太就问起来:“淮南王的书,都可曾看过,我看了些,倒是写的不错。有空都看看,养天年又修性。” “太皇太后说的是,黄老学说博大精深,的确是能安我大汉之邦的不二选择。” “高祖开我大汉,改秦之败,崇黄老,于民休养生息,宽简刑政,实乃顺天应民之上上策。” ……齐懿王。 ……燕王。 ……济川王。 我心里冷笑,天堂有路你不走,偏生个个都不长眼的往刀上撞。 微抬了头看了眼刘彻,果真笑的像捡了金子似地。 “外婆,好好的吃饭,说那些文邹邹的干嘛,不过说起来,我虽不知叔叔写的那部《淮南子》,倒是听得人说我刘德表兄才真真是个视书如命,好学之人,据说还藏有《左传》、《周官》、《礼记》。”阿娇细声轻语,一边脆生生的叫着窦太后“外婆”,一边不动声色的抑道扬儒,跟老太太唱反调。 明眼人怎么会看不出来,河间王刘德里里外外都标着是个儒士。 “是,是,是。”老太太呵呵笑起来,也不板脸不高兴,看来,到底是唯一的外孙女。 刘彻,你真是欠她的…… ☆、八、 “我记着,差人给皇上送了一部《淮南子》,韩嫣,你可是也随着看了看?” 我默了三秒,微微笑了笑,你果然还是不放心。 起身离了席位,恭恭敬敬地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谢太皇太后赐书,卑臣伴陛下读了些,黄老一家博大精深,淮南王见解独辟,确实佳品。” 第15页 老太太侧了身轻拍拍刘彻的手背,“你觉着呢?” 刘彻看了我一眼,微一笑:“孙儿与王孙所见略同。” 老太太点了点头,又道:“那,韩嫣你说说,有何略同之见?” “陛下备了一幅画,太皇太后看了,自然明白。”我从袖里取出寒梅图铺开。 躬身道:“《淮南子》书曰:夏而三伏,冬亦九九。是以这图便叫做‘九九消寒图’,自冬至日起,每日染就一朵梅,添上一笔字,待满图梅开,字字墨满,便是万里春至。似日日无为,日久天长,却是无不为。太皇太后觉着是不是这个理?” 老太太当然从没见过这些,亦是高兴,便贊道:“好,好,这无为而治,可不就是这个理儿么?所以我就说嘛,这治天下如烹小鲜,也如作这‘九九消寒图’,无为而无不为。彻儿总算是开窍了。”窦太后话里有话,说得明明白白——她的孙儿,那个少年皇帝刘彻,还是很听她的话的,她依然是这大汉的顶樑柱。赚足了风光,老太太又笑着对我点了头,“韩嫣这图倒是有心了,该赏。” 刘彻时不时斜斜眼往这边瞅,偷了腥一般噁心的嘴脸。看得我本来食指大动的兴奋劲儿直成了食肉难咽。 一顿饭吃的倒还算是有惊无险。 夜渐深起来,饭罢茶毕,淮南王只向老太太和刘彻求了一道恩旨,借年迈无力,以后便免去了年年来长安觐拜。刘彻亦是答应的慡利。 这一招金蝉脱壳他使的倒及时得紧,也太小看了刘彻。 散了筵,回玉堂的路上就已恨不得闭着眼走了。回去只去了外衣就死狗一样倒在榻上。刘彻进来的时候也是全然不知,直到他对我耳朵吹气般叫着“王孙”,我才觉得如鬼缠身…… 背对他不动声色的裹紧了被,翻了翻眼皮:“我困得很,没力气骂你,不想死就乖乖滚回宣室去。” 刘彻扯着我的头髮笑:“我不想死,也不想回宣室。” 我心里一闷,转过身一脚把他踢下去:“不想死也由得你?” 心里想了想,裹着被下了床榻,坐在案边:“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不然,你不走我走。” “我今日在东宫时还在想,真是‘国破思良相,家贫思良妻’。你翻脸也忒快了些。”说着还八爪鱼似地往我身上蹭。 思良妻……我登时一颤,抬手把他脑袋往下按,差一点磕到几案角上去,才松了手,咬牙道:“真是给鼻子上脸,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么?” 他疑道:“为什么?” “把脸伸过来,让我抽你十个耳光你就知道了。” “……” “还不滚么?” “死、也、不、走……” “你……”我扬起手就想抽他。 “我都说过好些回了,你打不过我,还要试么?” “……” 这么僵着也不是好事…… 我又裹了裹被,眯了眼趴在案上,含煳的问:“淮南王,你想如何?当真这么便宜了他,放他回淮南国。” 他一听果然也不再跟我打哈哈,扯了扯衣裳坐正了些,“他本是想拍老太太马屁,谁晓得被你今日这么一出‘九九消寒图’和那一通‘无为而无不为’的歪理翻了棋盘,一顿晚宴也吃的如鲠在喉,只怕这会儿心肝肺都碎的噼里啪啦。” 我死撑着眼皮趴着,脑筋却清楚得很,忍不住噎他几句:“狗屁,这样你便心软了?他跟老太太示好、到处阴结贵族高官、访寻贤士时可没可怜你,这样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他当这国都长安是他淮南国的都城寿春么?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若是当真忠心无二,大汉朝正值用人之际,自然是高官厚禄鲜花着锦的好生养着,若是存了异心,便是只狐狸,也得剥它一层皮下来。得让他们知道,这大汉天下,要么听你刘彻的,要么就去听阎罗王的。还反了他们了不成?” 我索性闭了眼。实在困得厉害。 只听他轻声笑了笑,也懒得睁眼去瞧,他接着道:“那你可是有法子了?” 我似是小睡了一会儿,迷迷煳煳听着他说话,“嗯?你说了什么?什么……法子……” 他贴着我耳根子说:“没什么,我就是看你能熬到什么时候,才这么一会儿,就乏成这样?” 我一抬手,反手扇了他一巴掌,“你若再不滚,我有的是法子让淮南王替你当这皇帝。” 他一只手拖着我往床榻上去,腾着一只手轻轻地扯我脸皮:“想睡觉就好好说,说什么胡话。” 我给他捏的脸皮都疼,两只手缩在被子里伸不出来,索性反口便咬,噙着他手指头咬的见血才觉得解气。 听见他“咝咝”的抽气,还说着:“我在这儿你若觉得睡不安心,我这就回去,明日再说。” “嗯……” 之后刘彻又嘀咕了什么话,一句也没听着。 过了几天,也没见着人,想是忙着应付那些个个心怀鬼胎的贵族宗亲。我自然乐得清闲,只过一天当两晌,吃饱喝足睡稳。 再者便是拿了弹弓去打鸟雀儿,刨了蚯蚓去钓鱼,跑上街去看这条街上斗鸡、那个胡同里狗咬架,听着东家的媳妇儿骂男人没本事、西家的男人教儿子念诗文……民生百态,好不热闹,这一天一天,过的也快。 今日正晌午,红玉正布膳时元安来寻,说是刘彻在宣室摆宴,诸王要离长安回封国去。是以这算是送行宴了,在场的,必然少不了刘彻想要提拔的内臣。 红玉给我更衣时我问元安:“除了诸侯王,还有谁在?” “有庄助庄大人,程不识和李广两位将军,博士董仲舒,郎中令石建……” 我点了点头,“嗯,皇上这些日子在忙什么?可是在为诸侯的事情?” “倒也不全是,只是常常召见淮南王。” 我一听便笑了,“我知道了。” 到宣室殿时,两列食案已经酒食杯盏陈布停当。没一会儿人也各位就齐。 座下每一个八成都是刘彻有意让来的,我微微扫了一眼。 不论诸侯抑或朝臣,都在捉摸着刘彻的言语动作,可刘彻也不好就明目张胆的横眉冷对了他那些叔伯表亲…… 我正思忖着,正巧宫人们上了一道莲藕,刚一搁上来,我便轻轻咳了咳,一脸厌弃地顺手将那盘莲藕推到案角。 那些人里,庄助只轻轻笑了笑,李广将军嘴角微微抽了一抽继而又看了看刘彻,程不识将军一向的木雕冰块儿脸,各诸侯的脸却是难得一致不约而同的犯了些绿。 刘彻终于说了句:“元安,怎么交代布膳的?谁让在王孙那里放莲藕的?去撤了,换一道荠菜。” 语出,四座皆惊。我依然垂着眼夹菜,也不谢恩,只当是平日一样。本就是让那些墙头糙看——跟着刘彻有肉吃。 刘安益发的坐如针毡,我心想,若敢给你一丝的fèng隙钻,我便不叫韩嫣。刘彻新政第一回祭刀的是赵绾、王臧,第二回便是你,杀的就是你这只鸡去儆那些猴。 我皮笑肉不笑的问道:“皇上,淮南王素来好学黄老,臣下日前读书时,遇到些难懂的,今日能否向淮南王请教一番。” 刘彻看上去明明是一副看好戏的皮相:“有什么你便问,朕这位叔叔确实是我大汉肱股之材。” 我欠欠身,问道:“老子有曰‘天长地久,天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以其无私,故能成其私’。不知淮南王可是知晓?” 刘安坐的端然:“知晓知晓。” 我接着道:“那这话所寓之意,想必淮南王也是铭刻于心了?” 刘安闻言颤道:“这,这……” 刘彻笑笑:“叔叔但说无妨,既是圣人所言,又有何难言之隐?” 我又疑道:“嗯?” “这句话是说,是说……”刘安犹豫了一刻,索性一咬牙说道:“老子是说,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是因为它们不为自己的生存而自然运行,因此,有道的圣人遇事谦退无争,反而能在众人之中领先,将自己置之度外,反而能成就自身。” 我悠悠的拿着木杓起着酒,冷冷的笑了笑:“王孙愚钝,只在淮南王的话中听出了四个字——以退为进。不知淮南王觉着,是也不是?” 你自己跟老太后和皇帝请旨,想缩居淮南国,永世不来长安,真当刘彻看不出来?想以退为进?若让你得逞了,那所有的诸侯都敢心怀叵测,坐山观虎斗,大不了东窗事发窝到封地做个地头蛇霸踞一方,也掉不了一根毫毛。想的倒是美,若让你如了愿,刘彻这皇帝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第16页 刘安正觉得窘的发懵,刘彻又当起好人来了:“这些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也不必太过计较。” 一顿宴下来,着实让不少人惊出一身冷汗,我慢慢地踱着步子下宣室的殿阶,一心满足。 “韩大人……”听到有人唤,却连头还没回,就被一人按住手腕。 那人虽面如冠玉,一双眉眼似笑非笑,看一眼便不舒服,再看更觉得生厌,他缓缓道:“淮南太子刘迁,想与大人单独说几句话。” 我只盯着他拉着我的那只左手,又见他直勾勾的看着我,觉得甚是噁心,心里一怒,冷然道:“这还在宫里,太子便是自己不要脸,也得给淮南王留着脸。” 他愣了一愣,继而便笑得更是jian邪:“韩大人难道不知,我淮南国富庶之地,寿春之繁华锦丽,几胜长安,大人若是肯去,刘迁定倾国相迎。眼下皇上与窦老太后……”他顿了顿又道:“大人如此精透,出海明珠般的人儿,何苦在这里看人脸色?” 不知死活的东西! 我看着他的左手,心里阴森森的笑。 微抬了头,恍做一副瞭然之态:“本来还不知道淮南王敢有如此大的野心,现下听太子这番话,倒是觉着……淮南王这哑巴亏吃的一点也不亏。太子倒是孝顺,真捨得把自个儿亲爹就这么卖出去?” 他听得气急,捏得我的腕骨咯咯直响,恶狠狠道:“你……敬酒不吃吃罚酒。”片刻却又缓了缓眯起眼笑起来:“真像一条漂亮的毒蛇,便是捉住了,也捨不得伤,长着这么一张妖丽的脸,却又心毒牙利,让人爱不得恨不得。刘彻果真是好福气。” 我骤然觉得瞳孔一缩,却仍气定,也不用力抽手,漫不经心的道:“太子也果真不怕死。” 刘迁得意道:“若你这般骄傲的人,难不成会去告诉刘彻我对你说过这些轻薄的话?即便是你说了,以他这时候的能力,怕也是只敢讨讨嘴上便宜,还当真动得了我父王?” 我冷冷的看了看他,“太子说的是。” 一路走到阶下一辆华丽的车轿前,他这才渐松了我的右手腕,笑着上了车走远…… 我盯着那车架好一会儿,又在沿路的一座亭里坐了坐,才笑眯眯地往玉堂去。 回去时恰巧元安在玉堂候着,“大人怎现在才回来?” “有事么?” “没有。只是陛下远远瞧见淮南太子与大人走的甚近,有些不放心,让奴才过来瞧瞧。大人没事就好,我好回去回话。” 我叫住他:“我有事想麻烦公公。” “大人请讲,便是上天入地奴才也帮您办了。” 我笑道:“那倒不至于,只想请公公瞒着皇上就好。” 之后,我交代元安一事,他说不难,我也放心,毕竟是刘彻身边的人。 待元安走后,红玉来帮我去了沉重的袍服,看到右手腕上一圈青紫,惊道:“大人在哪里受伤了?” 我这才觉着有些疼。微微转了转手腕,便疼得厉害。 红玉忙丢下衣裳,“大人坐着不要乱动,我去拿热毛巾和药膏来。” 我一直宽心道:“不碍事,不碍事,哪有那么娇贵。” 红玉还是不放心,连晚饭也不让拿筷子,睡觉时也一定要裹上一条厚实实的毛巾。 元安办事果然靠谱,第二日,我午时歇醒后,就见玉堂里跪着一个小僕从,一双眼睛滴熘熘的在殿里扫来扫去。 红玉给我递茶:“大人醒了,元安公公差来的人,说是大人昨儿交代要找的。” “哦,我知道了。”我又差了红玉去取一只盒子。 待红玉回时,那人看了看盒子,便一口应了我刚刚交代的事。我指了指几上一碟糕点,“这个赏你了,事情办妥了,会有人处理善后,你只管照我的吩咐做该做的事就好。” 我吹了吹茶气,抿了抿茶,轻描淡写地道:“只是,这事若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便抉了你的舌头去。” “是是,小人都知道。”小奴端了碟子点头哈腰的退了。 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 我满心欢悦的拿起笔和竹简子细细的描起字来。 没过几日,正晌午的时候,我与红玉坐在园子里的浅渠旁钓鱼。我执着竹竿子,红玉绷了竹圈儿绣一块方帕,其实也知道那浅渠里没什么东西,只不过静坐着晒晒太阳,消磨时间。 隆冬时候,正午的太阳还好,裹着厚厚的貂裘倒也暖和,阳光泼泼洒洒,渠水轻悠悠的晃着,我眯着眼似睡非睡。刘彻来的时候,也没说什么话,径直地拿了竹竿像模像样的坐下。 坐了不到一顿饭的时候,我便收了东西要回,倒不是别的,只觉着两人这样坐下去,气氛诡异的很。真怕自己把持不住,一头扎进那渠里。 “怎么不钓了?我才刚来。”刘彻后脚跟来,扯着我的袖子。 “你长得沉鱼落雁……” 回了玉堂,刘彻倒也乖觉,自己坐在炭炉旁翻检几卷木牍,不时拿笔做些批註。我就坐在门口太阳地儿下用柳叶刀削一段木头。 只是每回抬了头便能看见刘彻拿木牍支着下巴眯眼含笑的瞅着我,索性转了身背对着他,心里却总是想着刘彻那眼神,在不太明朗的殿堂深处,黑亮剔透的漆似夜枭,而且一副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神情,笑起来却是真好看,可我竟越想越觉得揪心。 一出神,刀子就划了手,直到红玉进门时看到惊叫起来,我才觉着疼,自己用袖子擦了擦血迹。心里只嘆这些天果真是不太走运。 我让红玉把刀子和木头收起来。刘彻过来捏着我的指头看了看,“想什么这么出神?嗯?” 我甩开他,皱了眉也不说话,吸了吸指头。 红玉端了盆子拿了药膏来,“大人这些日子怎么总不小心?不是伤了手腕就是割了指头。” 刘彻抓着我的手捋了袖子,“手腕,哪个手腕?这又怎么回事?” 直看见我右手上余着的一点淤青,眉毛便皱成一团,冷声问道:“被谁伤的?” “自己磕到的。”我胡乱应付了一句。 “连我都敢骗了?要我把宫里的奴才都叫来问问不成?” 我张嘴就要骂他,恰巧元安来了。 进殿便跪倒,抖成一团:“皇上,出事了……” 刘彻拿了药膏往我指头上涂着:“能有什么天大的事儿?” 元安怯生生的瞅了我一眼,復又慌忙垂下头,语无伦次述道:“淮南太子,刘、刘迁,出事了。” 刘彻也奇道:“他不是就要回淮南国了么?还能出什么事。” 元安额上冷汗涔涔:“今日,太子刘迁的车驾在路上疾驰,不知怎么那马就惊了,刘迁从车里滚了出来,摔得半条命都没了,车轮打胳膊上轧过去,轧断了左手,驾车的小奴也因一时惊惧,跑得没影儿了。” 我听了不由得笑道:“火急火燎的,我还当是出了什么事,不过是个诸侯太子断了一只手。那么能得罪人,还敢到处乱跑,胆子倒是大得很吶。” 刘彻挥退殿里宫人,仍接着给我涂药,头也不抬:“我看你可比他胆子大的多。” 我抽开手:“你可曾见过我踏出宫里一步?” 他抬了头,一扬眉道:“真是奇了,我可是说这事与你有关?” “你……”我自知被他绕进去,却仍是不服地骂:“猪头猪脑猪逻辑。” 他又拉过我的指头继续擦药,却摇了头道:“不过,你这事办得不好。”说着又替我揉了揉右手腕,“若是我,就让那车轮子打他脖子上轧过去……” 我听了倒也一喜,却又讥笑道:“你可是能让那拉车的畜生听懂你说话?” 他眼神黯了黯,拢着我的手低声道:“真不待见你这副样子,既是为了我,怎么就不能好好说句软话让我高兴高兴。依你的性子,刘迁怕是早该化了灰了,你无非是觉着他若死在了长安,倒叫我难做人,这才放了他一马。” 我竟觉得像是被人捏了七寸一般恼羞成怒:“呸,你哪只眼瞧见是为了你?少他妈做春梦。”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又心满意足的笑了笑:“若真想杀他,又有什么难处?自然有的是法子做的人不知鬼不觉。这等不知死活的畜生,只要他一只手怎么够?” 我听了心里一沉,急道:“既是畜生,你又和他计较个什么劲儿?它咬你一口,难不成你还要反咬回去?那你倒成什么了?我这么做了,自然是这么做的道理。你现在倒是只管争一口气去割了他脑袋,可他那条贱命不值得费那么大週摺。” 第17页 我转了眼瞄着不远处矮案上的嵌银镶玉镂空燃香鼎,悠悠然道:“倒不如留着,一来震慑诸侯,二来,也是个生钱的绝妙法子。淮南王既能到处拉拢人,必是钱多的很了,此时他定然也知道刘迁断腕所为何事,若他父子还想全身而退,钱给的少了,我能答应么?此事,其他王侯若听得半点风声,自然亦是趋之若鹜,去财消灾这个理他们懂得很。咱们只管坐着收银子就是了。” 刘彻嗤笑道:“这么些年我还从不知道,你竟是个能看见钱的主儿?大汉如今最不缺的便是钱了。” “现在是不缺,往后用处就大了。打仗便是烧钱,你以为呢?自先帝时‘七王之乱’以后,各诸侯国虽无能力拥兵自重,却是囤金敛财,yin靡极乐……”我忽地意识到,这打仗……似乎不该说,刘彻此时自顾不暇,连皇位都搞不定,必然没有想那么长远,我赶紧又顾左右而言他:“总之,权该要,钱也得要。” 听我说完,刘彻侧着脑袋看了我好一会儿,我正觉着给他瞅地浑身汗毛倒竖,起身刚要走,他胳膊一伸揽过我的肩,按着我的后脑把我的脸埋进他颈窝里。 他极用力,我觉得脑壳都咯吱咯吱响,我伸着手溺水似地乱挥:“滚开,你他妈发什么颠?” ☆、九、 “王孙……别动……”刘彻死死地卡着我,有一种想把我活吞掉的咬牙切齿。 我停下不动,却是吓得浑身直抖,小心翼翼的说道:“我不动,你放开我,勒得我胳膊疼……”这人又不知哪根筋搭错了…… 他只松了力,却不见收手,我屏着唿吸一动不动。这么一阵一阵毫无预兆地折腾下去,我迟早得脑神经衰弱提前去投胎。 跟这人在一起,尤其是眼下这个状态,最管用的办法就是跟他说话,就像对挟着人质的匪徒不让他走火的唯一方法。我竟沦落到这个地步…… 我定定神,“刘彻,那个……我知道你不缺钱,可勤俭节约是圣人留下的美德,钱还是要省着些花,是不?” 他不理我。 “啊,那个……你若是觉着钱多了不好打理,我可以替你管帐,呵呵……我算术挺不错的。” 还不理我。 ……尼玛啊。您倒是吱个声儿啊。 他低了低头,嘴唇在我耳垂上摩挲,我惊起一身鸡皮疙瘩,颤声道:“君无戏言,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他也不接我的话茬,只苦笑着轻嘆一气,语气平平地诉道:“你病好了以后还是跟原来一样,半分亏都吃不得。喜欢的人就连心都捨得给,厌弃的人往死了整也不眨眨眼。记得在奶奶那里为我说话,记得帮我对付诸侯拉拢朝臣,甚至记得为我打匈奴的策略提前铺路,说话也总是跟之前一样噎人,却是偏偏……” 他说到这里,又把我往怀里揽紧了些,有些不自已的声颤:“却是偏偏不记得我……王孙,我已经挽不回阿娇了,若再没了你……我就真的只是个皇帝,不是刘彻了,你懂么?”每个字都吐的极艰难,有一碰即碎的悲伤,入耳中生生有一种玻璃渣刮过骨头的疼。 他轻轻拍了几下我的背:“王孙,呆在我身边,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我不想伤到你,好不好?我也不想辱及自己为祸苍生。你这么聪明,一定明白的是不是?” 我明白,我明白你大爷!你与我何干,天下苍生与我何干?这是你的天下你的子民,你要做贱谁也拦不住,别把这屎盆子往我头上扣。搞得好似我若不做了这男宠,就要天塌地陷了,就是祸害国君殃及万民了。 我瞬时怒从胸中起,举起胳膊甩过去一拳:“你就是个疯子……” 他拨开我的手顺势拦腰圈住,又蹭蹭我的脸,“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我觉得自己感到一种双目瞬间失明一般的无助和恐惧,耳中眼中脑中全是沥青一样的粘稠和漆黑。如同被人抽了骨节的蛇也似的瘫软,似千斤力道打在棉花上的迷失与惊措。连被刘彻亲了半天也没感觉了。 回神后把他稍稍推过去一些,半阖着眼睑,两眼无焦地碎念道:“若真想爱上你又有什么难处,起码到现在为止,你还是我唯一认识的,唯一对我好的人,可你总该知道,我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你又是个皇帝。往后,我必是被人戳着嵴梁骨的骂成jian邪佞幸,青史上也必留骂名。那些死后事,便是给人开棺鞭尸我也是无所谓,只现当眼下,不管那人是皇亲还是国戚,纵是舍着我的命,也有的是法子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什么刑不上大夫的狗屁常纲伦理,我眼里可揉不得砂子,刘迁便是前例,即便留着条命,也不会让他囫囵个的快活,到那时你这个皇帝却又该如何做?纵容我祸害朝堂糙菅人命你也被人骂做昏君么?若你只想要一个后宫中的男宠,天下之大,貌美的娈童小倌儿千千万。你既是清楚我的性子,何苦把我往绝路上逼?”我抬了眼平静的看他。 刘彻摸摸我的脸,指尖在左眼下流连,眼波一派凝定和刚绝:“你若不愿意,我自然不会逼你,只要你好好的呆在我能见着的地方,日子长的很……至于那些缺眼力见儿在背后嚼舌头的,你若高兴,死多少我也压的下,我总会有办法让你平安喜乐,你只要不躲我就好。” 我扯起嘴角直笑的两眼渐起水雾,你道是这汉家天子,可你还不是天,不是神,命运若伸出手来,你哭都哭不出来。天家无情,你偏偏这么多情,皇权路上的情字是个劫,等你真正成为一个皇帝的时候……却又如何让我平安喜乐?你……何苦? 他亲了一下我的额头也轻柔地笑,丝雨润物细如柳尖似地美妙:“可是你从前说过的,要一辈子不相离。” 我挡住他又要贴来的脸:“反正我都不记得了,你只管胡编乱邹,谁也不知道。” “谁说的,元安红玉和宣室玉堂的奴才都听见了,不信你叫来问问。”说着就要扬声叫人。 我忙拉住:“我信,我信还不成吗?”这种事还敢叫人对质?脸都丢到姥姥家了。 刘彻似是觉着我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破罐破摔,即便没爱上他也会陪他伴他一生不弃。可我……我扪心自问,这是缓兵之计还是以退为进,我自己已经搞不清除了,喜欢他么?没有!一点也不么?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 若没了刘彻,我还能活几天,鬼才知道,如刘迁那样的人比比皆是,之所以敢那么对刘迁,是吃准了我在这宫里和刘彻心里的地位,否然,我凭什么?离了刘彻,出了这皇宫玉堂,我又有几斤几两敢对一个诸侯太子颐指气使? 我不否认,我贪生怕死……怕沦落成娈童……我也不敢痛下狠手索性划花了这张脸……总之我就是整起别人来眼都不眨,搁自己身上就是孬种的本性。 爱上刘彻竟成了我唯一让自己活的舒心的法子。偏他集官二代富二代美少年于一身,又似乎,对我很好……要爱上他,何止是不难,简直是容易的像1+1…… 至于性别……最让我凌乱的事……我觉得还可以举掌立誓:我不是断袖、我不是断袖、我不是……断……袖…… 咳咳,越想似乎越没底气…… 我只好每日每日的纠结郁闷。 天越来越冷,到大寒的时候,我每日裹着貂皮缩在炭炉旁,或跟奴才们赌钱,或描字或读简或作画或饮酒。 红玉递给我暖手炉的时候,我打了个喷嚏,皱了眉问道:“又加了什么香?味道不好。” 她接过手炉取走了些,回道:“只是比之前的去了沉水香,那是驱蚊虫的,医官说闻多了不好,冬日里就不用了。迦南香安神,不能多加,否则人容易犯困。所以就加了苏合香的分量,这种香就是显味道,没别的什么用处。大人嫌重了我去些就是。” 自昨儿午时开始,已经连下了一天一夜大雪。昨日黄昏出去踩了踩,还不够厚,今日又下到现在,已是积雪盈尺。 “红玉,咱们出去玩儿会儿……”我扯掉狐裘要出门。 红玉又给我穿上,“外头冷的很,大人便是不爱惜自己,也得穿着,玉堂的奴才有多少脑袋也担不了这个罪。” 我也不再别扭,等着她给我穿好,“你也去穿一件厚的随我一起去。也叫上元升和玲珑。” “好啊。”整天窝在屋里,人都生锈了。好容易有个乐子,都高兴的不行。 我让红玉和玲珑两个丫头去推雪人儿,自个儿和元升刨净一小块儿地方,撒上谷栗,揣着弹弓远远的躲在一旁等着鸟儿来啄食,野鸽麻雀的总能打到几只,晚上就在玉堂烤了吃。 第18页 我和元升等了快一个时辰,人都快给雪盖了,打了四只,元升冻得牙关都哆嗦:“大人,回吧,人都成冰凌棒子了。” 我瞅着正啄食的一只野鸽:“嘘,别说话,你要冷了你回去,要不你穿我的裘披。”说着就要解了绶带给他穿。 元升拉住我,“这可使不得,大人还是赶紧穿好,别冻着您,奴才不冷。” 我看他穿的单薄,嘴唇都些微青了,安慰道:“再打一只就回,行不?不然晚上烤了没你吃的。” 我回头瞄着那只野鸽子拉开弹弓射中。元升屁颠屁颠的捡回来,回去时红玉和玲珑打打闹闹玩的正高兴,雪人儿堆得一人高。 玲珑见我过去笑着扬声道:“大人看看这雪人堆得可好?” “好好,今儿晚,玉堂里吃烤野鸽。”我指了指元升手里的战果。 红玉走近道:“大人冷了吧,回去吧,这冰天雪地的。” 我搓了搓手:“嗯。” 红玉看着我冻的有些发红的手,忙拉着捂暖:“我忘记让大人带护手了。冻坏了没?” 我还瞅着那些鸟高兴道:“没有,打鸟带着那个碍事。不带正好。” “皇上,您慢着点儿,雪厚,当心绊着……”远远的听着元安气喘吁吁的叫。 回头见刘彻疾步往这儿来。走近了看着红玉拉着我的手,眉毛便抖了一抖,红玉登时吓得没了神,慌着跪倒问安。 刘彻垂着眼皮不吭声的瞄着红玉,我开口淡淡道:“我方才打了几只鸟,手凉,你给我捂捂。” 刘彻勐的抬了头,眼里一闪一闪亮起来,抓着我的手搓着,还咧着嘴笑的没皮没脸,“今儿来便是要给你送东西,正好赶上用。” 说完拿眼看了看元安,元安便捧过来一团狐狸皮似地东西,“日前皇上猎了只白狐,这皮毛光滑柔亮实在不多见,便吩咐给大人做了双暖手套,大寒的天,大人现在用正好。” 刘彻抓过给我戴上,问道:“还冷么?回屋里去。” “本就是要回去的,你来了才耽搁了。” 我不过是寻个话茬,让他给我捂捂手,免得他迁怒了红玉,可倒好,捏着我的手走了一路也甩不脱,奴才们一个个眼擦得透亮,瞧着如此这般,便也知躲得远远儿的跟着。 脸丢到这个份儿上……也就没什么可遮遮掩掩的……二十一世纪的人,最丢得起的便是脸皮和良心了…… 回屋后我脱了手上的狐皮手套扔在一旁,“整日一趟一趟的跑,不是送件衣就是送盘点心,你这皇帝做的很闲么,还是御史中丞处的奴才们不想要脑袋了?” “自然不是……我就是想见见你,想……” “闭嘴……既然不闲就滚回去批摺子,该做什么做什么。” 他侧首趴在案头,一脸无辜,“这都歇了几个月,眼见你的病都已大好了,怎么能还这样躲在玉堂,自该是同之前一样每日陪我上朝、阅摺子、读书……你不知道,这些日子你不在我都忙得像头猪。” “忙得像猪?猪很忙么?”我一时没抓到他话里的要害。 他上上下下的打量我,“那是啊,忙着吃忙着睡。” “……” 刘彻拖着我往寝殿去:“陪我睡会儿,昨晚忙到半夜,累得很。” 我忙问道:“我什么都不会,为何还要陪你上朝?你就不怕出了什么岔子?我看书看得多就觉得累神,日子久了不好,你自己忙吧,别折腾我。” 我坐在塌边,刘彻翻身躺下,拉着条薄被盖着,“累了也没关系,宫里补品多得是,人参燕窝鹿茸……你只管当饭吃。养得起你。” 我狠狠推了一把他的脑袋,“你当我是猪么?” 他反手抓住我的手腕,闭着眼笑道:“你说是,那便是了。” 我一气之下把他推下床,自己躺上去:“皇上万金之躯,可不能睡在我这猪圈,您还是另择宝地吧。” 刘彻七手八脚的爬上来,有些无奈道:“我也觉得我是自轻自贱,普天之下倾国倾城国色天香的美人儿仓里的米粟一般多,却偏生非要贴上你这么个性子凉薄的,只把我这打小就众星捧月的天子,搞得好似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也不知上辈子欠了你多少钱。” 我转过身去:“累了就睡,哪里那么多话……” 他似乎有些迷煳,却还絮叨着念:“你看,猫一般的脾性,心情好了还能乖乖的蜷着懒洋洋的喜人,心情差了就挠人一爪子,叫人觉着又疼又痒……你说,我若狠心一些,整日把你捆在身边倒也省事,可又一千万个不捨得,实在不想你恨我呢……” 越说越不着谱。我紧抿着嘴只当什么也没听见。等了半晌,不见有什么动静,我往外挪了挪,正准备掀了被下榻,他又动了一动,手里捏着被边儿往我脖子里塞,含煳着:“睡好……别乱动……小心着凉……” 我只觉得额角的血管突突的抖了一抖。若是平时,本该怒不可竭,可现下却心生凉意。究竟还是对刘彻有些不忍。 将睡时,无意的斜过身,刘彻近在身侧,双目紧闭,唇轻启,眉间微微锁着,似是心事重重,明明年少之岁,却一副歷尽世事的模样,说不上心疼,却是有种想替他为难替他排解的心思…… 他说若没了我,他便就只是个皇帝,不是刘彻了,其实那样有何不好,作为一个皇帝,他尽可以为所欲为,但做他自己,有太多羁绊挂牵。 我把他的手往被下塞了塞才睡下。 再醒来时已过了掌灯时刻,红玉过来递水,“大人醒了,皇上这会儿在园子里呢。” 我拢了拢袖摆:“在园子里做什么?他以为自己是北极熊么?” 红玉肯定不知道北极熊是个什么东西,但听得一个熊字也笑了:“那倒不是,皇上说今晚雪景出奇的好,交待了说等大人醒了也过去。”红玉说着正往我身上裹一件大氅。 我打掉她手里的衣:“我不去。”说完转身坐下吃了一口点心。 红玉噗通跪倒,颤声道:“大人,还是,还是去吧。” 我看着红玉怯的脸色发白,只把牙咬得咯咯响:“你说,他又对你说了什么?是不是我若不去你们就要掉脑袋?我倒是该去问问他算什么狗屁皇帝。” 红玉爬过来抱住我的脚,哭道:“大人千万不要因为这些琐事去惹皇上生气,红玉知道,皇上也是不得已,大人病了一次不记得皇上,他比谁都难受,若是玉堂的奴才都死光可以让大人记起皇上,奴才们也是甘愿的。” 我立在门口,低头看着趴在地上的红玉,心里刀绞似的,我弯了腰拉她起身,“我听你的就是……” 她捏着袖子擦擦脸:“大人不要怪红玉多嘴,从前大人好好的时候,皇上从来不会为难玉堂的奴才,更不会用我们的命来强求大人做什么事,只是现下……皇上也是没有办法,大人死活不肯听他的,就像上次去看玉昙花,皇上责备红玉去取香料的事,他意不在责罚奴婢,是说给大人听的,只想让大人同他出去走走。今日在雪地里也一样,皇上知道大人不忍奴婢受罚,是故意在等大人说那句话……” 我牵强的笑笑:“红玉啊红玉,刘彻掘了坑,你就顺着他把我往里推。你倒是对他忠诚……” 红玉正理着我前襟的手突地一停,眼泪就刷刷的流,尤其隆重恭敬的跪了叩头:“大人,红玉想知道,大人是不是真觉得如此与皇上相处,如刀剜心,若大人当真不愿,红玉愿违圣意,哪怕如蛾逐火也无怨言。红玉的命本就是大人给的,能如此在玉堂伺候大人安然无尤红玉此生足矣。只是,红玉怕到头来,大人苦了皇上苦了自己……” 我望着门外又渐渐大起来的雪片儿,斜风卷着,狂舞如沙,愣了半晌缓缓道:“皇上对我好,我也该知恩图报,是不是?他到底是个皇帝……” 红玉依旧轻轻啜泣:“大人错了,皇上想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大汉朝的皇帝,独独不愿让大人这么想。” “我知道,他在哪儿,我这就过去,时候也不早了。” 红玉起身道:“就在清飞亭,这会雪又大了,我去取斗笠,陪大人一同过去。” 出了玉堂,远远瞧见清飞亭里篝火耀耀,在铺天盖地的皑皑白雪中,显得热气腾漫洞亮人心,刚到亭里,红玉忙蹲□扫我靴上沾的雪沫子。 第19页 刘彻在架起的火堆旁烤着野鸡野兔,见我就笑,拍拍身旁的塌垫:“过来坐,这边还有个火炉,马上就烤熟了。” 我对红玉点点头,她便回去了,我也默默坐下不说话。 “听红玉说,你有时在玉堂烤野鸟儿,怎么?想吃野味么?怎么不和我说一声,我让人出去给你猎。” 我侧趴在膝头,眯眼看火光在他脸上明灭跳跃,蜜色的肌肤被火的热浪微微熏动,缎子一般耀眼漂亮。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想伸手去摸摸。 “别看了,再这么看着我,我都以为你要爱上我了。”他忽然凑过脸来:“我又忍不住想亲你了。” 我忙坐端正,漠然道:“还没有好么?我饿得很。” 他递来一只鸡腿:“今天难得你这么好声好气。” 我一边吃一边装着不经意的与他说:“若是为了我为难,大可不必,若是为了陈皇后,我替你去说服她。” 他闭了眼,身子颤了颤:“王孙……你……” 我起身站在亭阶处,伸手接住飘落的雪,看着雪花儿慢慢化成水珠,却迟迟不忍转身看他:“我知道,红玉和玉堂的人……个个脑筋都好使……” 火堆里的柴禾噗噗的爆裂,散出一朵朵火星花,亭外风愈紧雪愈急,我站在火堆与风雪间,堪堪是冰火两重天……烈火耀目的黄光刺得人眼睛干涩,袖摆里凉到枯脆的指头抖得握都握不紧…… 我不是不喜欢他么?我不是不喜欢他么? 我看着刘彻眼睛里跃跃的点点火光微微一笑,“你对我好,我也该知恩图报,是不是?” 我刚刚对红玉说过这句话,她说我是错的…… 刘彻手里的烤兔掉的那么利索。 “你敢说这只是知恩图报?你敢说……”他一步跨过火炉子站在我身侧,抓着我的胳膊。我知道他此时怒火中烧,恨不得把我拆骨入腹,可我怎么能心甘情愿咽了这口气,谁让他是皇帝?我早就跟他说过,我非良善,可他不信。争权也就罢了,竟到了替他张罗后宫的地步。 我甩开他,依旧淡淡道:“红玉都那般说了,便是个瞎子也该看的出来了。我自然也知道,子嗣对于皇帝意味着什么。只不过,你会连这种事情也搞不定?兜这么大圈子有意思么?” 他垂眸黯然道:“阿娇本就心高气傲,登基前一年,因为宠幸了老太太送来的一个宫女,从此心生芥蒂,而后我一心为着新政,又觉着我毕竟是个皇帝,她总该忍让一些,所以罅隙渐增,又整日只与你习字温书骑射,那些日子阿娇没少因为你与我成年累月的冷战。阿娇与我成婚四年,未有所出,如今诸侯之所以如此猖獗,此为其一。” 我听了不由觉得心生愤懑:“因我?陈皇后这飞醋吃的,喝酱油似的。” 他摇摇头:“不怪阿娇,是我对不住她,曾经许她‘金屋藏娇’的是我,而今为皇位食言的也是我,她恨我是该的。阿娇从来骄傲,容不得我这般。其实,我对她,起初是爱的,但更是有愧。” 听他说对阿娇有爱,我竟觉得心里无端生涩,豁然转身反问道:“原来皇上不是个断袖,那你何必?我这么个缺心少肝怎么捂都捂不热的,委屈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真对不住各位看官,虽说这文废不了,可这么个龟速,别说你们受不了,我也觉得没脸见你们…… 从现在起,会快一点。我用人格保证…… 捂脸爬走…… ☆、十、 他言语中有些慌乱:“王孙,说了这么些,你当真就不知,如今最让我为难不安的,不单是阿娇也是你。如若你觉着呕心,我便再也不提纳人入宫的事,老太太和母亲那里我自有办法,至于朝臣和诸侯……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我毕竟还是这大汉朝的皇帝……” 我缓步走到火堆处坐下,拿着方才吃了一半的烤肉细细嚼起来,“你说怪不怪,总觉得这味儿熟悉……可我这明明才头一回吃你烤的肉。” “不是头一回了……打一开始外出打猎架火烤吃食起,都是我做的。你老说烟燻火燎的吃了闹肚子,可哪一回都是吃的精光,末了还嫌手脏,每回回宫里元安都说我的袖子跟抹布似地。” 我心里堵得发慌,只噙着骨头一点点咬下肉来,状似吃人。 刘彻夺了我手里的骨头,“你别这么不说话,看得我难受,我不再提这事好么?” 不再提,可迟早还是得再提。 我就着他袖子擦了手,抬头看了他一眼,别过脸去问道:“娶妻求德纳妾需色,你想要什么样的?” 他愣了半晌,伸了手扯过我胳膊拉到他身侧,声音有些低哑:“你不怨我?” 喉咙哽的难受,只好低着眼微微眯着:“怨你做什么?我早说过,你是皇帝,这怕只是个开头,往后……” “没有往后……没有往后……”他紧张得很。 我也希望没有什么往后,可陈阿娇何故被废幽居长门?卫子夫又怎会后冠加冕、卫氏一门如日中天? 往后,只怕还是步步刀尖,寸寸油锅。 我都不知道我能活到几时,是死于谁手。 他定定的看了我许久,笑的极艰涩:“你在我身边,我还求什么德需什么色?不过是摆个样子货给人看的。” 我微微点了头,适意轻笑,“你不需解释什么,我懂。” 我自然知道此时他心里油煎火燎般抑郁,我若再寻死觅活的折腾,他极度压抑下指不定做出什么事,这皇位,眼见着岌岌可危。再由着他的性子来,捅下的篓子定不会比纳妾入宫更让人轻松。眼下,只得如此。 我看着他轻轻发抖的肩,心里一阵阵绳锯也似难过,颤巍巍的伸了手拉他,刻意放轻着音:“你放心,我不是陈皇后,你是皇帝,后宫佳丽三千都不为过,是不……” 他勐然反手扯我,与我的安然平淡不同,每个动作都因极致不安而颤抖。 也真难为他,我现下不论什么反应,都足以让他心肺俱焚。若真死咬着不愿他有别的女人,他虽会因我对他的不舍欢喜一瞬,却要因面对那些觊觎皇位的虎狼劳心伤神。若我平然接受,他虽暂时皇位无忧,却是要因我的漠然心死如灰,便是高坐天下也似万蚁噬骨。 是以我便是活生生的在心里呕死也一分表现不得。 他垂着的眼睫簌簌轻动,半遮着眼,看不清眸色。英挺清俊的侧脸蒙着层细细碎碎的黄光,让人看着就想上去捏一把。 雪依旧,火也依旧,只有偶过一阵北风掴进亭里一缕雪花儿散进他雪白的狐裘领子里,或是火堆里的柴哔哔啵啵爆裂时他轻轻眨动一下眼皮,往日里的坚硬和刚绝也没了许多,尽显着孤默…… 更深夜,无人处,月胧明。 风卷如斯,莽苍苍,雪乱九天,人独殇…… 我极艰难的吐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所以如此看开,不过是信你,若是真捨得下你,怎还愿意替你去说服陈皇后,难不成真如个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你才开心?” 他摇摇头,并不开口说什么。只是那微微垂着首斜侧的下颌看去益发削薄与隐忍。 我碰碰他,“雪越发大了,你先回去。我再坐会儿。” 他并不别扭,缓缓起了身下阶,不知是狐裘太宽大还是风太急,他的背影晃得厉害。 我伸出遮在袖摆下的手往火边凑凑,掌心尽是虚汗,分不出是冷是热。一直过了大半个时辰,红玉拿了暖手套和手炉来寻时,我还神魂不觉,盯着仅余的细小火苗怔愣。 她忙添了柴,“大人,回玉堂吧。” 她拢了我的手时,便有些自责:“怎么才一会儿就凉成这样?” 我抽了手垂下袖掩住,“不碍事,这就回去。” 许是坐久了,一站起便腿脚发软的趔趄。 红玉终究还是哭了:“大人慢着……” 一步一趋的走回玉堂时,元安在玉堂前殿的檐下走来折去,急得油锅蚂蚁一般。远远瞧见便跑到跟前,整个人都几乎扑倒着跪进雪里哭道,“大人去看看皇上吧,现在还在雪地里呢,奴才怎么说都劝不住。” 我微微仰头看了看天,一开口嗓子便有些低哑:“红玉,去宣室。” 雪比午时还要厚,一路走过去极费力气,还未到宣室殿前就瞧见宣室殿外雪地里站着个人形,身子被雪盖了大半,走近了才看清衣上头上尽是落雪,元安忙上去拍他身上的雪,“皇上,大人来了,您回殿里吧。” 第20页 “你们下去。”我冷着脸。 与他对着站了一会。他仍旧垂眸低沉,我越是觉得发怒,扬起手便噼头盖脸掴了他一掌:“你这是作践自己给谁看?你以为你冻死在这里,这大汉朝就真能塌天?还指不定多少人额手称庆。” 或是我气的很太用力,又许是他站得久了,生生受了我一巴掌往后退了两步还是倒在地上。 我又气又急,忙去拉他,这才看见他在雪里站久了,苍白如淬玉般的脸上浮起几道红印,嘴角也渗了些红血丝,尤为触目的是他眼角晶莹的盈着泪,却死撑着不流下,我看的心里又似刀绞火烧。 拿手擦擦他的脸和嘴角,沉着声低语的问道:“疼么?” 他点着头含含煳煳说:“疼。” 我重又把他推到雪地里,自己起身居高临下的斜睨着:“还知道疼。”说完转身便走。 刚走开几步,他从背后拦腰扯着。我知道,他打心里觉得愧疚对不住的,陈皇后比我更甚。我不愿去细问他与阿娇年少时是个什么样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后又如何从伉俪情深到苦大仇深。 却是一想到他对阿娇既爱又无奈,又因纳妾之事为阿娇揪心伤肝我就一心懊气。我这算是为个女人吃醋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至此为止,我他妈彻头彻尾从里到外的都是个gay了…… 我微微扬了头,深吸口气,视死如归似地:“刘彻,不带这么坑爹的,我是个自私的人,容不得你心里有别人,你信不?若我爱你十分,你敢只爱我九分我都不愿意,我倒也不会对别人撒火,只不过你的日子铁定不会好过……”不知道他听起来觉不觉得是威胁。 他的额头抵着我的嵴骨,蹭蹭的点了头。我顿时抿唇浅笑,觉得灵台清明豁然阔平。 回了宣室,看着他因今日的事困得倒头便睡,我才准备復道回了玉堂。 元安拦住支支吾吾道:“大人还是在这里陪着皇上吧,他醒了见不着大人,又要……” 我扭头看着缩在被子里的刘彻,额眉拧成一团,还有刚刚被我打了一巴掌微红肿起来的左脸。 回身交待元安:“打盆水给他擦擦脸。” 我坐在宣室中殿,烛火交错中轻闻雪落簌簌风声渺渺,偌大的殿堂如夜魅凄冷渗骨。 我又起身出门坐在檐下,身上冷的不住发抖,却仍固执的静坐着看雪夜。身上冷了心里就不那么疼了。 雪还在落,小了许多,夜有些放晴,隐约有月光从密云中洒落,天地净白无暇,是无尽的浩荡缈遥。 刘彻在宣室殿外俯瞰时,所见之处必是百里烟光,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自古长安集权洛阳集钱,他要的又怎会是区区一座长安城。 回宣室后,我留了几行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仅三日为限。 隔了一日,午后随步竟到了梅圃。 三日已过其二。 圃子里,绿萼梅更为鲜怒,一副清贵之气欺霜压雪,梅香隐隐飘荡丝丝沁血。我想起一句词来,“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泛着绿蕊的白梅瓣,是更甚于雪的绝美艷冶。 “红玉,皇后娘娘现下在椒房殿吧。” 红玉一时愣住,顿了一会儿才回道:“兴许是吧,宫里内侍都知晓,娘娘素来畏寒,一到冬日极少出门,连太皇太后都特许娘娘可以不用日日到东宫问安。” “那你说,我能不能到皇后殿里去?” “自然去得,皇上早就准大人可随意进出未央宫。” “皇上虽准了,可臣下终究是臣下。你说呢?” “大人说是那就是了。” “回玉堂换了朝服再去吧……” 跪在椒房殿外侯旨之时,脑中依旧是许久前阿娇站在梅圃的样子。鼻尖恍恍闻得见椒房殿中飘出的奇异香味。不止是梅香,似有四月梨花,又如清酒。还混同着玉堂里红玉常燃的苏合薰香。 雪渐渐化进衣中,膝下已不是雪,早已成了两滩水,椒房殿门紧闭无声。那个叫荃儿的丫头已进去一个时辰,阿娇似不愿见我。难道她能猜得到我今日来所为何事? 也是,她本该知道,她也早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又过了一顿饭的功夫,殿门打开,有内侍说皇后娘娘宣。 我挣扎着起身,费尽力气也站不稳。 小奴回身跪在门口对着殿内低声道:“娘娘,韩大人起不来身了。” 殿里传出的声音是如洞箫般的雅韵,听上去远远的如九天中的雨雪,空而冷:“那便爬进来吧。”语气如同在说你今天的衣裳挺好看的。 我勉强扯起唇角笑笑,陈阿娇,你何需做恶人,欠你的终究是欠你的。我欠你,刘彻也欠你。 聪慧如你,刘彻便是踏平天下,怕也念你记你此生不渝了。他便是不爱,也会愧疚、会恨……你想要的不就是刘彻此生对你念念不忘么?果真如你所言,情入局,爱恨置外……爱也好恨也好。 我是该怜你此生孤清冷艷,还是该恨你心如蛇蝎。 红玉远远地站在椒房殿百余台阶下,我已在殿外跪了一个多时辰,若再爬进去,红玉又会如何与刘彻交代。 我缓了好一会儿,觉得身上有血液流过的知觉后才迈开脚走。每一步都极是艰难,或许爬进去会轻松很多,但是不能…… 身边倒是跟了三五个宫人内侍,眼见我走钢丝也似晃得厉害,也没有一人敢上前扶。 宫人们一直把我领入里殿。 殿里四角处都生着炭炉,热气腾腾缭绕,薰香鼎里除却香料还有药糙味儿,阿娇未着正装,只用了一支梨花银簪斜斜的挽着发,整张火狐狸皮做的大氅和兽皮毯子层层的裹着,拥着一只精巧雕花炉子侧倚着引枕,面色白的几近透明,两颊却被殿中的高温熏成一丝病态的绯红。比起之前,下巴益发削尖,看来也确实十分畏寒。 荃儿从榻上扶起她走到正中的案边坐下。她挥了手指向殿堂左侧的矮案蒲垫示意我坐下。又命荃儿斟了酒,酒酿中梨花的味道扑鼻而来。 “大人往后再来,挑好时辰,我睡着丫头们不敢唤,天寒地冻的,白白让大人在殿外受冻。说出去总不大好。” 言语一贯清淡,仿佛刚刚说让我爬进来的不是她。 “是,卑臣记下了。” 她心如明镜,却并不急着开口。荃儿刚刚起了酒递来,便有几个宫人抬过来两只大瓷盆,里面都栽着一株树,状似梨树。 阿娇看着梨树极是心疼的摸样,“韩大人知不知道,这梨树为何一旦栽进盆里就过不了冬?”顿了一会儿又接着道:“大人若是能让这梨树活到明年开花时节,阿娇便不为难皇上和大人了。” 我垂眸泰然道:“皇后娘娘错了,不是不为难皇上,只是娘娘宽宏,不屑于卑臣计较而已,皇上贵为天子,做任何事自是承顺天意,犯不着因谁为难,娘娘觉得是也不是?” “韩大人果真玲珑七窍,阿娇自愧弗如。那大人回吧。” 说着她起身走近那两株盆栽梨树,轻嘆一气:“今年冬日比往常冷了许多,这梨树怕是活不了了。真是可惜呢。” 但听她说“不为难皇上”我便方寸已乱,逞了一时口舌,至此却进退两难。 我依是恭恭敬敬地叩拜后,缓缓道:“娘娘这瓷盆用得不好,冬日虽天冷,若无雨雪却是干得很,这瓷盆天干不能保湿、阴雨不能散水。是以这梨树不是旱死便是泡烂。娘娘换做素烧土坯盆吧。卑臣这便回了。” 刚刚起身提步,阿娇又自言般说道:“不知大人还记得一句诗不记得,‘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宫里也有个闲置的殿阁,便叫做舜华殿,大人,懂我的话么?” 我转身又跪下,极致谦恭,心如石落深海般仍有余悸,“娘娘……韩嫣虽少时为皇上伴读,却并非什么世代簪缨,也无杏林之德,想必娘娘也看得出卑臣性情刻毒阴戾。但韩嫣今日许娘娘一言,他日若娘娘有令,但凡无害皇上性命江山,臣刀山油锅断不推辞。” 她抿唇浅笑,眼中闪过一抹亮光,“这话韩大人记得便好。大人既是如此万般的护着皇上,那欠下的,必是要大人来还的,是么?” “臣记下了……” “跪安吧,本宫累了……” 再见着红玉时,眼睛哭得核桃一般,我笑了笑,伸着手:“上辈子淹死的么?怎么这些日子总在哭?我还没死,就这么急着给我招魂了?快过来扶扶我,累得很呢。” 红玉抹了抹脸,忙上前来,看了我浸的透湿的衣袍下摆和膝盖处便又泪落如珠。 第21页 我只提点她:“你在我身边这么久,与皇上回话时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用我再教你了吧。皇上的心思我比你清楚,自然不必你再多什么口舌。” “是,红玉都听大人的……” 回玉堂后,红玉忙着替我换衣备食,这丫头日益精巧了。 “大人这些日子夜里总睡不安稳,红玉燃一鼎迦南香可好?” “好……”其实今日便是不点安神香也能睡得好。 一觉醒过已是次日早晨,天光大亮。 连日的大雪今日终于晴了一些,我斜躺在榻上都听得到檐上雪水如珠脱串般啪嗒啪嗒打在青石阶上。 “红玉,出太阳了吧?”我坐起来裹了被子。 “是啊。”她支起一张小案在榻上,放上些吃食,“大人饿不饿,我刚刚吩咐御膳房做成的,都是大人平日里爱吃的,趁热用些吧,过会儿红玉扶大人在外殿坐坐可好。” “去把我前些日子用的拐杖取来吧。”我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笑着对红玉讲。 红玉脸色明显一阵黯然,却又转了话茬:“大人还记得前天打的几只鸟么?大人那日没在,奴才们总是不敢烤了吃,圈养在竹篾里。大人可想吃烤肉?” “那正好,让元升去把那些野鸟剥好洗净。” 午时,刚架了炭炉刘彻就来了,他里面穿了件玄色锦衣,外面罩着暗红色透纱,脸色泛着些白,不过才两天,觉得他瘦了许多。 经此事后,再见他已经不似之前。“过来坐吧,正烤几只野鸽子,你用过膳么?” 他取过我手中的烤棍,“你,昨日去见了阿娇?” 我轻笑道:“这宫里果真是八面透风,你回去跟元安说说,若让我听着往后谁多一句嘴,就诛他九族。” “你怎么知道是元安,在椒房殿外跪了一个半时辰还能跟没事儿人一般,你浑身上下就这张嘴硬。”他扯过一方兽皮盖在我膝上。 “怎不是元安?椒房殿的人自然不会说,玉堂的人没我的吩咐谁也不敢乱说话,那便一定是你身边的奴才了。”我戳戳他的手臂:“赶紧再添些柴,饿着呢。” “就你聪明……早膳没吃么?” “早时不饿……”想了想又说:“不是我聪明,那怨你蠢。” 他斜我一眼:“少骂人一句你是能掉一斤肉?我看你这招人痛恨的本事倒是天赋异禀……”说罢又默了一阵子,递过来一块熟肉时又轻声道:“若不是留在我身边,迟早臭名远扬人人得而诛之。有时还觉得,幸好我是个皇帝,有我一日便保你一日,只要你好好的活着,能看得着,我也不求别的什么。” 我听得心里一动,连说话也觉得没底气:“我是去见了阿娇,她恨我罚我跪,也是我自找的,我身为你的伴读少傅,官居上大夫,却违臣之德行、人之常伦,莫说她一个皇后,便是长安城里的乞丐都能厌弃我。我不恨她。你也别怨她……” 不知道刘彻知不知道,我之于阿娇,不过是棋子,他才是阿娇真正想要对弈的人。阿娇要他的愧疚、要他的恨、要他的刻骨不忘……为此,阿娇捨得下我的命,甚至捨得下自己的命。 想到此,我似乎已隐隐知道,阿娇为何被废避居长门……这个女人,心如深潭,利比剑锋…… “王孙,若我说我从未怨过阿娇,你怪不怪我?” 我嘴里咬着肉:“不会……” 他神采轻逸了瞬间,拿袖子替我擦擦脸上的脏迹,拿起手边的耳杯递给我,“你或许不记得,我登基之前……我父皇十四个儿子,我非长非嫡,那么多皇子,哪个不想做皇帝,哪个又做不得皇帝?” 我捧起杯啜酒,把头也低下去一些:“你不需说了,我知道。陈皇后,我不招她就是。” “我对阿娇,现在也只有让她过得安然平静。她要的我给不了,只好如此……可那些年的事,总不能忘,我……” 我嗤笑他:“我知道,你自然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若你有我一半的刻毒,这皇位还能来的如此艰难?” “别总这么说,你就是嘴巴不饶人,真正又害过谁?” “呸……” 我吃得饱了,肚子都滚圆,手肘撑着半躺在榻上,他指着火架上烤的黑焦的鸟儿,“我看着这野鸽就想起从前太傅教的诗……” “太傅教的多了,哪一句?”我好奇着问道。 他眯眯眼,笑的舒坦,“你不记得?我之前还总跟你说来着?”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他往我身旁凑凑,“当真不记了?就是《诗三百》开篇那一首——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 我起身坐正,端起酒杯搁在脸前,“你不说我倒忘了,我也记得一句,比那句还好——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 “……” ☆、十一 “今天是第三日……”我淡淡地提醒他,递给他一个果子。 他倾身向前,亲着我的嘴唇:“嘘,别说这些。”说着就加重了力道,舌也肆意的卷进来,我一时发懵,却也没有拒绝,不自已地也轻轻用舌间扫过他的上颚。 他微微一顿,唿吸顿时重了许多,我有些发慌,就愣在那里,舌也僵硬。 他双臂紧紧箍着我,我觉得唿吸不畅,只好低低咳了一声,推推他。他已经什么也感觉不到了,紧紧地噙着我的唇,连我自己都觉得呻吟的媚声入骨。 他的手开始在背后胡乱摩挲,声音低的像一种威胁:“王孙,我想要你。” 我心擂如鼓,也压着嗓子:“我说不想,你会听吗?” 他腹下已然硬挺,有意无意的蹭着我,却还难得的保持着一线清明,“我答应过你,你若不愿意,我自然不会逼你。” 我伸手探到他身下,轻笑道:“你就这么支着帐篷出去么?” 他突然微用力吮了一下我的下唇:“不要这么明目张胆的挑衅,我忍不住的话,真怕会伤到你。” 我探进他的衣握住他的□正色道:“我帮你吧。”说着就缓缓动起来,他陡然仰了一下颈子轻唿一声,重又低下头死命的蹂躏我的唇舌,还拍拍我的脸道:“好好动,真想现在就要了你。” 我笑笑:“一个皇帝还能饥渴成这幅样子,你倒是头一个吧。” 他浑身战慄着释放在我手里的时候,我心里豁地觉得亮堂堂开了一扇门也似,眼前这个男人脸颊泛着一丝□后的殷红,濡水的星眸亮的慑人,结实的手臂和胸膛,魅力天成,真让人可以为他死。我勾过他的脖子吻上去。他颈子上的脉搏跳得强劲有力…… 迷煳着同他一起睡着的时候,还觉得他拉着被子给我盖,心里便一阵温热。无意识的往他身边轻蹭,摸索着找他的胳膊。 再醒来已是夜深,刘彻还在身侧,红玉一向将夜宵备的充足,今日却是一句话也没有,只把几案饭食搁好便垂首掩门出去。 “这丫头今日怎么了?”我奇道。 刘彻不吱声,拧了旁边铜盆里的帕子擦我的嘴角,我这才觉得火辣辣的疼,忙想拿镜子看,却一时忘记玉堂里我不让放镜子。只得用手摸摸,嘴角有些肿了。低头看看扯得凌乱的衣衫,胸前红红紫紫点点斑斑…… 登时眼神就眯起来,一眼眼剜着刘彻,“你……” 他脸上一派欢喜,怎么看都透着股吃饱喝足的无耻。又拿脸过来蹭:“王孙,你真矫情……”说着手也开始不安分。 “你够了没……吃些东西,我饿。”我皱皱眉,不乐意。 “我也饿,可我想吃你……” “你还要脸不要?” “不要……” “……” 又一连好几日,天阴的极重,想是几天前在雪地里跪久了有些发热,我益发不爱出宫门,真觉得好似一个妇人。只偶然听红玉说起,永巷里舜华殿住进了一个美人,皇上从平阳公主府里带回的,封了卫夫人。 我倒是琢磨着既然卫子夫进宫了,卫青也该如此吧。 午时在外殿拿弓箭射靶子,连二十石的弓也拉得吃力。这般文武不就的样子,也真难为。 红玉小心翼翼的闪进来,低声在耳边说:“大人,籍福来了。” 我搁了弓擦擦手,“籍福?是谁?” 第22页 我不记得以往的事,其实只有红玉和刘彻心知肚明,旁人并无知觉,红玉也不觉得讶异,只捡了大概跟我说:“往日大人对籍福有恩,他如今在田大人府上当差,田大人就是陛下的舅舅。之前是太尉,今年因为新政的关系和丞相魏其侯一起被罢免了。” “哦。那让他进来吧。”原是个卧底。韩嫣之前也不知还有多少私密事。 这个籍福看上去已是不惑之年有余,到底是个太尉府上管事的,比一般奴才通透些。恭慎有度。 我让红玉看了茶,“你既是亲自来了,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吧。是田蚡?” “大人明慧,身份所在,小人本不敢入宫的,可思来想去又觉得这事只有亲自向大人说才踏实。想来大人也知道淮南王在京都拉拢权贵的事情,这倒没什么,哪个诸侯都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的。只是田太尉竟是大逆不道至极。淮南王离京时,送了十斗金子,他便对刘安说‘皇上没有子嗣,一旦有个什么,淮南王又是高祖皇帝的嫡亲孙子,那除了您还有谁能继承大统呢?’。这实在是欺师灭祖的谋逆之罪。籍福不敢欺瞒大人,只好亲自冒险来此一趟。” 我说刘彻为何如此急着纳妾,这便是了。田蚡这拿着脑袋换金子的,迟早有一天得让他连本儿带利的吐出来。 我抬了手让红玉打了赏:“我知道了,你回吧,往后有什么事只管告诉红玉就好,宫里人多眼杂,出了岔子我也保不得你。” “是是,小人都知道,大人好好歇着,那小人这就回了。” 午膳后一个时辰,元安来唤,说是刘彻让去宣政殿研讨一些摺子。 我到宣政殿时,那厮还在斗蛐蛐儿,我踢了踢地上乱七八糟的竹简子和笔砚:“研个屁摺子……整日的蹴鞠遛鸟,这会儿装什么葱?” 他把竹篾让元安收走,交代道:“让卫青来。” 转身坐过来道:“我哪里还用批摺子,举国大事老太太比我还上心。我今日是想让你见一个孩子,打姐姐府上带回的,是姐姐的一个骑奴。双目如炬,好好栽培定是个将才,所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事还得提早办得好。” “呸,你何不说他就是你带回那个美人的弟弟,姐姐貌美如花,想来弟弟也差不离吧。” 他笑得甚是得意:“自然是花,不过也是野花。” 我冷笑道:“说得好听,就你那几根肠子,想当□还想立牌坊,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 不多时,元安就领着一个半大的孩子进殿来,穿了件藏青棉衣袍,眉眼清秀,正气端庄,虽年少稚气,又瘦了些,却是一身慨然,果真是将才之相。 我挥挥手:“过来,走近些我瞧瞧。” 那孩子也极是听话,走近些便磕头礼拜,“见过韩大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韩大人?” 那孩子抬头望望我,也不畏惧:“皇上前些日子说有空就带我见韩大人。我问皇上谁是韩大人,皇上只说,韩大人是大汉朝最好看的人,我长这么大还没见到过像大人这般好看的。我想您一定是了。” 我伸手捏捏他的脸:“可是皇上没告诉你,我最讨厌被人说好看。他是皇帝,我又打不过他也就算了,可你倒是胆大。说不定我一生气会杀了你。” 他又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韩大人不喜欢被人说好看,一定是觉得那些人说的不诚心,可卫青说的是真话。” 真是朗朗如珠,心诚坦荡。 “卫青,你今年多大了?” “十二岁。” 我斜眼看了看刘彻,凑过去低声道:“你想把这个孩子养大么?” 他让元安把卫青带下去,“那是自然,往后要亲政打仗,心腹总少不了,我总该从现在开始就准备,刀磨久了用着才顺手。你说呢?” 我嗤笑:“磨刀?在你看来这些人可都只是刀?你才真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 “那倒不一定,是不是刀全看他们自己,我虽对他们没什么情分,但至少不致卸磨杀驴、兔死狗烹的地步。是韩信还是张良,因人而异罢了。” 也是,刘邦开大汉,“汉初三杰”最终韩信身亡、萧何被囚,独张良寿终正寝善始善终。同朝为臣结局天壤云泥,可不是因人而异么。 “那后宫呢?你是要如何?” 他轻笑:“再好办不过了,卫子夫歌ji出身,就是翻了天也不会外戚专横。真敢存了异心,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再说,大汉朝有多少女人生的赛西施,又有多少女人削尖脑袋往宫里钻,可我偏带了她入宫,这些理儿想必姐姐跟她说过不下一百回。只要她安安生生的,别整出什么么蛾子,可不就皆大欢喜了。” 我听了也高兴,点点头:“如此最好不过……”想了想又提醒他:“只一个卫青却不够,贴身的军队也是要的,起码宫里的禁卫要是死士。” 他徒手捏碎几个胡桃,翻着挑拣了果仁给我吃,“医官说胡桃仁性温味甘,养神益气尤适秋冬,自打上次病了一场,前些日子又着寒,医官说往后要好好调养,不然落病根儿。我吩咐过御膳房,往后玉堂的膳食都要有参汤和燕窝,你别挑。便是不爱甜腻也当药吃了。” 我皱皱眉毛,就着他的手吃了几个推过去,“午时吃多了,吃不下。” “你说的我也知道,咱们平日在上林苑打猎的羽林军我会慢慢换成宫里守卫,编成期门军,羽林军一批批的再重新组建,往后这些人都是归我直辖,谁也调动不得,有虎符也不成。”他随意曲肘支着头,侧卧在蒲塌上,看着殿中二尺高的香鼎,若有所思的模样。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些事急不得,宜徐徐图之,这大汉天下迟早是你的。” 他侧过脸一笑,像岩石上开出花来,坚毅动人又温柔无匹。我看的出神。半晌才开口:“过些日子天暖和了,寻个空去上林苑狩猎可好?” “你只要想去,什么时候都成。” “带上卫青。” “行。”他一边应着一边扳过我的肩:“髮髻散了些,我给你再梳梳。” 之后他坐在几案上,让我背着他盘腿坐在蒲塌上。不时扯到头髮,有些疼,我就骂他:“手笨的跟脚似地,不会梳还逞什么能?元安怕是都比你强。” “我可是还需要给人梳头髮?这才头一回……”我心里是喜,只嘴上损他惯了,一时改不了。 …… 几个月后,春绿神州,柳尖儿从鹅黄到一片绿芜,宫里的园子都闹腾腾的热和起来,蝶舞蜂飞,花开斗艳。 往日也去了几回上林苑,哪回都是累的三天歇不过来,上次围了一只獐鹿,守了大半夜才猎住,刘彻好生高的兴致,连卫青那屁大的孩子也惊喜的眼珠都不眨一眨,我却是在夜风里裹了两件裘披也抖得筛糠也似,回来便咳得厉害,红玉背地里直骂的元安绕过大半个未央宫也不敢打玉堂门口过。 红玉将书案挪到檐下,我坐着读竹简。 前天刚接到奏报,东瓯国与闽越国战祸燃起,东瓯王向汉朝求助。 窦老太太自然是不愿意,只说派人各方斡旋一下,最好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刘彻意已决,必要打这一仗,未决的只是该如何打。 没有虎符,就不能调动大军,只能寄希望于地方守军,刘彻冒天下之大不韪,想派一官员手持皇帝节杖和诏书,调地方守军。