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将军回来了》 第1页 《小将军回来了》作者:路从安 文案: 梁少景大概是死了。 他是西凉名声赫赫的大将军之子,自幼在刀枪棍棒下长大,打遍京城内同龄少年从无敌手,却一朝……变成了一个女子。 还是一个骨瘦如柴,面黄肌瘦的女子。 他的内心有些崩溃。 这还不算完,他莫名其妙的开启了变身之旅,先是一个瘦瘦干干的女子,后来是一个小乞丐,然后一个走路颤颤巍巍的老妇人,江湖第一美人等等…… 梁少景仰天长啸:我是个爷们啊—— 但是某人却对此状非常满意。 温远:变成女子好,这样我就能娶他了。 此文又名为:《小将军你这么又死了》,《我兄弟突然变成了女人》 ,《变成女人之后才知道我交情十几年的兄弟想上我》…… 1.每日一更。 2.1v1 he,不虐不虐 ps:皇帝与将军的故事请看《九殿下请你善良》 内容标籤: 搜索关键字:主角:梁少景,温远 ┃ 配角:温思靖,温予迟,谢镜诩,鹿舒扬, ┃ 其它: 第1章 别叫我妙妙 盛元二十六年二月初一,原城宁侯府因蓄意谋反被皇帝剥去政权,幽禁府内。 二月初七,宁侯府一夜灭门,全府上下近五十人口,无一生还,皇帝大怒下令彻查宁侯灭门案。 二月十一,皇帝下令流放宁侯外亲女眷至芜城,罪传三代,非召不得入京城。 梁少景睁开双眼,最先看到的是一大片发黑的血污,他眨了眨眼,神识从混沌中抽醒,惊得从地上坐起来。 面前是一具老妇人的尸体,她背对着梁少景,但是整个头颅却被人拧了半圈,狰狞的面目正对着他,两只眼睛瞪得龇裂,面容发紫,看是已死多时。 刚醒来就看见如此渗人的场景,饶是梁少景已经习惯血腥,却还是有些反胃,他扭动沉重的头想站起身,却发觉身体异常的僵硬,且有些乏力,还未爬起来,就又重新摔回地上。 费力的喘两口气,他坐着打量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间破旧的小房子,房内寥寥数物,也不过一张床,一方桌,一口锅,贫瘠得让梁少景震惊。 他勐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他明明记得自己躺在家中休息,为何一睁眼就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下意识的往身上摸,摸到的却不是他硬朗健硕的身体,而是柔软的,细腻的软肉。 梁少景心头一跳,吓得连忙甩手,一声惊叫破口而出,入耳的却是女子尖锐的嗓音,他这才是彻底的震惊了。 还不待他有所反应,就平地响起“砰”的一声,门被大力推开,几个人出现在门外,看见靠坐着的梁少景后,一脸呆愣。 木镇是隶属于芜城的一座小镇子,这个镇子小,平日不过就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从没有发生什么骇人听闻的命案,上一任知县官平平稳稳的做到六十高寿,然后领着官俸回家养老,上头新调下来年岁三十的老举人顶上这个官职。 小官大官终究是个官,老举人陈平接下这顶乌纱帽之后特意放了几节响鞭来庆祝自己上任,却不想这凳子还没坐热,事就来了。 上任隔天就有人来报案,报的还是木镇近三十年来都不曾有过的大案。 镇东有一家赵氏老妇,儿子嗜酒如命,早些年喝醉酒一头栽进河里溺死,其年轻的媳妇在死了丈夫之后受不了家里的贫穷抛下年幼的女儿连夜逃离,只剩赵氏一人拉扯年幼的孙女王妙长大。 平日里,赵氏会织布换去零碎的零用,实在困难时,周围邻舍也会多少出手相援,日子倒是过下来,赵氏待人温厚善良,王妙也乖巧懂事,很得人欢心。 两人本分生活,从不招惹别人,却不想前两日,赵氏被人发现死在屋子里,颈部直接被拧断,残忍至极,被前去串门的张妇发现,慌忙报官。 陈平了解前后之后,正愁的热汗直流时,却又有人来报官,说是镇东一家姓钱的,上下六口全死光,连一个襁褓下的孩子都没留下,同样也是被拧断了脖子,死相极惨。 巧的是,钱氏一家与赵氏家住的并不远。 陈平一听,突然想起前日里略有耳闻的一些事,便知晓这是大事,立即命人修书往上传。 梁少景就是那个孙女王妙。 他被木镇衙门的人带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脑子处于混沌状态中,直愣愣的躺在床上。 他是威远将军府的嫡子,自幼在刀枪棍棒下长大,打遍京城内同龄少年从无敌手,却一朝……变成了一个女子。 还是一个骨瘦如柴,面黄肌瘦的女子。 他的内心有些崩溃。 “吱呀~”门被慢慢推开,一妇女端着一个小瓷碗走进来。 她将碗放在桌上,点亮了烛灯,然后关上门,慢步走到窗前。 刚一走进,就看见梁少景睁眼直愣愣的看着她,惊了一跳,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妙妙,你醒了吗?” 梁少景皱了皱眉毛,打心眼里讨厌听到别人这么叫他,但他还是没说什么,拖着还有些不适应的身体,从床上坐起,“李婶,什么事啊?” 这个妇女在这几天里,总是往他这跑,小心翼翼的问一些问题,虽然梁少景也想回答,但是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一醒来,王妙的奶奶赵氏就已经死了多时,根本无从回答。 “妙妙,这是你奶奶生前给你做的茶草兔,若非是被钱氏那老婆子赶出来,想必这个兔子也能做完整。”李氏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巧的草编玩偶,递到梁少景面前,那玩偶的尾部似乎还未做全,“你别太伤心了,上头已经派人下来,不须几日,定能查出杀害你奶奶的兇手。” 他看了看,伸手接下,李氏顺手抹了把眼泪,道,“桌上放着粥,你多少吃一点,要不然身体扛不住。” “可怜你奶奶,活着一生坎坷,没能给你吃上一顿好的,你说这老天怎么如此不公平,钱氏那一家子平日坏事做尽,死了到也罢,为何连赵婶也……” 她说完,压抑着眼泪,转身出去了。 梁少景看得出这个李氏平时跟赵氏的关系挺好,对这个孙女王妙也很关心,他在这里住了两三日,李氏来的是最多的。 他看一眼桌上的碗,不知道为什么,一点食慾都没有,常人饿上两三天,定然会很虚弱,但梁少景却没什么感觉,他从床上下来,扶着墙试着走几步。 这两天里,他基本上能使用这具身体,除却有些僵硬之外,其他都还好,他走到桌前,看着那一碗白腾腾的粥,鼻子里传来粥香。 梁少景想,虽然自己没有感觉到饿,但是好歹吃上一点,以免在不知不觉中饿死过去,但他端起碗只吃了两口,就放弃了。 淡而无味,难吃。 他推开门,阳光照进来,打在他粗制的绣花鞋上,梁少景两三日没见阳光,勐地一看,眼睛酸痛,泛出一层泪花。 第2页 木镇虽然是个小镇,陈平却是个好县官,他将梁少景安顿的好好的,一日三餐样样不少,还照顾到了刚死去奶奶的少女心情,没有命人来审问。 但他不是王妙,而是梁少景,他虽然莫名其妙的出现在王妙的体内,却不能作为王妙活下去,最多尽力去查明杀害赵氏的兇手是谁,然后一路赶回京城,去他自己的家中。 尽管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家人解释这种情况,但总归不能一直呆在这里。 更何况,他还有想要寻找的人。 梁少景出了房间,顺这走廊,走出这个小院。 正巧有一行人从他面前经过,梁少景扬声叫道,“等等!” 他大步追上领头的人,看着那人手里托着的托盘,问道,“劳烦问一下,这些是什么东西?” “这是从钱家搜出的东西,知县大人说要做物证调查。”那人回答,上下打量道,“你是王姑娘吧?你应当好好休息,上头派来的人就快到了,你会被传唤的。” 梁少景点点头,转而道,“我能看一下这张纸吗?” 说罢,他也不等人回答,就拿起那张纸,纸上罗列了从钱氏家里搜出来的东西。 但那不是梁少景关注的重点,因为他看见纸上落款的日期,是盛元二十七年一月二十日。 盛元二十七年…… 梁少景勐地一震,纸被他捏的更紧,急急问道,“今夕可是盛元二十七年?” 许是梁少景的面容有些兇狠,那人被吓住,愣愣的点头,“是呀。” 他只觉得眼前一花,当下站不住,晃了两下靠在墙上。 在梁少景的记忆中,当下应正是盛元二十六年二月底,宁侯府一家刚刚被灭门流放。 他奋力寻找突然消失的温远,却被将军府的人打晕带回府中。 醒来后的他被软禁,当夜,他饮酒过多躺在床上休息,在一睁眼,就身在王妙家中。 就算他多睡了几日,也不过是盛元二十六年三月多,怎么可能到了盛元二十七年,莫非他这一觉,睡了将近一年?! 梁少景脑袋一片混乱,仿佛要裂开一样,疼得难忍。 突然,有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打断他所有的思绪,耳边传来盛元,“妙妙,你这么在这?” 他转头,见是李氏,唿出一口气,没有回答。 “妙妙,城中的捕快来了,他们传你去问话,跟我走吧,我带你过去。”李氏以为他是身体虚弱,还没有恢復过来,便没做多想,领着他往衙门前厅去。 “李婶。”梁少景默默的跟上,突然开口,“木镇隶属于何地?” 李氏疑惑的回头看他一眼,还是老实回答,“芜城啊。” 他仔细一想,便想起,芜城正是宁侯府一家外亲女眷被流放的地方,“去年,是不是有一批宁侯府的女眷被流放到这里?” “的确是有,但都是宁侯的外亲,一些娇生惯养的娇小姐,在这种地方生存不来,还不出半年,就死的死,疯的疯。”李氏停顿一下,疑问,“妙妙,你问这些做什么?” “没事,我就随便问问。”梁少景随口答道。 他的心越沉越深,眸光也暗淡下来。 看来距离宁侯府灭门案已经过去大半年了,这些生活在边境的人本就没有受到侯府灭门的冲击,又过了那么长时间,几乎都被人淡忘。 没想到,他的那一坛醉酒,竟然醉了那么长时日。 若想一路赶回京城,倒是一件难事。 “妙妙,到了,你自己进去吧。”李氏停住,对梁少景叮嘱道,“你看到的,知道的,一定要跟知县大人说,这样他们才能查出兇手,知道吗?” 梁少景点头,习惯性的一撩袍,跨进门里。 待看见厅里的人时,他一下子愣在当地。 第2章 名温远,字晗风 堂中坐着知县陈平,还有三个衣服相同的男人,其中一人发冠高束,面容如玉,浓长一双峰眉,淡漠一双黑眸,手指摩挲着杯盏,好似在想什么。 梁少景同温远一同长大,熟悉到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但面前的这个温远,虽然长着让梁少景看过千百回的脸,却有着他看不懂的神色,深邃而朦胧。 他见温远的最后一面,是那夜瓢泼的大雨下,闪电阵阵,噼裂了天,发出动摇天地的巨响,他双眼赤红的站在雨中,遥遥盯着梁少景。 “温晗风……”梁少景轻轻唤他。 但他却勐一转身,纵身跑入黑暗之中,梁少景刚想追上去,就被人从背后袭击,敲昏了头,再醒来时,就是身在将军府。 如今在这里,偏远的木镇中,他还好端端的坐在那里,好端端的活着,梁少景心中的一块巨石顿时散做粉状,烟消云散。 “温……”他下意识开口唤道,却见温远懒洋洋的抬头,轻飘飘的扫来一个目光。梁少景被这眼风一扫,突然警觉,知晓这个名字不能念,连忙改口,“温茶可有?我有些渴了。” 温远身旁一男子古怪的看他一眼,起身倒了一杯茶,递过来,“王姑娘,此次叫你来,就是为了能了解一些当夜的情况。” 梁少景将目光缓缓收回,心里明白这些人肯定会刨根问底,若他真是王妙,刨个根什么的,倒也合适,但问题就是他并非王妙,什么都不知道,若真是跟他们说起来,谁会相信他堂堂大将军之子一朝夜梦醒来变成了一个女子? 他盯着面前的一盏茶,默然一瞬,一挤眼,两行泪水滚滚流下,继而抬头,痛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天夜里我就听见有人开门,刚想坐起来,就被人敲昏,醒来后奶奶就死了。” 对于梁少景来说,哭,从来不是难事,虽然他自己也坚定的认为自己是七尺男儿,但是该哭的时候,他从来不会有顾虑,更何况他现在还变成了一个女子。 他大声的哭嚎,一边哭,一边还用面前男子的衣袖抹了两把眼泪。 见他这样,几个人都面露难色,一旁的知县陈平也很是无奈,“这几天里,下官一直让李氏去问,但始终问不出什么,想来王姑娘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梁少景点点头,顺口嚎道,“奶奶,你死的好惨啊。” 一旁的男子见自己的衣袖沾满泪水,又见他哭的悽惨,也不好嫌弃什么,只得出声安慰,“王姑娘,你也别太伤心……” “我看从这个女子口中是问不出什么了,不如传一下赵氏周边的邻舍,问问他们当夜有没有听到或看到什么异常。”有人提议道。 “也好,现在也只有这个办法了。”陈平应道。 正当几人想让梁少景退下时,一言不发的温远却突然站起来,慢步朝梁少景走来。 距离并不远,但他却走的很慢,浑身上下透着一丝散漫,但却迫人。 几人看他一动,都不约而同的安静下来,梁少景看着他走近,一双眼眸黑的幽深,让人难以琢磨。 第3页 他心跳突然急促起来,尽管他现在是王妙,但他还是下意识想退让。 他曾经同温远一起欢歌纵马,肆意潇洒,良驹的蹄印曾留下在京城的每一条大街小巷。 但此刻的温远定然不想再见到他,自从宁侯府被灭门之后,温远就恨将军府里的所有人,包括和他一同长大的,将军家嫡子梁少景。 谁知他刚退一步,就被温远伸出的手拎住后领,王妙的身体比温远矮很多,再加上瘦弱,没有多少力气,轻松的就被他制住,梁少景默默咽一口口水。 温远将他的后领往下拉一些,看一眼后,立即放开,“你头部后颈都没有于伤,根本没有被打晕过,为何不说实话?” 梁少景一听,原来是露馅了,顿时咳了两声,掐着嗓子说,“也有可能是被迷晕的,我忘了……” “王妙,你若是不如实相告,影响我等办案,可别怪我们把你抓起来。”得知被骗后,有一个形象粗犷的男人就忍不住了,使劲一拍桌子,发出巨响。 梁少景被骇了一跳,“作何啊!我已经说了,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你与赵氏同住一间房屋,怎可能有人扭断你奶奶的头,你却什么都不知道?”那个凶男子质问。 这下樑少景还真回答不上来,总不能说他本来就不是王妙吧…… 正当他思索之时,陈平一筹莫展的传了赵氏的邻居。 赵氏的邻居是一家五口,一对年轻的周氏夫妇,一个五岁的儿子,外加一个年过五旬的郑氏老妇,几人被传到堂中,都埋低了头,颤颤巍巍。 梁少景站到一边来,将几人都打量一遍,发现那个叫周春明的男子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但对上眼后,又急忙慌张的低下头去,身子微微发抖。 “周氏一家,赵氏遇害当晚,你们可有听见什么不寻常的动静?”陈平问。 “回大人的话,民妇上了年纪,不敢欺瞒大人,那日夜晚,民妇睡得还不是很深,便听见有人叫了一声,但转瞬即逝,民妇以为是夜猫,便没在意,却不想赵氏老妇就此遇害,真是……”郑氏说着就要抹眼泪,陈平及时的咳一声,阻止她的哭嚎。 继而问周氏夫妇,“你二人呢?可有听见那声叫喊?” “回大人,小民那日劳作较累,睡得很深,并未听见。”周春明低头道。 他妻子的回答也是相同。 梁少景习惯性的摸了摸下巴,忽然走到那个五岁的孩童面前蹲下,问道,“小娃娃,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天?” 他这个问题来的没头没脑,在场所有人都愣住。 孩童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奶声奶气的问,“是哪一天啊?” “就是……”他低头从袖子里拿出茶草编的小兔子,对着孩童晃了晃,“就是赵奶奶要给你编小兔子的那一天啊。” 孩童突然眼前一亮,“恩!记得,赵奶奶说要给我编小兔子,然后就去採茶草了。” 梁少景一喜,看来是猜对了,先前李氏给他这个草编的兔子时,他还在疑惑,王妙年龄也不小了,没道理还玩这种小孩子的东西,看见邻居周氏的孩子后,他才想了明白。 他又问,“那你还记不记得夜晚的时候,你的爹娘都做了些什么?” 时隔几天,梁少景也不指望这个五岁的小孩能记得那么详细,只要说出一点点关键就行。 孩子认真想了想,突然抬头看向周春明,“我记得爹爹很害怕……” 此话一出,几人有为之触动,周春明的身体更是狠狠一震。 梁少景哼笑出唇,将茶草编的兔子给小孩童,顺手拍了拍他的头。 方才那个很兇的男子再次站出来,“周氏,你那日夜晚看见了什么?快快如实招来!” 周春明身子抖的越发厉害,却还是不肯说话。 忽闻一声铮响,温远的剑剎那间出鞘,抵在周春明的脖子上,声音轻飘飘的,“说。” 他吓得当即跪下,“大人饶命啊!小民这就说!” 一家几口跟着一起跪下,唯有个小孩子还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惊慌的捏着手里的小兔子。 “那日夜里,小民想去给赵婆婆送点东西,却不想看见两个黑影翻进她家院子,小民害怕是盗贼,怕惊了他们,于是就躲在一旁没敢出声,没曾想那俩盗贼并未偷东西,只是进了屋子,不过半刻就出来,身手极快的翻出屋子,小民因一时害怕,多藏了一会,见那俩人没再回来,便去了她们屋子里看,谁知一推开门,便看见……”周春明抬头看了梁少景一眼,声音里打着颤,继续道,“赵婆和王妙……已断气多时。” “胡说八道!”陈平喝道,“王妙分明还好好站在这里!” 周春明吓得一抖,“大人!小民不敢再有欺瞒!所说句句属实啊!当日王妙腹部被伤,血流不止,小民还亲自去探的鼻息,确确实实是断了气啊!” 梁少景心中小小的惊了一下,下意识伸手去摸腹部,突然想到当时他醒来时,周围的确有一片发黑的血污,而赵氏又是被扭断颈部而死,没道理会流那么多血,那么那些血污就只有是王妙的,如此一来,周春明说的话恐怕有九分真。 王妙,也许是真的死了,所以梁少景初次醒来时,才会觉得身体无比僵硬,且这几天里,也没有想吃饭的感觉,极有可能是他现在用的这副身体,已经不是活生生的人体。 堂中几人都将目光移到梁少景的身上,仿佛在打量他是个死人还是活人。 梁少景僵硬一笑,道,“也许当时我还没死透,而他又太害怕了,所以就以为我是断气了。” “但是赵氏是在死后的第二日才被发现的,如若你当时真的没死,伤得那般重,又过了一夜……”与那凶男子站子一起的少年说道。 梁少景斜他一眼,“那你说我现在站在这里是怎么回事?诈尸吗?” 当然没人会相信是诈尸,少年回答不上来,耳朵有些发红。 陈平咳一声,道,“王妙,不可对大人无礼。” 梁少景没有理会,而是低下头,问道,“姓周的,你说你那日看见有两人翻进我家院子,可是属实?” 周春明被吓的六神不在,哆哆嗦嗦答道,“小民所说绝对都是实话!” 他点点头,“那你可还记得一些两人的特徵?” “当夜黑暗,小民有些……” “再仔细想想……”梁少景打断他的话。 周春明小小的抖一下,沉默下来,堂中几人也没有说话,没有人追究王妙擅做主张的盘问,似乎都在等周春明说出一些关键话。 “小民依稀记得,那其中有一人露一左臂,臂上似乎画有一个图案。”过了许久,他才颤颤巍巍道。 第3章 兄弟,别动刀 王妙和周氏一家,都被陈平遣退,几人关上房门在里面商量。 第4页 左臂上有图案,这一信息对梁少景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他看着周氏一家对他畏缩的目光,无奈的嘆一口气。 梁少景独自走出衙门,阳光比想像中的要充足,迎面而下,颇有几分金光普照的感觉。 他因为身体的僵硬,走的很慢,往门口那一杵,随口朝守门的衙役问,“这位大哥,今儿天气不错啊,是不是?” 衙役撇眼一看,“你不是王姑娘吗?” “哎。”梁少景一愣,应道,“就是我。” “你家阿婆刚死,你不配合衙门查案,在此地作何?” “大哥,实不相瞒,我正是在查我阿婆的死,所以我想问问你,镇东可有一片茶草丛?”梁少景顺话说道。 “的确是有……”衙役点头,随即疑惑,“你家住在镇东,你不知道?” 他被问得无话可答,呵呵一笑带过,径直走到路上。 梁少景初到木镇,人生地不熟,随手拦了一人问出镇东的方向,顺着大路往镇东走。 他认真想过,赵氏和王妙平素里都是老实的人,定然不会有什么苦大仇深的仇家,况且家里就两口人,还都被杀了,很显然是赵氏或者王妙沾染了不得人知的秘密,才被杀人灭口。 而他从李氏的口中得知,被灭门的不只赵氏,还有同住镇东的钱氏一家,钱氏平日里为人霸道,邻舍都不喜与其来往,若说赵氏与钱氏有什么联繫,也就是灭门前,赵氏曾被钱氏赶出茶草丛了。 也就是说,在赵氏去採茶草的时候,钱氏也去了,两人定是在茶草丛里发现了什么,才被兇手残忍杀害。 但是到底在那里发现什么,还需要梁少景亲自去走一趟,看个究竟,运气不好,就扑个空,若是运气好点,也许就能破了赵氏之死的谜。 镇东住的大部分都是贫瘠的人,唯一有点家底的,也就是钱氏一家,他们擅自将野生的茶草地占为己有,平日里拿茶草出去卖钱,还不许旁人进去採摘。 灭门案前一天,曾有人亲眼看见赵氏和钱氏一前一后走进茶草丛。 梁少景走到一颗枯黄的树下,挨着织布的老妪坐下来,他用一贯的坐姿,支起一条腿,手搭在膝盖上,嘴上嘆出一口长长的气。 “女儿家家,坐也要有个端正的样子。”老妪依然织着手中的布,没有看他。 梁少景意识到之后,尴尬的拍了拍大腿,默默放下坐好,开口道,“老婆婆,你这几天都坐在这里织布吗?” “我坐在这里织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妙妙,几日不见,你怎么与我生疏了?”老妪满是褶皱的脸一撇,有些意外的看着他。 梁少景没想到这老妇人与王妙认识,他扯出一个笑,没有回答。 老妪也没有追问,而是看向一旁的茶草丛,没什么表情,“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那日你奶奶与钱氏进了这片地之后,隔了有半个时辰,你奶奶先出来,慌慌张张,抱着一团茶草就回去了,而后出来的钱氏却抱着另一团东西。” 梁少景被她的话吸引了注意力,“你说,钱氏抱的是什么东西?” “谁知道是什么?八成是不该碰的东西。”她嘆息一声,“钱氏之死确实是理所应当,但你奶奶,倒是白白搭出一条性命……” 梁少景陷入沉思,心道这钱氏果然是碰了东西才引火上身,但问题是她拿走的是什么呢? 他在思考的时候,老妪也静静的织着布,两人互不相干,梁少景想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对她说,“多谢婆婆相告。” 梁少景仔细打量几眼这个老妪,莫名的觉得有些眼熟,同时也疑惑乡村之妇,竟也有如此气场。 “无事,你早些回去吧,免得也丢了性命。”她出口劝道。 “多谢婆婆关心,我心领了。”梁少景客套过后转身走进茶草丛,他此次前来就是为了来看看这茶草丛里到底有什么,怎么可能轻易回去。 现下渐渐过了茶草旺盛的季节,有些茶草叶尖泛黄,更因为钱家人经常採摘,放眼望去,竟也能看见大片土地,梁少景料想赵氏上了年纪,腿脚不便,採摘必定不会走远,便在近处一片查看。 还未走出几步,果不其然在地上看见一处土坑,梁少景蹲在边上,伸手一摸,土质潮湿松软,土上还遗留的有些许杂乱的脚印,梁少景伸脚比了一比,抚着下巴若有所思。 少顷,草地里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梁少景从思绪里抬起头,朝那边看去,就见一身挺拔的温远站在不远处,静静的望着他。 和暖的阳光打在温远的脸上,映出如画的眉眼,点漆般的眸子恰似一坛深幽的古井,寂静而深邃。 梁少景一时有些看呆。 京城里,天子脚下,所有王公贵族公子哥中,温远是相貌最出挑的,他天生有一身晒不黑的白皮肤,一同在烈日下操练时,他还曾被几人调侃过。 温远的眉宇间,有着陌生的冷淡,“你为何在此地?” 梁少景这才回过神来,掩饰一般的低咳两声,从地上站起,回答,“当然是来查赵氏之死的真相。” 他眉间一动,却没说话。 “我问你,另一家被灭门的钱氏家里,可有搜出金银财宝或是富贵之物?” 温远并未回答,而是将视线转到他的脚边,盯着土坑。 “赵氏死亡前一天,曾有人看见她和钱氏都来过这片茶草丛,赵氏只是采了一些茶草,而钱氏却拿了其他东西。”梁少景知晓他的性子,直接问定然什么都问不出,于是就开始向他解释,“这个土坑周边的土都是新鲜的,说明土坑是最近几日被挖开的,这土坑上的脚印大小与我的相差无几,应该是男人所为,所以我猜想,有人在这里埋了东西,而正巧被进来的赵氏和钱氏看见,钱氏也必定是在此地拿走了什么东西才使两家都招上灭顶之灾。” 梁少景自觉这一番猜想和推测很是合理,如若能在钱氏家中找到蹊跷之物,那他所说就能对上。 但是,他忘了一个致命的关键。 温远静静听完这一番话,眉头轻轻一皱。 梁少景见他皱眉,心中一跳,心想莫不是温远理解不了他刚才说的话?那他是不是还需要重复一遍? 梁少景正要开口,温远却突然说话,目光有些犀利,“你不是王妙。” “什么?”他一愣。 温远低头在地上的脚印处看了一眼,神色莫测道,“少有男子能与一个女子的脚印相差无几。” 听了这话,梁少景才如被当头一棒,狠狠的敲了一下,他竟然忘记自己是身在王妙体内,这脚印与王妙的脚印大小差不多,那说明留下脚印的,自然也是个女人,他煳里煳涂的当成了男子,真是失误。 梁少景张了张嘴,一时间竟然想不到可以辩解的话,对着温远直勾勾的目光,他硬着头皮装,“啊?是吗?许是我方才说错了。” 温远微微一眯眼眸,显然是根本不相信他这番说辞,手搭在腰间别着的刀上,手指轻轻摩挲着刀柄,“你方才口中,一直叫你奶奶为赵氏。” 第5页 是了,这才是真正致命的一点,试问有哪家人张口闭口把自己奶奶喊的那么生疏…… 梁少景了解温远,知道他脑子聪明,自己就算想煳弄他,他也肯定不信,想着此地不宜久留,干笑一声,“温大人你且慢慢查案,我先行一步。” 说罢刚挪动脚,谁知温远手指一挑,刀便离鞘半分,警告意味十足,梁少景当下乖乖站好。 现在的他跟温远动手,一丝胜算都没有。 他一双眼眸里满是冷漠,前一刻还是疑问和探究,而此时却浑身充满危险的气息,“谁派你来的?” 梁少景心里慌了,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失言,喊了他一句温大人。 温姓是国姓,当时宁侯府灭门时,所有温氏男丁一律没留,温远当时在京城,才得以留下了性命,后来皇帝查案,没能找出兇手,却在宁府里找出了宁侯爷意欲谋反的证据,一举将宁侯府上下定罪,同时下令捉拿温远。 梁少景听到风声之后,冲出家门翻身上马,在大雨滂沱的夜晚寻找温远。 找到他时,温远与他隔了数尺,风雷大作,雨水肆意,他的眼里却充满恨意,梁少景想靠近他,他却一转身奔入黑暗之中。 自那之后,他一直担心温远会被皇帝抓住,一旦抓住,必定死罪。 而今看来,温远确实还活的好好的,活在这座芜城里,只不过这温姓定然是改了。梁少景暗暗悔恨自己怎么早没想到。 温远现在已经认定他不是王妙,若是他没说出个所以然,恐怕就要被温远一刀毙命。 不过他还是先否认了温远的问题,“没人派我来。” 温远的眉眼不动声色,手下挑出的刀却多了几寸。 “其实,我也不好解释,这事说起来一言难尽。”梁少景的脚往后挪一点,脸上还是略带讨好的笑,“不如咱们放下刀说话?” “你知道多少?”温远的声音很沉。 梁少景知道,这是他要动手的前兆。 他咽一口唾沫,试探似的,小声回答,“知道的也不多……” 话音还没落,就见眼前白光一闪,耳畔风声骤近,温远的刀已实实在在的出鞘。 第4章 梁家步法 梁少景脑中一白,根本来不及思考,看着泛着寒光的刀剑直奔面门,常年习武的他身体已下意识做出反应。 显然温远并不是想一上来就取他性命,手中的刀动作虽然快,却不是奔着要害。 梁少景堪堪躲过几招,没曾想身体僵硬,难以大动作,这边还没等温远打到他,他反而自己脚下一绊,狠狠摔进茶草丛里。 身体上没什么明显的痛觉,梁少景反手就要撑起来,却不想手臂上突地来了一股力量,直接将他提起。 温远的面容近在咫尺。 一双黑眸紧紧盯着他,里面似乎暗含着波涛汹涌,眉头拧起,语气很不善,“你是将军府的人?” 梁少景像个死鱼一样被他提着,一脸意外,随后便想明白,他与温远厮混的年头不少,自己手里这属于将军府的一招一式他肯定熟知。 但梁少景立马否认,头摇的跟个拨浪鼓似的,“不是不是。” 然而温远显然,还是不相信,眯了眯眼睛,“梁家将从不收女子,你为何会梁家步法?” 梁家步法原是梁少景的亲爹,梁大将军自创的一套独门招数,主要是脚下的踏步,配上身法在近战时,不仅利于躲避,更是巧于进攻,所以很是闻名。 后来梁大将军就创学府收学将,将自己独创的步法传授出去,梁少景在年少的时候,也曾教过温远几式。 所以方才梁少景在侧身躲避的几步之中,温远立即就察觉出了。 梁少景堪堪站稳身子,脑子飞快转动,奈何向来不聪明的他,根本想不出来能够说得过去的理由,于是选择装傻,露出死皮赖脸的一笑,“大人你在说笑呢,我一个乡村僻壤的姑娘家,那会什么武功啊,而且……我们孤男寡女靠的这样近,不太好吧。” 温远的目光很犀利,冷然一笑,“不会武功?” 他随手将梁少景推开,力气不小,饶是梁少景后退好些步还是摔在地上,没等他做出反应,温远就已经闪至身前,利刃近在咫尺。 这次梁少景没在躲,而是抬起一只手护住头,身子微蜷,一剎那,他只感觉手臂上一凉,衣料撕拉作响,温远一刀便收,站在不远处。 梁少景悄悄瞄他一眼,见他没再动手,就坐起身,低头去看自己被砍了一刀的手臂。 并不痛,衣服被划烂,但伤口却不深,应该是他临时收了些力,但即使是这样,手臂上还是有一条刀伤,诡异的是,没有血液流出。 温远也注意到了,他目光幽幽,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不知道在想什么。 梁少景摸了一把伤口,知道王妙的这副身体早就是个半僵的尸体了,没有血液流出也是正常,只是在别人看来却是一件恐怖的事,他也不知道怎么跟面前的温远解释。 梁少景慢慢从地上爬起,期间温远一动不动,静静注视着他,正当他想开口说话时,夕阳的余光下,突然映出一个跃在半空中的身影。 锋利的刀刃反射光芒,刺痛梁少景的眼睛,他微眯一瞬,声音就出了口,“小心!” 温远反应极快,几乎是同时就转身,以手中的刀抵住突如其来的兵刃,发出“铮——”的一声刺响,与背后偷袭他的人打了个照面。 那人相貌普通,既没有穿黑衣,也没有蒙面,寻常人家的衣裳,只不过左臂没有袖子,倒是有一块显眼的刺青,雄健的肌理看得一清二楚,彰显着力量。 来人面容肃杀,带着凌冽的杀气,被接住一招后立即转身,撤下手来,抬腿横踢,温远矫健一躲,反击只在一瞬间。 短短一个眨眼的时间,两人就过上招,梁少景默默的往后退两步,顿时猜出这人与那周村民口中在赵氏院子里看见的人是同一人。 就是他,杀了赵氏和王妙。 这人的武功不低,一出手就是满满的杀意,几乎每一招都奔着温远的要害,而温远则面色沉稳,不见一丝慌乱,须臾之间就能将男人的一招一式化解。 在梁少景的记忆中,温远使剑是最厉害的,曾经一招“雪剑”名声远扬,高至庙堂,远至江湖都能听到传闻。 说的是温远能够在眨眼之间取人性命,速度快到连血都沾不上剑,当然这其中是有些夸大成分的,但是温远的剑术,梁少景是打从心底里佩服。 眼下看他耍大刀,倒也耍得有模有样。 四周凉风骤起,茶草丛因为两人的打架波及,东倒西歪,刀刃相撞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会儿的功夫,刺身男人就已经身负数刀,鲜血淋漓。 就在胜负将分之时,忽而一支利箭破风而来,一闪而过,直奔温远的后脑勺。 梁少景眼睁睁的看着羽箭飞来,身体比脑子先做出反应,纵身一跃想把箭接下。 只听一声闷响,箭头没入腹部,插进三分之一,但痛感依旧是轻微的,亦没有鲜血流出。 第6页 他虽然不觉得痛,但一低头看见自己肚子上有根箭,难免觉得心惊,于是伸手去拔。 但手还没摸上箭,就又有一支羽箭飞来,依旧是冲着温远,他还想去接,但是温远不知什么时候转过身来,一脚把他踹开,挥手砍断羽箭。 梁少景被踹得一个踉跄,嘴里习惯性骂一句,余光中看见那个刺青男人不依不饶,还追着温远砍,想也未想,拔出自己肚子上的箭,扑身过去。 男人没躲,刀锋一转,冲着他噼头砍来。 梁少景常年习武打架,早就对外来的攻击练就一身本能,眼看着大刀落下,他极快的闪身,放弃手上的进攻,以退为进,来来回回的与这人过起招。 但是梁少景并没有武器,而且这副身子用的极其不顺,没有几下就被砍了几刀,手上的一支羽箭也被折断。 就在身上的伤口即将再增加一个时,温远闪身过来一把拉过他,手中动作利落,直接抹上对面人的脖子,那人鲜血喷涌而出,当下断了气。 眼前的人一死,那不断飞来的羽箭也停了。 梁少景站不稳,双膝一弯跪在地上,同时也把拉着他的温远带着蹲下。 他身上中的都是致命伤,虽然没有血流出,但他依旧能够感觉到自己精神力的流逝,他唿一口气,抬头对上温远黑漆漆的眼睛,张口就问,“为什么有人要杀你?” 来人虽然是那日夜里灭赵氏门之人,但武功不低,与藏在暗处放箭的人配合的极好,直奔着温远的性命,甚至都忽略了现在身份是王妙的梁少景,显然根本就是不是因为这场灭门的案子而来。 梁少景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若是说这是一个局呢?若是那俩人杀了赵氏和钱氏两家,只为引来温远呢?似乎也说得通…… 有人大张旗鼓设局,为了杀温远。 是因为新仇,还是旧恨?还是因为温远的身份? 梁少景一时脑子乱如麻,前一个都还好,若是因为后面两个,那就极有可能是他的身份暴露了,那才是真正危险之事。 温远平復了气息,忽而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笑,似带着三分嘲讽,眸光闪闪,在鲜血的衬托下,有些许邪气。 “你生在边境小城,却会梁家将的功夫,身受重伤,却没有血液流出,也没有痛觉,你甚至感觉不到我的刀正插在你腿上。” 梁少景闻言低头一看,还真是,刀刃入肉半分,但他却一点感觉都没有,甚至连那一丝丝的痛觉都消失了,他再次抬头,没等温远问,就自己坦白,“你想的不错,我的确不是王妙。” 温远收回刀,眉尾一挑,示意他继续说。 “王妙是在那日夜里跟着赵氏一起死的,我不过是借用了她的身份。”梁少景皱皱眉,认真道,“但是我并不是为了接近你,或者杀你。” 说完两人默默对视,梁少景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就这些。” “这么说,你的确是将军府的人?”温远似乎至始至终都惦记着这个问题。 梁少景摸不透他在想什么,微微点头。 “那……梁将军这些日子如何了?”温远迟疑一瞬,慢慢问道。 听了这一句,梁少景差点跳起来,抠抠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问梁将军近日如何了,病好些没有。”温远不耐烦的重复一遍,这一次说的快多了。 梁少景怎么也没想到,温远竟然会开口关心自己的亲爹,当初温远恨之入骨的人,第一是皇帝,第二就是梁大将军,其中连带着将军府一家都恨上了,包括梁少景。 来不及多想,温远还目光炯炯,等着他的回答。 梁少景轻咳一声,按照时间来说,已经过去将近一年,现在自己爹情况如何,他还真不知道,但是按理说他爹常年习武,身体强壮,应该是没什么大病,于是咧出一个笑,说,“身体挺好,整日舞刀弄枪,生龙活虎的。” 谁知这话刚出口,温远的神情立马就变了,手上用力一推,将他推倒。 梁少景猝不及防摔了个四脚朝天,怎么一言不合就动手?刚想骂一句,就被温远的话惊得动弹不得。 “梁将军自从痛失爱子之后亲手摺断□□,发誓余生再不习武,何来整日舞刀弄枪之说?” 痛失爱子? 痛失爱子?! 梁少景的爹没纳妾,府中就只有自己一个小宝贝,温远这一句痛失爱子,很明显是说自己死了。 他明明就是喝醉了酒,睡了一觉,怎么莫名其妙的就死了?! 梁少景想爬起来问个清楚,却勐然失去所有知觉,眼前一黑,什么都感觉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了。 第5章 韩风,我爹! 一月底,是万物復甦的前夕,春季悄然降临。 冬日里刺骨的寒风渐渐暖化,吹到脸庞上也有些季节里特有的温和,城内的人都换上了轻便的春装。 “呸,晦气!”一声满是嫌弃的唾骂毫无徵兆的传进耳朵,与此同时,腿不知道被谁踢了一下。 梁少景的手最先恢復知觉,动了动僵硬的骨头,一扭头,就听见嘎吱声响。 他睁开眼睛,先是看见一张黄黄的破蓆子,又轻又薄,直接盖住了脑袋,梁少景忽而坐起身,一把把蓆子掀开。 这突然的举动把身边人吓了一跳,瞪着眼睛惊悚的看他一眼,大叫一声拔腿就跑,没有丝毫停留。 梁少景被这一嗓子喊得脑壳疼,他不舒服的嘆一口气,揉揉头,把周围都看了一遍。 他身处在一个幽深的暗巷中,身上盖的破蓆子被掀到一旁,蓆子上沾了不少血。 梁少景现在脑子里,全是温远说的那句痛失爱子,那声音一遍遍重复,仿佛入了魔一样。 刚才不是在茶草丛吗?怎么一转眼到了这个巷子里…… 梁少景脑中的念头一闪而过,低头,发现自己已经不是王妙了。 现在这身体手又小又脏,胳膊腿都是细细的,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小棉袄,右手袖子缺了一大劫,露出的皮肤不仅黑,而且带着紫青的伤。 梁少景的心境一时难以形容。 他手撑着地,慢慢从地上爬起,解开单薄的破棉袄一看,自己这小身板,几乎到处都是伤,肚子上一片乌黑尤为刺眼,他实在想不出是什么样的人对一个小姑娘下这样的狠手。 简直残忍。 梁少景从小黑巷子中走出,入眼是一片日暮下的繁华,街上人来人往,挑担的摆摊的,是比木镇还要富庶的地方。 又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他这样子扎眼,不多时就有人注意到了,直接挥手赶他,“离远点,别耽误我做生意!” 梁少景撇去一眼,目光含着刀子,把小贩惊得摸了摸鼻子,没再说话。 此时他的模样并不算正常,一身破袄子就罢了,却半身都染了血,旁人看了无不露出惊骇的神情,默默的远离。 梁少景摸遍全身上下,都没找到一个铜板,看这身上的一身伤,他猜测,这个小女孩要么是冻死的,要么就是被活活打死。 第7页 正当他想着时,一声叫喊从城门处传来,一唿百应。 “韩大人回来了!” “哟,韩大人去了几天,可算是回来了。” “快去看看!” 梁少景见周围的百姓突然亢奋起来,就顺着人群,一同走去城门处。 只见几人骑着马,慢慢从外面走进来,百姓们堆在路的两边,嘴上不停的议论。 为首的,正是刚才还在跟他拉拉扯扯的温远。 他换了一身深蓝色的外袍,头髮用一根木簪束住,高高坐在马上,侧脸覆上余晖的金光,更衬的面庞精緻,他眉宇之间都是淡淡的,丝毫不为百姓的热情所动。 梁少景的脑中突然浮现往日,一身锦衣玉袍的温远,他是身份尊贵的小侯爷,华贵的玉冠戴在头上,几乎任何时候都是高高在上的模样。 现在的温远虽然没有了那些精緻的装饰品,但是梁少景却能将他和从前的模样重合,那么长时间过去,他好像变了,但又好像没变。 温远,字晗风,这里的百姓都叫他韩风。 当所有人都在议论他的时候,只有梁少景目光灼灼,神色凝重,这样的神情,温远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定住。 有些熟悉,但又非常陌生。 梁少景见温远看着自己,忽然心生一计,他勐地拨开身旁的人,冲到路中间,一步跌在温远的马前面。 本来速度就慢,加上温远看见了他的动作,手下一动,就将马勒停,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趴在地上的小女孩。 “韩大人,救命啊!”梁少景张口就是一声悽厉的哭嚎,由于动作过大,破棉袄下的手臂露出,刺眼的青紫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一时间,百姓嘴里的议论从温远身上转移。 温远心里有几分警戒,没有下马,而是说,“起来说话。” 他不肯起,叫道,“韩大人,民女快要饿死了,还请……” 梁少景的话还没说完,突然就有一小块银两被扔过来,滚到他面前,在手边停下,温远身后有一人道,“拿着这些银两去买些吃的,别在这里挡路。” 梁少景嘴角不着痕迹的一抽,抬眼看去,果然是那天站在温远身旁的少年。 嘴上一动,梁少景带着三分傲气道,“民女不受嗟来之食!” “那你跪在这路中央是为何?”温远问。 “民女前些日子出门游玩,被人拐卖至此,费尽千辛万苦才逃出来,他们依旧穷追不捨,还望韩大人能救民女一命。”梁少景张口就来。 然而温远却轻笑,感觉像是从鼻子里哼出的一声,“我不管这个。” 梁少景一愣,“啊?那你管什么?” 之前看温远去木镇查灭门的案子,还以为他是衙门的人,难道猜错了? “你这案子他管不了,我能管。”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粗犷的声音,梁少景连忙回头,就见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带着一行人靠近。 来人满脸的鬍子,一双浓眉高挑有几分莫名的浪荡,他走过来半蹲在梁少景面前,说,“小姑娘,跟叔叔去衙门吧。” 梁少景一点也没觉得眼前人有半分的和蔼,相反的还有些油腻,让他忍不住嫌弃,还没说话,就见男人站起身,对温远道,“韩捕头,既然进了城就赶紧去復命,大人早就等急了。” 温远看了看男人,又低眸看了梁少景一眼,架马走过两人。 他走之后,梁少景也被带进衙门,衙门里的人看他的样子太惨,好心的地上一件大棉袄,虽然不是新的,但也看得出来足够暖和。 梁少景跟了半天,才总算把事情搞明白。 芜城之地靠近边疆,来往都是杂人,为了维护城内的秩序,衙门特设了一直队伍,专管杀人谋害的兇杀案件,而温远就是这支队伍的头头。 带梁少景进衙门的那个老大叔,名叫李业,是衙门小兵的大队长,平时性格大老粗,但是周围人对他的评价都很好,除了衙门老爷,谁也使唤不动他。 梁少景裹着厚厚的棉袄,慢悠悠的走到李业面前,视线不停的在周围打转。 “来来来小姑娘,你说说自己是怎么被拐卖的。”他手里拿着笔,沾上墨,等着梁少景开口。 “我没有被拐卖。”他说。 李业将眼睛一瞪,“你说什么?” “我没有被拐卖,我是骗你的。”梁少景老老实实的说,“我千里迢迢赶来芜城是为了寻亲。。” “寻亲?”李业放下笔,两条眉毛皱起,看起来有些凶,“你这个小丫头莫不是在耍我?” “并没有。”他神色认真,想了想说,“其实韩大人是我爹。” 李业被惊了一跳,“啥?” “韩大人是我爹,他一年前出门谋生路,把我和我娘扔在家里,现在娘死了,我才出门寻他。” 李业粗略一算,韩风来到芜城也差不多是一年,在看看眼前的小姑娘,年龄也不大,说是韩风的女儿也合理…… 这样一合计,他心里已经有了些想法,于是问,“那为何今日见面,他却不认你?” 梁少景面上一悲,“我也不知道,也许是爹嫌弃我这个样子,不想认我吧……” 李业拍案而起,不过一会儿功夫,就将温远带来。 梁少景看见温远出现在门口,一个飞扑上前,想抱住他的大腿,“爹爹!” 温远一闪身,人就扑个空,摔在地上,李业看了有气又怒,一把将梁少景拎起,对温远责怪道,“这可是你亲生女儿,你怎么这样待她!” 温远的双眸闪过一丝迷茫,“女儿?” “爹爹。”梁少景合适宜的眨着大眼睛。 李业平了平怒火,“韩风,人不能忘本吶,再怎么样也不能抛弃自己的骨肉……” 温远没说话,手却悄然间摸上自己腰间配的刀,只这轻飘飘的一个动作,梁少景却敏锐的察觉,他连忙转头对李业说,“叔叔,能让我和爹爹单独聊会吗?” 李业摸了摸他的头,对温远说,“韩风,孩子还小。”剩下似乎还有话,但终究没说,转身离开了。 梁少景心里泛起一层层的噁心,他一个大老爷们被人摸摸头,这感觉太别扭了。 温远不动声色,见李业一走,面前这小姑娘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先是咧个嘴,然后抬头直视他,完全没有刚才那副小女孩的样子。 梁少景走进房中,一转头,看见温远还在门口站着,眸光紧紧盯着自己,在微弱的烛光下露出十足十的警惕。 “韩大人,进来好说话。”他说。 温远这才抬步走进来。 刚站定,就见梁少景转个身,撩起自己的头髮,露出后脑勺,一个狰狞的伤口就出现在温远的眼中。 “我活不了多久了。”梁少景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道。 像是被钝器所击,整个后脑勺一片血肉模煳,还泛着白,但是血已经凝固,明显没有经过医药处理,就算放在成年人身上,也是一个致命伤,但是眼前的小女孩却还是活生生的。 第8页 他自己能感觉到,之前王妙是被一剑穿肚,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梁少景还能勉强在她身上存活几天,后来因为突然收到袭击,身上又受了些伤,才会没有徵兆的脱离了那副身体。 所以梁少景猜测,就算是死人的身体,也有个度,过了那个度,他这抹孤魂,就又会附在下一个死人身上。 只是不知道下一个死人是什么人,又是否跟温远隔着天涯海角。 第6章 梁谨之的箭 房间里燃着微弱的烛火,火光小幅度跳跃,光芒映在梁少景认真的眸子里,莫名的闪烁。 他还在想温远有没有理解他所说的话,打算再解释一遍时,便听见眼前人声音沉沉,“你是王妙?” 梁少景连忙点头,“可以这么说。” 他难得觉得温远有个聪明的脑袋也挺好。 温远细细打量面前的人,小姑娘的脸色苍白如雪,明明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亮而有神,但是细看之下却能发现她胸膛没有起伏,显然是没有唿吸。 一具没有生息却又生命的人站在他眼前,温远难得有了些好奇,他想了想,问,“这难道是你习得的秘术?” 梁少景一愣,随即回答,“算是吧……不过这并不重要……” 温远并没有在意他的话,继续问,“那此术可还有别的用处吗?” 他扬了扬眉毛,“你想要什么用处?” 梁少景不免觉得好笑,没曾想昔日温远有朝一日还能对这些感兴趣。 温远显然想的很认真,略一沉吟,“可能让人起死回生。” 这种问题无疑是荒谬的,自古以来,连几岁孩童都知道,有两件事情是不可能的。 一是长生不老;二是起死回生。 梁少景默默的问,“请问你今年几岁了?” 温远还真认真的算了算,“二十有四。” 他无奈一笑,“大哥,起死回生这种事是不可能的,若是真有这种秘术,皇家早就坐不住了。” “那你……” 梁少景也无法解释自己这是什么情况,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说,他只得随口煳弄,“我这是障眼法,假的!” 温远低眸,落寞的情绪一闪而过,精緻的俊脸半边映着烛火,让梁少景生出一丝心酸的错觉。 他轻咳两声,“咱们几日前的谈话,你可还记得?” 那句梁将军痛失爱子,还让他耿耿于怀。 温远点头,动了动唇,刚要张嘴,忽而一支羽箭破窗而入,从他的肩膀擦过,铮——的一声钉在墙上,羽尾微颤。 梁少景被吓了一跳,一个眼神瞪过去,却看见羽箭头处扎着一张纸。 纸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灭门。” 温远眸色一凛,霍然起身。 “等等!”梁少景脱口而出,“我还有重要的事情没说!” 他扫来一眼,“且放一放。” 放什么呀放?连梁少景自己都不知道能在这副身体里呆多久,万一这一放把机会给放走了,可如何是好? 这支箭射进来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分明就是要引温远出去,说不定对方早已设下陷阱。 