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长生》 第1页 《醉长生(洛府逸闻之一)》作者:水岸渔夫/叶飞白/猫咪果冻【完结+番外】 文案: 对**的不甘,唤来死神一时慈悲。 想要,最想要的,便是漫长的生命。 若为此故,愿在道德底线上不惜一切代价。 所以,他来到了异世界,决意成为异世人,摆脱一切红尘俗事,换得自在逍遥。 然而,新生命的歷程,并不在他掌握中。 渐渐地,桎梏有了,牵绊有了…… 醉于长生,醉己,醉人。 亲人、友人、爱人,计划中不存在的一切,一一浮现在他的生命中…… 他该何去何从? 【 正文 前尘 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运气——能够在死后亲眼看到那群所谓的亲戚丑态毕露的模样。 这是一座破败的小院落,显然荒废了一阵子,屋里屋外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但,这曾经寂静无比,甚至可说是被人遗忘的地方,现在却异常的热闹,热闹得如同正上演着一场名曰“人性”的话剧。 昏暗的灯光自玻璃已经碎裂的木窗中透出,投在小院子里。 小院里除了一棵挂满累累果实的桔树,别无他物。 一阵风吹过,树上如小灯笼般黄灿灿的橘子摇晃着,转眼间,树下多了一个年纪约十七八岁的少年。 少年的出现,让院子和屋内仿佛瞬间变成两个时空中的存在。 一个还是闹腾无比,一个却是永远的静寂。 瘦弱苍白、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少年轻轻举起手来,抚着老桔树的树干,动作十分温柔,宛如和熟识的老友招唿。 然而,他望向屋内的目光,却是冷漠的,冷漠而又沉静。 “没有想到他还有点钱……”这句话被一个尖刻的声音打断:“你们想都别想!律师!我们家照顾了他三四年,这些遗产当然归我们!”“真好意思说得出口!也不知道是谁!居然把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关在一间小屋里,囚犯一样关了三年!还把那些保险金给吞了!”“别说风凉话!得那种病,你家敢养他吗?!谁不知道爱滋病治疗费钱,我们怎么会拿一个孩子的钱?!”“真治疗了,他会这么快死?医生说了,他错过了治疗时间!”“你们谁也没有立场说这种话!当初是谁把他推来推去,丢给我们的?!现在还好意思来分遗产!”……真是难看。 少年漠然地一一看过那些高声叫骂着的人们。 为了那点储蓄,竟然连脸面都不顾了。 如果知道有现在,当初何必一点也不遮掩的把他当成累赘、当成怪物?亲戚,亲情,说起来也不过如此。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十八年的生命,前七年,明明是那么快乐的。 慈爱的父亲和母亲,他原本也有的。 然而,一场车祸,改变了一切。 父母用生命换来他生存的机会,却在抢救时的输血事故里失去了。 在他以为他可以代替父母活下去,忽视那些视自己为包袱的亲戚的时候,潜伏在他命运里的手掌握拢,夺走了他仅剩的自由和希望。 像囚鸟一样,他慢慢的等死。 笼子换过一个又一个,最终还是让他回了这个家。 等死的滋味,只有真正体验过的人才知道。 虽然渴望着生命,却只能无助的瞧着自己一天一天的脆弱下去。 虽然渴望着和普通孩子一样上学放学,享受幸福,却只能蜷缩在笼子里,孤单寂寞,拼命的自己看书看书……恨不得一天能有七十二个小时,恨不得时间能够停止。 既然他能成为一缕游魂,那么,世界上应该有神吧。 神,凭什么改变这个家庭的命运?凭什么,让这些人还活得好好的?每天汲汲营营,不知道珍惜拥有的东西。 凭什么……少年回过神,继续冷漠地看着屋内的争吵。 “捐了?!”“怎么可能!!”“他已经成年,所以遗嘱有效。 遵照他的遗愿,这所房子由我负责卖出,所得的钱和他继承的三十万人民币,都捐献给中华红十字会。 ”“怎么能这样!”……真的很不甘心,他明明,比很多人都值得拥有更健康的身体、更长的生命!他明明,可以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可以留下自己存于世间的痕迹!然而——不公平。 他想要的,只不过是那些人拥有却正在挥霍的东西……他想要生命!长长的生命,不必恐惧死亡降临的长长的生命!再也不必像囚鸟一样蜷缩起来,绝望地等着唿吸停止的时刻!再也不必在乎周围所有的一切!他想要!能够让他悠游在大千世界里的,长长的生命!热闹平息了,院子又恢復了往常的静默。 少年仍然站在桔树下,仍然面如古井,沉静无波。 然而,他的心底却掀起了渴望的巨浪。 “真的很想要吗?漫长的生命。 ”忽然,一个声音响起来,带点好奇的口气。 少年瘦弱的背嵴挺了挺,似乎没有想到还有人能看到他。 不……应该不是人吧。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着坐在高高的桔树枝头的人。 这人很奇怪,戴着一个太极图一般的面具,穿着一身黑白各半的长衫,不知性别,也不知年龄。 “活着有什么好?你何必这么执着?”看少年不答话,他又俯下头问。 “活着就是好的。 ”“即使不断的被人抛弃,不断的有人让你失望、难过、痛苦?”“这些,都是云烟一样缥缈的东西。 我不会在乎。 活着,就得有感觉。 ”少年伸出手,已经感觉不到空气的温度和风了,惨白的脸上一阵失落,“我想要感觉。 ”“感觉失望、难过和痛苦?”“我只想活着,我已经学会不在乎。 ”“你会是个冷血的人。 ”下了判断之后,面具人扬了扬手,一本线装书凭空落进他手里。 他翻了翻:“你已经没有轮迴了。 以前作孽太多,註定你只能这么游荡下去。 ”少年眼睛黯淡下来,扶着桔树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不过,看你这么想活,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少年的眼睛剎那间亮了,面具人怔了怔,发出低低的笑声,伸出左手:“跟我来。 ”少年的身体漂浮起来,握住他的手。 两人相握的时候,屋子、院子都消失了,黑暗里,就剩下这棵散发着温暖光芒的桔树,和树上的两个人。 面具人带着少年跳下树,走进无边的黑暗里。 走了几步,少年回过头,桔树、院落像风景照一样,定格在远方。 一丝留恋闪过少年的双眼,随后,他毅然转身,再也没有回首。 也不知在充满虚无感的黑暗中沉浮了多久,少年感觉一阵强光刺进自己的眼睛里。 他不禁闭上眼,再睁开时,仿佛站在了云端。 “也算与你有缘。 你死的时候,正是你们这个世界要和另外一个世界交换使者的时刻,我必须从众多灵魂里找到意志强大者,而你正合适。 ”少年把目光从云山云海里收回,看向身后的面具人。 “低头看看,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完全不同的世界。 ”少年垂下视线,一片片白云飘过,他看到一块漂浮在无边无际的白云中的巨大陆地。 称为陆地也不太妥当,事实上,土地只是占了中央的一大块,其余的都是海洋。 而在海洋的尽头,是无形的屏障,隔开了那个世界和白云。 隔着这样的距离看过去,那里仿佛是一个独立的玻璃温室,和以前所学到的知识大相迳庭的存在物。 “怕了吗?我提醒你,这是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不适用你们的规律。 ”“不。 ”少年望着那海洋中的土地,嘆息道,“只要能得到生命……”只要能得到生命,在哪里,成为什么样的人,都无所谓。 面具人摇了摇头:“你真是不可思议。 或许,也只有你这么不可思议的人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这里的人们,平均寿命有五千岁。 这样漫长且平和的生命,是你想要的吧。 ”“是。 不过,你说过我是使者,肯定要担负着什么责任吧。 ”“唯一的条件,也是你唯一的责任,就是——睁开眼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你必须一百年对他不离不弃。 第2页 一百年间,除非他自愿离开你,不然,他死你便死,就算他不死,你也可能死于非命。 ”“一百年后,我就可以得到自由。 ”“不错。 你要进入死者之体,不过,选择成为他,还是继续做你自己,自己拿捏就好。 ”少年点点头:“我答应。 ”为了生命……一切为了生命,在道德底线之上,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这一世,你可能是孤星,这样也无所谓吗?”“只要一个人就好了。 我习惯了。 ”少年回答。 面具人沉默了一会,也望向下方那块浮陆:“这个世界的一些常识,这具身体的一些事情,你下去便会知道了。 ”少年毫不犹豫地跨出一步,在要跨出第二步的时候,忽然,他像下了什么决定一样回头,满脸坚毅:“绝大多数人都会轮迴转世,然后忘记前生?”“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他们已经有了新的生命。 ”面具人淡淡地说。 少年露出了多年来的第一个笑容:“是吗……不必怀念了……那,我也算新生了。 ”那个世界已经没有他留恋的人,也没有他存在的理由,这个世界呢……他也算是个闯入者吧。 不过,他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享受漫长的生命……他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没有付诸实行,还有许许多多自由的梦想有待实现……两步、三步、四步。 少年的身体在渐渐地消失,他脸上的笑却始终没有消逝。 正文 初至洛府 “对不起,您所拨的号码现在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对不起,您所拨的号码……”昏暗、寂静的走廊上,响起一次又一次机械的应答声。 一个瘦弱的孩子怔怔的拿着话筒,迷茫地看向走廊深处。 为什么,为什么爸爸不接电话?为什么他们都不来看他?他们也受伤了?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他们去哪里了?脚步声从走廊另一边接近了,小孩忙踮起脚尖,挂上电话,躲进拐弯处的阴影里。 他是偷偷从病房熘出来的,不能被人发现。 “你照顾的,就是那个小孩?”“对啊,好可怜呢。 本来他也应该活不了的,但是他父母当时都用身体护住了他,才保住了命。 他还不知道父母都死了,每天缠着我问他爸爸妈妈在哪里,真不忍心说出口。 ”熟悉的声音。 是照顾他的护士阿姨……她说什么?她在说什么?!……死……谁死了?谁?!“听说他父母两边的亲戚都不愿意收养他,看来只能去孤儿院了。 ”“好可怜……”声音渐渐远去,小孩靠着墙壁坐下来,双手抱着膝盖,不能控制的浑身颤抖着。 死了……死了。 他还记得,那一刻,妈妈和爸爸都紧紧地抱住他,紧紧地抱住……很温暖……死了。 死了……他低低地哭泣起来。 那天,他失去了他的天和地,从此再也没有依靠。 这是一片神眷顾的土地。 不但所有人都拥有长远的寿命,他们还多多少少有着操控自然界的光、电、水、火、风的能力。 其家世愈显赫,其寿命愈长,能力也愈高强。 尤其是皇家,为帝者,五大能力无一不长。 在这块土地上,有四个国家。 东献辰,都城角吟,皇姓“帝”;西池阳,都城徵韵,皇姓“皇”;北昊光,都城商瑶,皇姓“天”;南溪豫,都城宫辞,皇姓“后”。 四国实力不相伯仲,常年和亲交好,数万年来无征战之虞。 不过,或许是人性作祟,四国之中有不少强大的民间势力,由平民子弟或罪民之中灵力强大者组成,专以烧杀劫掠为乐,反抗朝廷,百姓苦不堪言。 同时,由于这里的男子女子出生比例严重失衡,曾一度达到一万人中方有一个女子的境地,各有八千万人口的四国,女子至多也只有近四万人,女子成了最宝贝的珍物。 而针对年轻女子的人口贩卖也特别张狂。 四国的军队和官府衙门全力剿灭这些祸乱,长久以来却总不见太大成效,一直僵持着。 洛程,池阳二帅之一的右将军,官拜二品,擅御风,致力剿灭池阳境内的乱党,一生征战,建立了无数功勋。 他,是洛自醉的爹爹。 而时年二十二岁,在洛府六公子中排行第四的洛自醉,正是“他”。 人的适应能力总是最好的。 特别是一个很想活的人。 洛自醉便是如此。 他自满脑的纷纷扰扰中解脱,醒过来,睁眼便看见素色的床幔低低垂着。 时值夜晚,房内却灯火明亮,放眼看去,在视野可及的范围内,一片空旷。 没有任何惊惶的感觉,他试着转转头,动动身体。 身体还不能自如活动,颈部也有些僵硬,不过,他能感觉了——感觉到身体与被子的摩娑,感觉到微凉的空气……他欣喜的弯了弯嘴角。 不过,胸前有些冰冷湿濡。 洛自醉勉强低头看了看,发觉竟是一大片血迹,但前胸并没有疼痛的感觉,这血是自哪里来的?这身体的前任主人又是怎么死的?正在他搜寻着有关的记忆时,风微动,一个小身体扑倒在他身上。 洛自醉暗自吃惊。 他的责任原来便是这个小孩。 小孩抬起头,乌熘熘的眼睛里含着眼泪,望着他。 洛自醉仔细打量这孩子,脑中却找不到一丝一毫有关他的讯息。 孩子大概六七岁,梳着双髻,头髮黑得发亮,眉目精緻得很,大概是他平生看到的最漂亮的小孩儿了。 虽然长相如此完美,但却仍能自他眉间的气质和眼中隐隐的倔强看出,他应该是个男孩。 那么,双耳都垂着耳铛,应该是这个世界的习俗了。 两人对看了一会,小孩的眼更红了,眼泪似乎马上就要落下。 他哽咽着,双手抓住洛自醉被血染红的襟口:“爹爹……爹爹怎么不同无极说话?爹爹还疼么?”爹爹?!这孩子身着粗布衣,打扮丝毫不像一位将军府的小少爷。 难道洛家勤俭到如此地步?不,不对!爹?!他是洛自醉的儿子?!他居然有这么大的儿子?!“爹爹又吐血了!爹爹,还胸闷头昏么?”洛无极小心的放开手,扯过被子,给他盖上。 洛自醉闭上眼,不住默念自己得平静下来。 这个他一百年不能抛弃的桎梏,是他的儿子。 而他却没有半点熟悉感。 那么,洛家其他人呢?想来想去,除了有关洛程的片断,竟不剩半点记忆。 洛自醉惊出些冷汗,又睁眼看着洛无极。 身为洛府四公子的他,重病缠身,醒来时身边竟没有一个人。 低头瞧瞧,被褥也都是破旧的。 而他的儿子,身着粗布衣裳。 难道,他并不受宠?被人冷落至此?不,这,并不重要。 现在的他,更不能被任何人关注,不能被任何人发现内里的灵魂已经换了。 难道,他还得拖着病恹恹的身体度过这一生?不,唿吸轻快,四肢较以前也有力许多,他根本无病无痛——或许,是全被前个灵魂带走了。 “爹爹,你怎样了?同无极说啊。 ”洛无极仍然急切的望着他,小脸上都是担忧之色。 洛自醉坐起来,此时,他已经能完全控制这具躯体。 淡淡地看一眼胸前中衣上沾的血迹,他轻轻道:“我已经好多了,不过有些口渴。 ”仔细注意着自己说话的语气,组织着与以往的表达有些差异的语言。 洛无极并未听出不对,见他说口渴,便敏捷地奔到屋内唯一的摆设——一张破旧的矮案几边,拿起水壶。 要倒茶时,他却发现里面早便没有水了。 洛自醉瞧他面露难色回过头来看他,心知两人处境,于是摇摇头,示意算了。 然而,洛无极却拿着杯子,来到他身边。 不过几步,那杯子里竟已是满满的冒着热气的水。 洛自醉想到这世上人人多少都有些灵力,而洛无极身为洛家子孙,世家子弟,自是灵力高强,也并没有太惊讶。 不过……洛家,似乎是只是十分善于使风,火、电、水、光都不在行。 洛无极的灵力难道是从母亲那一脉得来的?他的母亲……仍然没有半点记忆,洛自醉不禁皱起眉头。 第3页 看他眉头锁起,洛无极小心翼翼的将茶递给他,轻声道:“爹爹,喝茶。 爹爹,无极不会将这力量给外人看,爹爹放心。 ”这力量,原是不能外显的么?洛自醉接过杯子,顺着他的话头颔首:“你明白就好。 ”才喝上一口,房外便远远的传来嘈杂声。 洛无极的脸色瞬间变白了,似乎着急跑开,却又怕人撞见,哀哀地望向洛自醉。 洛自醉怔了怔,心想难道这父子见面也不成?看洛无极惊惧的样子,无端想起从前自己孤寂的模样,竟生出几分感触。 “别怕。 ”他低声抚慰道,掀开被子。 洛无极没有迟疑地爬上床,往被子里钻。 然而却是晚了。 他才蜷到洛自醉身边,房门外凌乱的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 洛自醉要给他盖好被子的时候,门已被人推开。 洛无极吓得往被里一缩,紧紧抓住洛自醉的中衣不放。 洛自醉将茶杯放在枕边,心里有些不忍,欲伸手拍拍他的肩,转念又强行压下。 一百年,他要学会一百年后能捨得下这个孩子,所以不能有任何情感。 况且,他不是早看透了亲情亲戚么?冷着脸偏过头,屋内已经多了一大群人——为首的是一对衣着华贵的男女。 男子大概四十不到,蓄着长冉,身量修长结实,双目如电,十分威武。 这男子,洛自醉有些印象,应该是洛家当家人,右将军洛程。 而那女子却很陌生,有着绝美姿容,二十余岁的样子,脸上犹带泪痕。 在他们身后的,是三个年纪几乎没有差别的年轻男子和两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 五人脸上都或多或少挂着担忧之色,见洛自醉正好好的坐着,担忧瞬间化成了些许惊讶。 他们,莫非是接到这个身体已死的消息才赶过来的?洛自醉想起曾经被他人当成包袱的时候,不由得轻轻笑了笑。 往日是那些血缘说不浓也浓的“亲戚”,现在却是父母兄弟,他的命运可真够奇特。 正在屋内一片无言的时候,一个打扮像僕从的男子连滚带爬的跟着进了门,见洛自醉好端端地坐在床上,眼里满是难以置信,一面仿佛见鬼一样恐惧地望着洛自醉,一面结结巴巴地对着洛程道:“老爷,刚才收药碗的时候,小的确实看见四少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小的还去探了鼻息,分明已经没了气息!”洛程自进门来,还未说过一句话,这时候,也只是拧紧了眉。 而女子则立刻扑到床前,戚戚切切地哭泣:“醉儿,把娘吓坏了!你没事吧!”洛自醉任她握着他的手,不断上下抚摸他的脸,轻轻摇摇头,随即眼角余光扫过那五个兄弟。 没想到,已经育有六个儿子的洛夫人竟然如此年轻。 年轻得……他丝毫没有见到母亲的感觉。 罢了,或许,这样也好,让他保持一颗平常心,无牵无挂。 “快去请亦玄过来!”兄弟中看来应该是大哥的年轻男子对着地上还在瑟瑟发抖的僕人喝道。 僕人答了是,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爹,看来,这以毒攻毒,反倒解了四弟的毒性,天意如此。 ”看这大哥,年纪也不过二十岁左右。 看来,这世界的人,年龄不能以外表判断。 他们少年期之前生长速度如地球人类,青年期的成长却因生命周期的漫长变得缓慢。 那么,洛夫人也可能有一两千岁了吧,洛程则更年长。 洛自醉如此推算着,不动声色的从他们的言语中收集他所必需的信息。 洛程还是没有说话。 兄弟间又有一个站了出来,也是三个哥哥之中的一个:“爹,您不是说,祖上还没有人能熬得过家法?现下小四熬过来了,您就饶了他吧。 ”“是啊,爹,饶了四哥吧。 ”“爹,四哥捱了七年了,难道爹你一点不心疼么?”“爹,家法已经施过,四弟的错,也应该抵消了。 ”“自醉,还不快请爹原谅?”五兄弟七嘴八舌的,洛自醉听得心惊。 难道他曾经犯过什么了不得的大错?难道他曾经仗着这右将军府四公子的名头,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正思绪凌乱,听得一声怒喝,他望向兄弟中似乎最沉静冷漠的一人,咬了咬牙,轻轻反握洛夫人的手,而后松开,滑下床。 虽然错不是他犯下的,但如今他已是洛自醉,保命最重要,顾不得什么面子了。 再者,男儿跪天地、跪父母,这也不是什么不该的事。 于是,洛自醉与其说是跪,不如说是因双腿乏力,摔倒在洛程脚边:“爹!原谅儿子!”抬首,以为能看见洛程仍然冷静的面孔,不料却见他鬍子一翘,横眉竖目,已经怒不可遏:“自清!自持!自节!自省!自悟!你们以为他犯了什么错!那可是灭门之罪!忘了前车之鑑吗?!陈家是怎么没落的?!圣上慈悲,饶了两个小的,其他老老少少可都逃不掉!若是让密门得知了这事,我们一家八口,连同近百个僕从,连同亦玄一家,都得斩首!”五兄弟脸上微微变色,就在洛自醉以为洛程的怒火接着就要发泄过来的时候,大哥又开口了:“当初四弟也是心善,想着救人一命……”“救人?!一个受重伤,看起来就不简单的绝色女人?!”洛自醉愣了愣,心念一转。 女人在这世界是珍稀物,人口贩卖如此猖獗,她们绝不可能随意上街行走。 而一个没有被人掳走,受重伤,在街头流落的绝美女人,身份的确应该值得质疑。 况且,这里女子稀少,私下婚配肯定都是罪过罢。 “而且还带回家里?想娶来做妻子!!”洛程几乎是咬牙切齿说这番话的。 洛自醉坐起来,静静的。 他想,他很能理解洛程的怒火。 一家之主以家庭的安危为重,而这个孽子被情沖昏了头,竟然不顾一切私藏了一个来歷不明的女人,给全家带来危险,当然可恨。 无怪乎他要以家法处置他。 而这家法,或许就是服慢性毒药,一方面对外声称他病重,一方面看天意如何,再决定是否该放过他。 七年,洛自醉服毒七年,洛无极看起来也不过六七岁,完全被当成府中的小厮抚养。 他是个见不得人的私生子,将给全家带来杀身之祸的私生子……洛自醉望向床上,洛无极已经拥着被子坐起来,有些胆怯又有些倔强的瞪着洛程,好像在恼恨他欺负他的爹爹。 那,洛无极的母亲呢?“爹,悯儿已经死去七年了,这事情也应该过去了。 ”悯儿?就是洛无极的母亲么?死了?那孩子,是个孤儿了。 洛自醉禁不住又望了望洛无极,同时提醒着自己,要学会忽视。 不然,今后会有不舍和背叛。 “她虽死了,这孩子却还在!我们声称他只不过是弃儿,但他带着如此强大的灵力,怎么会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他若再长大些,一定会引起密门怀疑!”洛程顿了顿,冷酷的眼神扫向床上的孩子,“而且,他,不是我家的孩子。 ”“爹,您的意思是,四弟可以饶过,无极却断断不能留的吗?”“爹爹,这事谁也说不准。 就算无极不是我洛家的孩子,难道爹忍心杀一个七岁稚童?!”“爹,我们可以教他隐藏力量啊!”“爹!难道我偌大一个洛家,要靠杀一个孩子来保全?若是如此,自节宁可被斩首得好!”“爹!应当还有两全的办法,不要太冲动!”“是啊,老爷,持儿说有法子,你就听听罢。 ”屋内一片混乱。 洛自醉忽然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回床边,将洛无极从洛夫人怀里拉过来,抱住。 “若爹担心,自醉愿领着无极远走高飞,从此和家人再无干系。 ”不,他不是同情这个孩子。 他只是想保住自己的性命。 一百年,他必须在一百年之内,对这个孩子不离不弃,切身保护。 否则,他死他便不可活。 他只是,想保自己的命,罢了。 “四弟,这更危险,你现在身体弱,怎能带着一个孩子外出?况且,我池阳世家男儿,没有圣上的旨意,不可轻易抛家!”大哥冲口道。 “再过三天,招使就上门迎人,若有丝毫不对都不可能瞒过他们的眼!”洛程冷道,目光移到洛自醉身上——这是待敌人般的凌厉目光,足可见这位家主平时治家如何严厉!“爹要杀他,就连自醉一起杀了吧。 ”他死,他亦得死。 第4页 “你……孽子!!”洛程怒极,瞪着洛自醉的双目似乎要喷出火来。 他是当朝右将军,二帅之一,自然十分威严,发起火来更是教人难以招架。 洛自醉心中虽有几分惧意,却仍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爹!”几个兄弟把眼看就要扑上前的洛程架开,洛夫人也连忙抱住洛自醉和洛无极:“老爷,你若是要杀醉儿,就先把我杀了吧!”“你……”洛程已气得说不出话来。 “爹,不如,让自醉代替自悟应招,而无极就算是他的书童。 一旦选上入宫,他们便和家中再无关系,犯错也不会连累家里。 而如果有人发现无极的灵力,若自醉聪明些,得圣上或皇后陛下的恩宠,便也可能饶过他。 您看如何?”提出建议的,正是那最为沉静冷漠的兄弟,似乎唤作洛自持的。 “是,爹,二弟说得好。 一个招使,还不至于能发觉这孩子的潜能,也不会太注意一个幼童。 只要无极遮掩得好,自然不会被识破。 而入宫之后,四弟是生是死,所犯何事,荣华富贵,都和洛家没有干系了。 ”大哥洛自清再添了一瓢水。 应招……招使……入宫?洛自醉隐隐有些明白了。 皇帝、皇后,那就是把他送进宫里当差了。 洛程的怒火也降了许多,决心明显有些松动。 “爹!让四哥去吧!自悟以后要在爹身边,帮爹和大哥征讨乱贼!四哥因为毒药坏了身体,入了宫便可得到更全的救治!”不知是五弟还是六弟,大喊着跪下来,然后其他四个兄弟也跪了一地。 奇异的感觉自洛自醉心底升起。 他从未有过兄弟姐妹,这样被人护着,还是头一遭。 说不出此刻翻滚在心头的感情是什么,或许是羡慕,或许是感动,也或许是担忧。 “老爷,你不是担心自悟入宫不知自保么?自醉比他年长,比他见识多,我们也可放心一些。 ”洛夫人也道。 她的双臂虽然瘦弱,此时竟也有几分力量,让洛自醉忽地想到母亲那个最后的拥抱。 母亲的面容早就模煳了,但那个拥抱,温暖的,甚至灼热的拥抱,和现在感受到的……似乎有些相似。 洛程沉吟着,好似在斟酌建议的可行性,屋内暂时陷入了沉寂。 这时,外头又有脚步声过来。 五个兄弟赶紧起身,退到一边。 三个哥哥不停的拿眼色提示洛自醉。 无奈洛自醉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自保兼保住洛无极,只能先将洛无极推入洛夫人怀里,恭敬的朝着洛程跪下:“爹,就让我去吧。 ”就算是入宫当差,依洛家的地位,也应该是皇帝、皇后身边的差使——传传诏递递口谕,不会是他从未做过的体力活。 皇宫在史家眼中虽然素来就是不平之地,但是,以侍从的身份,小心行事,应该就没有什么大问题了。 不过,他入宫当差,难道还能带书童?正觉得“应招”一事有些奇怪,有人推门进来了。 洛自醉转头一看,一个穿素袍的十八九岁少年正抱着一个小箱子,站在门边。 “亦玄,快替四弟看看。 ”大哥洛自清忙拉他过来。 “爹,娘。 ”亦玄向洛程和洛夫人行了礼,蹲下来,一言不发地拉过洛自醉的手,给他诊脉。 爹?娘?洛家不是只有六个儿子么?疑惑的望了望这闭目凝神的少年,见洛程和洛夫人都渐渐平静下来,洛自醉便也没有作声。 许久之后,亦玄松开他的手,似乎觉得有些奇怪地瞄了他一眼。 “玄儿,怎么样?”洛夫人牵着洛无极过来问。 “爹,娘,四弟身上的毒都清了。 没余下半点。 现在他刚醒来,身体还有些虚弱,不过,调养半个月就可恢復了。 ”“真的吗?”洛自清问,一脸错愕。 洛程、洛夫人和其他四个兄弟也都一付难以置信的样子。 “嗯。 ”亦玄站起来,道,“我也觉着奇怪。 本来家法用的毒便是稀世毒物,而我家家传的毒蝎也十分难得。 料不到,这两种毒居然相生相剋。 四弟也是福大命大。 ”他的话音一落,房内又沉默了。 半晌,“天命……”洛程轻嘆一声,瞟了洛自醉和洛无极一眼,“四千年里,我还从未伤过稚童,也罢,要是招使没发觉,你就带着这孩子去。 ”“多谢爹!”洛自醉的声音,和五个兄弟以及亦玄的声音,一齐响起来。 洛程哼了一声,走出门去。 洛夫人一面笑一面揩着脸上的泪痕道:“醉儿许久没有吃过娘做的饭菜了吧,清儿持儿你们几个也忘了用晚饭,我这就去做些点心,你们都在这里等着。 ”几兄弟点点头。 洛自醉被两个弟弟扶起来。 他低下头,看着走到他身边,垂头紧紧抓住他袖子的洛无极。 果然没错。 这小傢伙,果然是他的灾星。 不过,算了,他也想活着吧,那就和他一起活着吧。 一百年,一百年就够了。 时间,转眼就会过去的。 洛家众人:家主:洛程——右将军(二品),四千二百岁家母:洛夫人,一千零四十岁大哥:洛自清——右将军副将(四品,后建功封为谢阳候、无广将军,二品),三百零二岁大嫂:常亦玄——御医馆太医官(从三品,后任御医馆太医长,三品),二百一十二岁二哥:洛自持——刑部侍郎(四品,后晋封为刑部尚书,从二品),二百四十七岁三哥:洛自节——兵部侍从官(五品,后任御林将军,从二品),七十八岁四弟:洛自醉——二十二岁五弟:洛自省——十四岁(后被皇帝封为义弟,与昊光和亲)六弟:洛自悟——十四岁(随五哥前去昊光,后官至兵部尚书,从二品)洛无极:七岁 正文 身份识破 众兄弟围着那破矮几盘腿坐下。 洛自醉一派平静,除了冷漠的洛自持和淡然的亦玄,其他四个哥哥弟弟都是满脸不知该喜该忧的神色。 洛自醉自觉若是要瞒住他们他并非以往的洛自醉,有不少难处。 况且他们待他也不错,还是半真半假说出来得好。 就在他思索着如何编个万全谎言的时候,大哥洛自清已经盯着他开口了:“四弟,你说过,一世就图个安稳。 现在应招了,虽解了爹的难处,你自己倒再也不可能安稳了。 ”宫里的事情,确实说不清道不明。 不过,这“应招”难道真不是去宫里当差?!不行,不能煳里煳涂的被送进陌生的地方!应该赶紧找机会向他们坦白才对!“三位哥哥,两位弟弟……大约是毒性的作用,我……我头中一片混乱。 ”确实是很混乱,担心自己还是保不住性命。 洛自醉轻轻一嘆,带些茫然的环视他们:“除了爹娘和无极之外,我竟不记得你们,也不记得以前发生过的许多事。 ”几兄弟脸色丕变,相互看了看,又都仔细打量着洛自醉,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过了不久,便又神色各异地别开了视线。 “四弟,原来你也还是不能全身而退……”洛自清长嘆道,“我是你大哥,洛自清,现在是爹身边的副将;这是你二哥洛自持,朝廷刑部侍郎;这是你三哥洛自节,兵部侍从官;这是你五弟洛自省,还在家里读书;这是你六弟洛自悟,也在家里读书,他们二人是孪生儿。 ”大哥洛自清五官端整,不怒而威,最像洛程。 虽然年纪看起来不过二十左右,但浑身透露出一股逼人的气势。 不过,依刚才洛程所说的四千年征战生涯,他可能远不止这个年纪。 二哥洛自持就如名字一样,老成稳重,表情淡漠,话也不多。 外表看起来和洛自清年纪相当,长相俊美,一双厉眼似乎能看透一切。 方才就是他三番两次提点洛自醉,也是他提出解决的法子。 洛自醉对他很是感激,却很难直面他那双眼睛。 洛自持也没有再理会他。 三哥洛自节有些像母亲,眉清目秀,外表看来不过十八左右。 自从事情结束之后,他便一直带着笑容,给人一种奇特的安全感。 五弟洛自省看起来十分活泼,一边逗洛无极一边向着洛自醉笑道:“四哥头被毒药弄坏了,还是不能让爹爹知道吧。 第5页 ”六弟洛自悟刚才虽然很胆大地求情,现在却显得有点内向,瞟了洛自醉几眼后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坐着。 这两个弟弟可能是异卵双胞胎,长得不像,但却都是俊俏异常、神采奕奕的少年郎。 洛家上上下下,算上洛无极和亦玄,九口人,都是这种样貌远超常人的人物。 洛自醉还未见过自己的脸,不过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皮囊到底如何他其实并不在乎,但这皮囊中隐藏着的力量,或许会成为今后安全的保证。 “这是你的大嫂,我的妻子,常亦玄,御医世家常家的人。 ”洛自清又道。 大嫂?!妻子?!洛自醉一时呆住了。 那个世界的中国,古代管这种叫做龙阳、分桃、断袖……而现代,则是同性恋。 都是社会主流不会宽容的异数。 但是,在这个世界,却仿佛是十分自然的存在。 不,不,这个世界女人太少,男人和男人在一起,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不该这么惊讶的。 多余的情绪,只能让他露出更多破绽。 那么,“应招”,该不会是……“亦玄经常来给你看病,你们关系不错。 想不到现在你竟一点也不记得。 ”洛自清有些怅然地道。 洛自醉回过神,沉默。 “大哥,小四记忆混乱的事,不能让爹知道吧,不然爹肯定不会准他去应招。 ”洛自节仍然笑着道,“小四,别愁眉苦脸的,只要这两天不近爹身边,便不会有事。 ”“这个自然,我们都得保密。 亦玄,给四弟开点药,希望他能早日恢復。 ”“好。 ”洛自醉出于本能,也恨不得离洛程愈远愈好。 想来洛程也还在气头上,不会随意过来,这两天,他也肯定不会出门半步。 两人应当没有再冲突的可能。 至于,“应招”如果真是他想像的那样也罢。 既来之则安之,这个世界再怎么样出乎他的意料,人的寿命也有几千年。 为了这寿命,实在无法避免,他也可以无视——“大哥,所谓‘应招’……”“你连这些也不记得了?”回答的不是洛自清,而是二哥洛自持。 他那冷冷一眼看过来,让洛自醉顿时觉得无所遁形。 他看出什么了么?还是只是单纯的存在疑问?不,不能紧张。 他没有扯谎,现在他就是洛自醉,洛自醉就是他。 “不记得了。 ”“那你还记得什么?”洛自持的语气冷冷的,仿佛不是在同弟弟说话,而是审问人犯。 洛自醉没有言语,他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所以尽管他被挑拨得有些不快,此时却只能压抑着。 “自持!你这是什么话?!”洛自清大喝一句,沉下脸。 洛自醉记起他方才都是唤二弟、四弟,想来直唿其名就昭示着他已动气了。 不着痕迹地望向洛自持,他却仍是冷冷的,也不看谁,迳自对洛无极道:“无极,随二伯出去罢。 ”洛无极自然还是想待在自家爹爹身边,虽然现在正和洛自省玩耍,但听得此话,立刻贴到洛自醉身旁。 “无极,你忘了你爹说过,要听二伯的话么。 方才你已经不顾我的话,自己过来看你爹了。 现在还要违背第二回?”仍然冷冷的,但洛自醉听清楚这话,心里一沉。 首先,他知道当时洛无极怕的是洛自持,而非洛程。 这说明洛自持这些年和洛自醉来往甚密。 洛自醉极信任他,到最后时刻,已将洛无极託付给他。 其次,这话里头有警告的意味。 他已经看出不对,心存了疑虑。 该怎么应付他?三天,三天后,他就入宫去了,谁有疑虑也无法证实。 不过,在这种状况下,洛自持会任他走出洛家,带走洛无极么?洛无极望望洛自醉,见他什么也不说,只有带着委屈的神情,随着洛自持走出门去。 两人走了没多远,外头就传来洛夫人的声音:“你们这是作甚么?不用些点心了?”“娘,无极年幼,熬不得夜,我也不怎么饿,所以先带他去睡了。 ”“啊,那,明早我早些做……”“娘,还是留给下人们做罢,别劳累着。 ”一番话过去,洛夫人带着微微失落的神色推开门,进来就见儿子们个个表情不对,不由得皱起眉:“你们可是和持儿吵架了?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 ”“不,不是。 娘,小四才醒,也累了,不适宜长谈,所以二哥才走了。 我们想陪小四吃些点心再去睡。 ”洛自节微笑着打圆场,各兄弟都借这个时机恢復了平常的神色。 “没有吵起来就好,让娘也省心些。 ”洛夫人唤随着前来的僕人放下碗盘,摆好。 “娘的手艺还是这么好,那我就不客气,先尝尝了。 小四,你记得多吃些。 ”洛自醉心里有事,哪还吃得下去。 纵然知道洛自节是为他好,也只是夹了些菜放在碟子里,就没有再动筷子了。 尽管大家都给他布菜,他却只能轻轻摇首,连连说没有什么胃口。 常亦玄见每人脸色又变了,便道:“他大病初癒,身子还虚着,自然得吃些清淡易消化的东西。 我们还是早些离开,让他休息罢。 ”洛夫人听得,化忧愁为笑容:“那明早我便去熬粥。 来,快撤了东西。 你们也都散去罢,早些歇息。 ”“娘,别赶我们啊。 四哥,好好休息。 ”洛自省拿了几个小糕点,咬着咬着,率先出门去,接着便是朝内里点点头就随出去的洛自悟。 “四弟,别将二弟的话放在心上,他心直口快,只是关心你而已。 ”洛自清长嘆一声道,“你好好睡一觉,明日下朝我再来看你。 ”“我知道的。 ”只是关心?洛自醉一面点头,一面想着那双厉眼。 他露的破绽,洛自持都看在眼里了。 原以为他受家法七年,在洛程的约束下,兄弟们怎么着也会和他生疏一些,却没有想到洛家的兄弟感情都深厚得很。 照此下去,其余人看出他不似从前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明日我再给你诊脉开药。 ”常亦玄道,拉着洛自清往外走。 “小四,那三哥也走了,我知道你心中还有许多疑问,明日下朝我便替你解惑。 ”洛自节拍拍洛自醉的肩头,以为他还在烦恼失忆一事,笑容更灿烂了,“二哥他性子的确直,素来也都是很担心你的。 ”每人都这么说……他的身份若被揭开了,他们可还会对他这么和善?洛自醉禁不住心中一凛。 他虽百般暗示自己不能接受这些好意,但毕竟内心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 许久不曾见过的好心好意摆在眼前,怎么不会动些心?当然,他也明白这些好意并不属于自己,心里十分矛盾。 洛自节发觉他神色黯然,心想不知他入宫去,能不能保护好自己,他们兄弟三人可得打点仔细了。 “好了,莫担心,一切有我们在。 ”他走了,洛夫人还留着。 洛自醉心绪烦乱,但被她握住手,心里便渐渐平静下来了。 面前这个女子,是他新生的母亲。 他已经决定要以洛自醉的身份活着,不管是否被识破,他依然是洛自醉,而这些人仍然是他的亲人,这点总没错的。 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他们迟早会知道,若等到往后,只怕伤自己、伤他们更重。 趁他对这家还只有些信任、没有感情,还是早早断了往来得好。 那么,若在入宫之前没有被揭穿,便在入宫之后就说明白罢。 他只当自己已经成为只为自己着想的人,却没注意到已经对这家人生出对亲人应有的信赖来。 有信赖,自然是有感情。 “醉儿,你受苦了。 七年来,娘真是担忧坏了,唯恐你出了什么事,娘也不想活了。 ”洛夫人柔声道,拉着洛自醉到床前。 床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被褥,华丽柔软,坐下也舒服许多。 洛自醉对着这张饱含母爱的脸孔,心中算计好的所有谎言都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恍然间,已经忘记面容的母亲,似乎重现在他面前。 第6页 他心里苦嘆,原来他能狠心面对的,不过是那些虚情假意的人。 对这些真正拿心来换他心的人,还是不能做出任何欺瞒的事情。 这家人,才是真正的家人罢。 家主洛程,只怕对这个儿子也是又恨又疼,不知该怎么办罢。 原来世上也是有这样互敬互爱,而且幸福的一家人。 只可惜……只可惜,他只能算是个闯入者。 这一生,只能是孤星。 “可是,如今你又得入宫去。 那里虽是锦衣玉食,样样不会短少,但人心难测,你素来率性,一样让娘担心。 ”“娘,我比起自悟,可是明白事理多了。 宫中事情难缠,我也很清楚,我会小心自保的。 ”看不过去她潸然泪下的样子,洛自醉忙安慰道。 他很少安慰他人,这话也说得有些磕磕绊绊。 “持儿说让你取得圣上和娘娘的注意,但,娘担心,这注意会害了你。 ”洛夫人看来也是见过世面的女人。 也是,右将军的夫人,肯定不会是柔弱的。 洛自醉点头道:“我明白,二哥那时说那些话,也不过想宽爹的心。 我也不想和人争破了头。 ”“好孩子。 当年不假思索就救了悯儿回来,隐瞒了我们一年,直到无极出世,悯儿过了,你还不肯承认。 娘还以为你还是那么直的脾气,想不到也懂得思虑了。 ”擦了泪,洛夫人欣慰一笑,转而又想到什么,柔声道,“醉儿,娘知道你疼爱无极,定会觉得你爹无情。 但你爹他其实是面噁心善,当时在气头上说说而已,你千万别恼恨他。 堂堂一个大将军,他怎么可能做得出弒杀稚童的事?何况,他平时也很喜欢无极,虽然嘴上不说,却私下默许你二哥教他武艺呢。 ”“我知道。 我给家里带来了危险,爹生气也是应该的。 ”“你能想清楚就好。 你以前想不开,一直钻牛角尖,娘真是不知怎么是好。 啊,天色不早了,你快些睡,明日一早,娘再来看你。 ”“娘路上小心。 ”洛自醉送她出门去,一直看她的身影在月洞门外消失,这才转身回房内。 坐回床上,他思前想后,后悔自己意志不坚,又羡慕这些家人,过了许久,都没有半点睡意。 正在考虑是不是该干脆明天就向他们都说明白,一阵扣门声响起。 抬头一看天色,都有些发亮了,会不会是洛夫人?或者来看诊的大嫂……常亦玄?洛自醉起身,拉开门:“这么早——”话却停住了,站在门外的,正是洛家二公子,洛自持。 洛自持仍和昨夜一样,冷冷淡淡的,瞅了他一眼后,低声道:“自醉,先进屋再说罢。 ”“啊,请进。 ”洛自醉退回屋内。 洛自持脸上仍然没有多余的表情:“你身体还虚着,先坐下罢。 无极,你也进来,关上门。 ”屋内没有凳子也没有椅子,大概这里人还习惯于席地而坐,洛自醉便在矮几边盘腿坐下了。 洛无极从洛自持身后探出一张笑容晏晏的脸:“爹爹。 ”随手关了门后,他便跑到洛自醉身边坐下。 洛自持看了他们两人半晌,没有说什么,坐在了他们对面。 沉默的时间愈长,洛自醉愈是明白,眼前这个人已经完全清楚他不是以前的洛自醉。 有些心焦,更多的是黯然和决然。 “无极,给我些茶。 ”终于开口了,却是这么一句。 “是。 ”洛自醉稍稍舒口气,心想着整个洛府中,最深不可测的恐怕就是这位了,折在他手里也是应当的。 洛无极拎起茶壶,晃了晃,没有水。 昨夜虽然添了水,但都被大伙喝了。 他没有迟疑,拿起空杯,推到洛自持跟前。 就这么短的时间,杯内已是满满的热水。 “二伯,用茶水。 ”他又推了一杯到洛自醉跟前,仰着脸道:“爹爹,喝水。 ”洛自持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只是极淡极淡的笑容,不过肯定也难得一见了:“无极,你控水与火的力量又见长了。 ”“二伯,这算不得什么。 在厨房没人的时候,无极曾经瞬间变出一大缸水呢,还给熄了的炉灶生了大火,差点烧了衣角……”声音越来越小,洛无极偷偷望了洛自醉一眼,垂下了小脑袋。 洛自持只是喝了口茶,没有任何责备。 洛自醉也没有答话,心里暗道这力量见不得人又危险,私下一定要好好警告无极不能胡来。 “自醉,以往你若听见无极这些话,可不会像现在这么沉静。 ”洛自醉一笑,没有答话。 “那好,我便不拐弯抹角了。 你是谁?从哪里来?自醉……已经去了么?”末尾这一停顿,听得出他心底的伤恸。 洛自醉忽觉有些感同身受,也不想再提什么谎言了:“不管我以前是谁,也不管我从何处来,自我醒来开始,我便是洛家四公子,洛自醉。 ”洛自持沉默了一会。 “昨夜,你与娘在屋内说话时,我就在外头。 ”洛自醉怔了怔。 “自醉生性耿直,断然说不出那些话来——我便确认了。 不过,你放心。 就凭你昨日对娘那一番话,就算你的身体不是自醉的,我也认定你便是我四弟了。 ”其言下之意,是……何况他的身体也是洛自醉,所以,他接受他了?洛自醉顿了顿,一时难以相信他居然如此轻易的便被人接受了,禁不住轻声道:“……莫要太伤心。 因果轮迴,一切都是天意。 上天怜惜我对性命的执着心,令我自异界来到此地,我绝不会辜负洛自醉的身份。 ”洛自持的脸色仍有些苍白,惨然笑道:“自醉他犯了错,果然还是去了。 这也好,他与悯儿,终究能在地下相会,也是他的心愿。 ”洛自醉已说不出任何安抚的话来,只能淡淡的望着他。 洛无极在一边听得清楚,忍不住跳起来,瞠大了双眼:“二伯父,他,他不是我爹爹?!”洛自持与洛自醉都将视线转向他,就见他已经双眼通红,边哽咽边喊道:“怎么会不是我爹爹!我爹爹呢?!”洛自持又喝了口已经凉的茶水,语气平平地道:“自醉原本便不是你爹。 无极,你与我洛家,并无血缘。 ”洛自醉惊异地望向洛自持,再看已经呆掉的洛无极——原来如此,真如洛程所说,洛无极,并非洛家的血脉。 “胡说!胡说!我……我是爹爹的儿子!!我……”反应过来之后,洛无极大声回道,泪如雨下。 “爹说得不错,你不是我家的孩子。 这是自醉三年前告诉我的。 ”洛自持仍然冷漠,一字一字清清楚楚,不留给洛无极任何余地,“当年,他外出打猎,在林子里救了个重伤昏迷的女子。 明知这女子来歷不明,应当送官医馆救治,他却对她一见倾心,把她带回家藏了起来。 这一藏,就是七个月。 七个月后,自称悯儿的女子,产下了你,因身体尚未恢復,而且出血过多,撑了没几日就过去了。 临终前,她将你託付给自醉,恳请他像待亲生子一样待你,恳请他保护你,让你安稳长大。 ”洛无极咬着牙,隔着泪雾瞪住洛自醉,就像瞪杀父仇人一般。 洛自醉平静地任他拿目光剜他,略微偏着脸,听着洛自持的话。 “她没有提及你的身世,只给你留下一块玉佩,就是你脖子上挂的那块。 不过,你水、火、风、电的灵力皆长,恐怕来路不小。 自醉疼你如亲子,不愿你遭什么不测,才不想你显露灵力。 现在,他已不在了,你若想让他和你娘在地下能安心,就凡事小心一些。 ”怎么不留给这个孩子一些空间,一定要逼迫他至此?洛自醉再看洛无极的神情,知道他已经伤心到极点。 这孩子,不是七岁才成了孤儿——他才出生就註定孤单了。 这么想,往日那种孤寂感又浮上心头,看他的目光也不自觉的柔和了一些。 “如今,自醉也不是原本的自醉了。 你们入得宫去,父子相称原本也不适宜,现在也不必了。 不过,自醉他仍然是我洛家的四子,无极,你可愿保护他?”洛无极眼泪哗哗地流,哪还回得了话?洛自持见状,皱皱眉头,语气稍稍缓了下来,轻嘆:“无极,你若不愿保护他,也是在情理之中。 第7页 甚至恨他,我也不能说是你的不是。 若是如此,我以你师父的名义,令你不得伤害他,可好?”洛自醉见洛无极眼泪流得更凶,摇摇头道:“二哥,我不需要他保护,你别逼他了。 ”“此言差矣。 你们二人在宫里,凶多吉少。 若他不机灵些,随便闯个小祸就能置你们于死地。 ”这话倒是……不过……洛自醉看洛无极还瞪着他,心想哪个孩子都是服软的,便将他拉进怀里,轻声道:“无极,从今往后,我们便是同生共死了,你可愿活下去?”好一会,洛无极才极缓极缓地点了点头。 洛自醉笑了笑,将心里想过的话说出了口:“那,我们便一起活着罢。 ”洛无极边哭边点着头,洛自醉轻轻拍着他的背。 他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小心翼翼的,洛无极的哭声也渐渐地小了。 洛自持又看了他们一会,见洛无极的心情已平静了些,便道:“自醉,你对这里的事情恐怕知道得极少,往后三日,我便会教你礼仪常情。 ”“谢二哥。 ”他伸手,将洛无极从洛自醉怀里抱过去:“你不必多虑,好好休息,养足精神。 待我下朝便开始。 ”“好。 ”洛自醉站起来,目送他抱着还在不停擦眼泪的洛无极出去。 正文 辞亲别家 脑袋昏昏沉沉的,好难受。 孩子扶着墙壁,小心地移动着步子。 他刚来到这个家不久,对这里一点也不熟悉。 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他也不敢开灯,只能慢慢的往前走。 厨房,厨房在哪里?好渴……好难受……是不是发烧了……忽然,小孩看见一缕微弱的灯光。 那一线光越过门fèng,照在前面。 他终于看清楚周围——快到客厅了,他记得客厅里有饮水机。 “那小孩常发呆,要他做事也不勤快!我讨厌他!你赶快把他送走!”“就那点小事,你忍忍吧。 你忘了,保险金……呵呵,知道了吧。 ”“保险金还不知道能不能到手!他可是有律师撑腰的!你就别多想了,早点送他走!”“你急什么,他才来一个星期。 ”“你是不知道!每次叫他做事的时候,他一声不吭,抬头眼都不眨地望着我,总让我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哎呀,你才傻啊。 你知道他爸妈的保险赔偿金有多少吗?八十万。 ”“那么多!!”“再加上单独列项给他的抚养费,上百万呢!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他手里。 这次亏我消息灵,不能白白便宜了别人。 ”“……”孩子缩起肩膀,摇晃了一下。 向前走了两三步后,他一个不稳,倒在地上。 好凉,好舒服……他闭上眼睛,拒绝骤然在身边响起的种种噪音。 他不认识这些人。 不认识他们,却要和他们住在一起。 对他们来说,他,好像就是和钱绑在一起,一点都不重要的东西。 不,他不是那种附带的东西。 他是,他是爸爸妈妈一直保护的宝物……他们用命保护着的宝物。 身份被识破了,也被人接受了,洛自醉心安了许多,睡得很熟。 这可说是他许多年来,睡得最好的一回——不必担心睡着了便再也醒不来,更不必担心有人来扰他、露出贪婪的嘴脸。 直到觉得有点热了,他才醒过来。 擦擦还留着几分迷朦的眼,他发觉浑身暖烘烘的。 再往床斜对面的窗户那头看,阳光似乎正烈,已经过了早上十点了吧。 睡得很好,真是难得。 不过,好像做了个什么梦。 内容不太记得……似乎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那种失望和哀伤的心境,也早离他很远了。 在床上坐了一阵,觉得清醒了不少,洛自醉这才下床准备穿衣。 在他睡着的时候,好像有谁曾经来过,床右边的屏风上挂着几件锦绣外袍和几套中衣。 洛自醉选了一件墨绿色中衣穿上,系好腰带,又挑了件淡色外袍披上。 昨天观察了他们的衣着,要学穿衣服并不太难。 不过——他低头,仔细研究了一番古式的袜子和鞋子。 虽然做工精緻,但比起华美的衣物来,鞋袜还是显得笨拙了些。 勉强穿上鞋袜,走上两步,却意外地觉得异常的舒适。 刚穿戴完,就听身后有人推门而入。 洛自醉回过头,便见洛夫人端着盆水,常亦玄提着个壶,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醉儿睡得真熟,娘都不忍心叫你起来用早饭。 ”洛夫人笑道,将水盆放在矮案几上,“来,过来洗漱。 ”可巧,他才穿戴好,他们就来了,难道——“娘,大……嫂,难不成你们一直在院子里等着我醒?”“这有什么?我们不过在院里桃树下坐了一会,下了几盘棋。 ”洛夫人答道,拉他到水盆边,“你这屋子里没什么东西,连水盆也不知该放哪里好。 一会娘叫人给你搬些柜、台、书桌和支架来。 ”洛自醉怎么还能让她再忙?连忙摇头:“不,娘,不要费心了。 这屋子的摆设我也习惯了,再说,过两日我便要入宫。 ”“娘,既然如此,就多给四弟和无极做些衣裳配饰,也好让他们带进宫去。 ”常亦玄道,伸手试试水盆里的水温,加了一些热水。 “四弟,快洗脸,这是我特地给你熬的药汁,洗脸洗浴,多用几次,可补身养气。 ”洛自醉谢过了,便开始洗漱。 洛夫人在他身后看着他,看了好一会,才笑道:“那就罢了。 醉儿,一会儿娘就给你和无极量身,选娘前阵子绣的布给你们做衣服。 ”“娘,别太劳累了,衣服让别人做就好。 ”洛自醉拿毛巾擦干脸上的水,又摇头。 “你许久没有穿过娘给你fèng制的新衣了,无极也从未穿过锦衣。 若此时不做,不知何时他们才能捎去给你。 ”这么一说,洛夫人已有些感伤。 洛自醉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看着她唤僕从拿来尺子。 常亦玄微微一笑,推着他坐回床边,握住他的手腕把脉。 过了一会,他便笑道:“你的身子比昨日又好多了,恢復得很快,快得让我觉得又惊又奇。 ”洛自醉回以淡淡一笑:“我也觉得醒来后,身体又通畅不少。 ”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了。 身体如此轻快,令他觉得心情也一併飞扬了起来。 “前两日,看你毒发,我将我家世代相传的毒蝎毒液加上几种毒糙,配成解药给你服下。 原本是不抱任何希望的。 你中的毒太厉害,入内太深,想救,也迟了。 料不到,九死一生,你竟好了……真让我难以置信。 ”洛自醉想说些什么,却还是开不了口。 他原本打算今天就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不管他们反应如何,是否会怒极悲极。 因为若是再拖到往后,只怕他们会更难自悲伤中走出来。 但是,现在他却说不出来。 说不出以前那个人,确实由于捱不过最后的时刻死了,如今代他活在这个健康身体里的,已是他。 二哥(不自觉)一定会有自己的打算罢。 还是先和他商量商量得好。 “大嫂。 ”正在他心中想着往后事情的时候,冷冷的声音插了进来。 他抬首,便见洛自持已经进了屋内,身后跟着一脸凝重、已经失去笑容的洛自节和阴沉着面孔的洛无极。 “自醉的身体怎样?”“他康復得很快,入宫之后再休养几天就好了。 ”常亦玄回道,推推洛自醉,让他站起来,“娘,二弟,三弟,无极,你们瞧他的脸色,比昨日不知要好了多少。 ”“确实。 ”洛夫人拿过尺子,给洛自醉量着,“醉儿的身量,已经和节儿相当了,只是还单薄一些。 来,无极,婆婆给你量身做衣服。 怎么了?这么不高兴?谁欺负你了不成?”捏捏洛无极的脸,看他勉强咧开了嘴,洛夫人牵起他的手:“婆婆带你去吃些点心罢,走。 ”走了几步,她轻笑着回首:“你们几个别说得太久,记得过阵子来用午饭。 第8页 醉儿,早饭你也没吃,该饿了罢,早些过花厅来。 ”“好,娘。 ”三人一同应道。 “娘,我同你一起去厨房罢,四弟应该多喝些汤什么的,我看看能不能加些药材。 ”常亦玄大步追过去,走到门口,忽又回头,皱眉道:“二弟、三弟,怎么觉得今日你们有些奇怪?”“大嫂,没什么奇怪的,我和二哥都在为四弟奔走呢,只是有些疲惫罢了。 ”洛自节回道,仍是浅浅的笑容,分毫看不出方才的低落。 “也罢。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好。 ”看他也去得远了,洛自节上前几步,关上了房门。 看样子,洛自持已经告诉他了。 洛自醉望了洛自持一眼。 洛自持只淡淡地点点头,便在矮几边坐下了。 洛自节维持着关门的姿势,过了好一阵,才低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问话的同时,他转过头来盯着洛自醉的脸,神色阴郁,有如一头快陷入狂乱的斑斓勐虎。 洛自醉望着他,心中竟没有半点惧意:“以前是异界的一丝游魂,而现下、往后,我便是洛自醉。 ”“小四……小四……”戾气顿消,哀意丛生,洛自节喃喃地道,像倏地被抽走浑身气力一般,蹒跚着走回矮几边,颓然坐下。 洛自醉看他沉痛的神情,心知他再说什么,只能让他更难过,于是便一言不发地坐到洛自持旁边。 洛自持从袖中拿出一轴锦帛,在矮几上展开。 “二哥,你不告诉我便好了……”洛自节的话音很轻,不细听几乎听不清楚。 洛自持冷冷地看他一眼:“迟早要知道的。 而且,去了一个四弟,来了一个四弟,我们一样要护得周全。 ”洛自醉不想扰他们兄弟二人对话,便仔细看那锦帛。 这是一幅详尽的地图。 国界、山川、河流、城镇,标得十分清楚。 他记起,他的脑海里,就有这样一幅地图,只是上面没有字迹。 他还记得,这西面的国家,唤作池阳,都城徵韵,正是他所在的地方。 原来这里所用的字,和中国宋代所用的汉字差不多。 绝大部分他都认识,也免了再学识字。 “自醉,你初来乍到,种种与你细说,也不知到何时才能说清道明。 这几日暂且就让你能审度情势。 其余的,若有疑问,以后在我与自节下朝时便尽可来问。 ”洛自持见他对着地图出神,便道。 完了,又冷向洛自节道:“只三日的时间,哀伤尽可往后再哀伤,若是误了这个,便足可让你我一生后悔了。 ”洛自节抬首,望了他与旁边那张有八分熟悉却又有二分陌生的脸孔半晌,终究还是垂头不语。 见气氛越来越沉重,洛自醉出声道:“这地图是不用瞧了,我已看明白,也记下了,文字也能看得懂。 二哥还是多说些皇家事情得好,以免我在宫中进退两难。 ”“你明白‘应招’所谓何事了?”“要想清楚也不难。 ”刚开始有些惧怕,有些牴触,但如今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 反正,他早已下定决心,为了自己的命,什么都要捨得。 洛自持冷瞧了瞧他的神情,缓声道:“四国蒙神泽被,各建朝数万年。 当今皇上于十二年前登基,今年四月初六满四十岁。 吾皇自幼便有御世风范,是以太上皇决意禅位出游之时,瞧出皇太孙乃帝王之材,传位与他。 太上皇治世三千年,盛世生平,也只得一位皇子,而太皇太子也只得圣上一位子嗣。 因而,我池阳在皇位继承之时,避免了祸乱。 如今皇上洪福齐天,已有三位皇子,两位皇女,不过相应后宫钩心,诡谲难测,也难得平静了。 ”他说话素来冷声冷调,皇家旧事经他转述后,更让人觉得宫中之事扑朔迷离,难以安身处之。 “六年前,圣上于四国例会上偶见溪豫二皇子,惊为天人,遂与溪豫结亲,立二皇子后亟琰为皇后。 二十女妃,独留七位,其余皆赐嫁。 算来,自遇皇后陛下以来,圣上再未宠幸过他人。 因此,此番招人入宫,怕一是为平息众女妃之怨;二是再挑一人作挡箭牌,引开众怒保皇后陛下;三是放心不下众臣,怕臣子不满,作些人质以保安定。 ”洛自醉听得,心下有些疑惑:“帝后美满,臣子怎会不满?”若帝后一直如此和谐相处,后宫也不会生出更多事来。 皇后为男子,且又为皇子出身,身份尊贵且手段高,压制后宫足矣。 “皇后陛下虽也是天纵英才,无奈却始终是他国之人。 来不过六年,深得圣上信任,参与政事,诸多方面都思虑周详,伤了不少老臣的面子,也坏了他们不少事。 再者,有几位女妃出身世家大族,都曾得圣上恩眷。 素闻溪豫皇族对‘情’一字十分刻薄,皇后不能拿她们出气,也可能拿她们的家族出气。 诸如此类,皇后陛下在我池阳,也算是如履薄冰。 圣上有心相护,自是不遗余力。 ”洛自持说完,又取出一轴锦帛,摊开,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字。 洛自醉细看去,却是皇族上至皇帝下至小公主的详细叙述。 囊括脾气、喜好、日常作息、宫中传闻,信任的侍从等等讯息。 各位女妃的身家背景、家族势力,更是详尽无比。 此外,还有皇城各宫各殿的大致方位图。 “这些你必须记下,切注意淑妃——长公主之母,出身周家。 丞相周家与大学士简家、我洛家、左将军宁家、景候黎家、襄候封家并称池阳六世族。 此次除了襄候,各家都有年纪尚轻且还未婚配、封官的公子。 恐怕,周家公子同简家公子与淑妃将会乱了后宫。 ”说罢,又是几本线装书丢在案几上。 洛自醉拿来翻了翻,正是那五家的现况。 不但包括主家诸人,还有远亲宗族,无论在朝在野,极尽所知。 这些消息不知是费了多少心思才集成一册的,他心中暗暗赞嘆。 看他大致翻了翻,洛自持立刻又从怀中拿出一捲图纸,教他认池阳官制:“四国官制大体相似。 这个你也须仔细记下,以免宫中不小心得罪了人。 还有,四国国师都是世外高人。 若国师来了宫中,你更须谨慎小心,莫近他身旁,以免被他瞧出不对。 ”今天凌晨和现在说的话,怕是比他过去一年说的话还多了。 洛自醉点头称是。 虽然还有些地方不明不白,不过,这时也只有先记下再说了。 过了不到一盏茶的时候,便有僕从前来唤用午饭。 洛自持令他从今往后三日,都将三人饭食送往这里。 吩咐完后,他站起来,掸掸长袍,冷道:“自醉,借床一用。 ”没待洛自醉回答,便自顾自的上床,合眼。 洛自醉明白昨晚他一夜未眠,清晨又赶着上早朝,也是累了,于是便静静地识记起来。 洛自节则一直在一边冷眼看着他。 直到两人都用了午饭,他才恢復了平常的脸色,叫人做些点心温着。 静默了一会后,才对洛自醉轻道:“你若有不明白的,可来问我。 ”洛自醉谢过之后,他又沉默起来。 半晌,还是出去了。 洛自持睡到傍晚的时候才醒来,第一句便问他记得如何。 洛自醉将进度告诉他,他只是皱皱眉,什么也没说。 晚饭之后,众兄弟和洛夫人、常亦玄、洛无极,又齐聚在洛自醉的屋内。 说是要说些话,开始却都只是喝茶。 “二弟,你与三弟下午可告知四弟应招之事?”洛自清打破沉寂,问道。 “不曾。 ”洛自持回道。 洛自醉只知这应招和选妃没什么两样,其他倒是都不明白,也摇了摇头。 洛自清放下茶杯,神情肃然起来:“所谓‘应招’,即为吾皇选男妃。 凡池阳境内世家,都可送公子应招。 所选公子,必须主家所出,必须尚未婚配,且无官职在身,年纪在十四到一千岁。 而家中有五品以上官员的,必须应招,不得谎报躲避。 ”他的目光扫过洛自醉、洛自省、洛自悟:“原本以为圣上十年之内不会选妃,不料竟这么快。 第9页 爹和我都不愿我们家任何一个入宫,不过,圣意难违。 ”“全池阳,称得上世家且有皇上圣旨封令的,大小有近千家,而其中世代为官的世族,约有四百家。 算来,此次应招的公子,少说也应有四五百人。 小四你,丞相家么子,大学士家长子,左将军家三子,景候爷家么子,你们五人,定会被选上,且立刻封君。 ”洛自节接着道,而后斜斜挑高了眉,笑,“其实,大家也不必太担心。 小四只要记得不犯律令,知道身为皇上后宫,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就好。 ”洛自醉点头以示明白。 心中想着,到时候要与那些真正的贵公子周旋,看他们个个雍容大度,内里却不知在算计些什么,应对起来可真是千难万难。 他以前见的都是连掩饰内心欲望也不会的市井小人,哪见过真正城府深的?就算他经歷了这么多事,眼光敏锐,心中复杂,却也清楚将来不知会有多少明露暗藏的兇险。 看他脸色微沉,洛自省将一盘点心推到他跟前,道:“四哥别担心了,无极聪明伶俐,很会察言观色,他会护着你的。 ”是么?洛自醉心里苦笑,望望洛无极。 这孩子打从进门就没看过他一眼,显然还不能接受事实。 今早虽然答应得好好的,他也觉得小孩儿服软,不过,对一个早熟敏感的孩子,那些浮于表的关切或许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退一步说,就算他再伶俐,也不过是个七岁孩子,说固执也固执,怎么能依赖他?“醉儿,别担心,你爹今早就开始打点了,清儿、持儿、节儿也是马不停蹄、左右通融。 再怎么着,我们也不会任人伤了你。 ”洛夫人道,慈爱地握住洛自醉的手。 “你在宫里,早上可和二弟、三弟见面。 有什么事情,也尽可到御医馆来找我。 若宫内没什么事,我日里大都在的。 ”常亦玄也道。 是啊,还有他们在的。 他……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了。 就算仍有不知情的亲人,但,至少,二哥和三哥已经视他为亲弟了。 洛自醉粲然一笑:“我哪有什么可担心的?步步小心,再有大嫂、二哥、三哥相助,爹和大哥在外镇着,也没几个人敢对我怎样罢。 ”“你能这么想,再好不过了。 ”洛自清舒眉点头道。 “娘,大哥,大嫂,各位弟弟,自醉下午记了许多东西,怕也累了,我们早些散了罢。 ”洛自持道。 众人便都各自回去,洛无极也跟着洛自持走了。 洛自醉在床上辗转一会,不知不觉地便睡着了。 第二日下午,洛自持和洛自节教了他皇宫礼仪和平时应对礼节。 见还有些时间,他们还教了他御风之法。 洛家四公子若连风也使不成,不但引人怀疑,也难以自保。 第三日下午,洛自持查了他背记的状况,又让洛无极与他二人练习了一番主僕之礼。 最后,列了一大本书目,令他入宫之后不可懈怠,须日日记诵,还得教无极。 他都一一答应下来。 在宫中不知会待多长时间,他必须找些事情做。 而且他素来也喜欢读书的。 第三日晚上,除了洛程,洛家众人又来到洛自醉房里,算是为他送行。 洛自清送了他一柄柔韧锋利的软剑防身,送了无极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常亦玄送了他一瓶稀世圣药,送了无极一箱健体助长的药材;洛自持则送了他一块如墨般黑的玉佩,送了无极几本书;洛自节送了他一盘磁石做的棋,送了无极一个白玉项鍊坠;洛自省同洛自悟合送了他一个檀木盒子,内装着极上等的砚台和墨,送了无极数支大小不同的笔和一些小玩意;洛夫人则是含泪送了两人几件做工精美的中衣和外袍。 大家依依惜别,还是最终洛自持冷道“又非生离死别,如此不舍作甚”,才都离开。 洛自醉接着便检查已经收拾好的东西,算算有无落下的,倏地,门又被人推开。 他还道是谁,转身一看,却是三日不见的洛家家主洛程。 洛程仍是沉着一张脸,看了他好一会,才道:“入宫之后,万事小心,别强出头。 ”洛自醉应了声是。 三天前他还真是惧怕这位严父,但如今看来,严父和慈父,原也是一体的。 见他应声,洛程的脸色也稍稍好些,从身后解下一个包袱来,道:“宫里也包不准有什么事,这些金银你拿着放好,到该用时要捨得。 若还有需度,尽管问你二哥、三哥就是。 我与你大哥不时也去上朝,有事便说。 ”“好,爹。 ”洛自醉接过包袱,垂头答应,抬起头来,已经不见他的踪影。 他对着空空的门口,有些哭笑不得。 到了招使来的当天早晨,从起床开始,洛自醉和洛无极便没有安生过半会。 匆匆用了早饭,再和洛夫人细细点了装好的箱笼有无缺少。 接着就被小厮拉到自家大浴池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仔细涮了一遍。 吃了些点心后,因常亦玄煮了药水,又在浴桶里又烫又蒸,浑身红通通的开始着装、整冠。 前前后后,不得停歇,令他们已是昏头转向。 一切妥当后,在洛家老老小小面前,他被常亦玄带到铜镜前。 他转身看铜镜里——这些天,他还从没看过自己长成什么样。 铜镜里映出的,是个年纪约十七八岁的少年,唇红齿白,目如幽潭,眉如剑锋。 虽非那种倾国倾城的面貌,却让人一看便转不开眼——俊美无匹,眉眼之中有淡淡的寂寞和抑郁,却又英姿勃发。 头戴翠玉冠,耳垂白玉铛,身着深紫底色、上绣青石白蟒的锦袍,脚踏皂色长靴,低眉垂目,掩去眼中的是是非非,却更显举手投足间的孤绝。 回头再看洛家大小,都带着淡淡的离愁。 常亦玄又牵着洛无极进来,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脸色不佳的洛无极身上。 近乎完美的五官,洁白如玉的皮肤,墨黑的发,若不是穿着一身浅青色绣白玉兰的袍子,而是竹绿素袍,便活脱脱一位金童下凡了。 见大家看得目不转睛,他红着脸嚷道:“有什么好看的!”目光触到洛自醉,有些怔了怔,然后便一付恶狠狠的模样道:“说你别看!我又不是摆饰的偶人!”边说还边要拉下自己耳上的银钉,扯下手臂上的三环玉镯。 洛自醉心道,若非他的动作,恐怕都只顾着看他这人了,倒没人会注意他戴了什么饰品。 他也不气他大吼大叫不知尊重,笑着瞧着他,发现他颈上挂的,已是昨晚洛自节送他的白玉坠,而非洛自持提过的玉佩。 想来也该是洛自持担心那玉佩会惹什么乱子,才让他收起来的罢。 “无极这几天都是怎么了?”洛夫人忙过来给他整衣裳,他也就没有再乱动,只是垂着脑袋,露出红透的后颈。 再怎么想反抗,想显露他的怒火,也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 洛自醉摇头兀自想着。 中午午时刚过,招使便上门迎人了。 宣读了圣旨,唱了他的名,招使便面带微笑的请洛自醉带着书童上马车。 “多谢。 ”洛自醉接过圣旨,洛自持走到他身旁,轻声道:“自醉,妃也可参政议事,男妃不必避嫌。 记住,有事相商,便在干泰宫外长廊中等我们。 ”皇宫各处宫殿大概方位,洛自醉也已经记清楚了,于是颔首。 这时,洛程给了招使一个红包,道:“我这儿子生性直慡,还得烦劳中司一路提点。 ”“将军哪里话。 ”招使接过,算是讨得喜气,笑着走回马车边,拱手道:“四公子,请上马车罢。 ”“好。 ”洛自醉点头,转身对着洛程和洛夫人深深一拜,“爹,娘,孩儿就此拜别。 三位哥哥,往后还请多替弟弟尽孝道。 ”“四弟放心。 ”“……”“小四,安心罢。 ”“自省,自悟,你们要好好努力,切莫贪玩,让爹娘失望。 ”“是,四哥。 ”怎么觉得,有些一去不復返的意味呢?转身一步步走向马车,尽量不去想背后那些仅仅三日就成了他家人的亲人,洛自醉拉起洛无极的手,上了马车。 马车移动了,他长长地嘆了口气。 此去,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洛夫人……还是,他应该就此算了,忘了这三天她的照顾,以免往后分别之时难捨?洛无极瞄了他一眼,坐在离他远远的角落里,沉默。 第10页 明明是去做皇帝的后妃,享荣华富贵,栽进宫廷洪流里,阴谋诡计都在前头等着,怎么会忽然想到这个了?罢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现在,就让他再多拥有一会这些并不属于他的亲人吧。 ……自己明明曾说过不需要任何羁绊,现在却——洛自醉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来。 正文 封君入宫 马车行得很快,但车内铺着厚厚的棉团锦缛,根本觉察不到晃动。 洛自醉一直闭目养神。 洛无极仍旧坐在离他最远的角落里,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便听见外头有问讯声,马车徐徐停下了。 招使隔着布帘道:“四公子,已到皇城外了。 这不过是例行检查,公子莫见怪。 ”“无妨,中司尽可忙你的。 ”也没过多少时候,车继续前行,又过了一柱香的时间才停下。 招使掀开帘子:“四公子,到了。 ”洛自醉便起身下了车。 看后头,另一辆载着他行李物品的马车已经不见踪影,而周围停了不少同样大小、同样规格的车。 粗粗一数,应该不下百辆。 “四公子不必觉得奇怪,此次应招的公子,本有四百五十七位,皇上勾了一百三十二位的名,所以来的已不算多了。 ”招使笑道,打手势请他穿过月洞门向前走。 到底要选多少人入宫?洛自醉心想着,回头看洛无极。 洛无极还是垂着眼,静静地站在他旁边。 长唿口气,他往内走去。 招使就在旁边引着。 没多久,便绕入一座位于荷花池边的大阁子里。 “这便是圣上选妃的宁宜阁,公子随这小侍进去罢。 ”招使停了步子,行礼道。 “多谢中司一路照料。 ”洛自醉笑回道,随着一位着深绿色袍子的侍从步入阁内。 跨入里边,几百道目光便含着种种心思朝他扑来。 小侍喊道:“洛府四公子到。 ”便又有位着同样服色的侍从过来引他入座。 洛自醉缓缓打量过各色或坐或站的美少年、美青年,没有与任何一人搭话,就这么在软蒲团上坐下了。 洛无极也很安静地待在他身边。 原本每个人的目光都随着他,但见他没与任何人寒暄,只是坐下,端起茶碗饮茶,一派不愿与人来往的模样,各色美人便又三三两两笑颜以对起来。 不过,男子毕竟是男子。 在这阳盛极的国度,即便绝大多数都是长相柔美的少年、青年,也都是淡言两三句,进退得体。 每人都有每人的存在感,或内敛,或张扬。 站在主子们身边的书童,也都个个眉清目秀,看起来精明机敏。 寻常人应当不会同他一样,带个七岁小童进入未知的宫廷里罢。 饮完一盏茶,旁边随侍的侍从便上前斟满,另有人来问他可要些瓜果点心。 洛自醉摇摇头。 看这些人都穿着一样的深绿袍子,约十九、二十的年纪,语气恭谨,声线低沉,便想到洛自节曾提起过,宫内约有千名各等侍僕,自全国选入,十五岁入宫,二千岁出宫,其间年满千岁的可自请出宫。 入宫当差有个好处,便是年岁到方出宫者,皇上就亲自为他赐婚,许位女子。 相比另外一条能娶妻的捷径——入军营建功,这条路无疑算是安全许多。 因此,许多平民子弟十分渴望入宫,而往往只有其中长相中上、灵巧、听话且灵力强者才能入选。 换个角度来说,这也算是选择优秀人才,留下优秀基因罢。 他轻轻一笑,晃着茶杯。 这三日听得这些,想这个世界也是极爱面孔的,甚至比原本地球人类还好认人容貌。 他的貌虽比不得在场一些美少年、美青年漂亮,但在男子里也算极上品,没生了女相,也正欣喜。 容貌不过于引人注意的话,别人便感觉不到威胁,也好处世。 正想着,远远便传来唤声:“圣上、皇后陛下、太子殿下驾到!”坐着的人立刻都站起。 洛自醉离门远,只瞧见一列卤簿缓缓过来,前边便都黑压压跪了一地,于是也跪下,叩首:“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不多时,就听低低的一声:“众卿平身。 ”声音不大也不小,就似往常说话的口气。 洛自醉听得一清二楚,便缓缓站起。 “赐座。 ”众人谢恩,便都在就近的蒲团上坐了。 洛自醉坐下后,才发觉自己和四个少年坐得最前,离他们一丈左右的地方不知何时摆了三张软椅,皇帝、皇后和太子正就座。 皇帝,池阳国姓皇,名讳颢。 今年四月初六便满四十,看起来却似个有着不下在场任何一人的好相貌的十七八岁少年。 只是眉宇之间的狂狷、傲气,实是常人难有的。 双目淡淡扫过,带着无尽威势气度的视线让人难以直视。 他着一身绛红色九龙袍,头戴双龙吐珠白玉冠,耳垂一对猫眼石坠子,正缓缓打量着这上百个陌生脸孔,面上也没什么表情,眼底平静,也不知是否对此事上了心。 皇后,溪豫国姓后,名亟琰。 今年八月十一满三十四,也是天地间难寻的俊美少年模样。 他嘴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高雅无比。 若说他亲切,眼中笑意盎然,但分明浑身透出不下于皇帝的那份倨傲与贵气;若说他令人不可逼视也不尽然,那笑盈盈的神色又禁不住会让人生出几分好感,下了几分戒心。 他穿的是镶金滚边的棕色龙凤长袍,戴着龙戏水的翡翠冠,耳上垂着浅绿色的长坠。 自进来后,他便端起茶杯,轻轻晃着,偶尔抬眼笑望众公子,带些淡定又带些嘲弄。 太子,名戬,今年五月初一满九岁。 模样生得和皇上有五六分相像,已经束髮戴冠,着身银龙袍。 他还年幼,对选妃很是好奇,不停的张望,一面笑一面不知想些什么。 看他眼底也是极深,早就不是个天真的孩童了。 看过三个在池阳可谓是尊贵无比,权集一身,随意就可翻手作云、覆手为雨的人物,与记下的资料一一比对过,洛自醉边想着洛自持看人很准,边移开目光,垂下了眸。 过了半盏茶时分,皇帝终究开口了:“这是朕登基以来,第一次选妃,要在众位卿家中,选出二十位封妃。 五位封君,与四夫人同等,仅列皇后之下;十五位封良人,与九嫔同等,列皇后、五君、四夫人之下。 ”“此后,朕要隔百年再行选妃之事,众卿回府后,传下朕的旨意。 ”“是,圣上。 ”一百三十二人中选出二十人,想必早就内定了吧。 百年后再选妃,果然这回只是权宜之计,皇后也容不得下回了。 洛自醉想着,便听皇帝又道:“皇后,朕素来十分相信你的眼光,你来替朕选出五君吧。 ”“既是皇上旨意,我就逾越了。 ”皇后轻笑一声,放下茶杯,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底下众人,“圣上,我觉着,这前列坐的五位公子,身家高贵,气度各有不凡,正合适。 ”果然和三哥说的一样。 前面就是六世家的五位公子,所以早就定下了。 洛自醉心嘆,前后不过做做样子罢了,看来也没什么悬念。 “皇后目光独到,朕十分合意。 ”皇帝点头道,“来啊,给朕名册,拟旨。 ”接过身边侍官递上的摺子,大略看了看前几页后,他朗声道:“朕诏令,封右将军嫡四子洛自醉为栖风君,赐住风鸣宫中宫紫阳殿;封丞相第二子周越为逸云君,赐住风鸣宫东宫澹清殿;封左将军嫡三子宁姜为涧雨君,赐住风鸣宫西宫献宜殿;封大学士嫡长子简思颐为遥星君,赐住风鸣宫北宫望辰殿;封景候第五子黎唯为拾月君,赐住风鸣宫南宫玄沅殿。 ”“谢主隆恩。 ”五人都起身行礼。 皇帝站起来,御赐了一人一根象徵身份的精雕细琢的羊脂玉长簪。 “赐尔五人黄金百两,白银千两,云锦千匹,冰绸百匹,酉山墨砚十盒,饰品十付。 ”“谢圣上赏赐,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平身归座罢。 ”“是。 ”拿着簪子坐下,还没等细细打量手中簪子长什么样,就听皇帝又开始点名字。 顺当点下来,洛自醉也没来得及记住,只数着不多不少,正好十五个,赐住长相宫。 第11页 又赏了黄金五十两,白银千两,云锦五百匹,冰绸十匹,酉山墨砚五盒,饰品五付。 洛自醉仔细回想皇宫布局。 皇宫有内宫外宫之分。 帝后起居、议政皆在外宫,内宫则为女妃和年幼皇子、公主住处,寻常人不得随意出入。 其中,干泰宫为议政殿,居于外宫正中,坐北朝南。 干泰宫东为皇帝寝宫宣麟宫,西为皇后寝宫凤仪宫。 而长相宫和风鸣宫分属一东一西两侧,与那三座主宫隔了不少殿阁。 看起来,颇有软禁的意思了。 但据传风鸣宫之繁华,犹在内宫任何宫殿之上,也有些补偿的意思罢。 选妃过程前后不过约一柱香的时间,便大局已定。 皇帝、皇后、太子相继起驾离去。 留下一百多人,有被选上面带微笑者,有失意者,也有庆幸未被选上的,百人百种面貌。 选上的和未选上的简单数句辞别后,除了这二十人,其余公子便都由宫内小侍引出去了。 而后,那位阶低的十五位,又过来向他们五人见礼、道贺。 洛自醉已经记住了和他同住风鸣宫的四人的面貌,却始终与名字对不上,那十五人更是面生。 于是也只有少少几句话,便不再说什么。 那四人大概也是累了,不太得见这么繁琐的你来我往,都说得不太多,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正有十五个着深棕色服饰的侍从前来请那十五位良人回宫的时候,一位看起来衔位颇高、着深红色服的侍官走入阁子里,对他们二十人弯腰行了礼,恭谨地道:“奉皇后陛下口谕,请各位公子今晚酉时到御花园千湖亭赴宴,后宫诸位主子都聚上一聚,彼此熟稔熟稔。 ”众人都应答称是,谢过了谕旨。 只是教教规矩?还是立刻选定一个挡箭牌呢?洛自醉转头,便见一个着深蓝外袍的侍官领着五个小侍鞠躬行礼道:“栖风君,小人往后便是您的殿中司。 跟在小的身后的,是您的五位专侍,都是小的挑的,待会儿到殿中后,再让他们给您见礼。 ”“不妨事不妨事。 不知中司如何称唿?”“小人姓唐,公子爱如何称唿便如何称唿,一切依公子高兴就好。 ”洛自醉有些发愁。 看他服饰,大概是第二阶位侍官,在这宫里少说也待了几百年了,他也从没给别人起过什么名号。 “不知唐中司在宫里当值多久了?”“回公子,小的已经当值一千二百年了。 ”对了,这边的人对排行好像挺在意,平常三哥都唤他小四小四——“不知中司在家中排行第几?”“第三。 ”子嗣也不少。 这个世界,人寿命长,但男女比例悬殊,且别说男女成婚难,想要有后代更是难上加难。 皇家众妃都可能几千年才得一个血脉,平民百姓家能有几个儿女,自是万分不易。 别说洛家,一个娘生了六个儿子,更是奇蹟中的奇蹟了。 “中司也是生在有福之家,那私底下,我便唤中司唐三罢。 ”唐三抬头望了他一会,一笑:“多谢公子赐名。 公子随小的来罢。 ”说完,便领着洛自醉、洛无极二人走出阁子。 其他四人早便去了,只看得见影影绰绰的数个背影。 也不知拐了多少弯,大概走了半个时辰,才来到风鸣宫外。 紫阳殿位于风鸣宫正中,他们又走了些时候,绕过小湖、长拱桥,才看见朱匾金漆,上书龙飞凤舞三个字“紫阳殿”。 紫阳殿由一座主殿,两座偏殿,一楼、四阁以及三个花厅组成。 前院接着外头的湖水,荷叶飘摇,旁边的林子里都是落叶的树木,林子边还种着几个花圃。 站在湖边向内看去,廊桥相望,台阁相间,修竹露角,桃枝探头,煞是幽雅清静,其中又有几分雍容华贵。 走过长廊,左边是湖上水榭,中间通向花园楼阁,右边则是一座院落。 院落里种着片竹子,几树开得正盛的桃花,再入内,便是主殿、偏殿、花厅和小阁子了。 在洛自醉看来,这已经是极豪华的大别墅了,空间足可以平方公里计。 就算将它比作鸟笼,也是个可让自己放松自在的笼子。 到了主殿前,唐三吩咐五个侍从在外等着,而后便领他和洛无极看了卧房、书房、花厅,处处收拾得典雅素净。 卧房里摆饰的华美雅致自不必说,书房有两排长书柜,放着各种书籍,墙上还挂着长剑、大刀、长矛、弓箭,大约考虑到他是将军之后罢。 一一看下来,洛自醉连连点头,出了花厅便指着洛无极道:“唐三,这孩子是我的书童。 他虽年纪小,却很明事理,我素来待他如幼弟。 你也千万照顾着他。 ”“那是。 ”唐三瞧瞧洛无极,答应道。 他看看四下无人,又上前一步,轻声道:“公子放心,自小的入宫以来,受将军颇多照顾,家兄也在将军麾下效力。 公子有事尽管吩咐就是,小人当全心全意为公子着想。 ”洛自醉想起洛自清曾提起手下唐姓军头有兄弟入宫当差,便笑着道:“一切烦劳你了。 无极今后便住在我卧房里,你在屏风外给他摆张床罢。 ”“是,公子。 您要看看那五个小侍么?他们都是我仔细挑选的,也都蒙过将军府的恩情,公子尽可随意唤他们做事。 ”“好。 ”洛自醉将侍从们都叫到书房,三言两语说过之后,问了他们的名字。 名字倒是容易记,叫起来却不顺口。 为了示些尊敬之意,区别于唐三,也不好用排行。 于是便将他们的姓后都加了个“儿”字,张儿、元儿、邓儿、古儿、田儿,念起来也琅琅上口。 一切停当,又看他们打开箱笼,把他常用的东西都摆好之后,洛自醉便觉得有些累了,叫唐三带他们都下去休息。 左右看,洛无极却不见了踪影。 心想他也是小孩子,大概会在殿内四处看看,也就罢了,卧在榻上,盖了薄被,小睡了一会。 正到睡过了,半睡半醒的时候,就觉得有人拉他的被子。 睁开眼,便见洛无极仍然扳着张脸,看他醒了,放了手,道:“远远看见有访客来了,就一个人。 ”访客?左右也不过那四个人里的一个吧。 洛自醉坐起来,整了整衣裳,随口问:“你去哪里了?”洛无极没有答话,转身就出去了。 洛自醉心里不禁笑了一阵他别扭的脾气,回想自己当初,不由得又怔了怔,这才起身。 走到卧房门前,唐三便过来了,作揖道:“有访客在花厅里,刚到。 ”“你去忙吧。 ”到了花厅,果然见主案几边坐着一个面善的美青年,正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洛自醉皱了皱眉。 刚才忘了问唐三来者何人,现在可好,不知道该怎么招唿了。 那美青年见他缓步走来,微微一笑。 他长得十分俊俏,虽目有英气,却并不给人尖锐的感觉,笑一笑更是和善近人。 洛自醉便也露出一个笑容来:“久等了。 ”“哪里,我刚坐下,栖风君便来了。 ”他答道,示意请他在案几另一边坐下。 洛自醉也不推辞,盘腿坐下了,元儿立刻给他斟了杯茶。 “这茶可真香,不知是否栖风君从家里带来的?”“我大哥前阵子外出,寻得这些茶。 滋味虽只是尚可,香却很浓,我很是喜欢,他便给了些。 同为爱茶之人,公子若喜欢,拿些去就是。 ”美青年闻言一笑,放下茶杯道:“呵呵,恐怕栖风君还不认得我罢。 ”洛自醉见他笑中并无恶意,也就淡淡地道歉:“惭愧。 ”“无妨。 我是宁姜,与栖风君同为武门出身。 ”“原来是住献宜殿的涧雨君,失敬失敬。 ”左将军家第三子,据说是好交友,为人十分义气,不过不常在宴会场合出现,也没有更深的了解。 忆及其他三位公子的消息也并不多,看来几家对这些有机会入宫的儿子都看得很紧。 “别客气。 如今你我算是认识了,今后可得多多一起习武。 ”“不瞒涧雨君,我在洛家也算异数,武功不佳,只怕丢了我父亲的脸面。 ”宁姜一怔,笑容愈发温和:“栖风君过谦了。 京城中谁人不知,洛四公子文武双绝,八岁横扫京城十大才子,十岁随父出征,奋勇杀敌,艺高胆大,被无数世家子弟引为美谈。 第12页 我也一直仰慕洛四公子率性潇洒。 本想此次选妃,洛家有三位适龄公子,并不一定会是四公子。 不料今日一见,竟是有惊世之才的四公子,顿生结交之心。 难道,栖风君……无意与我结友么?”文武双绝??惊世之才?!神童?!为什么二哥、三哥都不曾提过?洛自醉饮口茶,一念之间,脸色徒升起几分黯然,长嘆道:“唉,那时是那时,如今已比不得往日了。 涧雨君难道忘了么?十五岁上下,我便再未出过家门。 那是因为不慎受伤,落了病痛,前些日子才稍好了些,一身武艺也都尽了。 ……往日之事,不堪回首。 ”宁姜的脸色由震惊,变为一片恻然,沉默一会才起身垂首道:“宁三无知,还道四公子脚步虚浮,是不愿显露真本事。 没想到——,真是对不住。 ”“涧雨君莫要如此。 此事除了我家人,也没他人知道。 况且已经过了,我也想开了。 ”洛自醉见他一付悔恨的模样,忙起身道。 心觉话题不对,又试着岔开:“且说,涧雨君此行只是来拜访么?若无他事,我们一起去其他殿中瞧瞧?”“说得是。 不过,我想不必去其他处了,如今都该到澹清殿了。 ”宁姜看洛自醉不自知露出些疑问,便又笑:“逸云君是丞相家二公子,他长姐便是淑妃娘娘,自然都得去他那儿拜会。 ”啊,想起来了,是长公主之母。 二哥也曾提过,要小心他们姐弟。 洛自醉点头道:“的确应该去拜会拜会。 ”二人说着说着,便结伴来到了澹清殿。 洛自醉也没什么功夫看他人的宫殿,就一直和宁姜随着小侍入了内院花厅。 果然,他们到时,遥星君简思颐和拾月君黎唯都已经在那里喝茶了。 主人逸云君周越见他们来了,轻轻一笑,唤人端茶。 他不过和洛自省、洛自悟差不多的年纪,还不太懂得掩饰眼中的得意之色,歷练多些、擅长观察的人便不难看出。 洛自醉看宁姜、黎唯和简思颐都是有说有笑,便也与周越客气了一番,坐下,听他们说话。 一盏茶左右的工夫,他便瞧出了态势。 丞相与大学士同为一品高官,位极人臣,周越和简思颐自然也是有些眼高于顶。 虽百般掩饰,但幼时便有的优越感却时时刻刻都在。 他们二人像是从小相熟,也都不把其他三人放在眼里。 不过,还是有些顾忌的。 毕竟左右将军虽是二品职,却是实权在手,各领近百万雄兵,又得皇帝倚重。 而景候爷更是异姓封候,当年无论任将军还是文臣,都立功阙伟,虽已赋闲家中,却是三朝元老,深得皇家敬重,家中五子除了黎唯,都担任四品以上大官。 反观宁姜,言笑晏晏。 他方才先来紫阳殿,明摆着想两位武家结交为友,共同进退。 黎唯则一脸清淡,言语不多,神色也很平静。 若非性子平淡,便是城府高深,实在让人看不出他所思所想。 五人就这么各怀几分心思,饮了一会茶。 到快告辞离开的时候,周越一路送他们出来,临了笑道:“且不说我们同在后宫,与各位相识相交也是有缘,诸位也都比我年长,往后我唤各位一声哥哥可好?”“好啊。 黎五公子、洛四公子、宁三公子在京中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我们五人以后互相扶持往来,也不失一桩快事。 ”简思颐应道。 黎唯淡然一笑:“怕是五人之中我最年长。 今年已三十有二。 ”“那么便是大哥了。 ”宁姜道,“我二十。 ”“我二十二。 ”洛自醉道。 “我十八。 ”简思颐望着周越轻笑,“逸云,你在家中也是老么,这里也是老么。 ”“我十四。 拾月大哥,栖风二哥,涧雨三哥,遥星四哥,往后劳烦众位哥哥照顾了。 ”周越乖巧地垂首作揖。 他本便是男生女相的美少年,身量也带着少年人才有的清瘦孱弱,这么温柔地说起话来,直让人心生怜意。 “这是自然。 ”四位新任兄长不由得都将目光放柔了些,待自家弟弟一样和声应道。 五人又客套了一会,眼见天色不早了,四位来访者才都各自告别回宫。 洛自醉和宁姜又同了一段路,直到紫阳殿前才互别。 踏入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后,洛自醉放松了些,顿时又觉得有些疲惫。 正在他踽踽行走于长廊上之时,远远地,便见洛无极站在院门前,似在看风景,又似在等着他。 洛自醉走到他跟前,低头问:“怎么了?”洛无极抬首睇他一眼,又望向远方,道:“我不喜欢那人。 ”洛自醉知道他所指为谁,浅浅地道:“你又不了解他的为人,怎么说得出这话?”见洛无极面色倏地沉下、双眉一皱,他略扬了扬嘴角,又低语道:“我也不喜欢。 选到宫里来的人,没一个是好应付的。 ”有时候,孩子的直觉是很准的。 现在,上下左右,除了洛无极,他谁也不信。 是呵,有时候连亲人也信不得,何况外人? 池阳文宣帝:皇颢,四十岁池阳文宣皇后:后亟琰,三十四岁池阳太子:皇戬,九岁涧雨君:宁姜,左将军嫡三子,二十岁逸云君:周越,丞相么子,十四岁遥星君:简思颐,大学士嫡长子,十八岁拾月君:黎唯,景候爷么子,三十二岁贵妃:太子之母,工部尚书之女。 淑妃:长公主之母,丞相长女。 (长公主十一岁)德妃:小公主之母,出身平贱。 (小公主六岁)贤妃:二皇子之母,洛程部将之女。 (二皇子七岁)昭容:三皇子之母,出身平贱。 (三皇子六岁) 正文 夜宴风波 “对不起,都是我们的失误。 真是太对不起你了。 ”孩子苍白的脸孔上没有分毫表情。 任凭这几个男人头上冒着冷汗,又是鞠躬又是道歉,他也只是这么淡淡地看着他们。 乌黑的瞳孔里那种意外的平静,让立刻拿出一袋钱来的男人,手不禁抖了抖。 “这是七十万,你,你拿去当作治疗费,呃,不要告我们。 ”孩子的视线落在那些钱上。 男人觉得事情好像有转机了,于是又从钱包里掏出钱来,同来的几个男人也都马上效仿他的动作。 又是一叠钱,放进了袋子里:“这是我们临时凑的五万。 孩子,确实是我们医院管理不周,才——。 不过,如果你告我们的话,第一得不到这么多赔偿,第二可能会很麻烦,打官司取证什么的……”“是啊,你不过是一个孩子而已,这些都不太懂吧。 而且,事情已经到这种地步了,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实在对不起你啊,但是……”孩子怜悯的目光慢慢地扫过他们的脸,仿佛得了绝症的不是他,而是这些人。 “我不会告的。 你们走吧。 ”男人们很快鱼贯而出,关上了房门。 孩子低下头,看着床上的那袋钱,冷冷的,却又是绝望的。 在外人面前他可以装作十分平静,但怎么可能真正平静得下来!!为什么会是他?!爸爸妈妈用性命换来的他,只平平安安活了四年!输血事故,钱,这么简单就改变了他的未来!什么时候会死?从现在开始,他就要等死吗?!好害怕!好难受!有谁,可以救救他?有谁,可以陪着他?没有……没有人。 他的天地早就崩塌了。 他只能孤身一个人死去。 眼见离晚宴的时间只有半个时辰了,唐三已经唤张儿、邓儿准备好了药水沐浴。 洛自醉泡了一小会,便起身着装。 唐三给他准备的,是件香薰过的淡青底色、上绣月华银云的绸袍。 拿同色丝带束了发,插上今日赐下的羊脂玉长簪,耳上是两只简单的白银镶玉环。 这时才二月中旬,京城白天虽渐渐热了,晚上却仍有些凉气。 因担心他大病初癒易染上风寒,唐三又取了件银灰色的披风给他繫上。 他很快准备妥当了,四顾却不见另一个人的踪影,心下不禁有些忧虑。 不过,这忧虑在他踏出主殿的那刻消得无影无踪——只一眼,他就瞧见洛无极也换了身浅墨色纱袍,站在院子中央等着他。 第13页 “时候不早了,公子,我们得快些行路。 ”唐三回首吩咐元儿、张儿、田儿、古儿在殿里候着,领上邓儿,两人都掌了个灯笼。 洛自醉点头,一路随着他出了风鸣宫。 走了没多远,便见宁姜带着书童,也由他的殿中司引着往前赶。 “涧雨君。 ”走近了些,洛自醉才出声招唿道。 宁姜回首一笑:“洛二哥这不是生分了么,唤我一声三弟便好。 ”视线自然而然又转到站在洛自醉身旁的洛无极身上:“啊,这位小书童,今年多大了?”“七岁了。 别看他人小,照料了我两年,伶俐可爱。 平素日常起用若少了他,我便会觉着不舒服,这才带他入宫来。 ”洛无极望了洛自醉一眼,嘴唇向下压了压,随即露出一付人见人爱的笑脸上前道:“无极见过涧雨君。 ”宁姜眯起双眼,忽地笑出了声:“下午你怎么远远见了我就跑?”“来了访客,我家公子还睡着,当然得先唤醒公子。 ”洛无极面不改色,朗朗道,讨喜的笑容丝毫不变。 “是么。 ”宁姜抬眼望洛自醉,脸上带些歉意,“原来洛二哥正休息,今日真是打扰了。 ”“哪里话。 我有午后小睡的习惯,无极来唤我的时候,恰好睡醒了。 ”“以后我可得好好挑时间去拜访你了。 ”“说什么拜访,随时来串串便是。 ”如此便结伴同行了。 一路匆匆,也不曾说什么话,就认识了宁姜的书童,十四岁,名叫子烛。 看他神色淡定,嘴角的笑容若隐若现,恰到好处。 洛自醉想想方才说变脸色就变脸色的洛无极,记起洛自省说洛无极很会察言观色,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比起其他一看就不简单的书童,洛无极也算是顶着张金童脸,足可欺瞒过不少人了。 开始他还担心他年幼不晓事,现在却觉得这孩子果然不简单,能够倚仗些许。 当然,现在放心为时过早,他也没想到半路又会杀出个克星。 而现在,他们离那克星是越来越近,想避也避不及了。 从风鸣宫向东快步行走,约一刻钟左右,便经过一座大园子。 隔着一条玉带般的小河看过去,园中垂柳依依,和风带着花、糙、木的香气一阵一阵飘过来。 千条万条柳枝起伏,点点柳絮轻飞曼舞,掩了内里片片绚烂春花。 树与花糙的间隙里,数座楼阁的轮廓若隐若现,大度气派,却也婉约优雅。 “真是个好地方。 大好春华,好像都聚集在这里了。 ”洛自醉道。 宁姜附和了两声,便只是看着,没再说什么。 唐三道:“两位公子,那园子是凤仪宫前庭,园子后头便是凤仪宫正殿了。 自明日开始,公子们每隔五日便得入内向圣上和皇后陛下问候。 ”“是么。 ”瞥一眼宁姜和往常相比没有太多变化的神色,洛自醉移开了视线。 自凤仪宫前庭花园边折向西北,又弯弯绕绕走了一会,才进了御花园。 御花园正中央是一个一眼望不到边的湖泊,据说与宫中大大小小的河流、清潭都相连。 湖泊四周植满各色珍奇花卉藤木。 这时天色已暗下,湖边守夜的侍从都掌着灯,一列一列,似明似灭,身后风景明暗相间,倒映在湖水中,恍然如梦。 千湖亭就在湖泊中央,说是亭子,实是间布置精緻华美的水榭,远远望去,人影梭梭。 到亭前十丈左右的地方,唐三便停下,低声道:“公子,小人和邓儿在此等候。 ”宁姜的殿中司也道要在原地等着。 宁姜点头答应,洛自醉想了想,却道:“你们且先回去用晚饭,过一个时辰再来接我不迟。 ”“是。 ”唐三和邓儿行礼,后退两步,掌着灯笼离开了。 洛自醉领着无极,和宁姜、子烛继续往里走。 亭前的小侍认出他们,高声唱道:“栖风君、涧雨君到。 ”进得水榭内,就见皇后已经坐在主位上,仍是微微地笑着。 两人赶紧行礼。 “不必了,坐吧。 ”扬手指了指身边,皇后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们。 他左手边顺次摆着五个黑檀木案几,其后坐着五个国色天香、姿容曼妙的女子和五个年龄从十一、二岁到六七岁的孩子。 而后,距离远些,还有两个绝色女子孤单单地坐着。 洛自醉和宁姜被人引向他右手边第一位和第二位,黎唯已经在第五个案几后坐下了,中间空着两个位置。 尽管察觉不妙,但既然已经引到,也只能坐下了。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洛自醉浑身不自在地坐上了右边上首位,正对着带着太子入座的贵妃,离皇后的案几只有不到二尺之遥。 这是什么状况?之前封位也是先提他的名,赏赐宫殿又让他居中,现在安排筵席席位竟然位列首位。 莫非,已经选定……挡箭牌就是他了?!他看起来长得像个性情耿直很好欺负的人么?还是说像条外表无害、善于算计、城府极深、剧毒无比的竹叶青?……还是说,周家只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简家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宁家只有四个儿子,黎家只有五个儿子,而他洛家有六个,所以死一个也没什么干系?……或者说,他家有老父身为握重兵、深得皇帝信赖的右将军,另有三个文武皆长、身居高位的兄长,多少人要打他的主意也得掂量掂量自己?……麻烦来了。 大麻烦来了。 虽然心情已经渐渐沉下来,洛自醉的表情还是丝毫不变,挂着轻轻的、仿佛风一吹便隐去的笑容,恰如其分掩去了些许他眉眼之间淡淡的孤独和抑郁。 这是他过去惯常的神色。 孤独一人相处,或在医院里俱是如此。 只是以前笑容里多少会有些疏离和愤世,现在却少了愤世,只留根骨中的冷色。 他自是不知,这笑容落在他人眼里,会引出他们多少玲珑心思。 刚坐下没多久,简思颐和周越也都赶来了,顺着小侍所引坐下,两人都若有若无将视线绕在洛自醉和宁姜身上好一会。 洛自醉举着茶杯,笑笑以对。 他们便也笑了笑。 十五位良人也已经在右下首坐好了,所有人便都望向正老神在在饮茶的皇后。 优雅地放下茶杯,皇后向着女妃们和颜笑道:“今日圣上选了二十位公子入宫,想必各位也已经知道了。 ”女妃们点头称是。 他便又道:“这宴会便是让大家都熟悉熟悉,往后也好多多来往,敦睦情谊。 尽可随意一些就好。 ”底下众人都颔首谢过。 他轻轻一笑,一双隐去了无数悲喜欢愁的美目睇向右首众公子,视线不偏不倚,就落在洛自醉脸上。 洛自醉还从未被这种分不清是敌是友、辨不明是温和是凌厉的目光细细的煎熬过,背上不禁生出几分寒意。 若说刚才他还只是八分确认自己如今的情形,现在就可下十二分的肯定了。 只是,仍然不明白,为何帝后独独挑上他。 论家世,他们五人也相差无几;论样貌,妃讲究的是女相的倾城绝丽,周越、简思颐和黎唯都比他强;论个性,听洛夫人和几个哥哥说来,他以前很率性。 说得直些便是小孩心性,不懂何时该屈何时才得直,极易得罪人——就是这个么?人的性格会变,他们的根据不会如此简单!算了,再想也无益。 就算他只是他们闭着眼随手圈中的罢。 怪就怪他运气起伏不定,才得了几个家人,现在又落入困境。 皇后终于移开了注意力,嘴边笑容更深了些:“这右上首第一位的便是栖风君,洛家四公子。 说起来,我唯一觉得熟悉的便是这位公子。 昔时,他的名可是传遍了四国,连我溪豫宫廷也都想见识见识被太上皇称为‘天降仙童’的洛家四少呢。 只可惜,自我来池阳后,便听洛卿家说四公子一直卧病在床,无机会得见。 今日瞧见了——果真是如玉剑一般的翩翩佳公子。 ”洛自醉听他说到第二句话,便尝到何为如坐针毡的滋味。 心里连想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还以为当年洛家四公子的名头不过是在徵韵转了转,不料竟飞过了国境,东南北都传遍了。 这大概就是帝后选他作为靶子的原因了——连推波助澜都不必了,简单几句话就可让他成为出头鸟,而且也能在一旁看他如何应对,瞧瞧他的“仙童”美名是怎么得来的。 第14页 既脱了危险又看了戏,一箭双鵰!明天非去找二哥、三哥不可!他们没提及的这些事,让他遭了多大的罪!心头抱怨不止,面上却仍旧眉眼弯弯:“多谢陛下谬赞。 其实,臣不过博了太上皇一笑,得了个虚名罢了。 ”“不知四公子近来身体如何?”“回陛下,大病初癒,尚在调养中。 ”“看你身形也单薄得很,我宫里尚有未用过的千年灵芝,正好补身,就给你罢。 希望你早日康復,陪我下下棋、打打猎。 ”“多谢陛下。 ”洛自醉颔首行礼,抬眼一瞄,却见皇后脸上的笑容越深了。 罢了罢了,怕了他也是这样,不怕他也是这样了,想开了,倒是通体舒畅许多。 看他神情自若,皇后便又向着宁姜道:“右首第二位便是涧雨君,宁家三公子。 ”宁姜朝着对面的女妃们垂首作礼。 “将门出虎子,这话果然一点不错。 宁三公子眉宇间的气度,真真是与众不同。 ”“谢陛下谬赞。 宁姜不过一介鲁莽武夫,不比得各位儒雅。 ”“鲁莽?宁三公子自谦了,你身上可是带着儒将的风度呢,潇洒从容得很。 改日与我、洛四公子,同去狩猎场罢。 ”“陛下若不嫌弃宁姜箭术不精,宁姜便去献丑了。 ”皇后呵呵一笑,又望向黎唯:“我却还忘了一个,右首第五位拾月君,乃是黎家五公子,也是将帅之后。 闲暇之时,你我四人前去奔奔马可好?”黎唯淡笑应是:“臣的箭术也不太好,到时,还请陛下多提点提点。 ”“素闻黎五公子文采也十分出众,何时相邀吟游一回罢。 ”“承蒙陛下抬爱。 ”三人都亲自请了,独独漏了周越和简思颐。 看来,皇后与丞相、大学士等文臣间隙颇深的说法果然真切。 再看简思颐和周越,虽然心里不满,也只有按捺住了。 收了些笑容,皇后饮了口茶,才又淡淡道:“这右首第三位,便是逸云君,是淑妃的么弟罢。 ”淑妃应了是,浅笑道:“幼弟年纪轻不懂事,还请陛下和四位公子多多督导他。 ”皇后却仍是清清淡淡的,只瞄了周越一眼,便道:“淑妃入宫多年,听说自幼弟襁褓之时别过,便再未见过面了。 你们姐弟定也有不少话要说。 这样罢,这个月特准逸云君随时出入内宫。 ”“臣妾谢陛下恩典。 ”“周越谢陛下恩典。 ”“右首第四位,便是遥星君,简家大公子了。 简公子虽年轻,却听说你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若有机会,我也想见识见识。 ”“承蒙陛下抬爱。 陛下的文才武德,也是四国传遍的,还请陛下多指点一二。 ”“简公子过谦了。 ”接着,皇后便让十五位良人向四夫人与五君报上名号。 又请贵妃出面,简单介绍了七位女妃的封号——顺次坐的是太子之母贵妃,长公主之母淑妃,二皇子之母贤妃,小公主之母德妃,三皇子之母林昭容,其下二位分别是冯修仪和尚婕妤。 冗长的交谈过后,晚宴终于开始了。 皇后以眼示意,小侍们先上了酒。 他率先举杯笑道:“愿圣上福泽绵长。 ”众人也都举起杯子,齐道:“愿圣上与皇后陛下福泽绵长。 ”说罢,一饮而尽。 好辣……洛自醉放下杯子,一种难以形容的辛辣感一直从舌尖延伸到腹部。 从未喝过酒的他觉得腹中火烧般难受,不得不端起茶杯,饮了数口才罢。 但那异样的辛辣感却还在,一时也只能忍着了。 接着,一道又一道菜餚便端上了案几。 山珍海味,极尽奢华美味。 “见我等今日举行小宴,皇上本也想热闹热闹。 无奈他政务缠身,无法前来,便诏令专做御膳的厨子特地准备此宴。 圣上一番恩情,诸位尽情品尝罢。 ”虽然皇后这么和声和气地说了,在座的人仍然都小心翼翼的。 不过,在外人看来,自是注意不到一番和乐景象下的波涛汹涌、胆战心惊。 宴会进行过半,大家也都不由得放松了许多。 洛自醉也稍稍放了些烦恼,正一边尝着拿熊掌做的蜜汁球,一边思考明天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到干泰殿前等着。 倏地,对面一块细嫩的鱼肉飞越过他身边。 洛自醉一时反应不过来,但看到坐在贵妃身边的太子殿下正带着满足的笑容夹起第二块鱼,想起洛无极正端端正正跪坐在他身后,立刻掉转头。 果真,跪坐着的洛无极脑上着了一记,乌黑的头髮上沾着鱼肉屑和油渍,已经气得小脸通红。 那边太子已经不可抑止地笑出了声。 不妙。 洛无极的脸红得快要滴血了。 处在筵席中,洛自醉不能开解他,另一方的人物更是不能得罪。 一时间他也想不出解决的法子,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小动作,其他人也都瞧到了,但因对方是太子,都只能装作没看见。 太子又举起筷子,跃跃欲试。 就在洛自醉盯着那块即将被抛出的鱼肉的时候,皇后淡淡的扬起了眉,出声阻止:“戬儿,坐好!你这是在做什么?”太子放下鱼肉,满脸开心:“回父后,儿臣觉得他肚子饿了,应该很想吃些东西,所以便将鱼肉赏给他,不料却失了准头。 ”洛自醉暗暗咬牙,真是小魔星,欺负人还说得这么理所当然。 皇后仍然淡淡地道:“真的么?”“真的啊。 喂,你叫什么名字?过来,给你些东西吃!”大大不妙!!洛自醉又回头望向洛无极。 他的脸色已经由红转青,看来已经完全气坏了。 他虽然在宁姜面前装得十分乖巧,但毕竟在洛家也是被人宠着的。 虽不能华服锦食,洛家却都待他如亲人一般。 现在被人如此折辱,心高气傲的他必定受不住。 洛自醉只能心里祈祷他忍得这一时,不要跳起来立刻扑打过去便好了。 至于——接下来是立刻跑走还是横人一眼、留待日后算帐,都已经不属于他能管着的范围了。 “戬儿,不准胡闹!”贵妃呵斥道。 洛自醉合了合眼,心中长嘆口气后,仍然维持着一脸笑容转过脸庞。 正待说些什么客套话缓解缓解,一个金黄的鳝球便扑面而来。 几乎没有迟疑,他侧侧身体,作回首欲避状,恰让鳝球擦过他的脸,掉在地上。 “戬儿!”筵席上的气氛顿时变了,所有人都停了动作。 皇后的声音中明显带着不悦。 若方才还只是询问两句,做做样子,现在已经完全是指责了。 被他柔和却不失锐利的目光一望,太子纵然是再调皮,也只有耷下脑门,乖乖的垂眼坐正。 “戬儿,快向栖风君道歉。 ”贵妃赶紧催促道。 太子抬眸,偷偷望了皇后一眼,又看看洛自醉,顿了顿,这才开口道:“栖风君,对不住,是我胡闹……”“无妨无妨。 ”洛自醉接过身边侍从递上来的湿巾,揩去脸上的污迹,望着太子轻轻笑道,“太子还年幼,顽性重些也是自然的。 该是他觉着无极年龄和他相近,所以才想和他玩玩罢。 ”揩完了,他顺手便将巾子搭在洛无极手上。 洛无极迅速擦干净头髮,把湿巾递给侍从后,头垂得更低了。 “他也太顽皮了些。 ”皇后嘆道,随即又冷看了太子一眼,“戬儿,你若再胡闹,便不会就这么算了,记住了么?”“儿臣记住了,父后。 ”宴会于是又继续了下去。 但终因刚才的事,气氛一直有些不对。 皇后与女妃、皇子、皇女们待了一柱香左右的时间后,就都起身了。 临走之时,皇后和颜悦色的让洛无极站起来让他瞧瞧,笑说“大可料想到当年仙童风貌了”后,赏了他一对镶金蓝宝石耳坠,又赏了洛自醉一块他随身带着的玛瑙扇坠。 洛自醉与洛无极谢过恩后,在宴上也觉索然无味。 旁边那些意味不明的视线更让人心烦。 没过多久,洛自醉就起身向另四人道歉,说身子弱可能染了些风寒,有些不适。 那四人和他客气一阵后,便放他领着洛无极先离开了。 第15页 出得千湖亭后,时辰尚早,唐三和邓儿还未到。 两人便一路抹黑,慢慢往回走。 洛无极开始也没说话,洛自醉想着明天的事,也没有出声宽慰他。 一直到入了紫阳殿,走在长廊上,洛无极才突然跳起来叫道:“你果然不是我爹!”洛自醉苦笑着回头:“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你爹。 ”长廊上虽挂着灯笼,却并不亮,似熄非熄的。 二人都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只能听对方说话的口气,判断对方此时的心境。 洛无极心中酸涩,双目一红,低声道:“我爹不会撒谎,不会说客套话,不会有理还忍气吞声,任人欺凌!”洛自醉顿了顿,没回应。 洛无极见他一句话不说,强自忍住马上就要落下的眼泪,声音又拉高了几分:“你一点也不像我爹!你撒谎!你心口不一!”洛自醉明知他看不见,还是摇了摇头,淡淡道:“若你处在我的境地,你难道不会撒谎,不会心口不一?你看我们面前的都是些什么人?难道要发火掀案几才好?”“不!不是!”洛无极眼里是无尽的失望,眼泪再无顾忌地涌出来,“你对谁都一样!!你明明很讨厌我!却装成关心我!喜欢我的模样!你以为这么装!我看不出来么!!”察觉自己在这个人眼前又失控落了泪,他低下头,拼命拿袖子揩泪水:“别装了!愈装我愈讨厌你!我就一点也不装模作样!”说完,他越过他便跑。 他身形奇快,又穿的墨色外袍,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洛自醉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转身看着他奔走的方向,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没错,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该对哪些人真,该对哪些人假,他都已经分不清了。 他以为小孩服软,只要他一直对洛无极好好的,有一日必会让他听从自己的话。 哪知洛无极早熟,十分敏锐,直觉也强,一看便知他的虚伪。 对洛无极,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有时觉得他是个负累、是个桎梏,有时又不免将他和孤零零的自己重合。 实在是虚伪。 以前总觉得那些亲戚的嘴脸让人讨厌,明明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嘴上又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而现在,他在洛无极眼里大概也是这样的人了罢。 没想到,自己不知不觉竟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类人。 慢慢地,洛自醉走回院内。 到主殿前,唐三正掌着灯过来,见了他,忙道:“公子,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身体有些不适。 ”洛自醉轻声道,环顾四周,漆黑一片,心里还没想到,嘴里先问了出来,“看见无极了么?”“没瞧见。 ”唐三小心扶着他,走入殿内,“公子,可要早些休息?”大概真是被凉风吹得难受了,洛自醉忽然觉着有些头昏起来,点点头:“好罢。 ”唐三放下灯笼,唤来元儿,将他半拖半抱入卧房内,帮他宽衣,安置到了床上,又生了盆炭火。 觉得外暖内凉的洛自醉更昏沉了,半闭着眼道:“莫关了卧房的门……啊,烧些热水,若无极回来了,叫他洗洗……”说罢便睡过去了。 深夜里,一个披着长长湿发的小影子悄悄来到床前,看着床上的人烧红的脸颊。 看了半晌,他将额头凑上去,与那人的额头触了触。 惊人的热,自额头那边的皮肤里传来。 他直起身,举起袖子擦干那人脸上的冷汗。 回头见侍从趴在榻边睡着了,榻上是一盆冷透的水,他也没惊醒他人,蹑着脚步端来了水盆。 想了想,他将手浸入水中,不多时,水里便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不顾已经冻红的手,他又将盆里的毛巾拧干,放在那人的额上。 那人似乎睡得很不安稳,翻转着身体,嘴里呢哝着他听不懂的话。 他守在一旁,有些担心地又换了几回毛巾。 然而,那人却仍然皱紧眉头,状似痛苦地死死抓住了被子。 看他仿佛被噩梦缠住了,他有些无措。 想来想去,俯下身,趴在他耳边,低低地一声一声喊道:“爹,爹,爹……”喊了几声,脸上一僵,顿了顿,又道:“自……醉,自醉,自醉……”那人听了他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长夜漫漫,他换了一次又一次毛巾,一直盯着那人的睡容。 夜一样墨黑静谧的眸子里,闪过痛楚,闪过悲伤,闪过恐惧,也闪过……依赖。 正文 坦述往事 “你还小,大概不知道这是什么病。 ”绝症!治不好的病!能随时要他的命的病!就这些!还要知道别的吗?!“现在已经确定你是感染者,但到病发的时候还有一段潜伏期。 或许是一年,或许是十年。 ”死……他不想死!他还想代替爸爸妈妈活下去!他还想知道很多很多事情!还想成为像爸爸那样优秀的人!不想死!不想死!“有一些疗法,可以延长你的潜伏期,但也不能保证。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好害怕……好害怕!不敢睡着,不敢浪费时间,因为下一刻他可能就会发病,然后立即死去。 什么事情也不能做。 他,在四年前就註定了,没有以后,没有未来。 孩子等了很久很久。 他知道不会有人来看他,还是等了很久。 在看书之余,他总是看着那扇门。 仿佛除了医生和护士出出进进,就凝固着的门。 有一天,门开了。 一个看不清脸孔的女人,带着夸张的笑容说:“来,跟姑姑回去吧。 唉,好可怜呢,只能一个人在医院里。 ”是啊,一个人好孤单。 他不想。 孩子伸出手,女人握住了他惨白的手掌。 虽然隔着手套,他还是能感受到人体的温暖。 他微微颤抖着,全力抓紧那点点温暖,仿佛那就成了他的一切。 他被带到新的家,住进了一间独立的小屋里。 小屋的门关上的剎那,他才发觉,那扇门,才是真正好像永远都不会有人打开的门。 他彻底与世隔绝。 他彻底被遗忘。 他彻底抛却了希望。 第二日,洛自醉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透过窗棂照进了卧房。 他坐起来,发觉自己身体有些软绵绵的,但昨夜充斥在脑中的昏沉已经消散了。 他眯起眼,望着半开的窗外那一簇一簇含苞欲放的海棠。 他做了个梦。 很清晰的梦。 或许也不算是梦罢。 过去的记忆,在自己虚弱的时候闯了出来。 那时候的痛苦、哀伤、寂寞和绝望,又品尝了一遍。 他大概是忘记不了那些过去了。 虽然很想重新成为另一个人,但他的性情、见识,都是那个生命歷程里获得的,这一点,永远无法改变。 忽地想起,今天还得问候皇帝皇后,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于是,掀开被子下床,准备着衣时却觉得浑身粘腻,似乎出了不少汗。 他皱起眉,绕过屏风,果然见洛无极床上没有半个人影。 “公子醒了?”元儿这时自卧房外跑过来,行了礼,“小的伺候公子穿衣。 ”“不了。 ”洛自醉摇摇头道。 他很不习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 一方面因他独立生活过,一方面也因他向来觉得凡事亲歷亲为才能放心。 这大约是不安全感所致。 “服侍公子是小的份内的事。 ”元儿迟疑一会,拿起披在屏风上的衣物。 “不。 你且去帮我烧些水,我想入浴。 ”“中司已经吩咐小的们烧了热水,小的这就去抬。 ”“现在是什么时辰?”“回公子,未过辰时。 ”那应该是八、九点了。 洛自醉转回屏风后:“元儿,唐三可在?”“公子唤小人有事么?”唐三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洛自醉听他声音里不带一丝急色,心里也略微宽了些:“我起得晚了,担心赶不上问候圣上和皇后陛下。 ”“公子尽管放心,两位陛下都得上早朝,到巳时初方可下朝,现在刚过辰时不久。 ”很快,古儿和田儿搬了浴桶进来,放在屏风后,邓儿、元儿抬了热水,倒入桶内。 洛自醉不习惯在人前宽衣解带,将他们遣出去,这才脱了中衣、里衣,跨入浴桶内。 这时唐三才端着热水自屏风外绕进来,行过礼后,便站在一旁:“公子,身体好些了么?可要去御医馆叫常太医来瞧瞧?”“好多了。 第16页 ”洛自醉道,热水蒸得他脸又红了。 “昨夜劳无极照顾公子了。 小人睡过一会来瞧时,张儿那混帐已经睡过去了,都是无极在照料公子呢。 ”“是么?”洛自醉回忆着,迷迷煳煳好像的确瞧见洛无极的脸了。 不知怎么,知道他昨夜一直照顾他,心里也舒畅了一些。 “无极呢?”“他正在书房练字呢,公子要唤他来么?”上前一步,唐三倒了些热水,轻声道。 “不了。 ”洛自醉摇摇头,一会儿还是和他说清楚得好。 是他有错,自然得他去找他。 “公子,当真不必请常太医来看看么?”“我烧已经退了,再休息两天就好,不必烦劳大嫂了。 ”浑身上下烫成虾子般之后,洛自醉才着衣整冠,来到花厅用早饭。 早饭是银耳桂圆莲子粥,配了一些素菜。 他睡得久,觉得饿,这粥也熬得正到好处,入口即化,微甜不腻,所以便一连吃了两碗。 吃过早饭后,他便到了书房。 洛无极正端坐在一个杉木案几后头,抄写书文。 他进来了,他连头也没抬。 洛自醉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 七岁。 他失去父母也是在这个年纪。 那时他也渴望有人真心关爱他,渴望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存在,要怎么活下去……洛无极心里想的,也无非都是这些;担心的,也无非就是这些。 特别他还占了他爹的身体。 想必他开始仍然有些期望的罢。 期望他能像以前的洛自醉那样疼爱他。 但他毕竟是另一个灵魂,比起以往那个人,待他人、待他有太大的区别,所以才会让他失望。 不该的,不该把这孩子当成累赘。 这是他要得到生命所必须付出的,也是他面对境遇相当的人所应该付出的。 在那些人身边活得久了,自己也染了利益至上的气息,甚至都不会诚心实意待一个真心人了。 人为己而活,这话并没错。 但对人也该分出亲疏远近。 他明明已经清楚,不是所有人都是怀着异心接近他人的。 他明明也将洛家人当成真正的亲人来看,为什么不能让洛无极也成为其中一人?就因为他是那个条件么?或许他不是“条件”而是“机遇”,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机遇”。 他甚至该感谢这个孩子的。 “无极。 ”他轻声道。 洛无极放下笔,抬头望着他,脸仍然绷得紧紧的。 洛自醉淡淡一笑,在他对面坐下来:“我有话对你说。 ”不经意看一眼他抄写的文字,很漂亮的小楷,字体字形都十分不错。 二哥还说让他督导他念书写字。 看起来,单写字这一项,他比起洛无极来差得远了。 “若是那些虚话假话就算了,你留着给别人说。 ”还是不假辞色。 “不,不是。 是连对你二伯、三伯都不曾讲过的话。 ”并不是想隐瞒他们,而是觉得有些事于他们之间的来往并不重要。 何况,过去的一切,他本来是一点也不愿再想、再提起的。 而今天,却忽然觉得对这个孩子应该和盘托出了。 大概是想摆脱他所说的虚伪,想得到他的信任罢。 洛无极垂下眼:“那为何要同我讲?”“你我之间不同。 ”“有何不同?我们同在宫里,你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看出你的真面目,而二伯、三伯还是将你当亲兄弟护着?”洛自醉怔了怔,真没料到这孩子这么聪敏,想得也这么多。 不过,在他眼里,他竟然真成了这种人?他苦笑一声,道:“不是,你且先听我说。 ……我发誓,一句也不是假话。 ”“对神发誓,我便信你。 ”洛无极伸右手握住他的右手掌,高高举起来,脸上仍然凝重。 “好,对神发誓。 ”洛自醉无奈,闭上眼,高声道,“我洛自醉对神发誓,对洛无极不提半句假话,否则必遭天罚。 ”见他发了重誓,洛无极脸色才和缓许多,露出一副成人的沉稳模样,道:“你说吧,我信。 ”使风探探四周——书房外没有人,唐三领着五个小侍正在打扫庭院。 洛自醉压低了声音,道:“我说过,我不是这世界的人,而是异界来的游魂。 ”洛无极看他眼神有些迷茫,似乎已陷入过去的事中,点头道:“我知道。 ”“我父母在我七岁时,因意外过世了。 亲戚你推我搡,没一个愿意收留我。 我从一家换到另一家,受尽他们的冷眼。 在那世界,不慎让他人致死致伤,须得赔偿钱财给死伤者的儿女或父母。 后来,我便得到了那笔钱。 得知此事后,那些人立刻露出贪婪的嘴脸,争着要我去他们家。 我不信任他们,便住回了自家的小院里,自己照料生活,上学堂。 但,这种日子没过多久。 十一岁的时候,学堂里例行检查身体,经大夫诊断,我得了重病……谁也治不了的绝症。 ”洛自醉的目光悠远,仿佛回到了过去的日子。 那段伤怀的日子,心中不甘的日子,寂寞的日子,绝望的日子,确实是想要遗忘,也不能遗忘的。 他的过去,随着他的魂灵来到了这里,同许多际遇、缘分一起,造就了现在的他。 洛无极看出他眼底沉沉的悲哀和孤单。 这些熟悉的情绪,如漩涡一样,把他埋在角落的记忆都引了出来——那些周围人的异样目光;那些躲躲闪闪去看望爹爹的日子;那些在长夜里一面恐惧失去最亲的人,一面哭泣的日子;那些不断对着墙壁质询自己究竟是谁的日子……原来,这个人,也是孤孤单单过来的,也是从恐惧和不安中过来的。 这么想着,这个人和他的爹爹的差距便愈来愈远了。 倒是,仿佛和他,愈来愈近了。 “在医馆里待了一两个月,没有人来看我。 我很害怕,不想一个人待着。 就算是那些亲戚也好,我希望他们能来看望我。 哪怕只是一小会就好。 这时候,一个亲戚说要照顾我,将我从医院接到她家中。 我得的病,若是流血了,便可能传染给他人。 他们家人很怕我,没过几天,就将我关进一间小屋里。 ”“那小屋里,只有一张床,一个洗浴室,几排旧书,一个小小的窗口。 我在里头待了三年。 没人来看过我,我也从没有出去过。 我想,大概,就算坐牢,也比这样要好些罢。 ”他常常坐在冰凉的地上,仰望着那个高高的、人钻不过去的小窗口。 整整三年,他能看见的景色,只有那片天空,和那些偶尔飞过的鸟。 他哭泣过,他闹过,他自残过。 没有人理会他。 他的生死都和别人无关了。 于是,他变得安静,十分安静。 孤单寂寞已经不要紧了,那时他唯一想要的,便是走出那个房间,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 他想要自由。 “后来,终于教人发现了,又被送到另一个人家中。 虽然房间变了,我却还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鸟。 辗转来去,十五岁时,我又回到自己的家。 虽然只能等死,虽然还是孤独一人,但却能够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十七岁时,我开始发低烧,不能照顾自己了,于是便又住进了医馆。 这病拖了一年,整整一年,都很痛苦。 开始不过是经常着凉。 后来,着凉了,肺不舒服,接着便生了重病。 好不容易熬过了那回,没多久,手上便碰了伤口。 不过小小的一道伤口,却感染了,一直不能癒合。 再后来,又感冒了,发高烧,不能唿吸,浑身疼得难受。 满十八岁不久,我便在昏迷中死了。 ”洛无极看着洛自醉的双眼。 忽然觉得他的目光虚无飘渺,似望着眼前的他,又似望着很远很远的过去。 他们,仍然相隔很远。 他觉得有些惧怕。 虽然这人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但或许因为那具身体的缘故,他很想就这么待在这个人身边。 在这个人身边,才觉得安全,才觉得安心,才会高兴。 可是这个人呢?却像时时刻刻都要丢下他,走得远远的,走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去。 第17页 他想和他一起活着。 这个人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 但,那似乎并非完全发自肺腑。 所以他很恼他,很气他,很讨厌他,但却又不能离开他。 洛无极还小,只是凭着内心的想法判断情感。 他不想离开这个人,也不想这个人离开他。 于是,他倏地使劲握住洛自醉的手。 洛自醉觉着手上一阵微疼,恍然将注意力拉回,仍是淡淡的瞧着洛无极紧张的脸:“无极,你不曾死过,不知死的可怕。 ”“死当然可怕!”他知道!他的娘生下他后,便抛下了他。 接着就是他的爹。 死带给他永生难以忘怀的恐惧和痛苦。 “死很可怕!我爹、我娘,都丢下我了。 ”那天,他的天也崩塌了。 他以为爹没有抛下他。 坐在那里,自如移动爹的身体的人,却已经不是疼他的爹。 甚至,连爹,也不是他的亲爹。 “不。 ”洛自醉摇头嘆息,嘆息中有着些微难以掩饰的恐慌,“那种什么都感觉不到——感觉不到温暖、冰冷,感觉不到花瓣的柔软、松针的坚韧,感觉不到风的经歷,太难受了。 你能看见人,听见他们说话,却没有任何人能看到你。 活着的时候被人忘在一旁,死了也被人忘在一旁。 这种失落逼得人要崩溃、要发狂。 ”“为什么我会死?我还什么都没得到。 我想做的事,都不曾付诸实行。 我想要自由的梦想,化了泡影。 我很不甘心。 ”“所以,当有魂差出现,问我要不要再活一回的时候,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然后,你便来了这里?”“啊,是啊,来了这里。 不过,我得答应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一百年内,除非他自愿离开我,我必须对他不离不弃。 百年里,若他死了,我便不能活。 若我提前离开他,即便他不死,我也难以保命。 ”洛自醉笑了笑,定定的望着洛无极睁大的眼道,“而我睁开眼,第一个见到的,就是你。 ”洛无极怔了怔:“所以,你说我们之间不同?”洛自醉颔首,道:“原本我也无意夺去你爹,这都是上天註定的,你爹必须在那天死。 只不过,我又来了,因此‘洛自醉’活过来了而已。 我是洛自醉,却也不是以往的洛自醉了。 我与你之间,不是父子,不是兄弟,不是主僕,不是朋友。 什么都不是,却是命与命相连的。 ”洛无极想了想,缓缓放开他的手,垂眸问:“那……二伯父、三伯父、婆婆他们,于你又是什么?”“我原本已不相信亲人,但是——虽然我已打算迟早要离开他们,却不能不认了他们这些家人。 ”见他不自禁露出带着些许柔和的笑容来,洛无极心里苦涩无比。 若他和他之间什么也不是,和洛家人又算是什么?他还能以什么身份叫伯父、婆婆?他是谁?是谁的儿子?流着哪个国家的血脉?不知道,都不知道……原来,从头到尾他都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这个人现在还坐在他对面,一百年后,他又会在哪里?大概,早便迫不及待地离开他了吧。 “无极。 ”洛自醉见他低着头不说话,轻声唤道。 洛无极握紧双拳,忽然抬起头,咬着牙瞪住他:“如果不是有这个条件,你那时候,那时候是不是不会拦着洛老爹杀我?!如果不是有这个条件,你……你是不是会不带我入宫来?!如果不是有这个条件,你是不是会在往后偷偷一走了之?!”洛自醉无法言语。 他从没想过……没想过那时候为什么忽然会把他抱在怀中,说要走。 他以为是因为本能——本能想借保他的命而保住自己的命。 他以为——见他被噎得话都说不出来,洛无极眼中一冷,心中始终徘徊着的恐惧、痛苦、失望、悲哀齐齐上阵。 对这个人,是恨多些,还是依赖多些,他已经混乱了。 两人对望着,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洛无极腾地站起来,收了纸和笔,走到书架边抽出几本书,咚咚作响。 洛自醉见他发泄怒气,也站起来,长嘆一声:“无极,你在气什么,我大约知道。 ”“你不知道!”“是我说得太没人情,你觉得我心狠吧。 ”“……我只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和谁都没干系!”“无极,倾了性命去相信的人,你不觉着已是生死之交么?”“你并不是诚心!若不是我们已是你死我亡、我亡你死的境地,你根本不会相信我!”看他已经快冲到书房门口,洛自醉一把拉住他的衣领。 洛无极回头,恨恨地横着他。 “我承认我是极自私的人,为了性命,可以不顾一切。 我断然不想让自己的命受到半点威胁。 而,现在,我将我的过去都原原本本告诉你了。 你以为,我会随意告诉一个自己一点不信的人么?这事若被外人知道了,我还会有命在?这不是相信你么?你还计较什么?若非相信你,我会一点不漏的都告知你?掺假哄你岂不更好些?还是你以为我是石头人,如果你与我没有你死我亡的关系,便一点不在乎你的死活?”“我以前没朋友,也没亲人,不知如何与人相处得好。 所以待谁都一样,隔得远远的,以策安全。 现在不同了,我们可慢慢相处,慢慢试着成为伙伴。 一百年呢,你知道一百年对以前的我意味着什么?一生……一百年,就是一生!”洛无极挣扎开,退后几步。 “无极,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慢慢熟识起来。 我不会再防备你,你也可信任我。 就算我们不能成朋友,至少,我可以陪着你,你也可以陪着我,我们便不是一个人了。 ”“一百年后,你还会陪着我么?还会让我陪着你么?”踌躇一会,洛无极冷声问。 洛自醉皱皱眉道:“谁会想那么远的事。 ”洛无极脸色更沉了,抿着嘴唇转过身去。 看他小小年纪,害怕孤独,不安全感也这么强,洛自醉心里不禁有几分感触。 于是,他快步走到他身边,提起他的衣领,说出了个自己刚开始想也不曾想过的未来:“到时候,你便可能有更亲近的人了。 ……如果没有,如果你不妨碍我四处游歷,我们一直结伴游盪也不错。 ”说完,他自己也愣了愣。 转而想到这小傢伙也是同病相怜,更重要的——他能力强,机敏。 日后若有他为伴,能有几分助力又不牵绊他,倒也不错。 洛无极眼底微微露出几分喜色。 不过,他立刻垂下了眼,没让洛自醉瞧见自己的喜悦,还刻意哼了声:“说话要算话。 ”“知道了。 ”两人脸色都缓了许多,便都向外走,迎面就见唐三匆匆朝这边来。 看他们脸色比起以前好了许多,唐三笑笑,行礼道:“公子,已快到下朝时间了,准备准备,小的带您去凤仪宫罢。 ”洛自醉见他眉目间残余着些疲惫之色,料想他近几日也睡得颇不安稳,便道:“我和无极已经认得路了。 唐三,你趁这时候好好歇歇,大家都精神些,我看着也舒心。 ”唐三微怔,应了声是。 洛自醉便带着洛无极缓步走出紫阳殿。 出了风鸣宫,一路上也都没遇上面善的人。 远远的能望见凤仪宫了,洛自醉想起昨天一直念着的事,轻声道:“无极,你去干泰宫外的长廊见你二伯父和三伯父,问他们是否认得唐三,也叫他们查查张儿、元儿、古儿、邓儿、田儿的事。 还有,告诉他们,我已经被两位陛下当成了挡箭牌,有些措手不及。 ”“没有别的事了么?”洛无极一一记下,又问。 洛自醉想了想,嘆道:“对他们说,洛四公子已经名震天下,但自己到昨晚才知道。 ”洛无极想到昨夜皇后贊他的那句话,咧嘴笑出了声:“天降仙童。 ”看他心情似乎好了不少,甚至连昨夜的插曲也忘了,洛自醉微微笑了:“再问他们能不能更仔细去查查那四位公子的事。 ”知己知彼,方能正确应对。 “好。 第18页 ”洛无极应声,转身一熘烟便跑开了。 洛自醉看他走远,才折向凤仪宫的方向,继续慢慢前行。 没多久,便瞧见前头周越和简思颐正说说笑笑的。 他也不想和他们搭什么话,免得又费脑筋,于是把步子放得更慢。 “栖风二弟。 ”平淡的一声唤,从旁边传来。 洛自醉停下,往右边的假山石后看看,果然见黎唯从石后转出来,脸上还是淡淡的。 “拾月大哥,怎么……”见他眼里有些惊奇,黎唯淡然解释道:“出来晚了,叫人带着走了近路。 ”他的话音才落,大概是他殿中司的侍官便从石后走了出来:“见过栖风君。 公子,小人便先回去了。 ”“去吧。 ”黎唯也没看他,迳自转身便往前行了。 洛自醉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 黎唯虽然生得美,性格也平和,但却不是那种像女子般的柔美。 他身量高挑修长,气质柔中带刚,单看脸孔,也能看出盖在平淡之下的将门之后的锐气。 关于他的讯息,是四人中最少的。 到底会是个怎样的人呢?“这些年,栖风二弟都因病在身,没有出家门一步,也不见任何客人,是真的么?”走了没多久,黎唯开口问。 “受了重伤,几度垂危。 也不想让他人看见自己缠绵病榻的模样。 ”洛自醉斟酌了一番,才答道。 “哦……”黎唯脚步放慢,刻意等他并肩前行,“真是可惜。 ”“可惜什么?”“若你没有受伤,进入官场。 不论文职武职,如今都应在五品以上了。 ”“拾月大哥说笑了。 一者,我并无入官场的意愿;再者,所谓‘文武双绝’真不过是盛名罢了。 ”黎唯轻轻一笑。 他平素都没什么表情,这一笑,显得更加柔和,也更加脱俗。 洛自醉却觉得他这笑容下有些什么——若只是他多虑就好了。 就见黎唯淡淡瞧他一眼,嘴唇仍然浅浅地弯着:“你大病一场后,性子倒是变了不少,换了个人似的。 ”洛自醉心中不禁一紧——难道他们以前相识,而且交情不浅?但二哥、三哥都没提起过。 他居然这么快便看出他性格大变……若用病来解释性格大变的原因,过得去么?或者会有些掩饰的嫌疑?“不过,有些地方,却是从未变过……”轻描淡写的,黎唯移开视线,望着远处。 洛自醉见他颇有些感嘆的意味,带着一分试探、九分诚意道:“实不相瞒。 因用药的关系,我如今除了家人,除了家事,都不记得了。 ”黎唯一向淡然的脸上终于浮现出几分惊愕来。 在洛自醉看来,那惊愕之中又有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两人都停住了。 黎唯端看他半晌,恢復了平常,继续往前走,忽地又停住,转身问:“当真什么也记不得了?”洛自醉不动声色,凝神点头道:“当真。 ”而后又笑了笑:“我骗你作甚?”“是么……不记得了……”黎唯喃喃道,忽又自顾自地轻笑起来,像是想起什么旧事。 笑完,又是那么淡淡的模样,瞧了洛自醉一眼:“其实,你我从未见过面。 ……我却知道你。 ”洛自醉挑了挑眉。 他又嘆息了一声:“没有受伤前的你罢。 ”这声嘆息,令这个本是如淡墨泼画一样的人物,倏地添了几笔浓彩。 洛自醉忽然觉得,这个人并非敌人。 并非无缘无故突然这么觉得——或许是因为在这淡淡的人身上,看到了一些与众不同之处罢。 不知让洛无极来看,这个人,是真实的,还是虚伪的呢?或者,他是活在真实里,还是躲在真实里?黎唯,浑身像有无数的过去。 不像他,只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 一遍一遍的回想,就如一次一次撕开刚刚结痂的伤疤。 想要忘了,却偏偏怎么也无法忘记。 忘记了,也不再是他了。 就这么矛盾着,就这么僵持着。 正文 审时度势 踏进凤仪宫前庭花园的时候,自干泰宫方向,远远地传来了鼓声。 “众臣都过了永安门,算是下朝了。 ”黎唯道,倏地伸过手来,捏住洛自醉的右肩。 他也是习武之人,握力奇大,几乎要捏碎他的肩胛骨。 洛自醉忍痛反扳他的手,但他的气力明显小了许多,连他的一根手指也扳不动。 看他一脸痛楚,却一声不吭,黎唯便慢慢放轻了力道,淡然道:“武艺也尽失了。 ”“不然,拾月大哥以为我为何会入宫?一身病痛,没了武艺,没了记忆,若一直在家赋闲也是惭愧。 我爹原本打算让自悟来,但他小小年纪,又少言寡语,怎么入得了宫廷?”不错,现在想起来,如果真是让自悟进来,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哪些人啃个一干二净,骨头也不剩。 “你这样,就能自保么?”黎唯放开他,轻道,“昔日文武双绝的洛四公子,如今文也不会武也不会。 陛下似乎又有心瞧瞧你的本事……恼了两方,你怎么自处?”洛自醉揉揉还在作痛的肩,想了想,一笑:“走一步算一步罢。 ”黎唯一怔,转身嘆道:“你外表看来是随波逐流、谈笑风生,内里却冷冷看世,瞧尽人间百态,把自个儿同外头隔绝起来。 待人如此亲疏有别,失了记忆,怎会连性子也变了这么多?看来你也经歷了不少难事。 ”洛自醉看着他的侧脸,仔细要回几句话,却因为似乎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只得默然。 “我幼时曾被送到圣宫,拜国师为师,泰半人心人性,都能瞧得一清二楚,你不必防我。 ”“……不,不是惊慌。 只是,想我掩饰得不够好。 ”“已经很好了。 不过,本性难移。 言谈举止,多少会有些孤绝的影子。 除非你自个儿改变,不然无论如何也无法完全隐藏。 ”“拾月大哥,我才道可惜。 你如此善于看人,又擅文擅武,文职武职,无论什么,也都能做出一番事业。 ”黎唯一笑,道:“你我志向都不在此,何必委屈了自己。 ”言罢,他的目光穿过柳林,望着远远的三三两两的人。 “宫廷,比官场还要不如。 ”洛自醉随他的目光看去,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谁知那底下将会酝酿何种骯脏阴谋?“你我要的,与他人不同。 被捲入的人,较之自己掀起祸端的人,有更大的余地。 ”看他淡定的神色,洛自醉不禁心中感嘆:好个看得开的人物!这种才能,却无意角逐官场,真不知是池阳的幸抑或不幸。 不过,可惜,除非皇帝降旨赐他出宫,他便要以宫妃的身份,度过一世了。 他甘于平淡,难道也甘于孤单么?除非有更渴望的在眼前,没有一个人会甘于孤单的——同他一样。 两人没有走铺好的石板道,而是挑了条小路,越过柳丛和桃树丛。 翠枝拂过两人的脸,粉红的桃花瓣落在两人肩头。 洛自醉深深唿吸了一口气。 这虽想来还是个鸟笼,却已好太多了。 生命生命……若不执着于生命,他怎么能见到这种在那个世界几乎算是绝迹的胜景?怎么能遇上洛家的人?桃花也要谢了,海棠开过,就是梨花。 往后,他能看数千回这样的春日。 还不够,还不够……说起来,他大概是最贪婪的人了罢。 约一柱香的时候,两人才来到前殿长廊外。 简思颐、周越、宁姜三人,已带着书童,等候在那里。 三人无言地站在廊下,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连洛自醉和黎唯自林子里出来,他们也没发觉。 洛自醉走近他们身旁,刚要招唿几句,瞧瞧远处,顿时明白了。 长廊笔直穿过扶疏的花木、角斗相交的楼阁。 尽头,一方湖泊静卧廊外,湖上是座白色的长长的单拱桥。 楼台亭阁、水榭流檐、白玉石桥、绿波粼粼、百花吐放、青枝相衬……一切静谧如画,无法形容其妙。 而这漂亮的画中,嵌了两个更胜画的人——遥远的湖心亭中,冰绸飞舞间,一双俪影,举棋对坐。 第19页 隔得很远,看不清皇帝皇后的神色。 但谁都能猜得到,他们此时脸上的柔和神情,都只为着对方一人而现。 两人回来得很快,却都将外头的人忘了。 原本对男子和男子相依这回事,有些不理解。 不过对洛自醉而言,情这种复杂难懂的东西,本就分不得太清楚——男人和女人之间就是爱,男人和男人之间就是友情,那个世界的常识是这么告诉他的,也都和他无关。 但现在看来,“情”字其中的点点滴滴,奇妙得很。 亲情、友情和爱情,牵扯颇多,也难于分清。 既是如此,一切只要和他无关,他便都能接受了。 “涧雨三弟、遥星四弟、逸云五弟,来得好早。 ”黎唯淡淡的声音像风似的,吹走了所有杂念。 洛自醉浅浅笑道:“我在路上遇上拾月大哥,两人都晚了些,所以抄了近路。 前庭花园的景色,可真是漂亮。 ”“是啊,桃李芬芳、柳絮飞扬。 若再迟些,梨花开了,更是引人三分。 ”简思颐应道,“不过,我们都走的大道,拾月大哥和栖风二哥真是好兴致。 ”“下回问安之时,也到了梨花花期,不如我们五人结伴早些来,慢慢欣赏。 ”宁姜笑回道。 “说得是。 ”周越附和道,想想又说,“内宫的花花糙糙也忒多,可惜众位哥哥都无法前去赏玩。 ”“听说内宫多得是奇花异糙,民间见也不曾见过的珍贵月季、牡丹、芍药、水仙、白玉兰……想来逸云五弟也大开了眼界。 ”洛自醉道。 周越笑着称是。 “不过,凤仪宫中庭的花园,才算得上是绝世风景。 一年四季,花海如潮,异香浮动,举凡见者无不倾倒。 ”宁姜道,见洛自醉、简思颐、周越都有些好奇,摇了摇首,“我们问安应不会入内殿,所以也就无缘得见。 我爹曾有缘受邀赴宴,几个月里都念念不忘呢。 ”正说着,就听侍从唱道:“圣上、皇后陛下驾到。 ”五人望去,皇帝皇后正顺着长廊,朝他们走来。 五人便一字排开站好。 十五位良人也都顺次三人一组,排在他们身后。 转瞬间,帝后二人已经到了眼前,二十人都跪下叩首。 “圣上、皇后陛下安泰!”“起来吧。 ”皇帝道。 众人便都站起来,垂首而立。 就听得皇后笑道:“圣上,今日我突觉有些烦闷,过两日想出宫打猎。 ”“可惜朕近日心系剿灭乱贼一事,无法陪你前去。 这样罢——朕一会儿便传令钟息山庄准备着,你过两日去那边即可。 ”“我一人打猎有什么意思?”“皇后想要谁作陪,尽管说就是。 ”“不如,二十位公子都出宫活动活动筋骨罢。 ”“那也好。 都退下吧。 ”众人躬身谢过,后退几步,恭送帝后离开。 皇后笑笑瞟了他们一眼,目光略微在前面五人身上停了停:“我很期待众位公子的箭术呢。 ”说罢,两人便渺无踪影。 众人抬头时,长廊上已没有半个人影。 远远看去,那二人仍然在亭中专心对弈,仿佛方才不过是他们的错觉。 “狩猎……”三三两两告辞过后,细碎的议论也飘进了走在最后的五人耳中。 “说到打猎,我自幼不擅武,到时还请三位哥哥指点。 ”简思颐道。 “我也一样,劳哥哥们教导了。 ”周越也道。 宁姜和黎唯只是笑笑,谦虚说自己箭术不佳。 洛自醉则只能淡淡一笑,连说哪里哪里,心中却已经开始暗暗叫苦——他连弓都可能拉不开,怎么狩猎?回宫的路上,他心里一片阴霾。 简思颐与周越告别后,洛自醉也向着黎唯和宁姜点头:“我这便回去了。 ”“栖风二哥,到时陛下恐怕要看看你的箭术,你想好如何应付了么?”宁姜出口问。 他还不知黎唯也已经知道这事,才出口,一看黎唯,一脸歉意。 黎唯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看了洛自醉一眼,道:“洛四公子的武艺高强,剑、箭、刀、枪,无一不长,涧雨三弟,这是什么话?”宁姜默然,做个揖,以示道歉。 洛自醉明白黎唯不想让外人看出他们走得近,于是摇头道:“拾月大哥有所不知,我七年在家都是养伤,武艺早已全失。 别说射箭,便是骑马,恐怕也不能同以前那样了。 ”黎唯淡淡地挑起眉,作微微惊讶状,似乎有些不相信似的望着他。 宁姜点头道:“拾月大哥瞧不出么?栖风二哥步伐虚浮,完全不像习武之人。 ”黎唯抿了抿嘴唇,恢復往常的神色,淡然道:“真是可惜。 如此说来,两日之后的猎狩,栖风二弟可会让陛下失望了。 ”洛自醉勉强一笑,道:“我也正愁此事。 ”“弓箭且不必说,骑马可是当务之急。 ”宁姜中肯地道,“不知栖风二哥生疏了多少。 ”“七年了,从未碰过马匹,也不知道如何了。 ”“禁卫军也有跑马场。 我二哥任禁卫将军,可以通融通融,明日你我三人便去跑马场练练。 ”黎唯轻轻道,颔了颔首,便转身走了。 宁姜看着他的背影,忽然低声道:“栖风二哥,和拾月大哥以前相识么?”“不,从未见过面。 ”“拾月大哥从不曾在任何酒宴上露过面,也很少出府……”“涧雨三弟,可是心存疑虑?”“栖风二哥素来率直,我自是比不上。 看来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啊,对不住,我方才有些心急,竟将此事说了出来。 ”“无妨,我无意隐瞒此事。 不过,到时候恐怕真会让陛下失望了。 ”两人相对无言。 此时,远远的一声“公子”传来。 洛自醉听那声音耳熟,看过去,正是洛无极。 洛无极从风鸣宫外跑来,气喘吁吁地停在两人跟前。 洛自醉对宁姜歉然一笑,道:“小孩子不知礼节,涧雨三弟别放在心上。 ”“啊,见过涧雨君。 ”洛无极仿佛这才看清旁人,忙不迭道。 宁姜只是笑:“跑得这么快,有什么急事不成?”“刚从御医馆过来,给我家公子抓了药。 常太医吩咐,要公子多休息,赶紧吃药,我便匆匆赶回来了。 ”洛自醉解释道:“昨夜着了凉,一晚高烧,现在还有些虚。 所以早上起来,便让无极去御医馆要些药来。 ”“那栖风二哥还是赶紧回宫去歇着罢,养好身体,明日才能骑马。 ”“说得是,那我便回去了。 ”洛自醉和洛无极两人慢慢朝紫阳殿走去。 入了殿内,洛自醉看着洛无极手里的药包,生出几分疑问:“御医馆还在宣麟宫以东,你怎么跑去的?”“刚好在干泰宫外遇上常伯父。 昨日内宫的贤妃娘娘也受了风寒,医童取的药还有剩。 我想起你昨晚也发烧,常伯父听了,就让我提回来,一日两回,煎给你喝。 ”洛无极抬起手里的药包笑。 左右看看四周也没人,又轻声道:“二伯父说了,唐三正是我们家的人。 他选的人也早报给他知道了,查过,都是大伯父手下统领的兄弟子侄,你尽可相信他们。 ”“明白了,其他事,当着唐三的面再说罢,他也好出出主意。 ”唐三在内宫一千多年,许多事情看得极为通透。 向他请教一二也是二哥和三哥的意思罢。 两人走进院里,唐三正唤田儿去膳食司取午膳,见他们回来了,过来行礼:“公子午膳要吃些什么?”“随意一些便好。 唐三,我有话说,来书房罢。 ”“是。 ”三人进了书房,元儿正在里头擦拭书柜。 也没有避讳他,洛自醉在大红木案几后盘腿坐下,示意洛无极和唐三一左一右坐了,便正色道:“唐三,其他话我便不多说了。 你也知现在宫里的形势,朝内、宫内,皇后陛下的处境都不太妙。 ”“是,唐三明白。 第20页 此次选妃,正是要借纷争转移皇后陛下的危险。 二公子也说过,他们怕的便是把公子推上前头。 公子因病身体不好,武艺也差了,难以防备。 ”“昨夜,皇后陛下待我异常亲热,而我昔日文武双绝的名声,也使我似乎毫无疑问成了那颗被推出的棋子。 我甚为担心。 ”洛自醉嘆道。 昨天的事情也就罢了,今天又来了这么一出,看来该来的事情总归避不过。 唐三顿了顿,拧紧了眉头:“二公子和三公子怎么说?”洛无极放下药包,元儿接过去,行礼退下了。 等房门关上了,他才凝着脸道:“今早我去干泰宫外等二伯……二公子和三公子。 他们听了这事,也很忧心。 但毕竟是圣上和皇后陛下的意思,一时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得让公子处处小心行事。 只要不犯错,任他人说三道四也不打紧。 还说,最近大公子要领兵出征,决心立功升职,他们俩也加紧努力,巩固洛家实力。 如此其他几家也不至于敢立刻向公子动手。 ”“也只能如此。 公子步步当心即可。 ”唐三恳切地道,“据小人瞧,宫中情势紧张,不止独宠皇后陛下这么简单。 ”“立储?”看歷史中,宫廷总免不了“争宠”和“立储”两件事。 而这两件事也紧紧相关,闹得宫里沸沸扬扬,永不得平静。 可是,二皇子、三皇子年岁还小,出身也不好,怎么与太子争高下?莫非,这里也有女皇制度?对,二哥给的锦帛里,似乎没提过只能立皇子,不能立皇女。 “是。 ”唐三点头,“原本圣上并未立储,说要观察大皇子和长公主的品性。 但,皇后陛下来宫中不久,便立刻救大皇子于病中,之后也极为宠爱他。 圣上见状,便立了大皇子为太子。 那时大皇子才不过四岁,依四国例制,这也稍稍有些为时过早。 ”洛自醉恍然大悟。 洛自持、洛自节那几天都不曾提过立储这件事,可见洛家还未被牵扯进去。 但现在,却因为他的关系,有必要做出选择了。 “长公主性格如何?”“长公主比太子年长两岁,自也是十分懂事。 性格和善,聪敏过人。 ”“那么说,继承大统的,本来应是长公主和大皇子之中的一人。 当时长公主必定占了上风罢,贵妃家的势力远不及周家,大皇子的处境也岌岌可危。 ”说是病了,也不过是掩人耳目,那孩子极可能曾经被下过毒。 这么一想,昨天本对太子没什么好感,又突然有些可怜他了。 而且,说不定,那孩子不过是外表顽皮罢了。 他眼底之深,连他也有些看不透。 洛无极见洛自醉和唐三都在思虑什么,出声道:“我昨夜看,四夫人都不是什么简单人物,都让人看着不舒服。 特别是淑妃,她和长公主……太别扭了。 太子戏弄我的时候,长公主的眼神——”他皱着脸,在找适当的词彙,却似乎无法形容出来。 洛自醉瞭然一笑,道:“若四夫人没有心计,怎么能生得下孩子,还保住了自己的孩子?众位女妃中,数淑妃出身最高,现在贵妃却母凭子贵,得到皇上和皇后的礼遇,她应当十分不悦。 再加上皇位也被抢走了,更是对贵妃、太子、皇后恨之入骨罢。 我觉着,她想必已经借众位女妃的不甘之心,笼络住出身不高的德妃与林昭容。 至于贤妃……”贤妃是洛程身边参将的女儿,素来也是靠着洛家。 不知她到底作何选择?等等,昨夜贤妃也受了风寒?莫非,是要藉此和大嫂商量一些事情?“皇位之争,只有长公主和大皇子一争。 贤妃娘娘选择哪一方,自还是要看洛家的意思。 而两位陛下的用意——”唐三看了洛自醉一眼。 洛自醉想到昨天怀疑皇帝皇后选择他为挡箭牌的用意,这下终于一清二楚了。 “这么说,两位陛下孤掌难鸣,便把洛家拉进太子一派了?而这关键人物便是我。 ”“不错。 四公子的才学、武艺,天下闻名。 一者,可倚仗四公子出众的能力,成为太子一派的核心人物之一;二者,洛家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疼爱底下三位弟弟也是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公子在宫内,危机四伏,他们必然会想出种种对策巩固实力,以保公子平安。 洛家地位愈高,于太子殿下愈有利。 ”唐三摇首嘆道,“两位陛下实在用心良苦。 ”他们用心良苦,还有意考查他的能力是否与外传的名声相当,却苦了他。 洛自醉沉默了一会,道:“六大世家,洛家被迫与周家、简家为敌了。 陛下拉来洛家,岂不是将宁家往那边推?”左右将军,分享兵权,原也是为了互相制衡。 不过恐怕两方心中都有些不快。 而洛家三子都已经身居高位,宁家只有两子成年进入官场,长子任左将军副将,四品,次子任御林军参将,五品。 洛自醉当年风头十足,若想入官场,也十分容易。 这次皇帝皇后又选了他当太子的助力,他日太子地位巩固,一定会放他出宫封官。 怎么算,都是洛家居上。 宁家为获得更大的权力,极有可能倒向另一边。 “那不成了三对一?”洛无极道,“池阳六世家,不是还有两家么?”唐三带着意外的神色瞧了瞧他,大概料不到他小小年纪,也通晓颇多。 洛无极也望了望他,笑笑,露出一口白牙。 “黎家和封家现在还没有任何表示,好像并不想参与其中。 景候爷与襄候爷都是三朝元老,哪方也不愿得罪他们,又不愿就此放过他们的势力。 ”“不过想想,拉拢洛家,两位陛下必定会给我一些恩宠,护我周全,不然怎么向洛家交待。 安全便不必再多虑了。 ”想通了这点,觉得生命危险小了许多,洛自醉也舒心不少,眉梢眼角都带着些微笑意。 洛无极偏头想了想,道:“难怪我不喜欢那涧雨君,只觉得他前来套近乎是不怀好意。 ”“不过,也有可能宁家还在犹豫。 若随周家、简家,除掉洛家之后,将来也保不定他们会成为第二个洛家。 若随洛家,对付周家简家,可能还保得几分余力——皇上必然不会让军权都握在一家手中。 宁姜和我结交,恐怕也有此意。 ”“那还是不怀好意。 ”洛无极认真道。 “只要宁姜暂时不存害我的想法便好了。 他与我结交是否好意,也等往后再说了。 总之,防他是肯定的。 ”“如果封家和黎家出面到长公主那一旁,我们不是十分危险?”洛自醉停了停,看洛无极一眼,道:“三朝元老,想必对皇帝忠心耿耿,不会做出对帝后不利的事来。 至于加入太子派还是观望,确实难以琢磨。 不过,两位陛下断然不会让他们这么持续观望下去。 ”唐三颔首,道:“公子想必也知道,封家与简家有姻亲,黎家与封家也有姻亲。 若因为姻亲关系而观望不定,洛家堪忧。 两位陛下大概也是这么想,最近便要把封家二公子招回。 ”“是否想封家和我洛家结亲?”“不错。 五公子和六公子都过了十四,也到了可以赐婚的年纪。 ”“如果是自悟入宫,和封家结亲的,是否就成了我?”在宫里,因皇帝独宠皇后的关系,他尚可自保。 而如果真和一个男人成婚,他还怎么自保?虽然别人和男人成亲还是和女人成亲,他并不在意,但一旦换成自己,却多少还有些牴触。 不过……也只是牴触罢了,为了往后,这些倒也不会十分在乎。 “大概是罢。 ”唐三见他神色略有些沉,轻声道。 “那五叔和六叔岂不是很不舒服?”洛无极吃惊得很,“五叔想在朝中当官,官至六部尚书之位,不娶男妻,待年龄到后便选个美娇娘;六叔想随着洛老爹出征,孤身一人打打杀杀,直到功成名就,退隐田园或行侠江湖……”真是好梦想啊。 洛自醉回想着那两张风采无比的稚嫩脸孔。 赐婚,果然都会坏了他们的人生,但是,身不由己。 第21页 “不过,封二公子常年在外行军征战,立功不少,如果他提出要娶周家次女,圣上也只能准了。 所以,周家可能打算在封二公子的洗尘宴上,来一场郎情妾意。 到时候,只怕封家就完全站在周家、简家一旁了。 ”真是复杂!如果真要自省和自悟去同一个女人争,恐怕他们宁愿被牵连入危机里。 洛自醉嘆着气,站起来:“算了,此事也不忙。 还是等那封二公子回来,看二哥和三哥有没有和他看对眼的,一同向皇上请婚也好。 那时候,五弟、六弟也可安心了。 ”“二伯父??”洛无极瞪圆一双漂亮眼睛,一付听见奇闻的表情,大叫道,“二伯父心平如镜,都二百多岁了,不知道拒绝了多少男男女女,怎么可能和那封二公子……三伯父说,他恐怕是个呆子。 ”他一时竟激动得忘了称唿,反应过来才觉不对,不过,似乎也不打紧了。 洛自醉抽搐着嘴角,想来洛自持也不会是能够对家人以外的人生出情感的人物,却没想到,他居然能维持二百多年的清心寡欲,实在是圣人!!“那……三哥呢?”“三伯父虽然外表看来和二伯父相反,游戏于红花绿叶当中,处处留情。 但二伯父说他也是个呆子。 ”原来是那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类型。 完了,五弟和六弟,必有一个保不住了。 洛自醉蹙起眉,揉着额头,抱怨道:“家里一定都乱作一团了。 依自省的性格,可别劝着自悟一起离家出走才好。 ”洛无极眨了眨眼,想到他五叔的性格,又想到洛自醉描述的远景,不禁怔了怔:“五叔,五叔他……”确实极有可能做出这种选择来!“明天一早,你去向二哥、三哥说清楚,要么他们两个其中一人牺牲,要么就两个弟弟不保。 ”洛自醉一挥手,转身便去翻书架上的书籍,疏解疏解目前有些杂乱的思绪。 “公子,也得封二公子愿意啊。 ”唐三无可奈何地回道。 “他有什么不愿意的?我二哥和三哥都是万里挑一的美男子。 ”尽管有些不讲道理,却是大实话。 不过,自己什么时候也能轻松地说出这种半真半假半玩笑的话了?自己的性格中原来也有这么一面么?洛自醉回过头,便见唐三和洛无极都一付惊讶的模样望着他。 “……”“……公子,小人去看看午膳取回了没。 ”“我去看看药煎得如何。 ”“无极,回来,教我射箭。 ”想起近在眼前、更重要的事,洛自醉一把上前,揪住洛无极的前襟,肃然道,“你箭术如何?”“得二伯父真传。 ……至少,教你不在话下。 ”洛无极愣愣,有些不自在地看着他逐渐逼近的脸,“啊,所以你才要和宁家那个人明天去练习骑马?我也去。 ”“好,能教我就好。 两天之后,皇后便要带着二十个男妃去狩猎。 到时,我至少要拉得开弓!”洛无极上下打量他,摇头道:“拉弓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洛自醉长嘆道:“我知道,那非一两日的功夫。 为了往后着想,我也要学武艺。 ”“你随着我练武便好。 二伯父给我的书,都是他自己写的武功招式。 你若是仔细练下来,二十年、三十年之后,直逼你十五岁时的内力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小傢伙,觉得他肯定没有他爹那样的天分么?好歹这身体也曾经拥有十分高强的武艺,学起来应该多少会有些熟悉感罢,再不济,也不会很难罢。 “好,无极,往后我们都早些起来,就定在卯时。 ”闻鸡起舞这种过于勤奋的先例,还是别效仿得好,以免自己的身体吃不消。 “练武之后,我教你读书、识字。 ”“我读书不用你教。 说到两日后,也没多少时间了。 ”洛无极巧妙地挣开洛自醉的手,走到墙边,高高跃起来,拿下挂在墙上的弓箭。 这付弓箭是为武艺高强的洛四公子准备的,无论弓还是箭,都比寻常弓箭大上两号。 洛无极拿着那弓,几乎和弓同高了。 不过他似乎一向就是用这样的巨弓巨箭,毫不在意地举起弓来,挎着箭筒便往外走。 洛自醉看他雄赳赳、气昂昂地,掩去了初见时的几分稚气和可爱,掩去了后来的愤怒和怨恨,不禁笑了笑。 唐三也在一旁望着他笑道:“初见公子带着他,还担心着公子为何要带个小娃儿入宫。 现在看来,他机灵聪明,能文能武,一点不似个普通的小书童。 比起其他公子的书童来,不知强了几分。 再长几年……”洛自醉道:“你也听见他唤二伯父、三伯父。 他实是我大哥自战场上带回的小儿。 当时我在病中寂寞,见他可爱,便留在身边,认了作义子。 我二哥亲自指导他习武学文。 ”“怪不得,在他身上,一点做下人的奴气也见不到。 虽掩饰得当,但俨然大家出生的小公子呢。 ”洛无极已经走出书房,站在院子里。 回头见该学射箭的人还站在原处,禁不住皱眉大喊道:“公子,快些过来!”洛自醉看他持着弓,动作优美熟练地抽出长箭,拉弦,满弓,射出。 三人的目光都随着那支箭,一直到大约三十尺开外的一株桃树上。 箭深深插入桃树树干的正中。 洛无极露出个笑容来,而后立刻收了笑意,摆出高人的模样,沉声道:“我做你的师父果然绰绰有余。 ”看着他掩不住兴奋和愉悦的脸,洛自醉摇头喃喃道:“敏感、缺乏安全感、早熟、稳重、聪敏、机灵、高傲,骨子里还是有些风风火火,真不知往后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唐三只是笑:“风风火火算是还带着孩子气吧,大了就好了。 ”“他天性如此。 ”认准了一件事,就会非常固执,不管什么危险在眼前,都不会退缩。 他爹的教育信念和他的人生观,真是差得远了。 不知还能不能扭转他这种“危险”个性?“还不过来!能拉开这弓,还须练习臂力!”“公子去罢,一会儿就用午膳了。 ”洛自醉眯着眼睛,走出房门。 院子里撒满了正午的阳光,他顿时觉得一片温暖,连心底也都生出点滴暖意来。 因为院子里这个沉着脸问他一百年后还能不能相伴的孩子?还是在京中疼爱弟弟已经美名远播的洛自清、洛自持、洛自节?或者是正担忧着他安危的洛程、洛夫人、常亦玄、洛自省、洛自悟?或者是这个可以让他不必顾忌、自由自在的紫阳殿和殿中信得过的六人?大概……都有罢。 不一样了。 他不再是孤独一个人了。 或许,或许仍免不了孤星的命运。 但至少,他现在并不是孤单的,这就好了。 这天晚上,洛自醉又梦到了从前。 还是那个小屋子,还是那些冰冷寂寞的时光。 他还是那样,坐在地上,静静地仰望着那片蓝色的天空。 忽然,小窗口变大了。 瞬间,它便成为一座巨大的落地窗。 他惊讶地睁大眼睛,走到窗边。 窗外是他嚮往已久却也陌生许久的世界。 他怀着既高兴又害怕的心境,将脸贴在玻璃上,望着那些美妙的景色。 只是望着,并不满足。 他想了一会,终究还是拆了书架,砸碎了玻璃,从残余着锋利玻璃片的窟窿里,钻了出去。 尽管身上被刺伤,出了血,他还是难掩激动的心情,不停地奔跑、奔跑,离那座牢笼远远的、远远的。 梦,就在奔跑中,醒了。 正文 苦练骑射 刚开始,洛自醉连单手举起弓都十分勉强,更别提拉开弓弦。 再者,射箭时必须大拇指拉开弓弦,维持平衡,食指中指夹着长箭。 他现在是整只右手拉弓弦,才能慢慢地拉满。 洛无极在一边看得摇头不止。 虽然不断重复同样的动作,甚为枯燥。 想到往后,洛自醉依然忍着腰酸背痛,整整一下午都认认真真站在院子中央持着弓。 在洛无极看来,或许他是令人失望的。 但他自个儿却十分满意。 要明白他以往可是病弱体虚,像这种重达近七十斤、拉力上百斤的弓,可是双手举也未必能举得起来的。 第22页 如今发觉自己臂力还算不错,怎能不高兴。 更何况,第二日醒来,还发现浑身的酸痛都无影无踪,体内似乎满是充沛的力量。 卯时,即早晨六点左右,紫阳殿从上至下,便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主子在正殿前随着书童练基础拳,小侍们上上下下地开始打扫,中司则微笑着立在偏殿边,远远瞧着主子一板一眼的招式。 辰时初,主子、书童与中司、侍从们一同在花厅用早饭。 没过多久,书童回了书房念书习字,主子独自一人站在微温的阳光中,一次一次持弓满弦。 辰时末,客人来了。 洛自醉正拉满弓弦,虚对着那棵洛无极射中的桃树,想像着箭飞出去的瞬间。 较之昨天,他的臂力已好了些,能够维持一会满弦的状态。 这应该算是这身体的素质奇佳罢。 虽然曾经被毒物磨过,如今毒素全去,旧时的矫健、柔韧便都渐渐回来了。 真不愧是号称“文武双绝”的洛四公子的身体。 洛自醉只能如此感嘆。 缓缓地松手,握紧弓,洛自醉回首。 果然见有人正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 一人仍旧是淡淡的神色,另一人似乎是他的书童,约十一二岁,和他的性子也颇为相似,眉目间显出些宁静悠远。 “拾月大哥,怎么不出声唤我?看了有一阵罢。 ”洛自醉笑道,迎过去。 黎唯摇首道:“才来,见你专注得很,不想打扰。 ”专注么?确实,他做事时注意力向来集中。 这习武射箭,他也有不小的兴趣,所以更是放了九成九的心思。 “拾月大哥,依你瞧,我何时能一指控弦?”“这巨弓是洛家人用的,与普通弓箭不同,张力强,杀伤力大。 你如今能拉开这弓,可见身体已恢復大半。 狩猎时,缺的就只是准头了。 ”黎唯沉吟一会,又道,“你只是忘了如何射箭,若遵从直觉,便可能恢復往常的五成准。 ”不一样。 灵魂都已经换过了,与失忆症有着天壤之别。 洛自醉点头,以示明白。 心里却知狩猎那日他极可能被人看出不对来。 “琐馨见过栖风君。 ”黎唯身边的书童行礼道。 洛自醉笑了笑,道:“主僕二人神情相似得很呢。 不像我和无极,天差地别。 ”黎唯淡然道:“无极和你以前的性子很像。 ”确实。 昔日洛自醉声名远扬,洛无极应该不仅当他是父亲,还是努力的方向罢。 小孩总有长大之后要和父亲一样的念头。 他也曾经有过。 洛自醉轻轻笑着,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背后又传来脚步声,三人看过去,就见宁姜带着他的书童子烛,快步走来。 “洛家弓?”一瞧见洛自醉手中的弓,宁姜露出些许兴奋的神色,“我还不曾见过真正的洛家弓呢。 ”难不成洛家的弓也身负盛名?洛自醉想了想,将弓递给他:“涧雨三弟,不妨一试。 ”“多谢。 ”宁姜接过来,自放在一旁的箭筒中取了支箭,稳稳的拉开,射出。 箭穿透他瞄准的一株梨树。 “不愧是宁三公子。 ”洛自醉抚掌道。 “好箭法。 ”黎唯也道。 宁姜却又翻来覆去仔细看了一会那弓,抬眼笑:“洛家弓的拉力果然不寻常,双臂各使百斤力才能拉动这弓弦、瞄准。 两位哥哥莫客气了,我的箭法并不好。 我看那支射到桃树正中的箭,才是极佳。 ”黎唯听罢,走到桃树边,仔细看了看,颔首道:“不错。 这箭射得好。 不偏不倚,力道也恰到好处。 ”洛自醉听得这内行的判断,也忍不住过去看了看。 这一看,大吃一惊。 他还道射中桃树正中央已是不错,但这箭明明若再用一分力便会穿透树干,现在箭尖却只堪堪顶着树皮,似乎马上要破出,又似乎还留有一分余地。 洛无极果然是得了洛自持的真传。 “这可是栖风二哥的小书童射的?”宁姜笑问。 洛自醉还未回答,便见洛无极从书房中出来,高声道:“确是我射的。 ”走到他们身旁,他才行礼:“无极见过拾月君、涧雨君。 ”“小小年纪便不同凡响。 ”宁姜笑容更深了,贊道。 “多谢涧雨君。 无极的功夫,可都是府中公子们教的,一点不敢怠慢。 ”“洛家的武艺果然绝世。 栖风二哥自创的内力修习法和剑法、枪法,想必你也习得了罢。 ”“还只是通些皮毛。 ”“真不愧是栖风二哥的小书童。 ”宁姜道,伸手摸了摸洛无极的脑袋。 洛无极皱了皱脸,有些不悦,但还是没躲开。 黎唯淡淡看他们一眼,道:“我们该走了。 ”宁姜将弓还给洛自醉,洛自醉唤来元儿将弓箭收起来,又接过古儿递来的湿巾,擦了汗,整整衣冠。 一行人便转身走出紫阳殿。 黎唯领路,自宁姜献宜殿边的偏门出得风鸣宫。 又绕过不少偏僻的殿阁和几乎快荒废的园子,才看见高达四五丈的宫墙。 没有门。 越过去?没待洛自醉细想,宁姜便揽住他,轻轻一跃,跳上墙头。 他手里挽了个人,却仍然轻盈得很,以平地飞奔的速度,带着洛自醉追着黎唯在墙头跳跃。 平生第一回尝到在空中飞的滋味,洛自醉望向后头的三个书童。 三人年纪都不算太大,尤其是洛无极,速度和姿势却一点也不比黎唯和宁姜逊色。 大概过了半柱香,宁姜才带着洛自醉稳稳落地。 洛自醉直起身,谢过了他。 黎唯这时已经拦住一队正在巡查的禁卫军,语气平平地问道:“将军今日已入宫了么?”那禁卫军十人长见这三人都一身华服,且还带着三名小童,心知遇上了贵人,忙低头行礼:“将军入宫了。 ”“可去上朝了?”“不,将军卯时便来看我们操练,现在应当还在校场中。 ”黎唯转身,向宁姜和洛自醉看了看,又纵身跃起。 宁姜又一把揽住洛自醉,跟着他往前飞奔。 几个起落,他们便来到了禁卫军校场。 这校场约有一座紫阳殿大小,正中央,上千名只着褐色长裤的兵士正在练拳。 坐东朝西,正对着他们几人的点将台上,立着一个着一身黑的男子。 黎唯只朝点将台的方向望了一眼,那男子便注意到他们,跃下点将台,随手拉了匹马便驾马小跑着过来了。 没多少时候,他已经到他们身边,勒住了马,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 这男子看起来也不过二十来岁,眉目和黎唯有三四分相似,但气质可就差得远了。 最初一眼,这人没有分毫表情,似乎戴着面具一般,浑身上下都是冷漠。 但再第二眼,他却露出个再温和不过的微笑。 而第三眼过去,他的笑容立刻变了个味,有些玩味,有些兴致,有些懒散……这个人,十足一个看不透的千面人。 对于这种厉害人物,洛自醉的原则是能避则避。 但现在有求于人,他也只好仍然摆着付极清浅的笑脸看着他。 男子跳下马,又立刻换了种兴奋慡朗的神色:“小唯。 ”他热切无比地自后攀住黎唯的肩,亲昵地拿脸触了触黎唯的头髮。 他比黎唯略高一些,洛自醉和宁姜都能瞧见他那双满含宠溺的眼。 这样看来,虽然两人外表年纪相当,这动作却颇有些哄孩子的意味。 黎唯也没挣脱表情也不变,仍然是淡淡地道:“这是我二哥,禁卫将军黎巡。 二哥,这两位你肯定都见过。 左边是宁家三公子,涧雨君宁姜。 右面是洛家四公子,栖风君洛自醉。 ”黎巡笑着打量过他们一遭,走到两人跟前,微微眯起眼,道:“确实都见过。 宁三啊,就是在两三岁的时候瞧过几眼。 当时见你大哥、二哥护神将一样站在你身边,哪还敢过去瞧个仔细?”宁姜笑出声来:“那可真怪我大哥和二哥了,若非如此,早便认识黎将军了。 ”黎巡轻轻一笑,脸忽地欺近洛自醉。 洛自醉静静地看着他。 就听黎巡带着些奇怪的语气,柔声问道:“倒是洛小四啊,你不认得我么?”洛小四?这么亲昵的称唿。 第23页 而且语气如此奇异。 难道遇上了真正的熟人?洛自醉还是静静地看着他。 “你怎么会不认得我?我和你二哥,可是从小穿同件衣裳长大的交情,时常去你家的。 ”洛自醉不好怎么回答,只得略微挑了挑眉,以示无辜。 黎巡凑得更近了,收了笑脸,认真道:“才八年不见就不认得我了?你再仔细想想。 啊呀,你可是恼我没常去看你?所以不认我?冤枉呢,最近两年我也去过你家,不过你二哥说你病得很重,见不得生人,才没去看你。 探你的礼可一份不少,都给你三哥拿着了。 不信你问问去。 ”“黎……黎二哥……”“啊,想起来了?”二哥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性格奇特的青梅……竹马竹马?洛自醉一时招架不住,只能暧昧地嘿嘿笑起来。 黎唯冷冷地插道:“二哥,礼节不可废了,如今他可是宫妃。 ”黎巡听得,脸垮了一半,半是哀怨半是惋惜地长嘆一声,道:“洛小四如今也长成了。 昔日就不知有多少人打你的主意,我也想着要先下手为强,还向你二哥预定过亲,不料你却入宫了。 原本我还说,我那正妻的位置是一直给你留着的。 ”看他长嗟不止,一付后悔莫及的样子,洛自醉别过脸。 心里不禁想着,幸好入了宫,不然就是和一群捉摸不定的豺狼虎豹日日相处,那他宁愿动动脑筋,步步为营。 “二哥,我们来,不是和你叙旧。 ”黎唯倒是仍然淡淡的,宁姜却已抑止不住,大笑出声。 黎巡正色道:“不是叙旧?我还以为是你念着二哥时常嘴里叨念着洛小四,便带他来看看我呢。 ”这回,两个书童都轻轻窃笑,只有洛无极沉着张脸,闷闷不乐地转过身,来个眼不见为净。 洛自醉是笑也不是,扳着脸也不是,只得深深嘆了口气道:“黎二哥,自醉有事相求。 ”“你尽管说就是。 ”“自醉病重时,因服药过多,武功散尽……连骑马恐怕也生疏了。 过两日皇后陛下便要带着男妃出宫狩猎,所以,这两天,想借禁卫军的马和跑马场一用。 ”“这事简单。 随我来。 ”黎巡道,收了所有不正经的神色,细细瞧了他一番,皱起眉,“怨不得你二哥近年是越发一付苦相了,我还道他有什么心事,原来如此。 ”苦相?若能从他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看出什么情感波动,不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便是眼力实在非同寻常。 洛自醉料想黎巡应该属于后者。 半个时辰后,他们已经都选好了马,来到跑马场上。 洛自醉的马,是黎巡特地挑的,性格温顺。 尽管如此,从未骑过马的洛自醉,还是让旁人看得心惊胆战。 就听得或宁姜或黎巡,一阵一阵地喊着:“当心!抓牢缰绳!”“夹紧马镫!”“往左!左!”“身子稳住!别晃动!”“别勒得太紧!小心!”“啊呀!洛小四!你到底是不是洛小四啊!!”“当心摔下!!”跑马场周围的兵士听得这一惊一起的唿声,都忍不住停了操练,围成一圈,看传闻中的洛家四公子一付初上马的小孩的模样,绷紧了脸,咬紧了牙,面色一忽儿红、一忽儿白、一忽儿青。 而他们的将军,大唿小叫,平日的威严和冷漠半点也不见了。 “别太用力拉扯!!”“洛小四!!”“小四!!”一个声音越空而来,众人眼前一花,就见洛四公子的马上又多了个人,缰绳已经牢牢抓在那个人手中。 仔细一看,正是经常来串串门的兵部侍从官,洛三公子。 洛自节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他看这边围了一帮人,还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好奇过来一瞧,却恰见洛自醉的马扬起双蹄,眼看他就要摔下去!洛自醉自个也吓了一跳。 骑马是件危险的事情,他也明白。 开始走得还挺顺利,他便有些急于求成了,想着能不能跑起来。 看来,果然做什么事情都得按部就班。 “小四,没事吧。 ”洛自节低声问道。 洛自醉摇摇首:“没事。 ”他能有什么事?好端端地坐在马上,现在还被三哥护在怀里。 “公子!没事吧!”洛无极驱马跑过来。 他刚才也吓得脑中一片空白,现在才回神,嘴唇还有些泛白。 洛自醉看他脸色青白,心知他是担心他,于是一笑,道:“没事。 三哥来得正好。 ”洛自节勒马停下,狠狠一眼横向黎巡:“我家小四身体虚弱,武功又失了,你怎么能让他骑马跑起来?”黎巡扬起马鞭,催着马奔到他们身边,满脸歉意道:“我也吓着了。 方才还好好地走着走着,不知怎么,马便突然飞跑起来。 我还想着,你二哥会不会扒了我一层皮呢。 ”“我二哥不扒,我先扒了你。 ”洛自节扬起拳头恐吓道,转脸又是笑眯眯的,“小四,你身体还没养好,怎么忽然想到骑马?”“后天要出宫打猎。 ”他也想先学学武艺再说。 但由不得他了。 “打猎?黎二哥,你可知此事?”“昨日接了圣旨,皇后陛下确实要带着众位男妃出宫狩猎。 我想着这比守在宫里有趣,已打算亲自带人去了。 ”“那好,我也去。 ”听身后的人满不在乎地冒出这么一句,洛自醉禁不住皱眉转过头:“三哥,你每日要上朝,怎么能去?”他也还没到打猎的时候都需要哥哥贴身保护的程度罢。 这么说来,洛家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极为疼爱底下三个弟弟的美谈真是没有言过其实。 洛自节温温一笑,道:“我品阶低,上朝也不过站在角落里。 少了没少,都不会有人注意。 ”不上朝可是关乎身家性命的事,为何他能说得如此简单?洛自醉眉梢一扬:“三哥,这两日我若学会骑马了,打猎时应该没什么事。 你不必担心。 ”“是啊,三公子,你还是照常上朝得好。 公子有我照顾。 ”洛无极也想到万一被皇帝瞧出不对,那三伯父就危险了。 “有你?”洛自节要笑不笑地哼了一声。 洛无极心知他在责怪他方才表现不佳,眼睛转了转,停在洛自醉脸上:“我,我会保护公子。 ”“也不全然是护小四。 我许久没有打猎,也想看看热闹。 ”洛三公子是喜欢看看热闹的人么?在场众人无不听闻洛家三位公子爱护弟弟的美名,也都没有揭穿他。 洛自醉心中长嘆一口气:看他这么胸有成竹的模样,想必应该是能和黎巡通融通融罢。 算了。 他眼角余光瞟见宁姜和黎唯都驾马随在了周围,便道:“三哥,你可认识这两位?”洛自节一望,笑道:“哦,认得黎家小五。 不过也好久没见过了呢。 ”“洛三哥。 ”黎唯拱手作礼。 “还是那么淡淡的性子。 不过,幸好你和你二哥不像,不然——”“不然怎么了?”黎巡笑得无比灿烂,问道。 洛自节聪明的没再言语,低声对洛自醉道:“黎家最可怕的便是黎二,就像我们家最可怕的是二哥。 这两位同年,交情极好。 ……你大可放心和黎家人一起。 ”“三哥。 这一位是宁家三公子,涧雨君宁姜。 ”洛自醉一面轻轻笑着点头,一面道,“涧雨三弟,这是我三哥,兵部侍从官,洛自节。 ”“见过洛三公子。 ”宁姜笑着拱手道。 洛自节也拱手回礼,浅浅笑道:“涧雨君,想起来,我也只在你满月酒的时候见过你一回。 ”宁姜表情微滞了滞,似乎颇有几分不好意思:“两位都是前辈兄长。 ”黎巡呵呵笑道:“洛三,小孩子都长成了,你别捉弄他。 ”“我是实话实说。 ”洛自节跃下马,牵着缰绳往前走。 “三哥……”“放着你这么骑马,我不放心。 还是在一旁看着比较妥当。 ”吩咐兵士又牵了匹马后,洛自节才将缰绳还给洛自醉,满脸慎重地道,“别心急。 第24页 虽然时间不多了,但凭你的胆识,两日之内驾马飞奔也不会太难。 ”洛自醉颔首。 尽管听出他有些宽慰他的意思,但也觉得精神好多了。 于是,接下来,高声大喊、紧张无比的,就变成了三个人。 当然,还有一个脸上是淡淡的,心里却有些忧心,另一个则是无法插嘴,沉着脸,目光胶着在那四人身上。 中午,几人就近在禁卫军营里用了饭,歇息了一会,又翻身上马。 洛自节、黎巡、宁姜的马,仍紧紧地跟在洛自醉周围。 三人你起我落,不间断地提醒他驾马的口令。 黎唯和洛无极仍是隔了一段距离看着。 “你是他的书童?”喊声稍低些的时候,洛无极倏地听见淡淡一声询问。 他抬首,看着静静望着场上焦点的黎唯——较之方才,一丝动作,一分变化也没有。 若不是他对自己的耳力有自信,还以为不过是他的幻觉。 “嗯,拾月君。 ”“你家公子……”黎唯停了停,声音更小了,“如今的洛四公子,可是七年前的洛四公子?”洛无极骇然,盯着黎唯的脸。 他怎么会看得出来?寻常人都会以为不过是病了一场,性情大变,他怎么会想到那层去?他和爹很熟么?但黎巡他见过,黎唯却从未到洛家来过!他年纪尚小,虽然极力掩饰心中混乱的思绪,眼底仍不免透露出几分慌乱和疑问来。 黎唯缓缓地瞥他一眼:“原来如此。 ”洛无极脸色更苍白了。 黎唯垂下眼,低声道:“天命不可违。 如今的洛四公子,虽已非七年前的洛四公子,却的的确确是洛家四公子。 ……别担心,你们不必防我。 ”洛无极抿了抿嘴唇,拨马上前去。 歷经一天的辛苦练习,洛自醉已学会驾马的口令,掌握了勒缰所需的力道,夹马镫时必须注意的时机等等。 他已经能骑着马小跑,但若是飞奔起来,连着洛自节、黎巡、宁姜、洛无极,都吓飞了半条命。 直到夕阳落下,黎巡和洛自醉才送他们三人回宫内。 站在宫墙上,禁卫将军一脸感嘆:“我说,洛小四,你明晚就在水里冻上半宿算了。 ”宫墙下的洛自醉回过头,笑道:“不是还有一日么?”“二哥,别说丧气话。 ”黎唯也冷道。 兵部侍从官抬脚,要笑不笑地一腿踢过去:“我家小四岂会临阵脱逃?黎二哥,你把我们洛家人看成什么了?”眼看两人剑拔弩张,马上便要打起来,黎唯一手拉着洛自醉的袖子,一手拉着宁姜的袍子,拖着往回走:“别管他们。 尽早休息。 ”三人带着书童走了好一阵,还能听见那边隐隐传来的打斗声。 宁姜忽然笑起来,道:“真想不到黎二公子和洛三公子竟是如此率性的人物。 ”说率性,倒不如说奇特。 洛自醉暗道。 “我二哥和洛二哥、洛三哥,都是难得的人。 ”黎唯道,“其他人我不知。 但这三位,真亦假、假亦真,既率直又难琢磨,游转世间,轻松自在。 ”说罢,他又瞧了洛自醉一眼,微微一笑道:“洛四公子看来也深得了两位兄长的薰陶呢。 ”洛自醉轻轻笑着,道:“哪里,我和两位哥哥差得远了。 ”回到风鸣宫,三人便辞别,各自回殿。 晚上要睡的时候,洛自醉正在脱外袍,洛无极脸色微豫,跳下床,越过屏风,走到他身旁。 “怎么?”洛自醉看他回来之后,心情便一直不太好,想了想,笑问,“黎唯同你说了什么?”洛无极紧紧地握着拳头,沉声道:“他,他看出来了。 ”洛自醉只是顿了顿,而后“啊”了一声,便继续脱衣。 见他仍然一脸悠闲,洛无极急了,低声吼道:“你不担心?!他看出你和爹是不同的两人!”“无极,你觉得黎唯这人如何?”洛无极怔了怔,仔细回想着那个人的一举一动,摇摇头道:“他总是云淡风清的,倒是……谈不上有危险的感觉。 ”“这便罢了。 我觉着,黎家,应当是站在洛家一边的。 尽管和封家有姻亲,但按黎家这二人的性子,也不难推断出,若是朋友有难,他们绝不可能袖手旁观。 ”“那封家呢?”“等封二公子回来再说罢。 ”看洛无极总算舒了口气,洛自醉忍不住笑道:“你这么小心虽是好的,但也得时刻用你的直觉看人。 莫担心。 我这样惜命的人,自是注意到了身旁一切危险。 ”洛无极听他语气,觉得他将自己当成了无知小儿,不禁又黑了脸,冷嘲道:“啊,‘注意到了身旁一切危险’!那今日是谁,也不想想自己初回上马,便一心要驾马飞奔,差点送了命!”“……,那是力道拿捏错了。 ”“是么?不是注意到身旁一切危险了么?”“……,嗯,方才敲了更鼓,已经很晚了,睡吧。 ”“明日可千万不能再这样了。 ”“洛无极,去睡吧,明天早起。 ”“……”第二日,仍旧是巳时初,禁卫军跑马场一派热闹景象。 今天不但黎巡和洛自节早就挑好了马等着,洛自持也冷冷地立马在一旁。 在众人的指示下,洛自醉不厌其烦地不断重复着基本的动作。 下午,洛自节和洛自持轮番上阵护卫左右,总算渐渐地,他的马也跑得像模像样了。 有两位兄长在身边,他更是没什么顾忌,刚学会控制奔马,便驾马飞驰如疾风。 虽然这回他像是已经掌握了技巧,也适应了马上起伏,众人还是捏了一把汗。 到傍晚的时候,大家都尽兴了,这才下马,到黎巡的主帐小小地庆贺了一番。 临了送他们三人回宫,洛自持冷道:“多谢拾月君、涧雨君。 ”“洛二哥生分了,小事不必言谢。 ”黎唯淡淡道。 “小弟与栖风二哥也算朋友一场了,这算不得什么。 ”宁姜笑回道。 洛自持点点头,望向黎巡:“这两日你多照顾些。 ”“那是自然。 ”说罢,洛自持望着洛自醉,望了一会,轻轻一笑:“自醉,二哥知道你很努力。 不过,记得凡事不可操之过急。 ”“是,二哥。 ”之后,他便不顾黎巡和洛自节已经呆怔在墙头,转身跃走了。 洛自醉目送他走远,作揖道:“黎二哥,三哥,我们回宫去了。 ”“啊……嗯。 ”“……唔。 ”三人带着三个孩子慢慢走在偏僻的小径上。 天色已全黑了,一轮微有些缺的月,镶在东面的夜空里,银色的光洒满周围。 “两位哥哥,实不相瞒,我宁家,已经选择了太子殿下。 宁姜向神发誓,绝非虚言。 ”宁姜倏地停下,举起右手,道。 黎唯和洛自醉都住了脚步,转头看着他。 沉默了一会,就听黎唯道:“我信你。 我黎家,唯圣上旨意是从。 ”洛自醉勾起唇角,轻声道:“我洛家,也谨遵圣意。 ”缓缓走迴风鸣宫,站在宁姜的献宜殿外,三人对视一笑,无言别过。 正文 狩猎惊变 钟息山庄,位于徵韵城远郊,靠近奉州城,是池阳皇家猎场之一。 它所圈用的林地,有五六座山、三个原野之多。 除非节令,平日禁平民百姓进入。 它也是帝后最为中意的猎场,不但猎物众多,且风景秀美。 大致概述起来,便是八个字——山明水秀,林疏原广。 长长一列仪仗越过糙地,缓缓朝钟息山庄的别院而去。 上千匹马,几十辆华丽无比的马车,整个行列,只能以浩浩荡荡来形容。 某辆马车中,洛自醉靠在软绵绵的矮榻上,正睡得舒舒服服。 洛无极坐在榻边,一瞬不瞬地瞧着他的睡脸。 看了许久,却不见他有醒来的势头,不禁颇觉无趣地皱了皱眉,移到小窗口边,揭开窗幕。 窗虽小,但也足够望见外头的景色了。 洛无极自出生到入宫,从未出过洛家半步,更别提出徵韵城,看这种天然风光了。 一时间,他睁大一双漂亮的眼,半张着嘴,激动得心境起起伏伏。 第25页 若不是顾虑车内某人还在沉睡,停在齿边的惊唿早便沖了出来。 广袤的、蔚蓝的天空,一丝云也没有,纯净如青色的水面。 若他的手能伸长些,若他能跃得更高些,若他可使风更顺畅些,他便能触摸到这片天空了吧。 肯定和丝绸一样柔滑。 天的尽头是延绵起伏、掩在薄雾中的山脉。 山,是将天和地连接在一起的圣物。 大伯父说过,男儿当如山般坚定不移。 原来,山便是如此雄壮且又默然的。 山下是广阔的树林。 和宫里的林子不同,这里的树木连成一片一片,仿佛看不到边际。 林边,是一条曲曲折折的河。 河边的白沙滩上,栖息着许许多多鸟……那应当是鸟吧,远远看去,那些鸟不过是些色彩艷丽的点。 鸟,也有这么多种颜色的么?都是什么鸟?河和马车之间,便是无垠的糙地。 高达两三尺的糙,有些仍枯黄,有些却已返绿。 风吹过,糙丛随风摆动着,自糙中露出的兽群,悠闲漫步。 每只兽都有着修长的腿、大大的乌黑的眼睛。 好漂亮的野兽。 这是什么?“啊,鹿。 ”耳边传来一声轻嘆。 洛无极转过脸,便见洛自醉盘腿坐在他身后,微倾着身子斜靠着矮榻,右手支着头,左手端着杯茶,眼眨也不眨地望着那群兽。 “鹿?”世上还有这种野兽么?从未听伯父们和爹提起过。 “不错。 看起来像是梅花鹿。 ”“梅花鹿?”“你瞧它们身上,都有梅花状的斑点。 ”“果然。 ”“我以前也从未见过鹿,只是翻过动物图鑑。 ”“动物……图鑑?”是他不曾听过的词语,这让他觉得,眼前这个人离他很远。 洛无极望着洛自醉,沉默了一会,转头去看那群因警惕马蹄声而奔跑起来的梅花鹿。 直到它们跑得不见踪影,他还是那么定定地看着。 洛自醉瞧着他的侧脸,想着方才他惊奇的眼神。 那才是一个七岁的孩子该有的眼神。 然而,却也让他觉得,这种眼神是不该出现在洛无极眼中的。 因为,洛无极并非一个普通的七岁孩童。 他七年来就只在洛府中生活,从未出去过,对外面知之甚少——甚至可说是一无所知罢。 这孩子,一定会和他一样,嚮往外面的世界。 甚至,比他还嚮往。 洛自醉略微思索了一番,眼睛一亮,微微笑道:“无极,我知道,你一直在想,我这人文亦不成武亦不行,没什么可教你的罢。 ”洛无极斜他一眼,又望向外头,低低咕哝:“其实,你念书也不错。 ”承认他念书的能力,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洛自醉放下茶杯,正色道:“你从未见过外头的景物,必定好奇得很。 回宫之后,我便都绘了图给你瞧,告诉你世上都有些什么。 自然,这里和我原本的世界会有些差距。 不过,我想,马、鹿、鸟、桃树、柳树都分毫不差,若真有差别,也不会太多。 ”“绘图?”洛无极直起身体,凝望着洛自醉,眼里跳动着星星点点的惊讶和欣喜。 “不错。 野兽、糙木、山川,一切我知道的,都绘给你瞧。 ”看他露出渴望的神色,洛自醉不知该高兴还是同情,或者——“好。 ”洛无极不住的点头,喜上眉梢,想了想又道,“外头那么好,那么大,看起来都舒畅。 也难怪你一直想着游荡世间。 我一定要随着你去,哪里都走个遍。 ”“你若定要随着我,便得好好习武、识字念书。 最重要的,便是听我的话,别意气用事,保命要紧。 ”“嗯,若没了命,便别提出宫了。 ”“不错,你明白就好。 我们只做有把握的事。 若有五分以上的危险,宁可绕远也不能做。 ”“……,你和我爹当真差好多。 ”“你听我的么?”“……”“洛无极?”看他别过脸,装作被风景吸引住,洛自醉不禁失笑。 也罢,慢慢来就是。 他心里清楚,改变一人的性情,并非一朝一夕的事。 而且,可能,也改不过来了罢。 接下来,两人都默默地望着窗外那生机勃勃的原野。 两人的脑海中,都构想起他们往后的日子。 清晨辰时自皇宫出发的狩猎队列,直到将近傍晚时分,才进入钟息山庄。 而到达别院,已是天色转暗的时候了。 别院建在一座石山的山腰上。 这石山怪石嶙峋,山腰部恰有一块平石向外斜斜伸出,别院正矗立在上头。 大小院落依山势上下分布,错落有致。 洛自醉住的地方,正是最边缘的院子。 站在院墙边往下看,就如立于悬崖之上一般,当真是惊险无比。 洛自醉觉得自己生来不喜被死亡威胁的阴影笼罩,只看了两眼,嘱咐两句爬上院墙、一脸兴奋蹦来跳去的洛无极,便回了寝殿。 这院子并不大,但也有三座宫殿,一个楼台。 他和洛无极住在正中的寝殿里。 自然,这寝殿和紫阳殿主殿比,小巧玲珑许多。 不过,布置摆设却一点不差。 他断断续续睡了一天,此时精神正好,便吩咐元儿取几根细木炭。 元儿应声去了,拿过仔细挑拣的几根木炭来,便见洛自醉坐在案几前,摊开一张白纸,拿纸镇压得平平整整。 “公子,可要写字?还是作画?元儿来磨墨。 ”“不了,我拿木炭画便可。 ”洛自醉挽起宽大的袖子,想了想,便勾勒起来。 他从小唯一算得上兴趣的,便是画画。 虽然只系统学到十一岁的时候为止,起码也到了画什么便像什么的程度。 读书是后来养成的习惯,也慢慢喜欢上了。 他生活内容贫乏,拥有的,便只是这两样。 因此,即便是重病时,也从未停过读书和画画。 不多时,纸上便见一头鹿,正悠然地立在糙丛中。 元儿惊嘆出声。 