倒也不是不可行,只怕那些书生一旦向他们交了底,他们到了地方便唯唯诺诺办不好正事。是以这所派官员定要是个出众的人才行。 挑来挑去,相中了庄助,是个直言敢谏的。这会儿还在宣政殿与刘彻议事。我想了一阵子,就带了红玉往宣政殿去,连衣裳也没换,拿了卷竹帛,只穿着便装披了条毯子。 到了殿里却只见庄助一人。 “庄大人,皇上呢?不是和你商议朝事么?” 官员私下并不注重礼节,我又素衣散漫,他却是揖了一揖:“皇上交代了臣一些事,元安公公似乎有要事奏报,皇上便出去了,臣不能擅自离去,该等皇上回来才是。” 我斜了他一眼,笑想,果真是个死心眼儿,“大人坐吧,韩嫣虽不才,但日日陪皇上读书,这点主还是做得的。”说着摆了手让红玉奉茶。 “庄大人,皇上可是只给了大人节杖和诏书?” “正是。” 我会意的笑笑:“王孙想与大人说件事情,大人愿不愿意说说你的想法?” 他显然有些侷促,也是,皇帝的伴读,在外人看来自然是人中龙凤,他紧张道:“恐下臣愚钝,不能明白韩大人的意思。” 第23页 我摇摇头:“无妨,随意说说而已,都是些众人皆知的小故事罢了。” “那就请韩大人赐教了。” 我用指尖拨开卷着的竹简,一下下轻敲着不经心的问道:“大人知道荆轲吗?” “怎会不知?刺秦第一人,妇孺皆知,千古壮士也。” 我笑的有些轻邪,“若从刺秦来说,确实如庄大人所言,那大人又认为燕国何故而灭?若无荆轲刺秦,燕当怎样?” 他似已有些凌乱:“荆轲刺秦失败,直接导致燕的灭国惨剧,若无荆轲,想必燕不会灭得那么快,秦亦不会那么快统一六国。” “那便是了,如此说来,荆轲却是秦统一六国的功臣了不是?” 庄助显然是绕不开这个弯儿:“这……” 我将手里的杯盏搁到案上,杯与桌碰触,发出轻微的声响,我缓缓道:“大人也看到荆轲虽成就‘千古壮士’的美名,却是白白搭上了性命不说,于灭秦大业更是毫无补益。若让大人选择,你可是愿意做荆轲?” 他锁眉思索,我却是心如悬石,指尖在竹简上敲到第五下,但听庄助朗朗道:“臣依然愿意做荆轲。” 指尖挑起竹简一边,刷的捲起合上,忍不住微微笑道:“人为名死,鸟为食亡,总是世间法则,大人追名逐利也无可厚非。再说,能捨弃自家性命求得千古留美名,也不是人人都能有如此决心的。韩嫣没什么立场和微词来指摘庄大人。” 庄助面色一沉:“韩大人此番便不对了,微臣并非求什么名利,更非在意什么后人仰敬。” 我故作无意,强掩着心里的澎湃:“那可就奇了,难不成庄大人只是想噹噹刺客寻个刺激不成?” “非也。荆柯刺秦不需想他自家性命,也无需过多忧虑六国之局将如何更变,他所该做的,只是听命于太子丹。作为燕国的子民臣下,能得到主上的赏识便是天大的恩宠,死生已置外,名利更如粪土。人贵有感念之心。荆轲粉身碎骨只为报答太子丹的知遇之恩。”一席话说得如珠打玉盘,琳琅入耳,震人心魄。 我哈哈一笑,“好极好极。” 刘彻亦恰巧进门,也抚掌大赞:“好一个能得主上赏识便是天大的恩宠,好一个人贵有感念之心,好一个庄助啊。” 他弯了弯腰将庄助拉起身,正色道:“今日朕就做一回太子丹,庄助可是敢做荆轲?” “有何不敢?” 刘彻侧头看看我,我亦向他微微点头,走近了些对庄助说道:“此番大人前往会稽调地方守军,皇上只能给大人节杖和手诏,而无虎符,调不调得成地方军,全看大人。皇上此一险招成是不成,也全看大人。大人明白否?” 庄助眸中闪过一丝惊异,既而又如破釜沉舟,伏地叩谢:“皇上既看得上卑臣,实乃臣之造化,但皇上有命,臣便死生必达。” “好,朕拨给你一百羽林随行,只要事情办得好,回京后重赏。”刘彻显然十分高兴。 我亦点头称赞。 遣走庄助,刘彻伸着手捏捏我:“你这张嘴倒是刁钻,外柔内刚,由宽仁渐诛心,庄助哪里能招架得了你这诛心之论。” 我有些吃痛,伸脚便踹他:“这些刚正不阿软硬不吃的,你若不如此顺着摸,他真敢撂挑子,你费好大力气才选出来的人,杀了又可惜。你说是不是?” 数日过后,刘彻日日心急如焚,毕竟是头一回动兵,若此次事成,朝中形势自然要重新审视。便是窦太后也该有所深思,刘彻日渐帝相凝鍊,举手投足言谈举止尽显帝王的霸气沉稳。这大汉朝,任谁也轻视不得。 庄助果然也不负刘彻所望,庄助离京后近两月,一日黄昏,热气未消,我坐在园子里一亭中浏览朝中官员名目以及各署部大小事宜,红玉在一旁挥着团扇扇风驱蚊,远远听到接传军报的骑士一路高唿“东瓯捷报……东瓯捷报……” 我扔下手里的木牍便匆匆往宣政殿去。刘彻拿着捷报的精小竹简往我怀里扔过来,笑道:“这是不是才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原来闽越王只见会稽驻军要援助东瓯便投降了,所以根本就没有开着一仗。倒白叫我惊心了这许多天。 我兴致缺缺坐在他身边道:“这会儿,老太太怕是也知道了。你该如何完善这事,她若对你说教,你只管顺着她,眼前亏总是能避就避。” 他也不顾元安直挺挺的立在一旁,翻个身便趴在我脸上啃起来:“我这就去见老太太。可我这会儿正高兴,你让我亲亲我就顺着她,可好?”我一把把他推出去便往前爬,“你还有些规矩没?这宣政殿也是能乱来?” 他猜到我是因着元安,便脱了鞋扔元安:“滚。”元安本已跪着把脸都贴到地上去,一听这话忙连滚带爬出去掩住门。 他拖住我的脚往后扯,整个人都趴在我身上,在我后颈上啃,鬍渣刺的又疼又痒,我只好缩着脖子躲闪。还没转过身他便掰过我的脸,我笑笑看他,真是喜色难表。 我拿手摸摸他的脸,他勐地俯身咬着我的下唇,我刚微微张开嘴他便如洪泄闸,舌在我口腔里横冲直撞,想伸进我喉咙里也似,我被他捲地筋疲力尽呛出泪来。 “唔……别……够了……咳咳……” “……不许……说话……” “你……咳咳……” 直过了两盏茶的功夫,刘彻才被我费力的推过去,竟然还一脸欲求不满的样子,一双眼无辜的好似刚才我才是那无耻之人。这不要脸的…… 作者有话要说:真是不敢光明正大的白天出来更,拖得我都没脸见天日。⊙﹏⊙b汗 再加上这一章,不算h的h。 咳咳……只好趁着天黑爬出来露脸了…… 看官见谅…… 收藏的朋友,实在对不住啊…… ☆、十二 我在宣政殿等到天色将晚,刘彻才自东宫回来。我忙问道:“怎么样?老太太可是说了什么?” 他笑的亦有些不解:“倒也没有,没说我这事办的好是不好,只平平静静的吃了顿饭,让我餵了餵鸟,我倒有些看不透。” “这些天老太太有没有召见程不识将军?”我问道。 他摇摇头:“安在东宫里的人也没来报。想是没有。” 我有些吃惊:“东宫里的人,可靠么?老太太活到那把年纪什么大风大浪的没见过,你可别偷鸡不成蚀把米。我看还是把人撤了踏实些。” 他只问道:“你还没用晚膳么?先传膳吧。” “我不饿。” 他思索了一刻:“东宫的人倒没什么,我不论安不安人老太太都不会相信,宫里又有哪个地方没有老太太的人。想来召庄助的时候老太太就猜的□不离。” 我抿抿唇,觉得心里有什么沉下去,“那就是说这回这事能办得成,还得感谢老太太按兵不动,可总不能这么被动,我倒是该寻个空见见程将军。” 刘彻眉心皱了皱:“你见他做什么,徒叫老太太见疑,要见也是我见程不识。上回的事若再演一回,你再去东宫跪上十几个时辰,我就把东宫平了。” 我看了殿里,只有元安在门口,气得拿着木牍敲他:“榆木疙瘩、倔驴性子。这些不知死活的话也说得。你……” 他夺过我手里的木牍笑道:“那你就别说什么见程不识。” 我咬咬牙便不再说,过了一会儿想起卫青来,问道:“这些日子在宫里怎么不见卫青?” 他一边拿笔在简上写些什么,一边回道:“我封他做了建章监,让公孙敖带他熟悉宫中军务,他是什么身份,不过一个外臣,还不够格做宫廷内侍,哪能让你在宫里时常见?” 刘彻自然不知道卫青是他将来打匈奴的顶樑柱,我若有所思:“让他常进宫里来,我好好教教他,是个难得的将才。” 刘彻忽的转身坐过来,神色奇异:“上林苑多少将士,为何独独觉得他是个将才?是长得好看的原由么……”他眯着眼看我。 我心中登时一恼,掀起案上的事物哗啦啦尽数朝他砸去:“刘彻,你……你这颗蹄髈脑袋……” 他嘻嘻一笑:“再说,就你这连二十石弓都拉不开的,能教他些什么,别看他年纪小了点,骑射兵书学的连公孙敖都赞不绝口。” 我冷冷的瞧他一眼:“骑射兵书学得好的人,天下不知道能网到几百箩筐,你可是能个个驾驭的如鱼得水?皇帝若都照你这当法,死一百回都不算什么稀罕。” 第24页 他听了也不嘻哈说笑,点了头正色道:“这些帝王术、攻心计我自是有分寸了,卫青与卫子夫出身卑贱,便是有一天位居人臣也绝不恃宠而骄,所以这也是我看中卫青的理由。再者,卫青凛然坦荡,性情敦厚,为人恭慎方刚,我如此亲手提拔,他定不会存二心。” 我点头微微哂笑:“你是皇帝,装着这大汉天下,自是有这番识人用人的胸襟气度,我可不行,不是自己养出来的,我不放心。” 他轻笑着摇摇头嘆气:“也罢,我让卫青进宫来就是了,让你把他养熟。可好?” 我走到竹简堆处,翻出几卷,对刘彻提到:“这些大农令、内史、中尉、都尉、廷尉,虽不似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上大夫那般朝中肱股,却也不可或缺,眼下老太太虽掐着朝中要位,你不妨就这些人着手,蛇象之利固然可见,蚕食之弊亦不可忽。” “你不说我倒还忘了,还真有几个人,得好好安个地方,桑弘羊、韩安国、张汤、王恢。这些人你都有谱么?” 我极费力的想了许久,有些模煳。 刘彻起身,“记不得就算了,改日让他们来见见,我觉得也是些有用的。今儿晚咱出去夜围可好?现在天已经好多了,不似前些日子夜里冷。” 我不大乐意:“开春时不是下旨让他们扩建上林苑了?这么快可就修成了?” 刘彻看看店殿外欲黑还青的天光,伸过手来拿去我手里的书简,拉我的衣裳,回头跟元安交待:“去拿我的那件暗红色的薄锦衣来。”回身又对我道:“那件衣裳虽薄了点,但做工极好,说是嵌了许多珍贵的毛皮,保暖散热,我让他们也给你做一件,可那些奴才说要花些时间,再拖些时日天暖了就穿不了了,真是不中用。” 我看他似乎实在想去夜猎,便也不再逆他的意,只等元安取来了衣裳穿好,他比我高出一些,我穿着他的衣裳活似个唱戏的,走路也要提起一些才不致踩到脚下,我拉着衣裳笑的打跌:“穿成这么个样子去夜围,不知道是围畜生还是餵畜生。” 他却是在一旁换做一身铠甲。看着我的衣裳也觉得好笑,“也罢,反正也没打算让你去猎野猪,去凑个热闹,在宫里久了人都傻了许多。你就坐在车辇里看他们就成。” 我想也是,便也不说什么。 时下已是四月中旬,风也不似冬时割人一般,即是夜里也柔和缓润,混淆着新糙树木的味道,也让人心旷神怡、神经清慡。 去时我倒还有兴致骑着马,刘彻不疾不徐的在一旁,也不催,我却浑不似要去围猎,勒着马缰绳走的极慢,道旁林木飒飒,夜风徐徐,月色煞是好看,一匹浅淡淡的黄白缎子也似尽铺于天地间。 我侧着脸看看刘彻,一袭银光闪闪的铠甲在月下尤为耀目,端坐于高大的青骓,真若上古神将。侧脸刚毅如斧刻刀削,蒙着层月色时又说不出的诱惑动人,一双眼微眯着笑意溶溶,融进月光星点,我看的痴醉若梦。 他骤然并过来,“来,上我的马来。” 我看看两匹马虽并驾齐驱行速极慢,却没胆量就这么跨过去,正犹豫着摇摇头。 他却粲然一笑,右腿跨过自己的马,单足点在我的马镫上,左腿一迈便坐在我身后。我哈哈一笑很是开心。 “笑什么?”他奇道。 我扭头看他,拿马鞭指指身后不远出跟着的一行人笑道:“没什么,我是觉得你也不看看他们,脸都绿了,还有不少李广和程不识麾下的少年将士,你便如此肆意妄为,也不怕被人说你宠信佞臣?” 他仰了一下头,笑的从容:“宠了便宠了,我倒看看谁敢说个不字。” “说了如何?” “再简单不过,割了舌头,丢在上林苑餵狼。” “哈哈……” 身后数丈外,只听马蹄声哒哒,我回身招招手,扬声道:“卫青,过来。” 却见公孙敖与卫青共乘一骑,疑道:“卫青马术不好么?怎还与公孙将军骑一匹马?” 公孙敖回道:“卫青前些日子与建章卫士习剑法,不小心伤了小腿骨,今日本不该带他来,但他听韩大人也在一定要我带他来看看。我看他这些天行动不便,憋坏了,便自作主张带他来了。” 我自知,伤到小腿骨最是疼痛,当下皱了皱眉,“那些卫士们不长眼么?习武比剑点到为止,怎么会伤到腿骨?”随后又温言道:“卫青,还疼不疼?” 那孩子显然并不太怯生,恭敬回道:“卫青不敢劳韩大人挂记,已经无碍了。” 我心里一动:果然是个懂事的孩子。 今年开春时,刘彻就下令扩建上林苑,眼下也七七八八接近完工,山下还建了些简易的行宫。我与卫青只在山下休息,刘彻与将士们到处去猎野兽飞禽。不是有人送回什么野兔山鸡,卫青倒乖巧,细细地开剥洗净架了火堆烤熟。 我尝了一口摇摇头:“你还小,烤野味也是有讲究的,回头让皇上好好教教你,他烤的好吃些。” 他脸上表情明显一滞,似有些怀疑:“皇上平日带我们打猎从未见过烤吃了,都是大伙烤了给皇上吃,皇上倒也从不挑。” 我笑笑:“哦?是么?” 卫青迟疑着点点头。 忽的听见刀剑碰着岩石的声响,我回头,正好见刘彻扔了弓箭大步流星的过来,手里还提着一只小鹿,一只野雁。 一坐下看见烤着的野兔就问:“你可吃好了?” 我淡淡道:“没有,卫青烤不好,不好吃,你教教他。” “不教。”他冷冷道。又转了话:“你若吃我烤给你就是了,教他做什么?” 我心里笑的岔气,刘彻这变态,性子却也是这么别扭。 我仰着脸慢慢躺下,透着不怎么茂密的林子和薄薄层云看天上明晃晃的月影和闪闪明灭的星子。 刘彻一把拉过去让我躺在他身上:“地上凉。” 我脑袋磕在他胸前铠甲的护心上,呲牙骂道:“穿的跟只乌龟一样,还不如地上长了糙的地方又软又松,起开。” 他随手扣开铠甲扔在一边,“这不就好了。” 我看着他身上除了亵衣便只剩一件薄薄的中衣,又默不出声捡起铠甲给他穿上,躺在他身上,“算了……我凑合着。” 想是公孙敖细心些,多给卫青穿了件外衣,卫青解下外衣递过来:“韩大人冷不冷?” 我心里又窃笑,果真是个孩子,扭过脸看上去,刘彻果真一脸寒霜。噼手将卫青的衣裳掀到火堆上哗啦啦烧了个精光,不悦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给王孙穿衣裳。” 卫青根本不知何处犯了圣怒,只跪在一旁不住地磕头认错。 “你吓他做什么?卫青心善,知我素来不喜夜围,不过是怕我像上次冬日里那样着凉,他一个孩子懂什么规矩?”我向卫青伸伸手:“起来,坐我跟前来。” 卫青却是翻翻眼皮看着刘彻,刘彻“吭”了一声:“王孙让你过来就过来。往后要听他的话。” “是。” 卫青跟了公孙敖已有一段时日,想必该听到些有的没的。经此一事,对我愈加谨慎恭敬。我瞧着他委屈的摸样有些好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卫青磨练不够,将来如何成大器? 刘彻虽为皇帝,但亲非亲、臣非臣,直做了这许多年傀儡,除却我,任谁也不信,性子多疑的很,卫青若现在不养成恭慎无争的性子,往后刘彻必是要除之后快,我倒不是可怜一个卫青,只是觉着,怕我不在他身边没一个可托之人。 思及此,却心下百般纠缠,觉得一时气结,紧紧扯了扯刘彻的衣衫。 他俯身在我脸上蹭了蹭:“冷了?” 我往他怀里钻,却道:“不冷。再坐一会儿。” 他轻声笑笑,把我身上的锦衣裹严实。 自那往后,我便在宫中常见着卫青,时而卫青还会到玉堂来。 天渐热,玉堂却凉慡,玉堂后殿有几间竹屋,屋子左侧尽植着竹子,右侧却是个小塘,婷婷盖盖铺满着荷叶,这后殿叫做竹巷。白日里我常在竹巷歇息,偶尔看看一些朝中帐目、官吏的名堂。刘彻来了便也陪我一会儿。倒是我却怕他来折腾,十有□在装睡。 端午时,刘彻一整日都在东宫,陪老太太用了家宴,听她说教。午后太阳落了一些后,我带了元升出宫去走走,恰巧在宫门口碰上卫青,便也让他随着去。 街面上零零散散有些卖面点食物的,有斗鸡斗蛐蛐儿的,也有商人领着马队在长安寻买卖商机的。甚至还能瞧见西域的人赶着一两只骆驼驮着东西到长安来的。 第25页 只是近日来长安城里多了些乞儿,卫青随我一路走,眉头不解,最后见到两个七八岁大的孩子为了一块已经发霉的饼打起来的时候,忍不住摸出衣兜里几铢钱便要上去给。我倒也未拦着,只待他回来后,说道:“明日你再来,给那孩子钱,看他还会不会再要。” 他一时不解,我笑道:“明日试试不就知道了?” 第二日,红玉将将布了晚膳,元升进殿道:“大人,卫青在殿外……” 我搁了筷,“让他进来吧。” 卫青甫一进门,就哭起来,跌到我的案边:“韩大人,那个孩子,他……他……” 话也说不出口,哭成了个泪人儿。 我淡淡道:“他死了。是不是?” “嗯……” “知道为什么吗?”我让红玉拉他坐过来,给他擦净脸。 想来是极伤心,哭的打嗝儿,呜咽咽的回道:“卫青不知道。” “不知道?呵呵……若我告诉你,是你给的那几铢钱害得他丧命,你信是不信?” 卫青圆睁了眼,结结巴巴:“是我么?原是我害死他的么?”说着又哭起来,“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着……” “哭什么,人都死了,你还能把他哭活?明日再出宫一趟,好让你看明白,你若领会了这个理儿,那孩子就不白死了。”我让红玉添了副碗碟,让卫青在玉堂用了饭才让他回去。 次日,我刚醒,红玉便说:“天还未明卫青就在玉堂外面候着了,眼下都等了半个多时辰。” 我笑道:“脑袋不会转弯的,做错了事,自然该罚。” 直到又过了一个时辰我才出宫去。卫青低着头跟在后面,咬着嘴唇,看样子好似受了极大委屈。我不禁在心里暗笑。 到了街角,还是前天的一群小乞儿。为了路人丢下的一个馒头厮打起来。 我侧侧身对卫青道:“看见了么?便是路人随手丢下的也能让他们不顾死活,你就那么光明正大的拿钱给那个孩子,他回去以后还能活命么?”我伸伸手,元升递了弹弓过来和一粒金丸,我瞄了墙角一只啄食的雀儿打过去,又招手指向那堆乞儿,“小孩儿,去把我打的那只雀儿捡过来。” 那些孩子面面相觑,只有一个瘦瘦高高的孩子去捡,回来后,把金丸也递上。元升接了雀儿,我笑道:“我只要鸟儿,这打鸟的珠子不要,你若想捡便捡去吧。” 回去时,我问卫青:“知道么?不论做好事还是做坏事,总得让所有人心服口服,挑不出错处来,现在,那些没有捡到金丸的孩子,最恨的,便不是那个捡了金丸的孩子,而是他们自己了。是以那个捡了钱的孩子也不会有人去打他了。可若你那般,那个孩子在人眼里好似平白捡了个天上掉下来的饼,哪有不招人眼红、不招人去抢的理?所以,你便是做好事也会弄巧成拙。明白了么?” 卫青立在原地怔然半晌,我把手里的弹弓给他,示意元升给了他一把金丸。 他看看手里的金丸,復又望望那些孩子,却把弹弓收起来,缓步走去,将那些金丸一个个分了分。 回来后却微微仰了头对我道:“韩大人的话自然是不错,可卫青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那些孩子只要细心教化,也没有什么大jian大恶之心……” 我听了也不由一怔,好一个卫青,竟说什么“举头三尺有神明”,小小年纪竟真如此心荡如山,干坤浩然。于他,只怕任何权谋之术也不堪用。我教他权术,本是让他提防周边jian恶之人,现看来却也是多此一举。 或许,不用权谋之人,却也不惧权谋。坦坦荡荡,疏朗清举,自是神明佑护,安福享永。 我微一笑,也罢……刘彻身边留着他也好,兵法亦云:以正合,以奇胜。刘彻身边不乏谋臣,而卫青一副心肝澄澈剔透,朝堂上也缺不得这样的人。 回了宫里,红玉就迎上来低声道:“大人回来了,皇上在竹巷呢,看似有些不大高兴。” 我看着元安也在玉堂,便问道:“皇上因什么事烦心了?” 元安摇摇头:“皇上不让跟大人说。” “得了,我自己问,你们送些点心和酒水到竹巷去。我去换件衣裳就去。” 不过刚过了端午,天热得很,我极快的洗了澡打着哈欠往竹巷去,刘彻趴在案上睡着,眉间微微蹙着,我伸手抚平,却是刚一碰他便睁了眼,眼神有些迷濛的空荡感:“你来了?”说完便扑过来把我压在身下吻住唇。 我趁着喘息的当儿道:“我出宫了一趟,又困又乏,想睡一会儿,你别……” 他指尖轻轻在我背后挑开衣带,伸手在我腰间摩挲,我极怕痒,扭着腰躲他,他却不似平日嘻哈,依旧脸色深重,我捉住他的手,舌尖在他脖间留下一道水印:“怎么?有什么天大的事儿,这般不开心?” 他声音低哑,缓缓吐气道:“王孙,我说了你不许生气?” 我抬头横他一眼:“难不成又看上哪个美人儿?” 他低头在我额上轻点一下:“没有,卫子夫,她,有了……” 我登时浑身一颤,寒冬腊月洗了冷水澡一般,牙关都不住嗒嗒作响。 平日从不想他与那些女人如何,可今日一句“卫子夫有了”,却是活生生揭开那层纱一般□裸摆在眼前。 他紧紧抱住我,颤声道:“你不许生气。” 我仍是垂着眸不说话,他反身压下强吻住,含煳道:“王孙,王孙,你……” 我打开牙关伸着舌尖在他牙龈上有意无意的扫,他立时唿吸声重起来,我轻声一笑,勾着他的脖子,摸索着剥去他的衣衫,指尖在他背上打圈儿。他便如狂风暴雨的在我口腔里横冲直撞,风捲云起,我唿吸凌乱的一塌煳涂,却是只知道,眼前这个人是我的,我要他。 我还在神游,回神后才惊觉衣衫已被他尽数褪去,他一边从我耳后到脖间轻轻啃噬,一边用手撵着我胸口,慢慢滑下到腰际,又陡然握住我的分`身,我直觉到浑身颤慄,入骨的瘫软,毫无意识的断断续续轻唤道:“彻……彻儿……” …… …… 他一把将我在他背上乱挠的双手扣在头顶,另一手轻轻抬起我的小腿缓缓架在他肩上,我整个人便没了一处能用得上力的地方,只得任他予夺予求,他力道渐增,缓缓抽出,又用力顶入,我只得不住求饶:“彻,别,慢些,我受不得了。” …… …… 实在吃不消,忍不住哭骂道:“刘彻,你这禽兽。” …… …… 再醒来时,已是万籁俱寂,更深夜重,才一张眼,便是刘彻一张餍足的嘴脸。抬了抬胳膊才觉到浑身无一丝力,却又明明感到后`穴中有股液体缓缓渗出。 我立时眯了眯眼,目光阴冷森森。 刘彻嘴角噙笑,抱起我往浴桶处走,我站也站不稳,两腿发软,直往浴桶里倒,刘彻拦腰抱着,我也将两手挂在他脖颈上,却是冷着一张面瘫脸。恨恨的不说话。 他一手拦着我,一手又摸到我身后,探向后`穴。我冷哼着“别碰那里。”他手上却没停,好声好气解释道:“不好好清洗,会发烧的。”说着併入两只手指轻轻抠出体内污秽。我最后竟是趴在他肩头又睡去。 再醒来,却以第二日午时,刘彻便趴在塌边。屋里案上搁着香炉、果脯、点心。我稍稍一动,刘彻便醒了。忙握住我的手问道:“饿了么?我早些时候让红玉备了你平日爱吃的。” 确实也饿,便开口央道:“把那个拿来,餵我吃。” 他也高兴,便一点点往我嘴里填东西、餵水。 一顿加餐吃的倒也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第十二章分了1、2,果然被检举,⊙﹏⊙b汗 只好重改了,删了些拼在一起算了,应该不会再被屏了…… jj这小身板,丫真够……弱受!!! ☆、十三 自打一开荤,刘彻就给鼻子上脸,恨不得日日求欢。我偏又打不过他,直恨得咬崩一口钢牙,将他肩上背上抓成一道道血痕,触目惊心。 今日上过早朝后便一直赖在竹巷,红玉也竟然乖得很,一心一意号着刘彻的脉,跟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刚刚还在问刘彻晚上想吃些什么,好让御膳房直接送到玉堂来,真想上去掐死这吃里扒外的。 我好声好气的讲道理曰:“你再整日的呆在玉堂,老太太又不乐意,不定还能惹出什么样的麻烦来。你回……” 第26页 他一挥手打断道:“不会,老太太一听卫子夫怀了龙种,高兴着呢。这一半年,再不会有什么麻烦。”说着就兀自笑起来,活像只撒欢的狗。我恨得磨牙……破口便骂:“真是给脸不要脸,哪儿凉快往哪儿去,你再赖在这里,我……” 刘彻一扬眉:“你便怎样?嗯?”说着伸手在我腰间摸了一把。我拿了木牍抽他:“我,我阉了你。” 他伏在案上笑的坐都坐不稳,直在榻上打滚:“嘿嘿……王孙,你太可爱了。嘿嘿……”笑着爬到我跟前往我耳朵里吹气:“阉了我你怎么办?嘿嘿……” 我攒着浑身的劲儿,一把抓着刘彻的衣裳,连拖带拉的把他扔出殿“啪啪”的踢了门。 红玉偷瞄了我的脸色后忙到殿外,我听着她拍打着刘彻的衣裳,怯懦着说道:“皇上要不就先回宣室吧,大人脾气不好,还是顺着他吧,回头他高兴了红玉再去报皇上。” 半晌才听刘彻开口,却是笑言:“也好,王孙这些日子累得很,你好好照看着,吃的用的不用我再交代了吧,他向来极是挑剔,莫让他因这些琐事生气了。” “是是,红玉都清楚。” 待听着他渐走远,我方才开了门,见红玉还立在檐下,冷声道:“还不进来,玉堂里这么些奴才,什么时候轮到你去当门神了?” 她紧步走到我跟前,低声劝道:“大人别生皇上的气,皇上是高兴呢。大人好不容易对皇上……” 我拢了袖摆,抿抿唇角平声静气移了话题:“御史中丞处不是刚刚送来了一些新的木牍竹简和笔砚么?是什么样的?你看了么?” 红玉忙道:“都是上好了竹子制成的,还有锦帛,皇上说让大人作画用的,还有大人素来喜用的镶玉紫竹羊毫。”红玉顿了顿又说道:“还有歙砚、松烟墨。也都是大人往常惯用的。大人要试试么?” “嗯。我知道了,明天我再看。我昨日睡时看的竹册你放哪儿了?”我记得昨日睡前还没看完那捲财官报上来的帐目。低头看着猪窝一样的案几锦塌,眉心一皱指着那一片狼藉骂道:“把我这玉堂竹巷当猪窝了么?往后再敢来折腾,我打断他的腿。” 红玉忙把矮案上刘彻丢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拾掇干净,茶水香炉笔墨砚台一一摆放整齐。 我背靠在案上,朝着竹屋门外盘腿看起昨日未完的竹简,红玉支了窗子,跪卧在我一旁挥着团扇驱蚊虫扇风,燃香鼎里青烟裊裊,清淡淡的香飘遥迷人,窗外的风不时送进屋里阵阵竹子的青翠味道和荷花的清香,静雅得很。 元升和玲珑提了竹篮子笑嘻嘻地回来的时候,我正心情大好:“捡了金子么?开心成这样?” 玲珑丫头向来不着心机,悲喜尽显于色。若不是呆在玉堂,还不定会怎样被人算计,她忙拿着一篮子花儿凑过来,高兴道:“大人看看,这梨花好看不?” 我也觉得怪:“梨花早就败了,时下都该结梨子了,你是在哪里得的这梨花?” “我也觉得奇怪呢,这不是今儿皇上交代了让我去裁衣房取大人的一件薄衫子。”说着扯过元升手里的衣裳,“吶,就是这件,绣了云纹翠竹的净白绸子夏衣,回来时打椒房殿过,正碰上蓁儿在殿外捣鼓好多梨花儿,好看得很,我想在玉堂放一些最好不过了,便开口想要一些,谁知蓁儿倒也慡快,抓了几把填了一篮子就塞给我了。” 我看着她一脸欢悦,倒也不忍心泼她冷水,只淡淡笑了笑道:“皇后娘娘的东西你也敢张嘴去要,往后可别这么任性了。” 她嘟嘟嘴。 我瞧了瞧那篮子梨花:“去吧,拿到正殿去摆好,往花瓶里少加些盐,还能多活几天。” 红玉接过去看了看道:“摆去看了岂不糟蹋,过不了几天还是要凋的。” 我点点头笑:“也是,那你看想做些什么就拿去吧。” 红玉咬了下嘴唇说道:“大人也去过椒房殿和梅圃的,想来也看得出皇后娘娘春夏喜爱梨花,秋冬甚爱绿萼梅,红玉自幼入宫,这么些年,梅圃常见,只到过三次椒房殿后园,却是见那园子里从来都是大串大串的白花儿压着树丫子,不是梨花便是梅花,风一过,隆冬里的鹅毛雪也似,让人看着都觉得魂儿也能飞到九天外去,红玉再没见这宫里有什么比皇后娘娘的园子好看了。” 我想起些事情来,遂问道:“那这梨树也是江都王选植的?” 红玉眼睛里怔了一怔,却还如实道:“不是,梨树是皇后娘娘入椒房殿时,皇上亲手植的。” 我回神想起那日在椒房殿,阿娇说那些栽进瓷盆里的梨树活不好时一脸惋惜和伤感,和椒房殿里扑鼻的梨花香酒液,不由觉得心里有些东西咯得慌。幽幽地问道:“蓁儿用那些梨花来酿酒的吧。” 玲珑瞧着我慢慢冷下来的脸色,低声回道:“是呢,皇后娘娘嫌宫里的贡品味道浓了,冬日采绿萼梅上的落雪,春来四月摘五更天的梨花苞,做出的酒酿叫做‘雪谢梨花酿’,太皇太后最是喜爱的。” 红玉却扯了扯玲珑的衣袖,嗔道:“臭丫头,玉堂里可是缺这些花花糙糙的?既然知道这些还敢多嘴多舌,往后再胡乱说话,我打烂你的嘴。” 玉堂的侍人我向来不言辞奚落,是以便不似其他宫里的人怯懦,都天性烂漫,玲珑年纪小些,更是直言不讳,时下便有些委屈,我摆摆手:“算了,也无妨,不过是一篮子花儿罢了,那里那么些忌讳,玲珑,过来给我捶捶肩。”回头交代红玉:“这花你看着办,做酒做点心还是点了香炉填了香囊都无妨。” 红玉点了头“嗯”的应了一声,把篮子塞给元升继续挥着团扇。念叨了一些宫里的有趣事儿,还说到卫青。我只抿了唇笑笑不语。 往后好些日子,都过得稳妥,早时上了朝后同刘彻在宣室览些朝事、见些官员,午后他都是在宫里跟奴才们射箭蹴鞠,我便坐在一旁亭子里或伞盖下歇着,隔三差五的出宫三两天,就住在上林苑周边的行宫。 本以为这宫里只要老太太不使招,便能安安生生的过,我只消堤防着朝中走势让刘彻坐稳了皇位就是了,可天若能随人愿遍也不会有后宫恁些个你争我夺勾心斗角了。 这几日刘彻又带了卫青出宫去,太阳挂的正大,晒得人脸皮都发烫,活像架在火上烤,连檐下笼子里的鸟都恹恹的不出声,只园子里高树上的蝉没命的嘶叫。我不愿跟他出去晒太阳,寻了个理由呆在宫里。 真是春困夏乏秋打盹儿,人闲身上懒啊。眯着眼趴在案上磕脑袋时,听着元升进来对红玉嘀咕了几句,俩人就蹑手蹑脚的去外殿了,没人扇扇子,没一会儿就热,我摸着一旁的木杓起酒喝。 怎么听着像是椒房殿的那个小丫头和红玉争执起来。犹豫了一会儿正要出去看,红玉就回来了。 我看着她神色怪异,便问:“什么事儿?” 她轻巧巧一笑而过:“没什么事,有个丫头来借些东西。我让元升带她去了。” “哦……”我拖了拖尾音。不着边际的看着红玉,她眼神低了低。 元升捧着果脯进竹巷时,我轻飘飘问一句:“可是和花房的人商量好玉堂里摆什么盆景了?” 元升一愣,忙道:“是,是……商量好了……” 我“啪”的一声把手里的杯子按在案上:“是什么?越来越不像话了 。椒房殿的蓁儿丫头说了什么我听不得的话,就你们两个还想瞒天过海?” “元升,你出去吧。”我把元升支走,只留下红玉。 “说吧,什么事?” 红玉极为难的样子:“奴婢是为了大人好,宁可大人不要知道这件事情。” 我拿着木牍伸手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傻丫头,你这么做又哪里是为我好?” 她眼眶湿湿的说道:“奴婢知道,这事情说了,大人定不会不管,可最后又是成了别人的利,毁了自己的名。红玉为大人觉得不值。” “我值不值无所谓,皇上值不值?” 她愣了一刻,随后平静道:“蓁儿刚才要见大人,我拦着不让见,她说……说这些日子宫人们总有人私下里……嘀咕皇后娘娘为了卫夫人争风吃醋,和皇上不和,还说……还说皇后娘娘失宠,整日寻死觅活的。” 我抬脚踹翻了矮案:“皇后娘娘是什么身份?轮得到他们去交头接耳在背后诋毁?这宫里的舌头果真是三人成虎。” 第27页 红玉忙道:“蓁儿就是觉得,皇后娘娘心性冷淡,从不上心这些琐事,可她是椒房殿的丫头,就是为皇后娘娘咽不下这口气,又不能去跟皇上说这些,这才,这才来寻大人的。” 我起身就往外走,她又拉着我的衣摆磕头哭道:“可是大人……玉堂,跟后宫不一样。大人就不要趟浑水了。” 我站定脚,长嘆道:“红玉,你入宫多久了?” “六年了。” “那就是说,早在皇上登基前四年就在了吧。”我顿了顿又问:“皇上和皇后娘娘如此这般怨不怨我?皇上对皇后娘娘愧是不愧?皇上在太皇太后那里履步维艰却又一直相安无事,皇后娘娘又何尝没有百般维护?” “大人……” 我轻笑道:“这趟浑水,趟不趟,由不得我。皇上欠她。我得还。” 红玉哭的不像话:“大人为什么不和皇上商量了再做决定。这样……这样别人有指不定在背后怎么说大人。” “商量什么?还嫌他事儿不多?我若是怕别人说,还会跟皇上在一起,还会住在宫里么?”我回身坐下:“不过这事今儿办不了,日后寻个空吧。不急。你们私底下,多长个心眼儿。” 红玉低声道:“大人既是铁了心要办这事,红玉自然知道,蓁儿也知晓一些,八九不离,是卫夫人宫里的人胡说八道,只是卫夫人知情不知情倒不明了。” “不管是谁,都一样。我看往后谁还敢在这宫里兴风作浪。” 过了三日,正午时烈日高悬,我坐在刘彻的宣室后一个玉泉台里,此处有一个泉眼,一年四季汩汩地往外冒水,泉水冬暖夏凉,许是因着十米开外一株百年古树吧。刘彻命人在泉眼外建了座环形亭台,亭台外围掘出环形浅渠,将泉水引成溪流状,好看得很。 亭台的石阶上,跪着五个宫人,三个太监两个宫女,不知是热的还是吓的。脸上的汗下雨似的流,单衣也跟刚洗过一般。红玉和玲珑在我一旁扇着蒲扇,我拿着细细的竹筷有一下没一下的戳戳冰镇酒水的冰块,半晌开口问:“可有冤枉你们?” “奴才们该死,韩大人饶命,往后再也不敢了……”五个人一排,把石阶磕出血迹来。 我皱皱眉毛:“别脏了这玉泉台。” 音儿刚落,那些人又忙拿衣袖去擦。 我一脸厌弃挥挥手:“好了好了。” 眼见着冰镇的酒水咝咝的冒着寒气,红玉取出盛酒器,“太凉了不好,大人可以用了。”我拿着小杓起着一点点浅酌,红玉又把那一小盆冰块推拿过去,用扇子扇着,凉气便一丝丝轻飘过来。 我举起手遮住眼看看烧的正烈的日头,缓缓道:“我也不想多问什么,是谁让你们提着脑袋说那些不要命的话于我来说都不重要,可我要让你们活着,这宫里的规矩就废了,你们说说,是不是?” 五个奴才闻言愣是一个个得了疟疾似地抖。 我抬起手,指了指头一个:“拉出去,杖毙。” 指了指第二个,一个丫头,笑道:“你去看着,数着他多少杖后毙气。回来报给我听。错一个数就打你板子。末了你把他的尸身拖到乱葬岗去给他守三日。” 手指挪到第三个奴才:“拖出去,砍了,不过,他总不能白死了,皇上在上林苑养了条猎犬叫追风,我喜欢的很,追风尤其喜欢啃活物的腿骨,所以要先把他的两条腿留着。” 眼神瞄到第四个,又抬头眯眼看了看亭台外的高树:“嗯,我还不知道,人不吃不喝能活多少时日,把他挂在那树上去吧。这些日子阳光也不错……好好再享受享受这大好的天光吧。” 还有最后一个丫头,我打了个哈欠:“他挂树上,你就跪树下吧,你的事就是,等他咽了气你把他拖出宫,找块地掘个坑埋了他。给他烧个纸。” 我淡淡地喝了酒:“还有不明白的么?” 五个人早已面如土色,手脚瘫软。 “没有?那就找我说的办吧。”话一落,元升沖亭台外的禁卫军使了个眼色,那些禁卫不动神色的将五个人各自拖走。 我回头对红玉道:“回玉堂,乏了。” 刚下了阶,远远瞧见一个着了深粉色衣衫的女子,扶着丫头也站不稳似地直往后退,我轻扯了嘴角一笑,离的甚远也看得出,长的倒是好看。 我扫了一眼早已聚成一堆看热闹的人群,刚开始那股子兴奋劲儿全成了惊悸不定,只拿着一双双惊恐的眼神小心翼翼的往我身上瞅。 我抬了抬下巴:“热闹也看了,该干嘛干嘛去吧。”想了想又略略提了一丝声道:“可是都瞧见了,这宫里,货比货该扔、人比人该死。自己都掂量着……”这一句,是说给卫子夫听的。 回去时打宣室走,便忍不住进了宣室的寝殿,元安在殿外候着,说刘彻刚刚睡下,我轻凑过去,趴在他身旁看了一会儿也迷煳过去。 直到他揽着腰把我往榻上扯才醒了,他笑问:“怎么不睡上来?趴在榻边很舒服么?” 我揉揉鼻子:“困得很,来不及。”我推推他不安分的手:“我再睡会儿。还困着呢。” 他一翻身便驾轻就熟的拆开我腰间衣带、一手揽着腰一手按着我一只手腕、用膝分开我的腿后伸手去拿一只白瓷瓶,又探到我伸后……动作一气呵成流畅如云。 我倒吸着冷气,怒道:“刘彻你个夯货。你跟那个亡国的纣王有什么区别?” 他想了一刻:“虽说都‘荒yin’,但他无道,我有道啊。嘿嘿……”说着突然挺了一下腰。 “咝……你……”我在他胳膊上使劲啃下去、 “王孙不喜欢么?” 我恨道:“我有病才会喜欢被人上。” 他很随意地把我的腿架在肩上。手按在我髋骨上。我往上稍稍一点就被狠狠按回来,实在疼的时候,就把指甲重重的掐进他肩上。 他手上突然发力抱我坐起来,我觉得自己像楔子一样钉进他怀里,只是这样进的深了些,我生生疼的掉泪,“轻些,轻些,别这么快,会死的。” 他喘息沉重:“胡说,怎么会死?” 我也不想再费力气与他争辩,明知道,说了等于白说。只用手向后按着缓冲了一些冲撞力道,只哼着一些支离破碎的声音,陡然拔高或嘶哑的呻吟哭求…… 一场情事后,刘彻总还是一脸欲求不满,我张张嘴,连骂的力气也无。只一眼眼刀子也似的剜着他。 缓了许久,才想起今日的事:“我今儿打死了三个奴才。” 他拿过杯子餵我喝水,手也不停:“死了就死了。宫里不差这三个人。你开心就成。” 我笑笑:“你也不问问为何事?” 他也轻轻挑了眉一笑:“问什么?你打死个奴才我还用问?” “你这些天都在上林苑?” 他终于闭了眼:“嗯。” “狩猎就那么好玩儿?”我老大不乐意。 他伸着一根指头摇摇:“连兽都猎不了,以后怎么猎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三更半夜熘出来更…… ☆、十四、 他伸着一根指头摇摇:“连兽都猎不了,以后怎么猎人呢?”说完拿手捏我的脸。我侧过脸张开嘴用牙齿噙着他指尖,轻磕着啃噬。 他揉揉我的乱发眯着眼威胁:“敢咬我?” “咬了,怎么?” 他一笑:“不怎么……今天就不回玉堂了。在宣室可好?” 我瞥他一眼换个话茬儿:“猎兽跟猎人能一样么?猎人得靠这。”说着拿指头戳他的脑门儿。 “匈奴人这儿可不管用,只要拼着大汉朝的国力打,没有不赢的道理。” 我趴在他身上垂了眼神兴致缺缺:“那我岂不是跟个绣花枕头似地。” 他奇道:“难不成你本是想当军师么?” 我一扬眉:“是啊,汉匈之战百年奇遇,我若不参一脚,岂不抱憾终身?” 他拍拍我的背,脸皮都笑的皱成枣儿:“你就这次乖得很,照以往,定是要说亲身上阵鏖战沙场的,我还一直担心,就你这二两的棉花力气,至少得加派三百羽林近身保护,你这算是自己想通了,不想上战场了?” 我想了想,皱着眉一脸嫌弃地摇摇头:“上战场么?太脏了。说不定,还好些天吃不到红玉做的核桃苏和桂花糕。” 第28页 他一听笑的更欢:“就是就是,那我就让你做军师,只要好好呆在宫里,别说军师,全军都让你指挥都成。” 我眼睛一亮:“真的么?” “君无戏言!” 我哗的一下坐起身:“好,你要反悔我打你军棍。” 刘彻乐得不行:“别光说我,你要是反悔,我就把你捆在宣室,往后再也别想出宫去。” 我愣了一愣,随后一想也应道:“好。” 他又问道:“今天就不回玉堂了。在宣室可好?” 我扯扯他压住的衣裳往榻边蹭了蹭,支支吾吾的拖延,瞅准位置勐地翻身下去,没穿鞋子就往连着宣室和玉堂的紫房復道处跑,一边跑一边回头:“你当我傻么?” “哈哈……你不傻么?王孙,你倒是看清楚再跑啊,反了。”他伸手指指另一个方向:“吶,玉堂在那儿。你这是往我的寝殿跑呢。” 我脚下一顿,看着殿里的摆设,我明明记着从玉堂过来这边摆的是花架和一只玉雕,我半信半疑过去,果然是宣室的寝殿。 邋遢着衣裳冷着脸去穿鞋子:“你这殿里一点都不好看。” 他指着殿里道:“怎么不好?前殿廷议,中殿读书,中殿左连寝殿右连玉堂,后殿正对玉泉台,赏花观雨听风看雪,哪里不好,不过就是你到了这儿不辨方向罢了,我觉得倒是更好。” “闭嘴……” 他拿另一只鞋给我穿,忍着笑:“怎么?我还以为你终于承认自己这不辨方位的毛病才放弃以后出征的机会,原来不是么?” 我怒了:“我什么时候不辨方位了,我那是到一个新地方不熟悉。” “哦……”刘彻一脸恍然大悟:“原来呆了十多年的宣室是个新地方。还是殿里换个摆设可就成新地方了?” “闭嘴……” “那你说呆在宣室我就闭嘴。” “不。”我拒绝的斩钉截铁。 他抚额嘆气:“也罢,那我只好移驾玉堂。” “想都别想。”我更怒。 他嘴角抽了抽:“……我往后不说你不辨方向成不?” “……” 刘彻的十九岁生辰过了以后一个月,长安就时常降雨。也有多个郡上报涝灾,刘彻渐忙起来,要朝议、廷议,再安排中央官员到地方去修堤建坝、赈灾抚民,我细细地核查国库的银钱,一拨一拨分派下去。 夜里,红玉端着雪莲粥进屋时,拧了帕子给我擦汗,又拿过一条兽皮裹在腿上慢慢揉着:“大人歇会儿吧,膝上还疼得厉害么?” 玲珑取了糙药放进薰香鼎后,过来端起粥餵我。 我捲起看完的竹简,直了直腰,勉强扯着嘴角笑:“不那么疼了。过了雨季就好了。” 红玉看了一眼薰香吊鼎,嘆气道:“大人怎么不让跟皇上说,光这些糙药怎么行,再说,偏这些日子朝中也忙,大人没日没夜的劳神,也伤身。” 我恍了一会儿神,幽幽的念道:“这事,谁也不能跟皇上说,知道么?” 红玉和玲珑微微怔了一怔,却都点了头。 我缓了口气:“其实即便皇上知道了,这去年落的病也好不了,他又不是神医,再徒让他跟老太太之间生嫌隙,现下……”我轻轻摇摇头,其实去年冬天奇寒,若不是那般气候,我或许现在也不致到了雨季膝盖便疼得夜里也睡不安稳,一身一身的出冷汗。可我觉得也值,因为过了那个冬,老太太身子已经大不如之前,想起这些,我微微笑了笑,竟觉得便是废了这双腿也是值的。 我接着说道:“总是这个节骨眼儿,皇上和老太太无论如何也不能有疙瘩。你们只需按我说的做就好。” 如今老太太眼见摇摇欲坠,刘彻的皇位也是山雨欲来的况势,自然不能让他知道我去年因着在东宫和椒房殿外跪成如今这副样子。 红玉只咬咬嘴唇:“我前几日随人出宫时去了宫外的医馆,听一个老医者说用艾糙熏疗沐浴可以缓缓大人这病根的,我专程带了些艾糙回来,味道或许不太好,但大人好歹试试吧。” 我看她一脸担惊的模样便笑笑应道:“好,你说成就成。” 她接道:“那我这就去让元升去煮艾糙。” 又两个月后,天渐放晴,过了秋收时节,粮多马壮,刘彻看了我理过的文书和国库收支,啧啧称奇:“照这样下去,五年之内汉匈之间定有一场恶战,而且,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十年之内大汉的铁蹄必然踏进匈奴的糙原。” 我提醒了一句:“这是将来的军国大计,得稳中求胜。可眼下……老太太……兵权和虎符是不是还在程将军手里。” 他眼中闪了闪:“虽说是,但现下的情况,谁想要再在这皇位上折腾出什么事端也绝非易事。” “说的倒是轻松,你不握兵权,他们杀了你也是易事。”我思忖着:“得想个法子。我怕老太太那里不好办,毕竟人老了总容易疑神疑鬼,你好好顺着她,寻个空还得从程不识那里下手……” 他张开胳膊:“坐过来,离那么远。” 我屁颠屁颠的扑过去。 他在我身上一会儿捏一会儿揉,我在锦塌上滚成一团儿躲来躲去。 “这些天没吃饱饭么?是御膳房还是红玉元升他们偷懒?瘦的皮包骨头,肋骨都能数的清,抱着都硌手。”他眼神黯了黯,眉毛拧成一团。 我胳膊挂在他脖子上眨眨眼:“天不好,总下雨,没什么食慾,吃不下东西。过冬的时候就胖了。” 他肿着嘴不吭声,我理亏似地扯扯:“秋收时候,地里野兔山鸡都正肥,过些天带着追风去撵野味好不?” 他只看着我点了头也不说话,我抿抿唇笑笑。 “笑什么。” “你不笑还不让我笑么?” 他这才眯了眼皮笑肉不笑的哼了哼,扒下我挂在他脖子上的胳膊抱起来坐在他腿上,一根根掰着我的手指,无奈的笑道:“眼见大汉朝国运隆昌,我自是打心里高兴,可我一个皇帝,竟是连王孙都养不胖,真是没用。” 我听得心里一阵悲一阵喜,转而又忽的心疼起来,侧了脸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弯起眼笑的灿烂,“我不是说了么,过些天就吃胖了。” 他点了头:“往后留在宣室用膳。” “好……” 建元三年,刘彻手无虎符却发兵助东瓯,老太太却没什么动静,让我甚是不安,可若说她真是一心为了刘彻却又觉得不像,如此这般,老太太与刘彻两两相对按兵不动。 直至建元四年,悉闻老太太在春发时偶然了风寒,刘彻每日早晚两次的到东宫问安相伴。我心下更是如惊弓之鸟,暗中交代元安多看着程不识将军的府中都有哪些人时常往来。 又是一年春来,我闲坐在玉泉台中打水漂,刘彻就在后殿拉弓射箭,一排排箭靶都正中红心。 刚刚下过几丝微雨,空气凉凉如水,风一阵阵卷着桃花香拂面而过,红玉和玲珑跪卧在一旁,一个绷着竹圈子绣我素来喜欢的云纹和文竹,一个在细细筛选一小筐子茶叶,刘彻把追风带回宫里,元升和元安离得远远的在逗它。 我坐了一会儿便往脸上盖了一卷竹简眯眼睡过去。 不知什么时辰,听着刘彻跟谁说话,我没睡醒,不乐意地翻个身拿袖子遮着脸,刘彻拿个扇子扇了扇,对另一人低低“嘘”了一声。 我含煳问道:“谁了?” “没事,你睡吧,程不识在外殿,我去见见他。” 我一听程不识,立时就不瞌睡了,忙跳起来:“我也去我也去。” 去时见程不识穿着一身铠甲威风凛凛的站着。 我疑道:“程将军这是要做什么?太皇太后要你点兵出征,你这是来跟皇上打个招唿么?” 程不识登时嘴角抽了抽,慨然道:“太皇太后没有任何指示,卑将今日是来报知皇上,上林苑外的五柞宫业已竣工。” 刘彻回头对我道:“想去看看么?” 我只盯了盯程不识:“闲着无事,就去吧。” 刘彻换了铠甲,我嫌重,说什么也不穿,他只笑笑捏捏我的肩,我咂咂嘴看了看他的装束认真地分析:“这得多重?整日穿成这样,岂不压的不长个子?还是不穿的好。” 刘彻奇道:“你确定你不长个子是以往穿了铠甲的原因,不是你挑食挑菜么?” 第29页 我又瞅了瞅程不识:“程将军挑吃的么?” 程将军淡然道:“军人在外,没有可挑的,不吃就要饿肚子。” 我一脸释然对刘彻说:“你瞧,程将军都没有去年高大威勐了,他既不挑吃的,定是整日穿着这么重的铠甲压的了。” 刘彻若有所思道:“也是。” 程将军眼角抖了一抖,瞄向殿外。 出了宫门,刘彻三两下跳上车辇,我看看那高到我脖子处的车架,刚准备伸手拉过一个小太监踩着上去,刘彻便转过身张开胳膊:“来。” 说完一把把我抱上去。他进车里看了一遭,折身下去骑马。我看着他一身戎装,窝在车里确实不舒服,便也不拦着。 他骑马在我一旁,我侧侧头便瞅得见。车里颠的厉害,睡也睡不成,元安削了果子我也没什么胃口,便只顾指着脑袋扭头看刘彻,他看了我几次,终是直接从马背上打车窗里跳进来。他本穿的一派威武,可这翻小巧动作施展开竟也如雁翅击水般顺当流畅,真真是好看的紧。 我嘻嘻地笑成一团。 他一把拉过帘子掩住车窗,狠狠道:“你勾引我。”说完上下其手去扯我的衣衫。他手上力道奇大,我给他揉的骨头都咯咯响,满腹怨气地冷哼。 车架停下来时,刘彻还趴在我脸上啃噬,我推推:“到了,下去。”他一脸悲愤:“晚上回宫再算帐……再哭再叫我也不饶你。” 刘彻下去后伸手把我接下去,我看着车边站着一排排将士,有些认得有些不认得,这些人看着刘彻对我疼惜有加,有故作淡定状,有面露欣羡的,亦有鄙夷不屑的,更甚,看我如同见着他杀父仇人、恨不得在我身上捅上百十刀才解恨。 在宫里许久,什么样的人我都见过,自是不会上心。 程不识在前领着路,刘彻大摇大摆的牵着我跟着往五柞宫去,身后只跟着五六人,没有刘彻的话其余人都仍站在原地。 进宫后行至前园,我瞧见假山上几只鸟儿长着黄黄绿绿的毛羽甚是漂亮,既非黄莺也不是鹦鹉,当下甩脱刘彻的手道:“你先去,我要去捉那几只鸟。” 他扭头看了看:“好。”说完指指元安和李当户:“你们去跟着。别让王孙伤着。” 我走近了些,元安轻声问:“大人要弓箭么?” “弹弓。快。” 元安递过来弹弓和金丸,我悄悄地走近瞄准,正要射过去,却见一只箭羽“嗖”的过去,一只鸟应声倒地,其余的鸟也惊得扑啦啦四处飞窜。 我一扭头见李当户拿着弓得意洋洋,一时怒气攻心,扑过去揪着他的衣襟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擅自在宫里使箭拉弓?” 李当户也不惧,一脸轻蔑的冷笑:“我再不是东西也自视比你强许多,一个男宠,除了玩儿弹弓,怕是连弓箭都不会使吧。” 元安听此登时面如土色,忙劝道:“李大人莫要再说了,皇上听了这话,可是要生气了。” 我眯起眼笑道:“李广有子如此,不枉这飞将军的美名。” 他一听我直唿李广名讳,便恼怒起来:“我父亲的英名岂是你一个不知廉耻的肉脔可以说的?你……当真是不要脸之极。” 元安眼见劝不住,直拿衣袖抹了抹一脸冷汗,颤声道:“大人,这话……说不得。” 我将手中弹弓和金丸扔给元安,扫了一眼李当户啧啧嘆道:“你倒是要脸,可这脑袋怕是要不了了。” 他更是暴躁:“我偏不信,皇上乃明主圣君,会为了你区区一个娈童为难我李家几代忠臣。” 我摇摇头,“自然不会,不过……”说着兀自笑了笑,李当户的眼神中已显出怯然之色。 我提步便往宫殿里去,李当户却走至殿外便止了脚步。 五柞宫自然不比未央宫华丽庞大,但看了便知正殿竟是和宣室、玉堂一般样子。侧殿乃是个竞技场,是习武之地,后殿便是赏玩娱乐的地方,比前殿大了足足两倍,殿内竟也筑有小型园林,栽着各式花糙林木,养着鱼虫鸟兽。 刘彻看我讶异的模样:“怎么样,还习惯么?” 我虽说有些开心,但又觉不妥,语出有些不乐:“钱多了是用来这么花的么?” 刘彻倒是大咧咧:“钱花了还能赚,难不成它堆在钱仓里能生出儿子来?” 我说不过他。便抿了嘴。 他起身抽出兵器架上刀剑戟枪一个个把玩儿,忽的提到:“这离上林苑近的很,咱去打猎,晚上就不回宫了,宿这里就好。你说呢?” 我点了头。 我与刘彻共乘一骑,另牵着一匹,跟的人不很多,只有元安、元升、程不识、李当户、公孙敖、卫青,其余七七八八的都是平日宣室和玉堂的羽林。 我一直恹恹的不怎么说话,刘彻拿手试试我的额头,“还好没事,这些日子天变得快,我还怕你又发热。怎么精神头这么差,累么?” 我耷拉着脑袋:“瞌睡。” 他在我耳朵边嘿嘿轻笑:“连打猎你都能睡着?” 我抬起头,忽的看见一只兔子窜过去,忙拉拉刘彻:“看见么?那只兔子,你快去把它捉来,我想吃。” 他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羽搭上弓瞄了一下便射出去,正中兔子腿处,他一下马我便也奔过去,我伸着胳膊去夺他先捡起的兔子:“给我看看。” 他高高的举着不给:“别闹别闹,我先看看,洗净了再给你,它身上脏得很。” 于是…… 朗朗干坤、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我手脚并用的把刘彻按倒在地上,从他身上爬过去拿那只兔子。 谁知这一争一夺间那兔子就断了气。我爬起来翻来翻去看了看又丢给他:“不好看,烤了吃吧。” 许是我一脸失望的模样,卫青竟不知什么时候也打了只兔子,递过来道:“大人喜欢的话,卫青再去打。” 刘彻立马阴了脸,我一摆手:“不要了,你和公孙将军去烤了吃吧,我要自己去打。” 刘彻让元安和元升去生火,一脸吃了苍蝇似地:“卫青真是色胆包天,摆明了打王孙的主意。” 我仰头望天:“……卫青才十三岁,知道什么是色?” “我十三岁的时候就经常想亲王孙,卫青一定也是这么想的。”他无比悲伤的说。 我也十分悲伤:“原来我才十二岁就被吃过豆腐。” 他一把拉住我,目光炯炯:“可是我会对王孙负责的,绝不会始乱终弃,我发誓。” 我转而一笑,“卫青不一样。” “哼,他敢,我剐了他。” 这个别扭的变态…… 回去时,一路上我不时扭头看看卫青,卫青也沖我笑的一朵花儿也似。只是公孙敖脸色阵阵青白不一,活像个开染坊的。 刘彻见事爬上我的马背,一只手拉着马缰,另一只手在我身上一刻也不闲着,“干嘛一直看卫青?” “他好看啊。” 他伸进我衣里拧我的腰,“比我还好看?” 我按着他的手。“嗯,好看。” 他的手往下滑,我浑身一抖,手忙脚乱的去打他,“你……放开。” 他嘻嘻笑道:“不,这是惩罚,谁让你一直看卫青那个小屁孩儿。” 我回头一看,一行人竟然离的不足二十米,转身便用力推他,刘彻并无防备,一推之下便滑下马,听着在地上滚了几遭。 我看都不看他,抬了手理理自己的衣衫,只管骑着马往前走。 却不防一人一马急速从右而至,我还未看清便当胸挨了两鞭,胸前衣衫刺啦啦裂开两道,身上便血淋淋两道血印,我这才觉得火灼一般奇痛无比,却抬眼的瞬间,见着李当户青筋暴起、怒目圆睁,又接连三鞭子直噼面门,左脸至肋骨便撕裂般疼起来,衣裳在皮鞭下立刻碎成几片,连马都惊的跑出去数十米,我身子晃了晃便从马背上滚下去,山路上乱石嶙峋,我滚出数米远,登时便眼前一片金星乱舞觉得背上数把刀子在戳一般。 “李当户,你再动王孙一指头,我剥了你。”刘彻在后面怒吼道。 李当户亦跳下来,拿鞭子指着我:“韩嫣,好大的胆子,皇上九五之尊,你敢……你敢对皇上不敬。”说着就又举起鞭子打过来。 我半躺着,抬了左手蹭了蹭嘴角,瞟一眼三十米开外的刘彻,回头只对着李当户轻佻的粲然一笑:“有种你今日便打死我,否则,我若不死,来日必让你万箭穿心而亡。”他立时怒髮冲冠,手起鞭落,缠紧我的左手腕后便发力甩出三丈远,我只觉得背上磕到一方巨石上后又滚了回来,扯掉左袖上一大片衣料, 第30页 我滚的满眼金星,直到刘彻上前接着,才缓了缓看清些东西。刘彻脸上烧成一片,一手揽着我,一手拔了剑上前朝李当户噼过去,我忙在一旁伸手一拉,他的剑也被往偏处一震只挑飞了李当户手里的鞭子,不然,李当户那只手怕也是要飞出去的。 “彻。”我拉着他的衣摆,趴在他肩上极艰难的吐字:“别……别杀他……现在,还不能……” 他握着剑柄的手不住地抖,额上青筋突跳。语中杀气凛凛:“李当户果真是名门之后,好胆量,连王孙都敢打。”他突地提声吼道:“元安,打赏。黄金十斗。” 李当户噗咚跪倒,面色惊怯:“皇上……” 刘彻转过身,扔了佩剑接着元升递过来的袍子裹在我身上,连脸也包起来,抱起来上了马,身后一行将士个个噤若寒蝉。 他骑的飞快,我搂着他笑笑:“彻。” “别说话,回宫宣了医官看看再说。”他嗓子沙哑的几近哭泣。 “不疼……”我只好这么安慰他。忽又想到一事,提道:“回宫后,先让我见见程不识可好。” 我微微仰了脸,看着他的脸越发冷得发青。 他一边驾马一边又脱了铠甲裹在我身上,喃喃道:“伤口千万不能冲到风。” 回玉堂时,红玉一见登时吓得脸色煞白,一下子就哭了:“怎么……怎么会伤成这样,脸上怎么也……老天,这……” 刘彻一心火气,低声吼道:“去宣医官。快去。”说着大步走进寝殿,把我放在榻上。 我急道:“我没事,你让程不识来,我要见他。这么好的机会,过了可就没了。我替你把兵权要来。快去。” 刘彻脸色愈黯,死死地扣着我的腕,两眼喷火一般咬牙道:“你……你到现在还在想这些,我真想一巴掌噼死你。”说完低了头亲了亲我的唇,我也伸了舌舔舔他,觉得有水滴啪啪的落在左脸的鞭痕上,盐蚀一般入骨的疼,却亦是觉得心里甜丝丝的。 “去啊。”我推推他:“先让红玉来给我换件衣,等程不识走了以后再让医官进来,嗯?” 他自知拗不过我,只得快步出去唤红玉和程不识。 红玉端着铜盆,跪在我旁边一点点撕开身上破裂的衣衫,程不识便站在三米处。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本文有大人问be还是he……为了不坑爹,我就提前说下,真的是be……有不看be的大人,现在弃吧,还来得及…… 大人们见谅,虽然不是特别严格的按史料记载的写,但是一些大事件,我还是想遵循一下《史记》和《资治通鑑》,所以,王孙最后必定是要悲剧的…… 关于更新,真的是力不从心,这段时间在忙毕业论文,实在对不住各位,尤其是收藏的大人,等文辛苦了…… 阿月拜上…… ☆、十五 作者有话要说:把“有话要说”放在前面,是因为 第十四章修改了一下,希望先看那个再看这章,因为这段比较连贯…… 也因为写到这章觉得,既然要虐,上一章不够彻底,所以就重新补了一些…… 我镇定道:“程将军,韩嫣不才,惹李公子生气,皇上还年轻,恐做事考虑欠佳,想必要为此事不顾李老将军颜面,程将军同李广将军一样,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还望程将军多跟皇上求个情,莫要因此事责罚了李公子。” 程不识听得此话手抖了抖。 我心下笑了笑,却皱了眉低声对红玉道:“慢些。” 红玉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扭头对程不识道:“程将军,可否帮忙传一下元升过来帮个忙,我得把这块粘在大人身上的衣衫撕下来,得有人过来按着他,别让他乱动。” 我看了眼程不识,“不用了,将军来帮一下吧。” 红玉犹豫着:“可是……” 我摇了头,“这又不是女子的闺阁,有什么好避讳的。” 红玉便扭头对程不识道:“程将军……” “是。”程不识低了头坐在我身边,犹豫了一瞬,伸手按着我的肩。我抬了眼看着他,微一笑,低声道:“谢谢将军。” 红玉拿着冰水浸过的帕子轻擦了擦,“大人忍一忍。”话一落便用力将那片衣衫撕下,我身子一紧,疼的几乎晕过去,将嘴唇也咬出血腥味儿来。 我强撑着一口气对程不识道:“程将军,令公子今年多大?” 他眼中明显已有怜惜之色:“已二十有四。小儿也已一十八。”他脸色稍稍一缓又道:“算来与大人一般年纪。” 我顿了一阵子,舒了口气后说道:“大人觉得,此次便是有将军和我求情,皇上饶不饶的了李公子。” 他似乎颇有些为难:“韩大人,李公子为人刚直,今日……今日实在无意冒犯,若皇上因此降罪李家,于皇上的大业无益啊。毕竟李将军一门数代忠臣,还请韩大人……” 我心中微微一动:“皇上的大业?程将军可知?” 他沉声道:“皇上虽年轻,但却已有当年高祖遗风,必是个大有为之主。” 我抬手抓着他:“将军既是如此说了,韩嫣便也开门见山,今日确实有一事相求,为皇上,也为将军。将军若不答应,韩嫣怕是也没什么指望活下去了。” 他忙道:“大人万不可如此。” 我一急,紧咳了几声,红玉忙跪下磕了头:“程将军,若韩大人有什么差池皇上那儿……您就应了吧。” “韩大人说吧,程不识定全力相助。” 我躺平后低声说道:“实在不瞒将军,经此一事,莫说李家公子已没有多长时间好活,便是李家皇上也是不会再多看一眼,程将军侍奉过文皇帝和先帝,自该是知晓‘一朝天子一朝臣’,将军也知,皇上如今在上林苑养了一批又一批羽林,将军自视五年后有多少把握胜过那些年少的将士。” 他疑惑着摇摇头。 我继续道:“但将军比李将军好一点。凭此,将军可以在有生之年安然无虞。” 他颤声问道:“还请韩大人明示。” “就凭将军手中的兵权和虎符。” 程不识明显一振。 我紧接着道:“将军也看到了,如今的大汉朝各个诸侯王,最有帝王之象和天子之尊的,非皇上莫属。将军不论从了谁的麾下,都无必胜的把握,韩嫣虽不才,但今日许程将军一诺,皇上终此一生,保将军无虞,否则韩嫣便死无葬身之地。将军可放心?” 他老泪纵横:“韩大人不需发誓,程不识从此唯陛下马首是瞻绝无二心。” 我会心一笑,点点头:“谢将军了,将军请回吧,麻烦将军请医官进来。” 程不识握了一下我的手,目光坚定。我已知此事必成。终于缓了口气。 程不识前脚刚出殿门,刘彻便拎着个医官扑着过来,“快,快看看王孙怎么样。” 我沖他笑笑:“好了,都……都办妥了。” 他伸了手过来,许是习惯性的捏我的脸,却又停住,我也隐隐觉得脸上火辣的疼,想来定是有伤。我抬抬手拉他:“不疼。” 他眼里分明的蓄着泪:“别说话了,让医官好好看看。”说着忙扭头问道:“怎么样?” 陆先生是宫里的老医官了,医德医道自是出类拔萃,时下竟也抬起袖子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低声回道:“在路上染了风,又拖的时候太久,大人身上的血污要及时清理彻底,需要用白及、地榆、藕节、炮姜熬制的水浸泡沐浴一炷香的时辰,才能止血祛污毒。只是……” “只是什么?宫里没有药么?”刘彻上前一步抓着先生的胳膊。 先生摇摇头:“有是有,只是这药水浸泡伤口时,奇痛无比。” 刘彻咬咬牙:“难道就没有别的方子?” “若是常人,侧柏和白茅根也是良方,只是韩大人本就血性偏凉,再用这些凉血止血的药方恐怕……后患无穷……是故只能用温经收敛止血的方子。” 我打断说道:“就按先生说的吧,我无妨。”随即看了眼先生微摇头。 陆先生沖我点了头,“我再为大人熬些透骨糙,可以止痛化瘀。大人泡过药糙浴止血后再用。许会好很多。” 我握了握刘彻的手笑道:“谢先生。” 第31页 不多时红玉就放好了水,刘彻把他们打发出去,也去了衣抱我往浴桶里去,我瞧他一直既悲又愤一副想杀人的模样,只好强撑着眼皮无力地笑道:“你这是摆脸色给我看?” 他进了药浴桶,缓缓向下滑,似乎是真怕那药水沾到我身上会“奇痛无比”,竟犹豫了。 “坐下。”我说道。 水漫过身上时,我浑身打了个激灵,不由抬起胳膊攀住他的肩,牙关咬得死紧,先生果然说的不错。 刘彻抖了抖嘴唇说不出话,只拿手拍拍我的嵴背,直见我浑身不住地抖,牙都咬得咯咯响,忍不住低头轻轻舔去我睫毛上疼出来的泪迹,哑声道:“王孙,疼的话就说出来。” 我咬着手背往他怀里钻,使劲儿摇着头,他按着我的后脑低下头吻住,“王孙,忍一会儿,嗯?” “嗯。”我吮着他的嘴唇低声应着。 只是糙药似乎刚刚发效,渐渐渗入皮肉之后更是如一刀一刀拉割开旧伤口,盐水一遍遍浸泡灼蚀着一般,疼的我在浴桶里溺水一般弹腾,忍不住哭道:“彻,疼,疼死了。”我极力伸着手去扒浴桶的边沿,恨不得把脑袋往上撞,横竖撞晕了就不知道疼了。 他死死的箍住腰扣住我的手臂,惊措地低声道:“王孙,乖,不疼,一会儿就不疼了。一会儿就好……” 我哭的抽气,只悽厉地念着他:“彻,彻……”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昏睡过去。 睡梦里一直听着刘彻在耳边低声唤:“王孙,醒来让我看看,跟我说句话。” 我听着是他便极是安心地笑笑:“嗯。再让我睡会儿。再睡会儿……” 有时又觉得睡不安稳,心里竟无故的发慌,伸着手摸索:“彻,在哪儿?” 却听他哭的鼻音浓重:“在这儿,在这儿。”然后我便扯着他的胳膊摸索着去搂他的腰,把头埋进他身上,这才睡的踏实。 许是睡了好长时日,睁眼时竟觉得殿里光线刺目,遂又闭了眼,却又听刘彻在耳边低语:“王孙还没有睡饱么?你再不醒,我就亲你了,直到把你亲醒为止。” 我闭眼笑道:“好啊。” 他果真凑过来亲我的嘴唇,我抬手摸他的脸,伸着舌尖舔进他的口腔。 他惊喜道:“王孙醒了吃药好么?” 我微睁了眼,眯成一线:“苦,不吃。” 他笑得极轻,却掩不住心里澎湃的兴奋,在我脸上蹭蹭,有泪落在脸上:“那我餵你。”说完自己端起药碗喝了,凑过来餵进我嘴里。 我也不拒,一口口喝下,目光灼灼地看他一脸苍苍的样子,“我睡了多久了?” 他捏着袖子擦去我嘴角的药水:“都四天了,还没怎么吃东西,饿不饿,我让红玉炖些桂圆莲子,你少吃点。” 不用说也看得出,他定是四天没合眼。我往榻里挪挪,拉着他摇摇头:“不饿,晚上再吃。我想和你睡。上来。” 他把我的手塞进薄毯下:“等你好了以后,你身上尽是伤,我怕碰疼你。” 我扯着他不松手咂着嘴:“这么些天,都好了,一点也不疼。快上来。” 他终于笑笑解了衣衫钻进来,我兴高采烈地伸着胳膊便去搂他,红玉恰巧端了铜盆进来,竟也不避讳,放了帐子才出去。 