梁少景有些急,他还没来得及阻拦,温远就已经飘到门处一把推开,浓重的夜色下,屋顶上一个身影微动,朝东面墙跳下去。 温远紧随其后,足下一点就朝那人追去。 梁少景急慌慌的跑到门口时,就只看见温远的一角衣袍。 他从衙门后门跑出去,经过兵器架时,顺手摘了一把弯弓,背上箭筒大步奔驰。 温远的轻功其实不及梁少景,两人在京城大大小小比过不下百次,梁少景赢了就有九十多次,他记得清清楚楚。 但是此时的梁少景费力的迈动两条腿,几乎跑得吐血,才将温远追上。 今时不同往日啊! 在看到温远身影的那一瞬,梁少景默默在心里感嘆。 他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往下一看,就见火光点点。 月色正浓,温远的刀已经出鞘,刀剑泛着微芒,他一身暗色衣服映着火光,侧颜如同被月色晕染,模煳而漂亮。 他周围站了一圈人,个别手中举着火把,身着黑衣,只露出一双眼睛,若是熄灭火把,还真能隐藏在黑暗中。 立于温远对面的男人右臂缺了一只衣袖,露出肌肉分明的臂膀,唯有他没有蒙面,露出的右脸上有一道很长的刀疤,从鼻翼处蔓延向下,知道下颚骨,像一条极其丑陋的蜈蚣。 梁少景看见这条疤,吃了不小的一惊,当下认出这人是当朝丞相暗卫的其中之一。 昔日将军府与丞相府权力斗争极为激烈,虽然一个是文官,一个是武官,但斗起心机来,丝毫不比皇帝后宫的妃子差,不管是明面上还是暗地里,两家来来回回不知道交手多少回,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选择忽视,这才没能让丞相一人坐大,出现权倾朝野的情况。 有一回梁少景的爹中了计,被丞相派来的人毒晕,连昏三天三夜,最后梁少景沉不住气,趁夜深人静独自闯入相府,还没盗得解药,就被这人抓了个正着。 此人是丞相特地培养的暗卫,伸手了得,无声无息间差点抹了梁少景的脖子,好在他躲闪及时,只伤了手臂。 两人打斗引来了其他人,梁少景不敌众多,险些落败时,温远手执一柄长剑而来,上来一剑就直取那暗卫的头颅,不过他躲得也快,剑锋就落在他的脸上,差点把脸颊削穿,留下一条长疤。 现在这人却出现在偏远的芜城,也就是说明,丞相已经发现温远并没有死的事情,所以派人来杀他。 梁少景脑子转的飞快,只是扫了一眼那条刀疤,就瞬间将事情想明白了,心里暗道不好。 丞相权势滔天,若是想杀如今只是一介罪臣之后的温远,岂不是易如反掌? “原来是你,看来芜城和木镇的三起灭门案都是你故意所为。”温远的声音似夹杂着寒意,乘着风飘进梁少景的耳朵里。 “原来温小侯爷还记得我……”刀疤男扬声笑,“我本来还寻思着什么时候才能报那一剑之仇,没想到机会来得那么快。” 温远显然不喜欢他答非所问,微微将手里的刀轻抬,仿佛下一刻,刀锋就会沾满鲜血。 梁少景这周围少说也有二十来人,若是温远与他们正面相敌,即使是最后胜了,也必定身负数伤。 他手腕一转,将弓箭捏在手中,另一只手伸向后背,动作熟练的抓出一根羽箭,架在弓上,小姑娘的身体本来力气就不大,更何况他肢体僵硬,几乎是吃奶的劲,用力一拉,满弓。 就在所有人都未注意到的时候,梁少景瞄了又瞄,才放开手中的力。 弓箭离弦的一剎那,带起强风,捲起小女孩半长的发,向雷电一般,极速而去,只一眨眼,弓箭就射入刀疤男挽起的头髮内。 几乎所有人都被惊住,就连刀疤男原本得意的神色,也顿时破裂,一愣神过后伸手拽下头髮上插着的箭。 第9页 温远在羽箭入发的一瞬,神色一变,近乎朝着弓箭飞来的方向看去,就见身体娇小的姑娘逆着光,手持一柄弓,腰杆挺得笔直。 若论剑术,梁少景可能不及温远,但如果是箭术梁少景称第二,京城里就无人敢称第一,曾经有一段时日,梁少景的出弦之箭几乎达到箭无虚发,百步穿杨的地步。 他天赋异禀,又加之有名师相教,恐怕在整个西凉国能与他箭术持平的人也是寥寥无几。 但是人人都知道,梁小将军的第一箭从不见血。 他的第一箭只会射在人的头髮上,意为警告,但凡不听警告的,第二箭就会插在致命的地方。 在梁少景年满十九的那一年,边境敌军来犯,皇帝下令大将军前往边境杀敌,但梁老将军不巧患病卧床,行走都勉强,梁少景便去皇宫想皇帝请命,愿代替父亲带军抗敌。 战场上,梁少景骑着高马,弯弓搭箭的第一发,就射穿对方将军的盔甲帽,敌将吓了一跳,惊慌失措间没控好马,马蹄往前几步,于是第二支箭就穿过数千战士,直直射中敌将的喉咙中,一击毙命。 战争胜利后,梁少景凯旋而归,那威风凛凛的两箭之事也在西凉国上下传开。 此刻的梁少景已经将第二支箭搭上弓,目光中含着凌冽的杀意,即使是一张孩童的脸,也能令人骇得后退,他的目光盯着刀疤男,未曾注意温远失态的神色和直勾勾的视线。 那刀疤男拔下羽箭后,一转眼看来,发现是个小姑娘,松一口气,咧嘴一笑,“我差点以为是那个废物索命来了……” 温远手指骤然紧缩,目光似刀子一般,瞪着刀疤男,“谨之的死与你有关。” 梁少景,字谨之。温远极少喊他的字,人前都是称梁小将军,人后就直接喊名道姓。 刀疤男突然大笑,十分得意,“何止是有关。”他慢慢收敛神情,嘴角哦上扬到一个残忍的弧度,一字一句道,“我亲手拧断了他的脑袋。” 温远唿吸一窒,没人注意到他的眼底泛起红丝。 刀疤男的声音刚落,梁少景的箭就离弦,速度快到在夜色中根本看不见,风声飞到身前,刀疤男才察觉,下意识向旁一躲,下一刻,右臂中箭。 梁少景冷笑,继续搭箭。 刀疤男一中箭,就立即往后撤,周身十数黑衣人瞬间围上来,温远身形灵活,刀锋抹脖,手腕一动就是一击毙命,不留任何反击的机会。 凉风袭来,云遮盖住了月亮,刀疤男大喊,“灭掉火把!” 顷刻间,几根火把铺地熄灭,周遭陷入一片迷濛的黑暗。 梁少景只听见刀刃相交的声响,却看不见敌人所在,搭在弦上的箭失了方向。 不过片刻,风捲走乌云,月光重洒大地,原本二十多的黑衣人在温远简单致命的攻击下,赫然剩下不到十人,就连刀疤男也提刀加入战斗。 梁少景手下不含煳,移动靶也是一射一个准。 温远与刀疤男交手十招,只攻不守,左臂后背各中一刀,刀疤男胸膛两刀,被削掉一只耳朵,血流了大半脸,连连后退。 带梁少景箭筒里还剩下最后一支箭时,敌人就只剩下刀疤男一人。 温远一脚踢碎他的膝盖骨,强迫他跪下来,刀锋抵在他的脖子处,血珠流出,却及时停住,未继续深入。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狼狈的男人,几乎有些咬牙切齿,“是谁指使你杀了谨之。” 刀疤男身负重伤,血污了眼睛,半睁半闭之间,感觉到迫人窒息的杀意,嘴唇一动。 梁少景在模煳的月色中看见刀疤男说了话,但是说的是什么,却没听清,他想跑近一些,只刚跳下土坡,眼前就一黑,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 梁少景失去意识之前,纳闷的想,怎么回事,上次在王妙身上活了几天,这次时间为何这么短? 第7章 谨之,是你吗? 梁少景再次恢復意识的时候,又是一个陌生的环境。 房间窄小,桌上燃着一盏烛火,微弱的光亮勉强将室内照个清楚,屋内没有多余的东西,只有一张床。 而他却倒在门边。 他心头生出一股莫名的烦躁,对着门槛捶了一下,发出闷响。 紧接着一串脚步声传来,声音极轻,不似平常人走路脚步踢踏,梁少景立刻知道来人会功夫,他连忙从地上爬起来。 他惊奇的发现这幅身体不似之前那两个,此人明显是常年习武,身姿轻盈,四肢也充满力量,一抹欢喜爬上他的心头。 难不成这次不是个女子了? 他两手放在胸脯上一捏,手感柔软,顿时将他心中那刚露头的一点欢喜掐去了头。 还真是中了邪。梁少景心想。 他把手放下,往后退一步,门就被推开,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人立于门前,面容有些凶。 他将梁少景上下一看,双目之间满是不耐烦,“你怎么还在这里,想让我们都等着你一人?” 梁少景一愣,不知道该做何答覆,却见黑衣男子嫌恶的瞪他一眼,而后转身离去。 他连忙抬步跟上,低头看自己,也是一身简便的黑衣,甚至两腰上各别了一把匕首,梁少景摸了摸,把一个匕首抽出,只见刀锋锐利。 这装备……难不成是要进山打猎吗? 梁少景抱着疑问,跟着黑衣男人走了百来步,走到一片空旷的地方。 此时已是傍晚,黑夜浸透了半边天,剩下一般的天透着日光下的昏黄。 空旷的地上站了一群身穿黑人的人,有男有女,男子居多,他们不是手握双刀,就是背戴弓箭,一行人将目光投向梁少景,大多都是不耐烦的神色。 梁少景心中一亮,看这装备,这些人八成是要去杀人的。 他走进来,粗略一数,大约有十三人,加上樑少景自己,就是十四人,他们各个神色沉重。 梁少景莫名的觉得有趣,眼前的这些人还只当他是同伴,根本没想到他们的同伴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早就换芯。 “十七,这次任务结束后,自己去领罚。”有一个男子指着他说道。 梁少景腹诽,那要看我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身旁一女子斜睨他一眼,说,“咱们走吧,浪费太多时辰了。” 话毕,几个看起来非常不待见他的人率先转头离去,余下的几人也没给他好脸色,那么多人里,甚至没有一个人与他多说一句话。 梁少景纳罕,怎么这副身体的原主人那么讨人厌吗? 一行人沿着河流往下,脚步很快,梁少景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看着西方天际渐渐暗下来。 小河流走到尽头处,一片洁白的颜色跳出,映在梁少景的眼里。 是一片盛开的梨花树,朵朵白色的花如同裹上一层雪,微风一过,飘下星星点点的花瓣。 梁少景被眼前的这幅景色迷住了,万花之中,他最喜爱的就是梨花。 那年他刚满十六岁,恰逢皇家办一场园林狩猎,那是一场极其盛大的狩猎活动。 第10页 京城里无论是王公贵族,抑或是朝臣之子,凡年满十六岁,都要参加在其中,少一辈的中,就有梁少景和温远。 当日温远身着洁白的骑马装款款而来,俊美的面容染上点点笑意,不知道迷了多少人的眼睛。 后来事情出了意外,两人受到刺客的攻击,温远右肩胛骨受伤,两人躲在一方隐蔽的山洞里。 梁少景简单给他包扎一下,待到第二日时,他出山洞寻些吃的,碰巧看到了几棵野生的梨树,上面星星点点开了几朵花,他看得欢喜,顺手摺下一枝。 回去之后梁少景捨不得丢掉,转手送给了温远,但他却嫌弃得不行,觉得俩男人之间赠花这种行为太噁心,拒而不收,梁少景劝了几句见行不通,先假意放弃,随后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将那支花塞进他的外衣兜里。 后来那支梨花往何处去了,梁少景没问,而温远也未曾提过。 一群人里,大概也只有梁少景才有闲心欣赏这春意盛开的美景,其他人甚至连目光也没停留。 梁少景跟着一起走进梨树林,花瓣在头顶慢悠悠的打转,他不经意间放慢脚步,嘴角勾起一抹笑,抬手将花瓣捏在手心里。 也许那支花被温远发现之后,就随手丢在了路别,也许温远一直没有发现,被洗衣的婢女发现,然后转到他人之手。 柔软的花瓣躺在掌心,洁白的颜色犹如夜空的明月,令他心旷神怡。 前方突然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让梁少景瞬间回神,他抬头望去,就见一行黑衣人已经停下,堆聚在一起。 梁少景放轻脚步走过去,就见梨树林中空出一片圆圈地,那篇空地的正中央,有一个泥土堆成圆坡,坡前竖着一块半身高的方形碑,一看便知那是一座墓碑。 然而这些都不足以让梁少景注意,他的目光一放过去,当下定格在石碑前斜靠着的男人。 那人也不顾一身衣裳沾上泥土,左手搭着一个大酒罈,隔得远远的,都能问到空气里飘来的一丝酒气。 酒罈旁随意放着一把锋利的大刀。 低垂的头露出半个侧脸,将入不入的黑夜为他的轮廓镀上一层属于悲伤的颜色,他静静的坐着,一动也不动。 是温远。 梁少景一眼就将他认出,虽然这样沉寂在忧郁中的温远,他并不熟悉。 震惊与意外一起涌上心头,没想到这群黑衣人黑夜行动,竟然是为了刺杀温远…… 梁少景慢慢沉下脸色,转头向身边看去,就见原本堆聚在一起的人已经散开,沿着中间的圆圈地,向两边散去,留在梁少景身边的就只有三人。 其中一人弯弓搭箭,将羽箭架在弦上。 另一人朝他看一眼,依旧是极其恶劣的神色,“你怎么还不走?” 梁少景没理会,他向前走两步,站在拉弓的人身旁,那人还在用心朝着温远瞄准。 他突然伸出手,扣住那人的手腕,几乎是一瞬间,咔擦一声,那人的左手腕被梁少景扭至一个诡异的弧度,原本架好的弓失了一方力道,松松软软的掉在地上。 巨大的疼痛驱使下,那人依旧憋住了痛唿声,一脸不可思议的瞪着梁少景。 梁少景只觉得心里有一股愤怒,他面色平静,没有丝毫扭曲的神色,但双目之中却好似捲起狂暴的杀意,令那人兇狠的目光也不由瑟缩一瞬。 令两个人反应很快,在梁少景扭断那人手腕的下一刻,他们就以挥刀而来。 梁少景足下一点,推开一丈远,抬手抽出腰间别着的两把匕首,身体方向一转,速度快到几乎看不见,眨眼之间就来到一人面前,右臂一挥,锐利的刀锋划破夜空,也划破那人柔软的脖子。 刀刃入肉很深,梁少景用了致命的杀招,血液喷涌而出的一剎那,染红了他修罗般的侧脸,梁少景撤身离开,转到另一人面前。 他先侧身躲过挥来的刀,以左手的匕首转而一划,准确的切断那人的右手腕经脉,同时右手一翻,以同样的方式切断另一人的脖子。 两人在他一反一转之间,倒在地上,垂死抽搐。 梁少景站定,脸庞上喷涌的血液往下滴着,粘稠的落在衣服上,他抬眼朝那个断了左手手腕的人望去,声音犹如泡在冰里,“你们是丞相的人?” 那人看着自己的俩同伴眨眼见倒在地上,捏着左手腕向后退两步,还是一脸的震惊,“你……十七,你竟然背叛我们……” 梁少景两手握着匕首,将刀刃上的血液轻甩,蓦然一笑,嘴角上扬至一个邪气的弧度,“你们的十七,早就死了。” 话音一落,他的身影一闪,在面前的人发出任何声音之前切断他的喉咙。 血腥在空中瀰漫,其他人发现这边的变动,纷纷放弃原本的计划,赶回来的第一眼,便看见三具尸体和一个站立的人。 梁少景转过身,将匕首一翻,反握住,光亮的刀面浸着血污,他的目光在身前人身上一一划过,“你们谁能回答我的问题?” “十七,你背叛组织,应该知道下场是什么。”一男子沉声道。 梁少景冷笑,“那我在重复一遍,你们的十七,早就死了,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是可以让你们都死在这里的人。” 若是以前,梁少景杀人从不会一刀毙命,他总是留上三分余地,但是今天不知怎么,他觉得内心里燃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他一想到有些人在暗处,一波一波派出杀手来取温远的人头。 他就浑身不舒服。 话音一落,就有人按耐不住冲上来,梁少景没有丝毫犹豫,像方才一样,一退一进,顷刻间切了来人的脖子。 喷出的血染红他整个脖子,更衬的他眼睛闪亮,浓烈的杀气在空气中无形的瀰漫。 这次,他不在等着旁人主动攻击,反而一个闪身扑到人群之中,握着沾满鲜血的双刀在一行人之中游弋。 当黑夜完全降临的时候,梁少景全身浸在鲜血中,犹如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他不论中多少刀,都不会流出血,无论受多少,都不会感觉痛。 没有知觉,不知疲惫,将面前的人一一变成他的刀下亡魂。 梁少景觉得自己口鼻里全是血腥的味道,甚至连眼睛都染上了红色。 他将最后一人毙命后,手臂有些脱力,血液顺着脸庞,滴在地上,溅起一朵血花,染红了洁白的梨花。 他唿出一口浑浊的气,看着满地横七竖八的尸体,慢慢转过身,视线向远方投去,却见那墓碑旁,已经是空无一人。 梁少景慌了一瞬,视线再一转,就见斜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梁少景全身上下都是血污,唯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春季特有的暖风一掠而过,将那人的长髮缠起,衣袍也拂动,置身在血色中,他恍若未见。 那人比他高出一个头,俊美的面容染上绯色,迷濛的双眼如同笼上一层星光,熠熠生辉,他神情有些失控,死死的盯着梁少景,喉咙一动,声音缓缓飘来。 有点小心翼翼,也有点莫名的哽咽。 第11页 “谨之,是你回来了吗?” 第8章 没错,是我 温远初到京城的时候,才十岁,是一个小小孩童。 他的身份却很尊贵,凡遇到人,都要尊称他一声小侯爷,没人敢怠慢与他。 皇帝安排他去麒麟书院与京城里世家子弟一同习武学书,在入学的前一天,他去将军府拜见与老侯爷有些交情的梁将军,遇见了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小神童,梁将军的嫡子,梁少景。 那时的梁少景比温远小一岁,却已经熟读百书。 他站在树上大声的哭嚎,双手紧紧的抱住树干,明明很害怕,却执拗的不肯下来。 树下围着一堆下人,神色慌张的央求他。 温远走近了,才听出他嘴里哭喊的是什么。 “去告诉我爹,要是他不给我百梦书,我就从这跳下去!” 能在将军府里这般作妖的,也只有梁将军的宝贝儿子了。 温远一时觉得稀奇,他走过去,拍拍其中一个下人,问道,“他既是要读书,为何不给?” 下人一见来人眼生,却又衣着不凡,不敢无礼,当下行了一礼,恭恭敬敬道,“大人有所不知,这百梦书并不是一本书,而是丞相府三小姐前几日所作的一副画卷,名叫百梦书。” 温远心中一阵无语,明明年纪还这样小,懂得欣赏画卷吗? 他再次抬头朝树上的人望去,却见小小的少年已经停止了哭喊,双眼泪莹莹的,认真的看着他。 稚嫩的脸精緻小巧,粉玉雕琢,泪眼朦胧,有着莫名的可爱。 梁少景突然皱起眉毛,奶声奶气,“你是谁啊?为什么在我家?” 声音飘散在风里,一片洁白的花瓣从树上飘落,慢慢的停在温远的肩头。 他盯着眼前陌生的躯体,嘴唇轻抿,神情平静,但藏在衣袖里的手却止不住的颤抖。 梁少景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忽而咧开嘴笑了,“你叫谁?” “谨之,是你对吧?”他往前两步。 他依然是笑着,但看见温远认真的神色里,藏着铺天盖地的期待和悲伤,梁少景想要否认的话却卡在喉咙中。 “就是你。”温远等不到他的回答,迳自说,“王妙也是你,前些日子那个小女童也是你,这是是远离京城千里的芜城,只有你才会梁家步法,只有你才会百步之外箭术精准,对不对?” 那一声对不对,似乎带着哀求。 温远近乎乞求的看着眼前的人,那总是盛着一汪湖水的双眸里泛起狂暴的情绪,仿佛眼前人只要一声轻轻的否定,便顷刻间崩溃。 梁少景心中一软,鬼使神差的回答,“不错,就是我,我回来了。” 他话还未说完,面前的人大步前来,勐地伸出双臂将他紧紧拥入怀中,梁少景一愣,能清楚的感觉到温远胸膛大幅度的起伏,他将头埋低,唿吸粗重。 他身上沾满黏腻的血污,但温远却丝毫不在意,将他抱得紧紧的,似乎怕极了下一刻消失一样。 浓重的酒气钻入他的鼻子,梁少景心想,温远应该是喝醉了。 温远不喜饮酒,与梁少景一起鬼混的时候,几乎半点不沾酒,但是只有梁少景知道,温远的酒量极好,就梁少景自己来说,若是跟温远拼酒,想灌醉他,基本没可能。 梁少景这样想的时候,脖子突然传来一股温热,温远竟然小声啜泣起来,这让梁少景吓了一大跳。 “晗风,你怎么?”他缓缓问出声。 一口灼热的气息传来,温远的声音闷在耳边,“三百五十六日。” “什么?” “谨之,再有九天,就是你一年的忌日。”他说。 三百五十六天,十一个月又二十二日,相当于一个春季,一个夏季,一个秋季以及一个不完整的冬季。 梁少景将目光投向暗夜下立着的墓碑,声音低下去,“原来我离开了那么久……” 脖子上的温热还在继续,温远手上力道更紧,他说,“谨之,对不起。” 梁少景一惊,呀,这人居然真的给他说了对不起。 一同长大,梁少景还是第一次听见温远准确说出这三个字。 他无奈似的笑嘆,扔了手中的匕首,反手轻抚温远的后背,“没事了,我已经回来了。” 梁少景不知道的是,出棺那天,他的尸体被装入棺材里钉死之后,大雨磅礴之下,温远不顾众人阻拦,硬是将棺材盖掀开。 他跪在棺材旁,隐忍的泪和大雨融在一起,一遍一遍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对躺在棺材里毫无知觉的人说着,“对不起。” 梁少景确实是死了,而且死相极其惨,他的头颅被拧错位,连转还的余地都没有,将军府的人找到他时,已经是两天后,他全身僵硬,头颅甚至扭不正原位。 梁将军大受打击,得知消息时,当场晕厥。 梁小将军的死,震惊了整个西凉国,一连数日,梁将军重病至不能上早朝。 温远被皇帝追杀,身负重伤,在他人帮助下孤身一人带着伤痛,一路坎坷,来到芜城,他始终坚信,有那么一天,梁少景会重新归来。 于是在别人不知道的时候,他一日一日的算着日子。 夜深时,梁少景发觉身上的人已经有很久没有动了,他唿吸平稳,似乎是睡着了一般。 他试探一般的喊,“温晗风?” 没有回应。 梁少景无奈,将他撑着向一旁走,刚一动,他双臂收紧,有些不愿意。 他无视,将温远带到一块干净的地方,两人坐在地上,血污将两人变得有些狼狈,但梁少景却觉得心里很平静。 他轻轻撇了撇头,看见不远处立着的一块石碑,让他意外的是,石碑上什么字都没刻,空荡荡的。 温远竟然守着一方无名碑,喝到深醉。 梁少景心想,果然这将近一年的时间,他还是有不少变化的。 他原本以为,温远会很恨他,毕竟当年侯府灭门一事,与梁家也沾了些关系。 温远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小了他七岁,对谁都有七分疏离的温远却独独将他小妹疼进骨子里,在京城里见到什么好玩的玩意儿,都会命人给送回家,送给他小妹。也见不得小女孩受半分委屈,为了她甚至不惜跟几岁的小孩较劲。 但是灭门那一夜,他妹妹也没能逃过一死,那个小小的女娃那样可爱,第一次见梁少景时,两眼笑得如月牙一般,哥哥哥哥的叫个不停。 在乱土堆里扒出僵硬的尸体时,那是梁少景第一次见温远失去理智。 一向温雅的他双眼赤红,在崩溃的边缘徘徊,如同一头要将人撕碎的凶兽,就连梁少景自己也不敢轻易靠近。 将近一年的时间,梁少景知道,温远活得很累。 他二十三岁时,一夜之间失去至亲至爱的家人,从高贵的位置跌至泥泞里,忍气吞声,泣血远行,来到这座距离京城千里远的芜城,却还对抗着一波一波的刺杀。 第12页 昔日的温远,一柄利剑,一袭锦袍,纵马踏过京城的每一条大街小巷,将无数赞美与羡慕甩在身后,那时的少年意气风发,星星点点的笑意里掩着他人所不能及的光芒。 而今,他却褪去一身光明,变得隐忍,沉淀,墨黑一样的眼眸里像是蒙上一层灰暗,没有来的让梁少景心疼。 他错过的这将近一年的光景里,他的挚友,他相伴十数年的兄弟究竟经歷了什么,他想像不到,也不敢想。 温远躺在地上,睡得很深,精緻的脸沉淀在宁静之中,平和而惬意,手握住梁少景的手,紧紧不肯松开,若是以前的梁少景,定然会甩开,咧嘴嫌弃俩大爷们之间还这样腻歪,但此刻他的手却像是被吸住一样,没有一点不适之意,他竖起一只腿坐着,低头看着温远平静的面庞。 月光皎洁,洒在地上照出一片明亮,血腥味充斥的环境里,温远睡得沉稳,唿吸声伴着微风传进梁少景的耳朵里,他觉得心里莫名其妙的宁静。 如今的他不同常人,不感疼痛,不知疲倦,也没有睡意和飢饿的感觉,这样的他如同没有弱点的战士。 梁少景说,“放心吧,今后有我保护你。” 回应他的只有被云朵虚虚遮掩的月亮和微微的晚风。 夜风习习,梁少景就在月光之下,一坐到天亮。 东方破晓,日光渐渐从东方爬上来,天色染上白色,温远缓缓从睡梦中醒来。 刚睡醒的他意识还有些模煳,慵懒的双眸闭了闭,呆了一会儿,才将视线投向身边的人。 梁少景扬唇一笑,“你醒了,睡得好吗?” 温远盯着他,一动不动。 梁少景怀疑,难不成是他昨天喝醉了,所以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不动神色,想将手抽出。 但温远却下意识握紧,嗓音有些喑哑,“你在这副身体里,可有什么不舒服?” 他愣一瞬,继而道,“没有,都挺好。” “这次你还会离开吗?”温远问。 “这我也说不准。”梁少景老实回答,他看着温远的神色黯然,笑眯眯的开口,“温晗风,你不恨我了?” 梁少景见谁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两眼一弯,嘴角上扬,却不露出半颗牙齿,这样的笑容配上他原本那一副好皮囊,让人很容易就放下防备。 温远神色染上几分柔软,沉吟一刻,认真道,“我从未恨过你。” “我也从未恨过梁老将军。” 梁少景一愣。 这样的想法,梁少景不知道,他一直以为温远对将军府的仇恨,甚至胜过了他们十几年的友谊。 梁少景呆着神色,想了一会儿,温远却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走吧。” “去哪啊?”他问。 “趁现在天还未亮,我带你回去换套干净的衣裳。”他那只攥着的手,一直不肯松开。 温远带他进了一方小宅子,吩咐了下人备水,将他带到一间屋子前。 他站在门外,盯着梁少景,似乎欲言又止,最后说,“我待会儿来找你。” 梁少景忍不住一笑,“你放心吧,我不会走的。” 温远不放心的走了,刚关上门坐下的梁少景,似乎撑到了极限,连唿吸都有些吃力。 原本坐到后半夜的时候,他就有了脱力的感觉,但是硬生生的撑着。 他猜测这应该是与体力消耗有关,附身王妙时,他整日躺在床上很少走动,只有在茶草丛与人动手才脱离了那具身体,上次在那小丫头身上也是,好像但凡一有大量消耗体力的行动,梁少景的魂魄就要被迫离开。 梁少景嘆一口气,心里也是不愿意走的,他不知道下一次会出现在什么地方,变成什么样的人,又时隔多长的时间,刚与温远相认的他,心里充满了不舍。 这样想着,眼睛就突然一黑,意识迅速抽离。 温远走了几步,忽然又觉得自己有些话想跟他说,于是又转身,重新站到门前,他伸手敲了敲门,没有声响…… 温远略有惊慌的推开门,果然见屋里的地上躺着一个满身血污的姑娘,他大步上前,将姑娘的上半身抱在怀里,声音有些颤抖。 “谨之……” 却没有任何回应。 姑娘的身体迅速僵硬,失去所有温度,紧闭双眼,任凭温远怎么叫,怎么晃,都不曾有一丝的动弹。 第9章 揽春 梁将军十七岁从军,半生戎马,驰骋疆场,胜仗败仗吃了大半辈子,一身铮铮铁骨,是连皇帝对上都要避让三分的真汉子。 但他所有的绕指柔情,全给了媳妇儿和儿子。 儿子天资聪颖,两岁识字,三岁读书,八岁时持弓隔了数丈,射出闻名京城上下的百步穿杨,梁家步法更是学得比谁都快,这样的血脉,让他在京城里乃至整个西凉国,都倍有面子,他从不苛刻自己儿子学习什么东西与他们攀比,所有的一切都随着儿子的心意,甚至到了溺爱的程度。 但是唯独那幅百梦书不行。 丞相府里住的老贼一向与他不合,明争暗斗了那么些年,梁将军之所以从未在那老贼手里吃过大亏,就是因为他懂得分寸,知晓进退。 丞相底下有五个女儿,作百梦书的是三女儿,比梁少景大了整整七岁,若是他开口朝丞相要了那幅图,难免传出什么惹人非议的杂言,梁将军一点也不想自己儿子与丞相府扯上一点关系,所以当宝贝儿子开口也要那幅图时,他当时就拒绝了。 然而他没想到,儿子对那幅图极其的执着,甚至执着到了上树威胁他的地步。 他正在前厅慈爱的同年幼的温远说话时,一个下人匆匆忙忙奔进来,张口就喊,“老爷不好了!少爷爬上高树不肯下来,说得不到百梦书,就要直接从上面跳下来!” 面临万众敌军都面不改色的铁血将军听了这话之后,顿时大惊失色,“噌”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张口就要骂,“你们这帮……” 话卡至一半,却徒转,“哪棵树?!快带我去!” 说罢连温远都来不及安顿,马不停蹄的赶往那片吵闹地。 温远也是很无奈,带着自己的小厮跟在后面,奈何梁将军太过心急,恨不得拎着下人的脖子飞过去,几步的功夫就将温远甩在后面。 等温远去的时候,看到的正是小小的梁少景站在树上,稚嫩的嗓音传播得远远的,“……如果我摔断了腿,就再也骑不了马,再也走不了路,再也不能跟你一起连步法,等长大了旁人嫌我有残,都不愿嫁我,你连儿媳妇都没有……” 这话说得既幼稚又不切实际,任哪一个世家之中都不允许嫡子这样胡闹,但偏偏梁将军与寻常人不同。 他听得脸色煞白,面色全无,仿佛脑补梁少景所说的一切,失声叫道,“儿子,快下来,爹知道错了!” 温远震惊了,这认错来得也太猝不及防,更何况他从没听过老子跟儿子赔礼道歉的…… 第13页 “那你答应我,把百梦书借来给我。”梁少景计谋得逞,吸了吸小巧的鼻子。 梁将军忙不迭点头,张开口,答应的话即将出口,却被一道声音硬生生止住。 姗姗来迟的将军夫人,人还未到跟前,严厉的喝声就远远传来,“谨儿,胡闹!” 梁少景听了这声音,小身板一抖。就连梁将军也是一怔。 温远转头看去,就见貌美的女子款款走来,先是狠狠剜梁将军一眼,再是肃着脸,对树上的梁少景道,“谨儿,你若是现在下来,为娘只罚你抄五遍梁家家训。” 话说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也没有溺爱偏颇,温远心想,将军府的几位主人里,好歹有一个正常的…… 梁少景两条小眉毛往下一撇,呈出一个“八”字,两个水汪汪的眼眸看着梁夫人,委屈的喊,“娘……” 这幅可爱的模样,几乎是一瞬间,就让人心生爱怜,梁将军撑不过一刻,他往梁夫人身旁走两步,压低声音,带着商量求情的语气,“夫人,你看……” 话还来不及出口,梁夫人一个眼风扫过来,“你的还在后面。” 梁将军立即蔫了,闭口不言。 她再次望向梁少景,“若是再多说一句话,就追加五遍,你自己好好思量,加到几遍的时候下来。” 这话一出,平日里颇为了解自己娘亲行事作风的梁少景立刻选择能屈能伸,默默的往下爬。 梁将军连忙迎上去,把小儿子稳稳接下来。 一大一小父子站在梁夫人面前。 短短两三句话,结束了这场闹剧。 梁夫人精緻的面容不怒自威,道,“所有照看谨儿的下人各罚三月俸银,若是还有下次,每人定要吃上板子,晓得了吗?” 所有下人皆行一礼,“多谢夫人宽宏大量。” 随后,她又说,“谨儿,往前一步。” 梁少景乖乖上前。 “你今年已满九岁,再过些时日就是十岁,不在是小孩子,也该懂些事儿,什么东西能要什么东西不能要,心里要有分寸,莫要总是仗着你爹疼爱你就胡作非为,他日若是这样放纵长大,岂不是成为祸害?”她语气平静,既没有严厉的苛责,也没有温声细语,“你觉得为娘说得是也不是?” 梁少景嗫着嗓子,“娘教训的是。” 温远站在人群之外,松出一口气,心中无不道奇,没想到外面流传的如同神话一样强壮的男人,竟然这般溺爱自己的儿子,按照他这宠爱的架势,纵然是梁少景想要天上的星星,恐怕梁将军都会不惜代价自己上天上去摘…… “那幅百梦书是也要还是不要了?”梁夫人又问。 梁少景一时不言,看样子实在是对那东西喜爱得紧,说不出放弃的话。 先前赶去前厅见梁将军的路上,温远就已经打听清楚了那幅百梦书的底细,不过是丞相三千金作得一幅梨花盛开的图,之所以被称为百梦书,就是那三小姐放言说自己足足梦见那梨花一百夜,所以作出这一幅图。 足足梦到一百夜,这话是真是假,聪明人一听便知,温远听后不予评论。 丞相三小姐不仅生得美丽,提笔起来即是妙笔生花,一朵朵梨花画得极其逼真,挂在云贵画廊之中让众人观赏。 正是这样有才华的女子,及笄之后求情的人踏破了丞相府的门槛,都没有能让她看上眼的,如今年芳十六,依旧待字闺中,她向全京城放言,谁若是能拿下那幅画,她就会嫁与谁。 梁少景就是陪梁夫人去画廊玩时,一眼相中了这幅画。 只有九岁的他并不懂这其中的暗意,只是想要自己喜欢的东西而已,但却遭到了爹娘严厉的拒绝,所以才回到府里大闹。 眼看着梁夫人与梁少景僵持起来,一直默默看戏的温远突然站出来,他几步走到梁夫人面前,扬起一个乖巧的笑容,“梁婶婶,我有一幅比百梦书还好看的画,可以将它赠与谨之弟弟。” 一直被忽略,这样一句话,才让温远的存在感明亮起来,梁夫人转眼看向他,原本威严的面容带上一抹温柔的笑意,貌美的脸上尽是动人的颜色,“是小晗风吧。” 她无奈的轻嘆一声,摸了摸温远的头,“若非你谨之弟弟胡闹,婶婶早就给你端上好吃的了,不吵不闹的,真是乖孩子。” 温远回道,“梁婶婶,谨之弟弟爱而不得定然烦恼,大吵大闹必然惹得叔叔婶婶心烦,我若是能为叔叔婶婶解决点烦心事,也算是功劳一桩。” 梁夫人立即露出这孩子真懂事的神情,笑眯眯道,“你与谨儿年龄相仿,婶婶就拜託你多教教他,让他懂事一些,婶婶让膳房给你多准备些好吃的。” 温远依旧是乖巧的点点头。 梁夫人转头随口叮嘱了梁少景一句,然后瞪梁将军一眼,带着他和一众下人离开。 梁少景早就被温远口中那一幅“比百梦书还要好看的画”给吸引了,人一离开,就立即蹦跶到温远的面前,兴致勃勃的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温远却将脸色一遍,不复方才的乖巧,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假的。” 他没想到这人转变那么快,神色一呆,“你方才说谎?” “我没有。”温远否认。 梁少景面色一转,又浮上喜色,“那你真的有那幅图吗?” 温远哼笑,“并没有。” 少年脸色又是一怔,短短时间内,那生动的表情变了几遍,彻底被温远煳弄蒙了,“那你到底是……?” 温远觉得,眼前这孩子真是出乎意料的傻,这样的人还被高高捧为神童,京城的人是不是对神童有什么误解? “我现在还没有,不过再过几日就有了。”温远故意神秘莫测道。 “过几日?”梁少景一脸迷惑不解。 温远不想他叽叽喳喳问个不停,于是抢在他说话之前道,“你若是多问,就没有了。” 出于对那幅画的好奇与喜爱,小小的梁少景强压下唿之欲出的话,默默无言。 温远撇他一眼,转身离去,走之前丢下一句,“你且在家等着吧。” 温远之所以这样笃定,是因为他离开原城的时候,带走了一个画师,那画师原本是游歷四方的浪荡人,有次生命垂危时被宁侯温博宁所救,才放弃流浪生涯在宁侯手下安家。 画师笔尖所至之处,墨水所点之地,皆能成一幅传神的画卷,若是画梨花,定然是栩栩如生,说是比丞相三小姐所作的百梦书还要好,绝非温远夸大。 于是几日之后,焦急等待的梁少景得到了一幅千古名画——揽春。 梁少景得到画之后喜爱至极,挂在卧房一挂就是十数年之久。 没人知道小小梁少景为何对梨花这样喜欢,明明稚嫩到不会赏画,却执意要那一幅画满梨花的画卷。 第14页 原因只有他自己清楚。 日斜西山,傍晚的光芒从窗户里斜射在地上,温远站在窗边,些许微凉的风拂来,吹动他耳边散落的髮丝。 他搭在窗边的手中攥着一根干枯的树枝,枝干黑而平滑,像是经过常年摩挲后的样子,树枝的外皮上打了干蜡,得以长久保持。 当年在将军府执意开棺,暴露藏身之处后,他被四面八方派来的人追杀,逃离京城时狼狈匆忙,什么都没有带走,就只拿走了这根枯树枝。 温远轻轻眯眼,一汪平静的眸子漆黑之下掩着星芒,瞳孔微扩眺望远方。 没关系,还有下次。 他想。 作者有话要说:  大画师:少爷第一次有求与我,我必须倾尽全力,万不可让他失望。 小梁少景得到画后,早上的时候,一手使筷,一手抱着画,梁将军劝说无果。 上午读书,一手翻书,一手夹着画,梁将军再次劝说无果。 下午练功的时候脚下步法不停变换,双手抱着画,梁将军还是劝说无果。 晚上睡觉的时候,抱着画盖上小被被准备同榻而眠,梁将军说随他去吧。 梁母却一掌噼开房门,招唿两名下人,凶道,“把画收尽库房!” 梁少景惊坐起:qaq娘亲我错了! 第10章 旧相识 “这人生在世,果然不可做亏心事,不然邪门的事儿就能找上门来。”酒馆内,几个男子聚在一张桌子上。 “可不是,听闻昨日城南的许氏人家就闹出了邪事儿,那许庆的母亲昨夜就要封棺之时,突然从棺材里坐起来,把许氏人家魂都吓掉了。”一男子道。 “啥?这事可当真?!”桌上的其他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反倒是邻桌的年轻男子率先叫出声。 他皮肤略黑,身着一身深色长衣,伸着长长的脖子,俊秀的脸上满是震惊,酒杯旁放着一柄长剑,脚边还竖着另一把,不过是用泛黄的布褛缠起来,微微露出一个剑柄。 原本那一桌闲谈的男子被他这一声惊了一跳,不过并没有计较,反而一笑,道,“今儿一早,消息从城南传开,青阳城已无人不知。” “没想到会有这等奇事……”年轻公子低嘆,接着问,“那后来如何了?” “后来许氏老妇从棺材里跳出,眨眼间的就跑没影了。”一人摇头,幸灾乐祸的道,“真是作孽,若非许氏一家平日里作恶多端,那老妇也不会死不瞑目……” “有意思。”年轻公子啧啧称奇,一双浓浓的眉毛一会儿舒,一会儿皱,慢饮了几口酒,又问,“各位,你们可知韩风大人在何处歇脚?” “公子说的可是芜城的玉面神捕?” “差不多应该是他吧……”年轻公子语气迟疑道。 “出了这家酒馆往南,一条大路走到尽头,随后向西拐,有一家面朝北的上品客栈,韩大人就在其中。”那人说得简单,一听就懂。 年轻公子点点头,道上一声谢,然后将杯中剩下的酒仰头饮尽。 还没来得及吞下,就忽然感觉左肩被人轻轻拍了拍,声音从一旁传来,“这位大哥……” 他疑惑的转头看去,看清来人的下一刻,眼睛勐地瞪大,口中含着的酒全数喷出,“啥玩意儿?!您这岁数能做我奶奶了,还管我叫大哥?!” 梁少景被温热的酒水煳了一脸,他原本是能躲过去的,就在眼前这人鼓起腮帮子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预料,但奈何这副身体太过衰老,也太过迟钝,硬生生的接下一口酒水。 他颤颤巍巍的用手抹了一把满是褶皱的脸皮,耐着性子,“这位公子,你方才说你要去找韩风大人,能否带我一起去?” 梁少景自己也很无奈,他一睁眼“噌”地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四四方方的棺材里。 他躺过草地,躺过石板,躺过美人榻,但从来没躺过棺材,当时那心里膈应宛如山崩地裂。 还不待他有个缓冲,身边就响起刺破天际的尖叫,声音锐利得仿佛要刺破他的耳朵,梁少景紧紧皱起眉,转头一看,是个披麻戴孝的妇女,叫完之后白眼一翻,自己晕在地上。 梁少景想着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于是麻利的翻下棺材,费力的走上几步,发现自己附身在一个老妪身上,他心里更崩溃了。 好不容易逃出那家人的宅子,隔天一早,梁少景茫然的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不再是芜城,而是青阳城。 青阳城是个什么地方?他从来没听过。 梁少景倒是想打听打听,但发现四处都是许氏老妇从棺材里跑走的传闻,于是不敢此处乱窜,跟着几个嘴碎的男人一同进了一家酒馆。 巧的是,他遇见了一个在寻找温远的人。 从那男子口中,梁少景粗略的估计,酒馆到上品客栈的距离也不过有一刻钟的脚程,就算是他腿脚不怎么方便,走得慢些,也不过多些时候。 但他没想到,那个手持两柄剑的年轻公子却是个路盲。 他牵着一匹良驹,脸上笑嘻嘻的同梁少景聊着天,出了酒馆就往北行,梁少景诧异的喊住他,指着背面,“出了酒馆往南,我们应当往那边走。” “您老煳涂了吧?”年轻公子一脸惊讶,指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这边才是。” 梁少景见他神色极其认真,十分笃定,莫名的有些怀疑,难道真的是他附身到了老妪的身上,所以一时没分清楚方向? 思考片刻,他放弃坚持,跟着年轻公子一同走,低声道,“可能是我记错了。” 于是这样一走,就走了大半个时辰。 别说是客栈,就是这条路,都没能一直走到尽头,梁少景拉住公子,说,“我觉着我们应该是走错方向了,不若现在回头吧。” 谁知那公子竟没有丝毫反对,也许是他自己也觉得走错了方向,当下就点头,“您说得有道理。” 梁少景眉尾一抽,忍了又忍,才没动手揍他,只是自己嘆了一口气,拖着苍老的身体慢慢走着。 心怎么有点累…… 于是有耗费了将近一个时辰,在梁少景正确方向的带领下,上品客栈出现在两人面前。 两人进去之后,才得知温远并不在客栈里,两人就在一楼找了个位置坐,顺便点了一提茶。 “大娘,您是为何事寻韩风大人,难不成是家中有什么冤屈吗?”年轻的公子随口问道。 “我与韩风是旧相识。”梁少景回答。 他立即将眼睛一瞪,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我晓得了,你是他远方亲戚,姨奶奶?” 梁少景意外的抬眼,重新将他打量一遍,笑眯眯的否认,“并不是,只是旧相识。” 自打在酒馆里看见这人之后,梁少景就知道他与温远关系不浅,因为他认出这人脚边竖着的,那柄被布褛缠住的剑,是温远使了几年的兵器,落血剑。 年轻公子疑惑,“没道理啊……” 第15页 “怎么没道理,我们忘年交,不行么?”梁少景道。 他听后一脸呆滞,仿佛完全理解不了所谓忘年交是什么意思。 梁少景露出一个笑,在满是沟壑的脸上有些慈祥,为了打消他的疑虑,道,“你手里的那把落血剑,就是我当年送给他的。” 这是一把名剑,梁少景当年费尽心血,亲自架马前往川地上门求铸剑世家——齐家打造的,齐家卖梁家一个面子,拿了天价酬金,由齐家家主亲自操刀,打造出一柄断尽天下利刃的剑。 这柄剑问世时,羡煞了多少双眼睛,众多剑客一掷千金,欲图买下,但皆被齐家拒绝。 齐家一破先例,没有为剑命名,直接派人连夜送往将军府,梁少景则在温远十六岁生辰那日,将剑送出。 那夜浩瀚星辰下,温远接过剑的那一刻,双眼的闪出的光芒让梁少景觉得所有的大费周章都是值得的,他捶了捶温远的肩膀,说,“这也算是还你那幅梨花图的情了。” 此后温远的手里再没出现过其他剑,他从不轻易出剑,但一出剑就必然落血,所以命名为落血剑。 但这其中的事世人并不知,人们都以为是齐家看在宁侯的面上才为小侯爷温远造的宝剑,如此一来,那些羡慕嫉妒的人也只能嘆自己出身比不得温远。 年轻公子下意识朝桌上的剑看去,看那露出的一小块剑柄,若有所思的点头,“的确是落血剑没错。” 而后他抬头,望向梁少景的眼神突然有些复杂,似乎欲言又止。 梁少景觉得他的神色很不对劲,索性不再说话,默默喝着茶水。 温远走进客栈的时,就看见一熟悉的身影与一老妪坐着喝茶。 他隔着两张桌子远的距离,出声叫道,“皓文。” 声音一出,两人皆朝他看来。 鹿舒扬见是他,面色一喜,拿着两柄剑起身,两三步走到温远面前,“晗风哥,许久不见。” 温远淡淡的眸子滑过他怀里的两柄剑,微点头,“去房中聊。” “等等。”鹿舒扬喊道,朝后一看,年迈的老人正费力的走来,他说,“晗风哥,这大娘说是你的旧相识。” 温远放眼看去,正巧对上樑少景的目光。 梁少景眯眼一笑,“兄弟,快来扶我一把。” 温远神色一变,淡色的眼眸仿佛染上一层暖色,露出点点笑意,动脚上前,“这次隔了十二日。” 梁少景重重一嘆,“我也很辛苦……” 尤其是跟一个路盲行了一段路,更辛苦了。 鹿舒扬见两人语气熟稔,不由吃惊,“难不成……” 他见温远扶着梁少景,就像孙子扶着祖奶奶,心里更加别扭起来,连忙把视线转开,“晗风哥,咱们赶紧找个地坐下,我爹让我带了话于你。” 温远点头答应,于是扶着梁少景慢慢上楼梯。 梁少景一朝变成行动吃力的老妇人,上个楼梯几乎要了他的老命,腿脚着急,心中更急,奈何温远不紧不慢,十分有耐心,嘴角勾着一抹笑,走得颇为惬意。 跟在两人后面的鹿舒扬更着急,恨不得一个空翻越过两人,两三步飞奔上楼。 三人到了房中,鹿舒扬跟跑了百来里路似的,喘着大气。 温远关上门坐在梁少景身旁,一双漂亮的眼眸将他上上下下看个遍。 梁少景看他一眼,故作痛心道,“兄弟,是我对不住你,我要是争点气附身到一个大美人身上,你这时候就有福气了。” 温远盈盈一笑,“闭嘴。” 鹿舒扬灌了一大口茶,将嘴边的水渍一抹,“你们说啥?” 温远没有回答,而是道,“把鹿将军的话说与我听。” 梁少景一听这鹿将军,耳朵就竖起来了,阴翳的眼睛看着鹿舒扬,仿佛闪着光。 鹿舒扬见温远一点不避讳梁少景,于是大大咧咧将剑放在桌上,“晗风哥,我爹让我告诉你,到时候了。” 第11章 时机啊时机 西凉和东望皆有一姓同音的将军,且两位将军都很出名。 东望是与西凉比肩的大国,东望国富兵强,却从不欺凌弱小国家,是以西凉一向与东望交好。 东望有一路将军,被誉为百年难得一遇的神童,据说他十五岁时隔了一百步拉弓搭箭射穿三棵树,连同一只黄皮虎,小小年纪就被东望皇帝封为“威远”小将军。 此后,路将军胜仗无数,成为东望的“守护神”。 不过后来,这位守护神为了保护一城池的百姓,战死在城门前,那座城池的百姓为了感恩与纪念,雕了一座路将军的石像,以让后代敬仰。 而西凉的鹿将军,既不是什么神童,也没有什么伟大的战功,反而是因为屡吃败仗而出名。 鹿将军打过的仗屈指可数,但却没有一场胜利,于是皇帝也不将他往战场上派,而是让他带兵驻守在边疆,一守就是十几年。 梁少景耳闻过此人物,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见到鹿将军的儿子。 而且他儿子还跟温远有交情。 温远听了他的话,没什么反应,低下眸伸手拿过桌上的剑,慢慢将布褛褪去。 剑鞘上雕刻有精緻简单的纹理,在日光下显得灰扑扑的,十分平凡,他握住剑柄,轻轻一拉,“铮”地一声轻响,光亮的剑刃露出一小截。 剑面光滑干净,反射出微芒,锋利的刃似乎泛着寒光。 梁少景瞧见了,再次感嘆,“这天下第一铸剑世家的名号,齐家受之无愧。” “的确。”温远復又合上剑,抬头对鹿舒扬道,“皓文,你去将隔壁的两人叫过来。” 鹿舒扬应一声,转身出门,顺手将门带上。 房内一静,梁少景干瘦的手指敲在桌子上,声音低沉,“晗风,你要回京城?” 温远看着他,目光平静,似乎也没打算将这事瞒着他。 梁少景心中一跳,知道自己猜的有七八分真,脸色有些变化。 对于如今的温远来说,西凉的京城无疑是最危险的地方,那里有想要宁侯一家彻底绝后的皇帝,也有与皇帝同一阵线的丞相,更是有大大小小愿意拿温远头颅向皇帝邀功的朝廷命臣。 太多了。 温远那曾经小侯爷的身份于他来说,太致命。 梁少景深吸两口气平復心境,说,“你可知你一旦进城,会有多危险吗?” “我知。”温远回答。 梁少景看着他,想从他的神色里找出一丝动摇,或者是一丝恐惧。 但是并没有,温远虽然神色平静到让他看不出一点破绽,却也坚定不移。 “现在还不是时机。”梁少景沉声道。 他知道温远心中所想。 当年皇帝为保帝位,不惜将温远一家上下全部杀光,此等家仇,不报则非人,他再次进京,不过就是为了给家人一个安息。 第16页 或许温远这一年的时间里,的确做了些准备,甚至寻求了手中有兵的鹿将军,但是这还不够。 丞相权势滔天,手中还有私兵,若说能与他抗衡的,也只有梁少景的亲爹,梁衡。 自从梁少景得知自己死了很久之后,对自己爹娘担心之极,一门心思想往京城去,与他们相认,但转念一想,自己拖着这一身半死不活的身体,又不知何时会离开,去了也不过是徒增伤心。 他总想,再缓一缓,说不定会有什么变数。 但是梁少景没想到,就在他自己不着急的时候,温远却一直没停下前进的脚步,他正往京城一步步前进。 “谨之,时机已经到了,否则我也不会贸然动身。”温远声音轻飘飘的,眸光一抬,漆黑的颜色仿佛深渊,“京城藏着与我有血海深仇的恶人,我等了一年,就等现在。” “但是你若是只有鹿将军,是打不赢这场仗的。”他说话时,习惯性的将指腹轻敲在桌面上,“丞相一心想拿你人头取得皇帝信任,而丞相下面又有不计其数等着谄媚的人,鹿将军常年驻守边疆,在京城甚至没有一席之地,你若是这样回去,只怕连个藏身之所都没有。” “皇帝病危的信前几日就送来了。”