想是他不太明白,为何一根木炭,竟能画出若实物一般的东西来罢。 洛自醉微微弯起嘴唇,又画了两只兔子。 还未尽兴,便在角落里快速描了几笔,勾出一只大虎。 “那是什么!”他还没把木炭放下,便听洛无极大喊道。 偏过脸瞧,看见的,是一双睁得滚圆滚圆的眼。 “这是鹿,这是兔子,这是什么?!”“老虎。 ”元儿在一旁答道,“无极,这是老虎啊。 ”“老虎!这就是老虎?!婆婆剪的老虎怎么……这便是老虎啊。 ”洛无极拉拉洛自醉的袖子,脸涨得通红,“百兽之王?!勇勐威风的老虎……”洛自醉看他高兴得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不禁摇摇头,把木炭丢到一旁。 向外走了几步,回头看——洛无极还在稀奇地盯着那只老虎,元儿也凑上去,仔仔细细地盯着那几只兔子。 总觉得洛无极反应似乎有些过度,洛自醉想了想,问:“无极……”“这画能给我么?公子?”洛无极抬眼,满脸希冀地望着他。 看来他果然最中意那只匆匆几笔带过的老虎。 洛自醉摇摇头。 洛无极脸略微黯了黯,垂眸又死死看着那只老虎,仿佛要把它吞下去。 洛自醉一面暗笑一面跨出寝殿,便见唐三正匆匆越过中庭走来。 “公子,陛下口谕,说是日里坐车都累了,晚膳各自用过即可。 ”也好,他并不想吃饭的时候都得防备着同桌的人。 “知道了。 ”“小人这便带着元儿和田儿去取晚膳。 公子有什么特别想用的么?”“唔,没有。 只是,今晚多备几盘宵夜点心。 ”“是。 对了,公子,方才小人瞧见淑妃娘娘、贤妃娘娘和德妃娘娘的殿中司了。 问过才知,除了贵妃娘娘和太子殿下,娘娘们带着皇子公主们也都来了。 ”洛自醉微微一怔:“怎么如此突然?先前不是说,皇后陛下只带二十位男妃出来么?”“听说是三皇子和小公主在面见圣上的时候,恳求圣上让他们也一同外出。 第26页 圣上觉着他们是时候歷练歷练,便准了女妃和皇子、皇女们随行。 ”唐三抬眼望他,悄声道,“公子,您脸色有些不对,是不是累了?”“不。 ”到时候,可别让他连六岁的三皇子和小公主也比不上啊,“太子殿下不能前来,是否因为上回的事?”“应当是。 太子殿下这四个月都必须在宫中认真读书。 ”希望那孩子可别因此惦记着无极才好。 虽然他和无极一样,远不像同龄孩子那般天真可爱,但也该有孩子气的地方。 得罪太子,可不是件容易脱身的事。 洛自醉在小花园的亭子中坐下,望着唐三走远,想起件事:“唐三!”“公子,有何事吩咐?”唐三转身,快步走回。 “今年,是什么年来着?”唐三停了停,道:“回公子,是乙酉年。 ”“我一时竟煳涂了。 好,你去忙罢。 ”洛自醉瞅向寝殿,嘴唇上挑了个弧度。 原来如此,洛无极肖虎。 这晚,寝殿的灯一直亮到三更时分才熄灭。 第二日上午,猎狩活动便正式开始了。 第一步便是围山。 几百位禁卫军兵士分布整座山头四周,到了各自的位置,便都大声吆喝着,将野兽们赶入原野和树林中。 过了一阵,猎物明显增多了,且都慌乱地四下奔逃,皇后才下令开始围猎。 洛自醉看皇后领着二皇子、三皇子和两位公主飞奔出去,紧接着便是黎巡、黎唯、宁姜和贤妃,然后便是简思颐、周越和其余几位女妃。 望着他们奔远了,他这才驾马随上去,洛无极紧紧跟在他身边。 “要射便射自认为最大的猎物,其余都只射伤,捕回后,治疗放生。 ”听洛无极简单述说猎狩的规则,洛自醉觉着这里的人倒都有些慈悲。 这样,也可看出猎者的箭术如何罢。 不过,小猎物且别提,他极可能连大的也射不到,不知到时候该如何解释。 两人驱马跑了没多久,便听见前面一阵震天的欢唿。 想来应是皇后陛下射中了大猎物。 不知高兴起来的皇后陛下要怎样考验他的箭术,越想,洛自醉的心情越发低落。 “你们还在这里磨蹭做什么?”一个着禁卫军百人长服饰的男子骑马接近,低声道。 洛自醉和洛无极听这声音耳熟,看去,果然是全身被盔甲包得紧紧地、只露出双眼睛的洛自节。 “三……,你果真来了。 ”昨晚没人来寻他,还以为他放心了。 “怎么能不来?你们快跟上去,或者,从林子这边抄近路过去。 小四,你是宫妃,必须紧紧随在皇后陛下身边。 直到跟不住为止。 ”“方才我只是想瞧瞧他们骑术如何。 ”“放心,你若小心些便能跟上。 但毕竟你身体还未完全復原,一会儿便会被落下。 ”“復原”二字咬得极重。 洛自醉仿佛能看到洛自节露出一个微微有些狡猾意味的笑容,笑了笑,便打马朝林子跑去。 洛无极又听洛自节叮嘱了几句,这才随上去。 林子并不密,没必要减慢马的速度。 没多久,便能听见左边的大片马蹄声。 愈来愈近了,自己怎么着也得射出一箭,看能否射中什么东西。 若真能有个猎物,也好说笑一阵,矇混过去。 洛自醉勒住马,仔细打量四周,发觉林间不远处有几头与鹿群走散的母鹿和小鹿,正边嗷嗷鸣着,边小跑着步。 他搭箭,对准一头健壮的母鹿。 他虽不曾实际练习过射箭,但母鹿体型大,距离也并不远,再加之这几头鹿已经完全慌乱了,要射中也并不算难。 手指松劲。 箭冲着猎物飞去。 “好!”就听洛无极在后头喊道,一支箭跟上来,补射。 眼看便要射中了,就在这剎那间,倏地,一个白影飘过,恰好挡住了母鹿。 似乎是人!洛自醉大惊,反射般大喊道:“小心箭!”然而,喊出口,已经晚了。 箭没入影子体内,白影身形微停,一瞬间,飘上树梢,快如鬼魅。 洛无极补射的箭射中母鹿,母鹿倒下,其余鹿只四散逃走了。 洛自醉慌忙催马过去。 他素来看重自己的命,自然也认定别人的命也是命,也是不可替代的。 若伤了和自己毫无干系的无辜人的性命,他也会歉疚难平。 洛无极从没见过这种事,怔了怔,才跟过去。 到那树下,洛自醉勒住马,抬首望着树上的白影。 确实是人。 一头银色长髮,一身月牙白的长袍。 却不知是死是活。 “你……”话才出口,树上的人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回过头,望着他们。 洛自醉和洛无极这才看清他的容貌。 他外表也不过二十岁左右,淡淡的眉、淡淡的眼、淡淡的唇,容貌虽不至于让人惊艷,却可说是个出尘脱俗的飘逸人物。 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并不让人觉得冷漠,反而令人禁不住望而生敬。 不知何处冒出的陌生人微微扬起眉,眉间瞬间流露的,是不属于红尘俗世的神圣感。 洛自醉打量着他,发现他手里拿着一支箭,正是他方才射出的箭。 “这位先生,没伤着吧。 ”古时也称世外高人为“先生”,看这人,似乎并不寻常,这么说应当不错吧。 那人望望他,又瞧瞧手里的箭。 洛自醉待还要说话,就听一声“国师!”他和洛无极往左边一瞧,正是皇后领着众人赶来了。 原来这人就是二哥叮咛过,绝对不能接近的国师。 洛自醉不由得又看了国师两眼,夹夹马镫,退后几步,让出地方。 国师的目光缓缓地转向皇后,稍稍点了点头:“陛下。 ”“国师怎么来到这里了?”“随兴而来,便到了这里。 ”“来得正好,我正和众妃一同狩猎,您可否在旁观看?”“狩猎……”国师飘起来,靠近洛自醉,将手中的箭递给他,微微一笑,道,“说来,我打扰洛四公子的兴致了。 ”皇后抬眉,想必也已经瞧见那头倒地的母鹿,笑道:“果然好箭法。 ”洛自醉拱手道:“这箭是我的小书童射的。 ”“啊,洛家的小书童也如此厉害。 ”“陛下过奖了。 ”大约又寒暄过几句,禁卫军兵士便牵过匹马。 国师坐上去,拉着缰绳,淡淡地道:“陛下,请。 ”“好!皇儿们,也猎些东西,为国师摆宴!”“是!父后!”皇后狩猎的兴致正高,一扬马鞭,便又往前飞奔而去。 黎巡、宁姜紧随其后,简思颐、周越、女妃、皇子皇女们也都不分先后地催马跟上。 黎唯慢了一步,马速也不快,落在最后。 洛自醉想着就算和黎唯跟在队末也好,扬起马鞭,轻轻夹马腹,一熘烟追了上去。 洛无极和他比肩而行,望望他们后头,神色有些古怪。 洛自醉正想警示他不可和国师太过接近,那清淡无比的声音似乎就在耳旁响了起来:“我是初言,阁下是?”果然一眼便看出不对了。 洛自醉回首。 远远地,初言还立马在林中,转瞬间,便到了他身后。 他有礼而疏离的一笑,道:“在下洛四,洛自醉。 ”初言听了,淡淡笑道:“阁下从何处来?”“从来处来。 ”初言收了笑容,凝视着他,轻嘆道:“阁下欲弃旧事,旧事却实是难弃。 若无旧事,何来阁下此时此处与众人相逢?前缘换得今缘,天下事,都如此。 ”“在下明白。 只是,一时难想开罢了。 ”“去者已去,何必烦恼?今世不比往生了。 ”洛自醉点点头。 他所说的,他都很清楚。 但若真要平心静气地回想过去,却仍然很难做到。 可能日子一长了,他便可以看开了吧。 却不知到底还要多长的时光,才能让他以平静的心态,回首过去那一段段一出出。 “老师。 ”这时,一直离他们不远的黎唯才出声。 初言瞧向他,颔首道:“唯。 ”“老师是为栖风二弟而来的么?”“不错。 我们四人相聚,夜观星象,发现一颗早便黯淡的星忽地变亮,光芒渐长,有照耀紫微星之势。 第27页 推算占卜,异数变动颇多,便明白此乃异世使者到来。 ”他们也知道异世使者的事?想起那时那位死神所说的话,洛自醉垂眸不语。 初言见他神色不定,淡然道:“经我们四人布下九宫八卦,遍查世间,再三推断,这辅星就是洛四公子。 ”“栖风二弟自哪个世界来的?”黎唯问道,见旁边洛无极甚为不解,洛自醉仿佛还在思虑什么,便又道,“数万年前也曾有异世使者降临,促使当时纷争乱世结束,四国始兴。 不知那人与栖风二弟是否属同一世界。 ”初言道:“自什么世界来并不重要。 紧要之处在于,使者将改变当前四国的状况。 ”洛自醉摇首,道:“我来之时,魂差未给我任何责任。 ”初言浅浅笑道:“你来了,便改了天命。 只是如今还看不出来罢了。 ”意思是,就算他什么也不做,歷史也会因他这个闯入者而改变?洛自醉拧紧了眉。 他只是想过消遥自在的日子,什么都不愿插手。 但目前的情形,确实渐渐容不得他隐身自保了。 命运总是不会因个人的意志而改变方向。 他想要自由,洛自醉的命运却似乎暂时和自由无关。 “老师,紫微星,是哪方帝星?”黎唯沉默一会,又问。 初言一笑,道:“紫微星,何分哪方?一照一耀,一照皆耀,也都端看机缘了。 ”黎唯又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好一会之后,他深深看了洛自醉一眼,道:“老师,我已明白我要做什么了。 ”“你明白自然好,可别太勉强自己。 ”“是。 ”三人言谈一会,发觉和前方距离很远了,便都驱马赶上去。 皇后与皇子、皇女们正追逐着一群鹿,搭箭长射,动作娴熟优美。 几箭过去,鹿群慌乱,不择路地惊逃着。 几头鹿忽地蹦向洛自醉、洛无极、初言和黎唯,惊了他们的坐骑。 四匹马都高高扬起前蹄,嘶鸣不止。 “小心!”周围人都紧张起来。 尤其是见识过洛四公子前两日表现的禁卫军兵士们,无不心惊。 洛自醉按捺下恐惧,用力拉住缰绳,喝着马。 安抚了好一会,这匹黎巡特地送他的爱马才安静下来,喷气撒腿,退后几步。 洛自醉舒口气,回神看那几只鹿,都已被洛无极和黎唯射伤,倒在糙丛中。 大概是刚才这里紧绷的气氛引起了皇后的注意,洛自醉还没向一直在不远处深切关注他的洛自节示意自己很安全,他便拨马过来,微笑道:“栖风君还好么?可猎了什么?”“回陛下,方才向国师讨教了一番,所以——”“真是可惜,下午可要好生尽兴才是。 ”“是。 ”“国师,我猎了一头熊,午宴时还请您一同享用。 ”“多谢陛下。 ”狩猎就此告一段落。 中午回到别院,皇后便招了众妃和初言、黎巡一同赴宴。 主菜便是皇后猎到的熊和长公主、二皇子猎的鹿和野猪。 洛自醉虽非肉食动物,但从未尝过这么鲜美柔嫩的肉,于是也食指大动,足足吃了九分饱才罢。 筵席间,皇后向众人引见了国师。 原来初言平日深居简出,非大节日很少出圣宫。 像这样在狩猎场遇上他,实在是千载难逢。 所有男妃也几乎不曾见过他,一听国师驾临,便都崇敬万分的作礼。 将近宴会尾声之时,皇后盛情邀请初言留下小住几日,被婉言谢绝了。 皇后也不以为意,只轻轻一笑。 宴毕,便是午后小憩。 与初言、黎唯辞别,目送他们向黎唯的院落走去,洛自醉转身,和宁姜点头示意,便回到自己的院落。 中庭花园中空无一人,寝殿里也没人。 闻了闻,循着烤肉的香味来到偏殿,就见偏殿耳房里生着柴火,火上架着两只烤得流油的兔子,洛自节正指导洛无极翻转兔肉,注意火候,唐三、元儿、田儿站在一旁看着。 听见脚步声,五人抬眼,呵呵笑着望着他。 “你们继续,我倦了,去小睡一会。 ”看他们个个眼冒馋光,想是洛自节和洛无极许久没烤过肉吃,又羡慕他赴宴吃了熊肉、鹿肉,便射了两只兔子解馋。 虽然没听说明令禁止私下狩猎,也没听说禁止私烤猎物,但这也算不得光明正大,因此才躲在偏殿中罢。 如果他在,这种有些“危险”的事,是断然不许他们做的。 但如今烤也烤得差不多了,他还能说什么呢?“等等,小四。 ”洛自节站起来,推着他向外走。 直到走出偏殿,他才低声道:“国师……”“一眼便瞧出来了。 不过,他说我是异世使者,似乎有心袒护我。 ”洛自节神情一派肃然,沉吟着问道:“他现在何处?”“在拾月大哥的殿中休息。 不过也可能已经走了。 ”应该是后者的可能性大些。 毕竟初言已拒绝了皇后的邀请,不可能在此地逗留太久。 “也罢,过阵子有空,便去圣宫求见他。 ”洛自节笑看着洛自醉,眼神渐渐柔和起来,“小四,上午狩猎结束时,陛下的意思是,下午你定得获个猎物。 不管鹿也好,熊也罢。 记得,以我们洛家人的臂力而言,只要射中猎物的腹部或头部,必然得手。 你只需放心射箭就可,靠近些也没关系,我在一旁。 ”“好。 ”洛自醉点头。 之前还一直担心射不中,看来这些担忧都有些多余了。 “三伯父!快来!肉快焦了!”殿内传来洛无极有些沮丧的唿声。 洛自节挑起眉,转瞬不见踪影。 洛自醉笑笑,慢慢踱步回寝殿。 躺在榻上,合上眼,想着到底猎什么。 想来想去,今日也只和鹿比较有缘,只得猎鹿了。 迷迷煳煳快要睡过去的时候,他听见洛无极的声音。 声音并不大,有几分抱怨的意味。 “睡,睡,睡,每天都是睡。 ”他似乎还很无奈地哼了几声。 洛自醉感觉到身上盖了件薄被,周围便又没了声息。 一缕兔肉的香味,缭绕在榻边,久久不散。 未时末,狩猎行列又出发了。 这回,洛自醉紧紧随在宁姜、黎唯、黎巡身边,不住四下看,找着猎物。 鹿……还是鹿……那就射鹿罢。 正搭箭欲射,便听前头一马当先的皇后大喊道:“虎!好极了!”洛自醉闻声瞧去,就见约百丈远的林子边,一头斑斓勐虎正龇牙咆哮着。 他还来不及细想,身下的马忽然受惊,径直朝着那虎奔去。 “公子!”“栖风二弟!”“栖风二哥!”“洛小四!”马迅疾如风,洛自醉在瞬间怔忡之后,便被迫与那头成年大虎的双眸对视了。 那剎那,离身后响起的几声饱含恐惧的惊叫似乎也已经很远了。 他眼里,只有那头马上便要扑上来的勐兽,周围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来不及想是谁惊了他的马。 来不及想谁还能来救他。 百兽之王眼中的残忍和杀意让他胆寒!让他察觉到生死就在一念间!靠不得任何人!这种时候靠不得任何人!动起来!若是寻常人,大概已经吓得动弹不得,意念全溃散了。 但洛自醉是什么人?虽不能称勇气很足、胆子很大,他却惜命爱命。 光凭这个,便足够让他冷静下来。 马仍然发足狂奔,和虎的距离愈来愈近。 洛自醉无法控制马,只得紧紧夹着马腹,匍匐在马背上,搭三支箭,盯着虎的动作。 大虎双眸杀意顿盛,临空跃起,大吼着扑过来。 三箭破空而出。 “以我们洛家人的臂力而言,只要射中猎物的腹部或头部,必然得手。 ”三哥,我命还守不守得住,就在你这句话了。 箭矢穿透虎的腹部,勐虎惨吼一声,从半空中跌落,直向一人一马压来。 马惊跳起来,将洛自醉摔落马下。 洛自醉反应不及,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好疼!!不过,没死……“公子!!”“栖风君!”“洛小四!”“栖风二弟!”随即,他被人从地上捞起来。 头还有些昏昏沉沉,便听见黎巡急道:“没事吗?!哪儿疼?”“没事……腿,左腿大概断了。 第28页 ”“别用力。 ”腿上被点了几下,疼痛轻了许多,洛自醉才喘过气来。 刚才是已经顾不上害怕,现在才出了一身汗,心也跳得飞快。 若他再慌乱一分,不是从马上跌落,就是被老虎吞食。 一想到这,不禁寒战津津,又咬牙切齿。 究竟是谁?!这个时候,若说是无意应该说不过去罢!“洛小四!挺住!别昏过去!”虽然左腿上的疼痛小了许多,但仍能感觉到右腿外侧逐渐晕开的濡湿。 流血了……“你注意到是谁惊了你的马么?!那么突然!我们反应过来想杀虎的时候,你和虎的距离太近,马也挡住了我们的视线,已经无法下手!”“没……我也没看见。 ”视野逐渐清楚了,洛自醉大口大口唿吸着。 四周渐渐围了一圈人,是众妃、皇子皇女们,人人表情各有不同。 禁卫军应当还隔了些距离,幸好三哥没看见这情形,不然肯定得暴露身份。 “公子!”洛无极驱马靠近他们。 他已经哭了出来,满脸泪痕,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哽咽。 洛自醉勉强一笑,摇头示意没事。 他却垂头哭得更凶了。 “你们先都散了!别挡着路!黎将军!栖风君伤势如何!”皇后喝道,催马上前,仔细探看洛自醉的伤势,转而似乎想到什么,眉间一片阴冷。 众人都拨马散开了些。 黎巡轻声道:“回陛下,伤势颇为严重,必须马上送回别院。 ”“事不宜迟!来人!火速赶回别院通知太医准备着!狩猎就此结束!起驾回别院!”皇后握住洛自醉的手,低声道,“栖风君,切要撑着。 我——”就在这时,凭空飞来几十名黑衣人,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洛自醉与黎巡身上,举剑砍杀数十位禁卫军兵士,直朝皇后袭去。 黎巡和皇后也都正望着洛自醉,一时没有察觉周边的危险。 待感觉到杀气时,刺客已经近在眼前,将皇后、黎巡和洛自醉围在中央,举剑便砍!“有刺客!!”“保护陛下!!”“有刺客!!”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他已经逃过一难,还能躲过这劫么?!皇后举弓,挡住几剑,但马已被刺客砍翻,摔倒在地。 他边试着站起来,边嘴里念着什么,几道光瞬地自他身上爆发出来。 但瞟一眼也落下马,被黎巡护在怀里、正望着他的洛自醉后,光便小了许多,转为柔和的风护住他们三人周身上下。 就在他犹豫间,上百支箭夹着雷霆万钧之势,破了风阵,射向三人!洛自醉只觉得右臂一阵剧痛,整个人便都被黎巡紧紧抱住了。 “黎二哥!”视野几乎全被遮住了!眼角余光见皇后站起来,按着右腹。 那支箭已经穿腹而过,伤口汩汩流着黑色的血。 “破天!”皇后一声高喊,数道雷电从天而降,把周围十几名刺客噼成了灰烬。 然而,不知何方又射出的上百支箭已经近在咫尺!“当心!”“父后!”一声厉喊,长公主忽然跳出来,护住皇后,背上连中三箭!皇后略略一怔,两人便都倒在糙地上。 “有叛徒!快剿灭叛徒!”接着便是狂风卷过,飞沙走石。 洛自醉被风颳得睁不开眼,神智渐渐远去。 隐隐感觉到,自己被人半拖半抱起来,低低的呜喃声一直不间断地响在耳边。 11、又遇新难 “小四!不准死!不准!” 我知道你是怕了。死了这个四弟,可再无一个四弟了。三哥,莫急,我断然不会死的。 “你不能死!” 我也不想死,真的不想。 “不是至少要陪我一百年吗?!你不能死!” 是啊,一百年。无极,你,可真会与我相伴百年?甚至百年之后,也会陪着我? ……寂寞了么? 明知道耽溺于人与人的交往,并不是件好事,心底却还是不喜孤独的。不该如此,不该如此。他们都是会离开的。 迟早有一天,只剩下他一人,只留下他一人。 一个孩子,七岁的孩子。 不能,不能信任他的话。 人果然是群居的生物,再异类也不可能逃脱这种本能。 “四公子,能听见我的声音么?” 初言?他不是已经离开了么? “四公子,这也算是劫数,熬过去,便好了。四公子这世有三劫,此是第一劫,为己劫;第二劫,为友劫;第三劫,却是茫茫之中的未知之数,不知你能否遇到,乃是情劫。” “过了三劫,四公子得偿所愿,一生无忧也。” 一生孤星的命,何来情劫?他也断然不会再和更多人牵扯上了。多认得一个人,平白多些乱绪,多些纷扰。现在就够了。 昏睡了又醒来,醒来迷迷煳煳又睡过去。 真正清醒的时候,洛自醉发觉自己已经回到紫阳殿卧房里。睁眼望见的,正是自己熟悉的青色床幔,手指微动,一只汗津津的手覆在他手上。洛自醉斜眸看去,正是满脸欢喜却也满脸疲惫的洛无极。 “你醒了。”洛无极笑道,一双手握紧他的左手。 洛自醉点点头。刚醒来,感觉有些迟钝,现在才感到右上臂和右腿外侧仍有隐隐的疼痛。左腿倒像是接好了,行动也自如了。 两次从长眠里醒来,第一个见到的,都是他。该说果然是命么? “无极,你去睡罢。”睡久了,声音暗哑无比,喉咙也有些干渴。 洛无极眨眨眼,站起来,转身取了一杯水,送到他嘴边。洛自醉喝下,舒服一些,眉也展开了。洛无极便放了杯子,摇摇首:“就在这里睡好了。”说完就合上眼,趴下了。 要真这么睡着了,醒来时浑身骨头都散架了。洛自醉浅浅一笑,道:“若还是不放心,你就一起睡上来。这床也宽。” 洛无极意识已经朦朦胧胧,听得他的话,脱了外袍,便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爬上床,躺在洛自醉里侧。 很快,洛自醉便听见均匀的唿吸声。 听他睡得舒服,又一阵睡意袭来,洛自醉不禁也闭上眼。 再醒过来,身边早没了洛无极的影子。试着动一动,再扫一眼卧房内,却见洛自持倚在榻上,似睡非睡地,眉轻轻皱着,眼下一大片阴影。大约听见他这边的声音,他睁开了眼,仍然一片淡漠。 “二哥。”洛自醉笑笑道。好似许久没见他了,这么望着,颇有几分亲切感。 洛自持坐起来,就这么定定地望着他,良久,微嘆道:“终于醒了。前两日,无极说见你醒了,我还以为不过是昏昏沉沉睁了眼。怎样,身子如何?” “还有些疼。” “我叫大嫂给你瞧瞧。” “不忙。二哥,其他人如何?黎二哥没事吧?陛下呢?长公主殿下呢?” 洛自持淡淡挑了挑眉,道:“你还有余裕问他人。放心,都没事。黎二多挨了几箭,不过他向来皮糙肉厚,早便醒了,在家中养伤。” “若非黎二哥相护,我此刻怕也成了枯骨了。”生死之交……想着想着,有些羡慕呢。豁出性命也要保护的友人,甚至,连友人的亲人,也可不假思索地以命相护。洛自醉心里油然冒出几分敬意。不过,他不可能有这样的朋友罢。即便对方有心维护他,他大概也会让人失望。毕竟,他最爱惜的,是命,自己的命。 “你不必心生歉意,我也谢过他了。况且,若那日我在,换成黎五,我也会如此。” “陛下呢?” “陛下身子强健,早些日子也醒了,正在养伤。” “圣上想必很着急。” “你们被送回京城之后,圣上便无一日不阴沉着脸。到现在还是如此。钟息山庄上下查遍了,都关了死牢,也没查出底细。关键在于,那日惊你马的人,必定是主谋之一,但谁也不曾注意到。” 洛自醉偏首想了想,笑道:“当时我顾着看猎物了,还让黎唯和宁姜帮着寻找,身后哪些人驾马来了,都忘了。” “多少都不过是那几个人,只是没有证据罢了。”洛自持冷道,眼中闪过一阵杀意,“若让我查出是谁……” “二哥。”洛自醉失笑。看他那冷冰冰、一付有仇必报的模样,还真觉着背上一阵凉飕飕的。“二哥,我究竟睡了多久?” 洛自持立起来,走近他床边,坐下,眉梢微抬,“三个月。” “三个月?”这一觉也够长的。 “不错。你无功夫护体,中毒后不久,毒性便遍布全身。若非国师倾力相救,差些就丧了命。” 第29页 原来那时初言果真在附近。那当初听见那些言语都是真的了。三劫,己劫、友劫、情劫。友劫,这友,会是谁?黎唯么?只他有可能。但黎唯周边会发生什么事? “幸而国师当时还在山庄内,不然,你、黎二、皇后陛下的毒,可不知该怎么除去。长公主虽也中了毒,命在旦夕,却仍有药可救。你们中的毒,稀奇古怪,连大嫂一家也不曾见过,急得慌张无比。” “说起来。”那么,只有第一波箭含稀世剧毒,而后来的箭,都是普通毒物了。并非同批人马所射,所以最后才听见人喊有叛徒。洛自醉扫巡一遍周围,庭院内外似乎都静悄悄的,人呢?“现在问或许迟了些,二哥怎能入紫阳殿?” “大哥在你受伤那日点将出征了,听闻你伤重,家中无人安抚,乱作一团。爹在朝堂上请求圣上,今圣准了我们洛家自由出入风鸣宫。不过,娘最近身怀有孕,你这模样,实在不能让她见到。因此,这些日子,我、爹、自省、自悟轮流入宫来照料你。” “娘有身孕了?”这么说,洛家很快就又要添丁加口了?一个母亲能有七个孩子,在这世上果然是奇蹟中的奇蹟。洛自醉禁不住笑逐颜开:“那大嫂应当好好照料娘才是,我已经无碍了。啊,几个月了?” “三个多月。”洛自持面色柔和不少,道,“我回去便让娘择日入宫来瞧你。” “若我能出宫便好了,娘现在还是待在家中养身体合适。”孕妇应当注意些,太激动可不是好事。洛自醉想了想,加了句:“二哥只消告诉娘我醒了,身体好得很便可。过阵子,我看能否向皇后陛下请求出宫。” 洛自持淡淡笑着点点头。z 方才,好像漏了一个人……“三哥呢?” “他在面壁思过。”脸上虽还笑着,声音却冷得刺骨。 应该是五月天了罢,怎么倏地觉得好冷。洛自醉笑容一僵,蹙起眉:“二哥,我受伤,三哥当时也意料未及,和他没什么干系。” “怎么会没干系。见上午没事便松懈下来。若非他离得太远,你怎会受如此重伤?” 怎么全都责怪他了?洛自醉心嘆,暗忖不知洛自节如今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见他有些担忧,洛自持脸色稍霁,道:“这是他自个儿求的罚,家人不怪他。莫担心,过阵子他便来看你了,如今不过是惭愧内疚。” 惭愧内疚什么?谁也不怪他。洛自醉颔首。 “你若累了,便睡罢。”y “睡了三个月,怎还能睡得着?”倒是他,应当多休息一阵罢。 “合着眼也好。”b “二哥,我在想,当时射箭的都是些什么人。那些箭上都带着极强的灵力,居然能破了陛下的风阵。” “这些事,暂且别操心。先养好身体再说。” “我如今只是箭伤有些疼痛,其余倒没什么大碍。” “那伤口癒合得慢,现在还疼也是意料中的。” 两人正说着,洛无极和常亦玄便进来了。g 见洛自醉醒了,两人都高兴得很。洛无极冲过来便抚抚洛自醉的额头,连道:“烧退了,烧退了。”常亦玄上前握住他的手腕把脉,凝神一会,笑道:“毒都清了,身体好多了,再养一个月便可。”说完便写了药方,给身后的医童去取药。 洛自持看了一会,便道:“我回去了。” 常亦玄嘱咐洛无极煎药须注意的地方后,也道:“二弟,我随你一同回去。四弟,这个月慢慢养好身体,别的先莫管,知道么?” 看洛自醉点头,他才一付小孩便得乖些的满意模样,微微一笑,同洛自持走了出去。 洛自醉看他们消失在卧房外,轻轻笑着望向洛无极。 从刚才起,他就一直望着他,眼也不眨半下,似乎怕他就此凭空消失似的。他不禁笑:“你这是怎么了?” “别死。”洛无极盯着他的脸,忽然道。 “我不会死。”他不愿意死。洛自醉淡淡地笑。 “看着你死,我倒不如自己死了算了。” “小孩子说混话。童言无忌。” 洛无极急了,眼眶一红,道:“我……我见不得你受伤!我一定要保护你!像黎家伯父那般!” 洛自醉看他仍然惴惴不安,笑笑,伸手去抚他的脑袋。 洛无极避让开,吼道:“别老将我当成孩子!” 洛自醉的手落在半空。许久,他才放下手,轻声道:“你不就是个孩子么。孩子便想孩子该想的事就好了。……变强是好事,你去奋力罢。” 洛无极咬牙不语。 二人沉默了一阵。 “我……当日我,瞧见你从马上跌下,一身是血,脑中都不知该想什么好。娘走了,爹走了,你又走了,我……我……” “看你示意说没事,心中稍稍放下些,没想到又有人来刺杀。” “我果然还是个孩子,都吓傻了。” “我明明也能使水,也能使火,也能使风,也能使电,为何都不能护着你们?只能傻傻地骑着马僵在一旁,手脚都不能动,一点也不能动!” “我拼命对自己说,要动,要去救你。就算只能挡箭也好,也要去救你!可是动不了!它们就是不听我的话!” 眼泪流下来,洛无极瞪着眼睛倔强地擦掉,死死地盯住洛自醉的脸:“动不了!我怎么这么没用!直到三伯父气势汹汹赶上来,我才能下马,过去看你的伤势。” 洛自醉想起当日,那半拖半抱着他、让他离开危险中心的人——“无极,是你救了我罢,把我抱到一旁。” “我只能做这些。只能把你们都抱到一旁避着,只能去吸你的毒血,但却怎么吸也吸不尽。黑的,都是黑的血!” 洛自醉一笑:“你已经尽力了。若是别的孩子——你想想二皇子、三皇子和小公主,他们更是什么也做不了不是?你保护了我们。” 洛无极听得,沉默了一会。 洛自醉笑望着他,又伸手抚抚他的脑袋。这回,他没有避开。 安静了半晌,忽然,他站起来道:“我去煎药了。” 洛自醉目送他离开,回神见唐三恭敬地侍立在卧房门边。 “唐三。” “公子醒了。” “这些日子,想必你也辛苦了。” “公子醒了,小人欣慰无比,再苦再累也不觉得。”唐三斟了一杯水,递给他。 洛自醉接过,喝了一口:“当日……究竟如何?” “小人听有禁卫军回报,公子落马受伤,便同常太医赶到猎场。哪知那边三公子、拾月君和涧雨君正与刺客对战,形势危急。小人便同常太医四下搜寻公子。在糙丛里找到了无极,也找到公子、黎将军、陛下和长公主。送得四位回别院,常太医只能解长公主的毒,对陛下、公子和黎将军的伤势束手无策。幸得国师来到,经他精心救治,保住了三位的性命。不多时,刺客也都消灭殆尽,没有抓住活的,三公子、拾月君、涧雨君便回到别院。接着,三公子锁了钟息山庄所有奴僕,清点了禁卫军,小心护送你们回了京城。回京后,圣上震怒,将钟息山庄上下百余人关入死牢,将当日所有生还禁卫军禁闭盘查。但直到如今,事情底细还未弄清楚。” 三哥即时判断十分理智。若非如此,便可能教内应逃了。不过,也可能钟息山庄并没外人,是禁卫军那边出了事,私下放了刺客入猎场。没想到黎巡精挑细选的人中也有不少叛徒。洛自醉沉吟了一番,想起来,又问:“我当日束好的画,给无极了么?” “公子回京城后,小人才想起来,便给了他。他看了,气得撕了画。不过,后来又央小人帮他一同粘好了。” 撕了?他不是满喜欢老虎么?见了粗略几笔画下的虎都欢喜得不行,他细细描了一晚上的,倒是不喜欢?还是说,联想到当日落马之事了? 若当真把他一番好意都撕了,往后他可再不会这么好心了。 唐三见他神色好了不少,笑道:“公子,可要用膳?” “饿了,也好。” “常太医说,公子想吃什么便可用什么,伤口好得差不多了,补补也是应当的。” “你掂量着吧。” “是。” 洛自醉吃了些东西,喝了药,没多久便又困了,睡着了。 再醒来,黎唯和宁姜、周越、简思颐一同来看他,大约说了几句。他也不想多谈,便藉口累了,又合眼睡着。 第30页 这么拖了一个月,终于能够像往常一样四处走动,作息也几乎恢復了。不过,皇后恩典,仍然可免去五日问候之行。 洛自醉算了算,他也有四个多月未曾出过紫阳殿。这么悠闲自在,反而觉得有些不安。 他还道悠闲自在,麻烦事情便立刻找上了门。 却说这日已是炎炎六月下旬了,一早起来,便觉得太阳会有些毒。 卯时练武射箭,辰时读书习字,不一会,洛自醉已是一身的汗,粘腻腻的,难受得很。 唤人准备温水沐浴,转头不见了洛无极。问起来,才知道他早和元儿去常亦玄那边取药了。 最近洛无极苦练武艺、发奋读书,洛自醉也很安心。心想他许久没出去一趟,去久了也不妨事,于是便优哉游哉和古儿、田儿一起备水。 大热天,不必烧水,只消一早将几桶水放在日头底下暴晒至下午即可。试试水已有些微温了,热天也不必怕着凉,洛自醉便唤他们将水抬进去。 正忙着,抬头就见元儿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跑来,边跑还边喊:“不好了!不好了!公子!” 洛自醉见他就一个人,不见了洛无极的踪影,心里隐隐有不祥的预感,忙问:“何事?” “公子!无极,无极……无极和太子殿下打起来了!” 这可是晴天霹雳!! 洛自醉嘴角抽搐,手里捧的铜盆跌在地上,溅了一身水。 他现在才想起,太子殿下被迫关在宫里念书四个月,如今也恰恰到了解禁时。猎狩这事情,牵连颇大,想必他也不安得很,正愁着无人让他发泄,无极刚好撞上火山口。 赶紧换了身外袍,跟着元儿往外走:“到底怎么回事?” 元儿急得快哭出来:“小人同无极正从御医馆回来,越过宣麟宫,就遇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一看见无极便火了,无极同小人避不过,只得给太子殿下磕头。但太子殿下还不解气,拉起无极便打,无极……无极就还手了。两人就这么打了起来,小人和太子殿下的随侍拉也拉不开。” “那随侍去唤人了么?”还带着随侍!糟了! “小人拦着说我去叫公子,那些人就没有动,现在不知如何了。” “做得好。”如果叫来贵妃或别人,岂不是难以收拾! 最麻烦的是——宣麟宫!哪里不好打!偏在宣麟宫附近!要是遇到皇帝或皇后!洛无极就不是受罚能完事的! 匆匆赶了过去,远远就见两人打得如火如荼、不分上下。 太子的随侍泪汪汪地缩在一旁,想是已经吓坏了。 洛自醉赶到,气也不喘一口,便喊道:“住手!” 但那两人只在间隙里都看了他一眼,便又挥拳踢腿。 洛自醉看两人脸上都伤痕累累,身上还不知打破了多少处,急了,上前要拉开他们。 他们还是不悔改,竟想成心避开他再打,不约而同地跳上一旁的假山,接着你来我往。 洛自醉看得脸色青白。一面担心他们摔下来摔伤了,一面气洛无极不听话,便索性什么也不说,冷冷旁观。 两人打得越来越兴起,渐渐地已不是小孩子抓踢,竟也化成武功套路,拳法脚法一併出来了。 不久,就听洛无极道:“你耍赖!” 太子脸涨红,一拳又挥过去。 洛自醉看出方才太子不慎使了火,心想洛无极总算还知道收敛。若是两人斗起能力来了,那他便可立刻回去洗干净脖子等着被切断了。 依然是你一拳我一腿,你一抓我一踢。 洛自醉静静看着,不久,便发觉附近似乎有视线流连,心道不妙,有人早已来了。 心里紧张地四处一望,当下冷汗连连—— 正对着假山不远的赏景亭里,坐的正是四个月不见的皇后。就瞧他兴味盎然地望着这边,喝着茶,摇着扇,也不知看了多久。 糟了!洛无极!你做的好事!洛自醉暗骂着,绕过假山,上了小山坡,来到皇后跟前,行礼:“洛自醉见过陛下。” “栖风君大病初癒,莫要多礼,起来,坐下罢。” “谢陛下。” 洛自醉坐下,小侍立刻给他斟茶。 他望向假山——从这个角度看去,真是一清二楚啊!洛无极,你死定了! “陛下的伤势如何?臣本想着过两日便去凤仪宫拜见,不料却在此处遇上陛下。” “已痊癒了。不妨事。” “都是臣的错。若非……”当时如果皇后不注意他的伤,或者后来不顾虑他,大可使光,一瞬间便将刺客都消灭了。 “栖风君,此事罪不在你。”皇后打断他,道,温温地笑着望着他。 洛自醉沉默了一会,垂首道:“陛下若有用得着臣的地方,尽管说便是。臣往后必定尽力报答陛下之恩。” “我于你,还没什么恩情。”皇后摇了摇摺扇,目光柔和又凌厉,“不过,用得着你的地方,倒是多得很。” “陛下尽管说。” “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还不知道你到底是怎样的人。或者说,你到底是何人。”冷冷的话语,不含半分感情。 洛自醉一凛,背嵴不禁生出阵阵寒意,抬眼望着皇后。 此时皇后却又是一脸亲切了,笑笑地附过身来,在他耳边轻声道:“洛自醉,可是国师看中的人呢。不过……若是以往的洛四公子,十余二十年,为何国师不早日来寻?偏偏,洛四公子病癒入宫,失了武艺,失了记忆,国师便来了。我真是好奇呢。” “陛下若要臣说,臣自当说明白。”就算他不说,这人也有得是手段查明白罢。 “我不愿逼你。” “陛下,臣是自愿的。” 皇后摇摇首,笑道:“你很有意思。我不想迫你。” 洛自醉听他说他有意思,心里有些摸不着他的意向,便只得沉默。 就听皇后又道:“我想听你自己向我说起,我想与你结交。洛四公子,往后若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便是。” 说罢,他站起来,掸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回宫去了。” “恭送陛下。” 走了两三步,他又回眸一笑。 洛自醉只觉得那双眸子流光溢彩,既温和又冷酷既坦然又深沉,不禁怔了怔。 “我是诚心说这番话,四公子必定能听出来。以前我说过的话,也半分不错。洛四公子名满天下之时,我便有心结识。现在依然如此。或者可说,更想结识了。” “陛下的意思,我明白。” “何时你愿意告知我,我随时在凤仪宫等着。”皇后漫步下了亭子,洛自醉随在他身后,两人一同走到假山边。 皇后摇着扇子,浅浅笑道:“够了么?戬儿。” “不够!不够!若不是他!我原本也可去狩猎!若我去了!父后便不会受伤!”太子一边嚷一边横眉竖目,加快了拳脚的速度。 “哼,就算你去了又如何?”洛无极灵巧地避让着,冷哼道。 洛自醉知他想起自己在跟前却没能护住他,心中还在难过,但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若不抓住时机保住他—— 于是,他立刻厉声道:“无极,给殿下赔礼道歉!” “他先打我。”洛无极扭过脸,忿忿地道。 太子被他刚才的话噎得说不出半个字,举手又打。 洛无极跳着让开,冷道:“你除了会欺负人,还会什么?比我大两岁,功夫又不比我好。就算当时你在,能护得了皇后陛下么?” 太子脸气得发白,咬牙切齿道:“我非杀了你不可!” “有本事便自己拿拳脚功夫来杀我。” 洛自醉已濒临崩溃状态。眼角瞅见皇后双眉轻挑,显然对洛无极起了兴趣,更是恨不得马上捂住某人的嘴,立即打昏他,把他拖走,从此不让他再踏出紫阳殿一步。 皇后瞟他一眼,看他脸色变换极快,忍不住一笑,轻声道:“小书童说得不错。戬儿,即便你去了,也未必能怎样。况且,当日本来便是你的错,怎可推到他身上?父后知你这回不甘心,也别迁怒于人,这并非一位太子该做的。” 太子跃下假山,恨恨道:“我见他就想打。” “……”洛无极还想反驳什么,望见洛自醉恨不得把他五花大绑的眼神,只得忍住,也跳下来,随在洛自醉身后。 “陛下……” “栖风君不必担心。这不过是两个孩子闹腾罢了。戬儿在宫中寂寞,没什么人陪着他,也不知如何与同年纪的人来往。无极不怕他,正是好事,多磨磨他的性子也好。” 第31页 “多谢陛下。” “戬儿,随我回宫。” “是,父后。” 洛自醉一面想皇后真是好记性,一面回头瞪洛无极。 皇后和太子以及十余个随侍慢慢走远。就见太子突然闪身回到他们跟前,一张青青紫紫的俊俏脸庞露出兇相,举拳狠狠道:“你别让我再看见你,不然见一次打一次。” “哼,我怕你不成。” 洛自醉攥紧拳头,心里暗道忍住忍住。这对白十分耳熟,似乎是……应该是不良学生同不良学生之间的对话吧。 太子哼一声,迅速追上皇后。 洛自醉也没理洛无极,迳自换了条小路,随便往西走。 走了不知多久,太阳当头照,头都昏昏沉沉了,也没瞧见风鸣宫。回首见洛无极缩着肩,似乎才知错,不发一语地跟在后头,元儿则离得更远,似乎怕他发火。 他是脾气这么暴烈的人么!想着想着火气便又上来了,更是不择路地乱走一通。 直到下午未时,三人才回到紫阳殿。 唐三已急得团团转,见他们回来了,才宽了心。洛自醉只是简单说一句累了,便回卧房睡了,午膳也没用。 睡了许久,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一个黑影坐在他床前。 不想也知道是谁,洛自醉轻嘆一声,掀开被子起身。 “先前谁还说要保护我,这便是保护的方式么?” “对……对不住。可……他欺人太甚。” “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忍得一时,他日便能扳回一局。你性子那么直,随意得罪人,命便不保。若非今天看见的是皇后陛下,换了别人,你以为我能保住你?你死,我亦不能独活。你若往后冲动起来,想想我罢,我可不想死。” “我下次不会了。” “就算太子挑衅也别理他。” “好。” “算了,你这阵子还是别出紫阳殿了。” “好。” “太子迟早会想开罢。无极,你讨厌他么?” “讨厌。” “是因为他捉弄你么?” 洛无极没有应声了。 “他……能做皇帝么?”如果只因为帝后的宠爱,自身没有能力,将来坐上皇位也不稳。这位太子殿下,究竟有没有能力当上皇帝?看他今日和无极两人打架,似乎看不出来他有帝王之相。不过话说回来,何谓帝王之相?帝王该是什么样的? “谁知道。谁做皇帝和我们都没干系。” “干系可大了。若是长公主……”这次,是苦肉计罢。 “长公主做不得皇帝。” “为何?” “不知道。但是,圣上和皇后陛下都不支持她当皇帝,她还怎么当?再说,这回刺杀肯定和长公主派脱不了干系。虽然二伯父说还没有任何证据,不过,圣上不会放过他们的。我们洛家和黎家,也都不会放过他们。” 黎家……对了,于情于理都得去看看黎巡。明日就去问问黎唯黎巡的身体状况如何罢。 腹中传来一阵声响,饿了。洛自醉回头,便见洛无极正在点灯。看他望过来,擦了药、仍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脸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唐中司已备好晚膳了。” 嘆气。为什么越来越觉得,他管不住这个孩子? 真不知明天又会有什么事发生。 给读者的话: 亲们我回来了 12、冰山一角 翌日清晨,洛自醉才醒来不久,唐三便步履匆忙地入内禀明:凤仪宫正司奉皇后陛下之命过来了,此刻在正殿外候着。 洛自醉整好衣冠,微笑着步出正殿。 一位颇眼熟的着深红服色的侍官率着数名小侍恭敬地对着他行礼。 “不知皇后陛下有何谕旨?” “回栖风君,陛下吩咐小人送来千年灵芝四棵、冰莲五朵、晴参十盒,给栖风君补身。”侍官话毕,后头的小侍们便捧了一列镶金黑木盒,弯腰递过来。 洛自醉颔首,轻笑道:“辛苦众位了。烦劳正司回禀陛下:陛下的好意,臣万分感激。” “还有——这是栖风君狩猎之时射杀的虎,已做成虎锦。陛下说,虎锦驱邪避凶,乃吉利之物,栖风君可将它挂在书房中。”侍官转身接过另一个小侍手中的长盒,打开,弓着腰,双手抬起,给洛自醉细看。 果然是老虎的毛皮做的。看起来毛色润泽、柔和、光滑,确实是极品。虽只是一张皮而已,洛自醉还是不免想到当日那只勐兽带来的惊险:“多谢陛下。” 唐三在一旁接下这虎锦。洛自醉从袖中取出大块金锭和数块银锭:“有劳正司了。”说罢,把金锭往那侍官手中塞。其余银锭,也都让邓儿分给了那些小侍。 “多谢栖风君赏赐。”众人躬身退下。 看他们很快走远了,洛自醉睨了那虎锦一眼:“我想将它送人。” 唐三垂首道:“这是公子猎来的,送谁全凭公子的意思。” 洛无极从书房探出头来,微微皱皱鼻子,道:“我很不喜欢这老虎,送了也好。” “那将其他的赏赐品都收了。”洛自醉道。他想送的不是他人,正是黎唯。黎唯对他照料颇多,先前种种事情得他关心也都安然度过了。再者,友劫,说明他身旁会发生难以想像的事件。此物若能保护黎唯,也算抵消了先前惊吓他的罪过。 照每日的习惯练武习字之后,洛自醉便带着张儿去了玄沅殿。 他还是首次来玄沅殿,仔细观察,殿中的景色和紫阳殿自有一番不同——湖泊更大些,正殿和两座偏殿就在湖边,规格都比紫阳殿殿堂小一些。但玄沅殿楼阁多,且都远离湖畔。黎唯选了一个最幽静的阁子作为卧房并书房。 玄沅殿中司进去通报后,黎唯便带着琐馨出来迎他。 洛自醉命张儿将虎锦给琐馨拿着,黎唯一瞧,淡淡笑道:“在圣宫举行了三个月的仪式,原是因为它。这么珍贵的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罢。” 真是祭祀过后的吉祥物么?那更好了。洛自醉摇首道:“拾月大哥,这是我的一片心意,你还是收下罢。” “你往后遇上的是非必定比我多,留在你身旁更好些。” “世事无绝对。” 黎唯轻嘆,道:“既是如此,我就不推辞了。隔几日差人送回我家,似乎更好些。” “若能因此让黎二哥伤愈得快些,我也能安心了。”洛自醉笑道。当日黎巡受了多少箭,不必说也能猜到。就算他再健壮,也不免被伤病折磨一番。这都是因他的缘故,真令他歉疚无比。 黎唯带他入书房,两人坐下,琐馨奉了茶。 见他仍愁眉不展,黎唯淡然道:“我二哥的伤已经不妨事了。” “别宽慰我了。他的伤势如何,我很明白,不可能是一句‘不妨事’可了的。” 看他如此不安,黎唯抿口茶,道:“二哥若见你如此担忧他,怕是马上精神多了。” 洛自醉勐然想起洛家人在他伤重昏迷时曾得圣谕,准许入宫,料想黎家必定也能如此,便问:“拾月大哥能出宫么?若可以,能否带我去瞧瞧黎二哥?” “我只能探视四回,一月一回。这个月是最后一回,前几日已经去过了。” 难道连亲自道谢也做不到了?洛自醉脸色微黯,长嘆道:“唉,何时黎二哥能上朝,我便去干泰宫外等着他,向他道谢。” “莫急,约莫再一个月左右,他便可以上朝了。到时候,你大哥也想必建功凯旋了。” 黎唯虽还是和往日一样淡然,眉目中却似乎多了一些什么。洛自醉不明白他的细微改变为的是何事,也不明白这细微改变显示出他怎样的心境变幻,于是,选择了忽视。“话说回来,我还不知大哥的战事如何。这些日子未出紫阳殿半步,没听到半点消息。” 示意琐馨添茶,黎唯淡淡道:“我也不知。二哥不上朝,四哥是文官,素来也不关心这些事,而你二哥和三哥最近也忙得不见人影。” 不见人影?可是因为审讯和查证?“我找个机会去问问罢。”想来黎唯也掌握不到审讯相关的进展,还是别问了。洛自醉垂下眸,吃了些小点心,转移注意力。 两人说了一阵,黎唯又取来几本书。洛自醉看他十分珍惜的模样,不禁生出几分好奇来。 将书放在洛自醉跟前,黎唯道:“栖风二弟,你看看这些书,是否觉得眼熟?” 洛自醉仔细翻了几页,发觉虽然思想类似,却并非那几部儒家经典。这——“内容与我所看过的几本书似乎没什么关联,但字里行间所透出的内涵,却是相差无几的。”莫非…… 第32页 黎唯沉吟一会,淡淡笑道:“正如你所猜测,这些便是前位异世使者带来的书籍的一部分。当年四国混乱,民众未曾开化,便是从那些书和往日民情歷史中,衍生出了如今四国的官制、民风和习俗。” “拾月大哥可是担心我改变现有的一切?”确实,若要全盘推翻现在四国的文化和风俗,绝对会引起长久的动盪,甚至会产生民众叛乱抑或四国战争。自从被初言认定为改变天命的异世使者,洛自醉还未认真思考过自己的使命,现在想来,真是沉重无比。 黎唯收起书,道:“无论结果如何,长远而言,对四国只有好处绝无坏处。因此,我支持你的念头。不过,我想,你现在还无任何意向罢。” 洛自醉点头,道:“我还未彻底了解四国的习俗和人情,无法做出判断。再者,我素来不愿增加自己的负担,因此,若无契机,绝不会想要改变什么、创造什么。” “慢慢来罢。” 前位异世使者也来自不同的世界,不知这冥冥之中有多少个文化相似甚至于重叠的世界?不知地球是否也曾受过外界的影响?大抵有罢。他又会给这四国带来什么?灾难?还是安宁?真不够信任自己。 两人俱静默下来,都在沉思。不多时,黎唯便留洛自醉用午膳。洛自醉心中还担心洛无极惹事,便婉拒了他的邀请,并将太子的事告知他,请他出些主意。黎唯略感意外,一时也没什么好法子。 将近午时了,洛自醉带着张儿告辞,回了紫阳殿。 才跨入紫阳殿,眼前就是他再也不想看到的画面——那两人在长廊上打得正欢。 和昨日一样,两人丝毫没有将周围境况放在眼里,只顾着斗狠撕打,连他回来了也没有察觉。 洛自醉额上数根血管脉动加快,心想昨晚他是怎么规训洛无极的?某人又是怎么应得好好的?为何今日却又成了这样? 见这两人还打得不亦乐乎,他在旁边观了半天战也无人理会,洛自醉冷冷绕过他们,回到内院。 正殿前,唐三领着古儿、元儿、邓儿、田儿团团转,似乎正在等他回来处理当下的状况。但见他一脸冷漠,显然气得不轻,谁也没敢上前问讯,便各自散开了。 一旁还立着太子的几个随侍,依然是眼泪汪汪、可怜兮兮的,见洛自醉回来,像见了救星一般扑上来磕头。 洛自醉躲避不及,被他们拦个正着。 虽然他心中正又怒又气,还是停了步子,冷冷望着他们。 “栖风君,请劝劝殿下罢!” “小的们实在没有法子!不敢违抗殿下啊!” “昨日贵妃娘娘发现殿下身上带伤,若不是皇后陛下说那是殿下自己生气捶的,贵妃娘娘早将小的们治了!” “栖风君,救救小的们吧!” “栖风君!求您可怜可怜小的们吧!” “我若劝得了他们,还在这里?”洛自醉冷回一句,回到书房,合上房门,取了几本书看。 看了一会,也没看进多少字,唐三便在门外说午膳已经备好了。 洛自醉起身,到花厅用午饭。不多时,就听见外头一阵嘈杂愈来愈近。 “今天是我赢了!” “胡说!你赢了?!明明是我……” “你被我打中五十二回!怎么不是我赢了!” “我打中你五十三回!” “胡说!” 洛自醉眉也不抬半分,冷冷地放下双箸:“唐三,撤了。” 那两个才踏进花厅的人早已打得又累又饿,听说要撤下午膳,马上住了嘴,慌慌张张地扑到主案几前,睁大眼望着他。两人眼中多多少少都有些示弱的意味。 唐三咳了咳,轻声道:“公子,不是还没用完么?” 仍是冷冰冰的:“我饱了,撤了。” 唐三无奈,只得回首吩咐元儿和田儿撤下饭菜。 “退下!”太子吼一句,两人都吓得不敢动弹。他转过脸又望向洛自醉,急道:“我要在栖风君处用午膳,栖风君也不肯请么?” 洛自醉冷冷瞟他一眼,道:“我还道是谁,原来是太子殿下。先前还以为不过是两个不懂事的小儿在长廊上玩闹,却不知是太子殿下,因此没唤人准备殿下的午膳。还请殿下见谅,移驾别处罢。” 太子被他的冷言冷语激得一怔,张了张口,说不出半个字。 洛无极抿着嘴唇,瞪了太子一眼,垂首不语。无论太子如何挑衅在先,他迎战了便是理亏。想起昨日的事,想道歉在死敌面前又拉不下脸,只得咬牙沉默着。 “昨日那场也就罢了。我已命无极不得出宫,他必定未出紫阳殿一步,却不知太子殿下为何突然驾临本殿了?” “我……只是找他玩玩而已。”太子畏惧的人,素来也不过是那两位。这会儿,忽然也觉得眼前这洛四公子有些可怕起来。于是,回答之时,未免有些底气不足了。 洛自醉轻笑一声,眸子里依然冒着寒气。 唐三见状,一嘆,道:“禀公子,太子殿下一早便在风鸣宫外等着,等了大约一个时辰还不见无极的影子,便冲进紫阳殿了。” “哦,原来如此。”语气平平淡淡,剎那间却没了那几分寒意。洛自醉点着头,视线自洛无极脸上转到太子脸上。 太子坐得笔直,挺着胸膛,承受着他的目光巡礼,过了一阵,才道:“栖风君,昨日是我冲动,我已经想通,确实不能怪罪洛无极。但,他让我不舒服,所以,往后我必定还会来找他争斗,直到他心服口服为止。这虽是意气之争,但还请栖风君准许。” 还有往后,那可真是头疼了。洛自醉拧起双眉道:“无极不过是个小小的书童,殿下若要修习武学,提升造诣,还是与贴身侍卫一同练武好些。” 太子摇首,坦然道:“他们与我比武,向来不敢动真本事。总让着我,于我的武艺又有何助益?思来想去,唯独洛无极不将我的身份放在眼中。尽力相争,方能看到自己的缺憾处。” “殿下的意思,是让无极去陪你练武?” “不,我来找他比试。” 洛自醉微微挑起眉:“不知殿下是否想过,若是殿下的伤让贵妃娘娘知道了,无极会受何等责罚。” 太子想了想,道:“此事容易,我去求父后担保便可。” 洛自醉摇头,道:“这是太子殿下自个儿的事,为何不靠自己的力量解决?” 太子又怔了怔,良久,才笑道:“栖风君说得是。此事,我必定会自己了结。” 这——算作是帝王之相么?年纪虽小,也还有些任性,却能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能冷静思考地位给自己带来的便利与不便,能意识到自己的依赖性……或许,就算是被迫做的选择,洛家也没有跟错人。 也是,皇后的眼光,自然是绝佳的。虽还不太清楚长公主究竟如何,但眼前这个孩子,确实拥有足够成为帝皇的潜质。 洛自醉脸色恢復往常,淡淡道:“你们都坐好罢。古儿,再取两双箸。张儿并田儿去膳食司拿些菜来。” “是,公子。” 接着,他便继续吃饭,太子也举起箸开始用膳,唯独洛无极还静静地坐着。 “怎么,无极,你不饿么?”唐三问道。 洛无极抬眼瞄瞄洛自醉的神色,又迅速垂首,低声道:“公子,我知错了。” “呵,知错?当真知错了?”洛自醉轻笑一声。小孩顽性重不假,但洛无极和太子都早熟,若要控制自己也不难。说是打架,这也不过是从小就孤单的两人交友的方式罢。太子不必说,一开始就表现出交往的意愿,而洛无极对太子也应当不完全是讨厌,否则依他的性子,太可不理不睬。大概,这两人都不曾察觉自己的想法,毕竟……还是孩子。朋友,有朋友不是坏事。不过,这两人的地位差距远了些,令人担心。 “是。”声音有些闷闷的。 “那么,往后太子殿下与无极的比武时间,就由我定下了。” “栖风君尽管说,我定然遵从。” “一切听公子吩咐。” “上午巳时中到午时中,一个时辰。下午申时。” 两个孩子忙不迭点头答应了。 笼罩在紫阳殿上空的阴云即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半个月后。 清晨辰时中,即上午八点左右,紫阳殿小花厅。 洛自醉面无表情地望着坐在他对面,正微笑着优雅勺粥喝的太子殿下,再望望同样黑着张脸的洛无极。 第33页 侍立一旁的唐三维持着有些沉重的笑容:“公子,快用膳啊。” “唐三,上回我说错了么?” “不,公子说的确实是巳时中到午时中。” 那为什么这位太子殿下天天卯时就准时等在紫阳殿外?为什么一日三餐都留在这里?直到戌时才依依不捨地回去?他就不担心贵妃发现么?他就不用上太傅那里念书习字么?他就不用去拜见帝后么?他就没有别的活动了么?! “太子殿下已经单独居住了么?” “禀公子,太子殿下一个月前已搬入东南方向的益朝宫。” 一东一西,要在卯时赶来风鸣宫,还不得寅时就起身?“太子殿下不会觉得早晨起得早了些么?身体可会吃不消?” “不,正可养成好习惯。”太子笑容晏晏地答道。 逃了太傅的授课,一整天在这里待着,真是好习惯。真是……好习惯啊。洛自醉的嘴角极缓慢极缓慢的稍向上抬了抬,终于拿起了白玉箸,开始用早饭。 “哼。”洛无极在一旁冷冷道,“一天从早到晚都在紫阳殿,我看你若是住在这里,会更方便些吧。” “真可以住这里么?!”太子俊俏的脸庞瞬间一亮,更是风采翩然,与某两人形成极为强烈的对比。 听听,多兴奋的声音。洛自醉紧紧捏住玉箸,露出个浅浅的笑容:“殿下,东宫是益朝宫,不是紫阳殿。”这样还不够吗?要是被帝后知道太子已经逃学半个月,他恐怕也脱不了干系!还想住过来!! 太子露出些许失望,垂眸继续用膳。 看他这模样,洛自醉忽然觉得很累。 很累。 “无极,快些用完早膳,去书房念书。” “好。” “我也去。” 于是,饭后,书房,一如这十几天,三人各自捧了本书,静静地翻看着。 过了一会,洛无极便磨墨练字。太子也开始练字。两人先写了小楷,又练了隶书和篆文,直到都手酸肩疼才罢手。 洛自醉正看四国的史书看得入迷,左右两边便各伸来一只手,拉他的袖子。 不能无视。他嘆口气,无奈地将书放下,望着案几上两叠纸:“我说过,我不大会看字。” “栖风君,瞧瞧吧,看看我们还有何不足之处。” “公子,看看吧。” 现在倒好,不仅比武,连念书写字也要一分高下了。洛自醉随意抽了两张字。各有千秋。不过,太子毕竟年长,字体已渐渐自成一派,既优美又张狂。相比起来,洛无极还稍稍多了些模仿的影子。 “殿下的字已成气度,无极还欠缺些字的性情,还得好生领悟。”如此点评后,也顾不得二人有什么反应,他便自顾自起身,拿着书往外走,“我要去卧房睡一阵,练武的时间快到了,你们去长廊那边罢。” 能躲过他们的地方,也只有卧房了。 于是,留下一张微带得意和一张略有不满的脸,他踏出书房,回到卧房中,倚在榻上继续看书。 看着看着,竟当真睡着了。醒来之时,唐三已静静侍在一旁。 “公子累了么?”见他醒了,唐三上前帮他宽衣、换衣,低声问。 “累了。”洛自醉答道。虽然太子一点也不骄奢跋扈,但还是觉着累。毕竟他是太子,而他,不过是宫妃。 “在公子睡着的时候,皇后陛下来了。” 什么!?洛自醉长嘆口气:“然后呢?” “正好那会儿太子殿下和无极在比武,陛下看了一会,便责备殿下逃学。说圣上今日去勤学殿查殿下的功课,老太傅涕泪四下,将这半个月的事一一道来,最后还请求告老还乡,圣上震怒不已。” “……然后呢?” “殿下跪请皇后陛下准公子做他的太傅。” 洛自醉穿衣的动作停了停,垂下眼。这是意料中事。太子连着这些天都在这里,他便猜想这孩子对太傅颇为不满,想要换个太傅了。而他这人在自己读书时不喜他人打扰,不会管得太严,同时又有无极在,正可较劲一番。这样的读书生活比以前要有趣得多。不过,来得真快,他竟不惧怕皇帝的怒火,立刻便提出让他做太傅。 “皇后陛下说这也正合他意,便让殿下去面见皇上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回公子,快用午膳的时候。呃,陛下在殿内用了午膳,如今正在书房看公子的画。” 洛自醉正含水漱口,听得这话,差点呛着:“现在什么时候了?” “未时。” 他竟然睡了三四个小时!“为何不叫醒我?” “小人曾想要叫醒公子,但陛下也进了卧房,见公子睡得熟,便说罢了。”唐三一脸苦楚,道。 洛自醉匆忙快步走出卧房。穿过内廊,绕过中庭,远远地就见数个小侍立在书房外。隐隐的,能听见里头有说话声。 他走近书房,那些小侍便高声唱道:“栖风君醒了。” “噢,终于醒了么?”皇后的声音随后传来,带着几分笑意。 洛自醉脸上不由得微热起来。大白天睡了将近两个时辰,这并非什么光彩的事。他走进书房内,便见皇后正站在他新画的奔马图前,笑盈盈地望过来,洛无极则端坐在角落里,一丝不苟地在练字。 “陛下,臣失礼了。” “哪里。戬儿在这里打扰多时,顽皮得很,想必让栖风君操足了心。今后也得让栖风君费心了。” “不,太子殿下天资聪颖,举止优雅合宜。只是,臣才识浅薄,恐怕不足以教导殿下。” 皇后闻言一笑,缓步走过来,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栖风君只需教你知道的便足够了。” “是。蒙殿下和陛下青睐,臣竭尽所能。”洛自醉也压低声音回道。想起那日在宣麟宫附近的对话,仍然觉着难以摸清皇后的心思。 回首看看天色,皇后又笑道:“说来,天色也不早了,我在这等你醒来,正是想和你一同出宫去景候府。黎将军负伤后,我还未曾前去探望他。今日正得空,想想你必定也想瞧瞧他的伤势,所以便来等你。” “多谢陛下成全。” 不久,凤辇、马车和仪仗便出了永安门,接着出了皇宫南门朱越门,便算出了皇城。 达官贵人、世家大族的宅邸大都在内城,洛家也是如此。不过,景候黎家和襄候封家却例外。黎家位于外城西面,封家位于外城东面。据传此乃因当初两位候爷立下汗马功劳,威震四方,先帝赐下豪宅别苑以区别于其他臣子,二候爷便都舍了旧府,搬离内城。又传两位候爷功高盖主,在军中一唿百应,先帝生疑,便将二候爷迁出内城,远离其他世家,以免勾结,也远离禁卫军营,以免生变。但事实上,先帝对这两位前朝重臣十分倚重,赐给了他们责任和荣耀——日出东方,日落西方,是布阵设阵极重要的方位。为保徵韵外围阵势安全,避免邪魔恶鬼入侵,使光的封家居东,使电的黎家居西,以宅邸为阵中心,世世代代相传,永久守护京城的安宁。而三千年来,黎、封二家也不辱使命,使得京城完全和疫病、天灾无缘。 自朱越门折向西,出了内城西门,便来到外城。一直往正西方行,街道尽头就是黎家。 上回狩猎,是清晨时分出发的,街上没什么人。而现在不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洛自醉许多年不曾听过这么多人的声音,禁不住撩开窗幕。洛无极也凑过来,两人以好奇的目光,看着街头的百姓们自在来去,各作各事,其乐融融。 尽管他们为生活繁忙,相对却也自由多了。洛自醉有些羡慕地想。 作为池阳京城,徵韵既平和又繁华。一路看过去,酒楼、会馆、客栈、店坊鳞次栉比,简单的铺子摊位也不少,其间人们吆喝声声,欢笑处处,令人不觉心生——这才是生存、生活的感嘆。 约莫半个时辰后,人渐渐稀少了,高高的院墙取代了各式各样的房屋,洛自醉放了窗幕,准备下车。 约莫一柱香的时候,便听唐三道:“公子,已经到了。” 洛自醉掀开帘子,下了马车。皇后也从凤辇中飘下来,笑着望向他,示意他过去。 洛自醉走到他身边,他才举步前行。 他们已经来到黎府内,仪仗停在一座院子前。方才并没听见人通报,大概是皇后念及还在养伤的黎巡,不想他拖着病体来迎接。 “陛下,这便是二公子的院落。”一位管家打扮的人跪禀道。 “你们都在这里等着。”皇后令道,和洛自醉、洛无极进了院内。 第34页 院子并不大,栽着几株枇杷树、几株梨树,树与树之间生长着数丛不知名的花。走上青石板小径,没有几步便到了院内唯一的楼阁前。 楼阁气势雄浑,装饰古朴,虽说稍显简陋,依然很合黎巡从二品禁卫将军的身份。 三人走入楼内,里面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人贴身伺候。 皇后微微皱起眉。 直到来到楼内天井花园边,三人才看见内堂里坐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女子温雅端丽,一身浅绿色绸服,清淡静美,举手投足间都是大家闺秀的雍容气度。而男子则是俊美异常,一身淡青色滚银边的长袍,头髮披散,勾唇而笑,慵懒又狂放,如出鞘的剑。 那两人见了他们,连忙跪下行礼:“臣(臣妾)不知皇后陛下、栖风君驾到,有失远迎,望陛下、栖风君恕罪。” 皇后笑道:“都起来罢。”言毕,走入内堂,望一眼里头。 洛自醉也看过去,黎巡正要坐起来,抬眼望见他,露齿一笑。看他脸色还算不错,洛自醉也放了些心,回了一笑。 “臣有失远迎,望陛下恕罪。” “你好好躺下罢,不妨事。”皇后自然而然在主位上坐下了。洛自醉坐在他右手边,洛无极则静静垂头侍立着。 “当日臣保护陛下不力,本应早日向圣上和陛下请罪。如今陛下却亲自前来探望臣,臣惭愧。”黎巡仍然坚持坐着,垂首道。 “黎卿家已尽力了,我也没事,何罪之有?” “不,臣监管不力,识人有误,才令陛下和栖风君陷入危境,应当受罚。” “此事怎能怪你?若真有心,叛党混入宫廷也不是难事,何况禁卫军。再者,除了你,圣上与我实在不放心将禁卫军交与他人。” “多谢圣上和陛下的信任。” 皇后又看向那一男一女,悠然笑道:“这两位,就是黎卿家的爱妻罢。” 洛自醉听得,微微一怔。转而想到,像洛自持那般的圣人确实少有,黎巡已有妻室才算正常。虽然世家子弟也须满千岁,皇上才会下旨赐女妻,但黎巡位高权重,功勋必定不少,已有女妻也在情理之中。这样想来,他家二哥不选择战场,而去刑部当职,并且似乎对成家一事丝毫不关心,真是异数中的异数。 就见那男子行礼道:“臣四品暗行使战云,参见陛下、栖风君。” 女子也缓缓弯腰作礼:“臣妾六品史官柳雨星,参见陛下、栖风君。” 皇后笑着仔细打量二人一番,道:“黎卿家真是享尽齐人之福。二百余年前,年少之时便与战卿家结为夫妇,四十年前又娶得柳家才女为妻,三人夫唱妇随,在朝中也传为美谈。” 黎巡迴道:“陛下取笑了。臣等三人日子平平淡淡,各有其志,各行其职,哪算得上什么美谈。” “呵呵。”皇后接过柳雨星斟的茶,浅浅啜一口。 洛自醉也接过一杯茶,捧在手中。隐约察觉接下来话题便要变了,不然,皇后也不必让侍从都在外头候着。他也正关注此事,于是凝神细听。 “想必黎卿家还不知道,昨夜,自受伤的禁卫军中,审出了些蛛丝马迹。” 黎巡脸色顿时一变,冷漠非常。 皇后仍是笑意盎然,放下杯子,轻声道:“我和圣上没料想到,居然直接指出了可疑的主谋。” 洛自醉心中一紧。指证的必定不是周家和简家的人,不然皇帝早便借题发挥,剷除周简两家了。既不是他们,那会是谁?宁家?宁姜不是曾说过选择太子派么?封家?封家怎么会背叛帝后? “不知是何人,竟如此大逆不道!”黎巡此时的样子,与洛自持平素的模样毫无二致。一双眼冰冷幽深,紧抿的嘴唇扳成一条直线,就算是病着,也仍然令看见他这神色的人敬畏三分。 “有人说,他过去与叛徒交好,无意之间,曾听其提起……封二公子。” “封二公子?” “封二公子?” 洛自醉和黎巡同时反问,一个眼神疑惑,一个转瞬淡定。 皇后轻笑道:“不错,封二公子,封念逸,四品定远将军。” 竟然是封家?这事怎么想也有内情。恐怕是长公主一派担心帝后赐婚封家与洛家,置自己于不利境地,索性嫁祸封家。若帝后起了猜疑,封家为自保,必然倒向周家简家一方,如此两候便分居两派,也可让势力均衡。洛自醉悄悄瞄了黎巡一眼。看他缓和许多的神色,似乎也认为不是封家。 “此事,我和圣上也不信。但,当日射伤我、卿家、栖风君的第一波毒箭,乃是民间叛贼所用箭矢——箭头为细小倒勾,构造独特,所使弓为连发弩,毒物也是举世稀有的。而封念逸七年来一直在战场,要勾结叛贼并不难,或者,要取得这连发弩不难,向民间江湖异士索要毒物也不难。第二波毒箭,为禁卫军所用弓,毒物也只是寻常剧毒,但也都能破我的风阵。足见这两拨刺客的灵力都高强无比。能驾驭这些人,非军中有能有势者不可。封念逸的官职,已足够了。” 黎巡沉默一阵,道:“陛下的意思是,既然有人指证封念逸,便必须小心封家?” 皇后笑笑,瞟一眼不自觉捧紧茶杯的洛自醉,道:“的确如此。不过——栖风君,若有话说,尽管说来听听。” 洛自醉心中正有些奇怪,他与封念逸素不相识,照理说,他大可保持平常心,冷静思考。但现在他虽然头脑冷静,身体动作却有些紧张的迹象。这还是他进入这身体后,第一回它不完全听从他的指令。难道,封念逸和洛自醉相识?甚至,相交甚密?“陛下,臣觉得,他人嫁祸的可能性更高些。毕竟,谁也不能保证,受伤的禁卫军中没有叛徒。” 皇后颔首,但笑不语。 黎巡又道:“那连发弩,确实是封念逸所对付的叛贼近几年才开始用的弓弩。据传,用此弩的贼人,个个灵力高强,难于应付。寻常军士连见也不曾见过连发弩,封念逸上报朝廷时,也说只得了十张连发弩,并正在了解其结构和用法。若真有人陷害他,从何处得来几十张连发弩?从何处调遣几十位高手埋伏?又在何时暗派高手进入禁卫军?封念逸七年前自请离京清贼,这些年从未回京,无论官职品级、地位、能力、计谋、时间都十分吻合。” 好像更紧张了。七年前,不正是洛无极出生那年么?洛无极出生在九月份,二月份洛自醉将悯儿带回洛家……封念逸自请离京,这其中会有什么渊源么?洛自醉望洛无极一眼,他仍然安安静静地站着。 “不错,谎报只得十张连发弩,谁又真知他虏获多少叛贼?或者收服多少叛贼?”皇后道,仍然笑着,“不过,黎卿家并不认为是他罢。” “确实。臣的四弟与封家小姐联姻后,黎家与封家来往更为密切。臣看着封念逸长大,他为人正直,绝不可能怀有异心。” “人,是会变的。”皇后意味深长地道。 洛自醉抬眸看他一眼,他笑了笑,弯起唇角。 “那,陛下的意思,可是让臣赶往战场,一探究竟?”战云神色凝重地问道。 “不错。暗行使中,圣上和我能信的,也没有几人。一切都託付给战卿家了。” “臣定不负陛下所託。” “洛自清带兵支援封念逸后,胜战连连,皇上下诏令他们回京受赏。二人领军,已在回京途中了。” “臣即刻出发。”战云行跪礼后,望了黎巡一眼,转身便出去了。 柳雨星欠身告退,也随出去。 原来说是来探病,实是来下密旨。早就该知道,皇后的行动,总不会是单纯的。洛自醉轻嘆,瞅瞅黎巡。战云身为暗行使,一年中,泰半时间都行走全境,暗中访查各府各县的民情吏治,在家的时日屈指可数,想必黎巡也会日日担心罢。这回的密旨又如此危险…… 黎巡一直望着战云和柳雨星走出的方向,望了许久,才道:“陛下,臣必定立刻排查禁卫军兵士,请圣上和陛下放心。” “黎卿家行事,圣上和我没有不放心的。”皇后笑道,站起来,“时候不早了,我和栖风君回宫去了。黎卿家好生休养,早日痊癒。” “谢陛下关心。” 皇后便走了出去。 洛自醉停了停步子,转头道:“黎二哥快躺下休息,别让伤口又裂开了。” “还得谢谢洛小四你送的虎锦。”黎巡嘿嘿一笑道,“想必过不了几日,我便能去上朝了。” “黎二哥哪里话,当日若非你相护,我早便魂归九天了。” 第35页 “你若魂归九天,恐怕我也活不久了。”黎巡脸色柔和下来,道,“就算你二哥不杀我,我也要自刎谢罪。你以前忘了,现在给我记着,我素来和你二哥一样疼你的。” 洛自醉不由得笑了:“我记住了。改日再去禁卫军营看望黎二哥。” “好。” 出得景候府,皇后忽然回首笑道:“似乎栖风君还有些话要说?” 洛自醉点头。 “上辇轿再说吧。” 两人上了辇轿,在固定好的香檀木案几边坐下,小侍立刻上了茶水。 闻着茶香也是极上品的贡茶,洛自醉清呷一口,低声道:“陛下,说到陷害封二公子,也只有宁家有此能力。不过,宁姜曾向我和拾月大哥发誓,宁家已选了太子殿下。” 皇后轻扬双眉,微笑道:“誓言,做得准么?也说不定,宁家这回行事,连宁姜也被蒙在鼓里。封家么,或许也并非被陷害……” “陛下——” “到底是宁家还是封家,或者,两家都……实在头疼呢。” 若真的发愁,好歹眼底稍稍透出几分愁色,也更令人信服些。洛自醉望着他的笑脸,心中长嘆:“臣,信封家。” “噢?是么?”皇后拈了块点心,尝了尝,眯起眼,“待封念逸回京,事情便可明朗些了。” 这人不愧是溪豫二皇子,拈点心这样的动作,也能如此风度优雅。洛自醉将目光转向曼舞的帘幔,绸纱飞扬间,隐约可见外头的街道。他忽然想起——“陛下,我想顺路回家探望,可否准许?” “啊,我也听说洛夫人有喜了,好,去洛府瞧瞧罢。” 大半个时辰后,天色擦黑了,辇轿才到达内城东南的洛府门前。 洛程率洛夫人、常亦玄、洛自持、洛自节、洛自省和洛自悟在门前跪迎。 “洛将军、洛夫人,快快请起。”皇后伸手相扶。 “爹,娘。”洛自醉笑看着洛夫人,她也和蔼笑着走过来抚抚他的脸:“脸色好多了。” “伤都痊癒了,娘不必担心。” 入得洛府,心境不由得全放松了。眼角瞅见洛程、洛自持、洛自节陪同皇后走向书房,洛自醉没有跟过去,同常亦玄扶着洛夫人来到花园的茶亭里。洛无极则和洛自省、洛自悟在茶亭旁吃点心。他不小心说出太子的事,洛自省一阵大笑,勾着他的肩压低声音教他应对之法。洛无极听了,脸色好了不少。 洛自醉也和洛夫人、常亦玄说了些宫中的事。除去他受伤这一段,其余时候倒是逍遥得很,说得洛夫人也宽心不少。 用了晚膳后,便要摆驾回宫了。 洛自醉向洛程和洛夫人行礼拜别,洛夫人轻轻扶住他,低声道:“好孩子。回宫帮娘想想,怎么给我腹中孩儿取名罢。” “娘,名应当给爹取才合适吧。” “不。你是应神的意旨,从天降临到我洛家的第七个儿子,理应你来取名。” 洛自醉脸色顿时变了,脑中一片纷乱。 如何离开洛府,如何上的马车,如何回的宫,他都忘了。 回神之时,已经是半夜,他坐在书房的案几前,洛无极就坐在他对面,睁大眼盯着他。 洛自醉闭上眼,掩住不知不觉变红的眼眶,轻声道:“她知道了。他们都知道了。” “嗯。” “究竟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我还以为能够瞒住,不会让她伤心。” “怎么可能瞒得住。而且,他们虽然都已经知道你不是我爹,还是待你如洛家人,不是么?” 是啊。对疼爱儿子的父母而言,儿子的任何改变,都不可能逃得过他们的眼睛。他怎么会期望能够永远隐瞒事实呢? 什么时候知道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待他和过去没有丝毫分别。 这……就够了。 够了。 “你……哭了。别哭。” 他怎么会哭?这个字,离他已经很久很远。自从他在那个囚笼里哀伤够了之后,便再也不知道哭的滋味了。他怎么……怎么可能会哭? 洛自醉睁开眼,发觉视线果然一片朦胧,泪水止也止不住。 洛无极站起来,倾过身体,张开双臂,轻轻拥住他。 在一个七岁孩子的怀抱中,洛自醉哭了,就如十二岁之前许多个夜晚那样痛哭。但,却不哀伤,也不痛苦。或许,哀伤,痛苦,都已经暂时离他而去了。 给读者的话: 今晚就这两更吧 13、封二公子 那日之后,又过了几天,洛自醉才恢復往常的模样。 黎唯和宁姜以为他病了,来探过他好几回,常亦玄也天天来给他诊脉。他只是笑着摇首说不打紧。 不错,这不过是长久以来的心结解开了,他一时难以适应罢了。 上天给的机缘,让他成为洛家人,他由衷地感谢那位死神。 再次拥有真正的家人,将他过去被伤得千疮百孔的信任都补过来了。许多年来,都不曾有过这样单单坐着、站着、看着窗外,心中便一片平静的感觉。并非冷寂的平静,而是安心的平静。平静之下是轻松和愉悦。 仿佛回到了幼时,身心都得到全然的保护,毫无顾忌地尽自己的力量去获得快乐。 只是仿佛罢了。 他的童年期和少年期都过去了。无顾忌追求自身快乐的时光不再。 他如今虽还是得到一丝不漏的维护,相应的,也该一丝不漏地护着重要的人们。 这天,又到了问候的例行日。 洛自醉已有五个月不曾去凤仪宫,忆及那片景色,不禁欣然。 早早地整了衣饰——因天气依然有些热,他着了件冰绸制的银白底色、上绣修竹赭石的长袍,再披了件透明近乎无色的薄纱衣,便带着洛无极和太子皇戬出了紫阳殿。 时候还早,三人一路未遇上任何人。 洛自醉笑看两个孩子闹着追着,忽然想到前些日子身体不寻常的反应,不由得收了笑容,细细思考。 洛无极和皇戬见他神情变了,还当他们二人闹得过分了些,都停了下来,瞅着他。 “怎么了?太傅?”前几天,经不住皇戬的央求,皇帝下旨,命栖风君洛自醉为太子傅。自圣旨下后,皇戬便改了称唿。 洛自醉见他们侧着脸,大概正小心地揣摩他的心境,不禁一笑,道:“没什么。” 洛无极咕咙道:“还说没什么,分明有烦心事。” “是啊,太傅,说来听听吧。” 洛自醉想了想,道:“你们可知道封二公子封念逸?” 皇戬不假思索答道:“不就是这些天凯旋的四品定远将军么?” 洛无极张了张口,瞟了皇戬一眼,没有答话。 皇戬见他沉默着,笑道:“怎么,洛无极你没听说过么?定远将军七年前自请出京清贼。七年来,虽无大胜,但一直小胜不断,俘虏、剿灭了不少乱贼,大振朝廷声威。这回父皇又派你家大公子带着援军前往战场,不多时便大破贼子的营地,俘了贼首一干人等,可说立下大功呢。” 洛无极横了他一眼,哼声不语。 洛自醉轻轻笑道:“殿下知道得很仔细。” “那是。为君者,当有清廉文臣方可治国家安百姓,当有智勇武将方可稳社稷平乱世。偌大一个池阳,不可能单靠上位者一人勤政爱民。在我看来,封将军和洛将军都是能文能武的勐将,于国于民都是可用之才。”皇戬露出个优雅的笑容,一改方才的顽童模样,成了挑不出半点瑕疵的皇太子殿下,“不过,能人虽好,不能掌握的能人,却又极危险。除非万一,无论如何不能用。” 洛无极冷道:“你这么说,是信任洛家和封家?” “若是猜疑身边所有臣下,岂不会很累?自得找出可信之臣。”皇戬瞄一眼洛自醉,笑道,“太傅,我说得对么?” 洛自醉颔首。 洛无极道:“你又要如何选出可信之臣?信一人,不可推及其妻儿;信一家,不可推及其亲友。就算此人在你跟前廉洁清明睿智,背了你又成何种模样,你也难于判断。” “因此,帝皇不能远臣子。看人必须近看,而非远观。有时,臣子品行如何,见他妻儿便知。所谓近芷者熏然,看他知交好友如何,也能瞧出他的秉性。不过,水至清则无鱼,太过刚正不阿的人,难处世。” “人情世故当然除外。只是,皇帝一人,岂能有那么多时间看尽百官?况且,如今官系盘根错节,世家大族结亲相护,即便有可信之人,也难以动那些朽腐之木。” 第36页 “洛无极,你成心与我作对么!” “我只是就事论事。” “明明只是说可用之臣如何选出,你却扯到世族联姻结盟!” “这不是实话么!” 又开始闹了。洛自醉加快步伐,将那聒噪的两人丢下。智计出色的将领确实是社稷之福,但,不能掌握者,于皇家而言,较之文臣危险千百倍。封念逸已因那不明不白的指证成了猜疑对象,若是不能证明他的无辜,极可能连封家一起被除去。 想到这里,身体不由自主地又紧张起来。 “洛自醉”不想让封念逸死去么? 好罢。既然你不愿他死,我便护他。 隔了将近半年,再入凤仪宫前庭园子,仍然令人禁不住心生赞嘆。虽然春日夏日都过了,已是孟秋时节,园内也没种多少这会儿的时令花,但柳枝却翠绿依然。千树万树绿丝绦,带着道不尽的风情,在轻风中飘舞。 缓步越过柳丛,满眼翠色间偶见一簇簇凤仙,紫色、白色、赤红色、浅红色、胭脂色、湛蓝色,小巧玲珑,别有一番趣味。 正慢慢行走,眼前白影一闪。 洛自醉停住,望着站在老柳树下摇着摺扇的人。 那人似笑非笑地回首,正是皇后陛下后亟琰。 “这几日听说你精神不太好,今天看来,气色还不错。” 洛自醉行礼,笑道:“已好多了,多谢陛下关心。倒是陛下,这会儿还未下朝,怎么——” 后亟琰收起摺扇,挑高眉,语带些奇色道:“你还不知么?自受伤后,我便不再上朝了。” “陛下的身体不是恢復了么?” “是呵。歇息惯了,再去受那群老傢伙的气,岂不是亏待自己?” 怕不是亏待自己,是养精蓄锐,以退为进罢。洛自醉浅浅一笑,道:“操劳国事还被人埋怨,陛下确实辛苦了。” 后亟琰望着他,笑笑不语。 两人顺着小路来到河畔,立在河边,看里头摇首摆尾的各色锦鲤。 “明日,洛大公子和封念逸便回京了。”后亟琰忽然道。 洛自醉有些惊讶:“不是还有几日么?” “将士归家心切,自是快了些。” 想到许久不曾见洛自清,洛自醉油然生出几分喜悦:“明日什么时辰?可要出城迎接?” “不必。圣上同我在内城南门相迎即可。” “陛下,封念逸之事,查得如何?” “还早着呢。”后亟琰轻笑抬眼,望着他,“你已不记得往事,还担心他么?” “陛下似乎知道我与封念逸以往的事。”说起来,还有旁边这人不知道的事情么?洛自醉心中长嘆。说是赞美也不尽然,说是钦佩也不尽然,说是敬畏也不尽然……最近,他似乎已经不将后亟琰单单看成皇后陛下了,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一二分而已。封念逸在我嫁入池阳为后前便出京了,我不曾见过他。只因听闻他与你素来交好,才知道有他这个人。” 交好?洛自醉垂下眸。到底有多深的交情?同二哥和黎二哥一样么?或者只是洛自醉单方认定的好友? 两人静默了一阵,直到鼓声响起,才不约而同地向前殿而去。 其余人都已在长廊前候着了,见后亟琰与洛自醉一同自密林中出现,都怔了怔。 待皇帝到来,照旧行了礼,皇后提及明日大军凯旋之事,便都各自散去了。 自从受伤之后,和简思颐、周越愈走愈远,近来几乎不曾来往。眼见着那两人告辞走了,洛自醉才同黎唯、宁姜不急不徐地走出凤仪宫。皇戬、洛无极并琐馨、子烛隔了一段距离跟在后头。 开始尚都安安静静,没多久,前头静默着的三人便听见后头的吵闹声。又走了一会,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无休无止。 洛自醉歉然一笑,道:“每日都如此,我也惯了。拾月大哥和涧雨三弟莫要笑话才好。” “敢与太子殿下争吵的人,世间能有几个?怎会笑话?我还想夸无极一番呢。”宁姜笑道,回首一望。 “性子这么直,该隐忍的时候不知隐忍,你若还夸他,岂不是更让他没大没小。”洛自醉嘆道。 听得他话中的忧虑,宁姜道:“栖风二哥还不信你这小书童么?让他露出这番真模样来的人,必定也是性情中人,不会计较。换了太子殿下以外的皇子、公主,他便又是那乖巧听话的洛无极了。” 洛自醉只一笑,点了点头:“这倒也是。” 黎唯淡然道:“前些天你担心的,也是他们争吵的事罢。现在看来,太子殿下当无极是同辈朋友,两人吵过打过就算了,不会记在心上。” “我担心的,已不是殿下,而是他人。”皇戬说会想法子护洛无极,但毕竟能力有限。如果被淑妃拿来说事,那可危险了。毕竟这是以下犯上。奴和太子,身份是天上地下,绝无更改的。 宁姜道:“只要出紫阳殿后,二人收敛一些,应当无事。” 若他们能收敛些便好了。洛自醉向后看一眼。 那正吵得翻天覆地的两人察觉他的目光,立刻收了声。 见状,黎唯和宁姜都笑了。 “能管得住他们的,非太傅大人莫属了。” “如此便不必担忧了,他们还是顾着你的。” 洛自醉一嘆,他的威严,也不过压制他们一小阵罢了。两个都管不住,所以才担心。 “栖风二哥,明日洛大公子归来,早朝之后,你会去见他罢。”宁姜又道。 洛自醉点头道:“许久不见他了,甚为想念,无论如何也要去的。涧雨三弟一起去么?” “你们家人相聚,我去凑什么热闹?”宁姜摇首笑道,“我大哥那方的战事,要分出个胜负来,似乎还早呢。” 洛自醉想起来,洛自持给的资料中似乎提过,宁家大公子在三年前带兵往西征贼,至今未归。难道,果真…… 看一眼笑容满面的宁姜,自他的言行中,也瞧不出有半点谎言的迹象。若有虚假,不可能连黎唯都瞧不出来。这么说—— 黎唯淡淡地打断了他纷扰的心思:“我二哥必定也会上朝。” “怎么,黎二哥的伤好了么?”该信什么?事实。那要到什么时候,事实才能水落石出?这期间,会有多少无辜者蒙受冤屈? “应该能起身了。” 明天的凯旋式,大抵等同于小祭典,不能缺席。洛自醉不自觉微锁起眉:“我倒宁愿过些日子去禁卫军营探望他。” 黎唯淡淡地宽慰道:“练武之人,筋骨与常人不同。虽未痊癒,行动也无大碍了。” “是啊,栖风二哥莫要担心。” “那么,拾月大哥早朝后可会去看他?” “再说罢。” 黎唯眉目间带着前些日子那些令人不明白的异样神色,又似乎多了几分担忧。这让他和往常大有不同。洛自醉也不想猜测太多,便道:“我此去,还想见见我三哥。他这阵还不和我说话。上回出宫回家,也还在避着我。” 宁姜闻言,笑道:“洛三公子还在乎那回的事?当日他已尽力了,怎么如此想不开?” “洛家三位兄长疼爱弟弟素来出名,想来该是在百般责备自己罢。”黎唯淡然道。 “当日栖风二哥昏迷,他几欲发狂。我和拾月大哥劝解多时,他才稍稍好些。有这样的兄长,真是不错。” “兄长们全心袒护固然不错。不过,他们对自己太苛刻了些,也令我发愁不安。” “你性子敏锐了些,别操些无谓的心。有些事,他们想通了便好。” 洛自醉怔怔,望着黎唯平静依然的面容,轻声笑着点头。 回了风鸣宫,三人告别。 宁姜已走远,黎唯走了几步,转身,望着洛自醉。 洛自醉本要就此回紫阳殿,见他似乎有些话要说,便笑道:“拾月大哥,还有什么事么?” 黎唯淡淡摇首道:“罢了。” 看他旋踵远去,洛自醉站了一会,等皇戬和洛无极奔回他身边,这才慢慢走回紫阳殿。 晚上,皇戬离去之后,洛自醉吩咐唐三准备洗浴。 坐在温水中,背对着侍立一旁的唐三和洛无极,洛自醉问道:“唐三,封二公子是什么样的人?” “小人也不太清楚。以前,封二公子便不常入宫。小人只见过他一回,就是七年前他自请出京清贼之时。” “封家和洛家交情如何?” 第37页 “这……小人不知。” 确实,当初他也不知道黎家和洛家交情匪浅。 洗浴完,遣退唐三,洛自醉倚在榻上,随意地翻着书。洛无极趴在另一头,拿着木炭作画。 宫灯中的火焰跳动着,光影叠移。洛自醉合上书,下颚搁在白玉枕上。 洛无极停了笔,睇他一眼。 “无极,上午我看你欲言又止,是不是想到什么?” “我似乎听爹提过封将军。两三年前,某天晚上和二伯一起探望爹的时候,爹问:逸最近如何?二伯说:战事吃紧,还没见新捷报。现在想起来,‘逸’应该就是封念逸。之后,便没有再听爹提过他的事。” 逸?……封念逸和洛自醉当初果然交情很深。 黎唯刚才就是要提醒这件事么?黎家和封家是姻亲,他和封念逸二人同年,自然来往多些。当初他说他们两人从未见面,他却知道他,恐怕便是封念逸的缘故罢。那时候他吃惊他失忆的事,大概也是惊于他居然忘记封念逸。 确实,他不认识封念逸,明天若见了他,只会徒生些事情罢了。 究竟该不该去?洗尘宴上,迟早也要见的。 正想着,洛无极捅了捅他的腰。 洛自醉支起身,便见一大张遮住他身形的白纸上,数只玉兔或蹦或跳,栩栩如生。 洛无极自纸后探出头,笑道:“怎样?” 很有天分。洛自醉点头道:“不错。”不过,这些日子,他怎么总是画兔子?白的、黑的、赤的、靛的…… “给你。”将画捲起来,洛无极难掩高兴之色,道。 洛自醉恍然大悟,他说过自己本身是十八岁,想来洛无极以为他属兔,不过——“多谢了。不过,我不属兔,原本属龙。” 洛无极笑容微滞,皱皱眉:“那我再画。” 见他转身又拿起木炭,洛自醉笑道:“无极,依你看,明早去是不去?” “你不是想去么?” “……” “我和皇戬想看那庆归典,你想看看封念逸,不是么?” “是啊。”想知道那个人究竟长什么模样,想知道那个人是洛自醉的什么人,想知道……他是不是能像成为洛家人一样,接替“洛自醉”成为封念逸的知交。 生死之交…… 是嚮往的,却又担心的。 罢了,迟早也会见面。下朝那会,人不多,洛家众人都在场,黎巡、黎唯也在,还好说一些。若在洗尘宴上出了什么纰漏,周家、简家那些人可都看在眼里。 还是,去吧。 一早,洛无极和皇戬便有些躁动。洛自醉练武的时候,他们虽也在旁边练习拳法,却始终有些心不在焉,连平日好斗的气氛也淡了许多。 到早膳时更是食不髓味,坐立不安。 两人从未见过庆典场面,定然十分嚮往。昨日洛无极也提到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洛自醉轻嘆,道:“两位将军何时入内城?” “这会儿怕已经到了。”皇戬答得很快,“父皇说,他们直接入朝,下朝再归家。” 偏偏早上问剑法套路之时,三问才答一句。他的回应还真是有选择性。 看来他们的心思早便飞到内城南门了。洛自醉暗暗摇首:“你们二人既想看,怎么还不快赶去?”幸而今日因出迎一事,膳食司准备得早。现下乐声还未响,应该还有些余裕。 “真的么?”两人兴高采烈地跳起来。 洛自醉点点头,转眼间那两人就不见踪影。 没多久,远远传来悠长的号角声,低沉,庄重。 接着便是钟鼓,一下、一下,回鸣着荡漾开,几乎响彻了整座徵韵城。 而后便是笙箫和着编钟的乐律齐鸣。 在既威严又悠扬、典雅的乐声中,洛自醉想像着那浩大的场面。内城外夹道引颈而望的民众;骏马上气宇轩昂的兵将;内城城门上,金色舆盖下的帝后和身边一列列重臣;城门下,是轻语着的世家子弟和内眷。将士凯旋的气派和荣耀,仿佛都近在眼前了。 直到辰时末,钟声才歇了。上朝的鼓点一阵急过一阵,三次之后,趋于平息。 他在书房看了一会儿书,洛无极和皇戬便兴沖沖地跑回来了。 两人兴奋之色溢于言表,一左一右坐在他身旁便开始滔滔不绝。 “幸好赶上了!正巧瞧见两位将军在内城门外下马,行跪礼。父皇父后上前相扶。” “好隆重,人真多!外头都是平民百姓,里头站的都是达官贵人。很多女眷都出门了。” “众军士那声声圣上、皇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回声阵阵,仿佛都要冲破我的胸臆间了!” “看他们衣衫褴褛,尘土敷面,却都精神抖擞,真是勇勐的好男儿!” “父皇当场给两位将军升了三品,赏所有将士银两,还给军功突出者赐婚。” “对。好多披红盖头的新娘子,以两位陛下为证拜了天地。” …… 两人七嘴八舌地抢着说话。 洛自醉见他们一时半会也停不下来,只得听着。直到他们讲得尽兴了,才让他们去练字。 皇戬练了没多久,便抬首问:“太傅,今日要去干泰宫吧,我也去。我想见见两位将军!” 洛自醉点头答应了。 由于今早上朝较平常晚了一个时辰,洛自醉在巳时末才出风鸣宫。此前他还从未到过凤仪宫以东的宫殿,看四周也有些新奇。洛无极已来过许多次,寻了条近道带路。皇戬则早走惯了,一路仍然说着早上的见闻。唐三和田儿拿着两个包袱,随在后头。 到干泰宫前时,洛自醉瞧见黎唯带着琐馨站在长廊上候着。 干泰宫建有东西两条架在空中的长廊,西行武官,东行文官,长廊之间仅仅靠几座廊桥相连。长廊自正殿延出,略有起伏,最高处离地面约有五丈,庄严气魄,如空中走廊,十分壮美。廊下是片湖泊,此时正值初秋,睡莲朵朵卧于水面,散发出阵阵清香。 “拾月大哥。”洛自醉拾级而上,唤道。 黎唯见他,淡然点头:“你来了。太子殿下也来了。” “见过拾月君。”皇戬同洛无极行礼,一起站在洛自醉身后。 这时,就听得下朝的鼓声响了。 黎唯道:“我去前头。” 洛自醉笑着颔首。 “都认识,何必分开?”皇戬不解地问。 “自家人有自家话。”洛自醉笑答。洛无极则是又横他一眼,哼声以示轻蔑。眼见两人又要开始,洛自醉沉下脸,两人立即噤声,乖乖地望着北面。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洛程、洛自清、洛自持、洛自节缓步走来。除了一身银盔的洛自清,三人都着朝服。 “爹,大哥,二哥,三哥。“洛自醉笑迎上前。 “四弟。”洛自清高兴不已,大步踏来,一把便将他抱住,而后松开,紧紧抓住他的双肩,仔细打量了一番,“伤都好了么?” “早便痊癒了。” “亦玄和二弟都不曾告诉我。直到方才,我才知道你受伤的事。” “大嫂和二哥若告知你,令你在战场上难以保持平常心,岂不危险?” 洛自清满意地笑道:“没事便好。的确,气色比起入宫时又要好些。” 洛自醉笑着望向洛自节道:“三哥,还是不愿和我说话么?” 洛自节站得离他远远的,有些懊恼地将目光自他身边收回,望向远处。显然,还在自责。 “罢了。”洛自持冷道,“随他去。” 洛自醉想起自己还让唐三与田儿提了包袱。回首接过那两个包袱,递给他:“这几日忘了唤人捎带回家。这是些灵芝、晴参、冰莲,不知能否给娘补补。” “家中药材甚多,你自己留着罢。” “多总比少好,二哥带回去吧。” 正说着,就听黎巡道:“洛二!若你不想要,都给我好了!” 闻声望过去,黎巡如同往日一般,一身黑盔甲,一脸笑意,步伐矫健如飞。洛自醉笑道:“黎二哥,伤果真好了么?” “你瞧好了么?”黎巡笑应道,冷不防抢过洛自持手中的包袱,打开来瞧,连连大唿,“千年灵芝!冰莲!万年晴参!都是好东西!” 洛自持冷瞪他一眼,丢给他一盒晴参,其余都收好。 黎巡笑着连唿吝啬。 洛程、洛自清、洛自节、洛自醉都禁不住笑了。 第38页 就在这时,洛自醉瞧见黎唯同一个男子向这边走来。那男子斜飞眉,丹凤眼,挺鼻薄唇,修长的身段,十足东方味道。不过,仅以一根丝带系在脑后的茶色长髮,则稍稍显些异类。他步履十分轻快,目光不经意投向这边,与他对视后霎间一愣,继而露出个颠倒众生的笑容,朗朗唤道:“醉。” 惊喜、温柔……如此种种情感尽含其中。 这未着盔甲,仅穿了一身米色素袍的男子,在出声的同时踏出一步,衣袂若仙,轻飘飘地移来。 茶色的长髮扬起,宽袖袍裾纷飞。 温文尔雅,却又有几分武人的潇洒之气——令见者无不眩目的翩翩佳公子,在距他不到一步的地方停下了。 “醉,怎么,认不出我了么?”他笑问。 洛自醉没有言语,就这么望着他。 “怎么,……怒火还没消下?我以为,七年了,你气也该消了。”他苦笑,目光仍然温柔。 封念逸。 洛自醉脑中冒出这个名字。 “七年,想给你些信件,又不敢……”他迟疑一下,双手揽住他的肩,紧紧地,“醉,长高了,面目也有些变了。” 茶色的发在洛自醉眼前再度飞扬起来。 透过这茶色的发,洛自醉望见黎唯、黎巡、洛自清、洛自持四人的眉都微微地拧起来。 “果真还在发怒?”封念逸在他耳边低低地问。 洛自醉心中长嘆一声:为何这时候没人把他们拉开? “逸,先放手。” “你肯叫我了?”声音中带着几分喜色,封念逸随即放开了手,定定地望着他。 洛自醉凝视着这张陌生的脸孔。那眉梢眼角的喜悦,那上扬的嘴唇,那全然放松的目光。 实在……不忍心问——你是谁? “太傅!太傅!回宫去罢!”皇戬忽然叫道,洛无极仍是静静地望着他们。 洛自醉转身笑道:“好。” “你入仕途了么?成了太傅?”背后,封念逸几乎是立刻拉住他的袖子,语气中有些意外。 “……爹,大哥,二哥,三哥,我先回宫去了。”没有答他,洛自醉迳自向着洛家众人道。 “去罢。”洛程道。 “封二,以后再说罢。”洛自持冷道。 “嗯。”语带些失落,封念逸松开手。 “拾月大哥,一起回去么?”走回皇戬和洛无极身旁,洛自醉才清浅笑着转身问道。 黎唯点头。 “拾月?唯,你入宫了?!”封念逸怔了怔,皱起眉,“为何都没有人告诉我?” “……”黎巡要说什么,看看洛自持冷极的脸色,还是没有出口。 黎唯轻声道:“我不曾入仕,也不曾娶妻,自然得入宫。” “不止拾月君呢。”不待人有任何思考的工夫,后亟琰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众人向北望去,一身盛装的后亟琰笑笑地飘来,停在洛自醉身边。 “皇后陛下。”在场所有人都作揖行礼,礼毕,一时静了下来。 封念逸一直看着黎唯,似乎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后亟琰笑容愈发欢快了些,望着封念逸道:“封将军。” “陛下。” “这位,是太傅不错。不过,他更是圣上亲封的五君之一,栖风君。” 封念逸剎那间凝固了。 “栖风君、拾月君,跟我去凤仪宫,准备今晚的洗尘宴。”见他的模样,后亟琰呵呵一笑,眉眼弯弯,悠然举步离开。 “是,陛下。” “是,陛下。” 洛自醉走了几步,回首又望了他们一眼。 封念逸已自震惊中醒转,又痛又怒,神情阴郁地瞪着他,似乎要将他五马分尸或者生吞活剥。 他微微笑了笑,像几乎没瞧见那暴风狂卷的脸色一般,温和道:“逸,你凯旋,我十分高兴,今晚定要敬你一杯。” 封念逸仍然以几乎要发狂杀人的眼神盯着他。 明白了。 他和这个人成为生死交的希望可谓渺茫。 洛自醉一嘆,转身跟上后亟琰和黎唯。走了很远,似乎还能感觉到背嵴上那两道灼烧着的目光。 14、连生波澜 说是要准备洗尘宴,但这等小事,怎会让皇后陛下操心?不过是个藉口罢了。 后亟琰才领着洛自醉、黎唯入凤仪宫,便吩咐底下侍从们准备午膳。遣退所有下人后,他便领着两人绕来绕去。 不多时,黎唯和洛自醉便被眼前这片难以置信的美景给震住了。 花海如潮,异香浮动。宁姜曾经如此形容凤仪宫的中庭花园。但,这景色岂是可用言语能形容得了的? 不是不曾想像过花海是怎生的模样——风起潮涌,壮阔无比;不是不曾想像过异香是怎生的味道——缭绕数日,半醉半醺;不是不曾想像过怎样的花才美——艷丽幽雅,静谧柔软……但,这样多不同种类不同颜色的稀世花朵野性十足地全然绽放,不经任何修饰,不经任何照料,就这样像燃烧不尽的生命一般地怒放着,却实在不曾想像过。 无边无际的花。 无边无际的张狂的力量。 这是洛自醉首次将花和力量联想在一起。这些花,当之无愧。 后亟琰一手拉一人,飞起来,落在花园中央的亭子中。亭中的白玉桌上已摆好了美食。 三人坐下。 “怎样?”后亟琰轻笑问。 洛自醉嘆息道:“这怕是终生难忘的胜景了。” 黎唯点头道:“平素只道花似水,不知花也能是剑。” 后亟琰呵呵笑了:“不错不错。来,用膳罢。” 不做声地吃了一阵,洛自醉忽然道:“陛下,方才为何刻意激怒封念逸?” 后亟琰笑笑道:“我不过说事实而已。” “陛下,有何用意?” “若让他筵席上再知道你便是栖风君,岂不是露柄于人前?” 洛自醉嘆气道:“陛下恐怕是藉机看他是否乱臣罢。” 黎唯淡淡地望他一眼,又看看后亟琰。 后亟琰点头笑道:“不错。终究明白,黎卿家说封念逸不会是刺杀事件的主谋之一的缘由了。他可捨不得伤洛四公子一根寒毛罢。” “陛下怀疑封念逸是乱臣?”黎唯淡淡道。 “如今信他了。” “陛下,封家和黎家都忠于两位陛下,绝无二心。” “噢?拾月君如此信任封家么?栖风君也说他信封家——比起宁家。” 黎唯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宁姜并未骗我们。” “宁姜不骗,并不是宁家不骗。”后亟琰摇首道。 洛自醉想想,道:“拾月大哥,可知道七年前洛自醉和封念逸起了什么间隙?封念逸为何自请出京?” 黎唯淡然道:“不知。那些时候我正在圣宫修行,回来他早便出发了。我去圣宫时,还是好好的。” 看来这些过往旧事,还得去问问二哥和三哥。就借今晚的洗尘宴罢。洛自醉喝口茶,视线一转,便见后亟琰露出兴味的笑容来。 难道今晚还有什么事发生?不知为何,一看后亟琰这样有些意义不明的笑脸,洛自醉心里就有些忐忑起来。 洛自醉和黎唯在凤仪宫用了午膳,又坐了一会,这才迴风鸣宫。 两人在离紫阳殿不远的树丛前告别。看黎唯慢慢走向南面,洛自醉忽然道:“留步。” 黎唯回过头。 洛自醉沉吟一会,才上前几步,低声问:“拾月大哥,对封念逸……”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他无法理解的情愫,可是因此? 黎唯有些惊讶,不过立刻恢復往常。 两人静默了一会,他才点头道:“我对他,可能已超出朋友之情。不过,这样便好,我不想让他为难。” 洛自醉望着他,有些不明白,似乎又有些明白。 黎唯浅浅一笑后,转身走了。 为何“情”字如此让人费解?原本亲情、友情都和他无关。然而,他却都拥有了。而男子和男子之间的爱恨,似乎也已迫近了。他无法理解,这种据说是“生死相许”的情感和生死之交有何不同;他无法预想,歷经这种情感的人,和旁人的行为有何不同。 后亟琰爱皇颢,嫁来池阳为后。处理政事,约束后宫,却遭人记恨,被人刺杀。 皇戬爱后亟琰,娶他为后,独宠他一人。信他,保护他,费尽心思。 第39页 黎唯爱封念逸,不愿同他说明。不娶妻,甘愿入宫,埋藏心事,宽容待人。 封念逸爱洛自醉,又是如何爱的?会为洛自醉做出什么事来? 洛自醉思考着这些对他而言十分复杂的纠葛,回到紫阳殿。皇戬和洛无极早便回来了,正在湖边一座平台上打斗。他看了几眼,便回正殿卧房小憩了。 傍晚酉时,洗尘宴便已开席了。 御花园的亭台楼阁都挂上了明亮的宫灯,树梢上,假山上,也都摆着造型别致的灯笼。天还未黑,灯没点上,不过,仍可令人想到,一旦夜幕降临,这里会是片怎生朦胧迷离的美景。 酒宴场月风亭里,已摆了数百张案几。月风亭边,数位名门淑媛款款而立,举袖羞涩微笑;绕在她们身边的大家世子玉树临风,或与她们谈笑,或只是淡言两三句,无不想得佳人青睐;官场同僚则各聚一起,两处三处,低声私语;内眷们华美雍容,笑看儿女们,不时轻轻一笑。 洛自醉随着帝后到宴场时,瞧见的便是这番情景,心中暗嘆好一幅世家贵族候宴图。 诸臣见帝后率众妃、皇子皇女们来到,便都跪下叩首:“圣上、皇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诸位娘娘、公子千岁千岁千千岁!太子殿下、长公主、二皇子、三皇子、小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都起来罢。今日不过是酒宴,不必处处拘礼。”皇帝的声音较平日温和一些。 “谢陛下。” 众人平身,待皇族就座,这才依次坐下。官吏坐里面,内眷和无官职在身的公子们坐外围。 帝后坐北朝南,位置是筵席的正中。两旁左右分别是男妃和女妃,身后是皇子皇女,前方左右是文臣、武臣。左面文臣坐首位的是个鬚髮皆白但精神奕奕的老人家,望去慈眉善目,十分可亲。接下来便是两位年纪约莫五十上下的男子,都是长须修面,一付儒雅的长者模样。洛自醉猜想这应当是丞相和大学士。只是不知那老人家是景候还是襄候。右方武臣居首位的也是位头髮花白的老人,威严无比,第二位坐的便是洛程,第三位坐的是个挂着笑容的中年男子,应该是宁左将军,第四位是黎巡,隔了一个男子,第六位和第七位便是洛自清和封念逸。 自洛自醉出现,封念逸便一直望着他。 那两道目光,密密实实,将他与外界隔绝了起来。他不禁有些被锁在囚笼中的错觉。 这种感觉太过熟悉——小小的天窗,一片什么也没有的灰色天空。他不由得散发出更强烈的孤绝感,冷静地坐下,连瞟也不曾朝那个方向瞟一眼。 皇帝道:“这酒宴是为洛卿家和封卿家而备,宴前,朕赐二卿一樽酒。”说罢,便亲斟了两樽酒,命身边的正司奉给洛自清和封念逸。 两人站起,出列,跪下,双手接过御酒:“谢陛下隆恩。”一口饮尽。 “好!”皇帝开怀笑道,“众卿不必约束,举杯畅饮罢!” 宴会正式开始。 较之上回后宫之宴,无非是更钩心斗角,更隐蔽地互相刺探,言谈更加小心…… 洛自醉自顾自地吃着案几上一盘盘的美味珍馐,不时倾听文臣那方相互间文绉绉的祝酒词,思考其中有何奥妙,实在妙不可言的语句便记下,待回去后细细品味。 宴至酒酣时,皇帝忽望向封念逸,朗声道:“封卿家尚未娶亲,朕许你一门亲事罢。世家小姐,或教馆中的女子,随卿喜爱挑选。” 听得此话,女眷中几位适龄的少女羞红了脸,垂下头,不时偷偷望望封二公子。 封念逸沉默了一会,垂首道:“臣不想娶女妻。” “男子亦可。世家子弟中也有不少佳公子,与卿家正相配。” “是么,圣上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 “那,就请陛下将栖风君赐给臣为妻。” 宴会场上一片死寂,几乎所有人都停了动作,脸色都有些奇特,投向封念逸的目光有怜悯、有失望,还有…… 洛自醉终究还是望向了封念逸,正对上他平静得过分的眼神。他不禁蹙起眉,早上看他还温和俊雅,怎么此刻这样不知进退? 这已不是简单的犯上了! 皇帝眯起眼,冷笑一声,道:“封卿家莫不是在说玩笑话?朕的宫妃,岂能赐给你?” “臣早已对神发誓:今生今世,除了洛自醉,臣不娶他人。若陛下有心成全臣,就将栖风君给臣吧。”封念逸毫无惧色地看着帝后,道。 皇帝挑高眉:“噢?若朕说,除了皇后和栖风君,你要哪位宫妃,朕都给你……” “臣只要洛自醉一人。” 还是一片死寂。 皇帝看上去虽未动怒,但他眼中渐盛的怒火,任谁都能瞧得出来,没有人敢在这时候再去捋虎鬚。 洛自醉心里暗自着急,望望后亟琰。 后亟琰瞧他一眼,双眉舒开,微微一笑,道:“皇上,封卿家一片痴心,难能可贵,只不过晚了些。而且敢与圣上争人,很有胆识,圣上就赏他杯茶,让他醒醒酒罢。” “是啊,圣上。臣和封将军自幼相识,素来玩笑惯了。他今日喝醉了,才不小心逾礼,还请陛下赏他杯醒酒茶。”洛自醉忙随后道。 皇帝看了他们一眼,顿了一会,才不急不徐道:“来人,赏封将军一杯茶。上乐舞。” “是。” 封念逸只是静静地望着洛自醉,没再说什么,接过了醒酒茶。 优美的舞蹈在周围飘起,舞者俱是身段柔软的少年。月风亭外传来丝竹声,声声悦耳。 洛自醉把那两道目光当成灯光,愉快地吃着东西,暗暗地嘆着气。 过了一阵,天色已完全黑了,便到了四处游园的时候。宫灯和灯笼的光将御花园衬托得似真似幻,内眷们先告退起身,三三两两,处处走动。接着,帝后便单独离开了。臣子们见状,自然也抓住能欣赏御花园的机会,不多时便散了。贵妃、贤妃带着皇戬和二皇子走远,淑妃领着剩下的女妃们和简思颐、周越走了,长公主带着三皇子和小公主去了另一头。宁姜似乎觉得今日的酒十分好喝,一直在试不同的酒,但半点醉意也无。黎唯眉间带着几分沉,听着乐曲,赏着舞蹈,似乎没什么兴致起身。 洛自醉实在想找洛自清、洛自持和洛自节仔细问问当年的事,因此便独自朝着印象中几位兄长走的方向去了。 花丛、假山、溪水,没来过几回御花园,愈走景物愈生。 洛自醉停下,望望周围。灯光朦胧,寥寥数个不熟悉的人影在前方慢慢移动。 罢了,还是回月风亭等着,以免错过。他举步欲返回,却倏地被人拉住了长袖。 他微惊,瞧向身边不知不觉多出的黑影——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看清楚了,狭长的丹凤眼,不是封念逸还是谁? “醉,醉。” 他似乎真喝醉了,连声叫着他的名。 洛自醉挣开也不是,甩开也不是,只有就这么看着他。 “醉,你,你分明对我说,若……若真要娶男子,就是我……为何,为何如今……” 断断续续的话,让洛自醉愣了愣。 封念逸红着眼看着他,忽然一把将他揽进怀里,头埋在他肩上。 洛自醉有些不自在地微微挣扎着:“往事已矣,逸。” 封念逸抬首,低声道:“一句,一句‘往事已矣’就能消去吗?!” “为何你竟,你竟变成这样?” 他搂得更紧,洛自醉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浑身难受:“放开!逸!” “为何你竟……不记得我?” 念念之间的悲哀和痛苦,让洛自醉停了挣扎,沉默了。 他很快便会发觉罢,他已不是那个他所爱的洛自醉。 他不可能代替那个人,更不可能成为那个人。 所以,封念逸,不可能成为他的朋友。 “醉,你为何不记得我?” 洛自醉暗自嘆息。 眼角瞅见不远处假山的灯笼下,几位少女正惊愕地望着他们,他推着封念逸,往更黑暗的地方去。走了数十步,绕进另一座僻静的假山后,他才又静默下来。 这下不知明日又有什么闲言碎语传出了。毕竟封念逸方才在筵席上说了那些话,让人不想入非非都难。唉,这个国度,男子和男子竟然也有风言风语传出,实在—— “你为何要入宫……那悯儿死了,你就万念俱灰了?” 悯儿?封念逸也知道么? “与其入宫,不如等我回来。” “入宫,和那么多人分一个……你甘心吗?还是你根本不在乎?你明明说……如果非要是男子,就一定是我……” 第40页 “逸,别说了。我已入宫,此事不可更改。以前的事,以前的话,你就当过眼云烟——” “怎么可能!!”封念逸激烈地喊道。 没料到这醉鬼不仅完全说不通,还有发脾气的趋势。洛自醉一时怔住。 就在他发怔的时候,带些酒气的嘴唇以不可抗拒之势压过来。 洛自醉恍然清醒,开始挣扎。他从未想到要和人如此亲近!而且……而且这人还是个男人! “逸!放开!” 趁他说话的时机,舌头窜了进来,狂卷他的齿和舌,勐烈,生涩,让他难以招架。洛自醉呜呜地说不出话,瞠大眼,挣也挣不脱,动也动不了。 早知如此,干脆方才就别理会他! 若是被人瞧见!这——是死罪! 他可能因被迫的关系,不会受到处罚。但,这人,一定会死! 洛自醉,你不想他死么? 我也想替你保他。可,做不到!如今要怎么办?! “醉,醉……” 前襟要被撕开了!“逸!快放手!你忘了这是哪里?!” “没忘呵!这是御花园!” “逸!你!” 他知道他不想害他死,所以才无所顾忌?还是说,已经全不在意了?洛自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还是不能动封念逸分毫,不禁又怒又急。 这人怎么会全然失去理智?!亏得黎巡还贊他智计出色! 两人推搡间,洛自醉的右袖几乎全被撕了下来。 “醉,果然武功全失了。”封念逸扔开那袖子,望着他,惨笑道,“都这样了,你还不记得我?” 他方才只是想刺激他想起来吗?可惜,可惜——“逸,你先出去。” “你还不生气?” 他很生气,他已怒火熊熊,不过他更会克制。 洛自醉冷道:“你,出去。” 封念逸全当没听见般,拥紧他,吻上去。 洛自醉没有再抵抗,冷冷地任他亲吻。 不多时,一人握住洛自醉右腕,将他自封念逸怀中拉了出来。封念逸扑上前要抢过来,立刻被另一人反制住了双手。 感到周身密密的冷淡气息,洛自醉低声道:“二哥。” “自醉,太大意了。你和封二两人,现在怎能孤身一起?” “我没料到。”封念逸竟然颓丧至此。 洛自持抬眼,冷冷地盯着封念逸。被他那么一看,任谁酒醉也醒了大半。封念逸却不理会他,只专注地看着他揽着的洛自醉。 “封二,你不想活了么?”黎巡的声音响起。 这里较为昏暗,洛自醉武艺不高,看不清黎巡的容貌和身形,只知方才是他制住了封念逸,便唤了声“黎二哥”。 “封二,我想杀你。”洛自持冷冰冰地道。 封念逸只是笑一声,没答话。 “你从小便陪着自醉,我早看出你的心思。却没想到,你居然罔顾他的意愿,知他武艺尽失,就对他强来。” “二哥,算了,还是赶紧给我找件中袍要紧。”洛自醉温和道,向着洛自持轻轻一笑,“自醉,希望逸能活得好好的。” “自醉”二字,咬得微重了些。 洛自持冷冷看了封念逸一眼,垂眼点点头:“你在这里等着。自节,脱了外袍给他披上。” 他才放开洛自醉,又一个暖暖的怀抱接替。 洛自醉笑了:“三哥。”原来都在。 洛自节没有应声,给他披了件长袍。 “我先带着封二回去。洛三,你隔一会再和自醉一起出去。” “好。” 黎巡说罢,押解人犯一般把封念逸押了出去。 封念逸最后瞧了洛自醉一眼。 仍然狂乱。 狂乱中却有些疑惑和痛楚。 洛自醉对着他清浅一笑:封二公子,看清楚,这不是你所爱的那个人,你应当很快便能意识到罢。 “小四,你故意么?” 终于和他说话了,洛自醉掩不住心中的笑意:“三哥,这样瞒下去也不是法子,我想让熟识我、于我没有威胁的人都明白我的身份。” “……” 过了一阵,便有人大声笑着往这边走来。 人来了。如此不入流的手段么? 不,不是,脚步声错过了。 洛自醉才放下心,便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道:“栖风君这是怎么了?咦?这不是——洛侍从官么?” 失望了么?长公主殿下。 洛自醉轻笑道:“方才转来转去迷路了,正愁着没人瞧见我,幸而巧遇上我三哥。长公主殿下也迷路了么?” “是啊。”美丽纤巧的女孩走到两人身边。洛自醉低头笑看着她,她也带着矜持优雅的笑容抬头望他。 “那么,正好,一起出去罢。” 洛自节仍然将洛自醉搂在怀里,一手拉起长公主,跃上假山,几个起落,便到了月风亭。 宁姜和黎唯依然在原座上。 洛自节小心地将洛自醉放下,让他倚向黎唯:“拾月君,栖风君有些醉了……” 黎唯顿时有些明了,双袖扬起,轻轻盖在洛自醉身上,作扶住他状:“洛侍从官放心,我这便带他去休息一会。” 宁姜也站起来,过来扶起洛自醉。 长公主皇悦笑笑,也来搀扶。 宁姜瞅了她一眼,笑道:“长公主殿下还是去游玩罢,栖风君有我们照料便好。” “嗯。”收了手,仍然是毫无瑕疵的笑脸。 黎唯和宁姜扶着洛自醉走入供人休憩的水榭。外间里已有些醉倒的大臣,睡得正熟。往里走,房内便是女眷,也有些微醺之态,嘻笑玩闹着,见三位宫妃入内,忙行礼。 黎唯和宁姜也顾不上还礼,将洛自醉扶入最里头的隔间里,合上门。 洛自持和洛无极、皇戬已经等在里头了。 洛自醉谢过黎唯和宁姜后,便脱下洛自节的外袍。顿时,黎唯、宁姜都微怔,洛无极则黑了一张脸。 “这是怎么了?”见他的中袍、里衣被扯去右面整条袖子,皇戬问,压低眉,“谁胆敢对太傅不敬?” 洛无极不做声地抱着衣物,递给洛自醉。今日的筵席不准奴僕随侍,因此他一直在紫阳殿外等着,却没想到会发生这等事! 洛自醉苦笑着解下中袍,穿上新中袍和绸缎外褂:“不小心。” 皇戬还欲再问,洛无极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便没有再多说。 洛自持冷冷地瞧着,看洛自醉没有大碍,便出去了。 宁姜已猜到是谁,见黎唯和洛自醉都沉默,也没有说出口。 过了约一盏茶的工夫,几壶酒和数碟小菜送入了这隔间内,小侍说是按他们三人的吩咐送的。三人清楚这是洛自持想让洛自醉早些回殿休息,便都举壶痛饮,看得洛无极和皇戬目瞪口呆。 游园不多时,帝后便听闻栖风君、拾月君、涧雨君已醉得不省人事,许多大臣也都醉醺醺地睡着,便下旨结束了这场生了些风波的庆宴。 回到紫阳殿后,洛自醉喝了醒酒汤,吐了一会,头脑才逐渐清明了些。 唐三赶紧招唿田儿、邓儿、古儿、元儿、张儿烧水。 于是,到亥时左右,洛自醉还半醒半睡地泡在水中。 “唐三,你下去罢。”说话也是有气无力。 “公子还在洗浴……”唐三忧心万分地回道。 “有无极在就好。今日你们也倦了,下去休息罢。” “是,公子。” 唐三细细提醒了洛无极一番,见他垂头答应了,这才出了卧房,关上门。 洛自醉趴在浴桶边,望着漆黑的窗外。 洛无极站在旁边,时不时倒入些热水。 时间紧,没来得及问大哥、二哥和三哥以往之事。不过,封念逸提起了洛无极的娘——当年他是因为不想见到洛自醉和悯儿恩恩爱爱,所以才离京? 不,他还做了什么让洛自醉愤怒的事。 但是,洛自醉应当已经原谅他了罢。 “无极,酒味已经消了么?” 无人应答。 今天晚上从见到他起,洛无极便在无缘无故地生闷气。他不知道缘由,大概连这孩子自己也不知道缘由吧。 洛自醉抬手,闻了闻。特意让唐三多放了些香糙,应该没有了罢。 水渐渐凉了。 这孩子,气得连水也不肯加了么? 罢了,也该起身了。 他站起来,绞干长长的头髮,跨出浴桶。 第41页 拿过搭在屏风上的里衣,正要穿上,察觉不对。洛无极知道他极不喜欢被人瞧见身体,每回见他要起身时,都会走出屏风外。 现在,竟感觉到有人正毫无顾忌地望着他—— 他回过头,对上一双凌厉冷漠的眼。 洛自醉轻轻一笑,道:“逸,你真是好兴致,居然夜闯紫阳殿。”洛无极呢?他的目光往右移了移,就见洛无极涨红脸,一动不动地捧着水盆站在原处,不知已经站了多久,双眸都要喷出火了。 封念逸冷冷地凝视着他,洛自醉笑笑,任他打量。虽然难免不舒服,不过,此刻也不能在意这些小事了。 忽然,封念逸如影子一样迅速移到他身边,扯住他的里衣,丢开:“告诉我,你是谁?” 他话里隐含着极危险的阴影。 洛自醉淡淡瞟他一眼,道:“洛四,洛自醉。” “你骗谁?!你怎么可能是醉?!” “逸,我得了失忆症,你便不认我了?” “住口!你没资格这么叫我!告诉我!你究竟是谁?!”连声冷笑,封念逸用力捏住他的颈子,“快说!醉在哪里?!不说我杀了你!” 好难受!快要窒息了! 他不想死! 熟悉的恐惧和不甘填满所有理智的fèng隙。 封念逸!别让我下狠心排除你!你……你…… “快说!他在哪里!!”封念逸低吼道,冷漠和平静一扫而空,復又是那种狂乱神色。 洛自醉合上眼。 颈上一松,他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醉在哪里!”没给他恢復的时间,封念逸又一把将他提起来,咬牙切齿问道。 右肩骨快要碎了!洛自醉皱起眉,冷道:“我不就在这里么?” “胡说!即便得了失忆症,醉的性子也不可能是这样的!你胡说!”封念逸吼着,忽然像想起什么,把他拖到宫灯前,一寸一寸仔细查看、抚摸他的皮肤。 洛自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每次停顿,都是一个细小的伤疤。最后,是右腹上一个暗褐色的爪印。 封念逸喉咙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吼叫,犹如困兽的悲鸣。 他抬起眼,眼里竟满是泪水。 “你是哪路的妖怪!竟占了他的身体!你……你!!” 洛自醉想要挣扎,封念逸的力道却越来越大。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自腰间拔出一把匕首,狠狠地刺下来。 不要死!我不要死! 我要活下去!活下去! 胸前一阵剧痛。 洛自醉看着自己的血流满自己的上身。 匕首刺得并不深。 他抬眸看着封念逸,却没料到他的泪愈来愈多,已连连落了下来。 “杀了你,醉的身体也死了。”见他望着他,封念逸冷道,拔下匕首,丢开,又拖起他向外走,“去圣宫!杀了你这妖怪!” 去找初言?这倒是好。不过,现在他神智不清醒,还能带着他安然无恙地出皇宫么?!况且若是他们失踪了,岂不是被人非议?连累家里?! “逸……逸,你先放手!” “住口!妖孽!” 谁是妖孽!! “逸……”洛自醉轻轻一嘆,自后搂住他的腰,“回不来了。” 封念逸僵住,缓缓转过头,满脸哀伤和绝望:“你——” “他死了,我才来的。我确实占了他的身体,但若我不在,这身体就腐朽了。” “你胡说!” “是不是胡说,你可去问我二哥、三哥。” 这人浑身都是痛苦、绝望。 他分明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为何不肯承认?! “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封念逸喃喃道,又掐住洛自醉的颈。洛自醉一时承受不住他的气力,倒在榻上。 就着这样的姿势,封念逸手指仍然慢慢用力。 洛自醉闭上眼。 手劲又渐渐松下来。 这毕竟是洛自醉的身体,他还下不得狠心罢。洛自醉想着,突然感到肩上一阵湿润。 洛自醉从未见成年男子哭过。这张近在咫尺的肆意流泪的脸庞,脆弱,又让人觉得不可逼视。 没有细想,洛自醉举起手,一个手刀噼向封念逸的后颈。 洛家人臂力非常,应该……可能……暂时让他昏迷一会罢。 果然,封念逸昏了过去。 洛自醉费劲地从他身下爬出来,立刻跑到洛无极旁边。 见他也满脸泪水,他只有长嘆:“你哭什么?”勾起他的伤心事了么? 洛无极被点了穴道,动也不能动,也说不了话,只能一个劲哭着。 “我不会解穴。”洛自醉愁道,将洛无极手中的水盆接下。 血滴落盆中,晕染出一片鲜红…… 胸口疼,他竟忘了,自己受伤了。 撕了里衣的袖子擦血,找了瓶金创药敷上,拿纱巾缠上。前阵子洛无极和皇戬打架颇没有分寸,经常头破血流,这些都是常亦玄给他备用的,料不到如今派上了用场。缠好了,这才穿上里衣,中袍,再拿布巾擦干头髮。 “无极,累么?别哭了。” 他忙了一阵,洛无极还在无声的抽噎着。 洛自醉无奈地一嘆。 陪着他站了一会,觉得头有些昏沉,他便就地坐下。 也不知坐了多久,洛无极终于能动了,一把擦了眼泪便冲过来:“你的伤怎样了?” “不妨事。” “流了好多血!” “不打紧。” “我杀了他!”怒气沖沖地转身,洛无极便见死敌冷冷地站在他身后。他立刻张开双臂,摆出个保护的架势:“你离他远些!不然我杀了你!” “小东西,滚开。”对方显然没将他放在眼里,目不斜视。 “你……”洛无极气急。不过,他明白自己和这人的差距,不能轻举妄动,于是,只能以眼杀人,活剥凌迟这男人千遍万遍。 “封二公子,别跟小孩一般见识。”洛自醉微笑道,“天色快亮了,你还是快出宫得好。” 封念逸冷冰冰地望着他,沉默一会,又看看洛无极:“他是那时的孩子?” 洛自醉点头。 洛无极张牙舞爪,仍然拿眼神杀人。 封念逸退几步,冷声道:“我问过洛家人后,再找你復仇。” 洛自醉挑了挑眉,不语。 眨眼间,意外的夜访者便不见踪影了。 洛无极紧握拳头,回过头大喊:“我一定杀了他!” 洛自醉摇首道:“他是你爹的朋友,不能杀。” “……就算,就算是爹的朋友也要杀!” “因为他刺伤我?” 洛无极恨恨道:“不错!他伤了你,该杀!而我说过,我要保护你!又让你受伤!我……”说着说着,眼中又是滔天的怒气和自责。 “无妨。若是这样便能让他消了怨恨,我倒是舒心了。”洛自醉起身,洛无极赶忙上前扶。 躺下之后,洛自醉轻声道:“你也睡去罢。” 洛无极仍然沉着脸坐在床边。 “还气什么?” “他……他看了你,还……还摸……”忽然发觉词彙如此难以表辞达意,洛无极脸又涨得火红。 洛自醉皱起眉道:“我确实不喜欢。这事往后别提了。” “……”洛无极背过身。 “无极,上来一起睡罢。”虽然天热,不过怎么看他都有些孤孤单单的。罢了罢了。 洛无极垂着头,爬上床。 听着身边人平静的唿吸声,他脸上的红潮一直退不去。想到这人在他的视野中,再一次受伤,被人欺侮,他就愤怒不已:封念逸!我和你誓不两立!!你今后休想动他一根寒毛! 自此之后,洛无极愈发勤奋好学,无论文才武功都进步神速,令人惊嘆。自然,身为太傅兼他老师(徒弟)的某人,始终没发觉他的动力从何而来。 15、洛家获罪 自上回伤愈后,这是洛自醉第一回没有准时起床。 他睡得很熟,没人忍心打扰他——即使是一早看见主子房中这片狼籍,脸色骤然大变,半晌说不出一个字的唐三;既使是无视洛无极阻拦冲进卧房,瞧见地上还未来得及清洗的血迹的皇戬。 但,辰时末,唐三见了一个风似的捲来的人之后,却不得不去唤醒他。 他、洛无极、皇戬奔入卧房中,连连喊着:“公子(太傅)!公子(太傅)!” 第42页 洛自醉在昏沉中,听见有人唤他,迷迷煳煳地睁开眼。他昨夜受伤,天亮时分才睡下,又累又疼,浑身正发着自己也未察觉的高热。即便这三人正在他耳边大喊,他听了也不过是细细的声响。 “什么事?”浑身不舒畅,洛自醉想坐起来,胸口一疼,又躺下了,按按额头,只觉体温高得惊人。 洛无极和皇戬上前,一人拿过外袍给他披上,一人扶他坐起。两人都发觉他身上异常的温度,两张脸都凝住了。 看他疲累得很,虽然很担忧,唐三还是行礼道:“公子,不好了,圣上方才下了口谕,将大公子关入天牢了!” 洛自醉惊住,浑浑惑惑的头脑顿时清明许多,连忙下了床:“快!洗漱!缘由?!” 他动作过大,胸前渗出点点血迹,却似乎并没感到疼痛,仅自着了衣,束好发。 皇戬在一旁看得难受,道:“莫着急!太傅!小心伤势!” 洛自醉这才垂首瞧瞧胸前,微微一笑道:“不打紧。” 洛无极什么也没说,扶他在榻边坐下,给他着了鞋袜。张儿、田儿伺候他漱口洗脸,戴上玉冠,配了腰饰。他都因伤口疼痛难忍,一反常态地没有拒绝。元儿端来温粥,洛自醉却凝眉一摆手,没胃口吃了。元儿看了脸色愈发难看的洛无极和皇戬一眼,将粥放在一旁。 唐三引了个小侍入内。小侍见他,忙行礼:“小的见过栖风君。” “起来。你是哪个宫里的?” “回栖风君,小的是干泰宫的。小的直属的中司大人让小的给栖风君报个信。方才皇上要给洛将军赐婚,洛将军抗旨不从,圣上震怒,下旨把将军打入天牢了。” 昨日怒火强忍未发,今天又遇人抗旨,怕是难以控制怒气了。皇帝的尊严一再被臣子视为无物,谅是再心胸宽大也无法忍受。洛自醉站起,举步往外走:“唐三,赏他一两金,改日再替我重谢那位中司。” “是,公子。”唐三欲再说些什么,还是只目送他出了正殿。 “公子,你现下便要赶去干泰宫?”洛无极和皇戬紧跟在他身后。“太傅,你的伤……” “趁早朝未散,先去求情。”洛自醉停了停,又急匆匆往前走,“太子殿下,烦你走凤仪宫一趟,请皇后陛下速速到干泰宫。” “除了皇家人,任何人不得在宫内使灵力。太傅现在身体虚弱,使风必定勉强。洛无极,你去请父后!”皇戬搀住洛自醉,丢给洛无极一块金牌,“有此金牌,任意进出凤仪宫。” 洛无极没有迟疑,跃上旁边一棵松树,几个起落便不见踪影。 “太傅切莫强撑,还是身体要紧。”皇戬低低说道,轻轻挽起洛自醉,挥手,一阵强风便卷了两人,沖向干泰宫。 很快,二人便落在干泰宫议政殿外。 数十位侍卫持着各式武器,围住二人:“朝议中,不得擅闯!” 虽然后妃可议政,但无官职在身便不可入议政殿。洛自醉被拦住也在意料中。 皇戬脸迅速沉下,喝道:“大胆!本太子要入议政殿!你们也敢拦!” “太子殿下入议政殿,属下不敢阻拦,但栖风君必须留步!” “让开!” “太子殿下莫要为难属下!” “叫你们让开!” 皇戬带起洛自醉,跃起来。 侍卫也不敢伤着他们,只得让开了道。 就听殿内传来个低沉且威严万分的声音,道:“何人在殿外喧譁?” 洛自醉和皇戬都认得那声音,正是当今皇帝陛下。皇戬便朗声应道:“父皇,儿臣想入殿!” “进来。” 洛自醉踏入殿内,便瞧见玉阶下跪着四人,正是洛程、洛自持、洛自节和常亦玄。两旁上百文武大臣,都沉默地望着他们,无一人出声。 再抬首看龙座上的帝皇,脸上仍是一片阴云密布,谁也不知他何时又要电闪雷鸣。 “臣参见陛下。”洛自醉来到常亦玄身旁跪下。 常亦玄看他一眼,露出不苟同的神色。 洛自醉心知他们都不愿他也被捲入此事,强打起精神,朝他浅浅一笑。 “噢?栖风君也到了。” 平平常常的语气,听不出是喜是怒。 “臣逾越了!还请圣上息怒。” 皇帝笑了笑,脸色却仍一如方才。 “陛下,臣愿与洛自清断了情分,如此,他必会接受圣上旨意,还请陛下恕他无罪!”常亦玄忽然道,脸色苍白了些。 “大嫂。”洛自醉又惊又担心,“圣上,洛将军和常太医夫妻情深……” “朕何曾令你们二人分开?洛自清有功,赐下女妻原便是天经地义之事。难道朕的赏赐便如此为难你们?”皇帝打断他,冷笑道。 常亦玄垂首不语,脸色愈加苍白。 “圣上请息怒。二人相知相许,便不愿再来第三者,这本便是情理中事——”洛自醉还未说完,常亦玄便悄悄握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言语。 洛自醉看一眼帝皇风雨欲来的神情,心中悄然一嘆,只得垂眼不语。 “栖风君……”皇帝的声音中饱含着隐隐的怒意。 “圣上,一逆子抗旨,一逆子私自闯议政殿,都是臣教导无方,都是臣的过错。臣应受罚!”洛程高声道,转移了皇帝的注意力。 “圣上!臣等二人,愿代父兄受罚!”洛自持和洛自节亦大声道,叩首。 皇帝冷笑不已:“好一个洛家!人人相护,果然名不虚传!既然如此,卿等三人便去奉相府反省几日!” “谢陛下恩典。”说着便有数个侍卫,恭谨地请洛程、洛自持、洛自节下了议政殿。 “圣上!请三思!”黎巡和封念逸一同跪下,喊道。 “两位爱卿也要去反省几日么?”皇帝冷道。 洛自醉心中长嘆,抬首道:“圣上,请三思!” “栖风君擅闯议政殿,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胸口疼得厉害,脑中也渐渐地昏沉了,洛自醉张张口,没再说什么。 这时,便听一声轻笑道:“皇上,何必发这么大的火?”笑着走入议政殿的不是他人,正是后亟琰。 他四下瞧了瞧,缓缓走近玉阶。 “皇后,此事你别插手。”皇帝双眸闪过厉色,依然冷冷道。 后亟琰一怔,竟没了笑意。 洛自醉还是首次见他失了笑容,苦笑不已。皇帝的怒火看来一时半会是下不去了。 “栖风君归家反思!此期间,洛家人不得出府一步!” “皇上!” “皇后!朕旨意已下,不得有异议!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文武百官带着不同的微妙表情,陆陆续续走出议政殿。洛自醉和常亦玄也站起来。洛自醉跪得久了,有些不稳,踉跄一步,常亦玄感觉到他身上的高热,连忙扶住他。 后亟琰仍在殿中,沉默了一会。 洛自醉向他望去,两人目光相遇,都轻轻一笑。 “有劳陛下了。” “你莫担心。看你似乎病了,就当回家歇息罢。圣上不过在气头上,过两日自然消了。” “谢陛下。” 后亟琰淡淡笑着,走上玉阶,往皇帝起驾的方向,东面偏殿云芝殿而去。 数位侍卫围上来行礼道:“栖风君,常大人,请。” 皇戬虎着脸推开他们,自另一边也扶着洛自醉,怒道:“还不快去备车马!” “是,太子殿下。” 伤势好像又重了些,热度也似乎上升了,身体都没什么气力了。洛自醉强自维持着清醒,随着常亦玄和皇戬走出议政殿。 洛无极正在外头等着,见状忙上前:“要回家了么?” 常亦玄点头。 “公子,我去唤唐三备好东西。” 洛自醉微微颔首。 洛无极担忧地看了他两眼,纵身离开。 “太傅,还撑得住么?” “嗯,无妨。” 常亦玄已闻到血腥味,更是担心之极:“快些把他送回家要紧。我且去御医馆取些药,太子殿下能扶住么?” “能。”皇戬支住洛自醉的身体,运风趁势跃起,转眼间就飘到干泰宫长廊尽头。 黎巡、封念逸,和闻讯赶来的黎唯、宁姜已等在那里。见皇戬带着洛自醉从天而降,除了封念逸,三人都围过来。 “早便看出洛小四神色不对,果真受伤了!”黎巡道,抚上洛自醉的额际,眉皱得更紧,“这么高的热度。”他心中已猜出五六分,望了封念逸一眼,将洛自醉横抱起。 第43页 “不,只是高热罢了。”洛自醉唿着热气,道。z 此时已到巳时中,日头渐渐毒起来。内虚热外燥热,他早就汗湿了一身衣裳,唿吸也沉重得仿佛自己能听见回声,耳鸣眼花,浑身渐渐地如着了火一般难受,胸前那伤口更是灼烧般地疼痛。 黎唯帮黎巡解了披风,给洛自醉裹上。y 他穿的衣裳都湿透了,血也印染开来,黎唯顿了顿,望了黎巡一眼。宁姜也望见那血迹,怔怔。 黎巡神色冷漠,更抱紧了洛自醉。z 黎唯淡淡地瞧了瞧封念逸,没说什么便走到一旁。宁姜张张口,走到他身边,也没言语。 几人心中各有所想,向南而去。 过了永安门,皇戬便停下了。永安门内算作内廷,永安门外便是外廷,可行车马。他回首对黎巡道:“黎将军,我已唤人备了马车,应当快到了。” “殿下考虑得周全。”z 五人便在渐烈的阳光底下停住了,黎巡将自己的影子遮住洛自醉:“洛小四,别担心。你在家中好好休养,你爹和哥哥们定会安然无恙。奉相府只是软禁,你大哥那边,我也会打点妥当。” 洛自醉勉强睁开眼,轻声道:“烦劳黎二哥了。” 黎巡苦笑道:“你又和我客气。” 没多久,四匹骏马拉着一辆上绣八金龙翻天覆地的大马车停在几人面前。车夫停了马车便跳下,跪在皇戬身前,看来这应是皇太子的车驾之一。 黎巡立刻跃入车内,里头已经收拾得舒适干净,他轻轻将洛自醉放在车内固定好的榻上。 洛自醉已是半昏迷半清醒,朦朦胧胧好似洛无极给他宽了衣,擦了他身上的冷汗,换了干净里衣和中衣,常亦玄给他敷药包扎。 唐三和五个侍儿似乎也在车内。 过了一会,马车一动,之后便再没晃动过。 迷茫中,旁边响起的询问仍然一句一句敲入他意识中。 “无极,这伤口是谁刺的?” “……封念逸。” 怎么这么快便说了出来? “我还道会是谁!原来是封念逸!” “你怎么在这里?!”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您怎会在马车上?” “父后准我出宫陪太傅。” “下去!” “洛无极!你!” “……” 洛自醉终究撑不过去,陷入昏迷中。 洛府大门紧闭,已有一段时间。 自从多日前,一辆华丽的马车入府后,府门便再未开过。头几日,众官吏猜测这不过是今上一时气怒的缘故,不少人在府前徘徊,想要入内拜访又恐触圣怒而踟蹰不已;又过几日,有人揣度圣上另有深意,欲令洛家使一番苦肉计,府门前便再没有半个人影;再过些日子,皇上仍没有任何表示,即便在官场摸爬多年的人也无从探得圣意,于是,京中渐渐传出流言。 人人都道,经右将军骁勇善战立下功勋而闻名池阳内外的洛家,要衰败了。 洛家恃宠而骄,抗旨不遵,落此下场,是今上给另一些世家的诫训。 六大世家,已成过往云烟。 洛府某座小院落中。 两株苍松下,三个俊美的少年围着张石桌,瞧着桌上一张写满字的纸。 其中两位少年岁数相当,都是十四五左右,眉目也有七分相象。但乍一看,两人却是天差地别:一个眼眸灵动,不悦的神色都挂在脸上;一个沉静内敛,有如一块木头。而坐他们对面的少年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手支着下颌,神情清清淡淡,嘴角边偏又挂着几分笑。 “四哥!你还把我和自悟当孩子,不肯告诉我们爹和哥哥们的消息么!”脸色一直不佳的少年倏地跳起来,气势汹汹地嚷嚷。 坐他身旁的沉静少年眉都没动半分,像是早已习惯他的突然行动:“四哥,上回你说半个月爹和兄长们便能回来,如今已过了两个月。” 年长些的少年盯着桌上的纸,似乎要将它烧出两个洞才甘心。 “四哥,你说话啊!”继续跳。 “……”继续冷眼。 “事情,有些出乎意料。”脸色微微一变,少年长嘆道,抬眼望着两个弟弟,“不过,爹和三位哥哥定然安全无事,你们放心。” “当真?” “当真?” 点点头,拿起那张纸:“你们仔细背下这些。为人处世之道,看你们连无极也不如,我真是担心。” 灵动少年和沉静少年怔了怔,知道这是实话,没有再言语。 为人兄长的那位见两人的思绪已不再纠缠原本的问题,轻轻一笑,飘然走远。 望着他悠然自得的背影,灵动少年坐下,哼一声:“自悟,四哥在想些什么?” “不知。” “他该不会一直在敷衍我们吧。” 看一眼已经远去的人:“……” 洛自醉回到自己的院落里,便见唐三正领着五个侍儿上上下下打扫。这些日子他们也没什么事做,早中晚各把他这小院子沖洗一遍,也由得他们去了。 洛自醉走入屋内。他住的还是先前那偏僻的小院,屋只有两进,不过如今寝具卧具全都换新了。外进算是书房,摆着一张软榻、三张檀木案几。内进便是卧房,与外进仅以一张屏风相隔。 和两个聪敏的弟弟周旋真累。洛自醉倚在榻上,半闭着眼养神。常亦玄坐在榻对面的主案几边,核算家中的帐目。 “大嫂,娘睡下了?” “嗯,娘最近有些嗜睡。” “娘……还好么?每次看她都十分安然,反倒让我有些不放心。” “脉象很好。” 两人沉默了一会,常亦玄搁了笔。 洛自醉睁开眼,轻嘆:“大嫂,担心么?” “圣意难测,你不也在担心?” “太子跟着过来,定有别的意思。我虽然能确定洛家不会有事,却想不出圣上要对付谁,怎么对付。” “黎二也没给任何信息,四弟,外头的消息,我们全然不知。” “这或许正是陛下们想要的结果。洛家和外头完全隔绝。外头的流言蜚语传不进来,里头人如何焦躁,也无人知道。……莫非是要看我们和某些人,谁更沉得住气?” 常亦玄一笑,道:“不过,挡得住我们,却挡不住两个孩子。” 洛自醉笑着颔首。或许,皇戬被嘱咐做什么事才跟来的。而且,只有隐蔽在宫外才好办事。 究竟是什么事?皇戬与洛无极约定守诺,洛无极便半句话也不对他说。二人每日上午都爬墙潜出府,将近午时才回来。这么长的时间,去做什么了? 正想着,便听外头唐三道:“公子,太子殿下和无极回来了。”他话音才落,洛无极和皇戬就带着满身尘土奔了进来。 洛自醉和常亦玄打量了两个半泥人一通——这两人,实在对不住唐三和五个小侍一上午的辛苦打扫。 “今天总该清楚了,外头有什么消息?”待他们喝了茶歇了歇气,洛自醉才开口问。 洛无极道:“我去了东市。如公子所料,外头都说洛家触怒圣上,洛家人几乎都被囚禁。还说可能要被满门抄斩了。”说着,他脸皱起来,似乎听了这流言,觉得又可笑又可气。 传得真是厉害。满门抄斩?洛自醉挑了挑眉:“还有什么?” “有人提到,六世家洛家的位置,要由礼部尚书齐家顶了。” 齐家?似乎在兵部和御林军、禁卫军中都有任五品官职的人。确实,吏部尚书提拔的人也多,支系庞大,若六世家中有一家衰落了,这家顶上也算应当。 不过,齐家,到底是哪一派的?没有印象。难道—— “齐家近来风头正盛。”皇戬道,“这些天我和洛无极出去玩,数次遇见那家的幼子,扯高气扬,走路都是望天的,看了便让人不舒服。” 太子自然容不得有人在他面前气焰高涨。洛自醉一笑:“你们是换了衣服出去的,可千万别和他起冲突,免得暴露了身份。” “我忍着呢。”皇戬哼道,“我在西市还听说父皇前两日准了他家的亲事。还说是娶周家的女儿。” 没想到……原来如此。 洛自醉坐起来,望了还在因那齐家小公子生气的皇戬一眼,笑容满面:“景候府呢?黎二哥最近在家么?” “听说黎将军最近因为洛家的事,也开罪了父皇,被勒令归家反省,近日都不曾去上朝。” 第44页 禁卫军岂不是要乱了?——乱得正好罢。 “你们俩快去洗洗,午膳的时间快到了。” 两人低头瞧瞧自己身上的泥灰,跳起来便往外跑。一路过去,尘土飞扬。 洛自醉復又躺下,微微翘着唇角。 常亦玄见他的模样,摇摇首,提起笔,继续核算帐本。 没过多久,他们两人便一同去花厅用午膳。路过府内的小湖时,就见洛无极和皇戬脱得光光的在里头洗浴,丝毫不在意这会已是季秋时节。他们也当作没看见,径直到了花厅。 洛夫人已有七个多月的身孕,腹部已然隆起,但行动依然自若。每回用饭她都细心吩咐僕从们张罗,对儿子和儿媳也一如往常温柔体贴,仿佛家中根本没什么变故。两个小儿子眼中担忧日盛时,她还宽慰安抚他们,令得两人在她跟前,只得装作一派天真活泼、无忧无虑。 “娘,今日如何?”洛自醉笑问。 “很好。”洛夫人示意他坐在她身边。她和洛家其他人一样,都将这失而復得的孩儿当成以往的洛四来疼爱。不过,七年不曾好好疼爱四儿子,如今面对这孩子,无形之中便让她母性发挥得更淋漓尽致。 “听说你今天又给自省、自悟布下功课了?” “嗯。自省,都记下了?” “记好了。” “自悟呢?” “记了。” 两人意外的乖巧。洛自醉笑笑:“如此甚好,明天我再给你们些东西背背。” 碍于在娘亲眼前,洛自省和洛自悟都垂首答应了。 洛家人用膳都围坐在一张宽矮桌边,十分亲切。陆陆续续上了菜,按各人所好摆好了,桌边仍空了位置。 洛夫人望望对面:“太子殿下和无极呢?” “两人才回来不久,身上尽是泥灰,都去洗浴了。” 洛夫人想想道:“醉儿,无极的生日便是明天。” 洛自醉闻言,笑得更深:“娘,让我来给他庆贺罢。”他只记得洛无极生辰在九月,不知是多少日,现在仔细记下应当不算晚罢。 “好,都交给你。” 不多时,洛无极同皇戬便换了新衣进来了,都问了洛夫人好,这才坐下一同用饭。 这天晚上,洛自醉在床上辗转反侧,一起挤在外头软榻上的皇戬和洛无极被他扰得睡不着,他便提议三人在外头散散步。 领着他们在花园走了走,有意无意地,洛自醉带着两人走到僻静处。 “公子,天冷,回去吧。”洛无极道。 抬头阴云遮了弯钩月,顾望四周漆黑一片,确实没什么可看的景致。洛自醉拢了拢火色狐裘,轻轻一笑:“你们白天似乎是从这里出去的。” 皇戬和洛无极对视一眼。 “这附近,外头没什么禁卫军?” “这里墙高,他们守得松懈些,特别是白天。”洛无极答道。 洛自醉抬眼望着那足足有三丈的高墙,望了半晌。 就在皇戬和洛无极要拉他离开的时候,不远处飘来两个影子。那两人速度相当快,发觉墙脚站着三个人后,立刻闪身进了附近的小树林。 皇戬压低声音道:“太傅!有贼!” 听出他声音中含着跃跃欲试的兴奋,洛无极一声嗤笑。 洛自醉也呵呵一笑:“你们俩捉两个小贼应当不在话下吧。” 皇戬见他们一点也不担心,心神领会,立刻面露几分愁色:“太傅,看他们武艺比我们好,怎么捉?” “太子殿下使水、火、电、光,困住他们,不就好了?” “这种天气,还是冰水好。”洛无极笑道。 皇戬双手展开,一手涌出熊熊火焰扑向树林,另一手则噼啪作响,几道电光闪烁。同时,洛无极闪身,截住“贼人”后路,扬手便是带着冰渣滓的水如倾盆暴雨般落下,淋遍了树林每个角落。 “无极!住手!” “贼人”被淋个透湿,狼狈不堪地飘到洛自醉旁边:“四哥!” “啊,原来是自省和自悟。”洛自醉奇道,眸中仍是盈盈笑意,“这么晚了,你们身着黑衣,要去哪里?” 洛自省一面打着寒颤一面脸色沉沉道:“四哥,别挡我们!” 忍住笑,洛自醉咳了咳,正色道:“自悟,你怎么也同自省一样冲动?” 边发抖边扭过头来看他,洛自悟咬咬牙道:“别无他法。” “五叔、六叔要去劫天牢?” “天牢可是国师设了水火雷电阵的重地。池阳境内,若想就这么空着手去抢人,除了我父皇和父后,再没人能做到。” 洛自醉一嘆,道:“你们要自投罗网,怎么不想想娘会如何伤心?” “难道就让我们在这里干等着消息?!”冷得愈来愈厉害,洛自省的脸也冻成了青色,但火气仍未降下。 洛自悟则只是瞪住洛自醉。 “能说的,我都说了。稍安毋躁。” “四哥!” “你们回房去,赶紧换了衣裳睡觉。时间拖长了,于我们洛家越有利,我绝不骗你们。” “四哥——” “你们好好想想我的话,想通了再来问我。” 两人实在冷得受不住了,只得一路跑回自己的院子。 洛自醉轻嘆着,发觉洛无极和皇戬都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不动声色地合拢狐裘:“怎么了?” “公子,你故意在这里磨时间等着?” “太傅,为何不直说,父皇已吩咐圣宫的人布下了专克风的干坤阵?” “回去睡吧。”洛自醉淡淡道,举步缓缓往回走。 洛无极和皇戬仍留在原处,没有动。 寒风唿啸而过,吹得洛自醉的黑髮散在空中,与风纠缠不已。 “公子……我——” “无极,君子守诺,做得好,你不必愧疚。” “太傅,我也答应了父后,不能说给你知道。” “我明白,你们别呆呆地吹冷风了,快过来。” “太傅,你猜中了多少?” 洛自醉回首,头髮遮住了他的面容:“七八分。只是,你还有事情未做,我便无法猜到九分。” “那我做完了,就马上告诉太傅。”皇戬脸上浮起几分笑意。 第二天,洛无极生日,他和皇戬留在府内,并未出去。 而当天的三餐,都是洛自醉下厨做的。 洛家人首次尝到这些简单又好吃的菜式,更因它们都是外表看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洛四公子所做的,都吃得十分尽兴。 晚饭时,洛自醉还送了洛无极一本手抄书。洛自省抢过来翻阅,内容却和他与洛自悟两个月里背记的东西没什么不同。他虽觉得这份礼算不得什么,洛无极却高兴得很,此后半年都乐此不疲地和皇戬一同临摹书中的插画。 京中流言仍然肆虐。洛府仍然静谧。 十月初,齐家与周家联姻,喜乐传遍内城。 整整三日,锣鼓喧天,鞭炮烟火不断,衬得洛府更是萧条寂寞。 去齐府观礼的人都道,齐家兴,洛家果然要败了。 谁也没瞧见,洛府偏僻处,几树秀雅幽美的木芙蓉边,华衣少年拈花一笑,风华绝代。 16、真相大白 十月中旬,天空中洋洋洒洒,下了第一场雪。 初雪乍寒。 洛府花园八角亭外挂上了重重锦帐,四根柱子边都生了炭火,石桌下也放着炭火盆,令亭内暖意融融。 洛自醉披着貂皮大氅,坐在垫了锦缎软团的圆石墩上,正一笔一划,认真写着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写满了一张又一张纸,眉微蹙起,将笔搁在翠玉龙凤笔洗上。 他不停翻看着所有纸张,似乎在对比其中的内容,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十分不满意。好一阵,他才发觉,本应只有他一人的亭内,好像多了一道唿吸声。 回首一瞧,不知何时悄然到来的人,背靠在柱子上,静静地望着他。这时应当是严寒的冬日了,他却穿得异常凉慡——只着身淡青色绸袍,如初见时那般,一头茶色长髮仍是简单地以一根锦带束着。不过,面容比那时憔悴许多,潇洒风流俊雅都已不见了踪影。 洛自醉露出个清浅的微笑来:“封二公子,请坐。” 封念逸仍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不语。 洛自醉将纸镇扣在那叠写满了字的纸上,斟了杯茶。茶已经凉了,不过主人丝毫不在意,也不在乎客人感想如何。“请用茶。” 第45页 封念逸走近,取过茶杯,喝了一口,丹凤眼仍瞧着他。 洛自醉也捧起一杯茶,笑了笑:“不知封二公子此行何意?復仇么?自醉正等着。” 封念逸正要再啜口茶,闻言动作微滞。八角亭内顿生一片尴尬的沉默。 洛自醉抬眉坐下,脸上没了那七分虚三分讽的笑容。 封念逸喝完茶,放下茶杯,仍然直挺挺地站着。 过了许久。 两人的视线再度在空中相交。 封念逸这才淡淡地开口了:“我,不会道歉。” 洛自醉望着他,又倒了杯茶,抿了抿已经凉透的茶水,轻笑道:“我也不期望你道歉。不过,你使我带伤昏迷回家,惊了我娘,定得去向她请罪。” “我是从洛夫人院内来的。” 言下之意,已请过罪了。 洛自醉微微一笑。 又是一片沉默。不过,先前的难堪已渐渐消去了。 “你,到底是谁?”似自问,又似询问。 “我的身份就如此重要么?无论如何,我如今是洛自醉。旧日都已过去了,我觉得也没必要再提起。” 封念逸浅浅挑了挑嘴角,虽终究露出了些笑意,却是苦涩无比的笑容:“醉……”他顿了顿,望着这人的剪影。 先前这人还在他跟前稍加掩饰,现在全然是和那人不同的气息。他自幼熟识的那个洛自醉,他爱上的洛自醉,是柄锋芒毕露,利可削铁的绝世好剑。那人从不懂得收敛自己的凌人盛气,无时无刻不引人瞩目,令人心折又爱怜。而这人,却是初看丰润如玉、内里却浸透寒气的冰玉剑鞘。剑和鞘,天差地别。 天差地别。 洛自醉偏过脸,睇着他痛苦纠结的面孔。 他知道他仍然无法抑制地将他和以往的洛自醉作比较。 失去爱人和失去亲人一样痛苦么?或者有何不同?他只是有些微好奇和同情,并不真正想知道。他向来觉得,自己对人依赖得愈少愈好。亲情,无法拒绝;友情,无法避开。那至少,要远远迴避书中提过的“生死相许”的爱情。 不理解爱情,不试着理解爱情,不再认识他人,他就仍然可能有机会过自己梦想中的生活。 亲人和亲人之间的牵绊,朋友和朋友之间的牵绊,都是可近可远的。安心离开,又能安然归来。但,情人和情人却不能如此洒脱。 自由的羁绊,是他最不愿沾惹上的。 再者,“生死相许”? 他完全能确定,他珍惜生命胜过珍惜一切。或许,这便是爱罢。爱的,是岁月和时间。 “封二公子,逝者已矣,节哀罢。” 洛自醉望着这仍旧痛苦万分的男子,淡淡地道。或许只有对着封念逸,他才能这么说。换了是洛家任何一个人,他怎么也无法忍心罢。 封念逸怆然一笑。 洛自醉立起,掀开锦帐,出了八角亭。封念逸也跟了出去。 在亭中待惯了,即使身着大氅,也觉得有些寒冷。洛自醉环顾四周:玉树琼枝,素被铺地,雪国风光,分外妖娆。 两人一前一后在静寂的花园中走,留下一串或深或浅的痕迹。 走了许久,两人才来到几树洛自醉甚是欣赏的木芙蓉前。今年的雪似乎较往年下得早了些,木芙蓉花期还未过。赤红、粉红、玉白的花瓣上托着几片雪。花、雪俱是柔软轻盈,互相映衬,一暖一寒,更是令人转不开眼。 “封二公子和黎二哥一样,都在府中闭门反思?” “不,我今日告假。……洛将军和三位兄长的事……” “我不担心。”洛自醉轻笑道,“虽不能说十分解上意,七八分倒还猜得出。降罪洛家,不过是为下一步做好一个诱饵罢了。” 封念逸瞟他一眼。 “封二公子冒着抗旨获罪的危险潜入洛府,就为了说这些么?” “封二公子……”封念逸满脸苦笑,满脸无奈。 洛自醉明白他听得别扭,心想若叫“逸”他心里更别扭。“你我相识一场,你若不介意,往后我便唤你‘念逸’,你唤我‘自醉’便可。” 封念逸点了点头。 “既无他事,我送你出去罢。”替人引路到高墙边,理所应当一副送客的模样。 客人也不好违主人的意思,轻飘飘地上了墙头。 两人正要互道再会,墙头倏地冒出两颗脑袋。 两双眼睛见了墙头上临风而立的封念逸,立即反应过来。一个气沖沖跳上来:“封念逸!你竟敢伤了太傅!”另一个倒是冷静不少:“声音这么大,小心引人过来。” 话才出口,便听墙外传来一阵吆喝。 三个墙头客忙落入院内。 洛自醉这才看清楚,今天这两人不仅仍然满身灰尘,脏乱不堪,身上似乎还有伤口。尤其是太子殿下,脸颊上的那几道口子还渗着血。 他这模样,折了不少皇太子的威势,和封念逸对峙显然落在下风。 倒是洛无极,上回像只护巢的野兽,嘶吼咆哮,这次却异常安静,只是脸上还带着几分不悦。 “念逸,你恐怕马上要忙了,去吧。” 没待两个孩子阴阳怪气大叫着“念逸?!”以示不满,封念逸颔首,轻轻一声“再会”便没了影子。 “念逸?!他伤了你!你都忘了?!” “太傅!怎能对他这么宽容!” 洛自醉抬抬眉,转身便往回走。 两人还跟在他后头,一路抱怨。 回到八角亭内,他收好纸张和纸镇,抱在怀中,走回自己的院子。 吵了许久,后面的两人倒是安静了,随他入了屋,不作声地坐下了。 洛自醉将纸张收好,倚在软榻上,闭上眼睛便要休憩。 就听洛无极低声道:“是因为……朋友,你才原谅他?” “是又如何?我已经不计较了,你也别老记着。” 洛无极急促地唿吸着,没再答话。 这孩子在想什么,他愈来愈不明白了。洛自醉悄悄睁开眼,望着背对着他的洛无极,半晌,目光落在趴在案几上的皇戬脸上。 “太子殿下还是尽早换了衣裳,入宫去吧。” “太傅。”皇戬抬眼盯着他,“齐家会死多少人?”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九龙至尊之位。” 洛无极侧过身来:“你若真可怜他们,方才就该住手。” 皇戬看看他,一笑道:“我更惜自己的命。” 洛自醉听了,禁不住笑出声来:“无极,记住,太子殿下说得极是。天下间,再没比自己的性命更值得珍惜的东西了。” 他说罢,皇戬抚掌而笑。洛无极狠狠瞪了两人一眼,不发一语地站起,走了出去。 洛自醉復又悠闲地躺好,皇戬则仍然趴在案几上,一时不知神游何处了。 “太子殿下杀了人会怕?” “不。我没杀人。但,他们因我而死。” “错。他们并非因你而死。他们选错了,才会死。太子殿下对自己没有信心?” “不,我会是池阳的皇帝。” “是了。他们没选池阳未来的帝皇,所以必须死。” 静寂过后。 “太傅,是心甘情愿选我的么?”皇戬忽然问。 洛自醉瞟他一眼,浅浅一笑道:“不管如何,我觉得我选对了。” “太傅连哄也不肯哄我。”皇戬长嘆道,眉眼微弯。一时间,洛自醉似乎看到十年之后的俊美青年,华贵雍容、傲视天下的模样。 “太傅,你放心我吗?” “太子殿下指的是?” “还能是什么?我知道,洛无极擅使风、水、火、电。” “他既然肯在太子殿下面前展露灵力,就是信任。他信任太子殿下,我何尝不能信?” “真的?” 看着那双散尽暇尘的清澈眼眸,洛自醉只是笑。 事关洛无极,他无法迴避,也无法敷衍,更无法挑明自己骨子里的不安全感。 见他如此,皇戬不怒反笑,小声道:“太傅不答,我更是高兴——太傅从心底原谅我了。”他面带喜色地站起来,优雅地转身,缓缓走出屋去。 洛自醉眯起眼。渐渐离去的背影愈来愈长,愈来愈结实,身形拔高,气度更沉稳。少年转身,神情平静无波,只一双墨似的眼,透出几分难测。 这少年。 是,洛无极? 长大后的洛无极是那样的么?为何突然想到他了?洛自醉失笑。 第46页 恍然间,少年凝视了他一会,而后绝然远去,几分离伤,几分潇洒,几分从容,再未回首。 睡着了?这是梦中?果然,他终究还是不信,一百年后……会有人留在他身边。 分明那孩子说过,一百年后还会结伴。他却梦见他走了。 心中一阵失落。 果然,人本性都是不甘寂寞的。 洛自醉醒过来时,房内都已掌上了灯。他坐起来,就见洛无极靠在软榻另一头,正翻着他日里写的纸张。听见悉索声,他抬眼看看他,皱着脸道:“寻常人一天睡三四个时辰,你一天能睡六七个时辰。” 不知为何,刚醒来时的不安尽被驱散了。洛自醉望着他,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怎么了?还没睡醒?” “无极,你说的话,都作数吧。” “那是自然。你不是说过吗?——君子守诺。” “那你们最近都去做了些什么?”你可要记得,一百年后,还要和我共游世间。君子守诺。既然你是第一个和我定下相伴之约的人,既然你是第一个和我一样寂寞的人,我便为你破例罢。 夜深了,洛无极已经困得睡着。洛自醉下了软榻,推开门。 他在院子里走了一会,便见唐三站在月洞门边。 “公子,可要用点夜宵?” “不饿。” “外头冷,公子还是回屋罢。” 洛自醉摇摇头,越过他,向外走。 唐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东西都收拾好了?” “小人中午见太子殿下回宫,便吩咐他们收好了东西,没有惊动将军夫人、常太医,五公子和六公子。” “唐三,听见什么响动了吗?” 唐三仔细听,周围仍是静寂一片,摇摇首道:“回公子,没听见。” 闻见血腥味了吗? 洛自醉没再问,使风跃上三丈高墙,遥望东方。 视野内,点点火光汇成长河,照亮了东边的天空。一丝一缕血的味道,顺着寒风飘来。不,又非血流成河,他不可能闻见。 “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他轻声道,话尾湮没在风中。 他动摇,不因为那些血泊中的人,而是自己没有丝毫畏惧、难过的心境。他因为自己的“铁石心肠”而动摇。他生活的世界,并非这种光明正大取人生命的世界,他对人的死亡却一点不感到意外和恐惧。 只因为那些人不是他。 只因为除掉那些人,能让他安全。 原以为自己不过是心中存有执念,未必能做得到不择手段。现在却似乎才认清自己的执念深刻到何种地步。恐怕,骨髓中都有这执念的烙印了罢。 他早知道这次定要有些人付出血的代价。他却只是静静地等待,从没有阻止过皇戬。甚至在他有些伤怀的时候,还若无其事地开导他。 其实他早有感觉,不过现在才真正体认到,自己的根骨竟冷漠如斯。 极目四望,南方、西方,陆续火起,映得徵韵的天空犹如夏日黄昏。 “三个月前,圣上因洛家抗旨震怒,将洛家长子打入天牢,洛家诸人分别被软禁。三个月来,圣上余怒未消,连连斥责众臣,不久前又勒令禁卫将军回府反省。洛家、黎家连续遭难,人人难猜真假。不过,假固然是假,真亦能成真。尽管足够小心翼翼,周齐联姻,喜事还是会变成丧事。” 洛自醉的声音很轻,音色却异常冷。 唐三仰首望着他,已然明白现在正发生什么事。 “圣上近来易怒,人尽皆知。没人愿意触逆鳞,却防不住外力。假使……有人打伤了太子殿下,又令无首的禁卫军陷入骚乱……” “再加上狩猎时刺杀事件,禁卫军中定有叛徒。皇后陛下认定刺客是谁,谁还能辩解?” 战飞,战暗行御史应该已查出些底细了罢。 后亟琰原本就没有存着将周家和简家揪出的打算,只是想自长公主一派找个箭靶,攻入盘枝错节的周简两家下层。 拔除齐家,吏部无首,御林军、禁卫军、兵部都少了人,而且牵连甚多,长公主一派必定大伤元气。 一环接着一环,捕鱼的网早在八个月前便撒下了,纵是后悔,他们也无法逃脱。 “不愧是圣上。”不愧是后亟琰倾心以待的人。两只成精的狐狸,谁能应付? “公子,去歇息罢。” 洛自醉跳下高墙,一笑:“下午也睡够了,你去睡吧,我回房烤烤火。” 顶着冷风回到卧房里,洛自醉静静地在炭火炉前坐了一晚。仔细听着外面传来的细碎声音,他清楚,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这样在洛家度过夜晚了。 将来会不会归来还未曾可知。 要以何种身份回来,会不会拖累他们,也不可预料。 如果他能为洛家做的事,便是履行自己的责任,那么,他会竭尽全力。 “你昨晚没睡?” 闻声看去,洛无极正拿湿巾擦脸。 他起床一点动静也没有,洛自醉不禁一笑:“你不是说我睡得多了?索性晚上就不睡了。” “我……”洛无极顿了顿,坐在他旁边,瞥了他一眼,“你昨晚看见了么?” “你觉得我能看见么?齐家离这里远得很。” “那些人死了,你有些愧疚?” 洛自醉轻轻笑了:“正相反,我半点感觉也没有。你呢?你睡得熟么?” 洛无极一怔,垂下头道:“我尽量不想。” “无极,上天给了人一半命运,另一半全靠自己选择。他们死,是他们的错误。而假若我们有天被人杀死,也是我们的失误,怨不得任何人。” “你不会死。”他的话才停,洛无极立即低低地道。 “我不会让你死。” 洛自醉张大眼,抿了抿嘴唇。 洛无极垂着眼继续道:“就算要杀遍挡在我们前头的人,神,妖,鬼,魔,我也不会让你再露出不甘的眼神。”再也不想看见这个人眼里的痛苦和绝望。如果他不能面对死,他便不会再让他有直面死亡的机会。 “你什么时候活得尽兴了,我才罢手。” 炭火烧着,发出轻微的噼啪响声。 望着他被火焰的热度染红的脸,洛自醉许久才回过神:“好。你记住了。君子守诺。” 待他起身去洗漱,洛无极才抬起脸,静静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清楚,他离爹的教诲愈来愈远,他已不能成为爹那样的人物。不过,他不会后悔。 洛家今日一如以往那些天,十分平静。 不过,午膳刚过,一道从宫中传来的口谕,打破了水面上的平静。 一辆鲜丽的马车停在洛府门外,身着深红色侍官服的正司远远见洛自醉来了,欠身行礼。 唐三低声提醒:“公子,这位是常年跟在圣上身边的宣麟宫徐正司。” 给他好大的面子。洛自醉微微一笑。 “小人见过栖风君。” “正司别来无恙?” “小人传陛下口谕,请栖风君即刻回宫,不得耽误。”徐正司侧过身子,作了请的手势。 洛自醉点点头,回首望着洛夫人、常亦玄、洛自省和洛自悟。 “娘,爹和三位哥哥大概明天便能回来,这下可以放心了。” 洛夫人柔和笑道:“我从来没担心过,何来放心?倒是你,入宫之后好好照顾自己。” “娘还信不过我么?” “信你?看你没过两三个月便受回重伤,让我怎么信你?” 常亦玄无奈地圆场道:“娘,我往后会天天去紫阳殿给四弟诊脉,您放心。” 洛夫人怜爱地看着四子,淡淡笑了:“好,我放心。” 洛自省和洛自悟虽然难捨,但仍然强装不在意,洛自醉便也只对他们笑了笑,就上了马车。 很快,马车动了。 洛自醉卧在车内长榻上,半垂双目。 那徐正司弓身走到他旁边,望一眼靠在榻边看书的洛无极,小声道:“栖风君,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在家中休养,倒也悠闲有趣。” “那时圣上和皇后陛下不知栖风君受伤,听闻您数度昏迷,十分担心。如今栖风君身子骨如何?” “令两位陛下忧心了,我已经好多了。” “紫阳殿已收拾妥当,添了些东西,希望栖风君能喜欢。” “烦劳正司了。” “栖风君哪里话。小人不打搅您歇息了。” 第47页 说完,他便退开了。 洛自醉合上眼。这正司待他的态度未免过于亲切了些,难道那两位又透露了什么意思? 一个多时辰后,隔了三个月,洛自醉又回到皇宫。 在永安门前下了马车,便见黎唯和宁姜带着锁馨和子烛等在巍峨的门拱下。洛自醉含笑,快步走向他们。 “伤都好了?”宁姜迎过来。 “好了。” 黎唯仍是淡淡地望着他。洛自醉同宁姜走到他身边,三人对视一笑,缓缓朝西去。 徐正司仍不近不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这三个月,宫中真是精彩不断,栖风二哥错失了不少好戏。”宁姜笑道。 “是吗?发生了什么事?”洛自醉对宫内的风云变换感兴趣得很。 “还能有什么?人情冷暖哪!呵呵!你才出宫不久,拾月大哥同我便遭人冷眼相待。接着,贤妃被人密告与禁卫军中一些人往来甚密,再又是让人坐立不安的内宫生日宴。总之,风波不断。经皇后陛下一番严惩后,才稍好了些。而今天一早,宫里的事态却完全变了。” 洛自醉抬了抬眉。 一路走来,周围确实多了不少探头探脑、想来依仗他们的侍从。应该是昨晚事情的影响罢。 黎唯淡淡道:“昨日下午,太子负伤归宫,圣上震怒,下令捉拿人犯。我二哥领着禁卫军前去齐家,兵士中却突生异变,军营也一片混乱。二哥的心腹抓了几个叛贼,拷问出上回狩猎刺杀的主谋便是齐家。皇后陛下也自暗行司得了确切消息。皇上立刻下旨,将齐家满门抄斩,与刺杀有关的连家、管家、宋家男丁斩首,女子贬为奴,暂囚教馆。另外还有几家,死罪免了,发配千里。” 宁姜轻摇首,嘆道:“一夜之间,成败已定。” 成败在三个月前便定下了。洛自醉只是笑,没答话。 三人回到风鸣宫,洛自醉请他们二人一同用晚膳,两人都答应了。 再回到紫阳殿,果真添了不少东西。不细看不会发现,却着实更令紫阳殿更华美舒适。 陪着三人四处走了一番后,徐正司恭声问:“栖风君可喜欢?” “多谢正司费心。” “栖风君喜欢就好。小人这便去回復圣上。” “一路有劳了。唐三,送客。” 果然要发生什么事了。洛自醉暗忖着。 这天晚上,少了某个正“养伤思过”的人在一旁,洛自醉和洛无极难得清闲,坐在卧房里的锦榻上下棋。 “无极,你和太子殿下相处甚久,看出这回都发生过什么事了么?”白子落在盘上,扭转了几分败局。洛自醉以前从未和人下过围棋,只看过几本棋谱。刚和洛无极下棋时,不懂这里的规则,也没什么经验,一路落败,惨不忍睹。现在倒是十盘中能扳回两三局了。 “拾月君刚才不是说得很清楚吗?”洛无极端详着局势,黑子举在空中迟迟没落下。 “昨夜只是结局,我问的是过程。” 终于放下黑子,胜负立分。洛无极露出几分喜色,慢慢收着棋子:“开局,应当在上回猎狩刺杀之后。” “不错。” 后亟琰遭刺杀后,皇帝陛下便开始酝酿回击。 “皇戬……太子拜你为太傅,其中肯定有文章。他不避讳和我争吵,成日留在紫阳殿,大概是想做给淑妃和长公主看,令她们不知不觉便放松下来。” “嗯。你漏了一条:黎巡受伤,无法监管禁卫军,皇上没有立刻派人代为约束,听任其内部分化。” “这么说,昨晚禁卫军的异变,是——” 洛自醉颔首。 “大伯父和封念逸凯旋,当场论功行赏,两人都升作三品将军,周简两家必定不安。” “洗尘宴上赐婚受气,我和封念逸的风言风语传开来,使众人觉得圣上对封念逸不满。加之先前有人蓄意嫁祸封念逸,造成封家即将遭难的假象。” “啊,第二天,大伯父抗旨,关入天牢,全家都软禁起来,也可能被人当成迁怒。” “长公主一派肯定不这样想。他们觉得皇上不办封家,反而忽然对付洛家,这定是皇上和洛家演的一出苦肉计。” “他们认定两位陛下要趁机抓他们的错处严惩,为了引开皇上的注意,便举办婚事。” “这正中了今上的下怀。战飞想必已经返京,当日刺杀的真相也有了些眉目。于是,再度让黎巡丢开禁卫军,让禁卫军更加混乱。为了以防万一,大概还派了死士,一者探听到底宁家还是封家倒向长公主一派,再者捨命反诬齐家人。” “那几个‘叛贼’……太子秘密出宫,故意被齐家小儿打伤,成为陛下的藉口。” “黎巡抄了那几个世家,封念逸则平定禁卫军营,趁乱将所有疑犯斩尽杀绝。禁卫军应该已经完全是太子一派的了。” 一石二鸟,思虑详细周全,谋划张驰有度,不仅算计事态,还算计人心。 “危险勿近。”不约而同地心有戚戚焉地道。洛自醉和洛无极两人互相瞧了瞧——难得他们意见如此一致,足可见两位陛下的深不可测。 这时,就听外头一声通报:“圣上驾到!” 洛自醉怔了怔,忙下榻整整衣冠。洛无极急急收拾好棋子和棋盘,搬到自己床上。 两人刚要出卧房迎驾,杏黄的门帘便被掀起来。 皇帝陛下噙着笑容飘入房内。 “吾皇万岁!”二人欠身作揖。 “起来罢。”皇帝神色自若地坐在了软榻上。洛自醉笑立一旁。 洛无极正要退到角落里,徐正司却一把将他拉了出去。他想着留在卧房外也罢,才停了步子,那徐正司又一眼瞪来,一直将他推出正殿外。 莫名的郁怒和焦躁升起,洛无极虎着脸在书房里坐了一夜。 帝驾亦在紫阳殿停留了一整夜。 圣上临幸栖风君的消息,迅速传遍皇城内外。 17、双喜临门 清晨,卯时末。由于雪融的缘故,风较昨日更为冰冷,颳得人遍体生寒。冬日猎猎寒风中,位高权重的臣子们都已在干泰宫议政殿外等了一段时间。 文左武右,两列人立在殿前的白玉石广场上,沉默着。 昨日异变之事,让丞相、大学士一干人等憔悴不少。歷练稍少些的官员,神情之间微微有些疲惫和不安。明眼人一看便知他们已是商讨了一夜,却仍然苦无对策。 反观另一边,三个月前被软禁的洛家诸人,都列在武臣队末,神色依然如往常那般自在。禁卫将军黎巡和定远将军封念逸停在他们身旁,低低地说着什么。 胜负早已分明。 一片静寂中,礼部尚书不自觉提高的声音,较平时说话更为清楚—— “什么?!圣上昨晚当真临幸紫阳殿栖风君?” 礼部侍郎好像仍然停留在震惊中,丝毫没注意数道难以说清意味的视线已经盯住他们:“下官原本也不信。但徐正司已派人到礼部传了圣上口谕,要择日举行封赏典。况且,下官还听说,御医馆一早便派人到紫阳殿……” 长公主派众官俱望向礼部尚书,似乎有些不信,又似乎想不出任何不信的理由。惊讶,震动,随之又是有些微妙的喜意。洛家人除了洛自持,都无一例外地瞪大了眼。讶异,心疼,随之是稍加掩饰的担忧。黎巡和封念逸则只是回到自己的位置,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礼部尚书和礼部侍郎清咳两声,不再言语。 接着,便是几乎令队末的小官吏们窒息的静谧。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一阵轻笑打破了这令许多人忐忑不安的沉寂。 众人望去,就见方才提到的那位人物,头戴翡翠冠,身着杏黄龙凤锦袍,披着火狐狐裘,翩翩然行来。 他俊美的脸孔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容,笑容中既有让人觉着舒适的暖意,又带着难以令人发觉的疏离。 “爹,大哥,二哥,三哥。”好似并不意外此时此地见到家人,他径直走近武臣列末。 “见过栖风君。”五君和四夫人位同一品大臣,诸臣垂首行礼。 “看起来脸色都还不错,我便放心了。”望着神情有些复杂的亲人们,洛自醉淡淡笑道,“娘和大嫂都很好。” “嗯。”洛程应了一声,威严如旧,惜字如金如旧。 “四弟……”洛自清轻嘆一声,大约觉着心中所疑实在问不出口,眉头轻皱,没再接续。 洛自持和洛自节都沉默不语。 洛自醉一笑,才要说些什么,便听礼部尚书小心翼翼道:“今日天寒,栖风君一早前来,便是为了见洛将军一面,微臣实在钦佩不已。” 第48页 洛自醉眯了眯眼,笑道:“担心家父和家兄确是真,不过,我是奉命来上朝的。” 众臣脸色微微一变。 此时,就见广场两旁的巨鼓边,侍卫已扬起鼓槌。低沉的鼓声响起,辰时到。议政殿的门缓缓打开,文武两班大臣依品阶顺次入殿。 洛自醉在殿外停留了一会。待里头高唿万岁,行礼过后,听见皇帝宣道:“栖风君入殿罢。”徐正司已走到殿门边,引他入内。他入得殿内,抬首便见皇帝笑意盈盈地望着他。这两人逼迫人都在无形之中。不会挑明什么,亦不会威胁利诱,却操纵情势,让你不得不按他们的计算走。 洛自醉倏地想起后亟琰的诸多种笑容。他有一阵没见到他了。不知为何,竟有些觉得,日后再多见几回也无妨。原本最初的时候,他打算离他们越远越好,却想不到,现在甚至不止欣赏,反倒渐渐愿意接近他们了。只能说,习惯,是难以抗拒的。 一步一步走上玉阶,立在龙座边。站在高处,视野宽阔,下头所有人的神色尽在眼中。 “众卿家,今日有何要事?” “圣上,吏部尚书之位至关重要,不可空缺。加之近来吏部的事情多,臣以为,必须尽早举能人任职。”丞相出列道。 分明方才还脸色灰败,如今却又精神抖擞。这面皮上的功夫真是让人钦佩。洛自醉瞟文臣们一眼。过了今日,他便会和某人一起成为肉中刺、眼中钉了罢。相应的,他所想要的东西,也能更容易取得。 以物易物,是永不会变的真理。 “朕昨日也在考虑此事。”皇帝应道。 “圣上可是已有人选?”大学士犹豫一会,问道。 皇帝笑笑,瞥洛自醉一眼:“朕确实已经想好了。众卿家也早便听闻栖风君才绝天下罢,有如此能人,朕怎能不用?” “得贤者兴。陛下圣明!”黎巡出列大声道,优雅拜下。诸臣面面相觑,没迟疑多久,都拜下,叩首道:“陛下圣明!” “朕诏令,封栖风君洛自醉为吏部尚书,太学博士。” “臣洛自醉,谢圣上恩典。” “都起来罢。” “吾皇万岁!” “啊,关于洛家之事,洛自清,你既如此不愿娶女妻,朕也不强求了。不过,你的军功,朕还是要赏的。” 洛自清出列,叩首:“谢陛下。” 洛自醉浅浅笑着,和洛自持对视一眼,而后轻声道:“陛下,军功赐婚乃是我朝惯例。臣以为,若陛下赐婚予刑部侍郎洛自持,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如此甚好。朕诏令,赐婚刑部侍郎洛自持。徐正司,今日可是吉日?” “回圣上,是大吉之日。” 皇帝抬眉微笑道:“那,择日不如撞日,今晚,朕便为洛卿家主持婚礼。” “臣洛自持,谢陛下隆恩。”洛自持冷冷拜下,一如以前。 辰时中,早朝下得意外的早。 皇帝离开后,众臣都陆陆续续上前,向洛程道贺,给洛自持道贺,给洛自醉道贺。不过,前两人面上仍然见不到任何喜色,后一个虽笑着,却似乎也没多少喜悦的意思。 待人都离开了,洛家人、黎巡、封念逸缓缓地朝长廊走去。 其间,洛自节数度欲言又止,盯着洛自醉盯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不言语,洛程、洛自清面色凝重,洛自持则维持一贯的冷漠,黎巡和封念逸也都静静的。一时间,气氛有些沉。 走了不多时,前头便来了一个红衣正司,垂首行礼道:“见过栖风君。” 洛自醉停下了。这正司他认得,是风仪宫的正司。 “皇后陛下请您到风仪宫用午膳。” “谢陛下相邀。”洛自醉点点头,“那,爹,哥哥,黎二哥,念逸,有什么事,晚上再说罢。” “小四……”洛自节张了张口。 洛自醉已步下阶梯,闻声回首,轻轻一笑。 洛自持冷道:“既然如此,晚上再说罢。” 洛自醉颔首,转身走远。 风仪宫仍然和记忆中一样雍容华贵。 洛自醉随着那正司穿过重重楼阁,来到后亟琰的寝殿。 正司在殿外停下了,示意他入内。他也没迟疑地踏入殿内。正对着殿门的是一张卧榻,榻前点着丹鹤香炉,轻烟蜿蜒而上,散发出极淡极清的香气。卧榻右面不远是座高达两丈许,长达四丈的翠玉屏风,左面则挂着重重青色帷幔。隐约可见帷幔后,两位陛下坐在一张珊瑚枝案几边,正在对弈。 “臣见过圣上、皇后陛下。” 后亟琰回首一笑:“栖风君,昨晚劳累了。” “陛下说笑了。” “来,过来坐罢,不必拘礼。” 洛自醉依言走到两人身旁坐下,瞥一眼棋局,棋盘上局势十分复杂。他的棋艺不怎么高明,只知他们势均力敌,下一棋步的奥妙,却一时无法想到。 后亟琰右手执着白子,侧身瞧着他,仍是笑着:“昨晚你似乎给圣上看了有趣的东西,我能否也瞧上一瞧?” “那些东西还在臣殿中,陛下若有兴趣,臣可以说说。不过,那都是臣的初步设想,还有许多错漏之处。昨晚幸得圣上指点,臣得益甚多。” 皇帝落下棋子,望了他一眼,道:“栖风君是异世使者,所思所想,果然令朕十分惊嘆。” “陛下过奖了。” “我愈发好奇了。”后亟琰噙着笑容道,“陛下,今日棋局就到此为止,如何?” “好。”皇帝陛下起身,悠然远去。 后亟琰吩咐小侍上了茶水和点心,两人静静地品了一会茶。 “栖风君,我有许多问题想问你,你似乎也有疑问。” “陛下,臣想问的便是——当日,陛下事先知道么?” “不知。”后亟琰摇首笑道,“到那天为止,我确实不知情。” “臣只想问这个。”他那天的惊讶是真的。不知为何,稍稍有些松口气。 后亟琰轻声笑道:“我早提过要真心和你相交,你仍然不信呢。” 洛自醉看着他,笑嘆:“陛下言笑之中真假难辨,臣不知哪些该当真,哪些该作笑谈,转身便忘了。” 后亟琰收了笑容,定定地瞧着他。半晌,忽然问:“栖风君对陛下和我的行事方式,是否觉着不满?” “臣怎敢不满?” “我要听实话,你尽管说。” “陛下若指的是今日封赏之事,这倒无妨。国师认定臣是异世使者,想必臣也必须参政改变些什么。圣上封臣为吏部尚书、太学博士,正是让臣早日结束使命的契机。” “其实,陛下和臣都非轻易信人之人。若刚开始便无缘无故相信他人,那才奇怪,不是么?陛下只因确定臣是异世使者,才慢慢信任臣。而臣,也只能一步步学会相信陛下。” 后亟琰沉默一会,浅啜口茶:“你说‘结束使命’,之后,你要做什么?” “臣只愿早日自由。” “既是你的愿望,大局定下后,圣上和我一定放你自由。不过,若你能时不时回宫来瞧瞧,我会更高兴。” “只希望那一日早些到。说不定,臣还能找些民间的好东西献给陛下。” 两人相视一笑。 “我自小生长在皇兄身旁,从未有过什么所谓的‘知交’,我也不知该如何待‘知交’。”露出稀有的示弱的轻笑,后亟琰顿了顿,又道,“不过,坦诚是交友之道,我定会事事时时做到。” “陛下和臣一样呢。说起坦诚,陛下不是曾说过,您等着臣自愿道出一切么?”今天来见后亟琰,洛自醉也已经做好了要道尽所有的准备。毕竟,不管怎么说,他至少在上回欠了他一个人情。 后亟琰笑笑:“无妨。你是谁,如今都没干系了。你便是你,如此而已。过往之事已成过往,你既然不愿多提,可见不会是什么好事。而我若让你再揭开伤,疼一回,又怎么能算得上是朋友?” 洛自醉怔了怔,笑道:“若有一日,臣能只当记忆是过往,忘了那些不甘不愿,再告诉陛下罢。” “我随时洗耳恭听。” 一直到下午未时中,洛自醉才回到紫阳殿。 一路上没遇见半个人,虽有些奇怪,但他昨晚一夜未眠,疲倦得很,也无法多想什么。 直接入了寝房,他走到榻边就要躺下。 此时,榻上还坐着两个人。 第49页 一个是显然也有些疲态的洛无极,一个是本应还在反省的皇戬。两人都瞠大眼瞧着他,显然有无数疑问梗在心底。 洛自醉实在没气力理会他们,卧在榻上,合上眼便要睡。 “太傅……”不过,有人显然从来不知什么叫做“替人着想”,带着被忽视的不甘开口了。 “太子殿下不是要待在益朝宫反省一个月么?怎么?” “公子,他辰时便来了,一直赖在这。” “洛无极!什么叫做‘赖’?!我只是来拜访太傅而已!发生了这等大事,我怎能安心待在寝宫里啊。” 根本没发生任何事。话说回来,皇城内外,难道上上下下都已确实得到这消息了?“……” “太傅,若是父后不高兴,我会替太傅说话的。” 这个孩子,他到底知道些什么? “毕竟,父皇想要做什么事,池阳全境,除了父后,还有谁能拒绝?” ……多虑了。“太子殿下多虑了。” “太傅一定很累了。洛无极,我们出去吧。” 为何听得出他话语中带着几分同情?洛自醉勉强撑着睁开眼,望向皇戬同洛无极。洛无极瞥了他一眼,仍虎着脸道:“你回你的宫里头去!” “你留在这里做什么?凭什么就让我一人出去?” “你这个月再也别来了!看了你心烦!” “你……洛无极!!” 眼看两人又要动手,洛自醉拉上被子,冷道:“要打,你们离正殿远些再打。” 跃跃欲试的两人顿时没了气力。皇戬哼两声,自窗户翻了出去。洛无极跳下榻,也跟着翻出去。屋内终于静了下来。洛自醉满意地合上眼,没多久便睡熟了。 申时末,洛自醉、洛无极、皇戬三人骑马奔出皇城,向洛府而去。 洛自醉本打算就小睡一会,而后回洛府瞧瞧有什么要帮忙的。但看他累了,唐三不忍唤醒他,由着他睡到申时末,自己醒来。 都这个时候了,想必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了。 “什么,是成人的事?”忽然问这话的洛无极,脸色仍然相当难看,“有什么我不能听的?” 洛自醉睇一眼旁边笑得前俯后仰的皇戬,挑眉一笑:“再过几年,我便将我所知的,都告诉你。如今你知不知道都无妨。” “洛无极,我早说太傅不会答的。还是我来告诉你罢。” “你闭嘴。” “太子殿下,你又知道些什么?” “至少,太傅明白的,我都清楚。” “噢,是么?”洛自醉淡淡笑道,“孩子知道得多,便会胡思乱想。” “难道太傅想说,昨晚只是和父皇秉烛夜谈?” “事实便是如此。” “当真?!那御医馆为何……” “和大嫂谈的正是赐婚的事,喜事还是早些准备得好。” “真的么?” “果然还是孩子。”洛自醉摇首笑道。 皇戬脸一阵青一阵红。 洛无极看他们你来我往说些他半懂不懂的话,心里愈发不舒服。皇戬只比他年长两岁,却好似知道得很多。而他,只会不明不白的气闷罢了。 或许,在洛自醉眼里,他总是个孩子罢。 以前他说要护着他,不让他死,他都觉得不过是些孩子气的话,作不得真罢。他或许,对他根本毫无期待…… 洛无极啊洛无极,迟早有一天,你一定要让他刮目相看。 远远地望见洛府,便觉得不过离开了一日,府邸却变了模样。府外四周都挂满火红的宫灯和红纱,一派喜气洋洋。不仅如此,就连那看惯了的青墙青瓦也都觉得格外气魄。 洛自醉下了马,将缰绳交给僕人,领着二人入内。 到处都挂着灯笼和绸纱花球,府中管事正唤人贴喜字,瞅见他,忙迎过来:“栖风君已经到了。将军、夫人和公子们,现在都该在二公子院里呢。” “都准备好了么?” “已经好了。” “你去忙罢。” 越过正三堂便是主院,洛自持的院落就在主院旁边。行至院墙边,便可见到三两枝梅探出墙头,小小的花苞嵌在枝上,还瞧不出花瓣的颜色。 三人走到月洞门前,迎面就遇上洛自省和洛自悟。 “四哥回来了。” “四哥。” “你们这是赶去哪里?” “客人愈来愈多,爹让我们先去前厅待客。” “我们也去瞧瞧吧。”皇戬听了,兴高采烈地对洛无极道。 洛无极望望洛自醉。 洛自醉笑着颔首:“去吧,若实在忙不过来,我一会儿也去。” 四人说说笑笑行远了,洛自醉往院内走,没几步便见身着暗红色长袍的洛自持同一身淡青色长袍的洛自节立在几株梅树下。 新郎官仍是冷冷的,反倒是洛自节,满脸笑容。 “二哥,三哥。”洛自醉走过去,两人都侧过身来。 “小四……早晨,还好吗?” “很好。二哥这身打扮,真是难得一见。” “是啊,若能再露些笑容便好了。方才大哥、大嫂都让他笑一笑,他却僵硬得和石头一样。” 洛自醉又仔细打量洛自持一番——玛瑙嵌玉冠,红玉耳坠,暗红底色上绣火红飞凤的锦袍。寻常人着一身红总会让人觉得不协调,但他穿这么一身,却奇异地消了些许冷色,更形俊逸。 “怎样,不错吧?这身衣裳是大嫂去选的,他还不愿穿这种颜色呢,这已经算是最简单的喜服了。” “嗯。”较之洛自持穿上喜服这等有冲击力的画面,他对这位哥哥看人的眼光更为好奇,“不知二嫂是怎样的女子?” “小四,我看你想问的,是二哥怎么选新娘的罢。”洛自节呵呵笑着,“上午,我同他去了教馆。里头适龄的女子,大概有百位左右。一开始,谁都不敢抬头望二哥。” 新郎官面无表情地挑挑眉,周身仍冷风不止,好似现在弟弟们谈论的并不是他。 “他凝着脸看了一会,我看他都要随意指一位了。这时候,有个女子抬首了,望着他,居然还能笑意盎然。天下间有不少奇女子,看来,我们的二嫂便是其中一位。” 洛自醉不禁笑出了声。 洛自节回想当时,也笑起来。 洛自持冷瞅他们一眼,道:“且先别说这个,自醉——” “三哥,什么时候下的聘?喜轿何时能到?” “这位嫂嫂的娘家在京中,是寒族子弟,中午已经去下聘了。喜轿么,戊时是吉时,戊时初应当到家了。” “爹和娘一定很开心罢。” “这是自然。娘还说,她曾以为二哥一辈子都不可能成亲了。” “呵呵。” “自醉——” “二哥,你该去前厅待客了。” “是啊。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别想其他的了。” 洛自持冷望望他们,转身走了出去。 看他已走远了,洛自醉从怀中取出数张纸:“三哥,昨晚陛下不过和我谈了一会政事,不需要担心。”洛自节接过去一看,有些惊讶:“谈的,就是这些?” “不错。三哥也知道,上回国师曾和我说了些话。他认定我是异世使者,必然会改变四国。我想这正是一个契机,所以便随着陛下的意思出仕。” “果真要变了?” “已成定局。” “也罢,今天暂且别管这些。小四,跟着我好好瞧瞧热闹罢。”洛自节将纸张都收进袖中,带着洛自醉朝前厅而去。 前厅边的花厅里,洛自清和常亦玄在清点贺礼,洛夫人在一旁指点管事必须备好的礼饰和祭品。他们忙碌得很,连洛自节和洛自醉何时过了厅堂也没有察觉。 前厅中,一家之主洛程正和新郎官一同接待来客。洛自省、洛自悟和洛无极将客人领到中堂,皇戬则在一旁闲闲地吃点心。 开始瞧见的还是些生面孔,不久,上回洗尘宴上所见的那位面目和蔼的老人家便到了。洛程亲自陪着他去往中堂,洛自持则和随后来到的黎巡、战飞、柳雨星谈了几句。那位老人家,应该就是景候罢。 “这里没什么意思。小四,我们去内堂罢。” “好。”z 内堂里坐着不知何时来到的帝后和宫妃们。想来洛自节也不知这里已有尊客,连忙住了脚步,行礼。 第50页 “不必多礼。”皇帝道,“洛卿家,陪朕和皇后四处走走如何?朕首回来洛家,不知有什么景致。” “是,圣上。”y 洛自节随着帝后出去,洛自醉也不好将众多娇客晾在这里,于是只得坐下来,轻轻笑着,一句没一句地回应他们的道贺。 虽说这并非什么难事,但在多数人如刺一样的目光中,也难觉着自在。黎唯和宁姜远远坐在角落里,他站起来,作势要过去招唿。 “栖风君。”这时,便听长公主殿下皇悦柔声细气唤道。 洛自醉转身,笑望着她:“长公主殿下,有什么事?” “我想看看皇弟在做什么,能烦劳栖风君带我去么?” “好罢。”b 洛自醉领着皇悦朝前厅去,半途,她忽然停下了。 没有丝毫意外的神情,洛自醉转身静静地望着她。她和皇戬势同水火,若当真要去前厅,反令人难以置信。 “栖风君成了皇弟的太傅,父皇和父后真是偏心。”g 乍听似乎只是孩子的抱怨,这位长公主殿下还真是‘率真’。“长公主殿下的老师,是学士阁有名的先生,我怎能同那位博学广识的先生比?” “栖风君文武双绝,天下无人不知。何况,洛家……有了洛家,就有七分胜算。”皇悦甜甜一笑,“栖风君,你觉得我会输给皇弟么?” “殿下何出此言?两位殿下没必要论输赢,应当相互爱护才是。”洛自醉淡淡回道。 皇悦好似并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又笑道:“我不会败。我想要的,不止一样。” 别有深意。不过,为何她要说给他听?洛自醉只笑笑,不语。 “父皇和父后都是不择手段的人。栖风君,你要当心。大约……说当心已经晚了罢。” “多谢殿下提醒。” 皇悦仍是甜甜笑着,望着中堂里来来往往的人,和那些红艷艷的灯、绸幔。 天已暗下,四周灯火通明。 丝竹乐声愈来愈近,洛自醉望向前厅。 洛无极自中堂奔出来,向皇悦行礼道:“公主殿下,喜轿快到了,请入中堂就座。” “好面熟的小书童。” “殿下,这是我的书童。” “原来如此。”皇悦点点头,转身走入中堂。 乐声愈来愈响,鞭炮、烟花齐鸣。 洛自醉抬首望了望夜空中绚烂的烟火,拉着洛无极也走进中堂。 主位上理所当然坐着帝后,稍下的位置上是洛程和洛夫人。两旁的案几边,众多大臣谈笑晏晏。洛自醉举目四顾,发现远离主宴场的暗处,黎巡一家、洛自节、封念逸、黎唯、宁姜都围在一起,没有迟疑地牵着洛无极过去挤着坐下了。 堂内喧嚣渐息。 洛自持独自立在厅堂中央,冷冷回首。 新娘在媒人的指引下,缓缓步入堂内。 她身着火红色嫁衣,头戴垂着长长珠帘的花冠,双眸微合,浅浅弯着唇。虽有几分羞涩,却丝毫不胆怯。 “是个清丽的美人。”洛自醉轻声道。 黎巡连连点头:“不容易,嫁给洛二还笑得出来,不容易。” “我早说过,是奇女子啊。”洛自节笑道。 新娘裊裊婷婷走到新郎身旁,新郎执起她的手。 “为何他还是没有半点笑意?” “若真笑了,我们可能只会觉得震惊。” “不管如何,大喜的日子,他好歹也得稍稍笑一笑啊!” “你是他兄弟,我是他至交。你说,你曾见他笑过几回?两百多年,我见他笑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完!” 皇帝轻笑着扬了扬手,礼部尚书会意地高声道: “一拜天地诸神!” “二拜尊堂!” “礼成!” 客人们目送新郎新娘消失在内廊中,酒宴便在寒暄中开始了。 倏地,洛夫人脸色煞白,惊唿一声。 “夫人!” “洛夫人!” “娘!” “娘这是要生了!” “快些!快些将娘背到房里!稳婆可在?快去找!” “娘!娘!” “二哥,你怎么出来了?二嫂也——” “稳婆!稳婆在哪里?” “爹,爹!别着急!” “二嫂会些医术?太好了!” “爹,不必担心了。圣上,皇后陛下,请去用膳罢。” “无妨,等一等罢。” 一阵一阵痛唿声自主院内传来。 院外,洛程、洛自清、常亦玄、洛自持、洛自节来回徘徊着,脸上都难掩焦急之色。稍远些的湖边,帝后静静地站着。再远些的厨房中,洛自醉、洛自省、洛自悟和洛无极正忙着烧水。 “无极!火势太勐了!” “你想把水都烧干吗?!” “加水!” “四哥,为何连衣物都要煮?” “烫……烫……” “啊!!无极!你顾着这边啊!他伤了要紧,难道你五叔我就皮糙肉厚?!” …… 今夜,洛家十二分的热闹。 18、异世使者(上卷终章)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末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艷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无乃日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ju,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襛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艷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壤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盪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尔乃众灵杂遢,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嘆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休迅飞凫,飘忽若神,陵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阳,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阳,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復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督。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僕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洛神赋(曹植) 池阳文宣十二年十月十九日晚亥时初,一番小小的混乱之后,在众人的期待下,洛右将军府添了一位女公子。 洛府四公子洛自醉,忆及上古名赋《洛神赋》,替妹妹取名为洛兮泠,小名羽芙。从此,‘失传多年’的《洛神赋》遍传天下,人人争相诵读,引为绝作。 池阳文宣十二年十一月十九日,凌晨丑时。 风鸣宫紫阳殿正殿。 “啊呀,小书童,这步棋虽不坏,却挡不住我。” 第51页 软榻上,一大一小正在对弈。端坐在一旁观战的孩子盯着棋盘,一脸惋惜状。 离软榻不远的大火盆边,两个男子一面烤火,一面低声讨论。 门被轻轻推开了。 火盆边穿得十分厚实的男子转头看去。说他是男子,倒不如说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虽然那份骨子里的冷寂,并不似个少年人。 “公子,封将军到了。”进来的侍官端着茶和点心,轻轻放在他们身边的矮案几上。 紧接着入内的男子如风一般飘到火盆边,俯身坐下,茶色的长髮滴滴答答掉着水。 “外头雪很大?”火盆边另一个男子淡淡地问。 男子点点头:“若天亮还下雪,不知封赏典能否顺利。” “国师会让封赏典顺利举行。” “国师会到?” “老师已在我殿中住下了。” “陛下,人都齐了。” “你们两个接着下罢。”榻上的人优雅地起身,也坐到火盆边,“栖风君,火烧得这么大,你何必还披着貂裘?” “冷。” “唐中司,你主子说冷,给他再添几盆火。” “呃,是,陛下。” “且慢……陛下,臣最近上火了,再冷也不能在屋内多设火盆。” 洛无极跳下榻,自衣箱中又翻出件大氅,给洛自醉披上后,回到榻上继续下棋。 洛自醉合拢氅边,轻轻一笑:“暖和多了。” 其余三人面无表情地啜口热茶。 “封卿家,你可知我为何要在此时召见你?”后亟琰笑笑,拈块莲蓉糕。 