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墙》 第1页 [社会文学] 《四面墙》作者:哥们儿【完结】 前言 我和你们一同分享很多事情的机会,被命运剥夺,而我得到了其他。 28个月罪有应得的囚徒生活,除了被国家机器改造得觉悟勐增外,就是催生了你们将看到的这些文字。 这部小说,最初以「哥们儿」的id在「起点」、「天涯」和「幻剑」等几家网站连载,边写边贴,前后用了半年时间。当我尚未完成初稿时,海内外许多中文网站都已经开始转载,眼疾手快的盗版商们也蜂拥而上,分别假借内地几家出版社的英名,把一部还没有定稿的作品污得千疮百孔,让我痛并尴尬着。 盗版对我和读者的最大伤害,就是可能引导人们对这部作品的误读。当我准备修订这部小说时,我早已醒悟:自始至终,我并没有「揭露」和「控诉」什么的险恶用心,那于我于读者都是一种幼稚和孱弱的表现。我觉悟到有更重要的东西需要表达,这种觉悟最终催生了「四面墙」这几个字——我企图用我的故事支撑一个残酷的喻体,一个让我和其他人都无法超越的喻体。 就像我无意靠玩味自己的伤痕取悦于人,我也不能用繁琐的话语来表达我的心情,「四面墙」本身给我的压抑已经太多,像网友木灯兄所概括的,四面墙中困厄一人,实乃「囚」字,一切奔突皆成无奈。而语言具有同样功效,语言仿佛藩篱,所有思想,一经言传,便已丧失它的本真,惟有「感悟」,可超越「交流」。我们所见闻的一切形式的文本,都是被作者修饰、过滤后的结果,一切的表现形式和表达技巧都是「世界本真」的规范者、矫饰者和姦污者。 所以,拒绝表达,这一点永远是智者的不二法门。 我们,在这里发表和窥看的我们,都是智者以外的人。我们是一些不怕上帝发笑而做着思索状的凡夫俗子。 《四面墙》赖以存在的蓝本,是一个凡夫俗子的极端生活,他所亲歷亲闻的囚徒生涯。但《四面墙》不是新闻作品,也不是纪实文学,只是一个故事,一部小说。 「上卷」的场景是看守所,关押「犯罪嫌疑人」的地方。这一部分侧重于描写「心理裂变」的过程,并试图通过看守所这个特殊的视界,影射人和环境的苟合过程。 麦麦这个平凡的小人物,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知识分子,被「讲哥们儿义气」的「江湖流毒」所害,突然被投进一个完全陌生的牢笼,面对一群获罪于强姦、抢劫、杀人、偷盗的嫌疑人,面对一幕幕陌生、残酷、压抑、乖戾变态的场景,他的心灵将受到怎样的震撼、歷练?他又将如何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在一切残暴、狡黠、无聊和明争暗斗的场景背后,如果一定要谈意义,我只能说,那就是做人的悲哀和无奈。 并且,人的更大劣性在于:忍耐的美德和变通的机巧——当一种价值受到另一种价值的强姦,所有概念化的东西都被偷换或者打碎,秩序需要重新整合建立的时候,什么叫尊严,什么叫道德,什么叫友情和真理,都被重新定义。心被撕裂后要经歷阵痛,阵痛之后的抉择将是血淋淋的更大更长久的痛苦,而选择妥协(这恰恰是我们最容易作出的抉择),无疑会让这种痛苦降低到最小,降低到只剩下「悲、哀」两字。 「下卷」的场景则转移到「服刑地」监狱(劳改大队),这里的人物,都是在法律意义上有罪的人,一群必须接受改造的人,这些人精神上已经做好了厮杀的准备,加上有许多久经囚场的「前辈」的参与,一幕幕人间活剧便把人性中的种种卑鄙、卑污、卑微的东西表达得淋漓尽致。 这一切,你们都将在我的文字里看到,虽然我依赖回忆来写作的过程很痛苦,但保持沉默的代价似乎更大。 在关注人性、人权和司法进步的背景下,《四面墙》是一个残酷、幽默的故事,也是一种深刻、冷酷的象徵。一切调侃中都挂着卑微者的泪水。「四面墙」是一个人类大社会的缩影,也是灵魂更新的地方。没有例外,例外的是乌托邦,是桃花源和玄幻小说。 如果人能看到恶、识别恶,并感到震惊和羞愧,那就只表明一点:人心还是向美向善的——这也是《四面墙》这部作品唯一能使人感觉振奋和预见光明的地方。虽然这种比附有些苟且和牵强。 哥们儿 2005年10月 四面墙 第一部分 上卷:开篇语 仲秋时节的w市,天清气朗,而我居然可以短暂地享受一下。 这样的机会已经久违。 现在是西历2001年。当日,我无从知晓,当那个傢伙制造「9·11」时,在这世界上还有多少大大小小的故事在发生着,一切与此有关无关的生命的苦乐悲欢的纠葛,距离我都如此遥远——依赖手臂、目光以及想像都无法企及的遥远——因为此时,我不在你们中间。 这时,我正坐在高度警戒的囚车里,脚缚18斤铁镣,跟一个叫施展的哥们儿铐在一块儿,从专门拘押重案犯的市局看守所,被转移到远郊的第一监狱去。 同车的大概有十四五个犯人,他们中的一部分,註定将要把自己的残生埋葬在高墙电网下了。那帮傢伙也都挂了链儿,像我们一样,两两一对锁了,被强制低下光头,在押车武警虎视眈眈的监视下,听凭囚车号叫着把自己运走。 第2页 半月前那个阳光耀眼的上午,当我接到判决书时,我就已明白,自己的身份已经从漫长的「嫌疑人」升为名副其实的「罪犯」,这对我,还有我的同案犯施展来讲,都不啻一种解脱,在看守所里漫长的拘审,快使我发疯了。 在看守所,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煎熬太久,使我对世界上大灾难感受很模煳。我只清醒地知道,这种被剥夺了自由的生活,这种像笼养的牲畜一样的生活,正在囚车进行的途中遭遇转化。这种时刻,我既对美国人的悲愤心不在焉,也没心思把自己莫小的悲哀比附为世界的莫大苦难。我们这些被高墙铁网圈住的傢伙,在很多人看来,正像攒到一堆儿的垃圾,是没有灵魂与价值的、使人厌恶的东西,狗屁不如,应该被彻底地清理掉才爽。 不过这种感受已经无足轻重,其实在短暂又漫长的拘押生涯里,好多事都让我有个奇怪的联想:被「四面墙」囚困的,不仅是我们这些违法的坏分子,那些仍旧在逍遥作恶的人,又何尝能逃出法网呢? 所以,还在看守所里的时候,我就常想出去以后能写写里面的世界,让那些卑微、卑贱和卑鄙的声音流传出去,让大家听到,听到别人,也听到自己。 第一章 入门课:基础知识(1) 命犯天罗 我相信即使时光可以倒流,生命的歷史却不能改变。不论以何种心境面对,歷史是需要制造它的人承担的。 这天早晨,当我走出家门时,我尚未觉察:两年来一直在沉默的一段歷史,已轮到要我承担的时辰了。 十月的朝阳,灿烂得有些无赖,我从门口搭了计程车到刑警队去。几天前,w市c县的刑警找我时,我正在南京开一次图书发行交易会。当时程刚的电话追到南京,我就觉得蹊跷,不过也没太在意,这两年,为了抓捕施展,他和他的助手小扈跟我混得比初恋情人还热乎。程刚是经侦科的探长。 刑警队的老狗照旧叫得很兇,我示威地瞪它一眼,径直上了二楼,楼下突然传出一声尖叫,我下意识回了下头。向里走,程刚正往外迈步,几乎跟我撞个满怀,一看是我送货上门了,立刻大嘴美成了瓢:「我们正要接你去呢。」 「哪敢劳您大驾。」我谦虚了一把,进屋就坐在那张靠墙的革面沙发上。两年前,我第一次被请进刑警队时,坐的就是这张沙发。 程刚懂事地把一盒「红云」推到我面前。这两年,程刚在我身上糟践了不少烟,我想,他也早该烦了吧。刑警队这帮哥们儿的态度一直还是不错的,有点儿人民子弟那意思。接待室的墙上,也没有传说中的「坦白从宽」什么的标语,警察也都是便装,环境营造得很亲切。 「麦麦,施展回来了。」我刚抽了一口烟,程刚就轻松地告诉我。 「好啊,我正想他呢。」我笑道,我才不信他的鬼话,施展逃跑后的两年里,他们已经把我诈得风雨不惊了,今天又弄这老套子,俗。 「不信?看看这个。」程刚把半尺厚的一摞笔录往我面前一推,让我看到了按在红手印下的「施展」两字,然后很快地拉了回去。只这惊鸿一瞥,我的头已经「轰」地一炸。 「啥时候回来的?」我有些木讷地问。 「这个就不用你关心了,以后你们见了面,不就知道了?」 「能见面吗?」坐在沙发上,我往前欠了欠身子,已经没有刚来时的坦然。 「那还不简单,呆会儿就把你们关一块儿去啦。」 「嘿!还有我什么事呀?」我一脸无辜,坦率得跟一学龄前儿童似的。 「耶,你白玩儿我们两年啦!」程刚也委屈得像个孩子,说完就换了副脸谱儿,看一眼旁边坐着的小扈,小扈会意地摊开一本笔录,刷刷写起来。 程刚问我:「麦麦,你是69年的吧。」 「对,11月12,阴历行吧。」 「户口本上的?」 「对。」 后面是我的亲属状况,以前没问过这个,我想今天应该是有些特别了。不是要扫尾就是要深挖。 「跟施展什么关系?」 「大学同学。」 「一届的?」 「他比我高一届。」 「那叫校友。」 「校友就校友,这些你不早问过了吗?」 「麦麦,这次跟以前不同,以前那叫询问,今天这叫讯问,你还学中文的哪!告诉你啊,再跟以前那样指东打西胡说八道可不成。这笔录是原始口供,将来打官司得靠这个垫底,你要不当回事,以后别后悔。好好说啊——啥时候送施展跑的?」 「不是跑,他说他出差,我又不知道他犯法,不然能放他走吗?怎么说咱也受过高等教育啊。」 程刚抬起头笑道:「甭跟我唱高调,我也没说谁犯法,犯不犯法得法院说了算。现在你和施展都是犯罪嫌疑人,还不是罪犯,可我得先关着你们,这叫拘留审查,没问题了当然放你。」小扈插嘴说:「程探长今天这是好脾气,也就跟你啦,要放别人,还给你讲这些?好好配合吧。」 「你别污衊我形象啊。」程刚笑过,突然很决绝地望着我:「在『安全地带』,你给了施展多少钱?」 后来我发现这个问句设计得挺棒,在里面巧妙地布置了两个陷阱,一个是状语在「安全地带」,一个是宾语中心词「钱」,更重要的是,他先声夺人地给了你一个明火执仗的暗示:「我们已经知道你在某地给过某人钱,够具体了吧?我们还知道更多哪,就看你态度了……」在这样的陷阱面前,没有经验的人一下子很难避开,除非你很快地分析出这个问句的语法成分,并且有能力组织语言去反击,才能侥倖化险为夷,但遇到这样的对手已经先有些心惊肉跳,看来程刚并不是「自然灾害」那几年吃白薯干儿长大的。 第3页 「安全地带?那大鸡窝可是咱w市的腐败基地啊,我有资格跑那儿去?哪挨哪呀,程哥。」这就叫垂死挣扎。 程刚多少有些痛心地数落我:「刚说你啥来着——争取一好态度!要不是掌握了一手铁材料,我能空口白牙问你这些?都家门口住着,将来怎么见面?施展都交代了,你还挺什么挺,又不是杀人放火的事儿,你值当的吗?挺大一爷们儿送朋友俩钱儿还不好意思说?又不是偷不是抢的。就算你不说,我们也可以根据别人的证言给你打认定,打认定可就对你不利啦。你考虑考虑吧,咱交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有那害人之心吗?」 我和他对视着,一时想不出他想害我的理由。 「其实你这也不叫个事儿,关两天意思意思也就放了,不就给朋友点儿钱吗?谁还没点儿江湖义气啊,都理解。我们这也是应付差使,不把问题弄清了不好交差——是不是时间太长,想不起具体数目了?大概数字也行啊。」程刚循循善诱地说。 终于,我有些绝望地轻轻一笑:「五千。」我突然就不想抵抗了,我发现这个游戏在施展被抓的瞬间其实就已经结束,我不想再玩儿了。我看到程刚愣了一下,他或许更愿意看到我继续做负隅顽抗状,可惜我没给他获得快感的机会,老鼠一不动,猫也显得有几分委靡了。 接下来的对话很轻松,竹筒倒豆子。 最后,程刚说:「看看,有没有笔误,要没有,就写上『以上看过,全对』,然后签字。」一副尘埃落定的神态。我看了几眼,心里有些茫然,一边签字,我一边问:「这次回不去了吧。」 「回不去了。」程刚边说边递给我一个小纸片:「刑事拘留证。」「刑拘」我的理由是「涉嫌包庇、窝藏」。我没什么感觉似的,懵懂着顺手签了。我当时也不太明白我跟「窝藏」怎么扯上边儿的,不过我没问。 「时间写2000年10月13号午时。」程刚提醒我。我纳闷地写了个「5时」,在程刚的正确指导下又改了过来。 办完手续,程刚给了我棵安慰烟:「家里有嘛事儿吗?」 我说:「打个电话吧。」「这就给我出难题了,写条子还行。」 「行。」我匍匐在桌上给老婆琳婧写便条,告诉她我可能得在「里面」呆几天,让她放心,事情说清了我就回去。当时,我心里很难受,琳婧正怀着孩子,离预产期还有不到三个月时间,我的事肯定对她是个不小的打击。 「没事儿了。」程刚示意小扈:「跟大史办手续去吧。」 我知趣地站起来,把手里的大半截香菸按在缸子里。小扈问:「还戴手铐吗?」程刚说算了,又笑着嘱咐我「别跑啊」。以前,每次我们分手时都要握手的,唉。 小扈领着我朝楼下走。 听着我们俩落在楼梯上的沉闷的脚步声,我知道,另一种生活即将开始了。那是一种我完全陌生的生活,我承认我的心中多少有些迷茫和恐怖感。 初入牢笼 探警小扈引领我来到一楼左首的警卫室。从这里穿过去,刑警队后身儿就是c县看守所的院子了。施展逃亡后,我鬼使神差地到墙外熘过一遭,看守所的围墙不过三米高,形容削薄,上面拉着铁丝网,除了冷森森的,并无预料中的威严。没想到现在,连里面也要让我看个够了。我一直怀疑施展能否被抓回来,不料事情结束得这么突然,连一个缓冲的机会都没给我留。 以前批过八字,人说我是土命,土命逢辰巳为地网,天罗地网, 主疾病、牢狱之灾,大运流年遇之,于人不利,以前只当是屁话,莫非这次真要应验了? 「又来一个啊。」小扈对着里面喊。 我们走进屋,桌边的一个胖子含含煳煳地说:「大史出去了,先等会儿。」 正立着尴尬,「大史」回来了,他瞟了我一眼,轻描淡写地问:「新来的?」 「是。」我平淡地回答。 「谁问你呢!」大史皱着眉头。我往旁边挪了挪,这时已经有些小麻木。 小扈说:「施展那案子扯进来的。」 「噢。」大史瞄了我一眼,问:「贪污还是诈骗?」我说:「包庇。」 「讲哥们儿义气进来的。」小扈笑着补充。 大史从桌斗里掏出登记本。 很快登记完毕。 「鞋,皮鞋是吧,里面有没有钢板?脱了扔那个柜子里,走的时候想着领……裤带,裤带解下来,扔一块儿。」我照办了。 小扈提醒我:「踏实点啊。」调查案子的过程中,小扈、程刚跟我一起喝过酒,互相还有些面子。可一进这个门,我开始明白:我们恐怕不再是一家了。 「钱呢,身上带钱了吗?」 我把兜里的三百来块钱掏在桌上。大史点了点,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了几笔,然后一边在墙上的几排卡片上扫描着,一边沖我说:「现在购物券没了,回头给你送号里去……13号,安排13号吧。」 胖警察应声抄起一挂钥匙,把我浑身上下搜颳了一遍,用力一扯,裤袢上的一枚铜商标被拉了下去,顺手扔进垃圾篓,然后沖我一努嘴:「走。」赤着脚,我跟他先到库房抱了一床脏军被。 「赶紧通知家里送被子来,要不从你帐上扣钱啊。」他嘱咐我。 往羁押区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心里在打鼓,这和以前听到过许多关于监狱里的恐怖传闻有直接关系。里面看起来不大,两排红砖平顶房,四周和我以前想像的监管机构没什么两样,墙上架着蒺藜网,不过从里面看,围墙好像矮了些。随着铁门哗啷的响声,隐约听见里面有人嚷嚷:「又扔进来一个。」 第4页 「进去。」胖警察吩咐我。我往里一迈脚,面前是个3米见方的小院儿,墙边堆着一熘鼓鼓的蛇皮袋子,里面还有一道铁门,上半部开着课本大小的一个栅栏口,我的目光正跟趴在栅栏口向外张望的两束目光相遇,那目光显得空洞和蛮横,我的心不由紧了一下。 我抱着被子,随在管教身后向二道门走去。里面传出噼里扑鼕的响动,有人喊着「坐好、都坐好」。 这道门没上锁,门一开,刚才张望的那张脸笑着迎过来:「刘管教,又来一个哈。」 「别欺负他啊!」 「放心吧刘管,我们这是文明号儿,嘿嘿。」 随着咣的一声响,我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哗啦啦上锁的声音,似乎一只大爪子,挠在我心上。自由,自由没了。我的脑袋有些空荡荡的感觉。 监舍是个长筒子,大概有三米宽六七米长的样子,像个放大的铅笔盒,正对门的后墙上,平胸高凿着一个方洞,大小够塞进一个篮球,后来知道这是打饭口。狭长的过道左侧,铺是通铺,搭在不足半米高的水泥台子上,已经有十几个光头贼坐在上面,都盘着腿,这些人个个神头鬼脸的,似乎一脚踏进了罗汉堂。 我站在门口,站在一片秃头前方,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如果没人搭理我,我会不会一直站到天荒地老。 「被子撂边儿上,过来。」刚才跟刘管教搭言的那个一边往里走,一边用后脑勺儿说着,看来他是个「头儿」,就是传说中的「号长」了。 看我还在愣神,坐在最边上的一个小脏孩用手一指靠边的地方:「放这儿,赶紧过去,老大叫你呢。」 放被子的瞬间,我闻到一股怪味儿,才发现这边紧挨着一个小仄口,是厕所,只有不足容纳一张课桌的面积。我正忐忑地打量环境,屁股上突然挨了一下,我遭袭于未防,身子一下趴到冷硬的铺板上,身后一个驴似的声音吼着:「你磨蹭啥?缺上发条咋着?」 我仓皇地扶了扶眼镜,懊恼地翻起身子,看见一个铁塔似的半大小子正恶狠狠瞪着我。 「看啥看?不服咋的?再眨巴一下眼练你妹子的!」 我冷冷地撩他一眼,没接茬。那小子嘴还不闲着:「操,眼神儿够凝,玩酷是吧?」最先给我说话的秃头在那边说:「大个儿,甭理他,先审了再说。」大个儿踢了我小腿一下:「过去!」 我光脚走到号长面前时,他已经上铺坐下,拿出一副扑克排起卦来。大个儿吆喝道:「蹲!蹲下!」我犹豫着蹲在铺前。当他抬起头时,我看到一张兇巴巴的小尖脸,有点鬼斧神工的卡通效果:「嘛案?」 我如实汇报了。 「看你文文气气的,还挺讲义气,不缺心眼吧?」旁边几个人讨好地笑起来。号长又不务正业地低头看起牌来。 「……破,我马子又他妈靠人呢!啥狗屎牌!」号长看着手里的一卦衰局,很是丧气,顺手把牌划拉乱了,沖厕所那边喊:「土豆,给我来两下。」刚才跟我说话的小脏孩儿痛快地应了一声,欢蹦乱跳地蹿过来,满脸开花的样子好像有些受宠若惊。土豆一把把号长按在手里,吭哧吭哧按起摩来。 「轻点啊,你他妈蒸馒头哪?」号长回手给了「土豆」一个嘴巴。土豆咧一下嘴,赶紧赔笑:「哎,轻点。」 号长舒服地闭着眼,一边审我:「新来的,叫啥?」 「麦麦。」 「哦,麦麦,名字还他妈够骚,多少钱卖啊?」已经随过来的大个儿白着眼珠子示意我:「嗨,答应啊,多少钱?」号长大度从容地一摆手:「算啦,……头回进来吧?」 「是,大哥多关照。」 「破,嘴还挺好使,镶金边儿了吧。关照?谁关照过我呀,遇到我算你命好,家门口人我先放你半公分的量,不过你要是不懂规矩……」 大个儿的语气也稍微缓和了一下,告诉我:「以后喊伟哥啊,这是咱老大。」我边答应着,边沖号长复习了一遍:「伟哥。有事您就说话,多提醒着我点儿。」我尽量让自己谦恭得不卑不亢些。 大个儿老成地教育我:「这里跟外头不一样,得自己长眼,等别人说话了,就先得吃腮梨。」——后来明白「吃腮梨」就是腮帮子上挨拳头。大个儿接着说:「屋里劳作多得是,地勤擦着点,厕所有味了就赶紧沖……新来的就得勤快点,别把自己当知识分子臭美,到里面全他妈是犯人。」我看到土豆边在号长身上忙活,边得意地笑了。大概以前这些活儿都是他的吧。 伟哥翻眼皮瞄我一下:「没鞋哪吧,大个儿你先从窑里给他拿双拖鞋……哎新来的,买购物券了吗?」 「我带着300多,让史管教扣门房了,说呆会儿给我送购物券来。」 「那你啥也买不了呀,洗漱的,吃的,都得买。回头我给你催催。」 我一边穿上大个儿扔过来的一双旧拖鞋,一边道谢。我说等我的钱到帐了,一定弄两条烟表示表示。「伟哥」撇嘴轻笑了一下,说:「以后看你表现,今天先不『动』你,坐那边盘着去,先背规范。」 大个儿给我安排了个位置,让我正对着墙上一个宣传栏,上面贴着一张《w市c县看守所在押人员行为规范》,五要十不准。《规范》下面还贴着一熘信笺,是几份检查和决心书、保证书,大个儿告诉我:「明天检查,背不下来别怪我不客气,给你换副眼镜算轻的。」 第5页 「为了维护看守所的正常管理秩序,所有在押人员必须遵守以下规定:1,要认真学习,严格遵守规范,服从管教干部的管理……」 我刚默念了几条,伟哥就吆喝起来:「下地!开练了!」随着噼里扑鼕一通乱,十来个在押的都下了地,纷纷向外走去。我也赶紧随大伙来到小院里,有手快的已经把一两个袋子放倒,哗哗倾了几堆红小豆出来。 「快捡啊,屁眼儿都安上电滚子,给我转起来!」号长吆喝着,然后转向我:「今儿你先不分任务,熟熟手,先跟那个眼镜一堆儿捡,眼镜!」 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从豆子堆旁反过脸来应了一声。他并没有戴眼镜,两眼眯成一条缝儿,朦胧地望着我们这边,给人一种色迷迷的错觉。 「你告诉他怎么干,出不来活儿晚上接着熬你狗操的。」 眼镜忙不迭地答应。我在他身边蹲下,眼镜划拉过一小片豆子,眼睛紧眯着,脸凑得很低,不像在看,而像是在闻。 「你也近视啊?眼镜呢?」我刚问了一句,后背就被一只大脚丫子盖了一下,大个儿骂道:「妈的,嘴还够碎!给你好脸儿了是吧?」 「干活吧,干活。」眼镜边捅我,边有些迟钝地从里面捏出一个糟豆子,我注意到他的手也是和脸一样苍白,手指细长,估计不是干粗活的出身。眼镜一边费劲地捏着豆子里的杂质,一边耐心地跟我解说:「糟的,半拉的,还有豆叶啥的,全捡出来……」突然眼镜「哎哟」了一声,身子往前栽去,我利落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眼镜的秃脑袋才没撞到水泥墙上。 眼镜是被在一旁监工的大个儿给踹的。 「傻逼还大学生呢!用那么费劲嘛,你就告诉他光留下好豆子,其他东西都扔掉不就行了?照你那么说,光捡糟的半拉的和豆叶,要是碰到土坷垃石头子还有你妈的骨头渣儿就不管啦?!」 我突然觉得大个儿说的还真在理儿,简单明快的方法论。 在旁边鸡啄米似的忙活着的土豆有点趁火打劫地附和:「他就摸人家女病人裤裆来本事。」「闭上你的鸡屁股嘴,啥时候轮到你搭言!」 大个儿立刻上去给了土豆一脚,土豆一趔趄,栽了个狗抢屎,爬起来还乐呢,没半点儿脾气,看来是打皮实了。旁边的几个人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我猜眼镜可能是个大夫,犯「花案」进来的吧。 格格不入 捡了半截豆子,我的肚子哌哌叫起来,从早晨出来,一直没见着吃物儿呢。 阳光从头顶的铁网子漏进来,照在别人身上。我和大夫被安排在背阴的地方,有些冷清。听着鸡啄米似的劳动声,我心里很压抑,迷惘着不知道这样的处境是否真实。怎么会到这里了呢?像在做梦。 忙来忙去,终于忙来了第一顿晚餐。伟哥在里面敲了几下铺板,大个儿喊道:「塞去吧!」大伙立刻蜂拥向门口,大夫也赶紧跟上去,一边招唿我吃饭。 我光杆儿一个,连饭盆也没有,迷惘地在队伍最后一个排着,花大夫回头说:「先跟我一盆儿吃吧。」我感激地点了点头,心里忽然温暖。 临窗的桌子上,码了一片黄灿灿的窝头,旁边的大塑料盆里冒着半死不活的热气,估计是菜吧。一个干净利落的小不点正给大家分饭。伟哥和大个儿已经坐在铺上,就着快餐盒在吃米饭炒菜,一股淡淡的油香味飘过来,让我嘴里的口水不自觉滋生出来,咽了口唾沫,肚子立刻抽水马桶般咆哮起来。 我有些不平地想:凭什么他们吃小灶? 「哎,接着!」一愣神的工夫,小不点已经抓起桌上最后两个窝头摔过来,我下意识抓住了一个,另一个落空了,在地上腾腾蹦着滚去,眼镜大夫立刻冲过去帮我逮住。 眼镜刚一直腰,大方脸的拳头就到了,「扑」地打在眼角:「就显你机灵?」 「给逼的再配副眼镜!」伟哥吩咐。 大夫摸着青起来的眼角,急说:「谢谢伟哥,已经配好了。」大家笑起来,大个儿表扬道:「眼镜最近也有进步啦。」 我跟眼镜蹲在墙边,看一眼他的饭盆,几片冬瓜正懒散地飘在半盆清汤里,我把目光转到手里的窝头,那窝头像个石雕的桃子。我运了口气,勇敢地咬下去,没有看上去那么坚硬,到嘴里却感觉艰涩,咀嚼半晌,皱眉下咽,嗓子眼儿立刻抗议地向上顶撞,我险些呕出来,眼睛被牵扯得也散出了泪花。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记得小时候,在老家里能吃饱玉米饽饽已经不错,人真是叫好日子给惯坏了。 眼镜安慰我:「吃几天就习惯了,饿急了就好吃了。」说着把菜盆递过来:「拿汤往下顺顺吧。」我有些感激地接过来,喝了口汤,险些又吐出来:「嚯,整个刷锅水啊。」方脸儿回头说:「你哪那么多穷毛病?不吃给我!」说话间,我手里的窝头已经被他噼手夺去,张口就咬,一边还得意地望着我,目光里充满不屑。 我把菜盆很快地往眼镜手里一交,气愤地跟他探讨:「你太过了吧?」话没说完,方脸儿的饭盆就沖我头上砸来,被我起手拦飞,我一起身的工夫,大个儿和另两个傢伙也蹦了起来:「闹杂是吗?!」 眼镜急忙拉住我的一只胳膊,我不服气地甩脱他的工夫,脸上先挨了方脸儿一拳,牙床子都麻木了,几乎同时,大个儿等几个人也蹿到近前,无话,上来就打。我这才意识到战场何等狭小,根本没有闪转腾挪的余地,只好一边招架,一边忙乱中拉紧一个瘦小的,扭住胳膊压在身下,那小子吱哇喊叫的时候,我只觉得背后排山倒海般被打击着、疼痛着、麻木着,没有反抗的空间,我只能条件反射般化痛苦为力量,让身下的瘦小傢伙更悽厉地喊叫起来。 第6页 突然,背后的动静没有了,只剩身下那小子还在尖叫。 我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声音已经过来:「住手!」 是管教。 我立刻松开了那个可恨的倒霉蛋,一起身,马上又不自觉地趔趄了一下,赶紧扶了下墙,我的腿和腰似乎都断了,大面积疼着,反而说不出伤在哪里了。脑袋还在轰响,眼前也有些模煳,敢情眼镜掉了,我顾不得许多,先垂头扫描一下,很快就看见我的眼镜小心翼翼躲在墙角,赶紧抓起来戴上,镜子腿被打弯了,镜片完好无损,不愧是树脂的,一分钱一分货。 看清了,趴在窗口的管教是个花白头髮的老管教,「怎么啦?」 我咬着牙挺起身子,地上那傢伙还在挣扎,赖皮狗似的在那里哎哟,自己诊断说「活不了了」。我扫一眼屋里,刚才生龙活虎的几个傢伙都人模狗样盘腿坐好了,幸灾乐祸地望着我。眼镜缩在边上,一脸不安。 伟哥凑到窗口,讨好地叫了声什么大爷,接着汇报导:「这个叫麦麦,中午刚进来,还知识分子呢,这不,为了一窝头跟瘦猴掐起来了。」 老管教有些意外地笑了一下:「哦,你就是麦麦啊,正要给你调号儿呢,你倒先折腾起来了。包庇啊?挺干净的案子,怎么人这样?」说完,扭头走了,连个解释的机会也不给我。瘦猴也爬了起来,一屁股坐在铺上,揉着胳膊骂道:「你这四眼狗!」 伟哥回头恶狠狠地说:「奶奶的!炸我的号儿是吗?晚上见!」 「排练!」大个儿气势汹汹地怂恿。 我无辜地说:「伟哥,这事儿你都看见了,根本不怨我……」大个儿立刻又蹦了起来,指着我的脸叫道:「还犟嘴?等晚上消停了就让你懂道理啦!新买的牲口不上套,我还就不信这个邪!」 在外面,耳闻过这里面有里面的规矩,凡是「乍翅儿」的犯人,都有杀威棒做见面礼,顺顺毛儿,镇住你,要你以后听牢头摆布。稍有反抗,用被子裹住脑袋,一群人围上来暴打,让你喊不出声,看不清谁打的,也不容易留下外伤。我隐约有些虚弱起来,不知道今天会怎样具体地「排练」我。 伟哥又抄起扑克来,一边往铺上摊一边说:「大个儿你歇会儿,晚上再说。操,戴个眼镜还牛逼?穿上马甲我也不怕你呀!」大家哈哈笑起来。 大个儿边坐下去边不屑地沖我说:「哎,拖鞋,拖鞋先给我脱了。告诉你,在这里不老实,一点儿阳光你也甭想见!」 我无所谓地把脚从拖鞋里抽出来,站在冰凉的地板上,脚底的寒意立刻袭上来,伟哥撩一下眼皮:「哎,新来的,擦地。」然后得意地一转头,跟大个儿笑道:「咱先不动他,熬着他,新来的就得干活,干不好再收拾他,名正言顺,嘿嘿。」旁边几个人也得意地笑起来,都笑眯眯看着我,似乎跟我都是前世冤家。 我向厕所那边看去,土豆立刻说:「里边有床单子,一块砖一块砖地擦啊,留一个污点也不成!」方脸儿笑道:「对,土豆你给他当教练。」 我走进厕所,把湿漉漉的床单拿到手里,土豆活跃地指挥着我蹲到地板一角,我开始擦地,心里充满不屑。地板本来很干净,所以不用费力。大个儿在旁边骂道:「土豆我干你亲妈,你看他那叫擦地吗?画王八符哪?!」 土豆立刻踹了我一脚:「咳咳,干过活没有?滚一边看着!」我心里带火地站起来,看着那个小毛孩子蹲下去,生龙活虎地操练起抹布。土豆沖我说:「看了吗?没有脏东西也得用力,不是要你擦地,是要你做动作哪!」土豆话音未落,伟哥手里的一把牌就飞到他脸上:「作死啦你?!啥叫『做动作』?擦地就是擦地,不怕干净,你他妈是不是还没擦够?」土豆一边忙不迭地捡牌,起身赔笑地给伟哥送上去,顺势又吃了一个嘴巴,伟哥骂道:「看你就他妈没前途!」土豆气愤地转身沖我咆哮:「快擦!」 我压抑着抽他的冲动,重新蹲下去,刚抓起抹布,前面的铁门就响了起来,刚才那个老管教喊:「麦麦,收拾东西!调号!」 我松手放了床单,反身抱起铺盖,对眼镜大夫说了声「保重了」,等着老管教过来开里面的门。大方脸儿懊丧地骂了一句:「小逼倒跑得利落。」伟哥冷笑道:「这操行的,到哪个屋也活不过今天。」 我弄不清为什么要调号,听管教那意思,好像跟打架无关。而且再调号,也不知接待我的会是什么呢。我看着老管教哗啦一声把门打开,有些忐忑而茫然地嘀咕着。 「哥哥你大胆地往前走啊——」身后传来粗犷的歌声,送我上路。 人挪活 往东走,「门牌」号码越来越小,几乎每扇门后都传来嘈乱的人语,间或有一两声蛮横的吆喝或谩骂。最后我被叫停在倒数第二间的铁门前。 「少年号」?一看牌子上的字,我有些蒙。 老管教把门打开:「加个人!别欺负他啊。」 后来我发现,管教们每送一个人进来,说的都是这句,就像饭馆门口的迎宾小姐:「欢迎光临,先生您几位?」 开门往里走的时候,我心里打鼓,并且暗下决心:坚决和恶势力斗争到底!一边又祷告:千万别给我斗争的机会啊。 「新来的,过来!」铺里头正斜靠着一个嫩小子,年纪轻轻,脸色苍白,眼睛又冷又傲地盯着我。我应声向他走去。 第7页 「蹲!」他点一下铺前的空地。我知道这是规矩,很顺熘地蹲了。 「低头,看你妈啥看?」我愣了一下,望着他的脸,那张奶气十足的脸,显得倨傲、蛮横。也许当时我的眼里闪出了挑战的神色,也许是我的反应不够敏捷,那小子立刻叫嚣起来:「还不服气是吗?!」 我感觉到人堆里蹿起两个人,沖我杀来。我下意识抵挡了一下,对方的打击落了空,但我还是被勐然拥退几步,整个人已经画儿似的贴在墙上。 冲过来的是两个敦实汉子,一个门牙没了一颗半,嘴里隧道般黑着一块,破门坎子似的,特扎眼;另一个未及细看,但那双冒着坏水的细眯眼还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细眯眼摩拳擦掌,兇巴巴地沖我逼过来:「呵,还还手?!」 坐在铺上的小子也站起身:「练熟丫的!」我紧张地做好一拼的准备。豁牙子却摆了一下手:「先审了再说吧。」然后看我一眼:「哥儿们,甭管嘛道儿来的,头三脸儿别走基了。」然后沖细眯眼撇了一下嘴,俩人抬脚上铺了。我不明白「走基」是什么玩意儿。因人见风俗,入境问方言,看来,以后还有得我学习的。 「操,你俩啥意思?」小白脸不甘心地嘀咕着,似乎对他们没有马上把我砸趴下很不满。他丧气地重新坐下来,沖我晃晃脑袋:「过来。」 我走到他跟前重新蹲下,精神有些紧张地预备着抗击突袭。屋里的地板砖好像刚擦过不久,还有些阴凉。 「知道自己啥面儿(什么级别的案子)吗?」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其实我根本不懂他在说哪国方言。 白小子看我蒙了,傲慢地笑一下:「头回进来吧。」 「是。」 「懂规矩吗——操,以后慢慢教你……嘛案儿啊?」 「包庇。」 「包庇谁呀?」 「施展。」 「施展?」白小子来了精神,把身子往上直了直:「你跟施展嘛关系?」 我想这是决定他下一步态度的关键,不知他跟施展是敌是友呢。我豁出去了,冷冷地说:「施展是我铁哥儿们。」 白小子立刻喜上眉梢,笑出一脑门活跃的褶子:「行了。」 「缸子、阿英,听见了吗——跟施展是铁哥们儿哎。」白小子指着我笑道。 「那不就行了嘛。」豁牙子说:「以后咱就是弟兄,踏实住了,这号儿里咱哥儿几个说了算。我叫雷刚,九街的,叫我缸子就行。」 「我叫罗伯英,阿英。」细眯眼笑嘻嘻地往我跟前凑了凑。 「我姜小娄,姜庄的。」白小子说。 突然有种咸鱼翻生的感觉,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让我躲过一劫。我赶紧也作了自我介绍,然后问:「你们都认识施展啊?」缸子一边掏烟,一边招唿:「来哥们儿,坐下说坐下说。」 我懊恼地给自己找面子:「倒霉,烟叫门口儿的给扣了。这里还让抽菸?」缸子边给我一棵「恆大」边说:「这里面卖烟,黑着哪,看这个了吗,在外面就一块来钱儿,到这里,翻了一跟头还拐弯,你就当『红梅』抽吧,嘿嘿。」 我们一起坐下,缸子说:「施展原来跟我们都在1号,就是旁边那屋。咱这是2号,以前是少年号,因为几个小逼孩儿炸号儿,就把他们给拆开了,别的号也跟着倒霉,都打散了重组,我们就跟施展分开了。没看门口还挂着少年号的牌子吗,没来得及换呢。」 姜小娄说:「施展可能在15号。」我说我刚才分13号了。 「所以把你调过来嘛,离的太近了,怕你们串供。」阿英提示我。 「哦?这里还串得了供?」 阿英嬉笑道:「没有咱办不了的事,都神通着哪!」 姜小娄乐呵呵地说:「施展是我师傅,在号里教我练功,天天倍儿早就起来……你会不会功夫啊,麦麦?」 我笑道:「三角猫,我很多年不玩了,废了,一日只练一日功,一日不练十日空嘛。」 姜小娄放下那股无赖劲,更像个邻家小弟。 大家又互相吹捧了一阵儿,我开始抽空数了数,屋里一共14个脑瓜,13个都挤在6米来长的条子铺上,显得有些拥挤和郁闷了。墙角还蹲着一个瓦刀脸的,正就着昏黄的灯光捡豆子,姜小娄顺着我的目光笑道:「这是『强姦』,白天干不完定量,天天熬夜。」 我又下意识看一眼坐在最里舖上的一个人,这小子看上去挺魁梧,面相还算憨厚。我从进来,就没听他说一句话,不过那个位置,根据我刚才的经验,应该是号长的吧。缸子看我瞅那人,就笑道:「忘了介绍了,这是肖遥,咱的安全员——政府给派的。」 很快我就知道,「安全员」是对号长的叫法,安全员都是由警察安排的。我们这个安全员是临县的,涉嫌交通肇事逃逸。 聊了会儿施展,大史扣钱的事情又浮出水面,姜小娄一惊一乍地说:「赶紧要。」 然后,姜小娄热情洋溢地趴在后窗口喊:「报告管教!」值班的警察过来问了情况后,笑一笑说:「我给你问问。」 十来分钟后,就听过道里有人喊:「2号!谁叫麦麦?!」一回头,大史的脸正堵在打饭的小窗口上。我一边紧应着,一边殷勤地凑过去。姜小娄也跟上来,乐呵呵招唿:「史管好。」 大史对我说:「你的!」顺手把几张纸片从窗口扔进来,掉在桌上的一个塑料脸盆里,在盆底的水面上漂着,有气无力的样子。 第8页 姜小娄赶紧跟我一起给大史赔上笑脸儿:「谢谢管教,谢谢管教。」 这时过道里一通锣鼓傢伙似的响声,姜小娄说:「水来了。」 一会儿,两个穿红坎肩像环卫工人似的小平头推着四个热气腾腾的水桶停在窗口外:「盆放好。」哗哗给了两大舀子水,桌上的塑料盆将好熘边擦沿。 推车的那个问姜小娄:「你们这新来一个叫麦麦的?」 「我就是。」我弯腰从窗口望着那张陌生的面孔。 他看了一眼身后,很快地把一条「白鲨」塞进来:「施展给你捎个好。」然后推起车去了1号:「盆子准备好!」我有些惊慌地赶紧把烟藏起来,姜小娄笑道:「麦哥你不用那么紧张,看得出来施展到那边也混起来了。」然后告诉我这些黄坎肩是「劳动号」的犯人,已经判了,小刑期,留在所里服刑呢。 喝着温开水,抽着白鲨烟,姜小娄拉着我继续聊天,说着话,一边观察着里面的形势。靠前铺的一段地方,看来是肖遥、姜小娄等人的专区,其他人都很自觉地在南半部呆着。我的铺盖卷像个分水岭,北部是「人头区」,南部是「鸟屁区」。人头区的面积和鸟屁区的相当,铺盖之间都留着宽松的空隙,南半部的邻里关系就非常紧凑了,被摞像一根长藕紧密连着。 我还注意到,除了肖遥、姜小娄和一个被叫做「牛哥」的,其他人用的都是和我一样的「公被」。 自报家门 姜小娄说他刚19岁,是因非法拘禁进来的,起因是替人要帐,他的大哥橙子就关在隔壁。简单说几句,他又递给我一支烟:「你跟施展咋认识的?那大哥可真牛逼!一捞就上千万啊,靠,拉拉点儿就够我发达了。」 「我们哥儿俩是大学同学。」我嘬了口烟说:「施展这人义气,又有大哥风范,大家都愿意往他跟前凑。大学一毕业,施展就进了教育局,一年后我分配到县城边儿上那个农场中学里教书去了。」 「你也够拽啊,当老师,我现在可操蛋了,连初中都没上完,找工作都没人要,后悔当初不听老师话了,要遇见你多好!你一直教书啊?」 「没有,早辞了。我呆的那个破学校,别提多没劲了,让人想着就烦,连我这样一个倍儿热爱教育事业的人最后都忍无可忍,屁股一拍,辞了。后来干了很多差事,折腾得够戗,一来二去就成了盲流子。干点啥好呢?听人说什么也不会干的人有两条出路,一是当领导,一是当作家。领导咱是没戏了,干脆当作家吧。」 姜小娄呵呵笑着,说我幽默,又说当作家比当老师更牛,紧追着问我当成了没有,他说出去肯定跟那帮屁孩子吹牛去,说在里面遇见一作家。 我敷衍了几句,接着跟他说施展:「我把我的想法跟施展说了。施展挺支持我,问我还有什么困难,我说要是有台电脑就好了。施展没说话,转天就给我送了台单显386来,说:『你是写作的苗子,干别的浪费。』他说算无偿支持我的——这样的哥们儿,还有的挑吗?」 「386是啥?」 「就是一写字的机器。」我看着一脸迷惑的姜小娄,有些绝望地说。 「牛逼!」姜小娄道。不读书就是不好,情绪稍微激动一点儿就找不到形容词了,姜小娄的词彙匮乏到想要煽情时似乎只会「牛逼」两字。 「听施展说,他好像在保险公司啊?」姜小娄继续疑惑地望着我,似乎怀疑我和施展有一个骗了他。 我说:「调动呗。施展给我386那阵,也是穷皮一个,几个月后,他调到保险公司了。施展很卖力,业绩特好,一年后就成了部门经理,确切的我就不太清楚了。我们在一块儿,很少谈工作上的事。朋友嘛,交情在先。」 这时那个被叫做「强姦」的抬起头来:「肖哥,刚哥,娄哥,我这盆捡完了。」姜小娄他们正跟我聊得欢,不耐烦地说:「完了,挖坑儿埋吧。」 肖遥说:「吃吧。」 「强姦」立刻弹射般地蹦起来,冲到桌子前,抓起孤零零一个窝头狂吞起来,原来这傢伙还没吃晚饭。「强姦」边吃,边抄了一个小饭盆进了厕所,接盆凉水,也不回来,就蹲在厕所边上狼吞虎咽地啃窝头,偶尔喝一口水,流露出他对这来之不易的窝头的珍惜。 肖遥我们5个人都靠在被上抽菸,菸灰缸是用香菸盒叠的,很精緻,在我和阿英中间的铺板上有一个拇指肚大小的洞,我就学着阿英,不断地把菸灰弹进那个黑洞里。 阿英跟我说,他是抢劫进来的。说的时候,他笑着扬起左手给我看,我很意外地看见他的左手只有三个手指,还是半截的,不过显然是老疤了。估计和这次抢劫无关。 「那天晚上我们四个哥们儿喝得有点高了,一个叫大楼的说,咱找点儿乐子去吧,上粑粑三儿那里,粑粑三儿是我把兄弟,在六合镇开了个酒楼,我就开着我那辆狗骑兔子去了……」我们这里管那种带驾驶楼子的动力三马车叫「狗骑兔子」,很损也很形象。阿英笑眯眯嘬了口烟,接着说:「走到半道儿,看见路边卧了辆拉煤的双挂解放,一个矬子正翻开机盖检查线路呢,大楼也不怎么想的,突然就说咱敲他点血,拉煤的身上都有钱,当时我们已经开过去了,我觉得这想法挺好,马上就掉头回去,四个人好像热情都他妈挺高,要不说死催的呢,当时要是有一个人反对,这事就免了,本来就有些找乐儿的意思,没到非抢不可的地步。」 第9页 「酒壮人胆。」缸子说。 「还真是。」阿英笑道。然后他笑着问我:「哎,麦麦,你是大学生,见多识广,你说我这案子能判几年?」 缸子说:「不早告你了嘛,抢劫最高刑是死刑,有点准备啊。」姜小娄说:「阿英这事判不了,顶多就算一找乐儿犯!」阿英:「你他妈才是找乐儿犯!」 肖遥仰在被摞上,偏过脸来搭讪:「麦麦的事我看大不了。」 「包庇还算事儿?」姜小娄道。缸子也说:「我上回在二监碰到一个,他弟弟杀人,他知道他弟弟跑哪去了,没说,才判了两个半。」 「杀人能跟施展这事比吗,麦麦你肯定捕不了。」阿英挥着半截残手说。 我一咧嘴:「说胡话哪?我这不是已经进来了吗?」 姜小娄坐直身子,兴奋地炫耀:「这都不懂啊,现在是刑拘,还没批捕呢。38天以内要是捕不了,就得放人。」阿英拿嘴唇噘他一下:「臭摆啥,你刚知道几天?刚进来那晚上还不是凝着眼珠儿跟白痴似的。」 「你好,刚进来见个秃子就喊大哥,吃饭时候托着窝头掉眼泪儿。」 阿英腼腆怪异地笑着,没有争辩。 我听出来缸子是二进宫的,不觉向前挪了下身子,用探讨的口气说:「这里的事儿以前还真没研究过。」缸子脸上马上多了一层「过来人」的沧桑感:「熬人啊!」 「你上次为啥进来的?」我问。 「跟阿英一样。」 阿英立刻受了刺激似的喊:「你小逼甭跟我一样啊,你上次6年哪!我可判不了那么多。」 「那时候我刚19,闹着玩似的,就抢人家一包儿。」 「扎旮旯偷着乐去吧,要赶上83年严打,你丫还有今儿?」 肖遥从铺上直起身子沖南边吆喝:「都你妈放倒啦?监规全背熟了吗?是不是等我来狠的?!」 那边躺着倚着聊天休息的一下子起来大半,打坐似的盘腿坐好,眼睛一律望向墙上的《规范》,有的还一边看一边嘴里小声嘟囔着。 姜小娄也来了精神,一摆手:「强姦,过来。」「强姦」立刻紧喝了两口凉水,趿拉着鞋颠过来,训练有素地蹲在我们前面的地板上,脸色有些对前途感到迷惘似的苦恼。 「十不准第八条。」姜小娄说。 「第八条,第……不准,不准传播犯罪手段,怂恿他人犯……」 「去你妈的!那是第八条吗?」缸子把手边的纸菸缸狠狠拽到「强姦」脸上,「强姦」的脸立刻被飞腾的菸灰瀰漫了,他一边不能控制地咳嗽,一边赶紧把菸灰缸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缸子身边,然后被姜小娄一脚踹回地板上,后脑勺「嘣」地在墙上敲了一声。 「哎哟……」「强姦」坐在地上,呻吟着。 「起来!」肖遥断喝一声。 阿英兴奋地蹦起来:「要不要我帮你起来?」「强姦」受了电击般赶紧蹲好,拿眼睛瞟着阿英,颤声连说:「不用了,英哥。」 「第八条。」姜小娄把姿势调整得更舒服些,眼睛望着强姦,有些阴森森地说得慢条斯理。 「强姦」吸口气背道:「不准恃强凌弱、打骂、污辱、勒索其他在押人员。」然后长出一口气,我在这个过程中,一直望着墙上的《规范》,一字不差,心里居然替他松了一口气。 姜小娄骂道:「倒霉德行,谁教你的『恃强凌弱』,那念啥?」「强姦」偏头看着《规范》,皱着眉头子嘟囔:「是『恃』呀?」 姜小娄突然揪住正想往回缩的「强姦」的耳朵:「那念『持』,『持强凌热』!」「强姦」龇牙咧嘴地叫:「哎,哎,姜哥,『持强凌热』,『持强凌热』,我记住啦。」姜小娄总结性地又狠转了一下手指,伴随着一声惨叫,阿英顺脚把「强姦」又踹到地上。 肖遥说:「行啦,再背去!」 「强姦」获得大赦似的连连答应,然后屁颠屁颠跑厕所拿来抹布,认真地擦拭着地上的菸灰。完事后,自觉地盘迴铺上,两眼死瞪着《规范》。 突然,屋角传来孔府家酒的gg播放声。 我早已看到但没多在意的电视机自动打开了,那是一台21英寸的彩电,用铁架子固定在靠门的墙角上方。下面有一个用铁篦子网住的黑匣子,阿英告诉我说那是个扩音器,姜小娄说是监控器。 「七点了。」缸子说。每天晚上七点到十点,是娱乐时间,就是集体收看c县有线台的节目。除了看守所的控制室,任何人不准私自开关电视或调换频道,对违反各项监规的号房,停看电视就是惩罚手段之一。 缸子说:「现在讲究多了,我头回进来时,狗屁都没有,整天就是干活。菸瘾大的都憋坏了,赶上有提讯的,就在鞋底子上抹鼻涕往回沾烟屁,送给老大就能得个笑脸儿啊。唉,现在还有厕所电视了,还让抽菸了,你们多幸福。」 「烟屁啊,可你们用什么点?」 缸子来了精神:「钻木取火,钻木取火知道吧?跟那个差不离,我们用棉花卷手纸,在洋灰地上蹭,蹭,蹭,直到冒出烟来,一吹,来火啦,嘿嘿!」 「牛逼!」姜小娄亮着眼珠子说。 我的「初夜」 电视节目超级没劲,在第n遍重播《还珠格格》,「强姦」等一小撮人看得还真投入,眼球都快飞屏幕上去了,不时跟着一惊一乍的小燕子傻笑。自己的处境好像已经被忘到爪洼国南头儿去了。 第10页 这边的几个人开始打牌,pass,我不会,就在旁边看热闹。他们赌烟的,每个人脚底下放了一盒「恆大」。 到电视突然关掉时,肖遥输了两盒。 「就宰我一个人啦你们仨。」肖遥看着另三张笑脸儿说。 「不劫富济贫怎么共同富裕啊。」姜小娄看一眼肖遥,话题一转说:「麦哥睡前边来吧。」不等肖遥表态,姜小娄就指着我的被摞喊:「马甲!把那个被子挪阿英边上,你们顺着往外挤!」一个看上去挺干练的傢伙跳起来照办了。 原来,睡在什么位置上,在这里是非常讲究的,它象徵着一个人在监舍里的地位。有句俗语:睡觉靠边,大小是官。我当时自我庆幸的心理很重,其实是侥倖,如果没有施展,我不会第一天进来就享受这样的优待——当然,没有施展,我也不会进这种地方来。 「睡吧。」肖遥一吩咐,南边马上铺床,「强姦」第一个钻进被窝,脸朝厕所,刀似的立着身子。其他人陆续躺下,都扣肉般侧贴着,即使这样,还是显得拥挤。我们这边就宽松好多,估计一会儿躺下,可以摆「大」字了。 姜小娄问肖遥:「晚上值班怎么安排?」 我说值什么班呀?缸子说:「晚上睡觉得安排人盯着点,别有那想不开自杀的、逃跑的。」 阿英说:「麦麦头一天来,先顶我,跟缸子值第一班吧,我往后错。」 