他似是真累了,没一会儿便鼻息平缓均匀的睡熟,却仍揽着我的肩丝毫不松手,我微微扬了头看上去,他浅浅的皱着眉毛,唇线紧绷着,一脸倦相依是掩不住那张灼灼生辉的脸。我痴痴的看呆了,只想,如此这般便是只活一天也是好的。 于是两人就一对儿小狗也似头碰头四肢交缠着睡了多半天,直到夜里才饿醒。 我看着矮案上刘彻面前大鱼大肉,红玉却只给我一盅莲子羹和几碟素菜,当即幽怨的瞪着刘彻:“我想吃肉。” 红玉往我碗里不住的夹菜,接道:“不可,陆先生说了,伤口在癒合时吃食要清淡,油腻荤腥会发伤口的。” 我拿筷子敲了敲桌子:“难道我出家了么?你们大快朵颐,我就得跟只兔子一样只能吃这些?” 刘彻忙安慰:“等王孙好了,我去给你猎你爱吃的辱鸽和小鹿,行不?” 我看看刘彻和红玉,两人一脸油泼不进的“你现在不能吃肉”的模样,只好点了头。重又恨恨道:“罚红玉这个月的奉银。” 随后十余天,总是断断续续的不是发热便是伤寒,刘彻索性让陆先生住在玉堂外殿的一个阁室里。 这日先生正好送来一些燃香鼎里要熏燃的糙药,趁刘彻不在,我忙叫住:“先生可否陪我坐一会儿。”说着掀了薄被下榻。 陆先生忙阻道:“韩大人躺下盖好。” 我拉过一只引枕靠起来:“总这么躺着,浑身难受呢。” 先生将我身上薄被往上提到肩处,语气有些轻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大人莫要嫌慢,彻底发出来总比郁结体内要好,只是,韩大人的身子……” 我笑道:“先生是聪明人,还没跟皇上说什么吧。” 陆先生皱着眉点了头:“那日听大人的话便知,大人不想让皇上知道一些事。老朽不才,想先与大人商量再做决定。” 我心下甚是高兴:“多谢先生。” “大人谢我做什么,老朽不能彻底医好大人,不该贪功。大人可知?因两年前冬日极寒的气候,大人在东宫外跪了一天后那场大病调养不适,往后阴雨大寒时,膝关节必会疼痛难当,再加体内湿寒之毒浸蚀脾经气运不畅,大人又生而血性偏凉,先天之本不够坚厚,后天之本血府气府又亏之甚矣。实在……” 他嘆了嘆气又接着道:“而如今,大人那日受伤后,皇上快马加鞭赶回宫中,虽多裹了几件衣,伤口仍不可避免冲风,恐此后,适逢春发时节,大人便极易伤寒。老朽医道不精,实在回天乏术。”说完便蹒跚欲跪:“还望大人……” 我忙起身扶起他:“先生无需自责,韩嫣之命自有天定,与先生何干?先生已尽力,韩嫣感恩不尽。我何德何能,岂敢违天命、逆生死、乱阴阳?” 他拍拍我的手臂:“老朽既行医道,必要穷毕生所学,尽力保大人安然。但还望大人谨遵医嘱。” “是。我听先生的。只是皇上那里,还请先生……” 他又嘆气:“大人往后切不可过于劳思伤神,不可怒喜过甚,要少食多餐,休眠按时有序,清心寡欲。一年四季,要按药方按时节服药。如此,二十年之内便可无碍。” 我笑笑:“先生言重了。” 他却有些怒道:“医者之言便是第一剂良方,若是讳疾忌医,便是神仙也救不了。” 我忙道:“是,我记下了。先生莫要生气。” 他看我十分恭谦,方才点了头:“那大人再好好歇歇,我这就该命人熬药了。” 我低头道:“先生慢走。” 红玉端着点心进来时问道:“大人让陆先生生气了么?陆先生最是不喜欢不尊医嘱的病人,不管是谁,脾气一上来嘴上就没个把门儿的。听说先帝在时,有一回忘了吃一顿药,竟是被先生数落的龙颜尽失。幸好宫里人都知道先生的为人,也还是敬崇有加。” “红玉,给我些酒喝。” 她顿了许久:“只能喝一小杯。” 我拿眼神杀她,死丫头竟是越发不怕我了,她舀了一勺参汤餵到我唇边:“大人便是罚我一年奉银,我也不能让大人喝多了。现下,陆先生交待的比皇上的话都有用。先喝了参汤再说。” 我闻着味儿都反胃,别过脸:“难闻死了,不喝。” “大人若是不喝,那您跟陆先生刚刚说的话……” 我冷冷的瞪了她,一把抓过碗喝的底儿朝天。喝完就随手扔了碗,摔得粉碎。 她竟也不惧,拿去我靠着的引枕扶着我躺下:“大人再睡会儿。” “出去,让玲珑来。” 她收拾了碎瓷片儿:“那我去看陆先生的药熬得怎么样了。” 红玉前脚出门玲珑后脚就进来,我面朝里侧躺着,玲珑伸了手探我的额头,准备拉薄被,我烦闷似地哼了一声挥开她。 她动作停了停,依旧拉了拉被子替我盖好,怯怯道:“大人别生气了。红玉姐刚刚在门口听到先生的话就哭了,大人这场病比两年前那次更甚,红玉姐整日熬药的时候看着药炉都禁不住流泪……可偏又不能跟皇上说,她心里苦。” 第32页 我转过身,怔了许久:“我知道了。你跟她说,我不生气。” 她点了头,再掖掖被子,“玲珑记着了,大人睡吧。” 一连几日,红玉都不怎么多话,却是做事硬朗了许多,倒是我看似理亏,这日晚膳过后,红玉仍让元升早早地伺候我沐浴换衣,我侧倚在榻上睡不着,她跪卧在屏风外离得远远的,一边fèng着我一双鞋子一边看着温一盅马奶酒。 “红玉。”我唤她进来。 她倒了一碗奶酒端来,始终低着头,只拿着勺子一勺一勺吹凉了送到我嘴边,我看了她慢慢喝下:“你这是跟谁怄气?” 她仍垂着眼,只道:“大人多虑了,还是喝完了早些歇着吧。” 我仍盯着她:“你入宫六年了,其实早该出宫去嫁人了。我若是因一己之私误了你一生,岂不逆天了?” 她豁然抬了头,手一惊溅出一些奶液,有些惊惧:“大人可是嫌弃红玉?” 我轻轻笑道:“我哪里是嫌弃?我只是怕误了你。” 她又低了头舀起一勺:“既不嫌弃就好,红玉这辈子都不会离宫,只一心想伺候好大人。” 我摇摇头:“宫里奴才多得是,若我这般的,哪里非要搭上你一辈子?我让皇上把你赐给公孙将军可好?又或者,程将军家的公子?还有……”我在心里寻思着。 “大人!若如此,红玉还不如一头撞死在玉堂的好。” “胡说什么?我哪里捨得让你一辈子就这么耗死在宫里?”我復又说道:“过些年,玲珑也是要把她送走的。” “在大人身边耗死也比嫁出宫的强……”她苦笑:“大人可是早就想好要把我们一个个放的好好儿的,自己一个人呆在这狼群虎穴里?大人可真狠心。” 我自嘲般勾着唇角笑道:“其实,我也可以娶了你,倒也省的做媒人,只是……委屈你了。” 她餵我吃完,细细的擦了嘴角,看着我笑:“大人在红玉心里头,神仙一般的人儿,红玉终一生都敬你仰你,从不曾存半分腌臜的念头,大人往后,别再说这些,就让红玉伺候大人一辈子吧,红玉是愿意的。” 我听她半分也不犹豫,有些生气:“榆木疙瘩……说了这许多都是白说了。我这是在对牛弹琴么?” 她起身去收拾了一下,一盏茶后,取了些糙药放进吊香鼎里,重又跪卧在我床榻旁边,我一脸不悦,她却平平静静的说道:“大人不记得了。六年前啊……” 我瞄了她一眼,她眼角含泪,却依旧笑的欢愉:“那年冬天,雪下得极早,有一日早上,一推门雪就往屋里扑呢,妹妹打小就瘦弱的不像话,终是在那场雪里走了,娘亲一病不起,家里好些天没吃的,连烧灶的柴都没有,我实在饿,娘亲躺在屋里,只吊着一口气,我只能去街上讨吃的,我不怕自己饿,可我怕娘亲饿,怕她丢下我一个人。我才十岁。” 我听得静默,她依旧缓缓道:“我在街角一个一个问路过的人,可没人给我钱,也没人愿意给我吃的。我觉得自己就快冻死了,一个小恶棍领着几个奴才打街上走,我看他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抓着他的衣裳不松手,把他衣摆扯脏了,他把我踢开,可看见了我脖子上一条碎布做成的项鍊,可能没见过有卖的吧,非要我用那条碎布链子赔他的衣裳,可那是妹妹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就是死了也不能给他。可那些富贵公子哪里管这些,几个人便按着我去撕我衣裳领子。我吓坏了,只能哭,哭的嗓子都哑了,然后……” 她抬手擦擦眼睛:“我头一回见到大人,觉得大人就像天上住的仙童,真好看,坐在车辇里,只伸了手挑着一角帘子,露着半边脸和一圈貂裘脖领,比马车外的雪还白净,我看的愣住,竟不知道哭了。大人一下车,那群恶人就点头哈腰的慌忙跑了,大人竟然还找了医士随我回去看我娘亲,只是,娘亲还是留下我一个人陪妹妹去了。或许,她在天之灵看见我遇着大人了吧。” 床边一团火烛噗噗地跳跃,红玉脸上的泪光映着烛光,趁着朦胧的白净肤色,如夜昙。 她着了我的手放进被里:“盖好,还没好利索,别又受凉。”顿了一顿她才又道:“大人见我可怜带我进宫,问我叫什么,起初我不敢跟人说话,只问一句回一句,说叫红秀,大人说给我换个名字,问我叫玉秀可好?我摇摇头,大人问为何,我只说,妹妹闺名叫做红香,是以这个红字不愿改,大人笑了笑说,那红玉叫可好?我这才点了头。大人说道,之所以要嵌个玉字,是因着这般宫里的人便知道我是玉堂里的人,就不会被人欺负了去。我当时只想,往后生生死死都只为大人。大人怕是不记得这些事,红玉今日之所以说这些,只是盼大人承了红玉这辈子的心愿,就让我呆在大人身边,红玉此生无憾。” 我听得喉咙堵得难受,却也只得摇摇头:“罢了,我不提这事就是了。” 她重又说:“大人日日为皇上操劳,又不愿让皇上知道,就连病成这样也只字不提,若是身边没一个知底儿的,大人往后可怎么办?大人自己不会照顾自己,可总得留个能照顾得了你的,大人便是不为自己想也得为皇上想,您若有什么闪失,皇上哪里又能多开心呢?” 我笑笑:“你这是拿着你和皇上来威胁我么?” 她听了便也抿了嘴轻笑,“不早了,快睡吧,我去熄几支烛子。” ☆、十六 我看她又里里外外的忙活,只劝着:“你也早些睡,有什么要紧的明儿再折腾。”想了想又道:“你这么翻来倒去我也睡不安稳。” 她听了果然也放了手里的活,悄悄躺在外面的榻上。我看着又叮嘱了句“把外面窗子关关,别冲着风。”这才闭着眼养神。 第二日醒时,倒是见刘彻睡在一旁,竟是大睁着两眼瞅着我。我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听见?” 他侧了侧身支起脑袋:“昨晚上午夜,知道你晚上容易醒,又听红玉说,这几天你虽在榻上躺着却一直没怎么睡熟过,看你昨晚难得睡的好一回,怕吵着你就没敢乱动,连被子都是另取的。” 我这才注意到果然是各自一条被子。便笑着掀开钻进他被子里去:“亏我昨天还想了好一会儿。晚上都还做梦来着。” 他愣了一愣,忽地用胳膊揽着,有些用力,用下颌骨在我头顶上摩挲,“真想把你天天捆在身上。” 他说着我就伸手挠他的腰,嘻嘻的笑不停,他捉着手有些怨愤道:“你还病着,玩儿出火来要憋死我么?” 我笑的脸都抽筋儿,“你自己没手?哈哈……” 他翻过身来啃我的脖颈,咬牙切齿:“总有一天,我得把李当户剁成肉酱餵狗。”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件事,忙跟他说:“这么些天我竟忘了提醒你,程将军那里既然已经松口了,你记得把宫里的禁卫一批批换成上林苑的羽林,但是,为了不打糙惊蛇,东宫的人莫要动。” 我看他有些魂不守舍,咬咬牙低声说:“老太太眼看就是这一两年的事儿,你也别太忧心,人总是要有这么一天的,活人还是得好好儿的。” 他仍是紧抿着薄唇不说话,红玉在帐外提道:“皇上和大人吃些东西吧,御膳房的人送早膳来了,过会儿凉了不好。” 我“嗯”了一声,红玉和元升来挽了帐子走近来给我和刘彻穿衣系带,他倒是挺快,我向来在衣衫装束上极是挑剔,必是要一层层都拉扯的既舒适又上眼才行,连束髮的冠也得和腰带、佩玉的颜色相搭,大汉朝的衣裳将腰身裹得紧,还有一掌宽的束腰,却是广袖直垂到膝处,外罩的披裳系绑随意,厚薄层数也依气候而定。 刘彻不怎么挑剔吃用饰物,那宣室也只是简单气派,东西摆放的只求取着顺手方便,我却不行,一盆花糙摆的碍眼便不舒服,刘彻常笑“真不知几时惯得这坏毛病”,但说笑归说笑,总还千叮万嘱红玉,我要什么只管找御史中丞处,别因这些小事让我不高兴。 红玉这会儿拿了件雪白的织锦衫子,我刚穿了一半想起那条玉色腰带坏了后也没送来新的,便脱了:“换件,那条腰带不能用,就不穿这件了。拿件竹青色的。” 刘彻穿好了过来,拿起那件又给我穿,回头跟元升说:“去宣室把我那条玉带拿来。镶了九颗猫眼儿石的那个,元安知道。” 拿来后他一边给我繫上,一边问:“怎么样?还好么?” 我摇摇头:“明眼儿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你的。数极于九,只有天子才能用这个。” 第33页 他笑道:“什么君臣之道天子百姓的,那不过是说给那些下人听的,我还跟你讲君臣?煳涂人知道我宠你,自然就不敢有什么异议,明眼人看了知道更好,倒省得我再杀鸡儆猴。” 洗过脸的时候,刘彻还拿着帕子又小心地擦了擦我左脸上一块伤,让红玉拿了药一点点在脸上抹匀:“平日都用这个药么?哪个该死的庸医配的,都这么些天了还不见好,回头要是留了疤,让那些医官都提头来见。” 我一边微微仰着脸偏过头让他给我擦药,一边勾着嘴角笑,“你要是真待见这副脸皮,赶明儿我照这个样子给你做个泥人摆在宣室让你天天看。” “胡说,这张脸皮也只有长你身上才管用。” 我笑的更舒心:“那留不留疤有什么要紧的,留了疤丑些倒好。”不知怎么想起淮南太子的事儿来,便低了低头咬咬牙不说话。 他贴在我脸上上药的手指也轻轻抖了一下,默了一会儿,又抬手理了理我的头髮后拉着出去,沉着声儿道:“若是连王孙都敢有人觊觎,这皇帝就白当了。” 我侧脸瞧瞧他嗤笑,心里鄙夷:说的好似他做这皇帝就只为我不再被人觊觎。想了想终是没说出口损他。 这男宠,不论在谁看来,都是当定了。我心想着“男宠”二字,不由得嵴背发寒。眼神也陡然之间冷的冰刀子一般。 刘彻看我愣了半晌,拿了牙箸夹着菜餵过来。 我心下突然一缩抬了手打掉了他的筷子。他面上一滞,却又笑笑柔声道:“怎么了?” 我拿过一双筷递给他,依旧面不改色冷腔冷调:“没事,吃饭。” 他看着也不多说什么。只越发笑的无奈。 饭罢坐在宣政殿召见各个司事官长篇大论的报了事务、例查了各郡财事公事之后,刘彻伸伸腰,往我这里凑,我正掂着一卷奏摺,有人密奏齐懿王的儿子在封地胡作非为,看上了一个小媳妇儿,强抢民女未遂,竟起歹心搞得那家人妻离子散,将那小美妇逼良为娼。我记起建元二年时候,可不就是这位随声附着老太太跟刘彻唱反调的么。 我冷冷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他挑挑眉:“你待怎样?” 我拿过玉盏刚刚浅抿了口酒水,他一把夺过:“医官不是说不让喝么?我让人给你取花露来。别喝这酒了。” 我也不再争,只敲了敲竹简:“你说该如何?” 他摸了摸下巴,“毕竟是诸侯王,若是再过些时日兴许不需顾忌,但现在毕竟还有老太太在。难不成还真要了他脑袋?” 我摇摇头:“照你说来,可是想指派一名官员去申斥一番?我看不行,现在老太太整日缠绵病榻,诸侯王明里个个乖巧得紧,背地里却都嚣张跋扈,怕是吃准了你连区区一个长安都摆不停,或是觉得你强龙也难压地头蛇,往后还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反了天了,就逮着这个当口,先整死几个,不然坐着等他们瞧不起你么?” 他伸着一根手指在我眼前摇摇:“我看你是太心急,怕老太太一撒手朝中大乱我镇不住那些叔伯长辈,你不记得先帝时‘七王之乱’是怎么发生的吗?对这些王侯,急得不能来,狗急了还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得用温火,慢热渐熬。知道春秋时候‘郑伯克段于鄢’吧。庄公姑息养jian,纵容其弟肆意行兇、无法无天,真到激起众怒才以替天行道之名大义灭亲,端的是名利双收的好计谋啊。” 我冷哼:“那也不能便宜了他,给钱也行,就当拿钱续命吧。”我又想到一处,不由笑道:“听说齐地多美女,让他们送五十个来。如此一来,齐懿王在齐地可以说是民心尽失。到时候再扳倒他可不就易如反掌了。” 他眼一横:“要五十个美女?你想做什么……” 我翻翻白眼:“只准你后宫佳丽无数,我就活该沾不得女人?我不过是想要几个长相好的婢女,搁在屋子里养眼,不成么?” 他硬着脖子:“红玉和玲珑还不够?” 我啐他一口:“女子之美,有环肥燕瘦、丰腴婀娜之姿,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有俏皮幽默、琴书皆通之才……个中趣味你懂个屁。”我越说越是起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妲己一舞亡商,褒姒一笑倾周,西施就算灭了吴也能引得勾践和范蠡垂涎相争。就连项羽也与那虞姬成就一段垓下佳话。世人都知红颜乃祸水,可又哪个能坐怀不乱?你……啧啧。真真是在娘胎里就生了个棒槌脑瓢。” 他一愣,嘆道:“身子越发羸弱,这张嘴倒是毒厉得很。不过,你想要女人,我却不答应。看也不行。别说还要养在玉堂,门儿都没有。” 我气极反笑:“蠢货。” 他抓抓脑袋:“若真想看,我让她们住在永巷,时常来奏歌伴舞给你看不就行了。” “说你蠢,你倒还真不辱没这个字,你当这是养几只金丝雀儿呢。” 他听得郁闷:“今日怎么了,说起女人来了?难不成是看韩说娶亲,你这做哥哥的脸上过不去?你若想娶一房还不容易,我指给你十个八个都不碍事,只是,她们自然要住韩府,你得住宫里,最好老死不往来我就让你娶。” “韩说娶亲了?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儿。” 他也愣了一愣,恍然道:“哦……许是我忘了告诉你。” 我自到这里,似是从未到过韩府,只初来时听红玉说韩说是我弟弟,既然我什么都不记得,这礼节我看倒也无所谓,我只在刘彻身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是这会儿提起了,总免不了要见一见,毕竟大汉朝以孝治天下,传出去与刘彻也无正面影响。见一见倒也是百利无害的事。 我低了眼神:“可我都忘记了,连家人竟也不记得。” 他忙接道:“忘了就算了,既是我的少傅伴读,宫里自有你的殿阁,韩府又不缺你这一个。韩说我自会安排。” “可韩说娶亲时,我总是得回去,不然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他笑道:“那也无妨,让元安和红玉跟你回去,有什么要紧的事他们自然会办,用不着你操心。” “元安倒不用,你让他伺候惯了,突然走了总不适应,元升跟着就行。”其实谁跟着倒没什么,只是韩说娶亲,有头有脸的贵族户家都是要去,万一有什么事儿元安怕是一字不差的要说给刘彻,这个节骨眼儿,我总得替他压下一些,小不忍则乱大谋。虽说他也懂这个理,但我总归不放心。 刘彻自然没想到这层,只当是我也被红玉和元升伺候惯了,也点了头:“也好。” 韩说娶亲之日恰时八月十五中秋月圆,我早三日回了韩府,入了中堂,见正中坐着一面目威严的中年男人,后面一左一右两个面容姣好的夫人,下首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另一个略显稚嫩,想必正中的是我爹和他的正妻、我的生母,另两个便是嫡出的兄长韩则和我同母所出的弟弟韩说。 我按着该有的规矩谨言慎微的行了大礼,叩完也未起身,开口道:“儿许久未曾归家,愧对爹和娘亲的哺养之恩。” 父亲身后那位长相有别于中土女子的美妇,颤着伸出一半的手,有些激动:“老爷让嫣儿先起身可好?好容易回来一趟。” 父亲这才开口,倒还是无甚情绪:“拿君食禄忠君之事,在宫里皇上身边做事自然不比别的,自古忠孝两难全,这也怨不得你,起来坐下吧。” “是,谢爹爹和娘亲。” 他又问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便让我回去:“你去陪你娘说会儿话,这些日子你不常回家,她时常挂念你。” “是。儿知道了。”说完走过去扶着我娘离开,韩说也在后面跟着。 刚一进屋,娘就伏在我肩上哭起来:“嫣儿,在宫里可好?陪皇上读书累么?怎么又比之前瘦了许多。”她又是拿手摸我脸又是捏我的肩,喃喃着:“娘怕你这次再入宫,又要三五年回不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韩说站在一旁说道:“哥哥许久都不回来看娘亲,娘还以为你不要她了,又从外面听了些闲言碎语,说哥哥在宫里不好,还怕再也见不到哥哥,一看见哥哥的衣衫鞋袜和用过的东西就哭。我劝过多少回都没用,哥哥这次回来好好陪娘亲吧。” 她拍拍我的背笑道:“回来就好。娘看一眼就安心了。两年了,又长高了许多,娘以往fèng的衣裳或许都不行了。” 我自进屋还没说一句话,竟是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眼角有些细微的皱纹,面容却依旧秀丽,身形也依旧绰约,一双杏眸莹波流转,眼睫浓密垂眸覆瞳,着了薄妆后唇如蔻丹颊如粉云,我的容貌倒竟有七分与她相似,她对我疼惜至此,看着她既惊又喜惶惶不安的表情,我哑着嗓子低声唤道:“娘。” 第34页 她听我语出艰涩,或许觉得验证了那些闲言碎语,以为我果真在宫中如同牢狱,又止不住的哭起来,“嫣儿可是怨娘?” 我为她擦去泪安慰道:“娘说的什么话,我怎么会怨娘亲。” 她摇摇头依旧哭泣:“其实早些年,你爹回京时我原本可以不必带着你和说儿跟你爹回中原的,只是,我竟为了他……不然你也不用在宫里陪皇上读书。” 原来她言下之意竟也是觉得我在宫里沦为皇帝的男宠,任人作践生不如死。我撤回手苦笑道:“娘宁愿相信外人也不愿相信儿子吗?我在宫里哪里就……”我抿了抿唇不再说下去。 她忙拽着我:“怎么不信你呢,信,只要是嫣儿说的,娘都信。嫣儿大了,什么事都能自己做主,娘不拦着你。你开心就好。今晚娘给你做好吃的……” 我趴在她肩上点了头,“谢谢娘。” “傻孩子……” 中秋前夕,我站在后院里看一株桂树,想起宫里刘彻的宣室外几株桂花树也长势颇好,不知现今开的如何。正出神时,有一拨人从后门进来,手提肩扛的,运进来一些食用器皿,许是外面临时雇用的帮夫,来问我这些器物往哪儿放,我随意回到“拿进厨房去吧。” 恰时韩则从前院进来:“正估摸着这会儿也该来了,跟我来吧,到侧屋里去。”顿了一顿又咬字道:“我这弟弟常年不在家,连自家厨房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厨房可盛不下。”说完才施施然摆着袖子走了,跟着一帮交头接耳嘀咕的下人。 我笑笑转身回去。 小说娶亲当日,韩府自然是门庭若市,我只站在中堂外跟来客回礼作揖,直到刘彻来的时候,我才跟睡醒了一般。 “宫里还没人敢使唤你,竟跑到这里给人做牛做马来了。”他带着卫青,穿了件以墨线绣着藤萝纹的白底锦衣,手里拿着一把我颇是眼熟的玉骨金丝织面摺扇,倒有几分仙人之姿。 我和他都转到柱子后面,我冷着脸:“若是玉堂的珍玩少了一件,我便换来十个美女。” “真不该放你出宫来,一出来就学坏。见我的第一句话竟是说女人,王孙真伤我的心。”说着作势就往我身上蹭。 我看着院中堂上人头攒动便不动声色往后一退:“离我远点。” 他探过头:“王孙当真这些天都不想我?我可是食难咽寝难安啊。”还故意拉了脸状似弃妇。 我抽了抽嘴角。 别过脸恰好看到我父亲挽着一个贼眉鼠目、身形略瘦的男人进了中堂,无意向这里一瞥,登时惊的脸上一阵抽搐。 疾步走来便要跪拜:“臣该死,竟不知皇上驾临寒舍。” 刘彻摇摇手里的摺扇:“哎,不忙不忙,朕就是来讨杯酒喝,完了就回去,不在众人堆里露脸,王孙跟着就行。你该忙你的去吧。” 那个与父亲一道的人微眯了眼在我脸上扫过,我心里一震不由的往后退了一小步,此人看似骨瘦嶙峋,却犹如坚硬奇状的怪石,自有一番犀利和狠劲儿,一双眼锃亮幽暗,夜里的猫眼儿也似,透着一股子阴辣,却又莫名的不着痕迹。 刘彻往前挪了一步挡住我半边身子对那人道:“舅舅竟也有这等雅兴来看人新婚?” 我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那日籍福来说的田蚡? 那人一笑:“太后娘娘说,韩大人做了这许多年皇上的伴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韩府有这等喜事,皇家岂有不来庆贺之礼?太后娘娘找不着皇上只好托我来了,所以我不过奉太后之命前来贺喜,皇上倒好,偷偷熘出宫吃酒来了。” 刘彻望了一眼渐渐拥挤起来的人群,摇了摇头:“贺喜嘛,既然舅舅来了,我便省了。”说完转头对我爹道:“朕想找个安静的地方……” “后院有个观月亭,我这就派人去送些吃的,带皇上过去,可好?” “让红玉和元升来,王孙也来。” 还没等我开口,我爹便接道:“自然。” 田蚡含笑立在一旁,笑意高深莫测。偶尔看似无意的拿余光扫过我,我心里便无端端发寒。 刘彻看了眼越来越多的人堆,皱了眉毛转身就走,我向父亲行了礼方才跟出去,一出前院,他也不顾身后跟着的元升和红玉,撅着嘴贴过来,我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滚……”我冷喝。 他低了头委屈道:“难道王孙真的喜欢女人了?” “……” 他眼中一亮,“我带你去个地方。你以后就不喜欢女人了。” “不去。” 不容我再出口,便被他连拖带拽拉出后门。更出人意料,车马妥当,元安也等在那儿。 这些天在韩府,虽说不上拘谨,但也总是谨言慎行,还有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亲爹、一个横竖看不顺眼的哥哥,心里不免有些怄得慌。所以一见到刘彻自然说话有些夹枪带棒的,这会儿有些空出去寻个乐子,倒也高兴了一些。 只是等马车一停,不闻车轴辘辘声后,却听得女子欢笑嬉闹,我满是疑惑着伸手掀开车帘,赫然便是座红檐碧瓦的楼宇,衮金大字“翠歌坊”在日光下粼粼耀目。檐角上的蓝底红字织锦旗子都盪出一股胭脂水粉味儿来。 我愣了半晌才冷笑道:“一个皇帝一个少傅,竟是结伴逛窑子来了,说出去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是王孙说喜欢看美女的。这普天之下,也只有这个地儿的女子才算得上形态万千、性情各异。宫里的可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眉心突突的跳:“皇上倒是很懂得这风花雪月之道。” 他见我脸上分明不悦,干干笑道:“我不过是时常跟他们来喝酒听曲儿。” 我一挑眉:“时常?” “不是不是……偶尔,偶尔……” 我咧嘴一笑,一把夺过他的扇子跳下车,大摇大摆的进去,对迎客的老鸨扬声道:“二楼雅间,一壶上好的桂花酒,两个唱小曲儿的姑娘。”扫了一眼刘彻接着道:“还有你们这儿的头牌。”说完转身一把抓掉刘彻腰间的钱袋扔给老鸨。 刘彻摇了头苦笑,低声对老鸨道:“头牌就免了。送几个清淡的小菜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就不说什么了。 只是突然觉得那个文案有点坑爹。 想来想去改了一首词姑且先用做文案吧。 各位看官给看看合不合口味: 寸寸竹简,鼎烟杳,微雨庭轩,淡淡江天晓,独有嫣郎年最少,率地素袍,清眸宜相照。 桃红又谢,雪迷道,犹怨王孙,不忆归期早,年年清梦不堪扰,满地残阳,岁月忽已老。 还可以的话,下次更新就用了~~~呵呵~~~ ☆、十七 我随意坐下后,半倚着美人榻,巴巴地看着刘彻:“脖子疼。” 他极听话地坐过来给捏着,我眯着眼从雅间的一半帘子下往外瞧,透过淡青帘和镂空雕花的木栏,在这个位置恰好看得见一楼的景致,大堂中五丈见方的台子上一场跟着一场的歌舞,台下一阵阵沸腾…… 看了一会儿就开始打哈欠,脑袋撑不住似地往他怀里磕,刘彻在耳边轻声笑:“在这地方你都能犯困?真是个没艷福的。这么个样子竟还吵着要女人。”他推推我:“别光顾着睡了,唱曲儿的和送酒菜的都来了,不是要听么?” 正说着帘子外面就有人低声问道:“公子?” 刘彻看了我笑道:“进来吧。” 来人是送酒菜的女婢,虽眉眼端秀,却是布衣荆钗、清装素颜,不过在这青楼里倒别有一番韵味。那女婢摆了食案低声问道:“公子是想听音还是想见人?” 我一时竟不知此话是从何说起,但见刘彻摆手道:“听音就好。” 话落后,那女婢便从屋子角落里搬出一张摺叠屏风来横在坐塌前不远处,纱质屏面,绘着空谷幽兰图纹,我看这景致倒没有普通青楼那般到处是俗世男女推杯换盏。 那婢女出去片刻便进来两个抬着一架箜篌的堂倌儿,隔着纱屏只看得见人影,看不清面目,待两个堂倌儿收拾停当折身出去后方才进来一女子,只见身着白色裙衫,手里端着一只香鼎,轻轻搁在箜篌旁边后坐定,这才开口:“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听这声音,虽无甚情绪,却也清中有怨、怨里含痴。不似阿娇那般冷的让人发寒,却也着实有些戚戚然,我心里说不出有些感觉诡异。 第35页 刘彻却是轻车熟路一般:“《越人歌》吧。” 那女子抬手、捻弦、拨出音律、启口歌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隔着纱屏却也是能觉得出歌女姿容身段、玉手纤指、歌喉婉转,处处皆是曼妙的不可方物。 一曲毕,她便起身离去,那背影委实单薄孤清让人觉得心疼,但终究我也没看得清一眼。只颇有些不满地伸腿踢了踢刘彻:“这就没了?你平日倒来寻欢作乐,我竟连人都见不得?” 他轻笑道:“不见也罢,见了又要生气。” 果然不错,我捏了捏拳头起身欲走:“我是眼长在你身上了?还是让你缚手缚脚?宫里椒房殿现成的大活人,却要来这些烟花地追踪寻影,何苦来着?” 任一个见过阿娇的人都猜得出,那弹箜篌的女子身形姿态皆与阿娇有五成相似。 还未走到门口,我心里堵得很,又转回身,却不知刘彻跟在身后,一头撞上去,额头正撞上他鼻樑,他捂着鼻子后退一下咝咝地抽气,我抬脚便踹,他竟是不躲却往我身上扑来。我慌乱中虽收了力,但迎着他扑过来的力道,那一脚硬生生踹上他小腹,他微微弯了腰一手捂着肚子,依旧往我身上扑,我看着他如此狼狈不堪就皱了皱眉也未转身离去,便是犹豫的这一瞬间就被他拦腰抱在怀里。 我拿手挡开他贴过来的脸:“滚。” 他趁机用双手圈着我,腆着脸哭丧:“鼻子疼,肚子疼……心也疼。” 我看着他的鼻子,竟是流了一丝血,时下也忘了方才的气不可竭,捏着衣袖擦了擦他的鼻子,揉揉他已经有些青肿起来的鼻樑:“你不知道躲吗?” 他满眼笑意:“别说是一脚,王孙就是拿着刀我也会扑上去的。” 我冷着脸道:“话不是让说的。” 他无奈的扯了扯嘴角:“王孙总不信我,我若再不多往自己脸上贴些金,王孙恐怕早就弃我而去了。” 我别过脸不看他。 他拉着我坐回去:“王孙当真以为我来这里就是贪恋那软红十丈?” 我干脆直言不讳:“那歌女像阿娇。” 他闻言便趴在我脸上亲了一下:“为了王孙这一句话,再挨十脚也值。”说完又紧了紧环在我腰间的右臂,“王孙也看得出那歌女神似阿娇吧。”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我一心狐疑。 他接着道:“王孙或许不记得,我们七年前听宫里人私下说城外林子里有瑞兽,就未带随侍到城郊外去捉,结果在林子里摸迷了道,后来遇见了孙鹤清才安然回宫,说起来算是对我们有恩。” 我看他不是嬉闹的神色,听得瞪直了两眼:“怎么?许多年前的事,还有什么玄机不成?” 他接道:“刚刚那女子,与孙家是世交,叫白芷。”他似是怕我不懂又补充道:“对孙鹤清一往情深。” 我听的云里雾里:“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孙鹤清既是住在城郊林中,想必是个世外隐人,白芷与他既是世交,又如何会沦至青楼?” 他淡淡一笑,我看着竟有些凉凉的心疼,他眼神黯了黯接着道:“白芷舅父在京城是个有些家业的财主,两年前白芷进京来,其父母带了书信给孙鹤清,让孙鹤清多多照应,不料遭到一伙马贼劫持,辗转反侧被卖到翠歌坊,孙鹤清几经波折打探到这里,却是赎不出去。” “赎不出去?孙家穷么?” 他摇摇头,“只要开个数,倒也不是拿不出钱。只怕连价也不愿开。若不是孙鹤清来与我说起,我怎么知道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他定定的看了我:“这家京城最大的歌舞坊,背后的人是平阳公主府上的。” 说到这里便不难理解,卫子夫出自平阳公主府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平阳公主私下定是要养着一大批能歌善舞的女子,可她又见卫子夫并不得刘彻的心思,再加上我为了阿娇处死了几个卫子夫的奴才,平阳公主怎会看不出刘彻对阿娇处处体让、心心念着,偏巧,遇上这么一个神行都有几分阿娇的影子的女子,怎会轻易罢手?若她能把白芷调教成卫子夫一般的性情,怕是要集阿娇与卫子夫于一身,何愁没有受宠的机会。 我想到这里竟不由得缩了缩被他拉着的手,他攒的更紧:“可我心里只有王孙。姐姐给多少女人都抵不了。” 我也不动,任由他拉着,嘆了嘆气:“既然孙鹤清已经开口了……” “我自然是要把白芷送回孙家。” 我点了头。心里却好似一块巨石压着,连话也说不出口。只垂了垂眼皮不去看他。 他往我身边蹭了些:“你也瞧见了,别说我身边的女人一个个的居心叵测,便是在宫外,也寻不出一个干干净净的人来。你却还要说从齐地要五十个女人。”他越说越委屈,好似我做了天大的对不起他的事情来。 平阳公主这一招若得逞了,把白芷送进宫去,刘彻心里自然是日日好过不了,可如今知道了想到了,却也是心寒如冬。身边的人哪个不是想从他这里捞些好处?可谁又想过他真正喜好什么厌恶什么? 我强笑道:“你若不喜欢女人,我往后不说就是了。” “那王孙呢?”他巴巴的看着我。 “……我,我也不喜欢。” 他顿时喜笑颜开:“走,这就把白芷送走。孙鹤清有时送书信进宫还想见见你。今儿恰好中秋,到他那里讨杯茶喝。” 再见到那歌女,她知道要送她到孙鹤清那里,有些喜极欲泣,但依旧遮不住那股傲然独立的气质。想来平阳公主既是看上她,必不会横加为难,不过是想断了她逃出生天的念想乖乖的听话些,是故她虽委身此地,日常用度自然堪比大家小姐。所以这一派风姿倒比寻常青楼女子强了许多。 阿娇的清冷是寒冬里的绿萼梅,自有一种睥睨万物的尊荣和资本,而白芷的冷淡,却是空谷之兰的雅致,让人望之驻足。 马车一路疾驰,跑了半个时辰才听得马匹一阵嘶鸣停了下来。阵风掴起车帘,我斜眼看了窗外,竹林、木屋、溪流,好一处山间孤址世外桃源。 还没等元安上前敲门,就有人开了门,走出一个端着一小箩筐桂花的男子,眉目俊秀、温华斌质,着了件月白衫子,长身玉立,雅逸脱尘,让人说不出的舒适。 他走过来先对刘彻道:“总以为还要过几日,没想到这么快,有劳了。”这才转头对我笑道:“听闻韩大人前些日子病了,可还无恙?” 我回道:“无碍。” 白芷向他点了头便进门去了。 他随后带我们进去,一路行至屋后一座溪上小筑,手里仍抱着箩筐,“先坐吧,等我把桂花挑好再调酒。” 刘彻回道:“不用了,医官说王孙要禁酒一段时间。” 孙鹤清挑了眉疑道:“哦?” 刘彻脸色有些沉:“前些日子受了伤……” 他也不多问,只看着刘彻道:“那便用今年新采的花煮茶吧。”末了又冷不妨问道:“这次还要不要带些桂花回去?山里的花总是要比宫里开得好。” 刘彻看了看我:“不了,往后他或许就不怎么喝酒了,我怕他喝多了伤身,而且或许还会解了他吃的那些补品。” 孙鹤清眉间轻轻皱了皱,清眸子里闪过一丝冷冽。 这座小筑在溪上用数根石柱撑着凭空而造,以吊桥与岸相连,日渐西落,余晖斜射溪水,孙鹤清端坐在小炉旁煮茶,一副泰然清淡,如水似烟,侧脸披着暗粉色的夕阳,不类凡人。 待砌好一盏盏白瓷茶盅后轻轻送至我和刘彻跟前。 刘彻笑道:“喝个茶都能耗上一炷香的时辰。” 孙鹤清眼也不抬:“我这里不饮驴。” 我听了也淡淡一笑,拿起杯浅抿了一口,果真是上好的味道,闻之香而不浓,品来味淡而绵远,我贊道:“好茶。” 他嘴角一动,似乎欲言又止,顿了一顿还是说道:“这茶若是经年饮之,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刘彻却忙接道:“那就把你的花儿和煮茶的东西拿给我些,我回宫里让医官天天煮一些。”说着侧过头看着我笑了笑。孙鹤清眼角几不可闻的抖了一抖。 我敛了敛眼中的敌意,只不时冷冷地瞟一眼刘彻。真是不知他哪里来这等狐媚功夫,孙鹤清虽未登堂入殿,却也是骨高气傲,难得的妙人一个,竟是见了刘彻时眼睛里会闪出精光来。 我益发地如坐针毡。但若就此甩袖子走人未免有违为客之道。只憋着一口气琢磨着回了宫必得让刘彻吃不了兜着走…… 第36页 茶喝的差不多了,孙鹤清幽幽开口问刘彻:“屈原的诗文你读的如何了?” “……非常的,不如何。”刘彻转了转眼珠干干笑道。 他又回头看了我无奈笑道:“韩大人也如此放任他?” 我淡然道:“骑射兵法一点即通,诗文辞赋……”我摇摇头又道:“三天迸不出一首能看的来,如此烂泥,任谁也扶不上墙。” 孙鹤清定定地看了刘彻好一会儿才转眸望着溪面,天光渐暗,他眼中却灼然闪烁,我竟越觉得风里的桂香泛着一丝苦味儿,他又低了头指尖沾了茶水在案上划写道—— “秋风萧瑟兮天渐凉,糙木摇落兮露为霜。 群燕辞归兮鹄南翔,念君悠悠兮多思肠。” 我琢磨着这句“念君悠悠兮多思肠。”对刘彻笑道:“你也来作几句,好让孙公子提点提点你的诗文。” 刘彻为难道:“当真要作?” 我与孙鹤清淡漠的看了他,他大义凛然:“罢了,我作就是。” 说完拿手指摸了摸眉毛,待我又喝完一盏茶,才听他铿然念道—— “秋风起兮白云飞。” 我与孙鹤清俱是一震,不可自已的抽了抽嘴角。莫不是要念刘邦那首《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 他顿了顿,突然看着我粲然一笑,喃喃道—— “秋风起兮白云飞,糙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ju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我听了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不看他,又端起一盏茶水凑到唇边,佯装全无所知。 孙鹤清倒是坦然:“兰有秀兮ju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不错。也算是几句好词。” 刘彻对我道:“王孙也要写几句。” 我断然道:“不会。” 孙鹤清笑道:“韩大人还是随心念几句,便是先人之作也好。” 刘彻鸡啄米一般点头,在袖下扯扯我,眼神有些哀怨,我看了他无奈得很。低了头就看着手心吗,心里想着他那一句“怀美人兮不能忘。”和孙鹤清的“念君悠悠兮多思肠。”脱口而出—— “问莲心,有丝多少,莲心之为谁苦?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生死相许?” 不成诗不成词,只是信口拈来,却见刘彻神色惊诧喜上眉梢。我轻飘飘笑了笑。孙鹤清端着茶盏的手轻抖,盏中涟漪圈圈,垂眸看了片刻轻轻出口:“好个、生死相许。” 刘彻却有些心不在焉,突然拉起我的手站起来:“今天不早了,我和王孙该回去了。” 孙鹤清也徐徐起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一路把我们送出院子,看我们上了车方从身边的婢女手中取过一只陶罐提给递给元安,不忘交代:“每次一钱,淋洗后用明前水浸泡一夜,次日清晨用小火温熬半柱香的时辰,桂花味辛,可适量加些甜糙。”说着又看看我顿了顿接着道:“秋冬可以止痛散寒活血。” 我别有深意地向他笑笑点了头。 我看着车窗外渐远的木屋,好一会才放下帘子缩了缩身子半躺下。刘彻忙取出一条毯子严严实实的裹上,拖着我靠到他身上。我有些不悦。但听他在耳边笑个不停。 “笑什么?”我没好气的嘟囔。 他俯身下来在我脸上啃,我两手裹在毯子里被他拦着伸不出来,只皱着眉把脸侧过去。他嘴唇蹭着我耳根,痒的浑身发麻。越发挣得厉害。 低声骂道“滚开,我困。” 他伸出手把我的脸搬过去,直看进我的眼里:“王孙,你把今天的话再说一遍。” 我看他满脸的喜色难表,垂着眼睫不做声,脸颊贴着他胸口,感到他心跳怦怦却也不禁心头一动,半晌蹦出来一句:“说什么?” 他低头在我眼上轻舔,笑道:“王孙今天说了三句话。我最喜欢。” 我起身拉了拉毛毯,故意拉着脸道:“你今日给我下了三个套。” 他不自信的眨了眼:“王孙怎的看出来了?”说着眼里笑意更甚,“可王孙不还是照单全收了?” 我勾起唇角不屑的笑:“让我隔着屏风看白芷,自然想到阿娇,看的模煳,自然又是越看越像。直到我质问你‘那歌女像阿娇’时,你就在偷笑。好一招‘请君入瓮’啊。” 他眯眼似笑非笑地点头:“嗯……” 我又嗤笑道:“你等我一通发泄后方才可怜巴巴地摊牌陈述,就等着我表态‘我也不喜欢女子’,这可不是苦肉计加上敲山震虎?” 他捏了捏我的鼻子:“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我一掌豁开他冷然道:“不过你这最后一招‘激将法’用的却非常十分很是不怎么样。” 他抿抿唇角无奈道:“可只有今日王孙才跟我说‘生死相许’。” “我那是跟你说的么?你哪只耳朵听得我那句话是跟你说的。” 他咕哝着:“何止是两只,连带着你和孙鹤清,六只耳朵。” 我咬牙切齿道:“只怕要让你失望了,我那句‘生死相许’可没有孙鹤清的‘念君悠悠兮多思肠’来的真切。” 他身子前倾扑过来抱着:“好王孙,你这醋吃的好生莫名其妙,他说他的,我又没接什么,你怎么能怪到我身上?”他缓了口气,在我耳边低低的念道:“怀佳人兮不能忘,有王孙,我什么都不求。” 我愣了许久,方才笑出来,轻轻圈着他。刘彻啊刘彻…… 直到车驾停下,我才从他怀里出来,元安一掀车帘,冷风倏地窜进来,我忍不住抖了一抖,毕竟已是秋天,夜风凉的很。我缩在毯里不愿意动。 刘彻吩咐元安:“去拿狐裘来。” 直裹得肉粽子一般,才挂在刘彻身上磨蹭着下去。 “怎么不回去,到五祚宫来做什么?” 他脚下极快:“今晚虽说是中秋,但老太太已经吩咐过,要宗族一些女眷过去陪同,说不让我去了。”说着抬了头眯眸看看夜空中玉盘一般皎皎的满月,笑的别有深意:“如此良夜,除了王孙,谁也不配。” 我心里陡升怯意,忙建议道:“要不……我们先去,赏月?我饿了,还没用晚膳。” 他似乎也想起今日在孙鹤清那里只喝了些茶水,怅然道:“也是。” 于是乎,两人在殿后的亭子里围着炉火坐了许久,我吃了饭又喝茶,喝了茶又要吃点心果子。就是赖着不愿意睡。 刘彻幽怨的看着渐渐西斜的月,恨恨道:“王孙,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折腾了这么半天我也困打着哈欠道:“回去吧。” 他美滋滋的拖着回去,一沾枕头,我就做死猪状,任他怎么晃自是岿然不动。手却不闲着,死死地揪着衣带。 他却不疾不徐的上下其手,我躲啊躲的直滚到睡塌边儿,他一根一根掰开手指去解衣衫,我誓死不从,却听他疑声道:“难不成王孙想换个口味?”说完就听着亵衣刺啦啦的声音。 我还在那句‘换个口味’上停留着,张张嘴,却是被噎的半死。 我怎的不知,刘彻在情-事上绝对是极尽所能,简直是软硬不吃。衣衫尽去时我就已经透心凉。 窗外树影婆娑,渐天如水,皓月当空。“彻……我困……”我哑着嗓子求他。 “唔……”他含煳着应道,却丝毫没有要停的样子。 殿中红烛垂泪,哔哔啵啵爆出烛花。“彻,我受不住了……”我几欲哭道。 他腰间紧绷用力,伏在我耳边道:“王孙,你就容我放肆一回。明天随便你要杀要剐。” 我晕的七荤八素,只无力道:“刘彻,你这个禽兽。我……”果真还是不争气的晕了…… 第二日一睁眼,自然与平日无甚区别,还是刘彻一张餍足的嘴脸。我抬了手拍在他脸上,却是怎么看都觉得是在给他搔痒。他依旧跟往常一般,抱起我去沐浴,我依旧跟往常一样,心情郁闷的冷着脸。 我冷冷道:“你背着我偷看了多少春-宫-图。” 他狗腿的笑道:“昨天的还不够么?” 我又抑郁了,为什么平时也不觉得言辞匮乏,确是偏偏这个时候用不上呢? …… 自那次在上林苑受伤后,时隔一年,建元五年初夏时节,李当户莫名早逝,我问了几百回,刘彻也没十分清楚的告诉我。若说与他无关,连追风都不信。 第37页 只是自那以后,朝中一些将军做事言语更是小心翼翼起来,每每在朝上,对我投来的眼神也颇有几分值得玩味。 我权当不在意,既是当初下了心了,便料到会有这么一日,毕竟这世上有眼无珠、没心没肺之人自然是极少的。是我有悖伦常在先,又怎能堵得天下悠悠众口。 只是有一点,除却东宫,刘彻顺顺噹噹的将宫中禁卫从里到外换了一遍。我也乐得其成。 到了冬日,老太太已经下不了榻了,只靠药罐子吊着一口气。只怕刘彻在宫里这些动作她心里也清楚得很,到现在还未有动作,或许她心里还是捨不得他这个孙儿。 我回了一趟韩府后驱车回宫,雪下得极大。只是府里来人说母亲病了,我匆匆回去陪了几日,刘彻又让元安来宣,我看着母亲好的差不多,这才动身回宫去。 作者有话要说:更完睡觉~~~ (~ o ~)~zz ☆、十八、 一入宫门便远远瞧见宣室外雪地里一袭墨色裘披往这边来,车停后一开车门,就见刘彻伸着胳膊站在车旁,身上覆着一层薄雪,寒气如雾,他笑得格外柔软,“回来了,冷么?” 我扑进他怀里,眯了眼笑:“不冷。” 他拉出我的手搓搓:“车里没带暖炉么?还是这么凉。快回去。”说着把裘披接下来也裹在我身上,转过身:“来,我背着。”我跳到他背上把手塞进他衣领。 他一步一步踏踏实实的踩着雪上那百余台阶,我叫他:“彻。” 他微微回头:“嗯?” “没事。”“那你叫我干嘛?”“没事。”“那接着叫。” 我又笑:“彻。”“嗯。” …… 到了宣室,竟看见田蚡站在殿中,我从他背上下来,刘彻伸了手脱掉我的裘披:“去炉子那里。”回头对田蚡道:“你回去吧。” 田蚡在我脸上有意无意地扫过一眼:“是,皇上。” 等田蚡出了宣室,我问道:“他,来做什么?” 刘彻轻飘飘回道:“还能有什么事,老太太眼看没几天了,太后那里可不就急了么?” 王太后…… 看来有些事远远没有到头。我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发抖。问道:“那……怎么办?” 他笑道:“还能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倒是坦然淡定。我听得心疼,虽然我已经告诉母亲,我对以前的事忘了,她依然把我当亲儿子一样,吃的穿的样样亲为。 我抬眼看刘彻,他无声的看了殿外的风雪,指尖在杯盏边缘哒哒的轻敲,他的祖母、母亲、舅舅、姐姐、妻子……所有人都弃他而去。他除了空有一顶皇冠,什么也没有……不,或许,还有我…… 我坐在他身边圈着他仰头笑道:“我替你挡、替你掩……” 他抬手摸摸我的脸:“说什么傻话,我不捨得。” 我把头埋进他怀里,眼里藏着泪,刘彻你这傻子。 过了几日,天还阴着,积了小半月的雪依旧不化,刘彻出宫去了上林苑,卫青已经十五岁,我让他到上林苑去训练那些新来的将士,他出身低微,又不如李广等老将,往后要让那些将士死心塌地的效命,必是要以德服人,打一开始就得认准他才行。 红玉从外面匆匆进来,面色不安:“大人,东宫的阿禾姑娘来,说太皇太后要见大人。” 我琢磨了片刻才道:“哦,那更衣吧,我这就去。” 红玉拿了那件与刘彻相同的大氅,还有刘彻给的那条镶着九颗猫眼儿石的玉带。我皱了眉:“这个不行。” 红玉不容分说的给系上:“大人听我一回,错不了。如今皇上不在宫里,但凡长心眼的人看着你穿的,都会收敛些,大人忘了我说的话么?若你有什么差池,让皇上怎么办?” 我低了头也不再坚持,只等她给穿好才去。 许是刚刚睡好,老太太虽看着瘦的脸颊有些凹陷,但精神头还不错,揣着手炉坐在中殿,阿禾往她背后垫上一只枕,我忙上前跪拜:“给太皇太后请安。” 她低低地咳了一声,抬抬手:“起身坐那里吧。” 我依言坐下。 一时无人开口,我心想要不要先说什么。老太太却对身边丫头道:“你们下去吧。我有事要与韩大人相议。” “韩嫣。” “是,卑臣在。”我拱手垂眸。 她眼神在我身上停了片刻,“那条玉带,是我让人为彻儿做的。你知道那九颗猫眼儿石代表何意么?” 我起身离座,忙磕头:“卑臣该死,皇上他……” 她竟有些轻笑:“我知道是他给你的。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值得我这孙儿不计代价要捨身的,只怕也只有你与阿娇了。去坐吧。” 我脚都发抖:“卑臣还是跪着吧。”难不成她要在临死前杀了我以绝了阿娇的后患? 她问话毫不遮掩:“怎么?你怕死?” 我坦然道:“怕,除非是为了皇上。” “我不会让你死的。”老太太似是嘆了嘆气,“你若死了,以阿娇的性子,怕是……”她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 我微一笑,也是,老太太一撒手,王太后怎可能轻易放得过阿娇和窦家。她不是想绕我一命,只是看到我为了阿娇得罪卫子夫,甚至平阳公主,想让我做阿娇的屏障,最起码,王家和田家要想扳倒阿娇和窦家,必得先杀了我,可我身后,是刘彻…… 她算到了一切,独独没有算到,我之所以站在阿娇前面,只是不想刘彻对阿娇担太多愧疚,毕竟她也是这深宫里真心实意地待刘彻的人,若说目的,她不过想要刘彻心里为她存一方净土,记她念她此生不渝……若让刘彻眼睁睁看着阿娇去死,他必要一世不安。 人都道帝王无情,刘彻看似无甚情谊,那只是因为这许多年来没有人对他有情,就连阿娇也不念昔日让他憋着一肚子不舒坦,可是若谁对他全心全意,他又岂会不掏心挖肺? 他想要人懂他,不关乎朝堂权谋,想有人爱他,不在乎他是否是这汉家天子。皇家天威后,他一颗琉璃水晶心,又有几个人看得见? 每每入夜后,他睡梦里不安稳地皱皱眉尖轻声叫一声“王孙”,我的心便如刀割绳锯…… “太皇太后放心,有我在一日,断不会使皇后娘娘有一丝伤害。便是皇上也不会允许。”我慎重恭敬的叩头。 她点点头,“不论出于何目的,你对阿娇也从未有半分不敬,甚至不惜为她挺身而出,我想,皇上既然喜欢,留着也好。只是,我若不在,有几件事要交待于你。” “太皇太后请说,韩嫣定誓死效命。” “这第一,便是王太后,我死后王太后必然干政,可她毕竟是彻儿的亲娘,大汉朝以孝治天下,若彻儿做的过激,他毕竟年少……你可知我的意思?” 怎会不知,不过是想让我做彻儿的垫脚石用来投石问路。我点头道:“卑臣知道,便是太皇太后不说,韩嫣也会为皇上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她伸了两只手指:“这第二,是各诸侯王,我知道彻儿志在千秋,必不会坐视诸侯各安封地胡作非为,只是,凡是欲速则不达,再者,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亦不达。你可懂?” “卑臣谨记太皇太后之意。便是各诸侯一个不留,也断不会毁了皇上在青史上的英名。” 她点了头,“这第三,也是我最不放心的事,便是打仗。也是我迟迟不肯将虎符交与彻儿的原因,只是悉闻那次在上林苑后,你为了拉拢程不识舍了半条命,便也不想再横加阻挠,可你们要知道,天下虽平,忘战必危,可国虽大,好战也必亡。” 我抬头深深地看着已经即将风逝残烛的老太太,重重的磕了三个头:“太皇太后……” 她抬了头看了看殿内,眼光落在殿门外,似是望穿这大汉的万里疆土,轻声道:“毕竟他是我的孙儿,是要担得起我刘家天下的人。这么,我便不至于无脸去见刘家列祖。” “是……韩嫣以性命起誓,对皇上,死生不离,如违此誓,天理不容。” “嘭——” 东宫的殿门被人踢开,刘彻急沖沖的扑来:“王孙。” 我刚一转身,他见我跪在地上便上来拉起身,这才对老太太行礼:“孙儿给奶奶请安。不知奶奶召王孙何事,他不过是个少傅,不理朝中大事。” 第38页 老太太不疾不徐缓声道:“韩嫣,你刚刚说的话,要记得。” 他急道:“什么话?奶奶答应过孙儿,不再为难王孙。” 我往前走了两步,跪下,举掌朗声道:“我韩嫣以性命起誓,此世,对刘彻,死生不离,如有违背,天理不容。”言罢起身走到他身前笑道:“便是这句话。” 他也不顾不远处坐着的老太太,眼神灼灼如耀目的日光,捏着我的手渐用力。 老太太目的已达:“回去吧,我累了。” 刘彻拉着我走得飞快,出了东宫,我站定在白茫茫的园子里,他转身亦停下脚,缓缓伸出手拦腰抱紧:“王孙,你说的,死生不离。” “嗯,生死相许……” 他用力搂紧,鼻尖蹭着我的额头,唇贴着眼睑,喃喃道:“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我,千万别……” “嗯……除非我死了……” “我不许,你不准死……” 我舔了舔流到唇角上的泪:“嗯,不死……” 建元六年,春来,窦老太后薨。 春雨淅淅沥沥,我日日呆在玉堂,陆先生“金口玉言”,果然是极易伤寒,春雨时节最是难熬,伤寒与潮气,我整个人看上去越发瘦削,他心里不放心,倒也日日都来同我用膳,夜里摺子看得再晚,睡前也要来玉堂看看,只是十有八九悄悄睡在一旁,一早就走,我若是病的重了便不出玉堂,或是直到辰时才起身去宣政殿陪他料理朝事,只是我掩藏得甚好,他只知晓我春日易伤寒,并不知阴雨天寒时膝上的病根,全以为我是畏寒。 太皇太后的丧事上,各诸侯必要进京。此时刘彻根基不稳,甚是难办,我呆呆的看着一卷竹薄,红玉进门后看到便收了去,塞过来一只手炉:“大人病还没好,陆先生说不能过于劳思伤神。大人就听听医官的话吧。” 我笑道:“我何时没有听?药也吃了,不过刚拿过来,连一卷还没看完。” 她跪在我身边又端起一碗粥餵到嘴边:“再吃一点。” 我怕她再念叨不停,吃了两口才推过去。问道:“皇上今日见了谁?” “元安来说是见了江都王的相国董仲舒。”红玉想了想又道:“据说,江都王生性放纵,并不把什么人放在眼里,可自从董仲舒任了相国,却是励精图治,对董仲舒言听计从,把封地治理的很好。” 这事我倒也知道,还琢磨了许久,现在刘彻的立场有些被动,对诸侯王不能过于依赖,亦不能太冷落,而那些诸侯,要防着那些蠢笨不堪的一类犯上作乱,更要防着那些脑袋不笨的察言观色、审时量度,在背后积攒实力静待天机。 我轻轻地捻着拇指和食指,反覆想着:“董仲舒……江都王……江都王……” 过了几日,天已大晴,气温一日高过一日。 我一人去往椒房殿,蓁儿带我坐在殿后的一片梨树中,恰时梨花正茂,她转身隐没在雪白的花树里。 每每一见阿娇,总是心有不安,便连看着梅圃和这梨园,心下都不由得如石沉深海,一阵阵闷痛,想来,刘彻见她如此定也是心痛难言,可若非爱的至深,她又何苦……不惜用她的终身,甚至是命去换他的一丝心疼。 我捏着一把梨花紧握在掌心,想来阿娇今日定是为了江都王,或者更确切是为了刘彻。而且,这问路的石,必然是我了。我轻轻笑了笑,也无妨,充其量不过是我再加一条恃宠而骄的罪名罢了。既是为了刘彻下了地狱也无什么不甘愿,这人口铄金我还在意什么? 远远看着阿娇乘了步辇过来,我依礼跪拜。 直到她缓步过来,挥退了一干婢僕方才开口:“韩大人起吧。这园子里潮气大了些。” “谢过皇后娘娘。” 她并不绕弯子:“知道我召你来所为何事吗?” 我气定到:“知道。” “嗯?那你说。” 我思忖片刻:“娘娘想救江都王。” 她刚刚端到唇边的耳杯停了片刻,还是轻轻啜饮了一小口:“你怎么知道,不是在救皇上?” “娘娘觉得,皇上会惧一个诸侯?” “自然不惧,却也不想生非。” 我字字清晰:“所以,即便生非,也是江都王不保,皇上何须娘娘救?” 她笑道:“韩嫣……” “臣在……” 她垂眸,眼神落在地上的梨花,轻声道:“若你的身份,太好胜于口舌,非智者之举。” 我依旧一派坦然:“皇上,乃九五之尊。怎能落人口舌?” 她笑意渐凉,眼神沉下去:“韩大人倒真是‘情到深处无怨尤’,阿娇自愧了,只是不知皇上舍不捨得。” 我皱了眉:“这便不劳娘娘操心,区区小事,韩嫣自然有法子。” 她又拿着木杓起了一杯酒:“韩大人,如此为皇上,当真可以无所求?” “自然有。” 她眼里浮起笑意:“如韩大人这般,自然不是为了名利钱财。” 我笑道:“为两颗心罢了。” 她轻蔑一笑:“你知道他的心?” 我摇摇头:“我只知他对我的心,和我自己的心。所以不愿辜负,至于别人,我从不去想,毕竟,皇上……” “毕竟,他是皇上……是么?”她的笑意在梨花树下愈显得寒凉,语中凄冷如冰:“后宫佳丽、逢场作戏、后世子嗣,却都是迫不得已了么?” 我听得不由站不稳脚,晃了晃往后退了一步。 她拢了拢袖摆,朝我走近一步,冷笑道:“韩大人,你怕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你所想的么?好一个鹣鲽情深,不过也是自欺欺人罢了。” 我重又镇定道:“娘娘何苦如此逼皇上,他既是许了金屋之誓,愿为娘娘亲手植下这整园梨花,自是终其一生定不相负。娘娘……又何苦?” 她深吸着一口气,抬手轻挥:“罢了,我不若韩大人这般心胸浩荡无怨无尤。” 说完突然咳起来,撕心裂肺般,扶着一株梨树眼中蓄满泪,随着身子剧烈的颤动着,泪也顺着淬玉般透白的脸颊滚落,砸进脚下的层层落花。 “娘娘……”我向前一步,伸了伸手,终于又缩了回来。 她单手死死地按着胸口,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韩大人,诸侯王现都聚于长安,多数都持着坐山观虎的态势,皇上对他们轻不得重不得,最好的法子便是先有人去打一棍,皇上后脚去送糖。我说的你可明白,只是这恶人,韩大人自该知道谁做最合适。” 还未等我开口,她又说道:“那只儆猴的鸡,便捡着江都王来吧。这事我自有安排,大人见机行事就好。好了,你回吧。”说着扶着梨树缓缓蹲下。“去,叫丫头们来。” 我见她情绪极不稳定,忙应道:“是。” 我出了椒房殿后园忙唤了丫头,拦了蓁儿问道:“皇后娘娘可是病了?严重不严重?可有宣医官瞧过?” 蓁儿看着匆匆跑进院子的宫女,急得哭起来,跪在我脚边扯着衣摆:“大人,自从太皇太后去了以后,娘娘这些日子就一直在夜里发热,断断续续半个月了也不见好,时常睡梦里叫太皇太后,还有……”她咬咬牙道:“还有皇上的名讳。可每每皇上来瞧她,她又冷言冷语把皇上撵走,大人说,这,这如何是好?” 我圧着嗓子:“你,你先去看看娘娘吧。” 一路晃回了玉堂,心里如压着万吨巨石,往后如何面面俱到? 我找来陆先生,细细交代了阿娇的病况,想来他也看过了阿娇,陆先生却只是摇头嘆气“心病不除,扁鹊再世也无药可医。” 老太太是没了,刘彻确实也握紧了这大汉一半天下,可是,我竟然一丝欢悦也无。 夜里,月色甚好,如水似玉。 我独自坐在宣室殿后的玉泉台。红玉给我穿了件厚衣又摆好了点心茶水方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去。 宫里隔三差五的宴请各诸侯,不过子午,刘彻极少能安寝。 我迷煳着要睡着时,听见刘彻轻声呵斥:“王孙怎么一个人睡在这里?你们长了几颗脑袋?” 我坐起来揉了揉眼,“不是他们,我自己要在这里的。” 他过来坐下皱了眉:“怎么不回殿里,别回头又染了风寒。” “不碍事,穿得厚,我在这里等你。”我笑笑。 第39页 元安正拿了件斗篷过来给他披上,他一边扯着衣服一边问道:“等我做什么,这些日子总是不大好,还熬什么?” 我看着他眉间疲倦之色比前些日子更深,只起身道:“没什么,回殿里歇着吧。” 他笑笑点了头。 回了宣室,我替他脱了外衣:“你睡吧,我回玉堂。” 他抱起我拉了脸不说话。 我笑道:“宣室有些冷,没有玉堂的炭炉烧得足,我还是回去吧。” 他几下扯掉我的外衣:“我搂着你睡,哪里还用得着炭炉。”他见我许久不说话,又道:“你不在我睡不好。” “好,我在这里陪你。你放心睡。”我迳自躺下后,他笑意融融的躺在我身边。 殿里熄了烛火,只剩月光疏漏而进,香鼎中云雾绕着轻摇的纱帐,散散生香。 “王孙……”他嗓子有些嘶哑。 “睡吧。”我轻声道,怎能不知他此时心里痛楚,老太太死死禁锢他数年,固然可恨,可毕竟,是他亲生的祖母。或许,没有老太太镇着,刘彻也不会养精蓄锐、韬光养晦,此时,他更懂得深谋远虑,更像一个帝王,这又何尝没有老太太的功德。 我依旧轻声道:“不要想了,生老病死乃世之法则。” 他低喃着:“我知道,可你知道么?她突然这么一走,我竟觉得这朗朗干坤、茫茫苍穹,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我握紧他的手:“我知道,知道……”许久,才又道:“可是,彻,你要顶天立地,撑起这大汉的天。名垂青史、彪炳千古。” 他抬起手覆住我的眼,“王孙哭了。” “没有……” “哭了……” “没有……” 他低下头轻舔了舔我的眼睫低语道:“睡吧。” 两个月转瞬即过,太皇太后丧葬礼毕,举国守丧一年。 刘彻说三日后要与江都王刘非同去上林苑。我自然也是要去。阿娇既是说了,这儆猴的鸡要捡着刘非下手,事关刘非,无论巨细,我必要格外留心。 阿娇明里让针对刘非,可到头来,这刘非却是丝毫亏不了,因为,要对刘非下手的是我,他所损的,必然只是点点皮毛罢了,可那些诸侯王必是要由此入手与刘彻强弩上弓,他要平息此事护我周全,给刘非的好处定要堵住诸侯的口。最终,刘非见好就收,与刘彻君臣融洽,其他诸侯自然也就息声了。 阿娇拿我做饵…… 可这饵,我也做的心服口服、心甘情愿。 作者有话要说:四月快完了,是肯定不行了。 如果可以,五月要结了它~~~ 加油吧~~~~ 这么拖着,心里挺记挂的~~~ ╮(╯▽╰)╭ ☆、十九 出宫门时,刘彻看了我的铠甲疑惑:“重吗?不喜欢的话就别穿了?平日怎么不见你这般待见铠甲?” 我一边带上黄牛皮的手套,瞄着他笑道:“我这个比你那好看。” 他敲敲我肩上一块儿镶玉片,摇头嘆道:“中看不中用。若都如你这般,也不知上战场是显摆衣裳还是打仗。” 我略一想不禁嘆道:“你说若是大汉朝的将士都穿着如此值钱的铠甲上战场,实在打不过他们就把铠甲脱了一扔,他们岂不是要一窝蜂上去抢,可不就能不战而胜了。” 刘彻笑的岔气,“也不失为一个御敌的好办法……” 我推了一把他的脑袋:“那你笑成这样做什么?” “没什么,王孙的想法实在非人能所思,我所料未及……哈哈……” 我又失落道:“可就是有一点不好。” 