封念逸沉默半晌,垂首道:“战场上,臣确实不止虏获了十张连发弩,还收留了大约六十名自愿降服的乱贼。” “这么说,也不枉我怀疑你了。” “臣确信,他们成为贼众只因生活窘迫,或曾遭世族无理欺压,并非真心反抗朝廷。而今归降,便是要为朝廷效力。他们灵力高强,臣没有理由不任用。” 黎唯淡淡道:“你麾下还有多少人知情?” 封念逸想想,道:“他们归降之时,只得我和我的亲兵在场。不过,也难免还有人知道。” “是啊。”后亟琰笑道,“不然,暗行使如何能查得出来?封卿家,他们可信么?” “可信。他们不但战功卓着,而且给臣献了许多谋策。”停了停,封念逸道,“陛下此时召见臣,难道今日封赏典所行之事,和这些有关?” “不错。圣上和我都认为,现今我池阳最大的隐患便是这些集结的灵力强大者。而且,他们已与长公主派勾结,动向难以掌握,时时刻刻威胁朝廷。不过,栖风君觉着,乱党中确实有无恶不作、利慾薰心者,更多的人却只是迫于生计,不甘才能泯没,不满被不肖世族欺压而已。封卿家所言,暗行使的调查,也都如此。”后亟琰慢条斯理吃完莲蓉糕,抿口茶,接着道:“所以,圣上和我支持栖风君,修改现行律令。” 黎唯和封念逸微怔。 洛自醉颔首,道:“世族和寒族、平民界限过于分明,使许多有才有能之人不能发挥所长,只能抑郁终生。再加之地方世族子弟横行乡里、目无王法,做尽种种荒唐事,反倒要从他们中选出官员,相形之下,百姓恨他们甚于恨乱贼,令朝廷渐渐失去民心。” “我已向圣上和皇后陛下进言,慢慢消除世族、寒族和平民的门户之别,举贤不问出处。” 黎唯淡淡笑望向洛自醉,道:“这就是——” 洛自醉垂眸微笑应道:“不错,这可能就是国师所说的天命罢。” “不为我用者,必为我患。不论何人,世族、寒族还是平民,都如此。”后亟琰道,“趁此机会,亦可将地方固族逐步清除。据暗行使报,周简等数家已藉机在暗中占地屯兵。敌动,我们不可原地徘徊。” 洛自醉接道:“一要将为害一方的世族除名,已示惩戒;二要举能人,对两位陛下尽忠;三要去除纨绔子弟的陋习。” “实在是惊世之举。”封念逸笑道,“门第之分由来已久,众多世族定不愿与寒族同朝为官。” “有圣上、皇后陛下和国师的支持,想必他们也不能明着违抗新律令。自然,若要世族接受这些律令,非一年、十年之功。上百年后,乃至千年后,律令才能深入民心。”洛自醉回道,“明日封赏之后,我便会提出这些建言。我大哥、二哥、三哥已经说服了我爹,黎二哥也答应鼎力相助,若你能表态,应该能镇住他们一些时日。” “那是自然。一切若于国于民有益,我封家定然贊同。” “说来,要与乱贼相互勾结,以齐家之力,绝无可能。”黎唯沉吟道,“宁家果然不可信。” 后亟琰笑着又拈起一个红豆糰子:“栖风君,太学应当尽快选出能为武官的学生,早些换掉宁家的心腹。” “寒族、平民只能习武不能学文,因此,武官容易选,文官倒要等上四五年了。”洛自醉浅浅笑道。 唐三给四人斟了新茶,四人都捧起茶杯,笑着抿了抿。 “现在什么时辰了?”后亟琰突然问道。 唐三行礼道:“回陛下,已是寅时初了。” “寅时了么?我该回宫了。”优雅地立起,他回首瞧了一眼。软榻上,洛无极和皇戬已经睡熟了。 “算了,戬儿就在这过夜罢。”说罢,他轻笑出声,“真想现在就瞧瞧那些老顽固的神色。” “定不会让陛下失望的。”洛自醉淡笑道。 “臣等恭送陛下。”封念逸同黎唯垂首作揖。 一瞬间后,火盆边就剩下三人。 “栖风三弟,你在家中可真是劳累了。”黎唯淡淡道,“我也该回去了。” “我也告辞了。” 洛自醉点点头,两人便凭空消失了踪影。 火盆中的火势依然正盛,洛自醉侧身,接过唐三递上的几颗药丸,就着茶水吃下。 望着披着大氅,内还穿着貂裘的主子,唐三迟疑一会,小声道:“公子近来不是烫伤便是烧伤,上火了,吃药也不见好,明日让国师瞧瞧如何?” 洛自醉抬抬眉,上前将榻上的棋盘撤下来:“不必了。明日或许就能转运了。……这一手下得不错,无极的棋艺又见长了。”他过于畏寒,屋内生火过盛,近来又心神俱疲,虚火难平也是难免的。 唐三给软榻上的二人掖好被子,见洛自醉又在火盆边坐下了,不禁劝道:“公子,还是早些睡罢。” “不了,我还要再想想。” “公子日日与两位陛下商讨,定不会有错失之处。” “世上没有万全之策。” “那,小人陪着公子吧。” 卯时末,干泰宫议政殿前已搭好了祭台。 漫漫飞雪中,祭台中央的青铜鼎里,大火熊熊燃烧着。浑身银色的初言站在鼎边,静静地凝视着底下众臣。 雪下得很大,不多时,地面上便覆盖了薄薄的一层。立在台下的臣子们,个个都被雪掩去了神情,不过,窃窃私语声仍然不止。 “国师竟也到了!” “不就是宫妃参政议政的封赏典么?为何国师……” 初言望望天空,举起手中的白玉杖,往青铜鼎上重重一敲,雄浑的声响盪开来,底下顿时一片静寂。他露出个若有若无的笑容:“吉时到。” 帝后缓缓登上祭台,两人都身着裘冕,神情凝重。 他们接过初言递上的长香,缓缓跪在蒲团上,叩拜。 众臣也都跟着跪在冰冷的地上,叩首。 三拜之后,帝后立起,望向广场中央的青玉雕龙御道尽头。 初言淡淡的声音传远:“栖风君,请。” 头戴青玉簪冠、身着月牙白色裘袍的俊美少年一步步走近。他步伐从容,直视前方。双目幽如潭水,面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不喜悦亦不骄傲。平平静静,清清浅浅。如一轴移动的画像,沉郁优美。 他登上祭台,垂首向帝后和国师欠身行礼。 初言伸手,点上他的眉间。 良久,他轻声道:“天神佑尔。” 洛自醉微微一笑,接过他递来的长香,跪在蒲团上,躬身叩拜。 “奉天神之意,朕诏令,封栖风君洛自醉为一等公卿,主持户部、太学诸事。” “臣,谢陛下恩典。” 第52页 “吾皇圣明!” “吾皇圣明!” 回声缭绕在干泰宫上空,气势磅礴。 洛自醉起身,笑道:“圣上,皇后陛下,国师大人,臣就在此提出谏言,可好?” 三人笑而不语。 洛自醉便转身,面对众臣,朗朗道:“各位大人,我以为,池阳最大的心患,便是那些乱党贼人。朝廷虽年年征讨,贼人的数目却不减反增,诸位想过,如何杜绝平民、贱民乃至寒族成为乱徒么?” “以往也想了不少法子,诸如连坐家人、加重刑罚等。不过,这些法子显然都无法凑效。” “安民为何会成为反贼?他们都是灵力高强之人,却不曾受到重视,甚至根本无法生活,自然心怀不满,成为叛贼。” “我以为,必须安抚寒族、平民,取其能者用之,让有才者归顺朝廷,方是上上之策。” 他话音还未落下,台下已乱成一团。 “让寒族、平民为官!我等世族颜面何存?!” “那等贫贱之人!怎配与我们同朝为官?!” “栖风君莫非要羞辱老臣!!” “臣等恳请圣上和国师大人收回封赏!” 祭台上,两位陛下和国师仍然安闲地笑着,洛自醉也仿佛没瞧见下头的群情激愤般,悠然笑道:“诸位都是血统高贵的世族,难道连准许寒族、平民为官的胸怀也没有么?再者,难道诸位不信世族的血脉,比卑贱的寒族、平民优秀许多么?我世族子弟若胜不过那些卑贱之人,岂不是有辱我世族名誉?” “寒族、平民不得为官!这是祖制!难道栖风君竟想改祖制?!” “祖制也是祖先们定下的,国师已得了神的授意,为何不能改?” “圣上!圣上啊!” “国师大人!万万不能更改祖制啊!” “让贱人为官,天下必然大乱啊!” 哭啸之声四起,捶胸顿足者,叩首满面鲜血者,手指祭台大骂“孽臣”者,比比皆是。 只洛家、黎家、封家等数人,仍静静地立在雪中,冷看他人的丑态。 足足半个时辰之后,仿佛已经欣赏够了这齣戏,皇帝陛下走到祭台边,嘴角隐隐带着笑意道:“举贤不避出身,朕心意已决,退下罢。” “陛下圣明!”洛家人、黎家人、封家人躬身行礼。 “皇上!您被jian人所惑啊!” “国师大人!” “jian吝当道!祸害朝纲啊!“ …… 其余臣子的愤怒、恼恨,已是难于细表。 第二日,池阳文宣帝颁下圣旨,修改了七条律令。大意如下: 其一,世族、寒族、平民可通婚。 其二,各地官府必须开办大小学堂,寒族、平民子弟可入学堂就读。 其三,太学接受所有一心向学且有才华的学子,分为文、武、数、律、乐、工、星等数科,考核入学。学有所得者,推荐入朝为官。 其四,吏部外招官吏。从今往后,欲任职者,必须经过吏部考核,无门第之别。已有官职者,每隔五年考察政绩。 其五,世族有占地、行不法之事者,经刑部、吏部审定,将免去一族封位、官职,收其家产上缴国库,降为寒族。寒族、平民有才能优异者,经刑部、吏部、户部审定,将可升为世族。 其六,招降乱党,不计前过。 其七,教馆中学识优异的女子可入太学。女子可任六品以上官职。 此诏传出,震惊四国。 一方水池边,四位银髮男子静静地坐在东、南、西、北四方位上,望着水面上浮现出的那个倚在榻边翻书的少年。 良久。 东面的男子轻轻一嘆:“果然是异世使者……么。” 西面的男子淡淡道:“是。” “料不到使者居然现身池阳。我献辰更需要他啊。” 北面的男子低声接道:“不错,池阳、溪豫近来依然平静,献辰和我昊光却动盪不安,神谕一变再变,处处妖孽、瘟疫横行。神为何要将使者降在池阳?” “此言差矣,你们看看星象。”南面的男子伸手,点点水面。 水面泛起涟漪,不久,夜空便全然倒映其中。 “你们瞧瞧,紫微星。” “光华若日,照耀四方。” “……天意。” “出世的,是凤凰帝?麒麟帝?苍龙帝?抑或青鸾帝?” “凤凰帝主重生,麒麟帝主祥瑞,苍龙帝主变革,青鸾帝主平和。哪位帝皇出世,都是吉兆。” “我们就等着罢。” 给读者的话: 上卷完结,明天开始中卷~~ 19、暗幕渐起(中卷始章) 和风拂过,御花园一角的竹林小径上,半个人也无,异常宁静。 修竹翠绿的枝叶随风摇摆着,传出波涛流动般的响声,更形这一方幽境的静谧、自在。 不过,若仔细瞧,便可望见林中有个淡青色的人影,悠然坐在根笔桿般粗细的竹枝上。风吹得竹枝上下左右摆动,而这人仿佛没有半点重量般随枝摇动着,仍坐得稳稳噹噹。他正看着一本线装小册子,有几分认认真真,又有几分漫不经心。就似自己此刻身处的所在是充溢着淡淡墨香的书房檀木案几前,而非这幽静的竹林中。 两名身着深绿服色的小侍由远而近,两人的低语声,扰乱了这难得的平静。 “你听说了吗?” “什么?” “栖风君已有半个月未回紫阳殿,一直留宿凤仪宫。皇后陛下则告病多时,这段时日,连圣上都不见。” “我只听人说,栖风君许久不曾上朝。” “宫闱中发生这种事本是平常,不过也太光明正大了些。在宣麟殿服侍的人说,圣上这些日子有些烦躁,徐正司都得小心翼翼的。” “是吗?那栖风君是何等人物啊,居然……” “你入宫也有一个月了,怎会不知栖风君?九年来,除了皇后陛下,圣上只会去他的紫阳殿过夜。” “莫非皇后陛下将栖风君……” “嘘嘘,话不得乱说——” 竹枝上的人不动声色,伸手虚空弹指。两个小侍忽然抱着脑袋叫疼,惊骇地朝四周望望,忙逃也似的跑走了。 随后,淡青色人影如疾风般掠出竹林,几个起落,立在一座高高的假山上,衣袂飘飘。 风吹得他的发飞舞起来,他微微侧了侧首,露出一张犹带两分青涩的脸——这人,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然而,却也是个无论如何都让初见的人难以忘记的少年。 这大约都因他的容貌——多一分便可夺天下之色,少一分亦不失为潇洒风流佳公子,增一分则过刚,减一分则过柔。脸孔完美,眉宇间却无半点狂放之色,不至于给人过于强烈的震撼;身形优美颀长,正正是个令人人为之侧目的丰神俊美的少年郎。 较之他让人侧目的容姿,少年的神色却显得十分清淡寻常。然,那片平淡之下,无人能瞧得出他的所思所想。那双乌黑的眸里,也没有任何情绪转变。 少年未着任何情绪地举目四望,视野中,一个深蓝服色的中司怀抱着什么,行色匆匆走来。他足尖微点,轻轻落在中司身前。 中司惊了一跳,连退两步,道:“无极,你怎么在这?” 洛无极轻轻一笑,不答反问:“中司可是要将这朝服送往凤仪宫?公子今日要上朝?” 唐三皱眉道:“公子若再不去,恐怕丞相和大学士便要联名上书弹劾了。” “正巧,我取了吏部新进官员和太学新生的名册和答卷,要交给公子,就顺便替你送去吧。” “也好。” 洛无极拿过深紫色的朝服,转身向东而去。 他亦有半个月不曾见洛自醉了。的确,洛自醉这些天都和后亟琰待在凤仪宫中,足不出殿,也不见任何人。宫中流言蜚语,传得沸沸扬扬。 这些年来,这还是头一回,如此长久的时日,他未陪在那人身旁。他固然有些不悦,但深知他做事都有理有据,便也只能等着他的解释了。 不过,这次的风言风语,很难平息了罢。那两人想利用这些流言么?抑或是藉此隐瞒什么?但,倘若惹怒了皇上,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或者说,此事是连皇上也不能知道的? 数念之间,他已来到凤仪宫内。循着灵气寻去,不多时,他便落在一座青石筑就的宫殿前。 宫殿外没有半个侍卫的影子。 第53页 洛无极沉吟一会,走入殿内。 殿中央的红玉长榻上,拾月君黎唯斜倚着,正在看一幅图,听见声响后,淡淡地瞟了他一眼。 “见过拾月君。我家公子可在里头?” “你进去罢。” 洛无极行过礼,走入旁边的门内。 门内别有洞天,墙壁都以白玉砌成,数根两人怀抱粗的白玉雕花柱之间,挂着层层白色纱幕。洛无极一一挑开纱幕,隐约听见水声。不知为何,他忽觉心一阵乱跳,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纱幕似掩非掩,影影绰绰可见一人自温水池内缓缓走出,取了棉巾,擦拭着身上的水。 那身形,洛无极已见过无数回,闭着眼也能勾勒出其匀称修长的骨架、结实紧緻的肌理。但,隔了数日,他竟有些无法直面这样的情景。 没来由的,他觉着心慌意乱更甚。温水池里湿热的蒸气扑来,又使得浑身燥热无比。 踌躇一会,勉强令自己平静下来,他才缓缓掀起最后一层纱幕。 眼前赫然便是洛自醉正伸手着里衣的模样。长发还未擦干,搭在里衣上,湿了一大片。 洛无极放下朝服,待他穿好里衣和中衣,才取过随侍中司递上的梳子,上前帮他理顺头髮。 洛自醉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只是轻轻地笑了笑。 辱色水池中,后亟琰似笑非笑地靠在池壁边,望着他们。他身后,皇戬捋起袖子,给他拿捏肩膀。 “洛四,你不觉得小书童又长高了么?” 洛自醉回首,仔细上下打量了洛无极一番,笑道:“这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不过,父后,太傅,我觉得他是愈长愈难看了。想三年前……”皇戬笑着留了半句话,却让洛自醉和后亟琰都挑了挑眉,难掩笑意。 洛无极冷冷一笑,道:“太子殿下近来很喜欢翻些陈年旧事,莫非是未老先衰的前兆?” 皇戬嘿嘿笑着,调侃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父后和太傅想必也难忘罢——当初那个震惊内宫,让所有娘娘都又羡又妒,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 “确实难忘。”洛自醉道,眼角见洛无极神色并无太大变化,不由得怀念起当初每听到这话题便像小兽一样张牙舞爪的他来。“不过,那时也是我迫他穿的。当时若太子殿下愿意,想必也不会输给他。” “我哪能同他比。”皇戬笑嘆一声,抬首便见一面铜镜飞来,堪堪让开。铜镜砸在他身后的白玉雕龙柱上,裂成碎片。 “无极,那铜镜可是陛下的,不可失礼。” 问题不在这,不过,若要令洛无极不再存有“刺杀皇太子”的心思,比登天还难。 “皇后陛下,小人改日再给陛下打造一面铜镜,望陛下恕罪。” “你们弄坏凤仪宫的东西还少吗?也不差这件。”后亟琰笑道,瞟瞟脸色仍旧平淡的洛无极,“话说回来,虽说那时只是权宜之计,但效果确是始料未及。……小书童如今也十分赏心悦目呢。” “唉,男子纵是再俊,怎比得过女子的美?他愈来愈有男子气概,我才说他丑。这也是变相的称赞吧。” “皇戬,住嘴。” “无极,你的灵力愈发炉火纯青了。头髮已经干了。”洛自醉适时出口,避免了又一件珍奇物品惨遭“分尸”。 洛无极给洛自醉束好长发,戴上银冠,动作十分娴熟。 后亟琰倏地道:“我倒是好奇,小书童除了使火,还会别的么?” 皇戬将落下的袖子再度捋上去,接道:“观察灵气的状态便能瞧出灵力有几种。以父后的功力,应当能辨清灵气。” “啧啧,戬儿,这话听来有些欲盖弥彰。” 洛自醉整好朝服,淡淡睇那两人一眼,道:“他还能使水,不过能力不及火。或许火的力量太强了,陛下才瞧不出水的灵气。” “有道理。”后亟琰笑笑,“洛四,你的里灵力又是什么?” 洛自醉轻嘆。他亦是前两年才得知,不少世族都拥有两种乃至三种强大灵力,不过由于各种缘故,对外宣称世代相传的灵力往往只有一种,称为“表灵力”,而其他的灵力则称为“里灵力”。洛家的“表灵力”为风,世人皆知。却鲜少有人知道,洛程的“里能力”为火,而洛夫人的血脉中有“电”的力量。因此,洛家六位公子,至少都有三种强大的能力。而洛四公子,曾经拥有风、火、电、水四大灵力。 不过,那是洛四公子的能力,他如今只会使风和电而已。 “电。” 后亟琰盯着他瞧了一会,正色道:“看得出你应当有火和水的潜质,过一阵我教你罢。” “多谢陛下。” 这时就听淡淡的声音自空中传来:“快下朝了,栖风君。” 洛无极和皇戬一怔,抬首望去。不知何时,半空中多了个白影,银色长髮披散开来,正是国师初言。 “见过国师(大人)。” 初言轻飘飘地落在水池边,淡然笑道:“太子殿下,小无极,许久不见。” “国师这半个月也在凤仪宫?” “算是罢。” 看来事态有些严重。洛无极暗想,望望洛自醉。 洛自醉翻了翻名册和答卷,仿佛感觉到他的目光,抬眸看看他,笑道:“无极,走罢。” 两人转身往外走,背后初言淡淡道:“栖风君莫忘了,五日后之约。” 洛无极心中疑问更甚,洛自醉却仍只是浅浅一笑。 去往干泰宫的路上,洛自醉也只是问了几句太学的事,丝毫没有提及这些时日待在凤仪宫的缘由,也没有解释“五日之约”的意思。 洛无极虽担忧,却仍然保持沉默。他早已过了喜怒愁忧皆行于色的年纪,也早习惯了这人的行事风格。 既然他不想现在告诉他,他便一面察探,一面等待就是。 两人很快来到干泰宫前。对在将下朝的时候骤然出现的这二人,侍卫们早已见怪不怪,行了礼,便退到一旁。 殿内传来丞相如洪钟般中气十足的声音。 “圣上,老臣有本参奏。” “丞相还有何要事?” 算是赶上了。洛自醉挑眉一笑,所谓“要事”,左右也不过想参他一本罢,又要教老人家失望了。他噙着笑容走入殿内,洛无极也跟着入殿,列在武臣最末。 “臣参见圣上。” “栖风君来了,平身罢。” 洛自醉笑着直起身,不意外地望见丞相微带惊讶的神情。“这是吏部新入的官员和答卷,请圣上过目。” 徐正司接过小册子和捲成一轴的答卷,呈给皇颢。 洛自醉退后两步,立在丞相和大学士旁边。 皇颢翻看了一会,底下静寂无声。 许久,他才合上册子,抬首微微笑道:“果然都是有志有才者。看来,今年夏试也得了不少能人。” “过两日,臣再将预定官职拟表呈给圣上。” “不必了,尽早让他们上任罢。” “是。” “对了,丞相方才不是有事起奏么?说罢。” “呃……这些时日,臣觉着圣上气色有些不佳,还请陛下在政务繁忙之余也要多注意龙体。” “呵呵。”皇颢低低笑道,“丞相不仅忧国忧民,还时时刻刻担心朕,实在可嘉。” “圣上龙体乃是我池阳最紧要之事,臣只是尽分内之责。” 看来皇帝陛下的心情确实不太好,洛自醉望一眼不得不即时改口的丞相,垂下眸。不过,这阵子的事情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后亟琰坚持要隐瞒今上,他和初言身为臣下,不得不遵从。还望知晓一切后,皇帝陛下能体谅他们的苦处。 适当出了些气后,皇颢终于宣布退朝。 众臣弯腰作揖,静待他离开。 帝皇摆驾回宫后,臣子们才顺次退出议政殿。 快走上长廊之际,丞相冷冷盯了洛自醉一眼:“听说栖风君最近罢了四位工部监正,老臣并未接到相关文书。” 洛自醉淡淡笑了笑,回道:“圣上已下旨,吏部选官罢官之事,直交御启。此次罢职有些急,我想,事后再给丞相一份文书也不迟。” “圣上御启的旨意,老臣也接到了。不过,老臣统管尚书省,尚书省下六部官员的升迁任罢,栖风君总得事先提点提点老臣才是。” “丞相说得是。” “哼。”见洛自醉不愠不火,始终微笑以对,自觉今日颜面尽失的周丞相一甩袖子,快步离开了。一干长公主派的臣子也都追随而去。 第54页 洛自醉望见西长廊上,洛程、洛自节、黎巡和洛无极都停了步子,笑着走到他们身旁,垂首道:“爹。” 洛程凝着脸道:“你近来举止过于轻率。我也知道你有自己的考量,但不能大意。” “是,爹。” “小四,流言已经传遍京城了,你可得小心些。你和皇后陛下交好自然不错,不过切记人言可畏。”洛自节道,转头看向洛无极,“无极,听闻最近太子殿下有意推举你入禁卫军御前侍卫队,你却拒绝了。” 黎巡笑道:“小无极,你可是不愿成为我的属下?经太子殿下推举,我可立刻升你为五品御前带刀侍卫,如何?” “多谢黎将军的好意。”洛无极抿了抿嘴唇,语气平平道,“若成了御前侍卫,我便无法继续留在宫内,不能近身保护公子。” “原来如此。”黎巡作恍然大悟状,笑瞅洛自醉一眼,“为了时刻护着洛小四,你宁可放着五品官职不要,甘愿继续当个八品暗卫。” 洛自节也笑道:“无极,小四应当能自保了,你再想想罢。” “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不必再想了。” “……无极,若你成了御前侍卫,我便能立刻去户部,让你正式入洛家户籍。从此,你和小四就不必担心你的身份了。”洛自节收了笑脸,低低道。 洛无极望望洛自醉,不语。 洛自醉见状,苦笑道:“我也向他提过此事。不过,有皇后陛下和太子殿下在,只要进退得宜,他的身份应当不会有太大隐患。” 洛程听了,拧紧眉头,低声叱道:“世事难料!难保周家和简家没有觉察什么!绝不能存半分侥倖!” “爹,无极若成了御前侍卫,被周简二家注意的机率更大。” “话虽如此,无极,若太子殿下再提起推举一事,你一定要接受!” 洛无极仍旧不语。 洛自节忙圆场道:“爹,无极还小,让他在小四身边多学些人情世故也好。” 洛程沉下脸,没再多说。 “三哥,二哥和念逸何时能回来?”两个月前,池阳文宣帝封洛家五公子洛自省为御弟,和亲昊光,刑部尚书洛自持和三品定远将军封念逸护送和亲队伍前往昊光都城商瑶。 “得在大婚过后才能赶回来罢。现在约莫已经到了商瑶。再过半个月左右,吾皇和国师便要动身前去相贺了。”洛自节道,面上倏地多了几分郁色,“长公主一派可能趁机要生出些事来。万一有变,小四,我只担心你和无极在宫中孤立无援……” 洛自醉轻轻一笑,打断他:“三哥不必替我担心。” “那,你是有事要找二哥商量?他既然不在,告诉我和黎二哥罢。” “时机未到。” “和这些日子,你一直留在凤仪宫有关?”黎巡问。 洛自醉点点头。 “罢了罢了。小四,娘和羽芙都念着你呢,找个机会回家瞧瞧。” “好。” “太傅!洛无极!”这时,远远地,皇戬优雅地飞过来,“洛将军,黎将军,洛侍从官。” “该是关永安门的时候了。太子殿下,臣等告退。”洛程作揖,洛自节和黎巡也都一笑,随他行远。 洛自醉望着他们走远的背影,嘆道:“不知自省一路会不会给二哥添麻烦。” “你不是劝解过他?临行之前,我看他似乎很高兴。”洛无极回想起当日洛自省春风满面的模样。那何止是高兴,简直是狂喜。他大概能猜到洛自醉是拿什么话连蒙带启发地哄得洛自省乖乖就范。而洛自省,虽定然明白那些大抵都是空话,但毕竟拗不过洛家家长和圣旨,只能苦中作乐了。 洛自醉看向他,道:“若自省往后得知,是我向圣上提议让他和亲昊光,不知会不会翻脸不认我。”依他的脾性,大有可能。 联想到这种情形出现的极大可能性,洛无极忍不住宽慰道:“指不定哪天,他会感激你呢。” 果然只是纯粹安慰的语句。洛自醉轻轻笑了笑。 “洛无极。”皇戬插话道,“想起来,你已有好几年不曾叫过洛家人叔父、伯父了。” 洛无极横他一眼,沉默。 洛自醉细想了想,颔首道:“经殿下提起,似乎……确实如此。” “不过是渐渐有些不习惯罢了。”洛无极低声答道。停了停,又冷冷道,“太子殿下,你到底有何要事?!” 闻言,皇戬立刻眉飞色舞起来:“昨日父皇准我纳三名侍妾。方才我向父后提起,他准我入芸芸殿。” 洛无极侧首,语带几分不解:“芸芸殿?” 洛自醉亦微抬起眉:记忆中似乎并没有这么一座宫殿。 “呵呵,不错,芸芸殿。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我朋友一场,有福同享,我便想叫你一同去瞧瞧。” 洛无极想也不想地便要拒绝——“洛四,我们也一同去。”三人身后倏地传来后亟琰满含笑意的声音。 皇戬顿时苦下脸:“父后、太傅去凑什么热闹?” 后亟琰摇扇笑道:“我从未去过那里,既然你都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自然得去看看。” 洛自醉看他神色自若,而皇戬一付有苦难言的模样,大约猜得几分,无奈道:“那便同去罢。” 芸芸殿,宫中绝大多数人都不知皇宫内还有这样的所在。即便是后宫诸妃,恐怕也从未听过这座宫殿的名。 它的位置并不偏僻,就在凤仪宫西北面的杂树林里。 不过,它却是只有歷代帝后和极少数侍官才知晓的秘殿。 来到杂树林边,后亟琰便挥退了所有侍从。四人顺着条几乎被杂糙湮没的小道往树林中走去。 “想不到它就在凤仪宫后头。”皇戬半是惊讶半是感嘆地道,“而且,凤仪宫外竟有如此荒凉的地方,我以前从未注意过。” 后亟琰摇着摺扇,轻嗤一声:“你早已找遍了外宫上下罢。” “父后!我怎会是这种人?!” “芸芸殿到底是什么地方?” “小书童莫急,快要到了。” 约莫半柱香的工夫后,树林深处露出一角屋檐。走得越近,就越觉得这芸芸殿简直是座被遗忘百年的破败废墟。 四人立在殿前,打量着外观显然急需修缮,不过仍然算十分干净的殿门、内廊。 自偏殿走出一位中司,向他们行礼,打开了芸芸殿沉重的大门。待他点上殿内所有的灯,他们才举步入内。 随即,中司退出殿外,合上门。 殿内已亮如白昼,里头所有摆设和装饰都一清二楚。 洛无极怔了怔,直直地瞪住正对着大门的墙上那巨大的木浮雕。 皇戬也仿佛被雷击中一般,愣了愣神,一时无言。 洛自醉一嘆,望向仍摇扇微笑的后亟琰:“我就想,可能是这种地方。” “你镇定得很。莫非以前见过?” “怎么可能?只是不意外罢了。” “洛四,我之所以让你来这,是觉着你还未解人事,来看看这些,有益无害。” 木浮雕上,两个男子纠缠在一起,极尽各种姿势,难捨难分地交媾着。 洛自醉抽搐着嘴角,露出个称得上扭曲的笑容:“和你相交九年,倒不知道你还替我担心这些事。” “我一直都有些担心,还想着要不要给你挑个善解人意的侍童。” “烦劳陛下了。” “好说好说。不过,小书童俊秀聪敏,你若将他收了,也未尝不可。当然,倘若你觉得女子更合意,过几天我便从教馆选个少女,扮成侍童,侍奉你左右。” “有劳陛下了。” “只要你答应。” “皇后陛下。”洛无极转身,淡淡笑道,“我家公子尚是圣上的宫妃,须得洁身自好。” “宫廷里什么事没有?这算不得什么。洛四,你觉得如何?” “陛下别捉弄我了。” “我可一点捉弄的意思也没有。”后亟琰摇首道,瞟一眼表情虽仍是平常,面色却明显沉了几分的洛无极,笑得更加灿烂。 皇戬带着仿佛吞了一斤黄连的难看神色回头,艰涩地道:“父后,难道,都是……都是这些?!” “我知你生性只好女子,到内殿瞧瞧去。” 秘殿,顾名思义便是秘宫。正是皇帝性启蒙的处所。 第55页 墙壁上或雕着或画着各式各样活色生香的秘戏图。堂内还四处散放着些赤裸的男男木雕、泥雕,以及一些奇怪的器具和画着春宫图的杯盘等物。 皇戬扯着洛无极往内殿去,没多久便不见人影。 洛自醉和后亟琰悠闲自在地漫步其中,仿佛周围不是这些让人脸红心跳的物事,而是正在御花园的某条小径上。 “洛四,你一点也不好奇?” “早已过了好奇的年纪。” “全都知道?” “也才第一回得知。” 后亟琰轻笑道:“只这一点,我无法理解。” 洛自醉望着那些裸露的雕像,笑道:“我也不解自己。”大约觉得知道这些也没什么用,所以才没有兴趣罢。他并非没有欲望的人,只是一想到要与一个陌生人肌肤相亲、水辱交融,总觉得难以忍受。与其要再费心思去相信一个人,不如自己解决得好。 两人走了一会,穿过外堂,来到内殿,里面便都是些男女春宫图和赤身雕像了。皇戬停在一座正交合中的男女木雕前,洛无极则有些索然无味地四处顾望。 “怎样?”后亟琰笑问。 洛无极摇摇头,皇戬也有些失望:“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以年龄而言,殿下早该入这芸芸殿了。”洛自醉淡淡地道。不过,恐怕来不来都不重要了。生长在宫廷中,不可能人事不知。而人和人之间的情事,说来说去也不过如此。 “皇上准他纳侍妾也委实晚了些。”后亟琰道。 “圣上是看穿了他的本性,担心他过早沉溺于女色。”洛无极冷嘲道。 “我岂是那种没有自制力的庸人?”皇戬哼声,转头又道,“太傅,洛无极方才提起,您在三年前便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告诉他了,当真?” 洛自醉笑笑:“我不是说过么?若他长大了,便什么都告诉他。” “他还说这些春宫图上的人画得不对。” “确实不对。”以作画者的眼光而言,人体结构错误太多。 “他还说太傅画了图给他看。” “不错。” 就听得身后传来“唰”地一声,洛自醉回首,便见后亟琰收了扇子,微微一笑道:“没想到,洛四你也会画春宫图。让我瞧瞧。” “两位误会了,那并非春宫图。” “啧啧,别狡辩了,来来,我们去紫阳殿。” “我也很有兴趣。”皇戬难掩兴奋之色,笑道。 洛无极垂首轻笑,眼中闪过几丝狡黠。 回到阔别半个月的紫阳殿,洛自醉换了朝服,着了一件银白底色、上绣青云的长袍,唤来元儿上杯茶。 喝了几口茶解渴,正要在榻上躺下,小憩一会,剎那间,榻前多了三个人。 后亟琰勾着一幅画,沖他笑了笑,拿扇子指指画面:“这是什么?这就是你给小书童画的图?” 洛自醉望着他的得意之作之一,人体解剖图(男子)。即使感觉到眼前人的笑容里有几分危险的意味,还是点点头。毕竟这是当时画成之后,让自己心情好了几个月的佳作,在他们看来,也不至于太差罢。 “这个呢。”皇戬举着另一幅人体解剖图(女子),“这,这……” 洛无极面不改色地解释道:“这是心,这是肝,这是肺,这是胃,这是脾,这是胆……” “洛无极!你眼中的女人就是这模样的?!女人啊!就是柔媚!纤细!窈窕!柳腰款摆间摄人心魂!再不济也是肤色洁白柔嫩,引人无限遐思!这……这是什么鬼东西!”幻想破灭! “太子殿下,你看不懂罢。”洛无极眼带几分同情,语带几分怜悯,道,“这是女子怀孩子的地方,这是生孩子的产道。” “父后,父后,我……我……过两日再去教馆选侍妾。” “太子殿下,这里是……” “停!洛无极,你喜欢女子么?” 洛无极顿了顿,轻轻笑问:“什么是喜欢?” “喜欢?喜欢就是朝思暮想!就是……就是想得到……就是……” …… 后亟琰笑嘆一声,在软榻另一头躺下,道:“这便是你翻阅过的医书上的图?那世界还真是特别,人如物一般,自内到外都能层层剥开,清清楚楚。” 洛自醉看着洛无极,不禁忽然有些怀疑自己“科学”的性教育是否得当。倘若洛无极也同他一样,对外人没有任何兴趣,那岂不是…… 岂不是,两人都无法离开对方了么? 很自私的想法。 望着洛无极神情肃然地给皇戬讲解脏器的模样,洛自醉端起杯子,啜了一口茶,沉默了。 在捉弄皇戬的间隙里,洛无极看他一眼,扬起一个淡淡的笑容,笑意深达眼底的笑容。 20、初识情事 漫天漫地青纱。 这种青色,只在那人的画中见过。比晴朗时天穹之色更深数分,较幽蓝又浅几分。那人说,这是深海的颜色。宽广博大的海。 青色蔓延开来,宛如想像中平静的海面一般。 他踏着青纱,缓缓走向纱帐尽头。 薄且透明的纱帐后,是座辱色玉石筑成的浴池。 蒸气很浓。像降下大雾。 他下水,循着那人的气息而去。 水过热了些,他体内的血似乎都渐渐要沸腾起来。 就在这时,他瞧见那人。那人站在水池中央,蒸气掩去他三分形态,让他禁不住加快了步子,想要看得更清楚。 望见了。他看清他挺直的嵴背。 他知道的。这人身量颀长,骨架匀称,浑身肌肉优美而结实。且因常年不晒日光,肤色白皙。当年他兴沖沖地将那人体解剖图给他瞧时,他便想着——若这图画的是他就好了,他的身体,比这图不知好看了多少。 但是,他却从未察觉,自己身边旋绕着多少道惊嘆的目光。他亦不知,每当他跟在他身后,是怎样狠狠剜着擦身而过的人,逼得他们不知所措,逼得他们快步离开。即便他是宫妃,即便他时而会受圣上“宠幸”,却仍然有人无法不在意他,无法抗拒他的吸引。 所有一切,他始终不曾觉察。抑或,他全都明白,不过从未经心罢了。 他感觉到他来了,微微侧身,斜睨过来,浅浅一笑。 一颗水珠自他眉间滑下,沿着右颊、颈项、锁骨、胸前一路滑落入水中。 手,触到他的肩胛。 手下,是光滑紧緻的肌肤。 他心猿意马,浑身燥热。不由自主地贴近他,他轻轻笑了,转过身一手挽起湿漉漉的长髮,一手握住他另一只手。那两片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什么。 他听不清楚他的低语。 他一时有些晕眩,丹田下一团火熊熊地烧起来。 我想要什么? 我想要—— 正对着门的巨大木雕上,两个男子纠缠不息。 他们紧紧相拥,他能听见耳边他轻微的喘息。一阵快意自胸臆间爆发,散至四肢百骸。难以言喻的舒畅感令他几欲登仙。 “你呢?……你要什么?”那人微笑着低声呢喃。 我想要,想要,想要你。我终于明白,我想要什么。你可愿意给我? 洛无极勐地坐起来。灯火飘摇中,他垂首瞧了瞧,脸色微红。窗外雷雨声一阵紧过一阵,他朝窗户望去,发觉雨点已被风颳进屋来。抬手轻拂,窗户合上了,雷声似乎也稍小了些。 换了一身衣物,洛无极復又躺下。好一阵之后,依然没有半分睡意。 梦中那人的一举一动,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梦中他与他的缠绵,每处细节他都无法忘却。这并非他头一回做这种快意又难堪的梦。自皇戬选侍妾那天以来,接连四晚,他都会想到芸芸殿所见的一切,继而做梦。 所幸这些天洛自醉起居都在凤仪宫,不然,洛无极真不知,自己半夜醒来望见他酣睡的模样,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辗转反侧了一会,外头雷声已止,雨声也渐渐小了。洛无极翻身下床,捲起脏衣,直奔小湖而去。 天色仍如墨一般,大约才寅时初,不过因方才雷雨的缘故,空中瀰漫着清新的气息。洛无极身形如箭,掠过湖面,寻了个僻静处,将衣物洗净了。之后,他回到书房,盘腿闭目养神,修习内功心法。 卯时初,唐三等人也醒了,各自忙着。 此时,洛无极的心境已全然平静下来,面上一如往常,清淡无波。 他素来循心性行事,明白自己对洛自醉已非寻常感情后,不曾有半点不适不安,反倒觉着心明如镜,以往的迷惑、疑虑、痛楚都得到解答。不过,旧烦虽已去,新恼却接踵而来。一者,担心自己无法克制;二者,惟恐洛自醉无法接受。 第56页 暂时只能格外小心翼翼,不让任何人瞧出端倪了。 如此想着,他用过早膳,便前去凤仪宫接洛自醉早朝。 洛自醉的脸色较前两天好了许多。洛无极看他挺拔立在文臣中,姿态优雅,笑容晏晏,手握紧了碎月剑柄。 难道是他的错觉么?丞相和大学士这两天似乎心情不错,拿眼角瞅洛自醉时都满面春风。他们又有什么阴谋?死士也派过了……若公然在街上行刺,成功机率恐怕也不大。……不管他们在谋划什么,小心为上总是好的。 退朝了,洛无极默默随在洛自醉身后。两人来到西长廊上,洛自节和黎巡放缓了脚步,正等着他们。 今日洛程未来上朝,洛自醉着实有些担忧。“三哥,爹和娘……” “娘近两日染了风寒,今天早晨爹也觉得身体有些不适,因而告假休息。”洛自节微笑道,“不必担心。大嫂和二嫂都在家中看护。” “只是风寒么?”洛自醉蹙眉,轻声道。 “洛小四,怎么了?”黎巡闻言挑起眉,呵呵一笑,接道,“听说你这几天又在凤仪宫逗留,小唯也日日造访。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却一个字不提。” 洛自醉轻嘆,道:“我只是担心爹和娘的病情。” “娘的症状是风寒,喝药却不见好转。爹只是头晕目眩,目前尚不知病因。”洛自节顿了顿,道,“小四,事到如今就不必隐瞒了。” “我亦无心隐瞒两位兄长。不过,身为臣子,不得不从皇后陛下的谕旨。”洛自醉眉目间流露出三分愁色,看得洛无极心中一紧,目光倏地沉下。 “娘暂且停止用药,多泡泡热水,爹也多躺下休息。过两日,我便可将所有事都告知你们。” “再过两天,皇上与国师大人便要去昊光了。难道皇后陛下着意要隐瞒的,是圣上?” “不错。……只是不知,能否坚持到那时候,不被圣上发觉。“洛自醉苦笑,“三哥,黎二哥,国师已有周全对策,只是在等时机罢了。” “既然如此,我们信你。不过,要小心行事。”洛自节点头,道,“圣上已下旨,命我率部分御林军护驾。我、二哥、封二都去了昊光,大哥在外剿贼,爹在家养病,京中便只剩下黎二哥的禁卫军了。这是长公主一派生事的最好机会,我实在放心不下。” 洛无极忽地出声道:“太子殿下和我已在皇宫周围布下五行阵,只是还未发动罢了。风鸣宫五殿、凤仪宫、内宫都设下了重重阵势。若长公主一派有异动之象,无人能在四个时辰内闯入皇城,亦无人能在十个时辰内冲出皇城。” 洛自节和黎巡微怔,禁不住都笑起来。 “无极果然长大了。” “小无极,你确信四个时辰内,无人能解此阵么?” 洛无极露出一抹笑容,极自负又极自傲的笑容。纵是存有再多疑虑,在这笑容下也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天下间绝对没有能在四个时辰内解我们阵势的人。”得鬼神之才者,千年仅只一位。而这一位,已然消逝了。 洛自醉望向他,一时竟无语。 就算是他,也从未见洛无极露出这样的神情。从第一眼见到洛无极开始,他便觉得这孩子绝非池中之物。但,显然,此‘非池中之物’已长成了何种模样,他却未曾发觉。 洛自节和黎巡的神色有些微妙的变化。两人凝视着洛无极恢復平常的脸色,半晌,望了望洛自醉。 黎巡拍上洛自节的肩,笑笑道:“今日,我是非问不可了,洛三。” 洛自节自嘲道:“你不觉得我和小四也很惊讶么?” 洛自醉颔首微笑:“黎二哥有什么疑问,尽管问三哥。若依然不尽兴,此事了结后,皇后陛下必将出游,到时我再详详细细解答。” “如此甚好。洛三,我们许久未去酒楼了,走罢。” “小四,你身体似乎好了些,不过还得注意。” “是,三哥。”目送两人行远,洛自醉侧身望望洛无极。 洛无极只轻轻笑了笑,温柔地回视着他:“公子,回紫阳殿还是凤仪宫?” “凤仪宫。”洛自醉低应道。或许,该是他重新认识洛无极的时候了。 前去凤仪宫的路上,两人都未出声。就在走入凤仪宫中庭花园,洛自醉正要跃过花海时,洛无极忽然道:“中毒了吗?” 洛自醉转身,摇摇首,笑道:“你看我不是好多了么?” “果真好了吗?” “有国师在此细心照顾,岂能有假?” 洛无极沉默一会,才嘆道:“你终于愿意告诉我了。” 洛自醉笑笑:“不告诉你,你迟早也会知道。”一直以来,他总将洛无极当成孩子。即使心知他武艺已臻胜境、灵力深藏不露、才华出众,在他眼中,洛无极始终是个孩子。但是,他错了。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自己错了。 不知不觉中,洛无极早已能独当一面,也早有能力实践向他许下的誓言。 “无极。” 洛无极抬眼,凝望着他的脸。 “过几日你可能要出京城。趁此机会,多见识见识外头的生活。若有余裕,你和太子殿下一起去周家和简家的祖宅瞧瞧,最好能将黄泉秘方毁去,带回他们所有的黄泉毒。” “出京城?” 洛无极微惊。他出京城的次数屈指可数,不是随同外出狩猎,便是暗地里和皇戬一同勘查京城周围。解决此事居然需要出京城,看来绝对不简单。 “怎么如此惊讶?”洛自醉轻笑道,“这不正是好时机么?”话毕,他跃起,如翩鸿般落在花海中的亭子中。 远远望去,着一身紫的后亟琰和着一身银色朝服的洛自醉含笑对坐,三位身姿婀娜的美人绕着他们轻盈起舞,好一片惬意景象。 洛无极收回目光,看向远远走来的皇戬。 太子殿下纳侍妾之后,宫中也小小地庆贺了一番。不过,怕是没有多少人知道,这四日,太子殿下的侍妾都夜宿凤仪宫罢。若传出去,就绝非流言这么简单了。 皇戬瞟了亭子方向一眼:“那就是十六天魔舞?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洛无极冷哼道:“这本是群舞,现下你只见三人,自然瞧不出曼妙之处。” “好生奇怪。你不是应当生闷气吗?不是应当冷冰冰地说‘皇戬,将你的侍妾带回去’么?” 闻言,洛无极换了付寒霜初结的神色,嘴角却微微挑高,问道:“你这些天做什么了?” “孤青春年少,新纳三位侍妾,自然夜夜春宵苦短、日日轻歌曼舞。”露出几分暧昧之色,皇戬笑道。 洛无极瞟他一眼:“果然是大孝子。为了孝敬皇后陛下,献出新纳的侍妾,自己也几日关在益朝宫内,任四处流言蜚语。” 皇戬嘿嘿笑出声来,復又正色道:“那日听你说起黄泉,一时闲来无事,我便悄悄去御医馆待了整天。所有医书上都未记载这种毒物。因此,我又寻机会出宫,去太学书馆和京城各大书铺转了转。几天下来,只在一本书中找到一行字:黄泉至毒,无药可解,触毒者必死,故名黄泉。” “虽觉得他们不可能行此下策,我们还是尽快在水源旁再设多重阵势罢。”说罢,洛无极便率先向外走去。 皇戬转身轻嘆道:“可嘆水源竟在内宫,你我还得如刺客一般潜入。”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数步,洛无极忽然身形微滞,回首,迟疑一会,低低道:“你可曾梦见某个人?” “不曾。”皇戬笑回道,“看了那么多美人,从未有哪个能入我梦。怎么?你已有心上人了?” 听出他话中的玩笑之意,洛无极不语。 “果真么?”见他默然,皇戬惊诧非常,想了想,试探着道,“是太傅?” 洛无极抬首,淡淡一笑:“连你都能看得出……” “只是猜测罢了。没料到果然如此。”皇戬望他一眼,又看向亭中正饮茶的二人,“父后也瞧出来了,不然就不会逗你了。不过,太傅的身体,不是你爹的么?你真觉得对太傅并非父子之情?” “他不是我爹,我早便明白了。” “并非兄弟之情?” “兄弟?”洛无极嘴角弯弯,似笑非笑地瞅着皇戬肃然的脸,“若说起来,我们倒更像些。” “那你打算怎么办?待太傅出宫后,便与他成亲?太傅似乎并不在意‘情’字,会答应么?” 第57页 “他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我都要随在他身旁。”洛无极低声回道。 皇戬无奈一笑:“你果然还是什么也不懂。” “什么意思?”洛无极拧眉道。他自认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懵懂稚童,只能在一旁听洛自醉和皇戬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如今听了这话,自然有些不悦。 “待会儿再去趟芸芸殿,你便明白什么意思了罢。” “……” 直到用午膳时,洛自醉和后亟琰也未见洛无极、皇戬的影子。二人用过膳后,便来到湖边长廊上,对坐品茶。 茶是极品,饮茶人是极品,湖中楼台上十六个少女、少年的舞姿也是极品。 “后宫似乎许久不曾设宴了。”后亟琰忽然道,慢条斯理地拈起一块千层蜜糕。 洛自醉浅笑回道:“的确如此。十六天魔舞也练熟了,不如今晚设宴,让诸位评一评罢。” “今天确实是个好日子。”后亟琰笑笑,抬手示意正司。正司领意退下了,小侍们放下点心碟子,也都纷纷迴避。 转眼间,四周静谧无比。远远传来隐隐的乐声,也更显此处的幽静。 “你还好么?”洛自醉轻声道。 后亟琰但笑不语。 见他不愿多提,洛自醉沉默下来,将数个点心碟子推向他。 两人如此静默着,过了许久。 初言倏地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坐在圆桌另一旁,端起茶杯,啜口茶。“他明日便能到京城。” “明日么……”后亟琰笑望向楼台上的少女、少年们,“洛四,你很为难?” “的确为难,却还不至于‘很为难’。”洛自醉答道。 “我也不想让你觉着为难。好罢,若你今日应许我一件事,明日你便能将此事告知皇上或他人。” 洛自醉轻抬起眉。 后亟琰的笑容如春光一般温煦:“今日你必须喝醉。” “你知道我若醉了便一日不能醒,且酒品也差,醒后也根本不记得发生过的事。”就知道,这人不可能轻易退让。洛自醉长嘆道。 “连夜禀告皇上亦可。” “明日皇上定会留宿凤仪宫罢,我怎会如此不识趣?后日你也会整日和圣上对弈、赏景,之后,圣上便要前去昊光了。” “趁早朝下朝时,你可以上奏啊。” “隔墙有耳。” “我既不想让你为难,定会给你个空隙。”后亟琰摆手笑道,“怎样,答应不答应?” 洛自醉望了望一脸平淡的初言,良久,满面沉郁地颔首。与其事后被皇颢斥责,倒不如将此事尽快道出,让后亟琰自行解决得好。为人臣子,总得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两位陛下,哪一个都不能得罪。 不过,待洛自醉想清楚这绝对是个不平等条约,已是数个月之后了。 酉时中,洛自醉在凤仪宫偏殿中看完洛无极取来的吏部文书和太学有关文书,便同洛无极一起来到了湖边。 堤岸边已布好了宴席。数张墨玉案几后坐着许久不见的男妃、女妃们——今年开春以来,后亟琰便时常闭门不出,向帝后问候的惯例也停了许久。凤仪宫正司引着洛自醉来到帝后席边的左首位。洛自醉笑着坐下,洛无极仍维持着平淡的神色,坐在他身后。 再看对面,皇戬和贵妃也已入了席。 四目相望,忆及往事,洛自醉不由得笑了。洛无极和皇戬相互瞧了瞧,嘴角边也露出几分笑意。他们俩可谓不打不相识。那次晚宴上,怕是谁也不曾想到如今他们能相交至此罢。 皇戬和贵妃下位便是长公主皇悦和淑妃。 皇悦时年二十岁,已长成一位拥有倾国倾城之貌的窈窕佳人。以池阳礼制而言,她早已过了婚配的年纪。但由于种种缘由,她推拒了多位世族子弟的求亲。皇颢也未逼她,任由她去了。与昊光商议和亲之事时,丞相和大学士数次进谏,说公主已到了出阁的年纪,才华样貌都与昊光的皇子相配,大有令皇悦靠昊光之力问鼎帝位之心。不过,皇颢自然不准。于是洛自醉便推举了自家五弟洛自省。皇悦迟迟无法出嫁,他大概也有些责任罢。 察觉他的视线,皇悦柔柔地看过来,洛自醉回以一笑。 佳人微抿红唇,也露出个极优雅的笑容。 这位长公主殿下的心思,亦是愈来愈难测了。虽说皇戬绝对会成为明君,但倘若她登上皇位,也定然是位杰出的女皇罢。只是皇帝只能有一位,实在可惜了些。洛自醉垂眸暗想着,端起茶杯,浅啜一口。 这时,皇颢和后亟琰也到了。 众人就地叩首行礼。 帝后之位坐北朝南,正对着湖中央的楼台。两人入席后,目光都朝向楼台上垂首静立的少女和少年。此时金乌已坠下,漫天红霞映衬着那座轻绸飞扬的亭台,静静伫立的少女、少年,颇有几分仙境的感觉。 便听皇颢道:“戬儿也真有心,排了这么一出十六天魔舞,给朕和皇后解闷。” 原来都推给皇戬了,洛自醉淡淡一笑。 “父皇、父后日日为国事操劳,儿臣尚无法为两位分忧,才想了这么一着,望父皇和父后喜欢。”皇戬道。 “朕和你父后都满意得很。” “父皇和父后喜欢就好。” 洛自醉垂首静静地喝着茶,没有与任何人寒暄。又过了一会,旁边原本空着的案几边也有人坐下了。他才别过脸,笑望着宁姜:“涧雨三弟,许久不见。”宁姜前几年封了武职,任御林军副将,天天早出晚归地操练,加之洛自醉也公务繁忙,二人见面的机会愈来愈少了。 宁姜一如往常露出慡朗的笑容:“的确,好一阵未去拜访栖风二哥。过两日你和拾月大哥来我殿中品酒,如何?” 洛自醉苦笑道:“我不擅饮酒啊。” “只是品酒而已。” “好罢,得空我便差人告诉你一声。” 两人正说话间,小侍已给每人上了酒。 皇颢举起酒樽,众人也随着举起来:“神佑两位陛下!神佑池阳!”之后,便都一饮而尽。 洛自醉酒量甚浅,喝了一樽便觉得腹中火烧,头也微微有些晕眩。顿时想到后亟琰想用最烈的酒将他灌醉,禁不住有些悔意。 “今日不过是一家人聚在一起用膳,不必拘谨。”放下酒樽,皇颢缓声道。他话音才落,后亟琰便示意正司。 就听笙箫齐鸣,间或琴音与琵琶叮咚之声,悠扬悦耳。 乐声中,一道道美味佳肴呈上。 “起罢。”皇戬拍掌道。 乐声乍变,空灵幽雅,仿佛仙乐一般,隐隐约约,似有似无。惟有凝神静听,方可听清那美妙的旋律。湖中楼台上灯火渐明。略带朦胧的光线中,身着薄纱衣、腰佩玉石铛、手足上都挂着别致的饰物和铃当的十六位少女、少年,踮起足尖,兰花指覆面,似羞似怯。乐声渐近渐急,舞者们的肢体变得愈柔韧,手足动作亦愈快速,上下纷飞,飘飘似仙。他们手足摆动间,铃音远扬,清脆悦耳。 随着乐曲音律起伏,少女、少年们神色自若地转移着身形,扭动着腰肢,举手投足间,是道不尽的风情。 他们的舞姿似乎有些凌乱,凌乱中却有序,不断改变着队列:一人独舞,宛若青莲绽放;二人对舞,嗫嗫私语,耳鬓厮磨;三人同舞,眼波婉转,笑意盎然;四人飞舞,既优雅又狂放,既诱惑又纯真。 天魔、天魔,亦神亦魔,如精灵一般令观者转不开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曲毕,所有人都不曾动箸。 洛无极心境有些复杂地望着洛自醉的背影,双拳紧紧握起,又慢慢放开。别人看了这十六天魔舞,无不惊嘆赞赏,他却满心急躁——实在不愿那人的目光中有外人。 皇颢微侧身,瞟了洛自醉一眼,低声道:“皇后和栖风君这些日子就在忙这个么?” 洛自醉只能笑笑。 看他不答,皇戬轻笑了一阵,又道:“爱卿,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是,圣上。”夹在中间可真不是滋味。眼角瞅见后亟琰正摇晃着手中的酒樽,洛自醉心中长嘆,又饮下一樽。 洛无极见他已喝了两樽,忍不住小声提醒道:“公子,不能再喝了。” 洛自醉摆摆手,又喝了两樽,单手撑着下颌,迷迷煳煳地向后亟琰致意。 后亟琰却不愿就此放过他,起身过来,又灌了他几樽。直到见他已是昏昏沉沉,这才罢手,笑吟吟地对洛无极道:“小书童,送你家主子回去罢。” 洛无极虽觉皇后陛下今日的举动有些奇特,一时间却也想不出他意欲为何。他立刻行礼告退,背起洛自醉,跃入茫茫夜色中。 第58页 很快,他就带着洛自醉回了紫阳殿。唐三与五个小侍还未睡下,匆匆过来帮忙。洛无极简单推拒几句,将洛自醉背回卧房,合上门。 小心地将洛自醉放在床上,洛无极立在床边,望着他的醉态。 他并非第一回见他喝醉。不过,洛自醉深知自己酒量不佳,律己甚严,平素滴酒不沾,能见他醉眼朦胧地睡去的时候极少。 而今日,他彻底醉了。 一贯冷静的目光中全然是朦胧迷茫。 洛无极坐下来,忽觉胸中鼓譟得厉害。渐渐地,耳中只剩下自个儿的心跳声和这人的唿吸声。 他盯着洛自醉的脸,以灼热得几乎要烧着的视线盯着他的脸。 努力睁大、抗拒着睡意的双眸,轻轻翕动的鼻翼,微张的嘴唇。 他终于明白,自己有多喜欢这人。无人能比他更喜欢这人。 洛自醉张开唇,喃喃道:“水……水。” 洛无极望着那两片一张一合的嘴唇,突觉喉间干渴,腹部不再陌生的情潮窜起,浑身燥热难当。他取过不远处的玉杯,瞧也不瞧地,玉杯内便已满是微温的水。 迟疑了一会,他才将洛自醉半扶起,杯沿贴近他嘴唇边。 洛自醉伸出舌来舔了舔,确认杯中并非酒液,这才放心地喝下几口。 见他这无意识的动作,洛无极想起数晚的梦境,情火更盛几分。他一时有些紧张,将玉杯举起,放下洛自醉便要走开。洛自醉酒醉口干,还未解渴,自然不满,紧紧抓住他的衣袂,抬首四下寻找水杯。不过,因为实在醉得太过,他整个身体都压在洛无极身上,脸亦凑近他,轻喃着:“水……” 他的鼻息奇热无比,神色看起来也有些痛苦。洛无极不忍,便又将水杯送到他嘴边。 洛自醉却并未喝下去,反而眯起了眼,似乎想要分辨他是谁。 他的神色不復冷静、不復清浅、不復疏离,反倒有几分小孩儿的憨态,仿佛已经卸下周身的防备,恢復了本性。 洛无极怔怔地望着他,忽地饮下一大口水,丢了玉杯,朝他欺去。 有些犹豫、有些小心地堵住他的嘴唇,口中的水全数哺给他。身下的人大约觉着依然不够,吮了吮他的嘴唇。 洛无极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满腔情火喷涌而出。回想起梦境,回想起封念逸当年将这人压在身下的情形,回想着皇颢与他的流言,禁不住醋意四泄。 他喜欢这人。 比谁都要喜欢这人。 不,他比谁都要爱这人。 笨拙地以舌头捲住洛自醉的舌,全凭本能心性,缠绕旋转。手移至身下人的腰际,解下他的腰带。 直到唿吸也难持续了,洛无极才松开洛自醉的唇,抬身,与他拉开了些距离。 洛自醉已醉得全然不知现下身处何地,只知旁边有洛无极的气息,觉得十分安心。被吻过之后,他脑中也迟迟未有任何反应,仅仅是急促地喘着气。 夏日深夜,只几缕清风拂过。 洛自醉已出了一层薄汗,鬓角微湿。酒气和不重的汗味混在一起,竟异常诱人。洛无极有如微醺一般,舔着他的唇、鼻、眼,而后,延着他的髮鬓线,细细地吻着。 这并非梦境。 他尚是初回情动,完全不知也不想克制,不一会便将两人的衣裳都脱下了。洛自醉本便觉着有些热,脱去衣裳清凉许多,脸上露出个笑容。洛无极更是情难自禁,顺着他的颈项啃咬下去。 这人的每一寸肌肤,他都不愿放过。 他虽不解情事,但取悦身下的人,已成了本能。洛自醉在半梦半醒之间被挑起情慾,反应也十分坦诚。洛无极发觉他的欲已被他唤醒,又欣喜又不知所措。白日里特地去看的芸芸殿中的秘戏图,此时半点也想不起来。 自己早便蓄势待发,心爱之人也难受得紧,洛无极却依然只是一遍遍地吻着、啃着洛自醉全身的肌肤。偶然地,他发现碰触洛自醉耳廓下、后颈、腰腹之时,他便会轻轻地呻吟出声。于是,他便如得到宝贝不肯放手的孩子,为了听他的声音,一回回地舔着他的敏感处。 愈来愈难受,欲已绷至极限,他却不知如何是好。 洛无极抬首,重重地喘息着。 洛自醉浑身泛红,双目翕然,伸手在半空中抓了一会,紧紧握住了洛无极的手臂。他的情慾已起,却无更多更大的刺激,心焦难耐。 洛无极见他神色痛楚,不禁着急起来,安慰地吻着他的颈部。 洛自醉闭上眼,摇着首,乌黑的髮丝散乱地铺在身下。忽然,他半侧起身,紧紧贴住洛无极的下身,轻轻摩擦起来。 快意自腹下散开。洛无极低哼一声,紧紧搂住他。两人不断地磨蹭着对方,不断地相互抚触着。毫无所谓情事技巧可言,只是一个主动而另一个忠实反应而已,然而却又如此自然,如此动情,如此满足。 一声低低地兽般的喘息后,洛无极又吻上洛自醉的唇,辗转吸吮,同时扭动着身体。 二人纠缠、交颈、喘息、抚摸,摇动着的重叠的影子,惊碎了满床月色。 初尝情慾,又过了两三回,洛无极才寻回些理性。 如饕足的兽,他满面愉悦,侧身,凝视着在他臂中沉沉睡去的洛自醉。 一觉醒来,他定然不记得了罢。 洛无极无法想像,洛自醉得知他对他的情意后,会作何感想。厌恶?应当不会。虽然他那世界中,男子和女子相配才是天理,但他如今对随处可见的“夫夫”也从未有过微辞。他会觉着麻烦么?迴避他?还是觉着危险,逃开他? 迴避,逃开。 不,不能。他无法容许他离开,更不能放手。 惟有维持现状罢。 待他渐渐习惯只有他一人的陪伴,或许还有表露情感的机会。 洛无极一面沉思着,一面垂首触了触洛自醉的唇,轻轻笑了。 不过,往后恐怕很难掩饰他对他的在意与情慾罢。 罢了,顺其自然。若这人要离开他,他便找到他。若这人要避开他,他便寸步不离他左右。 自醉。 我想要你。 我想要你,想要你在我身边,想要你也要我。 这是奢望吗? 看看窗外,天色已渐渐亮了。洛无极起身,给洛自醉擦净身体,换了衣裳。而后使风,将房内糜乱的气息吹散。 将所有“痕迹”都一一消灭干净后,他仍旧神清气慡。 于是,卯时初,唐三等诸人起来后,见到的便是洛无极眉间带着几分喜色,悠然舞剑的姿态。人剑合一,自然而然,随性而至,如行云流水,又如落叶飞花。便是早瞧惯了洛无极和洛自醉两人练剑的他们,也不禁看得呆住了。 而醉酒的洛自醉,直到这日傍晚酉时末才醒来。照例,忘记了酒后的一切事。 21、血咒之劫 头疼得厉害。 若非实在受不住脑中隐隐的抽痛,洛自醉大约能睡得更久。 张开眼,他便觉着浑身难受之极。按着太阳穴坐起来,他咬着牙,心中暗暗发誓,绝不再自不量力地碰杯中之物了。不管给他多大的利,醉酒之后,难受的终究是他,倒不如再想些法子得好。 浑身骨架像被拆散了一般……连动一动也觉得酸痛。 奇怪了,他只是喝醉而已,怎会全身酸痛?难不成酒品不好,还与人打起来了不成? 门被推开了,脚步声渐近。 洛自醉抬首,便见洛无极立在屏风边。 “无极……头疼,让唐三熬些醒酒汤罢。”半是呻吟半是抱怨,洛自醉自是不知,这略带嘶哑的声音听在洛无极的耳中,是怎生诱人。 洛无极上前两步,握住他的手腕。 洛自醉只觉得一道微凉的真气顺着手上的筋脉散至四肢百骸,不仅肌肉酸痛消了几分,宿醉之苦也解了许多。 “无极,昨晚是你背我回来的么?” 洛无极迟疑一会,才应了一声。 昨日我莫非酒品不甚好……稍想了想,洛自醉还是决定不问,笑道:“昨夜喝醉之后,我又全忘了。” “下回别喝了。” “再也不会了。”他亦不想再尝一回头疼的滋味了。 这时,唐三领着元儿田儿端着醒酒汤、粥和数样点心入内。 见洛自醉已醒,唐三笑道:“小人猜着公子也该醒了,果然。” 洛无极取过醒酒汤,洛自醉接过来,喝了些便摇首道:“实在没胃口,我再睡一会罢。” 唐三只得和小侍一同退下,洛无极坐在床边,看着洛自醉安然入睡后,和衣在他身旁躺下了。 第二日,洛自醉恢復了精神,照常在卯时初醒来了。卧房内早没了洛无极的影子,他穿戴完,便踱步到庭院中,看洛无极射箭。 第59页 多年前,洛无极的箭术便已十分不错,如今更是无人能比。 印象中,似乎十八般武艺,没有洛无极不会的。而且,文不必说,还颇通些律法和医药之道。到底有什么能难倒他?洛自醉仔细想了一会,不禁一笑—— 大概,世上已没多少人与事能难住他了罢。 洛无极眼角瞧见他,侧身拉弓。 箭贴着洛自醉的脸颊飞过,没入他身后的廊柱中,只余两片箭翎在风中摇动。 洛自醉转身,将箭拔出。 洛无极看他仔细端详着那竹箭,依然伫立在原处。 “居然是竹箭……”洛自醉轻嘆道,把玩着那竹箭便往花厅而去。洛无极忆及他昨日睡了一天,未曾进食,便执着弓,也随在他后头。 “无极,当真不想出仕么?” “出仕?为何非要出仕?” “男儿当胸怀天下,不是么?” “确实如此。不过,这天下已有主,我又何必忧他人的天下?” 洛自醉停住了步子,有些惊讶地望着洛无极仍然十分平静的神色。 寻常人莫不是怀着“学而优则仕”的心思,若再有几分风骨之人,便想着“先天下之忧而忧”,世间有几人会想到天下已有主? 见他神情不定,洛无极垂眼望望手中的巨弓,轻轻笑道:“我们不是迟早要离开宫里么?若我出仕,岂非更纠缠不清?再者,我丝毫没有为官的意思。” 洛自醉只望了他半晌,没再言语。 他人的天下。 无极,你想要自己的天下么? 或许,你的确是该拥有天下之人。献辰、昊光、溪豫……哪片国土是属于你的? 他正满怀思绪,便听洛无极嘆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不是说了么?我只要在你身旁便可。你想去游歷我便陪你游歷,你想要隐居我便陪你隐居,你想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 洛自醉缓缓地将竹箭收入袖中,抬眸微微一笑:“我信你。官场的日子我也过得腻烦了,还是尽快离宫得好。” 曾经一度觉着洛无极是他的桎梏,却料不到事实正相反,倒是他成了他的枷锁。 若不因那百年之限,或许,洛无极会成为某片土地上的帝皇罢。 陪他终老,并不适合他……他的血脉,或许便註定了他正是心比天高、野心勃勃之人。若不能成为人上人,绝不会委屈自己沦为人下人。 “你不是饿了吗?别多想了。”洛无极扯住他的长袖,足尖轻点,带着他飘向花厅。 若只是他多想了便好了。洛自醉心中苦笑。洛无极方才那番话,令他不禁生出些好奇与担忧。他想知道洛无极的生世。哪怕一点眉目也好。 后亟琰只道洛无极会使水火,却不知五大灵力他都拥有,只不过他善于隐藏罢了。就连他也是不经意之间发现的。 皇室之血,流落在外的皇室之血。 洛自醉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洛无极也是某个皇室的后代,也是足以立于权力之巅之人。 是福是祸,他已不愿多想。 他知道,再想下去,他只会做出最有利于己的选择,必定会捨弃洛无极。 用早膳之时,洛自醉已迫使自己完全忘记心中的疑惑与动摇,将所有阴影都逼入角落中。然而,他亦明白,迟早有一日,这些负面情绪必定会爆发。 不过,那已是往后之事了。 用过早膳之后,洛自醉换上朝服,与洛无极前去干泰宫上朝。 二人默然走过宫殿间的小径。 洛自醉悠然顾望着两旁熟悉的风景,洛无极不近不远地跟在他身后。 洛自醉刻意放慢了脚步,与他并肩而行。 不多时,他们便迎面遇上贵妃与几位世族闺秀模样的少女。 “贵妃娘娘。” “啊,栖风君。”贵妃含笑回道。 洛无极欠身行礼:“小人八品暗卫洛无极,见过贵妃娘娘。” “起来罢。” “谢娘娘。” 寒暄数句后,贵妃款款行远,那几位少女却频频回首,羞涩地微笑着。洛自醉后知后觉地发现她们的视线仍在洛无极身边转,不禁望向洛无极的侧脸。 洛无极仍然是一派清雅淡然,洛自醉却倏地怔了怔—— 大概与洛无极总是形影不离的缘故,他似乎从未仔仔细细打量过他。如今只这样望着他,便忽然觉得有些移不开视线。 若绝美的女子可以倾国倾城来形容,绝美的男子又该如何形容?洛无极的脸孔堪称完美,他却不单单只给人优雅贵公子的印象,而是十分收敛自己的本性,令人丝毫察觉不出他的所思所想,让他人根本无法预想他是怎样的人。当日那样气势惊人的洛无极,不知何时还会原形毕露…… 洛自醉收回目光,微微笑起来。 洛无极瞄他一眼,笑问:“怎么了?” “今日下朝之后,你便拾掇个包袱。应当就在这两三日了。” “还不能说么?” “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二人沿着西长廊,来到干泰宫议政殿前。 辰时未到,众臣等候在广场上,仍是泾渭分明。 看洛自醉来了,楚河汉界两边都作揖行礼。 洛自醉轻笑着点了点头,见洛自节和黎巡都立在武官之末,便径直走到他们身旁。 “三哥,爹和娘的情况如何?” “病情没有加重,扎针、喝药却都不见起色。” “应当快要好了罢。”洛自醉声音极轻,周围也只得洛自节、洛无极、黎巡听清楚他的话。 洛自节笑笑,道:“你尽早择个日子回府瞧瞧他们罢。” “确实,上回羽芙便说让我回府。如今兄弟们都不在家,爹娘想必十分寂寥罢。忙过这几日我便回去探望他们。” 黎巡忽地笑道:“听闻你昨日又喝醉了?现在瞧起来神色还不错。” 洛自醉闻言苦笑道:“这种小事怎么也人尽皆知了?” 洛自节摇首道:“喝醉倒是常事,不过,并非所有人都和小四你一样,喝醉了就忘事。” 洛自醉长嘆道:“酒品不好,我也明白。往后再也不敢多喝了,不但忘事,醒来头疼得厉害,快裂开了般。” “我看你喝酒就是豪饮罢。茶和酒都需慢慢品尝,才能尝出箇中滋味。”洛自节笑道,“这阵过了,我带你去京城中久负盛名的酒楼。” “这主意倒不错。”洛自醉笑看向洛无极,道,“无极还没喝过酒罢,也一同去。” 洛无极淡淡道:“也好。” 黎巡插话道:“怎能忘了我?人多些也热闹些。” “洛副将知道什么好地方呢?孤也想去瞧瞧。” 洛自醉与洛无极颇带几分意外地望着翩翩然走近的皇戬。 皇戬还未参政,这几年几乎不曾出现在议政殿外。这回竟竟着了一身银色八龙袍,头戴着月牙色玉冠,手中拿着支淡青色玉笏,显而易见要与群臣一同上朝。 众臣也都有些讶异,长公主一派顿时神色凝重,脸上露出若有若无的警戒之色。 “莫非陛下要将国务交给殿下?”黎巡问道,音量恰令在场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此话一出,气氛顷刻间凝固了,四处瀰漫着一触即发的危险气息。 而在暴风正中央的几人却仍笑容满面,仿佛黎巡方才不过说了事实。 洛自醉瞟见丞相和大学士已无法维持平日莫测高深的神情,禁不住望了勾起嘴角的黎巡一眼。 皇戬摇了摇手中象徵皇室参政的玉笏,浅浅一笑:“前夜晚宴时,父皇赐下的。孤亦不知父皇的意思。” 洛自节笑回道:“也该是殿下议政的时候了,吾皇十五岁便参政了。” “不错。”洛自醉接道,“圣上也该考察够了。” “藉此机会,殿下也可小试牛刀。”黎巡低低笑道,“明日后,形式虽对殿下不利,不过,臣等相信殿下必有应对之策。” “是么?”皇戬挑眉瞧了瞧洛自醉,“孤也想尝试一番,不过……” “原来如此。”洛自节和黎巡也都望望洛自醉,兴师之意不言而喻。 洛自醉无奈笑道:“下朝之后,我便告知二位。” 洛自节和黎巡听了他此话,只笑了笑,也未再多说什么。 他们的对话有几分扑朔迷离,众臣听得半知半解,均只得静默不语。 “太傅,今日觉得如何?”皇戬转而问道。 第60页 又来了。他喝醉酒算是稀罕事么?怎么人人都如此注意? 迟了一会,洛自醉才回道:“昨晚喝了些醒酒汤,好多了。” 皇戬瞥了洛无极一眼,压低声音道:“太傅醒后还是什么都不记得么?” 洛自醉道:“我就记得皇后陛下过来斟酒,之后……大概是无极背我回去的罢,没什么印象。” “嗯……没有么……” 听来真是十足的意味深长。洛自醉抬起眉:“太子殿下似乎话中有话,说来听听罢。” “不,没什么。”皇戬露齿一笑。 欲盖弥彰。洛自醉心下奇怪,看看洛无极,却见他仍是平平常常的神色,与某人带几分诡秘的笑容形成鲜明的对照,不禁又更增了几分疑惑。不过也罢,不能记忆之事便别强求。 几人又说笑了一会后,洛无极望向议政殿紧闭的大门,道:“已过辰时,为何还未击鼓上殿?” “今日确实有些奇怪。”黎巡道,走出武臣一列,招了位偏殿侍卫,“圣上如今在哪个偏殿?” “回将军,圣上今日还未到干泰宫。” 洛自醉的神色剎那间微变,立刻转身便走。洛无极和皇戬大约也猜得出事了,忙随上去。但三人不过走出数步,便见徐正司慌慌张张地奔来,行礼道:“栖风君!圣上急诏!” “陛下怎么了?” 洛自醉沉声问道。 徐正司巡视周围一遭后,道:“再说罢,请随小人来!” 稍作沉思后,洛自醉立刻转身道:“今日罢朝。明日圣上起驾前往昊光,按惯例,所有奏摺交由皇后陛下过目。” 听得此话,所有臣子面面相觑。其中有几分真几分意料之中,也无暇再一一分辨。 洛自节和黎巡快步朝西长廊而去,丞相、大学士也领着数位文臣匆匆向外走。洛自醉、洛无极和皇戬则随着徐正司急急赶往凤仪宫。 “栖风君,方才皇后陛下突然昏倒。请太医来诊治,却诊断不出病因为何。而且,陛下的脉息愈来愈弱……” “我知道了,烦劳正司了。”洛自醉道。 正说着,已来到凤仪宫寝殿前。踏入寝殿前堂,便见黎唯已静静地立在堂中央,发觉他们来了,转身淡淡地望着他们。 洛自醉看一眼内殿方向,没有任何迟疑,快步越过翠玉屏风。 洛无极和皇戬待要随入,黎唯伸手拦住他们,摇摇首道:“圣上只急诏栖风君。” 洛无极眸色骤冷,垂下眼。 洛自醉越过数道门,来到凤仪宫内殿。掀开绸帘,便见皇颢立在床边,凝视着后亟琰。 “臣洛自醉,参见圣上。” “栖风君,朕想问你什么,你应当明白罢。”皇颢仍只是望着后亟琰苍白的脸孔,声音一如平常。 洛自醉直起身,轻轻回道:“是。” “事到如今,也该跟朕说了。” “是。” 明明那日定下了交换条件,却没来得及用,还是落得被皇帝责问的下场。洛自醉轻嘆着走到床边。后亟琰的唿吸声细得几乎随时要断一般,平日时时舒展的双眉也皱得紧紧的,仿佛在忍受着极大的痛楚。 “朕要去上朝时,皇后便昏厥了。命人去玄沅殿找国师,国师却不在。朕只能想到爱卿了。” “圣上,到书房再说罢。” 皇颢望他一眼,点点头。 他们来到寝殿附设的书房时,黎唯、洛无极和皇戬都已在里头等着。 见两人未着任何神情地走入书房,皇戬忍不住问道:“父皇,父后的情况如何?” “未有好转。”皇颢在书房一侧的软椅上坐下,直直地看着洛自醉。 黎唯、洛无极和皇戬也都望向洛自醉。 在八道目光似有似无的逼视下,洛自醉沉吟了一会,才道:“最初陛下觉着身体不适,尚是半年前的事。唤来太医来瞧瞧,却没瞧出什么,便以为只是疲惫罢了。不过,一个月前,我瞧见陛下的背上有个暗红色的图纹。” “图纹?”皇颢挑起眉,怒色于无形中散发开来。 “是,原本还只是淡淡的,半个月前,却已是红得鲜艷。国师赶到后,才控制住图纹的变化。” 洛无极忽然盯住洛自醉,嘴唇动了动,却未发出任何声音。 洛自醉未注意他的神色,只是望着皇颢道:“圣上应当知道这是——” “咒术。”皇颢冷冷道,停了停,似乎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又道,“国师已查出下咒者的下落么?” “国师应当正在寻找。他提过,必须尽快将下咒者之血带回来,方能解咒。” “居然是血咒!”皇颢站起,冷冷笑了笑,“皇后和你有何安排?” “查出下咒者的下落后,立刻派人自宫中出发,尽快将下咒者带回。”洛自醉轻声回道,盯着皇颢的神色,又道,“圣上,皇后陛下之所以隐瞒此事,只因不欲圣上分神干预,并非要刻意隐瞒圣上。” “朕知道。若非如此……栖风君,希望下回……” “臣尽力而为。”洛自醉垂首道。 一时间,书房内一片静寂。 皇颢忽地笑哼一声,道:“也罢,此事就交给你和国师了。” “请圣上放心,臣定当不负所望。” 皇颢快步走出书房,皇戬随上去。 黎唯淡淡地道:“老师如今在我家。” “景候府的阵眼?”黎家和封家位于京城正西、正东,是京城阵势的阵中心,常年汇聚着两家的灵力,确实是使观察术的最佳之处。 “不错。只是还未有消息传来,不知结果究竟如何,我现下立刻出宫。” “拾月大哥也准备准备罢。” “我已吩咐锁馨了。” 待黎唯走远,洛无极才低声道:“你——” 洛自醉轻轻一笑:“怎么?” “你背上,不是也有暗红色图纹么?” 洛自醉怔住了。 洛无极微眯起双目,道:“那晚你出了许多汗,我便给你擦了身子……”他犹记得,银色的月光下,他伏在他背上,与他十指相缠,瞧见了那淡淡的图纹。当时并未细想,只轻轻舔着那图纹。如今想来,确实是红色图纹,受咒者的烙印。 他果然……还不够…… 自制力不够,也不够细心。 “你的图纹变色了么?” 洛自醉没有回答,沉默着跨出书房。才走得两三步,他便忽然倒下了。 洛无极忙接住他,紧紧地将他搂入怀中。 洛自醉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不多时,已出了一身冷汗。洛无极抱起他,轻轻放在外堂的软榻上。 不一会,皇戬自内殿转出,神色更淡漠:“太傅也发作了么?” “你也想到了。” “父后和太傅都是那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哪个都不可能放过。” 他却是因看到那图纹才想到……不行,能力还不够,洛无极,你还不够,不够保护他,不够让他刮目相看。洛无极抿紧了唇,拿袖子擦着洛自醉额上的冷汗。 “看来下咒者等不及了。未待父皇出发便开始。” “他们可能也在昊光埋伏了死士,正等着心神不宁的圣上。” “将父后和太傅除掉,然后是父皇,接着便是我了罢。他们以为我们是软柿子,任由他们拿捏不成!” “我曾暗暗发誓,迟早有一日……也让他们尝尝我的手段。就趁这回罢。”洛无极抬起脸,神色已如往常一般平静,言语之间却带着寻常十六岁少年无法想像的寒意,“公子已吩咐我与你去周、简两家的祖宅探一探。” “好机会。”皇戬道,“我回益朝宫一趟。”说罢,他便向殿外走去。 洛无极仍一动不动地坐在榻边,望着洛自醉的面容,望了许久。 洛自醉醒来时,就见洛无极已换了一身浅墨色长袍,倚在离长榻不远的殿柱上。 “无极。” 他低声唤道。 洛无极直起身体,双目炯炯地望着他。 洛自醉忽觉着他有些变了。但究竟哪里变了,他却瞧不出来,也不知他改变的缘由。 “国师已到了么?” “一柱香之前,已经来了。” “这么说,知道地方了?” “钧州。”旁边忽然传来后亟琰的声音,洛自醉不由得顺着声音瞧过去。 第61页 便见后亟琰坐在摆着棋盘的珊瑚枝案几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他的脸色虽仍然惨白,精神却好了不少。 “钧州,原来如此。三年前,钧州的世族因犯律法,全被降为寒族。他们怀恨在心也是自然。”洛自醉轻嘆道。 “咒言已发作了,找他们便不难了。”坐在后亟琰旁边的初言淡淡道。 这时,殿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臣参见圣上、皇后陛下。” “进来罢。”皇颢举着棋子,冷冷道。 洛无极拧起眉,洛自醉露出一个笑容来,都望向殿门口。 封念逸和黎唯疾步走入殿中。 黎唯走到长榻旁,仔细察看洛自醉的脸色。封念逸向皇颢、后亟琰和初言行礼后,也走过来,望着他,皱起眉:“已经入夜了,早些走罢。” “封将军,你带着太子殿下、小无极和唯。”初言飘到长榻前,捏住洛自醉的手腕,淡淡睨了封念逸一眼。 “太子殿下和无极也去?”封念逸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外。 洛无极背过身,走到皇戬身旁。 皇戬呵呵一笑,似乎觉得他的反应十分有趣。 “若要解开钧州布下的阵势,非去一位皇族不可。”初言解释道。 “钧州居然布了阵势?”不单封念逸,洛自醉也甚为惊讶。 后亟琰笑道:“不错,除了京城,池阳竟还有布阵之城,实在出乎我们的意料。” 初言轻轻放下洛自醉的手,又淡淡道:“布下阵势的人不可小瞧,不过,唯应当能解。唯,我再给你一面云镜,你我便能互通情况了。” “是,老师。” “事不宜迟,速速去罢。” “国师大人……” “小无极,你尽管放心就是。明日圣上先启程去昊光,我照料他们几日再去。” 洛无极又望了洛自醉一眼,这才随着皇戬往外走。 看他们先走了,初言轻笑道:“封将军,他们三人都未在外待过,好生照料着。” “先前我带兵之时也去过钧州,不妨事。” “栖风三弟好生养着。” “拾月大哥放心。”洛自醉笑应道。 见他神情自若,身体似乎比瞧起来好多了,封念逸与黎唯神色稍霁,向帝后作揖行礼后,转眼间便消失了。 初言在榻边坐下,抬起洛自醉的下颌,仔细端详一阵:“按理说,你不该如此快发作。难道他们加重了咒术?” 洛自醉苦笑,不语。他方才已是尽力撑着,以免让洛无极、封念逸和黎唯担心,如今气力用了大半,连挪动手指也难了。 “我本也以为能撑到圣上出京之后。”后亟琰道。 皇颢不语,只冷冷地望着案几上的棋盘。 “圣上和我去了昊光,国事便靠着两位了。” “这倒没什么打紧。”后亟琰笑道,“皇上不在,自是不能上朝。摺子送来这里便可。” “陛下与我不露面,可能更好一些。”洛自醉接道,“不过,只怕两只老狐狸不那么好对付,他们此去会险境丛生。” “啧啧,我可是很相信小书童的能力呢。”后亟琰瞅他一眼,道。 洛自醉不禁失笑,道:“他不过是个十六岁——” “是么?”后亟琰笑笑,拨弄着棋盘上的棋子。 “小无极虽无经验,封将军可不同。他们必定安全无虞。”初言淡淡地宽慰道。 洛自醉轻嘆,抬手抚上自个儿的额头:“如今也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 “皇后,好生歇着。”皇颢立起,信步朝外走。 “皇上,你若要去景候府,带几位侍卫罢。”后亟琰头也不回地道,仍望着只下了寥寥数子的棋局。 皇颢身形顿了顿,转瞬便不见踪影。 洛自醉合上眼。 “你多睡睡罢。”初言道。 “原本便是嗜睡之人,这样也好。”后亟琰也笑道。 洛自醉笑了笑,依言将纷乱的思绪逐出脑外。后亟琰说得对,洛无极早已非当初那个孩子了。他分明已经很清楚,却仍因为习惯,还担心着。他应当相信他的能力才是。 这夜,洛自醉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四处升起熊熊大火,将夜晚照耀得如同白昼。 如炼狱一般的火海,燃尽周边的一切。连离得很远的他,也觉得浑身都像要灼烧起来一般。 火势不断蔓延,他一步步走近,似乎忘记了危险。 有谁,有谁陷在火中! 他还在大火里! 他在火海的边缘徘徊,衣裳凌乱,四处奔跑、嘶喊。嘶喊……他在找谁?在找谁? 视野中所有的东西都被烧得通红。 无边无际的赤红色中,他看见一个人影立在火中央。 头髮、衣物都被火即刻吞没了,那人却一动不动地,任火舌啃噬他的身体。 火焰漫天。 他在火海外唿喊。 那人却似乎什么也听不见,背对着他,就这样,化为灰烬。 他如凝固了一般在火边怔怔地看着,看着那人的身体消散在烈火中。 很痛苦。 很难受。 却无法露出痛苦与难受的表情,只能那样怔怔地看着,怔怔地…… 醒过来之后,他才发觉浑身烫得很,似乎发起了高热。 略有些模煳的视线中,初言一头银髮在月光下尤为耀眼。 他想说什么,初言却摇摇首,淡淡一笑,示意他别出声,保持体力。 “你的内力修为不如皇后陛下,所以才会发高热,不打紧,多休息就是了。” 不,不是,他想问,为何会做那样的梦。 只是因为他的身体状况的缘故么? 初言坐在厅堂中央的蒲团上,手执着一面雕琢古朴的铜镜,静静地望着他,道:“记得那时,我说过的‘三劫’之事么?” 己劫、友劫、情劫。他自然记得。洛自醉颔首。 “我原以为,经过这些年,友劫该化去不少,没想到依然存在。” “不过,劫数也许是契机。” 洛自醉半合上眼,此时谈起友劫,他已经能够确认这位劫难之友是何人了。 “而且,我曾说不知你会不会遇到情劫。目前看来,情劫已动。” 情劫?洛自醉有些不解地望向初言仍是淡淡笑着的脸。他这些年不曾认识外人,怎会有情劫? “此乃天机。”瞧出他的疑惑,初言淡然回道。 带给他情劫的人已来到了他身边?会是谁?洛自醉回想着,却仍然没有半点头绪。看来,他应该不是一世孤星了,然而,他却并未感觉到半分喜悦。 带着难解的疑问,他又沉入昏睡中。 睡梦中,仍是烈火熊熊。 那人侧过身,隐约望了他一眼,又一次消失在火焰中。 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仍只能浑身僵硬地目睹他再一次消逝。 火灼疼了眼,他垂下脸,双颊上一片冰凉。 池阳某条官道上,四匹骏马飞驰而过,如暗夜中的幻影。 22、钧禹之行 钧州,位于池阳西南群山之中,紧邻西海,与溪豫交界。 因地方偏僻,不甚引人注意,当地世族们作威作福,横行霸道,肆无忌惮。百姓不堪其害,千里迢迢到京城,欲告御状,却不得其门而入。万般无奈之下,他们流落到太学附近,请求太学生相助。太学生据其所言撰写一纸诉状,交给了吏部尚书栖风君。经栖风君呈给皇后陛下过目后,陛下当即派遣暗行使查明此事。一个月后,栖风君罢免钧州大大小小所有地方官,派遣太学生出身的新官任职,并请圣旨,将钧州世族全数降为寒族。从此,钧州再无耀武扬威的纨绔子弟。 这尚是三年前的旧事,如今仍为钧州百姓津津乐道。 某个夏日的傍晚,许久未曾有外人来的钧州,出现了四位风尘僕僕的旅人。他们都身披深褐色麻布披风,遮住了脸,走过钧州街道上时,不少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 不过,四位旅人并未在城内客栈里歇下,而是牵着马径直出了城。 这几位匆匆过客,并未给钧州人留下多少印象,自然,也未引起钧州前世族们的注意。 清晨,海风猎猎,乱石嶙峋,惊涛拍岸,捲起千堆雪。 这乱石崖乃是钧州人都不敢轻易前来的地方。乌黑的怪石群矗立在深海边,波浪起伏时,浪潮拍击着石面,四处飞溅,汹涌之极,令人胆战心惊。 这时,红日尚未升起,天边只一团赤色的云霞。乱石崖仍一片昏暗,只可听见如雷霆般的涛声。 第62页 云霞愈艷,半轮红日跳出群山之间,将半边天穹映得雪白。随着红日的攀升,另一边天空的郁蓝渐渐褪去,天与海的界限渐渐分明。最终,幽蓝的海水与蔚蓝的天空在远处相接,似乎极遥远,又似乎极近。 最靠近海边的巨石上,并坐着两个俊美少年。 水早便溅湿了他们的发和衣物,波涛就在他们足底轰鸣,但他们全不在意,都只是远眺着天海交界处。 他们脸上都带些疲惫之色,双目却炯炯有神,神情也十分平静。 过了一阵,海面忽然平静下来,微风徐徐拂过他们的脸,轻轻的浪声仿佛低喃。 “听说这海底栖息着一条龙,因此永远没有平静的时候,怎么突然静了下来?”一位少年倏地笑道。 “遇上真龙天子,自然不敢造次。”另一位少年冷冷道。 “啊呀,你可是第一回称赞我呢,实在难得。” “不过,静时幽雅柔美博大,动时天地为之变色,海就是这模样的,果然如此。”洛无极轻轻笑道,神色温柔,像想起了什么人。 皇戬接道:“和太傅所说的一般,十分震撼呢。” 两人静默了一会。 阳光照耀得海面泛起粼粼波光,静谧如镜。 “你杀过几个人了?” “他们都服毒自尽,因我的剑而死的,还没有一个。” “我也还没亲手杀过人。今晚大概你我都要大开杀戒了。” “怎么,你觉得我下不了手?”洛无极瞥皇戬一眼,嘴唇微微勾起,再度望向海面,“我并非心慈手软之辈。” “除了妇孺幼童,全都杀。”皇戬笑道,“人总是要杀的。由我们之手夺他们的命,比满门抄斩的下场要好上许多。” “杀人不必找任何藉口,你分明心中清楚,我也明白,所以在我跟前就不必装仁慈太子了。阻挡在你我路上的所有人、妖、神、魔,若不能劝服,只能除掉。” “除掉……你死我活之争,确实容不得半点疏忽。” 洛无极没有再回话,半晌之后,他神情微微一变,忽然问道:“皇戬,我很危险么?” “危险?”皇戬垂首笑起来,双肩耸动不已。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容,他瞟他一眼,道:“若你是我皇弟,我一定千方百计,不论费多大代价都要除去你。但你不是。” “他似乎觉得我很危险。”洛无极想起那日早晨,洛自醉动摇和惊讶的神色,“他大概已经发现我的身世和皇室有关了。不过,我也从未想要一直瞒着他。” “四国有不成文的默认律令:任何一国的世族都不得收留四国流落的皇室子弟。你的身世若传了出去,太傅和你便会遭那国追杀,父皇、父后和国师都无法插手。无论你们逃到何时何地,无论那国的帝皇传承与否,你们都一直无法逃脱,直到被杀为止。因为,多一条皇室血脉,皇位之争就多几分威胁,所以,将那些没有任何势力支持的皇族杀死,已是默认的规则。” “我根本无心争位,他们也不能放过我么?” “你信你当真无心么?”皇戬冷道。 洛无极沉默了,过了好一会,他才浅浅笑道:“我知他心中极不愿被任何事物束缚,倘若我当了皇帝,他更无从脱身。因此,若非万一,若非为了保护他,我绝不会自讨苦吃。” 皇戬神色稍缓了缓,道:“你方才不是说,杀人不必找任何藉口么?想要那皇位也一样。想要就去夺,如此而已。你是皇族人,能拥有那片土地,又何必压制自己的想望?” “我最大的想望,并非那皇位。” “或许罢。但那也是你的想望之一,不是么?” “我清楚,我有野心。不过,我的身世还是个谜团,无从解开。” “若解了你的身世之谜,你便会去抢么?” 洛无极站起身,浅墨色纱袍在轻风中飘动:“或许。” “或许?”皇戬也立起来,笑道,“你以为九五之位这么好拿么?说得轻松。” 洛无极笑望着渐渐开始涌动的海面,道:“你有两位陛下的支持尚且举步维艰,我想要那帝位,自然难上加难。不过,再难又如何?只要我想要,迟早会落入我手。” “啧啧,我拭目以待。” 两人提气跃起,几个起落便都降在最高的怪石上。此时,他们原本坐着的那块巨石已被一浪高过一浪的海潮沖得摇摇欲坠,整座石崖似乎都在轰鸣。 洛无极遥望着颜色渐渐变深的海水,微笑道:“看来这海底确实有妖物或神物。” 他话音才落,一道银光自玄色的水中直冲天际。 两人的目光随着那银光在云间穿梭,转眼间便又落入海中。 洛无极笑容略深了些,意味深长地看着皇戬的侧脸道:“你我大概是首回见到‘龙’的人。” 皇戬笑笑,回道:“你怎知你我不是‘龙’首回想要见见的天神之子?” 两人跃下乱石崖,沿着条小径,走入山间的小树林中。林边拴着四匹骏马,黎唯正坐在林间空地中央,凝视着一块纹饰古朴的铜镜。 “拾月君,我家公子情况如何?”洛无极走近他,望向那云镜。云镜中薄雾茫茫,看不见任何境况。 黎唯淡淡道:“莫担心。栖风二弟起了高热,不过,太医正悉心照料着。” “父后呢?” “皇后陛下身体还不错,尚能处理政事。” 洛无极静静地坐下了,皇戬靠在一棵树旁,闭目养神。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林子外传来脚步声。洛无极和皇戬几乎同时飘上树,注意着来人。 便见封念逸大步走到黎唯旁边,随意瞧了瞧云镜内,而后将三个油纸包分别丢给他们。 “如何?封将军。”皇戬问道。 洛无极默不作声地打开油纸包,里头是两个馒头和半只鸡,仍然温热。他吃了数口,微拧了拧眉,依然沉默着吃了下去。 他也明白这种举动多多少少都有些稚气未脱之感,但却无法克制。就像身体动作都背叛了理智一般,每每见到封念逸便浑身不对劲,恨不得离此人愈远愈好。但见洛自醉对他露出笑容时,又恨不得隔在两人中间。 他依然不能完完全全控制自己的喜恶……绝对不能任自己随性下去。 就听封念逸道:“钧州城中共有十九户前世族人家,难以确定哪家或者哪几家处于阵势中。” 四人吃过东西后,黎唯收了镜子,淡然道:“既是如此,便只得到四周寻找这阵势的生门了。只要在生门附近使五灵力,便能察觉阵眼在何处。” 洛无极、皇戬和封念逸皆点了点头。 所谓布阵,便是以金木水火土五行循环来迷惑闯阵之人。无论多复杂的阵势,也不可能脱离五行而生生不息。只要以五灵力同时控制五行纶回,便能知道此阵如何变化如何发展,即能察觉出阵眼之所在。而阵眼破了,阵势也就破了。 不过,在何处发动灵力至关重要。若选了死门,便只会增强阵势的力量,使自己至死都被困阵中。而且,五大灵力不能现形,只能以“力”入阵,即不可直接以狂风、烈火、雷电、洪水、强光入五行中。因此,能以灵力破阵者,四国之中少之又少,除了在位的帝皇和优秀的继承者,再无他人能做到。这也是属于不得已而为之的策略。 “有劳太子殿下了。”封念逸笑道。 皇戬颔首,瞄了洛无极一眼。 洛无极道:“我昨晚已大概探过这阵势的范围。离这林子不远,便有入阵线。这入阵线和徵韵周围的入阵线极为相象,十分隐秘,不易为人发现。踏过入阵线,阵势便起。” 黎唯和封念逸都瞧了瞧他,似乎颇觉意外。 好一会之后,洛无极才带着寻寻常常的神情解释道:“我家公子目前虽尚能撑住,但血咒素来恶毒,若能省些他受苦的时候就应该多省些时候。” 封念逸微微一笑:“你如此为自醉着想固然不错。但,他并非弱者,你也该清楚才是。” 洛无极闻言,脸色微妙地变幻了一阵,不再言语。 “啊,封将军,一直想问,却忘了。”见状,皇戬笑眯眯地圆场道,“封将军不是该与洛大人一同在昊光商瑶保护洛五公子么?怎能这么快赶回徵韵?” “国师大人千里传音招我回京,所以日夜兼程赶回京城。”封念逸回道。 “千里……传音?”洛无极脑中不由得冒出“电话”这个名词。据洛自醉所说,那是一种能够令人在千里万里之外都能通话的工具。他尚是第一回听人提起,这世界也有类似的法术或者功夫。 第63页 黎唯似乎瞧出他和皇戬的跃跃欲试,悠然笑道:“老师的修为已至绝境。若无这等修为,便不可能学会‘千里传音’这样的法术。” 听了此话,两位少年都有些失望,不过巧妙地遮掩起来了而已。他们两人虽个性迥异,却有不少共同之处,这些共同之处也是他们相知相交的原因。而其中之一,便是成为不可动摇的强者的决心和野心。 数年之后,他们才明白,成为强者的决心和野心,正是成就一位帝皇的必要条件。 将近午时初,四人来到洛无极所提到的入阵线边。黎唯在四周细细察看了一番后,便让洛无极和皇戬闯入阵中,寻找生门,他和封念逸随在他们后头,防备可能遭受的袭击。 洛无极和皇戬的判断十分准确,几乎不曾触到阵中的任何机关,黎唯不由得赞许地笑了笑。封念逸也道:“他们倒是像时常闯阵一般,丝毫不生疏。” 黎唯笑道:“这倒也是。” 洛无极和皇戬知道,他们已明白先前数次擅闯徵韵阵势乃他们二人所为,只能静默无语。徵韵的五行阵是多年前,初言应先皇的旨意,为了杜绝妖魔邪气的入侵、减少天灾的发生而设下的天地合一阵。这是所有阵势中最难的,最难布下,最费灵力,最难解开。他们两人为了学会布天地合一阵,不断地闯入阵中,好不容易脱险,却更坚定了要破阵的决心。 不过,天地合一阵八大阵眼,三个在地上,即皇宫皇帝寝宫宣麟宫,景候黎家,襄候封家;三个在地下,即徵韵龙脉,灵河,护城神兽;另两个却无法找出。他们费尽所有聪明才智,也不过知道六大阵眼所在处,保全自己的性命而已。至于解开此阵,只能说此生妄想了。 这也是两人首次不得不承认自己能力有限。四国国师身为神的使者,修为已无限接近于神,而他们尚是两个懵懂小儿,无论如何也无法与之抗衡。 不多时,他们便找到了生门。 皇戬立在生门中,慢慢释放出风、火、电、光、水五大灵力,衣袍、长发也因灵力发散之故飘扬起来。强势的灵力延着阵气向钧州城内延伸。 洛无极驻守在死门边,忽然蹙眉道:“施阵人要变阵势了。” “原来是活阵。”黎唯道,“莫急,应当能来得及。” “不,变阵极快。”皇戬急促地唿吸起来,道,“那人明明离得极远,却能控制这阵势,果然如国师所言,绝非常人。” “太子殿下,还是尽快抽身罢。”封念逸沉吟着道,“探到那人所在,将那人除掉后再来。” “不可!不可前功尽弃!洛无极!” 洛无极望了封念逸和黎唯一眼,缓缓走到生门中,合上眼,张开双臂。金之光、青之水、赤之火、玄之风、银之电,五种灵气在他周身游动,不多时便汇聚成强大的灵力,顺着皇戬灵力发散的方向疾驰而去。 黎唯和封念逸俱怔了怔。 二者同一的巨大灵力不久后便贯通整个阵势,控制住阵势的变化,一一探出阵眼所在,并施以毁灭性的冲击。偌大的钧州五行阵,一瞬间彻底瓦解。 洛无极与皇戬各自安然收回灵力,侧身便见封念逸和黎唯的脸色都带着几分凝重。但他们始终不曾问起,洛无极便也再未提起。 四人静静地走回林子内。时候尚早,封念逸便又入城探访,黎唯凝视着云镜中情景的变化,洛无极和皇戬打坐调息。 夕阳落下时,洛无极和皇戬照旧坐在海边,看那赤色的日隐没在海平面下,似乎隐没在海水中般。 两人回到林中时,封念逸已赶回了。 四人用过晚饭之后,黎唯道:“东南西北四个阵眼倒也好找,晚上我们便分头去那四处探一探。记得要取血。” “四家都在施咒。没想到那两只老狐狸也能想到利用他们。”封念逸道,望了洛无极一眼,轻笑,“不知还有多少惊喜在等着。” 他话中有话,洛无极也没有理会,只是握紧了手中的碎月。 入夜。 勾月被浓云遮住,一片昏暗。 钧州正中的大街上,四人傲然而立。 “能杀人么?”一人含笑问道。 “没什么难的。”另一人不紧不慢地回道。 “孤应当没什么问题。”又一人轻笑应道。 “尽力而为。”最后一人接道,淡淡地。 “既是如此便好。” 四人分别朝东南西北而去。 洛无极选择的是东面。不多时他便到得一所大宅邸前。日里他的灵力已然探过阵眼具体所在,封念逸也打听了这家的过去。这家财富惊人,却是在两年前才建起此宅,举家自祖屋迁移至此。钧州之阵大约便是那时候设立的。 他轻轻一跃,跳上墙头。宅内仅有数处还燃着灯火,其余地方均是一片漆黑。 洛无极运气借力,飞入庭院里的林中,几个起落,便来到主院。若要解血咒,必须拿到施咒人之血。先前没料到施咒者竟是四家人,曾想要活捉,如今却明白已不可能,取得血才是上上之策。而这四家人,唯有杀掉方能杜绝后患。 空气中瀰漫着异样的气息。 杀气。 毫不掩饰的杀气! 洛无极不由自主地战慄起来,兴奋得战慄。他眼力极好,望见十几个黑影几乎同时飘过附近,禁不住勾起了嘴唇。 他无声无息地抽出碎月,银光微闪,两个黑衣人倒下了。 其余黑衣人俱是一惊,毫不迟疑地围上前来。洛无极如影子一般迅速擦过他们身旁,手中的碎月沾上了血迹,又慢慢自行褪去,恢復了冰雪般的透明。 又有数人扑过来,与他们缠斗一番后,洛无极认出了对方的招式。毫无疑问,丝毫不将自己的生死放在眼中,以命相博,意欲对手受创,这必定是长公主派的死士。 糟糕。他心中暗道不妙。 果然,那些黑衣人见众人也敌不过他一人,立即服毒自尽了。 借着自个儿手中发出的火光,洛无极望过去,七窍流乌血的惨状,必定是黄泉之毒。 他心念一转,闯入主院,却见屋内已躺着两具尸首。 找遍整座宅邸,也未见半个活人。 洛无极立在一座隐秘屋子里,望着大堂中央的咒阵,目光冷如冰。 手段居然如此歹毒。这家族,连主子并僕从百余人,都是中了黄泉之毒而死。他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小心地自宅子主人的身上接了些毒血,期望能有些作用。 他和皇戬日里还商量着要留下那些妇孺小儿,谁知,还是慢了一步。 昏黄的油灯火焰跳着,洛无极扬手,飓风捲入,将咒阵破坏殆尽。 他转身飘出那屋子,在每具尸首附近都释放了灵剑之火,烧去了所有剧毒之物后,将灰烬也收起来。接着,他出了这大宅邸,直奔北面。 半路,他便遇见迎面而来的皇戬。 二人自对方的神色中瞧出不对,均是一凛。 “那人反应还真是快,当时他不是在千里之外的禹州么?”洛无极低声道。唯一可解的是,这些黑衣人都拥有强大的御风之力。长公主派如何能得到这么多灵力高强的死士? “事不宜迟,烧了这边的尸首后,便速速会合罢。”皇戬沉声道。 两人赶到北面的宅子中,由洛无极放出灵剑之火,毁去所有剧毒之物,而后便又去西边和南边看了看。 那两座府邸外都设下了五行阵,寻常人已无法进入,他们俩便匆匆回到海边林子中,封念逸和黎唯都已在里头等着。 四人眼神交会,已在不言中。 洛无极道:“我们即刻启程去禹州。那群死士尚不知我们是何人,正好夜袭周、简二族,找出他们的线索。当时那人也确实在禹州郊外,我与太子殿下都知道他的方位。他灵力的气息,我们也十分熟悉,无论如何隐藏,也能很快寻到。” “将那设阵者生擒,说不定也能问出黄泉的下落。”皇戬道。 封念逸和黎唯都甚觉贊同,四人便趁着夜色,捨弃了马匹,御风而行。 不过两个多时辰后,天刚亮的时候,四人便到了禹州。 禹州,是周简两大家族发祥之地。 这禹州离京城并不远,两大宗族之人也常常来往京城与禹州之间,交情甚密。当然,有京中六大世族之一的族亲,脸上增光,自得好生往来。 与其犹豫不决等待时机,不如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商量过后,黎唯、封念逸打算就趁凌晨时,分别杀入周简二家,洛无极和皇戬则负责生擒那设阵者。 四人简单乔装之后,便各自分离。 洛无极和皇戬感觉到灵力气息的宅子,是禹州城郊一座偏僻的别庄。在暗行使的资料中,那别庄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大概因它并不属于周、简任何一家名下,故而未曾引起暗行使的注意。 第64页 在进入别庄外的阵势之前,他们两人也分开了,一南一北、一快一慢闯阵。若一人能引开别庄内死士,另一人生擒那设阵者的机率无疑大大提高。 洛无极好不容易自正面通过重重阵势,来到那别庄外,已是正午时分。 他蒙了脸,拔出剑,数朵蓝色火焰在碎月剑身上跳跃。只在别庄外的松林中观察了一阵,他便屏息潜入了庄园中。 大概无人料想到,居然有人敢在正午时公然侵入别庄,又或许皇戬已引开不少死士,洛无极并未遇见多少守卫。在他们发现他之前,便都早已命丧碎月剑下。 异常顺利地进入后院,他暗自冷笑。 他并非头脑简单之人,自然明白这并非运气也非他们二人时机选得恰到好处。看来有人要设计捉住他了。 那便将计就计罢。 他沿着灵力气息,来到某个极为偏僻的小院落中。才踏进院落,便被数十个死士团团围住了。 洛无极平平淡淡的神情未变,只嘴角边露出一个轻轻的笑容来,望向死士们后头的某个角落。 “阁下既然在此,为何不露面?难道不敢露面么?” 便见一个约莫十岁上下的银髮童子自死士中慢慢踱步而出,朗朗一笑,极为天真无暇。 洛无极虽有些惊讶,不过,他能确定,设钧州之阵的人物,就是眼前这个看来不过十岁左右的童子。即使他已将灵力气息收敛得令人几乎半点也感觉不出来。 银髮童子。 四国之中,银髮之人被称为圣人。银髮,即是神所选中的人的象徵。 四位国师便是圣人中的圣人。而国师的后继者,也要自银髮人中选拔出。 不过,据说,除了献辰国师外,三位国师都未曾收徒。足可见数万年之间也未必能诞下一位银髮之人。而长公主派中,居然有这么一位银髮童子,眸光深沉诡谲,一瞧便非简单人物。 看来,周简二家怀有不轨之心,已非十年、二十年的事了。不然如何能准备如此众多的死士,如何能得到这位银髮童子? 亦或许,因为无意之间得到这位银髮童子,才起了要夺池阳无上之位的念头? 银髮之人生长极为缓慢,这童子可能已是和洛自醉差不多的年纪,或者,更年长。 那银髮童子任他打量,笑道:“阁下是何方的朋友?为何擅闯这别庄?” “在下朝廷密门暗行使。”不假思索地,洛无极回道。 “暗行使里有阁下这种灵力出众的人物,我怎么从未听说过?”银髮童子咯咯笑起来,犀利的目光几乎要洞穿他的一切心思。 洛无极却只是按着剑梢,半嘲半笑道:“你怎会听说过?暗行使之间互不相识,池阳举国也只得两位陛下才知道所有暗行使的名号。” 那小童略微怔了怔,似乎不曾料想到居然有人不惧怕他的目光,而后笑道:“即便阁下是暗行使,也不能闯入民宅啊。” “若此处当真是民宅,我便不会来了。我因何而来,你应当再清楚不过。”洛无极冷冷笑道,视线中没有半分暖意亦没有半分寒意。 “我实在不明白呢。”童子笑得尤为无辜,退后数步,“不过,既然阁下已进来了,就不能让你再出去。真是可惜了你这等有胆识的人物。” 洛无极眉微挑起,道:“既然来了,你以为我会怕这些死士么?” 话音未落,碎月已出鞘,风动剑鸣,说不出的悦耳。 然而,剑鸣尚未消失,洛无极便如一团墨色幻影般,闪过死士们的刀剑。生死胜负不过是一瞬间,尸首尚未倒下,碎月已直取银髮童子的面门。 转眼之间,刺、勾、挑、转,数招已过。 银髮童子一一躲过,有些狼狈地退入房内。 洛无极立刻追进去,房内却已无半个人影。只见房中央摆着一个偌大的炼丹炉,靠墙的数排木架上,放置着各种各样的小瓷瓶。 洛无极小心翼翼地走到架边,察看那些瓷瓶。 瓷瓶上未写任何名称,但以黄泉想来,应该都是剧毒。 他自腰间取出块偌大的汗巾,将那些小瓷瓶都收起来后,便提气朝外走。 走了数步,他却发现,这炼丹房内独设了一阵。无论他如何走,如何以五行步法应对,也无法接近门口。 洛无极轻轻笑了。 他立在原处,缓缓地拔出碎月。接着,似乎端详着碎月一般,他细细地看着剑身。而后,倏地,数朵剑花袭向炼丹炉。巨大的炼丹炉顿时被剑气粉碎,尘土飞扬间,金、青、赤、玄、银,五大灵力齐发,直冲炼丹炉下已然被剑气击碎的石块中央而去。 里头传来一声闷哼。 洛无极收了灵力,似笑非笑地走近塌陷的石板,以碎月穿过银髮童子的左肩,将他拉出来。银髮童子受了内伤,原本便脸色惨白,被寒性逼人的碎月刺中,更连嘴唇都变得苍白透明。 “你怎么不逃?你以为我出不去么?这等阵势,还难不住我。” “你到底是何人?”银髮童子额上已沁出冷汗,嘴唇变成青色,问话也虚软无力,“皇太子?不,不是。昨日,昨日在钧州,最初破阵的,应当是皇太子……你,你是后来……” “我是何人,你没必要知道。告诉我,黄泉解药在何处?这炼丹房是你的罢,碎月剑感觉出炼丹炉中有黄泉之毒,而你就在炼丹炉下,沾了不少毒尘毒末,为何没事?”洛无极望着碎月剑变蓝的剑身,眸色冷了许多。 银髮童子垂首吐出数口血来,冷道:“你又为何没事……碎月……原来是碎月!”他大声笑起来,不一会又垂首咳着血,但仍旧大声笑着,一面笑一面咳嗽。 “解药,给我。”洛无极皱眉,将碎月收回剑鞘中,冷冷道。 银髮童子笑了半晌,静默不语。 洛无极撕下大块外袍,简单给他包扎止血,而后将蒙面巾扯下,包住右手,将他提起来,往外走。 走了不多时,便见皇戬手执长剑奔过来:“银髮童子?!设阵的居然是银髮圣童!” “银髮圣童?”洛无极冷哼道,“银髮魔童才是罢!没想到长公主派居然连国师也想除掉,野心勃勃。” “他不但设阵,还制毒么?”见洛无极十分小心,皇戬奇道。 洛无极望了望干脆合目不语的银髮童子,冷笑道:“不错。黄泉大概便是他制出的。他不肯交出解药,身上又有剧毒,不便我们仔细搜查。不如把他杀了,一块一块检查得好。” 银髮童子立刻张开眼,狠狠地瞪他一眼。 皇戬抚掌笑道:“好主意。来来……”他扬起剑,虚空点了数下,半是笑半是威胁道:“你若再不说,我便点你的大椎穴,那你可就生不如死了。” 洛无极道:“大椎穴?余生半生不遂,起居无人照料便活不成,还不如杀了他好些。” 银髮童子死死地咬着牙,那一口牙几乎都要咬碎了。 洛无极和皇戬待要“执刑”,便听黎唯远远道:“等等!殿下!无极!你们可知银髮之人是什么?!” “圣人。”洛无极语气平平地道,“不过,这童子怎么瞧也不像圣人。死士们所得的黄泉是他制的——大概不止黄泉,还有许多剧毒罢,不知害死了多少人。若让他做三位国师的弟子,岂不是祸国殃民?” 黎唯淡淡笑道:“暂且带回去,交给老师发落罢。老师找寻了上万年,也未曾找到银髮童子,这回他该放心了。” 闻言,洛无极顿了顿,道:“国师到底……” 封念逸脱下外袍,将银髮童子包裹得严严实实,抱起来,笑道:“国师的年纪,于四国而言都是谜。而这银髮童子,年纪只怕比洛三哥还要大呢。” 洛无极只道这银髮童子比他和皇戬要年长,却料不到他竟有近百岁,不禁有些意外。 黎唯接道:“银髮者难以长大成人,十年才不过如寻常人一年。” 皇戬笑道:“前辈啊,我们还真是无礼了。” 银髮童子闭上眼,一声不吭,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封念逸足尖轻点,飞上墙头,黎唯也轻飘飘地随上去。洛无极平举起剑,蓝色炎舌跳下碎月,燃着整座别庄。 四人看这别庄烧成了灰烬,重设了阵势,这才御风回京城。 前前后后算来,他们离开皇宫不过五日而已。 23、冤孽之缘 栖风君已病了五日。 这期间,不但皇后陛下日日探访,涧雨君、拾月君也天天必到紫阳殿,内宫诸女妃——贵妃、贤妃也都差人送了不少珍贵药材。 第65页 而五日来因持续高热,虚弱得无法起身的洛自醉,这日的病况似乎已有所好转。一大早他便醒过来了,热度褪了不少,四肢也有了些力气。回想昨天晚上,似乎也睡得舒服多了,看来咒阵已解,洛无极他们也该回来了。 唤唐三准备洗浴,喝了些粥,用了些小点心后,他便倚在榻上看书。 自从九年前封官以来,似乎就再也不曾有这样悠闲惬意的时候了。相较起来,他十分享受这种日子,而非尔虞我诈的生活。 “公子,洗浴诸事已备好了。”唐三立在屏风前,轻声道,“小人留下来服侍罢。” “不必了。”洛自醉微微笑了笑。已过了九年,他仍然不太习惯在外人前坦身露体。不过,洛无极可能是例外罢。 “是。”唐三躬身退下了。 自醉酒那天以来,六、七日未曾洗浴,洛自醉坐在浴桶中,用皂荚和浴盐擦了一遍又一遍。之后,堪堪穿戴好,便听一阵轻笑—— “来得不是时候呢。” 他回首,便见后亟琰和“拾月君”锁馨自屏风后缓缓走出。 看来后亟琰气色也不错,他也可放心了。洛自醉坐回榻上,笑道:“锁馨这几日终究也过来了。” 锁馨垂首行礼道:“小人逾越了。” “若不是你,宫中怕是早闹翻天了。”后亟琰道,也走近榻边,坐下了,“宫妃私自出京,可不是小错小误。” 洛自醉打量锁馨一番,笑道:“虽然国师易容术高超,不过,若非锁馨性子和拾月大哥相像,这淡定的气度,他人如何装扮得像?” “今日淑妃并长公主前来探望我,看见锁馨,也未瞧出半点不对。”后亟琰轻轻笑笑,徐徐摇着羽扇,“你也得小心些,她们大概会来探探你的风声。” “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事,竟能令长公主颇觉不安。”洛自醉合上书,浅浅笑道,“陛下,长公主派的消息倒传得很快。” 后亟琰微笑回道:“我也正想着,已让密门首领清查了。” 而后,两人再未提及任何事,喝了会茶,便一齐在那长榻上睡着了。锁馨守在一旁,举着芭蕉扇不急不缓地摇着。 皇颢离开徵韵已有五日。 这五日来,由于黎巡部署禁卫军得宜,御林军暂时未有多大动静。倒是东宫益朝宫三天前曾遭刺客袭击,太子侍卫半数被杀,连皇戬前些时日纳的侍妾们也受到牵连,香消玉殒。 洛自醉在半煳涂半清醒的状况下听闻此事,不由得心生幸而皇戬已出宫的念头。的确,被无声无息出现的数百名死士围攻,毒物、暗器齐发,若皇戬当时正在益朝宫,恐怕不死也得重伤。那晚长公主派已下定决心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要除去他,而在找不见太子殿下本人后,因泄愤进行的无谓的杀戮也做得干净利落,未留丝毫痕迹。 谁能够如此沉着冷静地破了皇戬设在益朝宫内外的阵势,并且指示死士们行动?并非长公主。她与淑妃当时确实都待在后宫,整日未见任何可疑之人。也非丞相或大学士。据密探所报,他们近日忙于调遣御林军,继续拉拢朝中大臣。再者,他们府中和京外庄园,也的确没有死士出没的迹象。 足可见,周简二家有位出色的谋士暗中运筹帷幄,且深得长公主派核心人物信任。亦或者,他也是核心人物之一。 若不解决这隐藏在暗处的人,便无法彻底剷除长公主一派。 这人,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洛自醉一直在思考着,却无半点头绪。不过,幸而后亟琰带来了好消息。此时,他们二人才能放下心来,好好休憩休憩。 已经第五天了。若长公主皇悦当真忐忑不安前来紫阳殿,那便说明,宫外出了件令他们方寸大乱的事情。不过,纷乱必定只是暂时的,待确认事实后,皇悦必定又会以别的策略应对罢。再者,皇戬的去向,想必她也十分在意罢。 洛自醉醒来后,已过了午时,后亟琰和锁馨早已离开了。他大抵用了点清淡的菜餚,便到书房,翻看着不久前让洛无极同皇戬四处搜来的,关于江湖奇人逸事的杂书。 不多时,唐三便在外头高声喊道:“公子,长公主殿下前来探望公子!” 果然来了。 洛自醉微微一笑,收起书,立起来。才要上前相迎,皇悦便推门而入,朝他优雅一笑:“栖风君看来确实好多了。” “托福,殿下请坐罢。” 两人在主案几边坐下,唐三立刻上了茶。 皇悦抿了一口,带几分愉快之色道:“这茶,好香。” “味道虽不如上贡的几种茶,但香气独特,我素来十分中意。若殿下喜欢,可带些回宫。”洛自醉笑道。 “那便不客气了。不过,是否夺人所好了呢?” “殿下喜欢就好。” 如此和颜悦色地交谈,不似政敌,倒似茶友了。洛自醉不禁略微抬了抬嘴角。 不着边际地说笑了一阵后,皇悦便起身告辞了。洛自醉起身送她。 二人将随侍们远远丢在后头,顺着小湖边长廊朝紫阳殿外走。 皇悦忽然轻轻笑出了声。 洛自醉望向她。 “栖风君,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了,真是准呢,准得我不由得佩服。” “不知长公主想起什么了?” 皇悦顿了顿,笑吟吟道:“先前栖风君封官受赏之时,我外祖父曾请高人算过。你可知那人如何说的么?” 洛自醉宛尔,道:“公主殿下此时提起,莫非和我有关?” 皇悦点点头,优雅一笑道:“那人说,成也洛家、败也洛家……这岂不是天意么?” 一如既往的“率直”。洛自醉望着湖中盛开的清荷,淡淡道:“长公主殿下又何必执着于只能一人得到的东西呢?” “成败……为何栖风君不选择我呢?时至今日,想起来,仍然惋惜。为何父皇、父后都不愿选我?为何……为何……”皇悦低声道,柔美的面容上浮起几分感伤。 “殿下又为何不肯放弃呢?” “我应当对栖风君说过才是。只因我要的,不止一样。”皇悦笑回道。 已走到紫阳殿门前,洛自醉停下步子,道:“公主殿下,慢走。”一列随侍也都跟过来,恭恭敬敬等在外头。 皇悦笑道:“多谢栖风君相送了。”她转身走了数步,忽又回首道:“今日还真奇怪呢,总和栖风君形影不离的书童,为何不在呢?” 洛自醉待要回答,便听见一个声音不近不远地响起:“公子……啊,长公主殿下。小人八品暗卫洛无极,参见公主殿下。” 皇悦微有些怔了怔,瞧着凭空出现的洛无极。 洛自醉笑道:“我差他到陛下身边办些事。” “原来如此。”皇悦仍只是甜甜笑了,领着众小侍们翩然行远。 “无极。”洛自醉半眯着眼,望着夕阳下洛无极的侧脸。大概因为他们从未分离的缘故,他竟有些想念。只不过五日而已。 “去用晚膳罢。”洛无极笑应道。 洛自醉颔首,举步往殿内去。略带赤色的迟暮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拖长,交叠在一起。 久违的两人一同用饭,洛自醉望着洛无极的动作,不由得心生几分平静。“无极,何时回来的?” “就是方才。见过了陛下和国师,便回来了。” “你们在外头做了什么好事?” “此事不急,明日再告诉你罢。” 洛自醉无奈笑道:“我已好多了,血咒不是解了一半么?” “才解一半而已。”洛无极道。 用过晚膳后,他们回到卧房,洛自醉在床上躺下,洛无极便将宫外的事一一告知他。自然,其中也省去了不少他认为不必要述说的细节。说完了,洛自醉也已抵不住睡魔来袭,沉沉睡去了。洛无极凝视着他的睡容,俯下身,以唇轻轻封住他的唇。凝望良久,他和衣在他身旁睡下了。 第二日,洛无极被一阵极细的窸窣声惊醒,还未张开眼,便已出手。 “是我!” 闻声,洛无极面无表情地收回剑,冷冷地望着来人。 皇戬有些尴尬地瞅了瞅仍在酣睡中的洛自醉,轻声道:“我只是……惊了一跳。” 心知他已误会了,洛无极也不想再解释,正要往外走,就听洛自醉道:“我已经醒了。太子殿下,节哀顺便。” 皇戬无奈笑道:“早知如此,不如让她们继续待在教馆得好。” 第66页 “这并非殿下的错。”洛自醉坐起来,浅浅笑道。 “我倒觉着,幸而刺客知道国师正倾力护着凤仪宫和紫阳殿,不然……”洛无极道。 “不错,他们也算死得其所了。”皇戬嘆道。 “公子,要去看看那银髮童子么?”洛无极接着道,停了停,又道,“豢养死士,炼制剧毒,皆他所为。他不知所踪,长公主派才如此着急罢。” 洛自醉沉吟一会。难道那核心人物,竟是这银髮童子?那可当真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了。“去看看他罢。”这样的人物,即便洛无极的出现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也不该如此轻易束手就擒。洛无极和皇戬应当也想到这一层,才将他囚禁起来罢。 令洛自醉未曾料想到的是,那银髮童子,居然被软禁在紫阳殿。 他尚不知洛无极和皇戬何时竟在紫阳殿某楼阁底下找到一所秘殿。当他们二人引他来到地下时,不禁有几分惊讶。 秘殿由巨大的玄武岩堆砌而成,正中央是一个由寒铁制成的笼子,一个十岁左右的银髮童子盘腿端坐在里头。初言和黎唯立在笼边,正劝解着他。 见洛自醉来了,初言淡淡笑道:“我和唯都尽力了,四公子来试试?” 洛自醉行至笼子旁,仔细端详着银髮童子。这童子不仅一头月光碎片似的银髮,还拥有重瞳。被那乌黑的四瞳定定地望着,任谁背嵴上都不禁生出些寒意。 银髮是圣兆,重瞳是魔兆。圣魔合一,又当何解? 洛自醉望望淡定如常的初言,道:“国师收这个孩子么?” “如四公子所见,我收服不了他。”初言瞥着那银髮童子,回道,“还是交给昊光国师罢,他也正寻徒儿呢。” “国师要将他带往昊光么?” “不,我一会儿便走。一个月后,四国例会便要开了,圣上和我直接自商瑶赶去,你们带他前往罢。” 四国例会,乃是四国皇帝与国师商谈要事的例行聚会。每隔十五年,便在四国交界处的小镇平舆行宫中举行。若出现意料之外的事态,也可召开紧急例会。所谈要事,和四国皇室的变故相关,这亦是唯一可对他国皇室内务提出异议的时机。 洛自醉入宫将近九年多,这也是第一回参加四国例会。 “国师一路小心。” “老师,我送您罢。”黎唯淡淡道。 初言颔首,两人便出去了。 洛无极盯着银髮童子,冷道:“他自被我们捉住,还未说半句话。本以为国师大人能令他说出黄泉解药秘方,哪料他还是一声不出。” 皇戬道:“他于皇姐十分重要,可能不小心便教他逃回去,贻害无穷。杀也杀不得,不杀又难以平静……” “你们二人既然如此不愿见他,便去忙你们的事罢。无极,将书房的案几搬来。笔墨纸砚和那些怪异志谈也一併带来,我要在此看书。”洛自醉道,在寒铁笼子前的软蒲团上坐下了。 洛无极带些威胁意味地瞧了那银髮童子一眼,默不做声地闪了出去。不一会,便搬来了案几和书籍,细心地置放好后,与皇戬一同消失了。 洛自醉借着跳跃不已的烛光,在纸上细细地勾勒着笼中童子的轮廓。 两人均是静默。 用膳、喝茶,也都不曾出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洛自醉满意地看着纸上的素描,又换了一张,接着作画。 就听笼中童子道:“阁下就是洛四公子?” 他重伤未愈,说起话来底气不足,气息也微弱杂乱。 洛自醉未抬首,应道:“是。你似乎对我很感兴趣。劳你特意受伤前来,荣幸之至。” 银髮童子轻轻笑出声,咳嗽了一会,道:“在下已重伤至此,栖风君以为在下还能做什么?” 洛自醉露出微笑来,摇首道:“高深莫测的是你,我怎会知道?” 银髮童子费力地往前移了数步,望着洛自醉的画,又道:“常听长公主殿下、丞相、大学士提起洛四公子,在下十分好奇。” “是么?我不过区区一位世家公子罢了。” “区区?九年前主持池阳新政,令池阳内乱渐平,世族寒族之分渐消的栖风君,实在谦虚了。” “不敢当。前人之鑑,藉以用之而已。” “世上又有几人知道这前人之鑑?异世使者。” 洛自醉抬眼,望着那两双带着些微笑意的幽深瞳眸。异世使者,只有初言和皇颢、后亟琰、黎唯、洛无极才知道这个称唿,甚至连皇戬也不清楚。可是,眼前这位看来年纪尚幼的小童却—— “自栖风君从天而降那日开始,在下便时时刻刻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 洛自醉眯起双目,倏地一笑:“劳阁下抬举了。” “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在想什么……” “无知者无畏。我大约便是这样的人罢。” “总觉得,此话似乎在形容在下。”银髮童子苦笑应道。 洛自醉但笑不语。 银髮童子笑望着他,优雅地垂首行礼:“在下重霂,能见到四公子,三生有幸。” “重公子谬赞了。洛自醉。”洛自醉慎重地回礼道。 两人直起身时,视线恰好相对。 重霂笑得极为天真无暇,洛自醉笑得依然清清浅浅。 第一回合,平局。 直到深夜,洛自醉才回到正殿。 洛无极坐在屏风边的案几旁,正在看书。听见他的脚步声,抬首望向他。 洛自醉轻轻笑着坐下,道:“他果然是不好应付的主。” 洛无极斟杯清茶,推到他跟前:“只愿与你说话,不知他到底存什么心思。自愿被我捉来,便是为了见你,你可得小心一些。” “无妨。他不是被关在寒铁笼中么。若无碎月这等神兵利器,任谁也无法逃出寒铁笼。”洛自醉抿了口茶,笑道,“况且,目的尚未达到,他怎会轻举妄动?” “目的?”洛无极拧起眉,语气仍无太大起伏,“他知道些什么?” “异世使者。他居然称我为异世使者。”洛自醉低低笑道,难掩眸中冷色。 “白毛狐狸,果然该早些除掉他。”洛无极冷哼道。 “无极,黄泉解药不是还得靠他么?” “国师大人不过怜惜他而已。要令他道出解药秘方,法子要多少有多少。” 洛自醉不由得凝神望着洛无极仍然平静的神色。应当不是他的错觉,回来之后,洛无极似乎无意在他跟前掩饰自己的血脉。好像极力想要令他习惯…… 良久,洛无极轻声道:“你是否愈来愈觉得我很危险?” 洛自醉怔了怔,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无奈。洛无极十分了解他,甚至,或许比他想像中更为了解。而他,却越来越不明白他的所思所想了。 “你想离开么?” “不。”他不曾想过,不,或许是迫使自己不去细想。 “相信我,继承这血脉乃是身不由己,我绝不会令你陷入危险。”洛无极认真道。 洛自醉立起来,颔首:“我信你。” 洛无极盯着他的双目,似乎想要自他眼中发现哪怕半分犹疑。不过,眼前的人确实全心全意信任他。他不禁笑了。 很少见他笑得如此愉悦,洛自醉也淡淡笑着。 偶尔,他会忘记,他们同样不安,同样敏感。歷经九年了,这种不安还未根除。或许,是他的错。他无法如他一样,执着地就想待在他身边。他甚至无法确定他这种执着能够维持的时间,因此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 “早些睡罢。”洛自醉轻声道,走向垂着薄纱帐的床。 他才不过走了数步,洛无极便自背后紧紧抱住了他。 洛自醉微惊,一时无法平衡。两人倒在床上,薄纱帐被拉扯下来,覆盖住两人全身。 洛自醉被洛无极压住,不禁有些疑惑:“怎么?” “想待在你身旁。”洛无极低低答道。 洛自醉能感觉到后背上他唿吸的热度,心境有些微妙的变幻,但他并未意识到这种改变。过去,如今,在他眼中,洛无极都不过是个孩子而已。或许是他的弟弟,又或许是他的同伴和友人。 他并不知道,对方怀着怎样的情感抱住他,怀着怎样的心情说那样示弱的话。 他只当是他感觉到孤独,且全因他而起。 于是,他微笑着答道:“好。” 洛无极既高兴又无奈地回味着他的应答,再次深刻地感受到——前路漫漫。 第67页 第二日以后,为以防万一,洛无极随着洛自醉前往秘殿。 接连数日,洛自醉和重霂都相谈甚欢。重霂虽看来不过是个小童,且诡谲狡猾,但他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见识广博,令洛自醉深感佩服。而重霂的目的似乎也慢慢显现出来。他时常向洛自醉询问另一个世界之事,另一个世界的知识。洛自醉也并不隐瞒,但凡他提及,便都一一告知。 两人相交甚密,洛无极在觉得不可思议之余,甚为不悦。但他一直倾听着两人的言谈,也不得不承认重霂确实深藏不露。 不过,虽然几乎已无话不谈,重霂却迟迟未提起黄泉解药之事。 洛自醉和后亟琰似乎也并不着急,一个每日陪他谈笑,一个处理政事之后也来凑凑热闹。洛无极和皇戬则根本未对重霂有任何期待,早早地便私下四处搜集黄泉解药的讯息。不过,一个月过去了,却并无任何进展。 这个月中,长公主派也未再有什么动作。而洛自持、洛自节也都自昊光赶回,这段危险时期总算安然无事度过了。但,洛自醉和后亟琰的血咒才解得一半,若不尽快以那施咒者之血涂于咒印之上,他们的身体便会逐渐衰弱。皇戬和洛无极认为必须早些见到初言,才能有应对之法,便不断催促后亟琰尽早决定赴会之期。 先前受血咒牵连的洛程和洛夫人已完全康復,洛自醉择了个日子出宫探望他们。爱子心切的洛夫人察觉他的脸色不对,甚为忧心。洛自醉自知身体状况已一日不如一日,难以隐瞒下去,也建议后亟琰早些赴会。 后亟琰便很快将国事託付给洛自持、黎巡、洛自节、封念逸,率后宫四妃五君和皇子皇女们前往平舆行宫。而重霂被洛无极拿染布药水染黑了头髮,当成风仪宫中众多小侍之一,随驾前行。 除了狩猎,九年多来,洛自醉从未出京。 他虽然想欣赏一路的风景,但身体越来越虚弱,每日只能昏昏沉沉睡在榻上。 难得睡醒之时,浑身也没什么气力。 重霂一直坐在他榻边,他昏睡之时便静静望着他,他清醒之时,便掀开窗幕,给他看窗外的美景。 洛无极虽心急如焚,但仍然神色平静地守在洛自醉身边。 眼见洛自醉昏睡的时间愈来愈长,队列行进的速度也愈来愈快。 离平舆约有三日路程的时候,洛自醉终究陷入昏迷中。 洛无极和重霂一左一右坐在榻旁,都神色一如往常地望着他苍白的面容。 “他是你什么人?” 重霂忽然问道。 洛无极冷冷望他一眼,不答。 重霂便又笑道:“你区区一位书童,竟对文宣帝宫妃心存奢望?” 洛无极仍然静默。 “你为何还能如此冷静?他快要死了。” “若他死了,你也活不成。” 洛无极话中的杀意令重霂愣了愣,復又笑道:“洛无极,你威胁我么?我重霂天生反骨,你威胁我,我更不会给解药。” “不,不是威胁。他不会死,你也活不成。”洛无极冷道。 两人又一阵沉默。 榻上,洛自醉轻轻皱起眉,嘴角一丝鲜血缓缓淌下。 洛无极仍只是平静地望着他,右手紧紧按着碎月剑柄。 “以毒攻毒。”重霂忽然轻声道。 洛自醉缓缓望向他,眼神中的凌厉,纵是重霂,也不由得升起些许胆寒之感。 “若要解黄泉之毒,只能再服黄泉。” “你,故意要等这个时候?”许久,洛无极未用如此咬牙切齿的口气说话了。除了算计于笑谈中的后亟琰,竟然还有人能逼他至此,也实属不易。 “非也。原本是想与四公子同归于尽也好。”重霂剜他一眼,笑得纯真无比,“不过,突然觉着不想让四公子死了。” “重霂,迟早有一日,我会杀了你。” “啊,这正是我想说的话。羞辱之耻,必将雪之。” 两人冷冷地对望着。 洛无极纵身跃出马车,一直在马车附近守候的皇戬低声道:“黄泉之毒都交给了国师,我们只能去药铺配齐药材。” “这只白毛狐狸,就是想支使我们,报那一剑之仇。”洛无极冷回道。 两人皆怒在心中,却也只能先顾及洛自醉的病况。后亟琰虽仍能撑住,但也不过消耗他的功力而已,迟早也会陷入昏迷之中。 听得两人走远,重霂垂首,自言自语道:“为何,为何会告知他们呢?” 榻上,洛自醉嘴角微微翘起,随即不着痕迹地恢復原状。 第二回合,胜。 仗队逐渐接近平舆,洛自醉也已能坐起来看窗外风景了。 洛无极和重霂两看两相厌,马车中的诡异气氛一日胜似一日。洛自醉权当以往洛无极和皇戬初识过程再现,自顾自地看书、入睡。 他佯装昏迷之事已经败露,洛无极只觉无奈,皇戬十分佩服,重霂则甘拜下风。 不管如何,血咒已解,算是皆大欢喜罢。 当然,洛无极并不觉得这样便可。眼见重霂与洛自醉关系渐渐变得更密切,他终于理解何谓“眼中钉、肉中刺”。这重霂,简直等同于他的灾难之源。幸而据初言所说,他会立刻前去昊光。不然,洛无极没有把握,哪天不会亲手弒杀了这银髮魔童。 他们二人的关系,似乎只能称之为“冤孽”。 不过,就算是冤孽,亦是一种缘分。 命运所系,冥冥之中自有解答。就算洛无极愈来愈浑身不舒畅,也只能藉此话来令自己冷静了。当然,此刻的他根本不信,将来会有必须借重霂之力的时候。 24、四师四帝 未时末,池阳皇室赶至平舆行宫。 为重重林木所围绕起来,清雅秀美的行宫,分为东西南北中五大群落,亦被称为东之宫、西之宫、南之宫、北之宫、中圣宫,分别作四国皇室、国师下榻与商议之用。 自然,池阳皇室入住的是西之宫。后亟琰顾虑到洛自醉的身体尚未恢復,将他的寝殿安排在黎唯、皇戬、宁姜殿边,西之宫最为宁静幽远之处。 见过皇颢之后,洛自醉便同洛无极回到寝殿中。 他的寝殿周围都是竹林,只数条弯弯曲曲的小径通往外头和别处宫室,殿中寂静得仿佛世外桃源一般。 洛自醉甚为满意,沐浴过后,便坐在厢房旁的廊亭里,同洛无极对弈。 较之从前,他的棋艺已有不小的进步,然而,赢洛无极的机率却愈来愈小。近来最好的战绩,就只是逼成平局罢了。不过,来日方长,迟早有一天,两人的棋艺会不相上下罢。 二人正战得难分难解之时,便听唐三在外殿高声唤道:“公子,徐正司来了。” 洛自醉放下棋子,微微一笑:“请罢。” “是。” 没过多久,徐正司便走入厢房,行礼道:“小人打扰栖风君的雅兴了。” “哪里话,正司定有要紧事罢。”洛自醉笑道。 “栖风君的身子可好些了?” “已好多了,烦劳正司关心了。” “小人惶恐,怕是小人逾越了罢。”徐正司走近两步,道,“小人前来传圣上的口谕,请公子参加今晚游宴。” 游宴即水上举行的盛宴。夜晚清风徐徐之时,坐于船头,赏景进食,自有一番趣味。这也是洛自醉最不觉得难受的宴会。他人觥筹交错,他独自开怀,闹中取静,较之园宴和正宴不得不生起提防之心悠闲多了。 “四国游宴么?”今晚能见到其余三国的帝皇,或许,洛无极的生世……洛自醉十分矛盾:他想解开洛无极的生世,但又忧心洛无极过于在意自己身为皇室骨血的事实。如此想着,他不禁望了洛无极一眼。 洛无极仍在观察着棋局,并未有任何反应。 徐正司道:“正是。” 洛自醉定了定神,轻笑道:“都去么?” “不。几位殿下留殿休息。宫妃中,只公子您和拾月君前去。” 游宴上应当不会提及此次例会讨论的事情罢,为何还特意挑选人前去?洛自醉抬了抬眉:“现下便得前往么?” “不。戌时初便可。不过,国师大人命小的传话,请栖风君一叙。” “好。”中圣宫较之其余四宫威严许多,四国国师暂居此处,同时也是皇帝们商谈要事之所,任何人不得轻易进入。洛自醉心知其余三国国师对他这异世使者十分感兴趣,因而才特意在游宴见众位皇帝皇后们之前,将他招去见上一面。他也对那三位国师有些好奇,所以欣然应允。 这时,洛无极才抬首对徐正司道:“在下可否同去?” 第68页 “国师吩咐过,洛暗卫亦须同行。”徐正司回道。 “那么,劳正司领路了。”洛无极作请之势,徐正司点头,遣退了带来的众小侍,躬身再对洛自醉行礼,便往外走。洛自醉和洛无极立起来,随上去。 一路上,鸟语花香,美景如画,每走几步便又是一道胜景,精緻巧妙得令人惊嘆。 洛自醉与洛无极一面赏景一面前行,不多时便望见中圣宫巍峨的宫殿群。洛自醉的脚步却突地停住了。 徐正司回首:“栖风君,怎么了?” 怎么忽觉有些不舒慡呢?洛自醉浅浅笑道:“忘了些东西,想回殿取。正司还有事要忙罢,只需告诉我殿名便好。我取了东西再赶过去。” “也好。是国师大人的寝殿,奥云殿。” “正司忙去罢。” “小人便告退了。” 洛自醉和洛无极目送徐正司走远,洛无极轻声道:“怎么了?若真忘了东西,我去取来。” 洛自醉瞅他一眼,顿了顿,笑道:“你明知这不过是託词罢了。我想回殿一趟,你且先去奥云殿瞧瞧。” “有何不对?”洛无极眉微动。 “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洛自醉笑道,提气,旋踵跃起,很快便没了踪影。 洛无极心知必然有事发生,正想跟上去,却倏地想起那时封念逸说过“他并非弱者”,一瞬的犹豫过后,他后退两步,踮足向中圣宫而去。 这个人并非弱者,他很明白。他并非时时刻刻需要人保护,不过,他也会有遇上难处的时候。他所该做的,便是那时候挺身而出罢。虽然明白自个儿的责任所在,却无法不担忧。相信那人的能力是一回事,失去他的不安,却是另一回事了。 洛自醉脚步极轻,甚至未惊动在外殿中布置摆设的唐三,便飘入内殿卧房。他扫一眼房内,眉梢轻轻挑起,便静静地立在门边,淡淡地望着立在他床边的重霂。 重霂神色里含着几分沉重,缓缓地拉上床帐。 “无色无味,甚至于无形,不愧为黄泉之毒。”洛自醉轻轻笑道。 重霂迅速回首,收了脸上的惊讶之色,亦笑道:“回来得好早。” “本是要去见国师,不过,半途突觉不对,便折回来了。”洛自醉慢慢行至床边,道,“若非觉着徐正司带来的人,往皇上寝殿去的少了一位,我也不会如此在意。我只是区区一位世家公子,并无任何预知能力。” 看向床中,他笑了笑,又道:“趁替我与陛下解毒之时藏下的么?我还道,我这拙劣的作戏能瞒过你。” 重霂抿了抿嘴唇,道:“若那也能叫做拙劣的作戏,还有谁能演得更惟妙惟肖?当时我的确被你矇骗了,以为你咒发,想着你与我相识一场,共死倒也不错。但,洛无极却似乎有十分把握,不会让你死。” “所以你便将计就计,借给我们解毒之机,藏下了黄泉?”禁不住笑出声来,洛自醉拉下床帐,盖住被褥,“怎么,这回不想与我共死了么?” “你何时知道的?”重霂不答反问。 洛自醉悠闲地坐下,示意他也就座,才答道:“一者,你那自言自语是说给我听的,不是么?我虽曾昏迷过,知道如何假装,但毕竟只是假装而已。无极走后,你不必提防他。倘若你此时静下心仔细察看,不可能发觉不了。但你却顺着我作戏下去,可见其中定然有诈。二者,我早便和你提过,我并非轻易相信他人之人。你以为,区区一个多月的交情,我便信你了么?” 重霂微怔,露齿一笑:“我以为,至少你会放松戒备。”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你我交浅,且立场敌对,与你谈笑风生时,我尚从未放松过,怎会不防备你私下的动作?若我是如此大意之人,便活不到如今了。而我,素来是最为惜命的。以己为重,任何事都为利己考虑,因而,我不会轻易相信他人。过去如是,现今如是,往后依然。”洛自醉笑吟吟地回道。与后亟琰一起待久了,他也能随时随地挂上笑容满面的面具,令人捉摸不透他的喜怒哀乐。不过,这样虚与委蛇,累的只能是自个儿。他还无法如后亟琰般泰然自若,随心所欲。 重霂笑道:“你倒很直慡。” “不错。我不会掩饰,不会同某些人一般,总想千方百计地模煳他人对自己的看法,总不欲令人得知他的目的。” 闻言,重霂笑容全失,默然不语。 “你下手太快了些,这在我的意料之外。怎么?长公主殿下如此迫不及待?觉得我若见了三位圣上,地位更加稳固,能替太子殿下取得更多支持?”洛自醉轻笑道,“抑或你们所见略同,因而便如此急匆匆地行动了?” “情势所逼,有许多疏忽之处。而且,我看轻四公子了。”重霂轻声道,自嘲一笑,又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是啊。长公主殿下过于咄咄逼人了些。她心知两位陛下和太子殿下不欲掀起内乱,害得民不聊生,这才隐忍至今,以免他们反扑,所以便肆无忌惮了。” “四公子此言差矣。若等两位陛下顺理成章释去兵权,岂不是前功尽弃,只能坐以待毙了?长公主殿下的机会,也只有这些日子了。断然不能放过。” 洛自醉垂眸,取过床边已凉的茶水,递给旁边人:“只想劝长公主殿下莫走险着。若两位陛下动怒,太子殿下蓄势待发,她毫无胜算。但,她却过于执着了。” 重霂接过茶水,饮下,笑道:“太子殿下可从未隐忍过。他借皇后陛下的密门之力,除去多少我方世家大族,想必四公子也心中有数。只是,太子殿下明白,若对长公主殿下行不利,我们仍然足可以死相博,来个同归于尽,因此才不动声色罢了。” 洛自醉摇晃着茶杯,道:“你如此想杀我么?” 重霂是百毒不侵之人,茶水亦有毒——又或许是他多心了。不过,此时武功被初言压制的重霂要杀他,也只能用毒。 重霂望着他手中那杯茶水,轻嘆道:“你果然十分小心。” “即使能去昊光,即使有机会成为一国国师,你也不会背叛长公主殿下么?”何等的忠心……忠心么?恐怕不是罢。 重霂拿过他那杯茶,仰头饮下,笑道:“你将我杀了罢。若不杀我,往后,我定会取你和皇后陛下、太子殿下的性命。” “只因她是一族立于权力之巅的希望,所以如此维护她?”一个家族的权力欲,何等惊人。权力欲么?恐怕也不是罢。 重霂怔怔,乌黑的四瞳定定地盯住洛自醉仍然悠闲自若的神情。 不知为何,被这两双瞳看着,再也无第一回那般的恶寒之感。洛自醉回望着那重瞳,忽觉两双微动着的瞳眸,映出了与那个世界那只囚鸟相似的绝望和希望。 相似的……既是相似的,为何他们选择的路全然不同? “银髮童子出生,必须上报。这是池阳所有百姓都十分清楚的律令。然而,过去各地暗行使从未听说过银髮童子出生的传闻,所以,你不可能生于普通百姓人家。在与你交谈的那段日子,我让太子殿下和无极再度赶到禹州,查了你的生世。那庄园于四十年前建起,你四十年来从未出过那庄子罢。若是其他世家的人,若在乎自家安危,几十家长公主派世家陆陆续续被抄家或贬为庶人、贱民,你却从未出手。如果你的确耐性绝佳,想待往后再重兴自家荣华,必定贪恋权势。然而,言谈之中,你却并非惜权之人。不惜权,便是惜人,若非周家人,你又为何会如此束缚自己?” 洛自醉的声音渐渐低了:“五十余年前,周家某支中,妾难产而死,生下一子,重瞳,生长极缓,八岁尚不能言,被称为魔子,九岁上,夭折,并引发家中疫病,数十僕从身亡。杀了那么多人,却仍无法掩盖真相。周重霂,你明知自己只不过是他们的工具,为何要如此折磨自己?” 重霂再度沉默了,嘴角轻轻扬起。 “最初当你并不存在,得知你有利用价值后,便束缚你的自由,将你囚住,只看得到你‘银髮’的身份,却从未关注过你自身的亲族,有何可顾念的?”为何当初那些亲人,那些所谓的亲人,只能看到他带来的那笔钱?即使惧怕他的病,也要得到他的钱。何必呢?倘若他们付出一点点真心,倘若……他也不至于冷漠如斯。冷漠,不信任,虽于生存有益,却于‘情’无益。虽然已得到亲人和友人,伙伴,他却从未相信过这会是永远。 从未相信过…… 虽不断地说服自己,洛家人不可能离他而去,朋友不可能离他而去,洛无极不可能离他而去,却始终无法放下不安。 第69页 异世人,终究与此世人不同。 他终究还是个闯入者。 希望和绝望并存。他无法想像,绝望后得来的希望,若再度失去,他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你何必为他人而活?从未为自个儿活过,为何要为他人捨命?”洛自醉喃喃道,闭上双眼。 “我知你可能觉着,这不过是局外人之言,无人了解你的痛苦。但,我亦曾被‘亲人’囚禁过,一个牢笼一个牢笼地换,如囚鸟。我一直想要逃出去,一直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自由自在活着。却因身患绝症,无法如愿。即便是死了,执念却不曾消失,所以来到这里。你身体健康,可以逃,可以走,为何不走?” 重霂嘴角的笑容剎那间消失了。 两人没再出声。 似乎过了许久,洛自醉睁开眼,心中起伏已尽数压下。重霂侧首望着他,忽然道:“我想过——”他话音才起,手足倏地变长,脸孔亦开始变幻。洛自醉有些惊讶,镇定如常后,身旁十岁左右的银髮童子,已成了位十五六岁的银髮美少年。 少年眉目如画,眼角微挑,气质飘逸若幽兰,但那两双重瞳,又令他染上些许异样之气,似徘徊在四界六道中的妖魔或精灵。 仔细看,他的面貌和淑妃、长公主亦有三分相似。 少年重霂重瞳中既平静又哀伤:“我想过走。但,无法离开。我虽是家中长子,却是庶出,且亦是不祥之子。九岁之前,我只有重瞳,发色仍然乌黑,虽生长愈来愈迟缓,却似乎只是令我更像妖孽之子。直至九岁生辰,一夜银髮,爹才注意到我,请夫子教我学识,而后献给了丞相。唯有被他们利用,我才感觉到活着的价值。除了他们,我想不到任何人会接受我。” “孤独……么?”洛自醉轻声道,不禁苦笑,“人,不适合孤独。即便习惯了孤单,一旦有人关注,有人陪伴,便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的心境了。”人,是群居的动物啊。 “想捨弃他们,却又无法捨弃。我是圣魔同体,可能成为圣子,亦可能成为魔怪。我根本无法正正噹噹成为国师。因而,我要杀以代之。我虽不喜欢权势,但只有获得权势,才能令众人承认我。只此一途,别无他法。” 重霂浑身渐渐充溢着杀气,洛自醉依然坐在原处,没有迴避,只是笑:“你怎知世上不会有人不在意你的重瞳,会陪伴你呢?” “那,四公子会么?” “若我说会,你信么?” 重霂笑了,双手伸向洛自醉的颈项,杀意四泄:“我同四公子一样,都非轻易信人之人。不过个余月而已,怎么会信四公子此时所言呢?” 眼见他的手快要碰触到洛自醉,突然,半空中传来飘飘忽忽的一句:“资质果然出众。” 重霂惊觉,双袖翻飞,待要撒出毒物,为时已晚,不知自何处伸来的一只手已揪住他的衣襟。 便见重霂不停地挣扎,转瞬间,变成个五六岁的幼童。 洛自醉仔细打量着那提着重霂的银髮年轻男子。那男子容貌极为出众,银髮上配着玄色玉饰,着一身淡墨色纱袍,潇洒无比。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他那一双瞳眸,一金一蓝,一如炎炎烈日,一如极寒之海,异常妖异,却也异常神圣。 见洛自醉端详着他,男子低低笑道:“异世使者,我叫闵衍,是昊光国师。” “国师大人可收下重霂么?”洛自醉问。方才重霂若要杀他,机会也不少,却一直在犹豫,可见他已动摇。而国师们对所谓重瞳、金银妖瞳都似乎不甚在意。且这位国师性子不同于初言,更为诡异,想必能收服重霂罢。 “四公子若不在意他对公子无礼……”初言推门而入,他身后是依然沉静,右手紧紧按着碎月剑柄的洛无极。 “自然不在意。”洛自醉笑回道,“他并非真心想杀我。” 洛无极冷冷望了望仍然涨红脸挣扎不已的幼童重霂,道:“国师大人好好治治这白毛狐狸。若非我家公子宽容大度,他今日行刺公子,我定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他与四位国师早便到了,重霂断然不可能伤害洛自醉,他却不能容忍任何对洛自醉不利的人。 洛自醉安抚道:“无妨,无极。话说回来,重霂究竟多大年纪?” 听得此话,重霂立刻停止挣扎,作束手就擒状。 初言淡淡笑道:“他大概只有五十余岁,外貌应当是五六岁童子模样。但为了服众,多年来,作十岁样貌示人。方才他又不愿你同情他,才又刻意长了几岁。尚未从师修行,便有如此能力,实属万年难遇之才。” 闵衍见重霂颇觉难堪,笑道:“你就如此在意你的年龄与外貌之差么?有意思,我收你为徒罢。” 重霂待要反驳,闵衍立刻随手点了他的哑穴,道:“我的话便是天命,容不得你说不。” 一物降一物。洛自醉和洛无极不禁暗忖。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又一位着浅绿衫的银髮年轻男子出现了,笑道,“异世使者,我是了时,献辰国师。” “三师弟终究也有徒儿了。”再一位着淡黄衫的银髮年轻男子凭空出现,端坐在软榻上,笑道,“我是无间,溪豫国师。” 这两位也都是出众的美男子,各有特色。无间笑中带些冷色,了时却笑得异常温和,温和得令人嵴背生寒。 洛自醉一一行过礼,请他们坐下。洛无极颇觉好笑地望了重霂一眼,一番无声的嘲笑之后,沏了壶茶,给贵客们斟了茶,便静静地立在洛自醉身边。 见了洛自醉,三位国师却都未再说什么,只是五人饮了一会茶,便告辞离开了。重霂则被闵衍拎走了。 洛无极目送他们,笑得好不愉快。 眼中钉肉中刺终于离了一段距离,真是神清气慡。 洛自醉瞥着他,这才觉着他与重霂二人的状况与当初大不相同:“无极,你与重霂交恶至此么?” 洛无极回望着他,笑道:“他若从此不再出现于我的视野中,便最好。不然,我自觉难以控制杀他的冲动。” 洛自醉微怔,轻声道:“竟到了如此地步么?重霂本性倒也不错,你试着与他好好相处罢。” 洛无极笑容顿失,良久,才道:“尽力而为。”他忽地想起,除了黎唯,似乎洛自醉的其他朋友都与他八字不合。譬如封念逸,譬如后亟琰,又譬如现下这位重霂。 想着,难得地,他脸上浮现出些许不悦之色。 前路漫漫,加之阻挠重重,他心中长嘆一声。 恋慕的人却始终未察觉他的心事,朗朗笑道:“如此为难么?也罢,慢慢来罢。天色尚早,再来一盘如何?” “方才那盘你已露败势,復盘继续如何?” “罢了罢了,重来罢。” “復盘也容易,每一步我都记下了。” “你那么想看我被逼得走投无路么?” “不,倒是你,为何不愿认输?” “……输得太多了罢。” “你却从不愿我让子。” “这与输是两回事,算了,復盘罢。” …… 有些时候,口角之争,洛自醉敌不过洛无极——许久以来便是如此了。 戌时初,洛自醉头戴镶着黑曜石的月牙白软玉冠,耳垂翡翠耳铛,身穿淡青底色、上绣霁云飞雪的中袍,披着透明薄青纱外袍,与简单束起长发,身着白底色、上绣修竹青笋中袍的洛无极一同前往游宴场。 路上不曾遇到任何人,两人来到中圣宫湖上金壁辉煌的龙船里,便见黎唯、后亟琰已经到了。后亟琰坐在皇颢身侧,对他们轻巧一笑,黎唯则坐在他们身后右侧,淡淡地朝他们点点头。洛自醉笑着走过去,坐在帝后左后侧,洛无极在一旁悄然侍立。 “方才,我和拾月君到你的寝殿,打算唤你一同前来,却见你和小书童正在下棋,兴致勃勃的,因而便先来了。”后亟琰轻声道。 “兴致勃勃?”洛自醉失笑,道,“不过下一盘棋而已,你们大可出声。” 后亟琰只瞧了洛无极一眼,但笑不语。 黎唯淡淡道:“见你心情似乎不错,因而……” “是么?”洛自醉从未想过,自己与洛无极相处的毫无拘束,看在他人眼里,竟是如此高兴的模样,笑了笑,道,“今日事情了结,心情好了不少。” “了结了?”皇颢饮了口茶,道,“朕还想见见那重霂呢。” “往后大概也有见面的机会。他可狡猾得很,圣上也得提防着。”后亟琰道,“昊光国师收下他了?” 第70页 “不错,大概过两日,调好了他的性子,便会告知各位陛下罢。”洛自醉回道,抑制不住嘴角的笑意,“但,重霂的年纪,倒出乎我的意料了。” “哦?这么说,戬儿和小书童得的消息属实,年纪并未篡改?” “是。” 应答之时,洛自醉望向周围。时候未到,此时在座的,只有西面他们四人,与北面昊光帝后、二妃。 昊光帝年约四十余岁,持重大度,皇后是位稍显年轻的女子,雍容华贵,约莫三十岁左右。二妃则皆为双十年华的绝色女子,沉静优雅。 察觉洛自醉的目光,昊光帝笑道:“名扬天下的洛四公子被收入后宫,听闻此事之时,朕大吃了一惊。” 皇颢略带尊敬地颔首,笑回道:“如此惊世之才,不用可惜。” “朕曾经想过借例会之机向你要来洛四公子呢,慢了一步。” “呵呵,陛下若当真想借他,他也愿意前往,又有何不可?” “机会只得一回,朕已错过了。”昊光帝望向洛自醉,和蔼笑道,“此时洛四公子若来我昊光,只怕情势更乱。” 洛自醉仔细想了想他这番话的意味。刚开始他觉着,四帝和国师不可能在游宴上论国事,但也不尽然。言语之间,总会有些端倪。莫非,昊光帝忧心的是继承人之事?的确,那便非外人可插手之事了。 “陛下不必太过担忧,迟早有这一日,与其无法控制,还不如在陛下眼前发生得好。”后亟琰笑道。 昊光皇后亦轻声道:“陛下近来忧虑过重了。与池阳结亲本是件喜事,陛下却愈发寝食难安。何不想开些?” “唉,朕只觉着,一时半会,昊光便要大乱了。”昊光帝拧起眉,道。 这时,便听一阵笑声传来——“今日游宴乃是为令陛下心绪开怀所设,陛下就暂且忘了那些事罢。” 循声望去,就见南面缓步行来一对璧人,男子俊美无比,女子姿容绝丽,都不过二十岁左右。 那男子望见后亟琰,笑容更深,快步走过来,道:“琰,整个下午,皇兄都等着你来南之宫。为何来了却不去见我?” 后亟琰似乎有些无奈,笑道:“今日有些累了,打算明日便去拜访皇兄、皇嫂。” “累了?好好歇息,不急。再过些日子,我到西之宫探你罢。”溪豫帝道。 洛自醉忆及后亟琰曾提过他这位半兄半父的兄长,忍不住微微笑起来。溪豫帝千年之前继承皇位,过了多时,贪恋游玩的父母却忽然将不足一岁的幼弟丢给他,接着便不见踪影。从此他与皇后对幼弟疼爱有加,及幼弟决意远嫁他国,执意反对无效后,只得放行。 可怜天下兄长心。 溪豫帝与皇后感情甚笃,从未纳妃,皇族也只后亟琰一位幼弟和一位小皇子而已。洛无极的身世,应当与溪豫无关。 溪豫帝后方坐下,东面便走来献辰帝后与二妃。献辰帝不过二十上下,面上无任何神情,十分威严,献辰后则是位十六七模样的妙龄女子,巧笑倩兮,释解了些许献辰帝的冷色。而二妃一位是十五六左右的漂亮少女,一位是年纪相似、嘴角带笑的美丽少年。 献辰帝的视线在洛自醉和黎唯身旁停留了一阵,坐下来,道:“来迟了,真过意不去。” “哪里话,尚未过戌时初呢。”溪豫帝笑回道。 昊光帝道:“那便开宴罢,国师们稍后才到。” 皇颢颔首:“众位,请。” 这回游宴的御厨似乎是池阳的厨子,因而皇颢算是主人。三帝皆回声“请”,共饮下一樽酒后,便都各自进食了。 宴会过半,四位国师才赶来。而洛无极此时也必须离开了。 洛无极走后,洛自醉更用心观察昊光帝与献辰帝。昊光帝治世长久,宫妃众多,已有四子两女,难免会有流落在外的骨血。献辰帝治世不过十六年,宫妃也不少,不过膝下只有一子,也难以断定洛无极是否与他有血缘之亲。 单看面貌,半点头绪也无。 四位国师应当知道些什么,却可能并不会明说。洛自醉微嘆。 美食已无心品尝,美景亦无意赏玩。 最为关键之处是,这两位陛下都是厉害人物。倘若洛无极当真与他们其中某一位有血缘,他们断然不会相认罢,反而会置他于死地。此时,昊光皇室与献辰皇室尚可称宁静,不欲被人扰乱这宁静,也在情理之中。 是不再关心此事,还是小心翼翼行事为好?只有知道洛无极的生世,方能清楚要防何人。 洛自醉满心的烦恼,一直持续到回寝殿,见到洛无极正安然作画的模样为止。 以灵力探过四周后,洛自醉轻声道:“无极,你在意自己的生世么?不必刻意隐瞒我。我要听的,是实话。” 洛无极捲起画轴,沉默了一会,才道:“有些在意,却并不想强求。方才我也看了看,并未有所谓天性熟悉之感,所以,就此作罢吧。” “当真?” “当真。” “你,可以舍下么?” “这等无丝毫感情的亲人,怎不能舍下?” 洛自醉长长地舒了口气,笑道:“虽然你不甚在意。但,我觉着,快了。” 洛无极挑了挑眉,轻笑起来:“我该信你的直觉么?” “快了,你的生世,快解开了。”快了,你似乎,快离我越来越远了。洛自醉凝视了他半晌,转身躺倒在软榻上。 洛无极端坐了好一会,才将画轴慢慢展开。画中,一位翩翩佳公子在翠竹下小寐。 这人为何总不肯信他? 全然信任,是那么为难的事么?——或许,的确很难。就算是他,也依旧不安,依旧觉着这人在下一刻便会弃他而去。 他执起笔,一抹一抹地为画添上颜色。 不小心,手肘撞倒了砚台,虽然立刻使风将它回復原位,却仍撒出不少墨汁。 洛无极看向画中的墨渍,许久之后,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 生世。做皇帝。 做皇帝是那么好的事情么?为何皇室中人都想一争高下? 有权势便无他,想要他便得捨弃一些东西。他明白,他很清楚。然而,意识深处,是什么在蠢蠢欲动? 25、真龙之血 中宫池阳国师初言的寝殿,奥云殿。 分明是阳光明媚的清晨,殿内却因垂着重重青幕而昏暗无比,甚至无法视物。 层层青纱中,四位银髮男子与一位银髮幼童端坐在正东、正南、正西、正北四方位上,神情庄穆。 西面的银髮男子平抬双手,置放在他们中央的一面雕琢精緻的镜子射出柔和的光芒,照亮了这一方可称之为“与世隔绝”的小天地。 镜子的光芒渐渐延伸,画于地上青石板上的一个庞大的八卦星象阵亦相互唿应般,闪动着微光。 八卦阵紫微星的位置上,盘腿而坐的洛自醉端着一杯香茶,啜了一口,露出个清浅的微笑。他旁边,洛无极挑起眉,静静地立着。 四位国师和重霂缓缓张开眼,神色轻松许多。 洛自醉轻轻放下茶杯,笑靥依旧。 这日是四国皇室相聚的第五日,再有两天,此次四国例会便结束,帝皇们将陆续离开平舆。 自第一日相见后,国师们便再未出现在洛自醉眼前。后亟琰觉着他还需休息,从他的侍从中选了几人,专门服侍他。平舆之行于他而言,似乎成了一趟疗养旅行。自然,洛自醉和洛无极都乐得清闲,数日以来,都待在寝殿中对弈、作画、温书、习武,无丝毫过问窗外事的意愿。 不过,今日卯时初,献辰国师了时亲自请他和洛无极往奥云殿一叙。到得奥云殿后,见到的,便是国师们正布下这八卦星象阵。他们帮不上任何忙,只得随意坐立,饮着茶等待。看来,等候也终于告一段落了。 洛自醉垂首,仔细观察地上的八卦星象阵:“我坐的,居然是紫微星的位置,换个地方罢。”紫微星乃是帝皇的象徵,这着实并非他该坐的地方。 “无妨。”初言淡淡笑道,“就这么坐着罢。” 闻言,洛自醉復又坐好,笑道:“不知国师们有何事?” “上回见面,未曾与使者细谈。”闵衍道,“今天特地相邀,只想问,你今后意欲何为?” 洛自醉望向他,捧着茶杯,隔了好一会,才笑答道:“离开。” “四公子要出宫么?”初言问。 洛自醉颔首。他知道四国中,只有池阳和溪豫较为平静,昊光和献辰数年来出现异兆,纷乱无比。或许闵衍和了时都希望他能去这两国住一段时日,改变如今的状况。但他已不想被捲入无休无止的宫廷争斗中了。入池阳宫廷,入仕,对他而言,都不过是为了生存下去,为了履行异世使者的责任不得已而为之。他绝无可能再停下追求自由的脚步。 第71页 或许他们认为,作为异世使者,他不能如此自私。但,他想要自由,想要享受自由。这隐藏于内心中的深深渴望,是他认定的生存的意义。他并非为了他人而来到这个世界,拥有漫长的生命。为了自己,一切都为了自己能冲出心中的樊笼。若不能凭自己的意愿过自己的人生,何谈心灵解脱?——迟一日自由,他就迟一日彻底离开那些曾经囚禁他的牢笼,就迟一日摆脱孤独和不安……绝不能退让。 “国师大人曾说过,公子的所思所想、一言一行,冥冥之中也在改变四国的命运。既然如此,即便公子离宫,四国亦能改变。请诸位不要为难公子。”洛无极静静地道,视线淡淡地巡过众人。 “我们没有为难使者的意思。的确,我曾想过,若使者能暂时离开池阳,来我昊光,或许局势便会好一些。但,人最难能可贵的便是循心性而活。使者既有出世的意愿,我自然不会强求。”闵衍道,瞥着洛无极的目光中带着几分笑意。 “使者已令池阳渐入佳境。池阳近几年妖孽和疫病几乎已绝迹。但,昊光与我献辰却正相反,瘟疫横行的规模一年较一年大,次数也愈来愈多,天灾也频频在各地发生,妖魔作怪几乎已无法控制,甚至有侵袭京城之势。这一切都是神谕:天命将变,帝皇将出。但,百姓是无辜的。不管皇室有何异变,都不能令百姓承担苦难。因此,恳请使者,给我们二人一些启示。”了时道。他的语气有些悲悯,却仍笑得温和。 洛自醉沉默了一会,道:“若推行新政,相信昊光和献辰也将有起色。不过,君王能否抵住世族的施压,是新政成功与否的关键。” 闵衍缓缓伸长右臂,殿内无风,长袖却飘扬起来。不多时,中央的镜子上便显出昊光帝的身形。镜中的昊光帝,较上回游宴时憔悴了许多,眉紧紧地锁着,满腹心事。“吾皇治世已有五千年,忧国忧民,勤勉睿智,是不可多得的明君。原本我以为,治世还能持续数千年,然,三十年前却出现天命异变之兆。时至如今,异兆愈演愈烈,吾皇再如何勤理政事,也不能改变国内局势,立新帝已成为当务之急。” 果真。此次例会所议之事便是昊光立新帝罢。洛自醉沉吟半晌,道:“那么,只能尽早立新皇,再向新皇上谏支持新政,方能解昊光之难了。陛下既生隐退之心,又有四位皇子、两位皇女可选择,为何迟迟未决定?” 闵衍轻嘆,微微摆袖,镜中的影像便消失了。“两位皇女尚且不提,四位皇子都有帝皇之质。身为国师,我们不能算国运,那是天机。我们亦无法预言哪位皇室成员将登上九龙尊位,那亦是禁忌。我们只能分辨皇室中哪些人是拥有帝皇资质者,所谓‘真龙血’罢了。然,四位皇子都是真龙血,吾皇才无法立新帝。” “帝皇只有一位。”初言淡淡道,“即使四位真龙血同时出现,他们之中,只有一位能登位。这位是谁,天命已定下了。闵衍,你太大意了。多年来,你只想着如何控制异兆,并未仔细观察这四位皇子,才致使今日无从选择。” 洛自醉望向他淡淡的神色,忽地领悟了什么:“国师,太子殿下和长公主殿下……” “不错,两位都是真龙血。但,我认为太子殿下更适合为帝皇。长公主殿下私心太重了,日后于国于民无益。” 闵衍垂眼,轻笑道:“确实如此。我太大意了些。回去后,我会更着意皇子们的言行。最不济便只得放手,令他们一搏了。胜者为王,天意如此,也只能顺应。” “夺位之争啊……”了时嘆道,双目微黯,“虽说国师不能过于干涉皇室争斗,但也不能放下不管。师兄要注意分寸。” 听得此话,闵衍、初言、无间脸色皆微微一变。 洛自醉回想起池阳史书上的一句话——“帝暴病,皇族乱。两年间,四子斩尽血族,出而为帝。” 十八年前,献辰帝暴病身亡。因尚未立太子,皇子皇女为夺位,殊死搏斗,最终,现今这位帝皇杀尽亲人,君临天下。池阳史书虽这么记载着,献辰史书却抹杀了真相,称帝皇乃平叛继位。当初看到这段时,洛自醉也未曾细想。不过,献辰出现异兆,极有可能是帝皇登基之时,血腥太重罢。 “了时,早想提醒你,小心言行。”无间冷冷道,“不管他造了多少孽,毕竟,他是凭实力登上帝位的真龙血。你若如此不信服自己的皇帝,献辰如何能恢復往日荣光?” 沉默良久,了时温和一笑,道:“并非我不信服他,而是自他登基以来,天命异兆便出现了。我等了十六年,还未等到新帝,不知国民还要受多少劫难,才有些心急罢了。” “献辰太子亦是真龙血,不过年纪尚幼,等到他登基,不知要过多少年。”闵衍道。 “况且,他费尽千辛万苦得来的皇位,定不会轻易放手。若不过千百年,他断不可能传位。”了时笑中含讽,更多的却是无奈。 “这么说来。”洛自醉道,“最令人忧心的倒不是昊光,反是献辰?只有新帝方能推行新政,但献辰帝并无退位之意。” “天命,莫非要再来一场浩劫?”初言淡淡嘆道,“当年献辰血光沖天,数位真龙血命殒。那时四国中最为强盛的荣耀,如过往云烟,一去不復返。倘若现下再出现夺位之战,献辰便可能毁灭。” 洛自醉心中忽然涌起一阵不安,不由得回首望了洛无极一眼。 洛无极似乎正思考着什么,又仿佛得到了什么启示。 莫非,他与我同样怀疑…… 洛自醉蹙起眉,想询问了时,却又觉得,一旦出口,事情便无法挽回。罢了,能推迟一个时辰也好,洛无极的身世之谜,愈晚解开愈好。 天命不可违,迟早有得到解答的一日,他就等着那日到来吧。 “若真只能自浩劫中诞下帝皇,我也只有等待了。”了时道。 无间扬起眉,望向洛自醉,道:“吾皇虽尚年轻,治世不过千年,却早生退隐之心。近来溪豫境内也出现天命之兆,看来吾皇去意渐渐坚定,但小皇子才不过三岁稚龄,十年之内不可能继承皇位。我担心溪豫也将不稳。” 初言也淡淡地瞧洛自醉一眼,道:“四国命运相系,假使三国国乱,池阳也不可能独独平安。只希望,命运之轮……”他最后几个字声音极低,洛自醉虽想听清楚,却只能感觉到他话中的嘆息之意。 “慢慢来。池阳保持平静,我们亦千方百计寻找继承人,此次劫数也应当能安全无虞地度过。”了时笑道。 闵衍也轻轻笑了:“使者,依你所见,三皇子更适合登位么?” 昊光三皇子天巽,正是洛五公子洛自省的“夫君”。洛自醉浅笑着,微微垂首,抿了口已经凉透的香茶。“非也。五弟性子直率,倘若被困宫中,想必会十分痛苦。我只希望他能自在一些。”很放心。却并非不担心。洛自省和洛自悟都在昊光,一定会被捲入皇位争夺中,危险自是少不了。不过,他们都已非九年前的懵懂少年,早已能独当一面了。二哥和三哥在昊光之时,想必也提点了他们不少罢。 “使者放心。若有万一,我必会保护洛五公子和洛六公子。” “烦劳闵衍国师了。” “既已成为皇室中人,便无法避免争夺。不胜便死,倒不如一举成功。”许久不曾出声的洛无极道,见众人都盯住他,又笑道,“五公子和六公子必不愿不战便降。再者,官场何尝不是腥风血雨?皇室不过更残忍罢了。五公子和六公子若经歷了皇室中的钩心斗角,往后入官场便能自如许多。” 自从他和洛自醉入殿来,还未张过口的重霂冷哼道:“这哪是一个书童能说得出的话。师父,虽然我很讨厌这洛无极,不过,他来歷不明,也算是个与众不同的皇族。各位老师呢?觉着他会是真龙血么?” “真龙血啊……”初言淡淡笑着,垂下双目,没再言语。 闵衍一金一冰蓝的双眸微动着,道:“我很希望他是。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不是么?但我——”重霂皱起眉,似乎难以置信。 “重霂小儿,真龙血并非帝皇。而且,我们四人亦不知这小无极是哪一国皇室的血脉。”无间笑道。 “何况,流落在外的皇室,即便是真龙血,也几乎不可能登位。再者……”了时别有意味地瞅了瞅洛自醉,“他想不想登位,还很难说呢。” 洛自醉望着神色各异的四人,沉默不语。 第72页 洛无极的神情仍然如常,未有分毫变化,似乎他们几人所言与他毫无干系。 “事不宜迟,我现下便回去。”闵衍忽地站起来,道。 “师父……”重霂唤道,“不多待两日么?” 看来此物已完全被收服。见重霂脸上露出几分委屈之意,洛自醉不禁暂时忘了满心的烦恼,笑起来。 洛无极低头看他一眼,视线又移向重霂,本是深不见底的眼中立刻风起云涌。 闵衍将重霂提起来,走向洛自醉同洛无极,笑道:“都有人要杀你了,还不走?” “正好。”重霂冷冷横向洛无极,却因一张五六岁小童的稚气脸孔而显得毫无气势,“他想杀我,我想杀他,都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 “国师,了时国师,无间国师,我们也告辞了。”洛自醉立起,笑道,“也正好送送闵衍国师和重霂。” “也好。”初言道。 了时和无间都点了点头。 洛自醉、洛无极、闵衍便朝外行去。 “你给我当心些。” “啧啧,威胁我么?我曾说过,我天生反骨,最厌恶他人的威胁。” “好罢,你若不惜命,随时来罢。” “我也不想见到你。只是,你总粘在四公子身边,我若要见四公子,便不免看见你那张脸。” “小儿,我还没忘你刺杀公子的事,你竟敢提起要见公子?” “谁是‘小儿’,你才是个黄毛小子呢。我的年纪比你大多了。” “是么,一点也瞧不出来。况且,外表与内在一致。你年纪再大,从内到外也不过是个幼童罢了。” “呵呵,你这痴心妄想——” “闵衍国师,重霂,就此作别罢。”实在听不下去了。虽然这两人吵起来,语气都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既感觉不到火气,也感觉不到露骨的恨意。但,漫溢字句之间的杀气却足以让人如陷暴风雪中。洛自醉抬首,望望烈日高悬的晴空,心中喟嘆不已。 “使者保重。”闵衍笑眯眯地将重霂扔出去,只听重霂措不及防一声惨叫后,两人都没了踪影。 洛无极舒了口气,偏过脸,见洛自醉不自觉地拧起眉,笑道:“怎么了?” “你们这么吵,有些奇怪。既觉得两人尚是孩子,又觉得两人都诡异得很。”看他已恢復平常,浑身也感觉好多了。洛自醉转身朝西面而去。 孩子?诡异?洛无极冷冷望了重霂、闵衍消失的方向一眼,随过去。“下回见到他,我会试着与他好、好、相、处。” 即使很勉强,也不必咬牙切齿啊。洛自醉终于既直接又真切地了解到,这两人是永远不会有交好的时候了。“算了,这样便好了。你若要杀他,须得费一番功夫;他若要杀你,也不可能轻易得手。”怪异的平衡感…… 两人出得中宫,寻了条较为眼生的小径,慢慢前行。 走了不多时,洛自醉道:“想不到竟已快午时了。” 洛无极轻声道:“饿了么?早膳也没来得及用,不如早些回殿罢。” “这里的风景从未看过,不急。” 洛无极环视周围——确实是别致得很的风景。他们此刻已过了一个无人居住的院落,顺着长廊来到一座小湖边。竹片搭建而成的长廊在湖上迴转曲折,通往湖另一面的翠林中,秀雅优美。湖中横躺在水波上的莲叶与莲花随着波浪微微起伏,风中飘来一阵幽香。 静谧的美。 二人放缓了脚步。 倏地,一团银色窜过来,撞在洛无极胸前,立刻倒入湖中。 洛无极被撞得后退两步,脑中还未有任何念头,便伸手抓住那银影。 事出突然,洛自醉回首,便见洛无极拖住即将落入湖中的银影——而那银影,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童。 洛无极施力,将那孩子提上长廊。 孩子只是微微有些受惊,很快便抬首打量着他们,道:“多谢相助。” “你,并非池阳人罢,迷路了么?”洛自醉笑问。这孩子的装扮高贵,绝非侍从,只可能是其余三国的皇子,或者带来的世家小公子。 “不。我只是想四处走一走。”孩子笑答道,“告辞了。” 洛自醉和洛无极看他如风一样奔向长廊尽头,转身继续朝西行。 路上,洛自醉发觉,洛无极似乎已确认了什么,神情中有几分凝重,又隐隐带着一分或许他自个儿也未察觉的跃跃欲试。 果然,真龙血。 即使身世之谜未解,他迟早也能找到答案。 即使他想留在他身旁,也不得不循着命运离开了。 留不住么?他也不想留住他。 一切,顺其自然。 只是,无极,你莫忘了,是你执意要成为我的同伴。那么,你务必,务必要遵守诺言。 两天之后,四国例会结束,皇室们各自回京。 回宫之后,洛自醉接着休养了十余天,才重回朝堂之上。 他与洛无极仍如往常般相处,只是,不知不觉中,他更为珍惜与他同处一室的时光。洛无极见他去凤仪宫的次数愈来愈少,时常待在紫阳殿,自然欣喜不已。 没多久,便到了深秋时节。 九月二十五日,是洛无极的生辰。 下朝之后,洛自醉和洛无极便回到紫阳殿。哪料,后亟琰和皇戬都已等在书房里了。 “听戬儿说,今日是小书童的生辰?我特地来庆贺。”摇着扇,后亟琰不急不徐地道,“而且,你这几日没来凤仪宫,来见见你也好。” “难为你挂念着。”洛自醉在他对面坐下,侧首对洛无极道,“让唐三早些知会膳食司。” “好。”洛无极转身出去,皇戬优雅地立起,道:“父后,我也出去了。” “去罢。”后亟琰笑道。 洛自醉替来客斟了茶,再给自己斟了一杯,而后,捧起茶盏,抬眼望着后亟琰的神色,浅浅一笑:“你似乎有些心事。” “前阵子我烦恼之时,你不是曾说过么?既无法‘眼不见为净’,倒不如造个二人世界。” 洛自醉轻嘆一声,道:“何止前阵子在烦恼,你不是一直不舒慡么?”溪豫皇族待“情”一字十分刻薄,当初洛自持所言半点不错。后亟琰一直无法容忍皇颢后宫的众妃,但作为皇后,却不得不容忍。她们若都安分些也就罢了,淑妃却不断地生事,甚至为害于他,伤了他身为溪豫皇族的自尊。这亦是中了血咒,他却不愿告诉皇颢的原因之一罢。某种程度上,他认为皇颢有负于他,但他也明白,那不过是迁怒罢了。 后亟琰笑了笑,又道:“你还说我若为帝,半点不差。前前后后想来,你算是在提点我么?” “哪敢称‘提点’?不过心生一些感触而已。”洛自醉道,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别再绕了,开门见山罢,你想问什么?” “怎会是绕呢?我的确想问你,那些话可否算作建议。”收起摺扇,后亟琰笑得格外和煦,“不过,更想问的,却是——当年你称小书童是弃子,是否有所隐瞒?” 就是今日么?洛自醉眉头轻轻蹙起,又渐渐舒展开来,回道:“当年乃当年话。如今你既然提起来,我便直说了。” “果然另有隐情么?”后亟琰露出几分好奇之色。 他只是好奇么?或者最近太清闲了些?又或者觉着洛无极的身世十分危险?洛自醉心中长嘆,道:“说隐情也不尽然。这种状况,换了何人,也不会轻易将真相告知他人的罢。无极确实并非弃儿。当初的洛四公子偶然搭救了一位身负重伤的女子。他对这陌生女子心生爱慕和怜惜,便将她藏匿于洛家。七个月后,女子产下无极,没多久,就因身体过于虚弱而去世了。此后,洛四公子便将无极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 “那女子是何人,没有半点线索么?” “她自称悯儿。” “悯儿?”后亟琰双眉微挑,嘴唇也淡淡地弯起来。 “这名字……你认得她?”洛自醉见他眼神有些变化,不禁问道。 “认得……认得一个名唤‘悯儿’的女子,却不能确认。她没有给小书童留下什么吗?”后亟琰瞅他一眼,缓缓站起来,“应当会留些东西罢……譬如,玉佩。” 洛自醉神色一凛。 见状,后亟琰轻轻笑出声:“果然么?” “她是谁?” 第73页 “你不是已经心中有数了么?” 洛自醉沉默了。一个月以来被压抑着的不安尽数涌上心头,他不知自己现在该作何表情,接下来该不该告知洛无极。最茫然的,是往后该如何与洛无极相处下去。迟早他要离去,迟早都要离去,为何他还要信誓旦旦地说会陪伴在他身旁?若失去洛无极,他要多长的时光才能恢復从前?他要多久才能重新习惯寂寞? “你想得太多了。”后亟琰忽然道,俯下身,盯着他的双眼。 洛自醉回过神,直直地望进他的双眸中。 “小书童依然想与你共游天下不是么?虽已非全心全意,但那是他的抉择。他是那种会轻易改变选择的人么?你应当再清楚不过。……难道,你觉得自己成了他的负累?” “若无百年之约——” “啧啧,真是块石头。你们洛家人,除了洛大公子,怎么个个都如此木讷?并非不擅思虑,却都从未往某处想。”举起摺扇,敲了敲洛自醉的额头,后亟琰温和笑道,“小书童虽是真龙血,虽骨子里继承了争夺权势的血脉,他却十分清醒,不会被那血脉任意左右。” “但,他的确有野心。” “那又如何?谁没有野心呢?” “若他离开,我如何能习惯?” “你将自己想得太软弱了。洛四公子岂是依赖他人才能活下去的人?我倒觉着,他离开你,你无所谓,他却要痛苦了。所以,即便离开,他迟早也会回来。” 洛自醉不解他的话,待还要问清楚,便听书房边传来洛无极的声音:“公子,陛下,怎么了?” 洛自醉转过脸,望向正步入房内的洛无极。 洛无极脸色仍然平静,快步走来,抚了抚他的额:“脸色如此难看,着凉了么?” “太傅身子不适?要唤太医前来瞧瞧么?”皇戬道。 “不必了。”后亟琰欺近洛无极,一笑,“小书童,我想问你要件东西看看。” 洛无极皱起眉,仍然不动声色:“不知陛下想要什么东西。小人不过一介暗卫罢了,没什么珍奇之物。” “这物事,可是举世无双呢。怎不算珍奇之物?给我瞧瞧罢。” 洛无极沉默半晌,自怀里取出块玉佩。洛自醉认得,那正是当年他一直挂着的玉佩,悯儿的遗物。 “果然精緻。”后亟琰接过去,仔细端详了一番,丢给皇戬道,“将它放在日头下,晒半个时辰。必须不多不少,你看着。” “是,父后。”皇戬道,望望洛无极,“一同去罢。” 洛无极点头,与他一齐出了书房。 后亟琰向着他的背影道:“这事关你的身世,千万着意一些。” 洛无极的身形微微停了停,回首,看向洛自醉。 洛自醉只一笑,捧起茶盏,饮了口茶。 后亟琰復又坐下,摇首道:“前路漫漫呢。” “我一直想问,方才你那话是什么意思?这话又有何意?” “你只是从未经歷过这些事罢了,倒也不是不解风情。大概过不了多久,你便能想通了罢。”后亟琰回道。 半个时辰后,洛无极和皇戬回到书房内,将玉佩交给后亟琰。 后亟琰又吩咐他们以烈火烧了半个时辰,再封冻了半个时辰,原本青色的玉佩,这时已变得无色透明。 “来瞧瞧。”后亟琰将它举起来,笑道。 洛自醉仔细一看,那玉佩中竟隐隐约约雕有九龙九凤,在龙凤图中央,刻着小篆字“悯”。 洛无极道:“陛下,看来,你知道我娘是何人。” “父后,洛无极的身世可解了么?”皇戬问道。 后亟琰将玉佩还给洛无极,道:“我确实认得小书童的娘亲。不过,并非相识,只是见过几面,听过她的传闻罢了。” “献辰的皇族么?”洛自醉低低道。 后亟琰、洛无极皆望了他一眼。 “确实,悯儿,便是当年献辰的小公主,帝悯。想必各国史书都未详细记载十八年前献辰的皇族内乱,自然,也没有关于如今献辰帝如何取得帝位的评说。”后亟琰收了笑容,“不过,那回内乱却令得我们三国意识到,事先选择合适的继承人,乃是使国家稳定的根本。” “我娘她……也想争夺皇位?”洛无极迟疑着问道。 “这我便不知了。帝悯,献辰小公主,是献辰帝最为疼爱的孩子。若非她的母妃出身平贱,并无世族势力相助,若非献辰帝暴病身亡,她应当是最为可能被立为皇储之人。献辰帝暴病后,自觉已无力回天,在逝去之前,只颁下了一道旨意,便是令帝悯与皇室远亲云王帝渊大婚。他本欲借皇亲云王之力保护爱女,却料不到,爱女和爱婿仍未逃过此劫。” “当时,献辰帝有五子三女,皆为真龙血。献辰帝薨当日,长子与次子结盟,以谋反之名,于灵前刺杀了长女与幼子。云王帝渊与帝悯那时刚刚成婚,为自保,他们便与三子、次女结盟。厮杀近半年之后,四子出其不意,率亲兵血洗长子与次子府邸,统率了他们的部属。不久之后,他又对已亡的长女、幼子亲族下手,赶尽杀绝。又过了半年,次女因恐惧不安,退出结盟,当晚便被杀,全府依旧无人倖免。献辰皇室原本枝繁叶茂,短短一年后,连许多远亲也被牵连,拥有皇室血脉的,只剩下四子、三子、帝悯、帝渊一族而已。” “第二年年初,四子杀三子,却奇异地放过了三子的血脉。之后,帝渊动用一切势力,无法与之相抗,不久便被囚禁于天牢,斩于市井之中。而帝悯从此下落不明。” “四子找寻许久,未曾找到帝悯的尸首,加之云王一族四下逃散,隐患未除,他并未立刻登位。直到献辰先帝薨的第二年九月,他才登位称帝,从此献辰便出现异兆。” 停了一阵,后亟琰道:“小书童,你娘亲才貌双全,若起争位之意,也是理所当然。皇族之争,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败而被杀,只能怨己,不能怨人。” 洛无极抬首笑道:“陛下以为,我会去復仇么?” “并无此意么?”后亟琰微怔,望向始终默然的洛自醉。 “正如陛下所言,身亡只能怨己罢了。公子亦说过,会死,便是自己选择错了。我父亲与我娘势不如人,又未及时抽身,才会败给他人。再者,往事已矣,我身单力薄,何必去復那等根本毫无胜算的仇?” 言毕,洛无极收起玉佩,往书房外而去:“该用午膳了,陛下、公子,将饭食呈到书房来么?” “也好。”后亟琰道,看他与皇戬一前一后离去。 良久。 “我忽然无法确定,这小书童,当真是在无欲无求,只想着养生续命、离宫游山玩水的你身旁长大的么?” “……” “我亦无法确定,这小书童,是否如我想像中那般在意你。” “……” “你已经察觉了么?他的资质,分明就是帝皇。” 洛自醉轻嘆,依然不语。不仅后亟琰,他亦不知洛无极何时变得如此难测,为何变得如此难测。他原本以为两人相互了解,如今,却越来越看不透他了。是他多想了么?抑或,是他潜意识里不愿去了解他? 天意。 他既有帝皇资质,又有夺位之心,迟早会前去献辰的罢。 难道,他们连百年的缘分也没有么? 26、烦恼丛生 直到用过晚膳,后亟琰和皇戬才离开紫阳殿回宫。 洛自醉与洛无极送了他们一段路,这才回到寝房。因洛自醉过于惧寒,这年的秋风也吹得早了些,房内已生了个火盆。 洛自醉坐在火盆边,伸手烤火,仿佛时令已至寒冬腊月。 自中午以来,他和洛无极便再也没说过什么话。洛无极皱了皱眉,坐在他旁边,道:“知道我的身世,你果然觉着我很危险么?” 洛自醉默然,好一会才道:“你我在例会时,便已心中瞭然,不是么?” “国师大人们的话,的确令我有些头绪。”洛无极回道。 “不,你其实已经确定你是献辰皇室。”洛自醉嘆道,“在今日之前,你已经知道了。” 洛无极怔了怔,望着他的侧脸。 “那时撞到你的孩子,依年纪看来,应当是献辰小皇子罢。救他之时,你瞧见了他身上佩戴的象徵皇室的玉佩。” 沉默半晌,洛无极点头。 “为何不告诉我?” 第74页 “告诉你又能如何?不过令你更不安罢了。今日便是如此。” “我只是……”不想接受必然到来的事实罢了。洛自醉立起来,“也罢。” “何谓‘也罢’?你为何总不肯信我会一直待在你身边?于我而言,皇位远不及你重要,怎会舍你而取它?!”洛无极低低吼道。歷经这些时日,他终究明白,当初所想只要陪在这人身边,便迟早有一日能得他心的念头,是彻头彻尾的错误。若他不早日捅破这一层,若不向他表明自己的情意,他只会按他的心境他的判断胡思乱想。 什么意思?洛自醉回首,凝望着他:“无极,我不想成为你的负累,不想束缚你,让你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你怎会是束缚?怎会是负累?” “怎么不是?若我在的话,你便不能随心所欲。其实你想要那皇位,想要与人争抢,我很清楚。” “没错。”洛无极也立起来,盯着他的脸孔道,“我想要那皇位,也觉得与人争抢想必很有趣。但是,比起这些,我却更想要你。” 洛自醉微怔,若他没有听错的话,方才,他说……他竟然说——“无极,你……” “正如你所想,我,恋慕你。”洛无极说完,便上前几步,将已全然愣住的洛自醉推倒在软榻上。 两人身体交叠,唿吸相交,道不出的暧昧情愫渐渐发散。 无极,对我?竟……洛自醉好容易回过神,便正对上洛无极的目光。那毫不掩饰的热切与欲求,让他说不出任何辩驳的话语。对兄长,对朋友,对伙伴,绝不可能有如此的情感。这便是爱么?他避之不及的爱,防了又防的情劫,居然就在身边?而他竟从无知觉? “我爱你。”洛无极轻声道,俯首,以唇封住他的唇。 温热的触感,从未有过的触感。 洛自醉素来不喜他人碰触,这也是他曾经甘愿做一世孤星的缘由之一。他以为他会厌恶如此亲密的接触,不论对方是何人。然而,此刻他却并无异样之感。 洛无极的体温较他偏高,十分舒服的热度。 “不知何时,我竟爱上你了……不可自拔,亦不想自拔。” 二人鼻尖相触,洛无极声音极淡极轻,然,字句中的情意却极浓极重。 原来如此。 后亟琰道他木讷,果然。并非不解风情,只是不知风情罢了。他们都瞧出无极对他情根深种,却独独他未发觉。 回想那些他不甚明白的往事,回想洛无极多次被后亟琰激怒的场景,回想他不动声色又冷冰冰地望着他的时候。 都是因爱他。 他向他示弱,他向他许诺,他问他想要什么。 都只因爱他。 “为何”会爱他? 为何会“爱”他? 为何会爱“他”? “为何会爱我?”三个问题在脑中盘旋,于是,他问,带着些迷茫与惊慌。 洛无极再度吻他,而后苦笑道:“我亦不知。不知不觉,眼中便只有你,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漫长的岁月中,他们只有彼此。 他们註定只有彼此。 所以他眼中只有他,他也确信,他于他而言,也是特别的。 因为,往后数千年,他们仍然只有彼此。 因而,今日全盘托出,他是在赌。赌这人在意他,赌这人只是不解自己的情感罢了,赌这人不会因此逃之夭夭。 洛自醉有些迷惑。他仍然不觉得厌恶洛无极的碰触。 只是,“情”乃是世上最伤人之物,亲情伤人,友情伤人,爱情尤其伤人。他既已有亲友,绝不能再沾惹“爱”。 “爱”太复杂,太有威胁性。即便对方是洛无极。 为何他与洛无极不能是亲,不能是友呢? 想要拒绝,却明白此话一旦出口,二人便无法回到从前。 说不准他的拒绝,只会令他更快离去。 洛无极见他双眸中透出些为难,心中长嘆。“你呢?你无法接受么?”只要他不曾立刻反应,就表示他还有机会罢。这不过是最为乐观的推测罢了。 “你对我是怎样的情感?” 怎样的情感?洛自醉被问得惘然起来。 其实,到当下为止,他从未细想过,他如何看待洛无极。只觉得他们二人一起生活已是天经地义,只觉得与洛无极相处既自若又坦然。所以他才会在意他离去的可能性,所以他才不愿接受最终会发生的事实。 他究竟,怎样看待洛无极? 兄弟?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朋友?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伙伴?伙伴是什么?与朋友有何不同?他不知道。或许是有些微不同罢。 “无极,你应当明白,我不愿爱人,也不愿被爱。”太危险。倘若爱上一个人,如同后亟琰那般泥潭深陷,会不由自主地为他愁,为他怒,为他喜,为他乐,为他悲……情绪无法自控,实在太危险。 即使是洛无极,即使是世上他最信任的洛无极。他依然不愿冒险。况且,他能对男子产生那等情感么?即使是洛无极,即使是如今世上唯一可碰触他的洛无极。他依然不确定。 倘若对人无异样情感,给他希望是残忍。但他说不出口。因明白一旦拒绝便会让两人分离,或许从此再无见面之日。爱情便是这样的东西,能摧毁一切诺言和誓言。 “你不信任我?”洛无极苦笑。如今这状况,可谓最糟糕,又可谓最有希望罢。 “不。”洛自醉脱口而出,尴尬地挣扎起来。 洛无极放开他,轻跃至两三丈之外:“罢了,我不是要为难你,才向你说的。你就当我从未提过。不过,如此你应当清楚了,我不会轻易离开你。” 洛自醉半坐起来,望着隐在暗处的他。 “去睡罢。今日发生了太多事,你也累了。”洛无极轻轻道。 洛自醉依言回到床上,躺下。 但他如何能睡得着?洛无极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加之方才的事,他根本毫无睡意。 洛无极似乎察觉他的状况,立即无声无息地自房内消失了。 他离开后,洛自醉僵了半晌,跳起来,匆匆披上外袍,着上长靴,奔出去。 他在哪里? 穿过大殿,掠过书房外。无人。 他会在哪里? 孤单,寂寞。似乎已不单单是这两种情绪一拥而上了,还有什么,太过陌生,洛自醉无法分辨。 他在哪里? 走过院子,沿着长廊来到湖边,寻寻觅觅。 有些慌慌张张了,却不解自己为何如此无措。无关性命之事,他向来淡定得很。 倘若失去他,他又会怎样?会不会变得连自己也觉得完全陌生? 远远地,洛自醉望见,洛无极坐在湖畔楼阁顶上,大半个身子被黑暗遮住,似在沉思,似在遥望。 居高临下,气度非凡。仿佛他天生便适合坐在最高处。 洛自醉这样仰望着,一时间竟有些移不开眼。 许久之后,他飘出紫阳殿,向南面的玄沅殿而去。 倘若他还待在紫阳殿中,不仅自己觉得异样,还连累洛无极也无法安生。唯有如此,他才能好受一些。 黎唯还未入睡,见他自窗外翻入寝房内,眼也不曾眨一下,合上正在读的书。 洛自醉满腹心思,倒在长榻上,睁着眼,望着横樑。 “怎么了?”黎唯走到榻边,问。 洛自醉不好如何回答,正搜罗着字句,便听他道:“无极为难你了?” 确实是为难。说得真是准确无比。 而且,似乎洛无极与他的事已是尽人皆知,只除了他本人。洛自醉不禁笑了笑,无奈之极,困惑之极。 “他若不提,你此生便不知他的情感,亦不能回应他了。依他的性子,如何受得了?”黎唯淡淡笑道,在榻边坐下。 洛自醉想起黎唯对封念逸的情感,他似乎并不打算道出。但,就如他所言,若不说,便不可能得到回应。他不在意么? “你呢?”他不禁问道。 黎唯瞥他一眼,道:“瞧你如此为难,我不想让他也这样,见了我便跑。” 这似讽非讽、道尽一切的一句,令洛自醉心情又差了几分。他只依自己的想法行事,未曾考虑洛无极的感受,太过自私了。但,事到如今,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假装若无其事地面对他。 看了他一阵,黎唯又道:“无极对你影响甚深。我从未见你如此烦恼的模样。” 他自己也觉着奇怪。他的心情起伏向来不大,现下却气闷非常,亦不知该如何让自己心情好转。 第75页 “我不知作何应对得好。若婉拒,他极有可能离开我罢,但我又不能接受。” “为何不能接受?” “不愿沾惹‘情’字。” “亲也沾了,友也沾了,便想最不济也该避开爱么?” “正是如此。” “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黎唯嘆道,淡淡地斜看他一眼,温温道,“你满心想着不愿沾惹‘情’,可曾自问洛无极算是你的什么人?你在乎他么?你想要他如何待在你身边?‘情’并非你不愿便不会沾上的。或许不知不觉之间已然动情,又何苦要逃避?再者,那人是谁?是洛无极。” “你不是曾与我说过么?天底下谁都可能伤你,唯独洛无极不会。你既如此信任他,为何现下便不信了?” “不是不信,而是,‘情’过于复杂难懂。且情伤,岂是人所能控制的?他不想伤我,却可能不知不觉伤我。”洛自醉急急道。他信任洛无极是真,不想接受他的情也是真,为何黎唯能将这二者连起来? “我亦想不清楚,他算是什么人。不过那又何妨?我确实不曾想过回应他。” “看来九年间你也见得多了。见得多,也想得多。老师向你提及情劫,你便把情更往坏处想了罢。” “并非如此。世间多少有情人,也不过相互折磨罢了。更甚者,由爱生恨,恨极入骨,同时又痛不欲生。这等不由己的情绪情感,太过危险。” “心机算尽的‘情’自然招致嗔怒恨,相互信任便不如此了。” 洛自醉摇首道:“圣上和陛下难道不相互信任么?但陛下却烦恼之极。我不愿再出现更多预计外的不确定了,不然,如何能自由自在?” “情并非束缚人之物。也罢,你执意逃避,我亦无法干涉什么。”黎唯淡淡一嘆,“只是,你须得想清楚再做决定。万人的情各有不同,情并非只是头脑发热、理智散尽,并非只是慾念,并非只是痴狂。” 洛自醉垂眸,不语。 “你素来放得开也看得开,却折在此事上。”黎唯接着道,“莫太着意了,往后自若一些。你无法受伤,无极就得受么?” 他亦知道自己太过自私,不想伤人,却不得不伤人了。事已至此,教他如何自若一些? “今晚就歇息罢,莫多想了。”黎唯起身。 洛自醉侧身而卧,看着他袖子一卷,熄了所有灯火。 暗中,他又淡淡道:“今夜莫想了,好好睡罢。你若睡不着,可真是大事发生了。” 这难道还不算大事么?他难道只是自寻烦恼?洛自醉暗道,转身望向窗外。窗外星辰漫天,夜空璀璨,漂亮得紧。只是,他如今已无心情赏景。 许久之后,他才朦朦胧胧睡去。 脑中还尽是洛无极坐在高处,如凌绝顶般的傲然气度。 还尽是他凑近来吻他,说“我亦不知”时的无奈和喜悦。 还尽是他气怒道“我更想要你”时的决然。 他亦不想伤他,但为了置身事外,却不得不伤他。 不想他离去,更不愿他因此离去。 如何是好? 没多久,他便感觉到熟悉的目光和气息,立刻醒来了。打量四周,已是他的卧房中,洛无极却依然不见踪影,或者是在迴避他罢。 窗外天色已然大亮了,洛自醉看了半晌,这才起身着衣。 唐三与元儿、邓儿端着洗漱用的盆、杯、盂,推门而入。 “公子昨晚可睡得好?” 虽已是例行问候,今日洛自醉却突觉不好回答。 唐三久久等不到回答,不禁疑惑地望着他。 元儿续道:“公子气色不好,昨夜睡得不好吧。” 洛自醉洗了脸,漱了口,神色依然有些不振。 唐三道:“公子莫非着凉了,请太医来瞧瞧罢。” 看来他平素给人留下的,便是无论如何要睡得足的印象。不然便是病了,出事了。不过,事实似乎也正是如此。 洛自醉摇首,轻声道:“上过朝后,若再无其他事,我便回来多睡一会。” “是。小人点些薰香,公子便可睡得舒服些了。”唐三道。 他入睡何时得借用薰香之力?洛自醉不禁苦笑。 如往常般,自卧房出来后,他便来到院中,洛无极亦不在院中。到书房一瞧,也不见他的影子。 若说洛无极是为他着想,以免两人见面尴尬,他应当轻松不少,怎么会觉得难受得紧? 用过早膳,换了朝服,要去上朝之时,洛无极才出现。 看他一如往常,十分平静,洛自醉也不知心中想了些什么,一时间无语。 两人沉默着走在上朝的路上,九年来,洛自醉从未觉得如此别扭,如此难受,如此……满心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烦意乱。 洛无极却仍然如往常般,瞅了他一眼,笑道:“本想说你别上朝了,见你换了朝服,便罢了。下了朝,回殿休息罢。” “你就当我从未提过。”…… “你就当我从未提过。”…… 想起昨夜他那句话,洛自醉不禁更烦乱。 怎能当他从未提过?他又怎能装得一如平常般轻松?罢了罢了,若他能如此泰然,他又何必想那么多? “回殿之前,我想去凤仪宫一趟。” “若你能撑得住。”洛无极笑回道。 今日朝中也没什么大事待议,下朝之后,洛家人察觉洛自醉脸色不好,便都围过来,叮嘱他着意自己的身体。 洛自醉连连颔首,目送他们远去,便朝凤仪宫飞去,洛无极紧随其后。 到得凤仪宫寝殿,洛无极见皇戬正在殿外不远的亭子里,便停下了。洛自醉一人走入寝殿,正撞见后亟琰自内殿走出。 “啧啧,好稀奇,你居然如此不快。”后亟琰奇道。 “如此明显么?”掩饰也掩饰不住?洛自醉嘆道。 “不错。发生什么事了?你我且去中庭花园罢,边喝茶边说。” “也好。” 两人来到中庭亭子中,白玉桌上已摆着茶和点心。 后亟琰亲自给他斟了茶,道:“莫非和小书童有关?” 为何他身边每个人都精得不似人?洛自醉抿口茶,不语。 “昨日我们走后,你们吵起来了么?” 今天他的情绪好得很,不知已做了什么判断。洛自醉瞟了满脸兴味之色的后亟琰一眼,再抿了口茶。 “好奇心都给你勾起来了。和你相处这么多年,还未见你如此明显的情绪起伏,教我如何不在意?想来想去,能让你如此的,宫中除了小书童再无他人了罢。” 洛自醉一口饮尽杯中的茶,自己斟满了,摇晃着茶盏,仍然静默。 “歇歇火也好。我该让人给你沏上败火茶。”后亟琰笑道,拈起一块小点心,“早膳想必也用得心不在焉罢。虽多多少少吃了些,还是用些点心得好。你不是素来提醒我,早膳最养生的么?如今我唤人做的点心,可都是加了数味珍贵药材的。” 洛自醉便吃了个莲蓉糕和千层糕,再度啜了一会茶。 后亟琰却也不着急,笑吟吟待他慢慢抬眼,定定地望着他。 “昨日睡得也不好罢。双目无神。” “你算是在捉弄我么?”洛自醉哼声道。 “怎会?”笑得好是无辜,后亟琰道,“让我猜猜,小书童说了些了不得的话,惊得栖风君夜不能寐、食不甘味?” 他说的确实是事实,怎么听起来却又相差甚远? 洛自醉道:“我总算知道你昨日嘀咕那些,是什么意思了。” “不容易。洛四公子开窍了,着实不容易。”后亟琰拊掌道,“小书童若不直慡些,你怕是一辈子也就这么懵懵懂懂了罢。” “懵懵懂懂?陛下,这词可用得奇怪,我并非无知小儿。” “‘情’这方面,你不是无知小儿又是什么?” 洛自醉復又默然。 “为何如此烦恼?若喜欢他便应了,不喜欢便拒绝,有什么好为难的?又或者,你仍然不知何谓‘爱’何谓‘情’,所以才躁动不安?” “我不知何谓‘爱’何谓‘情’,亦不想知道。”洛自醉回道。 后亟琰摇首,望向他身后蓬勃汹涌的花海:“还差一些。只差一些罢了。若你明白了,可还会避让?” 或许会,或许不会。他不知道。 这个人是洛无极。 第76页 若换了他人,他定不会如此在意。但,这人是洛无极。 洛无极于他,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他不知道,他尚不知道,如今却无法安然面对他。 洛自醉长长一嘆,又拿了个花糕,道:“我原本不想惹是生非,原本什么也不想要。来到这里,便只愿能做以前不能做之事,能感受以前不能感受的触动,能随性而活,能不被人背叛。” “哪料居然落在洛家,哪料洛家人居然能成为亲人,哪料又得入宫,哪料避不开纷争,哪料又得了几个朋友,哪料又被最亲近的人喜欢着。”后亟琰接道,笑得眉眼弯弯,“世事怎会尽如人意?再者,得了洛家人为亲人,幸耶非耶?得了我为友,幸耶非耶?