后来明白这值班排序也是有等级观念的,有头面的人都要争取一个对睡眠质量影响较小的时间段。这也算是一种「福利」。 其实十二点以前,很少有人睡得着,于是前排的几个又开始玩牌。肖遥和姜小娄不值班,玩儿足了就睡下了,缸子和我开始上岗。其实就是小声聊天,混一个小时的时间。 估计大家都睡着了,缸子环顾一下四周,扫了一眼肖遥的脑袋,小声说:「咱号儿的安全员是外地的,棒槌一根,拢不了啥事。小娄、阿英我们以前都是一个号过来的,施展是我们老大,你这一来,咱哥儿几个的伙更大了,以后这号里的事就更好料理啦。」 我若有所思地看一眼肖遥,点了点头。刚才我还以为他架子大呢,原来是孤立啊。 缸子说他刚结婚不到半年,女方家里本来就不同意闺女嫁给一个劳改犯,这下更没戏了,估计离婚是早晚的事情。缸子说到自己老婆时很无奈,看样子心里愧着。 「那天一个狱友出来了,大老远来看我,我就跟我门口小卖店的胖子借200块钱,准备请那哥们儿撮一顿去。胖子愣不借,这不明摆着看不起咱嘛,我当时就火了,从他钱柜里抓了两张票子就走,告诉他爷们儿明天就还给他,嘿,小子回头就给打110了!」 「这事也不算大。」我安慰说。 「算抢劫,3年起步,我又是累犯,打累加半年到一年,搞不好得弄5年上下啊,真不值得。」缸子苦笑。 缸子说他最对不起的还是老爹老娘,上次出来的时候,他一进家就给老两口跪下了,三口人抱一块儿哭啊。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妈都73了,坎儿,弄不好坎儿我身上,一口气上不来没了,我还活啥劲,还进得了那个家门吗?」 临睡,缸子跟我说了一句:「别看你有学问,这里面的事且弄不明白呢,自己把握好了,别漏进去。」 「你多点着我一些就有了。」 「唉,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把自己的案子理顺了,一句话琢磨不到,就可能多判几年啊。跟那些警察不能有实话,也不能一句实话不说,得拿捏好了,不过到啥时候也不能信他们的。他们要说:你就认了吧,签个字就放你,这又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儿,我们就是走一过场。哥们儿你可千万别上当,不是有那么句话嘛——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嘿嘿,这里面学问大了,逮着机会咱好好聊。」缸子打着呵欠歪过头去。 躺在被窝里,仔细琢磨着「前铺」这几个傢伙的关系,觉得自己现在的位置挺微妙的。肖遥是这里的「安全员」,不过明显是个摆设,但有政府做后盾,他还是腰杆蛮硬的。姜小娄他们三个很排外,如今又急着拉我入伙,扩大组织势力 ,大有完全孤立肖遥的用心。 初来乍到,就睡到前铺来,看来这待遇也不是平白享受的,虽然有施展的铺垫,但还要我自己懂得怎样维护来之太易的「幸福」啊。 望着涂料层斑驳着的屋顶,我不断怀疑着这种生活的确定性,铁门一关,世界就这样小了吗?我真的属于这「从门到窗子是七步,从窗子到门也是七步」的侷促、逼仄的世界了吗?我真的要和这些人——这些背负着盗窃、强姦、抢劫、敲诈歷史的人一起生活了吗? 我感到头有些发昏,阿英和搭伙值班的傢伙小声聊着什么,不断嗤笑着,渐渐地,他们的声音变得模煳,我在这个新世界里沉睡下去。 第二章 观摩课:前排就坐(1) 晨练 转天很早就醒了,旁边的缸子哆嗦着,我奇怪了一下就明白了,那傢伙在风风火火地练「仙人揉腹」,真他妈腻歪人。我轻轻错一下身,合上眼,再想睡就不容易,脑子反而越来越「清醒」,往事汩汩冒着,沼气般似乎点火就飞腾起来。 施展是两年前的4月初走的。那阵儿我刚从学校辞职,正在开发区打工,将就着也算个白领吧。施展在他走的头两天给我打电话:「哥们儿你出来一下,我遇到点儿麻烦。」 第11页 施展的麻烦就是我的麻烦。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施展开着一秃屁股「夏利」,在公司门口等我。我哈腰钻进车里,坐在副驾位上,施展发动车,向w市区方向开去。 「啥事?」 施展尽量平静地笑着:「出了点麻烦,再说吧。」 我们都不再说话。施展熟练地驾驶着,不断超越着其他车辆。我在一旁不着边际地胡乱猜疑,最后迷迷瞪瞪地闭上了眼。 当我睁开眼时,车子已经泊在w市最神秘豪华的娱乐场所「安全地带」的停车场里。我们找了个单间。头回走进这么奢侈的地方,我越是提醒自己要装得像见过大场面的样子,越是弄得自己有些鬼头鼠脑。 后来我慢慢喝着味道很衰的红酒时,施展开始说道:「……钱的事,弄得挺大,你们都帮不上忙,不过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多少?」 「一千来万吧。」 我沉默了。我对数字一直没有感觉,越大越麻木。施展勉强笑了一下,像是有些抱歉地解释:「我这两年干什么,谁也没告诉,我只觉得一旦成功,大家就都可以发展起来,不用再这么没死带活地挣扎。」 「咋捅这么大娄子?」 「我一边给保险公司干,一边自己另起了炉灶。保险公司管理漏洞大,我很容易地拿到公章,盖了好多空白文书,后来编造了一个储蓄保险的险种,年息百分之十,仍以保险公司的名义让业务员出去拉客户,我用拉来的钱投资股票和期货,然后用赚来的钱和新客户的资金偿还到期的险单。」 看我没什么表情(其实我是没弄明白),施展自嘲地笑了笑,接着说:「我计划借鸡生蛋,等积累一定资金,就收手,没想到前两天出了点差头,弄不好得翻船啊。」 施展真不像是干这事的人,我指的是诈骗,但施展折腾出这么大的事来还真不新鲜。我没有表现出大惊小怪来。我的冷静或许正是施展希望看到的。 他说:「我查过书了,我这样的事,如果打上非法集资,不管是自首还是给抓住,都是死罪。摆在我面前的有三条路:一是自首,然后枪毙;二是尽量掩盖,一旦不能逃过此劫,还是一样死;三就是当机立断,三十六计走为上。」然后他看着我。 「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然后他继续看着我。 「……走吧。」我决绝地说。我能怎样? 施展端起酒杯来,感慨地说:「钱啊,好大一个陷阱,哥哥我是掉到底啦。」 在碰杯的声音里,我的心有些悲凉。 施展说,其实他已经买好了去珠海的机票,他只是想再听听我的意见。我要他陪我去银行,取出了我卡里的5000块整数,死活给他带上了,虽然施展说他已经备足了盘缠。 过了两年了,这事儿怎么就出来了呢?施展不会这么弱智啊。他已经落魄至此,完全没有理由再把朋友供出来吧。 施展不是这样的人,不是。哪出了问题呢? 胡思乱想了好久,还没人起床,缸子那里已经满足地收工,弄出的东西不知道抹到哪里了。天已泛明,监舍里没有表,想再睡会儿,闭了眼,依旧不能成眠。 不知道家里面,我的父母和身孕有加的妻子,他们又怎样度过的这个夜晚。我跟大学同学游平正合作着一部书稿,已经推进市场,印刷费、稿费都还没有清付,真担心中间有什么差错,让我们这种白手起家的人招架不起,破财毁誉。思来想去,这一切都叫我浮躁,并且无奈、头疼。 窗外的鸟在叫,是那种最普通的麻雀,很欢快地调侃着,无忧无虑。我就静静地倾听,想像自己正和它们说着话儿。进了牢笼,才知道自由是多么可爱。不过那时候,失去自由的悲哀还没到刻骨铭心的程度,只是对新的空间感觉茫然,企图思索,又无头绪。 直到一阵暴躁的电铃划破空气,监舍里才活跃起来。 在缸子「起床!起床」的吆喝声里,大家混乱地动作着,穿衣叠被,空气里瀰漫了一股温吞吞的奇怪的气味,肖遥和姜小娄搂着被子,靠在墙上抽菸,随意地搭讪着。肖遥说昨晚上隔壁好像又扔进去一个,姜小娄说没听见响动啊,我睡死了。 我尽量麻利地穿好衣服,开始叠被。缸子说:「见稜见角啊,得叠成豆腐块儿!」然后一路往南走,一路评论着:「牛哥有进步,马甲是老手了,红中,鬼螃蟹,蛤蟆,凑合还都……四川跟旧社会把被角都再抻两下……三胖子你个傻逼,重叠!『强姦』,重叠!」 「快!」马甲踹了一脚「强姦」。 「强姦」一边把自己的被子展开,一边苦着脸跟缸子说:「刚哥,我这被子又烂又软,成不了型啊。」 「行,今晚上给你弄个有型的。」 这边肖遥和姜小娄也抽完烟,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马甲立刻过来把二位的被褥收拾停当,一边说:「洗脸水已经打好了。」 马甲这样的角色,叫做「劳作」,是「人头」们一手选拔的「使唤丫头」。机灵卫生,嘴眼都得会说话,手脚还得勤快干净,任劳任怨,忠心耿耿。这些人一般年龄偏小,所以又被叫做「小劳作」。不过马甲好像偏大了些。小劳作的地位相当敏感,有点像皇宫里伺候「人王天子」的太监,他一边是他主子的巴狗,可以被主子随便使唤、辱骂、责打,一边又是别人眼里动不得的一个「机关」,你不小心碰一下他这个机关,不知道会惹出什么来,往往是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这就是打狗看主人的道理。 第12页 马甲不仅负责伺候肖遥和姜小娄两个「人头」,还管打饭。缸子后来介绍说:打饭这个差事在不少劳改单位里,也不是摸个脑瓜就干得了的,你这一勺菜下去,得清楚先给哪个盆里添,得明白哪个盆里要多给几丝肉,哪个盆里可以一个油花不让他看见。每分配一勺菜都代表着你的智商,劳改队里叫「脑系」,你要很清醒很正确地把那些人分成三六九等,几乎不允许有判断失误的成分,否则免不了一场翻江倒海的战争。要不然,就是被别人暗记在心,不定什么时候用阴招算计你一傢伙。总之,不是扒拉个脑袋就能干的。 相对而言,马甲这个「火头军」就干得有些轻松了。「c看」的伙食,操蛋得连挑肥拣瘦的余地都没给人留,因为肖遥有盒饭,根本不看一眼「牢食」,马甲只要负责把姜小娄、缸子和阿英的菜多分出点来就够了,其他人,一律清汤寡水。那些在押的,谁多一句嘴简直就是找死。 早饭是玉米粥和窝头,几片老咸菜。粥很稀,人影可鑑。咸菜没有那帮鸟屁的份,在我以后,只有马甲和牛哥分了几片。 窝头咸菜在嘴里嚅动了很久,才被我下定决心送到嗓子边上,嗓子眼似乎很扭捏,半推半就了有一会儿工夫,才借着一大口稀粥的帮助,让窝头囫囵进肚。 「几天过来,就顺口了。」缸子和眼镜大夫一样,向我传经授道。 「呆会儿我给你登记,购点物吧,方便面、果仁儿、火腿肠什么的都有,这些猪食确实难吃。」肖遥说。 牛哥在一边嚷嚷:「在外边,这些烂货呀,我们家那京巴连闻都不闻!」 「牛哥又开始啦。」马甲说。 「要不他叫牛哥!」阿英道。 牛哥两眼放光地来了精神:「嘿,我们家那狗……」 姜小娄眉头耸着沖他一仰脸儿:「关!」 「关了你的音道。」缸子笑着附和。「南边」有人笑起来,有些讨好,有些幸灾乐祸。 吃过早饭,「强姦」和一个苦瓜脸叫旧社会的开始擦地,四川刷着厕所,其他人都盘在铺上,这种仪式叫「盘板儿」、「上学习」。 肖遥拿本信笺,给我作购物登记。 布鞋和洗漱吃喝的用具是不可少的,价钱都比外面贵了将近一倍,然后是方便面、果仁儿、火腿肠。姜小娄和缸子、阿英都兴致勃勃地围在一旁,给我参谋。 「信纸信封原子笔,必须得要。」阿英说。 「给我捎个牙膏吧,快用完了。」姜小娄说。 肖遥探讨地看我一眼,我说牙膏,然后看了他们几个一圈:「你们还缺啥,我一块儿记上。」 牛哥攥着50块代金券,凑过来说:「肖哥啊,给我记一条恆大,一箱福满多。」姜小娄看一眼他手里的钱:「算计得够准呀。」 肖遥一边说一边往纸上写:「换小龙人吧,剩5块钱买公用。」公用就是大家用的东西,手纸一类。 牛哥只好慷慨地说:「行啊,我啥时候缩过?」 「你有那尿吗。」姜小娄不可一世地望着牛哥。牛哥干笑一下,放下钱,塌眉顺眼地回自己位置上了。 最后,肖遥把登记单放在窗台上,那里已经有几封信,估计是待发的,要等管教来一块交上去。 缸子告诉我,我们这个号的主管管教姓卢。 同尘和光 随着一声吆喝,负责劳动的管教已带领服刑号儿的犯人把豆子拉到门口。 拉进豆子,铁门一关,肖遥和姜小娄他们几个立刻开始分配。按每人一包发完了,肖遥、姜小娄等我们五位的豆子又摊派给「强姦」、四川和旧社会等人一半,几个人都直眼看着,木头一般,好像已经习惯了。我多少有些感觉卑鄙,却没出声。 大家早已各自拿了脸盆,预备装杂质用,等活计一分完,马上就各自为战起来,小院里噼噼扑扑响起杂豆击打盆底的声音,嘈乱急迫。靠西墙有阳光的地方,没人占位,阿英招唿我铺片空袋子,一块儿坐下,拽个脸盆在旁边,跟我说:「不急。」 缸子开始在院子里来回熘达着,不时东打一掌,西踢一脚,嘴里也是紧忙,吵得我脑瓜仁儿疼:「鸡操驴,都给我飞起来!」「快!快!」 缸子是负责「质检」的,属于实权派。 突然,开锁的声音让大家都为之一震,一些人仿佛惊弓之鸟,姜小娄也耗子似的钻出屋,挤在我和阿英中间摸着豆子,眼睛一个劲朝门口瞟。 门一开,肖遥立刻神经质地喊道:「起立!」 大家如触机关,急急从地上蹿起,脸朝墙站成一熘棍儿。 管教进来了,随手带上门,没说话,一直往里走,肖遥撅着屁股跟了进去。阿英低声告诉我,这就是卢管。 肖遥高声喊了一遍我的名字。我赶紧答「到」,然后一边莫名其妙地望一眼姜小娄他们,一边跑进去。 「你叫麦麦?」 「是。」我回答,心里稍显忐忑。卢管教看上去人到中年的样子,穿着制服,没戴帽子,小寸头修理得挺严谨。 卢管教看了我一小会儿,把手里的本本在桌上展开,是个印刷好的档案登记表。按部就班填完了,卢管教说:「你受过高等教育,要起个好表率啊。」 「是,卢管教。」 「进来没人欺负你吧。」 第13页 「没有没有。」 「行了,干活去吧,有啥事跟肖遥说,不行直接找我。」 「谢谢管教。」我如释重负地转身跑了出去。对这个管教第一印象不错,心里更踏实了一些。 卢管教走出来,把一张代金券递给四川:「韩乐蜀,你爹给你寄50块钱来。」四川先是意外,马上就说:「您帮我给老家寄回吧,就说我不需要钱。」 「别装蒜啦,早知道顾家,你就不进来了。」卢管教边说边开门出去,咣当一声上了锁。 姜小娄看着四川骂道:「有钱了不赶紧还帐,还往回邮,真奸啊!」 四川哭丧着脸道:「50块钱够我老家俩月花的。」 「还他妈孝子啊。」姜小娄道:「准备给我买点啥?」 「曹开墉吧。」阿英说。 「你们还别急。」肖遥坐在门槛上说:「四川我先给你算算帐啊,你用的饭盆儿是号里的,15块一个,你给家里写了两次信吧,两次,墨水钱就免了,信封信纸邮票算你5块,三个月你用了多少手纸?」 四川辩解说:「我一直用报纸。」旁边的马甲立刻给了他一个耳光:「你敢说你没用过手纸?」 四川嗫嚅着:「就一回,是在厕所边上捡的。」姜小娄跳过去就是一脚:「狗娘养的,这里是捡东西的地方吗?」肖遥恨恨地说道:「好,晚上我给你好好算,让你连个狗逼也剩不下!」 这些人也太不是东西了。我低下头,默默地捡着豆子。 给四川算够了帐,缸子和阿英开始较量,比赛讲段子。姜小娄企图掺和进去,但没有两个回合就被淘汰出局,阿英说你还嫩呢,上不了大台面儿。姜小娄很不服气地挣扎:「你19岁的时候,还不如我呢。」 这才知道姜小娄只有19岁。 时间不长,卢管教又折回来,在号筒那边的窗口喊我,说我家里来送物了,然后把一床被褥捲成卷,从小窗口生塞进来。那是我结婚时备的,还没盖过,苏绣缎面新得耀眼,我的眼被刺激得酸了一下。 「还有一封信,500块钱,签个字。」 我签字的工夫,卢管又喊肖遥,递给他一个推子盒,要他把我的头髮剃掉。 卢管一转身,我立刻把信展开,是父亲的笔迹。 姜小娄几个都凑了过来,鸡一嘴鸭一嘴地问着「谁的信」、「写的啥」,好像外面来的一片落叶也会叫这里的人心动。 父亲只是在信里安慰我,要我好好和政府合作,另外,他暗示我家里正在为我的事奔波。琳婧在末尾处也是安慰我,让我学会照顾自己。没有一句责怪话,我心里反而更不好受。 「还是知识分子家庭好啊。」缸子感慨道。 「过几天我也得给家里写信了。」阿英说。 「又骚扰人家媛媛吧。」姜小娄挖苦他。 阿英笑起来:「嘿,骗吃骗喝骗感情呗。」 缸子招唿我:「我来给你剥头吧,包满意。」 我用手梳了一把浓密的黑髮,让开捡豆子的人,在墙脚蹲下,当推子阴凉的钢刃贴紧我的头皮,无情地向前挺进时,头皮似乎被掀开一道缝隙,有风吹进来的感觉。一大绺黑髮无声地落在我面前,然后又是一绺,再一绺,感觉头上的负担被逐渐解放,直到最后,缸子说「好了」时,轻松异常有飘飘然的美妙,下意识抹一把头顶,已经空空如也,很陌生的感受。 有种莫名其妙的脱胎换骨的感觉,看着周围的光头们,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可笑的认同感。 我望着缸子笑道:「这下就踏实了。」 阿英赶过来相看我几眼,赞许地说:「麦麦你剃了头,还真有点大哥的味道。」 代理情书 这天刚分完水,过道里又热闹开了,姜小娄沖外面喊:「订盒饭啦,有订的没有?」 「订,订。」外面应了两声,肖遥和一个叫牛哥的进了门。牛哥可能因为蹲地上干活的缘故,腰还佝偻着,一边往里走,一边龇牙咧嘴地往起拔自己的身子。 「卢管教,您值班啊!」左首不远处传来细细的声音,这是我进来后第一次听到女人说话,不禁有些振作和疑惑。 姜小娄对我说:「是女号的……订下礼拜的盒饭,你要不要?」 「当然,多少钱?」「10块一份,一天20。」 我算了算,看一眼旁边的肖遥,脑瓜一转说:「订5份的吧,你我,缸子、阿英,还有号长,我请了。」肖遥立刻把手里的饭票塞回兜里,憨厚地一笑:「那谢了啊。」姜小娄白他一眼,没说话。 「卢管。」大家跟监督订饭的卢管教打招唿。 「卢管,我订5份,这是350的钱票。」 卢管没接我的钱,怪怪地看了我一眼,问肖遥和姜小娄:「你们掐巴人家了?」 姜小娄紧说没有,真的没有。肖遥一看势头不对,脸一耷拉,递上几张钱票说:「我没叫他给我订……卢管,我订1份。」我心里不觉生出几分厌恶,觉得肖遥这人忒没劲。 卢管没理肖遥,沖我说:「都给谁订?把他们叫过来!」 我急着解释,卢管不管那套,坚持把缸子和阿英喊了进来,俩傢伙一脸困惑地望着卢管。卢管说:「你们叫麦麦订盒饭了?」 缸子和阿英一脸无辜,忙不迭地辩解。卢管果断地说:「麦麦,甭怕他们,谁欺负人你告诉我。订你自己的!」 第14页 卢管一走,我就说:「这事儿闹的,我一片好心,还给你们找骂来了。」姜小娄先跟缸子和阿英说了事情原委,然后对我说:「麦哥,够意思,沖你这一亮相,兄弟服气。」缸子和阿英也都表示看出我是「走朋友道儿」的了。 我忽然发现,我的面子已经做足,花不花钱倒在其次了。回过头想,要是在13号也来这套俗的,伟哥和大个儿也要喜欢上我的。我不是一个书呆子,我知道人有时候不得不委曲求全。所以,在这样的环境里,一些暧昧的狡黠和枝节上的妥协,对我并不意味着过于艰难的选择。 几天后,新的一周开始了。 盒饭按时供应上来,我的购物单也变成了实物。大家都很兴奋,先往肚里狂塞一通,风捲残云,都打着暴发户的饱嗝,缸子还煞有介事地问「有没有牙籤」。 那些没有「收入」的在押人员其实是很「可怜」的。没有收入,最常见的有两种情况,一是家里确实困难,一是屡教不改的多次犯,家里寒心了,干脆撒手不管,生灭由他。这两种人,如果再缺乏适应环境绝处求生的「过人之处」,一准儿过得悽惨。 是主动奉献,还是等候掠夺和盘剥?每个人都要面临这样的抉择。不过,我对姜小娄他们开放我的物质世界,并没有工于心计的背景,更不是出于慈悲胸怀,凭的就是很单纯的一个想法,走「哥们儿义气」路线。对于卢管的干涉,我当然心存感激。我发现监狱中不乏这种体恤犯人处境,暗中拨正犯人之间不平等关系的管教——在人心浊恶的环境里,他们艰难地做着这样的工作,让我看到了希望。 晚饭后,秋后的天光还暧昧地亮着,半死不活。肖遥让「靠边儿」的那些人把剩余的豆子撮进来,墙边上蹲一熘,继续操练。我们几个或坐或躺,在铺上开侃,神聊。 后来阿英突然想起来,说不能跟你们扯淡,我得给媛媛写信了。然后拿了纸笔,秦桧似的翘腚跪在铺上,陷入艰苦的沉思,一边喃喃自语:「亲爱的媛媛,你好,亲爱的媛媛,你好,你好,你……」 缸子见义勇为地凑过去:「时间过得真快呀,一晃又好多天没写信了——操,这还不好写,张口不就来吗?下面写我特别特别想你,想得受不了。」 阿英笑脸大开,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边刷刷记录一边说:「我——操,没看出来你还有两把刷子呀!……嗯……特别、想你,想得、受不了,下边呢?」阿英眼里流露着期待,望着自鸣得意的缸子。 姜小娄熊一样从缸子身上爬过去,给阿英出谋划策:「我在这里挺好的,你不用担心。不知道你在外面好不好,是不是也受不了了。」 缸子在一旁「嘎嘎」笑起来,阿英「呸」了姜小娄一口,说我这可是一片真心,就是没文化,爱你在心口难开,你别把好事给我搅和黄喽。 我笑着说:「爱你在心口难开,就写这句不是挺煽情嘛。」 阿英愣一下,突然眼睛亮起来,发现宝藏似的,抬头纹都快乐开了:「嗨!放着河水不洗船,知识分子在跟前呢,我还自己费哪门子屎劲儿?」 「就是呀,麦麦你给他来来不得了嘛。」缸子和姜小娄也一下子开了窍儿。 在一种表现欲的怂恿下,我爽快地答应了。阿英长出一口气,兴高采烈地给我清场,让我尽量能趴得舒服些。缸子和姜小娄也来了兴致,蹲凑在旁,看我给「亲爱的媛媛」写情书。 「上烟。」缸子吩咐。 阿英立刻夸张地殷勤,把烟给我点上。施展送过来的白鲨。 我煞有介事地说写情书咱比眨巴下眼皮还利落,不叫个事儿,不过要替别人写就不一样了,得先明白双方是怎么个意思吧,得说说你的心气,是想跟对方表忠心还是耍腻巴,将来是真想明媒正娶,还是想玩票儿,再有就是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这情书不能千篇一律,一个阶段得有一个阶段的招法,另外,对方的口味也得清楚,喜欢哪一口儿?是生勐的还是温柔的? 我一席话说得几个人直愣神儿,看出来佩服了。 缸子一本正经地对阿英说:「今儿遇见高人了,你得好好利用,弄好了媛媛咬死你这钩,非你不嫁呀!」姜小娄在一旁看着阿英傻笑。 阿英沉思道:「这还真有点不好说。」 我启发他:「你们怎么认识的?自由恋爱还是包办婚姻?」 阿英甜蜜地笑了:「算自由恋爱吧。媛媛在我们村的珐瑯厂里上班,点蓝的,就是给景泰蓝上色。我早就看上她了,没事就跟她凑近乎,开始她还捏着劲儿充紧的,后来我想了一招,让俩小子在路上吓唬她,然后我蹿出来,花拳绣腿一阵勐练……」 「行了,我明白了,英雄救美,然后媛媛就以身相许啦。」缸子和姜小娄一听,都笑起来,附和说肯定相许啦! 阿英的脸居然有些小红,一个劲谦虚地说:「哪里哪里,就是比以前多给我俩笑脸儿。」 我简单明了地问:「你们后来发展到哪步了呢?」 「她妈到我们家去过了,倒没反对。」阿英的语气有些含煳。 我看着他,郑重地说:「关键是媛媛嘛态度,跟你铁不铁?」 阿英立刻来了精神,把身子往上挺了挺说:「她说她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我刚进来那阵还来看过我,她还哭了一大抱儿。」 第15页 「把媛媛那信给麦麦看看。」姜小娄撺掇。 阿英很快从窑里掏出两封信,先把一封递过来:「这是流眼泪那个,还有一封是前两天来的,说等我。」他扬了扬手里的那张信纸。 媛媛的字写得很认真,有些拘谨,却掩饰不住内在的娟秀。语句不是很通,意思倒表达得很到位,一边示爱,一边劝阿英振作起来,展望明天,给人的感觉好像这小子是干革命进来的。 我草草看着信,顺口逗阿英说媛媛长得漂亮吗? 「不漂亮我能下那么大功夫吗?」我没有抬头,却从语气里判断出阿英的脸色一定很自足。 姜小娄撇着嘴道:「你别自美啦,就你这德行的还找得着像样的货?」 「唉,你别这么说,从来都是好汉子没好妻,赖汉子娶花枝呀。」缸子赶紧给阿英长着威风。 「那得有本事。」姜小娄道。 「武大郎有本事吗?不就一卖烧饼的?」阿英愤愤不平地反驳。 「嗨,后来怎么样,别忘了武大郎怎么吹灯拔蜡的!」 缸子的立场又变了,即兴感慨道:「漂亮妞都是水性杨花,《封神演义》那电视剧里有一个什么鸡不是更厉害嘛。」我一边看媛媛的第二封信,一边答腔说是「妲己」。 我没有注意到阿英这时候脸上已经有些不挂,只听他愤慨地嚷嚷:「你们是不是他妈嫉妒的!」 我们都笑起来。缸子和姜小娄继续跟阿英呕,我开始进入角色,对「亲爱的媛媛」倾诉道:「亲爱的媛媛,你还好吗?当我这样关心你的时候,我已经忍不住在深深自责了,我知道我因为一时鲁莽闯下的祸,给你带来的伤害是何等深刻。许多天来,你的娇美的面容不断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心也随着不断地痛,分别的日子尖利如针,一天天刺在我的精神上,而思念的线早已经飘出铁窗……」写着,心恍惚着,想到自己的老婆。 「一时啥?」阿英问。 「鲁莽啊,怎么啦?」 阿英不好意思地一笑:「鲁莽敢情这么写呀,麦麦,你最好别写连笔,媛媛也够戗认得。」 往后看,阿英就美得合不拢嘴了。 缸子和姜小娄也来了精神,紧跟我近乎,很快我就落进圈套。从那以后,我责无旁贷地成为了大家的家书代理,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解决了头疼的问题,我也高兴为他们服务,这使我有更方便的机会了解他们的背景和精神。因为我的有求必应的爽快劲,我的威信值也被加上了好几分。缸子说像我这样有学问的人,到劳改队里也受不了苦,一般都让政府给利用起来了。阿英听了很后悔当初不听他妈的劝,多读点书原来真的有用啊。 当时,除了我,监舍里学歷最高的就是肖遥,据说是差一点就读完高中了。姜小娄上过初中,马甲和三胖子一天不落地读完了小学,然后是牛哥和阿英,都认识不少字,牛哥还读过几本古典名着,经常以此炫耀,很快我就知道牛哥虽然姓牛,但大伙叫他「牛哥」,不是冲着他的姓。 在学问问题上,缸子最坦诚,说自己一共就上过两天学,还赶上大礼拜了。 新来的 一连气代笔了五封信,等开始写自己的家书时,我的腰已经断掉一样。把信塞进信封时,除了值班的,就剩下四川和「强姦」两个人还在地上捡豆子,其余人都已钻进被窝。 我跑厕所划拉两把脸,也赶紧躺下了。 迷迷煳煳刚晕过去,就被吵醒。咣噹噹开铁门的声音很刺耳。 「又来一个。」值班的牛哥显得有些兴奋,趿拉着鞋往门口凑了几步。很多昏睡的脑袋也动起来,转向门口。 二道门一响,一个目光呆滞、空虚的「小眼睛」抱着铺盖走进来。 「先安排他睡觉,别欺负他啊。」说完,管教咣啦咣当锁门走了。 肖遥沖新来的喊:「被子放地下,过来!」 「小眼睛」忙不迭地照办。 肖遥威严地审问:「叫啥?」 「孔爱东。」听口音像山东方面的。 「哪的?」 「兖州。」果然是山东人。 姜小娄摆出一副博古通今的胸怀问道:「山东孔,孔老二是你祖宗吗?」 「不是,俺这个孔不是他那个孔。」 阿英马上坏笑着接茬:「你那个孔是我后面这个孔。」 缸子用巴掌往孔爱东那边扇了两下:「破,我说怎么你有点口臭呢。」 拿山东人找了一把乐后,肖遥又问:「犯啥事啦?」 「盗窃。」 「折哪啦?」 孔爱东眨巴了一下小眼睛,没明白。 姜小娄利落地一伸胳膊,啪的就是一个嘴巴:「问你怎么抓来的?说细点,我们好给你参谋参谋。」 孔爱东胡噜一把脸,苦着相说开了:「我在老家偷过一辆摩托,卖了,然后上c县这边打工。都半年多了,不知道咋的,今晚上让派出所逮来了。」 「知道这叫啥吗?」缸子趴在被窝里,用探讨的语气问。 孔爱东送了一个迷惘的眼神给他。 「这叫恶有恶报!天网恢恢!操你娘的,犯了事跑哪也别跑c县来呀,是不是以为这的警察都是棒槌?」不等孔爱东搭茬,缸子脑瓜儿左右一拨楞,继续发挥着:「看我们哥儿几个了嘛,哪个不是上天入地猴折马蹿的主儿,w市的听到我们的名号都脑瓜仁儿疼,到c县,警察叔叔一出手,照栽!」 第16页 孔爱东懵懵懂懂地问:「老师您也是外地的?」 「外你妈的头啊我!」缸子的拳头跟射钉枪似的,突然就从被窝里钻出来,击在孔爱东的额头,把他冲击得砰一声倒在地上。 旁边值班的马甲立刻补上一脚,敦促他起来。牛哥悬起一只脚,在孔爱东眼前阴险地晃动着:「再不快点,小心我的无敌夺命鸳鸯脚。」 这几位喜怒无常的表现,让我觉得他们的神经多少有点毛病。我看孔爱东惊恐无措的孙子相,动了一些恻隐之心,不禁跟缸子他们建议:「也挺晚了,有嘛事明天再说呗。」 姜小娄还算有面子,沖孔爱东说:「今儿先不上课了,嗨,以后一喊山东就是你啦。」 肖遥把被角掩了掩,白一眼山东:「滚边上去,今儿先给我打地铺,明儿再给你安排板上来,破,再来十个也让他挤下。」 阿英笑道:「哎,山东!」 走到门边的山东困惑不安地转过头来。阿英坏笑道:「把灯关了。」 山东迷煳地转了一遭,终于在门边找到一个白色的按钮,抬手就要按,一直盯在一旁的马甲马上给了他一拳:「妈的,那是报警器!」 我们都笑起来。阿英满足地钻进了被窝。 山东有些迷惑地看着我们,肖遥道:「以后别碰那个按钮啊。睡吧。」 获得大赦的山东盗窃犯赶紧求教地望着马甲,最后在马甲的指挥下,在厕所和铺板间半米宽的夹道里舖被躺下。不管他这一觉能否睡好,噩梦都已经在悄悄降临到他身上。 突审 上午捡着豆子,感觉外面有些动静,阿英耗子似的扒着铁门上的小窗口向外瞭望了一会儿,回头跟我们汇报说:「滚大板呢。」 「什么是滚大板?」我问缸子。 缸子一脸忧伤,不安地说:「进来的人都得滚大板,跟过去大堂里的杀威棒似的,现在是弄一块钉满钉子的大板,把人压上面,来回滚,哭爹喊娘都不行。一通恶治以后,看还有没有不服的。」 我心里紧张了一下,这还真没料到,不过暗暗把牙咬着,说:「大不了一死,再说他们也不敢,还真没有王法了呢。」 缸子安慰我:「你不是跟办你那几个都熟了嘛,到时候他们肯定出来垫你一下,让你少受些罪。不过……」他把目光转向孔爱东:「山东就惨了,听说这帮管教里面有几个专治外地人,说他们竟敢跑c县捣蛋来!」 姜小娄幸灾乐祸地拿豆子砍了山东一下:「就你这操行的,好不了!」山东的脸色已经变得很不好看,一失手,把一把杂质扔好豆子里面了,缸子看个满眼,少不了几个高质量的嘴巴打过去。混乱中,姜小娄掺和了一个决定性的眼炮,山东的眼角立马见了淤青,成了独眼小熊猫。 肖遥一见,赶紧说:「回头再说吧,别一会儿滚大板时候叫管教看出来。」 缸子马上用东北口音模仿着管教的腔调问孔爱东:「小样儿的,眼儿青了,咋整的?」孔爱东脑子倒不笨,一口一个「俺自己磕的」。任凭阿英和姜小娄两个帮凶怎么引诱,坚决不坦白。缸子最后满意地踹了他屁股一脚:「就这么说啊。」 午饭以后才轮到我们「滚大板」,我带着一种悲壮之情,和大家排好队,在管教的监视下,向指定的房间走去。 我们被带到一个空着的号房里,我看见里面至少已经有三四个警察,管教说先进来四个,其他人在外面候着。我有意往后渗了渗,缸子和阿英倒很踊跃,欢蹦乱跳地抢到前面,进了二道门。孔爱东耗子似的缩在队尾,脸色泛白,青眼圈被反衬得更明显了。 等了几分钟,没听见什么响动,不觉有些纳闷。 缸子他们进去了大约十分钟,就一脸轻松地出来了,看着我得意洋洋地笑:「下一拨,进去。」我就知道我让他们涮了一把,有些庆幸当时没掉链子,像孔爱东一样没了形象。 肖遥和姜小娄示意我跟他一块儿去,我喊了一下孔爱东,让他跟在我后面。孔爱东可能也有些明白被捉弄了,精神压力一放下,脸色也恢復了不少。一听我喊他,立刻就积极地跟了过来。 进去才知道,原来是按手印、掌纹,记录身高、体重、鞋子尺码等身体特徵,备个案底,将来社会上有什么祸害人的事,先按这些特徵从有污点记录的人开始排查,很有道理。缸子他们炒作得血淋淋的「滚大板」,就是按手印、掌纹的程序,把手在一个墨板上次序井然力道均匀地按下去,好,一个清晰的黑记录就留下了。就这么简单,我注意到孔爱东满足的样子很可爱。 不幸的是,他的黑眼圈没有受到重视,他满足的憨相倒先让一个管教看见了:「是强姦进来的吧?」孔爱东否认,强调自己是「盗窃」。 我们出来,另一拨人进去。 姜小娄出来就恶狠狠地跟缸子说:「好啊山东,你到底是为什么进来的?是强姦吧!」「不是……」山东嘟嘟囔囔地继续辩护着。 我笑着圆场说那不是开玩笑呢嘛。我也的确相信那只是一句玩笑。 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一样,缸子继续顺着姜小娄的坡往下熘,轻声狞笑着对孔爱东道:「行啊你,晚上见!」 电视开始「焦点访谈」的时候,姜小娄提议该给山东过堂了。吃过晚饭后,肖遥一直让孔爱东在厕所里撅着。 第17页 孔爱东被提过来,诚惶诚恐地蹲在我们面前,眼睛迷惘地不知在看什么。姜小娄稳稳噹噹坐在他面前的铺板上,伸手在他脑袋上啪啪拍了两下:「嗨,因了啥进来的?」 孔爱东说偷摩托,余音未落,早被赶过来助威的马甲踹了一脚:「操,再说一遍?」孔爱东守身如玉地说偷摩托。 谁的脚在飞,孔爱东啊了一声进了桌子底下,马上被马甲结结实实补充了一系列扁踹。 「强姦,是不是强姦?」姜小娄的表情显得流里流气的霸道。我斜他一眼,觉得这孩子整个是一混蛋,这不没事儿找事儿吗? 孔爱东在原则问题上,表现得铁嘴钢牙,就是不认,一副宁死不屈的架势。姜小娄有些手痒得憋不住劲了,跳下地把孔爱东拽出来,拿拖鞋底子左右开弓,一路山响着抽去,眼看着一张瓜条脸膨胀起来。阿英最后在他头顶狠狠拍了一下作为收势,气喘吁吁地问:「是不是强姦?」 孔爱东迷迷瞪瞪了一会儿,突然带着哭腔情真意切地申诉:「大哥我真不是强姦,我偷摩托啊我。」 缸子一直靠在被摞上观阵,偶尔鼓舞一下马甲和阿英的斗志,这时好像是找到兴奋点了,激灵挺起来:「偷摩托是吧,那就让你开够了摩托!马甲给他当会儿教练。」 看来这不是个新节目,马甲立刻会意地进入角色。他轻车熟路地指导孔爱东做了一个驾驶摩托的姿势,然后乖觉地站到不影响我们几位看官视线的位置上,不停地发布口令:「打火!拧把给油!声音,出效果,重来重来,大马力的!」 孔爱东马步蹲裆,悬空骑着虚拟的摩托车,一边做着技术动作,嘴里还嘟嘟呜呜地做着音效,一张虚肿的脸恐怖滑稽。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又不能别过脸去,还得陪着姜小娄他们傻笑,眼圈有些酸起来,不是完全同情那个外乡人,绝大部分原因是为自己感到悲哀。 肖遥笑得愚昧,姜小娄笑得张狂,缸子笑得得意,阿英笑得欢快,其他那些人,似乎一律很兴奋,「强姦」的嗓子居然笑岔了音儿——终于又来了一个强姦的,还是外地人,他从此可以不是重点了。 孔爱东几次痛苦不堪地想直一下身子,都被马甲粗暴地制止了,扬言不好好练甭想拿驾照。 最后可怜的孔爱东不顾一切地瘫在地上,少不了吃许多马甲的拳脚。 孔爱东被马甲从地上打起来后,缸子同情地说开摩托也够辛苦的了,先看一会儿报吧。孔爱东脸上流露出一丝感激的颜色,马甲开始命令他面向墙壁的公告栏,坐在「空气马扎」上,举一张虚拟报纸,念起监规来。没有多长时间,孔爱东已吃不消,腿如筛糠,嘴里也不利落了,监规念得不成人声。马甲非常负责地监督着,不断纠正着他的不规范姿势,铺上的一群人也不断地提醒马甲:「往上提屁股哪」,「脚挪呢!」这时姜小娄或者肖遥就威胁马甲说山东做不好就你做,很有一些责任到人的管理理念,马甲也就更不敢放松对山东的要求,同时因为受到了头的重视,精神显得十分振作。 孔爱东开始求饶,我心里实在不忍,就委婉地对姜小娄玩笑道:「这么半天,这一张报纸也该读完了。」言下之意是想替孔爱东解围,不想姜小娄混帐地说了一句:「对呀,你他妈怎么不知道翻面儿?」 马甲立刻给了山东一个通心肘子吃:「翻面儿,看第五版!」 于是,我的提示又给「读报纸」的节目添加了不断「翻面儿」「换版」的细节,弄巧成拙,我明白好心未必干好事是怎么意思了。 半小时后,孔爱东鼻涕眼泪都下来了,一个山东大老爷们儿,突然孩子般哭起来,扑通瘫跪下去,嘴里不停地说:「我是强姦,是强姦,大哥你别让我看报纸了,我强姦啊,大哥我强姦。」 形势马上缓和下来,马甲也松了一口气,拍着山东的肩膀说早招了何苦受罪?坦白才能从宽嘛。我心里一软,一下子连感慨都没了,只觉得所有人都没劲。 尊严底限被打破的孔爱东,委靡地在墙角坐下去。 孔爱东被突击审查后的第三天,来个刑警把他提走了,说是山东那边来「引渡」他回去受审。孔爱东走的时候,脸还微肿着。当时我多了句嘴,问刑警这小子到底什么案,刑警一边锁大门一边说:偷摩托。 内战 孔爱东走后,「强姦」明显地有些失落。缸子他们丝毫没有对冤枉了「好人」感到内疚。 在这样的环境里,我突然觉得自己原来也是虚伪、软弱,我知道我要想呆得舒坦些,就不能破坏他们的规则,实在忍心不下了,只能掌握着分寸,半开玩笑地批评缸子他们没人性。 看我不以为然的样子,缸子说:慢慢你就习惯了,人在这里面,心就是他妈越来越硬。我无话,想想,又觉得缸子说得没错,也许我会慢慢变得麻木的,在外面的时候,不是也有好多事看着起火,最后见得多了,又如何?唉。 下午牛哥接了起诉书,送起诉的正是我在法院的一个熟人,顺便转告我说家里正在给我找律师。 牛哥是盗窃案,「拧门撬儿」,三进宫了,所以平时一给他说话的机会,就拿自己跟伟人比。这天一看起诉上给他打的案值「偏高」了,心情就很不愉快,抱怨家里没有「使劲儿」,谩骂公检法腐化霸道。缸子说了两句风凉话,弄得牛哥脸上无光,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不知天高地厚地给了缸子几声好听的。缸子立刻就扑上去,和牛哥滚在一起,牛哥今天很威勐,口里叫着「豁出去啦」,脸红如猴屁屁,双眼也布满血丝。 第18页 这个时候就看出谁是哥们儿来了,阿英跟装了弹簧似的蹿上去,与缸子联手,很快就把牛哥干趴下了。牛哥鼻子淌着血,抹一把,恶狠狠地伸舌头把嘴唇上的血舔去,两眼依旧喷着火焰。 「还不服气!」一直观战的姜小娄看形势既定,上前补充了一个嘴巴。牛哥后退半步,喘着气,有些疲软。 缸子指着牛哥道:「看你也是多次犯了,蛋事不懂!」 牛哥一看事已至此,干脆撕破脸皮:「都是多次犯,大家就都给点面子,这是互相的,你也别老拿我当卖白菜的!」那意思翻译成文言,大概就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吧。 肖遥和我都扮了回好好先生,让大家互相多担待些。敷衍一通,矛盾暂时算过去了,大家继续捡豆子,心里却各自打上疙瘩。 这一天的豆子收得早,吃了饭,前铺的几个一如既往地打起牌,后面的都「盘板儿」背规范,秩序井然。只有牛哥不时地下来熘达一圈,一会儿喝水,一会儿撒尿,明眼的都看得出来,牛哥有些诚心挑衅。 我看缸子他们一边耍牌,一边拿眼斜牛哥,似乎也在找一个可以继续压制他嚣张气焰的茬口。我担心一场内战依旧难免,没想到战争却在前铺先爆发了。 没注意是怎么开始的,突然就听见姜小娄和肖遥吵了起来,姜小娄说:「操你娘的有梅花不出是吗?」 肖遥一翻白眼儿:「我根本就没注意还有梅花呢。」 「妈的,挺好的牌,都叫你糟践了,傻逼!」 「你不傻逼!?」肖遥怒目相向。 姜小娄马上跟了一句国骂,肖遥的手就扇了过去,在姜小娄的脸上奏响。然后两个人几乎同时跳起来,撕巴到一处了。就为这么屁点事? 缸子和阿英嘴里咋唿着劝架,身子却不见动弹,我刚就近拉了一下肖遥的胳膊,一看这阵势,突然就没有搭理他们的心思了,恰巧看到缸子抛过来的一个复杂的眼神,那意思好像也是不要我掺和,搞不懂。 姜小娄折腾不过肖遥,红了眼,趁肖遥把他从身下释放出来的当口,从厕所里抄出一个塑料簸箕,红了眼地杀回来,搂头削向肖遥,我的心紧了一下,却见肖遥凭一股蛮力,抵挡住袭击,顺手夺下兇器,狠巴巴扔在地上,哐啷啷响成一片。 姜小娄自知不敌,突然热情地望着缸子和阿英:「c县的,让他一外地人折腾咱是嘛?!」言下之意:哥几个上吧!兄弟……不行了。 缸子和阿英这时已靠墙蹲在地上,听他煽动,也没动容,只为难地搪塞:「算了吧,平时都不错。」 姜小娄凶神恶煞地喊:「别操他妈啦,谁跟他不错,咱不早憋着办他了嘛!」 话既点明,缸子他们有些尴尬的恼意,更不上前。 姜小娄看大家都没有动作,像被扎了一刀的气囊,突然从坚挺状态就委靡下来,一屁股坐在铺盖上,脸色煞白,嘴里喃喃道:「行了,行了,我知道怎么意思了。」说毕,眼就濡红了,那种无助和绝望的神情,那种从「权力」巅峰一下子沉底的悲惨状态,深刻地印在我的脑子里。 我是在以后的时间里,才逐渐搞清各种奥妙的。缸子和阿英表面上和姜小娄沆瀣一气亲如手足,其实在心里根本不把他当个玩意儿,「姜小娄连我这蛋子都不如」,缸子在背后跟我说。缸子说他们捧着姜小娄这个傻帽儿,完全是拿他当枪使,他还真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了,有时候把缸子和阿英都不当菜。阿英说:「哥们儿把他当人,他把哥们儿当驴粪还行?赶刀刃上,不刺他刺谁?」 缸子曾经在背后跟我推心置腹地交流:「在里面,啥是真人头儿,自己先要有实力,压得住阵,还得有钱有脑子,会笼络人,把弟兄当人。要不,下面这些人表面上是怕你,遇见事了,没有往前沖给你搪的不说,再出来几个下绊子的就惨了。」 不过,那天肖遥的表现还是很不错的,主动跟姜小娄讲和,说这样不值得,不就为一个梅花嘛。姜小娄也没精打采地表示「没意思」。 最后大家都显得有些生分了似的,死气沉沉熬到睡觉时间,各怀心事地躺下了。 情义混沌 转天一早,刚吃了囚食,卢管教就进了号儿,大伙赶紧木橛子似的靠墙戳好。 「昨天谁掐架了?」卢管教扫视着我们。 缸子稍一犹豫,往前迈了一步:「我。」 「还有我。」牛哥懵懂地跟了出来。 卢管教看了一眼牛哥:「没记性是吗?这刚俩礼拜又犯病啦!」看来缸子是有前科的。 缸子态度极好地认错。牛哥在挨了一脚后也一个劲儿检讨自我。卢管教接着说:「玩个牌就算了,动手还抄傢伙了?」 我看到缸子和牛哥的表情怪异起来:原来卢管教说的是昨晚姜肖二将的那场内战,白做了替罪羊。 卢管教又沖肖遥道:「你是怎么管的号儿,弄不了言声!」肖遥傻愣着,不敢搭茬。 「你!」卢管教对牛哥说:「一会儿收拾东西,1号!」然后对缸子道:「以后别再逞能!」缸子孙子似的答应,偷脸儿跟我们挤了一下快乐的单眼皮。这小动作要是让管教扫见,代价将不可限量。 卢管教又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教育课,强调遵守管理规范的重要性。临走,掏出一封信:「姜小娄,你爸的,里面有50块饭票,看得出你爸也是一老实农民,你说你咋就不省油呢……」 第19页 姜小娄欢快地蹿过去把家信抓在手里。 缸子和牛哥因为被阴错阳差地「冤枉」了一回,共同的遭遇又使他们显得近乎起来。牛哥说咱这不是倒霉催的嘛。 缸子却说:「我当时就猜到是昨晚上的事,监控肯定看见啦,值班的早上能不跟卢管说?我想要是肖遥和姜小娄一认,就悬了,干脆我替他们顶雷了,没想到你牛哥也蹿出来了。」缸子显然在说谎,把自己美化得义薄云天了。 肖遥有些歉意也弄不清是真是假,一边发烟一边说:「让你们俩替我挨整了。」 回头看姜小娄,竟然在那里眼圈红红的,簌簌下了两行泪。牛哥笑道:「姜小娄你也不用太感动。」 姜小娄带着哭腔道:「我感动你娘的……」 我说弟弟咋了? 姜小娄把信递给我:「我爸写的,我看前边还没啥,就是老套子,让我老实呆着长长教训,可一看到后面,说今年市场操蛋,一斤菠菜才5分钱,我就受不了了,心里那个劲儿的。这50块钱,我爸就得卖1000斤菠菜呀。」 没想到他还有这个心。听姜小娄说着,自己的心也不觉得动了一下,有些黯然。缸子在一旁也触景生情念叨起自己老婆的不易,每天在饭馆给人家刷盘子,很辛苦,说如果这次能判得少,早些出去,一定老老实实过日子。 阿英说嫂子肯定等你吗? 缸子一副大度从容的神态:「一两年肯定等,十年八年还指望屁。要是判长了,别等人家提出来,赶紧主动跟老婆离,还能把面子挣足。」 牛哥也以过来人的姿态说:「就是呀,长了就没意思了,谁等谁呀现在。人等着,水门不一定等着,给你戴一摞绿帽子,更噁心。」 阿英想到媛媛了吧,听牛哥一论,不禁惆怅起来。 这时,小窗口有人喊姜小娄,我们都跟着聚过去。是个便衣。 便衣把一张纸递进来:「姜小娄,捕了。」那张纸是逮捕证。签字,按手印,都轻车熟路了。姜小娄盼了很多天的结果一出来,脸色还是有些虚红。我看那上面写的是「非法拘禁」。 「我大哥也捕了。」姜小娄兴奋地把头往窗口外探着,做着根本不可能的努力。姜小娄说的大哥橙子,是隔壁的安全员。 卢管教又回来了。后面跟着个中等身材的瘦子,抱着铺盖。 「牛万里,不是告诉你收拾东西嘛!」卢管教说。 牛哥赶紧跳铺上搬铺盖,拉过铺盖,又从窑里抻出一个包,一併抱了,立在墙边待命。 卢管教领着牛哥向外去。牛哥跟大伙招唿道:「哥儿几个,再见啦。」 我们想起来新调换来的那个瘦子,正要回屋去看,瘦子却已经随肖遥出来,肖遥一指我和阿英那包豆子:「你先捡这个。」 「嘛案儿?」缸子问肖遥。 「跟鬼螃蟹一样,破坏电力,偷电线卖钱,让人抓了现案,安徽的。」肖遥说。我看见那被叫做「安徽」的眼角青了一块。 这时候隔壁传来一声喊:「小娄,『安徽』是调你们号了吧!」喊的叫橙子。得到证实后,橙子立刻宣布:「那是个谍报儿啊!」 姜小娄豪情万丈地喊了声:「大哥甭管了!」然后,姜小娄阴着脸蹲那个叫安徽的边上了,歪头看着安徽,用欣赏的口气说:「把我大哥给谍了,行啊你。」 安徽嗫嚅着:「不是我主动谍的,卢管先看见我的眼青了,就问我谁打的,我说自己磕的,他不信,非让我说出是谁……」 姜小娄轻轻摸着安徽的眼角,心疼地说:「哎哟,看看,还不轻呢,他凭嘛打你呀?」「我豆子没捡干净。」 安徽话音刚落,姜小娄突然就变了脸,在他受伤的眼角上用力一拍:「那不活该嘛!你以为你还冤枉啦?」 安徽疼得哆嗦了一下,压抑地呻吟了一声。 