温远看着他的手指,道,“勐虎染病,恶狗行兇,丞相等人快要按耐不住了,我们往京城去的消息已经放信于丞相。” 他这一番话,只说了一半,但是梁少景却立即明白了,温远这是想与丞相结盟,怂恿丞相动手,先扳倒皇帝。 梁少景怎么也没想到,温远竟然愿意与一直想要他命的人合作,他朝温远看去一眼,随后垂下眸,心想,若是为了报仇,方法倒成了其次,温远身负血仇,必然要报,也许他是假意与丞相结盟。 “况且……”温远静了一会儿,突然出声,直直的盯着梁少景,说,“梁老将军拖着病体与丞相斗争了一年,我若再不回去,他怕是撑不了多久。” “你说我爹?”梁少景一惊,听了话之后,心像是揪起来,脑海中浮现那个英俊神武的亲爹。 温远还没回答,敲门声响起,他扬声叫人进来。 梁少景抬起眼睛看去,只见鹿舒扬带着一男一女走进来,女子马尾高束,打扮利落,清秀的脸上神色淡然,男子却带着轻松的笑容,一进门就对温远颔首,“公子。” 这两人是温远一直随身携带的暗卫,男子叫初七,女子叫十五,两人平时都是暗中保护这温远,梁少景与温远十几年的交情,与两人也算熟稔,下意识想打招唿,却又想起自己这幅样子,生生忍住。 温远一对俊眉缓缓舒展,声音静如止水,“皓文,鹿将军何时动身?” 鹿舒扬落座于他身边,想了想道,“约莫十日前,从申燕出发。” “既然如此,那我们应当跟上他的脚程。”他道,“初七十五,你二人前去与鹿将军对接,告知他绕过三旗山以北的三座都城,自南边走,我等会从风城前往京城,下月二十日之前作为期限。” “为啥还要绕道而行?岂不是浪费时间?”鹿舒扬第一个表示疑问。 梁少景猜测道,“大约是怕鹿将军迷路吧?” 他认为路盲这种病,可能是遗传。 温远轻飘飘看他一眼,勾起一个笑容,“你说的有几分道理。” 鹿舒扬抬高头用鼻子哼一声,“我爹才不会迷路。” “南三北五。”温远朝桌边一倚,略带懒散的语气道,“从京城以南的三旗山,以北的五月桥都有丞相的势力,从那经过必然会打草惊蛇。” 这话梁少景一听就明白,虽说鹿将军总吃败仗,戍守边疆十数载,但依旧打消不了丞相的戒心,所以他在申燕往京城的必经路上安插自己的势力,以便于盯着那边的动静,而北边这里,梁少景猜测十有八九是为了盯着温远。 芜城离京城太远太远,丞相即便是有心杀温远,但手伸得太长,所用的力就太少,他往那边一波一波的派杀手,却奈何温远不得,所以才在五月桥等地设下眼线。 只可惜,丞相能想到的,温远也能想到。 既然温远不想让丞相知道他的行踪,也就说明,他并没有打算与丞相合作,如此,那温远手中到底握着什么筹码,才敢带着鹿将军回京城? 梁少景偷偷瞄他一眼,刚看过去就被他发现,温远转过头来,含笑问,“怎么了?” “这次回京城,你有几分胜算?”他干脆直接问。 温远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不论我手中有几分,都要回去,此次皇帝病重并非偶然,太子背后有丞相扶持,早就藏不住也野心,若不趁这个薄弱的时期回去,就会失去最好的机会。” 太子温如雁出于先皇后楚箐,三岁便立为太子,这板凳一坐就是二十多年,先皇后病逝后,皇帝后立皇后鹿节香,生出七皇子温予迟,其后还有翊贵妃的二皇子温佑帆,皆对皇位虎视眈眈,期间明争暗斗不知道多少回,如今皇帝病重,能不能痊癒全是背后操纵者一句话的事情,皇子们争夺皇位,必然会引发动乱,这也确实是温远回京城最好的时机。 想着想着,梁少景突然灵机一动,问,“那鹿皇后与鹿将军可有什么关系。” “皇后娘娘是我姑姑。”鹿舒扬嘴快道。 温远随后道,“皇后娘娘是鹿节亭的胞妹。” 原来如此。梁少景双眼一亮,有些想通,恐怕温远此次与鹿将军合作,是站在皇后所出的七皇子身后。 梁少景作为将军之子,自然与这些皇子打过交道,记忆中的温予迟总是笑眯眯的,似乎心无城府,不及太子八面玲珑,也不及二皇子才武双绝,乍一看上去,也就只有相貌出众,但是他极得皇帝的喜爱。 曾有多次,世人都以为皇帝动了改立太子的念头,虽然最后并没有。 “鹿将军此次动身带有很长的尾巴,你二人要高度警惕,万不可让丞相的人发现。”温远对两个暗卫叮嘱道,“也不可走水路,一旦发现情况,立即向我传书,不能耽搁。” “是,公子。”两人异口同声的应道,随后便从房间退了出去,这两个暗卫跟随温远十几年,早就练就一身默契,甚至温远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他们都能明白其中之意。 梁少景不止一次的羡慕过,现下他心中腹诽,为什么我就没有暗卫,若是有了,说不定我这脖子就不会被拧断了。 他不自在的摸了摸脖子,摸到一手苍老的皮。 温远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温声道,“饿了吗?可要用膳?” 梁少景摇摇头,“不饿,只是我这身板直不起腰,难免有些难受。” 他抬手抚上樑少景的后背,一手扶着肩膀,稍稍用力推,“我帮你试试。” 鹿舒扬双眉一皱,似拧起一个结。 那方温远还在调试力道,“这样如何?” 第17页 梁少景连说了三个用力之后,不免调侃,“晗风,昔日你与我切磋从不手下留情,为何今日却不敢使力?你是看不起我这副身子骨吗?” 鹿舒扬看着他布满褶皱的脸,心惊,难不成这老婆婆是个练家子? 温远默了一默,手中的力道加大许多,却听“咔嚓”脆响,梁少景“哎哟”一喊,身子勐然立直。 还不待两人有所反应,下一刻,他直愣愣的栽在桌子上,发出撞击的巨响,随后一动不动,了无生息。 第12章 来与我打! 风城之中,当属何家最为显赫。 传闻何家的家产,足以抵得上一个国库,是以西凉国境内,一提到富,人们最先想到的就是何家家主,何锐。 何锐在风城的花月河旁搭起了一座擂台,广撒消息称要为自己的生意寻找押送之人,酬金是黄金千两外加宁家名剑——踏月。 此消息一出,江湖上大半人都聚集于风城,争夺押送名额。 黄金千两倒是少有人在意,不过宁家的名剑,却是江湖人做梦都想得到的宝贝,“踏月”其名声,与温远手中的“落血”比肩,或者说是更胜一筹,因为铸此剑者,乃是宁家铸剑创始人所造,传说原本一直用于东望国路将军之手,路将军战亡后,此剑便流落于世间,难寻下落,如今却突然被何锐亮出,可谓是撼动江湖。 眼下阳光高照,洒下一片暖洋洋,梁少景落座于高高的阁楼之上,美眸一撇,将下方拥挤的人潮尽收眼底。 身旁的男人忙不迭递上一杯凉茶,卖力摇着一把摺扇,笑得一脸奉承,“水姑娘,今日天公作美,不若一同下去看看?” 梁少景目光一斜,看着一群献殷勤的男子,心中盛满不耐烦,素手轻抬,拿起凉茶一饮而尽,道,“谁若是赢了擂台成为擂主,我便有兴趣与谁聊上几句。” 此次梁少景附身于被杀死的江湖第一美人——云水茉身上,从一大早起来就被各种男人纠缠,打发了一批又一批,耐心快要耗尽。 众人听见他这样说,皆动起了小心思,江湖之人本就心高气傲,现在又有一个可以在美人面前大展身手的好机会,为博美人一笑,纷纷往楼下擂台去。 更有甚者为了出风头,直接从阁楼之上的窗户一跃而下,打翻了桌上的凉茶壶,湿了梁少景的衣裙,他烦躁的皱起眉。 何锐大手笔打造的擂台从外表上看起来就极其霸气,四角处各立着一座鬼斧神工的虎头石雕,方圆几里都有侍卫守着,只有挑战者才能上擂台。 此时的擂台上,站着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他穿着无袖布衫,晒得黝黑的皮肤隐隐流出几滴汗珠,膨胀的肌肉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下,腰背上别着一把长刀,刀刃显得老旧,看起来用了有些年头。 他两条浓眉吊着,透露着一股凶煞之气,“来啊!还有谁挑战!” 擂台下的人各式各样,议论声不绝于耳。 见他这般模样,原本为讨梁少景欢心的人有不少都慢了脚步,犹豫着。 梁少景将这些人的样子收进眼中,暗自嘲讽。 他觉得有些无趣,目光在人群中打转,忽而看见有一人仰头一直盯着他,梁少景定睛一看,惊讶的发现,那瞪着眼睛直熘熘盯着他的人,竟然是鹿舒扬。 一对上目光,鹿舒扬便咧嘴笑起来,沖他扬手,声音颇大,“云姑娘,别来无恙。” 梁少景当下站起身,寻着楼梯走下,鹿舒扬既然出现在风城,那么就说明温远也在,他心中还有一点疑惑,怎么鹿舒扬还与云水茉有交情?难不成这小子倾心人家姑娘? 但是云水茉已经死了,她的后脑中心插着一根细长的针,隐在头髮中,现在还没有被梁少景拔出。 他一走出去,便被一旁等候多时的男子缠上,梁少景被一群大老爷们缠了一个上午,噁心的难受,当下不多说废话,以“现下正忙。”为由拒绝了他。 他快步走到鹿舒扬身边,唤道,“鹿公子。” 鹿舒扬转过头来,看见是他,扬起一个笑容,“云姑娘,想不到能在此处见到你。” 梁少景的目光在他周围转了又转,却没能找到温远的身影,随口答道,“不过是来凑个热闹,只是不知鹿公子此次前来可是为了争夺押送名额?” “并非。”鹿舒扬将手一挥,“我陪晗风哥出来游玩而已。” “哦……”梁少景装出明了的样子,接着问,“那韩公子他在何处?” “晗风哥方才觉得口渴,去茶楼中买茶水了,过会儿就该来了。”他朝茶楼处看了一眼,然后慢慢压低声音,“云姑娘,别说我没有提醒你,这次你千万不能再提让晗风哥娶你之事,他近日心情不虞。” 梁少景闻言一愣,心道奇了,还有这种事? 鹿舒扬见他没反应,补充道,“晗风哥刚刚失去了他心爱的人,难以从情伤中走出。” “还有这种事?!”梁少景这次没忍住,直接问出口,他瞪着一双美眸,震惊的情绪写在脸上。 鹿舒扬嘆一口气,惋惜之情真真切切,“一言难尽,还是晗风哥亲自动的手,哎……” 他惊愕得无言以对,心道我到底是离开了多久,温远在这段日子里发生了这样大的事? 正当梁少景难以平復情绪时,鹿舒扬眼皮一抬,忽而将表情收拾干净,道,“晗风哥,你看是谁来了。” 他闻声转过头去,就见温远一袭浅灰色长袍,漫步走来。 他气质温润平和,木簪固发,散下来的长髮随着走动带起的风轻轻飘扬,剑眉星目,墨黑的眸与梁少景对上的一瞬,周围的吵杂声仿佛都安静下来。 温远还是温远,还是那个曾经不苟言笑却步步生风的无双少年。 他走到面前来,对梁少景略微一颔首,“云姑娘。” 梁少景一时间忘了回应,但温远丝毫不在意,目光转移,放在擂台之上。 他见温远看得专注,也沉默下来,静静的盯着擂台上的打斗。 此时擂台正打的如火如荼,那皮肤黝黑的壮汉以一敌四却稳占上风,力气极大,一拳就将一人捶得躺地不起,口中狂吐鲜血,不过几下,就将擂台上的几人撂倒。 此时擂台下一片唏嘘,那壮汉却没有丝毫停手的意思,一脚踏在一人的背上,用力一踩,底下那人便惨叫连连,令人不忍直视。 “住手!”忽一声大喊,一竹色身影自擂台下跳起,来到擂台上,怒目圆睁,“你这莽夫!此次擂台赛何家主一再申明点到即止,为何你出手如此不知轻重!” 是一个年轻的男子,虽然相貌平平,但气质却不俗。 那壮汉哈哈大笑,“输了就是输了,管他娘的什么点到即止,你此时跳上擂台,难不成是想与我打?” 男子抽剑出鞘,“放下你脚下的人,我来会会你。” 壮汉一脚将人踢滚,极其嚣张道,“若是缺胳膊少腿,可千万别哭爹喊娘。” 第18页 此言激怒了男子,他挥舞着长剑,飞身刺去,只见那壮汉一把抽出腰间别着的大刀,当下与他过起招来。 不过两三招,梁少景勐地一惊,继而耳边传来鹿舒扬的声音,“此人竟是用的梁家步法!” “不,并不是。”梁少景微微皱眉。 温远闻言朝他投来目光。 那壮汉手持大刀,身法虽不快,但却极其灵活,一边躲避的同时一边进攻,乍一看上去,与时近时退的梁家步法很是相似,但不同之处在于,梁家步法是进退同攻,不管是进还是退都能攻击,这一点,只有真正学习过梁家步法的人才知道。 梁家步法行之独特,只要见过的人一看便知,现下有不少人都将这壮汉的身法认作梁家步法。 男子对上壮汉渐渐显出吃力,看看躲过几次之后,被划破了衣袍,狼狈的退至一旁喘气,但壮汉却不给他休息的机会,提刀噼来。 此时众人之中有一人按耐不住,飞身上擂台立于男子身旁,以手中的刀相抵,将壮汉的攻击挡下,“阿御,你可有受伤?” 被唤作阿御的男子摇摇头,也顾不得二打一不符君子行事,咬牙道,“我们一起好好教训这恶徒。” 壮汉退后几步,将刀抡上一圈,不屑的笑道,“爷爷我今日就让你们好好看看,是谁教训谁。” 说着三人斗作一团,两男子虽然左右夹击,却依旧奈何他不得,壮汉的刀锋勐然狠厉起来,出手直奔着要害,好些次都险险被避过,不少人都能看出来,这样打下去,两男子迟早落败。 梁少景直觉此事不简单,他一把抓住温远的手腕,厉声道,“万不可叫那壮汉伤人性命!” 话音未落,在其中一人防御空缺的当口,那壮汉高举刀,对着他的头颅砍去。 千钧一髮之际,忽然一个白色的物件凭空飞来,直直的飞向壮汉的面部,他反应极快,将手中刀锋一转噼手沖飞来的东西砍去,只听“铮——”一声刺响,壮汉犹如被一股大力击中,连连后退数步才稳住。 那白色的物件被击飞,只听一阵清灵的铃铛脆响,一个红色的身影飞身自人群中起,绚丽的颜色在空中划过,将白色的东西接住后,稳稳的落在其中一方虎头石像的顶处。 众人这才看清楚,这次上来的人,竟然是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她身着一身古红色衣裙,秀丽的黑髮绕着红绳结了一个长长的辫子垂在身后,末尾处繫着一个小巧的铜铃,白嫩的脸蛋上有一双亮亮的黑眸。 她手中所持一把白如细雪的骨扇,正是方才袭击壮汉的白色东西。 众人立即掀起一片譁然大波,纷纷议论起来,任谁也没想到,一个小姑娘居然以一把扇子将壮汉击退。 小姑娘星眸一弯,笑容甜甜,手中骨扇一把展开,露出扇叶精緻雕琢的花纹,慢悠悠扇着,“这位大哥,不若让我来与你过两招?” 一旁略显狼狈的阿御走来,“小姑娘,别胡闹,快些下去。” 壮汉却不似方才那般狂妄嚣张,沉着脸道,“若你不怕死,尽管来。” “好!”小姑娘不理会来劝退的阿御,露齿一笑,将手中的骨扇合住,足尖一点,从石像上飞起,奔着壮汉攻去。 红色的衣裙在空中旋转,如同盛开的花朵,小姑娘的身形堪比妖魅,原本是奔着壮汉面上攻去,但是到了跟前她却俯身一弯,骨扇敲中壮汉的左小腿。 这一敲看起轻轻巧巧,却让壮汉左腿向里一撇,险些跪倒在地,他反手刺来沖面前人的胸膛刺来,小姑娘身形一侧,向后下腰,刀锋擦着衣料而过,抬起的脚踢中壮汉的手臂,只见他手臂勐地一折,伴着惨叫声,大刀落地。 小姑娘往后翻个滚,足尖将落在地上的刀一挑,待大刀飞至空中,她在以手中的骨扇打中刀锋,顷刻间刀刃转个方向,往壮汉飞去。 这次他随想闪躲,却不及刀刃飞来的速度快,身形只刚一动就被刀刃刺透腹部,血液喷涌而出,他站不稳后退两步,一抬眼却见眼前一团红色袭来。 然后她跃至空中,侧身一转踢中壮汉头部,不知是鼻血还是口中吐出的血,壮汉的身体被踢的在空中翻一个滚,一串血珠在空中划出弧度之后,身子砸在石像上,连带着一尊石像一起,落在擂台之下。 这一连串的攻击几乎没有空隙,转眼间方才还是无比嚣张的壮汉此时却像个半残的人一样,倒在地上。 小姑娘落地,抬脚看了一眼自己鹅黄色的小鞋,上面沾上几滴血珠,她颇是嫌弃的撇嘴,“如此不禁打,何来勇气出来丢人现眼?” 短暂的寂静过后,喧譁时骤起,夸赞与不可置信的声音此起彼伏。 梁少景惊得连嘴合不上,等着那一个立于擂台之上小小的身影,“这个小姑娘……未免太厉害了。” 鹿舒扬更是夸张,“这是啥情况!这是啥情况!我没看错吧!” 梁少景撇他一眼,耳朵被吵得嗡鸣,他转头往另一边看去,却不料正对上温远如玉般的双眸,他眼中含着隐隐笑意,似有着千言万语。 他忽然发现方才一时情急之下抓住了温远的手腕到现在还没松开,于是连忙松手,“失礼了。” 温远却道,“无妨。” 梁少景不免心中疑惑,温远可是从来不喜与人接触,尤其是女人,这次怎么会任由他抓着不放?难道他也因为江湖第一美人的皮囊而另眼相看? 他还正想着,却突然听见擂台上的小姑娘对台下一方人中叫道,“楼慕歌,上来与我打。” 所有人都将目光移去,片刻之后,一个穿红衣的少年从人群中踱步而出。 第13章 楼慕歌 此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容貌相当俊俏,一身与小姑娘颜色相近的红衣衬的皮肤如玉般白皙,墨发用金丝玉冠高高束起,以一根泛着温润光彩的玉簪固定,碎发轻飘飘覆在他精緻的脸上。 一双眼眸好似藏了星辰大海,一旦对上就令人无法移开,稍稍一眯,笑意中带着不羁,他的目光略过所有人放在擂台上的小姑娘身上。 少年走出人群,在众人火热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近,自楼梯走上站在小姑娘对面。 “笙笙,胆子越发大了。”他挑起眉毛,姿态懒散的站着。 被唤作笙笙的姑娘摇摇手中的骨扇,“楼慕歌,你与我打一架,我就还给你。” 梁少景顿时明了,原来扇子是这个名为楼慕歌的少年之物。 扇身能正面对上刀刃而不损,只怕也是件宝贝。 说完不等对面人回应,笙笙径直以扇为武器,直取楼慕歌的喉咙,身形还未靠近,楼慕歌红衣一闪,快得肉眼几乎难以捕捉,再次出现则是在笙笙身后。 她反应也是极快,手腕一转,攻击方向转为身后,虽然已经足够快,但扇子却还是只是触碰到了红衣的衣角,楼慕歌抬手为掌,手背袭向姑娘的右手腕,本来快要打上,却在触碰的前一刻停住,手掌一翻反手将那纤细的手腕握住。 第19页 笙笙见自己的手腕被捏住,连忙转上一个圈,从他手中挣脱,随后一把展开骨扇,用力一挥,将扇子挥至空中。 扇子在空中打着转,自两人的左方转到右方,期间笙笙以拳为武器,对楼慕歌多次进攻,却都被他一招一式间轻松化解,待到扇子转到他跟前时,他右手抓扇,左手抓住笙笙的手臂一扭别在她背后。 楼慕歌将扇子一合,“啪”的一声敲在笙笙头上,继而松手,笙笙捂着头转身,连连后退几步,一脸不忿。 “你输了,老规矩,今日的膳食由你负责。”楼慕歌哼哼道,“下次再敢拿我的东西乱扔,我就把你敲得满头包。” 擂台之下响起轰然的叫好声。 笙笙气哼一声,转身跃下擂台,钻进人群中消失。 楼慕歌也没多留,寻着小姑娘离开的方向去了,不少人一见两人准备离去,忙追赶去。 梁少景看完这一场大戏,不由啧啧称奇,“江湖人士果然是卧虎藏龙,连个小姑娘就能如此厉害。” “此二人在江湖上并无名声,估摸是刚出山不久的门派弟子。”温远在一旁道。 他说的话也有些道理,两人都穿着红衣,就像是某种制服一样。 擂台周围的人几乎走了一半,被打败的壮汉也早就被人抬走,清理的只剩点点血迹残留,擂台没空一会儿,就有人喊着上擂,新一轮的打斗又开始,但梁少景却有些兴致缺缺。 此时温远提议道,“谨之,你若是累了,就进茶楼休息片刻。” 梁少景下意识点头答应,继而反应过来,惊讶的看着他,“你如何看出来的?” 温远扬唇一笑,“要认出你,并不是难事。” 他转念一想,温远长了个那么聪明的脑子,应该是从某些细节处将他认出的,所以也并不稀奇,他转头朝后看一眼,见鹿舒扬还沉浸在震惊的情绪中,久久不能回神。 梁少景心想,这鹿将军的儿子可真是个神奇的人。 丢下还在发愣的鹿舒扬,两人一同前往茶楼要了个雅间,在静谧的房间中相对而坐。 茶楼的雅间将外方所有的吵杂都隔绝,屋内点着裊裊白烟,徐徐燃着,烟香气息瀰漫,没由来的使人平心静气。 温远动作很慢,斟了一盏茶,推至梁少景的面前。 他低头看一眼深色的茶水,问道,“之前我所附身的那个许氏老妇后来如何了?” “你走之后,我便让皓文将遗体送回了许氏,至于后来许家如何,我并无关注。”温远的脸上没有太多神情,但始终是柔和的色彩。 “那便好,我顶着那老妇的身体从棺材中翻出来,只望没给许家人留下太多阴影。”梁少景想起他从棺材中坐起的时候,活生生的吓晕了一个人,难免心怀愧疚。 “吓一吓也未尝不可,那许家人在青阳城恶行不少,此事一出,想必他们会安分一段时日。”温远轻轻勾起嘴角。 梁少景没再接话,反而从衣袖中拿出一块玉佩,放在桌子上,“你看看这玉佩,如果我没有记错,这应该是七皇子的玉佩吧。” 此玉材质上乘,泛着干净柔和的光,上面精雕细琢着一龙一凤,示意龙凤呈祥,背面处则是有一个“柒”字。 七皇子的玉佩丢过很多次,梁少景就捡过一次,所以对这玉佩有印象。 温远将玉佩拿过,看过一眼,便确认道,“的确是。” “我在云水茉身体中醒来时,从地上捡的。”梁少景摸上脑后,摸到那根极细的针,用力抽出,长针上凝固着深色的血液,他沉声道,“有人杀死了云水茉,并且留下了这个玉佩。” 其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就是嫁祸。 甚至有可能与今日那在擂台上狂妄的壮汉是同一伙人,一个是为了嫁祸于七皇子,一个是为了嫁祸于梁家,只是梁少景想不通,这样做有何意义。 温远沉吟一瞬,道,“云水茉是武林盟主的最小的女儿,她上头有三个兄长,都视她为掌上明珠,若是她不明不白的死了,想必江湖上必然掀起腥风血雨。” “其次,今日第一个拔剑仗义的那人其名为方子御,其父方寒在江湖上极有威望,大半个江湖人都有欠他人情,方寒一生独爱其妻,妻子前年亡故之后,留下独子方子御。” 听他一说,梁少景心中“咯噔”一下,砰砰直跳,今日擂台上的比试,那壮汉果然是带着杀心而去的,那直噼方子御头颅的一刀,若非是那个身手了得的小姑娘出手及时,恐怕旁人也根本来不及拦下。 如若不是梁少景在云水茉身上醒来,那么今日一早就会有人发现她被谋杀的事,并且会发现掉落在地上的,代表七皇子身份的玉佩。 江湖之远,庙堂所不及,这些快意恩仇的江湖人为了復仇会做出什么事,令人难以想像。 看来老天爷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如果温远不从风城经过,估摸到最后他们也不知道是怎么与江湖人结下仇怨的。 他在心中掀起波涛汹涌的同时,也表现在面上,温远见他神情在一刻间变了又变,不由笑起来,心想他真是一点没变,不管在外人面前装的多么深沉,到了他面前,所有心理活动仿佛写在脸上一样。 梁少景一抬眼见温远看着他笑,问道,“你想到解决的方法了?” “他们既然敢用这样拙劣的手段,我们跟着效仿就是了。”他双眉舒展开,将玉佩拢入袖中,换出一块小巧的玄黑色令牌,边框镶嵌着隐隐金丝,令牌中央刻着一个“谢”字。 梁少景一看就认出,“这是丞相府的令牌?你从何处得来?” “先前木镇上赵氏与钱氏两家灭门之案,皆是因这一张令牌而起。” 这么一说梁少景就想起来了,之前他附身在王妙的尸体上,还查过这件案子,但是当时只是知道钱氏从茶草丛拿了东西回去,却没来得及查出是什么东西,不曾想确实谢府暗卫的令牌,将事情嫁祸到丞相身上,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论那些江湖人信与不信,至少不会怀疑到七皇子身上,梁少景贊同的点点头。 屋内一时间变得安静,梁少景忽然想起一事,喝了一大口茶水,抿唇问,“晗风,你近日有没有遇到什么事情?” 温远略带疑惑的一抬眉。 “就是……”他踌躇一瞬,扭扭捏捏,随后觉得自己一大老爷们扭捏个什么劲儿,于是咳嗽两声提高声音道,“鹿舒扬说你心情不虞,所以我想问问。” 温远不动声色,眉间泛起慵懒的神情,指尖在杯盏边沿慢慢摩挲,“他还说了什么?” “还说你失去了心爱之人,难以从情伤中走出。”梁少景暗中观察。 只见对面这个俊俏的男子轻嘆一口气,眸中染上沉重的情绪,“我都习惯了。” 梁少景嘴角一抽,“相识十几年,我还从未发现你是这般多情之人。” 第20页 这种情况都能习惯,那得有多少个心爱之人啊?况且他心爱之人倒是倒霉。 温远目光炯炯的盯着他,但笑不语。 梁少景只当他提起伤心事,于是出口安慰,“兄弟,你也别太过伤心,往后的日子那么长,你肯定还会遇见更好的。” 谁知他却道,“我所爱之人,这世上独一无二。” “那……她应该是个很优秀的姑娘。”能让温远如此倾心的人,梁少景还真想见识见识。 “并非,他脑子很笨,即便是简单的问题他也能很长时间,有时候很固执,谁劝都不听,极其容易上当,也喜欢哭鼻子,像个姑娘一样扭扭捏捏。”温远说话时,看向梁少景的目光中盛满笑意,专注温情。 “等等!”梁少景突然打断他,神色如遭雷噼,“像个姑娘?晗风,你别告诉我你所爱之人是个……” 话还未说完,茶楼外就传来一声惊吼,“云姑娘!” 这声音一听就是鹿舒扬的,雅间隔音如此厉害,他的喊声还能清晰的传来,可见吼得声音之大。 温远蓦然站起身,“皓文寻不到我们该急了,我们先下去吧。” “哎,等等!”梁少景话还没说完,想叫住他,却不想温远走的很快,拉开门就出去了,他没有办法,只得跟上。 下去时鹿舒扬正深吸一大口气,看样子是准备继续喊,他周围空出一片人,眼神怪异的盯着他。 鹿舒扬看见二人,一口气硬生生的憋下去,一脸哀怨道,“晗风哥,云姑娘,你们竟然把我丢下自己逍遥去了,真是让我好伤心。” 梁少景连忙道,“你可别胡言。” “皓文,你看了一上午现在也该饿了,咱们回去用些膳食,午时过后继续上路吧。”温远将话题移开。 鹿舒扬点头,扭脸一本正经的对梁少景抱拳,“云姑娘,山水有相逢,咱们往后有缘再见。” 见他这样认真,梁少景一时有些愣了,才意识到温远和鹿舒扬是在赶往京城的途中,不会在风城逗留太久,且不说云水茉的身份棘手,若是跟他们一起离开,能在这身体中待多久还是个未知数,万一在路上突然撑不住,那就是一件麻烦事。 毕竟在众目睽睽下,跟温远走的是一个“活着”的云水茉,走之后就成了一具尸体,介时温远会百口莫辩。 如此想着,梁少景觉得还是就在风城分别为好。 不料温远却道,“皓文,云姑娘会与我们同行。” 这话一出让两人都惊住,他抬头看着温远,只见温远面上平静,不觉有什么。 鹿舒扬疑惑,“云姑娘你也去京城吗?” 梁少景一时犹豫了,“我也不知道我去不去……” “???”鹿舒扬一脸的迷茫,显然对他的话十分不理解,“你自己都不知,那晗风哥怎么说你与我们同行?” “是啊,我为何要你们同行?” 温远垂眸下来,认真的盯着梁少景,“云姑娘可是不愿?” 他的目光如同一根鼓棒,在梁少景心中轻轻一敲,平静的心河泛起一圈圈涟漪,“也不是不愿……” “既如此,那就无需多言。”他道,“走便是了。” 第14章 因为是你 风城的中心很是繁华,烈日高照下,街头熙熙攘攘,来往的人形形色色。 梁少景因为感觉不到飢饿,所以基本没吃东西,带到三人出来酒楼之后,往客栈处去。 默默走在温远身侧的梁少景有心事,他对之前温远所说的话耿耿于怀,难以放下。 温远所爱之人,竟然不是小姑娘,而是个小伙子……他想不通。 正当梁少景感到费解之时,他勐然感觉眼前景物一花,下意识扶住身边的人,惹得温远转头看来。 “你怎么了?”他轻声问。 “晗风,我可能有些撑不住了。”梁少景回道,这次没有像之前那样毫无预兆,他能清楚的感觉这副身体的乏力,恐怕是走不出这座风城了。 温远抓上他的手腕,有些用力,“谨之是不是累了,不若我背着你走吧。” “跟那个没关系,我本来就不能在久留,可能是身体与魂魄相排斥,毕竟这个不是我自己的躯体。”他摇摇头,“你与鹿舒扬先行上路,将那块令牌给我,我会找个合适的地方等待魂魄脱离。” “不行!”温远语气硬上几分,随后嘴唇动了动,后面的话却没说出口,眸光勐地黯然,抓着他的手腕不肯松。 “晗风,若是我继续跟着你们,一定会引来麻烦,你现在要去京城,万万不能让丞相知道你的行踪。”梁少景看出他心情不好,温声道,“反正下次我还会找到你。” 他将手腕从温远的手里挣脱出来,后退两步。 然而温远却紧紧盯着他,僵直不动。 走在前方的鹿舒扬自言自语了半天没得到回应,才发现身边已经没人,回头一看,就见两人对立站在街边,他迷茫的走回来,“晗风哥,你们干啥呢?” 梁少景微微一笑,“无事,我只是突然想起我还有事要办,就不同你们一起去京城,你们二人路上多加小心。” “啊,这样啊。”鹿舒扬道,“那便就此道别了,云姑娘。” “嗯。”梁少景颔首,目光再移回温远身上,见他还是不肯动,有些无奈,道,“我们还是会再见面的。” 温远像个倔强的孩子,既没有说出挽留的话,也没有潇洒的告别转身,他盯着梁少景,不肯移开目光,不肯挪动脚步,连迟钝的鹿舒扬都有所察觉,他疑问,“难道晗风哥捨不得云姑娘?” 梁少景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干脆道,“我先行一步了。”然后利索的转身,强力压下心中泛起的酸涩。 温远很少表现这副样子,记得上次他这样盯着自己时,是他要代替父亲上战场那次,临行前夜,温远来到他的窗前,身形隐在黑暗中,唯有一双眼眸极亮极亮。 与其这样的道别,倒还真不如毫无防备的离开,至少不会因为这样的离别而伤感。 走出几步,他眼前猝不及防一黑,身子往一旁歪,梁少景心道不好。 出乎意料的,一股力道扶住他的肩膀,将他立稳,暖洋洋的感觉自手臂传来,梁少景原本乏力的身子像涌入了力量,充沛起来。 他侧头看去,正看见一张带着笑的俊美少年。 少年将手收回,白色的骨扇轻敲手掌,道,“姑娘,行路时注意力要集中,万不可跌倒,脏了衣裳就不美了。” 此人正是在擂台上惊艷才绝的红衣少年,楼慕歌。 梁少景突觉身上充满力量,惊奇的看他一眼,此时温远也走上前来,有些急切的询问,“你感觉如何?” “比方才好多了。”他答,转头对楼慕歌道谢,“多谢小公子出手相助。” 第21页 “不过举手之劳。”楼慕歌不在意的挑眉,“此处并非姑娘所归之地,还是快些回去吧。” 两人听闻具是一愣,回去?回哪? 温远亲眼看着梁少景的尸体盖棺入土,就在一年之前,他如何回去? 梁少景也疑惑着,正要问,却见楼慕歌突然将头一转,看向另一方,他跟着看去,只见街边的转角处突然走出一个穿红衣的小姑娘。 她手中捧着青粽子,走路的时候慢慢剥着,露出白白嫩嫩的一角糯米,走了两步,她抬起头来,看见站在路边的三人。 “楼慕歌,你想要的糖葫芦这地没卖的。”她一边走来一边道,乐呵呵道,“不是我不想买,是没有哦。” 楼慕歌眯眼一笑,等她走进了,忽然一手抢下她手中的青粽子,无赖道,“没有糖葫芦,青粽子我也可以勉强接受。” 笙笙看着自己空空的两手,气恼的喘一口粗气,“大意了。” 梁少景看着两人这样,忍不住笑出声,引得笙笙抬头看来。 只见她前一刻还是气愤的神情,后一刻睁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认真的打量,仿佛看见了什么似的。 楼慕歌将小粽子一口吞下,手指上的粽水顺手抹在笙笙的衣服上,道,“总盯着人家做什么。” 笙笙却不理会他,只道,“这位大哥哥,你有点危险哦。” 梁少景怎么也没想到,面前这个小姑娘竟然一下子将他看穿,明明披着云水茉的皮囊,她却还叫他大哥哥。 他忽然明白,面前这两个红衣人,只怕不是普通人。 楼慕歌一掌拍在笙笙头上,“别吓唬人。” “楼公子,还望你能将话说的明白一些。”温远在这时突然开口道。 他弯唇一笑,“他这身体还能撑上几日,只是从哪来回哪去,他最开始的地方,就是他的归宿。” 梁少景顿时明了,他可不就是从远远的京城而来吗?他的魂魄越过千里,来到了远在边境的芜城,来到温远的身边。 “还有,你身上的东西可要拿好,万一丢了,这姑娘就找不到你了。”他神神秘秘道。 温远双眉一舒,拱手道,“多谢楼公子,温某万分感激。” “泱泱世间,相遇即是缘,在下不过随口一说,当不得谢字。”他摇摇骨扇,道,“就此告别吧,若是还有缘,我们还会再相见。” 温远颔首道,“告辞。” 说罢,楼慕歌带着笙笙背道而去,梁少景还是一头雾水,就见两人说了几句,就这样分别,他还没搞清楚其中意思呢,于是问,“他让你拿好设密码东西?” 温远却不回答,而是主动拉过他的手腕,“走吧,楼公子说你的身体还能撑几日,眼下应该是没事了。” 他有些犹豫,虽然感觉身体的状态确实要比之前好很多,也变得轻盈,但是难免会有意外。 “你放心吧,万一倒在路上,我会安排妥当的。”温远看出他的担心,稍使了点力气将他拉走。 鹿舒扬已经在路边等的极其着急了,抓耳挠腮的看见两人拉着回来,惊道,“没想到晗风哥你这么放不下云姑娘。” 温远顺着话接道,“放不下,一生都难以放下。” “原来你对我竟然如此着迷。”梁少景也搭腔配合,故作姿态,“小女子真的好感动,愿以身相许。” “哎,这可使不得!”鹿舒扬大声反对,“虽然说晗风哥优秀,但是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云姑娘万不可自己做主。” 他说的一本正经,让梁少景忍不住愣了,鹿舒扬以为他听了话不开心,声音降低几分补充道,“不过云姑娘你要是实在是心悦晗风哥,也不是不可以先斩后奏,虽然我觉得不太合适……” 梁少景哭笑不得。 温远总是含着若有若无的笑,看样子心情不错,三人回客栈取了东西之后便出了风城。 风城往南有一条名叫“神仙河”的大河,河水两边极阔,深不见底,还有一处小瀑布,河流湍急。 此河连绵百里,连接着五月桥的河水,据说一到五月,河水就剧涨,淹没架在河上的桥,故称为“五月桥”。 三人在傍晚之时行至神仙河旁,温远见天色已黑,不适合行路,于是就河边的草地上生火。 梁少景见温远在地上捡些枯枝,于是也想去帮忙,却被他一把按住,道,“这些小事不需你忙,好好休息。” “我现在不过是一具尸体,不需要休息。”他无奈道,“你还真把我当成娇贵的大小姐了?” 也许是他说的有道理,温远找不出话反驳,但还是说,“你坐着就是了。” “行行行。”梁少景妥协,盘腿坐在地上,看着温远忙活。 鹿舒扬打水回来,递于他一个水囊,“云姑娘,今日你与我们一同走了一天,想必累了,喝些水吧。” “多谢,但我并未感觉口渴。”梁少景拒绝。 “别跟我客气,这人不喝水不行,身体吃不消。”谁知鹿舒扬以为他不好意思,于是一把将水囊塞至他手里,连同不知道从哪摸出的干粮。 梁少景还想说话,他却摆摆手,转身去帮温远捡些能烧的东西。 梁少景看着怀中的东西,不知为何蓦然觉得做一个姑娘,还是有点好处的…… 待火堆升起来,天色已深,仰头便可看见布满夜空的星辰,三人围坐在火堆旁,远处传来小瀑布急流的水声,伴着晚间的风,莫名的让梁少景心中觉得宁静。 梁少景看见鹿舒扬脖子露出的一块黄色的东西,想了想问,“鹿公子,你脖子上戴的是什么?” 他闻言低下头,顺手勾住红色的线,将东西扯了出来,“这个啊,是我娘给我求的护身符。” “哦。”梁少景应一声,眼睛不自觉撇向温远,“看着有些眼熟。” “这天下的护身符不都是一个样,云姑娘当然会觉得眼熟。”他笑笑,没有在意。 “也是,这个纸符名气倒是不小。”梁少景随口一说。 “这不单单是张纸符那么简单。”在一旁的温远突然开口,他手持一根较长的木棍拨弄着火堆,跳动的火焰映在他的脸上,为他俊俏的容颜镀上一层光。 温远墨黑的眸子轻散,神情淡淡,“每一张护身符都带着满满的心意,期盼自己所爱之人戴上它能够平平安安。” 梁少景听得一愣,但见温远认真的神色,耳根开始发烫。 “晗风哥说的没错,当日我娘知道我要前往芜城,连续三天寝食难安,在我出发的那日给了我一张护身符让我带着,其实说来这一张纸符能有什么用处,不过是娘亲求个安心罢了。”鹿舒扬谈及母亲时,目光下垂,嘴角抿出一个温柔的弧度,“每一张护身符都带着求符人沉甸甸的爱意。” 第22页 梁少景一时间有些难以唿吸,他心慌意乱,勉强的勾起一个笑,“你说的对……” 温远抬眸,看出他的慌乱,静静道,“早些休息吧,每日起早赶路。” 说罢就抱着自己的佩剑,以坐着的姿势垂首,闭上眼睛。 鹿舒扬也不磨蹭,直接躺倒在地上,许是他累了,闭上眼睛没一会唿吸声就粗重起来,周围一下子变得安静。 梁少景不需要睡觉,他躺在草地上,头枕着双手,目光放远,视线融在一片星辰之中,记忆却追回到十九岁那年。 那年梁将军大病,却正巧敌军来犯,梁少景主动请缨,愿代父出征,圣旨下来之后温远才知道此事,为此他生了一场很大的气,梁少景连续三日在他宅门前都没将他等出。 后来忙于出征之事,梁少景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心里虽然记挂,却没有机会再去温远的宅子,一直到出征前夜,梁少景睡至半夜突然醒来,看见温远立在他寝房的窗前,不知道站了多久。 他连忙披衣下床,问了几句温远都不答话,最后梁少景都有些急了,他却拿出一个黄色的护身符。 那小小的护身符不知道被温远握了多久,显得很皱,梁少景愣愣的将其接下,根本没想到他还会送这种东西,但是温远也没多说,只道一句,“望平安归来。”便离开了。 想到此,梁少景无声的笑了,一双眼眸似乎映下了夜空中的繁星,闪闪发亮,温远虽然做出了一副送别的样子,最后还不是混在军队里悄悄去了战场…… 他朝身旁的人看去,只见温远似乎陷入浅睡,坐着的身子往一旁歪,梁少景见状轻轻起身,手抚在他的肩上,让他慢慢靠在自己身上。 绵长的唿吸在耳边轻响。 梁少景坐的如同一颗扎根极深的老树,一动不动,陷入回忆里神游。 待到后半夜,一声极细即系的“咔擦”声传来,梁少景耳朵一动,还来不及细听,就见原本睡得打唿噜的鹿舒扬骤然睁开双眼。 他伸手下意识摸上身旁的剑,这样敏锐的反应让梁少景都忍不住一惊。 随后肩膀处轻动,温远慢慢的抬起头,刚醒的双眸略显慵懒,他与梁少景对望一眼,然后扭头朝那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霎时间,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极其安静,温远搭在剑柄上的拇指轻动,剑刃缓缓抽出。 倏尔一支羽箭划破夜风袭来,温远早有准备,抬手一件将羽箭削成两半,剑刃在火光下泛着森森寒光。 “皓文,灭火!”温远低声道。 鹿舒扬反应极快,抬脚一踢踢翻了火堆,将火苗踢得四处散去,火势分散顿时减弱许多,梁少景也帮忙踩火,在温远削下第七个羽箭时,周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只听耳边风声唿啸,温远身影一晃,“铮”一声刺响在耳边炸开。 梁少景后退几步,虽然他手中没有武器赤手空拳,但是他感觉不到疼痛,所以根本无惧这些人。 月光适宜的露出头,洒下一片微弱的光明,梁少景看见温远单手持剑,衣袍翻飞,身形好似深河中的蛟龙,他的剑只要一出鞘,必然会见血,眼下他反手之间,就已割破两人的喉咙。 而一旁的鹿舒扬也跟几人缠斗着,他与温远的剑法不同,温远是快,他是重,几招之下,便有几人被他削下手臂大腿,他整个人被鲜血喷洒,像个血人一般。 梁少景还来不细看,就有人奔着他冲过来,云水茉的这副身体也是习过武的,但是力气远远不够,有没有武器在手,所以他便利用巧劲卸掉对手的关节。 只是对手身手灵活,梁少景若想触及,只能在中刀的同时发力,于是他索性不躲,眨眼间就中了几刀。 温远余光瞥见,极快的飞奔而来,飞来一剑极其狠厉,险些将人整个头颅削下,他出一口重气,挡在梁少景身前,将他的对手全数接下。 温远背对着他,露出光洁的后颈,衣物看起来比鹿舒扬干净得多,就方才那一剑沾上了血液,他身姿挺拔,嵴背笔直。 手中的落血剑散发出凌冽的杀气。 大半人将温远围起来,进退配的得极其默契,显然是受过专业的训练,梁少景脑子转的飞快,这批人是谁派来的?难道是丞相发现了温远的行踪? 纵然这些人配合的好,但也没能伤及温远,且鹿舒扬那边基本解决,转身来这边帮忙,刺客们一下子落于下风,眼看着败局已定,他们却无一人逃跑,对战至死。 只剩最后几人时,忽而有一人冲着梁少景奔来,鹿舒扬虽然反应及时,但是只是削下那人的小半截手臂,梁少景闪躲这向后退,被那人一下子锁住喉咙,巨大的冲击力将他带飞,扑入神仙河中。 一入河那刺客便被冲散,河流湍急,梁少景根本抓不住能借力的东西,身体如一片叶子,打着转的沖走。 温远见状在岸边飞快的追赶,跑出数十步他骤然发现梁少景的身体正往小瀑布流去,他将剑丢至岸上,纵身跳入河中。 梁少景只觉得冰冷冷的河水拍在脸上,丝毫不知道自己被沖至小瀑布的边沿,头昏脑涨之间,忽而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人拽住,他抬头,看见温远原本木簪固定的发被水沖的散开来,墨黑的长髮顺着水流,纠缠着他的手臂。 温远的另一手扣在一旁突起的石头上,用力过度致使他手臂上青筋暴起。 “温晗风,放开我!”梁少景大喊,河水自他口中灌进。 但温远却置若罔闻,道,“别怕,我救你上去。” 梁少景却在冰冷的河水挣扎起来,“你受伤了,快放开!” 他那一直杯且从容的神情蒙上一层令梁少景陌生的神色,仿佛有些惊慌,又有些固执,“谨之,我总是没办法保护你,一次一次的看着你离开,我是不是很没用?” 梁少景身体一震,双目染上难以置信,张了张口正想说话,却感觉到手臂上有一股力量对抗着急流,将他往前拉。 可惜这股力并未持续,便被急流打败,温远还是死死拉住不肯放手,他扣住石头的五指磨出血液,顺着水流飘过梁少景。 梁少景直勾勾的盯着温远,道,“晗风,梁少景早就死了,现在的我是一具尸体,没有痛觉,也不知疲惫,随时都会离开,你救一具尸体有什么意义?” 温远蓦地红了眼眶,咬牙切齿,“因为是你,梁谨之,所以我才不放手!” 梁少景狠狠一愣,鼻子发酸,他伸出一只手使劲去掰温远的手指,尽管他固执的不肯撒手,却抵不过梁少景的挣扎,在冲力极大的河中,温远终是手中一空,眼睁睁的看着梁少景飞快消失在河流中。 “谨之!”他松开石头想要去追,却被鹿舒扬一把捞住身体,勐地拽出神仙河。 梁少景在顺着河水下落时,不知道撞上哪块石头,彻底失去知觉。 第15章 狩猎会(1) 盛元十九年,夏季。 一场极其盛大的狩猎会在祁山展开,梁少景身着黑色的简装,暗红色的袖边镶有金丝如意纹,更衬得他唇红齿白,长发以玉簪固定为马尾,俨然一个翩翩少年。 第23页 梁少景来得稍微有些早,并没有看见温远,他目光往上一眺,看见了坐在高台之上的梁老将军。 梁衡作为老一辈的人参加狩猎,身着与梁少景极其相似的衣装,面无表情的正襟危坐,半生戎马在他身上留下难以抹去的煞气,尽管他容貌俊朗,却还是让人不敢直视。 梁少景看去的时候,正巧对上他的视线,只见一脸严肃的老父亲一双浓眉微皱,缓缓抬起握拳右手,一根大拇指突然弹出,“吾儿,加油。” 他眼角一抽,默默移开视线。 “梁小将。”身后传来一声叫喊。 梁少景转身看去,就见温予迟缓步走来。 皇族的衣裳总是与众不同,平日里温予迟喜欢穿颜色较素的衣裳,而此时他却一身暗朱,倒给他温润的气质沖淡大半,平添几分妖冶,俊俏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笑,“梁小将,你来的可真早。” 温予迟身量很高,比梁少景还要高出半个头,他站定在面前时,梁少景才发现他身后还站着一个瘦弱的少年。 此少年穿着略微宽大的衣裳,微微垂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髮带是一抹暗沉的紫色,纵然梁少景觉得面生,却还是将他认出,他就是谢丞相的独子——谢镜诩,在家中排行第五,与梁少景同岁,因为经常用紫色的髮带绑发,故人称“紫公子”。 谢丞相有六个孩子,五个女儿就这么一个儿子,所以外人都道谢丞相对独子非常溺爱,因平日里梁家与谢家不对付,所以梁少景也对这个谢家人有些反感。 他朝温予迟行一礼,“七殿下。” “别整这些虚礼,你做这些多余的倒不如等会在狩猎时多让着我点。”温予迟摆摆手,“哎,我昨日听说你同堂弟比试轻功时,踏碎了沈大人的房顶?” 梁少景道,“谣传,谣传。” 温予迟也不追问,只是呵呵笑着身子往旁撤,把谢镜诩露出来,“子弈,为何不同梁小将打招唿?” 谢镜诩这才抬头,一双盛满沉静的眼睛与梁少景对上视线,“梁公子。” 梁少景弯唇一笑,年少不羁,“早听闻谢家小公子少年老成,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他注意到谢镜诩右手一动,面上却抿唇,不再说话,温予迟哈哈一笑,“哪来的什么少年老成,不过是不敢与人交流罢了,子弈就是有些内向。” “真是个好性格呢。”梁少景跟着打哈哈。 “皇兄,你在这啊。”一个小少年跑到温予迟的身边,悄悄打量梁少景两眼,小声道,“我找了你很久。” “小九,不是让你别来过吗?你又不听话。”温予迟虽然语气略带责备,但还是笑得很温柔。 梁少景见这小少年眉眼之间与温予迟有些相似,听言后才知道这小少年是温予迟一母同胞的九皇子,温枳。 温枳听了责备噘着嘴道,“父皇已经批准我可以来看看,皇兄你为何还要怪我。” 温予迟摸摸他的头,“那你可不能乱跑,知道吗?” 他认真的点点头,却又斜着眼偷偷瞄梁少景,梁少景发现之后顿觉有趣,于是弯下腰来,笑问,“九殿下,你老是看我做什么?难不成我脸上有东西?” 谁料温枳道,“他们都夸你很厉害,所以我想看看你哪里厉害。” 梁少景意外的挑眉,“九殿下认识我?” 明明这才是跟这个小殿下见的第一面。 温枳答,“认识,你是梁老将军的儿子,我之前在年宴上见过你。” 去年的年宴,鹿皇后宴请了京城内三品官员以上的子女,梁少景正好在其中,却不曾想九殿下就此记住了他。 温予迟道,“我这弟弟自小记性就好,况且梁小将名气不小,定然是他听多了赞美你的话,所以才对你尤其记得。” “那九殿下如今见到若是觉得我不及别人夸赞的好,该不是要伤心了?”梁少景打趣。 “不不不,跟他们说的一样。”温枳摆摆小手。 “那他们是怎么说的?你说给梁小将听听。”温予迟顺着话道。 “他们说梁小将军长得白白嫩嫩,比姑娘都秀气。”少年稚嫩的声音极其清晰的传进三人耳朵里。 温予迟哈哈一笑,“这话倒是不假。” 梁少景听完半蹲在温枳面前,一手轻轻摸上温枳的头,笑得极其温柔,“说的可真对,九殿下能不能告诉我是谁对你说的?我要好好奖赏他们。” 温枳张口正想说话,温予迟却咳嗽一声,“小九,父皇好像来了,你快去看看。” 一听到皇帝来了,温枳双眼一亮,转头看去,果然见一队人马驶来,他迈开小步子跑去。 温予迟见弟弟走了,笑得喘口气道,“梁小将莫将这些儿戏话放在心上,待我回去必定好好整治他们。” “那真是麻烦七殿下了。”梁少景皮笑肉不笑。 皇帝正坐銮驾而来,一同前来的还有太子与二皇子。 皇帝也换了一身明黄色的简装,站在阳光之下极其闪眼,太子和二皇子停在下面,八公主温昕艺倒是跟着皇帝登上高台,梁衡起身,率先行了稽首礼,继而下方一片黑压压的人稽首,“吾皇万岁,公主千岁。” 皇帝抬手,“诸位平身,此次狩猎会乃是增进君臣之间的感情,不必多礼。” 温昕艺眼睛乱转,再看见梁少景之后双眸一亮,低身对皇帝说了些什么,皇帝随意回应之后,她便快步下了高台。 梁少景心烦这个八公主,自从那日年宴之后,他在京城里游玩之时,总能偶遇她,次数一多,他心中也有怀疑,于是不自觉的想躲着她。 后来连他爹娘都看出来八公主的心思,明里暗里对梁少景提过,虽然八公主样貌如琬似花,柳眉杏眼的也招不少人偷偷倾慕,但是梁少景一点想当驸马的心思都没有,于是凡是在能碰到八公主的场合,他能躲就躲。 眼下见温昕艺找来,他一刻也待不了,对温予迟道,“七殿下,我先去那边看看,待会再聊。” 说罢还不等温予迟应答,转身就走,走得极快,身姿灵活的钻进人群中。 温昕艺在上面的时候还能看见他,一下来发现那地方已经没人了,不由有些气恼,但也不能大喊大叫,于是闷着头在人群中瞎转,不多时,就被一些纨绔子弟围住献殷勤,脱不开身。 梁少景远远看见她被缠住,这才松一口气,心中有些急,怎么温晗风还没有来? □□着,人就来了。 第三波来的人由丞相谢昱打头,旁边是京城八大书院的联合院长,赵博承。 赵博承此人非常了得,他原本是太子太傅,太子长至十四岁时,他将官职辞去,在京城开办麒麟书院,此书院分为东西两处,男女皆收,男子在东处,文武兼修,女子在西处,修习书文与技艺。 起初这家书院只收官员之子,后来赵博承相继开办书院,也收平民百姓之子,只要交得起学费的人,不论贵贱,都能成为他的学子。 第24页 于是赵博承在京城内的风评极好,几乎无人诟病。 此次赵博承便带着自己的学生前来参加狩猎会,就算皇帝下令只准官员之子参加,把平民之子留下之后,跟在他身后的依旧有很多人,浩浩荡荡。 