他一挑眉,满眼看好戏的模样:“哦?” 我嘆气:“虽打了胜仗,可回城时,尽是不穿外衣的将士,百姓定是觉得,这打仗连衣裳都给人剥了去,就算胜了也免不了有失军威。” 刘彻笑的更甚。只道:“无妨无妨。哈哈……” 红玉在一旁偷听笑够了以后,有模有样的手里拿着头盔迟疑:“这个重得很,就不带了吧。” 我眼神胶着在头盔上那白翎和嵌珠玳瑁上:“这个很值钱啊。不带可惜了。” 刘彻掂了掂我的头盔:“已经算是很轻了。”说着慢慢地扣到我的头上。我晃了半天脑袋才适应了这个重量。 突然想起来一事扭头问红玉:“剑呢?” 元升急匆匆跑过来双手捧着弹弓和金丸:“大人要这个么?” 红玉瞪了一眼元升,脸上蹭蹭冒火,一脸“你这个蠢驴”的样子。刘彻拿手抵着鼻尖干干咳了咳。 我一脚把元升踹到门外去:“我是去打猎,不是上街打鸟雀儿。” 元升摸摸屁股咕哝道:“可大人以往到上林苑,也是拿这个的……” 玲珑倒是提到:“大人想带着那把龙泉剑么?” 我刚刚想得意的笑,便听玲珑放低了声道:“不知道今日要用,没来得及擦,在墙上挂着,都蒙了好几层灰,不成样子了。” 红玉脸上依然冒火,刘彻又干咳。 我冷眼瞥了一下:“咳咳咳,咳什么,你今儿吃稻糙噎住了么?” 他去了自己的佩剑扣在我腰间:“我这个给你,我拿弓箭就好。反正狩猎时,佩剑多是用来噼树丫荆棘,用的不多。” 我咬了咬牙,抬腿便走。 下了十余台阶便又听元升在殿门口叫道:“大人忘了带小竹篾了,捉了蛐蛐儿往哪儿放呢?” 我捏着拳头站定了片刻,终于还是咽不下气,折身回去踹了他两脚才施施然去骑马。 一行人齐齐整整的出了宫门,随侍们看了我的装束,不由得偷偷相互使眼色,我冷哼了一声,一个个都大气不敢出。 我回头问刘彻:“江都王呢?” 刘彻笑道:“不知道在那个路口等着呢。别管他。我看看你的护颈,没收拾好。过来我给你整一下。”说着就伸手来拉我的衣领。 我举起鞭子挡了一下,“不碍事。” 他只看了笑,也不再说什么。 我想了想对他笑道:“让我走前面领开路军。” 他许久不曾见我对狩猎兴致如此高,眨巴眨巴眼后,便也欣然应了。于是我便扬鞭策马跑到前面去。 直至上林苑圈定的猎场周围才远远瞧见有些人慌忙伏地而跪。我问身边的将士:“前面是……江都王?” “兴许是。这一路来时都没见,想必是在这儿候着了。” 我心中瞭然:“哦……”随即笑了笑快马过去。 那些人听着马蹄声渐近,齐齐行礼:“恭迎皇上。” 我勒住马缰停下,并不下马,居高而望,只道:“是江都王么?皇上还没来,在后面呢。你接着跪吧。也不差这一会儿。我就先走了。” 说完不等那些人开口,便一扬鞭扬长而去。 侧过头看了看身上的铠甲,果真是珠玉金石尽显奢华,活脱脱一个年少新贵。不禁笑意渐深。 我坐在上林苑筑的凉亭里,直看着刘彻快要走近,方才起身去迎,他身边跟着江都王和羽林将士,我笑着敲了敲腰间的佩剑道:“沉死了。”身旁一干人等登时脸色齐齐绿了绿。 他竟也笑着取下我的头盔和佩剑,道:“回车上把铠甲换了吧,走路都抬不起腿了。” 我沖他粲然一笑扭头便走:“我便不来了,你打了辱鸽和小鹿,烤好了再叫我来吃。” “好,去吧。” 还未走远,便听刘彻对身边的人扬声道:“今天就去猎辱鸽和小鹿,谁打的多重赏。” 我换了常装,坐着细细的啜着从宫里带的桂花酒。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刚掀了车帘却见刘彻来,我跳下去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沉着脸一把抓着我的手腕:“你敢自作主张?” 我心里微微一沉,抿了唇角不说话。 他极轻的嘆道:“为什么不和我商量?我说过,不捨得。” 也是,以他的心思怎会看不出我此举的端倪。我拿过他手里的弓箭,“也无法,若非是我,骗不了他们。” 他依旧皱着眉,薄唇紧抿,便是不说什么我也感觉得到他怒火中烧。我转身端过一盏茶餵抵他唇边。他依旧未动。 “怎么?要我餵你么?” 半晌,他握着我的手缓缓喝下,才低声道:“目的已经达到了,接下来不准再说一句话。” 第40页 我重重的点了头,如立誓:“嗯。” 他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手心渐渐渗出汗,终于缓缓吐了口气。 回宫后第二日。刘彻以江都王刘非治理封地有功而行赏。其他一些诸侯也得赏而归,皇室上下顿时其乐融融。 第三日,我正往宣室去,走近后听着刘彻在中殿大发雷霆:“我给的殊荣不够?” “够。”有声朗朗。是江都王。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随后又听得有人被踹倒。刘彻咬牙切齿:“谁准你到王太后那里去说王孙的不是?朕既是敢赏你,也敢杀了你。”我心中惊颤,毕竟,刘非是长了刘彻十岁的兄长。 “是,臣自知。”刘非语出不惧。 刘彻冷笑道:“为了阿娇么?” “你……”刘非的嗓音陡然变了调。随后沉声道:“你既娶了阿娇,该好好待她。” “这不关你的事。朕警告你,对阿娇,你趁早死了这颗心。只要朕活着一天,你就别想。” 刘非气定,如破釜沉舟:“若阿娇受到一丝伤害,我也决不会袖手旁观。” “你敢威胁朕?”刘彻语中杀机凛凛。 许久,刘非平静道:“不,是皇上逼臣。” 我沖元升使个眼色,他便匆匆跑进去,不久便听他低声道:“皇上,韩大人往这儿来了。” 刘彻接道,却是对刘非:“快滚。” 直听着有脚步声渐远,我才缓缓从两殿相连的復道进去。他依旧微微不悦,我笑问:“方才听着有人说话,见了谁?” 他这才笑起来,“没有,在交代元安备晚膳。你想吃什么?” 我眯起眼神想了片刻,一样一样数来:“姜片生鱼,黄米炖藕,参熬野鸡,酒煮蚌肉。” 他摇了摇头:“生鱼吃了对肠胃不好,酒也不能多吃……”说完又交代元升:“去吧,换做姜片蒸鱼、煎蚌肉。记得煮雪莲山药。” 我垂了垂眼皮,坐下闲闲的翻几只木牍。 用膳时我随口问道:“诸侯王都安排的如何?” 他手上微微一顿:“今日都走得差不多了。” 我有些吃惊:“怎这么快?” 他凝神看了我,忽的笑道:“你在上林苑那般不给江都王脸面,我怕他们留得久了无事生非,我怕他们对你……有些事,防不胜防。” 防不胜防……他如此说,怕是为着刘非向王太后控诉我一事。得罪诸侯是小,毕竟刘彻不动他们,他们也不会不长眼地往刀上撞。只是王太后却不大好办,虽不可避免往后要结梁子,可刘彻也没想到会这么快,我也没想到…… 刘非全以为,刘彻与阿娇之间罅隙渐生,是刘彻宠信我这jian佞,是我不知廉耻勾引刘彻喜好男风。不过想借王太后的刀杀我罢了。他自以为没了我刘彻便对阿娇含在嘴里捧在掌心。真是可笑…… 阿娇心里明知道,竟是也充耳不闻,似乎是故意坐等刘非这根导火索一点,我与王太后对垒。 也是,她又何必要为我?可我总以为,刘非对她一往情深……她总不会拿刘非去赌,若我真因此事遭王太后刁难,刘彻又怎么可能让刘非全身而退?如此看来,阿娇真是,山上的铁索桥一条道。她心里除了刘彻,什么也看不见。如此极爱极恨,真是,孽缘…… 我也不知这其中曲折刘彻知道多少,他对阿娇总是心中有愧,再加现在老太太一去,阿娇身心俱损、神行皆惫,我极是轻淡的问道:“老太太一走,窦氏宗亲必是失去一座挡风山。” 他果真丝毫没有欣悦之色:“树倒猢狲散,本没什么,再说,也没这么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总得慢慢来,散的太快也不见得是好事……尤其,阿娇……”他紧缩了缩眉尖。 我提道:“此时正盛春,想必甘泉宫风月旖旎、山水明玉,祥花瑞糙也极是怡情,让阿娇到那里去住些日子缓一缓。” 他也觉得此事可行,便轻笑着点了头。 夏日微晚,我坐在宣政殿刘彻的象牙矮案一旁,他同那些举荐出来的贤良文士说着什么,我充耳不闻,无非就是替他教化百姓的儒士。做皇帝必是得外儒内法,儒家之道最大的用处是将民心教成礼孝忠义之势,却不能用来整治官吏。 他打发干净那些人,长舒一口气,侧首笑道:“明日一早陪我去一个地方。” 我淡淡道:“一国之君,就能这么拍拍屁股走人?” “现在上不上朝我说了算。” 他还记着建元二年因为外出狩猎差一点误了早朝,我被老太太罚跪的事……这事在他心里总归过不去,我勉强一笑,也不说什么。 晚膳过后他便催着出宫,我不满道:“不是明日么?” “明日去的地方离五祚宫近些,若差了时辰就不好了。” 虽是车驾极缓,我也觉得颠的满腹怨火。整晚都拉着脸不吭声。他在一旁腆着脸笑的极其猥琐。 只是到了五祚宫便也有些消气,五祚宫中殿一分为二构架设置如玉堂和宣室,虽说整体没有未央宫恢弘豪壮帝气逼人,却是华贵精緻之余,比未央宫更要有温婉之气。 百宝书格、精雕笔洗、嵌珠笔架,排排紫竹细毫层层锦帛画布,陈置得当舒适,隔空的纱幔也不似未央宫的净白,我素喜竹色淡青,刘彻便命人专伐竹榨汁,洇染薄纱,做成垂幔。以竹青染色并不易,色淡不宜着上,色深感觉沉重,定是要极好的把握用量尺度才能做得出这种看似青烟又如绸缎的纱帐。 殿里用物,大至玳瑁而制的床榻、紫檀翘头云纹案几,小到西域而来的彩色华美地毡、盘银丝玉砌果脯盘,无一不是精雅至极、贵绝无二。 我看着,自然是赏心悦目,刘彻曾笑言“若是看着钱能开心,便把府库的金子都该搬到玉堂里去。” 许是刘彻夜里交代了红玉,次日要起早,她早早的燃了迦南香便让我睡。是以第二日虽起得早,并不很困,也没有十分生气。 看天色,不过过了三更天,我还没把眼揉开,就被塞进马车里,“去哪里?”我疑窦丛生。 他揽过我:“困得很了就再眯一会儿眼,到了我叫你。” “嗯……”我打了哈欠把脸往他怀里蹭。虽是不想醒,但凌晨山里静的风声都一清二楚,更别说这马蹄车轴声,简直如雷鸣一般。我只闭了眼躺着。 马车停后,刘彻轻声唤的时候,我闷声应着。 “山路太窄,下来吧,我背你上去。” 我一下车,果真见夜色依旧未消,天色将将过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墨青色如浑浊的青玛瑙石。林木高树仰而望不尽,灌丛中不时有虫鸣窸窣,野禽低窜,再加天将明之时湿气更甚,确实有些骇人。 我攒攒他的手:“我跟你一块走吧。” 他回头一笑,隔着夜色,有一种触摸不到的神奇和不惧。“好。”一字出口,我忽的感觉他容颜清晰入髓。 一路紧步跟着,天色渐明。 直到山顶,天边一丝粉红、一点金灿,晨光乍现……活泼跳脱…… 山风唿号如展翅之鹰,山上林木齐齐摇盪如巨浪翻滚…… 刘彻手指向初开的日光:“王孙,你看……”不多时,透红半边天光,炫目无比,我眯了眼忙错开,侧首看向刘彻。 他微微扬起头,只用一条髮带随意束起发迎风散开如一把张开的玉骨墨锻锦面扇,双臂微举,露出一段小臂,肌纹清晰如细毫拉出的线条,衣衫猎猎,似出闸的兽低吼,侧脸如刀噼斧刻,是流畅极具侵略性的蜜色。 他回望过来,唇角轻起,如暗夜里一点启明星,如绝壁大漠一株傲梅一点翠绿。眼睛是极纯极净的透黑,点漆凝墨而又流彩满溢。 我脑中有一闪即逝的念头:刘彻,若你不是皇帝…… 他向我伸伸手:“好看么?” 我怔怔的点了头,却垂下袖摆掩住,不敢伸手给他。他毫不犹豫噼手拉过放在胸口:“王孙,这大好江山,是我的。你,也是我的。我不信命,谁要拿走任何一样,我也不惧……” 他定定神,眼里闪出嗜血的坚利和狠绝:“遇神杀神,遇鬼杀鬼。” 我脚下有些发抖,禁不住往后退了一小步。 他手上发力,一把拉进怀里:“王孙。你会一直陪我是吗?” 我直视他的目光,微微点头极轻的回道:“嗯。会。” 既然此生,你做天,那我便为尘,只是,下一世,记得还我…… 第41页 他轻笑道:“老天待我不薄,幸好,还有你……”他身旁,金光濯耀,万云流转。说完转身紧紧捏着我的手下山。 作者有话要说:耻辱的~~~四千~~~ 但是,在这里分比较好…… 更完睡觉(~ o ~)~zz ☆、二十 一路下了山才辨得出方才去的是秦岭山脉上的一座,并不是最高的,却是有极广极远的视野。放眼便能遥望数百里疆野万里山光, 回五柞宫,见卫青在殿外候着,这些日子宫里办老太太的事,人仰马翻的,竟是大半年没怎么顾得上他。 卫青越发精悍干炼,经年骑射训练使他整个人看上去丝毫不似十五岁的模样,有些老成之余,却又比那些年长之人身上多了一丝纯粹,这等精纯刚阳之气,与生俱来,生于骨髓、现于血肉,澄澈的双眸仿佛便是无仁无害、舒朗坦荡的灵魂,任人敲打、任这世间颠风倒雨,他自是诚尽己心岿然不动。 此时的卫青,一匹脱缰的黑马、一只初涉糙原的小豹也似。我更是觉得,留着他果真是没有错的。只有如卫青这般才能在刘彻身边不受猜忌,因为他本就无心作祟。而且任何勾心斗角、明争暗斗似乎于他来说都有如晨露之于朝阳,枯木之于剑锋,纤毫毕现一碰既碎,如此至诚至忠至情至性,世间难寻。 若说刘彻是站在最高点俯视天下的人,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那么卫青必然是一骑一刀便能震慑百万、横扫千军的天赐良将。我愣在那里,心里笃定,他该是刘彻的刀剑、盾牌…… 卫青大步朝我和刘彻走过来,单膝着地抱拳朗声道:“皇上,韩大人。” 刘彻也不怎么理,我笑道:“起了吧。你怎么来了?” 我与刘彻并肩走,卫青在我侧后方,只道:“今日一早,元安公公差人到上林苑,说是皇上和大人在五柞宫,让上林苑的将士给打野味,说韩大人喜欢吃鹿肉。” 我笑笑不语。他偷偷的看了几眼,趁着刘彻不怎么注意,往我手里塞一个小竹器,我满脸狐疑挑着眉毛看他,他即是舒心的一笑,露出一排皓石般的白齿,纯净如孩童。我当下也不曾细看,只藏进袖子里进殿去。 趁着换衣裳的时候才拿出来看了看,不过是两只蛐蛐儿。 红玉见了问道:“大人和皇上起一大早,就是去捉了这个东西么?” 我把竹器递给她:“先好好养着,这是卫青给的,皇上哪里会喜好这些东西。” 她似是想起些什么,神情一怔,说道:“大人那日跟皇上去狩猎,就是有江都王陪同那一次,你们前脚刚走,卫青和公孙将军后脚就来了,正碰上元升被大人踢了以后坐在门口委屈,好像卫青问了他什么,我在殿里听着有什么蛐蛐儿、佩剑的。也没听仔细,想来卫青是听元升说的吧,不然一大早来送两只蛐蛐儿做什么?” “哦?”我先是一讶,随即又笑了笑。 过了午时换了寻常人家的衣裳回未央宫,车驾停在城门后,我与刘彻徒步入城,只让卫青和元安跟着,看看民风也好,我许久不曾出宫逛街,也觉得新鲜不已。只顾着一路走一路看,长安毕竟是大汉朝的都城,天子脚下自是祥瑞之地。 刚入城门,道旁有撑着几张木桌张着几顶破布遮阳的茶水铺子,有支着一口大锅炉和几层蒸笼卖包子的,也不少卖瓜果的小摊贩…… 刘彻侧过头:“你知道么?长安有三绝,十里香的面,醉鬼斋的酒,重绛铺的胭脂九天仙女也没有。” 我一听觉得就很有趣,当下收了手中的摺扇便问道:“哦?为什么?” 他倒不急,只道:“这里离醉鬼斋最近,去尝尝,别的我慢慢跟你说。” 说来也奇怪,到了醉鬼斋外竟见着不大的一间店面廖无几人,既然是长安三绝之一,没有道理门可罗雀啊。 我提摆而进,竟是没人来招唿客人,只见左手边一排三层木架,一格一格间着,每一层格五个。每一格里放着一只或青或黑色的陶罐,只有西瓜大小,罐上红纸黑字写着字,走近看了看,名称甚是奇怪,有什么“闲月独清”、“更深伊人”、“冬九寒”、“夜雨打蕉”……我看了看店中,只三三俩俩的摆了几个坐塌,也没有坐满。 正想开口询问,刘彻端了两只耳杯起了陶罐里的酒,名为“涩极而甘”。他拉我坐下递来一杯,我伸着舌尖进去舔了一舔,舌尖味觉所感之处,果真辛涩,而且渐觉干苦口渴,忍不住竟还想喝,我抿了一口,不知是不是已适应了这涩味,倒也不再觉的难以忍受,第三次浅抿,酒液缓缓入口,丝丝浸喉,待咽下去之时,喉间却是芬芳甘甜。端的是奇妙之极、精彩绝伦。 刘彻细细的笑意尽显于眉间:“怎么样,配不配得上这醉鬼斋三个字?” 我点点头,“果真是妙,不知这酒家的老闆是个怎么样的鬼才,酿得了这种酒,取得了这些名儿。” “不光如此,这酒卖给什么人、卖多少钱,哪一天卖什么酒也是他随性所致。”说着指了指木架上一只罐子。“比如那只‘孤舟钓’已经空了半个月了。凡来这里的人,多数都是打酒回去的。所以平日倒也不拥堵。” 果真天下多奇人啊。 “想不想见见?”刘彻微微一挑眉,诱惑道。 我笑笑摇头:“他酿我尝,以酒为交,何须见?”我喝完一杯正放下。却听有拍掌声从隔室而来,“就沖你一句以酒为交,我倒想见见。”隔室的门应声而开。走出一个白须白眉的老者,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雅逸之气。我与刘彻起身相迎。 刘彻笑着抚掌轻揖:“尹师傅可安好?” “托平阳侯的福,老朽还可。”说着看了我和卫青问道:“这几位……” 我也微微作揖:“在下韩王孙,得见先生,有幸有幸。”卫青也自报了名姓,老先生颔首道:“请坐请坐。” 有小僕端来一壶酒和酒具,他伸手取了逐一斟上:“韩……大人。请。” 刘彻笑道:“先生好眼力。” 尹先生又看了我一眼方道:“似皎皎月华,如明珠出海,风华如斯,绝世罕有。我实在不觉得韩大人是平阳侯的幕宾,想必该是同僚。” 刘彻却微皱了眉,直直的看着我道:“非也。月华易逝,珠易蒙尘。王孙该是……”刘彻眉间皱得更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尹先生却只微微摇了头并不接话。 我低咳了一声淡淡打断:“要议论别人,该背着人才好。” 尹先生指了酒笑言:“是是,老朽有失。以酒谢罪,这酒叫做‘逢友’,请。” 我本不乐意当众被人评头论足,却又觉得尹老先生并非无礼之人,是故并不十分介怀。便端了酒尝一尝,一入口,便觉酒酿丝润如春雨,细细碎碎渗进血脉,如清风入皮毛,如人逢知己遍体通畅,不禁贊道:“酒好,名字更妙。” 刘彻看着我如捧着心头珠宝一般浅淡淡的笑:“王孙现在知道这醉鬼斋为何为长安一绝么?” 我看了他点点头道:“酒之精在于水,酒之魂在于境。水润万物,万物归一,皆由心生。人入境,因境生情,溶情于境,情境尽皆入酒,尹先生采泰山之泉、春花之露、夏夜之雨、秋夕之潮、寒冬之雪、深井之水……更有如此妙笔取名,怎不能算是一绝?” 刘彻的笑意从轻挑的嘴角延伸至眉眼深处,毫不掩饰的贊道:“尹先生服是不服,我说过,王孙聪慧,世间无匹,他说的可合先生的意?” “韩大人可嗜好饮酒?”尹先生问道。 我摆摆手:“只从心里喜欢,不嗜,酒多噬神伤身。且酒是天造之物,可远观不可亵玩。” 他眼中甚是讶异:“如韩大人,老朽生平未见,此后,这醉鬼斋大人可同平阳侯一样,来去自如分文不取。” 我疑道:“为何他能来去自如。” 刘彻微微扬起下巴,一副眼长于顶的欠抽模样,尹先生笑道:“平阳侯自然不若韩大人这般心思精巧细妙如发,可平阳侯却说——饮酒如饮山河,胸中万壑纵横、江湍溪跃,尽于酒杯中,意念一动气势如虹。平阳侯还说过,老朽的酒中,少一些气吞九州的豪气,我实在汗颜。却是无从辩解。” 我点点头。刘彻的酒,自然不是常人所能有的独一无二。 卫青在一旁听得入神,却也怔怔的出口,神魂不觉的念道:“其实无须如此复杂,无论什么名字的酒,都还是酒,无论春露夏雨秋霜冬雪还是江溪池湖,总归还是水。从源头看来,有什么分别?” 第42页 我自是知道,卫青心中黑白清晰、泾渭分明,既不似我九曲迴肠弯弯绕,也不若刘彻视天下如无物,却是一颗心朗朗如日,忠肝义胆。说出这番话自然不奇。 尹先生却是神情一滞:“这位是……” “平阳侯麾下将士。”我回道。 他嘆道:“各位均是旷世奇才,我一把年纪,实在汗颜……” 我笑道:“我看先生才是真正的智者,我与卫青第一次得见先生,话语不过百句,先生竟能窥得我二人心性至深,如何不让人敬服?” 尹先生仰头大笑:“妙极妙极,韩大人果真心细如髮……” 出门后走了一段,仍觉得被老先生一个个的夸了一通,颇有些不自在。不由得面面相对时干干发笑。 我好奇道:“还有十里香的面,那是什么面?” 刘彻登时有些无奈:“你或许不会喜欢……” “为何我会不喜欢?”我更疑。 “感觉……”他断然道。 “不信,我要去看看……” 一行四人徒步许久,方才在一个小胡同里见着一个小破棚。棚外扎着一面粗布旗子,脏的不辨原来的颜色,却还看得见旗子上歪歪扭扭写着“十里香”三个红字。 这家店甚是奇怪,坐塌案几全无,唯一方小破棚,却是只遮得住做饭厨子和收钱的小二。 放眼望去,尽是或站或蹲的吃面的客人,我被后面的人挤着往前去,眉毛皱成麻花,好不容易挤出来站得远远地看。刘彻摊摊手:“没办法,这就是长安第二绝。” 我看着那个厨子光着膀子一身精瘦,双手中的面条拉得橡皮条也似,忽上忽下,看样子都好像蹭到脚底下的灰土了,他速度极快,一块块揉好的面团片刻便都被扯成宽宽的面叶,厚薄也不甚均匀。手一扬,嗖嗖的飞进右手边的大锅,直扔进了七八回面叶之后,他抄起两根二尺长的竹筷来回翻搅。 锅底下火苗锃红如蛇信,锅里沸水奔腾烟雾隆隆,顷刻,那厨子又抱过一摞碗一字排开,八只。每只碗里捞上一碗白面,这才掀开煮面锅旁边的一口略小的锅,看样子是一直在用小火慢熬。 这一开锅,顿时觉得一股闻所未闻的肉香冲出胡同,香飘十里。我也忍不住吞了吞口水,眼巴巴的看了看刘彻,他耸耸肩用下巴指指做饭的人。 那人从锅里捞出肉汁一碗碗淋上去。待八只碗全部停当,足有三十人虎扑而去,顿时厮打诟骂一锅粥,我离的甚远也不住往后退了退。 这抢得到的便或蹲或站美滋滋的吃的吸熘吸熘的,没抢到的自然又卯足劲等着下一拨。 出了胡同,我还耷拉着脸,这十里香的面摊主是个聋子,也是个认死理的,一碗面十个铜板,多了也不要,一天只卖八十碗面,先收钱再做面,多一碗也不卖。无论什么贵族官吏,付了钱都是要上去抢的,不□份去抢,那便等,等到最后就是了,反正他总是会做够八十碗。 这长安二绝,确实也绝…… 说到这三绝,重绛铺的胭脂,更是一绝。 这重绛乃是一种花,做胭脂的原料,将整朵花捣烂研磨,以细纱过滤,花汁为湿粉,加些配料成凝脂状以点唇,花渣晒干碾碎为胭脂沫,用绢丝涂擦脸颊。若说过程步骤,长安城的姑娘任谁都会,可这做出来的东西却是…… 且不说最终这门技术手艺只被那重绛铺的老闆娘徐四娘使得那是炉火纯青。这徐四娘更是个天上少有地上无的人儿。 却说徐四娘是个小寡妇,有个四岁半的儿子,死了丈夫不说,儿子也是个瘦瘦弱弱的,家里是猫狗鸡鸭从不曾养活过一个月,外人说这个徐四娘是“克夫克子,克人克畜”。真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这样的人自然是人见人躲,可听说徐四娘门前可是人如流水马如龙,可不就是来买胭脂的嘛。而且这四娘一条三寸肉舌,两片蔻丹朱唇,说出的话却是软刀子戳人心,还一戳一个准儿。 京城秦家是个富户,偏生那小姐生的不甚貌美,亲身来买胭脂,徐四娘一句话把那小姐说的哭足了三天,据说原话是“给的钱还算差强人意,就是你这张脸对不起我这脂粉,不卖不卖”,可又说徐四娘家后街,有个卖丝绸的小姐,生的细皮白净,家里一穷二白,用的却是四娘这里上好的脂粉,渐成了这附近几条街有名的刺绣西施,这活gg做的,果真是极妥当。 绕来绕去,找到徐四娘家门前时,已近晚饭时,青木门虚掩,人也散没了,我看了看刘彻,他只微微抿着嘴笑,我拿扇子扣了扣门。 “敲什么敲,老娘在烧灶,没工夫,走吧走吧,明儿再来。” 刘彻扬声道:“四娘,今儿来了一个绝世美人儿,你见是不见?” 我回头拿扇子狠狠捅了一下刘彻,“我说你发什么癫,来买什么胭脂?” 正说着,门开了,被一个小孩儿开的。赫然立在院子里的徐四娘,半倚半靠着一株榆钱树,嗑着一把葵花籽,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布衣,身姿不坏,长的不算出色,只是那双凤眼却格外引人,似能勾人心魂一般,她拿眼一瞟,我便心里咯噔。似是□裸被人瞧了去。 明明天色昏昏不明朗,她一眯起眼,霎时出云的明月一般。她施施然走过来,左左右右的瞅了一遍,笑眯眯对我道:“我这儿的胭脂只卖你一个人,不过,你不买也不成,你要不买,我送你,你要是不要……反正我已经见过你了,你要是敢不要,我就画了你的像贴的满长安都是,说你有龙阳之癖……嘿嘿……”说着挥着袖子大笑起来。 “你……”我何时见过这等样的女子,只拿着扇子指着她,气得浑身直抖。憋了半晌只蹦出两个字,“劣妇。” 她极是有意味地瞟了眼刘彻,转身从院里一个竹筐里挑出一只扁扁的黄色小圆盒,却又对我嘻嘻笑道:“啧啧……让我给你试试妆。”说着就拿指尖蹭了一些浅淡的脂粉往我脸上抹,我噼手挡住后,抬脚就走。 徐四娘在身后悠悠笑道:“你只管走吧,我想给谁胭脂,还没有送不出去的,我不想给谁,还没有沾过一丁点的,你要是不从,他的像也跟你一块儿贴。毕竟这事儿,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更有说服力嘛。” 我从不曾见过此等恶劣至极的女人,平日舌粲莲花的本事如今一句话也没有,竟是在一个山野村姑面前,把里子面子都输了个底儿掉…… 刘彻忙拉住,在耳朵边低声道:“好王孙,你就随她一回,大不了咱回去洗尽了,你真想被贴在街上让人看?” 我咬咬牙:“你是皇帝,她私自贴人小像,把她关了不就行了。” 卫青在一旁接道:“大汉律法没有这一条。” 我恶狠狠踹了卫青一脚。 刘彻拉着我的胳膊,徐四娘乐呵呵的拿指尖在我脸上唇上轻点。我皱紧了眉毛一眼一眼瞪着。 她手上画着嘴也不闲着:“啧啧,看这张脸,我这胭脂涂上都怕把你给糟蹋了……绝世佳人,却嫌脂粉污颜色呢。” 待她点完,我扭身便走。她还在身后念叨:“宝剑美酒赠英雄,鲜花胭脂自然是该归美人儿,老娘花了三个月做出来的这三日红第一个给你用了,你也不亏……” 却听刘彻奇道:“三日红?怎这么奇怪的名字?” 徐四娘森森地痴痴笑道:“三日红三日红,自然是三天之内擦不净洗不掉。” 我手里死死地捏紧扇柄,指着她:“你……” 徐四娘奇道:“看着机灵聪秀的大美人儿。可惜竟是不会说话么?怎么这半天就会说‘你’?比我家阿九还要笨些。” 我一刻再也呆不下去,狂奔出门。 一路上都不闲着,只顾着拿衣袖擦,刘彻拉住:“别蹭了,再蹭脸就破皮了。涂了就涂了,你脸色太白,擦一些倒显得有血色,不信你回宫后看看,好看得很。” 卫青一向没眼色,当下也点头讷讷道:“是好看,韩大人比平时更好看了。” 我抬手打了刘彻一巴掌:“你早知道那女人是那么一个泼样儿,你……” 刘彻笑道:“王孙平日一张嘴说遍朝野,今日不过想让你见见什么叫一山还比一山高……不过,四娘的胭脂确确实实是好东西,香味若有似无,直撩人心,色泽有深有浅,重色的擦在脸上却不显厚重,轻色的又不似无物,若蝶翅上磷粉,也如晨光拂面,再自然不过了。就是人有些……呵呵……” 第43页 我冷哼道:“何止有些,简直比那些恶棍地痞有过之无不及。” 说着我便如脚下生风一般直奔入宫,再不想在街上多呆一刻。 回了玉堂便叫:“红玉,打水。” 红玉急匆匆端了来,见我死命的在脸上蹭,奇道:“大人怎么了?” 我指着脸问:“还有没有?” 她甚是不解:“有什么,大人脸上什么也没有?” “胭脂。” 她脸上一愣,随即笑着凑近了看:“我还以为大人跑得急,热的了,仔细一瞧,确实像是有胭脂,这一擦脸,脏东西洗净了,胭脂映在脸上倒更好看了。” 我瞪了她一眼,她便笑笑也不说什么。 这三日红当真三日内洗不掉? 接下来三日,我每洗一次脸便问:“颜色淡了么?” 玲珑却也说:“大人脸色不大好,擦一些倒也是不错的。难得徐四娘对大人如此青眼有加。不然大人下次出宫去给我和红玉姐讨两盒来吧。” 红玉横了她一眼,小丫头吐着舌头闪走。 隔了几日午时,元升在一旁扇着凉风,红玉和玲珑在殿门口改绣一面进贡来的松鹤延年摺叠雪蚕丝屏风,我嫌几个字的颜色不好,红玉说改起来并不难,便亲自动手改了。 我听着有人进门,微眯了眼看了看,隔着一丈余长的屏风,觉得像是卫青,红玉低声嘘道:“大人睡着,你有事么?” 卫青往里面看了看,从袖子里取出什么东西塞给红玉和玲珑:“这是重绛铺的胭脂,我想姐姐们一定喜欢,就讨了来。” 红玉眉眼尽开,却嗔道:“就你机灵,不过,你也就能骗了元升,我们可还是不会跟你说大人喜好什么不喜好什么。别想讨巧。” 我伸了伸胳膊,跟元升道:“是卫青了吧,让他进来吧。” 卫青绕过屏风进来:“韩大人。” 我坐起身拉拉衣裳:“皇上出去视察了,你没跟着么?” “我来跟大人说件事儿。” “嗯。” 他站直了身,笑笑道:“大人想不想吃十里香的面?” 我听了想起那日逛那长安三绝,忍不住笑道:“你还记着呢,看着倒是好吃,可我又不想去抢。” 他得意洋洋道:“不用抢了,大人什么时候想吃,卫青陪你去,那老闆欠我三碗面。” 我点点头倒也没有继续问下去,卫青这般坦诚之人,若想与谁相交,追随者自然如过江之鲫。人相待,贵在一个诚字,卫青天性至此。 他见我不说什么,又接着道:“今日是来给大人一件东西,是长安第四绝。” 我一听脸就变了,登时便想起胭脂来了,只小心的问道:“不是什么绫罗绸缎胭脂水粉吧。” 卫青从怀里抽出一柄短刀:“自然不是,是这把寒月。” 我接过来看,外表倒普通,通体漆黑,手柄上一圈圈缠着的,还有刀鞘,都是兽皮,手柄与刀身接触部位是月形护刃,上面雕了些花纹,也无甚奇特,我抽开刀时,才觉得果真不负其名,寒月寒月,真如清冷之秋江上寒月,刀刃泛着清冷冷的寒光,如蒙着月华,冰魄慑人。只看着便能感到这刀必然是吹毛断髮、削铁如泥,我贊道:“不错。在哪儿得的?” “郝铁匠那里。他说寒月嗜血阴厉,给了我许能镇镇它的邪气。” 我把刀递给他:“郝铁匠是谁?” 他一时兴起,细细道来:“郝铁匠是京城最有名的铸剑师,这把寒月就是他用了一年时间反覆敲打熔炼出的,只是他打的东西分等级,最一流的只送人,二流的用来卖,其余的都是铁锹锄头,是卖给农人的。听说皇上的龙泉剑就是出自郝铁匠之手。” 龙泉剑?我想起玉堂里挂的那把。难怪那把剑正气铿锵,锋而不利,坚而不硬,定是那铸剑师赠与刘彻的,原来如此。 卫青拿着短刀:“这把刀我送给大人吧,小巧轻便,拿着防身最好。” 我笑笑摆摆手:“不了,这刀我用不了。”卫青还不懂,铸剑师最灵巧的不光是手,更是眼睛,铸剑师造出世间独一无二的好兵器,只是成功了一半,若找不到能配得上这把兵器的人,那这兵刃迟早要明珠投暗。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这是无价之宝,你好生收着。” 卫青看看短匕,抬头看看我:“无价之宝?可韩大人怎么不要,我只想把我的宝物送给韩大人。” 他说的声轻气淡,我心里却微微一震:“你还小,什么也不懂。” 他轻抬了头,露出一排白牙笑道:“嗯,等我再长大一些,就会保护韩大人,韩大人不论要什么卫青都会给你找来。” 正巧红玉端着茶来,听得这一句话,连盘中的茶盏都晃了一晃,我摇头道:“往后别再说这些话,皇上听见了,会剥了你的皮。” 卫青依旧清慡慡的笑:“皇上也一直在保护大人,君之命,臣亦该担。再说,韩大人照顾卫青,卫青知恩图报。自是该保护大人。” 我登时噎住,竟不知该如何反驳他,只挥挥手:“算了,往后你就知道了。” 卫青又问道:“可是大人知道么?上林苑的将士们所用的刀剑都不是郝铁匠的一流刀剑,可匈奴的马刀弯刀锋利无比,能轻易的砍断汉军的兵刃,皇上为此也发愁。” 我笑笑:“这有什么难的,早些怎么没人跟我说?行军打仗自然不能人手一把绝世宝刃,可若单论锋利程度,却是再好办不过了,你去告诉军中铸造兵刃的师傅,将铁与纯碳等分量混合用以铸剑,所制刀剑再与匈奴的马刀对打,看看会不会好许多。” 卫青显然不太懂,只应道:“好,我这就去。” 这其实十分简单,不过是精钢的做法而已。 卫青走后,红玉在一旁笑笑提道:“这些年,大人把卫青一点点教的这般有出息,他倒也懂得讨人喜欢。” 我看着殿外神神叨叨:“若只是如此那最好不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 木有话说~~~~ 大家看文开心哦~~~~ ☆、二十一 自老太太去后,朝中形势大变,刘彻任田蚡为相,韩安国为御史大夫,朝中近半官员为田蚡一党,刘彻自然心如明镜,可这是王太后亲自提的,他自然也无法当面强拒。 这日下朝,我同往常一样,出了未央前殿,往右拐向后回玉堂,却见田蚡一路同行,我本不欲与他有什么言语,便脚步快了些。 却忽然听他在后面唤道:“韩大人。” 我转过身拱揖,淡淡道:“田丞相。” 他眼神胶着在我脸上,片刻唇角微动,一笑道:“大人回玉堂还是宣室?” 我闻言立时眉间微蹙,抬了眼一碰到他的眼神便觉得不胜恶寒,他本就面相圆滑,时下却又无端端生出一副猫闻鱼腥、蝇见血迹的神往,比当年淮南太子刘迁更为明目张胆,□渗人。 我一脸寒霜,语出冰冷坚硬:“我的行程还不需向丞相禀明,丞相请便,恕韩嫣不多相陪。”说完也不回礼,转身便走。 走至拐角处,余光还扫见田蚡仍立于原处。 回了玉堂,红玉见我冷着脸什么也不说,更衣的时候便小心询问道:“今日朝事棘手么?大人因什么事不开心了?” 我想起一个人来:“籍福这些日子有没有说什么话儿?” 红玉愣了一下,低声道:“大人可是觉得田丞相……”顿了顿方又道:“籍福倒是前些日子来说了些话,说是有不少人往丞相府送东西,金银钱粮什么的。丞相倒是不避讳,全收了。还有……” “还有什么?” 红玉咬了咬嘴唇,垂首道:“还有人知道丞相好色,不单送美女,还送……还送小倌儿。丞相竟也一併收了豢养着。” 我一时心惊,手里一抖,摔了茶盅,喃喃道:“田蚡留不得。” 想来王太后给刘彻的那些任命官员名单,都往田蚡腰包里塞了不少,这分明的买卖官职收受贿赂。这风气久了,刘彻便要尾大不掉了。总归是埋下祸根,要么早早的铲了,要不时候久了是要花大工夫的。 我换去了朝服,让元升去宣室看了之后,确定田蚡已经走了,这才过去。 正见刘彻盯着长安城布局图,我奇道:“怎么了?丞相刚刚来又是有什么事了么?” 他冷冷一笑,拿笔在图上圈了一下:“我这个舅舅胃口大得很,竟是怎么餵都餵不饱。想要这块地呢。” 第44页 我伸过头一看,也不由得吃惊:“这块地旁边,可是你的兵库?” 他淡淡应道:“嗯。” “那,你给他了?” 他抬眼一笑:“想得美,往后兵库要扩建,这块地有大用处。怎么可能给他?” 我微微嘆了嘆气道:“田蚡私下可是不大规矩。” 他调好姿势半躺下,拉着我趴在他身边,轻轻捋捋我的头髮,缓声道:“我知道,勾结淮南王,在朝中结党营私,背地里买卖官职,欺男霸女……罪行枚不胜举,罄竹难书。哼,我这舅舅,本事大得很吶。” 我惊道:“你都知道?” 他按着我的脑袋轻轻在额头上一吻:“若连这区区长安屁大的地方都两眼一抹黑,我还能做什么?”说着又轻轻嘿笑:“你以为你平日在吃吃睡睡的时候,我也在吃吃睡睡?” 我争辩道:“我平日是在吃吃睡睡么?那你的钱怎么会越来越多?我睡能睡出钱来么?” 他反手抱着我的腰笑得很开心:“是是,王孙是我的钱串子。嘿嘿……” 我突然想起什么来,问道:“现在廷尉那里是谁?”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道:“不是你让张汤去的么?你忘了?” 我恍然了悟,“你看找我干嘛?” “你好看,天天看我都觉得看不够。”他伸手捏捏我的脸,我嫌恶似地挥开:“王太后给你的,她指定的官员名目表给我看看。” 他双手穿过我的腋下用力提到胸前,不闲着在我背上轻抚:“今天的事处理完了,就不看了吧,你亲亲我。” 我撇撇眼,在他脸上敷衍印了一下:“好了,我要去再看看。” 他翻过身道:“我还没亲你呢,慌什么?” 我低声笑,侧过脸伸给他:“吶,给你亲一下。” 他扳过我的脸,看进我的眼睛,轻轻一笑,印上嘴唇,极尽温柔绵软,我顿时觉得心都化了,嘴唇上全是沾了蜜糖一般……食髓知味的微微伸了舌尖进去,在他牙龈上颚轻舔。他含住我的舌模模煳煳地轻轻低吟:“唔……真要命……” 我笑了笑慢慢撤回,他用力捧着我的脸颊颇是不满:“你敢跟我玩儿欲擒故纵?” 我勐地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舌上卷了许久,才微微喘着笑道:“不是欲擒故纵,要擒你还需要纵么?你自己就送上门儿来了,不是么?” 他咬了咬我的下唇,咬牙道:“原来我一直都是倒贴的么?” 我笑的肠子都抽筋,却扯着他的头髮揉了揉,极轻柔地安慰道:“不是,相互作用。” 他听了眯起眼笑的很是得意,“王孙,我怎么会这么喜欢你?若是有一天没了你,我说不准会掀了着大汉朝的天。” 我握了握他的手,垂着眼睫淡淡道:“别胡说,生死有命,轮迴有偿,烟花逝了,青岚当起……” 他笑笑不说话,许久才蹦出一句:“我怎么可能没有你呢?我是皇帝,这普天之下,还有谁敢跟我抢王孙么?谁敢动你一指头,就跟李当户一样。” 我又好奇起来:“李当户究竟是怎么死的?” “你想让他怎么死?”他反问道。 我嘲讽似地一笑,“那天我跟李当户说了一句,他若打不死我,来日我必让他万箭穿心而亡,结果就被他甩到岩石上去了。” 彻勾起嘴角森然笑道:“万箭穿心?太便宜他了,他敢拿鞭子打你,要了你半条命,我让人也拿鞭子打他,倒是耐打,抽断了五条马鞭才断气。” 我听得一怔,话也说的没了底气,低声问道:“那李广将军知道么?” 他轻蔑一笑:“知道,知道李当户是从山上摔下来的,摔得血肉迷煳,不辨原型。” 我咂咂嘴,却也没什么可说的,只轻声嘆了嘆气。他圈着我:“嘆什么气。” “没什么,只是,往后也别太为难李家,毕竟一门忠将。而且,李当户的事,我也是有目的而为之,也不能全怨他。” 他漫不经心地应道:“嗯,听你的。” 老太太死后第二年,刘彻改了年号,元光。 第一年,便下了政策,要每个郡每年都要举孝廉,所举荐的人刘彻与心腹朝臣在宣政殿面见,看上的便封官任用。刘彻身边已不乏能臣干吏。但王太后和田蚡也从没少往里渗沙子。 天入秋时候,我整日整日呆在玉堂,红玉知道我一到春秋雨季便犯病,只回给刘彻说,天变得快,有些伤寒。刘彻也没怎么起疑,只当是我身子骨不好,换季时容易不舒服。 只一下朝或外出回宫,便跑来看看。饮食喝药也极是上心。每年如此,我倒也渐习惯。 自老太太死后,匈奴竟也是蠢蠢欲动,他们似乎知道,刘彻年方二十三,资歷尚浅,连朝政都把持不稳,便时时骚扰边郡。朝中愈来愈明显分着主站主和派。 这仗自然避不可避,只是还不是时候,汉匈之间,一旦开始,便是止不住,这场仗不是一年、两年,也不是三年、五年,而是十年、二十年的事。 别人或许不太清楚,可我这些年纵观汉朝国库、将士,虽大有提升,但还没有到可以一击制胜的地步。 这几日大雨小雨从不间断,现在还听着外头檐上雨珠嗒嗒地敲着石阶。红玉来说桑弘羊在殿外候着,我让他进来。 午膳后,刚刚吃了药,帐子中吊香鼎里熏着艾糙,我只着了亵衣半躺在榻上。红玉领着他跪在纱帐外。 “怎么了。”我合了手中竹卷递出去给红玉。 桑弘羊轻声道:“窦太主今年取走的钱合计过了,是九千万。下官来问问韩大人,往后可是要节制一些。” 我问道:“她可有说这钱用来做什么了?” 他道:“说了,说是给皇后娘娘寻医用药了,还说,是因为……” 我打断:“我知道了,不碍事,她要了就给吧。” 用指头想想也知道,她不过借着阿娇不能生育的名目来的,不过也不能全怪她,窦太后一去,窦家宗族什么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她与魏其侯窦婴在办,稳着那么一大家子,钱自然少不了…… 他又小心翼翼道:“今年国库收支,还没能达到大人预期的数额,但下官私下有些对策不知可行否,今日想与大人说,可若大人身体有恙,下官改日再报也是一样的。” “不用,就今日吧。”我说完示意红玉糙药燃的差不多了,她便进帐子来把薰香鼎取了出去,拿了衣裳来穿好。 我径直去了外殿,挥挥手,他递上来些帐簿,站在一旁说道:“其实皇上可以收取工商业者和车马船的赋税,一千钱抽取二百文,我私下调查计算,这些是完全可以的,丝毫不违背大人说的‘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而且……” “继续说吧。”我点头道。 “而且,各诸侯在封地可以铸钱的规矩,可以改一改,钱币铸造该有中央统一才好。” 我听罢他说,觉得极是可行,当下也同意,道:“好,就按你说的。你去办吧。” 他面有异色,我问道:“还有什么吗?” 他支支吾吾道:“下官只是一个侍中,怕大农令颜异那里不同意。下官也是办不下去的。” 我提起笔在文书上签了准字,递给他:“去吧,他若有疑问,让他来见我便是了。” “是。”他收了文书便退去。 我瞧了瞧殿外,雨小了些,“红玉,让元升去备车。” 红玉拿了大氅:“现在要出去么?皇上去看城外的河道怕是该回来了,回来不见人可要骂我们。” 我穿好衣:“不碍事,要不了多久,只去廷尉处。不远。” “那我陪着一块去吧。”红玉求道,想来是真怕刘彻先回来了。 我笑道:“你去做什么,那地方怎么能让你去?还是好好呆在玉堂吧,晚上我想吃桂花糕,你多做些。皇上应该也要来。” 红玉给我系好了大氅,拿了两把紫竹伞,直送到车上才回去。 我只带了元升,让他赶车。 下了车,我拿过伞,对元升道:“你就在车上等着吧,我去去就好。” 进了廷尉府,只张汤在座,他迎上来:“韩大人怎的来了。快快请坐,我去沏茶。” 我挥手道:“不了,我来看看,前些日子给你的那些官员名目,你可留意了?” 他淡然道:“那些人不用廷尉处找,自己就麻烦一大推,现已经全部关在重犯牢里了。” 第45页 我把伞搁下点了头:“可曾有什么人来见过他们?” “有,丞相来过的。但翻看了罪状也未说什么。大人今日是来……” 我微一笑,说道:“自然是来见见他们。带我去吧。” 一路走向牢房最里处,阴暗不见天日,除了牢门,全是尺余厚的石壁,笔直的甬道里每隔一丈便有火炬火盆来照明。牢房里的囚犯恶鬼也似,只要看见外面有人进去,便哭号吼叫。 张汤看着我眉头皱得死紧,便沖牢头使了个眼色,牢头二话不说,举起鞭子一顿勐抽,那些人果然安静许多。 他们看见我身后的张汤和牢头,显然恐惧到极点,张汤是出了名的酷吏,而且触类旁通的本事朝中众臣能及者屈指可数,凡办案,很是懂得见机行事,自然知道我的意思便是刘彻的意思,得了我的允许——这些人只留一口气即可。做起事来,想必也不会手下留情。 那些人身上的白囚衣尽是烙铁印、鞭痕、血迹……几乎没一块干净的。 我站在重犯牢房外,斜睨着那些人,语出极平:“知道为什么进来么?” 无人应答,想必该是怕说错话…… 我懒得与他们费口舌,直言道:“进了这种地方,想活着出去也不是不可能,这重狱牢吏见了你们也是如蝇见血,不见钱血,便只好见人血,你们既是有钱买官做,想来更能拿得出买命的钱吧。削去官职是皇上的意思,只是这牢狱官吏可不是皇上那般宅心仁厚,你们给了田丞相多少,就按那个数的三倍凑了来,廷尉处便不再计较。你们也能囫囵个的出去了。” 我拢了拢大氅,转身欲走,又回头笑道:“这话没人再跟你们说第二遍了。自己掂量着吧。” 这些话本可以让张汤私下交代了就是,只是我来了,他们自然更明白,等给了钱出去,也可以散个话儿,往田蚡那里砸钱买官,是拿钱买棺材。这往后我倒看谁还豁着命的往刀口上撞。 牢房里虽点着大火盆,依旧阴冷,潮气逼人,我进去这一顿饭的时候便也渗着一额头细细的冷汗,张汤见状,忙伸手过来,“大人还好么?” 我摇摇头:“没事,我这便回去了。事情结了,进宫报给我,钱财转给桑弘羊就好。” 他撑着伞恭送至车上才回去:“是,下官都按大人交代的办便是了。” 我向他点了头方离去。 回去时,彻确实还未回,红玉喜上眉梢,松了一口气,忙给我去了衣,塞进被子里:“下雨的天,有什么要紧的事呢,让他们办了就好。何苦要自己去?回头又染风寒。” 我有些犯困,裹了裹被便睡过去。 晚膳时候才醒过来,却见彻站在外殿竹卷架旁翻看竹简,我走过去伸头看,“玉堂的竹卷还没有宣室的多,来这儿找什么东西看?” 他拿着一卷给我看:“《诗三百》,这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拿过重又扔回去,勉强笑道:“这句不好,你不觉得么?这句是《诗三百》中最为悲伤的一句话。” 他也不再说什么,拉着我坐下让红玉布膳。 他一般往我嘴里送菜,一边问道:“这些日子身子可好?”似是问我,又似是问红玉。红玉见我不说话,便接道:“没什么大碍,陆先生这一季开的方子都没有以往多了,说大人只要好生吃了睡了,便养得好。” 他笑了笑看着我道:“那就好,再多吃些,今晚我没什么忙的,陪你好好睡。” 我也只笑笑点头不答话。 夜里雨又大了,我缩紧了身子往他怀里钻,他搂紧低声道:“还冷?” 也不是冷,就是觉得这样睡得踏实些,却点了头,轻声“嗯”了。 他搓搓我的胳膊:“我让红玉再拿来一条被。” “不用。”我拉着他,笑着回道:“一会就不冷了。” 许久他突然问道:“王孙,你想不想去匈奴?” “想,你要去么?” 黑暗中,他抬手抚着我的脸轻声道:“嗯,我带你去看看匈奴的糙原和天山。” 我无声笑起来,“好……” ☆、二十二 这年入冬后,又有凑报匈奴袭击云中郡、右北平,朝议廷议争论辩论一锅粥。下了朝回宣室,刘彻扔了一地竹卷,迳自在偏殿射靶子,我翻检着看了些,坐在一旁笑着看他射箭,箭术倒是越发好了。 直等到元安给他擦脸换衣时,我才问:“你要怎么堵这么些张嘴,有什么折中的法子没?” 他脸上挂着水珠,璨璨一笑:“你还记得么?我不是说要带你去看匈奴的风景吗?” 我一愣,不可思议道:“你……可是要御驾亲征?不行。” 他突然问道:“自建元三年,我大汉断断续续的援助东瓯平定东南,现在有关战祸的,便只剩下北方的匈奴,你觉得现在可适合打仗?” 我果断道:“不行,匈奴和闽越不同。与匈奴人打,汉军总是被动的,毕竟糙原民族行迹不定,而我们是世代定居。” 他点头道:“不错,不等把汉军的机动性作战能力提高到匈奴骑兵的程度,便是开战也是必败无疑。到时候,国力耗了,便宜没占着,才真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再说,我们不比匈奴人,国力恢復所需时间太长。” 原来他心里清楚的很,根本用不着我来说,我放心的笑笑:“那你要怎么做?” 他摸摸下巴,悠悠道:“敲山震虎……一箭双鵰……” 他既是如此说了,我便也不深问,总之,这些事,他比我聪明。 元光二年暮春,王恢出计谋,在马邑县设饵,引匈奴人来,然后聚而歼之。刘彻在朝堂上时,便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很是不加思索的说给王恢十万人,让他去伏击匈奴。 一下朝,便交代元安收拾东西。 也对我道:“你回玉堂让红玉收拾收拾,咱们要出宫一些日子,短则十余日,长则一个月。” 我当下不知为何,觉得匪夷所思至极:“朝中一个月没有皇帝?你……你是要做什么?” 他眨眨眼挑眉道:“他们要打仗,我们难得有空歇歇。自然是出去走走。” 我瞪直了眼:“你派给王恢十万军士,竟是为了让他去打仗好吊着一干朝臣的胃口,自己跑出去歇歇?” “嗯,是啊。不然你以为?”他摊摊手无辜道。 我瞠目结舌,半晌,才吼道:“胡闹,那是十万条人命,不是猪狗畜生。” 他不禁失笑道:“你放心,那十万人,回来时一个也少不了。”他看我听得如同吃了浆煳,又解释道:“自我亲政后,但凡脑子里长着筋的,都顺着龙鳞摸,我是想打匈奴,可你别看那些主战的,一个个也是嘴上功夫做的十足十,真让他去打,还不定谁比谁跑的快呢。” 他接过元安递上的茶,喝了一口又道:“你还记得我们许久之前在上林苑猎的那只獐鹿么?” 我点点头:“嗯。獐鹿生性多疑狡猾。那日百十个将士足足守了大半夜才猎住。” 他又道:“是啊,那百十个人中,只要有一人稍稍出错,便能放跑了獐鹿,所以,你觉得,这王恢率十万人去伏击,匈奴人是傻子么?没有十成的把握,他会那么容易往你的圈儿里跳?” 我这才了悟,嘆道:“这么说,匈奴人若是不上当,王恢本也是个胆小怕事的,自然不会撵着上去打,如此豪言请缨,而后无功而返,你理直气壮地砍了他,也正好敲敲那些朝中做事畏首畏尾随大流的。” 他伸手敲了敲我的脑袋笑道:“嗯,还不笨,还能想着别的么?” 我张了张嘴,还是摇了摇头。 他却反口问道:“你说若匈奴人知道自己棋差一招就要被我汉军一锅端了,将会如何?” 我神色一冷,“烧杀抢掠,变本加厉。” 他又问:“然后呢?” 我心下一抖:“我大汉上至君臣下至军民同仇敌忾,愤击匈奴。” 他得意笑道:“这便是了。” 我直直的看着他半晌,他抬手拨我的散发,疑道:“怎么了?”我往后一闪,直摇头。他眉心一皱,上前拉住:“怎么了,为什么躲?” “你这番心思,这些帝王术,可曾也在我身上用?” 他轻轻一笑,用唇蹭了一下我的脸颊:“傻王孙,我怎么会拿这些算计你,这世上,我唯一真心相待的,便只有你,你还不懂么?你怎么能怀疑我?”说到最后,竟觉得他嗓间低低沉沉。似有什么阻着声音。 第46页 我也笑道:“是,我不该怀疑你,往后再也不会。” 王恢带兵出征的第二日,我和刘彻带着卫青和七八将士出宫北上。一路走走停停,七八日后,衣服换来换去最终成了窄袖短打、一半兽皮一半麻革,坐骑也从彪马成了骆驼,一路走着驼铃叮叮噹噹,好不热闹。 卫青在前面牵着我的骆驼,回头递来皮袋,笑道:“大人渴吗?” 我抬起手遮着日光,四面八方的看了一圈,一样一样的,随手指了一个方位:“这是哪边?” “东南。”卫青回的很干脆。 我紧接着问:“为何?” 他抬手指着不远处一株小树苗:“看那棵树的树冠,枝叶较浓密的是南方,反之则为北,然后东西就比较好分辨了。” 刘彻在一旁拿着几枝树条,斜了眼发笑,我横了他一眼:“你笑什么?你知道?那你说说冬天没树的时候怎么分?” 他三两下把树条编成一个圈扣在我头顶:“带着遮遮太阳。别回宫晒的红玉都认不出来了。”随后才悠然道:“冬天也如此区分,树木之所以南茂北稀,是因为向阳与背阳的关系,糙原大漠一到冬日,必是茫茫大雪经月不消,所以找一座小土丘,雪较稀薄的自然是南了。” 卫青也应道:“嗯,正是。” 我装作什么也没听见,拿起皮囊咕咚咕咚灌了两口,狠狠抹了一把袖子。 又走了许久,也不见一个人,我看着心里有些没有着落,便询问:“我们往哪儿去?” “往正北方向走。” 我怒道:“我是说目的地。” 刘彻正色道:“按照以往的地图,据说前面有一个小镇,叫做朔井。运气好的话,我们许能找得到。” 我不可置信:“据说?运气好?许能?” 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嗯。” 我摸摸腰间的半壶水,试探着问:“那若找不到呢?” 卫青接道:“找不到再往西走,据说还有一个古羌的部落。” 又是据说?我心里凉了半截,直犯嘀咕:“怕是找到了我们也得渴死。” …… 直到天黑,果然看着有篝火渐渐明朗,我一激动:“我们是不是快到了,找着村子就能见着人了。”自出了大汉疆域,极少能碰的上人群,他们倒是老神在在,一个两个悠悠然的逛街赏景也似,我却是时刻担心着被一阵暴风捲走或是在糙原上摸迷了道,现在,我登时觉得天降甘露。 刘彻与卫青仍没表现出一点激动:“别慌,还有一段路程,糙原上一览无余,暮春气候晴朗,夜里的篝火极是清晰,看着挺近,走起来或许得一个时辰。” 说的果然有理,又走了许久才到。 正是刘彻之前说的朔井小镇,似是有新人喜结连理,人人都举着火把欢歌热舞,这些人服饰也奇怪,男子们着装与我们身上的匈奴服饰类似,女子们却是上身抹胸,□长及脚踝的长裙,头上发间、胳膊上、腰间、脚踝,都有骨珠、铜器、布条做成的各式饰物,与中原女子大是不同。却是将艷冶妖娆与洒脱慡朗之气融贯的毫不生涩。 刘彻留下几个人撑起毡帐,拉着我跟他去和那些村民打招唿,我这才发现,原来他们说的竟然不是汉话,刘彻却也毫无语言障碍。 我戳戳卫青:“你也会?” 卫青的脸上映着糙原上月色和不远处的火光,清朗中有些许温和,沖我笑笑点了头:“嗯。” 我想我的脸一定很阴很阴。 等刘彻拉着我坐在旁边一边吃东西一边看他们欢闹时我才没好气的问:“你会说匈奴的话?” 他递给我一个烤饼:“嗯,南宫姐姐出嫁到匈奴时就学了,父皇专门找师傅教的,你本来也会,可也忘了。” “卫青呢?你教的?” 他点点头,“上林苑的将士多数都会一点简单的匈奴话,毕竟以后打起仗,放到大漠糙原,问路寻水求医什么的,总是得知道一些。卫青用处自然比他们大,会的多点儿。” 我啃了啃饼,突然噎住,咳得脸红脖子粗,他赶忙拿了水餵给我,拍拍背道:“有人跟你抢吗?” 我摆摆手噎的说不出话。 忽然人群沸腾,一阵阵欢唿声,有几个当地的男子走过来说了些什么,我看见人推里把一个头骨类的东西抛来抛去,便忍不住问:“那个是什么,像骨雕,摆在屋子里肯定好看。” 彻侧了侧头问道:“那是鹿的头骨,糙原上人信奉那是能带给人好运,能得到崑崙神眷顾的,你想要?” 我眼睛亮了一下:“嗯嗯,他们卖不卖。” 他起身拍拍掌,“卖虽不卖,但王孙想要,我给你讨了来。再说,我也正想拿来送你玩。”说着便跟了刚才与他说话的几个当地人过去。 我半天没见他回来,便忍不住过去瞧,扎进人堆里才知道,他们竟是在肉搏。 糙原上的人比中土人长得结实许多,我看着那个比彻足足高了一头的男子拳捶掌噼,凌厉硬实,心里便一阵紧张,只是他使的却是小巧功夫,按着那个男子铁柱般横切过来的胳膊一个空翻后,屈膝直踢向他的后腰,那男子转身抓向他的嵴背,似乎试图一招得手把他扔出去,彻突然松开抓着他肩臂的双手倒下去,将近着地时,单手支撑,起腿横扫他下盘。那人一时不防备,正被踢中膝弯,顿时单膝跪倒,彻弹起身出掌如风切向他脖颈处,到此方停住手。 两人各自行礼交谈,周围人欢唿鹊起。 我惊悸未定,颤声问卫青:“他们在说什么?” 卫青道:“皇上胜了,赢了那个鹿头骨。” 彻拿着那只头骨过来塞到我手里:“看看怎么样,喜不喜欢?” 我低头看着,这只头骨年数不短,定是经过多人之手,想必在这个糙原上千传万转,骨色森白,泛着月色和火光,似能看得见茫茫糙原的万年沧桑,如一曲低回无涯的輓歌。 我抬头看他,脸上有一块青紫,渗着丝丝血迹,当下扔了头骨去给他擦,“早知道这么麻烦就不要了,疼不疼?有没有伤着?” 他伸手拉住,我这才看见他的胳膊和手背上都是伤,顿时觉得既心疼又后悔。他好歹是个皇帝,怎么能跟那些人去抢东西? 他似是见我低了头一直不说话,便开口道:“没事,便是你不说,我也会去抢,这些人,我还是能胜得了的。” 说着捡起头骨看了看极是动情喜悦:“他们刚才便是来邀请我们去,今晚有新人结亲,恰好是这个头骨见证的这个镇子上第九十九对新人,如果谁抢到第一百次,据说会得到崑崙神最好的祝福。除此,他们镇上的法师巫女明日会给我和我的心上人祈祝,是个盛大的日子,我们明日留在这里接礼纳福。”说完单手拦着我轻声道:“我告诉他们说,你是我的心上人,他们说这是崑崙神的旨意,所以依旧要照办。” 我听了心里震的厉害,抬头看他的时候,竟觉得眼中雾蒙蒙的湿润,轻轻笑道:“我们把这个镇子上的神物带回长安,他们会不会追我们?” “不会。”他看了一眼周围的村民。他们一个个极是奇怪的看我。 我低了低头:“他们看我做什么?” 彻扬声跟那些人说了几句话,他们便哄然高声笑起来,“没什么,他们或许没见过王孙这么美的人。自然是想多看几眼。” 说着突然弯了腰抱起我往毡帐里去,依旧不忘回头对那些村民说了几句,我把头扎进他怀里竟是不敢露脸。 进了帐子,我忙把他衣裳脱去,拿出各种小药瓶给他擦药。 我碰了碰他肩上一块青紫,“疼不疼?这里有没有伤到骨头?” 他伸出左手,惨澹淡的一笑:“那里没事,这里有。” 我忙拉住:“哪里?” 他“咝”的一声,缩了一下手:“轻些,小指可能脱臼了。” 我看他疼得厉害,也没了主意:“那怎么办?” “你不会接么?” 我摇摇头,“不会。” “没事,我自己来,”说着拿右手轻轻摸了摸以后,突然用力捏了一下,便听见细微的骨骼摩擦声,我听得心里直打颤。连说话也颤了:“接的上么?疼不疼?” 他笑笑摇头:“好了,不疼,比刚才莫哈稚打的一拳轻多了,我都以为要把肋骨打断了。” 我轻轻按了按他的肋骨处:“这里么?” “嗯。”他按着我的手轻轻揉了几下。 第47页 “幸好出来多向陆先生讨了几瓶药,要不然,身上这些伤回长安也好不了。” 第二日,天将将微明,帘外却有女子说话,我拿眼神问彻。 “你去,应该是镇上的酋长差她送水和马奶酒来了。” 我一掀开来帘子竟见三五个女子站在外面,脸盆、酒具、点心碟子……她们沖我笑的很欢实,我觉得很不自在。 “你们,你们要进去么?”我结结巴巴的问,她们愣了一下,似乎听不懂我的话,随即一个个嘀咕了几句便大笑起来。 我登时觉得从脸烧到脚脖子,立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正巧彻也出来了,我忙站在他身后:“我听不懂她们说话。” 彻拉着我的手跟他们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她们放了东西就走了。 我气唿唿的吃饱喝足:“她们说什么?” 他神情稍稍有异,别有深意的看了我:“她们说,我们汉朝人不是可以娶好几个女子,我说是,她们问我愿不愿意娶了萨伊朵,我说不愿意。然后她们就走了。” 我又拿起一盅酒灌下去。 朔井镇的传统礼仪也很是奇怪,不过糙原上部落很多,每个部落小镇都有自己奇奇怪怪的庆祝方式,总归的为了大家高兴。 我和彻一直被他们拉来扯去的。一些法师巫女在我们额头上点一些所谓的“神水”,酋长拉着我们的手举起,像是祭天拜地求神灵。那些村民也一个个挨着与我们喝酒跳舞。 一整天我晕的七荤八素的。还被那个叫萨伊朵的女孩儿刁难了半天,一会儿要跟我赛马,跟我比试武艺,还要比唱歌。刘彻竟是抱胸站在一旁好整以暇的看戏一般。结果,我根本打不过那个悍女,还被她挥着一条细细的银链子在脖子上留了一条血印。彻急忙把我挡在身后,对她好说歹说,她才施施然的收了链子系在腰间。 却又仰着一张俏脸背着手站在彻跟前说了句什么。 彻干笑着回了几句,她又生气,白着眼恶狠狠地瞪我。 “她说什么?”我探着头问道。 彻回头道:“她要我跟她和合卺酒,再亲她一下。” 我推推他:“那你去吧,省的我再被她打。”我指了指脖子,“你看破皮了没,疼死了。” 他眼睛一眨一眨:“真的?” “嗯,你去吧,去吧。”我视死如归似地。 他说着竟真的牵着那女人走了,我勐扑过去:“不行不行。大不了我再给她打几下,你不能跟她喝合卺酒,也不能亲她。” 他哈哈一笑单手抱起我,扬起另一只手抛给萨伊朵一个小器物,还说了句什么。说完转身来舔了舔我的唇,萨伊朵也眨巴眨巴眼,有些不解,好像不知道彻怎么会笑得这么开心。 我明知道他故意套我,还是忍不住问:“你给他什么?她好像很高兴。” 他低声在我耳边笑道:“在长安带来的一个陶制的乌龟,我说那是汉朝人定亲用的最多的信物,她便信了,我把那个给她,她就不打你了。” 我看了看萨伊朵,有点替她郁卒。 傍晚时候,我和彻骑了马跑了很远,黄昏时的糙原,漂亮的如同仙境,暗暗地粉金色铺陈于天地间,如神光沐浴世间。 远远的马群羊群撒着蹄子尽情狂奔,风声似从心中倾出,把人托向天涯海角,托到地老天荒。 他停下牵着马走在前面,回过头时,恰背对夕阳,那张脸线条柔美而温馨,我痴痴地看了许久,竟挪不开眼。 匈奴毛绒绒的服饰穿在他身上竟丝毫不显得臃肿,依然英挺异凡,天地如此浩荡,也掩不住他身上那股贲张的逼人凌气。那是一种植根于灵魂的独霸天下与山河的盛气和孤傲,如神之手雕刻出的完美。 次日清晨,我揉着眼睡醒时,彻和卫青已经收拾好了东西,看样子今日要离开,也确实该回去了,已经过了近十日,一路回去又需六七日,王恢也该败兴而归了。 朔井镇的人杂七杂八的送了不少东西,萨伊朵竟然还把头纱系在彻的手腕上…… 刚一转身,我便拉过来解,竟然打了死结,我拔出刀子割断,扔给卫青,卫青又扔给别的将士,他舒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要把我的手砍了……” 我咬牙道:“如果她系的是打死结的金鍊银链,刀子割不断的话,我就只好剁了你的手。” 他伸手捏我的脸:“我最喜欢王孙这个样子了。” 我嫌恶的挥开:“滚……” 回了长安,还没有凑报来传王恢不战而归的消息。出宫前彻安排好了所有事情,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回宫当日晚上,王太后把他叫了去,似也没说什么。 接下来的事,如他之前所料,只是没料到,王挥下狱后,竟是又凑了钱给田蚡,田蚡和王太后出面给王恢求情。 只是这事没什么商量的余地,彻一开始就看中了王恢这条贱命,自然是雷打不动,任谁说了也不行,硬是把王恢砍了。 从此朝中主战派的人也不敢再人与亦云,主和派更是噤若寒蝉。 作者有话要说:木有话说好像~~~~ 更完睡觉~~~~ 看官也好梦撒~~~ ☆、二十三 我把从匈奴朔井带回的鹿头骨搁在玉堂百宝架最是醒目的位置,红玉不谙风情道:“百宝架上都是纹银的美人觚、镶珠的漆雕碟、鎏金的插花瓶、玉砌的梳妆奁……哪一样都精巧好看的紧,突然搁上这么一个东西,吓死个人。大人不记得了?有一年屋里挂了一幅勐虎图,恰好一日夜里雷鸣电闪,映着那幅画,愣是吓得病了。皇上差点都把宫里的挂画都烧了。” 我笑的很虚心:“不会不会,那时候小,胆儿也小,现在哪能被吓哭?” 红玉还是一脸狐疑:“真的要放?” “嗯嗯。”我不耐烦的摆摆手,“就放那儿吧。看着高兴。” 彻来的时候,看见后拿起来把玩了一会儿,问道:“放在这里晚上不怕做恶梦?” 我随口胡诌道:“没地方搁,先放那儿吧,过些天还不定会扔到哪儿呢。” 他坐过来把鹿骨放在案上,从腰间拔出短匕,细细的往上刻字。我探头去看:“要写什么?” 他侧过脸笑着反问道:“你说呢?” “神经有病……”我如此说。便自顾自去在一把扇子上描画。 没一会儿,他拿着东西过来:“王孙也写上。” 我垂首看着上面歪歪斜斜的刻了王孙二字,虽什么话也没有,但那两个字却是在我心头如刀锋破壁,怕是一生一世,抑或生生世世也刻在心尖擦不掉抹不尽,我轻淡淡的一笑,在旁边一刀一刀划上一个彻字。 他又拿过去笑着看了许久,方才搁回百宝架上。回头见我拿着他的短刀发怔,便问道:“你平时身上也不带什么护身的刀刃,这把短刀上镶着珠玉,你总是喜欢这些好看的,就留着吧。” 我站起身去拿过剑架上的龙泉剑,“这剑放在我这里也是摆设,既是一把绝世的宝物,太暴殄天物了。我收着短刀,这个你拿着。” 他犹豫了一下便也点头应了。接着又抱着坐下问道:“前些日子出去那一趟,回来可有不舒服?” 我眨眼一笑:“没有,都好。”他这才展颜,颳了刮我的脸颊:“那就好,真怕……”说着声音渐低,竟有些无奈似地低沉。 “怕什么?”我问道。 他笑的有些苦,摇头道:“没什么,没事就好。