缸子坐在原地没动,只是借题发挥地说:「这要是在劳改队,你死定了,最可恨的就是谍报儿!这里面可都是有情有义的江湖好汉啊。」肖遥表态道:「今天晚上解决安徽的问题,要是你不想死得很惨,现在就先给我好好捡豆子!」 安徽的脸色很悲惨,他一定在惊恐绝望地想:真是出了狼窝又入虎穴啊。 「安徽」灰灭 当晚对安徽搞了一个活动,经歷贴狗皮、读报纸、吃通心肘子、蹲起化食等系列操练,安徽被斗争得粘在地上起不来了。姜小娄为大哥橙子解着气,仍是余兴未尽,气鼓鼓地在一旁甩着闲街,我隐约听出来,有些话其实是指桑骂槐,说给肖遥听的,比如「别不把我当碟菜,早晚我给你加足了调料」。 本来,如果安徽没有一点反抗意识,会少受一点罪,虽然恩泽有限,但也不失为保全之策。可惜,最后安徽被姜小娄变着法折腾得忍不下来,突然破罐破摔地把脖子一横,叫嚣「有本事你弄死我算了」!这种不自量的挑衅,不仅激怒了杀性正浓的姜小娄,连在旁助威的缸子和阿英也感到受了直接的侮辱,三个人立刻叫骂着扑上去,安徽只剩下在一片混乱的拳脚下惨叫了。 教训安徽的场地选在门口,电视机的斜下方,这是一个死角,监控器的视野不能企及。 肖遥因为早上刚被卢管教训斥过,所以也担心姜小娄他们给自己惹来新的麻烦,见到三个人群殴安徽的混乱场面,赶紧往前劝解,我藉机也上去把缸子拽到一边:「别打出事来。」 第20页 缸子气愤地骂道:「还想炸号儿?不砸趴下他,以后他就敢小船装大桨摇起来看啦!」姜小娄被肖遥阻拦着,依旧余兴未尽地踹了安徽两脚:「傻逼,接着叫板呀?!」然后仰脖儿斜了肖遥一眼:「不管是谁,别惹上我,操!」肖遥不自在地一笑,有点无奈的大度,又有点鄙夷的不含煳。 监禁室里一片安静,其他人看电视的专注神情都有些古板。兔死狐悲也好,惺惺相惜也罢,这样壮烈的场面对大家都是一种震慑,至少暗藏反骨的人会谨慎一下了。 再看安徽,总觉得不对劲,脸有些走型,鼻子眼和嘴角都流着血,躺在那里也不动弹了,我紧张地猜测是不是真出事了?但我没多那句嘴。 缸子上去踢了安徽屁股一下:「别你妈装死,厕所把脸洗了!」 安徽呻吟了一声,可能也明白这顿教训算暂时告结了,这才艰难地挪动着身体,扶墙起来,佝偻着身子去了厕所。哗哗响一阵,干净着脸出来,依墙靠住,翻着臃肿的眼皮看着我们这边,目光散淡,说不出看的是具体哪个人,也说不清那目光里面的含义。我在他意义模煳的视界里感到很不自在。 当时缸子看了一眼安徽,很认真地总结道:「以后别打脸。在劳改队里这叫不会打,得让他带内伤。」 姜小娄环顾周匝,补充了一句:「这就是谍报儿的下场!」 这时候,姜小娄他们显得有些疲倦,招唿我一块凑铺角抽菸去了。 我说你们是不是狠了点儿?缸子语重心长地跟我说:「里面就是里面,你也不看看这里都是啥料?除了人精就是人渣,不使出点手段,玩得转这些人?你不把他们练服了,他们肯定反过头来咬你,一点都不带含煳的,这里就是人吃人。」然后他说了一两句文的:「别有妇人之仁」等等,让我怀疑他是不是向我们隐瞒了学歷。 阿英笑着贊同缸子:「麦麦你就是知识分子,那叫什么什么理想主义啊。」 姜小娄更是凶相毕露地坚持:「打,就得打!」 其实,姜小娄的经验很薄弱,后来我逐渐发现,缸子在不断把他当枪使的同时,也义不容辞地充当了一个导师级的教唆犯,姜小娄依赖足够的天分,很快就把缸子的经验转化为行动,并在实践中树立了自己的流氓教条。 19岁,应该还是个孩子呀,我经常惋惜地想。 我觉得姜小娄勉强还有可以接受的一面,不仅起源于他为他老爸的蔬菜报价下泪的小动作上,还在于他不断地向我流露要求上进的可喜愿望。 不止一次,姜小娄躺在我旁边,向我诉说他家里的不容易,自己又没有别的本事,挣不来钱替爹娘负担家事。「等我出去了,你帮我开个书店怎么样?你不是搞批发的嘛。」阿英听见了也马上警告我不要上他的当,「最后要不把麦麦坑了,我给你姜小娄开工资」。姜小娄就很气馁,抱怨没有人愿意给他出路。 缸子说你那是不想吃苦,娇生惯养那个德行。「——你看我了吗?上次出来没一礼拜,就跟哥们儿上菜去了,夜里两点就得起来,骑洋车跑50里外趸回来,一天赚30来块,养活自己没问题了吧,后来又倒腾水果,开辆三马子往山沟里扎,扎了半年就扎回个老婆来。」 「你那么牛逼还抢人家钱干吗?」姜小娄挖苦道。 缸子面不改色:「我那不是不学好,吃喝嫖赌抽样样不拉场嘛,造的。」 姜小娄沉吟着:「将来出去不干点正经事不行啊。」 阿英笑着:「你就跟你爸老实种菜,科学种田多好。」 姜小娄也笑:「你还别说,只要别叫我种地,干别的都行。」 姜小娄消沉地说,还是有学问好啊,好歹混上饭,真他妈后悔了。 姜小娄 早晨起来,我注意了一下安徽的脸,居然恢復得很好,消了肿,只眼角还有些青而已,精神也显得委靡。回想昨晚的一通「暴揎」,有些感嘆人的承受力之强了。 卢管扒门探视的时候,大家正在院里干活,形势大好。谁也没有防备这个节骨眼上安徽喊了声「报告」,当时肯定有人的心里咯噔过一下。 安徽跟卢管说脑袋疼。咣当一声开了门,一身戎装的卢管跨进小院儿。 「我脑袋疼得厉害,干活吃劲。」安徽无精打采地说。 卢管盯在安徽脸上看了几秒钟,转头问肖遥:「谁打他了?」肖遥说没有人打呀,缸子也一脸无辜的样子说真没人打他。 卢管说:「这点事混得过我眼?蒋顺治说!」安徽叫蒋顺治。 蒋顺治哭丧着脸:「卢管,没人打我,我就是脑袋疼。」卢管道:「瞧你那样,谁打了你愣不敢说?」 蒋顺治还是不招,只央求管教给他拿点药吃。 卢管转向大家:「谁打的你给我站出来,别等我查出来!」 大家都龟缩在地上繁忙地捡豆子,只有残豆杂质落进盆里的响动回应着管教。卢管说:「瞧你们一个个,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还打这个打那个,别装大尾巴鹰啦!」 姜小娄突然蹦了起来,底气特足地喊道:「我打的!」 「好啊!」卢管责问:「你凭啥打人家?」 姜小娄脖子一横道:「我就看他来气!」我看到阿英跟缸子吐了一下舌头,大概没料到姜小娄这么「生」。 第21页 姜小娄紧跟着还理直气壮地补充了一句:「他干活偷懒!」 沉了一会儿,卢管突然笑了一声:「喝!你算猫算狗呀,你管得着人家吗?这里有安全员,轮得着你吗?」 姜小娄脑子可能进水了,居然冒出来一句「大路不平众人铲」!把我们逗得都忍不住小声发笑。缸子和阿英使劲忍着笑,脖子都憋得跟救生胎似的。 卢管说你还不服管教是吧?姜小娄昂扬地叫嚣:「我又没错,他欠揍!」卢管说:「好,我给你记上一笔!」说完,走了。 姜小娄「哼」了一声,把一口唾液呸在地上:「操,有啥呀!」 阿英赞嘆说你真牛逼!缸子则笑着提醒他:「有点过啦。」 姜小娄志得意满地笑了。他走近蒋顺治:「小样儿的,死不悔改是吧。」 蒋顺治无辜地申辩:「我没告状的意思,就是想要点药。」 姜小娄狠狠抽了他几个嘴巴:「我他妈给你点耗子药儿!」 正骂着,就听外面一通脚步响,然后是开锁的声音。 咣当开了门,进来了仨穿黄坎肩的「劳动号」,姜小娄不知为什么要跟他们叫板。 「劳动号」立刻扑上来,把姜小娄按地上了,一把抻断细布条做的裤带,三两把撸下裤子,露出细腻的白臀来,拳头砰叭砰叭打在姜小娄的屁股蛋子上。 姜小娄很快就撑不住了,频频扭头央求:「哎哟,别打了,我错了,哎哟别打……」「劳动号」这才住手,走了。 我们在一旁静静观望着,一个个面无表情。 这件事发生之后,宣布撤销肖遥的安全员,由我来担当。 第三章 教练班:头领生活(1) 变法 缸子说麦麦你得给大伙开个会呀。阿英也笑着说:「就是,怎么也得弄个就职演说什么的。」 姜小娄转身子过来对我说:「让你当安全员我绝对支持,猪脑子还管得了号?」 一旁的肖遥夹着烟讪讪地出去了。我心里有些不忍,小声示意他们给肖遥点面子,他们反而更来电了,马上说出许多侮辱人格的话来,也不掩饰音调,弄得我先不自在。同时感受到有这几块「料」的支持,我的「权力」应该可以比较牢固,又不禁窃喜。 我说肖遥怎么也算老领头了,咱也别太挤对他,什么事得过且过,瞎混,将来谁也不知道谁怎么样呢。缸子马上贊成,说麦麦这道理讲得透彻,风水轮流,尤其在这里面,都是大家互相给面子的事,你现在不让人家过去,不定哪一天栽人家手里。不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是不是想到了牛哥。 姜小娄大概联想到自己的近况,没有吭声,一张脸沉得鞋底子一般。 我继续说:「然后,就是你们哥儿几个,必须团结好,跟我一起把号儿里的事抓起来。」 阿英大咧咧地说:「我们一百个心气捧着你干,就这几个鸟人,谁敢闹屁!」姜小娄激动地叫嚣:「吓死他!」 借鑑前人的成功经验,我开始搞责任制,同时给他们「加官进爵」:「缸子,你还是抓质量,豆子过不了关,咱都好过不了;内务这块儿阿英你帮我盯住,以后内务总管就是你,被子叠好,卫生做好,这些活儿还是『强姦』跟『旧社会』忙活吧,以后再考虑轮流值日。」 姜小娄马上提醒:「安徽,让安徽那狗操的上!」 我放手道:「阿英你看着办吧,疑人不用,该怎么弄怎么弄,别耽误事就行,不行咱们再商量。」 「小娄,你先养好屁股再说吧,这些天你就老老实实给我歇着,就算捧场了。」姜小娄一听没有他什么事儿,耸了一下鼻子道:「麦哥你是不信任我呀。」 我笑着说以后冲锋陷阵少得了你吗?你是我亲弟弟。 一会儿到了院里,缸子立刻表现出强烈的权力欲望,咋唿得比以前还欢。 我给了肖遥一棵烟,并身坐豆子包上聊了几句,肖遥倒显惬意,表示自己正感到累心呢。「费力不讨好」——他这样总结自己的生涯。 整个白天,我总在断断续续考虑看守所里的事情,我发现这里决定一个人地位的要素不外几点: 一是你的经济实力,你有钱就先可以过得舒服些。 二就是你在外面时的角色和地位,是不是「道」上的,在「道」上的知名度怎么样,里面管那叫有没有「成绩」。 我在详细分析了新环境的新形势之后,觉得这「里面」和「外面」在本质上并无大异,只是各种关系表现得比外面的社会更赤裸浓缩罢了,我发现我一直憧憬的某种理想似乎就要经由我亲手实践了,不觉偷笑起来。 晚饭后我给他们开了个会。 我说我们这些倒霉蛋可以说来自五湖四海,因为同一个原因,终于走到一起来了。我们在这里只是一个过渡,将来还得各奔前程,说不定能有缘,将来在这个房间外面再见面。所以大家要珍惜这个机会,珍惜互相之间的感情(听众席上有人笑,阿英上去给了「强姦」一个嘴巴,「强姦」委屈地说「不是我笑的」)……我是讲究平等待人的,我不会把大家分成三六九等来对待,从今天开始,这里不再有什么人头鸟屁,大家都是哥们儿。你要把我当哥们儿,就踏踏实实干活,踏踏实实等判决,别弄出「大离」的事儿来,我保准儿不会为难哪一个人,除非有人不把自己当人看。 第22页 唱完高调,我开始搞大动作,调整经济结构。 「咱们每个人的条件不同,穷的也有,富的也在,不过,既然大家还得在一锅里混,这就得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了——我是这样想的,没有钱的呢,多忙活点活,卫生什么的就主动点,有钱的呢,省点力气不打紧,也得让人家卖力气的心理平衡一下不是?咱出点钱,买点公用,邮票、信封、手纸什么的而已,一个月统共二三十块钱够了,大家摊摊,也不能让没钱买纸的天天拿手抠啊。」(以前,我还真没注意那些没手纸的人是怎么解决这个重要问题的) 说到这,我估计最后一句挺现实的,大家应该有些感慨才对,所以巡视了一圈,居然没人拍我的马屁,只好有些生硬地进行下一步骤,我带头表态:「我拿10块钱先……肖遥,咱哥儿俩在这里算富裕的了,你也来10块吧。」 肖遥没说什么,现场掏了一张10元代金券放在我面前,也没顺便表个态什么的,估计这小子有牴触情绪,想到我跟姜小娄他们倡议不要刁难他的话,对照他的表现,当时心里就有些不爽。 兜里还有钱的也就剩下姜小娄和四川了,一方面有些担心姜小娄「皱巴」,今天我还不想跟他怎么样较劲,一方面考虑四川真的不容易,也就没再继续募集公益资金。我只放了一句活话:以后每个月初,手里有钱的都要交「公用」。言下之意,没钱的您就多干点活吧,要不凭啥用别人的手纸擦屁股? 之所以没把这个话说开了,就是突然间我发现这个思路其实也很残酷。我发现这不是我的「社会理想」啊,怎么稀里煳涂搞成这样啦?可能是让「现阶段」的具体形势误导的吧。 搞「等贵贱」尚有小小的希望,至少可以在形式主义的层面上追求追求,「均贫富」是万万没有可能的。经济问题是一个天然的障碍。我觉得我把问题整得有点大了,心里突然有几分悬空的感觉,不禁恍惚地问缸子:「行吗,这样?」 缸子爽快地说:「行!知识分子就是跟流氓不一样。」 阿英也说行啊,不挺好嘛。 「你们这帮孙子都听着,以后谁不含煳麦哥的招唿,就是跟我们哥儿几个集体叫板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姜小娄仰起身子,张狂地叫着,给我助威,那神情特知足,肯定以为自己表现得很到位呢。 得,我半天的秀全白做了。 别把自己当金枝玉叶 临睡时,缸子追厕所里悄悄提醒我:肖遥得挪窝呀,靠墙的地界是安全员专用的。我说我倒不在乎,睡哪不是睡,比熘厕所这边强不就得了。 缸子说你不能太好心眼,好心眼最后害自己。 我捅了他肚皮一下:「有你这样的哥们儿在,怕啥?」缸子脸上小小的不悦马上消失了。 回到铺上,倒是肖遥先说话了:「麦麦,咱俩倒个铺吧。」这叫有自知之明。 我说捣什么蛋,哪不是睁眼闭眼一天?阿英很积极地撺掇:「换、换、换,安全员熘墙根儿来,马甲!给换地儿!」马甲立刻跳过来把我和肖遥的铺盖倒了个地界,顺手把我的被子铺好。现在他是我的「小劳作」了。 一夜无话。早上大家都起了床,姜小娄还在被里窝着。吃早饭时,他说脑袋不好受,不吃了。我说待会我跟值班的管教给你要点药。蒋顺治没精打采地说麦哥你也帮我要点吧。姜小娄立刻说给你要点砒霜! 按规矩,这里的人有个头疼脑热的小毛病,看守所会给拿些药来。 饭毕,我让马甲喊报告。一会儿卢管来了。大家多少有些意外,因为昨晚他值夜班,按理今天上午应该歇了。 我正向卢管汇报姜蒋两人的病情,他已经注意到躺在那里的姜小娄:「那是谁呀!」我说姜小娄,脑袋疼呢? 「姜小娄!」卢管喊。 姜小娄肯定听得一清二楚,却没出音儿。 姜小娄踌躇着,左右为难,既要考虑形象,又不能不顾忌安全啊。 「我穿件衣服,被窝是肯定不出。」姜小娄突然激发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对策来,敷衍着穿上衣服,依旧侧身蜷在被窝里。我说你还是规规矩矩起来吧。 正说着,外面的门响了。 卢管大步流星跨进来,一看姜小娄还死狗似的赖在窝里,上前一把撩开被子,甩到地上:「起!」 姜小娄被泼了瓢冷水似的,激灵一下,半支起身子,委靡不振地皱着眉:「卢管,我真的头疼……」 卢管看着姜小娄的脸色诊断:「没大事,别把自己当金枝玉叶。」 送卢管出院门时,他从兜里掏出两袋药:「你保管着,给姜小娄和蒋顺治按时吃……以后谁不舒服都不准赖床,除非经过管教批准。姜小娄那种东西,别信他的邪。不过,一会儿你掂量着,看能少安排点劳动就少安排点。」 我觉得卢管能说出这句话来,真够意思的。 不能栽在这样的人手里 在一系列考验面前得分不高的姜小娄,开始变得有些灰头土脸。一连几天,在姜小娄仍不忘发些余威时,我注意到「强姦」等人虽然还不敢公然反抗,可眼神里已经抑制不住流露着不屑了。 姜小娄的头疼也差不多了,缸子和阿英时不时跟我甩两句闲话,说麦麦咱也不能总让他装二五八万呀,豆子是不是也给他来点?我说还不是你们以前把他捧起来的?沉沉吧,给他两天时间,看他觉不觉闷,看得出事儿的自己就下水了,不一定要别人拉破脸先,那样大家都好看。 第23页 缸子和阿英就都不言语了。 这天晚上,电视还没关,姜小娄跟我们聊的没趣,自己先去睡了。这时号儿里又塞进个人来,姜小娄只偏头扫了一眼,又腻巴巴晕过去了。 这位「新人」看上去有些老了,外形酷肖娄阿鼠,眼袋很明显,一对眼球却轴承珠子似的玲珑鼠窜,怎么看怎么是个反面人物。就那副长相,泥人张见了都得哭,捏不出那模子来呀。 缸子一看来人,马上就乐了:「咳,老筢子,我说啥来着,终归进来了吧!」 被叫做「老筢子」的人一见号里有熟人,又坐在「前铺」,立刻也眉开眼笑了:「哟,缸子,早来啦?」一副唐老鸭的嗓子,被谁掐着脖子似的。 缸子没接他话茬,偏头跟我说:「一傻帽儿,甭太罩他。」然后才招唿老筢子到前边坐。 老筢子把被卷放脚下,一边朝这头走,一边掏烟。我注意到他二目放光地盯着我们几个,对其他人连正眼都没搭,就知道这人很势利眼。 缸子指着我说:「这是咱们安全员。」 老筢子立刻喊了声「老大」,缸子说你别他妈找乐啊,人家麦麦是知识分子。 缸子说你这回是第五次了吧。 「小看我,六次。」老筢子用手比划了一下说。 「这回啥面儿?」 「没根。」老筢子咕嘟着嘴说:「以前咱都是盗窃,不就151、152两款吗,倒着要背错一字你加我一年,对这条,我门儿清。可这次我是带着几个徒弟干的,弄了个教唆,这条咱不熟啊。」 缸子笑道:「呵呵,这次弄好了,你后半辈儿就在里边养老吧。」 我说我在报纸上还真看到过,有一美国老头,从监狱里出来马上就去砸商店玻璃,就是为了再给抓回去坐牢,里面真是个养老的好地方。老筢子苦笑着,说咱跟人家能比吗? 缸子说我也纳闷了老筢子,你怎么就没有个改性,真的是贼性难改吗? 老筢子狠劲嘬口烟,一脸真诚地说:「我比你更着急,今年哥哥都63了,哪个正经人不早退休了?」 阿英笑着说,你不也退休了吗? 我们都笑起来。 老筢子较真儿地说:「瞎白话我是大伙儿的儿子,上次出来那会儿,我真发誓金盆洗手了,可这脚一撂到地上,就没那么简单啦,人得先顾这张嘴吧,我这人屁本事没有,一辈子就练了小偷小摸一门手艺。其实我也琢磨透了,说别的全是找辙,从根儿上挖,咱这种人就他妈是好吃懒做惯了,真狠下来,到街上蹬三轮捡破烂也能混饱肚子吧!」 缸子说你别跟谁都「咱咱」的,狗吃屎哪,我们跟你不是一道的。 「我们有理想有追求。」我现在已经有资格开大家的玩笑了。 老筢子媚笑着说我是说我自己不是东西呢。 当天没有细谈,老筢子进来那天晚上,我们把他叫过来沟通了一下,就让他去睡觉。老筢子稍微犹豫了一下才去动铺盖。后来我估计这老傢伙可能在那一瞬间,希望我发话,给他安排个体面一些的位置吧。 当时我忽略了一个细节,那就是姜小娄还睡在边上。 老筢子抱起铺盖,不含煳地沖姜小娄的脑袋喊:「嗨,里边挪挪!我给你挡风来了。」姜小娄转过脸来看一眼老筢子,目光冷漠不屑。老筢子可能一看姜小娄的娃娃脸就更不含煳了:「挪挪窝。」 「挪你妈逼!」 老筢子很意外似的愣了一下,马上就精神抖擞起来:「呵,你个小兔崽子还挺勐啊,你跟我冒充大人头怎么着?老哥啥没见过?」 老筢子貌不压众,又话里藏刺,对一个「新人」,姜小娄坚决不他。等我这边刚要作出反应时,姜小娄早亮着屁股跳出被窝,准备教训老筢子。老筢子一看就身经百战,胜负不说,经验总是有的,当时一看姜小娄那架势,就知道要开战,索性来了个先下手为强,展臂就把铺盖蒙姜小娄头上了,姜小娄起势未稳,遭到袭击,立刻倒在铺上,老筢子上去就打,隔着被子,通通地凿,像在揣一盆面。毕竟年轻,姜小娄勐一挣扎,在挨了几下之后就脱离了老筢子的控制,刚上岸的鲤鱼一样勃勃乱蹦着开始反攻,老筢子的口鼻很快就蹿出血来。 我一边喊叫着制止他们,一边向那里去。缸子、阿英和肖遥也动了起来。倒是马甲先我们一步把老筢子拦在墙角,我们也把赤条条的姜小娄笼络住了。 两个人都不含煳地叫骂着,似乎很不尽兴。 老筢子说:「一个小鸟屁,拿我当白菜!」 看来两个人都低估对方了,之所以必须开战,就是觉得不能栽在「这样的人」手里,那样以后就不好混了。 我先以大哥的身份训斥姜小娄给我添堵,又以特派安全员的角色教训老筢子「不省事」。缸子上去给了老筢子一脚:「你怎么进来就现!」 正乱乎着,后面窗口传来一声咆哮:「谁打架啦!」 回头一看,是大史。现在已经知道,大史以前是派出所的所长,因为把一个偷牛的打残了,被「下放」到这里来。大家一听到他咳嗽,一般连大气都不敢出了,生怕哪点动静惹他老人家不爽,给自己找不妥帖。 「我看会儿电视都不消停!那个光屁股的给我过来!」大史用手一点姜小娄。没注意姜小娄什么时候已套上一条三角裤。 第24页 姜小娄趿拉着鞋,颠儿颠儿跑到窗口前,买好地叫一声「史管」。 我们偷偷乐起来。 大史接着说:「不许裸睡,知道不?」 「知道,史管我错了。」 「不是你错了还是我错啦,没错抓你进来干吗?谁是安全员?」 我赶紧过去赔笑,并且希望他没有认出我来,毕竟现在剃了光头,在形象上应该和刚进来时候有不小差别。 「你怎么管的号儿?」大史对我的态度倒比对姜小娄好些。 「突发事件。」我说。 「别跟我拽词,大学生吧?今晚上也有你责任,一会儿你看着他们俩,两个班以后再让他们睡,给我好好背监规……」 我们忙不迭答应,没想到老筢子突然谄笑着开口道:「史管,您还没退哪。」大史略低一下头,看清了老筢子的脸:「操,老筢子呀,你又回来了,多大啦?」 「63啦。」 「还是盗窃?」 「这回教唆。」 「老货你是想死在监狱里呀。」大史直起腰杆,咳嗽一声,走了。 老筢子还笑呵呵地站在那里,似乎为证实了自己的沧桑歷史而骄傲着。 挂了姜小娄 当晚陪姜小娄和老筢子熬了两个小时。为了不造成人力资源的浪费,我把头两个夜班的人撤了,让他们睡觉。跟后来我遇到的很多犯人头领比起来,我当时的做法真的算极有人味儿了。 你不能怜悯任何人,包括你自己。这话是缸子告诉我的,他说监狱这种地方才真正锻鍊人,能够让人无坚不摧也坚不可摧。人一有怜悯心,就会形成自己的弱点,就容易被利用和攻击,当你倒霉的时候,就会发现你怜悯过的那些人正在看你的笑话。我开始对他的话并不以为然,我依旧坚信着同情心是一种美德。 后来我安排老筢子插姜小娄和安徽中间睡了。老筢子因为不知道姜小娄是哪路神仙,只是觉得终于睡在他的「里面」了,是一种名分上的优胜,所以躺下时满足地「哎」了一声,诚心给姜小娄听。姜小娄警告老筢子不要压他的被子,老筢子不屑地扫他一眼,狠劲往「强姦」那边挤了挤,「强姦」不满地挪了下身子,没有出声。 我只是觉得他们挺可笑,又有些可怜。很困了,也懒得管许多,先睡下。 转天傍午,卢管来了。进门就提昨晚的事情,指着姜小娄:「我一猜就是你!」 姜小娄蔫蔫的不说话。 「你也不是好油!」卢管又转向老筢子:「刚进来就闹,可惜你那一大把年纪!」 老筢子一脸悔意:「卢管,是我不对,不该给您惹麻烦。那小兄弟虽然愣了点,可我这岁数的,怎么也该忍呀。我不对,我不对。」够阴险的,顺便还不忘了捎上一状,不愧是老油条。 卢管果然听出了老筢子的弦外之音,立刻眼里不揉沙子地追究姜小娄昨天的劣迹,最后转头向我核证,我说我当时在看电视,不知他们怎么就滚一块儿去了,接着我强调我很快就控制了事态。 卢管一看,猜测我是不愿意揭发姜小娄:「麦麦,我听出来了,你不愿惹他。可他再三违犯监规,不处理不行!」言毕去也。 姜小娄神情迷惘,故作镇静地坐下:「操,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豁出去了。」 大家都在等卢管回来,心情各异。 卢管回来时,带着「劳动号」的两个人,提了一挂铁镣:「上次你违犯监规没处理,这回给你补上,让你再打闹!」卢管一摆手,「劳动号」的人立刻蹲在姜小娄脚下,给他套上脚镣,喀哒一响,卡环处用一把将军锁咬死。姜小娄表情木然,似乎有点发傻,那意思像在说:值当的吗? 「啥时候摘链儿,看你表现。」卢管说完,带着队伍走了。姜小娄倒故作潇洒地笑了,往前迈步,才知道很吃力,弄一个趔趄,忙伸手撑在墙上。 缸子说:「挂链儿是个学问,你这样走路,用不了一天,脚脖子就磨破了。撕点布条,把链缠上,再拴个提手,用手拎着走,自己轻松,别人也不烦,要不整天哗啦哗啦的,谁受得了?」姜小娄说我就哗啦哗啦,越到晚上越哗啦,我不好受,你们谁也甭舒服。 说归说,最后还是乖乖地找条破秋裤,撕了好多布条,把铁镣一圈圈缠起,又在镣子中间挽了条长线,姜小娄走路时就提了线,把脚镣悬离地面:「——嘿,是舒服多了。」 姜小娄挂了链儿,自我感觉突然良好起来,以为又挣了一个资本,以为比别人更流氓了,前面被杀下去的威风似乎又高涨起来,整天提着脚镣,来回熘达,咋咋唿唿,好像号房里要盛不下他了。 缸子背后说:「还是栽的不够。」 老筢子也煽乎说:「那还不容易?抓空给他上一课呗。」 我说你们都省省吧。 坏门儿 晚上睡觉时,姜小娄就遇到难题了,这裤子怎么脱呀?开始两天,大家研究了半天,都说没辙,就等着长虱子吧。姜小娄苦恼地合衣而卧,晚上不停地翻身,脚底下一个劲地响动。 缸子偷偷跟我说:「戴链儿也能把裤子脱下来,就是不教给他。」 我躺被窝里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怎么把裤子从两个脚环里褪出来,看来是个技术活儿啊。 转天缸子突然又假惺惺跟姜小娄说:「嗨,我琢磨出来啦,你这裤子能脱下来了!」姜小娄不信,缸子就热情地帮他把裤子在脚环里左绕右绕地,魔术一般,突然就出来了,姜小娄那个美呀,赶紧自己动手脱里面的秋裤,却怎么也绕不出来,缸子又耐心地辅导了一番,终于成功。转天早上,姜小娄却又穿不上裤子啦,缸子马上跳过去指导,姜小娄对这项新技能非常满意。 第25页 缸子给姜小娄帮忙时,老筢子在一旁不时指点一下,姜小娄也没反感。事后跟老筢子也开始过话,老筢子大度地说:「啥事过去就过去了,别记毒,都是老爷们儿嘛。」一老一少笑泯恩仇。 可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姜小娄正无聊地熘达着,老筢子跟缸子说:「那些老犯儿多油啊,像那镣子鼓捣两下就开了,根本锁不住人家。」 老筢子的音量拿捏得适度,刚好够旁边的姜小娄听到。姜小娄果然来了精神儿,问老筢子怎么开链儿。老筢子紧张兮兮地摆手,说我可不弄那玩意儿啊,本来就已经打上教唆了。缸子说开锁你老本行嘛。老筢子说那是,什么锁到我手里都跟一团泥似的,怎么捏巴怎么是。姜小娄兴致盎然地说老筢子你给我来来,来来吧。老筢子说什么也不干,最后姜小娄气鼓鼓地说一句「牛逼啥?」转身进屋了。 阿英赶紧起来趴窗户窥探,然后兴奋地向我们汇报:「找铁丝呢,拆笤帚呢。」 缸子和老筢子相视一笑:「糠货。」 我说缸子你们又使什么坏门儿呢? 缸子说你就等着瞧好吧。然后凑我耳朵边上嘀咕:「想法把这小子从号里弄走啊。」我没说什么,心想姜小娄这块料要真的走了,我会感觉轻松不少呢,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我默认了他们的阴谋。 过了十来分钟的样子吧,里面突然传出一声尖叫:「哈哈,不管我?有啥呀!」伴随着一阵喜悦的铁镣声,姜小娄唱着跑调的「啥事都难不倒」蹦出来。镣子的一头还套在脚踝上,另一头却赫然拎在手中! 缸子咋唿道:「你把锁给捅开啦,本事大啦!」 「你以为都跟你赛的,比基多耳!」 「你削耳赛基!」缸子笑着反击。 我说姜小娄你小心点,这可不是好玩的,姜小娄说只要你们不给我上眼药就行了。 我问缸子想给人家姜小娄下什么绊子,缸子说其实是逗他玩呢,没想到他还真给弄开了,往后让管教知道了,吃了还是兜着就是他自己的事了。然后缸子诡秘地对我说:「你是安全员,这事你还得多个心眼,卢管要是知道了,你也跑不了啊。」 我笑笑,没有说话。缸子的意思我明白,我要自保,就只有选择两条路,一是马上制止姜小娄继续违纪,二是积极举报。举报的事我做不出来,劝姜小娄好自为之大概会有效果,他还不至于混蛋到不知好歹,但从根本上杜绝他的显示心却不太可能,姜小娄开镣子,最主要的追求不是「自由」,而是向大家显示他有多厉害,显示他具有和管教对抗的无与伦比的智慧和勇气。 其实我挺同情这孩子的,他现在给我的感觉,就像缸子他们背后给他下的结论一样:说流氓不流氓,说傻瓜不傻瓜。缸子说:姜小娄这样的,到劳改队里,叫「怪鸟」。 由于近来号里表现不佳,工作负责的卢管开始找我们谈心。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我。 卢管开门时,姜小娄的脚链儿还开着一头,当时吓得他脸儿都跑色了,抱腿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只冬眠的蛤蟆。 在拘押室门外不远处有个临时值班室,卢管挺和蔼地让我坐下。 然后开始谈号里的事,卢管说:「你跟他们不一样,让你管号儿是我的一个实验,你最近感觉怎么样?」 听说这卢管是个大学生,警校的,这些进入监管系统的大学毕业生,跟那些转业军人来的警察相比,似乎多了些同情心和恰当的正气,管理手段也相对文明。 卢管一问,我赶紧说:「还可以,大家都给面子,缸子这样的多次犯也挺维护我的,倒是我自己有时候跟他们拉不下脸来。」卢管马上说:「跟他们甭太温柔,有不服气的就告诉我,咱一定好好惩办他!」 给我打完气,很自然就提起姜小娄来。我先摸着卢管的脉贬了几句,说这小子最混了,整个一野狗,然后又婉转地说了些他的好处,说这孩子多少也有点人心,见了他爸来信里写到「一斤菠菜5分钱」的时候还掉了眼泪。我说他就是岁数小,在外面可能被宠坏了,进来后又没遇到好人,给带歪了,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是可以把他转化到正确的道路上来的。 卢管沉吟着点了一下头,看来对我的思想觉悟很满意。但还是补充了一句:「对他们不要大意,这里的人复杂得很,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我说是呀,还是您经验丰富,看得透彻。 卢管有些满意地问:「这两天姜小娄情绪咋样?」 「老实多了,刚才还跟我说,让我跟您求求情,早点给他摘链儿呢。」 卢管把我送回号房,又提走了新来的老筢子。 我进去就跟姜小娄学了刚才我跟卢管说的话:「我可替你美言到家了,以后要再给我惹病,就不够意思啦!卢管说你是死狗扶不上墙,我说我就不信姜小娄没有一点上进心!」后一句是我即兴编造的,为了刺激姜小娄。 姜小娄已经把镣子锁好。 「麦哥你这就看对人了,我今儿就开始捡豆子,只比别人多不比别人少!让他们谁也说不出话来,以后只要你一挥手,我就是傻逼青年壮劳力,哪里需要哪里去!」姜小娄气宇轩昂地表忠心,我心里美呀——终于用软刀子剔掉了这块臭骨头,我对自己的管理水平更加有信心了。这种智商不理想的人专吃这套,拿对把了,就是一顺毛驴。 第26页 姜小娄说到做到,当场就趿拉着镣子凑我跟前捡起豆子来,总算开始了形象工程的第一步。 一会儿卢管把老筢子送了回来,白我一眼,然后叫姜小娄。姜小娄站起来提起链儿刚要往外走,卢管又说你先等会儿,雷刚来! 缸子屁颠屁颠跟了去,我看见老筢子诡秘地和缸子交换了一个眼神,缸子挤咕着眼笑了一下,豁牙子露出来,空虚的黑洞里隐约有什么阴谋。 缸子回来得很快,卢管咣当把门拍上,大叫一声「姜小娄」,姜小娄一激灵站起来,起得急了,脚下有些不稳。 「敢自己把镣子弄开!这里装不下你了是吧!等会儿给你换个地儿!」说罢,风风火火走了。 我当时有些蒙。 姜小娄环顾左右,绝望地呻吟:「好呀,把我给谍了。」 缸子义愤填膺地站起来,脸朝门申诉道:「嘿,这不明摆着给我下套儿嘛!好像我给姜小娄使坏似的。」老筢子也附和道:「我这还冤着呢,你说刚才就提了咱们几个人,我跟小娄前两天又有过节,这黑锅不得让我先背嘛!嘿,他姥姥的,玩儿人呀!」 我发现姜小娄看我的眼神异样了。我的心忽悠冷起来,我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缸子和老筢子这两个混蛋,借整姜小娄的机会把我捎带着一块给阴了。 我当时要是跟缸子、老筢子一样为自己开脱,就成闹剧了,也显得自己特没水准。所以我只真诚地对姜小娄说:「弟弟你也甭多想,没用。以后时间长着呢,什么事都有露头的时候。」 姜小娄一副「很受伤」的样子:「哎,我算看透了,谁跟谁好呀,都是假的。」 缸子说:「说别的都没用,想想下步咋办吧。」老筢子也安慰他说:「弟弟,孩子都掉井里了,你也甭心疼那小棉袄啦,惹事就得搪事,才像个爷们儿。」 姜小娄把脖子一横:「我怕啥!上刀山,下火海,爷们儿也不眨下眼!」然后哗拉拉提着脚镣,进里面等死了。 阿英轻笑着,跟缸子说:「这下錛大了。」 缸子说了句活该,就不再多言语了。我们都不说话,各自心不在焉地捡着豆子,我只在心里不停地说:缸子呀缸子,你小子也跟我玩这一套啊。同时也猜测着姜小娄下一步会受到什么惩罚,显然,卢管对这么严重的违纪现象不会简单地结了。 果然,时间不长,卢管回来就给姜小娄下了脚镣,边说:「你这是得关笼子了,自找的,敢偷偷开锁!严重违犯监规!」说完,让旁边的「劳动号」把脚镣提走了,回头吩咐姜小娄:「走!」 铁门一关,缸子立刻说:「这下姜小娄彻底沉底儿了。」 我说笼子是什么啊? 阿英笑道:「就是一小铁笼子,一米半高,把人双手往顶子上一铐,门一关,要蹲蹲不下,想站站不直。这是惩罚严重违犯监规的戒具! 「在什么地方啊?我没注意过。」 马甲过来说:「就在西边大墙底下,收豆子时候,你探头一看就看见了。」 半个小时以后,隐约听到人声。马甲耳贼,立刻说:「姜小娄。」 仔细听,果然是姜小娄,似乎在求管教放他出去。 晚饭后,姜小娄被值班管教带了回来,进门时表情委靡。 管教吩咐他收拾东西,调号。我们都不出声,看他默默地、动作迟缓地打点着行李。姜小娄抱起背包的时候,我忍不住说了句:「小娄,带两盒烟吧,到别的号儿好好混。」 姜小娄看着我把两盒烟塞进他口袋,没有说话。我心里突然有些懊恼和别扭:这小子会不会还在以为我谍了他,送烟恰恰是内疚的表示? 姜小娄扫视了大家一眼,有些悽惨地笑一下,眼睛微微发红,肯定不是依恋。姜小娄不死心啊。直到离开这号房,他或许也没弄懂自己怎么混到这一步。 缸子给大伙上课说:是什么样的人,总有一天会显现出来,龙还是龙,虫还是虫。用个不恰当的比喻,监狱是一块很好的「试金石」,一个人的本性如何,在监狱这个特殊的空间里,能够最充分地被揭示出来。和「社会上」一样,监狱里面也有不少装蒜的傢伙,自以为感觉特棒,捨我其谁呀,其实色厉内荏,败絮其中,这种人叫「假人头」,但他们经歷不起关键考验,遇到「事儿」了就尿裤。这样的人,在监狱里面,比老老实实认命没出息的「鸟屁」还让人看不起。 缸子说:「看着吧,这小子到一个没有熟人的号里,立马就直眼,到时候就想念咱哥们儿当初捧他时的小日子多淤了。」「淤」,用外面的话说,基本就是「舒服」的意思吧。 老筢子分析:「这种人来疯饱了横的主儿,从开始就不能给他阳光。一炮先干沉底了,以后怎么使怎么有,让他趴着他不敢躺着,让他撅着他不敢腆着。」 我说你们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呀。 黄坎肩 卸载了姜小娄,号房里显得清净了许多,「强姦」等人的压力恐怕也减轻一大块吧,加上我的平民化思路,号房里的民主气氛比以前浓厚了,「靠厕所那边的」人偶尔也试着跟「前铺的」开一两句玩笑,以前遗留下来的紧张空气渐渐被稀释着,我觉得这样挺好。 缸子可不这样以为。 他说不能给那些鸟屁好脸,混疲塌了就不好管了。老筢子虽然还睡边儿上,但在心理上可能觉得已经是贵族了,也怂恿我要树立当老大的权威,不能跟「他们」嘻嘻哈哈,就得有点「狠茬儿」。我说平时谁跟我嘻嘻哈哈都行,遇到正事要是给我拉拉胯掉链子,我也真拉得下脸来。我是诚心说给老筢子听的,几个照面儿过来,我就觉得这老头做人伪劣,质量不高。 第27页 日子长了,倒是对阿英的好感多起来。这小子就是嘎,爱拿别人找乐儿,把自己的欢乐直接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不过没有阴谋诡计,不会耍两面三刀,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你不用费脑子琢磨他举措的细节,没什么深意,就是他已经表现出来的那些东西——虽然一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阿英坏得「单纯」,坏在表面,坏得叫人「放心」。缸子和老筢子就显得阴险,经过姜小娄这一件事,我就对他们失去了起码的信赖,尤其对缸子,更多了几分心冷。 但表面上,大家还得拼命维持着虚伪的和睦,盒饭来了,我必定要和阿英、缸子共享,谁谁的情书也好家信也罢依旧写得心忙,阿英和缸子的「工作」也搞得很认真,帮我把劳动、纪律和内务维护得很好,我也乐得清闲,在他们对其他人动作过火的时候,我也总是充当那个唱红脸的。 「好人都叫你做了。」阿英说。 我看见老筢子跟鬼螃蟹嘀嘀咕咕的,一看就没好事,当时就气唿唿吆喝他:「老筢子你又教唆啥呢?」老筢子立刻禁声,鬼螃蟹也不安地看我一眼。 进来快一个月了,还没跟鬼螃蟹正式聊过,不过乍看还算老实,也是一穷人家孩子,为了快速致富把田里的变压器拆走卖了。他平常总跟大伙强调那个变压器是「不带电」的,因为缸子说过,盗窃带电的电力设备判得比较重。 也巧,转天鬼螃蟹就成了第一个穿黄坎肩开庭的人,鬼螃蟹边扣扣子边紧张地抱怨:「怎么开庭也不提前言语一声?」 下午鬼螃蟹一回来,不太服气地说:「你说我这个怎么不打个盗窃呢?愣打上破坏电力啦。听说盗窃3000块钱才判一年,那变压器我统共卖了400。」 缸子说你别光屁股吓鬼胆大不嫌寒碜了,谁叫你不学法呀,偷啥也别偷电力,抢谁也别抢银行啊,看老筢子了么,别瞅长那损德行,经验比你多海啦。偷行,让人发现了就跑,逮住了认揍别还手,一还手,弄不好就打成抢劫,法律就这么定的,偷轻抢重沾花要命,在论的。 一会儿就听鬼螃蟹在那边吓唬蒋顺治:「上午法官说了,破坏电力可轻不了,我判完了,就是你!让你出来不好好打工,这下老婆孩子全成别人的了。」 看着蒋顺治忧心似火的样子,我说鬼螃蟹你再扰乱军心就正法了你。 蒋顺治这几天心情正郁闷着,给老婆写了信,至今没有回音,大家又拿他老婆开了许多没人性的玩笑,给他预言说老婆肯定是跟人跑了。 看《还珠格格》时,蒋顺治说过,他的老婆很像紫薇。 学法串供 11月初,看守所的暖气管儿热了,应该是调试吧。大家都很高兴,尤其是被子薄的几个人,毕竟天气渐冷,有人已经开始感到难熬。 我给家里写信,用轻松调侃的语气告诉他们「我单位已经通暖」,让家里放心。我其实真的担心父母和琳婧为我太分心,何况琳婧还怀着孩子,离预产期已经只有一个多月。家里已经请了律师,说最近就会来见我。 因为他们都说38天内如果不下捕票,就很有放我走人的可能,所以「期限」越近,心里越有些毛糙,并且多了几分跳出牢笼的渴望。 很快我的美梦就破灭了。 我进来37天头上,刑警小扈在窗口一喊我,我立刻就蹿了过去,问他:「捕了?」其实我是希望他给我带来好消息的,我当时有些昏头,如果要放人,是不会在窗口提名的。 小扈把「捕票」递进来,我稍微一愣神,就签了。「涉嫌窝藏」,我看到我的罪名少了「包庇」那一条,有些不解,明明包庇嘛,怎么打上「窝藏」?我顺嘴问了他一句,小扈笑着说:「你大学生还不懂这个?」 「回头你给我拿本《刑法》来怎样?」 小扈说案子到这一步,他们就不插手了,交差了。 几天后我还是从法院的朋友那里得到了一本新《刑法》,号房里马上掀起了一个学法的高潮,那种追求上进的热情高涨得不容置疑。 我找到了和我有关的那条,是三百一十条: 「明知是犯罪的人而为其提供隐藏处所、财物,帮助其逃匿或者作假证明包庇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这才老实下来。我说我是「窝藏」,不过我这不算「情节严重的」吧。 过了几天,律师来了,四十来岁一女的,姓胡,很干练的样子。律师首先告诉我一个意外的喜讯,说我有了一个女儿了,算了算,女儿是在我进来整整一个月的时候出生的,早产一个月。当时真是喜愧交加,我相信女儿早产一定和我的事情有关,真想看看女儿的样子,只有那样,才能真正找到初为人父的感觉,新奇还是喜悦?可惜我永远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甚至不知道将来该如何面对那个我生命里的奇蹟。 在提讯室,胡律师说本想给你办取保候审,以为不成问题,可没想到难度那么大。我说我已经给家里惹不少麻烦了,别让他们再费心。提到案情,律师说咱这里还不允许律师查卷,你跟我就实话实说吧。我把案子一谈,她说除了送钱的事,别的没了吧。我说没了。 「那这事大不了。」她胸有成竹似的,顺手塞我嘴里一颗定心丸。 第28页 「如果那笔钱是我还他的欠款呢?该怎么算?」我望着她细眉毛下面的大眼睛问。 律师往前凑了下身子:「你说『如果』是什么意思?」我说施展也会这样讲。胡律师沉吟了一下,笑着:「能这样就好办了,我有把握给你作无罪辩护。不要弄巧成拙就成,我下次来的时候,能给我个准信儿吗?」 「现在就可以了。」 律师放松地往椅子上一靠,目光含着笑从镜片后面向我吹来:「好啊你……这个官司好打了,只要不出差头,包你出来。」 之所以跟律师讲那一通,是因为前两天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劳动号的来送开水,其中一个胖子突然扔给我一盒烟,表情神秘又紧张。根据这一段时间的经验,我意识到烟盒里有文章。 跑厕所蹲在茅坑上打开,果然看到两个纸卷,展开,一张是100元的代金券,另一张是个便条,没有署名,但肯定是施展传来的。 施展先对牵连了我简单抱了个歉,然后说:记住,就说那钱是你还我的,这样估计就打不上窝藏了。 我赶紧把纸条撕成雪片,撒茅坑里放水沖走了。出去就给院里捡豆子的弟兄们撒烟,勐然想起一句话来:提裤子不认帐。这事要让人抓住证据,不仅我和施展不好受,那个通讯员也担待不起,施展给了他什么好处不得而知,从他动作的熟练程度上分析,干这勾当也不会是头遭了。 对这些「不正之风」,我一方面忧愤,一方面又因为自己能够成为受益者而庆幸,扎旮旯偷着乐。 那些日子总体上感觉挺臭美的。 不过,在我进来之前,从来没想像过世上竟有这么多的小偷、强盗和流氓、无赖,有这么多的骯脏、龌龊和卑鄙、下流,有这样赤裸的恃强凌弱,有这样坦然的麻木不仁;有这样集中的痛苦和绝望…… 直面丑恶,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我当时还不能预见,这种可怕的感觉尚且仅仅是一小小又小小的开端。 武二郎 随着对环境的熟悉和适应,羁押生活的无聊开始显露无遗。和默片时代里卓别林表演的拧螺丝工人一样,我们每天的生活都是无比枯燥地重复着。固定的狭小的空间,一天24小时,每个人都不得不面对同样的面孔,刻板的科目,吃饭,劳动,盘板「学习」,吃饭,值班,睡觉,醒来后接着吃饭、劳动……开始下一轮重复,周而復始,连所有人的野蛮、乖戾、无耻或者无奈、软弱都是一样,似乎一群精益求精的演员,在一遍遍对着镜头重拍,永远找不到满意的效果,没有导演,没有喊「停」的人。 枯燥,烦闷,压抑。对自由的渴望,因为过于强烈而转向委靡,似乎挣扎得太厉害了,精神已经渐渐疲软下去,将来的事情很少能让大家兴奋了,每个人要面对的是当下的现实,当下的生存和生存的烦恼、生存的枯燥、烦闷与压抑。 时间愈久,这样的感觉愈强烈。 环境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我发现自己的怜悯心和正气正在被粗糙地打磨着,知识分子的形象也不他妈照顾了,时不时骂街,跟谁的妈妈姥姥都亲,连缸子和阿英这样的狗烂儿都有些不适应我的进步,说听我讲脏话还挺别扭,我说头一回搁里都别扭,缸子就大笑着说麦麦你真的变了。 缸子说:「其实流氓特爱跟知识分子交朋友,显得自己有水平不是?」 我说我就不给你那个显摆的机会,我偏不当知识分子了。缸子就严肃地警告我说到劳改队里你要耍流氓那一套保准儿吃亏,你半路出家,从骨子里没有流氓的狠劲毒劲,遇见真流氓就傻了。 我马上引用了从这里新学来的一句话回敬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不这样互相开开涮,更不知道一天天怎么混了。 于是常盼着能有一些新鲜的刺激,使麻木下去的细胞活跃起来。最简单的改变就是抓来新人,给大家带进外面的消息,或者变成我们一个新的娱乐对象。 ——毫无疑问,「武二郎」的加盟暂时填补了这个空白。 武二郎进来时就挂着脚镣。 送犯人的管教把我叫到旁边嘱咐:「死人案,看紧点,别让他熘边儿睡。」 我赶紧跟缸子他们碰了一下,缸子说死人案在看守所里是大事,一天24小时得派人盯着。我不敢掉以轻心,立刻暗中布置,要大家晚上值班时提高警惕,既要配合政府防止杀人犯自绝于人民,更要提防他抱着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的错误思想伤及无辜,就算屋里不少人都该死也轮不上他过瘾。 我警告说谁的班上出了事谁兜着!其实我心里明镜儿似的,谁出了事我都脱不了干系,现在觉得当官有当官的不爽了。 卢管知道情况后,专门进来跟杀人的聊了一会儿。于是知道那个挺魁梧的傢伙叫武当,家就在离县城很近的村里。武当神情昂扬,告诉卢管他捅的是他的一个乡亲,自首的。 卢管说:「我就喜欢这样的,敢作敢当!自首好啊,能轻判好多呢。你在这里好好呆着,别想那么多,事情已经出了,想也没用。看你这气色也是红脸汉子,扛得起事的人。有啥困难就跟麦麦说。另外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们村里来了一拖拉机的人,联名保你呢。」 武当眼里闪出一线光。 