温远就跟在其中,他一身雪白的衣着,俊美的面容上淡无波澜,漆黑的双眸深沉,眉眼如画的他即使是一言不发,也能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梁少景一眼便从人堆里看见了他。 他身边的是六皇子温思靖,两人并肩走来,吸引了很多目光。 梁少景迎上去,与温远对上视线,只见那一双原本沉静的眼睛染上点点笑意,如同春日里盛开的梨花,干净而耀眼,梁少景笑得眯眼,走近了道,“小侯爷,你可算来了。” 温远比梁少景要高一些,他微微垂首,“你来很久了?” “那可不,等得我好苦。”他故作委屈道。 温思靖听闻一笑,“我方才还在奇怪小侯爷为何一路着急赶来,原来是有佳人再此等候。” 梁少景咧嘴,略凶道,“温礼泓,看来上次切磋留下的小伤好透了?” 六皇子温思靖在众皇子中才资平庸,再加上出身不尊贵,是以皇帝对他并不重视,他整日就与梁少景和温远厮混在一起,三人没少闯祸,私下里并不注重礼数。 听闻他连忙摆手,“梁谨之,上次你明面上说是切磋,暗地里卸掉我的胳膊,害我苦苦修养了两个月不说,还平白被禁足,这笔帐我记在心里了。” “行啊,改日我们在切磋一次,看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报仇。”梁少景恶劣的挑眉,放眼整个京城,除了温远的剑能让他心服口服之外,还没人能让他退让。 温思靖心知两个自己加起来都不一定能在梁少景身上占便宜,于是气得直摇头,余光瞥见温昕艺赶来,神情一转,幸灾乐祸道,“你别得意,自有能整治你的人。” 梁少景还疑惑于他的突然变脸,紧着就听一声娇嫩的唿喊传来,“梁哥哥!” 他听这声音,立刻打一个激灵,回头一看果然见温昕艺来到面前,娇嗔道,“梁哥哥,我找你找的好辛苦。” 言语之间满是委屈,梁少景嘴角一抽,“既然辛苦早点放弃不就好了。” 温昕艺撇嘴,双手如同灵活的蛇,缠上他的手臂,“梁哥哥,听说你参加这次狩猎,我才特地来看的。” 梁少景大惊,连忙抽手挣扎,有些语无伦次,“八公主,这可使不得,你我身份悬殊,光天化日之下,男女男授受不亲啊!” 谁知这温昕艺黏得极紧,梁少景又不敢真的使力,一时急的鼻尖冒出汗珠,而温思靖却还在一旁饶有兴趣的看戏。 梁少景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温远。 温远不动声色的从衣袖中拿出一根白玉簪,道,“梁少景,这是你昨日托我送给宋姑娘的簪子,宋姑娘不要,让我还与你。” 梁少景不知道他从哪捏来的一个宋姑娘,但见温昕艺愣神时,一下子将手臂抽出,快走两步来到温远身边,将簪子接过来道,“啊,是吗,竟然被拒绝了,我好伤心啊,哈哈。” “什么宋姑娘?难不成是中书侍郎家的嫡女宋幼琦?”温昕艺双眉一蹙,似要发作。 梁少景没想到还真能让温昕艺找出这号人,底气不足的看向温远,“是那个宋姑娘吗?我怎么记不太清楚了呢……” 温思靖唯恐天下不乱,笑道,“你自己看上哪个宋姑娘了你都不知道?” 说罢就接到来自梁公子的一记眼风威胁,于是立马改口道,“可不是那城东清风路里的宋姑娘吗?圆圆的眼睛,是个可人儿呢。” “六皇兄,你也知道?”温昕艺瞪眼睛问道。 “约莫是那么个人吧。”温思靖眼光闪躲,不敢与自己妹子对上视线。 温昕艺伤心的看向梁少景,“梁哥哥,你还送她簪子?” 梁少景勉强笑着,把簪子往身后藏藏,心道千万不能让六公主看见,否则这个谎就被戳破了,女子和男子用的簪子不同,女子的簪子又细又长,男子所用的却粗上几圈,这支白玉簪明显就是温远自己的,哪来的什么宋姑娘。 温昕艺却上前一步,不依不饶,“给我看看是什么样的簪子。” 这可不行!梁少景往温远身后退,嘴上道,“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给我看看又如何,我又不要。”温昕艺撇嘴,扑身上来就想抢。 却不想她脚下被什么一绊,踉跄着往前摔,梁少景吓得连忙钻到温远的另一边,与此同时温远默默的收回脚,幸而温思靖眼疾手快,一下子将她接住,顺手锁紧她的肩膀,“八皇妹千万小心啊,你这千金之躯,万不可受一点损伤!” 温昕艺挣扎起来,“六皇兄你快放开我!” “你先站稳!先站稳!”他嘴上喊着,手却不肯松。 恰逢此时巨大的鼓声传来,此鼓声代表着召集的意思,梁少景一把抓着温远的手,疾步离开,“快走快走。” 温思靖这才放开她,“八皇妹,狩猎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你还是赶紧回到父皇身边吧。” 温昕艺不甘心的咬着下嘴唇,但见梁少景的身影已经便远,周围又有那么多人,她才放弃追去,闷闷不乐的回到高台之上。 这方梁少景抹了一把头上的虚汗,感嘆道,“这皇家人各个都是不好惹的人物啊。” 温远嗤笑,“还是谨之太过优秀了。” “你这番阴阳怪调是什么意思?”梁少景一张俊脸几乎皱成一团,“看在你今日帮了我一把的份上,我不与你计较。” “既然知道我帮了你,为何还不将东西还给我?”他凉凉的撇去一眼。 “那可不行。”梁少景将白玉簪别再身后,道,“虽然说你帮了我,但是帮得太晚了,这根簪子就作为补偿,你别想要了。” 说完就把自己头上的红木簪取下,将白玉簪替换上去,无赖的扬扬头。 温远看他一眼,不再说话。 两人正走着,忽然有一人从后方拽住了他的衣袖,梁少景停下脚步回头,只见是温枳。 “九殿下,你怎么还在此处?”梁少景疑惑问道。 “梁小将,其实我方才还有话没说。”温枳睁着黑眸,认真道,“他们说梁小将你非常厉害,是京城第一少年呢。” 这个梁少景倒是知道,民间将他叫作“京城第一少年”,将温远叫作“京城第一公子”意为两人不分伯仲,他正巧愁着自己手里这根红木簪没地放,便蹲下身来,把红木簪递于他,“多谢九殿下的赞美,这支簪子当做礼物送你。” 反正是今早才拆封,与新的相差无几。 温枳一喜,嘴巴笑得合不上,看向梁少景的目光都亮闪闪的,“真的吗?” 第25页 梁少景将簪子放到他小小的手掌里,“当然是真的,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随后他站起身,“你快些回到上面去,小心与人碰撞。” 温枳眼睛弯成两个月牙,把簪子攥得紧紧的,使劲点两下头转身跑着离开。 梁少景看着他的背影,笑着道,“方才的话我收回,九殿下还是有点可爱的。” 一直冷眼旁观的温远此时道,“你也很可爱,若我没有猜错,这是梁将军前些日子从芳古楼费尽心思买下的红木犀角簪。” 梁少景愣愣的眨眼,良久后道,“什么?” 后来梁公子在家连抄了三日的文集,用膳时使着筷子的右手都抖得特别有节奏。 第16章 狩猎会(2) 祁山海拔并不高,但是面积大,绵延数里,山上森林覆盖,草木皆是郁郁葱葱,内有清澈河流,也有石窟悬崖,物资丰富,在二十年前就被圈起来用作皇家狩猎的场地,皇帝前前后后在此山四次动土修建出亭台楼阁,作为狩猎时的歇息地。 为了这场盛大的狩猎会,皇帝自一年前命人着手准备,将整座祁山分作两地,南半部是以皇帝为首的老一辈官员所狩猎的地方,而北半部,则是以太子为首的少一辈之领地。 除此之外,山脚下建了数间雕樑画栋的楼房,凡是参加狩猎的人都会被分配到住处,皇帝还慷慨的带出了数名宫廷御厨以及负责打杂的宫女太监。 狩猎会时长三天,每天都会有负责清点每人所狩猎的数量并加以记录,截止到结束为止谁人单人狩猎数量最高,就能拔得头筹得到皇帝给出的彩头。 那是一把通体雪白的玉弓,弓身雕刻有精美绝伦的纹理,纹理中缠有细金丝,在阳光的照耀下发散着高贵的光芒,当皇帝命人将架着弓的支台抬出时,众人都看的双眼发直。 据人介绍此弓乃是降香玉所做,降香玉在所有玉种中名列前茅,有着“十年成型,百年无杂”的说法,意思是若结成一块能雕琢的玉,需要十年,若结成一块没有一次杂质的玉,则需要百年的时间,眼前这把弓从头到尾没有一丝的杂质,干净至极,显然是一件绝世无双的宝贝。 从这个彩头也可以看出,皇帝对此次狩猎会的重视。 封山之后,锣鼓敲了三声,分散在各处的人逐渐往皇帝所坐高台之前集合,各位朝臣官员也都站起身。 皇帝位于台阶最上方,右侧站着贴身太监,左侧是八公主温昕艺和九皇子温枳,再旁边的就是御前侍卫。 梁将军是皇帝年少时的好友,又是征战沙场守卫国家的大将军,与权力滔天,关系脉络极广的谢丞相位于同一台阶,低于皇帝一层,其下才是按品级分的官员站位。 一向有八面玲珑之评价的太子温如雁此时位于下方最首位,他一身明黄色的衣装,与皇帝的装扮最为相似,彰显了其尊贵的地位。 在他身边的是二皇子温佑帆,温佑帆不及温如雁气质出众,也不及温予迟容貌精緻,但他却是众位皇嗣中最优秀的一个,不论是学识还是武术,周岁识文,三岁使剑。神童的传闻是温佑帆最足为民间所道之事。 此时他正侧头笑着与温如雁交谈,两人看起来关系极融洽。 四皇子因病未能参加狩猎会,所以再往下是六皇子温思靖,作为众皇子中最平庸的一个,他丝毫没有觉得羞愧的同温霄站在一起,还乐呵呵的对身旁的温予迟耳语。 第一排拢共就站着这几个皇帝之子,其后才是以温远为首的官员之子的站位,梁少景因为对谢镜诩反感的原因,下意识想要拉远距离,于是紧贴着温远站,而谢镜诩也有所察觉,非常自觉的同他站远一些。 后方的大都是麒麟书院的学子,他们统一穿着雪白的服装,所以很好认。 待浩浩荡荡的队伍集结在一块之后,皇帝的首席太监高声先将规则宣读一遍,随后皇帝做了简单的总结,这场筹备了许久,万众瞩目的狩猎会才正式开始。 带所有人都逐渐散去时,前方的温思靖突然转身,对梁少景道,“谨之,你快看台上。” 梁少景闻言疑惑的抬眼,就看见自家老爹庄重的脸上布满期待,又一次重复道,“吾儿,加油!” 作为京城中的小霸王,梁少景破天荒的做出极其暖心的举动,对老父亲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道,“爹,你也加油。” 温远在一旁嗤笑,“求生欲望倒是挺强。” “闭嘴!”梁少景气急败坏道,“若不是你方才不早点告诉我,我现在也不必这样委曲求全。” 梁少景其实是知道他爹前一阵子为了一根红木簪忙活的够呛,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根昂贵的簪子会轻轻巧巧的出现在他的房间里,而且还会被他随手拿来用了。 送出去的东西从来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梁少景既然祸都已经闯了,也只有期盼着他爹算帐的时候能顾念点父子情分。 “你在将军府中跨不过的坎从来都不是梁将军。” 梁少景一呆,“那是谁?” 温远冷笑,“将军夫人。”这一点,温远从十岁那年第一次进将军府的时候,就已经心知肚明了。 谁知梁少景大手一挥,自信满满道,“不可能,我娘最疼我了。” 温思靖见状,忍不住一笑,“谨之,你能这么想最好。”说罢他将手一指,指向远处的一排马厩,“咱们还是别在这闲聊了,先去将自己的马取出,上山路上聊吧。” 此次狩猎所有人都是自备坐骑,只是在进场地时全部关在马厩中,若不是皇帝名令坐骑只能是马,梁少景倒还真想把他私养的小骡子拉来。 温远和梁少景都觉得温思靖这个提议可行,于是想要动身前往马厩,只是梁少景刚走一步,余光忽然看见温思靖脚下有一块白色的玉佩,他先是叫一声喝止温思靖停下脚步,自己弯腰将玉佩捡起来。 玉佩大约掌心大小,上面刻着一龙一凤,背面有一个“柒”字,温思靖只看一眼,便道,“这是七皇弟的玉佩。” 梁少景明了,“定然是他刚才站在这不下心掉下的。” “七皇弟不喜戴玉佩,别人都是系在要带上,他非要置放于怀中,这玉佩掉过多次,倒也见怪不怪了。”温思靖伸手将玉佩拿过,“我找机会还给他。” 皇帝带着众官员离去之后,不少心急的少年在取了自己的坐骑之后前仆后继的上山,带三人走到马厩旁时,只剩下寥寥数人。 温佑帆牵着马立在马厩几丈之外,目光朝着山上的方向放得极远,不知在沉思什么。 梁少景本欲打个招唿,但见温远目不斜视,仿佛没有同二皇子交流的打算,于是闭上快张开的嘴,随着一同往马厩里走。 刚走近,正巧碰上牵马的温予迟迎面而来,他的那头马有点小脾气,一边走一边甩头,温予迟好言劝着往外拉。 “哎,七皇弟!来得正好。”温思靖快步走过去,数落道,“你说说你,贴身腰佩掉过多少次,没一次长记性的,还好这次是谨之捡到了,若是被旁人捡去,还不知要怎么做文章呢。” 第26页 温予迟听得一愣,连忙往怀里摸,果然摸了个空,讪笑道,“这是个意外……” “你整日都是意外。”他把玉佩递过去,“这次要好好戴着。” “多谢皇兄。”温予迟将玉佩接过,放进怀中捂了个严严实实,继续拉着自己的马朝外走,后面跟着谢镜诩。 谢镜诩的马跟他人一样,透着沉静的气息,他一言不发的走出来,像是没看见几人一样。 温思靖对他整日跟谢镜诩在一起也习惯了,只是问,“七皇弟,你们就两人,要不我们组个队?” 梁少景轻轻一挑眉,并没有表示反对,若是谢镜诩跟他一队,那他就能保证这一天下来,谢镜诩连根畜生毛都摸不到。 只是温予迟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看了梁少景一眼,连连摆手,“我可不敢跟温堂弟和梁小将组队,虽说不争彩头,但也不想落至倒数,皇兄还是放过我吧。” 温远轻勾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七堂哥谦虚了。” 梁少景一脸嫌弃,每次听见这几个人聚在一起堂哥堂弟的叫,他就觉得头大,“行了行了,咱们赶紧去牵马吧。” 说着要往马厩里走,却突然听见争执声传出来。 “赵延武,你别欺人太甚!” 梁少景伸头看去,只见沈萃怒目圆睁的指着对面的少年,另一只手握拳,似乎在强制忍耐。 被叫做赵延武的少年嚣张的扬头,“怎么?你还想打我?” 这两个少年梁少景还是有些眼熟的,沈萃乃是礼部尚书沈松茂之子,太子妃沈筝的胞弟,也是麒麟书院的学生,只是他平日不善言语,几乎没怎么做过引人注目的事情。 赵延武正好相反,因为他是赵博承的外孙,所以在麒麟书院整日翘着鼻子,横行霸道,欺负人欺负惯了的,有次在麒麟书院内他与朋友打闹撞到了梁少景却不肯道歉,于是梁少景用两个拳头把他揍成猪头,最后还是温思靖冒着挨拳头的风险才将他拉开,不过自那之后,他再见到梁少景,基本上都是绕着走。 此时赵延武身后站着几个狐朋狗友,笑嘻嘻的看热闹,其中有人道,“沈公子不过一匹马而已,你爹那么富有,让他再给你买一匹呗。” 梁少景转眼看去,看见赵延武牵着两匹马,顿时明白了事情的原因,想来是他抢了沈萃的坐骑才引发的争执。 温思靖自他身后走进来,摇头嘆道,“这帮不懂事的,又在惹事。” “赵延武这小兔崽子,越来越无法无天,都欺负到沈家小公子的头上了。”梁少景松了松手指,寻思着怎么找个理由揍他。 “现下二皇兄在外面站着,他当然底气足。”温思靖拍拍他的肩膀,“咱们还是莫要插手为好。” 赵家嫡系有一男一女,女子入了后宫生下二皇子,是如今恩宠正盛的翊贵妃,男子现为户部尚书,其最小的儿子便是赵延武,所以算起来,二皇子还是赵延武的表哥。 有了这么个名声赫赫的表哥在外面,赵延武比往常还要嚣张几分。 梁少景往外面看了一眼,见温佑帆还是一副神游的样子,心里盘算着如果揍完就跑被追上的机率有多大。 温远似乎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压低了声音,“若你想动手大可放心动,二皇子不一定会站在赵家公子那边。” 梁少景惊奇的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你试试就知道了。”他答。 他将视线重新转到那边,见沈萃似乎快忍到极限了,紧握的拳头暴出根根青筋,“赵延武,赵家与沈家关系还没有到交恶的地步。” 赵延武夸张的向身边道,“不过是一匹马,沈公子不会小气到这种地步了吧。” 说罢那些人哈哈大笑,声音刺耳,站在一旁围观的人有一个忍不住,上前来低声劝道,“赵兄,还是算了吧。” 谁知赵延武一把将他推开,力气之大,直接将那人掀翻过去,恶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阻挠我?” 梁少景见状眼前一亮,捏着拳头走了过去,温思靖想拉住他,却不想他像早料到一样,轻巧的避过了他的手。 梁少景脚步轻盈,伸手推开在一旁看热闹的人,拍了拍赵延武的肩膀,“哎,兄弟。” 赵延武一脸不耐烦的转身,“又是谁?” 那张开的嘴还没来得及合上,就被梁少景迎面一拳,打得脑子一懵,捂着鼻子惊叫着倒退数步,他身旁的朋友见状正要回头滋事,一见识京城小霸王,顿时不约而同的后退。 赵延武的叫声十分惨烈,他直起腰时,往手心里吐一口血水,其中有一个白森森的门牙,疼痛和恼怒使得他脸变得扭曲,喊道,“梁少景!你他娘的平白无故为何打我!” “平白无故?”梁少景嘻嘻一笑,摇摇头道,“不不不,我是害怕你喊得太大声,惊扰了我的汗血宝马。” 说着他下巴一指,指向还拴在马厩里的一匹马,马身上是白色的,但鬓毛却有些黑,虽说是上等良驹,却并不是汗血宝马,明显是梁少景睁着眼睛说瞎话。 “何以你的马如此尊贵?连大点的声音都听不得?”赵延武气得手直哆嗦,断了一颗牙使他说话漏风,看起来异常滑稽。 “那可不,我这宝马自小是餵晨间的花露长大的,全身上下都精贵的很。”他走到马的身边,伸手抚摸着马的头,却不想那马不想让他碰触,把头歪到了一旁,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 梁少景伸到空中的手一顿,回头怒道,“都是因为你大喊大叫,害得我的马儿受惊了,现在都不理我了!” 说着抬手去捉他的衣领要去揍他,赵延武在梁少景手下吃过亏,知道他是存心想来揍自己,来不及思考拔腿就往外跑,连自己的马都没牵,梁少景见状忍不住嘲笑,转眼见赵延武的狐朋狗友还在,于是对着他那帮目瞪口呆的朋友冷声道,“还不快滚!” 几个酒囊饭袋连忙牵着自己的坐骑灰熘熘的出了马厩,虽然带走了赵延武的马,却识相的把沈萃的马留下来,梁少景轻吹一声口哨,回头再向那匹白身黑毛的马打量几眼,嘀咕道,“这好像不是我的马。” “这当然不是……”温思靖一脸无语的走来,伸手顺着马头,“因为这是我的。” “我说看着怎么有点面生。”他耸耸肩,认真严肃的朝四周看,“我的马给栓哪儿了?” 温远走来,牵着匹通体雪白的马,黑眸一抬,指着一匹黑马道,“在那。” “是了是了。”梁少景一看,立刻想起来自己的马,“为了区别,我特意挑了一匹黑马,没想到方才竟然忘记了。” 他走过去牵马,原本站着的少年都自觉的后退,为他让出路来,梁少景回以一笑,把马厩中唯一一匹黑的发亮的马牵出。 沈萃得回了自己的坐骑,走到梁少景身边,颔首道,“方才多谢梁公子好心解围,他日狩猎会结束,我请梁兄酒楼共饮以做答谢。” 第27页 “这倒不必,小事而已。”梁少景昨日才踩坏了他的屋顶,自然不会要他的答谢,装作毫不在意的挥挥手,“你快走吧,免得赵延武又寻你滋事。” 赵延武其人肚量小脾气坏,他再梁少景手上吃了大亏,必定会想办法在沈萃的身上找回来,不过沈萃的身份也不是好拿捏的,所以梁少景也不操心这些,只不过是随口一说。 沈萃神色感激的点点头,牵着马从马厩的另一个出口离去。 温思靖又是一声嘆,“谨之啊,你天天捅娄子,就不能歇一会儿?方才你出手教训一下有也就罢了,何必下那么重的手,牙都给打掉了……” 梁少景冤枉道,“我根本没用什么力气,谁知道他的牙那么不禁捶。” “前日赵延武在练骑术从马上翻下时没站稳,把牙给摔活动了,也怪不得谨之那一拳。”温远在一旁不咸不淡道。 不管梁少景捅出什么篓子,温远都能为他找到合适的藉口,温思靖早就对这种场景司空见惯,面无表情道,“哦,原来是他自己倒霉。” 梁少景揉了一把自己的马,“别废话了,咱们赶紧上山吧,免得被二殿下拦住。” “他出去这么久都没把二皇子带进来,现在准是在挨训。”温远又道。 梁少景有些不信,结果出门一看,果然见赵延武低着头,蔫不拉几的站在温佑帆面前,摆出一副认错的样子,而温佑帆背对着他们,看不见其神情。 晗风越来越聪明了。梁少景心想。 此时温予迟牵着马缓步走来,停在梁少景的面前,笑眯眯的问道,“梁小将,这赵小公子的门牙是你敲掉的?” 梁少景将目光一抬,率先看见站在不远处的谢镜诩,少年一双黑沉沉的双眸直勾勾的盯着他,唇线微抿,他视线收回,落在面前的温予迟身上,十分懒散的一笑,“不过是赵公子走路不稳,恰巧撞在了我的拳头上而已。” 温思靖听后摇头微嘆,想来这天下再没有比这还不要脸的说辞了。 温予迟当然不信,却还是惋惜道,“那赵小公子还真是不走运。” 只怕赵延武本尊听见这话,委屈得要哭出来了。梁少景一挑眉毛,将话题移开,“七殿下为何还在此处?” “方才准备要走,但见赵小公子满口是血的跑出来,便留下看了个热闹。”温予迟攥紧马绳,道,“热闹既然看完,也应该走了。” 温思靖连忙道,“七皇弟上山之后可要小心,见到兇勐的禽兽尽量远离。” “皇兄且放宽心,只不过若在山上相遇,还望梁小将手下留情。” 梁少景点头,“尽量尽量。” 温予迟与三人道别之后,带着谢镜诩离去。 三人也往进山口处走,梁少景发现温远的马性子很温顺,头上的鬓毛也十分柔滑,他忍不住伸手揉两把,换来温远的一撇目光。 温思靖见他这副不紧不慢的样子,疑惑道,“谨之,难道你不想要这次狩猎会的彩头吗?” 凡是射箭十分了得的人,自然对弓都有着迷之嚮往,就像剑客藏剑,刀客藏刀一样,所以当这个彩头被搬出来时,不少人都想到了梁少景,这个箭术天赋惊人的少年,他肯定对这个宝贝有着疯狂的欲望。 但其实并不然,梁少景毫不在意的侧头,“狩猎的意义是享受过程,为何非要执着于那个彩头?” “那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啊,你不想要?” “我不需要,我有弓箭。”他说。 梁少景一边走一边把马背上的弓解下来,弓身上包着层层白布条,其中有两条缠在一起,他耐心的解开。 白布条之下是暗红色的弓身,上面刻着简单的纹理,乍一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亮眼之处,他却像炫耀似的语气,“你看。” 温思靖一眼就认出,“这不是今年晗风送给你的生辰礼物吗?” 第17章 狩猎会(3) 梁少景的十六岁生辰,正好赶上京城十年一次的花神会,梁衡借着这个热闹劲,风风光光的为他办了一场生辰宴。 不知是为了巴结梁老将军,还是梁少景,赶着往将军府送生辰礼的官员差点排起了长队,贺礼放在一起堆成一座小山。 温思靖和温远如往常一样爬上了将军府的墙头,居高临下的看着梁少景在前院后院只间转来转去,俊俏的脸上带着客套的笑,挺立的鼻尖却出了一层细汗,脸越发白皙了。 梁少景早就发现了他俩,但是怕别人发现,所以一直忍着没搭话,眼神却一个劲的往外飘,将军夫人看出来他有些坐不住,三言两语就将他打发了出去。 得到特赦的梁少景跟着温远和温思靖大摇大摆的去了酒楼,同早就约好的一帮朋友点了不少酒,嘻嘻哈哈的喝了个尽兴,就连当日当选“花仙子”的姑娘也特意来为他道贺,场面热闹非凡。 酒尽之后,所有人都拿出了自己要送的生辰礼物,梁少景也不客气,尽数收下,只是他总是笑着,也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温思靖知道,他是再等。 温远也极其沉得住气,直到最后酒会散的差不多了,众人都同梁少景道别,温远才将自己准备的生辰礼拿出——一把红木弓。 温思靖看的清清楚楚,在那把弓拿出来的一瞬,梁少景漂亮的双眸灿若繁星,熠熠生辉。 这把弓虽说材质上乘,但做工却算不上精细,若要温思靖说,那日里,梁少景收到的生辰礼随便挑一件都要比那把红木弓要珍贵,但是梁少景喜欢,很喜欢。 温思靖将梁少景的小情绪收在眼里,心想原本以为梁少景是喜欢弓箭,但现在看来,他恐怕是只喜欢温远送的弓箭。 梁少景从箭篓中抽出一支羽箭架在弓上,抬手一拉将弓弦拉至最大,目光一凝,不知盯着何处。 看过梁少景射箭的人都知道,这个少年在拿起弓箭瞄准的一瞬间,根本不像平常那个浪荡不羁的少年,他专注而认真,像一只盯紧猎物的雪狼,令身边的人都忍不屏息。 下一刻,弦上的箭破风而发,仿佛刺穿空气中所有安逸的气息,如同一道闪电,眨眼之间,就已经钉入树干之中,羽尾还在嗡嗡震动。 温思靖定睛一看,就见箭身上串着三片树叶,心中忍不住赞嘆,关于射箭方面,梁少景每次出手必定会带来惊艷,“射术天才”这个称号实实在在当得起。 梁少景轻飘飘的看一眼,道,“弓只要使得顺手,就是好弓。” 温远不置可否,只是道,“什么样的弓在你手中会不顺手?” 这话其实是有点含沙射影,梁少景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他是在说十二岁那年梁少景拿着弹弓弹肿了他脑门的事,那时温远精緻的脸上顶着一块红肿,不论梁少景怎么道歉,愣是两天没有理睬她。 梁少景对这记忆很清楚,但他假装没听出,吹着轻盈的口哨把弓重新挂在马背上。 在一旁的温思靖却嘆气起来,“没想到谨之竟然不争这个彩头,恐怕我是连摸一下那宝贝的机会都没了。” 第28页 “这还不简单,我给你支个招,带这次狩猎会结束了,你就去与那夺下彩头的人拉去天下酒楼好好喝上几杯,趁人喝醉了,再把那弓拿去玩个几天,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他说完这个主意,还颇满意的点头评价,“真是个好办法。” 他这番话明显就是胡诌的了,在这天子脚下,温思靖作为尊贵的皇子,怎可能干出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 温远侧目,朝他投来一缕带着笑意的目光,“梁小公子可真聪明,不仅把礼泓当傻子,还把别人当傻子。” 梁少景假意听不见他话中暗含的嘲讽,厚着脸皮拱手,“温小侯爷过奖了。” 温思靖:“……” 三人边走边聊,去备事房领了四个随从,每个随从各骑一匹马,马背上带着一个大竹篓,隔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三人身后。 这是负责搜集和统计猎物的随从,原本是每人一人,但是梁少景多要了一人。 上山经过一片陡路之后,渐渐变得平缓,树也逐渐密集起来,树冠茂密,颇有遮天蔽日的感觉,三人走在这一片阴凉之下,时不时有一两只黄鼠狼或是野兔蹿过,也没人在意。 微风轻轻吹过,带起一层凉爽的风浪,正当三人优哉游哉的走着时,梁少景突然勒停了原本走得就不快的马,右手一动摘下马背上的弓,同时抽出一根羽箭。 温远几乎是立即注意到了他的动作,跟着停马,就见他目光紧紧的盯着某一处,双眉微微皱起,温远侧头,顺着那个方向将目光放得极远,就看见了两个少年立于树下,而树干上一只花蛇扭动着身躯,慢慢下滑。 下一刻,温远听见耳边响起轻微的响声,羽箭疾速飞出去,仅仅眨眼的功夫,那方传来“咚”的一声闷响,羽箭便将蛇狠狠钉入树干中,花蛇发疯的扭甩身躯。 温思靖没注意到梁少景突然的动作,被这突然飞出去的箭吓了一跳,转头时,梁少景面上的紧张已全然消失,取之而代的是轻盈的笑。 那边,两个少年被这一下惊得不轻,其中一个直接扭头瞪过来,将三人看了一圈之后,愤怒的目光果断停在梁少景的身上,而另一个少年却是怯怯的朝树上那支箭看去,正巧看见了疯狂扭动的蛇,吓得一声惊唿出口,连连往后。 这声惊唿声音虽不大,却还是微弱的传来,温远眸光微动,温思靖微微皱眉。 梁少景却没什么反应,驱马朝那两人走去,走得近了,才笑道,“那么凶的瞪着我做什么?” 此时两个少年都看见了花蛇,那原本瞪着他的少年也缓和了神色,再来转头看他。此少年相当俊俏,唇红齿白,身量较矮,着衣看起来宽松,仿佛不合身似的,他长发高束,额头上繫着一条宽宽的暗绿色的绸带,拱手对梁少景道,“方才多谢梁公子出手相救。” 梁少景自马上下来,对他道,“好说好说,你刚才瞪得那一眼让我差点以为我不该射出那一箭。” “是谢某唐突了。”少年略带歉意。 梁少景还没回话,温思靖就从后面走上来,似乎有些冷嘲热讽,“谢四姑娘,前些日子就听说你有意来参加狩猎会,想不到谢四姑娘竟是这样言出必行。” 只见少年神色勐的一变,随后立即復平,突然对温思靖一笑,“六殿下应当不会说出去吧?” “简直胡闹,狩猎会严明禁止女子参加,你竟敢扮做男子偷偷进来,往大了说,你这就是欺君之罪。”温思靖素来对女子都是极其温柔的,但此时却语气严厉,并不为美色所动。 这番话可不假,俩姑娘欺上瞒下,胆大包天的违抗皇帝的指令,可不就是欺君吗? 梁少景也是听了两人的对话,才知道面前这个身量不高的少年,竟然是谢丞相的第四个女儿,因她也在麒麟学院就学,所以梁少景多少听说过她,据说她每次文学测试都是垫底,偏生又与总是第一名是女子是闺中密友,两人走得很近。 他往后看去一眼,就见一个比谢四姑娘还要矮一些的女子,她一脸的惊慌失措,美眸中仿佛蒙上一层水雾,伸手去拉前面人的衣袖,“绾绾,算了……” 谢轻绾却不理会她,而是道,“六殿下,你我平日无仇无怨,此次你便当做不知,就此路过,算我欠下你一个人情。” 素闻谢四姑娘性格乖张,丞相府几个女儿,各个知书达理,就数她最难管教,如今一见果然如此,还敢明目张胆的与六皇子谈条件。 温思靖对女子一向温和,他上前一步,高出谢轻绾一个头的身量压下来,让她有些喘不过气,认真道,“谢姑娘,祁山兇险万分,你与宋姑娘两位柔弱女子,可有想过后果?” 梁少景见两人相对,默默的后退一步,站到一旁静静看着的温远身边,小声嘀咕,“这两个姑娘胆子倒是不小。” 温远闻言抬眸看向树干上已不再那么激烈挣扎的花蛇,道,“空有一身胆量又有何用?” 一番话将谢轻绾堵得哑口无言,不知怎么反驳,身后的宋幼琦却忍不住哭出来,“绾绾,咱们快走吧,现在阿岁还没找到,我害怕她出事!” “阿岁?”温思靖闻言一愣,问,“莫不是何将军幼女何岁?” 何将军原本是西凉国能与梁衡并驾齐驱的大将,但在十年前,何将军在战场上折断了手臂,再也无法握刀打仗,才退出了保家卫国的队伍,但是皇帝只收了权,没收职,所以何将军还是何将军。 何岁原本有两个兄长,皆是战死沙场,所以何岁是何将军唯一的心肝宝贝。 谢轻绾脸色很难看,宋幼琦看她一眼,含泪点点头,“方才阿岁看见一头梅花鹿,驱马去追,结果我和绾绾骑术不及她,没一会儿就跟丢了,到现在还未找到。” 祁山越往深处,就越危险,何岁若是真的遇到什么不测,只怕介时皇帝必然大怒,将谢轻绾等人全部治罪。 温思靖一时没主意,转头朝后看去,刚对上樑少景就立马移开了,他知道不能让这个小霸王出主意。 温远接收到温思靖的目光,沉吟一刻,问宋幼琦,“何姑娘往何处追鹿而去?” 少女抹了一把眼豆,指出一个方向,“为防迷路,我与绾绾一路只朝着这个方向追的。” “既如此,你们二人先下山去,我们去寻何姑娘,将她带出祁山。”温远道。 谢轻绾仿佛对此主意还有异议,刚想开口,就听梁少景在一旁道,“哎,你说这这祁山如此之大,若是何姑娘运气不凑巧,碰上什么野狼老虎,丢个胳膊少个腿……” 她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面上虽不显急色,但心里却惊慌不已,温思靖趁机道,“你二人切莫乱跑,也别让旁人知道你们的身份,赶紧下山一刻也不要耽搁,保护好自己的安全。” 谢轻绾这才丧气一般垂下头,声音也低下去,“多谢六殿下,梁公子,温小侯,此次恩情我先记于心,待日后有机会必定偿还。” 第29页 温思靖作为代表胡乱应了两声,就见谢轻绾拉着眼睛还有些湿润的宋幼琦上马离去,一口气才松出来,摸了一把头上不存在的汗,“没想到谨之这一箭,倒射出来一件大事。” 若不是揭穿了两位千金小姐的身份,只怕她们会继续往山中深处追,三人都是身份尊贵的主,哪一个出了事都是大事,后果惨重。 三人将跟着的随从遣下山,顺着宋幼琦指的方向去追何岁。 本想着把人找到就算完事了,却不料这一追,追出了事。 找到何岁时,她正巧遇到麻烦。 何岁半个身子都是血,一个年轻的男人带着几个侍卫挡在她面前,这些人的服装与西凉人相差很大,只一眼就能看出是异国人。 他似乎听见有马蹄声渐进,停止了与何岁对话,抬头看来,一双深邃的眼眸中正好映着梁少景的离弦之箭。 这人反应极快,轻盈的向后翻一个滚,躲过飞来的利箭,他鼻樑高挺,眸色较浅,长髮披肩,右边的头髮编着长辫,露出一个耳朵,耳垂上带着一颗洁白的尖牙,微微晃动,他嘴唇一挑,盯着梁少景露出一个邪气十足的笑来。 他的侍卫一见有外来的攻击,立即摆出防御的姿态,抽出刀刃对向三人。 何岁似乎受到很大的惊吓,转头看来,声音脱口而出,“六殿下!” 恰逢梁少景刚搭上第二根箭,听声不由郁闷,“明明是我救的你,怎么张口就叫旁人?” 温思靖此刻却没想那么多,他一见何岁半身的血液,吓得六神无主,从马上下来的时候不由脚滑了一下,往前跑两步,“何姑娘,你可有事?” 何岁没应声,大步跑来,到三人面前,才将声音压得极低,“六殿下快逃!他们是找你的!” 本来温思靖见她生龙活虎还能跑,想来身上沾的应该是别人的血,但听她下一句,汗毛顿时又立起,“到底出了何事?” 还不等何岁开口,那边的人却等不及了,他将梁少景上下打量,笑问,“你就是西凉的皇子?” 梁少景不答反问,“是不是,又与你何干?” 这件事非同小可,此次狩猎会除了有皇帝之外,还包括哦了整个西凉皇城内所有的世家贵族,几个异国人出现在此,不管有没有异心,都是极其危险的,更何况此人一张口就带着浓浓的不善。 “实不相瞒,在下这次来,就是拿你的人头回去復命的。”年轻男人眯眼一笑,倒是十分坦率,他右手一动,从腰间抽出一柄半臂长的利刃,蠢蠢欲动。 这人毫无隐瞒的把自己的目的说出,嚣张自信,似乎颇有把握,但方才他问的是“你就是西凉的皇子?”而不是“你就是西凉的六皇子?”,很明显此人的目的并不是针对温思靖一人,极有可能是所有皇子。 梁少景在这一剎那中,只能想到这些,他指尖一松,蓄势许久的羽箭发出,同时他踢了温思靖一脚,大声道,“梁谨之,带着何姑娘先走!” 温思靖被他这么一脚加上一句,吓得愣住了,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什么?” 何岁也反应极快,一扑上前拽住他的手臂,“梁公子,快带我逃,我不想走!” 梁少景的想法很简单,温思靖本就是三人中武力最弱的一个,再加上个何岁这个拖累,一边打架一边分心非常不利,但是如果两个最弱的逃了,赢的把握可能会提高,所以他将自己的身份安在温思靖的身上,让他带着何岁先走。 而何岁想得也很简单,君与臣,她丝毫没有犹豫的选择了君,所以才在看清救她的人是梁少景之后,她喊出了“六殿下。” 温思靖当然不是个傻的,几乎立刻明白了两人的意思,但他却不想梁少景代替自己留下,当下想要出口拒绝,却见温远手中的剑慢慢离鞘。 俊俏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淡漠,但那双黑漆漆的眸中却蓄满了令人汗毛乍起的杀意,温思靖同他认识也有些年头了,知道这是温远杀人的前兆。 “先走。”温远轻飘飘的声音传来,一柄泛着寒光的剑已全部出鞘,在斑驳的阳光下闪烁,那年轻男人看到后眼睛一亮,忍不住赞嘆,“好东西!” 到了温远都开口让他走的地步,温思靖也不再犹豫,翻身上马,顾不得男女有别将何岁也拉上来,看了两人一眼后,转身策马飞奔。 其他人见两人离去,想动身去追,却被男子喊住,他盯着梁少景道,“梁家的人不动,我只要皇子的人头。” 第18章 狩猎会(4) 梁少景反手将自己的佩剑转到前面来,厉声喝道,“有能耐你就来拿!” 他话音一落尾,身形就突地动起来,剑刃直指男子,而一旁的温远也跟着行动,只听“铮——”一声刺响,梁少景的剑刃被男子的刀挡住,但温远的剑却刺穿其中一侍卫的喉咙。 温远的剑是出了名的快,能在眨眼之间取人性命不是件难事,梁少景司空见惯,往后退几步,再次进攻。 男子见自己本来就几个侍卫,如今只一剑就没了一个,脸上闪过惊诧的神情,在应对梁少景攻击的同时,他左手挑出一个小哨子,用力吹响。 哨子的声音很特别,又刺耳,梁少景乍一听有些反感,连连向后退几步,温远接替他的空隙上前与男子交手。 男子使刀出力极重,刀刀直奔要害,刀刃在空中被挥舞的霍霍作响,与温远使的剑不同,他的剑又快又轻盈,几乎看不清数路,流光回溯之间,又因为武器本身长短不同的原因,同梁少景对剑还能轻松应付的男子对上温远之后,突然变得手忙脚乱,数招之后挥刀的动作开始吃力,相反,温远还是那副沉静的模样,星眸一转,就在男子的左臂上留下血痕。 就在他要乘胜追击之时,忽有一人飞来,扑进他的怀中,温远及时收剑,踉跄不稳的后退两步,怀中人抬起头来,果然是梁少景。 他颇为抱歉的咧嘴一笑,“不好意思,没注意。” 温远目光一撇,忽见数支羽箭飞来,他来不及多想,下意识伸手框住梁少景的腰,带着他往旁边一跃,躲开羽箭。 落地后梁少景在他耳边道,“他们来救兵了,还不少,咱们打下去可能占不到上风,不如跑吧。” 温远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搂着他的腰,连忙见他推开,只听他咧嘴痛唿,再一看,自己手掌中竟全是血。 他双眉一皱,捏住梁少景的肩膀转过来,“何处受伤了?” 梁少景的左肋有一条半掌长的伤口,正往外冒着鲜血,他不在意的挥手,“小伤,不打紧,先走再说。” 温远的脸上阴郁不散,打倒不是不能,但是眼前梁少景已经负伤,且温思靖会带着何岁下山搬救兵,强撑着只会让自己吃亏,与其打倒不如等着皇帝的禁卫军来救,他转头看一眼,见援兵都是从下山的方向所来,只能往祁山内处走,于是两人捨弃马匹,施轻功往山的深处去。 那些人射出的箭很快就追不上两人的身形,那年轻男子捂着自己的伤口,神情阴狠道,“追!他们跑不了!” 第30页 但由于轻功差距过大,两人将一众乌图人远远甩在后面,他们走过一座木桥之后,树木也变得稀疏起来,温远见桥下留着河水,便停下脚步。 恰好梁少景也累了,许是流血过多的原因,他停下来时头晕眼晃,差点没站住,幸好温远及时扶住他。 “快扶我坐下,好痛。”他捂着自己的左肋哼哼。 温远拉着他走到桥下的土地旁,才让他慢慢坐下,道,“你把衣服解开。” 他知道温远是要为他的伤口抱扎,但还是忍不住想皮一下,于是佯装虚弱,“温晗风,我手上没力气,解不动。” 谁知温远只是一皱眉,就真的伸出手来解他的腰带,梁少景惊了一下,想出口阻止时,腰带就已经被他抽走,温远手下利落,又来剥他外衣。 梁少景身体向后一仰,讪笑,“这个我可以自己解。” 说着他迅速的脱下外衣,解开中衣衣扣脱下,雪白的里衣染上大片血污,将里衣脱去后,白玉般的胸膛便露出,冷空气刺激皮肤,梁少景的身上泛起鸡皮疙瘩。 他低头看一眼自己的伤口,嘆一口气想动身去河边清洗一下,温远却将他按住,语气不好,“你别乱动。” 两人本就里河边很近,温远从怀中拿出摺叠的油纸,展开后他捲成一个倒锥,去河中盛了些水,蹲坐在梁少景的身旁。 只见他一边在伤口上倒水,一边沖洗,尽管温远手中的力道很轻很轻,但梁少景还是架不住伤口的疼痛和冰冷的河水,身体有些颤抖,温远见状抬眸看他一眼。 梁少景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目光,勉强扯出一笑,“一点都不疼,只是有些冷。” 他復又垂眸,只是力道更轻几分,低低道,“忍忍,很快就好。” 温远说很快就好,果然很快就好,他用剑把自己的衣服削下来一圈,亲自给梁少景的伤口缠住,虽然还有血液往外渗,但好歹没有想方才那样奔流。 梁少景看着自己肚子上缠着的雪白,暗暗有些想笑,动作缓慢的将衣服穿好。 休息片刻后,梁少景觉得体力恢復不少,便喊着温远继续走,现在需要找一个地方藏起来,以防那些人找到他们。 两人换个方向,沿着桥下方的河流走,行至正午时,梁少景觉得肚子饿得难受,想打点野味吃,但奈何手中没有弓箭,再加上身上有伤行动不便,两人见到两三只小鹿都没能到手。 于是他们把目标放到河中的鱼身上,但还没来得及捕鱼,就见河对岸的高坡上突然出现一个人,温远警惕的看去,发现正是之前那男子的侍卫。 紧接着那侍卫一声哨响,瞬间将同伴叫来,将梁少景气得咬牙,“怎么这般阴魂不散!” 两人再施轻功先跑再说,但这次却没有之前那么容易将他们甩掉,他们紧随其后,仿佛咬住两人的尾巴,跟了数百里。 梁少景体力逐渐不支,喘起粗气,温远原本在他身后,见他体力不支,当下抽出剑,一剑挥向后面追来的人,纵然那侍卫有意闪躲,却不及剑快,只觉眼前一闪,喉咙便被斩破。 梁少景听见身后有兵戈声,想着自己正好也跑不动了,于是也转身投入战斗,强忍着左肋的疼痛,同敌人相对。 只是这些侍卫很难缠,温远顾及着梁少景的伤,一边杀人一边还要注意他那边,一心两用之下必然会出状况,前后夹击之下,他将面前的攻击化解后才注意到背后的刀刃,再闪躲时还是晚了一步。 听见梁少景的大喊,“温晗风!”随后刀刃整个穿透他的右肩胛骨,血涌而出,瞬间将他雪白的衣裳染上妖冶的色彩。 温远自觉右手剧痛一时间难以使剑,便转身踹飞身后的人,带着自己的剑纵身一跃跳进河水中。 河流呈下坡势,流水很急,温远的身体立即的推出老远,梁少景眼睁睁的看着他被河水沖走,脑中一白什么也没想,将手中的剑刺进面前人的胸膛,转身疾步轻功追上温远,也跳进河水中。 河水冰冷刺骨,缓解了温远肩胛的疼痛,手中的剑也在急流当中被冲散,他的身体打着转,天地一片模煳。 忽而他似乎听见有人喊他,温远费力的睁眼看去,就见梁少景一脸急色,拼命的追赶他,那一身暗红色的衣裳在周围极其显眼,他乘着河流游来,双臂一展,紧紧抱住温远的腰背。 于是冰冷的温度中添了一抹炽热。 梁少景为了喊他不知道喝了多少口水,一双手用了很大的力,牵动左肋的伤口撕心裂肺的疼,但他也不敢放松,眼看着他右肩上血涌如柱,几乎将水染成一片血红。 温远也急了,“梁少景!快松开我!” 他右臂不能动,无法凫水逃生,梁少景抱着他,如同抱着一块巨石沉水。 温远很少跟他急眼,一急眼准能让梁少景认怂退让,但这次却不管用,他仿佛未闻,带着温远顺着河流游,水势也越来越急,好几次冲到岸边,梁少景都没能抓住能借力的东西,反而抠了一手的泥。 见他不听,温远想要挣扎,梁少景却凶道,“别乱动!你以为我想抱着一个这么沉的身体?若是别人我早扔了,因为你是温晗风,所以我才不撒手!老实点!” 虽然他语气凌厉,但是一双漂亮的眼睛蒙着水雾,眼眶发红,张牙舞爪的同时,也脆弱不堪。 温远一时间愣住了,来不及做反应,身体勐的失重,在激流中翻过去,梁少景更是用力抱死了他,仿佛打定不管怎么样就是不松手的主意,温远险些被他勒得窒息。 一阵翻滚之后,河流也越来越急,温远不自觉也抱上樑少景的背,任由河水折腾。 不知漂流多长时间,倒是梁少景先坚持不住晕了过去,温远不敢放松,依旧把他紧抱在怀中,不过随后他被急流卷到一块石头上,左肋处传来钻心的痛,当即让他双眼一黑,失去所有知觉。 梁少景也是最先醒过来的,他被河水冲到岸边,半个身子泡在水中,几乎没有知觉。 他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温远,幸运的是温远就躺在离他不远处,梁少景费力的爬上岸,等双腿恢復了些感觉后,他才起身走到温远身边。 见他一张俊脸惨白无色,双眼紧闭,梁少景慌张的去探他的鼻息,好在虽然微弱,但他还是感觉到了温远的唿吸,他又不放心的趴在温远的胸膛听了一会儿,确认了心跳之后,他才松一口气。 现在天色已是傍晚,余霞将落,岸上有许多的山洞,梁少景挑了一个较为隐秘的,将温远拖进去,牵动左肋的伤口他疼的龇牙咧嘴,心里想的却是要为温远处理伤口。 他忍着伤出去捡枯树枝,虽然动作有些慢,但他还是捡了一大捧,抱了个满怀。 回到洞中之后,他先是用枯树枝堆成一坨,好在他来之前就打算再山中吃顿野味,于是拿出事先就准备好的火摺子。 火摺子外皮使用油漆纸所做,尽管梁少景本人在河里泡了个透心凉,但火摺子还是可以用。 他生了火之后,温度才渐渐回暖,驱散了寒冷。 第31页 梁少景不舍的在火堆旁坐一会儿之后觉得这些树枝可能撑不过一个晚上,于是又趁着天还没黑,跑出去再捡一些,幸运的是,这次他捡回了温远的剑。 待到天完全黑下来时,梁少景和温远的衣服也差不多全部烤干,他为了避免血干粘住衣服,老早就把温远的上衣给脱了,此刻他还是昏迷状态,垂着头靠坐在石壁上,右肩上的伤口狰狞,大半个身体倚靠着梁少景。 梁少景认真的把自己的里衣拆成一条条,小心翼翼的给温远擦拭着伤口的血液,连同留在身上的也擦得干净,再将他的伤口包起来,包了一层又一层,直到看不见渗出的血液为止,他才将温远的衣裳穿好。 末了又把擦拭血液的布拿去河边洗了洗,回来仔仔细细的把温远脸上的脏污擦干净,还将他的两个手掌也擦了一遍,做完这些后,他累得坐下来休息,胡乱抹了两把自己的脸。 坐了一会,梁少景动身去给火堆添树枝,保证火焰旺盛之后,他担心温远坐着没法休息,于是将他慢慢放倒在地上,让他枕着自己的腿。 此时的温远虽然气色较之前的好了一些,但却没有好太多,唿吸依旧微弱,俊脸上是脆弱的宁静。 梁少景看了一会儿,觉得困意难忍,于是眯眼打了个盹,睡得迷煳时身子一歪,将他惊醒,梁少景摇摇头,下意识看看温远,却见他脸色浮上异样的红,双眉微拧,梁少景心中一惊,手掌贴在他脸上,感受到了烫手的温度。 身受重伤之后的高热是极其危险的,极有可能丧命,梁少景这下多少睡意也被吓得无影无踪,他把温远慢慢放到地上,拿着旁边的布站起身,不料腿被温远枕了太久失去知觉,他刚站起来就狠狠跌了一跤,此时可顾不得那么多,梁少景拖着麻痹的半边腿踏入黑夜。 把布打湿之后,梁少景把温远的脸,脖子,双臂都擦了一遍,为他的身体降温,擦完之后又怕他着凉,连忙给他穿好衣服,再加旺火。 降温之后的温远微微松开双眉,不在那么难受,但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 梁少景再也不敢打盹,生怕再一睡醒来温远就断了唿吸,隔一段时间就给他用湿布降温。 不知不觉间,东方吐白,天色渐渐亮起来,驱散了黑夜。 温远醒来时,正对上一双充满红血丝的黑眸,他看见这双原本盛满担忧的眼睛勐地一亮,紧接着眼眶染红,一滴晶莹的泪毫无防备的落下来。 梁少景吊了一夜的心再看见温远悠悠睁开的眼睛时,才彻底放下,不自觉鼻子一酸,眼泪就从眼睛里跑出来了,他用手掌横住一双眼,垂下头去。 他昨夜是真的怕极了,活了十六年,第一次有这样害怕的情绪,甚至给他擦脸时,那双手都忍不住颤抖。他心里一直强制压下负面情绪,压下崩溃的洪流,安慰自己,不过是高热,应该没什么大事。 但是看见温远醒来的那一刻,最终还是全数崩塌。 温远心中不忍,抬起无力的手,指尖碰到他的手,一开口,声音无比喑哑,“我没事。” 梁少景把眼泪一抹,恶狠狠道,“我当然知道你没事,我辛辛苦苦照顾你一夜,你要是敢有事,就是追到阴曹地府也要把你揍一顿。” 随后他声音又放低,“你饿不饿?渴不渴?身体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温远看向他的充满目光柔软,微微摇头,一一作答,“不饿,就是有些口渴,身体尚可。” “那我给你盛点水来。”梁少景连忙动身,捧起他的上半身轻手轻脚的放到一边,这时温远才发现自己一直枕着他的腿。 梁少景活动活动麻痹的双腿,休息了一会儿着急的去给他到河边盛水来,托起他的上半身揽在怀中,把油纸中的水递到他嘴边,“快喝。” 温远见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他只是伤到肩膀,又不是整个身体都废了,见他脸上疲惫之色明显,于是自己发力坐好,用坐收托着油纸,把水喝光了。 待解渴之后,他靠着石壁坐,对梁少景道,“你躺下睡一会儿吧,我看着就行了。” 梁少景不肯,道,“无事,我不累。” 温远没再劝,知道他忙了一夜肯定撑不住,果不其然,梁少景安心之后困意和累意排山倒海,他靠着石壁,眼睛一闭就沉沉睡去。 他看着梁少景在睡着之后,慢慢靠过去,让他倚在自己身上,睡得更舒服一些。 就当是报答他一夜未休的照顾。