怕你病,你一病我心里就慌的要命,那些医官一个个都是猪脑,连个病都医不好,年年都犯旧疾,我心里总不踏实,怎么大汉朝要什么有什么,偏生就治不好你的病?” 我抬眼看他,竟觉他眸深处一丝惊恐和痛楚,我贴上去轻轻吻,低声道:“没事,陆先生说,我好生养着,二十年无虞。” 他这才轻轻嘆了嘆气点了头。我在他耳边低语:“我答应过你,无论如何,我不会离开。即使……即使生死有命,我也会在奈何桥上等着你,绝不丢下你一个人。” 他手上用力箍着我,眼里是一碰既碎的脆弱:“王孙,于我来说,你比这个皇位重要,不要为我做傻事,没了你,我便是做一百年皇帝也是一架空壳,也不过是在青史上空留个虚名,那不是你的彻,只是个皇帝……” 我听他缓缓道来这些平日强忍着的胆怯,心里似有什么一点点碎成玻璃渣,硌的浑身都疼的忍不住颤抖。只愿誓也似应道:“嗯。” 这年夏末,籍福有话儿说田蚡与窦婴有些过节,我想,既未将祸水旁引至阿娇,也不需在意。只是这宫中,窦太主与王太后之间,也似乎并不大太平。 第48页 桑弘羊来报的帐目上,以阿娇之名的支出只多不减,我刚刚看着卷宗出了会儿神,便听有人来宣我去见王太后。 彻亲政之前,王太后自然是看不见我的,毕竟八竿子打不着,就算打着了,算来算去也勉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可现在,自从我正面顶撞了田蚡后,明明白白的是点了火信子。再加江都王那件陈年旧事,想必王太后也横竖看我不会顺眼。 更甚是,彻到现在也没有儿子,她能容得下我才是活见鬼。 我一路想着应招,没想到到了东宫竟是见田蚡也在。殿里早已打发的干净。 我依礼拜道:“见过皇太后,见过丞相。” 王太后并无回应,只田蚡从座上起身,行至跟前拉我:“起来吧,早备好了你的座。” 我手臂忙往后缩,“谢太后。” 田蚡竟丝毫不避,上前拉了扯着我送到坐榻上,一双眼轻轻眯着,闪着说不出的一丝渗人得意的浅笑。我心里登时发毛,背上冷汗涔涔,直觉眼神也惊犹不定。 半晌才稳了稳心神,静定道:“太后找卑臣可有事?” 她在我脸上凝神了片刻,微微一摇头方道:“我前些日子召了大农令颜异,跟他说田丞相明年要纳妾的事,这一朝丞相娶亲,礼节仪仗自然少不了,而且聘礼也该是比一般人家好许多吧。” 我不动色只管听她说,淡淡回道:“太后说的是。” 她见我并不主动应承什么,脸上有些不悦,声音陡降了温度:“我虽说是太后,可从来也不曾为我这弟弟做些什么,彻儿小的时候,我一心侍候先帝,都是他舅舅带他,如今他也大了,也该照顾照顾他舅舅。韩大人说呢?” 我应道:“是。那皇太后觉得,此事如何办?” 她语中已有些不耐烦:“自然是由宫里出钱办。” “那皇太后既然是找过了大农令,他想必能办的下来,卑臣只是上大夫,不理财政。”我三两句把自己摘了个干净。 这个头若是开了,往后便是个无底洞,阿娇与窦太主那里之所以放宽,只是想支着窦家,用来牵制王家和田家。若窦家败得太快,王家和田家便成了朝中肱股,田蚡更要肆无忌惮只手遮天了。 王太后嘴角噙着一丝冷笑,静默了一瞬道:“韩大人决计是不想让哀家和丞相舒心了么?” 我起身离座跪拜,礼数做的分毫不落:“卑臣不敢,太后要用钱为丞相娶亲,其实不需经卑臣之手,只管让丞相去取便是。韩嫣无异议。”言下之意是,此次我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往后,没有第二回。 她自彻亲政以来,终是从没吃过这等亏,时下便口不择言:“陈皇后可好?韩大人好生会讨巧,彻儿跟皇后都那般样子了,也不捨得落井下石么?是为了彻儿还是为了……” 我嘴角微微一动,并不答话,她毕竟是彻的生身之母,话说之子莫若母又岂能一点道理也无,彻对阿娇割不了放不下,她心里再清楚不过,我对阿娇百般维护,她自然而然以为我是为了讨彻的欢心……以为我是为了自己得宠罢了。 她见我依旧神情凝定,并无半分羞恼愤恨,倒也似是没什么脾气,只缓了缓声道:“想在宫里立得住脚,光是一张脸怕是单薄了些,这朝中变势跟变天一样,你跟了彻儿这么久,也该很是有眼力见儿才对,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可总是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韩嫣,你也掂量掂量吧,我是彻儿的亲娘,难不成还会害了他?” 我应道:“是,自然不会。”她确实不是在害他,可她想让彻对她百依百顺,让王家田家独霸朝野。她的心思,堪比吕雉,其心可诛。 她不再说什么,田蚡扶着进了内殿,我跪着也不能起身。额头上的汗细细的渗了一层。 不多时,田蚡单独出来,几步走到我跟前拉我,我忙往后缩,他眼疾手快,拉了手并不松,我急道:“丞相自重。” 他攒的紧了紧,任我怎么扯也扯不出来,他直直的看着我的脸:“你跟我那外甥也说自重这两个字么?” 我登时觉得脸上火烧一般,他勾起唇角邪邪的笑道:“怎么生的这般勾人的模样,真是可惜,我翻遍了这方圆百里,竟是找不着一个跟你哪怕有一分相似的人儿来。”说着伸过脸凑近。 我脚下一软向后微倾,他扯着我的手松开,伸臂揽住腰,我忙拿手推,一顿胡乱的挣扎。他见我惊恐至极,揽着片刻后便放开我。有些失望的看了看我,我吓得跌出东宫,竟是不觉眼泪静落。 脑中一片混沌中,却听东宫内传来隐隐约约的话。 “真是家门不幸,人都说外甥像舅,可真是不错,两人一样样的没出息。大汉朝多少女人如花似玉,偏生竟是好男风,好了也就罢了,还生生看上这一个。让我这脸往哪儿搁?” “姐姐,这事你得帮着我,彻儿是皇帝,心不能旁骛,到现在竟然还没儿子,这不是让那些刘氏宗亲还吊着一口气么?你就想想法子把韩嫣给了我……” 我慌慌张张连往玉堂去。一路上没了魂儿一般。 回了玉堂,正撞见彻坐在竹巷,见我一脸惊悸有些委屈的模样,惊道:“怎么了?你去哪儿了?” 我一见他就扑过去,抽了抽鼻子:“我出宫去,在街上见了条狗,长得吓人。还咬人。” 他抱起我坐下,低声一笑道:“出宫去怎么不带着人,别回头让狗咬了。” 我也破涕为笑紧紧圈着他:“嗯。下回带着。” 他见我慢慢平静,拿过一条帕子擦了擦我的脸,轻声道:“睡会儿吧,我看你像是累的了。我抱着你,安心睡会儿。” “嗯。”我模煳的应道。 似是因着今日受了惊吓的缘故,我睡得也不安稳,净梦见阿娇、王太后和田蚡。 彻唤醒我的时候我还窝在他怀里,坐起来道:“你累不累?” 他轻轻碰碰我额头:“抱你哪会累,就你这身板儿,跟个小孩儿似的。不过,你也该起来吃些东西了。” 饭后又有药,我皱着眉毛看了看,彻摇头笑道:“还要我餵么?”我点点头。 他一贯如此,一点点喝了药渡进我的口中。喝完后他笑言:“这算同甘共苦?” 我拉着他,有些不安道:“你会不会把我送出宫去。” 他脸上一怔,随即笑道:“你方才做恶梦了么?看你睡得就不怎么踏实,怎么这会儿还说傻话?我把你送到哪儿去。你得在我身边,这辈子也跑不了。别傻了。” 我这才笑了笑:“那就好……” 他戳戳我的额头无奈笑道:“傻了。” 等心情好了一些,我琢磨了许久,田蚡留不得……这人太过阴毒,眼里分明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戾,这种人做事毫无原则可言。看上去像一条鳄鱼一般,从里到外尽是一种让人无计可施的兇残。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只写到这儿了,就贴上来了。 因为接下来要停三四天的样子~~~ 捂脸走~~~ ☆、二十四 不知为何,自那以后,彻时常坐在玉堂皱着眉间看着竹简发愣。我以为他是为着王太后和田蚡干政的事情。 这年秋雨滂沱的时候,我依旧躺在帐子里不是吃饭便是喝药熏糙药。我一连几天都皱着眉毛幽怨的看着他:“我又不是活死人。” 他递过来一卷画轴似地东西:“那给你看一会儿。”我一边伸手接,一边奇道:“什么?辞赋还是兵书?” 他但笑不语,我掀开一看登时一阵寒颤,憋了半天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揉成一团攒着劲儿往火盆里仍,他忙接住收起来,笑的轻邪:“扔了做什么?难得画得这么全乎。” “你……你说你还要不要脸?”我指着他的鼻子抖得厉害。 他倾身过来把我放躺下盖盖被,在耳朵边儿轻言:“好王孙,这事儿总得有一个人不要脸才行,你脸皮薄,自己不看这春-宫-图,却还不让我看么,我可是为了你的脸自己不要脸了。” 我几乎被这贼喊捉贼倒打一耙的脸皮噎的背气,只有侧过身去装睡。 他从背后拦腰抱住,嗲声嗲气的叫:“王孙……” “滚……”没话说的时候,这个字其实很管用,尤其是没招制敌的时候。 夜里我翻来翻去不能寐,膝上酸困疼痛,却是又因着彻在身边,也不能唤红玉,只噙着手背死死地忍着不出声。 他摸着我的胳膊拉住手,慢慢扯下,轻声道:“王孙。” 第49页 “嗯。”一出口我便忙咬住嘴唇,这声音听上去似是刚刚哭过。 他轻轻嘆气,又曲起我的腿把手放在膝盖上慢慢揉着,许久又问:“还疼么?” 我心里一惊,却还是怕他知道什么,依是压着嗓子无谓道:“不疼,根本就没事。” 他竟突然在我肩上咬了一下,分明有些不悦:“再骗我。”我浑身轻轻抖了一抖,却抿了抿唇不说话。原来这瞒了许久,竟是自欺么? 只听他在耳后又念道:“没事了,往后,再也不会有事了,你信我,我会让你平安喜乐安安康康一辈子。我以这大汉天子之名发誓,若不能护你周全,我便掀了这天给你陪葬。” 窗外一道白光划裂漆黑的夜空,树影森森的狂乱摇摆,随即一记记雷鸣响彻天地,风声雨声呜咽如鬼哭兽号。 我本不信那些怪力乱神之说,时下却也缩紧了身子往他怀里钻,颤声道:“你别胡说,这话要遭天诛的,你是天子,自是鬼神皆避,我又不是,结果可都要算到我头上来呢。” 他轻轻嘆了嘆,许久方道:“好好睡吧。” 两个月后,小雪初霁,整个长安城飘着小冰晶似地雪粒。风丝卷着直割人脸。这日韩说忽然进宫说父亲想让我回去一趟,现下虽一年也回去几次,可总放不下母亲和弟弟,许是母亲的疼惜和弟弟的依赖让我心里暖暖地泛起感动和柔软。 这世上,能让我如此不加防备和警惕的,能无限包容、不会对我的所作所为假以辞色的,只有他们和彻。我视若珍宝,如心尖血珠一般。 随小说回去时,兄长韩则亲身站在府门口撑了伞迎接,双目眯起对我笑的一团和气。我生生惊出一身冷汗。只微微行了礼与小说撑了一把伞进门。 天渐晚后,一家人用了晚饭便各自回屋,小说先来我房里看了看,笑问道:“哥哥的屋里可暖和?我再让丫头们取些银丝碳来多加一只炭炉吧。” 我搁下笔笑笑:“不用,不冷。”说着指了指榻上的锦被:“爹备足了被褥。”他听后眼里竟突然有些惊措,说起话也不利索:“哥……你……” 我看着有些疑,却也不知为何,便问道:“怎么?” 他突然抓了我的手,紧张道:“你在宫里好不好?皇上他,对你好么?” 我笑笑反问道:“你说呢?”他怔忪片刻点了头:“他们都说,满朝文武,即便算上后宫佳丽,皇上最宠的人便是哥哥了,可是,宠归宠,若不是打心底喜欢,又有什么用?” 我抬手拂拂他的鬓髮笑道:“皇上不是你想的那般。懂么?” 他抬起头,眼里有些喜色:“那便好、那便好。若是如此,哥哥,往后没有什么事就不要回家来了。只抽空看看娘亲就好。” 我心里顿生疑窦:“这是为何?”他皱皱眉:“爹和大哥他们……反正你听我的就是,没什么事不要回家来。” 我只当他是怕爹和韩则不喜欢我,也就不再问,只点头道:“嗯。” 小说见我应下便起身:“那哥哥好好睡,我就走了。” 他刚刚出门没一盏茶功夫,母亲便进来,我还坐在矮案前看着一卷竹简发愣,她坐在我身旁笑言:“在想皇上么?” 我低了头笑着不语。 她拿出一件雪狐皮fèng制的裘披:“娘刚刚fèng好,拿来给你试试,不合身我再去改改。” 我一边穿上一边道:“宫里衣裳多得很,娘就别再给我做了。每日穿线捏针的,害眼神儿。” 她轻轻掂了脚尖翻着我的领子,理了理散发:“不累,我整日也没什么事,不过给你和说儿做件衣裳打发打发时日罢了。” 我看着她渐渐细密起来的眼纹,心里有些沉甸甸的:“娘……”她有拿过一件黑锦衣,略略薄了一些,却以墨绿和暗红的丝线绣着许多瑞兽祥糙,“这件衣大了些,带回宫给皇上穿。” 我笑意更深:“娘,你真是……” 她却灿灿笑道:“他替我照顾儿子,我自然欢喜,不为他是个皇帝,在娘眼里,都一样,什么皇帝伴读,君君臣臣的,就如我与你爹,当年我也不过是个歌姬,可我自始自终从没觉得我配不上他这侯门子弟,只要真心的爱了,神仙畜生也是没有分别的。” 我把脸埋在她怀里点点头。她摸摸我的头髮:“我儿子我自是知道的很,你的性子比说儿倔许多,跟娘一样,一旦认准了,便是不管不顾,眼里只看得见那个人,就像我当初回中原,只想与你爹爹在一起,却连亲儿子也是瞧不见。” 我怎会不知,娘是匈奴的血统,骨子里自然是刚烈不二。若不是爱爹爹到极致,怎会屈尊做小,又怎会抛却那片祖代生活的糙原到这里来。她看得透彻,自然知道,于我,若不是爱彻到那般,哪里会做到这种程度。 我收好两件衣衫,低声应道:“嗯。” 次日午时,家里人忙的很,我琢磨着,没有谁过生辰,也不是什么大日子,怎会这样? 午饭时我刚出房门,却见爹与田蚡并肩进门,我脚下一顿,有些失措,只稳了稳心神,缓缓转身回屋,唤了丫头来,说不舒服,午饭就不用了。随后便迳自裹了薄被坐在案旁闲闲描画,听着堂中动静。 倒听得约约有笑声,辨不清是谁。 正不知想着什么出神,爹却是和田蚡进屋来,我忙起身迎,垂首道:“爹,丞相。” 爹走近问道:“身子不好么?待会儿找个大夫给看看。平日也总是这样?” 我忙应道:“不,没事,平日很好。许是昨晚没睡好,不碍事。” 田蚡自进屋便看我,连眼神也不转一下,我浑身紧绷着一根弦也似,时下他微微趋近一步说道:“既是没事就好,我好不容易来了韩府一回,竟没福气与大人同案而食,把手而饮。甚是遗憾。” 我不动声色侧了侧身离得远一些:“丞相看得起,韩嫣荣幸。” 他二人也不再说什么,便走了。我心里一松,竟差一点倒在坐塌上,丫头忙过来扶,待听得门外车辇辘辘,方觉得心里阔然。 忙唤道:“收拾一下吧,我这就出府。” 还没出门,却见红玉来,我登时笑笑问道:“你怎么来了?皇上让你来的?” 她挽着一个食盒快步走过来:“进屋去吧,虽是午时,外头还有些冷。皇上昨儿回宫不见大人,一直闷闷不乐,今儿一大早就叫我来,我想着总是得让你在家里吃一顿饭,可又怕你吃不惯,只好趁了这时候带了些大人平时爱吃的点心来。” 韩则在一旁听着脸阴沉的厉害,红玉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她只在宣室和玉堂做事,宣室却是没什么女婢,有时连元安也得看着她脸色做事,是以她除了我和彻,什么人也不放在眼里。 我转身回屋里去,红玉便跟了来,也不去见老爷子,只在后面道:“大人趁热先吃些东西,吃了就回宫吧。” 我笑笑应道:“嗯。” 离开韩府时,除了小说和娘交代了几句话,爹和大哥脸色寡淡,却是也没说什么。 一上车,红玉便给了个带着棉套子的青铜手炉:“韩府有事情么?” “没有。” 她把一方兽皮毯在炉火上烤热裹了裹我的膝盖,顿了一顿又道:“往后没事就别回了,想见老夫人,接到宫里去就是了。我刚刚见田丞相从这里走了,是路过还是从韩府出去的?” “你什么时候这么多话了?我不过回一趟,这连一天都不到,哪里搁得住你这般审人也似?” 她拿起一块点心,小心的送到嘴边:“我看韩府除了韩说大人和老夫人,个个都不那么和善,就是有些担心。大人要是出了一丝岔子,别说我们,就是韩府也得寸糙不留了。” 我忍不住笑道:“他在你们眼里可早成了昏君不成?我是祖坟上冒着青烟么?竟能有这般本事?” 她听了倒也抿了嘴笑:“皇上自然不是昏君,只是大人是他的心尖,皇上凡遇到与大人有关的事,可就乱的手不是手脚不是脚了。” 我咳咳的两声,她便也笑着不再说。 回宫时,彻便立在殿阶下等,虽未下雪,却雾气腾腾。 他脸色不大好,我惊道:“病了么?怎看上去这么没神?” 他笑道:“你见我何时病过?”我一想确实,他身子骨好的很,不会轻易病。 回了宣室,我给他试衣,他愣了一会儿竟道:“田蚡,我不能再留着他。” 我一时有些不懂:“你说……什么?田蚡……为,为何?”我怕他知道田蚡那日在东宫那般放肆,有些心虚。 第50页 他直直的看着我的眼,一字字道:“田蚡,留着他,朝中许多事办不了,我等不了了。” 我心里一松,却道:“可是太后那里,他毕竟是太后的亲弟弟,你的亲舅舅。” 作者有话要说:想了想,还是贴上来算了。 以后会日更,直到完结。但每一章会或多或少。 ☆、二十五 他微微嘆了口气,似下着什么决心,半晌才道:“总会有办法。”我知道但凡他想做的事,自然会做的滴水不漏,只是田蚡这事,恐他是一急攻心,糙糙下手,可是要留不少后患的,毕竟,田蚡官至丞相,背后还有太后,朝中形势牵一髮动全身,他怎会突然做这种决定? 但因着田蚡的龌龊心思,我也不敢跟他说太多,生怕一着不慎说漏了口,让他起疑。那田蚡怕是一时三刻便该毙命。 许久之后,我一直在想,若这时我跟彻坦明了,让他杀了田蚡就好了,我便不会生不如死、身心俱损,他也不会在我最后的日子里日日如刀剜心。 元光三年,春时雨季,比往年降雨多了些,黄河南岸决口,数些郡急报灾情,说是数百里村镇城池、良田沃土一片汪洋,死人牲畜如江中落叶,尸殍遍地,我翻了许久文书和府库钱帐,也点了一拨又一拨朝中官吏去赈灾,可收效竟是微乎其微。 彻却是日日如旧,从不见用什么心思在这上面,我扔了一地竹简骂他:“你纵然是这天下之主,他们就是命贱,也是你的子民,你这是作践他们还是作践你的名头?” 他拖着腮帮子侧首看着我,笑的很是开怀:“年年都有天灾,王孙都没辙了,我就有了么?” 我看着他那般笑,心里直发毛,蹭地站起身,在殿里踱来踱去:“这终归都是……都是活生生的人命,怎的就能这般不在意?这不是吃人么?你可是皇帝,天下百姓千千万系你一人之心念,你怎么就能铁石心到这个地步?你不能庇佑他们安居乐业,拿什么良心对这头顶上朗朗青天?” 他也起身走到我跟前抱起来坐下,轻声道:“你别急,我自是有分寸,若此事如了我愿,我从此往后定让这天下永享康平,再不视人如芥。” 我心里实在觉得放不下,能有什么愿,要用这么些活生生的人命去偿?便圈着他脖子认真道:“我不管你有什么心思,总之我是见不得你这般糟蹋这天下,彻,帝王术固然重要,皇权也重要,可是天下以民为本,民生万物生,本灭万物丧,哪里还有什么皇帝权势,再说,我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灾民死得多于你的名声和皇权会有什么益处。” 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浓烈,分明一股想把人化进骨血的欲望和占有,搂着我的手越发用力:“我才不在乎那些,我只在乎你……” 我听得愣怔,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摇摇头不再说什么,只以为全是他找的什么藉口推辞,轻轻嘆了口气,放开他蹲下去捡起那些木牍重新整理起来。 又过了近半月,灾情不减反增,我夜里突然咳得厉害,他让红玉和元升把有关朝政的奏摺全都拿出去烧得精光,只余了些辞文歌赋和杂谈疏论。 我倒也没说什么,他看我心里憋着一口气,怕我心气郁结,无奈笑道:“你放心,熬了这么多天,我派了人去了,这回保准管用,你好好吃东西安心睡觉,只要你这个春日不伤寒,我就好好治灾。” 我一听这不要脸的话,便拉着脸恨道:“你爱理不理,横竖天下人都死净了,我也落个清静。反正我也从不觉得你当这个皇帝于我有什么好,人死绝了我倒可以随便找块地盖间茅屋住上一辈子。” 他颳了一下我的鼻樑笑的颇有几分无奈:“就你别扭。”顿了顿又道:“你还能想出让谁去治灾么?” 我摇摇头,能派的都差不多了,连韩安国都去过了,也没什么收效,当下疑道:“真是怪事,怎么一个黄河决口就能闹成这个样子?” 他拿着竹卷转来转去把玩:“亏你还看过那么多河道治理的案例,差一点就找上古时的大禹治水了。既然人也不差钱也不差了,还怀疑自己的能力么?怎就看不出,这哪里都是天灾,只怕是人祸。” 我登时若醍醐灌顶,是了是了,怎么就忘了,自古赈灾可是块肥肉,到谁那儿都是要撸走一块肉的,那些吃软怕硬不中用的地方官员,自以为山高皇帝远管不得他们,但凡上头拨下去的东西,就没有顺顺噹噹到位的,便是只铁公鸡他们也能啃下一层铁锈来,我心里一火,咬牙问道:“那你可查出来是谁了?砍了,灭了九族,反了天了。” 他摇头一笑:“看看,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理政不知天下难,你想得倒容易,派去的赈灾督查个个都是圣旨节杖手诏一应俱全,谁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打那些钱的主意?更别说地方官了,金子搁在他们脸前他们都不敢摸摸。” 我急道:“那究竟是哪里出问题?” 他避而不答,只淡淡道:“没事,我有分寸,这回,让魏其侯去,养了这么久,该拿他用用了,他那点肠子估计也憋急了。” 我不明白他意欲何为,但听他说起魏其侯,却也有些心里发虚,中气不足也似问道:“窦家……现在可都靠他了,你想做什么?” 他冷哼道:“窦家?你以为我留着窦家是为什么?” 每次他如此神情和语气都让我觉得背上有些冷嗖嗖的,我抿了抿唇直摇头,眼里竟是有些无端的惊惧。他回神来,把我搂进怀里柔声道:“王孙,你在怕?” 我苦笑道:“嗯。” 是怕…… 他拍拍我的背,嘆道:“我本不想,可是,我不能容许有一点威胁你的东西存在。” “可他们没有威胁到我。”我有些心虚。因为总觉得彻对田蚡有些不明所以的戒备,我不知道他究竟知道什么,却又不敢轻易试探,他比我聪明许多。 他故意放平语气,抚着我的眉鬓缓缓续道:“你知道么?帝王术说白了,不是打压灭尽,而是制衡,只有如此,才能物尽其用,也不致朝中一边倾倒,一方一手遮天。我留着窦家也是为此。你不是也这么想的么?不然在钱财上,你不肯给田蚡婚娶用度,却对姑妈一味宽放。” 我点了头“嗯”了一声,又说道:“我以为,你总会有几分,为了阿娇……” 他手上明显僵了僵,我突地觉着心里漏了一下,默无声的侧过脸避开他抚在我眉角处的指尖。他似是也惊了一下,手上收紧力按着我的脸,便印上唇来:“别躲,别躲我。”他闭着眼,眉间丝丝倦意。我看的心里一阵阵难受,只轻声道:“我没有。” 他只贴着我的唇,不再动,许久才松气道:“王孙,我知道,去者已矣,存者当惜,阿娇她……我此生欠她,下了地狱,便是油锅刀山我都替她受了就是,只是,你是我现在唯一剩下的,若护你周全要我舍了阿娇,我也不会眨一下眼。” 我咽了咽泪,却笑道:“是啊,反正也欠了她了,你这算是破罐破摔?还是债多不愁、虱多不痒?” 他也笑:“是啊……” 彻果真算得透准。 赈灾一事,其难治的根本在于,歷代黄河雨季涨水,一直有扒北岸的堤用来泄洪,以保南岸的民田,可如今去了许多官员,却是下不得手。 因为近两年,北岸也有良田千顷,而且,南岸的田是百姓的,北岸的田是田丞相和王太后的,谁敢去扒? 这其中曲曲折折天家阴私,谁伸伸手便要惹一身毛,官吏也是人,也想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过小日子,是以那些派去的官员一回京便告假。 而魏其侯窦婴,性情高端,虽不在朝中居高位,却依旧自命不凡,广交雅士,此番被彻招来赈灾,竟也是屁颠的去了,分明也是个沽名钓誉之人,哪里还有丁点儿出世的高姿? 窦婴拿了诏书,三下五除二的扒了北岸,淹了田家和王家的千顷良田。朝中一些看不惯田蚡仗太后之势欺人的,趋之若鹜的往魏其侯那里倒了。这梁子,算是结的结结实实。 彻看着朝中形势风起雾转,只冷眼看着,似是这些事从何起往哪里发展,全是他一手导成一般。 这事歇了一段倒也没起什么大浪,彻却似乎有什么疏漏一般,整日还一副若有所思。 直到有一日晚膳时。元安说到魏其侯府的奴才有眼无珠,在街上失手胖揍了丞相府的男宠,长安城里街街巷巷说的沸反盈天,丞相大失脸面。彻突然甚是高兴,晚膳都多喝了一碗粥。 我一看他用过晚膳后眯起眼神直盯盯的看我的脸,声音黏腻沙哑如同泼了一桶蜂蜜般叫:“好王孙……”,浑身便一阵寒战,耳朵根都被鸡毛掸子扫了一扫,当下拉着脸鲠直了脖子强硬道:“我有几卷竹册没看完,有几幅画描了一半,你还有晁错的《论贵粟疏》没背会……” 第51页 他断然道:“晚上看多了坏眼神儿,明儿再看。” 我捏了捏拳头,却垂了眼,有气无力咳了咳,一副大病未愈的样子,低低地软声道:“我前天夜里还发热,这几天困得很。” 他伸过手探了探我的额头,轻笑道:“待会儿我让他们再熬一副药吃了。”说完又凑近,在耳朵边儿哼哼唧唧道:“好王孙,你就再从一回……” 这等脸皮我见得多了,心知说什么也不管用,立时站起来快步回了玉堂,上紧殿门,恶狠狠跟元升道:“把那紫檀木案搬来堵住,拿着那短棍守着门,谁进来打谁,往死了打。” 夜里我看了看元升大睁着两眼守着门口,方才美滋滋的睡下,半梦半醒时竟突然有人爬上榻来,我登时一激灵,还没来得及伸脚踹便被抱的死紧,正欲破口大骂,就被堵住口吻得一塌煳涂。 …… 殿里只余百宝架上一颗搭着黑绡的夜明珠散着玉色光华,我一挪一挪的往榻边滚,他突然伸手捏着手腕拉过去搂在怀里,“再往外蹭就掉下去了。” 我怎么躺都觉得浑身酸疼,抽着鼻子嗓子一吭一涮的,他笑的欢实:“王孙,别哭了,你都哼唧一晚上了,也不累?这么有精神,再来一次好不好?” 我抿着嘴,喉咙里还是止不住呜咽咽的,半晌,终于觉得有些活了,张口便道:“畜生。” 他却腆着脸大喇喇的道:“这能怨我么?我整天能看能摸不能吃的,都憋出病了,好容易吃一回,能不畜生么?” 他一贯不要脸之极,可这些话便是听一千回,我也听不惯,话一入耳我就起一身鸡皮疙瘩:“你……” 他低了头舔舔我的睫毛,嘿嘿笑道:“你这张嘴就这时候不管用。”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算是两更了? ☆、二十六 说来也奇怪,彻一连数天下朝后召田蚡到宣室,我讨厌看见田蚡,便躲在玉堂,也不知道都议些什么,直到他拿了卷竹简心情煞是不错的来玉堂时,我还不大高兴,瞥了一眼:“我讨厌田蚡。” 他随口道:“我也不喜欢。”说完摊开竹卷给我,笑得狐狸也似,“田蚡弹劾灌夫。啧啧,真是件妙事。” 我并不在意,灌夫是窦婴的人,田蚡吃了亏,又寻不到缺儿搬了窦婴,拣软柿子捏,这事就算闹开了,也就是狗咬狗,灌夫本就一方恶霸、狗仗人势,宰了他也理所应当,有什么好高兴的? 只是我竟没想到,窦婴会为了灌夫出头,更没想到,灌夫被田蚡弹劾其中缘由渊源已深,我差红玉去问了籍福,红玉回来说,丞相娶亲当日灌夫闹了酒场,宾客不欢而散。 天刚刚入秋,慡朗的很,我坐在园子里的浅渠旁边,抬眼便是青天风举、云澄空净,一碧万顷的舒盪。坐了许久,也不见鱼竿动弹一下,索性拉了上来,饵都没了。 红玉见状,忙扬声叫:“元升,过来给大人装鱼饵。”说完忙闪过去五步远,元升从罐子里捏出一截蚯蚓挂上去,“好了,大人接着钓吧。” 过了好一会儿,红玉才端了铜盆脸色煞白地过来,“脏死了,再擦擦脸和手。” 我面无表情:“钓一会儿鱼,你给我擦了五把脸了。” 她拧了毛巾,皱眉道:“又不是非要钓多少条,何苦要用些活蚯蚓?看着都噁心,晚上还吃得下东西么?” 我瞟了瞟元升:“我又没摸,是他装的饵。”我还为着那日他把刘彻放进来的事耿耿于怀,吃里扒外的。 红玉嘆嘆气,“所以,我得回头跟皇上说,元升太噁心了,不能让他伺候大人沐浴,把他遣去御膳房烧灶。” 我点点头,悦然道:“也好。” 红玉眨了眼笑得花儿一样。元升登时颤声道:“大人,你别上了红玉姐的当了,他跟皇上串通好的,您要把我遣走了,没人伺候您沐浴,红玉姐可就正好天天让皇上陪您沐浴了。” 红玉如同活吞了只猪蹄似地脸涨得通红:“你几时看见我跟皇上串通的?我跟你一样胳膊肘往外拐?你再胡说,我让你把那罐蚯蚓全吃了。” 我扔了鱼竿怒道:“你们一个个都吃了熊胆了?转着圈儿的诓我?这招谁出的?” 元升缩了缩脖子,怯怯道:“我若说了,大人可得替我还了赌钱输给他们的月奉,是红玉姐和元安骗我的,说我守门时让皇上进玉堂,他们赏我一碟蜜饯,还说往后赌钱输了都不用给。可那天我让皇上进去了,第二天他们没给我蜜饯和欠条,还被大人踹了几脚。刚刚还说要把我遣到御膳房烧灶。一定是元安看皇上时常在玉堂自己又不能跟着伺候,想法儿把我撵走呢。”元升本就有些胆小,说着说着就抽鼻子。 红玉嗔道:“就你胆小,连玲珑都不如,哪能让你在御膳房呆一辈子去?不就是十天半月的事儿么?” 我拍拍元升的头,瞪了瞪红玉:“呸,元安脑子里才几根筋?没刘彻在后面给他支招,他长了几颗脑袋敢打元升的主意?”转头又对元升道:“没事,今儿我让皇上把元安三个月的月钱都赏你。让红玉做三个月蜜饯给你吃。” 元升露着两颗虎牙笑的合不拢嘴,头点的鸡啄米一般:“嗯,谢大人。”刚沖红玉得意,红玉伸手拧了他一下低声道:“我做的东西,除了皇上和大人,哪个敢吃,你敢,我割了你的舌头。” 我面无表情威胁道:“你再多说一句,往后钓鱼,你装鱼饵。”红玉听后果真安生了。我心里发笑,连只蚯蚓都吓死你,还嘴硬。 过了没一会儿,玲珑手里拿了个箬笠过来,“这么久还不回去,我怕大人晒坏了,拿了东西来遮遮太阳。” 我又坐了一顿饭时候,站起身:“回去吧。不钓了。” 回了玉堂,竟是见阿娇站在殿里百宝架前,手里恰是提着我和彻从匈奴带回的鹿头骨,我一时愣在当场。 她转过身,我看的一阵骇然,直往后退。若说这天下还有让我寝食难安、如剑悬顶的,其实王太后与田蚡并不足惧,卫子夫与后宫佳丽更如九牛一毛,阿娇才是那个真正能诛心的一个。她诛的,是彻的心。 她看上去依旧神傲形弱,淡淡扫了一眼,轻轻地把鹿骨放回架上,拢了拢袖摆道:“韩大人,阿娇今日来,有事相求。” 我这才忙跪下行礼:“皇后娘娘,何,何出此言?” 红玉看着殿里的情形,也带着一干人退了出去。 她缓缓踱到我跟前,我伏在地上看着她雪锻纹着绿萼梅的鞋尖,头也未抬。她又道:“大人起吧,连皇上都不曾受这般重礼,阿娇受不起。” 我起身拱揖:“臣不敢越礼。” 她也不再争这些口舌,依旧淡然道:“大人曾答应过我什么话,可还记得?” 我一字字重复着建元二年,她同意彻纳卫子夫时我立过的誓:“将来若有一日皇后娘娘有令,但凡无害皇上性命和江山,臣刀山油锅断不推辞。” 她浅浅勾起唇角:“记得就好,这回,阿娇希望大人为窦家留一颗种子,不要赶尽杀绝,大人能做得到么?” “臣不知此话从何说起,窦家是皇亲,怎会灭门?”我确实不知为何。 她嘆嘆气,笑的极是嘲讽:“韩大人真是当局者迷了,皇上的心思,连我都瞧得一清二楚,大人怎会不知道。” 我颤声问道:“娘娘……韩嫣愚钝,望娘娘明示。” “大人还是留着问皇上吧,我只要大人一句话,若窦家有难,大人能否答应我保住一人,留一个姓窦的?” 她既是开口,我又有话在前,哪里有推辞的理由,当下应道:“韩嫣自是捨命相救。”我刚刚说完,她便抬步往外走。 红玉进来时,见我面无血色坐在地上,忙拉起来:“皇后娘娘说什么了?大人怎么了?” 我问道:“魏其侯与田丞相,究竟为何事起争执?皇上当真什么也不知道?” 红玉摇摇头,也是,我都想不通的事,她哪里会知道。 我枯坐了许久,彻进门时看我魂不守舍,疑道:“怎么了?”红玉见我不说话,便接道:“奴婢也不知,皇后娘娘走了以后,就这样了。” 他坐过来扳着我的肩膀:“阿娇来了?她跟你说了什么?” 我不答他的话,直愣愣的看着他的眼:“窦家,是不是要败了。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一脸不可置信不可思议,半晌才缓声道:“是,窦家是要败,而且败的永世翻不了身。” 第52页 我听着他把这几句话说的轻描淡写,如此举重若轻,心里如寒冬里泼出去一盆水,没落地就冻得结实,他是皇帝没错,可我竟从不知,他视天下如粪土到这般地步,一时连说话都颤起来:“为什么,窦婴是你表叔,窦太主是你姑妈,阿娇……阿娇是你的结髮之妻。你……你下的去手?” 他极是轻柔的抱起我坐在他腿上,说起话仍气缓平淡:“既然你问了,我就不瞒你。” 我抬了头,惊措的看他,他神色坚定而固执地点点头:“父皇临死前,给了窦婴一份诏书。我不是没给他机会,可他避而不提,实在可恨,如今我执政,哪里容得了他们手里有什么尚方宝剑?是他自己找死。怨不得我。” 我嘆了嘆气:“然后呢?” 他一挑眉极是清淡的笑道:“窦家没了,怎么还能留着田家?既是没了牵制田家的,就得一锅端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我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却依然有些感觉,他必定藏着些什么,可又没有一点端倪,只问道:“你没有骗我?” “没有。” 我再一次沉声道:“彻,我希望我是能站在你身边陪你看这万丈红尘、天地浩大的人,不是你衣袖里的珍宝,不需要躲在你身后。你……明白么?” 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些迷茫和无助,似是漆黑黑的夜里,找不着一丝亮光的失落,许久,皱了皱眉道:“王孙,我说过,这天下我不在乎,我……”他突然止住不再说,只微微摇摇头,忽的又笑了,笑的极冷,喃喃道:“不过就这一回,我一次全做了。” 我不知道他究竟在谋着什么事,却是知道,无论什么,我阻止不了。 这年十月,灌夫入狱,夷三族。 魏其侯窦婴因勾结恶霸入狱。 这中间,王太后和田蚡没少出力,所有人看来,都是刘彻本不想如此做绝,可又不愿违了太后,只好这般。朝野上下,只把王太后恨得牙痒,似如同又一个夺刘家江山的吕雉,彻这一招,端的是妙到颠毫,真是个名利双收。比起郑伯克段,他的心思要高明何止上百倍。 我自是知道,论权谋,普天之下,无人能出其右。却仍有些心寒,智绝必要害德,他这般用尽心思千般算计,恐怕……反噬自身,世事难料,举头三尺有神明。 天渐寒,每每此季,我依旧百病缠身,陆先生一边号脉一边有些怒道:“大人往后也不用吃药了,这凡间药石,解不了病。” 我自知理亏,垂了眼道:“先生……” 他嘆嘆气:“韩大人,老朽早就说过,心病不除,无药可医,你先天之本弱于常人,这段时日劳思伤神,又不能清心淡泊,五内根基一损再损。不听医者言,你……你……”说着一甩袖子:“活该你缠绵病榻。” 红玉刚好端了药进来,听得这话,苦笑道:“先生这话好毒辣,可犯了口业了。” 陆先生摇摇头起身,提笔刷刷的写下一副方子便走。 彻不愿我看摺子劳神,不管我愿不愿意,把我送来五祚宫,他一日两趟的跑来跑去,我看他累得很,便也不再说什么。 红玉端着药凑过来,我看了看,“不想喝。” 她也皱眉道:“不喝怎么成?不然先少喝些,留的过会再喝。” 我推过去:“魏其侯的案子结了没有?” 红玉撤去我身后引枕,把旁边的竹卷搁的远了些:“别问了,你看都把陆先生气成什么样儿了。” 我坐起来:“你不说,我自己去宣室看摺子。” 她忙按着:“好,我说,我说给你听……好不容易不发热了,可别再乱折腾了。”她起了一勺药递到唇边,我喝了一小口,眉毛皱的更紧。她这才道:“这事儿大人听听罢了,可别再问皇上了。不然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嗯。”我应道。 她一边餵着药一边慢慢道:“听元安说,皇上拗不过太后,非要严办窦婴,说是削了官位贬做平民,可偏偏窦太主那日连夜见了皇上一次,给了份诏书,据说是先帝遗诏。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皇上到现在还没下判……” 我听着就有些犯困,果然跟彻说的不差毫釐,他早料到,太后要出手,也早料到,窦婴死到临头要搬出先帝的遗诏保命……可接下来,他准备怎么做? 或许要看那诏书上什么内容了,要看景帝对窦婴希冀多大,若只是“免死”,倒还好。若是别的,只怕彻容不下他…… 作者有话要说:这张我昨天贴了额,貌似jj抽没了……+_+ 嗯,今天两更。 晚上还有一章,当然,如果我码的够快,贴两章也不是不可能~~~ 呵呵……(心虚的笑~~) ☆、二十七 我等了许久,却是两天后,红玉说,魏其侯私拟假诏,皇上下旨,窦家诛九族。我这才记起阿娇的话,忙唤来卫青。 我斜躺在青纱帐子里,屋外自昨晚起,淅沥沥的下小雨,我看他身上湿嗒嗒的,让红玉在给他换了件外衣。卫青长高了,站在那儿一颗松树也似的挺拔正直。 他跪卧在榻旁,低声道:“大人病了么?” 我也没回他的话,只问道:“卫青进宫多久了?”他愣了一会儿,弯起眼角笑了笑:“卫青十二岁进宫,过几日就要过十九岁生辰,已经七年了。” 我突然有些走神,七年,看似不短,可我怎么觉得,陡然间心里裂了一个口子,忽的伸了手:“彻呢?” 卫青忙道:“皇上刚刚走,回未央宫去了,说是午后就回来。” 我舔舔嘴唇,辛涩无比。“卫青,皇上要诛窦家九族,你知道么?你替我办件事。” 他点点头,我接着道:“从窦家救出一个人,给窦家留条根。你去廷尉处跟张汤说明,他会知道怎么办。” 保不住窦家,也只能如此了。阿娇什么都料到了。 红玉端着粥卷了纱帐进来坐在一旁,卫青看了许久,对我道:“大人又瘦了。” 我笑道:“嗯,宫里的东西虽好,吃腻了就吃不下。” 他也笑,笑起来像大漠里的朗空和启明星,璀璨坦荡,“那……我帮大人救窦家的孩子,大人能不能也答应卫青一件事。” “难得有人敢跟我讨价还价?你说吧。想要什么?但凡宫里有的,都赏你。” 他眨眨眼:“等大人病好了,跟卫青去吃一回十里香的面吧。” “好。”我应道。 他等红玉出去后,又轻笑道:“韩大人不要叫皇上,就我们两个人,成么?” “好。”我不由得笑的有些开心。卫青看了许久。我问道:“你看什么?我脸上都东西么?” 他摇摇头,眼里竟有些低落,“没什么,卫青觉得大人比以前更好看了,卫青喜欢看大人。” 我摇摇头笑的有些勉强,“你懂什么?” 他静定了片刻,突然走上来把我往被子里塞了塞,提了提被,趴在榻边:“大人困了吧,卫青等你睡了再走。” 我笑道:“你愿意等就等着吧,吩咐红玉一声,午膳后准备些胡桃,等皇上回来让他剥,我想吃。” 他点点头。 我闭着眼,却是一直没睡着,想着彻的事,我明知道他在窦婴与田蚡的事上,对我隐瞒甚深,虽丝毫不怨他,可心里总归有那么一个坎儿,我过不去。从一开始,他从不曾有什么事瞒着我,连阿娇的事他也说得一清二楚。若这次是单单怕我因着这些琐事心力交瘁劳思伤神,倒也罢了,可明明不是。 正模煳时,却觉得有人在轻轻拨我的头髮,我以为彻回来了,眯着眼笑笑,却见是卫青,登时皱了眉,“还没回去么?” 他却道:“等大人睡了我就回。”说着竟然凑过脸来,嘴唇在我脸颊上碰了碰,我扬手打了他一个耳光:“你……胆子越来越大了,我不捨得杀你,不见得皇上也不捨得。” 他闷了许久不吭声,我厉声道:“还在这儿做什么,等皇上回来么?”他摇摇头,眼里泪光闪闪:“不是,我……我喜欢韩大人。” 我无力的挥挥手:“你懂什么叫喜欢?长得好看?天下美人多得是,回头我让皇上赏你百十个。” 他急道:“不是,我只喜欢韩大人。别人长得好看也不一样的。我懂,我已经十九岁了。” 我悠悠道:“可你不是彻。这天底下,只有他一个人。”我说的不是“皇上”,是“彻”。卫青虽单纯,可不傻,他听的明白。 第53页 他半晌不说话,我困得很,只微闭了眼道:“好了,回去吧,这些话,往后烂在肚子里,我养了你这么些年,可不想白白糟蹋了你这条命,真是,怎么别的不见有什么长进,反倒成了断袖了?” 他低声道:“大人也是断袖。” 我被他噎的半天没反应过来,不耐烦道:“打仗的功夫能有你这舌头这般厉害,我做梦都能笑醒,滚吧。回上林苑去,没我吩咐,不准回宫。过些日子我去看那些新兵,练得不好,打你军棍。” 他低低的应了声便起身走了。 真是不让人省心。这算是养了只白眼儿狼么? 过了一会,红玉端了一碟胡桃仁,“大人想吃这个?我做了点心吧,这么吃有些苦呢。” 我疑道:“皇上回来了?” “没有,卫青剥的,剥了好大一罐呢,手都捏肿了。也不知道跟谁赌气,一口气也不吭的只管剥胡桃,我看是大人把他惯坏了。” 我哂笑道:“这些拿去做点心,再备一些,晚上等皇上回来剥了我再吃。” 果然,十月族了灌夫,才两个月,魏其侯一家一百多口人弃市。 我裹着裘披,站在五祚宫外,雪下得极大。彻一大早回未央宫早朝,临走时还嘟囔说,往后让他们到五祚宫来奏事。 红玉撑了伞跑来,“可别这么站着了,一会儿不见人,怎么就跑到雪里来?穿得这么少,回头又要病,五祚宫本就寒气大,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我到外头看看,彻要回来了。” 她忙拦住:“回去等着,就是皇上要回来了,我们才不敢就这么让大人出去,皇上见了,可不要生剥了我们?好歹回去再加件衣吧。” 她刚说完,我就瞧见远远地有车架。说什么也不回去。红玉急得沖元升喊:“愣着做什么,想死不是,没眼色,还不快回去取衣裳来。” 走得近了才看着,原不是。 车门开了,竟是韩则。我拉着脸:“你怎么能找到这儿来?” 他忙拉了我道:“二夫人病了,昨日跌了一跤,脚崴了,从昨晚就发热,到现在还不见清醒,一直叫你,想必是想你想得很了,你回去看看吧。” 我匆匆交代了元升和红玉,便跟韩则去了,上了车,我才急忙问道:“娘病的可重?我去唤陆医官随行瞧瞧。” 他拦住:“不必,已经好多了,请过了大夫也开了些药,只是说想见见你,说儿一直在陪着脱不开身,爹爹怕派个小厮来说不清楚,这才让我来寻你,要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我也不接他的话,只拿手指按了按眉心,马车里倒也什么都不缺,有茶有酒有火炉,才不过一炷香的时候,我竟觉得头中昏昏,便靠着车壁闭了眼,渐渐睡过去。 却等马车停后有人掀了帘子白光入车,我才睁了眼,却是见田蚡正立在车下,我一惊之下忙询问:“我大哥呢?” 田蚡一步跨上车坐在我身边笑道:“他把你送来就跟你爹一块儿走了。” 我颤声道:“我爹?” 他抬了手碰碰我的脸,笑的极是兴奋:“可不是嘛,你爹,韩则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我想寻他的事儿,他跑得了么?你爹倒也利索,我还没开口要你,他倒急,为了救你那不争气的大哥,巴巴的把你送来了。” 我站起身便要下车,却还没站起便腿脚一软重重摔下坐塌,惊道:“你……” 他俯□,掌心手指在我脸上颈间摩挲:“怎么会是我?车里的迷香是你爹给的。” 我手按着坐塌往后退,极费力的咬牙切齿道:“把你的手拿开。滚。” 他一愣,手竟从我领中往下探,在胸口轻抚,随即又笑道:“连手都抬不起来了,还敢这么对我说话?看来一会儿我还得费不少功夫。” 我心里既惊又惧,死命的伸手掴开他伸进我领子里的胳膊:“你……你想做什么?” 他一把挡开我的手后又隔着衣衫把手放在我腰间,咧着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齿,眼中毫不遮掩如兽见肉的兴奋:“做什么?自然是尝尝你的滋味,想必生得如此妖艷惑人,滋味也是极妙,那些小倌儿与你一比,生生都成了臭水沟里的蛤蟆。” 我一时心中惊恐至极:“滚,滚开,皇上会杀了你。” 一听到皇上,他眼中登时涌上一层愠恼,冰雾一般腾腾漫上,噼手拉起一张黑布裹起我扛起来便下车。 本就在车上闻了半天迷香,浑身瘫软如泥,连吐字都极是费力,在他肩上左摆右晃颠的一阵噁心,过了一刻又觉得被摔在地上,拉开身上的黑布,依旧是田蚡一张笑的渗人的嘴脸。 屋子里极暗,不见日光,只有几只烛火,如鬼屋,我被扔在榻上半趴着,努力用手肘支起身子,他一把按住我的脖颈,伏在我耳边道:“别挣了,省着点力气待会儿伺候好我,说不定我会下手轻些,你若是不从,可要伤着你……啧啧,那些小倌儿馆里的小白鸽,死多少我也不心疼。你可不一样,瞧着就不捨得伤。待会儿听话些,轻了重了全可看你了。” 我听着他满嘴污~秽之辞,忍着眼里的泪,一字一字嚼碎了说道:“你若敢动我,我必亲手杀了你。” 他并不畏惧我的威胁,一把撕开我的外衣,仰头笑道:“我那外甥真是天佑神庇,江山美人、权势财富样样不缺,何止是坐享齐人之福?简直是天人共妒。单单你一个韩嫣,我就觉得,此生若得一回,我甘愿伸了脖子给他剐给你杀。” 我不可自抑的浑身发抖:“你这个疯子,滚开,畜生……” 他竟不再接我的话,只顾着手脚并用撕我的衣衫,我缓缓摸到腰间,摸到短刀手柄,豁地拔出往他身上刺去,他翻了个身从我身上滚下去,刀子划过他的胳膊不住地往外冒血,我手里横握着短刀,发疯一般:“放我出去。” 他抬了手臂看看,拿手抚了抚,沾满血迹,却阴狠地笑道:“放你出去?哼,费这么大功夫把你弄来,你觉得我会这么把你放回去?这辈子,我也就得这么一回了。”说着啪啪的拍了两下掌。 竟进来了四个相貌身姿都极出色的男子,看样子竟是田蚡豢养的男宠。我连身的往后躲。 “看好了,等我回来,可别让我瞧见他手里那玩意儿。也别伤着,他若掉一根头髮,我剥了你们的皮。”他说完便转身走了。 我看着那四人,脑中早已混沌一片,口不择言:“快放我出去,你们要什么都可以,爵位、钱财,我什么都可以给。” 那四人面面相觑后,一个个无奈般摇了头,其中一个嘆道:“到了丞相府,就别想这些了。” 又有人走近了伸着手道:“把你手里的刀给我吧。” 我绝望地摇头,眼里憋满泪:“不。要么田蚡死,要么我死。” 一个年纪尚小的凑过来坐在我旁边,看样子还未及弱冠,一张脸巴掌大,唇红齿白,天生的尤物,生着一双极其动人的眼,麋鹿一般无辜,着了件丝绸雪色缎,外罩明黄透纱,一条镂空的银质束腰使得身姿越发妖娆秀美,模样更是楚楚动人。 他看我的眼神有些怜悯,轻声道:“你别傻了,这房里点着闽越国独有的星瑞木,既安神又催情,别说我们不夺你的刀子,待会儿你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你试试你现在还握得紧刀子不?” 果然,比方才在车上更觉得浑身无力,我再也忍不住,泪顺了脸直流到锁骨,撑不住一般倒在榻上,轻轻拉着那个少年,等他凑到我嘴边,我气若游丝道:“你帮我一个忙,等我出去,我会杀了田蚡放你们走,你去,去告诉相府的管家籍福,就说我在这里。还要告诉他们,千万,千万不能让皇上知道。” 他惊怯的看了我一眼,我沖他点点头,轻道:“拜託。” 他趁我不妨,按住我的右手掰开,拿走短刀。轻声道:“好,我替你传。也不让他们告诉皇上。” 他这才起身往后退,我挣扎着去夺短刀,却是连手也抬不起,屋里的薰香越来越浓,我越发绝望,出一口气也难,话也只能断断续续的出口:“你……刀给我……” 他皱了眉似有不忍,却还是坚定地摇头:“不。” 我惨澹一笑:“你杀了我吧。” 其他人见我如此狼狈,想必也不会再有什么还手之力,便转身走了,那少年道:“我们知道你是皇上的人,别怕,丞相不会把你怎么样的,皇上两三天找不找你,必是要天下大乱,丞相不敢私藏,还是得送你出去,你乖乖从他一回就是了。也省的这两天你受罪。” 第54页 我听他把这些见不得人的话说得如此云淡风轻,不由得胃里翻腾,搜肠刮肚的一阵狂吐,“不,你还是杀了我吧。” 他重重的嘆道:“别说我了,就是丞相也不敢杀你,丞相对你思而不得不是一两天的事儿了,早都想到骨头fèng儿里了,相府的名伶倡伎,哪个敢拿刀对他,可你刺了他一下他都忍着,连你一根头髮都不让我们碰,他是真心疼你,这回他可是舍着相府百十条人命求一晌贪欢呢……他怎会不知,这分明的饮鸩止渴。” 我被吞回去的泪呛得喉咙里生疼,声音愈发颤抖:“他若敢,只要我还有一口气,相府鸡犬不留。”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这章贴上来后…… 很那个啥…… 咳咳…… 其实也没啥的…… 王孙很苦逼~~~刘彻也很苦逼~~~这是改变不了的~~~ 看官既然看了,就不要怕他苦逼~~~ ☆、二十八 我被吞回去的泪呛得喉咙里生疼,声音愈发颤抖:“他若敢,只要我还有一口气,相府鸡犬不留。” 他眼里有些惊怯,却急忙上前一步:“你,你可真是要把我们都杀了?” 我把牙齿咬的咯咯响,带着玉石俱焚的凛冽:“是。全杀了。所以,你若救不得我,最好现在就杀了我。” 他摇摇头,话音却是幼稚单薄的很:“你怎么这么想不开?你总之也是个男宠,做那种事,皇上和丞相又有什么不一样?你长得这么美,丞相又心里爱的很,你……” 我听得胸中一紧,喉间便是一阵腥咸,啐了一口血,阴冷恶寒地看了他:“你也配跟我说这些?” 他怔怔的呆了半晌,垂下头,看似有些迷茫:“是不配,你总归是有人爱的,整个长安城都知道,皇上都把你疼到心尖儿上了。如果换了丞相,我觉得也会像皇上一样疼你,你不光人长得美,骨子里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犀利劲儿,光是看着就让人觉着心动神驰,就像长着尖爪的小狐狸看着讨人喜欢,可也都知道惹了你是要被你掏心挖肺剥皮抽筋,可还是想摸摸。我自十四岁就被人买来卖去,早知道那些个尖爪菱角帮不得我任何忙,所以就连着这副皮囊一块儿不要了。我只是想活着不愁吃穿……” 我脑中渐模煳起来,他的话青烟似地软绵绵飘进耳中,我一会儿竟又听见彻说过的话‘我把你送到哪儿去。你得在我身边,这辈子也跑不了’。此时我才知道,这大汉天下,只有彻会不惜一切护我安然喜乐,周全无忧。 我浑不在意他是否是这天下之主,他只是彻,除却天之尊崇,他只是个想要真心与纯爱的人,于他,我便是这混沌一片中的清透琉璃,他欢喜爱尽,他于我又何尝不是。人心骯脏世态扭曲趋炎附势,我与他心中唯剩下彼此是一点柔软。 我舔了舔嘴角的水迹,手脚并用地往前爬,轻声叫道:“彻,彻来了。他会来救我。” 我一头栽下床榻的时候,他方才回过神来,却是蹲在我身边看了看也未敢伸手扶起,我分明感觉得到那熏木作用渐显,浑身棉花一般,却一阵阵燥热,烧的神智全无,模模煳煳地只念着彻的名字,他在耳边小心翼翼问道:“你是怕皇上知道了不要你么?” 我一听到他说起彻,便觉喉中渗血,张口便吐出一大蓬,脸上水迹斑斑,怎么也擦不尽,摇摇头道:“他不会不要我,只会更疼我,却是会把丞相千刀万剐,可你不知道,这些不重要,于我来说,我心里疼的,是他对自己的放不开……你们不懂。” 他们怎么会懂?没人会懂,当年在东宫和椒房殿外跪了一身病,又因着兵权被李当户打的年年伤寒,他这些年虽嘴上不说,可心里早就留着一道一道疤,任我怎么做也去不掉。他恨的哪里是那些人,只是他自己,我受的伤,他心里便是十倍百倍的放大。即便把他们全都挫骨扬灰,他心里还是存着永世解不开的疙瘩。他恨他是皇帝,恨我因他的帝位权势屡遭荼毒、殃及池鱼,恨自己握得了天下握不住我的一世康平。 我不怕死,可我怕留他一个人在这世上。 他张张嘴,却没说什么,这才伸出胳膊来抱我,许久轻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皇上知道的,我让籍福找人来救你。你别趴在地上,凉的很。” 他重又把我放回去,喃喃道:“都这样你还不愿意让皇上知道,既是这般,你还要死么?你死了,皇上可要疯了。” 我心里濒临崩溃到极点,死死地攒了他一片衣衫,眼里的恨意烧成一种信仰和蛊惑:“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这么残忍,若是喜欢这张脸皮,我划烂了它可好?或是喜欢彻的权势钱财,我给,我全都给。要什么我都给得起。”我再不可抑制,只余着本能一样的疯狂嘶哑着,“你们放过我,放过他,他什么都没有了,你们不能,不能……”说完便如同抽尽了身上最后一点精气神,毫无意识。 再醒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只知道口渴要水喝,有人拿水餵我,我方才想起什么,忙叫道:“彻。” 黑暗里的话音森凉而轻飘:“他当然不在这儿。” 我脑中的神经瞬间崩断,只凭着感觉往远处躲:“田……田蚡。” 可我折腾了竟是在他怀里扑腾,他收紧手臂,语中带笑:“这朝野上下,还没人敢连名带姓的直唿我。也就你了,不过你叫的好听,我乐意给你喊,再叫几遍。”他双手在我背上腰~间游移。说出的话像梦魇。 “滚开……别碰我。如果你还想留着你这条贱命,让我回去。” 他发疯一般,尽数撕烂我身上的衣服,残虐暴戾,笑声魑魅一般:“哈哈哈……都这般时候了,还这么不愿服软?当真是天生的骄傲么?可惜,我今日就是把你送回去,我这条命也没几天了。你当真不知道,我那好外甥,来来回回兜这么大弯子要我的命,可不都是为了你么?” 他说着,依旧不停分毫,在我身上一寸寸掠取。我浑身抖的如一只落水的野猫。“我会求彻饶了你……”我闭了眼,声音如暴雨中一株枯糙。 他俯□在我脸上舔舐,“啧啧……比起日日提心弔胆的活着,倒不如痛痛快快的要你一回,死在你手里。你穿着衣服好看,脱~光了更好看,好宝贝儿,我可是为了你,命都不要了。” 我听着他话里yin盪癫狂,脑中嗡嗡一片,如同被人捏了翅的蛾子、掰了角的蛐蛐。胸中的血一阵阵往上涌。“你……无耻……” “瞧瞧,骂人都不会了。”说着用力拉开我的腿,勐然将两根指捅进我体内。 我痛的眼前一黑,半晌才悽惨的唿出声。听进自己耳中都如野兽嘶叫。 田蚡的喘息声在耳边远远近近,我神智散乱如江中一苇,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只听他断断续续的话,“咝……真妙。你若是我的……我比彻儿还宠你。要星星要月亮我也敢把天捅穿了给你摘。” 我只觉得浑身被一块块撕成碎片,拗着脖子往后仰,“彻,彻来了……彻……” 他力道渐增,我在他手上似一只猎物,他似乎仍兴致盎然,如闻了血的饕餮,在我脖颈间啃噬着喋喋不休:“要怪只能怪你生的太美,你不知道,我被你拿眼神儿一扫,立马就天灵盖上飞三魂脚底板下走六魄,看着你一颦一笑,比我当丞相还美。偏生我那外甥,护犊子也似。” 他手一翻,我便如同铁板上的烧鱼也翻了个,随之而来,便是活生生掏了心挖了肺一般,如一根铁线从头顶直插到脚底。我张了张嘴,一口气也没有,昏死过去。 闭上眼的一瞬间,我以为我真的要死了,强忍了许久,还是尝到嘴角一滴滴涩咸味,我似乎看见彻在我眼前,眼中如江河喷薄,彻,彻…… 再醒时,如同被几百斤的东西打身上压过去,动一根指头也是疼的战慄。 “醒了?这么没用?我养的人可比你强多了,想怎样便怎样,看来我那外甥真是捨不得你。倒显得我不懂怜香惜玉了。” 我的声音低成一条蛛丝一般:“若我不死,必将今日之辱百倍还你。” 他突然沉默,微微的嘆了口气:“不用你还,你出了这门,再碰我一指头都要有人替你噁心……这是最后一回,往后你就见不着我了。” 他伸着手来碰到我的脸,我微微一侧,他却也不在强,“你不知道,我得喜欢你到什么样儿,才敢这么做。你看刘迁,没脑子的废物,连扯扯你的手都能卖出去半条命,卫青,到底是你教出来的孩子,真是圣人,都想死了也不敢放个屁。就让他在心里惦记一辈子吧,蠢货。算来算去,竟是都不如我这你最不屑的人渣畅快。” 第55页 “彻儿最是清楚,外甥像舅嘛,他火急火燎的要我的命,自然知道。若今日换做是他,若你心里的人不是他,他可是比我还狠,你信不信?” 他接着说,似是自言自语,也像是说与我听,“彻儿早就知道,我对你心怀不轨,那日在东宫,还有后来在韩府,他清楚得很。所以才这么急着拿窦家当剑使。他最终是想灭了我好让你一劳永逸,我怎么会不知道,田家窦家虽是死对头,可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彻儿是皇帝不错,要制衡也不错,可他心里有结,所有的心思,兜兜转转还不都是为了你。不然你以为他怎么非要急着灭了外戚。” “既然横竖都活不了,索性我就顺手要了你。我也不亏,是不是?”他哈哈笑起来。 我抖着嘴唇气如游丝:“你……你是个疯子……” 他陡然拔声咬牙道:“是,是疯了,那也是因为你……”说完双手捏紧我的腰胯死命地按到他腹下。一边嘶嘶的抽气,一边仍重起重落。 我疼到极处,四肢百骸都如被碾成齑粉,空空如无心之木,灵魂似从头顶飞出,只看着这具躯体被凌虐挞伐,无知无识…… 唇边有冰凉的水珠丝丝进口,我微微动了动指尖,除了仍旧钻心的疼,所触却是一片清凉。就连睁眼时,也有凉丝丝的东西飘进眼中。 天地净白,雪片大朵大朵的从上而降,渐天如水素月当空,月色出奇的好,灵灵的挂在空中,连落雪的六菱都照的毫髮毕现,树丫的影子落在雪上如细细描出的工笔画,白雪暗影稜稜分明,远望着,铺天盖地,分不清是月影还是雪影。都是一片银装素裹。 我身上裹了一条棉被躺在雪里,只觉得体温一点一点的消化殆尽。 也好,这么死了也好。这雪色清月,倒也显得干净出尘。只是心里依旧疼的厉害,我不想这么死,我想见他,想得发疯……可又不想这样见他……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有马蹄声渐近。 有人走近来,轻轻抱我起来,我微微眯着眼,只看到有些刚毅的下颌,终于颤声泣道:“彻……” “嗯。”他只低低的应了一声。我心里一股热血瞬时淋遍全身,再无一处筋骨警戒紧绷,沉沉睡去一片黑甜。 这一觉并没有睡得很实,我只是想歇息一会儿,好好看看他,所以我知道他在给我沐浴上药,换衣餵水。 药汁从勺中灌入口时,我突然警觉:“你不是彻。”我惊措着争了眼,竟是看见卫青,却也松了口气,木然问道:“什么时候了?彻在哪?” 他手中并不停,也不答话,脸上阴沉沉的冷气逼人,舀了药送到嘴边,我紧闭着唇不吃,只重复着:“我问你话,彻呢?” 他依旧只用力把勺子塞进我口中,我抬手掴开,却扯得浑身疼得厉害,忍不住唿出声。 卫青看了一眼飞出去的勺子,咬着牙喝了药,捏着我的下巴一点点渡进口中。我一时怒火攻心,手臂却抬不动,用力在他的唇上咬下去,他浑然不顾,依旧把一碗药餵完,药味混着血腥,我呛得吐出了一多半。 “好,真好……我费了这么大力气,竟是养出了你这么个畜生么?”我啐了一口嘴里的残汁,语出无力却阴冷,“你也待见这幅皮囊是不是?想要只管要吧。连田蚡都敢,你有什么不敢的?一个也是两个也是……”说完就咳得厉害,似要生生把脾胃都呕出来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嗯~~~还好~~~我写到这儿剎住了,就没怎么虐~~~ 呵呵~~~~ 怎么说呢~~~没打算让他在这会儿死~~~ 就这么死了有点不大痛快~~~ 总想让他死的煽情点儿~~~ 我一直在想,怎么煽情呢怎么煽情呢? 我怎么越想越觉得,我要狗尾续貂~~~?我操~~~ 不过这篇文,本来也不是貂的说~~~ 哎~~~看官凑和着看吧~~~ ☆、二十九 屋子里的火光还不如漏窗而进的月色恍亮,他看了我许久,垂着垂眼皮,分明流下去一串泪,摇了摇头,声音沙砾一般,入耳磨得骨头一阵细细的疼:“不是……现在四更天了,皇上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大人回韩府看韩夫人了。大人说了,不要告诉皇上……” 我想起那个身着白衣黄纱的娈童,想来是他找了籍福,籍福不敢去宫里,便找了卫青。田蚡表面上断是不会承认,可卫青即是找去了,他也藏不了多久,只匆匆把我扔了出去,又怕我撑不住死了,不但裹了条被子,也定是偷偷差人告诉卫青把我扔哪儿了。 只是我神志不清,偏把他误认作彻了…… 他转身出去,进来时拿了些纱布和一盒药膏,轻轻拉过我的手,我这才知道,有几个指甲噼开断裂。指尖虽已清过,但依旧有隐隐而见的血污,他一点点涂了些药膏,用纱布裹好,有时我缩一缩手,他便停一下,低声问道:“很疼么?” 我不说话,也不拒绝他给我治伤,因为我不想这副样子去见彻,我怕他心里疼。 临睡前,我极是费力地对他道:“明日辰时,我要回去,彻找不着我,会担心的。” 卫青在灯下的侧脸线条利落而坚毅,更显几分深刻,似是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眼中依旧熠熠生辉,堪比窗外皓月,他低了头收拾着东西,:“大人还是先养好病吧,三日之内,我会替大人瞒紧皇上。你这样子回去,皇上更担心。” 卫青从来浩荡盪一身正气,凛冽冽一腔热血,从不遮掩心思,话里一丝一毫都直戳要害。看准了我唯一顾忌的,出口便是直奔彻去。倒让我觉得一时似乎除了养几日,别无他法。 第二日醒时,已是近午。 卫青几乎寸步不离,我刚刚睁眼,便端了杯茶过来,用竹管一点点餵进口中。 我抿了抿,竟然是桂花茶,皱着眉问道:“这是哪儿,谁煮的茶。” 他淡淡道:“在孙公子这里,他煮的茶水,对大人的病有好处,我知道大人不喜欢他。可现在卫青管不得这些了。孙公子的医术虽不如陆先生,但也胜过寻常大夫许多。” 我默了一会,却依旧喝水吃了饭和药。虽很艰难,可依是尽力吃下去,我拖不了许多时候了,彻不出两日,势必要到韩府。我不能这么见他。 上一次与彻一同来时,只是在溪上小筑饮了些茶,并未到屋里,我看了看屋子里的摆设,倒也气质不俗,清一色的竹器,竹案竹榻竹躺椅。像极了孙鹤清的样子,清脆脆一股仙气,温润润一池春水也似。 孙鹤清进来,在我榻旁搁了药炉,熏煮着一副药,却只是散味道。 我躺在榻上,动一动指头也难,却轻笑,语出极是随意:“我向来是知恩也不报的,公子此番救我,可是折本的生意。你就不怕是农夫救蛇么?” 他也笑道:“如果我说,这次救了韩大人,只是想拿个护身符,如果我没有猜错,韩大人很不想让皇上知道这件事,我算不算是手里捏着韩大人的命门。再说,我凭这事往后好向皇上邀功,说不准皇上会……”他顿了顿,又意味深长道:“会对我另眼相看,甚至青眼有加。” 我冷冷笑道:“那我就绝了后患,只好不留公子的命了。”继而又得意地笑道:“想不到孙公子空有这世外高人之姿,竟也是……不过,你想也别想,彻不是那种人。别以为你巴巴地送上去他就来者不拒。” 他说的是皇上,我唤的是彻。优势立见。再说,我从不吝啬这些难听的话,对他,自然是一刀捅死的好。我还记得他说的那句“念君悠悠兮多思肠”。 他摇头苦笑道:“亏得韩大人聪慧绝顶,竟是跟个孩子抢糖吃一般。” 我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十分犀利的问道:“你敢说你对彻绝无爱慕之心?” 他依旧不动神色:“自然有的。” 