第29页 卢管给武当打足了气,临走时又单独嘱咐了我几句,基本思想还是要绷紧神经,不能百密一疏。 晚上我们把武当叫到前铺来,跟他一通瞎聊,提外面的这个那个,缸子居然跟武当攀上了亲,一竿子打不着两竿子扎瞎眼的转轴亲。缸子管武当叫「二哥」。我们也就顺着叫。 二哥的情绪非常好,似乎已经忘了脚上挂着的累赘。这就是思想工作的力量。 要的就是这效果。 脸儿一亲,缸子就放开问了:「二哥你这是咋回事?」 「不瞒你们说,我都有些嫌牙碜。」武当勐吸一口烟,继续说:「我捅的是我嫂子一相好的。在当块儿也是一恶霸,我算为民除害——我跟警察就这么说的。」 阿英跟捧道:「二哥你整个就是一武二郎啊!」 「我大哥没好多年了,稀里煳涂就病死了。我早就怀疑这里有藏手。」武当越说越像武二郎了。 我说二哥你在外面干啥的? 「做生意。」武当诚恳地回答。 「做啥生意啊?」我看他形象上好像跟生意人有些距离。 「也没啥大买卖,就是骑车驮菜,转村买卖。」 我好悬没笑出来。武当却陷进绵长的回忆里:「我不容易啊,我妈在我两岁那会儿开始守寡,在村里总受欺负,那阵儿还是生产队呢,一家子基本上没吃过饱饭。我15岁就跟人上新疆开矿去了,伊犁昭苏县,阿克牙子牧场那片儿有个加曼台锰矿,那阵儿还没有归矿物局,就是私人的。」 「二哥你还见过大世面呢。」可能听到武当熟练地说出一串陌生的像外国单词似的地名,阿英显得很崇拜。 武当自豪地说:「我在那里放炮,干得好啊,矿长待咱不薄,后来我娶了咱老家的媳妇,就把她也接过去。可她死活受不了那个地方,水土人情都不服,又赶上矿里出事故,我就带着家回来了。回来快10年了。操的,不回来也没这个事儿!」武当懊恼地把脚镣抖出一个响来。 我发现武当很健谈。 缸子说你这个事是怎么犯的? 武当神采飞扬地讲道:「我捅那个李大秋啊,在我们那就是一地痞,混横不讲理,踢寡妇门挖绝户坟的坏事算做绝了,没人敢惹。人家大法不犯,小错不断,派出所拿他也没法儿,加上守家在地的,大壳帽也轻易不愿招惹他。我嫂子也不争气,愣跟他扯上闲篇儿了。在咱农村这事儿寒碜呀,我老娘气得差点瘫了,我侄子也他妈没血性,就知道跟我念叨,撺掇我管管他妈。我一小叔子,怎么跟嫂子说那个事?你熬不住了走个道儿也没人拦着呀,现在跟我妈那个时候不一样了,爹死娘嫁人很正常嘛。」 正常,我们都说。 「前俩月吧,我跟李大秋在街里碰见了,我就警告他少往我嫂子那跑。那小子说是你嫂子犯骚勾搭我!我说再让我看见,我就宰了你狗操的。他说还真看不透你!我们说呛了,当时就动手了,那小子手黑,拿一板砖开我脑袋上了,现在还有一疤瘌呢。」 我们在武当的正确指引下,找到了他后脑勺上铜钱大的一个痕迹。 「从那天起,我就憋着劲呢。」武当恨恨地说。 「有仇不报非君子!」阿英首肯道。 「那天让我逮着机会了!」武当解气地说:「我侄子给我打电话说李大秋又上他们家去了,我说你甭管了!然后揣把剔骨刀就奔我嫂子家了。一看李大秋还有俩乡亲正跟我嫂子来麻将,我说李大秋你马上给我滚蛋,李大秋比我壮,当时没把我搁眼里,连屁股也没动,说你个手下败将跟我牛逼哄哄干什么,我上去就把桌子给掀了。麻将哗啦一散,李大秋上来就给我一眼儿炮,我躲开了,扑过去把他给按底下了。那两个来牌的往起一拉我,操!李大秋藉机翻起来,从后面把我搂上了,一只手抓到我卵子,叫着非把我废了不可,我真红眼了,一挣膀子,腾出一只手来,刀子可就抽出来了,扑扑从裆底下就往后面捅了两下,那傢伙当时就叫妈了,我扎他大腿根儿了,血往外蹿,跟水龙头似的,我不解气,照逼肚子上来一脚就走了。出门一想,这事完不了呀,跟打一乌眼青不一样,就奔我三叔家了,我三叔是村长。我告诉三叔说我捅人了,给报案吧。」 「你这顶天算故意伤害,怎么打上故意杀了?是不是打的杀人未遂呀?你自己弄煳涂了吧。」缸子分析道。 「哪呀,我一直以为那孙子死不了,我也没想真弄死他呀,扎大腿两刀能死人?进刑警队的时候,我还跟警察说呢,我说我就是想为民除害。后来警察跟我说李大秋死了,你这是故意杀人,我当时就蒙了。」 缸子说:「你那是捅大动脉上了……你那口供没录好,应该从开始就咬定是想扎他一下让他长长记性,能打个伤害致死就好多了。」 「我就是没想到他会死球儿。」一涉及实质问题,武当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现实处境了,神情有些恍惚。 我一看形势不妙,马上给缸子丢个眼神说:「没大事儿,一个自首,一个联名取保,都帮你大忙了。」缸子马上说:「就是就是,弄好了也就弄个十来年,现在减刑又容易,最多十年就出来,像你这样,出来四十几岁,正当年呢,啥事也不耽误。」 肖遥说:「主要是为村里除了一害,出来以后大家也都会高看你。」 第30页 武当直了直嵴樑,强颜道:「哥们儿扛得起,判多少扛多少,怎么也是一条人命换的。」缸子马上跟风说:「就是嘛,想开了就啥都不在乎了。身子都掉井里了,靠耳朵还能挂住?」 晚上好歹安顿武当睡下,心里一块石头算暂时落地。 心有戚戚 以后我们就管武当喊二哥,他心情好的时候,也叫他武二郎。 我叫他武二郎时,就说其实你嫂子按说比金莲还命苦,追求点个人幸福也可以理解。武当说那也得找西门庆,不能找蒋门神啊,我说那有什么区别?武当说至少西门庆还文质彬彬,蒋门神整个一地痞嘛。 阿英说苍蝇不叮没缝的蛋,你嫂子是不是本身就有些骚呀?武当说那我不能说,毕竟她还是我们老武家人。 我们开玩笑的时候,缸子显得热情不高,心不在焉。他最近有点烦。 缸子的起诉下来了,一看就有些上火,脑门子筋都蹦出来了:「操,怎么给我加了一条持刀入室啦!」 阿英凑过去看了看起诉,满腹狐疑地望着缸子:「你是不是瞒着一手,细节都没跟我们交代?还是警察叔叔眼贼!」缸子急赤白脸地辩称:「不跟你们逗,我脑袋真大了。这一变动,就得多判他妈一倍。」缸子扳不倒骑兔子,怎么也呆不稳当了。 我赶紧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缸子一脸无辜地说,小卖部那个傻波依不是打110了吗,咱不是不懂法的人,知道这事不出什么都不算,出来就套上「抢劫」。认倒霉,谁让咱当时脑子里没有绷紧那根弦呢。缸子说我一直就没觉得冤,咱这就叫抢劫,法律就这么规定的,咱服气,该你倒霉就得认。可我这事也他妈太离谱啦!缸子抖着白纸黑字的起诉书喊。 缸子说,刀子是我的,可我根本没掏出来。在腰里别着,整天别着呀,我对社会没有安全感还犯法?我从小卖部拿完钱,就请刚出来的哥们儿喝酒去了,警察从饭店把我掏走的,一搜,刀子出来了,当时还问了,我说那刀根本就没掏出来,也从来没想掏它,用得着嘛! 阿英说肯定是小卖部那孙子诬赖你的。 那也得跟我核实一下吧!从来没有人再问过我刀子的事,我以为落个没收就完事了呢。操他妈的,也太不挨边儿啦! 我安慰他说,要真像你说的那样,到法庭上还有一拼,不一定就打上持刀。 缸子说你不知道,我就在下边能耐,一到法庭上情绪就容易激动,茶壶里煮饺子,光心里有数,倒不出来呀,又没有律师给把关,到时候肯定跟他们急,再打上我一个态度恶劣,那不土地爷掏耳朵净剩她妈崴泥了? 我说这辩护词我给你写不得了? 缸子笑逐颜开:「嘿,以前还真没动过这个心眼儿。」 我说那是你对我的重视还不够。 我说不就把刀子的事说清楚就行了吗?不过我没打过官司,这格式什么的你清楚吧。缸子说没什么格式,就是最后陈述时我念的那个东西,我悔罪的心情一定要写上,告诉法官我要用悔恨的泪水洗刷我的一生。我笑道这都哪来的词儿,缸子说上次进去时候他就这么说的,效果还不错。我说那就给你写上,不过别跟别人说是我写的,我嫌寒碜。 武当在一旁着急地说:「麦麦你也给我写一份吧。」我笑起来:「事儿刚到哪呀,二哥你也太急点儿了吧。」鬼螃蟹也悔意顿生,说早知道让你给写个陈述了,我那变压器是不带电的呀。 正说着,外面突然门响,管教喊武当的名字呢。 武当去了一趟提讯室,回来时脸色不错。阿英猴急着问他警察咋说的? 武当很轻松地说:「巧了,那刑警是从我们派出所调来的,那人挺和气。」 「关键是那杀猪刀,你提了没有?」 缸子对刀子耿耿于怀。「说了,我说那刀是从我嫂子家地上捡的,警察给记下了,我都签字了。」武当天真地笑着。 缸子说那就行,下面就看你嫂子和那两个玩牌的怎么说了,要是他们帮你,你还真没什么大事儿,最后打个伤害致死或者过失杀人都有可能,要认定你是带刀去的就惨了。 武当马上求我给查查《刑法》,我算命先生一样翻了翻已经卷边的《刑法》,马上惊喜地喊道:「嗨,过失杀人最高才7年……哎呀,这一条就不太妙了,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的,10年到死刑。不过,还有个量刑问题,你有优势呀二哥,第一,你是自首,第二,李大秋属于民愤极大的刁民,一拖拉机老百姓来保你绝对会对法庭形成压力,不能判你太重。」 缸子说也就10年吧,冒顶了。 「那故意杀人的罪名啥时候能给改过来?」武当继续天真地追问,眼里充满了阳光。 我装明白人:「怎么也得等下捕票吧,我原来就是俩罪,下票时候变成一个了。」 缸子说你这么大的事得让家里请律师,多少钱都得请,人命关天。武当把脚镣提起来,气度非凡地在院里熘达着,口中念念有词:「请律师,马上请律师。」 阿英窃笑着:「神叨了。」 晚饭后我马上替武二哥给家里写信,让他们请律师。在信里,我特意说乡亲们来保他,非常感谢,而且效果很好,暗示这样的活动要经常搞。 武二郎很满意我的作品,说出去以后要和我常来常往,朋友是做定了。 第31页 稍息 几天后,值班管教进来提走了鬼螃蟹,顺便告诉我们给他收拾东西。判决书都到外面去接,接了「判儿」的人马上就转到隔壁的「已决号」里,给十天的上诉期限,十天后没有上诉的,大部分就装车里拉w市监狱去了,余刑不满一年的则留在看守所服刑。 鬼螃蟹是我送走的第一个「已决犯」。 过了十分钟,鬼螃蟹红着脸回来了,很激动的样子,进门就骂道:「操她奶奶的,十年!」老筢子从豆子堆里抬起头,深沉地说:「那你被打的是第二款,十年起步的那款,已经最低了。」 「别显你逼能啦。」鬼螃蟹窝他一句,抱了被出来,跟大伙说再见。缸子说提前给我占个位置,到劳改队狠点混,要混成人头了,后去的哥儿几个还能沾你的光。 鬼螃蟹嘴里铿锵地念叨:「上诉,必须上诉!」门口的管教晃着一大串钥匙催促:「你利落点行不?」 鬼螃蟹息声,蔫蔫地出去了。 老筢子跟管教假熟,腆着脸问:「刘管,今儿判了几个?」 「干活!没你事儿。」管教咣地把门拍上,我们幸灾乐祸地笑了。 「偷个变压器就判10年啊。」武当诧异地嘀咕,神情有些恍惚,可能心里又在思量自己的案子了。 武当的脚镣被我们缠裹得很舒服,当然是相对的舒服啦,为此我慷慨地牺牲了一条三枪秋裤。本来「强姦」想做点奉献,我说你那个裤子太硬,再说天也冷了,有那心意就行了。「强姦」心满意足地没有坚持。 「强姦」表态说我就佩服二哥这样的好汉。 缸子一嘁鼻子说边上凉快去。「强姦」讪讪地闪开了。阿英也不厌其烦地翻开了老帐:「就你那二两肉往前凑啥?」 我说行了英子,都说二百遍了。 我当上安全员以后,给了「鸟屁」们不少空间,虽然还不至于放纵他们海阔凭鱼跃,但整体的民主氛围还是大有改观。只是缸子和受缸子严重影响的阿英还不肯放弃自己的特权,肖遥也保留着前朝遗老的狷傲,轻易不让受惯压迫的鸟屁阶级翻身。我说缸子你们别老那么牛,给人家喘口气。缸子说你没经验啊,「鸟屁成精,气死老鹰」,等你一不留神把他们撒野了,想搂可就搂不回来了,到时候号儿里一乱,倒霉的还不是你? 岂止是号长认倒霉,平心而论,就拿管教来说吧,摊上监狱管理这样一个职业,实在不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从本质上而言,他所控驭的这群监管对象的危害性并没有消除,四面墙不是保险墙。而职业荣誉又要求他必须恪尽职守——相比他们而言,我反而是自由的。 出于这种心理,对目前的局势,我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只要不出格,就嘻嘻哈哈装煳涂,关键时刻充当一回正义化身,给大家的印象反而更加深刻,大乱大治难免伤筋动骨,恐怕是下下策。 彻底变法的理想,暂时冬眠了。 四面墙 第二部分 第四章 选修课:另类狂欢(1) 神秘诱惑 在「c看」,抱着对新生活的无限嚮往的火样激情,我们常在情绪高涨的时候,开展对歌活动。 这个活动之所以生动活泼,之所以吸引那么多热爱演艺事业的在押者参与,就是因为对歌的伙伴是女号的同胞。 女嫌疑人都关押在6、7两个号房里,紧挨着管教值班室,其余十几个号房都是「男生」。 在看守所娱乐圈里的名角是林妹妹,她的号长姚姐是她的经纪人。有机会和姚姐建立业务关系的,只有邻近的几个号房,我们这里都已算边远地区了,但仍然可以在管教疏忽的时候,得到姚姐一点扶贫贊助,当然,风险性也相对大些。 姚姐的罪过是「组织卖淫」,缸子在外面就认识她,这也是我们被「特殊关照」的一个前提。 以前,赶上缸子腻歪了,又正好是不愿意管事的老管教值班,这小子就喊号儿叫姚姐,姚姐就在那边尖声道:「傻儿子,又干吗?」 我们这里肯定先笑起来,大家顿时也都来了兴致。 于是号筒里很快热闹起来,估计每个号房都和我们这里一样,一堆脑袋扎在窗口前,一张张垂涎的脸呵呵傻笑着,要多投入有多投入,要多丑陋有多丑陋。缸子说只有小时候趴收音机前听评书时才这么提神过。 人家4、5号的就比我们便利多了,近水楼台嘛。加上他们中间有一两个嗓子不错的人才,胆大不嫌寒碜,敢唱,时不时扯两嗓子,献歌给6、7号的女同胞。姚姐马上组织姐妹们反馈演出,唱的都是流行歌曲,也有粤语的,那天一个姐们儿还来了几嗓子《人鬼情未了》。 渐渐的,林妹妹就从几个女流氓里面脱颖而出了,成为大家追星的目标。 林妹妹就爱唱邓丽君的歌,而且很是那个意思。虽然经过号筒的过滤,听起来却更有味道,让耳朵和心灵都遭遇着痒痒的陶冶,生理和精神上均获得审美愉悦。 后来有些人就直接在窗口喊林妹妹林妹妹,来一个。 每次总是姚姐先验证:「几号儿?」 回答后,姚姐说:「我让林妹妹给你们安排一个,《何日君再来》咋样?」 有时候姚姐不搭茬,这边喊多少声,女号那边也没音。 后来我们也琢磨出滋味来了,每次耳朵和心寂寞了,就先请姚姐一声,跟她聊两句,再说:「姚姐,安排林妹妹给来一个吧。」 第32页 偶尔姚姐要卖卖关子:「我妹妹是大牌儿,说唱就唱?你们也贡献一个。」或者赶上姐姐聊性未尽,就继续打岔道:「来一个,林妹妹还没到日子呢,来不了。」 也有运气不佳的时候,有一次老管教和别人换了班,我们没有及时掌握信息,就撺掇缸子跟姚姐「要一个」。缸子问姚姐:「你那边有电吗?」 「傻儿子你又干吗?」 「爷们儿想点播一首林妹妹的歌呀!」 「傻帽儿你又憋得难受了吧?」 「可不嘛!」 缸子笑着不理我们。 「闹啥!」当班管教终于忍无可忍了。过道里立刻鸦雀无声,所有收音机都关了。是大史的声音。阿英一下缩回铺角,人模狗样地看起电视新闻来。 大史一边叫一边往前走:「刚才哪个号儿乱叫来着?!」 「是你们吗?」问了几个屋,大史很快就蹿到我们窗口:「谁?刚才谁?!」 我们都迷惘地望着大史,一脸无辜。 「没谁呀?」缸子一本正经地说。 「谁是安全员?」 我赶紧前趋,一边回答一边穿鞋下铺。 「刚才谁跟女号说话?」 我回顾一下大家:「没有啊史管,我们刚才看电视呢!」 大史说你甭弄这套。 缸子可能具体分析了形势,突然果断地说:「史管,刚才是我。」我也松了口气,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一边去!」大史叫缸子站过去。 大史先批缸子一顿,又对我们来了一梭子狂扫。大意是我们都跟缸子一个德行。说今天这个事看缸子态度还可以,就算了。以后别再让他撞上。 没有人敢跟他讨论这样做在技术上是否行得通,大家只在意识里共同唿唤:大史大史,你快走吧。 那天晚上的事只是一个意外的插曲,对我们今后的娱乐活动基本没有什么影响,只是大家学得更乖了,对管教当值情况的信息交流被空前重视起来。亡羊补牢,未为甚晚。 老筢子的个演 一天我们通过劳动号了解到老管教又和大史换了班,缸子说这个情况咱们内部掌握就可以了,今天晚上让老筢子现一把。 我说省了吧,老筢子整个一活猴儿,能上这个套儿? 缸子说你就甭管了。 老筢子整天在捡豆子时哼哼那些「囚歌」,有不少新鲜段子,深受「强姦」等「涉狱不深」的人的推崇,大概觉得老筢子很有劳改经验,经常向他探讨在监狱里的生存之道。 我们对老筢子的言论一般是直接封杀,随便给他戴个教唆犯罪或扰乱军心的帽子就行。缸子一直把他当眼中钉,关键还是老筢子冲击了他作为多次犯的地位,所以从不愿给他表现的机会——找茬教训一下老筢子,也成了缸子的一个夙愿。 只要不直接影响我的利益,我对缸子基本还是支持的。毕竟我不想把老筢子发展为自己的「嫡系」,在我眼里,那是一个宦官式的危险分子,不可重用的,平时给他一些小空间,已是慈悲为怀。 充满阴谋的夜晚终于降临,缸子先扯了几句闲言碎语,最后说真他妈没劲,老筢子给大伙来首歌吧。 老筢子欣然受命,当场感情投入地唱了一首「钱啊钱,你是那杀人不见血的刀」,缸子带头给拍巴掌,说老筢子你还真牛逼,嗓子比驴还好。老筢子说我上小学的时候唱歌还得过二等奖呢。 要搁平常,缸子不把他骂出五颜六色来才怪,那天缸子居然说:「这我信,后来你不是不学好,把好好一前程给糟践了嘛。」老筢子也感慨道:「还就是,点背不能赖社会,命苦不能怨父母,全是咱自己不往好道上走。要不我能在这呆着嘛,一不留神真成歌唱家了,今晚上你们在电视上就能看见我了。」 连「强姦」都觉得他过了,笑着说看见你给歌唱家舔屁股吧。 缸子眉头一耸说:「『强姦』你找我给你开庭呢是吧?老筢子给大伙奉献个乐子,你还挑肥拣瘦的!」老筢子也不忿了,瞪着「强姦」:「你好?倒霉德行!」 缸子捧场地笑起来,说老筢子一会儿咱跟林妹妹对对歌。你来两首劳改小调,不把妹子震住才怪,别老让她觉得咱屋没人才。 老筢子推辞道:「我这也就给哥儿几个找乐儿行,真拿出去就现了。」 我一言九鼎地说:「谁敢那么说?」阿英说就是嘛,自打对歌以来,咱号儿里还没出过节目呢,老筢子你要不给咱争这个脸就太没集体荣誉感了。 老筢子笑着说:「那我就试试?」 「试啥?我对你有信心!」缸子说完,马上凑到窗口前,侧耳听了听,他也是怕大史正巧在过道里啊。 「姚姐……」缸子压着音儿开始铺垫,估计声音传到6号就消耗殆尽了,只要大史在值班室里看电视,肯定不会听到。 那边尖着嗓子干咳了一声,似乎在说:「傻儿子,找死呀,不知道今天大史值班嘛!」缸子回头沖老筢子一乐,又喊道:「我们给你播放一首外国名歌,一级挑战林妹妹!」 「筢子,上!」缸子利索地给老筢子腾开地方。 阿英推了一把还有些扭捏的老筢子,老筢子凑到打饭口前,运了口气,似乎正对着一个硕大的麦克风。 缸子又鼓励了一句,首次登台献艺的老筢子开唱了,西部民歌的流水调,还掺杂了些《一封家书》的味道: 第33页 记得那一次我刚刚上床,公安局就来到了现场。 冰凉的手铐戴在我手上,就这样走进牢房。 …… 我们一个劲儿叫好,过道里还没有动静,缸子催促老筢子继续:「非把林妹妹钓出来不可,以后林妹妹就是你的专利!」说着沖我们一挤咕眼,眼角的坏水儿全快流出来了。 老筢子精神一振,清了清嗓子,把一口痰喷出打饭口儿,声音提高了很多,开始悲悲戚戚地演唱下一首: 月儿弯弯挂在树梢上,我含着眼泪告别故乡。 深深地给娘(我)磕个响头,叫一声娘您可要保安康。 …… 「感动啊。我都快哭了。」阿英深情地说。 缸子一直站在铺上,侧脸观察过道里的动静。终于,他猫儿似的眯下来,丢个眼色,我们前铺的几个都诡秘地不言声了。老筢子还在忘情地挑战着林妹妹: ……早饭还是一个样,两片萝蔔半碗煳涂汤。 端起煳涂汤,想起亲(的)娘啊,娘她已是白髮苍苍。 突然,老筢子咯喽一音效卡住了,大史如从天降,已经铁塔般堵在打饭口的外面!老筢子脸上的表情实在难以描绘。 「大史……」老筢子方寸突乱,居然让人跌出眼球,嗑嗑巴巴叫出一声「大史」。晕啊,爷们儿怎么琢磨的?整个线路错乱! 大史叫道:「还够美!业余生活丰富呀!」说完大步流星地走了,不用说,肯定是绕前门来了。 「操,今儿怎么又换他啦?」缸子一脸不解地问。 我说不对呀,今天应该是老头儿值班,是不是老头儿?阿英和肖遥都说没错,是老头值班。大家那脸色,好像都挺同情老筢子。 估计大史已经走出过道,女号那边突然传过一句韵味十足的歌词:「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 「傻儿子,折了吧?」姚姐幸灾乐祸地隔空採访。 缸子錛着牙还没接茬,前面的铁门响起来,老筢子表情怪异地看我们一眼,苦笑着说:「得,爷们儿今儿认栽,饺子没吃澡没泡,还弄一嘴大燎泡。」 大史哐地一声把门打开,直取老筢子。老筢子只哼唧几声,嘴里不绵不火地哼唧着说:「史管,我错了,错了。」状态很乖巧。 「你啥岁数啦,还那么大劲!」大史指着老筢子。老筢子艰难困苦地一龇牙,在喉咙里轻吭了一声,继续说:「错了,史管我错了。」 缸子也说:「史管您消消气。」大史指着缸子:「你也不是好油。」 我赶紧说好听的。大史对我说:「你是安全员是吧,管不了是吗?」 我说我是看他那么大岁数了,能给他点面子就给。 我说平时我就是以思想教育为主。 大史对我说:「头回进来吧?你的事我了解,你也是空心脑袋呀,施展一个逃犯,还给他钱!能跟罪犯讲哥们儿义气?跟罪犯就是专政,你死我活!」大史环顾了一下四周。 「你,安全员!明天把情况跟你们卢管说说,好好管管这个老头儿!」 我说史管就不要告诉卢管了吧,该怎么教育他,不就您一句话嘛。 大史语重心长地说:「不是看你老糟了,我非给你关小屋不可!」 老筢子诚恳地点着头:「史管,谢谢您,我长记性,我长记性。」说后一个「长记性」的时候,老筢子的眼光在我们几个身上迅速地扫过,有些怨毒。 大史又给我们讲了一通人生大道理,走了。 缸子关切地问:「筢子,没事吧?」老筢子摆摆手。 我跟缸子他们说:「以后咱得长教训,今天就算拿老筢子交了学费了,以后这林妹妹咱谁也甭惦记了。老筢子爱唱歌,就只局限咱内部娱乐,不对外交流了。」 老筢子说:「以后内部也他妈不交流了。」 对歌「錛档儿」以后,老筢子情绪一直低落。凭藉多年的监狱生活经验,他不会不明白,自己让缸子给算计了,虽然,这还不至于成为他心里「永远的痛」,但在精神遭受的打击也够他消化一些日子了。大家不断拿那件事找乐儿,那些天老筢子成了笑柄。缸子要打击他嚣张气焰的目的算基本实现了。 这两天,老筢子的身体状况挺糟,头也昏,腰也疼,不可避免地影响了捡豆子的工作。头一天他没完成定量时,我让「强姦」等人抄了把手,突击完了,几个臭小子脸都耷拉得长筒袜一般。 缸子跟我说,劳改单位有句话,叫「帮命不帮活儿」,老筢子这样奸猾的人,你给他开这个头儿了,只能助长他偷懒的恶习,还会带动别人,风气就坏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缸子让我记住。 我合计了一下,觉得这里跟社会上还真不一样,「比学赶帮」那一套不灵光,一群五毒俱全的傢伙能有什么素质?转天我一看老筢子的豆子剩得更多了,立刻坚定了信念。 我说:「完活的休息了。」然后转身进了屋,看都没看老筢子一眼。 缸子欢天喜地地招唿大家赶紧进去。锁小门的时候,老筢子狼狈地提了小半口袋没捡完的豆子进来,佝偻着腰,一脸苦相。我知道他是诚心给我摆样儿,挑逗我的菩萨心肠。 我故作惊讶:「呵,老筢子还剩这么多呢?」 老筢子看着我的眼神充满求助:「脑袋也昏,腰也直不起来了。」 第34页 我关切地说:「回头你跟卢管申请一下,看能不能给你少分点活儿。」缸子说:「是呀,豆子是按人头分下来的,你不干谁干,不能总大伙给你摊吧。卢管要是发话让你歇了,谁也不攀你,还都替你高兴呢。」 老筢子失算了,绝望地蹲下去,在墙角开工。 缸子望着我笑起来。我素着脸儿,没搭理他。我想起大史说他的那句话:「你也不是好油!」 大史也不容易,这帮刺儿头地沟油,整平了这个,还得预防着那个。监管的角色,在「四面墙」中可能是「无期徒刑」的役使,他一天到晚眉头拧紧的形象,令我同情。 模拟审判 11月底突然放了一天假。那天正好是礼拜天。 开了广播会,教导员在广播里激昂地说,随着我国司法制度的逐步完善和进步,「c看」也要跟上时代步伐,只要没有特殊情况,以后每个星期都可以让在押人员休息一天,叫「人性化管理」。 我们当时都很受鼓舞,觉得自己赶上好时代了。 不过,休息日又不能逛街,白天还不许睡觉,干「休息」多无聊,整天看那十几张破脸盘子,腻死了。有一天缸子说找点乐吧,咱开庭。 我说开什么庭? 咱不是有《刑法》嘛。 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了,热情很高。经过商榷,我推荐缸子当审判长。 「『强姦』!把起诉书呈上来!」缸子声音洪亮地叫道,这就开始了。 「强姦」趿拉着鞋跑过来,递上叠得工工整整的起诉书,蹲下。 「姓名?」 「『强姦』。」 「你是姓强吗?」 「焦美云。」这么温存的名字却一直被埋没着。 阿英说:「那你姓什么?」 「姓焦。」 我们笑起来。缸子对傻笑的马甲说:「你他妈倒记录啊!」 「怎么记呀?」 「说的话都记下来。」 缸子一边看着《起诉书》,一边煞有介事地翻着《刑法》说:「根据刑事诉讼法的有关规定啊,我们还根据c县人民检察院的啊,这个……起诉你涉嫌强姦良家妇女……未遂一案,正式开庭审理。」 马甲手忙脚乱地记录着,抬头问:「『涉嫌』怎么写?」 「拼音,不会就画圈先。」缸子对有人打搅他的思路很不满。 「强姦」蹲在地上臭不要脸地笑着。阿英伸腿踹了他一下:「严肃点儿!」 缸子说:「强……焦美云,把你的犯罪经过简单陈述一下。」 「详细说说。」阿英道。 「先简单陈述。」缸子威严地坚持,并且似乎对「陈述」这个词很有好感。 「强姦」尽量收敛起笑容,「陈述」道:「那天晚上我喝了点儿酒……」 「别老强调你喝酒了啊,强姦的都说自己喝了点儿酒,我老喝酒也没强姦去呀,继续。」缸子边审边评。 我说你就拣主要的说吧。「强姦」感激地望我一眼,继续道:「那天我……」 「再说喝酒我抽你!」阿英笑着扬起巴掌。 「我在街里走,想起有一个髮廊,是个安徽妹开的……」 阿英转头问正在那边旁听的蒋顺治:「安徽,你老婆没在这边开发廊吧。」 「强姦」捧场地看着蒋顺治笑,缸子抬手抽了他一嘴巴:「说你的!半天了一句犯罪情节没提呢!」 「强姦」不乐了,耷拉着脸:「我就熘达那髮廊去了,一看已经关门了,我撬窗户跳进去,正掉一脸盆里。咣一响,那女的就醒了,说谁呀!我说不许喊,给我玩玩我就走。那女的说她不是干那个的,我不管那套,上去就扒裤子……」 「扒谁裤子,说清了。」 「……扒那女的裤子——秋裤。女的上来就挠我,还喊。我就跑了。」 「后来呢,起诉上还有别的情节,老实交代。」 「后来我看那女的没出来闹,沉了一会儿我又回去了,那女的又喊,就来人了,是我们村里的人,当时我又跑了。过了好多天,派出所的才找我。」「强姦」松了口气,望着审判长。 缸子看一眼阿英:「罗助理,你接着问吧。」 阿英说也没啥细节呀,这案子没意思。缸子说你得练啊,没细节给他弄出细节来,小案子给他办成大案,悬案给他办成铁案。 阿英受到启发,精神头儿上来了:「为啥又回去?」 「我也弄不清怎么想的。」 「你就是贼心不死!」 「是。」 「你说你第一次没干成?」 「我吓的呀。」 「我看你是干成了!马甲记下来,强姦成功。」 「我真的没干!」「强姦」认真起来,脸涨红了。 「有证人吗?」缸子在一旁官气十足地插话。 「那女的等我一出事就回老家了,没法证明了。」 「没有证人,就是你干成了。」 「我没有……」 「嘟,大胆刁民,铁证如山,还敢狡赖,来呀,给我掌嘴!」缸子喊道。 马甲替人当差,不敢含煳,上前啪啪啪就是几个嘴巴。 缸子安慰「强姦」说:「焦犯,光棍儿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招了吧你就,免受皮肉之苦。」 「强姦」大概没想到缸子来真的,不说好是玩玩嘛! 第35页 「我招。」「强姦」摸着火辣辣的脸皮说。 「画押。」缸子趁热打铁,吩咐马甲。 马甲让「强姦」在庭审笔录上签了字。 缸子像一个长者般对「强姦」说:「本来你这事不叫事儿,为啥闹成事了?要反思自身原因,我们下乡搞了民意调查,老百姓倒没多少人说你坏话,顶多就算游手好闲一懒汉吧,基本上没有民愤,出了这种丢人现眼祖坟无光的事,大家也替你惋惜,说你本质其实还是不错的,就是看见漂亮娘儿们时有流鼻血的小毛病。真正咬你的,是村干部,听说你经常顶撞领导,还经常叫嚣要去举报领导的腐化问题。」 「我们村那帮干部就是腐化,贪污我们的卖地钱!」「强姦」愤慨地说。 「看了吧?还不长教训,到法庭上了还瞎说,领导是给你告着玩的吗?不整你整谁?」 我们爆笑起来,「强姦」无辜地诉着委屈。 我说缸子你赶紧给宣判吧。 缸子翻了翻《刑法》,最后在照本宣科的基础上发挥着:「现在宣判,全体起立。」在我们的笑声里,只有「强姦」一个人腾地站了起来,大概觉得审判就要结束,他很兴奋。 「被告焦美云,强姦来自安徽、支援c县经济建设的外来妹蒋顺治媳妇一案,经我庭审理,宣判如下:根据……刑法236条第一款规定,犯强姦罪的,应处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鑑于焦鸟屁的认罪态度较好,并且有积极检举他人腐败犯罪的立功表现,决定……」 缸子看一眼「强姦」:「你估计几年吧。」 「我服从分配。」 「好,本来想判你5年,现在——我院合议庭英明决定:强姦犯焦美云当庭释放,判罚义务劳动擦地500遍!」 我们笑翻了。 「强姦」笑着刚想离开,阿英笑说不行不行,马甲监督他劳动!马甲立刻让强姦到厕所拿抹布,蹲地上擦地板。一遍两遍三四遍,五遍六遍七八遍,说的轻松,干起来可不是简单活儿。「强姦」最后累得快趴地板上了,一个劲儿求我们,大哥大哥叫得心乱,缸子说500遍!「强姦」说刚哥你判我无期吧。 我们一边玩着「大跃进」,一边乐。我现在磨练得已经有些「硬」了,不过还是有些恻隐之意,就说让「强姦」先歇会儿吧。缸子笑着说让他再来两轮。 我说「强姦」你再擦两回吧,然后歇个长假。「强姦」感激涕零。 后来,只要休息了,就必须想个节目来做。「开庭」只是比较典型的一个,几乎每个屁屁都被开过庭,除了对武当还有些尊重外,每个被开庭的人都是痛苦的,每个开过庭获得了旁听资格的人又都快乐着,谁也不可怜谁,只要有欢乐就来瓜分,因为那个倒霉蛋也曾经咧着大嘴瓜分过他们的欢乐。 欢乐因子 回忆日常生活里的「欢乐」时光,有一个人肯定不能忽略,那就是小黄毛毕彦。毕彦的到来,给我们枯燥的生活增添了不少声色。 毕彦是个小白脸儿,染着火狐狸一样的黄头髮,只有17岁,生得像个小姑娘,进门时眼睛还挂着泪花,看来在家里是个娇娃娃,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我想这样孩子进来不是找死? 毕彦一报名字,大家就笑。 缸子说你以后是让我们喊你「逼眼」还是「黄毛」?毕彦赶紧说大哥你就叫我「黄毛」吧。马甲上去给他一个嘴巴:「叫啥由你挑?」缸子拦了一下马甲,说:「这个小兄弟以后就是我的人了,你们不许碰。」缸子的神情和语调把我们逗笑了。 缸子说别怕,你是怎么进来的?毕彦不知道是冷还是怕,说话的时候有些哆嗦:「被警察抓进来的。」我们立刻又笑起来,我说你以为我们都是来观光的? 毕彦这才慢慢交代说他在外面天天泡网吧,没钱了,就跟几个小不点去偷摩託卖,偷到第九回的时候折了,警察一吓唬,就竹筒倒豆子,把前面那八辆都吐出来了。盗窃前辈老筢子惋惜地说:「毛儿嫩没有经验。」 缸子抚摩着他的黄毛儿,怜惜地说:「在外面舒服惯了吧,这里可不是你们家呀。」毕彦心虚地望着缸子。缸子潇洒地一摆头:「不过不用怕,这里的老大是我哥们儿,你把我伺候美了,我说句话,老大绝对罩你。」 我说缸子你别打那孩子主意啊,我不能看着你犯错误。阿英说真犯错误也轮不上你先犯呀。缸子凶神恶煞般地威胁我们:「谁跟我争我跟谁拼命!熬这么多天了才碰上一个我容易吗?行啦,黄毛,今儿晚上你就睡我旁边,新来的都得睡厕所,我照顾你你可别不知好歹。」 毕彦看屋里一片光头,可能早就晕了,服帖地对缸子说:「大哥,你让我睡哪都行。」 我说行了缸子,别逗人家小孩了。反正马甲也快判了,以后让黄毛顶他的劳作吧,咱不欺负小孩,给他个俏档儿干。 阿英说:黄毛你看了吗,前边这哥儿几个在外面都是大耍儿,将来弄不好全得凿,凿你懂吗,就是枪毙啊,那个叫肖遥,报復杀人,拿炸药包把单位十来个领导全给炸死了,肠子挂了一树;这个麦麦是咱老大,你别瞅他文质彬彬的,黑着呢,碎尸啊,把一仇人给卸了,拿那傢伙肝做了盘熘肝尖,人肉你没吃过吧,老大吃了;我是小案儿,就把我们村长孩子扔井里了;你旁边那个缸子最好离他远点,变态色魔啊,奸幼,奸尸,你听说过吧…… 第36页 我们都笑着听他胡晕,看那小男孩不知所措的样子很好玩儿。 我安慰他说只要你听话,没人欺负你,我们也都是农民的儿子。 我听话,老大。 叫麦哥就成了。喊我老大,我还真听着别扭,受不了。 麦哥。毕彦规规矩矩道。 我说马甲你安排他睡你旁边吧。 缸子说麦麦别价呀,搁我旁边吧,我照顾他,我给他当劳作都成。 我推了他一把:「找个蛆少的粪坑扎里算了你。」 毕彦在外面肯定不是一省事孩子,到里面可就傻眼了,一个个这都什么脸儿呀!缸子拿他耍戏时,毕彦的脸就一阵红一阵白的,我说缸子别老拿我们家孩子找乐了,谁的孩子谁不爱?你给我吓唬坏了我跟你没完! 缸子说我这是学前教育。要想人前显贵,就得背后受罪。阿英笑着拿豆子砍缸子一把:「就那么几句能催我上进的好话,都叫你糟践啦!」 缸子说:「老筢子——是不是这样?」 老筢子突然受到重视,当然不会不表现一傢伙:「没错,监狱里就讲究奉献!」 缸子截断他的话:「我就知道给你点阳光你准灿烂,给你点热水你准发汗,三句话不吹牛你就没词儿啦。」 老筢子灰塌塌一别脸:「得,缸子,我也不掺和了。」缸子腾地站起来:「操你大爷老筢子,你啥意思?」 我喊缸子坐下,又训斥老筢子两句,叫他老实干活,少搅和事儿。 事后我提醒缸子,跟黄毛闹得别太过火,小心老筢子这个狗杂种使坏,给你弄个套儿钻,让你哑巴吃黄连呀。缸子说他没那水准。 不过以后缸子还是收敛好多,不知道是闹腻了,还是在老筢子身上长了心眼儿。 再说毕彦进来的时间一长,慢慢也适应了。不仅知道阿英那天介绍的案情子虚乌有,而且发现缸子也只是嘴上开个玩笑而已,精神上的压力放松了一大块。加上「大哥」们游戏似的宠幸,这孩子开始变得活跃起来,跟缸子他们学习监狱里的行话也很上心,不久就满嘴炉灰渣滓大便小便一起喷了。 「我跟你不过,咱俩尿尿都尿不到一个坑里。」 当我第一次听到他这样高傲地奚落「强姦」时,我惊讶地想:这不活脱脱姜小娄第二嘛! 可是谁在乎一个与己无关的毕彦的改变呢?毕彦对我们的意义,只是他能够给我们带来浅薄的欢乐,短暂的麻醉。 助人为祸 在c看,讲究个人卫生都蔚然成一风气了。当然,洗澡用的就是自来水。一年四季,都是自来水。 我刚进去那阵,北方的10月,洗凉水澡已经感觉胆寒,但缸子我们几个一直互相鼓舞着坚持下来。入冬以后,基本上每周也要冲进厕所一次,开了龙头,接一满盆自来水,牙关紧咬,兜头一冲,狂喊两声后,再浇,慢慢就不觉得很刺骨了。而且被冷水浇灌后,哧熘钻进被窝里的感觉还是挺幸福的。 我说有一位人口学家,坚持冷水浴,活了一百多岁。缸子说,别看咱在这里面行,一出去就没骨气了,冬天拿凉水洗脸都受不了,人他妈就是自己惯自己,其实潜力大着呢,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 作为安全员,在个人卫生问题上,不仅严格要求自己,而且更严格地要求别人。尤其像老筢子和「强姦」那样的臭脚大仙,更不能有丝毫放松。在缸子的强烈建议下,「强姦」和老筢子被要求每天必须洗脚,否则不让睡觉! 赶上阴天,或者下雪的日子,安排一两个卫生状况差的洗洗冷水澡,也是惯例。阴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阿英说老筢子你身上又有味儿啦? 「都快长蛆了。」剃掉黄毛的毕彦跟屁虫似的在后面起闹。 「我明天洗,把肚脐眼儿都掏干净了还不行吗?」 老筢子诚恳地要求,窗外的夜空里正飘飞着富有诗意的雪花。 缸子已经开过庭,估计近几天就接判决了,更不肯放过老筢子了,当时就连唬带闹地把老筢子推倒在铺上,马甲和「强姦」立刻跳过去,三下五除二,一通野蛮大剥削,老筢子很快就虾米一样赤裸了:「哎哟,哥儿几个别闹了,多冷呀!」 「操,谁跟你闹呢,这是为你好,冷水浴长寿!」缸子招唿俩喽一起动手,把吱哇乱叫的老筢子架进厕所,毕彦就是乖觉,早接了一盆冷水候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哗地就冲下去,里面挤作一团的三个傢伙一起叫起来。马甲喊道:「小黄毛,连我也浇啦!」 「强姦」先一步逃出来,已经成了落汤鸡,一边夸张地叫着,一边陪着我们笑,因为他的倒霉,能让我们高兴起来,他自己也因此觉得快活吧。 毕彦和湿淋淋的马甲还在奋不顾身地堵截老筢子,一次次把勇敢突围的老筢子踹回去。阿英从铺上跑过去,站在厕所口前上方,出其不意,把一捧杂质豆扬进去,立刻土气飞扬,马甲和毕彦急闪,呸呸地啐着,找毛巾擦脸去了。 阿英拍打着手说:「老筢子这回你还爱洗不洗了!」 老筢子一身一脸的脏,气得骂阿英祖宗八辈不得好死,最后只好蹲下来接水,欢蹦乱跳地往身上撩,大家看皮影戏似的笑着。 好不容易做完了表面文章,老筢子嘴里吸熘着,缩着脖子刚往外一迈步,埋伏在门口已经憋了半天坏水的毕彦突然又一把杂质扬过去!老筢子叫一声吞回去,沖外面气急败坏地喊:「有点过啦!」大家哄地一笑。 第37页 「谁也别闹啦——老筢子你快洗,出来穿衣服!」我制止道。我不想肆意折腾下去,一面是因为出了什么事都要我兜,一面也是心里不太过意,有些妇人之仁,我觉得做事要有分寸,找个乐子就得了,像老筢子说的,别太「过」了。另一方面,我发现其实我并没有能力彻底地控制局势,我这个号长,其实一直只是在哄着这几个地痞别给我添乱而已。很多时候,我觉得我只是个冬烘。挺无奈的。 老筢子终于浑身冒气儿地出笼了,精神抖擞地打着冷战,迅急跳上铺,先拉被子把自己裹了,哆嗦了好一阵才开始说整句话。 晚上老筢子开始发烧,弹棉花似的在被子底下乱抖。我起夜时见了,回来辗转着睡不踏实,我怀疑我是不是变得冷血了,是不是成了一个自己曾经厌恶的人,我说不清,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我刚当上安全员时候的「理想」和「热情」都已经破灭得干净了。 老筢子连歇了两天,卢管从窗口给扔进一包药片,算挽救了他一条老命。那两天的豆子我们义不容辞地帮他捡了,因为老筢子一个字也没告我们的状。 「多次犯儿了,我这点事再不懂就得了。」老筢子显示自己道。 缸子说:「劳改队里呀,就是三分病七分装,不信再给他沖个澡儿,马上就没病了,比好人还精神。」 我笑道:「缸子你也太没人性了吧。」 几天后,暖气赶巧顶得很足,晚上号房里竟觉得有些燥热。我说老筢子你就是不顶事,看我洗个超级冷水浴给你看。 缸子说麦麦你最好快点儿,这两天估计我该接判了,你提前给我写出一封信来,缠绵点,深刻点,回头我接判以后给我老婆发去。 我说还写什么劲,你要判无期,你老婆板儿跟你离。缸子说能煳弄一天是一天吧,我还是挺稀罕我那老婆的,行行好,兄弟。我说那好吧。 那天洗得痛快,一直到身子发热才恋恋不捨地从厕所里出来,穿了件单夹克趴在暖气片上给缸子老婆写情书。 暖气的热流持续往上吹着,我的脸热乎乎的,很舒服,时间久了,眼皮就很倦怠,最后草草收尾,钻被窝里去了。探视口有一阵阵的小凉风吹进来,不冷,微爽,渐渐入梦。早上醒来感觉半面脸有些麻木,以为是睡觉压的,没在意,倒是阿英先说了:「麦麦你嘴怎么有点歪?」 后来大家都注意到了,我的感觉也逐渐明显,左半面的脸根本就不听使唤了,老筢子见多识广,说我这是得了吊线风,在外面很好治,一根小线就解决问题了,我说你不等于放屁嘛,现在咱不在里面呢嘛。我开始也不在意,晚上还煞有介事地练气功,把真气往脸上疏导,第二天还真有效果——感觉比以前更厉害了。 他们把卢管「报告」来了,卢管一看我那副衰相就乐了,很快给我拿来十几粒绿豆大小的白药片:「先吃着,不行再说。」 吃了,屁用不管,缸子和老筢子都给我出主意,说给药也不吃了,诚心把病整大了,让家里藉机活动,弄好了就保外就医啦。 我说弄不好再把命干进去,我不成冤孙了嘛。缸子说死也死外头去呀,我上次碰一小子,家里把肝炎细菌裹肥皂里送进来了,不就出去了嘛,还有那些东北帮的,以前专门喝烧硷,嗓子烂得跟地沟似的,不就为往外撞嘛。 老筢子说我也跟你说实话吧,前几天我发烧那阵,就想把自己弄成转肺炎。像咱这些屁屁案子,一般努力努力就保外了。可我一琢磨,我出去也没什么意思呀,就配合治疗,抓紧好了。你有这机会,外面又能给使劲,干吗浪费? 我也动心了,可让我死皮赖脸牺牲健康,还是有些困难。我在吃野药医治无效之后,专门找卢管说希望能跟家里联繫一下,争取出去治疗。卢管说那你赶紧写封信吧,只要你家里有能量,上面批了,我还真高兴你出去呢。 过了两天,家里努力的结果,只是让看守所押解着我去县医院诊了诊,开个方子下药,居然见好。缸子他们就替我懊丧起来,说你要越来越重就有希望了。 给缸子帮忙惹一场病还不算,这小子临走的头天,找茬把老筢子给臭揍了一通。老筢子的一颗槽牙怎么也找不着了。我一抱怨,缸子就很义气地说:「我这是临走给他放放气,省得以后他在你手底下冒泡儿。」 转天卢管接到值班管教的报告,立刻进来,我们集体站在墙边听候卢管的训话:「这个号儿最近太不像话,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懒得理你们!」 锣鼓听声,我感觉我这个安全员该卸任了,我聪明呀,我不会像肖遥似的等管教开口撸我,多没面子。所以当卢管一说我的名字,下面的话还没来得及开口,我就接茬道:「卢管,我这一病也不方便管号儿了,您看是不是再安排一个安全员?」 卢管顿了一下,语气缓和下来:「啊,对啊,再给你们调过一个新的安全员来,麦麦你也先养养病。」 卢管接下来单独跟我聊了聊,说不让你管号没有别的意思,我巴不得找个信得过的帮我管呢。我歪着嘴说卢管我明白,你开始的愿望也是好的,想把咱号儿弄成文明号,可我发现我真的不适合管流氓,除非我比他们更流氓。卢管笑着说麦麦你这思想也变化不小嘛。 形势所迫呀,卢管。我说。 第38页 回去以后我就骂,我说你们这回高兴了? 缸子抱歉地跟我说:「我真没想到会这样。」我说我早就干腻了,我是生气你们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追求奴隶社会那感觉不可,这下好了,不定来个什么样的呢,让你们喝尿都喝不上热的。 阿英说不管谁来了,我们都捧麦哥,不行就爆号儿,砸狗操的安全员。我说你们谁要看得起我,就别给我找病。 只有老筢子在一旁表情淡漠地眯着,心里不定怎么解气呢。 我心里想,我的「新村」试验到此为止总算划上一个休止符了。孔子说过「道不行浮桴于海」之类的屁话,换了今天他还是没辙。不是我抬高自己,我所面临的困境其实就是全人类的困境,纵观世界各国的狱政,哪个不是如此?哪个监狱不面临犯人难管的问题?奢谈什么肖恩克的救赎,先拯救自己吧。 当天下午,缸子和马甲一起接完判决,调到隔壁去了。缸子没有打上「持刀」,最后仍以「入室抢劫」的罪名被判了8年,缸子说不上诉了,上诉也就这意思了,白受那个折腾。 第五章 补习班:高级学员(1) 流氓大哥 新号长进来时,我早就让毕彦把我的铺盖让过,腾出墙根儿,虚席以待了。 新号长生勐精壮,刀疤脸儿,鹰眼鹰鼻,给人不怒自威的第一感觉。 「来的不是善茬儿。」我想。 「看你妈什么看,找爹哪?都出去老实捡豆子!」刀疤脸皱着眉喝道。 老筢子滞后了一步,着脸谄媚地说:「庄哥,你还认识我吗?」刀疤脸沉吟一下:「你谁呀你?」 「我老筢子呀,三监时候,我也在六大,你不是那的大杂役嘛。」老筢子毫不在乎刀疤脸的冷漠,锲而不捨地唤醒着「庄哥」的记忆。 「哦,恍惚有点印象,回来再说吧……谁叫麦麦呀?」 我回头答应。 「你不用干活了,卢管说了,等你病好了再说。我还得跟你聊聊呢。」 我过去给庄哥上了棵烟,庄哥拍了铺板说:「坐吧,你的事儿卢管跟我念叨了,我会关照你,号儿里的事儿该维护的还得帮我维护着。」我说庄哥那是。心理上已经放松下来。 庄哥豪爽地说:「只要把我当哥们儿,做事贴谱儿,什么都好说。」「只要」两个字很有内涵。这傢伙是说啦,你要在底下给我玩蔫坏损,就别怪我不客气。 「大哥你怎么称唿啊?」 「庄峰,这名字不好听。」 我笑着说挺有气势的呀,同时脑子里迷惑着:我在外面听过这个名字,说是c县的一个大地痞,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 庄峰问我号里有几个刺头儿?我意识到我的提名将影响到一些人的命运了,所以相当慎重,当好好先生含煳其辞也不行,那样庄峰肯定认为我跟他玩儿花活。 我考虑了一下说:「前面这几个都是咱哥们儿,你来了也肯定捧着干,其余几个屁屁,也没有敢撂蹦的,就是刚才那个老筢子,心眼太多,防着点。」 庄峰无所谓地说:「我也就是摸摸底。在三监我管200来号人都没有敢乍翅儿的,一个小逼号房还能怎的?我从来就不信水大能漫过鸭子去。」 「谁是劳作呀?」 我喊毕彦进来。 庄峰骂道:「长眼干啥的,撒尿使的?」 毕彦吓得不敢吱声,我愣了一下突然觉悟:「还不把庄哥东西放好?