温远心想。 梁少景沉沉睡了一觉之后,再次醒来,正午刚过,好歹是休息了,他精神恢復不少。 温远察觉身上的动静,转头问,“睡醒了?” 他点点头,把身上的关节骨头都活动一遍,道,“咱们也有许久没吃东西了,你在这等着,我出去找些果腹的东西。” 温远却要站起来,“我又不是腿断了,我随你一起去。” “不行。”他按住温远的肩膀,“你好好坐着,万一出什么事不是给我添乱吗?在这等我回来。” 说着也不管温远应不应,自顾自出了山洞。 梁少景还是沿着河岸走,走了一段不短的距离,本以为会一无所获时,转眼间却看见了几颗梨树。 虽然已经过了梨花盛开的季节,但梨树的枝头上还是有着一朵花,洁白无瑕,仿佛落入尘间的仙子,梁少景本就喜欢梨花,见到此景顿时心生欢喜,上前去将那开得最盛的一枝撇下来,揣进怀中。 见那树上还有梨果,虽然小,但是数量不少,他摘下许多,直到实在拿不下,才满载而归,一路走回去,还漏了两三个梨子。 梁少景把梨子拿到河边清洗,没忍住吃了一个,顿觉甘甜无比,汁水流进肚子里,一阵清凉。 他两三口把梨子吃完,然后一口气洗了很多个,拿去给温远吃,两个人坐在一起啃了半天的梨子,好歹吃了个半饱。 把一堆梨核清理之后,梁少景从怀中拿出了摘下的那一枝梨花,娇嫩的花朵在他衣裳里压得变了形,但依旧不失美丽,梁少景看了看,突然一伸手,把花递到温远面前。 温远掀开眼皮看他一眼,“做什么?” “你看这花多漂亮,送给你。”梁少景丝毫不觉两个大男人只见送花有何不妥,大剌剌道。 “不要,我要这花有何用?且花离了根迟早会败。”温远淡淡的拒绝。 “现在不是还没败吗?咱们生死患难,方才全凭梨子果腹,就当留个念想啊。”他道。 “那你留着便是。” “你也知道,我家梨花那么多,这一枝意义非凡,我不想把它放在一堆观赏的梨花中。”梁少景觉得温远家中没有梨花,这一枝到了他家,必定会成为最特殊的一枝,这样,才足以纪念。 温远将目光一撇,不应。 梁少景撇嘴,“哦,我知道了,你肯定是觉得男子之间赠花不太合适,反正现在又没其他人,你就假装不是我送的,是你自己捡的不就好了。”说着把花往地上一扔。 第32页 温远置若罔闻。 梁少景不死心,把花又往他面前扔了扔。 他还是宛若未见。 梁少景气哼哼的把花重新捡起来,心想,不收是吧,我总有机会让你收下,等着! 两人在洞中又坐了许久,直到外面传来唿喊声。 梁少景耳朵灵巧,听见有人喊,悄悄出去看,一见是禁卫军来寻,当下欢喜的蹦跶起来,扯动左肋的伤又是一阵疼痛,禁卫军被他的动静吸引来,跑过来一看,连忙跪在地上,“温小侯爷,梁公子,可算找到你们了!” 梁少景简直要感动哭了,“找到了就行,咱们赶紧离开吧。” 禁卫军应一声,“这里地势低,马车过不来,两位在坚持走一段吧。” 还有马车?梁少景立刻点头,“行行行。” 说着连忙去扶山洞中的温远,禁卫军一看,哪还敢叫他动手,都上前去帮忙,手忙脚乱之下,梁少景悄悄将那枝梨花塞进温远外衣的衣兜中,再笑着让开。 路上樑少景问了不少,才得知这次事情闹得非常大,太子和二皇子,七皇子都受了伤,只是程度不同,温如雁难以下床,温佑帆现在还在昏迷中,温思靖倒是幸运,只是慌得厉害时摔了一跤,蹭了点皮,温予迟腹部被刀刃蹭了点,倒不严重,谢镜诩却伤的厉害,据说找到两人时,谢镜诩一身的血,没一点干净的地方。 八公主和九皇子待在皇帝那边,倒是安好。 皇帝知道这事之后大怒,停止了狩猎会,把守在外面的禁卫军全部调了进来,封山搜人,同时也救人,梁衡在伤员中转了好几圈没找到自己的儿子,急得头髮快掉光了,亲自带人连着一天一夜没休息在山中搜。 说着禁卫军看了他一眼,笑道,“梁将军真是爱子心切啊。” 梁少景也笑,知道自己的爹就是这样,这次左肋受伤,回去之后装装可怜,保不齐把那红木犀角簪送出去的事儿就能这么掀过去了。 梁小将算盘打得啪啪响。 皇子们在狩猎会遇刺一事被皇帝下明令死死瞒住,但消息还是不知从何处漏了出去,在城内掀起轩然大波,事后皇帝下令彻查刺客来源,奈何此时蹊跷的很,谁也不知道那批刺客是怎么混进祁山的,在山上都到的刺客全是尸体,没有一个活人,无法盘问,无从调查,久而久之,也不得不搁置。 第19章 再回京城 甫一醒来,梁少景就觉得自己身上出了一层热汗,他掀开身上的薄被,从床榻上坐起,下地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 一口气将凉茶喝到底,他才感觉身上的燥热被压制下去,坐在椅子上垂头轻嘆,又梦到十六岁那年的事情了。 自神仙河一别后,梁少景这次醒来,是位于京城,且还是在皇宫之内。 他刚醒来时,头痛欲裂,四肢无力,寒意从脚底往身体内蹿,躺了大半日才有所恢復,与往常不同,这次的他不仅能够感觉到身上的不适,还有了飢饿与困意,像一个完完全全的正常人。 意识到这一点后,梁少景着实惊了,以往只能在尸体上復生的他,如今真的拥有了一具活人的身体,真的再次感受到了活着的滋味,这些是不是意味着,他……重生了? 正当他在自己身上左捏捏右捏捏时,敲门声响起,进来一个端着食盘的宫女,那宫女似乎跟身体原主的关系不错,一直嘘寒问暖,她叫梁少景“小六。” 梁少景正好饿了,一边吃饭一边同她交谈,才得知这身体原主小六不慎落水,险些溺死,因为是低等宫女没资格请太医,这小宫女就跑去抓了点药,盼望原主能自己挺过去。 可惜没挺过去,让梁少景钻了空子。 梁少景没用多长时间,就完全支配了这个新身体,他只下床走了几步,便能感觉出此身体四肢有力,步伐轻盈,内力充足,若非是自幼习武,根本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为此他还暗喜了好长时间,有这副身体,至少不愁自己一身武力无处使了。 让他意外的是,他发现自己的指甲底处有乌黑的痕迹,很明显这副身体中过毒,虽说到底是毒死还是溺死还有待考察,但有一点能确定,有人想要小六死。 现在梁少景重生在小六身上,绝不会再叫别人害了他,还没清楚自己的死因,还没见到爹娘,还没看见温远胜利……哪怕是不折手段他也要保住性命。 想到此处,他又给自己倒了满杯凉茶喝,在皇宫醒来已有四天的时间,他的身体也恢復的极快,到目前为止,再没有任何的不适,只不过有一点让他有些意外,他在前两日净身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脸上顶了一张□□。 梁少景心中一凛,披着□□,又是被人下毒,若说小六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宫女,他还真不信,披着□□潜藏在此处,肯定有阴谋。 □□这种东西,做的好的能以假乱真,惟妙惟肖,即便是把眼睛凑到脸上看,也看不出瑕疵。 梁少景没敢贸然摘下,一是这玩意摘下容易,带上却需要特殊技巧,他不会;二是不想打草惊蛇。 眼下皇宫重病,前朝他不清楚,后宫之内由皇后主持大权,翊贵妃每日都往皇帝寝宫里钻,谁都没她去的勤快。 别人不清楚,但是梁少景心里跟明镜似的,这翊贵妃恐怕没有明面上那么好心,这种情况下她比谁都希望皇帝快些驾崩,好赶在鹿将军到达京城之前把二皇子扶上皇位。 往日争宠争得厉害的嫔妃现在全都消停下来,梁少景在皇宫内待了四天,别说翻出风浪,就连个小浪花都没见到,平静得诡异。 京城之中,以谢丞相为首扶持太子为一党,以赵承博为首扶持温佑帆的为一党,以他爹梁衡为首扶持温予迟的为一党,总的算来也就这三股势力,温思靖虽也是皇位继承人之一,但是他出身低微,没有人为他撑腰,加上他一直以来都是平庸纨绔,早就自觉的站在竞争队伍之外。 梁少景也知道,现在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假象,暗处里的风起云涌,只是他看不见而已。 一连喝了两杯凉茶,梁少景觉得自己彻底冷静下来了,不自觉又想起温远来,想起他在河流之中紧紧抓着自己,双眼赤红的样子,想起他掩藏在一双沉静黑眸下的难过,他说,“我总是没办法保护你。” 其实不怪温远,梁少景想,他虽然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死的,但是他知道,肯定与温远无关,他不该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思及此,梁少景又思念起自己爹娘来,他们平日里就那样疼爱自己,如今忍受生死相隔,恐怕早已身心憔悴,他却不能大摇大摆的回去看望他们,却不能跪在他们面前道一声,“儿子不孝。” 越想越伤心,堂堂“七尺男儿”梁少景竟然忍不住双眼湿润。 他连忙在心里唾弃自己,顺便抹去了差点溢出眼角的泪珠,吸吸鼻子。 忽而窗口处传来响动,下一刻,窗子就毫无预兆的被推开,一个黑色身影极快的翻进来,轻巧的落地。 梁少景猝不及防被吓一跳,腾地站起来,眼睛在周围扫一圈,寻找能当武器的东西,余光扫到一把扫帚,他二话不说先拎在手中。 第33页 气势汹汹的朝来人看去,梁少景赫然发现此人还不是个陌生人。 梁少景一他,暗道一声冤家路窄,怎么刚活过来,第一个遇上的人竟然是他,简直闹心,他后退两步,从鼻子中哼一声,“谢镜诩,你来作甚?” 此人正是谢家五公子,梁少景从来没有看顺眼过的人,谢镜诩。 面前的年轻男子长发高束,一身暗黑色长衣,袖口紧扎,面白如玉,唇红若花,是一相当俊俏的公子哥,他看见梁少景拎起扫帚敌对他之后,淡漠的面容添几分疑惑,随后竟然一转身利落的从窗户又翻出去。 梁少景看得一愣,还不等他有所反应,他再次从窗子翻进来,只是这次刚一站定,梁少景就看见他面上蒙了一块黑布,将脸遮了大半,露一双明亮的眼睛。 梁少景一头雾水:??? 只见谢镜诩双眉微皱,径直走来坐到桌边,还十分自来熟的给自己倒一杯凉茶,道,“阿岚,都这么晚了,莫要劳作。” 声音隔着一层布,有些朦胧。 听见他这样熟稔的称唿自己,梁少景意识到,或许谢镜诩是与这身体的原主认识,小六果然是个假名字,忽然之间他有些好奇这个女子的身份来,竟然还与谢家的小公子有联繫。 谢镜诩这边自顾自开始喝茶,他拿茶盏比划两下,最后用另一只手微微掀起脸上的黑布,露出嘴来,喝了两口凉茶,心满意足的放下茶盏后,他一抬眸看见梁少景一动不动,两眉一撇,“你说你不想看见的我脸,我都用布蒙起来了,你这么还不理我?” 那语气颇有些委屈,梁少景听了之后一身鸡皮疙瘩,他随手扔了扫帚,道,“那是之前,现在的我连你整个人都不想见到。” 谢镜诩低嘆,“阿岚,你还是这么无情。” 梁少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 阿岚无不无情他不知道,不过他梁少景对谢镜诩却是一点情都没有。 “阿岚,我听闻前几日你落水了,身体可还好?”谢镜诩话题一转问道。 “关你什么事儿?”梁少景不客气道。 “怎么不关我的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若是有什么不舒服就跟我说,我去宫外给你抓药去,再给你带些补品。”谢镜诩显然没有感觉到来自梁少景满满的厌恶,啰啰嗦嗦,“你来皇宫时日尚短,肯定有什么不适的地方,千万要跟我说……” 梁少景看着面前这个一啰嗦起来就没完没了的人,面上虽然是一派平静,但内心却着实惊住,这还是他所识的那个谢镜诩吗?那个闷得跟深井里的一块石头似的,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谢镜诩?难不成面前这个是别人披着人皮面具假扮的? “行了行了,你说够没有?”梁少景不耐烦的打断他,道,“你把面罩摘下来。” 谢镜诩也许早就觉得脸上顶块布不方便了,听了他的话,立即把黑布扯下来,唿出一口气,“阿岚,你气消了?” 梁少景在他脸上仔细看着,忽然开口道,“你的□□破了。” 听闻他面色一愣,疑惑的摸脸,道,“□□?我又没有戴那种东西,难道是脸上沾上什么了?” 梁少景说这话本意也是试探,但看他的反应,梁少景立即相信他没带□□,应该是谢镜诩本尊。 “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梁少景很烦躁。 谢镜诩突然沉静下来,双眸微敛,看着桌上的茶盏,这样的他,才让梁少景找到一丝熟悉的感觉。 “父亲让我去刺杀衿王。”他声音沉沉。 梁少景先是一懵,而后反应过来,衿王就是温予迟,他满二十岁那年,皇帝将他封为王爷。 温予迟,字衿,所以是衿王。 温予迟与谢镜诩关系好,好到在京城的任意一方街巷与温予迟偶遇时,他的身边都有谢镜诩的身影,这是众人皆知的事,但不幸的是两人最终身处相对阵营,而谢昱却让谢镜诩去亲手刺杀温予迟,即便是讨厌谢镜诩的梁少景,也觉得太过残忍。 “为何?”梁少景顺势问。 “父亲发现鹿将军带着兵马正返回京城。” 谢镜诩根本不需要细说,知晓其中弯弯道道的梁少景一听便能想通,谢昱想在鹿将军进京之前把温予迟杀了,断了温予迟背后的一党势力。 “不对啊……”梁少景迷惑的问道,“没了衿王,还有九殿下,这样做岂不是徒劳?” 九皇子温枳也是皇后所出,两人不管是谁坐皇位,都是属于皇后一族的势力,所以就算杀了温予迟作用也并不大。 谢镜诩听闻抬头看来,“阿岚,九殿下半年前就失踪了,你不是知道吗?” 失……失踪?!梁少景被这一消息惊得震住了,皇城脚下,九皇子竟然能够失踪?若非胆大包天且权力滔天的人,谁能够做到? 梁少景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谢昱。 堂堂一个皇子失踪,能活下来的机率有多少?答案是一点都没有,也就是说,九殿下根本就是等于死了,皇后一众的依靠只有温予迟。 谢镜诩走后,梁少景一个人坐在床榻边,屋子里燃着的烛灯越来越暗,将他的面容隐在黑暗中。 若是温予迟真的是在了谢镜诩的手中,那千里迢迢赶回来的鹿将军,京城中依旧坚持的梁将军,包括隐忍一年想要卷土从来的温远,他们所做的一切,岂不是都白费了? 不行!决不能要温予迟受到伤害!梁少景两腿一蹬从床榻上跳下来,什么都没带就要夺门而出,谁知手还没碰到门,忽然有人在外面将门打开,梁少景反应极快,后退两步。 进来的是这几日一直给他送饭的宫女,她看见梁少景之后转身将门关上,关怀道,“小六,你身体还未好透,应当好好休息的。” 梁少景已经习惯这小宫女的唠叨,随口应着,“已经好了,胸口碎个大石都没问题。” 小宫女将碗放在桌上,道,“莫说胡话,快将这药喝了,最后一剂,喝完就好了。” 梁少景废话不多说,拿起那一碗黑漆漆的药,一饮而尽,想喝酒一样爽快,喝完之后口中的苦味蔓延,他脸色扭曲的将想吐的欲望压下去。 小宫女看他喝的爽快,弯唇一笑,“小六,明日到了出宫採办之日,你身体未好这次就不出去了,要买什么东西同我说,我给你带回来。” 梁少景一听,这不就是出宫的好机会吗?于是立即道,“有这种好事儿我怎么能不去,我明日跟你们一起去。” “也好,你大病初癒,出去走走也是好的。”小宫女没多想,拿了他喝完的药碗就走,出门时还不忘叮嘱,“早日休息,明日一早我来叫你。” 送走小宫女之后,梁少景惴惴不安,没一会就把烛灯熄灭了躺下睡觉,但是因为之前刚水果一小觉,所以此刻的他闭着眼,难以入睡。 辗转到了后半夜,他才慢慢进入梦乡。 梁少景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他躲在一扇窗子下面,偷看屋中的人,场景朦胧模煳,他只能勉力看见屋中有两人。 第34页 就在他想把屋内人的脸看清楚时,敲门声便响起。 是小宫女,梁少景把梦境中的场景遗忘,起身穿戴整齐之后,跟着一群叽叽喳喳,无比兴奋的小宫女之后,排队自南华门的偏门出了皇宫。 南华门正对着京城诸多繁华街巷之一的玉扶街,此街上的玉扶楼乃是整个京城最大的青楼,是温思靖最喜欢走动的一条街。 出了宫门,玉扶街上的热闹气息扑面而来,雕樑画栋,繁荣昌盛,梁少景看着这无比熟悉的景象,心中一热,就好像看见了多年前,他与温远并肩路过玉扶楼时,温思靖突然从天而降,摔得一身狼狈的场景。 玉扶街的玉扶楼,是他们与温思靖相遇的地方。 一年过去了,或许这里的人变了,每天都在发生不同的事,但是京城还是京城。 梁少景突然生出回将军府的念头,想去看看自己的爹娘。 “小六你发什么呆,快走吧,日落之前在此处集合,姑姑要清点人数的。”小宫女撞了一下他的手臂。 梁少景愣愣的点头,心道,傻子才不会回来呢。 与一众宫女解散之后,梁少景还就真奔着将军府走去,不论是在京城什么地方,通往将军府的路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但是京城太大,徒步走去还真要费不少时间,走到半晌午时,梁少景觉得饿了,按照记忆,他来到街旁一处面馆坐下来,“老闆,老规矩,来一碗小面,加两个鸡蛋。” 这家祥子面馆,开了有十数年,梁少景第一次来这吃面的时候,才十二岁,加两个鸡蛋一直是他的习惯,他一进这家店门,屁股还没落座,就会把这句话喊出来。 只是这一次,他话音还没落,位于他背后不远处的大柱子后,有一人勐的抬起头来,转头看来,目光盯着他的背影,随后双目迷茫,失望的转回头去。 祥子很快就做好了一份面,送上来时对梁少景笑道,“这位姑娘是宫里的姑姑吧,看着挺面生。” 梁少景已经迫不及待的用筷子插住一个鸡蛋,唿唿吹了两口,听闻一愣,抬眼对祥子正经道,“其实我每次路过的时候都想进来点一碗加两个鸡蛋的面,所以在我心中,这已经算是老规矩了,老闆莫觉得奇怪。” “哪里会,姑娘慢用。”祥子笑的和蔼可亲,转身去忙生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变成女人,梁少景的胃口小了许多,以往吃碗面还要加一个烧饼的饭量如今大缩水,一碗面就让梁少景感觉吃饱,但是梁少景还是坚持把最后一个鸡蛋吃完,搁下筷子后,他的肚子撑得圆圆的,十分难受。 祥子来清理碗筷,“姑娘,面是五文钱,一个鸡蛋两文钱,合共是九文钱。” 梁少景点头,下意识去摸腰间的荷包,却摸了个空,他突然想起来,自己身上根本就没有带银钱,早上出门之时把这茬忘得一干二净。 他抬头对上祥子目光炯炯的面容,忽然觉得九文钱是一笔庞大的数目,于是哈哈笑道,“老闆,我记得你这能赊帐是不是?” 以前梁少景总是嫌九文钱太小,找零的话会换来一堆零钱,所以每次吃完都赊帐,让祥子记完一锭银子之后在提醒他付帐。 谁知祥子依旧笑的和蔼可亲,“不能。” 梁少景这下没法哈哈笑了,他道,“为何不能?我明明记得可以的啊。” “姑娘,我们这小本生意,赚一点吃一点,哪能赊帐啊?” “那之前我……小将军为何可以赊帐?就因为出身高人一等?”梁少景摆出一副不服的表情。 “你有所不知,每次小将军吃完面后,小侯爷府上的人就会把面前送过来,所以根本小将军根本没有再本店赊过帐。”祥子笑呵呵的一伸手,“所以姑娘还是现在就把面钱结清吧。” 梁少景听了之后顿觉遭雷噼,震惊自己一直活在欺骗之中,不忿道,“那小将军也给过你银子的!你怎可多收那些银钱?” 祥子冷脸不客气道,“这与你有何关系,快些把面钱付了!” “我呸!我看你胆子倒是挺大!”梁少景气得七窍生烟,突然发作,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龇牙咧嘴道,“我今日就要替小将军好好教训你。” 祥子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姑娘力气那么大,险些让他提起来,连忙大喊大叫,“救命啊!杀人了!王爷救命!” 这声王爷一喊,梁少景当下便怔住,下意识问,“王爷?哪位王爷?” 说罢转过头,目光朝四周看,便看见一身白衣的人从柱子后走出。 此人白衣若雪,墨发玉冠,眸色沉沉的眼睛直直的看来,繫着一根暗红色的腰带,腰间别着一块碧色的玉佩,流苏上带着几个小小的玉珠,随着人的动作琳琅碰撞,年轻的王爷俊逸的面容上一派温和。 啊,原来是温思靖。 温思靖的气质一直都是温润俊雅,不开口时倒是与太子的气质有几分接近,不过梁少景知道他这个人跟俊雅根本搭不上边,只是偶尔迷惑外人的假象,只要一遇到事立即就现形。 祥子趁梁少景发愣时勐一用力挣脱了衣领的桎梏,连滚带爬的躲在温思靖的身后,大叫,“王爷!您一定要为草民做主啊!” 温思靖垂头对他一笑,温润的面庞看起来无比亲和,道,“老闆,这碗面前,本王替姑娘付了。” 话音一落,他身后跟随的侍卫递上一块小银子,祥子连忙感恩戴德的收下,而后连连后退,缩道角落里去,生怕梁少景再找麻烦。 梁少景知道被骗后的怒气未消,瞪了祥子一眼,心想,你这小破店完蛋了,我迟早带人来拆了它。 连带着对温思靖也看不顺眼起来,明明就听到了他俩的对话,怎么还给他银子?是个傻子么? 温思靖被面前人瞪了一眼,觉得莫名其妙,心道怎么我救了你,你倒反过来瞪我?现在的宫女胆子都这么大了? 他微微一笑,并不计较,反倒是命侍卫拿了一锭银子给她,“银子拿去用,莫要再像方才那样动手动脚了,皇城脚下不得作恶。” 梁少景看着他翩翩离去的背影,咬牙切齿的想把手里的银子扔了,但是没捨得,目光随着温思靖走了老远,直到完全看不见时才收回目光,他低低嘆一口气,心里到底郁闷起来,以往的老友如今碰面了,却还是要装作不相识,这种滋味可不好受。 但毕竟是在大街上,不适合上演重逢的戏码。 梁少景想,他这次回来会让京城里的人都知道,但现在还未到时机,只能先忍一忍。 “这位姑娘……”祥子见他站在门口久久不动,不安起来。 梁少景撇他一眼,高傲的一仰头,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哼,道,“你且等着。” 威胁完人家之后,就攥着一锭银子,大剌剌的离开。 第20章 这……这! 出了祥子面馆之后,梁少景觉得大白天去拜访将军府恐怕会生出一堆事儿,于是改变主意,打算夜间再去。 第35页 他在店铺里随手买了一个荷包,把银锭换开,将一对碎银装起来放进自己怀中的布兜里,转身进了一间酒馆。 梁少景离开京城已经有一年的时间,这其中发生的事他都不知,贸然打听也会引人注目,所以只能在鱼龙混杂的酒馆里,抱着侥倖心理坐一坐。 他挑了一个靠中间的位置,要了一壶温酒。 身边都是最平凡的老百姓,所唠之事,无非就是今日谁家摆摊收入多少,昨日谁家里捡了个不得了的东西,听了一圈,都没听到他想要的消息,梁少景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耐心等待。 待到太阳快要落山之时,酒馆里的人也少了许多,梁少景不死心,又叫了一壶酒。 茶刚上,梁少景便看见三位壮汉先后进来,虽然也穿着常服,但眉宇气度不似寻常人。 店小二见了,连忙笑迎,腰弯得更厉害一些,“哟,赵大爷来了,快坐快坐。” “跟寻常一样,先上三坛。”那为首被称为赵大爷的壮汉仿佛十分受用店小二这奉承的样子,带着身后两人落座在梁少景身边。 这人一落座,就道,“今日喝个尽兴,再过个几日,京城就没有这样安宁了。” 他身旁一个露着半截手臂的男人,手臂上纹着一个十分丑陋的图案,问道,“赵哥,难不成你又知道什么小道消息了?” “太子那边的人要坐不住了,可能会对衿王动手。”赵哥压低声音,“若是他们两边斗起来,泽王才可坐收渔翁之利。” 梁少景耳朵竖得高高的,将这些话一字不漏的收进耳朵,心道这姓赵的人有点能耐,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泽王就是二皇子温佑帆的尊称,皇帝懒得起封号,将几位皇子封王爷时,所用的封号都是其的字。 另一个面黑眉粗,眉尾上有一刀疤的男子道,“只有泽王爷受利吗?那泓王爷岂不是也能捞点好。” 赵哥道,“你个蠢货,泓王虽说也是皇子,但一年前就被皇帝冷落,他手中是一点实权也没有,有没有势力可依,拿什么去斗?” “我记得梁小将军之前与泓王关系极好,为何梁将军不肯出手助他?” “你只记得梁小将军,你怎么不记得……”赵哥说到这突然一顿,他抬头往周围看了看,见没人注意这边,才继续道,“以前温小侯爷同他关系也好,与罪臣之后来往,皇帝没连他一块办了,就已是顾念血缘之情,再说泓王身无长物,整日就知道吃喝玩乐,梁将军当然不会把宝押在一个废物的身上。” 梁少景听后忍不住冷笑,这畜生真是什么都敢说。 “也是,如今泓王只能看戏,九皇子又失踪,一旦太子与衿王两败俱伤,泽王就胜出了。” 赵哥抖了抖脸上油腻的肉,笑得一脸得意,“十拿九稳。” 说着两个男子都狗腿起来,为赵哥倒酒,“只是到时赵哥你飞黄腾达了,千万莫要忘了我们这两个小弟啊。” 赵哥点头,“那是自然,我赵源想来重情重义。” 梁少景听到这里,才忽然想起温佑帆母妃好像就是出自赵家,看来这个姓赵的八成跟赵承博一家有点关系。 后面,三人便不再谈论这些,而是将话题引到玉扶楼上去,梁少景听完了自己想要的,也不再就留,付过酒钱就出了酒馆。 外面夜色渐浓,街道也变得稀疏,白日里的热闹全都隐在了夜色之下,他看准了方向,朝着温予迟的府邸走去。 温予迟作为皇帝最宠爱的儿子,用的东西当然都是顶好的,一座府邸修得极其气派,光从宅门看去,就已感觉出气势恢宏,光鲜亮丽。 梁少景早就做好辛苦的准备,现在京城内风起云涌,温予迟的府邸之内定然是重重守备,他若想进去,肯定要废上一番功夫的,不过不管如何,今夜的他一定要见到温予迟。 下定决心之后,梁少景跑到王府旁的溪水边,搓掉了脸上的□□。 他要借温予迟之口,弄清楚阿岚的真正身份。 暗戳戳在墙根下等了一段时间后,梁少景轻功翻上墙头,放眼朝府内看去,只见王府万籁俱寂,似乎所有下人都已休息,无人走动。 他曾经来过王府做客,自然知道温予迟的寝房在哪,也没多作停留,动身踩着屋顶,往温予迟的卧房前去。 一路走下来,他停在了那间整个王府之中,唯一亮着光的房间外,神情难以言喻。 没有巡逻,没有守卫,甚至连灯都没点,完全没有一点阻力,梁少景来到了温予迟的房前,这样的情况很明显是刻意为之,就好像这座王府的主人就希望来人找到这一间房一样。 梁少景一个深唿吸,随后推开了门。 房内一方长桌后,坐着湛蓝色衣裳的翩翩公子,披着绸缎一样的黑髮,发上繫着紫色的丝带,俊美的脸上带着一双深邃的星眸,不笑时雍容华贵,笑起来却能花了人的眼睛,让人失神,右眼角下的一颗小小泪痣更是给他精緻之容平添几分妖冶。 七皇子温予迟,完美的继承了皇后的倾城之姿。 他看见梁少景之后,漂亮的眼睛里布满惊讶,“阿岚,你怎么来这里了?” 果然,温予迟也与那个叫阿岚的女子有来往。 梁少景走进来,贴心的关好门,转头对他语气不善道,“为何你府上一点守备都没有?你不知道你现在很危险?” 温予迟站起身,走到窗边打开窗朝外看一眼,随后回身,神经兮兮道,“你来这里没有被你爹发现吧?你爹现在对我意见很大,可不能再让他更加厌恶我。” 梁少景扯嘴角,“现在不仅是我爹,就连我对你也有意见了。” “为何啊?难不成你气还没消啊。”温予迟走到他面前,竟然很随意的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上次我说上你家提亲那是玩笑话,你莫要放在心里了。” 梁少景膈应死了,连忙把他的手甩开,“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好好好,我不摸。”温予迟笑呵呵的收回手,转身走到桌边,沖他招手,“来,我这有你最喜欢吃的桂花糕。” 这一副呆样,瞬间让梁少景怀疑温远所做的选择是否正确,他瞪了温予迟一眼,“我再问你府上的守备为何这般弱,你别跟我扯其他的。” 温予迟被他凶得一愣,坐下来自己拿了一块桂花糕吃,小声道,“阿岚,你脾气何时变得这样暴躁,一点不像你啊。” 梁少景冷笑,“少废话,快说!” 静等了一会儿,就在梁少景蹦跶在不耐烦的边缘时,温予迟突然开口道,“我在等你的兄长。” “我兄长?”梁少景茫然。 “恩。”他点点头,“子弈昨日来信说今晚会来找我。” 梁少景一听,这还得了,子弈可不就是谢镜诩吗?温予迟竟然这样愚蠢,就因为他说来找他,所以就撤去了府上所有的守卫,就好像一头绵羊拔光了自己身上的羊毛,往老虎的嘴里跳,况且这只羊还是被寄予众望的羊。 第36页 他气得七窍生烟,来来回回在房中踱步,嘴中还念念有词,想要破口大骂却还是生生忍住,抬头凶道,“他的信呢?给我看看!” 温予迟把手上的桂花糕一把塞进自己口中,来到桌前,在桌上翻找了一阵,咦了一声,然后又撅着屁股在桌下找。 梁少景看他那副蠢样子,恨不得一脚上去在他屁股上留个大脚印。 还没到梁少景付诸行动,他就爬起来,手里捏着一张白纸,递来,“阿岚,你要不要喝杯茶消消火?” 梁少景懒得搭理他,接过白纸一看,所有火气烟消云散,神情归于沉静。 这张白纸上只有七个字:我明晚取你性命。 “为何?”他把视线从纸上移开,放在温予迟的脸上,这才发现发现他一双眼眸中藏着沉甸甸的东西,梁少景看不明白。 若是谢镜诩真的是在纸上写:我明晚去找你玩,这样的话,梁少景可能会就地把温予迟揍一顿,但是这白纸黑字上写得明明白白,谢镜诩是来杀他的,但他却还是撤掉了所有守卫,等人上门。 温予迟垂眸,沉吟一刻,将所有情绪都收起来,对梁少景道,“阿岚,这是我和你兄长的事,你莫管。” “谢镜诩真的会对你动手吗?”梁少景沉声问。 “我今夜,就是为了解这个题,才大开王府之门。”温予迟朝窗口望去,“答案我暂时还不知道。” “为了这个答案,不惜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温予迟沉默不语。 梁少景也不再追问,他知道温予迟心里不好受,交情那么多年的老友突然递来一封这样的信,换做谁谁都会难过,其实不光是温予迟自己,还有很多人都想知道这两人的选择。 昨夜他对着谢镜诩问,“你真的要杀了衿王?” 回答梁少景的,也是来自谢镜诩的沉默。 沉默就代表着难以抉择。 梁少景把手里的白纸揉成一团,扔给了温予迟,“算了,你们如何做都随意,不过我话说在前面,如果谢镜诩真的杀心来,我会叫他有去无回。” 想宰这个小畜生已经很久了。 温予迟接住纸团,弯眸一笑,“想不到阿岚竟然会为了我大义灭亲。” 说到此,梁少景想起他刚才一直把谢镜诩称作“你兄长”,勐然醒悟,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我兄长……谢镜诩?” 谢镜诩在谢家中排行第五,低下还有一个小妹,名字好像就叫谢岚,梁少景总算想明白为何谢镜诩对自己那么亲密,原来按身份,梁少景还得叫他一声哥! 像生吞了一只苍蝇一样,梁少景的脸渐渐扭曲,谢镜诩的妹妹,谢昱的女儿,没想到这次重生回来,竟然重生到了敌人家里去了,要是顶着这张皮去见爹娘,还不把他们给气死啊! 但是在梁少景的记忆中,谢家五小姐明明在年幼之时就逝去了,当时相府那场丧事办得极其盛大,连皇帝都亲自提笔给谢岚封了个“宁晏郡主”的封号风光大葬,怎么突然之间,谢岚这号人还在人世间?? 虽然现在真正的谢岚确实已经死了,但是她这个本该在十几年前就该死了的人,竟然活到了现在,还被送进了皇宫里,并且常年习武,难不成这也是谢昱所安排的阴谋? “阿岚,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温予迟见他脸色不好,连忙关怀。 梁少景恨不得一口滚烫的鲜血吐在他脸上,大喊孽缘,孽缘啊! 就在他各种情绪交织的时候,房外突然传来响动,像是一双脚踏在地上的声音。 梁少景推了一把温予迟,一翻身钻进耳房里,悄悄的找一个合适的位置,暗中观察。 只见温予迟愣了一愣,无奈的朝这边看一眼,而后转身回到桌前坐着,就跟梁少景进来看见的样子一样,坐得端正。 刚一坐定,窗子就突然被推开,紧接着一身黑衣的谢镜诩翻进来。 梁少景默默无语,还真是专业翻窗户,明明有门偏不走。 谢镜诩的着装与昨日的很相似,只是这次他的头上,也系了一根紫色的丝带,要上别着一把剑鞘精緻的佩剑,他站在窗边,定定的看着温予迟。 房间内一阵沉默,两人就这么对视着。 “你总算来了。”温予迟率先笑着道。 “温衿再等我?”他问。 “自然。”温予迟坦然道,“子弈说今晚来找我,我当然要等你来。” 谢镜诩才终于抬脚,朝他走来,“既然是等我,为何不备上茶水糕点?” “你登门拜访,不也是两手空空吗?”说完看见谢镜诩腰间的剑,他又改口,“哦,看来并不是两手空空。” 说完温予迟想要起身,却被走到面前的谢镜诩一把按住肩膀,他低眸,“坐着就好,不必起来。” 说罢他又自己走到桌边坐着,捻起一块桂花糕吃,样子颇是随意。 温予迟也不再着急开口,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吃吃喝喝。 带半盘桂花糕下肚,谢镜诩喝了口凉茶压下,对温予迟笑道,“温衿可知道我今夜来所为何事?” 这就明知故问了,信都给人送来了,温予迟又不是不识字。 但是温予迟却道,“不知。” 躲在后面的梁少景忍不住翻一个白眼。 谢镜诩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道,“温衿可还记得我们当年是如何相识的?” 开始翻旧事了,梁少景摩拳擦掌,随时准备冲出去。 “当然记得。”温予迟道,“当年你浑身是血的抱住了我的腿,我便将你救起,那时你才十一岁。” “是啊,若不是你救我,我恐怕就让那些山贼砍死了。”谢镜诩像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记忆似的,俊美的眉眼浮上一层笑吟吟,“幸好老天爷让你从我面前经过。” “经过?”温予迟道,“谁告诉你我是经过?那日我在京城街头看见你,觉得你肤白如雪与父皇送我瓷娃娃八分相似,于是跟了你三条街,然后亲眼看见你被贼人掳走。” 谢镜诩怔然,显然是不知道这事。 “我便叫侍卫去叫人,自己带了两人跟在贼人身后,本想先跟去贼窝,再喊人来救,但是没想到你在半途中自己逃出来,于是我便走到你面前,在那些贼人找到你之前把你带回京城。”温予迟笑了笑,“想来也是凑巧,若不是因为我一时兴起,也就没有后来救你的种种。” 梁少景听了这话有些想笑,一时兴起?怕不是色心兴起吧,看人家长得可爱就连跟了三条街,温予迟那时才多大,也就比谢镜诩年长两岁而已。 不过他之前确实听闻谢镜诩年幼时被贼人掳走过,只不过后来被救出,却不想是被温予迟救出的,这段往事怕是很少有人知道。 “所以救我你后悔了?”谢镜诩脸色一沉微微眯起眼,他起身慢步走到温予迟面前,目光危险的盯着温予迟,就好像他一点头,他腰间的那把剑就会立即出鞘。 第37页 熟料温予迟一点没有眼色,当真点头,“有一点。” 下一刻,温予迟就被谢镜诩领着衣领勐地拽起,他的头压得很低,鼻子几乎要贴在温予迟的鼻子上,声音低哑,“为何后悔?” 梁少景生生忍下冲出去的冲动。 温予迟丝毫不惧,双眸直视他的眼睛,嘲讽一笑,“我救了你,你却要杀我,还问我为何后悔?” “温衿,你果然不相信我。”谢镜诩低嘆一声,轻如羽毛,随后他突然俯下头,温柔的吻上温予迟的唇,提着衣领的手也松开,改为扶住他的后脑,另一只手摸上他的腰间,将温予迟整个人拥进怀中。 梁少景震惊得一双眼睛几乎瞪成核桃,看着眼前黏在一起的两人,感觉之前好不容易咽下的血又要涌出来了,这两人说的好好的,怎么突然亲一起去了? 而且看起来温予迟丝毫相反抗的样子都没有,堂堂七皇子,衿王爷,竟然与一男子拥吻,这还得了! 瞪了一会儿,梁少景觉得灵魂都受到重击,为了保护这一双眼睛,他慌乱的转头移开视线,却不想发出了动静,惊动了两个啾啾的人。 谢镜诩松开温予迟,朝他看来,声音冷冰冰,“出来!” 梁少景想起自己的身份,又想着他刚才强吻温予迟的画面,气不打一处来,撸起袖子气势汹汹的走出来,“好啊,谢镜诩,你当真是个胆大包天的主。” 谁知谢镜诩一见是他,覆上冰碴的脸顿时软化,含笑道,“是阿岚啊,你躲在那处做什么?” 不想搭理他的梁少景冷哼一声,转眼看向温予迟,见他一脸呆愣的站在一旁,白皙的俊脸染上异样的红晕,不由更气了,指着温予迟破口大骂,“温予迟,你真是蠢得不行,像什么话!谢镜诩是太子一党,你跟他勾搭在一起,什么时候掉了脑袋,你都不知道!亏得温远还把底都押在你身上,简直是瞎了眼。” 骂完喘着粗气,恨不得动手揍他。 谢镜诩把温予迟往身后藏了藏,对梁少景笑道,“阿岚消消气,这不怪温衿,都怪我。”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不管梁少景怎么发火,谢镜诩都像一个无比溺爱妹妹的兄长一样,一句硬话都不说,硬生生的把梁少景脾气都磨没了,而温予迟也半边身子躲在他身后,默默垂着头,一言不发。 怪谢镜诩吗?怪他不该出生在谢家,还是怪他不该与温予迟一起生出异样的情愫?梁少景虽然一时怒火沖头,但他也知道,根本怪不得谢镜诩,他方才吻温予迟时,根本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拒绝。 梁少景干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把自己的脾气强压下去,沉静一会儿,才开口问,“谢镜诩,此番你不动手杀衿王,太子那边你如何交差?” “太不像话了,好歹我也是你兄长。”谢镜诩假装虎着脸,对梁少景直唿他姓名抗议。 兄长?小心我杀你全家啊。梁少景冷笑。 谢镜诩咳一声,伸手把温予迟抱紧怀中,道,“阿岚,谢家我已不打算回,你若是见到父亲,请替我向他转达,待此事结束后,我再向他尽孝道。” 他口中的此事,指的大概就是争夺皇位一事,由此看来,谢镜诩是彻底色迷心窍,弃父投衿了且从他毫不迟疑的语气上看,这个决定他早就做了。 温予迟听见这话,惊诧的抬头望他,“子弈,你……” 后者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你要说到做到。”梁少景道。 “这是自然,我既然做出了这种选择,必然会负责到底。”谢镜诩应,说罢还含情脉脉的看了温予迟一眼。 梁少景受不了这种腻歪的氛围,最后看了温予迟一眼,道一声告辞,离开了衿王府,翻墙出院后,他还感觉那股眩晕感未消失,一想到谢镜诩和温予迟在他面前亲来亲去,他的心情就难以平復。 别的事他不敢说,但衿王和谢五公子两男子两情相悦之事,梁少景坚定的觉得自己是这京城内第一个知道的人。 温远啊温远,你现在在何处?你知不知道京城要乱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正在窗边赏月的温远突然打一个喷嚏。 窗前正巧路过的鹿舒扬幽幽道,“晗风哥,肯定是哪个小瘪三背后骂你了。” 温远云淡风轻的看他一眼,道,“下次不要突然出现。” 第21章 温佑帆 夜晚的京城被街上的红灯笼蒙上缥缈朦胧之色,街道空旷无人。 梁少景兀自走了一会儿,前方的街巷突然传来极其突兀的吵杂声。 他抬头看去,正巧看见一行人从拐角处走来,约莫五六人,勾肩搭背嬉闹调笑,在寂静的坏境里放肆制造杂音。 梁少景看不清楚几人的脸,想来也是官宦子弟,本来他就烦躁,如今听见吵杂的声音,心情顿时更不爽了,抱臂站在原地,冷眼看着。 那行人中有人眼尖,看见了梁少景,当下兴奋的叫一声,对几人簇拥在中间的年轻公子哥道,“延哥,快看!那有一姑娘。” 几人闻声看来,果然在柔和的光下的看见了身姿妙曼的姑娘,只是光亮不足,没法让人看清面容,否则几人都能看出,这姑娘的面色并不如灯光柔和。 中间的那公子哥只看一眼,就咂咂嘴道,“太瘦了,不是小爷我爱的类型。” 一听这话,其他人都纷纷笑起来,“延哥向来喜爱丰腴女子,这种瘦弱姑娘,延哥根本看不上眼。” 其中一人嚷嚷道,“我就喜欢这种类型的!”说着就往梁少景这边大步走来。 先前瞧见梁少景的人紧跟在后面,骂骂咧咧,“滚你娘的,是我先瞧见的!” 那公子哥在后方笑道,“急什么,见者有份。” 几人说着浑话,嬉皮笑脸的往这边来。 梁少景听这贱贱的声腔觉着有些熟悉,又听几人都喊那公子哥叫“延哥”,心里约莫有了七八分的底,于是主动往前走几步,拉近两方的距离。 大红灯笼之下,光芒笼罩了梁少景的脸庞,他站在明亮处,才让几人看清楚了模样,顿时都愣住了。 而这方梁少景也看清了那站在几人之中,吊儿郎当的年轻男子,他浓眉之下有一双细长的眼,说话时总是带着几分嚣张,此刻面色微微失神,却还是一副欠揍的模样。 此人正是在梁少景的拳头下吃过不少亏的赵家公子,赵延武。 以前在京城大街上,梁少景就没少揍他,有一次见他在街上强抢民女,带着一帮小弟前唿后拥,恶霸十足,梁少景就和温思靖一起,当街把赵延武打得哭爹喊娘,最后昏过去,还是他小弟张罗着给抬回的赵府。 后来此事闹大,赵延武的爹带着一群师从赵承博的官员连上数本奏摺,从细数梁少景平日里闯下的祸到弹劾梁衡教子不严等等,势要皇帝给一个公道说法。 但此事有皇子温思靖参与,前堂之上的温予迟顾念自己六哥,也毫不客气的递上赵延武平日恶行的参本,条条罪状全都往严重了写,一方是朝廷大臣,一方是自己儿子,皇帝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梁衡和赵延武的爹罚了两月俸银,给温思靖关了半月禁闭,将此事揭过。 第38页 但是自那之后,赵延武再在街上瞧见梁少景的身影,就像耗子见了猫,躲得飞快。 梁少景也觉得自己有好长时间没有揍这个小崽子了,没想到他竟然还会自己送上门来,想到此,他情不自禁扬起嘴角。 对面有人惊道,“娘呀,这美娇娘对我笑了!” “你瞎了吗?她那是对你吗?” “反正也不是对你!” 三言两语间,两人就要吵起来,就在这时,赵延武突然上前来,站在梁少景面前,神情慌张,“阿岚,是你吗阿岚?” 梁少景活动活动手指,面上冷笑,“赵延武,今天是你小子自己撞我手上的,可别怪我不客气。” 赵延武没在意他的话,忽然伸出手来想要抓住他的肩膀,却被梁少景一拳给抡了个圈,差点栽倒在地上。 后方几个男子见赵延武被打了,惊怒的跑过来,几人将他扶住,还有一人抬手就要掴梁少景巴掌,梁少景身体一仰,轻松躲过那一巴掌,同时抬脚踢中来人的肚子,将人踹飞出去数步。 剩下几人见自己人挨揍,揍人的还是个瘦弱姑娘,不由大怒,破口大骂,“你这婆娘简直找死!” 说着几人就要一起动手,赵延武却捂着自己汹涌的鼻血,几步跑上来,把小弟勐地推开,凶道,“都滚开!不准碰她!” 几个男子都被赵延武这一作为震得愣住了,呆呆站着一旁,看着他捂着鼻子的手被鲜血染红,有人道,“延哥,要不还是先给你的鼻子上点药吧。” 赵延武却充耳不闻,转头站在梁少景的面前,目光紧紧盯着他,隐隐泛着水光,“阿岚,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何不来找我?” 梁少景见他这模样感觉无比膈应,抬手捏了捏手指,发出咯咯响声,一边眉毛高挑,一张精緻的容颜瞬间充满痞气,他语气兇恶,“今天就让你睁大狗眼好好瞧瞧,爷爷我到底是谁!” 万家灯火犹如繁星点点,将整座京城点缀得富丽堂皇,柔和的夜色伴着温风,将寂静的京城温柔的拢在怀抱中,不少百姓都听见了抑扬顿挫的惨叫声,但却无一人敢出来管这个闲事,梁少景手起拳落,一身戾气在揍完人之后散发的一干二净,神清气爽,最后甩着一头秀髮离开。 身后横七竖八的身体中,趴在其中的赵延武还仰着被揍肿的脸,目光倔强的跟随俏丽的背影,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之中。 梁少景心里的一口恶气算是暂时纾解,他抬头看着朦胧的月光,忽然想起大诗人的千古名句,“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他想,要不回将军府看看吧。 想着,也就做了,没有白天的顾虑,梁少景一路轻功,踏着万家屋顶,来到了将军府门前。 将军府的门还是和记忆中的一样,朱红的颜色,有些掉漆的铜首,两座栩栩如生的镇宅石像,光是看着这样一扇门,梁少景心中就掀起汹涌澎湃。 梁少景对自己家当然再熟悉不过,轻车熟路的翻到爹娘的寝院,看着那没有光亮的窗户出神。 不知道二老现在如何了,睡梦中是否安稳。 温远曾经提过,说他爹因为他突然被害伤心欲绝,身体状况日渐变差,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好些,在记忆中,他爹的身体就如同铁打的一般,极少生病,整日舞刀弄枪生龙活虎。 梁少景知道,他被害亡命,最伤心的莫过于平常溺爱他的那个将军爹了,他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儿子,生来这二十几年,梁少景想要的东西,凡是梁衡力所能及全都会为他得来,不管捅了多少篓子,梁衡也从未急眼过,大多数都是帮着梁少景低声下气的求梁夫人别罚厉害了。 如今他变成了一个女子回来,还是谢丞相家的,不知道要如何解释才能让二老接受…… 一想这些,梁少景的眼睛就有些酸,他也不敢靠太近,害怕他那个耳朵灵敏的爹发现,于是站着看了一会儿,就动身往自己的院子里去了。 梁少景的院子在二老的后面,他院子里栽了许多梨花树,眼下季节随过,花朵也差不多落完,但是有些枝头上还是多多少少有些白色。 寝房前的两颗梨树比其他的要粗壮一些,梁少景在两棵树之中做了个吊篮,平日里闲着无事,总喜欢在上面躺一躺。 梁少景没进屋子,他害怕进去看见一房间的灰尘,害怕那些景物提醒自己,这座院子已经有整整一年无人居住了,索性他直接往吊篮上一躺,动作熟稔的就像以前一样。 吊篮发出细微的响声之后便归于平静,梁少景慢悠悠的摇晃着,慢慢闭上眼睛,熟悉的感觉仿佛就如昨日一样,他衣袍随意的披着,长发耷拉在吊篮外,一睁眼就是纷纷扬扬的梨花,随着舒缓的春风飞舞,温远坐在墙头之上,面若冠玉,一只腿曲起一只腿垂下,黑眸里盛着吟吟笑意,懒懒的朝这看,温思靖站的高高的,玉簪折射日光,一笑起来眉眼如画,“梁谨之,别睡了,出来玩啊!” “儿子!儿子!”梁衡的声音由远及近,手持一柄白木长弓快步走进来,眉飞色舞道,“儿子快看!你爹我向陛下讨得赏赐,这可是个好东西……” 仪态端庄的梁夫人紧随其后,年过三十风韵不减的脸上笑容连连,嘴上道,“每次都这样献宝,能不能有个当爹的样子。” 梁少景看着梁衡越走越近,坐起身来想要伸手去接,但却抓了个空,只见梁衡走至眼前时,突然化作虚无飘散,紧接着梁夫人也消失,漫天的梨花,温和的日光,墙头上的温远和温思靖,通通消失不见。 梁少景内心一空,忽然意识到,自己仿佛是做了个梦,他睁开双眼,眼前是大片败落的梨花树,和一片沉寂的院子,原本深黑的天有了隐隐青色。 他抹了一把微微有些湿润的眼角,忍不住低嘆一口气。 谁知这口气刚落下,他的身边也传来一声嘆息,梁少景大惊,勐地转头看去,只见一男子身披玄色宽袖长袍,头髮未经梳理随意挽着,一双丰眉下是细纹明显的眼睛,两鬓微白。 他看着梁少景,神色温和。 而梁少景却不然,他险些从吊篮上翻下来跪在地上,喊上一声爹,因为站在他面前的,正是梁将军,梁衡。 比记忆中要苍老许多,这是梁少景的第一个念头。 梁衡见面前这姑娘直愣愣的盯着自己,以为自己突然出现吓到她了,于是便道,“小女娃不用怕,我不会怪罪你擅自闯入府中的。” 见梁衡主动搭话,梁少景也顺水推舟接下去,问,“真的?为什么不怪罪我?”擅闯将军府可不是件小事。 梁衡双目一动,朝院内的屋子看去,说道,“谨儿同你一样,最喜欢睡这张吊篮,躺在上面时一条腿垂下来,慢慢摇晃,方才我走进院子从远处看,还以为是他回来了呢……” 梁少景嘴唇动了一动,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惜谨儿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梁衡低声念着,一转脸过来,面上依旧是温和的神情,他对梁少景微微扬起一个笑容,“你来此处作何?” 