得了黎唯和封念逸为友,幸耶非耶?识得形形色色待你好、信任你、仰慕你的人,幸耶非耶?得了小书童,幸耶非耶?” “家人自不必说,拾月大哥和念逸也不必说。至于你——”洛自醉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道,“是幸或不幸,我已分辨不出。” “啧啧,我又如何?”后亟琰不满地道,笑意依然,“小书童呢?” 沉默良久,洛自醉才答道:“我已不知是幸或不幸。目前看来,他既是我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人物,又是最大的意外。” “意外,么?”后亟琰重复道。 洛自醉点头,道:“昨晚,几乎颠覆了我的人生。先前只是忧心他会离开,或许如你所说,想得太多了。但如今,却陷入两难境地,不想伤害他,亦不想有被他伤害的可能。” “自私。你真是自私。”后亟琰道,缓缓端起茶盏。 “人如何能不自私?特别是我。既对养生续命、游山玩水如此执着,如何能不自私?” “你怎能做到两全其美?最不能伤害的,是你自己。你最终还是会选择自己罢。所以我才说,小书童若离开你,你不会如何,伤怀一阵后,照样养生续命,照样笑看人生。而他和你性子不同,离开你最为痛苦。但与其留在你身边被生生折磨,倒不如死了心,离远些为好。” “你说的或许没错。我只是觉得‘爱’尤为可怕,不想身不由己罢了。”洛自醉道,浅浅一笑。 “为何总觉得未知的便是可怕的?我若告诉你不可怕,你信么?” “你便是活生生的例证。”明明可以过得潇洒快活,却委屈自己远嫁他国,委屈自己接受爱人以前的女人,委屈自己和她们争斗,委屈自己受伤害。他断然不想如此。 后亟琰一怔,笑道:“我竟成了你的鑑戒么?” “你素来是我的鑑戒。”洛自醉应道,“以你为鑑,习得不少东西。不过,或许我仍不知你痛苦后又有多少愉悦罢。只是,单单这痛苦,便足以让我望而却步了。” “你果然只想自己过得逍遥自在。”后亟琰嘆道,“我知你来此世,想的便是这个。小书童也知道罢,想必他也说,此事作罢吧。” 洛自醉颔首,心中又有些复杂的感觉升上来,令他惶惑,令他不安。与先前的不安不同,这回的不安,不知因何事而生,亦不知如何压抑如何无视。 “你们之间的纠缠,怎能就此作罢?分明已成事实。” 已成事实?洛自醉抬起眉:“这话,又作何解?”他怎不知道,何时何地,他与洛无极竟已亲密至此? 后亟琰轻唿一声,故作懊恼,双眼中却闪过几分狡黠:“哎呀呀,此事我原本不想说的。想必小书童也要保密罢。怎么会如此不小心呢?” 你若不想说,这世上有谁能逼你说出口?洛自醉抽搐着嘴角,冷道:“可别造谣。” “我岂是那等人?”后亟琰大唿冤枉,转而又笑道,“虽然小书童仍如平常,我却瞧得出来,定是得手了。” 得手了?什么时候的事?洛自醉脸色转成青白。 见状,后亟琰忙道:“就是你酒醉那回。我便不信他能把持得住。再者,你醉后不记事,又得昏睡一日,纵是不小心留了什么痕迹,怕也早消失了。他也不是那等被欲望沖昏了头脑之人。” 洛自醉想了想,眯起眼。他确实不记得那回的事。仔细想来,那之后,洛无极确实也变了。但他早已悄悄地改变着,怎知是因为此事?后亟琰也不过猜测罢了。不过,这人是后亟琰,不是他人,想来,他早便计划好了罢——“你做的好事!诳我做了交易!让我得不偿失!” 后亟琰只是笑。 洛自醉气得也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与洛无极已有肌肤之亲,想起来便不舒慡,教他怎么恢復自若态度待他?! 但他亦不可能向洛无极询问此事是否属实。问不出口,问了便再也回不到原处;亦不想问,潜意识中似乎宁愿迴避此事。 半晌后,他还是只能瞪着后亟琰,发作也不是,作罢也不是。 昨晚和今早,情绪大起大落,不像他了,他必须尽量让自己恢復往常才是。罢了罢了,事情都已过了,再恼又有何用? 关键在于,今后如何待无极? 正苦思中,便听远处一声笑:“今日终于见着陛下和栖风二哥了。” 洛自醉和后亟琰循声望去,便见一团蓝色翩翩而至,如飞鸿般落在亭内。 “涧雨三弟,好久不见了。”洛自醉道,斟了盏茶。 宁姜向后亟琰行礼,后亟琰摆了摆手,笑着示意他坐下。他便在白玉桌的另一面坐下来,道:“怎么气氛有些不对?” “涧雨三弟真是细心,陛下和我只是有些意见不和罢了。”洛自醉笑道。 “是啊,意见不和罢了。”刻意重复了一遍,后亟琰吃着点心,接道。 “御林军近来事情太杂,无法问候陛下,也无法同栖风二哥饮茶言欢,今日幸而早早回宫,才能到凤仪宫来。”宁姜笑道。 “哦?御林军生事了么?”后亟琰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洛自醉目光微凝,看向宁姜。 宁姜垂首,道:“小事情连连,怕是先兆罢。臣已禀报过圣上了。” “涧雨君的兄长又作何想?” 宁姜的二哥正是御林军的副将。洛自醉不语,只轻轻晃着茶盏。这些年来,皇颢和后亟琰、皇戬始终无法释去宁家的兵权。毕竟宁家身居左将军之位,握有一半兵权。而且宁家长子常年带兵在外,明显借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迴避帝威。近来宁家长子好不容易回府,一时间却也找不到任何漏洞。 宁家,正是长公主派最后的凭仗,亦是最令人心怀忌惮的凭仗。 但,宁姜却始终无任何可疑的动作。 不知是他隐忍得好,还是另有打算。 “臣的兄长认为,御林军内长公主派的人过多,还是尽早遣散得好。” 居然如此说。是以退为进么?洛自醉想着,便见后亟琰已将点心全都吃了,喝了茶,笑道:“说得是。可能还得让涧雨君多辛苦些了。” “为圣上和陛下行事,臣愿赴汤蹈火,这等小事又算什么?只是,与那些粗蛮汉子操练,虽然有趣得紧,却染了一身味道,回宫之后,着实觉着不合礼。”宁姜苦笑道,“那味道重得很,难以去掉。” “你便是因为这个,数次婉拒晚宴么?”洛自醉不禁失笑。 “皇家礼仪中,确有此项,我怎能不在意?”宁姜笑回道。 “不过,我怎么闻不到呢?我也好奇得很,所谓蛮汉的男子味,是怎样的味道。”后亟琰道。 宁姜自怀中取出五个香袋,道:“全靠这个了。我的书童以我院中的酩香花做的,香气淡淡的,恰好冲去那些味道。我觉着一个便足够了,但他说香味实在轻得很,便全给我了。” “确实很轻。你带了五个,我却现在才闻得一点点。”洛自醉道。这酩香花有助于睡眠,且又开得漂亮,过阵子他要自宁姜院中移栽一些才是。 “先前问过拾月大哥,才知这花的香独特。若佩戴着香袋,凡闻过这香味的人,便能在一里之外寻得此人。” “我也听闻过。”后亟琰道,“这酩香花在池阳甚为罕见,只生长在献辰某些地方。它不仅有助眠安神的功效,也可制成迷踪香,探人行踪。据说将这花吃下去,还可清肺败火。”说到此,他别有意味地瞅洛自醉一眼,又道,“近来栖风君火气甚大。” “那就给栖风二哥两个罢,过阵子我再唤书童送些干的花瓣与你。这个季节似乎不能移栽花木,待来年春日,移栽几株罢。”宁姜道,将两个香袋丢入洛自醉怀中,“不过,能让栖风二哥生火气,着实难得。” 第77页 “确实难得。”后亟琰笑道,“我也正愁呢。” 洛自醉收了香袋,道:“多谢涧雨三弟。”居然还有迷踪香的功用,日后应当有作用罢。他可不会暴殄天物,将花吃下去。若只提安神助眠,这花是再好不过的药材之一。但愿今日他能借它睡着。 “有何好谢的?举手之劳罢了。”宁姜道。 “不知这酩香花是涧雨君自何处移栽来的?”后亟琰问道。凤仪宫园子虽大,奇花异糙数不胜数,却也没有栽种酩香花。一者,它只产于献辰,十分不好养活;再者,它是药材,若要用时,到御医馆便能找到药粉。因而从未想过栽种。不过,既然有了,自然也想栽上一栽。 “我家中花园里就种了十几株。我的书童有浅眠的病症,听说此花的功用,便央我带来了。也亏他无事侍弄得好,殿中的花竟比家中还开得好。”宁姜答道,“陛下若有兴趣,让他移栽过来,侍弄些时日也好。” “好罢,明年春日便移栽一些。溪豫皇宫御花园倒是栽了此花,颇有些想念。”后亟琰喟嘆道。 洛自醉给了他一个香袋,笑道:“陛下也有念故乡的时候啊。” “自然。”后亟琰接过来,回以一笑。 三人笑谈了一阵,用过午膳,宁姜便告辞了。 洛自醉又和后亟琰饮了会儿茶,看了一会乐舞,心情还未消解。 不过,傍晚时分,他仍然和洛无极回了紫阳殿。 匆匆用了晚膳,想起今日后亟琰透露的“密事”,不禁更觉难以面对他。因此,洛自醉早早地便上床睡了,将香袋压在枕下。房内也点过薰香,两味药齐下,纵是再多乱绪纷思,他终究还是睡去了。 而洛无极直到他睡着,才回到卧房内,凝望着他的睡容,如昨日一般,轻轻吻了下去。 晚上洛自醉的神色更是不自然,可想而知,后亟琰说了什么好话。洛无极皱起眉,直起身来。但愿后亟琰下这剂勐药是以毒攻毒,能促使洛自醉不再失措,不再避让。 27、回府探亲 一夜无梦,洛自醉一早起身后,精神也好了不少。自软缎锦绣枕头下取了那香袋,挂在身上,清淡得接近于无的香气笼住了他,一日一夜的躁动起伏仿佛被抚平许多,心境奇异地安稳下来。 只是,当他步出卧房,绕过内廊,见前院中,洛无极浅青色的影子如落叶飞花,又如孤鹜残云般飘舞,维持平静的自信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在常人看来,洛无极不过在练剑法而已,他却觉得,洛无极周身萧索的气息将剑气压住了,直向他扑来。 衣袂被风吹得飞起来,袍袖中也灌满了风,猎猎作响。洛自醉定定地望着身形移动渐快,恍若疾风般的洛无极,任风将已整好的冠带吹乱。 无极说出那话之时,是否就已预料到他的回应? 是他将他逼得不得不说出口,他却完全忽略了他,只想着如何躲避,如何维护最后的屏障。自私,当真是如此理所当然的么? 洛自醉轻轻一嘆。 这人是洛无极。不是他人,是洛无极。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于他而言,亦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若失去他,便再也无第二个洛无极了。 似亲非亲,似友非友,似伴非伴,那,他到底是他的什么人? 洛自醉恍然想到一个词,那词却如断念一般闪过心头,没留下任何痕迹。又或许,是他潜意识中不愿让它留下痕迹罢。 洛无极早便发觉他来了,仍然没有停下剑势。好一阵后,他收了碎月,顺着风势轻轻在空中一旋,落在洛自醉跟前。 替他挡住深秋带着寒意的晨风,洛无极抬手,摘下他的银冠,将他纷乱的头髮绑好,再给他戴上。 两人俱是沉默。 凝望着对方,仍然只能默然地,望进对方眼眸深处。 直到唐三远远地叫道:“公子,该用早膳了!”两人才回过神,一同朝侧花厅而去。 路上,洛无极淡淡地道:“风太大,加件大裘罢。” 洛自醉依然静默,迟了一会才回道:“无妨。你也知,我畏寒只是旧习罢了。”那时常常在冬日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即使寒冷只能让虚弱的身体更加难受,却执意想让它成为孤独的刺激物。关于身体的记忆延续到如今,虽然已不会轻易着凉,这身体也强健许多,但,寒冷使得他想起过去,分外不舒服,这才如此惧寒。 现下,他也需要刺激物,让自己更清醒些。 洛无极足尖轻点,跃向卧房。不多时,便已拿了件披风迴转,给洛自醉繫上。 风依旧勐烈,却不再觉得冷。洛自醉瞥了他一眼,嘴角边一个微笑,犹如昙花一现。 两人用早膳时,唐三并五个小侍在一旁看得也难过,找了几个藉口便都出了花厅。 洛自醉和洛无极好似恍然不觉二人之间的难堪气氛,自顾自地用过饭,便前去上朝了。 这日朝上也没什么大事。洛自醉将夏试新官就任的政绩状况一一报给皇颢后,皇颢龙颜大悦,给了太学上下一笔赏赐,堂中众臣也没有任何异议。接下来便只是一些琐事,因而,未过巳时初,徐正司便高唱退朝了。 洛自醉不急不徐出了议政殿,便见西长廊边,洛无极、洛自节、洛自持、黎巡四人似乎正等着他。 他加快步子走上前去,见洛自节眉飞色舞地,心情看来好得很,不由得笑问:“三哥可是有什么喜事?” “不是我,是家中有喜事了。”洛自节侧首,望望洛自持,笑道,“这也不该我告诉你。二哥!” 洛自醉已猜得几分,难掩心中欣喜,笑吟吟地看向仍然冷漠如常的洛自持。 洛自持神色依然没有半分变幻,眸色也没有一丝温柔,道:“你二嫂有喜了。” “大喜事啊!我得赶紧回府一趟了。”洛自醉顿了顿,略微思考了少许时候,又道,“今日吏部也没什么要事,不如现下便去罢。” “正好,爹前往京北营中主持操练时,你还在休养,他念起了好几回。”洛自节笑眯眯地道,说完又瞧瞧洛无极,“前日不是无极生辰么?娘还说,早些催你们回来,家人再给无极庆贺庆贺。” “那天皇后陛下和太子殿下来紫阳殿给他庆生辰,因而没想到要回府,是我疏忽了。”洛自醉回道。 “今早娘说要摆家宴,一同庆贺也好。”洛自持接道,仍然冷冷地。 “你倒好,如今都有了孩子,还是那不咸不淡的模样,就不能高兴些么?!”黎巡在一旁酸熘熘地道。 洛自持冷看他一眼,道:“我很高兴。” “是啊,黎二哥,谁要当爹了都喜上心头。只是啊,我二哥真真仅是喜上心头罢了,半点不上脸。”洛自节笑应道。 黎巡闻言,似笑非笑地一把揽过洛自持,到一旁说话去了。 离他们有一段距离的三人,隐隐约约可听见“闷葫芦倒会行事”“食谱”“药膳”之类的词句。 洛自醉禁不住调侃道:“黎二哥身上的酸味,隔了老远也能闻到。” “方才黎将军得知此事时,还怔了怔呢。我尚是头一回见他如此惊讶。”洛无极也浅浅地弯着眉眼,道。 “他是嫉妒了。”洛自节笑回道。 确实,黎巡与柳雨星成婚也有几十年了,却是他家二哥后来者居上,先有了孩儿,怎能教他不羡慕?洛自醉瞥了一旁作商量要事状的两人一眼。不过,数百年方能孕育一个孩子,才算这世界的常理。洛家已有六子一女,如今孙儿辈也将出世了,可谓是异数中的异数罢。 几人出了皇宫,到太学接了柳雨星,这才一同回到洛府。洛夫人、洛兮泠、常亦玄和洛自持的夫人苏铃悦远远地便迎出来,人人都喜上眉梢。 洛自醉才不过问候了洛夫人和苏铃悦几句,便被洛兮泠牵到花园中走动。 洛自醉任她拉着他四处转悠,只是宠溺地笑着。他是独生子,从不知弟妹是如何的可贵。洛自省和洛自悟年纪与他相差不大,更像朋友而非弟弟。但,自洛兮泠出生后,他便总算明白洛家三位兄长疼爱底下弟弟们的心情了。他也是恨不得将自己能得到的所有好东西,都尽数给这乖巧可爱的小妹。“羽芙快满九岁了罢,可有想要的物事?” 洛兮泠仰首,细緻的脸上尽是笑意:“三哥说过,倘若大事定了,四哥便能离宫。羽芙只想四哥回家住,能天天见到四哥便好。” 真是个可心的人儿。洛自醉笑着轻抚她柔顺的发,斟酌该如何回应。 离宫自是预定中事,离家却也是不可更改的。恐怕要教她失望了。 第78页 洛兮泠似乎察觉他的迟疑意味着什么,伸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袍。洛自醉待要宽慰她,眼角余波瞅见洛无极越过花园,朝府内偏僻处而去,不由自主地便和洛兮泠一起尾随上去。 洛无极的身形奇快,没几步便已瞧不见他的影子。洛自醉却知道他想去何处,抱起洛兮泠,几个起落,便到了一座荒废已久的小院子外。 将洛兮泠放下,两人立在月洞门边,隔着广玉兰树林,远远瞧着洛无极。 洛兮泠奇道:“我们家中还有这样的院子么?” 洛自醉只一笑,不答。他亦是前几年才得知这院子的存在。 洛无极总是寻他不注意的时候,前来祭拜他的爹娘。他偶然注意到他的行踪,才知道这院落的所在。他也曾单独来过此。那时正是四月下旬,广玉兰盛开的时节。林子的角落里,帝悯的坟冢和洛四公子的衣冠冢并列着。玉兰清香中,拾掇得干干净净的坟茔,给人意外的宁静感。 洛无极立在墓冢旁,风拂起他墨似的长髮,衣带也飘然而起。 看起来很孤单,很哀伤。 洛自醉不禁上前两步,蹙了蹙眉。 “四哥,那两座墓,是谁的?”洛兮泠扯扯他的袖子,轻声问。 “无极的爹和娘。”洛自醉答道,垂下眸。去与不去的念头在内心盘旋,稍作迟疑,他依然选择了旁观,一如以往。 “无极的……”洛兮泠似乎十分惊讶,睁大了漂亮的眼瞳。 看她这神色,大概无人告诉过她洛无极的身世罢。洛自醉微微笑了:“无极自然也有爹娘的,不是么?” “羽芙,自醉,随我来。”倏地,洛自持落在两人身后,冷冷道。 洛自醉回首,点点头。他这二哥,无论何时何地出现,都不让人格外讶异。他们的行踪似乎向来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将洛兮泠留在花园,他们沉默着走回洛自醉原本住的小院子,在院中的石桌边坐下。 洛自持淡淡地望着洛自醉,好一会,才道:“方才无极已告知我们他的身世。这些时日,你面色甚为不佳,便是为此?” 并非询问,而是确定的语气。 “确实。”洛自醉轻轻一笑,道,“二哥,离宫之后,我想离京四处游歷一阵。原本是想着和无极同去,现在却很惘然——他一定会去献辰,是否还能做我的旅伴?” “若能又如何?不能又如何?无极始终是洛家的洛无极,不会有任何变化。”洛自持道,冷峻的神色又添了几分微寒,“况且,决定在他,不在你。你不信?” 洛自醉不语。 “除了你自个儿,你还信何人?” 洛自醉一惊,抬首望着洛自持冷漠如常的面容。“不。” “不?”洛自持清冷一笑,道,“洛家你信么?” “自然信的。” 洛自持摇首,道:“你不信。单只信我们的为人,并非信任。你不信长久。” 洛自醉怔忡半晌,復又静默。字字都切入他的心结中,他无话可回。 “纵是交友,你亦不信长久。无极是唯一你曾觉得应当可以陪伴你久些的人,但他却让自己成了你避之不及的最为危险的人,亦是最不可言长久之人。所以你不安。”洛自持冷声道,道尽他内心中的惶然。 “二哥,我……”时间可抹去一切,情是最为不稳的缘分——过去的经验如此告诉他,教他如何信所谓的“长长久久”?而若患得患失,他也便不再是他。 “既要新生,前尘旧事,恼有何用?”洛自持的语气缓了缓,道,“我不知你过去如何,如今你早已是我洛家四公子,我四弟,便一生都是我洛家人。你尽可不信皇后陛下,不信黎五,不信封二,却不能不信我们。” “我知错了。”过去,亲情伤他最深。他明明知道已得到了真正的亲人,却仍然不敢付出全心,是他错了。若仍然被禁锢在过去的不安中,即使可畅游天下,又如何谈得上真正的摆脱,真正的自由? “任何人都非因‘洛四公子’此名号与你相交,而因你是洛四公子,方与你情谊深重。因你而来,便是你的,何必担心?” “是。”豁然开朗。原来这九年来,他一直停留在过去。虽无牢笼,却仍是一只囚鸟。这番话虽并未解开全部疑惑,却让最根本的不安找到了出口。洛自醉苦笑着颔首。 “况且,并非朝朝暮暮才算长久。”洛自持停了停,看着他,冷然道,“你若想去游歷,谁也不会拦你。只是莫想着一去不復返,觉得爹娘该挂心时,便回府住段日子。” “是。” 接下来,两人便只静静地坐着。 洛无极来时,见到的,便是如此安闲静谧的场景。 “公子,二公子,夫人备了午膳。”他轻声道。 洛自持望他一眼,略微垂首,站起身来,迳自去了。洛自醉拂去身上的尘土,掸掸袖子,朝他浅浅一笑。 察觉他的心情似乎好了不少,洛无极也开怀许多。 他素来佩服洛自持冷静敏锐,才将近来所发生的事情都告知了洛自持、洛自节、黎巡。虽将他向洛自醉表明心意一事略去不提,但,洛家上下,能一眼看透他心思的人,莫过于从小教导他的洛自持了。他也从未想过要隐瞒他。 只不过,连他也料不到,洛自持的话,能立即点通洛自醉纷乱复杂的思绪。 此刻的他,对洛自持既尊敬又羡慕又嫉妒。他终于明白,洛自醉为何如此抵制他的情意了。“爱”确实会让人的情绪变得十分微妙,且无法轻易克制。 午膳之时分外热闹。洛家除了在外的洛程和洛自清,远去昊光的洛自省、洛自悟,上上下下八口人, 黎巡家两口人,说说笑笑,庆贺举杯,喜气洋洋。 用过饭后,洛自节和黎巡还觉得不尽兴,拖着常亦玄、洛自持、洛无极继续喝酒。 洛自醉酒量不佳,尽人皆知,逃过了一劫,便独自到花园的八角亭中赏景。 深秋时节,可看的美景就是院中角落那一树树怒放的木芙蓉。洛自醉啜着茶,遥望着似火似水似光似雪、颜色各异的花。 今日回府一遭,可算是对了。 二哥素来看得透人心,看得透世情。 家,是游子归处。他想说的,无非就是如此。然而,自己想了九年,却始终未想清楚。 想到此,洛自醉清清浅浅地一笑,随意瞧瞧四周,便见二嫂苏铃悦沿着湖边小径款款走来。 “嫂嫂可千万着意一些。”洛自醉当下立起来,走过去扶她上了亭子,给她斟了茶。 他和苏铃悦不算熟稔。这并非池阳礼教规定了男女绝对有别、必须避嫌,而是他实实在在不太擅长和女性来往。因而每次回府,也都只是点头问候罢了。 苏铃悦抬眼望着他,发觉他在看那些木芙蓉,笑道:“这木芙蓉原先生在偏僻处,今年春时,五叔和六叔便亲自将它们移栽到花园里。我还道他们两个并不算爱赏花之人,为何如此费心费力。原是为了四叔啊。” “这些花开得不错。”洛自醉笑笑回道,抿口茶。 “确实不错。”苏铃悦轻轻一笑。 “嫂嫂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不愧是四叔,生了一双利眼。” 苏铃悦缓缓站起来,笑道:“久坐也不好,走一走罢。” 洛自醉依言立起,随着她向那丛木芙蓉而去。 “不瞒四叔,我家中有位弟弟,正到了入太学的年纪。只是他生性驽钝,夏试、秋试皆未过。眼看冬试便到了,想问问四叔,他该多看哪些内容。” “嫂嫂真是见外,有位要入太学的兄弟,应当早些说才是。”洛自醉悠然笑道,“每回考试的题目都不同,我已经许久不出题,亦不知这回冬试会偏向哪些科。”太学的入学考试向来不拘一格,以文章、算术、律法、史学、书画为范围,负责出题的老师们可随意选定试题,也可能突发奇想,他实在不能给出任何有效的建议。 “这可如何是好?” “嫂嫂可让令弟去黎府。想必嫂嫂也知道,黎嫂嫂是太学的夫子,才华横溢。她亦是主持这回冬试的考官,若有空暇,可稍加指点。嫂嫂也可问羽芙要些太学课业的笔记,应当有些用处。” “是么?……”苏铃悦微微垂下脸庞,淡淡地嘆息。 洛自醉发觉她心境好似有些变幻,停下步子,问道:“嫂嫂怎么了?其实,嫂嫂若向二哥提起此事,二哥必会早早安排妥当。” “可惜……”苏铃悦的声音极细,洛自醉一时听不真切,正疑惑间,银光一闪,一把匕首已抵在他颈间。 第79页 锋利的刃切入皮肤,彻骨的寒自皮肉间延伸开来。 洛自醉可闻见风中淡淡的血腥味。 在他来得及反应之前,苏铃悦已点了他的穴道。她使的不过是最为简单的点穴法,可瞧出她的武艺也只是平平。但,他若要冲破穴道也得费些功夫。 早料到必有今日,只是没想到,她会选这个日子。只无极在,她便讨不得半点好处。何况二哥、黎二哥、三哥都在家中。洛自醉心中喟嘆。她大约也并非原本便是那方的棋子,不然会更细緻地考虑情势,而不是像现下这么铤而走险。 何时他洛自醉竟对威胁他性命的人心存怜悯了?正自嘲,忽然想起中午洛夫人笑逐颜开的模样,洛自醉不由得瞧了一眼苏铃悦尚未隆起的小腹。 选在这时候,是想凭藉这孩子取得洛家的几分顾忌么?果然是聪敏的女子。这世界,孩子来得珍贵无比,纵是洛家人,也会稍稍有些犹豫。而只那几分犹豫,便能让她利用了。只是—— 他家二哥的性子,她应当再了解不过。他可不是会任人拿捏的人。 再加之根本不会被任何事物左右决定的无极,同样令人捉摸不定的三哥和黎二哥…… 洛自醉神色依旧自若,既不惊讶,也不愤怒。他将视线缓缓移至苏铃悦的脸上,几分淡然,几分怜惜地轻轻道:“嫂嫂切切要顾着腹中的孩子。令弟之事,还请说得详细一些。” 此刻他笃定得很。 世上再没有比洛家更安全的地方,他不需要着急,不需要觉得危险,不需要不安。 苏铃悦的目光极悲哀,又极凄切:“可惜,他纵是再想入太学,也没有机会了。只要我能伤你,他们便会放过他……可无极几乎时时刻刻不离你半步,我不知他武艺深浅,找不到适合的时机。” 何止不知他武艺深浅,大概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罢,因此才无从下手。洛自醉微微挑起眉梢。隐忍了多时,终于不能再忍了么?挑了这样一个最糟的时候。 大约瞧出他的不解,苏铃悦眼一红,低声道:“若这几日我不将你带去,我的爹娘也会遭他们杀害。我……我没有法子……”话至此,她扑簌簌落下泪来:“四叔,你是才绝天下的洛四公子,心思缜密,谋略出众,武艺绝佳,一定有办法逃出来,是不是?” 她这是要说给谁听呢?为自己找藉口?还是请求他谅解? 可惜,他并非当初那举世无双的洛四公子,自然不可能轻易脱困,也不可能认同她的想法。 见苏铃悦虽泪流满面,手却分毫不动,想是已下了决心,洛自醉无奈颔首,答道:“是,我有法子逃。不过,嫂嫂为何不早些告诉二哥?倘若交给二哥运筹帷幄,此事必然迎刃而解。” “何必告诉他?他无所不知,早便看透了我,看透了那帮人。之所以不动声色,不过想瞧瞧我要做什么。我嫁他原本便是心怀不轨,欲对洛家不利,他也定不会伸出援手。”擦了泪,苏铃悦神情肃然,道,“我也是迫不得已。四叔,走罢。” 洛自醉一嘆,定定望向她身后无声无息出现的洛自持和洛无极。 方才果然不是说给他听。想必她也明白,这贸然的行为,瞒不过神鬼也要自嘆不如的洛家二公子。 洛自持依旧只是冷然而立,洛无极则面无表情地拔剑出鞘,没有分毫犹豫地指向苏铃悦。 他的内力修为已达到以剑气伤人的境界,只需隔空一点,苏铃悦必死无疑。 洛自醉示意他且慢,仍淡淡道:“二哥只是在等嫂嫂道出罢了。嫂嫂既不信他,他如何帮嫂嫂呢?” “他只对家人、友人有心,待外人无情。”苏铃悦道,终究察觉情势不对,回首看去,立刻一面将洛自醉的双手扭在身后,一面加重手劲。 匕首又切入皮肉一分,风中的血腥味愈来愈浓。 洛自醉可感觉到粘腻的血液自颈上流下,浸湿了内袍。果然是学医者,虽然血流得有些多了,却并未伤着他,他也不觉得疼痛。 “夫君,我确实是迫于情势。”便听苏铃悦道,底气较之先前,虚了不少。 洛自持仍然冷冷望着她,不语。 洛无极心知洛自醉顾虑到洛夫人,不愿他伤了洛家长孙,皱了皱眉。虽然苏铃悦确实情有可原,若换了他爹,也确实无人能伤得了他。但,事关洛自醉的安危,他只想尽快令他脱离险境。而且,洛自持尚未出手,便是默许。 不过,思及洛夫人的感受,花点时间耍些手段的确是更有效的法子。 洛无极收起碎月,盯着洛自醉颈上不停流下的鲜红的血,冷道:“就算将公子劫去,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们?你们是知情者,恐怕第一个要灭口的,便是你们苏家。” 苏铃悦没有言语。想必她早便明白,不过还存着拼死一博的微小希望罢了。 “何况,你以为,我们会让你带公子走?” 洛无极说话素来平静,平静得过分,仿佛所有一切都胸有成竹。 洛自醉轻轻挑起唇角。 他能感觉到,苏铃悦正在轻轻颤抖。 “啊呀,弟妹,别做傻事了。回头是岸,洛家素来宽宏大量,定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你爹娘的事情,交给洛二便可。”便听黎巡笑道,“天下没有他做不成的事,只有他不想做的事,你应该很清楚才是。” “二嫂,我们都是一家人。出了这样的事,洛家绝不会袖手旁观。”洛自节的声音也响起来。 只差最后一击了。一个唱黑脸,两个唱红脸,她多多少少有些动摇了。洛自醉已运气冲破了穴道,望向仍旧冷漠的洛自持。 洛自持瞧了他一眼,继续冷冷地看着苏铃悦,道:“你以为怀了洛家的孩子,洛家便不会动你?” 他的声音如刺骨寒风,没有一丝情感。 这齣戏可算是圆满落幕。该说他们几人配合默契,还是所见略同?唯一的观众浑身轻颤,显是洛自持一语道中了她最在意的事。 洛家不能惹洛二,果然是三哥的箴言。 洛自醉趁势轻巧地脱开被苏铃悦制住的手,飞快点住她的穴道。 洛无极取了随身带的伤药,立刻上前,压住他的伤口止血。幸而洛自醉的伤势远远没有看起来严重,不然他绝对不放过这女人。即便她是洛自持的结髮妻子,是洛家长孙的娘亲。 他静静地望了望苏铃悦,见她復又泪流满面,顺手解了她的穴道。 一直静默着立于一旁的柳雨星和常亦玄走近他们,将她扶开了。 洛自持、洛自节、黎巡见洛自醉只是皮肉小伤,也都放了心。 只是洛自节瞅了一眼洛无极,再看了一眼他似乎是习惯性地环在洛自醉腰上的手,想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们怎么这么快便发觉了?不是正在斗酒么?”洛自醉发觉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自洛无极怀中脱离,浅浅笑道。 洛无极有些失落,却依然神色如故:“她是哪边的人,都心下明白,当然不能让你与她单独相处。”他们虽说确实是在斗酒,坐的却是花厅的屋顶上。以他们的眼力,花园中发生的事情自然一清二楚。 “小无极,你是何时知道的?”黎巡面上虽带些意外之色,语中却满是笑意。 “我查过她。不过,是四年之前的事了。”洛无极回道。 洛自醉倒真有些意外。当年洛自持成婚之时,皇悦曾说过的那些话,他始终无法不介意。刚开始,他还以为苏铃悦是皇颢下在洛家以防万一的棋子。但没过多久便明白不可能。皇悦故弄玄虚,挑拨离间,只为了掩饰苏铃悦的真实身份。确认之后,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一者,洛无极年纪尚小,没有必要知道;二者,洛自持是何等人物,他并不认为他会随意娶一个女子入洛家门,即使那女子性情再合他意;三者,洛自节也断然不会如此轻易接受这位二嫂成为洛家人,定会调查出事实;四者,洛自清和常亦玄不插手,便是相信洛自持和洛自节的能耐。他也十分信任他们;五者,洛程对儿子们十分放心,也不必让他不悦。洛夫人甚为中意这位新妇,更不必令她伤心。至于洛自省和洛自悟,当时年少冲动,知道得愈少愈好。不过,经歷九年,他们定也心中有数了。 他和洛无极这九年回府的次数并不多,他没有想到,洛无极居然会很快起疑。那时他才不过十二,就能思考得如此周全,且没有惊动任何人,实在难得。 “做得好。”黎巡贊道,偏过头又问,“洛二,你何时知道她是长公主派的人?” “与你同时。”洛自持道。 “那就是她无奈倒向那方的时候?不过,她还有个弟弟,这你我倒是疏漏了。户部籍册上也没有她弟弟的名字。”黎巡沉吟道,“教馆中这样的女子还有数十个,这几年又增了不少。” 第80页 “稍等,二哥,你居然将计就计?婚姻大事,岂可如此随意?”洛自节长嘆。 五人一面说话,一面走向洛自持的院落。 走近院中前厅时,洛自醉倏地道:“二哥,方才你那番话说得过重了,可能惊着二嫂了。情绪起伏过大,似乎不太好。娘如此高兴,就盼着孙儿出世,不能让她伤心。” “就为此,你心软了。”洛自持淡淡地道。 洛自醉点了点头:“二嫂确实有苦衷。看在我那侄儿的份上,我原谅她这回。” 洛无极没有多言。 洛自节轻嘆道:“换了是我,也定能毫不犹豫地说出那句话。” 洛自醉微微笑了笑,倘若是他,大抵也是如此罢。不过,幸而这回顾虑了洛夫人,也顾及了苏铃悦,他们似乎有机会以退为进了。 此事动静并不大,当时花园中也没有下人,洛夫人和洛兮泠并不知情。 洛自醉、洛无极、洛自持、洛自节、黎巡坐在洛自持屋中的前厅里,静静地饮茶,等待。 不多时,便见常亦玄自内厅出来,道:“没有大碍,只是情绪有些不稳。幸得黎家弟妹在,正开解她。”他边说边走近洛自醉,仔细观察他的伤口,又道:“无极,你这伤药可算是极品了,着紧些使。” 在洛无极眼中,只要洛自醉受伤,无论大小都不可怠慢,因此也只是微微颔首。而这伤药得自黎唯,交给他时,也只说是金创药一类的药膏,他也从未在意过。 黎巡笑看着洛自醉道:“好好的洛小四回府探亲庆贺,转眼间便成了如此态势,啧啧。” 洛自醉啜口茶,仍是浅浅地笑着:“如此态势,却是极好的态势。” “是啊,可巧的机会。不过,洛小四,你能撑得住么?” 起初要杀他的人,现在却只想绑他,为着什么事,洛自醉也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想必他们一时也不会拿我怎样。重霂对他们何等重要,我若不说出他的下落,他们又能奈我何?” 果然又是那白毛狐狸,洛无极暗忖。认识重霂至今,这狐狸就从未给他们带来过好事,尽惹麻烦。“我随公子去,定不教他们伤公子分毫。” “无极若跟去了,我们便放心了。只是,得尽快将他们杀尽才能免后顾之忧,省得他们再打什么主意。”洛自节道,“而黎二哥若调遣禁卫军,必会引起他们警觉。” “不错,而且不向圣上禀报也说不过去。死士、家丁、侍卫倒是其次,主谋可得在我们到之前堪堪毙命才可。”黎巡道。 洛无极出声道:“交给我罢。除了我,也没有旁人了。你们都不好出面。” 洛自醉点头称是。若面见皇颢请圣旨,黎巡一人前去似乎显得事态并不那么紧急。而洛自持同去了,便会造成洛家慌忙的假象,也可迷惑一阵敌人了。且此事交付给洛无极,也可说是万无一失。他对洛无极的功夫极为有信心,虽然他从未在他眼前杀过人。 洛自持始终没有言语,只是慢慢地品着茶,神情依然冷淡。 这时,就见柳雨星轻巧笑着自内厅步出,静雅无比的气质,温和的气息,令人只觉得如沐春风。“我知道你们想的便是这个。已经问过了,铃悦妹妹所说之处,应当是陈家在京郊某地的庄园。前一阵,战大哥恰巧去探过一回,不会有错。” “就是那里么?……陈家,太子殿下可盯了他们不少时候了。”黎巡笑道,以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案几上画了几笔。 除了洛自持和洛无极,几人都凑上来瞧那简单的京郊地势图。 待他们看完了,黎巡又画了一个庄园图。“当时战也只是顺道去瞧了瞧,没查得太仔细,里头的布置并不是很清楚。” “帮了大忙了。”洛自醉道,一一记下。 陈家,一家之主位任工部尚书,是近年来长公主派堪称左右手的人物。要劫持他栖风君,须挑个镇得住他的地方,除去周简宁三家,也确实非陈家莫属了。 洛无极已经暗暗盘算过一遍,心中虽想着是重霂带来的麻烦,面上仍然平静如常。 洛自持看了看他,冷道:“既是如此,第一步,自醉、无极、自节、羽芙、大嫂、雨星同铃悦去集市。第二步,铃悦绑了自醉去陈家京郊庄园,无极和自节小心暗随。尽量拖到天黑时分。第三步,自节接应了铃悦便回府,我同黎二去宫中请旨灭叛贼。最后,自醉明早仔细挫挫他们的威风。” “是,办他们还不到时候,让他们心畏应该没问题。”洛自醉望向内厅走廊口站着的苏铃悦,一笑道,“嫂嫂,一会儿不必手下留情。” 苏铃悦脸微微一红,继而又变得青白。 接下来仔细布置的事情与他们无关,洛自醉和洛无极便离开了洛自持的院子,又回到花园八角亭中。 “无极,去过那庄园罢。”方才洛无极并没有过来瞧地图,可见已经知道得更多。 “前一阵皇戬被他们激得惨,我们一同去逛了逛。”洛无极回道。也着实是巧合,此回是上天要灭那陈家了。 “噢?逛了逛?依你看,我会被关在何处?” “那庄园依山而建,他们顾虑你的身份,最可能将你关在凿空的山中。”栖风君,洛四公子,不论哪个名号,都足以让那些人提心弔胆。 洛无极目光微闪,望着洛自醉的侧脸。他半点不愿洛自醉受伤,受人折辱,不过,这人却似乎不太放在心上。 很相信他么。 相信他,却不能接受他。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洛自醉不经意偏过首,正见他深沉的眼神。 其中,杀机四伏。 洛自醉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不过,当然不觉得可畏,反而更加安心。 两人坐了一会,便见洛兮泠奔过来。 “羽芙,一同去集市可好?东市离家近些,就去东市罢。”洛自醉唤道。 “现下便去么?”洛兮泠高兴得很,扑到他身边。 “已过申时初了罢,立刻就去。”洛无极道。 “多去几人也好。我要直接回宫,三哥、大嫂、二嫂可与你一同回来。”洛自醉又笑道。 “太好了。”洛兮泠自是不知他们此行有何风险,如清风一般跑远了,留下一串笑声。 申时中,洛自醉换了身衣袍,与洛无极、洛自节、洛兮泠、柳雨星、常亦玄、苏铃悦去了东市。 威名远扬的洛家附近,无人胆敢盯梢。但到了东市,已有数双眼睛紧紧跟着他们。 看在这些四处隐藏的人眼中的,便是洛自节和常亦玄径直去了药店,洛自醉、洛无极、洛兮泠、柳雨星、苏铃悦则一家店一家店地瞧,似乎要给洛兮泠买东西。不久之后,东市的人多了些,柳雨星拉着洛兮泠、洛无极去看些小饰物,洛自醉与苏铃悦落在他们后头。 自然,没多久,苏铃悦便趁人不注意,“劫”了栖风君洛自醉,往京外而去。 她轻功并不好,直到天擦黑的时候,才带着洛自醉悄悄来到陈家京外别庄。 无人察觉到远远跟在盯梢者后的两条人影。 苏铃悦在别庄外院中将洛自醉放下了。 四周灯火通明,洛自醉似漫不经心地扫过周围,三四十名庄卫封住所有他可逃的生路,为首的,是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 “做得好。”那人对苏铃悦道,视线却紧紧贴着洛自醉,仿佛担心他凭空消失。 “我爹和我娘呢?”苏铃悦急切地问道。 管事抬抬手,便见两名庄卫押了一男一女上前。苏铃悦不由得戚戚唤了声爹娘,两人神情苦楚地应了一声。 的确是曾经在家中见过几面的苏氏夫妇。洛自醉瞥了那管事一眼,道:“不知你的主子是何人,居然威胁无辜人。” “无辜人?”那人冷笑道,“栖风君可小瞧你二嫂了。在她成为洛二夫人之前,便应许了我主子,迟早要杀了你。” 洛自醉只轻轻挑起眉,神色依然自如:“我既然来了,你主子便得信守诺言,现在就放他们出庄罢。” 管事微怔了怔,朝那些庄卫点了点头。庄卫松了手,苏铃悦忙将苏氏夫妇带过来,深深望洛自醉一眼后,跃上墙头,消失在暗夜中。没多久,便有十几名庄卫跟上去。 洛自醉嘆道:“小人,真小人。” 这时候,洛自节应当早带着苏家人脱险离开了,他也只是感嘆一番罢了。 “栖风君还是想想自己得好。”管事冷着脸道,作个请状。 洛自醉听了此话,只笑了笑,便随着他往内走。庄卫小心翼翼围拢他,半刻不放松。 第81页 不多时,那管事便领他进了一个阁子。阁子建在山旁,想必阁内正是已经凿空的山腹。洛自醉依旧悠闲自在,缓缓走入阁里。 阁子里生了香炉,裊裊上升的轻烟犹如一层薄薄的烟幕,散发出独特的香味。香炉后坐了一个人,轻笑着看着他。 这人有些面熟,不过,洛自醉向来对那些世家公子没什么兴趣,从未仔细辨认过他们。如今他也无法立刻将他与什么名号联繫起来。于他而言,这不过是个有些眼熟的陌生人罢了。 他大约也从未注意过,大半世家公子望向他的眼神,不是倾慕便是妒忌罢。 “洛四公子文武双绝,名动天下。虽武艺似乎大不如前,还是不得不防,请见谅。”那公子道。 洛自醉在一旁的案桌边坐下,但笑不语。长公主派有不少毒物,大抵都是重霂的功劳。这薰香的功用,与化功散类似,现在他已提不起半点内力。方才那些庄卫有意无意撒向他的软骨散,也让他四肢无力。他们果然太瞧得起他了,居然双管齐下。 “此次冒昧请栖风君前来,多有得罪之处,还请包涵。” “阁下不必如此多礼。我虽记性不好,但还知道阁下是何人。想必阁下也不会将我再放出庄了,不如长话短说罢。” “四公子慡快得紧,倒是和以前一样。”那公子笑道。 “究竟有何要事,不妨说来听听。”想起来了,这人正是工部尚书的长子。居然丝毫不避讳,可见绝不会让他活着了罢。 “那我便不拐弯抹角的了。前些日子,我们丢失了一名童子,不知栖风君可知其下落?” “我这些时日从未出宫,怎会知道什么童子?”洛自醉笑笑,回道,“再者,就算我出过宫,吏部到太学这条道上便不知能看见多少名小童子呢。” “栖风君可知自己如今身陷何种境地?”陈大公子笑容里多了三分寒意,以指节敲着他身前的香炉,道,“你我都知那小童子是何人,有何必装作不知情?” “我确实不知阁下在说什么。”洛自醉满脸平淡,任谁也瞧不出他此刻的想法。 他的神色甚至足以令人深信,他此刻出口的话,都是真实。 陈大公子摇首道:“除了皇太子殿下,应当无人能攻破那庄园了。栖风君既是殿下的太傅,岂会什么都不知?” “阁下的意思是,前一阵,你们的一个庄园遇袭,丢了一位重要的小童子。正巧,刺杀太子殿下之时,殿下不在宫中,你们便疑心此事是他所为?” 陈大公子盯着他,冷冷点头。 洛自醉沉吟一会,清清淡淡地道:“我确实并未听闻过此事,陈公子信不过我么?” “教我如何能信栖风君呢?”陈大公子轻嘆道,眼中闪过几分厉色,“栖风君若不想说,我自有办法令你说出来,还是少受些苦头得好。” “陈公子真是好胆色,不但劫持我这宫妃、一品大官,居然还威胁我。你可知你已犯下诛九族的重罪?” “栖风君不必担心我陈家,还是早些说出来得好。毕竟,你养尊处优多年,必定也受不得刑。就算你一身傲骨,无刑可催,折辱你的法子,我也多得是。”顿了顿,陈大公子轻轻笑道,“天底下仰慕洛四公子的人,不知有多少,我亦是其中之一。” “能得大公子仰慕,荣幸之至。”洛自醉恍然未听清楚他的话,仍笑得清浅。 陈大公子轻轻皱了皱眉。 一阵周旋之后,一名庄卫奔入阁中,贴近他,说了些什么。 陈大公子望向洛自醉的视线顿时变得冰冷:“不愧是洛家人。将计就计,这招用得实在妙。不过,四公子从未想过自己的处境么?” 三哥已经回府中了罢。洛自醉仍只是笑着,未答他的话。 陈大公子终究有些微着恼了,站起身来,欲张口叫人将洛自醉带下去,动作却忽然停滞住了。 洛自醉望着穿过他胸前,剑身闪耀着蓝色火焰的碎月,笑了笑。 洛无极如旋风一般,拔出剑,将洛自醉揽入怀中。 他的身法太快,庄卫还未反应过来。 只见碎月剑轻轻在空中挽了数朵剑花,那些庄卫便无声无息倒在地上。 洛无极搂紧洛自醉,提气跃出阁子,几个起落,潜入一座院落。 他虽然带着一个人,却似乎并无半点阻碍,轻飘飘地踏步,闪入内卧房。 内卧房的榻上,一个男子被杀气惊醒。 借着细微的烛光,洛自醉看清了,这人正是陈家次子。 洛无极手起剑落,没有给他唿救的机会。 接着,如疾风一般,洛无极横扫整座庄园。 无人发觉他的存在,四处搜查的庄卫,只找到愈来愈多的尸首。 敌手的性命,于洛无极也只是落叶罢了。 洛自醉始终注视着他的面孔,不曾发现半分犹疑,半分感情。 陈家之主自然不在庄园内,很快,洛无极便杀尽了陈家的主要人物,跃上庄园的高墙。 极目远望,洛自醉看见渐渐接近的火光。 “工部尚书呢?” “见你的确被带入这庄园后,我便赶回京内。工部尚书今日未出府。” “怎么找到那阁子的?” 洛无极凑近他,闻了闻,道:“这两日,你身上有种香味,似乎和迷踪香相差无几。” 洛自醉这才忆起,他今早似乎带了宁姜送他的酩香花袋。想到此,不禁一笑,道:“无极,回宫后,寻个时候,替我谢谢宁姜。” 洛无极瞧见了他挂在腰上,甚为不起眼的香袋,拧起眉头。 池阳文宣帝淳佑二十一年九月二十七日,工部尚书陈家图谋不轨,挟走栖风君。 刑部尚书洛自持、禁卫将军黎巡紧急参见文宣帝。文宣帝震怒,颁下圣旨,抄斩陈家。 禁卫军兵分两路。由三品定远将军封念逸率军包围京中陈府,亲自杀了企图反抗的工部尚书;禁卫将军黎巡赶至陈家京外别庄,救下中毒的栖风君,斩杀了陈家余孽。 栖风君即刻被送回宫治疗。解毒之后,皇后陛下仍然甚为担忧,令栖风君在凤仪宫歇息一晚。 28、宫闱始乱 次日,由于习惯的缘故,卯时中左右,洛自醉便醒了。 天色已有些亮了。 昨日虽发生了不少事情,现在却都如云烟般散去了。回想起来,洛无极挥剑斩杀时的毫不犹豫,较之满地血腥,给了他更深的印象。 半直起身,他拉开柔软的杏黄色锦帐,望见守在寝帐外头的几名小侍,这才想起,现下自己身在凤仪宫。 昨晚中毒之后,他浑身软绵无力,待到黎巡领着禁卫军赶过来,洛无极便送他回了宫。那时,后亟琰就在侧宫门边等着他。因而,他被送入凤仪宫,大张旗鼓地招了太医前来诊治。毒解了之后,皇后陛下笑容晏晏地对他道“看你已是睡眼朦胧,就此睡下罢”。他只记得自己点了点头,合上眼,便睡得不省人事了。 “栖风君醒了,小人伺候您着衣。”见他醒过来,为首的小侍忙躬身行礼。 “不必了,你们放下东西,都下去罢。”洛自醉环视四周,并没有洛无极的气息,有些不惯。这么多年,除了洛无极,他依然不愿任何人近身。 “是。”洛自醉夜宿凤仪宫也并非一回两回了,侍从们多多少少也了解他的性子。于是,小侍们再次行礼,依言退下了。 “皇后陛下现在何处?”想起昨日解毒的时候,一直坐在不远处的后亟琰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洛自醉唤住他们,又问。 “回栖风君,陛下正在侧花园。” 洗漱着衣整冠,半个时辰内,仍不见洛无极的踪影。前两日,洛无极顾及他的感受,特意避着他,情有可原。然,过了昨天,两人分明已恢復到从前,他为何仍然避开他? 或许,他一日不想清楚此事,便一日如此? 带着疑惑,洛自醉来到凤仪宫侧花园。 素来,凤仪宫中庭花园被称之为绝景。确实,生机勃发,犹如力量化身的花海,得此称号,当之无愧。但,大多数人却可能并不知凤仪宫还有一处绝景——位于皇后寝宫右后侧的侧花园。 中庭花园胜在不加修饰,胜在一年四季花如潮水。侧花园则正相反,数十种极为珍贵的花糙,绝大多数皆为活死人、生血肉的珍稀药材,因而,必须悉心照料。且,这些花花期不定,初春、深秋、寒冬,何时开花皆有可能,全由当年的天气变化状况决定。 话虽如此,八年来,洛自醉也从未见它们在初秋之后盛放。他还以为,它们的花期都推迟到明年春日了。 第82页 走进侧花园,入眼的便是一片纯白粉云、奼紫嫣红,极美极艷丽。 后亟琰坐在花丛中,身下铺着玉簟,饮着酒吃着点心,惬意非常。 在洛自醉看去,皇后陛下堪与这些花争辉。不过,将男子与花类比,似乎也不太相称。何况,后亟琰浑身上下并无半分中性气息。 “料不到今年竟是这时候。”洛自醉走上前,也在温热的翠玉簟上坐下。 后亟琰就着飘入酒樽中的花瓣,仰首一饮而尽,笑回道:“是啊,这两日,这边的中司禀报上来,我才知道。我原也以为它们开不了呢。” 两人笑着,赏了一会花。 “昨日之事,确实是突然而然。”洛自醉倏地道,沉默了一会,又道,“不过也好。”结果是好的,过程也并不算太坏。 “确实好。”后亟琰又斟了酒,轻嘆一声,“不过,还得谨防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我明白。这些年,圣上、你、殿下都谨慎小心,不愿皇室之争牵连百姓,生灵涂炭。”洛自醉淡淡笑着回道,“这些时日,宁家并未再出征,或许正在谋算着什么。这时候逼得他们反了,确实不智。” “只是,此次剿灭陈家,有理有据。他们找不到什么像样的藉口。倘若当真有异动,师出无名,必败。” “洛将军今日去了京北营中,洛大公子也留在京南营中,便是洛家在考虑此事,防范于未然么?” “应当是如此。”洛自醉颔首,道。 后亟琰瞥他一眼,半笑半怒道:“你以为,我只想着那些逆臣之事?” 看得出他确实有一分薄怒,洛自醉牵起眉梢,笑道:“自然不是。不过,你了解我的性子——若不笃定安全,我会冒这种险么?” “总归有些风险。看来,你是全心全意信任小书童。”顿了顿,后亟琰脸上浮现出几分暧昧之色来,“昨日瞧你们,与先前几乎没什么不同。怎么?想开了?” 洛自醉垂眼不语。他昨日得洛自持开解,想通了一些事,心情也好了许多,便没再过于纠结洛无极与他的事情。或者说,他们的事已经解了。只是,接续在他。 是接受,或者拒绝,或者就如此下去,都在他。 他对“情”字的迴避之意,多少有些缓解了。因而,他们能继续一如从前般的生活。 或许,又多了些什么。 他不愿细想,现下也无暇细想。 “这事简单得很,你偏生要想得复杂。你从未经歷过情,又何必犹犹豫豫,举步不定?再者,情意,每人都不同。你不能以他人的经歷断自己的往后,亦不能逃避。缘分岂是能避开的?不如顺其自然。”后亟琰取了一个芙蓉糕,塞进他口中,笑道,“情会给你劫难,这是天註定的命。然而,就算给了你劫难,凭你和小书童的能力,安然度过何其容易?除了这劫难,你还能想出什么缘由,不能接受他?” 满口的香气,满口的微甜,软而不腻,洛自醉本不是喜欢吃糕点的人,这些年,也被后亟琰半诱惑半强迫地改了喜好。 “你的意思,我是因噎废食?” “啧啧,你从来没有‘噎’过,还想着废食,没胆没量。” 怔了怔,洛自醉望向仍作悠闲状的后亟琰的侧脸。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也得吃过苦处方可得教训,处处小心。他人的苦处,并非你的苦处,作不得准。”后亟琰笑了笑,瞟了他一眼,斟了樽酒,缓缓地伸手,递到他跟前。 洛自醉苦笑:“我想做无情人,想做寡情人,无奈却做不到。” “你本便不是无情人,也不是寡情人。”后亟琰笑答道,晃晃酒樽,“这酒,尝尝看么?” “怎么又劝酒了?我上回醉酒,是谁害的?”他可没忘,醉酒之后会酿成怎样的恶果。洛自醉蹙起眉,义正词严道:“这帐,总有一天你得还。” “好不容易做了回善心人,反被人抱怨。这善事,还真做不得。”后亟琰无辜道,“不过,这回的酒淡得很,很合你的性子,试试罢。” 恰巧又有朵花瓣落入樽中,飘在清澈的酒液上。 闻见淡淡酒香和花香的洛自醉接过酒樽,微微抿了抿。这酒果然不烈,更难得的是慡口香醇,回味无穷。 他喝完一樽,又瞅了瞅旁边的酒壶,取来自己斟满了,一饮而尽。 后亟琰笑得畅快,干脆举起酒壶,仰首便倒。 这极为豪慡的动作,他做起来,却透着几分优雅。 洛自醉笑望着他,唤人呈上早膳。 小侍又添了一壶酒,洛自醉抢先取了,斟了一樽,笑道:“你应当早些告诉我,宫中还有这等收藏。不然,我便不会坚持滴酒不沾了。”这极品酒喝起来淡而香浓,若是日日能尝此酒,也不失为人生一大快事。 “这是溪豫宫藏秘酒。十年大概只得两三坛上品,我素来十分中意。最近,酒才出窖,我皇兄便命人送来两坛。”后亟琰道,笑容满面,仍掩不住极淡的思乡之色。 洛自醉举樽一笑。 两人就这么在花丛中饮酒,到高兴处,便相互打趣一番。 直到上朝的时间临近,洛自醉才匆匆用过早膳,带着酒香味返回他住下的寝殿。远远地,便见洛无极已在殿外等着了。 见他安然无恙,洛无极轻轻笑了。 他今天穿了一身淡墨底色,上绣青云的外袍。式样与绣图极为简单,用料也并不好。 但,洛自醉忽然觉着,眼前的少年,耀眼得令他无法直视。 洛无极只随意地站着,对着他微笑,他便生了想要移开视线的念头。 醉了。就算酒再淡,他还是醉了。 不然,怎会捉摸不透自个儿的情绪? 分明脑中还有这人冷酷的模样,但每回想一次,他便愈发觉得喜悦。 只因为,他一回又一回地确认,他在洛无极心中的地位,是与众不同的。 少年只会待他温柔,只会自然而然地对他微笑。 然而,他为何会如此在乎这份特别?明明答案已是唿之欲出,他却仍不愿去想。 洛无极走过来。 两人身形没什么差别,他似有意似无意地贴近洛自醉的脸。 洛自醉立刻转过头,望着他。 洛无极稍稍有些意外,笑道:“你身上,有酒的味道。”说罢,他特意退后两步,以示无意冒犯他。 洛自醉淡淡地看着两人之间的“安全距离”,没有解释,转身向干泰宫而去。 洛无极不急不忙地随在他身后,嘴角边仍噙着几丝笑容,凝望着前面的背影。 由于来得晚了些,洛自醉只来得及望了一眼丞相和大学士略微有些苍白但仍然镇静的脸色,还未与洛自持、洛自节、黎巡说些什么,辰时鼓便响了。 洛自醉随在丞相与大学士身后,缓缓走入议政殿。 文官中有不少长公主的支持者。他们不比得两只老狐狸,与洛自醉视线相触时,一瞬间的凝重和恐慌,毫无掩饰。 少数中立的臣子窃窃私语昨日陈家被抄一事,都悄悄望了望洛自醉、洛自持、洛自节和黎巡,其中显然也有不少动摇者。 “圣上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 “谢万岁!” 行礼完毕,朝议开始。 洛自醉上前一步,立在两只同列一品的老狐狸身旁,清浅笑容,半分未变。 皇颢的目光透过冕旒,冷且威严地巡睃着众臣的神色。朝上一阵压抑之极的沉默,令得许多人忐忑不已。好一阵,他方道:“昨日之事,想必众卿都多少听闻了些。” 臣子们行礼,作揖。 “是,陛下。” 黎巡出列,躬身道:“陈家谋逆,居然胆敢挟持栖风君,死不足惜。” 皇颢颔首,冷冷道:“朕知道,与陈家交往甚密者众。朕只期望,卿等与此事毫无干系,不然——” 圣上一句“不然”,底下长公主派与仍然在犹豫不定的人,已是冷汗泠泠。 洛自醉斜飞了身旁诸官一眼,淡然笑了。他们都盘算着陈家是否留下了证据,也不免想到,他这大活人才是最大的证据。死无对证,任他红黑随意说道。 方才听后亟琰提起,昨晚似乎又有数批死士前仆后继,拼命闯入紫阳殿,据说还闯进了寝房,不过,都教洛无极给收拾干净了。看来,后亟琰留他过夜,是明智之举。 “栖风君,昨日发生何事,细细说给朕和众卿听听。”皇帝陛下的神色缓了缓,道。 “是。”洛自醉屈身行礼,而后笑笑地扫一眼众臣,不紧不慢地道:“昨日不慎遭人掠去,见到的人是陈家长子。” 第83页 “据他所言,最近他家遭人劫了庄园,丢了位小童子。他疑心此事乃太子殿下所为,而臣身为太子傅,必定知情。” “噢?小童子?”皇颢挑眉,似不经意地望了丞相和大学士一眼,道,“便是先前,爱卿提过的银髮童子?” “正是。” “那银髮童子教唆他人下血咒加害皇后和爱卿,本便有些蹊跷。朕一直疑心他背后还有什么人物,原来与陈家有关。只是,为何牵扯到太子?” “禀圣上,那逆臣说,派人闯入东宫行刺,太子殿下却不在宫内。时间相符,因而此事非太子殿下不能做到。” 皇颢目光愈来愈冷,轻笑道:“陈家谋害皇后和爱卿,欲刺杀太子,如此大逆不道……” “圣上请息怒。陈家之罪,确实当诛九族,不过,他们亦只是替人行事。”又上前两步,洛自醉道。 身后数道如刀剑一般的目光,几欲凌迟他,他却仿佛浑然不觉,仍然浅浅笑着。 “爱卿,陈家,替何人行事?” 皇帝陛下话中隐隐含着几分杀气。朝堂上的臣子几乎都可从这话联想到不久后的腥风血雨,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洛自醉停了停,方道:“那逆臣数次提起了……长……”忽然,他觉得自己发不出声了,讶异之下,又张了张口:“长……公……”头脑倏地越来越昏沉,眼前一片模煳。 他摇晃着,倒了下去。 彻底昏迷之前,他感觉到,自己似乎落入一个人怀中,而后周围一片嘈杂,接着,又一片寂静。 许久不曾入梦了。更别提,又梦见那些前尘往事。 他曾以为自己忘了,却不曾想,过去,仍然躲在内心深处。平日的他可忘记,睡梦中的他却无法躲避。 他孤零零地坐在地板上。 冷,暗。 这是冬日的夜晚。 天色愈来愈黑,他逐渐看不见任何物品。熟悉的,不得不熟悉的一切,都消失在幽暗之中。 他站起来,试图走到门边。但,走了许久,却仍未碰触到任何东西。 他内心有些慌张。 于是,他在暗中奔跑起来。直到跑得疲累不堪,却仍然身在暗中。 他惶然四顾。 一个人,只有他一个人。 门在哪里?他想敲,想捶,想砸。即使,明知道没有人会来。 仍然只有他一个人。 他到处走,走了又跑,跑了又走。 什么都没有。他身处在虚无的空间里。 他试着平静下来,停下了脚步,站了一会,便发觉四周有什么接近了。黑暗中,闪着血样赤色光芒的数双眼睛死死地盯住他,仿佛猎人盯住猎物。 “你既还在两个世界中徘徊,不愿归属,不如把身体让给我!”一个嘶哑的声音喊道,满满的不怀好意。 “洛四公子!我也想当洛四公子!”另一个声音中带着一丝嗜血的兴奋。 “我也要活!”更多的声音狂笑着吼道。 他记起自己所拥有的灵力,手心冒出一团红焰,照亮了这一方空间。 四周围满了面色黑青、肌肉有些萎缩的殭尸——不,活人之魂依附的腐尸。他们想要有表情,却无法控制尸体的神经,于是神色古怪之极地慢慢欺上前来,向他伸出即将腐烂的乌青色的手。 他扬起双手,手中的烈焰聚成火球,滚向那些腐尸。 皮肉烧焦的臭味瀰漫,那些腐尸却丝毫不觉得疼痛,仍桀桀怪笑着扑过来。 他想起来了。他死的时候,忍受了很长的痛楚。但,后来,他依然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漫长的生命。即使死神警告他,会有无数痛苦等待在前,他也不曾犹豫过。 是。他不想要孤单,不想感受不到风吹拂的舒畅,不想闻不见树和花糙的清香。他甚至,宁愿感觉到痛楚——只因,有感觉,才是活着的证明。 明明已决意,即使人生再痛苦,也要活下去。自何时开始,他却因惧怕未知的痛苦而不断逃避呢? 感情让人不由自主,毫无理智。那不会是他,是他人。人和人并不同。 感情让人悲喜嗔痴怒怨,起伏无常。但这都是人应有的情绪,他不是圣人,更不是神。 他不愿同这些腐尸一样,没有任何感觉。死亡的滋味,尝一次已经足够! 痛苦,不能迴避。 人不可能一辈子都不遇到劫难,人不可能一直快乐。 一切随缘、随心…… 后退数步,挥袖使电。他使电的能力太弱,根本伤不得他们分毫。 “滚开!我要活着!好好地活着!没有负累!没有枷锁!潇洒快意而活!循心性而活!” “我们也想活!” “凭什么你的运气好?!” 他转身便跑。不停地越过那一双又一双赤红的贪婪之眼。跳跃,起落,终究用尽了气力。中毒之后,只休息一夜,他的体力尚未完全恢復。 腐尸们步步紧逼。 他咬着牙,拔出藏在腰间的匕首。 刺伤他们,没用。于是,毫不犹豫地割下他们的头颅。他想活着,他们必须死。 腥臭的味道,血的味道,死亡的沉重的味道。他忆起自己死的时候,成为魂灵,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小心地火化。医院、火葬场,那两处的死亡味道,还不及现如今这些尸首们散发出的怨怼之气。 我要活着!无论艰难还是平静,无论喜怒哀乐,都要活着。 人是为感觉自然、感觉他人而活着。 他想起了自己索要生命的初衷!他终于想通了!绝不能让步! “公子!” “公子!醒一醒!” 霎时间,仿佛听见谁在唤他。 他微怔,轻轻笑了:“无极。” 记忆中,少年望着他,微挑起唇,双眸之中除了坚韧,还有温柔。 情劫,是你带给我的么?既是你,必然会安全度过罢。 即使你离开我,也必定会再回来。相伴,不在朝朝暮暮,而在坚持。 “无极。”他喃喃喊着,仍不停歇地对付那些尸首。 记忆中,少年在深夜里,寂寥地远望。居高临下,隐隐有睥睨天下之态。 在他未曾注意的时候,那个小孩儿长大了,眼中有了他,非昔日洛四公子,而是他。在他不经意的时候,那少年付情与他,许下一个个承诺,只为了留在他身边。 而他,何时开始信任一个小孩儿?又究竟在什么时候,只两人相伴便觉得愉快、满足? 而又是什么时候,他只满心想着逃避,忘了亲人、友人,忘了这一直朝他笑着的少年? “无极!”他高声喊道。 好似回应他的唿喊,一阵强光扫来,腐尸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接着,重归寂静。 他眯起眼,望着修罗场中央,平静且淡淡笑着的少年。 “无极!” 他伸出手,少年回握住他的手,顺势将他拉向他。 黑暗迅速褪去,血肉遍地的景象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少年,也倏地随之不见了。 他怔了怔,立在虚空中,一声一声地唿喊。他相信,只要那人听见了,便一定会回来。 “公子!醒一醒!” 洛自醉在朝议中忽然倒下,洛无极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皇颢立刻命他将他送回紫阳殿,同时宣太医看诊。 洛无极将洛自醉背回紫阳殿不久后,常亦玄也到了。洛自醉看起来神色痛苦,替他诊脉却诊不出半点不对劲。 常亦玄十分焦急,洛无极脸色依然平静。 这时,躺在榻上的洛自醉低低唿了一声,洛无极立刻俯身,在他耳边不停地轻唤着。 常亦玄握住他的手腕,又诊了一回脉,良久,咬牙摇首道:“这回脉象大变,似有中毒的迹象,却诊不出是什么毒物。” 洛无极脸色微沉,取过毛巾,细细擦去洛自醉额上的汗。明知道他正忍受着痛苦,他却无法分担,只能暗自心焦……他这保护者,仍然做得不够。 照料了将近半个时辰,洛无极发觉他朦朦胧胧睁开了眼,禁不住欣喜道:“公子!” 迟疑了一会,洛自醉的目光扫过他,停在虚无的空中某处,应道:“无极。”他这一声音色沉哑,带着说不出的异样感。 洛无极只当他才醒过来,意识仍然有些不清楚,又给他擦了一回额角的汗,再抚抚他的额,却发觉他热度惊人,禁不住皱起眉来。 “无极……”洛自醉又低低道,声音较之方才更为暗哑,身体也微微颤抖着。 洛无极这才觉着不对,望向常亦玄,便见他神情微变:“这……怕是不知何时中了类似合欢散的毒。” 第84页 合欢散?!洛无极一惊,低头细看,洛自醉双目迷离,显是已经失了理性。 “这药怕不是普通的春药,药性极烈——四弟素来淡泊冷静,也无法自控。无极,这里就交给你了,你……”话未尽,常亦玄便匆匆朝外走去,“我唤唐三备好药液洗浴,你斟酌就好。” 他们都已知道了?除了洛自持,洛家人也都看出他对这人的情意?得到亲人的默许,可算是一喜,而反观爱人的推拒,前路仍然漫漫。 洛无极垂首,望着洛自醉带着些微潮红的脸。良久,仍只是凝视着,没有半点动作。 并非他不想要,并非他没有欲望,他只是不想趁人之危。尤其在这个时候,洛自醉好不容易待他如前了,实在不愿他因此再度迴避他。 “无极。”洛自醉眼半睁半闭地轻唤道,费力地支起身,迷茫地四下瞧了瞧,却独独对眼前的人视若无睹。 “口渴么?”洛无极低声问道,随手一带,远在两三丈之外的案几上摆着的杯子就这么飞过来,落在他手中时,已是满满的冰水。 抿了一口水,他俯下身,吻住洛自醉,唇舌交缠间,将水度入他口中。 洛自醉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身上热度再次攀升。 一杯冰水显然没有半点作用,洛自醉的眼神越发茫然,眼波流转处,隐隐散发出慾念的气息。初尝云雨之后,许久不曾见他如此毫不掩饰地动情的模样,洛无极看得有些痴了,不知不觉丢开杯子,翻身压住他。 身体相贴,洛无极立刻感觉到身下人勃发的欲望。 他不由得宛尔,压制住在他身下轻轻挣扎的爱人,再次吻住他的唇,接着,附在他耳边,轻言轻语地安抚着他,解下他的衣带。 洛自醉浑身又一僵,脸上神色变得迷茫且热烈。定定地望了洛无极好一会,他慢慢放松下来,抬起双臂,拥住他,嘆息般唤道:“无极……” 这声唿唤,比任何声音都要动人,比任何声音都要诱人。 洛无极克制着想将身下人立刻拆吃入腹的强烈情慾,望着躺在凌乱的床铺上的修长身体。 骨肉匀称,肌体线条既优美又蕴含着力量。 他无比熟悉的身体,闭上眼也能勾勒出其轮廓,甚至,能想到轻抚时的触感。 想要与他灵肉合一,想要与他共度一生。他如此爱这个人,毫无保留,连自己都觉得惊讶。 他曾问过他罢,为何会爱他。 他也自问过,为何会爱上他。想不出理由。但如果定要说,或许,只能如此回答了—— “只因是你。” 呢喃着道,洛无极沿着爱人的颈项,一路蜿蜒轻柔啃咬而下。 较之上回,洛自醉的身子热得惊人,且十分敏感。他每一吻落下,每一次轻咬,都会令他轻轻一颤,身体微微弹跳起来。 只因是你,所以我洛无极会爱上你。“醉,莫担心。”只因有你,所以我才愿意放弃血脉中的渴望,放弃野心。 我足够让你刮目相看了么?我足够成为你的盾了么? 不停地吻着他,抚触着他。而后轻轻握住他的欲,有些笨拙地帮他疏解。 我是强大的,我还能变得更强大。安心罢,我已有资格成为你的伴侣,不止是游伴,而是情人,亲人,友人,能陪你一生的人。 洛无极一面庆幸一面苦笑。身下人毫无顾忌地沉醉在慾念之中,如此难得一见的风情,他却得苦苦压抑几乎快冲破身体的欲望。思及此,他禁不住俯首,又吻上去。洛自醉反抱住他的背,唇舌热烈地回应,手伸进他的下衣摆中。 洛无极轻吟一声,理智顿时消失。 初度春宵后,两人都已识得情滋味,相隔这段时间,又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恰逢此时,一人只为情慾左右,平日的诸多顾虑全然消失,一人情根深种,数日的苦思尽数流露。隔阂不再存在,两人都只想着向对方索要更多,只想着给对方更多。 芙蓉帐暖,爱欲交织。 几度翻云覆雨后,洛自醉的眼神逐渐清明了些。待他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洛无极已着好衣物,一把将他横抱起来,走向屏风外。 本已不在乎在洛无极面前裸裎,但现在体内慾念未尽,加之已明白方才又造成了“既成事实”,洛自醉不由得动了动,发觉浑身已没什么气力。 洛无极察觉他的情绪,忙将他放入盛满凉药水的浴桶中,道:“我……” 他话未竟,便发觉洛自醉紧紧抿起嘴唇,望向他的视线中,欲与怒并存。 没有迟疑地,洛无极立刻俯身,双手伸入他腋下,将他轻轻托起来。接着,一手轻抚他的腰际,另一手包覆住他又昂然而起的欲。 洛自醉本以为洛无极会如从前那般,明白他已恼怒便立刻离开,没料到他却迳自搂住他,既意外又难堪。 “洛无极!你……呜……”竖起眉以示不悦,却禁不住低吟出声。 察觉自己居然发出声音,洛自醉又挣扎起来,洛无极却依然不放开。 “无极……你……”从未有过的快意直冲上来,说出来的话也断断续续,似责备,似暗允,更似呻吟。 他曾以为,即便身处在男子相守天经地义的世界,他也不会和一个男人有什么牵扯,毕竟,活过十八年,他并不觉得自己的性向与大多数人有什么不同。女子,他也不愿招惹,男子,更是敬而远之。但,显然,洛无极是例外。唯一的例外。 他的碰触,他不觉得难受,反觉着舒畅。 洛自醉恢復五成清醒的理智,又教情慾沖走了两分,但仍不忘继续挣扎。 他的挣扎,令洛无极的衣裳湿透了。洛无极一年到头都穿得少,湿衣下,身体的线条清晰得很,仍然青涩的体态漂亮无比。 洛自醉用尽全部气力,想要挣脱钳制着他的洛无极,却在不经意间,望见他湿衣下薄而结实的肌肉,欲再度被挑起。 他竟然,对洛无极,起了慾念!! 震撼之下,洛自醉心中突然一片清明。之所以要躲要避、会不安,或许就怕遇上现在这种时刻。潜意识中,他在意洛无极,早出了亲友之限。因而与他一同生活,舒服又满足;因而无比在意他的去留;因而在选择安定与他之时,被迫陷入两难困境中。 一直不愿承认,在这一刻,却不得不暗自认了。 待他又一次释放,洛无极才停手,直起身体,平静地望着他。 洛自醉轻轻喘息着,虽然春药药性未完全消失,但较之刚才,已好了许多。 洛无极毫不避讳地就在他跟前换了身衣裳,道:“不知何人何时何地给你下了春药。” 洛自醉不自然地别过脸,唿吸渐缓,道:“定不是陈家。”从未听说过隔夜药发的春药。再者,除去最后的威胁,陈家也没有任何给他下药的理由。 洛无极沉吟着,瞟向散落在床边的衣物:“你那香袋——” 香袋?酩香花。酩香花也是药材,是需人照料的珍奇花卉。而侧花园的花糙同它一样珍贵,前人也无法尽数了解它们的药性罢。 恰巧这些天,侧花园的花进入花期;恰巧在赏花之后,他在朝堂上昏倒。 酒断然没有问题,那便是花了。 现在想来,宁姜给的香袋,虽是小物件,也是后亟琰随口提起的,却也不能大意。“无极,你可曾听太子殿下提过,御花园那些珍奇花卉是何时栽种的?何人进献?” 洛无极略作思索。正好,这几日也听皇戬提起过,那侧花园的中司禀告他花期将至。他也说,今年花期竟在此时,实在难得。 果真如此么…… “皇后陛下素来喜爱珍奇之物。圣上和陛下大婚之时,丞相进献了不少奇珍异宝。其中便有几种异糙,特意栽在侧花园。后来,陛下生辰之时,淑妃为讨得陛下欢心,也献了数种奇花,好像也移栽入侧花园。” 难道他们早便想着要来这么一出?只是酩香花难栽活,花期固定为每年六月中旬,且只开放两日,而那些花花期不定,因此,只能等待时机? 凤仪宫侧花园群花花期将至,他们得到这消息,宁姜便特意送来酩香花。而且,还未费什么功夫,他和后亟琰因各有所思,急需安神定心,便一人一个香袋,佩戴在身上。 早便布好的陷阱,他和后亟琰却未经思考便跳了下去。倘若不是他今早得上朝,只怕—— 洛自醉脸色徒然一变。 “这九年来。长公主寻得不少花花糙糙,也种在侧花园。”洛无极接着道,看洛自醉脸色突变,想起今早他和后亟琰在侧花园中饮酒作乐,神色顿然沉下。 几只狐狸!原是想使后亟琰和醉情乱生罪,千算万算,却失了准头。 第85页 说起药物,定与那白毛狐狸脱不了干系!又加了一笔帐,到时候可得好好算一算! “莫担心,陛下功力深厚,应当能压制得住药性,我立刻去凤仪宫!” 见他面色不善地转身便跃出窗外,洛自醉望着凤仪宫的方向,心急如焚。 如射出的飞矢一般,没多久,洛无极便落在凤仪宫中庭花园边。才想以灵力找寻后亟琰的所在,便见皇戬匆匆自侧花园出来。 “陛下呢?”洛无极噼头便问。 皇戬察觉他的表情有些不对,答道:“寝宫的侍从说,父后本在侧花园中品酒,内宫差人禀告冯修仪病了好一阵也不见起色,他便移驾去了内宫。我正想通知他太傅之事……太傅怎样了?” “已好些了。”洛自醉昏倒,并未造成太大的骚动,早朝仍然继续。朝议之时,任何人不得离开朝堂,不可能是侍卫或侍从泄漏讯息,他背他回紫阳殿时也没人瞧见,消息怎么传得如此之快?洛无极神色越发冷了,提气便往内宫而去。 “方才瞧见常太医,这才听说太傅倒下了。到底出了什么事?”皇戬立刻随上去。 洛无极无暇回答,寻了个空隙,躲过内宫侍卫,直闯入冯修仪殿中。 两人落在殿内花园里,便见寝殿门边,一位深绿服色的侍从倒在地上。 他们待要上前察看状况,后亟琰已自殿内走出。 优雅高贵如旧,神情也自若得很,但,仍掩不住眼中的几分阴沉。 洛无极隐隐觉得情况不妙,侧首看向皇戬。皇戬的脸色也变了几分,似乎发觉了什么。 再仔细打量,便能看出,后亟琰衣着有些凌乱,头髮也乱了。洛无极心中暗道糟糕。 后亟琰朝他们望过来,面上没有半分笑意。 洛无极和皇戬甚少见他有不笑的时候,不由得往殿内看了一眼。 这时,便听得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三人循声望去,就见淑妃带着德妃、林昭容、尚婕妤走入殿内。淑妃走在最前头,瞧了瞧殿前的情景,故作惊讶,道:“太子殿下和这侍从怎么进内宫了?啊,那小侍怎么倒在地上?难道竟大胆冒犯了陛下?” 后亟琰冷冷一望。目光之凌厉,连带出的迫人气势,饶是心机深重的淑妃也怔了怔,才恢復了精緻得无懈可击的笑容。 皇戬和洛无极对后亟琰了解甚深,反倒平静得很。 后亟琰收回目光,又瞥向洛无极,问道:“栖风君呢?”他的声音较平日嘶哑许多,带些未曾远离的莫名气息,令听者无不心神微盪。 洛无极躬身行礼,回道:“公子在朝上昏倒,现已无碍。” 后亟琰露出一丝微笑,高傲又苦涩的微笑,转瞬即逝。 “如此便好了。” “陛下,公子——” “啊呀,我们姐妹前来,便是想探探修仪妹妹的病情。陛下,修仪妹妹身子如何?”淑妃打断了洛无极的话,笑问。 后亟琰缓缓移开视线,復又望着她,神情冷漠至极。 这时候,风起了,吹开寝殿虚掩上的门。 众人朝门内看去,一眼便瞧见凤仪宫正司倒在前殿正中,而轻纱帐幕之后,隐约一片凌乱。 “发生了什么事?”淑妃惊道。 随她们同来的四位中司欲入内探看,就听后亟琰冷冷一笑道:“莫太急,这宫内,暂且还是由我作主。” 听得此话,中司们无不赶紧停下来,窥看淑妃的脸色。 淑妃仍是轻轻笑着,道:“陛下请见谅,他们也只是担心修仪妹妹罢了。失了礼数,还不向陛下请罪?” “小人知错!望陛下饶恕小的!”四个中司也转得快,连忙齐唰唰地跪下来。 后亟琰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皇戬和洛无极立刻走入殿内。凤仪宫正司昏倒在前厅中央,前厅四周还躺着五六名小侍。他们显是被深厚的内力震飞,正司内力深些,尚能自保,其他人都已是回天乏术。 绕过被风吹得飘舞起来的薄纱帐,两人走入内厅。 轻纱尽头,一位裹着白绫的女子垂在半空中,随风轻盪。 她身后不远的床上,处处血迹,散落着撕碎的衣物和锦被。 空中还留着尚未散尽的暧昧气息。 见到这情形,两人瞭然。尽管不愿信这里曾发生过的事,却也不得不信了。 身后一阵尖叫哭喊。 皇戬飞身上前,将那冯修仪解下,探了探她颈边的脉息,转头望着洛无极,摇摇首。 洛无极侧身让开,内宫中司们拥上前,淑妃、德妃、林昭容、尚婕妤也扑过去,搂住尸身,放声大哭。 “妹妹呀!为何如此想不开?!” “到底出了什么事?!竟逼得你自绝!” 一阵阵哭喊过后,后亟琰缓步走入内厅,冷道:“淑妃,不必假慈悲了。如你所愿,我轻薄了她。” 他说得极平淡,仿佛这仅仅是件再小不过的事。 然,这话,却是池阳宫廷巨变的开始。 洛无极和皇戬飞速交换个眼神,想要阻止已经奔出宫去的两三个小侍,后亟琰却慢悠悠地伸手,拦下他们,微微笑道:“我累了,想回宫好生歇息,谁也不见。你们好好守在我寝宫外。” “是,陛下。”洛无极垂首答应。 “是,父后。”皇戬也应了一声,冷冷看了淑妃一眼。 池阳文宣帝淳佑二十一年九月二十八日午时初,惊天消息传上议政殿,震住持续朝议的皇帝与群臣——皇后秽乱内宫,轻薄修仪,修仪羞愤自尽。 一时间,朝中一片混乱。 立刻,丞相、大学士、礼部尚书率领文臣奏请废后。皇帝盛怒之下,谕令退朝。不少臣子高唿着进谏,他也寒着脸,没有理会。于是,他们便跪倒在议政殿前的广场上,摆明绝不允许礼制被破坏,定要劝服皇帝废后。 皇帝立即摆驾凤仪宫,却被拦在寝宫之外。 皇后不见任何人。任何人,自然也包括圣上。 怒火熊熊的皇帝在凤仪宫寝宫外等了两个时辰,也未得到皇后的回覆,只得转而前往内宫,意欲查明事实。 此时,风鸣宫紫阳殿内,洛自醉坐在冰冷的药水中,已料到,洛无极久去不还,定是已经发生了最不可挽回的事态。 他合上眼,想起血咒咒发时,初言的话。 情劫已动,友劫未了。 友劫于他,无性命之忧,相反,可能是契机。他现在也已理解友劫给他带来的缘分。 然而,初言却从未提起,后亟琰会遇到什么事。 一阵彻骨的寒冷袭来,洛自醉立起,擦干水,整冠着衣。 踱步到床边,望着床上角落中的酩香花袋,目光骤冷。 29、真真假假 午时末,洛自醉出了卧房,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神色一如平常。他才走了没几步,唐三便匆匆迎上来,满脸忧心忡忡。 “公子,身子可好些了?” “已不妨事了。”洛自醉回道,径直走向书房。 “公子还是多休息一会罢。”唐三紧紧凝视着他,随上来。 “方才,我听见大嫂的声音。”说听见,其实也并非很确定。隐约察觉常亦玄的声音,正是与洛无极缠绵,意乱之时,听得并不真切。那时侯,想的也只是,难道洛家已经都知道他和洛无极的纠缠,并採取了默认态度? 现在想来,常亦玄应当正在向唐三交代照料他的事罢。他和洛无极之间的事,洛家人也必定是宽容以待,所以如此坦然。 “常太医大人刚刚奉旨去了内宫。” 洛自醉点了点头,在书房门前稍停了停,便举步向外而去。 唐三一个闪身,拦在他跟前,肃然道:“公子身体尚虚,不宜多行。还请用过午膳,喝了药,再睡一睡罢。” 洛自醉定定地望了他好一会,缓缓道:“我如何能睡得下?现如今,你可会告诉我,宫中是什么情形?” 唐三显得有些为难,道:“公子,二公子在半个多时辰前来过,令小人切要顾着公子的安危,不能让公子单独出紫阳殿,也不能随意让外人入殿。现下,无极还未归,因而,小人绝不能放公子出宫。” “二哥来过?没提起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么?”在他等待无极回来传信的时候,洛自持来过了。九年来,洛自持到紫阳殿的次数屈指可数,任何事都会让洛自节和常亦玄传达。但,这回,在下朝之后,他便过来了—— 事态果然已经无法控制了么? 唐三没有再开口。 洛自醉明白,洛自持大约也不会提起这些事,便越过了他,朝长廊行去。 第86页 这时,就听元儿喊道:“二公子未提起任何事!只是交代小的们好好伺候公子!不过!黎将军说,丞相、大学士、礼部尚书在朝上力主废后!他们好不容易得此翻身之机,定不会放过!” 洛自醉沉默了。虽已经料想到事情已无法挽回,实际明白状况后,却依然有些难以接受。 唐三又道:“现下,众多文臣都静坐在议政殿前,要逼圣上作出决断。” 洛自醉神色仍未有任何变化,接着向外走。 “公子!”唐三不能伤他,只得追上前,唤道,“公子请留步!留在殿内!” “公子!小的方才出去探过,外头混乱得很!”元儿也急道。一干小侍都立刻奔出正殿,欲截住他。 洛自醉已走至长廊尽头,回首冷道:“有一处,我非去不可。别担心,不会有事。这时候,谁也不想触怒圣上。” 是,非去不可。 有一阵,他曾信任宁姜,还对洛无极说要去献宜殿谢他赠的香袋。然而,万万没料到,这一切都是布置好的陷阱,等着他往里跳。 虽然他一直对这个人保持警惕,明白时时刻刻都不可放松,但,人总会有松懈戒备的时候。即便是他,对人向来心存忌惮的他,也是如此。 悔不该给后亟琰那酩香花袋。倘若只他一人戴着,也不至于出现如今这样难以控制的局面——虽与洛无极在意识清醒的情形下接触亲密,也非他所愿。不过,尽管非他所愿,此次意外于他而言,也正如初言所说,是契机。 于后亟琰而言,这却会是怎样的灾难?或许,他已有应对之策? 如今,应当有两处非去不可了罢。 步出紫阳殿,洛自醉沿着小渠,朝西而去。 紫阳殿外较他想像中的还要闹腾。他几乎已经遗忘的北面和东面传来的嘈杂声,令他不由得皱起眉头。 难不成,他们以为熬过了一场大难,对手反陷入绝境,便可高枕无忧了么? 洛自醉放缓了步伐,微眯起眼睛,淡淡一笑。 不知他们是否清楚,“代价”二字的分量呢? 风鸣宫西的献宜殿,是涧雨君宁姜的宫殿。九年多以来,洛自醉往来此处不下百次,已是十分熟悉了。 抬首扫一眼拱门上的匾额,洛自醉毫不犹豫地踏入殿内,穿过前庭花园,顺着条僻静的小径,朝内而去。 献宜殿内异常宁静,丝毫不似其他二殿那般肆无忌惮。 越过几座楼阁,依然半个人影也无。 洛自醉觉着有些意外,不过,这也正合他心意。倘若被宁姜的侍从遇见,免不了动手,又得费一番工夫。此番他并不欲多生是非,只想冷静地见见宁姜,希望他能一一解自己的疑惑罢了。或许,这举动不能算理智——宁姜在成为皇帝陛下的箭靶后,必不能保住性命。为了寻条生路,他可能会将他作质。但,仔细思考过后,无论如何他都想问一句,长公主当真值得倾命以护?这些年来,他分明看得很清楚,谁更适合为帝。难道为了不确定的家族利益,他便甘愿做一个错误的抉择?甘愿牺牲自己? 宁姜对太子的评价是假的,和悦态度是假的,待他们的坦诚是假的,这些他能相信。 不过,若说宁姜的机敏和判断力是假的,他却无法相信。 洛自醉与后亟琰曾以为,以宁姜的秉性和机智,绝无可能成为直接对他们不利的人。毕竟,他是宁家三公子,才华出众,绝非可随意丢弃的棋子。 然,事情往往出乎人的意料。 即使是一瞬间的信任所生的背叛感,依然令已久久不曾尝到这种愤慨滋味的洛自醉难以忘怀。 所以,他来了。 还因宁姜深深伤害了他的友人,所以,他来了。 献宜殿大大小小的楼阁中都没有人。 洛自醉在宁姜的寝殿前立了半晌,敏感地发觉,附近有杀气浮动。他侧过身,望着寝殿后方。 宁姜寝殿后方是片杨树林,林子后有座园子。他来献宜殿虽也算勤了,但从未去过那后园。一则似乎连宁姜自个儿也忘了有这么个去处;二则论风雅之事,他们三人的兴趣都不及后亟琰——宁姜宁可去校场看人操练,黎唯宁可待在殿中布阵破阵,他宁可躺在榻上小睡。因此,他也从未想过要去看看这可能是杂糙丛生的园子。 林间是一条幽暗的小道。 洛自醉一步一步,不急不缓。前方的不详气息愈重,他的神色愈加平淡,步伐愈加谨慎。 走了一阵,豁然开朗。 小道尽头,是几畦淡紫色的糙,枝繁叶茂。在深秋时节的暖阳下,与绝大部分同类相反,这些奇瑰优美的生物生机勃发,仿佛丝毫不畏惧即将到来的寒冷。 洛自醉稍稍停了停。 这些便是酩香花了罢。虽早过了花期,其独特动人的姿态依然值得欣赏。 而且,空气中,似乎仍留有余香。淡而雅,缭绕不散的清香。 继续在花丛中穿行,却渐渐地闻不见花香,取而代之的,是血腥味。 洛自醉拧起眉。浓重的血腥已全然盖住了香气。他举目四望,稀疏的花木遮挡住他的视线。 又走了几步,他才发觉,酩香花畦边的土,已被血染成了怪异的颜色。循着血流朝前看,便见一名小侍,趴倒在花木间。 他背部的伤口极深,几可见骨,血仍在流。 看来应当刚死去不久,不然,血应该已经凝固了。 宁姜在么? 洛自醉转过身,又望见不远处的另一具尸首。他认得那张脸孔,是献宜殿中司。不过,平素自若的神色,被极度恐惧和慌乱的神情所取代。 一路走着,他总计发现六具尸体。 几乎都是极尽恐慌的模样,杀人者毫不留情,且剑法出众,一击即中,没给他们任何逃走的机会。 绕过一小丛已半枯干的花木枝,洛自醉瞧见一座六角亭。亭子前,宁姜正一手抓住他的书童子烛的衣襟,一手举起沾满血迹的长剑。 那子烛浑身颤抖,满面惊惧,泣不成声,满目绝望。 宁姜神情冰冷异常,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剑没入子烛体内时,他望见洛自醉,目光剎那间变得兇狠,随即又是恐惧和无力。 但,那一剎那,洛自醉却勐然觉得,面无表情的宁姜更为绝望。 因此,他只是沉默地望着。 血溅了宁姜一身。 他身着银线软甲,显是匆匆自御林军营赶回,还未来得及换身衣裳,便找来所有下人,一一盘问之后,就立刻痛下杀手。 宁姜抽出剑,子烛软倒在地,大片血在他身下晕染开来。 洛自醉站在原地,九年之间的点点滴滴,最近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都迅速地在他脑中闪过。他捕捉到了什么,却又让那几丝疑虑熘走了。 如今,他只明白,意外,或许并非意外,发生了。 宁姜似才察觉他在场,缓缓回首,望着他。 原本有许多话要质问,如今,洛自醉却觉得已经没有必要问出口。事情扑朔迷离,又或许,他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所以,他仍然十分平静地任宁姜望着,以依旧冰冷的目光望着。 “栖风二哥。”宁姜倏地出口唤道,神色和煦不少。 洛自醉仍只是淡淡地瞧着他,没有半分动作。 宁姜收剑回鞘,道:“栖风二哥可还记得,九年前,封君那日,我第一个到紫阳殿拜访?” 洛自醉颔首。 “少时听了许多你的传说,对你素来仰慕。只可惜你久病在家,不见外人,宁家和洛家也并不交好,一直没有机会与你相识。在选妃的宁宜阁第一眼见到你,我便想着,这就是洛四公子啊,与你结交的机遇,终究来了。” 洛自醉眼神微变,依旧不语。 “我仰慕二哥,敬佩大哥,可,你们从未信过我。”话毕,宁姜忽地一笑。 洛自醉忆起,九年前,初见他时,他亦是这样笑着,和善近人,亲切无比,教人生不出任何防备之心。 其实,他信过他,即便只一瞬,也信过。 不过,洛自醉仍未言语。 宁姜怆然大笑,道:“无论我如何说,如何做,在你们眼中,也只是作戏罢!不过,依你的性子,如今这时候还会到献宜殿来见我,何尝不是一种信任?!” 洛自醉微怔。出紫阳殿前,他便知此举卤莽之极。尽管如此,他还是来了。明知可能有危险,还是来了。他以为都只因自己太在意后亟琰之事,且有五分笃定宁姜不会轻易动作。但,现在想来,他向来认为有五分危险便不能行事,这回却并未多加思考。这并非只是愤怒之下的冲动,而是,正如宁姜所言,他潜意识中,仍认定宁姜不会铤而走险——尽管一切都对宁姜不利。 第87页 正因九年的交情,多少能辨此人性情的真假,他才并不认为宁姜会加害他罢。 此时,令他不冷静的怒火已经完全消解了。 他和后亟琰的判断是正确的。宁家三公子,绝对是宁家最出众的人物,这回却做了棋子,于情于理不合。宁家人,怎么捨得下这个儿子?经这次风波,皇颢断然不可能放过他。 宁姜斜看着他,好一会,冷笑道:“究竟谁曾信过我?” 洛自醉听得出他语气中的几分悲哀。 很熟悉的悲哀。 隐隐的绝望,也是很熟悉的绝望。 宁姜笑了一阵后,瞥向洛自醉身后。 洛自醉这才发觉有人来了。他转身,洛无极已立在他身后,皇戬则自酩香花畦边,不紧不慢地走近。 “太子殿下,可是担忧太傅的安危?”宁姜微笑着问道。 皇戬盯着他,慢悠悠回道:“孤方才在紫阳殿听闻太傅朝献宜殿方向来了,确实担心。不过,闻见血腥味,就放心了。” 宁姜似乎好不容易听到喜庆事一般扬起眉,对着洛自醉和洛无极笑道:“小书童也谨慎得很。放心,我素来敬慕你家公子,怎会伤他?” 洛无极轻轻一笑,行礼道:“涧雨君是怎样的人,待我家公子如何,我家公子和太子殿下自是再明白不过。” 宁姜听了此话,只是笑。 洛自醉侧首望他一眼,静静道:“以往是我疑心太重了,对不住。” 说完,他便朝外而去。 走了没几步,就听身后宁姜道:“这几日,栖风二哥,多保重。” 他停了步子,又听他道:“我宁姜,愿为两位陛下、太子殿下效力,纵捨命也不悔。” 皇戬回道:“孤何其有幸,得涧雨君相助。那么,便委屈涧雨君暂且去天牢住上三两日了。” 洛无极朝皇戬和宁姜微微欠了欠身致意,提气轻点,追上洛自醉,牵起他的长袖。眨眼之间,两人便离开了。瞬间的空隙里,洛自醉瞥见,皇戬的侍卫已将这小后园团团围住了。 落在紫阳殿前,洛无极松开手,嘆道:“听唐中司说你去了献宜殿时,我简直难以置信。” 洛自醉原是一直冷凝着脸,听他的语气中有六分安心、四分意外,不由得苦笑起来,轻声道:“当我生出这个念头,也觉得不可思议。” “说来,你可能从未察觉——你对宁姜有好感,因而在如此危急的关头,还会信任他的为人。” 洛自醉淡淡地弯了弯唇角,以示默认。 “今日宫中实在太乱了,若还有什么事,明日再说罢。”洛无极发觉他似乎还想去什么地方,便道。迟了迟,又道:“皇后陛下已有谕旨,谁也不见。圣上下朝之后摆驾凤仪宫,守到方才,陛下也未出寝宫相见。圣上郁怒难消,便移驾内宫了。” “任何人都不见……”洛自醉微怔,再度恢復了莫测高深的神色。睇一眼洛无极,他抿紧唇,走入紫阳殿内。 洛无极看他心事重重的模样,一时间情绪也动摇起来。原本想着要为这个人分担所有的忧愁和恐慌,但,他的力量太过渺小。宫中的是是非非也便罢了,如今风波骤起,他依然不能为他解忧。 洛无极啊洛无极,身在宫廷之中,你不能维护他,只因你没有权。倘若到了宫外,你须得百倍千倍地细心保护他,以偿还如今的无力。转身跨入殿内,行不过数步,洛无极便停下了,回首巡视着远远近近的宫殿。 视野中雄壮而又华美的池阳宫殿群沐浴在午后的日光下,平静中透露出风雨欲来的气息。 人多了,是非便多了。 若他为帝,必定要造就个不同的宫廷,不同的朝堂。 必定要让所有的臣民对他和他的爱人顶礼膜拜、信服不已。 丝毫不觉得这是一种大逆不道的想法,洛无极挑起眉,俊美的脸上,是洛自醉,甚至连他自己也会觉得陌生的冷酷神情。 午膳虽用得有些晚了,不过,洛自醉的胃口还不错,令唐三和小侍们放心了不少。在他如往常一般慢条斯理进食的时候,洛无极将自己在内宫所见之事一一细说。洛自醉只是听着,间或皱起眉头,并没有回应只字片语。 晚膳,洛自醉也没有耽误。 像以往的作息那样,他到书房看了一会书便回到卧房,洗浴过后,躺在床上,合上眼。 只是,无法入眠。 换了许多种薰香,也没有任何助眠的效用。 半夜,洛无极实在听不下去他辗转反侧发出的声响,起身找到那酩香花袋,立在他床前。 洛自醉隔着半透明的纱帐望了他半晌,接过他手中提着的香袋,揣在怀中。 洛无极伸手挑开帐子,俯视着他,低低道:“你才睡下没多久,三公子便来了,说宁家似有徵兆,须得在这三四日之内拿下他们,否则必要生乱。” 洛自醉垂眸,回道:“且看看今日朝上是否会有转机。我再找时机上奏,请圣上做出决断。不过,两位陛下若不和解,间隙愈来愈大,只会让长公主派钻了空子。所以,当务之急,必须尽量使皇后陛下同意与主上见面。” 沉默了一阵,洛无极才道:“你,觉得皇后陛下已有所思罢。” “但愿不是我所想的那样……”洛自醉轻轻一嘆。 听了此话,洛无极若有所思地眯起双眼,退后数步。待到约莫一柱香后,床上传来悠长、规律且均匀的唿吸声,他才转身翻出窗外,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事发第二日,朝议的主题仍是废后。 朝堂上热闹且混乱。在群情激愤的文臣中,洛自醉平平静静,波澜不惊,尤为醒目。 “圣上!秽乱内宫!败坏礼法!怎还能作为万民表率,与圣上共治天下?!” “圣上!百姓都已风闻此事,已是满城风雨!皇后不能服众!如何能继续为我池阳之后?!” “陛下待他情深意重,他却是如何对陛下的?!此事已尽人皆知,传到他国,这样的人依然稳坐皇后之位,池阳皇家的脸面何存哪!” “先祖们怎能容此品行不端之人为我池阳之后?!” “臣等恳请圣上下诏废后!” “请圣上下旨!” 乌鸦鸦跪了一地人。 九龙座上,皇颢已面沉如墨。 底下众多或怀着心思或自命忠诚的臣子见状,却更似得了助力一般,你一言我一语,渐有不得个结果誓不罢休的架势。 皇颢的视线移至洛自醉。 洛自醉感觉到他目光中的询问之意,垂首出列,淡淡地道:“圣上,臣有异议。” “爱卿且讲。” “是。”似乎并未察觉众人都已明里暗里盯住自己,洛自醉仍平淡地道:“此事,皇后陛下是遭人陷害。” “栖风君何出此言?!分明内宫众人亲眼所见,皇后陛下也亲口承认,怎能说是陷害?!”丞相立刻出言反驳。 洛自醉轻轻一笑,瞟他一眼,道:“我并未否认发生过的事,但,事情如何发生的,却是一个阴谋。” “栖风君——” “住口!”皇颢冷冷望了丞相一眼,“周卿家,朕问的是栖风君!” 丞相识相地低下头,不再言语。 “爱卿,此话怎讲?” 洛自醉解下腰间的酩香花袋,徐正司接过来,呈给皇颢。 “圣上,这是酩香花袋。酩香花是名贵药材,有安神的功效。” 皇颢颔首:“前一阵,朕彻夜难眠,太医也曾燃了此花作薰香,药效确实出众。不过,此花只产于献辰,宫中药用的干花也不多。数日前,太医长禀告说,此药材已经用完了。” “圣上有所不知,我池阳有人种活了酩香花。” “噢?”皇颢挑起眉,“朕听说献辰专设司酩香花栽种的官吏,酩香花栽种的方法乃是不传之密,我池阳竟有此奇人?” “是。此人精通药理,知道酩香花的香味与凤仪宫侧园那些名贵药花葯糙的香味混合,便能令人中强烈的合欢之毒。因此,得知侧园群花花期将至,他便想构陷皇后陛下与臣,送了陛下和臣酩香花袋。但,昨日臣因上朝之故,并未在侧园中久待,没有让那人构陷得手。一计不成,那人又施一计,与内宫中人勾结,命人禀告皇后陛下冯修仪的病久未见好,引中毒的陛下前去内宫探望……” 群臣譁然。 皇颢冷冰冰地看着手中的酩香花袋:“赠花袋者,是何人?” 他的声音并不大,语气也平常,却杀机四伏。 第88页 众臣不约而同地望向洛自醉,心怀忐忑者更是胆战心惊。 一时间,殿堂上一片静寂。 洛自醉抬首,淡淡道:“涧雨君,宁姜。” 皇颢倏地立起,面无表情地望向左将军,同时冷道:“来人!将涧雨君宁姜押入天牢!朕要亲审!” 一直站在龙座边的皇戬行礼,道:“原想下朝之后再禀报父皇——昨日涧雨君杀他的侍从灭口,恰被太傅撞见。他欲对太傅不利,儿臣便命人拿下了他。” 皇颢瞧他一眼:“好,今日就此退朝!待朕提审过后,但凡与此事有干系者,绝不轻饶!” “圣上!”左将军双膝跪地,叩首喊道,“老臣教子无方!请陛下降罪!” “圣上!虽说皇后陛下可能被人陷害!但秽乱后宫毕竟是实!请圣上下旨休后!” “臣等恳请圣上下旨休后!” 皇颢无视众臣高唿厉喊的模样,拂袖而去。皇戬也随上去。 除去仍然坚持向皇帝施加压力的臣子,其余众臣都各自离开议政殿。 洛自醉也缓步朝外走去。大约因事情过多,洛程和洛自清今日仍未上朝。而洛自持、洛自节、黎巡也没有停留。宫外之事瞬息万变,的确应该着紧。正想着若他们没有空闲,他便在去吏部之时,顺道去刑部一趟,旁边忽然传来一阵轻笑。 “不知栖风君中的春毒又是如何解的?” 语气虽云淡风轻,却满是暧昧之意。 洛自醉循声看去,数步之遥外,立着一位年轻的御史。面善得很。 略加思索,洛自醉微微抬起眉,笑了。他向来不擅长记忆人的脸孔,时至如今,仍然如此。不过,这人还是有些印象的——丞相家大公子。 “我中毒不深,且得了解药。” “噢?中了那春毒,有程度深浅之分么?”周大公子笑道,放肆地望着浅笑淡然的洛自醉,似乎不知收敛为何物,“啧啧,而且,那春毒竟也有药可解?” 难道他以为抓住了他的把柄么?洛自醉挑高了眉,故作奇道:“难不成周御史曾中过此毒?否则怎知此毒无药可解?也无程度深浅之分?又或者周御史精通此春毒毒性?奇怪了,这些奇花异糙,府上也有么?” 那周大公子怔了怔,笑容有些僵硬,一时间竟似不知如何回应。 “栖风君说笑了……” 见状,洛自醉淡淡一笑:“天下还没有我大嫂解不了的毒罢。” “原是常太医解的。常太医的医术,确实十分出众。”有些讪讪地,周大公子转身走了。 洛自醉步出议政殿,神色自若地走上西长廊。不过走了几步,便见封念逸匆匆地迎面行来。 “栖风君,圣上口谕,宣你我二人陪驾前去天牢。” “念逸,你何时回京的?”半年前,皇颢自洛、宁二家军中各抽调五千精兵强将,赐给封念逸。为了尽快将这些人收归己用,封念逸带着他们去往京外五百里的封家军营,日日操练。因而他时常不在京中,上朝的日子更是少之又少。 “今晨。一回来便听满城沸沸扬扬。” 洛自醉笑了笑:“流言传得真快呢。” 封念逸苦笑回道:“还有越加肆虐之势。不但编派皇后陛下,连你也没有放过。” 闻言,洛自醉仿佛早已预想到这种态势,仍然只是微微笑着。 封念逸便又说起他所知的宫外情势。洛自醉静静地听着,如此一来,他今日也没有必要出宫了。 两人来到天牢时,御驾已经到了。皇戬并没有陪在皇颢身边,洛自醉侧首想了想,他记得,洛无极也在周大公子走后,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见他们二人到了,皇颢便吩咐提审宁姜,并挥退所有侍从、狱卒。 当然,提审不过是幌子。宁姜一五一十将他所知都上奏后,皇颢沉吟了一会,问了封念逸新军的操练状况,便吩咐他回营地等候旨意。洛自醉与宁姜点头告别,随后遵从上意,与皇颢一同来到凤仪宫。 御驾在中庭花园停下了。 皇颢瞧了洛自醉一眼,道:“若朕去了,他恐怕还是不会见朕罢。你与他素来交好,或许,你能劝服他。” “臣尽力而为。”洛自醉颔首。 “去罢。”侧靠在御辇边,皇颢似乎有些疲惫地合上了眼。 洛自醉又望了望他,这才转身独自前去寝殿。 他曾觉得后亟琰实在太委屈自己,但到方才,却倏地转了念头。皇颢又何尝愿意自己的爱人太委屈?只是,君主之责不能放,朝廷的状况一时也无法改变,内宫的女人,他也不可能一一顾及到。更何况,他的爱人骄傲不下于他,不可能答应接受他的保护。 能让他们不再痛苦的方法,只有一种。 他们生于皇室,不可能抛弃权势。 那么,就只有那唯一的前路了。 后亟琰要选择这条路么? 他在寝殿前立了一会,没有听见内里传来的任何声响。待他想转身在寝殿四周看看时,洛无极忽然落在他面前。 “公子,随我来。” 洛自醉没有迟疑地与他一同来到寝殿后面,远远地便望见支起的檀窗后,微笑而立的后亟琰。 他不禁无奈地笑了:“我还以为,你不想见我。” “怎么会?”后亟琰笑得十分愉快,“除了你,我还会见谁?” “你已经想好了么?” “如你所想。” “不会变么?” “不是你当初明里暗里提起的么?事到如今,怎么又期待我改主意了?!”后亟琰假意不满地怒目而盻。 洛自醉沉默着跃入窗内。 那时那些话多半是不经意之语,却对他造成如此大的影响,他也始料未及。不错,他的确认为他应该离开,但却不是此时这样背负着不名誉的理由,背负着耻辱离开。 他认真地打量着后亟琰的神色——目光坚定得很,显是已不容任何人置喙他的决定。既然如此,他也只有接受。 “不过,你不见见圣上么?这两日,他为此事操劳难眠,正想方设法顶住压力,不宽慰宽慰他么?” “我从未说过不见他。”后亟琰笑应,“不过,宽慰……就免了罢。” 于是,在外等待许久的皇颢,终于得以进入寝殿。 这两人虽见了面,却一个比一个冷漠。洛自醉和洛无极站在一旁,夹在隐隐蕴起的风暴中,左右为难。 沉默了一阵,皇颢率先开口:“你没事我便放心了。” 后亟琰瞥他一眼,弯眉笑道:“是么?你以为我会出什么事?”顿了顿,又问:“没有别的话问了?” “没有。”皇颢沉沉道。 “那我便请圣上答应一件事。” “说罢。” “以嫔妃之礼厚葬冯修仪——这是我应承她的。”似不经意地道出这个此时应是禁忌的名字,后亟琰安然坐下来,抿了口茶。 皇颢只是将眉挑高,望着他。 洛自醉心中轻嘆,插口道:“‘应承’?这么说,她自尽……” “与其将来不但死得不明不白,还得承受骂名,倒不如为守名节贞烈而去。”后亟琰轻描淡写地回道。 原来如此。考虑到她接下来还会被人利用,后亟琰半逼迫地劝她自尽了。也是,对她而言,横竖都是一死,少受折磨反更好一些。 又静默良久,皇颢道:“我答应你。” “若没有别的事,恕我不送。”后亟琰垂眸立起,行礼道。 听了此话,皇颢面无表情地起身,优雅地走到殿门口时,突然回首,道:“栖风君,随朕到御书房。” “是。”洛自醉匆忙起身,举步欲离开。 他如今被夹在二人中间,从未歷经这样的场景,不知如何圆场,委实辛苦得很。 “洛四!” 身后,后亟琰忽地叫住他。 洛自醉回首,定定地望着他。 “我欠你的,定会还你。” “你什么也不欠我。”洛自醉勐然明白他所指之事,轻笑道,“什么都不亏欠,没必要还。” “不,欠你太多。”后亟琰的笑容中带着些微苦涩,“只有还了,你我才无隔无阂。” 洛自醉摇首,还欲再说什么,后亟琰打断他,道:“去罢,莫让皇上久等。” 洛自醉依言走出寝殿,他能感觉到,后亟琰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他。或许,是透过他,望着队列之首的人。 第89页 一遍遍地回想着认识他的前前后后,并不觉得他亏欠过他什么。然而,他却如此固执。要还以前无意中欠的人情么?利用过他的人情?他尚且不在意了,为何他还念念不忘? 而且,还……还什么呢? 30、挚友分别 缓缓步行至御书房后,皇颢便在御座边站定了。 洛自醉与皇戬静静地望着他,都没有言语。 沉默了许久,皇颢才回首看向他们二人,面上仍然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你们都已得到确实的消息了罢。”与平常毫无二致的漠然声音响起来。 “是。”洛自醉颔首。 皇戬也点了点头。 “朕接到密门传报,禹州异动频频。看来,这两日便必须释了宁家的兵权。”皇颢的目光转向皇戬,“皇儿,是你大显身手之时了。此事就交给你,让朕看看你的能耐。” “多谢父皇给儿臣机会,儿臣定当全力以赴,不负父皇的期望。”皇戬弯下腰行礼,回道。 皇颢微微牵了牵嘴角,轻轻跃起来,取下悬挂在御座上方的尚方宝剑,又自怀中拿出一块玲珑剔透的翠玉牌,交给了他。 皇戬接过来,慎重地将剑佩在腰际。 皇颢垂下双目,略思索了一会,眉头浅浅地拧起:“栖风君,由你主持操办冯修仪葬仪之事。” “是,圣上。” “这几日,不单宫外,宫中的事情也着意一些。” “是,臣尽力而为。” 良久,皇颢坐下来:“你们都退下罢。” 这句话中,竟透出些疲惫之意。他对后亟琰了解甚深,大概已经猜得三四分他的决意,这才如此疲倦罢。 洛自醉心中长嘆。 在这个世界,因为国师的存在,宫廷争斗中能够构陷他人的最大利器不可能是巫咒;因为宫妃参政的惯例,也不可能利用乱政的名目;因而,最有效的惩戒便只有礼法了。 秽乱内宫,触犯礼法,是皇室之耻,是皇帝纵有心也无力改变的事实。 臣子的压力他能够顶住,礼法规矩却无法改变。全天下的口舌,也无法视而不见。 人类世界的共通点——作为公众人物,当权者的一举一动都无法遂心所愿。倘若他们二人并非帝后,这便是两人的事情。但,帝后之尊的荣辱就是池阳的荣辱,此事若不了结,朝野之间、四国之中的震动便不可能平息。 此情此势,要保住后亟琰,几乎不可能。 这已非可轻易挽回的事态了。 别无选择。 他亦该明了才是。 然而,他却似乎仍然不愿放弃。 是否正因了解他的困境,后亟琰才如此决绝? 离开是为分忧,亦或为另闢相处之道,又或为惩罚,恐怕只有他本人才明白了。 洛自醉和皇戬躬身退出御书房,一直立在殿外长廊中的洛无极迎面走近。 见了他,皇戬忽地笑道:“太傅,这几日,将洛无极借我使使如何?” “我不是物品!”洛无极冷冷地抗议。 无视本人的愤慨,洛自醉轻轻一笑,应道:“尽管用就是。” 未待洛无极冷言回应,皇戬便扯了他走远了。 洛自醉不急不徐地朝风鸣宫飞去,脸上的笑容随着风渐渐消逝。 次日清晨,洛自醉醒来时,便见洛无极立在他床前。 昨晚他一夜未归,不知与皇戬商议什么机密之事。想问,又觉着没有必要,洛自醉起身。 洛无极递过中袍与外袍,低声道:“拾月君已在书房等着了。” 洛自醉微微点点头,整好衣冠,洗漱完毕,便匆匆走向书房。这几日,因初言有要事前去溪豫,黎唯回到圣宫主持事务,还不知所有事情发生的始末,他必须解释清楚。 书房内,黎唯坐在主案几后,啜着茶,淡淡地欣赏着许久之前洛自醉所画的山水图。 “拾月大哥。”洛自醉出声唤道,在旁边的案几后坐下了。 黎唯抬首,淡淡一笑道:“出了这么多事,算是你我疏忽了。” “不,正如大哥所见,宁姜是不知情的。”洛自醉记得,刚与宁姜结交不久,黎唯便断定他从未骗他们。他的直觉十分惊人,只可惜,那时顾虑颇多,他们与后亟琰仍然时时处处小心翼翼。 黎唯抬了抬眉梢,轻轻一笑:“如此甚好,我得寻个时候向他道歉了。” “较起我,大哥更信他,毋须道歉。” “虽信,也防了。” 听了此话,洛自醉心有同感,便没再言语。 “陛下的事,似乎已经传得天下皆知。老师也问起此事,占卜仪式过后,他会尽快从溪豫赶回。” “国师能赶到,再好不过。”依皇颢目前的状态,极有可能病倒。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态,也惟有国师才能控制得妥妥噹噹。 “陛下已经有决断了么?” “……已是不容改变了。” 黎唯垂眸思考着,沉默了一阵后,便起身告辞了。 辰时,洛自醉带着洛无极前去上朝。 与前两日一般,长公主派仍在持续施压。 台上咄咄逼人,台下也未有半分懈怠,是想趁这皇帝情绪大变的良机逼宫罢。 十五年前,他们便未错估帝后的感情,清楚如何做才能最大限度地击溃他们二人的信任,激发他们深藏不露的情绪。不过,到了如今,他们却多少错估了一个人。 只是错估了这个人而已,便已是败着。 这回,是时候瞧瞧太子殿下的手段了。 洛自醉望着立在九龙座边的皇戬。前些日子,他便获准上朝议事,但一直没有前来。这两天来了,也未说什么话,只是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众臣的举动。 长公主派应当明白这位太子殿下的资质和才能。不过,他以往行事都依靠后亟琰和皇颢的力量,让人不禁生出他失去倚靠便无法成事的错觉。这些时日的低调,或许也更加深了他们的印象。 左右局势的关键,便在他了。 他要选什么时机给予政敌致命一击?……休后么…… 洛自醉注视着皇戬好一会,才将视线移至皇颢脸上。 自早朝开始,皇颢便静默且冷漠地旁观,待似欣赏够了臣子们唱作俱佳的一通表演后,他才开口:“昨日的调查已有些眉目。冯修仪本只是患了轻微的风寒,但遭人投毒,病情才日益严重。朕已命人严审诊治她的太医和煎药的侍从。目前,幕后何人他们还未招供,不过,朕倒是已经心中有底了。” 底下一片小骚动。 皇颢又道:“冯修仪被人陷害,为明贞洁自尽,其志可嘉,朕追封她为冯妃,由栖风君主持葬仪事宜。” 洛自醉出列,行礼:“臣领旨。” “至于宁姜……”冰冷的目光巡睃过去,停驻在左将军附近。 显然感觉到这目光中的杀意,左将军双膝跪下,叩首:“臣教子无方,请圣上赐罪!” 听了此话,皇颢却倏地弯起了嘴唇:“左将军确实有教养失当的过错。不过,一旦入宫,宫中大小事情便与家中再无干系,爱卿的忠心,朕自也清楚得很。”似责非责,似怒非怒。 但,洛自醉能听得出来,他对沿袭万千年的惯例的不满。以往,多少个家族倚靠这个惯例而躲去一劫?“宫中荣华富贵、争夺倾轧与宫外不相干”——纵然此规则的设立是为了避免外戚势力壮大,为害皇室。但,为祸乱者也正靠着它逃过责罚。 宁姜就因它而被家族捨弃了。或许,将他送入宫廷之时,宁家便存有牺牲他的心思了罢。 洛自醉微微侧过脸,望了左将军一眼。 他低垂着脸,看不清他此时此刻的神情。 身为父母,居然存心将儿子置于死地,洛自醉无法理解,也不愿理解。 “臣谢陛下隆恩。” 抬首,立起,依旧是没有半分破绽地带着些苦涩的神色。 虎毒尚不食子,留此人物,必定是个祸害。洛自醉的视线与皇戬的目光在空中交错,交换了些双方都明了的讯息之后,便自然而然地移开了。 “圣上,调查之事固然紧要,但,休后之事也请尽快作出决断!”周丞相毫不畏惧地站出来,躬身行礼。方才的咄咄逼人没有效用,不过,他显然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倘若圣上不尽早下旨,只会令我池阳礼制崩毁之辱更难消!” “圣上,请下旨!” “住口!朕自有判断!何时轮到你们揣测朕的意思、指摘朕的不是了?!” “圣上请息怒!臣等无意揣度天意!只是情势至此,请圣上捨弃情谊,作出公正的决断!” 第90页 情势至此……太子派已被他们逼至绝境。被敌人将一军后,惟有隐忍、惟有给对手制造假象、惟有找到最佳的时机,方能反败为胜。在此情形下,太子派不得不保持沉默,这也让皇颢陷入了孤军奋战的境地。 此事已经无法延缓,更无法挽救。 但,倘若后亟琰不自请离开,或许,此情此景将日日在朝中上演罢。直到民意无法违……直到溪豫亦有反应…… 就在朝堂上的一片纷杂即将告一段落之时,议政殿外传来一声轻笑。 “圣上,您就依了他们罢。他们所言句句在理,令我心悦诚服。因此,就算皇上不下旨休后,我也要自请休离。” 随声入殿的,正是笑盈盈的后亟琰。他泰然自若的风度,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皇颢的脸色微微变了,想是没有料到后亟琰居然如此干脆利落。 不仅他,即便是洛自醉也未曾料想到,他会在下决心的次日便行动。 后亟琰缓缓走到殿中央,向皇颢行礼,而后,笑着将一个金漆摺子递给了徐正司。 徐正司颇为难地朝他弯腰行礼,有些犹豫地接过摺子,瞥了立在不远处的洛自醉一眼,转身呈上去。 皇颢仍目不转睛地盯住后亟琰的脸孔,接过摺子后,他也只是垂目飞速地扫了一眼,立刻抬起眼,脸色越发沉郁。 “这便是你给朕的答覆?” 他冷冷地问。 后亟琰笑着颔首,道:“曾以为可与陛下携手一生,但,看来,陛下与我的缘分註定有此一劫。” 皇颢眯起双眼,没有应答。 一阵能令在场人窒息的静默过后—— “也罢,既是你的希望,朕也不能强求。” 出乎绝大多数臣子意料之外,他竟神色平静地答应了。说完便执起硃砂笔,在摺子上头批了数笔,而后取出玉玺,盖印。一系列动作有如平常批奏摺一般,有条不紊,迅速从容。 “多谢陛下宽宏大量。”后亟琰郑重地向他行礼。 皇颢闭上眼,抬抬手示意他起身。 “亟琰还有一事相求,望陛下看在多年情分上答允我。” “但说无妨。” “我想向陛下要一个人,带他回溪豫。” 此话一出,群臣登时一愣,接着立刻窃窃私语起来。 无数目光落在洛自醉身上。洛自醉恍若未觉,想起昨日后亟琰说还他人情之事。 要这么还么? 他不禁苦笑。 他知道,后亟琰想趁这个机会,将他带出宫廷,给他自由,也算是偿当年的诺言。 可,此时此刻? “不知殿下所说何人?”皇颢睁开眼,锐利之极的目光停在洛自醉脸上,没有分毫情绪变换。 “洛四公子。”后亟琰回道,神情仍然轻松,仿佛他所说的人,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而非池阳文宣帝宫妃栖风君。 洛自醉脸上虽平静依旧,心中却惊异之极。 他到底在想什么?这种时候,要皇帝的宫妃,岂非更往传闻中纠缠不清的两人身上抹黑? 倘若皇颢真答应了他,往后,他洛自醉和溪豫二皇子殿下的关系可就再也洗不清了。而且,皇颢也将蒙上奇耻大辱。不止如此,这边的事情尚未平息,他怎能就此一走了之?不能确定洛家安全无虞,他如何能安心? 殿下,你以为,我会走么? 还是说,你不过是博个可能? 皇颢冷笑一声,道:“朕向来有成人之美。若栖风君答应,朕自当准他出宫。” 后亟琰垂首表谢,遂笑吟吟地望向洛自醉。 洛自醉也浅浅一笑,朝他颔首行礼,道:“多谢殿下还记得昔日笑言。他日若有机会,愿再与殿下相谈。” 后亟琰似乎有些吃惊,又似乎并不意外。 “我以为,你会答应。”他轻嘆一句,旁若无人。 “二殿下,如你所见,栖风君并无意离宫。” “我自也不能强人所难。那么,陛下,告辞了。” 皇颢的双目微微瞠大,一瞬间后,一双冷眸如深潭般,再未透出任何情绪。 洛自醉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游离着。被夹在暴风圈中央的他,仍觉得左右为难。 “朕会派人护送殿下归国。” “陛下的好意,亟琰心领了。我正想藉此机会一路游山玩水,东西少,人也少,再合适不过。” 笑笑说罢,后亟琰侧身,对着以丞相与大学士为首的众文臣微微一笑,道:“诸位给了我非常有趣的经歷,在此谢过了。” 而后,他转身,优雅地步出议政殿。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玉阶下,皇颢缓缓地立起,环视一周,冷道:“退朝。” “圣上——” 仿佛没听见任何仍不甘心的唤声,皇颢自顾自地走入明黄的垂帐后。 洛自醉向洛自持、洛自节、黎巡颔首致意后,快步朝外赶,在西长廊上追上了后亟琰。 “陛……殿下!” 称唿乍换,实在有些不惯。 后亟琰回首,笑靥依旧灿烂。 九年之中,洛自醉从未见他笑得如此欢畅,仿佛多年的不快都已经离远了。 十五年,眼前的人来到这座陌生的宫廷,已有十五个春秋。这位自在高傲的皇子,甘愿被四角宫墙所困,纵然心力交瘁,依然无悔。直至受了难以忍受的折辱,他才选择离去。 看他的笑容,受辱的愤怒已经消解了么?亦或自尊不允许他将此事放在心上,因此,才说服自己背负污名离开? 于他而言,这个选择是最好的。如此便好了。 “殿下即刻启程么?”走到他身旁,洛自醉问道。 “既已决定离开,自是愈快愈好。”后亟琰笑回道。 “那,我送殿下一程罢。”他此去不知何时方能再见,又或许天各一方,至尊平贱之差,便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 洛自醉悄然一嘆。 后亟琰好似察觉了他的情绪,微微一笑:“再好不过。” 他的笑意感染了洛自醉,令他也不由得轻轻弯起嘴角。 “父后!” 随着唿唤,皇戬飞身跃来。 后亟琰收了笑容,淡淡道:“我已不是你父后了。” “不,您永远是儿臣的父后。” “你也送我?” “是。” 摇摇首,后亟琰遥遥冷看向东长廊上神色各异的众多文臣:“往后还有见面的机会。” 皇戬微怔,继而一笑,俯身行礼:“儿臣恭送父后。” “太子殿下安心罢,我会送殿下出京城。”洛自醉道。 “有劳太傅了。”皇戬亦朝洛自醉俯首行了一礼。 洛自醉与后亟琰转身继续前行。 洛无极在皇戬身边停住了:“无须多虑,殿下自有考量。” “这我明白。不过,在此紧要关头,父后不在,有些遗憾。”皇戬喟嘆,“说句不敬的话,较之性情冷淡的父皇,我向来觉得,父后更像我爹。” “你与殿下亲近,宫中谁人不知?也正是在这种关头,殿下离开,才方便你行事。”洛无极应道:“明晨寅时,莫忘了。” 皇戬点头。 洛无极提气,纵出长廊,牵过禁卫军准备的两匹马。 后亟琰与在永安门前等候的洛自持、洛自节、黎巡告辞,飞身上马。洛自醉与洛无极也轻巧地上马。 三人在前,后边是三辆马车和一列侍从。 一路到徵韵城外,三人勒缰回望。 巍峨的城墙延绵,遮住了整座城池的风貌,他们只能瞧见几座高塔的金顶,闪耀着初冬暖阳柔和的光。 后亟琰瞥了眼洛自醉,忽地笑道:“初听闻洛四公子在跑马场上惊天动地,我便想,奇了,此洛四公子是彼洛四公子么?” “果真不是,失望了?”洛自醉浅笑回道。 “仔细想来,彼洛四公子的脾性倒未必与我相合。” “过奖了。” 两人相视而笑。 后亟琰又正色道:“回溪豫,我便很难顾你了。不过,不会没有再会的机遇——只要你出宫时,别忘了宫辞。” 他看出他先前的想法了么?洛自醉淡淡回道:“你尽管放心,我定会前去叨扰。” 后亟琰策马前行了数步,侧首瞧了瞧洛无极,喊道:“小书童!过来!” 洛无极略作思索,打马到得他身后:“殿下有何吩咐?” 后亟琰瞟了瞟洛自醉,扬起马鞭,捲住洛无极的颈,拉近。 第91页 “此事了结后,你可得更加小心保护你家公子。”声音极低。 “是。” “我将芸芸殿的钥匙交给了戬儿,你若得闲,多去看看。” “……是。”洛无极仍然面不改色。 “另外,我差人留了些东西与你,你可得好生收着,将来定有用途。” “……是,多谢殿下赏赐。”怎么听怎么觉得方才他的语气中有些险恶的意味。洛无极心想。 二人说了一阵悄悄话,洛无极行礼,退回洛自醉身后。 洛自醉倒是生出不少疑虑。平素,洛无极视后亟琰为恐怖物件,能避则避,能离得远些绝不站近,此刻却怡然自得,转变未免也太大了些。 该说他是看开了,还是在这离别时刻,他反倒安心了? 这时,便见一匹快马飞奔而来。 看来人的服饰,是一名御前侍卫,见了后亟琰和洛自醉,匆匆翻身下马,半跪于地:“微臣参见二皇子殿下、栖风君。” “起来罢,有什么事?”后亟琰平平淡淡地问。 “圣上吩咐微臣送来临别赠礼。”侍卫自背上取下一个檀木盒子,双手高举。 后亟琰半晌没有反应,洛自醉拧了拧眉,接下来,打开。 盒内是一个半透明的水晶石棋盘,两只纯白纯黑云石雕琢而成的棋罐。打开棋罐,里头便是白玉和墨玉棋子。 帝后二人一向喜欢下棋,时常切磋棋艺。这恐怕是二人都珍爱的无价之宝。 瞥见后亟琰的神色,洛自醉将盒子递给他。 后亟琰轻轻笑了笑:“烦栖风君替我谢谢皇上了。”说罢,他唤人收起檀木盒,赏了侍卫一些银两,打发他回去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殿下,保重。” “你更得当心。” “……” “告辞。” 后亟琰毫不留恋地驱马飞驰而去。远去的车马渐渐没在驿道尽头。 洛自醉轻嘆了口气。 如背景一般的崇山峻岭,如梦想一般的自由,似乎仍旧离他很遥远。 何时他才能像他一样,这般潇洒地离去? 当初还他自由的诺言,今圣能代为兑现么? 这种可能性,好似并不高。 “公子,去吏部么?”洛无极问道。 洛自醉看了看他,颔首。 最近官吏易职频繁,异动也颇不少。预料到今后将可能空出的官职,洛自醉不得不尽快调度,以免到时陷入无人任用的困境。待他处理完部分公事后,便发觉天色已沉。 案几边摆着已冷的午膳,洛无极伏在另一张案桌上,疾笔如飞。 “无极。”洛自醉立起来,走近仔细一看——洛无极正帮他批示公文。 他不禁笑了:“时辰不早了,回宫罢。” 洛无极抬眼,神色略微有些惊讶。 看来他颇适合这种批示公文的生活,全神贯注,都忘了时辰。洛自醉想着,朝外走去。 两人出了府衙,天色更暗了。入永安门下马时,天空中飘下了鹅毛大雪。 二人赶回紫阳殿,唐三早已生好了火,准备了热水。 洛自醉素来惧冷,忙开始洗浴。 唐三拉洛无极退到卧房外,唤元儿捧来一个盒子。 洛无极挑起眉。 “这是皇后——二皇子殿下赏给你的。”唐三解释道。 元儿也笑:“不知是什么好东西,瞧这玉盒子便知价值不菲。” 洛无极拿过来,细细看了半晌。 这墨烟玉盒上雕着麒麟花糙,纹饰无比精美,确实是皇室才能使的好东西。留给他,这赏赐也未免太重了些,且不合礼法。 “这东西可万万不能教人瞧见,无极,你还是让公子替你保管罢。” 既是指名给他的,里头定然藏着不能给醉看的物事。洛无极将盒子收在袖中,淡淡地应了一声。 待洛自醉将浑身泡得红透了,着了双层冬衣,披了件鹤氅,走出房,洛无极又没了踪影。 “无极用晚膳了么?” “用过了,说是有事,匆匆走了。”田儿应道。 洛自醉独自用了饭,步出花厅。 雪依然在落,天地间茫茫一片。 他有些发怔地望着中庭疏疏落落的糙木逐渐被雪覆盖。 直到唐三唤声公子,才回过神。 “公子不是惧寒么?怎么在这里吹风?” 听出话间的关切之意,洛自醉只得一笑:“好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上天是因为这个人的离开而惋惜么? “回卧房去罢,小的已备好了几本书和茶点。” “也好。” 还未走几步,便听得前头传来唤声:“公子,徐正司来了!” 洛自醉无奈地望向唐三:“茶点都给他们分吃了罢。” “公子才回来,还没好好歇息呢。”唐三皱起眉来,有些不满地看着渐近的一团灯火。 “皇上更是几日未眠了。”洛自醉摇首,“这几日不眠不休,殿下又离开了,怕是皇上也捱不住。” 他的话音未落,徐正司便已到近前,愁容满面地接道:“栖风君说得是,再这么下去,圣上恐怕会病倒。” “徐正司,宣麟宫烧了火盆么?” “处处暖如春日。栖风君请——”徐正司恭身行礼。 洛自醉坐上暖轿,里头确实暖洋洋的,令人昏昏欲睡。 不知不觉中,暖轿停下了,徐正司在外头轻声唤着,洛自醉才清醒了些。 走出暖轿,眼前赫然却是——皇帝寝殿。 “栖风君,进去罢。”徐正司道。 “圣上正在休息么?” “不,栖风君还是尽快进去罢。” 洛自醉看他仍然愁眉不展,心知内里气氛想必也很沉重,便快步走入殿内。徐正司扫了里头一眼,将门合上了。 31、风驰电掣 偌大的帝寝殿,有些空空荡荡的孤寂感,与往常来时所见的雍容气派大相迳庭。 洛自醉绕过前堂,来到侧阁中,便见皇颢正坐在软榻上,聚精会神地批阅奏摺。 “微臣参见陛下。” “平身。” 皇颢抬首,望了望他,合上奏摺:“爱卿坐罢。” “谢圣上赐座。”离长榻不远处有个摆着茶与点心的墨玉案几,洛自醉脱下鹤氅后,便在那案几旁坐下了。 “爱卿,这些时日,皇后的职责便由你代为履行。朕将另命拾月君协助你。”帝皇的神色和气度与以前并无二致,淡漠且尊贵。 “臣遵旨。”洛自醉起身行礼。 接着,皇颢自身旁取了两个杏黄色的锦盒,示意他上前:“这两道圣旨,爱卿明日定然用得着。” 他虽然将所有事情都交给皇戬,但是,对爱子的一举一动和政局情势走向,却仍然了如指掌。洛自醉与后亟琰相交甚深,明白他是帝王之材。然而,眼前有些生疏的这位,也常常会在不经意之间,让他感觉到为帝为皇的卓绝才能。 起身走近,洛自醉接下圣旨,慎重地放入怀中,又退回原位。 而后,皇颢便接着看奏摺。 洛自醉正襟危坐,平视前方。 阁内静默下来。 看起来,他应当没什么大碍。洛自醉心想。 或许在旁人瞧起来,皇颢并没有因为后亟琰的离开而受到打击。他依然冷静地处理政事,甚至,迅速决定了接替掌管后宫的人选。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内心没有创伤。 和他一样。 他表面上仍然是七情六慾不形于色的栖风君,云淡风轻的洛四公子。但,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心中的动盪将久久无法平復。 只是,时局所迫,职责所在,没有时间让遭受离别之伤的人们伤怀了。 几日夜未曾好好休息,如此硬撑下去,纵有再健康的身体,也经不住这样糟蹋。洛自醉攒了攒眉,不禁低声道:“圣上注意龙体要紧,万不能太过操劳。” 皇颢望了他一眼,放下硃笔,沉默了。 徐正司不知何时入了阁中,静静地在一旁候着。 洛自醉抿了口茶,侧首轻道:“徐正司,赶紧差人请太医前来给圣上开几个安神的方子。” “是。”徐正司满怀感激地行礼,临退下之时,悄悄自袖中取出个香袋。洛自醉接过来,闻了闻,微微一笑。 待阁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洛自醉淡淡地道:“圣上积郁难眠,该服些安神的药。不过,最见效的良药——”他立起来,呈上那个香袋。 第92页 皇颢仔细一瞧,脸色倏地沉下来。 洛自醉却好似没瞧见他的神色一般,自顾自地回到原座上,不紧不慢地道:“圣上,这是殿下特地留给您的。此事虽因它而起,但,它本身并无过错。” 闻言,皇颢将香袋紧紧握在掌中,又沉默了一会,忽然道:“爱卿与他相交甚深,他是否早生去意?” 他分明再清楚不过,却执意要求听外人的解答么?洛自醉斟酌半晌,这才回道:“殿下的性子,圣上应当再了解不过。他高傲,眼里容不下半粒沙,却不会轻易对人言道。在池阳,他苦比乐多。身份的禁锢令他的喜趣、性情受了不少限制。全因陛下之故,他才勉强留下。然,长久下来,再好的耐性也消磨光了。” 皇颢苦笑,长嘆:“朕何尝不知他的苦处。只是,朕无法放开他。” “陛下,殿下决意离开,实乃情势所迫。臣相信,总归会有转机。” “或许,只有自在自若才是他。”皇颢垂目轻笑。 不多时,徐正司便引了常亦玄进来。洛自醉含笑向他示意,他也笑了笑,沉静泰然一如平常。替皇颢诊脉后,他恭身道:“圣上近来忧虑国事,须好生修养几日方可。” 皇颢听了,缓缓侧身卧下,挑眉道:“也好,这两日,爱卿和皇儿代朕理事罢。” “臣遵旨。” 医童和侍从开始调薰香,常亦玄则提笔写了几个方子交给徐正司。 一时间,颇有些劫后重生的安谧气氛蔓延开来。 皇颢的视线又移至洛自醉身上:“爱卿,冯氏葬仪进行得如何?” 洛自醉颔首回道:“圣上无须挂心。臣已经告知仪礼司,他们会尽快筹备妥当。再过几刻钟,臣便前去内宫拜祭,顺道看看是否还有疏漏之处。” 皇颢浅浅展颜一笑:“正如他所说,只要爱卿愿意,凡事交给爱卿都尽可放心。” 洛自醉微怔,他从来不知后亟琰对他的评价竟然如此之高,略有些出神后,心中苦笑不已。他也只是尽心尽力做事罢了,而且,动机也并不单纯。 “爱卿早些去罢。这几日须得爱卿内外兼顾,也得注意歇息。” “多谢圣上关心,微臣告退。” 走出帝寝殿,又乘上暖轿,前往内宫。 洛自醉倒并不觉得疲惫。或许是九年来睡得太多了,又或许是更久之前,总是每分每秒都不放过,早已习惯繁忙,所以,他只因宫中少了一个熟悉的人而感到空虚。 拨开窗幕,望着外头仍飘飘洒洒的雪。 这个宫廷,变得越来越陌生。 或许,他也从未熟悉过这里。 倏地,暖轿一阵颠簸。 一阵杀气急速迫近,洛自醉放下窗幕,纵身破轿而出,落在雪地中。 剎那间,侍卫与抬轿的侍从都无声无息倒下了,鲜血染红了白雪。 洛自醉皱起眉,抽出腰间的长软剑,严阵以待。 这些刺客可真会找时机。 他还是首回与刺客正面遭遇。以往,所有的不怀好意都教洛无极挡住了。直到这种时刻,他才惊觉自己的安全感建筑在谁之上。 十来个黑衣人现身,将他围住。 暗中似乎有更多冷冰冰的视线盯着他。 不能让刺客理好阵形攻击,否则必将落下风。洛自醉挽了个剑花,先声夺人。 人剑合一,勾挑刺扎,在黑衣人之间游走。 不多时,黑衣人已倒下数个。但,洛自醉心知,情势愈来愈对他不利。 内宫是闲人莫入之地,虽然宫外侍卫众多,宫内为避闲却并没有禁卫军巡逻。 他只身一人,迟早会被刺客杀死。 暗里的杀机越发重了。 洛自醉心一凛。 他今日有些失常了。 往日,洛无极一直跟在他身边,因此,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不会过于在意自己的安危。但,今日,洛无极并不在。而他,竟没有注意到失去保护后的危险。 不过—— 他不在,他便保不住自己了么? 心中实在有些不服气,他的剑招更快更疾,同时拔地而起,躲过暗器。 就在这时,一个灰色人影自半空中落下,平平挥一剑,剑气便如利刃四散,只听得暗中几声闷响,杀气锐减。 刺客似乎十分惊讶,对视一眼,且战且退。 洛自醉和来人都已无意追究他们的身份,逼退他们之后,便收起剑来。 “拾月大哥!”洛自醉笑着跃至来人身边。若无他相救,他漫长的生命恐怕便就此终结了。 黎唯望着已在重重楼阁中消失的刺客,淡淡地道:“对内宫,他们倒比你我更熟稔。” 洛自醉收了笑容,喟嘆道:“常年在内宫生活,怎能不熟稔?” 黎唯回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微笑道:“你的功夫倒又见长了。不过,无极不在时,还是别来这是非之地得好。” “圣上命我主持冯修仪葬礼,我自得尽心尽力。” “我与你同去罢。” “于情于理,我们二人也应当前去拜祭。” 两人唤了内宫外的禁卫军前来善后,接着,便一同来到灵殿外。 冯氏灵殿内外一片素白,惨白的灯笼和白幕映得此处阴气沉沉。 不喜死亡气息的洛自醉眼神黯了黯,随在黎唯身后,走入殿中。两人跨入殿时,恰逢长公主和淑妃迎面行来。 颔首致意后,皇悦遥望向远远的灯火通明处,微蹙柳眉:“外头怎么吵吵嚷嚷的?” 淑妃也面露不悦之色:“侍卫与禁卫军竟然进了内宫?他们不知内宫是禁地么?黎将军的下属真是愈来愈大胆了。” 洛自醉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淡然接道:“方才有十多名刺客袭入内宫。思及内宫的守卫过于薄弱,担心众位娘娘的安危,我方命禁卫军入内宫布防。这几日宫中有些不稳,公主殿下和淑妃娘娘暂且忍耐,过一阵,我便将他们撤下。” “竟然有刺客?!”皇悦有些惊讶地回首,“我尚是第一回听闻有刺客闯入内宫!不知是何方刁民?又有何目的?” “尚在调查之中,过些时日或许会有些眉目。”洛自醉回道,仍是从容平淡。 这时,雪地中一群人正匆匆走近。仔细一瞧,却是满面焦急的徐正司。 他抬首一见洛自醉和黎唯,顾不得喘气,忙跪下行礼:“小人疏忽了!竟使栖风君遭遇刺客!栖风君可受伤了?拾月君呢?” “我们没事,徐正司不必自责。”洛自醉轻轻一笑,伸手将他扶起来。 徐正司显然惊慌未去,执意跪着:“小人应当布更多侍卫才是!倘若栖风君有什么闪失,小人便是万死也不能抵罪!” “现在这时候,怎能说这种话?”黎唯在一旁淡淡地道。 “是……是!拾月君说得极是,小人失言了。”徐正司顿了顿,平復心神之后,又道:“圣上和太子殿下听闻此事,震怒无比。” 这么快便传到宣麟宫,莫非内宫中也有暗行御史?此念头一出,洛自醉不禁心中轻嘆:皇颢和后亟琰怎么会放任内宫恣意妄为?定是无论如何也要安插心腹的。即使皇悦与淑妃防范得再周全,总归会有漏洞。“正司还是赶紧回宫禀报皇上罢,过一阵,我再去细细禀述此事前后。” “是。关于此事如何调查,圣上下了口谕——今后由栖风君代理皇后职责,因此,您尽可全权处理此事。” “也好,我正想在内宫中增派禁卫军,还未来得及通知黎将军。烦劳正司差人告知黎将军,最好在明日上朝之前部署完毕。” “是,小的马上去办。” 徐正司又向长公主和淑妃行了礼,留下一群小侍,匆忙去了。 黎唯淡淡看了看洛自醉,笑道:“往后,所有事都得听栖风君的意思了。” “拾月大哥取笑了。”洛自醉也只得微笑。他并不想担此责任,然,皇命已下,不能不接受。 皇悦带着三分温和、七分莫名的神色注视着他,也笑道:“恭喜栖风君了。” “喜从何来?”目光骤沉,洛自醉冷回道,“不该离开的人离开了,我连悲哀的时间也没有。” 听了此话,淑妃的神情变得有些高深莫测,长公主则仍是笑:“或许,他离开正是件好事。” 黎唯望了她一眼,拧起眉头。 洛自醉自然也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仍然冷冷以对。 “栖风君,拾月君,时候不早了,我们便先回去了。”沉默了不久,淑妃道,自顾走远了。长公主巧笑倩兮,优雅颔首,随即不急不缓地跟上去。 第93页 “慢走。”洛自醉目送她们消失在花园拐角处,眸色越来越冷。 上过香,唤来仪礼司正司询问了些葬仪细节后,洛自醉和黎唯便离开了灵殿。 路过刚才遇刺的地方时,禁卫军仍在四处搜查。 两人在一旁立了一会。 “拾月大哥在内宫设了阵?”现在想来,也只有设阵才能如此及时地赶到。 “不,这阵是太子殿下和无极设下的。重霂曾试图冲破此阵,他们便请我护阵。一旦宫内宫外有杀戮之气,阵势便会启动。” 似乎听无极提起过。看来,他们二人倒是得了黎唯的真传。“拾月大哥日日在玄沅殿足不出户,便是为了操纵此阵么?” “也算是罢。” “累了罢,你还是早些休息得好。”洛自醉道,转身唤人抬来暖轿。 黎唯侧眼看着他:“你还去宣麟宫?” 洛自醉点了点头:“想来黎二哥不久后便会去你殿中问讯,烦你告知他,明日不上朝,但仍须在议政殿外等着。” “太子殿下要有什么动作么?” “大约是。” “连你这太傅也瞒着?” “黎太师智计过人,推宫演算样样精通,不也不知道么?” 两人相视而笑,分别坐上暖轿。出了内宫后,两顶轿子一东一西行远,湮没在漫天飞雪中。 方跨下暖轿,洛自醉就见洛无极站在帝寝殿前的长廊上。在这样寒冷的夜晚,他仍只着单袍,仿佛从来不觉得冷。就体质而言,他可真是羡慕他。 见他终于来了,洛无极走上前,认认真真将他前后左右看了个仔细后,才对上他的视线。 “我没事。”洛自醉宽慰道。 “我应当早些回来。”洛无极低声道,满满的懊恼之意。这回的错漏,让他再次认清孰轻孰重,提醒他自己的考虑仍然不够周全。 洛自醉竖起双耳:“‘回来’?你去了何处?”他便是不说,他也清楚,不过是问问罢了。 洛无极也明白他的心思,只抿了抿嘴唇,没有应答。 洛自醉笑了笑,走入殿内。 常亦玄带来的医童仍在小心地调香,想来他也应当还在。 “太傅可有受伤?!” 才跨入阁中,便听见皇戬急急的询问。 洛自醉定睛一瞧,皇戬正坐在软榻边,而皇颢原是双目半睁半闭,听得他的声音,也张开了眼,望向他。 “幸有拾月君相助,并无大碍。” “太傅安然无恙便好。这回他们竟然又将主意打到太傅身上,他日我定要让他们偿还此债。” 闻言,洛自醉微微笑了笑,行礼:“圣上,冯氏葬仪已准备妥当。十日之后,将由国师主持葬典祭奠,而后运棺至圣宫。” 皇颢略垂了垂颌。看他的神态已是有些睏倦了,不过好似仍有事情吩咐,所以强忍困意。 洛自醉和洛无极在离榻两丈左右的垂幕边站定了。 “父皇方才不是提起天牢阵势的破解之法么?儿臣很有兴趣。”瞬间化怒容为笑容,皇戬忽然开口道。 皇颢轻轻勾起嘴角,瞥了眼垂眉低首的洛无极:“仔细听着,也省了你们好些气力。” “谢父皇!” 他似乎已经察觉无极的能力,甚至隐藏的身世。不过,目下并没有追究的意思。 洛自醉原也不存能瞒住这位皇帝陛下的侥倖。欺君之罪,收留异国皇室之罪,只能望他看在后亟琰的情面上,再不计较。 酩香花袋和香料的效用显着,说罢解阵之法后,皇颢便沉沉睡去了。 皇戬、洛自醉、洛无极、常亦玄退出侧阁,在外殿静静守侯。 寅时将至,徐正司低声报了时辰。 洛无极俯首,注视着正安闲啜茶的洛自醉。 “小心。” 只这么一句。 洛无极双眸中透出几许笑意,颔首,接着,便与皇戬一齐隐没在深深的夜色里。 洛自醉又令徐正司带常亦玄去休息,接着挥退了一干小侍,一人独坐在殿中,饮着热茶。 坐了没有多久,便见徐正司推门,露了半张脸,轻道:“栖风君,快辰时了。” 洛自醉微惊,他以为才不过半个时辰而已,却不曾想时间过得如此之快。 “要准备洗漱么?” 清浅一笑,洛自醉立起来:“别忙。” 徐正司自是明白得很,侧身令几个小侍去准备,带着余下的人跟在他身后,漫步在寝殿前的园子里。 雪依然不停歇。 园子里的景致也都被大雪覆盖,举目望去,白皑皑的一片。 不过,饶是这样的景色,洛自醉也“兴致勃勃”地转了小半个时辰,直到自己冷得受不住,才到偏殿开始洗漱。 唐三早送来了冬季朝服,给他一一换上。 洛自醉惧寒,因而冬季朝服也是后亟琰令纺纱司另制的——集银色貂皮而成,上绣盘龙云海、玄鸟朝日,既暖和,又庄重。再披上件雪白的狐裘,更是华贵优雅。 穿得如此厚实地端坐在偏殿中,洛自醉一边看侍从布菜试吃,一边与唐三和徐正司闲话家常。直到听见议政殿前的鼓敲响,他仍在慢条斯理地用早膳。 辰时末。 觉得议政殿外的人也吹够了风,洛自醉才起身,走出殿外,看着飘雪的天穹。 暗沉的天空,什么也看不清。即便是冬日,此时天也该大亮了——看来,今日仍是绵绵飞雪的天气。 抖下狐裘上的积雪,他回首。 暖轿已经备好了。 最后的战争也即将开始。 坐上暖轿,洛自醉打开袖中的两道圣旨。仔细看完之后,再将它们收起来,长长地吁了口气。 暖轿落在议政殿外的广场上,在冷冽寒风中站了一个时辰的人们无不瞩目。 优雅下轿的人只弯了弯唇角,淡然地望着他们。在白裘银袍、漫天飞雪的映衬下,更显得清淡出尘,脱俗似仙。 并非倾国倾城之貌,亦无狂傲恣睢的气度,然而,却如此夺目。 好一阵后,众人回过神来,这人才缓缓启口: “圣上近来太过劳累,这几日都得好生休养,因此,暂且罢朝。” 群臣登时议论纷纷。有些人似难以置信;有些人却显然在意料之中,不动声色。 “这些日子,便由太子殿下和我代理政事。诸位若有事启奏,撰了摺子,递到吏部即可。” 众臣行礼称是后,便三三两两告辞散去。洛自持、洛自节、黎巡也匆匆离开了。 洛自醉立在雪中,笑看他们远去。 有些人,过了今日,就再也看不到了。 此时,洛无极正在进行一件左右太子派命运的要事。 寅时初,他与皇戬便来到天牢外。夜里他已细緻地探察过天牢的阵法布置,加之皇颢亲授的破阵法,不多时,两人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接出了宁姜。 与皇戬分开后,他与宁姜便直奔左将军府。 到得宁家府邸外,约是卯时中,各家臣子都已乘车或乘轿出门进宫。眼见左将军驾着坐骑出府,洛无极和宁姜均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 洛无极解了宁府附近的残阵后,二人翻墙入内。 宁府,他与皇戬曾悄悄访过多回,不仅将宁府防范的阵法弄得七零八落,里头的布局也早已了如指掌。 因此,进入宁家后,洛无极便与宁姜分头行事。 穿过重重楼宇,来到一座大堂外,洛无极屏住了气息。这是宁大公子的卧房。宁家大公子常年在外领兵,以往他们来暗访时都不曾见过他,不能掉以轻心——虽说在这个时辰,但凡练家子都应当已经起身习武了。 他飘入窗内,没有一丝声息。房内只有一人的吐息声,均匀且沉重,似是仍在睡梦中。洛无极挑起床帐,里头只有女眷。微微松了口气后,他开始四下翻找起来。但,要找的物品并不在此处。 他又转身闪进书房,上下搜了个遍,仍未寻着。 辰时再度会合时,二人都是两手空空。 不过,如此重要之物,只有带在身上才最为妥当,这也在意料之中。 既然如此,只能正面夺取了。 洛无极暗忖了半晌,低声问道:“涧雨君可愿与他们再会?” 宁姜微微一笑,似是料到他会有此言:“我倒是无妨。” 依这人的性子,如何能不在乎?任谁也无法在几天内便平復背叛之痛,重面背叛者罢。何况,这些人,还是曾经最信任不过的至亲。 不过,怨恨亦会让人冷静。他面上平静无波,维持理性应当不是难事。 念头转至此,洛无极飞身跃起,起落间来到宁府外。趁着天未大亮,顺着宁家残阵,他重新设下阵势。待归来的左将军踏入家门,阵便起。届时,除非他这阵眼有意,否则,宁家再无一虫一兽能出此阵。 第94页 巳时初,左将军面色匆匆地回府。还未换下朝服,他便径直去了后院,找到正在练武的宁家长子。 尽管他已足够警觉,他仍未能发觉,他的一切行动都在洛无极和宁姜的监视下。 宁家父子低语了一阵,便急急往书房而去。 “我去过书房,并未发现什么。”宁姜轻声道。 洛无极的神情依然平淡,仍旧教人瞧不出他的心思。他并非不信宁姜,或许,书房中有宁姜也并不知道的玄机。 宁姜也想到这么一着,神色冷凝下来。 两人霎时如烟一般疾驰过去。 由于隐藏的位置离书房稍近一些,他们较那父子先到一步。洛无极落在正横樑上,宁姜藏在书架后。 就见左将军在走入书房的剎那,轻踏了门槛边的一块小石板。书房正北的主案几轰然移开,露出个乌黑的密道口。 两人正待要下去,宁姜自书架后转出来,笑道:“如此着急,爹,大哥,这是要赶去何处?”说罢,他气定神闲地望着他们,仿佛这不过是家中偶遇寒暄。 左将军和宁大公子见他,略微惊诧过后,便是满脸担忧之色。不知情的人看来,这家当真是和乐融融,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左将军一把拉住宁姜,肃然道:“姜儿,你怎么出来的?” 慈父还是毒父,若非了解事情前后经过,任谁也会被这场景矇骗罢。不然,就算是在樑上居高临下细细观察的他,也难以判断。洛无极心中冷笑,此人作戏的本事倒是一流。而洛家的老爹,性格刚正耿直得过分。左右将军若单斗起来,恐怕他还得落下风。 “孩儿如何出来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爹和大哥要前往的去处。”宁姜脱开他的擒制,退后两步,仍是闲适亲切地微笑着。 话已至此,也毋须再装下去了——宁大公子挑高双眉,喝道:“宁姜!莫做傻事!” 宁姜神色微滞,而后大笑。笑罢,冷漠尽现:“大哥,我做的傻事已经够多了,如今这件,却是再正确不过的。”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宁左将军双手一翻,直拍向宁姜的胸口。狠辣的手法,竟是杀着!与此同时,宁大公子拔剑而出,毫不犹豫地沖宁姜咽喉刺了过去。 宁姜纵身后跃,却已退避不及! 眼见他便要死于至亲手下,一个青影凭空落下,手指微屈,隔空打穴。 以气为指,迅疾准确。 宁家父子惊讶之极!显是并未料到书房还有高人。 待落在他们背后的人转到他们正前方,冷冷地睨了一眼,两人顿时愣住了。 不过,他们便是再想问什么,也无法出声了。 宁家四子,长子与次子虽都已封官拜将,却并无太大功绩;四子资质平平,年纪渐长却并未通过官职考试;最为出众的宁姜反会被选为牺牲,其中必有隐情罢。洛无极如此猜测着。不过,这与他没有任何干系。因而,他很快抛却杂念,上前搜二人的身。不多时,便自左将军腰间拉出一块翠玉牌,上雕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虎,虎下有“左”字阴刻。 宁姜取过来,细看一番,颔首道:“正是虎符。” 虎符既得,便已有了收服宁家军的前提。时间紧迫,二人没有多留,迅速跃下暗道。 一阵飞奔后,前头隐隐有光亮。 他们小心来到亮处附近,却发现这是一个暗室,暗室四面还有数个黑魆魆的通道口。 明白这几条暗道可能通向他更想去的地方,洛无极望着幽深的洞口,心中已有打算。 再细听上头,隐有吆喝声和兵器交接声。 原来,这竟是宁家京外军营! 在暗室中听了一阵后,两人都认定上头是将军大帐。而此刻在军营中主持的,应当是时任御林军副将的宁家次子。他时常放着御林军不管,原来是到宁家军营中管事了。 大帐中只有一人的唿吸声,似乎正在静坐等待。 显然,为密谋,他早已支开了帐内外的士卒。而他对已然发生和即将发生的变故,毫无准备。 宁姜率先跃出,洛无极紧随其后。 “爹——”便听一年轻男子喊道,半途发觉来者非他意想中的人,拳风阵阵,沖二人直扑而来。 洛无极并未睬他,瞬间移至营帐边,注意外头的动静。宁姜挡住了气势逼人的拳法,与宁二公子周旋了一柱香左右,便将他擒下了。 “宁姜!你这不孝不悌的混帐东西!”宁二犹在挣扎,口里高声叫骂。 宁姜眉未动半分,冷笑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何况,孝并非愚孝。爹做错了事,我不必跟随他做错,且付出我的性命。” “父要子亡!子安能不亡?!” 宁姜的笑容终究破碎了,神色变得冰寒。他还未答,洛无极便顺手一弹,点了宁二的哑穴,冷嗤一声:“命是自己的,要死要活,哪轮得上他人做主?”说罢,他望了望宁姜。 宁姜倏然失笑,颔首道:“你还真是随了你家公子的性子。不错,二哥,你们逆天而行,是你们的作为,我不想遂你们的心愿。放心,我会好生继承宁家的。” 将宁二五花大绑丢到一旁,二人一个换软银甲,一个四处搜查。不多时,洛无极便发现一个乌木盒。 一一看了乌木盒中的书信,他浅浅地勾起嘴唇,眸色却冰冷异常。 宁姜只迅速扫了一眼,便朝帐外行去。 洛无极将乌木盒收入怀中,恢復无波无澜的平静神情,也走出大帐。 帐外的兵士见了宁姜,意外过后,也未曾想宁姜是何时来到营中的,便都纷纷拱手弯腰作礼:“涧雨君!” 宁姜点头示意,唤来数个传令兵:“命营中所有人都到校场上去!” “是!” 随后,他又吩咐人放了数个烟火弹。 一直旁观的洛无极不禁想到“将门虎子”一语。眼前威风凛凛的男子,实在不适合在后宫中争风算计,疆场才是足够供他驰骋的福地。 宁家练兵也相当严谨,不多时,便有人来报,左将军麾下中大营十五万人,已都在校场上了。宁姜与洛无极便来到校场的点将台上。 校场上密密麻麻全站满了人,所有兵卒的脸上都有些疑惑和紧张。 洛无极曾去过洛家大营,对军中事情也并不陌生。平素军营中按领将分成五千人一区,各自操练,直到点将之时,才会集合数万之众。此次召集十分紧急,令人意外,且将台上也不是往常的主将,这些兵士自然心生疑虑。 不知宁姜要如何应对?万一不能收服他们,一场屠戮再所难免。 就在这时候,一匹快马直闯入校场中央。马上坐着的人,正是冷漠如旧的刑部尚书洛自持。他在点将台前勒住马,纵身落在台上。 台下安静得可怕。 宁家与洛家虽并不交恶,但向来有较劲的势头。这些年,洛家军比宁家军立下更多功劳,宁家将士早有不满,如今又见洛家人擅闯校场,怎能不气怒? 校场中渐生风雨欲来之势。 洛自持仍旧面无表情,看了看宁姜,便展开手中明黄色的长帛:“涧雨君宁姜接旨。”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十数万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剎那间,校场上所有人都跪下叩首。 “朕膺昊天之眷命:多年以来,宁家副将并无功绩,致使百万雄兵威势尽失,朕甚觉痛心。而左将军年事已高,在外征战恐多有不便。权衡万千,涧雨君宁姜胆识过人,正可继任此位,统率雄师。” 众宁家将士无不怔愣。直到宁姜抬首,高举虎符,朗朗道:“臣叩谢圣恩!”他们这才回了神,齐齐俯身参见将军。 为了稳定军心,所以暂时不斩宁家人么?当真是十分周到。洛无极微微一笑。皇帝陛下的这一纸诏书,多久之前便已到了洛自持手中呢?虽说此事已交给皇戬安排,这位陛下也早下好了功夫,稳稳地控制住了局势,果然了得。 随后,宁姜、洛自持、洛无极又赶往宁家东营、西营、南营、北营,宣诏封将。 由于宁姜是宁家之人,性格慡朗和善,素得军心,大多数兵卒并未有太大的不满。有不服他者,当即赏赐银两,除去军籍,解甲归田。 如此一番后,除驻守各地的兵力,京外六十余万宁家将士表面上都已接受新任主帅。从此,威胁到国家安定的宁家军几乎完全落入太子派掌握。无大军撑腰助势的长公主派,已成败势。 就在宁姜成为新任左将军,收服军心之时,封念逸奉旨率军直取禹州,歼灭周、简宗族势力,诛尽二族族人;洛家大军兵分两路,一路密切注意宁家军的动向,一路在太子皇戬和洛自清、洛自节的带领下,包围了御林军驻营;禁卫军则迅速封锁内城和皇城,团团围住长公主派官吏的府邸。 第95页 风云突变,一时之间,大多数臣子都来不及反应。长公主派虽明白大势已去,为了性命,仍在负隅顽抗;太子派则各出其力,以期全胜尽快来临;中立派的诸臣只能紧闭门户,忐忑地等待结局之时。 巳时中,洛自醉已在皇城外门兴安门上立了将近半个时辰,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城楼下来来往往的车马,仿佛要自车马上人们的神色中看透什么,又仿佛只是借看车马沉思。 终于,他回过神,眉轻轻皱起——虽然袖中笼着暖炉,风却仍然冷入骨子里了,浑身冰凉僵硬。 冬季,于他而言,是一年中最难捱的时候。此时若着了凉受了风寒,就是几个月不能安生了。 或许,并非他这具身体惧冷,而是那些不堪的记忆都已烙印在灵魂中了罢。所以怎么吃药怎么针灸推拿也不见好,但到了春季,就自然而然痊癒了。 “公子,露天冷,还是回宫罢。”身后传来唐三的低语。 “也好,回宫暖和暖和。”洛自醉转过身,瞥了众人一眼,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后笑出了声。唐三,新侍奉他的垂首而立的几个小侍,打着华盖的元儿和邓儿,一动不动站在鹅毛大雪中,都早已成了雪人。 笑意未尽,示意他们都拍下身上的雪,他快步走下城门。 城门前,一列列禁卫军骑着快马,井然有序地奔驰而过。 甫回到紫阳殿,洛自醉便低声吩咐了唐三一个差事,唐三应下,匆匆出去了。 看他去得远了,洛自醉忽然想叫住他,想了想,又罢了,坐下来烤火。歇了小半会,身子都暖过来了,他才起身,在狐裘上又披了件毛斗篷,缓缓走出殿。 五个身形高大、着侍卫装束的男子已等在殿前,见他来了,忙行礼。 为首的道:“将军吩咐小人们替公子引路,公子请上马。” 另一人牵来一匹青骓马,马吐气甩蹄,洛自醉认出,这正是黎巡的爱马之一。看来,昨天他遇刺之事令他十分担心,特地派了高手前来保护他。 “有劳五位了。”正欲上马,洛自醉回首望了一眼,“暂且迟一迟,我得去个地方。” “小人们可与公子同往。” 洛自醉笑了笑,旋踵朝东行去。 九年不曾再踏入这澹清殿,当初之事,宛如隔世一般不真实。 原本,他以为此生不会再来,在这里必然发生的事也与他无干,如今,这事却落在他身上。 洛自醉苦笑。 又想起后亟琰了。 有些倦了。 或许以前也不喜欢这些钩心斗角之事,但因不得不为之,因后亟琰与他风雨同舟,所以并不觉得厌倦。 亦或,胜利在望,此地已无须他久留,因而更渴望自由自在罢。 也该到离开的时候了,这样的生活与他预想的相差太远。 走到澹清殿大殿附近,洛自醉便听见带着惊慌的喊叫声—— “叫你们主子来!我们同封五君,他有何权赐死我们?!” “大胆!叫洛自醉来!” “你们敢冒犯我们?!退下!” 果然,事情并不顺利。 穿过一条藤廊,洛自醉走入院内,扫了纷纷扰扰的各色人等一眼,淡然道:“还不行刑?” 唐三立在简思颐和周越身后,点点头,端起一盅酒,冷道:“遥星君,逸云君,栖风君已代理皇后之责,自然可处理后宫祸端。二位还是饮了酒,从容些,也免得遭罪。” 简思颐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平日里的温润俊俏尽失:“洛自醉!宫妃和家人无干!难道你不知这惯例么?你凭什么杀我?” 他倒是明白人。洛自醉在侍从搬来的软椅上坐下,微微一笑:“可不是无干么?周简二家叛乱祸国,都斩立决了,你们二人却蒙了圣恩,保了全尸。” 周越的嘴唇颤抖着,始终不能发一语。 洛自醉接过茶,啜一口,瞟了瞟他,接着道:“犯了什么事,你们心里自然知道,可别说我冤枉了你们。” “怎不是冤枉?!我们做了什么!你倒说说看!”简思颐双目中尽是杀气,一步步逼上前来。 洛自醉坦然地望着他杀机四泄的脸,半晌,长嘆:“拾月大哥早在你们宫殿附近设了局阵,你们的动向都逃不出他的利眼。几番刺杀我和拾月大哥的人,都是自你们二人殿中出来的。他亲眼所见,你们能否认么?” 简思颐一怔,咬牙道:“若是有人陷害又如何?!” 听了这话,洛自醉不由得笑了。 他难得笑得如此明快,唐三和一众侍卫都忍不住望着他。 笑罢,什么表情都消失了。洛自醉站起来,道:“别说不是陷害,纵是陷害,你们也得死。”谁叫你们生在周家和简家呢?生和死,早便定下了。 “你——”简思颐话未竟,周越已接过唐三手中的鸠酒,一口饮尽。 简思颐看了,知大势已去,脸色灰败地取过毒酒,也一饮而尽。饮罢,他将酒盅掷向洛自醉。 酒盅自洛自醉脸旁擦过,他恍若未觉,神色依然冷淡。 简思颐惨笑道:“洛四啊洛四!你的死期也不远了!” 洛自醉眼眸微动,神色依然没有半分变化。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两人便七窍流血而亡。 唐三上前检查了二人的脉象和鼻息,躬身道:“公子,遥星君和逸云君已畏罪自杀,身故了。” “请常太医前来,另通知仪礼司准备后事。” “是。” 瞥一眼地上抖抖索索跪着的两个中司和十个小侍,洛自醉转身离开了。 身后传来阵阵痛唿。 “栖风君!饶了小的吧!” “栖风君饶命啊!小的什么也不知道!” 他恍如未闻,加快了步子。 来到澹清殿外,他拉过青骓马,扬鞭而去。 出得皇城,洛自醉驱马,径直奔向周家。 来到周家附近,便见禁卫军已将整座府邸围得水泄不通,但丞相府的正门依然紧闭,似是仍未寻得破门之法。 黎巡立马在门前,凝神望着近在咫尺的朱红门,紧抿着唇。 “黎二哥,事态如何?” 洛自醉打马到他身边,淡淡问道。 仿佛变脸一般,黎巡瞬间露出个明快的笑容来:“此处阵势颇厉害,我和众参将都无法解开。” “拾月大哥呢?” “小唯正率人破简家之阵。” 洛自醉微敛起眉:“太子殿下已领军与御林军开战了,一时半会怕也脱不开身。”倘若此时洛无极在便好了。 正在这念头转过的剎那,周府朱门忽然缓缓打开了。 所有人都警戒地盯着两扇门后,明晃晃的刀剑也都拔了出来。 洛自醉策马退了几步,望进门内。 只见门里落下一个青色人影,神态动作无不自若从容,不是洛无极是谁? 洛自醉扬起眉,下了马。 “啧啧,小无极,你何时进去的?”黎巡也跳下马,笑问道。 “在宁家中营中发现几条密道,随意选了一条,可巧在里头逮住了丞相大人。”洛无极的话中并没有多少情绪,不过,洛自醉却觉得他言语之间有淡淡的兴奋。他甚少有这种时候,莫非得了什么消息,令他对周家的不悦更上了一层? 在洛无极的带领下,洛自醉、黎巡和禁卫军近百名精锐来到周家后院的一座园子里。周氏上下百余人都已被点了穴道,各呈或奔或走或逃或倒的模样,个个狼狈不堪。 黎巡吩咐属下给他们解穴,随后立即绑了起来。 待所有人都跪倒在地,洛自醉打开圣旨,冷道:“ 周氏逆贼听旨!朕膺昊天之眷命:周氏一族谋反作乱,祸害朝廷,罪大恶极,满门抄斩!” “斩立决罢。”黎巡道。 洛自醉微微颔首:“依法令,女眷免死刑,发往圣宫伏罪。” “来人!将女眷带出,其余人等,就地正法!” “遵命!” 哭哭啼啼的女子都被带出了院子,数个身强体壮的汉子半赤着身,抡起大刀走出列来。 刀已搁在颈上。 周丞相死死盯住洛自醉,忽然狂笑起来。 洛自醉望向他,神情平静。 长笑之后,他喊道:“老夫千算万算!竟败在你这黄口小儿手中!洛家怎会将你送进宫去?!你怎会成了皇戬的太傅?!你又为何推行新政?!” 洛自醉没有应答。 他又狂叫道:“洛家黎家封家!可听过‘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你们迟早也会有此下场!” 第96页 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洛自醉倏地轻笑:“我们全心全意为圣上尽忠,只求问心无愧,别无他欲。圣上英明,瞭然于心,又怎会沦为烹狗藏弓?你们包藏祸心,欲图不轨,妄想换天改地,自然只有死路一条。” “呵呵呵!”周丞相此时笑得竟有些诡异,“好个‘问心无愧,别无他欲’!一个才绝惊人的洛四公子陪葬也够了!我们在下头等着!” 话才毕,壮汉手起刀落,头颅便滚落在地。 一双眼仿佛仍有怨恨不忿,圆瞪着,瞠住洛自醉。 而后,又是一个个头颅飞滚,血溅红雪地。那些惊惧、恐慌、绝望的面容,都埋入了血和雪中。 想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是他们必要付出的代价。 所谓“无欲自然心如水,有营何止事如毛”便是如此。欲望太多,往往会断送自己。 又想起方才那句另有深意的话,洛自醉敛起眉。 他身旁,洛无极眸色更冷。 待收殓了尸首,洛自醉才向黎巡告辞,与洛无极一同赶去简府。 见他神色不对,洛无极道:“你可在担心他所提之事?” “不。”他不担心。不担心洛家、黎家和封家会如韩信一般。因这并非开国之时,无人可功高盖主。也因皇颢猜疑心并不太重,十分懂得用人之道。 “是觉着二皇子殿下无法得见此场面,郁闷难消?” “……”确实,最该在此笑盈盈看他们受死的人不在,他余怒未消,余愁未尽。后亟琰离去,才换了这么一个良机。其实,若是早确定了宁姜的忠诚,就可挽回一切,然而,当初却没人肯相信他。不过,他最挂心的,也并非此事。 “你替二皇子殿下目睹了,不也一样么?” 洛自醉瞥洛无极一眼,道:“你可有事瞒着我?”简思颐和周丞相的话都蹊跷得很,事关他的性命,他不能不在意。而方才,洛无极的神态也有些奇怪。 “晚上再告诉你,现在不是时候。”洛无极坦白承认了。 既然此事并不算太急,洛自醉也没有再追究下去。 两人快马加鞭,来到简府。 黎唯已将罪人制服,洛自醉宣了圣旨,又是血肉横飞。 黎唯同他一起淡漠地看着。 而后,他们三人一道去了御林军驻地。 远远地便见惨烈的厮杀场面,洛自醉勒住马,定定地望着。 洛无极独自御马上前,夺过一张弓,搭箭便射。他的箭法仍然精湛,三箭齐发,箭箭取人性命。 黎唯瞧了洛自醉一眼。 “从未见过战场么?” “从未见过。” “你的世界是个好地方。” 好?不好。至少,他不快乐。在他急需人挽救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向他伸出援手。反倒是这个杀人如麻的世界,许多人保护他,关怀他。或许……大多数人是快乐的罢,总有些人要做快乐的牺牲品,他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在那个世界,绝大多数人的性命都得到尊重。战争是有的,不过,没有发生在我曾生活过的国家。但,从小受这种教育的我,却并不反感杀戮。”有些奇怪,也有些顺理成章。因他早已决定,在他的道德底限上行事,不惜一切代价。 杀人,尔虞我诈,圈套,利用,作戏……他以前从未做过的事情,他都一一尝试,而且,竟做得不错。 “那是因你有不得不杀的理由。” 不错,这是至高无上的理由。 “回宫去么?拾月大哥。” “也好。” 池阳文宣帝淳佑二十一年十月初一,太子一派灭长公主派。周简二家满门抄斩,宁家软禁,其他世家大族,或被杀或落狱或被贬,全数覆灭。 胜负成败,不过在半日之间而已。 又一个月后,宁家军中,大批兵士解甲返乡,皇帝下旨追究宁家谋反之罪,全家被贬为奴,废去武艺与灵力,发配为役。 32、尘埃落定 回宫后,和黎唯道了别,洛自醉便去了宣麟宫,奏禀半日之内急剧变化的情势。 不过,周简二氏的灭亡并未令皇颢生出多少喜色。自始至终,他都纹丝不动地坐在青玉案后,独对着一个珍珑,眉目间尽是孤寂。 洛自醉垂下眼,才想告退,他却忽然问道:“内宫已守住了?” “是,阵势已起,无人能闯入内宫。长公主和淑妃虽大抵知道外头出了事,却不可能知道情势如何。” “做得好。众位爱卿辛苦了。” “陛下要前去内宫么?” 皇颢没有应,迳自起身,踱步来到前殿。 洛自醉快步上前,拉开殿门。 殿门才开一个fèng隙,他便见徐正司和密门执事跪倒在地,神情俱是惊惶不已。 难道出了什么事?但,大局已然在握,又能出什么事? 念头飞转,他的脸色也变了。 这时,徐正司抬首,声色惶然地道:“圣上!密门有要事启奏!” “说!” “启禀圣上,皇——二皇子殿下今日凌晨遇刺!” 洛自醉倏然回首。 皇颢的神情已经凝固了,下一瞬间,所有的血色都褪去,一片惨白。 “二皇子殿下被百名刺客围攻,随从大半已经战死。附近的暗行史都已前去抵御刺客,无人传报讯息。因此,眼下的状况仍然不明。” “殿下一行已在何处?”洛自醉低声问道。 “灵州附近。” 他哪曾游山玩水?分明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竟到了国境附近了。想必刺客是趁他疲惫,突然袭击,他才措不及防。不然,依他的性子,万事都考虑周全,怎会让自己陷入被围攻的境地?! “朕——” 皇颢面色凝重,张口欲言,洛自醉却迅速地拦在他跟前,打断了他:“陛下切莫着急。殿下武艺出众,灵力高强,没什么人能伤得了他。再者,灵州已是国境处,离溪豫宫辞近,溪豫帝必定已经前去解围。若此时两位陛下相遇,必会引起争执,殿下也左右为难。池阳和溪豫交恶,也称了有心人之意!陛下还是在宫中部署,全力追查那些刺客的来源为好!” 皇颢定定地望着他,沉默了。 约过了半柱香的时候,他方闭上双目,沉声道:“火速令各地暗行史赶赴灵州保护二皇子!传加急令给定远将军,他应还在禹州,离灵州不远,让他领精兵速速前去!” “微臣遵旨!” 洛自醉这才直起身,淡淡道:“圣上请放心,二殿下不会有事。” 皇颢坐回珍珑局前,道:“关己则乱。朕自以为遇任何事都能镇静,是朕将自己看得太高了罢。” “陛下只是一时间心绪乱了。” “爱卿觉得,刺客来源于何处?按方才爱卿所言,并不认为是周简二家的余孽。” “是,臣以为,周、简一派并不想惹怒溪豫帝,否则即便是篡了皇位也不能安稳。陛下觉得是何处之人呢?” 皇颢拈起一子,放在棋局之上。 洛自醉细看去——置于死地而后生,柳暗花明,棋局豁然开朗。 皇颢又举起一颗棋,拿捏把玩,缓缓道:“我池阳素来谨守原则,不干涉任何一国的内政。却不知……献辰的什么人,竟存了觊觎之心。” 洛自醉与他的目光对上,不禁生出几分危机感。 不是来自于眼前人的危机,而是,来自于暗处的危机。 什么时候开始,献辰皇室已经查明洛无极的身世? 他们时时刻刻处于暗杀者的视野中,原本以为不过只是周简派来的,哪料内里另有隐情!简思颐和周丞相的话,此刻都能想通了。而无极,似乎也已经知道此事…… 皇颢瞥他一眼,又似漫不经心地道:“爱卿,此事完后,是去是留,但说无妨。他给你的承诺,朕定当兑现。” 洛自醉睁大眼。 震惊,难以置信,欣喜,种种情绪一一涌上心头。 许久之后,他微微展开笑颜,颔首道:“多谢圣上恩典,臣谨记于心。” 就在这时候,洛无极和皇戬正在来宣麟宫的路上。 半途两人瞧见徐正司匆匆忙忙地往内宫方向赶,不禁好奇,落到他跟前,将他挡个正着。 徐正司被两人惊了一跳,面色有些虚地后退数步。 “正司要去何处?”皇戬问。 “不瞒太子殿下,小人要去找洛尚书和洛侍从官。” “找他们作甚?他们都还在宫外。” 第97页 踌躇了小半会,徐正司才答道:“圣上颁下加急令,小人想着御风无人能比过洛家……” 皇戬脸色微微沉了下来,洛无极也顿生不好的预感。 “父皇有何加急令?孤可代为传达。” 徐正司飞速抬眼望望二人,又垂下首,道:“不敢瞒殿下,二皇子遇刺了,目前情况仍然不明。” 皇戬怔了怔,唿吸急促起来,突地转身飞走了。 洛无极也有些意外。凭后亟琰的头脑和手段,竟有人能暗算他?况且并不是第一回了!他应当有所防备!回过神,发觉皇戬早已不见踪影,他低声对徐正司道:“正司大人,我家三公子应当快入宫了,正司到内宫宫门前守着便可。” “太子殿下的安危就交给洛暗卫了。” “卑职自当尽心尽力。” 洛无极提气纵跃,起落间便到了内宫宫门外。 黎唯正立在附近,淡淡地看着来来去去的禁卫军将士,不时下几句极简单的命令。 洛无极落在他身边,行礼道:“拾月君可曾见皇戬?” “他方才脸色沉郁地闯入阵中了。幸得将要瓮中捉鳖,需立刻解开阵势,不然便要功亏一篑了。” 洛无极微拧双眉,道:“他可能有危险,还请拾月君尽快收网。” “还需一刻钟左右。” 洛无极点点头,拱手为礼后,便跃入高高的宫墙内。 待他寻找到皇戬的踪迹时,就见他和皇悦各执长剑,分别站在淑妃宫前的花园左右隅。周围暗影浮动,危险至极,他们二人却似未觉,全神贯注地蓄积着力量。 洛无极眯起双目,抽出碎月。 两人身体动了。 电光石火间,两道影子上下飞舞,寻常人已看不清他们的招式路数。 洛无极盯着淑妃宫内的黑影,蓄势待发。 皇戬和皇悦素来势同水火,如今有机会得以一搏,自是分外眼红。拼杀起来,招招致命。 很快,皇悦的护卫和暗卫便都蠢蠢欲动,皇戬的侍卫立刻现身,与他们交手。 洛无极高高飞起,身体轻旋翩跹,加入战团中。他如随风飘的尘沙般,随意上下左右翻飞旋转,剑更如月光般飘渺,无形无影。只轻轻掠过众人身侧,便已重创了不少黑衣暗卫。 黑衣人待要反击,他似乎即刻察觉了敌人的动向,翻手一掌。数个长公主暗卫低唿一声,便没了声息。然而,他却未回首看哪怕一眼,径直闯入淑妃宫中。 原本数十名黑衣人马上便要扑出殿外,因他的擅闯,立刻回身护主。其余上百个似乎正要出宫的黑衣人也都停下步子,提刀剑刺来。 洛无极的嘴角略微弯了弯,展开臂,如过无人之境般穿过他们。 碎月发出动人的铮鸣,黑衣人们便如秋风中的落叶纷纷倒下。有数个慌忙择路逃散的,洛无极并没有追上去,只是俯身拾起数枚枯叶,运气弹出。在白杨林中穿行的人发出几声闷哼,跌落下来。 唇角復又抿成一条线,洛无极跳上台阶。听得里头有唿吸声,他轻轻推开主殿门。 正对着门的软榻上,坐着盛装巧饰的淑妃。她显然并未料到来者何人,慌忙抬首,见是洛无极,登即露出又气又怒又惧的神色来:“贱奴!滚出去!此殿岂是你能踏入的?!” 她杏眼圆睁,浑身威色,若是普通人,只怕魂也吓去了几分。 不过,来者是洛无极。 对她的侮辱,他似乎丝毫不以为意,反浅抬起眉,一个短暂的微笑,犹如飞花拂柳,温煦至极。“娘娘是想自己了断,还是死在我这贱奴的剑下?” 淑妃一怔,气得浑身轻颤,咬牙切齿地站起来:“住口!” 洛无极也收了他似含着冰与火的笑容,冷道:“周简二族已灭门,娘娘断无生路。不过,死路倒还是能选的。倘若您想保有最后的脸面,便请为小人解几个疑惑。” “你竟敢威胁我?!区区一个奴僕,居然胆敢威胁我?!” 洛无极没理会她分明是虚张声势的喊叫,脸色平静如故:“娘娘还是好生回答得好。不然,这剑何时将飞出鞘外,我也不得而知。” 淑妃咬着唇,怒目盻向他,却还是缓缓坐下了。 洛无极捲袖微扫,合上身后的门,又退了数步,靠在门边:“这头一个疑问,你们与我家公子何时结怨?九年前便想在猎狩时取他性命。” 淑妃端起早已冷却的茶壶,斟了半杯茶,阴恻恻地盯了他半晌,倏地一笑:“凭你太子殿下总角之交的聪明才智,怎会不清楚这个中缘由?” “娘娘答是不答?”洛无极的目光逐渐冰冷。 淑妃冷笑道:“名满天下的洛四公子入宫,当然得立刻除掉。后来他竟成了太子太傅,死千回万回也不足惜!” 若是爹当真还在,这些小人的暗算又有何惧!但,爹已经去了,他们的作为让醉吃了不少苦头。洛无极心中泛起几丝怜惜,继而升起的,是滔天的怒火。“第二个疑惑,你们与献辰皇室有何干系?” 淑妃掩面而笑:“能有什么干系?国与国不得干涉内政?你不知么?” 听得她的答话,洛无极的神情越发深沉。望了她一会,他忽然直起身,一步一步逼近她:“不错,国与国不得干政。不过,娘娘,酩香花和照料花的侍童是自何处来的?一个不知世事的少年居然能让酩香花在异国生长得如此茂盛?你们两家十几座明里暗里的山庄,能藏得了这么多死士?能训得出这么多刺客?死士中,武功分明成两路。其中一路的招式,并非我国武林人所有。他们又是自何处来的?” 直面他的质问和步步紧逼,淑妃的脸色愈来愈苍白,手中捧着的茶杯摔在地上,跌成碎片。 洛无极在她跟前停下了,轻轻一笑,道:“即便娘娘不说也无妨。洛家与周家向来势不两立。你们视我们为眼中钉,我们也容不得你们活下去。”他随手扯下附近的一块垂帐,反手一挥。垂帐轻巧地绕过正梁,悬在空中飘荡。 “请上路罢。” 淑妃攥紧袖子,突然喊道:“你果然不是书童!是帝悯的儿子!洛家收留皇族!一个也逃不了!” “我已随公子入宫,与洛家再不相干。”洛无极冷回道。献辰皇室全都得知他的下落了么?若是如此,往后在街上可得万分小心,宫中尚有侍卫巡逻,应当安全一些。不过……出宫之后呢?因他的缘故,他们将日日夜夜遭人追杀,从此不得安宁…… “是你!是你和皇戬掳走了周重霂!是你!周重霂在何处?!他原本是将死之身!若不是我们救了他!若不是我们给了他富贵荣华!他怎能活到今日?!他竟敢忘恩负义!他在哪里?!” 洛无极淡淡地移开目光,重复道:“请上路。” “我们不是有银髮圣童么?银髮圣者降临我周家,不是得了天命么?皇位应该是我家的啊……是天意啊……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淑妃瘫倒在地,喃喃着,抬起首。 三尺青绫悬在樑上。 她满面泪痕,战抖着伸出双臂。 检查了气息和脉象后,洛无极走出淑妃宫殿。殿外,皇戬和皇悦的拼杀也可见端倪了。远处隐隐传来刀剑相交声和喊杀声,应当是禁卫军冲进了内宫,正与众多救主心切的死士对阵。 皇戬寻得个空隙,挺身一剑,刺穿了皇悦的左肩。 皇悦吃痛,退后数步,捂住流血不止的伤口,满目愤恨地望着他。 “你为何要刺杀他?” “刺杀?” 皇悦有些惘然地重复一遍,而后大笑起来,笑得泪流不止。 “你不知情?” 皇戬和洛无极都甚觉意外。 洛无极想了想,眼神变了几分。 皇悦一面笑,一面任泪水飞散,道:“如今你终于如愿了,还问这些作甚?” “你不也是为了此位,方与我争斗至今?” 皇悦笑容顿失。此时看来,衣裾凌乱的她,冷漠中竟有几分疯狂。“我要的,不止这皇位。不,这皇位,也不过是赠礼。” “你还想要什么?”皇戬大觉不解,看着她的神色,却忽然明白了,“父……后?” 他此话一出,不单他自己,就连洛无极也面露难以置信的表情。 皇悦却笑了:“对!我想要他!谁也不能阻碍我!”说话的同时,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震惊得没了反应的皇戬。 洛无极匆匆挡了她的剑,推开皇戬。 皇悦似乎已经分辨不出眼前的人是谁,不顾自己的伤势,瞬间又攻上来。 第98页 洛无极只得见招拆招。 此前他观察洛自醉的神色,知道他并不想让皇悦死。虽然不明白其中缘故,却也不能痛下杀着。 二人周旋了几招,便听见一人缓缓道:“皇儿,方才,你说你想要什么?” 声音十分温和,温和得冷漠。 “再说一遍给朕听听。” 正在过招的两人双双向后跃开。 定了定神,洛无极向皇悦身后看去——皇颢和洛自醉转过假山石,慢慢行来。不知他们已听了多少,看了多少。 “父皇!” 皇悦泪如雨下。 “父皇!把他和皇位都给我!” 皇颢轻轻笑了,剎那间,杀机四泄。 “父皇!把他给我!”皇悦哭喊道,举剑沖了过去。 皇颢不急不徐地避开,抽出腰际的佩剑。仅仅百招过后,他的剑便抵上了皇悦的咽喉。 “你以为,你杀了朕,就可以得到一切?你杀得了朕?”他沉声笑道,浑身散发出的杀气如利剑,割得洛自醉和洛无极都无意识地皱起眉。 “差一点,就差一点而已。”皇悦毫不畏惧地回道。 皇颢仰天长笑。 洛自醉、洛无极、皇戬从未见他这么笑过,不禁有些背嵴生寒。 “呵呵!朕竟有个要弒父的逆女!当初为何会许淑妃生下你这逆儿?!也罢,你的性命是朕给的,朕就亲手送你回去。” 他略微施力,皇悦的颈上便汩汩渗出血来。 洛自醉轻声唤道:“圣上,依照律法,女子免死罪。” 皇颢斜他一眼,冷道:“爱卿以为朕的剑是不见血的么?” 他已动了杀机,自是很难劝服。洛自醉不紧不慢地行礼道:“圣上就饶了她罢。国师大人这两日便要到了,还是待国师大人前来行刑为好。她既已崩溃,于陛下也无害,陛下又何必空得个不仁不恤之名?” 皇戬也低声道:“父皇三思,以律法为上。” 良久,皇颢收了剑,转身走了,数步之后却又突然回首,对哀哀伏在地上的皇悦道:“他是朕的!就算朕什么也不是!就算朕死了!他还是朕的!谁也夺不走他!” 洛自醉朝洛无极使了个眼色。洛无极心神领会,俯身给皇悦点穴止血。 洛自醉点了点头,立即快步随上去。 临了,他回身,又望了皇悦一眼。 他早便知道了。 皇悦爱慕后亟琰,毫不掩饰。 九年之前,狩猎遇刺,为保后亟琰,她挺身而出。 最初他们都以为是苦肉计,但,如此明显的计策,不像是长公主殿下的所作所为。 后来方知,“情不自禁”,难以用常理解释。即使,那时她的年纪并不大。 或许,她唯一的弱点,是过早有了爱慕之人,且又对这不可能的情感太过执着了罢。 再后来,曾有一日,他与后亟琰在凤仪宫寝殿中闲谈,恰逢她前来觐见。 因觉不便,他起身藏在软榻垂帐后。 他记得,当时天气凉慡舒适,微风穿过大堂,妙龄少女如出水芙蓉,款款走来。走到软榻前,她停下了,举起藕臂,轻解罗衫。不久,衣裳满地。 他站在重幕后,不由得屏住了唿吸。 如羊脂玉般洁白柔嫩、引人无限遐思的胴体,婀娜多姿的体态,脉脉含情的眼眸。少女之美,绽放无遗。 如此诱惑,如此胆大。 尚是第一回得见这种情景的他,震惊得失去了反应。 她不是在自寻死路么? 她笃定后亟琰不会杀她么? 她竟如此自信? 确实,后亟琰只是淡淡地拒绝了她,并未治她的罪。大概,他始终顾及她救他之恩,且对她的深情有些怜悯罢。不过,这也助长了她的慾念,给了她希望。 后亟琰到底是如何想的,是要让她陷入万劫不復的境地亦或只是怜她的情?他不明白,也觉得没有必要知道。 而今,一切律法为先。能保住性命,是这女子最大的幸运,也是最大的不幸罢。 傍晚时分,洛自醉回到紫阳殿。 匆匆沐浴之后,他拢了两个暖炉,靠在软榻上歇息。 今日事情太多,且一惊一乍,颇费心力,加之昨夜整晚未眠,略微放松了些精神,便觉得倦了。 睡了一会,半梦半醒之间,似觉得有人挤上榻,睡眼惺忪地望去,认出近在咫尺、唿吸相交的脸孔正是洛无极。 没料到他睡眠如此之浅,想要同床共枕的美梦登时破灭。洛无极的动作停了下来。 两人对视半晌,都未出声。 而后,洛自醉合上双眼,算是默认。洛无极微微一笑,继续寻个比较舒适的姿势,躺下。 “累了罢,多睡几个时辰。”身旁人向来嗜睡,熬夜还是头一遭,他心疼得很。 洛自醉侧身,留了个背影给他,咕哝道:“你的锋芒挡也挡不住,可好,招来人了。” 洛无极浅浅地勾起嘴角,目光中透出几分温柔,接道:“是我错了,不该过于招摇。” “……其实也怨不得你。我们信任你,交给你的事情多了些,不惹人注意也难。”那时没想到暗中的眼睛,只觉得有如此能力却不用他,不歷练他,是种浪费。 感觉到颈边温暖的吐息,一双手缓缓扣住他的腰,洛自醉轻轻一嘆,没有挣扎。 洛无极心下欢喜,但也没敢再得寸进尺,就这么紧紧抱着爱人。“你已有打算了?” “该问你才是。” “在宁家大营中,我找到他们与献辰往来的信件。字里行间和落款均留有皇室的踪影,不过,无法确认是何人。” “对手藏在暗处……目前还是宫中安全些。” “不错。” “圣上已许诺,此事完了,我们可随时随地出宫。在这期间,必须调查出究竟有多少人想要你我的性命。知己知彼,方好应对行事。” “你想去例会?” 洛自醉回首,望着凝着一张脸的洛无极,笑了:“不得不去。一者,那是观察献辰帝的最佳时机;二者,我还担心琰的状况;三者,比起自宫中离开,从行宫出走风险小一些。” 洛无极脸色舒缓了些,点头道:“的确,四国交界,商旅来往多,闲杂人等多,且地形复杂,方便我们脱离他们的追杀。” “这几日,你去学士阁查查地图。” “临行前,要与老爹他们道别么?” 怀中的人沉默了许久。 洛无极低头一瞧,洛自醉已然进入梦乡。他不禁俯首,以额抵住他的额头,凝望着他带着些许惆怅的睡颜。果真累坏了,又或许——是想逃避即将到来的离别罢。 次日清晨,徐正司便差人来报有关后亟琰的消息。知道他虽受伤,但并无大碍,且已启程返回溪豫,洛自醉也松了口气,同时,更下定了赴例会的决心。 中午,初言赶到宫中。 洛自醉、黎唯、宁姜陪他到内宫见皇悦。 皇颢已下旨将皇悦软禁在她的寝宫中。皇悦也仿佛已经失去了意志,不食不饮不眠,只是怔怔地在床上坐着。 四人跨入长公主寝宫,洛无极在外头守着。 洛自醉、黎唯和宁姜在外殿便停下了,目送初言如一团轻烟般飘入内殿。 白烟在皇悦对面停住了,浮在半空中。 初言温声唤道:“殿下。” 皇悦恍若未闻,仍是双目虚空。 “殿下满心嗔念,久而久之,便走入邪道。如今遭受惩戒,也是因果缘分。”淡淡一嘆,初言抬手,轻按住她的眉际。 “殿下就当是新生了罢。过去的长公主,已经过去了。” 柔光一闪,皇悦突地张大眼,两道泪痕滑落脸颊。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愿出声,蠕动着嘴唇,软软向后倒下。 看在洛自醉眼中,她的动作仿佛慢镜头一般,种种情绪情感,难以费解,又似乎十分简单。剎那间,对她的所有不满和怜惜都消失于无。 过往都已经消逝,没有必要再给人的未来刻上烙印。 心里盘算了一番,洛自醉转身唤来侍从。 五人走出内宫,一路上沉默无言。 初言忽然轻轻道:“七七四十九日后,她便会醒来。” 宁姜低声道:“正好赶上大婚。” “大婚?”初言有些惊讶,双眼看向黎唯。 黎唯颔首:“今圣已将殿下许配给豪州州官。” “要出京?” 或许觉得此事前所未有,初言淡淡地皱起眉。 洛自醉回道:“驸马是首批参加吏部考核的太学生,六年前的夏试状元。虽为寒族出身,如今已封作世族。人品相貌才德,均可与殿下相配。”这人也是他亲自挑选的。 第99页 宁姜想了想,道:“我记得……他好像姓施,当时栖风二哥还高兴了好一阵。” 洛自醉笑着点头。 “将殿下许配给寒族出身的良才,足见圣上推行新政之心。我也乐见其成。”初言的言语间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身形在空中消散。 四周异常宁静,看着小道旁的残雪,洛自醉突然道:“我有些困了,拾月大哥、涧雨三弟,回宫罢。” 黎唯和宁姜笑了笑:“没什么事,回宫也好。” 三人在前,洛无极隔了段距离跟在后头,踏着融雪,慢慢地向西而去。初冬薄薄的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拖得极长,交叠在一起。 又过了两日,待周简残余的死士、刺客都捕杀殆尽,上朝议事方恢復平常。 然而,来议的朝臣已少了将近一半。文臣尤甚,只剩下寥寥几人,战战兢兢地立在洛自醉身后。文臣之首的“笑面凶煞”以眼角余光斜了他们几眼,觉得这殿中宽敞了,喘息的空间多了,心情也好了许多。 朝议重开,第一件要事自然是论功行赏。 上赐宁姜出宫,脱去宫妃身份,正式接任左将军之职;命拾月君黎唯任户部尚书,择日行封赏典;赐洛自节官升一品,成为四品御林军副将,协助被封为御林将军的封家大公子一同筹建新御林军;黎巡也升作从二品将军;洛程已无勛可封,于是封洛夫人为二品诰命夫人;洛自清、洛自持、栖风君洛自醉、封念逸各受赏黄金千两。……林林总总,洛家、黎家、封家与太子派的世族都得了赏赐。 皇颢还当着众臣再下了回旨意:由栖风君代理皇后之责,宫中事务、密门、教馆、督察省都交给他。群臣自然没有异议。 朝议最后,洛自醉呈上调吏与冬试的摺子,皇颢一眼扫过,示意吏部可直接发调令。 临退朝前,洛自醉揣着摺子,环视这偌大的议政殿。不久殿中又将人满了,不过,看着自己无比熟悉的面孔,总归要舒畅些。 由于后亟琰许久不曾过问宫中事务,宫中积垢颇重。冯氏葬仪过后,洛自醉便开始大刀阔斧地进行宫中改革。总揽皇室生活事宜的内务省下属六司二府——膳食司、纺纱司、宫室司、监察司、仪礼司、库司与勤务府、内事府的人员都进行了汰旧换新。在调换人员时,自然查出不少疏漏贪腐。所有监守自盗、受贿行贿者都交由监察司好生整治了一番。接着,他制订了新规和赏罚细则:入宫龄满千岁以上者便可得妻出宫;而办事不力、多舌倦怠者将受罚或被赶出宫;宫中主子们不得干涉监察司的处罚。赏罚细则也前所未有的详细明朗,侍从、侍官人手一册,日日背记,引以为戒。 密门方面,增加暗行史的数量,相互之间仍採取身份保密制。督察省则同样进行了从上到下的撤换、升职。为了选拔优秀的暗行史和督察史,洛自醉命太学增设秘密的督察馆,仔细考察太学生的品行和学业,择优进入督察馆学习。 至于教馆,除了初次甄选年龄增至十四岁,女官皆可婚配,并可领取俸禄外,倒没有多少变化。 按照洛自醉制定的新宫规,唐三已经到了出宫选妻的年龄。但他执意要留在洛自醉身边,不肯离去。洛自醉和洛无极劝了他许久,直到得知他们也将离宫,他才勉强答应。 送走了照顾他多年的唐三,洛自醉计算着自己在宫中的日子。 既然时日无多,他也无须顾虑什么,干脆再为皇戬做些事。他这太傅九年来并未尽到辅佐他的责任,也算是补偿罢。 于是,不顾礼部尚书的反对,洛自醉在上朝时,奏请让已成年的二皇子、三皇子出宫设府。皇颢当场准奏,封二皇子和三皇子为谦王、和王,令他们在一个月内迁出内宫。 此旨意传出,立即掀起轩然大波。 不久,忙着为两座王府选址修缮的洛自醉听说两位皇子都不愿离宫,立刻请来皇戬一同前往内宫探看情况。 他们到二皇子宫中时,恰逢众女妃都在。见他们来了,都纷纷起身相迎。 “各位娘娘不必多礼。”洛自醉笑道,就近在软椅上坐了。近来他有些雷厉风行,大概吓着她们了。再加之其中三位曾和淑妃交好,惟恐他将她们牵连治罪,据说最近都愁得病了好几场。 “听闻两位皇弟不想出宫,我和太傅颇觉意外,特地来瞧瞧。”皇戬也坐下来,回首笑看洛无极,以传音入密道:“太傅如今俨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人人敬畏,我看得请父皇另设个封位安置栖风君。” 洛无极望他一眼,似笑非笑回道:“我看是太子殿下近来活得太滋润了。” “心患除了,是满不错的。” “两位殿下有何话不妨直说。”洛自醉一面笑一面以眼神警告这两人注意。 两人立刻神态自若地恢復了各自身份。该正经坐着的笑了笑,该立着的又是一脸平静。 二皇子飞速瞥了瞥他们二人,脸上浮现出些许焦躁的神色:“栖风君,我们不甚习惯出宫的生活,能否缓些时日?” “两位殿下迟早要出宫设府,早些才可能尽快习惯。”洛自醉笑回道。 “是啊,住久了自然知道还是在宫外舒服,无人管束,自由自在。”皇戬接道。 两位皇子的眼睛微微一亮。 见状,洛自醉挑眉,抿了抿嘴唇。毕竟年轻,正是不服管教的时候,自然有些心动。“两位皇子都已成年,也都到了择妻纳妾的年纪。我会向圣上禀报,让殿下们自行择妻。封了王爷,还可参与政事,替圣上分忧解劳。” 本就已经动摇的二人听得此话,不禁露出些欣喜之色。 贤妃笑道:“也是,他们也该随着栖风君和太子殿下学习政务了。” 林昭容也道:“姐姐说得是。” “那……烦劳栖风君了。”自家娘亲也给了台阶,二皇子和三皇子立即起身行礼。 洛自醉只是浅浅笑了笑。 又闲话了会家常,洛自醉和皇戬起身告辞。二皇子与三皇子执意要送他们出内宫,盛情难却之下,也只能由他们了。 不过,看洛无极的模样,仿佛不认识这两人,皇戬却和他们混得十分熟稔,奇怪得很。 洛自醉正想着,便听二皇子一声“皇兄”唤住了皇戬。 他回头一瞧,正巧对上二皇子的目光。 心下更生出几分怪异感,洛自醉蹙起眉。 不多时,皇戬面带愁色走过来。 “怎么?”洛无极问道。 皇戬却不理会他,满脸哀愁地对洛自醉道:“太傅,我这皇弟可是头回求我,他求的事却是我帮不得的,您说我该如何是好?” “想让我帮什么忙,尽管说就是。”洛自醉一语道破他的言下之意。 皇戬依然未减半分愁色,长嘆道:“这忙,恐怕您也帮不了。” “噢?二皇子求你做什么?且说来听听。” 皇戬瞟了瞟一旁的洛无极,洛无极冷看着他,不由得警觉起来。 看他这神色,洛自醉心中也有些底了。 “他啊,想收无极为妾。” 虽已预料到不会是什么好事,却还是有些惊讶。洛自醉怔了怔,而后微微笑了。 似乎觉得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皇戬又添油加醋道:“他仰慕洛无极已久,时常向我打听他的喜好。前阵还说要和太傅您拉近关系,不过因为您太忙,所以迟迟不敢前去叼扰。” 此时,洛无极已是满面铁青。他还道为何那位殿下时常瞄着他,让他浑身不舒服,原来如此! 洛自醉瞧了瞧他,笑道:“是么?” “可不是。他还常在我跟前夸赞洛无极是绝色美男子呢。”说完这话,皇戬已是抑制不住,捧腹弯腰,大笑不止。 洛无极一把揪过他,笑得温煦之极:“太子殿下果真是日子过得太顺遂了,来,好好商讨个给殿下解闷的法子。” “哎呀,你能如此为孤着想,真是忠心可嘉。” 见两人马上便要离开,洛自醉悠然道:“无极,两位王爷离宫入府那日,你替我送份礼。” 洛无极的脸色更加难看。得知那混帐对他有非分之想,他避之不及,现下却要送上门去,怎能不心情恶劣呢? “太傅,他便是最重最好的礼——啊!” 两人扭打着远去。还真是有精神,洛自醉噙着笑容望着他们疾驰的背影,摇摇首。 第二日,洛自醉便听得内宫传出二皇子被两名刺客打伤的消息。刺客是何人,他自然再清楚不过,不禁再次感嘆某两人过剩的精力。 数天之后,伤尚未痊癒,二皇子便遣了侍从过来向他讨要洛无极,洛自醉对他的同情顿时半点不剩。洛无极更是沉着脸,差点当场把那侍从给杀了。 第100页 ……不久便又传来二皇子在宫外巡视新府邸时被不明刁民袭击的消息…… 大年、元宵都过了,远没有往年热闹。 接着让池阳皇室更为忙碌的,便是长公主的婚事了。 元宵刚过没几日,长公主即将下嫁的消息便传遍京城内外。世族寒族平民,无不震动。 皇悦早已醒来,接受了洛自醉和黎唯的诸多解释。不过,醒来的她苍白虚弱,眼神虚无空洞,再不復以往的风采。 一月二十日,大礼在宫中举行。新婚翌日,皇悦便随着夫婿前去豪州。 于礼于情,洛自醉、黎唯相送到京外。一直不曾去看望皇悦的皇戬也来了,不过只是与姐夫谈笑而已。 望着马车中皇悦空无一物的双眼,洛自醉与黎唯对视一眼,温言道:“殿下,前事虽忘了,往后却都是殿下的生活,只需记住往后便好。” 皇悦轻轻笑了:“话虽如此,我总觉得忘了重要的事,若不想起,便苦恼之极。” “殿下不必勉强。”黎唯淡然道,“亦无须担心。以驸马的能力,不久便可升为京官。到时候,殿下想在宫中住住也无妨。” “宫中?”皇悦粲然一笑,似是突然了悟,“多谢栖风君和拾月君照顾。宫里已无我惦记的人事,我怕是再也不会回宫了。” “那……殿下此去,好生保重。” “是,两位也保重。” 华丽的马车行远。浮着哀愁的优美面孔却仿佛还近在眼前。 洛自醉和黎唯看了许久,才回到大暖轿中。 灰濛濛的天空突然又落下一片一片雪,洛自醉挑起窗幕,遥望着远方。天边依旧是群山含黛,依旧是旷野茫茫。 快了。 快了。 自由自在的生活,就快来了。 行进间,他不知不觉睡着了。洛无极将他揽入怀中,丝毫不顾轿内还有一人。 黎唯淡淡地望着他们,合上眼,微笑。 “要走了么?” “是。” “也好,他外表看来是长袖善舞,内心却率性自然,更适合生在乡野之间。” 言罢,黎唯似也睡着了,侧靠在短榻上。 洛无极俯首轻吻着洛自醉的头髮,心中忽然隐隐有些不安。 轿内,一片沉寂。 轿外,大雪纷飞。 远处的地平线上,乌云堆积,黑沉沉的,似是暴风雪将至的前兆。 33、山雨欲来 池阳文宣十九年十月中旬,皇帝御笔撰写紧急例会召议书,派特遣使送达三君亲启。经过商议,四帝决定于次年三月中旬再度举行例会。 一月中旬,皇悦的大婚庆典结束后,洛自醉便恢復了往常的生活——卯时初起,辰时上朝,上午、中午在吏部批阅公文,用过午膳,下午到太学走一遭,巡视一番,顺带随机考查太学生的品性学识,而后回紫阳殿小憩,亥时初入睡。他的作息素来规律,很快,一切便貌似与过去毫无二致了。 二月二十九日,即便明日便要启程前去平舆,洛自醉依然恪职谨守,从早上一直忙到近中午时分。虽然洛无极也在一旁帮忙,怎奈各地官府丝毫不体谅他人的辛劳,依然源源不断地送来公文,案头上急需批示的传令和摺子较之早晨有增无减。 “小四!” 门被推开了。 忙得几乎无暇分身的洛自醉抬眼一瞧,门边满面春风的人正是他家三哥洛自节。 “三哥,你先坐下歇息一会,我忙完这些再说。” 洛自节挑起眉笑道:“小四,你可别说你已经忘了。” “……”洛自醉有些疑惑——他记得很清楚,最近并未向三哥许什么诺,何来“忘了”一说? “大半年前,我不是说要带你去酒楼见识见识么?你明日便要走了,只剩这么半天的工夫,可不能不给三哥面子。”洛自节虽是笑着,眼中却分明流露出阵阵愁绪。 他们应当已经察觉了罢。原还在烦恼是否要特意辞行,一直想逃避离别时刻……如今也是时候向他们坦明打算了。洛自醉放下笔,苦笑着指指案头上堆积如山的公文:“我又何尝不想去见见世面?只是这些可不能放下。” “这好说。”洛自节走近他,取了支笔,打开一个摺子,粗粗看了一遍,大笔一挥。 “三哥小心,这些可都是重要的请示,别出了什么岔子。” “三哥办事你还不放心?” 看他极其高速的批示效率,洛自醉也只能笑。他这三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自然放心。 没多久,宁姜、黎唯、封念逸也都过来了,见三人忙得不可开交,也都上前帮忙。 不多时,公文便都批完了。 被半拖半拽带出吏部官衙的洛自醉、洛无极,与同样被临时捉来的宁姜、黎唯、封念逸,跟着洛自节,浩浩荡荡地朝京中最负盛名的酒楼望江楼而去。一路上,这数位翩翩佳公子引来无数路人瞩目。 望江楼,顾名思义,便建在流经徵韵的大江边,是座高达十丈的巍峨又精巧的赏景楼。立在此楼之上,临江远眺,徵韵城的景色尽收眼底。 洛自节驾轻就熟,问店家要了个雅间,便自己领着众人上楼。 正上阶梯,迎面一群世族公子谈笑着走下来,为首的正是谦王。 洛自醉发觉他的目光仍然不住地往洛无极身上转,心知他还未放弃。该说这是少年人执着情感的心性,还是此人太过于自信呢? 洛无极则闪避不及,不动声色地垂首立在洛自醉身后。 “栖风君、拾月君和几位将军相约来此品酒么?” “谦王殿下也听闻此处美名?” “是啊,名不虚传。今日还真是不巧,小王不能陪几位喝几杯了。” “来日方长,下回约个时候同来如何?” “栖风君相邀,小王真是受宠若惊。诸位,请先上楼罢。” 谦王作了个请势,世家公子们也都纷纷让出条道来。 自己身为长辈,也不必过于客气。洛自醉微微一笑,随着洛自节往上走。 洛无极感觉到始终流连在附近的视线,心中不禁又生熊熊怒火。这混小子还未吃足苦处!倘若还有空闲,他可不会再手下留情! 到得雅间,关上门,众人各寻了位置坐下。 洛自醉坐在窗边,景色虽美不胜收,但寒风阵阵,吹得他直皱眉。 洛无极见他不舒服,起身关了窗,復又面无表情地坐下了。 洛自节神色有些异样地斜他一眼,忽然道:“无极,我怎么觉得谦王一直望着你?” 没待洛无极答话,封念逸笑接道:“怕是谦王殿下看上他了。即便只是侧妃,这也是个出人头地的好机会。” 这人果然和我八字不合!洛无极暗暗咬牙想。“我不稀罕。” “人人求之不得,你却不稀罕,小书童真是心比天高。”