以后眼球勤转着点儿。」 毕彦手忙脚乱地把庄峰的被子和洗漱用具归位,庄峰飞快地蹬他一脚:「这么没素质,缺调教啊,以后慢慢训你。」我觉得有些汗颜,好像自己没尽到调教小劳作的职责。从手下人的素质就可映鉴领导的水平啊。 庄峰对垂手候命的毕彦吩咐:「以后,啊,我和麦哥的饭,你打,被子、洗脸水,到时候都盯住了,落一个档儿先拿拳头提醒你。」毕彦连连答应。 「滚!」庄哥一声令下,毕彦很快耗子似的在屋里消失了。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我感嘆道:这才叫老大风范。 晚上庄峰给大家开了个短会:「麦麦是知识分子,你们不把他放眼里。我还就尊重知识分子,操,你们也算流氓?流氓能欺负知识分子吗?以后都给我规矩起来,规矩起来都好受。我不捏软柿子,谁不给我面子,绝对没他好果子吃!谁有心气你跳出来,把我砸趴了你是老大!」 「没错,监狱有监狱的规矩,以后咱都得捧着庄哥干!庄哥,不看gg看疗效,你以后看我行动。」老筢子站起来表态。 庄峰用手一点老筢子:「你过来。」 老筢子欣然前往。 到跟前,庄峰左右开弓,狠狠给了他俩嘴巴:「黄鼠狼跳舞,就你会出个别味儿?」 老筢子马屁没拍好,一巴掌拍马蹄子上了,心理落差一定巨大,当时脸色难看极了,嗫嚅道:「庄哥,我说的是心里话。」 庄峰喝退老筢子道:「你还多次犯?一点规矩没有,我说话时候有你插嘴的份吗,你以为你是谁?」 我暗想,庄峰对老筢子的态度,跟我白天的汇报有直接关系,我没好意思直视老筢子的脸。 看到大家都很规矩,猫似的,有点默片时代的感觉。我心里又不禁愤愤地感慨:真是奴隶啊,来个狠的,就老实成孙子了,真是恶人还得恶人治。 第39页 大家对庄峰都加着小心,但还是有撞到枪口上的瞎家雀。 庄峰对2号实行独裁统治的第一个早上,老筢子和「强姦」的被子就被扔厕所去了,放了一整天。白天如厕的人也不在意,或者有意为之,弄得被子上溅水溅尿的,一展开全是地图。 被子的事,尤其对老筢子,庄峰气很大:「操你二大爷的,你进来是一回两回了吗?一个骚被子叠不规矩,跟牛粪似的!不嫌给多次犯丢脸?」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晚上给我练!」庄峰一句话,让老筢子和「强姦」折腾了仨小时,叠了放放了叠,最后那两床军被都快熟了,不过还就是见效,一老一少的被子最后叠得跟豆腐块似的,见稜见角,赏心悦目。 我想俩人那个晚上肯定睡得特实在,都快累神经了呀。 欢了毕彦了。庄峰给了他一任务,在边上看着,谁的被子没叠及格,就奖励一个嘴巴,到最后老筢子和「强姦」也富态了,脸肿得气死八戒。刽子手毕彦也累了,无变化的简单劳动带来的枯燥感,沖淡了折磨别人的快乐,甚至打别人嘴巴对毕彦来讲,已逐渐变成了对自己的体罚。 庄峰安排完任务,就招唿阿英、肖遥我们几个一块儿打牌,困了,就喊毕彦铺被,毕彦正在揉手,听到招唿,立刻飞过来把我和庄峰的被子铺好,又讨好地问:「庄哥还洗脚吗?」 「洗你妈逼呀。」庄峰几下把衣服脱了,只穿一条内裤,走到铺南头儿,站在铺上,腆着裆隔空喷射,往厕所里哗哗一通好尿。我们都看着庄峰的嵴背,那上面文着一条兇勐的下山虎,活儿做得很棒,栩栩如生,几个人低声赞嘆着。 我说庄哥你那虎做得真漂亮。 庄峰兴致很高地喊老筢子过来:「老逼进去这么多回,没上个活儿?」老筢子臃肿个脸笑道:「我这操行的,谁给咱上,上活儿的都是大哥级的。」 「别你妈不懂装懂了,身上有活儿的就是人头儿?好些刚摸针的犯人,没出师就敢给大哥们往身上刺?拿谁练手,找鸟屁呀!你看那监狱里出来的,身上弄一龙跟皮皮虾似的,弄一虎跟猫似的,弄你妈一老鹰还没鸭子精神呢,还跟外面人臭摆,其实在里面都是鸟屁!让文身的给琢磨了,拿你练手艺哪!」 老筢子频频点头:「是那意思,是那意思。」 庄峰一边让我摸摸他的老虎屁股,一边说:「怎么样,看着跟雕刻似的,其实倍儿光熘吧。」我说还真是的,我原来以为能摸出疤来呢。阿英微笑着也想摸一摸,最后还是谨慎地住了手。 「老筢子,把衣服脱了,我看你让人家练过手没有?」庄峰有些凉了,往被窝里钻着,一面吩咐老筢子。 老筢子媚笑着说:「庄哥,我身上啥也没有,就光棍一根儿。」 「哪那么些废话,叫你脱就脱!」 老筢子不敢违抗,一边往下扒衣服,一边介绍着:「庄哥你瞧,真没有。」 庄峰看也没看他一眼,脸朝里躺好了,舒坦地唿出一口浊气。老筢子没劲地拉上衣服,灰熘熘回去了。 杀一儆百 我不当号长后,日子比以前还好过了,豆子不用捡,每天享受的待遇也是一级的,毕彦无微不至地被奴役着,照顾我和庄峰的生活起居,当号长时候也没这么爽过呀。 庄峰开玩笑地说:在监管单位里,你这样的叫高级学员,最牛逼了。 我说还不是托你福。 后来我的病彻底好了,庄峰也没好意思安排我上岗捡豆子:「啥时候卢管问了再说,反正他的话撂前面还没作废呢。」庄峰也是做个顺水人情。 我当然也不能装憨,不时给庄峰添置点吃喝抽的内容。我们俩干脆就伙到一槽子里吃了,钱都放一块,我以前的「伙」自动解散了,阿英自己吃牢食去了。不过有好东西时,庄峰还是很开面儿,主动从我们的堆儿里给他分点。 我在经济上,其实有些占了庄峰的便宜,庄峰的帐户上比我钱足。我不好意思的时候,庄峰就骂街,说我假惺惺,「臭老九思想」。 「在一块混嘛,就别算计那么清楚,哥们儿之间不能提钱,提钱就远了。」庄峰的钱都是朋友送的,那些朋友很给他「盯」,不断有钱进来,庄峰说那些都是开发廊歌舞厅饭店游戏厅的,平时他很罩他们,他进来了,谁要缩头,将来出去就是一笔帐。 这些人叫做「托屉的」。 庄峰的案子定性为「寻衅滋事」,就是收保护费不果,找人家麻烦惹出来的,这个罪到顶5年刑期,庄峰轻松地说他也就弄个拘役,一年以下。 「咱有人。」他说。 一天「强姦」捡的豆子不合格,被管劳作的管教退回来返工,还甩了庄峰一句不受听的。庄峰在院里先把阿英骂了个狗血喷头,因为现在他负责质检。 阿英窝着火,上去就撒疯一般狂踹「强姦」:「妈个漏勺的,带累我挨骂!」「强姦」倒在水泥地上,哎哟妈呀地求饶。庄峰气哼哼进屋了,一会儿毕彦传话叫「强姦」端一盆豆子进去:「庄哥有请!」 「强姦」赶紧弄了一满盆豆子,战兢兢地进来。庄峰照「强姦」肚子就是一个扁踹,「强姦」啊地一声倒地,豆子天女散花了,滚成满地的红珍珠。 「胆儿肥了你!敢给我耍花样,今儿我一回叫你长够了记性!」 第40页 我给「强姦」卸劲儿:「赶紧把豆子攒起来,熘边儿上老实挑去。」「强姦」带哭腔答应着,屁滚尿流地在地上往盆里捧豆子。庄峰喊阿英:「萝蔔英你也别熘边儿装逼,把豆子给他拎进来,今天他啥时候捡干净了,你就陪他到啥时候。」 阿英拎袋子进来后又气愤地给了「强姦」一脚。 庄峰说:「为点逼豆子让我栽面子!谁不让我舒服,我就让他一百倍补偿!」 「强姦」突然看着那个口袋说:「庄哥,庄哥这不是我捡的那袋呀,我那袋上做了记号了。」阿英立刻捎了他一个耳光:「操你妈不是你的谁的,我还冤枉你怎么啦?」 庄峰的鹰眼望着阿英:「是不是他的?」 「错了我把豆子全吃了!」阿英信誓旦旦。 「行了,你先捡着,再争嘴我把你牙掰下来,你信不信?」庄峰对还要争辩的「强姦」说。「强姦」说庄哥我信,说完委屈地扒拉起盆里的豆子。阿英说:「再捡不干净我让你活不过今晚上。」庄峰说阿英你先别黑嘴,你以为这就没你事儿啦,先给我撅会儿,控控水,「强姦」捡完这盆豆子你再起来! 阿英窘迫地望了我一眼,那意思是要我给求个情。我知道庄峰的狗性,也不找那个没趣,同时想:阿英你小子总欺负别人了,今天也该撅一会儿败败火,尝尝在大家面前没面子是什么滋味了。 我劝导道:「阿英你就撅会儿吧,都赖你没有把好质量关,让庄哥白挨一顿呲儿。」阿英哭丧个脸,把屁股拱了起来,两手垂着,脑瓜朝地控开了「水」,控了一会儿,阿英瓮声瓮气地催促「强姦」:「你要是成心磨蹭,看我回头不刨平了你!」 我和庄峰全乐了。 「强姦」还算争气,不到半小时就把一盆豆子复查完了,又挑出两大捧杂质来。 庄峰说:「阿英喘口气,验验。」 阿英一屁股坐盆边,一边活动着腰,一边很快就从盆里又找出一个半拉的豆子,就近扇了「强姦」一个嘴巴:「一个啊。」过了一会儿又是一个嘴巴:「俩。」阿英把一个很小的红豆皮举给「强姦」看。我看阿英有些鸡蛋里挑骨头了,就说行了吧阿英,让他赶紧捡吧,那边还一口袋呢。 没想到庄峰一摆手:「不用捡了,明天把这盆干净的倒浮头,盖个帽儿,一煳弄就过去了。劳改队里混出来的,这点技巧再不懂就得了。」老筢子在那边赞许地笑了一声。 「强姦」感激地连说庄哥谢谢,谢谢庄哥。 庄峰轻描淡写地说:「算了,我也不收拾你了,把捡出来的杂碎吃了。」 「强姦」以为庄峰在拿他找乐儿,做着滑稽的可怜相说:「庄哥我牙口不好。」 「吃了,全吃了。」庄峰的眉头微皱了起来:「别等我费事啊。」 「强姦」还有些犹豫,阿英欢快地催促:「耳朵焊死了?没听庄哥说啥是吗?」毕彦更是弯腰就抽,连着四五个嘴巴之后才说明来意:「吃!」 我禁声了,我明白自己的分量,庄峰不会什么事都给我面子。我就那样默默地看着,看着「强姦」可怜地把一捏豆子送进嘴里,一会儿瞪眼一会儿挤眉地往嗓子里压迫。 「给他水。」庄峰宽厚地说。 毕彦马上从厕所接了一缸子水来,塞给「强姦」。「强姦」饮口冷水,细脖儿一抻,咕噜一声,第一口杂豆终于顺进去。 「继续。」庄峰冷冷的声音毫无商量的余地。 「强姦」吃到第三口的时候,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庄哥?」 「吃。」庄峰的脸依旧冷着,不带感情色彩。 毕彦踩一下「强姦」的脚尖:「快吃。」「强姦」咧着嘴,抓起一大把杂豆,嘴里带着绝望的呜咽,囫囵地吞咽着,一边用冷水往下送。阿英在旁看着,表情肃穆,没有像毕彦一样兴奋。其他人都麻木地观望着,开始还有人笑,后来都沉默下去。 脚边的杂豆已经少了一大半,「强姦」把头靠在墙上,痛苦地说:「庄哥,我真的饱了。」 庄峰突然抄起桌子上的空水盆向他头上勐砸下去,生塑的水盆咔啦一下碎了,破碴儿在「强姦」的脸上划出两道血痕,「强姦」妈呀叫着搂住了脑袋。庄峰一弯腰,抄起「棉拖儿」,在铺上欠着身子,疯狂地向「强姦」的手上头上盖去,嘴里卷着「强姦」家的所有女性亲属,连户口本以外的都不肯放过。我惊讶地以为庄峰是不是真「疯」了。 「强姦」刺猬似的团在一处,不敢躲闪,更遑论反抗。只藏着滴血的脸,在裤裆里连连哀求。毕彦还在一旁激动地给庄峰援脚,不停地踢打着庄哥够不着的部位。 我说庄哥算了算了,别把自己气个好歹的。 不知是我的体贴起了作用,还是庄大哥真的累了,庄峰总算喘着粗气住了手。小毛孩子毕彦也消停下来,嘴里还不闲着:「让你给庄哥找麻烦!」 「给我添堵我能让你好受?!」庄峰的总结很有力度。我想,当时屋里的所有人都会有触及灵魂的感受。 后来有一天,阿英偷偷跟我承认,那包豆子其实是他捡的,顺手栽给「强姦」的。我吃了一惊,赶紧说千万别让庄峰知道影儿,不然他可不给你面儿。 一直到我离开「c看」,2号监室再没有一包豆子因质量问题被打回来。 第41页 鬼子进村及其他 庄峰这个混蛋是典型的流氓,这不仅表现在他惨无人道的铁腕统治上,在讲究哥们儿义气方面,也绝不含煳,可为标榜。 在不侵犯自身利益的前提下,庄峰对「知识分子」还是尊重的,这一点在我身上体现得很好。对那个着脚镣的武当,在了解他的案情以后,庄峰也很开面儿,不时给二哥扔过两棵烟,有吃不了的东西,除了小劳作毕彦,一般也赏给武当了,武当很知足,背后跟我说庄哥很像真流氓。 后来「鬼子」进村后,庄峰获得了一个淋漓表现的机会。 鬼子叫陈国军,一张小品演员的滑稽脸儿。这小子被塞进来的时候,是接近年关的一个凌晨。当时我们都醒了,庄峰一搭眼儿,就乐了,小声对我说:「你审审他,别客气,这小子是我小弟,先考考他。」 鬼子迷惘地抱着一床破军被,在门口愣神儿。我懒洋洋地招唿他:「新来那个,过来。」鬼子一瘸一拐颠过来,礼貌地叫一声「大哥」。 我一听口音就用东北话问了:「哪疙瘩的?」 「梅河的,大哥你也东北人?」鬼子的东北口音很重,「人」还念「银」呢。 「我西南的,别乱认干亲啊,瞎套乎啥你?叫啥?」 「陈国军。」 「败了吧?」 「……大哥我没懂。」 「掉井里你就懂了,跟共军什么关系?」 「共军,共军不认识。」鬼子话一出口,庄峰在底下狠蹬了我一脚,乐的。 我继续问:「嘛案?」 「填的抢劫票。」 「大过年的,进来舒服?家里有人管吗?」后一句是跟庄峰学的。进来人问一问「家里有人管吗」,没人管的就是穷皮,再摊上一劳苦大众的脸谱,在里面肯定混不出样儿来。这样的人从一开始就看不着「人头儿」的好脸色,通俗的说法叫「不得烟儿抽」。 鬼子说:「就我老婆在这里,也顾不了我了。不就是想年前整俩钱回家嘛,没玩好给錛了。」 「第几次?」 「头回,大哥多关照。」 我突然想起在13号时伟哥说的话来,一下子有些感慨,顿了一下,我模仿伟哥的版本说道:「关照?谁他妈关照过我呀,遇到我算你命好,头回进来我先放你半公分的量,不过你要是不懂规矩……」 「放心大哥,我听话。」鬼子汉奸似的哈了一下腰。 我笑一声道:「在c县糟蹋几年老百姓了?」 「下半年刚来,还没干什么坏事。」 我看他站相不老实,板起脸喝了一声。 「少装蒜,平时靠啥活着?」 「跟哥们儿给歌舞厅看场子,整俩辛苦钱儿呗。」 我故作感兴趣地往前凑了凑:「是嘛,那个什么庄峰你认识吗?」 「我老铁。」鬼子来了精神,可算找到救命草了。 我脸色阴沉下来:「靠,你算来着了。我正找那小子算帐呢,我们对立面儿。」 鬼子来得快,马上说:「其实我们也就是一块喝了两回酒。我一外地的,到这里干,咋着也得先拜拜码头吧,要不那小子也不让我混呀!」 「听说庄峰也进来了?」 「听说了,这小子坏事做绝,大概活着出去都困难了。」鬼子在我面前,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庄峰终于忍耐不住,翻过身来笑骂:「狗日的陈鬼子,你咒我死呀!」 鬼子吃了一惊,马上笑开花了,手舞足蹈地喊:「庄哥你拿我涮着玩是吧。」 庄峰裹被子坐起来,让陈鬼子坐他边上:「碰到我算你命大,咋回事?」 鬼子抽着庄峰递过来的烟,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案情。原来这小子和东北帮的几个傢伙,昨晚下馆子吃饭,要河螃蟹,人家没有,说您几位看海螃蟹行不?鬼子说就河螃蟹!最后没辙了,主家说几位真对不起,不行您到别处尝这口儿去吧。鬼子说你拿我们找乐是吗,耽误这么长时间了你说走就走?另一个小子说:给点损失费!饭店老闆看出这几个货不好惹,最后本着消财免灾的精神,从银台凑了3000来块钱,给鬼子一干人等包赔了「损失」。欢天喜地出来,警察已经到门口了,几个人喊一声跑,分头往圈外突围,鬼子奔饭店后面冲去,没料到是一大鱼塘。 「我怕上面的冰不保险,没敢往上跑。」鬼子笑嘻嘻道。 「你这叫鬼催的,跑也跑不了。」庄峰说完招唿毕彦:「黄毛儿把陈哥被子抱前面来,睡阿英边上……你那蒙尸布的被子太薄,把我这大衣撤给你压脚。」 以后鬼子就加入了我们「一伙」,吃喝不分了。鬼子没有进项,时间一久,就不好意思动手动口了。鬼子脸上挂不住啦。 庄峰说鬼子你还跟我捏半拉装紧的怎么着,哥们儿出生入死混了一场,现在折一堆儿了,倒见外了不成?你甭想别的,到这里了,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我吃肉绝不会叫你喝汤。要是真看不起你庄哥就直说,都是老爷们儿,扭扭捏捏噁心死谁!我也说鬼子咱凑一堆就是手足,就只当我妈又多一儿子坐牢呢。 庄峰笑着说你看人家麦麦,一知识分子,都这么敞亮,你还扭捏啥。 鬼子释然并且感动道:那我就花你们,吃你们!说什么都是放屁,咱有情后补,来日方长哪。 第42页 鬼子那个什么老婆,其实就是一姘头,连情人都算不上,他进来后一次也没光顾过,自始至终,只有一个漂在外面的老乡,给他送来过100块钱,鬼子一提到那个姘头,就说小逼肯定又坐檯去了,不定傍上什么人了。 「我那小姘有素质,不是一般人拢得住的。」鬼子炫耀,显得自己在外面挺牛。 庄峰说不就蓝妮儿那个烂货嘛,我玩腻的,你还当宝啦? 「嘿,你那时候是养着她,我那时候是吃着她,你说谁魅力大吧。」鬼子跟庄峰说话很随便,毕竟人家在外面就熟络。而且时间长了,我发现鬼子机灵劲虽足,心计其实很浅,跟阿英一样就是嘴上滑,心里没脓水。阿英这个人还有些小性子小自尊,鬼子就不要脸了,谁说他什么也不急,把他祖宗琢磨到脚后跟都随你便。当然,他开起别人玩笑来,也不分青红皂白。只要你嘴劲顶得住,他敢跟你贫气一宿不带重句的。 跟耍贫嘴感冒的还有一个,当然是老筢子了,可庄峰就不给他发挥的空间,听这边荤的素的聊得天花乱坠,老筢子憋得难受啊,瞅冷子插一句,庄峰马上就拦:「盐堆上插喇叭,你哪那么多闲(咸)话,谁裤裆开了把你露出来了?」老筢子马上就掉线了,一个拼音字母也不敢再朝外蹦。 庄峰说:「这种鬼扇子,只会扇阴风的玩意儿,就不能给他摇的机会。」 我估计在c看,最郁闷的恐怕就是老筢子了,经常是胸怀沟壑,却连个屁也放不自在。 庄峰看人很「准」,有一天评价屋里这些人的时候,说了一句:「监狱练眼,我这双眼毒啊,啥人打我眼前一过,是啥变的都瞒不了我。咱这里最大的刁民不是老筢子,是那个『安徽』。」 我说:「蒋顺治?不至于吧,小子一直挺规矩的,屁事不掺和。」 「那是块茅房砖,又臭又硬,不信你慢慢体会。」 转天我有意注意了一下蒋顺治。人家白天干活很抓紧,早早就完了,还帮三胖子捡了一会儿,不错啊!一整天我也没听他说一句离谱的话,倒是让老筢子「啄」了两口,蒋顺治也只给了他一句:「你就对老实人来精神儿。」 打饭时,他是排在后面的,窝头最小了,熬白菜也只有一个底儿,他连眉头都没打结,我带着好感抓了把花生米,朝他一扬手:「安徽。」蒋顺治坚决不要。庄峰虎个脸说:「妈了巴子的,给你脸不接着是吗?」他这才嘴里谢着,从我手里接过那把花生米,过那边去,还放在铺边上,小声招唿旁边的三胖子一起受用呢。 我说庄哥,安徽不赖嘛,你咋就看人家碍眼? 庄峰哼一下:「你多余可怜他,别看他不言语,小逼心里较着劲呢。啥脸儿打我眼前一过,就跟过筛子似的,心里想的啥玩意儿全给他篦出来。」 我闷头吃饭,不说话了,这么点儿地方,我担心蒋顺治听到了多想,心里有压力。 欢乐今宵 年前,女儿的第一张照片寄来了,还有一张全家福。大家轮流欣赏着,夸我老婆和女儿漂亮,我心里美滋滋的,每天晚上临睡时,都要把照片取出来,看上一会儿,每次的心情都不相同。 一种迫切的,然而被割裂的父爱,使我不断地心痛。好在看守所里乌烟瘴气的环境,使我不需要每时每刻面对这种感情的煎熬。 渐渐地,就到了年关。 想家,是难免的,但庄哥订了一个规矩,谁也不许提勾心思的话。 「过年嘛,就得高兴!」 看守所放了七天年假,大年三十的中午吃上了肉,好多人都烂带鱼似的蓝了眼了,尽管经过「劳动号」和庄峰我等的盘剥,肉盆里只剩下白花花的肥肉片子,平时难见荤腥的弟兄们还是甩开腮帮子吃得风云唿啸。吃剩下的肉没有人捨得扔,我们吃腻了准备处理的部分也赏给他们了,结果老筢子和「强姦」都拉了两天肚子,过了年,比以前还憔悴起来。 晚上,我们自己办了个晚会。我提议:「庄哥就让阿英当主持吧。」 庄峰同意了。 阿英终于从「助理」转正,热情空前高涨! 毕彦一展歌喉是必须的,这小子歌儿唱得好,尤其擅长模仿女声,一首《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百听不厌,羡慕得隔壁的两个号房恨不能变成苍蝇飞过来入伙。我们第一次拿出毕彦这个杀手锏跟林妹妹对歌的时候,姚姐踩到尾巴似的尖叫起来。 老筢子自上次和林妹妹对歌惨走麦城以后,也首次復出,兴沖沖献了两首「囚歌」。 庄峰看得挺乐呵,说还他妈不赖,阿英你让他们挨个给我唱歌,谁不唱也不行。于是从最边上的蒋顺治开始,挤牙膏似的愣憋,唱得天翻地覆,五花八门,跑调都有敢从山西跑海南岛去的,笑翻了几个贵宾席上的看官。 最后鬼子说挨个讲笑话吧,不荤不过关,不过关的就边上撅着。 最后讲得没有好玩的了,墙边已经弯腰撅了一熘,只有老筢子还在兴致勃勃地挖掘潜力,庄峰也不搭理他了,让他在那对着一熘翘起的屁股干讲,我们拿出大塑料瓶的可乐,开始会餐,毕彦勤劳的小蚂蚁一般伺候着,水果、鸡腿、花生米、茶鸡蛋一一摆好,也丰盛了一方铺板。 「可乐当酒,祝大家新年快乐啊!」庄峰喊道。 「谢谢庄哥!」墙边翘着的屁股们感激地回应。 第43页 庄峰对鬼子道:「满福堂,全福寿,咱俩划一个。」 悲惨世界 初四,开始发豆子了,大家歇得有些心野,在院子里一个劲儿骂街。因为天太冷,别的号儿都已经把劳动现场挪到屋里,庄峰嫌脏,说影响空气,只要没有风雪,坚持叫大家在外面捡,只有毕彦和阿英获准在屋里靠门的地板上干活,我和鬼子有时候闲得难受,也凑过去跟他俩一块捡捡豆子,下基层体验一下生活。 现在,我不用干活,也不用值班了,我当号长的时候,可是从没脱离过一线。开始看不惯庄峰的老爷作风,慢慢也就麻木地适应了。但看到别人干得辛苦,还是不好意思到人堆里晃悠,怕谁在心里骂我长辈。 我看见好几个人的耳朵和手都冻裂了,就试探着跟庄峰说:「庄哥,这么干不出活儿呀,不如叫他们进来捡呢。」 「别信那套,没有人克服不了的困难。当年在盐场劳教,三九天了我们都得下海洼子里去捞牡蛎,不也熬过来了嘛。」庄峰一点也不动心。 找个机会,我又跟他提了一次,庄峰笑着说你就是心软,这样容易吃亏,跟这些人仁慈了,就是对自己残忍,要不压不住阵啊,你以前干安全员又不是没有体会——多跟我学着点,将来到了劳改队,少走弯路。看着我扫兴的样子,庄峰摆摆手说:「先把他们打沉底了,再给点小恩小惠,都把你当好人,不信你看看……阿英叫他们进来暖和暖和!」 阿英沖外头喊了一句,大家立刻蜂拥进来,一边喊着「谢谢庄哥」,一边争抢着扑到暖气管上,见到亲妈似的搂着,满脸幸福。 庄峰鄙夷地笑道:「看了吗?就这操行。你要天天给他们好脸儿,有一天不小心大声咳嗽一下,就有人敢说你玩派。」 我对他的宏论无言以对。 下午来了一封信,给蒋顺治的。里面有两张照片,一张他老婆的艺术照,一张是母子合影。 「操,现在才回信,缸子没见着安徽老婆。」阿英跑前面来看着庄峰手里的照片,有些遗憾地说。 鬼子说安徽的老婆还挺浪,长得跟梦露似的。我说你还认识梦露啊,上前一搭眼,也禁不住说:「蒋顺治是够拽的,老婆挺俊嘛。」 鬼子一把把照片抢过去:「先给小弟温暖几天。」 庄峰跟他抢:「我啥都让着你,这个可不行,别怪我不够意思,麦麦的照片我拉不下脸来,一个安徽我还让你?」 鬼子气急败坏地跑到铺角上,挥舞着照片说:「这回我怎么也得尝个鲜吧,不行咱就划地绝交,今天哥们儿还就重色轻友啦。」 我说庄哥你们这友谊也太禁不起考验了吧。 庄峰终于大度地一挥手,说就先给你用几天吧。鬼子神魂颠倒地把照片塞在腰里。 晚上蒋顺治一看信,就说庄哥还有一张相片呢?「我老婆信里说一共两张。」 庄峰说我给你下去?你看我像照片吗,你把我拿过去贴墙上不得了嘛。 蒋顺治赔着笑,央求他:「庄哥别跟我逗了,把相片给我吧,谢谢了庄哥。」庄峰一板脸儿:「嘿,还来劲了是吧?我跟你逗?——你不看看你也配!你以为你是谁?查理二世呀?」啧,跟人家查理二世有什么关系? 蒋顺治不笑了,垂头看手里的合影,眼睛逐渐有些潮红。 鬼子倚在被上,手在肚皮处抚摩着,呵呵傻笑。 我说你就缺德吧陈鬼子,没看「安徽」都哭了嘛。鬼子喊了声安徽,蒋顺治一抬脸儿,鬼子笑道:「操,还真要哭,想媳妇了?」 「想孩子。」 庄峰有板有眼地说:「我看你是想孩子——他妈了!」立刻引来闹堂一笑。 鬼子撩起肚皮来,啪啪拍两下:「嗨,顺治,还是清朝一皇上是吧!」 阿英趁他不备,突然一伸手,刷地把照片抻走了:「白天不懂夜的黑啊,鬼子你光知自己美了,不跟你来野蛮的不行啦。」 鬼子哭爹喊娘地追过去,阿英喊一声「接着」,也不知跟谁说呢,手一扬,照片飞出去,落在地上,鬼子刚想恶狗扑食上去抢夺,就被阿英一抻脖领子,「吼儿」地一声,勒了气嗓,红着脸热烈地咳,阿英乐得乱颤花枝,哈喇子都流出来了。 且说这边蒋顺治险胜毕彦一招,抢先零点五秒把老婆的靓照抓在手里,笑逐颜开地缩回铺上,老筢子和「强姦」等人立刻挤过去,蒋顺治把照片塞怀里搂紧。 「倒霉孩子咋还护食呢!」老筢子不满地责怪。 毕彦扑过去向蒋顺治怀里进攻时,鬼子和阿英也冲上来:「我们兄弟互相残杀,让这小子捡便宜啦,不行!」 蒋顺治奋勇反抗,一番殊死搏斗后,终因寡不敌众,老婆的玉照又落入贼人之手。蒋顺治脸色通红,顽强地追过前铺来,试图从鬼子手里把照片夺回,一时混战一处。 在「前铺」一乱,庄峰就火了,坐在铺上,突然就一脚踹在蒋顺治小腿上,蒋顺治「啊」的一声仰面倒下去,把铺板砸得山响。庄峰吼道:「反了你啦!不就看一眼照片嘛,你脑袋长虫子了?」 蒋顺治捂着小腿的迎面骨,锲而不捨地说:「把我的照片还给我。」听起来像一句歌词。鬼子一看这阵势,也觉得没趣了,扫兴地把照片往蒋顺治面前一甩:「瞧你那诉苦脸儿,跟谁欠你八万八似的,拿走拿走,不就找个乐儿嘛!」 第44页 庄峰一伸手,从蒋顺治手里把还没攥稳的照片抢过来,二话不说,嚓嚓就给撕碎了,甩手扔到地下。 蒋顺治红了眼,歇斯底里喊道:「庄峰你也太欺负人啦!」 这句话就像一个被触动的开关,马上,庄峰、鬼子、阿英、毕彦,甚至一直渴望表现一把的老筢子,都像闻到同类身上血腥味的狼一样,蜂拥上来,冰雹样的拳脚倾泻下去。蒋顺治被淹没了,只有孤单的叫喊声从密密麻麻的打击的罗网里突围出来,又撞到新的打击上,在空气里破碎了。 我喊着庄哥庄哥,一边拉庄峰,好一会儿他们才住手。 「妈的,跟我叫号儿是吗!」庄峰余怒未消地威胁。 蒋顺治顽强地抬起头来,我看到他的眼角淤青,脸已经变形,像个怪物。我当时心里有些悸然。 庄峰又连踹了几脚:「还那样看我?不服气是吗?」 蒋顺治嘴动了动,没有出声,只是用力拿胳膊支撑着身体。毕彦照他后背来了一下:「庄哥问你话呢!」老筢子好容易能给庄哥「踢脚儿」了,当然不放过上镜的机会,狠狠抽蒋顺治两个嘴巴道:「你还嘴够紧,玩铁树不开花是吗?」 蒋顺治终于说了一句:「大哥我开花,我开花……」然后痛心疾首地匍匐在铺上,连呻吟的声音也没有了。 庄峰踢了他屁股一下,然后吩咐:「『强姦』、老筢子,弄厕所给他洗脸。跟我玩这个,也不看清我是谁,你眼瘸?!」 拖死狗一样,老筢子和「强姦」把蒋顺治拉厕所去了,我听到里面传出断续的呻吟,还有老筢子有意高声的警告:「跟庄哥叫板,你也太不识相啦,打的还轻!」 终于,我在这个瘦小的安徽「坏分子」身上,感受到了反抗的力量,也在他身上,看到了反抗的后果。 庄峰招唿我们:「咱玩咱的牌,真他妈扫兴,我早就说这傻逼是一刁民,没错吧?」 我看着厕所那里,担心地说:「庄哥,没事吧。」 「死不了。」庄峰大咧咧地说。 批评与自我批评 我跟庄峰探讨过,说为一张破相片,就把「安徽」砸成那样,值当吗?庄峰说监管单位就这样,事无大小,要是主事的瞅你顺熘,你就是操他祖宗他也不管你,要是看你碍眼了,哪怕你放个屁,也可能被折腾出屎来。就这样,爱服不服。 如此,只能赖蒋顺治自己倒霉了。谁让庄峰看他不顺眼呢? 蒋顺治被砸的当晚,庄峰命令他睡在厕所和铺板中间的地板上,说是让他「反思反思」。反思了一夜的蒋顺治,早上起来的时候精神委靡,庄峰对阿英说:「你辛苦点,白天给我盯紧点,让他墙旮旯捡豆子。」庄峰应该是防备蒋顺治「谍报儿」,也担心管教发现蒋顺治的变形脸儿。 因为状态不佳,蒋顺治的豆子破天荒地没有捡完,又被庄峰拿笤帚把狠狠打了一通,晚饭也被剋扣了。 晚上蒋顺治饿着肚子,一个人在昏黄的灯下捡豆子。三胖子凑跟前刚想帮他捡,就被庄峰骂了回去:「你喜欢干是吧,明天多分你一包!」 三胖子坐回铺上的时候,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看得出,刚才他想帮蒋顺治,绝对不是古道热心,而是觉得曾经受惠于人,不好意思不援手,现在庄哥一发话,就袖手旁观得名正言顺了。 好在几天没有出问题,蒋顺治的脸形也基本復原了。晚上庄峰喊:「安徽。」 蒋顺治走过来,站在庄峰面前,没精打采。 「这两天反思得咋样了?服气吗?」 「服气,庄哥。」 「听你说话的语气还有点态度啊?」庄峰啪啪啪轻声打着蒋顺治的脸蛋儿。 「我没态度,庄哥。」 「你思想里还有不干净的东西,瞒不了我……你们都听着,今天给蒋顺治开个帮教会儿,都给我准备发言啊!安徽呀,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有什么毛病,先自己说,然后大家帮你补充,争取把你带上正确的改造道路上来!说吧,你都有啥臭毛病?」 蒋顺治轻咳了一声,痛苦地皱了一下眉,庄峰敦促道:「水仙不开花,别跟我装蒜。快说,时间就是生命。」 「我不团结人,不爱跟大伙说话。」蒋顺治憋出一句。 「这算一条,啊,你以为你牛逼呀,凡人不理,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值得你搭理?还有呢?」 「……我,我值班时候睡过觉……」 庄峰「啪」地扇了他一个嘴巴:「靠!还有这事呢是吗!你知道在这种地方,值班时候睡觉是多么严重的问题吗?要是有人跑了,有人自杀了,怎么办?」 「我就打了一瞌睡……」 「还狡辩是吗?」毕彦助威似的给了蒋顺治一脚,踢得他一个趔趄。「行了,接着说你的问题,接着自我批评。」庄峰示意毕彦先别理他。 蒋顺治吭哧了半天也没有下文。庄峰说:「我也看出来了,你是想掩盖自己的骯脏灵魂啊,再想挖掘,我还不给你机会了,下面开始『大家谈』节目,谁先来?」 老筢子对套路最熟悉,抢先发言:「安徽这个狗操的,表面人五人六,其实居心叵测,是一大阴谋家。你看他平时,一捡完豆子就假惺惺帮三胖子捡,麦麦可怜他,给他把果仁儿,他也跟三胖子分,拿别人东西买好儿,明摆着是拉拢三胖子,准备搞帮派,我最恨这种害群之马啦。」 第45页 我看着义愤填膺的老筢子,真想上去抽他,打出个洗染铺来。 「三胖子,你说!姥姥的,刚才我就看你往后缩,你是属乌龟的?」庄峰侧脸点卯。 三胖子站起来,脸通红,结结巴巴道:「我,庄哥我,我没啥说的。」 「过来!」 三胖子战战兢兢走过来。 「往前,怕我咬你?」 三胖子刚往前一迈步,庄峰的拳头就迎上去,「通」的卯在腮帮子上,三胖子歪着嘴「呕」了一声。 「跟安徽是亲人儿是吧?」庄峰恶狠狠问。 「不是。」 「安徽是不是一傻逼?」 「是。」 「是什么?」 「是一傻逼。」三胖子落实道。 「你们俩干活、睡觉都挨得最近,你应该最有发言权,要是不揭发,你就是包庇,比他死得还惨!」我听到「包庇」俩字挺别扭,我开始就是涉嫌这个罪儿进来的嘛。 三胖子看了蒋顺治一眼,艰难地说:「安徽那天跟我说,别看庄哥你们在这里闹得凶,要是离开了家门口,到他们安徽去,一见那里的流氓照样腿儿软。」三胖子话没说完,蒋顺治已经被庄峰踹到墙上,歪一歪,还没站稳,毕彦的脚又到了,一下就倒进桌子低下。被赶过来的鬼子揪出来,抻直了,摆好姿势,照肚子上连捣几个勾拳。蒋顺治痛苦地呻吟着,鱿鱼卷一般蜷在地上。 「让他先撅着,听听大家都怎么评价他。光打他他也清醒不了。武斗只能触及肉体,文斗才能触及灵魂……三胖子你接着说。」庄峰还挺有理论水准,我要是有那个熊心豹子胆,早啐他了。 「没了。」三胖子低声说,同时紧拿眼瞟庄峰的脸色。 庄峰继续发动群众,挖掘蒋顺治的骯脏思想。最后又获得了一个重要线索,蒋顺治说过关于逃跑的话题。原话是:「要是能变成一耗子就好了,从下水道就跑了,省得在这里受罪。」 庄峰总结性地喷出一口烟,探身把小半截烟屁股狠劲在蒋顺治的太阳穴上捻下去,正垂头接受帮教的蒋顺治惨叫一声,蹦了个高,心急火燎地用手在太阳穴上划拉着,不想当胸又被庄峰蹬了一个正着,嘭地撞到墙上。 庄峰义正词严地说:「值班渎职,拉帮结伙,还预谋逃跑。我早就看你危险啦,要不是发现及时,非出大乱子不可哪!」 蒋顺治哭丧着脸,言辞恳切地跟庄峰说:「庄哥,我真的不想惹事儿。你看我老实干活,踏实吃饭,我招谁惹谁啦?」 庄峰大怒,来不及整装,光脚就跳过去,拳脚飞腾,嘴里还不解气地嚷嚷着:「还不服气哪你!今天不打出你青丝玫瑰来,算你去年八月十五没吃带馅儿的月饼!」以前我听到这些生动的语言经常要乐,那天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庄峰气喘吁吁「腰歇儿」时,蒋顺治已经只有捂着胃口呻吟的份儿,除了鼻子和嘴汩汩流血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庄哥,别打了。」蒋顺治有气无力地央求着,嘴一咕嘟,吐出一颗牙来。 庄峰低头看看道:「呵呵,给我来个样儿看?捡起来吃了!」 蒋顺治已经没有了表达意见的愿望,机械地蹲下,手抖抖地把牙拾起,塞回嘴里,就着血水,麻木地咽进肚子里。我看得一阵反胃。 庄峰说:「今天先到这里,算热身,今后看你表现。滚吧,洗脸去!」 蒋顺治小心地摸着鼻子,往厕所去,毕彦在后面朝他屁股上一个飞踹,蒋顺治立刻妈呀一声踉跄前扑,倒在地上,膝盖「咚」地撞在坚硬的地砖上。撞得我心也寒了一下,我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变多坏,但从毕彦这个孩子身上,我知道了一个人可以变多快。 洗了把脸,把血压制了一下后,蒋顺治又按庄峰的吩咐,只穿一件短裤,赤脚跪厕所的便池稜子上继续反省,要求是反省一集连续剧的时间。最后喊蒋顺治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快要冻僵,根本动弹不得了。估计多年以后,除了庄峰这个王八蛋,蒋顺治最恨的可能就是无休止的插片gg了。 插翅难飞 蒋顺治的眼睛有些淤血,连续两天吃不下东西,最后去医务室拿了药才勉强压住。要不是蒋顺治苦求庄峰,可能还要拖下去。当时我在旁边说了两句好话,蒋顺治感激的目光使我心疼不已,我说要谢你谢庄哥,要怨你怨自己。庄峰对我的总结还算满意,说安徽听见了吗?都是你自己作的,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 卢管一看蒋顺治就急了,说庄峰你怎么弄的?也太过分了吧! 庄峰看着蒋顺治:「你自己说,我为啥打你?」 蒋顺治低头认罪:「卢管,我值班睡觉,还骂庄哥。」 「就这些?你散布逃跑言论的事怎么不提?」庄峰虎视眈眈。 卢管皱眉道:「还散布逃跑言论?」然后又训斥庄峰:「那你也不能打人呀,有情况跟我汇报,政府又不是没有政策!」庄峰一脸沉痛的悔意:「我当时也是气晕了,有些冲动,您也知道我这狗脾气……」 「行啦,我先领他看病,庄峰你先给我写份深刻检讨!」卢管带着蒋顺治走了。 庄峰沖我一笑:「麦麦,检查就劳驾啦。」 靠,我还得高高兴兴给他写检查,我一边写一边发自内心地说:「庄哥,得狠狠骂自己呀,要不通不过。」 第46页 「你就说我不是爹娘亲生的,我是狗操出来的,我是世界上最大一傻波依。」庄峰大声笑着。 半个小时后,卢管把白鼻樑的蒋顺治送了回来,表情严肃:「给他收拾东西,蒋顺治强烈要求调号儿。」 「毕彦!」 庄峰喊过,毕彦马上把蒋顺治的被子从铺上抱下来。 卢管说:「庄峰,蒋顺治都给我说了,你这不成牢头狱霸了!政府信任你,不是要你耍拳头,看守所要的就是安定,你也不是不知道……检查给我重新写!就这伤情,我要给你报个材料,就能加你两年!……还有啊,给他拿100块钱,买营养品,现在就拿!」 庄峰答应着,俯身从窑里掏出100块代金券递给卢管:「卢管,我给您添麻烦了。」 「就给你这一次机会!」卢管说着一扫眼儿:「你们都给我听着,谁打过蒋顺治我先不追究,帐给你们记着,再有一个不老实,新帐老帐一起算!……来一个人,给他抱着被子!」 庄峰沖毕彦一摆头,毕彦立刻上前,抱着蒋顺治的被子,跟卢管出去了。蒋顺治一直鼠缩着,没敢抬眼皮,走路时费力地用脚掌拖着地,听到铁门一响,我直替他庆幸啊,终于脱离了魔掌。 庄峰咬牙道:「好啊,到外面谍我!」 毕彦回来后,马上跟庄峰汇报:「调13号了。」 「好,马上给13号发电报,给我接着练,孙猴子还跳得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庄峰攥着拳,眼睛灼灼放光。 打饭时,庄峰问「劳动号」:「13号谁管号儿?」 「烂伟。」 「告他一声,刚过去那个花鼻子,是个谍报儿。」 「谍报儿呀,那得治理治理,庄哥你甭管了。」「劳动号」的几个常差,早就被庄峰买通,扭头走了。 我突然胆寒了一下,「天罗地网」这四个字跳了出来。 愈夜愈丑陋 有些问题,只有经歷过后,回头看时,才想得明白。身临其境常常扼杀了一个人的思考力,越在其中越短视。 不过,有的问题,或许偏偏需要清醒地煳涂下去,才不会痛苦。 庄峰来后,号房里那些傢伙的遭遇和表现,经常让我大发感慨:人怎么活得那么没劲啊。 看守所的伙食是定量发放的。早晨怎么都好煳弄,中午人均两个小馒头,晚上一人一个窝头,俗称「黄粮」。由于个人的吞吐力不同,有人一天将就下来,基本还可以支持,有人就胃里亏食亏得严重了,比如三胖子和「强姦」,比如武二哥,都是大饭桶,看守所那点定量,根本餵不饱。我当头儿那阵儿,因为前面几个高层的都有盒饭和零食,基本不吃牢食,淘汰的窝头都让饿得脖儿细的几个傢伙分了。开始还说谢谢谢谢,后来干脆没话,饭一来,立刻扑上去瓜分,除了缸子妈妈姥姥地骂街外,我总是装作没看见。大家也算可怜啊,肚子都填不饱,还要整天地干活,活受罪,心里怜悯着,管理也就不自觉地松懈,觉得能给大家一点福利。 现在,情况就不同了。庄峰彻底颠覆了我的制度,大刀阔斧地开始了血雨腥风的流氓统治。 庄峰把我的慈悲心当破烂儿给扔垃圾堆去了,吃饭,就是定量,谁也不许伸手多拿一个窝头渣。「强姦」之流被我惯坏了,肚子撑起来了,突然一扎口,饿得眼都跑光啦。我们不吃的几个窝头蹲在桌上,像磁铁之于铁屑,强烈地吸引着几双飢饿的眼球,可庄峰不发话,谁也不敢提出来,更别说蹿上去抓一个了。 「黄毛,给武当掰半拉窝头。」毕彦掰了一小块窝头,刚要给武当,庄峰先骂道:「你他妈傻呀,给他那个大块儿的!」 武当感激地接了,连声道谢。其他几个肚里亏食的,都充满企求与渴望地望着庄峰,等待庄哥的继续施恩。 「剩下几个窝头都给我搓碎了,扔厕所里冲掉。」庄峰吩咐,毕彦兴沖沖答应着,两手捧着几个黄金般珍贵的窝头去了厕所,顺路扫了几个饭桶一眼,幸灾乐祸。 随着哗哗的绝情的水声,几双眼睛开始暗淡下去。 庄峰说我们几个的定量,我想怎么处理是我的事,我看谁顺眼就给谁一个,谁吃不饱甭他妈跟我哭丧脸! 有时候庄峰也顺手扔给谁一个窝头,说今天活干得不错啊,或者是「这两天表现还行,赏你一个」。受赐的人必千恩万谢,受宠若惊,发誓以后更加努力,绝不辜负庄哥的厚爱。 有一天晚饭后的窝头没有扔,就塞在桌斗里,早上庄峰一看,少了一个!靠,这还得了?立刻召开现场会,挨个夜班挨个夜班地排查,最后把嫌疑对象锁定在「强姦」和三胖子身上。一通扎马、燕儿飞的折腾,三胖子先挺不住,供出实情来。原来俩人值子夜后的那个班,都饿得不行了,「强姦」先小声跟三胖子商量,想俩人偷个窝头分,三胖子不敢,但也答应不给「强姦」告发。「强姦」蹑足到前面抓了一个窝头,蹲厕所吞了半个,就不敢再吃,非要三胖子吃了另一半不可,只有这样,两个人才可能真正建立攻守联盟,谁也不告发谁。 庄峰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俩人当窝头搓碎了冲下水道里去。哥儿俩吓得几乎尿裤,连句求饶的话都不会说了。庄峰说你们知道在看守所最忌讳的是什么吗?就是偷! 「强姦」带着哭腔说庄哥我真的饿坏了,要不打死我也不敢啊。 第47页 庄峰大骂,说你强姦的时候就说你实在憋坏了行吗?就不判你刑了? 「俩人站院里去,对面抽嘴巴,我在里面得听见响儿啊。」庄峰想了一个绝招。 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一声比一声决绝的噼啪声,「强姦」还发狠呢:「好啊三胖子,你真使劲是吗?」 我曾经跟庄峰说:「就那几个破窝头,我们也不吃,干脆给他们吃算了,干吗不做个人情?」 「人情在这里算屁,几个钱一两?对这些人,就不能有半点好脸好心,就不能餵饱了,总得掐着点量,餵得太饱就不听吆喝了,人跟牲口其实都一样。」 用几个窝头,庄峰把一大撮人掌握得牢牢固固。 飢饿是一种本能,我知道本能的东西经常击败理性,控制人的思想。以前读书,知道古人中的志者不受嗟来之食,廉者也不喝盗泉之水,宁肯活活把自己给饿死渴死,都不改其志,多他妈坚强啊,对比眼前这些傢伙,真让人丧气。 我爷爷说过,贱者自贱。一个卑贱的人,首先是他自己选择了卑贱,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否适用于我们这些「号友」,后来我明白我不需太清醒,也不该过分鄙夷,因为一旦我和他们互换角色,我又会如何,尚且还是一个悬疑。 庄峰统治这个号儿,当然靠的不可能就是窝头战术,还有一言堂的强权手段。对他认为不老实的人,要么直接砸趴下,叫「硬泡」;要么进行「软磨」,给他上刑法,又撅屁股控水又半蹲着「读报」,或者连续熬鹰值班。用庄峰的话说:「谁要跟我过不去,我就慢慢给你拿龙,别看你现在挺精神,不出三天,我非叫你俩字颠倒,变『神经』了不可!」 作为利益不受侵犯的一方,我其实也带着旁观者的色彩很不平地想过一个问题:大家若团结起来跟庄峰、姜小娄这样的 「牢头狱霸」斗,难道就没有解决的希望?渐渐地,我已经知道自己很幼稚,而且幼稚得很危险。没有进过监牢的人,习惯于理想主义,习惯于拿正义感给自己撑腰壮胆,只有到了里面,才发现几乎所有秩序都已经被打碎重排。你要想在里面生存,就要老老实实遵循里面的游戏规则。「里面」流行一句话,是很有指导意义的:是虎你得卧着,是龙你得盘着。 挣扎是徒劳的。 这是灰色江湖的聚光之处,一切沦落,一切黑暗,一切卑微都集中在此。 据说把鹧鸪关在一个笼子里,也会出现这种奴役与压制的奇景。我不能扮演检讨人性的角色,只能对这种现状做沉重的叙说。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忍耐,这才是最普遍的人性。 第六章 肄业:无可怀念(1) 不祥的同情 在庄峰的淫威下,没有受到明显冲击的,除了我们几个「前铺的」,大概就只有一个武当武二郎了。 这一方面仰仗人家二哥不讨厌,看着就是一本分农民,还长了个红彤彤的好汉仗义脸,一般流氓,不给他面子都不好意思了。关键还是武二哥的案子敞亮,杀姦夫啊,明摆着比焦美云那个强姦案上档次。庄峰简单扼要地评论说:「这样的哥们儿,我高看一眼!」 武二哥挂着链儿,行动不便,庄峰就吩咐「强姦」勤照顾着,上个厕所什么的都有人跟着,弄得武二哥挺过意不去的。其实庄峰一方面是真心照顾他,一方面也是派个人看着他,别出事儿。 除了小劳作毕彦,武二哥也是不「在伙」的人里面唯一能吃到庄哥赏赐剩盒饭的人,平时的豆子,也总是比别人少分一点。卢管知道了,就说庄峰这事做得对,要尽量给武当释放压力,反正他早晚得奔市局,在咱这里过渡期间,别整出事来,就念阿弥陀佛了。 庄峰跟卢管谝:「我倒不稀罕他是个挂了的,我就是沖他这个案儿,要是别的脏事儿,我才不给他脸。」卢管一撇嘴:「得得得,说你唿哧你就喘开了。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以为你是好料?还这个脏那个脏的。」 卢管也三天两头过来跟二哥聊天,把外面的好消息告诉他,说村里的乡亲真够意思,又集体上访了好几次,强烈要求把他保出去。「你杀的是一村匪啊,老百姓佩服你,就连李大秋家里人,也说他死有余辜呢,要求法院能放你一条生路。」 武当试探着问:「您看我这案子还升得了市局吗?」武当也知道一升市局,最少得判无期,保命可能都悬乎。 卢管总是安慰他:「这事我说了不算,看守所不管那一块,要我判我恨不得立马放你回家哪。不过我看了,形势对你真是越来越有利,你放宽心好了。」 只有一次,卢管有些感情用事了,一脸气愤地说:「你说你那个嫂子是人吗?听律师说,他到你嫂子家调查取证,你嫂子死活不承认李大秋霸占了她多少多少年,愣说跟李大秋没事儿,这不害你嘛!」武当情绪一下子有些消沉,过一会儿倒是善解人意地说:「农村人好面子,谁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 卢管似乎有些后悔多说话了,赶紧安慰他:「你踏实住了,外面都给你忙活呢,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就跟我提。」武二哥憨厚地笑笑,说尽量不给您添麻烦,号里哥儿几个都挺照顾我的。 庄峰私下跟我们分析,要是武当家里不花大价钱,他这案子,最好也就弄个死缓的面儿。「没钱就得依法办案了。」庄峰无奈地说。 第48页 3月初,检察院最后提讯了武当一次,回来后,武当精神很好,说检察院的说了,他的案子在当地挺有影响,他们都挺同情他呢。庄峰说,那好啊,他们一同情你就有戏了。 转头庄峰就跟我说:「武当肯定要升了,没听说检察院都同情他了嘛。」 果然,不到一个礼拜,外面就喊武当收拾东西,进来俩管教提他,看来很重视。武当脸色很难看,吞吞吐吐地问:「去哪?」 「快收拾东西吧。」一个管教有些不耐烦地催促。 我们一起动手,帮武当把被子抱下来。庄峰跟我说:「升了,咱给二哥拿点钱。」 我去窑里掏了100块代金券和两包烟,递给庄峰。庄峰对还在那里愣神的武当说:「哥儿几个的意思,到那边保重。」 「那边」两个字可能刺激了武当,他接物的手有些不自觉的颤抖,抱抱拳揖一揖道:「谢谢庄哥,谢谢哥儿几个。」