第39页 梁少景听见那句再也不会回来了,顿觉心中一痛,面上却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回道,“我路过此地,闻见浓郁的梨花香,于是想进来看看。” “梨花香……”梁衡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周围的梨树,吸了两下鼻子,随后笑道,“我老了,嗅觉倒退不少,倒是没闻到多香的味道,你的鼻子跟我儿的鼻子一样,隔了老远都能闻到梨花的香气。” 这话倒是不假,梁少景对于梨花的香气一向敏感,虽然说梨花香不比月季栀子那样香气明显,但他还是能从众花的香气中闻出梨花的味道。 梁少景看着他的笑容,突然出口问道,“你又是来此地作甚?” 梁衡听到问题时,先是微微发愣,随后语气平稳,道,“我儿一年前突然离家,作为老父亲的我甚是想念,便来他的院子看看,聊以慰藉。” 原来是这样。 还不等梁少景说话,梁衡嘆道,“日日想念,便日日都要来这院子走上一趟,心里也就不觉得难受了。” 话音刚落,就见面前这姑娘突然起身,从墙头翻身出去,动作很快,待梁衡反应过来时,面前已经没人了,就只剩下吊篮摇晃着。 他摇头无奈的笑起来,想着也是,人家小姑娘哪里愿意听他在这感慨呢,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走上一遍,他又慢慢走出去。 高墙的另一面,梁少景脚刚落地,两行饱满的泪水就从眼睛里溢出来,憋得久了,出来时就有些汹涌,他用手胡乱抹了两把,抹得一手泪水,却还是没能止住泪涌。 天际东方染上青白的颜色,京城也从夜色中渐渐甦醒,梁少景独自一人沿着河边走,直到两个袖子有擦湿了,才把泪水止住,他觉得自己变成女人之后,这双眼睛就像盛满了水,特别能哭,想止都止不住。 不知是哭累了,还是走累了,梁少景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只是刚准备要坐,忽然觉得手臂上一痛,他低头看去,就见一根针插在肩膀下方,心知不妙的他连忙去拔,□□的细针头处沾着点点红色。 他将细针扔在地上,目光凌厉的朝四周看去,便见先先后后来了五个人挡在面前,他们皆穿着兽皮半袖,额头上缠着颜色鲜艷的布绸,半长不短的发编着细辫,手持短刀。 梁少景一见面前这几人,顿时心头一震,想起十六岁那年祁山狩猎会上,也就是这样衣着的人在祁山上大闹一场,伤了不少人,未曾想这些异国人竟然还敢来京城,当真是胆大包天。 梁少景冷声道,“尔等受何人指使?” 那些人并不理会他,提着短刀便攻上来,刀刃划至面前时,梁少景急忙后退,但不知为何四肢处传来乏力,他险险后退之后,竟差点站不稳,还未来得及喘口气,那几人便一同朝他攻击。 若是没中那沾有毒素的针,梁少景或许还能勉力与几人一战,但是现在的他连躲避都费劲,更何况他手无寸铁,仅仅几个来回,他的肩胛,后腰以及小腿都受了伤,变得血淋淋的,梁少景知道这样下去迟早要完,他可不想失去这条好不容易得来的生命,于是转身想逃,但还没逃出几步,不知道谁一个用力敲在他的后脑上,他眼前一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梁少景觉得身上哪哪都疼,寒意从四面八方而来,往他伤口里钻,冻得他牙关打颤,他将自己的身子缩成一团,牵动手腕间的锁链哗哗作响,在寂静空荡的地方盪起回音。 刀伤经过了粗略的处理,血液黏在衣裳上,十分不好受。 他正身处一个极大的牢房,牢门前站着两个守卫,不管梁少景说什么,他们始终没有回应。 “大哥们,至少给我点吃的吧,我一个弱女子,就不能怜香惜玉一点?”梁少景仰头靠着墙哀嚎着,开始的时候他还能装装柔弱,扮扮可怜,到后来他连装的力气都没了。 隔壁有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扒着铁质的牢笼,目光炯炯的看着他,从他醒来的那一刻开始,保持着一个姿势没动过。 这人身上衣裳极脏,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头髮乱糟糟成一团,身上还散发着隐隐臭味,梁少景刚醒的时候对上这样一双眼睛,当时就吓清醒了。 不过后来他发现这个人就是个傻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梁少景试图跟他对话过好几次,都没能听见他说一句完整的话,最后也只得放弃。 正当梁少景哀嚎不止时,牢笼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平平稳稳,往这边走来,梁少景停下口中的声音,抬眼看去,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之时,一个身姿挺拔的人出现在他的视线内。 竹青的长袍绣着精緻的纹理,宽袖镶有暗红色的丝线,嵌着琉璃玉的暗红色腰带,腰间戴着一枚碧色玉佩,墨发散着,头上戴着象牙白一样的玉冠,清秀的面庞透着温润的色彩,隔着一层牢门看着梁少景。 梁少景看清楚来人后,曲起一条腿,手臂随意的搭在上面,神情散漫中透着不屑,“呵,我当时谁,原来是你啊,温佑帆。” 曾经的二皇子如今的泽王温佑帆,他不管对谁,都是一脸的温润,疏远却也不失礼节。 “私通异国之人果然是你。”梁少景讥笑道,“为了争个皇位,这种畜生不如的事你都能做出来,真是厉害。” 其实在看清楚温佑帆这张脸的那一剎那,梁少景什么都想起来了,他是怎么死的。 一年前温远家被灭门,同时又被皇帝降罪,谋逆那么大一顶帽子扣上来,温远必死无疑,为了保住温远的性命,他一边求梁衡安排人马将温远送出被皇帝下令封锁的京城,一边在京城中暗中寻找他。 那日在暴雨之夜,他找到了温远,但还来不及道别,就被将军府的人带回去,再醒来只是,梁衡告诉他,温远已经被顺利送出了京城,逃往别处去了。 梁少景这才松了一口气,虽然分别,但是好歹保住了性命,以后还是再有机会相见的。解决温远性命之忧之后,梁少景开始着手在京城中调查宁侯谋逆之事,他不相信温远的爹真的勾结异国之人,定然是有人栽赃陷害。 顺着蛛丝马迹,梁少景果然查到了些眉目,他发现赵承博的第三个儿子赵德逸曾经是何将军手下的一名将士,曾跟随何将军一起在边疆抵御外敌,只是后来何将军不再上战场之后,他也跟着退伍,在朝中谋了个不大不小的官来做。 赵德逸与一个卖珠宝的商人来往十分密切,外人都道赵家三老爷爱珠宝,这也不奇怪,但是梁少景细查之下却发现,这个珠宝商人每次出城都是去往边疆,落脚处虽然不定,但是路线从来没换过,梁少景顺藤摸瓜,便查出勾结异国的真正想要谋逆之人,其实是温佑帆。 温佑帆连同整个赵家,都是勾结异国人的罪臣,为了收集直接证据,梁少景铤而走险,来到温佑帆与赵承博私会之地,想要翻出些重要信件,但是就在他躲在窗外偷听时,忽然有一双手如同鬼魅一样从他后脑贴过来,还不等他有所反应,就干净利落的拧断了他的头颅。 疼痛只是一剎那的,后来,他就死了。 第40页 “你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真是可怕。”梁少景咂咂嘴,会想到祁山狩猎那次,突然出现的异国人伤了不少人,其中就有重伤卧床的温佑帆,想来他是故意把自己弄成重伤,装作受害者之一。 温佑帆端正的站着,忽然笑起来,声音温柔,“谢岚,躲了整整一年,为何现在却敢撕下□□走在大街上?” “管你什么事?”梁少景现在已经习惯旁人将他当做谢岚,他反问道,“温佑帆,你做了那么多亏心事,就不怕有一日,恶鬼回来索命吗?” 闻言温佑帆愣了一下,却诚实的点头,“确实还是有些怕的。”说着他从衣袖里拿出一张黄色的纸符,扬了扬道,“所以才将这东西随身带在身上,还好用处倒是挺大。” 梁少景嗤笑,“今后你就明白,这张破纸根本没什么用。” 温佑帆又将黄纸塞回袖子里,“有用还是没用,反正你定然是看不见的了,一年前赵家上下险些满门覆灭你也算是功臣之一,如今赵承博正在赶来的路上,不久之后便是你的死期。” 他说话时轻轻淡淡,既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愤怒欣喜,仿佛就是简简单单的通知一样。 不过这个消息却让梁少景不小的惊讶了一下,“赵家险些灭门?” 赵家的人数可不少,光一大把年纪的赵承博身边还有三个妾室,加上他四个儿子和一众孙子孙女,少说也有几十口人,谁能那么不要命敢在京城里动赵家? 温佑帆脸上浮现疑惑的神色,“你难道不知?” 赵家在京城是名门望族,这样一个钟鸣鼎食之家险些灭门,但凡是在京城里的人定然都知道,所以谢岚也没道理不知,梁少景自知差点露馅,于是语气不善道,“我知不知道关你屁事?” 温佑帆没想到他会突然爆粗,微微一愣,随后道,“你这语气让我想起一个人。” 梁少景不耐烦的撇他一眼。 “不过他比你讨厌多了。”温佑帆补充道。 “你一个人啰啰嗦嗦的说什么?老子都要死了就不能让老子吃顿饱饭再走?要是不给我饭吃就别站在我面前,看着眼睛疼。”梁少景龇牙咧嘴,十分恶劣。 看着他这副模样,温佑帆挥手示意一个守卫下去,而后又对梁少景道,“我收回刚才的话,你跟那个人一样,惹人讨厌。” 温佑帆走后,一顿荤素俱全的饭菜就端到了梁少景面前。 第22章 温枳 看上去一点都不慌并且要了一顿美味饭菜的梁少景心中其实还是有点慌的,毕竟现在他的手脚都被套了牢牢的锁链,且不知道被温佑帆关在了什么地方。 如果逃不出去,保不准再在温佑帆这里死上一次。 但是他行动非常受限制,即使是吃饭,沉重的锁链也造成不小的麻烦,腕处的皮肤被磨破,阵阵刺痛传来。 为了填饱肚子,这些小伤痛全被梁少景忽略不计,他囫囵吞枣般吃了个半饱之后,忽然发现隔壁那个疯疯癫癫的人正睁着一双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梁少景一边咀嚼着口中的肉,一边朝他那里挪动,那疯子也不惧不躲,就这么看着他。 原本梁少景以为他是盯上了自己吃的饭菜,但是靠近了之后,梁少景特地挑给他的肉他却一眼都不看,只是盯着梁少景,那一张布满污浊的脸几乎将五官覆住。 梁少景腾出一只手,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这位朋友,你还好吗?” 那疯子眼睛勐地一眨,突然伸手抓住阻隔着两人的铁栏杆,咿咿呀呀的叫起来,把梁少景吓得往后仰坐,只见他身子剧烈的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口吐白沫。 正当梁少景想要往后在退一退时,突然听见了那疯子发出的喑哑微弱之声,“梁谨之……梁谨之……” 这确确实实是在叫他,梁少景对自己的名字无比熟悉,他惊得连忙放下食盆,往前凑到疯子面前,压低声音,“你……认识我?” 那疯子伸手过来,死死扣住他的手腕,往他那边拽。 梁少景猝不及防让他拽住手腕,拉扯着磨破的伤口传来钻心的痛,他急忙往回扯,这样一拽,那头的疯子便失了力道,仰面摔倒,摔倒之后便没再爬起来,而是蜷住身体大哭起来,声音粗粝刺耳。 梁少景颇有些无奈,想来这人是认识自己的,但就目前而看,他已经处于疯癫状态,估摸着是问不出什么。 他拖着锁链后退,待到那疯子自己哭够了,声音慢慢弱下去,才爬回角落之中的那块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布之上,抱着双膝卧着。 梁少景发现这个疯子很喜欢那个角落,自从他醒来看见这个疯子开始,他似乎大部分时间都坐卧在那一摊破布上,一动不动。 被这疯子一搅和,梁少景胃口也没了,兴致缺缺的躺在一旁的地上,心中盘算着如何从赵承博和温佑帆手中脱身。 牢中湿气重,处处生冷,梁少景在不触碰到伤口的情况下将自己的身体蜷成一个团,即便是这样,梁少景觉得自己的体温还是在慢慢下降,手掌冰冷。 纵然身上几处伤口不断散发着疼痛,但是梁少景的意识还是逐渐变得模煳不清,他只觉身体发热,一阵阵热量往脑袋上沖,看什么都是晕乎乎的,为了不睡过去,他时不时掐一下伤口,用痛觉清醒自己。 昏昏沉沉间不知道坚持多长时间,梁少景听见“砰”的一声轻响,他抬头看去,之间原本守着牢门的两个守卫皆倒在地上,血液从他们身体下流出,不一会儿就聚成一片。 一双宝蓝色的锦靴就踩在这一片艷红的血流之上,将白色的鞋底染上绚烂的颜色。 梁少景的目光缓缓往上移,便看见浅灰牙白相间的丝绸锦衣,镶嵌着黑曜石的腰带,腰间别着一把长剑,微微垂下的长袖,领口间隐隐露出的锁骨。 此人露出半个侧脸对着梁少景,浓眉俊秀平稳,黑眸有一半隐在长长的睫毛之下,透出几分慵懒之色,高挺的鼻樑,淡色的唇,他目光轻飘飘的落在隔壁牢房的角落,缓声对身旁的人道,“把他带出来。” 他身后站着两个暗卫,初七和十五,两人听到命令后立即行动,利落的撬开牢锁。 梁少景看见他之后,感觉整个纷乱的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内心的烦闷也全数一扫而空,他匆忙的想要站起身,扯动身上的锁链发出脆响引得那人侧目看来。 他只往前走了一步,腿就发软,撑不住坐在地上,有气无力的叫道,“温远……温远,救我。” 来人就是梁少景几日未见的温远,他已不再是之前那般木簪布衣,而是换上了他从前的衣装,这样的温远,才是梁少景十几年来熟悉的温远,他出现在梁少景面前的那一刻,梁少景觉得那个昔日意气风发的人又回来了。 温远听见声音之后眸光一动,却并未动身,只是看着他,“谢姑娘,我会救你出去。” 梁少景纳闷,怎么目前他遇到的人好像都认识这个谢岚,难道就只有他不认识吗? 第41页 他手脚并用的朝温远挪动,嘴上道,“我是……梁少景。” 话音刚落,只听“铮——”一声刺响,梁少景都没看看清楚温远是怎么出剑的,牢门就已经被打开,温远大步走来,在他面前蹲下,两手轻柔的扶住他的肩膀,也不顾他身上遍布灰尘,让靠在自己身上坐起来,低声问,“你可还好?” 梁少景能感觉到倚着的这具身子的颤抖,他无力哼道,“不太好,很疼……” 很疼,手腕疼,手臂疼,腰疼,腿疼,感觉浑身都疼了起来,“快救我出去。” 温远涩声道,“再忍忍,咱们这就出去。” 此时隔壁传来初七的声音,“温爷,这人不肯走,要不打晕了带走?” 温远看过去,只见那个疯子固执的所在墙角不肯动弹,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声,刚想要批准,就觉得袖子被拉扯了一下,他低下头,对上樑少景的眼睛。 “我想去隔壁看看。”梁少景低低道。 温远当即答应,抱住他就要起身,却发现他四肢都挂着锁链,他挥动剑气将锁链斩断,然后不由分说的把人抱到隔壁牢房。 梁少景本不想让他抱,觉得两个大老爷们这样实在不合适,但他转念一想,自己现在这副样子,还是不要逞强,任由温远带着他停在那疯子面前。 凑得近了,梁少景便觉得这个看不清脸面的人颇是眼熟,他伸手将耷拉在疯子脸上的头髮撇到乱糟糟的脑后,却意外的碰到一根髮簪,梁少景顺势将髮簪拔出。 簪子通体黑乎乎的,跟这个疯子一样脏,但是簪头和簪尾却是温润的白色,虽然这白色也被掩住,但还是能看得出来,是一个价值不菲的簪子。 梁少景觉得这簪子极其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于是抬眼朝温远看去,温远便道,“红木犀角簪,这是你当年送给九殿下的。” 这么一说,梁少景顿时记起来了,因为这根随手让他赠出去的簪子,后来他被梁夫人罚抄书,接连几天右手都是像中风似的抖。 “难不成……”梁少景脸上浮现难以置信,他看着眼前这个脏兮兮的疯子,惊道,“这个是九殿下?” “正是。”温远给了确定的答案,“九殿下于半年前失踪,被温佑帆关在了这里。” 真是……好狠的心。 梁少景咬牙切齿,“温佑帆果真畜生不如。”九殿下如今才多大,也就十五六岁,昔日那个锦衣玉冠,一笑便露出两行白白牙齿的少年,如今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牢中半年,变成了这样疯疯癫癫的样子,就算是梁少景,也心有不忍。 温远抬手抚上他的后背,安慰似的揉两下,道,“咱们先出去先说。”说完他示意,让初七打晕了尚处倔强的少年。 初七将温枳背上,站到一旁,十五则是掀起了温枳一直坐着不肯离开的破布,破布掀开之后,一片密密麻麻,凸凹不平便暴露在几人眼下。 梁少景没想到这块破布下面还有玄机,他俯低身子看去,只见上面刻的都是字,仿佛刻了千百遍,许多字交错在一起,很难辨认,他认真瞅了几眼,隐隐约约认出来一行字:二哥杀了梁谨之。 他心中一颤,急急忙忙看往其他地方,这才发现,这些密密麻麻的字,全都是重复着这一句,“二哥杀了梁谨之。” 梁少景顿时感觉心头想被闷住一样,喘不过来气,他拽着温远的衣裳手指收紧,抬头看往温远的目光无助又惊恐,声音颤抖,“怎么办,九殿下可能是因为我,才被温佑帆关进这里的……” 温远看得心头一酸,干脆抬手轻轻覆住他的眼睛,凑到他耳边道,“无事,这不怪你,咱们先出去。” 梁少景心乱如麻,脑中闪过很多事,每每想到牢中那个大哭大闹,声音粗粝的少年时,他就钻心的痛,仿佛失了所有力气,把头埋进温远的怀中,一动不动。 温远将他带到一方宽敞的马车内,坐在软裘铺着的榻上还不愿意放手,看着怀中蜷缩着的人时,目光一柔,扯过旁边的薄被轻轻盖在他身上,顺手把怀中人再抱紧一些,感受那源源不断传来的炽热温度。 手上跳动的脉搏,身上流出的血液,鼻尖喷洒的热息,都彰显着他怀中抱着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一个会向他喊疼的人。 温远的目光从上往下看去,便看见梁少景露出小半个侧脸,双眼紧闭陷入沉沉的睡梦,他无意识的往温远怀中钻了一钻,很快就平稳了唿吸。 温远见后嘴角无声的勾起。 梁少景在梦中并不安稳,自己爹娘,温予迟,谢镜诩,温思靖,赵延武,温佑帆,温枳,赵承博,众多张面容交织在一起,形成杂乱无章的场景,他觉得头痛欲裂,浑身不舒服。 后来所有画面都散去,他看见温和日光下有一株正在怒放的梨花树,如同夜空繁星一般的白色花朵迎风摇曳,大片的花瓣洒落,纷纷扬扬。 树下站着一个笑容晏晏的少年,他墨发白衣,身上拢着一层柔和的金光,闪闪发亮。 梁少景对上那双含笑的黑眸,心中的烦躁顿时全数消散,化作一汪平静的水,在他的记忆中,温远很少笑得这样灿烂,他大多数都是沉静的,所有的情绪都掩在静的下面,让人看不清楚。 他看见这样的温远,情不自禁的跟着笑起来,朝他走去,谁知还没走进,温远突然将眸光转走,看向一个从树后走出来的人,那人站到温远身旁,两人相对而笑。 不知为何,梁少景心中又开始烦躁。 随后温远主动伸手,将那人手收纳在掌心中,转头对梁少景道,“梁谨之你快看,这是我先前跟你说过的我心悦之人。” 梁少景将眼睛一瞪,朝那人看去,却见那人面若冠玉,唇间含笑,竟然是温予迟,他慌张道,“温予迟?你不是跟谢镜诩那小子……” 温予迟将于温远十指相扣的手扬起,面上挂着幸福且娇羞的笑,“那是以前,现在我所爱之人是晗风哥哥。” 娇羞???晗风哥哥???梁少景急眼,“不准这么叫他!” 温予迟却不理,对温远道,“晗风哥哥,你怎么还不告诉他?” 告诉什么?梁少景看着温远,下意识捂住耳朵,“我不想听我不想听,别说!” 但是即便是双手把耳朵捂得死死的,也无法阻止温远的声音传进耳朵,只听他道,“几日后是我与阿衿弟弟的大婚之日,作为我最好的朋友,希望你能来参加。” “休想!休想!”梁少景大叫,冲过去撕扯两人紧握的手,正挣扎间,却被人按住,一声低柔的声音传来,“别动,待会就不痛了。” 声音好熟悉。梁少景心里想着,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被人换过,一抬眼,一张俊脸映入视线,距离不远不近。 温远坐在床榻上,神情认真,眸光专注,一只手揽着梁少景的身体,一只手指尖挑着药膏,轻柔的在他小腿上的伤口揉抹着,生怕再撕裂了伤口,就算梁少景偶尔动弹挣扎,他也是耐心的等待梁少景安静下来,再继续,待涂抹均匀后,他腾出手,拿过一旁的白布,转头便对上了一双朦胧的墨眸。 第42页 温远勾起嘴角,一边在白布上面撒上黄色的粉末,一边问,“伤口还痛不痛?”说着,将白布缠在梁少景的腿上。 虽说梁少景这副新身体自小便开始习武,两手布满老茧,身上也有不少伤处,但是这一双腿却是又白又嫩,温远为他处理伤口的时候只是露出了一小截,但也能隐隐看出美腿的姿色。 梁少景没有回答问题,而是想到了方才做的那个令他邪火攻心的梦,又想起温远之前确实说过他心悦之人是个男子,不由得皱起眉头。 温远余光撇见,以为是他抱扎弄痛了伤口,于是手上力度又轻上几分,慢悠悠的抱扎好,抬头见他还在神游当中,便忍不住问,“谨之,在想什么?” 梁少景心中小小的惊了一下,说句实话,跟温远相识这十几年来,他温声细语的样子,梁少景几乎没有见过,更别像现在这样,把他像个宝贝似的捧在怀里,仿佛力气用得稍微大一点,他就像脆弱的瓷器一样碎了。 也许是因为自己死过一次,所以温远在这一年里,深刻认识到了他这个好兄弟的重要,才对他这样好…… 一想到温远说自己喜欢男子这事,梁少景还是耿耿于怀,思及方才所做的那个乱七八糟的梦,他抬眼直勾勾的对上温远的目光,微微一笑,双眸弯弯道,“晗风哥哥,你觉得我生得美丽吗?” 温远没想到他会突然作妖,一时怔住,随后双臂用力将他抱起,一转身放在床榻上,点头,“美丽。”随后又道,“你身上有伤不便行动,想吃什么告诉我,我让下人做来给你吃。” 他很不满意,撇嘴道,“你太敷衍了,也不说说我哪里美丽。” “哪里都美丽。”温远知晓梁少景的个性,越是不如他意,他越是闹腾,根本不如小时候好骗,于是好好的夸了他一通,“浓眉亮眼,鼻子高挺,稜角分明,英气十足。” 一番夸奖梁少景听下来,并未感觉多高兴,他无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道我现在分明是个女子,怎生长了一张英气十足的男子面孔? 温远看着他愣愣的摸自己的脸,然后又朝他望来,不肯罢休的问,“那我与衿王爷相较,谁跟好看一些?” 怎么好端端的,跟衿王爷比起容貌来了?温远脑中回想了一下记忆中有些模煳的衿王,只迟疑了一刻,便道,“当然是你好看。”说完还觉得不够,补充了一句,“不论和谁相比,都是谨之最好看。” 梁少景本来并不在意容貌之事,这样问也只是想试探一下温远而已,谁知温远的回答反而让他心绪不稳起来,他假意咳两声掩饰慌乱的神色,将话题转开,“关于衿王,我有一事要告知与你。” 见他有话要说,温远便坐在床榻边,道,“你说。” “衿王与谢镜诩的关系如何?”他问。 温远道,“形影不离。” 这么形容也算贴切,以前在众人看来,他二人的关系的确好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只要有温予迟,就会有谢镜诩。 梁少景不知道如何开口,他咂咂嘴,道,“他二人的关系,可能比我们想像的还要亲密一点。” 温远歪了一下头,表示听不懂。 饶是梁少景本人脸皮极厚,此时脸上也染上红晕,一鼓作气道,“他们想做夫妻,这事你知道吗?” 听了这话,温远并没有表现出梁少景想看到的震惊之色,只是慢慢点了下头,淡淡道,“约莫知道一点。” “这你都知道?”倒是梁少景觉得意外,嘀咕道,“我还以为我是第一个知道的呢。” “你去见衿王了?”温远反问。 “谢镜诩自己跑来告诉我谢丞相要他去杀衿王,我不放心,所以就从宫里跑出来去看他,谁知道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勾搭到一起去了,谢镜诩还让我转告谢丞相说新王登基之前,不会再回谢家了……”梁少景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思绪梳理,“不过我没想到我竟然会变成谢家的五小姐,这个谢丞相也是奇怪,竟然会让谢岚披着□□藏在宫里,你说他到底想干什么?” “一年前赵家上下险些满门全灭,谢岚也参与在其中,谢昱为了不让她被赵家势力捉去,这一年来一直让她披着□□躲藏在宫里。”温远道。 “原来如此,这个谢岚倒是做了件大好事。”梁少景道,“赵家到底是何原因才会差点灭门?是皇帝所为吗?” 温远眸光一闪,默不作声。 梁少景想,他那个时候已经出了京城逃命去了,哪还能知道那之后发生的事?于是又道,“之前在牢中我见了温佑帆一面,想起了我死之前的事,我查到了勾结异国人的真正源头,就是赵家和温佑帆。” “我知晓。”温远的气息突然沉淀,他声音里仿佛带着丝丝寒意,“赵承博与温佑帆所做之事,我必然会叫他们付出代价。” 梁少景想也是,赵承博与温佑帆,既是卖国求荣的小人,又与温远有杀亲之仇,更何况他还是是在二人手中,此仇可谓不共戴天。 他低嘆一口气,刚想说话,却被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温远侧头道一声进来,门就被徐徐推开,只见一个俊俏男子走进来。 第23章 要嫁给温远 来人一身耀眼红衣,长发高高束起垂着马尾,既没戴簪子,也没有玉冠,平眉星眸,面上笑吟吟,倚着门框道,“温大哥,你要与小美人温存到何时?你不来,鹿皓文那个死脑子不许我们动筷子,我一路赶来风尘僕僕,就指望这一顿饭活命了。” 梁少景一眼看过去,只觉得这个俊朗男子很面生,便向温远投去疑惑的目光。 温远成功接收目光,道,“这是皓文的胞弟,名唤鹿绍卿,你唤他延安就好。” 原来是哪个愣头青的弟弟,这兄弟俩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一个呆头呆脑,一个却风流倜傥。 正想着,温远便道,“你想吃什么,我让人给你送来。” 梁少景并不挑,“随便就好,最好来点肉。” 温远应一声,便与鹿绍卿一同出去了,留梁少景一人坐在床榻上。 梁少景闲着无聊,自觉伤势没有那么严重,便下地来,虽然脚踩在地上时,腿上的伤口还有些隐隐作痛,不过不打紧,他能忍住。 屋子很大,带着一个耳房和浴房,房中有一扇巨大的屏风,梁少景在第一眼看这个屏风时,就喜欢上了。 这个屏风上的图案是梨花,簇拥着的,怒放着的梨花,朵朵娇嫩,栩栩如生,梁少景不仅感嘆,温远的眼光终于变得跟他一样好了。 他绕着屏风走了两圈,心里正盘算着要不要从温远手里把它要过来时,突然有人将门推开,温远一眼看去,看见了个空空如也的床榻。 顿时他感觉心也变得空空如也,急忙大步走进去,发现床榻上确实没有人,然后转身走到窗子边,见窗子也是关的好好的,没想到自己就走那么一会儿,人就不见了。 第43页 温远神情有些失控,他高声大喊,“来人!” 随后很快的,两个侍卫从门外进来,半跪在地上,“大人有何吩咐?” 温远刚想问这房间的人哪去了时,一个头就从屏风后探了出来,一脸茫然的看着他,问,“你这么又回来了,吃那么快?” 见到人原来是藏在屏风之后,温远当下松一口气,朝他走过去,“谁让你下地走动的?我就一会儿不看着,你就乱动。” 梁少景笑嘻嘻从屏风后一瘸一拐走出来,来到床榻边,一屁股坐下,“我腿上不过是中了一刀,又不是被砍断了,何须紧张。” 温远皱眉,“那也不可,万一伤口裂开……” 梁少景连忙认错,“好好好,我不乱动了,保证乖乖坐着,不过你又回来作什么?” 这么一说,温远才想起来自己回来的目的,他转身对还在半跪着的侍卫道,“你们下去吧,让门外的人进来。” 两个侍卫依言退下,接着就有着端着饭菜的下人一个接一个走进来,将饭菜放置在房内的桌子上,再依次退出,不一会儿,桌子上就放满了菜。 香味在房间内瀰漫,梁少景伸头看了一眼,竟然盘盘是肉,不论是红烧肉还是炖肉,每一个盘子都装得满噹噹,瞬间把他的食慾勾起来。 梁少景乐了,“晗风啊,还是你体贴我。”说着就又要下榻,却被温远眼风一扫,硬生生咽了口口水,止住了动作。 温远走到桌边,伸手将桌子拉到床榻边,自己也坐在床榻边上,拿起碗筷问道,“你想吃什么?” 梁少景看着这一桌菜,哪道都想吃,但是见只有一副碗筷,还在温远手里,他疑惑道,“怎么没有我的碗筷?” “你无需要。”他说着,加起一块红烧肉,送到梁少景嘴边,“张嘴。” 梁少景想说话,刚一张嘴,就被塞了肉,唇齿之间顿时溢满红烧肉的香气,他忍不住咀嚼,一口咽下后道,“我可以自己吃。” “你右手肩胛有伤,不宜动作。”温远又夹了一块没有骨头的炖肉,在碗中滴了滴汤水,又送到他嘴边。 和上次一样,梁少景一张口又被塞了个满嘴,他一边嚼一边含煳不清的说,“这样不太好吧。” 梁少景多少年没有让人餵过饭了,更何况还是温远亲自喂,他倒是没再觉得别扭,只是有些过意不去他屈尊,“其实我还是可以自己动手的,我之前在牢里都能捧着食盒吃的。” 温远静静听着,却不怎么理睬,又换了一道菜,趁他说话的时候,故技重施的塞进他嘴里。 转眼间梁少景就吃了好几块肉,他依旧啰啰嗦嗦,“要不你喊个下人来餵我吧,这样你也能吃一点。” 温远似乎被他说烦,眉头微蹙,“食不言。” 梁少景嚼着口中的肉,安静下来,心想我为你着想,你竟然不领情,那你今天就好好伺候小爷吧。想着他咽下肉,主动张大了嘴巴,等待着下一块。 见他突然变得乖巧,乖乖张嘴等着投喂,温远双眸染上笑意,将筷子上夹的肉放进他嘴里,看着他鼓着腮帮子嚼着,嚼了一会儿皱眉埋怨,“这肉有些硬,嚼了那么久还咽不下去。” 温远朝盘子望一眼,默默将那盘肉排除在外,对他道,“那你吐了,我再给你换一块。” 虽说肉硬,但是梁少景还是勉强给吞下去了,张大嘴,“继续继续。” 这样一餵一吃,一桌肉转眼便去了一半,偶尔梁少景吃腻,温远便给他挑两口米饭,场面十分和谐,待到梁少景吃得饱了,才对温远摇摇头。 把梁少景餵饱之后,温远便自己对着一桌子菜吃起来,用着方才餵他的碗筷,一点不介意,梁少景倒是有些在意了,他看着温远坦然自若的模样,不由得脸上一热,想让他换一副碗筷,但是话到嘴边时却止住。 以往两人也不是没有共饮一壶酒过,何以现在共用一副筷子他又是脸热又是心跳加快,难不成他变成女人之后,心也便扭捏了? 梁少景坐在一旁想来想去,无限神游时,温远也吃饱,放下碗筷喊来下人将东西全都收拾干净,温远则是走到窗边,将窗子推开,和煦的阳光洒进来,带来一片金光闪闪。 “礼泓来了。”温远对他道。 梁少景脑子一顿,一句他来作甚还没问出口,温思靖就已经走进来,白玉簪青长袍,俊朗非凡。 他看着收拾完桌子退下去的下人,笑着对温远道,“温晗风啊温晗风,想不到我这故友还比不上你的新欢,我本想特地来跟你吃一顿,没想到你竟然在这房间里陪美人。” 梁少景听见这话忍不住笑,但凡是个正常人,看见他坐在温远房间的床榻上,都会自然而然的把他列为温远的欢好,温远这样尽心尽力的照顾他,恐怕吃了不少调侃。 笑完之后,梁少景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不该高兴。 温思靖的调侃就跟着来了,他来到被搬回原地的桌子旁坐下,道,“阿岚姑娘,不枉你一年前为晗风费尽心思,如今可算是修得正果了,开心也不是没有道理。” 还有这事?梁少景诧异的挑眉,撇了温远一眼,心道,想不到这人魅力还不小,前有江湖第一美人,后有丞相府的六小姐。 温远跟着坐下来,默默道,“我心中只有一人。” 温思靖听了这话,神色一下子暗下来,眉梢间染上郁郁,他抿了一下唇,从此茶盘中拿出一个茶盏,自己倒上一杯,“也是,若他不死,恐怕现在也能与你一道出双入对了。” 梁少景听闻,心中不忿起来,他之前是听温远说过他有心爱之人的,但是没想到温思靖也知道这事,明明三人交情胜过亲兄弟,这么大的是两人却瞒着他,越想竟越气,梁少景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哼来。 听见这哼声,两人都朝梁少景看来,却见他脸色很难看,先是瞪了温远一眼,又瞪了温思靖一眼。 “哈哈,看来阿岚姑娘喝了坛醋,我们还是莫要再提。”温思靖连忙打哈哈,心中却纳闷,这谢岚之前见面时明明是个温润知礼的姑娘,为何现在变得这样凶? 温远悄声扬了扬嘴角,復又放平,他问道,“此次你来,可是宫里有什么消息了?” 温思靖故作生气,“看你说的,我就不能来找老友叙叙旧吗?我还特地偷了一坛绾绾埋了十几年的女儿红来呢。” 说完之后,空气突然陷入安静,温远和梁少景都静静的看着他,见状温思靖撑不住,摆手道,“好吧好吧,我来其实是想告诉你,父皇在昨晚醒了。” “昨晚?” “恩。”温思靖喝了一口茶水,面色沉重,“父皇这次昏迷了将近四天,昨晚突然醒来,精神头还不错,且看着翊贵妃守在龙床前,心中感动,当即就下了圣旨,将翊贵妃提了一个等级,封了皇贵妃。” 翊贵妃进宫之后圣宠不衰,但却在贵妃之位停了多年,如今她不顾劳累的连续守在病重的皇帝床前,到底没白费,换来了个皇贵妃的位置,这样一来,与皇后也是相当接近了。 第44页 皇帝在最后关头突然给翊贵妃晋位,难不成是在暗示什么? “你现在不应当在宫中尽孝道吗?”梁少景好奇的问一句。 温思靖瞧他一眼,“我一大早就进宫了,但父皇只留下了二皇兄伺候,所以我就又出来了。” 皇帝一直不待见温思靖,梁少景也是知道的,于是也没再多问,心中却忍不住揣摩起皇帝的心思来,他此番又是给翊贵妃升位,又是只留温佑帆,难道真是存了什么心思? 皇帝知道温佑帆和赵承博勾结异国人之事吗?他究竟是有意捧温佑帆还是先捧后摔? 梁少景一直醉心于揣摩圣意,以至于后来温远与温思靖聊了什么也没注意,最后被一阵打斗声拉回注意力。 三人同时从窗户朝外看,只见一红一黄两身影打的难解难分。 “啊。”温思靖看了一眼,道,“这是鹿将军的两个儿子吧,我之前来时便见他们再前院打来着,没想到现在打到后院来了。” 温远道,“他们喜欢切磋。” 梁少景却有些蠢蠢欲动,他见过鹿舒扬的剑法,简单粗暴,拿着剑当刀使,砍人基本上都是大块大块的看,十分血腥,倒是不知其弟鹿绍卿是不是也那样。 想着,他就想下榻去看看,温远看穿了他的心思,边走过来,架住他的一条胳膊,将他架到了窗边。 只见外面剑光闪烁,鹿绍卿身姿矫健,翩若游龙,一把长剑在腕间翻转,他俊美的面上勾着轻笑,进进退退轻松之极,相比之下鹿舒扬则是显得呆多了,两者相对,倒是鹿绍卿这个弟弟占了上风。 梁少景看见鹿绍卿的剑法,不由一惊,在他的见识中,就数温远的剑法最好,轻盈且快,出其不意的出手很少有人能接住,但是眼前的鹿绍卿似乎要更胜一筹,不仅快而且稳,不论鹿舒扬出什么招数,他都能轻松化解。 仔细看来,鹿绍卿根本就像是在跟鹿舒扬玩耍,一点也没有认真切磋的样子,不知跟温元比,两人谁的剑法好一些。 温远见他偷瞄自己,便猜到他心中所想,道,“延安的剑术要胜过我。” 听到温远亲口所言,梁少景不禁心中感嘆,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鹿将军这两个儿子真是一个比一个教的厉害。”温思靖在一旁感嘆,“不过说来,鹿将军何时才能到京城?” “延安的脚程快他一些,约莫一两日后,他就能到了。” “鹿将军回来之后,太子等人也许会安分许多。”他低嘆一口气,“恐怕太子快要等不及杀光我们这些兄弟了。” 说话间,鹿家二兄弟也停了下来,鹿舒扬累得气喘吁吁,鹿绍卿却收了剑在一旁笑,“你这剑术跟以往一样,一点长进都没有。” 鹿舒扬抹了把汗,道,“延安的剑使的倒是越来越厉害了,哥哥我心甚慰。” 兄弟俩还真是一点相像之处都没有,若是得要扯一个共同点,大概是都姓鹿了。 鹿绍卿不再理会他,而是来到了窗边,对温思靖略一行礼,道,“泓王殿下,方才尚在切磋,抽不出空招唿,还望莫怪。” 梁少景心想,这切磋果然是逗鹿舒扬玩的,鹿绍卿打着架还能看见温思靖来,可见有多不用心。 鹿舒扬也走过来,惊讶道,“殿下啥时候来的,我竟然没有注意到……” 温思靖摆摆手,大气道,“何必拘于这些小节。” 三人随意寒暄两句,温远便适时的插话道,“今日还有事要做,皓文延安,你们待会随我一起,礼泓你就先回去,皇帝刚醒必然会有动作,你莫要多出门。” 说完还要对梁少景叮嘱一番,“我约莫晚上才能回来,你若是闲来无事,我便叫人拿些话本子与你看,莫要下地走动。” 梁少景连连点头,“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何须一遍又一遍的说。” 温远一点也不在意他那副嫌弃的小表情,又把人架回榻上。 身后鹿绍卿凑近哥哥耳边,低声问,“这谢姑娘什么来头,把温大哥迷得团团转?” 鹿舒扬道,“这个应该……大概就是晗风哥的真爱了吧……” 温思靖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应该就算了,还加了个大概,这双重不确定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其实鹿舒扬自己也不确定,毕竟他曾经以为那个上了年纪的老妪是晗风哥的真爱,但是后来被他一招按摩推拿手给失手弄死,随后鹿舒扬又认为江湖第一美人云水茉是他的真爱,但是后来云水茉不慎落水,找到人时,尸体都凉了…… 于是眼下见温远这样,他也不确定了,于是感嘆,“晗风哥……其实是个很多情的人。” 这下温思靖就更迷了,认识温远年头也不算少,他怎么就没看出来温远是个多情的人呢?? 温远走之后,下人果然送来了不少话本子,梁少景随意翻了一翻,无非是些书生与妖狐,樵夫与富家小姐的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实在没有可看之处。 他将所有话本子都翻了一遍,发现这些书中混着一本另类,外皮与其他的本子没什么两样,但是一翻开,里面却是空的,梁少景觉得奇怪,又翻了几页,便看见了杂乱无章的墨笔。 这样的痕迹梁少景再熟悉不过了,跟以往他在书院念书时,打瞌睡所写出来的墨笔一样,七扭八歪。 他再往后翻,便看见了他自己的名字,虽然也是写的歪歪扭扭,但是他还是能轻易认出来,原因无他,这上面的字迹正是他自己的。 连同后面的三页,结合成一句话,就是:“梁少景要嫁给温远?!” 梁少景几乎是喊出来的,他一张脸震惊到扭曲,盯着手里捧着的这本子瞪大了眼睛,似乎想要把这本子看穿一样,他慌张的往后翻,后面则是跟前面一样,纸张上写满了这句话,或大或小,笔画之间散的很开,极其潇洒。 他把整个本子翻了个遍,除却中间几页之外,其他的都是像鬼画符一样,乱到没有正形,梁少景再三把那些字仔细确认,认定那就是自己的字迹之后,他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一点印象都没有。他把记忆滤过一遍又一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是什么时候写下这些字的,又是为何这个本子会在温远这里,更何况他居然写出这种字…… 梁少景要嫁给温远。他越想越觉得头昏脑涨,脑袋仿佛充了血,一头倒在床榻上。 简直太可笑了,温远看见这样的话,又不知道该怎么笑话他…… 第24章 我才安心 梁少景自己懊恼纠结半天之后,才想起要把手里的东西藏起来,他试过帐顶,枕下,桌角,最后还是藏在了床榻下面,剩下的一堆话本子在桌子上随便摊着。 本想等着温远回来旁敲侧击的问问,但是等的太久,梁少景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温远推门进来时,就看见他四仰八叉的躺着,睡得正香,他本想给梁少景传晚膳吃,但看见人都睡着了,便让端着饭的人撤下,吩咐他们烧来热水。 第45页 下人烧完热水之后,温远先是自己净了身,洗的干干净净,换上一身宽松的衣袍,然后端着一盆热水来到床榻前。 他打湿布裘,轻手轻脚的挨着床边坐下,拿起他的一只手,动作柔和的擦拭。 梁少景的手虽然上面全是练武磨出的茧,但是好歹也是姑娘的手,手指纤长,捏上去又软又嫩,温远仔细的把指缝都擦干净,然后去换另一只手。 正在梦中游玩的梁少景隐约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股湿热覆住,然后那股温度慢慢的,悠悠的在他手上来来回回,不一会儿,他的两只手都变得湿乎乎的,随后那股湿热又来到了脸上。 梁少景不耐烦的动手,将那股湿热拂去,谁知道它不依不饶,又黏上来,梁少景这才睁开沉重的眼皮,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一睁眼,就看见温远拿着块布裘,在他的脸上擦着,俊脸在昏暗的烛光下隐隐显出柔和之色,看见梁少景睁开眼睛,他唇角微微一弯,声音极低,“我就随便给你擦擦,继续睡吧。” 梁少景哪里还睡得着,意识瞬间清醒,他坐起身,抬起左手揉揉眼睛,刚睡醒的声音染上喑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并无多久,回来时给你带了晚膳,但见你睡着了,便没叫醒你吃。”温远把人擦完之后,将布裘扔回盆里,问道,“可有感觉饿?” 中午吃了那么多肉,又躺在床上没有动,梁少景觉得自己还没消化完,于是摇摇头,发现温远好像已经净过身,道,“你要休息了吗?” “恩。”温远含煳的应一身,却转身上了床榻,来到了里面一片空处。 “你要睡这?”梁少景忙问,“你睡这我睡哪?” “你也睡这,我们同榻而眠。”温远一本正经道。 “那怎么行!好歹我现在也是女子之身……”梁少景一听同榻而眠,面上一热,没有来的慌张。 “谨之。”温远看着他,那双过分漂亮的眼睛盛满赤诚,道,“你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如今重生而来,得来这具身体已是万分幸运,不能再有任何意外。” 他目光炯炯,隐隐泛着波光,一下子将梁少景的视线吸住,动弹不得,“你在我身边,我才能安心。” 待梁少景反应过来,匆忙移开视线,不由懊恼,自从变成女人之后,越来越容易脸红心跳了,虽然说温远的皮囊确实百里挑一,但是梁少景作为一个跟他厮混十几年的兄弟,不应该对他这张脸动心才对。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变成了女人。梁少景心想,麻烦的女人。 把情绪强制压下去之后,梁少景点头,以前又不是没跟温远一起睡过觉,关系好到盖一床被子都是正常事,况且有温远保护,他也能放心。 如此想着,他又舒舒服服的躺下,把想问的问题缕了一遍,道,“礼泓的左手是不是受伤了?” 温远正展开薄被给他盖上,听见这个问题之后,动作不由一顿,轻声道,“你发现了?” “他今日给自己倒茶的时候,只用了右手,所以我觉得奇怪。”梁少景在当时就发现了,只不过他没有立即问,却打算私下问温远。 “他的左臂……”温远靠坐在墙边,声音变得淡漠,停了一停道,“一年前被谢镜诩折断了。” “什么?!”梁少景惊愕失色弹坐而起,他原本以为温思靖的左手只是受了伤而已,却不想竟然是被谢镜诩打断了,而且还是一年前?他顿时感觉一股沖天怒气在脑门中横冲直撞,咬牙切齿道,“这个小兔崽子怎么敢……” “归根结底也不过是因为我。”温远早就料到他会这样,没什么情绪道,“他被折断手臂之后没有及时得到治疗,所以才落下了病根,平时便极少使用左手。” 梁少景越听越怒,右手紧紧捏成一个拳头,恨不得立即冲到谢镜诩的面前,折了他的四肢来偿还,“早知道前日见他时,就应该利索的要了他的小命!” 害怕他右臂的伤口有裂开,温远伸手过去,轻柔地将他的拳头展开,安慰道,“不急一时,那些人欠下的债,终有一天会偿还。” 赵家灭门,礼泓折臂,温枳被囚,梁少景没想到他离开的这一年中发生了如此之多的事情…… 温远说的不错,那些人欠下的债,终会偿还,也必须偿还,梁少景自认从来不是心善之人,他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些欠你的,欠我的,谁都不可轻饶!” “这是自然。”温远看着他愤恨的小脸,想要伸手摸摸他的头却还是忍住,面无表情的贊同,“现在你只需好好将你的伤养好,接下来,京城里将会有一场大戏上演。” 听了这话,梁少景看他一眼,心想温远定然是在暗地里有了动作,便没细问,而是道,“九殿下如何了?” “九殿下这半年间一直被持续餵一种□□,所以才意识不清疯疯癫癫,我将他送去了衿王府,衿王寻了名医为他治疗,现下看来应当是没什么问题,只是能不能恢復从前那般倒另说。”温远道。 “温佑帆果真有一颗歹毒之心。”梁少景忍不住再次感嘆,好歹温枳与他也是同父之弟,而且对皇位也没有威胁,怎可下这样的毒手,“九殿下救出一事不禀报皇帝吗?” “现在不可,要再等一等。”温远解释道,“若要出手,必要一击致命,所以九殿下的事要暂且压一压。” 说的也是,温佑帆最大的罪不是囚禁毒害兄弟,而是通敌叛国,对付这种人,必然要好好准备,一出手就要他命,让他失去所有一切,在失败和绝望中消亡,那样才痛快。 “那你打算怎么办?”梁少景还不知道温远心中的计划,虽然说他现在没有梁将军之子的身份行方便,也不能以谢六小姐身份招摇过市,但是他还是想尽一点“微薄之力”。 “温佑帆一直想看太子与衿王相斗,好坐收渔翁之利,那便如他所愿。”温远徐徐道,“皇帝下了圣旨,月中将请百官到宫中参加聚宴,若那时你养好了伤,我便带你一起去。” “聚宴?”梁少景一愣,算了算,转眼已经到了四月初了,既没有喜事,也不是寿辰,好端端的皇帝为何要设宴?他想了一下,出口的话却是,“我爹也会去?” 温远迟疑了半刻,道,“拿不准。” 梁衡与皇帝是自幼的玩伴,他们一人手握利刃,一人执掌国权,将整个西凉扛至盛世,相互依靠了大半辈子,如今皇帝病入膏肓,皇子们为夺位自相残杀,梁衡理应出手相助皇帝,但是看温远的神色,并非是梁少景所想的那样。 “一年前你……死于温佑帆和赵家之手,梁将军得知后,就与皇帝交恶,莫说宴会,早朝能去已是他最大的让步。”温远的声音沉沉的,似乎不愿意提起梁少景被害之事。 一方是交情几十年的兄弟,一方是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儿子,那个半生戎马的粗人估计很难抉择。梁少景心想。 第46页 自从宁侯府出事之后,梁少景就不在似从前一般喜欢皇帝,甚至可以说厌恶,梁少景一直猜想,会不会皇帝其实知道真正勾结异国人的其实是自己儿子,但是为了保全儿子,他就将这一罪名嫁祸给宁侯,然后派人暗杀了宁侯上下,灭口以保住温佑帆…… 光是想想,他就觉得惊心,为了一己私慾,害了温远的爹娘,以及年岁尚小的幼妹,曾经那个会笑呵呵唤他小少景的皇帝,那个会赏赐给他各种各样的弓,会竖起拇指来夸他小小年纪射箭了得的长辈似乎已经被时间磨灭,再不復返。 温远看着梁少景神情呆滞,似乎一直在神游,也不去打扰,只是下榻去熄灭了屋内的长明灯,只留下了一盏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见屋内一下子变暗了,梁少景认为也的确该休息了,更何况温远也忙碌了一天,他便留着问题想着明日再问,于是乖乖巧巧的躺下,将薄被在自己身上盖好。 温远自取了一床薄被,从他身上跨过去,躺在里面,好在整张床榻很大,即便是两个人睡,也显得很宽敞,周围一时间安静,一阵细小的动作之后,彻底静下来。 唿吸声在耳边徘徊,方才想得明白,但一等到眼前一黑,梁少景又觉得不自在起来,就连那沉稳的唿吸声都让他觉得口干舌燥,一阵心焦。 许是白天睡得多了,此时的梁少景睁着大大的眼睛,竟然没有一点睡意,他瞪了那盏没被熄灭的灯一会儿,忽然翻个身去看身后的人。 谁知道一转眼,便对上一双温润的黑眸,不由一愣。 以往那双眼睛里面似藏了深深的墨,掩盖住所有情绪,让人看不清楚也捉摸不透,而此刻,在暧昧柔和的烛光下,那双眼睛透着燎原的炽热,直直的对向梁少景。 温远就侧身而躺,直勾勾的看着他。 梁少景怔怔道,“温晗风,你与我这个大美人躺在一起,不会把持不住吧?” 那可不行!这是梁少景的第一个念头,虽说他现在顶着一个美人的身体,但是内在可是实实在在的大老爷们! 随后,梁少景转念,温远之前说过自己心爱之人是个男子,且那男子已八成已经升天了,若是温远执着于那人,岂非是要宁侯绝后?