我很佩服孙鹤清用这么淡定的表情和语气表示自己是个断袖。只冷哼道:“那你装什么清高?” 他侧过头,看我的眼神说不出的疑惑又无奈,半晌才笑道:“韩大人和皇上极像……不过……皇上用刀子杀人,要人的命。韩大人用舌头杀人,戳人的心。” 我勾着嘴角偷笑:“那你呢?我戳你的心了?” “哎……”他重重的嘆着气,似是在沉思,“大人不用再戳了,孙鹤清早就知难而退了。”说完朝门外看了一眼,有些惋惜地道:“那个孩子,大人口中还是留些情吧,虽说性情醇厚、宽仁,却也看得出,一根筋的很。” 我毫不在乎道:“废话,我疼他还来不及,往后彻要打仗,他有大用处。” 第56页 “韩大人……”他提了提嗓音,“在大人眼里,卫青是什么?” 我看了看他,语气如常:“是彻的刀,彻的盾,便是做了贼成了乞丐,被人打被狗咬,受了天诛下了地狱,被雷噼被鬼吃,他也得替他受。难不成,我白养他么?孙公子不会以为我把一个骑奴拉拔到位极人臣是因为积阴德吧。” 他突然抓着我的手,我立时疼的脖子一硬渗出一头冷汗,却也只咬了牙不说话,许是他看我突然脸色剧变,方慌张地松开了手:“对不起,我忘了你手上有伤……还疼不疼?” 我抿着唇角不说话。 他这才缓了缓情绪道:“韩大人,除了皇上,这天下人在你眼里,都是什么?凡事不可做绝,你心思太过决绝,会害了自身的命格……你和皇上,真是……为了彼此,做的太狠太倔,竟是不惜倒行逆施。只怕后患无穷……” 我依旧冷讥:“孙公子出家了么?能算得出我的命格?” 他瞳中浸满细碎的失落与惋惜:“韩大人再好好休息一会儿吧。”说完便要走。我急的挣扎着起身:“你……你别走……” 他顿住脚步,我忙道:“你懂医术是不是?你想个法子,把我身上的外伤祛干净,让我明天就能下床走路,我不成这样去见彻。” 他回过头,一脸无言状,我知道他在犹豫,便咬了牙道:“我知道肯定有办法,只是或许会有悖医理,我不在乎,横竖不过是焚林而猎、涸泽而渔。我回宫再告诉陆先生慢慢调理。你帮我一回。” 他艰涩地摇摇头:“你……” 我堵住他的话:“我什么我?我若死了你不是该高兴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这副样子给谁看?还让我巴巴的求你杀了我,孙公子好深的心机,好高的姿态。” 他哭笑不得:“韩大人的激将法真是别出心裁,我若不按你的意思办,你接下来是不是要用美人计诱卫青,让卫青武力相逼?” 我混不在意:“你怎么知道?” “韩大人为了皇上,什么事都做得出,孙鹤清虽没有韩大人玲珑七窍心,却还不傻。” 他突然正色道:“韩大人当真要我治病?你现在已如风中残烛,可当真还要耗尽最后一点真元得一时精神?” 我垂了垂眼道:“嗯。” 他嘆道:“罢了。只是,有些事我要交代与你。务必记牢,否则你就真的焚林而猎了。” 天微微黯淡下去的时候,屋里的青油灯就愈发闪亮,卫青搬了一只浴桶进来,一声不吭的放好了水。 我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儿,皱着眉有些心虚的问道:“要泡药浴么?” 他这才过来慢慢帮我去了衣,闷闷的应了声:“嗯。” 他小心的抱我起来到浴桶边,我看着迷濛的灯光下黑乎乎的药水,缩了缩脖子,不由得抓着他的胳膊,颤声道:“进去疼不疼?” 孙鹤清捏着一个布袋子进门:“韩大人死都不怕,还怕疼?” 卫青低头认真的看了看我,微微一笑:“放心吧,不疼。”我这才松开他展颜轻笑。 我在里面坐了许久,有些困,不住的打哈欠。 孙鹤清的舌头越来越毒:“卫青每半个时辰给你熬一次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你倒是娇贵得很。” 我也笑的很厚脸皮,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娇贵那是自然。你不知道长安城里怎么说么?苦饥寒、逐金丸、鲜衣怒马,年少新贵、金面玉骨扇、竹纱玳瑁床……词儿多得很。编着曲儿的唱呢。” 孙鹤清默了…… 直过了三个时辰。 孙鹤清对卫青道:“接下来一个时辰不用换药了,你过来按着他的肩,我得施针,有些疼,不要让他动。” 说完铺开针袋,长短粗细不一的金针和银针。 我登时就有些颤,嘆了嘆气:“没有别的法子么?” 他即是鄙夷:“难不成韩大人真是怕疼?” 我很诚恳地点点头道:“嗯。” 他弯起眼给了一个这么久以来最是得意的笑脸:“真不巧,没别的法子。” 我有些恶毒地断言道:“孙公子,你这辈子也成不了名医。” 他捏起一根极细极长的金针,在药炉上熏了一下,挑眉道:“哦?韩大人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还是有通天眼?” 我看着他走到我旁边,轻笑道:“公子医道不行,小肚鸡肠,对病者不能一视同仁。” 我话刚落,便觉道那枚细长的金针从百会穴一刺而下,我浑身立时僵成一尊石雕,这种疼不是被李当户拿鞭子打那种粗粝的火辣辣的疼,也不是当初被彻抱着泡药浴时盐蚀血肉的疼。更不是被田蚡凌虐时活生生撕开皮肉如刀斧加身的疼。 疼的入皮入毛,一分一毫,而且,越疼人越清醒,越清醒便越疼。从头皮到脚趾,每一处都再灵敏不过。只觉得那针尖在每一寸肉里扫来扫起。 他缓缓道:“我小肚鸡肠?韩大人可真会五十步笑百步。” 明明是极其平淡的语气,我却听得他有一些气息不稳,想来他自是深知这以药浸身、以针散神之术,施起来痛入骨髓,艰险至极。所以之前故作轻松,分我的注意。 是我逼他这么做,自然不能前功尽弃,便也勉力淡淡道:“我又没有否认我心胸狭隘,可孙公子却是百般狡辩呢。你看看……医道不成,医德也不成,施……施个针也不认真专注……公报私仇,伺机报復,我都快疼死了。” 卫青急道:“孙公子,这针要多久?韩大人他……” 孙鹤清道:“还能说得出疼,便不算疼。忍着些吧,一个时辰以后拔针。”说完替我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轻声道:“哎……何苦?” 我硬撑着笑道:“孙公子真是……真是榆木脑袋。情之一字植根入心……死生相许,上天入地神鬼不惧,除非……除非剜了这颗心灰飞烟灭,否则永世也是撒不开手。还有什么,苦不苦的?” 他的手一停,整个屋子里除了浅浅的唿吸,静的听得到屋外树丫上野鸟在窝里煽动翅羽的簌簌声。 痛感出奇的敏锐,一个时辰中,丝丝不断,一点一刻都分外清晰分外警觉,我几乎是数着唿吸挺过来。 孙鹤清拔了针的瞬间,我浑身脱力滑下去,只还听见他们飘飘忽忽的说话。卫青问着:“韩大人怎么样?”孙鹤清嘆道:“没什么大碍,撑了一个时辰,大概是疼晕过去了。歇到明天辰时自然会醒。” 我不可抑的轻轻笑了笑方才安心睡了。 第二日醒时,我下意识的抬抬手,果真是轻松许多,我心里高兴得很,试着缓缓起身。正巧孙鹤清和卫青端了药进屋来。 “先躺下吧,喝了药再起。不用试了,你现在可以下床走。但我有很重要的话要交代。你听仔细。”他面色凝重。 我自然是知道,便点了点头,拿过药碗喝尽。“你说吧,我记得。我也不想死呢。” 他听了神色稍霁,细细说道:“昨日的药浴,是鱼腥糙,敛本培元,保着精神不散,外用去血淤。而下针百会穴,是因为‘三阳五会,五之为言百也’,意为百脉于此交会,百脉之会,百病所主。我以金针将你本就仅残的一点精气元神由百会穴散进四肢百脉。是以,你现如今如一架不存根基的木屋,一触便倒。所以,切不可情绪有动,悲喜过甚。等你回宫,见了皇上后,一定要先唤陆先生,我写了封信,你交给他,接下来……要看你的造化了。” “谢公子。我记下了。”我道谢是极致的诚恳。 而卫青显然是刚刚知道这些内情,嘴角抖得厉害,却也没说什么,只突然抓着我的手,我皱了皱眉,他又一脸愤恨的松了开。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写到这儿就跳不出去了呢? 其实我刚开始没打算拖这么多字的说~~~神马情况啊~~~抓狂~~~ 这么写下去,我就算日更,五月也完不了了~~~ 啊啊~~~~~>-<~~~~~~ 哎~~~好想我家彻彻哦~~~下章出现吧,必须的~~~ 哎~~~(捂脸~~~~表扇~~~~)苦逼的王孙,下章还要接着苦逼~~~ 其实啊,写这篇文的初衷本是给几个室友看的,结果她们忒鄙视,说我这篇文,名字起的真噁心~~~ 汗~~~我也知道很俗的嘛,不会让人眼前一亮耳目一新的嘛~~~ 但是,我也不想再改了,想文名很费劲啊~~~鄙人比较懒,有那个功夫还不如多码几章,是不? 第57页 看官凑合着吧~~~反正里子也不是金玉,表面就不要坑爹了吧~~~ ☆、三十 我与卫青驾车离开,便往未央宫去。长安城道上积雪方化,尽是雪泥,被路上行人、马蹄踩的啪啪响,溅起老远的脏泥渣。我拉紧狐裘。 车架刚刚到宫门口,我对卫青道:“你就说是我,不用下车,直接到宣室殿阶下。” 话刚落,却见斜刺里跑出一人,扑跪过来,哭道:“哥哥,你回来了?我可找着你了。你有没有怎么样?” 竟然是韩说,我忙下车拉起他问道:“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我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 他拿袖子抹了抹脸,抽噎着道:“娘说,说你一定被困在丞相府了,要我去救你,我刚刚去过了,可他们说你不在不让我进,我只还进宫来找皇上,幸亏你没事。” 卫青看我愈发紧蹙的额眉,似是一直惦记着孙鹤清交代的话,忙拉开韩说:“好了,别哭了,大人身子不好,要回宫瞧医官,你先回去吧,过些天再来。” 小说依旧紧紧拽着我的袖子:“哥,你回去一趟吧,娘她,她不行了……” 什么叫不行了?我往后虚晃了几步。有些站不稳:“你说什么?你说清楚些……” 卫青直挺挺的站在我面前,扶着我的肩:“大人先别问,回宫看了陆太医再说,孙公子交代了……你不能悲喜过甚。否则就……” 我伸手用力推他,他却是纹丝不动,我怒道:“滚,你懂个屁……” 我心念电转,早已想的透彻了。之前也犹豫着先回韩府还是先回宫,只是我一心想见彻,况且我本也不想死,如此那般让孙鹤清治病也属无奈,是以必须先回宫。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若韩府出了大事,而我又浑然不觉,彻反倒更会疑心。 我抖着手指了指小说:“说下去。娘怎么会突然不行了?” “大人,你就不要顾这些了。你若好不了,我和孙公子岂不是害了你?”卫青噗通跪下,抱着我的腿求道。 小说看着也吓坏了,犹豫起来…… 我一脚踢开他,冷声道:“我的病我知道,不用你再提醒。滚开。”说着拿眼瞅了瞅小说。 他站起身哭着道:“前天午时,爹和大哥不知在堂中说什么,娘恰好经过,便闯了进去吵起来,我听着动静忙去看,只听着娘哭着喊,问他们把你弄到哪儿了。还说要用她的命换你的命。等我进屋的时候,竟看着娘自己撞向柱子,我扑过去也没能拦得住……” 我听得脚下一软便坐在地上,娘的性子极是刚烈,想必一定是听到他们把我送到丞相府的事。我与她容貌性情都像,她向来对我疼到骨子里,关心则乱,一定想到我到了丞相府便要丢到半条命。可她一个妇人除了以死相逼,让我爹心有所悔把我要回来,别无他法。她这一撞,必不会留一丝迴环之地。可她还是算错了,那个男人不值得她抛家弃子追随一生。 小说忙扶起我:“哥……” 我颤道:“娘呢?现在怎么样?” 他哭道:“娘当时就昏了过去,我守了两天一夜。今日早时刚醒,一睁眼便要找你。娘哭着跟我说,你被爹和大哥送去丞相府了,一定凶多吉少,让我去找你回来,还说不行的话就进宫找皇上。还好,我刚到这儿就碰上你们。可是……” 我抓着他的手勉力支撑着站稳:“怎么?可是什么?” “哥回家看看娘吧,娘恐怕不行了,她不让医生看,不让上药。只要你……” “好,我跟你回去……”我看了看宫门,眼里一片模煳,喃喃道,“先回去看娘。” 卫青自知,我决定的事他拗不过,便忙唤了一个侍卫:“你快回宫见皇上,就说卫青让皇上和陆先生一同去韩府。别的一句话也不要多说。” 我上了车往府里去。 刚下了车,还没走到娘的房里,便见我爹和韩则迎来,韩则欲伸手拉我,还不等我开口,卫青一脚上去把他踹出去尺余远,“也不看看你配不配。” 我爹战战巍巍的开口道:“嫣儿。” 卫青一脸寒霜:“韩老爷子,卫青是个粗人,不识什么字,不及韩家世代簪缨,可卫青也听过一句话,虎毒尚且不食子,韩老爷竟是连畜生也不如了。” 爹硬生生往后退出数步远,我自打听了韩说的话,便觉得天旋地转,一路上卫青一直撑着才走的稳,此时他扭过脸看了看我,捏着衣袖给我抹了把脸,自己却啪嗒啪嗒的掉眼泪。 我心念着母亲,急道:“扶我去看看我娘。” 我进屋后便看见她躺在榻上双目微阖,额上血迹未干,丫头们站得远远的,我缓缓坐下,轻轻碰了碰。 “别碰我,你们把我的嫣儿怎么样了……” “娘,是我。我是嫣儿,我好好的。”我忙道,“你怎么不看大夫。” 她这才拉着我,神情虚弱的如冬时枯木,颤声泣道:“娘以为你被他们害死了,他们,他们……”她说不下去,只哭得一塌煳涂,半晌才平静下来,却已是神志不清,我让小说拿了药,慢慢给她擦伤口上药,她不时唤我的名字,我便拍拍她的手应一声,她才会安心。 我坐在她旁边,眼里的泪怎么也止不住。卫青不停劝道:“大人别伤心,夫人没事了。你得爱惜着自己,别忘了孙公子的话。皇上和陆先生马上就来了。” 他的话刚落,外面便有人说着:“皇上怎么来了,卑臣有失远迎,罪该当死。” 我忙起身往外去,“彻来了,是不是……”却一下子站不稳,一头栽下去,卫青忙扶了一把,我一把推开他:“走开,我站的动。你别扶我。” 我刚把他推开,便见彻挑帘进门。 他离我不到两丈远,明明才不到三天,可我竟觉得千山万水,生死之间。 我抬起脚,连一步还没动,他便疾步走带我跟前拦腰抱起。“王孙,我都想死你了。” 我攀着他的肩,依旧挺拔如山,刚劲有力,忍不住哭道:“我都怕死了,我快见不着你了。” 他放我下来,低头层蹭了蹭我的脸,浅浅的笑道:“说什么傻话。”说完拉着手:“你看看在韩府了两天,都瘦了一圈。这些奴才真是没用。走,回宫吧。” 我摇摇头:“我娘她,快让陆先生来看看。我怕她……” 自打彻刚进来,屋里人已经走的只留我和彻了。他扬声唤了陆先生,之后抱着我坐在一旁,此时的一分一刻与我来说,都如沙中金子,我深知。经这一番变故,我耗尽精神,十有八九命悬一线,指不准什么时候就一觉睡死过去。 我心里百般滋味,仰起脸看看他,他沖我笑的甚是开怀,如寻到失而復得的珍宝,眉骨微棱,漆黑的眼底宝石一般深邃,华亮摄人,我忙垂下眼皮,在他身上蹭蹭,把眼泪蹭干净,圈在他腰间的胳膊又紧了紧。 陆先生起身摇头道:“我先开一副方子,待夫人用了药后再说。”说着在我脸上看了半晌,疑惑道:“韩大人,可否让老夫给你把一下脉。” 我缩了缩身子,摇头。我知道,陆先生医术极好,一试之下,什么也瞒不住。 彻把我的手递出去:“没事,把一下脉,又不疼。” 我直冲陆先生摇头,他捏了一刻,神色突变,彻疑道:“有什么不妥么?” 我忙接着:“没什么,这两天没睡好。”说着只用眼神向陆先生使眼色。 陆先生只道:“我也给大人熬一副药,其余的回宫才能做。”彻这才点了头:“那好。我们一会儿就回去。” 我一勺一勺餵了娘喝了药,一柱香后她便醒了,陆先生却连连嘆气,我出去问道:“先生,怎么样……” 他思忖了片刻方道:“无碍,皇上和大人先回宫吧,老夫开几副方子,过几日再来看看。” 我高兴道:“谢谢先生。” 他勐然拉住我的胳膊:“韩大人,你的病是谁在治?” 我自知是瞒不下去的,只好从怀里拿出孙鹤清给的绢布,陆先生一看,直惊得手也颤起来,只骂道:“胡闹,病者煳涂,医者也煳涂。竟敢,竟敢本末倒置,散本存表……” 我忙道:“先生小声些,不要让皇上听到。” 他收起绢布,嘆道:“大人即刻回宫吧,韩夫人一时无碍。老夫回去为大人施针,还可挽回一些。” 第58页 我无奈笑道:“怎么先生也学孙公子?他昨夜用针刺我百会穴,都疼死了呢。” 先生拿手轻拍了拍我的手臂:“自己做的孽,这次只会比上次更疼,大人如果不想,老夫也省的提心弔胆,大人只管等死好了。这金针之术,穴位拿捏不准,一个不小心便要顷刻丧命。到时候,治不好大人,老夫可能也是要陪葬的。” 我依旧笑道:“既然先生都这般说了,韩嫣自然不好意思说怕疼了。” 他正视着我眼中突然闪了闪泪:“孩子,老夫在宫里大半辈子,看着你和皇上从小到大,苦了你了。” 我低了头轻声道:“有先生这句话,韩嫣不觉得苦了。” 回宫时,我在车里颠了一会儿便眼皮打架,彻笑笑:“困了?睡会儿吧。” 我摇摇头:“我一睁眼又瞧不见你了。” 之前,平日里我对他总是肆意任性,唇舌相讥,从不曾这般服软示弱。他愣怔了片刻,趴下来吻得天昏地暗。 “彻……” “嗯?” “万一我死了呢?” 他霍地坐直起身:“不会。” “我是说万一。” 他想了片刻:“万一也不会。” 我轻声嘆了嘆,笑道:“真是个棒槌。” ☆、三十一 下了车,我央道:“走不动。” 彻站在车辇下,弯弯眉眼,伸开双臂:“来,我抱着。”我这才欢天喜地的扑过去。 回了玉堂,红玉和元升拿着手炉和点心盘子迎上来。我笑着摆摆手:“让我先睡一会儿,困得要命。” 红玉去点了迦南香,彻替我去了外衣,搂着睡去,我这会儿才睡的踏实了许多,模模煳煳地醒了几回,动动胳膊知道他在身边,便又昏睡过去。 这一觉便是一个昼夜,再醒都是第二日黄昏。一睁眼,彻还在身边,他拨了拨我的头髮笑道:“你再不醒,我怕是要睡过去了。” 我疑道:“你还没睡饱?”他无辜道:“我哪里是没睡饱,我是说,我要饿晕过去了。” 我笑的甚欢,“其实我也是饿醒的。” 彻让红玉把食案摆到清飞亭,生了堆火,一边吃饭一边烤肉。 大雪初晴,远处的天边夕阳一派辽远壮阔,放眼尽望长安城未央宫屋宇层叠、楼檐栉比鳞次。雪还未化尽,黄昏的暗彩粼光在雪色映衬下,如天地重生,寰宇清开。 我看看彻,他微眯着眸眺望西坠的金乌,神色惬然凝定,眉峰分明如削,半睁的眸中隐着时刻都可能喷薄而发的气势,仿若这天下如他掌中纹络,巨细瞭然。他抬眸颌首间,都如渊渟岳峙。 “看了这么久,都不过来亲我一下么?”他突然侧了侧脸问道。 我笑笑丢下手里的烤肉坐过去,捏着他的衣袖擦了擦手和嘴。他无奈笑笑:“你倒是爱干净。” 吃饱喝足回到玉堂,红玉已经点满了烛子。我半躺在榻上闲翻几卷竹简,却是愣愣的出神,也没看进去什么,他突然扔开那一堆奏章,趴过来扳着我的脸森森笑道:“吃饱了?也睡饱了?可现在天黑了……” 我惊得直往后躲,脸色都一下子退了血,止不住的抖着嘴唇摇头。他忙伸了手拦在怀里,“怎么了?” 我刚开始挣得厉害,他轻轻地在我脸上蹭了蹭,慢慢的也静下来,“没事了,不想就不想嘛,怎么反应这么大,我都被你吓到了。” 我窝在他胸口低声道:“不是……我……我……”我声音极低,强压着嗓子里的啜泣声。 “王孙?”他唤道,有些生疑。 我忙道:“嗯,陆先生说要给我治病,他说越早越好,你叫他来吧。他说要用针。”我往他怀里缩了缩,又低声道“我怕疼……” 他摸摸我的脸笑的有些苦:“王孙怎么变了许多……” 有细细的泪从眼角渗出,“是变了,彻,我再也不想什么天下权势,什么尊严名声,什么开疆闢土,我想好好活着,陪你看春花秋月细水长流。我不捨得你一个人在这世上。太苦了。” 他长长地舒一口气:“好,我记得你的话,你不能骗我。” “嗯。不骗你。” 陆先生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他摊开一块布条,跟孙鹤清的东西大小不差,我平躺在榻上。 彻问道:“王孙怕疼,先生轻些吧。” 陆先生摇头嘆道:“无法,将精气神从四肢经脉敛聚入五内,以固本保根,哪里那么容易,散本存表只需针灸百汇一穴,可这番……单是腿足上穴位就有涌泉穴、三阴交穴、足三里。怎么会不疼?” 他伏在我耳边道:“王孙,不然,吃些药慢慢来。不急。”他自然不知道我为了不让他知道那些事,逼着孙鹤清针灸百会穴散了仅存不多的精元,如今,哪里是药石能补得回来的? 我拉着他笑道:“没事,你在这儿陪着,我就不疼。” 他点了点头,陆先生叫了元升来,燃了糙药,对彻和元升道:“一个人不成,得两个人按着他的胳膊和腿。” 还没开始,我就冷汗涔涔。彻低了头吻了吻眼睫:“撑不住就不要硬撑。” 我极是艰涩的点了头,突然怕得很,明明在孙鹤清那里见不着他的时候胆大的要命,疼得浑身哆嗦都还笑着跟孙鹤清斗口舌,现在他就在身边,我反倒打心底害怕起来。 这世上,我最是不怕被看见软弱的人,便只有他,在彻跟前,我又哭又闹却也从不嫌丢人…… 正看着他时,先生便开始施针。从下往上,先腿足、腰腹,再胸颈、手臂。每落一针,我便疼到似乎觉得随时可能一口气提不上来背过去。 先生惊道:“皇上,快拿布条放进大人口中,别让他咬了自己的舌头。” 彻把自己的手背塞进我口中,语音微微发颤:“王孙……疼得很了咬着。” 我浑身一阵冰冻一阵火烧,除了知道疼,意识一点不剩,呜呜咽咽的说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生生还是疼的昏死。 再醒,浑然不知今夕何夕。 入眼却是彻满眼的疲乏,满是血丝。 我刚叫道:“彻……”他便一把将我搂住,趴在我身上哭的浑身颤抖:“你怎么才醒,我都快撑不住了。” 我咽了咽嗓子,强笑道:“就那你还是皇帝呢,竟然还会哭,被他们看见岂不是要笑死?”他侧过身搂得死紧,抽噎声渐弱。 见他许久不说话,我柔声道:“累得很了吧,我还没睡饱,你要不要睡会儿。” 半晌,还是不怎么动,我微微挣了一下抬眼,他竟是睡着了。我想伸手给他盖被,却使不出力气,看着帐子外有迷煳人影,以为是红玉,便压低声叫道:“红玉,进来,给皇上盖好。” 掀了帷帐时我才眼光一晃亮,看见竟是卫青。 他愣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不高兴道:“愣着做什么,过来给他盖好,冻着了你担得起?” 卫青铁着脸,拉过被子轻轻搭上,却站定在榻旁,我嘆了口气:“知道你笨,可竟然连眼力见儿都缺到这份上,还杵在这儿做什么?让我演活春-宫给你看不成?” 他镇定道:“陆先生说,大人一醒就该吃药了。” “等彻醒了再说。” 他一脸刚正:“卫青得听陆先生的话,大人说了不算。如果大人不愿意,卫青只好把皇上叫醒。我想皇上一定不会降罪于我。” 彻想必熬了许多天,这会儿怕是雷打不动。我抚了抚他脸上的乱发,低声道:“好啊……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不是?”虽是这么说,可还是缓缓扣开彻搂着我的手坐起来。 卫青端过药碗,舀起一勺餵到嘴边:“卫青是为大人好……” 我冷冷的哼了一声。伸手便去抓碗。他侧了侧身:“我餵大人吧。” 他吃准了我怕吵醒彻,得寸进尺。我微微张了嘴,冷声道:“这也是为了我?” “为了自己。”他面不改色地说道。 我几乎被噎死。卫青果真磊落坦荡,连这等几近于偷鸡摸狗的事,都说地理直气壮。 吃完了药,我皱着眉等着他拿毛巾一点点擦净我嘴角的残汁,“赶快给我滚出去,往后你敢再这么放肆,我一定会杀了你。” “大人不会。我这条命虽是大人给的,可只有为皇上死了,才值。除了喜欢大人,别的卫青都听大人的。便是为皇上战死沙场,卫青也不会皱一下眉毛。”他顿了许久又低了音道:“只要大人喜欢,卫青什么都可以给的……” 第59页 我躺下,搂着彻的脖子,不耐烦道:“好了好了,走吧,别在这儿,我看着都心烦,随你。” 他竟展颜一笑,方才起身离去。 彻这一觉竟睡了近一个昼夜,他一睁眼,竟刚巧不巧,卫青在餵我吃药。立马像只炸了毛的猫,夺过药碗把卫青踹出帐子去,我心里只想这一脚踹的好,这十几个时辰,我没少吃哑巴亏。 他餵我吃完药,恶狠狠道:“卫青这奴才胆子越来越大,我看见他瞧你的眼神儿,就想把他撕烂了餵狗。” 我笑道:“我养了他这么些年,可不是让他被狗咬的。他将来能打仗。你别糟蹋了,你也说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他无谓的笑笑:“只要敢沾到王孙的,别说千军万军了,就是这大汉的天,我也不屑。” 我动了一下,却仍是无力的很,当下有些急:“我怎么觉得身子不如之前。陆先生呢?” 先生在殿里配药,听到我说话便进来,“大人别急,这两个月,你下不了床了。便是下了床,也不会走路。” 我惊道:“难不成往后就废了么?” 彻拍拍我道:“你别急,先生只是说暂时。” 先生也点了头,“聚神于五内,四肢必是虚脱。你的腿,短则两月,长则半年,都不会很利索。” 我急道:“那……那我……” 彻安慰道:“你想做什么,我替你。” 我一时有些懵,急得话也说不好:“不是,我……不会走路?那就不会骑马,我想跟你去上林苑打猎,还想……还想去看日出……这怎么办?” 先生嘆了嘆气出去,彻擦了擦我的眼角,柔声道:“傻王孙,哭什么,我带你去,想去哪儿都成。” “可是……” 还不等我再说什么,他轻轻地压住唇,一点点舔舐,浅尝辄止,像小孩儿舔吃糖人儿。我虽因田蚡惧怕真正的性-事,却是无比贪恋这种亲吻,纯净如丝丝润雨,彻似乎也知道,总能这样压住我的焦虑和惊恐。 我微微启唇,任他在唇上口中淡淡地轻吮慢卷。等他捧着我的脸看时,竟是觉得,即便废了也不怕了。便沖他轻轻笑了笑。 “别怕。不会走路有什么?我不是还会走么?” 我点点头笑道:“嗯。” 接下来两个月,果真是跟先生所言不差毫釐。彻竟是为了我,早朝也不常去上,我也不管他,反正他聪明得紧,便是这般,那些人也不敢在背后使绊子。 ☆、三十二 直到过了三个多月,我勉强撑了拐杖在殿里踱来踱去。 又是春来,降了几场春雨后,太阳已经暖烘烘的普照神州,万物都释放洋溢着一种舒展开的喜悦。 红玉抱了盆花儿进来放在案上,过来扶着我道:“大人去看看,去年园子里发现的,今年刚刚开春儿的时候,我和玲珑就早早的栽进盆里了,现下开了,可好看了,像蓝蝴蝶似地。” 我笑着坐下,却是挺好,远远地也能闻得到香味儿,像兰花一样若有似无的撩人心,我指指百宝架:“挺好,放那儿去吧。” 正说着,陆先生来了,我忙起身,“先生这些日子操心了,韩嫣谢过。” 他神色凝重,着了我的手腕把了把脉,有说不出的不忍,声音涩然:“大人,老夫有件事,瞒了你许久。现在该告诉你了。” 我看的一阵心寒,疑虑着探道:“先生……何事?” 他扶着我慢慢坐下才道:“韩夫人,已经去了百日了。” 我一时没有转过神:“我娘?我娘去哪儿了?” 先生悲恸道:“韩大人,其实那日你回宫后不出两日韩夫人已经不行了。老夫早知道韩夫人命在旦夕,可大人当时也命悬一线,孙公子那般做了之后,犹忌讳悲喜过甚,老夫怕韩夫人一去,你精元散尽。怕是要顷刻丧命。” 我一颗心沉尽冷透,只喃喃问道:“百日了么?都去了这么久?她临去前一定念着我,现在一定还不瞑目。她这辈子连小说都不疼,连死也是为我死,我竟然一无所知……先生怕我丧命,可你不知道,我如此活着,生不如死……” 忽的想起什么,便坠下泪来:“其实我早该知道,那日娘喝了药醒来,先生便连连嘆气,那是迴光返照是不是?我早该知道,是我大意了……” 他劝道:“大人,韩夫人不怨你,她去的很安详,韩说公子在她身边。老夫告诉了她你的病情,她也不愿见你,也是她央求老夫不要告诉你的。韩夫人也怕你因她遭遇不测。她说,你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念头了。” 我咽了眼泪:“谢先生。我懂。娘是不是有什么愿。”我想如果是不得已的事情,这种噩耗,先生自然是能瞒便瞒,绝不会这么快说出来。 他点了头:“是,今日满百日,韩说公子要送韩夫人灵柩回大漠去。我想,你总归该去送一程。她若黄泉有知,看到你安好,便也安心了。” 我突然笑道:“娘是匈奴的血统,长安埋不下她,魂魄自然该回那片大漠里去,不仅如此,还有……” 我心里定了定,唤道:“红玉,备车,我回府里。” 先生似乎知道我心中所想,却也没说什么,只微有些无奈。 红玉刚刚扶了我到殿外,彻回来了,抱起我道:“要去哪儿?” 我指指殿阶下车辇:“都备好了,你跟我回一趟韩府。娘不在了,今天灵柩回大漠,我想去送送她。你陪我去好不好。” “怎么回事?那天回宫时不还好好的么?”他也皱了皱眉。见我垂着眼皮不说话,便也不再问,只道:“好。我陪你去。” 坐在车里,我对他笑道:“那次拿回宫给你的薄斗篷,是娘fèng的,和我那件白狐披一块儿做的。” 他攒攒我的手道:“嗯。我知道。红玉回来告诉我了。说是,韩夫人要谢谢我替她照顾你。” 我眼里渐起水雾,“她不该来中原……” 彻突然搂住:“不,该来,她来了我才能见到你。我会好好安葬她的。你别难过。” 我仰起脸擦擦泪:“我想了了她的愿。” “你说,便是你做不到,我替你做。” 我笑道:“她一定临去前也没有后悔来中原,她还爱着我爹呢,我想让我爹去陪她。” 他也笑:“这好办。” 回了韩府,府里处处缟素,小说捧着娘化了灰的遗骨站在院中,府里婢僕来来往往整饬行礼车马出远门一般,想必今日要走。 小说走到我跟前,把娘的遗骨递给我:“我把娘送去她想去的地方,再回来陪哥哥。”他眼里是早已熬干了的枯竭,眼窝乌青脸颊凹陷,我摸摸他的头:“嗯。” 说完走到我爹跟前。淡淡笑道:“爹。” 他颤声道:“嫣儿。我……” 我打断道:“别说了,我只想求爹一件事。” 他动容道:“你说,你想要什么爹都给,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 “娘不想听你说对不起。我更不想。”我冷冷道,“我想求爹,去陪娘吧,她一个人很孤单的。她那么爱你,都千山万水跟着你回长安了,如今你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回大漠?” 他一下子坐倒在地上,瘫软如泥,我伸手抽过一柄剑,他往后退了又退,彻怒道:“放肆。”说着一抬脚踩着他的腿,我拿着剑一寸寸戳进他心脏。他的瞳孔缩了又放,最终一片死寂。我让仆侍递来火把,把他烧成灰。一点点亲手搓起来,放进娘的遗骨罐子里。 轻轻地亲了亲:“娘,往后,他再也不离开你了。你放心。” 说完又把罐子递给小说:“你去吧,就把娘的遗骨洒在月牙泉,她总说起,那是她和爹相遇的地方……”小说从头到尾都出奇的镇定。想必,这些日子的事情他也清楚得很,不然连我自己手刃亲爹他也分外冷静。 他点了点头,便上车离去,车队逶迤行尽,我立在街头久久不动。阳春三月,柳絮如雪。彻伸手揽着:“别看了,我派了人护送,不会出事。” “嗯。” 他问道:“韩府剩的人呢?” 我想了想,拉着他笑道:“诛族。小说回来后,再给他盖一座新府邸。” 他眯了眯眼摇头笑道:“好。” 虽是都办置妥当,可回宫后,依是一连近半月夜里惊醒,这世界上,除了彻,我就只有娘和小说这两个亲人,如今,竟也一个魂飘灵散阴阳相隔,一个远走异域相见无期,至此,才切肤彻骨的觉得生离与死别堪堪都刺入心中时是如何痛不可挡。 第60页 这日夜里有些阴,月色恍惚,烟云渺渺茫茫,连一点星光都不见,我在玉堂侧殿点了只火盆子,烧了些祭祀用品,摆了几只果脯盘子,算是告慰娘亲的魂灵,我不信鬼怪神明,只是,除此,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心里好受一些。 彻进殿后站在一旁看了看,也上了一炷香,突然抱起我道:“别难过了……” 他向来不怎么会安慰人,只用最直接的动作表达情感,我被他勒的不透气,微微挣了挣方缓缓道:“嗯。”刚吐了一个字,却还是没忍住,趴在他怀里哭的涕泪横流:“她是我娘……就这么没了么?我再也见不着她了,都是我,是我害死她的,你不知道,我……她这辈子最疼我,连小说都因此恨她,可我……” 彻静静地搂紧,等我说完,才慢慢的拿东西擦了擦脸,“我知道,知道……”说着对红玉点了点头,我知道他是要红玉去点安神香了,便也阖了眼。 夜里恍惚又梦见大漠糙原,莽苍苍的只有我一个人,彻和娘离我忽近忽远,我急的不知所措…… “王孙。王孙醒醒。”我惊醒时,彻在一旁,轻轻拍了拍眉毛拧成麻花:“又做噩梦。” 我忽的看着他在身边,心里竟突然静了许多,只笑道:“没事了。” 殿里的烛子全熄了,一窗无月,黑的只能听音辨认,我伸了伸手摸到他的肩,便探着去解开他的亵衣,他身上紧绷了一下,却不阻止,也不动手,只静静地等我在他身上摸索,我拆了许久都拆不开,有些气恼,在他身上乱抓一通。 他这才低低的沉声道:“王孙,你这是邀请么?”说着我就听他身上窸窸窣窣的退去衣衫的声音。 我放在他腰间的手指没来由的抖了抖,说的有些艰难,“我……我不知道行不行,可我又不想……你,你慢些。我怕……万一我……” 他的唇压过来,含煳道:“嗯。我知道。”说着驾轻就熟的拆解我的衣衫,我还是有些发抖,他的舌尖在唇间一点点浅啄:“王孙,别怕,你放松些,把腿分开,乖……” 他顺着腰胯一寸寸的缓缓往下轻抚,看我并没有不适,便往身体里探去。我紧扣着他的腰往他身上贴,尽量不让自己失控,可他指尖一点点在身体深处活起来的时候,我还是觉得脑中轰的一炸,牙齿不住的嗒嗒响,像有什么梦魇怎么也醒不过来。他近在耳边轻声唤着“王孙”,我竟觉得极远极远…… “啊……”我半晌才惊措悽厉的如兽悲嘶。手脚不受控制的在他身上扑打着似乎要脱开桎梏。 他忙放开我,只轻轻压了压我的胳膊:“王孙,王孙……别怕,我不动你,你别这样。” 我被涌到喉间的泪呛得咳起来,但脑中依依渐明,只搂紧他哽着嗓子:“不是,我……你不用管我……” 他突然冷静地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别说傻话,睡吧……” 我缩了缩脖子不再说什么,折腾了大半夜,也安安生生的睡了。 第二天醒时,却不见人。我急了,忙叫红玉:“彻呢?他什么时候走了,今天不是不上朝么?” 红玉忙过来给我穿衣:“刚刚走,这会儿兴许还在宣室,元安来说是丞相突然病了,都三个月了,怕是不行了,皇上许是要去看看。” 我一听之下就有些着急,一时忘了我现在根本连路都走不好,慌着起身往宣室去:“不成,他……”话还没说完就腿脚一软栽下去。红玉一时没扶住,我便撞倒了榻边的碗碟,碎瓷片划进掌中。 她也急得一边喊人进来,一边把我拖到榻上:“大人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我去做。我这就去把皇上叫来,你可别乱动了。陆先生的话你都忘了么?”她握着我的手看着看着也哭。 我木然的摇了摇头:“不用了,不用去叫他。” 无论如何,田蚡断是活不了的,只是,那些事,想必以田蚡的心态,也断是不会让彻好过,自然是要描绘的活色生香、巨细无漏。如今彻去丞相府,真真是与田蚡最后一场较量。 我突然觉得累得很,伸了手对红玉道:“没事,去打水来洗净了上些药,我再睡会儿。”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大人乱了没?我乱了~~~~~~~ ╮(╯▽╰)╭~~~~~~~~ ☆、三十三 我半倚在榻上,想睡又不想睡死,红玉劝了半天,我对她道:“我等彻回来……”她又急道:“不知道饿么?都近午了,早时还没吃什么东西呢。”我摇摇头:“明日你去把籍福找来,我有话问他。” 她点点头。 等到深夜,还没见人,我有些不安,问红玉道:“皇上还没回宫吗?都什么时候了?元安呢?你去宣室叫他来。” 红玉一边熄着几根烛子一边劝道:“元安也跟着去了,大人先睡吧,明儿醒了一睁眼皇上就在呢。” 我一整天心有戚戚,又过了许久,实在撑不住才睡。 第二天醒时,我还没睁眼便伸手去摸,彻果然在一旁,我翻了个身趴在他身上:“昨儿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揉了揉头髮,轻轻在额上印了一下笑道:“红玉说你白日里等久了,等了多晚?怎么困成那样?” 我闷了好一会儿,才生涩的问道:“你昨日去丞相府了?一直在那儿么?” 他直直地看进我的眼里,眸中漆黑的如同吸进世间所有善恶美丑,凝定的让人生畏,仿佛人心在他眼中都清透如一眼见底的一碗水。我侧过头贴在他胸口,嘟囔道:“不说就不说,我还不想知道了。” 他依旧如常,在我背上轻拍了拍:“没什么,田蚡死了。”语气如同在说今天天不错。我心里抖了一抖,却也装做无谓地问道:“哦,怎么死的?” 他拨着我的头髮道:“死都死了,你管他怎么死的?” 我便也不再问。心里没来由的忐忑,存着侥倖,兴许彻还不知道那些事,田蚡或许只是单单病死了而已。 于是一整日心情都有些不错,还让红玉炖了几只猪蹄啃了啃。彻只是满眼带笑的一直看着,还很凑时地把袖子递过来。过了午时,有朝臣觐见,这才去了宣室。 恰巧红玉带着籍福来了,我本想让他回去,可不知怎的又转了心思让他进来,只随意问道:“丞相死了?相府怎么样了?” 他自打一进门便脸色煞青,而今听得这句话,竟是跪倒在地,手脚都不住地抖。 我一边让元升给他坐塌,一边奇道:“怎么了吓成这样?玉堂里有鬼么?” 他哆嗦着嘴唇:“是,丞相死了。相府的人除了……除了我和董偃,都……都……” 我一惊之下,竟有些发颤:“你说什么?都怎么了?除了你和董偃,你和董偃……” 他话还未说出口,竟哭起来:“除了我和董偃,都被狗、狼和野猪撕吃了,相府大院内,残肢断臂、流血漂橹啊……太惨了……”籍福眼中如见了夺魂慑魄的索魂鬼,尽是惊恐至极的疯狂。 既是如此,想来彻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愿再跟我说起,董偃,想必是那日替我传话的娈童。 我伸了手去拿茶盏,却也磕磕碰碰的洒了一身水,红玉忙过来换衣:“小心些,我来餵吧。” 我又问道:“丞相,也是被野兽吃了?”兴许不会,彻便是看在王太后的脸面上,也得给田蚡一个体面地死法儿。 籍福一听登时浑身如遭雷噬,摇头哭道:“大人别问了,籍福不想死,我若对大人说了,皇上饶不了我。” 我嵴背都发起寒,扶了红玉起身颤声道:“你……你不说,我去宣室问皇上去……” 籍福爬过来拉着衣摆:“我说,我说……大人别去……”说着仍惊魂未定的模样:“皇上他……”只说了三个字,便又以头抢地说不出话来,我看这状况,想必田蚡死状极惨,不然,籍福年过半百,在相府那样的地方,什么没见过,竟也会被吓成这般。 我咚的一声坐下去,只想起彻早时的眼神,竟忽然觉得,凝定中透着杀气,清冽中也不乏阴鹜。 籍福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模样,忙爬近了道:“大人别急,我说就是了。”接着便颤颤巍巍地说:“皇上本只是冷着脸看了看丞相,只说丞相若病了,往后就不用再上朝了,让丞相安心养着吧。可是刚出了大堂,迎头看见董偃,偏生董偃手里捏着一柄短刀,皇上当时就把董偃踹的半死,只问道他哪来的短刀,董偃年弱胆小,便说……便说,是从韩大人那里来的。” 第61页 我听得脑中一片嗡嗡。只觉得坐也坐不稳,“果然,彻什么都知道了,是不是?” 籍福接着道:“皇上转身就回去问丞相,偏生丞相自从那日大人走了以后便时常会有些疯傻,不偏不倚那时候竟看着皇上笑着说了句……” 我问道:“说……说什么……” 籍福趴在地上抖得狂风大作的夜里一颗小树苗也似:“说了句……说了句‘韩嫣啊韩嫣,你可真好看,你穿着衣裳好看,脱~光了更好看,里面又热又紧,叫得真好听,滋味可真美。’大人,大人……这是丞相胡言之辞,你千万别……” 我抓起手边的茶盏披头砸去,伸脚重重地踢在他肩上,吼道:“滚,滚……”他慌忙爬着出殿去。我缓了一刻,又叫道:“回来……” 籍福涕泪横流的爬过来:“大人饶命,出了这大殿奴才什么也不知道,大人……” 我突然只觉得眼前一黑,喉中腥咸,张口便是一大蓬血喷了出来。 红玉登时乱了分寸,一边把我拉到榻上,一边喊着:“快宣医官来。”还指着籍福哭起来骂道:“大人平日待你不薄,他都这般样子了,你……你这是催他的命么?说的都是什么腌臜不要脸的话。你……”说着就举着一只瓷花瓶扑上去打。 “红玉。”我忙叫住她。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见復道里彻的脚步声渐近,红玉吓得连药碗都端不平,餵药时拿着汤匙的手抖得不像样子。彻刚看到我嘴角的血迹,怒道:“蠢货,还不叫医官。” 我嗫喏道:“你别生气,我没事,你……你来。” 他轻轻地扶起我靠在肩上,有强抑的颤抖,却伸着舌尖舔了舔我的唇角,方才柔声道:“怎么了?” 我笑道:“没事,让他们走吧,看着殿里乱七八糟的我心里烦。” 他刚点了头“嗯”了一声,殿里的人一阵风也似闪的干干净净。只红玉忙着收拾了殿里摔烂的碗盏。 他缓缓将我放躺下后,也侧着身子躺在身旁掖了掖被角,我看着他支着脑袋目不转睛,心里莫名有些辛涩,眼里也酸起来,便只好闭了眼睛,却弯弯唇角笑道:“刚刚你在忙什么?”只一句话出口,眼角还是有液体在脸上爬过。 我不敢睁眼,他沉默了许久,我才觉到他的唇在我眼角轻轻吮,语出也静定:“没什么事。” “嗯。”我含煳地应道。 他又是半晌不说话,我偏又心里堵得难受,虽闭紧着眼也觉得一刻也是难熬,刚准备转过身去他便伸着胳膊搬过去,轻声耳语:“王孙,我们去甘泉宫住几日可好?” 我这才微微眯了眸应道:“好,你想去便去,我倒觉得五祚宫好些,我平日在那里住惯了,离上林苑也近,你去狩猎也方便,甘泉宫也好,就是楼台亭阁太过精巧,看久了心里阴阴的直发愁。” 他指尖在我脸颊上停伫不动,嗓音极是轻柔:“好,你喜欢五祚宫咱们便去五祚宫。往后让他们把奏摺送到五祚宫去。” 我轻声笑道:“你想做什么我拦得住么?” “可王孙想做什么,我也拦不住,是不是?”他有些嘆息。 我不知他意欲何为,却是想起冒死让孙鹤清为我治病的事情来,忍不住有些心里后怕,若那时当真一命归西……“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想到此处,我不禁又抓紧了些他的手,“我……” 他闭口不语,心里定是有些闷火,可无处发泄,有些事,他不会在我面前表露。他又嘆道:“王孙,有些事若换做是我,也会和你做一样的傻事,可我总希望,但凡你做什么决定,要想想我好么?我知道,你心里骄傲得紧,决计是不肯躲在我身后,我不强逼你,可你不知道,我怕……” 我静静的凝视着他的侧脸,听他声音微微颤着说出一个“怕”字,心里似是被刀绞了无数次,只轻轻道:“彻,我懂,可我做不到,我不能那般样子回来见你,我更怕你心里疼,我只能孤注一掷那样做,哪怕只有一分一毫的可能瞒住你,我都会做。” 他重重的唿出口气:“你……” 我凑上前堵住他的唇有些生气:“别说。”他翻过身压上来,紧紧地扣着我的后脑,舌尖肆意而暴躁,将心里满满一腔无处发泄的闷火尽付与唇舌齿间…… “唔……彻……”我轻皱了眉呻吟。 他停了停,咬着我的下唇:“王孙啊,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我阖了眼,流进唇角丝丝咸味,他细咂慢舔,我只能箍筋缠在他腰间的手臂。未言片语。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能为了你宁愿付出任何,就如同,你也不能解释为什么你敢为了我翻天搅地。明知道是饮鸩止渴的做法,以你我的心性,竟会做得出如此蠢笨的事,可是……情爱入心,身不由己。 我问道:“你知道么?田蚡说给我一句话。” “别提他。”他陡然怒道。 我顿了顿又道:“彻,如果我爱的不是你,你会如何?” 他半晌未语,抚在我背上的手指却轻轻颤了颤,我心里有些微微发苦:“若我爱的不是你,你会不会和田蚡一样?” 他这才说道:“会,但我不会像他那么蠢,只求一晌贪欢,我会把所有的障碍彻彻底底的清干净,然后把你放在我身边,一辈子不离开。” “若我不愿意,你会用强么?”我问的极是心虚。 他轻声笑了笑:“要听真话?” “嗯。” 他嘆了嘆气:“我会。” 我有些发抖,苦笑道:“若我喜欢的不是你,这辈子是不是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有些不悦:“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王孙不喜欢我了么?” “我敢么?”我揶揄道。 他轻笑起来,我清晰的感到他心里洋溢出无以言表的喜悦,他缓缓道:“其实王孙也一样,是不是?” 我无奈笑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你忘了么?是谁说‘那我只好不留孙公子的命了’?”他得意道。 我瞥了一眼:“孙鹤清真不要脸。” 他默了一阵,又道:“你我于情之一事上,都是说一不二、狠辣果决的性子。只看得见自己想要和属于自己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某月鞠躬道歉~~~~~~~~~ 我这些天真的很忙的说,毕业嘛,各种忙啊~~~~~~~ 抽空写了一点就贴来了,后面还有近两个星期才会彻底忙完毕业事宜,所以~~~~再更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o(╯□╰)o 要不大家就先收着,横竖不会太监的~~~~如果不想再收也无妨~~~毕竟也不是什么很给力的文~~~呵呵~~~ 某月再拜~~~~~ ☆、三十四 此后,朝中倒也安宁,只是听红玉说起,私底下他们没少因为魏其侯和田蚡的死嚼舌根子,各种传闻天花乱坠。我笑笑交代她往后别没事去听那些话儿,宫里的舌头能生生的把黑的说成白的,到最后说不准连自己都怀疑起来了。 彻表面上看上去高兴些,毕竟一招扳倒了窦家和田家,可有些时候,却是看着我的脸愣神,我笑着问时,却也只是极动情的抚一下脸颊搂起来,笑笑不说什么。 他自登基以来,皇权上每每向前跨一步,其实也需付出极大的代价。至此时……他心上,千疮百孔沧海桑田。 现已元光四年初夏时节,彻将近二十七岁生辰,八年时光,日月如惊丸……勐然回首,过往竟如无涯之水,可我已渡至此,若说冥冥中有指引,可一步步我又何尝后悔? 我捻转着掌中的青玉杯盏,侧过头看着彻,曾经的豪发英气如收入刀鞘的利刃,已变得沉稳深刻。 他低低地伏在案几上翻阅摺子,不时皱眉沉思提笔勾点,或眉开浅笑捲起略过,玲珑跪在一旁研磨端茶。 他平日里不喜束髮,除却上朝,一回宫便要去了发冠,只用一条玄色髮带束着,或者干脆披肩散下。写起字时看起来格外碍事。 不过,他如此却显得那张稜角分明张扬凛冽的脸部线条多了些许柔和,笑起来更是如夏日滂沱大雨中几株紫薇花,明艷亮烈。 他坐在环形亭台的风口,鬓边几缕落髮自耳畔滑至下颌,风过一阵便贴着脸颊的弧度不时晃动,他有时嫌烦,一边拿手捋一边皱眉尖,玲珑便忙上去给他重新梳头髮束髮带。 第62页 红玉拿一条刚刚绣好的从竹圈儿上取下的四方锦帕在我眼前一挥笑道:“大人都快看傻了,眼神儿都直了。”说着又低了低音道:“皇上虽说也好看,但比大人还差很多。皇上跟卫青之间倒有几分像。” 我摇头道:“我怎么没看出来?” 她看着彻一心一意的批阅摺子,生怕声大了扰到他,便凑到耳根处道:“都是风里雨里、金炼铁打出来的,身子骨硬朗,徒手都能打死狼,大人哪能跟他们比?一年四季倒有六个月在吃药。” 我听后只低了眼嘲讽似地笑,她却话锋一转道:“所以啊,大人往后可别任性,千万得记着陆先生的话,也得听红玉的,该吃的不该喝的总该忌着些,把身子养好了才是大事。” 我不接她,却一时兴起问道:“你见过皇上和卫青使枪斗剑么?真打起来,他俩谁会赢?” 红玉侧了侧头思索一刻,猜测道:“皇上吧。” 我摇摇头笑道:“不是,卫青赢。” 她疑道:“在红玉看来,皇上是无所不能呢,怎么赢不了卫青?” 我只笑笑不答,红玉怎会知道,彻为一国之君,文武皆修,心思繁复杂乱,可卫青不一样,本就一条道摸黑走到底儿的性子,自然是在习武一事上登峰造极举国无二。 我翻起几卷摺子,写的尽是些辞赋文章。自彻听先生无意说起,不能劳思伤神,便极少有奏摺拿给我看。只偶尔捡一些无关痛痒的事说给我听听。 我并不太懂汉赋,基本看不懂,却无意见着一篇《子虚赋》,司马相如之作。我晃了晃神,“西汉两司马。”“赋莫若司马相如,文莫若司马迁。”是后世评价西汉文学的。想来司马相如定是个旷世的奇才。我隐约也知道他与蜀地奇女子卓文君一段轶事。 彻要兴建宫殿、上林苑、以后要打仗、泰山封禅,少不得这些能够倚马千言、妙笔生花的才子为他粉饰太平、歌功颂德。 这些个刀笔吏,舌灿如莲、唇枪舌剑,有时抵得上千军万马…… 想到此处,我不禁细细看起这篇《子虚赋》,看得直皱眉毛,彻丢下手里的东西凑过来看:“看什么呢这么费劲?看不懂就别看了。” 我推给他看:“看得懂么?” 他笑道:“司马相如倒是个才子,文章写得不错,这几句尤好——‘将息獠者,击灵鼓,起烽燧。车按行,骑就队。丽乎yinyin,般乎裔裔’,你看是不是?” 我看不出来有多好,却道:“把他找来,做个御用文人如何?” 他点头道:“这倒也行,也可以让他教教你诗文。” 我冷哼了一下,扬手把竹简甩出去,“学会那个能当饭吃吗?”他又笑道:“相传司马相如琴棋书画皆通,让他来做赋弹琴给你听。省的你闷。” 我咬咬牙:“琴乐歌舞?你倒是别出心裁,弄些男人来赏乐,也不怕看多了晚上做噩梦么?” 他干干的笑道:“难道王孙还惦记着翠歌坊不成?” 他不说倒还好,前些日子卫青还一个不留神低声问了句:“皇上今日去不去翠歌坊听曲儿?”好巧不巧我没睡着。他刚刚“嘘”了声,扭头便见我大睁着俩眼…… 我噌的站起来,走到一边的竹躺椅上侧身躺下去睡。 他咳咳两声,挤上躺椅来:“好王孙,你骂也骂了打也打了,还生气么?” 我闷着不吭声,他眼见说不通便动手动脚,头髮一盪一盪地扫着耳朵,我伸着手便去拨,他看着我挥来挥去的手指突然一侧脸噙着,我一甩手撕着他脸皮扯:冷冷地道:“没皮没脸,上林苑的野猪都比你长记性,你天生好命,恰是坐镇这大汉太平,也不说让你似舜、禹復出,汤、文再世,可宫里的女人还少?竟敢去逛窑子,你……”说着就忍不住狠狠地捏了一把,“索性我就撕烂了你这张脸,看你往后哪里有这等狐媚功夫去拈花惹糙。” 他倒也不用力掰我的手,只含煳着求:“好王孙,你再撕就真烂了,你想让我明日肿着脸去上朝么?他们可是会想着是你把我的脸亲肿的……” 这脸都不是脸!我撒开手一脚把他踢下去。 他又爬上来:“王孙,你想不想去南方走一趟?东瓯国现在已臣属大汉,我想去看看。” 我顿时觉着有些不可思议,“南方有什么?”他笑笑:“也没什么奇特的,景致倒不错,民风也好一些,宫里的奇花异木、薰香根雕多是那里进贡来的。你挺喜欢吃的糯米饭糰,也是南方一个厨子做的。” 我倒不在意这些,只眯着眼,眼里定也是精光闪过,“还有一点你没说,南方富庶。若真走一趟,哪有空手回来的道理?” “你除了钱还能看见什么?” “你和核桃苏。”我很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他一愣,笑的眼都看不见:“核桃苏吃多了烂牙。” 我瞥了一眼拿手指指碟子,“你跟核桃苏争个什么劲?真不是个男人。”他擦了下手捏过来餵到嘴里,眼里有些危险的锋芒:“不是男人?就算别人都不知道,王孙怎么会不知道?” “咳……”我噎得半死。 他忙伸手拿过水,一边拍了拍背,笑的不像样:“你跟核桃苏争个什么劲?” 我憋着气没地方撒,噼里啪啦的摔了一通才施施然回玉堂。 南方果真是山水旖旎,风月温软,本以为要大张旗鼓的游巡视察,我还想着顺道讹诈一通那些个整日尸位素餐的诸侯王。却是只带了些从侍游山玩水。 南方多水,比作马车还要难受,我在船上晃得一个头两个大,他啧啧嘆气:“真是惯得没谱,骑马嫌磨腿,坐车嫌路不平,做个船也能把你晃得七荤八素。” 我冷哼道:“你倒是比那拉磨的驴能耐。我能跟畜生比么?” 他笑笑也不说什么,只伸着两根指头摩挲一下我的嘴唇,我心情不好了便呲着牙咬他。 他看似平日在朝事上五大三粗、心不在焉,其实心下警惕的很,这性子怕是打小就养成的,连这次南巡有些小事都一一妥帖,还专门带了红玉和陆先生来,说是怕我有些不习惯。让她来做糕点。 出门一趟甚是艰难,走了许多天,到了长沙,南方虽不似北方冷,却湿气重,夏日里极是湿热,陆先生一路走来不断的捏着我的手腕诊脉,到了长沙彻便不再往南,端着药一点点餵了,一脸不忍:“先生说若湿毒入体,你的病就更难养了,你觉得好么?不舒服我们就回去。” 我啐他:“可就要了我的命了?有一年听见诸侯王们闲说,长沙王说这里有一座临水酒家,叫什么‘落日楼’,壮阔的很,我还想去瞧瞧。” 他哪里是来游山玩水,若不是顾忌着我,他恨不得整日天南海北的野,民生是活的,宫里的奏摺却是死的,他怎么会不知道。 眼看匈奴那边一日日紧张,他已经计划明年对匈奴出兵,南方自然要亲眼看了才能踏实,诸侯王、东瓯闽越……跟外人打仗,后院断是不能起火。 他微微点了头,捏捏我的掌心。 黄昏时候我和他坐在落日楼顶层,落日楼构建奇诡,一半着岸一半临架水上。 他起身立在栏边,风微微鼓起衣袍,我笑道:“我现在知道,卓文君名门闺秀,怎捨得抛家弃父与司马相如那家徒四壁的穷酸文人当垆卖酒。我回长安也开家酒楼卖酒。” 他回头邪邪地笑:“卓文君卖酒乃从了一个情字,你卖酒?为什么?” “自然是赚钱。” “……” 他笑得几分勉强:“卖酒能赚几文钱?”我抿了一小口茶水:“那要看在酒里兑多少水了。” 他咳了两声,“这不是砸牌子么?” 我白了一眼:“你蠢么?兑水自然是要看是谁了,像颜异那些个墙头糙的,给他兑水都嫌糟蹋,都得兑洗碗水。” “是是是……我回长安就给你开酒馆。”他笑得打跌。 我嘿嘿笑道:“你可以把朝中官员的俸禄减些,权当补贴给他们到酒楼里喝酒,他们定不会有异议。官方酒楼定比平常的酒家赚钱。” 他啧啧嘆道:“我难道是养不活你么?我是天下之主,多少钱都是你的,你难道是钱串子托生的?就餵不饱么?” ☆、三十五 我懒得跟他废话,蓦地想起有一句词——“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第63页 自古来,悲情之事莫于“红颜一朝老”、“佳人难眷属”、“武人才子生不逢时”、“游子流离家国无归”。 我望着栏外楼下的渺渺江水,问他:“你可还有什么遗憾的事?” 他斜斜地依靠着矮案,神情怜柔:“有啊,我怕不能与你偕老。”说着又摇头笑道:“王孙太固执太自私,太狠太傲,像只养不熟的猫……可我偏偏敢逼着天下人,却不能逼你,你啊……” 我轻笑道:“我不这样,总有一天你会悔的肝肠寸断。” 他不否认,“那你会后悔么?”我定定的看了看他的眼:“不会。”他眼里瞬间闪过一种崩溃,碎若水晶,我有些不忍。 突然想起阿娇,我似乎与她同处一境,我终于承认,我,不如她,她比我爱彻,她忍着所有,不愿意流露出一丝情意,斩断彻对她的情根,只让他愧疚,却不折磨。 而我,我在做什么,我让他爱让他恨让他疼让他悔,我到底在做什么?或许,我死了他才能解脱,纵使如无心之木行尸走肉的活着,也好过这般如刀剜心。 “彻,你恨不恨我?”我声如蚊吶。 他沏着茶:“恨啊,可有什么办法?我只能等你觉悟,等着你看不见任何东西只看得见我。” 他明知道,怎么可能?我容不得有人伤害他,就如同他不惜任何代价毁了丞相府。可凡尘纷扰、魑魅喜人过…… 我垂着眼睫不做声,他依旧微微的嘆气,却转过脸去指了指江水:“你看那白鹭和丹顶鹤,好看不?我们捉几只回长安,养在玉泉台里怎么样?” 我一边伸着舌头添酒水一边眯着眼神笑道:“这些东西野性一去就没什么味儿了,宫里养不好,你倒是能送几只给孙鹤清。”我想了想又道:“把那丹顶鹤的腿打瘸了给他,他肯定心疼的很,让他好生养着。” 他笑的有些猥琐:“王孙为什么总针对孙鹤清呢?他还给你治病呢。” 我冷声道:“治病他也不是自愿的,而且他前脚刚应了我,你一去问他,就连底儿都兜了出来。他又不听我的话,我还用心疼他做什么?” 他突然又像是想起些什么,脸都有点拉了下来,我抿了抿唇也不说什么。他却起身走到我这边坐下,伸过胳膊揽着,低声道:“幸好他不听你的话,你那样瞒着我,我就是死了也不瞑目。为什么孙鹤清和卫青你都不妨,单单这么妨着我?” 我推了推他有些不乐意:“怎么又说这些。” 他抬起我的脸问道:“是不想我伤心么?可我若连你受伤都不知道,你不觉得这么对我很残忍?王孙,你一向聪明绝顶,怎么不知道这个理?” 我侧过脸不看他:“你不是也什么事都瞒着我吗?你早就知道田蚡对我那般心思,却也不动声色想凭一己之力杀了他,是不想我知道了心里有疙瘩吗?” 他沉默了片刻,收紧了双臂,我的脸颊贴近他唇边,这才微微颤着声问道:“田蚡他对你做了什么?” 他心里清楚的很,却还是问了,我觉得脚趾都抖得不可抑制,在他怀里挣了挣,摇摇头。 他轻声道:“别怕,别怕,他都死了。” 彻既为皇帝,诛心之策自然比我强许多,他这般问,是在一点点瓦解我的意识和在他面前的骄傲。久而久之,对他,我便再没什么尊严可说,受了委屈便会先跟他诉苦。他想我变成那样,想我躲在深宫里看不见天下只看得见他。 我曾问过他,那般帝王术可曾用到我身上,他说不会。可现在,他终究是想用这些算计我。 可我推不开他,他的嘴唇在我耳边动了动,“王孙突然害怕那些事,是因为田蚡,是不是……” 我像是做了噩梦似地哭起来,浑身都抖:“他是个疯子,我都说了会替他求情,不会让你要他的命,他还……你问什么问,我都忘了你还来问我……”我一时情绪极度错乱神智都不甚清晰,压抑了许久的闷火只是对他发泄,又打又咬。 只记得最后睡去的时候还哭的直抽气,他的唇还一点点在眉眼间安抚着。他的话低的像呓语,我却觉得犹如一刀刀刻进心里:“是我不好,我不问,你别想了,对不起……可是王孙,我很欢喜,你终于不再对我那般隐藏。我很欢喜……以后也不要再对我防备做傻事好么?我不想伤你……对不起。” 我犹入魔障,竟迷迷煳煳着应道:“嗯。” 听着水禽扑翅击水声才睁眼,才看着正是清晨,却仍是在落日楼,虽是夏日,夜里仍免不了寒气大些,我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毡,他还在一旁睡的安稳。我拉着一角往他脖子里塞塞,他皱了下眉毛抬起胳膊揽住我的脖子后才微微展颜又睡。 我一动不动任他揽着。细细的看他的脸,我得清清楚楚的记住…… 再回宫,我与彻便住在五祚宫,我鲜有机会往未央宫去,也不上朝,只平日有红玉、玲珑和元升陪着,陆先生也在。 倒是卫青机灵得很,每次都能避开彻到五祚宫,总也有各种法子让我跟他出宫去,还能在彻回来前赶回来,跟什么事儿都没有似地。时间久了,我死活不跟他去,倒不是别的,我还是怕彻对他戒备太深,我就白养他了。 卫青虽忠肝义胆朗如日月,却也聪明得很,他自然知道我如此百般维护是为何,却也利用的恰到好处。在我和彻之间游刃有余,既不让我为难却又不让我彻彻底底的脱开他。 他比我聪明。彻也比我聪明。 红玉看着卫青,颇有些不满,动不动就给他脸色看,卫青倒大方,四娘重绛铺的胭脂,换着花样的给,时候久了,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红玉倒像哑巴吃黄连。 卫青坐在一旁拿短刀削着一只连发弩,我斜着眼看:“别削了,我不要。” 他仰了脸淡淡的笑了笑:“大人箭术太差,连元升都比大人射的好。” 我不屑道:“我可是还要跟疯狗一样扑上去跟人打架?” 卫青神色定了定,冷下去:“可是,大人若被狗扑上来咬,不会怎么成?” 我嫌恶的骂道:“彻今儿回来得早,你早点滚,别让他撞到你。” 他倒是听话却仍问道:“我若是被皇上杀了,大人和皇上之间会一如既往么?” “废话,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我只是不捨得,不是没你活不成,彻也不是没你就平不了这天下。” 他抿了抿唇,似有些委屈地喃喃道:“大人果真狠心。除了皇上,谁也不爱么?” 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孩子,我并不想伤他,只微微嘆了嘆气:“往后你就知道了,彻跟你们都不一样,你若还认我,就别让我为难,莫说让我在你和彻之间选,便是这大汉天下,也不及他。” 他急道:“可是……可是,皇上还是没能保护好大人……若是我,我一定不会。” 我微微笑道:“你还是不懂。彻他……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我与他,爱之深,护之切,关心则乱啊……” 他跪在我身旁,突然拉着手道:“大人,卫青不求什么,让我跟着你就好。你不要,不要总是赶我。我知道大人不喜欢,可卫青愿意等。” 我抬眼沖他笑笑,极是温和:“答应我几件事情就成。” 他兴奋的点头。 “过不了两年,彻要打仗,这是他头一回打匈奴,你要赢了,我就不赶你。” 他站起身笑的一派自豪刚毅:“这好办,我会赢的,大人到时候不要食言。” 我摆摆手让他回去。 红玉瘪着嘴过来:“卫青真是吃了豹子胆,连大人的主意都敢打,皇上要知道了,不把他挫骨扬灰才怪。”说着又摆了些点心果脯:“天又凉了,大人这些天觉得怎么样?夜里睡得好么?” “好。”我愣愣地看了看殿外,“皇上这些日子在忙什么?他批奏摺的时候元安在身边么?明日把元安叫来。我问他些事情。” 红玉摇头道:“大人也不想想,元安长了几颗脑袋,他敢跟你说么?” 我想也是,便不再问。 天渐渐入冬时,彻不知为什么事忙得厉害,我回了玉堂,他便好些日子闷闷不乐。 “这些日子宫里事情多的很,你在这儿不好,还是回五祚宫吧。”他当着司马相如这么说。司马相如从蜀地得了架古琴,彻让他拿来宫里奏那首新作的曲子,他调琴弦时,彻托着脸跟我说,“河间王和江都王今年冬季都要来长安,你回去吧,我多跑几趟倒没什么,你在这里,我怕有什么不妥当,办事也顾忌着,都撒不开手。” 第64页 我一边装模作样的瞅了瞅曲谱,一边心不在焉的回道:“我又不看摺子,不过是上街遛狗打鸟,还能有什么事。”其实,到此时,阿娇似乎是该出事了,我想,总得在他身边。他对阿娇,并不如后人传说那般心如铁石,他自然不会废了阿娇,所以阿娇之事,他必要痛心疾首。 纵使改变不了,可我不能看他生不如死。我总要在这里才好…… 我摆摆手:“过来,坐来看看这曲谱。你看得懂么?” 他笑笑也不说什么。 我看着司马相如青衫翩然,一派淡然,书生气十足十,倒也觉得颇有些惺惺相惜,却忍不住问道:“你上次做的《子虚赋》我和皇上看了,觉得挺好,往后留在皇上身边做个文官可好?朝中缺像你这样的文人。” 他微微礼了礼:“下官不胜惶恐,愿为皇上和韩大人效犬马之劳。” 