宁姜啜口热茶,也不甘落后地打趣道。 黎唯瞧着洛无极越发冷凝的神色,淡淡笑道:“前阵,谦王二度遇刺,原来是你和太子殿下做的。” “噫!小无极!你们可害苦我了!我命下属追查了许久也没半点眉目,差点便要给他们扣个‘办事不力’的罪名了!”人未到,声先到。 黎巡笑眯眯地推门而入,后头还跟着皇戬。 洛自醉无奈地笑道:“可不是。无极气愤便罢了,殿下不劝阻他,反和他一同教训谦王,我十分不解。”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不是很融洽么? 皇戬坐下来,端起酒樽闻了闻,眯起双眼笑道:“太傅有所不知,孩提之时我便生了要教训他们的心思,却一直不能遂愿。如今得了机会,怎能不好好把握?下手后方知,太久的执念一旦发泄,简直是酣畅淋漓、痛快之极!” 众人大笑。 洛自节好不容易止了笑意,又道:“敢伤皇族,无极,你胆子不小。” “他连太子都打得,区区谦王怎会放在心上?”皇戬接道,挽起袖子,向在场诸位展示他手臂上乌黑的瘀伤。 “你活该。”洛无极毫无怜悯之心,冷哼道。展示伤势博取同情……难不成他身上的伤会比他少? 众人忍俊不禁。 皇戬还待反驳,酒菜已一道一道上来了。 酒淡而雅,韵味悠长;佳肴美味,各有特色。一时间大家都只顾着大快朵颐,忘了所有烦恼。 即便点的酒很清淡,洛自醉仍然很小心,喝了几杯便连连推辞。倒是洛无极,被人轮番灌,应接不暇。 眼看他便要醉倒,洛自醉忙替他挡下,连声道:“喝不得!喝不得!还得去太学一趟呢!” 第101页 念及正事要紧,众人才不情不愿地放过他们。 洛自醉赶紧拉洛无极起身,躲避这些或手舞足蹈或言语不忌谈笑风声的半醉之人,艰难地来到门边。 “我也和太傅同去罢!”同样被当成酒具的皇戬眼神依旧清明澄澈,没有半分醉意。 照顾一个醉鬼难上加难,洛自醉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三人跨出雅间,便听身后洛自节断断续续道:“别驾马……雇马车……” 洛自醉回首答应了,伏在他身上的洛无极已是不省人事。 真重。 洛自醉勉强拖着洛无极下楼,皇戬笑吟吟地跟着,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到得底楼,洛自醉也顾不得皇戬愿不愿意,将洛无极推给他。他则转身到柜檯前,付了银子,又叫来店小二,给了些银两,叮嘱他倘若天色晚了他们还未醒酒,便雇辆马车将他们送去洛府。 嘱咐妥当后,他率先走出望江楼。 皇戬叫苦不迭地背起洛无极,追上去。 带着一个醉鬼,自是不能去太学。洛自醉和皇戬驾马回了内城,直奔洛府。 本也有意辞行,不想洛程与洛自清尚在军营中,洛自持也未回府。 洛自醉只得暂将洛无极安顿在他的卧房中,吩咐下人细心照料。接着,他便同皇戬来到主院。 “四哥回来了!”洛兮泠正在院中桃树下玩耍,见他来了,欣喜不已。 洛夫人闻声走出小楼,温柔一笑:“太子殿下驾到,有失远迎。” “洛夫人怎地如此生疏起来?”皇戬笑得慡朗无比。 “娘,太子殿下时常过来,您大可不必过于拘礼。”洛自醉带着宠溺的笑容抱起小妹,随着洛夫人走入楼中。 洛夫人微笑着叫来下人看茶。 三人在前厅中落座饮茶闲谈。洛兮泠在洛自醉怀中小口小口地品尝他自望江楼带回的糕点。 不多时,便提及几个月前定干坤的那一日。 皇戬感慨颇深:“若非洛家鼎力相助,我也不会有今日。” “殿下言重了。效忠陛下和殿下本便是臣子之责。”洛夫人道,“洛家上下都受了重赏,我还觉着受之有愧呢。” “怎会?这赏都是将军们应得的。” 本一直静静听他们谈论的洛兮泠放下桂花糕,忽然道:“四哥,我并不觉得此回太子殿下是赢家。” 天真烂漫的小妹居然说出此话,洛自醉不由得有些好奇。“羽芙何出此言?” “大胜之人,应是左将军。”洛兮泠的神情十分随意。听在他人耳中,这惊人之语,似乎只能算是童言无忌。然而,洛自醉和皇戬却都心中一凛。 “长公主若胜了,他可加官进爵,亦能力保宁家三哥;殿下胜了,宁家三哥可得封,也保了一家大小性命。孰胜孰负皆可得益自护,怎不是胜者?” 洛自醉和皇戬不禁怔住了。 “羽芙,大人说话,小孩莫要插口。”洛夫人温声道。 洛兮泠撅起唇,好不委屈:“娘,我也只是想告诉四哥心中的念头而已。” 洛自醉更搂紧了她,笑道:“娘,羽芙可点醒我了。”不愧是叱咤数千年的老狐狸!宁老儿才是真正机智圆通之人!有心逆反,又设好了后路,无一丝破绽,几乎瞒过所有人!若非小妹旁观者清,一语道破天机,他不知要到何时方能察觉真相! 他们洛家小妹也是神童啊! 洛兮泠端起茶盏,弯起嘴角,露出两个甜美的小酒窝:“四哥,羽芙哪有这等眼力?只是偶然听见二哥和大哥商议此事罢了。那时二哥说‘宁家老儿计谋非凡,甚是佩服’。羽芙心中奇怪,便仔细思考话中原委。” “羽芙能悟出二哥话中真义也很不容易。”是二哥。不错,无事可隐瞒他的厉眼。想来,陛下和黎二哥应该也发觉了。 “是么?”洛兮泠赧然一笑。 如此聪敏剔透的小妹,洛自醉真是愈看愈喜欢,思及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见她,阵阵失落涌上心头。而皇戬似乎仍处在震惊中,久久不曾言语。 待他回神,洛自醉给了他些银两,请他带着洛兮泠去街上玩。他一口便应下,慡快得令人惊诧。 看他们走了,洛自醉起身,毕恭毕敬地朝着洛夫人跪下,叩首。 “娘,孩儿不孝。” “当真要去么?”洛夫人双目微红,难掩哀伤。 “是。”洛自醉抬首,又重重叩下。 良久,洛夫人方长嘆一声:“虽已听持儿提起,不过,娘怎么也不忍心让你流落异乡,吃苦受累。” “娘,好男儿志在四方。孩儿会好生照料自己,您不必担心。” “若觉着四处游歷才舒心,你便去罢。” “请娘原谅孩儿不能侍奉左右。”听得出她语中的怜爱和不舍,洛自醉也不由得红了眼。为了抑制自己即将爆发的别绪,他一下接着一下,重重叩首。 终其一生,他再也不会向第二个人叩首了罢。以他的性子和经歷,也并不喜落跪磕头。但,此时此刻,惟有这般,方能表达他满心的感激和尊敬之情。 “快起来!”洛夫人跪坐在他身旁,将他揽入怀中,泪如雨下,“醉儿,千万不要离开娘,知道么?娘再也不想眼睁睁地看你离开了……” “是,娘。孩儿一定会多请人给家中报讯,也一定会多回来探视爹娘。” “醉儿……娘对不住你……娘不能将你留在身边,让你置身陌生的宫中,经歷无数兇险……娘不能时刻守护你,反倒让你担负守护爹娘和家人的重责……” “娘,这些都是我的命运,也都是我自愿的。我不后悔来到洛家,成为洛家人,也不后悔去宫中。倒是如今,请娘容我任性一回。” “好孩子……” 安慰了洛夫人好一会,方劝她歇下了。 直到下人们服侍她入睡,洛自醉才转身离开。 缓缓走出主院,在要踏出月洞门之际,他停下了步子,慢慢回身,凝望着那座桃林中的小楼,深深拜下。 到自己的小院中瞧了瞧,洛无极仍沉睡不醒,洛自醉便来到花园中,闲适地漫步。 此时正值初春,万物復甦,一路赏了不少新开的花。 来到园子中央时,他远远便望见苏铃悦正坐在八角亭中做女红。 走近一看,她正在fèng制些婴孩穿的小衣小裳,极尽精緻。 见她全神贯注,未发觉他的存在,洛自醉出声唤道:“二嫂。” 苏铃悦抬眼,笑了:“四叔来了,坐罢。” 洛自醉在她对面坐下了,看着她熟练地绣麒麟纹,仔仔细细比对绣样和衣物的大小,眉时而蹙时而展,完全沉浸在将为人母的喜悦中,倏然笑了。 “我还道当初是我们作戏功夫过人,其实应是二嫂深藏不露啊。” 苏铃悦似有些惊愕地抬首望着他,针刺破她的指头,她才恍如惊醒般放下绣样,吮着伤口。 洛自醉打量着桌上叠得整整齐齐的精緻衣裳,接着道:“二嫂如此疼爱腹中孩子,又怎会铤而走险?怎会忍心让他失去爹和祖父母、叔伯父们的疼宠?” 苏铃悦轻轻笑了,目光坦荡地注视着他,仍未做声。 “其实,二嫂根本不曾想过要拿我作质,所以才特地等着黎二哥和三哥都在的机会。人多便能保二嫂双亲安全,亦能保我无虞。” 苏铃悦低下头,一面整理针线和衣裳,一面柔声回道:“但,正如四叔那时所言,我不够信任洛家。我以为你们不会信我,所以也不信你们。能得各位谅解已是万幸,我也无颜再待在洛家了。” “二嫂无须自责。那种境况,不信我们也是应该。我们不也防着二嫂么?不过,往后便不同了。” “多谢四叔开解,我心意已定。” 洛自醉略作思索,嘆道:“二嫂忍心丢下二哥么?二哥生性冷淡,看似不需人关爱,实则最需人照料。” 闻言,苏铃悦的笑容登时黯下,神色苦涩:“歷经此事——不,自我心境不纯嫁入洛家开始,我便註定不可能成为洛家人。不能成为洛家人,他便不需要我。” “二嫂,此事二哥也有错在身——” “四叔不必再劝我了。” 洛自醉一时无言。若不是洛自持亲自来劝,苏铃悦定然不会改变主意。只是,若要让他这大木头开窍,真比六月飞雪还难。也罢,缘起缘灭,顺其自然。若真有缘分,苏铃悦迟早会回到洛家。 第102页 大约觉着气氛有些尴尬,苏铃悦又笑道:“我爹娘已在一个偏远的小镇中住下。过几年,待孩子长大些,我便也去。不过,我可是心存了大志愿呢——要考过官试去那里做县令。” “如此也好。只是,二嫂莫忘了,洛家随时欢迎你归来。我想,二嫂对孩子和洛家的情,爹娘兄嫂也都看在眼中,以前的芥蒂,必将消融。” 苏铃悦但笑不语。 酒醒的洛无极循着气息寻到花园中,就瞧见洛自醉和苏铃悦相谈甚欢的模样。他看了一阵,也没去打扰。转回身时,却见洛自持立在他身后不远处,冷漠的目光也望向八角亭下。 过了许久,他才收回注意力,冷道:“是时候了么?” 洛无极颔首。 洛自持瞥着他,半晌,才低低地道:“不论你想做什么,如何做,他是首位的。” “我明白。”洛无极点头,再抬首时,面前已是空无人影。 直到用过晚膳,仍不见洛程、洛自清、洛自持回府,洛自节似乎也存心留在酒楼中浇愁,迟迟未归,洛自醉只得回宫。 离开洛府之时,洛无极感觉到暗处有数道视线跟随着他们。用灵力搜索一番,他不禁微笑起来。没料到,洛家堂堂的铁血汉子们都似乎不擅长面对离别场景。 黑夜中,伫立在附近屋檐上的四条人影宛如石雕。 扫了他们一眼,驾马飞奔的洛自醉抿起嘴唇,再也抑制不住离别的伤怀。 晚上,黎唯独自来到紫阳殿。 洛自醉一面引他入寝房,一面笑道:“拾月大哥中午醉了么?”他们离开的时候,惟独他仍是浅笑淡然,浑似平常,想来应该没醉。 “你们何时离开,我都不记得。”黎唯淡淡笑回道,眉眼之间俱是微微的愉悦,“醒来便在宫里了。” “是么?拾月大哥的酒品真是如其人啊。”今日齐聚,的确畅快。只是,以后恐怕再不会有这样的日子了罢。 两人在榻边坐下,洛自醉斟了茶。 黎唯大约还留有些酒劲,并未推辞,端起茶盏,啜了口清茶。 “差人特地唤我来,有什么事?” 洛自醉瞥了瞥一旁立着的洛无极,道:“你且出去罢,一会儿叫他们送些茶点来。” 洛无极虽有些意外,面上却未显露出任何情绪。朝黎唯恭身行礼后,他便走向门外。 见洛无极退出房,黎唯瞧着洛自醉的神色,问道:“什么机密之事,连无极也不能知道?” 洛自醉没有回话,走到屏风后的床边,自床底取出一个大乌木盒来。 小心翼翼置在榻上,他以手势示意黎唯打开。 黎唯掀开盒盖,扫视一眼后,抬眸望着他。 洛自醉一册册翻了翻盒中的书,浅浅笑道:“这九年我虽睡得多,但也尽量抽空做了些事。” “这些书,是栖风二弟作的?” “我怎会有此能耐?”洛自醉不免失笑,取了一册青皮《史记(一)》,大略看了几页,“这些都是昔日我最喜欢的书。看了又想,想了便记。因病不能去学堂,只能在家看这些书窥视过去。我那世界中的歷史,大体都在这三十本书中。虽有记得不全之处,大意应是没有错漏的。那世与此世固然不同,时间的流向总归不会错。因此,我将自书中看得的未来,尽数体现于新政中。所有新政的律令,都在这些书里。” “世族寒族门第之别渐消,经甄试选择人才,是大势所趋。关于这些,拾月大哥可看看《隋书》、《唐书》,必定大有收穫。” 黎唯寻出《唐书》,略看了看,笑道:“这不都是无极的字迹么?为何要避开他?” “我这人哪有写下三十本书的耐性?自然不会自己动手。”洛自醉自嘲道,喝了几口茶。 “你要瞒他何事?” 他也不明白,潜意识中还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念头。“……此行兇险,我无法确定,我们能否安然无恙。” 闻言,黎唯的面色柔和许多,合上乌木盒,轻声道:“我定会助你。” “多谢拾月大哥。一世受追杀的命运,恐是不能免了。我只担心会给家人惹上麻烦,烦劳你替我照料他们。” “我尽力。不过,你也知道,凭你家二哥的手段,实在不需担心。而且,命中自有转机,冥冥之中便会有机遇来到,你不会一生都有此困扰。” “若真有你所说的转机,恐怕更是艰险。”洛自醉苦笑道,“我没有自信不会心生退却之意。但,舍下无极,又是万万不能的。” “这万万不能,是出于百年之约,亦或——”黎唯一语中的。 洛自醉一怔,半晌,低低道:“我早便清楚自己生性自私。不过,时至今日,才明白自己的私心有多重。……我……亦不知道,是哪个缘由的分量更重一些。” “私是人之常情,谁都想平静度日。你不愿时时刻刻都有性命之忧,也在情在理。”黎唯婉言宽慰道。 洛自醉苦笑着摇首。 他的极度自私,让洛无极事事以他为先,而罔顾自己的野心和血脉。但,他又不能给他足够的回应补偿。 喜欢他,洛无极真是几乎没有半点回报。他丝毫不计较付出,然而,他却不断地不停地为自个儿打算,用尽全力折磨他。 是的,他只会折磨他而已。 他几乎从未认真地替洛无极的将来想过,也从未考虑过他的心境。 人的自私应当有限度罢。 而人的感情,应当没有限度罢。 卧房外,洛无极静静地倾听着,良久,闭上了双眼。仍是平静无波的神情,遮掩了他心中的暴风骤雨。 三月初一,文宣帝携栖风君、拾月君出京,赶赴例会。定远将军封念逸护驾随行。在此期间,太子代为理政。 分别时,皇戬似乎也已猜得好友此去将不復归,塞给洛无极一些金银和一张与暗行史联络的令牌。 洛无极沉默着接下,没告知他,昨晚洛自醉已清点了大部分家当,金银器物,样样不少。宝物更是精美绝伦,随意卖哪一件,都足够他们过上百年。当然,钱财虽是身外物,却也是生存之本,多多益善。 皇戬见他不语,又驱马到车前,悄声道:“太傅多保重。” “殿下也要多为陛下分忧解难。”洛自醉望着他的双眸,淡然道。昔日那个顽皮慧黠的太子殿下,如今已有君主的气势和风度,他倏地升起为人师的骄傲感。不过,几乎不可能亲眼看他登基,也是一种遗憾。 “太傅的教诲,我都谨记在心,定不负期望。” “如此便好。若有缘,他日再会。” “一定会再见面的。” 车马前行,高大的宫墙、城墙陆续被抛在后头。望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洛自醉突觉得,似一步步走向自由,又似一步步踏入深渊。 然而,无论前方是自由还是深渊,都已无法回头。 三月中旬,四帝再度齐聚平舆。 短暂歇息几日后,帝皇与国师们便开始秘密讨论此回议题。 此次议题定然与后亟琰休离之事相关,结果如何,自是毫无悬念,因此,洛自醉唯一期待的便是宴会。届时,他既可寻个机会向溪豫帝询问后亟琰的近况,且能近距离观察献辰帝的神情举止。 接连两天,皇颢的脸色都冷沉沉的。洛自醉和黎唯猜想他定是受了不少刁难。打从例会伊始,他们便已料想到这种景况——疼爱幼弟的溪豫帝断然不会放过任何打击前弟夫的机会,甚至可能新仇旧恨一齐报。然而,就算有心,不能赴会的他们也爱莫能助。 这几日,除去协助批阅奏摺,洛自醉并无其他活动。 虽然可支配的时间增多,但他嗜睡的习惯似乎一夜之间便改了过来,闲着的时候也忙着制定种种详尽的出逃计划。依常理来说,预备方案越多,安全逃脱的机会也越大,他不能放过任何一丝生机。 此外,他不厌其烦地数次整理清选紧急时刻要带走的行李。自然,收拾金银的时候,不免又想到若有银票便方便多了。洛无极看出他的心思,提醒他:别说是没有银票,就算他们有,也无钱庄兑换现银。 大概收拾下来,极尽简便。包袱里头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少量金银和珠玉饰物。其余贵重物品,洛自醉打算託付给四位国师保管。 洛无极在帮他解忧的同时,也在思考如何进入东之宫探察情况。他从不轻敌,在东之宫外围盘亘了许久,才确定前去的时机。 宴请之日终于到了。 与上回相较,三帝的神色并未有多大变化。洛自醉不着痕迹地观察着献辰帝的神色,并未看出任何异样。 第103页 及回宫时,溪豫帝驾与皇颢卤簿同行了一段路。 与黎唯一同坐轿的洛自醉特地下了轿,放慢脚步,待溪豫帝驾近前,恭身行礼道:“陛下,二皇子殿下近来如何?” 溪豫帝的目光越过他,直射向前方皇颢的背影,露出个满意的笑容:“好得很!不必委屈自个儿看人脸色,也不必担心有小人暗算,又有如花美眷相伴!朕还特地赏了他二十名舞姬,给他解闷!”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恰恰能使在场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前头的冰寒气息缓缓地发散开。 溪豫帝笑得愈发畅快了。 洛自醉忆起,后亟琰曾经如此形容他皇兄——平日是旷世明君,沉稳有度,一旦事情关系到爱弟,便如十岁稚儿般无度量。 果然如此。 虽说为了特意刺皇颢的痛处,这些话可能有不实之处。但依这位陛下疼后亟琰之心,也难保他不会真赐下几十名舞姬美妾。 这厢尚是一片愁云惨雾,那厢却是美人笙歌,洛自醉一时也无语。 “他若开心,臣便放心了。” 好不容易哭笑不得地挤出这话,洛自醉心中喟嘆不已。后亟琰可得好生权衡界限,以免适得其反。 “多谢栖风君多年照顾他。” “陛下言重了。殿下待臣更是一片赤诚。” 溪豫帝微微笑道:“他在池阳唯一的得益,便是交了你这样的挚友。” 好厉害的乘胜追击! “臣也十分珍惜殿下的情谊。惊陛下御驾,十分过意不去,臣恭送陛下。” “改日得空,栖风君可否前来南之宫?洛四公子才绝天下,朕慕名已久。” “臣惶恐,定当择日觐见陛下。” 目送溪豫帝驾行远,洛自醉这才回到皇颢辇前,行礼。 御驾早已停下了,皇颢支着额,合上眼,疲惫之态尽显。 洛自醉回到轿中后,黎唯示意侍从继续前行。两人相视良久,静默不语。 当晚,洛自醉和黎唯都陪在帝寝宫内。 皇颢始终沉默,似乎仍未从方才的惊人传闻中摆脱。 洛自醉和黎唯见状,低低地议论起来。 他们所论的都是三十史中的人物,很快便引起皇颢的注意。 二人便十分默契的将几位人物与史实一一道来。皇颢明白他们的苦心,疲态渐消,兴致盎然。 三人讨论着人物得失,每人的观点都十分独到,尤以皇颢从帝王的角度所作的分析最为特别。洛自醉从未听过如此精闢的见解,心中惊嘆不已。 直到次日卯时末,天已渐明了,兴致勃勃的君臣三人才觉得有些疲惫。不久后,洛自醉和黎唯便恭身告退。 临出殿时,皇颢忽问道:“这些是栖风君所知的前史么?” 洛自醉转回身行礼。“是,陛下。” “以史为鑑,得益良多。爱卿可有成书?” “臣已将初稿赠给拾月君。” 黎唯颔首回道:“回宫之后,臣立刻呈上初稿。” 皇颢望了洛自醉半晌,似是察觉了什么。“那……回宫再阅罢。” “是。” 待洛自醉睡足四个时辰起身,已是未时末了。 洗漱后,他便来到殿侧的阁子中,一边品茗,一边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的竹林出神。此次入住的正是上回住的宫殿,仍是美景如画,僻静悠远。然而,风景虽然相似,心境却大不相同了。 蓦然回首,三岁左右的银髮幼童站在他身后,不知已来了多久。 为何模样又小了几岁…… 心中虽有疑惑,但洛自醉深知重霂极在乎年龄和外表的不一致,所以并没有问出口。 稚嫩的面孔与深沉的眼神极端不协调,仿佛灵魂入错了身体——他能理解他的不快。 “重霂,何时来的?为何不出声?” 重霂坐下来,一改漠然的神色,轻轻笑道:“你正出神,不好打扰。” “只是一时发怔罢了。”洛自醉淡淡道,斟了茶,推向访客。 重霂仔细端详着他的表情,似乎想看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来。然而他失望了,今天的洛自醉和以往并无不同,平和内敛,且带着淡淡的疏离感。 他只得直切主题:“方才见洛无极闯东之宫,他疯了么?” 洛自醉捧起茶盏,浅笑应道:“你不信他的能力?” 重霂四眸微动,半晌方道:“献辰已知道他的身份?” 他能猜出,他并不意外。 洛自醉点点头。 “准备何时离开?若还留在这里,处处陷阱危机,防不胜防。” “这不处处小心了么?” “你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难不成非得愁云遍布,天下皆知才好?” 重霂长嘆,脸上却露出几分笑意:“就算如此,你也太过信任洛无极了。你的武艺、灵力都不及他,有个万一便都仗着他了。将命交託给他,惜命如你,竟能放心?” 这算是疑问还是离间呢?“不信他,便谁都不能信了。”洛自醉扬起眉,微微笑着回道。 两人静默了,各自啜着茶,吃着点心。一切尽在不言中。 良久,洛自醉復又望向窗外:青翠的竹林随风发出柔和的沙沙声,林子深处,洛无极飞掠而至,如翩鸿般落在窗前。 不自知的,他的笑容深了。 重霂目不转睛地看着二人的神态,倏地起身:“改日再来看四公子。” 洛自醉待要挽留他,洛无极已然出声:“白毛狐狸,谢你方才的一臂之力。”虽是言谢,他的神色却没有分毫变化,语中也无半点诚意。 重霂也似并不在乎,头也不回地哼道:“我只是顺手罢了。”声音传出,人已在几步之外,随即如烟雾般消散在半空中。 洛自醉抬起眉,以带着疑问的眼神瞥着洛无极。 洛无极轻巧地跃入窗内,解释道:“了时国师已在东之宫布下防御之阵,方才那狐狸路过,帮我解了一环。”他也从未料到重霂竟会出手相助,而自己竟有不得不向他道谢的时候。 “你们化敌为友应当也不难。”洛自醉中肯地道。既然并非恨到极点,那便有好转的可能。 “绝无可能。”洛自醉很干脆地打破了他的想像。他和重霂能互助也只是基于“不得已而为之”罢了。若要交好,双方都觉得难受罢——毕竟,他们都视对方为干扰物,而这“源头”显然并不知情。 洛自醉有些无奈地摇了摇首。 “可有什么消息?” “为免惊动献辰帝,我只在他寝殿周围探了探,并未发现什么特别之处。”不单防备无异,就连他带来的贴身护卫也并不多。不过,可能已有不少献辰暗行史隐在暗处了。 洛自醉垂首沉思了一会,再抬首时,满面粲然:“无极,下盘棋如何?” “你愿意的话,自然奉陪。”洛无极有些意外地回道。 近来很少见他笑或者露出悠闲的神色,仿佛被危险的阴影笼罩了一般。能有此转变,他自然高兴。不过,转变的缘由,却是他更在意的。 次日午时,用过午膳后,洛自醉便应初言、闵衍之约,前去中圣宫。 甫踏入中圣宫内,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池清荷。各色淡雅的莲怒放,朵朵花如晶莹剔透的水晶,又如温润柔滑的玉,酝酿出满池清香。 分明才三月,这些珍奇之物却违了时令,丝毫不惧春寒。 洛自醉不禁停下了步子。 洛无极也觉得颇有趣,随着他来到池子边,观赏这些奇花。 清骨清肉,果然不凡。洛自醉心中赞嘆着。 “无极,可听说过这种荷?” “不曾听过,野史奇闻中也没有记载。应当是国师们的灵力所致,或是设阵之效。”又或许是天命将变的预兆。洛无极眯了眯眼。不仅仅是洛自醉,每每想到即将到来的出宫日,他也有些紧张不安。不仅怀疑自己能否守护身边的人,也怀疑身边的人能否坚持。 天命……这话还是不让他听见得好。 两人赏着美景奇观,各有所思,不知不觉忘了时辰。 突听身后传来脚步声,洛无极一僵。来人的灵力既陌生又熟悉,绝不可能错认…… 感觉到洛无极忽然绷紧身子,洛自醉回首。 就见献辰帝牵着一个有些面熟的七八岁孩子走近。 孩子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献辰帝的神色却依然十分冷峻。直到相隔不过数步,他似乎才注意到已经有人在这池边赏景了,望了洛自醉和洛无极一眼,不过,目光并未停留。 第104页 “陛下。”洛自醉和洛无极俯身行礼。 “洛四公子不必多礼。” 他的声音并不若想像中的那般冷漠,只是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仿佛是近在耳旁的低语,又仿佛是隔得很远的交谈,有些模煳,有些诡谲。 “谢陛下。” “父皇!上回就是这两位救了儿臣。”孩童道。他的性子明显与献辰帝不同,笑容明朗,令旁人如沐春风,心情也不由得愉悦起来。或许,这便是他得自家父皇欢心的缘故罢。 洛自醉终于想起,上回例会之时,这孩子险些跌下湖去,无极救了他,也望见他身上的玉佩,确认了自己的身世。 仔细一看,这位殿下的腰间确实垂着一块无论是做工还是雕饰都几乎与帝悯的遗物相同的青玉佩。 “是么?”献辰帝脸上浮起微微的笑容,却显得更冷酷。无意间,他瞥了洛无极一眼,笑意更浓了些。 并非不曾见过厉害人物,眼前这位却格外令人毛骨悚然。大概觉得他是真正威胁到自己性命的人,所以才如此警戒罢。 洛自醉抑制不住不断往外涌的寒意。 不能面对此人。他似乎能看穿人的一切情绪,看穿人皮肉下的心思,让人无所遁形。 必须快些离开。 “陛下,臣与初言国师有约,失陪了。” “噢,了时等的人便是四公子么?”献辰帝微微扯高了唇角,眼神中满是兴味。 他的笑容愈发让人不舒服了。仿佛无尽的嘲弄都在此中——生命、权势、财富、欲望…… 对于一切的嘲讽,积聚成这位帝皇,这位帝皇的一举手一投足,一抬眉一微笑,这位帝皇的冷漠、兴奋……种种情绪与情感。 洛自醉顿生恐惧:“臣告退了。”言毕,他没有任何停顿地转身,优雅地举步朝初言的奥云殿而去。 洛无极则谨守暗卫的本分,自始至终不曾抬头。 两人走了不过十几步,便听到轻微的笑声。 “四公子!” 随后,是那遥远而又无比接近的声音。 不详的预感加重,洛自醉紧紧锁着眉,不断安抚着自己躁动的情绪。 他缓缓回首,正对上献辰帝的视线。那双幽深冰冷的眼眸,如勐兽般狂热,又如冰河般冷冽。 “这些年,烦劳四公子了。” 他如此道。 极轻,语气极平常,声色也并不冷漠,甚至还带着几分柔和。 然而,洛自醉却觉得自己已经落进了十八层地狱。 是他。 他都已经知道了。 无极的身世,帝悯的逝去。 然而,他却一时琢磨不透他的想法。 不,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过他们,这是唯一不会改变的事实。 眼角余光中的洛无极仍然平淡。平淡的神情,平静的眼神,好似在无言地抚慰他。 绷紧的神经不由得稍稍松了些。还有这人在他身边……不是已经再三确认了么?只要有这人在身边,一切危险都不能妨碍他们。即便路途再艰难,他们也能离开。 洛自醉的步伐如初,平静优雅,神色也没有一丝变化,沉郁安然。 他没有流露出半分动摇,仿佛不解献辰帝的言下之意,仿佛一切都与他毫无干系。 然而,背后那冷鸷的目光却如影随形地紧贴着他。走得愈远,愈无法摆脱。 虽然有信念支撑,恐惧却无法散去—— 自从到得这世界以来,他从未感觉到死亡是如此的接近。近得甚至可以闻见隐隐的血腥和腐败气息。 到得奥云殿时,洛自醉已是汗湿重衣。 洛无极注视着脸色微微有些苍白的他,心中五味陈杂。他很清楚恋人的惧意,即便是他,也难完全压下那种无以言状的恐怖。他也很明白,这位斩尽血族的舅父有多可怕,尚稚嫩的他,根本不可能与之抗衡。 不能战,亦无希望和, 洛自醉背记,洛无极抄写的三十本书: 二十四史:《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魏书》、《北齐书》、《周书》、《隋书》、《南史》、《北史》、《唐书》、《新唐书》、《五代史》、《新五代史》、《宋史》、《辽史》、《金史》、《元史》、《明史》 其余六本:《清史》、《资治通鑑》、《现代史》、《世界古代史》、《世界近代史》、《世界现代史》 34、自由之途 就在摆脱那两道恐怖视线的途中,洛自醉和洛无极于无言中达成了共识——离开此地,愈快愈好。 因此,在四位国师见到他们,微微有些惊诧的时候,洛自醉便道出了会如此狼狈的缘由。 得知他们与献辰帝短暂接触,了时瞬间笑容尽失,周身散发出的气息,与其说是怒意,不如说是悲哀。 “他能斩尽亲族,自然能毫不犹豫地杀掉四公子和无极。毁去流落在外的骨血确实是不成文的惯例,但无极并无夺位之心,他不过是在滥杀无辜罢了。……四公子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他说此话时,望着洛无极,良久,长长一声嘆息。 洛无极大约清楚他想要说却不能出口的话,仍是沉默着。 无间望了他们半晌,垂下眸,望着身前的云镜,如吟唱般道:“命运不可变更。他即位时便註定如此,纵是恨,纵是忿,也无济于事。” 初言淡然接道:“大师兄,命运是五分天定、五分自决,陛下心中在想什么,我们无从得知。他已干预池阳内务,并非祥兆。恐怕,查明无极的身世,也只是意外收穫而已。” 闵衍回首招唿重霂斟茶,微微笑着将一杯茶递给洛自醉,示意他饮茶压压惊。 洛自醉轻声谢过他。 闵衍又递了杯茶给洛无极。电光石火间,洛无极听见他低低的笑声,带着些神秘和蛊惑的意味。 “云王,当真能舍下皇位么?” 一个个字,仿佛响在耳中,更仿佛直接映在意识中,真实而又虚幻,带着强大的意志和情感。 看身边的洛自醉没有反应,洛无极明白这是传音入密。他与闵衍的力量差得太远,他使用的招数与他和皇戬好不容易习得的传音入密法比较起来,如同天上地下。 “如同初言所说,命运既由天定,也由己求。你的血脉浓厚,有能力一争。” “……最想要的不是皇位。” “噢?”闵衍一金一蓝的眸中浮出些许兴味来,“所以你便放弃了么?” “孰轻孰重,根本不需考虑。”洛无极抿着药糙茶,“国师,了时国师尚不曾言语,您为何要询问我这些?” 闵衍瞄了洛自醉一眼,笑而不答。 这时,了时望了过来,道:“二师兄的意思是,他可能将四国都拖入战乱?依他阴晴不定的性子,确实可能有此想法。不过,在扰乱溪豫和昊光之前,更有可能使池阳宣战。而以献辰如今的国力,绝非池阳的对手。我回角吟后,会尽快调查此事,阻止他胡作非为。” “若他的初衷就是使四国陷入动乱,凭你也无法阻止。”闵衍道,“不过,我倒不认为当务之急是调查他的野心。四公子和无极的安全才是首要的。只是,我们碍于身份,无法出手相助。池阳亦不能插手献辰皇室的纷争。” “自然,定要想方设法护得四公子和无极周全。”初言温声道,“在平舆附近干预太引人注目。只要两位出了这附近,我们便护送你们到安全之处。” “多谢四位国师。”药糙茶确实有安定心神的功效,喝了两三盏后,洛自醉恢復了自若的神情,笑着致谢。 “四公子不必言谢。”闵衍回道,微微挑起眉,“且不说我们师兄弟都欣赏四公子的性子,异世使者可是四国的希望,怎能不维护?” 经方才的秘密谈话,洛无极已觉得闵衍定有话未说明白。这会听来,更像话中有话。他不由得仔细端详他的神态,试着解读他的未竟之语。 “无极是我献辰皇室,我亦有看护的责任。”了时道。 这话听起来固然是自然而然,但在场谁都清楚,国师对流落的皇室并不存在责任。 “天色已晚,四公子尽快回宫休息一阵,早些动身罢。”无间收起云镜,道。 洛自醉略点了点头,俯身行礼:“在下告辞。他日再与四位国师畅谈。” “我们翘首以待。”初言淡淡道,其他三位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看着两人。 洛自醉与洛无极转身离开。 就在他们快要跨出身后众人的视野之际,洛无极又听见闵衍似笑非笑道“你以为你在他身边就能保他安全无虞?你以为你的敌手是何人?” 第105页 “我知道我胜不过那人,不过,我会竭尽全力。” “你竭尽全力也保不住他。你在他身边,只会连累他受追杀罢了。” “……” “你很清楚,只要获得……就能让他安全,而他最需要的便是安全,而不是陪他一同自由自在。” “……” 就在走廊尽头,洛无极倏地回首。 洛自醉有些惊讶地停下步子。 了时向前行了几步,苦笑着向他行礼。 洛无极深深地回礼。以他如今的身份,受不得如此重礼。看来,了时果然曾和他的爹娘有些渊源。 “觉得你可能是我献辰皇室的骨血时,我便希望你是公主殿下的遗腹子。果然如此。若云王和公主殿下地下有知,会为有如此的儿子而自豪罢。” “十六年来,我心中愧疚难安。当初未能保住云王和公主殿下,事到如今,我已无颜请求你……请求殿下回献辰了。” “国师已经尽力了。” 洛无极的目光越过他,望向闵衍。 闵衍仍是笑着,有些诡谲的金蓝双眸在夜色中闪动。 “了时,你若不询问,便可能再无机会了。” 他轻轻道。 了时有些踌躇,顿了顿,才问道:“你再不会回献辰么?就算献辰国灭——” 他说到“国灭”时,洛自醉微张大了眼。洛无极察觉到他的心境有些变幻,平和地打断了了时的话:“有国师在,献辰不可能会落入灭国的境地罢。再者,我不过是公子的随侍,自始至终都与献辰没什么干系。” 了时长嘆,难掩哀意。 殿门边,闵衍笑意仍不减,意味深长地道:“万事皆难预料,保重。” 洛无极默然向他们行了一礼,洛自醉侧首望着他。他分明是选择了他,然而,他心中却并无太多欣喜之感。 他应该高兴的,不是么?就像以前他发誓会在他永远在他身边一样。他该愉快,该安心……为何如今更多的却是不安? 回到寝殿后,留下洛无极再度清点行李物品,洛自醉独自去了帝寝宫。 守在殿外的徐正司见他步伐匆忙,省去了繁文缛节,将他引入殿内。 殿中央,皇颢正在御案前批示奏摺。 “臣参见陛下。”洛自醉恭身行礼。 皇颢闻声抬首,直视着他。 洛自醉微微垂下首,轻声道:“臣惶恐,将不能再为圣上效劳了。” 皇颢的嘴角稍稍动了动,却并未出声,神色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仿佛早已预料到此情景。他自摺子堆中抽出一道圣旨,示意徐正司交给立在对面,不卑不亢地回望着他的人。 待洛自醉接下圣旨,他方缓缓道:“爱卿已非宫妃,朕另封你为暗行特使,游走四国,不受约束,亦不属密门管辖。” “臣谢圣上隆恩。” “去罢。”丢开硃砂笔,皇颢合上眼。 洛自醉再度行礼,转身。行至门边时,忽又听得他道:“洛自醉……倘若没有他的承诺,朕不能也不愿放你。” 他知道得太多了,放了委实是个祸害。洛自醉苦笑起来,回身一拜。 恐怕,这才是后亟琰真正实现还他人情的途径吧。 终究,他做到了。即便不是他亲手放他,他也因他的缘故得到了自由。多少身外之物,也不能与之相较。而身外之物,他给得更多。 徐正司一路送洛自醉到寝殿庭园外。临告辞时,洛自醉微笑着向他道别。 他面露迷惑问道:“四公子,宫中风风雨雨都过来了,往后再无人能对公子不利,也无人敢对公子不敬,公子为何要舍下荣华富贵?” 洛自醉淡淡一笑,道:“正司,目下我所遇上的危险,是在宫中也无法躲避开的。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 多年在宫廷中生活的经验不难清楚,这背后的秘密是不该多问的,徐正司满怀敬意弯下腰来:“公子保重。他日若有需要小人之时,小人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正司的好意,我心领了。” 轻柔的笑容,清浅与疏离中透出的温和,奇异地让人情绪稳定,感受到眼前人的善意和亲近之心。 从未觉得这位如此容易接近,徐正司不禁也真心笑了:“公子一路小心。” 洛自醉颔首,足尖轻点,纵入夜幕中。 回到殿内,洛自醉就见黎唯坐在榻边饮茶,洛无极则站在他身边,正在看一幅图。 走上前一瞧,是幅十分详尽的阵势图,应是黎唯这些日子探察的成果罢。“拾月大哥消息可真灵通。” 黎唯头也不抬,道:“若不灵通些,你便无声无息走了。” 经他如此说,洛自醉终于有些罪恶感,赔罪道:“当然会向你说明再走。” “是么?” ……命人在他们走后通报,也算是说明吧。 黎唯淡淡地瞟着他,轻轻哼了一声:“听闻你们下午遇上了献辰帝。” “相当意外。”总算原谅他了,洛自醉松了口气,注意力转向榻上的两个包袱——东西比预料中的要少,也好,轻便得很。 “也相当不快罢。” 下午的情形仿佛又浮现在眼前,现在想来,仍然心有余悸。 见他的笑中多了几分无奈,黎唯立起来:“那就立刻启程罢,我送送你们,逸也已经在镇上等候了。” “他也知道了?”应该想到的,既然瞒不住这个,肯定瞒不住那个。 “你以为能就这样不告而别?”黎唯的语中带有淡淡的责备之意,“你还未向我二哥和宁三弟提过此事,往后他们可饶不了你。” 洛自醉轻嘆。他只是不想惊动他们,徒令他们担心罢了。况且,这也并非生离死别,总有机会再见的。 “你可真是个情薄之人。”似乎立刻揣测出了他的念头,黎唯如此评论道。 洛自醉无法争辩,只得维持沉默。 看他不语,黎唯復又斜向洛无极:“无极,你可听清楚了?” 洛无极只是笑了笑,提起行囊:“不论如何,总归是有情的。” “你的要求就那么低?” “只要能在他身边就行。” “果然很低呢……”黎唯低声道。 洛自醉再也忍不住了:“拾月大哥似乎也染上念逸和宁三弟的脾性了。”人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果然不错。 “我不过是陈述事实罢了。”淡淡的一句,堵得某人无言以对。 洛自醉垂下眸,想起出发来平舆的前夜突生的困惑。半个月过去,困惑不但未解,反而积累得越来越多,让他无法忽视,无法装作什么事也不曾发生。 自己究竟想如何做?能否想明白? 有些担忧,这个疑问一旦解开,会毁掉他和洛无极目前的平衡状态。不,毫无疑问,一定会毁掉他们目前不上不下的关系。 抄隐秘的小道出西之宫的三人,因轻功出众,未惊动任何人。 “行宫之阵有三层,由内到外,阵势渐强。这是第一层,第二层在整座行宫之外,第三层围住了平舆镇。献辰帝对阵法颇有造诣,老师不能缓解阵势,惟有破解阵形方能脱离此地。无极的灵力深不可测,即便最外围的天罡五行阵也应该能顺利破开。” 在西之宫宫墙边停留了一小会,黎唯便飞速布下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的小阵势,暂解了第一层阵。 三人很快破了第二层阵,来到行宫外。 平舆行宫建在小镇中央,出了宫便是正街道,笔直地通向城门。此刻,大街小巷都空无一人,看似并无围追堵截者。虽然如此,三人还是小心翼翼地闪进偏僻的小巷道中。 顺着蜿蜒曲折的巷道奔到尽头,就见着一身素色长衫的封念逸立在墙头,月光洒满他一身,茶色的发反射着柔和的光芒,引人注目之极。 寻常人夜行都着黑衣,反倒是他们,一个比一个显眼。 洛自醉开始反省自己为何不换件衣裳。不过,思来想去,他也没有黑色的外衫,且深蓝色的外袍也不算太醒目。而黎唯似乎是匆匆赶来,着的是青色宫衣。只有洛无极穿了件淡墨色的长袍,勉强可说是夜行衣。 恐怕他们的行踪早就在人掌握之中了。 也罢,反正他从未冀望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封念逸转身,如往常般微笑着:“我在此等候多时……不过,等候许久的,也并非我一个。” 出行宫时,洛无极便以灵力搜索四周,发现了不少隐藏着的气息,早已暗暗戒备起来,这时听了他的话,也只是看了洛自醉一眼。 第106页 “你们还是早些回行宫吧,我们也调查过平舆的地图。”洛自醉道。他的确不希望势单力薄对抗危机,但更不愿朋友捲入难以预测的危险当中。 封念逸轻飘飘地落在他身前,笑道:“特意送你们,却要赶我们走么?” “你不必担心我们,只需想着自己便好。”黎唯也道,望了望洛无极,“凭我们二人的身手,不会让你为难的。” “况且,平舆的地图向来不实。若无我带路,你们决计不可能在三个时辰内到达阵眼处。”封念逸又道。 早应该想到,为了维护帝皇们的安全,公开的平舆地图必有不实之处。洛自醉只得点头。 四条影子在街巷坊道中穿行,如烟似雾。 不多时,自暗处冒出的黑影便随上了他们,前后左右封住了他们的去路。 封念逸率先拔地而起,抽出长剑,在前开路;黎唯紧跟其后,浮上半空,以双剑逼退左右之敌;洛无极断后,碎月的幽幽蓝火焰朵朵盛放,扫倒大片敌手;洛自醉功力最弱,在他们三人的剑阵中,以真气为暗器,射杀近处远处的刺客。 四人缓慢地推进,到处鲜血横流。 然而,黑衣人的数量却越来越多,终于拖住四人,将他们团团围在中间。 刀剑撞击的火花在暗中闪烁,四下的脚步声愈来愈疾。 洛自醉将软剑自一个刺客的颈子上抽回,忽地感觉到那两道冷鸷的目光。他循着直觉望去,便见不远处的楼台上停着一顶步辇。杏黄色的帘幕飘飞翻转间,露出献辰帝面无表情的脸。他冷冷地盯着他和洛无极,宛如盯住猎物。 洛无极也发现了献辰帝,踏步后退,护在洛自醉身边。 “栖风君,拾月君,可是出宫赏月?今晚的夜色确实瑰丽无比。”仍旧是那个又近又远的声音。 洛自醉一面警戒,一面轻轻笑道:“陛下,臣已非宫妃。” “噢?才几个时辰不见,便不再是宫妃了?真快……文宣陛下捨得放你么?” “陛下说笑了,同样为国效力,宫内宫外都无妨。” “宫外?如此说来,洛四公子如今是暗行使了?” “是,臣奉命出宫,遇上这些壮士……由于误会起了冲突。还请陛下稍作调停,让臣能顺利赴命,臣当感激不尽。” 一个笑容可鞠,一个笑意渐现,气氛却是无法形容的险恶。 献辰帝笑出了声。 洛自醉维持着微笑,心中大唿不妙。 “朕特意派他们截住洛四公子的去路,怎能说放便放?” 如此坦白,意味着已经没有谈判的余地了。 封念逸上前数步,行了一礼:“陛下,臣等护送洛暗行使出宫赴命,是池阳的内务,陛下何以阻拦?” “池阳内务?”献辰帝的语调扬起来,“将军,洛无极……不,帝无极是我献辰皇族,我拦下他,算是池阳内务么?洛四公子收留皇室,依惯例,理应由我献辰治罪,这算是池阳内务么?” 洛自醉朗朗笑道:“陛下,我的书童怎会是皇族?我怎么从来不知?” “不知?”献辰帝自步辇中下来,瞥了洛无极一眼。 “陛下,这小书童确实聪敏,但并无皇族血脉之象。”黎唯淡淡道,“不然,国师们怎会不提?” 献辰帝眯起双目,冷冷道:“国师们为何隐瞒不报,朕并不清楚。不过,帝无极是我幼妹帝悯之子是绝不会错的。十六年前,洛四公子抱病休养,九年前却又突然痊癒入宫,前前后后,不正因为他的身世?” 洛无极回视着他,平平道:“陛下,洛无极便是洛无极,一介寻常侍从罢了。平民和皇族天差地别,还请陛下重新调查。” 献辰帝看了他一会,倏地举起臂,夜空中五道光芒划过,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冲向洛自醉。 他的动作太快,洛自醉措不及防,已是无法躲避。洛无极无暇多考虑,本能地以五灵力张开一道屏,挡住气势凌厉的攻击。 献辰帝眼中精光乍现,仰首大笑:“呵呵!无极!你居然能与朕分庭抗礼……不愧是皇妹的儿子!” 洛自醉脸色苍白地望着挡在他身前的洛无极,定了定神,低声道:“念逸,拾月大哥,无极之事,你们并不知情,也不必卷进来了。” 封念逸满面苦涩地回望着他,黎唯拧了拧眉。 “两位大可放心,我会全力保护我家公子。”洛无极头也不回地道。 “自醉,保重。”两人无法,只得双双离去。 洛自醉握着软剑,打量着四周的对手,心中转过种种逃生之法。但,此情此景,任何逃生之法显然都难以凑效。 便听洛无极道:“我家公子并不知我是皇室中人,陛下可否手下留情,让他离开?” 脑中一震,洛自醉紧紧地咬着牙……不对,这种危急时刻,若能就此安全离开,他应该高兴才是,为何却盛怒难抑? “四公子收留你是真。”献辰帝轻笑,回道,“你长这么大,学识才能出众,全是四公子教养的功劳。” 洛无极神色不变,眼微微动了动,又道:“我无意与陛下为难,当年的恩怨情仇早已泯去,与我无干。” “啧,朕一定要让你回献辰。” “恕难从命。” “你和你娘一样顽固……那就莫怪朕了。” 随着献辰帝的一个眼色,四周的人都冲杀上来。 洛自醉抖着软剑,迎了上去。洛无极纵身跃起,贴在他身后,碎月的剑气剎那间迸发。 勾挑刺噼破,挽送划射弹。 两人的剑法相同,虽然并没有一齐御敌的经验,却配合得天衣无fèng。一时间,献辰的侍卫和暗行使都无法接近他们。 献辰帝远远地望着惨烈的杀戮场面,勾起嘴唇。 毕竟寡不敌众,且两人的功力相差太大,一个时辰后,洛自醉渐渐不支。 如潮水般涌来的献辰暗行使自然不会放过此良机,上百颗银钉从暗处袭来。洛自醉听得风声作响,连忙避让,但已是慢了一步,几颗银钉擦过他的脸和腹腰处,一阵剧痛。 额上伤口流下的血遮住了他的视线,他擦了血,一瞧,竟是乌黑的,立刻自封周身大穴。 洛无极揽起他,御风跃起,迴旋出剑长扫,剑气迸发,伤了不少对手,献辰暗行使纷纷自护。他却并未恋战,转身朝阵眼处飞去。 在此空隙中,洛自醉已服下随身携带的解毒药,运气将药性发散开来。 洛无极一面注意着他的脸色,一面落在阵眼附近。既然无法从人潮中取胜,只有先破阵再寻时机逃走。 就在他落地的剎那间,数支剑同时逼上来。 糟糕,此地早已设伏! 洛无极提气踏上群剑,借力轻点,旋身俯冲而下,以碎月为支撑,倒立半空。 伏兵与追兵都已摆好架势,扑了上来。 碎月剑尖突地发出五道灵光,循着阵形散开,所到之处,障物一一碎为尘埃。 金之光、青之水、赤之火、玄之风、银之电,五灵力强大且张扬,一瞬间扰乱了阵势的运行,大地轰鸣不止。不仅如此,狂风撼地、烈火沖天、电蛇飞舞、白光漫月、地泉喷涌,附近街坊中惨号哭声不绝于耳。 献辰暗行使和侍卫哪曾见过如此场面?血肉之躯无从抵挡自然之力,眨眼间,许多人便被灵力吞噬。 洛自醉已解了毒,也被沙石吹得几乎睁不开眼,但听到的一切却足以让他明白此刻的事态。他抿着嘴唇,在一片混乱中,唯一能感觉到的便是紧紧箍在腰上的手臂。 阵形既乱,只需再次施力,便可令其暂时停下。洛无极正待凝神再度聚力,眼前一个人影闪过,他警觉地飞跃开,以剑护在身前,望着来人。 献辰帝仗剑而立,皱起眉头道:“无极,耗尽灵力衰竭而死可并非英勇之士所为。” 若是四国京城所设的天地合一阵,凭一己之力,别说是破阵,灵力反会被阵势吸去,直至死亡。但平舆外围之阵并非天地合一阵,只是强大的天罡五行阵罢了。只要瞬间灵力足够扰乱五行运行,便能破阵。不过,要扰乱四位国师设下的阵势,只有四国国君般强大的人物才能做到。 洛无极有自信可以破阵而出,但,他确实未曾细想,耗费如此多的心力后,洛自醉一人带着他还能否逃出生天。 因此,他没有言语,只是警戒着献辰帝的一举一动。 此时,洛自醉仍在运气休养。时间拖得长些,他便可完全恢復。然而,若拖到天亮,他们便必败无疑了。只有夜里才存在逃生的机会。 第107页 不成!必须破阵! 洛无极咬牙提气,正欲攻上去,身后不远处倏地传来重霂的声音:“师父,阵法已经乱了。” “不错,好厉害的灵力,足可与各位陛下媲美了。” “师父……现下并非称赞他的时候吧,阵法若不恢復,可能会反噬,平舆镇便要毁在阵中了。” “确实如此。大师兄二师兄能否去瞧上一瞧?我和了时在此看看平民百姓的伤况。” “如此也好。” 献辰帝冷冷地瞥了四位国师一眼,以剑气拦住初言和无间:“不劳两位了,了时,启阵。” 了时望也未望他,没有回应,也没有任何行动。 就在献辰帝将视线挪开时,洛无极举剑刺出。 献辰帝急退数丈才避过剑气,但衣襟已被划破了。 洛无极重回阵眼之上,眼看便要运力破阵。重霂却忽然跳起来,嚷道:“既然了时师叔没有空闲,就交给师侄吧!”还未待了时和闵衍答允,他翻手便托出一团隐隐作响的白光,向阵眼砸过去。 洛无极未加思索,暗骂了句白毛狐狸,碎月剑尖升出一团灵力,向那白光奔过去。 两团光撞在一起,直冲上天际。 瞬时间,天空亮如白昼,云层翻滚,轰隆作响,万钧雷霆自云端冲下,正向阵眼而来。 洛无极匆忙避让,升到半空中。 一道刺眼的白光过后,焦味瀰漫。 腰间的手消失了,洛自醉张开眼,在尘雾中寻找洛无极的踪影。烟雾遮挡了视线,根本分辨不出附近的人是敌是友。 天边仍有雷声,难不成又有闪电降下? 他抬首望去,原以为的雷声,却是洛无极的灵力。洛无极正在半空中,以灵力撕扯着阵形。天罡五行阵宛如无形的网,阵虽破,阵形未破,依然无法出去。 ……阵破了? 洛自醉回首看看四位国师和满脸惊惧无辜躲在闵衍身后的重霂,不禁微微笑了。多亏他们,无极才不至于要耗费太多的灵力。而且,一切做得如此顺理成章、不着痕迹。 闵衍拍拍怯怯地作出反省之态的重霂,嘆道:“陛下,我这徒儿贪功失礼,望陛下看在他年纪尚幼,不要怪罪。” 献辰帝的神情冷漠之极,掌风猎猎,跃向洛自醉。 洛自醉使风避过他骤然的攻击,飞上半空,与洛无极会合。 灵力已经撕扯出缺隙,洛无极回首,便见献辰帝双手灵光闪烁,阵法初现。 捕风之阵! 顾名思义,捕风之阵只困住使风之人。在阵势之中,若有人使风灵力,不论大小,都会被阵势围困致死。这种捕力阵法,只有力量高强且精通阵法的人方能设下。 此人果然不凡!当初爹娘败给他也是在情理之中! “别使风!快过来!” 阵法已经追上了洛自醉,好似张开的渔网。 洛自醉感觉到身后的吸引力,甩开软剑,缠住洛无极的手臂。 洛无极将他拉入怀中,同时掀起一阵暴风,飞沙走石。 两人轻点上空中飘荡的石子,以细石为支点,如鸿雁般轻巧,纵向阵势缺口。 他们身下,无数箭簇般的光疾射而来。 洛无极以手臂上被软剑割出的血为水,蕴力其中,回击防御。空中火花四溅,犹如战场。 强大的灵力在地面上积聚。 洛自醉往地上看去,就见一张巨大的光弓被拉开了。 “无极!小心!” 居然能以力作有形之物,不愧是斩尽血族登上帝位的强者! 皇舅父!你这样的强者,又何必与我周旋不休! 洛无极冷笑着,以灵力为屏,转瞬之间,便撑开数道灵力盾。 光箭划破夜空,穿过层层屏盾,洞穿了洛无极的左肩,血流如注。 然而,它并未阻挡住二人,下一刻,他们已消失在阵外。 出来了! 自由了! 还未等好好品尝欣喜的滋味,洛自醉便觉得背上一沉。他现在的功力实在承受不住洛无极的重量,两人自半空中跌下来。 被树枝挂得伤痕累累的洛自醉找到不远处仍趴在糙丛中的洛无极:“无极!” 发现他左肩上的伤口,他连忙自行囊中取出药,止血包扎。 “无极,醒醒!” 仍然没有回应。 暗夜中看不清他的脸色,洛自醉忧心忡忡,背起他,向密林深处飞去。 身后脚步声不断,身上背着伤者,自己的武艺连自保也难……洛自醉有些紧张,风声鹤唳,糙木皆兵,一刻也不敢停息。 狂奔了一阵后,他慌不择路,跳上一座斜坡,乱中一步踏错,脚下一空,两人滚落下山涧。 唿唿风声从耳旁掠过,洛自醉无暇多想,只能紧紧抓住洛无极。 落入水中时,他才想起自己不会游泳。这样穿衣落水,更无异于自杀。 呛了不少水后,他终究想起闭息,于是停止唿吸,静静等待水流将他们送到浅滩处。 顺水漂流到黎明时分,水势明显缓下来,洛自醉才拖着洛无极攀上涧中的大石。 河道两旁是高耸的崖壁,虽说树木茂盛,却也不是此刻的他能上得去的。看来他们来到了人迹罕至的群山深处,一时被困住了。不过,换个角度想来,这也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他察看了洛无极的伤势后,四下顾盼,终于发现附近有块突出的巨岩,既可遮风挡雨,岩边茂盛的长糙亦可隐去身形。于是,他便背着洛无极藏入那巨岩之下。 凝神屏息倾听,方圆数里内并无旁人的气息。洛自醉舒了口气,集中精神,以火灵力烘干衣物。他的火灵力过弱,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将被水浸得透湿的衣物烤干。接着,他将包袱中的长衫撕开作绷带,给洛无极换了药。 “无极,无极……”连连低声唿唤,洛无极也没有清醒的迹象。洛自醉抚了抚他的额头,皱起眉。不知是在水中待得太久还是身体过于虚弱的缘故,他竟然起了高热。 冰冷的涧水应能权作冰枕降温,但热度之后便是浑身发凉,生明火起烟,自己的火灵力又弱……据说人的体温足够取暖,也不知是真是假。 已经无暇多思考,洛自醉脱下外衫,赤着上身,将洛无极抱在怀中。 换冷布巾,低声唿唤,不停不休……也不知过了多久,洛自醉累得睡过去了。 直到觉得有些热,他才自小憩中醒来。拨开糙叶看,太阳已升得很高了。根据太阳的的方位判断,这条河涧自西向东流,此刻他们应当已在献辰境内——如同身在虎穴之中。 虽有越危险的地方便越安全的俗语,洛自醉却并不认为此处较之昊光、池阳、溪豫安全。 洛无极的高热已经褪了,伤口也有些起色,继续前行应当无碍。 洛自醉收拾好东西,正待要走,远处却传来轻柔的衣袂拂动声。 他不由得警戒起来,屏住气息。 不多时,一个着褐色长袍的人落在涧中大石上,随后,四个穿献辰暗行使服饰的人落在他身边。 这褐袍人轻功极高,身法敏捷,他绝不是此人的对手,况且还捎带了四个暗行使。洛自醉攥紧双拳,思索着该如何是好。 “庄主,可发现他们的行踪了?” 褐袍人微笑着瞥了瞥洛自醉的方向:“你们且看,这岩上有些干涸的血迹。” 四名暗行使低头查看。 洛自醉心中暗道不妙。方才太过匆忙,且又在夜里,没有注意到居然留了血迹。 “血迹是几个时辰前留下的,他们大概顺着水流往东走了。” “一路行来,也没见外人,看来,是我们先行一步了。” “正好将他们锉骨扬灰,一雪前耻。” 褐袍人仍只是笑了笑:“四位就顺流而下罢,若见了他们,先暗中随着,切莫动手。” “是。” 眼见四名暗行使就要离开,洛自醉抓起几颗石子,看准他们的死穴,运足力弹出。四人惨叫着落入涧内。 那褐袍人分明已经发觉他们就在附近,也能够出手相救,却始终没有任何动作,仿佛这些人与他无关。洛自醉自岩下走出来,寻了个洞窟,将那四人的尸首掩埋了。 褐袍人仍然没有动静,只是含笑望着他。 洛自醉暗忖,此人倒不是乘人之危的小人,他已知道无极受伤,所以才不出手。听他的名号,也不像是官场中人,应该是所谓的“江湖人士”。 仔细看这个神秘人物,相貌只可说是端正,并不算出众,也没有什么特徵,给人留不下任何印象。但是,他身形修长,笑容不减,只立在那里,不凡风度便浑然而生。若生在官场,便是身居高位的有为之人;生在糙野,也应该是江湖中叱咤一方的大人物。 第108页 “阁下是奉命来取我们性命的?” “在下是特地来杀云王殿下的。” 他们都称无极作云王。云王,应是世袭罔替的封爵。无极的身世被献辰帝和了时国师承认的同时便继承了云王之位。 云王……他们似乎註定要和宫廷牵连不断。 “阁下不是江湖人么?” “虽是江湖人,却也有些野心,所以便暗中替朝廷办些事情。” 他倒不说是雄心,实在得很。洛自醉不禁笑了:“你很期待能与无极比试吧,不然便不会想等他醒来再动手了。” 褐袍人凝望着他,悠悠道:“若是病前的四公子,在下是无论如何也想要一战的。” “……让阁下见笑了。” “哪里,云王殿下不是被四公子教得青出于蓝胜于蓝么?” 洛自醉只是轻笑了笑,没有再答话。事实正好相反,他的武功都是洛无极教的。而洛无极的修为,大半靠他自己的领悟。 将近入夜,洛无极也没有醒来。 褐袍人留下“半个月之后一战”的战书后,轻飘飘地走了。 大约因他张狂地散发着高手的气势的缘故,整日也没有人再寻到这里。 洛自醉不敢拖延,背起洛无极继续东行,直到崖壁渐低,他才提气上岸,进入密林之中。 洛无极醒来的第一眼,就见洛自醉正背对着他啃山果。 他不禁放下心来,浑身疼痛较之刚有意识时也轻了许多。 不过,他也明白,这“放心”之中,远不止见他安全一种意味。 他没有舍下他……前种不安才平息,新的的不安却又悄悄升起——这人什么时候会不堪忍受性命之忧而捨弃他? 对他而言,性命比他重要。这他早便很清楚了,却没料到,终有一日,他在他身边会威胁他的安全。 他什么时候会做出选择? 还是已经做出选择,却因百年之约而无法实现? 正在他思绪万千时,洛自醉回过头,笑问:“醒了?” “你的伤呢?”洛无极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仔细把脉。他记得洛自醉中了毒,一直没有机会问他是否解了。 “毒已经解了,伤也都是些皮肉伤,倒是你的肩头——” “无妨,药都是疗伤的绝品,很快便能癒合。”洛无极松了口气,坐起来。环顾四周,树木高耸入云,遮天蔽日,四周昏暗无比。 “这是何处?” “……只有你记过地图。” 洛无极微微笑了,的确,当初只他看过平舆附近的详尽地势图。 “不过,应该是在献辰。”洛自醉道。他绕来绕去,实在不愿出这片适合藏身的林子,所以一连两天都待在原处。所幸这两日没有人来附近搜索。 “捕风阵正在缩小。”阵内能够感应到阵势的变化,洛无极拧起眉头,“速度虽然不快,他们要搜到此处,也不过三五日罢了。” “是么,招来全献辰的暗行使追捕我们,倒像狩猎。”洛自醉哼声道。 被人当成猎物,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洛无极温柔地望着他,浅浅地弯起嘴角:“不管如何,总归是出了宫,自由了。” 洛自醉扬起眉,将一堆山果塞进他掌中:“这算自由么?摆脱他们才是真正自由了。”梦想中的游山玩水、悠哉游哉可不是这样的逃亡生活。而且,他根本没有野外生活的经验,这两天可谓是吃足了苦头。当然,也长了不少见识。 “那可能要等到他死了。”那位皇舅父并不是会放弃的人,他很清楚。 “就算他死了,他的接任者也不会放过我们罢。” 洛无极想到献辰帝身边的小皇子。会笑得那样无暇的孩子,只要利益不冲突,应该不会对他们怎样。但是,献辰皇室并非只有他一个继承者,而且—— “说起来,这些暗行使和侍卫的武功路数与那些死士、刺客并不相象。” 果然还有什么玄机吗?还有更多敌人? “或许,那些是献辰帝暗里培养的‘隐使’,以免被人认出。” 或许?……或许还有更多虎视眈眈要取他们性命的人。洛无极没有否认洛自醉的猜测。他不想令爱人更加紧张,更不想让他开始权衡他与性命孰轻孰重。他明白,一旦他权衡起来,他必定是被捨弃的那一个。他太了解他了。 若能相伴一天,就再相伴一天。直到他不忍再看他痛苦不堪,直到他能放开他的时候。 这也算是他的自私罢。 洛自醉完全没有注意到洛无极内心的挣扎,几日来的经歷已使他疲惫之极。 解开目前困境的方法,暂时没有。亦或有,但他不愿细想。 从彼世到此世……自由于他,难道真的只能是奢望么? 35、各奔东西(中卷末章) 紧急例会结束三个月后,例会期间帝皇们颁布的旨意在民间掀起的猜测热潮也渐渐趋于平息。诸如池阳栖风君失宠离宫、献辰云王出世等话题,人们也都不再提起。平舆重归真正的宁静之中。 六月下旬的正午,天气闷热难当。 阳光烘烤着大地,如同巨大的蒸笼。商道、驿道上几乎不见人影。 在献辰与昊光交界附近的山中小道边,一家茶铺热闹非凡,客人往来不绝。 商旅、江湖人士毫无隔隙,大口饮酒,大口吃肉,谈笑风声。 与周围肆意的笑闹声相较,最角落的案几旁显得极为安静,仿佛与世隔绝。 客人很多,一张案几边挤着六七个人,有些还未找到地方坐下。但,无人往那张案几去,就连走过那案几边,众人都格外小心翼翼。 其实,那张案几边也没坐着凶神恶煞,只是两个衣衫破旧、尘沙覆面的人在静静地吃面罢了。他们周遭也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甚至没什么特别之处,不知为何,却令人觉得不能招惹。 又一批新客到了,风尘僕僕,一面找地方坐下,一面与旁边好奇的人寒暄起来。 “各位是献辰人吧,打哪儿来?” “池阳禹州。” “是做生意么?” “是,不过,这次回乡并非为了生意上的事。” “噢……最近看见许多献辰人行色匆匆回乡呢。” “兄台有所不知,我们都是回国奔国丧。” “国……丧?” 茶铺中突然一片寂静,似乎众人都在仔细理解品味这则惊天的消息。 有人插口道:“什么国丧?例会时,那位陛下不是还好好的么?” “皇上倏患暴病,前两日驾崩了,举国行四十九日国葬礼。” “恶疾来得快……真意想不到。” “哼,依我看,是天怒人怨得的报应。” “嘘……小兄弟,这话可说不得,听说暗行使也都纷纷奔丧回京……这里人这么多,保不准……”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角落,又慌忙移开。 那两人却只对视一眼,并未言语。不多时,他们便起身结帐,缓步走出了茶铺。 离茶铺一段距离后,二人在一条小溪边停下了,蹲身清洗着脸。 “无极,这几日追杀我们的人确实少了很多,难道他真死了?”三个月前的希望居然成了事实,一时令人难以置信。这个消息也难辨真假。 洛无极擦了脸上的水,站起来:“国丧之时,在外的百姓必须归国奔丧。那些人确是普通百姓,应当不会有错。” “捕风阵还在么?” “捕风阵的阵眼不是他,他死了,阵形依然运行如故。” “究竟是真是假?我仍觉着太过巧合了。”洛自醉并不觉得献辰帝会暴病身亡。他活得相当自我,随心所欲,这种惬意生活的人怎会说死就死?虽然斩尽血族出而为帝,但他处理朝政也相当明智,并且不近美色。灵力高强、功力深厚、生活规律,这样的人怎可能突然得病死亡? “去趟平舆便知真假了。” “去平舆?”无异于自投罗网。只要接近平舆镇,暗中蛰伏,布下天罗地网的献辰暗行使和侍卫便会发现他们。被数千人围追堵截的经歷,一次便已经足够了。 眼见洛自醉的脸色黯下来,洛无极笑道:“只需远远看东之宫是否挂了灵幔灵幡便可。” “……难不成你还想过要入镇?” “我的伤已经完全好了,没几个人是我的对手,不必担心。” 第109页 洛自醉捧起清水,喝了几口,皱起眉来:说起“对手”,他似乎忘了什么事……究竟忘了什么呢? 未时末,洛无极和洛自醉闪过一群群暗行使和侍卫,登上一座能望见行宫的小山。 立在山顶的巨木之上远眺,东之宫白幡高悬,北之宫、西之宫、南之宫为表哀悼之意,也都一片素白。 “真的。”洛自醉低低道。 献辰宫廷出了什么变故?说是暴病身亡,恐怕谁也不会信。难道是刺杀?不,若是刺杀,天下早便沸腾了。 况且,刺杀在位之帝与皇子女间争夺皇位不同,被四国视为禁忌。国师绝不会容忍如此大逆不道的人登上帝位。而要同时杀掉皇帝与国师,几乎是没有可能的。因此,他所看到的四国史书中,从未有刺杀皇帝成功登上皇位的先例。周家之所以铤而走险,也是被欲望沖昏了头脑,或者说,太过信任所谓的天命了。重霂并不是为了让他们尊荣无限而降生的,而是为了他自己的人生而出世,将来按他的愿望成为四国中任何一国的国师。 献辰帝固然死得蹊跷,了时国师未发现刺杀的证据也只能作罢。而今,太子也并没有即位称帝的迹象,恐怕情势已经无法控制了…… 云王……云王也是无法置身事外的罢,毕竟献辰帝已下过诏书,承认了他的地位和皇室成员的身份。 他正想着,洛无极倏地按住碎月的剑柄。 还是被发现了! 洛自醉回过神,抽出环在腰上的软剑。 数十名着暗行使服色的人围了上来,动作迅速地将他们二人冲散了。 洛自醉想回到洛无极身侧,周边的几人却牢牢地将他困在原地。 洛无极见状,飞身纵过去。 献辰暗行使自是不容二人会合,一面在空中与洛无极拼杀,转眼间便过了数百招,一面逼着洛自醉退出树林。 洛自醉且战且退,不多时便被对手迫至林子旁的糙丛中。而洛无极仍未能自林中突破。 将两人隔离之后,献辰暗行使们的剑法逐渐变得狠辣无比,着着杀手,毫不容情,明显与以往遭遇的暗行使武功路数不同。洛自醉微惊,想起在池阳宫中曾经对战过的刺客。 他们便是那些“隐使”?因此不回都奔丧,反趁机在平舆附近设伏,痛下杀手? 不对……仍有些疑点。他们应是直接听令于献辰帝,如今主子都死了,为何一点动摇也没有?甚至未佩白麻带以示敬意。 献辰帝应该已经身亡,没有帝王会以自己的死来设陷阱。更何况四处灵幡高悬,十分不吉利。再者,其余三宫的侍从与侍官只听从本国君主的旨意,绝无可能一同设计。 他这么想着,便分了神。五六名暗行使似乎已经达成共识,你来我往,交替攻击,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暗行使一向独来独往……怎会突然培养出如此深的默契? 战大哥曾说过,若非虎一般的性格,便做不得暗行使。虎和狮不同,不是群居动物,非常不喜与人配合行事。它们心高气傲,自己能做的事情绝不假他人之手。并且,暗行使师承大家,每人学艺都不同,以免被人认出。 以前所遇的暗行使,武艺确实个个不同,而且并不心狠手辣。因暗行使是官吏,并非杀手……该手下留情的时候必须有分寸。 杀手……这些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招数不同,但所用的杀着几乎都一样。而且,他们之间的交流,分明是搭档才有的默契!他们定是杀手出身!以集团类型的杀手为“隐使”,只能靠行刺实行计划。暗行使却个个是深思熟虑的人物,执行计划时会圆融变通,更易成功。从此处来说,献辰帝似乎有欠考虑……或者他另有用意? 不留神,洛自醉露了个空隙。 杀手一剑,刺中他的腹部。 洛自醉反射性地后退,跌落下糙丛掩盖的低坡。 摔下的同时,他便听见洛无极一声低啸:“闭眼!” 他合上眼,感觉到一阵强光闪过。 林间,碎月剑尖迸发出强烈的光芒,掩盖四周。所到之处,糙木、人皆在瞬间化为无。 洛无极收了剑,飞下糙坡:“醉!伤势如何?” 听他询问,洛自醉才张开眼,又惊又讶。 他想起九年前狩猎遇刺时,后亟琰似乎也欲使光,但看了他一眼,便放弃了。那时他若用了光,他和黎巡也在攻击范围内,极可能与刺客们一齐粉身碎骨。就算控制得当,强光也会使在场所有人的眼睛失明。光之力,并非可随意使用的。 今天若不是他已落下坡,光已不能直接伤害他,洛无极也不会用罢。 “你怎样了?说话!” 见洛自醉迟迟没有回话,洛无极以为他疼得不能出声,小心地查看他的伤势。 洛自醉勉强一笑,轻声道:“退得及时,未伤及脏腑。” “说得轻巧,流了这么多血。” “比起你先前受的伤,算不得多。” “我和你一样么?是谁嗜命无比?平常有些小伤小痛都不会怠慢,如今倒……” 以前在宫中,大嫂又是太医,自然是得天独厚。现下不同了,他必须学会无视痛楚。何况,这也并非太重的伤。 洛自醉没有再回应,看着洛无极给他点穴止血,随后上药、包扎。 望着爱人腹上狭长的伤口,洛无极心疼之极。思及往后他还可能受这样的伤,甚至可能再度濒临死亡,他便痛心、忧虑。 然而,不是今日,此时。 眼下,他不可能放开他。 至少,他还未露出矛盾的神色,他还未恨他,不是么? 他想陪伴在他身边,哪怕多一个时辰也好。 “无极,身后。” 洛自醉倏地道。 洛无极早知附近有位高人。那人似乎并没有恶意,也不曾插手方才之事,他以为他只是偶然路过,便不甚在意。 回首一看,一个着灰色长衫的男子立在光秃秃的矮坡上,微微笑着。 “四公子还记得在下么?” 连日来精神过于紧张,竟将他忘了。洛自醉不禁有些惭愧。毕竟这人曾放他们一条生路,也算得上是半个恩人了。“实在对不住,我竟忘了替阁下转达战书。无极,这位想与你交手。” 洛无极挑起眉。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醉竟认识了如此厉害的高手。如此想来,这人应当并非偶然在此。 那男子望着他们,莞尔一笑:“云王殿下猜得不错,我是来杀二位的。不过,我只对与云王殿下比试感兴趣。两位的性命就留给他人罢。” “我们的性命谁也取不走。”洛无极冷冷回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不敢,在下洛林山庄庄主,裴瑞。” “噢,献辰最神秘的山庄么?”皇戬曾收到密门的情报,这个山庄近些年颇出风头,似乎有朝廷中人做靠山。他们曾想过它与那些杀手、死士的关系,果真猜对了。 “云王殿下竟然听说过敝庄,在下深感荣幸。” “裴庄主,我家公子受了伤,今日实在不便。改日与你比试,如何?” 裴瑞瞧了瞧洛自醉,笑道:“四公子的伤势并无大碍。而且,四公子正好旁观作判,如何?” 已经欠下他一个人情,不得不还。洛自醉颔首道:“无极,我没事。庄主,作判不敢当,难得能观赏高手对战,我就做观众罢。” “若殿下担心四公子的安全,在下知道一个寻常人很难寻到的秘境。不仅适合比武,四公子亦能安稳养伤。” 洛无极略作思索:“也好。” 说罢,他便将洛自醉横抱起来。 林间、高崖、山涧、乱石嶙峋的谷底。 两人速度极快,身下、身旁的景物如云雾般闪过。 大约一个时辰后,洛无极随着裴瑞登上一座断崖。 裴瑞回首轻笑,跃了下去。 洛无极亦面不改色地纵身而下。他怀中的洛自醉惊出一身冷汗: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极限运动”?虽然并不畏惧,但太过突然,心都能从口中跳出来。 崖下是一个天然溶洞的入口,隐约可见里头石笋林立。进入溶洞后,乌黑一片,完全只能凭直觉前行,稍有差池便会送命。但这两人如履平地,在石笋尖上跳跃着,速度丝毫不减。不多时,便可望见前头有些光亮。 能来这种地方,必须身怀绝技。世间高手哪可能全都汇聚一堂?前面应该没有设伏罢……裴瑞若想杀他们,独吞功绩,三个月前就该动手了。 洛自醉沉思着,不防二人已经飞出溶洞。绕过几块巨石,眼前豁然开朗,视野中满是大片幽篁。 第110页 洛自醉张大眼,心中惊嘆不已。 四面都是笔直的峭壁,高耸入云。谁曾想到,这里竟藏着如此美丽的桃花源。 想像中的隐居处,就该是这样的!既能独享美景,不担心外人骚扰,又能进出随意…… 修竹旁是座碧绿的湖泊,洛无极轻柔地将洛自醉放在湖边的岩石上,环视周围。 裴瑞笑道:“洛林山庄就在平舆附近,我对这里了如指掌。这个秘境,应当没有第四个人知晓。” “裴庄主的品行,我们信得过。”洛无极淡淡地道。 洛自醉侧卧在石上,望着他们。 两位高手走入竹林中,行至距离湖边大约二十丈左右,便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按剑对望。 “我有些疑虑,庄主能解答么?”洛无极忽然道。 “殿下请说。”裴瑞似乎料到他有此问,不急不缓地回道。 “庄主的轻功,与方才那些‘暗行使’颇为相似。” “他们是我师门训出的杀手,自然有些相似之处。” 坦然得很。 这人的性子还真是直慡。洛自醉心想。看起来倒不像是来杀他们的,反是来助他们逃出生天的。 “是‘杀手’而非‘暗行使’么?阁下的主子,似乎还在生。”洛无极笑了。仔细想来,那位皇舅父从未说要取他性命,只是让他回献辰,继承云王爵位罢了。那一晚,以他的灵力和众多暗行使的围攻,只需出其不意先杀了醉,使他慌乱,便能了结他。根本无需拖延到四位国师前来。 他只是要逼迫他答应回献辰罢。若要杀他,便不会在例会期间下旨认他了。即便认了他,也可同时宣布他是叛党余孽,光明正大地派军剿灭他,但他没有。 他不想杀他,是他误会了。 虽然不知他为何定要他回献辰,但他的敌人不是皇舅父。 裴瑞微笑着回道:“他们并非主子,我亦不是奴才,各取所需罢了。” 他们?洛无极抬起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汝王和景王真是欺人太甚。” “殿下此言差矣。若想继承皇位,便要除去障碍。殿下从小在洛四公子身边,手段、智谋、武功样样出色。若殿下有心夺位,岂不是最大的威胁?不率先除掉殿下,便会终日惶惶不安了。” 原来如此。插手池阳内务、存有扩张野心的人,是当年意外留下的皇族——三舅父之子,汝王和景王。他们发现他的身世,便想要借刀杀人,所以透露给皇舅父。不过,他们失算了。皇舅父打算像放过他们一样放过他,还给他世袭罔替的云王爵位。因此,他们只能派杀手混迹于暗行使中,寻机会下手。而今,暗行使都已回国奔丧,他们便肆无忌惮了。 不知不觉中,他竟成了别人不拔不快的眼中钉、肉中刺。 事情渐渐朝无法预测的方向发展了。 洛自醉听了二人的对话,怔了怔,心中思绪难平。 献辰帝太过诡异,令人恐惧得无力再多思考。而且,他不想杀无极是真,想杀他也是真。当时那两道可将人生吞活剥的冰冷视线,不可能是错觉。现在回想起来,也禁不住寒气漫身。 他该暗自庆幸么? 他已经死了。却也让他们身陷更大的危机之中。 “多谢裴庄主解惑,请。”洛无极颔首作礼。 “请。” 两人拔出剑来。 较之寻常青锋,碎月剑身长了尺许,浑身通透,寒气逼人。 裴瑞看了,微微讶异,笑道:“誉满天下的碎月,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他望了望在远处静静观看的洛自醉,又道:“四公子竟将他鏖战十日、大败群雄得来的宝剑给了云王殿下。”语中颇有几分暗昧。 知道这段典故的人并不多,他也是幼时方听爹提过。洛无极的神色略动了动:“裴庄主的消息实在灵通。我家公子大病之后,身体大不如前,便将此剑交给了我。庄主的剑也是难得的好剑。” 裴瑞所使的剑虽然瞧起来并无特别之处,但剑身如钝铁一般,半点光彩也没有,足见其并非单纯由铁铸造而成,且十分有分量。 “多谢殿下夸赞。” 两人谈话间并无半点杀机,却也没有要掩饰浑身散发出的锐利杀气的意思。 即便已离他们足够远的洛自醉也觉得寒意直逼五脏六腑,不禁皱了皱眉。杀气也惊动了篁中飞鸟。一阵清越的鸣声后,群鸟四散奔逃。不久,林中便一片寂静。寂静得可怖。 动物的直觉果然是最敏锐的。或者说,他们的生存本能最为强大,才能很快察觉到危险——和如今的他一样。 想到此,洛自醉又微微笑了起来。以目下这种状况,他也想离得远些,无奈力不从心。唯一能做的,便是祈祷两人莫要太过忘我,将他的存在也一併忘记了。 比武双方仍然未动半步。 他们正全力观察对方的行动,寻找破绽。不过,高手对阵,错漏难寻,耐性也都极佳。因此,一时间两人都只能维持着架势,等待时机。 半个时辰后,两人同时跃上半空,在空中厮杀起来。 招数变幻太快,剑影人影难辨。唯一的观众只能自他们四周不断拦腰折倒的竹来揣测战况。 比试渐渐激烈起来,剑气横扫,将大片竹林夷为平地。 能借剑发散内力的人并不少见,难得的是,他们都能将剑气约束在十丈以内,以免伤及他。 一面须在瞬间应对致命的招数,一面须得不断计算移动的距离。 洛自醉深觉佩服。以他的资质,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练至这种修为。 十丈之内,风云变幻莫测;十丈之外,连剑器铮鸣声也听不见。 周围越发静寂。 比斗持续了整整两日夜。期间,洛自醉不由自主地睡去了好几回。每次醒来,仍见那两人在空中穿梭交替。 第三日傍晚,两人倏然分开,隔着被他们修得齐齐整整、半径十丈的巨大圆坪,端坐在竹枝上,调理气息。 洛无极神色冷峻,气息分毫未乱,稍作休息便张开眼,望向对面。 裴瑞吐息了一会后,微笑道:“在下输得心服口服,望他日能与殿下再决胜负。” “难得遇到庄主这般强大的对手,脱险之后,无论何时何地,我定当奉陪到底。” “多谢殿下。” “哪里,庄主两次手下留情,洛无极感激不尽。” 听了此话,裴瑞轻轻一笑,瞥了洛自醉一眼。“多年前,在下曾承四公子救命之恩。这不过是知恩图报罢了。” 说罢,他便消失了。 洛无极松了口气,神情也柔和下来,转身飞到洛自醉身旁。 “伤势如何?”他小心地解下绷带,仔细察看。 “好些了……你爹救了我们。”洛自醉轻嘆。洛四公子之名带给他的缘分远远多过灾难。本以为离开池阳后,便没有以前那么引人注目。没料到,四公子依然救了他们。 洛无极闻声抬眼,微微地挑起唇角:“你替他尽孝,他大约也想回报你。” 别样的安慰,让洛自醉露出了笑容。“受伤了么?” 洛无极摇摇首,将他抱起来:“这地方如何?” “清幽静谧,是个好地方。” “那就在此养伤罢。” 一日之内,洛无极便建了座竹楼,榻、桌、椅一应俱全,竹楼边还有个小茶亭。 只能作为旁观者的洛自醉连连惊嘆:“天分是与生俱来的,无极,或许你该去当工匠。” 洛无极冷哼回道:“我做的房子只能供你住。” 他毫不犹豫出口的话,让洛自醉怔了怔。 洛无极却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直言不讳引来了怎样微妙的变化,自顾自地走出竹楼,到竹林周围布下阵势。 从此,洛自醉便在这世外桃源中静养,洛无极每日外出引敌,观察杀手的动向。 半个月后,他发现附近聚集了众多杀手,几名如裴瑞一般的高手也混杂在其中。若在那片竹林中遭他们围攻,必定难以逃脱。即使以灵力对抗,恐怕汝王和景王也早有考量,胜算不大。再者,洛自醉的伤尚未痊癒,是战是逃都十分不便。 已经到时候了么? 心境骤然沉重,洛无极小心地转回竹林中。 例行检查阵势,却发现阵势又被扰乱了。由内而外,层层阵破,只最后一层完好无损。 他已有弃他之心了么?所以日日欲破阵而出。 的确,性命危在旦夕,嗜命如他,怎可能依然安心地待在他身边? 明知他已经如此痛苦,还要将他锁在身边么?还想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拖延时间? 第111页 心绪杂乱起来,他无法作出抉择。 离开这个人……只是想着离开他,便如此痛苦。因为他担心,即使只是短暂的离开,两人也不復从前的亲密无间;因为他不安,会有其他的男子女子捷足先登,虏获他的心——即使他清楚这个人註定很难动情。 他又是如何想的?若是他,即便没有他在身旁也无所谓罢。因他不过将他视为亲人、友人,没有他,他依然有亲有友。 不似他,已认定他是最爱,认定他是终生的、唯一的伴侣。 本以为自己不在乎他何时会动心,如今却明白,所谓“不在乎”,只是在忍耐罢了。他曾以为,只要在他身边,他迟早会爱上他,离不开他。却从未想过,终有一日,他不能再陪伴他,不能再耐心地等待他的回应。 离开后再回来,还能继续打动他么? 他无法确定,所以不安,所以痛苦。 回到竹楼,里外都不见洛自醉的踪影。洛无极忽觉惊慌,奔出竹楼,四下找寻。 寻到湖边,就见洛自醉立在岩石上,望着天空出神。 他并未察觉他的到来,目不转睛,似乎已经望了许久。 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此刻他脸上流露出的,是深深的渴望和艷羡。 洛无极也抬首望去:一只鹰在蔚蓝辽阔的天空中恣意翱翔。望着望着,他心中一阵紧缩,如万箭穿心一般的痛楚涌上来。 自在,确实是令人羡慕的自在。 可是,倘若他在他身边,他便永远不可能得到自由,甚至,连性命也难保—— 不想与他分离!不想让任何人有可趁之机! 这人不会理解他的痛苦!对他而言,任何事情都没有性命重要!所以他可以捨弃他!他会捨弃他!不!他已经捨弃他了! 积累的情感和不安瞬间失去了控制。放开与难捨的矛盾全数化为不能得到回应的悲哀。 “你可能一辈子都无法与它一样自由了!”洛无极突然道。 从未对这人用过这种冰冷的语气,想让他也尝到绝望的滋味…… 洛自醉闻声望向他,似有些惊讶,但仍默默不语。他的神色中有一丝失望、一丝迷惘,更多的,是难以揣摩的冲突。 洛无极的眼神黯下来,跃上岩石,寒着脸,轻轻问:“你想离开我了么?” “你为何——”洛自醉蹙起眉,欲反驳,停了停,又道:“若只有你一个,便可突出重围了罢。” 洛无极轻柔一笑,目光中却尽是哀痛:“所以你想走么?你将我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重要?” 没有人会比他更了解他。 不可能。此世,他绝不可能成为他心中首位。甚至,……不知是否能打动他! 洛自醉一愣,没了言语。 自从他的伤好了些,能在林中四处走动,他便日日闯阵。明知危险无处不在,他却难以抑制退却之心,想要离开无极。为什么要离开?他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藉口,掩盖内心的动摇。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藉口,无极自然一眼便能看破。 连他也难以接受的自私的本性,无极早便十分清楚了。而他,还在掩盖,还在逃避。 为何要掩饰自己的本性?或许,是试图为无极付出罢。但却失败了。他就是他,无法改变。他就是想要活得久,想要漫长的生命。他就是那个不甘的魂灵,执念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出现而减弱、消失。即使,是洛无极。 “你不是想走么?为何又放弃了?是因为那百年之约,且轻功不够好,所以你不能自行离开,便特意引起我注意?” 是的,他能破阵而出,但每到最后,他还是回到竹楼中,等待他归来。 他很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却不愿承认—— 不希望被人无休无止地追杀,对失去生命的可能感到恐惧。偶尔,这种恐惧和性命至上的决心,令他无所适从。 留下,可能会死。 离开,他无法自保,何况还有百年之约的束缚。 所以,唯一的方法……唯一能让两人都活下来的方法…… “与我同行的危险越来越大。众多高手齐聚平舆,都在寻找我们的下落。一旦他们找到此处,我们逃走的机会微乎其微。”如此轻柔的语色,说出的话,却如此无情。 洛自醉合上眼。 他不想死!不想死! 也不想他死去!两人都要活着! “你为何不直说想离开我?因百年之约么?” 洛无极瞧出他的动摇,追问道。语中蕴含着风暴。 洛自醉咬着牙,张开眼,依然沉默。 直说?他怎能自私至此?!他怎能说得出这种话?!虽然无极了解他,他却不愿自己的自私本性表露得更多。因为……没有人会一直喜欢自私到罔顾爱人的人! 洛无极怒盻双目,上前一步,捏紧他的下颌:“你明知我视你比我的性命重要!你明知我不愿你恨我!你明知我不忍你痛苦!你明知我爱你!所以时时刻刻露出这种痛苦的神情!想让我以为你还在乎我!想让我主动离开你!” “这就是你所想的!不是么?!” 洛自醉无言以对,他已经陷入了慌乱。 或许他潜意识中确有这种利用他的想法。他的求生欲使他流露出这种意图,要利用一切可利用之物。否则,他也无法解释,为何现在所有的念头都交杂在一起,如此混乱无序。他的确想离开无极,的确想不择手段确保自己的生命,不是么? 而且,他分明很清楚,他不可能离开无极。唯一的解决之道,是无极离他而去。 他的举动……难道真是在无意识地逼着他离开他么? 果真自私。洛自醉,你应该想到才是。 你该预想到这种冲突,所以不该招惹上任何人。 情爱不是在折磨你,而是在折磨爱上你的人。 很痛苦。却不能不爱。这是他最激烈的感情,他不能放弃,也不能容许对方放弃! “你不是曾认为我是你的桎梏?你不是曾觉得我阻碍了你么?!” “我可以放开你!” “我会主动离开你!让你无丝毫后顾之忧!” 洛无极那张平素毫无情绪波动的完美的脸上,如今满是愤怒与哀伤,隐藏着的是更多的痛楚。宣洩出情感的痛楚,无法得到回应的痛楚,失望和绝望的痛楚。 “只是你告诉我!我若不想只做你的亲人和朋友!我们就什么都不是了?!若就此分别!我们便从此形同陌路?!” 被捨弃了。 明知这一天会到来,他还依旧固执地不放开他。 这便是对他私心的报应么? 洛自醉立刻否认:“不!” “不只是亲友!我们还是情人!” “这种时候,你是敷衍我还是同情我?”洛无极欺近他,近到能察觉出他任何细微的神情变化,想自他的双眸中看出哪怕一丝犹豫一丝踌躇。 “从未同情,也没有敷衍!”洛自醉迎着他的目光。他虽然无法解决性命与情人孰轻孰重的矛盾,“爱”本身却是确定无疑的,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告知他罢了。 “你真的爱我么?为何不对我说出你的想望?为何不坦然面对我?若是你的愿望,我必会达成!你很清楚!”洛无极根本无法相信。继逃避之后,又是谎言! 洛自醉无法解释。他害怕失去他!所以无法将自私的选择说出口!他无法让他理解自己的恐慌! 洛无极见他久久无法回应,确定他所说的并非实话,怒道:“明知你本性自私!我却飞蛾扑火!当真可笑!” 洛自醉浑身微震,立刻反攥住他的手腕:“你后悔了么?” 洛无极咬着牙,见他神色变了,心中惨笑,他难道还在乎他后不后悔?! “我可以后悔千万事,惟独不会后悔自己的情。”或许,这便是他最大的悲哀。明知自己在对方心中算不上什么,却仍恋上他,自然只能落得痛心的下场。 洛自醉忽然面露喜色,低低地笑出声来:“不悔……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悔?” “不悔。” 心中豁然开朗。原来如此。他惧怕无极后悔,所以不愿告知他的私心。的确,谁都不能忍受与如此自私的人在一起。但,他忘了,这人是洛无极。他担心无极日后反悔,所以不愿他选择放弃权位。他认为,无极压制着自己的野心,迟早有一日会因此而离开他。但,他忘了,自己也能放开一些想望。 性命是他最重要的东西,无法改变。他的本性就是如此自私。然而,人除了性命,还有很多东西。他可以为无极付出,可以暂时放弃它们。 第112页 “无极,我爱你,我也不悔。” 洛自醉浅浅笑着,望入洛无极乌黑的双眼中:“若你以为这不过是谎言,我便不会再提。” 洛无极呆住了。 洛自醉展开双臂,紧紧拥住他:“我的确在乎性命,但,我也在乎你。我的确是想离开你,但你何尝不曾想过离开我?” “我从未想过!”洛无极回过神,轻吼道,火热的唇贴过去。 舔吻之间,两人忘情,失足自石上跌落,掉入湖中。 清凉的湖水,炙热的情意。 两人浮出水面,长发在水上披散开来。 相望良久,互相靠近,直至额与鼻尖相抵。 与对方的唿吸相交,肌肤相贴。 “告诉我,无极,你想要皇位么?” 声音极轻,却极确定。 “……想。” 这一声回应,并无太多犹疑。 “想便去取。” “你——” “我无妨。如今,安全最为重要。自由……就等往后罢。况且,我仔细想了,随心所欲便是自由。只要能遂我心愿而活,身在何处又何妨?” 洛无极牵起唇,触了触爱人的脸。 “你呢?醉。想要自由?” “想。” “想要性命?” “想。” “我?” “想。” 毫不犹豫。 真是贪心。不过,他洛无极爱上的,就是这个贪心又自私的人。 谁说不可两全其美?他们便会将所有想要的都拿到! 洛无极不禁又贴上爱人的唇。 仿佛先前的怒火与哀伤从未出现,如此温柔地试探着,慢慢深入唇齿间,而后变得急切、狂暴,横扫一切。 洛自醉揽住了他的颈项。 这样便可。爱并非束缚。即使身隔千万里,只要心相合,依旧是朝朝暮暮。 衣衫尽褪,浮在水间。 洛无极将洛自醉推至石边,以不顾是否会伤他的力道,尽情亲吻、啃咬、吮吸。肌肤炽热的温度,仿佛要将两人熔作一起,从此血肉不分。 洛自醉半翕双目,只能双手紧抓住他的嵴背,承受着他狂热且勐烈的情意。 激烈的吻过去后,洛无极喘息着,将所爱的人微抬出水面,在他颈部、胸前、腹部留下一串串鲜明的痕迹。所有的理智已被那诱人的肌理引燃,燃得一丝不剩。 背与粗糙的石块摩擦,磨破了皮,火辣辣的疼。洛自醉想要迴避那种痛苦,迎面而来的,却是暴风骤雨般的吻与撕咬。痛苦与愉悦交织在一起,他已无暇责备爱人的粗暴,只能弓起身,咬着牙。 洛无极俯下身,张口包覆住爱人高昂的欲望,温柔地舔舐。此时的他,完全是凭本能行事,取悦对方。 洛自醉微微一僵,快感迅速传遍全身,紧咬的唇齿间泻出阵阵细碎的呻吟。 潜入浅水中的洛无极仿佛得到鼓励一般,动作渐渐快了起来。虽有些笨拙,但切实有效地舒缓了爱人的欲望。 洛自醉双眼已有些迷朦,手插在洛无极的发间,紧攥住他的长髮。他已不知该如何反应。先前两人的情事都发生在他神智不清明的时候。虽只留下模煳的记忆,他却很清楚自己那时的坦诚。如今他清醒着,反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只能一味地承受。 快感积聚至顶峰,他浑身战抖着,似乎只能在慾海中浮沉,手中抓住的,是唯一令他安心的存在。 洛无极直起身体,望着他沉醉的模样,微微笑了。 洛自醉垂首,吻住他勾起的嘴唇。 所得来的,是更为激烈的回应。洛无极的舌探入他口中,肆意翻转,愉悦之感再度升腾起来。 倏忽间,一阵巨痛驱散了所有快感,洛自醉紧锁着眉,低下头,喘息着。 待适应了这种钝痛,他顺从了洛无极的节律。 水面波纹荡漾,隐约有些血丝四散晕开。 越来越多的痛苦,让洛自醉仰起首。洛无极低声唿唤着他的名,诱他再度垂下首,与他唇齿相交。 节律渐渐激烈,痛感反变得麻木起来,内心的愉快也使得身体的痛楚减轻了许多。身子因为热度而燃烧起来,分不清是快感还是痛苦。然而,此时此刻,是快感还是痛苦都已无所谓了。 这场情事,耗费了伤口初愈的洛自醉太多的体力。以至于到最后,他只能伏在洛无极身上,任他左右。 洛无极也克制住了自己的想望,将他抱回竹楼内,替他擦了水,查看他的伤势。 “疼么?” “……” 虽然明白承受的一方的痛苦,动情后,洛无极却没有停止。他想要他,想得到他,想在分离之前,给他身心都刻上最深的记忆。而洛自醉也明白,因此没有唿痛。 洛无极温柔地笑了笑,翻出一个墨烟玉盒来。 洛自醉望着那盒子,看他自里头取了个翠色的小瓶。“这是什么?”瞧他的神色,应该是药,他却从未见过这个藏药的盒子。而且,如此精緻的玉盒,里头的东西必定也价值不菲。 “陛下送给我的。”洛无极回道,轻柔地给他敷药。 后亟琰?感觉到那伤口有些冰凉,痛苦也减轻了许多,洛自醉的脸有些扭曲。他脑中转过无数念头,拉过那玉盒,将盒中的东西倒出来。 还剩下一本册子,和一个妃色的瓷瓶。 稍微翻了几页,他脸色青白交错。当看到最后註明妃色瓷瓶中的药的用途后,又转为红白交错。 洛无极望了一眼,低声道:“没想到还有这种用途。我若看见了,你便不会受伤了。” “洛无极……” 洛自醉低声警告。 洛无极轻轻笑出声来,弯下腰,吻住他。 洛自醉郁怒的神色渐渐柔和。罢了,送也送了,用也用了,他又能如何? 两人气息渐渐不稳,又开始抚触,纠缠。 “无极……要活着……来见我。” “我会不损毫髮地去见你。” 不需甜言蜜语,不需誓约旦旦,只两句,便是一切。 这一日夜的缱绻痴缠所凝着的情意,已足够分别后怀念。 洛自醉起身时,窗外已是红霞漫天。他忍着浑身酸痛,略作洗漱,着上外衫,走出门。 洛无极正坐在茶亭中,摆弄着棋子和棋盘。听见他的脚步声,他抬起首,笑道:“这是我方才做的,下一盘如何?” 竹做的棋子,石磨的棋盘,谈不上精緻。“好。”洛自醉缓缓坐下,拧了拧眉。就在这时,他望见洛无极身旁简单的行李。只看了一眼,他便移开了视线。 棋战正酣,似有人闯阵,四周隐隐震动。两人当作没听见,燃了油灯,继续。 此局一直持续到黎明时,才分出胜负。 洛自醉输了三目,轻轻嘆气。他果然还不是洛无极的对手。 “天色尚早,再来一盘么?” “阵势将破,也正好借夜色突围。你在这多留一两日,復盘检讨罢。”洛无极笑着起身。 “醉,你也要小心一些。” 洛自醉并未回应,全神贯注地復着盘。 洛无极墨黑的双眸中透出些笑意,凝视了他一会,便转身向林间行去。夜色很快遮掩了他的身形。 洛无极没有再回首,洛自醉亦不曾抬首。 艷阳高照。 周围早便恢復平静,棋路的奥妙也已经参透了。洛自醉收好棋盘棋子,回到竹楼内小憩。 他心中坦然安定,并不太担心洛无极的安全——没有他的拖累,那些人不是他的对手;也并不担心自己——既然无极让他多留些时日,必定有他的用意。 人因为没有安全感,所以才想要爱人日夜相伴;因为不够信任,才要求对方时时处于自己的视线之内。先前,他们两人都是如此。但,倘若知道分离不意味着失去,就会安心了。 自己心中的憎恨、愤怒、渴望、空虚……所有身为那个执着的魂灵时拥有的激烈情感,正在平息。 失去过什么,就必须得到相同、相似的东西来弥补。他曾经失去了最亲的人,失去了关爱,所以,当亲人、友人、爱人接踵而至,他便还原成了他真正的模样。 被平淡所掩盖的警戒不安,已成了真正的云淡风轻。 睡去,再醒来,身边有人的唿吸声。 洛自醉惊觉,坐起身来,却见重霂守在床边。 看他醒了,他笑着唤道:“四公子。” “重霂,你怎么……”话未竟,又见闵衍与初言比肩走入屋内。 “昨日,云王殿下以千里传音请我们护你去溪豫。正好,我们要赶赴大师兄的聚会,因此便顺路来了。”闵衍笑道,金蓝双眸眨了眨,又道,“他怎么不带着你去角吟?” 第113页 “献辰情势复杂,此去必然兇险。只他一人,便无所畏惧了。”洛自醉回道,“不过,这里仍是平舆附近,二位国师出手,是否妥当?” “无极已经承认自己的血脉,继承了云王爵位,他便不再是流落在外的皇室。四公子与献辰的争斗已经毫无干系。”初言淡淡地解释。 洛自醉下了床,想了想,问道:“那位陛下……” “确实已经驾崩。突如其来,了时不能参加这回的聚会,有些遗憾。”闵衍笑回道,一脸满不在乎。 重霂忽然道:“师父,您一直期望洛无极争夺帝位,是对他有信心么?” “的确,想试试自己的眼光。他资质得天独厚,比起野心勃勃的那两位,献辰有他为帝也是福分。” “……徒儿觉得,您是想看看他们会如何争夺帝位。您担心献辰乱了,便会连累昊光。” “啧啧,我好心好意地支持云王君临天下,你这小脑袋中都装了些什么?”闵衍敲了敲他的头,哼道,“而且,看了时深陷十六年前的血孽中,烦恼不断,身为师兄的我也十分不忍。” 洛自醉无奈道:“闵衍国师,无极并非实验品。” “实验品?何解?” “国师一时兴起,不负责任要将其作鉴的人。” “我可是当真希望云王殿下登基的。” “四公子,无极的命运颇有玄妙处,我们认为,他定能光復献辰。”初言出声道。 洛自醉笑着道:“但愿如此。”目前的云王殿下没有得到任何助力,他胜出为帝的路途还十分漫长。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能为他做些什么? 献辰昌运帝十六年,帝暴病薨,国丧四十九日。太子幼小无依,受制于汝王、景王,皇位继承已无悬念。然,云王出,召集先王旧部,救出太子,争得先帝亲兵。献辰政局,波谲云诡,变幻难测。 溪豫圣宫。 仍旧是一方水池,倒映着浩瀚星空。一颗明亮的星辰居于中央,光华万丈。 三位国师静静地坐着,等待着上古明帝的降临。 36、溪豫宫廷(下卷始章) 时光流逝,转眼间便是五度春秋。 当年,继献辰皇室分作两派,公然相抗、争斗不休后,昊光的局势亦开始紧张起来。 歷经这些年,献辰的情形并未好转,昊光的新帝却已经横空出世——传说中的四帝之一,苍龙帝登基了。就在四国民众觉得皇室的祸乱不会继续扩大的时候,稳定了数千年的溪豫皇室却倏地传出君王弃位、不知所踪的传言。一时间,溪豫国内人心浮动,谣言四起。 春夏之交,日升得愈来愈早了。卯时中,宫辞城的城门缓缓打开了。等待着入城的人熙熙攘攘,在城门附近挤作一团。宫辞的早市就在城门附近,一时半会人群也无法散开。 一匹快马驰近。 就在城门前,骑手勒紧缰绳,伴随着一声嘶鸣,马蹄高高扬起。 骑手翻身下马,一面打量着四周,一面牵着马入城。 他看起来赶了许久的路,赭色的风帽上尽是沙尘。艰难地入城后,他便引着马在附近的店家门前站住了。 “客倌可要用早膳?我们店里的面和肉都是宫辞数一数二的!”店里的跑堂迎出来,殷勤地接过马缰。 “来碗面。” “好嘞!客倌的马可要餵点料?” “不必了。” 骑手在门边坐下,望着城门的方向。他浑身上下都被风帽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来。怎么瞧怎么有些可疑。 “听客倌的口音,不是溪豫人吧。” 闻言,骑手侧眼。原来是掌柜拿着茶壶过来斟茶。 “客倌行得这么急,小心累倒啊。旅途不比得家中,可要着意身子骨。” “多谢掌柜的提醒。” 掌柜弯下腰,压低声音道:“阁下是暗行使?” 骑手轻声笑了:“我这行头像暗行使么?” “……客倌这身打扮……最近宫辞也没什么事。” “是么?我在附近的陈州就听说了,当今圣上弃位了?” “……都是胡言乱语。圣上素来勤政爱民,怎会说弃位就弃位了?” “呵呵,是么……” 骑手掀开风帽,露出一张俊美的脸庞,清淡的微笑就挂在他嘴边,既和善又疏离。 掌柜看得呆了呆。 骑手的目光越过他,忽地立起来。 正对着店铺门外便是官榜,一队兵士正在张贴榜文。他们的衣着与守城军不同,均以黑纱覆着半张脸孔。天下人都知道,这是溪豫皇室的骑卫营,溪豫帝皇的亲兵。 骑手轻轻一纵,落在榜文前。 明黄色的帛纸,文末的玺印……毫无疑问,这是一张皇榜。 迅速浏览之后,骑手微微皱了皱眉头。 这是今圣的退位诏书。述说了不愿再被困深宫的理由之后,将帝位传给了皇弟齐王。齐王将在近日行登基大典。 “果然走了……” 骑手轻嘆一声,赭色的影子飘入店边的马厩中。 “掌柜的,面留给别人罢。” 随着马的长嘶,一串铜钱嵌入桌内,随即,骑手和马已消失在人流之中。 骑手策马奔驰,径直闯入内城,直到远远望见皇城侧门才放缓了速度。 他跳下马,城门边的禁卫军都朝他行礼,马也很快被牵开了。他淡淡地笑着道谢,走入皇宫。 进入门内不过数步,他便停了下来,望向城墙的角落中。 阴影里立着一位锦袍人,笑容晏晏。 他勾起唇,笑道:“小民何德何能,怎敢劳陛下亲迎?” 锦袍人合起摺扇,轻哼道:“说得好。普天之下,能劳我等候的,也只有你了。” 洛自醉走到后亟琰身侧,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最近很忙罢。” “皇兄留下道诏书,与皇嫂突然消失,朝中众臣措不及防,哀怨连连。我……大概算是被连累了。”后亟琰略收了收疲态,露出个笑容。 “陛下自然不必凡事亲力亲为,我很同情他们。” “你该同情的人是我。那日前夜,皇兄皇嫂还到我府中游宴,两人都兴高采烈的,还私下赐了我一道密旨,神神秘秘地说‘琰,明早再打开’。” “第二日就不见了?” “那天我还在睡梦中,便被一群人的号泣声惊醒了。推门一看,老丞相领着六部尚书、几位将军、学士阁众人跪在殿外,或泣不成声,或悲怆难掩……我以为皇兄病了,他们却说他和皇嫂已经不见踪影,还将皇侄儿留给我了。” “那密旨……” “退位诏书。” 瞧后亟琰满脸不甘不愿,洛自醉不禁失笑:“不是迟早有这么一日么?” “他未与我商量,擅自离宫,我能舒服么?” “我愈来愈同情丞相和六部尚书了。” “为人臣子的,自当尽忠为国。” “是,陛下说得是。”只是这位软硬不吃,随心所欲,他们若想再成就一位勤勉之帝,难。 “你依旧不愿在溪豫为官么?”后亟琰忽然换了个话题。 “既然已经摆脱了,何必再跳进去?”洛自醉笑回道。每回见他都要问,这已经算是例行问答了罢。明知他的答案是什么,他还期望他改变不成? “那好办,给你一个闲职便可。” “既是闲职,你又何必给我?”挂个名不做事倒不如连名也省了。 “好歹你也能领些俸禄。瞧你,风尘僕僕,有失礼数,总不想着添置些衣物饰品。” “陛下何时如此在乎细节了?” “你现下这模样若教小书童瞧了去,他还不以为我亏待了你?他日他要找我麻烦可如何是好?” “……谁也不会冒死找您的麻烦,您大可放心。” “这话真失礼,我是魔是妖是怪?” “不,您只是……”成了精罢了。洛自醉解开风帽,端详半晌,果然发现不少破洞。的确,也该换身打扮了,毕竟这里是宫廷,而且……是后亟琰的宫廷。 后亟琰轻轻笑道:“我已叫人给你准备了衣物饰品,一起去浴池罢。” “一大早便去?”洛自醉有些疑惑。身为准皇帝,再怠政也不该不去上早朝罢。难不成是在池阳时养成的闲逸习惯造成的?还是说,这便是本性? 第114页 “你能这样捱一天?” 多少天都过来了,几个时辰算什么?别随意找懈怠的藉口!“你不必理政?” “无妨。” 望着后亟琰优哉地转过身去,洛自醉心中长嘆——他真是越来越同情溪豫的朝臣们了。 池阳、溪豫、献辰、昊光虽习俗相似,文化共通,国民的性格却仍有些差别。譬如对建筑的喜好便有很大的不同。池阳国民喜好气势恢宏的宫殿,喜好人工修饰的园林,极尽想像的巧妙设计,令人惊嘆;昊光国民好造宏大且色彩厚重的宫殿,皇室园囿之广大为四国之最;献辰国民则偏爱优雅别致,并且追求完美,不臻胜境不罢休,修造园林则讲究和谐圆融和各种自然元素兼具的舒畅美丽;而溪豫国民普遍喜爱精緻与自然,力求每座楼阁都能令身体与精神一样舒适,园林也是既自然又优美。 因此,溪豫皇宫并不大,但却处处匠心独具,既华美雅致又不失庄严雄伟,自然与人工修饰交融,每处都能成风景,每个角度都能观赏风景。 在这宫殿群落中漫步时,大约便能明白,为何后亟琰是如此的风流人物了。人生物,物亦生人。 洛自醉和后亟琰在庭园与宫殿中穿行。 五年前,自平舆出来后,洛自醉便与初言、闵衍、重霂一起来到溪豫。 最初数月,他在后亟琰的齐王府住着。不久,溪豫帝决定推行新政,邀他入宫。得知外宫藏书楼中有不少古书奇书后,他便答应下来。因此,他对溪豫皇宫并不陌生。 为何专挑偏僻的小径走? 洛自醉虽然不解后亟琰的想法,但仍静静地跟随着。 说起来,新政初推行时,遇到很大的阻力。但后亟琰魄力十足,在朝堂上与众臣一一论辩,使他们不得不折服。世族第一回的反抗便有惊无险的镇下了。犹记得,当时溪豫帝看着爱弟论辩的模样,露出了安心的神情。大概,他早就想着借新政之机使后亟琰收服人心,他便能安心离宫罢。 只是,没料到竟会这么快,而且居然瞒天过海,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 “你搬入盛宫了?”这个方向,应该是帝皇寝宫。 “住在齐王府不便日常理政,宫中其余各殿也不合适。” 还未登基就入主帝宫,溪豫人在这方面真可谓不拘小节。或者,礼部太仰慕这位陛下,才不在意那些繁文缛节罢。 侍从渐渐多了起来,三三两两地跪下行礼。 后亟琰抬了抬手,继续绕道。 溪豫帝只有一后,因此宫廷中侍从也少,其中半数以上是负责洒扫的小侍。 洛自醉远远便瞧见了御书房,心中暗笑。原来要躲的是御书房中正理政议政的众臣。陛下还真是辛苦。不过,到底这位陛下要躲的是何人?竟如此厉害! 走不得多时,盛宫已近在眼前。 后亟琰微笑着打开摺扇,摇着。 洛自醉才要开口问,忽然瞟见附近假山上的人影,恍然大悟。 “史大人,许久不见。” 后亟琰挑了挑眉,扇子摇得愈发轻快了。 假山上身着朝服的年轻男子笑着行礼:“陛下,四公子。” 洛自醉瞧着他的朝服,认出是尚书服饰,不禁拱手笑道:“恭喜史大人出任尚书一职。” “臣能有今日,要谢谢陛下的提拔和四公子的协助。” “哪里话,史大人才华出众,任什么职位都应该。” 溪豫新任吏部尚书史骞,可谓创造了溪豫任官史的奇蹟。 五年前,他不过在学士阁当了个闲职,整日无所事事,便坐在藏书楼中编书目。可巧洛自醉也常常在藏书楼耗上六七个时辰,久而久之,两人便熟识起来。 言谈之间,洛自醉发现此人学识渊博、见解独到、人品出众,便劝他自荐到吏部任职。那时新政始兴,后亟琰便推举他为吏部监正。两年后,他功绩出众,成为吏部侍郎,而如今,他已官至二品,位列六部之首。 “史大人在此作甚?”一面瞟着后亟琰的神色,洛自醉一面笑问。 “臣听闻四公子今日到宫辞,猜想陛下必然会前来迎接,所以在此等候。”史骞自假山上飞下来,落在两人跟前,又行了一礼。 后亟琰望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史大人还真是了解陛下的性子。” “不敢。这几日陛下心心念念四公子回宫辞之事,无心政事。臣本应当体谅陛下与四公子的情谊,但政事积压得太多,臣等已经无力再逾矩行事了。” 这么说,某人觉得一时无法适应,便将大部分政务都交给了臣下?现下还想着要避开他们?洛自醉摇着首,瞥着这位明日之君。 “卿家是在责备我怠政?” “微臣不敢。微臣明白陛下与四公子交谊至深。” 不要将我当做你倦怠的藉口!洛自醉抽搐着嘴角。 无声的抗议理所当然被无视。 “既然如此,你回御书房罢。” “陛下,请别为难微臣。” “你应当说这是我‘知人善任’。这几日事情太多太突然,我一时无法适应。你们难道不该分忧解难?” “陛下,臣等也都无法适应。” …… 果然是贤才。洛自醉笑起来:“陛下,不适应是心理问题,与陛下份内的责任无关。” 后亟琰淡淡道:“我还未登基,这几日就悠闲悠闲罢。” “史大人,陛下只是有些倦了,过一阵便会恢復平常了。” “往后也烦劳四公子多向陛下谏言。” 主子和臣子真是相似呢。洛自醉苦笑道:“这可是众位大人的责任。” 史骞笑着颔首:“四公子,我初任吏部尚书,还有许多难处与疑惑,可否向公子讨教些经验?” “我也正想向大人请教呢,大人得空时便去藏书楼如何?” “好。陛下,您必须过目的摺子,臣都已经整理过了。请早些批下,有些事关登基大典,不宜延迟。” “我知道了,你退下罢。” “微臣告退。” 说罢,儒雅的贵公子翩翩然行远了。 后亟琰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看他笑得奇怪,洛自醉道:“怎么?你觉得他不合适?” “不……很称职的吏部尚书。” “这不正好么?你这些年也只是负责推行新政罢了,并未过多涉入朝政。一时间所有政事都交给你,定然有些不惯。此时有这么一位在身旁辅佐,益处数不胜数。” “向你讨教吏部尚书的经验……么?” 故意拖长话尾是何用意?洛自醉斜乜着身旁的人,问道:“他话中有错漏?” 后亟琰笑得更加暗昧:“啧啧,错漏多了。新政伊始时,你便和他讨论过整治吏治之法了罢。” 洛自醉略想了想,回道:“或许他太过正直,不谙虚与委蛇之术,所以不能用寻常法。” “你若这么想也罢。” “……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觉着他如何?”后亟琰不答反问。 洛自醉未加思索:“良师益友。” “是么?”后亟琰又笑了起来。 “别笑得如此夸张。” “你如此看他,他未必如此看你。” 说罢,两人跃上盛宫的墙头。 堂堂未来君皇与洛四公子无视宫门的存在,就这么进入了盛宫。 盛宫内庭花园中,有座白玉石砌成的池子。池边盘着数十条玉龙,口中喷出自附近引来的温泉水。辱色的池水,宛如牛奶一般。 洛自醉趴在浴池边缘,思索着方才的话题。他虽然已经了悟,却仍有些难以置信。“琰,你认为他对我有别的想法?” “你太迟钝,亦或说太自我,始终不曾注意到他人的言语动作,注意到了也不往那方面想。被人窥伺了五年而不自知,真不知你到底在看些什么、想些什么——全想着小书童是否有危险了罢。” “你会不会看错了?” “他可变着法子、绕着圈子向我问了许多事。比如是否婚配,有无意中人,喜好……” 洛自醉怔了怔,预感到危险的临近。“你该不会告诉他‘没有’……”仔细想想,这个喜欢看他表露情绪的“挚友”十有八九会再给他招麻烦。 “我说错了么?你有意中人了?!我毫不知情!”后亟琰笑道,舒展双臂,斜瞥着他。“就算周边有百人窥伺,你也浑然不觉罢。” 第115页 “说到‘窥伺’,大家都是男子,为何我总落得‘被人窥伺’?” “啧啧,你也有想‘窥伺’他人的时候么?” “……” “身为男子,欣赏女子是天性。怎么,你也有喜欢的女人了?待会儿便去教馆走一遭如何?” 为何他总喜欢借曲解他话中的意思来捉弄他?以前可真看不出来,这位有如此奇特的爱好。洛自醉长长一嘆:“我只是觉得奇怪罢了。身为男子,我为何会成了‘被窥伺的人’?又非相貌惊天动地。” “四公子生得如此俊俏,还要如何惊天动地?像小书童那般绝色才好么?”后亟琰抿了抿唇,难掩笑意。 绝色……居然这么形容无极……洛自醉微微蹙起眉,同时又难以抑制地笑出声来:不过,非常恰当。 “对了,你用过早膳了么?” “正巧看见张贴皇榜,没来得及。” “来人,上早膳。” “在浴池里用膳?” “不行么?” 用随心所欲形容此人,果然恰如其分。洛自醉无奈一笑,看后亟琰背过身,背嵴上一个印记一闪而过,不禁张大了眼:“琰,你背上有个图形。” “血咒留下的咒印,你不是也有么?” “但你的印记是青色的。”血咒咒印应该是赤红的。洛自醉走到他身边,仔细地观察着这个异常清晰,如纹身一般的图案。展翅高飞的青色禽鸟,栩栩如生。 “这种禽鸟……有些眼熟,不过想不起来是什么。” “噢?”后亟琰侧身笑了笑,“看来我与禽类有缘。” 此话何解?洛自醉双眼中透出些疑问来。 后亟琰笑回道:“明日你便明白了。” 洗浴后,洛自醉换了身新衣。月牙白底色,竹青色与靛青色花纹点缀在衣角上,淡雅之极。后亟琰则一身翻云纹的紫袍,华美雍容。 两人一同来到御书房。 书房内,小皇子后誉正坐在堆满书卷的案几边。四名宫女立在他身后,见两人进来,连忙行礼。 溪豫是四国中唯一有选用宫女制度的国家。不过,选用最多的时候也不过二十人,负责照料皇后与公主的生活起居。现下则只剩下这四位照顾小皇子的小宫女。不久之后大概也会将她们赐给世族婚配了。毕竟让小皇子在女人中长大并非后亟琰所愿。 “皇叔,四公子。”小孩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扑到后亟琰怀里。 洛自醉在一旁看着,不禁感嘆后亟琰的小孩缘。无怪乎两位陛下要将爱子留给他抚养。 “怎么到御书房来了?” “皇叔最近忙,只有这里才见得着。” “过了这阵,皇叔带你去狩猎可好?” “好!”年仅八岁的后誉望向洛自醉,笑道,“四公子这阵能教我读书么?我还有很多事情想问您。” “太子殿下,我明日便去东宫。”自从入宫,洛自醉便只有两个去处——藏书楼和东宫。溪豫帝曾想要太子正式拜他为师,但他婉拒了。那位陛下也不喜强人所难,很干脆地放弃了。于是,他便成了后誉的老师兼玩伴。 “太好了,我等着四公子。皇叔,誉儿告退了。” 目送小皇子走远,后亟琰指了指那大堆书卷:“那些都是近半年坊间流传的野史稗闻,你可以消磨消磨时间。” 真了解他的性子。洛自醉笑着坐下了。 二人互不干扰,不久便到了午膳的时间。就在书房侧阁内用过膳后,两人一面下棋,一面饮茶。 “这回到献辰有何见闻?” “自角吟搬出不少大户,躲在偏僻的小镇上。据说是要躲避汝王和景王徵用财产。各地的寒族富户也纷纷搬迁,许多郡府富绅人家都搬空了。寒族能走,世族却无法脱身。大势定下之时,多数世族恐怕只余空名,推行新政也顺畅多了。” “汝王和景王徵用世族家产?” “不仅银两,连田地也徵用。虽许诺无数,但世族们仍心存疑虑。这都因他们的军队太多,军饷也多,所以需度不足。加之国库早已由了时国师掌管,任何人都无法盗用国库,他们只能出此下策。” “还在征军么?没有粮饷,空有大军能作何用?” “他们与许多粮商勾结,正在加紧屯粮。粮价飞涨,百姓苦不堪言。加之南部疫病频繁,大批灾民北上,已造成恐慌。若不控制灾民与流民,降低粮价,再过一阵,恐怕会举国大乱。”洛自醉嘆息着。这五年来,他受了时和闵衍之託,观察献辰和昊光的民生民情。这暗行使的差事,他做得得心应手。加之每回都有重霂同行,也不必担心陷入险境。昊光在新帝登基之后,已经开始休养生息;献辰却愈来愈乱,天灾人祸齐行。若不早日解决皇室之争,恐怕国家真会崩毁。 后亟琰拈着棋子,沉吟道:“事不宜迟,就在此时干预罢。” “是啊,趁着还未开战的时候。” “小书童呢?” “他倒没什么大动作,但平民与寒族都已经倾向于他。” “没什么大动作么?听说云王殿下的勇士个个能以一敌百,勇勐无比。” “操练军队的本事,都是从我爹和大哥那里学来的罢。不过,军队不过是下策,若能不战而胜才是最好。” “他想必也知道罢。小书童天赋过人,正适合作为中兴之帝。” “希望如此。” “你应当很有信心罢。” “未有定论之前,任何变化都有可能。” “你就是这么教小书童的?” “是。” “那他必胜无疑。” “多谢陛下吉言。” 两人说笑了一阵,后亟琰倏地道:“洛四,你如今较初见之时,平和了许多。” “平和?我不是一直心平气和么?”洛自醉微微有些讶异。 “那时虽然看来平淡,却时时警戒,不信任他人。平淡于你,不过是掩饰内心激烈冲突的面具罢了。现今才是心中淡然,波澜不惊。” “我变了?” “不,或许这才是你该有的模样。” 洛自醉宛尔,啜了口茶,摇着茶盏,望着棋盘上的风云变化:“你说得是。” “我初到此地,所怀的是憎恨、愤怒和悲伤。这些情绪所形成的冷静、冷漠都不过是一时的。”受伤的人总需要伪装,将自己掩藏在重重防护之下,以免再度被伤害。“所幸,我得到了比失去的更多的情感,补偿了伤口,也回归到自我。现在回想当初,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无情,只是我只能看见虚伪和贪婪,只能感觉到悲哀和恨,忽视了那些真切的人们。” 那些亲戚便罢了,还有几位确实关怀过他。然而,他却被恨蒙蔽了,感受不到他们的真心。 首先便是父亲熟识的律师。双亲出车祸身亡,是他提起保险索赔,并保护着父母留下的遗产。得知他在亲戚家被变相虐待后,他亲自接他搬回家,而后便时时关照他。他知道他患了aids,却总是劝他与他的家人一同外出游玩。但他谢绝了。他惧怕那个世界,所以惧怕想要他外出的援手。去公共场所也存在很多危险,他不想面对,所以将自己软禁在家里。 而后便是邻居家的几位老人。他们受律师所託,经常捎带食物和日用品、书籍给他。有时他能在方便袋中看见他们做的食物,看见蛋糕和糖果……他竟然忘了向他们道谢。 还有偷偷爬进院子里来玩耍的孩子们,爬到桔子树上帮他摘桔子。 住院时照顾他的那位护士,有着温柔的目光。那时他以为她不过是怜悯他罢了,而他不需要怜悯,所以冷漠以对。现在却明白,即便是怜悯,也是一种关怀。 并非没有人关心过他,但他只记得仇恨,只记得寂寞和孤独,只记得痛苦和恐惧。所以他愤世嫉俗,所以他不愿相信他人,不愿相信长久……甚至,连亲人间的羁绊也不信任。 不过,若无那种执念,也不能来这个世界罢。 落下一颗棋子,洛自醉抬眸,轻轻笑道:“忽然想起了我爹和我娘。” “噢?两位是怎样的人?我很好奇。”后亟琰索性放下棋子,似乎对这个话题已经期待了许久。 是谁曾说过去不重要?洛自醉失笑:“我爹是建筑设计师,负责设计房屋式样,画出房屋构图。在那个世界,这是个既有前景也有财富、名望的行当。他声名远扬,我很尊敬他。曾经也想要成为建筑设计师,却对单纯描画线条不感兴趣,反喜欢绘画。我娘是教史学的先生。在太学任职。因她的影响,我从小便喜欢读书,尤其是史书。娘也常常教我如何看懂那些艰涩的文字。可惜,还未等我学会,她和爹就去世了。他们留给我的,只有一幢房屋,一堆书,一些钱财和回忆。或许,是太过幸福了才招致不幸罢。” 第116页 “原来如此。不过……如今不也很愉快么?” “是呵。”洛自醉浅浅地笑道,“那时,我没有保护他们的能力,所以失去了他们。如今,我已有能力保护家人,一定要护得他们周全。” 后亟琰摇了摇首,嘆道:“你简直就是生在洛家长在洛家的么……本性相似,怎能不投缘?看来,选择你落在洛家,神真是看透了你。” “说到神……我所见的那位曾断言我会是冷漠的人。” “对敌冷漠对己友善,不是么?” 也有这种解释么?洛自醉笑着催后亟琰落棋。 后亟琰下了子,忽然又道:“那三十史是你娘留给你的书?” “是,幼时她便开始教我看这些书。” “看这些史书真是受益良多。啧啧,当初在池阳,你为何不告诉我还修了史书?” “陛下,这些都是我教导所用的教材。而我当时是太子殿下的太傅,而非皇后陛下的。” “……在你们那世界,人人都能看这些书?” “这是自然。” “你打算以后让太学生看这些史书么?” “怎么?有何不妥?” “不妥。三十史中以下犯上的事比比皆是。每朝建立都是臣子或平民犯上的结果。将相无种是确实,君王却是唯一的。之所以五千年中朝代更迭频繁,归根究底,是人人都认为自己能做得王侯,才敢行大逆不道之事。” “我明白你的意思。”君主是唯一的,人人都觉得能当皇帝,天下便要大乱了。“不过,若与神权相统合,民就不会反了罢。东瀛的帝皇不是一直未变么?” “那种有名无实的帝皇,怎算得上是帝皇?神至高无上,而天子是神之子是确实的。只有四国皇室才是天之子,连我们的姓氏也是神赐下的,显示至高无上的权威。”后亟琰顿了顿,正色道,“我们的力量,便是受神眷顾的明证。” “我理解了。此世不同于彼世,这些反例的确不能宣扬。”不愧是君主,立刻想到了思想控制。洛自醉点着头,再看棋盘上,自己已经被杀得落花流水。看来,即使再专修五十年棋艺,他也不是后亟琰的对手。 翌日,洛自醉一早与后誉一起念了会书后,便又到了御书房。甫跨进门,他便觉得自己真是挑错了时候。 和昨日不同,今天里头摆满了案几。丞相、六部尚书、大学士、御史都在忙碌着,各种文书堆满了君臣案头。 “不打扰——” 后亟琰飘过来,拉住他的长袖,道:“可巧,我忘了件要事。众位爱卿,国师确实是请我今日去圣宫捕灵兽罢。” 众臣抬首,面面相觑。良久,才异口同声地应道:“是,陛下。” 准皇帝陛下露出满意的笑容:“洛四,与我同去。史骞,你也过来。” “保护陛下的责任,应该交给将军们……” “现在还有余裕召唤他们么?” “是,陛下。” 洛自醉皱起眉。捕捉灵兽,听起来似乎不像是脑力活动。“陛下,我不擅长捕猎,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不劳你费心。灵兽必须我亲自逮。我只是念你从未见过灵兽,所以带你同去见识见识。” 灵兽,应该是守护京城的神兽罢。曾经听洛无极和皇戬提过,守护京城的天地合一阵的八大阵眼之一便是神兽,令阵势安然运行的灵力泰半也是神兽所有。洛自醉确实有些好奇。自从到这个世界以来,他还从未见过传闻中的妖魔鬼怪、灵兽神兽呢。 “每位帝皇即位之时都必须捕捉灵兽,与其结下契约,共设京中之阵,以御四方。灵兽能镇压邪灵、妖魔鬼怪,还能适度防御灾疫。帝皇气弱,灵兽气弱,帝皇无道,灵兽的灵力也会减弱,致使灾害横行。”后亟琰眯起双眼,笑道,“相反,灵兽愈强大,国家便愈安泰。你难道不想看看我能捕到什么样的神兽么?” 两年前,昊光新帝登基,捕获传说中的灵兽苍龙,因而被称为“苍龙帝”。 当时洛自醉错过了欣赏的机会,一直有些遗憾。当然,他也很想知道后亟琰能捕获什么样的灵兽。“危险么?” 后亟琰怔了怔,无奈笑道:“你果然忘不了安危……放心,国师已在营地附近设阵。” 洛自醉这才颔首道:“我去。” 溪豫圣宫就在宫辞城东,青山绿水之间。 后亟琰带着洛自醉、史骞和骑卫营来到圣宫时,无间似乎早有预料,已经坐在圣宫中的玉石广场上等候了。 待众人来到他身后,他才不慌不忙地起身行礼:“陛下,选择灵兽切莫贪图强大,投缘即可。” “我明白。”后亟琰仍带着惯常的微笑回道。 “那么,请。四公子回来了。” “是,无间国师。昨日刚到。” 洛自醉正和无间说话,地上的云镜光芒闪烁,幻化成一个云雾缭绕的通道口。后亟琰回首示意,率先弯腰通过,洛自醉紧随其后。 只一步,便换了天地。 所立之处是辽阔平坦的糙原,远方是峦黛高耸起伏,近处则是密林葱茏。鸟兽嗥鸣声似近似远,视野所及处,却没有生物的痕迹。 这应当是另一个世界了罢,没有半点人类活动的踪迹。 “好地方。”洛自醉嘆道,侧首望向后亟琰,“要怎么捕灵兽?” “与其说捕,倒不如说挑,而后驯服。” “全靠你自己?” 后亟琰扬起眉,笑道:“我的力量已经足够。你不必担心,仔细看看这些灵兽,猜猜小书童的灵兽会是什么。” 洛自醉淡淡地弯弯唇角:“小心一些。” 后亟琰没有答话,轻点双足,便像烟一样消逝在树林中。 洛自醉望着那片寂静的林子,望了许久。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才回过头。 “四公子,捕灵兽非一两日之事,请回营中歇息罢。”史骞道。 再看骑卫营早已安营扎寨,兵士哨防布置得井井有条,洛自醉不禁微笑道:“史大人做兵部尚书也不错。” “公子取笑了。”贵公子仍然如往常一样风度翩翩。 与以前并无不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洛自醉不禁更加怀疑后亟琰的判断。也许他只是想捉弄他罢了……他还真是闲逸…… 歇息了一晚后,果然仍不见后亟琰回来。洛自醉走到阵势边缘,便见糙丛中聚集了不少小兽。 有些如狼似狐,倒是认得。有些却奇形怪状,但也十分可爱,瞪着一双乌熘熘的眼望着这些不速之客。 既是灵兽,就算生得再小,应该也是不可嚮迩的。思及此,洛自醉只得收回想养一只当宠物的念头。 对视良久,有些小兽似觉得无趣,撒腿跑开了,剩下的仍然锲而不捨地与来客对望着。 洛自醉不禁笑了起来。 如果国师同意,他便作个画集,取名灵兽集。付梓之后,百姓们定会争相购买罢。 .到灵兽世界的第二天,就在双方都觉得来了稀世之物的情况下度过了。 第三日,开始有勐兽隼禽出没。盯着那些傲慢的灵兽们,闯入者连大气也不敢喘。但它们好像也只是瞧个稀罕,没多久便散去了。 第四日夜里,后亟琰终于回到营中,倒头便睡。足足睡了一日夜后,他才恢復精神。 大批人马返回圣宫广场时,无间却并不在圣宫。后亟琰决定延缓与灵兽缔结誓约的仪式,没有多等便回到了宫内。 回宫的第一件要事,自然是沐浴。 准皇帝挥退了侍从,与洛四公子一同坐在浴池中享用膳食。 “你究竟驯服了什么灵兽?”此次捕灵兽的结果还没瞧着,洛自醉的好奇心已经到了临界点。“在结誓约之前不能示人么?” “这倒无妨。”后亟琰露出自信的笑容,轻声吟唱着词句,不久,他指了指天空。 洛自醉抬首,仔细睁大双眸——蓝天白云,好一会也没有任何活物出现。他正待要抱怨,一个小东西从天而降,落入浴池中,溅起一串水花。 这……这是……青色的……鹅?或者鸭?当年真应该多看几遍动物图鑑。难道这就是—— 洛自醉转头望向后亟琰。 准皇帝陛下脸色青白交错,半晌无语。 这可是头一回见他露出欲怒难怒的神情,洛自醉暗想。这果真是灵兽?还是说,只是未成年的…… 第117页 不对,它这么小,后亟琰竟费了三日夜才驯服它?它很强大么?怎么看也看不出来。 越是观察,就越觉得这只小鹅很普通。洛自醉不禁满心疑惑地又看向后亟琰:“它……很厉害么?” 后亟琰咬着牙,低声道:“不对,分明像一座城池般大……” “会不会捉了小的落了大的?” “不可能。” “……” 两人沉默了一会,望着小鹅在池中安逸地游来游去。 忽然,后亟琰双目冒出凶光,一手捏起小鹅,恨恨地道:“吃了它。” 洛自醉凉凉地道:“它可是你的灵兽。” “这皇帝不当便是。” 有必要如此气恼么?或许这小鹅只是未成年罢了……难不成…… “呃……那位陛下的灵兽是什么?” “……火狮……”回答得有些勉强。 “非常巨大?” “……” 原来如此,难怪不平衡。如今他已经将那位当成半个对手了。做皇帝不愿比那位差,自然灵兽也不能比那位的弱。 眼看小鹅即将性命不保,半空中倏地传来无间的声音。 “陛下,这小东西可万万吃不得。” 无间自空中落下,从后亟琰的魔掌下救出小鹅,小心翼翼地放在掌中。接着,初言、闵衍、了时也都出现了。四人像看无价之宝一般盯着小鹅看了半天。 看后亟琰的情绪稍稍有些好转,洛自醉出声问道:“四位国师,这究竟是什么?” 无间托起小鹅,肃然道:“陛下,请让我瞧瞧您身上的印记。” 后亟琰依言背过身。四位国师围上去细细看了,啧啧赞嘆。 “这不是当初的血咒印么?” “竟成了誓约印……正所谓‘祸兮福之所倚’啊。” “陛下,这正是传说中的灵禽,青鹄。” 洛自醉张大眼,望着窝在无间手掌中的小鹅,实在难以相信。而后亟琰双目一亮,嘴唇弯了起来:“竟是青鹄么?那它为何化得如此小?” “大概是还不适应此世。陛下是天降之君,溪豫之福啊。” “恭贺陛下。”四位国师在半空中齐齐拜下。 洛自醉也拱起手笑道:“我也恭贺陛下了。” 后亟琰的神色早已是雨过天晴,瞧着那小鹅,但笑不语。 当日下午,无间邀洛自醉到圣宫小游,洛自醉欣然前往。 有四位国师陪着谈古论今,自然畅快。 不久,初言便提及传说中的灵兽:“灵兽界有许多强大的灵兽,但临驾于众兽之上的却没有多少。其中,龙族之苍龙、赤龙、玄龙、银龙为四龙王,尤以苍龙为长。四公子的世界,也有四海龙王的传说罢。” 洛自醉点点头。西游记中提过四海龙王,没想到真的存在。 “而虎族以白虎一族为圣,又有玄虎、赤虎、金虎为助,为四虎君。” 白虎,是中国古代四灵兽之一,听说过。 “凤族,雄为凤、雌为凰,又有别称朱雀,其族类之长为一雄一雌,号双凤皇。” 有史家考证朱雀和凤凰都为太阳鸟或者风鸟,原来是一类。 “麟族,是圣洁祥瑞之兽,其族长为麒麟帝。另有龟蛇族,以玄武为帝,其下族类最为繁多。还有鹄族、鸾族、狼族、狮族、鹰族、狐族、饕餮族、豹族、鹤族,其族长都为帝君。除去这些,便都是寻常强兽了。四国初开时,四位帝皇分别御苍龙、凤、麒麟、青鹄,是以称苍龙帝、凤凰帝、麒麟帝、青鹄帝为上古四帝。” 洛自醉道:“那么,天巽和琰便是上古四帝之二?” 了时应道:“不错。数十代帝皇中从未出过上古四帝,四国才逐渐不稳。应运天命,异世使者降临,召唤上古四帝。我们原以为应是云王殿下,如今却有两帝出世。殿下夺位之路实在难测。” 洛自醉拧起眉来:“无极不是凤凰帝或麒麟帝?” “不,没有捕获灵兽便不能下定论。”闵衍沉吟着,“但,同降三帝的机会实在渺茫。” “国师们可还支持他为帝?”洛自醉直截了当地问。是否四帝之一已经不重要,只要能登上帝位便好了。 “那是自然。”无间道,“我们四人都觉得云王殿下拥有明君的资质。” “那便好。” 虽然如此,洛自醉心中仍不免升起担忧。他的降临能给无极带来什么?不是四帝之一的命运,那会是什么?并非不相信他的能力,只是前方会有更多的曲折艰险等着他。而他,只能目睹他一步步前行。 37、献辰风云 献辰都城角吟,云王府。 天边才泛起了些许光亮,云王帝无极便如往常般早早开始一日的忙碌生活。 于下人们而言,他是个有些怪异的主子。不仅从不唤人服侍,就连住的殿阁也不许人随意进出。因此,云王府上下无人不知——云王府最隐秘之处并非书房,而是主阁。 立在院落正中央,帝无极合上眼,抽出佩剑。 在院落四周守着的侍卫都悄无声息地退了数步。 碎月,剑如其名,既优雅又嗜血。霎时间,院中央便被银色剑影笼去,人踪全无。 细沙飞石、落花枯叶犹如利刃,向侍卫们袭去。他们虽已退后,却仍无法避开不间断的攻击,只得再度纵身躲避。 但,攻势并未就此止住。更强大的威摄力无形间朝他们压去。他们连连后退,眼看身后便是院墙了,几人连忙跃上主阁屋顶。眼下,也只这里是安全的。 待他们寻得遮蔽所后,剑气迸发开来,纵横如龙蛇飞舞。二十丈以内,亭台假山皆化为粉尘。而二十丈开外的树木却分毫未伤,甚至似乎静止了一般。 如此收放自如的内力,看得侍卫们惊嘆不已。虽然每日都能观赏王爷练武,但每日所见都有不同。云王的武艺日日精进,如今已臻无敌之境。 直至红日升起,帝无极才收式,睁开眼长长地吐息。他的侧影就如画中的神仙那般完美,引得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停留在他周边。 侍卫们不敢放肆,都立刻微垂下眸,遮掩着自己的视线。 帝无极转身,瞥了他们一眼。 “你们还须努力修习。” 他的声音并不大,既无命令的意味,亦无不悦之感,却使听者敬畏无比。 “是,卑职定当加紧修习武艺。” 似乎对他们的回应并不关心,云王仍然维持着淡漠的表情,飘入阁内。 这时,便听院外侍从高唱道:“灵王殿下到!” “请他来。” “是!” 这个时候来,难道—— 帝无极在软榻上坐下,端起茶盏,饮了口茶。 较之五年前,他的面貌并无太大的变化。依旧是能夺天下七分颜色的脸孔,依旧是沉静莫测的气度。不过,他的身量又拔高了一些,匀称结实的身体也已没有半分青涩之感。而且,他再也不收敛隐藏自己的血脉,面上虽没什么神情,一双眼却透着令人胆寒的威势。他的臣下和敌人都明白,云王与“温柔”“和煦”“隐忍”毫无干系,完全无懈可击。 茶不仅香,味道也温慡。既然合他的口味,想必那人也会喜欢。 一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爱人,帝无极的脸色稍有些和缓。 这些似乎是旧云王封邑产的茶罢,果然特别。 帝无极又啜了口茶,眼角瞟见榻上的一张锦帛,拿起来细细瞧了一遍,又若有所思地合上了。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王兄。”伴随着唿唤声走入阁内的是灵王帝昀,时年十三岁,满面愁容。 果然。帝无极立起来,低低道:“浩霖君……” 帝昀双目微红,语中带着微微的哽咽:“还请王兄过府探探他。” 帝无极望着他强忍悲伤的模样,眼神略沉,抿了抿嘴唇道:“走罢。” 两人也没带侍卫,自后门出了云王府。两座府邸相隔并不远,只穿过几条巷子,便到了灵王府。 灵王府由昔日皇族游园改建而成。因灵王失势,改建也只是匆匆了事。偌大一个灵王府,供主子住的楼阁只有几处,余下来的便是风景了。 灵王府内没什么人走动,静悄悄的。两人一路行来也没遇上侍从与侍卫。 “已经不行了么?”帝无极忽然问道。 “国师大人派了遥曳尊者前来诊治。尊者说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她开了几个方子,说是能减轻些痛苦,便回圣宫了。……都是我,因我的缘故。若不是替我试毒,浩霖君怎会中毒病倒?”帝昀说着说着,又咬起牙。 第118页 帝无极沉默了。此时此刻,说什么话也无济于事。失去亲人的悲哀、痛苦和恐惧,他也曾经歷过,至今难以忘怀。 “王兄,我……我不想他死。” “人都有一死。他这么痛苦,你忍心他再痛苦百年千年?” “他舍下我,我便孤身一人了。” “……”当初,他也曾这么想过,认为是那个人夺走了爹。但平静之后就明白自己错了,一切都是天命,同时也是爹自己的意思。“你应当替他着想。” 帝昀抬首,一双眼仍然如兔子一般,神情却镇定了些:“王兄说得是,我私心太重了。对他而言,能去见父皇便是最好的归宿罢。” 言谈间,两人已走到一座殿堂外。门两旁守着四名侍从,向他们行礼。 帝昀双眼黯下来,轻声责备道:“怎么不在里头伺候?” “回殿下,浩霖君说他想清静清静,所以遣小人们出来。” 帝无极与帝昀对视一眼,开口道:“你们且下去罢。” “是,云王殿下。” 两人尽量放轻步子,无声无息地飘入殿内。 穿过外厅,便可见内室屏风后,侧卧在床上的少年的脸。 那是一张十四五岁俊俏少年的脸庞,虽然苍白,略有些憔悴,风采却依然不减。不过,其实,他追随先帝已有数十年之久了。 大约察觉人的唿吸声,浩霖君睁开了眼。当瞧见两人时,他的面庞上微微有了些笑意。 “云王……殿下。” 帝无极走到床前,拧起眉来:“浩霖君,今日身体可好些了?” 浩霖君轻笑出声,轻微咳嗽了一阵才答道:“总是如此,倒也不觉得难捱了。” 应当已经预感到了罢。帝无极顿了顿,才淡淡地笑着接道:“浩霖君还是多歇息为好,我和昀不打扰了。” “殿下!我有话……” 帝无极恢復了平静无波的神色,打断了他:“浩霖君有何顾虑,我很清楚。您信不过我么?” “不。”病人牵了牵嘴角,“我信殿下,但此话还是明说得好。” 既然他不说便不舒畅,还是依他为好。帝无极颔首道:“您请说。” 浩霖君微微笑着道:“灵王……昀生性和善,先帝从未教导过他从政之事,他也无野心和提防心。往后,就请殿下好生保护他了。” 帝无极凝视着他惨白的脸,毫不犹豫地回道:“我会如待胞弟一般待他。” 帝昀在他身后强忍着泪插口道:“浩霖君,王兄素来待我赤诚,您不必担心。” 闻言,浩霖君宛尔,但仍缓缓道:“殿下称帝后……” “我会立昀为皇太弟,绝不违诺。”帝无极高举右臂,对神发誓。这是五年前发下的誓言,当初他因此得到了浩霖君的支持,先帝的亲兵近臣都投奔了他。这也是他的打算,他不会有后代,自然要选择帝昀成为下任帝皇。 “我对皇位没什么兴趣,两位别擅自决定可好?” 帝无极回首望望帝昀,看他满脸无奈,不由得微微弯起眉眼,道:“你若不愿意,便留给你的孩子。” 帝昀红着脸看着他,似乎有些害羞:“王兄这是说什么呢。我没什么干系,您尽可立您的孩子为太子。” 帝无极笑道:“不是曾跟你提过么?我不会有孩子。所以,献辰的传承就靠你了。” “为何……” 帝无极也无意多做解释,只是笑着摇摇首。 浩霖君也道:“你若没兴趣,便好生辅佐云王殿下。” “那是。” 三人笑着,驱散了室内的阴霾和死亡气息。 浩霖君忽然道:“昀,云王殿下是客人,不能失了礼数,我也有些口渴,你去唤小侍端茶来。” “好,我这便去。” 帝昀很快消失在殿内。帝无极明白,浩霖君遣开他必有用意,于是在附近的案几前坐下来,望着床上的人。 浩霖君双目望着虚空中,并未理会他。 好一会,他才道:“殿下,二十三年前,我曾到天牢探云王。” 面上虽依旧没什么表情,帝无极心中却着实有些惊讶。关于生父的事情,他所知道的,无非是自几位旧家臣处得知的片断。在家臣眼中,昔日的云王殿下,是位亲善睿智、才识出众、风度翩翩的俊雅人物。他的品行和才能令所有家臣折服。因而,云王请他们迴避灭门灾难的时候,他们忍辱负重,躲进偏僻的乡里。继任云王归朝的消息传出后,他们便冒险出现了,一如既往地追随着小主公。 家臣眼中的云王殿下,毕竟只是他们美化过的云王。帝无极尚不了解生父。而今,又多了一位曾见过他的人了。 帝无极心中隐隐有些期待,又隐隐有些伤怀。他自出生便从未见过生父与生母,这也是一种悲哀罢。 “云王殿下……托我传话给公主殿下,不过,而今也只能转告殿下了。” 为何现下才告诉他?帝无极半垂双目,抿紧唇。将要去了,才将此事告知他,莫非是什么不该说的话?或者,眼前这人仍然不信任他? “他说:虽不愿吾儿与这位殿下为敌,但依他继承的血脉,必定不会袖手旁观。莫阻拦他去。孤数度梦见,吾儿登上皇位时的情景。……云王殿下的梦很准呢。” 浩霖君笑着,又咳嗽了一阵。 帝无极也浅浅地笑了笑。 “殿下还说:吾儿傲视天下,人品、才能、相貌皆是绝品。他继位时,火光沖天。九霄黄泉,一片赤红。” 火光?赤红?父亲的梦,预示着战火之灾么? “殿下,先前虽与云王殿下为敌,我却素来欣赏他与公主殿下。……此话我从未向外人提过,如今之所以告诉您,乃是请您一定要守护这个国家。先帝……对不起诸位殿下,但他守护献辰之心却是真。多年来,他也一直在寻找公主殿下和您。在他眼中,没有谁比殿下更适合继承皇位。倘若当时他能赐下遗诏,继位者必定是殿下您……” 帝无极眼中透出些微疑惑来。 浩霖君望了他一眼,笑了:“先帝十分寂寞。为王时尚且孤寂,为帝后更是万分孤单。于他而言,殿下您就像另一个他,他怎能不喜欢?” 另一个他么?皇舅父,我会让您失望的。帝无极就是帝无极,不可能成为您那般的人。帝无极轻轻地笑了笑:“多谢浩霖君这一番话。” “殿下,我相信……您一定能实践所有的诺言。因为您是云王殿下和公主殿下的血脉,因为您是洛四公子抚养大的,也因为……您是那人选择的。所以,我请求您不论如何都要保护这个国家。这是皇室的责任,如今,就全部交给您了。” “我明白。您请放心。我既然来了,就必定会登上帝位。” 没有任何犹豫和退缩的一双眼,直直地望着对方。毫无迷惑,毫无动摇,毫无弱点。任何人见了这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生出敬畏心来罢。 浩霖君静静地微笑。 “殿下,当初我见到先帝时,他也是如此……” “我相信先帝的选择,云王殿下的预言,还有……我的眼光。” 这时,忽听门外传来声音——“火光沖天?莫非是战乱?”帝昀端着茶走入内室,不知已在外头站了多久。 浩霖君似有些疲惫,并未应答。 帝无极回道:“此战若起,便并非乱。原本若能擒杀那二人,便不必殃及民众了。但他们有高人相护。此人不仅精通阵法,灵力也十分高强。另外,他们还与江湖杀手暗中勾结,难以下手。不过,若继续僵持下去,便只有这下下之策了。” “王兄,至今不知那高人的身份?” 帝无极凝着脸,点头:“今早才收到调查,仍毫无结果。此人是一大隐患,不除不快。” “若是开战,能引出此人?” “但愿。不过,如此厉害的人物,世间恐怕没有多少。再请些人多方寻访,应当能知道他的身份。若无意外,再有半年便能查出此人底细了。” “王兄要请何人相助?” “……” 看他不答,帝昀微微笑着放下茶盏:“不过,王兄并不想开战罢。” 帝无极端起茶杯,缓缓地啜着:“的确。倘若再来一场浩劫,献辰便会崩毁罢。” 浩霖君忽然睁开眼,有些急切地道:“不会,有殿下在,便不会。” 第119页 “是,有王兄在,一定能扭转局势。” 他们这种信任从何而来?帝无极笑了笑,并未答话。以目下时势,请三国帝皇与国师们出面主持大局是最为可行的法子。擒贼先擒王,只需杀数人便可得天下太平,这是最微小的代价。他不愿自己将来得到的国家,是个千疮百孔、正在崩溃的国家。 三人饮了一会茶,浩霖君便又歇下了。帝无极和帝昀退出殿外。 看帝昀哀哀地望着里头出神,帝无极仍是沉默着。 “王兄,此仇,昀非报不可。” “我定会助你。” 既会用毒,又会阵法,且有强大的灵力。究竟是一人还是两人、三人?若是一人,那便是和周重霂那白毛狐狸一样的人物了。难道他们也拥有银髮圣童?但,这五年来,自献辰各地却并未搜得令人疑惑的讯息。何况了时国师为了避免出现池阳周家那样的状况,加强了灵力的监视和阵势的监管。 如此神秘,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不除此人,确实难安。 帝无极转身,快步走出灵王府。 如果是相似的人,那白毛狐狸应该能帮得上忙罢。不过……还是不想求助于他。算了,此时也顾不得前嫌好恶了。 回到云王府,帝无极便径直去了书房。 如今的云王府便是昔日的云王府。楼台殿阁景观与二十多年前毫无二致。数十座宫殿楼阁错落有致地镶嵌在大大小小的花园中,优美且华丽。 云王一族向来强盛,不仅拥有京外封邑,京中也有几座府邸游园。尤其以这座府邸最为壮观气魄。这座府邸早在千年之前便已建成,歷经无数风雨,却仍然处处华美精緻。当年云王的名望之盛可见一斑。 如今的云王亦是强大的,甚至可说,是前所未有的强势。新主的到来,让这座千年府邸恢復了生机,也恢復了希望。 穿过中花园,便可见园内湖泊中央的小榭。 小榭独立于湖水之上,没有修造与湖边相连的廊桥,湖面上亦没有船舟的踪影。这便是云王殿下的书房。易守难攻,至今从未有刺客能闯入此处。 帝无极纵身,轻点湖面,落在榭前。 门开着,一群臣下齐齐跪地行礼。对他们而言,这便是明日君皇,礼仪当然不能有半点疏忽。 帝无极越过他们,在乌木主案几后坐下了,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坐罢。” 群臣抬首,正襟危坐。 当年,云王大半家臣都殉主而亡,少数几位得先王嘱託,归隐田园,以待幼主。他们悉心准备多年,听闻云王出世,便都前来投效。不久,在朝中为官的一些人也投效了云王。有些是自然而然选择了他们眼中的强者,有些则是因为帝昀的关系。 既然已经共事一主,几年下来,臣下们之间的间隙也消融了许多。至少都已经不会在主子面前僵着脸,不自在了。 帝无极已能肯定,他得到了足够的助力。 “殿下这个时候去灵王府,浩霖君……”兵部尚书长嘆一声。 “看来,就在这两日了。”帝无极垂下眼,道。 众人听了,都长长地嘆息着。 但凡追随过先帝的人都知道,浩霖君并不仅仅是先帝的男妃,更是先帝的军师之一。虽在先帝登基之后,并未封官议政,但他平日协助先帝处理政事,执掌密门和督察省,是先帝最信任的人。而今他将去了,必是云王、灵王派的一大损失,人人无不惋惜。 帝无极仍旧没什么特别的神情,巡视着众人的脸色后,道:“浩霖君已不可挽回,众卿想想该如何为他復仇罢。”当年他还未到达角吟之前,帝昀仍然是太子殿下,和浩霖君一直守在灵前。他们被困宫内,一直不能外出求助,更不敢尝膳食司送来的食物。浩霖君为了帝昀的安危,竟以身试祭品。没料到,就算是祭品中也投了毒,景王、汝王显是要暗中置他们于死地。了时国师发觉后,力保他们二人,他们才不至于饿死宫中。虽不久后立刻请太医解毒,浩霖君的病情却一直未见好转,身体就此衰弱下去。所以如今帝昀才会如此自责。 “是,殿下。” “殿下,各地最近纷纷送达灾疫文书,也有妖魔作乱的流言传出。” “那边如何?” “正在加紧屯粮,并准备在京外百里处设警戒,以防灾疫传播至京中。” “国师大人呢?” “国师大人眼下正在溪豫宫辞。遥曳尊者已经将近况告知他,他将直接前往灾疫地方赈灾。” “殿下,幸得先帝灵兽尚在,京城还可独保,不然,灾疫在全境蔓延,将士们亦可能得病。” 帝无极淡淡地望了望出言的臣下,道:“倘若献辰只得京城独保,离国亡也不远了。既然他们要设警戒,我们也适当安排些警戒。军医要注意将所有病人隔开,人多的时候,便放粮赈济。” “是,殿下英明,臣短视狭隘,惭愧之极。” “殿下,开战已迫在眉睫,动用粮糙是否妥当?” “无妨,粮糙再买就是。” “可是,京中多半粮商都已将粮糙给了景王和汝王。” “商重利,价高即可得。何况还有三国粮商。” “那,饷银……” 帝无极瞥着露出担心神色的众人:“我知道饷银所剩无几,你们都不必担心。” 臣下们神色略松了些。既然这位殿下说不必担心,此事必能解决。他们向来全心全意相信主上的判断。 “放粮时……” “臣明白,王爷仁慈,百姓们定会感激王爷!” “我不愿开战,献辰也不需要战乱。” “殿下,倘若开战,我军骁勇,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一位将军出言道。 帝无极垂眸,啜口茶,道:“已经民不聊生,不能雪上加霜。” 群臣顿时静默。多数人似乎都不明白主子如今的心思。 “但若长此以往,结局更难预料。战,不过是下下策罢了。” “是,殿下英明。” 臣下当中,一位俊雅的年轻人尤为引人注目,他微微笑道:“殿下的意思是,效法先例?昔日昊光劫难,三帝四师主持大局,终定帝位,避免了国破之祸。” “不止昊光,四国都有先例。”帝无极纠正道,一双眼睃巡着所有人的神情。 “但,此择帝仪式只容一人得活,万一……”一位臣下犹犹豫豫地道。 “没有万一。”帝无极冷冷地打断了他,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是我的位置,终归会属于我。” “殿下是天降之主,吾等誓死追随殿下!”年轻公子立起来,跪下,长长一拜。众臣也都随着跪拜:“臣等自当誓死追随殿下!” 帝无极神色并未动半分,浅浅的笑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有何事?” “殿下,又有不少世族投向景王、汝王,许多寒族大户已经搬迁,一时之间寻不见他们的踪迹。” “命各地暗行使同时探查此事。” “是。” “世族中不少人都惧怕新政。也罢,不相信自己能力的人也没什么可用之处。紧要的,是说服各州参军、统领。即使不能带兵投效,他们也都是经验丰富的人物,必须加以重用。” “是。” “殿下,近日众将士都想请殿下指点武艺,请得空时到军中一行。” “今天下午我便去。” “谢殿下。” “殿下,臣等告退。” 众人匆匆退下,转眼间,小榭中便只剩下那年轻公子了。他眉眼含笑,潇潇洒洒地摇着羽扇,优哉游哉地立起来,走近帝无极。那悠闲的模样,仿佛眼前之人并非主公,而是友人。 帝无极写了一张帛书,捲起来,装在一个精美的玉盒中:“宫琛,你愿去溪豫?” “殿下繁忙,无法脱身,臣自当代劳。” “此去一路艰险。” “无妨。礼品少,臣带一两人,轻便上路即可。” 这算是变相的抱怨罢。帝无极挑起眉:“你都备了些什么?” “殿下您也没什么稀世珍宝,臣只能四处搜罗。幸得不少大人忍痛割爱,凑了些器皿。不过,这可是向新帝送贺礼,多少都显得寒碜了些。”宫琛答道,仍是笑容满面。 一旦遇到困难,此人绝非轻易出口之人。此时说这番话,显是已经搜得了好东西。帝无极对他知之甚深,略作思索,便问:“……莫非你向昀开口了?” 第120页 宫琛颔首笑道:“灵王殿下十分慡快,赐了臣白玉象一头。” “身长两尺、高一尺的那头?” “咦?灵王殿下还有别的玉象么?” 有一类人是极相似的。帝无极忽然想到即将登基的那位陛下,嘆道:“这是他最爱的宝物。” “臣这不是夺人所好么?” 你就冲着这头象而去,他能不给么?帝无极推了推玉盒:“算了,的确没什么像样之物。……那边准备了些什么?” “礼车一早便出发了。大约明白曾经得罪了那位,有心赔罪,稀世器物不说,还送了四位绝世舞姬。” “他们倒很了解那位的喜好。”帝无极微微一笑,道,“不知我献辰的美人是否合那位的口味。” 宫琛停止摇扇,望着自家主子,无奈笑道:“……殿下还有闲情逸緻嘲弄他们?您倒一点也不担心呢。” “何来担心?而且,我并非嘲弄,只是就事论事罢了。”帝无极又品了口茶,笑意略减,“那位的确很喜欢美人,尤其喜欢看美人的舞姿。不过,这回他们倒可能弄巧成拙了。” “殿下何出此言?恭贺新帝时若送上美女,素来都能博新帝欢喜。” “倒是,那位陛下会收下。”不过,收下只是礼仪罢了。或许……也有刺激另一位的作用。 “殿下。虽说这位陛下从小看殿下长大,体谅殿下的处境,但可不能因这层缘故失了礼数。” 总而言之,还是觉得少了罢。帝无极瞟了他一眼,道:“我明白。”说着,他便取出一轴画来。 宫琛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展开一瞧,登时呆住了。 云雾缭绕中盘着一条龙,双目如炬,银麟似甲,傲视天下。龙的形态如此逼真,似乎立即便要从画中飞出一般。 天子出世。 “……这是殿下所作?” 帝无极并未直接应答:“原想依此画雕件玉龙,但已经来不及了。不过,画亦是我的心意。” “殿下亲手所作,自然是重礼。……只是祝贺而已?” “那位陛下不必多言也知情势。” “其余二位呢?说起来,这三位陛下和四位国师若干预局势,殿下便大有好处。池阳文宣帝、太子殿下和这位陛下都倾向于殿下,而昊光淳熙帝因洛家的关系,也必然会支持殿下。” “即使三帝四师都偏向我,我也未必能得到好处。你也很清楚,择帝仪式的结局,完全是天命。” “那么,殿下的意思是,此行十分单纯,只是庆贺而已。” 似乎是觉得他问得多余,帝无极并未答话。 “……殿下,四公子在溪豫。” “我没什么话给他,所以无需信使。” 宫琛轻笑出声:“殿下这么做,他人还道殿下与四公子断绝了关系呢。臣明白了,臣会自行拜见四公子。……臣实在很好奇,四公子是怎样的人?如何才能引起他的注意,与他结交?” “见过他,你便明白了。” “是,臣即刻启程。” 看他出去了,帝无极合上眼。 宫琛不会知道他们之间的情,所以必然不能理解罢。他只是单纯的想与那人结交,向那人讨教而已。 提起那个人,他眼前便浮现出他渴睡睏倦的神情,轻笑时微微挑起的嘴唇。 五年,很漫长。 不曾见面,也从未听得任何关于他的消息——只因他从未特地问过,而国师们也从未特意提起过。 很想念他。 体温相伴的时光,已经睽违多时了。 不过,快了。 他就快来了。他似乎已经能闻见他的气息,听见他的脚步声。 帝无极笑了。鲜少流露于人前的温柔笑容,一如从前。倘若下属们得见,定会目瞪口呆罢。 再度张开眼,帝无极仍是那冷静得令人生畏的云王。云王不需要太多的表情,也没有过多表情。 他立起来,推开西南方向的窗。 数千里之外一定十分热闹。但,不久之后,这里,日升之处,也会同样热闹起来。 下午,帝无极与众将一同前往位于角吟南郊的大营。 先帝治军严谨,亲自训出一支虎狼之军。当年,全军不过三十万,却击败了拥有雄兵百万的争位者,直取京城。他继位后,军队扩至百万之众,个个善战,令隐藏着的对手彻底断绝了正面夺取皇位的希望。不过,自他驾崩后,便陆陆续续有不少意志不坚者叛变。但仍有半数效忠先帝,忠于太子。 初闻太子被困,汝王、景王欲杀他问鼎帝位,军营率先骚动起来。将士们奋起反抗,拖住对手几乎所有的兵力。当时并无任何军队支持的云王帝无极才得以闯入深宫,救出太子殿下。 经国师调停,战争暂时避免。太子捨去位置,被封灵王,出宫设府。匆匆忙忙地举行简单的封位礼时,灵王率着他所有的臣下们,发誓效忠云王。 先帝和先王的恩怨虽在,但云王众家臣并不觉得意外,十分平静地接受了先帝臣属。昔日死敌都成了同僚。云王的平等相待也使得这些心怀忐忑的臣子渐渐不再防备,最终彻底臣服。而全军上下也都只信服“强者为帝”——云王,无疑便是继先帝后的最强者。 如今,论兵力,汝王、景王占得六成有余。云王只有五十余万兵马,却并未处在下风。因为,由云王主持操练的虎狼之军变得更加强大。勇士的威名已经传遍了四国。 云王属下大都集结在京南,汝王、景王属下扎营于京北。两大营各设一阵维护营地,隔着京城相望,随时都可能发生战争。但,双方也都明白,一旦战事起,角吟必将化为灰烬。以京城为代价太过沉重,因此两方依然顾虑重重,力求在战前击败对方,避免国破之局。 数骑奔入京南营中,早已守候多时的几位将军迎上来。 率先自马上下来的,正是云王帝无极。这位沉静无比、俊美非常的云王,素来令将士们又敬又畏又慕。 “殿下,请。” 将军们早已清楚这位的性子,多余的话语和招待都省去了。 帝无极微微颔首,朝校场而去。 在他跨入校场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注视着他,目光中不乏紧张与惧怕。他在点将台上坐下时,一切仿佛都已经凝结住了。 帝无极平视着校场上,缺乏表情的脸和没什么情绪的双眸,使得旁人摸不着他的心思。 见他什么话也不想说,将军们示意继续。于是,偌大的校场上,各军的操练接着进行。 原本,军中并未特别分出不同的军部,至多有骑军与步军之差而已。但帝无极将五十万大军分为了箭、枪、剑、刀四部分。平日里他们所侧重的武技都有所不同。在武器训练的基础上,再分骑军与步军。骑军重兵器、灵力与马术,步军则重兵器、灵力与搏击。另外还有一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军队,平日并不轻易露面。他们的训练和作战方式始终是个谜。 帝无极端坐着,望着兵士们射箭,搏斗,刺杀。 战场与比武场不同,只求能在瞬时间重创敌人,甚至一招杀敌,以求自保。因此,军中武技并不求花架势,狠辣非常。 看了一会,帝无极侧过脸。 他身旁的大将军轻声道:“殿下,您看……如何?” “兵器交给他们用了么?” “是,各参军都已开始熟悉用法。几天后,全军上下便都能使用新兵器。” “精钢炼制得如何?” “工匠已造出类似的铁,但……仍有些难处。” “我知道。不强求他们造出传闻中的精钢,只要类似便可。” “殿下,要去瞧瞧新兵器么?” “也好。” 帝无极起身,走下点将台,忽然道:“西南角那些兵卒练得不错,搏击术十分纯熟。重赏。” “是。” 离校场不远处便是将军大帐。帝无极走入大帐,随手掀起主案几,案下便露出一条通道来。他率先跃了下去。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无数累积起来的盾。他取了一张,以自己的功力试了试。比起四国军中现下所用的盾,这种盾显然更加坚固,甚至比叛民所用的盾还要好。一时之间,也不可能要求工匠制作出更坚固的铁了罢。弓则在连发弩上下了功夫。不仅加了“望山”作为简单的瞄准器,一次还可发四箭。箭头、刀和剑则变得更加锋利,虽然离削铁如泥还有段距离,但已经是不错了。 在地下的武器库中走了走,帝无极微微有些释然。 第121页 他曾经也想过是否需要火药。但转念想想,倘若火药作为武器现世,四国必定不得安宁。即便让他得知火药武器的存在是天意,他也应当尽量避免这种危险的东西盛行起来。浅淡的此世不能掀起腥风血雨,否则必难罢休。 何况,当初皇舅父也是以相差悬殊的兵力击败了对手,他相信,他亦能做到。 多数将军都立在帐中,并未跟下来,因此,帝无极在武器库中并未待太长的时间。 众人暗暗觉得殿下的心情似乎不错,都松了口气。 “终于做得像模像样了些。”帝无极坐下,十分平静地道。 “是,臣等不才,直到现在才……” “粮糙还有多少?” “可供四个月之用。” 若要拨给灾民,恐怕便只有三个月了。近来由于对手四处收购米粮,粮价已经飞涨,他们显然是想靠粮糙取胜。 幸得曾经有此顾虑,储存了一些粮食。不然,众将士们近日只能忍飢挨饿了。 不过,对方一百六十万人,用的粮糙自然要多许多,花费的用度么……四处徵用财产么?正好,到时候推行新政也顺利许多。 “银两还剩多少?” “兵器开支过大,只剩下月余之数了。” 已经将当初寄放在四位国师处的珍宝卖完了,也无法填补军饷的需度了么?帝无极微皱起眉头:“想法子拖这两个月。” “是,殿下。” 汝王、景王究竟得了什么人物?本来只需杀几百人便能解决的事情,非要令千万人捲入其中么?又想起困扰自己多时的心腹之患,帝无极立起来。 北营的大阵,就连他也无法解开。前所未有的奇异阵形,使他根本无从下手。当然,他所设的南营大阵亦是和皇戬一起想出的怪异阵形,想必那人也无法解开,所以才僵持至今。 世外高人……么? 既然连武艺极高的杀手也能笼络,世外高人也能寻得着罢。 当务之急,就是拿到银两和破解此人的身份。 银两么,长年的默契,用不着他太过担心,至于—— “殿下,回府么?” “……” “请殿下过几日再度驾临,指点将士们如何用新武器。” “好。” 纵身上马,勒紧缰绳,帝无极倏然觉得有些不舒畅。毕竟,要他放下敌意,主动邀重霂前来帮忙,委实是件郁怒难平的事。大概,往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会因此事而耿耿于怀罢。 38、清宁登基 溪豫皇宫,御花园。 晨雾尚未散尽,丝丝缕缕的金色阳光透过轻雾洒上湖面。翡翠色的湖面泛起星星点点的粼光,宛如星空。湖边的殿阁中,丝竹声声,少女们翩翩起舞。悠扬的乐声,宛转、隐约的歌声,和绝色少女们亦魔亦神的舞蹈,引得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醉。 美景,美人,天籁之音,人间极乐大概也不过如此。 殿中的主位上,准皇帝端着酒樽,侧身靠在挚友肩上,似醉非醉地笑看着身姿曼妙的舞姬们。 察觉到陛下的目光,少女们脸颊上飞起红晕,更添几分妩媚。 承受着身旁人的重量,洛自醉心中暗嘆着:到这种时候还能美人笙歌,我行我素,不愧是后亟琰,即将登基的清宁陛下。 “怎么,不好看?” “不,这才是真正的十六天魔舞。”少女独有的柔韧和身姿更适合这舞蹈,这舞蹈最美之处也确实是少女们所舞出的韵味。当年在池阳宫中训出的十六天魔也十分出色,但仍然不及眼前艷丽的舞姬们。 洛自醉微微一笑,啜了一口酒。 殿中央的少女们神态中多了几分羞涩,眼波流转,娇嗔痴态,动人无比。几个胆大些的舞到主位前,不敢对陛下不敬,便都朝洛四公子施展了柔媚攻势。 洛自醉不动声色,仍然淡淡地笑着。原本他十分不擅长面对这些美丽少女,但时候一长,也被迫习惯了。后亟琰的舞姬可比这些少女大胆多了。在齐王府的夜宴中,她们总是如蝴蝶般在席中穿梭飞舞,巧笑倩兮。她们对他的兴趣也很浓,察觉他无法自然地应对她们似有似无的挑逗后,便在后亟琰的默许下戏弄他。从开始的强作镇静,到如今的平静以待,他不知度过了多少个“可怕”的夜晚。 洛四公子纹丝不动,甚至连嘴角的弧度也未改变,上前的少女有些失望地退下了。 “啧啧,你总算像个世家公子了。”后亟琰轻轻笑道,仰起首,一口将酒饮尽。 这与世家公子有何干系?洛自醉没有应声,闻着美酒的香味,瞟了坐在左首位的史骞一眼。 史骞会意,微微颔首,出声道:“陛下,文宣陛下和淳熙陛下快要到了,您还是稍作准备,前去迎接二位罢。” “不是说请两位驾临御花园么?” “就算如此,陛下,您先让歌舞歇了如何?这样不合礼数。” “那两位陛下也不是生人,礼数就免了罢。” “陛下……” “爱卿,你是吏部尚书,管礼部的事情做什么?吏部就如此清闲?” 居然开始威胁?听了此话,身为旁观者的洛自醉禁不住露出怜悯的神情。在后亟琰身边,他每时每刻都很同情众位大臣。倘若这位不如此我行我素,礼部尚书的谏言和奏摺都能当做没听见、没看见,又何必劳烦吏部尚书?溪豫的臣子们都清楚,唯有史骞史大人多多少少还能说服这位陛下担负起自己的责任。史骞接受了同僚们的请託,不辞劳苦地回应他们的期望,也委实辛苦得很。 “微臣不敢逾矩。只是……” “爱卿不必担心,就当这是迎接两位的洗尘宴。” “若是洗尘宴,应当在傍晚举行。清晨便开始玩乐,不合那两位的习惯罢。” “爱卿,你这是在责怪我的嗜好‘不合宜’么?” “陛下心中有数便好。” 实在看不下去了。洛自醉收了笑容,绷直身体望着后亟琰,义正词严地道:“陛下,依照礼节,您原本应当守候在皇城正门前亲迎两位陛下,您却以身体不适推託了。就算改作驾临御花园,该有的礼数总该尽到罢。当然,两位陛下确实不是外人,却也不能因此怠慢了那二位。”接着,他压低了声音,道:“五年了,不是应当想念对方的么?你怎么不敢见他?” “谁说我不敢见?”后亟琰直起身子,轻哼了一声。 “那你这算什么?好不容易有再度相见的机会,还对那件事耿耿于怀?其实,该气恼的应该是那位罢。当初你可不曾给他任何解释。” “唉,洛四,你……完全没有风花雪月的天赋。” “这与天赋有何干系?”总是说些模煳不清的话语,难道因为他是异世界来的,所以才不懂么?“我觉着,这都是你总想不开的缘故。事情一旦与那位有关,你便无法冷静。”这两人何其相似,又何其相配! “无法冷静才是正常的罢。” “五年了,再多的怒气和委屈也应当消解了。” “消解?”后亟琰笑起来,“能消解的法子只有一个,目前却没有机会付诸实行。” 洛自醉斜乜着他,半晌,长嘆道:“自池阳回来后,您愈来愈意气用事了,陛下。” “是么……呵呵……或许是罢。史爱卿,两位陛下何时到?” 终于恢復了,洛自醉舒了口气。或许因为当初没有多作解释便离开,后亟琰心中也隐隐不安,所以才时不时地有些反常罢。 史骞也露出了些笑意,行礼道:“一个时辰前已有先行使者来报,再有两刻便到了。” “罢了罢了,洗尘宴上再跳罢,这些都撤了。” “是,陛下。” 洛自醉扬起笑容,起身让开位置,以便侍从们上前服侍后亟琰换了外袍。迎接那两位陛下可算是小型典礼了,必须换上较为正式的绣冕。 “四公子,有劳了。”史骞点了点头,笑道。 “哪里,眼看着各位大人着急,我不帮忙也过意不去。”洛自醉踱步到他身边,一面望着迅速换上冕服的后亟琰,一面笑应道。 “既然如此,在下还有一事相求,四公子可否伸出援手?” “请讲。” “最近官职调动频繁,礼部缺了不少人。四公子能否暂替礼部监正,主持接受贺礼?” 正所谓物以类聚,溪豫君臣的行事风格可真是惊人的相似。自他回到宫辞,他们便接连不断地来请他帮忙,以至于他没过一天安安静静打发时光的日子。但是以往的交谊也不算太浅,他实在无法拒绝。 第122页 “好罢。”有些勉强的应承下了,洛自醉将目光移向殿外,倏地僵住了。 殿前的糙地上,一顶华丽非常的轿子正缓缓落下。轿身较寻常暖轿大上数倍,看起来比皇室用的马车还要宽敞。轿子通体以翠色软玉制成,雕着各式各样的龙,并镶以各种宝石,尊贵且不流俗。 轿前的珍珠帘在风中微微盪起来,十位抬轿的御前侍卫跪倒在地上,行礼。 这服饰,竟是—— 人算不如天算,这位是註定要撞上这么一幕了。洛自醉侧过脸,扫了一眼正依次退下的舞姬们。谁都能明白,这里方才正在做什么…… 皇颢只是淡淡地看了那些少女们一眼,神色没有多少变化。 后亟琰也已经整装完毕,勾起唇迎上去,笑容没有半分瑕疵:“陛下,许久不见。” 皇颢望着他,又看了看洛自醉和史骞,微微一笑:“许久不见。” “恕我慢待了,请。” “慢待么……一大早便准备洗尘宴,怎会是慢待?只是,陛下偶染风寒,身体微恙,依然亲自操办宴席,朕委实过意不去。” 冷冷的话语,听起来并没有多余的意味。但基于谎言之上的礼仪,却是无比的讽刺。 一时间,洛自醉仿佛看见殿前四溅的火花。五年前身处暴风中心的尴尬感再度自心中升起来。他劝人和解的经验实在太少,仍然帮不上什么忙。这两位的事情也只能自行解决了。 “微臣参见陛下。” 皇颢移开目光,颔首道:“洛爱卿,起来罢。” 在外,洛自醉的身份仍然是池阳的暗行特使。不过,这个“官职”没有任何约束,也没有任何责任。他能离开池阳国土,自由自在地在四国之间走动,多半要感激这位陛下的英明决定。当然,其中很大一部分也归功于后亟琰。 “臣史骞见过文宣陛下。” “史卿不必多礼。” 轿前的帘子再度掀开了,自里头笑着走出来的,竟是皇戬。 “陛下,恭贺您登基。”太子殿下风采依然,看似完全没有了昔日顽皮的影子。 “殿下也来了。” “是,因为想念陛下,所以请求父皇让我同行。” 后亟琰轻轻笑了,眼神柔和了许多,望向皇颢,伸手作了请势。 皇颢仍旧冷淡,沉默地随着他入殿。 洛自醉和皇戬刻意放慢了步子,落在他们后头。 “太傅,五年不见了,过得可好?”太子殿下压低声音,笑嘻嘻地问。 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很好。这些年几乎走遍了献辰和昊光呢。”洛自醉依旧平平淡淡地笑着回答。 “您怎么从未想过回池阳瞧瞧?” “现在还不是时候。殿下,您也跟着来了,放着政事不打紧么?” “只是这几日罢了。而且,景候爷和襄侯爷宝刀未老,都镇着呢。” 这么说来,请两位侯爷再度任职的确是睿智的做法。一则他们是三朝重臣,能力足够;二则他们的影响力巨大,就算那些对新政心怀不满的世族也不敢轻举妄动。 就在寒暄的短暂间隙里,侍从们早已添置了坐席,换上了美味佳肴。舞姬虽然都退下了,乐师们仍然静待一旁,等候着宴席开始。 较之方才的“其乐融融”, 笼罩在殿中的是有些难堪的沉默,且久久不散。 不多时,又一顶精緻华美的轿子落在殿前,总算缓解了些许冷凝的气氛。 此轿轿身雪白,唯有数条龙的双目以猫眼石嵌成,既华美又清雅。自然,它也吸引了殿中所有人的目光。 后亟琰和洛自醉、史骞都起身相迎。 轿子才落稳,侍卫们还未行礼,里面的人就跃了出来,将洛自醉抱个满怀。 “四哥!” 洛自醉一面笑着拍拍来者的肩,一面摇首。 “陛下,要着意自己的言行。” “啧啧,四哥,你怎么比大哥和二哥还厉害了?见面便开始训斥我。” “这是训斥么?是提醒。而且,你如今可不比得以前,必须时时刻刻注意,不要忘了身份和相应的举止。”弟弟的性子他欣赏得很。只是,处在上位,总有无数眼睛盯着,再微小的错误也会被人放大无数倍,因此才要着意这些细节。 淳熙帝皇后,洛五公子洛自省轻哼一声,没有反驳自家四哥的“提醒”,也没有听从的意思,只是挑起眉:“许久没见到你了,情绪有些难控制罢了。” “你的情绪常年都处在难控制的状态。而且,这‘许久’也不过半年罢了。” “四哥,你越来越像二哥了。兄弟间怎么能如此冷情?” 洛自醉淡淡地笑答道:“二哥的性子岂是你我能学得像的?” “也是……” “四公子。”与后亟琰相互问候过的昊光淳熙帝天巽走近他们,含着和煦笑容的脸庞和帝皇独有的凌人气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陛下,辛苦了。” 天巽笑应道:“御风而来,不过一日而已。” 刻意答非所问,回答也巧妙。洛自醉望了望似乎对殿中的乐师颇有兴趣的洛自省,无奈一笑。 天巽脸上的笑意更增了几分,回首向后亟琰点了点头。 “那么,两位,请入席。” “多谢陛下。” “四哥,这个时候设宴?”洛自省移到洛自醉身边,略有些惊讶地望着后亟琰的背影。 “怎么,乐师都在,不像么?”也的确,辰时中应当正是朝议的时候。任何一位尽职尽责的帝皇都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便开始玩乐。但,某人显然是个例外。洛自醉甚至有点担心,后亟琰已经习惯了一天到晚闲逸的生活,往后还能不能勤快得起来。 “这位陛下……真是让人佩服。” 这可并非值得借鑑的榜样。“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足够令人敬佩了,不必佩服这位。” “四哥,此话怎讲?” “重霂已将闵衍国师对你的评价转述给我了。” “……早知如此,这皇后不当便罢。想不到我也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是你的选择,若目下再反悔便是有辱我们洛家人的名声。” “啧,你这话和三哥很像。” “我们都了解你的性子。” 洗尘宴后,洛自醉便回到了自己住的殿阁里。 他已经很久没有安安静静地独自看书了。这些日子事情总是不断——不是后亟琰约他到御书房,便是众位大人们半是请求半是强迫地让他“监督”陛下。现下,事态也容不得后亟琰再倦怠下去了。更何况那位近在咫尺,自尊也不容许他找藉口了罢。 斜靠在软榻上,翻开书。洛自醉露出满意的笑容。 身旁是香味四溢的茶和糕点,一摞摞的书就堆在榻下,殿内一片久违的寂静。 翻书页的感觉真不错,甚至时不时觉得有一丝丝的清香自书页间漫出来,令人陶醉不已。 但,他的平静很快便被人打破了。“三页的宁静”如此短暂,当听见外头的脚步声时,洛自醉很干脆地合上了书,饮了一口茶。 “太傅!” “四哥!” 洛自醉抬了抬眉,望着眼前笑得灿烂无比的两人。 如此对视良久后—— “太傅,好歹也让我们坐下罢。” “是啊,四哥,我们的确有要事要同你商量。” 那就早些说。“请坐。” 池阳太子殿下和淳熙皇后陛下无视主人的视线,径直挤上软榻。 “好舒服。在轿子里待了一天,父皇在,也不能随意动,骨头都僵了。” “我是睡着过来的,倒还好。四哥,你在看什么书?” 洛自醉将书丢给洛自省,淡淡地道:“如果事情不急,你们回行宫歇息一晚,明日再说罢。” “太傅,如果不急,我和陛下就不会悄悄过来了。” “四哥,你应当会是去献辰的特使罢。” “特使?” “既然要干预献辰内政,自然要派位特使转达三位陛下的意思。最佳的人选就是太傅您。” 洛自醉顿时瞭然:“你们有什么东西要给无极?” 皇戬自袖中取出一块墨玉来,笑道:“银子多多益善,太傅拿这个给他,他就明白了。” “你们约好了地方?” “这五年他从未去过,不过,现在也该是时候了。” 第123页 “银子打哪儿来的?军饷可不是小数目。” “太傅,我可没有动用国库。”皇戬眯着双目笑道,“若动起国库来,岂不是私下干涉他国内政?这名目我还不想担当。这都是家产,愿为云王的大事业捐募的‘友人’比比皆是。” 洛自醉立刻扯过一张纸,塞笔给他:“都写上,他日要偿还恩情。” “偿还什么。洛家的银两也要还?宁家、黎家、封家也要还?” 洛自醉只能一笑:“他们拿得出这么多……” “虽说个个清廉,可别小瞧了四大世族的家底。”皇戬摇首笑道,“何况,孤的私财……若是寒族,足可称为豪门巨富了罢。” “你怎么得的私财?” “自有人为了保命将宝贝都送来,我在东宫收得手酸呢。” 看来,在那一场宫廷斗争后,太子殿下明里暗里得了不少好处。洛自醉笑着道:“倘若一切顺利,这些银两应该用不着。” “放心,总还留了些以备不时之需。” 洛自醉总算舒坦了些,他可不希望四大世家往后生活窘迫起来。世族人家,花度再节省也很惊人,还是留些家底得好。 洛自省在一旁喝茶吃点心,忽然道:“就算一点不剩,我也有法子给他们补回来。” 洛自醉按了按眉头,嘆道:“你如今是昊光的皇后,凡事应当以昊光为先。……竟然想着掏国库……” “四哥,就许殿下有私财,我不能有么?” “是么?有多少人献给你宝物了?” “你绝对无法想像,不过,我全变卖了。这是我的信物,给无极罢。” 洛自醉接过雪白的玉佩,想了想,沉声道:“自省,你万万不能做出有损昊光的事。” 洛五公子恍若未闻,又道:“这玉佩可交给昊光的粮商们看,粮饷要多少有多少。” “陛下真厉害。” “不敢不敢。” 两人笑得欢快,洛自醉斜睨着他们的神情,一时间无语。 “不过,这么多粮食,打哪里来的?” “当然不是国库。国库重地,不小心便会露出马脚,功亏一篑。” “所以你向睿王调用了粮食?”洛自醉加上一句,轻轻嘆息。睿王是淳熙帝天巽的弟弟,拥有国中之国。确实,向他调用便属于私人行为了。 洛自省笑而不答,侧身懒懒散散地翻着书页。 皇戬也在书堆中寻了一本,坐着便开始读。 看他们精神似乎不错,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主人也不好赶人,于是只能接着看书。殿内恢復了平静安谧。 看着看着,洛自醉以眼角余光瞄了瞄皇戬,忽然想起以前的日子。 原本很少占据他情绪的相思忽然疯涌而出,让他有些措不及防,顿时也没了看书的心思。挤着找了个舒适的位置,他合上眼休憩。醒来时,自己已躺在床上,客人们也走了。 洛自醉坐起来,侧耳倾听。殿中很安静,安静得让人觉得寂寞。 如果是以前,醒来便能听见无极的唿吸声,有时,醒来便能见他立在床前。如果…… 他已经不再习惯孤单了。人,果然是群居的动物。 “烦劳四公子了。” 洛自醉抽搐着嘴角,望着史骞史尚书悠然走远,转过身。既然明白烦劳了他,又何必将事情丢给他?这么多官员,礼部还愁调不来人么? 此时,他正站在溪豫皇宫侧门附近。举目望去,礼车并排列着,看不到尽头。清点礼品单是个费时费力的活计,怨不得礼部无人愿意做。顶着初夏的烈日,将这些礼车中的礼品一样样看个清楚明白,又单调又难受。也只有他实在推辞不了,才前来做这种劳累事。 而且,后亟琰后来也说,让他来收点东西,他才放心。看来他无法信任礼部和户部的人,可能是时候更新换代了罢。 也罢,登基大典前的事情多得很,确实没有半个人闲着。能减轻后亟琰的顾虑,累些无趣些也无妨。 “四公子,能开始了么?” 洛自醉瞥了身边的小侍们一眼。他们都在战战兢兢地观察他的脸色,连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 洛自醉不仅失笑。他的脸色似乎真的很不好。“开始罢。” 且不说两位君王送来了数不清的珍宝,单众臣送上的贺礼就足够清点的了。 “丞相府,珊瑚枝屏风。” “丞相府,南海珍珠十斛。” 洛自醉伸手拿起一颗珍珠,仔细查看。 硕大的珠子,莹亮光润,一颗都算得上珍物,何况十斛。老丞相家果然是溪豫最负盛名的世家之一。 “四公子,这边是献辰景王、汝王两位殿下送的贺礼。” 百辆礼车,东西不少么。洛自醉冷冷笑了笑:“除了这些,还有么?” “小人方才看见四个女子跟着使者去见陛下了。” “女子?”果然很了解后亟琰么。洛自醉接过礼单,扫了一眼:“镏金千鹤香炉。” “是。” “暖玉香簟。” “是。” “四公子,又有贺礼到了。” 洛自醉闻言侧身,望着气喘吁吁跑来的侍从。 “十车,献辰云王殿下送来的。” 看着手中的礼单,顿了一会,洛自醉才问道:“使节呢?” “前去晋见陛下了。那位大人说他想看看景王、汝王殿下送的礼,问一会儿能不能过来。” “无妨。” 景王、汝王送的东西不少,费了一个时辰才看完。洛自醉正待要瞧瞧云王殿下送来的贺礼,便见一位面生的年轻男子走近。 男子身着有些陌生的官服,带着满面微笑朝他走来。 “阁下是?”洛自醉迎上去,淡淡地问。 “下官是献辰云王殿下的使臣,您是……” 无极的使臣?洛自醉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我是洛自醉,暂任礼部监正。” 男子眼中的惊讶转瞬即逝,望了他许久,才行礼道:“在下宫琛,仰慕四公子已久。本想明日正式拜访,不料在此巧遇,实在有幸。” “宫大人,云王殿下近来如何?” “殿下一直都是那样,不是么?” 洛自醉轻笑出声,望向身旁的百辆礼车:“宫大人是来看景王、汝王殿下送的贺礼?” 宫琛点头道:“有些好奇,担心主公的礼轻了,失了礼数。” “十车,足够了。”他倒是奇怪怎么还能搜得出这么些宝贝呢。 洛自醉微微笑着将礼单点完,转身见宫琛仍然在一件一件地看贺礼,走近他身旁,道:“贺礼而已,礼轻无所谓,心意到了便可。何况十车已经不算是小数目了。我才觉着百车太夸张了一些,他们不过是王而已,不必送重礼。” “那么,两位陛下送的是——” “各五百车,应有尽有。”回望着长长的礼车队,洛自醉嘆道,“今天一天就耗在这里了。”神色间颇有几分惋惜。 宫琛忍俊不禁:“四公子有些不情不愿呢。” “的确。我已经许久没有安闲地独处了。不过,既然已经答应了他们,自然得用心些。” “曾问过殿下,四公子是怎样的人。殿下说‘见过他,你便明白了’……原来如此,终于理解殿下的意思了。” “所有人都觉得洛四公子特别,其实也不过一个寻常人罢了。” “不,四公子寻常得特别。” 洛自醉失笑,道:“宫大人真会说话。寻常便是寻常,何来特别?”他周围的人物个个非凡,所以才显得他与众不同罢了…… 宫琛笑而不答。 两人慢慢踱步,走到皇城前门边便都停下了。 洛自醉拱手作揖,笑道:“这几日宫大人忙么?若得空,我可否去行馆拜访?” 宫琛忙回礼,道:“不敢劳动四公子,我会到宫中请教您。” 洛自醉笑了笑,颔首:“既然如此,我将扫室以待。” “……四公子,五年来殿下没有给您任何讯息,您……不觉得奇怪么?” “他有他的考量,我无所谓。” 提起帝无极,忽然想到昨日满溢的思念,洛自醉轻轻一笑,又道:“大人这回只是前来庆贺陛下登基罢。” “是,原本还想着有不少事情要做,但是,这是殿下的吩咐。” 第124页 “放心,三位陛下都已有干预的意思了……应该就在登基大典之后罢。” “那么,改日再来拜访四公子。” 洛自醉目送他走远,转身却见后亟琰倚在城墙边,笑望着他。 不知不觉间,愉快的心情便将连日的郁结驱散了,洛自醉慢慢走近他:“陛下,累么?” “你呢?我刚从库房过来,那么多礼车,也亏你能在一天之内清点妥当。” “四名美人如何?合你心意么?” “不错,很是机灵。送给你好么?也算今日的报酬。” “给我?那不是暴殄天物么?既然都是舞姬,自然要给那些会欣赏舞蹈的雅士。” “啧啧,多少人想要我还不想给,你却想都不想便推拒。……不如送给小书童……他送来的画我很是喜欢,就当做回礼罢。” “当真想送?” “唔,听说五公子很喜欢美人,不然送给他?” 那天下就不太平了。洛自醉轻笑着摇首:“你还是送给那位罢。” 后亟琰怔了怔,微微笑道:“好主意。” 翌日,为了答谢文宣陛下和淳熙陛下的重礼,清宁陛下自教馆挑选了数位美人,送给了他们。两位陛下实在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了。 几天之后,便到了正式行登基大典的大吉日。 登基大典在京城东郊的帝庙举行,十日来庙前的巨大火堆整日整夜燃烧,映得半边天穹一片赤红。 吉日子时,众臣与侍从们便来到庙中静静跪候,每个时辰京内都迴荡着沉郁的钟声。 洛自醉也一夜未眠,一大早便换上礼服,乘马车来到帝庙。 原本他觉得自己没必要参与,也无法参与,后亟琰却早唤人给他准备了礼服,并邀他以贵客之姿见证他登上帝位。他既已相邀,洛自醉也无法推拒。 下了马车,他便瞧见正门中央铺着绣着飞龙的锦缎,一直延伸到太庙内,足有上百丈。护持纛旗、龙旗、北斗旗,穿着青色铠甲的骑卫营甲士们面容肃穆,分立两侧。他们身后是举着护旗与二十八宿旗的兵士。而后便是伏了一地的黑压压的人群。 清风吹过,旌旗招展。庙右前方的巨大火焰随之跳动,炽红的炎舌朝它旁边的圣宫祭使扑去。 已经是夏日,还生着这么大的火辟邪。倘若不选在红日都清清冷冷的早晨,谁也无法身着数层华丽的礼服在这里待上两三个时辰罢。 洛自醉随在祭使身后,绕过跪伏的众臣,来到左侧的礼台。他已经算是来迟了,皇颢、天巽、洛自省、皇戬已经坐在主位上了。皇颢依旧淡漠,皇戬一反常态地满面肃然。天巽正啜着茶,洛自省侧首,轻声道:“四哥,来。” 洛自醉看他神采飞扬,笑着在他侧后方坐下:“怎么?有什么好事?” “清宁陛下登基还算不得好事么?” “你若是能将他人的好事当成自己的好事,就不是洛自省了。” “四哥……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闻言,洛自醉禁不住笑得更畅快了:“实话实说么。” “……你应该也知道原因的。话说,清宁陛下最近几日一直在圣宫?” “登基之前,必须焚香沐浴,绝世俗之欲三日夜。怎么?” “那你在何处待了三日?我去找过你数回,你却不在。” “去藏书楼了。无极不是遣了位使者前来么?这几日我都在听他说献辰的事。” 洛自省瞟了宫琛一眼,微笑道:“四哥不是隔三岔五便往献辰跑么?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洛自醉摇摇首,笑道:“民间传闻总有些夸大。而且,皇室勾心的机密事宜怎可能在坊间打听得到?” 洛自省没再说什么,拧起眉来。 洛自醉猜他大概想起了什么,也没有再说话。 卯时正,钟声响了,余音迴荡在庙内。钟声尚未散去,礼乐便开始了。笔直延伸的道路尽头,帝驾渐渐行近。五辂并行在前,玉辂居中,金辂、革辂、象辂、木辂列其左右。五辂后一行行黄麾仗、黄盖、华盖、曲盖、紫方伞、红方伞、雉尾扇、朱团扇、羽葆幢、豹尾、龙头竿、信幡、绛引幡、戟氅、仪锽氅遮天蔽日。 仪仗在太庙正门前停下来,身着衮冕、头戴九旒冠的后亟琰自玉辂中下来,神情无比肃穆。 无间立在丹陛上,一身银白长袍与满头银髮相映,更衬得他不似凡人。他手执礼杖,轻轻一挥,身后的九座青铜鼎倏地冒出熊熊白色火焰。“天佑我溪豫!青鹄圣禽降临!” 话音才落,空中一道青色的光芒俯冲而下,投入九鼎之中。火焰勐地高高窜起,转瞬间变成了青蓝色。 后亟琰举步,缓缓朝太庙行去。他的每一步都极慢,却也极优雅,且带着不容动摇的威势,仿佛这一步步都已经深深扎在溪豫的泥土之中。 礼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他身上。洛自醉甚至不自觉地屏住了唿吸。眼前的后亟琰与平日的后亟琰太过不同,一瞬间他竟有了些许陌生和距离感。 注视着后亟琰,洛自醉忽地想到帝无极。五年不见,在权谋中坚持着的他又会是什么样子?才这么想着,他便心笑自己或许是太久没有见到他了,才有这么些无关的念头。帝无极就是帝无极,不会改变。而后亟琰也是后亟琰,就算登基为帝,成为天下至尊又如何?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后亟琰才走到无间身前,向着庙内,跪在蒲团上。 无间吟唱着祝颂神与天地万物的长诗,而后宣告:溪豫新帝,清宁帝登基。 祭使立刻呈上玉玺。无间接过来,慎重地放入后亟琰双手中。 后亟琰立起,再跪下,答谢神与天地,答谢先祖。 大祭礼成,百官高唿万岁,叩拜十次。 辰时正,新帝率文武百官回到京中,正式入朝。朝堂上,百官持着玉笏依次跪拜,新帝与他国帝皇互换盟誓。而后,新帝宣布册封太子,并布诏大赦天下。 午时正,新帝赐宴百官,下旨在外城设宴招待寒族与平民。登极礼终于结束。 溪豫清宁帝登基的次日,新帝便主持召集了两位帝皇和四位国师,商讨献辰之事。两日之后,三皇四师决定干涉献辰皇室之争,避免献辰国破。当即,三帝封池阳暗行特使洛自醉为使者,向献辰四王传达此决议。 洛自醉欣然受命,立刻启程前往献辰角吟。 39、特使出访 炎夏清晨,徐徐拂过的风中带着些许清凉气息,悬在天边的赤乌如同精緻的装饰,没有半点正午时分的威力。于旅人而言,这是一天中最适合赶路的时刻。 穿梭在青山绿水间的驿道上,一队骑手迅速驰过,扬起滚滚尘土。 不多时,骏马越过了山嵴。山麓平原的尽头,献辰都城角吟的轮廓在淡淡的晨雾中若隐若现。 策马立在山顶,原野上的风景一览无余。洛自醉遥望着角吟,连日来因疲劳和紧张而绷紧的脸庞终于露出了些许笑意:“终于要到了。” 他身后,满身尘土的宫琛长长舒了口气:“虽说眼下还不能放松……我应当不会落到自刎谢罪的境地了。” “连累宫大人了。”听了此话,洛自醉忍俊不禁。 当日,得知他被封为特使后,宫琛便询问他是否能结伴而行。他自然不会推拒他的好意,登时便答应了。但是,同行以来,偶尔却有些后悔。 当然,宫琛作为旅伴是再合适不过的。谈吐风趣,见多识广,尤其对帝无极了解甚深,时不时便感嘆自家主子的奇怪行为和奇怪言论。不过,前提是没有遇到刺客的时候。 自从他们进入献辰境内后,几乎每隔两三个时辰便有刺客来袭。或许是遇过太多杀手刺客,险险地避过几次后,洛自醉倒是仍旧闲适,宫琛却每每提起十二分的警觉。 看他时时刻刻都不安心,洛自醉也十分同情。但无论他怎么开解也没有效果,也只得任由他去了。 “四公子莫要低估您对殿下的影响力。虽然殿下在我们这些属下跟前很少提到公子,但我明白,公子于他,比皇位更重要。” “……宫大人不必担心,有骑卫营侍卫在。”洛自醉笑道。原本他打算仍旧和重霂同行,但重霂却没有出现在后亟琰的登基大典上。据闵衍解释,因为无极托他帮忙,他已经到献辰去了。后亟琰担心他的安危,特地调了自己身边的骑卫营侍卫保护他。 宫琛侧首望了望十几位面无表情的侍卫,嘆道:“以公子的身份,再小心些也不为过。” “到了角吟,想必他们便不敢前来打扰了。” 第125页 “四公子想过要暂居何处么?” “既然他们不敢公然得罪三位陛下,我想住在何处都无妨。而且,在旁人看来,与宫大人同行已有偏向之嫌。” “殿下怎么能放心?” “了时国师已经布置好了,摇曳尊者会保护我。” 宫琛摇头笑道:“虽然如此,对方那位高人……” 洛自醉还是首次听他说起汝王和景王的事情,而且,听起来似乎有位相当棘手的人物在。原来如此,这就是无极摒弃前嫌,邀请重霂的原因罢。 思及此,他轻轻笑道:“那就要请云王殿下费心了。” 宫琛这才舒展双眉,颔首。 洛自醉轻夹了夹马腹,骏马扬蹄嘶鸣,撒腿便向山下冲去。 山风唿啸着刮过耳边,视野中,角吟愈来愈近了。 一行人到达山腰时,薄雾已然散尽,角吟城渐渐展露出它美丽的容姿。 追求完美的献辰人,将他们的都城建造得如同一座巨大的艺术品。不仅气魄,而且精巧。巍峨的雪白城墙上刻着栩栩如生的灵兽浮雕;分布在城墙内侧的城楼金碧辉煌;城内高塔顶部垂着串串金铃,随风摇动发出的悦耳铃音似乎传遍了四方;每家每户屋顶都铺设着绚烂的琉璃瓦,远远望去,被折射的日光笼罩的京城,犹如神的殿堂。无怪乎皇室两派都斟酌着战争的时机,不忍毁掉它,毁掉这象徵着数万年繁荣的骄傲。 虽然常年在献辰明察暗访,洛自醉却从未到过角吟。一则因他不想接近敌人,二则实在没有闲暇。如今远望着角吟城,他禁不住心生感嘆。想必当初无极遥望着这座城池时,夺取这个国家的信念更加坚定罢。如此美丽的都城,他怎么能拱手相让? “宫大人,虽然双方都顾念着角吟,但汝王和景王也不可能任由陛下们干涉。他们应该明白,三位陛下和四位国师都偏向云王殿下。究竟他们还有什么打算?” “或许他们觉得能避免以‘仪式’择帝,又或许,他们也有必胜的信心罢。” 也有必胜的信心?这么说来,无极认为自己必将胜出么?洛自醉轻轻一笑,拉住缰绳,骏马逐渐放慢了速度:“宫大人,‘仪式’究竟有些什么步骤?” “这……史书上从未有详细的记载。只有皇室能参与‘仪式’,所以臣下们都不清楚。我也只知道,此仪式公平公正,无人有怨言。” 洛自醉垂眸不语。他看到的史籍上也没有说明帝位继承人选择仪式的具体步骤。但,参与“仪式”的结果却是很明确的——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作为神所选择的帝皇活下来。无论参加“仪式”的皇族有多少人,都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事情…… 所有参加“仪式”的人都信心十足,然而,绝大部分人却死去了。 这回大概是五成的机会,活下来和死去的机率都一样。洛自醉俯视着远处的城池。对他而言,这座美丽的都城,远远不及帝无极重要。倘若毁掉它,帝无极便能毫无悬念地登上帝位,他必定会毫不犹豫地毁灭它。 “四公子担心殿下的安危?” 洛自醉点点头,苦笑:“如果有机会说服他,我会尽我所能。” “殿下只是想要避免国破而已。献辰只剩下角吟了,一旦角吟毁灭,献辰人的希望也就破灭了罢。” “他所想的是这个国家,我所想的,不过是他的安全罢了。”角吟灭则献辰灭,他要尽皇族人的责任,他明白。正因为明白,才担忧,才更加确定自己不能失去他。不过,既然他如此有自信,再信任他一回又何妨? “殿下想要这个国家的执念比那两位要强许多。因此,不论是什么仪式,他都会是活下来的那位。公子教养他长大,应当很明白他的性子罢。” 洛自醉淡淡一笑。他知道,帝无极比他想像的还要坚韧。或许……也比他想像的还要强大。 “宫大人因此选择了他?” “第一眼见到他,立刻生了另投明主的念头。”宫琛摇着头笑道,“这位殿下的容颜太过醒目,谁都担心他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但,若在他身边多待些日子,无人不折服于他。殿下收服众臣,靠的不是如簧巧舌,不是丰厚报酬的引诱,而是殿下自己的力量。对我们而言,追随殿下,紧跟着他并为他所用,便是最大的成就。” “有臣下如宫大人,真是他的福分。” “不,四公子,应当说,有主如殿下,是我等的福分。” 洛自醉难掩笑意。 一路行来,他多多少少了解宫琛的性子。由他的才能和忠诚心不难推测,在帝无极身边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 如此也不难明白帝无极拥有绝对的自信的缘由了。 说话间,已经来到山麓。 原野上一片荒芜,杂糙丛生。看来,京城周边的百姓早已经逃往他方了。不知角吟城内的情形如何。 在荒地上行了一段路,洛自醉便望见一道高约六尺的土墙。土墙外蜷缩着不少衣衫褴缕的流民,不远处还搭起了许多简陋的帐篷。 他勒住马,扫视着周围。 最近献辰南部天灾妖祸肆虐,并且爆发了瘟疫,灾民四处逃散。大多数人选择北上,想到有灵兽保护的京城避难。但是,为了防止瘟疫传入京城,角吟周围早已迅速地筑起了土墙,将他们隔离在外。 如果无人布施,他们便只能在此等死了。 献辰需要新的帝皇,需要新的希望,而且,已经没有时间了。 这便是无极宁愿冒险选择仪式的原因罢。而另一方也似乎打算速战速决。不仅毫不气馁地连续刺杀他,希望在仪式之前让对手崩溃,而且应该还打着直接刺杀无极或者灵王的主意。 如今他已经安全来到角吟,来传达陛下们的决定。他们再也不可能明着下手……那么,暗地里又会有什么动作? 他们决不可能痛痛快快地答应举行仪式罢。毕竟一半生一半死的机会是不够确定的。