那更不行! “你不是美人,你是梁谨之。”温远的眼睛里似乎浮上一层笑意,俊脸变得柔和静谧。 “话是这么说没错。”梁少景笑嘻嘻的往前挤了一点,离温远更近一些,道,“我虽然还是梁谨之,但是我现在也确实变成了一个女子,你看我身上多出来的这些肉……”说着竟低下头,要去捏自己饱满的胸脯。 谢岚的身材是真的好,没有达到丰腴的地步,但也不消瘦,该有的地方都有,梁少景一把捏上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还捏不下,手掌上传来软绵绵的触感。 温远一把将他的手拉开,无奈道,“大半夜的,你做什么……” 谁知梁少景反扣住他的是后,道,“还别说,这几两肉摸着倒是挺软的,你来试试。” 说着就要拿温远的手往自己胸脯上按,温远下意思抽手,但不曾想梁少景力气也不小,一时间没有抽出,眼睁睁的就看着自己的手按在一片软扑扑上。 只是短短的一瞬,温远就跟摸到烙铁似的飞速抽回,顺便还往里退了一退,两个耳尖变得红彤彤的,像是什么东西哽在喉头一样,半天才从唇中蹦出两个字,“胡闹。” “这有什么。”梁少景不以为意,在脑中搜索了一句合适的话,“我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温远竟然真的找不出话来反驳,干脆将身子往里一翻,沉闷道,“快睡觉。” 本来佳人在侧他能保持冷静实属不易,谁知道梁少景还不知死活的来撩拨他,温远倒是不介意,但是他怕梁少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好歹是一个曾经欢歌纵酒的翩翩少年,如今真的成了女人,难免会不适应,温远想,再给他些时间,让他从心里上就接受自己变成女子的事,到那时梁少景拉他的手摸什么地方,他都愿意…… 这个被认为心中还无法适应的人盯着温远的后背纳闷,手不自觉的有揉捏着自己软扑扑的胸脯,心想,难道是老子魅力不够? 还是说温远喜欢的是男子,所以对女子无感? 还是说温远无法接受做出轻薄自己好兄弟这种事? 若是第一个和第三个还好说,但若是第二个…… 梁少景神情有些扭曲,温晗风,你这是存心想让你们家绝后吗? 心思各异的两人先后睡去,厚重的云遮住了月亮,将大地笼罩在黑暗中。 第二日一早,温远便早早起来,给梁少景准备了早膳。 因为有事要忙,他将还在睡的梁少景叫醒,看着他漱口洗脸之后,捧着一碗蟹黄粥坐到床边。 刚睡醒的梁少景脑子尚处于混沌之中,一双眼睛水蒙蒙的,餵一口吃一口,看起来极其乖巧,餵完一碗之后,温远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 温远走的时候,对迷迷煳煳还想继续睡的梁少景说了一句,“今日泓王妃会来看你,你随便与她聊两句,若是不想见就让下人称病回绝,千万莫要乱走动。” 梁少景随便应了一声,也不清楚温远何时离开,带着一肚子的蟹黄粥又睡了一小觉。 等到睡足了,他才慢慢回味这句话,蓦然瞪大眼睛,惊愕到失声大叫,“泓王妃??” 温思靖竟然娶了媳妇儿?在他离开的这一年当中?饶是他多次告诉自己一年里会发生许多事情,要有心理准备,但是得知这件事后,他久久不能回神。 温思靖其实是个很风流的人,他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玉扶楼,通房丫头多的能排起长队,但却连一妾都未纳,更别谈娶妻,有一段时日倒是对宋幼琦极其上心,梁少景曾经问过他几次,温思靖给的回答都是,“娶了妻就不能随意进出玉扶楼,否则会被世人诟病。” 梁少景表示,“你以为你现在这副德行世人诟病得还少?” 温思靖则表示,为了多进几次玉扶楼,暂时不娶妻。 皇帝也不管他,索性由着他去浪,这西凉盛世,养一个废物皇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谁知道一转眼,温思靖竟然抛弃了玉扶楼中的莺莺燕燕,娶了个媳妇儿,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这个媳妇儿竟然与谢岚有交情? 梁少景换来下人为他换了件衣裳,裹着束腰罗裙,梳一头别致的髮髻,他第一次像个女子一样打扮,挑了不少朱钗玉扣戴在头上,轻轻一晃,琳琅脆响。 一面对着铜镜一面心中感慨,说实话这谢岚的皮囊是真的美丽,在京城一众世家小姐中,应当算是上等。仔细一想谢家的几个姑娘样貌都不错,尤其是那个谢轻绾,最初有印象的是她一身男子装扮出现在祁山狩猎会上,后来她摇身一变,穿了一袭霓裳红裙出现时,不知看直了多少少年郎的眼睛。 听闻后来提亲的人家都快把谢相府的门槛踏破了,但谢轻绾没一个看上的。 第47页 不知道谢轻绾这朵高岭之花最后会被谁摘走。 这个问题在晌午之时,就有了答案。 梁少景直愣愣的瞪着落座于他对面的艷丽女子,虽然梳起了妇人髮髻,但依旧难掩面上的乖张之色,女子微微一笑,抿出两个小酒窝,“阿岚,怎么这副神色,难道是不想见我?” “泓王妃?”谢轻绾?谢轻绾竟然会变成温思靖的媳妇儿?震惊接二连三,梁少景有些喘不过气。 “怎么多日不见,你倒与我如此生分?”谢轻绾不满的皱眉,她伸手过来,柔软的手掌覆在梁少景的额头上,嘀咕道,“也没生病啊?” 昔日狩猎会上被温思靖不软不凶的训了两句之后,谢轻绾待事情一结束,就在酒楼上包了一个大雅间,宴请了温思靖等三人,还有喜欢哭哭啼啼的宋幼琦和何岁。 梁少景记得那段时间后,温思靖就将主意打到了宋幼琦身上,两人情投意合了好长一段时间,就在众人都以为温思靖要要去求圣旨时,温思靖却突然平静下来,恢復以往的样子,玉扶楼走得极其勤快,就算有人问起,他也是含煳带过,从未认真解释过。 谁知一转头,娶了谢轻绾。 “前几日听闻你落水生了病,本想让子弈带你出来,我亲自给你做些吃食,但是没想到你自己跑出宫了,还被泽王捉去,你啊你,总是这样冒失,还好这次有温晗风救你出来,若没有他,你恐怕就要折在赵家人手里了。”谢轻绾啰嗦起来,比谢镜诩还要厉害,“为何不好好待在宫里?现在皇城中如此乱,你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我怕是要哭瞎了这双眼睛……我现在除了整个泓王府,就只有你和子弈了,你还不让我省点心。” 说着,就拿起手帕揩眼泪。 梁少景神色复杂的一皱眉,“那个……泓王待你还好吗?” 他倒不敢直接问她为何会嫁给温思靖,只能拐弯抹角的问。 提及温思靖,谢轻绾一扫面上的阴郁,嘴角不自觉翘起,“阿岚,我知道你一直不满我因礼泓而与家中断绝关系,但是我现在过得很开心,比在谢家要舒服很多。” 断绝关系,又来了一个断绝关系。谢昱统共六个孩子,其中谢轻绾谢镜诩两人为了各自所爱与谢府断绝了关系,而梁少景当然也不会替谢岚尽孝道,所以如此一想,谢昱还真是个可怜的父亲…… 这边梁少景已经神游天外,那边谢轻绾还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东拉西扯了许久之后,梁少景应付的精疲力竭时,谢轻绾才擦着泪花,依依不捨的离开。 她走的时候,深深看了梁少景一眼,才转头。 梁少景知道那一眼里包含着什么,所谓成王败寇,他此刻与温远站在一起,就意味着同温予迟站在一起,剑刃不止对着太子,更对着温佑帆,这场皇位之争,腥风血雨之后只会有一位胜利者。 如若温予迟赢了,他们就会是功臣,如若温予迟输了,他们就会是罪臣。 谢轻绾最后的依依不捨,就是害怕这个。 不过梁少景不害怕,因为他相信温远,肯定会赢的。 作者有话要说:  梁少景:肯定会赢的,因为是主角啊。 温远:没错。 第25章 谨之归来 皇帝一病醒来后精神越发好,不仅恢復了早朝,还下令月中宴请百官,于是广阔的南岭圆中,摆起了长长流水席。 官员们的轿子也一架一架往宫中去。 温远一大早就叫起了梁少景,唤来下人为他洗漱穿衣。 既没有穿锦缎长裙,也没有戴珠花玉钗,梁少景穿着温远给他的一件黑色轻便装,袖口用暗红色的丝带一圈圈缠绕,腰带三指宽,边缘压了金丝,一双绣着如意纹的黑靴踩在脚上,长发以同色绸带高束,白嫩的脸上未施粉黛,无端添上几分英气。 温远则是不同,他穿着浅蓝色的长袍,墨发上隐着一根白的发亮的玉簪,推门而入是,阳光自他身后洒来,俊美的面上是平淡的神色,但目光触及梁少景时,又染上一层浅浅的笑意,于是那双眼眸盈盈发亮,他端着一碗粥翩翩走来,“来,先把这碗粥喝了。” 不知是温远换药换的勤,还是谢岚本身身体就恢復的快,梁少景经过这么些天的修养,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他将靴子穿好,坐到桌边接过温远手中的粥。 梁少景将粥喝完之时,温远便拿着一个封以白布的弓走来,放到他面前,“都准备好了,咱们进宫吧。” 他抬头看了温远一眼,心突然砰砰跳起来,抬手去了缠着弓身的白布,温润光滑的红木便露了出来,梁少景指尖轻轻摩挲了下弓身,低低应道,“恩。” 日光高照,四月的京城一片暖洋洋。 温思靖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中,右手支着下巴,闭着眼打瞌睡,忽而轿子一停,有人在外道,“王爷,南岭园到了。” 他迷迷煳煳的睁开双眼,撩起帘子下了马车,立身与一众下人之前。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皇宫还是一如既往的奢华。南岭园的入口处有一座九尺高,十丈长的石雕之门,白色的石雕状似天上的云朵,上方镶嵌艷红的珊瑚珠,个个都有手掌一般大小,极其华贵。 因轿子不能入南岭园,所以温思靖带着一众下人徒步进去。南岭园虽不如御花园的花多,但也不少,远远看去,这些花形成一条蜿蜒的道路,奼紫嫣红,目不胜收。 温思靖走着走着,就特别巧的遇见了太子温如雁。 “六皇弟!”隔了老远的距离,太子眼尖,看见了他。 温思靖只好脚步一转,朝他走去,笑道,“皇兄来得倒是不早,难不成跟我一样,贪睡了一会儿?” 他说这话是有依据的,此时已是接近正午,温思靖本以为自己会是来得最晚的人,没想到还会碰上太子。 温如雁一如既往的带着微笑,对他道,“怎么?只允许你贪睡,就不许我贪睡?” “皇兄可不是这般懒惰的人。”温思靖同他并排走,往南岭园内部去。 温如雁不谦虚的笑几声,“说的也是,若是待会父王训我,你可要替我说两句好话。” 两人嘻嘻哈哈,到了之后,果然就看见流水席上都坐满了人,放眼看去,空位置寥寥无几。 皇帝一身龙袍,正襟危坐在正前方中央的高椅之上,面上带着微微笑意,心情似乎极好,他看见温如雁和温思靖姗姗来迟,于是假装板起脸,道,“礼泓每次这样吊儿郎当也就罢了,怎么太子也学着他?” 温如雁连忙请罪,“儿臣来迟,还望父王恕罪。” “也罢。”皇帝好心情的挥挥手,“快些归位吧。” 温思靖见皇帝没在计较,美滋滋的跟着温如雁后面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整个流水席分成两大排,皇帝位于两排之中最前方的中央,高高的座椅前摆着一张紫檀矮桌,桌上是点心与酒。皇帝的左边是皇后的位置。 皇后鹿节香年岁不高,她朱唇青黛,身披正红色宫装,头戴金黄色的花树冠,倾城之颜上带着端庄的微笑,轻轻一动,花树冠上的金叶子闪闪发光。 第48页 令人意外的是,皇帝的右边却坐着新晋升的皇贵妃,翊贵妃正得盛宠,浓妆艷抹之下竟有隐隐强压皇后风头之势,她朝下方的文武百官扫过一眼,眼底尽是得意与骄矜。 下方两大排席位,位于皇帝右手边的全是后宫佳丽,环肥燕瘦,花枝招展,温思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都能玩问到对面隐隐飘来的脂粉味。 左边一大排分为两小排,为首的就是太子,依次往下是公主皇子,除了病逝的四皇子和失踪的九皇子,其他的都已到齐。皇子往下则是侯爵官员之子,为首的是谢镜诩,其后是赵延武,沈萃等人。 官员为首的位置空着,往下一位是谢昱,其后才是其他官员,一人一方矮桌,场面盛大。 周围栽了不少树木,早樱朵朵粉嫩,风轻轻一拂便飘落与空中,暖意习习。 皇帝自上方扫视一圈,目光黯然,沉声道,“梁将军可有来?” 下方一太监徐步上前来,低声道,“回陛下,梁将军称病体有恙难以赴宴。” 还是不愿意来…… 皇帝垂眸,而后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开宴吧。” 有些错,一旦犯下了,是无法弥补的。这些皇帝都知道,他在位几十年,万人之上,有着无上的荣耀和权力,没想到道了这最后,却失去了相伴大半辈子,一同走过血河枯骨的老朋友。 龙椅这个尊位,一旦坐上,就註定会失去很多东西,即便是皇帝也无可奈何。 他微微闭一闭眼睛,压下双眼中的酸涩,再一睁眼,乌黑的眼睛多了几分灰濛,下方文武百官,后宫嫔妃相互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一派热闹繁荣,就好像他当初才登上皇位时,那样生气满满。 这样也挺好,只要他不去看那个空位置,也能想像出那个俊朗的男子如同以往一样,笑得白齿尽露,举着酒杯,对他道,“陛下,干一杯!” “陛下,喝一杯吧。”翊贵妃娇柔的声音在一旁想起,皇帝侧目看去,只见那张已有细纹的面容笑得如花似玉,皇帝低眸看了一眼她白嫩手指间捧着的一盏酒,便也扬起一个笑,任由翊贵妃将酒慢慢餵进口中。 温思靖朝高座上看,见皇后和翊贵妃分别坐于皇帝左右,便又低下头自顾自的捻起一块点心吃,自打皇帝醒来,几乎要把温佑帆一党宠上天了,不仅晋了翊贵妃的位分,还时常留温佑帆下来单独聊天,不少人猜测,这皇城的天要变了。 皇帝偏宠温佑帆的当口,又无缘无故召开了这次大宴,所有人都认为,皇帝要在这次宴会上提关于继位之事,别看现在还是和气融融的,个了几个位置,温思靖都能感觉到温如雁的阴沉,虽然说他现在与温佑帆聊得挺开心。 正想着,温予迟倒来一杯酒,道,“六皇兄,别光顾着吃,喝点酒。” 他侧脸便看见温予迟这张与皇后有几分相似的面容,咧嘴道,“你是不是又再打什么坏主意?” 温思靖了解温予迟,两人年岁差的并不大,温予迟每次对他主动倒酒的时候,准没有好事发生。 “六皇兄可别把我的好心当做驴肝肺。”他凑近温思靖的耳边低声道,“待会有好戏上演,怕你吓到,所以让你和两杯壮壮胆。” 温思靖嗤笑一声,刚想说话,却见坐在不远处的谢镜诩直勾勾的往这看,他一时噎住,怎么觉得这小崽子的目光有些冷冰冰的? 见温予迟神神秘秘,温思靖也没再多问,左手慢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刚放下酒杯,就听见一阵笛声传来,婉转悱恻,幽幽动人。 所有人都被这笛声所吸引,朝着笛声的方向望去。坐在最上方的皇帝勐地一阵,目光蓦然亮起来,嘴角勾起的笑却渐渐平下去,紧紧的盯着那一个从道路中走来的身影。 只见梁衡一身素衣长袍,不知多久没有的打理的鬍鬚在嘴边长了一圈,他手持着一个暗黄色的长笛,一边吹一边走来。 温思靖惊得都忘了嚼点心,他还从来都不知道梁将军会吹笛子! 京城之内知道梁衡会吹笛子的人寥寥无几,皇帝则是其中之一,谁能想到这个刀剑不离身的粗人,拿起一柄长笛,竟也能吹出动人心魄的幽幽之音。 皇帝上一次见梁衡吹笛子,还是在许多年前,他记得很清楚,就在他要娶梁夫人的前一夜,两人身披月光站在旷野之上,凉风习习,皇帝对他说,“再给我吹一曲吧,恐怕以后再难听到了。” 他带了长笛,一直藏于袖中,说这句话的时候才拿出来递到梁衡面前,然后梁衡就给他吹了,那悠扬的笛声在旷野上迴荡,宛如天籁,皇帝听着听着,慢慢低下头。 次日,他盛装出席了梁衡的成亲大礼,面带微笑的看着他一袭红袍,将盖着红盖头的梁夫人一步一步迎进梁府,成三拜大礼。 皇帝以为自己再也听不到这笛声了,却没想到这个人竟然还会愿意拿起长笛,朝他走来。 一曲终了,皇帝慢慢抬起头,对下方立着的梁衡笑道,“朕还以为梁将军再也不愿见朕了。” 梁衡也笑着回应,“既是陛下宴请,臣又岂会不来?” 谁也看不见矮桌下,皇帝藏入宽大袖子中紧紧握拳的双手,正如多年之前,他面上不变,“梁将军能来,朕心甚悦,落座吧。” 他收了长笛,坐在给自己准备的一方席位上,刚一落座,就听见身旁的谢昱冷哼一声,他丝毫不在意,倒上一杯酒,“不知陛下今日准备了什么悦目的表演?” “自然不会亏待前来赴宴的百官。”皇帝拍拍手掌,“来人!” 须臾间,准备多时的众舞姬排着队,挥舞着飘飘长袖,婀娜走来,分散在两排席位之中的空地上,阵阵香气袭来,琵琶古筝声顿起,伴着乐音舞姬翩翩起舞。 开场的舞蹈不过是热身,而后出场的杂耍,戏班子皆把人逗得捧腹大笑,温思靖平日里最喜欢看这些,一边笑一边吃,把矮桌上的几盘点心都吃完了,笑得腮帮子疼。 笑着闹着,两个时辰过去,到了宴会散场的时间,皇帝遣散了后宫一众嫔妃和百官,却独独留下了皇后翊贵妃,以及座下的梁衡和谢昱一干众人。 已出嫁的公主不宜多留,虽然八公主温昕艺嗅出不对之处想要留下,但还是被五公主藉故拉走了。 温思靖吃饱喝足,不想参与其中,正想起身告辞,却被温予迟一把按住手臂,“六皇兄别急着走,我说了还有好戏。” “我不是很想看。”温思靖坦白道。 温予迟一脸无奈,“就算是不想看你也得坐着,现在出去会有危险。” “会比坐在这危险吗?”他低低问。 “要危险许多。”温予迟答。 温思靖当下老老实实的坐着,他已经废了一条手,可不想在缺个腿什么的。 待人都散的七七八八,皇帝便道,“今日聚众卿来,其实还有一事要向天下告知。” 众人皆默,心中早料到皇帝有事要说,并无人做出惊讶之色。 第49页 皇帝将所有人的神情看了一遍,都是正襟危坐,一脸认真,唯独温思靖支起一只腿,俯身伸手去拿温予迟桌上的点心,相当突兀,他眉头一跳,努力压制住要出口训温思靖的话,道,“是关于储君之位的事情。” 见还是无人反应,他又道,“太子在位储君已有二十余年,虽说自古以来皇室谨遵立嫡立长,但是眼下朕看来,老二老七皆有治国之色,比起太子要更为优秀……” “父皇且慢!”只是夸了两句,温如雁便按耐不住从位置上站起来,面带慌急之色,“父皇,儿臣自封储君以来,从来都是兢兢业业,不论是文书武射,亦或是子孝弟恭无一不落,也从未犯下过大错,父皇何以这样待我?” 紧接着谢昱也站起来,躬身行礼道,“禀陛下,太子所言极是,自古以来立嫡立长乃是铁律,即便是泽王与衿王再优秀,也不可改立储君,且太子样样拔筹,亦有治国之能,望陛下三思。” 温思靖悄悄撇皇帝一眼,见自家父皇的脸色已经铁青,似要发怒。 此时梁衡站起身道,“太子和谢相未免太过着急,陛下的话并没有说完,何以太子要急于打断,此乃子孝?” 皇帝极其配合的冷哼一声,位于他身旁的皇后和翊贵妃皆缄默不语。 谁知温如雁却突然拔高声音,喊道,“我若再不说话,这储君的位置也被人无端夺走了!” 说着从袖子中拿出一枚小哨子,放在嘴中一吹,顿时发出极其刺耳的声音,温思靖因为离得近,不得已捂住两耳,一哨刚落,四面的林子中便冲出大批侍卫,皆穿着轻铠,腰佩长刀,瞬间将整个场地围住。 温思靖是真的惊住了,眼看着冲出来的人越来越多,竟然黑压压一大片,那些人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于是一柄冰凉的长刀就架在了温思靖的脖子上。 温如雁也从自己的位子一跃而出,站在侍卫中,直直的看着皇帝。 太子这是……要逼宫?竟然毫无预兆的就将一大批侍卫带来了皇宫中,将刀刃对着自己的父亲,这弒君弒父的罪名太子当真担得起? 反观皇帝面色黑得如柴火烧过的锅底,他牙齿咬得咯咯响,似乎怒极,“太子!你当真是不要命了!” 梁衡脖子上也架了一把刀,不过他以笛子将刀挪开,道,不怒自威,“太子,你可知你现在在作何?” 面对如此变故,众人皆是有惊恐又愤怒,但奈何刀架在脖子上,无人敢轻举妄动。 赵延武倒是蠢蠢欲动,但是被温佑帆扫一记眼风,便强行压下。 坐于皇帝身旁的皇后怒道,“太子带兵进宫,可有想过后果?!” “太子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还请陛下谅解。”谢昱在一旁道。 温思靖莫名觉得好笑,你拿着刀对着人家还要让人家谅解?看看父皇那黑如锅底的脸色,温思靖觉得他是不可能谅解的。 “父皇如此不公平待我,我自然要为自己争取。”温如雁一脸漠然,他负手而立,看了温佑帆与温予迟一眼,道,“父皇,我要你今日就立下圣旨,传位于我。” 温思靖见谢昱也是徐徐立着,身边并没有侍卫架刀,想来竟然是蓄谋已久,难怪温予迟要说今日有一场大戏,他朝温予迟那边靠了靠,低声问,“你确定这里面比外安全?” 只刚动,脖子上的刀就贴肉一划,温思靖最受不了痛,倒吸一口凉气后乖巧坐好。 温予迟道,“说不准,不若你起来骂他试试。” “什么?你刚刚……”温思靖瞪眼。 “那是刚刚,你听我一言,起来骂他,说不定我们就有救了。” “你说什么浑话!?”温思靖皱眉缩脖,却见温予迟一脸诚然,并不想开玩笑。 “我让你这么做自然是有原因的,你听我便是。”他道。 “来人!上圣旨!”温如雁高声喊道。 “你贵为太子竟有如此狼子野心,歹毒心肠!胆大包天到带兵造反!”温思靖牙一咬心一横,右手勐地将桌子拍出巨响,把所有人都惊了一跳,他接着骂,“想不到同吃一种米,还养出了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大逆不道至以刀刃指向父皇兄弟!你活了近三十年,到底是活出了一副畜生模样!与你称兄道弟我实在是不耻!” 骂完还要学着梁少景一样,无比鄙夷的吐一口口水,“呸!” 温思靖不是没骂过人,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骂太子,还是第一回 。 骂完之后四周一片寂静,谢昱便道,“泓王爷还是莫要多话,小心招来杀身之祸。” 温如雁的脸又红又紫,拳头捏的青筋尽暴,咬牙切齿道,“我本想饶你这废物一命,没想到你赶着来送死!” “既然你想死,我就第一个成全你!”温如雁凶戾道喊,双目布满红血丝,“将他的人头砍下来!” 话音未落,将刀架在温思靖脖子上的侍卫就后退一步,挥刀而起,似乎下一刻落下,就会连根削掉他的脑袋。 温思靖惊诧的瞪着温予迟,没想到自己的死刑来得如此之快,“你算计我……” 然而举起的刀锋始终没有落下,温思靖疑惑的抬头看去,只见他身后的那个侍卫脖子上被一支突如其来的羽箭贯穿,鲜血溢出,温思靖被溅一脸,血顷刻便染红了侍卫的衣裳,他松了刀,闷声倒在地上。 这只羽箭来得又准又快,众人还没反应过来。 温予迟将自己脖子上的刀拿开,大笑着站起来,“你看,我就说你骂他我们就会得救吧。” 他身后的侍卫欲伸手制住他,却被拔剑蹿来的谢镜诩一剑刺腹,踢翻在一旁。 “太子,你着急我可以理解,但如此莽撞,真是叫我意外。”温予迟笑眯眯的从座位走出,立在空地之上。 谢昱瞪眼看着站在温予迟身边的谢镜诩,恨不能亲自拿一把剑了断他这个唯一的儿子。 温如雁一见自己的侍卫被杀,便知道这周围潜伏的还有人,于是道,“将这周围都给围死了!把泓王和衿王押住!” 话毕,突然一支羽箭再次飞来,疾速如风,这次直接将温如雁的玉冠击得四分五裂,插入他的发中,嗡嗡作响。 看着这一箭,众人才是真正惊住,梁衡瞪着地上那些破碎的玉冠,拳头紧握。 温思靖则是勐地看向羽箭飞来之地,眼眶发红,“这是……” 一箭入喉,一箭入发,正是当年梁小将军传遍西凉上下的传奇。 温佑帆脸色一变,唇色变得苍白。 就连温予迟也是怔然,他转头望去,只见一个浅蓝色身影轻功过层层守卫,轻飘飘落地。 来人手持长剑,剑眉星眸,衣袍翩翩。 他收剑微微行礼,“罪臣温远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大概除了温予迟之外,所有人都震惊于温远的出现,赵延武更是彻底按耐不住,噼手夺过一旁人的刀,双目赤红吼道,“畜生!你竟然还敢回京城!” 第50页 说着就要扑上前来,此时却羽箭飞来,射中他的左臂,鲜血四溅。 赵承博惊道,“武儿!莫要冲动!” 赵延武吃痛,却依旧不肯放弃,还想再上前,只是这次羽箭飞来只瞄他的喉咙,他向后一撤躲闪及时,险险擦破了咽喉处的一层皮,这下再不敢乱动了。 温远却连眼神都没给他,直直的看着温如雁道,“太子殿下,你输了。” “输了?”温如雁面目扭曲的笑起来,“我有怎么多精兵,你有什么?一把破剑?还是一个只敢躲在暗处放箭的狗?” 他高举双手,“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们都要是在这里!” 说话间,羽箭又破空而来,温如雁身形很快闪躲过去,还未站稳,就觉得有肋一痛,低头一看,上面正插着一根箭,箭杆上插着三朵娇嫩的樱花。 “谨之!”温思靖见了这个再也忍不住,大声叫出来,“谨之是你吗?!” 听见温思靖的叫喊,不少人身子一震,神色复杂,谁人不知梁少景已经死了一年多了? 梁衡的身子也颤抖起来,双目赤红似蒙上水雾,低低道,“吾儿……” 温远也转身,朝那射箭之处看去。 只见一个身影自树林中跃出,姿态轻盈的落在地上。 是一个容貌精緻的少女,她身着一身黑衣,束起的长髮被风吹起,与红绸带交织在一起,片片粉嫩的花朵自她身上飘走,她背上背着箭娄,左手持着红木弓,一步一步,踏着纷纷扬扬的花瓣走来。 是个女子,所有人都瞧得清清楚楚。 “阿岚!”赵延武脱口喊出。 温予迟嘆一口气。 温思靖面色一白,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一般颓废的坐在地上,勾起一抹苦笑,微微摇头。 就连梁衡也低下头,隐忍的咬着牙。 梁少景死了,一年前就死了,只是有些人不想面对这个事实,总是想尽办法逃避,想尽办法缓解相思之苦。 谢镜诩倒是微微一惊,带少女经过时低声问,“阿岚,你来此处作何?” 谁知少女根本不搭理他,狠狠瞪他一眼,径直走过,立于温远身旁,站定。 在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她突然单膝跪地,长弓放于地上,微微垂首,脆似银铃的声音不娇不媚,“罪臣梁少景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第26章 此生挚爱 梁少景会回来的。 温思靖总是这么告诉自己。 但他从来不告诉任何人,他害怕有人怒目圆睁的斥责他,那不过是他不愿面对现实编织出来的谎言。 然而这一天,那个少年真的手持长弓,踩着漫天飞舞的花瓣,意气风发的一步步走来,对所有人说: “罪臣梁少景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在所有人怔愣中,温如雁最先打破寂静,他指着梁少景怒道,“何人安敢在此装神弄鬼!”吼完又觉得左肋剧痛,不得已捂住伤口,强忍疼痛。 梁少景没等皇帝开口,就自己站起身,嘴角一斜,挑起一抹讥笑道,“太子殿下,这第二支箭本是瞄准你喉咙的,但念在你好歹是皇嗣,便留了你一命,你带兵逼宫犯下死罪,若想免受皮肉之苦,当立即弃刃认罪。” 刀既已架在皇帝面前,就已经没有退路,温如雁往后退两步,其后的侍卫立即挡在他面前,将他团团护住,他发了狠一把拔出左肋上插的剑,笑得阴戾,“弃刃?我愿意弃刃,他们愿意吗?我本贵为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若非父皇将我逼上这条绝路,我又怎会走到这一步?” 说着,他面容似乎带着愤恨与不甘,“明明我才是太子!我那么努力的习武学文,就是为了让父皇你觉得满意,二皇弟有翊贵妃疼宠,七皇弟有皇后铺路,我从没有体会到母慈之情,早逝的母后只留给我一个嫡长的身份,我日日夜夜担心受怕,唯恐丢了这唯一的东西,八面玲珑面面俱到,唯恐父皇你改变主意,却不想最终你还是要放弃我,这是为何?这是为何!这是为何?!” 温如雁咬牙切齿,连喊了三声这是为何,最后竟生生落下两行泪来,“我如何甘心?!” 谢昱站在一边,听闻低低嘆气,太子走到这一步,从来没想过能全身而退。 听闻温如雁一番歇斯底里之后,众人神态各异,座下的温思靖心中默默道,好巧我们还挺相似的,我比你更可怜,连个太子之位都没有。 唯有温远不为所动,他淡漠道,“你不甘心,又有多人是甘心的?” 温远一夜之间失去至亲,失去尊贵的身份跌入尘埃中,他又如何甘心…… 梁少景见他神色黯淡,害怕他想起什么伤心事,便不耐烦的啧一声,脚尖一挑将红木弓挑起拿在手中,道,“废话那么多做什么,我此次来可不是听太子哭诉的,不过都这时候了,鹿将军也应该到了吧……” 说话间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纷杂之中可以听出数量庞大,不多时围成一圈的太子一党侍卫便在路中让出一条道,只听铁戈相撞的脆响传来,一人昂首挺胸,自那条小道走来,走到前面是,见有一侍卫不愿让路,不由分说抽出长剑,利落的断了那侍卫的半个膀子,鲜血四溅伴着惨叫响起,那人大步走来。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翩翩少年,一人面色庄重,一人却笑意吟吟。 穿着铠甲的男人走至面前,将染血的剑往地上一插,半跪垂首,连同他身后的两个少年也一同跪下行礼。 “罪臣鹿轶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他粗声道。 温如雁在见到他时脸色白的吓人,他嘴唇颤抖,不可置信道,“怎会如此,你明明……明明还未进城……” 转眼间情势翻转,鹿轶千里迢迢自边疆带来的兵将太子的兵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些在恶劣环境中操练的兵自然与养在皇城的兵不同,莫说是数量上有压制,即便没有这一点,战胜太子的兵也足以。 温如雁瞪眼看了看温远和梁少景,有又看了看鹿轶等人,这才明白,“你们竟然算计我……” 难怪太子带兵造反时,皇帝的神情有震惊,有愤怒,有失望,却独独没有惧怕惊慌,因为他早已有了准备。 温如雁勐地动身,抽出身旁一人的长刀,疯了似的朝高座上的皇帝飞奔而去,温如雁不甘心失败,于是想亲自挟持皇帝。 “太子!万万不可!”谢昱在一旁大吼。 众人都没料到他会突然动作,一阵惊唿不约而同,几乎是同一时间,梁少景迅速的弯弓搭箭,对着太子的背影射去,温远身形一动,跃空而起,竟比羽箭还要快一步,他在空中脚尖点箭,借力向前,跃至高空。 太子身体扑至皇帝桌前,就要伸手去捉时,却勐地感觉背上一重,巨大的力量压下来,竟生生将他压制在矮桌上,紧接着右手背传来剧痛,温如雁惨叫不止,刀便脱落在地,原是温远踩在他身上,一柄利剑穿透他整个右手掌,将他的手钉在桌上,血液顷刻便染红了大半桌子,桌上的酒水点心也被扫落在地。 第51页 翊贵妃和皇后都受到不小的惊吓,从座位上站起来,连连后退,远离温如雁这个疯子,唯有皇帝还端坐着。 皇帝疲惫的闭了闭眼,下令道,“将这逆子和谢相一党全数押入地牢。” 突如其来的变故很快被屏息,鹿轶道,“臣领命!” 温远自惨叫不断的温如雁身上跳下来,长剑刚抽出,就被鹿轶带领的将士左右架住臂膀,他跪在地上,崩溃般大哭不止。 皇帝不忍看这场闹剧,欲站起身,却不想还未站稳就眼前一花,无力的瘫倒在座上,听见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陛下,变闭上眼睛失去知觉。 鹿轶将皇帝送至寝宫就医,把翊贵妃和皇后也一同送去,温佑帆和温予迟作为孝子,自然也跟过去。谢昱被摘了官职,包括他儿子沈萃也同太子一起被押往地牢,谢镜诩站在一旁,面目阴沉沉,却始终未动一下。 太子带来的所有侍卫有大半听了鹿轶的“降者不杀”之后弃刃投降被关押在牢中,小部分被当场处死,血腥味盖住了花香,在南岭园瀰漫。 在众人都收拾残局中,梁少景独自一人站在旁边,面对着一片樱花林。 温思靖透过来来往往的人,盯着他的背影,站了许久,才抬步朝他走去,走得近了,便看见梁衡也立在不远处,对着梁少景轻声叫道,“谨儿……是你吗?” 那身影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谨儿……”梁衡又试着叫了一声,声音极低。 但见他还是不动。 此时温远自一旁走过来,道,“谨之,进宫前还一直念着要见梁将军,为何此时见到了却不理睬?” 听了这话,那一动不动的身影才一晃,倏尔转身双膝跪地,低头道,“爹,孩儿不孝,让你受苦了。” 忍不了,梁少景本以为自己早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那一声小心翼翼的“谨儿”传来时,他的泪水还是忍不住决堤。 梁衡听闻后,双目终是忍不住,流出两行清泪,他连忙蹲下身,双手握住梁少景的肩膀,“谨儿,真的是你吗谨儿?” 梁少景抽噎道,“我死得冤屈,老天爷看不过去,所以叫我回来了,爹!我回来了!” 一旁的温思靖倔强的忍着泪水,双眼红彤彤的,温远见了难得勾起轻笑,对他道,“待梁将军同他认完亲,才轮到你。” 温思靖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睛,深吸一口气,声音微颤,“这真的是谨之?” “千真万确。”温远笃定道。 随后将梁少景连续附身几具尸体的事情简略的讲一遍,温思靖才又哭又笑,低喃,“真的是这样……太好了,太好了。” 温远见他几近疯魔,便破天荒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他完全能理解温思靖此刻的心情。 那边梁少景怕梁衡不相信,便一口气说出了许多梁家里发生的,外人不知道的事情,这才让梁衡彻底信服,他也不顾此时梁少景是女儿身,便一把将他抱紧怀中,像个孩童一样嚎啕大哭,边哭边叫,“谨儿,你总算回来了。”让不少人看了笑话。 父子俩抱头痛哭,梁衡哭到一半时,拉着他要回将军府,赵延武站在不远处,几次三番想上前来,但都被温远的眼神逼退回去,眼睁睁的看着梁少景被拉走。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回了将军府,解释了来龙去脉之后,梁夫人足足哭湿了五张手帕,拉着梁少景说了很多话,越说眼泪越多,夫妻俩根本不在乎往日的儿子变成了女儿,只要能回来,就已满足。 沉寂了一年的将军府几乎闹翻了天,待到夜间,哭了许久的梁夫人终是感到疲惫,万般不舍的回房休息,梁衡倒是精力十足,但是在温思靖乞求的目光下撑了半个时辰之后,才放弃。 待到一切都安静了,已是深夜,温思靖与梁少景相对而坐。 因为哭得厉害,所以梁少景的眼睛有些红肿,他吸了吸鼻子,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心想,活那么大从来没有像今天那么娘们过,一哭就停不下来,两个眼睛里跟装了一片河水似的。 后一转念,他现在本来就变成了娘们,哭哭卿卿也很正常,继而释怀。 “谨之……”温思靖原本还好好的,一开口,眼睛又红,梁少景一见立即道,“打住,我今日哭得够多了,再哭明日眼睛可能就睁不开了。” 温思靖立即忍住,沉默不语。 梁少景见他这样,又不忍心起来,他自从出了宫就一直跟着,在将军府中目睹了整场认亲大会,就连温远都受不了这样的哭哭啼啼先行离去了,但温思靖却赖着不肯走。 “你……左手可还好?”梁少景迟疑的问。 温思靖正沉默,听言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继而抬头笑道,“好多了,除了不能提重物之外,没什么影响。”说着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虽然动作缓慢,但却没有洒出。 “谢家那小崽子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对你出手?!难道皇帝没给他处罚?”梁少景怒火冲天,谢镜诩到底是臣子,对皇子出手足以判死罪,但谢镜诩不仅没有判罪,还十分嚣张的四处蹦跶,他不由乱猜测,“难不成是衿王出手保他?” “并非。”温思靖轻摇头,“一年前谢镜诩身负皇命追捕温晗风,我却擅自带人将他拦在了京城门处,所以被打折手臂后,我被父皇禁足,封锁在王府内。” 梁少景惊讶道,“我明明记得我死之前温晗风就出了京城的,为何……” 温思靖抬眼看他,后垂下眼,像是回忆了极其不好的记忆,声音压低,缓缓道来,“一年前你失踪之后,父皇和梁将军派大批人手将京城翻了个底朝天,后在京城外的荒野中寻到了你的尸体,梁将军受不住打击重病,温晗风听闻消息回到了京城。” “后来谢岚出现,她说你追查出了温佑帆和赵家勾结异国人的消息,后亲眼见你在偷听时被异国人拧断头颅,消息真假原本还有待推敲,但是温晗风在当天便一人前去血洗了整个赵府,赵承博三子皆削断头颅,赵家三老爷一脉更是一个不留,大雨将血迹冲出赵府,流了数里,染红了半个街道,彼时赵承博进宫同父皇议事,赵延武随行,两人才躲过一劫。” “父皇派出大批人手封锁京城搜查温晗风,临近傍晚梁将军从昏迷中醒来,宣布给你盖棺,当时将军府聚集了很多人,温晗风便一身是血的出现,跪在你棺旁说了很多话,后来谢镜诩赵延武得到消息,带人赶来将军府,梁将军暗地相助,将他送出京城……我则带了人堵住城门,挡下谢镜诩一众人。” 原来如此…… 原来一切的起点是他,若不是他死在温佑帆手里,温远就不会返回京城屠戮赵家人,温思靖也不会为了助温远而被谢镜诩打断手臂,更有九殿下温枳,被关在地牢中半年时间,即便是变得疯疯癫癫却还是没将那句话忘记,他失魂落魄,“原来都是因为我。” 第52页 温思靖怕他想多,连忙抓住他的手臂,打断他的思绪,道,“你别多想!一年前你追查赵家人时本就中了太子的计谋,赵家人和温佑帆一向行事缜密,若不是他暗中操作,你怎么可能那么快查出真相,归根结底你还是被太子陷害才落得如此。” 他迷茫的眨眨眼,“可若不是我鲁莽落入太子的圈套,也不会……” “这不怪你,这不怪你!”温思靖急了,“是温如雁的错,他不该起歹毒心肠设计陷害你,是温佑帆的错,他不该勾结异国之人,全是他们的错,与你无关!” 梁少景见他无端激动,愣愣的点头,“我知道。” 见他不在似之前那般失魂,温思靖暗暗松一口气,看着面前面容姣好的梁少景,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髮,“幸好你回来了,否则我这辈子都不得安心。” 温远出事后的那段时间,温思靖很少见到梁少景,每次去将军府找他,得到的消息要么是他不在府内,要么就是喝醉了在休息,温思靖以为他在为温远的离开难过,本想着等过了这段时间再找他好好聊聊,却不想这一等,竟然等来了他狰狞的尸体。 听到下人来报时,温思靖当下一阵耳鸣,驾马赶至乱成一团的将军府时,梁将军昏迷不醒,梁夫人哭声不止,当他看见那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的一瞬间,似乎什么都听不见了,眼中只有梁少景紧闭双眼的样子。 实在是非常阴暗的记忆,温思靖回忆每每回忆起来,心就如针扎一般,不得不停止。 梁少景十分别扭这种行为,拧起眉毛身子往后仰,粗声道,“别动手动脚。” “你现在变成了姑娘,我倒有点不适应。”温思靖道。 “我比你还不适应,谁知道女儿身竟如此麻烦……”梁少景想到前些天月事来的时候,简直是把他折磨惨了,差点以为谢岚这个身体有什么大毛病,在温远面前还闹出不少笑话。 “不过还是有好处的,这样你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嫁给晗风了。” “嫁给谁?”梁少景诧异,“我为何要嫁给他?” 温思靖也表示诧异,“他还没与你说?” “说什么?” “前些日子我们一同喝酒,晗风对我说待这次事平息之后就去你家提亲,我还以为他跟你说过了……”温思靖捏着下巴琢磨道,“原来你还不知,不过想来你应该也是愿意的。” 梁少景还沉浸在这个震得他四分五裂的消息中,下意识问,“你怎么知道我愿意?” “你之前不是说过要嫁给晗风的吗?” 梁少景彻底乍毛,“之前?什么时候?我亲口对你说的??” 见他这样,温思靖不自觉压低声音,咽口水道,“就是三年前的凯旋宴上啊,你抱着酒罈子当着所有人的面喊着要嫁给晗风。” 瞥了眼梁少景极其难看的脸色,补充道,“好多人都听见了。” 梁少景偷偷跑回了温远的住宅,他刚进门没多久,鹿舒扬就带着弟弟鹿绍卿回来。 处理太子造出来的事非常疲惫,鹿舒扬忙至深夜,有些睡意昏沉,他本打算好好睡一觉,却不想突然跑来一姑娘,拦住了他的去路。 看清楚面前人之后,鹿舒扬停住,“谢姑娘,有何事?” 梁少景并不想废话,直接道,“我问你,你之前所说温晗风的心爱之人是何人?” 这问题来的突然,鹿舒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身后的鹿绍卿探出身,诧异道,“谢姑娘,你问这问题作何?” 梁少景想到两人是兄弟,便转移目标,“你是不是也知道?快告诉我,是谁?” 鹿绍卿看了一眼还在沉思的鹿舒扬一眼,向旁走两步,道,“你可知晗风哥手中有一把天下名剑?” “知道知道。”梁少景连连点头。 “一年前,晗风哥带此剑来了北疆找我爹,他临走时,将此剑留在了北疆託付于我爹暂为保管,我爹看出这是一把绝世好剑,于是多嘴问了一句,当时晗风哥则答……” “剑和送剑之人乃是温某此生挚爱,愿鹿将军妥善保管,待重回京城之日,我便来取回。”轻轻淡淡的声音自后方传来。 梁少景浑身一震,抬眼看去,只见一身浅蓝色衣袍的俊公子悄然立于红灯笼下,柔和的光将他的眉眼衬得越发精緻,盈盈含光的双眸注视着梁少景。 鹿绍卿扬唇轻笑,“一字不差。” 温远缓步走来,目光始终未移开,“我说过的话,我自然记得。” 鹿氏两兄弟何时离开的,梁少景并没有注意,他甚至没注意自己被牵着回到了寝房内,当他回神时,温远正慢条斯理的点灯。 “温晗风,那把剑……”梁少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是落血剑,是你在我十六岁生辰那晚送给我的。”温远点亮了灯,转身坐到他身边。 梁少景干巴巴的笑两声,“你若不说,我倒怀疑是我的记忆出差错了呢。” 温远恩了一声过后,他两手不自觉的搅在一起,耳尖红彤彤的,张了好几次嘴,却不知说什么。 原来你喜欢的那个男子是我? 还是说你的挚爱指的是兄弟情义? 该不会是诓鹿将军他们的吧? “温晗风。”梁少景忍不住叫他。 “恩?”温远侧头看过来,喉咙中发出一个轻缓的单音,梁少景便愣住了。 那一双眼睛很好看,睫毛又密又长,眸色很深,其中隐着快要溢出来的温情,梁少景陷入这样的美色中,什么声音也发布出来了。 对视了片刻,温远突然俯下头,梁少景只看见眼睛越来越近,不知所措,当鼻尖相触时,他不由自主闭上眼睛,紧接着唇上传来柔软湿润的感觉。 然后腰间一紧,他被拥入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 第27章 皇帝心里苦 太子带兵逼宫一事不多时便闹得满城皆知,太子宫被封锁,连同太子妃一起上下数十名小妾宫女皆押入大牢。 谢家中,谢镜诩因为有温予迟庇护安然无恙,谢镜诩的几个已经出嫁姐姐却不能倖免,当晚温思靖同梁少景谈完心之后,回府就被禁足,气得他一连几日不肯下榻。 但凡是与太子和谢丞相有联繫的官员皆受牵连,轻者禁足,重者抄家入狱。 皇帝经此一闹,彻底病倒,整日睡意昏沉,气息越来越弱,凭着一口药吊着气,梁衡进宫探望,出宫回府之后一个人进了书房,从烈日当空至月色悱恻都没出来。 京城上下气氛压抑,街道上的人行日渐稀少,即便是有嫁娶喜事,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吹锣打鼓,热闹不復从前。 后来的几天中风波不断,宫中传出有人劫狱的消息,太子,太子妃和谢丞相皆被救走,皇帝下令封锁京城,挨家挨户的搜查,一时间景城之内人心惶惶。 皇帝下了一道圣旨,将梁少景召进宫。 第53页 梁少景自己也不知道皇帝此番召他进宫是为何事,他一大早起来穿戴得整整齐齐,去往前院时,却发现梁衡和梁夫人正端坐着,仿佛是为了等他。 “爹,娘。”梁少景边走过去边打招唿,半个身子走进大堂时,却发现堂内还有其他人。 此人坐姿随意,一身素白衣袍胜似白雪,墨发懒散的披在身上,旁边的桌子上置放着白色的骨扇,修长的手指托着茶盏,慢条斯理的喝着茶。 他察觉梁少景的到来,慢慢的抬眼,倾城绝色的双眸染上点点笑意,声音清朗,“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楼公子?”梁少景诧异的挑眉。 楼慕歌将茶盏放下,像是看穿了他心中的疑惑,道,“皇宫中有我一位好友多年未见,此次我与你一同进宫去看望他。” 梁衡原本还抱着怀疑的态度,但见梁少景似乎真的认识他,便打消了疑虑,笑道,“谨儿,你既然要进宫,捎上这位小公子也可。” 梁少景知道楼慕歌并非凡人,他们之前只在风城见了一面,楼慕歌便知晓他身上的秘密,也算是帮过他。 “那我们便一同进宫吧,马车可有备好?”梁少景问道。 “小远一早就派来了马车,一直在外面候着呢。”梁夫人抿嘴轻笑。 一提及温远,梁少景就觉得心突地一跳,红晕从脖子往上蔓延,瞬间染红了他白皙的脸,连耳尖都是红彤彤的。 那次被温远突然一吻,梁少景推开他落荒而逃,一路狂奔回将军府,而后在府内一连闷了几天,做什么是都心神不宁,总是忍不住回想他那一双勾人心魄的眼睛。 梁少景害怕别人看出来他的慌乱,轻咳一声道,“那咱们快走吧。”说着大步往外走,楼慕歌起身跟在后面。 出了将军府的大门,果然看见外面的空地上停着一辆马车,马车旁站着一个白衣小姑娘,听见动静后转过身来,大眼睛眨了眨道,“你们可算出来了。” 小姑娘正是笙笙,不同那时穿红衣裙的鲜亮,一身白色衣裙的她更有属于小姑娘的天真可爱,散着的长髮左右各辫了一缕小辫子,辫尾挂着小巧的铃铛。 她看了梁少景一眼,又看了楼慕歌一眼,转身往马车上钻,似乎等得有些着急。 梁少景与爹娘道过别之后,一同进马车,刚坐稳马车就动身,往皇宫的方向去。 马车的速度不慢,行入皇宫内宫时,三人都从马车上下来,楼慕歌对梁少景说要去寻友,于是便先离开,梁少景则是坐着皇帝派来的步撵,被抬往皇帝的寝宫。 梁少景到的时候,门口的太监没有禀报,宫门一开,龙涎香的气味慢慢瀰漫出来,守在门外的宫女太监皆是一脸沉痛,不敢抬头,不敢多语。 皇帝的贴身太监立在龙榻旁,见梁少景走来,小声对皇帝道,“陛下,谢家姑娘来了。” 龙榻上垂着明黄色的纱帐,隐隐约约能看见里面躺着一个人,待梁少景走得近了,那个人传来微弱苍老的声音,“你们都下去。” 大太监应了一声,带着宫内守着的太监宫女全数退下,并且关上了宫门,偌大的殿堂内,全是长明灯柔和的光。 梁少景跪下来,“皇上万安。” 皇帝伸出手,苍老的手指撩开纱帐,道,“少景,过来,走近些……” 这声音有气无力,仿佛彰显着主人油尽灯枯之势,梁少景不免有些难受,仔细说来,皇帝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平日里对他的宠爱不比那些皇子们少,隔三差五的就要把他召进宫,赏赐更是从不吝啬。 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在他面前,总会笑眯眯的叫他小少景,会像个朋友一样与他一同喝酒谈天,也会像个父亲一样,督促他的文学箭术,尽管梁少景在京城里捅下不少篓子,皇帝也会一次又一次的包容,纵容的程度不比梁衡的差,就是皇帝称为他第二个爹也不为过。 后来,温远的家被抄了,亲人被封罪,梁少景心中不是没怨,但是他却没办法真正的去恨皇帝,即使他是死在温佑帆手下,回来之后,他也没想过将仇恨牵连到皇帝身上。 