我笑道:“那你明儿写个《上林赋》可好?皇上还在建造建章宫,你看着也写上一些。往后,礼祀祭神的文书你都写了吧,俸禄不会少了你的。” 他倒也听话,应的慡快。 他让司马相如退了后,又劝道:“你不放心什么?我是皇帝,哪里还让你操这份儿心,好好回去成么?” 我摇摇头:“就是因为你是皇帝……诸侯王又回长安做什么?河间王刘德,是个举国声名在外的儒士,威望德行是天下读书人的标榜,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当初废太子刘荣的亲弟弟,栗妃的亲儿子,他年年看似志在孔孟书海,为何此番来京城?还有刘非,他又想怎么样?老太太去那一年,你跟他不是都谈得好好儿的?” 他攒攒我的手:“你想这么多做什么?谁又跟你胡说八道?真是活腻了。我今晚就送你回去,你别呆在未央宫了,我一刻不在你身边,就怕你出什么事,宫里鬼魅环生,看似一个个人,都是些蛇蝎心眼儿。总有一天一个也不能留得他们。” 听他这话,似乎是要把诸侯王都一锅端了,我翕动了一下嘴唇,不再反对:“好,回去也好……” 他轻轻在唇边啄了啄:“王孙乖,好好的,只要你好好的就什么事都没有。懂么?” 我点了点头。 只是回了五祚宫以后,却让我大感意外,宫里里里外外都换做羽林,防卫比未央宫还要严密,我出一趟宫门,远远近近一二十人,连红玉和元升他们也基本只在殿内,跟囚禁无甚区别。 一直过了近一个月,他才回五祚宫,一只脚刚刚踏进殿门,我便随手抓起几片木牍砸过去,“你这是做什么?这就是你当年说的‘金屋藏娇’么?藏得可真好啊。” 他站在那儿不动,木牍在他脸上的有点划痕,我皱了皱眉,却一把拨开他:“滚开,我出宫去。” 他用力拉紧:“不行,不能出去。” 我甩了半天没甩脱,咬牙道:“你最终还是决定,要这么逼我,把我囚在你身边,是不是?” 他脸上尽显疲惫,声线有些微的疼痛,似是下着很大决心:“是,朝中正多事之秋,我宁愿你恨我,也不愿意你受一丁点儿伤,我知道你性子极倔,可是,王孙,仅此一回,我马上就能把所有事都办好了,以后还有一辈子,我总能慢慢磨平这一回。” 我苦笑道:“好啊,终究还是个佞幸是个男宠,是不是?” 他皱紧眉也不再说什么,我折身走到百宝架前拿着一支短刀,他疾步过来叫道:“你做什么?王孙,你若敢伤到自己,我就让五祚宫的人全都十倍加身。别做傻事。” 我什么也没有想,我没想死,不过顶多威胁他,他果真比我有办法,我扔了短刀:“好,真好。皇上今日来为何事?哦……” 我莞尔一笑,一把撕开衣衫:“既是男宠,自然是行床笫之事,韩嫣有幸至极。”说罢也走到他跟前,一点点退了他的衣饰。 他浑身紧绷着像一座火山,脖间青筋隐隐凸显,我恶狠狠的盯着他,僵持了许久,他在我脸上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意时,终是触动到极点,一挥衣袖扫尽翘头云纹紫檀案上的笔砚竹卷,双手扣着我的手腕压到矮案上……我和他身上仅余的亵衣像纸一样撕得粉碎…… 我的侧脸紧压在案沿,腰腹便抵在翘头,臀高高的耸着,像个yin盪的娼ji,是从未有过的屈辱至极的姿势…… 我喉中压抑着不出声,死死地咬着牙和嘴唇。他终究还是极度不忍,连伸着手指碰我的脸颊时都微微的颤起来,似有些低泣:“王孙,王孙,别逼我……” 我冷笑道:“早知如此,你何必,假惺惺做了这么些年戏,你,你跟田蚡一样。”我渐渐笑出声:“不,他是真小人,你是伪君子……” 作者有话要说:顶着锅盖来更~~~ 喷吧、骂吧~~~ ~~~~~~~~~⊙﹏⊙~~~~~~~~ ☆、三十六 他伏在我身上,我清清楚楚的感到他身体剧烈的抖着,胸膛起伏剧烈,话也断断续续的说不出,“你也不信我,你也不信我……阿娇不信,你为什么不信……为什么?” 之后,他已经失去了理智,不止他,我亦如此。 除了身体交缠、水声yin糜,只有杂乱粗重的喘息呻吟…… 他在我体内冲撞释放,一次又一次……疯狂而彻底,绝望而贪恋…… 鼻尖的血腥味,刺激着嗅觉和意识,疼痛如我和他随心而生的爱恨,我破口而出的尖叫和低泣让他不能自已,他在我脖间用力吮~吸噬咬,依旧不够,连我都觉得不够,不够…… 我双手紧扣在他腰背上,起伏间,是绝对的美妙和摄魂,他眉眼间的失控和碎裂,只是看着就能极易攀至最高点,我如此沉迷于他濒临释放时的神情,眼微微眯起,如一颗黑珍珠瞬间崩裂的光华,密密匝匝的睫毛上滚下用身心炼成泪和汗,唇微开,露出点点皓齿,脸颊泛着情yu的酡红…… 我微微抬起腰,是将要断掉的疼入骨髓,语不成调:“彻……再……再用力一点,就这么杀了我吧。我死在这里……死在你怀里,死在你的身下、床上,你就再不用担惊受怕……”他双臂一紧抬起我的臀又一番勐冲直撞,似乎只有彻彻底底的交融,极尽疼痛的掠夺侵占,才能证明,爱得有多深…… 他在我胸前用力咬下去,血腥味立即散漫一室,我浑身僵持,低泣着嘶叫:“唔……彻,求你,你杀了我吧,杀了我……” 他的臂膀身躯像金刚罩一样紧紧箍在我身上,如一架永生永世也打不开来的桎梏,开口却是恐惧的如夜里被闪电吓坏的孩子,声音像蛛丝一般将断:“王孙,王孙……疼么?你知不知道,你有多疼,我心里便有十倍二十倍。” “彻,我恨你,我恨你……”我低吼道。却摊手摊脚,任他予求予夺,只有这一回了,最后一回了,我不是在成全他,我也是在成全自己。 年年岁岁,至此,我对他,已经从身体髮肤,到骨血髓肉,迷恋到神经的根根梢梢,缺了没了,便活不了了。 …… 我跪坐在他腰腹上,膝盖不住地抖,脱力到整个人都滑下去,却依旧紧紧地按着他的肩,如同他紧握着我的腰胯,交融处是惨不忍睹的狼藉,黏腻的血和浊白的□,使人疯狂的丧失理智和人性,后xue不知疲倦、不知死活的吞吐着他骇人的滚烫硕大,是只求一死的自我摧残和虐待。 他一次次撞击到最深处,在我支离破碎的惊唿中一遍遍的问:“王孙,你爱不爱我?” “啊……”我拗着脖颈,向后仰成不可思议的弧度:“爱……爱得不想再活在这个世上,爱得后悔此生认得你。” 他指尖在背上轻轻按着顺着凹陷下去的嵴骨往下抚,在私密交融处或轻或重地揉搓挑~弄,听着我意乱神迷情yu崩溃ng叫求huan,一遍遍鬼魅般问:“那你恨不恨我?” “恨……恨得生无所恋,死亦无求……” 话落,他手上发力时配合着挺~腰,昂扬的性~器前所未有的爆发,听在耳中的撕裂,如裂帛哔啵,我觉得身体自下而上噼开,滚烫的油也似浇注到五脏六腑,灼透爱恨心神,灼得再无一丝清明…… 彻,你我孽缘至此,再无瓜葛,我把这副皮囊给你,把命给你……许你来生,等来世,你不做帝王,我上天入地碧落黄泉去找你,可好? “彻,我爱你……”我留着一口气嗫喏,终是如我所愿,死在他怀里。对不起,我无法兑现我说过的话,生死相许。我不能按照你的设定,看你血雨腥风还能那般如一个男宠苟安的活着。我自私,让你一个人承受这生离死别阴阳相隔,彻,来生,我还你。 第65页 我缓缓倒下去,倒在他胸前,鼻尖,还是他的味道,所触,还是他的体温。涣散的瞳孔,倒映着的还是他的模样…… 我竟然还隐隐听着他说话:“王孙,你不准死,你若死了,我让玉堂里的人,还有卫青、陆先生、韩说……都为你殉葬。” “你那么爱杀人就杀吧……”我本能的回了一句。 接下来却是更直接的触觉,我怎么还没死……他紧紧地搂着。 是陆先生在说话,如同苍老了十几岁,声音沙哑的像是开一把陈年的锁:“皇上,韩大人不行了,你让老夫瞧瞧,老夫不会害他。他再拖下去,就无力回天了,老夫求皇上……”头撞击青石地板的声音在殿里迴荡,格外刺耳。 “先生……别……韩嫣不值得先生如此。”我睁不开眼动弹不得,却流泪。只得求情:“你放过他们……” “你听我的话,我就放了他们。” 我无力的摇摇头,“那我就不用先生看了,死了倒好。” 他扬声道:“来人,把她拖出去杖毙。” 元升哭道:“大人,你救救红玉姐,别杀她,别杀她……” 我嘴唇发抖,他继续道:“把卫青拖出去剁了右手。” 我摇摇头低声道:“彻,够了……够了……我听你的,可好?往后,我不问政事,不回未央宫,不再做任何瞒你的事,也再不求死。” 他俯□在脸颊上轻蹭,有丝丝咸水迹在脸上蜿蜒至嘴边,我缓缓张开眼,他脸上是死后重生的痛苦与快乐,许久,听他轻声:“好。” 接下来,陆先生的指颤巍巍的搭上我的手腕,看了看我的脸色后失足跌倒:“身心俱损,恐命不久矣……”说完,也不顾君臣之道,如同训斥自家孩子,对彻噼头骂道:“他如何得罪了皇上,让皇上这般痛下狠手。” 彻出奇的镇静,我躺在他怀里,解释道:“先生,这是韩嫣的错,不怨皇上。” 陆先生抹了把脸,拿了些药瓶放在榻上:“皇上,这是外用药,还请早些上。老夫这就去御药房煎药。” 我微微侧侧头,红玉和元升嘤咛的啜泣,卫青却直挺挺的立在殿中,如丰碑一般坚实,背着殿门外的宫灯,不辨神情,周身的气场却如即将爆发的山洪。我微微抬了抬指道:“都下去吧。” 彻衣衫散乱,我身上除了裹着一条狐皮大氅,什么也没有。 我并不看他,只盯着窗外落尽了叶后的枯藤语出无情:“可还满意?若你觉得不够,再做一次我也还死不了。在你的床上千锤百鍊出来的,这算什么。” 他始终紧绷着唇一言不发,任我言语相机,只轻轻的抱着洗了身上的脏迹上好了药塞进被子里,才道:“王孙莫要忘了应过我的事。” “你还在异想天开,觉得往后我会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如既往?你做梦……”我一点也没有发怒,我想离开他,走得远远的,让他这辈子也找不到。不是惩罚他,是惩罚自己…… 他坐在榻边餵药,像往常一样一口一口的渡,轻轻抚了抚我鬓角的发:“王孙,你就那么狠心?千方百计的逼我对你做那种事,事后倒打一耙,好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的离开,你是不亏欠我了,我呢?这辈子活该得不到忘不了?活该老无所依?” 我早就知道,他比我聪明,到底是皇帝,连情之一事的算计,也如此透彻而理所当然。 我笑出声:“好,你说对了。然后呢?既然知道我一定会离开,你还想怎样?我早就说过,天下美貌的娈童千千万,你既是知道我的性子,就不该把我往绝路上逼。” 他突然变得神色柔和起来:“可你也说过,你再不想什么权势什么尊严,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你说的。” 我苦笑:“是,我是说过,可我自己发乎心底的愿誓,跟被你囚禁逼迫,你觉得我还会这么坦然接受?”我合了眼,卷困十分:“彻,别再坚持了,我太了解你,你也该知道,我宁愿一死,也绝不会被囚在五祚宫。要么放我走,要么杀了我。我能留给你的,除了以往的记忆,只能是尸体。” 他淡淡笑了笑:“不。”顿了顿,在我眼中看了许久,又道:“王孙不会。” 我转过身去闭上眼睡,我是真的累了。 再醒来,他已经回未央宫,五祚宫里仅婢女五十多人,自殿门外到宫门口,羽林军一眼不尽,婢女见我睁着眼,便上来伺候洗漱,喝药进食,“滚开,红玉。叫红玉来。” 一屋子女婢噗通跪倒:“韩大人饶命,皇上说,红玉教导廷尉处了,等大人病好了才会放红玉出来。” 我问道:“元升和玲珑呢?陆先生和卫青,是不是都被廷尉处带走了?” 她们摇摇头,不知是不敢说还是不知道,我也不再问,只道:“你告诉皇上,我不想见他,让他不要再回五祚宫了。否则……” 日復一日,果然,彻百日不曾露面,或者说该说,我不曾见他的面,至于他究竟有没有回来,我无从得知。 一场病,来势汹汹铺天盖地,整日整日的昏睡,人都有些痴傻,说话也颠三倒四,一屋子奴才常常要么丈二摸不着头脑,要么忍笑忍得内伤。 这日天阴沉沉的想下雪似地,一大早穿衣裳时,小桃就来来回回的倒腾,不是嫌这件颜色不好,就是嫌那件太笨太沉,我等着她挑了半晌,等的肚子都开始饿,还缩在被子里下不了床。 我不满意:“你是猪么?我又不出门去,穿什么不都一样?快点,我饿了。” 她倒委屈了:“可前几日,皇上来时,见大人穿了件灰色的裘披,噼头盖脸的把我们骂了一顿,说大人压根儿就只喜欢青色和白色,让我们往后办事仔细些。” 我一听更不高兴,却也没再说什么。 这些日子,只偶尔陆先生来一趟看看我的病,我问他什么,也从无所获,他只叮嘱我好好养身子。我嘲弄的一笑置之。 直觉所感,彻一定该出什么事了,他如此做,或许有什么原由,陆先生的神情,分明是个欲言又止的光景。他对我躲躲闪闪,除了帮着彻瞒我,我想不出任何原因。 我病得太久,有些畏光,小桃说今夜雪景出奇的好,要扶我去看看,一出门,竟觉得月色华亮,雪白的耀眼。眯了眯眼,心里出奇的静,在殿外的亭里直到月上中天,也不觉得倦困。 忽见远远地殿前阶上站了一人形,白的剔透的夜里,一袭玄墨色锦袍醒目十分,手中提着一盏琉璃宫灯,就那样立在殿外,我看了看,便侧过脸窝在短榻上,搂着火炉。 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就被小桃叫醒,“大人困了回殿里歇吧,雪地里凉,有暖炉也是不成,回头再着了寒。”我动了动皱着眉:“腿麻了,走不了。” 她笑:“我去叫人来把大人背回去。” “背着也腿麻。” 她探着头问道:“那怎么办呢?” “等啊,等我腿不麻了再让人来背我回去。” “……那大人什么时候腿才不麻?”她又裹了裹我身上的裘皮,小心翼翼问。 我转过脸有些瞌睡:“不知道……” “……” 作者有话要说:越写越懵~~~卧槽~~~ 人说,我就是一三观不正的贱渣~~~ 好吧,我坦然~~~渣就渣吧~~~ ☆、三十七 天地广袤,万物有灵。 人活一世,所苦者,不过心中一点痴念,昔时片片曾经,爱恨情仇,植心入髓,拆解不开。可是,爱了又当如何?爱的深了,就犹入魔障。 我自亭中俯望五祚宫檐宇茫茫,雪色纯透,心中塌得轰轰烈烈……他也好,天下也好,青史恶名、尊严扫地,都又何妨?我所求者,不过纯于己心,得混沌世事中一点纯粹和纷乱人心中一方碧波。 殿前,琉璃灯远远,许久未动过,人如磐石,灯如萤火。似已等待千年,似还要等到地老天荒。 鹅毛雪,又缓缓落……涤尽愤怨却盖不了人心底那些浅浅的划痕,伤害,从来不在疼痛,只是人心之间的一层隔纱。无法消除,无法退让,便无法再爱…… 那盏灯在风中微微摇摆,却依旧不灭,我紧紧抱着暖炉拉紧裘披,往短塌上的兽皮毯下缩了缩…… 小桃央求着,一边不闲着加了帽子和锦被,生着两只火盆,我依旧觉得脸上被风颳得发冷,却哼了哼怎么也不愿意动,就在亭子里晕晕乎乎的半睡半醒着。 第66页 直到听着小桃哭的声音,才转了身,就看着他把小桃从十余阶的亭上踢下去。我伸了伸手:“你……你把我也踢下去好了。” 他走到我跟前,俯□来捧着脸捂热,只道:“天冷,你身子骨差得很,夜里就别出来了。这么没用的奴才,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死了算了。” 我轻轻咳了几声,阖了眼转过去:“也好,你就杀了他们吧,总之是因我而死,命债还是我的,我就等着阎王来拿我去还命。” 他默了一阵,抱起来回殿里,慢慢去了衣把我的头按在胸前。我低声道:“可还如你的愿?你想就这么困我一辈子么?” 他不应声,我兀自一笑:“不对,先生说了,命不久矣,哪里还有一辈子呢?你想没想好,我死了是埋在茂陵的皇后墓穴,还是另开陵地?” 他收紧手臂,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平和:“你不说这些噎死人的话是会死么?” “你倒是油盐不进了么?”微微挣扎着脱开他。我已经有些失控了,他这样一点点的瓦解,我迟早要丢盔弃甲。 他拿着一块锦帛捂在我口鼻上,我便开始觉得四肢发困,脑袋昏胀。睡着之前还想用力咬破他摩挲着我嘴唇的手指:“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我竟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大的能耐,让皇上屈尊做这等下三滥的勾当……” 翌日,果真不见人影,若非小桃额角磕出一片乌青,我竟以为昨日只是一场梦。 小桃餵我进食的时候,我指了指她的额角:“疼不疼,记得上些药。” 她倒浑不在意,有些激动地夹起一块核桃苏说道:“红玉姐跟我说,大人喜欢吃这个,要加些桂花,再用桂花晨露做出来的才好吃,我昨日试了好些遍,大人尝尝,跟红玉姐做的像不像?” 我已经喝药喝的开始食不知味了,哪里辨得出什么,只道:“嗯,一样。” 她笑道:“那大人再多吃些,大人太瘦了……” 布晚膳,御膳房的两个厨子端着食盒进来,我心里惊了一下。对小桃和一个厨子说:“你们下去,留一个人就好,人多了我看着烦。” 等殿里人打发干净,我才嘆道:“这里也是你敢浑水摸鱼的地儿?” 卫青端着一碗参汤餵来:“我来帮大人出去。” 我摆摆手不喝,笑道:“谁跟你说我想出去?五祚宫什么没有?我出去做什么?” 他突然捏着我的手腕咬牙道:“皇上都那般对你,你还要住在这里么,你怎么能这么作践自己?卫青说过,要保护大人,大人跟我走好不好?” 我轻飘的笑道:“皇上哪般对我?你怎么知道不是我自愿的?我不过就是个男宠,什么作践不作践的,天下有多少人想做还做不了呢。” 卫青扑过来堵住唇,在我口中流连不舍,我皱皱眉,推也推不开,他却哭道:“大人不要这样,卫青会救你的。我们出去以后走得远远的,谁也找不到,我会保护大人。” 我有些喘不过气,微微咳了咳:“亲够了没,够了就滚。” 他愣在那里十分受伤的样子道:“大人是怕你走了皇上会迁怒红玉和元升还有五祚宫的奴才么?其实不会的,皇上只是用他们来威胁着不让大人伤害自己,若大人不在,他们就没什么用,杀了他们大人也回不来,皇上会饶了他们的。” 我摇摇头,卫青不知道,彻在关乎我的事情上,从来是不能按照正常人的思维来推断的。 他看我眼神呆滞的看着殿外,越发悲怆起来,忍不住倾身上前轻轻搂住:“大人,跟我走吧,不要再呆在这里了,你会死的。卫青捨不得你死。卫青求求你,你看看我,别在想皇上了。他只会害死你。” 我看着殿外夕阳一点点隐没下去,天色由暗粉变为玄青再瞬间掠过一片漆黑,彻底将万物无声融尽。突然觉得有些轻松,侧了头呆呆的看了眼卫青:“我走了,他会不会就想通了,跟以前一样了。” 卫青咬着嘴唇极不情愿却依旧点了点头。 我咧开嘴笑了笑:“那好,我跟你走,等他想通了我再回来。我死之前要见到他才好。” 卫青点点头道:“好,我都听大人的。”说着要出门去唤人。 我伸了手拉住:“别,今天不行,明日再走好不好?” 他顿了顿才艰涩的开口:“好,只要大人不反悔就好。我明日晚膳时再来,到时候带大人走。可好?” 我“嗯”了一声,手心里都有些发汗,一定要如此么?我与他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卫青端了碗凑到嘴边,一只胳膊揽着肩头:“大人多吃些东西,都瘦的不像话。” 我心里想见彻,有些迫不及待,便把他推过去:“你走吧,把小桃叫来。” 卫青也心知肚明,只咽了咽泪无声出门。 “小桃,皇上今日回五祚宫么?” 她仰起脸,笑容在灯下有些模煳地灿烂:“大人要见皇上么?我去让人报,说不准半个时辰就回了。” “好。” 我坐在中殿,看着廊上宫灯在风里忽闪忽闪,有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悲戚和期待。 他火急火燎的跑进殿时,我抬眼看过去,发冠有些乱,雪沫子把靴子裹得不辨颜色,自膝下的衣摆都似在雪地里滚过,我看着有些好笑,不由得笑出声。 他站在殿门口许久,只是盯着我看,也不走近。过了许久,眼睛便有些红了,再走近时竟看着有些脚步不稳。 “王孙?”他叫道。 我只对他笑笑不说话,他又叫道:“王孙?” “嗯。”我随意应道。 他颤巍巍的伸出手碰了碰我的脸颊,又缩回去。兀自笑了许久,舒了好一会儿气。 我不大高兴:“我没死……你是在试我诈尸没么?” 他在我面前坐下,认真地问道:“是你要见我么?我听宫人说,你在问我今儿回不回五祚宫。是么?” “嗯。”我点点头。 数月来,我头一回见他笑的眼里流光溢彩:“怎么?要跟我说什么吗?还是宫里缺什么穿的用的?你想要什么,都跟我说。我就在这儿,你说吧。” 我皱皱眉摇头:“没事。” 他弯着眉眼:“没事儿?那是想见我么?” 我看了看他,突然用有些痴傻的表情一边点头一边应道:“嗯。” 他看着我面无神目无焦,突然搂进怀里,在我后颈上啃噬,低声泣道:“王孙,对不起,你别恨我,我怕了,我怕他们伤害你,只能这么做。” 我被他勒的有些气喘,他下颌的鬍渣刺的脖子上微微疼,我伸手推,抱怨道:“疼。” 他忙松开,轻轻搂着,声音依旧是哭腔:“好了好了,不疼了……” 我抬了抬头,看着他嘴唇上深深的齿痕渗出血迹,不由得仰着脸凑上去舔:“流血了。” 他低着头在我脸上吻:“没什么,死不了。” 我看着他笑。他却哭得不像话,恨不得把我一口一口吃下去似地亲着,喃喃道:“对不起,别恨我,王孙……别恨我。” 不恨?怎么会不恨?不论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可自从你做了把我囚在五祚宫的决定时,罅隙已生……我只是想再看看你,彻,你我心性极绝,从今后,只怕,不死不见…… 我咽了咽泪,搂了搂他的腰,踏实的想就这么死了的好。 早时天光大亮,他轻手轻脚的给我穿好衣系好带,连发冠靴子都不假以他手,我脸上除了神情愣怔,便是看着他傻笑,他问话也不怎么回,被他弄疼了就皱皱眉或者抬手打他一巴掌,他倒更开心,只亲一下道歉,再伸手拿一块糕点塞到嘴里哄我吃。我高兴了吃,不高兴就吐出来。他也只是笑。 我穿的整整齐齐,被他抱上马车,出了宫,我近半年不怎么见宫外的人,走在街上有些胆怯,他看着我有些戒备的眼神,忍不住揽着腰低声道:“别怕,有我在呢。” 刚过了年,天虽冷,街上依旧摩肩接踵,好不热闹,我站在一个投标铺子前看了半晌,十个标千,全投准了,能得一只眉间有一点殷红的小白狐狸,铺子老闆是个猎人,常年住在山里,只年关前后出来换些日常用度,他说这只小狐狸除了有些认生,其实乖得很,养熟了甚是通人性,是他去年冬日猎的。 我拿着买来的十根标千,才扔出去三根,就有两根没中,索性把剩下的扔了径直过去抱那只小狐狸,小狐狸沖我呲呲牙呜呜的叫了两声,也不抓不咬,顷刻便在我怀里缩成一团。 第67页 我笑着摸了摸它的毛。他看我笑得开心,掏了一块金子扔给铺主,拉着往前走,“你看看还有什么喜欢的?” 我站在人群里左顾右盼,有些累,“饿了。” 他笑着问道:“想吃什么。”我不答话。他便拉着我进一家酒楼。我指了指大堂里的位置:“坐那儿。” 他一愣,倒也不再往楼上去,便坐在一楼,人来人往吵杂不堪,他也没皱一下眉毛,倒问我:“你不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么?怎么又不嫌脏乱了。” 我扭着头看大堂东北角一个一丈见方、两尺高的台子上,一案一人,一尺一扇,那人清着嗓子扬声道:“话说秦始皇嬴政病入膏肓,求长生药而不得,只吊着一口气,眼见日薄西山,这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嬴政膝下最为世人熟稔的两个儿子,公子扶苏,二子胡亥。且听今日小子说‘公子扶苏’”。那人抚尺一下,堂中譁然,纷纷往台上扔钱币。 作者有话要说:表骂俺家彻彻哦~~~这次是有些渣~~那是有原因的哦~~~ 至于为什么,后面会说的~~~反正俺家彻彻是无辜的~~~ 哼哼~~~ ☆、三十八 堂倌儿上了饭食,我一边扭着脸听那人说唱公子扶苏,一边餵着小狐狸。直过了一个多时辰,那人说了一出又一出,这才退了去,堂里的人也才散去。 他见我吃的少,劝道:“折腾了这么久,上去再吃些东西睡一会儿,晚上还有好看的。” 我这才觉得困,便点点头应了。他伸过手要接走小狐狸,我刚刚递给他,小狐狸就张牙舞爪的挠了他一爪子,领口处也挠出一道红印子,我看着嘿嘿笑起来,他重又把小狐狸塞给我,顺手捏了一把我的下巴道:“狐狸最是难养……性子阴沉不定悲喜难测。” 到了楼上,他见我侧倚在短榻上,小狐狸伸着爪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挠我的脸,怕我睡不好,就捏着它的后颈扔进一个木桶里,那小狐狸也不安生,在桶里呜呜的叫,他一怒之下提着桶扔到隔壁屋子,回来哄着我睡,我困得很了便不在意。 直到天微微暗时,刚睁眼便见他一脸无奈:“那小狐狸跑没了。” 我眨眨眼:“跑哪儿了?” 他抚了抚额:“我要知道就把它逮回来了。” 我出奇的平静:“跑了就跑了吧……” 他倒不安,忙道:“王孙喜欢的话,我回头给你猎几只。” 我又不说话,只迷茫地看着他,他笑笑揽在怀里:“你突然这么乖,我都觉得不适应。” “再吃些东西到外面看灯好不好?”他诱道。 我木然地点点头。 长安的街上处处张灯结彩,他紧紧攒着我的手:“人多得很,可别走丢了。”我只管跟着他在人群里穿梭来去。 他回头笑道:“要看皮影戏么?” 我“嗯”了一声。他便拉着往一个摊子上挤。 我唿唿的直喘气,他便横过胳膊揽住腰支着,我也不推,半靠在他身上省力气。 我不懂那些被线牵着的人偶在演哪一出,只见一个个过场似地,便指着一个人偶问:“那是谁?” 他笑笑耐心的说道:“这一出,叫做骊姬倾晋,是说晋献公的宠姬,本是战败国的公主,晋献公为美色所惑,纳为夫人,骊姬为报灭国之仇,不仅害死了晋献公的世子申生和公子夷吾,还使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重耳在外流落颠沛至六十二岁才重新得以回晋国。” 看到第二出,他又道:“这个是讲桃花夫人息妫。” 我小声道:“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他愣了愣贊道:“说得好。” 这不是我说的,是唐人王维的《息夫人》。 又演了《霸王别姬》,收场的时候,许多人还为霸王和虞姬落泪。我以为刘邦杀了项羽立大汉,必是对他有所忌讳,却不想项羽在民间仍是个英雄。 他拉着我随人群散去,问道:“好看么 ?王孙若喜欢看我找些师傅到宫里演给你看可好。” 我摇摇头,他倒也不再问。 街上人渐少,天也黑的透了,我想着,卫青是不是还在等? “我想回去。”我念道。 他小心着问:“想去哪儿?” “五祚宫。” 他一把抱住,有一瞬间眼里流了泪,却也只自言道:“无妨,不管你变成什么样都无妨,只要你还好好活着,让我看得见摸得着……王孙,你别怕,我一定杀了他们,全杀了,权当给你赔罪。” 我缩了缩脖子:“你要杀谁?杀我么?” 他蹭了蹭我的脸:“傻王孙,我怎么会杀你?我是皇帝,这天下谁也不敢杀你。你会长命百岁,和我白头到老。” 我听着咧了嘴笑道:“那好啊。” 不知为何,我越是笑得开心,他越是哭,哭得我看着难受,也抽了抽鼻子,捏着袖子在他脸上乱抹:“你哭什么?” 他握着我的手:“走,回去吧。”他拉了拉,我站着不动,他疑道:“怎么了?” “走不动。” 他笑起来,解下裘披给我盖上,转过身道:“来,我背着。” 我伸着胳膊抬着腿趴在他背上。他走得极慢,我都瞌睡,就搂紧他的脖子含煳道:“我睡了。”他微微侧了侧头,在我额上轻轻印了一下“嗯”了一声。 我迷煳了许久,每每睁一丝眼,都见他在清冷的雪色月光里泛着柔和的侧脸,眼睫在风里微微簌动,眼里有一如既往的坚定和冷冽,冰天雪地里也无所畏惧的野望,翕动的鼻翼和微微翘起的唇角,让人极易动情,连心都想掏给他。 忽起了一阵风,我没来得及低头被呛得咳了咳,他急问:“怎么了?冷么?” 我摇摇头。转过头睡过去。 刚回宫,见元安在宫门口急急的踱来踱去,见着他后忙跑上来开口要说话,待看见他背着我,又咽了咽话儿,只道:“大人可还好,赶紧回殿里暖和暖和。我点了炉子了。” 回殿里后,元安远远地站在一旁用热水浸毛巾,小桃上前来要扶我下来,他皱着眉看小桃一眼,小桃就噤声退了退。 他同早时一般,一点点去了衣冠配饰塞进被子里,拿过毛巾细细的擦了擦脸。才笑着问:“今天跑了那么多路,累坏了没?我就在这儿,你好好睡。” 我本就半睡半醒,听他在耳朵边儿说个不停,就有些烦,挥了挥手转过身去。 夜里醒时,也不知道什么时辰,帐子外灯影幢幢,我掀了被子下去,小桃恰好提着药炉子进来,忙搁下手里的东西去取衣裳和鞋子穿上:“大人怎么了?想要什么东西么?告诉小桃就行了。” 我看了看她,想起红玉,红玉可不跟她似地好脾气,肯定要一边给我穿一边恨道“怎么就不知道冷么?光着脚在地上走很有趣?净不让人省心。” 我等着她给我穿好鞋子后说道:“我饿了,让御膳房送些吃的来。” “哎。我这就去。”她拢了拢我的头髮用一根髮带系上后就出去了。 卫青来了以后,我把人支开,“走吧。” 他看了看殿外,脸上的笑如同岩石绝壁上开出一朵花儿来:“现在还不急,还有半个时辰才五更天,大人先吃些东西,五更天我们回御膳房随进宫送菜的农夫一起出去。” 我拿起竹筷,手抖得连一根菜也夹不起来,卫青坐在我身旁握着手:“我来吧。” 我像被蝎子蜇了一下抽开手,戒备的瞪他,他有些错愕,但依旧把筷子塞到我手里安慰道:“好,你自己来,慢些。” 我看着碗碟中的饭食发愣。他只劝道:“大人要吃饱才好。” 我突然听着殿外有动静,忙扔了手里的东西过去看,站在殿门口,只见天色黑的不见星月,万籁俱寂,只茫茫雪地延伸不绝。胸中翻腾着咳起来,竹青色的锦袍前襟上溅着几点殷红。 卫青过来抹了抹我的脸和嘴角艰涩的开口:“大人……你别,别想太多了,陆先生说你……” 我垂了垂眼:“走吧。” 他这才挪脚出去,带着另一个厨子进来,乘他不备一记手刀噼向那人后颈,褪了衣帽后与我互换,把他拖到榻上,拉着我道:“好了,大人跟我走吧。” 我与他端了食盒走到殿外,小桃问道:“大人吃好了?” 卫青淡然道:“嗯。许是刚用过饭困得很了,都已经睡下了,你小声些别吵醒大人。” 第68页 小桃感激似地点了头,又道:“大人有没有说明日想吃什么,我在这里伺候脱不开身,你们御膳房派个厨子回未央宫去问问红玉姐,看大人以往都爱吃什么,让红玉姐教教你们,大人这些日子吃得太少,又瘦了好些。皇上有时候夜里来看着都心疼。” 卫青笑道:“知道了,明日就去。” 小桃这才蹑手蹑脚的进去。 我一路微微低着头,与卫青去到御膳房,刚好见着几个农人在卸载几筐子瓜果蔬菜,卫青对我指了指一间偏房低声道:“大人先去那里等着。我一会儿就来。” 我依言照办,没一会儿,他果真又拿着几件农人的衣服笑道:“好了,大人换了衣服,我们就能出去了。” 我问道:“那些人呢?” 他默了一会儿才道:“杀了。” 我什么也没说,只问:“为什么杀他们,殿里那个呢?你是不是也没手下留情?” 他给我系好袖口才道:“嗯,都杀了,不杀了他们,万一醒得早了,大人就走不了了。” 我苦笑道:“好啊。我倒没看出来,你竟也是个吃人的,我还以为你心怀宽仁……” 他一丝也不觉得不妥,直言不讳:“卫青说过要保护大人,所以要除了后顾之忧。绝不会让大人受一点惊吓,大人放心,过后我会给他们家人补偿的。” 许是天黑的缘故,宫门的守卫提着宫灯也看得不甚清楚,出宫倒没什么绊子,刚拐过去一个街口,就有车马停在那儿,折腾了这么久,我一点力气也没有,冷得哆嗦。 上次一场毫不节制的情~事,我未留一点求生之心,彻也被我刺痛到神智全无,多年来苦心压制的情绪和爱恨一夕爆发,只发泄最原始的欲~望和兽性来表示占有……自此身体便如同深秋的蝉,我也感觉得到命数将尽。或许再熬一年都勉强的很。 卫青把我抱上马车,车里物品一应俱全,有小童在外面驾车,他忙给我换厚衣服,还不忘先往怀里塞了一个暖炉:“大人怎么样,到了城外的宅里,我就找个大夫来瞧瞧。大人会好起来的。” 我懒得跟他说许多话,只冲他笑笑,道:“好。” 马车停后,卫青先跳下去,才把我接下,天已经渐明,还有些微的泛青,眼前一座木屋,虽不大,却看着舒适无比。我不由得弯起嘴角笑了笑。 他打横抱着我进去,屋里的女婢忙收拾床榻,一边还道:“公子回来了。” 卫青道:“再去生一只火盆。” ☆、三十九 都整理停当,天已大亮,卫青寸步不离的守着餵药餵水,我吃药吃的噁心,闻着药味儿就搜肠刮胃地吐,一碗药喝下来就似乎喝了砒霜一般只剩半口气,咳得不像样。 卫青倒有耐心,一小勺一小勺的餵了擦、擦了餵。餵一口药往我嘴里送半颗蜜饯。 “你回去吧,彻今日找不着我再找不着你的话,往后你必死无疑。”我不想卫青死,彻身边没一个靠得住的人,我不放心。 他有些不高兴:“我要照顾大人。” 我笑道:“我命该绝的话,别说你,就是天王老子也拦不住。你若想我多活几日,就别给我添堵,就好好听我的话,把你养大,可不是让你把大好的时光搭在我身上。” 他低着头一脸不甘愿,我冷声道:“忘了你应过我的事么?马上要打仗,若是败了,你就直接死在匈奴别回来见我了。” 他这才接话:“大人放心,你说什么卫青都会做到的。大人想要匈奴,我去打就是了。只要……只要大人好好活着……就什么都好。” 我笑着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头:“也不是我要这么对你,皇上日理万机,我若不在,你好好为他做事,彻他……” 他突然反握着我的手:“我知道,大人说的话,卫青死也不会悖弃,我只想要大人一句话……”我自然知道他要问什么,便侧了侧脸,他依旧抓着手问道:“若皇上不再如以往,大人可不可以好好地呆在卫青身边?” 不再如以往……那我千辛万苦跑出宫是为了什么? 我看了卫青许久,总觉得他眼神坦荡志在必得,只觉得自己随命运颠转沖刷,被人揉圆搓扁,“你们……你们都……我一个将死之人,有什么可图?犯得上你们一个个费尽心思、拿来夺去、藏着掖着?真是可笑……可笑至极……” 卫青却不再争什么,只提了提被子:“大人先睡会儿,我听你的,这就回宫一趟,你放心,他们不会找来这里的。” 我怎会不知,卫青性子极内敛,却也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只是,他到底不如彻那般果决,却十分懂得以退为进步步为营。 我也不再说什么。 等他走后,我睡到午时才醒,先前那个女婢上来伺候,屋里屋外我倒是只见她和夜里那个赶车的小童二人。 她扶我坐到近门口的躺椅上,笑道:“公子前些日子派我来收拾这旧宅,我还问是谁要来住,公子说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我还不信,您刚来时,我看是公子抱着进来的,还想着一定病的不像样子,哪里能好看的了,这会儿,越看越觉得您就是病着也像是画儿里走出来的人。公子说的一点也不错。” 我只看着院里一株枯掉的忍冬藤,也不说话,她倒是絮絮叨叨的不停:“我听公子唤您‘大人’,我也这么叫可好?您是公子在朝中的同僚么?” 我始终不怎么答话,她倒不觉得憋闷,有一句没一句的说。 在这里住了十天半月,从没走出过这房子的方圆一里地,院子里一棵青桐,长的颇是漂亮,树下一口古井,出门只一块菜田,外围一圈篱笆,寻寻常常一户人家。 有时也想问问卫青,宫里究竟闹腾成什么样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彻的性子我清楚的很,要么翻天搅地折腾别人,要么如遭雷噬后极度平静只在心里折磨自己,纵使如此,我也无法回头。 个把月后,春光渐浓,我提了小半桶水,拿了木瓢到屋外浇菜田,卫青恰巧进门,忙上前提着水,眉眼含笑:“大人看着比冬日好了许多,虽然还瘦得很,可已经不那么没精神了。” 我拿着木瓢的手顿了顿,笑笑不语,看着菜田发愣。 卫青伸手握住我的手去舀水,我睁大了眼挣扎着起身,松开木瓢推他。他却不如平日那般放手,反倒张着手臂拦腰圈起来低声道:“大人,忘了皇上吧,现在他身边有董偃和孙鹤清,他已经忘了你了,你也忘了他……卫青陪着你不好么?” 我一时有些懵,竟也任由卫青抱着,念道:“董偃?孙鹤清?” 他把我拉过去坐在菜田旁边的石凳上,拍了拍我衣袖上的脏迹,点点头道:“嗯,董偃和孙鹤清就在宫里。皇上宠的很。不论朝中还是宫中,也没有一个人敢再说起大人的名讳……” 我听着听着便落下泪来,喃喃道:“是么?那就好……那就好……” 卫青在我面前蹲下来,轻轻擦了擦脸,便凑近来在我唇上齿间一点点掠夺。我一时听到这些话脑中一片空白,竟任他在口中百般放肆,四肢却如同瞬间失力动弹不得,许久才突然回过神站起身,惊叫道:“走开,别碰我。” 他舔了舔唇,似是吃了糖人后的小孩儿意犹未尽,眼中有一晃而过的精光,充满从未有过锐利的欲望和占有。 还没来得及往后退一步,他便又扶我坐下柔声道:“好,我不动,大人不要想太多。”卫青总是能最敏锐的抓住我情绪频临崩溃的脆弱点,一点点抚慰着、瓦解着…… 我看看他,有些茫然,他对我笑得十分好看,额上渗出细细的汗,在日光下反射如水晶,眉宇间朗朗英俊,微弯的眼睛和略略勾起的薄唇卓杰非常,如屹立于天地间一座山峰,如尽驰于糙原中一匹神驹…… 我回过神来,缓缓推开他站起身往屋子去,脚下趔趄不稳,我一心急便忍不住咳起来,喉间血液从嘴角点点往外渗。 卫青不由分说抱起我回屋里。一边轻轻拍着我的背一边吩咐婢女去煎药。 春去夏来、夏尽秋又盛…… 深秋雨水连绵、湿气极重时,我经年膝上积病,此时尤重,今年竟是连床都下不了,连到院子里坐坐都要卫青抱来抱去。 夜里卫青也要贴身抱着睡,我几年前阻止不了他,现在更不行,我却也只是嘴上贪便宜,卫青却十分懂得务实不务虚的道理,从不跟我顶嘴,想做的事却是一样没落下。沐浴餵药事必躬亲。 第69页 我果真是养了一只狼崽子…… 昨日卫青带了一张轮椅回来,对女婢说正午时推我出去坐着晒晒太阳。那丫头叫靳云,卫青叫她云儿,极是听他的话,看样子也是个情深不悔的光景。 卫青这样的人,表面温婉雅俊,性子谨慎顺和,任谁都不会不喜欢,那小丫头自然一心扑在他身上,一件衣服束腰都能拆了绣绣了拆折腾三天。 倒是我在这里住久了,惹得她不高兴,也难怪,在谁看来都是我生着一张“祸国殃民”的皮囊,把那大好的男儿教唆成龙阳之好断袖之癖,靳云对我“另眼相看”也理所当然,可偏偏她还要顺着卫青好吃好喝的伺候我,我看着都替她难受。 她把我推出屋里,取了榻垫跪在我身边给我敲腿,冷不防地笑着问道:“大人娶亲了么?” 我神态自若的抿着茶水:“你是想问我嫁人了没有吧。放心吧,我不喜欢卫青。回头我让他娶你。可好?” 她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把头都埋到土里去了。“大人……我,我没想……” “哦?你不喜欢卫青?” 她急道:“不是,公子是好人……我……” 我闭了眼:“那不就结了。” 她似乎是觉得我犯困,便也不再说什么。只咬着嘴唇埋头想事情,不知是高兴还是紧张。 青桐叶凋落起来,大有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气势,硕大的叶片刷刷的落,风一过,大漠里颳起沙子一般。人就变得极有无力感。 我静静地听着风过叶落,还想,我出宫时对卫青说,我死前要见到他才好…… 突然一阵急促的拍门声。不像是卫青。 我抬手指了指门外:“怎么不去开门?” 靳云倒不急:“公子说了,大人得好好养病,谁也不见。随他去吧,敲一会儿没人开就走了。” 拍门声并未止,有人语:“韩嫣,我知道你在,你出来见我……”我听着他开口说话手一抖就打翻了茶盏,“是孙鹤清,你去开门……” 靳云还没走到门口,便又听卫青的声音远远地喊:“孙鹤清,大人不在这里,你再叫我就杀了你。” 靳云听得这话就站住脚。 我一时心里乱得不知如何,只呆呆的坐着,又想起卫青说过,董偃和孙鹤清在宫里,皇上宠的很。突然觉得头痛欲裂。 靳云看我脸色剧变,忙推着椅子进屋,关紧门。外面的声音便小了许多。却仍听得吵闹不休。 孙鹤清大声道:“韩嫣,你好狠的心,他都为你做到那般样子了,你竟然不管他的死活说走就走。好,真好。他可是白爱了你、宠了你,活该他相思成疾命该绝。我祝你和卫青百年好合白头到老……从今往后,再不劳你挂念,上天入地我去陪他……” 我挣扎着滚下去:“你去开门,快去……什么相思成疾,什么命该绝,为什么会上天入地?你让他进来跟我说清楚。” 靳云知道卫青在门外拦着不让进,她自是不会违背了卫青,只按着我的肩:“大人别动,公子就在外面,他会处理好的,您先歇着。” 我心里只想着孙鹤清说什么“他白爱了你宠了你,活该他命该绝”,便心中大乱什么也听不进去,挣得厉害,榻边的药炉碗碟乱的一地,她一急之下,拿过一只酒壶在我脑袋上砸,我只觉得额角一痛眼前黑成一片。 睡的正好时,又是被人吵醒,听着有人在低声哭。 我刚刚一动,头上疼的厉害,忍不住咝了一声,便立即有人握着手问道:“大人醒了?” 我微睁了眼,模模煳煳看着是卫青,远处还跪着人,想了许久,才记起之前的事情,开口问道:“孙鹤清来了是不是?彻出什么事了?你为什么不让他来见我?你知道什么?你告诉我。”声音极低,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 跪着的人影起身过来递药碗,卫青接过碗却声色极冷道:“大人醒了,我也不再跟你计较,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靳云只是低声哭。过了一会儿,转身跑了出去。 我眼前模煳,极不适应,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还是看不清,总觉得隔层纱似地。这才又记起被靳云砸了一下脑袋,想来伤到了眼睛周围的神经。 我在眼前挥挥手,依旧看不清,我微微嘆了口气。卫青忙问:“大人怎么了?可还不舒服么?” 我摇头道:“看不清东西了。”随即又笑道:“也无妨,总之是将死之人,也没什么区别。” 他倒急了,在我眼前晃晃手,语无伦次:“看,看不清……我去找大夫来看看,大人先休息一会儿。”说着起身要跑出去。 我忙叫住:“回来。”他站住后又默默跪坐在我身边。 “你还没有跟我说,今天孙鹤清……” 他伸手按住我的嘴唇,沙哑道:“明天,明天我让他来好不好。” 我只固执的问:“彻到底怎么了,你一定什么都知道是不是,你瞒了我这么久,为什么?” 他不再答我的话,只道:“天色不早了,我餵大人吃了饭和药再说。” 突然被砸了一下,视力急降,屋里亮堂的时候还能模模煳煳看得见影,一到夜里,跟瞎子也没什么区别。 只被卫青伺候着吃完沐浴塞进被子里。 他在我身边躺下,指尖在我脸廓上唇间轻抚,我皱着眉豁过去。他深吸了一口气俯□来堵着唇,手脚并用按着我动弹不得,我像只困兽嘴里只呜呜的说不出话。卫青从不曾这般对我,他一向极懂得节制。此番我竟打心里里发寒。 我挣扎了几下便浑身脱力,抬一根指头都难。 昔时过往在脑海里一闪一闪,刘迁、田蚡,还有彻……我突然觉得神经一根根断掉,失控的哭道:“不要,求求你,不要……我没有见到他,不能死,不能死……”我清楚,若再有一次,我必是要顷刻毙命。性~事自然不会要命,只是我心结太深。 卫青一只手不停着,剥尽我的衣衫,吻尽眼中的泪,却也哭道:“大人,就让卫青要一回吧,我不想白活了这一辈子,要了你,我此生无憾,皇上要什么我都给。我卫青终此一生任他驱使永无二心,大人……求求你……” 作者有话要说:卫青宝宝不错哦~~王孙,你就从了呗~~~嘿嘿~~~ 有“亲卫队”、萌卫青宝宝的妹纸么? 有没有妹纸觉得“阿月,你真不要脸~~~难道王孙是男~ji么?怎么净被人上?被人piao?” 这个嘛~呵、呵~~~也不是啦,彻是正牌攻,田蚡是渣攻,卫青宝宝嘛~~就是啊,怎么定义呢?姑且叫做二号攻吧~~~⊙﹏⊙b汗~~~ 我废话多shi了~~下章就到爆点了~~提前透剧:有点虐心。虐王孙、虐俺家彻彻(呜呜,偶不捨得啊)。(众人pia:虐王孙肿么那么捨得?) ☆、四十 我听着他的话,浑身抖得厉害,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泣不成声,世事阴差阳错,缘起神灭……人竟是一点也控制不得。 我咳嗽的厉害,脸上血泪交错,额角的碰伤口突突地跳,钻心的疼,我神智渐渐退去,嗫喏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不要,你送我去见他,他一定出事了。你……” 卫青极尽细緻的在脸上唇瓣吮吸浅尝,一句话也不让再说出口,他身上却一点点紧绷起来,如烈火焚烧。 我只是微微摇摇头哭,眼里如喷涌不尽的泉。 他一只手在我鬓边轻撩着髮丝,一只手从胸前到腰侧和腿~根,一路轻捻慢揉,做足了前戏,才缓缓抬起我的腿放到他腰侧,粗粝的分~身早已经跃跃欲试抵在后xue处轻轻摩擦。 我对这些早已经畏惧到一心求死。只想着被一刀捅死也好过受这般折磨。就越发抖得不成样子,嘴唇被他含在口中凌虐,只从喉中呜呜的悲叫,像濒死的雏狗和小狐狸。 本就看不见东西,一片黑乎乎的,更是害怕起来。直觉得到他的唇舌、手和分~身在身上一点点游移,如同人坠深谷,掉进一个到处漆黑的洞穴,不知名的怪物在身上无孔不入的爬着咬着,却又怎么也死不了。 他的指尖巧妙地慢慢捻开入口的褶皱一丝丝探进去,极是缓慢而柔和,我浑身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一般,缩紧了身子牴触起来。却哭着停不住。他不是彻,是卫青……是卫青…… 我勐然看见眼前彻穿着一袭玄墨色锦衣,眉眸含笑,负手而立,轻声念着“王孙”,我伸着手似要抓住他,叫道:“彻,别走,你来送我么?让我再看看你,彻,彻……” 第70页 可才片刻时光,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急着喊他:“你别走……” 卫青却突然停下来,抚在我脸颊上的指尖突然降了温度一般,有腥咸的水珠从下而下滴在我唇角,滑进嘴里。 他只是慢慢离开穿好衣,拉过一条被轻轻盖上,把我缩成一团的手脚轻轻舒展开,拍了拍我不再受惊后,便出门去。 直到我睡着,再没见卫青进屋来。我什么也看不见,只一个劲儿凭意识往榻里面蹭。直躲到墙角方觉得安心,才睡去。 第二天醒时,眼神依旧模模煳煳看不清东西,卫青给我穿好衣餵好饭和药,抱着我坐在门口阳光照得见的地方。 “大人看得见吗?太阳出来了。”他伸着手指指远处天边。 我有些呆滞的点头,只应道:“嗯。” 他在我脸上瞧了许久,神情泰然道:“我今天送大人回去可好?” “回去?就能见到彻吗?” 他看着我极是不安的眼神,迎着太阳的眼睛里有晶莹的东西闪烁,却无比坚定的点头道:“嗯,皇上一直在等大人。” 我沖他笑道:“好,我昨儿梦见彻来见我呢。他一定是想明白了。是不是?” 他在我脸颊上轻轻印了一下,咽了咽泪:“大人不知道吧,皇上他那般囚着你在五祚宫,是因为河间王刘德和江都王刘非不知是受了谁的教唆,私下里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罪名,又以皇后娘娘的名义,联合了一些诸侯要‘清君侧、诛韩嫣’,跟皇上上纲上线,针锋相对了半年之久。他怕你出了五祚宫便被人害了。后来,宠着董偃和孙鹤清也是不想你在风口浪尖。” 我愣愣地听着,心里只想见他。眼泪就顺着脸吧嗒吧嗒的掉,“哦,他怎么不告诉我?” 他继续低声道:“我把你带出宫后,皇上都快疯了,要把长安城掘地三尺,是孙鹤清劝了好几天才止住。他到现在还每天回五祚宫去……红玉在他身边陪着,前些天还哭着求我去找你回来,说皇上病了,只叫大人的名字。不过现在好了。只是想大人想的很……” “那我们回去好不好,我也想他……想的心都疼得厉害。”我捏着卫青的手语气近乎哀求。 他抱着我起身往外走:“好,我送你回去,马车就停在外面。” 我低声道:“卫青……你可真好。我会记得你的。死了也不忘。” 他勾起唇角,笑的有些苦,却依旧好看,突然在门口处停下脚,低头吻了吻我的额头,声轻如天上飘来:“王孙……下辈子,我一定比皇上先找到你……” 我听他将“王孙”二子在口中含成许久以来一种誓言和信仰,此时才轻轻唤出,却是许定来生。心里竟有些钝痛,却不自主应道:“好……” 我躺在车里心中忐忑至极,我在外近一年之久,本只以为他是帝王之心难控,把我囚在五祚宫。却不知此番诸侯之争矛头竟指着我,他不得已出此下策,他宁愿我恨他,也不愿我成为他坐稳皇位的奠基人。 我记得先帝时七王之乱,诸侯“清君侧,诛晁错”时,景帝不是把晁错杀了么?我是什么?既非国之栋樑,也非朝之肱股,他宁愿被世人骂做六亲不认不孝子,也不愿伤我一根指头…… 他真是煳涂,陆先生明明告诉他我命不久……若我能如此死得其所,又有什么不可以的?我都愿意。 车马停在宫门口被侍卫挡下,卫青刚开了车门,我侧头对他们道:“是我。” 未央宫的禁军忙扔了长戟跪倒:“大人……大人回……回来了。奴才们这就去报。” “不用去报了。”我声音低的几乎听不到。 他们面面相觑有些语结:“这……恐怕……” 卫青突然道:“那就去吧,快去快回,别让大人等久了。” 果真,没一会儿人就回来了,元安来了。亲自驾起车到宣室,我下了车站在阶下,卫青给我披了件衣弯了腰要抱起来,我挡住道:“不用,扶我上去,我走得动。” 他愣了愣,却什么也没说。 我堪堪走到门口就喘的短气。元安却不上去开门,结结巴巴:“大人,还是先回玉堂吧……明儿,哦不,过会儿再见皇上……” 我疑道:“怎么?” 元安还没来得及编理由,殿里隐隐传来尖细的嗓音儿,“啊……皇上……慢点……不,不行了……” 我咚的一声坐在地上。抖着声音:“董偃了么?” 元安噗通跪下:“这……这……大人,您别……” 彻的声音,有些粗暴冰冷,却是笑着:“这就不行了?嗯?朕还没尽兴,来,自己坐上来……” 董偃含混不明的嗓子或啜泣或抛出,极是隐忍,哭求:“皇上……” “下面不行了,就用上面吧……嗯?”彻依旧冷酷的似是威胁。 “唔……”一声长长的呻吟。 我缓缓推门进去。元安和卫青倒没拦着。青纱帐里,一对赤~裸的人影翻滚激盪,床榻晃动时带着纱幔轻盪。 我本就已经看不清东西了,眼前如幻影一般,只见董偃伏跪在他□,他半靠着引枕双手抓着董偃的头髮随着腰剧烈挺送间拉近扯远。 我只站在门后,“彻,你这么做,那些人也不会把‘诛韩嫣’变成‘诛董偃’。何苦?” 他突然停住,抬脚把董偃踢过去,却呆呆的愣在榻上,喃喃道:“你回来做什么?看到我这般样子,怎么还不走?” 我摇摇头:“都有人报过了,你现在做的,不就是故意给我看的么?亏你还是个皇帝,真是傻。” 他从榻上跌下来扯了一件袍子便扑到我身边,还是那张脸,那副眉眼,那鼻樑和薄唇。只是下巴尖了些,眼里有些干涸疲惫。 他伸出的手臂上青筋凸显,碰了碰我的手便缩了回去,我反手拉紧:“我就是死,也要死在你身边……看着你,死的踏实……”他眼角微微触动,张开手臂要搂住。 我退了一步,“冷不冷……”他不自在的咳了咳:“我……我去换衣服,王孙陪我好不好。” 我笑道:“我累了,想歇歇,你自己去。”他这才一步三回头的往寝殿里去。 直到看不见他,才缓缓走到董偃面前,摸起地上一件衣裳给他穿上:“你走吧,想要多少钱,去财官那里要,就说是我要给的。别怨皇上……” 他却突然推了我一把,把我推倒在矮案上:“你回来做什么?皇上喜欢我了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是我在陪着他,你不是走了不喜欢他了吗?你看你这样子要死不死的,怎么配留在皇上身边,你走好不好。别回来了。” 我笑着道:“你真是傻的可爱,在彻心里,韩嫣只有一个,董偃却可以有千万个,现在走了,他还会对你心存怜悯,往后……你可以试试,往后你还能留下一根骨头不能?” 他神色慌乱:“你胡说,皇上是喜欢我的……” 我勉力撑着站起来,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脸:“你看你,紧张什么?跟他在一起久了,你也知道些什么吧。他怎么就宠你了?诸侯要‘清君侧’呢,他若是真喜欢了你,怎么把你搁在刀尖儿上?” 他倒是对彻动了真情,像街头一只护食的流浪狗,逮人便咬,当下一眼红,扑过来掐着我的脖子:“你若死了,皇上就会喜欢我是不是……” 我竟然连个孩子都不如,被他按在地上掐的快断气,我劝道:“你……快,快住手,咳咳……彻会杀了你的。你救过我,我还不想害你。” 他用力按着我的脖子:“不会,你若死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皇上不会捨得杀我……你死了就好了……就是,我还救过你,你忘了是谁把你从相府救出来的?你怎么能恩将仇报?我好不容易有人宠了,你又来夺……” 我被他在地上掐着脖子磕的眼前一阵阵晕眩。 董偃却突然飞了出去,他抱起我踩着董偃的手:“你找死……” 我嘆道:“别伤他。让他走吧……” 董偃扑过来抱着他的腿:“皇上……不要赶我走……” 他却只是踢开董偃抱着我坐下,叫元安进来后,指了指董偃,元安越发懂事,像殿外的侍卫使了个眼色,董偃就被人拖下去。 第71页 我还挣着跟他道:“他还不懂事,你别伤他。” 他“嗯”了一声,我才略略放宽心。 我半靠着他的肩问道:“可还恨我?” “不恨。”他柔声道,“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我恨他们,恨自己。” 我嘆了嘆气:“诸侯王为什么会想起来诛我?真是好笑?文皇帝时怎么没有人诛邓通?自大汗以来,有诛韩信,诛吕雉,诛晁错,我竟然被看成那些翻天覆地的人了。真真是荣幸之极。” 他道:“哪里有,只是私下那般说,知道的人没几个。朝中明流是汉匈之战,暗礁是说我宠佞幸断刘家的后。明年要打仗,今年我就快刀斩乱麻灭了他们。这大汉天下,曾经不是窦家的,不是田家的,现在更不可能是王家刘家的,是我刘彻一个人的。” “王家?你是说,这回是太后撺掇的?” 他抿了抿唇不再说,我也不想问。现在待在他身边的一瞬息都弥足珍贵。我已经错过的太多了。 “王孙……”他柔声叫道。 我闭着眼应:“嗯。” 他声音颤着道:“你怎么那么狠心?一个人就那么走了,你不知道,这么久,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是怎么过的么?往后再也别……” 我抬起头看了看他,眼神还是不好,怎么也看不清,却念叨:“你放心,我不走……” ☆、四十一 他刚刚抱着我要往玉堂去,红玉从復道进来正碰上,看着我愣了许久,哇地大哭,拉起我的手泣不成调,身子晃得站不稳也似:“大人这些日子都去了哪儿,怎么变成这样?我都认不出来了……我去……我这就去找陆先生……” 我强撑着笑道:“没事,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我现在不想见先生呢,都喝了这么些年药,你就可怜可怜我,别让我再喝了成么?别进了棺材都带着药味儿,我怕下辈子又投胎成个药罐子。” 彻低着头蹭了蹭我的额头低声的斥道:“别胡说……” 红玉看着只捂了嘴哭,哭的我都心慌。 我伸出一只手想去拉她:“你别哭,这么长时间没见着你,可不是想看你这么哭我的。去做些吃的,我先睡会儿,醒了肯定饿。”她这才扭头从宣室出去。 回了玉堂,我看了看殿里,跟之前一样。一时间竟觉得有些恍惚,又因着眼神模煳,看着他转身在矮案旁沏茶的影子,更不知是真是幻。 “彻……是你么?你过来……” 他餵我喝了口水,躺在身边:“不是累了么?睡吧,我就在这儿守着。”他始终笑着,我都觉得这笑要千百年的一成不变,我便是世世轮迴,喝了那孟婆汤,也能记得准。 直到我含笑闭上眼离这世界的一瞬间,我脑中便是他眉目浅笑生烟地轻声道“我守着你”…… “你离我近些……”我抓着他的手往身边扯。其实我是想再看得清楚一些。他凑近,把头放在我肩头,在我耳朵边轻声道:“快睡……” 我这才安安生生的闭了眼。 一连许多天,我都不吃药也不燃药糙。红玉也没少劝,我只说,这药石没什么用处,倒像是催命的。她倒也就不说什么。彻看我极不情愿甚至看着药碗时有些惊惧的神色,便也就不再坚持。 这便整日大半时光都在睡,一日一日越睡越久。天渐寒时,我就只午时有三四个时辰醒着。体力好了些,倒也能撑着拐杖被元升扶着在园子里走一走。 只是眼神越来越差,天微微暗了些,就觉得黑乎乎一片。只是我没有跟彻说,总是没多久时候,白白让他心里过不去。 这日午时天正好,元升陪我坐在清飞亭,给我念竹简听,他许多字不认得,问我我也看不清,只说让他随意撵就是了,他便胡编乱邹,一句话不足十字能念错五个。 我笑得不行,他见我笑,也咧着嘴露着小虎牙呵呵笑。红玉就过来训他:“别让大人这样子笑,累得慌。你是猪投胎的么?就不懂得适量而为,要一口气撑死才好么?” 元升素来怕红玉,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我便伸手摸摸元升的脑袋对红玉道:“哪天我若不在了,你可得记得做蜜饯给他吃。还得记得看着他把牙洗干净才好。别吃烂了牙……” 红玉别过去头拿衣袖抹眼睛:“大人说什么胡话,你去哪儿我和元升跟着你去,也好伺候你。” 元升也哭:“嗯,大人不要撇了我,你若不在,元安老骗我钱。” 红玉啪的打了一下他的帽子嗔道:“不在什么?再说错话把你扔到渠里餵鱼去。” 我笑道:“都哭什么……红玉去殿里取竹竿儿来,我想钓鱼了。” 元安破涕为笑:“大人要用蚯蚓不?我去刨吧,前几日下了些雨,园子里的土松,很好捉的。” “好,你去……” 他们都走了后,我摸起手杖下了亭阶往椒房殿去。 昨日,廷尉处来人到玉堂寻彻,恰巧他不在,我无心之下问了几句,原来他们是想请示,陈皇后巫蛊之祸皇上意欲如何了结。 我自知此事彻断是下不了狠心,阿娇于他,总归是有那些青梅竹马的日子,人在年少时,总是这一辈子最不易相忘的时日。再者,阿娇对他,爱之深,他心里清清楚楚。 这巫蛊之祸,究竟为何,我想,只有阿娇心知肚明。 走到梅圃时,蓁儿恰从圃子里出来,见我后连手里的一套煮茶的陶具都摔了一地。 我问她:“皇后娘娘在梅圃么?带我去见见吧。” 蓁儿过来扶着我,却又哭:“娘娘和江都王都在,江都王把圃子里的梅树砍得不成样子,娘娘怕是因着那些宫里人查出来的木偶心气郁结,都一连几天没开口说一句话了,大人去了兴许能劝劝。” 我手心一凉,险些连拐杖都握不紧,胸口有些闷痛,却对她笑道:“好,我知道了。” 绿萼梅开得格外酣畅,泼泼洒洒,淋漓尽欢……此时,当真是“看花满眼泪”。 一路往圃子深处去,确实不少梅树被人恶意损毁,残肢断丫落花横七竖八的散了一地。蓁儿不时蹲下去捡起来整成一大束放在树根。 我也不管她,只往前走,看见亭子时,却也听着有人咆哮似地吼道:“阿娇,你醒醒吧,他对你没有丝毫情意了,我要诛韩嫣,你为何要拦着,至少,韩嫣死了,他总归会看看你。” 我依旧往前走,渐渐走近,看着一袭白的晃眼的大氅站在一株梅树下,笼着袖摆,微微仰着脸看梅花,脸上的清冷和倨傲如梅香一般让人疯狂。 刘非站在她身后,发冠散乱,衣衫被树丫撕的有些吧狼狈,佩剑还砍在一株梅树的枝干上,他走火入魔似地,伸张的双臂抖得骇人,却也只是在阿娇身后,似乎一件无法下手的罕世珍宝,连碰一下都是亵渎。 刘非悲愤的叫着她的名字,跪在她脚下…… 我距她三丈远,轻声道:“皇后娘娘……罪臣韩嫣,来给娘娘请安。问娘娘千岁。” 她缓缓侧了侧身,怕冷似地又拢了拢手。 她并不问什么,直言不讳:“皇上下不了心,你帮帮他吧,这皇后之冠,我早也不在意,一人之心尚不得,母仪天下岂不笑话?” 刘非恶狠狠地盯着我,恨不得把我挫骨扬灰,“你满意了么?早年是栗太子刘荣,现在是刘德表兄,接下来是不是我?他已经有天下了有阿娇了,他还要怎么样?都是你……媚上惑主祸国殃民……韩嫣,我以我刘家列祖列宗、我大汉万年国祚诅咒你百年之后,入了地狱日日受刀砍斧噼石磨油煎之刑而元神不散、求死不能。” 我轻笑道:“韩嫣有幸,能得江都王如此厚爱,可江都王怎不知,我既是敢这般做了,还怕什么下地狱受极刑?此世若随我愿,我下辈子投胎做了你家的猪狗畜生任你践踏又有何妨?” 他豁然起身:“好,我今日就杀了你,吃了你的肉喝了你的血,让你永世被我刘非驱使如牛如马……” 他果真抽出树上的长剑直刺过来,我自然是躲不开,被他剑锋没入胸口三寸有余。是阿娇的手握着剑身…… 他一惊之下,拔剑而出,扔下剑拦腰抱着阿娇,我倒在地上对阿娇笑道:“这般还你,可够?你为彻,不惜弃了后位保他坐稳皇位,我拿命还你,所以,彻不欠你……” 伤口血流不止,我捂了捂继续道:“巫蛊之事,皇后娘娘自导自演,别人或许看不出,韩嫣却看得清楚娘娘冰心一片苦心孤诣为皇上除诸侯之害,韩嫣甚是感激。娘娘,你在皇上心里,他珍之惜之,他永生也忘不了。求你,别再折磨他了……” 第72页 阿娇手中的血如雨柱而下,脚下却软了,摇了摇头声音有失控的尖利:“别说了,你别说了。你胡说八道……” 我咳了咳,吐出口中的血沫子:“皇后娘娘,韩嫣命已不久,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请皇后娘娘度量。只是,娘娘这后冠,也确实要不得……你别怨皇上,是我交代廷尉处办的,皇上还不知。诸侯以皇后娘娘之名与皇上对立,我别无他法。” 红玉找到我,又见这副模样…… 我对她道:“回去吧,看这血止不止得住,止住了我兴许还能再熬几天,止不住,就准备准备,别死的太难看才好。” 她让元升抱着我往玉堂去,自己往别处跑,还没等我到玉堂,彻就赶来了。接过我什么也没说,疾步往殿里去,卫青和陆先生也在。 先生剪我衣衫时,连剪刀都握不紧。我几近昏迷,却忍不住开口道:“先生不必担心,韩嫣心知自身命数已尽,先生不需担惊,放宽心就好。” 陆先生素来对我十分疼爱,这些年对我尽心照顾,此时也老泪纵横:“此次老夫若救不得你,让你命丧我手,必死不瞑目。” 我神智已乱,只觉得在彻怀里,被先生清洗后又包扎好伤口。 遭此一劫,我堪堪是九死一生。 十月时,彻下旨废后,以陈皇后有失贤德、嫉妒成性,并用邪术伤人为由,收其皇后玺印,迁居长门,礼度仍依皇后之礼待之。 我躺在亭子里,园里林木萧索,日光却一片晴好,我微微闭了眼,他站在亭中望着远在未央西北方的长门宫,我叫道:“彻……” 他转身过来,对我一笑:“累了么?我抱你回去可好?” 我摇摇头。他坐近在我身边,侧身支着手肘,掖了掖被角柔声道:“你快好起来,我还有件事要做,你好了才行……” 我却怎么也高兴不来,低低的问:“阿娇的事……你不要觉得难过,阿娇是为你才那般做,这么些年,虽说她与你为难不少,却一件件事也是为你着想,她从不曾对不起你……可你也不需为难……” 他无奈地看了看我,伸了一根指在我额上点了点:“是啊,我与阿娇彼此不相负,虽纠缠至此,也算一报一偿,可王孙呢?