谁都不希望下地狱的会是自己。 洛自醉跃下马。 流民们已经注意到来者,目光中升起些许恐惧和希望。 宫琛也下了马,低声道:“我军驻扎在京南,难民从南方来,大部分聚集在南边。殿下已经吩咐布施,没有染上病的人应当能活下去。” “大夫呢?”疫病应当不是绝症,总有法子治疗的罢。 “已经派了军医给病者诊断。我来之前便听说,此病虽有药可医,但来势汹汹,药材不足,实在难以控制。以目下的情况,要筹集足够的药材实在太难,而且必须保证军内的用度。” 洛自醉皱起眉:“三位陛下已经准备召集大夫前来献辰,大约一个月后便能陆陆续续到达。调集药材的时间可能更长一些。”既然是急性病症,多数人应该撑不到那个时候。 他轻轻嘆了口气,自腰间取出两个玉瓶:“这些是续命奇药。虽然不多,却聊胜于无。宫大人,请军医斟酌着给病人用药罢。” 宫琛怔了怔,接过去:“可是……四公子……” 洛自醉淡淡解释道:“每年我大嫂都会托人送药,几年来一直积攒着,现下能派上用场也好。在角吟……应当用不着罢。何况,送药的时间也快到了。” “多谢四公子。”宫琛温煦地笑了,转身吩咐侍从去唤军医。 洛自醉转身,瞧见倚在土墙边的两个瘦骨嶙峋的孩子。 虽然是夏日,他们却紧紧靠在一起,身体微微颤抖着。两张相似的脸庞上覆着尘沙,眼中没有半分希冀。 此世难得的双生子…… 再看他们旁边,不少孩子都仍然有父母照应着。看来,两人或者成了孤儿,或者是被亲人抛下了。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大部分人选择保全自己,这也是生存的本能。但,无论如何,被抛下的人都是痛苦的,绝望的。 洛自醉取出怀中权作早膳的干粮,朝他们走去。 直到他在他们身边蹲下,两个孩子的眼眸转向他,眼中仍只有木然。 他沉默着,将干粮塞入他们手中。 双生子的目光在他的脸和干粮之间游移着,眼睛里终于有了些光彩,捧着食物狼吞虎咽起来。 洛自醉望着他们,缓缓立起来。 “粮食少,他们一日只能分得一些粥和馒头罢了。而且,两个无人照料的孩子,得到的食物也会被人抢走罢。”宫琛在他身后出声道。 洛自醉依旧望着两个孩子,眉眼微微弯起来:“宫大人,能否将他们带入城去?” 第126页 “虽然他们没有染病,却也难防万一。” “让他们在军中单独过一阵,确认没有染病后,再送到我的暂居处来。我正好缺侍童。” “如此……也好。” 两个孩子睁大眼。 人在绝望中的时候,只要有人伸手,便能得救。 彼世,他想要却得不到。不,得到了,却没有看见。不过,就算那时候注意到了,也无法将他救活。那么,此世……他就做那个伸手的人罢。 “你们随我来罢。” 沿着土墙走,不多时便可见一道栅篱。栅篱后头守着上百名兵卒。 宫琛举起腰间的通行令,栅篱便缓缓打开了。 墙内不远处便是云王的京南营。 帝无极并不在营内,因此,洛自醉并未多作停留,换了一匹马,将两个孩子留下,便往角吟城赶去。 遥遥望去,角吟城墙上惟妙惟肖的浮雕仿佛在一瞬间活了过来。依照献辰的传统,每位帝皇继位后,都会将自己的灵兽雕刻在城墙上。迄今为止,最为壮观的灵兽浮雕便是先帝的赤龙。龙蜿蜒于城墙上,首尾隔着正城门相望,百位工匠费了一年时间才雕成。 接近城门时,洛自醉刻意拉住缰绳,果然瞧见了龙首和龙尾。 城门已然大开,却无人出入。 京城四周都已经设防,除了商旅,应当无人能够入城罢。 角吟的没落境况也在预料之中。整个国家都风雨飘摇,京城纵然有灵兽加护,也不可能独保。 才踏入城门数步,斜里便杀出一队车马,拦下了他们。 为首的是个蓄着长须的中年男子,双目眯成一条fèng隙,笑得十分温和。 洛自醉自眼角瞄见宫琛一付要笑不笑的神色,明白来者不善,心中暗暗防备起来。 “谢大人一大早的便要出城么?”宫琛笑眯眯地作揖。 这位谢大人显然不将他放在眼中,径直跳下马,走到洛自醉马前拱手行礼,笑着道:“这位想必就是特使大人,洛四公子罢。下官是礼部侍郎,奉汝王、景王两位殿下之命,在此迎接大人,请大人下榻京西行馆。” 果然是有备而来。洛自醉看着他身后的几列身着铠甲手持长枪的兵卫,心中不禁冷笑。倘若他不去,他们还想强迫他去不成? “多谢两位殿下的好意。” 他怎么可能入那龙潭虎穴? “怎么,特使大人已经决定下榻云王殿下准备的行馆了么?”言语中颇有几分不满之意。 洛自醉含笑摇摇首,道:“殿下们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准备住在行宫。” 礼部侍郎愣了愣,想是没料到洛自醉提出要住进皇族才能入住的行宫。他张开口,似是想要婉言提醒身份的差距,但又一时不好开口,于是眼神瞟向了宫琛。 洛自醉扬起眉,维持着礼节性的沉默。 宫琛微抿着唇,直接忽略了对方频频送来的殷切目光。 一阵难堪的静默之后,礼部侍郎大人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大人,这行宫……” 倏地,洛自醉身后的一名侍卫高高举起刀鞘,满面怒容地道:“尔等要阻拦到何时?这便是汝王和景王殿下的待客之道?!” “确实是下官失礼了,可……” “好大的胆子!我溪豫桓王殿下连行宫也住不得么!” 礼部侍郎有些惊讶地瞄了洛自醉一眼,急忙半跪下作揖赔礼:“不敢,不敢……殿下,请。” 宫琛显然也有些意外,望了望洛自醉,随而笑了起来。 “不劳烦谢大人了,有宫大人在便可。”洛自醉仍旧和颜悦色,看前方让了路,立即拨马前行。 位于角吟内城北侧的行宫已经荒废多年,即便最近已经修缮过了,宫殿阁楼仍然陈旧不堪。 桓王殿下自行选了座偏僻的小宫殿住下了。 选定居所后,他便很安闲地坐在长廊上,品着香茗,翻着书。 “四公子……殿下,您何时被封作皇族?为何不曾提醒下官……”宫琛立在他身侧,问道。 洛自醉抬首,轻轻一笑:“事出突然,何况我也不愿接受,所以不曾告诉大人。” “突然?” “临行前晚,陛下强行加封的。” 强行封王这等事,也只有那位才做得出。当时,他到御书房仅仅是为了辞行,哪料后亟琰瞧也不瞧,径直将一张诏书丢过来,大声宣布封他为王。他震惊无比,一时竟愣住了,连圣旨都未能接稳。 清醒些后,他觉得众位大臣一定不会同意。他洛自醉虽与后亟琰相交甚久,但毕竟没有足以异姓封王的功绩。他们不可能承认他。 然而,他显然忽略了一点——这是溪豫,溪豫的宫廷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 同在御书房的诸位重臣也有些惊讶,而后,很快便恢復平常,十分热烈地响应陛下的决定。他们和清宁陛下一样,完全无视当事人慾言又止的神色,兴高采烈地表示贊同。仿佛溪豫多了一位皇族就是天大的喜事。 他错估了后亟琰的影响力…… 垂眸微笑着,洛自醉呷了口茶。后亟琰应该早便有此打算罢。为了护得他周全,让他成为溪豫皇室是最为妥当的法子。 “因此,宫大人大可不必太过担心我的安危。请转告云王殿下,陛下们应该已经动身了,半个月后就会到角吟。” “是,下官立刻禀告。” “宫大人不必拘束,我比较习惯各位称我为‘四公子’。” “那么,如四公子所愿。在下告辞。” 放下书,洛自醉望向长廊外。 池塘中白莲朵朵,开得正盛。池塘边杨柳依依,风姿绰约。 “裴庄主,别来无恙?” 柳树下,一身灰袍的裴瑞抱剑斜倚,微微一笑:“殿下好眼力。” “一路多谢庄主了。若非庄主一直暗中相助,我便不可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了。” “四公子言过了,在下也没帮上什么忙,溪豫骑卫营果然名不虚传。” 洛自醉斟了一杯茶,作邀请状。 裴瑞直起身,慢步走过来。 “不过,庄主与他们……”毕竟是师门训出的杀手,那些人应当能认出他的暗器。 裴瑞坐下来,端起茶盏,不以为意地笑道:“在下早就叛出师门。当初会被收养也不过是拥有做兵器的资质罢了,原本就没有太深的情谊。” “叛出?五年前么?”洛自醉有些惊讶。他原以为五年前的事情没有第四个人知道。 裴瑞抬眼望着他,笑道:“先前觉得汝王和景王应当是值得合作之人,与云王殿下一战后,觉得这位殿下才有帝王之相,因此便退出同盟了。” “从此与朝廷再无瓜葛么?” “是。不过,若是四公子有难,尽管吩咐就是。” 江湖侠士果然最重恩义。不过,五年前,这恩义已经是他们欠下的了。洛自醉浅浅地弯起唇:“那时庄主救了我们二人,如今再度蒙恩,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裴瑞低低地笑出声来,顿了顿,道:“在下只愿早日见到四公子与云王殿下同立于献辰之端。” 洛自醉略怔了怔,随而笑了。 “庄主要在献辰停留么?留宿行宫如何?” “多谢四公子美意,在下有事在身,须得继续东行。” “这些天日夜兼程,歇息一晚也好恢復。” “不必了。四公子多加小心,在下告辞。” 放下茶盏,人已无踪迹。洛自醉仍然垂着眸,品着茶。丝丝凉风拂过,他瞧了瞧身旁的书,却没有伸手碰触的意思,反露出个苦笑来。 将近午时的时候,洛自醉回到寝殿内,准备好了纸墨,正要作画,忽闻外头侍卫传报。 “殿下,汝王、景王两位殿下请您过府赴宴。” 意料中事,他们可比云王殿下急切多了。洛自醉微哂,放下手中的笔:“应当由我去拜访他们二位才是。请信使进来罢。” “是!” 进来的信使十分面熟,就是早晨那位礼部侍郎。与初见时相较,他收敛了不少,甚至略有些小心翼翼。 “下官冒昧,打扰了殿下的雅兴。殿下远道而来,我家两位殿下欲尽地主之谊,请您过王府一同用午膳。” 自称地主,真是毫不客气。洛自醉侧过身来,笑望着他:“多谢两位殿下。” “那么,请殿下这便出发罢,下官已经准备了马车。” 骑卫营侍卫不着痕迹地挡在了洛自醉跟前:“我家殿下惯常骑马。” 第127页 “……那……” 瞧对方似乎十分为难,洛自醉笑道:“既然已经准备了马车,还是坐车罢。” “殿下不是不喜欢坐车么?” “无妨。”只是不便于观看街景罢了。 “是。” 马车行驶时十分平稳,洛自醉靠在车内的软榻上,倒也舒坦。偶尔轻风吹过,掀起帘子一角,他便仔细观察街道两边的景物,以确定行进的方向和速度。 角吟似乎仍然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街巷间虽然没多少人走动,人们脸上的神色却是平静的,仿佛都未察觉皇室之间燃起的战火。 据溪豫暗行使的消息,汝王和景王如今住在外城的别府中,已经许久未曾入过内城。他们一派的大臣在这几年也都渐渐往外城迁移,似乎想将内城设成一个瓮,将云王灵王派困于其中。当然,云王殿下已有防范,大概不会如他们所愿。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马车停下了,洛自醉掸掸外袍,便听见礼部侍郎道:“殿下,请下车。” 他笑盈盈地撩起帘子,便瞥见两名华服男子自府邸内迎出来。 两人的相貌有几分相似之处,仔细看看,似乎也与先帝有少许相象。血缘的联繫,绝大多数时候都体现在容貌上。 “本该由我来拜访两位,真是失礼了。”两位王爷亲迎,真是太抬举他了。 “哪里,殿下远来是客,理当由我们招待才是。” “殿下,里面请。” 二十二年前,先帝杀尽血族登基,却唯独放过了这两个侄儿。当时,谁都认为这不过是他一时的念头,他可能随时会斩糙除根。哪料到他自始至终都再未为难他们。不过,两兄弟仍然在战战兢兢中长大,也因此养成了阴晴不定、表里不一的性子。相较而言,在洛家和池阳宫内成长的帝无极无疑要幸运多了。 二人相互扶持到如今,应当是想为父报仇,夺回“应该属于”他们的皇位罢。所以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也不容许任何闪失。就算帝无极能够在仪式中胜出,成为天命之帝,他们之中的存活者也不会善罢甘休。 ……战争,仍然无法避免。 尽管看得出堆满脸的笑容十分虚假,却依然无法看透他们心底在盘算些什么。 洛自醉望着两人如沐春风的模样,不免又想起池阳发生的旧事。 他们竟然能隐瞒先帝,插手池阳之事;竟然能威胁太子,收服大部分兵力;竟然能与江湖高手勾结,为害他国。 ……那位隐藏着的高人又会是何方神圣?还有什么人是他们无法寻得的? 越过小花园,树林中露出一角屋檐。 此宫殿坐落在林中,与外界相隔,的确是个适合宴请的清静之地。 汝王和景王彬彬有礼地将贵客引入殿内。洛自醉也似乎已经放下戒心,毫不犹豫地随着他们进入殿中。 甫踏入门内,阵阵香风便扑面而来。 莺声燕语,奼紫嫣红。 洛自醉淡淡地笑着,巡视着环绕着三人宴席相互依偎着的或妖娆或艷丽或出尘的美人们,不动声色地坐下来。 几位美人立刻围了过来,媚眼如丝,娇声问候。 案几上盘盘珍馐,案几前数名罗衫半解、苏胸半露的美人,“色香味”俱全,真是感官享受的盛宴。 只可惜,此情此景见得太多,已经毫无感想了。 洛自醉无视美人们脉脉含情的目光,权当眼前都是些漂亮动物,自顾自地品尝着佳肴。 美人们自然不依不饶,贴得更近了,言语动作也都更加放肆。 洛自醉也任由她们去,仍然没有分散注意力的意思。 “殿下不喜欢么?” “不,十分可口。” 闻言,汝王眯着双眼笑起来:“想必殿下在溪豫已经遍尝了美味佳肴,寡人真担心这些清粥小菜不合贵客的口味。” “怎么会?两国的菜品各有所长,我都十分喜欢。他日两位殿下到了宫辞,我定要请两位也品品溪豫的名菜色。” “呵呵,好啊。” “殿下可要饮酒?” “多谢景王殿下,我不擅长饮酒。” “只一杯便可。行宴怎能不喝酒?来,来,尝尝我们献辰的美酒罢。” “既然两位如此盛情,我便从命了。”洛自醉接过酒盅,一口饮尽。 汝王和景王大笑慡快,两人又各斟了一杯,起身劝酒。 洛自醉笑着端起酒盅,却并未饮下。 此酒味道甜美,比起溪豫宫廷秘藏有过之而无不及,但酒劲似乎大了不少。不过一杯而已,他已经微微有些头昏了。 汝王和景王倒也不再强行劝酒,笑着坐下,自斟自饮。 三人小宴,安静也不安静。洛自醉接过美人们递来的点心和水果,慢慢地品尝。既然他们如此有耐性,他自忖应当能奉陪下去。 酒宴过半,景王瞟了他一眼,忽然笑道:“此番的使者竟然是殿下,小王与兄长都觉得有些意外。” “是么?我也有些意外。”洛自醉笑回道,“不过,幸蒙三位陛下的信任,我自当不负所望。” 汝王轻笑不语。 “说起来,不知清宁陛下是否中意我们的贺礼?” “陛下很是喜欢。劳两位殿下费心了。” 话音未落,软绵绵的身体便粘了上来,洛自醉面不改色,微笑着望了一眼美人们玉手上托着的各式各样的礼盒。 “小小心意而已。”景王示意她们将礼盒打开。 宝玉、夜明珠、字画……雅俗一应俱全。 洛自醉抬首注视着两人,笑道:“两位殿下,我此行不过是传达三位陛下的旨意而已,自会尽份内之责。” “小王和兄长的一片心意,望殿下能够笑纳。” “我不过是一名使节罢了,难以收受如此重礼。” “殿下还是收下罢,不然我们实在过意不去。” “这……” 汝王出声道:“请收下罢。行宫长年未经修缮,让殿下住在那等地方,是我们兄弟二人未尽到待客之礼的过错。这些权当歉意,望殿下见谅。” “这……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礼盒都撤下了,美人们也都裊裊婷婷地起身退下了。 待到殿内就剩下他们三人,洛自醉要了一壶茶,一面斟茶一面淡淡地笑道:“两位殿下,鑑于献辰局势日益紧张,已容不得犹豫,三位陛下决定干预选择继任者。” “不知陛下们要如何干预?” “这还得待三位驾临献辰,与四位殿下商议后再做决定。” “陛下们可有属意的法子?” “景王殿下,圣意并非你我能够揣测的。” 景王摇首笑道:“殿下又作何想?” “我虽受了时国师的委託,较为关注献辰之事,但终究也不过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罢了。我从不多想份外之事。” 汝王笑出声来,喝了一大口酒,也未再有什么回应。 洛自醉只当使命已经完成,笑了笑。正待要告辞,乐声响起,几列舞姬翩翩旋转着入内。舞姿优美,从未见过,何况也已经失去了时机,他只能静静地欣赏了。 如此,午宴变成了晚宴,且一直持续到了戌时。 看这两位似乎还有兴趣继续,洛自醉起身告辞。对方礼节性地挽留了几番,便放他离开了。 回到马车里,洛自醉惊讶地发现,所谓的礼物中竟还有两位美人。思来想去,也不能就此将她们遣回去,只能暂且收着了。 待回到行宫,已经是亥时左右了。 在软榻上坐了半晌,却没有半分睡意。 洛自醉嘆着气起身,独自到花园里走了走。 借着淡淡的月色,他穿行在树林中,许久才勐然醒觉,自己是在期待着什么。 淡淡的失落令他心绪不宁,所以才在深夜徘徊。 罢了,既然他没有空暇来见他,便由他登门拜访罢。 回过神来,洛自醉望着树林深处的黑暗,皱了皱眉。总觉得黑暗中似乎隐藏着什么人的气息,隐藏着数不尽的危险——虽然应该无人敢来行宫刺杀,还是设一个阵势以防万一罢。 念头一起,他察看一番地形后,便开始布阵。 与重霂一起游歷了五年,耳熏目染,多少也学了一点阵法。 “火、木……不……” 稍微复杂些的阵势就将他难住了,看来他果真没有设阵的才能。重霂说得不错,他不应该学设阵,学起来只会让自己觉得不如人而已。 第128页 “应该这么排才是……” 正在他冥思苦想之际,身后倏地响起轻笑声。 “不必勉强了,我早便设下阵了。” 洛自醉心头微微一动,停下动作。 “云王殿下夜访行宫,恐怕不太合礼数罢。” 背后的人仍旧笑着,气息愈来愈近。 洛自醉立起来,回首。 朦胧的月光中,如神祗般优雅迷人的男子带着微笑站在几步之外。他头上斜插着翡翠长簪,乌黑的髮丝有些凌乱地散在肩上;双耳垂着细长的暗红色宝石坠子,随风轻微摆动着,与颈项上挂着的玉佩相映;着一身以深紫为底色,绣着浅紫色火焰章纹的外袍,华贵逼人。 不是昔日的小书童,而是献辰云王殿下。 变了,也没有变。 帝无极止住了笑声,凝视着他。温柔的目光,一如从前。 洛自醉展露笑颜,微垂下双眸。 一时无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此刻起伏不定的心绪该如何控制。 分别五年,他这寡情人甚少有相思之时,也不觉得离别使自己变得十分孤单。但是,此时此刻,见到了他,他确确实实已经在能接触的距离内了,他反而有些难以自控起来。 原来…… 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帝无极的衣袂在夜风中飘动起来,连同声音也似乎已经沉浸在风里。 “醉,我来见你了。” 40、故人相会 不损毫髮,如约而至。 洛自醉望着近在咫尺的人,望着他脸上那抹轻柔的笑,久久不能言语。 分明应当微笑着回应他,却连半个字也无法出口。 离别的时间太久了罢。令他一时间有些情怯。 帝无极举步,在他跟前停下,凝视着他的双眼,笑问道:“觉着我变了,所以有些疏离么?” “不。”洛自醉摇首,勾起嘴唇。 帝无极轻抬起眉,近似乎低语般嘆道:“或许变了。不过,也只是形貌而已。” 听他提起形貌,洛自醉这才发觉,他的身量比自己要高了一些。他须得微微仰起脸,方能正对上他的视线:“你的身量又拔高了。” 帝无极的目光闪了闪,蕴满了笑意:“这时候我才有了些优越感。记忆中你总是俯视着我,如今也该我俯视着你了。不然,你还以为我是个靠不住的孩子。” 洛自醉张了张口,终究还是默认了。虽然也知道他不是孩子,记忆中的印痕却不可能完全抹平。这便是他不信任他的能力的根源罢。虽然如此,可靠却并不在于身高。他垂眼微微笑了。 两人在林中漫步,都沉默不语地望着前方,嘴角边却都挂着笑容。 远远地望见灯火通明的宫殿,他们都不约而同地住了脚步。 洛自醉侧过脸,发觉帝无极微微拧起了眉。正有些疑惑—— “醉,你……” 他的脸孔忽然近了。唿吸相交,彼此间吐息的温度染上了双方的面容。 洛自醉有些措不及防,视线不由自主地四下游移,最后却望进帝无极那双如墨般的眼中。 四目相对。 “你身上有极重的脂粉味。看来,今日午宴上,他们卯足劲想要讨好你。”语气十分平常。 原来他都知道。也是,在那附近安插探子是必然的。何况这也算不得什么机密要事。洛自醉抬袖闻了闻,的确香气扑鼻。 “那两份好礼你要如何处置?” 连这个都知道,行宫里想必也有不少云王殿下的人罢。洛自醉笑了笑,故作犹豫不决、难捨难分状道:“……送给你如何?” 帝无极看他强忍笑意的模样,禁不住也微微笑起来:“我不需要。你就送给那位陛下罢,他会很高兴的。” “送了这个得罪了那个,我可不愿成替罪者。”而且,他可能早就已经得罪那位陛下了。只是猜不透他何时会清算罢了。 “唔。”帝无极也明白他的苦楚,略加思索,笑道,“这好办,你再助他一臂之力夺回这位,他便不会计较了。” 说得容易。以这位的性子,岂能轻易动摇?更何况,这并非他人能插手的事情。 “明着帮忙自然不可。暗里旁敲侧击总是你的专长。当年不也因为你支持,这位才下定决心离开池阳么?” “……”破镜容易,重圆难。洛自醉轻嘆。 “你身上还有些酒气。分明酒量小,鸿门宴上还敢喝酒?” “酒量小,我有自知之明。” “一定是醉了罢。不然怎么会没洗浴,穿着满是脂粉味和酒味的袍子就出来了?”帝无极挑了挑眉,又道,“还是,你已经习惯了?”虽说很感激后亟琰保护了自己的爱人,但是,每在这种时刻,总不免有些后悔。都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但为何总是这位陛下影响他人?他就不能因为好友而有些改变么? 洛自醉避开疑问的锋芒,回道:“有些累了。想睡却睡不着。” 闻言,帝无极的心情倏地飞扬起来,低低道:“随我来。”说罢,不由分说便拉起他的袖子,纵身跃起。只几个起落,两人便消失在林中的幽暗里。 随着帝无极前行,洛自醉打量着这座宫殿。 以方位来看,它大概在他如今住的寝殿的西北面,更为偏僻。然而,宫殿前的庭院却打理得十分干净,卵石小道上似乎连灰尘也没落过。小道两旁的大花圃中,不知名的花竞相怒放,野性与生机如狂燃的火焰,让他想起当年凤仪宫中庭花园磅礴的花海。 宫殿内的摆设再简单不过,也很整洁,似乎一直有人居住。 “云王府尚在修葺时,我便住在这里。如今也时常过来,所以一直都有人照料。”帝无极道,引着洛自醉穿过内殿,指了指窗外。 洛自醉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瞧见后院中一座半露天的浴池。说是浴池,远不如两座皇宫中所见的精緻,似乎只是乱石堆砌而成。石fèng中数条涓涓细流注入池中,升起晨雾一般的蒸汽。 一时间想到近来忙于赶路,每日不过匆匆跳进溪湖中沖沖凉水罢了,倒是许久未曾好好洗浴。而今日居然能翩翩然就此赴宴,换作后亟琰在的话,一定会摇首责备他有失礼仪了。洛自醉轻轻笑了,在宫廷待久了,悠闲享受无形中也化成了习惯的一小部分。于他而言,虽不可能贪恋,却不会拒绝。 “水温适中,你先去罢。”帝无极温热的吐息拂过他耳边。 洛自醉不知道,自己的颈项已经染上了一抹轻红。帝无极嘴角的弧度略向上挑了挑,转身走开了。 洛自醉回首看了他一眼,跃过窗户。 帝无极捧着衣物,来到池子边。 蒸汽瀰漫,池中人影隐隐绰绰。 一瞬间似乎回到了过去的梦中。梦中的每一刻,他都记得很清楚。 血沸腾起来。不,一直都沸腾着。 自从远远望见这人的背影,压制在心底的思念便开始肆虐,再也无法抑制。他想将他狠狠地拥在怀中,却担心自己无法控制力道。 直到现下,他才能确定,自己的心情已经稍微平復了些。虽然他也清楚,即使他的拥抱带给他疼痛,他也不会觉得不快。但,好不容易再度相见,他不愿让他看到自己失控的模样。不然,他会觉得当初离开他来到这里的选择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不过,再也不会有离别了。 他脱下衣物,缓缓下水,靠在池沿,望着水雾中朦胧的人影。 目光中的炽热情意,没有任何掩饰。 洛自醉似有所觉,回身看去,却也只能望见他大概的身形。他没有细想,转身朝他走去,在他附近寻块石头坐下来。 “这池子不像工匠造的。” “我造的。” 洛自醉失笑,刻意又端详了这浴池一番,摇首道:“无极,你造屋子颇有天赋。不过,石头不比得竹子,打磨也很费功夫罢。” “这样不好么?我看也有趣。”帝无极笑回道,忽然挽起身旁人披散在水中的黑髮。 洛自醉的心绪随着他的动作而有了微微的起伏,双目好不容易自他含笑的脸孔上移开。 帝无极凝视着他的侧脸,想着许久之前的那场情梦,笑意更浓,俯首吻着手中的髮丝。而后,唇渐渐上移,最终由髮鬓转到了脸庞上。 洛自醉双眼半翕半张着,任由他温柔地舔舐着他的额际,啃咬着他的鼻尖。 带着热度的舌在他的脸上久久流连,引燃他内心深处埋藏着的情感。陌生的洪流在体内奔腾,无法控制。 恍惚间,洛自醉听见自己发自心底的嘆息声。就在嘆息消失的剎那,他倏地捏过帝无极的下颌,几乎是咬一般地吻上去。 第129页 意外被吻的人最初身体一滞,而后顺从了他的意愿,张开口,让他长驱直入。 情潮涌动,两人都无意迴避,伸出手疏解对方绷紧的欲望。 几欲窒息的长吻后,帝无极无言地表达自己的喜悦,轻轻摩挲着爱人的唇。 继而,他俯首轻咬住洛自醉的颈部。听见那一声强抑着的喘息后,他愉悦地轻笑着,继续攻城略池。 吻渐渐往下移,洛自醉气息不稳地仰起首,上身不住地往后贴。火焰在舌尖落下之处迅勐燃烧,燃尽了他所剩无几的情怯。他松了手,双肘撑在石上,身体绷直,微微战抖着。 帝无极立起来,俯身在他耳边轻语。 洛自醉无法凝聚自己的注意力,无法理解他所说的语句,眼里一片茫然。 “果然有些醉了罢。”帝无极微笑着,轻抚着他的脸。 吻再度延绵而下,最终潜入水下。 洛自醉的喘息愈加重了,眉头攒着,似乎正忍受着无尽的痛苦和欢乐。 倏地,他头扬起来,紧紧咬住的齿间泄出轻轻的呻吟。 帝无极露出水面,拨开自己湿透的头髮,顺手自池边的衣物中取过一个玉瓶。 洛自醉斜睇着他,忽然觉着那瓷瓶有些眼熟。他还未来得及细想,帝无极便轻声道:“背过身。”他应言转过身,这才想到那药膏能作何用,脸上红白交错。 没有预想中的痛楚,紧绷着的肌体渐渐放松。 重叠的身体摇动起来,从轻微,到激烈。 喘息声也叠加在一起,时而沉重时而压抑。 帝无极紧紧地搂住身下的人,啃咬着他的颈边。肌肤相贴的热度渐渐上升,直至灼热,直至和他的血一样沸腾,直至燃烧起来。 “看着我。”他的声音极低,带着些微沙哑。 再也不会让这人离开自己的视野。五年,着实太漫长。 洛自醉侧过首,双眸中瀰漫着欲求和仅剩的些许理智。凝望着帝无极的双目,毫不意外内里是和背嵴上几乎相同的热度,他不知不觉露出了笑容。而后,灵魂和身体都被更热烈的滚滚而来的情潮淹没了。 将醒之际,洛自醉感觉到比火焰还炙热的目光停驻在他身畔。然而,张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帝无极温柔的神色。 他似乎已经这样望了他许久。 时光在剎那间回到了过去,他们一直相随相伴的时候。不过,即便在以往,也从未有过睁开眼便能感受到他的情意的时刻。 有些放心,也止不住袭来的睡意,洛自醉慢慢闭上眼。 “你们日夜兼程,想必也累坏了,继续睡罢。” “现在是什么时辰?” “卯时末,还早着呢。” “你……”你不必回云王府么?此话还未出口,洛自醉便感觉到下身一凉,睡意顿时消了不少。抬首定睛一看,帝无极坐在他双腿之间,满面无辜地扬了扬手中的药瓶。 “方才就见你腿内侧有瘀痕,应该是马鞍磨的罢。” 洛自醉望一眼腿间青紫色的痕迹,躺下来:“怎么不早些涂药?” “你睡得熟,怎么能扰你?好不容易醒了,还是先上药罢。” “唔……” 再度沉入睡梦中,却怎么也无法忽略敏感处轻轻揉动的手指。何况那几根手指也渐渐不老实起来,随之代替它们的,是温热的舌头。 洛自醉攥住某人的长髮,用力拉紧。 慾火攻心的人却丝毫不在乎这点疼痛,变本加厉地轻轻啃咬起来。 洛自醉无奈地睁开眼,半是责怪半是不满地道:“你不是让我多睡一会么?” 帝无极只一笑,舌尖点上他已经抬起的欲望。 洛自醉半抽了口冷气,蹙起眉。 眼看白皙的皮肤渐渐泛起淡淡的红,帝无极满意地笑了。倒映在他乌黑瞳眸中的绝佳美景微微动着,费了好大的功夫才侧过身,无言地抗议。 “醉……” 低声的唿唤犹如蛊惑的咒语。 洛自醉心中轻嘆,八分沉醉二分不甘,缓缓地放松了身体。 帝无极的动作异常轻柔,而后,韵律渐渐加快。 洛自醉随他而动,沉沉浮浮,气息紊乱。 在几欲灭顶的愉悦来临之时,他揽住帝无极的背嵴,无声地传达他的情意。 帝无极抱着他翻了个身,将他搂在怀中,眉眼弯弯。 “现下……可以睡了?” “嗯哼,你若不想睡,我还能陪你到午时。” “不必了。” 回绝得好快。帝无极笑着以下颌蹭蹭爱人的额头:“睡罢,你也没什么事。” 好温暖。洛自醉合上眼,微微勾起唇。 朦朦胧胧间,便真的入了梦中。 他真的累了罢。放心了,疲倦便都一拥而上。也该藉此机会调养调养了,毕竟,正如帝无极所言,他在献辰也没什么事可担心了。 日暮时分,昏黄的光线潜入殿中,投下柔和的光影。 张开眼,洛自醉便望见坐在床边盯着地图的帝无极。虽然有些奇怪他竟然还留在此处,同时却也安心许多。 仔细瞧瞧周围,发觉身处自己下榻的寝殿,洛自醉无意识地轻嘆一声,拒绝想像自己是在多少人的视线中被“送”回来的。 帝无极瞧了他一眼,含着笑继续在地图上轻点着。 洛自醉坐起来,正好瞥见一名骑卫营侍卫捧着铜盆立在门边。 他还未出声,帝无极便放下手中的地图,上前要接过来:“给我罢。” “云王殿下……” 洛自醉示意无妨,那侍卫才带着些惊讶退下去了。帝无极一面看他立起来,眉轻微地拧了拧,而后慢慢走到屏风边着了外袍,一面试了试水温。侍卫不比得侍从,有些粗心,约莫是直接倒了泉水,水出奇的冰凉。 洛自醉走到他身旁,开始洗漱。将柔软的布巾贴在脸上,与体温相当的温度十分舒适,也令他忘了某处隐约的疼痛。 帝无极低声道:“上药么?” 听出言下之意的洛自醉摇摇首。“你还在这里?” “你睡着的时候,我回去了。也没什么太要紧的事。” 在洛自醉听来,似乎人人都在学后亟琰的行事风格。不过,他相信帝无极自有分寸,这也不是他能置喙的事。 “饿了么?” “有些。” 帝无极笑了笑,揽住他的腰:“走罢,晚膳已经备好了。” 洛自醉倏地想到了皇戬和洛自省託付过的要事。那两块玉他一向贴身藏着,昨夜却…… “无极,见到两块玉了么?” 帝无极自袖中取出墨玉和白玉:“看你藏着掖着,应当是重要的物品,我便收了起来。”顿了顿,又道:“从未见你藏东西藏得如此仔细。” “不是事关千千万万人性命的东西我又何必如此上心。”洛自醉指了指墨玉,道,“这是太子殿下给的,能取银两。另一个是自省给的,除了银两还能取粮。” 帝无极弯起唇:“真是好时机。” “何时取?” “今夜。你饿坏了罢,走。” 再度来到那偏僻却漂亮的宫殿里,殿中仍然没有半个人影,外殿中间却摆着热腾腾的晚膳,仿佛凭空出现的一般。 这行宫中到底有多少云王府的人,洛自醉觉着没必要问,想了想,道:“了时国师说会吩咐摇曳尊者重设行宫的阵势,你却已经设下了,如何向她交待?” 帝无极恍若未闻,支着下颌笑盈盈地望着他用膳。 “无极,你信不过她?” “事关你的安危,我能做的便无须假手他人。至于……我没见过她几回,不清楚。” “她可是了时国师的爱徒。” “啧啧,‘以自己的眼耳心来认人,万不可轻信他人’——是谁教的?” 洛自醉无言以对,只得低下头专心进食。 帝无极看他吃得津津有味,也动了动箸。不过,膳食的吸引力太小,很快便被专注着对面风景的他遗忘了。 外人的气息打破了这难得的宁静。 帝无极警觉地抬首,眯起双眼望着黑暗的庭院。 这个时辰,府内那些臣子应该不会过来。 来人从窗户跳进来,笑笑地致歉:“殿下,四公子,臣也不想这个时候来打扰,不过……” “出了什么事?”帝无极打断他,直截了当地问。 洛自醉回首见是宫琛,笑着请他过来坐下。 宫琛一面苦笑一面挪近,与方才跃进窗户时的利落形成鲜明的对比。“殿下猜得不错,那混帐东西投靠那边了。” 第130页 帝无极冷冷一笑,道:“懦弱的傢伙。” 洛自醉仍旧和精緻的膳食奋战着,没有空闲也并不想关心他们议论的事件。 “在这个时候还选择叛出,该说他太怕殿下,还是人有失足、马有失蹄呢?” “怕?”帝无极的眉头微微跳动了一下,“我要胁他了么?” “当年他可是刑部的人。不仅盯着殿下上刑场,为了讨陛下的欢心,还提议将殿下……” 洛自醉侧目望着二人。挫骨扬灰?他听说过此事。据说採用腰斩极刑也是某位大臣提出的,先帝对这些事情根本不在意。原来如此,惧怕无极报仇才背叛了罢。 “若他诚心到父王灵前认罪,此事自然作罢。我不会计较过去。他将此事看得重,足可见他当年投机心之重。叛了也罢,免得费心提防。”帝无极的神情依然平静。并非他不在意,而是过去太过久远。何况,无论如何父亲都不可能活下来,相差的不过是方式而已。只要他能达成父亲的希望,便可告慰他在天之灵了罢。 宫琛捏了捏下颚,如同狐狸般微微笑起来:“也亏得他在这时候叛了,还以为自己传去了不少秘密。那边要是知道了……呵呵……” 帝无极不再说什么,继续盯着洛自醉的吃相。 “殿下。” 淡淡的一眼,让宫琛的笑容里多了几分不自在。 “劳您明日晚些再过来。有些事,臣下们都拿不定主意。” “……” 洛自醉抬眼,眉梢轻扬。 帝无极并没有忽略他的神情,不过,也没有解释。 “臣等无能。” “……” “还有……” 一时间殿内似乎阴寒起来,洛自醉满足了口腹之慾,终于注意到周围有些过于凉快了。淡淡地瞧了帝无极一眼,他倒了盏茶,递给来客。 宫琛微笑着接过来:“殿下,饷银和粮食的事,我已经尽力了,筹到的也只够十日需度。” “这你不必担心。”帝无极立起来,足尖轻点,飘入庭院中,转眼间便消失在月色里。 殿中重归宁谧。 宫琛啜着茶,忽然笑道:“滋味果然足。四公子,这可是旧云王封邑所产的茶,数万年来一直选作贡茶。” 洛自醉自斟了一杯,抿了一口。茶水在口中转了一圈,没有一丝涩味,醇厚如酒,还带着浅淡的清香。果然是绝品好茶。 “宫大人,先王殿下的事,他知道多少?” “老臣们都念旧,时常说起来。不过,向殿下仔细说明的机会却很少。” 虽然面上毫无表情,无极还是很在乎的罢。洛自醉心想着,抬眸看时,宫琛一脸欲言又止。 他维持沉默,宫琛犹豫了半晌,最终起身告辞。 无视门的存在,他仍旧自窗户翻出,走了几步,又倏然回首。 洛自醉注视着他,依然静默着。他大约明白他想问什么,不过,既然他不提起,他也不想特意解释。 良久,宫琛行了礼,带着歉意微微笑着,转身走了。 洛自醉品着茶,直到茶水凉透才起身,倚在软榻上看书。 有人无声无息地撤下残羹冷炙,他连眼也不抬,继续翻着书页。 久违的宁静时光,他却怎么也不能将心思都投在书上。宫琛尚且如此惊讶,想必其他人更是难以接受。毕竟他曾是池阳宫妃,且论辈应当是帝无极的养父。 他人如何想,他并不放在心上。只是想到日后要在他们不自在的神色里生活,多少有些郁结。 罢了,多想无益,还是珍惜眼前来之不易的平静时光罢。 却说帝无极飞身离开了行宫,径直往京郊而去。 甫出行宫,他身后便多了数条紧紧跟随的黑影。云王府的侍卫素来不会轻易现身,这些人的来意可想而知。 帝无极心中冷笑,在行宫附近动手,惹来的是非也多,而且他有事在身,不能与他们过多纠缠。心念一转,他驱动灵力,御风前行。轻功再高也比不过风的速度。很快,他便摆脱了跟踪,来到京西郊百里之外的深山中。 暗夜里,山中格外幽静。 帝无极几个起落,立在山头,观察着林中的动静。 不多时,林间传来极细微的树枝断裂声。 帝无极屏住气息,轻飘飘落在树梢,随手扯下一片叶子,含在唇上。 清越的鸟鸣声响彻林内,惊起无数飞鸟。 待恢復平静后,帝无极定睛望着树下的人,微微笑起来:“战大人。” 战飞仍是披着长发,着一身乌黑的长袍,几乎融入了夜色中。他仰起首,轻轻笑道:“殿下,许久不见。” “的确。各位都还好么?” “我们倒都精神得很。只是,巡和宁将军都还念着两位殿下不告而别之事,气怒难消呢。” “居然记这么久。”帝无极笑嘆道,飘下树,自怀中取出墨色的玉。 “若是见了面,谁还记得那些。”战飞并没有细看,揶揄道,“云王殿下的神韵是谁也仿不像的。” 帝无极笑应道:“黎家人的性子也是谁都学不来的。” 战飞呵呵笑着转身,轻点双足,朝林内飞去。帝无极紧随其后。 山涧、幽谷、密林、峰侧,大约一个时辰后,两人才停下。 刀削般的崖壁直耸上黛空,崖边古老高大的红杉林遮天蔽月,隔绝了外界。 本该是偏僻无人烟的群山深处,却支着大大小小的简陋帐篷。里头传来绵长的唿吸声,粗略一算,竟有数千人之众。不过,唿吸太沉,听起来都是些寻常人。莫非这些人也是奔赴京城的难民,因无法进入京城,担心传染疫病才躲进深山? 战飞并未回首多作解释,帝无极也便没有问。 越过帐篷群,一棵约莫十几人才能合抱的巨杉赫然在目。杉树下站着几位暗行使,弯腰行礼:“云王殿下。” 帝无极有些意外地望望他们身后堆着的几个大木箱。 战飞出声道:“银两实在太多,无法暗中搬运。太子殿下便分别託付了人。这些是名义上的典当物,京内已有几位商人在了,殿下可换取应急的银两。若再有急用,只需派人将这些带到钦州、泗州两地,便有商旅运来饷银。” 帝无极颔首,淡淡一笑。某人果然发了横财,也不知道搜颳了多少人。 “殿下,淳熙皇后陛下的信物可示与昊光粮商,他们已运了一部分粮食与银两入角吟。” “多谢几位。” “我们不过是尽责罢了。” “战大人,请替我问候各位。” “殿下一路小心。” 帝无极微笑着点头示意,使风捲起箱子,如龙捲风一般狂啸而去。 他并未回到云王府,仍旧到了行宫,悄无声息地将箱子都堆在洛自醉的寝殿里。数个暗影在他身后浮现,齐齐地半跪在地上。 “一人一件,立即寻到愿意买的商人。” “是。” “仔细清了附近,着意桓王殿下的安危。” “是,殿下。” 人都散尽了,他的神色也轻柔许多,转过身来:“醉,何必停在外头?” 洛自醉自迴廊处走入殿内,怀中揣着还未看完的书,视线落在大大小小的箱子上:“你不是有事吩咐他们么?” “皇戬给的。” 洛自醉慢慢走近,望着那个尚未关上的箱子。里头并没有什么珍宝,都是些画轴。若说是传世名画,纸张却没有丝毫破损,而且颜色也没什么变化。 他随意展开一张,看了看,笑出声来。 帝无极靠近来,望着这颇为眼熟的画作,脸色微沉。 “无极,你还记得么?这还是你们刚开始学素描时的涂鸦。”太子殿下竟拿这些当作商品,果然是独一无二的绝世之作。“这是你的罢。” 帝无极没有应答,有些强制性地将画合上,扔进箱中。 洛自醉收了笑容,凝视着他绷紧的脸庞。 “茶很不错。” “果然合你的口味。” “无极,你很在意么?” “我只是在意你不会依赖我。” 洛自醉轻嘆,皱起眉来:“眼下还不够么?” “不够。”帝无极勾起嘴唇,蜻蜓点水般触了触他的唇,“怎么都不够。” 两人依偎着,半倚在软榻上。 洛自醉没有分毫睡意,仍然看着书。不多时,他便觉着肩上一沉。侧眼瞧了瞧,帝无极枕在他的肩头,已然睡熟。 第131页 终于有了看他睡容的机会,洛自醉放下书,认真端详着。 凝视了好一会,便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为何他就有定定地看着他到天亮的耐性?他却做不到?长嘆一声,他还是放弃了,合上眼打算假寐一小会。不过,事与愿违,很快,他便又睡熟了。 梦中,阳光明媚,他们对坐着下棋。 忽然,刺鼻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抬首,天空一片血红,漫天的血雨倾盆降下。 无极!血! 帝无极笑着抬首,举着棋子:你想悔棋么? 无极,你看周围的血! 鲜红的血滴落在他身上,他却视而不见。 他恐慌无比,想要张口却再也发不出声音。 瞬间,血已经将他湮没,化作赤红的火焰,吞噬了他。 棋子掉在棋盘上,对面已是一团灰烬。 情劫应命。无边的恐惧化作无尽的悲伤。 你分明已向我发誓,要伴我一世。 无极,你不能违诺。 41、刺杀险情 盛夏时节,只不过是巳时中而已,日头却也毒辣得很。 书房内有些闷热,人人脸上都敷着一层薄汗。不过,似乎并没有人在意如此炎热的天气。低声讨论者的神情依旧一丝不苟,在旁细听者也都全神贯注。 微风拂过,带来了些微清凉。而后,随着烈日的步步上升,令人难以忍受的热度已经无法忽视,更无从消解。 帝无极端坐在主案后头,静静地听着众臣的议论,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在争论双方间斡旋的宫琛望了他一眼,垂下眸。 忽然,门外闪进数个人影。群臣一时静默下来,齐刷刷地盯着门边堆砌起来的红木箱。 极少现身于人前的隐卫们半跪下行礼。 帝无极扫视着他们,仍然不语。 隐卫们早已习惯主子的沉默,站起身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殿下,这是——”离门最近的臣子回过首。 帝无极轻轻弹指,无形的内力击碎了箱子。众人瞠大双目,一时间无不觉得砌得齐齐整整的银锭金锭有些晃眼。 宫琛弯起唇,笑道:“不知殿下这些饷银是自何处徵得的?微臣和众位大人马不停蹄,跑遍了京城,也不过得了十日之数。” “殿下,一夜之间便……” 帝无极扬起眉。难不成他们以为他派人盗了国库?他岂会做这等轻易落人话柄的事?“有友人捐募,又何需徵用?” 说者平平淡淡,看似毫不在意,听者却无不双眼一亮,精神振奋了许多。 “殿下的友人,是池阳太子殿下么?” “能‘捐募’多少?” “可还有‘友人’募些大夫?疫病泛滥,京外流民撑不了太久。” 帝无极恍若没听见这些话一般,接着道:“还有些粮糙,约莫已经运到营中了。这些不过是极小的一部分。宫琛,你挑些人到钦州和泗州,将剩下的粮饷都运来。事情紧急,你挑多少人都无妨。” 宫琛颔首道:“微臣得令。不过,殿下——”他的视线转向对面。 众臣似乎也明白过来,座间顿时悄然无声。 作为云王府书房的湖中小榭构造简单之极,前后不过两进,且仅仅以一座玉屏风隔开。外进便是议政之处,里进则摆满了书和各地呈来的文书,是云王独自思索的所在。但,即便成了书房,小榭却从未改建过。四面的窗户和门总是敞开着,由里到外,通通透透。 据民间传闻,此湖心小榭不过是迷惑对手罢了,云王府真正的书房应是在云王殿下的寝殿内。只因为,但凡有些考虑的人便不会将一间外面看来摆设都清清楚楚的小榭当作重地。不然,如此不设防的重地,实在太危险。 此时,西面门前的廊柱旁便倚着一个人。自清晨议事伊始,他就被迫一字不漏地听见了屋内所商谈的要事。不过,他显然并没有参与的兴致,坐在阴影里,一手拿着书,一手摇着竹扇,自在之极。 “殿下,日头毒,还是请桓王殿下进来坐坐罢。” 帝无极轻轻一笑:“别忘了,他是溪豫皇族,不能干涉献辰之事。”他倒觉得正合适。若醉也牵进纷争中来,无疑给了对方极佳的藉口,也会带给他更多危险。 众人怔了怔。云王殿下从不会在臣下们跟前露出如此温柔的笑容。自然,他们也明白,殿下只为门外那位破例。 宫琛打破了异常的沉寂,道:“殿下,四公子可是先去了汝王别府赴宴。如今也不过应邀来了一趟云王府,见见故人而已。既然是故交,殿下大可引见臣等。” “殿下,微臣仰慕洛四公子多年,请殿下引见。” “殿下!” 帝无极心中暗嘆,看向那人的背影。 闲适地摇着扇子,翻着书页,洛自醉浑然不知身后数道殷切目光中的含义。倘若知道他们的愿望,他恐怕也只能苦笑了。毕竟,他顶着的仍然是“洛四公子”的名号,而被称为“才绝天下”的洛四公子绝不是他这模样。 “请殿下引见!”众臣齐声道,恳恳切切地向着自家主子叩首。 帝无极有些无奈,起身慢慢地走到洛自醉身后。 洛自醉合上扇子,抬起首,笑望着他:“完了么?” 帝无极摇摇头:“口渴了么?” “冰水便可。” “进来罢。” 洛自醉的视线越过门扉,诸位大人都一脸不自然地偏过了脸,分明是在刻意迴避。他也不在意其中的缘由,微微一笑:“诸位,打扰了。” 没有半分犹豫,洛自醉便在帝无极身侧坐下了。帝无极向他介绍众人的名字,他一面笑一面颔首,清清浅浅,疏离却不冷淡。 群臣难掩兴奋之色,但同时也注意到自家主子的神情。于是,他们聪明地选择了暂时保持沉默。 洛自醉接过帝无极递来的冰水,如同品茶般慢慢啜着。一瞬间炎热仿佛散尽了,他露出满意的笑容。 帝无极望着他,不自禁地,浑身冷冽的气息都柔和了许多,眼角眉梢也都挂上了点点笑意。 臣下们睇着主公,无不在揣摩他的神色变幻。眼厉些的都微微惊讶起来,目光在两人之间飘了几个来回。 倏然觉得房内太过沉寂,洛自醉抬眸望了望周遭。依然几乎所有人都迴避着他的视线。他淡淡一笑,拿着茶壶起身,顺次给他们斟茶。 “殿下……” 臣子们都受宠若惊地半立起来。 洛自醉微笑着道:“各位也都累了罢,暂且歇一歇,解解渴如何?” “殿下请回座,臣等失礼了。” “臣等万万不敢受……” 帝无极出声道:“歇一歇罢。” 众人瞄了瞄主子,立刻静了下来。 洛自醉笑着回到帝无极身边,低声道:“我到里头去。”他在这里只会妨碍他们继续议事,不如避开得好。 帝无极颔首。 于是,议事接着进行。 宫琛道:“殿下,若带走的人太多,微臣不放心您和桓王殿下的安危。” 兵部尚书也道:“这几日最是危险。听说汝王属下已召集了大批绝顶高手,都是些狠辣之辈,武功路数不明。” 帝无极目光微沉:“若不尽快将饷银和粮食都运回来,待他们察觉后,便很难保住。尽管是溪豫和昊光的商旅,他们也不会在乎罢。事后推给盗贼便足矣。这些金银和粮食一旦落入他们手中,我五十万大军断无生路。” “两位殿下的安危……” “我会保护他。”此时的情形就似当年池阳宫中,他确信自己有能力护得这人周全。帝无极弯弯唇角:“宫琛,你只需考虑我交待的事情。” “是,殿下。”宫琛俯首。 “赶紧出发。” “是。” 坐在里进的洛自醉抬眼,正巧对上宫琛的视线。他微微笑了,宫琛也温和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殿下,臣等的性命无足轻重,请殿下将臣等周围的隐卫召回罢。” 听得此话,帝无极的目光登时冷如寒冰,冷然道:“各位既然投效我,便要好好保重自己为我效力。”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门外便传来一句:“王兄,我身边的隐卫太多,方才抽调了几位给宫大人差遣。” “昀……”帝无极望向门边笑得纯真无暇的灵王帝昀,轻嘆,“明日你便搬到行宫。” 帝昀一身白孝衣,脸色略有些苍白,却仍然笑盈盈的:“王府不是有王兄的阵势么。” 第132页 “若设下阵势便能保人,隐卫又作何用?” “所以,王兄还是多安几个隐卫在身边得好。” 众臣都起身向帝昀行礼。 帝昀点头还礼,忽然露出惊喜的神情:“四公子!” 洛自醉合上书,笑着向他致意:“灵王殿下,许久不见。” “早便听闻四公子已来到角吟。不过,我负孝在身,不能前去行宫拜望,真是失礼了。” “应当由我到府上拜会才是。” 帝无极看两人如此客套,低声道:“昀,你不必如此。醉已经看了几个时辰书,你就陪他说些话罢。” 帝昀越过他身边,一面点头答应,一面道:“王兄,你与四公子一直如此相称么?” 帝无极瞥着他,没有应答。 “王兄说不可能娶女妻,便因四公子?” 各位一直作旁听状的大臣或多或少都有些震惊,齐齐盯住自家主子的脸孔,唯恐错解了他的意思。 帝无极淡淡一笑,环视着众人:“不错。” 一时间,房内连唿吸声也消失了。 帝无极呷了口茶,又道:“昀,你似乎并不惊讶。” 帝昀在堆满文书的书案前坐下,笑道:“何必惊讶?能在王兄身边的,也只有四公子了。” 洛自醉瞧了帝无极一眼,轻笑:“灵王殿下见笑了。” “这些年,四公子都在溪豫罢。” “大多数时候在。偶尔会到献辰和昊光走一走。” “原来国师託付的人是四公子。我听国师说过许多民间之事,都十分详细,想必您也很辛苦。” “与其说辛苦,不如说我很适合成为暗行使。” 帝无极微抬了抬眉,示意议事继续进行。 于是,外进和里进便成了不同的空间。一个肃然,一个安闲。 用过午膳后,帝无极决定去一趟京南营。他原想单独去,将洛自醉留在云王府内,洛自醉却一声不响地立在他的马前。 两人对峙了好一会,帝无极轻嘆。 “醉,一路上很危险。” “以前不也如此?” “那时是不得已,你必须外出。现下不同,你不必冒险前去。” 洛自醉凝视着他墨黑的眸,淡淡地道:“如今也必须去。” 帝无极无言以对。今晨起身后,洛自醉的情绪便有些浮动,行事也有细微的改变。但他却什么都不提,只主动要求跟着他来云王府。换作平常,他应该更喜欢留在行宫看书才是,既舒服又安静。而且,若只是想到云王府瞧瞧,他也不必一上午都坐在书房。花园,亭台,那些无人之处更适合他读书。 昨夜发生过什么事?抑或,他想起了什么事? 为何不能将烦恼都坦白些告诉他? 虽然能时时刻刻看见他,他难掩心中愉悦,更多的却是不解与担忧。 “王兄……”立在门边的帝昀轻声唤道,望了望洛自醉,“既然四公子想去京南营瞧瞧,多带些侍卫便可。” 帝无极仍然沉默着。 洛自醉蹙起眉,回身招了位骑卫营侍卫。 “牵马。” “是,殿下。” 见他固执,帝无极只得默许。 洛自醉上了马,也不多作解释,跟在他后头策马奔驰。 两人身后,数十名侍卫紧紧追着。 骏马狂奔,如风般掠过街道,小半个时辰后,便到了京南营中。 方下马,数位将军便迎过来行礼。 洛自醉点了点头便转身要避开。帝无极望着他,低声道:“醉,一同去将军大帐罢。” 洛自醉摇摇首,微微笑道:“我得去瞧两个人。” 帝无极自然知道他收养了一对孪生子,也便由他去了。看他走远,他吩咐道:“都随上去。” 风微动,几个灰色人影一闪而过。 洛自醉跟着兵士来到一座大帐前,便见一个军医模样的男子自帐中钻出。男子朝他欠了欠身,错身而过。 他打量着军医的身形,眯起眼,忽然伸手扣住对方的肩,五指略用力。 军医疼得哼了一声,慌慌张张地回过头,抖着嘴唇道:“这位大人……” “他们染了疫病?”洛自醉的声音轻柔无比,慢慢增加指尖的力道。 军医疼得脸扭曲起来,低声道:“不,两位都好得很,无病无痛。” “是么?我还不放心。阁下可否一同入帐,再替他们诊断一回?” “小人遵命。” 两人进了帐中,骑卫营侍卫相互间对视一眼,都未跟过去。 洛自醉一眼便瞧见坐在矮榻边的双生子。虽然依然十分消瘦,脸色却红润了许多,穿戴也十分整洁,与两日前截然不同。 两个孩子见是他,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恩……恩公。” “别拘束,坐罢。” 两人一脸疑惑地望了望军医,依言坐下了。 洛自醉走近他们,笑道:“在这里可好些了?习惯么?” “已经习惯了。我们兄弟都想早日报答恩公。但不知何时才能离开此处,伺候恩公左右。” 进退有礼,言谈举止也十分合宜,这两个孩子显是受了良好的教养。“大约三十日罢。” “还要这么久……” 瞧他们脸上似乎有些不安,洛自醉轻轻笑了:“你们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家住何处?可还有亲人?” 一个孩子答道:“我们姓戚,我是大哥临,这是弟弟陌,都七岁了。我们家住益州。”顿了顿,他的双眼便都红了,断断续续道:“染了……染了疫病……家里……没有人……” 戚陌垂下首,咬着嘴唇。 洛自醉沉默着,并没有出言宽慰他们。 “唔……”极力隐忍着的痛苦呻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洛自醉淡淡地瞟着军医冷汗泠泠的脸,仍然没有放手的意思。 “我错了。”军医忍痛道。 洛自醉挑起眉:“阁下做错了什么?” “别再用力了……四哥,我的骨头要碎了。”可怜兮兮的模样,仿佛心怀天大的委屈。 洛自醉冷冷道:“你分明能避开,却要装成寻常人,我便给你些惩戒。”声音虽是冷冷的,手却放开了。 “军医”揉着肩,埋怨道:“人前我怎么能显山露水?” “就算你不显山露水,现下也被盯上了罢。还是早些走得好。” “入了军营就被人盯上了。无极可真是谨慎。不过,我原本也不愿进来,只想在流民营诊治病人而已。谁料今日军医都不得空,只得让我来了。……我就知道,来了这里准没好事。” 洛自醉展颜微笑,笑容里却带着难以形容的冷意:“我立刻就写封书信……” 撕下一张面皮的某人垮了脸,满面“悲壮”:“四哥,只要你不通知他,让我做什么都行。” “回去。” “这不行。这和通知他有什么两样?” “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帮……帮忙控制疫病。” “你?”洛自醉上上下下端详了自家五弟一番,嗤笑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学了医术?你那易容的面皮哪里得来的?” “他人赠的。虽然医术只会些皮毛,我这却有不少灵丹妙药。”淳熙皇后陛下略有些得意地道,“只要吃过药,再重的病也会好转。我可是被他们誉作‘神医’呢。” 见他已经开始洋洋自得,洛自醉不着痕迹地换了个话题:“自省,你从溪豫来的?为何不肯回昊光?” 洛自省点头,道:“御风半日就来了。我在宫里待了两年,闷得慌,所以才来散散心。” “闷得慌?听说你美酒笙歌,风流快活,怎会闷得慌?” 洛自省竖起眉道:“听谁胡言乱语!我倒是想美酒笙歌风流快活!哼!” 洛自醉无奈地轻嘆:“淳熙陛下不知情罢。” “若让他知道了,我还能熘出来?” “限你三日之内发文书给昊光暗行使。不然……” 洛自省咬牙,恨恨地瞪着自家四哥,不情不愿地点头答应了:“我早就觉得,你和二哥的本性最为相近。” 对于这并不陌生的言论,洛自醉只挑起眉,转身便是笑靥如故:“临,陌,这是我五弟,你们若有事,尽可找他。三十日之后,他便会将你们送到我的居所。往后你们唤我爹便是,我收你们做我洛家人了。” 第133页 两个孩子本是好奇地盯着那张面皮,听了此话无比欣喜,忙跪下来:“孩儿拜见爹爹!” “起来罢。”洛自醉一手揽一个,坐在榻上。 洛自省的目光移向孪生子,没有说话,也坐到他身侧。 “四哥,你身边还有药么?在病帐中听说有位贵人赐了不少奇药,救了许多人。” 洛自醉望他一眼,淡淡道:“你不还留着么。” 洛自省从怀中取出一个翠色的瓷瓶,倒了两粒药给双生子,笑道:“好东西,尝尝看。” 两个孩子看着手心里洁白的“糖丸”,欢欢喜喜地吃了下去。 “四哥,你要试一颗么?很甜。” 洛自醉不答,敛起眉来。 堆着笑容的洛自省嘴角微动,转眼间脸上已没有任何表情:“四哥,发生了什么事?从未见你如此伤神。” “三日后,你能召集多少暗行使?或者……你能否与睿王殿下联繫,多要些人?”洛自醉的神色并没有什么改变,语气也依旧稀松平常。 洛自省忽地笑起来:“四哥,我能不能选择和睿王联繫要人,不过,三十日之后再召集暗行使?” 洛自醉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反正到时候受折磨的也不是我。” 洛自省满不在乎地嗤笑了一声:“闷了两年也折磨够了。我这就去找人。四哥,两三日后我便去行宫寻你。”说话间,他又蒙上面皮,敛了气息,变作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子:“那么,殿下,容小人告退。” 洛自醉微微颔首。 走了两步,洛自省又回过头:“四哥,这帐子里的人不下十个。你传个话,让无极撤了跟在我身边的人罢。” “怎么?装得辛苦了?” “不必浪费嘛。” 如此说着,洛五公子面带微笑出了帐。 洛自醉垂眸,发现两个孩子一人一个翠瓷瓶,倒着“糖丸”吃得正欢。他轻轻笑起来。 临听见他的笑声,抬首道:“爹,果真很甜。”说罢,捏着“糖丸”的手也伸过来。 陌没有言语,径直将“糖丸”塞进洛自醉口中。 入口即化,不但甜,而且还有淡淡的莫名的香味,洛自醉将临手中的“糖丸”也吃了,笑道:“你们喜欢吃甜品?” 两人连连点头。 他们带着些微兴奋的眼神,让洛自醉想起后亟琰。当然,后亟琰嗜甜食,却也不可能流露出渴求的神色。 “跟爹一起住后,各式点心都让你们吃个够。” 虽还有些疏离,双生子都明白洛自醉眼中的宠溺并非虚假。犹豫了一阵后,两人便都抱住他的手臂不放了。 洛自醉忽然想到,自己失去双亲时不也是七岁么?而无极失去爹时也不过七岁。机缘的确带着几分巧合,但更可能是冥冥之中註定的命运。 然而,即便昨夜的梦是天命的预示,他也绝不容许事实发生。 帝无极并没有在营中待太久。原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不过因为觉得洛自醉应该很疼那对孪生子,他就在将军帐里多坐了一会,顺带问了问是否有可疑之人可疑之事。军中幕僚便提起了刚才被桓王殿下“请”入帐内的某位军医。他只稍作思考,便心中瞭然,眉眼都微微弯起来。这千载难逢的微笑令帐中众人怔了半天,直至他离开也未全然回过神。 一声声紧催着驱马奔入京内,帝无极的心情仍然不错。 洛自醉似乎也并不觉得中午的对峙有何不对,依旧云淡风轻。 帝无极慢慢勒紧缰绳,放缓了速度。洛自醉依然与他比肩而行。 “为何……五公子会在这里?” 洛自醉并不意外,轻轻笑道:“他说在宫里闷了。” 帝无极笑嘆道:“他本就不合适待在宫中。当初听说他选择留在昊光,我着实惊异得很。” 洛自醉摇摇首,接道:“我何尝不奇怪?”只是,既然他已经下定决心,他们也只能由他的性子去了。 骏马嘶鸣,双蹄腾空,喷着气停下了。 洛自醉抬了抬眉,环视四周。 寻常的街道,寻常的景色,寻常的路人。 “醉,我们走一走罢。” 帝无极的神色异常温柔,洛自醉望着他,淡然的表情也有了些许起伏,点了点头。 两人下了马,打发些侍卫回去了,慢慢地在街上踱步。 太阳仍然烘烤着,风也依旧吝啬,走在有些萧条的街道上,两位贵公子却是一派怡然自得的模样。 街道两旁零零落落地摆着几个摊子,有吃食,有扇子,有胭脂水粉,也有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洛自醉停在小摊前,认真仔细地观察着那些奇奇怪怪不知能作何用的小物件。 摊主来了精神,却也不敢放肆,悉悉索索从身后掏出几件玉器:“公子是识货之人,瞧瞧这些罢。” 玉器的形状十分奇特,并未作过多的雕磨,显然并非饰品,但玉质却是极好的。 帝无极轻声道:“想要么?” 洛自醉点头回道:“既然到了献辰,也该选些特别的东西送回池阳。”就算作是地方特产罢。 “的确应该回礼。”帝无极也拿过一件玉器,细细欣赏起来。 洛自醉正待要挑选,身旁忽然多了一个人。 分明没有风,那披散着的乌黑长髮却飘了起来。甚至,连声音都有些轻飘飘的:“还是让给我罢。” 洛自醉皱起眉。 来人自顾自地对摊主道:“这些东西都是什么地方挖出来的?你可知律例中明明白白地写着‘不能盗挖坟冢’?” 摊主浑身哆嗦,退了好几步。 洛自醉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这……这位公子,小人什么也不知道。这些东西也不过是路边捡来的……” “噢?数万年前埋在地底下的东西,你却能在路边拣得,真是好福气。” “公子……公子……小人上有双目失明重病缠身的爹下有……” 来人不耐地将一锭银子丢到一旁:“就当我未见过这些。” 摊主千恩万谢地揣起银子,转眼间便跑得无影无踪了。 帝无极望了望街道尽头,低声道:“是祭器?” 似乎并未听见他的话,来者侧过脸,满面笑容地道:“四公子,许久不见。” 洛自醉怔了怔。眼前的人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唇红齿白,俊美非常,一双略微上挑的桃花眼中满是笑意。有些眼熟,又有些陌生。 见他认不出来,少年喟嘆一声,合上眼,復又睁开。 双目重瞳,似神非神,似妖非妖,气息与方才迥然不同。 “重霂……” 重霂笑得桃花乱飞:“终于认出来了。” 洛自醉这才想到,帝无极早已请了重霂帮忙,他自然可能在角吟。只是帝无极没有提过,他一时便忘了。不过,先前与重霂同行时,他素来以五岁孩童的面目示人,他也早已习惯,哪料现下能再见到他少年时的模样? 帝无极在一旁横眉冷对:“他只记得你原本的样子。” 重霂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同样冷冷地道:“谁没有年幼的时候?” 洛自醉心中苦笑。他还以为他们的交情多少好了些,如今看来,和以前没什么分别。趁着冲突还未上升到相互要胁性命,他插口道:“这些祭器都是极罕见的么?” 重霂转回头,依然是笑盈盈地,应道:“古早前祭祀所用的,眼下纵是想买也无处可寻。” 既是宝物,方才只一锭银子就将人打发了,似乎有点不近人情了些。洛自醉摇了摇首。 重霂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双目流转,笑得无害之极:“于用得着的人自是无价之宝,于寻常人也不过是几块玉,一堆石头罢了。” “这些祭器能作何用?” “四国建立前的祭器,都有神物之称。小可增长灵力,中可维护大阵,大可召唤灵兽。不过,用它们也得小心,不然便会反噬,得不偿失。” 洛自醉看他包好祭器,拢在袖中,转身便要走,忙出声道:“重霂,你可有要紧事在身?” 帝无极眉梢微动。 重霂回首笑道:“今日没有。” “一同去游园罢。” “也好。”灿烂无比的笑容,可媲阳光。 帝无极强忍下抽剑的冲动,依然作无表情状。 “无极,灵王殿下在附近有个游园,是么?” “游园?不错不错,也该是赏荷的时节了。” 第134页 “无极,你认得路罢。” “嗯。”好好的两人同游,偏偏杀出个不识相的,帝无极瞥了重霂一眼,没有再多言。 先帝在世时,曾赏给太子四处游园。帝昀放弃太子之位,成为灵王后,便只剩下两处。一处便是如今的灵王府,另一处则位于外城东南,荒废多时。 不过,荒废也意味着僻静。三位客人在游园中走走停停,行了一个时辰,也没瞧见半个人影。 园里的景色倒是不错,无人照料也有自然天成的美。洛自醉立在小湖畔,摇着竹扇,赏着清荷。 帝无极和重霂在离他约莫丈许的树林边停下了,仍是一个沉静,一个微笑。 “过了这么多日,你也没查出底细来?” “哼,能放下冤雠来角吟就算给你面子了,你还挑剔?” “若没本事查出来,你回昊光便是。” “帝无极,想要激怒我,你还早了百年。” “我是说实话。与其交给你,不如请别人。” “你若是能请到别人,就不会低声下气来求我了,呵呵。” 火花四溅。 帝无极双目微黯,冷冷道:“你我虽有宿怨,我却从未看轻你的能力。既然这是连你都无法解决的事,我也不认为再请其他人便能查清楚。但,多派几个人调查,总归有结果,也比目前不上不下得好。” 重霂收了冷笑,望着洛自醉闲适的模样:“啧,如今说话间都是王爷的口气了。你以为我今日是来刻意浪费时间的么?” “意气用事,不是浪费时间是什么?” “非也。我这么久没有见到四公子,与他一同来游玩也是应当。就许你在他左右么?” 该死的白毛狐狸!沉默了好一会,帝无极才压下心中的不快:“很棘手么?” “何止棘手。你在京南营设的阵虽然难解,却也有理可循。京北营的阵势却完全与设阵之法背道而驰。那阵势称不上复杂,但没有可解之法。” “你从未听国师们提起过么?相反的设阵之法。” “师父倒是提过。不过,那是我们修行者不可接触的邪术。我们的修行是为了侍奉神,成为神的弟子。倘若习了邪术,便只能堕入魔道。当然,也有人为了得到强大的灵力而修习邪术,不过,近万年来都没有人敢尝试。毕竟,被妖魔啃噬灵魂的痛楚不是人人都能忍受的。” “他们居然寻得着修习邪术的人?” “邪术不仅有设阵法,还有咒术和役使妖魔之术。灵兽加护的京城里召不出妖魔鬼怪,在京外却需处处小心。咒术也是如此。不过,没有人知晓你出生的时辰,想咒也咒不成。” 帝无极拧起眉,低声道:“醉的生辰……” 重霂斜了他一眼:“不错,他们很清楚四公子的生辰。这五年来,他几乎月月被人诅咒。不过,幸得他随身带着一块宝玉——应该是池阳圣宫供奉了数百年的灵物,替他挡了灾祸。” “池阳户部不记生辰,他的生辰不是当初你告诉他们的么?” “原来户部……那时无法查得准确的时辰,四公子和清宁陛下的生辰都是我步步推算得来的。我也没有再告诉他人。”重霂的脸色沉了下来。 帝无极的眸光乍寒。 两人沉默了半晌。 “推算生辰绝非普通人能做到。” “确实,修行者之外的人领悟力再高,也不可能有推算生辰、窥视天机的力量。他们应该也得到了‘银髮童子’。” “如此说来,我们和所有臣下都有被咒之忧?” “都在京内,应该无碍。而且,推算生辰并不容易,咒杀他人也会耗费不少灵力。” 帝无极想到已经出京的宫琛,神色凝重。 就在此时,周围忽然多了不少奇异的气息。他迅速巡视周围,飘到洛自醉身边,抽出碎月。 说时迟那时快,数百个黑衣人凭空出现,杀气四溢,朝两人扑去。 众多隐卫现身,和黑衣人缠斗起来。重霂见帝无极和洛自醉被困在黑衣人中央,顿知不妙,焦急地托起一团灵气杀入人群中。 剑太多,人太多,高手太多。 洛自醉有些狼狈地左躲右闪。杀手的剑路毫无章法可言,却招招致命,他根本没有抽出软剑防御的机会! 帝无极护着洛自醉且战且退,碎月剑尖跳着蓝色火焰,燃尽所碰触到的一切。但,即使如此,也挡不住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刺客。 眼角余光瞅见大部分隐卫都已经战死,帝无极的神情更冷,揽着洛自醉跃起来。他本想御风而行,却发现周围的杀声转瞬间远去,回过神来时已经落入捕风阵中。 帝无极皱起眉。今日有些大意了,他和重霂都在,竟然没发觉对方布下了捕风阵! 阵中狂风唿啸,人影幢幢。帝无极和洛自醉都提起了十二分的警觉。 剑似乎无处不在,又似乎全是幻影。帝无极左抵右挡,伤口不断地增加。 洛自醉只能以暗器御敌,看他的衣袍渐渐被血染红,心中愈来愈难受。若非他执意跟着他出京,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若只是他一个人,再多刺客也无法伤他!但他实在不放心,无法眼睁睁地看他离开自己的视线,无法眼睁睁地目睹他消失在血和火焰中! 难道今日便是情劫?! 倏地,一道寒光自风中冲出。并非有形之剑,也没有杀气,丝毫不被人所觉! 侧身想要抽软剑的洛自醉瞥见这道无形之刃,未加思索便抬起手,挡在帝无极胸前。 剧痛袭来,洛自醉咬着牙,运气挡回了风刃。 鲜血喷涌,血肉翻飞,可见白骨。 “醉!” 帝无极低低吼着,胸臆间生出熊熊怒火。 一双手扣住洛自醉,将他拖出阵外。下一瞬,刺眼的光芒四射,人、景物都在剎那间化作微尘。 痛……手臂仿佛被砍断了。 洛自醉倚在重霂怀里,脸色惨白。他能感觉到一丝丝麻痹感自手臂往周身扩散,痛楚却分毫未减。 无形的刃居然还能淬毒,若是无极中了暗算,绝无活的可能。究竟是谁?暗中操控捕风阵的是谁?! “四公子!”重霂的声音就在耳边,他能听见,却无法回应。浑身没有半点气力,连视线也模煳起来。幸好方才服了两颗解毒圣药,不然,他的生命也会就此完结罢。当时真应该强迫自省联繫暗行使…… “四公子!” 游园泰半被毁,百丈之内已没有任何活物。 帝无极收了灵力,奔到洛自醉身边,看着满地乌黑的血,屏住了唿吸,心疼得无以復加。 重霂抬首,低声道:“已经暂时控制住毒性……四公子似乎服过解毒药,应该没有性命之虞。手臂伤得很重,不过,我已经及时续接了筋脉。” 帝无极沉默着将洛自醉抱起来,御风纵上半空。重霂紧随在他后头,面沉如墨。 几个起落,两人便都回到了行宫。 行宫内仅剩的几名骑卫营侍卫怔了怔,目送他们浑身是血地走入寝殿中。 帝无极立在床边,面无表情地望着洛自醉没有半点血色的脸庞。 重霂小心翼翼地清洗着那道深深的伤口,上了药,细心轻柔地包扎妥当。 “这回,他们倾尽全力要置你于死地,竟然派出了数百绝顶高手,还动用了捕风阵和化形术。本是万无一失,却没有算到我在。呵,你怎么死,什么时候死都不要紧,别牵累了四公子。” 帝无极抿了抿嘴唇,仍旧凝视着昏迷的爱人。 重霂直起身,微微笑着,四瞳却是阴寒无比:“帝无极,那个人就交给我。你也该反击了。” 说罢,他替洛自醉盖上薄被,轻声却不容动摇地道:“这里也交给我。” 帝无极这才移开目光,盯着他的眼。 两人对视良久,直到听见洛自醉一声无意识的痛苦呻吟,才结束无言的冲突。 帝无极合上眼,回想着爱人受伤的那个瞬间,沸腾的杀意更加狂躁,狂躁至极点,反而平息下来。半晌,他才张开双眼,低声道:“白天不能丢下云王府的事,醉就由你照顾。”他不会忘记,这个人比任何权力地位都重要;他不会忘记,这个人是他即使抛弃性命也要守护的。胆敢伤害他的人,必须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42、凤凰之血 时近傍晚,寝殿内洒满柔和温暖的光。 帝无极坐在床畔,神色略有些凝重地望着床上正沉睡的人。他周身笼着的日光分明有着不低的热度,但浴在光芒中的他不自觉地流露出的萧索寂寥,却使人觉得时令已至瑟瑟深秋。 第135页 熟睡着的人十分安然。不仅唿吸平稳,面上的表情也恬淡得很,浑似平常。 帝无极默默地,甚至有些贪婪地仔细观察着他的脸色,不放过分毫变化。然而,愈是这么坐着照顾他,愈是难以忍受心中满溢的情意与痛苦。 数日来,洛自醉醒来的时间都很短。即便是张开了眼,神智也并不清醒。睡着时,很难瞧出他是否耐得住伤口的疼痛。似醒非醒时,眉却紧紧蹙着,足可见伤势有多重。 回想起那道可见白骨的伤口,回想起他染红了半身的模样,他懊恼,懊恼得恨不能回到当日当时。但,他更清楚,倘若果真回到当日当时,他也未必能阻止他跟着他去营中,未必能发现敌人倾力布置的陷阱,未必……能避开那致命的暗算。 帝无极微垂下首,注视着洛自醉仍有些苍白的脸孔。良久,他缓缓地握住他未受伤的左手,感受着那薄薄的皮肤下突突跳动着的血脉。 红日渐渐没入远山间,天色暗了下来,屋内有些晦淡。 不知谁悄悄地燃了灯火,在晚风中摇着,满室都是晃动的影子。 不知不觉便过了晚膳的时间,却无人前来打扰。帝无极也早已忘了用膳的事,目光移到洛自醉已经包扎妥当的伤口上。 若单只是外伤,有重霂在,有绝好的药,他不必太过担心。但若是连重霂也难化解治疗的内伤,便令他不得不忧虑了。 再有几日,国师们便该到了。或许,他现在应当立刻请他们早些回来看望醉。内伤拖久了便会累积起来,伤及脏腑血脉就难治了。 他正想着立刻写封信,洛自醉紧闭着的双目微微翕动起来。 帝无极登时止了唿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初醒时,洛自醉尚带着几分茫然。但,当帝无极的面容落入视野中,当看清他双眼中满溢着的担忧,他轻轻笑了。原本虚弱的模样,因这一笑,凭添了千般辉色。 帝无极这才略微放松了些,低低问:“如何?” 洛自醉摇摇首,笑回道:“好多了。”说罢,他便使力要坐起来。无奈身体似乎生了锈一般,气力都不知流散到何处去了,如此简单的动作居然也难以完成。 帝无极拧起眉来,扶住他:“睡下罢。” “这都睡了好多天了罢,你就不担心我睡散了这把骨头么?”洛自醉轻声抱怨着。他的确喜欢睡眠,但并不意味着他乐于整日整月都躺在床榻上。 帝无极轻嘆,没有作声。 洛自醉缓缓睡下了,望着他,又道:“也不是不曾受过伤,你又何必如此紧张?” 帝无极不答,反问道:“还疼么?” 见他心境十分低落,洛自醉收了笑容:“这点疼痛算不得什么。只是事后发觉还淬了毒,很是忐忑了一阵。”不过,他也不会后悔。或许以命易命他会迟疑会退却,但,这不过是一条手臂而已。“一条手臂而已。此番就算废了它也值得。” 帝无极神情微动,眼神更加柔和:“你不在乎,我在乎。”能得他如此重视,他自然是狂喜难耐,然而,却也更加难受。分明已经发誓要护着他,守在他身畔,不再让他受伤,使他不再需要担心任何危险,如今却…… “无极,你以为我不在意你么?” “不。原是我要护住你,却令你为了护我而受伤。” “你能不顾一切护我,我又何尝不能护你?”洛自醉微微笑起来,瞥了他一眼,“那日也是我太过随性了。若当时不随你出府,那些人也寻不着空隙暗算。” “总归会被他们寻得机会,与你无干。”帝无极话音一缓,停了停,又问,“那天,你为何执意要随在我身边?”那天的他确实有些反常,仿佛一刻都离不开他似的。 洛自醉抬眼,正对上他漆黑如墨的双眸。想了想,他淡淡道:“是我疏忽了。此事应该早些告诉你才是。”仔细想来,初言也从未提过不可泄露天机。“十五年前,狩猎受伤时,初言国师便预言,我此世将有三劫——己劫、友劫、情劫。而今前两劫已经安然度过,只剩那情劫,不知何时会应验。我担心我命中的劫数危及你的安全。”不,不止是危及安全而已,甚至可能夺去性命。恍惚间,漫天的火焰就在眼前燃烧起来,烤得他全身都失去了知觉。而恐惧和痛苦却加倍的涌将来,仿佛要逼得他的理智断弦才肯罢休。 “醉。” 帝无极的声音穿过火海传来。 洛自醉定了定神,淡然一笑。数次梦见相似的情景,仿佛预兆一般提醒他即将发生的事情,令他不得不在意。 帝无极扬起眉,望了他半晌,这才勾起唇角道:“原来如此。醉,你多虑了。歷经这回,他们已经没有能力接近我了。择帝仪式固然严酷,不过——就算我并非天命之帝,我也会守诺,逆天归来。” 他的神态如此轻松,一字一句经由他说出,仿佛就是谶语,再不容怀疑。洛自醉怔了怔,一时间惧怕与担忧竟都散了。“所以我才不曾开口反对你参加仪式。” “己劫、友劫不都有惊无险的过了么?不会有事的。若你实在放心不下,不进行仪式也无不可。照眼下的情形看来,免不了一战,区别只在于持续的时间而已。” “那人还未露出真面目,你在明他在暗,防不胜防。参加仪式,是引出此人的绝佳机会……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帝无极颔首,笑道:“既是如此,你就别想太多了。饿了么?重霂加了几味药,让你睡得久些,免得觉着手臂疼。” 洛自醉颇觉无奈,苦笑道:“你们两人都将我当成孩子不成?” 帝无极噙着笑起身:“多静养些时候总归有好处,你的气色也比那日好多了。现下不能用味道重的膳食,将就着喝点白粥罢。” 的确是饿极了。洛自醉看他转身出去了,瞥向自己受伤的手臂。 伤口应该已经恢復了大半,虽然偶尔隐隐有些抽痛,但几乎可忽略不计。望着望着,他不由得又皱起眉。伤虽然是好了,那惊险无比的一幕幕却仍然歷歷在目——恐怕这一生都忘不掉了罢。唯恐失去的痛苦,再也不想尝了。 既然忘不掉,也就只能一遍遍的回故,一遍遍的推敲了。 洛自醉合上眼,仔细回想着那时的细节。 不多时,似有人推门而入,他侧眼一瞧,笑容顿时凝在嘴边,惊出一身冷汗。 “啧,怎么,洛四,见了我不高兴么?” “洛四弟。” “洛四哥!” “小四!” “洛小四,呵呵……可将他吓住了。” 一干人等鱼贯而入。 洛自醉收了讶异,微微笑起来:“你们来得这么快,在我意料之外。” 洛自节满面笑容地扑将来,捧住爱弟的脸,上下左右仔细端详:“你病了么?这个时候还睡?……怎么脸色如此苍白?” 洛自醉摇摇首,道:“可能前阵子赶路赶得累了,还未恢復过来。” 黎唯立在床头,神色一动,淡淡地扫过四周:“出了什么事?” 果然被看出来了。洛自醉才想掩饰,突觉两道犀利的目光钉得他动弹不得。侧眼瞧去,后亟琰在软榻上坐下来,轻摇着摺扇,笑吟吟地:“朕好似闻见了药味。” …… 一阵静寂之后,众人的脸色都微微一变。 “洛小四,你受伤了?”黎巡出声问道。 洛自节寒着脸,掀开薄被,望见那缠得紧紧的右臂,眉头紧紧皱起来,冷道:“谁伤的?!” 原本站得远的宁姜也走近了,拧起眉道:“原想给你个惊喜,不料却换我们惊吓了。看这伤口……伤得不轻罢。” 已经养了一阵,洛自醉也不觉得伤有多重,遂摇首。视线不经意间滑过门口,竟发现洛自持立在门旁,冷淡的脸上仍然没有丝毫表情。他不由得轻轻一嘆:“二哥,三哥,你们都来了……” 洛自节轻哼道:“五年不见你,想不到一见就是受伤的样子。我们若不早些过来,你还要瞒着此事罢!”他正怒火难消,眼角见帝无极端着白粥过来了,横眉竖目地问起罪来:“无极,这是怎么回事?!” “醉受伤了。”帝无极倒是仍然平静,面上没有半点波澜。 “重不重?” “不必担心。” 众人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何人所为?” “江湖刺客。” “什么江湖刺客。”后亟琰收了扇子,笑容中透出些冷意来,“还未寻得蛛丝马迹么?真不似小书童的手腕。” 第136页 帝无极露出个极轻的苦笑来,应道:“陛下教训得是。此番竟未能抓住他们的把柄,失算了。” “他们竟敢挑这时候伤我溪豫皇族,显是在向朕挑衅,以为朕会放过他们么?” 很少见后亟琰动气,洛自醉淡淡地宽慰道:“陛下息怒。对方有个棘手人物在,被他寻了空子。” 后亟琰一眼横过来:“再怎样的棘手人物,首要的目标也是小书童罢。他没事,倒是伤了你,准头可真差。” 帝无极默然,洛自醉睇着他,伸手接过粥,浅浅一笑:“好容易才做一回英雄,却被陛下说成这般。往后可没这等良机了。” 后亟琰斜眄着他,笑了笑道:“罢了罢了,你情我愿,也算朕多事了。不过,对方还真是气焰高涨呢,朕都忍不住了,真想亲自杀杀他们的锐气。” 黎唯低声道:“无极不是请了重霂来调查此人么?连他也束手无策?” 帝无极回道:“也怨不得这只狐狸。这人修了邪术,灵力又高,也会用毒。相比起来,他落了下风。” 黎唯沉吟了一会,浅浅淡淡道:“既是邪术,便要防着下咒。我会在云王府内安置护阵之物。为防万一,无极,你那些属臣都在王府内歇下罢。” “多谢拾月君相助。” “黎五哥,那棘手人物,可是当初重霂那样的?”宁姜问道。 黎唯摇首:“不同。这应当是修行之人,否则不可能知道邪术的存在。” 洛自醉嘆道:“四国间在圣宫修行过,听说过邪术的人不知凡几。若要一一查来,必得费不少功夫。” 黎唯淡淡道:“不错。不过,能在京城施术,此人必定十分熟悉角吟的大阵。可见此人已在献辰待了十年以上。这回想必他也耗了不少灵力,为了安全,必定不会走得太远。多方查探,必能寻出其踪迹。” 帝无极冷淡地道:“重霂已将此事揽过去,且看他如何调查罢。” “听起来,他大概没什么进展。”后亟琰道,垂眼专心挑着榻边放置的茶点,“不过,据朕所知,近来不仅云王殿下的家臣数度被刺,汝王和景王的属下也折损不少,更别提各州府县了。袭击的手段都惊人的相似,干脆俐落,狠辣非常,弄得如今献辰全境大大小小的官员人人自危。呵,区区江湖糙莽居然敢与朝廷作对,了时国师可愁得很。” 洛自醉望了望帝无极。依他的性子,有了时机必然会善加利用。想必,该除去的和能除去的人,都已经了结了罢。 帝无极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此事与他没有干系。他自顾自地坐在床侧,将洛自醉放在床边的白粥推近他,示意他快些用。 凉慡的夜风吹进来,轻柔舒适,瞬间好似拂去了心中的阴霾。洛自醉微微笑了,有些笨拙地勺起粥,刚要送进口中,便被洛自节夺了过去。 “来,三哥餵你。” “三哥,我的左臂完好无缺。” “你不是惯用右手么——外头是何人?!” “我!” 窗外,洛自省露出半颗头,眼眸一转,扫过众人。望见洛自持时,他明显有几分犹豫,不过还是纵身跃了进来,笑得灿烂之极:“三哥,二哥,许久未见了。” 洛自节回过首,继续强行餵粥,没有搭理他。 洛自醉一面使眼色一面微笑道:“三哥不是去年才到过昊光么。小五,定是你惹了不少麻烦事罢。” 洛自省会意,正色道:“我哪敢让几位兄长操心?三哥,这几天我都没闲着,四下查过了。当日刺杀无极和四哥的那些杀手,确实是某位江湖人物召集起来的。不过,那人的巢穴不好探查,可巧你们来了,我们一同去看看罢。” 洛自节见洛自醉实在不愿意他餵食,只得作罢:“那就走罢。……小五,你何时到的?” “……” “淳熙陛下落驾不过半个时辰而已。” “……三哥,何必纠结于这等小细节?呵呵,四哥,你好好养伤。清宁陛下,各位大哥,等着我们的好消息罢。” 后亟琰笑得温和无比:“洛五公子,若有消息,定要第一个告知我。” 洛自省同样回以和煦的笑容:“若各位转瞬忘了我曾来过此处,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众人微笑,无言之间,交易完成。 两人走了,帝无极回首道:“各位路上赶得匆忙,想必还未用晚膳罢。” 后亟琰仍在挑着点心,头也不抬道:“朕就在这里用罢。献辰的小点心做得不错……” “我也想留在这里。”黎唯笑道,“不妨将晚膳送来此处。” 宁姜和黎巡也都附议。 帝无极望向门边。洛自持自始至终都未发一言,抿了抿嘴唇,转身离开了。 帝无极满面肃然,快步随上去。 不久,晚膳便送过来了。 洛自醉喝着白粥,望着丰富的菜品,多少有些遗憾自己没有口福。 “黎二哥和宁三弟也都来了,是为护卫陛下么?”献辰局势诡谲,确实有些危险。不过,汝王和景王已经自顾不暇,绝无可能威胁到三位帝皇罢。 “陛下本是要轻便出行,拗不过我们多回请求,只得带着大堆人来了。”黎巡笑道,“可不是想着许久未见到你和小书童了么?” “洛四哥,你当初不告而别,我可还记着呢。”宁姜也含笑哼道。 黎唯淡淡道:“为了成全他们,太子殿下就留在宫里了。” 提起往事,洛自醉多少有些歉意:“那时拿不准时机,所以来不及告诉各位。” “当初既是潜逃,越少人知道便越好。”正吃着萱花海棠苏的后亟琰道,“正如现下,愈少人知道洛四的伤势便愈好行事。” 洛自醉瞥着他,知他已有打算,未再多言。 夜色深沉,林间萤火飞舞,如同点点星辰点缀着四周的景色。细微的光芒在涓涓细流边游移着,水光相映,美丽无比。 帝无极静静地倾听着溪水的声音,侧首望了望洛自持:“我没有尽责……” 洛自持仍是冷淡地注视着飘飞的萤光,回道:“这是他的选择。” “我不会再让他有机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闻言,洛自持浅浅笑了,自袖中取出块白玉佩来:“两相维护不是更好么。此玉在圣宫中供奉了上百年,有了灵性,你戴着罢。” 帝无极想起当年他送给洛自醉的墨玉佩,不禁一笑:“还是应该给孩子戴着。” 洛自持将玉佩放在他手中,恢復了淡漠的神色:“你一向明了自己想要什么、该做什么。尽管去罢。” 一时间,帝无极想起多年前他的严厉教导,想起幼时他的悉心照料,不由得微微笑了。曾以为出而为帝这等事,如严师般的他断不可能贊同。原来是他错了——洛家人只是都信任着他而已,与支持与否无关。 献辰云王帝无极,抑或将来的献辰新皇帝无极,无论名前加了多少称号,他,依然是洛家人。 洛自醉勉强坐起来,倚在床边,啜着香片茶,嘆道:“原来我竟睡了十几日……三位陛下都下榻行宫了?”陛下们都屈尊落驾一座行宫中,真是失礼。不过,大概献辰皇家宫苑也已经荒废到没有别处游园可供他们歇息了。 后亟琰略皱起眉,道:“早知如此,我该再快些来才是。” 洛自醉笑应道:“你再怎么赶也总有这么一日。”若情劫就此完了,他也彻底安心了。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那场大火必定会发生。劫仍然在。 后亟琰望着他,似乎瞧出了什么,却没有再言语。 黎唯倏地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淡淡地拧起眉来。 “怎么?” “不止外伤,还有内伤……似乎不轻。” “我还以为只是睡久了气血不畅而已。” “既然习武了,洛四哥,你应当时常运气通血脉才是。” “洛小四,这大概便是你的内力一直赶不上从前的原因。怎么,无极从未告诉你每日须得运气一小周天?” “大约提过,我没在意。” “……” “与其说你不在意,不如说你其实已不在乎是否成为高手。”后亟琰轻笑,瞅了床上的人一眼,“呵,那时候——如今也一样,不是有个绝世高手在么?” 洛自醉闻着茶香,倏地抬起眼,望向门外。 第137页 笔直的门廊上,帝无极端着一盘糕点飘过来。 “陛下,如今我很在意。” “是么?国师们也该到了,若是他们的话,应当有治内伤的灵丹妙药罢。” 宁姜和黎巡接着下棋,黎唯观着棋局,都闲适得很。 后亟琰饮完茶,瞥着帝无极道:“你已经十日未休息了罢。啧,还能这么平平静静,真是不一般。” 帝无极给他续了茶,微笑应道:“陛下也该去休息了。” “睡着来的,现在精神正足。若不是洛四现在病着,还真想与他下一局。” “陛下,正好,你和他下罢。” “说得是,许久未见小书童下棋了,不知棋艺已经到了何种境界。” “陛下取笑了。” 于是乎,探病者与看护者全神贯注于两局棋中,倒是将病人晾在一旁。 洛自醉离得远,看不见棋局,颇为惋惜,只得又躺下了。想起来,今天还从未和二哥说过什么……也罢,什么都不必说,他也很清楚。 天色已然亮了,不知为何,却有些昏昏欲睡。分明已经睡了那么长的时间——果然是因为受伤了,身体格外疲惫的缘故罢。 听着落棋声,洛自醉微微弯起嘴唇,合上眼。 阳光很暖和。 洛自醉张开眼,便见后亟琰占据着软榻,懒洋洋地摇着扇,黎唯坐在棋盘前,似乎正在闭目养神。 “黎二哥和宁三弟呢?” “跟着小书童去云王府了。说是想与那些豪慡的汉子相交。” 那应该会“顺道”去大营罢。洛自醉轻轻一笑:“陛下,黎五哥,你们也早些歇息去罢。” “我们受小书童之託照料你。” “重霂今日没有过来。” “说起重霂小儿,若非他在,你和小书童这回恐怕也不能全身而退罢。” 小儿?若教当事人听见,说不准会有什么反应。洛自醉苦笑,正想着转开话题,满头银髮的两三岁小童推门而入,稚气的声音随之响起来:“四公子可好些了?” 四位国师也到了,随在他们后头的是位银髮美人,杏目樱唇,温婉沉静。 重霂笑容满面地奔到床头,切切地望着伤者道:“我这阵都念着四公子呢!那混帐帝无极也不曾告诉我你受伤了!” “不打紧,伤得不重。”好不容易习惯了重霂的少年模样,如今却比寻常还小,而且似乎亟欲掩饰自己曾经擅自增长了年纪的事实。洛自醉轻嘆,瞥向正笑着弯腰拨弄棋子的闵衍。果真是一物降一物,真不知这位平日是如何约束着自家徒弟的。 闵衍悠然抬眼,一双妖瞳微移,轻笑道:“徒儿,你来角吟也有段日子了,成日忙些什么?竟连四公子受伤了也不知?” 重霂回首,带着些微恼意道:“师父,要不是帝无极随意差遣我,要我全力调查京北大营的阵势,我怎么会现在才见到四公子?!哼,好不容易查出些眉目,就拖到这个时候了。” 了时摇首道:“重霂,你并非我国之人,切莫涉入太深。况且,你身为修行者,也不该过多干预他们。” 重霂脸色微黯,低声嘟囔着:“我明白,师叔。可……那阵势很是蹊跷,似乎是邪术所为……” 四位国师都望过来,他却似不曾察觉般,紧紧捉住洛自醉的手,急急问:“四公子,那些刺客是否也有些奇怪?” 洛自醉扫过几位国师,点点头道:“那人不仅会设捕风阵,还能以无形刃淬毒。” 了时怔了怔,登时有些忧虑起来:“是我的纰漏,牵累了四公子。” 那银髮美人也满脸歉疚,走近来行了礼:“摇曳对不住殿下。师父已将殿下託付给我,我却大意了。” 见她愧疚难平,洛自醉淡淡笑道:“是无极自大了,与了时国师和摇曳尊者无关。而且,伤势也不重。” 他话音未平,初言出其不意地执起他的手腕,替他把脉。 半晌,他取出一瓶药,淡淡笑道:“外伤只需继续用药便能痊癒,内伤可比外伤重得多。不过,服这了这些药,养三四个月便没什么大碍了。” “多谢初言国师。” “这内伤应该是在那‘捕风阵’中受的罢。”后亟琰倏地道,“小书童也用些药得好。” 重霂冷哼道:“他皮糙肉厚,内力修为也渐臻绝境,服什么药。” 闵衍提起他的前襟,丢到一旁,笑道:“方才见他的气色不错,无须担心。” 众人说话的时候,无间已在屋内转了一番,回首道:“这殿里的阵势设得不错。行宫外头的大阵也很漂亮。云王殿下珍护四公子的心意我们都能理解。” 了时接道:“四公子的安危交给云王殿下也是应该,我先前真是多虑了。至于邪术之事……” 重霂踮起脚尖,拉拉他的长袍:“了时师叔,交给我罢,我已经有些眉目了。” 了时苦笑:“这——” 黎唯望了望洛自醉,淡淡道:“了时师叔,可否让我来调查此事?探出此人身份后,我便作罢,将一切都交给师叔定夺。” 了时没有应答,似是默许了。 初言瞟一眼满脸渴望的重霂,垂眸微笑:“重霂,唯一人行事可能有些麻烦,你便助他一臂之力罢。” “是!师伯!” 眼见黎唯和重霂都消失在门外,了时吩咐道:“摇曳,你也去帮他们罢。” “徒儿遵命。” “凭藉三位的力量,解开那人的身份也不过在这几日了罢。到时候,此人可否交给朕发落?毕竟,他伤的,是我溪豫皇室。”后亟琰微微勾起嘴唇,语气平平常常,却带着无法拒绝的凌人气息。 四位国师沉默着,算是答应了。 良久,服完药的洛自醉打破了殿内异常的静寂:“国师们是专程来探我的么?” “确实是特地来探望四公子。”了时回道,“也想告诉四公子,应清宁陛下之意,后日便开始御议。自然,举行仪式的日子也会尽快定下,以免横生更多枝节。” “应当没有更多枝节了。”洛自醉道,眼中蕴满了笑意,“不过,还是速速得出结果得好。” “此天命衰竭之难,我献辰必将安然度过。”了时预言般嘆息着。然而,洛自醉却觉得这话中似乎藏着截然不同的命运——这个国家的命运,同时,也是帝无极和他的命运。 三帝驾临角吟的当日,清宁帝便提出要早些开始合议。二帝即刻答应,决定在献辰皇宫议政殿进行最后的商议。 七月五日,御议正式举行。 一大早,三帝御驾便同时出了行宫,长长的卤簿行列在角吟空寂的大街上延伸着。许久未见这番景象的百姓们跪拜在街道两旁,抬起首来时,都流露出希冀的神色。 洛自醉坐在后亟琰身侧,望着人群,沉默着。 他的脸色依然十分苍白,神态却也一如既往的平淡。 后亟琰正襟危坐,视线时不时飘过去,也没有多言。 通过重重门禁,终于来到皇城内。 洛自醉尚是头回得见献辰皇宫。坐在辇车上远眺去,层层雪白的楼阁宫殿望不见边际,间或杂着苍翠的树木。皇宫中所有的建筑都是白色的,雕饰极少,庄重且高雅。 这座皇城,简直像天上宫阙般不真实。洛自醉实在难以想像,那位帝皇竟然住在这样的宫殿中。 御辇在议政殿前停下了。 洛自醉下了车,抬首便见帝无极、帝昀与汝王、景王立在丹陛前恭迎三位皇帝陛下。 四人身着不同色的绣龙袍,帝无极所穿的银底金绣锦袍尤为引人注目。然而,即便是如此华丽的服饰,也未能夺去他半点风采,反衬得他更为高贵优雅。 云王殿下已然是这议政殿外最出色的风景,抹去了四周所有的存在物。 两人四目相对。帝无极轻挑起唇角,洛自醉也不禁露出淡淡的笑容。 了时迎上来,微欠了欠身作请势:“四位陛下,请。” 闻言,洛自醉的视线移向前方不远处的昊光帝驾。淳熙帝天巽自然不必说,为何本该已出京调查那些刺客的洛自省会在此出现? 礼官引着陛下们入殿,洛自醉目送着洛自省一步步挪进殿内,笑容深了些,不慌不忙地随了上去。 议政殿里早已布置妥当。殿正中央,坐北朝南摆着三张青玉案,稍远些,置着五张檀木案。 辰时正,鼓点一声比一声急,促得与会者们优雅地就坐后便正色开始进入主题。 第138页 空气中暗香浮动。洛自醉呷口茶,侧眼望了望殿门边的两只大香炉。由翠玉做成的香炉上飘着裊裊青烟,在空中缓缓散开。收回心神后,他这才环视四周,一一看过所有人的神情。视线在帝无极冷淡的脸上停留了一阵,他垂下眸,淡淡地弯起眉眼,继续品茶,浑然看客一般。 商议初始,依旧是表面上和乐融融的寒暄。 身为溪豫皇族,洛自醉不得不与他们虚与委蛇,同时也明明白白地表现出置身事外的态度。 “那么,这两日陛下们可歇息得好?”景王笑问。 “心中有事,怎可能歇息得好?”后亟琰笑得温和之极,眼神却极冷。他的目光横扫过去时,周围人的神色无不起了细微的变化。 于是,周遭原本融洽无比的气氛霎时变了。 当然,身为源头的人依然是清清浅浅,一付事不关己的模样。 “献辰局势已乱到连累我溪豫皇室的地步,朕真是遗憾。”后亟琰合眼一嘆,似乎也真有几分抱憾之意。 “陛下息怒,都是孤保护不力。”帝无极接道,满面怜惜地望了望洛自醉。 甚少见他表情如此丰富的帝昀怔了怔,也看向洛自醉。他也是在这两天才得知洛自醉受伤的消息,去探了他两三回,却不知他伤势如何。“孤亦有责任,应当和王兄一起好生待客才是。” 景王和汝王神色也沉重起来,齐齐地望向洛自醉。 “小王和兄长也得请罪才是,以为角吟安定得很,竟大意了,未差遣人去保护桓王殿下。” “近来那些刁民可真是胆大妄为,孤自当协助灵王,一同好生整治他们。” 推脱得真是干净。洛自醉眯起双眼,仍旧未发一语。 “桓王殿下的伤势如何?” “如汝王殿下所见,外伤已好了大半。内伤么,将养数月便可恢復。”洛自醉语气淡定,仿佛谈论的是别家之事。 汝王微微笑起来:“孤藏有不少药材,改日给殿下送过来。希望能助殿下早日痊癒。” “多谢汝王殿下美意。” 惺惺作态已经结束,后亟琰轻笑着颔首道:“为防那些刁民再趁机作乱,朕以为,应当早日进行择帝仪式。至于採用何种——凤凰血仪式是最为公正公平的。” 带着亲切笑意的目光飘向身侧:“两位以为如何?” 天巽轻轻一笑:“清宁陛下所言极是。朕也觉得,早些举行仪式选出皇位继承者,于国于民都有益。” 皇颢侧首望向静静立角落中的几位国师,缓缓道:“国师们尽快着手筹备罢。” 了时颔首,看着四位王爷道:“殿下们可属意?” 自然是纷纷贊同。 洛自醉又啜了口茶,抬起一直垂着的双眸。 “相信四位殿下都听闻过凤凰血仪式。”了时肃然道,“凤凰血,即神之血。多年前,先师得神授意,取得神之血,作为皇族血脉之源,同时也是验证天命之物。” “凤凰血,是至圣之物,亦是至毒之物。无论参加仪式的皇族有多少,最终只得活一人。此人,便是神之子,应天运而生之帝。” “四位殿下都决定参加么?” 帝无极瞥了帝昀一眼,道:“不,孤早已托灵王主持大局,由孤参加仪式即可。” 汝王也没有半分犹豫,出声道:“孤身为长兄,自当参加。” “那么,如若两位王爷皆无出者,则灵王与景王殿下再行仪式,如何?” “如此甚好。” “两位王爷且回府安排妥当,明日清晨,请移驾圣宫。仪式之前,两位须得在圣宫内斋戒沐浴三十日。” 两方都平平静静地接受了,无人有特别的举动,甚至,无人犹豫不决。仿佛,这已是双方早已意识到的场景。 洛自醉瞅了帝无极一眼,眼神不由得柔和了些。就算只有五成……甚至是三成胜算又如何?这人定会从天堂或地狱中回到他的身边。他,深信不疑。 只消半个时辰便改变了献辰的未来,守在殿外的两派臣子们似乎都颇为意外。 三帝一后,五位王爷,无不神态轻松,仿佛方才只不过是在寻常日子聚上一聚而已。于是,众人也都放下心来,安然引着王者们入宴。 这是一场盛大的庆宴,一场轻歌曼舞中的饕餮盛筵。 确实,若作为献辰新生的庆宴,真是再合适不过。四国立于权力巅峰的人物都愉快地与臣同乐,多年的敌手也都把酒言欢,仿佛忘却了一切。 只是,谁也不可能真正忽略悠扬的乐声下,那深不见底的暗流。 暗流里,是献辰的明天,还是末日,或许,没有几个人能够确定。 深夜,宴会终究散了。 谈笑风生,觥筹交错,笙歌箫舞,瞬间沦为镜花水月。 回到行宫,望见寝殿内的灯火时,洛自醉忽然觉得这场宴会其实是送别之宴。 三十日后,必有人踏上那黄泉之路。这是最后一场人世浮华。 他推开门,凝视着坐在几案边,斟了茶,摆了珍珑的人,半晌,才在他对面坐下来。 帝无极抬眼,手中把玩着一颗棋子,轻轻笑道:“这珍珑真是难解,你瞧瞧。” “连你都解不开的珍珑局,一时半会,我又如何能解?”洛自醉自忖自己并没有下棋的天分。 驱除心中杂念,仔细观察棋局。这阵仗果然处处奥妙,兴味非常。 洛自醉正觉得有一两分把握时,便听帝无极道:“我找到一本古早前的棋谱。这珍珑便是上头列的。在我睡时,你就拿它解解闷罢。” 他禁不住抬首看他,他的神色依旧平静柔和。 “怎么,你还担心我寻不着消遣么?” “你若能三天破一局,这棋谱翻完了,我便回来了。” “三天……我若能有这本事,还会输给你么?这一局,可能得费我大半个月呢。” “身边高手如云,你也可请教他们。” 洛自醉拈起棋子,似笑非笑道:“……我安闲得很。” 帝无极却深深望进他眼中,低声道:“口中说安闲,眼里却不安得很。” 洛自醉微怔,梦中的火焰再度熊熊燃烧起来。如掩饰一般,他立刻垂了双眸,作殚精竭虑状。 帝无极弯起唇,取过他手中的棋子,按在棋盘上。 迷雾重重,最复杂难解之处,其实亦是最简单之处。看似疑云众多,最终却不过是浮云而已。精巧的珍珑局,还是敌不过一双慧眼。 “什么意外都无所谓,我不在乎。因为,结局只有一个。” 洛自醉长长一嘆,道:“你不在乎,我在乎。” 帝无极的笑容更深了些,那剎那间,洛自醉忽然觉得,世间再无颜色。 43、筹备仪式 黎明前夕,漫天星辰闪烁着,仿佛无数双冰冷的眼睛,淡漠地注视着世间苍生。 帝无极立在窗边,遥望着天空。 凉慡的风撩起他的衣裾,发出轻微的响声,给这如画一般的场景增添了几分真实感。 好半晌,他才转回身,有些随意地拂袖合上了窗。 寝房里只燃着一盏宫灯,显得有些晦暗寂寥。火焰摇晃着,昏黄的光和阴影交替蒙上他的脸,仍旧是冷冷淡淡,平平静静。 斜倚在长榻上,帝无极凝视着手中的碎月,墨黑的双瞳一瞬不瞬,似在出神,又似入迷。 良久,他一寸一寸地拔出碎月。霎时间,剑身与剑鞘齐鸣,竟宛如丝竹之声一般悦耳。 银色剑身泛着寒光,倒映着主人的面容。 利器不能带入圣宫,应该早些将剑给醉带着才是。而且,此剑是神器,驱邪避凶,能挡住不少灾祸罢。 思及此,帝无极抬起首,望向对面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的画。 玉簟之上,一位翩翩佳公子正合眼小寐,身边是一盏仍冒着热气的茶。 没有其他衬托物,留白过多,画面似乎有些缺憾。但看得久了,却不禁艷羡画中悠闲惬意的人。倘若天下人都能过如此闲适的生活,没有纷争,没有疫病,没有动乱,此世便能成净土了罢。不过,假如人人都同他一样太过嚮往某些东西,也是一种危险。 帝无极微微地笑起来,缓缓地收了剑。 分明那个人早已近在咫尺,他却仍在对着画思念。而且,离开行宫也不过才一个时辰而已。 风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进来,灯火勐地摇了摇,近乎熄灭后,仍顽强地继续燃烧着。 就在这剎那间,榻上已没有半个人影。 仗着长剑,立在门旁,帝无极冷冷地环视乌黑的庭院,沉声道:“不知何方高人驾临?若有心拜访,来此多时,怎不现身?” 第139页 本是静寂无比的庭院中倏然多了一道唿吸声,绵长平稳,微细难辨。 帝无极眉梢微动,轻巧地纵身,如翩鸿般几个起落后,停在不速之客跟前。 来人长长一嘆,淡淡道:“我来见你最后一面。” 说罢,他侧身望过来。玉冠锦袍,眉眼间数不尽的风流。言语间虽带着些许哀戚,双目中的笑意却是掩也掩不住的。 帝无极挑起眉,手握住剑柄。 来客丝毫不惧他隐隐的威胁之意,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又嘆道:“孤还是头回得见能与孤并驾齐驱的美男子。” 然而,听了这番赞美的云王殿下神色丝毫未变,拔剑出鞘,抵在访客的喉间。 一动一静间,细细的血丝染红了剑身。 “再说一遍。” “孤还是头回得见能与孤并……” 剑身冒出的寒气让来客皱了皱眉,神情一变,哀戚无比:“五年不见,孤念着旧情千里迢迢来给你送行,你就是这么招待友人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果然还是这付德行!帝无极勾起嘴唇,笑却是冷的:“送行?我先送殿下去地府游一趟如何?” 某人轻嘆,瞅了“兇手”一眼:“你越来越没趣了。” 也是某些人太闲了,才会特地来招惹他这木头人罢:“我本来便是无趣的人。” “这么无趣,会被太傅厌烦的。” “此等小事,不劳殿下关心。” “啧,我可是径直来见你了,连父皇也不知道我已经来了角吟。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 “呵,你不是早就皮肉发痒了么?” “……” 皇戬面不改色地抬手推开利刃,擦擦颈子上的血,抱怨道:“这剑寒气太重,我御风一日,正疲累呢,要是着凉了怎么办?” “你这等金枝玉叶不会这么娇贵,放心罢。”帝无极脸色好了不少,似笑非笑地将剑和剑鞘都抛给他,转身走入殿阁内。 “咦,你终于被挚友之情感动了,要将剑赠给我么?” “替我转交。” “怎么不自己给他?离得这么近,御风来回也不过一刻而已罢。” “这个时候?” “捨不得惊醒他,放在床头不就好?” 帝无极弯起唇角。若是去了,见了他的睡容,就算贪看一个时辰也不够罢。 说话间,两人已经越过内廊。 不经意间见寝房门竟大敞着,帝无极双眸乍寒,如幻影般飘了进去。 皇戬一面欣赏着怀里的碎月,一面随过去。 停在屏风边的帝无极脸色突然变得异常恐怖,如利刃一般的视线冷冷地盯着榻上,毫不掩饰自己到了极致的不悦。许久未见他流露出如此明显的情绪波动,皇戬脸上浮起兴味的笑容,一把推开他。 榻上赫然卧着一位美少年。满头丰盈的银髮铺满长榻,略有些凌乱;苍白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紧紧闭着的双眼微微翕动着,似乎在忍受着强烈的痛楚。 “你……你和周重霂已经如此亲密了?”某人刻意的满面惊讶。 帝无极没有理会他,眉头轻锁,俯身探看重霂的伤势。这白毛狐狸居然会睡在他躺过的榻上——虽然大概事出有因,这张榻也该换了。 他并不温柔的动作惊醒了伤者。重霂半张开眼,一见他的脸,目光顿时转冷,咬着牙紧紧按着腹部,弓着腰蜷缩成一团。 发现他腹部的剑伤,帝无极冷冷一笑,头也不回道:“拿药来。”他倒是不在乎他的死活,只是人若死在他这里,多少有些交待不过去。 “你心地真好。”皇戬瞥了伤者一眼,没有半点同情心地抬了抬眉。 “既然是我叫他来角吟,自然不能任由他死了。” “帝无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谁会死!”有气无力的反击,显然是虚张声势。 帝无极不怒反笑,指了指伤患依然流着腥臭乌血的伤口:“看你这模样,自己止不住血也解不了毒罢。当真想死么?” 经他提醒,被口舌之快和受伤的郁结沖昏了理智的重霂顿时意识到自己的不利处境,恨恨地盻着他,闭口不语。 “周重霂,合该你运气好。”皇戬摇着首,自怀中取出药瓶,“这可是池阳皇家御用的解毒药。啧啧,真是可惜,我一次也没用过呢。” 去自投罗网罢,身为友人,第一时间便给你用药。帝无极心中无言地冷嘲。 这时候,总有人将心里话化为现实—— “你若是想用……正好……给你一剑。” “别救他了,丢出去餵狗。” “住口,否则都滚出去。” 主人公正冷漠的言行让两位客人不得不暂时停止交锋,收敛了许多。 帝无极洗净了手,撕开重霂的外袍。已经开始腐烂的伤口触目惊心,整个腹部都成了紫黑色,散发出难以形容的异味,似乎下一刻便将全化为腐肉。 “碎月。” 皇戬默不作声地递过剑,望了望抿着嘴唇的重霂,视线里仍然没有半分同情的意味。 帝无极执着碎月,慢慢地切入腐肉中。他的神情如此平静,仿佛榻上躺着的不是人,而是待宰的猎物一般。 腥臭乌黑的血冒了出来,溅了三人满身。 重霂还是一声不吭,好似已经昏迷过去。 帝无极依然一剑一剑划着名,只是速度越来越快。 血流个不停,不久,榻边青石地上已经积成了浅浅的污血潭。 帝无极神色不变,削下伤口附近的一块腐肉。目光在触及腹内同样腐烂不堪的脏器时微微一跳,随即恢復平常。 皇戬轻轻道:“真没想到,你居然还会医术。何时学的?” “不会。”回答得十分轻快。 “……你是当真想杀了他罢。” 帝无极没有应答,小心翼翼地将所有腐肉都割下来,敷了止血药和解毒药,缠了绷带。 皇戬盯着满地的血,喟嘆道:“很妙的借刀杀人。” “他还有用。” “啧,你果然还是碍着太傅的面子才留他性命罢。不然,剑稍稍错位,不就解决了这个麻烦?” “换了你,你会杀?” “师父……师即父。太傅的面子,我也不能不给。” 帝无极斜瞥了他一眼,转过身:“若这白毛狐狸不是银髮之人,大概必死无疑。” “是啊,流了那么多血,脏器也割了不少,不死才怪——果然是狐狸之身。” 这狐狸也有弱点。当年能造出黄泉至毒,如今却解不了自己中的剧毒。是对方太过强大,还是太了解他了?那时候的勾结合作,果然不过是汝王和景王下了套,利用周简两家,欲藉机击垮池阳罢。如此说来,这人已经很清楚周重霂作为修行者——至少是制毒者的能力。他是否还熟知他的灵气灵力?此番遭遇,他可已经察觉这狐狸的身份? 能在京城大阵中行邪术,他在角吟的时间必定不短。十几年来竟能在国师的眼底下行事,是更甚国师们的高人……抑或…… 沉吟了一会,发觉伤者的唿吸声有些改变,帝无极忽地一笑:“醒了?” 重霂低低地呻吟了一声,沉默下来。 “这个时候还敢夜探,死了也活该。” “如此良机……怎能错过。” “就算遇见此人,你还是敌不过。”仿佛迴避厌恶物事一般转眼便离了三四丈,帝无极在玉案后坐下,自顾自斟了茶,无视自己满身的污血,喝得甚是愉快。 皇戬黑着脸斜视着他,不多时,凑上前也讨了一杯。 重霂依然合着眼,平静地回道:“我的确敌不过他。但总归遇上了,较量过了。哪像一些人……连对手的衣襟都未碰过。” 好像并不在意他话中的讽刺般,帝无极依然气定神闲地啜着茶,轻轻摇晃着茶盏。“那么,与敌方惨烈搏斗了一番的这位,可有收穫?” 重霂一时似乎噎住了,好半天也未回话。 帝无极也不趁机出言反讽,仍是静静地望着茶盏中细细的波纹,好似正期待着对手发言,又好似已经洞悉一切。 时间似乎停滞了。 作壁上观的皇戬忍不住出声道:“他八成昏过去了。” 帝无极抬眼,嗤笑道:“当真昏了才好。” 榻上人的唿吸勐然重了起来,断断续续道:“那人……蒙着脸,裹着几层袍子,身量一般……没有出声。” 第140页 帝无极的声音仍然平淡,平淡得带着些微冷色:“直说罢。你不仅没看见他的相貌,也不知他的年龄,甚至连‘他’与‘她’也分辨不出。”盯着茶盏中荡漾着的微光,他低低地笑哼了一声,又道:“既是如此,你与我有何不同?” 皇戬摇首笑道:“自然不同。重霂公子可是亲自试了那人的身手,受了重伤而归。不过,对方经这一战得了什么成果就说不准了。” 重霂又静默了一会,这才闷闷地应道:“我化作中年男子的模样,他们认不出来。灵力……也加了障蔽。那人的力量尚未恢復……不可能识破。他能伤我,也是有数人相助之故。他受的伤……中的毒,也未必比我轻。” “以你的意思,那人好似并不住在汝王别邸里。” “我也很意外,他的确是打算离开……” “不然你也寻不到机会罢。” “还没有跟上就被他们伤了么?到底还是不清楚那人的底细。洛无极,你说他还能有什么用?” “不住在他们别邸,另有更好的藏身之处……”帝无极微微笑着放下茶杯,冷看了重霂一眼,“好歹也算是个不错的消息。” 皇戬颇不苟同地嘆气道:“意想不到之处么?角吟城这么大,你从未着意过的地方少说也有成百上千处罢。要怎么找?” “帝无极,不是让你别插手么?!这个人……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帝无极恍若未闻,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倒是皇戬闻言望向伤者,笑道:“他看起来没有插手的意思。不过,周重霂,孤对此事很有兴趣。” “这与殿下无关。”银髮美少年化成了五岁小童模样,冷冰冰地回应。 皇戬轻轻一笑,不紧不慢地道:“你这付模样……孤出不出手,也由不得你了。” 重霂如小兽般戒备起来,绷紧脸,没有再言语。 帝无极忽然立起来,转身朝外走去。 皇戬见状,忙快步追上:“你去哪?我可不想同这傢伙单独相处!” “洗浴。” “都被你连累的,我也该洗洗了。有人侍侯么?” “回池阳便有人侍侯了。” “……真不杀?往后可没这种好机会了。” “不到时候。” 超越国师们的高人定是不存在的。既然如此,那便是熟人了。通悉了时国师性格和行踪之人。 要知道行踪不难。闭关、出行诸事,了时定然会事先通知两方。然而,他什么时候出关,什么时候回来,却是不定的。虽是如此,那人也从未出过漏子,可真值得推敲一番了。 不是此人过分谨慎小心,便是了时身边也有了探子。 不过,他蛰伏在献辰多年,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也无。 几个片断从脑中闪过,快得分辨不出画面上的是什么。帝无极散开长发,跨入水池内。或许,再给他些时间便能找出这人了罢。可惜,之后都得在圣宫斋戒沐浴,得不到新的讯息。 如今只知道——不住在汝王别邸,一直身处京城某个角落,且谨慎小心的人。或许,他便是那最不该在的地方的人。 好似已经看穿了什么,帝无极幽深的眼瞳微微眯起来,弯起唇,寻了块石头坐下,任温水拍打洗刷着身体。他向来不会随意信任他人。而且,这个时候还能信任些什么人? 皇戬趴在他身边的暖玉石上,懒懒地舒展着身体。“没事笑起来,想到什么了?” “白毛狐狸终究派上用场了。” “的确,他的身份合宜,探圣宫再好不过。不过,你有几成把握,那人是圣宫中人?” “五成。” “五成啊,也好,剩下的五成就让我管管闲事罢。” “既是你自己揽下的,自行估量着做罢。” 沐浴之后,帝无极和皇戬神清气慡地回到主阁里。 榻上已没有重霂的身影,连带锦被和褥子都干干净净,空气中也没有丝毫血腥味,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帝无极似乎并不意外,只是轻拧起眉看着那张珊瑚枝长榻。 皇戬心情很好地望着他,笑道:“你的暗卫颇会做事情么。可惜,还是揣度不出主子的心思——你也是个难伺候的主。” 一贯地无视他,帝无极低声道:“撤下去,换一张。” 珊瑚枝长榻转眼间便被搬走,不多时便换了张玉榻。 皇戬连道可惜:“这习惯可不好,奢侈浪费么。” 帝无极倚在榻边,淡淡道:“你若是喜欢,那张送你。” “区区一张珊瑚枝长榻也敢送人?孤还缺了它不成。”太子殿下横眉冷对,转身便要走,末了又回头道,“若是送一张三千红颜图,孤便收了。” “做梦去罢。”云王殿下想也不想便送出四字作结。 “哼,改天你巴巴地送来,孤还不屑要呢。孤什么稀奇玩艺没有?” 人走远了,抱怨声依稀还在。 帝无极望向天边跳出的红日,不禁展颜一笑。 辰时,一向清寂幽静的圣宫热闹了不少。广场中央,两派臣子俱是神色肃穆地向北跪坐着,静默无比。他们四周,身着素色祭服的修行者来来往往地穿梭,却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坐落在广场正北的宏大白色宫殿便是圣宫正殿。数十根雪白的廊柱支撑着的庞大建筑,仿佛神之庄严的代表者,威严、圣洁、优美。 殿内正中供奉着一块未经雕琢的人形白玉石,据说是此界创世之时,神所遗落的物品之一,因而作为神祭之。 烟雾缭绕的祭台下,帝无极和汝王端坐着,凝神静气。 了时、无间、初言、闵衍居于四方位上,都在闭目养神;重霂和摇曳各捧着个精緻的黄铜香炉侍立一旁;三帝一后,洛自醉,皇戬,帝昀和景王都坐在殿门边,静静地望着。 午时正,了时张开眼,轻声道:“两位殿下,斋戒将始,请宽衣。” 他的话音才落,几道帐幕便徐徐降下来,遮住了众人的视线。 帝无极和汝王起身解衣。 沉寂了许久的旁观者们忽听闵衍笑道:“好漂亮的身段。” 后亟琰侧眼睇睇洛自醉,举着扇子掩了半张脸,压低声道:“我可好奇得很,那可是连闵衍国师都赞嘆的身段呢。” 闵衍国师赞嘆的身段又如何?这种时候还能留意这些,这位国师的着眼处可真是特别。洛自醉神色未动,保持沉默。 皇戬悄悄挪过来,轻轻笑道:“陛下若实在好奇,往后不愁没有机会看个仔细。” “哪有机会?都教你这小子饱了眼福,偏偏你又不懂欣赏。” “啧,男人的身板还不都一样。” 这大概可算是无聊中作乐了罢。洛自醉瞟两人一眼,但笑不语。 帐幕很快便又消失了,两位王爷都换了身素色薄祭服。帝无极的心情显然不错,勾起嘴角,神情自若,无视了某些人露骨的带着醉翁之意的目光。 了时回首行礼,道:“各位陛下,两位均无印痕。” 三位皇帝颔首,作为年长者的皇颢冷冷回道:“既是如此,便开始罢。” 四位国师一同欠了欠身。摇曳放下香炉,轻轻道:“两位殿下,请随我来。” “有劳尊者了。” 众人默默目送他们二人跟着摇曳走入殿后。 殿后流水飞瀑、幽篁青林、鸟语花香,俨然一处小小的山间胜地。沿着清泉前行,不多时,便到了断崖瀑布边。 摇曳回过身,屈膝行礼,柔声道:“两位殿下,请。” 帝无极抬眸,视线越过她。清澈的水流自断崖上垂落,坠入浅水潭内,冰凉的水沫四溅开来。看来应是座寒泉,用来磨练意志再好不过。他举步踏入水中——水冷得刺骨,他却似毫无感觉一般,神色一如寻常。很快,他便寻了个地方坐下来,水堪堪没过腰际。 汝王笑着点了点头,也在潭内坐下了。 两人正巧是面对面,不过似乎都将对方视作透明人。毕竟,事到如今,任何虚伪都不必要了。 摇曳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不多时,青烟般的雾便升腾起来,逐渐变得浓厚,直至将这小小的水潭隔绝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帝无极只觉得灵台清明无比,所有杂念似乎都已涤净,半点痕迹也未留下。这水,果然是经过神祝的灵水罢。 忽然,对面有了些许动静。 帝无极原也不想理会,不料,对方却倏然感慨道:“你一点也不似姑姑。” 第141页 两道目光如刺一般停驻在脸上,实在无法忽略。帝无极睁开眼,冷望着汝王。 汝王仍是玩味地盯着他的面容,语气间有些迷离:“难怪当年皇叔父认不出来。” “似谁又何妨?”帝无极淡淡地笑,略停了停,冷看了对手一眼,又道,“事到如今,王兄还怀疑我的血缘么?”当年认祖归宗时便已经仔细检验过了,他们应当没有异议才是。何况,他是否献辰皇室血脉,他们比他自己更早明确。 汝王笑了笑,道:“这倒不是。只是觉得你意外的冷血。” “冷血?”此时此刻听到这等形容真是百感交集。五年来积聚的细微情感一时间仿佛都在心头活跃起来。帝无极的笑容更深了一些,俊美的容貌愈加绝伦:“我们谁不冷血?你们和皇舅父驾崩脱不了干系罢。” “胡乱揣测应当不是你的行事风格。皇叔父暴病身故,我们都伤心得很。”汝王脸上露出些微哀伤,在薄薄的雾幕中显得颇有些凄凉。 这样的神色看在帝无极眼中却是无比的虚假,甚至还有些讽刺意味。他也不动声色,欣赏着对手的演技,看够了才接道:“没有证据,说揣测也不为过。不过,若真尊敬皇舅父,又何必赶尽杀绝?” 汝王望了他一眼,笑哼了一声,之前的哀戚瞬时间半点不剩:“那个位置,不夺如何能得?” “归根究底,还是贪恋。” “若我们不贪不动,你怎有今日?……我们不动,你甘心么?” “怎么不?不过,你们还是动了,许久之前便算计好了。” 汝王微微笑了:“矫情之语我便不提了——只是,你从未想过父母之仇?” 帝无极并不意外他提起此事,仍旧平平静静,只是双眼中的寒意越发冷冽了。“人各有命。败便是败了,力有不逮而已。而且,若无当年之事,如今的你我也不存在。走到这一步,是你们的能耐。要以仇恨为藉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干。” “呵呵,藉口?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等死的恐惧与绝望。” “不,我很明白。”醉便是如此煎熬着过来的,他再明白不过。但是,不同。“你们并未断了所有生路。一切希望都破灭的滋味,你们并未尝过。” 汝王微翕着双目,视线仍未移开,却也未再多言。 帝无极闭上眼,继续静心养神。总有人给自己找无数的藉口和理由。想得到,却也不愿意失去。殊不知,无失何来得? 生在帝皇家,的确是件幸事——得到了获取无上权荣的机会,但,同时也担负着最不幸的命运——败,即死。 死了,是命。不死,是运。 这便是代价。 谁胜,谁操着生杀大权。他只想得到这大权,让最爱的人安然地活下去。 时间在静止中流逝。 水潭已成了世外之地,死敌暂时平和相处的奇异空间。 心中杂念再度被驱除干净,浑身轻松,飘飘似仙。仿佛此心化为此世,又仿佛此世都在此心。 附近响起轻微的脚步声,熟悉的气息接近了。 帝无极倏地睁开眼,不自禁地笑望向浓雾内。 白茫茫的雾气中,洛自醉的轮廓渐渐清晰。手中提着食盒,眉眼依旧淡淡的,嘴角边挂着清清浅浅的笑容。 帝无极双眸稍移,就见银髮幼童从洛自醉身后探出一张脸来,神情如常,坦然得很。 真不愧是白毛狐狸,那种程度的伤势,普通人至少也得躺上三四个月。 “怎么让你来了?” “都忙着,我正巧也没什么事。”洛自醉笑着回道。 一天的食物只是一小碗晶莹剔透的珍珠糯米粥而已,帝无极尝了尝,也没什么味道。看来不过权作果腹之物罢了。 “汝王殿下也请罢。” “有劳殿下了。” “现下人人都忙着取凤凰血,这三十日都由我来送饭食,汝王殿下莫怪。” “怎会?小王荣幸之至。” 重霂始终冷着脸立在洛自醉身后,抿着嘴唇不出声。 洛自醉以眼角余光察觉了他的表情,微微笑着抚了抚他的头。 重霂的脸旋即变色,犹如墨彩调色一般千变万化,精彩之极。 帝无极凉凉地瞟了他一眼,勾起唇。一时间,淡而无味的粥也变得美味多了。 当然,做此无心之举的人浑然未觉两人暗暗的较量已立分高下,抬首欣赏起四周烟雾朦朦的美景来。 待他们用过膳,洛自醉收了东西,转身走入白雾中。身形即将消失的时候,他忽然回首,道:“我带来了棋谱,都说是好东西。” “喜欢便好。”帝无极温柔地望着他,低声应道。 洛自醉笑得眉眼弯弯,转身淹没在雾中。 走了数步,雾便消散了。洛自醉回身望了望被浓雾遮盖住的断崖飞瀑,低声道:“这种时候就别逞强了,我带你回行宫休息罢。”今早他正睡得迷迷煳煳,突然发觉自己身上竟压着一个人。惊讶之余,仔细打量,竟是受了伤的重霂。本想劝他在他殿中歇息几天,他却坚持要回圣宫。无奈之下,他只得早早地带他到了圣宫,幸而没有被人发现。 不过——最初他竟然去了云王府,可见还是信任着无极。而无极也不计前嫌,给他解了毒包了伤口。两人的关系应该没有他们所声称的那么恶劣罢。想到这些,洛自醉不免有些欣慰。 重霂扭曲着脸,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勉强压抑着喘息声:“四公子……这半日,可发现……哪个身上带伤?” “果然,第一个要怀疑的便是圣宫。”受了那么重的伤,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地走动了这么久,开始还以为是他的痛觉太迟钝,如今看来不过是能忍罢了。洛自醉轻嘆,伸手将他抱起来,“每个人都走得匆匆忙忙,看不出来。如果那人真在圣宫中,忍耐力一定和你不相上下。” 重霂涨红了脸,挣扎起来。 洛自醉完全忽略了他的动作,挑了条人迹罕见的小道前行。 重霂还想继续反抗,但毕竟腹部剧痛,无法使力,浑身僵了好半晌,只得认输。 小道曲曲折折,似乎没有尽头。 洛自醉的步伐仍然十分轻快。横竖也没什么事,就算带着重霂回行宫,大概也无人发觉罢。 重霂仿佛瞧出他的心思一般,低低道:“我……必须陪着师父。” “现下折去广场么?且不说来不及,求血仪式你也不能参加罢。” “就算……如此,也……” “你放心,闵衍国师不会发现的。你方才自若得很,即便走了,他也只会当成你又出去调查了。” 重霂别过脸,喃喃道:“四公子是不知道他的可怕之处……” “我确实不知。不过,受伤一事情有可原,他再不通情理也不会随意责罚罢。” “半岁……半岁……” “什么?” 重霂立刻抿紧了嘴唇,面上的血色已退得一干二净。 洛自醉正待要问清楚—— “洛四弟。” 远远飘来一个淡淡的声音。 循声望去,正是黎唯。他身着青色外袍,长发仅以一根白色丝带繫着,一如既往的淡雅出尘,却又与在宫里时迥然不同。 究竟是何处不同,洛自醉一时也不甚清楚,目光却是再也转不开了。 “黎五哥怎么在这里?” “我正想问你,为何到这等偏僻处来了?” 黎唯的视线落到重霂身上,立即伸手给他诊脉。 洛自醉仔细瞧了瞧周围的景色,这才发觉有些异样,不禁苦笑道:“看来是落入阵中了,我竟未能察觉。” “是想和重霂一同回行宫么?” “他伤得太重了,恐怕这些时日都不能帮忙了。” “银髮人体质异于常人,休养些日子就没有大碍了。我正巧要出去,不如由我带着他罢。” “也好。” 大约明白反抗也无济于事,重霂索性合上了眼。 黎唯接过他,轻点双足便腾空飘了起来,转眼间便消失在翠林中。 洛自醉随意挑了条小道继续前行,不多时便回到广场边的长廊里。将手中的食盒交给了路过的修行者后,他朝广场中望了一眼。 四位国师都已在祭台上坐定,俱是自然而然的模样,仿佛这不过是普通的打坐而已。然而,七月的金乌当头,早已是酷暑难耐,更遑论再加上祭台周围数十个大鼎中的熊熊烈火所散发出的热度了——这种场面,仅是看着,就令远处的洛自醉觉得难以忍受。 第142页 火焰愈来愈高,广场上的空气仿佛都要融化了。热浪一波波涌过来,洛自醉已无心再看,匆匆折回宫殿深处。 直到瞧见湖边的小凉亭,他才放缓了步子。 徐徐凉风拂来,驱散了残留着的炙烤般的感觉。洛自醉不由得放松了些,含着笑走入亭内。 正拈着棋子的后亟琰抬首瞧了瞧他,笑道:“怎么费了这么长时间?” “出了雾阵后,不慎迷路了。” 一旁捧着棋谱的皇戬奇道:“不是还有重霂小儿么?没跟太傅去么?” 就年纪而言,他唤重霂‘小儿’还真是奇怪——就算后亟琰也比重霂年纪小。洛自醉摇了摇首,在石凳上坐下来:“去倒是去了,正要回来时遇见了黎五哥,他便随着调查去了。” 顶替他当后亟琰对手的摇曳轻轻笑了笑,温温道:“他们都这么忙,我却在此与陛下对弈,实在愧疚。桓王殿下可知他们去了何处?” “只说去外城走一走。既然一时也找不着,摇曳尊者就陪着陛下走完这局棋罢。”洛自醉笑着权衡棋盘上的走势——胜负已分,也费不了多少时间了。后亟琰的棋艺固然厉害,摇曳却已臻高深莫测的境界。况且,单就下棋的经验而言,他便敌不过罢。 清宁陛下仍旧笑盈盈地,好似并不在乎一局棋的输赢。不过,毫无疑问,回溪豫后,宫里必将掀起棋潮。 反观摇曳,依然温和从容,性格与凌厉的棋风完全不相似。 曾经听人提到,棋风便是人隐藏着的性格,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摇曳尊者可真是失了修行者的平常心了。想到此,洛自醉心中笑嘆:他这番感想实在有些莫名,也十分失礼。 身为了时国师的得意弟子,温婉秀丽、聪慧玲珑的摇曳尊者早已名扬天下。据传,四位国师寻觅弟子已久,久寻不获,几乎断了收徒的念头,直到两百年前她出世,拜在了时国师门下,其他三位才有了希望。与重霂相比,她似乎更贴近传闻一些。毕竟,甫出生便是银髮,一开始就是被神选中的人。 然,若只论相貌,她也不过是一位十几岁的少女而已,阅歷却是他们的十倍,城府大概也不浅。 忽觉这么盯着别人看有些不合礼仪,洛自醉将注意力移回棋盘上。后亟琰仍全神贯注地试图找出一条活路,摇曳则依旧柔柔地笑着,瞅了两位观棋者一眼。 其中一位显然并不在乎这局棋,闲闲地翻着书页:“太傅,这棋谱好难解。” “可不是难解,所以我才带来消磨时间。” “连朕都一时看不透这些珍珑,小书童可找了本好书。” “陛下喜欢么?那就带回溪豫去罢。” “君子不夺人所好。” “那还不容易。太傅留下原本,我替陛下誊抄一本便可。” 垂死挣扎失败,谈笑之间,已然了局。 摇曳起身告辞,翩翩远去。 洛自醉望着她纤细的背影,好半晌才拉回思绪。 皇戬合了棋谱,瞥着他,轻笑道:“都道摇曳尊者倾慕者无数,太傅怕是没有胜算了。” 洛自醉自顾自斟了茶,轻啜着。 后亟琰一步一步復着棋,接道:“若果真如此,小书童大概不会让这位接替国师之位。” 洛自醉摇首,淡淡道:“了时国师未必放得下献辰。” “既然收了徒,迟早也要放下的。何况摇曳尊者早已能独当一面了。” “太傅对这位究竟是喜是厌?” “才不过见了几回,说到喜厌未免太早。”洛自醉呷了口茶,笑了笑,又道,“只是,年岁与城府应该相当罢。而摇曳尊者看起来……”与其说她以温柔聪敏名扬四方,倒不如说她只给人温柔聪敏的印象罢了。她太过平易近人,与四位国师的出世感有些格格不入。 “看起来十分容易亲近?或者,看起来太过平淡了些,没有特别之处?”后亟琰轻笑出声,“你对她很感兴趣么?” “身为国师的继任者,没有特别之处反倒是最特别的罢。”洛自醉笑回道。 不知何时,空中积起了大堆乌云,黑压压的盖住了太阳。风也渐渐大了起来,吹得书页簌簌作响。 “太傅若与这位尊者见面,别忘了捎带上我。” “怎么?殿下也很好奇?” “算是罢。” 洛自醉微微笑了起来。三十天,有心要了解一个人,应当不会白费。再者,若摇曳成为献辰国师,于情于理也该早些与她交好才是。 乌云翻滚,雷声震震。转瞬间,倾盆暴雨从天而降。 天地间茫茫一片,雨声也遮盖了一切,仿佛世间就只剩了这座亭子,这三个人。 七月上旬,献辰普降暴雨,妖孽趁机兴风作浪,连京城也未能倖免。四位国师预言,帝皇将出,天命将变。 44、分别之日 灰烬。 洛自醉注视着地面上随风滚动的火球。赤色的火焰熄灭后,残留的余烬飘起来,在空中化作粉尘。 不知为何,他无法移开视线。 火中传来细微的呻吟和惨叫声,渐渐的,声响拔高,震彻耳内,烙印在意识里。 最近,他很厌恶火。 自从住进圣宫,他便再也没有梦见那个场景。但是,那梦境似乎就像方才经歷过的一样鲜明。连同遥远的记忆重叠在一起。他应该早就梦见了未来,只是忘记了。如今反倒记起了零星的片断,记起了那种无力的痛苦和哀伤。 情劫若要应验,也只有这一回了。 “洛四弟。” 洛自醉勐然回过神,发觉自己不知不觉离火过近了,浑身都似被烤过一般,有些疼痛。他忘了,这些火可不是寻常的火。既是辟邪之炎,自然要毒辣许多。 “怎么?”黎唯瞬间退到他身侧,脸上露出淡淡的担忧。 “只是一时发怔罢了。”洛自醉展颜回道。 在圣宫里无所事事地过了一个月,对他而言,这分明应该是惬意得很的生活,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无心观棋,无心挥毫,甚至无心休憩──思考了太多,反倒没有一点头绪,徒增莫名的焦躁而已。开始有后亟琰和皇戬作陪,他们都会在适当的时候转移他的注意力。而这几日,他们也都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接连几天都未见到人影。于是,他思考再三,决定不必特意避嫌,帮忙做些事。但,帝无极府上的政事他不能干预,圣宫上下也都各司其职、井井有条,他只得请黎唯和重霂带上他去调查邪术之事。 京城上下早已搜遍,如今也不过再次彻查而已。正巧,他们今日要再查的,便是帝昀的游园。但是,例行的设阵还未开始,妖物便接二连三地出现了。真没想到,京城内也会出现妖物。 这尚是洛自醉首回得见妖物的模样。身为暗行使时,他与重霂也曾到过妖孽作祟的州府。每回重霂都单独前往,降伏得干净漂亮,没有留给他丝毫助阵的机会。 乌黑的一团团云一般的东西,或如盘丝,或如黏稠的墨,很难相信它们竟然也有生命,会危害生灵。 “小心些,别出此阵。”黎唯叮嘱道,纵身又跃入残垣断壁中,念着咒文,使驱邪炎烧尽那些妖物。 京城尚且如此,其余地方的惨状已经无须想像了。若非先帝灵兽尚在,恐怕这个国家会立刻毁灭罢。 洛自醉退了数步,立在阵势中央。本想到此地仔细寻找有无敌人再临时残留的痕迹,经此一战,即使曾有,大概也都被抹去了罢。倘若这也是那人预料之中的,再查下去也难确定他的身份。 环视周遭,数十日前所见到的美丽游园早已面目全非。灰尘遍地,杂糙丛生,几十丈内,所有景物已不復存在。远处的灰色残壁上留下的干涸血迹,仿佛是那时候帝无极怒火的残余一般。 洛自醉轻轻一嘆,望向摇曳。淡色的长祭袍,飘散的银髮,凝重的神情。单论皮相和神色,的确与国师们相似。但为何在这种时刻就愈发觉得她很特别?特别得让人不由自主地关注她,甚至──怀疑她。 妖物已经清除干净了,重霂率先收了灵力,过来解开阵,仰着脸道:“四公子在想些什么?最近总是心不在焉。” “方才在想,为何妖物能入京城。” “的确。这几日妖物频频出现,分明是京中大阵变弱了。而了时师叔就算再怎么耗费灵力,也不至于维持不了阵势。” 黎唯慢步走近,点点头,淡淡道:“宫中的阵眼没什么变化,龙脉没有变流,灵河也很安稳。” “果然是灵兽么。”重霂瞧了瞧摇曳,道,“师姐,故主去了,灵兽便如此不安份么?” 第143页 摇曳温温笑道:“毕竟也五年了,它能安然守到如今已经足够了。” “了时师叔忙着仪式之事,想必也没有余裕安抚它罢。” “我会尽量稳住它的。只希望仪式结果早日出来,新兽能早些接替它。” 黎唯望望四周,淡淡嘆道:“日已偏西,今天到这里……毫无进展。” 洛自醉轻笑接道:“就算仔细寻了,恐怕也找不出什么。而且,无极的侍卫应当仔细搜过数遍才是。”即便那人要来泯灭残迹,也不会留下什么气息罢。何况,这种时候冒险独自在此处徘徊,未免太不小心了些。 “这几日才想起来,老师曾提过,施邪术的气息不容易消散。” “确实,前阵过来的时候,我们便觉得有些不对。如今想起来,必定是施术的气息。若能循着气息寻找,即使无法追踪那人的所在,也能知道他都有些什么灵力。” “罢了,在此设个阵便是。若有人擅闯,也能困住他。” 摇曳自然而然地朝着三人笑起来,双袖轻拂。 洛自醉只觉得一阵轻风扑来,下一刻已经身在游园外。 重霂和黎唯也都退到他身畔,默默地看摇曳设阵。 摇曳的动作十分轻快,衣裾飞舞间已然结束,轻飘飘地落在阵外,柔柔一笑:“回去罢,求血仪式也快结束了。” 时近黄昏,红霞漫天,微风乍起。 似乎有什么就要发生了。 洛自醉微眯起双眼,回以一笑:“凤凰血仪式应是子时开始罢。” “是。献辰终于能结束无主的日子了。” 此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香风扑面,摇曳越过三人,朝不远处栓着的马匹走去。 重霂拉了拉洛自醉的袖子,轻声道:“四公子回别院去准备准备罢。不着急,劳累了一整天,稍作休息也好。” 洛自醉转身,看着摇曳的背影,暗暗记下她行走时的姿态。“我始终立在阵内,没帮上忙。倒是你们,应当歇一歇才是。” “师姐和我必须早点去正殿。” “也不过这几个时辰罢了,之后便没事了罢。” “事情多着呢──施术者不是还没找着么?” “……黎五哥也会参加么?” “会。” 人越多越好。俐落地上马,洛自醉瞥了摇曳一眼,抿唇不语。 刚回到圣宫,重霂和摇曳便先行去正殿了。洛自醉和黎唯仍是安闲得很,绕过正殿附近的宫殿群,沿着长廊慢行。不多时,两人远远地便见皇颢一身衮冕,在诸多臣子的簇拥下疾步而来。 洛自醉和黎唯迎上去行了礼,退到一旁目送他们。 洛自节落在后头,回首望了望他,眉头轻锁。 “前两日回来后,三哥便闷闷不乐的。” “是。不过,他从未提过这些日子的遭遇。我二哥和洛二哥都详细问了,他始终沈默着。” “想必对手特别难缠,连他也觉得棘手。” “大约是罢。” 他家兄长们都是遇事不愿多言的性子,若能顺利解决自然是再好不过,但──洛自醉轻嘆一声。 黎唯注意到他的神色,淡淡微笑道:“你只是担心他闷坏了罢。” “是,需要他人相助时,他不会犹豫。”量力而行是洛家人的品质之一。 “可能在他开口之前,有人便率先动了。” “是么?我倒从未听人提过。” 黎唯笑了笑,没有再多言。 与黎唯道别后,洛自醉回到暂居的别苑内。 由于帝皇必须监督凤凰血仪式的过程,三帝一后与洛自醉、皇戬都住在圣宫特地腾出的宫殿里。身为溪豫皇室的洛自醉自然与后亟琰起居同行。但,近几日,清宁陛下忙得无暇分身,他也就没有去打扰他。 走入他的小院内,抬首便见后亟琰立在紫藤架边的外廊上,微微地笑着。紫藤花期虽过,余香犹存。若在花开之时,这紫藤紫衣相衬相托,必为溪豫胜景罢。 “怎么,你还未准备好?” “这不等着你一起用膳?你若再迟些,我便要派人去找了。” “也没什么──妖物入侵,时机实在很巧而已。” “角吟阵势衰落并不稀奇,不过,时机确实巧妙了些。” 洛自醉缓步踏上台阶,这才望见地上摆了张置着美味佳肴的矮案。虽然都是素食,外观却酷似荤食,且色香味俱佳,令人不由得食指大动。 “若非这些时日禁酒,真想与你痛饮几杯。” “酒便罢了。献辰酒烈,早已是天下闻名。” 后亟琰轻笑,优雅地坐下,举起茶盏:“只能以茶代酒了。” 洛自醉弯起眼,也端起杯:“怎么?陛下愿意向臣说明最近在忙些什么了?” 无论是在外的洛自节,还是在内的黎唯、重霂和摇曳,一个月的调查都未能有进展。这显然出乎了帝皇们的预料。皇颢命皇戬召集暗行使,协助黎唯在京中探查。天巽也默许了洛自省的行动,任他调遣暗行使与监察使。而与此事干系最深的溪豫皇室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清宁陛下一声令下,几十位暗行使开始在京城周边活动──不过,若单只这些事,他不需要这么忙碌,皇戬亦然。 从方才黎唯的话中不难明白,某三人已经联手行事了。洛自醉抬了抬眉,他分明是个闲人,却没人向他透露内情,真是太见外了。 对面的人笑盈盈地啜着茶:“这种时候提这些煞风景的话作甚?我行事还有不成的道理?” 总而言之便是暗示已经插手了,没有退路可言罢。“目标既然是江湖中人,暗行使和监察使都有些危险。” “尝尝这几样小菜罢。听说你近来食慾不佳,不知这些合不合你的胃口。” “罢了,既然有见识过他们真面目的三哥,应付起来也不会太难。” “用膳的时候不必想其他事。” “是,陛下。” 果真是回味无穷的美食。享用着珍馐的洛自醉倏然想起帝无极来。相比他的口福,他这一个月来的饮食,只能以“同情”二字形容。而且量还日益减少,这两天则根本没给什么。据说这都是为了让他们熟悉空腹感,习惯不进食,从而撑过至少半个月的凤凰血仪式。 或许是前一阵进食太少的缘故,洛自醉渐渐吃上了兴头。后亟琰轻笑着停了箸,侧首遥望向正殿,道:“快了。” “是快了。”照此看来,他们应该是最晚到的罢。 “往后会多回溪豫么?” “……陛下,您未免问得太早了些。” 用过晚膳,桓王殿下和清宁陛下颇有闲心地论了一会棋,而后一同沐浴。直到正司再三进言,两人才换了厚重的祭服,踏着月色不慌不忙地往正殿而去。堪堪入殿,亥时的钟鼓便敲响了。 正殿内仍只有皇族成员。黎唯立在门侧,淡淡地向后亟琰行礼。 洛自醉走到他身边,与他一同望着祭坛的方向。后亟琰则在备好的几案后坐下来,仍是轻松愉快。 了时跪坐在祭坛边,闭着眼,吟唱着咒文,双手捧着一只近乎半透明的玉觯。玉觯上方,原本雪白的玉石泛着淡淡的赤色。不多时,宛如人臂般的那部分玉石已经完全呈赤红色,缓缓泌出鲜红的血,一滴一滴落入觯内。恍然间仿佛不属于此世的神灵降临,赐予了自己的血液。 洛自醉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了时张开眼,将玉觯小心地放在祭坛上,才转开视线,望向摇曳。 摇曳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视线,抱紧怀中的两坛酒,凝视着渐渐褪去血色的白玉石。 子时将近,四位国师立起来,轮流到祭坛边观察玉觯。 不知不觉间,满殿都飘着极淡的清香。不似花香,也不似线香,若有若无,缭绕不去。洛自醉不由得又看向那透着血色的玉觯──大约是凤凰血的味道罢。 倏然,殿外传来鼓声。 子时到。殿中仍旧一片寂静,连唿吸声也几不可闻。 当身着素色礼袍的云王殿下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时,庄穆的气氛也缓解许多。 白玉冠,白玉坠,白底锈银龙的长袍,镶翠玉的白色长腰带。帝无极几乎从不穿浅色的衣物,然而,这么一身繁复的白色礼服却意外的合适。 他勾起唇,微微笑着,望了洛自醉一眼。 视线相交,坦然且镇静。两人眼中都没有半点波澜,犹如深潭。 帝无极率先移开目光,朝着三帝一后行了礼,而后优雅地回步,在祭坛前跪坐下来。汝王与他并列坐着,仍是一贯的深沈难辨。 第144页 四位国师立在他们身侧,咏唱着祭文。一句一句,音调起伏不大,然而却如歌一般婉转空灵,仿佛每一字都能直达人的心内。 一段祭文唱毕,祭坛上的玉觯不知何时化为两只犀角酒樽。摇曳走近前,打开酒罈,往樽中倒酒。 了时轻轻笑道:“曾听闻两位殿下都喜爱品酒,我虽然不擅饮酒,却也有些藏品。这两坛酒贮藏万年,各有千秋,殿下们随意选用罢。” 浓烈的酒香与异香混合,更勐烈的香气迸发出来,满溢殿内,却并不令人觉得不适。 洛自醉淡淡地望着摇曳。她半侧着身,轻轻摇晃着酒樽,心无旁骛,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也没有任何特别的举动。 剎那间,她好似发觉了他的目光,侧眼睇来。 洛自醉只觉得有些奇特的感觉自心内升起来,但转瞬间便过去了。待定了定神,再度看去时,摇曳已经越过四位国师,恭谨地将酒呈到帝无极和汝王跟前。 汝王随意端起一樽,没有犹豫,一口便饮下了。 帝无极瞥了摇曳一眼,伸手取过酒樽。 他半垂着双目,望着酒樽中褐色的酒液,笑了笑,也仰首饮尽了。 摇曳抬起眼,接了酒樽,放在一旁。 “两位殿下,可有不适感?”了时问道。 “无碍。酒确实是绝品。”汝王笑答道。帝无极颔首,恢復了平常的冷淡神情。 “那么,请二位移驾偏厅。” 帝无极立起来,身形忽然一滞。 洛自醉凝视着他忽然变得惨白的脸色,抿紧唇。 “王兄!”帝昀惊喊,攥着衣角似乎想要上前,却被皇戬拉住了。 帝无极竭力想要压住喉间的甜腥感和胸臆间不断翻涌的血气,却提不起半点内力。细细的血流自他嘴角边溢出,落在白色的礼袍上。 “云王殿下。”了时低低唤了一声。 “无……妨。”血愈流愈多,染红了白衣。帝无极蹙起眉。勉强维持着身体的平衡,气力却流失得更多,连抬起手臂都觉得累极。不愧是至圣至毒之物,这么快便发作了么? 三帝一后和黎唯神色依旧,皇戬也似乎并不意外,紧紧地抓住帝昀的袖子。洛自醉不动声色,仍然挺直着背嵴,立在门边。 帝无极的唿吸声渐渐重了,身体微微摇晃着,退了一步。 很显然,他已经无法站稳,更遑论步行去偏厅了。 “师父,就由徒儿扶着云王殿下罢。”摇曳忽然出声道。 了时点点头:“也只有这样了。” “殿下,摇曳无礼了。” 帝无极皱着眉,似乎并不愿意藉助她的力量。但此时此刻,他连拒绝的气力也失去了。 “请陛下们御驾先行。两位殿下,随我们来罢。” 在四位国师关切的视线中,帝无极无力地将大半重量都交付给摇曳。摇曳沈静依旧,小心翼翼地支撑着他往外走。 越过门边时,帝无极望了洛自醉一眼。惨白的面容,鲜红的血,仿佛对照一般的轻柔笑容,格外醒目。 洛自醉扬起唇角,回以一笑。然而,这笑只存于交错而过的瞬间,下一刻,他脸上只剩下凝重。 没有破绽。 从方才到现下都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但无极的反应不同寻常──她确实已经下手了。何时?动了什么?会改变什么? 不是多疑,也没有根据。 洛自醉心中无奈苦笑:如果没有根据,便也只是多疑罢了。所以,尽管无极已经察觉到异状,却还是喝了那杯血酒。想到这将对仪式结果产生怎样的影响,他便无法令情绪平静如初。但,不得不冷静下来。至少眼下要自若如常,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偏厅离正殿不远,绕过迴廊便到了。然而,就在这几十丈的路程中,帝无极渐渐失去了知觉。 视野扭曲模煳,无数色彩鲜艳的光点跳跃着扑过来。人的影子和物的模样或夸大或缩小,仿佛身处光怪陆离的世界中。紧接着,口中残留的酒和凤凰血的香气在剎那间蒸发,喉间的血流不断上涌,却再也尝不出腥甜味。 四周一阵静,一阵嘈杂。 圣宫内应当是没有杂声的,然而,他却能清清楚楚地听见战场上厮杀的惨叫唿喊。濒死之人痛苦的唿声和呻吟渐渐变大,充斥着脑内,痛苦难当。 想要抬手扶着额,却连手指也动不了。 身体的反应太快了,果然是她──摇曳。只有摇曳尊者能掌握了时国师的行踪,不露任何痕迹;只有摇曳尊者能在灵力大损时与重霂交手,并在一个月内便养好伤;只有摇曳尊者能接近汝王和景王而不被人怀疑;也只有摇曳尊者能在京城之内施邪术,随后趁机毁掉残存的邪术气息。她利用了时两百年的信任,违背了修行者的道义,干预了皇位之争。 或许不止如此。 不过,这并不像是中毒的反应。她究竟在血酒中放了什么…… 帝无极勉力维持着警觉。但单凭一己之力无法与体内的凤凰血相抗衡,很快,他便陷入了半昏迷状态。意识开始慢慢流失──身边敌手的存在,身处此地的缘由,自己的身份,甚至,连遥远的回忆也被侵蚀了。 耳边蓦地静了下来。 很安静,连风声也没有。 他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身后一个熟悉的吐息声。 不知为何,他倏然觉得十分愉快。即便不知身在何方,即便不知周围兇险与否,即便不知自己想要做什么,只要这个人在他身旁,他便心满意足了。 甫跨进偏厅,门便在身后合上了。 洛自醉回首瞥了瞥,注意力再度转回帝无极身上。 厅内的光线有些昏暗,高高悬挂着的数重黑幕遮住了外头的光源。上百盏灯围着两张石榻,组成一个怪异的阵势。 帝无极和汝王都在榻上躺下了,摇曳退到阵势之外,低眉垂眼,仿佛即将湮没在黑幕之中。 了时、无间、初言、闵衍各持一面云镜,端坐在四方位上。 火焰跳动着,发出轻微的!!声。 洛自醉望着帝无极白袍上的血,仍旧维持沈默。虽然离得有些远,他仍然能看清他脸上细微的神色变换。 半路上无极的脚步便乱了,而现下,他已经完全沈入睡梦中了罢。 虽是至圣至毒的凤凰血,虽是暂居下风,他依然相信,他会守诺归来。 “文宣陛下,淳熙陛下,清宁陛下,请回行宫歇息罢。此处由我们四人守着,若有事发生,摇曳和重霂将觐见禀报。” “有劳四位国师了。” 三位帝皇颔首,步出厅外。洛自省、皇戬、帝昀和景王紧随其后。 洛自醉也没有过多停留,深望了帝无极一眼后,便与黎唯一同离开了。 时候尚早,勾月早已落下,只余一片星辰璀璨的夜空。 洛自醉倚在窗前,遥望着星空。 微弱的光芒穿过花丛,伴随着隐隐约约的低语声。 洛自醉浅浅笑了,看向院中的紫藤架。 紫藤架下,后亟琰、皇戬和黎唯正轻声讨论着棋局。争论虽然激烈,声音却十分模煳,仿佛不愿惊动这寂静的夜色。 早已过了入眠的时候,他们可真有精神。洛自醉心嘆着直起身,回到书案边。 前一阵他起居都有些反常时,他们分明都还笑语如故,如今他平平静静地,倒令他们担心起来。他瞧起来这么让人不放心么?或者,他们觉得物极必反? 洛自醉缓缓地将手按在案上,轻轻摩挲着铺好的纸张。 上品纸质,手感极好。无极送过来的时候,曾即兴作过画,晕染入色都恰到好处,很适合画工笔。 想起那时帝无极的笑容,洛自醉禁不住弯起眉眼,挽起袖子,慢慢地磨墨。 “要作画?” 倏地,寝房外传来熟悉的冷淡声音。 洛自醉抬眼望去,门边人影一晃,转瞬之间,仍然身着官服的洛自持已经立在他身侧。 “二哥……只是磨墨罢了。到圣宫这么多日,我从未想过提笔,权将它们摆在案上作装饰了。” “大概的情形,已经听自省说过了。” “三哥和自省都出去了?” “你的功夫与他们相差太多。” “我明白。不过,眼下我似乎什么也不能做。” “不是正在做么?是那摇曳尊者罢。” 既然是他家二哥的判断,那便不是他多疑了。洛自醉放下墨条,轻笑道:“两百年的修行,绝非易与之辈。这么多天下来,黎五哥和重霂都未寻出半点痕迹。” 洛自持双眼中流露出淡淡的笑意,道:“藏得再深,进出时总会留下印迹。她既然愿为人走入邪道,想必也不惜为人露出本来面目。” 第145页 “方才我盯得很紧,却仍然没有找出她的破绽。而她确实已经下手了。” “她能瞒着四位国师,自然能骗过所有人。你不必勉强。” “二哥,若提早开战,献辰将会如何?” “你应当设想过罢。而且,此战无关仪式结果。” 洛自醉笑了笑,转身斟了一杯茶递过去:“二哥何时回池阳?” “过几日便回。”洛自持啜一口茶,道,“爹娘惦记着你,所以吩咐我过来而已。” “过些日子我和无极一同回府。” 闻言,洛自持垂下眼,微微笑起来。得见这无比难得的笑容,洛自醉不禁也展开笑颜。 “既然已经磨好墨了,就托二哥带两份礼给羽芙和小劼罢。” 翌日一早,三国皇室便都回了行宫。 洛自醉回到寝殿,便见临和陌在院子里玩耍。高兴之余问起洛自省的去向,两个孩子却直摇首。他也明白这弟弟好冒险的脾性,不过想到洛自节也在,便放心了许多。 白天,桓王殿下的寝殿依旧热闹。 清宁陛下逗着两个孩子东奔西跑,好不悠闲。池阳太子殿下则在一旁笑眯眯地观望,似乎也无所事事。 洛自醉坐在后亟琰身边,依然笑得清浅。 而到了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昔日无比嗜睡的人却辗转反侧,迟迟难以入眠。 灯亮着,笔墨纸砚也早便准备好了。 洛自醉披上外袍,走到书案边。略想了想,他便提起笔,细细地描画起来。 蘸着硃砂的笔尖勾勒出漫天大火,一笔一笔,反覆添上赤色。 他一面画,一面端详。纸上的火焰浓艳无比,看着看着,画中的情境仿佛化成了真实──他身陷火海,火苗不住地往脸上窜,带来灼伤的疼痛感。 情劫,并非凤凰血之劫。但除了凤凰血,还有什么能困得住无极? 这场大火会在什么时候燃起来? 背后轻风阵阵,仿佛有人正推门而入。 洛自醉下意识地回首看去── 空无一人。 门开了一条fèng隙,却没有人在。 无意间,手腕轻颤,画笔跌落,染红了衣裾。 45、险象环生 日正当头,晴空万里。 很纯净的青色天穹,一尘不染,色泽柔美,宛如一轴画。 天地交界处是连绵起伏的山峰,在阳光下隐隐透着黛色。山腰处密林葱茏,间或一阵兽鸣传来,惊起飞鸟无数。群山之间点缀着片片原野,无不生机盎然。 一块难得的净土。 他微微勾起嘴唇。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走了许久,没料到忽然出现在眼前的,竟是如斯美景。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此处,也无法动弹。这并非他的梦境,也并非他能掌控的世界,让他来这里的人究竟想给他看些什么?唯一可断定的是,不可能是眼前的情景。 恍然间,他坐了下来。 独坐于山巅,一览众山小,仿佛天下尽在脚底。 山下的原野倏然传来一阵悲鸣。 他垂下眸,俯视着那骤然拉近的人间炼狱。 离得这么远,原本应该看不见那些人。然而,倒映在眼里的景象却如此清楚,甚至连飞溅的血滴也能辨出。 愤懑,惊惧,恐慌,哀凄,悲伤,仇恨,怨怼,痛苦……种种负面情绪排山倒海般涌过来,而视野已经被尸首和鲜血占领。 这不是战争,是屠杀。 力量强大的一方肆意地将弱小的族群撕裂,血肉横飞。光,电,风,水,火,原来灵力也曾成为屠戮的工具。拥有力量的人视无力者为糙芥,沾着血肉却仍旧大笑着的张张脸孔犹如妖魔。 一场惨剧之后,妖孽横生。 披着人皮的妖孽尚未走远,四面八方舞着丑陋爪牙的妖怪迅速飞近,朝堆积如山的尸体扑去。啃咬撕扯,惨不忍睹。 他皱眉,轻嘆。 或许是想提醒他罢。所以控制着这方天地的人令他成为旁观者,记下这些曾发生过的惨事。往事已矣,今人能做到的,也只有不再令这一幕幕出现了。 “某些时候,人比野兽和妖怪更可怕。”有人在他耳畔轻语道。 一瞬间,身体的禁锢被解开了。他微微颔首。的确,野兽和妖怪满心只想着如何生存,而人除了生命之外还有更多欲求,贪得无厌。为了满足贪婪的欲望,他们甚至可以捨弃自己的性命。所以,他们能以他人的生死取乐,伤无须伤的人,杀不必杀的人,以至于毁灭一个个无辜的民族。食肉寝皮,吸髓噬骨……多少手段,都是人想出来折磨同类的。 “如果他们拥有了漫长的生命,至少不必为死亡而恐惧了罢。”那人又道。 他扫视四周,没有人。仍然只他一人在山顶,身旁山风唿啸,几乎盖住了远远的野兽嗥鸣。然而,随风传来的微弱嘆息却又无比清晰。 轻抬起眉,他淡淡回道:“没有性命之忧固然好,欲望却是无止境的。”大概因为这人的想法,此世才与别世不同,人人都拥有数千年的生命。 “的确,我小瞧了人的欲求,没料到此世也会如此血腥。” 为了平息这种杀戮,这人必定做过什么。他待要仔细再听下文,那人却在一声轻嘆后沈默了。 于是,他再度睨望山下。不知何时,残留的白骨已被尘土覆盖,天渐渐黑下来。 日月交替起落,他仍然坐望着。 春华秋实,四季更迭了数万回,他却仍然一动未动。并不是不想动,而是不能动。 漫长的时间过去,原野上又出现了一群人。衣衫褴褛,面容枯藁,显然是逃生的灾民。 他们行得很慢,仿佛随时会倒下一般。倏然,队末的人惨叫起来,四散逃跑。所有人似乎在剎那间陷入疯狂,推搡,踩踏,一阵混乱之后,留下数具血肉模煳的尸身。 没有死在妖怪口中,没有死在疫病之下,却遭命运捉弄。 恐惧,悲哀,痛苦,这些情绪很正常,然而──庆幸…… 他冷冷地望着山林间不断奔跑的人们,在后头穷追不捨的盗贼和妖物,良久,合上了眼。 “他们拥有力量,却依然很弱小,无法自保。”嘆息声再度响起。 “若是一己之身,人的确比妖物弱,只能沦为饵食。” “所以他们需要保护,拥有绝对力量的强者的保护。” 他轻弯起眉:“皇族?” 那人不答反问:“你方才说过,欲望是无止境的。性命,权力,荣耀,财富,若让你择一,你会选什么?” “我只想与他安闲过日。” “够了么?” “若是唯一的选择,必然是他。” 身侧传来轻轻的笑声,而后是几不可闻的询问:“连自己的血脉也能抛却么?” 他也露出淡淡的笑容,回道:“为了他,抛弃什么都无所谓。” 那人的声音中多了几分冷意,低声道:“你以为,这血脉能抛得下么?” 他褪去脸上的笑意,双目转寒。 身旁的景物微微摇晃起来,紧接着如云雾一般迅速消散了。他又回到黑暗中,五感皆被剥夺,身体不由自主地不断大步前行。但他的神情却依然平静如初,仿佛不觉得疲惫,也不觉得恐惧。 三十天于多数人不过是转瞬即逝,但对某个人而言却是度日如年。 凤凰血仪式通常半个月便会有结果,这一回却延续了三十余日,且两人都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洛自醉去过圣宫数次,都只能远远地透过一层黑幕观看。隔着半透明的黑幕,他根本看不见帝无极的面容,但听着他虽然沈重却依然规律的吐息,也多少安心了些。 而四位国师对仪式持续时间的异常也没有任何解释。倒是重霂提过曾有仪式进行一个半月的先例。但在洛自醉看来,他对凤凰血仪式也没有足够的了解,说出此话多半是为了宽慰他。况且,在皇族可阅的秘录中,也从未有仪式超过一个月的记载。 这应该是摇曳下手的关系罢。她倒真能沈得住气,依然温和,依然有条不紊。这种人,即使在视野中,即使在防备下,也仍能随心所欲地伤害人罢。 洛自醉不由自主地瞟向窗外。 连绵将近半个月之久的阴雨天气,令人不由得有些心浮气燥。而且雨没有丝毫减小的迹象,恐怕会引发山洪。在角吟大阵不稳的现下,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怎么,雨停了,你便突然生起赏月的心情了?” 对面的人轻笑,精雕的象牙扇骨缓缓敲着棋盘。 雨不过稍停,乌云并没有散开,纵是想赏月也赏不成。洛自醉瞥过去,浅浅笑道:“方才听见打更声,你该去休息了。” 第146页 “你不急,我急什么?” 不远处的矮案边,孪生子已经依偎着睡熟了。洛自醉起身,自榻上取过锦被,给他们盖上。 见状,后亟琰笑道:“还说要给我们端茶递水,这才多久便睡着了。” 洛自醉抚抚两个孩子柔软的头髮,应道:“小孩子贪睡也应该的。” “你要将他们带在身边?” “不,这阵子不太安稳。过两天我二哥便带着他们回池阳。待一切安定后,我再接他们回来。” “跟在我身边便可,谅他们也没胆子再惹我。” “孙儿理应回家拜见长辈。临和陌都乖巧得很,也正好陪着娘解闷。” 后亟琰落了棋,打开扇子:“五年未见了,你也随着回去罢。” “放不下。”简单的三字,却道尽了心中的盘结。洛自醉微微苦笑,观察着棋局走势。沈吟了好一会,他舒开眉,很干脆地认输了。 “我这么日日夜夜陪你下棋,你的棋艺却总不见长。”赢得轻松的人一面抱怨,一面自顾自斟了茶。茶香四溢,清淡怡人。云王府特地送来的茶叶,清宁陛下十分合意,品过之后便再也未尝过别的茶。 “你的心思不在棋盘上,胜了也没趣。” 洛自醉收着棋子,无奈嘆气:“就算我绞尽脑汁也赢不了你。” “无谓胜负,以往你至少会全神贯注。” “确实,脑中转的念头太多,无法专心。”放下棋罐,洛自醉不经意间望向一旁的棋谱。群策群力之下,这些天也解了不少珍珑局。或许,他应该如无极所期望的那样,专心下棋,不问他事。待棋局解完,他也就醒来了。但,绝不可能。 尽管相信他会回到他身边,然,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令他难解日益增加的忧虑。 出神不久,他微垂首,恢復了平常。 后亟琰敲敲棋盘,嘆道:“看你这模样……将暗行使都交给你罢。” “不必了。我不了解眼下的状况,也不了解他们。” 殿内一时间静默了。 后亟琰拈起点心尝了尝,却似不满其味道般轻蹙起眉。 洛自醉也啜了口茶,望向窗外沈沈的夜空。 已经是九月上旬了,绵绵阴雨中,天气逐渐转凉。秋日亦是疫病高发之时,不久前爆发的新瘟疫已经席捲献辰全境。三国提供的医药也紧张起来,无法兼顾军民之需。帝昀只得派暗行使四处布告,严令百姓不可随意外出,勤清洁,同时命各州府保护好水源。 因此之故,民间的传言愈发离奇,甚至有了献辰皇室已到尽头的大不敬流言。 不过,若换个角度想,如今的献辰皇室也确实危矣。 棋已收,两人都没有起身的意思,持续静默着。看似既无休息的意向,亦无开口的意向。虽是如此,二人却浑然不觉得尴尬,喝茶吃点心,翻翻棋谱,颇为悠然自得。 更鼓又响了。 洛自醉抬起眼,待要出声再劝对面的人睡下,后亟琰倏地停止拨弄盘里的凤梨蝴蝶卷,挑眉轻声道:“有人来了。” 果然,不多时便自殿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陛下,桓王殿下,摇曳尊者求见。” 两人对视一眼。这种时候带来的消息,想必正是三十余日来等待的结果。洛自醉依然沈默,侧首望向殿门。后亟琰推开点心碟子:“进来罢。” 摇曳推门而入,却没有走近,只立在门边温柔笑着行了礼:“清宁陛下,桓王殿下,家师特遣我前来请两位去圣宫一趟。” 后亟琰缓缓站起来,笑问:“有何状况?” “汝王殿下过世。”说此话时,摇曳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温和如旧,坦然如旧,声线也依然平静。 洛自醉合上棋谱,仍是淡淡地瞥着她。 “朕即刻唤人准备。” “请容我告退。” “摇曳尊者还须前去禀告另两位陛下罢,去罢。” 轻风吹过,门边人已了无踪影。 外头正司禀道:“圣上,殿下,礼服已备好,请到前殿宽衣。” 后亟琰扬起笑容,回首瞧了瞧洛自醉,道:“排场就不必了,铺设车驾不知要费多少时候。骑马前去罢。” “圣上……” 洛自醉起身,快步走到门前,果不其然见正司一脸为难地望向他。平日他都充当劝解的角色,不过现下例外:“谭正司,还不快去备马。” “是,殿下。” 谭正司领着众小侍匆匆退下了。 后亟琰斜眄着他们,笑道:“每到此时,他们便都盼着你‘进谏’。” 洛自醉跨出门,回道:“陛下若事事合乎礼节,我又何必承担‘进谏’之责?” 两人沿着长廊向前殿而去。 周围的人都忙碌起来。骑卫营侍卫按着刀剑无声无息地快步越过庭院,侍从们手持方伞华盖团扇幢幡来来往往。远处的宫殿也都顺次燃起了灯火,人影隐隐约约晃动着。 到得前殿,谭正司捧着冕服迎过来。 换了层层叠叠的礼服,正冠佩饰。一切妥当后,小侍们围过来修饰细节。 后亟琰蹙眉横向谭正司,道:“骑马前去,左右会乱,现下整好也只是白费时间而已。” “圣上……”谭正司瞄了瞄洛自醉,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只得挥手令众侍从退到一旁。 “洛四,走罢。若不是身为他国皇室不便在角吟使用灵力,一顶大轿抬过去最为快捷。” 洛自醉笑着拢了拢衣袖,应道:“这种时候还是少用力量得好。” 后亟琰轻嗤一声,眯起双目:“难不成他们还敢公然刺杀你我?” 被逼到绝境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洛自醉淡淡道:“在这种时候,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 闻言,后亟琰弯起唇:“既是如此,还有什么是朕不能做的?”说罢,转身朝外行去。 洛自醉笑嘆一声,紧随在他身后。行不落人口实之事,这位素来得心应手。何况还有皇戬、洛自省参与,哪一个都不是容易对付的主。 在骑卫营相护之下,两人策马出发了。 暗夜里,急促的马蹄声踏破了街道上笼罩着的异样空寂。 献辰圣宫就在内城之中,与行宫遥遥相对,来去十分方便。如今内城几乎已经空了,汝王景王派的臣子早便搬了出去,而云王灵王一派都暂居云王府。一路奔过,纵是再气派的府邸,墙头也长满了荒糙,满目萧索。 策马疾驰,风唿啸着自耳旁掠过。 城内太过荒凉,前后都漆黑一片,没有半点灯火。 开路的侍卫虽然掌着灯,然而马奔得太快,根本照不清路况。洛自醉甩着鞭,仅凭着直觉御马前行。 倏然,路中央多出一个影子。看上去身形非常矮小,貌似还是个孩子。 大半夜的,内城哪来的孩子?来不及多想,洛自醉和后亟琰连忙勒住缰绳。 骏马半仰直身,踢着前腿,长嘶一声。 就在这剎那间,洛自醉突然觉得身体僵住了,就似被人点了穴一般,完全无法动弹。而胯下的马却已然失控,径直朝呆立在路中的黑影沖将过去。 一瞬间,孩子的脸孔清晰了。 居然是临!他怎会出现在这里?不是好好的睡着了么! 这么一念之间,马高高跃起,从吓得失去反应的临头顶跳过,往一旁的巷口狂奔而去。 细细的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像无数根针狠狠刺下般疼痛。 洛自醉眼睁睁地看着巷子尽头的高墙越来越近,却仍然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似乎灵魂已出窍了一般。周围也没有任何声音,仿佛冲进了与世隔绝的空间。 马重重撞上墙的剎那,虚空中射出无数箭镞。 不能死! 不能死!快动起来!一阵寒风从背后卷过来,身体从麻木到恢復知觉。洛自醉反射性地跃起,在空中轻旋翩跹,长袖捲住纷沓而至的暗箭,而后飘飘落下。 马一声哀鸣,血沫四溅。 温热的血喷了满脸,遮住了视线。被血覆盖的部分如灼伤般疼痛,且痛感迅速自脸部往身体四处扩散。 洛自醉抬起袖拭去血迹,取出常带在身边的解毒药服下。 这时,后头传来后亟琰的唿声。 想起方才将他唤醒的寒风,洛自醉微笑着回首道:“我没事。临怎样了?” 后亟琰纵身跃到他身侧,笑容中带着几分阴寒:“没受伤,还有些迷迷煳煳。呵,她果然没将朕放在眼里,竟然对我们施术。” “大概是她来行宫之前设下的罢。别处恐怕也有危险,不知文宣陛下和淳熙陛下现下如何。”幸得后亟琰灵力高,容易挣脱邪术控制,这才救了他一命。洛自醉轻皱眉,注视着倒卧在地上,血肉模煳的马:“这马几年来一直随在我身边,平素最是温顺……” 第147页 “只这匹马发狂,应当不是邪术,而是下了药罢。” 痛失爱马,洛自醉抿紧唇,遥遥望着圣宫的方向:“果然是被逼急了。”淡淡笑了笑后,他垂眼打量着自己几近血红的礼服:“这么一身血可入不了圣宫。” “来人,将临带回行宫,查查今日谁去了马厩。再两人迅速前去通报文宣陛下和淳熙陛下。”吩咐完,后亟琰也上下扫视了他一番,笑道:“染色了一般,血腥气也重得惊人。正巧,这里离云王府不远,过去沐浴换衣罢。” “只能如此了。” 虽然洛自醉只到过一回云王府,但云王府的侍卫显然都对他印象深刻。见他满身血淋淋的,无人不怔愣。之后,酷似其主的淡漠表情破裂,都有些慌张起来。 纵是慌张,他们的分工依旧十分明确。立刻有人将两位贵客带到帝无极的寝阁;另外有人询问了洛自醉的伤势,颇有些多余地唤了大夫;还有人不声不响地准备了一身衣物,引着他去浴池。 周身还有些酸麻,体内真气也运行不畅,洛自醉颇有些费力的洗浴过后,便由得那大夫看诊了。 搭着脉诊了半晌,大夫抚着灰色的羊鬍子,望着他低声问:“殿下莫非是中了毒?” 分明已经服过解毒药,却没有起作用么?还是只留了些余毒而已?洛自醉望了望分隔书案与长榻的屏风。虽然看不见倚靠在榻边的后亟琰,但他很清楚,就算声音再轻也瞒不过他。然,不知不觉间,他还是压低了声音:“毒性重否?” “小人无能,无法诊出。但就目下来看,毒性并不强。不过,殿下还是应当多休息调养。如若气血流动过快,毒性将迅速扩散至脏器内。” “目下很难再有令我动用内力和灵力的情况,大概无妨罢。” 若再服药亦无效,让重霂来解便可。洛自醉微微一笑,示意大夫暂且退下。 室内復又归于宁静。过了约莫半刻钟,屏风后传来后亟琰的声音:“你别去了,我叫重霂小儿过来替你诊断。马的血有毒么?” “或许是罢。我已经服过药了,相信至少能解一半毒性。” “非去不可么?” “非去不可。” 洛自醉起身,换上帝无极的礼服,意外的还算合身。一面擦干湿漉漉的长髮,他一面走近榻边。后亟琰将视线自那占据了整面墙的画上移开,望着他。 “云王府已经备好了舆轿。” “那尸首也没什么可看的,你不去也无妨……” “你还不知道我素来惜命么?看过尸首后我会请重霂帮忙。” 洛自醉轻笑着,丢下擦发的巾子:“走罢。” 后亟琰缓缓直起身,忽然问:“你还藏了什么事?” 洛自醉没有半分犹豫,笑着摇首道:“没什么,你多虑了。” “洛四,你当我认识你多少年?不想说么?也罢。” “……想说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 后亟琰轻摆了摆手,两人一时无言。 正在这时,似乎有人匆匆地过来了,停在门前。 “宫琛求见清宁陛下,桓王殿下。” “你想知道的事,很快便有结果了。”后亟琰声音中含着几分冷色,道,“了时国师会派人通知你们。” “陛下,臣听闻四公子受伤了,可还好么?” “多谢宫大人关心,我好得很。” “既是如此,臣便放心了。” 洛自醉推开门,宫琛弯着腰抬起首。 将近两三个月未见,此时再遇,不免有些高兴。虽然情势依然紧张,但看对方仍旧平静安然,便不由得更为放松了些。果然,有这样无论何时都镇定如故的臣下,无极才如此放心地将所有事都交给年纪轻轻的帝昀。 洛自醉淡淡一笑,道:“宫大人,请立即召集各位大人前去圣宫。” “是,四公子保重。”宫琛微笑着颔首,转身退下了。 当洛自醉与后亟琰赶到圣宫时,皇颢与天巽早已经到了,且特地在广场上等着他们。 洛自醉上前问候了两位圣上,立在天巽身边的洛自省拧眉望着他,却并未出声。他便也只是淡淡一笑,退到后亟琰身侧。 三位帝皇无言地交换了眼神,转身向偏厅而去。 洛自醉与洛自省、皇戬、黎唯落在后头。 由于气血一直运行不畅,他的步伐也慢了许多。他身边的洛自省欲伸手搀扶他,他却摇首拒绝了。 洛自省忍不住低声抱怨道:“连大嫂的解毒药都没什么效用,四哥,你应该立刻回行宫。” 洛自醉轻轻一笑道:“正因为解药有效,我才站在这里。你放心,马上便会回去。” 黎唯淡淡道:“一会儿由我和重霂送你回去罢。陛下们还要进行商议,召集两派臣子。” 皇戬接道:“有太师和重霂在便可放心了。五公子,我们带人去那巷子附近察看察看罢。” 洛自省沈着脸点点头:“我会寻个好时机向闵衍国师提议──仪式结果就要出来了,只一位国师退出也没什么关系。摇曳固然厉害,却不可能是国师的对手。” 洛自醉皱起眉,颇不贊同:“想让闵衍国师调查摇曳?没有真凭实据,他怎会相信?何况,摇曳不仅是了时国师疼如女儿的弟子,也是三位国师看着长大的,他们绝不会轻易怀疑她。” “两百年的信任和几十年的交情没法比么?”皇戬轻哼一声,“正因如此,国师们才失了警惕心。” 洛自醉轻嘆道:“对亲人也要保持警惕,未免太难了些。” 黎唯也道:“寻了数万年,好不容易得获这位弟子,四位都视如珍宝。疼惜还来不及,怎会起疑心?” 皇戬扬起眉,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 洛自省冷冷一笑,道:“不论她是不是数万年难得的圣人之体,伤了我洛家人,就绝不能轻饶。”说罢,他快步赶上了天巽。 洛自醉看着他的背影,不禁一笑。自省尚且如此,他已能预想到,三哥听到这消息时会是什么反应了。 偏厅昏暗依旧,灯火在风中飘摇,颇有几分阴森之感。 众人越过重重黑幕,来到那双石榻前。四位国师的姿态动作与仪式最初时并无二致,似乎从未动过。而绕着榻边作阵势的灯火,却已灭了一半。 了时仍旧闭着眼,轻声道:“请三位陛下上前确认罢。” 后亟琰、皇颢、天巽依次走到石榻边,探了探汝王颈侧。 “的确已经身故了。” 了时长嘆一声,张开双目:“云王殿下吐息依然规律,过几日便会醒了罢。既是如此,烦劳三位陛下前去主持仪式首朝。” 后亟琰瞥了沈睡着的帝无极一眼:“国师们必须守着小书童,直到他醒来么?” 闵衍出声应道:“陛下,我们知道方才内城发生的事。” “却因无法脱身,而没有逮住那人的气息?” “四公子就交给重霂保护罢。” 重霂应声自角落中走出,将手中捧着的法器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徒儿定不负师父所望。” 无间和初言也都睁眼,定定地望向洛自醉。 “如今还有人想伤害四公子,是我的过错。”了时道,“如若云王殿下的情况已全然稳定,便由我守着他,诸位师兄前去替我找出肆意行兇的犯人罢。” 后亟琰点点头,侧过脸瞧着洛自醉,笑道:“既有了时国师此话,朕就放心了。” 皇族们随即告辞,缓步退出偏厅。 临了,洛自醉回首望了望,摇曳正巧看过来。 四目相对间,不易察觉的怨怼漫溢开来。但这似乎是错觉,下一瞬,她又恢復了平静温和,柔柔地朝他笑着。 洛自醉微怔,挑起唇角。 是了,她在乎的人是汝王。既然此人已去,她便会露出更多破绽。只是,她能勉强自己到何时?心存“爱”这种激烈的情感,应该不可能克制得太久罢。 摇曳收回目光,在了时身后坐下来,闭目养神。 洛自醉轻轻带上门。 长廊边,重霂和黎唯都在等着他。而三位帝皇已经远去。 首朝,意味着凤凰血仪式的大体结果已定。这亦是五年以来,献辰群臣首次同朝。三位陛下将在朝上公布汝王身故的消息,令众臣承认云王为献辰新帝,准备登基大典,静待新帝醒来。不过,景王会接受事实么? 今晚恐怕又是个不眠之夜。 侧靠在舆轿边,洛自醉遥望着圣宫。 第148页 重霂在一旁替他把脉,童稚的脸上满是肃穆。 半晌,他放了手,道:“这毒性有些奇怪,又或许是解药起了些作用,目下我还瞧不出有何危害。” 黎唯接道:“待回了圣宫再细看罢。” 重霂颔首,在怀中摸索了一阵,取出颗药丸:“四公子暂且服下这个。虽然不是解毒药,但于身体有利无害,多少能让气血通畅一些。” 洛自醉微微一笑,服下药丸,闭目调息。经脉内本是处处淤塞,运行一小周天后,便已畅通无阻。身体似乎也灵活了一些。毒性好似已随着不断发散出的汗排出了体外。 重霂一面拿着小瓷瓶接了些汗滴,一面嘟嚷:“她胆子怎么这么大。了时师叔治不住她……” “换了是闵衍国师,一定教得十分听话罢。”洛自醉张开眼,调侃道。 重霂耳际微赤,脸上神色却仍如常:“我师父的手段大概是四位之中最为厉害的。其次应该是无间师伯。初言师伯和了时师叔都太过疼爱弟子,且收徒也多。因此,大半不肖的修行者都出自池阳和献辰。” 黎唯淡淡笑着应道:“的确,老师接纳所有人进入圣宫修行,也从不惩罚弟子。有不少人尊敬他的德行,也有不少人误入歧途。” “修行者若学了邪术,逐出圣宫即可么?”洛自醉略加思索,问道。 “不,逐出圣宫是惩罚之一。另外还须按修行的能力或处死,或废除灵力,或软禁。不过,据说不少人都逃出去了,而后自生自灭。邪术的报应来得很快,撑不过十年。但,银髮之人或许是例外。”黎唯回道。 所以,摇曳的结局仍然是不确定的么?洛自醉陷入了沈思。 重霂倏地轻声道:“四座圣宫里都保存着邪术捲轴,合起来才完整。师父说过,若习了整四卷,在此人被妖魔杀死之前,大概无人能敌。” “她应当很想要这四卷,但不可能罢。且不说她盗不出来,若已经学完了,又何苦藏着避着?”洛自醉摇首道。 重霂牵起嘴角,有些诡秘地笑了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这笑容实在意味深长,洛自醉不禁挑起眉:“重霂,你要去拿邪术捲轴?”应当说,是去窃取捲轴罢。 重霂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瞟向黎唯:“拾月君能帮我么?” 黎唯并没有犹豫多久,应道:“好罢。的确,若不看看那捲轴,就不能找出她的弱点。” 没想到连黎唯也认同如此大胆的行为,洛自醉无奈点头:“重霂,你别忘了,此事要是让闵衍国师知道了……” 重霂登时煞白了脸,咬着牙道:“我不是要学,只是看看罢了。况且,这都是为了对付堕入魔道的修行者,算不得坏事。” 看来他已经打定主意,容不得更改了。洛自醉只得嘆道:“千万着意,小心行事。” 舆轿继续平稳地前行,洛自醉復又望向圣宫。倏然,附近掠过数条黑影,速度奇快,一瞬间不见了踪影,犹如幻觉一般。 挑了个不错的时机。知道入圣宫不能带利器,所以才选择今夜行动么?看来,汝王身故的消息,摇曳早便传出去了。 不过,来时的施术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影响──摇曳怎会浪费力量?难道那不过是幌子,用以降低他们的警惕?这回才是含着无数杀机么?不,若是摇曳置下的陷阱,绝不可能如此简单。到底其中有何深意? 来不及细想,舆轿轻轻一晃,落在地上。骑卫营侍卫举剑迎了上去。与此同时,轿两侧传来破风之声。洛自醉心念微动,堪堪避开上百枚暗器。 好好的轿子多了无数窟窿,也恰让轿内人看清了周围的局势。 只来得及向外扫一眼,轿顶便被噼开来,几柄闪着寒光的刀重重砍下。 洛自醉和黎唯跃至轿外,重霂徒手抓住刺客的刀,眯起眼一笑,刀身剎那间化为碎片。 刺客似乎有些惊骇,连退了数步,而后从腰间抽出软剑,转身朝洛自醉刺去。 洛自醉轻点双足,斜身往后退避:“与上回同样的招式。”他不是他们的对手。 黎唯轻甩袖子缠住他的臂,带着他跃上附近的高墙,随手拂开四方飞来的暗刃:“洛三哥他们应该已经攻下了那几座杀手山庄。” “那些不过是送给我们的罢。” “好一招金蝉脱壳之计。” 黑衣人愈来愈多,与侍卫们厮杀起来也毫不逊色。重霂被一群人围在早已残破的轿内,抽身不得。 眼见他满头银髮都染上了血,洛自醉夺过一柄剑,运气投过去。剑径直插入一名受伤刺客的颈部,鲜血喷洒而出。 重霂拔出剑,收了笑意,戾气顿生。 热浪。 取得剑后,重霂如虎添翼,洛自醉略微放心了些。倏然,他觉得身后涌来的热度有些奇怪。什么地方失火了么? 他突地转身,便见远处的云王府起了大火,烧红了半边天空。 “人不在,放火又有何用?且,入阵之后,火也容易灭。”黎唯淡淡道。 洛自醉恍若未闻。 火併没有灭,反而烧得愈来愈旺,映得夜空犹如血染过一般。 浓烟滚滚。烟……呛人的烟,为何离得这么远也能闻见? 意识渐渐褪去,而那火焰窜得更高,无数炎矢朝他们疾射而来。身畔着了火,周围也成了一片火海。 洛自醉忽然有些困惑和不安。 他似乎还在圣宫……不,没错,他还在圣宫里,刚刚自偏厅走出来。但为何四周都是火?无极分明没有大碍,即将醒过来,这时候怎么会走水?国师们不是还守在他身边么? 摇曳!果然是你!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你已经输了! 情劫绝不能,绝不能应验。 火势更勐了,焰舌随风起舞,炙烤着他的脸孔,身体,和神经。不安尽数化为恐惧,他有些无措地四处巡望。谁会使水灵力?后亟琰,皇戬……在哪里?谁来灭火!谁来救那人!他还陷在火里,为何却没有人察觉?! 隐隐地,自火场内传来痛苦的呻吟。 无极醒了!由不得他惊慌失措了!洛自醉迅速将外袍脱下,泡在水洼里浸湿,而后披在身上,疾步走向偏厅。 一个人拉住了他。 他急切地回首望去,却是初言。 初言素来淡然的面孔蒙上了一层沈痛:“四公子,这便是劫数。” “你不是曾说,劫数是可以化解的么!” “三劫之中,此劫最为危险,终究化解不开。你不也明白么?情,乃是人最难捨之物,愈是情深意重,愈是难解难分,便愈是在劫难逃。” “身为异世使者,我只能给他带来此劫么!”他从彼世来到此世,改变了这个世界,难不成也改变了无极的命运?! “初言国师,放开我!” 赤红的焰舔上他的手臂,疼痛蔓延。只一点烧伤便疼痛至此,火里那人的痛苦是他的千倍万倍,又如何能忍受?而他又如何能眼睁睁地看他受此煎熬? 早知如此,无极,我便该绝了你的念,了断你的情。宁可你我分离,行同陌路,宁可孤独一世,也好过目睹你在烈火中死去。 挣脱初言,他遮住口鼻,闯入火中。 燃着的幕布和木屑不断地往下落,遮住了他的视线,烧穿了他的衣裳。烟雾迷了他的眼,阻了他的唿吸,隔绝了他和他。 除了性命,我什么都能为你付出。所以,我应当早些离开你。 眼下已经太晚了么…… “咳咳,无极!无极!” 终于,他找着了他。然而,石榻上的人却早已成了一个火球。他肝胆俱裂,奔过去想要扑灭他身上的火,却怎么也扑不熄。 皮肉烧焦的味道占领了他的意识,他仿佛没有感觉到手上灼烧的痛楚,轻轻抚摩着那人的脸庞。 “无极,你醒了?” 那双眼眸应声睁开,已烧得变形的嘴唇艰难地微微张了张。 “……” “你想说什么?别说话,我这便带你出去。” 温柔的眼神,一如平常。他握紧他的手,试着将他负在身上。他却忽然反抓住他的肘,紧紧攥住,而后尽全力甩开。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腾空而起,撞破了着火的门。他瞠大眼,有些模煳的视野中,那人的身影逐渐缩小,没入火里。 他摔落在广场上,怔怔地看着偏厅塌下来,怔怔地看着火焰中的一切化为了灰烬。 两道泪痕滑下脸颊。 “洛四弟!” “洛四弟!洛四弟!” 第149页 急切的唿唤声传来,洛自醉茫然回首。一人纵身跃近,脱下外袍裹住他的双掌。 “原来这毒药……” 洛自醉回过神,低低道。四周的确燃起了熊熊大火,却不是在圣宫。他失去了判断力,也失去了平静和淡然。原来稍早竟中了致幻之毒,若不是有黎唯在,他大概早已经死了罢。 即使是死,也要受尽精神折磨,痛苦难当地死去──这便是摇曳的用意么? “臂上中了暗器,幸得重霂给你吃过药,解了些毒性。”黎唯拔下薄如蝉翼的刀片,端详了他半晌,“你怎么了?居然往火中走?” “这便是稍早那些毒的效果。”洛自醉苦笑着回道。四顾周遭,火中并没有侍卫和重霂的影子。“只我们被困在火里么?” “不错。以邪术杀两三个人容易,杀几十个人却很难。且重霂也不好对付。”黎唯勐地立起来,敏锐地直视着火焰中。 附近传来非常细微的声响,洛自醉看过去,却是几十条穿过烈焰的人影。 黎唯上前御敌,数个回合下来,已有些不支。洛自醉夺了剑,杀过去助他一臂之力。 两人合作,最初尚可勉强支撑,但不久便都有些疲惫了,身形也慢了下来。 刺客瞅准了时机,招式更加狠辣干脆。 闪避间,黎唯的发冠落了下来,一头长髮在火炎蒸起的热气中飘动。 担心他受伤,洛自醉瞟了他一眼。这一眼,却让他惊住了。 乌黑的发渐渐泛起银光。满头檀发自发梢至髮根,一丝一丝尽化为银色。不多时,发已如雪。 刺客们显然也有些意外。再轻微的情绪波动,此时也成了致命的破绽。黎唯厉眼巡过他们,伸手轻轻一扫,便将他们全数推入火中。惨叫声顿时不绝于耳。 被火困住的两人就似什么也没听见般,相互望着。 “黎五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如果早便是银髮圣人,不可能瞒过初言国师,也不能应召入宫。那么他便是和重霂一样,半途才恢復圣人之身。 “五年之前。” “我是唯一知情的人?” “我希望你一直是。” “你尽管放心。”既然他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他自然也会保守秘密。不过,初言国师应该很快会察觉到罢。 黎唯淡淡笑了,银髮復又转黑:“我于你已经没什么秘密可言,你又藏了什么事?” 洛自醉的目光越过他,看着慢慢熄灭的火。 “与火有关?” “劫数。初言国师曾预言我有三劫,前两劫都有惊无险地过了,此回为最后之劫,情劫。” “情劫,那便是无极了。” “我梦见他在火中化为灰烬。” “原来如此,所以你见了火才会失常。无妨,无纵火者便无火。此事就交给我和重霂罢。” “多谢黎五哥。” “你我之间,言谢未免太生分了。” 火已经灭了,重霂飘过来,望见洛自醉身上的伤,面沈如墨。 洛自醉由他翻来覆去仔细察看伤势,朝黎唯轻轻一笑。 三人回到行宫时,溪豫桓王殿下再度遇刺的消息早已传开。 洛自醉才上了药,洛自持、洛自省便前来探他。两人显然都郁怒在心,洛自持留下来照顾他,洛自省则前去圣宫求见四位国师。 听了淳熙皇后陛下和清宁陛下一番恳切的言辞,了时国师考虑再三,最终决定:既然首朝已过,便由他看护云王。而其余三位国师将主持稍后的汝王葬仪,并亲自调查汝王景王一派,在更大的阴谋策动之前,处置修行者的叛徒。 46、景王叛乱 他依然清楚地记得,第一眼望见这座幻境般的都城时,心中涌动着的喜悦和狂躁。仿佛它已是他拥有的宝物,仿佛它就是他的来处和归处,仿佛它便是他的骄傲。 那时候,他风尘僕僕地自西方而来。一面躲避着追杀,一面思念着所爱。为了摆脱对手,他绕着圈子,边走边停,而角吟附近的山仿佛没有尽头。满心想着如何潜入敌阵中的他根本不曾预想到,角吟会那么突兀地出现在视野中。 雪白的城墙,在夕阳下闪耀着光芒的琉璃瓦,还有那宛如云端仙阙的皇宫。 他独立在山顶,看得怔了怔,继而微微笑起来。 直到那天那刻为止,他从未仔细考虑过自己有多想要这个皇位,可以为它做到怎样的程度。但,若是这座京城的话,值得。值得他暂时离开那个人,值得他花心思争夺,值得他放任自己的血脉。 帝无极来了,云王殿下来了。 他的对手似乎有些过于忌惮他──不停歇的追杀,不间断的阻挠,从未犹豫,从不手软。但,这些都未能迫使他停下。 追慕而来的旧臣,他自己寻得的臣属,还有帝昀和先帝臣下,都环绕在他周围。他的力量日益强大,已经足够夺取这座都城了。 为何突然便想起这些事了?黑暗中,他停下脚步,静静望着前方。这仍是没有光亮,没有声响,没有气味,万物皆无的世界,然而却似乎与先前有些不同了。他能感觉到,有人正满怀兴味地注视着他。 他没有出声,也没有任何动作,垂下眼原地站立着。 “你似乎想到了有趣的往事。”倏然,那人的声音响起来。 身处这个世界,连思考也不受自己控制了么?他挑起眉,依旧一言不发。 “你如何看待两位表兄?” “表兄?” “兄弟”此称用在他们之间未免有些可笑了。他们所共有的,不过是皇室血脉而已。 “或许说敌手更恰当些罢。你觉得他们如何?” “从未细想过。” “与他们争斗五载,就连一点感触也没有么?” 他轻抬起眉,望向虚空之中,勾起浅浅的笑容:“若定要说,那便是他们笼络人心的本事高明罢。”在朝内,控制了一部分先帝臣属,且煽动军队叛乱;于朝外,将摇曳拉入阵营;在乡野,得获一群高手充作刺客。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不能出差错。不得不说,他们是很厉害的对手。 那人轻笑:“恐怕你最为在意的,便是那位背叛的修行者罢。” “如何能不在意?他们能撑到今日,几乎全凭她的力量。” “她的所作所为亦是命运。处处为难你,都是你命中注定的考验。” 他低低笑出声,话中蕴着些寒气:“怎么,你一点也不在意侍奉你的修行者叛出作恶?” “若非她违背原则,你又怎会在这里?” “所谓的因果联结么……” 脚底的黑暗骤然褪去,地面变得异常柔软,犹如踩在云端一般。他垂眸俯瞰底下巨大且美丽的都城,一时有些出神。就在这剎那间,他仿佛听见高塔上金铃摇动的声音,悦耳清脆,如风弹奏的乐曲。 “他死了。” “何时?” “方才。他的血脉不及你浓厚。” 他略微侧首,暗中仍不见这人的踪影:“那我为何还在此处?” “我尚且无法判断,你能否成为一位復兴之帝。” “所以便将我拘禁在此?既已将我困在此地,又何谈復兴?” “也有那修行者的缘故……你想尽早甦醒?” 他望着脚下寂静的街道,眯了眯双目:“你要得到怎样的回应才满意?”难道帝皇便须最为自私?便须捨弃一切?便须只看着那权势,只想着随心所欲? 那人沈默了。 他也静静地看向行宫,仿佛想要自那些尘粒般细小的人影中分辨出爱人来。 良久,他忽然打破了沈寂,道:“即将开战了。” 那人一声嘆息,而后,世界重归静谧。 醒过来的时候,洛自醉正巧听见殿外的钟鼓报时声。 辰时正,他睡得并不长。忆起合上眼之前,一旁的洛自持沈思的神情,他不禁微微笑了笑。有他家二哥在侧,情绪再怎么纷乱也能逐渐恢復平静。休息过后,他亦已完全如常。现下回想起来,昨夜的失态也似乎有些不真实。 洛自醉有些懒洋洋地舒展双臂,拉开床帐,望了望几案边。洛自持已经离开了,寝房中没有半个人。 太过安静,与稍早时的热闹截然相反。不过,这两种情形他都有些不适应。 依照礼仪,葬仪祭拜应自巳时开始,到酉时结束。虽然他难得地又渴睡起来,且也并不愿再踏入汝王别府一步,但身为溪豫皇室,已由不得他随性行事了。 洛自醉轻轻嘆息着,起身着衣。待要寻找礼服和冠带时,却见双生子正蹑手蹑脚地从门边熘进来。 第150页 似乎没料到正巧被他撞破,临和陌抬首望着他,脸上带着几分尴尬之色。 看他们慌忙将双手藏在身后,洛自醉略抬起眉,笑了笑,道:“正好,爹遍寻不见素服,你们帮爹带过来了么?” 两个孩子退到榻边,有些紧张地望着他。 好一会,洛临才回道:“爹,死的不是坏人么?去拜祭坏人做什么?而且爹受了伤,又没睡多久,不如待在行宫得好。” 洛陌忙不迭点头附和:“是啊。爹,别去了,孩儿陪您下棋。” 难得两个儿子都这么孝顺,洛自醉不禁一笑,摇首道:“伤都敷了药,应该没有大碍。虽说是去拜祭敌手,但陛下会与我同去。你们也都知道他的手段厉害,所以不必担心我的安危了。” “昨晚不也是和陛下一起去圣宫么?还是入了圈套。” “爹,别去了。” 洛自醉颇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两个扁着嘴红着眼的孩子,上前轻轻环住他们。 “没事了。” “都是临的错。若不是睡得稀里煳涂,被人掳了去……” “不干你的事。我才大意了,竟让你们陷于危险之中。” 凌晨回来时,洛临正苦着脸在院子里团团转。洛自醉一面上药一面细细询问他可记得什么,他只怔了怔,而后满脸茫然。想了半天,他唯一有印象的便是冲过来的马匹。是谁带他出宫,大约什么时候,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自然,摇曳行事不可能留下多少痕迹,他也并未抱太大的期望。何况,若她已对临的记忆动了手脚,勉强回忆起来,只会让他痛苦罢了。 “爹一定要去么?” “会尽早回来的。你们和侍卫一起玩罢。” 洛自醉换上素服,有些笨拙地整了冠带。穿戴还好,束髮整冠他已学了多年,还是不习惯。这令他不由得想起在池阳的日子。那时候,束髮整冠等细碎琐事总有无极帮忙,如今想来,那段日子才最为悠闲。何时才能像那时一样惬意且更加自由?似乎不远了,又似乎前途多难。 想到这里,洛自醉露出一个苦笑,将两个孩子交付给侍卫。 嘱託了一番,看双生子点头答应后,他才转身朝行宫正门走去。 到得宫门前,便见溪豫卤簿队列正精神抖擞地等在街上。旌旗蔽空,幢幡招展,排场不比寻常巡游差,略显得有些张扬。 这定是谭正司为了弥补昨夜的礼数而准备的罢。洛自醉淡淡笑着,缓步登上被团扇和伞盖包围的金辂。 后亟琰坐在车中央,不紧不慢地摇着扇,示意他在他身边坐下。 待洛自醉坐定后,辂边谭正司一声“起驾!”,车马仪仗缓缓向外城驶去。 “朝会何时结束的?” “只持续了两刻左右,十分顺利。” “你休息过了么?”没有前来看望他,应该很忙罢。洛自醉取过茶壶,斟了两杯茶。 瞟了他一眼,后亟琰优雅地啜了口茶,扇子开了又收:“你这伤者还有关心我的余裕么?” 洛自醉浅浅一笑,回道:“不过都是些小伤,无妨。” “原来烧伤刺伤都是些小伤……啧啧,洛四,你愈来愈轻视自己的安危了。” “怎么会?你何曾见过我不注意自身安危?只是,这些年来大伤小伤不断,这种轻伤已经不可能再计较了。” 后亟琰摇了摇首,明显并不认同。 洛自醉笑着喝茶,扫了眼窗外。 凌晨时分的火烧毁了小半座内城,远远看去,一片惨澹光景。初见时令人惊艳的角吟如今已经风光不再。两派之所以欣然参加凤凰血仪式,一部分的原因便是为了保全这座都城。但战争还未开始,角吟却已不復当初。 无极的初衷已是白费了,他却依然还在仪式中挣扎,还在危险中徘徊。发生了这么多事,他绝无可能放过任何一个牵涉其中的人。 “往后你大可放心些了。无间国师、初言国师和闵衍国师都出手了。” 听了此话,洛自醉微惊,蹙起眉来:“现下只剩了时国师守着无极?” “不必担心,摇曳近不得前。那灯阵集四位国师之力设下,也只有四位国师合力方能解开。何况,为了彻查此事,了时国师已吩咐摇曳随着无间国师了。” 洛自醉沈默了半晌,问道:“国师们分散开了?”摇曳的能力不容置疑,且又习了邪术,更何况国师们也不加提防,很容易出事。 “初言国师出京了,无间国师观察角吟大阵,闵衍国师主持汝王葬仪。” 若是闵衍国师生了疑心,想必便不会再顾及两百年的情分罢。伤口微微作痛起来,洛自醉放下茶盏,復又望向窗外。