随即抱上铺盖,我弯腰把脚镣上的拉线给他塞在手里,说句:「保重吧二哥。」武当还是「谢谢」两字。 武当是在大家的合力欺骗中走向绝望的。我可以想像他跨出「c看」大门的时候,心理的落差会有多大,那个大门,对他的意义,不啻一个生死界。 奔赴传说 我们的案子,拖到武当离开时,已经有将近5个月。号里的人基本上都已接到起诉,有几个开过了庭,去了「已决号」,老筢子也判了,罪责不是他说的「教唆」,还是盗窃,两年半,许多人都不平衡,说太便宜了他。 3月中旬,终于盼到有人提我过堂。 我又兴奋又紧张,像当新娘子一样,这一天总要来的。一进提讯室的门,我看里面有俩便衣,他们说自己是检察院的。 那俩人素质还可以,态度也不错,从头到尾笑眯眯的。我听到隔壁的检察官就比较冲动了,隐约听那意思,好像是被提讯那位突然翻供了。很多人进来后,跟前辈们一接触,就找到自己「原始口供」的漏洞了,以后不论是检察院覆审,还是法院开庭审判,只要一逮着机会,就强词夺理地「补漏」,亡羊补牢,毕竟还有些可能自救的侥倖。我那天就是这样,一口咬定,我送施展的钱不是「资助」,而是欠债还钱。检察院的那哥儿俩也不跟我较真儿,态度老实地记录,让我感觉轻松和感动。 检察院的跟我说,你这情况倒是不严重,回头到法庭上好好说,别犯拧,判个「缓儿」估计问题不大,在家里服刑,什么事也不耽误,你还可以跟以前一样,写写书什么的,多好。 我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当时心情就比较愉快,回去还跟庄峰报喜呢。 过了整整十天,庄峰说麦麦你这两天也快下起诉了,一开庭就回家了,出去别忘了庄哥啊。我说我也给你当「托屉的」,月月给你盯,赶明儿你出去了,别找我收保护费就成了。庄峰笑。 正聊着,外面门响,正要张望,听到叫我的名字。 「收拾东西。」我一出里间,门口的管教就吩咐。 我跑回去跟庄峰说外面让我收拾东西。 「是不是免予起诉啦。」庄峰沖外面喊:「带饭盆吗?」 「都带着。」 「操,都带着就不妙了——麦麦你可能也升了。」庄峰情绪一低落,我脑子有些迷瞪。 手忙脚乱收拾好东西,抱了丰满的一怀,庄峰另外塞给我200块钱票:「到市局活泛点,别吃亏是真格的。」 我一边往外去,一边说:「庄哥你保重吧。」 「我没事,踏实住了,你的事大不了。」 一跨出铁门,我看见那边的施展也已经出来,施展正跟号里的弟兄们道别呢,生离死别,却洒脱。 负责我们案子的程刚和小扈在看守所楼口沖这边摆手,管教说:「过去吧。」 我们两个「同案」在楼口会合。施展苦笑着摇头:「把你牵进来,真是失误。」 换了现金,办好手续,到前院,一个警察正在车边等着,先吩咐我们把东西放车上,又给施展上了背铐,先押上警车。我也钻了进去,小扈就坐在我们边上,程刚开车。 「真送市局?」我还不死心地问着。 程刚回头说:「施展去了,你们哥儿俩这么义气,能不陪着?」 警车上了路,我回头看着「c看」的大门,渐行渐远,那个地方,对于我好像真的过去了。人家说坐牢的整个过程里,看守所阶段是最可怕的,我的感觉却麻木,应该是没有刻骨铭心被折磨的缘故吧,那些灾难,都发生在我周围人的身上,发生在山东、「强姦」和安徽人蒋顺治的身上,发生在那些没有经济支持、没有亲情关怀的人身上。我感觉我的离开,正是某种被动的逃避,从此我可以不再怜悯,不再进退两难,不再想做好人又担心把自己给撂里面。 警车出发的路线,正好经过我的家门,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只看见一个熟人,是经常在我们门口收破烂的那个河南老头,以前他见了我面,总是一脸的笑,今天却只看到一个背影,然而已经亲切。 我转过脸,赞嘆说c县建设得不错了嘛。 程刚说你以为你们一进去,别人就都不思进取了? 我说家乡建设这么好,也没人通知我一声。程刚说你别给自己解开心了,抽菸不?我说没带着。 第49页 程刚说这几年你什么时候带过烟,你不净抽我了嘛,说着把一盒红云扔到后面来。我笑着点了一棵,说还是你态度好,不过不抽白不抽,你这烟也不是好来的,你一月多少工资? 程刚说嘿!我还不如扔地沟里呢,小扈你把烟给我拿过来赶紧。 我们笑了一回。程刚把车顶的警笛拉响了,立刻来了感觉。 我跟小扈探讨:「我听说市局特恐怖。」 施展在旁边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想那么多没用。 在小看守所里,关于市局的传说有很多,提的最多的就是「辰字楼」,前辈们说那个楼里关的全是死刑犯,整个楼都阴森森的,白天也见不到阳光。晚上就更恐怖,灯光永远是那种半死不活的昏黄色,夜深了,常会听到哗啦哗啦的铁链响。庄峰讲起来,往往添油加醋,描绘得更让人不堪忍受。 不过他说,真正在「辰字楼」呆过的犯人不会讲,因为从没有一个人从那栋楼里出来过,都是死刑犯嘛。 现在我们正在接近那个传说。 四面墙 第三部分 第七章 资格验证(1) 初来乍到 警车停下来。市局到了,程刚下车去办手续。 我偏头看一眼外面,灰色的围墙少说有五米高吧,看着很厚实,心里先压抑起来。车子开了进去,程刚带着我们俩,先是经过几重关卡,仔细检查了,登记完毕又搞了体检,这才批准进监管大楼。我一搬东西,才想起「c看」还泡着一盆衣服,只好连说倒霉。 过来一个管教,让我们跟他走,程刚祝愿了我们一句,跟车回去交差了。从办公区进拘押区,要经过一个大铁网子。 「辰字楼。」 我听管教和值勤的交代着,心里一哆嗦,辰字啊,真是怕什么有什么。 值勤的一个电话,里面很快又出来一个管教,领我们往楼里钻,过了灰暗的丙字、丁字,再一转悠,才看见更加老旧阴森的辰字楼。听说这里的牢房布局,没有专人带领,根本转不出去,多少年了也没听说有谁逃跑成功过,今天一看,果然名不虚传。虽然一点逃跑的心思都没敢有过,对这严谨幽暗的环境,还是陡增几分畏惧。 进了楼口,继续乱拐,主道的两边又衍生出几个「子楼道」,楼道口的铁栅栏都横跨着超大的将军锁,我脑子里蹦出一个叫做「固若金汤」的成语来。然后上楼,又是转,我的头全大了,抱着铺盖的胳膊也酸酸的,嘴里可是连个屁也不敢放,生怕一吱声,会给自己惹来弥天大祸。 终于在一排栅栏前停下来,哗啷开了栅栏门,领路的管教跟里面值班的交代了几句,给我们登了记,值班的喊了两个名字,楼道最里面的房间里马上跑出俩人来,看样子也是在押的。 值班管教说把他们搁几号几号。 我们听命令把铺盖分别在两个号门口展开,然后沖墙蹲下,双手狮子抱头。俩犯人仔细检查过,才跟管教要来钥匙,把我们赶进号房。 号房的门有两层,外面是铁栅栏,里面是全封闭的铁板,只在靠上部的地方开一个扑克牌大小的望孔,用一块活动挡板扣着。当然是用来从外面监视里面情况的,而不是给犯人们向外探测的。刚才我们在外面蹲着的时候,我就感觉头顶上方的望口「嘣」地一声,大概有人在往外窥探。 一脚迈进门里,心里难免忐忑。我还没来得及打量新环境,就被靠门口铺上的一个人命令道:「放下铺盖,蹲!」 我脸向墙蹲在铺盖前,墙壁很脏,上面的涂料几乎掉光,水泥围裙被磨得相当细腻,看得出是坚持不懈用软物磨蹭的结果,有点水滴石穿那效果。我正打愣,背后被踹了一脚:「往前蹲,头顶墙。」 我赶紧向前蹭了半步,头触在墙面上。 现在的心气和刚进c看时已经大不相同,我知道,如果真有人再给我一脚,我也不会反抗。环境仿佛硫酸,对人的腐蚀力是恐怖的,一切的规则和潜规则,像可见与不可见的罗网,在一个人被送进来的那一刻,就已经从天而降,把他死死关罩起来。 「掉过来。」那个声音像在吆喝牲口。 我把身子就地转过来,面向铺板,我懂事地低着头,没有仰脸。我知道看老大的眼神如果掌握不好,极有可能招灾惹祸,这里已经不是c县了。 「嘛案儿?」 「包庇。」我没有说窝藏,窝藏容易引起歧义,还要费口舌解释。 又问了案情,老大说:「这么点鸟毛事啊,现在后悔了吧。」 我说:「不后悔,为了朋友……」 「关!闭上臭嘴,以后别给我充大的,为朋友啊,到这里还有朋友吗?玩闹玩闹,进来就撂,到时候就不讲朋友了。」老大发了一通感慨,让我把被子打开,我照办,在地上把被子一层层展开。 「还新被呢,铺下面糟践了,给我垫底下。」我虽然没听明白他的意思,还是连声答应,这时一个小不点过来,一把把我的新棉被抻过去。明白了,我的被子这就被掠夺了,里面管这叫挨「掐巴」,挨掐巴的人心里都感觉窝囊,又不敢说半个不字。我开始体会到在「c看」里那些被压制者的心情了。 然后我被允许站起来,我看到了「丰哥」的脸,很和善的嘛,也就四十来岁的样子,白净面子,也可能是在里面闷的,血色惨澹。 第50页 这是一间不足20平米的小房间,在楼房的阴面,属于四季不见阳光的那种死角,只有对门的墙上开着两扇铁窗,炫耀着外面的天空。房间的大半被半米高的铺板占去,剩下一个窄条,又被一个水泥池子霸占了三分之一,池子里赫然一个大便坑,池子外首,放一个铁水罐,水罐上方,搭了个铁架子,放了台25寸彩电,刚才我蹲下的地方,靠墙也悬空钉了木板,上面算是碗橱了,门上方也搭着木板,整摞的铺盖和杂物都堆在上面,拥挤不堪,不过杂而不乱,一副训练有素的规矩样。 铺上满满当当坐了两排,靠墙还有一熘儿,大都光着头,只有前铺的几个留着短寸。粗糙一扫,大概得有20人吧,我正纳闷这么多人怎么睡觉,突然在我脚底下钻出一个大脑袋来:「丰哥,是开饭了吗?」 大家一笑,丰哥伸腿把那个脑袋踩了回去:「就你妈知道吃!」 好傢伙,原来铺底下还有人! 我未及细看,也不敢细看,那样会显得贼眉鼠眼和没有见识,大半这样的人在里面先要被杀杀威,补补课,我不找那个逊,还是暂且孙子点儿好。在c看的经歷告诉我,在开始争取一个好态度很有必要。所以我赶紧把眼睛的余光收回,老老实实等候丰哥的发落。 丰哥旁边那个精壮的小伙子戴着手铐脚镣,手铐只铐了一只手,另一半铁嘴钢牙般在手腕上悬着,估计不会是就这样装备吧,那不成兇器了?肯定是这小子自己鼓捣开的,邪人。 丰哥问我哪里人,我说c县的,旁边戴镣铐的就问了几个名字,都是c县顶级的流氓,我说都听说过,不认识。那小子说那管屁用。 丰哥说:「你从下面上来,里面的规矩多少也该懂点了,我先不跟你废话,有做不到的地方,自然有人教你。带钱了吗?」我说带了,在外面已经换成卡了,一共968块。 丰哥说倒是吉利数,我喜欢吉利数:「卡呢?」 我赶紧把钱卡掏出来,那是一个图书检索卡似的硬纸片,上面登记着姓名、帐号和钱数,下面一熘空格,栏目叫「消费记录」。 刚才拽我被子的小不点把卡从我手里拿去,递给丰哥,丰哥扫一眼,递给小不点:「登记一下。」然后对我交代:「卡都放我这里,购物统一购,都给你一笔一笔记着呢。我不密你一分钱,话全给你说明了,你也甭嘀咕。听好了啊,先扣一个50块钱的号费,买『公用』;还有100块的电视费,这是大伙摊钱买的,你来晚了,也不能不表示一下;号服,就是开庭时候穿的坎肩呀,一人50,大伙全一样,一共200,都给你记上了啊。」 我说好好,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心说这都他妈什么呀就200块,黑点了吧? 「行了,你先边上盘着去。」丰哥吩咐。我一看,哪还有放屁股的地方呀。 「大臭,你他妈属坟头的?挪挪。」丰哥喊道。 靠边的一个脏大个有些木讷地应了一声,跟旁边的一个人挤了挤,空出一个小空隙,我赶紧把屁股塞进去。我的脸正对着便池,好在里面沖洗得很干净。倒是大臭身上散发出一股徐徐不绝的异味,让我头昏。 午饭时间到。挂链儿的那个小伙子用脚镣磕着铺板,咣咣作响:「下边的,吃饭吃饭!」铺板底下立刻钻出五六个脑瓜,各展神通地扭动着身子,爬了出来。 先是盒饭,然后才是大路牢食,小不点拿俩塑料盆过去,隔着铁栅栏从外面往里捡馒头,送饭的「劳动号」从栅栏外往里伸进一个特制的漏斗,拿大舀子舀了两下汤菜顺进来,就齐活了。 「又是白菜汤啊,不要了。」丰哥说。 看见丰哥等人开始就餐,大家这才踊跃地上前打饭。我老老实实排在最后一个,馒头倒是有富余,白菜汤就真的只剩下汤儿了,主要内容早被捞净。 「新来的,你就蹲墙边吃吧,看着菜汤别拉拉地上啊。」丰哥告诉我。其实蹲在墙边也已经费劲,现在连便池上都蹲了人了,以大便的姿态,狼吞虎咽地吃着。 吃完饭,由两个「劳作」统一刷盆,大臭拿块抹布蹲地上兢兢业业地擦地,丰哥告诉我:「看着点怎么擦啊,以后就是你擦地,新来的,又是小屁屁案,别让死人伺候你。」我这才细看大臭,果然看出些门道来,那些抹布都是旧秋衣,擦地的时候要巧妙地叠成一个长条,而且,先在地上扫荡一遍,把落在地上的馒头渣和菜叶攒着捏走,然后像雕琢一件艺术品似的,前后左右地擦,犄角旮旯地抹,真的很讲究工艺。 大臭擦着地,丰哥和前面的几个人都躺下睡午觉了,其他人都回原地坐好,只是铺板底下换了几个人钻进去。真是寸土寸金啊。 我看到有人抽菸,便小声问旁边的「大臭」是不是可以抽菸,大臭说随便抽,都是快死的人了,还不让抽菸? 一个大脑袋的傢伙从后面踹了大臭一脚,轻声骂道:「要死你死!」 我就先给了他一棵烟,自己也点上一棵。我没有多事地询问大臭是什么案子,我担心这里的人会很敏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突然我手里的烟被人从后面抢了过去,我一惊,下意识回头一看,一个小白脸正把烟塞进嘴里,像嚼口香糖似的嚼呢。 「这么好吃的东西,呵呵,不先上供?」小白脸贪婪地望着我,一副馋相,我想这人八成有毛病。大臭捅我一下:「别理他,神经病。」 第51页 神经病应该放呀,怎么还关着? 我刚转身坐好,那个小白脸突然又从后面搂住我的脖子,连喊带叫:「大大我吃糖,大大我吃糖!」 丰哥被闹得坐起来,叫道:「舒和,你他妈再闹!」小白脸原来叫舒和。舒和死皮赖脸地搂着我不放:「大大我吃糖,大大我吃糖。」 丰哥还没说什么,那个挂链儿的先哗啦啦奔过来,一边骂着「作死」,抡起手铐就给舒和脑袋上来了一下,舒和先啊了一声,接着就大叫舒服舒服啊!小不点上来喊着「东哥」,把戴手铐的劝住了。我藉机掰开了舒和的手,脖子被勒得生疼。 舒和惬意地摸着脑袋,呵呵笑着,说:「东哥你力气太小了,人家刘邦一古代流氓都比你牛逼,力拔山兮气盖世啊。」然后神情肃穆地唱起来:「大风起兮云飞扬,力拔山兮……」 我一看,这哥们儿病得还挺有水准。 丰哥坐着笑道:「舒和啊,你他妈别不懂人事。大小你也是个研究生,我对你可够照顾了,瞒谁你还瞒我吗,你不就是想装神经病撞出去吗,要装跟检察院的装去,别在号里耍,要让我腻歪上了,可没你好儿!我让你真神经啦!」我不禁回头再看一眼舒和,敢情小子还研究生呢,怎么进来的?我多少有些好奇。 舒和「呵呵」笑着:「丰哥英明,以后你就是我偶像。」 「偶你妈什么呀,你们有学问的最不是东西了。」丰哥补充一句「别撒疯啦」,把被子一拉,蒙头又睡了。舒和也不折腾了,靠在墙上歪头眯上了眼。 晚饭上来时,我发现和中午一样,是馒头,这里的伙食看来比「c看」的档次高。吃完饭也不用盘板,地下、铺上、便池台子上坐的全是人,抽菸、聊天、下棋、打扑克的都有,数数,大概将近30个人,仿佛被兜进网兜里的一群鱼,鳞尾相叠,拥塞不堪。望着一个个紧挨着的光头,我心情沉闷,压抑得有些喘不上气来,以后就要和这些人闷在一起了?啥时候是个了结呢? 丰哥叫人打开电视,看到十点多钟,丰哥说该下的都下去吧。立刻有一半人从铺上消失了,我看丰哥一眼,丰哥正看过来:「你,睡那个最边上。」 我说丰哥是铺底下吧。 上面的几个人笑起来,丰哥也笑了:「多明白呀乖乖!」一时间,我觉得自己特没劲,担心自己的话有可能被评为本年度w市局看守所搞笑语录的头条。 往下面一钻,还挺费劲,靠边的一个瘦子指导了我两句动作要领,先坐在地上,把腿伸进去,再用手肘的力量送身子,果然灵验,真是处处皆学问啊。 我听见丰哥在上面喊:「于得水儿,他跟你一班,到时候叫他!那个谁,你今天歇了吧。」也不知那个谁是谁,在铺板底下兴奋地喊了声「谢谢丰哥」。 刚才那个瘦子应了一声后告诉我:「咱俩值后半夜的班,俩小时,赶紧睡吧。」我紧贴着墙躺好,身上盖着一床破被子,有些发潮,我怀疑是不是死刑犯留下的啊?心里不禁发毛,忐忑着不能踏实。 于得水拱了我一下,小声说:「哎,睡不着吧。」 我说:「大哥,可不?」 「我看你也是一老实人,以后有嘛事儿就跟我说,别跟他们瞎聊,都是大案儿,聊不到点儿上给自己惹病。」 「谢谢大哥哦,你案子也不大吧。」 「我销赃,也就几年官司,跟你一样,让同案给带上来的。」 聊了一会儿,于得水问我:「兄弟你带多少烟来?」我说就一条。 「明天你先借我两盒,等购物还你。」我说行啊。 「别让丰哥知道啊,这里不让互相串东西,值班时候给我就行……睡觉吧兄弟。」我说睡了。合上眼,我在心里懊恼又无奈地「靠」了一声。天上没有馅饼,地上全是陷阱。 值班的时候,我看见丰哥头顶的墙上有一个类似「学习专栏」的框子,上面写了好多行字,看格式,像是一首诗,不由眯起眼仔细辨认,连猜带蒙地总算读下来。 诗云: 静坐时常思己过 闲谈时莫论人非 能吃苦方为志士 知进取不悔人生 肯吃亏不是弱者 怕小人并非无能 宽容人心平气和 退一步海阔天空 后来知道这是人家丰哥的做人准则,虽然绝大多数时间里,丰哥不能身体力行,但能有这等抱负,已经可以看出此人并不是纯粹的草包,否则,何德何能来管理「重案组」啊。就像丰哥自己评论的那样:在w市第一看守所当头目的人,基本上可以胜任一般县团级以上的领导职务了。 后来体会到,丰哥此话不虚。 起点不能低 第二天,于得水正在铺角抽菸,小不点喊起来:「丰哥,于坏水冒上烟儿啦?」 丰哥用手一点他,魔术师一样地说:「下来。」于得水赶紧掐了烟过去,站在丰哥面前,表情很不自在。 「哪的烟?牌子还够顶,是不是掐巴新收的?」丰哥真是明察秋毫。 「不是,丰哥,我哪敢呀?是麦麦借给我的。」 丰哥骂道:「借?你他妈拿啥还?」 「我这个月又写信了,让我姐给我上帐。」 东子晃着手铐在丰哥后面骂道:「扯你妈臊!你哪个月都写信,哪个月也没见你上钱!就你这德行的,连家里都不管你了,还混什么大佬,天天找烟找肉的,你就是嘴馋逼浪!欠磕!」说着,「通」地给了于得水一个腮梨:「你这臭毛病是犯一次了么,记吃不记打是不是?」 第52页 于得水诚恳地缩着头,孙子似的连连答应:「丰哥我改,你看我以后。」小不点从后面狠狠地用膝盖撞了他大腿根一下,疼得于得水轻吟着咧开了嘴,这叫「麻雷子」,再跟一下就成「二踢脚」了。小不点煽风点火:「操,以后?这回怎么办?你欠别人多少东西了?」 大臭告状:「上次丰哥给我那根肠子,他还掐我半截呢。」 丰哥气愤地扬手就是一个嘴巴:「连大臭这样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主儿,你都好意思掐巴是吗?!」老大一动手,立刻有几个人一起蹿上去助阵,拳脚无情,刚打了几下,丰哥就制止了:「行了,先放你一马,把烟还给麦麦,这个月再不上钱,看我不倒腾出你屎来!这回你卖屁股也得把大伙的帐平上!」 于得水只有乱应的份,回来立刻把一盒多烟塞回我手里。我假惺惺地说:「算了,你抽吧,也甭还了。」丰哥在铺头骂道:「麦麦你也他妈够贱,钱烧的不是?甭跟我面前装大方,真大方以后号里的烟你供!」 我哦了一声,把烟塞兜里了。 于得水灰熘熘坐了一会儿,开始小声埋怨大臭:「你怎么还谍报儿?」 大臭红了一下脸:「我可没有那坏心眼,我就是顺口一说。」大臭挺憨厚的,这能一眼看出来。 「操,你顺口一说,我挨一顿砸。」于得水晦气地嘟囔。 饭后,大臭又蹲地上勤恳地擦起地来。丰哥「嗨嗨」了两声说:「新来那个,装什么逼,擦地!」 我心里一紧,赶紧「唉」了一声,跳过去抢大臭手里的抹布。 试工期手艺差些,大臭在一旁辅导着,还是不能很快进入佳境。一个金鱼眼的傢伙撒完尿,上铺前捎带着踹了我一脚:「擦干净点……还有态度是吗?」他看我白了他一眼后,马上挑衅地叫号。后来知道这小子叫金国光,以前是派出所的协勤,俗称「二狗子」,因为一个地痞不买他的烂帐,就纠集几个流氓把他镇压了,出了人命。 丰哥板着脸,审视着我说:「让你擦地有怨气呢?」 手里攥着冷湿的抹布,我突然想:不能太孙子了呀,怎么也得弄个不卑不亢吧,要不以后真沉底了,可有的罪受啦。庄峰早给我讲过,到里面,不论什么地方,「起点」不能低了,以后再「拔点儿」就困难了,比媳妇熬成婆还费劲,而且成本太高。 当时我看着丰哥,摆出江湖嘴脸说:「丰哥,你放心,你安排什么我都心甘情愿。我也是从下面看守所过来的,我那个号里也这样,新来的嘛,就得多服务服务,大家都得从头混嘛,混好了,还不是得靠丰哥?」 丰哥笑一下,倒是从我的话里听出含义来,脸色也温和了些:「听这意思,你在下面也是个号长哦,那就更该懂事了,该干啥该说啥都得有分寸,我也不难为你,擦好地,你就边上眯着,来新人了你就下岗,要是乍翅儿,什么后果你也心知肚明。」 我说丰哥你放心吧,以后看我做事你就知道了。 不知好歹的死金鱼眼还想掺和,被丰哥噼手拦下:「算了,给他几天磨合期,不上道再调理。」 怎么我也是上过学前班的,料理这些表面文章还不太费劲。没有等到来新人,我就从擦地的岗位上退下来了,因为集体购物时,我给丰哥捎了条好烟。 丰哥说:「以后别弄这个呀,不是逼着我腐化嘛……得了,我看你擦地也费劲,就先歇着吧,把班值好了就行。操,你们知识分子就是娇嫩,擦两圈地就唿哧带喘的,还不如大臭一个脚趾头。」 于是,每天吃完饭,大臭勤劳的身影又出现在地板上。 说一说舒和 舒和是值得先单独写一写的人。 舒和的确是研究生的学歷,经济学硕士,捕前在一家着名的德国公司做总裁助理,属于金领阶层了,还要去诈骗,真是的。 我进去时,舒和已经在市局关押了近半年,涉嫌金融票据诈骗,580万的数额。舒和说如果「撞」不出去,应该是死刑。其实丰哥说他根本死不了,那小子骗的钱都追回来了不算,股票帐户上还赚了一万多呢,这种情况,也就判个无期。而这个结果更是舒和不能面对的。 舒和说:「平生喜远游,哪堪阶底囚?不自由,毋宁死,我就两条路,一个是撞出去,一个是求死,想判我无期都不行。我上诉,要求改判死刑,否则我就折腾个死刑出来,或者自杀。」这是舒和自始至终坚持的一个目标。 包括管教在内,舒和装神经病的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没有谁多议论什么,里面很多人都面临必然的生死抉择,能想办法的都在想办法,所谓猫有猫道鼠有鼠道。舒和的绝活就是装神经病,眼睛可以凝固在一个点上半小时不动,嘴半张着,呵呵有声,极像,说起话来也前卫诗歌一般兴奋地跳跃。 舒和对自己的计划很有信心。 丰哥说舒和你在号里最好正常点,别时间长了,真神经了,出去了也没意思,还不如吃颗「黑枣」痛快。 舒和笑道:「我这是找感觉呢,要不检察院的一来,表演不到位就惨了,基本功不硬,临阵磨枪哪行啊。」 后来舒和、我,还有一个叫常博的硕士在读生,我们三个的关系搞得挺好,主要是共同语言多的缘故吧。舒和就把他的案子都跟我们讲了。 第53页 舒和最早在一个生产空调的y公司打工,跳槽前介绍了一个叫韩文渊的朋友过去,做财务。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和那个「y公司」没有联繫,直到遇见了一个女孩,叫陈兆一,陈兆一有个自己的小公司,搞软体开发的,俩人合伙做套儿,通过韩文渊弄到了y公司的业务单据复印件,舒和用电脑把章抠下来,用制图软体加工一番,到银行柜檯取回几张电汇凭据,用彩喷印表机把y公司的财务章打上,填上他们的帐户,分几笔把钱套了出来。就这样「简单」。 再后来,舒和跟我们的话更多起来时,就明白原来事情远没这么简单,甚至连他都被自己的狡辩弄煳涂了,已经到了无法还原事实的地步。 出事后,舒和、陈兆一和韩文渊被一网打尽。 舒和说自己最挂念的就是韩文渊,特老实的一孩子,当初根本不知道舒和要那些东西的用场,这么稀里煳涂把兄弟兜进来,也太对不起人了。 「只要能把韩文渊洗出来,我死也不争了。」舒和总这样说。 其实舒和才不想死,要不他装什么精神病? 舒和神采飞扬地跟我们吹:「我不是头回进来了,两年前有人举报我吃回扣,40来万啊,我给监视居住了,在一宾馆里审查,俩警察整天陪着我,我就跟他们玩精神病。我研究过这个,连法律鑑定委员会对精神病的鑑定程式我都掌握得一清二楚,问什么问题,怎么回答,基本都是死规凿儿。最后结果出来了:确定舒和为精神病患者。检察院马上决定免予起诉,开路依嘛斯。」 常博说那你这次应当参照以前的记录,接着让你开路依嘛斯呀。 舒和感慨地说:「这回碰上对头了,十七处直接办的我。我事先听到信儿了,马上就请了假,让家里安排我进了三家村,结果十七处的愣不死心,从三家村把我给掏来了,靠!」三家村是w市的精神病院,警察上精神病院里抓人,还是少见,可见人家根本不信舒和那个邪。 舒和笑道:「十七处的一哥们儿拍着我肩膀说了,舒和这回你就是安上翅膀,变成小天使,也甭想飞出去啦。」 「你那套花活不灵了,碰上高素质的了吧。」我说。 舒和最来劲的,就是每天坚持祈祷。舒和说他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如果没屎可拉,就一定先跪伏在铺上,默默祈祷。他说他在向主忏悔,希望主能够原谅他的过错,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可以继续为主服务。 舒和说上次他就是坚持祈祷,最后终于成功的,他担心这次恐怕主会真的放弃他,但他不气馁,一定要祈祷到底,忏悔到底,也许主会在最后的时刻降临到他身边,小拇哥一勾,拯救他脱离苦海。 没有人打搅舒和向主祈祷。 这里的每个人其实都在祈祷,以不同的方式,向不同的主。 狱用文人 市局看守所没有劳动任务,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所谓的「上学习」,其实就是干坐着,地方又小得转不开个,只好一部分人在板儿上坐(人多盘不开),一部分人到板儿下轮流「睡觉」,有的一睡就是一天,睡得小脸儿跟菜瓜似的。 市局不让写日记,倒是可以看书,我每个月都叫家里送几本小说,白天坐板儿时就可以看,在市局,我几乎把上学时知道的那些作家的代表作整个温习了一遍,很爽的。 号房里另一个书痴是常博,不过人家基本上不看中国字的,大部分都是英文原版书,影印本的,营销管理的居多,倍儿唬人。 常博是山西人,胖乎乎的,戴副黑边眼镜,笨拙沉稳,像个熊猫,人也不狡猾。常博所在的公司叫「九州」,因为跟一走私案挂上了,噼里扑鼕折进来十几个,常博只是个虾米级的小跑儿,属于「大拨轰」给带上来的小尾巴,估计下场不会太糟糕,所以心情似乎也没看出有多恶劣。只是进来前他刚完成mba的论文答辩,这一弄,不知道辛苦熬成的学业还能不能拿下文凭,偶尔提起,有点烦。 常博的女朋友是w市委的秘书,叫梅丽,跟他似乎挺铁的,一直写信来,温暖他的心。每次来信,梅丽都在诉说衷情后,附上一个小笑话,给他当开心丸。 常博的来信也是号里最频繁的,基本保持每周一歌。这样的来信,让常博感觉幸福得不行,眼镜都笑到鼻子尖上去了。我们这些结了婚的,就显得实际很多,每次的家信,很少玩虚的,传阅率也就低得多了,人气不行。 对于家信,w看守所只收不发。只有每月的10号前后,给号里发一摞「案犯家属送物单」,谁需要什么东西,一一列单,由管教寄走。上面是一句话不让写的。可能市局都是大案,怕结案前走露风声吧,人家考虑得也对。 在笼子里闷着,不论人与兽,都会郁闷、烦躁、意志消沉,乃至变态。记得读过克里尔一首叫《笼中豹》的诗,对失去自由的豹子的精神刻画很到位。不过克里尔显然是在象徵所谓现代人的生存状态,而不是写来给监狱里的人「明志」的。我也没脸把自己比拟成那只跳着「孔武有力的舞蹈」的豹子,但豹子的感觉还是可以有一点点吧。 唉,怎么表述呢,这里每天都很……靠!每天都一个操行,互相吹牛,侃女人和黄笑话,压抑、寂寞、烦躁,不知所终,自己熬着不说,还得陪几个准备去死的人一天天消耗苟活的残生,谨小慎微的,彷徨之后又不敢吶喊,靠,靠! 第54页 一次梅丽给常博摘录了一段话,多少改变了一点舒和及我们几个臭知识分子的感受。 那段话是从俄国作家赫尔芩的《囚徒生活》里抄袭来的:「一个人倘使有一点内心的养料,他不久就会习惯于监狱生活。他很快就会习惯笼子里的宁静和充分自由——没有一点烦恼,也没有一点消遣。」虽然我们三个都觉得自己是内心有点「养料」的人,但一下子就上层次,还真有些困难。况且,我们呆的那个笼子里,也实在缺乏赫老所说的「宁静和自由」,估计赫老前辈关的是独居吧。 坐牢和坐牢是不能比的。 舒和小声说:「不过,有知识的人和那帮白痴比起来,环境虽然一样,感受还是有差别的,至少我们懂得超越那种苦闷。」常博以为然也。我说可能吧,你慢慢超越着吧,我不打消你积极性。 舒和笑起来,说我也就是给你俩提供一个可能性,我自己还真不能超越了,我还得给自己加压,压力越大,产生精神病的基础越雄厚,我撞出去的机率也就越大。 和常博比起来,舒和其实真的很不愉快,案子只是一个不愉快的基础,还有一些是感情上的。从我到市局以后,从没见过舒和老婆的来信,只是每个月来给他上800块钱的帐,也不用舒和寄单子回去,自觉性很强。在看守所里,800块钱可以让舒和在物质上获得极大满足了,但他很郁闷,说老婆肯定变心了,给他送钱其实是走个过场,打掩护。一旦他被枪毙了,她心里也不觉得慢待他,不需要自责了。 丰哥听见了就破口骂他混蛋,丰哥说我老婆就是给我开一个绿帽子店,就是在外面卖,只要月月给我盯,月月帐上见钱,我就一百个知足,还得感激她。你拍屁股进来了,还要老婆在外面给你守节,给你挣钱「托屉儿」,你给人家什么啦,这世道,谁欠谁什么?操,你以为你和那个陈兆一就干净啊,谁信呀,别装逼了,知识分子怎么了?——你以为就我们流氓会搞瞎扒挂破鞋?知识分子更他妈脏,当婊子还立牌坊! 一面自己胡搞乱操,一面还道貌岸然,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在你们眼里,谁都丑恶,就他妈你们干净! 当时不知道丰哥对知识分子咋那么大仇恨,人家不就多念两天书吗,至于嫉妒成那样?沖这劲头,要赶「文革」那会儿,舒和不叫他活活掐死才怪。 舒和后来和我们说,他很爱自己的老婆和6岁的女儿,他说他和老婆是大学同学,他老婆很漂亮,是公认的校花,当时很多实力派情敌和他竞争,他很精明,观察到老婆爱吃橘子,就经常让她发现自己的桌斗里多出几个神秘的橘子,在给了她足够的困惑和感动后,又适时地让她捉住,一个温柔的阴谋与爱情的缘分于是开始…… 「越是高傲的女人,越抵挡不住小恩小惠的诱惑,男人的感情投资,实际成本往往不需要很多,男人的智慧是最重要的。」舒和总结说。 舒和只能在回忆里捕捞一些散碎的欢乐。一回到现实中,他就开始对自己巧取来的爱情没有信心了,他说他一进来,那些觊觎已久的情敌肯定会打着关怀的幌子,抄他后路。 「我不死心啊,」舒和说:「我努力创造的财富,都有可能让那些当年的手下败将来一个不劳而获、财色兼收啊,我这一路拼命下来,图什么呢?只落个为人做嫁衣!」 所以舒和坚决要撞出去,坚决要把精神病伪装到底,只要检察院的一提他,他就马上通电似的来劲儿了,眼也直了,嘴唇也耷拉了,要不就模仿新《笑傲江湖》的片尾曲,长长地「咦——呀!」一声,云步亮相,跨出牢门,或开唱流行歌曲,或「手持钢鞭我将你打」,惹得号筒里一阵小骚乱。 他第一次「咦——呀!」的时候,把在门口张望的丰哥给吓了一跳,笑着骂他还真「神经」。负责提押犯的管教只管笑。看守所的监规里没有不许押犯装疯的规定,管教也白落一个看乐儿。不管你疯不疯,你能撞出去是你小子的本事,只要不在所里「闹杂儿」就行。 舒和是我们号筒里一个特色菜。大家都喜欢吃。 常博质疑舒和:「你一会儿装,一会儿不装,怕不灵吧。」 舒和说我是间歇性的,要不就不能解释我为什么可以在外企供职了,一精神病人家能用吗? 我说你欺负我们不懂法啊,间歇性精神病也得看你作案时是不是发作,你要发作了,还能搞屁设计?还诈骗?再说,你那诈骗也不是一会儿就完成的,难道你能说服别人,让人相信你只有在发作时候才接茬作案?找乐哪! 舒和说我先不管那个,只要能通过专家鑑定,万里长征就走完第一步了,有了这个鑑定,下一步就好说话了。 原来万里长征就第一步费劲,后面的就可以直接搭三叉戟了。 总体是郁闷的,但苦中作乐也是我们的看门功夫。 舒和和常博俩傢伙英文都比我强,尤其是舒和,口语特牛。他们俩开始还时不时用口语交流,其实是常博想通过舒和提高技能,出去以后也以一新面貌示人,丰哥严厉制止了在号里说外国话,他说谁在我跟前说鸟语也不行,要说就得大家都懂,这样才好互相监督。我很幸灾乐祸,破,拽高档次的,不带我玩儿? 可我们还有其他的途径,给自己解压,使自己暂时忘记身陷何处。 第55页 除了玩数字游戏和脑筋急转弯,我们仨时不时就引经据典,批评时政。总之这些污七八糟的话题令我们「快活」,令我们感到自己是属于内心「有养料」的那一部分,最重要的,是让我们暂时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和身份,忘记了我们「应有的」郁闷和其他,爽!爽得无聊也爽! 我们还经常对诗呢。我是最好的,不吹。比如我们相约给金庸的作品写诗,最优秀的就是我的两句:「千峰拥日暖,一剑倚天寒」,「笑傲江湖易,独孤求败难」,原诗有一百多行,几乎没有废话,把俩小子全镇了。舒和多傲啊,乖乖承认我比他牛叉。 我曾经给舒和写过一首打油的,拿他找乐,也记不全了,有那么几句:多情总被她笑,给我几顶绿帽……生不如死可嘆,吹灯拔蜡何憾。 舒和说,如果我撞不出去,又判不成死刑,我就自杀,那时候就把你这首诗当自白了,你别赖我侵权就行。我说:「哥儿几个到一块,就是几世狂修的缘分,临死送首诗给你还要稿费吗,常博,要不要我也给你来一首?」 天生我才必有用,是金子总要发光,是大便总能养苗,放之四海都一样。在w市局,只要有「活动」了,开个动员会、学个文件什么的,回头写感受表决心的差事就责无旁贷,刷拉就落舒和、常博我们仨脑瓜上来了,臭鸡蛋似的,擦都擦不掉。好在这些都是小玩意儿,放我们手里不叫个项目,要交给大臭那样的就成攻坚战了。所以文化人在里面的作用还是不可低估的,只不过我们自己找不着自豪感罢了。 我们自称「狱用文人」。 第八章 素质教育(1) 死亡游戏 呆了些天,跟里面的人就有些熟络起来,发现自己对这里还是有误解的,首先这「辰字楼」早已不是专押死刑犯的楼号,现在的犯人,像大客车一样,是客货混装的。而且,关于死亡的话题,也并不像我估计的那样是个禁忌,那几个註定要被枪毙的犯人,也并不反对偶尔谈论「死」字。 我们号里唯一「挂链儿」的东子,只有24岁,已经被「挂」了快两个月。这里和下一级的看守所不同,只有判决死刑之后才上戒具,那些按律当斩的嫌疑人,只要还没有接到最终判决,都和普通押犯一样,空手空脚地在号里关着,不像「c看」那样如临大敌,抓个杀人的,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锁紧了,让人头晕。 而且,这里的犯人,不论你有多大的案,也没人关心你的心理感受,谁也不比谁好受嘛,不知武当二哥到这里生活得怎样呢。在这里,想受照顾?行,等你判了死刑,戴上全套戒具再说,保证把你请「板儿上」睡来,也不用值班了,甚至饭都有人给你端过去,这是一个传统。 东子犯的是持枪抢劫杀人案,而且是多次作案,判决上写着「手段极其残忍」。这样一个人,灭掉是应该的。 东子说他被警察包围在一片芦苇盪里,耗了三天三夜,最后他自己觉得没意思了,把枪往水里一扔,叫一声「我出来啦」,警察们十几个枪口瞄着他。 东子说他后来才发现自己腿上中了一枪,当时竟然毫无知觉。 东子脾气很暴躁,像患了偏头疼的猴子,动不动就大发雷霆。除了丰子杰,号里的人几乎没有不被他骂过的,连最受大家照顾的贪污犯海大爷,一次因为看电视挡了他的视线,错过了一个镜头,也让他喊了句「老不长眼」。 海大爷原来是个「国企」的党委书记,借跟外国佬搞合资的机会捞了一把,后来让人检举了,属于晚节不保型的领导干部。大爷看上去很慈祥,怎么看怎么不像贪污犯,又怎么看怎么像贪污犯。东子说他是贪官污吏,海大爷只是无奈地摇摇头,一脸倦怠,海大爷已经关了一年了。 东子坚持认为自己该杀,但又坚决不承认自己是个坏人。他说他没害过一个好人,他们村里的婶子大娘一听说他给抓了,都哭呢。「我们村孩子一看见我就追,把我当亲人啊,哪个孩子没吃过我的东西?村里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只要求到我东子头上,我没打过一个錛儿,能办的咱办,不能办的咱也敢应,办不好还办不坏嘛,呵呵,我就落一好人缘,到现在,村里乡亲欠我的钱,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呀,我从来没主动找谁要过帐,甚至都记不清谁跟我借过钱了。」 东子的这些话,侃侃侃侃地不知叨咕过多少遍了,连丰子杰都听腻了,一次东子正第n次聊着这些话题,管教提他出去,丰子杰抓紧时间诉苦道:「快点把他拉走凿了算了,整天叨逼叨、叨逼叨,头都大了,又不好意思伤他自尊,快走的人了,还能不让他多说说话?」 东子过了半个小时就回来了,表情肃穆:「明天可能走链儿。」丰子杰一边诧异地说不会吧。东子说也该着了,都等了俩月了,刚才验血了。丰子杰就不说话,只把东哥让到里面坐。 按照经验,死刑犯一验完血,一般转天就执行枪决了,叫「走链儿」。 丰子杰问他:「东子你穿啥衣服呀?」 「就我老爸上次送进来那身西装,我觉得不错了。」 「回头我那件鳄鱼你穿里头吧。」 「行,晚上给我安排个澡儿。」东子道。 丰子杰让小不点的喊劳动号的胖子,胖子很快过来,丰子杰说:「晚上给我们弄只鸡来,白的有戏不?」 第56页 「白的」指酒。胖子苦恼地说:「丰哥你不拿我改着玩嘛,我敢给你弄吗?啥事呀,这么隆重?」 「明天早上东子走。」 「哟,没听见信儿啊。你放心吧,我尽量,不过别抱太大希望啊!鸡敢保,那个就不好说了。」 听到要送东子上刑场的消息,我们都识趣地不敢聊天了,弄得号房里的空气特压抑。丰子杰安慰他,你也甭多想,走了就走了,人生一场空啊,留恋什么呢。 东子强笑道:「不留恋?你们谁跟我换换?」丰子杰争论道:「谁换?别人人生刚开始,就替你去?」 「是啊,我是四条人命啊,操,到阴间碰见这些人,我再宰他们一次!」 丰子杰一个劲儿鼓励他。 东子还是不死心地较真儿:「我是一孝子,我爸妈从来不知道我在外面干啥,还以为我做买卖呢。这一出事,老两口怎么受?……」东子的声音有些走调。 胖子最终没有弄来「白的」(酒),只买了一只烧鸡回来,丰子杰背后骂道:「这杂种肯定是没下功夫。」东子说算了,胖子也是不想给自己惹事儿,可以理解。 「不过没酒,还是别扭。」丰子杰看来还真的别扭了。 东子反过来安慰他,说有一片心,我东子知足了,临走能交你丰子杰这样的朋友,无憾了! 晚饭吃得压抑,大家嚼东西都风度翩翩的,很绅士地细细品味,大臭吧唧嘴的毛病也突然改正了。东子吃了一个鸡腿,就说饱了饱了。 「我也没觉得怎么样啊,怎么就没有食慾了呢?真他妈丢人,说实话,就这一个鸡腿,还是强塞。」东子实话实说地自嘲道。 「你肯定不是怕,连我都吃不下,关键是哥们儿弟兄混这么长时间了,说走就走,谁心里好受?」丰子杰分析得很近情理,又给足了东子面子。 晚上值班时,我看见东子隔一会儿就翻一下身,脚下的镣子轻响着,显得有些焦躁。很难想像他现在想什么,或许他什么也没想,脑子里只是一片混乱?这是一个无法交流的问题。 转天,丰子杰很早就把大家轰起来,小不点和几个手脚利落的押犯,在丰子杰的指挥下,给东子换了衣服。东子喝了半杯奶粉,就坐在门边等。 等了一段时间,外面还没动静,东子突然向丰子杰发难:「你怎么不理我,也不跟我说点啥?」丰子杰无奈地说:「你让我说啥?咱聊了一晚上还没聊透?再说现在真不知道说啥呀,跟你说豪言壮语?跟你说一路顺风?还是再安慰几句?都不像人话啊!」 东子笑道:「跟我还说啥人话?马上就不是人啦!」 丰子杰说:「你不过就是先走一步,我这里还不一定怎样呢,弄好了,你前脚走,我后脚到,记得在那边勐着点,我去的时候好有个撑腰的。」东子还是笑:「你别胡说了,你死不了,也就无期。」 正说着,铁门咣的一声,我们的目光集束向门口投射过去,主管管教手里拿着几封信:「丰子杰,你们的信……嗨?东子你干吗呢,穿这么利索?」 「庞管,不说今天走链儿吗?」 庞管一头雾水地笑着:「哪来的消息!没事自己闹心?」 丰子杰也笑起来:「虚惊一场呀敢情,那昨天验哪家子血?」我们都放松了精神,气氛有些活跃。庞管说别净瞎琢磨啊,咣地关上门,走了。 「今天不走,明后天肯定走。」东子把屁股又挪回铺上,决绝地判断。 结果,接连好几天,我们都沉浸在送东子上路的情感氛围里,许多人都已经疲惫,但还是很肃穆地消磨着这样的时刻。东子每天都很注意自己的形象,话也越来越少,其实大家都有些不耐烦,恨不得立刻冲进来几个武警,把东子架走,当然,除了东子自己,没有人开诚布公地表达过类似的意见。 一天,两天,一个礼拜就那样艰难地挨过去了,也没有动静,胖子打探来消息说,根本没有走链儿的计划。大家终于松了口气,东子已经眼看着消瘦,听说不走了,就说:「不走链儿你抽我血干吗!」 这些天一折腾,真比「砰」一声枪毙了他还折磨人啊。 对于东子消瘦下去的变化,我们真的打心眼儿里理解。 「严打」总动员 4月初看电视,知道外面正在开展「严打」整治斗争,小不点兴奋地说:「这回号里又该哗哗进人了,外面狂抓呢。」丰子杰说你懂个屁。 小不点不解恨地说:「就得狠巴巴的,随地吐痰就无期,偷钱包的全枪毙,中国人的素质非噌噌往上升不可!」 丰子杰说你老子在市场卖肉还玩鬼秤呢,这回肯定也挂啦! 「别肯定(啃腚)呀,那玩意儿多脏?」看丰哥脸色好,小不点顺嘴开了句玩笑。 刚出口,丰哥就让他转内销了——通地一个大腮梨,小不点正坐得逍遥,一个驴滚儿,就给丰哥揍铺下去了。 「赶我话辙,胆儿肥了你!」 这样的玩笑,只能丰哥跟你开,什么时候轮到你先上脸了?小不点自作自受。 「丰哥我错了,我错了。」小不点在地上扇了自己嘴巴一下。就沖这点儿,也讨人喜欢哦,这小子年纪不大,才17,就特市侩,懂得自己作践自己,还弄得挺自然。 丰子杰笑骂了两句,也没追究,放了他一马。 第57页 电视里都是「严打」的报导,大家看得津津有味,偶尔就有人兴奋地叫:「哎,那不谁谁嘛,这回也进来了,还乐呢,不像挨逮的呀,靠!」 某天号筒里喇叭一响,号召我们安静,开动员大会,搞揭发检举,同时对自己没有交代清楚的余罪,也要求主动交代,说交代了就不追究,要是等别人检举出来,就严重了。 号筒喇叭还在威严地广播「社论」,小不点笑道:「我还杀过俩人呢……」 丰子杰扇了他的秃头一下,同时警告大家:「这段时间都别瞎白话啊,谁知道谁心里琢磨啥哪,你说着玩呢,别人给你检举了,受罪的还不是你?」 会议公告,要求每个在押人员必须写出「自检检他」的材料,很快,一沓检举材料表就发了下来。 舒和、常博我们仨凑一堆儿嘀咕:「这写什么呀,我上哪认识犯罪分子去?」 大臭苦着黑脸儿说:「丰哥我不会写字啊。」 「先旁边等着,想!想好了让别人给写。操,小时候不学习,现在傻逼了吧,想揭发犯罪分子都揭发不了。」丰子杰悠闲地抽着烟,数落着大臭。 大臭后面一个半大老头气唿唿地说:「我不写了,反正是死刑,还怕啥?」 丰子杰脖子一伸:「刘金钟你老逼说啥哪,临死临死不想过舒坦日子了?写!谁不写也不行,政府吩咐的,谁扛得住?」 刘金钟说:「那我找庞管说,不写!临死我还害别人?到阴曹地府都得挨鬼骂。」 「嘿!你混蛋劲还上来了是吗?找庞管?那意思我管不了你了是吗,想出这个门,先过我这关!」 刘金钟还想来劲,东子已经站起来,挥着铐子骂:「老逼想早点走了是不是?再放屁我开了你!」 大臭赶紧回头劝刘金钟:「写吧写吧。」那边的东子也不矗立了,前党委书记海大爷把他劝下了,说刘金钟脑子有毛病,你跟他较真儿干吗? 刘金钟的脑子可能真的有问题,至少是有性格障碍。他在外面是开出租的,就因为邻居装修打搅他休息了,一言不合,就拿斧子把人家噼了。刘金钟的老婆就有精神病,他说早过腻了,活烦了,睡个觉都睡不安稳,一会儿嘣嘣一会儿嗡嗡的,你装修?你过得美是吧,你偷偷乐去呀,大张旗鼓在我耳朵边闹,操,我就不让你美! 这都什么人啊!理解不了。 大臭对刘金钟有好感,因为刘金钟经常给他东西吃,给他烟抽,在那样的环境里,算大恩大德了,至于平常刘金钟动不动就吓唬他,拿他找乐子,这些小缺点都可以忽略。估计呆会儿大臭的检举材料还要等刘金钟给写呢。 我瞪着检举单发呆,真的没有什么可写的。还别说,犯罪分子我还真知道俩,一个做盗版书的,一个卖光碟的。 「自检」那栏就更没什么可写的了,除了一回在大街上随地吐痰失态,撒丫子冲出红箍老太太的包围圈外,还真没干过别的坏事,随地吐痰那事肯定不能写,非挨砸不可。 苦恼。 常博也发愁呢,可能也正后悔以前没多做点缺德事吧。 舒和倒欢了,在那奋笔疾书呢。 「丰哥,还有表吗,我一张不够用啊。」舒和恳切地问。 「操,你写点不得了嘛,真想立功出去?有好事匀几个给大伙,别吃独食。」丰子杰说着,还是顺手扔过来一张表,舒和爬过去捡起来:「我揭发某某、某某某还有某某某某受贿的事,都是我经手的。」 大伙都笑了起来,丰子杰说:「操你的,又玩邪的,真把那几个拿下来,你还真出去了。」 舒和说我就是找一乐儿,那几个人,都是w市的头头脑脑。 舒和一边写一边交代后事:「哪天我要不明不白牺牲了,你们帮我申冤啊。」 丰子杰说这事交给我办理,今晚上我就让你死。 看见我们好几个人还都愣神呢,丰子杰气恼地启发道:「瞧你们一个个那傻操行,跟真事儿似的。