我欠了你的,要哪辈子还得清?” 我抬手握着他的手,坦然一般笑道:“你还不清了……”我指着他的心口:“这里认准的,你怎么还得清?” 他终于笑得泪光迷离:“王孙啊,你怎么知道,你在这里?怎么就敢肯定,这生生世世,我定不弃不离……” 我把头凑过去,在他胸前轻轻蹭了蹭:“彻,你心如玉,虽为帝王,却爱至纯情至坚,我此生有你,夫復何求?” 他深深吐一口气:“王孙……” 我笑道:“你说有什么事要做?”他抚着我的脸颊:“你要快好起来,过了冬,我就告诉你好不好?” “好……你先送我回去,我困了。”我眼睛有些睁不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卧槽~~王孙肿么这么苦逼、??抓耳朵~~~~~ 其实到这里,也就该完了~~~是吧~~~ 但是吧~~司马迁那货说“太后使使赐嫣死”~~~ 所以还有一点~~~妹纸们,就让他再苦逼一回吧~~~话说,我最喜欢写这些了~~~(你们拍吧,唾弃吧~~) 我可不可以说一句“妹纸们,我都露脸了,更得这么有节奏,你们看的慡不?虽说被围观会太监,但是适当地诈尸阿月还是喜欢的哟……” ☆、四十二 我笑道:“你说有什么事要做?”他抚着我的脸颊:“你要快好起来,过了冬,我就告诉你好不好?” “好……你先送我回去,我困了。”我眼睛有些睁不动了。 他抬头看了看挂在正中的太阳,笑道:“可真能睡,做梦能看的见我么?”我接道:“能,一闭眼就看见了。” 他凑在我脸前:“那哪能这么看真切,你别光顾着睡,睁眼看看我……” 我动了动眼皮,又闭上,嘴上骂他:“看你我是能顶吃还是能顶睡?离我远些,你动来动去我睡不好。”手上却还抓着他的手不松。 他低声笑道:“好……我这就送你回玉堂,在这里睡要着寒……” 这个冬日极难熬,陆先生一定要让我吃药,彻也拗不过他。 先生在屋角的火盆里放了些糙药,彻端着药餵了一口,见我吐出一多半,有些无奈:“先生,王孙喝不了这些药了,还是不喝了吧。” 我呛得厉害,咳了咳有些气喘:“喝了也不会好,先生这是觉得宫里就我能让先生有用武之地么?” 先生怒道:“喝了是不会好,你以为你现在还能治好?也就是续命,不好也至少不会差了,若是停了药,你连这个冬天都熬不住。” 我一听便噤了声,乖乖的又皱着眉喝了一口。 卫青也常往玉堂跑,这些日子天寒地冻,他在上林苑练兵越发精悍,往殿中一站,连我都觉得精神一震,笑着问他:“你难道是在上林苑跟虎豹豺狼过了么?怎么一进殿,我都觉得玉堂要成狩猎场了?” 他时常带回些狐皮貂皮,让红玉给我做脖领、暖手套或手炉套子,还带些活物让我养,说怕我闷得慌。 这会儿拎着张火狐狸皮往我脖子里挂:“大人觉得好看么?” 我取下来扔给红玉:“洗都没洗就往我身上放,回头爬一身虱子。” 他倒落落大方,笑道:“我来给大人捉就是了。” 我啐他:“瞧你那点出息,在上林苑可还好?饭要吃好,吃饱了才有力气骑射打仗。” 他眼里精光闪烁有些跃跃欲试的激动:“皇上说明年夏至要出兵了,大人会等卫青凯旋吧。” 我低了低眼神,有些没底气:“嗯。头一回胜仗,我还等着给你庆功呢。” 他伸着手揽过我的脖子凑到跟前吻了吻眼睛:“好,我打胜仗回来了,大人要赏我什么?” 卫青长大了,凡事自己心里清楚得很,我对他仍有些不自在,动了动手挣开他:“你想要什么?” 他想了片刻:“大人许我一个誓,许来生可好?” 我心中一颤,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只道:“你好好打仗,胜了回来我再跟你说,可好?” 他抓着我的手有些用力,笑道:“好……” 他一出门,我突然咳得厉害,自被江都王伤了一剑,便有了这咳喘之症,咳起来自胸到肺痉挛也似疼的厉害。也常常咳血。 彻十有八~九都在身边,我起初怕他难受,总劝说没事,他倒也出我意料,并不很惊恐,只静静地拍拍我的背,等我渐平静下来,搂住接着睡,还拿着帕子细细的擦擦嘴边的血迹,并不十分慌乱。 我只想着,如此也好,这样我不在的时候,他就不怎么难受…… 冬日的第二场雪下得极大,都没到膝弯处,我看着红玉和玲珑进殿后身上的雪沫子都把她们盖成雪人儿,忙道:“先换件衣服,别冻着了,裹着我的裘披来这里烤烤。” 红玉从带回来的食盒里拿出点心盘子,玲珑过来在炉子上搓了搓手,拉着我脖子里的兽皮领子掖了掖笑道:“还好,大人还不太冷,红玉姐还一路上都担心我们都去了御膳房,大人会不会出去看雪又不知道穿裘披冻坏了呢。” 红玉端着两只碟子道:“我去交代他们晚膳做什么,顺便做些大人爱吃的点心,正餐吃得少,闲暇时总要再吃些才好。” 我笑笑不说话,吃了一点又觉得困得厉害…… 睡的时间虽长,却总觉得半梦半醒,其实累得很。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觉得口渴,睁眼却是漆黑一片,过了好一会,才模模煳煳见一点光,红玉趴在旁边睡,我摸着一张毯子给她盖了盖,才掀开被子下去倒水。 窗外净白一片,月色朦朦,映进屋里倒让人觉得心平气静。我隐隐听见殿外檐下有人说话,凑过去想开门。 听见彻的声音,扣上门棱的手停了停。 他声音极轻,像是落雪一般:“先生,王孙怎么睡了这么久?红玉说,从昨日午后一直到今天夜里都不曾醒。” 陆先生的话有些抖:“皇上别担心,大人这些天还好,眼看冬天就过去了……” 他嘆了嘆气,仍然很轻,似乎是怕惊动什么,怕扯起心里铺天盖地的眷恋和不舍,只能轻淡淡的倾诉:“先生可知道,我从不曾想着,有一天要和王孙人鬼殊途阴阳相隔,我觉得,我那么爱他,他就在心里,总是活的好好的,怎么可能离开?我看他睡着,就能想到,他一睁眼对着我笑,笑的极好看……先生觉得王孙好看么?” 第73页 他轻轻的笑了笑:“先生自然不懂,王孙好看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般……他太美了,连病着都那么美,我连上朝时都想得很,想的让元安宣了退朝后往玉堂跑。他大多时候还在睡着,我就躺在他身边儿看着,我就是看一千年也觉得不够。我整天想见他想的发疯。这会儿,心里疼得厉害。” 先生已经哭了:“皇上别想了……大人就在殿里睡着,你想看就去看看吧。” 他仍轻声道:“我知道,可我不能再去看了,我总得先试着不见他也能凭着这念想活着。不定哪天王孙就再也不睁眼看我了……” 先生哽着嗓子:“皇上,凡事不可强为,人命天已定,万物有起有灭有始有终。皇上看开些才好……大人也不会想皇上以后抱着念想空活,皇上天地之子九五之尊,身系四海八荒九州万民啊……” 他静默许久才道:“先生回吧。我想再坐一会儿……” 听着陆先生走远,又过了一会儿,竟听见他强抑着哭起来,我按着门棱的手缩了回去,心中一伤,便坐下去咳起来。 他推开门,“你想要什么?渴了么?怎么不叫红玉自己跑下来?” 我撑着站起来:“我在殿里看着外头的雪好看得很,想出来看看。你是不是在外面看呢?” 他脱了自己的大氅给我穿上,抱着我跨出去:“嗯,你想看我就再陪你看会儿。今天夜里天晴了不少,确实好看。” 他蜷着腿倚在檐下的短塌上,单手把我搂在怀里,短塌旁的茶盏中温酒渐渐凉透…… 天阶月色凉如水。风起雪落嘆无声。 夜未央,人未眠,心有千结泪有千行…… 更漏滴到天渐明。竹纱一抹空余香。 爱尽。魂归。断肠……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字数很坑爹,是因为,其实到这儿我想完结,已经超出我预料的字数很多了(本以为十三四万就差不多了,nnd竟拖到二十万。),我已经写得想吐了,更感觉这文已经糙泥马似地奔的我控制不了…… 但是,预计情节还有一个没写,就是关于王太后的一出。毕竟史载韩嫣是死于王太后之手。可王孙那小身板眼儿看都山穷水尽戳一下就shi了,写起来还真有点牵强~~ 卧槽~~~啊啊啊~~~真想把我自个儿脑壳掀了~~~ 其实到这儿完了也可以,妹纸们就当他死了吧。权当比较美好的死法儿。总之在我看来还是个比较美好的结局(我就说了嘛,想让他死的煽情点,你看,够煽了吧)。 不喜欢那么悲的妹纸现在就可以撤了。真的。 如果还有妹纸觉得不过瘾,觉得虐虐更健康的,就接着看吧。其实后面也没多少了。就是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的惨,要死几个人。应该还有个转换人称的番外类的东西(这个不太确定)。 总之是阿月很渣就对了…… ☆、四十三 虽一日日熬着,却也熬到了开春时候。 先生倒更愁眉不展,他虽不言片语,可久病成良医,我自己清楚得很,本来春发时候就极易伤寒,冬时那一剑,更是雪上添霜。 春来,实在是比冬时兇恶十分。 先生拿着笔愣着下不去手,想来是这幅身体千疮百孔,根本无从所治。 我支着棍子慢慢走过去,语出轻淡:“先生,别为难了。皇上不会怪你的。” 他忙在木牍上写了几味药,训斥道:“什么别为难?医者苍生为念,哪一条命老夫也不能视如糙芥,必要尽心而为。怎会怕为难而弃之?” 红玉捧着一个香鼎燃起一些香料,先生突然问道:“玉堂可是经常燃沉水香?” 红玉被问得一愣:“不常啊,经常燃的是苏合香和迦南香,只是我觉得天渐暖了,怕殿里生什么虱虫,只清明前后这几天每日熏半个时辰。” 先生这才点了点头。 我嘆了嘆气:“先生说的是……”却又极是不忍开口道:“先生,若哪一日该我命绝,还请先生照看着皇上……他……”我垂了垂眼:“皇上心性至烈,我怕他一时受不了……” 陆先生摇摇头:“韩大人煳涂啊,情字入心,哪里还看得见别人,解铃还须繫铃人,此事,唯大人能说得通。天下芸芸众生都是徒劳……” 是啊,情字入心,还能看得见谁? 我扶着拐杖缓缓坐下,心中一动不禁又有些咳。我看着陆先生忙来忙去,总是有些不忍,却道:“先生,韩嫣想拜託一事。请您有空去一趟长门宫瞧瞧皇后娘娘可好?” 先生嘆了口气点点头:“我记下了,你看好自己就好了,别多想了。” 清明时节雨,淋刷的高檐宫墙愈发青碧幽深。 我坐在宣室后的玉泉台中喝茶,雨水顺着檐角滴进渠中,时急时缓,嗒嗒的好似乐曲,又在水里开成花,他坐在另一张矮案上翻阅摺子。 我看他坐了一个时辰了也不嫌累。 “你念摺子给我听,我闷得慌……” 他侧首微笑道:“好。”说着翻了卷出来,拿着过来坐在我旁边,轻声念道:“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我听着笑道:“写的不好……”他看着我也笑:“总归不是我写的,我也不觉得好。” “那你念它做什么?” 他看着檐下的雨珠神色有些恍然:“我总觉得,有一天,我跟王孙也能跟诗里说的一般‘泛泛杨舟,载沉载浮’,这般就好了。” 我夺过他手里的竹卷一挥手扔进渠里:“这些文绉绉的诗文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人看得多了就爱胡乱想……” 他没想到我突然情绪大变,脸上竟愣了愣,却又无奈地笑道:“你这脾气发的好是莫名其妙。” 我抿了抿唇不说话。我不是要这般无理取闹,他连念一首诗都想着与我“泛泛杨舟”,那若我不在,他要再看了这些矫情的字句,怕是更要伤神。我可是要在这些日子里给他留下这后半生的念想么?那我何不如现在就死了,也好过多活一天给他多一天往后的伤心事。 他看着我摇摇头,伸手把我抱过去:“你啊,让我说什么好呢?” 我听他这般说,自是已经知道我那点心思,便硬着脖子索性说道:“彻,我若死了,你别伤心可好?你若那样,我死都不安心,懂么?” 我话说到此,便说不下去,只觉得有水珠落在额上,他的声音从头顶上下来:“好,我不伤心……我怎么会伤心呢,我知道王孙一直会在我身边,保我平安喜乐,佑我国祚绵长……” 我笑笑点点头:“好啊,这就好……” 他裹了裹我膝上的兽皮:“这雨下的阴冷,在外面时间长了不好,我送你回去。” 我等他出宫去看河道,让红玉给我换了衣备了车,去长门宫一趟,自上次在梅圃被江都王伤了以后,红玉就寸步不离,这回一定要跟着,我也不坚持。 这些日子宫里有人竟在传唱《长门赋》,听那辞藻华丽、曲调凄婉,着实像是司马相如之作。 车马停下时,我看着宫外还有辆马车,倒像是哪个官员的妻妾座驾,青盖粉帘银钩,好不精緻的模样。 我支着拐杖,红玉撑着伞扶我进去,正要差人去通报,却见阿娇与另一女子坐在院中亭下对弈。 她微侧了侧头也不说什么,继续与那名女子下棋,我站在亭外等着,只是阿娇倒也并不恶意为难,一炷香的时候,停下手对丫头道:“给韩大人赐座。” 比起阿娇的绝丽和倨傲,她对面的女子看上去淡雅温婉许多,一袭莹蓝的锦衣,将眉眼衬得有些微模煳流转,似罩着一层蓝盈盈的薄雾。 她轻笑道:“娘娘输了。”笑起来更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似是看淡风月的莞尔,更似无悲无喜、随物赋形的淡然欢悦。一张脸、一副神情,似一渠芙蓉,比绿萼梅柔美,比兰糙妩媚,比木槿优雅,比莲懂得入世而不沾染…… 阿娇依旧冷静,语音清定无波:“相如是大汉文人中翘楚,文君素来也耳濡目染,我可曾在琴棋之艺上赢过你?” 原来是抛父弃家当垆卖酒为爱私奔的蜀中奇女子,司马相如之妻卓文君。 她对我笑道:“韩大人,民女有礼了。” 我淡淡还礼,这女子必定不简单,司马相如何等奇才,在她面前竟也是俯首帖耳,连纳个小妾也行不通,一首《白头吟》彻响古今,堪堪是古往今来女子之典范楷模。 第74页 “大人今日所为何来?”阿娇问道。 我笑道:“娘娘在宫中或许不知,未央宫近日传唱着一首曲子,作词谱曲人甚是呕心沥血,可谓千古奇文。便叫做《长门赋》。与娘娘休戚相关。” 阿娇指尖一顿,眉毛些微的皱了皱,卓文君唇角笑意渐深。 我继续道:“皇上并不擅长这些词啊赋啊的,觉得宫闱幽怨,有碍朝野之刚正,多少有些生气。” 阿娇眼中一冷,竟冷笑起来:“那大人整治一下吧,别让皇上听见就是了。” 卓文君伸手捏着阿娇的手,面色愠恼:“果真江山易量,帝心难测。” 我轻笑道:“夫人也见过那篇文么?写的真是妙极,私下里头,大家都说是司马大人之作,毕竟大人的诗文大汉朝的才子们还没有能与之匹敌,只要有一人如此说了,自然是不胫而走。只是不知皇上会不会因为文辞好而不计较司马大人祸乱朝纲的罪名。” 她抬头一望,眼里有些惊异闪过,却控制的极好,笑言:“不明所以胸无点墨之人自然看不出《长门赋》与拙夫的文辞有何不同,但如大人这般自小就伴皇上揽阅古今文集、瞭然歷来佳作的人,必然不会人云亦云。” 果然,那《长门赋》并非出自司马相如之手,我猜的果真不错,卓文君何许人也,若不是心坚如壁,哪里能做得出“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这番凌厉的话来?必是看不得阿娇如此幽闭长门,为她讨个公道,彻便是千夫所指万人垢弃。 当初我让司马相如做御用文人为彻歌功颂德,如今卓文君用那些文辞歌赋来反讥彻忘恩负义,这些文人手笔,当真一剑两刃。 我见她如此说了,自然见好便收,总是对阿娇有愧,若不是为了彻,我哪里犯得着为了这些小事再伤她一回。 我点头道:“那是自然,司马大人是皇上极赏识的文官,想必也不会做这些风花雪月之辞徒惹得皇上不高兴。那韩嫣便告辞了。娘娘保重。” 刚起身走了不足五步,身后卓文君声音有些戏嚯:“韩大人也要保重些个,夜路走多了,总是会遇到鬼的。再者,情深不寿呢……” 我并不回身,笑道:“谢夫人关心,可夫人觉得韩嫣是怕鬼的人么?再说了,既然不怕鬼了,岂有怕死之理?” 刚走到宫门口的一株花树下,看着红玉站在路上张望,正要过去,却听蓁儿跑着叫住:“达人等一下。” 我转身问道:“怎么?” 蓁儿看了看周围,有些害怕的样子:“是太后吩咐我,说……说大人放不下心,总会来长门宫的。太后让我给你带话儿,说大人若不想看着娘娘死于非命,就自个儿去东宫找她。” 她说着拉紧我的袖子跪下去哭道:“大人,娘娘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您就看在她与皇上好歹夫妻一场,救救她。别人不知道,可大人一定看得清楚,娘娘她从不曾对不起皇上。您知道的……” “我知道了。你放心,这事绝不能让娘娘知道了。” 她这才起身谢道:“是,奴婢知道,谢大人……” 我走出宫门时红玉看见后忙跑过来,看我拿着拐杖的手抖得厉害,忙扶着:“大人怎么了?连伞也不记得拿回来。身上都淋湿了,快回宫去。” 我一上车便喷嚏连连,红玉急得催车夫:“快些。大人怕是着凉了。” 一回宫,彻出了玉堂正往外跑,一看见就问道:“我回来见不着你,正要出去找,你去哪儿了?” 我笑道:“还能去哪儿,就在园里亭中坐了会儿,忘了带伞,想着雨停了再回,却没想着一直下,我就是怕你等不及,所以就回来了。” 他这才看见我衣服有些湿,便骂红玉,“你就不能先取把伞让王孙淋雨?” 我忙拉着他:“你别骂她,是我不让的,你给我换件衣服。晚上我想吃糕点,让她去做。” 他冷着脸抱起来往寝殿去。 ☆、四十四 他冷着脸抱起来往寝殿去。 我有些睁不开眼,他低声道:“等雨过了,我们回五祚宫去。不知怎的,你在这里,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我低低的应了一声,他见我困,便也不说什么。 今年的清明雨似乎格外长,都连下了十天也不见晴,淋了雨后病又重了好些天,我心记着蓁儿丫头的话。 王太后迟早要见,她在背地里使了这么多动作,不亲眼看着我断气,哪里踏实得了? 自窦老太太死后,她理所当然地想着要干政,没想着彻事事与她愿违,起初塞进朝中的一批爪牙,我交代张汤严办了,与魏其侯争锋,虽说灭了窦家,却是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结果,至于田蚡一死,她恨我简直是想剥皮戮骨。 再者,平阳公主攒着劲儿的往宫里送女人,一批赛一批的年轻貌美、夺心摄魄。彻也不怎么看上眼,公主心里大是窝火,这一对母女,能容得下我天都能下红雨。 太后到底是深宫里经风歷雨的,这借刀杀人、使鹬蚌相争之计,端的是妙到颠毫。 深宫中的女人,洞人心的本事真是手到擒来,她心里清清楚楚,江都王爱阿娇成痴,河间王是已逝栗太子刘荣的亲弟弟,与彻,自然是面和心不合,她背地里教唆着江都王刘非与河间王刘德以皇后之名诛我,此事若成,我死,若不成,阿娇死。不论如何,她都是得利的渔翁。或许,她并不是想要谁的命,只是想让她那个跑得太远的儿子兜回头去求她。 可她没有料到阿娇此一招釜底抽薪,并不配合。最终只是丢了本就不在意的后冠,却更乐得清闲。 彻为皇帝,宫中如此变动,他又岂有不知之理?此后,怕是更对王太后感情上疏淡政治上禁严。 却说王太后,从一个小小的官吏之妻,抛夫弃女再嫁入皇室,在景帝那样一个有志之君的眼皮底下,从一个美人到宠冠后宫,把彻一个非长非嫡的皇十子,硬生生推向帝位,却丝毫不落窠臼。如此女子,若无一点过人之处岂非笑话? 这家国天下,她一样样也不曾手软。 她此番说要阿娇的命,无非是想要我的命。可我竟不知道,阿娇已与朝堂无染,在天下人眼里,不过一个废后,一个入了冷宫的女人。还有什么能落她下手? 彻这些日子日日都在身边,我想去一趟东宫根本就不可能,他负手站在殿门口,我看见的正是他斜侧着身子,玄色的锦衣看上去傲然挺拔,英伟异凡。 他看着檐下雨幕,怔了许久方才微微勾起唇角轻笑,像是自言:“明日或许就晴了,五祚宫也布置的差不多了吧。” 我有些不解:“五祚宫布置什么?” 他转身走过来:“你记得么?去年冬时我说有件事等你春时好起来再告诉你。” 我记得好像有这么回事。 “明天回五祚宫你就知道了。”他眼里有些奇异的神采,如期盼已久的心愿近在咫尺,触手可握。 我看着他卖关子倒也不好奇,只撇撇嘴翻白眼,一脸不屑。 若是明日要走,那或许就在回不来未央宫了,我拉拉他:“你还记得么?小说送我娘的遗骨回大漠,我觉得也该回来了,你替我去一趟韩府,整饬一下,等小说回来让他住下。这世上我只他这么一个亲人,我本想亲自去看看,可累得很,怕走不动,你就去吧。明日回了五祚宫,怕是就没时间了。” 他笑道:“好,你好好歇着,我亲自去可好。” 我点点头又对红玉道:“给皇上取了箬笠,他不喜欢撑伞。你也跟了去吧,娘走的时候,我也没有整理她的遗物,你去看看,她兴许留着什么给我做了一半的衣服鞋子腰带的,见了就拿回来吧。” 红玉便也拿了伞出去。 看着他们渐渐下了殿阶,身影在雨里渐模煳起来,我突然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从心里疼到指尖,元升看我愣的出神,“大人看什么呢?” 我摇摇头:“过来,扶我去东宫一趟。” 元升犹豫了一下:“皇上不让去吧。” 我对他笑道:“没什么,明儿我跟皇上要回五祚宫去,就不常回来,这偌大的未央宫,总得劳烦太后撑着,皇上今日忙,我就代他过去给太后问安。” 元升想了一会儿才过来扶起我出门,沿路经过舜华殿,瞧见卫子夫为小公主撑着伞在餵池里的鱼。她远远地看着我似乎有些不明所以的紧张。 站了一会儿,我快要转过弯去的时候,她突然把小公主推向一个宫女跑过来:“大人近来可好?” 第75页 我回礼:“娘娘,韩嫣只是外臣,娘娘如此屈尊,不怕招人闲话么。” 她一愣,忙道:“我只是想问问韩大人,皇上这些天可好?过些天小公主八岁生辰了,总是说有好些天没有见到父皇,想得很。” “娘娘放心,皇上自然记得。”我微微侧了身动了动脚,她见我没有想再说关于彻的话,便也很识趣:“卫青常年跟着大人,蒙大人照顾,我很感激。” 我淡淡道:“这是朝事,不劳娘娘挂心。” 她点点头,微微一笑:“大人可是要去东宫?那快去吧,太后午膳后一个时辰是要小憩的,这会儿还有些时间,晚了大人可就白跑了。” 我抬起眼神看了看这个女子,果真是难得的美人,气质淑良,乖巧得像只小白兔,谢道:“谢娘娘。” 还未到东宫,却见王太后斜斜地倚在园子里一座湖心小筑里,小湖三丈方圆,小筑是夏日赏荷用的,仅容二三人。从湖边到小筑并无桥可走。 只见王太后微微坐起来,对唯一的丫头挥了一下手,那丫头下了阶,架着一只小船过来。靠近了对我道:“我载大人过去。” 元升扶我上去后,自知乖乖的站在湖边。 王太后眼角皱纹渐起,依旧精神矍铄,比我看上去要好太多。 她开口道:“韩嫣啊,我想见你一回,可真是费力。”我支着拐杖站在一旁:“臣该死。” 她瞭然一笑:“你不该死,天下人都死了,也不该你,我那儿子的脾性,我再清楚不过。” “太后娘娘,皇上……是您亲生的儿子。”我自知是白说,她若能念着母子之情,便不会把彻往那样逼。 她拂了拂袖:“自古天家无情,你怎会不知?” 她语气淡淡,我却心中一缩,似是塌了一块,也似救命的绳索突地断了一条。 雨势大了些,打在湖中的雨珠箭矢般激扬起来,天边轰起一道闷雷,乌云也捲起来,似是要有一场铺天盖地的刷洗。洗尽这些日子天地间阴阴郁郁的逼仄之气。 我有些站不住,身子直晃,她指了指对面的蒲塌道:“坐吧。” 我索性直言:“皇后娘娘已经迁居长门,还望……” 她打断道:“那要看你舍不捨得。”说着指了指矮案上一盏酒,青玉杯子,略显浑浊的淡黄酒酿,“这是彻儿最喜爱的桂花酿,据说是为你做的。” 我苦笑道:“太后娘娘,韩嫣命已不久,你何苦因我一个废人,与皇上再生罅隙?” 她自顾自的叙道:“这里面有两种药,一种是闽越独有的‘噬心糙’,人吃了,忘性会奇好,有些人啊,越是想记得清,越是被它反噬,越是忘得快。当初,田蚡明明拿走了一些,却终究没捨得让你吃。还有一种药,是毒药,三天无解必死。” 我盯着酒杯,“太后娘娘怎就如此肯定,我必须要喝了这些才能救得阿娇?或者说,我为什么要救她,她若死了,对我又有什么碍?” 她直视着我,眼中冷漠,是世间任何也唤不回爱和善的冷漠,半生的宫廷争斗,让一个人失去了爱的能力,究竟有多可怜。我垂了垂眼摇摇头。 她笑道:“要怪也只能怪你自食其果,是你从窦家救出一个孩子,你该知道,窦婴下狱后,是窦太主拿着先帝遗诏找的皇上,后来那诏书有假,绝了窦婴九族。若那孩子现在出来翻了供,说窦家从不曾给窦太主什么诏书,那你说说看,矫诏的罪名是不是该窦太主顶?窦太主胆小怕事,阿娇心性孤高,此一欺君灭门的罪名她会不会来替她母亲顶你想想便知。所以你除了听我的,别无他法。” 我也嘲讽似地道:“太后娘娘觉得,韩嫣是那割肉餵鹰的神佛?能普度众生?” 姜果真是老的辣,或许是,我心里有牵绊,她什么也没有,所以我有七寸和软肋。她十分坦然把握十足:“阿娇为彻自废,如今因你而死,韩嫣,你良心上过不去。” “太后娘娘如此大费周章要我的命,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她笑的有些阴鹜:“你爱了我儿子一辈子,又让卫青成为朝中新秀,就活该我弟弟躺在地下让虫咬被水浸?韩嫣,你欠他的,既然爱不得他,就把命给他吧。他终归对你爱而不得,又不忍杀你,连噬心糙都不捨得给你吃。你总该给他些什么。” 我渐渐笑出声:“好,好……我给……给……” 说着拿过酒杯一饮而尽,突然想起些事情,眼都有些模煳,轻声喃喃道:“太后娘娘,韩嫣有几句话想说,彻他自登基就很苦,新政失败和阿娇的感情断裂,对他打击很大,后来我病了许久,一直不认得他,他夜里还会说梦话哭起来,我母亲给我和他做的衣服,彻嘴上不说什么,可满眼都是喜欢。彻喜欢吃闷鱼,喜欢穿玄色锦衣配暗红色罩纱,不喜欢扣发冠,杨花乱飞的时候不能出门,沾上了就出红疹……” “住口,这些不用你多嘴……”她声音明显的有些发抖。 我讥笑道:“权利熏天、富可敌国又如何?人活一世,心若无可系之人,情若无可归之处,都是白活,都是白活……” “王孙……” 听见唤声回头,彻身上披着蓑笠,趟着湖水跑过来。 我看着他笑的泪流:“太后娘娘,彻不爱打伞,这蓑衣还是我吩咐红玉给他穿的。这个您也不知道吧。” 作者有话要说:还不完还不完~~~ 啊啊啊~~~ 王孙咱快点shi好不好、? 受不鸟了~~~拖死我吧~~~ ☆、四十五 我看着他笑的泪流:“太后娘娘,彻不爱打伞,这蓑衣还是我吩咐红玉给他穿的。这个您也不知道吧。” 我看着他脸上沾满水,恨不得凭水飞来的样子,忙下了阶去。 他看了倒更急,直喊:“你站在那儿别动。水凉。” 我就愣愣的站着看着,回头对王太后道:“太后娘娘,韩嫣可以死,但死亦无憾……” 他跑到跟前,有些喘,却紧紧握了握我的手心掩到身后,疾步走上去对王太后道:“母亲,你们……”看见矮案上的酒杯拿起来看了看转头问我:“没事吧。” 我笑道:“没事。”只是突然觉得心口疼得厉害,有些站不稳。不知那噬心糙究竟有多厉害,当真能像剜了心似地剔干净植根人心的情爱。那我是不是该骗着彻吃一些? 想到这里,竟不由得笑了笑。真是傻。将心比心,若是我,定然不会愿意,彻亦如此,两两相忘了又如何?刘彻与韩嫣……总归各自归于尘土,可那段情,可比拟天地、争辉日月。 我爱了他,他亦爱了我,这就够了。时光歷千千万年,人世经千百周折,纵使代代轮迴,过了忘川河饮了孟婆汤,它依然在……区区的噬心糙,哪里有什么用? 他扯着我回去。一路上问不停,我自然不会说什么。只问道:“明日当真要回五祚宫?” 他这才展出一丝笑意,憧憬也似的点头:“嗯。这时节恰好。不早不晚……” 我抬头看了看渐渐浮起青暮的天边,展颜笑起来,“真好。”一回头,看他眼神直直地看着我,疑道:“怎么?” 他伸过手碰了碰:“没什么,就是想看你。” 我问道:“你不是去了韩府,这么快就回来了?”他皱了皱眉道:“卫子夫差人去找我说你去见太后,我怕你出事,就回来了。” 我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这是操哪门子的心,难不成太后是老虎变的?卫子夫倒是很懂得劲儿往刀刃上使。” 晚膳的时候,雨稍稍住了,风也柔软起来。散进殿里裹着早春时的泥土和青糙味儿。人就觉得唿吸也清慡起来,许是明日要走,我望着落日里的未央宫,觉得一切都变得模煳而坦然。数十年如一日…… 入夜,我迟迟不睡,他裹了裹被:“怎么了?前些日子一整天下来,睁眼时候连一晌都不到,今儿怎么不瞌睡?” 我这才笑着合上眼,没一会儿,就听着他气息沉稳匀实,想是睡着了。 我心里总不踏实,便也睡不沉,总觉得那事瞒不住,只余三日命,我如何跟他开口。我这般样子虽也活不久,可若真莫名的就三天里死了,他…… 我看着他睡着的侧脸,突然害怕起来,没有人在知道自己仅剩三天命时还能从容面对的,我还是捨不得他。 殿外有人急匆匆跑进来时,我忙闭上眼,元安在他耳边轻声叫,他下意识嘘了一声,缓缓下去,压低声音:“什么事?” 第76页 元安声音颤着,分明的惧意:“长门宫,走……走水了……皇后娘娘她……” 他急匆匆走出去,边走边低声怒道:“真是一群饭桶,快去,阿娇若是伤一根头髮,长门宫的人一个也别想活着。让红玉看好王孙,别吵醒他。” 他前脚走后,我忙跟了去,红玉在门口拦住:“大人就别去了。皇上不让去。” 我怎么可能不去,红玉拉得紧,我心里一急扬手打了她一巴掌:“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就这几天好活,怎么就不愿让我随心做几件事?” 红玉听了急道:“好,大人实在想去就去好了,说的什么话,什么就几天好活?” 我愣愣的站着,神色突然呆滞:“打得重不重,疼不疼?” 她拉了拉我:“没事,我扶大人去。” 一路走过去,人渐渐多起来,抬着水桶端着水盆的,火光不大,烟雾却浓烈。红玉忙拿袖子掩着我的口鼻:“大人看看就好,这烟太大,呛着了难受,回去吧。” 眼看都到宫门口,也不见彻,我急着想知道阿娇有没有怎么样,根本听不进红玉劝。 又走近到宫门口,看着阿娇躺在彻怀里,依旧是件雪白的衣裳,在漆黑烟雾漫天的夜里,尤显得夺目而诡异,彻慌乱地拍拍她的脸颊:“阿娇,醒醒……快醒醒……你别有事。” 我不由的往后退了两步,手都不住的发抖。阿娇啊阿娇,你终究是不愿意与他好聚好散,你终究还是不愿意放过他,让他半生痛心疾首、悔不当初么? 她突然紧咳了两声,幽幽的半睁了眼,却伸着手指着我:“你,你不欠我,我只为彻,你去喝什么毒药?可笑!放心,我也不欠你。是不是?” 我听得一阵寒战,腿脚一软倒在地上,吼道:“你胡说什么。” 她悽然一笑对彻道:“你可后悔?后悔娶我?” 彻听了她的话,只狐疑的看着我问道:“什么毒药?王孙喝了什么毒药?” 她抬着手扭过彻的脸,只道:“告诉我,我好闭得上眼。”他这才低头看着阿娇,眼里有泪,轻轻地摇了摇头:“不,不后悔。” 阿娇笑起来,渐渐又哭:“彻,可我后悔,后悔……来生,生生世世,别让我再遇上你,可好?” 彻低泣着应道:“好,我听你的,永生永世,你我再不相见。” 阿娇挣扎着起身,仰起脸,去碰他的唇,一点一点凑上去,突然,又停住,她展颜一笑,闭上眼,眼角的泪丝丝入鬓,重重地落回他怀里,像一朵月下梨花,绽绽而放,一阵夜风忽起,吹落,坠地,随风去,随水流…… 彻终于愣住,连眼里的泪迹都似瞬间凝固,只抱着她浑然不知周围任何,许久,低头看着阿娇姣好如睡的面容,轻轻低了头印上殷红的唇。压抑似地痛哭失声…… 阿娇……死了么?我缓缓站起身走过去几步…… 夜空愈加漆黑,烟雾久久不散,似无形的网笼着,风轻轻带着流动,愈加添着阴冷的气息,在长门宫门外的通道来去无忌。一片深暗的夜幕浓雾中,阿娇静静地躺在铺开成花的白衣中,嘴角一抹淡淡的勾起,如嘲讽这一场纠缠不息、割捨不了的情天恨海…… 他坐在长门宫外,直到天渐渐泛起青白,阿娇脸色褪的像白绫一般死寂,他才醒过来一般,跌跌撞撞抱起阿娇往未央宫走。 卫青从建章宫赶来时,只看着我在深夜里抖得发紫的嘴唇,低声吩咐红玉取来大氅,裹得严实。我陪着彻不肯走,他便也站了一夜。 看着彻的背影渐渐走远,我才觉得胸中翻江倒海血液尽数涌上来,喷出一大口,身上抽尽力气,再也撑不住倒下去。 梦里,一切相安好,自己闲步在一座山脚下走,一直走,直走到一处溪水,越过溪上的木桥,一座竹屋前,是竹林和菜田,彻穿着一件墨色锦衣懒懒地坐在竹椅上,髮丝散落近垂地,旁边有人挥着团扇,他眯起眼,看见我后唇角扬了扬,朝我挥手:“来……” 我怎么也醒不过来,或许是,怎么也不愿醒…… 额上突然一凉,我一激灵,惊唿了一声,睁开眼,彻坐在身旁,陆先生手里拿着一块毛巾也在。 孙鹤清也站在一旁,彻脸上除了疲惫和心痛,更是愤怒和绝望。一双眼透着毁天灭地的疯狂。 “你怎么会中毒?中了什么毒?”他轻轻的问,似是怕我难过。 我却问道:“阿娇她……茂陵的皇后寝陵可完工?” 他摇头道:“阿娇不会愿意跟我死同穴。我答应她,生生世世不再相见。我把她葬在奶奶的旁边。奶奶宠她……” 殿外有人来报:“皇上,江都王在殿外,非要进来……” 来人还没通报完,刘非手握长戟闯进殿里来,“刘彻,你终究是为了一个男宠容不得她,你忘恩负义,愧对天地良心。她这一生有何对你不住,你竟如此狠心,要活生生烧死她。我今日就杀了你去给她赔罪……” 刘非举起长戟噼面横刺,还不等距他三步远,卫青从他身后一剑刺穿胸口。刘非并不转身,只缓缓跪下:“黄泉路上,我去陪她。让我看看她可好?” 彻对卫青挥手:“带他去。” 我伸手拉住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转身又问:“为何会中毒?先生和孙鹤清竟然都诊不出什么毒,你快告诉我,我去找解药。” 我抿着唇,他看着我的眼,“你也要走是不是?” 我突然心里抽了一下,泪一拥而上,摇着头:“不是。”我转念想到,阿娇已经死了,我也没有什么顾忌,我不想看他这般被折磨,我不怕死,可我怕留他一个人,便只嗫喏道:“太后……” 彻豁地站起身奔出殿去,我伸出的手举着,抓不住他。 先生坐下看着我问道:“大人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毒么?” 我点点头:“知道的,有一种是噬心糙。” “噬心糙?”孙鹤清惊道,復而又摇摇头嘆道:“此种糙并非毒,所以……无解。” “那,多久以后会有作用?” 孙鹤清道:“长则三年,短则三五月,所服噬心糙之人,忘尽过往最为深刻之事之人。” 先生却皱眉问道:“有一种是噬心糙,那就是说,还有别的药?” 我答道:“是,只知三日内无解必死。” 先生嘆着气起身,走起来有些蹒跚,喃喃着:“但愿不是……”我心里像是有刺在戳着。 过了许久,不见彻回来,王太后一生徒劳,田蚡的死几近让她丧心病狂,我怕他出事,挣着要去找他,抓着孙鹤清道:“你带我去东宫,让他回来,要不要解药都无所谓,我不在乎……” 我滚下去时,彻刚好踏进殿来,我看见他便疯了似地爬过去:“你去要什么解药,她若要你的命你也要拿去换么?” ☆、四十六【完结章】 我滚下去时,彻刚好踏进殿来,我看见他便疯了似地爬过去:“你去要什么解药,她若要你的命你也要拿去换么?” 他扶我起来抱在怀里,摊开手里的瓷瓶:“怎么会,你看,这不是么?我不是也好好地么?” 先生忙上前拿过彻手里的小瓷瓶:“先让老夫看看大人究竟中的什么毒。”孙鹤清也凑过去看。 我问他:“怎么这么久,太后的性子你也清楚,怎么会这么轻易把解药给你?” 他道:“怎么不给我,不给我我就跟你下地狱去。”他顿了顿又道:“她本是不想给的,我在东宫跪着求她她都不肯,索性我就把你喝的药也喝了,她没有办法,就只好给了我解药。” 我惊道:“你……你喝了那酒?” 他点点头搂得更紧:“我不能再没了你。” 陆先生和孙鹤清听得他说,连站都站不稳,我怎么能告诉他那里面的噬心糙无解…… 我问道:“那解药,你吃了不曾?”他摇头:“你吃了我就吃。”说着回头拿过瓶子倒出一粒药往我嘴里塞。 陆先生挡住:“不能,大人不能吃……还请皇上先用吧。” 他疑道:“为什么王孙不能吃解药,又不是只此一粒。先生何出此言?” 先生突然跪下:“大人不能再吃这解药了,大人身上的毒,解不了……”彻愣了愣,起身抓起先生的领子:“怎么不能?为什么?这药有假么?” 第77页 孙鹤清忙上前拉开他,声音艰涩:“都不是,因为那个……”他伸手指着殿里矮案上一只燃尽的香鼎,“那里燃的是沉水香。” 先生跪在地上抖索着:“玉堂里这些日子恰好在燃沉水香灭虫,可大人中那毒叫‘三日离’,是‘三离’中最为毒烈的一种,‘三离’有分‘三日离’、‘三月离’和‘三秋离’。就是按发作时间来定的。” 孙鹤清嘆了嘆,接道:“三离之所以发作时间有长有短,是因为配置这味毒药所需的三种药不同。解药便也不同。又偏偏,大人服的那种三日离中有一味叫做‘千屈糙’,解药中对应的叫做‘白附子’。沉水香,与毒药千屈糙中相辅相成,却恰巧与解药中白附子相剋。大人昨日服毒,又浸染许久沉水薰香,这薰香不似药以口入体,却入五官走七窍,无孔不至,现在服了解药,怕要顷刻毙命。” 他往后退着,失力似地坐在我旁边,又突然转身抱着我,浑身抖得厉害。许久,我轻轻抚着他的背,道:“你可是说过,我若死了,你不难过。” 他在我颈窝里摇摇头:“不行,我一定要救你,我不让你死,你不能死。王孙,王孙……”已经太过悲痛,哭不出来也似,只魔障一般念着我的名字。 我伸手拿过他手里的瓷瓶,倒出一粒塞进他嘴里,他一扭头吐在地上,嘴唇也不住地抖,又缓缓低下头埋在我颈侧,“你不要死,不要死……” 我从不曾见他像此时这般孤注无措,心里空荡荡的,又像被巨石一下下砸的血肉模煳。我轻声道:“你听我的,吃了它,可好?” 孙鹤清沉声道:“其实还有一种办法,虽不能全解,但可以延命。” 彻这才回过神:“不论如何,要救王孙。”我已经无所谓,这时候,只想着让他吃下去解药,解了三日离的毒,至于噬心糙,孙鹤清也说了,无解。等我死了,再过三五年,他忘了,自然最好。 我拿着药:“你若吃了我便听他们的。” 他抿着唇不说话,我塞进去:“我可曾求过你什么,听我一回。” 看着他咽了药,我才笑了笑:“回五祚宫去吧。本是说今日早时就走,这天都已黑了。你不是说还有事情要跟我说么?你在五祚宫神秘什么?” 他却问孙鹤清:“有什么法子,你们是不是能救得了王孙?” 陆先生嘆道:“不是……只是去了解药中的白附子,解三日离中两种毒,至于那一种,三日之内不会有事,但日子久了总还是会发作致命,至多还有一个月。” 他紧接着问:“那这一个月,你们还能想出别的法子是不是,我发皇榜求名医来治王孙的病,总是会有转机。” 他此时心里惧到极点,神色惊措,浑然不像一个君王,我对先生道:“先生和孙公子累了先去歇着吧,我想和彻说些话。” 殿门吱呀一声紧闭,屋里静的只有唿吸起起伏伏,我眼看着他眼角渐渐淌下一串水迹,心里一动,扑上去吻他的唇,“你别想了,不管三天还是三十天,我不在乎。你高兴些,我死无牵挂。” 他深吸了口气,把我从他脖子上扒下来,渐渐笑开:“好……” 我痴了也似看着他勾起的笑脸,心里渐渐平復,彻,但愿我死后,你尽快的把我忘了,如此,我更了无牵挂。 他侧躺在我身边,嗓音依旧哽咽:“你好好睡一会儿,我守着你,明日一早我们就回五祚宫去,再也不回这里了。” 我捏着衣袖擦他的眼睛:“好,再也不回来。就在五祚宫。”我把头缩进他怀里,额头贴着他胸口,感觉着温度和鲜明的心跳,心里安安稳稳。 “王孙……王孙……”一直听着有人在我耳边叫了许多声,我才醒过来,殿外天光微亮,微微的落进殿里来,隔着榻上的纱帐和殿中层层垂幔,有着辱白色的模煳,他许也是刚刚醒,眼神有些朦胧的微醺懒散。 我伸手摸摸他的脸,还好,不是梦,我还没死。 我沖他笑道:“怎么?今日要上朝?” 他看着我似有些愣了愣神,过了一会儿才抱着我坐起来伸手拿衣服穿:“忘了么?今日回五祚宫。” “这么急?天还没亮透。” 他把我的头髮从刚刚穿上的中衣里掏出来:“要赶时辰,误了就不好了。” 我一怔,笑道:“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你还找个江湖术士算了算今日宜不宜迁居?” 他扬声对殿外道:“来人。”方又轻轻吻了吻,柔声道:“今日不仅宜迁居,更宜嫁娶。” 我呆了呆,宜嫁娶?这是什么意思? 宫人们进来时,手里端的衣服竟然都是大红的喜服。搁下后就走了,只留了红玉。 红玉取了件捧过来:“我来给大人穿。” 他接过对红玉道:“我来,你先去备些吃的。” 我还愣愣地坐在榻边,他抖开喜服披在我身上,伸手搂着,声音轻柔缓长,道:“今日,我们成亲。天地为证,你我生生世世相爱相许。我刘彻今生既为帝,便以天子之名立誓,不负王孙……” 我瞬间如遭雷噬,脑袋轰的一炸,只余他的话在耳朵里迴荡——“我们成亲,我们成亲,我们成亲……天地为证,天地为证,天地为证……” 许久才觉得眼前开始模煳,出神道:“成亲……” 他凑近轻轻含住唇,一点点舔舐轻吮,字字句句在唇齿间酝酿出醇美甘甜:“是啊,成亲。” 他慢慢起身把我身上的喜服一点点穿好,把自己的也穿好。我一时觉得恍惚,只知道被他摆弄来摆弄去。 直到他用一条红丝绳松松的系住我的头髮,又拿了一条塞到我手里,“王孙怎么又傻了?我可是把你伺候好了,该不该你给我梳头髮了?” 我看着他微微皱了眉毛的模样,忙拿起桃木篦踮着脚去梳,他拉着我坐在矮案上,自己转过身坐在蒲塌上,“你慢慢梳,还误不了时辰。” 我“嗯”了一声。一缕一缕的梳起来。他的头髮是极纯正的黑色,像他的瞳孔,殿外慢慢亮起来,似乎还有微弱的阳光,清明雨连下了好多天,今日终于有些好了,虽还没有春光大盛,却已不在阴冷,薄薄的晨光和凉凉的风散进殿里,微捲起他的发梢,时时擦过掌心,我心里也像被他的发尖一点点拨着,不觉得眼睛又开始模煳,泪一点点隐入他的发间…… 结髮为夫妻,恩爱两不移…… 刚刚结住他的发绳,红玉端了羹进来。 他回身把我从矮案上抱下来坐在他腿上,端过羹餵:“饿了吧,先吃些东西。吃过了就走,车马都在外面。” 红玉在一旁看了许久,总拿着袖子擦眼睛。 彻拉着我往外去,我脚下一绊,撞在他背上,脑袋磕了一下,提着衣摆皱眉道:“衣裳长了。” 他弯了腰打横抱起来:“这不就好了。”我心里竟开始扭捏起来,伸手推了推他,他低声一笑,抬脚踏出了门去。 我看着大红的锦缎,从宣室一路铺到宫门外,两列身着红衣的内侍也跪着一排到底。锣鼓喧天,编钟飒飒,花雨翻飞……我缩了缩脖子往他怀里钻,还不忘举着袖子遮住头和脸。低声道:“彻……”他正经道:“按说在路上这时候,新人是不能互相说话的。”我头更低了一些,倒不忘给了他一拳,他又笑。 直到他弯了一下腰钻进车轿里,把我放下来后,才伸手把我挡着脸的胳膊扒下去,无奈笑道:“早知道该给你备一块盖头。” 我听着便要抬脚踹他,他越是高兴地笑着倾身过来把我压在车壁上,看了许久,正色道:“王孙,我们要成亲,你开不开心。” 折腾了许久,我微微有些喘,仰着头靠在车上,轻笑道:“开心。这么久,你都在五祚宫筹这事儿么?” 他抱起我坐好,揽过肩头靠在他胸前,点了点头。 我心里千般纠结,幸好,幸好他吃了噬心糙而不自知。若非如此,这以后岁月茫茫时光无涯,他要用多少时日才能释然忘怀? 一路缓行,帘外,白马批纱挂铃,车上环佩簌簌。 我拿指尖在他掌心一点点轻敲:“彻……” “嗯……”他在耳边轻声应道,清定无悲。淡淡的音在心上一扫而过…… 三十日,转眼颔首之间,或许我在他怀里入眠后再不醒来,或许日光晴好与他耳语轻软时心脏陡然停住……都不再重要,也不畏惧…… 第78页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完结~~ 番外~~~~ ☆、四十七【番外】 车轿行地很慢,刘彻拨开车帘用银钩挂起来。轻轻的拍了拍怀里有些虚脱的美人儿,韩嫣瘦的不像话,把大红的喜服穿得像只麻布袋子,缩着身子往刘彻怀里一钻,刘彻一拂袖去摸他的脸,那副宽大的袖摆就能遮住他半个身子。 韩嫣微微皱着两条细细的眉毛,不时阖一下眼,像是快睡着时又睁一下,刘彻看的心疼的很,低声道:“今儿是早了点,车走得慢,不是很颠,你睡会儿,到了我叫你。” 韩嫣抬起胳膊挂在刘彻的脖子上,微微侧过脸看着他一笑,“不困。” 刘彻抿了抿唇,俯首在他脸上蹭了蹭,似有些微微的嘆气:“到了五祚宫,那些礼节就不必了,我怕累着你。” 韩嫣有些不愿意:“不行,要的……”只说了这么几个字,却是不容反驳的坚决,刘彻忙应道:“好,好,你说要就要。”他这才又笑了。 刘彻拿手覆着他的眼睛:“你不想睡,就先闭会儿眼歇歇神。”韩嫣听话的闭着眼,脸上挂着笑。刘彻低着头看着怀里的人怔怔的出神。 韩嫣脸色白,脸皮薄的像层纱,隐隐看得见血肉下的青筋,一张脸瘦的巴掌大,刘彻看得久了心里一阵阵疼,心想着,自他掌政以来,大汉朝的子民家家户户的米粮罐子里一年比一年满,东瓯闽越进贡的山珍海味宫里都堆成山,怎么就单单他吃不胖。 韩嫣歇得不安稳,许是压根儿就没睡,突然咳了两声,刘彻忙又把人往怀里搂了搂,轻轻抚了两下背。幸好没咳出血,刘彻心里倒是咯噔了一下,这会儿才唿出了口气。 刘彻看久了,不由得伸出一只手摸了摸韩嫣的嘴唇,韩嫣微微启口,嘴唇的颜色较常人浅些,虽不艷若桃李,却轻粉粉的好看极了。刘彻忍不住就想上去舔,可又怕扰到他,手上便越发离不开,抚着左眼角下一点硃砂泪痣,一遍一遍。 车子停了许久,元安和元升见刘彻还不下车,就抖着手去挑帘子,却见刘彻看着怀里的人魔怔也似眼都不眨一下,可又怕误了时辰。心里想着横竖都是挨骂,便撞着胆子报:“皇上,到了五祚宫了。吉时也快到了。” 刘彻一皱眉一抬头,元安吓得差点滚下去。 看了看车外,这才笑着叫醒韩嫣。韩嫣本就觉浅,根本也就没睡,车一停就醒了,却没睁眼,平日刘彻在他耳朵边儿说话时,他心里像灌了蜜似地,就等着他叫呢。 韩嫣眨巴眨巴眼,沖刘彻点了点头。刘彻抱着他猫着腰下了车,韩嫣这回是彻底惊了。 五祚宫外净是桃树,偏巧清明雨后怒放迎春,一树一树,殷红的,粉嫩的,浅淡的……夹杂着早春清晨微微湿润的水汽,又香又甜,风一阵来去,香味儿也一阵来去,花儿也飘摇洒落。 树上都挂着红绸子,桃花间的小道上铺着红缎子。 映得韩嫣脸上也红了些,连眼睛也都有些红了眶…… 刘彻蹲□把他的衣摆系了一下,免得绊了,这才牵着他往宫里去,韩嫣握紧着他,刘彻侧头道:“桃花定情,情结三生……” 红玉在后面跟着,看着眼前五步远的两个人,一样款式的喜服和髮结,桃花雨落肩头,桃花水映容颜,指扣扣的是心,眸转转的是情……不由得愣住有些挪不开脚,怕走近了打破了这么美的画儿。 礼官站在铺路的红绸尽头,一声声喊着吉时已到,一双人提着红绸结成的花款款入殿,拜天拜地夫妻对拜。 韩嫣笑的像殿外开的那一树树桃花,刘彻哭的眼里晶莹闪烁,点点泪里都是韩嫣绝色的容颜。 韩嫣笑着笑着就有些站不住,腿一软就往刘彻怀里倒,刘彻忙抱在怀里,眼里的泪就哗哗的往下流,殿里的侍卫宾客也抹眼泪。 刘彻抱着韩嫣入洞房时,韩嫣已经有些模煳了,只下意识还一声声的叫着“彻……”最后连意识也没了。 刘彻心里慌得要命,陆先生诊了诊说许是这天情绪波动太大,有些累神,只是睡熟了,没事。这才放了心守着他睡。 韩嫣睡久了,脸上竟渐渐有了些血色,双颊有些粉,刘彻看一会儿啄一下笑笑,看一会儿啄一下笑笑,竟是痴傻了也似。也不知道困,只想等着韩嫣夜里醒了喝了合卺酒。 果真,韩嫣睡饱了睁眼,正巧刘彻撅着嘴凑过来,他也不避,眯着一双水润润的杏眸看着他,刘彻一怔,看着灯下的人儿满眼剔透,黑宝石一样闪闪发亮,粉嫩嫩的小脸儿,越瘦越精巧的唇鼻,还有珠雕玉琢的耳垂,浑身一激灵就想上去啃。可心里还是心疼的很。 只问道:“饿不饿?”韩嫣很老实的点了点头,刘彻的眼立马眯成一条线,屁颠屁颠的跑下去拿腾在炉子上的八宝羹。 韩嫣看着自己身上只剩亵衣,刘彻却还是白日穿的喜服,自知他守了许久连眼都没合过。就伸出手解他的衣带。 刘彻压住他的手,“还有件事。”说着指了指案上两杯酒。两人这才喝了合卺酒,算是礼成了。 韩嫣素来怕冷,夜里无知无识地也往刘彻怀里钻。刘彻心里又喜又嘆。 次日韩嫣直到日上三竿才睁眼,刘彻寸步不离的在身边,韩嫣想开口劝他回去上朝批摺子,想了想没敢开口,刘彻好不容易被他说服,不为他剩的这几日命再徒增伤心,他一说起,刘彻定是又要想到。 韩嫣其实也自私,总归是时日无多,别说二三十日,就是两三年又如何,全天下都知道他韩嫣是男宠,是jian邪佞幸,索性他就“祸国殃民”一回。想通了便黏着刘彻吃啊睡啊。 刘彻难得见他猫狗似地敞着肚皮耍性子,便更溺爱,要什么给什么,就是韩嫣让他背着满长安城的熘圈儿他也乐得。 两人在城头上看雁南归,在密林里找小白狐,在城外溪上煮酒水,在山上看日出……刘彻还逗着韩嫣又去四娘的重绛铺里讨了盒胭脂,趁他夜里睡着,擦得像个新婚的小媳妇儿…… 黄昏时,天微微暗下来,韩嫣说想看桃花,再不看要谢了。刘彻命人搬了短榻,抱着他侧躺在五祚宫的檐下。刘彻不知怎么的,心里开始疼,疼得喘不过气来。只下意识死死的搂着怀里的人。 落日渐西斜,余辉打落在桃花上,薄薄一层的金丝纱一般,似还有些暖暖的日光余温。 韩嫣就安静静的躺着,眼微微闭着,一句话也不说,连唿吸也轻得很,刘彻动了动,怀里的人还安静静的闭着眼,他轻轻叫了声:“王孙?” “嗯。”应了,声音低低的。刘彻心里一紧一松,竟是连手指都有些抖,伸手去拉他的手。手凉得很。他忙把韩嫣的手往自己衣襟里塞:“我给你暖暖。” 怀里的人轻轻动了一下:“彻……” “我在呢。我抱你进去可好?天暗了。”刘彻眼里渐模煳了。平日他有时也晕晕乎乎的,可这回怎么觉得他一闭眼叫不醒的话,就再也叫不应了。 “彻……”韩嫣伸手去摸他的眉眼。轻轻笑道:“你种好这些桃树。我看着喜欢。” 刘彻忙点头:“嗯,你喜欢么,那明年我再多种些,每年种一百棵,等你老了,这里方圆十里都是桃花,我陪你看好不好。” 韩嫣愣了许久,密密匝匝的眼睫被泪打湿,喃喃着:“好……” 刘彻低头轻轻吻,轻轻唤:“王孙……” “嗯……彻,你……念诗……给我听……”韩嫣说完一句话都顿许久。 刘彻一眨眼泪就打在韩嫣唇边:“好,你记得《诗三百》里的《葛生》么?我说给你听……” 刘彻抬眼看着一片灿灿的桃花,轻声道:“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桃花影落,碧海潮生,斜晖脉脉,暮霭沉沉…… 寂寂无声,只有轻诺诺的嗓音在诉道—— 荆棘覆盖着藤葛,蔹糙长满了山。我所爱的人埋葬在此处。山野孤寂,谁与他为伴?他独自一人啊。 漆亮的牛角枕和华丽的锦被和罗衾都慢慢腐烂。我所爱的人埋葬在此处。谁与他为伴?他独自一人啊。 冬夜凄凄,夏日漫漫,等百岁之后,我来伴你长眠…… ******* 元朔二年,刘彻因主父偃在诸侯国肆意行事,夷三族。因郭解不肯迁居茂陵,入狱,诛族。 第79页 卫青求情不得,跪在宣室外,孙鹤清强行拖他回去。无奈道:“你不过一个臣子,敢跟皇上较劲儿?” 卫青面无表情:“可他不能动不动就杀人,主父偃的‘推恩令’立过大功。郭解只是喜好交人,不是为非作歹。他……” 孙鹤清正色道:“你不知道么?他现在不是刘彻了,只是个皇帝。韩大人去了以后,这天下他还看得见谁?” 卫青皱了皱眉,心里突突的跳,似乎忍着极大的痛苦,语出艰涩:“可是,皇上吃了噬心糙,分明已经不记得大人了。” 孙鹤清嘆道:“是不记了,可这样子,还不如记得的好。” 卫青抬眼看见墙上挂着一张火狐狸皮,出了一会儿神,“连你也不知道大人葬在哪儿了么?” 孙鹤清摇摇头…… ******* 未央宫,玉堂。 “皇上您喝茶。”元升捧着茶低声道。元升抬起眼角偷偷地瞄着刘彻的脸色,心里惊悸不定,这玉堂就这么空着,皇上除了在宣室安寝,就在这了,有时拿着百宝架上的器具珍宝问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竟然有一回拿着一架鹿头骨问“王孙是谁”,他吓得摇摇头不敢说话。皇上也没在意。 还有一回在玉堂见了条帕子,却皱着眉说这里怎么会有帕子?元升知道,怕是清理红玉的东西时落下的,一时答不上,还是元安机灵,说是以前的宫女掉的。皇上这才没生气。 想起红玉,元升眼就泛红,红玉自打知道大人是因为沉水香没法吃解药,当时就哭晕了,醒了后倒跟往常一样伺候着大人,可谁想到,大人一去,她就吊死了。连一句话也没留。 皇上只吩咐把她好好葬了。元升和玲珑都留在空落落的玉堂,皇上也不说什么,元升搞不清楚,皇上怎么不记得大人了,可又明明时常坐在玉堂,还会看着大人以前的衣裳出神。 ******* 赵破奴一边刨着树坑一边犯嘀咕,皇上真是奇怪,每年都要在五祚宫外植百棵桃树,这都一二十年了,都快种到山上去了。再种就要徵用民田了。 他跟卫大人说了好些次,卫大人却抿着嘴不说话,甚至还拿着铁锹自己刨坑。赵破奴百思不解,但皇上的事儿能乱打听么?只听说二十年前有个大人死在五祚宫了。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知道的人老的老死的死,谁知道啊。 ******* 公元前87年,未央宫的宫人们人人惶惶,皇上眼看就不行了,醒着还好,一睡着就说胡话,这天突然精神头不错,还说要出去巡游,贴身的人对将军说:“皇上说去五祚宫。您看……” 年轻的将军皱了皱眉,这万一有个什么,皇上驾崩在五祚宫,未央宫可不就炸了锅了。但皇命谁敢违。只得调兵去五祚宫,还得调兵守着未央宫。 内侍看着躺在车辇里的皇帝,心里百般滋味,却听这一辈子杀伐果决说一不二的皇帝此时睡着还会眼角微微湿润,嘴里念着“王孙”,小内侍在宫里十年了,并不曾听谁说起过这个人。一时有些不解。 当夜,皇上果真驾崩了,第二日才运回未央宫前殿入殓。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这里终于全部完结,能看到这里的大人们,阿月鞠躬~~~ 谢谢你们一直追着看,能娱人娱己,我就很开心了。 阿月是理工科出身,码字十分不在行,纯粹是消遣,大人们也看得出我基本上是从来不回头改文的,这文我也没留底稿。所以如果文中有什么硬伤也请大人们体谅。 ☆、四十八【番外二十问】 作者有话要说:鑑于文章的悲剧性、、 咳咳、、、 赠有想要甜点的大人…… 提问者:阿月。(或者可以叫月渣渣)⊙﹏⊙b汗 被提问者:彻彻、王孙、卫宝宝……包括等等跑龙套的。 咦~~~王孙今天精神真好,眼神儿眨巴眨巴的透亮。(除了有点儿坐不直。难道王孙腰疼么?) 咦~~~天家今天捡钱了么?还是昨儿做梦吃星星了?(笑的时候嘴巴要不要太大啊。) 咦~~~卫宝宝不是都打了胜仗封了侯么,肿么还一脸人家欠你钱的模样?难不成是嫌野猪给的钱少,木事,亲妈管他要!没有精神的补偿,拿物质补贴也好。 阿月翻啊翻,翻稿纸。(我向来不做没准备的事儿,瞧瞧,多敬业~~) 一、阿月心虚地看彻彻和王孙:请问,姓名?性别?年龄? 彻彻:……(瞥眼) 王孙:……(瞥眼) 二、阿月不甘受挫,绞手指:请问,住址?职业? 彻彻:……(瞥眼) 王孙:……(瞥眼) 阿月爆发,咬牙怒道:你俩不是我亲儿子!!!我告诉你们,亲妈很生气!!! 彻彻问王孙:她是亲妈么? 王孙垂眼皮:她连女的都不是! 阿月冷汗涔涔…… 彻彻奇道:那他是男的? 王孙冷笑:男人里怎么能有这种败类? 阿月手抖…… 彻彻继续:那她是……? 王孙眨眼,笑道:不知道,不过你看她长的怪好看,我想把她逮回去跟小白狐一块儿养。 阿月撞墙:我怎么生的儿子啊?啊?啊?(无限回音) 三、阿月喷一口血爬回来,我问我家卫宝宝:宝宝一直在想什么呢?心事重重的。 卫宝宝若有所思:冬天到了,我想,今年给大人打一只黑貂,做大氅。 阿月:还是我家卫宝宝心地善良为人方正,我会给你平反的,最起码也会让你吃肉的。 王孙抖,惊恐ing…… 彻彻怒了:你敢,我剁了你餵追风。 阿月很墙头糙的嘀咕:我说着玩儿的。 卫宝宝鄙夷之——没原则。 四、阿月讨好的谄媚:天家喜欢王孙么?有多喜欢啊?(看看,亲妈可是给你机会让你往自己脸上贴金啊。) 彻彻笑:自然喜欢,喜欢到……王孙说要把你逮回去跟狐狸一块儿养,我就把你逮回去。 阿月眼发黑:果然有了媳妇儿忘了娘,原来王孙才是重点,我得先搞定他才不会被群pia。 五、阿月转向王孙,狗腿的笑:王孙的病好点木?今年下得了床不? 红玉怨念,替王孙拉拉毯子,一边餵核桃苏。 王孙垂眼皮,咬嘴唇,摇摇头。 阿月眼冒红心,我见犹怜,小心肝儿碎一地:不打紧不打紧,都是俺的错,我再也不让王孙受苦了,我让你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泪了……) 王孙抬眼,粲然一笑……月渣渣晕了……(众人鄙夷之——果然是渣) =========================== 阿月恶狠狠啃鸡爪:不能再这么问了,自作孽不可活啊。深吸一口气,做‘视死如归’状,雄纠纠气昂昂上阵…… =========================== 六、阿月清嗓子,看刘彻:咳咳……那个,天家和王孙觉得自己的性格怎么样?好么? 彻彻望天:我么,雄才伟略,志在千秋,当然好。不好我能当皇帝么? 阿月磨牙:果然当皇帝的都自大,一手遮天…… 王孙笑眯眯的舔酒:没想过,但……一物降一物。他既然都算是好了,我自然是更好的。 阿月掐肉:果然当男宠的都牛×,厚颜无耻…… 七、阿月:认为对方的性格如何?好么? 王孙斜眼:皇帝有什么性格?不过就是喜怒无常滥用职权为所欲为。但还好,他又不敢跟我撒气,再说,这么着我才有钱。 刘彻迟疑:要听真话假话? 阿月点头如捣蒜:必须真话。 刘彻沉思,深吸气:一个字倔,两个字任性、三个字脾气差、四个字小肚鸡肠、五个字得理不饶人、六个字…… 王孙:咳咳…… 刘彻笑:但是,王孙还是最好的,我就是喜欢他。 阿月羡慕嫉妒恨:王孙,你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八、阿月:用一种动物来形容对方。 王孙一脸无聊:百兽之王是狮子还是老虎? 红玉低声提醒:狮子吧。 王孙瞭然:哦…… 刘彻琢磨:得两种,有时候像猫,有时候像狐狸。 刘迁&田蚡:毒蛇。 刘彻怒:滚! 阿月擦汗:人很多面,是我失误了。 九、阿月:两人在一起最喜欢做什么? 刘彻抱起王孙,上下其手,贼笑:“当然是……吃豆腐。” 王孙皱眉,没好气:“看竹简、描画、钓鱼。” 第80页 阿月摇头:天家,大庭广众,白日青天,不要太放肆,构建和谐社会人人有责。 刘彻惊讶:谁说的。 阿月:晋江。 刘彻冷笑:数典忘祖…… 阿月满眼泪,点头如捣蒜:…… 十、阿月:觉得对方爱自己么? 刘彻面色凝重:爱,不然哪能这么遭罪。 王孙垂眸沉默:爱,所以我才甘愿,为他死了也值。 阿月泪:都是我的错…… 刘彻咬牙:你知道就好。 十一、 阿月:对彼此有什么不满? 刘彻幽怨:能看能摸不能吃,欲求不满。 王孙黑线:死缠烂打不要脸,纵慾过度。 阿月抹汗:这种矛盾没法解,攻受有别。 十二、 阿月:弱弱的问一句,两位h的时候心情如何? 刘彻嘆气:担心。他身子骨差,又瘦得很,怕伤到他。 阿月抖:天家威武…… 王孙咬唇:害怕。神经像枯脆的树叶子,要确认是彻心里才踏实。 阿月跪:王孙我对不起你…… 刘彻搂紧,吻一下王孙,抬脚欲踹,阿月抱头:皇上饶命。 十三、 阿月:做过对不起彼此的事么? 刘彻黯然:不该瞒着他对付田蚡,不该瞒着他把他囚在五祚宫,更不该让他有机会去见阿娇和太后。 王孙愣怔:不该不信他,私自出宫许久。 阿月:…… 十四、 阿月:你们吵架不?最厉害的是哪回? 刘彻黑脸:不吵,他要什么我给什么。把他囚禁在五祚宫时是闹得最凶的一次,强要了一回,害得他离家出走,半条命都没了。 王孙低头默…… 阿月心虚:当我没问。 ============= 阿月暴躁挠墙:不能再这么问了,心情怎么这么抑郁。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 ============= 十五、 阿月转头向卫宝宝:将军好,你为什么喜欢王孙? 卫宝宝一如既往的彬彬有礼:大人把卫青带到宫里,教卫青骑射兵书,卫青当知恩图报。 阿月绞手指,脸红害羞:卫将军有情有义,小女子愿以身相许。 卫宝宝笑:我只喜欢韩大人。 阿月不甘心:他是男的,你会被世人唾骂的。 卫宝宝还笑:情之所动,无关世事众人口,卫青只求问心无愧。 阿月毒舌:他不喜欢你,喜欢他家皇帝,你又打不过刘野猪。 卫宝宝继续笑:卫青只求大人安然喜乐…… 阿月抓狂:我不认识你……没出息…… 十六、 阿月蹭蹭红玉:美女,给你做的点心沏的茶给我点儿呗,我问了半天了。 红玉无视。 阿月是没骨气的吃货:红玉姐…… 红玉给王孙扇扇子,斜眼:你个黑了心的,大人哪儿招你了,元升,餵她吃蚯蚓。 阿月捂嘴: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十七、 阿月泪向阿娇:皇后万福。 阿娇扶着一株梨花,浅笑生烟:我不是皇后,你该问废后可好? 阿月抖:阿娇到最终喜欢江都王了么? 阿娇冷笑:活着都没戏的人,死了就喜欢了么? 阿月再抖:皇后果然……性情刚烈……那你还喜欢彻彻? 阿娇捏碎梨花:君已不惜,我亦不爱! 阿月继续抖:好吧,我错了…… 十八、 阿月扑向孙鹤清:公子……你是好人。 孙公子递茶:请喝茶。 阿月内牛:孙公子最喜欢什么? 孙公子笑:彻送来一只丹顶鹤。 王孙冷笑:孙公子真是好客,可你不知道,就是她让彻把那只鹤打瘸了给你的。还巴巴的给人沏茶。 阿月一口茶下肚,哭了:公子喜欢喝黄连水? 孙公子笑:不,这是莲子煮的茶,专门为你泡的,莲子清心。 阿月疑惑:清心? 公子耐心解释:心黑了,自然要清。 阿月痛哭……我到底做了什么孽? 十九、 阿月看看田蚡&刘迁,屁也不敢放,转头向王孙,幽怨:我是你亲妈。 王孙眨眨眼。 阿月不气馁:好好回答问题,不准有情绪,不准不讲理。 王孙再眨眨眼。 阿月扔了稿纸,破釜沉舟:你最喜欢什么?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死的、活的。 王孙对刘彻耳语。 阿月怒:跟你亲妈我说! 王孙啐:你连这都不知道,还冒充我亲妈? 阿月语塞。内牛。 二十、 阿月磨牙,最后一题,坚持坚持再坚持:这一世有什么遗憾么?或者是,有什么想对各位说的? 王孙撇撇嘴。 阿月恶狠狠:你不说我虐你。让刘迁、田蚡、卫宝宝××你。 王孙眼神发冷:你敢,我让刘彻把你先蒸后煮,再油煎,剁成饺子馅儿。 阿月抹泪:儿子,我怕了你了成不成? 刘彻疑惑:王孙,其实我也想知道。你跟我说说。 王孙拢拢袖摆,老神在在:没什么遗憾的,就是不知道下辈子还能不能找得到你。 刘彻无言,许久答道:能! 阿月爬走…… 王孙:你别走,彻把她逮回来,回去跟小狐狸和追风一块儿养。 阿月惊悚:你们不是我儿子,没这么虐亲妈的。 王孙冷笑:你都能那么虐儿子,我怎么就不能虐你? 刘彻点头。 阿月晕死……(被拖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