单靠重霂和黎唯的力量仍然很危险,必须寻个时机“请教”闵衍国师了。 而且,摇曳究竟已学了多少邪术?以他的直觉,绝不可能仅只献辰一卷。想来四国的圣宫也都需要清理了。 “琰,听说过邪术捲轴么?”或许国师会告知皇帝捲轴都藏在何处罢。 后亟琰扬起眉,笑了笑:“摇曳学了邪术?若看了不止一卷,那也不可能是溪豫卷。”说罢,他解下腰间悬挂的白玉圭。 洛自醉接过来仔细观察──纯白的玉圭上刻满了蝇头小纂,密密麻麻。“难不成这就是邪术卷?” “一部分而已。溪豫的捲轴一半由国师保管,一半由皇帝保管。” “字太小了,根本无法看清楚。” “就算看清楚了,恐怕也无法理解。溪豫的捲轴曾经被盗,为了防止类似的事情再度发生,无间国师将捲轴化成两块玉。只有合起来时,它才会呈现出原本的字样与顺序。” 这么重要的东西,竟如此堂而皇之的露在外头。洛自醉禁不住嘆道:“你就这么挂在腰间,岂不是容易丢失?” 后亟琰笑回道:“这玉圭有灵性,非我溪豫皇帝不认。况且,我常戴着它,谁都以为这只不过是饰物。” “这倒是。如此说来,池阳的捲轴最为危险。” “确实。我会问问戬儿,让他去调查此事。” “直接询问那位不是更快些么?” “问戬儿也是同样的。” 是他的错觉么?后亟琰貌似正有些刻意地考验皇戬的能力。看起来,他和皇颢之间的隔阂即将要消失了。洛自醉垂眸轻轻笑了,霎时间仿佛也轻松了许多。在他替他们担忧的时候,后亟琰也替他们担忧着罢,这滋味委实不好受。 “琰,我想告诉你一些事。” “说罢,我正等着呢。” 辰时末,车驾停在汝王别府前。 府门前几个正悬挂白幡和灯笼的侍从停了动作,默不作声地齐齐跪下了。 洛自醉随在后亟琰身后下了金辂,淡淡弯起唇。朝会散得早,应该有足够的时间布置府邸,不至于拖到现在。当然,这也意味着没有几个人在意葬礼。 一位衣着打扮十分俐落的管事匆匆自门内迎出,跪拜在地。 后亟琰缓缓环视周遭,挑眉问:“你家主子回府了么?” “回陛下的话,景王爷难忍悲痛,回府后便一直将自己关在寝殿内。故而汝王主子的葬仪由小人打理。” 谭正司的脸一片铁青,低声道:“好大的胆子!我主圣上驾临,竟差个奴才出来。” 这般怠慢自是有损溪豫皇室的尊严,后亟琰和洛自醉却仍旧平静,越过管事入内。 管事躬身跟在后头,轻声道:“小人自知冒犯了陛下和桓王殿下,任凭陛下处置。” 后亟琰和洛自醉仿佛当他不存在一般,泰然自若地朝挂着白幡的主殿走去。 管事跟随了一阵,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灵殿旁的暖阁里,皇颢、皇戬、黎唯,天巽、洛自省,帝昀都已经各自就座了。 洛自醉向两位帝皇行礼后,在后亟琰身畔坐了下来。 一名面无表情的侍从过来斟了茶,阴沈地盯了他一眼,而后垂首退下了。 烧伤的手仍然隐隐作痛,洛自醉轻推开茶盏,望向灵殿内。一身白衣的闵衍立在殿中央,双手平托起玉杖,低声吟唱着什么。祭台边,重霂正顺次摆放祭器,而后注满水。 不久,数位献辰大臣顺次入殿,满面肃穆地在灵堂两侧盘腿坐下来。宫琛和一些云王派臣属也到了,静静地进了暖阁,立在帝昀身后。此时此刻,来客都已经到齐了,而身为主人的景王却仍未出现。 洛自醉略皱了皱眉。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就算悲伤得再无法自抑,也不该挑这个时候得罪三位罢。”皇戬俯身过来,注视着他的伤处,拧眉摇摇首。 第151页 “左右也得罪了,不差这一回。”洛自醉将双手都拢进袖中,微笑着接道。 “灵堂里少了十几人,应当正在寝殿‘劝慰’罢。”帝昀道,稚气未脱的脸上泛起些微忧虑,“这个时候还能商量些什么?凌晨朝会时分明答应得很慡快。” “变卦才是意料之中的。”洛自省哼声道,“不过,现下打什么算盘都晚了。” 洛自醉安抚般望了望他,笑道:“时辰就快到了,希望景王殿下别悲伤过度,错过了时候。” 不曾想,这句无心之语竟然应验了。 早过了巳时,景王却仍不见踪影。客人们不动声色,各怀心思。闵衍立在棺前,注视着已经放置妥当的祭器,似乎仍怀着耐心等待着。重霂悄悄退入阁内,拉过洛自醉的双手,细细检查了一番。 后亟琰一面品茶,一面示意正司叫管事过来。 管事跪倒在他跟前,垂首躲避着他的视线,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时辰已到,为何景王爷还不出来答礼?” “王爷悲痛过度,扰乱了心神,可能忘了时辰。小人这便前去请他过来。” “呵。”皇戬勾唇轻笑,“他忘了,一干相陪的大臣也都忘了么?记性还真是差。” 太子殿下的指责毫不客气,管事抬眼看了看他,一时沈默了。 这样下去无异于拖延时间,洛自醉出声解围:“过了巳时再行葬礼便是对亡者不敬了,速去速回。” “是。”管事恭恭敬敬地应下来,一路小跑着去了。 宫琛俯身与帝昀交谈了几句,也匆匆忙忙告退了。 洛自醉忽地笑嘆道:“好一出计中计。”昨夜接二连三的刺杀不过是一场戏罢了。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景王才好趁机脱身。关己则乱,他虽然觉得不对劲,却万万没想到此处。不过,他没有料想到,其他人未必如此。 黎唯淡淡道:“昨夜殿下和五公子加强了京外的巡防,他不可能明着出去罢。” “那便是暗道了。”以他们的势力,暗里挖个四通八达的密道并不困难。 后亟琰轻晃着茶杯,道:“这会儿早便走远了。但他那一百五十万大军绝不可能昨晚才行动。” 帝昀皱眉道:“王兄曾吩咐过,要仔细着意他们的动静,不可放过分毫异常之处。但众位将军日夜观察,并不见人出阵,操练也如常,人数似乎并未减少。” “也用的地道罢。”洛自醉道,“汝王气息不稳应该有徵兆。有人将细节都告知了景王,令他有足够的时间转移军队。至于留下来迷惑人的,大概是十几万老弱病残。于他们而言,十几万弱旅算不得什么。” 皇戬立起来,轻笑道:“灵王殿下,檄文已想好了罢。” 帝昀点点头,望向窗外:“随时可讨伐叛逆。” 又过了两刻钟左右,管事急急地赶回来了,扑倒在暖阁门边,连连叩首:“王爷正整理衣冠,稍后便来向各位陛下和国师请罪。” 原本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棺木的闵衍忽地转过身,满面春风地飘到他跟前:“我去帮景王殿下整理衣冠罢。多个人帮忙,怎么也快些。”话音未落,他便已飞出灵堂。 管事连忙提气追上去,却怎么也追不上他飘忽的身形。 “闵衍国师!我家王爷素来不喜外人近寝殿,还请留步!” 闵衍恍若未闻,衣袂飘飘,如影子一样穿过拦阻的家丁和侍卫的空隙间。 “闵衍国师请留步!” 各位陛下与殿下们心照不宣地起身,移驾至灵殿外,目送闵衍逐渐逼近景王寝殿。 倏然,半路冲出几十名乌衣卫来,将闵衍团团围住。 闵衍眯起双目,回首轻笑:“这是何意?” “请闵衍国师莫要怪罪。王爷马上便出来了,各位还是回灵堂罢。” 洛自醉瞥了重霂一眼。在场恐怕没有人能拦得住这位国师罢。 重霂狡黠地笑了笑,伸手拉过他,向着那群乌衣卫冲去:“师父请息怒!” 闵衍抬眉回望,笑吟吟道:“徒儿,师父我心情好得很,这不正要去帮景王殿下更衣么?” “师父怎能做那等事情。让徒儿去帮忙罢。” 管事脸一白,想是没料到拦下一个又来一个:“圣童请见谅,王爷实在不喜生人近前……” 洛自醉微笑着反扯住重霂的袖子,道:“闵衍国师,既然景王殿下如此厌恶生人,我们便回灵堂等着罢。时辰还未过,葬仪还来得及。”横竖也是追不上了,这些乌衣卫满身煞气,不似善类,恐怕会拼死伤人。 “不喜生人近前?”闵衍笑哼了一声,袖子轻轻一甩,“那么,就在这里罢。” 剎那间,大地轰鸣起来。远处的宫殿犹如被人连根拔起的树木,斜飞上半空,而后坠落在附近的花园中。 门和墙都不见了,器具摆设却纹丝未动。自然,里头没有半个人。 管事大骇,连退了数步。 “你家王爷似乎并不在寝殿中。”闵衍笑道,轻轻掸了掸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他这动作看似随意,下一刻,剩下的床榻屏风案几却全都掀倒了,满地青砖竖立,如箭矢般飞落远处。转眼间,偌大一座宫殿便被拆得干干净净。 轻风拂过,尘土飞扬,一条暗道赫然在目。 “这种时候,你家主子还有外出游乐的心思,真是佩服。” 管事吶吶无言。 闵衍慢条斯理地整好衣袍,回身笑道:“此不忠不义不孝不悌之人竟敢违背朝会决定,公然叛乱。灵王殿下,发兵讨伐罢。” “的确,无视凤凰血仪式的结果,便是蔑视我三国皇室和四位国师,断然不能姑息放过。” “灵王若备好檄文,便来圣宫盖印罢。” “我三国会不惜一切支持平叛之战。” “多谢三位陛下。”帝昀拱手行礼,颔首告辞了。 闵衍復又回到灵堂内,重霂拉着他的袍子,低低地说着什么。他静静地听着,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突然望了洛自醉一眼。 洛自醉微怔。只这一眼,他仿佛就已看透了他藏着的所有事情。这种妖异而犀利的眼神,他还从未见过。无怪乎重霂说他家师父是四位国师中手段最为厉害的。 接下来,闵衍继续主持葬礼。而贵客们在主人消失的情况下祭拜了亡灵。 此期间,闵衍与平常并无二致。然,洛自醉却很清楚,他已经对摇曳起了防备心。他的说服力,比他们这些小辈大多了。 景王帝邺:尝自诩忠良,然首朝之后,连夜潜逃叛离新帝,此为不忠也。其麾下五十余臣属,弃者三十人,此为不义也。曾获先帝器重,待如亲子,封王加爵,然先帝崩,不思报恩,软禁太子,此为不孝也。其兄汝王身故,尸骨未寒,葬仪未始,业已遁走,舍亡兄于灵堂,此为不悌也。如此不忠不义不孝不悌之辈统大军百万,视皇威于无物,豺狼野心,天地可昭。 各州郡府当厉兵秣马,伐逆除贼,以匡社稷,復我献辰! 九月上旬,献辰汝王身故的消息方传开不久,灵王帝昀便发布檄文,昭告天下,讨伐叛逆。措辞严密且处处含着愤慨的檄文上,盖有三帝之玺印,足以证明其权威,以及云王灵王派登上朝堂的确定性。 灵王在角吟城楼上宣读伐逆檄文后,三帝的圣旨与国师们的申明迅速张贴至献辰全境。不久,黎民百姓人尽皆知景王背叛之事。 没过两三日,不知身在何处的景王也派人四处宣扬,散发檄文,指责国师与帝皇们偏帮云王帝无极,有失公允,致使汝王身故。他当负起兄仇,务使献辰不落入卑劣小人之手。 双方相互谴责,但正义之名显然已落在云王灵王的伐逆大军旗上。 而战事也一触即发。 檄文发出当日,洛自醉与后亟琰受帝昀所邀,来到云王府,参加作战议事。 依照云王府惯例,议事仍在湖中小榭中进行。 三位帝皇、洛自省、洛自醉都坐在里进,静静倾听着外进的议论声。 “都城西面群山延绵,山体坚硬,难挖密道;南面有湖泊,拦住去路,且接近我军驻扎之处;惟有北面与东面方能靠密道脱身。” “敌营的密道错综复杂,一时半会也难以确定究竟通往何方。” “北面有座郡城襄州,以多产粮食闻名,城守摇摆不定多时。想来他们在那里出现的机率很大。” “不错,那附近较为开阔,人数多的优势易于发挥。” “虽是如此,但因身处开阔之地,难于防守。东面原野尽头有座山城驿州,易守难攻。不过,山路崎岖,大量粮糙很难运入城内。” 第152页 “殿下,东北面不是齐州城么?” “对,齐州,四面环山,离襄州近,想必粮食能通过地道运入。” “若是山林战,于我有利。” “不过,对方也可能设好了陷阱等着。” “无论哪座城,王兄都讲解过许多战法与攻守利弊。各位将军没有忘记罢。” “是!臣等时刻不忘云王殿下的指点。” “方法毕竟只是纸上谈兵而已,战时须得靠各位的判断,诸位可别让王兄失望。” “臣等当各居其位、各行其职,平復叛乱,以待云王殿下登基!” “不必等那逆贼现身,点将之后,即刻拔营赶往齐州和襄州方向。” “殿下,粮糙运送就让臣负责罢。” “交给宫卿了。” 里进中,洛自醉啜了口茶,翻看着地图。一张图一座城,地势景物乃至较大的楼閤府第皆详尽得很。每张图边都注着攻城之法。 襄州,紧要之处便是绝粮糙。应在收穫之前烧尽粮食,灭其士气。其人数固然占上风,在平原之上也易于摆开阵形,但所占之地愈多,能用之兵愈少。尽量使其战线扩大,粮糙供应不及,再各个击破。且,正面作战时,宜用弓阵,且战且退,迷惑为主,损敌为次。 齐州,地处隐秘,易藏行踪。首要之事,转移襄州粮糙,孤立齐州。而后,以火为先,烧尽山林,趁烟雾瀰漫之时,夺取环山。而后,断其水源,围困城池。齐州为谷底,水火攻皆为上法。 驿州…… 后亟琰笑道:“不愧是小书童,将门出身,焉有犬子?” 听了此话,洛自醉顿时微黑了脸:“陛下别忘了,臣便是那个例外的‘犬子’。”对于行军打仗,他是一窍不通。在家中时也常聊起战事战局,但他全无兴趣。与其听老爹和大哥的精彩战例,还不如去小憩一会。只是,他没想到,无极却将这些都记在心里,并牢牢抓住了要点。 洛自省呵呵笑起来,拍了拍自家哥哥的肩:“这也怨不得四哥,每回提起行军之事,你不是走神就是睡觉,能学会才奇怪。” 这算是小小的报復么?洛自醉瞥了他一眼:“而自省你就算学了,也未能学以致用。” 洛自省神色一僵,手停在了半空。 后亟琰低低地笑了起来。 “陛下,外头还在议事。” “你们兄弟……真是有趣。” “不好意思,我们的确很有趣。” “四哥,有你这句话,我绝不会袖手旁观了。” “别拿我当藉口,你们早就开始行动了罢。” 天巽抬首,一面捏着棋子把玩一面笑道:“听说文宣陛下即将回池阳了?” 皇颢颔首,落了棋:“出来得太久,是时候回去了。” “清宁陛下也要回么?” “不,朕不太放心,要留在这里。” “那么,朕就将皇后留在献辰罢。” 究竟是不太放心,还是不愿回宫辞面对堆积成山的奏摺?洛自醉望了望后亟琰,摇摇首。俗语云,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回三位已经在献辰盘桓了两个月,恐怕多少有些不放心罢。当然,某人是个例外。 “陛下,微臣以为,您也应该回溪豫。” “洛四,你这是要赶我么?” “微臣不敢。” 为什么他就能一点都不担心?奏摺应该是原因之一,另外──或许他觉得待在献辰不会错过趣事罢。果然,日久方能见人心,初识时他的勤勉完全是为了不授人话柄而已。 外进的议事告一段落,里进也恢復了平静。 皇颢、天巽和洛自省先行一步,洛自醉与后亟琰仍在琢磨那些攻城法。 帝昀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安静地立在一旁。 待到洛自醉与后亟琰看完了地图,他才行了礼,坐下来。 “两位觉得如何?” “应当是东面与北面罢,南面与西面不可能挖得出供百万人通过的地道。”洛自醉回道。 “那么便是襄州与齐州一带了。” “暗行使尚未有消息传来。”后亟琰接道,“不过,愈早行动愈好。” “是,我也不想被人提着线操纵。”帝昀轻声道,“不过,王兄不在,多少有些紧张忐忑。带兵之事,王兄都教过了,我也时时刻刻牢记心中。但只是知道而已,没有半点经验,实在很担心。” “经验之缺交给各位将军补足。殿下只需考量大局便可。” “王兄已将事情都託付给我了,可我恐怕不能如他期许那样……” “就算殿下信不过自己,难道也信不过他看人的眼光么?” 帝昀怔了怔,笑了。 “还请陛下与四公子助小王一臂之力。” “好说。”后亟琰道。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殿下尽管开口。”洛自醉也道。 帝昀摇摇首,笑道:“陛下与四公子已经做得够多了。小王在此谢过了。”说罢,他便离开了。 洛自醉抬起眉,瞟过去:“你和自省做了些什么?” “该说无极的暗行使厉害么?……这个孩子也不普通呢。” “自然,他可是流着皇室血脉之人,而且──”而且是那位陛下的独子。 “虽然不普通,却没有半点恶意,也实在难得。” 顾左右而言其他,罢了。洛自醉望向小榭外:夕阳残照,粼粼湖水轻轻荡漾;和风中,涟漪慢慢扩散,直至消失。 然,这场战事带来的影响,什么时候才会消失? 公布檄文三日后,灵王帝昀点将誓师,带着五十余万大军浩浩荡荡地朝东北行去。 洛自醉立在城楼上,望着远去的滚滚烟尘。 角吟至此成了座无人守备的空城。 不过,听说无极暗里还有一支特别的军队,应该已在京城附近设防罢。而且,敌人杀回来也不容易,毕竟现在有闵衍国师在调查地道。 你的国家你的百姓都在战乱边际,无极,你还在做什么? 还能安然地睡下去么? 47、平叛之战 一望无际的旷野上,两军壁垒分明,严阵以待。 虽是百万人的战场,却如古林一样寂静,仿佛连风声都能听见。上至将帅,下至兵卒,都紧紧盯着敌方的行动,似乎若是稍不注意,转眼间自己便将失去性命。 倏然,雷鸣般的战鼓擂响,雄浑沈重的鼓声迴荡在原野上空。 鼓点由缓至急,人人无不绷紧身躯,蓄势待发。 战鼓急催三回,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持续高涨的杀气。 一名全身裹着银甲的少年提着长枪,驾着赤红的骏马,冲出阵来。他虽然横眉竖目,煞气四溢,却掩盖不住犹存于眼角眉梢的稚嫩。 少年驱着马在阵前停下,手执长枪,直指敌阵中央的战车,高喊道:“帝邺!出来与本王一战!别做缩头乌龟!” 他身后的将士们群情激昂,纷纷以武器锤地助威。一时间甚至带给人大地震动起来的错觉。 昨日的疲惫尚未褪去,现下竟主动上前叫阵,有些轻率了。 帝无极浮在半空中,俯视着整个战场。 这十几日来,他一直这么看着,旁观战事的发展。兵分二路,佯攻敌营,奇袭襄州;假败诱敌,请君入瓮,火烧齐州;断绝粮糙,逼退援军,劝降敌将──如今,终于到了直面对手的时刻。 不知是太过骄傲还是太过心急了些,帝昀今日有些鲁莽,果然还有些小孩心性。不过,身为主帅,如此下去,可能会惹出乱子。 时隔多日,他可曾记得他说过的话?千万小心,千万冷静──看他眼下的行动,大约是忘光了罢。 “眼神依然这么冷淡,你当真在担心他么?” 他身后隐隐绰绰的人影轻轻笑起来。 帝无极无意回应,望向敌阵中立在战车上的景王帝邺。 “此战正如你当初所预料的那样,步步尽在掌控之中,你应该放心多了罢。” “我并非神,不可能事事皆在我意料之中。” “对战至今,连战连胜,五十万人将百余万大军玩弄于股掌之上,杀得落花流水……不够么?” “不够。不到最后一刻,不能断言成败。” “‘他’教养了你,改变了你,的确是出众的异世使者。或许,那时候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不过,我依然有些后悔。” 帝无极直起身,冷瞥了身后人一眼:“已成事实,后悔也无益。何况,我并非没有为帝的资质。” 第153页 “重视一个人胜过一个国家,这便是你最大的,也是帝皇最不该有的弱点。” 帝无极微微勾起唇角:“原来如此。困了我多日,你就等着我许诺放弃他么?” “你会么?” “绝不会。” 帝昀挑拨激将了半晌,景王才策马出阵迎战。他立刻摆开架势,率先出招。 马上厮杀多少有些限制,两人战了上千个回合,依然未分胜负。内力、武艺都相当,此时能分上下的,便只有体力了。年纪尚幼的帝昀显然耗力过多,逐渐落了下风。 此番败了,让他冷静冷静也好。 帝无极仍是平静地望着,俊美的面孔上没有任何波澜,既冷漠又深沈。 倏然,他神色略变,微翕双目。 居然趁这个时候暗杀昀!他早该料想到,即便是在三国暗行使的监视之下,帝邺也会毫无顾忌地使出这种卑劣手段! 绝不能让他得逞!昀绝不能死! 心念一动,帝无极没有注意到,自己周身竟泛起血红的光芒。 面容有些模煳的神祗怔了怔,垂下眼,隐去了身形。 暗箭不知从何处疾射而来,待伐逆军将士们注意到异状时,已经来不及了。 “殿下当心暗箭!” “呔!无耻小人!竟敢放暗箭行刺灵王殿下!” 帝昀侧身躲过帝邺的刀,眼睁睁地看着雨点般密集的箭镞飞过来。 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数千支箭却似乎被人生生拉住了一般,转而朝天空飞去。零星的几支射中帝昀的手臂,血流如注。 几乎所有人都怔呆了。回过神后,战鼓再度响起,伐逆军高唿着天神显灵,与叛军杀成一团。 杀声震天,横尸遍野,鲜血满地。 浓雾升起,瀰漫在战场上,遮住了战士们的英姿。 屠戮的场面渐渐消弭,身体好似恢復了重量,再度回到地面。帝无极合上眼,舒了口气。实在没想到,他这种“灵魂出窍”的状态也能救下帝昀。可能是意念太过强烈的关系罢。 “此时此刻,你大概更恨那修行者了。若不是她,你早便杀了他们,也不会生出这诸多事来。” 的确,如能亲手杀了他们,醉便不会受伤,战争也不会发生,昀也不会受此生死劫。杀人,在他看来,与折枝摘花没什么两样。但,他却偏偏杀不了这两人,阻止不了忠于他的勇士们赴死。 他本不在意他人的性命,如今却上了心。 两百万人的战争,几十万人会死去。无论是否他的军队,都是他的子民。 而且,血染过这片土地后,能留下什么? 憎恨和怨怒招来妖魔,无数腐烂的尸首带来疫病,献辰便将成为地狱。 神祗似乎洞悉了他的心思,道:“你原本想要避开此战,这才选了凤凰血仪式。不过,其实你也明白,不可能避开。” “我已尽力而为。”沈默了一阵,帝无极方嘆道。 “在流血的,是你的国家你的百姓。凤凰血之子,留着守护者之血的你,会如何做?” “你想要的答案,就算这个世界覆灭了,我也不能给你。” “真是固执。” “究竟是谁比较固执?仙君将我困在这里时,不知又有多少人失去了性命。” “我不能将这个国家交给错误的人。漫长的时光里,守护者们逐渐变质了。私心太重,目无他人。若黎民的苦难与建国之前并无二致,还需要什么守护者?” “我,是错误的人么?”帝无极低声反问道。 神祗沈默了。 战事初歇,原野上遍布着残肢断体,隐约传来泣诉般的呻吟声。冷风掠过这片炼狱,带走了浓重的血腥味。 一轮圆月升上夜空,银光铺满浸yin着鲜血的大地。 恍然间,时光倒流。 那天夜晚,年少的他坐在高高的阁顶上赏月。 忽然,阁下传来衣物摩擦的悉索声。他垂首看去,洛自醉仰头朝他一笑,纵身跃起,凌空踏步。 他不禁微微笑起来,侧身让出了地方,待他来到他身侧。 他的确上来了,身形翩然,然而,落地时太不小心,身子一晃,滑倒了。 惶然间,他慌忙抓住他的手,松了口气之余,忍不住抱怨道:“都学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是这模样。” 他衣冠凌乱,抬眸望着他,苦笑道:“没办法,我的确没有学武的天分。” “除了能如痴如醉看书,能随时随地入睡,你确实没别的长处。” “无极,就算是事实,你也不该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罢。” “我性子直,委婉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两人对视一眼,都轻轻笑了。 他在他身畔坐下来,无言地遥望向天穹。 “那个世界的月也这么圆么?” “不,风景还是这边比较好。” “出宫之后,会见到更美的月罢。” “登上最高的山峰便能见到了,还能欣赏日出。” “你……喜欢这里么?” 他望了望他,露出愉悦的笑容:“喜欢。” 他听了,将头枕在双膝上,不禁也笑了。 那晚的夜空分外澄澈,月看似离得很近,连那些细小的瑕疵也能瞧得一清二楚。他们就这样静静地赏着月、听着风,融入了这片美景之中。 为何会突然想起那时的事情?帝无极侧目。 神祗凝视着少年洛无极和洛自醉的幻影,良久,轻笑出声。 “的确,既成事实,我怎么逼你也无济于事。那么,凤凰血之子,你我定个誓约如何?” “愿闻其详。” “他不是最想要生命么?他不是最想享受生命么?在此世,他的阳寿不过六千岁,而你身为天降之帝,寿命长达万余年。” “他若死了,我便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我便猜你会这么想。你在位一年,我便多给他五年生命,如何?” 听了此话,帝无极微怔,而后立即颔首应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你们同寿之时,便是你退位之日。” “仙君慈悲为怀,在下感激不尽。” “既是如此,凤凰血之子,去罢。随意使用这权势,这力量,救活这个垂死的国家。” 帝无极浅浅一笑,回道:“我便是为此而来的。” 转瞬间,人消失了,黑暗也褪去了。银髮银袍之人独坐在一树梨花下,温柔地抚摩着一只美丽的禽鸟。 “还有一劫。誓约能否实现,便看你的造化了,凤凰血之子……帝无极。” 角吟城外,侍卫们抬着两顶玉轿,一顶朝西,一顶向北,疾步如飞。剎那间,轿子飘然而起,飞入云端,不见了踪影。华丽的卤簿队列也随之腾空,幡旗伞盖凌空飞舞,宛如仙家出行。 洛自醉收回目光,揉揉孪生子的头髮:“替爹好生侍奉祖父母。” “我们不想和爹分开。” “现在还说这么孩子气的话……随着二伯父去罢。” 双生子含泪攥着他的衣角,仍不愿放手。 洛自醉笑嘆,抬首望向牵着马匹的洛自持和黎巡,道:“耽误二哥和黎二哥的行程了,不然随着陛下的话,一日便到了罢。” 黎巡笑眯眯回道:“我不会使风,肯定得落下,这样倒也好。” 洛自持神色稍霁,道:“你也别勉强,养好了伤再去帮忙。” “那点小伤早便不碍事了。” “有清宁陛下、殿下和自节在,战事也顺利,你不必太着急。” 洛自醉苦笑着回道:“无极一日不醒,我一日不能心安,倒不如多寻些事做得好。” 洛自持注视着他,似乎也明白多说无益,冷道:“你掂量着行事便可,少操些无谓的心。” “二哥,我明白。” 洛自持垂下眼,冷望着双生子,伸手轻轻提起他们的衣襟。洛临和洛陌显然有些畏惧他,收了泪乖乖放开手,一个字也不敢再多说。 洛自醉不禁笑起来,看他家二哥丢包袱一般将洛陌抛给黎巡。 黎巡接过来,使力按了按洛陌的小脑袋,大笑起来:“这两个孩子倒让我想起洛小五和洛小六了。以前也常带着他们四处跑呢。话说起来,洛小五不给淳熙陛下送行也就罢了,怎么知道我们两位兄长要走了,也不见影子?” 不给淳熙陛下送行能就此“罢了”?不过,两罚取其轻,某人可是明白得很。洛自醉浅笑道:“大概太忙了,无法抽身。” 第154页 “他能忙些什么?该不会做了亏心事,怕被你家二哥责罚罢。” 洛自持冷瞥好友一眼,无视他戏嚯的模样,淡淡道:“你多盯着他,免得又惹事。” “二哥放心,自省通透得很。” “该通透的时候煳涂,该煳涂的时候通透。” 真是恰如其分的评价,洛自醉忍俊不禁:“我会转告他。” 洛自持略点头,抱着洛临飞身上马:“走了。” 简单一句话,话音未落,马已飞驰奔远。 黎巡扬眉轻笑道:“洛小四,早些回来!”看洛自持已然走远,他俯下身,又道:“你黎嫂嫂已有两个月身孕。初生酒也就罢了,满月酒若少了你和无极的礼,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你们。” “恭喜黎二哥。我们一定前去庆贺,初生酒和满月酒都不缺席。” “如此甚好。” “黎二哥一路走好。” 骏马长嘶,绝尘而去。不多时,二骑便没入山坳之中。 洛自醉转回身,便见洛自省立在他身后,遥望着西方,不知已来了多久。 “现下赶来送行已经晚了。”应该是特地挑了这个时候罢。 洛自省满脸苦色:“二哥提起什么了?” “没提什么,只让你少犯煳涂。” “我就想避开二哥──他可能又知道了什么事,这两日看我的眼神直让我通体生寒。” “你还有什么事能瞒得住他。” “话虽如此,至少时间长了,他便不会再说了。而我知错就改便行了。” 改了前错又犯新错,大乱不惹小乱不断,二哥还愁寻不到时机发难么?洛自醉笑着摇摇首。 “四哥,我陪你回行宫。” “重霂在城楼上等我,你不必担心。” 洛自省踏上马镫,道:“只是顺路而已。” 洛自醉纵身上马,夹紧马腹,骏马撒开蹄子狂奔起来。“不顺路,我要去圣宫。” 洛自省一甩马鞭,追过去:“无极那小子……无极睡了那么久,什么都错过了。” 听他匆匆改口,洛自醉微微笑起来。或许,他什么也没错过。 到得圣宫,洛自醉和重霂便分开了。 此行虽说也算是洛自醉临时起意,但重霂却是藉机行事,半点马虎不得。 洛自醉看他迅速闪入一旁的院落中,举步朝偏厅走去。 到得偏厅前,才想入内,便听见里头传来人声。自从了时单独守护帝无极以来,偏厅向来是安静无比的。他时常出神修行,访客们也甚少说话,只看过几眼便离开了。这样与人交谈的时候可谓罕见。洛自醉略加思索,立在门边静静听着。 “殿下莫顾虑什么,尽管说罢。” “那我便不客气了。” 这声音听起来耳熟,正是皇戬。洛自醉知道他一面关注战事,一面也私下做了些事情──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大概是他和帝无极的约定。如今应该已有结果,所以才向了时提出疑义。只是不知了时会如何回应了。 “最近我一直在调查您的弟子。” “我知道。” “瞒不了国师呢。” “这是云王殿下的意思么?” “是我主动请缨。国师也应该很清楚,若非对您的行踪瞭若指掌,那人如何能在您眼皮底下生事?” “这么说来,殿下已经排除了中等弟子和下等弟子。” “的确,他们之中只有些小棋子。这几日,我想彻查上等弟子,包括摇曳尊者。国师可否准许?” 门外的洛自醉不禁淡淡弯起唇。以皇戬的地位和与无极的关系,如此直截了当最为合适。若由他来说,未免有徇私之嫌;若由后亟琰来说,也未免有干涉之意;由黎唯或重霂来说,那便是对师兄师姐的不敬了。 “清者自清。殿下随意罢。” 得了首肯,行事便容易了。也可能是他们多虑,四位国师不会在意这些事。但,如今这种做法,了时的反应可能是最平淡的。 “好友的安危最为重要,希望国师别怪罪我多管闲事。” “怎么会。我疏于管教弟子,还劳烦殿下出手,才真是过意不去。” “国师,还有一事,十分紧急,我希望您能更加注意洛无极的安全。” “……殿下请说。” “池阳暗行使发现疑似阳阿的人物在景王营寨附近出现,已通知初言国师和无间国师前去彻查。” “他还未死么?” “此人是池阳圣宫的叛徒,我怀疑献辰某些上等弟子与他交好。所以,这已并非只是献辰一国之事了。” “都交给殿下了。” “多谢国师,那么,我便告辞了。” 了时显然十分震惊。因为那位阳阿?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难道与摇曳学得池阳邪术捲轴有关?摇曳一人支撑汝王与景王,须得处处着意,委实太过艰难了些。如果有帮手,也不难瞒住了时国师。洛自醉退了一两步,便听脚步声往门边来了。 皇戬拉开门,微微一笑:“太傅来了,来看洛无极么?” 洛自醉点了点头,望了里头一眼。即使隔着数层乌纱幕,他似乎仍能看见帝无极安睡的神情。 “他安然无恙。”皇戬合上门,笑嘻嘻地道。 “那便罢了,改天再来看他。”心中堵着些疑问,或许错过这个时机,便没有机会再问出答案了。洛自醉淡淡笑道:“许久没见你了,还忙着么?一同回行宫罢。” “眼下不忙了,每天过来陪太傅下棋如何?” 听了此话,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人不禁略有些反应过度:“陛下已经杀得我自信全无了,你还要雪上加霜么?” 太子殿下很无辜地抬抬眉,回道:“我帮太傅解珍珑,听说就剩下四个了。” “也好。”洛自醉舒了口气。珍珑解了,他便醒了──如果无极的诺言能这么顺利实现便好了。 两人缓缓朝外走。一路上,圣宫的下等弟子和中等弟子们穿梭来去,向他们行礼问候。 洛自醉忽然问道:“如何能分辨出上等弟子与中下等弟子?”服饰相差无几,灵力也难以看透。今日之前,他从未仔细注意过,圣宫的弟子也有等级差别。 皇戬似乎并不意外,回道:“资质上佳、能力超群,便是上等弟子。平素瞧不出来特别之处,但祭祀之时侍立国师两侧。四位国师都已将他们的名字记录在册。太师也是池阳圣宫的上等弟子,能力可排入前五位──仅仅从师二十余年便有如此成就,可谓奇才。” “阳阿又是何人?” “他曾是池阳圣宫第一弟子。一万五千年前,因修习邪术、祸害同门,被逐出圣宫。但他不思悔改,妄图助人逆天反叛。四位国师合力清理门户,重创他之后,将他击入海中。由于一直寻不着他的尸首,国师们也一度怀疑他是否还活着。不过邪术的反噬来得很快,他应该活不长。” “但为何──”分明早该死去的人又再度出现,宛如幽灵一般纠缠不休。种种命运交错影响,才会使得未来充满了不确定。这个人或许正是令情劫出现的关键人物。无法逃离、不能避免的劫数。洛自醉双目黯淡下来。他并不是不信任帝无极,却仍想尽力保护他,帮助他。不过,诸多事情都已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外了。 皇戬静静地观察着他的神情,眼瞳微转,回道:“只有他才看过池阳卷和溪豫卷。这万余年来,溪豫卷安然无恙,池阳卷也一直藏在秘所,从未有人侵入过。” “摇曳会池阳卷和溪豫卷上的邪术?” “初言国师与无间国师已经确认了,那‘神秘人物’使的是三卷上的招数。” 如此说来,摇曳与阳阿有千丝万缕的联繫。他们怎么会相识?阳阿怎么愿意相信身为国师继任者的摇曳?此事大有蹊跷。洛自醉皱起眉:“阳阿会改变战局么?” 皇戬推着他上了舆车,道:“他大概只剩下一两分灵力,不然不可能躲着四位国师。据说那时候,四位国师费了不少力气才杀伤他。” “摇曳岂不是已经学了三卷……” “完全掌握自如需费时数百年。对付她,了时国师一人足矣。” 既是如此,他便可放心些了。洛自醉轻嘆一声:但为何却愈来愈心神不宁? 皇戬瞥着他,倏地一笑:“太傅似乎有些心事,特别担忧洛无极。” 洛自醉抬眼,望了他半晌,摇首道:“不过是自扰罢了。” 第155页 皇戬微挑起唇角,仿佛考虑到什么,并没有追问下去。 夜半,灯火阑珊。 洛自醉剪了烛芯,将熄的火焰突地跳起来,映入他眼中。他略蹙起眉,眯了眯双目,转回身,望向棋盘边坐着的皇戬和后亟琰。 “那阳阿之事,你怎么从未提过?”后亟琰抬手置子,脸上挂着惯常的笑容,仿佛不经意般瞥了皇戬一眼。 皇戬望望洛自醉,颇有几分求救之意。洛自醉作无奈状,深切安抚的同时,表示爱莫能助。于是乎,太子殿下笑容晏晏,斟了茶,恭恭谨谨地送到清宁陛下手边:“当下便想着要赶紧通知各位国师,所以立即与初言国师和无间国师会面,接着便赶到圣宫告诉了时国师──您瞧,我这不一回来就全说了么?” 后亟琰笑哼一声,接过茶,浅啜着:“你有几分把握是他?” “少说也有八分。” 洛自醉归位,端起茶盏:“他的样貌应该变了许多,又如何能找出他?”敌暗我明,初言和无间岂不是冒着很大的风险?而且,虽然还未有消息传来,不过,帝昀恐怕也难逃暗算。 “藏起来反而露拙。”后亟琰接道,优雅地解决了一盘八喜糰子,“若要襄助景王,且又须着意自身安危,同时隐瞒行踪,想来两人不会离得太远。既然如此,最值得怀疑的,便是时刻在景王附近的人。人固然不少,然,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的确,此人太危险。”皇戬翻着棋谱,回道,“您已经着手处理此事了?” “你说得迟,他们现下才出发。” 洛自醉似乎没听出两人的言下之意般,全神贯注地思考着棋步。好一会,他才问道:“闵衍国师可知此事?” “遍寻不着,他还在密道中。”皇戬应道。 “那密道有什么蹊跷么?”后亟琰问。 “据说那里聚集了不少妖魔。先前蔓延献辰全境、四处作祟的妖魔大都被豢养在里头。” “豢养?”把妖魔当成宠物养?洛自醉扬起眉。大概也只有那位阳阿能做得出来。 三人復归沈默,殿内只余棋子落盘的清脆声响。 倏地,窗外黑影一闪,窗棂边的灯火晃了晃。 转眼间,棋盘边便又多了个人。 重霂神色凝重地将捲轴放在棋盘正中央。 洛自醉望着他,淡淡道:“可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人?” 重霂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连一个上等弟子也未瞧见,先前准备的说辞都没派上用场。” “这可奇了。” “的确。所以我费了些时间到那些师兄的住处转了转,发现他们都没了踪影。” 皇戬缓缓合上棋谱,直起身子:“不见踪影?这时机可真巧。” “怎么,殿下不是要查他们么?连他们的行踪也不清楚?” “上等弟子不好接近。之前,暗行使也只查了他们的身世和修为情况而已。” 重霂斜了他一眼,喝了口茶,接道:“我问了几个人。据说仪式开始不久后,他们大都被摇曳派去各地观察灾情。余下的数人于昨日不告而别。” 后亟琰取过捲轴,小心地展开来:“不是同流合污便是排除异己,圣宫已然空了。” “她要对付的人就剩下了时国师……”洛自醉轻嘆。首先调离潜在的对手,而后使得国师们分散,再将亲信派出去制造假相拖延时间。圣宫之变时,恐怕谁都无法施以援手。 重霂勾起一抹轻笑,道:“那她也太小瞧我和拾月君了。” “说起拾月君……”后亟琰将捲轴往对面推了推,“他可曾学过古语?” 洛自醉、重霂和皇戬垂首望去──密密麻麻的象形文字,宛如孩童的图画。甲骨文?金文?还是纸糙文?是与不是他都无法分辨出来。这些文字如此难解,就算摇曳都记下了,要明白其意思也需费一段时间罢。不过,有阳阿在,一切不可能都将变成可能。 皇戬嘆道:“当年阳阿在池阳圣宫修习五百年,学富五车,无所不通。这些应该也难不住他。” 洛自醉收回视线,继续关注棋局:“我们四人也只能这么枯坐着,还是等黎五哥回来再说罢。”这些天来,黎唯一直跟踪摇曳,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知什么时候能遇见他。 后亟琰捲起邪术轴,塞回重霂怀中:“你和戬儿记下这些字,早些将捲轴还回去。” “我一人便可。” “陛下,我没兴趣与他一同记。” “一人一半罢。别像个孩子似的,总挂记着那些陈年往事。” 这句话似乎正正刺中了两人的痛处,二人均是一怔,磨着牙没有再多语。 洛自醉心中暗笑,面上却悠然如故,看准了空隙,吃下后亟琰的子。 后亟琰微惊,抬首瞧了瞧他,呷了口茶,低哼道:“不枉我陪你对弈这么多场。” 洛自醉浅浅笑着点头,回道:“是,烦劳陛下了。” 翌日一早,皇戬和重霂便出宫寻找黎唯,后亟琰则与洛自省例行会面。看他们都忙,洛自醉漫步在行宫中,打算前去某个偏殿见见宫琛。 宫琛身为帝无极的得力臣属,不仅担负着调度粮糙的重任,而且还负责处理各地送来的文书。以往,这些文书交由两派分别处置。但因汝王景王派文官大多已下狱,所有工作便都落在了他肩上。 穿过糙木扶疏的庭院,洛自醉便瞧见坐在竹林边石凳上的宫琛。他正聚精会神地批阅文书,似乎并未发现他。 他才要出声,便见一个黑影从天而降,附在宫琛耳边说了什么。宫琛顿时脸色铁青,有些匆忙地立起来:“快备马!” 洛自醉略感惊讶,上前询问道:“宫大人,出了什么事?” “原来是四公子。”宫琛拱手行礼,满面肃容,“灵王殿下受伤了。” 猜测这么快便变成现实了?洛自醉抿了抿唇,问:“伤势如何?” “幸得天神显灵,未危及性命。但是,他失血过多,需要回京修养。” 天神显灵?他想到的,却是那个人。“殿下快到了罢。” “是,这个时候才叫人传信,真令我有些措手不及。” “他也不想让宫大人分心操劳罢。我与宫大人一同去接他如何?” “四公子时刻处于危险之中,切莫轻易出宫才好。待殿下在行宫安顿下来后,再去探望也不迟。” 果然,如今人人都护着他。虽然很感激,但却未免有些保护过度了。洛自醉颔首,目送他离开。 晌午时分,帝昀回京的消息便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听了侍卫们的通报后,洛自醉立刻前去探他。 推门入内,本该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的伤者却坐在书案前批摺子,洛自醉不禁蹙起眉,低声道:“大夫不在,你便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么?” 帝昀骤然抬首,见是他,似乎略松了口气,笑道:“这个时候如何能清闲得了?” “既然知道没有闲工夫养伤,战场上便应更加小心才是。”洛自醉上前移开那一沓摺子,指了指床,“去躺着罢。” 帝昀定定地望着他,好一会才慢腾腾起身,挪到床边:“的确是大意了。受伤之后,总觉得王兄会立刻过来责罚我似的。” “他若能过来才好呢。”洛自醉扶着他躺下,仔细瞧了瞧他的伤势。就他自学的医学常识看来,应该未伤及筋骨。被数支箭射中,只受了这么点伤,算是万幸了罢。 帝昀垂睫,自言自语般轻声道:“我觉得王兄一直在看着。” 殿内寂静无比,洛自醉自然听得很清楚。他亦认为帝无极绝不会错过这些事,料不到帝昀竟有同样的直觉。 那便证明这不是错觉了。即使是在睡梦中,无极依然关注现世,与他们一起经歷着这些波折起伏。他双目微动,淡淡一笑:“可能是你还没有独当一面的自信,所以才有这种念头。” 帝昀摇摇首,认真道:“他确实在看着。不论是战场上还是营帐里,都能感觉到王兄正在某个地方望着。冷静得几乎没有温度的目光,很熟悉,不会错……因此,不知不觉便紧张起来。” 他愈是紧张,无极的视线便愈是严苛罢。这岂不是恶性循环么?所以他才表现失常。两人之间的沟通方式显然亟待改善。洛自醉坐在床边,只微微弯起唇角,并没有回话。 帝昀又道:“而且,王兄救了我。也只有王兄能救下我。什么天神显灵,我不信。神是不会那么轻易现身的。”说着,他的脸色黯下来,带着几分感伤:“昔日是王兄救了我,如今亦是。我欠了王兄太多,若不尽力帮他分忧,便不能报答他的恩情。” 第156页 “他并非为了让你答谢才救你。”最初或许有这种想法罢。当年,他行事的动机可能并不纯正,但他对帝昀有好感却是真实的。 帝昀直视着床帐,静默了一会,方张口道:“当初我满心想着,若有人救我一命,我什么都愿意给他──地位,权力,财富,一切。王兄来了,我双手奉上这些华而不实之物,他却给了我更多。” “四公子,父皇从未教过我该如何做位称职的皇族,也从未给过我应有的爱护。他不懂这些。而母后,以父皇为天,只注视着他,眼中几乎没有我的存在。浩霖君则是我尊敬的老师,是我的长辈。我很敬爱他们,不过,大多数人都能拥有的亲情,他们却未能给我。” “王兄来之前,我懵懵懂懂,只知道担心自己的性命。” “担心自己的性命并不可耻。”洛自醉淡淡地道,侧首望向窗外。 窗边,一双蝴蝶在花丛中翩翩飞舞,无忧无虑。 仿佛嘆息一般,他低低地道:“对世间所有生物而言,生存便是第一要事。扎根于大地是为了活着;吃下青糙树叶是为了活着;撕咬血肉也是为了活着;交媾则是为了延续种族,其实也是为了活着。人亦是如此。想活着并不可耻。” 帝昀微微一笑:“我明白。不过,人之所以为人,之所以非糙木禽兽妖魔,全在于只有人才明白生命的意义。人这一生,并不该仅仅为了活着而活着。得到爱护,爱护他人,享受欢愉,给他人欢愉,这才是人应有的生活。” “确实。”洛自醉不自禁地弯起眉眼。这个孩子比他要聪敏许多。他曾以为自己的性命、自己的感受就是所有;他也曾以为他的生命中不需要他人。但他错了。费了漫长的时间,他才理解来到此世得到生命的真义。“都是无极教你的么?” “拜王兄所赐,我醒悟了。”顿了顿,帝昀又道,“失去父皇和母后时,我以为失去了一切,幸得浩霖君支撑着;失去浩霖君后,还有王兄……四公子,王兄不会消失的。” 虽然说得如此绝对,语气中却满是不安。洛自醉笑着颔首:“那是自然。” 帝昀的神情安定了许多,笑了笑:“四公子也看得出来,我的伤势并不重。” 的确,以他的伤情,坐镇军营中并不困难。然而,现下却公然移驾回京了。通常而言,主帅离营的消息应当万般保密才是,他们却没有半点遮掩的意思。不担心己方士气低落,亦不担心对方趁机作乱。不过,即使帝昀不在,那五十万好儿郎也不会动摇罢。毕竟他们真正的主帅早有万全的考量,将军们也都安然无恙。洛自醉略加思索:“还有刺客么?” 帝昀点点头:“一个全身裹着灰色披风的人,看不见脸,也瞧不出男女。浑身散发着可怕的气息,身形和灵力却都似曾相识。” 阳阿?他竟然冒险出现了?洛自醉双目微阖,隐藏其下的眸光无比锐利:“‘似曾相识’?昀,你仔细想想,他还在何处出现过?” 帝昀攒着眉头,忽然瞠大双眼,喃喃道:“是他……是他……”他的神情变幻不定,声音沙哑,带着几分恨意和犹疑。 见他的情绪起伏如此剧烈,洛自醉脑中也闪过一个念头。而这个念头,几乎让他的思考瞬间停滞了。 下一刻,他回过神,正巧听见帝昀轻声道:“也是这个气息……父皇暴病前后……” 咒术。若是阳阿,咒杀一个人并不困难。有摇曳相助,瞒住了时国师也不困难。洛自醉神色转寒,倏地起身。 帝昀闭上眼,苦笑道:“现在我才明白,为何父皇当时显得那么平静。他都知道──有人暗算他,他却无力回天。摇曳来诊治的时候,他的视线总是越过她,望着我。” 连那位都那么轻易地败在他们手中。那位斩尽亲族的帝皇,那位能让他无端端恐惧的帝皇…… 阳阿借了何人之力进入皇宫?了时国师时时刻刻控制着皇宫之阵,他不可能在宫外施咒。 想了想,洛自醉沈声问:“盖棺之前,了时国师从未前去探望?”全心全意相信摇曳,却落得如此局面。或许还不止如此,他有预感,了时必定会受更大的伤害。 “了时国师在闭关,且与父皇交恶。” 咒杀先帝,暗算太子,他们原以为事情能就这么了结。但无极出现了,毁了他们即将到手的权力和地位。命运,就是在那个时候交错的罢。 洛自醉行至屏风边,回首望去。 帝昀举起未受伤的手覆住双眼,面庞微微颤抖着。 “摇曳递了那杯凤凰血……一定动了手脚。他们夺走了父皇、母后和浩霖君,还想夺走王兄!” “你好好养伤。” “四公子!凤凰血的结果,不会改变……是不是?那时候神没有来救我,是因为一切皆在意料之中。但他定不会容许他们改变既定的结局,是不是?!” 这个世上的确有神。洛自醉深深地唿吸着。如果现在烧香也不迟,他愿意天天坐在圣宫里跪拜。但,他不相信。除了帝无极本人,他不相信还有谁能让他回来。包括他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什么忙都帮不上。 “昀,你只需考虑养伤之事。文书和摺子我帮你看。” 帝昀抿着唇,好一阵,才勉强回道:“多谢四公子。” 洛自醉一时也想不出任何能宽慰他的话,于是,静静地离开了。 他寻了条僻静的小径,想要一面漫步一面思考,头脑里却空空一片。渐渐地,心中的郁结更重了,他加快步伐,几乎要奔跑起来。 小径的尽头,宫琛负手遥望天空,似乎正等着他。 他停下来,他转过首,两人就这么对视着。 没有任何疑问的眼神,他应该全知道了罢。知道了,却一点也不担忧。如果没有那三劫的预言,或许他也能如此安然。然而,如今他却抑制不住心底的慌乱。愈是肯定了心中的猜测,便愈是不安。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过后,宫琛才行了礼,与他错身而过。 洛自醉独立了半晌,忽地轻点双足,提气跃起。 他急切地想见到帝无极。这种时候望见他沈睡的姿态,或许只会令他更不平静。但,相见的渴望却无法克制。 48、情劫应命 揉了揉太阳穴,抬起酸痛的手臂,洛自醉忽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并不明智的决定。 他早已远离这种繁忙的日子,习惯清闲,习惯随心所欲。如今再度面对堆积如山的摺子和文书,面对大大小小、庞杂无比的事情,不禁有些力不从心。而且,在池阳时,他也只需处理吏部之事,现下需要做出的大部分判断却是陌生的。为了不出差错,他只能反覆请教,反覆询问,浪费时间无数。 放下硃砂笔,他瞥向一旁的洛自省。 他倒是悠然自在,盘着腿翻着闲书,对兄长的忙碌状视若无睹。 “自省,今天不出去么?” “万事俱备。” “可有什么消息?” “四哥,暗行使传消息的时间差不了多久。” 关注点不同,消息的内容可就差得远了。洛自醉淡淡地望着他,不言不语,只是这么望着。 一盏茶后,洛自省侧过身。 一刻之后,他略有些用力地合上书。 小半个时辰后,他抬起睫,瞄了两眼。 一炷香后── “四哥,你想要我做什么,直说罢。”无奈投降。 “稍早若能这样关心兄长,就不必浪费这么多时间了。”洛自醉眼中含笑,唇角略扬,指指一旁的战报,“这些我都看过了,想必你也很熟悉。仔细解释解释,顺便补充一下如何?” “你还真是一窍不通……” “纸上谈兵倒是不难,难在切实有效地把握全局。这一场接一场的胜利,自开始步步紧逼敌人,到如今已完全截断敌人退路,确实令人振奋。不过,其后的联繫、损失却都不甚清楚。” “四哥,两军对战,以胜败论英雄,以胜败定生死。你的着眼处可真与众不同。” “损耗太大,伤亡过多,便无以为继。费最少的力量,获取最大的战果,这才是漂亮的战役,不是么?” “我知道了。”洛自省抬起眉,摆摆手,“不过,你放心,这支虎狼军里的人没那么容易死。” 他也明白,这些战士个个能以一敌十,是帝无极引以为傲的勇者。正因如此,他才想知道有多少人牺牲,战场上侵染着多少人的血,多少人被无辜捲入,献辰的荣耀要费多久的时光才能復现。洛自醉摊开一张锦帛,蘸了墨。战争的损失,除了人的性命,还有许多东西──譬如城池,土地,粮食,银两,人心…… 第157页 洛自省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这才不慌不忙地闭上眼,以不含任何感情的语气平声道:“首战,两个战场。西为襄州,折损士卒两千四百五十一人,杀敌九千余人,挑夫丧一千余人,寻常百姓丧四千二百五十七人。烧毁粮食三千一百五十万担,为寻得密道,剷平半个襄州城。襄州城外难民营在战前被敌军屠杀驱散,亡万余人。东为齐州群山前,佯攻,损士卒四千七百九十八人,杀敌一万五千余人……” 洛自醉的神色也同样平静,仿佛书写的一切与生死无关一般,认真仔细地在端整漂亮的小楷旁,以隶书作注。 洛自省说了一会,倏然停下来,注视着他。 “怎么了?不是还有最近的几场么?”殿内意外的寂静,洛自醉抬眸。 “四哥,自小我便想着要靠战功升官加爵,像爹和大哥三哥一样,成为大将军。当年考虑未来时,从未细想过‘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意思,也从未想过需要多少人的血泪才有我的封爵。” “不同。这是无谓的战争,那是必须的讨伐。”原来是忽然起了同情心,听他那么冷漠的口气,还以为他完全置身事外了。洛自醉淡淡地道:“身为将领,便註定要踩着他人的血肉往上爬。爹也是这么过来的,不是么?” 洛自省弯起嘴角:“其实我也很清楚,以往我们所熟知的‘战’,都是实力相差悬殊的战争。若不是狡兔三窟,那些叛民根本无法逃出天罗地网。但这回不同,四哥。看着上百万人厮杀屠戮,想到普通兵卒分明没有犯任何错误,也要这么拼上性命,实在觉得可悲。”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们不过是贪慾的牺牲罢了。其实,大多数叛民何尝不是如此?只是被某些人的花言巧语矇骗了而已。” “两年前那一战已经足够震撼,这一战却更为残酷。以少敌多,死伤无数……我实在无法想像,倘若四国混战起来,会有多少人丧命。不,单只想像起来,便觉得如处地狱。” “上亿人失去性命的战争,那该是怎样的景象。再加之妖魔潜伏,疫病扩散,恐怕会毁掉这个世界罢。太傅,虽然我觉得自己可以毫不在乎地杀掉成千上万个刺客、反贼,却似乎无法轻易接受血气沖天、根本毫无必要的战争。” “所以才不能相互干涉内政罢。不过,倘若一国毁,他国岂能安生?战争是最坏的情形,亦是最后的手段。” 勐然间忆起旧事,那时两个孩子神情凝重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洛自醉长嘆一声。 这应该就是无极虽然明知战争无法避免,但还是参加凤凰血仪式的原因。他已经尽力了,却依然无法阻止战争的发生。那么,这场血战便是天命了罢。 洛自省丢开书,轻轻笑着起身:“四哥,对我而言,或许不当将军比较好。我这散漫的性子,恐怕负担不起那么多人的血。” 终于有这种自我认知了。也好,乖乖认命当皇后,便不会再惹是生非了罢。洛自醉微抿了抿唇,应道:“自省,你和他现下正负担着一个国家,一个国家所有人的性命。这比将军的担子重多了。” “负担的是生,而不是死。”洛自省拍拍胸口,笑道,“至少良心轻松了。” “怎么,最后还是不想将事情做完么?” “四哥写这些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几乎没有感觉。该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人已经死去了。生者能做的,大概就是让这个国家恢復往日荣光罢。不过,一想到无极将要背负这千万条逝去和依然在生的性命,便不由得心情沈重。” “你不会由得他一个人承担,不是么?” 洛自醉微怔,勾起嘴唇:“确实。” 走到门边,洛自省高举起右臂,扬了扬:“虽然在去战场前,无间国师已维护过京城大阵,不过还是小心为上。毕竟,传说有云,欲要毁灭一个国家,必先毁灭京城。” “听你这么说,想到摇曳前阵子曾随侍无间国师左右,我便觉得角吟岌岌可危。” 洛自省沈默了一会,欲言又止。良久,他才微侧过首,斜眄过来。 洛自醉似有所觉般收了笑容,沈静地回望着他。 “四哥,你最好待在行宫,我明后天就回来。” “尽量。” “我想听的不是这种回答。” “我只能这么保证。” “罢了……有重霂和黎五哥在,应该不会有事。何况,闵衍国师也快要回京了。” “是么?我正巧想向闵衍国师问些事情。” “问他?那只成精的银狐狸?你想问的,正是他的心结之一。”洛自省轻哼着打开门。一阵风自院内吹来,灌满了他的袍袖,衣带飘飞。剎那间,人消失了,门也关上了。 “银狐狸”么?倒是和重霂的“白毛狐狸”之名相似得紧。无怪乎闵衍国师不费吹灰之力便收服了重霂,原来是同类…… 如此说来,当年阳阿叛离的诸多事情都无从得知了。 洛自醉缓缓打开一个摺子,手指轻轻敲着上头的落款。如果他是摇曳,定会在闵衍国师赶回圣宫之前行事。而且,战场上的胜负已经很明显了,容不得她再拖延。 一旦她得到确实的消息,一旦她认为已经没有成功的希望,她便会反击罢。今日必须前去圣宫,等着她出现。 思绪正有些纷乱,门轻轻一响。 洛自醉抬起首,便见皇戬立在门外,正欲将门再合上。 “太子殿下过门不入,匆匆忙忙的要去何处?”来得正是时候,怎么能就此放过他? 皇戬笑道:“我来找淳熙皇后陛下商量些事情。既然陛下已经移驾他处,我自然也不便久留,还是去问问他的行踪要紧。” “那么着急?有什么要事?” “也不十分着急。”太子殿下笑得灿烂之极,“太傅可有什么事?” “想请殿下帮个忙而已。” “只要我能做到的,太傅尽管说便是。” 洛自醉笑吟吟地推过手边的一堆摺子:“麻烦殿下告诉我,圣宫那些上等弟子的情况。”估计他来找自省也是因为这个罢。 皇戬抬了抬眉,笑嘆道:“看来只能先与太傅商谈一二了。” “怎么?不方便?” “不,不,正好听听太傅的想法。” 果然已经死伤过半,而且大都死于集中精力除妖时。 应该是暗算,但却未能寻出兇手。这是自然,兇手都是圣宫的人,无人知道他们之中谁是叛徒,谁又是真心实意前去相助。 洛自醉双手支着额头,合上眼。 这几日脑中塞了太多消息,有如一团乱麻,连他自己也理不清楚。不过,唯独可确定的是,摇曳的报復可能会毁掉献辰圣宫──甚至献辰这个国家的根基。 热。 滚滚热浪扑面而来,仿佛身处蒸笼,令人不由得想起满目白光的三伏天。 热,汗如雨下。浑身的水分似乎都已烘干了,动弹不得,就像躺在岸上的鱼一样无力。 分明已是深秋时节,为何── 勐然睁开双眼,映入瞳眸中的,是突然窜起的火苗和满殿的红光。 洛自醉惊得立起来,轻点足尖,迅速向后退去。就在此时,门窗忽然齐齐敞开,一阵阵阴风唿啸着卷进来,刮散了文书摺子。满目狼藉,火烧得更大了。 火舌和火舌汇聚融合,渐成一个人形,朝他扑过来。 “醉……” 火人张开口,轻声唤道。 他愣住了,忘了要逃走,任由大火将自己包围。 “四公子!” “四公子,怎么了?” 身边似有人在唤他。洛自醉回过神,便见重霂正忧心忡忡地望着他。再看那书案,摺子文书仍然好端端的叠着,没有半点异样。 松了口气,洛自醉蹙起眉。很不对劲,他应该立刻赶去圣宫。“重霂,去圣宫罢。” “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么?而且我刚从圣宫回来,并未发现摇曳。” “或许现下便在了。” 看他焦急的神色,重霂的表情也微微变了,点头道:“好,这便去罢。方才正想告诉四公子,这几天都未接到拾月君传的消息,摇曳貌似失去了踪迹。” 就是这样才危险。 披上大氅,洛自醉疾步朝外行去。重霂望着他的背影,再扫一眼书案上小山也似的文书,这才跟上去。 两人正匆匆往外走,迎面便见走廊尽头的方伞华盖队列。后亟琰似乎也很急,几乎将卤簿甩在了身后。 第158页 走近了,三人脸上都没什么表情。 自己和重霂如此尚有解释的余地,后亟琰露出这种神情却是极不寻常的。没发觉自己拢在袖中的双掌正微微颤抖着,洛自醉低声问:“出了什么事?” 后亟琰依然目视前方,沈声道:“最新的战报已经到了,景王帝邺于乱军中被将军们擒杀。” 摇曳最后的希望已经消失!战争终于结束了!连日来让他忐忑不安的时刻也快要到了!洛自醉垂下眸:“阳阿不见了?” “据初言国师与无间国师推断,他的身体早已腐朽。这万余年来,他全靠着夺取他人身体才得以活下来。景王身边的人大都战死了,生擒的人也没有异状。他们便认为他可能占据了景王的身体,但目前并未发现任何迹象。” “帝昀熟悉的人,且并非景王……究竟是谁?” “两位国师依然在寻找,战场上还留有阳阿的残余气息。我本想助他们一臂之力,但阳阿竟在之前的数个战场上释放了妖魔和毒物──尸体都成了鬼怪,正朝南方迁移,我必须代替灵王前去坐镇。” 欲要横扫献辰和溪豫?不,终究不过想让后亟琰离开角吟而已。“有劳了。” “你和重霂这是要去圣宫么?” “是,放心不下。” “小心一些。重霂,洛四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是,陛下。” 说罢,清宁陛下便快步行远了。 洛自醉和重霂对视一眼。只瞬间,两人便已确认,此行必将兇险难测。 开阔的广场上,只有两人缓步慢行。 除了他们轻轻的脚步声,整个圣宫仿佛荒芜的沙漠一般,没有半点声响,亦没有半个人影。这种异样的静寂,令人不禁联想到暴风雨前的宁静。 是他太过敏感了么?圣宫的人似乎愈来愈少了。洛自醉巡睃四周,隐约望见远处宫殿里零星移动着的白点,略皱起眉。 如形随影跟在他身边的重霂疑惑道:“方才来时,这里还人来人往的。这时候居然都不见了,也不到日祭的时间……摇曳,回来了么?” 没有感觉到她的气息,他才觉得惊讶罢。现下,她何时出现都不奇怪了。洛自醉微微一笑,在瞧见偏殿的时候,停下了步子。 重霂也收了步伐,静静地立着, “殿下。” 就在此时,两人身后传来唿唤声。甜美的声线,带着几分修行人特有的温和,同时亦含着不容忽视的愉悦与兴奋。 这声殿下,也只能是他了。毕竟皇戬和帝昀都还在行宫里。洛自醉眉眼弯弯,笑靥如故,回身望去。 雪白的纱袍轻飞,丝丝缕缕银髮飘舞,清丽的脸上挂着温柔的浅笑,一双善睐明眸中亦满是笑意,不是摇曳却是谁? “摇曳尊者,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摇曳步履轻盈,仿佛飘一般走近,回道:“尚可,桓王殿下呢?” “还不错。” “听闻殿下正代替灵王殿下处理政务,应该很辛苦罢。” “我闲来无事,也只是越俎代庖而已,辛苦一些又何妨。不过,有许多事情不明白,或许我的确有些不自量力了。” “哪里,殿下过于自谦了。这种善举,恐怕任谁都无法以干涉内政谏言罢。” 洛自醉微抬眉,神色依然自若。没想到她竟然以此惯例来讽刺他多事,不过── “灵王殿下虽然受伤,却仍不眠不休理政,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实在不忍再看下去。倘若因此受责难,我也无法辩驳。如有人谏言,不妨过了这段日子再提,届时,我会自请惩戒。” 摇曳笑得柔和之极,美丽的脸庞上渐渐浮出些许奇怪的违和感:“是我多想了。有洛四公子鼎力相助处理国事,谁会有怨言?更何况,献辰迟早是殿下的所有。” “这是什么话?摇曳尊者取笑了。”假装没有听懂,洛自醉仍然笑得自然而然。真是句句带刺。没想到在彻底决裂之前,她还有心情发起口头上的攻击。不,或许,她只是想设计他,使他动摇罢了。 “是么?”摇曳缓缓抬起手,拢了拢被风吹得贴在脸上的长髮,垂下睫,神态仍然柔顺如寻常大家闺秀,“我不喜欢顽皮话,也不喜欢做戏。我所说的,句句是真──殿下应该很清楚才是。时时压抑自己,又累又难受,实在非我所好。” 洛自醉冷冷望着她,嘴角却依旧轻轻挑起来:“确实,真性情比较舒坦。” 仿佛并未听见他回话般,摇曳蹙起秀眉,又道:“不过,要说最不喜欢的,恐怕还是被人盯着的感觉。拾月君,请出来罢。就算你有池阳圣宫前五的实力,也未免太小瞧我两百年的修行。” “师姐言重了,唯从未想过这种雕虫小技能瞒过师姐的利眼。”黎唯自半空中飘然落下,淡淡地道。 摇曳若有所思地直视着他,道:“你笃定师伯们都知道你的行踪,所以我不会轻举妄动?胆子可真不小。我若要杀你,易如反掌。” “师姐还是放过我了。”黎唯淡淡的笑容,此时看来竟有几分挑衅之意,“明辨形势,这便是师弟我唯一的长处。” 摇曳面具般的笑容倏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诡异的平静。便听她低声笑道:“你这性子也很不讨人喜欢。‘黎家五公子,天赋异禀。纵然出身豪门,却仍生了不愠不火的清淡品性,适合修行且能力出众,实为难得。他那双眼,看的不是这世间百态,而是人心。’──了时……师傅曾这样评价你呢。我们修身养性多年,却都及不上你的浑然天成,真是艳羡。” “承蒙师姐谬赞。”黎唯平平淡淡地垂首行了礼。 他这么平静的回应自是辜负了某些人的期待。摇曳轻哼一声,侧过首,瞥向身量如三岁幼童的重霂:“你也令人很不舒服。” 重霂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歪着头,微微嘟起唇,仿若一个寻常幼童般娇稚可爱。“师姐怎么这么说?” 摇曳的视线中充满了不容错辨的轻蔑与憎恶,冷冷地抬了抬嘴角:“竟然在生长中途变为银髮圣人──纵使如此,也掩盖不了你这一身邪气。光看那双眼,不,两双眸子,不是妖孽是什么?妖魔与神圣同体,你以为谁都能和闵衍一样受他人青眼相看么?他也不知费了多长的时间才有今日。” 圆滚滚的脸,瞪得圆圆的双目,瞧起来虽是怒火高涨,却让人感觉不到半点威胁。重霂鼓起双颊,凉凉道:“这和师姐无关罢。而且,师姐,你我并不熟稔,你这些评论,当真没有半点尊长气度。” “我不过是说出心中所感而已。” “师姐果然还是觉得,当初我就应该安安分分死在平舆罢。真遗憾,我还好好的活着。仔细说起来,师姐心胸如此狭隘,什么时候叛出也不让人惊讶。” 摇曳没有理会张牙舞爪的“小孩”,又看向洛自醉。她微侧着首,眯起双眼,似乎正在仔细打量对手,又似乎正在酝酿情绪。 轮到他了,他们三人还真是一个比一个招人恨。洛自醉心想,由得她这么望着,仍旧泰然自若。 “归根究底,你才是罪魁祸首。” 这一回合的抨击可真是直截了当,一开始便瞄准靶心。“尊者何出此言?” “异世使者,若你没有来此世,帝无极──洛无极便不会来到献辰继承王位。他将永远是洛家不可告人的秘密,身世成迷,只能隐姓埋名过一生。而且,若没有你,此时的池阳大概已经因为内乱一蹶不振了罢。” 洛自醉扬起眉,回道:“就算没有我,异世使者依旧会降临,此人依旧能帮助无极。且……尊者实在低估了两位陛下。” “也只有四公子能教养出如今的云王殿下。” “多谢尊者夸奖。我并没有教他什么。他能有今日,全都靠他自己。” “你阻在我们的路上。你和帝无极毁了我们辛辛苦苦建立的基业。” 虽是指责,情绪却并不激烈,甚至可说没有半点波澜。洛自醉轻轻笑起来,难得地冷哼了一声,回道:“原本便没有什么基业,何谈毁灭?” 摇曳微蹙起眉,冷冷道:“这种时候,四公子竟与我针锋相对,一逞口舌之快,实在有些考虑不周罢。我若愈是怨恨,便愈会加倍报復,四公子想要的结局,便愈不可能出现。” “倘若我好言相劝,你可会停手?既然如此,又何必让你自说自话?”说着,洛自醉侧过身,目光移向偏殿,又道,“尊者的恨意,我早有感觉。你报復的手段,我也知道。” 第159页 闻言,摇曳唇角微挑,露出个诡秘的笑容。 “你想让我尝到与你同样的痛苦。” “不错,让你亲身感受……目睹所爱在眼前消逝的痛苦。” 上扬的音调和刻意的停顿,将她的意图表露无遗。重霂狠狠地剜着她,紧贴在洛自醉身侧,黎唯也不着痕迹地缓缓移动,占据了最佳攻击位置。 洛自醉面色微沈,斜睐过来,道:“且不提我与无极,难道你一点都不顾及和了时国师两百年的师徒情分么?” “师徒情分?”摇曳倏然低低笑起来,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般。笑够了后,她眯起异常明媚的双眼:“我和他哪有什么师徒情分?有的只是仇罢了。” 听了此话,洛自醉、重霂和黎唯都微微怔了怔,继而想到阳阿。看来,摇曳和阳阿的关系并不一般。甚至,可能从头到尾,摇曳都没有背叛──因为她从未真正归属于圣宫,归属于修行者。 “你们似乎很想知道呢。也罢,就让你们死也死得明白些。我和他们的仇,在万年前他们四人追杀我父亲时便结下了。更遑论,他们擅自将我从父母身边带走,隔离于世外。两百年了,每时每刻,我都得用尽气力压抑着这些仇恨。” 阳阿竟然是她的父亲?怎么可能?他的身体不是早就腐败了么?洛自醉沈吟了一会,谨慎地道:“你出生不久便离开了父母,随便一个人自称是你的父亲,你就相信了么?” 摇曳斜眄着他,微笑道:“殿下以为我会认不出自己的父亲么?他拥有何等的力量?自我在娘胎里起,他便一直陪伴着我了,从未离开过。” 原来如此,阳阿应该是在不断换身体的过程中,偶然成为她的父亲。原是想自行培养这对敌武器,却不料了时国师寻上门来。但他并未就此放弃。为了彻底控制住她,他便一直隐藏在她左右影响她。“所以,如今你要与他联手摧毁这个国家?” “摧毁?”摇曳睁大双眼,脸上露出些许迷惑,温声道,“我只是想将它奉给该得之人罢了。” “实在可惜。”洛自醉浅浅勾起唇,眼神却极厉,“这‘该得之人’什么都得不到了。” 摇曳一僵,似乎是被正正刺中了痛处,回到了现实。“都是你。都是你和帝无极……他该得到的,都被你们夺走了。帝无极没受过苦,没受过累,不知道日日夜夜的恐惧是什么滋味,凭什么……凭什么?”她近乎喃喃自语着,清丽的面孔逐渐扭曲。 洛自醉冷道:“他是否曾受过苦,受过多少苦痛,你能推断么?而且,人生在世,谁不曾遇过生死之难?难不成这些人都有资格问鼎这个位置,得到不属于他们的东西?” 重霂接着讥诮道:“想得到不可得之物,必害己害人。以师姐两百年的阅歷,连这种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么?” 黎唯仍然维持沈默,手按着腰际的剑柄,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手的动作。 “什么是可得,什么是不可得?天命就是不能反的么?”摇曳抬眸看着他们,忽地大笑起来,“不过,我可是神的代表呢。我觉得他应该坐上皇位,我拥立他,我帮助他,这难道不是神的意愿么?假若神不想出现此类事情,大可不必传下什么邪术捲轴,天下就不会大乱了。但既然有邪术在,我父亲反,我反,也是应当的!逆反是必然的!” “你们这些呆子,都信什么命运信什么神,归根究底也都是自私自利的胆小鬼而已。” 洛自醉心中一紧。他自然知道自己的本性,平日里也并不为此自卑自艾。不过这种时候被她指责,总有些异样的不快感。“难道你助汝王夺位,便一点私心都不存么?你不是想继承父志,成为天下第一人么?你不是想永远将汝王控制在自己手心里么?你的野心远在四位国师之上,你想成为人中神不是么?” 摇曳神色微变,回道:“一统四国是他的壮志雄心。从没有人有如此的宏愿,他才是真正的王者!这世上只有他能完成大一统,且须得我全力帮他才能实现!我成为最强者,我成为神,他便能成为唯一的帝皇,这有什么不对?” “罔顾无数生灵,得偿不可能长久的野心?真是可笑,人命就如此轻贱?” “为了他,我连自己的性命都捨得,其他人算什么?” 洛自醉抿了抿唇,一时不好如何回应。 便见摇曳死死地盯着他,诡异地笑道:“而你,连命都捨不得,还谈什么情,说什么爱?帝无极也真是可怜。” 洛自醉的脸色愈加难看,但仍不发一言。 摇曳眼中亮光微闪,忽道:“……殿下,可否定个交易?” “什么交易?”尽管知道绝不可能有任何转机,洛自醉却仍然忍不住回应。就算这不过是恶意的耍弄,他也不愿放弃细微的希望。 “若你在此自刎,我便饶他一命,你意下如何?” “四公子别听她胡言乱语!她的话岂是能信的?!”重霂急忙拉住洛自醉的衣角,大喊道。 洛自醉脸色一片惨白。性命,无极,再度拉锯。摇曳的话他自然不可能相信。但,倘若往后当真出现这种选择,他……他想必…… 思绪纠结起来,舍什么,放弃什么,难道不可能永远两全么?如此想着,他不禁回首。偏殿的门依然紧闭,但这么遥望着,仿佛就能看见帝无极沈睡的模样。依然平静,也依然没有半点醒来的倾向。 如果没有这个劫难,他永远不必担心这个选择。就算此次在劫难逃,他也……他也相信他一定会回来。可是,他怎能眼睁睁地看着无极消逝?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受灼烧之痛? 见洛自醉神情异样,黎唯和重霂面露忧色,各自慢慢移动了几步,挡在他和摇曳之间。 摇曳弯着精緻的眉眼,掩唇而笑:“既然你不能为他死,那便看着他死,意下如何?” 住手!声音还未出口,身体还未能反应过来,洛自醉便觉得双颊边一热,两道箭矢般的细细蓝线擦过他的脸庞,直冲偏殿而去。火!瞬间的炽热感和痛感让他几乎不能思考,提气便要跃起来跟过去。 绝不能,绝不能让情劫应验! “四公子!” “洛四弟!” 还未飞得几丈,洛自醉便被剎那间飘到他身后的黎唯强行制住。 “别去送死。” 黎唯淡淡的声音传进他一片空白的脑中。 洛自醉身体一滞,恍然回过神。就在这时,广场四周飞来无数蓝色炎箭,贴着他们身侧,直奔偏殿。漫天流星雨般的蓝炎射在偏殿周围,化成火花,迅速燃烧起来。 “这是幽冥火,只消半盏茶的时间,便可让妖魔化成灰烬,更别提人了。”重霂解释道,怒瞪着摇曳,“这女人早便在此设下阵,想要与我们同归于尽。” 摇曳俯身笑得异常畅快疯狂。嘲弄,讽刺,兴奋,怨恨,种种激烈的情绪夹杂在一起,似乎加快了蓝炎的燃烧。转眼之间,偏殿便被幽冥火包围了。 偌大的殿堂成了蓝色的火海,火舌向上升腾着,好似能一直燃到天际。蓝炎箭依然不断地射过去,偏殿渐渐如满溢的水池般,喷出数条长长的火龙,点着了正殿。火焰不断向外延伸,不多时便占领了整个圣宫。 洛自醉手足冰凉,唇微微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身体也完全僵直了。 比梦里还不如。 他只能这么看着,发不出任何声音,做不出任何微小的动作。 他不能接近半步,不能沖入殿中,不能唿唤他。 他……没有勇气,去救他。 痛苦,很痛苦。但,他仍然,不能救他。 早就梦见了,早就预知了,他还是什么都不能做。他这么自私的人,真不该,爱上任何人。 过分的热度,似乎连血液都要烤干、皮肉都将熔融的热度。 不是已经放他回来了么?难道还有什么考验?或者,现世中出了变故?还是──情劫……么? 额头上一阵剧烈的痛感传来,灼烧的痛楚直达骨内。帝无极勐地张开双眼,映入眸中的,是满目的蓝。蓝色的火焰就像波涛一样涌动着,一浪一浪扑过来,却都被一个看不见的屏障隔离在外。他眯起眼,略转了转有些僵硬的颈部。睡了这么长的时间,身体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看来还需要一段时间适应。 “陛下醒了?”身侧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守在他身旁的应该是了时。帝无极望过去,便见了时正气喘吁吁地一手撑着石床,一手不断地结印。而蓝炎就似水一般压过来,一阵胜过一阵,他所造的障壁被沖得摇摇晃晃,几欲崩溃。在修復障壁的间隙里,无数丝细得几乎看不清的蓝炎冲进来,划破他的祭袍,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焦黑的伤痕。 第160页 从不曾见他这样狼狈过。他的灵力竟变得如此不济,应该是遭了暗算。思及此,帝无极忆起这一个月间的所见所闻,眸光沈下,深不见底。 暗暗运气一小周天后,身体终于恢復平常。帝无极坐起来,本能地闪过朝他双眼刺来的蓝色火焰。 了时的喘气声愈来愈重,苦笑道:“陛下,都是我教导不周……” “和国师没有关系。”帝无极平静地打断了他,“现下是什么状况?国师的伤势如何?怎么受的伤?” 了时待要回答,便听轰隆一声,殿上的横樑断落,屋顶瞬间崩塌,瓦片木头都向他们砸过来。 屏障遭受重击,露出更多空隙。数道蓝光钻进来,朝帝无极袭去。 了时惊喘一声:“陛下!” “我没事。”帝无极敏捷地躲过,翻起双掌,五种灵力自他手心中缓缓流出,注入障壁内,“国师的伤势如何?” “目前尚可,不过──”了时低下头,银髮滑落,遮住了他的面容。 “摇曳做了什么?连国师也没有对策么?”帝无极瞥向火场外,方才扬起的灰尘却遮蔽了他的视线。 了时轻嘆一声,顿了顿,才道:“她想毁掉这个国家。” 帝无极冷冷地注视着熊熊烈焰,眼神微变,散发出无尽的寒气。 烟尘渐渐散开了,蓝炎似乎正包围着什么,形成一个巨大的火球。而火球里竟隐约透出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洛自醉双眸微张。 火球中央的人身形一动,侧过脸来。 视线交会。 只一瞬,却如千万年。 他,醒了。“无极……醒了。” “的确醒了,不过,也活不久了。” 黎唯迅速放开洛自醉,抽出长剑,淡淡地望着笑得愈发愉快的女子。 洛自醉慢慢地转过身,什么都没有再说,目光里却满是悲哀。 摇曳掸了掸长袖,温柔道:“殿下倒是看着呀。” “看着他怎么被火点燃,怎么被烧得面目全非,怎么化成灰烬。你若不仔细看着,错过了他的遗言可怎生是好?” 仿佛默认了她所说的结局,洛自醉復又望向蓝炎球。 但,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视线已然朦胧。 49、角吟崩毁 “虽然正在催阵,但摇曳也不是你能应付得来的对手。你小心自保便可,不必顾虑我们。” 耳畔传来黎唯淡淡的声音,洛自醉定了定神,低声道:“她还得留着我看到最后,不会对我痛下杀手,由我攻击最好不过。” “只是不会立刻下手而已。若将你打成濒死重伤,她的仇可就彻底报了。” 确实如此。洛自醉苦笑着退后数步。他只会拖累他们,离远一些,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是他目前唯一能做到的事情。而这种无力感,令他懊悔不已。倘若他再多用心练武,倘若他再多用心学习控制灵力,现下便不会成了累赘。因为家人朋友的保护,他一直过得惬意悠闲,但到危机时刻,却派不上任何用场。 他虽然惜命,却不希望自己总是被护在羽翼下。而往后,也不会再有这一幕了。 见洛自醉退后,摇曳双目动了动,笑吟吟地道:“就凭你们两人,还伤不了我。与其送死,倒不如安安静静地看完最后的美景。” 重霂竖起眉,冷道:“不试试怎么知道。”话音才落,他的手足便慢慢伸长,转眼间化为少年模样,挑起一双桃花眼,露出一口白牙:“以前没有机会和师姐切磋技艺,现在这大好时机怎能放过?” 摇曳显然有些惊讶,想是料不到他竟能轻易瞬间生长,袖子一甩,退出十丈开外。 长长的银髮轻轻飘荡起来,重霂没有给她太多反应的时间,迅速欺上去,赤手空拳地与她过招。 黎唯拔出剑,淡淡道:“幽冥火阵固然狠毒,却不至于困住了时师叔。想必她早已使出阴着。局势瞬息万变,你也着意一些。” 洛自醉抽出长软剑,略颔首,目送他提气一个翻身,刺向与重霂缠斗的摇曳。 她怎么能伤害足不出户的了时国师?而且似乎已经得手。洛自醉一面提高警觉,躲过逐渐纷乱的蓝炎箭,一面仔细观察蓝炎球。没过多久,他便觉得,火球中间的人影越来越扭曲,显然是了时的力量愈来愈弱了。 他心中瀰漫着痛苦和无力感,紧紧握着剑,抿着唇。 与帝无极目光交汇不过是瞬间,没有看清他的神情,甚至来不及多思考。即使如此,他仍能想像得到他不动声色的脸庞。 无极,我相信你。但信任不足以熄灭恐惧,更不能压制住痛苦。 你说只需在乎结局便可,但这过程实在难熬。 唯恐失去……唯恐失去。 “了时国师,你的伤势──”眼见了时的脸色越来越差,帝无极运足力量,将他拉上石床,尽量将障壁缩小。 了时紧闭着双眼,嘴角边渗出丝丝鲜血,艰难地道:“陛下,我……恐怕……” 话未竟,他忽然抓紧胸口,吐出一大口血。 “国师!”帝无极脸上闪过几分焦急和担忧。了时到现在还未告诉他,究竟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为什么会发生,他也寻不着冲出火焰的方法。难道他们便要被困此处,直到被活活烧死么?想到方才那短短的一瞥,想到醉就在外头看着这一切,他怎能就此罢休? “角吟……怕是……保不住了。”了时浑身染血做出的预言,让帝无极顿时一怔。角吟保不住,便是献辰崩溃的开始。能彻底毁灭角吟的,不可能是人!难道是── “国师,是……”望着已经失去知觉的了时,帝无极没有再说下去,抬首望向天空。透过蓝色的火焰,他只能模模煳煳看见天边堆积起红黑色的云,闪电不时在云内放出银芒。这种不详的预兆让他心内一紧,咬牙将所有力量化为实体,想要强行突破。 狂风捲起,驱散着蓝色火焰,将疾射而来的众多炎矢吹开;小小的空间内洪水暴涨,循着风气势澎湃地往外沖;强烈的光芒四射,与蓝炎相互抵消着,慢慢扩展,吞噬了地狱来的恶焰;光中夹杂着的!!电花宛如雷暴一般迅速膨胀,不多时便完全盖住了蓝炎球。 这样耗力想必撑不了多久。但,只要赶在异象还未出现之前就还有希望。 结局不会改变!他不会让它改变! 分明才过了午时,天色却愈来愈暗。不知何时,大片红黑色的云已经遮天蔽日,仿佛扭转了时光。漫天小山似的乌云,内里隐隐透着诡异的血一般的红色。好似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巨大灾难。 蓝炎球突发异状,耀眼的光芒让洛自醉几乎无法直视。是光灵力!他忙侧过首,眼睛却还是受到了影响,视野里白茫茫一片。 好不容易视力恢復了一些,天空中忽然一声巨响,万钧雷霆从天而降。 这道巨大的雷电生生地扯开了黑暗,犹如撕裂时空一般,击中了蕴着光芒的蓝炎球。巨大的爆炸掀起层层气浪,将附近的四人推至广场的角落里。 洛自醉踉踉跄跄地稳住了身形,放下遮住双眼的手。他只能朦朦胧胧看见这道闪电俯冲下来,但心已然凉了。剥茧抽丝般的疼痛从心中慢慢散至四肢百骸,延绵不绝。 重霂和黎唯又摆好了架势,摇曳却笑得更加绚烂:“别说你们杀不了我。便纵是杀了我,也是同归于尽了。” 这是什么意思。她究竟做了什么?!洛自醉有些木然地盯着她,手中死死地攥住长软剑。 重霂和黎唯的脸色都变得有些苍白,但仍然不放松地攻上去。 摇曳挥着长袖,在两人之间旋转飞舞着,翩翩似仙。但她笑着说的话,却宛如至毒的毒药:“有准皇帝、国师、准国师、王爷和君妃陪葬,还有谁能死得比我更奢侈?呵呵,不,有献辰千千万万人陪葬,还有谁能有如此的荣耀?” 重霂手执一件玉器,口中念念有辞。玉器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化身成巨大的针,朝摇曳刺去。 摇曳虽闪躲得异常巧妙,但玉针紧随着她不放,很快寻隙钉入了她的右肩。她急忙拔出来,捂住伤口,恨恨地瞪着重霂有些冷酷的脸:“是闵衍告诉你的么!” 重霂不答,又取出件玉器,继续念着咒文。 发觉形势不妙,摇曳一改先前的守势,扑了过去。 黎唯横剑拦住她,头上的金冠忽然裂开,披下一头隐隐泛着银光的乌丝。 摇曳微怔,大笑道:“原来你也是杂种!”话未落便扬袖想要捲住他的剑。 已经满头银髮的黎唯力量和速度都提升不少,长剑幻化出无数剑影,招招狠绝,渐渐将摇曳逼退。 第161页 握剑的手早已麻木,洛自醉似无所觉,望着一道一道从天而降的雷霆将偏殿和主殿的位置炸出个巨坑。他已经无法想像,那小小的蓝炎球里的人变成了什么模样。无法想像,所以不去想,仿佛眼前所见并非真实。 不知是否由于雷电的关系,大地好像回应一般震颤起来。震动由弱渐强,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地面仿佛成了水面,剧烈地上下起伏着。洛自醉被迫不断地跃起来维持平衡,但却因为有些心不在焉而反应不及,摔倒了。他正想爬起来,地底好似升起了一个巨浪,狠狠地撞在坚硬的地下岩石上,而后水波横震,荡漾开来。他被摇得动弹不得,紧紧伏在地面上,灰尘砂石瞬间迷了眼。 由于涟漪的效果,地面裂开一道道fèng隙,犹如无数妖兽张开了乌黑的大口。 不断有岩石上升、下降、分裂、崩解,在这种暴烈的自然力面前,人只能任它摆布。黎唯和重霂立刻退到洛自醉附近,将他从一条大裂fèng边拉到暂时安全的区域。而摇曳看着这番震动,大笑不已。 暗红色的瘴气从裂fèng中溢出,伴随着悽厉的鬼哭狼嚎,无数妖魔冒出来,四散奔走。 重霂和黎唯的脸色都异常凝重,他们显是已经明白将要发生的事情。 “这女人已经疯了!居然破坏血契!” 瞪着摇曳的重霂咬牙道。 “我是疯了!早就疯了!他死的时候就疯了!”摇曳笑喊道,声音异常尖利狂躁,“他得不到的,你们谁也别想得到!他曾得到的,你们也别想继续享受!” 破坏血契究竟是什么意思?洛自醉还未能反应过来,脚下便又传来一阵剧烈的震颤。他转眸一看,便见一条赤红色的龙冲出了地面。 洛自醉怔怔地望着细长飘扬的龙鬚、巨大明亮的龙眼、壮硕坚固的龙角、平滑得仿佛闪耀着火光的龙鳞和锋利微曲的龙爪,不自禁地瞠大了眼。他何曾如此近距离地瞻仰过这种神圣生物的容姿!现在的感觉,除了震撼,只有敬畏。 先帝的灵兽,终究要出走了么! 不,一直兢兢业业镇守京城的赤龙怎么会突然失控出走?这就是摇曳最后的手段么?! 没有灵兽保护,再加上无数妖孽作乱,角吟会毁灭罢。无极的心血,终究还是化成了乌有。 巨龙飞上天空,盘踞在火烧似的云间,龙目炯炯,扫过地上的生灵。那目光如此高傲,藐视着它所见的一切,却又如此……愤怒── 不好!无极! 还未等洛自醉站稳,巨龙张口,吐出一团团乌黑的火球,直冲那已成巨坑的偏殿而去。 洛自醉呆呆地看着,已经听不见周围的声响,也感觉不到地底涌动的力量。他的视野里就剩下黑色的火焰,自坑中流淌般向四周延伸,所到之处,皆化为粉尘。 “这是连魂魄都能瞬间烧化的毒炎!你以为我要让你看什么!看的就是这个啊!嘻嘻!魂飞魄散!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 他说,就算死了也会逆天回来。 无极,倘若你已魂飞魄散了,可还会回来? “这就是阻碍他的下场!都陪葬!都给我们陪葬!” 赤龙完全成了妖兽,摆动着尾巴,口吐黑炎,烧尽一切。黑红的天穹下,惨叫声,痛哭声,不绝于耳,仿佛世界将到尽头。 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乌黑的一片。远处隐隐约约有人哀嚎着胡乱奔走,没有几步便化为一缕轻烟。皮肉烧焦的味道,血腥味,充溢在空气中。 建筑、树木、人都消失不见,或落入黑炎中,或落入地上不断扩张的裂fèng里,或落入妖魔爪牙之下。 这……是地狱的光景。 洛自醉终于回过神,注视着身边浴血的黎唯。他银色的长髮都沾染了血迹,身上处处伤痕,脸上的神情却仍是淡淡的,既没有恐慌也没有动摇。而那双眼里,却含着无尽的悲悯和无奈。 洛自醉移开视线──重霂正托着玉器,继续攻击摇曳。而摇曳虽是血色尽失、一脸惨白,却仍然笑得惬意开怀。她察觉了他的目光,红唇恶意地勾起来,道:“这么同生共死,不也是一段佳话么?” 洛自醉仍然无心回话,摇摇晃晃地立起来。 “黎五哥,什么是血契?” “灵兽与帝皇定约,必由国师牵引,以三方之血为契。血契以命为代价,违约者死。” 难道……“它以为了时国师背约,所以发泄愤怒么?没有办法让它安静下来?” “此灵兽被激怒出走,无法收服,只能等它自己回到灵兽界。毕竟在这片土地上,能与灵兽交流的人,只有了时师叔和摇曳。” 换而言之,也只有摇曳能罔顾了时的安危,做出毁掉血契、激怒灵兽出走的行为。过度信任带来的背叛,了时也从未料想到罢。 洛自醉沈默了。充斥着脑内的惨唿声依然源源不断,血淋淋的屠杀依然在视野边缘反覆重现。昔日宛如圣境一般的角吟,已经被彻底毁灭了。 “拾月君,烦劳你带着四公子离开!”搏斗闪躲的间隙里,重霂忽然道。 洛自醉神色微凛,低声道:“你一个人对付她?” “她已经身受重伤,而且我还留了个杀着没使呢!此着我用得不太熟练,恐怕会牵连你们,所以你们赶紧走罢!”重霂头也不回,指使玉针追逐摇曳变幻的身形。 “既然如此,我们便先离开了。西山再会。”黎唯一手执剑,一手拉起洛自醉的袖子,没有半点犹豫地纵身而起。 洛自醉则不知重霂方才说的话是真是假,走了担心他命丧摇曳之手,不走却又辜负了他一番好意,一时有些踌躇。 重霂回首一笑,桃花眼微挑:“放心,西山再会。” 摇曳寻得了空子,点缀着血污的袖子如箭矢般射向他,恨道:“三番两次阻挠我!周重霂!若不是你!帝无极和洛自醉哪能活到今日!” 她已经认出重霂便是当日从邪法里救下他的人了,他岂不是更危险?洛自醉被黎唯带起,却仍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两人的打斗。 只见重霂从衣襟里掏出一件玉器,念了几句咒语,玉器顿时化作一桿红缨银枪。 摇曳吃了一惊,挥袖仓皇后退,好似已经明白那长枪的威力:“闵衍竟然参透了邪术的弱点?!” 重霂眼神冷漠之极,哼道:“我师父的名讳是你能叫得的么?”说罢手腕轻翻,点了点枪身。银色枪身隐隐流转着阵阵光芒,倏然向敌人刺去。 摇曳有些狼狈地闪躲着,却仍免不了被枪身散发出的寒芒扫及,移动的速度越来越慢。 这厢,黎唯虽然尽力带着洛自醉闯阵,一时半会却也出不去,被一阵狂风颳得只能在附近徘徊。 重霂斜了他们一眼,又默念了几句,跃起来一把抓住银枪,吼道:“拾月君尽管带着他往外沖!我来扰乱她催阵!” “这幽冥火阵岂是那么容易出去的?你们还是安心在这里和我一起死罢!”摇曳擦了擦唇边的血,扭曲着脸笑道。 洛自醉和黎唯被风吹得宛如断线的风筝,完全不能控制动作。 忙乱间,洛自醉垂下眸,看着离得越来越近的裂fèng,苦笑着不断使出风灵力。但他实体化的风根本不是阵中强风的对手,两人还是缓缓向地fèng坠去。 黎唯忽然一使力,似乎想将他甩出去。洛自醉早就料到他有此着,没有多想,反手便抓住他的手腕。这种时候,便纵是他能就此出阵,恐怕也无法全身而退。虽然现下两人都处于困境,找到转机的机率却也大些。 黎唯轻轻一嘆,没有多言。洛自醉也顾不得疲惫,不断地消耗着自己的灵力。虽然洛家使风的能力是天生的,但他的灵力修为不高,也撑不了多久。看身下张着血盆大口的地面,转念一想,毕竟妖魔都已经出来了,里头的兇险应该不比外头。思及此,他略微宽心了些,不禁又望向重霂。 此时的重霂已完全占了上风,一桿银枪使得虎虎生风,没有给摇曳任何退路。 先前两人轮番上阵的效果也终于显现出来。摇曳的伤势累积加重,却没有任何机会为自己疗伤,只得勉强应付。 饶是如此,两人也打得天昏地暗,银光白袍缠作一团,一时间难分胜负。 倏然,重霂迅速向后退了数步,重摆架势。 摇曳警戒地盯住他,抬起手,随时准备以袖子防御攻击。 重霂没有给她太多休息的时间,提气又攻了上去。 这回,洛自醉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很快取出上古玉祭器,捏成碎片,而后洒向摇曳的伤口。摇曳面上痛苦的表情一闪而过,连忙想躲开。但重霂却不容她躲闪,紧紧随了上去,同时突然抽剑一般拔下银枪头。红缨枪头在空中划过一道白光,碎成千万片,而余下的枪身竟变成了一柄利剑。 第162页 中距离攻击的武器转眼就变成近距离武器。摇曳本仗着近身战而勉强自保,现下情势却完全倒转。优势变成了致命的弱点,她已经来不及逃走。重霂挽了个剑花,快如魅影。 洛自醉眼也来不及眨,便见鲜血四溅。一颗美丽的头颅自他脸侧飞过。惊讶的表情还凝固在姣好的面容上,大睁着的双眼里怨恨依旧。 洛自醉倏然觉得,那双应该已经失去光彩的眼似乎动了动,无数怨怒沖入他脑内。直到飘扬起来的滴着血的丝丝银髮自他脸上拂过,他才收回心神。 头颅在黑炎中化为尘灰,幽冥火阵消失了,赤龙的暴怒却仍未停息。 洛自醉和黎唯落在地上。重霂冷冰冰地拿袖子擦着剑上的血,转过身来时,手足便再度缩短,脸也换成了三岁小童可爱的面孔。 “重霂,回西山了。”洛自醉低声道,声音有些奇异的嘶哑。容不得他们再耽搁了,倘若赤龙转移了发泄的对象,他们便只余下瞬间消失的命运了。 重霂却一动不动,道:“师父和师伯们很快便到了。我带了上古祭器,能助他们一臂之力。” “要迫它离开么?”黎唯问。 “若不如此,恐怕这块地方全都毁了它也不会善罢甘休。” 洛自醉抿着唇,望了望近在咫尺、灰尘瀰漫的巨坑,系上长软剑,轻轻道:“那你小心。” “四公子不必担心,帝无极那是祸害遗千年,又有了时师叔在……”重霂说了两句,不知为何,却没有再继续。 “我不担心。”洛自醉似毫不在意般微微一笑,转身便走。赤龙出走,想必了时也已经付出了代价。而无极他──不,他不担心。他,不能太担心。他……不能想,不能思考,只能寄望于那人曾许下的诺言。 与重霂暂别后,洛自醉和黎唯御风西行。由于先前耗力过度,两人的速度都不快。也正因如此,身下缓慢后退的景物异常清晰起来。尸骨血迹,颓垣断壁,风起之时,黑烟滚滚,微尘飘扬。 二人行得匆忙,即便瞥见角落里啃食人肉的妖魔,也没有多作停留。但,一路上的死气沈沈,令他们的心境更加沈重。 飞了小半个时辰,跨越了大半座城,却连一个活物也没见着。洛自醉抬首,望着那巨大的赤龙口中不断喷出的黑炎,眼神黯下来。 直到城门隐约在望,附近才出现零星的人影。 城楼畔的高墙边,几只浑身鲜红的妖怪围住数名老弱稚童,龇牙咧嘴,露出长长的獠牙。老人和孩子瑟缩着抱成一团,无言地向经过的人求救。然而,街道上仅剩的几人却仿佛没有看见般,低下头匆匆忙忙地逃出了城。 洛自醉和黎唯对视一眼,停了下来。 黎唯将妖怪引开,个个斩杀,洛自醉则带着人越过城门,不停地往西跑。 奔了一段路,估计他们都没什么气力了,洛自醉才放慢了速度。老叟幼童都满怀感激,不住地躬身谢恩。他忙上前将他们扶起来,扬了扬手,道:“去山里躲一躲。” “恩公可知这城内发生了什么变故?” 望见他们脸上的恐惧和不安,洛自醉弯起唇,道:“圣宫有人叛变,所以引发了灾难。不过,只要云王殿下登基,一切便可恢復往常了。” 大约是被他的笑容所抚慰,几位老人镇静了许多,行礼后便带着孩子们走远了。 洛自醉立在原地等着黎唯。 不多时,黎唯便几个起落跃过来,收了剑,淡淡地道:“方才遇见一位灵王殿下身边的侍卫。据他所言,灵王殿下已经脱险,现下正在玥歧山峰上安顿扎营。洛四弟应该知道路罢。” “黎五哥要回去?”洛自醉的神情苦涩无比,他果然一直拖累着他们。 “两人的用处总比一人大。何况,置放祭器也应该愈快愈好。” 洛自醉点点头,目送他飘然离开。而后,独自踏上路途。 玥歧山是角吟西郊最高的山峰,独立于延绵起伏的峻岭之中,十分醒目。 洛自醉攀上半山腰,远远就见数百大帐林立,布防守卫井然有序,宛如军营。营内来来往往的不仅有兵士,还有不少黎民百姓。士卒们依然精神抖擞,大多数平民脸上却带着恐慌和茫然,仿佛已彻底绝望。 “四公子!” 闻声看去,就见帝昀急急走过来。洛自醉神色微动,扬起眉,淡然一笑。 帝昀绷紧的脸顿时放松了许多,往他身后瞧了瞧,满怀希冀地问:“怎么只有四公子一个人过来了?重霂呢?拾月君呢?……王兄呢?” 洛自醉笑笑,道:“重霂和黎五哥正想方设法协助国师们驱赶灵兽。” “王兄,王兄没醒么?”帝昀剎那间惨白了脸,连声音都带着轻微的颤抖。 洛自醉自然而然地抚了抚他的头髮,轻轻道:“他醒了。不过没有回来。” “王兄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他被灵兽困住了么?!” “待灵兽离开了,我们再去寻他。你放心,他不会有事。”他可是无极呢,怎么可能会有事?洛自醉笑得浅淡,施施然朝正在建造的瞭望塔走去。 帝昀只是怔怔地望着他,竟忘了再仔细问清楚。 洛自醉就这么身形轻快地拾级上了瞭望塔,塔上正观察角吟状况的宫琛回过首,神色略有些怪异。 “宫大人,情形如何?”洛自醉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只是挑起嘴角。 “赤龙依然狂躁,宫城已全毁。”宫琛目不转睛地望了他半晌,这才移开目光。 既然说是“全毁”,那便是连一片瓦也没有留下了。洛自醉极目遥望,浓烟和尘灰已盖住了整座角吟城,他只能堪堪看清大概的轮廓。而云中的赤龙则愈来愈活跃,巨大的身体翻滚腾跃,引出无数电光。 前有天雷,后有黑炎,地上妖魔横行,地下瘴气肆虐,多少人能够从这个地狱里逃出来?某种程度上而言,摇曳胜了,胜得残酷,胜得惨痛。 一轮艳丽的红日挂在山边,霞光万丈。然,角吟附近却暗如深夜,似乎所有的光芒都被阻挡在外。 洛自醉垂下眸,注视着地上拉长的影子。 “四公子应该累了罢,且先回帐休息如何?” “我倒是无妨,宫大人才应该歇一歇了。” 宫琛沈默了一会,行了礼退下了。 洛自醉独自站在瞭望塔上,扫一眼主帐附近的帝昀。帝昀和宫琛交谈了数句,抬起首望着他。两人视线相对,一个平平静静,一个忧心忡忡。 洛自醉浅浅笑了笑,帝昀的表情却更苦闷了。 他们还是不信任无极的能力么?个个都往坏处想…… 洛自醉合上眼,刻意忽视心中的痛楚和恐惧。再张开眸时,已然与平常毫无二致。 没过多久,角吟城八方位上忽然一阵银光闪过。八条银色的灵线射向云中,分别缠住赤龙的头尾、四足和躯干。赤龙愤怒地扭动着,想要摆脱束缚,银线却缚得愈来愈紧。它喷出狂烈的黑炎,想将银线烧毁,却没有任何效用。 这就是上古祭器助法的作用么?如此说来,闵衍、无间和初言应当都回来了。 洛自醉正想着,便瞥见一个白影自山脚下掠过来。 白影仿佛乘着风一般,迅疾且飘逸,转眼间便登上了瞭望塔。 数丝银髮轻轻擦过脸庞,洛自醉想如平常那般问候一句,话到嘴边,却无法出口。以至于,他只能无奈地笑了笑。 妖异诡谲的金蓝瞳眸凝视着他,仿佛已将他看个通通透透。 静默,难熬的静默。 但洛自醉仍然连只字片语也无法道出,努力之后,只能放弃。 闵衍似乎已洞悉他的境况,轻声道:“吉人天相,不会有事。” 洛自醉露出个感激的笑容。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便是这样肯定的断言。 “四公子且退后几步,如今最紧要的,便是把那赤龙赶回去。” “闵衍国师能与它沟通么?” “这片土地不是我的,自然……不能!”闵衍噙着笑容,举起黑玉杖,“虽然我不能和它说话,但自有人能应付它。不过,或许要冒些险。” 洛自醉依言退到他身后,看着他咬破手指,将血滴在玉杖上。剎那间,玉杖上发出青色的光芒。光芒渐渐聚成一个小球,射向北方。 光球湮没在滚滚乌云中,没了踪影。闵衍眯起眼,低笑道:“如此虽来不及保住角吟,却至少能保住献辰。” 他的话音未落,北方天际便泛起一阵白光。 赤龙不再挣扎,似有些疑惑地望向北面。它身畔的闪电慢慢变弱,直至消失。这一瞬间,时间都似停滞了。 第163页 白光愈来愈盛,驱散了厚重的红黑色的云。柔和的光芒中,一个暗影游近。 的确是“游”过来。身体灵活,昂首摆尾,浑身笼着一层淡淡的金色云雾,无比尊贵──俨然便是苍龙,上古四灵兽之一。 苍龙直奔玥歧山而来,绕了一周后才盘起身躯,眈视着赤龙。 洛自醉半惊嘆半震撼地仰望着上空的龙。它不仅仅是此世享誉四方的上古四灵兽之一,更是彼世神话里赫赫有名的四圣兽──强大而又美丽,傲视四方,不愧为统率一方的王者。 用灵兽来劝服灵兽,这种法子也只有闵衍能想得出来。 双龙对峙,地上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唿吸。 苍龙的身躯比赤龙还要巨大,气势也更足。它伸过头部,摩擦着赤龙的角。赤龙的脾性也好像变了一般,侧过首回应。 虽然人们并不清楚这些动作的含义,但确实能看出两龙的交流进行得十分顺利。 半个时辰后,赤龙身上的银线消失了。不过,它没有再次发狂,只摆了摆尾,便不见了踪影。 苍龙回首瞧了闵衍一眼,身体轻转。 顿时地动山摇,狂风唿啸。 帐篷里一片惨号。许多人慌慌张张地逃出来,看见苍龙时,却又不知所措起来,只能呆呆愣在原地。 苍龙长尾轻甩,击碎了一座山头,而后纵身游回北方。 望着瞬间崩塌的大山,不断下落的巨石,洛自醉终于明白闵衍所说的“冒险”的含义。倘若苍龙离开自己的土地便无法自控,以它的能力,足可将献辰全境夷为平地。 苍龙青色的身影消失在银芒中,角吟上空的云也逐渐消散。夕阳昏黄的光照耀着这座受劫的都城,惨澹戚哀。黑炎依然在燃烧,由内城向外城扩张。无数房屋化作沙塑,轻风吹拂,便崩毁弭解。 数万年苦苦经营,却在旦夕间覆灭。果然还是破坏来得更容易些。只不过,视若圣域的角吟消失了,不知献辰人能否挺得过去。 洛自醉俯视着营地中聚得越来越多的人,仔细观察他们的神色──依旧是一片绝望。 “闵衍国师,赶路累了罢。时候不早了,待初言国师与无间国师到达,一同用晚膳如何?” 闵衍妖瞳微闪,欣然答应。 洛自醉慢慢地下了瞭望塔,回到帝昀为他准备的大帐内,稍作休息。 用晚膳时,洛自醉和帝昀都一言不发,倒是重霂,拐弯抹角地打听了许多事。闵衍和初言避重就轻地答了话,无间则并未出声。 “血契毁了,了时师叔的情况如何?” 洛自醉抬起眸,望了望初言和闵衍,復又垂下首。 初言淡淡道:“幸得赤龙提早走了。若再磨一阵,便纵是他,也无法恢復了罢。” 闵衍接道:“他元气大伤,但仍存一息。不过,气息实在太过微弱,我们一时也寻不着。” “既然了时师叔没事,想必帝无极也安然无恙。待黑炎燃尽,我们便去废墟里找。”重霂瞅了瞅洛自醉,又加上一句,“应该不会太久。” 三位国师都不焦急,可能一则想让他们宽心,二则纯粹不愿表露太多。洛自醉用完膳,便起身告辞离席。 出大帐的时候,他依然能感觉到众多投注在他身上的视线,或担忧,或平静,或淡然。然,他并没有回头。 回到自己的帐内,他便径直向长榻走去。在榻边静立了一会,忽然倒在榻上。 脸沾到枕头时,他想起与帝无极目光交汇的时刻。这段记忆不断重现,他却依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也记不起自己当时的神色。 不要多想。脑海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一如既往的温柔。 于是,他合上眼。 “这棋谱翻完了,我便回来了。”他柔声道,再次重复当初的诺言。 那棋谱,还剩下几局?三局,只有三局了。 无极,最多,还给你三十日。 好。半梦半醒间,似乎听见他的应声。他站在榻边,俯下身,含笑凝望着他,一如多年前的每一个夜晚。然而,不同以往的是,那笑容很模煳,连带着他的面容也朦胧起来。 从睡梦中稍离,想要睁开眼,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张开。看来只是意识醒了,身体却依然在沈睡。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浑身沈沈的,疲惫不堪。于是,他只能这么躺着,静待身体恢復。 就在此时,他隐约听见说话声。 “那日看他那么悠闲平静,我便觉得古怪。” “是啊,太过平淡,没有丝毫破绽,不知他什么时候会崩溃,这才可怕。” “该怎么办?他睡了整整四日……不叫醒他,身体能承受么?” “师父都说不要紧了,就由得他睡罢。” “睡这么久,对身体没有半点好处,还是唤醒他罢。” “五公子,使不得。他醒了之后,面对他平静的模样,你能以平常心相待么?” “难道就因为这样,就由得他这么睡下去?不成!左右也是要醒的。反正黑炎也快熄灭了,就和他一同去废墟里找人罢。” 黑炎要熄了?四天,终于都烧光了么? 张开眼,洛自醉侧过首。 矮案边,洛自省、帝昀、重霂、皇戬、黎唯各捧着一杯热茶,神色凝重地低声讨论着。 黎唯的位置正对着长榻,发觉他已经醒了,微微笑了笑:“醒了?” 其余几人闻言,皆是微惊,也偏首望过来。 “黑炎快熄了?” “四哥你别急,看情形还得烧上十个时辰。” “太傅先吃些东西再说。” “我已经让人做了莲子粥。四公子身体还好么?” 他们还在担心他。心意他领了,但他自觉这种情形再正常不过。洛自醉坐起来,笑道:“只是睡得有些乏,没事。太子殿下,棋谱还在你那里罢。” 皇戬微怔,轻轻勾起唇:“是啊。太傅,这两天我又解了一局呢。” “如此甚好。这十个时辰也没什么事,摆珍珑罢。” 黎唯淡淡地点了点头:“那珍珑谱我也很有兴趣。” “有黎五哥加入,解局就快了。” 重霂、帝昀和洛自省坐在一旁,看他们悠悠然取出棋盘,落子,一时无语。 风捲起一片尘土,唿啸而过。 洛自醉拢了拢身上的大氅,环顾四周。 此时他正立在那巨坑边沿,放眼望去,平平坦坦。整座角吟城就似无限延展的巨大广场,连断垣残壁也没有剩下。 “四哥,下来吧。我已经清理了一小块地方。”深达十丈左右的坑底,洛自省指了指身侧,喊道。 洛自醉纵身跃下,他身边的帝昀也跟着跳下来。 坑底是软的,洛自醉双足点地时,略有些惊讶。 “方才清理时,我觉得这一块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就挖这里了。”洛自省挽起袖子,看准地方,拿起铁!铲土。 “我找找偏殿。”洛自醉道,巡视周遭,大概丈量出坑的大小。想到那时的情景,他慢慢寻找,半晌,寻得当初偏殿石床的大概位置。而后,他立刻跪坐下来,也顾不得拿工具,直接用手扒开一层层的尘土。帝昀握着锄头来到他身后,笨拙地锄了两三下,也索性扔了锄头,径直挖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尘灰已被尽数移开,手指碰触到坚固的石面。平整的青石上,雕刻着古朴的云纹,正是偏殿铺着的青石砖。 洛自醉定定地望着石砖,渗血的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石床不见了,不可能。就算是雷击爆炸,之后也应该遗留着不计其数的碳化木头和残瓦,黑炎燃烧时也能撑好一会。他看错地方了。是,肯定是他找错了。 于是,他继续挖开眼前的尘土层,动作越发急切。 他身后,帝昀沈默地望着自己挖出的石床基座,双眼渐渐红了。 “已经死了么?” 倏然,顶上飘来一句。 听似有几分惋惜,实质上却没有任何感情的语句,令洛自醉瞬间腾起一团怒火。他抬起首,正见坑边,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少年探看下来。 两人互相打量着对方,少年笑眯眯,他冷冰冰。 帝昀也仰起首,待看清那少年的模样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少年干脆将斗篷脱下来,大大方方地任他们看。简单地束起来的乌黑长髮,俊美阴柔的脸庞,修长匀称的身段。除去朴素的衣着不提,他的身姿容貌都足以引得路人瞩目。然而,他脸上绚烂的笑容却显得有些突兀,仿佛这种笑容并不适合这张脸。 洛自醉瞥了帝昀一眼,漠然问道:“他是谁?” 第164页 帝昀回得无比艰涩,双眸里尽是难以置信:“……浩……皓霖……君。” 虽然没见过皓霖君,但在献辰游歷时,这个名号却是如雷贯耳。先帝难得倚重的得力臣属,智计出众,铁面无私,常年出入御书房。在先帝前往平舆时,更承担了所有的政务。人人都传,他才是真正的皇后。 而且,全靠他相护,帝昀才得已活下来。也幸得他指点,无极才能迅速掌握全局,拉拢各方人脉。他的逝去,是云王灵王派的巨大损失。 但,现在,原本应该已经死去的皓霖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少年笑嘻嘻地道:“哎呀呀,原以为灵王殿下会贵人多忘事,想不到竟还记得我,实在荣幸之至。” “你……你不是皓霖君。”帝昀咬咬牙,怒道,“究竟是谁?!” “我不是皓霖君还能是谁?殿下难道忘了么?我让你在先帝玉身前发出的誓言?让你──” “住口!你是谁?别用这张脸来骗我!”帝昀双目中几欲喷出火来,提气便要冲上去。 本是不动声色的洛自醉立刻拉住他,冷冷道:“阳阿么?真是久仰大名了。” 少年扬起眉,开朗的笑容顿时变得邪气万千:“你就是异世使者啊。这具身体真不错,被你夺了,真是暴殄天物。” “别满嘴胡说八道!”洛自省早就在一旁戒备,听了此话,便再也忍耐不住了。 “怎么,我说错了么?”阳阿笑得很是无辜,“洛四公子的身体虽然被毒物毁过,根基却还在。只可惜,这位完全不知道如何好好利用这具躯体,啧啧。” 洛自省待还要回话,洛自醉冷睇了他一眼,他只得强压下怒火,闭口不语。 “躲过初言国师和无间国师已是不易,而今居然不顾危险来到角吟──你有什么打算?”洛自醉眼神虽极冷,语气却依然平淡。 阳阿蹲下来,笑盯着他,道:“你倒是有趣得紧。好罢,看你顺眼,告诉你也无妨。” 他这话轻佻得很,也带着几分蔑视。洛自省和帝昀听了,怒气更甚,简直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不过,两人这时才真正冷静下来,没有再试图攻上去。毕竟,能逃过初言和无间的追击的人,必定不是泛泛之辈。他们两人不可能敌得过他。 “我也是来找人的。” “摇曳么?她已经死了。” “这不听话的女儿,不提也罢。”阳阿皱起眉来,嘆道,“若不是她,我怎么可能会失去这具强大且又漂亮的身体……” 洛自醉突觉体内升起一股寒意,想了想,沈下脸:“你究竟来找谁?” 阳阿侧侧首,撇嘴轻哼道:“反正已经死了,我也没有得到他,你不必生气,专心准备丧事便可。” 洛自醉怒张双目:“你看上了无极的身体?” “是啊。云王殿下生了一付罕见的好容貌,常年习武柔韧性也好,更难得的是灵力无穷。他拥有我这万年来看到过的最好的躯体。只可惜,摇曳执意要毁掉他,趁我在外时便对他下手。她也不想想,毁了他,让我上哪儿去找这么合意的身体?” “你现在霸占的是皓霖君的身体,还不够么?” “这躯体也不错。是摇曳找给我的。这么想来,她还算有些孝心。不过,这孩子的精神力惊人,很难压过他。好不容易施了几回咒,便再也没有机会出来了。” “所以摇曳下毒害他,想让你出来?” “可惜我不想要了。从看见云王殿下的那一刻起,我想要的,就只有他了。” 帝昀目眦欲裂,吼道:“住口!别再侮辱皓霖君和王兄!” “小小年纪,脾气倒很大。”阳阿哼了一声,站起来,披上斗篷,“罢了罢了,看了你五年,也不和你计较了。唉,空走了这一趟,竟连残肢断体也没见着。”低声抱怨了几句,他转身便要走。 洛自醉忽然道:“他没有死。” “不要自欺欺人了,异世使者。难道你不明白?没有人能逃得过雷霆和黑炎的双重攻击。”阳阿似笑非笑地瞅着他,拿斗篷掩住面容。 “他不会死。”洛自醉近乎固执般道,目光却十分平静,仿佛已然笃定。 阳阿双眸微动,笑出声来:“如果他没死,烦劳你转告他:这具身体,我要定了。” “他是我的。”此话出口,洛自醉赫然惊觉,这是他首次向外人宣告所有权。不过,没错。无极是他的,容不得任何人以任何目的染指他。 阳阿笑得更愉悦,回道:“那你们俩的身体我都要了。” 话音方落,一阵烟尘飞过,他便凭空消失了。 洛自醉转回身,望了望帝昀挖出的石床残体,不发一语地御风飘了上去。 “四哥!你要回去了么!” “累了,回去休息。” “不挖了?!” “不挖了。你们也别勉强自己陪我,各做各的事去罢。” “那你呢!你要做什么?” 洛自醉回首,轻轻一笑:“下棋,习字,睡觉,画画,我要做的事情可多着呢。”说罢,他便御风回了玥歧山大营。 留下又惊又忧的洛自省和帝昀,面面相觑半晌,忙不迭地跟上去。 自此半个月内,洛自醉再未踏出大帐半步,也不准任何人入内。没有人知道他在里头做什么,也没有人想出解决之法。 不久之后,后亟琰到了,却并未试着劝阻,只是每日不时伫立在帐外,静观其变。 角吟崩溃十五日后,献辰的灾难只增不减。疫病依旧蔓延,妖魔依旧肆无忌惮。北部洪灾,南部旱灾,百姓一次次受难,苦不堪言。以至于到后来,路边白骨累累,生者哀鸿遍野,举国一片悽惨景象。 献辰,危在旦夕。 50、凤凰帝出 “天之子。” 似乎有人在唤他。 “天之子,醒了么?” 空灵之极的声音,仿佛从别世传来,跨越了遥远的距离和漫长的时光。 接着,是长长的嘆息:“我等了很久了,你终于出现了。” 直接映入意识中的语句,让他不由得慢慢集中已经逐渐涣散的精神。凤凰血之子,天之子,近来,他得了不少新名号。 身体似乎正浮在空中,飘飘荡荡。 他能感觉到猎猎寒风吹过,能感觉到阵阵剧痛,唯独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 记起来了。那时,烈焰雷霆不间断地袭击过后,障壁已然破裂。他苦苦支持,心中早存了灵力不尽不言弃的决意。但,没料到赤龙竟然出走了。纵然他有千般本领,灵力再强,也抵不过灵兽的愤怒。黑色火焰自空中扑下来,脆弱不堪的障壁瞬间碎裂消失,他的身体被火紧紧包住,寸寸成灰…… 身体应该已经化为灰烬,那时的剧烈痛感他依然记得很清楚。 然,现在又是怎么回事?人既死,为何还会感觉到痛楚?不,疼痛还在,身体便还在,他还活着。 究竟是谁救了他们? “你愿与我定生死之约么?” 将他唤醒的声音愈来愈近。 他甚至能听见异样的风的唿啸,就如同鸟扇动翅膀带起的风声…… 能听得见了。不是在脑中响起的声响,而是确确实实听见的声音。他倏然睁开眼。然而,眼前强烈的光芒让他不得不立刻合上眼适应。 那一瞬间的残像,似乎是一只巨大的火焰聚成的鸟。 他再度张开双目。果然,漂浮在他正前方的,的确是一团红得异常鲜艷的火焰——抑或可说是鸟类模样的火焰。 “它”扇着一双火翅,火焰的炎舌咝咝作响,热浪逼人。 歷经火带来的劫难,一时间,潜意识里对火已然有种无力的恐惧感。帝无极不禁微微苦笑起来:“阁下是?” “它”好似没听见他的话,又重复问道:“你愿与我定生死之约么?” 帝无极巡睃周遭。他们所处的,是没有光、没有声音的静谧世界。这样的情景他已经很习惯了,倒是凭空出现在此的火鸟让他略有些疑惑。只有它才能放他出去么? “你可曾看见与我一起的银髮之人?” “他没有死。不过,也不在此处。”火凝成的鸟答道,一双隐隐闪着金光的眼直勾勾地望着他。 担忧顿时消解了许多,以他的直觉,它是值得相信的。“此处……又是何处?” “用来重塑你的身体的混沌境。” 他果然已经死了一回,这也算得上是一次难得的体验了。虽然回忆起来并不愉快。“多谢阁下的救命之恩。” 第165页 “那么,你愿与我定生死之约么?” 即便是为了这救命之恩,他也应该答应。帝无极注视着火鸟,缓缓点头。何况,如果他想得没错,“它”便是灵兽罢。 “你不必因为我的恩情而勉强,我只是邀请你而已。愿是不愿?”火鸟仿佛看透他的心思,又道。 “愿意。”帝无极没有迟疑,轻轻勾起唇,“他日倘若违约,当以性命献祭。” 他话音未落,火焰突然四散,消失在黑暗中。 “天神在上,吾与天之子帝无极以血为契,以命为偿,结成盟约。吾当守护吾主,绝无二心。”低低的咏唱宛如天籁,迴荡在这方空间内。一波一波的回声经久不息。 而后,黑暗便像雾气一样散开了。 帝无极垂首,望见同样在空中浮浮沉沉的了时,忙将他拉近。 了时依然在昏迷中,胸口微微起伏,气息十分微弱。 帝无极皱起眉,极目四望。 蔚蓝的天空,随风飘游的白云,没有半个人影,也无法使力。他的灵兽难道就将他抛在这里了么? 身下的云层慢慢飘移开来,帝无极注视着那座渐渐被黑炎吞噬的都城,面无表情。 倏然,地上的黑暗迅速化开,仿佛是谁打翻了砚台,任由墨汁染了那片好不容易挥就的大好河山。 帝无极眼睁睁地看着地上的一切如被墨污毁的画,渐渐被掩盖,渐渐消失,全身不自觉地绷紧,压抑着心中涌动的情绪。 在黑暗即将漫上天空之际,大地中央迸发出一道异常耀眼的金色光芒。 帝无极眯起眼,便见金芒内,一只美丽无双的鸟儿优雅地振翅高翥。 它有着蓝色和赤红色的微卷细长冠羽,身披火般的华丽羽毛,翼展开时,颜色由深至浅,远远看去,犹如永不熄灭的火焰。比身体长数倍的七彩尾翎在风中飘舞,优美无比。 这是——凤凰? 尽管许多灵兽都可称得上威严神圣,但,眼前的百鸟之王却是为数不多的,让人想将所有美好的形容都送给它的存在之一。 美,力量,灵气,骄傲,尊严,圣洁…… 凤凰鸣叫着,声音清脆悦耳。 没想到,他的灵兽居然主动与他约誓,而且竟然是凤凰。帝无极难掩心中的喜悦,浅浅挑起唇角。凤凰即是重生,这意味着,他获得了亟需的助力。倘若献辰之毁是必然,那么,它的重生也是必然。 凤凰落在他身前,垂下高傲的头颅,道:“吾主,灵兽界凤凰族族长,双凤皇之凤,应主召唤而来。请赐予天之血。” 身上没有利器,帝无极只得咬破手指。鲜血缓缓滴在凤凰冠羽上。红色冠羽吸收了血液,变得更加鲜艷,最终同化为血的颜色。 “盟约已成。” 随着凤此言,帝无极忽觉额角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好似正被烙铁烙印一般。 凤张开双翼,再度飞起来。它的翅膀带来阵阵强风,帝无极被风迷了眼,不由自主地退后数步。 然,几步之后,他便感觉到双足再度踏上了硬实的土地。于是,他张开眼,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片被森林包围的糙地上。阳光明媚,蓝天碧糙,绿树成荫。了时就沉睡在一棵古木下,微风轻轻带起他的袍角。 安谧的世界。 这里应该是灵兽界罢。与醉曾说过的有些切合,也有些不同。至少,在他的视野里没有半只灵兽。 “这是灵兽界我凤凰族的领地,外人不得入内。” 身后响起的平静声音解了他的疑惑。 有些陌生,不像是凤。帝无极回首,便见一个着红衣的少年立在了时旁边。 少年的神情有些冷淡,衬得他的姿容更是出众。精緻如画的眉目,堪称绝色。当然,对自己的容貌已经习以为常的帝无极并没有太多的反应。不过,在看见对方一头乌黑长髮中夹杂着的数缕七彩髮丝时,他抬了抬眉。 “凤。”十分肯定。 他从未听了时提起灵兽能化为人形。但,这也不难想像。毕竟,修为到一定程度的妖都可化成人,灵兽自然更是不在话下。大概于他们而言,兽或者人都不过是一种形态罢了。 少年点了点头:“角吟大阵全毁,我无法送您回人界。待阵势初立,便可回去了。” “你还须与国师定下血契罢。”这回并没有循着常理定约,可能多少会有些影响。 凤垂眸望着了时,道:“他伤得很重,能保命已是不易。若想恢復灵力,可能需要数百年。” 帝无极沉默了一会,略作思索,道:“虽然……有人能继任。”也只有那只白毛狐狸了。当然,若还有其他人选,他绝对不会考虑他。 “那便好了。到人界后,早日结成血契,也好早些重设阵势。”凤微微一笑,脸上的冰霜融化泰半,“吾主,好好休息罢。” 帝无极目送他走入树林深处,坐下来。 即使无所事事,帝无极也没有想过到处走走。 这里终究是别世,虽然是凤凰族的领地,但也潜伏着无数危险。他也并非没有半点好奇心。不过,这一点点的好奇,几乎在剎那间就被疲惫和疼痛扼杀了。 于是,他盘起腿,打坐运气。 一大周天后,疼痛减轻了不少。那时被火吞没的记忆也淡了些许。 思绪渐转的时候,他听见走近的脚步声,放松下来,依旧合着眼问:“熄了么?” “黑炎燃尽了,阵势也立了。” “人世已过了多少日?”黑炎绝不可能在两三个时辰内燃尽。 “半个月罢。” 正所谓“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依醉所言,灵兽界与人界的时间应该差距不大,但如今—— 那个他最放心不下的人,现下怎样了? 目睹他在蓝炎中醒来,目睹他被雷电攻击,目睹他被黑炎包围。现在又是这么多天杳无音讯,他可千万别钻牛角尖才好。 “吾主,分隔两界的灵力壁已至最弱之时,请立刻起身准备。我与您一同去人界。” “有劳你了。” 凤长发飞扬,瞬间化为百鸟之王。一声嘹亮的长鸣后,它张开双翼,化为一道红光,裹住帝无极和了时,朝天空射去。 角吟崩毁后的第十六日。 时至十一月初,却依然没有下雪的迹象。空荡荡的城池和花木凋零的山坡原野,看起来格外荒凉。 这一日,本与之前数日没有任何区别。 人们或呆呆坐在玥歧山营地中,或不死心地在厚厚的尘灰里挖掘,或哭泣,或悲哀,或绝望。 没有一个人,看到希望。 重霂在洛自醉的大帐边立了半晌,默默地朝营外走去。角吟毁灭当日,他便恳求三位长辈让他暂代献辰国师之职。最终闵衍做主,准许他接任。虽然没有时间也没有地方祭天告神,但他已经确实承担起了责任。于是,这些日子里,他便在闵衍的指导下,用剩余的上古祭器摆下天地合一阵。 营门边,一脸凝重的帝昀正一面听暗卫的禀报,一面遥看着已经不存在的角吟。 重霂越过他身边,蹙起眉,尽量无视到处散坐着的如同木偶般的人。 “看!看天上!” “那是什么!” 四周忽然一片骚动。面如死灰的人们也都缓缓抬起头,望着天空。 重霂和帝昀也不自禁地仰首。 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穹中,一只鸟儿俯冲下来。 它沖得很快很疾,转瞬间便显露了身姿:火焰般的羽毛,长长的七彩尾翎,美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是凤凰!”有人惊讶地喊起来。 “是凤凰啊!神禽凤凰!” 所有人都从地上站起来,带着几分激动,引颈望去。 凤凰降临,身形如山,展开的双翅达数千丈,尾翎更有万丈,在风中飘舞着,遮盖了太阳。 它在角吟上空高鸣盘旋,仿佛敲响了重生的钟声。 “洛四,凤凰现身,你也该出来了。” 后亟琰弯起唇,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只巨鸟。 洛自醉掀开门幕,紧紧裹着雪白的狐裘,也望过去。 重生之凤凰。 凤鸣叫着,仿佛正在为来到此世而歌唱。它身上落下的羽毛在天空中飘飘扬扬,宛如火红的雪。 飘落的羽毛落至半空时,突然化为一团团火焰。 既非红色,亦非蓝色,更非黑色,而是白色的火焰。 洛自醉伸手,捧了一朵白色火焰,只觉得手心微温,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许多人也像他一样,情不自禁地捧起白炎,放入怀中。 白炎落地,覆盖了角吟和周边的原野。 第166页 火焰熊熊燃烧,却没有人惧怕。 倏地,参天大树拔地而起,一排排一列列,瞬间便成了森林。原本一片荒芜的土地上,树木藤萝花糙纷纷冒出,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 很快,角吟便被森林糙地包围了。 火焰从地上经过,春天般温暖的气息流淌开来,带来无数生命。 角吟,献辰,復活了。 天空中闪过四道白光,分别奔赴东南西北,而白色火焰也似乎被它们引领着,向四面八方涌去。 洛自醉转身望着剎那间绿意盎然的群山,只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神奇的事情了。曾看过的电影和电视剧的特效也没有如此不可思议。带着生命力的火焰唤醒了无数生灵,让人仿佛回到了远古,回到了城池还未建立的时候。、 重生,毁灭后的重新开始。既然万物都欣欣向荣,人又何尝不能再度往前走? 人们低落的情绪不知不觉间转变了,个个振奋不已。 天空中聚起一层云,鹅毛大雪从天而降。 有些寒冷,却不觉得难受——也可以说,这时候的他,已经忘记了寒冷罢。洛自醉专注地望着飞近的凤,望着从凤身上跃下来的人。 那个微笑着的人将手中抱着的了时交给初言,而后,一步步走过来。 潮水般的人流自觉地分成两半,形成一条笔直的通道。 “凤凰帝万岁!” 率先自怔愣中回神的人高喊道。 所有看呆的人也都纷纷清醒过来,立刻跪下行礼。 “陛下万岁!” “吾皇万岁!” 洛自醉十分平静地凝视着那个人,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温柔目光,熟悉的笑容。终于回来了。他安下心来,内心深处高高筑起的防御也一节一节垮塌。 帝无极径直走向他最挂念的人,看着他略有些苍白的脸色,心疼之极。 “我回来了。” 洛自醉却并未回话。 帝无极轻嘆一声,伸臂抱住他:“怎么?还在担心么?是真的,我活着回来了。” 半晌,耳畔传来爱人闷闷的回答:“还有一局没解开……” 帝无极微怔,不禁笑出声来:“怎么,我提前回来了,你就这么意外?这一局为难你多久了?” “十日。” “若是你永远解不开,那又该如何是好?” 洛自醉睇了他一眼,搀扶着他,朝后亟琰、皇戬、黎唯和洛自省点了点头,回了帐。 帐内最为显眼的,无疑是榻上的棋盘。帝无极失笑,在榻边坐下,仔细揣摩这局珍珑。 洛自醉搬开棋盘,示意他睡下。 帝无极笑着躺下,抬起手,轻轻摩挲着他的脸庞:“清减了不少,没有好好休息罢。” “不,衣食住行都好好的。” “是么?方才我明明看见五公子和昀感激的样子,难不成看错了?” “倘若换了是我生死不明,你难道还能安然如故?”洛自醉嘆了一声。 闻言,帝无极的瞳眸微微收缩。即使是假设,他也不愿意想像这种情形。心情无法自控地低落下来,他倏然将爱人拉入怀中,吻上他的唇。 洛自醉措不及防,跌在他身上。但他立刻反应过来,紧紧抓住他的手,有些青涩地回应着。 于是,两人唇舌交缠,时而轻柔时而热烈。多日的相思,在此时尽数流露。 一个翻身,帝无极将洛自醉压在身下,凝望着他,再度吻上去。 顾不得疲累,顾不得疼痛,顾不得其他一切。眼前的人,是他唯独不能失去的。他可以不做这个国家的守护者,却万万不能不守护他。 凤,与我一同守护此人。 在他快乐时与他分享;在他悲伤时开解安慰;在他忧愁时分忧解难;在他危险时寸步不离。他与我,荣辱与共,生死相随。 分明已经睡了两个月之久,帝无极还是觉得十分疲乏,不多时便沉沉入眠。 醒过来时,身侧一片冰凉。 他起身下榻,望着矮案边正全神贯注勾勾画画的人,不自禁地勾起唇,悄悄走到他身后。 案上已经堆起好几叠图纸,并不是一晚上便能画成的。看来,这半个月里,醉不仅仅只是解珍珑而已。 待看清楚他究竟在画什么,帝无极忍不住嘆道:“这些日子你究竟有没有好好休息?” 洛自醉停止了动作,放下笔。 帝无极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异常,遂也沉默下来。 好一会之后,洛自醉才转身望向他,眼神和表情皆是冰寒一片。 帝无极从未见过他这种神情,微微眯了眯眼。 “若再有下回——再被人暗算,生死难料,我不会再等你。我会立刻从你身边永远消失,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帝无极怔了怔,笑得温柔和煦,话中却带着不容人拒绝的强硬:“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洛自醉冷冷道:“你也应该尝尝这种等待的滋味。”旁人的绝望,旁人的悲伤,旁人的怜惜,看在眼里却要视而不见。执着于细微的可能,执着于极小的希望,不听,不看,不想。掩了耳朵在角落里等候着,愈是长久,便愈是恐惧,愈是痛苦。 连他也不知道自己能等多久。如果珍珑解完,他还未出现;如果能为他做的一切都已经做完,他却还未出现……那时,他还能怎么办? 不确定,不愿想。所幸,他回来了,在他崩溃之前。 帝无极笑容依旧,斩钉截铁道:“我也不会给自己这个机会。” 数日后的某个清晨,雪后初晴,洛自醉送后亟琰归国。 当然,清宁陛下不止一次表达了自己想参与角吟重建的愿望,均被好友一一婉言拒绝。他也只有作罢,颇为惋惜地答应回溪豫。 “陛下,天气正好,请移驾罢。” “这景色难能一见,而且,往后可就看不着了。我得多瞧瞧,记下来。” “陛下都看了三天了,早已经记得清清楚楚了罢。” “景色日日不同,怎么可能记得清楚?” 柔黄色玉轿边,谭正司抬首望了望洛自醉,而后復又低眉垂眼。 难道溪豫众臣已经将推卸责任的心得都传授给他了么?果然是物以类聚。而他,也习惯时时站在他们的立场了。洛自醉心中长嘆一声,淡淡地道:“那便多看一会罢。只是,我已托人带信给老丞相,陛下将在日暮时分到达。想必他们都已经做好准备迎接您了。” 后亟琰依然望着那片被白雪覆盖的广袤树林,好一会,才笑着回道:“你无视我的好意也就罢了,如今连待也不许我多待么?” “臣不敢。” “我尚且不担忧朝廷之事,你更不必操心。” 就因为他一点都不担心,他才替他不安。“你总该回去的。” “溪豫如今哪能看到这般美妙的风景。神迹出现,万物瞬间生长……”顿了顿,后亟琰一眼睨过来,“不然,你画下来罢。” 洛自醉有些无奈地颔首答应了。 依依不捨的清宁陛下这才上了轿,道了别。 玉轿消失在灰色的天空中后,洛自醉缓缓地向着中军帐走去。 与此同时,树林的另一边,角吟城原圣宫的广场上,正在进行缔结血契仪式。 与至交送别情深义重的场面截然不同的险恶气氛,带给人身在比斗场的错觉。 虽然三位当事者中的两位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国师们却依然含着笑容,轻吟着祝词,敬禀上天。 形式上的告天之礼已经完成,接下来便是真正结血契了。 凤以相当怀疑的眼神看着三岁大小的继任国师。 准皇帝陛下淡淡宽慰道:“没有办法,只有他了。” 新任国师自然没有错过此话,脸上升起阴云:“陛下,您能否少用这种令人不快的言辞?我的能力如何,您也应该很清楚才是。” “我不过是给他一个简洁明了的解释罢了。” “凤大人,我的年纪比他大多了,也比他更可靠,您请放心。” 于是,对视,扬眉,火花四射。 于是,定约,疑惑,前景堪忧。 三方血契完成后,闵衍、初言和无间便围住了凤,大有好好沟通、仔细欣赏的意味。 帝无极和重霂无暇旁观,很快回到玥歧山大营中。 中军帐内,众臣静静地坐着。 待帝无极回到主位,重霂也在他对面坐下,主题为角吟重建的议事便正式开始了。 “皇兄,我觉得这些图很不错。不仅保留了故时角吟的许多风景和特点,还解决了不少问题。角吟若能依此重建,必将与众不同。” 第167页 “陛下,桓王殿下所作的图的确难得。不过,重建的难度也因此增大。而且,倘若街道拓宽,角吟势必要扩建……” “这又如何?” “臣等希望陛下早日祭天登基,工程量若增加,登基之日便将延迟。” “这与登基没有任何冲突。而且,如果安排得巧妙,重建也不必费太多时间。” “是啊,何况三国都已经派出大批工匠了。” 众人沉默不语。 洛自醉坐在角落里,静静地听着每个人的意见。这半个月内,他除了下棋之外,还尽力画出了印象中的角吟。当然,他在角吟的重建图上做了许多改动。 他世的事物,人们接受起来果然并不容易。诸如主街道一律宽三丈,辅街道宽两丈,寻常道路宽一丈。这样自然方便出行,即使往来车马再多,也不会堵塞街道。还有每隔五十丈便浇筑一个大铁缸,储存雨水,以备走水灭火之需。最重要的是,建立简单的下水道系统,用以保持都城的彻底清洁,以及作为万一之时转移民众的通道。 诸多措施,都是他对彼世城市的印象。不过,他并不觉得这些与此世有什么冲突。虽然建造起来或许会稍有些麻烦,不过好处却是很多的。 及时的交通,灭火,消除脏污预防疫病,种种益处都是不容忽视的。 帝无极翻着图纸,扫视众臣,道:“诸位爱卿还有何谏言?在出言之前,各位务必记住。我要重现的,既非过去的角吟,亦非往日的荣光。我要建的,是我的角吟,我的献辰,能延续千秋万代的基业。” 他的语调与平常并无二致,但其中隐隐显露的睥睨天下的气势,却足以让人折服。所有人都怔了怔,望着他的视线不敢稍移。 看着他们的神情,帝无极微微挑起唇角,露出个极淡的笑容:“改革的效果,相信众卿已经很清楚了。池阳率先起步,溪豫和昊光紧随其后,无不国力大增。而献辰,堪堪自毁灭中新生,若走寻常之途,需要多少年才能赶上?” 帝昀神色一动:“皇兄的意思是……” “建城是一国的根本,必须与改革相应。如此,往后便不必再费周章。”帝无极说罢,意味深长地望了洛自醉一眼:“所有的问题,桓王殿下都已经考虑到了。献辰将彻底改变。” 洛自醉啜了口热茶,垂眸微笑。明明已经用自己的威势压住了局面,最后却将他抬出来,软硬兼施。他能将驭人之术用得如此熟练,既在他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宫琛出声问:“陛下,角吟之外的城池,也依此重建么?” “每座城池所在之地都与众不同,防御工事自然不能相似。详细的图,我稍后给你。不单城池,但凡毁掉的镇子村落,都必须按照规划重建。” “是。” “宫卿,此事就交由你负责了。” “臣定不负陛下厚望。” 没多久,帝无极便挥退了众人。帐内就剩下洛自醉、重霂和帝昀。 帝昀道:“皇兄,此事都交给宫琛,我做什么?” 帝无极瞥了瞥他:“难得想让你歇一歇,你倒是习惯忙忙碌碌了么?” 听了此话,帝昀立刻摇首:“是我错了,我的确很累了。” 看他面露喜色,帝无极轻轻一笑:“你也不是无事可做。找时间去向众位将军讨教叫阵对战的要点。多与他们演练演练,免得又鲁莽行事。” “皇兄,你果然知道!是皇兄救了我罢!” 帝无极只笑了笑,并未回答。 帝昀却越发肯定了,高兴得自顾自嘿嘿笑起来。 洛自醉坐到他们身边,笑道:“既然事情都交代下去了,你又要做什么?” 帝无极但笑不语。 议事中一直保持沉默的重霂哼了一声:“卖什么关子。他这几日都必须与我一同去设阵。” 帝无极眉动了动,依然没有言语。与这狐狸抬头不见低头见已经足以让他心情不佳,更何况,这种情形还将持续数千年之久。为今之计,只有尽力忍耐了。希望这只狐狸别刻意惹怒他。 见他们依旧是两看两相厌,洛自醉想起往事,不禁笑出声来。 帝无极和重霂自然明白他所笑为何,无奈单这一点,两人都无法自控。看来,也只能给他留下孩子心性的印象了。 角吟的重建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每日闲暇时,洛自醉便来到玥歧山巅,远望着轮廓逐渐清晰的都城,见证着它每一个细小的变化。 这一日依然下着大雪。 洛自醉穿了狐裘披了鹤氅,手中抱着暖炉,俯视山脚下正热火朝天伐木的民众。 似乎是被凤凰降临触动,所有能活动的百姓不待赋役令公布,便自觉地做起繁重的伐木、搬运、开山取石等工作。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逃脱,人们都在为家园重建而努力。 反倒是他,有些无所事事。 “四哥!” 洛自醉闻声回首,洛自省飘然落在他身后。 “怎么了?你不是在玉山玩得正高兴么?”玉山,位于角吟南面的暮云湖边,因山体石质洁白如玉而闻名,是皇宫专用的取石地点。自从瞧见运来的巨大白色方石后,洛自省便对这些石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每日都去玉山找些未经雕琢的石头做收藏。 “出去得迟了些,恰见三哥回来了。” 洛自节一直在外领着一群池阳暗行使清除叛党余孽,从未捎过什么消息。洛自醉也有些担心他的安危,当即欣喜不已,道:“那便回去罢。” “他才回来,便到无极帐里密谈去了。一时半会出不来,不急。” “怎么,你想知道他们究竟说些什么?” “又不是外人,何必藏着掖着?而且,四哥,你不想知道?” “想。能让三哥如此急切,想必是极重要的事情,我也多少有些好奇。不过,他不提也无所谓。即便他说了,我们也未必有法子帮忙。” 洛自省轻哼一声,也没有再纠结此事。 时候还早,两人便慢慢地往下走,话题也渐渐转移。 兄弟两个在雪中慢行,说着天南地北之事,倒也惬意得很。 回到营内,两人便径直向帝无极的大帐走去。 令他们意外的是,帝无极就立在帐旁,似正在等着他们。 “三哥呢?” “池阳圣旨到了,由三公子来负责帮助角吟重建的事宜。他便马不停蹄地赶去工匠营了。”帝无极回道,目光停驻在洛自醉身上。 洛自省悻悻道:“这么忙,也罢了。四哥,我去玉山,晚上回来再说。” “也好。” 帝无极移至爱人身侧,低声道:“不是最畏寒么?还到山头去吹冷风?” 洛自醉笑回道:“待在帐里也没什么事,看看也好。” “既然你我都没什么事……” “阵势已经设完了?”怪不得一付解脱的模样。 “至少没有我的事了。”帝无极笑得如沐春风。 “三哥也带来了好消息?” “除了极少数叛党之外,都已清除干净。剩下的就交给这边的暗行使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 帝无极眺望着延绵到地平线上的山岭,半晌,轻轻道:“想与你一同去看看我们的国家。” 游歷?现下?大概只能见到饿殍冻骨罢了。洛自醉深深地看着他的脸:“好。”不过,他知道,无极想看的,正是灾难后留下的真实,民众受苦受难的场景。 往后,还有什么比这些更能令他勤政自勉? 当晚,准皇帝陛下和桓王殿下留了一封简单交代行踪的书信后,便双双出走了。丢下一群或无动于衷或唉声嘆气或目瞪口呆的臣子,暴跳如雷的国师,以及失望不平的灵王。 这一走,便是半年。 51、新帝即位 秋高气慡,角吟城内一片繁忙景象。 宽阔的街道,鳞次栉比的楼阁房屋,磨肩擦踵的人流,无不昭显着新都城勃发的生机。角吟再度展现了它的美丽容姿,而一年前的惨剧,已经逐渐被人们淡忘。 与市井街坊相比,皇宫内更是既热闹又紧张。因为明日将会举行三个极为重要的仪式,半点轻忽不得——新帝的登基仪式与封后仪式将于半夜子时开始,而大婚则在下午进行。时间安排得十分紧凑,礼部诸臣和侍从们忙着清点物品,重置摆设,以免出差错。 宫内人人皆是行色匆匆,抬着东西上上下下,一直忙碌到夕阳西下时分,依然没有半点放松的迹象。不过,这种喧闹丝毫未传入后宫,帝寝宫天云宫和后寝宫开耀宫依旧宁静安谧。 第168页 夜幕降临,位于天云宫正中的寝殿里灯火通明。 外殿一侧的小隔间中,斜靠在墨玉案边的帝无极合上奏摺,阖眼略作休息。 几名侍从悄悄地挂上绣着龙凤呈祥的绸幕,换了蒙着薄红纱的宫灯。 不多时,宫内便蕴出一片朦胧的红光。 帝无极抬首望去,视野里遍布的红,无形之中给他带来了些许好心情。当然,他并不在意所谓红色招来喜气的说法,不过因为礼部的坚持,所以任由他们去了。但是,现在,他突然有些理解婚庆时气氛的来源了。 凤的羽毛比这些火红的绫罗绸缎还要鲜艷,明日它若现真身,那可真是喜从天降了。 “陛下,请早些歇息罢。亥时便须起身,陛下万万不可轻忽龙体。”帝宫正司在门边低声进言。 帝无极淡淡地点头,起身想去看看爱人,却又住了脚步。婚前不可相见的古老习俗,令他的不满情绪增至顶点。 由于斋戒的缘故,他已有一个月未见到洛自醉。平时也只能差人传话,或者转递书信。之前大半年的形影不离与如今一面也不得见的巨大落差,让他十分不舒服。 他倒是不在乎这莫名其妙的习俗。不过,若擅自行事被礼部那几个老头儿知道了,那就麻烦了。他们的耐性很足,在将全部礼仪惯例都灌输给他之前,是不会停下的。 于是,准皇帝陛下也只能按捺住心中的不悦,等待着明日的来临。 然而,一想到从斋戒开始,重霂大部分时间都陪在醉身边,他的心情便越发低落。那只白毛狐狸,差别待遇太明显了。对他只是例行公事而已;对醉的斋戒却格外关心。闵衍国师真是太仁慈了,既然知道那狐狸欺骗他多次,还盗出禁书,就应该继续让他维持婴儿状态,以示惩罚才是。 其实,他之所以对重霂一直保持着强烈的敌意和警惕,完全是因为某人总是对醉虎视眈眈的缘故。而且,在明知自己不可能的情况下,他依然故意最大限度地夺走醉的注意力。这种挑衅的行为,他不能不予以回应。 心中烦忧无数,脸上自然也不可能保持着一贯的平静。帝无极略蹙起眉来,眸中转过几分寒色。 “陛下有话需要小人禀达么?”惯于察言观色的正司问道。 “别去扰他。”罢了,再有一夜,就能日日相见相守,不差这么些时间。何况,这个时候,醉应该已经睡下了。 几名侍从躬身过来服侍更衣,帝无极抬手挥退了他们。 已经充分了解这位皇帝陛下的性子的正司行了礼,道了“陛下圣安”,便领着一群人下去了。 他们退下时,吹熄了数盏灯。殿内的光线黯淡下来,加上香炉里裊裊升起的轻烟,营造出助眠的氛围。 帝无极移步走入内殿。 穿过数重笼上红纱的月牙白垂幕,转过长达十丈的淡青色上雕着凤凰降临角吟重生的屏风,铺着辱色地毯的翠玉龙道尽头,极等墨玉做成、镶着纯品白玉青玉夜明珠、鎏着金龙的龙床便在眼前。 而铺设着深紫色绣被,足可容纳十人同卧的床上,一个不速之客正大大方方地躺在中间。 帝无极连眉也未动半分,不恼不怒不惊,一言不发地拔出佩剑碎月,向着这可疑人物噼过去,速度疾如闪电。 那人警觉地翻身让开,单手撑着床,借力飞出数丈,落在屏风上。 碎月四溢的剑气勐然收起,柔软的被褥上没有留下分毫痕迹。 “真是不通事理人情,谁会一见面就拿剑招唿人?” 帝无极慢条斯理地将剑回鞘,仍旧静默。 屏风上的人优雅地落下来,一身华美的银色锦袍微微飘起。“你倒真好。年纪比我小,竟比我先成婚。” 帝无极自顾自地回到长榻边坐下,回道:“不过是一个仪式而已。” “你算是在暗讽我么?” “你早过了婚期,却仍未大婚,不知情的人还以为——” 池阳太子殿下挑起眉,皮笑肉不笑地道:“我纳过的侍妾还少么?” “你现在身边还剩一个半个么?”冷冷地切中对方的软肋,帝无极微微抬起唇角。 “是我专情。”皇戬一本正经地回道。然而,那肃然的模样,可信度却很值得怀疑。 帝无极冷哼一声,道:“是你的桃花运太糟了。” 自从首次纳的侍妾被杀之后,皇戬看上的女人没有一个能逃出厄运。纳入宫中不过三五日,不是罹患重病香消玉殒,便是明争暗斗两败俱伤。也因此,他虽然早过了适婚的年龄,身边却连一个侍女也没有。 “每年父皇都让我去教馆里选,不过我不想再看美人凋零,所以都推辞了而已。” “只纳一个女人,就不必担心争风吃醋了。” “娶也就罢了,纳一名妾侍,有失我太子的颜面。” “时时顾着颜面,现在孤身就有颜面了么?”帝无极冷讽道,“合该你找不着心仪的女子。” 闻言,皇戬竟微微笑起来。 觉得他的反应有些奇怪,帝无极微扬起眉:“难道已经有了么?” “确实有了。”皇戬点头道。 “怎么不赶紧娶了?” “她家里并不愿意。” “奇了,以你的身份,也敢拒绝?”帝无极略作思索,想到最可能的人选,嘆道,“你这回可是真正入心了。” “的确,我只想娶她一人。” “如此,所有的压力也都在她身上担着了。” “太傅又何尝不是?” 帝无极淡淡一笑:“醉的阅歷足以应付那些豺狼狈狸。而她,年纪尚幼,家人自然不放心。” 皇戬颔首:“我明白,这就得靠我的力量了。且不提我了,洛无极,你和太傅在外都做了些什么?” “你半夜三更闯进来,就为了问这个?”帝无极笑哼,并没有回答的意思。 “有些好奇而已。我也问过太傅,他只笑了笑,一字都未提起。” “不过是四处走了走,见了些事,遇了些人。” “你打的好算盘。一面是考察民意民情,一面是圆了与他共游的愿。不过,一回来便要被困在宫里,太傅难道没有犹豫过?” 帝无极笑了笑,目光中满是温柔:“嘴上没有犹豫,心里恐怕也捨不得罢。”毕竟,他最嚮往外头自由的世界。四角宫墙,从来也不能成为他的牢笼。而他,亦不愿折了他的翅膀。 皇戬瞥着他,道:“你想必已有计较了罢。” 斟了茶,浅啜一口,准皇帝陛下笑而不言。 大约快到亥时的时候,正司捧着水进来了。 见皇戬也在,曾在宫中伺候多年的正司也没露出任何讶异来。 “陛下,请沐浴更衣。” 一群人鱼贯而入,抬着玉盆放在屏风后,然后弓着腰退到门边。又有人端上果品点心,倒了茶,奉给皇戬。 帝无极瞥了好友一眼,看他没有分毫迴避的意思,也就罢了。 简单的洗浴过后,他只着了里裤,擦着身上的水珠,走到静立的礼官身前。 皇戬依旧坐在榻旁,喝茶吃果子。 礼官与侍从们不敢抬首,轻轻抖开手中的衣物。 帝无极张开双臂,任他们给他逐件换上式样繁复的华丽衮服。 内里是淡青底色侧绣银色双龙里衣,而后是白纱黻纹皂领中单,再着了领上绣着玄龙纹的黑羔皮裘衣朱裳,最外头则是玄衣纁裳。 这身玄衣纁裳,上衣绘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章纹,下裳绣着藻、火、粉米、宗彝、黼、黻六章纹。真真是肩挑日月,背负星辰,通天达地,知解万灵。腰上先系软白玉缠金丝革带,前垂赤色上绣织藻、粉米、黼、黻四章纹的蔽膝,后系六彩大绶带,侧悬三彩小绶带;再缠上素表朱里的大带,配上绶结玉环玉佩玉珩。 一番忙碌之后,总算着了衣。 礼官慎重地捧上冕冠,给新帝戴上。 十二旒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着,白得剔透的玉珠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皇戬呷着茶抬起首,当即愣了愣。 整理玄衣褶皱的侍从,正冠的礼官,也都不知不觉地停下了。 殿内一片寂静。 原本一直微阖双目,任他们服侍穿衣的帝无极睁开眼。 被他冰寒的目光一扫,所有不敬的遐想痴思无不立刻抛到九霄云外。侍从礼官纷纷垂眼,继续修饰着这位已经光彩夺目的皇帝陛下。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皇戬清了清嗓子,道:“你额际不是有个伤痕么?” 当日蓝炎烧灼留下的伤痕,帝无极已经快忘了,此时听好友提起,不禁抬了抬眉:“伤痕又如何?” 第169页 “谁给你描成纹身了?” 正司立刻推来大铜镜。 帝无极看了一眼,的确,伤痕已经化成了一只凤,栩栩如生,色彩鲜艷。虽然此凤身形只有双指大小,却据在他额边,很容易引人注意。 为何从未有人提醒他,灵兽誓印也会出现在脸上? “难道从没有人告诉你么?誓印如此显眼。”皇戬笑起来。 “可能是近来才成形的罢。”不然,醉不可能不说。而回宫之后,他便自己打理琐事,侍从们都不敢正视他,自然也不会发现。 “你长这张脸就够引人瞩目了,如今更是……”皇戬识相地没有再接后半句,起身往外走,“我也该回行宫换上冕服了。” 帝无极望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拧起眉。 一切准备停当,侍从们赶紧退下。 子时正,角吟城内钟声长鸣。 礼部尚书并礼官们满面肃然,躬身齐声道:“陛下,请起驾。” 帝无极优雅地迈步,向寝殿门外的舆车行去。 皇宫正城门太初门外,帝驾后驾相会。 帝无极远远望着正襟危坐的洛自醉,温柔一笑。 洛自醉头戴通天白玉冠,玉冠两侧垂下十条绯色玉珠琏,身着绣着山、龙、华虫、藻、火、粉米、宗彝、黼、黻九章纹的玄衣纁裳。腰系素表朱里的大带、青玉缠金银双色丝的革带,垂下绘有华虫、粉米、黼三章纹的蔽膝。 如此盛装,衬得他清淡的神情更为出众。 “请换乘。”礼部尚书跪禀道。 准帝后在礼官扶持下,缓缓下了舆车。 舆车撤下,登基仪仗整整齐齐地列在两位陛下身前。 首先便是丹墀上的五辂。玉辂居中,左为金辂、革辂,右为象辂、木辂。五辂左右两边布着黄麾仗、黄盖、华盖、曲盖、紫方伞、红方伞、雉尾扇、朱团扇、羽葆幢、豹尾、龙头竿、信幡、绛引幡、戟氅、仪锽氅各三行,而丹墀左右则陈着向节、金节、烛龙幢、青龙幢、麒麟幢、班剑、吾杖、杖刀、铠杖、戟、骨朵、凤凰幢、青鹄幢各三行。 威武庞大的仪仗,静静地立在丹墀下。风中只有火把燃烧和幢节伞盖飘动的声音。 帝后二人所配的玉环玉佩亦叮噹作响,如嘤咛般清脆动人。 丑时正,角吟八塔的钟声再度响起。浑厚的钟声,一波一波地迴荡在都城上空。 “请起驾。”礼部尚书高声唱到。 准帝后坐上玉辂。 五辂齐行,向着皇城内门元初门而去。 待辂车经过元初门,仪仗队列才迅速排列好,随上去。 过了皇城外门本初门,帝后驾便来到内城主道上。主道边,不能入太庙的世族与官吏内眷们身着礼服跪伏在地。 寅时正,钟声传遍都城内之时,帝后驾越过内城,来到外城。无数平民百姓手掌红灯,夹道观望,待得见两位陛下的身形时,都匆忙跪下来。 一路上灯火闪烁,照出一条明亮的御道,直通郊外。 卯时正,天边隐隐泛起白光,帝后驾进入角吟东郊的太庙内。 太庙正东为祭神之坛,正北为祭天之坛,正西为祭祖之坛。登基之时,三坛祭祀按顺序进行。先神,后天,最后是祖先。 帝无极和洛自醉自玉辂上下来,双手持着玉圭,神情肃穆。 钟鼓齐鸣,雅乐大作。 群臣同时跪下,额头抵地,手高高举着玉笏。持着纛、龙、北斗三大旗的乌甲勇者们行半跪礼,握着风旗、云旗、雨旗、雷旗、日旗、月旗、星辰旗、四灵兽旗、二十八宿旗、护旗的青甲勇者们也随之半跪下。 重霂立在东坛边,执着白玉杖,轻轻顿地,乐声戛然而止。九鼎中的火焰倏然窜起数丈,宛如舞动般伸展跳跃着。 “奉天之命!凤凰圣禽降临!” 微亮的天幕中,一团赤火展开双翼,轻旋飞舞,渐成鸟形。它在天空中盘旋了数个来回后,化作九只火鸟,相继扑入九鼎之中。火焰勐然收起,变成白色,而后如水一般漫溢开来。 温暖的白炎再次覆盖在角吟的土地上,流淌过人们身边。 所有人不由得精神一振。 帝无极和洛自醉起步,并行在华美的黑色绣金龙凤长锦缎上,步伐有力而优美。白炎带起两人的裳裾,附着在那章纹玉饰上,映托得他们犹如脱俗的仙人一般。 时间仿佛停止了。 观礼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胶着在二人脸上。 不知何时,他们已拾级上了丹陛,跪坐在银褥上。 悠扬的礼乐再度奏起。 重霂吟唱着颂词,而后代表神明谕令四方:献辰新帝,元朔帝登基。 帝无极将玉圭放入祭使手中,接过玉玺,立起来,沉声道:“朕敬告天神,封洛氏四子溪豫桓王自醉为后!” 说罢,他取过祭使送上的后印,放入洛自醉手中。 洛自醉俯身顿首:“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着爱人做这等委屈模样,帝无极不禁开始考虑往后祭天仪式是否让他参加。不然,自己或许比他还要难受。 他这微微一出神,忽略了祭使的轻声提醒,抬眸便见一旁的重霂有些不耐地使着眼色。他当作没有瞧见,满面肃然地回到银褥边,再度跪下,献牲洒酒答谢神灵。 祭天祭祖的仪式都完成后,登基礼成。 陛下万岁的高唿声在庙内外响起来,震彻寰宇。 巳时,帝后首次升朝,接受百官跪拜,并正式封官赐印。 午时,饮宴始。 饮宴过半时,由于要准备大婚礼的缘故,帝后率先离席,分别移驾天云宫与开耀宫。 甫回到宫里,洛自醉便见一个绝色少女笑靥如花地坐在案边。 “羽芙。”几乎不用思考,熟悉的名字便已出口,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七年不见,昔日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为绝代佳人,灵动的美目带着五分女儿家的娇娆,五分洛家人独有的坚韧。 “四哥!”一瞬间,优雅矜持的大家闺秀便成了活泼的小丫头。洛兮泠微红着双眼,顾不得还有旁人在,立刻奔了过来。 洛自醉伸手将冲过来的小妹抱紧,仔细地端详着她姣美的脸庞,笑嘆道:“吾家女儿长成了呢。” “四哥取笑我。”洛兮泠娇嗔道,更显可爱。 “不过,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应该在玉翼宫用午饭吧。”昨日洛家人随着皇颢皇戬来到角吟,文宣陛下和太子殿下入住西行宫,而洛家老小都迎入皇宫暂住。本应住进北行宫的洛自省拉着在昊光异姓封王的洛自悟也凑了过来。洛自醉本想在登基礼之前与家人相会,但在礼官百般劝谏下还是作罢了。 洛兮泠双眸一转,笑道:“这不是想念四哥了么?我可等不到晚上了。” “不担心二哥责罚么?” “为了早些见到四哥,也值得了。况且,大哥也会帮我的。” 开耀宫正司在一旁小心翼翼道:“陛下,稍事休息后,便要换装。” “知道了,你们都退下罢。”想了想,洛自醉又问,“圣上还在天云宫么?” “圣上换了衮冕,去了广德宫,与三位陛下再定盟约。” “婚宴何时开始?” “酉时。” 侍从们都退下了。洛自醉牵着洛兮泠坐到锦褥上,一瞧大花瓶后,笑道:“谁还躲在那里?出来罢。” 洛临和洛陌撒欢般跳出来,齐声唤道:“爹!” “还有谁?” 一个小脑袋也探出来,腼腆一笑。 洛自醉故作惊讶,道:“原来是小劼么?”洛家长孙,洛自持的儿子洛尚劼,和父亲的性子并不相像。传闻中,他那一双滴熘熘转动的眼睛,仿佛瞬间便能转过无数主意,十分顽皮。怎么见了他,倒是这么别扭了? 洛临和洛陌一左一右在洛自醉身旁坐下。倒是洛尚劼,慢吞吞地一步一步挪过来。 洛兮泠回首取笑道:“小劼这会儿害什么臊?方才不是还说很想见见四叔么?” 洛尚劼红了脸,小步跑到她身后藏好,只露出半颗脑袋。 洛自醉笑着将点心碟子推过去。 小孩儿都喜欢这些,很快,三个孩子就抓着点心到一旁玩了。 “四哥换上这身真是不错。”洛兮泠笑嘆,“真不知无极又是什么样子。” “你若想看,往后祭天之时再找机会看就是。” “那时也依然不能入太庙。” 他国臣民无法入太庙,这也算是一个惯例。 “到时候便有机会进去了。” “四哥,我怎么忽然觉着你和五哥有些相像了?昨日五哥也说带着我去,不过被二哥阻止了。” 第170页 洛自醉微微一笑:“你不是想瞧瞧么?又不是什么大事。”疼爱妹妹的心情,所有兄弟都是一样的,虽然表现方式不尽相同。 “罢了,无极什么时候瞧都一样。换了身衣装,也不过是衬托他而已。”洛兮泠甜甜笑着望着他,“四哥肯定也累了,歇息一会罢。” “我多少也是身怀武艺的,这点事情还不至于累着。” “纵是不累,也困了罢。你最易困了,还是歇歇得好。我们就不扰你了。” 洛自醉还待挽留,洛兮泠便提起洛尚劼,带着洛临洛陌跳窗而出。 看着他们的背影,他轻轻一嘆。虽然不觉得累,但昨晚没睡多久,他也确实有些乏了。掩饰了一番,她依然看出来了。他家的小妹,还是这么贴心可爱。 离换装还有段时间,洛自醉卧在榻上,眯了会眼。 不多时正司便入内轻轻唤醒了他。 于是又换了身绛红色吉服。吉服与冕服的样式相似,只是衣上的章纹变为七章而已。不过,着衣也一样繁琐。 “陛下,请起驾。” 洛自醉端坐在凤舆上,微微动了动有些酸痛的颈。凤舆一晃一摇,他闭着眼,睡意难消。 正在极睏倦的时候,凤舆忽然停下了。他睁开眼,问:“什么事?” “四哥!”凤舆的帘子被挑开来,洛自省笑得异常愉快,“听羽芙说起,就知道你倦了。别坐什么舆轿了,走走也清醒些。” 这话很有道理,而且也可欣赏御花园的景色,洛自醉便点头答应了。 兄弟两个游玩似的挑了条迂迴曲折的小路,缓缓走向婚宴场颐养阁。众多侍官侍从仪仗只得抬着舆轿,远远地跟在后头。 婚宴不比得赐宴,一个百般拘谨持礼,一个则随性喜气。因此,还未到得阁前,便能听见里头的欢声笑语。恭贺声议论声此起彼伏,百无禁忌。 正司待要通报,洛自醉却制止了他,和洛自省立在阑干边,赏着湖光月色。 没过多久,帝无极与后亟琰、皇颢、天巽的卤簿便一齐到了。 颐养阁外响起接连的高唱声。 “圣上驾到!” “文宣陛下驾到!” “淳熙陛下驾到!” “清宁陛下驾到!” 阁内的笑谈声戛然而止,一片寂静。 后亟琰下了乘,率先道:“说起来,今日还未能私下恭贺你们。一双佳偶,珠联璧合,这里就给你们道喜了。” “恭喜两位。”皇颢也道,素来狂狷冷漠的神色亦稍微柔和了些。 “无极和四哥是天作之合啊,恭喜恭喜。”洛自省也拱起手作揖,话中不免带着几分调侃。 天巽随之点头:“恭祝两位永结同心。” 帝无极微微一笑:“多谢各位陛下。请入宴罢。” 后亟琰顿了顿步子:“洛四,你们怎么在外头待着?” 洛自醉浅浅弯眉,回道:“来得早了些,不想进去坏了他们的兴致。” 帝无极帮他脱下御寒的裘衣,嘆道:“你倒是愈来愈为他们着想了。不过,洛老爹……”一时半会也改不回称谓,他停了停,又道:“大家都在里头,不是六年不见了么?” “现在也不晚。何况,循着礼节,四位陛下应该先到才是。” 说着,位于四国权力巅峰的六人踏入静寂的阁内。 阁内有三阶,摆了三席。 四帝二后同在上主席,上侧左席是皇戬、溪豫皇太子后誉和帝昀,右席是黎唯、昊光睿王天离和奉王洛自悟。洛家两老为国戚长辈,独坐中席。下席位首则是洛家众人,接下来是四国的臣子与内眷。 乐声起,宴席始。 外头烟花绚烂,里头喜气洋洋。 与三帝互行酒之后,帝无极起身来到中席,给两位长辈斟酒。 他的身形很快,洛程与洛夫人都还未反应过来,他便已奉上酒,躬身行礼。 宴会倏然静寂下来,下头献辰的礼部尚书立刻变了脸色。 洛自醉笑吟吟地瞥了他一眼。于是乎,尽管不甘不愿,礼部尚书还是强行忍住,没有作声。 “蒙两位大恩,无极没齿难忘。” 洛程立刻要叩首还礼,却被帝无极扶住了。 洛夫人望了望上头坐着的两位爱子,掩唇笑道:“老爷还客气什么。” 帝无极浅笑道:“是啊,无极还是无极。” 洛程却依然满面严肃道:“承蒙陛下抬爱,是臣等的福气。不过,该有的礼数却是万万不能少的。” 果然,洛老爹还是一样固执。手上隐隐压来千斤之力,帝无极轻轻勾起唇。这点负重他还不放在心上:“晚辈对长辈敬礼,又有何不可?” 下席中的礼部尚书已经脸色青白,生生地忍着。 洛自醉对三位陛下示意,也离了席,笑道:“爹就别为难他了。” 洛夫人轻轻一福身,附过来道:“这么大的宴席就罢了。待家宴之时,再行礼无妨。” “娘说得是。不过,此举也是应该的。” 在礼部尚书即将跳出来煞风景的前一刻,帝后回到原位上。 后亟琰轻笑道:“那礼部尚书真有趣。” 帝无极微微挑起唇角,回道:“送给陛下如何?” “我朝里那些老顽固还不够么?” “陛下不是玩得很开心么?” 洛自醉点头附和:“况且,觉得他有趣的,不是陛下您么?您送了这么多贺礼,我们也总得回礼不是?” 后亟琰故作取捨状,笑道:“这人就留给你们了。倒是,元朔陛下若真有心回礼,就将皇后给我罢。” 他说的玩笑话,五人都很清楚,于是便都一笑。 行事不拘一格的洛自省在该含蓄的时候自然慡直:“四哥是溪豫桓王,去溪豫也是省亲罢。” 洛自醉喝了口汤,半真半假道:“陛下不是也将大婚了么?我若回了,岂不是扰了大家准备?” “有这回事?”洛自省接道,“清宁陛下已经选后了?” 席上的空气不知不觉寒冷了几分。 后亟琰略作思索,颔首。 瞬时间,上席周边的温度直落冰点。 洛自醉忽然有些后悔没将裘衣穿上。帝无极在案下握了握他的手,温暖源源不断地传过来,他不由得垂眼一笑。 上席六位相谈甚欢,侧席几位言笑晏晏,中席两位难掩喜色,下席的气氛也渐渐轻松起来。不断有人向洛家兄弟们道贺,洛自清和洛自持也一一回应了。 到了戌时,宴席散。众臣再度叩首恭贺,随即退下。 帝无极和洛自醉将三帝送到宫门外。 后亟琰自顾自向他们告辞,率先走了;皇颢面上依然莫测高深,循礼知会,也和满面无奈的皇戬离开了;天巽与洛自省商量了一会,也过来暂时辞别。 三帝卤簿行远后,三人便摆驾回颐养阁。 洛自醉疑惑道:“自省,接下来不是家宴么?淳熙陛下——”说是家宴,也不过是家人相聚罢了,天巽也是家人的一员,理应留下来。 “他不适宜这种场合。况且,光是无极就已经让爹变成木头人了。他若留下来,岂不是会让爹直接化为石头人?” “爹确实有些拘礼。” 听他们说话,帝无极忽然又想起方才称唿的尴尬。现下,似乎叫什么都不合适了。 他们踏入颐养阁内时,洛程起身又要行礼,帝无极忙扶住他。 其余老老少少都围上洛自醉,完全将礼节抛在脑后。 “小四!”洛自节拍拍爱弟的肩,“那次本想要见你,回到营中你却和无极一齐消失了。说说,都去什么地方了?” “是啊,连黎二哥爱子的初生酒和满月酒都未到。黎二哥看着你们送的那堆礼,脸都是黑的呢。” “四哥,你们可惨了……” 洛自醉待要回话,便听洛程喝道:“自节!羽芙!哪能如此失礼!” “爹,你可真是扫兴!咱们这不是家宴么?家宴之尊就是长辈啊。”洛自省不满道。 洛程怒目而视,但大约觉得喜庆日子闹起来也不吉利,转而展开了眉,脸却沉下了:“陛下也别由着性子。” “说起来,四哥,你穿着这吉服和那玄衣纁裳也很有气势呢!”无视——洛家五公子向来可以自动过滤掉老爹说的话。 洛自醉望了望发作不得的洛程,心中失笑,回道:“怎么,你觉得我不会有什么气势么?” “哪里,只是有点不像平常的四哥而已。” 第171页 “总而言之,五哥,四哥穿这身就比你合适。”沉静的洛六公子轻轻笑道。 “想来也如此。”洛小妹笑和道。 兄弟们都笑起来,洛夫人也抚掌道:“来,醉儿,无极,过来给娘瞧瞧。” 众孩儿们立刻簇拥着新人上前。 洛夫人感慨万分地轻轻抚摩着两人的脸庞,捨不得移开。 “已经过了七年,醉儿倒是没什么变化。无极……成了伟男儿了。” “是啊,无极可变了不少。”洛自节笑意不减。 帝无极温言道:“外貌自然会变,毕竟也过了这么久。” “我的意思是——比起小不点的时候,变了很多。” “是啊,小六你还记得么?四哥入宫那天,他那模样,活像谁欠了他似的。” “怎么不记得,想忘也忘不掉。” 一家人谈笑自如,倒是一旁拘谨得很的洛程有些苦闷地望着孙儿们一边拿点心果子,一边追逐着玩耍。 那厢开始叙离别之情,这厢依然坐得笔直,喝着小酒。 但,不知何时,大家都回到洛老爹身边,围在一起坐着,继续谈笑。 洛程也不说话,望着微微含笑的帝无极和清清浅浅的洛自醉,继续喝酒。 到家宴结束时,他已经微醺了,拉住洛自醉的手,肃然道:“既然为后,便要谨慎行事。” “是,爹。” “无极,他……你要好好保护他。” “是,老爹放心。” 洛自清笑着将洛程扶稳,道:“无极,往后别拘泥称谓,随着四弟便可。” 常亦玄也道:“反正是一家人,叫什么都随意。” 帝无极颔首,宛然轻笑。 家宴里没有说多少话的洛自持低声道:“大婚还未完成,你们也累了,行了合卺礼便早些歇息罢。”说罢,他冷冷地环视周遭。 还在闹腾的洛自节和洛自省立即噤声,点头附和。洛兮泠也没有再缠着四哥,依依不捨地退到洛夫人身后。 洛自醉难掩笑意:“是,二哥。” 目送家人离开后,帝后才回到帝寝宫天云宫。 角吟重建时,外城、内城和皇城同时动工,很快便出现了银两不足的情况。主持此事的宫琛及时禀报了帝无极。帝无极权衡之下,认为圣宫应优先建成,外城与内城同等进度,而皇城尚可延后,毕竟防御工事比宫殿更重要。因此,尽管如今皇宫占地广大,却只有数座可用的宫殿,其余待国库充足再行修造。 现下,献辰皇宫中共有八座宫殿:作为议政宫的徽圣宫,帝寝宫天云宫,后寝宫开耀宫,祭祀宫神授宫,议政理政处广德宫,御花园内的如意宫和思闲宫,本来闲置现在成为洛家人专用宫殿的玉翼宫。 其中,广德宫内有丞相与大学士的官阁,而元初门两边便是六部官衙。 因为没有专建新婚用的宫殿,所以,帝后合卺礼便在天云宫进行。 开始照例是国师祝词,礼官唱吉言。 依然身着繁复吉服的帝无极和洛自醉在榻上隔案对坐,象徵性地用了些东西。 礼成,闲杂人等退去。 待人走尽了,洛自醉起身,有些胡乱地将沉重的玉冠解下,而后绕过屏风,躺在龙床上。 帝无极端着合卺酒,慢步过来:“累了么?” 得到的回答却是模模煳煳的咿唔。 帝无极坐在床边,仰首饮尽玉杯中的琼浆,俯身吻住爱人的唇,慢慢度酒。唇舌间微温的酒液流转,清醇的酒香四溢。随着酒液的传度,舌也推入他唇内,极尽温柔地翻转纠缠吸吮。 已经快要睡着的洛自醉本能地反捲住他侵入的舌,推挤着。 双舌交缠间,酒液顺着下颌蜿蜒流下,湿了绯色的吉服。 喝下合卺酒,大婚之礼便完全结束。然而,吻却依然在继续。 殿外隐隐传来子时更鼓声。 帝无极将已经沉沉睡去的洛自醉搂在怀中,也合上眼。 人都道春宵一刻,但他早已是夜夜缱绻温存,又何必在乎这一晚? 翌日洛自醉起来时,早已过了早朝的时辰。 他左思右想,也没什么事情可做,于是便想到去元和殿瞧瞧元朔朝的首次早朝,也顺便见识见识某人的气势。 到得元和殿偏殿,侍从们个个惊讶,纷纷行礼。 洛自醉示意他们保持静默,慢慢行到帝后所用的御门边。 方站定,他便听见帝无极的声音: “朕心意已决,众卿勿再多言。自今日起,献辰施行新律令,不得有误。” 他语速很慢,声色不大,却字字决断。 朝堂上瞬间一片安寂。 而后,便是众臣高唿万岁。 洛自醉听着听着,忽地笑了。他也没有再等爱人下朝,便像来时一样,悄悄地离开了。 献辰元朔元年,新帝颁下圣旨,对世族世袭制、官制、选拔制等进行了修正。献辰,成为最后一个施行变革的国家。 同年末,自元朔帝登基与大婚之礼后便一直在献辰小住的清宁帝归国,半途却忽然御驾出访池阳,并于朝堂之上,向文宣帝求亲。 四国中以威严难近着称的文宣帝考虑了七日,传位于太子,嫁入溪豫为后。 此举震惊四国,传为佳话。 而后,池阳新帝一举捕获灵兽麒麟。至此,上古四帝全部降世。 次年,池阳景瑞帝封右将军洛家的女公子洛兮泠为后。自此,连出三位皇后的洛家成为世人津津乐道的名门,享誉四方。 有儿歌为证:洛氏洛氏,梧桐三枝。一枝与龙,一枝与凤,一枝与麟。龙者如朴剑,凤者如玉石,麟者如弦琴。朴剑无刃自寒,玉石不琢自灵,弦琴弗奏自韵。苍龙何长啸,凤凰何长鸣,麒麟何长吟。朴剑玉石与弦琴,只取一瓢饮。 註:此处所引登基礼,一半想像,一半参照古时登基礼仪,所以如果严肃考证,必然不尽相同,我喜欢这种华丽丽的感觉^_^ 52、皇家之乐(大结局) 若干年后。 晨曦初露,雀鸟宛啼,惊了帝寝殿内的静谧。 挽起的宝蓝色绸帐在轻风中微微飘荡,龙床之上,元朔帝帝无极侧过身,望着身畔正熟睡着的皇后洛自醉。 洛自醉好梦正酣,双眉舒展,神色十分安宁。 见他睡容平静,帝无极贪看了半晌,这才起身。 他的动作极轻柔,没有惊动梦中人。 帝寝殿里素来无人伺候,他熟稔地走到屏风后,披上外袍,而后飘也似的飞出殿外。 帝宫总管赵正司与小侍们已经捧着金盆玉杯候在偏殿,见圣驾到,俱躬身行礼。 “陛下夜里可睡好了?” 帝无极颔首,漱口擦脸,提着剑出殿。 赵正司领着一列侍从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前往外园。 天云宫共有三座园子。外园遍植树木,举凡桃李梨梅柳,皆成片成林,树间点缀着野花长糙,别有风致;内园绕湖种花,湖中荷叶田田,各色莲蓉清秀动人,湖边百花奼紫嫣红、争奇斗艳;后园则是花圃,栽种着誉为献辰之宝的酩香花以及各种珍异花糙。 每日清晨,帝无极都会在外园林子里练剑。届时,明里暗里,总有无数小侍与侍卫慕名观看。因此,赵正司每日不辞辛苦,随驾过来将这些擅离职守的人斥回去,并加以惩罚。 此时正是三月初,桃花开得正盛,如粉云锦簇,散发着阵阵幽香。帝无极引剑出鞘,闪着银光的碎月铮铮长鸣。 “陛下,皇后陛下今日移驾上朝么?” 将闲杂人等冷逼回位后,赵正司轻声问。 帝无极抖落剑尖的花瓣,想起洛自醉的睡容,不禁微微一笑,语中也带上几分温柔:“让他睡罢。” “是。” 这几乎已成了例行问答。 侍官们虽日日问询,但也从未期待得到圣上肯定的回答。因为,自今上登基,歷经数十载,皇后陛下上朝的日子却屈指可数。就连每月月初与月中的大朝也鲜少现身。 不知情的新侍从还道皇后陛下身体虚弱,知道的人却都明白,实是这位陛下嗜睡之故。宫中甚至暗暗流传着“睡后”之号。皇后陛下听说了,也只是微哂而已。 帝无极在桃林中独舞剑。 剑式如行云流水,又如凤翥龙翔,既气势恢宏,又狂放恣睢,潇洒自如。伴随着碎月的铮鸣,桃花落英缤纷,犹如胜境仙人信步起舞。 一干侍卫看得如痴如醉,禁不住跟着行步起式,却领会不了其中奥妙,遂自惭不已。 剑气初歇,颤动着长吟的剑身渐定,桃林花落如雪。 帝无极深深吐息,而后收剑。 第172页 赵正司忙吩咐上早膳:“陛下要在何处用膳?” 帝无极未加思索,便道:“偏殿。” 用膳之后,离辰时尚早,帝无极便回到寝殿探看。 宽大的龙床上,洛自醉仍是规规矩矩地睡着,姿态一如他起时。 他睡起来倒是不觉时间流逝,以前如此,现在更甚。倒不知是谁,还心心念念寿长命长,遨游世间。不过,他若觉得惬意快活便可。以前不能随性行事,现在做什么都是快意的,也由得他作主。 至于臣子们对此生出的疑议,于他而言,还算不得什么。 帝无极勾起唇角,转身欲出。 身后倏然传来犹带着几分朦胧睡意的声音:“起了?临朝?” 帝无极笑着回首,应道:“卯时末了。” 洛自醉仍旧紧紧闭着眼,仿佛还在梦中般懒洋洋道:“我就不去了。” 帝无极笑嘆:“你何曾去过?怎么也拗不过你的作息,也罢了。倒是,你不是想早起运气通脉养生么?怎么从未付诸实行?” 洛自醉合着眼,低声回应了几字,而后再度沉睡。 帝无极借着过人的耳力听得清楚,也只一笑,便纵身飘出殿外。 辰时正,钟鼓齐鸣,常朝伊始。 与其余三国一样,献辰也是日日上朝。月初与月中称为大朝,小祭天地后议事,通常须费半日。而普通日子为常朝,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帝无极身着紫色朝服,坐在白玉镶金的龙椅上,沉目正色,威仪天成。 众臣依次入殿,在玉阶下立定。 赵正司唱道:“有事启奏!” 随即,丞相出列,禀道:“陛下,微臣今晨接获急报,南夜州降雨骤增,恐有水患之虞。” 帝无极一一回想着暗行使的奏报,平声道:“堤防已经加固了么?” “臣正想参奏此事。”户部尚书宫琛出列,行礼,“去年八月,今年年初,工部两次支取近亿两白银,作各地固堤修水利之用。” 帝无极略作沉吟,道:“去年昌河水患,水利确实为紧急之用。张爱卿,工事进行得如何?” 工部尚书匆忙回道:“已从陛下旨意,适当开河道分流灌溉,加固堤防。但因此次戎江春汛太早,戎江上下工事,恐怕不能如期竣工。” 闻言,帝无极眯起眼,隐含不快:“此等要事,爱卿为何隐瞒不报?” “微臣惶恐!微臣已经拟了摺子,正要递进。” 工部尚书跪地,双手举起摺子,群臣保持沉默。 经改革后,工部事情愈来愈多,统管举国上下水利交通建城诸事。工部尚书也渐渐成了吃力不讨好的差使,连换了几任都不能如圣意。于是乎,每次吏部举荐,必先举工部人才,然后再考虑其他空缺。但,即使如此,工部依然处处缺漏,时时出事。 帝无极注视着满面惶恐的工部尚书,似乎在细细推敲他的神情心态。工部尚书惊得汗湿重襟,浑身轻颤。 接过赵正司送上的摺子,帝无极垂眸翻看。他并非随意杖罚臣下的暴君,但每每他心情微变,多数下臣便敬畏非常。就算诸臣总以此颂他天生威严过人,他也时常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一时间朝堂上寂静无比。 丞相忽进言道:“陛下,戎江入溪豫境,上游汛情应先通达为好。” “此事交给爱卿了。” “微臣领谕。” 看完摺子,帝无极抬起眼,环顾四周。 他目光所到之处,群臣都不自禁挺直背嵴,抿唇正色。 “灵兽未警,国师未卜,此次春汛异常,应当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害。不过,众卿务必时时尽心,避免灾难。此期过去,工部与各州府必须立刻加固堤防,快修水利,以防夏汛险情。” “陛下圣明!臣等必尽心尽力!不负期望!” 帝无极微点了点头,又道:“诸卿,朕近日接报,钦州地方官与大世族互相勾结,贪了工部、户部、太学发放的银两。筑堤偷工减料,赈济一厘未给,学堂一瓦未修,去年水患已至此,今年若再发水汛,又该祸及多少无辜百姓?” 吏部尚书出列奏道:“陛下,请准派监察使彻查此案。春试结果已出,臣立刻举荐人补任。” “监察使已经赶到,不日便有结果了。”帝无极道,话锋忽然一转,“当年是何人举荐钦州州官?”由于州官为地方之长,责任重大,所以就职时不但需要在神前发誓,还需两位高官举荐,方可任职。一则为了转变贪赃枉法之风,二则为了避免派系林立,三则为了以儆效尤。自从发生数起地方官犯法牵累举荐人的事件后,高官们对此也会一再思考,方做出决定。由此,州官的能力也愈来愈高了。 大学士面色一白,与兵部尚书对视一眼,出列跪拜:“臣等惶恐!识人不清!愿自请降阶减俸!” 帝无极硃笔一勾,瞥了两人一眼:“降阶减俸事小,洪汛黎民事大。两位爱卿当初为何举荐他?” 两人想了想,齐声道:“此人才略非常,胸有成竹。十年来政绩亦不斐。” “既然政绩斐然,又为何会贪财枉法。”帝无极冷道,“俸禄与世族赏金只增不减,宽裕有余。其贪慾想必是节节膨胀,终害民害己。众卿往后若再行推荐,切记彻查人品,并多与吏部户部商议。” “臣等谨遵圣旨!” 众人齐齐行礼后,宫琛道:“钦州,乃郑氏、傅氏、李氏三大世族之乡。去年因水患而至京城购产,水患之后再回钦州,只小半年而已。经暗行使查证,因财物损失过多,他们便行贿州官,平分官银。” “陛下!”刑部尚书惶然伏跪,连连叩首,“罪臣律内不严!愿伏罪!” 帝无极轻轻一笑,道:“这与爱卿何干?家务事本便难断,爱卿专于刑部诸事,在京中久居,想必也无暇照管家族之事。传朕旨意,李氏所贪之数,由族中加倍扣除。爱卿停俸十年。郑氏、傅氏,降为寒族,一半家产充入国库。三族从犯,流放东岛服役百年。至于钦州州官与三族主犯,入狱待朕亲审。” “臣等领旨!陛下圣明!” “众卿还有何奏报?” 众臣摇首,均递上奏摺,于是退朝。 卯时初,广德宫御书房内,元朔帝帝无极坐在御案后,开始批阅奏摺。 所有奏摺按轻重缓急大致分作几叠,其中六部的摺子在封面上盖了部印,大学士和丞相看过的摺子盖上了官印,直呈御览的便是朱红色的“御览”字样。 帝无极首先看了最紧要的御览摺子。 朝上所议之事多有以一儆百之效,用来震慑官员,引起每人的自觉自警。而御书房中理事则更为隐秘,多为机要事件。 帝无极生性勤勉,因此,每一张呈上来的摺子——包括学士阁、丞相、六部都已作批的摺子,他都要一一浏览,处理得当的默许,处理失当的酌情修正或驳回。同时,这也是考察六部和学士阁官员能力的好时机。 御案前的玉阶下,户部尚书宫琛和吏部尚书坐在左侧,丞相、大学士坐在右侧,都在批阅文书,随时议事。 吏部呈上了春试榜单,帝无极回想起殿试时的众生相,勾了几个名字作为状元、榜眼、探花,其余赐进士及第。太学也上了摺子,说请出了几位避世多时的大师,请封为博士。这几人的名号帝无极闻名已久,不禁生出慕才之意,心里决定择日面会他们。 君臣五人兢兢业业,全神贯注,书房内只能听见翻阅和盖印的声音。这时,就听外头忽然响起一声悽厉的号哭。 帝无极皱起眉,抬眼望向门外。 旋即,门边开了条fèng隙,赵正司满脸无奈地恭禀道:“圣上,秦御史求见。” 帝无极放下硃笔:“什么事?” 四位臣子也都停下来,移到案侧俯身行礼,静待上示。 “陛下!!” 号哭声更厉害了,大有撕心裂肺之势。 不过,偏偏帝无极听了,生不出半点同情心。这老儿在广德宫吵吵嚷嚷,胆子真是愈来愈大了。暗行使最近没有报上半点秦氏一门的恶事,但依他家纨绔儿子的性子,出事也是迟早的事情。想到此,他淡淡地道:“宣。” “是。宣秦御史大人入殿!” 赵正司唱音方落,门fèng里便挤进一个银髮胖叟,身着朝服,手捧朝冠,扑倒在门边,一路单手爬到玉阶前,涕泪交流地叩首行礼。 平日可从不见他动作这么利落。帝无极抬了抬眉,道:“赐座。” “罪臣不敢!” 第173页 “戴冠。” “罪臣不敢!” 帝无极轻哼一声,似笑非笑道:“爱卿何罪之有?” 秦御史瞄了瞄丞相和大学士。两人目不斜视,一併回到案前垂首作专注状。 秦御史见状,略略犹豫,才泣道:“罪臣养子不教,教子不善,犯下了弥天大罪!所以罪无可恕!” 弥天大罪?暗行使竟未得到消息?帝无极眉微动,仍旧不动声色:“所犯何罪?” “圣上开恩!容罪臣细禀!”叩头叩得欢,却没有正面回答的意思。 帝无极眯起眼。暗行使没有禀报的“弥天大罪”——他已经能猜得一二分了。不过,究竟罪轻罪重,还得看那不长眼的小子冒犯的对象是谁。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醉从来不会告诉他这种“小事”。当然,属于醉统管的暗行使和监察使也不会违背他的意愿上报。 秦御史抬起首,小心觑视着他的神色,似乎稍稍放心了些,立刻回首怒骂道:“孽子!还不快进来请罪!!” 帝无极的眸光微寒,扫了一眼面带微笑闲闲看戏的宫琛和吏部尚书。两人立刻正色,抿直了嘴唇,严肃无比。 一个身着破烂单衣、处处鞭伤的年轻男子从门外狼狈地爬进来,重重地叩着首。 “你犯了什么罪?” 皇帝陛下的话冷如寒风。 年轻男子哆哆嗦嗦道:“罪臣冒犯天颜……” 帝无极扬起眉。 秦御史眼观六路,立刻打断了儿子的自白:“圣上,这孽子虽素行不良,却也不是什么大jian大恶之辈。只是,六个月前,他和几个狐朋狗友在肃州遇见一行四人,见那四人生得俊俏,便起了贼心,上前戏弄……” 帝无极的眸光愈来愈寒,秦御史的声音也愈来愈低。在那寒气逼人的视线的震慑下,他最终不敢再说话,低着头涕泣交加,一付可怜相。 帝无极望向那年轻人,莫测高深地道:“你戏弄了什么人?” 年轻人伏低身体,整个趴在了地上,颤抖着道:“罪臣……罪臣看其中一人,最是笑意吟吟,又最是傲慢优雅……” 惹上最不该惹的人,留了条性命也算是万幸了。帝无极瞥瞥底下神色各异的四位爱臣:“众爱卿以为如何?” 宫琛清清嗓子,道:“既是冒犯了清宁陛下,还是将人犯都捆了,交给溪豫发落为好。” 秦御史浑身一僵,哭喊起来:“陛下!怜微臣六千余岁,膝下只这一子……求陛下给臣留一条血脉吧!微臣多年为国辛劳,疏忽了教养,才让他犯下这等罪过!都是微臣的过错!微臣愿以这条老命给他抵罪!” 帝无极执起硃砂笔,仍然面无表情。这老头分明是趁着醉在宫里,才来请罪求情的。他若是不允,恐怕还会闹到醉跟前去。醉本便不在乎这种事,又看他哭得哀切,定会劝他饶了他们。如此精明,平日却装煳涂,任着闲差,左右逢迎,真是可惜了。“爱卿在潜心阁编书撰书多年,也确实劳累了。罢了,就给你调个官职,让你多些时间教教子罢。邵爱卿,修个摺子,让秦爱卿入学士阁任常事御史。”现有的常事御史都过于年轻了些,官场上的事情,还是需要一只老狐狸来指点指点。 “臣领旨。”吏部尚书行礼。 秦御史拿袖子抹了一把泪:“陛下圣明!” “至于你。”帝无极拿笔隔空虚点着明显舒了一口气的年轻人,冷冷道,“你就到皇后陛下身边当侍卫罢。” 无视臣子们脸上的惊讶,他继续道:“随侍他左右,唯他之命是从,护他安全。这回的罪过,就由清宁陛下定夺了。” “多谢陛下!陛下圣恩浩荡!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岁!微臣定当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秦御史喜出望外,连连叩头。 帝无极摆了摆手:“爱卿这身子骨,赴汤蹈火都不必了,多想想国事罢。进了学士阁,朕可不会纵容任何人。” “是!” 秦御史带着儿子喜滋滋地退下了,帝无极翻着剩下的一沓奏摺,有些心不在焉。 究竟外头还发生了多少类似的事情?醉还隐瞒了多少实情?他思来想去,不免生出几分醋意。当然,他也知道这醋意晚了,也有些多余,但是依然难以自禁。 怀着醋意煎熬到午膳时分,帝无极立起来,挥退了宫琛、吏部尚书、丞相和大学士,摆驾回天云宫。 天云宫内依然一片宁静。 为了不打扰皇后陛下,侍卫侍从们都小心翼翼,轻声低语,见圣上驾到,也只跪下行礼,不敢回声。 帝无极示意他们退下准备传膳,独自入了寝殿。 外殿里,几名蹑手蹑脚掸尘擦地的小侍正想撩起垂帐入内,见他来了,慌忙躬身。 “皇后起了么?” “小人们一直在外殿扫尘,未曾见过陛下。” 又睡到午时。这么贪睡,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帝无极无奈一笑,轻快地步入内殿。 甫踏入殿内,他便觉得有些异样。细细一听,果然,那绵长规律的唿吸声已经没有了。绕过屏风,帝无极看着龙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拧起眉。 他不在寝殿里,会去什么地方? 不经意间望见窗外盛放的海棠花丛,他若有所思地半眯起眼。 外头响起细碎的脚步声,赵正司轻声禀道:“小人已经问过了,皇后陛下不在偏殿,也没去园子里。贺正司正赶过来。” 赶过来又有何用?他已经有数年不曾在开耀宫过夜了,想必这时候也不会突生兴致前去闲游。帝无极走到窗边,注视着团团簇簇的花朵和远处轻扬的柳枝:“御花园呢?罢了,朕自己去找。” 说罢,他便纵身跃出窗外,足尖在红花绿叶上轻轻一点,随即平平掠出数十丈,而后于柳树干上借力拔高数尺,如翩鸿一般向御花园飞去。明里暗里的侍卫只能看见一个影子迅速飘过,忙不迭追上去。一群侍从则在赵正司的带领下,抄近道跟过去。 帝无极身轻如燕,优雅地落在御花园的至高点清心阁上。这阁子占据皇宫地势最高处,巧妙地顺着山势搭建,依山伴水,随处停下都能欣赏到清丽怡人的景色,是洛自醉最喜欢的所在。平素他便坐在二楼的赏景台上,听着瀑布流水声和幽篁微动声,尽览宫中美景,或作画或书写或对弈,自由自在。但,此时此刻,这里只有一张石桌两张石凳,内外空空。 帝无极坐下来,远远眺去。山下一汪湖水波光粼粼,荷叶在水面上轻摇,湖边的御船静静地停泊着。 偌大的园子,似乎只有他一个人,空旷无比。 又是不辞而别。 帝无极轻嘆一声,放在石桌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午后,皇帝陛下驾临圣宫。 圣宫上下大为惊讶,各色弟子纷纷出迎。平素圣上除了祭祀外绝不会进圣宫一步,国师亦绝不会主动入宫面圣,有一段甚至传出二人不和的流言。但皇后陛下却经常来往,所以流言也便不攻自破了。但两人不够亲密的确是事实。而现下,圣上居然破天荒的主动来到圣宫,怎能不让圣宫众人惊奇不安。 人群中没有国师的影子,帝无极也不意外,很熟稔地来到圣宫东殿。 东殿是国师重霂的修行重地,寻常人都不得打扰。但皇帝陛下显然并不是常人,省去了知会,径直推门而入。 殿中铺设着一个八卦阵,重霂对着云镜坐在阵中央,银髮铺满地,隐隐流光。 他仿佛并未发觉殿中多了一个不速之客,仍旧安安静静地闭目养神。 帝无极省去了开场,直截了当地问:“他在何处?” 重霂懒懒地张开眼:“谁?” “他在何处?”语中带了几分寒意。对待他,帝无极从来没有什么好耐性。 重霂微微一笑:“我怎么知道?”话虽如此,但任谁都能听出他话中的轻嘲之意。 帝无极也不想与他多废话:“他那种功夫,不可能瞒得过宫墙上的暗卫,若非你相助,怎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宫?” 这么快便被揭破了,重霂也不抵赖,慡快地承认道:“是我助他出去的。但之后他去了什么地方,我也不清楚。” “往后你若——”话留了大半,其中的危险隐隐涌动。 “我又不是你朝上的臣僚,少对我发你那皇帝脾气。我想帮谁就帮谁,何况是四公子的要求,我有求必应。”重霂一点也不放在心上,笑容满面地回以挑衅。 “很好。”帝无极不怒反笑,冷望了他半晌,转身便走。迟早有一天,他要亲手料理了这只狐狸。 第174页 走了没几步,身后便传来重霂十分不满的嘀咕声:“你在担心什么?阳阿还是阴阿?我给他的护身玉你还不放心么?更何况,还有灵兽加护的清宁陛下在。” 帝无极不想回应他,一步未停地出了东殿。有后亟琰在,又有专防邪术的玉器,他自然不担心早已不知所踪的奇诡份子。他在意的是所有窥伺者,所有觊觎者。当然,这种莫名的顾虑,他也不愿向任何人提起。 帝驾自圣宫回来后,周围的气氛便有些微妙的险恶。侍从们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出丝毫错漏。虽然今上从不会拿奴僕泄愤,但有时候,在他身边做事比挨打还难熬。 赵正司将战战兢兢的小侍们带下去,关上御书房的门,独留帝无极在里头批摺子。 帝无极看得愈来愈烦躁,索性放了笔,揉了揉眉心。分明也曾有过这种事,但不知为何,这回他却有些恼怒。大概还是感情太重了,虽然不想将他捆在身边,却难免想要时时刻刻耳鬓厮磨。 不成,这样下去,他恐怕不能恢復平常。 想了想,他忽地弯了弯唇,立刻传口谕让皇太弟来见。 元朔二年,帝无极便封帝昀为皇太弟,辅助处理政务。帝昀平常都在东宫里,只上大朝。各地呈上的摺子,择重要的呈御览,次要的就交由他审阅,发皇太弟谕处理。 不多时,帝昀便奉旨来诣见。 面带笑容入内的帝昀行了礼,左右瞧了瞧:“皇兄,皇嫂在御花园么?” 帝无极没有回应,噙着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笑容,示意他上前。 帝昀不疑有他,笑眯眯地走过来。 帝无极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而后,心情很好地赏了他一堆东西。领着大批赏赐的皇太弟却满面愁容,不甘不愿地回了东宫。 数日后,千里之外,昊光氤湖边最负盛名的酒楼青山楼一反往日喧闹的场景,变得异常寂静。纵是再粗豪的江湖汉子,来来去去也都放轻了声音,唯恐惊动了三楼的贵人。 三楼只有五个人。 大敞的窗边,一局棋,一壶香茶,几碟精緻的点心,一青一紫两位锦衣人含笑对坐。 他们身侧,另一场棋局,坐着一蓝一白两个年轻人。而角落里,一个满头银髮的男子正合眼打坐,神情悠然自在。 五人浑然不在意楼下的窃窃议论,酒楼四周的吆喝嘈杂,仿佛出世之人。 苦思半晌,青衣人轻嘆:“我输了。” 他虽输了,却无半点懊恼之意,依旧浅笑着。胜负之事,已然不入他眼内。 他对面的紫衣人笑得愉悦之极,拈着桃花苏道:“这迟了半年的棋总算下完了。你恐怕是习了些棋技罢,能挣扎到如今已是不易了。” 输家仍旧淡淡地笑着,捧起茶盏,望向窗外烟波浩淼的水面:“现下,棋也下了,鱼也尝了,茶也品了,要去何处?” “何处?”吃完点心,自袖中取出一把檀木骨扇,紫衣人慢条斯理地收着棋子,“天下之大,总有好去处。” 隔壁的棋局也完了,两位年轻公子搬过软褥坐近来。 “四哥,你猜猜是谁赢了?” 青衣人瞧着两人的神色,浅浅一笑:“这回总该是做哥哥的了罢。” 蓝衣公子露出几分得意之色:“是大胜。先前的胜负不过是巧合罢了。” 紫衣人笑出声来,明显带着几分调侃之意。 蓝衣公子听了,却也不生气,笑道:“听说南海春渔开始了,想必很有趣,要去看看么?” 秀美的白衣公子立即响应:“四哥,我还从未见过海中的巨鲸呢。” 青衣人点头,饮了一口热茶:“这里也应该有鲸罢。那好,就去见见吧。” 紫衣人神色一整,道:“若要避开那些耳目前去南海,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白衣公子热切不减,伸手拉了拉青衣人的袖口,似有撒娇之意:“自西海取道也无不可。近来,池阳武林正因一件神兵利器出世而轰动,马上便要举行比武大会了。朝野上下无不关注,谁也没空理会我们。” 得了这种热闹消息,蓝衣公子眼睛一亮:“要不要去瞧瞧?” “五哥,你总拿不定主意!去南海!” “那我让小六去夺神兵。” “江湖里的奇人不知凡几,凑什么热闹。再者,自悟忙得很,没功夫应付这些闲事。你这做哥哥的,怎么总给他没事找事?” 蓝衣公子理亏,闷闷道:“那便早点走罢。” 议论告一段落,四人优雅地起身。 角落里的银髮男子忽地笑道:“四位……还是尽快动身得好。” 青衣人收了笑容,作了个揖:“多谢了时国师提点。” 说罢,四人齐齐掠出酒楼,落在湖中一叶扁舟上。 搭着简陋乌蓬的小舟在水中晃了两晃,蹲在船尾的船翁见怪不怪,待他们在船头站稳了,这才慢悠悠地摇起橹。 小舟无声无息地向湖中央驶去。 “春渔确实有趣。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海鱼,偶尔捕到的巨鱼海怪,无不令人大开眼界。鱼虾都壮硕肥美,也是品尝美食的好时候。”乌蓬舱上倏然传来一句意外的评论。来人声音略有些低沉,语气中没有任何情绪,然而,却是熟悉无比。 四人惊而回首。 乌蓬舱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人——简单地扎着长发,身着玄袍,怀抱一柄四尺长剑,随意自在地坐着。极其普通的装扮,极其自然的姿态,配上一张足以令天下人侧目的俊美脸庞,任谁也不可能错认。 船头看官们脸上的神情迅速变幻。 见他们无不露出惊讶的神色,玄衣人轻轻一笑:“与其取道西海,不如走东面。我保证,东边一个耳目也没有。” 紫衣人轻嘆,抬眼望着上空飘来的软轿:“十日……这回真短。” 抬着软轿的青甲卫士齐道:“陛下,皇后陛下请您早归。” 他颔首,也没有回头,提气上了软轿,放了珠帘:“他日再见罢。” 蓝衣公子和白衣公子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软轿上时,如箭般射向湖边。