好歹编俩不得了嘛,说自己偷个自行车什么的,百八十的案值让他不够判的,还真写你强姦杀人的事?操,一帮猪头呢怎么,当你们员长真丢人!」 大伙的脸色立刻舒展开了,刚拉完大便似的轻松。 最后我交代自己偷过一辆自行车,常博承认他偷过一块850兆的硬碟,嘁,在这儿还跟我上档次呢。海大爷说好东西都叫你们偷完了,我没的可偷了呀,东子说你不会写偷过人?我们一笑,海大爷很窘迫。 「严打」运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鼓动押犯进行揭发检举的动员也搞得很生勐,检察院用心良苦地,马不停蹄办了几个案子,立刻下文儿,宣布对检举者给予立功处理,有两个在服刑的还现场减了刑。所里选拔一部分代表去开了现场会,回来都宣传,说这回还动真格的了。 金鱼眼坐不住了,鬼鬼祟祟跟丰子杰嘀咕了半天,丰子杰爱搭不理地给了他一张检举表,金鱼眼扎旮旯填了,让丰子杰给交上去。我看到丰子杰的眼神有些不屑。 所里给那些号长们开了两次会,头一次,丰子杰回来传达说庞管把他骂了,说别的号的材料报上去,一过筛子,都能顺藤摸瓜揪出几个还在社会上潜伏的坏分子来,只有我们号儿,都是鬼话,尤其是舒和的检举材料,纯粹是反改造的阴暗心理在作怪,一看就是别有用心无中生有,企图借诬陷领导干部的途径发泄对社会主义制度的不满,能得逞吗,简直竖子之心! 第58页 后一次开会回来,丰子杰脸色就有些异样的愉快,说这次咱们号有进步了,庞管说要大家向金国光学习。金国光就是金鱼眼。 金鱼眼 金鱼眼把一个跟他乱混的流氓给撂了,多起抢劫伤害案,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一个要素也不少,让公安机关办了个漂亮的铁案。估计那小子的命是保不住了,金鱼眼好啦,据说这小子原来弄不好得给毙了,这一立功,又赶上政府正积极兑现承诺的大好形势,顶多也就判个死缓无期的,一条狗命算是捡回来了。 不过,从那以后,给号里争光的金鱼眼日子可就不好过了。搁在先前,因为金鱼眼也有些经济实力,又勇于耍流氓,丰子杰也勉强把他当个人看。立功之后,丰子杰他们几个说什么话都有意背着他,金鱼眼也不知趣,还总爱往前搭凑,弄得人腻。 丰子杰有一天可能忍无可忍了,很不尿他地直接栽他道:「你以后别老瞎掺和我们说话啊,这屋里的,身上背人命的不是一个两个,都怕你听了漏儿,又拿哥们儿立一功啊。」 金鱼眼有些脸上不挂,一边嘟囔着「我能办那事吗」,一边臊不耷地眯边儿上去了。 大家倒不完全是因为他检举犯罪分子才瞅他别扭,舒和我们分析过,最后的结论是:金鱼眼这衰货本质上就不是好丸子。 我发现里面的人很有意思,多数人都直言自己不是好东西,对自己的罪行一般都有清醒的认识,犯法了,都明白。而且对社会上其他丑恶现象,基本能做到同仇敌忾,看警匪片反特片的时候,立场大都是站在正面立场上的,这些都和我以前想像的不同,以前我以为所有犯罪分子都反党反人民呢。 而金鱼眼这样的,小人一个,没事时自我感觉贼棒,还老想往「上流社会」钻。在流氓堆儿里,喜欢把自己伪装得特江湖,为朋友不说猪脑子涂地,也敢往肋条上插把小刀儿什么的;等一真遇见事了,第一个考虑的就是自己的得失,跟自己没关的事,就站着说话不腰疼,拍着胸脯吹牛也不怕风大闪了口条儿;要是一算计这事悬乎,别掉个大树叶再砸自己脑袋吧,赶紧缩脖子装龟了;一旦赶上能看见「亮儿」的实惠,这种人一般是不肯放过的,出卖朋友算什么代价,朋友本来就是财富嘛,你不出卖他怎么体现财富的价值?有点小利就能诱使他们把朋友给论斤卖掉,遑论赏条狗命这样大的赚头了。 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这准则在金鱼眼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金鱼眼出去提讯时,丰子杰直言不讳地总结:「没事要面子,有事掉链子,金鱼眼是流氓界一个典型败类!」 大家马上掀起了一个声讨金鱼眼的热潮。舒和我们几个也言来语往地调侃开了:「当然,站在正义的立场上,我们欢迎这样的傢伙多出几个,谁不希望敌对阵营里撒欢地往外蹦叛徒啊,坏蛋都积极向上地变节了多好啊。往大处说,像一些伟人都是自己家族阶级的叛徒,可人家那是什么层次的?人家本质就特纯洁,人家的目的也特高尚,为全人类啊,金鱼眼之流为谁!目的不纯,起点太低贱,反方正方都不会把这种傢伙当人看。」 丰子杰笑起来,说舒和的调子唱得高。舒和来了劲头,继续说:「人家傅作义将军向解放军倒戈了,那叫投诚,叫深明大义!那些小流氓做派的,就不一样了,把石达开脑袋献给朝廷的那个傢伙,回头也被朝廷给鼓捣死了,吕布怎样,为了自己过好日子,连干爹都『哈密』,结果谁也不敢用他,让大耳贼刘备在曹操跟前吹了几股阴风,吕大侠还不是落了个身败名裂?」 我着脸笑着总结道:「一言蔽之,只要目的放在『邀功请赏』上的,就是小流氓做派,甭跟人家大义灭亲的比,更别提那些捨生取义的了。这就叫境界!」 丰子杰笑起来:「呵呵,听你们大学生说话还妈的挺好玩,你们太损了,当初折腾你们一点儿也没错!」 说到「境界」,金鱼眼当然是没有的了。尽管后来他依旧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但在大伙的心目中,他已经「连狗屎都不如」,虽然我发现有几个傢伙谩骂金鱼眼是出于纯粹的嫉妒。 有一次大臭的地没擦好,靠铺底的一个白菜渣没抹掉,正好让金鱼眼踩上,金鱼眼立刻给了大臭一脚,侮辱大臭是「傻逼」,还让大臭给他舔干净。放以前,他还真有这个面子,可那天丰子杰不干了,虎着脸说:「金鱼眼你嚷嚷啥?这里轮得上你撒疯吗,你以为你还是他妈假警察呢,以后屋里的人,你再敢给我动一个指头试试?」 金鱼眼面子大跌,当时愣了一秒钟,才讪讪地找台阶下:「行,丰哥,我看你今天心情也不好,抓空咱哥儿俩得聊聊了。我估计你对我有误解哦。」 「误你妈的解呀,你一撅屁股我能看顶你嗓子眼去,你啥变的我还不清楚?以后少给我往前面凑乎,有心气你就明着折腾!」丰子杰把话挑开了,看来真是要把金鱼眼一栽到底。 金鱼眼不敢放屁,咂咂嘴儿,不言语了。很苦闷的样子。 有丰哥做榜样,大家很快达成默契,把金鱼眼给孤立起来了。后来金鱼眼腻坏了,听见大臭和刘金钟聊天,也屈尊凑前掺和,大臭白他一眼,不接茬,金鱼眼弄个烧鸡大窝脖儿,憋屈死了。 挨到购物时,金鱼眼给丰子杰买了两条「三五」,丰子杰笑着接过来,当场开封:「金警官请客啊,一人一盒,会抽菸的都有份!」小不点喜气洋洋地给大家砸烟,金鱼眼尴尬得快哭了。 第59页 晚上玩「扎金花」,丰子杰说金鱼眼你好久没赢钱了吧。 金鱼眼着脸说:「丰哥不给我机会嘛。」 「操,过来过来,我先歇会儿,你接我的手,牌不错。」 金鱼眼欢了,以为那两条烟起作用了,立刻跳过去接了丰子杰的牌:「好牌,丰哥手气就是好,我赢了钱你大头抽红啊。」 丰子杰笑而不语,似乎默许,似乎不屑。 那个晚上金鱼眼输了700块现大洋,变成了赤贫阶层。丰子杰遗憾地说:「糟蹋风水了,我那块地方从来不输钱的。」 其实那几个人一直不断换牌,小不点给打着掩护。不知道金鱼眼是真瞎,还是装大傻,反正最后弄了个皆大欢喜,连金鱼眼都故作大度地说:「你们手气好,我命贱。」 丰子杰给他解嘲道:「你就是瘾大技术差,以后别玩了,整个成他们银行了。」 金鱼眼生怕剥夺了与上流社会同乐的机会,连说:「要玩要玩,不然就没机会翻本了。」 即使金鱼眼对老大们的经济建设做出这样大的贡献,也丝毫没有改变他的处境。那个月,不名一文的前派出所协勤金先生,终于彻头彻尾体验了一回民间疾苦,就着萝蔔白菜汤,啃着硬邦邦的刀切馒头,熬了一个全程。 令金鱼眼感到欣慰的是,庞管突然来提他,回来后有些得意地招唿丰子杰:「丰哥,庞管让你过去一下。」 丰子杰临走前轻笑着看了金鱼眼一眼,大家也都蔑视着他,我们估计金鱼眼刚才肯定去告御状了。小人难养,果不其然。 金鱼眼在地上熘达了一圈,高傲地轻咳两声,自我感觉无与伦比地忽悠。东子白他一眼:「你嗓子眼里塞鸡巴毛啦?咳啥咳!」 金鱼眼那天的苦胆像刚被注了水一样,似乎突然肥了许多,居然敢轻蔑地跟东子说:「东子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在这里也呆不了多长,我跟你置气对不起咱俩。」 金鱼眼跟死刑犯这样讲话,实在不礼貌。我们都很气愤。东子也是暴脾气啊,早跳起来,哗啦啦趟着链儿要下铺,小不点和另两个前铺的已经先一步扑上去,把金鱼眼砸在地下,金鱼眼杀猪似的嚎叫:「打人啦!打人啦——」 我们的号筒是全封闭的,拢音,这里一叫,那边值班的管教立刻大喊:「哪里!」听脚步声已经过来了。这里的管教就是比c看的负责,听见喊叫,比看见自己家孩子被狗咬还着急,这里都是亡命徒,下手黑,没人敢不重视。 大家立刻住手,迅速归位,在铺上或盘或坐了,没事人一样。 金鱼眼毫髮无损地在地上缩着,痛苦地继续叫。哥儿几个好像都受过特训,下手又刁又狠,表皮不见痕迹,专玩内伤。 管教咣地拉开外门,隔着铁栅栏问金鱼眼:「闹啥闹你?」 金鱼眼吭吭唧唧爬起来,说没事儿。 东子来个先发制人:「穆管,刚才金国光说我挂着链,兔子尾巴长不了了,我一生气,给了他一脚。」东子说的时候,两手捧在一起,那个平日打开的手铐已经麻利地铐好了。 穆管是个年轻管教,很文静,跟押犯态度也够温柔,犯人们一般都挺听他的话。 穆管看了金鱼眼一眼,严肃地嘱咐了两句,要他说话注意点。金鱼眼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只有连声说是。总算把穆管哄走。 东子继续不依不饶地数落金鱼眼,金鱼眼寂寞地按摩着肚子,不接茬了,脸色有种超然的不屑,似乎有什么文章隐藏在后面。 丰子杰回来了,不看金鱼眼,径直上铺坐好,东子问:「嘛事?」 「蛋事。」丰子杰说。 金鱼眼臭不要脸地往前凑了凑:「丰哥,你就给大伙说说吧。」 「看你这么急,还是你说吧。」丰子杰没好气地噎了他一下。 沉了一会儿,丰子杰还是开口了:「刚才庞管找我,说我再过仨俩月怎么也该判了,我下队以后,号里的事就由金国光负责……」说到这,他看了金鱼眼一下,提醒道:「只是一个初步计划啊,徵求一下我的意见,问我金国光的能力……」 「他有个鸟毛能力呀,还不如大臭呢!」东子可不客气,像金鱼眼说的——「快走的人了」,鸟谁? 丰子杰含讥带讽地说:「那不行啊,这事已经定啦。所以呀,以后你们得慢慢适应一下,注意跟金领导搞好关系哦,不然我一走,有你们喝一壶的。」 金国光挺起腰杆,笑道:「丰哥你甭担心,只要你一句话,要我罩谁我保准儿给足面子!别看我警察出身,道上的义气还是讲的,办不出离谱的事来。」 「我泼诶——呸!」东子靠在墙角,勐烈地表达着自己的鄙夷。金鱼眼是最不要脸的,一个破协勤,还张口闭口警察出身。 我想大多数人的心里都翻了个个,别看没人表态,感情都复杂着呢。 不归路 金鱼眼扭扭儿地走到台边上,时不时还总惦着跟丰哥讨论一下号内号外的形势,想提前过几下二掌柜的瘾。丰子杰总是不咸不淡,哼哼哈哈。有一次小不点跟丰子杰撒娇,央求丰哥下队之前,给他挑件好东西留纪念,丰子杰藉机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急啥急,我死了以后都是你的!」 东子可就没有顾忌了,跟金鱼眼从来就直来直去,偶尔来回不直的,横着扫一槓子,更让金鱼眼难受哦。金鱼眼心里,不定多恨东子呢,估计每天睡前都得许几百个愿,祈祷明天早上一睁眼,东子就被拉出去凿了,啪! 第60页 不几天,号里又来了一个小不点,干干净净的,小白兔似的,号里的小不点一看就乐了,说来做伴的了。新小不点是铁路派出所送来的,已经不记得名字了,只记得小不点进来时身上的脂粉气挺浓,几个人上去一通好嗅,丰子杰说你就叫「香香」吧。 香香是小屁案子,后半夜从网吧回家,穿过一个铁路货场时,看见扒车偷东西的,那些人被惊动后,装起东西开着面包车跑了,香香好奇地过去,看见地上落了一个大包裹,好奇心和贼心都起来了,正往路边拖,让巡警给逮个正着,当晚就塞这里来了。丰子杰跟大家解释说:「铁路派出所的案子大小都转这里来,寄存十天半拉月的就转走了。」 香香进来就傻了,等他明白这里是什么地方的时候,都快晕了。小不点安慰香香:「别看这些大哥杀人跟捻蚂蚁似的轻松,心眼还是不错的,只要你懂规矩,受不了罪。」香香听了,似乎更晕。 东子精神大振,等丰子杰审结了香香,就招唿他上来坐,丰子杰笑着说:「东子你也好这个?」 东子一边把惟命是从的香香揽进怀里,一边笑道:「一看香香从小就是当闺女养的,我也把他当妹妹不就得了嘛。」 看香香不知所措的样子,大伙都笑起来。 香香央求道:「东哥,我胳膊硌疼了。」原来东哥的手铐勒了他。 丰子杰在一旁打岔:「呵呵,头一回都疼。」东子恶狠狠望着香香:「那么怕疼,还出来混?将来有啥前途?」说着,用手铐佯装用力地敲了一下香香的踝子骨,香香「噫」一声,咬牙挺住了。 「疼吗?」 「不疼。」 「呵,又跟我玩开有槓儿的。」东子笑着看一眼大伙,力气稍大些又敲了他一下,香香缩了一下身子,问时,还是哭丧着音说「不疼」,这时候,要是换了小不点,准开始夸张地叫唤,求东哥手下留情了。东子现在的心理估计不是特正常啊,见香香还较上劲了,立刻脸上多云,咯地把香香的小胳膊就扭过去了,香香措手不及,「哎呀」叫了起来。 「我看你多能挺!」东子的脸有些扭曲,似乎在自得其乐,又似乎真的恼了。 丰子杰就近给了香香一个耳光,解围道:「跟东哥你就实话实说,疼不疼?」 「疼,我疼东哥。」香香的眼泪下来了,是个娇生惯养的。东子一松手:「哎,疼我是吧,疼我就得让我高兴。」 正说笑着,庞管把丰子杰提走了。临走,庞管专门注意了一下东子。 丰子杰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拿了一双新皮鞋,轻轻放在铺边上。 金鱼眼眼睛一亮,问丰子杰:「明天走?」 「明天。」丰子杰瞟了一眼铺下面,爱搭不理地说。 牢房里面的人都很敏感,能从一些微小的细节上推论出将要发生的情况。号里是不让穿皮鞋的,丰子杰一拿皮鞋回来,大家就明白了,肯定是给东子拿的,东子家里早把皮鞋送来,寄存在管教手里,只等执行死刑的前夕,才把上路用的东西都送进号里来。 死神已经跨进门口。 丰子杰把皮鞋往前挪了挪,对东子说:「庞管刚给你送来的。」 东子愣了一下,转而轻松地说:「这回是真的了。」 丰子杰笑道:「上次虚晃那一枪,把你给折腾惨了,真他妈不是东西。」 这时对门的喊:「丰哥,你们那明天有走的吗?」 东子说:「我走,东子,你们哪几个?」 「我们仨,谁谁、谁谁跟谁谁。」 「嗨,明天搭个伴,路上互相照顾啊!」东子喊。 「这回69个,你上次验血没走成,就是为了凑这一拨呢。」 「靠,69个!不少。」 这一次走链儿,告别仪式没有弄得那么隆重,也是上次太投入了,再来一次觉得意思不大了吧。而且,晚上看东子睡得似乎很香。 早上天刚麻麻亮,号筒里就乱起来,咣当咣当开铁门的声音响成一片。东子早就穿好了衣服,一听外面的动静,就知道武警进来提人了,立刻提着脚镣下铺,值班管教来开门时,号筒里的道别声和镣铐的哗啦声已经嘈杂不堪,似乎里面掺杂了各种声音:悲凉,落寞,绝望…… 东子和丰子杰握别,互道珍重。又跟大家打了招唿道:「哥儿几个,先走一步了。」然后一脚跨出去,加入外面的队伍。 我没想到一次集中枪毙这么多人。 丰子杰说呆会儿这些人到下面后,得把镣铐都卸了,换上小白绳儿,盘花绑了,然后才上车拉走,到东大城的刑场执行。 晚上看新闻,才知道东子他们原来没有直接去刑场,而是先开了个宣判大会,好像叫什么「严打整治斗争成果汇报会」吧,市有关领导讲了话,对近期w市的严打运动取得的成绩给予了高度评价,这一天,69个恶贯满盈的犯罪分子被宣布执行死刑,就是w市公安战线给全市人民的一份节日献礼。 转天就是五一劳动节,所里放了假,就是一天不用盘板学习,白天可以看电视而已。丰子杰说放这个假,其实就是给大家放松一下神经,昨天搞得太紧张了。 牢笼百相 东子走后,基本上就很少有人再议论了,后来提起,只说那次走链儿的声大,说给后来的人听,说的时候表情都很满足,似乎炫耀着:我见过那样浩大的声势哦。 第61页 有时我们也拿大臭开玩笑,说你肯定是死刑了。 大臭进来前在饭馆抖大勺,他说他有特二级的厨子证。「其实我那水平也就二级,是我哥花钱给我买的特二,想让我多挣俩钱儿,后来一混,不是那么回事,手艺骗不了人,跟你们知识分子比不了,你们弄个假证就能涨工资,当官。」 大臭的脑子不是很灵便,甚至对自己的案子都有些稀里又煳涂,他说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一个人喝了一瓶白酒,迷迷瞪瞪正顺路往家熘达,同村一个跑出租的看见他了,就说捎他回家,后来不知怎么又把他撂道边了,他正一个人熘达,就来了一辆车,下来人把他拉上去,后来去了派出所,问他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他也记不清当时都说了什么了,最后在一本口供上按了手印,当天就送看守所了。以后清醒了,才知道自己杀了人,一家三口都给宰了,那家人他认识,以前还借给他50块钱呢,怎么把他们杀了呢?大臭想不起来了,警察告诉他,那天他口渴了,到那家要水喝,那家提出要他还钱,话不投机就打了起来,结果那家人输了。大臭一直没有恢復那段记忆,警察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丰子杰分析说其实真正的兇手是那个计程车司机,弄手段把大臭给套了。大家说还真有道理,话说到这里也就算了,没人给他细追究,自己的事还弄得头大呢,还有闲情管别人? 丰子杰的话让大臭郁闷了几天,然后就又无所谓了,大臭说这里关着也不错,吃喝不耽误,在外面还得穷挣命。对于生死,大臭好像感觉很麻木,说不出所以然来,活着浑浑噩噩,死又似乎很遥远很陌生,是一个高不可攀的概念。看到大臭,我不知为什么总想起武当来,武二哥对生命的强烈渴望和对死亡的强烈恐惧是相辅相成的,武当让我感觉很真实,而这里的死刑犯和准死刑犯们的状态,多少超出我的经验,让我不停地费解。 舒和跟我说:「这也不难理解,一个人犯得了多大的事,就会有多大的心理承受力,犯死罪的人,只要是主观故意的犯罪,从开始就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你说的那个武二,从来就没想要杀人,所以一看出了人命,当然要崩溃了。」 我一想,还真是这个理儿,比如施展吧,捕票上籤的是「集资诈骗」,损失了几百万,我查过《刑法》,按这个罪,肯定是要判死刑了,可几次见面,他的状态都不错,看来是真的看开了,当死亡的命运成为必然,反而没有压力了——真是这样吗?我没有类似的体会。 东子走后俩礼拜,我们号儿又塞进个红脸汉子,叫潘正侯。潘正侯很风趣,虽然年过40,跟舒和我们几个倒聊得到一起去。打一进来,丰子杰就笑称潘正侯为「侯爷」,戏嚯中也掺杂有几分敬重。 侯爷进来就没擦地,也没睡板下,因为侯爷的钱卡上有2000多余额,让丰子杰先高看了,一扫听,原来侯爷在外面包大篷,就是有个私人大田园,搞菜篮子工程的,农民老大哥里面的大户啊。最关键的,因为侯爷是杀贪官进来的,而且一气杀了6个,丰子杰就喊他「爷」了,表示强烈敬重。 侯爷一来,就表现得很大量,挥金散玉,乐善好施,大家都喜欢,所以侯爷说话随便些,丰子杰也宁愿担待。关键是人家侯爷嘴上有个把门的,号里的事不掺和意见,不讨人嫌。万家灯火时,惟独海大爷是个例外,侯爷只给了他半天好脸,大爷长大爷短地,一打听,敢情是一贪官,立马就没了好脸儿,背后喊开「老逼」了。 潘正侯对我的案子很高看,说做人嘛,就得义气在先,梁山一百单八将,抄起哪个来不是响噹噹的,见着朋友就得两肋插刀啊,佩服! 潘正侯说你们这样的,落在这里算窝住了,满腹经纶不得施展啊,要放外边,还不老鹰似的满天随你们扑腾? 侯爷用遗憾的口气表达出的赞美很中听,尤其是他那股发自肺腑的腔调,更让人舒服,一下子真要觉得自己仿佛就是被困笼中的老鹰了。压抑得高傲。 现在号里共塞了25个人,活动空间显得侷促不堪,人的精神也不觉都狭隘窘迫起来。我已经被关了半年多,案子还没有半点动静,心里窝着火,又得不到释放,隔一段时间,嘴唇就起一次泡。 我甚至经常有一种恐惧,怀疑我已经被彻底遗忘了——天啊,不会把我在这里关一辈子吧。 天气渐热起来,号笼子里的气温很高,如果可能,真恨不得把舌头吐出来,狗似的哈哈气儿。几乎每天下午,整个号筒的铁拍子门就都打开了,混得好的押犯,都坐在紧靠栅栏的地上,把号筒里流动的空气霸占了。其他人只有穿着大裤衩,半死不活地在铺板上坐着,前后分成三排,不时地抱怨着,好像就可以消解几分暑气似的。 每天下午,劳动号的都抬来两个大箱子,在号筒里吆喝:「冰棍——各号统计一下啊!」或者是抬来冰袋,还有水果西瓜生食蔬菜什么的,品种比较丰富,基本上能和外面的社会接轨。 丰子杰早安排小不点「盯档儿」,小不点拿个破原子笔喊:「嘿嘿!都谁要?」 这时候,帐上有钱的都精神焕发了一下,纷纷报数。 冰棍是每天有,很硬的那种棒棒,糖精味的,不过,凉还是肯定凉的。有时候是一块钱一包的冰袋,我们买来,都先在身上乱蹭乱贴,不化成水,都不捨得开袋喝,怕资源浪费。 第62页 没钱的人,一般就只能瞪着火热的眼睛,看别人欢喜了。不过,平时不太讨厌的穷人,有时也会受到施捨,领了情,必须千恩万谢,做出恨不能为对方树碑立传的表情来。 大臭的后台经常是刘金钟,其他几个也偶尔有我们接济一下,丰子杰也间或告诉小不点给谁谁带一小冰袋:「这两天谁谁表现还不错。」谁谁颔首致谢,丰子杰就大度地说了:「我不在乎这俩钱儿,天天给你都给得起,就是看你走不走人道。」谁谁只有感恩戴德地表示以后更加努力。嘁,不就一冰袋嘛,在外面值当这样么,还得上升到人生道路的高度上去?可这是「里面」。 里面的尊严不值钱。掩藏甚至放弃自尊,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因为打碎别人的尊严,是老大们的一种乐趣。 可是,也有渴望丧失一把自尊的人,却苦于没人给他机会,比如专爱占小便宜又好吃懒做的于得水。这个傢伙太猥劣了,削尖了脑袋想算计人,看见核桃皮都想挤点汁出来,早被丰子杰给当坏分子封杀了。 一次这厮凑常博跟前小声说:「弟弟留半根给我嘬两口吧。」常博脸一红,不好意思了,好像欠他的一般,直接把刚咬了一口的冰棍递给于得水,于得水连谢谢还没来得及说,「嗖」——从门口那边又飞过来一整根的,「砰」地砸在脑门上,周围人都吓了一跳。丰子杰在那边骂开了花,还不解气。最后连带嘴的茶壶都捎上了。于得水眼看着手里的冰棍慢慢化掉,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竹片了,也没敢动一下。 从那以后,于得水就彻底地跟冰制品无缘了,水管子进来时,于得水喝凉水都受限制,丰子杰说你不于得水嘛,这回让你得不着水。 从于得水这个活教材身上,我们受到深刻教育:做人要本分。 溽热难熬的环境里,大家正抱怨不迭时,另一个「不本分」的傢伙被塞了进来,并且很快演绎出一个新的case。 那傢伙把铺盖在号筒里放下,脸正对着我们号门蹲下,劳动号的胖子和一个瘦老头跟往常一样,被值班的穆管招唿出来,一件件检查他的随身物品。看那小子眉目有些刁钻,蹲在那还不安分地乱翻眼珠子呢,丰子杰沖外「嘿」了一声:「嘛案?」 那小子翻眼皮撩一下丰子杰,没吱声。丰子杰自嘲地一别头,咂吧了一下嘴:「嘿,还他妈挺有个性。」 胖子查完了物,穆管过来就开我们的栅栏门,丰子杰苦着脸说:「穆管,还塞我们屋啊,都25个了,马上就长蛆啦。」穆管一边示意新来那小子进来,一边说:「你们这算松快的呢,知足吧。」 门口的几个人都往里挪,放那人进来,丰子杰一欠屁股,坐铺上去了。 「蹲!」小不点吩咐。那人当即缩头蹲下。 「嘛案?」丰子杰旧话重提。 「盗窃。」这回老实了。听口音,是w市区的。 「我还以为你哑巴呢。」丰子杰似笑非笑地调侃完,不耐烦地吆喝:「看着我,别贼眉鼠眼地乱寻摸,这没你啥偷的。」 「盗窃多少钱啊,致于放市局来?」 地上那位答:「打了30多万的案值。」 「无期了。」丰子杰立即给下了判决:「啥玩意值30来个?偷大户了?」 「公寓,现金、首饰、名画什么的,一共六户。」 「摸高级公寓去了,怎么进去的?你蜘蛛侠啊。」丰子杰没给他回答的机会,接着随意地问道:「哪个区的?」 「北门的。」北门的,就是跟丰子杰一个区了,丰子杰是北门那片有名有号的人物。看来这小子命还不错,丰子杰对自己家门口的人,还是多少给些面儿的。 「哦。」丰子杰沉吟了一下,没动声色:「叫什么啊,平时跟外面惹惹吗?」 「我叫丰富,不怎么惹惹。」哟,跟丰哥还是本家。好不容易碰一个「家门」,丰子杰不死心地跟他套:「北门那块谁惹惹的好啊。」 「丰子杰啊,就是也进来了,这回没玩好。」丰富有些兴奋。我们不由得笑了起来。丰子杰也笑了,接着问:「你跟丰子杰认识?」 「三十晚上吃饺子,提起来没外人。我们一个丰,哥儿俩好着呢,他老早就拉我玩粉,我说毒品那可是掉脑袋的玩意儿,说啥也不沾,我就光偷,偷轻抢重嘛,只要不偷银行里面去,就死不了。」 丰子杰一直听他说,中间我们要笑,被他暗示着压下了。等丰富讲完,丰子杰又逗他话:「要真是丰子杰的哥们儿,我还真得照顾你啦。」丰富一看撞绣球上了,更来劲了:「嘿,大哥,不瞒你说,丰子杰头进来,还在我那躲了好几天呢,我们哥儿俩就跟一妈生的似的那么亲。」 丰子杰也不恼,也不笑,回头跟大伙现场直播:「瞧了吗,人家多机灵,进来先拿家门口的大腕探路,蒙好了就借东风混起来了。可这马有失蹄,蒙不好咋办呢?蒙瞎眼了怎么办呢?」 我们想笑又不敢瞎笑,不知道丰子杰下一步想咋处理。 丰子杰笑眯眯看着有些犯晕的丰富说:「知道我是谁吗?」 丰富媚笑了一下:「大哥贵姓?」 「免贵姓丰,丰子杰。」丰子杰谦虚地说。 丰富吹牛吹到牛角上,一下子笑的样子比哭还难看,嗓子眼里像卡了根鱼刺似的呻吟了一下,不由得蹲着往后小挪了半步,愁眉苦脸地挤出几丝笑容:「丰、丰哥,这么巧啊,我,我一直景仰您,没,没想到在这,这碰上了。」 第63页 丰子杰气壮山河地吸熘了一下鼻子,一张嘴,豪放地把一口黏液喷发到丰富的笑容上:「呸——!北门的脸都让你给糟践苦啦,你算啥鸟?逮个大架儿就敢上啊!瞧你那个德行,俩耗子眼骨碌乱转的,你爸揍你出来的时候看黄历了吗?看小人书揍的你吧!还愣敢提跟丰子杰是一妈生的,你妈有那么大造化吗?……操!想起这句话我就上火!」 丰子杰看来还真上火了,一只光脚踏在地上,顺手抄起一只拖鞋,摔稻谷头似的,啪啪啪、啪啪,响亮地拍在北门老乡的头上。对门的号长隔栏杆把这边的事看个满眼,一边笑,一边不过瘾地助威:「打,打!把脑子里的冰碴儿给小逼打出来。」 丰富哎哟哎哟地紧缩头,一边往后退,小不点和另两个人也蹿过去,用脚乱踢,因为铁拍子门开着,栅栏门跟号筒一通气,声音很明显,马上惊动了值班管教。穆管一边喊「怎么回事」,一边向这边奔来。 他们都住了手,除了丰子杰,其他人都迅速跳回铺上坐好。 「这个进来就想炸号儿。」丰子杰对赶到门前的穆管汇报。 穆管先简单批评丰子杰打人不对,又训斥了两句丰富,回头沖号筒里喊了句:「大热天的,别火气都那么大啊!」 穆管一走,丰子杰又照丰富的脸上来了一鞋底子,恨恨地说:「以后慢慢提落你。」丰富痛心疾首,沖丰子杰做着夸张手势:「丰哥呀,你原谅我吧,我是真的崇拜你啊。」让我们忍俊不禁。 对门的老大怂恿道:「丰哥,这个脑袋里肥皂水不少啊,够能吹泡泡。」丰子杰沖那边笑笑:「水多不怕啊,不出一礼拜,我就让他成木乃伊。」然后对丰富道:「不让打,咱来点文明的,控水吧,控水会吗?」 丰富一边紧说:「会、会。」一边积极主动地贴墙边撅了起来,一看就是个内行。 丰富算自作自受,本来,如果他不耍小聪明,丰子杰肯定会赏点脸给他,毕竟是自家门口的人,若不仗义,丰子杰自己也没面子啊。如今混得开头烂,恐怕是回天无力了,想想,活该。 晚饭后,铁拍子门关了。丰富开始拼命地擦地,满腔热情地企图扭转自己的形象,可他又错了,擦地这种屁屁事,你越认真干,你越心甘情愿任劳任怨地干,别人越看你没前途,简直连点追求都没有了嘛,行,你就鸟屁着吧。鸟屁敬业就一个好处,少挨骂少挨揍。 不过像丰富这种奸猾之辈,看上去虽然猥琐,却还不是那种甘心当屁屁的主儿,他跟我在「c看」时接触的老筢子相似,表面老实下来,其实包藏祸心哦。 丰子杰就是吃过见过得多,我心里分析这些人家全「门儿清」,当时就点拨丰富:「你甭跟我琢磨闲篇儿,我看你骨头里去了,狗行千里吃屎,你就这路货色了,一屁俩谎的玩意儿,咋遮咋掩都是一臭嘴。我告你一句透底的话吧,只要我在这里,你就甭想人五人六起来,擦你的地吧,来新人了也是你的活,你就长期工了。」 丰富并不绝望,继续装劳模儿:「丰哥你放心,只要你一句话,我绝无怨言。」金鱼眼呸了一声道:「没怨言?你也得敢!」 擦完了地,丰子杰吆喝:「坑里蹲着去,以后那就是你的专区。」丰富熘熘地进了水池子,在茅坑旁边的水泥台上蹲下去,像马戏团里吃惯鞭子的小猴儿。 晚上睡觉的时候,因为天气太热,丰子杰和金鱼眼都搬到地上躺了。我已经从墙根混到底铺的中间,而且允许把头伸到板外透气,这是一个中等规格的待遇了。丰富当然被塞进紧靠外墙的旮旯去,就是我第一天睡觉的地方,冬冷夏热,而且因为水池筑得敷衍,褥子下面还总渗出水来,要常年铺一层塑料和纸夹板,潮湿并且散发着古怪的霉味。 来了新押犯,庞管照例要来打个照面,问两句话,觉得必要的还专门提走谈心,讲讲政策,安抚一下。他从外面问:「谁呀,新来的?」 丰子杰「喝」了一声,丰富立刻从水池子里出来,媚态十足地颠到门口:「报告管教,我。我叫丰富,盗窃案。」庞管眉头一皱:「话够密的啊。」丰子杰立刻配合地踹了丰富一脚:「问你那么多了吗?」 「高级公寓那连环案,都是你作的?」 「唉。」 「够风光啊你。」 「嗨,后悔。」 庞管走了,丰子杰沖一脸迷惘的丰富笑了:「尿了吧,脚心长瘊子,你点儿也太低了。」 「啪」一声,丰富脸上立刻响起一个嘴巴。 金鱼眼在一旁使坏:「接着控水。」 丰子杰指一下金鱼眼:「看了吗,我走以后,他就是你们员长,他的建议我能不採纳吗?接着撅吧,还翻啥眼儿?」明里,丰子杰是抬举一下金鱼眼,暗里,是先把责任推给他一部分。 丰富哭丧着脸,又扎墙旮旯撅起来。海大爷把胖身子往墙上一靠,总结说:「人说无巧不成书,我看丰富是无巧不倒霉,呵呵。」 丰富在那里撅着,谁熘达到门边,兴致一上来,就捎带着给他一下,开始还是偷袭,弄得丰富后来都神经质了,看见谁一下铺,哪怕是下去倒杯水,也下意识绷紧肌肉,做好抗击打的准备。慢慢有人就开始找乐啦,从门口转一下,抖落一下脚,晃荡一下胳膊什么的,让丰富看了一个劲紧张,大家都麻木地笑,在表面的轻松下,耗着郁闷的时间。 第64页 下午又把丰富安排回池子里,大哥们得在门口透气了。 下午来卖冰棍,丰富说:「丰哥,我帐上还有50多呢,你看着给消化了吧,我也没啥用了,以后踏实地吃牢食就行了。」丰子杰眉毛挑了一下说:「找揍是不是?我自己的钱花不了地花,轮不着你献殷勤。」 丰富尴尬地垂头不语。 小不点给大伙登记购买量,问到丰富,丰富友好地套近乎:「兄弟给我记两根,你就不用买了。」 小不点立刻笑着告诉丰子杰:「这傻逼又拉拢我呢。」 丰子杰笑道:「人家看你顺眼呗,你别不给面子啊。」小不点说:「行啊,丰富两根啊,记上了,呆会儿划帐。大臭,回头你吃吧。」 大臭「呵呵」笑起来,大臭当然只领小不点一个人的情,丰富去出钱的冤大头。丰富还在那较劲呢:「别呀,那就给我记三根,连大臭一块请了。」 「你甭跟我瞎磕,热死我也不吃你的东西,都带贼性味的,败不了火还得上火。」大臭一开口,我们全笑了,舒和说这就叫志气,古代廉者都不饮盗泉之水啊。丰子杰说舒和你也捏死! 冰棍来了,大臭从小不点手里接过一根,连声说谢,勐地一口,声音听着清爽。丰富在池子里探出手,也接了根冰棍,一脸满足:「啊,幸福啊。」 丰子杰在那边一听就改主意了:「呵,你他妈嘴还够臭!行了,给我含着,不许咬啊。今天先给你清醒一下大脑,拔拔你那臭嘴!操,真是一点空间不能给你啊。」丰富麻利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丰哥我改,我不臭嘴了。」 「少废话,含着。」 丰富别无选择,蹲在池子里,把冰棍捅进嘴里叼住,很快就翻起嘴唇,冰得从嘴角丝丝地往外喷气。丰子杰吆喝:「我看你再给我玩冷气开放的?」丰富沖丰子杰做了一个痛苦的表情,皱着眉头哼唧哼唧的,像在央求。丰子杰嘬了口冰棍,眼皮一耷拉,不看他了。 我把冰棍也在嘴里含了一会儿,嘴唇好难受,口腔里也麻成一团,赶紧转到手里,跟舒和做了一个鬼脸,舒和小声警告我:「你别以为好玩啊,让那边打上一眼,你就得陪练了。」 丰富的嘴角不停地往下拉拉水,伴着「哈哈丝丝」的声音,很噁心。突然,丰富一咬牙,口一松,冰棍啪地掉进茅坑里。小不点立刻喊:「吐了,吐了!丰哥他把冰棍吐了!」 金鱼眼先一步蹿过来,喝道:「捡起来!」 丰富苦恼地伸手把摔剩半根的冰棍捡起来。丰子杰在那边一直没动地界,这会儿不疼不痒地说:「看来你还真不服帖啊,我一走,金哥还怕玩不转你。」 被丰子杰扎了一针的金鱼眼脖子一梗:「放嘴里!」 丰富张开口,小心翼翼地把冰棍凑到嘴边,又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乞求地看一眼金鱼眼。金鱼眼面不改色,严厉地督促:「放!」 「一点不许往外拉拉,化多少咽多少!」金鱼眼也不走了,威风凛凛站在铺上监督丰富。一边还碎嘴子:「今儿让你吃冰棍拉冰棍浑身冒凉气儿。」 望着金鱼眼在我眼前展示着的大屁股,我有一股勐踹一脚的冲动。 丰子杰在那边说:「金国光你还别牛,我跟你打个赌,这小子是属耗子的,撂爪儿就忘,过不了两天,他照旧臭嘴胡翻翻。」 丰富痛苦地仰起脸,嘴里呜呜出声,好像在保证:我绝对不臭嘴了,以后我当哑巴还不成嘛!丰子杰笑道:「看了吗,现在还不老实呢。」 金鱼眼一脚蹬在丰富的头顶上,丰富扑腾一声坐茅坑里了,金鱼眼也因为过于卖力,一脚从铺上栽下来,多亏抱住了大臭的脖子,才没有跟丰富滚一堆儿去。 我们都憋着劲乐起来,同时想到金鱼眼先前混得落魄时的德行,更觉搞笑,十足一跳樑小丑。丰子杰则无所顾忌,在那边哈哈笑得开心。 丰富的春天 丰富算被击沉了,大家都以为这小子漂不起来了。 丰富还真老实起来,嘴里也不吹牛了,可能是给冰坏了。号房里的活儿,凡是能抄上手的,丰富都得干,原来擦地洗碗的劳作犯都清闲下来。丰富干得也卖力,挨的打不很多,精神上的痛苦却没法减轻,二十多人,怎么就他一个最倒霉呢?肯定想不通,但不敢有丝毫表露。 过了几天,侯爷看着用力擦地的丰富说:「丰哥,我看偷公寓那傢伙还算听话。」丰子杰说:「别看他这样,一肚子花花肠子。」看来刚一进来就乱认干亲的事,依旧让丰子杰耿耿于怀呢。 金鱼眼张牙舞爪地咋唿:「就得让小逼泥里沉着,给他口气他马上就冒泡儿!」 海大爷像收割好的麦子一样在墙边靠着,很官僚地补充:「是得让他多吸取吸取教训啊。」 侯爷笑道:「也对啊,他这岁数长长教训还有用,你这棺材瓤子就太迟啦。」 海大爷挪一下身子,不满地嘟囔:「小潘我没得罪你吧,怎么碍你眼了就,我说啥你都来一槓子?」 侯爷粗暴地挑衅:「我就是瞧见贪官污吏就来气,怎么着?」 我拉了一下他的胳膊,劝道:「算了侯爷,到这里面了,还说那干吗。」 看海大爷窘迫,舒和禁不住笑道:「海大爷也是不小心,觉悟高了一辈子了,老来煳涂那么一把,跟那些根上就烂的官僚不一样。」 第65页 「哈,行,老头以后我也不叫你贪官了,叫你海干部咋样?」侯爷搞笑地握起海大爷的胖手,还深情地摇晃着,海大爷差点让他给抻趴下,我们都笑起来。 以后,侯爷还就真管海大爷叫「海干部」了,怎么听怎么是找乐,海大爷也没了辙,不答应还不行,惹不起这位爷啊。 丰子杰那天很早就躺下,说腰疼。丰子杰招唿小不点上铺给他揉揉。 小不点上去鼓捣了几下,就让丰子杰给骂一边去了:「操,你他妈和面哪!好腰子也叫你捣腾废啦。」 这节骨眼上,好几天不言语的丰富在水池子里冒了一声:「丰哥我给你来两下吧。」 我想这小子不定又哪根筋不对劲了,没事找事吗你? 丰子杰偏头看他一眼:「学过?」 「我二大爷是老中医,推拿啥的,我也看会了几招。」丰富的脸上又恢復了几分光彩。 「那你来来,要你妈弄不舒服,我打你二大爷家坟地里去!」丰子杰一发话,丰富立刻活鱼似的从池子里蹦出来,一边抖着腕子,一边上了铺,跪在丰子杰身旁。 「哪不得劲?这?这呢?」还像模像样地望闻问切呢。丰富在丰子杰腰部一会儿揉,一会儿捶的,时不时还捏巴两把,丰子杰在他的蹂躏下,鼻子里不停地哼哼着,闭着眼,好像很得意这个服务。 侯爷笑道:「小伙子还藏着一手啊。」 海大爷也上瘾了,在那凑热闹:「呆会儿让丰富也给我来两下,我这腰也不老得劲的。」 「海干部,」侯爷拍了海大爷一巴掌:「你也肾虚了?」海大爷躲他一下,反对道:「哪的话,天天这么坐着,你们年轻人都受不了,我啥岁数了?」 「是啊,」侯爷同情地刺激他:「像你这岁数的,早该外面享受天伦之乐了,儿孙绕膝啊,多叫人羡慕!」海大爷脸上开始多云,垂了眉毛道:「唉,不提啦,不提啦。」 丰子杰在那边突然骂道:「还真不赖!」 看不到丰富的脸,只觉得他的后背都美开了花。我知道从此以后,丰富的命运又拴住了一棵稻草,丰富一定会在很深的水底,拼命抓紧拴着稻草的丝线的另一端,往上挣扎、挣扎再挣扎。 我看到小不点的神情有些异样,大概是吃醋了,挺好玩的。 丰富正给丰子杰的按摩仪式做收尾,温柔暧昧地给他轻轻抚摩着老腰,一边诱惑着丰子杰:「丰哥,我一会儿顺便给你敲敲腿吧,我看你天天也挺乏的,这里面太糟践身子,得多保养。」靠,他天天躺着,你天天茅坑边上蹲着撅着,还担心他把身子弄坏了?多虚伪,多噁心,舒和「呕」了一声,晕倒在我肩头,我笑着一顶他,他又倒常博怀里去了。 丰子杰倒挺高兴,说快给我来来,你一说我这腿还真他妈酸了。丰富忙不迭地朝里跪爬了两下,开始小丫鬟似的给老大捶腿,突突突突,答答答答。 金鱼眼在一旁看得眼馋,旁敲侧击地念山音:「小逼还挺牛,给丰哥来完了,给我来几下啊。」丰富似应非应地「嘿嘿」了两声,同时向下,歪着脖子给丰子杰玩开了脚底按摩,丰子杰一个劲地吸熘,说轻点啊,再疼了我踹你茅坑去!丰富说你哪一疼,说明对应的某个内脏有毛病,具体哪对哪,我没学好,就知道只要坚持按摩,老病儿都能消了。 丰子杰匍匐在铺上,声音闷闷地说:「那你以后天天给我来一遍啊,操,坐牢要把病都给坐掉了,也不赖嘛!」 丰富兴奋地答应着。 大家互相开着玩笑,耗着时间,等丰子杰发话睡觉。看过去,丰子杰好像被丰富给煳弄着了,趴在那不出音了,只剩下丰富还在负责地给他揉捏着脚心。没有丰子杰发话,谁敢睡觉?再说,谁敢把他叫起来说:「丰哥,时间差不多了,安排大伙睡吧。」那人肯定大脑进水把保险丝给烧断了。 还好,丰子杰终于哼了一声,把脸转了过来:「狗日的大臭,你今晚上还挺欢是吧,明天开始,你擦地啊!把丰富换下来。」 有几个人笑了起来,只是觉得好玩,还谈不上幸灾乐祸。 丰子杰一翻身,对丰富说:「还不错,明天再来。」丰富应了一声说:「这事就得坚持。」 「睡吧。」 丰富答应着,恋恋不捨地下了铺。 没多久,丰富仗着有半生不熟的手艺,加上忠心耿耿努力向上的心态,在丰子杰眼里渐渐得了些好,一点点地,茅坑也不用他看着了,地也不擦了,混成了丰子杰的专用按摩师。 第九章 换汤熬药(1) 换人前夕 6月25号,庞管通知丰子杰说:「明儿早上穿利落点啊,六二六了,公判。」 丰子杰这两天正等判决等得上火呢,公判的可能性也早考虑到了,这是搞运动留下的后遗症,赶上啥日子,就整啥事儿。丰子杰当时跟庞管笑道:「行啊,临走配合一下,也算给禁毒宣传做点贡献吧。」 晚上丰子杰来了兴致,给我们一通神聊,一边白话,还一边做示范,告诉我们怎么吸板,怎么打针,他说:「毒品这个玩意儿不能沾,沾了就倒霉。一般吸毒的,都是以卖养吸,光知道吸粉儿,不败家都邪了。」 金鱼眼问:「你不在外面也吸吗,还都说戒不了,我看你进来也行了。」 第66页 「开始能好受吗,我在外面给强戒了两回都没改过来。我呆这9个月长了70多斤肉,你问海大爷,我刚来时候啥样?」 海大爷笑道:「一把能掐过来。」 丰子杰接着聊吸毒的事:「吸毒的人一上了瘾,根本就不是人了。」 后来我们都困了,丰子杰还兴奋异常地讲呢,已经有些车轱辘话转来转去,大伙不能不陪着打哈哈,还得继续表现得特感冒。其实心里烦着呢,晚上他敢情不值班,一合眼就天亮见了,弟兄们陪得起吗? 要不是当值管教熘达过来催促,丰子杰的演讲可能要持续一宿了。 我们猴急着钻进窝里,小不点伺候丰子杰躺好了,才去睡,丰富先洗了把脸,提起精神,按部就班给丰子杰做按摩,每天丰子杰的唿噜声不起来,他绝不敢住手。这样也比当屁屁强,至少地位高啊,不就少睡点觉嘛。 转天上午,丰子杰被带走了,号筒里一共去了七八个,加上别的楼的,估计也该有几十号人吧。丰子杰临走时,庞管交代金鱼眼:「号里事你盯着点啊,丰子杰过不了十天半拉月就下队了,你得抓紧熟悉业务了。」 金鱼眼喜笑颜开地答应着,马上就回头吆喝:「都坐规矩点,各就各位。」 大多数人都老大不情愿地正了正身子,侯爷「呵呵」一笑,给金鱼眼捧场:「呵呵,大家都坐好了,金队长训话。」金鱼眼洋洋得意地笑一下,一屁股坐在丰子杰常坐的位置上,掏支烟点上,自我感觉贼好。我估计要让他坐天安门观礼台上,他准能飞起来。 舒和凑我耳朵根底下说:「小人得志。」 我说:「山中无老虎……」 丰子杰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金鱼眼问:「多少?」 「无期。」丰子杰轻松地说。 「没吃呢吧。」 「吃个鸟!」 金鱼眼立刻环顾大家:「谁箱子里还有存货,贡献出来!」丰子杰不满地说:「不用,我那份午饭呢?」 「嗨,我以为你们得从外面吃呢,没给你留。」金鱼眼继续催促我们:「存货都拿出来,舒和麦麦,你们那肠子呢。」现在舒和、常博我们三个在一伙吃饭,购物也都放一堆儿。 我说我们就剩方便面了,干嚼行吗丰哥。 丰子杰一脸正气地说:「我不掐巴你们东西,谁家钱也不是大风颳来的。小不点,拿几块饼干来,操,混得连饭都吃不上了。」丰子杰的正气是做给大家看的,也给金鱼眼横一标杆,让他从第一步就跌份,但丰子杰的怨气绝对是沖金鱼眼发的,那话的后音是:我还没走呢! 金鱼眼讪讪笑道:「听胖子说了,这两天要卖烧鸡,我买两只,给你饯行。」 丰子杰笑道:「我还不好那口,你就爱吃鸡吧。」我们会意地笑起来,金鱼眼笑道:「丰哥你拿我找乐哪。」丰子杰还是笑着:「我看你是拿我找乐,再不找就找不上了。」 看得出来,两位有点小较劲儿。我们谁也不敢瞎搭茬了,都没事人似的做起自己的事来,我看着书,舒和跟常博凑一块重温着常博女友的缠绵情书,贪官海大爷眯眼打着盹,各得其所。号房里除了丰子杰旁若无人的咀嚼声,再没有别的杂音。 庞管突然把大臭提走了。我们都有些意外。丰子杰一边吃饼干,一边含混地说:「大臭也该进检了。」就是说,大臭可能让检察院的给提走了。 半个小时后,大臭回来了,红光满面地奔水池子边上去,一边沖刘金钟笑:「白捡来一律师。」 丰子杰喊他:「嗨嗨,进来多少日子啦,不懂规矩?」 大臭这才醒过闷儿来,忙折回到丰子杰面前。丰子杰挥挥手:「往后站!」 「丰哥,检察院的提我,问我案子的事,问我找没找律师,还说法院那边将来得给我安排一律师,不要钱,白打官司。」大臭报喜。 丰子杰说:「你上过学吗,那叫法律援助,对吧那个谁?」丰子杰看着我们仨这边,也不知道问谁呢,我们乱点一通脑袋:「对对,援助律师。」 「一给你援助,说明你案子够大了,这跟内定死刑没嘛区别,高兴啥?滚吧。」丰子杰一摆手,大臭熘熘归位,扫光了笑容,只跟刘金钟说:「反正也是死。」 刘金钟说:「我都不让我家里找律师。」 丰子杰消消停停喝了口水,沖大臭说:「赶明儿你见了律师,就跟他把事情前后一摆,让他重新调查取证,我老觉得你这事可能冤枉。」丰子杰诚心掸金鱼眼的面子,偏要勾搭大臭说话。 大臭含煳地说:「没戏啊,我连一点事儿也想不起来了,咋调查?」 金鱼眼评论道:「调查个鸟,别再钓上个王八来吧。」 丰子杰笑道:「哈,真能钓上个王八来,你们哥儿几个还能补补呢,可别钓上来个大眼泡,要肉没肉,要油没油的。」 我们一笑,金鱼眼很不吃劲,跟丰子杰说:「又拿我找乐。」 「瞧你?净把别人往歪处想,咱这不是给大臭出谋划策呢吗,大臭又没别的能耐,靠啥保命?」 丰子杰说着给了金鱼眼一棵「三五」,用探讨的语气说:「你说大臭这案子有没有打?」看样子,把金鱼眼当一专家了,那表情显见得是兄弟做派,好像刚才那些真的只是练嘴,没有别的意思。丰子杰够可怕的,让人摸不着头尾。 第67页 丰哥的倒记时 丰子杰接到判决后的第三天上午,庞管就给他安排到接见室和老婆孩子一块吃饭。这已经很搞特殊了,一般已决犯明确表示不上诉的,也要等一个礼拜之后才给安排接见。 400块钱一桌的团聚饭,它的意义是不能用价码衡量的。 丰子杰早早起来就开始装修,对着一片儿不知怎么搞进来的水银玻璃,用一把玩具似的小梳子在头上精心挑剔。丰子杰留了寸头,在看守所里,留得起寸头的人,肯定是个「人头儿」。 这里有个惯例,只要有人接见了,说得上话的就抓紧写信,让接见的人传到外面去,也有写电话号码的,也有串通案情的,但主流还是普通家信,报个平安。也不是谁都能託付的,有的人胆小,怕管教搜出来取消接见资格,就不敢接别人的信,或者当时接了,出去以后主动交给警察,自保平安,等他下了队,管教才拿着信找上门来,一般是一通臭骂,信里有违禁内容的,就不同了。 