站在这个苍老无力的人面前时,脑中浮现的全是曾经皇帝与他相处的样子,他不由蹲在龙榻边,降低了声音,“皇帝叔叔,你可还好?” 皇帝听见,慢慢睁开了浑浊的双眼,嘆出一口气,无神的盯着梁少景的肩膀,“小少景,你可有怨我?” 梁少景见他这般,不由得一愣,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那双灰暗的眼睛却一动不动。 双目失明了啊。 他咽下哽咽,道,“皇帝叔叔,我不怨你。” “你说谎。”皇帝神情淡淡的,缓缓道,“我知道你们都怨我,只不过看我快死了,所以才说谎骗我。” “宁侯是我唯一的弟弟,当年皇位之争他为救我险些丧命,我登上皇位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他封爵建宅,发誓要护他一辈子安宁,却不想他竟与异国勾结,觊觎皇位,这叫我如何处置……” 一方是自己发誓要永护安宁的弟弟,一方是西凉上下的黎民百姓,为兄为帝,难以抉择。 梁少景本以为宁侯的罪是皇帝为了温佑帆而故意嫁祸的,却不想宁侯竟然真的参与了这等叛国之事,且还是与温佑帆勾结,那么宁侯一家的死,恐怕也不是皇帝所为…… “我本打算将此事强压下去,然后找机会削了他的爵位,却不知有人故意将消息放了出去,导致满国皆知,通敌叛国之罪将诛九族,我一连压下数本要求宁侯满门抄斩的奏摺,还来不及细查,宁侯一家便被灭门。”皇帝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双眼中没有一丝波澜,就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但是梁少景却注意到,他紧握成拳的手微微轻颤,像是极力压制。 梁少景大概想明白了,恐怕故意放出消息和派人将宁侯一家灭门的,应当是温佑帆,他害怕皇帝顺藤摸瓜将消息查到他的身上,于是在宁侯那里将线索断的一干二净。 “远儿是宁侯唯一留下的血脉,为了保住他,我与梁衡暗自商量,合计将他送出京城,本以为这样就可以保护他,但……” 但意外却是接踵而来,梁少景在追查宁侯灭门案时,死在了温佑帆手中,后来可想而知,温远回京,几乎疯魔一般险些屠尽赵家人,梁衡也因此大病而倒,将失子之仇记恨在皇帝身上。 “此事着实是我的不对,你们恨我怨我,我也毫无怨言,我竟是到最后了,才查出勾结异国的还有老二,他们杀了宁侯,杀了你灭口,赵家扎根西凉过深,非一朝一夕能够撼动,我想替你们报仇,却也无能为力,幸好,你回来了,否则梁衡这后半辈子,恐怕再难安宁。” “我这一生中,最后悔的事,就是坐了这个皇位,我出身并不高贵,也非有勇有谋的英才,若不是梁衡,我根本不可能站到这个位置,本以为得到了天下所有,却不想到死之时,却什么都失去了,这踏着累累白骨走来的路,滋味果然不好受。” 第54页 “到了这最后的关头,太子对我利刃相向,老二暗中勾结异国,梁衡对我心怀怨恨,我到底还是孑然一身,倒还比不上从前,至少没当上皇帝时,我还有梁衡,还有弟弟。” 皇帝重重的嘆一口气,似乎很疲惫很疲惫,字字句句令人心酸,梁少景知道皇帝将这些话说出来,就是为了告诉他,发生的这些事他虽然有心阻止,却无力改变,曾经意气风发的皇帝,如今也只是一个满心苦涩的垂死之人,梁少景静静的看着他,想了许久,最后还是开口道,“皇帝叔叔,你知道我爹会吹笛子吗?” 皇帝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一句,愣了一下之后,轻微的勾起一个笑容,像是回忆了美好的场景,“恩,我知道,他吹的笛子很好听。” “我爹他从未在家中吹过笛子,就连我娘都不知道他会吹笛,偶有一次,我在他的书房内发现了一支长笛,通体暗红,两头有一指宽的金丝圈,尾处吊着一缕明黄色的长流苏,我想皇帝叔叔应该知道这支笛子。” 皇帝听的一怔,将头一偏,垂下了眸,轻声道,“我不知。” 梁少景也毫不在意,他继续道,“这支笛子尾处刻有一个‘禅’字,我拿着笛子问爹,爹并未细说,只道是故友所赠,后来又一次,爹喝醉了,拿着笛子在院子里坐着,自己吹起来,我也是从那时起,才知晓我爹会吹笛,过后不管我怎么请求,我爹都不肯再吹一次,我爹对我说,有些东西,一辈子都不能碰,只能藏着,压着,才能与常人无异。” 皇帝听完之后身体颤抖,顿时一行泪就从浑浊的眼中流出。 梁少景以前是不明白的,知道前几日,他爹拿着那样一柄长笛款款出现时,他才想起,当今皇帝的尊名——温禅。 世人都知,皇帝与梁将军乃是挚友,是兄弟,是生死之交,是相伴数十年的君臣,世人却不知,几十年前的两人,亦有别样的情感,被压着,被藏着,一连几十年不见天日。 梁少景想,已经晚了,几十年后的皇帝有了后宫佳丽无数,有了儿子女儿成群,几十年后的梁将军也有了妻子有了儿子,再不復从前。 皇帝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也抑制不住眼中的泪水,看起来奇怪可笑,他转个身,将头蒙进锦被中,一动不动。 梁少景就蹲在龙榻旁,耐心的等着,内心涌起一阵阵的酸楚,不自觉间,又想到了温远。 想到了他尚是男儿身时,温远是不是也像皇帝这样,将自己的情感和情绪苦苦的压制着,不得不说他隐藏的很完美,梁少景到死都没有发现…… 又钦佩起温予迟和谢镜诩,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好似已经恢復平静,他对梁少景道,“我大限将至,唯一能做的,就是为西凉留下一个明君,庇佑大西子民,我已将遗诏拟好,你将它带出宫去,交予梁衡便是。” 梁少景按照皇帝所有,将遗诏找出,用锦绸包裹起来,抱在怀中,临走时,听见皇帝道,“希望你们能将这残局收拾好,替我带一句话给梁衡和小远。” 隔着明黄色的纱帐,皇帝的声音低低传来,“对不起。” 梁少景抱着怀中的东西,拖着沉重的心离开皇帝的寝宫,最终还是没忍住眼泪盈眶,这天下间,还有谁能当得起九五之尊的一句对不起呢? 梁少景坐着步撵回到了停马车的地方,发现楼慕歌和笙笙已经坐在马车内了,见他眼眶红红,两人也没多问,一同出宫。 刚出宫门不久,马车勐地一顿,梁少景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识紧了紧怀中的包裹,他掀开车帘朝外看,只见马车外围了一圈人,虽然衣着与常人无异,却皆是头顶小辫,手腕上环着兽皮,面目凶戾,与他之前所见的异国人很是相似。 梁少景有一瞬的慌张,随后想到车内坐着两个厉害人物,下一刻也就平静下来,转头朝楼慕歌看去。 只见楼慕歌转头对他勾起一个轻笑,“梁姑娘放心,我答应了人要把你安全带回去,自不会食言。” 放心倒是可以,只不过能不能别叫梁姑娘?梁少景表示心里有些膈应。 说完楼慕歌就掀帘走了出去,笙笙将头探出车窗看热闹。 楼慕歌下去之后,那些人便抽出手中的刀刃,一句话不说便朝他攻来,剩下的人则是朝马车扑来,气势很是兇勐,梁少景打眼看了一下笙笙,将置放在马车内的剑握在手中。 可是那些人还未触碰到马车,便勐地顿住,姿势保持着半扑的样子,像是被定住一般,形态各异,梁少景一下子看呆了。 楼慕歌缓缓展开手中的白骨扇,向上一扇,那些人就如同当胸中了一脚似的皆凌空飞起,向后摔去,滚出三丈之远,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一举将他们全军覆没之后,楼慕歌慢悠悠的摇着骨扇,回到了马车内,对惊呆的车夫道,“继续赶路。” 笙笙失望的撇嘴,“一群废物也敢来拦路。” 楼慕歌笑望她一眼,不语。 马车继续赶路之后,梁少景心中暗自庆幸,幸好楼慕歌并非他们对立之敌,否则真是个天大的麻烦。 马车又行了一段,楼慕歌和笙笙两人做了告别,梁少景没有我挽留,只是道,“有缘再见。” 楼慕歌扬起意味不明的笑容,“有缘再见。” 说罢两人则离去,梁少景自己在马车之内,又行了一段,马车停下,还不等梁少景开口问,只见外面突然伸来一只手,撩开了车帘,随后一张俊脸探进来。 他看着梁少景,似笑非笑,“谨之,几日不见,我甚是想念。” 梁少景看见他,似乎又要陷入他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眸中,脑海中浮现的是皇帝闭眼落泪的画面,心中像闷了一口气似的。 他起身走下马车,站立在温远的身旁,抬眼一看,马车竟然来到了温远的住宅,他轻声问,“是你让马车把我带来这里的?” 温远挥挥手,示意车夫退下,道,“不错。”他看得出梁少景心情郁郁,伸手在他头上摸了摸,“还在生我的气吗?” 梁少景摇了摇头,道,“皇帝恐怕不行了。” 温远早就会料到如此,他见梁少景垂头丧气,强忍下想把他抱住的冲动,低声安慰,“命本如此,谨之还是莫要太过伤心。” 虽然这安慰的话不轻不重,但是梁少景多少还是有些好受一些,他抬头看向温远,温远便对他扬起笑容,虽没说什么话,但梁少景竟不由觉得心中一暖。 为了沖淡心中异样的情愫,他连忙将怀中的包裹递出,“这是我从皇宫里带出来的。” 虽说皇帝指明了让他转交给梁衡,但是梁少景认为,交给温远也是一样的,因为他聪明,知道这个东西该如何处置比较妥当。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我没偷看。” 温远见他这样,最终还是忍不住抱了他一下,随后很快就松开,接过那个包裹,将他牵进宅子里,“你进宫那么久,肯定饿了,进来吃点饭再走吧。” 第55页 温远为梁少景准备了丰盛的餐食,他坐在旁边,看着梁少景一筷子一筷子的吃,不觉疲惫。 大概吃了个半饱的时候,梁少景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问道,“你知不知道是谁劫走了太子?” 温远很快就回答,“我。” 梁少景得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惊道,“你?劫走太子作何?” 他原本以为最多是谢丞相的余党将人给劫走,却不想竟然是温远动的手。 “之前在风城杀了云水茉的人,是太子派出去的,前些天我发现云水茉的兄长聚集了不少江湖人士赶来京城,我便前去与她兄长做了一笔买卖。”温远语气平淡道。 说虽然只说了一半,但是梁少景好像就想明白了,“所以你把太子给了他们?你想要他们做什么?” “我将太子带出了京城,介时会派人将他往云水茉兄长所在之地,他们要如何处置太子,我便不再干涉。”温远静静道,“只不过温佑帆那边还有一批从异国来的军马,我需要他们帮忙抵抗。” 这批异国来的军马,定然是温佑帆勾结异国人带来的,梁少景想起他们各个兇勐无比的样子,疑惑,“仅仅是那些人,能挡住那批军马?” “介时皓文和延安会带上鹿将军的一部分兵去,京城里则有我们留守。” 原来如此,原来温远都将一些都计划好了,就等着温佑帆等人动手。 “那太子妃和谢丞相呢?也交由那些江湖人处置?”梁少景随口问道。 谁知温远略一沉吟,道,“谢丞相应该是谢镜诩动手救走的,至于太子妃……” 梁少景抬眼看他,等他的下文。 “太子妃应当是温佑帆的人救的。” 这下樑少景惊得筷子都掉了,“温佑帆与太子妃……这消息太让人震惊了。” 温远对此却丝毫不表示意外,道,“很早之前的事了。” “原来你知道那么多我不知道的事!”梁少景愤愤不平,之前温予迟与谢镜诩两人的事,他也是一副老早就知道的样子,不是好兄弟吗?为什么这么惊人的小道消息都跟他分享? 温远见他气鼓鼓的样子,有些想笑,刚想说话,却听下人来禀报,说是谢镜诩在门外求见。 梁少景正气着,一拍桌道,“那小崽子来作甚?不见!叫他滚!” 温远哭笑不得的压住他的手,道,“我去看看。” 他说去看看,然后就真的起身去了,梁少景想了想,决定还是跟过去看看谢镜诩想做什么,跑了两三步追上去,就见谢镜诩站在院中,垂着头,样子十分颓废。 带温远走近了,谢镜诩抬起头,双眼竟布满红血丝,看起来异常憔悴,他先是看了梁少景一眼,继而将视线移到温远身上,道,“温衿不见了。” 第28章 皇宫动乱 温予迟想吃八宝阁的玲珑水饺,于是自己驾马去买,然后就再没回来。 谢镜诩连找了两日两夜未曾停歇,出现在温远和梁少景面前时,既憔悴又无助,若非走投无路心急如焚,他是不可能求助温远的。 温远先是答应帮忙找,然后几句话将他打发走,继续回到房间里用膳,梁少景跟在后面念叨起来。 “这个温予迟也真是,这么紧要的关头,竟然为了点吃的独自上街去买吃的,那么大个脑袋难不成里面装的都是浆煳?这下可怎么好,万一要是被歹人捉去……”一转眼,他发现温远还在慢条斯理的吃着饭,一点着急的样子都没有,纳闷道,“你怎么不着急?万一温予迟让人给杀了,皇位岂不是要拱手让人?” 温远抬眼看他,而后夹了一块肉到他的碗中,慢悠悠道,“你急什么?温予迟没了,不是还有温枳吗?” “九殿下?”梁少景坐下来,奇怪道,“九殿下不是疯疯癫癫的,如何当皇帝?” “温枳的疯癫都是长时间的□□堆出来的,现在□□停了,每日都在吃补药调养,渐渐就不疯癫了。”温远淡淡道。 梁少景想起自打从牢中出来之后,就没再去看过温枳,此时从温远口中得知他疯癫病好多了,倒想要去看看他。 “就算是如此,那温予迟出了事,鹿将军那边该如何交代?”毕竟温予迟现在才是他们最大的筹码。 “与我们何干?是他自己要跑出去买吃的才不见的。”温远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梁少景有些意外。 他见梁少景总是在想,也不吃饭,干脆夹了一块肉递到他嘴边,“你想那么多做什么,现在只需吃得饱饱的,其他一切无需你操心。” 习惯了温远餵饭的梁少景感觉到肉到了嘴边,下意识张嘴,美味一到口中,唇齿都染上了香气,梁少景忽然感觉出自己并没有吃饱,于是又端起碗筷继续吃。 温远见他乖乖吃饭,嘴角勾起笑,顺手给他多夹两块肉。 谢镜诩将温予迟失踪一事压得非常紧,即便是寻找,也是悄悄的,半点不敢声张,倒是鹿将军那边走漏了消息,鹿舒扬和鹿绍卿两个儿子都不在自己身边,他便带着人自己找,结果这么一找,然而把谢镜诩辛辛苦苦压着的消息给抖出去了。 京城本来就处在紧张的关头上,温予迟失踪一事,更是火上浇油,此刻在走在大街上,几乎再难见到热闹景象,即便是有人来来往往,那也是低着头,行的非常快。 谢镜诩不眠不休,似乎要将京城掘地三尺,在最后快要撑不住时,到底是把温予迟找到了。 在京城边上的一座小镇上,是温如雁将他锁在一间暗无天日的小房子内,谢镜诩找去的时候,温如雁早就独自跑路,温予迟则是重伤昏迷,奄奄一息,谢镜诩顾不得追温如雁,将浑身是血的温予迟带回衿王府。 梁少景本打算解衣休息的,但听见了这消息,反而将穿戴整齐,坐上马车赶往衿王府,打算去看一看受了重伤的温予迟,但是走到半道中,却被下人驾马追上,来报皇帝垂危。 梁少景听完之后神色一黯,将行程从去衿王府改至皇宫。 月夜当空,凉风掠过大地,皇帝寝宫前灯火通明,黑压压跪着一群人。 梁少景快步走过去时,见温思靖跪在最前方,嵴背挺直,微微垂着头,他来到温思靖身边,将衣裙一掀,弯膝跪了下去。 温思靖抬头来看他,双眼红红,并未说话,又垂下头。 他伸手拍了拍温思靖的肩膀,并未出言安慰,低低的嘆一口气,心中郁结之气难以散去。 温佑帆跪在温思靖的另一边,他亦是眼眶通红,仿佛强做忍耐,是真是假不得而知。 后方跪着的是朝廷一众大臣以及后宫所有嫔妃,再往后就是宫女太监,有些人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梁少景心想,该来的总会来,皇帝郁郁了半辈子,也许这对他来说是一个解脱。 他再也不用日夜面对着丧弟之痛,再也不用忧心温佑帆勾结异国人之事,同时也能结束这长达几十年的凌迟。 第56页 乌云一大片飘来,遮住了月色,梁少景跪到两腿发麻,膝盖没了知觉,忽而一道钟响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声音传进每一个人的耳中,响彻天边——是丧龙钟。 听到钟声的一瞬,许多人都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叫喊着,梁少景只觉得耳边尽是痛哭之声,他愣愣的抬头,看向身边的温思靖。 只见他嘴唇微抿,双眉微皱,一行晶莹的泪珠却从眼睛中滑落,顺着他的脸颊,滚落在地上。 紧接着宫门打开,皇帝的贴身大太监满脸泪水的走出来,尖着嗓音高喊,“皇上驾崩——” 阶梯下一众黑压压的人皆俯头碰地,齐齐的高唿,“吾皇万岁——” 梁少景也重重磕了一个头,泪水自眼中掉出,砸在地上,他轻轻道,“皇帝叔叔,一路好走。” 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哭声中,梁少景默默擦干了泪水。 梁衡自寝宫中踱步而出,慢慢走下台阶,远离了众人,独自站在远处。 皇帝弥留之际,将所有人谴出了宫殿,唯独留下了梁衡一人,于是梁衡就坐在龙榻旁,看着自己相伴几十年的老友一点一点没了生气,断了唿吸。 最后,皇帝气若游丝的说了一句话,“梁衡,我真的很后悔。” 后悔什么?皇帝没说,梁衡也没问,答案随着皇帝的离去,永远埋葬。 按照西凉的规矩,先皇驾崩的当天,必有一位新王登基,以接替先帝庇佑西凉。 新帝登基分两次,一次是在文武百官面前,凭着先帝的遗诏接下龙袍,而第二次则是在西凉的百姓眼下,举行登基大典,是以哭声渐渐弱下去时,大太监捧着一封明黄色遗诏站在了众人面前。 大太监身后是捧着龙袍,冠冕,腰封的小太监。 杂音顿停,所有人翘首以盼,等待着大太监展开遗诏。 大太监刚解开遗诏的布封,温佑帆就突然抽出一把半臂长的小刀,飞身上前一刀划破了大太监的喉咙,将遗诏抢在手中。 众人都对这一幕惊呆,鹿将军最先反应过来,抽出腰间的佩剑,大怒道,“竖子安敢在殿前造次!” 梁少景也站起身,拉着温思靖不着痕迹的退后几步,两人一个是知道真的遗诏并不在这里,另一个则是不想惹上麻烦,于是两人顺利退到一边。 温佑帆掀起的将大太监的尸体甩至一边,甩了甩刀刃上的血,道,“这封遗诏,我要拿走了。” “休想!”皇后失态的站起身,指着温佑帆破口大骂,“温佑帆你好大的胆子,陛下刚走,尸骨未寒,你竟在他殿前手刃他人,真该叫陛下好好看看,他到底养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翊贵妃听见自己儿子被骂了,亦不甘示弱的骂回去,“鹿节香你放屁!我儿子怎么了?陛下的遗诏中,指的定是帆儿,你如此着急泼脏水,该不是想为你儿子篡位?” 平素里两个仪态端庄的女子在此时也顾不得形象,龇牙咧嘴怒目圆睁,似乎下一刻就要厮打在一起。 鹿轶不想看两个女子互掐,于是扬手命兵将此地围住,怒道,“泽王爷,你最好留下你手中的东西,臣乃是粗人一个,若是刀剑无眼伤了你,那受苦的可是你。” 温佑帆冷笑,“我即来了,自然是做好万全的准备,你若不想着满朝文武后宫嫔妃皆去给父皇陪葬,就让你的走狗收好手中的刀。” 话音刚落,四面八方蹿出不少人,皆是手持奇形怪状的匕首,手环兽皮,将殿前的所有人团团围住,数量不少。 有一人掠过众人,立在了温佑帆身边,笑眯眯道,“想不到你们西凉这皇宫看起来,倒是宽敞。” 来人眸色浅浅,长发扎成一个马尾,两个耳朵挂着微垂的尖牙,嘴角轻勾,俊脸上洋溢着一股邪气。 只一眼,梁少景就认出这个人是七年前出现在祁山中,扬言要取皇子人头的男子,他变化不大。 众官员一见有异国人出现在皇宫之内,一片譁然声,一时间,温佑帆变成千夫所指。 但是他丝毫不在意,神色淡然道,“我只不过是取一封遗诏,并不想杀人。” 明明就已经杀了一人了,血还在流呢。梁少景心想。 “小畜生,你终于敢露出你的畜生尾巴了,你若是敢伤着满朝文武一分,我定叫你走不出这座皇宫!”鹿轶恶狠狠道。 “行行行。”那异国男子笑道,“鹿轶,先前我们交手数次都没分出胜负,不若趁此机会来分个高低。” “子车沙,你此番敢来我西凉京都,就应该做好有去无回的打算,若你就此收手,待事情过后,我便可饶你一命。”鹿轶道。 子车沙哈哈一笑,随后神色一变,凶戾无比,不由分说的提刀飞扑上前。 “子车啊……”温思靖小声喃喃。 “你认识?”梁少景疑惑问道。 “子车乃是兰国的国姓,这位子车沙搞不好是兰国的皇亲国戚。”温思靖向他解释,“兰国是西凉和北邑之间的一个小国。” 梁少景点点头,“原来如此。” 说话间子车沙和鹿轶已经打起来,下方原本跪着的一大群人顿时惊叫着逃开,瞬间为两人空处一大片地,两人的身影在其中来来往往。 梁少景发现这几年的时间,子车沙的武力增长不少,鹿轶对上他都显得有些吃力,他正思考着要不要上去帮忙时,就见一个身影由远及近,极快的轻功而来,到了跟前飞身一脚,对着子车沙的胸膛踹去。 子车沙闪躲的非常快,但不料闪躲之时后腰一痛,他退开数步一看,后腰上不知何时中了一剑,血流不止。 子车沙抬眼看去,见来人是一个锦衣长袍的翩翩公子,神色淡漠,长剑泛着寒光,往下滴着血珠。 梁少景心中一喜,嘴角扬起,“温晗风来了。” 鹿轶收剑,“温远,这里你来对付,我去拿下那个小畜生。” 温远微微点头以应,剑锋微转。 子车沙哼笑,“我记得你,几年前你跟另一个小郎哥被我追得像个丧家之犬一样,如今倒是厉害了不少。”说着他面上疑惑,“那个小郎哥怎么没来?” 还不等人回应,他又自顾自的笑道,“哦,我忘了,那个已经死了,头都差点被拧下来,还是我亲自动的手呢,哈哈哈。” 话一出,梁少景才知道,当日到底是谁从背后杀了他。 立在一旁的梁衡听了这话,双手握拳,头上青筋尽显,仿佛在极力忍耐。 温远眸光一寒,飞身上前,泛着光芒的剑变得极快,环绕在他的周身,平地里捲起一阵寒风,子车沙不敢怠慢,全力相迎,奈何温远的剑来的又快又勐,他连连后退。 梁少景感觉剑气扑面而来,凌厉压迫,他又连连后退数步,才缓解了这样的气息。 子车沙落于下风,不过片刻,就身中数剑,身上各处源源不断的流着血,他便不再恋战,欲转身逃走,但是温远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噼手一剑刺入他的后背,随后一脚踏上去,整个人踩在他身上,松了剑柄,双手摸上子车沙的头。 第57页 子车沙意识到危险,连忙挣扎想要甩脱,温远的手却极快,直接了断的拧断了他的脖子,子车沙的神情还停留在惊恐与慌急之间,怒目圆睁的样子便永远定格。 温远自他身上跳下来,随手拔下了剑,子车沙的身体摔在地上,了无生气。 那些异国人见自己的主子死了,大半都趁乱逃走,但有不少都死在了鹿轶的手中,只是温佑帆却是趁机熘了,待皇宫之乱平息后,皇帝的寝宫已是面前血流成河。 温远走到梁少景面前,拿出一方锦帕擦拭着剑上的血液,一张白帕子被染成血红。 梁少景将他上下打量一遍,“你有没有受伤?” 他淡淡的摇头,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跟我走。” “去哪?”梁少景一边问一边跟着走。 “去寻温佑帆。”他带着梁少景来到一匹马前,他翻身上马,对梁少景伸出手,“上来。” 第29章 为你报仇 夜色下的京城很静,街道上除了偶尔还在开着的店铺,基本都是户户闭门,少有人走动,一串疾驰的马蹄声在街上迴荡。 快马下的风很疾,梁少景将头埋低,背后靠着温暖结实的胸膛,耳边是唿唿的风啸。 温远一手扶住梁少景,一手牵着缰绳,马蹄踏过的路印出浅浅的蹄印,一路朝着城门奔去。 甫一出城门,前方就来了一队人马,将路拦住,温远急拉绳,慢慢将马停下来,目光锐利。 一队人马为首的人是赵延武,他手持长剑,驾马往前几步,眼睛死死的盯着梁少景,有怒火,也有不可置信,“阿岚,你……” 梁少景觉得莫名的烦躁,“要我说几遍?我说了我不是阿岚!” 赵延武不肯罢休,“你不是阿岚能是谁?你就是!” “我是你爷爷!”梁少景怒骂。 温远则是不想跟他废话,手指刚摸上剑,就有一支羽箭疾速飞来,直指赵延武的心窝,赵延武为躲闪翻身下马,喝道,“是谁!” 随后从城门中也驾马而来一队人,为首的是个年轻的公子哥,他驾马走近时抽剑而出,飞身朝赵延武噼过去,赵延武以剑相抵,后退数步。 年轻的公子哥没有追去,只是立在梁少景和温远面前,一转身,对他们道,“温公子,你们去追叛贼,这里有我挡下。” 梁少景才将他的样子看了个清楚,依稀记得他是礼部尚书之子,沈萃。 沈萃的姐姐深筝作为太子妃被太子牵连入狱,按理说沈萃一家也不能倖免,但没想到他却能带人来此地帮助温远。 温远却不意外,轻轻点头,“多谢。” “不必言谢,沈家保家卫国全凭忠心。”沈萃神色坚定,他看了梁少景一眼,随后转身继续攻击赵延武。 温远便驾马脱离战场,继续朝着温佑帆离开的方向追去。 赵延武却不想让他们离开,几次想去阻拦,但都被沈萃缠得死死的,没有任何机会,他气急败坏的看着两人一马远离。 “沈萃!你为何非要与我们作对,若是我表哥登上皇位,你姐姐必然是皇后,到那时你们沈家岂不是也会跟着飞黄腾达?”赵延武急道。 沈萃面容覆上寒冰,“我姐姐乃是太子妃!” “那又如何,她肚子里怀的是我表哥的种,如今太子落败再不能翻身,我表哥亦可以娶了她。” 话音未落,沈萃手下出了狠力,一下子将赵延武掀翻,倒退数丈,他咬牙切齿,“我沈家忠肝义胆,品行高洁,自从沈筝背叛太子伊始,便不再是我沈家人!” “榆木脑袋!”赵延武与他说不通,只得挥剑迎战。 温佑帆并没有逃多远,他停在了百里之外的一方老宅中,宅子外有一圈守卫。 温远见到宅子时,暗暗松一口气,在远处将马停住,道,“你在这里等我。” 说完就要下马,但梁少景眼疾手快的将他抓住,“我也要去!”他说的很坚定,而且用眼睛直直的对着温远,深怕他看不出来自己的坚定。 温远只思考了一刻,便答应,他驾着马直接奔向那座宅子。 听见动静的守卫很快聚集起来,个个手中提着利刃,万分警备。 带马近了,温远一踩马背腾空而起,一柄落血剑在半空中出鞘,衣袍翻飞,神色肃杀。 梁少景也翻身下马,扔掉手中的刀鞘,朝距离最近的那一人噼头刺去。 能够在此地护着温佑帆的,都是精兵,梁少景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当他第一剑落空时反被踢了一脚后,梁少景觉得自己还是有些低估了这些人。 倒退几步揉了揉被踢痛的手臂,梁少景再次提剑上前,这次便是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应对,剑刃翻转间,随没有伤到人,但也没有再被踢中。 温远那边则不同,梁少景一直都知道温远的剑术了得,但不知道到了何等地步,余光中看见他以一敌四,剑光绚烂,时近时退,身手几乎快得看不见,出的每一剑都是致命之处,半点不留余地。 梁少景渐渐感到吃力,他思索了一下,谢岚这副身体虽然也极有力量,但毕竟不比他从前那具身体用着顺手,如果再拿剑打下去,倒是会让自己受伤,于是他虚晃一招,倒退数丈,来到了之前骑的马旁。 好在温远临走时拿了一副弓箭,梁少景翻身上马,将马背上的弓取下,挑出一根羽箭架在弓上。 他双脚一夹,马便跑动起来,梁少景专心致志瞄准,瞅准了时机满弓放箭。 羽箭直奔着朝他追来的人射去,带羽箭飞至他面前时,他翻身一转,轻巧的躲过,于是羽箭便稳稳的射进他身后之人的背心处。 梁少景无暇停顿,他找准了这种巧妙的角度,就算前面一人躲过了他的箭,那么其身后也必然会有人中箭,几箭下来,无一虚发。 直至最后,再无一人能够站起来,温远才停了屠戮,他浑身浴血,洁白的面庞也染上妖娆的血色,平添几分妖冶的邪气,喘着粗气,一抬眼,梁少景下马踏着尸体走来。 梁少景盯着他背部,道,“你受伤了?” 温远轻摇头,锐利的眸光变得柔软,“我无事。” 两人一同推开了宅子的大门,只见月色皎洁之下,院子里站着一个白衣女子。 那女子听见声音转过身,柳眉杏眼,面若桃花,是一个标緻的美人,她含着微微笑意面对两人,柔声道,“两位公子,要不要坐下喝杯茶?” “喝茶?”梁少景好笑的重复,侧头看了身边如同地狱中爬出的魔鬼一样的人,道,“你看看我们,像是来讨茶喝的样子吗?” 那女子丝毫不在意两人的模样,轻笑,“不喝茶也行,那你们能不能陪我说说话?” 这要求是在是无厘头,梁少景有些莫名其妙,于是想出口拒绝,但是那女子却像看穿他的想法一样,先他一步开口,“你们莫要着急,他就在那屋子里,逃不了。” 说罢还指了一下身后的房间,那房间中亮着微微的灯。 第58页 温远默不作声,像是默许一般,梁少景也不在说话。 女子一见两人没有拒绝,便道,“我自小体弱多病,被父亲送到武观里去修习武术,强身健体,我五岁的时候,爬墙偷摘果子时,不慎落入隔壁的道观,误打误撞结识了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小少年。” “那小少年平素文文静静,不爱说话,只爱看书,有时候能坐一个上午不动弹,修习起武术也是十分刻苦,不论是风吹雨打,还是烈日高照,他都不曾休息,我在一旁看着都觉得累,有一次我问他,你为何如此拼命修习,难不成谁要当除恶扬善的大侠?” “他回答我说,他要变得非常非常优秀,他的父亲才能夸奖他。我当时还在疑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父亲,才能要求自己的孩子如此优秀,更何况那个时候,他不过是个几岁大的孩子,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小少年的父亲就是皇帝。” 梁少景听到一半的时候也猜到了,面前这女子应该就是太子妃沈筝,而故事中的那个小小少年,应该就是温佑帆,两人年幼相识情根深种,说不定早就定下情缘,但是回京之后沈家却把她嫁给了太子,导致温佑帆对太子恨意横生诸如此类。 好一出痴男怨女的狗血剧。 但是他没想到,沈筝下一句却道,“那个小少年,则是太子殿下。” 哦,太子殿下啊…… “后来皇帝微服,带了一个锦衣小公子来,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他与太子不一样,他会笑,会同我聊天,也会告诉我京城中的事,他说了很多很多,还给太子带了不少东西。” 梁少景心中纳闷,难不成这个是温佑帆?但是这描述跟温佑帆本人也差太多了,温佑帆根本不是那种话多的人啊。 正当他疑惑时,沈筝又揭晓了答案,“我打听了一番,才知道那个锦衣小公子是当时的六皇子。” 哦,温思靖啊…… “我最先遇到的是太子殿下,最先喜欢的却是泓王爷,但我最后却选择了泽王,只因他向我许诺,登上王位之后会护我沈家百年安宁,他一向重情重诺,若是他当上了皇帝,必然会庇佑整个西凉愈发繁荣昌盛……” 梁少景听她越说越离谱,忍不住打断,“奇怪?你选择谁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他是勾结异国人,派人谋杀宁侯的反贼,你若是想要维护他,就把你的刀拿出来,别讲这些无用的东西。” 沈筝被打断之后神色依旧淡淡,“我一个怀有身子的妇道人家,如何与你们打?” “既然你自己都知道,为何还不让开?”梁少景莫名其妙的反问。 “你最先遇到的确实是太子。”温远突然出口道,“你在那时就已经跟皇子们打过交道,因为皇帝每次去看望太子,都会带不同的皇子去,你非常喜欢六皇子,但是你更喜欢二皇子,因为他对你承诺会带你去京城游玩,后来你离开了武观回到京城,太子上门提亲,沈家便将你嫁给太子,但是心繫他人的你依旧与二皇子保持联繫,甚至怀上了他的孩子,对吗?” 没想到温远竟然如此了解沈筝与温佑帆的往事,梁少景表示惊呆了。 被拆穿的沈筝再也无法保持从容的神色,她面上带着不可置信,“你怎么知道这些?” 温远不理会她,继续道,“太子其实早就发现你二人私通。” “那他怎么……”沈筝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他怎么没有揭发我?” 温远道,“他的母妃并非真正病死,而是自缢,太子自小开始就习惯被各种各样的人抛弃,但是他太爱你,所以他即便知道了你的背叛,却还是想用太子妃的身份将你留在身边。” 梁少景心中一阵酸楚,想不到太子也是个可怜人,难怪之前逼宫时,他说太子是他唯一拥有的东西,想来也是,确实是他唯一剩下的东西了。 沈筝浑身一震,无力的跌坐在地,双目无神。 温远见状,伸手拉着梁少景径直略过沈筝往那间屋子走去,抬脚一踹,直接将门踹开,房中站着一身玄色衣袍的温佑帆。 他负手而立,似乎等候多时。 他旁边的桌子上置放这一张摊开的遗诏,房中空旷,再无他物。 温远眸光沉静,问道,“还想拖延时间吗?” “是我输了。”温佑帆淡淡道,“温远,我想知道你用了什么办法阻拦?” “江湖人和鹿轶手下的所有兵。”温远道。 温佑帆听闻轻笑,“想不到你还能驱动江湖人士?真是厉害,我输得心服口服。” 他走到桌边,手指按在遗诏上,道,“这遗诏上写的是谁你可知道?” “太子温如雁。”温远又道。 “你看,到了最后,你我都是企图谋朝篡位的逆贼,若是这封遗诏落入太子一党手中,他们便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捲土重来了。”温佑帆挂着嘲讽的笑。 “皇帝拟遗诏时,一开始就拟了两份。”温远道,“在太子带兵逼宫的那一刻起,其中一封遗诏就作废了。” “原来是你。”温佑帆眼睛勐地看向温远,微微摇了几下头,道,“父皇拟遗诏,太子与温予迟相斗,原来都是你的计谋。” “你说的不完全。”温远淡漠道,“皇帝醒后晋升翊贵妃的位分,以及多次独留你长谈,也是我的主意。” 温佑帆面上一惊,起初的惊诧之后,慢慢变得扭曲,他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最后双手撑在桌边,逐渐平静,用手指揩了揩眼角的泪滴,道,“温远啊温远,你这么聪明,这西凉大国的龙椅,合该是你坐。” “我?”温远讥笑,“我不会为了这个位置像你们一样,丧心病狂。” “不是你,也应该是温予迟吧……”温佑帆遗憾道,“若是多年之前,先认识你的人是我该多好?” “道不同,不相为谋。”温远缓缓转动手中染血的长剑,似乎打算结束这场对话。 此时,沉重而响亮的钟声自天边缓缓传来,绵延数百里,传到三人的耳朵中。 梁少景心头一震,默默数着,直到第三声落下。 龙钟三响,新帝即位。 温佑帆朝着钟声传来的声音看去,微微眯眼,“新帝登基了啊……” 话还未说完,他感觉胸前一痛,低头看去,一柄长剑穿心而过,他一张口,想要说话,但是血液封喉,让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满口的血液,满口的苦涩。 温远离他很近,伸出双手,捧住温佑帆的头颅,下一刻双臂用力,只听“咯噔”一声,温佑帆的脖子被利落的拧断,扭曲至一个常人所不能及的样子。 只一瞬间,温佑帆便断了所有生息,直挺挺摔在地上,变为一具尸体。 温远站着,久久不动。 梁少景见他站着发愣,便走上前,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温晗风……” 第59页 温远转过身,平日里温润沉静的双眸此刻微微发红,蒙上一层晶莹的水波,他低声道,“谨之你看,我终于给你报仇了。” 梁少景一愣,心中掀起波涛汹涌,向他走近两步,双手捧在他的双颊,轻声道,“谢谢,我看见了。” 话毕,他仰头踮脚,轻轻覆上温远柔软微凉的唇。 一颗泪珠自眼角落下,划过梁少景的指尖,往下掉落。 温远刚想揽住他的腰更进一步时,梁少景却推开,耳尖染上血一样的红晕,他道,“咱们还是快些赶回皇宫吧。” 左右思量了一番,温远最终还是以理智战胜了冲动,他俯身亲了一下樑少景的脸颊,然后转身点火烧毁了那张传位于太子的遗诏,出门之时,院子中躺着一个鲜血染红了大半身体的女子。 她手中捂着一把匕首,纤细的喉咙被割破,还未死透的身体止不住的抽搐。 梁少景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温远没有耽搁时间,驾马带着梁少景赶回京城。 将进城门之时,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不见活人。 温远目不斜视,驾马直往皇宫赶。 守着宫门的人都是梁衡手下的兵,他们认识温远,所以一路畅通无阻,温远驾马直接来到了早朝的殿堂外。 堂外站着满朝文武,互相低语,见温远威风凛凛而来,不少人自觉退让。 鹿绍卿似乎也刚到,他翻身下马,手提着一个血红的包裹,全身上下亦是浴血一般,不知是别人的血还是自己的,他对温远微微点头,于是三人一同推开殿堂的门走进去。 刚一进门,就听见了女人尖利的声音,守在门处的太监连忙将门关上。 梁少景抬眼看去,发现殿堂中还站着不少人,殿堂的最前方,象徵着天下至尊的龙椅前,背立着一个身着明黄色龙袍的人,而下方前皇后鹿节香指着他尖声道,“你快些滚下来!这皇位是我儿的!” 鹿轶也是一脸的怒色,他转头看见温远三人,立即吼道,“温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远神色不变,缓缓朝殿中走去,前方穿着明黄色龙袍的新帝也慢慢转身,完全转过来之后,梁少景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第30章 骗了你们,也骗了天下 梁少景见过这张脸的很多种表情,有大笑的,有哭泣的,有俏皮的,有端庄的,但没见过像此刻这样,神情平静,眼中却含着愧疚和恐惧,仿佛强做镇定。 他是一身龙袍的新帝,也是梁少景的挚友,温思靖。 太子,温佑帆,温予迟三人明争暗斗,你死亡我活,最后确实温思靖捡了个大便宜,穿上龙袍做了皇帝。 难怪鹿节香尖声指责,难怪鹿轶怒不可遏。 但是温思靖却丝毫不在意,他的目光对着梁少景,轻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欺瞒。” 梁少景以微笑回应,“你无需道歉。” 虽然对于温思靖当上皇帝一事非常意外,但梁少景也清楚,作为皇子的一员,他有资格。 还未走进,鹿轶便按耐不住,大步前来,“温远,当初我们约定好,我助你重回京城报仇雪恨,你助我衿王登上皇位,为何到了最后,却是他?!” 梁衡立在一旁害怕鹿轶动手,便也走过来,哼声道,“鹿将军莫不是太心急了一些?” “我心急?”鹿轶大叫,“温思靖都登基敲钟了,我能不急吗?” “他才不是新帝!皇帝的位置是我儿的!是衿儿的!”鹿节香失控的大叫。 温远似被这尖声震到耳朵,他微微皱眉,向后退了一步,道,“温思靖是先帝认定的新帝,名正言顺。”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明黄色的遗诏,手一抖便将遗诏展开,“如若不信,你们可以自己看。” 鹿轶闻言一惊,待反应过来之时,梁衡已将遗诏先一步拿走,他忌惮梁衡,不敢轻易动手。 梁衡快速将遗诏看了一遍,脸色微沉,道,“泓王殿下乃是先帝认可的继位人,我为西凉将军,定当全力维护先帝遗愿,若是有人敢不从……”他的眼睛瞟过鹿轶鹿节香等人,“我手里的锈刀切几个细皮嫩肉还是绰绰有余。” “这不可能!”鹿节香厉声道,“明明是我儿!先帝一直中意我儿!怎么可能立这个无能的废物!” 梁少景觉得这话刺耳无比,喝道,“鹿皇后,当心祸从口出!”他朝温思靖看一眼,只见后者一脸震惊,似乎自己也没有料到皇帝的遗诏中写的是他。 “先帝两封遗诏,一封写太子,一封写泓王,如今太子那封作废,此遗诏乃是唯一的遗诏,若是你们再执意造次,便是意图篡位的逆臣。”温远道。 “好一个逆臣!”鹿轶发狠一般的大笑,“想不到我活到如今一把年纪,倒被你这个毛头小子耍了,千里迢迢带兵来此,竟是为他人做嫁衣!与其让你白白利用,倒不如就坐实逆臣的罪名!好好给你一个教训!” “皇宫之内,本将就要看看谁敢造次!”梁衡冷笑,忽而抽出一把利剑,往地上一插,竟生生刺透坚硬的地石,入地数寸,可彰显其力量之大。 梁少景想,我爹果然是爹,拿起剑来的霸气无人能比。 毕竟是西凉的战神,鹿轶到底与他实力悬殊,但在怒气头上,鹿轶想豁出老命跟他拼。 鹿绍卿在一旁道,“爹,还是算了吧,泓王名正言顺登基,已经没有迴转的余地。” 鹿轶一见自己儿子胳膊肘往外拐,更气了,哇呀呀呀一番,就要出手,正在此时,殿门又开了。 所有望去,只见谢镜诩扶着温予迟走进来。 温予迟重伤未愈,脸色依旧是病态一般的苍白,走得极慢。 鹿节香一见自己儿子来了,顿时又蹦跶起来,“吾儿!这些人想要抢你的皇位!” “本来就不是我的,何来抢一说?”温予迟淡淡开口道。 他一步一步走起来似乎很吃力,谢镜诩很耐心的扶着,直至走得近了,温予迟突然跪地,以头磕地行了一个大礼,将众人都震住了。 他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镜诩在一旁,也跟着跪了下来,行了一个大礼。 鹿轶痛声道,“予儿,你这是在作甚!”说着就想来将他拉起来,但却被他淡而有力的拂开。 温予迟继续道,“陛下,臣的母后和舅舅乃是关心则乱,并无恶意,还望陛下恕罪。” 温思靖低眸看着下方跪着的两人,心情五味陈杂。 鹿节香大步走过来,“吾儿你快起来!快起来!” “母后。”温予迟道,“我不想做皇帝,也不适合做皇帝,我想跟子弈在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平常百姓的生活。” 鹿节香惊愕,“跟谁?” “子弈。”温予迟语气平静的重复,顺道还牵起了谢镜诩的手,十指相扣,“我心悦他,想要与他生活一辈子。” 第60页 知情的梁少景和温远以及温思靖并无太大反应,鹿绍卿则是意外的挑挑眉,梁衡看着两人,默默垂下眼眸,倒是剩下的人反应最大。 鹿轶瞪大眼睛,一口血哽在喉头,似乎下一刻就要吐出来,鹿节香则更是夸张,身子一晃,翻了个白眼直接晕过去。 鹿轶眼疾手快,接住了她,对温予迟凶道,“太不像话了!男子与男子怎能在一起!” 也许是早就料到这种结果,温予迟并不生气慌张,只是道,“我心意已决,舅舅要打要骂随便,但不是此刻。” 随后他忽然从袖子中抽出一把匕首,行动非常迅速的对着自右手腕的手筋一划,鲜血顿时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他的白衣。 谢镜诩惊恐的瞪大双眼,伸手捏住了他的右手腕,阻止血流,颤声道,“温衿……” 温予迟微微摇头,对温思靖道,“六哥,一年前子弈折断你的左臂,而今我以右手还之,还望六哥饶过子弈曾经之罪。” 温思靖闻言默默动了动左手,没有作答。 接着,温予迟又道,“最后有一事,求六哥放过谢丞相和我舅舅,他们都是一心为西凉,绝无二心。” 他的声音有些无力,似乎是重伤过后有失血过多导致,温思靖见他这幅模样,终于开口,“谢丞相一家我自会免罪,不过要革除官籍流放乡野之地,再不能踏入京城,鹿将军我自然不会降罪,至于你,我可以赐你府邸,保你一世无忧。” “我就不必,介时我会与子弈一同离去,跟随去谢丞相流放之地,远离京城,只是我的母妃和九弟……” “我会照顾好他们。”温思靖道。 温予迟终于得到了自己要的答案,他再次磕头行礼,“谢陛下隆恩!” 喊罢,他便体力不支晕倒在谢镜诩怀中,整个右手都被血染红,谢镜诩失态的抱起他,直接从大殿的窗户翻出去。 鹿轶见温予迟自己已生了离去之心,也知道已无需在坚持,便重重的嘆一口气,扛着自己的妹妹也离去。 随后梁衡将遗诏收起,对温思靖拱手行礼,“臣先行告退。”走的时候还看了梁少景一眼,“谨儿,你何时回家啊?” 梁少景尴尬一笑,“明晚就回,明晚。” 梁衡得了答案,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不一会儿,大殿中就剩下了梁少景,温远,温思靖,鹿绍卿四人。 梁少景见鹿绍卿还不走,于是就主动问道,“你手中提的包裹是什么?”还一直滴着血液。 鹿绍卿闻声,便解开包裹往地上一扔,语气平淡道,“哦,这是赵承博的人头。” 伴着声音,一个血淋淋的人头骨碌碌滚动着,温思靖见了脸色一变,连连后退好几步,将目光移至一旁,涩声道,“鹿公子,你还是将这东西拿走吧。” 鹿绍卿微微一笑,弯腰又将人头重新装进包裹中,随意的拎在手上,他对温远道,“温大哥,你真的很厉害,我打心眼里佩服你。” 说完之后,便甩着包裹慢悠悠的离开。 温思靖终于支撑不住,瘫坐在龙椅上,嘆口气,“晗风,幸好你来的及时,要不然我还真招架不住鹿轶和鹿节香的一唱一和。” 温远面上浮上一个浅浅的笑意,“如今你已经是皇帝了,要有个皇帝的样子。” 梁少景在一旁哼哼,“你们太不够意思了,这么大的事情,竟然瞒着我。” 温思靖嘆一口气,道,“先前温晗风问我想不想做皇帝,我也就随口一说,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将我推上了龙椅……” 听了这话,温远和气道,“你要是不想坐这个椅子,我可以立即将鹿轶喊回来。” “别别别。”温思靖连连摆手,“现在除了我,还有谁能坐?” 说的也是,太子已废,落在那些江湖人手中,肯定也是死路一条,温佑帆被温远亲手杀死,温予迟去意已决,恐怕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温枳又是疯疯癫癫,眼下似乎只有温思靖来坐这个龙椅了。 “不过我还是很疑惑,你是怎么在鹿将军眼皮子低下偷梁换柱,把礼泓推上王座的?”梁少景耿耿于怀。 “其实这其□□劳最大的还是他自己,他平日里无欲无求,既不争也不抢,还像个废物一样一点出众之处都没有,所以让鹿轶完全放松了对他的警戒心。”温远道,“荒地醒来的那日夜晚,我带着温予迟进皇宫,将温予迟和谢镜诩的事情告诉先帝,并和他打了个赌,让他写下两封遗诏,一封是太子,一封则是礼泓,如若太子没有起兵造反,则礼泓的那封就作废,我也会无条件辅佐太子,反之,则太子的那封作废,结果你们也都知道。” “拦住温佑帆手下的势力和异国来的兵马,用了江湖人和鹿将军的全部人手,京城中只有梁将军的兵,所以就算是鹿将军想要造反,也无能为力。” “你的意思是,从一开始,温予迟就不在这其中?”梁少景能想像得到先帝得知他和谢镜诩的事之后的神情,大概是他深知这其中的痛苦,所以也不想温予迟重蹈覆辙,于是顺从了温远的意思,将他排除在外。 “他本就无做皇帝之心。”温远平淡道。 “直到今日之前,我也以为礼泓没有做皇帝之心。”梁少景忽然道,温思靖从来不争不抢,曾经他也疑惑过,同为皇子的温思靖,难道就甘愿做一个别人口中的废人? 温思靖淡淡的笑了,似有一些苦涩,“我若骗不了你们,又如何骗的了天下人。” “礼泓你真是捡了个大便宜。”梁少景见他情绪低沉,于是打着哈哈,他根本不在意温思靖这点小欺骗,“想不到最后竟然是你赢了,要是让太子和温佑帆知道了,估计该气活了。” 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于是忍不住笑起来。 温思靖深觉得这话有道理,也跟着笑起来。 温远则是双眸微弯,染上点点笑意。 血腥味一点一滴消散在空气中,京城又恢復了往日一般的宁静,万籁俱寂的夜空下,一座高楼的楼顶上,俊美无双的年轻公子眺望着远处的皇宫。 他脚边坐着一个小少年,手掌撑着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瞌睡。 楼慕歌低头看笙笙像小鸡啄米似的,忍不住笑道,“笙笙,咱们走吧。” 笙笙被这话惊醒,迷茫的抬头问道,“去哪?” 楼慕歌抬起手中的白骨扇,扇叶上有一丝明黄色忽闪,他看了看道,“当然是给老朋友找一个合适的去处。” 笙笙应一声,便站起身,微微疏动筋骨,随后脚尖一踮跃至空中,再轻飘飘的落在地上,悄无声息。 楼慕歌跟随其后,两人一高一矮,沿着街道,缓步走进月色照不到的黑暗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