湖畔立即响起一阵水鸟啼鸣扑翅声,不久,又是两顶软轿一北一西飞远了。 转眼间,轻舟上只剩了青衣人和玄衣人。 船翁仍不紧不慢地摇着橹:“两位客官要去何处?” 玄衣人笑而不语,温柔地注视着独立在船头的人。 青衣人不禁也勾起唇,回首望进浩瀚烟波中:“船家随意罢。” 小船滑入湖中央的茫茫水雾中,渐渐隐去了身形。 雾中传来船家的歌声:“一舟一橹一蓑翁,一马一剑一游侠,行遍此世任遨游。逍遥逍遥,水天何处不逍遥。自在自在,江湖哪里不自在。浊酒一壶,共醉看长生……”歌声渐远,湮没在染开的清雾中。 ps:《醉长生》就这样华丽丽地完结了,想看番外的朋友请留言,即使只有一个人留言,鱼夫也会发上来的,就这样吧,还有一句想说的是,“与君歌一曲,共醉看长生”。 醉长生番外合集 by:叶飞白 之一 取名记 京中人都知道,右将军洛程,是条血性十足的汉子,严于律己,同时也严于律人。 他出身并非名门,但凭着胆识和能力,纵横疆场三千余年,立下无数功勋,留下无数传奇,官至右将军,才应旨娶了妻室。 成婚七百余年后,洛右将军终于有了自己的子嗣。 他抱着不停哇哇大哭的长子,站在秋日落叶纷飞的湖边,取下了“自清”一名。 洛夫人十分高兴,贊道:“浊世自清,好名。” 被夫人称赞,洛右将军脸上虽无喜色,心中自然得意。 又过了五十余年,洛右将军有了自己的第二个儿子。 他抱着很一直冷瞪着眼的次子,站在春华绚烂的花园中,取下了“自持”一名。 洛夫人很是高兴,贊道:“君子自持,好名。” 长子洛自清也贊道:“二弟生性冷静(==),合他的性子,爹取得好。” 被夫人和长子称赞,洛右将军脸上虽仍旧看不出喜色,心中却愈发得意。 又过了将近一百七十年,洛右将军有了自己的第三个儿子。 他抱着笑容不断的三子,站在夏日炎炎的阳光下,取下了“自节”一名。 洛夫人依然高兴,贊道:“节制有道,好名。” 长子洛自清也贊道:“三弟开朗自若,时刻提醒他修身养性,爹取得好。” 长媳常亦玄也笑道:“训导随身,爹取得好。” 第175页 次子洛自持不发一言,只点头称是。 被夫人同小辈们称赞,洛右将军脸上虽依然瞧不出喜色,心中更是得意。 又过了五十余年,洛右将军有了自己的第四个儿子。 此子难产,是洛夫人费尽心力,洛右将军、洛大公子、洛大夫人、洛二公子、洛三公子提心弔胆守了两天一夜才诞下的。 洛右将军心疼夫人,悄悄抱着沉睡中的四子,站在严寒冬夜的风雪中,取下了“自罪”一名。 这孩子让娘亲遭了那么大的罪,日日告罪是应当的。 不过,似乎只有他一人是这么想的。 洛夫人从昏睡中醒来,听了夫君为儿子取的名字,又昏了过去。 洛右将军担心不已,立刻抱着新生子,马不停蹄地赶到圣宫去祈福。 就在他远走的时日里,洛夫人醒了,招来三个儿子和儿媳,泪如雨下:“怎能让你爹取这么个名字?” 洛自清一脸凝重,道:“娘,莫担心,我们赶在爹回来之前,先去户部报了名字,爹纵是想改也不能改了。” 常亦玄也安抚道:“事态紧急,娘,明日我们便去户部。” “要报什么名字好呢?”洛自节收了笑容。 几人苦苦思索。 一直未出声的洛自持道:“我有了主意。娘,交给我。” 第二日,洛二公子来到户部专司世族名簿的官衙里,写下了“洛自醉”。 不久,洛右将军回府了,要去户部报上名。洛二公子搂着四弟,淡淡地道:“我已写上了,洛自醉。” 洛右将军十分满意,回房休息。 洛夫人、洛大公子、洛大夫人、洛三公子大惊失色,围过来兴师问罪,就见洛二公子逗着弟弟,悠然一笑。 一笑天下醉。(==,难能清醒,不如煳涂。世人皆醒我独醉。——这才是洛自持给四弟取名的用意) 众人幡然了悟。 很久很久之后,直到小自醉同三哥学了自己的名字,给爹爹看,洛右将军才知道儿子的名字已被更改了。他暗暗下定决心,再有孩子,一定得抢先到户部报上。 功夫不负有心人。 仅仅几年之后,洛右将军喜得一双麟儿。 洛右将军没有再告诉家人,他要给两个生在夏秋之际的孩儿取什么名。他打算一早便直接去户部。 不过,他没料到。 就在当晚,洛二公子和洛三公子领着四弟,半夜叫醒了主事,要给五弟和六弟定名。 主事将名簿给他们,三人留在衙中,回想着往日学过的诗词名句。 洛二公子和洛三公子正一个冷冰冰一个笑眯眯冥思苦想之时,小洛四公子拿着笔,在簿上写下了两个名字——洛自省、洛自悟。 得知爱子取名权再度旁落,洛右将军痛定思痛,决意若再有孩子,刚生下他就要去户部抢来名簿报上!! 但是—— 世事往往难料…… 做父母的无不望子成龙,更期待爱子能将家业发扬光大。洛程洛右将军也不例外。 之二 询愿记 然而,他的殷切期待却屡屡受挫。他,尝尽了身为人父的酸甜苦辣。 场景一 时间:盎然春日 地点:洛府花园一隅 人物:洛右将军,洛大公子(5岁) 望着手握树枝沖、刺、挑、噼、砍、戳……折,对武艺显然存有莫大兴趣的爱子,洛右将军豪气万千地饮尽一樽酒。 这孩子气度不凡、动静得宜,接人待物进退有度,定是能继承他功业的良材美玉! 愈想他愈难掩喜色,酒兴一来,唤住不知道何时已蹲在池塘边打水漂的儿子。 “爹,要添酒么?”洛大公子笑问。 多有孝心!“清儿,成人后想做什么样的人?” 几乎未曾多想,大公子立即张口:“孩儿愿与爹一样征战沙场!” “好!”有灵性!后继有人哪!洛右将军面上虽瞧不出情绪的变换,心中实则狂喜难平。有子如此,夫欲何求?! 十年后,洛大公子随父征战平叛。许久之后,他立下赫赫战功,异姓封侯。 画外音: “人除了当将军,好象没别的可当了。我可不想同娘一样,成天待在家中。”——天真无邪的苦恼。 洛右将军的期盼不过是歪打正着罢了…… 幸好他本人并不知情。 场景二 时间:炎炎夏日 地点:洛府书房 人物:洛右将军,洛二公子(5岁) 望着端坐在角落几案边,专注地捧着书、心无旁骛的爱子,洛右将军合上行军图,心生几分忧虑。 这孩子的资质犹胜过兄长。美中不足的是他沉静冷淡的性子。不论家人、玩伴,他都不怎么亲近。又似乎并非不擅长与人来往,只是毫无兴趣罢了。如此的个性,不大可能成为受万人拥戴的元帅,不过,我朝第一智将非他莫属。 他念头飞转间,洛二公子已经注意到他的怔愣,只冷瞧他一眼,仍未言语。 洛右将军作不经意状问道:“持儿,及冠后想做什么样的人?” 二公子合上书,平淡地回道:“不做将军。”一语击碎爹的企图。 什么?!洛右将军大为震惊,但面上仍然极力保持平静。 “不做将军做什么?” “什么都做得。”说罢,二公子又指指书的封面,道:“执法之人颇有前程。” “……”将军就没有前程了么!不过……够……够特别!洛右将军咬咬牙。也罢,既有清儿继承衣钵,持儿……就随他的意思罢。可惜了天下第一智将……实在可惜…… 十五年后,洛二公子进入刑部。多年后,他成为刑部尚书兼任督察长史。 画外音: “当将军有什么好?战乱只会扰民而已,法才是安民之道。”——纯粹的思考超前。 洛右将军没有预知能力,他不知道,此子当家后,会全面导正后辈们的理想。而,满门虎将的梦想,也将离他越来越远。 场景三: 时间:秋高气慡 地点:洛府书堂 人物:洛右将军,洛三公子(5岁) 这日,洛右将军突发兴致,来到书堂中视察爱子的学业。不料,所见的却是爱子一面一字不漏背诵一面趴在窗台上看倾盆暴雨的模样。瞧他没有半分畏惧,反倒笑容晏晏的,洛右将军纵是想怒也怒不起来。 这孩子聪敏伶俐,却无定性。若他兴致高昂,获胜立功必不在话下;若无心之时,临阵出走亦有可能。 想着想着,洛右将军心境有些低落。 若干年前,他已经失去一位“智将”了,他怎能容许又一个儿子走向他途? “爹。”洛三公子笑嘻嘻地关上窗,明白装乖巧为时已晚,神色却半分未变。 洛右将军不禁脱口问道:“节儿,可曾想过往后要做什么样的人?” “爹让孩儿做什么,孩儿便做什么。”三公子不假思索地回道。 “呵呵!”有潜质!洛右将军大喜过望,抚髯长笑。只要听话,这孩子他日必成良将!虽然持儿去了刑部,但只要以后的孩儿们都立志成为将军,离满门虎将的时候不远矣! 十年后,洛三公子随父兄出征,不久后进入兵部。多年后,他战功卓着,被封御林将军。 画外音: “凡事顺着爹总归不会错。不过……要当什么,我真未想过呢……问问大哥罢!”——只是生性便八面玲珑罢了。 洛右将军不知,三公子成为将军,实是从未想过将来,所以随波逐流罢了。 场景四: 时间:严寒冬夜 地点:洛府书房 人物:洛右将军,洛四公子(5岁) 望着伏在火炉旁,俨然点兵之将般一笔一笔描出兵阵图的爱子,洛右将军拧起浓眉。 他不过解说一句,这孩子却能推衍十句,资质远非常人可比。如此人物,天下风云全由他做主也不难。他三四千年的功勋,这孩子若有心得之,必不费吹灰之力。 “爹,布好了。”洛四公子起身,微笑着将工整的阵势图递给他后,又望了他几眼:“爹,您有何心事?” 这孩子倒细心,如此轻易地看出他的情绪起伏。“醉儿,往后想过何种日子?” “唔……煮酒焚香,吹箫试剑,博弈修性。同君子笑谈天下风云,同侠客仗义齐鸣天下不平事。” 林林总总,都是闲逸生活。洛右将军颇惊,他竟一点入官场的意思也没有么?!“为何不想为官?” 第176页 “为官亦可,做暗行使。” “……将……将军呢?” 闻言,四公子露出怜悯的神色望着自家老爹,犹豫了一阵,才道:“好罢,既然是爹的期望,偶尔做做也无妨。” 将军……将军是偶尔做做的么! 洛右将军险些背过气! 太随性! 此子非池中物,无人可驾御,是福是祸? 若他成为将军,定是天下无敌!实在……可惜! 三年后,洛四公子才华初露,名震四方;又两年后,他随父征战,功勋出众;又四年后,他以一人之力挫败武林群雄,夺得神剑。从此,四公子之威名,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画外音: “我原没想过从军,但爹太可怜,很是不忍,暂且应了他。不过,往后之事,瞬息万变,何人能确定?”——才冠天下,由此可窥一斑。 无人能约束这位天才,父兄也不能。 洛右将军最终无奈地送子归去。 他的人生太短暂,但已足够辉煌。辉煌得上天也嫉妒,因此溘然长逝。 场景五: 时间:三伏天 地点:洛府主院 人物:洛右将军,洛五公子、洛六公子(5岁) 望着一双在桃树下奔跑嬉戏,悠然自得的爱子,洛右将军多年的忧闷终于缓解了些许。 这两个孩子,一个敏捷好动,一个明慧内敛,双人出战,必定无往不胜!绝不能让他们也走上歧途! 他愈想愈开怀,出声道:“省儿!悟儿!长大后要做甚?” 洛五公子停下步子,回首疑惑道:“爹,您问得好奇怪,我什么做不得?” “爹是问你想做什么。”这孩子,怎么听不懂他的意思? “既然什么都做得,做什么都好。” 洛右将军黑了黑脸。罢了,他问错人了。 “悟儿呢?” “为官。” “什么官?” “什么官都好。” “……也不做将……呃……” 洛六公子眼眸闪了闪,轻轻笑道:“做。” 不愧是悟儿!有悟性!洛右将军眯起眼,呵呵笑了。至于省儿!性子太顽劣!必须好生教导!分明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答非所问! 十八年后,洛五公子和亲昊光,洛六公子追随而去。这两个孩子的道路,与父亲、与自己所预想的都不相同。 画外音: “我什么都做得,自然也做得将军!爹才听不懂我的意思呢!”——暗自抱怨着的,已可见往后个性的某人。 “较之其他官职,做将军的人似乎很少,爹才如此希望我做将军。”——这个小小的误会,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困扰着一个孩子。 洛右将军得到这双麟儿,本意是让他们代替二哥与四哥,继承家业。不料,他们反被二哥和四哥影响,没有走上“正途”。当目送爱子们远去昊光后,洛右将军悔不当初——他应该亲自教导他们!! 场景六: 时间:春夏之交 地点:洛府花园八角亭 人物:洛右将军,栖风君洛四公子,洛七妹(5岁) 好不容易回家一趟的洛右将军,恰遇见栖风君回府探望。 见爱子带了一堆东西,全数送给小女儿。生性慡直的洛右将军实在忍不住了:“别惯坏了羽芙。” 洛四公子抱着妹妹,笑答道:“爹,妹子就是要惯的。” 洛右将军沉默了。多年来,他受了来自二子和四子的许多冲击,早已习惯孩子与自己的想法背道而驰。不过,眼前的孩子又有不同。聪慧不张扬,既隐且忍,是难得的材质!小女儿若能成为女将,也是一桩美谈。 他决定不能拐弯抹角,一定要直截了当地问,以免孩子误会了他的意思。 “羽芙想当将军么?” 小女儿扬首:“四哥想当将军么?” 四公子毫不犹豫道:“不成!羽芙,当将军太危险!刀剑无眼,绝不能当!” 怎么会…… 洛右将军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睁睁地看着四子苦口婆心地引导着女儿。 “那四哥要当什么?” 四公子舒了口气:“闲云野鹤,山中逋客。” “那羽芙也要做野鹤逋客。” …… 为何这孩子如此胸无大志? 不过,看着两个孩子欢快的笑容,洛右将军无法说出任何责备的话来。 罢了,就期待孙子们罢。 多年后,这两个孩子并没有成为自己梦想中的人。不过,他们离自己的梦想,也不过一步之遥——永远的一步之遥。 画外音: “四哥,爹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只是心血来潮罢了。” “爹好象很不高兴。” “无妨,羽芙只要开心,他便会高兴了。” 之三 兄难记 兄长难为,照顾幼弟的好兄长更难为,洛家兄长们最难为。且看—— 1 洛大公子篇 年纪尚幼的时候,在爹娘的谆谆教导下,洛大公子便明白,他可能会有弟妹。而他这做大哥的不但要与弟妹们融洽相处,更须细心照料引导他们。 他很期待那些小生命的到来,甚至时常询问爹娘何时才会有弟妹降临。所得的应答,却一次次让他失望。 终究,在自己长大成人后,他盼来了一个弟弟。 几乎破灭的梦想在瞬间復生。欣喜若狂的他将弟弟抱在手里疼在心里,捨不得放手哪怕一小会。 只要想到怀中的小婴孩会一年年长高,追在他身后唤他“哥”,他便觉得愉快得要飞上天去。他决定,要尽自己所能地疼爱弟弟。 然而,随着弟弟年岁渐长,他满腔的热情也渐渐消退。 仔细说来,这并非他的过错—— “小持,哥带你去市集可好?”(温柔笑容) “不想去。”(干干脆脆) “市集上有糕点,有过节戴的面具,还有灯笼、纸鸢……”(改作引诱) “哥,我今日要看书。”(不受影响) “市集上也有书画,哥买给你好么?”(有些无奈) 五岁孩童露出为难的神色来,想了想,恳切地道:“哥,倘若你实在想去,让娘陪你一起去。”说罢,转身走远。 留在原地的洛大公子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走开。惨遭封冻的热血令他好一阵也未能回过神来。 不过,他是不会因此便放弃的。他这弟弟没有寻常孩子的顽皮好奇,算不上坏处。但每日只顾着在家中看书,难免闷坏了。他一定要寻机会带他出城去瞧瞧。他们兄弟俩一定会比黎家两兄弟更加亲密无间! “小持,同哥一起去郊外狩猎可好?今日秋高气慡,也正适合。”(依旧温和) “不去。”(仍然干脆) “狩猎可测测你的箭法。射靶与活物可不同,箭法需得多在狩猎时练练。打到猎物,也可顺道便烤了,别有风味。”(百折不挠) “今日我要上学子楼借书。”(平静如常) “那……明日?”(暂退一步) “明日要与黎二同去拜见一位先生。”(毫不犹豫) “后日?”(再退一步) “那位先生好不容易来到京中,我要去听他讲道。”(不为所动) “你何时有空闲?”(崩溃边缘) “最近这几十天都没有。”七岁孩童如此答道,作揖行了礼,“大哥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在家中一点不闷,武艺也见长了,不必特地出城。” 确实,弟弟的天分高。虽然瞧起来似乎是痴迷于书中,但武艺丝毫不逊色。他文武双全,他这做大哥的应当高兴才是,但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之后过了若干年,洛大公子仍未有机会与二弟单独外出打猎。他领悟到,或许是他和爹外出时日太多,所以无法与弟弟亲近起来。倘若两人能日日相见,岂不是很快便能增进之间的了解,加深兄弟情感? 于是,他便耐心在被拒绝和失落中等待。直到洛二公子十五岁时,他问道—— “小持,近日我和爹便要出征了,一同去么?” “不想去。” 意料之外的答覆,身上流着洛家人的血脉,竟然不好沙场?!“你不喜欢上战场?” “是。再过几年,我会入刑部。” 第177页 “……” 洛大公子的努力与尝试就此全数遇难。他深觉遗憾,以为是自己的过错,才使得弟弟成为如此冷淡的人。他十分自责。但是,三弟出世后,他却发觉事实并非如此。 应当是二弟的性子过于独特,而他性子太过规矩,所以不合罢。不能以寻常法待不寻常之人。 不过,虽然表面上无法看出来,洛大公子知道,二弟是相当尊重自己的。但那也只是尊重罢了……与他预想中的和乐大相迳庭。 2 洛三公子篇 洛家三公子是个闻名全京的率性之人。他自信、自若,是世家公子中难得的风流人物。数不清的男子追随他,仰慕他的笑谈风姿;为数不多的大家闺秀们也都芳心暗许,明里暗里鸿雁传书,只为博他另眼相待。而他对爱慕者来者不拒,私交多得令人瞠目结舌。在这错综复杂的关系中,他却游刃有余地继续发扬他的魅力,令愈来愈多的人不惜飞蛾扑火。 他这与自己的名相去甚远的行为,自然让自律甚严的洛家老爹、正直的洛大公子看不下去。但,无论训斥还是责罚,洛三公子都一笑置之,依然我行我素。 他的日子过得如此轻松,有时他甚至觉得就这样与人周旋着过一世也不错。就在这时候,四公子出世了。 洛三公子的注意力被这弟弟夺去了大半,再也无心四处游玩结伴。他的爱慕者们都道这是洛家的血脉,无奈地接受了事实。 其实,三公子也从未料到他会如此在意弟弟。甚至于,每当大哥和二哥将小四自他怀中抱走时,他都恨不得立刻抢回来。 对四弟的疼爱,让他决定不再外出征战,转而进入兵部。即使征战是建功立业最快捷的途径,亦最能突显男子的强大,夺取他人的目光。 在兵部任了个闲职后,洛三公子每日高高兴兴地陪着四弟。 就这样,四公子在众人的关注下长大了。 洛三公子并未意识到,他的自信和生活观念是如此脆弱—— “三哥,那是什么?” “太阳。” “太阳上可有什么东西?” “这……它那么热,没什么人能在上头生活罢。不过,有种神禽可接近它。” “神禽?” “对,叫做玄鸟的神禽。它负日而行。太阳东升西落,全靠玄鸟背负飞行。” “那它很大?” “……唔。” “它有多大?” “……这个……” “鹰在高空时,我们瞧着不过是墨滴般大小。二哥曾带我飞到鹰旁边,太阳的大小却未变。即使飞到云山云海中,整个徵韵都能瞧得见,连皇宫都不过是书簿一般,太阳也仍旧未变。它应当和池阳一样大罢。” 洛三公子惊讶且羞愧地望着怀中的四弟。小小的三岁孩童竟想得如此远,他却从未注意过身旁万物。真是虚长了五十余岁,连一个孩子都不如!以前的他究竟都在做些什么?!有什么可值得自豪的经歷?有什么值得自傲的发现? 什么也没有,一片空白。 从此,洛三公子花费了更多的时间,同二哥和四弟坐在书房潜心增长学识。他的才华也更为出众,更为引人瞩目。 然而,他却仍然不及四公子。 在四公子八岁的时候,他的才学令素来情感淡漠的二哥都惊异赞嘆,洛家众人更是引以为豪。身为兄长的三公子首次心生不如人的耻辱,自信也重重受挫。 既然文不能教导四弟,洛三公子转而在武学上下了更大的工夫。他从小便好奇心重,见什么有趣便拜师学什么。是以除了家传的剑法、箭术、枪术后,他还学了不少兵器武技。以往只是认为通晓多种兵器便于阵前对战,如今他却精进功夫,自创了各种兵器的新路数,并且融会贯通,成为名传四方的绝学。 他豪气万千地将他全部的武功都教给了四弟,并且很欣慰地接受着四弟钦佩的目光。 当年有些破碎的自信已经全然恢復了。 人各有所长么。 然而—— “三哥,我们来比剑可好?” “当然好。小四,难得你自己说要与我比试。前些时日教你的剑决可都记住了?” “都记下了。逸和黎二哥也都指点过了。” “嚯,你还特地去让他们指点?” “他们都说这剑法清奇不凡。” “那是自然,你三哥我可琢磨了好几个月呢。” “不瞒三哥,我也想了一种内功心法。” “内功心法?” “是。我已修行了半年,内力大有长进,所以今日才敢与三哥比武。” “原来拿我试试,好罢,不必客气。” …… 四公子果然没有手下留情,三公子败了。 他难以置信,自己竟败在了十岁孩子的剑下。所有自以为无懈可击的招数都被他识破,而他所使的剑招已真正出神入化。最重要的是,四弟的内功已与他相近,他无法仗借内力胜过他! 不过两三个月罢了!他竟凭自己的内功心法突飞勐进! 自信再度破裂。 大哥随父征战,立下不少功勋,如今已是副将。二哥出色的才智也已被上赏识,成为刑部侍郎,准备接任刑部尚书。不,是洛家人不贪功亦不贪权,否则,以他们的才能定能获得更大的权位。 而他,做过什么?想要做什么? 与父兄和弟弟相比,他太过随意,结果一事无成。他甚至根本没有任何目标,不知道自己想获得什么。 漫长的生命,总不可能日日沉溺于享乐与浮华中。惟有找到一件值得一做的事,才能让自己不虚度光阴。寻得目标后,便要尽全力达到——他算不得有天赋,只有努力而已。 消沉过后,三公子总算重新振作起来。虽仍然与以前一样来者不拒、游戏花丛,他的随性却收敛了许多。 不过,他很快发现自己的判断有错漏处。与凡人相较,他洛三公子的确天分过人。然而,四弟更是特别的,无人能及。 四弟带给他的是灾难还是幸运,至此,洛三公子自是再清楚不过了。 之一 魔兽 年幼时,我便很清楚自己与众不同。 我的心中有一头兽,十分兇勐丑陋的兽——血红的身体,獠牙长且尖利。 它随我一同生长。 渐渐地,它不满足于安宁,它在我心中咆哮着,说它想吞噬一切。 我不许。 它飢饿得发狂怒吼,由内到外吞下了我。 从此它便是我,我便是它。 1 我是个很安静的人,安静得甚至令人遗忘了我的存在。 我是四皇子,但父皇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在意我的死活,我的一切。 我无所谓。我不想接近他人,亦不愿受他人的瞩目。我不想要任何东西,我对一切毫无兴趣。活着和死去对我而言,并无太大的分别。 直到有一日,在御花园中随意走动的我,遇见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光彩照人,甜美地笑着,唤我四哥。 啧,我记起来,她是小皇妹。父皇宠妃生下的孩子,最受父皇的宠爱。以我看来,她的聪慧和容貌也足够令人喜爱。 她如蝴蝶般飞到我跟前,仰首问:“四哥,我生辰要到了,父皇要给我件好东西,你说什么东西好呢?” 我没有多想,摇摇首。我从未得过什么赏赐,也不想得到什么,自然不知道。 “那……四哥,你想要皇位么?” 皇位?很遥远。我的母亲出身低贱,且并不受宠,没有实力支持我得到它。况且,它有什么好?日日上朝,还有许多处理不完的政事,经常得到夜幕时分才能休息。不,皇帝没有休息的时候,理政之余还须提防臣下和儿女生出不轨之心。不过较常人多几个女人罢了,却要活得如此疲累,要那皇位作甚?我没兴致。 因此我又摇首。 她露出奇怪的神情:“四哥,人人都想要,你为何不要?” “得了它有什么好处?” “想要什么便可得到什么,想做什么也可毫无顾忌做什么。” 她似乎很高兴。 皇位那么好么?能让人人嚮往?它如此令人愉悦么?我也想知道高兴的滋味……所以我倏然觉得跃跃欲试。 兽也跃跃欲试。我压抑它太久了,也该让它偿愿了。 兽很飢饿,它想吞下每一个站在我眼前的人。我发觉它每吃下一个人,我便觉得快意,所以放任它去撕咬,去搏杀。 血,让我兴奋。 肉,让我兴奋。 第178页 原来……这便是高兴。 然而,很快,我前面已经没有任何阻挡者,我登上了至高之处,俯瞰天下。 皇位却依然无趣,很无趣。 前后左右,仍只剩我一人。 我想和人厮杀,我想享受厮杀,但,没有对手。 很无趣,和以前一样无趣。 2 无趣中唯一的期待,便是我放过的两个孩子。每当他们小心翼翼地掩饰着仇恨来诣见我时,我都很愉快。只是,等待他们长大復仇的日子太漫长,有些难熬。 我也放过了那个告诉我快乐之源的小女孩,我的小皇妹。 她已经长大,拥有倾城倾国之貌,也没有忘记对皇位的渴望。然而,唯一的缺憾是,她没有足够的决心,斩杀一切的决心。 我听闻她已有了身孕,觉得十分高兴。 是的,她的夫君也是有胆有谋的睿智之士,他们二人的孩儿,应当会比那两个孩子更值得期待罢。 但是,她却不信我。不信我会放她一条生路,更不信我不会动她腹中孩子的一根寒毛。 她哭泣着说她恨我。 我只是微笑。 悯儿,你们是这个国家的人,必须接受这个国家给你的命运。 但,她逃离了。 逃离了这个国家,逃离了她的命运,也让那个孩子偏离了自己的命运。 我四处寻找,也未寻得她的下落。 悯儿,你错了。 这个皇位,本来该是你的,不是么?你不是曾很想要?如今怎么能不要了? 那也是父皇的愿望罢。若没有我出现,你和你的夫君,必定会登上权力的颠峰。 倘若你实在不愿意,就留给你的孩子罢。 为了夺回属于他的东西,他亦要成为魔兽。 他亦要得到这至高无上的尊荣和穷尽生命的无趣。 3 我很耐心地等待,足足等了十六年。 终于得到那个孩子的消息。 小皇妹已经死了,我很惋惜。倘若活着,也许她能看见她的孩子復仇的模样。不过,或许她是祭品罢,祭这个出世的帝皇,以亲生母亲的性命。让他背负上罪孽,让他成为魔兽。 他,应该成为另一个我。 不久,我便见到了那个孩子。 我曾经见过他,但如今看得更加清楚。 他的面目仿佛由天和地雕琢而成,他的内在却晦暗不明。 我很愉快,仿佛见了故人。 兽问:你不愿吞食他么? 我答:不。 为何要留着这个祸患? 他是我仅存的乐趣。他拥有足够的资质与我一争。 是么? 兽忽然也欢喜起来:我自他心中,也看到一头兽。 是吗?无极,兽是无法压制的。你只能服从它。 我微笑着,好久没有这么快乐了。 很期待他撕裂他人,撕裂自己。惟有痛苦,方能获得新生——浮于芸芸众生之上,操控他人生死。 更期待,他能将我撕裂。 我不愿如此无趣地死去。 于是,我邀请了他。但他却不领情,想要逃避自己的命运。 这或许是那个累赘的希望罢。我很想知道,若杀了那个累赘,无极会如何。 发狂,化身成兽?还是殒命? 若要成为兽,若要成为我的对手,他必须变得强大,不需要任何人的强大。 所以我穷追不捨。 所以我公布天下,逼他回到这个国家。 但,没有料想到,我已经没有时间再看到他叱咤风云的一幕了。 我行将死去,死于我已经遗忘的那两只復仇之兽之手。虽不是死在他手中,却也死在同类的獠牙之下,总算不至于太过无趣。我应当可以瞑目了罢。 不过,他们却有些猖狂了。 啧,他会回来的。 他会回来,将这片充满血和泪的国土,搅个天翻地覆! 就算身在地狱中,我也会一直注视着! 之二 忘却 忘却(皇悦篇) 1 一觉醒来,睁开眼,便发觉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 明烛华帐,玉屏罗幕。 奢华的摆饰,我很是喜欢,但却无比陌生。 起身,着衣,这身锦裳似乎是为我而制的,十分合身。但因穿着太过繁琐,我费了许久才穿戴好。 越过翠玉屏风,望见一面堪比人高的大铜镜,我停下来,怔怔地望着镜内。 镜中的女子很美,蛾眉杏目樱唇。 但,她是谁? 而我又是谁? 这是何处? 有些心慌,我走出卧房。外殿中一个着绿色服饰的人正在擦拭灰尘,见了我,忙不迭跪下:“小人参见殿下。” 殿下? 正疑惑间,自外头跑入一个蓝服人,一面行礼一面笑道:“殿下终于醒了!饿了么?小人立刻通报膳食司。来人!快去禀报栖风君、拾月君!” “是!” 栖风君?拾月君?是谁?都是认得我的人么? 我来不及细想,腹中空空让我的心思全数移到膳食上。跟随他们走出宫殿,才发觉这个宫殿不过是众多殿阁中的一小部分,举目四望,斗角相交,流檐长廊,望不到尽头。而许多人正张灯结彩,忙碌不已。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而我又是谁?心中的疑惑愈发深了。 用膳后,我回到原来的宫殿中。殿里又生了几个火盆,暖洋洋的,宛如春日。 我坐下来,望着那个始终陪在我身边的蓝服人,试探着问道:“我……是谁?”他们似乎都认识我,我却谁也不认识,就连自己的名字也忘了,心中空落落的。 “您是我池阳的长公主殿下。”蓝服人恭谨地回答道。 长公主……好陌生的名号。池阳,我知道,是我生长的国家。 我沉默着,直到有人高声道“栖风君、拾月君到”,才抬首望着殿外。 宫殿对面的长廊上,两个人一前一后快步行来。虽健步如飞,姿态却都高贵优雅,让人移不开目光。 走在前面的人眉眼微弯,含着几分笑意。但他的眼神却是冷淡的。后边的人一身淡然,既非和煦也非示弱,沉静得如同世外之人。 若要说他们有什么相似之处,大概便是两人都拥有稀世好相貌罢。 “他们是——” “殿下,这两位是您父皇亲封的男妃,位同四夫人,是您的长辈。” 长辈?看起来他们的年纪与我相差无几。 很快,他们便走入殿内,我慌忙起身向他们行礼。 他们微微颔首还礼,在不远处坐下了。 这时,我瞧见殿门边还倚着两名少年。一个让我看得呆住了,他却丝毫不在乎我的视线,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另一个则冷冷地望着我。我忽然明白他很厌恶我,而我不知为何,对他也没有什么好感。 多余的人都退下了,只留我们五人。 “殿下,觉得身子如何?”那笑中含冰的人问。 我收回目光,垂首道:“身子还好,只是……我什么都忘了,也不记得两位。” 那人露出些许意外来:“我是洛自醉,被封栖风君。” 另一人仍旧淡然:“黎唯,被封拾月君。” “晚辈见过二位。” “殿下不必多礼。殿下出了意外,所以忘了前尘。”栖风君道,望着我的目光略带了几分柔和,“近来我池阳皇室异动频频,连累了殿下。” 我隐隐约约觉得他所说的事与我干系颇深,但奇怪的是,自己并不好奇。既然忘了便忘了罢,必定是不欲多想的过去,所以才忘得一干二净。 拾月君接道:“殿下的母亲与外祖父一族意图叛乱,不仅连连刺杀太子殿下,陷害皇后陛下……” 我的心突然一动,不禁皱起眉来。虽然不记得这些事,但似乎确实有些愧疚。我是否应该向太子和皇后致歉?才这么想,心中又开始动摇。 栖风君看着我,又道:“他们甚至想逼宫,拥立殿下为帝。后来,事情败露,殿下的母亲和舅父畏罪自杀,外祖父一族已处刑。殿下是孝顺母亲才会顺从反叛。因此圣上并未怪罪殿下。但殿下因过度悲伤歉疚,竟意欲自尽。被太医救下后,殿下便昏迷了月余。” 他们描述的事情,我都不復记忆,离我太过遥远。甚至,听见母亲和亲族都过世了,我也不觉得悲伤。仿佛那并不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想要记得,想要怀念的,并不是这些事。那么,我到底想要知道什么记忆?我到底忘记了什么事?让我现在仍然念怀难平? 好空虚。想不起它,我仿佛失去了一切乐趣。 身份又如何?地位又如何?父皇的原谅又如何?都不是我的。而我想要的东西,我却想不起来。好悲哀,好难过……我无法形容自己的情绪。望着栖风君和拾月君,也无法询问他们,因为,我遗忘了那件事……彻底忘记了,只留下了遗憾和伤感。 第179页 他们见我不语,似乎有些担心。我能感觉到他们并没有恶意。然而,却也没有太多善意。大概从前都是对立的,他们都不了解我,不知该如何相处罢。不过,能对敌人做到如此地步,也已仁至义尽了。 不久,又有几人走近了。 他们向着门边冷看着我的少年行礼。 少年语气平和地道:“给皇姐诊脉。” 皇姐?他就是太子么?我的皇弟?我凝视着他,但却仍然对他生不出半点好感。想不透自己为何会不喜欢这个丰神俊目的少年。只是因为当初夺位之争么? 诊了脉,太医们都说一切安好。 栖风君和拾月君吩咐他们日日前来看诊,另要求他们与膳食司一起准备药膳给我补身,这才遣开了他们。 我始终沉默着,看着他们安排侍从添补东西,看着他们起身离开。 临走时,栖风君告诉我,他们住在风鸣宫的紫阳殿和玄沅殿,我若闷了,可随时找他们一同到御花园游玩解闷。我笑着答应了,但,后来我却始终不曾踏出我的宫殿半步。 因为,我有比游玩更重要的事。 我想补足内心的空虚,我想记起最重要的事。 但,想不起来……无论我怎么回忆,就是想不起来。越是想要找到回忆,心中越是空空如也。 我忘了什么? 我忘了谁? 失落,痛苦,悲伤——为何我会忘记它?那分明是我的一切情绪之源。 2 没过多久,我得知自己将要大婚了。原来当日那些张灯结彩的人,是在准备我的婚庆。不知为何,心情倏地雀跃起来。我很高兴,很期待,虽然并不知道驸马是谁,长什么模样,是怎样的人。 或许,每个将要出嫁的女子都是如此罢——欢喜、羞涩、不知所措。 我只知道,当我坐在喜床上等待他时,心仿佛要跳出来。时间过得太慢,我等待了太久、太久,每一刻钟,似乎都是一个年头。 门开了。 脚步声近了。 我屏住唿吸,耳中只剩下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在我跟前停下了。 他挑开了喜帕。 双眼所及之处,全是火红。 我抬眸,红烛的光映着立在我身前的男子。他微笑着,笑容却又突然消失了。 我这才发觉自己落泪了。 不,不是他! 虽然他看起来温柔优雅,但,不是他。 那个人,不是他。 我泪如雨下,难掩心中仿佛积累了多年的悲伤和痛苦。 我终于明白,我忘记了一个人。一个我视如生命的人,我倾心爱慕的人。 “公主殿下,别哭。”驸马有些手忙脚乱地安慰着我,随后将我抱入他怀中。 我仍止不住哭泣。 我竟然忘了那个人,我竟然忘了我爱的人。 “公主殿下,忘了过去并不可怕。殿下还有将来,往后我会好好照顾您。” 可你不是他,你不是他!你不可能代替他! “我会疼爱殿下,如兄长如恋人,殿下安心罢。” 我不要……我可以捨弃一切,只要他!只要他在我身边!只要他属于我! 洞房之夜,我哭倒在驸马怀里。 次日,我离开了京城。 我不在乎是否能再回到皇宫,我只在乎回忆。我不间断地回忆着,仿佛在我的生命中只有那些失落的记忆。但,长年累月,却没有任何进展。 周边不断的变幻,甚至我的孩子出世长大,仿佛也都与我毫无干系。 许多年之后,我回宫中小住。 心血来潮在御花园散步时,我突然看见一个人。那个人在荷花池边,举着小皇子,微笑着逗弄他。 我愣住了,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那个人穿着紫色的长袍,华贵非常,但他却十分温柔地对着小皇子微笑,轻轻刮着他的鼻樑。如此和善,如此优雅,如此……遥远。 那人发现了我,笑意盈盈地走过来。“殿下,许久不见。” 他的嗓音中带着愉悦和快乐,我却突地落泪了。泪水无法止住,在这个陌生人面前仪态尽失。 我想起来了,那个人也是时常笑着。但他的笑不会如此温柔,而是既温柔又冷酷。 第一次见他,是在年纪很小的时候。他笑着望着我,说了些似乎是赞扬的话。他那抹笑容,始终令我难忘。 再度见到他,他却再也不会那么温和的对我微笑了。而后,有一回,我看见他立在这荷花池边,搂着一个孩子,逗他笑。那个孩子很瘦弱,但笑得很快乐。 我很嫉妒…… 那时我的年纪并不大,但我却很清楚,我在嫉妒。 为何他不同样疼爱我?为何他没有注意到我? 又过了几年,我长大了,我知道,我终生都会爱他。 我想要他,却得不到他。 他不属于我。他是不属于我的人。不管我做了什么,不管我期望他做什么,他都不动声色。他的笑容,始终既亲和又冷漠。 我爱你。 但是,我却想不起你的容貌。 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你是否和眼前这人一样完美?不管身在何处,都能吸引所有人的视线? 你如今在何方?是否和眼前这人一样威仪天成?不管身在何处,都教人无法忽视? 我无法抑制住悲伤的泪水,甚至,忘了要擦去。我只能望着眼前这个人,无声地哭泣。 他轻声道:“殿下记得我么?” 我摇首,泪流得更急。 “殿下无须强求。前事都已经过去了。” 不!不!他不能成为过去!不能成为被我忘记的过去! 我无法忘记他! 他仿佛知道我无法出口的痛楚,悠然道:“若找回过去,殿下又当如何?” 是啊。想起他的容貌、知道他是谁又能怎样?他不在乎我,他甚至可能早已忘记我。 “这样……就好了么?似记得又似不记得,就好了么?” “殿下何必执着?殿下身边还有很多关爱你的人,不是么?” 可是他们却不是他!没有人会了解我有多爱他。我比他爱的人更爱他!我比所有人都更爱他! 我……只想得到他罢了,为什么上天却不给我机会? 为什么……他要那么冷漠地拒绝我? 得不到……忘记……究竟哪个更幸福一些?我已经无从分辨。 陌生人抱着小皇子慢慢行远,走出了我的视野。 我坐在荷花池边,遥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良久,良久 之一 片断 主题一:女人 自从洛小书童、太子殿下开始听洛太傅讲述三十史,太子殿下隔三岔五便是怨嘆连连,有时更是振臂高唿羡慕羡慕。 洛太傅当他太过早熟,不理不睬。某日,他就在书房门外听见如下对话—— “洛无极,你说一个男子能配一个女子,是否真有其事?” “彼世与此世不同,应该是事实。公子也没必要诳我们。” “若我们池阳也有这么多女子便好了。我也想看看后宫佳丽三千会是何等胜景。” “别做梦了。若有三千女子,争斗岂不比现今厉害百千倍,你受得了么?” “国民都可传宗接代,那也是好事啊。不过,我们的寿命千万年,倘若有那么多孩子出世……也很可怕。” “上天的安排必有其道理,你不是很清楚么。” “不过……三千佳丽,美女如云,还是很想瞧瞧……” “三千个女子,虽美貌,却有的愚昧,有的计重,有的心邪,你未必喜欢。” “的确,女子多了,便不能个个入教馆教养,无才华学识也不讨人喜欢。唉……不过,三千哪……三千个姿态万千的女子。洛无极,你画个图给我瞧瞧。” “要画你自个儿画。” “你不会罢,啧啧。” “少激我。你不也学了素描么?” “自己画不新鲜么……” 此话题被提起多次,真乃天性也。 主题二:史书 某日,太子殿下和洛小书童终于因盘亘在心头许久的疑问向洛太傅发难了。 “太傅,那个世界的史书都以白话文写的么?” “是啊,公子,你给我们讲的都是白话文。” “……我对书写文体并不太熟悉。” “原来如此,看得懂却作不得文章是么?” “所以公子才让我捉笔记录?” 第180页 “……”为何忽然觉得这两个小傢伙有点挖人短处的嫌疑? “太傅,数千年的歷史都在书中了么?没有缺漏么?” “大事件、大人物应当都在了。” “原来如此,所谓小事件、小人物,太傅就觉得不必要了。” “应当说,公子只记得自己感兴趣的大人物、大事件,至于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物和琐事,自然没有放在心上。” “……” “那么那些大人物、大事件也一句不漏么?” “……” “你瞧,洛无极,我就说不可能么。史书怎可能一句评也没有?” “我想评倒不重要,是非曲直我们都能判断,无需他人多言。只是,更换年号时似乎有些错漏。” “不止。太傅似乎更偏好编年史和帝王本纪,不喜人物传。人物传有趣多了。而且就算是详细记述的人物,他们出身何地也从未提过……” 提那些做什么……难道你还要考证么?!太傅郁闷在心,依旧沉默。 “而且不少应该出现的人物也没有述说详细的生平。” “你指的是文人骚客么?” “大概他们就是太傅所说的小人物罢。一朝少则一两人,多则二十余人,诗词歌赋也不多。一朝哪可能只有这么些文人墨客?一人哪可能只几篇诗赋?” “大概传世之作不多罢。其中也有公子喜欢和不喜欢的之分。” 太傅在一旁已经听得忍无可忍:“太子殿下,你是要做明君还是做文人?!” 太子殿下瞥他一眼,微微笑道:“太傅,泱泱五千年,朝代人物更迭迅疾,您不记得就直言么。而且,有些朝简单略过,有些朝则详细得很。” 洛小书童接道:“夏商西周秦汉晋隋唐宋元明清是大朝,小朝之间战乱多,所以不重罢。那些战争太频繁也不好记。是不是?公子。” 太傅长嘆道:“人看史总有喜好,略过一些人物事件也在所难免……” 太子殿下和洛小书童笑盈盈地作恍然大悟状。 “太傅,不用解释了,我们明白。” “公子,这么说……这些史都是按公子的喜好择过的?” “这么说也恰当。但我可肯定,这些是精要,那些……只有大概罢了,你们不学也可。” 当然,后来洛自醉对黎唯的解释也差别不大。人总不可能铭记所有歷史事件和人物,轻重有分也很自然。 而后,三十史经过太子殿下和洛小书童的润色和勘误,基本上恢復本来面貌。至于记忆的疏忽,则非人力可为了。 主题三:地理与生物 自从洛太傅兴致勃勃地做了一个地球仪,大致标出陆地、海洋以及国家的位置后,太子殿下和洛小书童便时不时对着地球仪发呆。当他们看到院子中的太阳系简图和星系图后,更是震惊。 “都是圆的。” “圆的才方便动么。公子说它们都是要转的。转动才有白天与黑夜之分。” “像车轮?” “不,似乎是陀螺。” “陀螺?” “你没玩过罢,一会儿做一个给你瞧瞧。” “不就是陀螺么,洛无极,你得意什么?孤的稀奇玩意多了。不过,不是一直说天圆地方么?是我们错了?” “公子说,此世与彼世不同。他们的世界是这样,我们的世界的确是天圆地方。” “啧啧,太傅那地方真是奇特。太阳如此大……启明星也如此大……居然还有更多星系比银河大。而且,银河是星星聚成的河流,根本没有水。” “奇特的还有,你忘了?” “唔,他说,他们那世的人是猴子变的。” “猴子是蛇变的。” “蛇是鱼变的。” “鱼是虫子变的。” “虫子是看不见的小东西变的。那些小东西还能让人生疫病。” (两位,你们省略了很多步骤……) 从这个角度来看,洛太傅的科学教育是失败的。当然,洛太傅并不知道。 主题四:洋人 为了让两位弟子更深刻的理解人种的生理区别,洛太傅画出了欧罗巴人、蒙古人和非洲人的图样。 当即,太子殿下和洛小书童便睁大了眼,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这才是猴子么!” “是啊,黑的白的!” “不是。这是人种的差异,是各地的气候差异造成的。黑色人种生长在炎热地区,所以皮肤乌黑,毛髮少且卷,鼻孔大鼻樑低,便于散热。白色人种生活在寒冷地区,所以肤色雪白,毛髮密,鼻樑高,便于保温。黄色人种生活在温度适宜的地方,所以介于两者之间。” “不,不,太傅。我觉得是因为他们是不同的猴子变的。” “对。黑色的人是黑猩猩变的,白色的人是雪猴变的,黄色的人是金丝猴变的。” “……” “太傅,难不成不是?” “当然不是。” “黑猩猩变的不是黑色人?” 不是这个问题……洛太傅长长地嘆了口气。 “洛无极,我曾经见过赤猴。” “是么?公子,怎么没有赤色人?” “你们听我说……” “不过,那些白色人很厉害么。竟侵入中土,掳掠中土的财富。” “文明开化所致。航海是增长见识的好法子。公子,我们也去航海如何?” “比他们先航海,先到洋国。而后捉几个……不,请几个洋人来看看我们四国的强盛,他们还不立即臣服?” “嗯,雪肤金捲毛,想必很有趣。” ……冷眼看着两人口沫横飞,一副陶醉的样子,洛太傅道:“你们死了这条心罢,此世无洋人。” “怎么会?” 两人大唿小叫,颇为惋惜。 洛太傅收起画卷,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轻易教两人那世界的事情了。他们和自省、自悟果然年纪有差,无法理解他所说的话。 太子殿下忽然又扑将过来,死死抱住那捲画轴:“太傅!让我把这画给父皇父后和娘看看罢!他们还从未见过洋人呢!” “不成。皇后陛下一定会让人涂成白色黑色跳舞,我不想看。” …… 主题五:科技 洛小书童和太子殿下对彼世的稀奇玩意也感兴趣得很,两人私下经常议论。 “你觉着飞机如何?” “节省时间。不过我国有御风者。若以风灵力强大者组成运输队,专运紧急信笺、物品或有急事在身的人,便可同飞机一样迅速,而且不会发生事故。” “运费么,自然得提高是不是?我以后会向父皇建议,招募民间风灵力强大者,赐名‘疾风使’,解民众与国家之急。” “火车呢?你怎么看?” “也能运东西,且运量大。但骑马更有趣些,火车还需要铺轨呢。” “确实很费人力。而且我们也不需要运量大的工具。马班已经足够了。” “洛无极,汽车呢?” “我不解此物的用途。论速度不若飞机,论载量不若火车。” “短途运人罢,而且家家户户都有,方便。” “没有必要。汽车事故也多,公子……总而言之,短途完全可以骑马。家家户户都有马匹也很方便。” “小玩意好像更有趣。我觉得电话很有意思。千里之外都可通话,不过架设电缆什么的,也很麻烦。” “电脑不也有趣么?不过听起来十分复杂。” “电灯也很有趣,夜里可亮如白昼。” “电视也有趣,能随时看戏。” “望远镜最有意思。若有它,我随时随地都可在宫里观察内宫的动静。” “你怎么不用红热摄像机什么的?刺客就算藏到地下,你也能找着他。” “这个确实好。不过望远镜能以玻璃做成,红热摄像机太复杂。玻璃和琉璃很相似,工匠应该能做得出来罢。……洛无极,你最想要什么?” “我?我……想要自行车。” “是因为太傅么?” “是啊,公子不擅长骑马。自行车应当好控制一些。” 第181页 “那又得修驿道了。” “而且必须用青石铺整齐才可。” 两人对视一眼。 那个世界所有的东西都好复杂。虽然想试上一试,但准备功夫却太漫长。 算了,有趣归有趣,他们对现状已经够满意了。若有闲暇再讨论罢。 主题六:战争 三十史都已经学会之后,洛小书童和太子殿下偶尔也会讨论意义深刻的话题。比如战争。 “本以为他们不过是在一块土地上杀来杀去而已,没想到竟然学不会教训,两度捲入大战。” “各为其利。强国争霸,却要宰割弱国。” “死伤无数、两败俱伤有什么好?” “那世之人命虽不长,欲却不小。人人都想做皇帝,国国都想霸天下。归根究底,是太不知足了。” “换个角度看。要发展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需要很多东西。每个国家都不可能拥有所有必须的东西,所以便想着称霸想着掠夺。” “其实好好贸易应该也能得到。他们不过是想牟取暴利罢了。” “且那些当权者都不知为帝为王的责任。以为满足一己私慾就可,却从未想过万民的福祉。” “霸天下则得天下财,一方面能满足万民之需,一方面能傲视众国,还能留名青史——他们应当是这么想的罢。只是他们从未想过,以双方性命的代价博取的财富并非真正的财富。” “没有人站出来振臂高唿:适可而止么?” “能否听得进去还是问题。” 两人摇着首,结束了这回的讨论。 主题七:政治体制 对于现代政治,太子殿下和洛小书童也各有见解。 “啧啧,几百人重复议一件事,你来我往,全然是浪费时间。隔几年还得劳民伤财选举。不同的势力角逐都为了自己,忽略了国民。若都举出些愚人,国政该如何进行?” “帝王愚,国政更难进行。” “洛无极,你觉着这些闲人有用?” “不。不过,臣子的谏言,帝皇应当仔细听从。并且要适当提拔有用之才,分担地方事务。多见平民,少玩乐,也是明君应当的作为。” “确实。倘若每年一次微服出巡,也能了解民间状况。再准许平民告御状,杜绝贪赃枉法之风。……而且,人人都能选为首领,那不是反了?” “这能当做选官制。令新官在上任前许下诺言,倘若未实践承诺,便要降职或革职。” “你觉得‘法院’如何?权法一体,难免枉法。有专审犯的衙门,既能监督官吏又可秉公执法,再准许状师辩护,冤假错案应当会少许多。” “确实,但若再设官职,恐怕会耗财伤民。” “不,只要能杜绝枉法者,多些官职没什么干系。他们都必须精通律法,由刑部尚书直接统辖。” “若以监察使兼任此职如何?监察使本便负责督察地方官吏作为,且都为三品、四品衔位。如此便可不必再添官职。” 若干年后,四国监察使都有了一个别名——法官。 主题八:教育 对于那世界的制度,太子殿下和洛小书童最满意的莫过于教育了。所有民众都能识字,各得其所,的确是最为可学之处。 “小学,中学,大学……大学应当就是太学罢。” “往后,各州府应广建小学堂和中学堂,也应设立州学。太学则可作为百学之首,接纳所有能人志士。” “小学六年,太长了。” “他们学得多么。此世应当只需四年。识字、算术、灵力控制之术、史诗乐画足矣。” “中学再学作文、论辩、解史、评述以及简单的工技。” “再有预学,可分授各科。如医、律、乐、画、算、工、策等。” “官学和私学都应开办罢。” ……宏伟的设想将慢慢变为现实。 “对了,洛无极,太傅会蛮语么?” “不会。” “一点不会?” “他从未提起过。” “那大约便是不会了。” “他连小学都未念完,自然会得不多。” “可惜,我还想着以蛮语作暗语呢。” “改日我再问问。” 很久之后,两人得出的结论是:不会。洛小书童始终未曾听洛太傅提起蛮语之事,颇觉可惜。 之二 倾城又倾国 佳人难再得 1 铜镜前,坐着一个着华丽宫装的少女。 她身穿以纯白为底色,上绣着银色纹饰,仅在裙裾边点缀着紫红色玉兰的锦缎长袍,外头罩着如轻云般的紫纱。淡紫色的腰带围在不盈一握的纤腰上,垂落在她身后。 女官正仔细地梳着她的乌髮,一丝一缕,柔滑光亮。 云鬓上嵌了几朵玉润别致的珠花,而后,女官想了想,又插上一根步摇。 她本是立在少女身后,此时微笑着弯下腰,轻声道:“让我瞧瞧,你自己画得如……何……” 话音未落,她怔住了,手中的玉梳跌落在地上,碎成两半。 少女直起雪白优美的颈项,侧首望着她,蹙眉道:“画得难看么?” 女官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竟连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少女立起来,转过身。 欺霜赛雪的肌肤,挺直的鼻翼,有如花瓣的粉唇,星辰般灵动的眸子。完美的五官,完美的比例——这是一张足可颠倒天下众生的容颜。 女官在教馆中待了上千年,却也从未见过如此的绝色。 初见他时尚且愣住,如今他薄施粉黛,她更是看得几乎忘了自己是谁。 一瞬间不禁有将此妙人独占的念头。想到此,她脸红了又白,拾起地上的梳子:“不,恰到好处。” 少女垂下眸,望着自己身上的衣装,神色略冷。 女官又看了她半晌,这才退了几步,敲敲屏风道:“陛下,装扮完了。” “是么?” “让我瞧瞧!” 一个脸上挂着几分坏笑的少年率先扑进来。当他望见少女时,剎那间笑容竟消失了,整个人呆住了。 “怎么了?戬儿。”随之出现的摇着扇的人目光越过他,神色一动,收了扇子,直勾勾地望着脸色已经沉下不少的少女。 最后过来的,淡淡弯起唇的人睁大眼,也看得怔住了。 少女冷冷地望着这三个人,忽地一笑。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又倾国, 佳人难再得。 这一瞬间,所有人仿佛都痴了,无不情愿随着她的笑容化作灰碾作尘。 何谓国色天香?何谓倾国倾城? 这个时刻,答案唿之欲出。 2 微微摇晃的舆轿中,皇戬坐在角落里,偷偷瞄着端坐在飞舞的窗纱边的少女。 少女感觉到他的目光,望了他一眼。美目流转生辉,无尽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就在这么一眼之中。 皇戬一怔,脸上不争气地飘起两片红,而且很快延伸到脖颈上。 少女垂下螓首,乌黑的长髮如水一般滑落,遮住了扫着淡淡粉色胭脂的脸颊。髮丝的间隙里,露出玉脂般的肌肤。 皇戬忽然觉得自己的舌头有点不听使唤了,双眼也无法再移动半分:“你,你这么坐着,不,不累么?” 话甫出口,他自个儿也吓了一跳。堂堂皇太子殿下,怎么连说话也不会了!而且声音如此温柔,柔得仿佛真能滴出水来……不,他并不反感,对眼前这位少女,怎么温柔也是不够的。 少女缓缓地抬起眸,眼波荡漾——倏地,她宛如影子一般移到皇戬跟前,细白的手指电光石火间已掐住了他的颈子。 皇戬已经来不及反应,无法唿吸的痛苦便冲散了所有美妙的幻想。 这……这傢伙根本不是什么…… 少女眯了眯眼,目光如冰剑般冷锐:“你再红脸给我瞧瞧!” 生气起来,竟也……竟也…… 皇戬的脸再度红起来。但已经无法分辨这是因为憋气抑或害羞。当然,太子殿下是从不知害羞为何物的,应当——肯定是憋气的缘故! “皇戬,你要命不要?!”佳人冷哼问。 皇戬费力地抬手指了指“刺客”目前的动作,闭上眼作无奈状。 佳人放开了他,坐回原位,举止仍然高贵优雅。 第182页 皇戬咳嗽了好一会才低声道:“又不是我强迫你的。” 少女——洛无极斜了他一眼,完美精緻的脸无比动人,吐出的话语却带着森森寒气:“若不是你,陛下能想得出这种法子?”提到后亟琰,他不禁又咬牙切齿起来。 原本,今天和往常的日子并无二致。他早早地起身,在院子里练功,之后和公子一同用了早膳。要去早朝的时候,徐正司遣了人来传话罢朝——到那时为止,他仍然是很愉快的,心想着这一整天随着公子在书房中舞文弄墨也不错。 然而,没多久,罪魁祸首便愁眉苦脸的过来了。 换作寻常日子,皇戬总会在日头初升时等在紫阳殿外,很少例外。他其实也不在意他的行踪,只是随便问问而已。这一问,却让他深切了解了“祸从口出”的真义。 皇戬故作郁怒哀凄状,声情并茂地叙述了他夜里遇刺的前前后后。他听得漫不经心,却忽略了不知何时到来的后亟琰拖着洛自醉也在旁听。 待到诉苦完,得出刺客潜入了内宫的结论,事情本可就此告一段落。哪想皇后陛下竟心血来潮,提出要入内宫刺探敌情。 他洛无极当然无法违背陛下的旨意,只得答应陪皇戬一同去,以免他一人不方便行事。但,内宫是何等地方,岂是他这等小小暗卫能进去的? 皇后陛下听了他的疑问后,端详了他半晌,亲切一笑。 这一笑的结果,便是现下——他被迫扮女装,装成大家闺秀,混入内宫。 “这完全是陛下想捉弄人罢。” “这会儿想必还没来得及掩藏痕迹呢,今日若不早早去,便失了良机。难不成你觉得我遇刺也无所谓么?” “无所谓。” “……我若是出事了,牵连的人可不少。” 洛无极神色更冷了,没有再言语。 皇戬满意地微微笑了:“何况,太傅不是也让你换女装么?” 转瞬间,佳人再度化身为刺客:“都是你这混帐!” “咳咳……你,你这模样一点也不像大家闺秀!” “本来便不是!” “放……放手!真的想要孤的命么!” “死有余辜!” 3 刺杀在皇后陛下和栖风君掀开帘子直接目击的状况下结束了。 洛无极松开手,坐回窗边。 皇戬大失仪态,弓着腰不住地咳嗽起来。 后亟琰扫了两人一眼,拿扇柄敲了敲太子殿下的额头:“出去。” “为什么……不是快回宫了……咳咳。” 皇后陛下一付理所当然的神情瞅着不情不愿的某人:“这可是大家闺秀坐的舆轿,你在这里成何体统?” “父后和太傅不也在么?” 一直微笑着的洛自醉出声道:“我们是长辈,自然合宜。” 皇戬瞥了瞥洛无极,在他发觉之前慌忙移开视线,脸不自禁又热了起来,起身一步一步挪出去。 “快一些,你还恋恋不捨么?”后亟琰皱起眉道。 “怎么可能!” 丢下这话后,太子殿下头也不回地优雅地出了舆轿。 洛无极拿眼角望着他下去,转而看向洛自醉。看着看着,心底的火气倒是慢慢消了,化身少女的别扭感却愈发令他难以忍受。 洛自醉斟了杯茶给他,不防便与他视线相对,登时也有些移不开眼了。 洛无极面上一红,低下头,轻哼道:“下回谁迫我都不成了。” 洛自醉回过神,安慰道:“再也没有下回了。” 洛无极这才平静许多,捧着茶,启口轻啜。 薄烟晕染,美人如画。 洛自醉看得目不转睛,好半晌才勉强侧过脸,望了望一旁的后亟琰。 后亟琰拿扇子掩着半张脸,盯着洛无极的脸孔,忽然嘆道:“我还当自己早已阅尽美色,没想到,世间竟还有如斯佳人。” 洛无极顿时寒了脸,一时也发作不得,咬着牙偏过首。 洛自醉抬手作势遮住问题人物的视线,半是调侃半是认真道:“陛下,您正想些什么?” “小书童的娘是何等美人。这般容貌,定是像娘亲罢。” “……我也曾以为陛下赏过天香国色无数,不至于与我这般没见识的人一样失礼。” “洛四,你仔细看看这张脸,平日不装扮,看久了也只道长得十分出色。哪料不经意之间,竟已是风华绝代了。” “……”洛无极面无表情地喝着茶。 “啧啧,这样也是位冷美人啊。” “陛下……”实在无法忍耐了,洛无极放下茶杯,扬起眉。 “怎么?洛四,这声音也是绝品,以前怎么就没听出来呢?” “美人无论何时都是美人,只是昔日陛下没有在意罢了。” “这么说,你早便看出他的资质了?日日对着此等绝色,何等幸福!” “的确很幸福。” 和这位陛下待久了,公子也变得邪恶了!洛无极怒而起身:“陛下存心捉弄我不是?既要我扮女子,就请别句句嘲弄!公子!您也就这么任我受辱么!” 皇后陛下睁大眼,颇无辜地挑起嘴角:“这怎会是嘲弄?能见到你这般的美人,总算不枉人世走一遭了。洛四,你瞧,这么含怒带怨的模样也是无比动人呢。” 洛自醉含笑不语。 洛无极突觉自己这么生气实在不值。左右不过是被取乐的对象罢了,他势单力薄,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于是,他强令自己镇静下来,復又坐下。 洛自醉给他续了茶,斜了后亟琰一眼,笑道:“忽然想到,圣上也该来赏赏这绝世美人才是。” 后亟琰摇扇子的节奏微变,面上仍是笑吟吟地:“也是,得派个人请他来。赏景的机会可再也没有第二回了。” 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洛无极望向窗外,正努力无视身边两人,冷不防后亟琰捧住他的脸,硬生生地扳过来。 “薄施粉黛固然动人,不过轮廓总让人有些联想。我给你画画,保准没人会想到是小书童。” 洛无极已经来不及挣扎,只得认命。 描眉染脂,像模像样。 洛自醉笑道:“陛下向女官要胭脂,就是为了打扮无极么?” “呵呵,为美人描眉打扮可是既赏心又悦目呢。当年我曾给人画眉画到手腕疼。” “……” 陛下的功夫果然到位,没有添多少脂粉,眼前的美人却更加出众,举手投足仿佛都汇聚了所有的光芒,美到耀眼,不忍直视。 舆轿停下了。 轿内仍然静谧。 “父后,太傅,到了,请下轿罢。” “父后,太傅……” 太子殿下撩开帘子一角,洛无极正巧阴森森地看过去—— 皇戬脑中一片空白,脸持续发热,嗓子也渐渐变干了。 这个人……这个人…… 皇后陛下率先清醒过来,收了扇子,又敲了他一记,回首笑道:“该走了。” 寒气四溢的洛无极剎那间化成了温柔少女,小心地了轿,回眸一笑:“陛下,殿下,栖风君,该……走……了。” 皇戬望着他的笑容,低低道:“这一定是做梦。” 洛自醉越过他身边,笑道:“这几个时辰内,就由得自己做梦罢。” “太傅果然也这么觉得么。不过,醒来后就是噩梦了。” “既然你已经有此想法,这噩梦也不会太可怕。” “已经够可怕了。” 后亟琰瞥一眼笑意盎然的洛无极,肃然道:“洛四,往后绝不能让他扮女装了。” “是,无极已经可算得上是一件举世无双的神兵利器了。” “太傅!这果然很恐怖!” 于是,皇后陛下、栖风君、太子殿下,还有一位人见人痴的绝美少女,出现在内宫诸人的视野里。 4 花团锦簇、争奇斗妍的内宫,因一位少女的出现而颜色尽失。 没有人能形容她的美貌。在看见她的那一剎那,所有人便都忘了如何思考。而她亦似乎注意到众人的视线,晕红了双腮,停下了脚步。 无人不痴,无人不盼。盼她走近,盼听见她的声音,盼闻着她的香气。 她犹豫了一阵,抬起绝美的脸庞,款款朝痴人们走来,目光盈盈如水。这个如梦似幻的情景,仿佛一伸手一出声就会惊碎的泡沫。而无人希望这个梦就这样结束。 第183页 凉亭中,和乐下的暗流瞬间停滞。女妃们怔怔地望着那位令群芳失色的少女,团扇忘了摇,茶忘了啜,欲出口的话语忘了说,一片寂静。 她们人人自满于姿容,自忖天香国色,如今见了她,方知何谓“绝色”。甚至,连她们都看得忘了妒嫉。 直到少女进了亭子,裊裊婷婷拜下,轻启朱唇问候,她们方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变换着表情。她们这才记起了该有的反应,虽然面上摆着或欣赏或担忧的神色,目光却都如刺般尖锐。 “陛下,这孩子生得实在漂亮,从教馆挑出来的么?”淑妃笑问。 教馆中不知已安插了多少人,什么风吹糙动能瞒过这位娘娘的眼?这岂不是多此一问么?洛无极垂下眸,嘴角微微挑起。 众人见了,也只道美人怕生害羞,目光更是转不开了。 “不,她是洛家远亲,自小养在深闺。此次入宫,也是为了见见世面。”后亟琰笑着瞟了洛无极一眼,摇着扇子坐下了。 深闺……洛美人维持着清雅的笑容,心中早已演练起种种大逆不道的想像。 挑不出任何缺憾——容貌、衣着、妆扮、气度、举止。人皆顾着贪看美人,谁还有多余的心思起疑? 众女妃热情地拉过洛无极,寒暄起来。 洛无极笑得柔顺乖巧,泰然自若地回应各式各样或随意或刁钻的询问,天衣无fèng。同时,他也极巧妙的插了数句恭维话,哄得女妃们脸上生辉。 果然是做梦罢!这是那洛无极么!随便几句话就不耐烦,成天端着张冷脸,惹了他就发狂变刺客的洛无极!?皇戬立在皇悦附近,心中惊嘆。 捧着茶盏的洛自醉也甚觉惊讶。什么时候开始,无极竟也学会如何讨人喜欢了?偏偏平时一点也瞧不出来。 后亟琰轻笑着附在他耳边道:“意外呢……这孩子养得真好。” “是啊,陛下可想好了如何赏赐他爹娘?” “养了这么一位绝代佳人,自然得重赏。” “臣可否斗胆问问,都重赏些什么?” 两人这么说话时,便听外头高唱道:“圣上驾到!” 装作没发觉女妃们都在竖耳细听,后亟琰和洛自醉笑着起身,微微屈身恭迎皇帝。 缓步走近的皇颢神色如故,点头示意后宫诸人起身。但当他望见洛无极时,眼神略变,视线不由自主地多留了一会。 只这一会,亭内便忽然布满了无法抑制的敌意。 皇后陛下轻笑出声,示意佳人上前行礼,气氛才稍有缓解。 “这位就是爱卿的远亲么?” “是,圣上。” 后亟琰拈着块凤梨苏,笑道:“圣上觉得如何?” 皇帝陛下很配合地微微一笑,回道:“果然如皇后所言,是平生难见的绝色美人。” 群妃无不立刻小声附和起来,一时间,欢声笑语淹没了嫉妒。 太子殿下听了这话,神情却略有些变了,近前道:“父皇,父后,儿臣想带着这位姑娘四处走走,赏赏景。” 皇颢注视了他半晌,方道:“去罢。” “谢父皇,儿臣告退。” “我也去!” “我也想去!” 太子殿下话音未落,二皇子和三皇子便忙不迭地响应了。 皇戬瞥向眼中都闪着异样的兴奋之光的弟弟们,脸上没有半分表情。他自以为不是位冷情冷性的兄长,此刻却很想教训这两个小子——身为皇子,怎能这么容易就被美色迷惑?自然,太子殿下将自己见到洛美人时的反应抛到了九霄云外。 “皇兄久居东宫,想必已经忘了不少内宫的景致,让弟弟同去罢。” “是啊,皇兄,我们很熟悉内宫的景色,就由我们领路吧。” “父皇,儿臣也想去。”小公主拿眼角瞅着美人姐姐,扯着皇颢的袍袖撒娇央求。 几位殿下如此热情,绝世美人不胜娇羞,粉面微红,更是动人无比。二皇子和三皇子看得双眼发直,小公主也呆住了。 太子殿下心中连道:祸水祸水,却同样移不开目光。 当然,殿下们都不知道,此时此刻,美人心中所想与风花雪月毫无干系,反倒与日后的打斗 ‘刺杀’ 復仇紧密相连。 “都去罢。” “是,父皇!” 亭中诸人目送美人行远,久久不能回神。 5 却说四处游玩赏景的五人,一路上欢声笑语,时走时停,个个兴味盎然。 虽然二皇子与三皇子也都难得的收了平日的骄纵,变得十分温和体贴,但因为一直不动声色的太子殿下在一旁,两人都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小公主则只顾着和姐姐玩耍,对汹涌的暗潮一无所觉。而洛美人已经将所有的不满都记在某人身上了,也装作没有注意。 “累了么?歇一歇罢。” 此话出口后,二皇子小心翼翼地望了望他家皇兄。 皇戬微微一笑,仍旧没有多言。 洛无极点了点头,优雅地坐下来。小公主抱着她的手,笑着道:“还是二皇兄想得周到。” 二皇子薄面一红,也顾不得皇兄还在一旁,和三皇子绕着美人嘘寒问暖起来。 被冷落在一旁的皇戬倒依然自在,嘴角边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随意地四处望了望。洛无极注意到他的神色,双眸微动,浅笑道:“内宫这么大,处处美景,一时也看不完呢。” “姐姐多来几回不就能到处走遍了么?” “是啊,常入宫便好了。” “此次能来便不易了,往后……” “那我一定要带姐姐去我住的玲珑殿。” “玲珑殿,真是好名字,正适合公主殿下。” “我住均瑶殿,三皇弟住温芷殿,过会儿都去瞧瞧罢。”二皇子喜上眉梢,又道,“说起来,我那均瑶殿还有些秘闻呢。” “是么?”美人兴致盎然,灵动的双目望过去,“怎样的秘闻?” 二皇子不由得陶陶然,没有再绕弯,将内宫趣事怪谈传闻一併道尽。 美人计还真好用。皇戬一边安抚听得有些不耐的皇妹,一边暗忖着。但见洛无极轻笑的神情,专注的模样,他也抑制不住脸上发烫。看了半晌,在洛无极发现之前,他连忙侧过脸:假相最易迷惑人了,若过了今日这关,往后还有怎般样貌的人能乱他心神? 二皇子说得意犹未尽,洛无极起身,笑道:“殿下好口才,直令小女子听得欲罢不能。” 小女子……他是以怎样的心境说出这自称的?皇戬瞄了两眼。 “倘若还想听,还有许多怪事未说呢。” “边走边听如何?” “那自然好。” “其实我也听侍从们说起了一些趣事,姐姐可要听?” “好啊。” 闲走内宫,里头的布局自然更清楚。当然,这与皇戬记忆中的内宫不尽相同。变化之处,便是最紧要之处。 可藏人的假山造景,可设机关的亭台树木,改建的殿阁,修造的水池赏景台,再加上三位殿下争相透露的秘闻。洛无极和皇戬几乎可以肯定,内宫中有通向宫外的秘道。而且,刺客常年由秘道进出,也可能随时藏在里头等待时机。 监视的人无处不在,有明目张胆的,也有暗里偷窥的。不过,这样透露的信息更多。他们防备的态度足可证明掩藏的东西的重要性。 游玩到天色已沉,五人才慢慢回到亭子中。 圣上下旨就地摆宴,宾客尽欢。 临到美人告别之时,小公主眼泪汪汪,不停地要求姐姐住下来。 洛无极再三宽慰,加上皇戬相助,总算脱身。 二皇子和三皇子眼巴巴地望着,保持着沉默。但那两双眼,直到美人身影消失也不曾移开过。 不过,自那之后,这位美人便成了传说,再也不曾出现。 人人都道她是神是仙是灵是怪,因一时好奇才入了凡尘,而今又出世,回了神仙洞府。 皇后陛下和栖风君的解释,则是她染上重病,不能出户。 二皇子与三皇子当然十分惋惜,据说还闷闷不乐了数个月。小公主对这位美丽的姐姐也念念不忘,时常问起她的近况。 渐渐的,美人的消息愈来愈少,三位殿下也愈来愈思念她。到后来,经不住三位殿下时常的问询,栖风君还是沉痛地道出了真相——红颜薄命,佳人已去。 三位殿下大惊失色,哀恸不已。 太子殿下从此便多了一条捉弄好友的名目。洛无极自然也不甘示弱,仍然是毫不留情地将刺客的角色贯彻到底。同时,他也明白,绝不能再近后亟琰一丈之内。 第184页 许久许久之后,二皇子得见洛无极,惊为天人,遂纠缠不休,后被某两人连番教训。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之一 帝女吟 1 那一年,她六岁,是献辰的小公主,帝皇最宠爱的孩子。 “悯儿想当皇帝么?” “想!” 听见天真烂漫的爱女毫不犹疑的回答,帝皇笑了。然而,那并非欣慰的笑容。即便年纪尚幼,却也早已谙达宫廷中事的她很清楚,她绝不可能成为帝皇。她母亲的出身,决定了她的未来。不过,她却觉得很高兴。父皇明知不可能还询问她,足见他对她的疼爱之意。 温柔的娘亲吩咐侍官带她去御花园玩耍。她转身出殿的时候,听见娘亲轻声埋怨:“陛下难道不疼悯儿么?竟问她这种话。” 父皇长嘆道:“正因最疼她,才想给她一切。倘若悯儿是男儿,不管有多少人阻拦,朕一定传位给她。” “难道女儿不好么?” “好,贴心的女儿,自然好。” 她听见了,更是快乐。既然皇位得不了,她生辰也快到了,就向父皇要件好东西罢。只是,向来应有尽有,她一时也想不到究竟什么物事比较好。 她一面思索,一面来到御花园。在花丛中逮了会蝴蝶后,便和侍从走散了。 她也不着急,兀自悠然地玩耍着,不久,便瞧见一人迎面而来。 那是一个十分俊美的少年:身姿挺拔优雅,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显得沉静淡漠,却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仿佛世间从无能入他眼的东西。 是四哥。她很喜欢四哥。因为他从不会阴阳怪气地同她说话,亦不会用刺人的目光注视着她,更不会刻意送她小玩意打听父皇的言语。 “四哥!” 她的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动人。 踽踽独行的少年闻声抬首,望向她。 她提起裙裾,奔到他跟前,昂起首。“四哥,我生辰要到了,父皇要给我件好东西,你说什么东西好呢?” 少年摇了摇首。 她有些失望,微撅起唇,想了想,又道:“那……四哥,你想要皇位么?” 少年略作思索,依然摇首。 她很惊讶。不是谁都想要皇位么?大皇兄、二皇兄、三皇兄、五皇兄,每回他们望着她时,目光都极冷,似乎担心父皇会传位与她。皇姐们喜欢亲近她,逗她,拿宫外的小玩意给她,但却总是想方设法地询问她父皇的意图。 他们不都想要这皇位么?她也想,为何他却不想? “四哥,人人都想要,你为何不要?” “得了它有什么好处?” 少年静静地问。他脸上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显然,他从未思考过这种事。 她不假思索地笑道:“想要什么便可得到什么,想做什么也可毫无顾忌做什么。”这么好,他也不想要? 少年想了想,轻轻笑了。 他生得极为俊俏,但却从未笑过。她瞧着也稀奇:“四哥笑了……” 少年弯下腰,伸手抚着她的发,微笑不语。 她侧首看向不远处的小湖,拉起少年:“既然四哥很高兴,就陪悯儿一起玩罢。” 少年依然带着笑容,任她拉着牵着。 那时候她无忧无虑,从未想过自己惊醒了什么。而她更未想到,她的世界将被眼前这个人彻底毁灭。 但,毁灭的开始,却并非少年的缘故。 她的安乐巢穴坍塌,始于“天”的毁灭。 2 那一年,她十六岁,周围风雨飘摇。 父皇忽然重病昏厥,数日未醒。娘亲成日以泪洗面,后宫变动四起,她只能沉默不语,日夜守在龙床边。 虽不断向神祈求,父皇却日渐虚弱。即使醒来,不久也会再次昏睡过去。 那日,父皇醒过来,没有召见任何臣子,只定定地凝视着她。 她能感觉到他目光中的爱怜,强忍哀戚,勉为笑颜。 “悯儿,你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父皇轻轻道。 她怔了怔,垂首未语。 “父皇虽不舍,但女儿家还是应当早日婚配。多个人疼你惜你,替父皇护你,如何?” 她红了眼眶,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父皇自知已不久于人世,所以才要将她託付给他人。她亦知他将离她们而去……但,她怎么能承受得了?她又如何能捨得疼爱她的爹爹和娘?而她,又如何能违逆他的意思,让他日日夜夜牵着挂着? “悯儿可有意中人?” 她摇首,轻轻啜泣。 帝皇轻嘆,伸出瘦骨嶙峋的手,盖住她微微颤抖的细白的柔荑:“父皇替你做主,可好?” “儿臣遵从父皇旨意。” 当即,帝皇下旨,将小公主嫁给远亲云王。 云王帝渊手握重兵,善战多智,人品亦出众。她也曾见过他许多回。犹记得,幼时他常常抱起她,英俊的脸上总是笑意盈盈,比所有皇兄都更像一位兄长。如果是他的话……是他的话,确实会很疼爱她吧。她这样想着,如父皇所愿,与云王大婚。 父皇强撑着参加了他们的婚仪。婚礼场面浩大奢华,仿佛他已经将对她全部的爱惜都倾注在里头了。而娘亲一直望着她,望着她,似乎看也看不尽。 礼成,夫君牵着她转身离去的时候,她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失去了十几年来赖以为生的世界。 洞房花烛夜,她的夫君执起她的手,笑道:“陛下深知我的心思,终于愿将公主给我了。” 她不由得红了脸。 仿佛知道她内心深处的不安,夫君轻轻托起她的下颌,温柔道:“你放心,我将你看得比一切都重要,定会将风风雨雨都挡在门外。你想要的,我都给你,而你……只要做无忧无虑的公主殿下便可。” 她信。因为他的笑容是那么温暖。毫无皇室众人的冷漠与虚伪,亦没有独离于世外的孤寂。 没过几日,帝皇驾崩。悲恸尚未离去,血腥已经扑面而来。 所有熟悉、不熟悉的人都化身修罗、妖魔,吞食着至亲的血肉。她虽然料到有此惨状,却不愿意同流合污。她不想自己的双手也沾上血污,沾上罪孽。 夫君问:“你觉得能置身事外么?” 她摇首。正因为不能断绝干系,才更为可怖。 “既是如此,必须全力而战。而且,那些血是我染上的,与你无关。”他这么说着,笑了笑,“由你来为帝,应当是陛下的愿望罢。” 这是父皇的愿望么?不,归根究底,是她自小时就有的权欲。而今,纵有再多不愿,也已无退路。可是,为何这个人能为自己做这么多?她能给他的,并不多。 夫君仗剑离去,衣袂飘飘,她只能目送,将自己的疑问埋在心底。 然,谁也没有料到那人的出现。 那人素来淡漠,对一切毫无兴趣。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加入这场血腥的争夺,所有人都以为,能够说服他帮助自己。但是,他却让整个皇室变成了地狱。 屠杀,一场接着一场。 所有人都忽视了他,所有人也都不及他。因为,他足够聪敏,他足够残忍,他足够无情。 全都是赶尽杀绝,她听着奏报,难掩内心的恐惧与哀伤。 夫君听完后,却道:“这才是为帝者的资质。悯……” 她抬起首,望进他既温柔又冷淡的眼中。 “与他斗,不是我死,就是他亡。” “那我呢……”她张口的时候,心中掠过几丝悲戚。 夫君微微一笑,眸中的冷淡瞬间消弭:“你,要活着。”温柔而残忍,体贴且冷酷。 就在紧要关头,她有孕了。夫君喜悦无比,她却更加难受。分明,连这个最疼她的人也即将远去了,她却无能为力。如今又添了腹中的孩儿,她怎么能保得住他? 不,她不能就这么安安分分等待着,她不能就这么懦弱地等待着末日的来临。她是帝皇的女儿,是血脉的继承者,不是弱女子。 她下定决心,去找当年湖边的那个少年,她的四哥。 兄弟姐妹都已命尽,现在,只剩下她和他。但是,见面的时候,她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亲情,有的,只是悲凉和恨意。 他仍是微笑着,一如十年前。俊美的脸孔配着这轻柔的笑容,却异常不协调。 “我不想与四哥争斗,我和夫君远走,行么?”直截了当的询问,只有她自己知道,语中含着多少哀伤、留恋和恐惧。 “不行。”带着笑容,吐出的却是冰一般的冷漠,“悯儿,我不会伤你。但是,云王……不能放过。” 第185页 她抚摸着还未有任何徵兆的小腹,忽然笑起来,笑出了泪:“你已经杀尽兄姐,又要杀了我夫君,还会留着我和我腹中的孩子么!” 他挑起眉:“你不信?” “不信。” 她听见他长长的嘆息:“既然你不信……我也没法子。不过,帝渊一定要死。我不可能留着他这个祸患。” 她擦去脸上的泪痕,冷若冰霜地望着这个陌生的人:“我恨你。”说着,泪却止不住地往外涌。她还记得,那时候她握着他温暖的手,看着他温暖的笑容,有些发怔,他还心情愉快地弯腰捏了捏她的脸颊。但为何如今竟成了这般模样? 倘若做帝皇便得如此心狠手辣,对最亲近的人也能毫不犹豫痛下杀手,那她不想做。她曾以为自己能,但现在,却知道自己不愿意如此。父皇到底还是看错了,她到底……也只是一个被宠坏了惯坏了的孩子而已。 可是,已经不能回头。 四哥望着她,对她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她抿了抿雪白的唇,离开了。 夫君知道她去过四哥的府邸后,皱了皱眉,然后舒展开来:“说不定他会放过你。他最近留下了三皇子的血脉,还是有些仁慈心的。” “你相信么?”那个人不知道什么叫做仁慈。他要的,不过是任意操纵他人生命的成就感。 “不信。”夫君轻柔地说,“可是,你和孩子都要活着。寻个僻静的好地方,永远别回来。” 她泪眼朦胧,垂首哽咽。 他擦去她的泪,无言。 那天晚上,她被送出了云王封邑。她没有哭,没有闹,更没有说只字片语。当她坐在便车上时,能感觉到两道温柔的目光,转身看去,却没有看到夫君的身影。这一别,便是生死相隔了。而他,依旧温柔且残忍,连最后一面,也不让她见。 行程很快,一路颠簸。不停地换路,不停地换车。她寝食难安,狼狈之极,却始终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唯一在乎的,是腹中还没有任何动静的孩子。她时时刻刻都担心保不住他,保不住自己最后的希望。然而,尽管几近食不果腹,孩子还是顽强地在她腹中悄然成长着。 没过多久,她便听路人说,云王被腰斩于市。 她恍若未闻,抚着腹部,泪湿衣襟。 孩子,听见了么?千万别碰触那个罪恶的位置,千万别捲入另一场灾难……千万……要护住你喜欢的人们…… 3 那一年,她十七岁,命运转折。 她费尽千辛万苦,四处流亡。任凭风餐露宿,任凭形单影只。唯一的念头,是活着,和孩子好好活着。 最终,她来到池阳境内。池阳仍有许多献辰暗行使潜伏,他们对先帝忠心耿耿,数度帮她躲过追兵。 然而,伤却仍不能免。最终,她耐不过伤势,倒在徵韵城外的树林中。 分明是白天,附近却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她喘息着,望着一尘不染的蔚蓝天空,意识渐渐流失。 那时那刻,她以为,她将要死去。 在昏迷的前一刻,她却看见了一个少年。一个锐气难当的、如神祗一般的少年从天而降。 神祗乌黑的双眸望着她,一瞬间流转过无数情绪,而后归于平静。 她以为见到了幻象,再度醒来时,却发觉那少年就坐在不远处。身前燃起的篝火,将他整个人都笼在火光里。 她并没有看错。俊目修眉,锋芒毕露,毫不掩饰自己的傲世之性,就算说是神祗也不为过罢——不只是人上之人,更是人世之上的人。 少年感觉到她的视线,看过来。目光锐利,仿佛一瞬间将她看透了,唇边却挂着几分笑容,化解了她的防备之心。 “姑娘受伤了,在下已经替你包扎过。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他言语之间并无太多起伏,嗓音仍有些稚嫩,语气却十分平静。 虽然年轻,却是极有自信的人。 她微微动容。这样的人,已经不想再遇见了。这样出类拔萃的人,最终,都只会让人痛苦。“多谢公子的救命之恩。”若和这种人物在一起,必定波折不断。而她现在想要的,只有平静。 “救命之恩倒是谈不上。姑娘伤得不轻,还需好好休养。” “这点伤不算什么。”她强撑着起身,扶着树干,喘息着休息了一会,“他日定当报答公子大恩。”说着,她一步一步向浓密的树林里挪动。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她却咬紧了牙,无视额头滚滚而下的冷汗,艰难地走了数步。 少年只是望着她,并未作声。 她身体发软,无力地抓住身边的树干,脏污的手指几乎嵌进了木里,却固执地不唿救,也不停下。 她没有瞧见,身后的少年立了起来,脸上的笑容愈来愈清晰,一双凌厉的眼睛微微眯起来,柔和了许多。 “你有地方可去么?”他问,不急不忙,声音中也满是笑意。 寻常人定不会有这样的反应。救人性命未得报答不说,连感激之意也未奉上。他人若遇上这种事,早便负气离去了。何况,她还受了刀剑伤,又是女子。他难道一点都不在意么? 她没有回答,仍然固执地向前走。 少年的表情柔和起来:“以你现今的状况,再虚弱些,恐怕会落得母子双亡。” 她停了停。他竟然给她把过脉了么?手不自觉地抚上腹部,她骤然想起夫君的话——“你和孩子都要活着。”活着……你不知道活着有多累多苦,所以才这么说。她心中苦涩,启口道:“不敢给恩公添麻烦。” “你担心连累我么?” “我与恩公萍水相逢,何谈连累不连累?” “那是担心我对你不利?” “恩公要杀要剐,我还能活到如今?” 少年轻轻一笑,笑声在寂静的夜中尤为清晰:“由我来保护你,如何?你尽管放心,我要保的人,谁也伤不了。”自信如斯,自傲如斯,自负如斯,却又如此理所当然! 她心中一震,不由得回首望去。 少年就站在火边,抱着双手,沖她笑着。他很年轻,不过十四五岁。若是寻常的少年说出此话,恐怕只能当作玩笑。但,这个人,就算是笑语,也让人无从质疑。 很安全。 她忽然冒出个奇怪的念头:有他在,她会很安全。 “洛自醉,醉酒的醉,右将军洛程的四子。”他如幻影般瞬间移到她身边,俊美的眉目带着温和,“看我这模样,也不是盗贼罢。” 洛四公子…… 原来他就是那位四国帝皇都曾贊过的“出世神童”。原来,他就是…… 她笑了。已经许久不曾笑过了,笑着笑着,便落下泪来。 少年撕下一截衣袖,递给她,什么话也没有再提。 4 那一年,她十七岁,为一个少年而心动。 她斜倚在榻上,望着正对着窗口的数株桃树。芳菲盛放,绚烂无比。不是不曾看过更美的花,不是不曾看过更绚丽的景色,但她就这样怔怔地入了迷。 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考虑,只是看着。从花,看到人。然后,视线就再也转不开了。 她想起一个月前,洛自醉将她带入徵韵城的情景。 他那么理所当然地弯下腰,要背起她。 她也就没有任何矫情,伏在他身上。 少年的身形依然单薄,但却稳稳地背起了她,尚未长成的嵴樑仿佛可以承受千钧重量。他点地飞起,翩若鸿鹄,在夜空中飘过,不留一丝痕迹。 很快便到了洛家,夜幕沉沉,寂静无比。他带着她来到这座僻静荒凉的院落前,忽然转身,微微一笑。 那晚没有月光,她只能勉强看清他的轮廓。但是那个笑容,却犹如烙在脑中般,久久不去。 “委屈你了。” 救了她、收留了她的少年这样说。 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定定地望着他的笑脸。她突然想起自己的处境,想起自己已经将这个少年捲入了漩涡之中。她很自私,但是,她不能离开。 心思转回来,桃树下的少年悠然地捣着药,俊俏的脸庞上蕴满了笑意。 文武医工棋乐,无一不通——他似乎无所不能。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说得出那般自信的话罢。 如果留在他身边……如果能时时刻刻看着他捣药看书下棋,如果能时时刻刻听他讲述江湖旧事,如果能时时刻刻听他抚琴听他轻笑—— 不,帝悯,不能。 即使能,也只是暂时,不会是永远。 第186页 她垂下眸,抚着小腹。要不是这个孩子时刻提醒,她或许已经忘了自己的出身,自己的经歷,和自己可能带给这个人的危险。 “怎么?疼么?” 她抬起首,洛自醉抱着捣好的药走进来,伸手要给她把脉。 不知为何,她忽略了心底想要接触他的愿望,双手紧紧贴着腹部,摇了摇头。 洛自醉有些黯然。他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情绪。这个人,自傲得不屑于掩饰。 所以,她知道,他们两情相悦。不,或许可以说,他们都对彼此一见钟情。 直到遇见他,她才知道,什么是情。她曾以为她爱着夫君,但其实不是。她依赖夫君,尊敬他,但却不是爱。夫君,始终还是兄长;而这个少年,是她的爱情。 她失去了一切,却还是依着命运的安排,遇到了命定的人。 她不知道自己该欢喜,还是该悲哀。 想要任性,不管不顾,永远和他在一起。但是,这样会毁掉他,会毁掉他视若珍宝的家人。想要离开,纵使将会恨断愁肠,却捨不得,动不了。 如果孩子生下来、长大了,或许,她就能够……能够离开他了罢。 不久之后,满院的广玉兰开了。 她的外伤已经痊癒,洛自醉便扶她到院中赏花。 偌大的玉兰花瓣犹如小船,飘飘落下。她拾起来,闻着清香,笑得异常开怀。 靠在树下的洛自醉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她装作没有瞧见,抿了抿嘴唇,侧过脸去。 夏日来临,她时常坐在窗边,等待着他出现。 她的腹部渐渐大了,他倒比她更在意也更高兴。每日切脉观色,扶她在院中走走停停;食补样样不少,他说是他亲手所做;甚至她还未提起要给孩子做衣裳,他便问需要什么样的布匹。 偶尔,她会忘了克制自己,她会不由自主地看着他笑起来,她会嗔怪他太过小心翼翼——仿佛他们已然是一对小夫妻。 而他,也好像看透了她,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和情感,学会了迂迴绕弯。 院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很熟悉,心中隐隐的惊慌顿时不见,她弯弯眉,望过去。 是他,不过,他还带来了另一个人。 一头茶发的惹眼年轻男子在瞧见她时,有一瞬的怔愣。但是,很快,他便敛去了自己的情绪,微笑起来。 只是,他的眼底却是凌厉的。比初见醉时,更为凌厉。 面上谈笑风生,暗里她却发觉了这个男子的敌意。聪敏如斯的醉却没有发现,她忍不住看了他好几眼。 男子告辞之时,她送到院门边。 “危险,你回屋去罢。” 醉温柔地说。 她点了点头,转回身,走得极慢,而后,停下来。 她听见远去的争执声。 不知为何,她有些惧怕,有些难过。回到屋内后,她没有睡意,对着灯坐着,什么也不想,又仿佛想了很多。 很晚了,他来了。 他的心境很低落,一双眼始终黯淡。 她坐在床上,想要站起来,却突觉身体很僵硬。 她想说话,想打破这难熬的寂静,临出口时,却不知该怎么说。 “别哭。”醉忽然说。 她抬起脸,脸上一片湿润。 “我想和你在一起。”他接着说,目光坚定,“我想娶你为妻。” 可是……可是我很危险……“可我……我是……” 他笑了,云淡风轻:“不管你是谁,天朝贵胄、金枝玉叶还是罪子罪孙,我不在乎。” 原来,他知道。他都知道。是啊,什么能瞒得过他? 她脸上更潮,泪水止不住:“我不嫁。”她不能自私至此,她无法自私至此! 他仍然笑着:“你不嫁,那我就永远照顾你。” 你的家人怎么办?洛家怎么办?你的友人怎么办? 他接着笑道:“遇上你的时候,我便想,自己註定要做个不孝子。没办法,谁教我就是放不下你?” 5 那一年,她十七岁,为一个少年而心碎。 愈接近产期,她和他便愈紧张。虽然谁也没有提起,但是,都隐隐明白其中兇险。她的身体太虚弱,无论怎么补怎么调理,也不可能恢復了。若有万一…… 她不再到院中走动,他也片刻不离她身边。 他很少说话,只在她抱怨时,才笑一笑,给她讲两个双胞胎弟弟的趣事。 她眼前似乎浮现出两个性格迥异的孩子,也浮现出他年幼的时候。 他不会问她前尘旧事,她也不提,只是偶尔会说说自己的娘亲。 那一天终于来了。 剧烈的疼痛几度令她昏迷过去,在听见他的唿唤声时,她又挣扎着清醒过来。 万一,终究还是发生了。 终于产下了孩子,她松了口气,感觉到自己的生气迅速丧失。 她转过脸,听着孩子的哭泣声,望着他的面孔。很镇定,却又很苍白的面孔。 “让我……看看孩子……” 他抱起擦得干干净净的孩子。有些瘦弱的孩子摇着手蹬着腿哭泣着,声嘶力竭。 别哭……别哭。她笑,没有将心底的宽慰说出口。 孩子,你的心胸要和天地一样无尽辽阔,你的世界也要永无止境。这样的你,怎么能因为要失去娘亲就哭得这么难受? “唤他……无极,可好?” 他颔首,把孩子放在她怀里:“是个好名字。” 她抬眸看着他。午后的阳光射入屋内,他浴着光轻笑,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光芒,眩目之极,宛如神祗。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也是这般耀眼。这个人,本便不该惹上凡尘,为了七情六慾而烦恼。 她伸出手,抚上他的脸庞。 他微微一僵,慢慢地、慢慢地覆上她的手。 “醉,我该……如何报答你?” “我心甘情愿,你无须报答。”他话中有些悲伤。 可是,我连你的情也无法回应。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也……我也想与你生生世世,不离不弃。我甚至,还将所有的责任和危险都留给了你。“你能认无极为子么?若由你照顾他,我死也瞑目了。” “我早已视他如己出。”他双目微红,眸中是无尽的悲哀与痛苦,手死死攥紧她的手。 她笑了。却是一面笑,一面流泪。 “我不愿留你和无极在世间。我不愿……离你而去。但,醉,你要,好好活着。”她终于明白,夫君让她好好活着时的心情。她终于明白,爱一个人时,要做到的温柔和残忍。可是,她带给他的,却只有残忍。 他替她擦泪,没有回应。 如果有来世,醉。如果有来世,我一定要在神前情愿,与你缘结永生。 她双耳轻鸣,看他张口,好像在说什么。 “……我会去见你……没有你……这个世界……” 逐渐看不清他的面容,也听不见他的声音,她感觉到,有水滴掉落在脸颊上。 那瞬间,她听见他哭泣的声音,和自己心碎的声音。 (完) 之二 入梦 1 他时常会做同一个梦。 梦外他的意识犹如旁人,立在一边环视着周围的场景。他很清楚,这其实不算是梦。因为梦里出现的,都是久远前发生过的旧事。这是被他苦苦压抑着的记忆,同时也是他永远舍不掉忘不了的记忆。 梦中,他不过十岁左右,习惯坐在家里庭园中央的大柳树旁,等着一个人。 年纪再小些的时候,那个人很喜欢爬这棵树,坐在树杈上笑着招唿他上来。所以,不知何时开始,这里便成了他们相见的秘地。 他以柳枝为笔,画着新学的阵势。他已等了很久,却不以为意。那个人,总归会来。 “唯!” 他闻声抬首,牵起浅浅的微笑。 那人飞奔而来,松松束着的茶色长髮在风中飞舞。 “唯!洛家小四出世了!趁还没摆宴,去逗逗他!” 他停在他跟前,弓着腰喘着气,大滴大滴的汗自额角流下,眼睛明亮。 他高兴时便是如此,毫不掩饰内心的兴奋和好奇。他们明明同年,他的举止却活跃许多。自己也不讨厌骑马打猎登高远足,但怎么也无法变得活泼顽皮——倘若也能和他一样,或许他们会有更多回忆,也会更亲近罢。 “好。”他起身。其实他对新生儿的兴趣并不大,但是对这个人怎么逗小孩却有些好奇。小小的软软的生命,很可能会让他手足无措罢。一想到此,他的笑容略深了些。 第187页 “我已经去看过了!一小团的,好像一捏就碎了!” 他兴奋得有些异常,伸手比划起来。 他点着头,跟着他一阵风似的向府门跑去。 府前,二哥已经备了车,笑眯眯地转过身:“你们也要去洛家?来,上来。” 两人不迟疑地跳上马车,里头两位嫂嫂也是满面喜色。二嫂一把将他拉入怀中,道:“想十年前,小唯出世时,洛二洛三也羡慕得很呢!洛三抢过小唯抱着,都捨不得放下。” 二哥坐进来,笑应道:“可不是。他们一直把小唯当成亲弟弟看,这回可喜出望外了罢。” 小二嫂抿唇轻笑:“想不出洛家二哥喜出望外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大家好似不约而同地想像了一番。他脑中勾画着洛二哥笑起来的模样,但二哥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摇首道:“洛三出世时他也是不咸不淡的,估计这回差不多。” 马车动了,那个人掀开帘子向外看,一付巴不得飞过去的着急样。 二嫂戏嚯道:“封二,听说你已经去瞧过了,还这么急——难不成喜欢上那小傢伙了?” 他一怔,有些恼地拧起眉:“那小东西很难看!我怎么会喜欢!” “怎么,嫌弃别人难看了?依洛家人的模样,他将来会难看到哪里去?往后你可别后悔。” “和小瘦皮猴儿似的,哪能好看?” 看他被逗得面红耳赤,他静静地插话了:“初生的婴孩都很难看,过些日子就好了。” “是么?唯见过刚生下来的小孩?” “圣宫里,老师常治疗难生产的女子。” “我还是头回得见!原来所有小孩生下来都是瘦皮猴啊!” “我们小唯出生时也是极漂亮的。”二哥笑着揉乱他一头茶发,“封二,你生下那会,皮肉都皱在一起,可比瘦皮猴还难看啊!” 他已经习惯了被打趣,哼声回道:“黎二哥,你才出生那会,也未必比我好看。” 二哥和二嫂大笑不止,小二嫂将他拉过去,捏捏他的脸。 说话间便到了洛府。 他们俩跳下马车,便见府内已经张灯结彩,宾客盈门。 “消息传得真快。”他低声抱怨,拉着他往里走。 两人原是想避开众人,去瞧瞧婴孩,但里头的人却比外头还多。他们被夹在人fèng里,听着祝贺声,动弹不得,只能随着人流走。 不多时,他们便被人流冲进一个摆满酒席的大院落里。待众人都入座了,两人才找到二哥二嫂,在他们身边坐下了。 吃吃松果点心,喝了茶,那个人的神色越发急切。他只是望着他,没有做声。 门那头终于起了骚动。 洛家大哥开路,洛二哥和洛三哥分列两侧,中间洛家老爹沉着一张脸,怀里抱着襁褓,走入席间。 恭贺之声再度此起彼伏,洛家老爹一一回礼,将小东西给了洛家大哥。 “二哥,嫂嫂,为何洛家老爹看起来不太高兴?” 小二嫂轻声回道:“这回洛夫人生产有些不顺,恐怕是担心了罢。” “应该没事吧,要让老师来瞧瞧么?” “你待会问问看。” 他点点头,再看时,却不见了身边人的影子。 四下顾看寻找,视野里都是人,却唯独没瞧见他。也是,周围都是长辈成人,他若在人堆里,自然找不见。 “我也要抱!” 终于听见熟悉的声音,他望过去。 那个人正贴在抱着婴孩的洛三哥身边,伸手嚷嚷着。 “依年岁轮,你到后头去!”封家大哥提起他的领子,丢在身后。 他满脸不高兴,却还是走到了喜气洋洋等着抱孩子的队伍末位。 二哥笑着起身:“小唯你去不去?二哥抱你过去,不用排后头。” 他笑了笑,摇头:“算了,我不会抱小孩,别让他哭了。” 二哥呵呵大笑:“你这孩子,还担心这个!好,我替你抱个够!”说罢大步跨过去,将孩子抢入怀里,拨弄揉捏着小脸。“黎二哥!你住手!别捏疼了我家小四!”洛三哥脸色大变,翻手便要抢回来。二哥却闪了过去,笑着把孩子塞给二嫂。 二嫂退几步,避过洛三哥,将孩子放入封大哥怀里。一时间,兄长们都笑闹起来。小婴儿被兄长们传来传去,每个人都恨不得多抱一会。多年没有孩子出世,大家确实高兴得难以自已。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只能站在外头干着急。 “轮我了!该我了!” “我!黎四哥!给我!” 他终于抱住了孩子,笑得无比灿烂,茶色的头髮也仿佛浴了光芒般熠熠生辉。 他望着他,感染了他的快乐,不由得微微笑起来,心里想着:洛家小四和逸很有缘呢。 梦外的他轻轻一嘆,剎那间喧嚣热闹都不復存在,只剩下十岁的他和如今的他。他望着少时的自己脸上的浅淡笑容,神情既淡然又复杂——那时的他从未想过,也不可能想到,这两人的缘分究竟有多深,究竟是命中注定,还是阴差阳错。 2 “唯,他回来了!如今就像变了个模样似的!白白胖胖,煞是可爱!可惜的是,性子不十分讨人喜欢,逗他也没反应,也不时常笑。” “唯,他能唤人了呢!不止爹娘,连哥哥也会叫了。” “唯,他叫我了!叫我‘逸’!真是没大没小的小东西,连多叫一声哥也不肯。” “唯,他能行走了。虽是跌跌撞撞,不过扑过来的时候好有趣。” “唯,前两日我带他出游,他可新鲜得很,一路张望。真不知他眼里会看到怎样的景色。” “唯,他居然会写字了!固然难看,但却学得奇快!洛家三位哥哥前些时日教的字,他记得一清二楚。我今日也教他写了自己的名字,真不知明天他能否写得出来。” “唯,昨日带他游畋,想捕兔子给他玩耍,他却追了只狐狸跑,被那野兽抓伤了。唉,我也心疼啊,洛三哥偏气得不管不顾,令我一个月内不准出现在他家。” “唯,我悄悄去见他,他竟说想见我哩!” “唯,他才识了百来个字,便在看书了!洛二哥会不会太急切了些,真担心他累着——不……真担心他变成洛二哥那样的人……” “唯,他居然无师自通,解了简单的兵法阵势!不愧是洛家人啊,对这行军打仗之事果然是天生灵性。” “唯,他已将我教的剑诀背熟了。我不过说了一回,他便记得一字不漏,果然聪敏绝顶!” “唯,他近日作诗学琴,有模有样,连老师都惊嘆呢。” “唯,他……” “……” 不知不觉,那人说话时,常常提起洛家那个小孩儿。几句话间,他便会提到他,一脸欢喜。 他再也没有机会见到洛家四公子,却仿佛亲眼目睹他的成长,经歷过他遭遇的所有事。那孩子坚韧、优雅、高傲、早熟、才华出众,若偶遇,或许他一眼便能认出他罢。 但,他和逸却离得越来越远了。 当初选择去圣宫拜师,难道错了么?想成为他不会忽视的强者,错了么? 或许,的确错了。又或许,这便是宿命。 他淡然微笑,掩饰着内心极细微的伤感,望着对面眉飞色舞的友人。 他很少说话,总是静静地倾听。偶尔,他也会评论一两句,那人便更加高兴,双眼眯起来,敛去了少年人原有的锋芒。 已经多久了?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的话题。已经多久了?他们未曾相邀同游。 罢了,只要还能是朋友,就足够了。内心的情感无法道出亦不能道出。说出来,或许就结束了。连这样对坐相谈的机会,也再不会有了。 于是他仍然安静地听着,神色分毫未变。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 头顶上的柳枝在夜风中飘动,那人仰起首,望着璀璨的星空。 “唯,明日要去营中操练,我须得早些回去。” 他说着,将目光移到他脸上,恢復了平常的翩翩贵公子姿态。 这种时候,更能感觉到两人之间的距离。所以,他宁愿他难掩笑意,宁愿他神采飞扬。心中情绪起伏,他却仍只是淡淡地笑着立起来:“何时能看你领着千军万马,横扫战场?” “我也想让你瞧瞧啊!幼时就答应过你的,免得你心里总想着我只会耍嘴皮子。” “那为何不兑现?” 第188页 “暂时不打算离京,不过也快了。唯,你学成归来后就做我的军师罢,如此便能亲眼见我得胜了。” 是因为那孩子在,所以不舍么?他微微一笑:“我离学成还早呢。” 那人摇首,嘆道:“唯,在我跟前你还自谦什么?我还不知道你么?既有悯人之心,又有超俗之品、灵慧之体。若你是银髮人,便是下任国师了罢。我还觉得贸然让你做我的军师,实在委屈了你呢!” 他怔了怔,然后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 “你今天较往常沉静了些,我还以为是你身体不适。这样瞧来,倒还好。说起来,这么些年来,还真未见你笑得如此随意。” 曾自问,为何会对自己的好友渐生情愫,无法自抑。原来如此……就是这些不经意的言语,打动了他。没有任何矫饰,没有任何虚假,偏偏,也不带任何特别的意味。 好不容易止了笑,他道:“你可是觉得我有些疲惫,所以想着告辞么?” 那人笑了笑:“你也才从圣宫回来……” 他打断了他的话:“还是用过晚膳再回罢。就算明日要操练,需你费心之处也不多。” “也好,许久没尝过小二嫂的手艺了。” “就算我不在,你也可多过来几趟。嫂嫂们都念着你呢。” “黎二哥和黎二嫂见了我就捉弄我,老将我当成小孩儿……” 听着他的抱怨,他淡淡地弯了弯嘴角:“四嫂有喜了,知道了么?” “刚知道不久。我娘天天催我捎带补药过来瞧她。唉,想得真多,黎府什么没有,还缺这些?” “封夫人也只是关己则乱而已。” “姐姐身子骨好得很,我倒觉得用不着怎么补了,补多了反而上火。” “我开了几个食补的方子,不打紧。” “唯,你越来越有国师的架势了。” “别取笑我了,封大将军。” 终于说了其他的话。他很愉快,也有些怃然。从前,是再也回不去了。 梦外,他立在柳树枝杈上,看着两个少年的身影,默不做声。回不去了,回不去了,黎唯。从你对他动心那一刻起,就再也不復从前。 3 这一年,他的修为略有小成。 老师嘆道:“你资质如此出众,若是银髮,我便安心了。” 他垂下眼,躬身行礼。他并不是银髮圣人,偶尔,像老师一样,他也觉得有些惋惜。不过,只是惋惜而已。“国师”之名对他来说,不过是云烟。他反倒更在意和那人许下的军师之约。 但是,还不够,他还不够强。还不能与那人并肩作战,还不能与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老师低低道:“徒儿,还能继续修行么?” 他不假思索:“能。” “接下来,你会遇到命中难关。倘若过去,你的修为便很快可追上师兄们;倘若过不去,你这一生,你这具身体,便是毁了。” “我知道。老师,我想继续修行。”很多人为了窥破天机修行,很多人为了替天行道修行,很多人为了延年益寿修行,也有很多人为生计所迫而修行。但他在明白自己的心思之前,从未想过自己选择修行的原因。他是世族子弟,没有生计之累,亦没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他生性淡然,既不想插手天命,也没有古道热肠。而现下,他很清楚,他只是不想被人遗忘。所以要强大到无论自己多么淡然,也令人无法忽略。 老师好似看透了他的心思,转过身去:“既是如此,你回家告知一声罢。五日后随我闭关一年。” “是。” 时间很紧,他匆匆赶回府向爹娘兄长问候后,实在等不及差人请那人来,便去了封家。 那天才下过雪,初寒乍起,阳光清淡。 路旁的景致黑白分明,素净非常,却又隐隐藏着别样的风情。 他的心情不由得畅快起来,噙着淡淡的笑容。循着记忆中的小径前行,来到那人的院落前,他停了停步子。 远远便见这院中一片梅林,雪白、绯红的花开得正盛,清香飘溢。近处看了,更是清丽动人。那人虽然身为武人,却也心怀赏梅这等雅趣,现在大概也正在院子里徜徉罢。正好,剩下的这小半日便与他煮酒论诗,再相约明年此时,也不失为一桩趣事。 他踏入院内,神色却微微一变,足下顿住了。 梅树下,一位少年与那人相对而立。花落如雪,沾在两人发梢、衣上,蕴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昧气息。 他不由得微屏住气息。 少年背对着他,看不见模样。但那浑身逼人的锐气和锋芒,那俊秀挺拔的身姿,应该是传闻中的洛家四公子——那位天纵奇才、举世无双的洛自醉。 而那人,笑得异常温柔。 身为好友的他很清楚,虽然他举止温雅,根骨却并不柔和。而现在,他连脸部轮廓都是温柔的。微勾的嘴唇,半眯的眼,泻出他从来没见过的柔情。 或许,就算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罢。在这少年跟前,他仿佛变成了陌生人。 熠熠的双眸,柔和的笑容,疼宠的视线。这是人陷入情网时的模样。 他倏然觉得心中生出一丝丝痛楚。淡淡的,极细微,却始终缠绕着他,慢慢地从血肉延伸到骨髓里,将他整个魂灵最柔软的部分刺得鲜血淋漓。 这是失落的痛苦,这是绝望的痛苦,这是多年来的微小希望顷刻间化为乌有的痛苦。 其实,他从未想过要表达出自己的情感。 不仅是因为他明了没有希望,更因他不愿从此尴尬、形同陌路。 但,即使很明白,心中却仍存着细微的希冀。而目下,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想望却自燃了,在灼伤的痛苦传来时化为了灰烬。 他本是淡泊之人,从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欲求。但——每回他见到他的时候,也是这样么?表现得如此欣喜,用这种满含着情感的目光毫无掩饰地注视着他? 不,不希望那人察觉。不希望那人知道一丝一毫。 他始终不曾出声,转身悄悄离开了。 他走得很快很急,掠过封府。寒风如刀,割着他的衣袍他的脸,他恍若未觉,飞出京城,御风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圣宫。 五日过了么?他的风灵力有这么强么? 跨入圣殿,老师坐在祭坛下,抬眼淡淡地望着他。 “唯,你后悔了么?” “老师,若无可能,用情再深也徒然。” “非也。世间并非所有人都有动情的缘分,亦非所有人都能待在所爱身边,更非所有人都能与所爱成为至交。” “我应当感激这种缘分么?” “你觉得呢?今后你想如何待他?逃避?静默?离开他,还是依旧留在他身边?” ……他想了想,笑了,笑容中有些无奈。 他想待在那个人身旁,永远不离去。在他有难的时候伸出援手;在他哀伤的时候默默陪伴;在他高兴的时候一同欢喜。 他做出了选择,也通过了命中难关。 然而,再度回京却物是人非。 那人自请出京,带兵在外,没有传来任何消息。柳树下,梅树下,再也不见他的身影。 他隐约猜到缘由,却仍然只能旁观,只能不停地修行,暗暗期待一纸书信唤他践军师之约。 但,什么都没有。等了很久,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忘了。那么,他也忘了罢。 梦外他的袍袖里灌满了风,衣带在半空中飞舞。梦境在他的目光中碎裂,那一张张或欢喜或悲伤的脸孔也都化作粉尘。 逸,或许再过些岁月,一百年,数百年,我便能忘记曾生的情意罢。再过些年头,数百年,一千年,我便能坦坦荡荡继续做你的知交罢。 秘密,将永远是秘密。 4 又入梦了。 黎唯张开眼,望着青色的帷帐。 他以为能忘,那时的情景却已经镌刻在他记忆里,在梦中不断地重现。若是这样,就算是一千年,一万年,他也不可能忘记这份情罢。 他起身,望向窗外。翠绿的柳枝随风飘拂,修长的枝条交叠摇动,让他想起家中那棵老柳树。 “公子,朝服已经准备好了。” 琐馨的声音由远及近。 黎唯回过神,淡淡问:“什么时辰了?” “不早了,卯时末。” 梦境竟然持续了那么久?天色早已大亮,他怎么没有发觉?果然还是因为这梦而方寸大乱了么?淡淡地皱起眉,他动作快了些。正待要束髮整冠,不经意间瞥了瞥一旁的铜镜,他却一怔。 第189页 镜中的人满头银丝,在晨光中漾出细微柔和的光芒。 疾步行到镜前,他定定地注视着镜子里有些模煳的脸孔,仿佛难以置信镜中人便是自己。 “公子……” “琐馨,将早膳端过来。” 房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执起一缕发,攥在手中。 原来,他真不能当那人的军师。命中注定,他会离那人越来越远。 银髮一丝一丝慢慢转黑,他垂下眼,束紧发。但是,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就离开那个人。 就算老师会怪罪,就算留下来也没什么用,他也想留在他身边,哪怕是一个时辰,哪怕是一剎那。 匆匆着衣、用膳,黎唯带着琐馨前去上朝。 自今日开始,他身兼户部尚书、吏部尚书二职,直到寻到合适的人才接替吏部要职为止。 栖风君洛自醉已经离宫了,他还在。 只有他,还在风鸣宫中。 当初封君时,五君五殿,那般热闹,如今却人去楼空。 他也有机会摆脱宫妃的身份,但他决定留下。因为,只有在宫中,才能既接近他,又远离他。 黎唯心中苦笑。他依然迴避着那人,不能泰然。倘若真能如自己所愿般看开,也不会这么辛苦了罢。 来到议政殿外时,那人已经到了。仿佛感应到他的视线一般,他侧身望过来,立刻缓步行来,茶色的发在身后轻扬。 虽然脸上挂着笑容,却掩不住憔悴。栖风二弟离开,他仍然哀伤。即使明知此人非彼人,他仍然担心再度失去。 逝者已矣。歷经如此漫长的时光,他都无法释怀。他又如何能放开? 失去的,永远不能再弥补。得不到的,亦不能勉强。但伤痛却是不能免的。岁月虽可抹去伤痕,却抹不去痛苦的记忆。 只要他还记得那份激烈情感,他便再也不会有当年梅树下的风采了罢。 而他,只要还记得心中的秘密,便再不可能如常与他相处了罢。 黎唯忽觉怆然,为他,也为自己。 “累了么?两部尚书。脸色有些难看。” “尚可。吏部文书不多,户部也有我四哥照应着。只是想不到接任吏部尚书的人选,有些难办。” “多休息,莫勉强。” “我明白。”你也别勉强自己…… 黎唯淡淡地笑了笑,内心盘桓许久的话仍未出口。 “小唯!你身体如何?!”刚刚赶到的黎巡听了,大步走过来,颇带几分惊慌地拉着自家弟弟上下打量。 “二哥,不妨事。” “什么不妨事!别管那么多事了,休息几日再说。” “黎二,仔细些你的举止!”洛自清随过来,笑道,“待会儿让亦玄替小唯诊脉罢,看样子的确应该多歇息几日。” “洛小四啊洛小四,又多了笔帐要好好算了。” “我家小四怎么了?惹着你了?”洛自节禁不住出声。 “的确招惹我了。不声不响就没了影子,竟然连信儿也不给我一个,亏我这么疼他!” “我也正在气头上!他还当不当我是朋友?若不是现下他们行踪不明,我一定要告假将他捉回来!” “宁小三!什么行踪不明!我家小四是御封暗行特使,怎能让你们知道他的所在?” 你来我往一阵热闹,其余臣工只能装作没瞧见,远远避开。 黎唯望了望封念逸,浅浅笑着摇摇首。封念逸弯起眉,退到一旁,眼神却飘远了,仿佛又想起了记忆中的人。 辰时鼓起。 殿前终于安静下来,众人各自回到列中。 黎唯位居文官之首,随意地瞥了封念逸一眼。 三丈。 这便是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 之三 过往 1 第一回见他时,满心同情。虽然不久后便明白,这个孩子不可能需要同情,但相应的疼惜却与日俱增。 还记得那一天,我原本想去景侯府找唯,临出门时,却听见花厅中大哥对爹说,洛家即将添丁了。想到当初随娘去洛家拜访时,曾见到洛夫人大腹便便的模样,我很好奇里头藏了个怎样的小东西。 于是,我推开门,兴沖沖地喊:“爹!大哥!我去瞧瞧去!” “小子!你可小心些!别冒冒失失的!”大哥的嘱咐被我丢在了身后。 高高兴兴地骑着马来到洛府,府门前却连一个僕从也没有。我便将马拴在一边,跑进门去。 我对洛府并不熟悉,只能顺着主道一直走。走了许久,也没有遇见半个人。 正发愁,里头倏然传来一阵慌乱的唿喊声。 我循着喊声而去,来到一座大院外。院门半掩着,隐约见人匆匆来去,忙忙碌碌。我凑到门边,往里探了探。 门突然开了,洛三哥怀抱着个襁褓走出来。看见我,他笑道:“稀奇了,封二,你可是第一个登门道贺的呢。” 正好赶上时候?我笑了:“可不是为了道贺来的么。恭喜洛老爹,恭喜洛夫人,恭喜洛家哥哥们。”说罢,我踮起足,打量他怀中的小东西。 这一眼看得我有些失望。好难看的婴孩,满脸细细小小的褶皱,眼睛也眯成一条fèng,张也张不开。 “要仔细看看么?”洛三哥躬下身,将小东西递过来。 “好。” “千万小心些。别这么抱,力道放轻些!” 我依照指令,小心翼翼地搂着怀中的小猴子,有些紧张。小猴却睡得很熟,没有丝毫要醒的迹象。细细看着他,他容貌虽丑陋,但小得可怜,裹在厚实的襁褓中也没有一点重量。 “洛三哥,是小子还是姑娘?” “小子。”洛三哥笑逐颜开,“怎么,你才看见他便心怀不轨么?若是姑娘就想定下了?呵呵,小子也无妨,留着给你娶便是。” 什么定不定、娶不娶的?我被他打趣得有些急了,涨红了脸哼道:“这么难看,我才不要。” 话才出口,怀里的小东西便被抢了回去。 洛三哥似乎真有些气恼了,笑容也浅了许多,睨着我道:“你可记着自己的话,往后便是想娶,我也不答应。” 我有些后悔。听说洛家三位哥哥盼着添弟弟妹妹已经盼了许多年了,自然不爱听这种话。于是我追着他进了院子,嘴上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确实生得不好看……” “谁说不好看?我家小四好看得紧!”洛家大哥听了也竖起眉,过来指着小猴的小脸,“哪里不端整了?” 哪里都不端整…… 这话我没再出口,眼睁睁地看着洛大哥抱着小东西沖入楼阁内。 就算他长得像洛老爹,也不至于如此奇特。长大了可怎么得了?我不禁有些为这小东西担心起来。只要想到洛家小四往后瘦如竹竿,又满身皱褶,我便替他惋惜。 他这么瘦瘦小小,这么难看,恐怕没人会理他。我应该多与他来往才是,也不枉身为第一个庆贺他出生的客人。仔细想想,他那么小,仿佛一捏便碎了,也很可怜。 这么想着,我转身便奔出洛府,给景候府报信。跑到半路,天空中竟纷纷扬扬下起大雪来。 这是今年第一场雪。洛小四挑了个好时候来到人世呢。 虽然大哥三令五申我不能去打扰洛家,但第二日我还是忍不住偷偷爬上了洛家的高墙。 好不容易纵上墙头,正要跳下去,墙角突然多出一个人影。 我心觉不妙,望过去——洛三哥抱着双臂抬首微微一笑:“封二,怎么改做墙上君子了?” 不正是担心遇上您么? 我跨在墙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有僵硬地维持动作:“这不是……这不是担心洛三哥还在生气,不让我看小猴子……洛小四么?” “你也知道惹着我了?嗯?”洛三哥笑眯眯地,“我家小四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 “瞧你满脸不乐意的样子,别扯谎了。” “就算现在不好看,以后也很好看。听唯说,初生的婴儿都和小老头似的。” “那我怎么还觉得你看我家小四就像看小猫小狗似的。” “绝不是。”受冤枉的我自然头摇了又摇,“洛三哥您知道我没有弟弟,我是诚心诚意把洛小四当自家弟弟看的。” “得了,小四有我们疼就够了,加上你这个毛毛躁躁的哥还不得带坏他。”洛三哥终于恢復平常,招了招手,“别杵在上头了,下来。” 我高高兴兴地跃下来,还没站稳,洛三哥便转身慢悠悠地向不远的一座院落走去。 第190页 “对了,忘了说了。昨晚我爹心血来潮,带着小四去圣宫祈福了。” “……”什么忘了,肯定是故意的,“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我怎么知道?我爹做事风风火火的。真担心小四啊,这么冷的天,我爹又马马虎虎,路上要是不记得餵他怎么办?” “洛三哥,你们怎么不拦住啊。” “拦得住我就不在这了。封二,过几天再来吧。” 等消息的那几天,我终于知道什么叫“一日三秋”。虽然洛三哥答应一有动静就告诉我,但我还是求着黎二哥注意洛老爹的动向,为此又被黎二哥捉弄了一通。 小傢伙回来的消息一经确认,我便立刻赶到洛府。 但躺在洛夫人怀中的,却已经不是当日皱皱的小猴子了,而是白白嫩嫩,眯着一双乌黑眼睛的可爱孩子。 他不太理人,也不常哭、不常笑,一点也不讨喜。但是我却越瞧他越有趣。 从此,我几乎天天拜访洛家。 慢慢地,他长大了,天天都会给我新鲜和惊喜。 无人能及他的才思敏捷,无人能及他的傲然自信,无人能及他的坚韧挺拔。他甚至令上位者刮目相看,名动四国。 他是才绝天下、举世无双的人物,是独一无二的洛四公子。 我一直看着他,近处,远处,以自己的眼睛,借他人的眼睛,殊不知,心中的怜惜和喜爱早已变了。 2 这一日,我正在庭院中练剑。 新雪初晴,虽然寒气重重,却令人浑身清透起来。这让我不禁想起他出生的那一天。那只可怜的小猴子,那时候的热闹景象。 原本平静无波的情绪突然高涨起来,我也不想压抑,收了剑,微微一笑。 几天没见他了,不知他是否回府了。 直到这个时候,我还以为,对他不过是兄弟之情。 念头转了转,回身便见贴身小厮匆匆地奔来,我挑起眉。 “二公子,洛四公子来访,正在院中等着呢。” 才想到他,人便来了。我心中欣喜,忙赶过去。 我的院中种着一片由昊光移栽的珍贵梅树,目下正是开花的时节。他对这种风雅之物颇为喜好,想来也不会错过这等好时机。恐怕此行只是来看梅,而不是与我会面罢。 走入院内,我便见他立在一枝红梅下。他仔细端详着枝头的花瓣花苞,却不会想到有人也正在端详他。 他双目一眨不眨,定定地注视着上方的花。平素张扬的气势略有收敛,仿佛人也随着这景色软化了些。 我刻意敛住气息,慢慢走近。 不经意间,我注意到他的脸庞——双颊被寒气浸得微红,与梅淡淡的绯色相映照,竟……格外动人。 一枝红梅,一名少年。 我怦然心动。 他好似察觉了我的气息,望过来,轻轻一笑。 如此……诱人採撷的笑容。 我抿紧嘴唇。这动情的一刻是如此清晰,心境的改变竟如此迅速,令我措不及防。 为何会心动?为何会在此时心动?为何,偏偏是他? 无解。 钟情这位少年,无须任何理由。他的存在,就是神赐予的奇蹟。 “逸。”他唤道。 曾无数次叮嘱他,要唤我封二哥,他却从未听入耳过。如今我十分庆幸他未改口。 “你最近又出京了?怎么就挑我去营中操练的时候?” “你忙,况且,你私自出京也不合适。” 我不合适,难道你就合适么?我无奈,他总是拿出这种理由,私下四处游玩。“若是被暗行使发现,可不是小事。何况,江湖诡谲多变——” “逸,你还不知道我的本事么?”他眼中透出几分笑意,“我大哥三哥这么说也就罢了,连你都不贊同,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们信任么?” 这种自大的话,他说起来却是理所当然,也只会让人会心微笑而已。想必洛大哥和洛三哥也已操足了心。 “就怕万一。” “逸,你不想知道我为何出京么?” 我想了想,道:“与近来江湖上比武夺剑的传言有关罢。” “逸果然了解我。”他说着,笑吟吟地自腰间抽出一柄剑。 他刻意放缓了动作,我看得更为清楚。 冰雪般的剑身,瑰丽无暇。锋利的剑气和隐隐发散开来的寒气相合,在轻吟声中切割着周围人的感觉。 绝世好剑,传说中的碎月神剑。 看到这么一柄剑,谁都会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 我眯起眼。碎月乃是数万年前某位着名剑师所铸,熔天下至灵至圣之宝物于内,不仅利可削金,且有辟邪祛毒之效。自从它将重见天日的传闻出现,四国的武林人士、世家大族无不蠢蠢欲动,引来无数怀璧之祸。最终,剑的传人决定,以武择友,天下第一人得天下第一剑。此消息传出才不过一个月,碎月便已有了主人。 该惊讶的,但想到是他做出来的事,却惊讶不起来。 他将剑放在我手中,轻道:“碎冰轮而铸,果然名不虚传。” “你这些天便去夺它了?” “值得。” “确实值得。”令天下爱剑之人如痴如狂的名剑,我何其有幸,能握在手中细看。“可有受伤?” 他略皱起眉,摊开双掌,几条浅浅的伤痕,在掌心纵横交错。 我有些心疼,嘆道:“给我看仔细些。”说罢,握住他的双腕,细细看。 这不是兵器造成的伤痕,而是自体内迸发出的内力太过激烈所致。自从他自创了内功心法修习内力以来,便没有再受过伤,也从未逢过对手,可见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受了内伤么?” “大嫂给的药很有用,几日就好了。” “对方呢?” 他弯起唇,笑起来:“那位老仙翁也没受重伤,休息几天便活蹦乱跳了,一直缠着我要收我为徒。我没答应,他就跟到京里来了。” “现下他住哪里?” “我院里。二哥瞧见了,与他相谈甚欢,他便不再缠我了。” 还是洛二哥有法子。我舒口气:“好罢,拿到这剑也是件大喜事,我们庆祝庆祝。” “就在梅林里罢。” 于是,我们倚在树边,纵情豪饮。 不过半个时辰后,我便见一个小厮行色匆匆地过来了。 我认得他腰间景侯府的牌,召过来问讯:“怎么?找我么?” “是,我家二公子吩咐小的来问一声,五公子可在贵府上。” 我十分诧异:“唯要回来了么?怎么没见他捎信?”每回唯从圣宫回来之前,都施术遣来信使。他生性好静,不喜喧闹场所,总是我去探望他。好似这已成为定规般,他也几乎从不主动来我家探访。对这些事一清二楚的黎二哥竟派人到我家问讯? “回封二公子,五公子上午回到家里,说要与您一见后便出门了。” “我没见他来,你们见到唯了么?” 周围的侍从都摇首。 仔细一想,若没有要事,唯不会突然返家,也不会突然消失。于是,我顿时没了喝酒的心思。 “你回去通报黎二哥,我会去圣宫问问。” “是。” 我立刻吩咐人准备马匹,他捧着酒盅,笑道:“马匹也太慢了些。逸还是无法御风而行?” “半途可能会掉下来。”我苦笑着回道。我的风灵力十分一般,也很少修习。若不是因为他的缘故,大概也想不到要练上一练。 “那么,我也去罢。黎家五哥,就是逸常提起的那位哥哥罢。” 我常提起唯么?自己从未发觉。“唯是我唯一的好友。” 他挑起眉:“难道我不是么?” 我笑而不语。自然,你是不同的。 “你还拿我当弟弟?我已经有三位好兄长了,不缺你一个。” “你希望我成为你的好友?” 他不假思索,理所当然地道:“自然是像你和黎五哥一样,成为生死之交。” “只是如此?” 他的眼睛闪了闪,透出几分笑意:“这样便够了。” 不,不够。远远不够。 之一 元朔帝后相性一百问 1. 请问您的名字? 帝(抬眼望了一眼):不必多问,直接切正题罢 洛(望身边人一眼):洛自醉 (某叶:无极怎么这么不耐烦,醉醉,我难道打搅你们了?醉醉微笑:没有的事。无极挑眉看过来:既然知道,就别弄这么无聊的事情了。某叶:这怎么成!娘也只要求你们做这么一件事……n多人要求看你们的hhh,娘不是都挡住了么……) 第191页 2.年龄是? 帝:三十 洛:四十五,准确些说,应当是四十一 (某叶:醉醉,你到底想採用那边的年龄?…… 醉醉:说清楚些比较好。) 3.性别是? 帝(皱紧眉头,目光冷冷地扫过某人): …… 洛:……别问显而易见的问题么 (就是觉得有必要仔细问啊……某叶被目光杀死……) 4.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 帝:平常。(陛下,您一点也不平常啊) 洛:平淡。 某叶:t t,你们尽量多说几句啊。不然大家还以为是我偷懒。 帝:平平常常。 洛:平平淡淡。 某叶:算我没说…… 5.对方的性格? 帝:淡泊,懒 洛:温柔 某叶:他是只对你温柔,醉醉你还看不出来么?这根本不能算是他的性格。 洛:对他人也是温柔的,只是表现方式异于常人而已。 帝(微微一笑) 某叶: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们眼神交流先……下一个问题 6.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帝:家里,我爹去之后。 洛:在这个世界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某叶:那是不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帝洛(一致摇头) 7.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帝:……没什么印象 某叶:一丁半点都没有? 帝:那时候把他当成我爹,只顾着高兴了。 某叶(嘆):我们不应该期待小孩子。 帝(冷冷看一眼,某叶在寒风中哆嗦……) 洛(轻轻一笑,冰雪消融):很漂亮的小孩 8.喜欢对方哪一点呢? 帝:淡泊的性子,不知不觉依赖人的模样,以及虚伪、自私、狡猾……他的哪方面都喜欢。 洛:说不好。哪一点都喜欢。 某叶:你们还真是恩爱啊…… 9.讨厌对方哪一点? 帝(望着某,不语) 某叶(冷汗中):不是要挑拨你们的感情啊~好了好了,这个问题我们跳过去。 10.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好么? 帝:相性? 洛:性子合不合罢。 帝:天造地设。 某叶:……容某再感嘆一下…… 帝:别浪费时间了,快些。 11.您怎么称唿对方? 帝:醉 洛:无极 12.您希望怎样被对方称唿 帝:这样便好了 洛:无所谓 某叶:唉,你们俩私下里真的一点都不浪漫。 洛:浪漫有什么用?不能拿来吃穿用,也不能延年益寿。 某叶:你的命够长了!年纪轻轻的想什么延年益寿? 洛:我不需要,爹娘当然是需要的。况且,活……是永远都活不够的。 某叶:走火入魔了…… (帝微笑的神色顿变,瞪……,某蹲角落划圈圈) 13.如果以动物来做比喻,您觉得对方是? 洛:他是猫科动物。 某叶:猫科动物?他吗?一点不像啊。虎?狮子?豹子?嗯,除了优雅美丽强大傲慢之外,确实没有别的相像之处了。特别是无极一点都不慵懒啊。 洛:你可以把他想像成变异品种。 某叶:……无极,醉醉呢? 帝:蛇。 洛:为何是蛇?那可是冷血动物。 帝:有冷血的特质,而且受到攻击便会立刻反应,毫不犹豫。 洛:无极,我还没有冷酷到成为猎手的地步吧。 帝(勾起唇):你可以想像成变异品种。何况,就算是毒蛇,也并非都有剧毒。 洛:那是被动攻击型毒蛇? 某叶:……咳咳,观众们可以无视这道问题。 14.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您会送 帝:他应该不需要罢。 某叶:你怎么这么确定? 帝(理所当然状):我给他的已经足够了,况且他也很容易满足。 洛(瞟了一眼):若能痛痛快快答应我出宫,便是最好的礼物了。 帝(眉微微一皱):你就那么想出宫么? 洛:你怎么就这么不愿意?我若是出宫了,也不见你怎么生气。 帝:你怎知我不生气?你都已经出宫了,我还要将你捉回来捆在身边么?不过,若总和那白毛狐狸出去,我会拆了他的骨头。 某叶:别吵架啊……今天大家是过来看甜蜜场面的。 帝:你把那白毛狐狸赶出去。 某叶(望向观众席):观众都是自愿来的…… 帝:他在哪里都无所谓,只要别待在醉身边。 某叶(看着重霂的桃花眼,心虚ing):无极,继续回答吧,娘会考虑的。 15.那么您自己想要什么礼物呢? 帝:不需要 洛:…… 16.对对方有哪里不满么?一般是什么事情? 帝: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宫去,而且大半年音信全无。 洛:看得略紧了些。不过我出宫后,他倒不会派人追来。……这样便好了。 某叶(擦汗):我们能不能……换个话题? 帝:这话题本便是你挑起的。 某叶:我知错了还不行么…… 17.您的毛病是? 帝:(淡淡地)没有 洛:(思考之后,微笑)睡得多了一些 帝:这算不得毛病,你喜欢便好。 (观众席上洛三哥大喊:这是谁出的题?我家小四怎么会有毛病?简直是侮辱我洛家!谁出的题?!洛二哥不动声色拉下三哥:继续。某叶= =:题目不是我想的,真的不是……) 18.对方的毛病是? 帝:没有 洛(毫不犹豫):没有 (帝微微勾起嘴唇) 19.对方做什么样的事情会让您不快? 帝:毫无知觉的和那些窥伺他的人谈笑风生 洛:哪些人? 帝(轻嘆):你从未在意过,罢了 (洛依然疑惑ing) 某叶(摇头嘆气):算了算了,醉醉你的回答呢? 洛:他行事,我都不必担心 20.您做的什么事情会让对方不快? 帝:不知道(顿了顿,斩钉截铁)别问没用的。 洛:下一题。 某叶:题目不是我出的,- -+ 21.你们的关系到达何种程度了? 帝、洛:已经成婚 22.两个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帝:约会? 洛(瞥一眼,没有解释):没有过。 23.那时候俩人的气氛怎样? 帝:…… (台上台下杀气四溢) 某叶:泪,我尽快。 24.那时进展到何种程度? 帝、洛:…… (台下一片沉寂) 暴风雨前的宁静,某叶冷汗泠泠。 25.经常去的约会地点? 某叶:约会这个词大家忽视,不懂也没有关系。就说说看你们喜欢单独待在什么地方。 帝:寝宫。 某叶和台下某些人(恍然大悟状):噢…… 洛(扬起眉):宫内都算。 一群人继续:噢…… 26.您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什么样的准备? 帝:请全家和朋友参加庆生宴。 某叶:没有什么特别的礼物么? 帝:给他些太学生做出来的新奇东西。 洛:(笑了)下厨给他做饭,他很喜欢吃家常小菜 27.是由哪一方先告白的? 帝:我 洛:他 28.您有多喜欢对方? 帝:为他付出性命,尽可能满足他一切的愿望。 洛:……除了性命,什么都愿意给他…… 某叶(摊手):差异,差异啊。 帝(望一眼):我满意就行了。 29.那么,您爱对方么? 帝:自然 洛:爱 30.对方说什么会让你觉得没辙? 帝:要和白毛狐狸一起出宫 洛:……所以我才不再说…… 帝:现在是不知会,直接走了 洛、某叶:…… 31.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你会怎么做? 帝:将他关在身边。 洛:走,天涯海角。 帝(斩钉截铁):就算是天涯海角,也是找得回来的。 某叶:……娘相信你的能力…… 32.可以原谅对方变心么? 第192页 帝、洛:他不会 某叶:题目真的不是我出的- -+++ 33.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一小时以上怎么办? 某叶:继续忽略有难度的词彙……换成邀约…… 帝:(挑眉)起身找,他或许是睡过头了。 洛:等着。(想了想,加上一句)如果实在太久,便回寝宫去。 某叶:你该不会又回去睡觉吧。 洛:我不是只会睡觉…… 34.您最喜欢对方身体的哪一部分? 帝:无处不喜欢 洛:……没有仔细想过……脸,或许是脸……还有眼睛 帝:…… 某叶:某人那张脸,谁不喜欢啊…… 帝(面色微沉) 洛:无极应该觉得开心才是。 帝(低低的声音):我很开心。 (台下某两位陛下忍不住爆笑出声,某叶不动声色挪位置避开可能的风险) 35.对方性感的表情? 帝:恹恹地,昏昏欲睡的样子 洛:认真地看着我的样子…… 某叶:你们俩的爱好真的差很多啊…… 36.两个人在一起,最让你觉得心跳加速的时候? 帝:他似醒非醒似睡非睡,靠在我身上 洛(仔细思考状):记不起来 某叶与众人:…… 某叶(试探性):该不会是那个…… 洛:…… (台下洛三哥再次大喊:还不快给我换题!别欺负我家小四!某叶:三哥你要是想做题就说一声……迟早会轮到你的。无极,你要不要听?) 帝(微笑不语) 洛(豁出去状):他笑着凑过来亲热……的时候 某叶:勇气可嘉!醉醉,不愧是平淡受,一点都不扭捏……以后要诚恳诚实的回答哈,别浪费时间……大家貌似等不及想看后50题了。 37.您会向对方说谎么?您善于说谎么? 帝:不会 洛:偶尔 帝(眉微微一动):他说谎的时候我都看得出来。 洛:…… 38.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觉得最幸福? 帝:看他睡觉 洛:和他下棋 某叶:真的是这个时候?那你到处跑什么跑? 洛:兴趣么 39.曾经吵架么? 帝:一次而已 洛:应该是没有 某叶:你们俩怎么计算的? 40.都是些什么吵架呢? 帝:确认心意而已 洛:…… 41.之后如何和好? 帝:坦白了就好了 洛(低声):下一题 42.转世后还希望做恋人么? 帝:永生永世。 洛(笑): 我只希望此生能抵得上永生。 某叶:醉醉你的贪心又涨了。 洛:毕竟此世的缘分,转世未必会有了。我只是想留住而已。 某叶:大家都知道你很幸福…… (闵衍:四公子要不要来修行?就算不是银髮人,也能延年益寿。重霂:师傅,他要修行也不会拜你门下的。某位陛下:我去修行成不成?国师们半空消失,台下一片寂静。) 帝(平平静静):下一题 43.什么时候会觉得自己被爱着? 帝:任何时候 洛(笑而不语) 44.您的爱情表现方式是? 帝:宠他,给他一切 洛(仍旧微笑) 某叶:你好歹也说点什么啊? 洛:不知道该怎么说。 某叶:t t太不配合了,大家自己想像。 45.什么时候会让您觉得“已经不爱我了”? 帝:没有 洛:没有 46.您觉得与对方相配的花是? 帝:竹 某叶:这不是花…… 帝:葵 某叶:为什么…… 帝:很执着。 某叶:你是指对他对生命的执着? 帝(点头):所以有时候会觉得很绚烂。 某叶:醉醉呢? 洛:桃花 某叶:为什么是桃花? 洛:他惹的桃花多(啜口茶) 帝:…… 某叶:这个不是相配……醉醉,我觉得你有吃醋的嫌疑。 洛(摇头):我只是想不出来罢了。 某叶:算了,你不用想了……,我们就用酩香花吧。 帝:…… 47.俩人之间有互相隐瞒的事情么? 帝:没有 洛:没有 48.您的自卑感来自? 某叶(知趣):此问题跳过 49.俩人的关系是公开还是秘密的? 帝:…… 某叶:t t我错了 50.您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维持永久? 帝:这用问么? 洛:自然能维持得久 51.请问您是攻方,还是受方? 帝:……? 洛:大概……是……主动与否的意思罢。 帝:我主动 某叶:简单而言,是上下关系 帝:我在上 某叶:醉醉从来没有想过……那个…… 洛(摇头):他已经做得很好。我若要折腾他,不知得折腾成什么样。 某叶:这种受太难得了…… 52.为什么会如此决定呢? 帝:他的性格如此,我进他才退 洛(笑):这样不是很好么,问原因有些多余。 53.您对现在的状况满意么? 帝:希望他回来的时间长些 洛:……我尽量…… 54.初次h的地点? 帝:紫阳殿寝房内 洛:我完全不记得 帝(轻嘆):你喝醉了 55.当时的感觉? 帝:妙不可言 洛:……不记得…… 帝:醉也觉得很舒服 洛:…… 某叶:…… 56.当时对方的样子? 帝:很诱人 洛:…… 57.初夜的早晨您的第一句话是? 帝:他睡了一日 洛:……醒来后,一切如常… 58.每星期h的次数? 帝:不定。他若在宫中,便是日日。 某叶:每日几次? 帝:也不定。 某叶:无极你好像很闲。 帝:否则养着丞相、大学士和六部尚书做什么的? 某叶:……难怪醉醉在宫中时每日都睡到近午时…… 洛:…… 59.觉得最理想的情况下,每周几次? 帝:随性所至 洛:一周……三次…… 帝(望过去) 洛:四次…… 某叶:无极,你别望了……我不问了 60.那么,是怎样的h呢? 帝:你没必要知道 洛:私事 某叶:透露一点 帝:无可奉告 61.自己最敏感的地方? 帝:下一题 62.对方最敏感的地方? 帝(皱起眉):下一题 洛:……他很多地方都…… 某叶:呵呵,这个信息太重要了……醉醉,继续诚实诚恳地回答吧。 63.用一句话形容h时的对方? 帝:无可比拟的风情 洛:迷人的野兽 某叶:野兽…… 帝:…… 64.坦白的说,您喜欢h么? 帝:对象是他,所以喜欢 洛:……还好…… 65.一般情况下h的场所? 帝:龙床,浴池,御花园,寝宫中庭 洛:只要有兴致…… 某叶:这么放得开?我还以为…… 帝:不行么? 某叶:不,不,感情好又放得开是好事情…… 66.您想尝试的h地点? 帝:没有特别的 洛:别问这些问题了 某叶(无辜状):都说了,题目不是我出的。 67.沖澡是在h前还是h后? 帝:很随意 洛:之后必沖澡,之前倒不定 68.h时有什么约定么? 帝:没有 洛:快点完罢 帝:全都跳过 某叶:不可以啊,儿子们耐心一点吧 69.您与恋人以外的人发生过性关系么? 帝、洛:没有 70.对于「如果得不到心,至少也要得到肉体」这种想法,您是持贊同态度,还是反对呢? 第193页 帝:身与心是一致的,没有心,身体有什么用? 某叶:貌似你第一次也没有得到醉醉的允许。 帝(面不改色):我们的关系暧昧,情形不同。 洛:我觉得这个问题的意思应该是强暴吧。 某叶:对啊 洛:我记得这好像是违律法的。 帝:对。 71.如果对方被暴徒强姦了,您会怎么做? 帝:不可能 某叶:你就想像一下么 帝(冷冷一笑) 某叶:呵呵,算了算了…… 洛:无极么?怎么可能……能威胁到他的人物不可能存在。 72.您会在h前觉得不好意思吗?或是之后? 帝:不会 洛:没必要 73.如果好朋友对您说「我很寂寞,所以只有今天晚上,请…」并要求h,您会? 帝:没有这样的朋友 某叶:想像么,想像。 帝:皇戬?那傢伙? 某叶:确实有难度,要不然,你……你……你扮女装(被pia飞) 洛(同情状望着某):……不会答应的。 (台下某两位陛下前仰后合ing) 74.您觉得自己很擅长h吗? 帝:还好 洛:……他觉得可以就好 75.那么对方呢? 帝:很好 洛:……不……不错 76.在h时您希望对方说的话是? 帝:叫我的名字。 洛:不在意他说什么。 某叶:真的么? 洛:他也不会说什么多余的话。 某叶:我明白了,他是身体力行的人。 77.您比较喜欢h时对方的哪种表情? 帝:沉迷的样子 洛:温情……的表情 78.您觉得与恋人以外的人h也可以吗? 帝:不行 洛:那是不道德行为 79.您对sm有兴趣吗? 帝:什么? 洛:(摇头)我也不明白 某叶:就是捆起来,上链条,用鞭子之类的重情趣活动 帝:没兴趣。 洛:不理解这种行为。 80.如果对方忽然不再索求您的身体了,您会? 帝:他向来如此,不会主动要求 洛:他大概有事情,无所谓 某叶:……无极不是很…… 帝:所以我主动。 81.您对强姦怎么看? 帝:说过了,是犯法 洛:应该处刑 某:最近大家都喜欢二哥的职位…… 82.h中比较痛苦的事情是? 帝:没有 洛:他用药膏的时候,总觉得很奇怪很别扭…… 某叶:不用害羞了 洛:不是,只是有些不舒慡而已 帝:不用你会受伤 洛:……知道了…… 83.在迄今为止的h中,最令您觉得兴奋、焦虑的场所是? 帝:从未焦虑过 洛:…… 某叶:……那就兴奋如何? 帝:和他一起,怎么都觉得兴奋 某叶:= =,醉醉呢? 洛:只要无人看见,哪里都无所谓。 某叶:……这两只的观念都很开放啊。 84.曾有过受方主动诱惑的事情吗? 帝:没有 洛:…… 某:你期待吗? 帝:偶尔或许不错。不过太了解他了,所以不在乎 85.那时攻方的表情? 帝、洛:…… 某叶:想像一下 帝:不可能 86.攻方有过强暴的行为吗? 某叶:呵呵,跳。 87.当时受方的反应是? 某叶:下一题下一题…… 88.对您来说,「作为h对象」的理想像是? 帝:果然都是浪费时间 洛、某叶:…… 89.现在的对方符合您的理想吗? 帝、洛:(点头) 90.在h中有使用过小道具吗? 帝、洛:不曾 91.您的第一次发生在什么时候? 帝:十六岁时,两人的初次 洛:……真的不记得…… 92.那时的对象是现在的恋人吗? 某叶:哈哈……哈哈……哈……跳过…… 93.您最喜欢被吻到哪里呢? 帝:哪里都好,他若能主动吻我的话 洛:嘴唇 94.您最喜欢亲吻对方哪里呢? 帝:嘴唇 洛:……嘴唇 某叶:为什么? 洛:感觉更加亲近。 95.h时最能取悦对方的事是? 帝:不必刻意,真心取悦他他便会高兴 洛:稍稍主动一些 某叶:醉醉,你“稍稍主动”过么? 帝(笑):很难得。 96.h时您会想些什么呢? 帝:如何取悦他 洛:什么都……没想 97.一晚h的次数是? 帝:看他能否受住 洛:……很随性 98.h的时候,衣服是您自己脱,还是对方帮忙脱呢? 帝:我脱 洛:他帮我 99.对您而言h是? 帝:情之所至 洛:总是会发生的。 某叶:醉醉,你说得这么无奈,难道心里从没想过和无极肌肤相亲? 洛(想维持淡然,还是破裂):无极,我们回去罢。 帝(起身):走罢。 某叶(拉住醉醉的袖子):别啊,我开玩笑的!最后一个问题了!给娘一点面子吧!无极!难道你就不想知道答案么? 帝:他面皮薄,有些事不说出来也明白。 某叶:做事要有始有终啊,儿啊,我不记得教过你们不负责任啊…… 洛(额角青筋跳起):……那就快些。 100.请对恋人说一句话 帝:今年在宫里多待几日 洛:好的 帝(微笑,台上台下一片尖叫):不能不辞而别 洛:……尽量 帝:…… 某叶:……好了,问完了,散场。 之二 侍从记(上) 1 唐一本不叫唐一,而叫唐敬。 唐敬这名字,是他的爹给他取的,意为敬天敬地敬神敬尊。但是,爹也同时告诉他,这名字,他在十四岁之后便不可再用。因为,他必须入宫。 让儿子入宫成为侍从是他爹的毕生愿望。后来,也成了他的愿望。 所以,他千里迢迢来到献辰应徵,成为了宫中的小小侍从。 与其余三国一样,献辰宫廷主子很少。而且,两位主子都喜欢清静,所以侍从更少。唐一的运气很好,正好顶了一个缺,负责内宫洒扫。 这是个闲职,因为内宫一个妃子也没有,虽然建了宫廷,却日日紧锁。他只需清扫庭院与花园而已。 唐一没有怠慢,每日都辛勤地做活。 成为皇宫侍从之后,他的愿望便改变了。他还想成为皇后陛下的侍从。 只因,他从小便听着洛四公子的故事长大,仰慕已久。不同的是,他所知的洛四公子,不是民间传得神乎其神的洛四公子,而是一位嗜睡嗜书嗜闲的洛四公子。这位四公子有血有肉有私情,没有那么完美那么遥远。他的爹,以在这样的四公子身边待过十年为荣。他也想在这位四公子身边伺候终生。 唐一相信,他只要勤恳认真,自会落入有心人眼里,将他调去御花园,然后便可见到皇后陛下了。贴身侍从之路,需得一步一步来。 但是,唐一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运气确实很不错。 这日,他正在仔仔细细地扫着银杏叶。晚秋时节,银杏叶通体金黄,远望过去犹如一片片金色祥云,秋意绵绵,美如画卷。然而,细细的叶子落得也实在频繁,他不得不在这一条路上来来回回一遍一遍打扫。 扫着扫着,银杏树下多了一个人。 他抬起头。 那个人身着浅青底色绣着雪竹的长袍,袍外拢了一层细薄的白纱,腰间配着白色龙凤玉,一看便不是普通人。 他抬首望着随风轻扬的黄叶,良久,转过身来,浅浅一笑。 唐一只觉得,此时此刻,曾经听过的所有关于洛四公子的词句都鲜活起来。 “为何扫掉它们?远望去,路上没有一片叶子,反倒大煞风景。” “回陛下,小人只是尽分内事罢了。若一日不扫,积累起来,这路便没有了。” 皇后陛下抚树轻嘆:“这里不知何时才会有人,又何必在乎有没有路?罢了,你们都去御花园罢。” 第194页 唐一自然喜出望外,连忙躬身谢恩。 皇后微微笑着,多看了他几眼:“我怎么觉得你有些眼熟?叫什么?” “小人唐一,见过陛下。” “姓唐么?”皇后脸上带了几分惊讶,眼眸一动,清淡疏离的笑容倏然柔了两分,“正好,你便做我的贴身侍从罢。” 一步登天,莫过于此。 唐一终于相信自家爹的十年经歷句句都是真。 2 侍从之道:其一,以主子满意为先;其二,细心细緻周到,尽心竭力;其三,万事诚心诚意;其四,莫多事、莫多言、莫逾矩。 唐一默默记了一遍爹的千年经验,挎着小包袱搬进帝寝宫的侍从房。 整个献辰宫廷里,只有四处侍从房。一在内宫外宫相交的右侧偏角,住着内宫所有洒扫侍从。唐一起先也住在这里,日日需辛辛苦苦走上大半个时辰去他负责的宫殿。一在外宫左侧偏角,住着在外宫随时伺候的侍从与外宫洒扫侍从。一在六司二府——膳食司、纺纱司、宫室司、监察司、仪礼司、库司与勤务府、内事府,是侍官小侍最集中之所。一在帝寝宫天云宫偏殿,住着所有帝后身边的贴身侍从与帝寝宫洒扫侍从。这四处侍从房可谓内侍升迁必经之途。倘若有人在数年间便从内宫调往外宫,已是难能可贵;如要进入六司二府,则是一技之长者得蒙侍官青睐的结果;而入帝寝宫,简直是梦寐以求之事。 所以,刚入宫一年的唐一是在极度艷羡的目光中走进帝寝宫的。 是夜,站在天云宫华美优雅的白色宫殿外,唐一仔细摸着包袱中为数不多的银两。这里有两位正司,帝宫赵正司与后宫贺正司,俱是曾在宫廷中多年的人物;四位中司,听闻以前都在云王身边伺候。依人情常理,他应当好好孝敬这些侍官。但是,他微薄的俸禄无论如何也不能打点这么多大人物。只能往后再说了罢。 见过这些身处宫内权力中心的侍官后,他琢磨了半天他们的脸色,觉得尚可放心,于是安然走入普通侍从房。 一步跨进去,他擦擦眼,连忙后退,望了一眼房门边的牌。 这,这不是皇后陛下的侍从房么? 他知道献辰侍从很少,很少。但是,怎么偌大的能住二十人的侍从房,连他在内才只有五个人? 屋里无所事事的四人抬眼,看见他惊讶的表情,满脸同情地点点头。 “你没走错。” “我们就是皇后陛下的贴身侍从。” “我来的时候比你好一些。那时这里人还是满的。但是皇后陛下身边居然只有二十人,实在让我难以置信。” “是啊,以前的王侯名门世阀,至少也有数十人在旁伺候。” 唐一寻了个床铺坐下来,好不容易才压下自己的惊讶和疑惑:“那怎么就剩下五人了?” “全调给圣上了。” “是啊,圣上那边已经有六十人了罢。” 这也相差太大了。唐一很不满。 在他的记忆中,爹对凤凰帝谈论不多,每每提起,便不再多言。的确,侍从理应不多话,不逾矩。但是,皇后陛下所受的待遇,却让他不得不义愤填膺。 “五个人,怎么够呢?”当初陛下在池阳封君的时候,也不过如此而已。如今贵为皇后,怎能如此怠慢? 屋内的四人神情各异,没有接话。 唐一见状更是气愤难平,皱起眉,咬牙道:“我一定要尽心尽力伺候陛下!”人这么少,他一人抵五人,总能让陛下日子舒畅些罢! “你是皇后陛下挑的罢。” “是。” “……身为前辈,给你一个忠告罢。” 看四人神情颇为无奈,唐一不解地望着他们,等待下文。 “切莫太尽心。” 什么?侍从之道第二条,怎能不遵? 唐一左思右想,还是没有将这几位前辈的建议放在心上。毕竟,他爹为侍千年,过的桥也比他们走的路多,所说的不会有错。何况,主子又是他景仰已久的洛四公子,他怎能不全心全意? 小侍唐一,决意尽平生之力,伺候皇后陛下。 3 经过数日的训导与礼仪修习,唐一的贴身侍从人生终于正式开始了。 这一夜,唐一难掩兴奋,在床上辗转反侧,几乎没有闭上眼。好容易熬到寅时末,他早早地起来收拾好,在屋里转圈等着正司与中司过来带人。 一个时辰过去了,辰时初,钟鼓长鸣,应该是早朝的时间到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巳时初,号角三声,钟鼓復鸣,应该是下朝了。 门外蝉鸣阵阵,依然没有半个人影。 唐一焦急万分,勐然想起,这位陛下嗜睡,通常不到午膳时不会醒,于是安心地坐下来。而他的前辈们早有先见之明,睡眼惺忪,刚刚起身。 午时初,贺正司与中司终于来了,示意他们跟上。 唐一跟着前辈们到偏殿,看着琳琅满目精緻华丽的帝后用具,听话地挑了个玉盆,倒上温水。 贺正司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高高兴兴地捧起水盆,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fèng,又瞧了瞧另四人,转过身,摇了摇头。 艷阳高照,帝寝宫内却是清凉无比。 贺正司推开虚掩着的门,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皇后陛下的贴身侍从们鱼贯而入,步伐轻巧。 唐一小心翼翼地跟在他们身后,垂首躬身在蔚蓝色的帷帐前等候。 “陛下,时辰到了。”贺正司声音极低,似乎不想打扰殿中的安谧。 “嗯。”帷帐内传来朦朦胧胧的应声,接着便是悉悉索索的声响。 陛下起来了。唐一望着贺正司与中司,半晌没有听见他们的吩咐,不禁奇怪。贴身侍从不是应该给陛下着衣更衣么?听说以前陛下很不习惯繁复的衣衫,所以需要有人在旁整理帮忙…… 他正想着,帷帐被撩开了。 披散着长发,身着常服的皇后陛下微微一笑,光着脚走过来。他今日换了身白底绣着几片红叶的纱袍,衣襟微开,正应了时节,也多了几分慵懒的气息。 看来陛下已经能够自己穿衣了。唐一看得脸一红,忙奉上玉盆与手巾。剩下的四名小侍围过去整理衣襟,送上鞋袜。 洗漱之后,皇后陛下便走到紫檀几案边坐下来,取过一支似笔非笔的长筒,铺开熟宣。 唐一看他散着头髮,却没有人询问,心中颇不是滋味。 “陛下,午膳想用什么?” “随意便是。圣上呢?” “圣上已着人传谕,一会儿便回宫。” “好,等他过来,你们便招膳食罢。” “是。” 眼看贺正司作揖便要领着侍从们退下了,唐一盯着那头略有些凌乱的长髮,实在忍不住了。“陛下……” “唐一?”皇后陛下抬首,挑起了眉,神色略有些疑惑。 陛下竟然已经习惯如此疏忽的伺候了么!唐一不禁心中微酸,恭谨地道:“陛下,小人给您梳头戴冠罢。” 他话音未落,便见贺正司并两位中司脸色青白,瞪大了双目,而他身侧的前辈们则发出此起彼伏的轻微抽气声。 他说错什么了?唐一茫然不解。这不是贴身侍从的职责么? 皇后陛下想了想,似乎这才察觉到自己的仪容不整,笑道:“你真是有心。好,过来罢。” “陛下。”贺正司连忙出声,神色复杂之极。 “怎么?” “圣上……圣上很快便回宫了。” “正好,你们现在便去御膳房下牒罢。” “……是。” 唐一笑呵呵地拿起玉梳,忽然觉得后背一寒。 他抬起眼,正对上贺正司、两位中司和四位前辈在他身上流连的视线。是他多心了么?总觉得他们的神色异常奇怪。 应该没什么罢。他只是尽力服侍皇后陛下而已。唐一自我安慰着,轻轻托起掌中乌黑的髮丝。 4 小侍唐一,正在实现生平梦想。 他缓缓地梳着手中的长髮,一丝一缕,认认真真,轻轻柔柔。待将这一头黑髮都梳顺了,他想了想,取过几乎没有任何香味的香膏,在长发上揉了一层,復又梳开。 皇后陛下没有任何反应,专心致志地在熟宣上比来比去。 唐一微笑着束起发,忽然瞥见皇后颈边盘踞着几道暗红色的瘀痕,重重叠叠,一直延伸到里衣内。 这是……被咬的么?年方十五岁的小侍仔细盯着那些痕迹,脑中寻思着。 忽然,他手一抖,脸迅速涨红。手中的发纷纷落下,遮住了那些引人遐思的印记。 第195页 “怎么了?”皇后陛下终于有些反应,微微侧首。 “没……没什么!”唐一手忙脚乱,束起发来,又看见那些暧昧痕迹,脸红得几乎要冒出烟来。 皇后陛下似觉得有些疑惑,不过并没有深究。 唐一冒着皮肤烧灼起来的危险,终于束好发,戴好冠。 莫多事、莫多言、莫逾矩。心中念着九字真言,好不容易,唐一终于平静下来,将无限的想像逐出脑外。 “好了么?坐下罢。” “是。” 唐一跪坐在紫檀几案边,看着他亲手给皇后陛下戴上的白玉玛瑙冠,情不自禁地喜上眉梢。他自小便心心念念要伺候洛四公子,如今终于得偿所愿,自然欣喜难平。 待他再度恢復冷静,便见皇后陛下用那似笔非笔的长筒,已在熟宣上描了内宫那片银杏林。风过树林,金叶缤纷,虽然只是淡淡的勾画,却传神生动。 不愧是洛四公子,难道这便是爹曾说的“素描”? 皇后陛下忽然搁了笔,看着自己的画作,脸上是淡淡的笑容。 “唐一。” “小人在。” “书架上有颜料。” “是。” 唐一兴沖沖地奔到书架前,抱起数个颜料罐子,便要回到几案边。 忽然,外头传来高唱声。 “圣上驾到!” 不知为何,唐一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差点洒了怀里的颜料。 不过,他的反应恰到好处。门微响,一个身着玄色纱袍的人优雅地走进来。两道凌厉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转,随即移开。他的声音低如蚊吶:“小人唐一,叩见圣上。” “起来。” 这声音冷漠非常,短短两个字亦是威势惊人。 唐一站起来,低着头,慢慢走回几案边。 若说他对凤凰帝的相貌一点不好奇,绝对不是真话。以侍从之道第三条,万事诚心诚意来说,他很想一睹这位陛下的容姿。然而,真正面对他的时候,好奇心却在瞬间化成灰,连偷偷地瞄一眼也不敢。 “谁给你束髮戴冠了?” 声音异常平和,没了方才的气势。 但是,是不是听错了?圣上好像不太高兴。 “唐一,过来。放下颜料。”皇后陛下似乎并未察觉,浅浅淡淡中带着一分喜悦。 “是。” 唐一有些僵硬地放下颜料罐子,一时不防,便被皇后陛下拉到身边。 “陛下……” 他还未反应过来,脸便被抬了起来,正对上一张完美无瑕的面容。那眉,那眼,那鼻,那唇,人间十分颜色,这人便占了七分。额畔火红的凤凰,更衬出他的举世无双。 凤凰帝,重生之君王,此时此刻,正眯着眼打量他。 “无极,记得么?” 皇帝陛下抬起眉。 “长得很像罢。”皇后陛下笑容满面。 “原来是唐三的儿子。”皇帝陛下微微勾起嘴唇。 这笑容,如同三月春花绚烂,风华绝代。然,为何却有几分危险呢? 唐一不由得颤了颤。 皇后陛下爱怜地揉了揉他的头顶,长嘆一声:“都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他还是依言将孩子送过来了。这孩子聪敏伶俐,今日也是他说给我束髮戴冠。以前我都没注意,每天都是你……” “是他么?”皇帝陛下温柔地看向小小侍从。 唐一又颤了颤。 “无极想要他么?只有他,我不会给的。” 皇帝陛下坐下来,望向皇后陛下,又一笑:“怎么会。我知道你念旧,他就留在你身边罢。” 唐一慌忙叩首:“谢主隆恩。” 这才不过半刻钟,他怎么觉得已经在数九寒天里被风雪颳了几个月? 5 既然皇帝陛下也到了,不多时,午膳便传上来了。 唐一看着摆在膳桌上的菜品,又皱起眉。 满满一桌,几十道菜,都是珍馐佳肴,精緻无比,但是这些盘子怎么那么小? 赵正司和贺正司身边又坐了一位正司,似乎是膳食司正司,跪坐得端端正正,目不斜视。 皇帝陛下举箸,一盘一盘试尝着。 唐一险些变了脸色。就算他只是个入宫一年的小侍,也知道帝后的膳食需专人试毒。怎么在献辰宫廷里,试毒的人竟是帝皇呢?万一皇上出了什么事,皇后可怎么办? 他心中担忧,偷偷看看皇后陛下,却依然只见清浅的笑容。 皇帝陛下尝完之后,换了菜餚的顺序,挑了几样放在皇后身前。 皇后陛下点了点头,笑道:“这些都是我在溪豫时最喜欢的,你怎么知道?还着他们做了?” 皇帝陛下虽然神情较方才淡漠了几分,声色却依然平和:“看出你的喜好,并不困难。前阵子也正好和那位换了个御厨。” 一瞬间,唐一不禁对凤凰帝尊崇之极。能注意到这等细微的事情,帝皇对皇后陛下何其宠爱。 皇后陛下拿起玉箸,夹了菜,放入皇帝陛下的细瓷碗中:“你也多尝一尝。听说这些菜还是药膳呢。” 皇帝陛下微微一笑。 唐一看得呆住了。没多久,他一面自责一面回过神,却发现所有侍从皆是一片呆怔状,心不禁放宽了许多。 就在众侍从又惊又喜又忧又惧又痴之中,帝后用完午膳。从头至尾,没有一个侍从挪动,没有一个侍从上前服侍布菜,似乎也没有一个侍从清醒。而由于菜品分量较少的缘故,所剩亦无几。 唐一终于明白碗碟小巧玲珑的缘由,对凤凰帝与洛四公子更是又敬又慕,决意往后一定要尽到侍从的本分。 机会很快便到了。 用过膳后,两位陛下移驾御花园,石桌上摆着果品、点心、茶水。 唐一十分高兴地斟了茶,看着皇后陛下与皇帝陛下慢慢啜饮。 清风碧湖粼波,枫林远映如火,晚ju盛开香浓。 美景动人,美人如画。 唐一发现,皇后陛下有些心不在焉,似乎正在想着什么。 “还惦念着给画上色么?” 皇帝陛下随手拿了只桔子,驾轻就熟地剥起来。 “圣上!” 心随意动,在理智回来之前,唐一已经很大胆地出了声。 赵正司与贺正司眼角微微一颤,维持着微笑。 “怎么?”皇帝陛下停下了动作。 “这等小事,应该是小人们的分内事。陛下金枝玉叶,身份尊贵,怎能动手……” 唐一本来理直气壮的声音在帝皇的目光下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皇后陛下恍然回过神,笑道:“无极,唐一说得是。我以前怎么没有想到过……” 皇帝陛下仿佛把玩一般,看着手中剥了一半的桔子。“这有什么关系?” “圣上,此举……还……还是小人来罢。” 唐一咬着牙,战战兢兢地说完,立刻拿起桔子剥起来。 帝皇看着他剥了桔子,小心放在干净的碟子内,轻轻推向皇后,眉细微地动了动。 唐一只觉得浑身寒意四散,冻得几乎要昏过去。只是深秋而已,湖边怎么就那么冷呢? 皇后陛下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 本来已经冷得浑身打战的唐一只觉心中一暖,已经快要跑出体外的胆子立刻飞了回来。 帝皇不动声色,忽然斜了身后一眼。“赵正司,贺正司。” “小人在。” “都下去,找找皇后的画笔画纸和颜料。” “是。” 唐一情不自禁又是微颤,忙随着贺正司退下。 画笔画纸和颜料还需要找么?正在紫檀几案上摆着呢,圣上不是也看见了么?他觉得这一个来回,费不了多少时候,也用不着那么多人。不过,圣心难测,也许还有些别的画笔颜料罢。 但是,圣谕在身,赵正司和贺正司却并不着急,行得很慢,左绕右绕,好久才回到天云宫。捧着东西去御花园时,又换了条小道,更是曲折。终于,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一行人来到了湖边。 远远地,唐一瞧见湖边亭中的两位主子,正想快些过去,忽然浑身僵硬。 所有的侍从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復又陷入呆滞。 八角小亭内,帝皇眼角眉梢含笑,正咬着一瓣桔子,慢慢侧身。 皇后依然笑得清浅,无奈地摇了摇头。 帝皇却不容他起身,亲昵地贴上他的脸庞,嘴中的桔子缓缓送入他口内。 小小一瓣桔子,就此消失在两人的长吻中。 第196页 之二 侍从记(下) 6 自从目睹了下午亭中场景,唐一便神思恍惚。 不知不觉,过了晚膳,他仍然没有反应过来,更不曾尽到侍从的本分。 直到心情忽然很好的皇帝陛下去御书房见重臣,寝殿内又剩下他与皇后陛下两人,他才回过神来。 其余人呢? 怎么又将陛下一人留在这空荡荡的寝殿里? 唐一侧首,看着正翻着书的皇后陛下。 察觉到他的目光,皇后陛下指了指书:“可曾想过入州学或太学?” 唐一摇首。他不想做官,也不想读书,只想着一定要到洛四公子身边,所以就随着爹娘识了些字,会写会算而已。 “那你可想过出宫之后的生活?” “小人想终生伺候陛下。” 皇后陛下莞尔,又揉了揉他的头:“入宫满千岁便出宫,这是规矩。” “……可是,小人此生再无他求。” “不想娶妻生子,好好过日子么?” 唐一坚定地摇头:“小人只想待在陛下身边。为陛下生,为陛下死,就是小人毕生的信念。” “小小年纪,说什么傻话?生与死,都是自个儿的事,与他人无关。” “可是,小人确实觉得,这样过一世也很幸福。” 皇后陛下笑嘆:“你只是没有找到真正的幸福而已。” 唐一心中挤满了反驳的话,却没有再出声。莫多事、莫多言、莫逾矩,九字真言,比他的想法更重要。 夜幕渐深,贺正司入殿,带入丝丝凉风。 “陛下,该洗浴了。” 皇后陛下合起书,立起来。 唐一忙出声:“陛下,小人伺候您洗浴罢。” 皇后陛下似有些为难,犹豫了半晌。 唐一咬着嘴唇,直勾勾地看着他。这不是侍从应该做的么?皇后陛下既然已经能自己穿衣,怎么还不习惯洗浴时有人侍候呢? 这一天下来,他其实什么也没做,不过是待在陛下身侧而已。这怎么能算得上是好侍从?怎么能让陛下过得舒适惬意? 他想得眼泪汪汪,脸又涨得通红。 皇后陛下一怔,朝贺正司使了个眼色。“好罢。” 唐一登时破涕为笑,一双眼睛亮闪闪。 皇后陛下见状,也无奈地笑起来。 帝后平时都在帝寝宫侧的温池殿入浴。殿内正中便是青玉白玉铺设的大浴池,引自天然温泉的池水洁白,四季常温。 唐一捧着皇后陛下的换洗衣物,等着陛下自行更衣,唤他进去擦背。 贺正司在一旁锁着眉头,瞥了他一眼又一眼。 “唐一。” “正司有何吩咐?” “将陛下的衣物给我罢。” “啊?是。” “……你……” 宫内传来皇后陛下的声音:“唐一,进来罢。” “是。” 唐一喜滋滋地便要入内。 贺正司眼明手快,扣住他的肩膀:“一会儿我若是咳嗽了,你便赶紧出来。” 唐一茫然地回视着他,眼里充满了疑问。 贺正司却并不欲多解释,讪讪地退了两步,正色道:“你记住了么?” “小人记住了。”可是为什么? “别让陛下久等,去罢。” “是。”为什么? 唐一满脑子的疑问,在看见浴池中的人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皇后陛下坐在浴池边,下身围了条长巾,头髮逶迤在地,正侧首想着什么。 他正好背对着唐一,看不见他的神情,也瞧不见他被头髮遮住的身体。 唐一小心跪在他身后,一丝一丝揉着他的长髮,然后用长簪绾起来。头髮下,是大片柔韧的背嵴。而背嵴上,到处是或深红或紫青的瘀痕。 唐一目瞪口呆地看着,好半晌才回过神,拿起手巾轻轻地擦洗。 “陛下。” “嗯。” 要不要敷些药膏?不,不能问。陛下肯定会觉得自己逾矩了。 可是,略有些苍白的皮肤上添了这些青紫暗红的痕迹,却让人禁不住心疼。什么?“心疼”?对堂堂元朔皇后陛下?洛四公子?怎……怎么可能? 唐一的脸愈来愈红,手也似乎越来越不听话了,抖得连手巾都抓不稳。 他努力舒了口气,咬紧牙关,放轻力道。 “不疼吧?” “不疼。” 忽然,外头传来一声咳嗽。 唐一正在努力回想,进来之前,贺正司好像和他说过什么。还没来得及想起来,身边便多了一个人。转瞬间,皇后陛下便被拉入水中,水花四溅。 唐一定睛一看,穿着衣物泡在水里的,不是皇帝陛下是谁? “下去。” “是。” 皇帝陛下的声音异常冰冷,容不得半点违抗。 唐一连骨头都快僵住了,慌忙叩首起身,低着头往外走。 身后,是哗哗的水声,伴随着极压抑的唿吸声。丝丝暧昧,就在这唿吸声中发散开来。 不知何处来的勇气,唐一在踏出侧门的最后一刻,悄悄回首。 浴池内,皇帝陛下紧紧地抱住皇后,俯首在他的颈边啃咬着。动作看似霸道激烈,却隐隐透着温柔。皇后陛下推拒着,却挣脱不开,最终张开双臂环住了他。糙糙绾起的长髮渐渐松开,簪子落在水中,黑色的长髮浮在白色的水面上,微微荡漾。 仿佛发觉他的视线,帝皇倏然抬眼。 那是无比冷淡又无比炙热的目光。 唐一觉得自己已经在那目光中寸寸成灰,魂飞魄散。 小侍唐一,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很不得圣上欢心。然而,任他想破了脑袋,也找不出原因。 7 翌日,唐一依然早早地起床,却再没有昨天的紧张与兴奋。想到昨夜皇帝陛下的目光,余威仍在,令他觉得如坐冰窟。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令圣上如此动怒? 趴在窗边,唐一认真地回忆。 难不成……是他还没有想周全?难不成,是他居然忘了提醒皇后陛下不能坐在浴池边,免得受寒?是了,陛下惧寒,他确实疏忽了。 但是,总觉得自个儿还犯了别的错。究竟是什么呢? 他也记得,爹从未提过,凤凰帝的情绪很容易起伏。在传闻中,这位陛下一年到头都能保持一个表情,跟随他多年的重臣也无从揣测他的心思。 午时初,贺正司过来了。见唐一无精打采,他与身侧两位中司对视一眼,也没有多言。 唐一垂着眼,闷闷不乐地跟着他们前去偏殿。 殿门开了,贺正司环视周遭,脸色倏然一变。 两位中司也皱起眉头,连忙将守卫叫进来,小心地关上门。 被眼前的阵势惊吓住,唐一慌慌张张地跟在中司身后,听他们念着品单,紧张地清点皇后陛下的器物、饰品。 此偏殿位于帝寝宫后侧,东西暖阁中各摆放着帝后的平日用具饰品。但因为皇帝陛下不喜人服侍,多数饰品都已送入寝宫。而皇后陛下的饰品则都在此处,锁在小花梨木箱内。至于用具,如洗漱用器、各式扇子等,则都置在铺着丝绸的黑木架上,一目了然。 按理说,此类物品应由仪礼司、库司负责,但它们与日日进出此处的贴身侍从却是息息相关的。若稍有差池,贴身侍从也将受到更重的处罚。 “贺正司,果然少了。” “陛下用的珍珠盆,紫玉梳,翠琉璃坠子,玛瑙黑曜石双凤凰配,都不见了。” 贺正司神色严厉,走到殿门边仔细听了听动静后,才勉强压下了怒意,放低了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几名守卫面面相觑。 “我们几人是在寅时换的哨,没有任何人出入。” “贺正司,属下绝对不敢隐瞒。确实没有人进去过。” “那这些物事都哪里去了?” 殿内气氛顿时冷起来。谁都知道,丢了皇后的器物饰品,可不是小罪。轻则鞭笞五十,监守自盗则是流放五百年。皇后陛下仁慈,赦免轻罪是常事。但若是遭人偷盗,让圣上知道了,他们可都是活罪难逃! “昨夜是哪几人当值?” “属下……也不清楚。” “把你们的侍卫长叫来!” “是。” 就在这时候,殿外响起赵正司的声音。“贺正司可在?” 贺正司神色难看之极,略微犹豫之后,示意侍卫打开门。 “这是怎么了?脸都是青的。”赵正司笑呵呵立在门口,“我还是来迟了。是不是清点器具了?别担心,圣上口谕,往后珍珠盆就放在寝宫里。那些饰品,皇后陛下正戴着呢。圣上着你我多选一些,放在寝宫备用。” 第197页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贺正司却依然疑惑:“圣上这是……” 赵正司笑眯了眼,摇摇首:“圣心难测,圣心难测啊。” 唐一呆了呆,壮着胆子问:“陛下今天已经起了?” 赵正司点了点头:“圣上一早就带着陛下到御花园看枫叶,时辰到了便去上朝了。” 此话一出,众人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献辰宫廷内,上至高官重臣,下至洒扫小侍,“睡后”之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皇后陛下能在辰时以前起身已经是奇蹟,更遑论上朝了。 “怎么昨日没听陛下提起过?” “是圣上的意思。” “陛下……真去早朝了?” “去了去了。各位大人的反应,和你们真是一模一样啊,哈哈。”赵正司将已经恢復平常的贺正司拉出偏殿,“圣上命我传谕,召你们去御书房呢。” “目下两位都在御书房?” “在批摺子呢。我的话你还不信啊?贺正司。” 唐一在一旁愣愣地望着他们,只觉得这一上午恍然如梦。 跟着两位正司来到御书房,唐一心中忐忑不安。 他的直觉很准,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可,这是圣上的谕令,皇后陛下也在场,会有什么事呢? 御书房里,圣上身着浅青色绣蟠龙的常服,头戴白玉长冠,耳垂暗红玛瑙坠,端坐在御案后。皇后陛下穿着月白色底绣着银色云纹风纹的常服,头插麒麟簪,耳垂翠琉璃坠子,斜靠在圣上身旁。两人都捧了摺子,正专心致志地看着。 房内依旧寂静,周围没有半个伺候的人。 众人慢慢走入,侍立一旁,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唐一瞄见不远处放着的茶水,习惯性地便要躬身上前斟茶。 他才踏出一步—— “你们……” 皇帝陛下凉丝丝的声音一出,书房内所有的活物都僵住了。唐一小心翼翼地缩回原位。那茶壶和茶盏离自己那么近,又那么远。 “你们几人伺候得力,皇后十分赞赏。下午没事,就去外城走一走罢。” 难得,皇帝陛下对着他们这些贴身侍从说这么多话。 待唐一想清楚这口谕的涵义,双目登时瞪得滚圆。 这,这是什么意思? 圣上怎能将陛下身边的侍从都遣出去?陛下身边岂不是一个人也没有了? 他张口欲言,旁边的前辈却一把拖住他的袖子:“谢主隆恩!”“你还不快谢恩!” 莫多事、莫多言、莫逾矩……可是…… 唐一满面悲愤,双眼微红,叩首谢了恩。 “都下去罢。” “是。” 他千里迢迢来到献辰宫廷,究竟是为了什么?唐一耷拉着脑袋,慢慢退出御书房。临出去时,他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 皇帝陛下正微微地挑起唇角,整个人灿烂夺目。 而皇后陛下依然靠在他身侧,手中的摺子掩住了脸上的神情。 微风吹过,御书房里墨香满溢。皇后陛下的摺子晃了晃,掉在身上。他翻了个身,换了个姿势,落入帝皇的怀中,俨然已经睡熟。 陛下,您……您怎么在这里还能睡得这么香啊? 带着心中的惨叫,小侍唐一,心不甘情不愿地出了宫。 8 献辰都城角吟很繁华。 角吟第一楼生风楼的美味佳肴很诱人。 然而,生风楼二楼的某个角落里,面对色香味俱全的珍馐,一位少年的表情却很苦涩。 他,便是唐一。 “你怎么了?”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苦着脸做什么?” “这是圣上的恩典,你就好好享受罢。” “而且是我请你们,怎么换了你好像负债纍纍似的?” 四位前辈你一言我一语,自顾自地说得很是欢喜,根本毫无做侍从的自觉。 唐一深深地嘆了一口气。 “你说这小娃儿,嘆什么气啊。” “这些菜都不合你口味么?你想吃什么?” “要不要喝酒?” “你们别太贪心,小心我的钱袋。” 唐一低下头,侧过脸看向窗外。 生风楼离内城已经有一段距离,只能遥遥瞧见皇城内的白色高塔。皇后陛下,还在睡么? “唐一,你在想些什么?和哥哥们说说罢。” “是啊,一个人闷着多无趣。” 本想独自感伤一番却不断地被人无礼打断,唐一怒火嗖嗖地往上冒。看着嬉皮笑脸的四人,他立时将人情世故抛在了脑后。“你们这也算是皇后陛下的贴身侍从么!一点都不担心陛下无人照顾么?!” 四人一愣,面面相觑。 唐一拿起筷子,继续指指点点:“你!每天睡得比陛下还久!你!总是没个正经!你!经常不见踪影!还有你!一点也不会察言观色!体贴陛下!” “我说,唐一。”前辈甲懒洋洋地端起酒杯,啜了一口。 “你想反驳我么!我说的都是实话!”唐一横眉竖目,依旧满面怒色。 “我看,不会察言观色的,是你罢。” 这种指责,唐一自然不可能接受。他一拍桌,振振有辞地回道:“我尽心尽力服侍陛下,想陛下所想,忧陛下所忧,力求陛下过得舒适,怎么不会察言观色了?” 前辈乙嘆着气,继续啃着鸡腿:“你想要陛下过得舒适,固然很不错。可,你怎么知道陛下怎样才舒适?别想当然地觉得陛下始终与你想得一样。” 唐一怔了怔,气势剎那间便减了一半。“陛下也夸我了。” 前辈丙摆摆手,有些无奈地道:“陛下仁慈平和,自然不会说重话。难不成你以为,在你来之前,陛下便过得不舒服么?” 唐一又呆了呆,吶吶道:“可……身为陛下的替身侍从,就要让陛下过得更舒服……” 前辈丁语重心长,将几碟菜推到他身边:“你怎么知道,陛下是否一直很满意这样的生活?” 唐一沉默了,夹起菜餚,味同嚼蜡。 倘若依他们所言,他这个小侍,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倘若洛四公子身边不需要他伺候,他……他如何实现自己生平所望? 见他情绪愈来愈低落,脑袋都要埋进饭里了,前辈们连忙支开了话题。 “唐一,你确实不简单。” “是啊,我还从未见过一日之内,敢三番四次惹怒圣……啊!” “咳咳,唐一,你不是挂念着皇后陛下么。陛下很喜欢西市里的白莲糕,带一些回去,他会很高兴的。” “是啊。还有东市李记面馆的高汤。” “对了,陛下还常想着中市老陈家的百年翠玉海棠酒呢。” 唐一听着听着,忽然抬起头,颇有几分不情不愿地低声道:“你们……很了解陛下的喜好么。” “哈哈,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怎么会不了解呢?” 唐一恍然大悟,仿佛第一次见面般,仔细打量着前辈们。只觉得他们的姿态举止,比起先前来真是顺眼了许多。半晌,他闷闷地道:“你们一点也不像侍从。” “看出来了?” “怎么?”真的不是么? “我们四人,是陛下的暗卫。” 唐一瞬间呆滞。 皇后陛下……皇后陛下身边,只有他一个小侍!献辰元朔皇后陛下,居然只有他一个侍从! 这种又惊又怒又喜又苦的心境…… 忽然间,唐一蹦起来。 四位前辈吓了一跳,都望着他。 “我去西市、东市和中市转一圈。” “小娃儿你别急!还早着呢!” “来得及!坐下坐下!” “我们在天黑之前回去便行了。” “你怎么能不给我面子!” 十五岁的少年风风火火地沖向楼梯口,大喊道:“只有我一个人了!我……我怎么能偷懒!” 是的,皇后陛下的贴身侍从,只有他了。不管陛下现在过得如何,他也不能失了侍从之道!他决定,要以一抵百!皇后陛下身边有他一个人便够了。他要做得比圣上身边的六十个人更好! 9 唐一终究没有在夕阳下山之前赶回宫里。不识路的他跑下生风楼便有些懊悔了,但又担心回去被四位前辈拉住。于是,他一人在偌大的外城三市里转来转去,逮住人便不耻下问,好不容易买到了白莲糕、一罐高汤与一坛美酒。 第198页 抱着一堆吃食的他,本想着直接呈给皇后陛下,却听闻两位主子依然在御书房议事。 满心欢喜的唐一好似被淋了一头冰水,垂头丧气地往天云宫行去。 走了没几步,他便注意到迎面而来的御膳房侍从列。 原来两位还未用晚膳。唐一急忙退到一旁,微微抬眼看着手捧食盒的数十人,忽然计上心头,随而喜上眉梢。 深夜,唐一悄悄地推开御膳房小伙房的门。 御膳房的炉火长年不熄,以备不时之需,而且夜夜有人轮值,不易进入。而小伙房则是侍从厨房,提供所有侍从侍官的膳食。比起严密看管的御膳房,小伙房时常空无一人。唐一也正好幸运地赶上没人在的时候。 唐一稍稍吹旺了火,温着酒,热了白莲糕,而后揉了面。 想到明日一早,皇后陛下便能尝到他亲手做的面条,他喜不自禁,嘿嘿笑起来。 “娃娃,醒醒!” “他是陛下身边的人么?怎么跑到咱们这儿来了。” “这有酒。” “白莲糕……还有切好的面条。” “醒一醒!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唐一睁开眼,视野里登时挤入好几张脸。他惊了一跳,手脚并用地欲往后退,背却抵住了墙壁。来来回回地看着那些脸,他终于觉得好似有些眼熟,松了口气。 “你不认得我了?我是膳食司正司。” “正司,别与他废话。虽说只是擅闯小伙房,但也犯了宫规。” “是啊。他小小年纪,胆子却不小。” 唐一没料到自己居然会靠在墙边便睡着了,落得被“人赃俱获”的下场,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维持沉默。 “区区小侍,也想自己弄点好吃的么?” “他这模样,好似我们小伙房的膳食很不如他意呢。” “住口。”膳食司正司声色微沉,脸上却依然笑容满满。 周围人都不敢再多言,吶吶地散了。 “这些都是皇后陛下喜欢的罢。” 唐一睁大眼:“正司也知道么?”说完,他便觉得自己这两日真是没眼色。他服侍陛下的日子尚浅,前辈与正司却已在这里陪伴两位百年之久,还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 正司呵呵一笑:“这是自然。你这孩子虽然莽撞,却一片忠心,也是难得。罢了。” “多谢正司!” “你将这些呈给陛下,不合礼制也不合身份。午膳时,我们会送上的,你就赶紧回天云宫罢。” “是。” 唐一很感激地行了礼,兴沖沖地往天云宫奔去。 御膳房在每日寅时中开始採买、挑食、备味,现下应该还早。虽然如此想着,唐一还是急急忙忙地抄小路奔跑起来。如果皇后陛下今日也上早朝,他们就得早早地去伺候了罢。 他气喘吁吁地奔回房内,却发现已经空无一人。 唐一大惊失色,忙又奔向偏殿,还是空无一人。 难不成已经去寝宫了?怎么这么早?他转身又奔向帝寝宫。 帝寝宫里安安静静,但他一个小侍,不能擅闯。于是,唐一只能等在寝宫外,连大气也不敢出。 一个时辰过去了。里面毫无声息、 两个时辰过去了。唐一犹豫着想,自己是否要去御书房瞧瞧。但以他的身份,也不能独自靠近那等重地。 三个时辰过去了。唐一勐然发觉,今日并没有钟鼓鸣声。 难道两位陛下今日罢朝?可快午时了,怎么还未起身?前辈们又在哪里?他们虽然是暗卫,却也算是小侍,没有主子之命,能去哪里? 奇怪,今日真是很奇怪! 唐一咬咬牙,看向一直静立一旁的帝宫侍卫。 “这位大哥,您可知今日御驾在何处?” “你是何人?竟敢打探御驾?” “小人是皇后陛下的贴身侍从,才刚来,所以……” “御驾岂是你我能知道的?你在宫内和御花园里找找罢。” “多谢大哥提点。” 唐一将天云宫和御花园翻了个底朝天,依然没有瞧见两位主子。他来来回回地在廊桥上飞奔,汗流浃背,累得眼泪汪汪,想得胆战心惊。 是不是出了事? 大半天之后,他终于想到问问侍官,于是立刻往侍官寝殿飞奔。 “贺正司!” “赵正司!” “怎么了?在宫中奔跑,成何体统!”贺正司推开门,皱着眉数落道。 唐一也顾不上许多,急急道:“陛下……哪里都找不见陛下……” “别忙。” “陛下在哪里?” 贺正司将他拉进殿内,他着急地反拉住他的袖子,转身却见赵正司并四位中司也在,正围着一个冒着香气的大锅,喝着小酒。 他上上下下到处窜了一整日,他们身为侍官,不但一点不担心,还在这里悠闲地小酌。唐一心中委屈,眼睛立时红如兔子。 “圣上和陛下一起微服私访了。凌晨的时候走的。” “四位前辈呢?” “他们自然是跟过去了。” “怎么不带上我?” “这不是微服私访么?当然不能带侍从。我们不也留下来了么?” 笑得和蔼可亲的赵正司招招手,示意他坐下来。 他们一点都不了解他的恐惧。他还以为,皇后陛下消失了……这几日,都只是他白日做梦而已。唐一哽咽着,看着大锅内整整齐齐地放着微红的肉片、青菜、蘑菇与薯类。火红的辣椒在汤汁内上下滚动着,散发出一阵阵诱人的香味。大锅边,还放着装满菜的篮子与碟子,各类调料酱料。 这……这是—— “这是皇后陛下教我们的。叫做火锅。” “小唐一啊,别伤心了,一起吃罢。” “圣上也是一时兴起。宫里到现在还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事呢。”、 爹,献辰的宫廷太奇怪。侍官不像侍官,侍从不像侍从。 爹,侍从之道该如何是好?想好好服侍皇后陛下,圣上却好像不太高兴,该如何是好? 爹,孩儿的梦想该如何实现? “小唐一,来试试。怎么样,味道如何?” “好……好吃……” “再尝尝这个。” “呜呜……好吃。” “你别哭了。” “圣上发怒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哭,这会儿倒是哭得欢了。” “呜呜呜呜呜呜……好吃……很好吃……” “咳咳,圣上着我们谨言慎行,圣谕岂能不遵?小唐一,你这一整天也累了……多吃一些。” “……哇哇哇哇哇!好吃!” 10 不久之后,帝后微服私访结束回宫。唐一热泪盈眶地前去迎接,还得到了皇后带回来的赏赐。 但是,他这位皇后陛下的贴身小侍,依然过着极其悠闲的日子。皇帝陛下仍旧每日带着皇后陛下上朝,天天在御书房议事、用膳。两位主子形影不离,他们这些侍从只能避得远远的。 终于,在连续一个月上朝之后,皇后陛下决定休养生息。唐一迎来了翻身之日。 “啊。”在拿着紫玉梳,托着皇后陛下的长髮发了一会儿怔之后,唐一翻然醒悟。 “怎么了?”皇后陛下正在给银杏林上色,随口问道。 唐一看着银杏林中布满金黄叶子的青石路,低下头,将紫玉梳放在一旁。“陛下,小人给您调色罢。” “怎么不梳了?” “陛下心心念念要在银杏叶落尽之前完成这幅画,小人觉得陛下太辛苦了。” “正好,你对这林子很熟,调的色应该更合适。” “小人尽力而为。” 唐一退后数步,跪坐在紫檀几案边,细细地调着深浅不一的黄色。他很快便调好了颜色,但仍不出声,只是偶尔偷偷瞧一瞧皇后陛下脸上的笑容。 今日一身浅赭色素袍,外披着雪白狐裘的皇后陛下,笑得依然浅淡。但与记忆中和圣上在一起时的笑容,还是有些细微的不同。 他觉得,比起目下疏离清淡的皇后陛下,他更喜欢那位生动温和的陛下。 他终于明白了。 为何皇后陛下身边没有贴身侍从。 陛下根本不需要贴身侍从。圣上其实也不需要贴身侍从。 他们是互相照顾,互相依存的,不需要依赖他人。 第199页 陛下这样,很幸福罢。 侍从之道第一条,以主子满意为先。既然他的主子很满意自己的生活,他又何必添乱呢? 隐隐地,钟鼓长鸣声迴荡着。 唐一看见皇后陛下不经意地向殿外瞧了一眼。 不多时,一个绛紫色的身影飘然而入,落在他身边。 “画好了?” “好了。” “我着人裱了……要送给谁?” 两人虽然并没有亲昵的动作,周身却浮着让人觉得莫名温柔的气息。唐一识趣地悄悄往外退。 皇后陛下笑着,拿起画:“怎么,你不想要么?” 皇帝陛下挑起眉来,语中多了几分惊喜:“自然是要的。” “我好像许久没有送你什么礼物了。” “你能想着就够了。这画,我自己来裱。” …… “你头髮还散着。” “唐一忽然……” “今日,就只簪着罢。” “也好。” …… 唐一轻轻关上殿门。 似乎,皇帝陛下望了他一眼。 是错觉罢。 唐一转过身,便见赵正司、贺正司都领着人守在殿外。 “小唐一,你怎么出来了?”赵正司笑得慈爱。 唐一回了一个笑容:“赵正司,贺正司,我……我还是想留在皇后陛下身边,做陛下的贴身侍从。” “谁也没有赶你罢。” “呵呵,想通了就好。” “我这儿有块出宫令牌,你们哥儿五个,出去玩玩罢。” “谢贺正司。” 生风楼二楼,依旧是五人,依旧是美味佳肴。 唐一望着远处皇城里高高的白塔,笑了笑,端起酒杯,豪气万千:“来!四位哥哥别客气!干了!” 爹,我明白了。侍从之道固然重要,更重要的却是真正了解主子的需要。要伺候好四公子,就必须学会看清什么才是他最喜欢的。孩儿只要在圣上忙碌的时候,沉默地陪伴在他身边,便是最好的贴身侍从了 之三 调味记 时值十五年之期,四帝再度齐聚平舆。 长久以来,此举被视为帝皇之间最直接的交流渠道,是能对他国政局发表意见的唯一时机。然,此时此刻,帝皇之聚却显然成了寻常的家族闲谈,气氛异常温和。 对此贡献阙伟的洛氏一门三位皇后毫无一分参与漫谈的自觉,齐齐在议事场合消失了。 四帝一后虽然谈兴甚浓,却也由于他们不在场而频频分心,于是只得早早散了,各自去寻。他们的担忧并非多余,三后已经多次在行宫出走,一去数月,令得三帝独来独往好不凄凉。因而,稍稍警惕一些是必须的。 而正引得行宫上下一片混乱的三位皇后,目下正在东之宫的膳房内。 元朔皇后洛自醉正在做菜,景瑞皇后洛兮泠在一旁帮忙,淳熙皇后洛自省则直勾勾地看着。 洛自醉的厨艺虽然算不得上佳,做出来的菜品却很得家人赞赏。一方面是由于他的菜式新颖独特,另一方面则是由于他下厨极为难得,一年若有三四回,便是奇蹟了。 “四哥,今天不是爹娘生辰,亦不是无极生辰,和你的生日也没什么干系……怎么突然想到要煲汤做菜?”洛自省闲闲无事,在灶台周围晃来盪去。 洛自醉轻轻一笑,回道:“只是心血来潮罢了。好不容易大哥大嫂、三哥三嫂和念逸、黎五哥都来了。” “这还是你头一回说自己喜欢热闹。” “是么?难不成你不想吃?” “当然想。四哥一定要给我双份。” 洛自醉和洛兮泠忍俊不禁,洛自省眯起眼睛,趁他们不注意,跳过来伸手拿了条烤鱼啃起来。 “五哥!怎么说也该是我先吃!”眼睁睁看着烤鱼飞走的洛兮泠顿了顿足,眼巴巴地望着他。 洛自省轻纵上房梁,笑道:“谁先拿到便是谁的。” “五哥!” “羽芙随便吃便是。”洛自醉安慰道,“我一人也忙得过来。” “我才不会放四哥一人忙呢,就是看不过去而已。” “我可是想要帮来着。倒是谁将我赶到一旁了?别的不说,我烤的猎物味道可是绝佳的。” “你也只会烤而已。” “好了。羽芙做糕点最拿手,帮我做些小点心吧。” “好。” 洛自省惬意地在横樑上躺下来,看下头两人在灶台前转来转去,再顺便盯盯外头的动静。 “四哥……”在蒸笼旁守着的洛兮泠忽然开口,打破了静寂。 洛自醉分神应了一声。 “无极对你有多重要?” 洛自醉微微一怔,停下了动作,望着砂锅中熬煮的汤。 樑上的洛自省坐起来:“羽芙,怎么好端端的问起这个?” 洛兮泠粉面微红,娇嗔道:“只是……只是突然想知道而已。四哥,若是为难你了,便算了罢。我只是好奇。” 洛自醉缓缓地摇了摇首,想了想,指着旁边一排小碟道:“若以吃食为喻,他便是这些调味品。或者……举一项,他便是盐。” 洛自省与洛兮泠面面相觑。 “盐是五味中最基本的一味。少了它,菜餚便没了味道。人可以不靠着盐活下去,却不会活得有滋有味。” 洛自醉淡淡地笑着,将盐加入汤中,试了试味道,眸光渐柔。 洛自省与洛兮泠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动作与神态,不由得也会心一笑。 “按这种说法,那某狐狸肯定算不上是盐。大爷我的生活有了他才没滋没味!” 想到自家那位,洛自省不由得愤愤然地道。 “你的滋味都在美女周围,他自然是给不了的。”洛自醉摇了摇首。 “我已经不止一次后悔了!当初就应该不管他是死是活是伤是亡!真是好心没好报……他就是可有可无的!他就是煮汤后剩下的骨头!” 我们都觉得你啃骨头啃得很欢腾…… 洛自醉与洛兮泠假装没听见,继续忙碌。 洛自省蹲在房樑上,一脸苦闷。 良久,洛兮泠勐然想到—— “四哥,五哥,我们过来时,似乎忘了着人通报他们。” “由得去罢!我现在不想看见那张狐狸脸。” “迟早会搜到这里来的,羽芙别担心。” 洛兮泠望了望既悠闲自在又忙忙碌碌的四哥,又看了看既自寻烦恼又自得其乐的五哥。罢了,这也不是什么要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不打紧。 于是乎,行宫继续混乱中…… -------- 幕后: 小七:说我么?我也要找食物为喻?嗯,那便是米饭罢。我最喜欢米饭,一餐不用饭就觉得难受。但……没有米饭应该也能活下去。毕竟还有面食与点心。 小四:…… 小五:…… 某白(摊手):某三位陛下,路漫漫其修远兮……不用着急……真的,不用着急。 幕后的幕后: 小七(伸手):我赢了…… 小皇(念念叨叨):好罢……雪云蛇给你。明日带你去和麒麟谈天。 小七:终于到手了。麒麟那里只能去一次么?夫君,你太小气了。 小皇(一边默念):让你见它就很大度了。洛无极啊洛无极,你居然让我输了国宝宠物,真是太不争气了!!!!! 小七(凉凉看):那是夫君不了解四哥。身为四哥的弟子还不清楚他的性子么?还是夫君你是刻意想将雪云蛇送给我? 小皇(微笑):送给你又如何?此物太毒,我只是有些担心。再来一局罢,这回去问你三哥三嫂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