丰子杰不怕,丰子杰出去时,庞管应该不会搜他的身。丰子杰头天晚上就给大家发话,有往外送消息的尽管写!丰哥真够意思,大家一边写条子,一边说。 我简单给家里写了封信,除了报平安,没有太多话,也无法谈,无从谈。这是我在市局近半年时间里写的唯一一封家信。 舒和忙坏了,给他老婆写了密密麻麻两页,看得丰子杰都有些恼了,说你哪那么多蛋话? 舒和说:「我就是嘱咐她啊,要找别人也得找比我强的,要不委屈了她。」 我笑着说:「你不诚心给人家增加难度吗,比你优秀的恐怕都进来了。」舒和被我吹捧得一下忽悠起来。 丰子杰把十几封信都揣在腰里,扎了多半围,在外面摸几下,满意地笑笑:「万无一失。」然后拿了一大红塑料盆走了,回头跟大伙说:「中午等我回来啊。」 那个塑料盆是装剩菜用的。 金鱼眼说:「他还真有瘾,无期啊,老婆将来肯定离,还见啥劲?」海大爷说:「不是沖孩子嘛,谁心里没个惦性。」 「靠,孩子赶明还不定跟谁的姓呢,早忘了早松心。」金鱼眼一脸不屑。 「你家孩子多大了?」侯爷关心道。 金鱼眼猪脑子没转过个来,欢快地说:「十岁啦,现在……该上三年级了。呵,那小子,长得跟我一样,皮!骑我脖子上疴屎,谁也管不了,就拿老师当皇上,学习也倍儿好,没考过100分以下。」 侯爷意外地说:「哦,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没儿子呢?」 我们几个憋不住笑了几下,金鱼眼臭嘴一张,翻了一下眼:「咳,侯爷你怎么说话哪?」 侯爷笑道:「我是说平常没听你念叨过呀。」 「丰子杰我们俩不老唠嗑聊家里事嘛。」 「你们老大级的聊天,我们这样的谁掺和得上?没注意过的……我仨孩子,憋宝似的终于憋来个小子,还没你大。」侯爷说。 金鱼眼点着侯爷:「侯爷你不拿我找乐难受不是?啥叫你儿子没我大,那能比我大吗?」 「是没你儿子大,我说话比较简练。」 「操,有你这么简练的吗。」 侯爷不看金鱼眼了,找他一把乐就收,也不深得罪他。侯爷接茬跟我们聊:「我苦业那么多钱干吗,不就为孩子嘛。也不是我老土,农村谁不想要儿子,养儿防老,到啥时候都一样,闺女再疼你,也顶不了儿子。」 「唉,」海大爷嘆口气:「有心的谁不念个家什么的,我俩儿子呢,想防老也没个防了,活着怕是出不去了。」 侯爷例外地没有打击贪官大爷,反而深表同情地说:「咳,咱这不也是自己作的吗,谁也甭怨!回头说了,要没有你们这些贪官,我杀谁去?我有毛病我,不老实过日子跑这坐牢来?」 海大爷也深有感触地嘆了口气:「我命不好。」 侯爷屁股一掉,郑重地跟他争论:「在你身上,我就看到了法律的力量,要是这个力量在我们那一发挥,把那些狗日的都抓进来,还用得着我费劲去吗。」 海大爷往墙上靠了靠,嘟囔道:「我的案情跟你们聊不清,太复杂。」 在里面的很多时间,就是穷聊,云山雾罩的时候居多,也偶尔聊点严肃的,但都是清谈,说白了就是扯淡。不扯淡又干什么去呢? 绝大多数时间,绝大多数人,都在扯淡中消耗着生命,确切地说,有的人是在消耗着「生命的最后时辰」。 有丰子杰的话在先,我们都没有吃午饭,饭菜分好了,继续在那里聊,直到铁门一响,丰子杰端着满满一盆「折箩」,春风洋溢地走进来:「分,小不点,给大伙分,没薄没厚啊,见者有份。」 丰子杰从怀里掏出一条「三五」:「这个就抱歉啦,我媳妇给我带下队抽的。」 大家纷纷问:「嫂子带来的?」 「对,还有孩子,长得比她妈还高了。」丰子杰沉浸在刚刚的回忆里,我发现丰子杰的眼睛有些余红,不过不明显。 我问他:「丰哥,你哪天下队啊,定了吗?」 「我让庞管给我尽量往前排,下礼拜四差不多了,不是捨得哥儿几个,早下队早减刑啊。」 金鱼眼附和道:「对,能早下去就早下去,有些人一耗耗一个月,有啥劲?」 第68页 「早走有早走的道理,耗有耗的想法。」丰子杰坐铺上抽着烟,无所谓地说。 丰子杰一回来,金鱼眼就赶紧让地儿,还没有胆量把屁股焊在挨门的铺盘上。 丰富暧昧地说:「丰哥我还真有点捨不得你。」丰子杰笑笑:「没有不散的宴席,以后跟金哥好好混,将来到队里能碰上我,我能不照顾你们?」 金鱼眼俨然已经以号长自居了,评价说:「这俩小不点还行,都挺机灵的,会来事儿。丰哥你放心吧,只要有你的话,弟兄们在我这受不了苦。」 丰子杰和大家闲聊着,气氛很轻松,有大哥的风范,却不再耍大哥的威风了。 算算,离下周四也就8天时间了。 人分几等 天热,于得水的屁股有了炎症,金鱼眼打了报告,值班的胡管主动给送来一小包百炎净,隔着门说:「百炎净,一次最多五片,这是控制性药品。」 金鱼眼不接那药,先回头问:「谁花钱?」 我说:「记我帐上吧。」 后来金鱼眼又带来一个跟我们无关的好消息,说在狮子寨那片,正建新看守所呢,估计明年就可以搬过去,据说那里跟公寓似的,可惜时不我待啦,好日子留给后来人吧。 海大爷这些日子常念叨:「丰哥那封信给我寄了没有?」然后又自答自问:「应该寄了啊,丰哥不是那种人啊。」海大爷被板疮折腾得很焦躁。 「你写的什么呀?这么上心?」金鱼眼问。 「也没嘛,就是惦记孙子了。」海大爷遮遮掩掩。其实我大概知道他惦记着什么,他想调个号,换个单位。 在w市局,每栋楼都有一两个特等号房,专门关押流窜到我国做坏事的外籍流氓,还有就是有特殊背景的国内混球,当然,肯花钱也算一种「特殊背景」。据说特殊号没有睡板下的说法,一个号就八九个人,都在阳面,还能经常给押出来放放风,喘口粗气,沖太阳打个喷嚏什么的,特嚣张。 自从听说有这个「特等号」,我们几个就撺掇过海大爷,说您这样的老干部,素质那么高,家里又有钱,何必跟我们扎这里受罪?海大爷开始也有些不愿意给家里人添负担,就表现得很有些高风亮节的样子。 侯爷对特等号的存在是深恶痛绝的,这对海大爷正确表达自己的愿望也是一个心理障碍。而且,海大爷肯定也顾虑金鱼眼的想法:「怎么,我老金挤对你啦,压迫你啦,平白无故想调走?」这一旦走不了,往后的日子怕也不好过。所以海大爷保密工作做得很好。 丰子杰走后一个来月,庞管把海大爷提走了,回来就吩咐他收拾东西,海大爷意气风发地跟大伙道别,坦言去了特等号。 海大爷一走,金鱼眼就大发慈悲地说:「麦麦常博,你们俩上来一个。」我们很给知识分子争气,真诚地谦让着,最后把常胖子推上去了。 现在睡板上的一共9位:金鱼眼,两个小丫鬟,三个打手,侯爷,舒和,常博。还剩15个人,除去有三个轮流值班的活动岗,板下总保持着12个人睡觉。极少数人霸占着社会的绝对资源。 除我以外的那14个板下的,大臭、刘金钟和于得水算来得早的,剩下那11个符号,都记忆模煳了,很多人想不起确切的名字和相貌来,只记得一个抢银行的,姓刁,比较特殊的姓,所以记得,此兄很邋遢,言行都比较黏煳,没有一点期待中的大侠风范;还有一个强姦幼女的,似乎叫花五或者花武花吴什么的,在我来之前就让丰子杰他们给折腾迷煳了,有些神神叨叨的,没谁当人看他,连揍他的欲望都萎缩了;还有几个盗窃、抢劫、非法制售枪枝的很杂,都是团伙犯罪给带上来的,不是主犯,估计也不会有太辉煌的刑期,平时都病猫般眯着,什么事也不往前凑合,有一起呆了小半年叫不上全名的,属于太卑微的角色了。 这些人平时就是老老实实「打坐」学习,按时吃饭睡觉和值班,谨言慎行,挨骂就给个耳朵听着,挨打就送个身子挨着,别人挨打的时候就做个安静的看客,总是小媳妇似的低声下气,灰灰熘熘,给领导者安全感,老大级的一般也不太为难他们。 我在板下,睡前也好跟两边的人聊两句,左边是刁,右边是「花五」或者「花武花吴」。那个花案很少说整句话,似乎害怕交流,看上去也不像有毛病,就是让号里的人给整治得含煳了,不敢乱讲话,怕落下口实,惹火烧身;刁某倒是有问必答,告诉我他在外面也是一本分汉子,上有老下有小的,就是没本事,穷极生疯,才去抢银行。面对这样朴素的逻辑,我只能说抢谁也不行啊。他笑着说这俺明白,不是进来了吗?没想到一小信用社还有警报,太大意了。 「我也没抢到几个钱,你说他们会枪毙我吗?丰哥说我一百个死,能吗?」 刁光着嵴樑,趴在骯脏的褥子上忧虑地说:「我娘都快80了,瘫炕上五年了,我媳妇要再跟我离婚,我娘咋办呢?」 「早想这些,你就不抢银行去了。」 「我就是为我老娘能享福,才去抢的。没想一小屁信用社还有警报啊,太大意了。」刁某对那个可恨的装置念念不忘。 我好久无话,脑子里出现了我妈和我老婆围着女儿忙活的幻象,眼睛不禁湿润起来,再看姓刁的,已经趴在那里睡着了。 第69页 大臭的阳光 这天吃过早饭,进了开水,中产阶级们照旧每人沖了一杯奶粉,放脚边凉着。刘金钟的一袋奶粉可以喝两个来月,每次只倒薄薄的半个杯底,丰子杰在的时候,说他那叫「透明的牛奶」,这玩笑一直沿用着。刘金钟说:「我就是找一喝奶的感觉,觉着没亏自己就得了。」 说着话,庞管来提大臭:「律师来了,跟律师好好说啊。」庞管一边开门一边顺嘴嘱咐。大臭一脸懵懂地出去了。 「没戏,就是一该死的鬼。」金鱼眼看庞管走远,在后面甩了一句。 小不点插嘴说:「大臭这事是有点不明不白,要这么随便给凿了,弄不好就是一冤鬼。」 「瞧你那傻操行,听丰子杰一说,你也跟热屁,丰子杰懂个屁,我干那么多年不比他门儿清?抓进来的就没有冤枉的。」金鱼眼拿白眼珠子翻着小不点,小不点干张了两下嘴,没敢接茬。 豹崽在铺角认真审阅着刚发下来的起诉书,一脸凝重的表情:「操,给我们打了8个罪,一弄上团伙就不好玩了,估计得整出几个无期来。」 「昨天不是都看过了吗?」金鱼眼瞄他一眼。 豹崽皱着眉头说:「那不行,得好好分析一下,有些罪定得不合理,擦边球的罪都给划圈里去了,得想法往圈外打啊。我看了,能判无期的就一个抢劫,什么非法买卖枪枝、强制猥亵、寻衅滋事、敲诈勒索,都没事,数罪併罚,加到100年最高也只能执行20年——这你肯定懂,一沾上无期就不好玩了。」 「那你看啥看,有俩抢劫案在里面,还有一个案值给打了45万,算数额巨大了,无期肯定没跑了,我看弄不好你们都得做好掉一两个脑袋的准备。」金鱼眼毫无同情心地表达自己的看法。 豹崽虚伪地笑道:「操,掉脑袋啊,掉一个也得先把我排头儿啊。」 豹崽往前凑了凑屁股,摊开起诉书:「跟我分析分析,这起诉有问题,到开庭时候我们几个一铆劲就能把它扳过来。就这个抢劫,明明是敲诈,在分局时候打的就是敲诈,一升上来他妈改抢劫啦。」 「瞧你说的,甭问了,你在你们那个区肯定民愤大!」 「……得,再回头看我这案子,说别的都没用。」豹崽指手画脚地说他们那个案子——那个觉得冤枉的案子: 「简单说啊,这白老虎是我们那一开澡堂子的,仗着前些年也劳教过,老觉得牛逼哄哄,在当块儿不买咱哥们儿的帐。我安排人给他搅了几回局,他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是谁干的,就是一个出格的屁也不敢放。那天我约他到澡堂子对面的酒店聊聊,傻逼还玩儿派,隔条马路愣开辆普桑过去,操,我看这王八蛋就来气,加上那天我们就是算计他来的,上楼我们就把他摆平了,开始还七个不吊八个不忿的,啪,俩大『五连儿』往脑门上一顶,腿马上就软了。我说你牛逼啊,这条街上,谁白用豹崽看过门?白老虎说我没雇你们啊,我小弟砰一啤酒瓶就给他开脑袋上了,嗨他妈邪了,傻逼那脑袋愣没事,就是精神崩溃了,跪在地上说:豹哥以后你们多照应,我给弟兄们发辛苦费,我兜里有2000多,先拿去买烟抽。我说你当豹崽是花子呀,以前的费用怎么算?你先自己开个价,看看豹崽的弟兄们值多少?……不嗦了,反正最后我让白老虎开了张5万块的欠条,撸了一大金鍊子,一宝石戒指,一满天星手錶。回头我说那破车我先开几天,什么时候想要说话……这不转天中午,我正开车熘呢,让刑警队给猴儿住了。」 豹崽顿一下,看着金鱼眼说:「敲诈……这不是敲诈是啥?我们又没明抢明夺,不就是威胁了一下嘛,没错,就是敲诈勒索!」看豹崽的表情,好像敲诈勒索有理似的。 舒和沖我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我笑一笑,配音:「嚓!」 乐乐在那边说:「豹崽行啦,抢劫就抢劫,无期比20年能多几天?」 豹崽耿直地说:「兄弟那不行,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咱不能在法律面前吃煳涂亏,那不都成大臭了嘛!再说了,19年,下队就算日子,混一段就能开始减刑;无期不行啊,前面这段白呆,下队两年以后才可能改判18,前面这两三年,给谁加上谁不急?」 乐乐逍遥地说:「操,我也不操那个心了。反正死不了得了,我们那帮人,我排第六被告,掉脑袋也挨不上我呢。」 金鱼眼大度地说:「嗨,想那么多干吗,大不了一死。」典型伪流氓。 豹崽说:「按说身子都掉井里了,指望耳朵是挂不住了,可要真给你空出一只手来,孙子不往井沿上扒一把,反正我非把敲诈打回来不可!」 大臭去的时间不很长,回来时还是迷煳状,跟金鱼眼汇报说:「律师是一老头儿,问我案子,我也说不清了,俩人穷聊了半天,他让我等信儿。」 「那就是让你等死呢。」金鱼眼破译道。 大臭嗫嚅着:「反正活着也受罪,不如死了舒服,一了百了。」 舒和赞嘆道:「大臭真他妈超脱,整个一哲学家啊。」 下午进了一批生食蔬菜,我们买了20块钱的,顺手给大臭和刘金钟几个西红柿。大臭不知怎么来了兴致,置生死于度外,兴沖沖拿一小勺,在西红柿上又片又掏的,居然鼓捣出一朵花来,我们很惊喜,说:「大臭你还真是好厨子啊。」 第70页 看我们传阅着那朵看不出是玫瑰月季还是牡丹的红花,大臭红光满面,谦虚地骄傲着:「不是特二也是二级呢。」 刘金钟预约道:「到那边盯着给我当厨子啊。」大臭不屑地说:「没准儿到那边我还是老闆呢。」 乐乐也不嫌大臭脏了,一口把那朵花吞了。 过了两天,庞管开门喊大臭出去:「你小子好命,碰上一好律师,给你打报告,今儿做鑑定去。」 「鑑定啥啊?」大臭疑惑地跨进号筒。 我们立刻兴奋起来,说大臭弄好了就走人了。就他那样的,肯定脑子有毛病,不鑑定就是一弱智,一鑑定保准神经。 「他傻,谁说他傻谁才傻呢。」侯爷笑着说:「大臭是傻里藏奸的主儿,憨厚是真憨厚,傻可未必。就是在这里面关的,不那样不行啊,没钱没人的,抖机灵又不会抖,干脆就来一装傻充愣,人家那叫玩儿的高。」 听听也有道理。 话题很自然就转移到舒和身上,乐乐嘲笑他一事无成:「看人家大臭,上赶着给做鑑定,弄好了今儿就直接回家了,你瞎逼折腾啊,白受罪,也不把你当神经病。」 舒和歪头一笑,也不跟他争论。 望眼欲穿后,大臭终于回来,问他什么,也说不清,只说几个老头老太太跟他聊了一上午,还给他弄个仪器乱测,他还以为那是电刑呢,吓得脸都白了,想跑没跑了。 舒和很有经验似的说:「弄不好你就回家了。」大臭笑着拨愣起脑袋:「你们都回家也放不到我呀。」金鱼眼恶毒地说:「就是放你回家,还不如吃一黑枣省心,你这操行的,不白给社会添噁心嘛!」 不管金鱼眼如何妒忌,大臭还是顺利通过了司法鑑定,被确诊为脑袋有毛病的那种患者,转天下午大臭就走了,出牢门的时候,依旧一脸迷惘,和我刚来时看到的一个模样。 大臭什么也没拿,走回遥远的阳光里去。 情色话题 大臭一走,对某些人的确是个刺激。 金鱼眼首先就愤愤不平,很多的闲言碎语,从肚子里不断往外涌。我偷偷说:「觉得金鱼眼如果去做鑑定,弄不好也能放了。」舒和就笑,说这小子看上去是有些变态,脑袋里面除了坏水就是大便。 舒和这两天也挺兴奋的,倒不是从大臭身上感受了政策的光明,而是让一封来信给闹的。 庞管给他送信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发表高见。庞管放下信,暧昧地说:「舒和可以啊,没看出来呀。」 金鱼眼接过信,先审阅起来,舒和问「谁来的呀」,金鱼眼也不告诉他。 金鱼眼看完,一脸鄙夷:「操,我以为你们知识分子多干净呢,也搞破鞋啊。」顺手把信给舒和扔过来,舒和兴奋得脸色干红,抄起来先扫一眼落款,似乎很意外。我看一眼,那里签了个「annie」。不是他老婆的名字。 「还挂了个老外啊。」我开玩笑。 舒和说:「等会儿再说。」说着自顾看起信来,我和常博一边一脑瓜,陪他看信。 那个annie说,费了千辛万苦才得到他的地址,说一直特担心他,心都破碎了。她是相信舒和无罪的,一定是遭人陷害,舒和一定会出来,会带着久违的迷人的微笑,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像几年前那个秋季一样。她最后很实际地说:她已经给他准备了一笔钱,只要他需要,随时可以送到,她只要他出来,便什么也不顾。 我们都已经看完了,舒和还在那里咂摸滋味,不忍心把信折起。 常博憋不住了,问他:「annie是谁呀?」 舒和讲了一段很得意的往事。 他说annie是「y公司」的人事主管,就是那家被他诈骗的公司。他还在那家公司上班的时候,annie是个比他大几岁的少妇「白骨精」(白领骨干精英),不算特别漂亮,但很干练,气质贼好,对男人有一股无法言表的媚惑力。这姐姐特傲,从不拿正眼看那些男同胞。舒和鬼头啊,就偷偷侦测annie的私人信息,伺机下手。 开始,他也跟annie来不可一世那一套,整酷男秀,弄得annie偶尔侧目一下,心里不定怎么鄙夷他呢。高傲的人往往鄙夷其他高傲者,总觉得「你有什么屁能耐」?后来舒和慢慢给她来个笑脸什么的,annie就有些北京萝蔔心里美了:瞧,这丫见了所有女人都铁个脸,就跟我还温暖点,就有了些征服对方的小快感。 一来二去,舒和逮个机会,趁晚上加班,很老套地建议「一块喝点什么」,被annie笑容灿烂地婉拒了,人家还不上道儿。舒和那个气!都不想玩了,赶巧annie被公派出差,中秋节也不能回来,舒和突发奇想,在当天下午给annie挂了电话,问候些个温柔的话儿,然后火速通过关系,从公司查出了annie落榻的酒店,搭飞机漂了两个多小时,傍晚时分敲响了annie的房门。annie打开门,看到手捧鲜花的酷男正站在面前,一脸阳光地说:「annie,节日快乐,生日快乐。」 annie真的惊呆了。 舒和早就从电脑里查出了annie的一些私家资料,他说他自己都没想到会以这样浪漫的方式给她祝贺生日。他相信自己的策划是具有爆破性的,结果如他所料,annie在那一天,在那个秋季阴谋里,被舒和给爆破掉了。 annie哭了,她说她从没想过玷污自己纯洁的家庭关系。annie的老公是个地税局长,往檯面上一摆,绝不逊舒和。但舒和的这一套花活,他肯定不会,至少跟annie没玩过。 第71页 舒和得意地交代着他的作风问题,我们嘴上说他道德败坏,暗里有些羡慕。 舒和继续交代:「从那以后,我们就成了地下情人,但没有再乱搞过男女关系,真的,就是成一好朋友了,annie有什么话都跟我说,我会倾听会安慰啊。弄得那些菜鸟都快嫉妒疯啦。他们跟我请教,我能告诉他们绝招吗,必杀技啊!今儿讲出来,是担心我活着出不去,这秘诀给失传了。」 我问舒和:「你老婆知道annie的事吗?」 「你说呢?」舒和笑道:「没能力做好保密工作,就别在外面风流,外面是三角彩旗飘了,最后把家里大旗给倒了,不值。」 常博分析道:「我估计现在露馅了,annie满处找你,能不走露风声?女人的感觉都多灵敏!」听他这么一说,舒和有些打蔫:「还真没准儿,要那样,我老婆肯定气疯了,要不,没有理由不给我写信啊。」 侯爷笑着开导他:「算了,你这小情人不也够棒嘛,你都进来了,还可劲想往你身上糟践钱呢,以后就投靠她不也挺好?」 「我就是花钱能买命,也不会用她的钱啊,我死也不会用女人的钱啊。」舒和一脸正气。 豹崽说:「别你妈吹牛逼啦,真到那时候你眼都红了,还管谁的钱?」我也笑着揭露他:「舒和你是有点虚伪了。」 常博笑着审他:「annie咱先放一边,算你对不住嫂子的,你说你跟你们那个同案有没有一腿?」 「你说陈兆一啊,我们特纯洁,就是志同道合骗钱。」舒和笑着洗刷自己。 「你就说你们怎么勾搭一块儿的吧。」 「简单,通过一朋友老周认识的,一搞仿古家具的老闆。那老兄特实诚。一天我去他那儿玩,他说正巧我这来一哥们儿,北京的,介绍你们认识一下吧。见面才知道是个女流,小三十的岁数,不怎么靓,这女的就是陈兆一,当时老周欠陈兆一10万块钱,看那意思,陈兆一是来讨债的,我当然沖老周也得跟人家赔好脸啦。 「打那就跟陈兆一认识了,我对她没什么好感,当然,也没找到不跟她来往的理由。后来陈兆一一来w市,就给我打电话,也就是打老周的幌子,出来喝喝茶。那丫头好像挺寂寞的,爱情方面搞得不理想,老让人家甩。有时候聊着天,跟我还玩怨妇情调呢,唉声嘆气楚楚可怜弄得特古典,我又不好意思当她面吐,那噁心劲就别提了。」 我笑道:「甭净拣好的说,光顾着提高自己形象了,你要真不掸人家,这么大的案子,你会拉她一块玩儿?」 「嗨,那不都是为老周嘛。陈兆一那天来了,把我跟老周都约过去,哭天抹泪地说,她在海南跟黑社会借了80万高利贷,现在人家追上门来,要死要活的,让我们给想想法啊。老周特仗义,当场就拍胸脯说多了帮不了,欠你那十个保准儿先拿来,谁知道转天大哥就没影了,所有带音儿的通讯工具都歇了,老周就给我来一电话,说形势紧迫,先闪了,要我给顶一阵。嘿,大哥也太水啦!把陈兆一给气得骂街,也没闲心装淑女了,我咋办,只能安慰她,这咱是高手。当时是把姐姐给煳弄美了,可后来发现,这宽心话顶不了钱用啊。」 「所以你就跟她一起去诈骗?玩那么大,悬乎掉脑袋的事,你们俩要就那么一层纯洁关系,能这么玩儿命?弱智的都不信你的鬼话呀。」我先不信他的。 常博也笑着打击他:「别把你美化得我们都不敢认啦。」 舒和紧着摆手,笑道:「我不是高大全哦,我也没往那上描自己,我就是跟你们说不清了,反正我跟陈兆一真没那事。」 又说笑了一会儿,我催着舒和接着交代怎么跟陈兆一沆瀣一气走上犯罪道路的。舒和说:「我就跟她开了句玩笑:不行咱想法套点钱出来?我说我倒是有法儿。陈兆一一提钱就红眼啦,说千方百计,是条道都行,只要把钱弄到手,让我先过这关就行啊。我就说我能搞来『y公司』的财务章和帐号,咱把它的钱先套出来用不得了嘛。 「陈兆一想都没想就说行,有这两样就行了,回头你给我帐户上打,取出来咱二一添作五。我说你短路啊,往你帐户上发钱,那不等于领着警察查户口吗!这女人就是猪脑子,算计个油盐酱醋什么的能耐大了,一沾大方向的就蒙了,我指挥他,我说你先回去弄个假公司,起个帐户,再招聘一女孩,别太精,相当于高中毕业那水平就行。以后取钱也好,转帐也好,都叫她出头,咱就在后面去那个收单的。陈兆一当时那个佩服咱呀。 「陈兆一一回北京,我就跟韩文渊联繫,从他那弄来他们公司的业务单复印件,上面有他们的帐号和财务章啊,回头我用photoshop 把那章给抠下来了,一加工就跟真的一样,『彩喷』咱有现成的,就等陈兆一那边的消息了。」 我说:「这么说整个事都是你策划的啦,你不打折的一罪魁祸首啊。」 「我不给她策划,她撞死也想不出这好计谋来呀。」舒和炫耀地说。 「钱骗出来以后,你们好像也没就地分赃啊。」常博以前听他零星讲过,所以疑问。舒和无辜地一摊手:「嗨,说了你们又不信,我开始就没想要钱,就是想骗出10万,把老周欠她的钱给堵上,再冲动点,也就是提80万,先帮陈兆一把高利贷还了,我真的没打那钱的主意,你们说,我二十几万的年薪,也不低了,我在钱上没有压力,没理由去冒风险吧。」 第72页 「580万,你说过最后你们一共骗了人家580万。」我凿了一句。 舒和气急地说:「可不是嘛,那丫头一看钱来得这么易,红眼了,连着就填了好几张单子,凑了580个,说一不做二不休。这样的女人太可怕了,她最后算把我给害了。」晃一下头,舒和马上又愤愤地补充道:「钱一到手,我才明白,原来黑社会那事根本是那娘们儿编的,就是为了挤对老周还钱,要知道这样,打死我也不给他露高科技那一手啊。」 常博说:「就怕你过得了财关也过不了色关啊。」 「我意志坚定着呢,尤其在她那样貌不惊人的女流面前。」 我小结说:「你也甭给自己贴金了,你们这对狗男女啊,一个因色迷心,一个见财起意,凑一堆要不祸害人都怪了。」 常博赞许地笑起来,舒和也笑了,气短地说:「你们就铆劲损我吧,等哪天我步了大臭后尘,你们想损我还找不着人了呢。」 碟仙 监舍里的夜色总是提前降临。 吃过晚饭,也不用「打坐」,电视没什么好看, 一群人像往常一样,很是无聊。金鱼眼把几个碍眼的先哄板下去了,扩大一下表面空间,也散散闷热的感觉。 整个号房乱闹闹的,如果忽略了被拘押的处境——事实上我们经常忽略,因为麻木而忽略——这里充满了烟气、汗味、脚臭和粗口,一切鲜活的灵性的东西,都默默无闻地迂腐下去,或变异得浅薄、糜烂。 豹崽刚开了庭,因为被告太多,一整天都没有审完,明天还得继续,回来后豹崽的心情不太好。 金鱼眼在门口铺了凉蓆,穿个三角裤躺着抽菸,手里把握着遥控器,以5秒钟一个单位的速度,不厌其烦地扫描着节目,铺底下探出几个脑瓜,眼巴巴望着翻云覆雨的屏幕,似乎期待,也似乎无所谓。 侯爷蹲在茅坑里,愁眉苦脸地使着劲,一边跟我们说:「那个陈述一定要搞好,压轴戏啊。」 侯爷的起诉下来了,估计半个月左右就要开庭。 侯爷抱着必死的信心,决定到法庭上演讲,宣传自己的理想。侯爷挺能聊的,一拿笔就直眼儿,那些字字珠玑的妙语说什么也不往纸上蹦。侯爷说我憋得难受啊,你们几个帮我写吧,我去那个说的。 我说侯爷你其实什么也不用写,就带一张嘴去,到法庭上一开口,锦绣文章哗哗往外流啊,自来水似的。侯爷笑着晃荡一下脑袋:「不行不行,咱在这白话行,到那里就得有个稿儿,显得正规不是?再说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讲话,必须有水平,上档次。最损也得拿个提纲上去啊,别到时候说得放烟花似的,光图眼前热闹了,回头一想没内容。」 舒和说你放心吧,不就一提纲嘛。我们哥仨给你玩三陪的,一包到底。侯爷笑道:「舒和呀,你在人家老外的公司里也这么讲话?」舒和说在那儿咱说外语,到这里当然得说鸟语,好多年没说过人话了。 侯爷很不满意地拉起大裤衩,摇着头说:「下半天工夫,没拉出来,这两天有点『大便干』。」侯爷一接起诉,多少也有些上火,表面上倒看不出来,依旧谈笑风生的。 「我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这句必须写上,第一句就是它。」侯爷边坐下边说。 常博低头记录着。 侯爷开始白话自己的成长史,说自己怎样经歷痛苦的童年,怎样受到党和人民的关怀教育,后来又怎样发奋图强,在党的联产承包改革开放摸着石头过河等政策的感召下,靠勤劳智慧在奔小康的光辉道路上越走越来劲儿。常博手忙脚乱了一通,终于跟不上熘了,无奈地望着口若悬河的侯爷。 「侯爷,你慢点不成?」我提醒他。 「这些你也不用记,你就给我写一题目就行,就写『我的童年』、『在人间』什么的,我一看就知道该说什么啦。」舒和说:「后面再写个『我的大学』。」 「没,没有啊,我没上过大学。」侯爷诚恳地摆手。 后面,侯爷又讲了一通杀贪官的动机和过程,我们给他总结的思路,一是突出自己从小就树立了为人民服务的理想,从小就痛恨贪官污吏,并且心地善良、仗义执言、敢作敢为,整个就是一群众利益代言人。二是不厌其烦地刻画那些贪官污吏飞扬跋扈、狼狈为奸的丑恶嘴脸,一定要让人感嘆这些狗杂种不杀不快! 「别忘了强调一下,我一年总有几万块收入,在俺那块地界,算富农了,我完全可以不管那些淡事,我完全可以花点钱把那些狗餵成顺毛驴,可我的良心不允许我这么做呀,对父老乡亲的苦,我不能置之度外!」侯爷看一遍提纲,马上慷慨地提了点建议。 我和舒和催促常博马上加上,精华啊。 侯爷沉吟了一会儿,一拍大腿说:「行,先这么着,我这几天好好温习一下!」然后又问舒和:「唉,我说你那案子也该进检了吧,多长时间啦?」 「十个多月了。」 「你也不跟他们说说,赶紧给你做鑑定啊,我看你装得够像,弄好了真能弄个精神病。」舒和笑道:「这事能自己提吗,精神病自己要求鑑定?一看就假啦!只能家里或律师申请……我老婆也不怎么跟律师说的。」舒和突然有些烦躁。 那边乐乐在玩用碟仙算命的,突然骂道:「什么狗屁碟仙,三回了都咒我死!」说着就想把铺上的道具给划拉散。豹崽紧张地一把按住他:「别瞎弄啊,不玩了咱就规规矩矩把碟仙请回,要不,碟仙可跟咱没完,这号里要不闹腾出几条人命来都不算完。」 第73页 乐乐骂骂咧咧靠铺角迷瞪起来,小不点和丰富还兴致勃勃地要问碟仙桃花运的事,豹崽扫兴地说:「不玩了,我把碟仙请回了。」然后郑重其事地跪好,口中念念有词,谢过大仙,请回了。 豹崽一脸肃穆,对眯着眼的乐乐说:「我看咱俩都悬了。」 乐乐一瞪眼:「玩玩还当真!?」 「特灵,我可知道。」豹崽很认真。 「我就是不信,这心里也有点腻歪,以后不玩这个了。」乐乐懒洋洋地又把眼合上了。 侯爷小声跟我们念叨:「乐乐脖子后面有一痦子,是砍头痦,将来肯定掉脑袋。」我们看一眼乐乐,只看见一张年轻空洞的脸,就都笑笑,没怎么往心里去。 怪鸟啊怪鸟 在某种程度上,侯爷是作为偶像被尊重的。 在狭小的牢房里,一个人的案子性质就是他的出身,他的政治面貌。 出身相同的人们,就要拼附件,比谁的关系厉害,谁的腰包鼓,谁的拳头硬、牙口硬,谁的脑系广阔油滑,比谁能把谁玩儿服了。 像我以前在「c看」遇到的「强姦」,以及这个号房里那个奸幼的花什么,案子就提不到檯面上来讨论。别的降伏人的玩意儿又没有,所以倒霉是必然的,被打倒再踏上一万只脚也活该,好就好在这里找不到那么多脚丫子,算便宜他们了。这就是游戏规则,你服不服都是它。 走了链儿的东子,还有即将走的侯爷,自我感觉都特好,往其他犯罪分子堆里一呆,就有鹤立鸡群的优越感。不过东子愣把自己往「劫富济贫」上拔高,多少都有些牵强。侯爷就不同了,走到哪儿都很坦荡。 没有几个人捧东子,大概大伙心里也都不服气,流氓就流氓了,打家劫舍还给自己戴高帽儿,愣充刚从水泊梁山下来的。可大伙都愿意捧侯爷,说侯爷仗义、爽快。捧侯爷是一标杆,是一幌子,其实是憋着表明一下自己的立场:我就是喜欢仗义人,就是喜欢爽快人。 所以里面的行事很讲规矩,说话也讲技巧,叫「懂愣份儿」。 我在里面呆了近9个月了,真的学了不少东西,最初的稜角和理想已经麻木,反抗的力量只在内心冲撞,却被坚硬的胸膛阻挡住,仿佛自己的身体,已经变成雕塑,感觉很迟钝了。玩笑,都是无关痛痒,谈话,也会巧避机锋。 我说这人在里面呆得太久了,到社会上还不都成人精啊? 金鱼眼问:「小不点,丰富,将来我出去了,跟我干不?」 「能不干嘛,只要金哥你远远一打口哨,我立马就到跟前!」丰富伸着细狗似的脖子,小木偶一般活灵活现地献媚。我们哈呵嘿嘿地笑起来,一片不和谐的欢声。 「出去我就办一公司,」金鱼眼还来劲了,「我当董事长,豹崽总经理有富余,乐乐,你就保卫科长!舒和,财务总监,常博,市场部部长,麦麦,文化部……就办公室主任吧。喝,侯爷,差点把侯爷给忘了,你跟我一字并肩。回头咱把大臭找回来给咱掌厨,吃不美就砸狗日的!」 侯爷推脱道:「我的牌你就甭打啦,过些日子就阎王爷那应聘去啦!」 丰富着急地说:「金哥,我干啥呀?」 「……你?给我当司机兼按摩师。」 「司机兼秘书吧。」 「操,秘书肯定不用你……怎么也得弄个亚姐什么的呀。」金鱼眼越说越像真的了。 舒和我们三个都不对他的册封发表意见,扎一堆看起80年代的获奖小说来,一边感慨地回忆那个时候文学的兴盛局面,一边暗暗发笑,有意晾金鱼眼。 金鱼眼还在那里煽乎,大概沖板下喊呢:「嗨,刁什么你?将来找我去,我公司里有女工介绍给你。」 「谢谢金哥。」板下的人喊。 「我,谁呀这是?」舒和抬头笑道。 我说撇开于得水不会有别人。 常博笑道:「怪鸟。」 混成「怪鸟」也不容易。不求一帅,只求一怪,其实也是一种境界。这种人的起点一般很低,先天不足,后劲也跟不上,先混沉底了,成鸟屁了,可又不甘心在旮旯眯着,总想着显示自己,逮着机会就耍把小聪明,还耍不好,耍成「大葱」了,弄弄就把自己弄成鸟中之怪了。「怪鸟」的最大特点就是不要脸,捨得作践自己,勇于拿自己不当人看。 像于得水这样的怪鸟,几乎每个号里都有一两个。在我们这儿,于得水没少吃亏,挨打受骂是家常便饭,可臭毛病一样不带改的,多嘴多舌,贪小便宜,欺软怕硬,死不要脸,丰子杰那时候给他下评语就说:「于得水,你他妈典型的吃嘛嘛没够,干嘛嘛不成,撂哪哪碍事的怪逼!」 但于得水不知愁,挨几个腮梨,刚老实一会儿,不定想起什么美事了,就坐旮旯哼起小曲来。 于得水的状态,不是脑子短路,也不是精神缺氧,他就是「清醒地」选择了这样的生存方式,他找到了他的空间,虽然只是一个令人窒息的狭小的缝隙,但已经足够他获得「探头探脑的乐趣」,站在这个台阶上,他开始有理由作弄那些连探头探脑都不敢或不能的同类,在他眼里,他们才是最底层的贱民。 丰子杰时代里,于得水吃不上冰棍,金鱼眼当朝了,他还是吃不上。但他念金鱼眼的好,丰子杰对他的政策是严厉打击,不给抬头的机会,金鱼眼却更喜欢作弄他,看他痛苦的样子获得施虐的快感,而他大无畏地作践自己时,金鱼眼也喜欢欣赏,觉得这个小丑是他豢养的弄臣。金鱼眼给了他唿吸的空间。 第74页 金鱼眼的盒饭吃不了的时候,一般是给小不点或者丰富,有时候也叫人去倒掉。于得水就蹿上去喊:「金爷,别糟践了呀,您赏我吧,就当餵狗了。」金鱼眼就说:「餵狗我得听听音吧。」于得水立刻「汪汪」两声,博金鱼眼哈哈一笑,说:「操,这么下本儿,不给你都不好意思了。」 其实于得水未必真能馋死,他就是要金鱼眼「哈哈」那两声,他心里好踏实啊。 侯爷说:「这么下去,于得水这狗娘养的回了人间都能成精了。」 最后于得水没有让我们看到他成精,在侯爷和豹崽、乐乐之先,他的判决下来了,起诉上的窝赃,判决时有两笔给打成了共同盗窃,总共判了9年。金鱼眼笑得舌头都抽筋了:「于得水你牛逼啥呀,抖半天机灵还是给绕进去了吧。」于得水满不在乎地说:「实话告诉你吧,其实哪笔也不是单单收赃,都是我点名要他们去偷的,都是共同盗窃,我还是主谋呢。最后,嘿嘿,他们四个人弄俩无期,我最轻!」 于得水的话得站八里地以外听去,顶风传耳朵里的,也未必是实话,不过,那9年的刑期,却一天假不了。 四面墙 第四部分 第十章 积患重重(1) 同路约会 豹崽他们那组案件,连续开了两天庭,豹崽回来一直说效果不好。 「这人该倒霉,放屁都闪了腰。」 乐乐安慰他说:「不能那么想啊,至少还上市局来长长见识呢,社会上混的多了,有几个进过市局?」 「对,」金鱼眼也贊成道:「读书的『托福』留洋,道上混的进市局开眼,都是给自己上档次呢。」 正晕乎着,外面喊:「刘金钟!」门外传来哗啦啦开锁的声音。 「刘金钟,接判了。」金鱼眼预言道。 刘金钟紧着穿好黄坎肩,跟管教走了。金鱼眼马上吩咐奸幼的那个花什么给刘金钟准备破布条,好等他回来缠镣子用。 我说我枕包儿里有个旧秋裤,正想扔呢,给他撕了用吧。 我找出秋裤,金鱼眼一声吆喝,奸幼那位立刻从铺底下钻出来,爪牙并用,刺啦刺啦地把秋裤撕成一个个长条条,堆在那里,像等待下锅的板儿面。 刘金钟比豹崽早两个礼拜开的庭,去回都很平淡,大家只无聊时简单问问,他也懒得多说,反正谁都明白,他必死无疑了。 不到十分钟,号筒里响起哗啦哗啦的镣子声,渐渐接近,我们向门口望去,门一开,刘金钟老气横秋地挪进来,手铐子脚镣子都上齐了。 「上诉了吗?」金鱼眼问。 「没有。上也是这意思,板儿上钉钉的事了。」刘金钟尽量坦然地说。 豹崽招唿刁某和花什么:「快点给他缠链儿,缠结实点啊,别一动换就开,哗啦哗啦地烦人。」 刘金钟直接坐在地上,偏着屁股把腿伸开,刁、花两个人掐着灰布条,蹲下去给他缠脚镣。刘金钟看一眼金鱼眼说:「先这样缠些天,我走之前啊,再换一次,我那还有个红秋裤呢。」 「操,你还挺讲究。」金鱼眼道。 「本来想给大臭我们俩用的。」刘金钟笑起来,声音空洞。 豹崽问:「今儿个挂了几个?」 「连我一共八个,四平八稳。操,还有一小娘们儿呢。」刘金钟兴致勃勃地说。 两个缠链的完了活,一言不发地钻回铺底下了。刘金钟提着布头,把脚镣拽在手里,费力地站起来,秃噜秃噜地过来,坐在铺边上。 金鱼眼斜叼着烟说:「那谁,刘金钟晚上你上来,就睡边上啊,你们那边挤挤吧,谁嫌挤就下板睡去。」 除了刘金钟没人搭茬。 侯爷想起来什么,突然说:「嗨,不是说上刑场以前有烧鸡肘子什么的嘛,怎么上次他们走链儿没看见给呀?」 「那都什么老皇历啦侯爷?」金鱼眼笑道。 侯爷一拍胸脯,大方地说:「老刘你甭担心,估计咱俩能凑一拨走,到时候,山珍海味不敢保,肠子里挂满油水没问题,当不了饿死鬼!」刘金钟「嘿嘿」笑起来,说:「能跟你一道,我这心里还真踏实。」 过几天,刘金钟闲的没事,跟大伙要了烟盒里的锡纸,耐心地叠起戒指扣来,叠好一个,套上试试。满意的,就笑眯眯装兜里,不满意的就打开重做。问他做什么用,他笑道:「我到那边也受罪,先叠点金银首饰带着,道上打点小鬼用。」 说着笑话,外面喊「潘正侯」,侯爷一蹦跳起来,抓了黄坎肩就走,一边说:「总算熬出来了。」 我在后面喊他:「侯爷,提纲带了吗?」 「装脑袋里啦!」侯爷的声音已经响进号筒。 大家的话题很快转到侯爷身上,聊了一通,又都无话,大伙身上那些话题都翻腾的差不离了,早成了陈芝麻烂谷子,有人把自己老婆跟人家通姦的家丑都贡献出来了。这一段又没有进新人,想开拓新领域都没机会,实在没有什么新鲜作料了。时间越长,寂寞越深,都盼着早点开庭,离开这个鬼地方,将来如何将来再说。 侯爷开庭那天,天气不错。 傍中午,侯爷就兴沖沖回来了,在号筒里就喊「痛快」! 进了门,侯爷把黄坎肩往铺上一摔,兴奋地说:「痛快!」 金鱼眼有些意外地说:「这么利落就审完啦?」「就那么点事,我全认,开始进行的就顺利。」 第75页 我们正腻歪,赶紧招唿侯爷落座,让他讲讲开庭的事。侯爷粗声大嗓道:「我那小律师还够棒,像条汉子,敢说话,讲了不少受听的,我这命他肯定捞不回来啦,可我觉得舒服。」 「陈述呢,那你自己陈述了吗?」舒和担心地追问。 「能落场吗?」侯爷红光满面,端正了一下姿势说:「我告诉他们,我一点也不后悔!我还嫌杀的少呢,哈哈,我就是想用自己这条命,把贪官污吏给震醒,让那些贪赃枉法坑害百姓的混蛋夜里做噩梦,我说你们判我死刑我不恨,我死得其所……死得其所这词没用错吧?」 「对对。」 「痛快痛快!」听的人都附和起来。 「侯爷就是侯爷,有胆魄,好口才。」我们几个也贊道。 侯爷问刘金钟:「老刘,叠多少戒指啦?」刘金钟笑着扎煞了两下手:「俩手都戴满了,够给小鬼的了。」 「叠那玩意儿做屁啊,有我陪你一道走,还怕小鬼?就是阎王爷跟咱爷们儿搞猫的狗的,我也敢腮他老逼!」 焦躁 天气似乎越来越热,闷热。 丰子杰在时,因为跟「劳动号」的胖子搞好了关系,水管来的时候,总能让他拖延一些时间,一次安排几个弟兄沖个囫囵澡,这样轮下来,一个月也可以洗上一两次。金鱼眼就衰了,人家胖子根本不把他当碟菜,整天素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气得金鱼眼光剩下骂闲街了,将熊熊一窝,大伙都跟着受罪,豹崽、乐乐什么的也就落个窝儿里欢。 身体一遭殃,心情就显得焦躁。我们的案子已经拖了10个月,还没有消息,整天就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关着,也没人搭理了。跟施展也通不上气儿,想起来就烦。 舒和比我还窝火呢,检察院提了一次,明明白白告诉他:舒和你那一水不灵了。你根本没病,骗一骗二骗不了三。 舒和的父母亲都年龄大了,晚来得子,又是一「孽种」,想帮忙都活动不开了,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不几天,舒和的起诉下来了,他排在第一被告。 最让他不平衡的是,证人部分居然有他老婆的名字,虽然起诉书上没有明确指证的内容,但舒和还是极度压抑:「万万没想到,她居然出来指证我,太让我震惊了,伤心!」 我们都替他老婆开脱,连金鱼眼都说:「证人还分什么证人呢,不一定非得跳起来把你往火坑里推才是证人。」 「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能原谅。」舒和一脸的郁闷。 金鱼眼说:「我这是好心给你分析,我这是有耐心的,要放丰子杰那会儿,不骂你粪坑里去算便宜。」金鱼眼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贬低丰子杰的机会。 乐乐说:「你不是还有个削尖脑袋想给你花钱的情人儿嘛,想法带信儿给她,先弄到第二被告去,肯定能判有期。」 「也就十来年。」金鱼眼说。 舒和一脸狷傲地说:「我不丢那个逊,判我死刑最好。」 舒和也不搭理他们了,一个人反反覆覆看起诉,好像字里行间的漏洞里,藏着救命草。 常博跟我的看法类似,都劝舒和别把精力浪费在邪门歪道上,下功夫认真对待,争取把官司打好才是正道。 常博这几天也很忙,连续被提讯,可能想顺着他们这个走私案的藤条,再摸出几个腐败瓜来。他说里面有个老太太挺好,慈眉善目的,跟他又推心又置腹的,最后看出他确实就是一被人利用的打工仔,以前在社会上又是一追求进步的好青年,就说会把他的情况跟检察院的反映一下,或许对他能有帮助。 常博的心情马上好起来,当晚的饭量激增,虽然金鱼眼不屑地说那个老太太的话绝对不能信,还是不能从根本上破坏他的幻想。 最愤怒的是豹崽。 豹崽去接了判决,回来给「挂」了,这不仅出乎他的想像,连大家都觉得有些意外。他本人已要求上诉了。 那天豹崽回来后,庞管很快就把他提到管教室去谈心,又嘱咐金鱼眼要看紧点他,别出意外:「判得够重,连我都没想到,一块儿挂了6个,他肯定脑子转不过个来。」 豹崽他们14个人,判了6个死刑。 金鱼眼刚领了庞管的大令,很认真地给他打气:「你踏实呆着吧,肯定能打下来!」豹崽抬头笑,感激里面夹杂了不少的凄楚和悲哀。 从那以后,豹崽的生活起居都配了专人照顾,蹲大便的时候,丰富都坐对面池子边上给拉着脚镣上的红线。 「妈的,照这么玩下去,我弄不好也得挂啊。」乐乐触景生情,不觉焦躁。 金鱼眼不满地往回拦他的舌头:「嘿呀,你跟着添啥乱?」 乐乐瞪着眼说:「这不成,得想法逃跑,都谁跟我沖?」 小不点踊跃地说:「乐乐哥,我猫你后面跑。」 金鱼眼踹了他一脚:「操,你以为你聪明哪,武警正好从后面撂你杂种做的。」 侯爷也笑:「金国光啊,要是让你跑你都不跑吧?」 「我傻啊,别说出不去了,就是真他妈冲出去了,亡命天涯,手里又没钱,还不如扎里面眯着呢,我又死不了,十来年也就混出去了。」金鱼眼说着,悠闲地吐了一串烟圈儿,在溽热宁静的空气里消沉地游荡着,散去。 新出锅的好消息 第76页 过了十天左右,前铺几个正叫闹着,胡管大步走过来,先训斥了一句:「别瞎闹腾啦!」然后看着豹崽,笑逐颜开地说:「臭小子命不赖啊。」 说着,把一串钥匙从栅栏塞进来,招唿金鱼眼道:「挑钥匙,给他开开,把钥匙跟铐子、镣子给我塞出来。」 「快点儿!」胡管一边催促,一边说了实话:「新来的好消息,还冒热气呢——豹崽子你那案子有救了,检察院抗诉啦。」 号房里马上活跃起来,都跟着豹崽祝贺。检察院一抗诉,按规矩,这已经判死刑的就要先摘了链儿,等候重新开庭。 金鱼眼赶紧接过钥匙串,亲自蹲过去给豹崽开戒具,一边说:「是判的重了,检察院都不干啦。」 豹崽这才回过神来,一边上烟,一边连说:「谢谢胡大爷,谢谢胡大爷。」 胡管说:「不抽!谢不着我。」金鱼眼一边往外塞镣铐傢伙,一边讨好地说:「那您就抽根喜烟也行啊。」 「我跟你们喜什么?」胡大管教说着,把戒具哗啦往墙边一放,又去别的号给豹崽的同案摘链儿去了。 正在等着「下队」的于得水着脸喊:「豹崽还不发圈喜烟?」豹崽例外地没有栽他,兴沖沖地说:「小不点,把我的烟都拿出来!」 这时号筒里有人喊:「到我家喝喜酒去!」 我在我们一堆里说:「现在司法是进步了哦,监督机制很厉害了。」 豹崽在那头叫:「厉害就好!操,拿大爷的命开国际玩笑!」 侯爷哈哈笑道:「怎么没有人给我扛一傢伙?」 豹崽无链一身轻,站着说话也不累腰子了,开始感觉良好地耀武扬威起来:「妈喇巴子的,等我出去也改变斗争方向了,专门奔贪官下手,不过我不要他们命,只要他们银子,哈哈!」 金鱼眼不满地说:「唉你不跟我干公司啦?总经理都给你封了!」 「咱註册一反贪公司不得了嘛!」 豹崽摘链以后,精神头一直很好,经常处于亚兴奋状态,动不动就笑两声,弄不好,判死刑没吓破胆,一改判倒有可能给神经喽。 看表面,最踏实的还算人家侯爷和刘金钟,侯爷心平气和就等挂链了,刘金钟的死刑判决应该已经送高法覆核,几乎没有发生奇蹟的可能了。 其他等起诉、等开庭的,都有些心浮。 作为三人小组第一被告的舒和,那些天就忙活得够戗,眉头一皱,就想出一花活来,再一皱,嗖,又一倒霉点子窜出来,完事还就跟我们研究,说他那个案子其实是怎么怎么回事,我们一说:「你骗大头啊?」他就很郁闷,说:「连你们这样弱智的都不信,就不跟法官说了,再想别的辙。」 还没等他把故事改编圆全,穆管教就提他开庭了,舒和囫囵套上黄坎肩,沖穆管一笑:「瞧好吧。」 舒和边走边唱,哪个号儿有叫好的,还明星似的跟人家沟通呢:「嗨——大家过年好!i love you!」估计还得跟满号筒飞吻哪。 侯爷笑道:「这个活宝。」 我们拿舒和练了一会儿舌头,听见号筒里哗啦哗啦链儿响,丰富猴窜着开玩笑说:「嚯,舒和挂了。」乐乐笑道:「有这么快吗?」 穆管先一步过来开我们的锁:「加个人,挂着链儿呢,先睡两天板儿上啊。」 金鱼眼看着跟过来的那个戴脚镣抱被子的,问穆管:「过两天还调走啊。」 「过两天就给他摘,这个还没判呢,不老实,先挂几天。」穆管回头吩咐后面那个进来,随手关好门走了。 我们都看新来那个乐,这哥们儿长得太惊险了,鬼斧神工一张仿古脸,上面飞沙走石的全是疤瘌麻子瘊子斑,给人惊天动地的感觉。 乐乐和小不点他们发出夸张的惊唿:「偶像啊!」金鱼眼仔细观摩了两眼,满腹狐疑地问:「是不是送错地方了,整个一国宝啊。」 「蹲,蹲。」金鱼眼沖新来的喷口烟,训兽员似的发出指令。 恐怖脸儿那位刚才一直嗫呆呆立着,听到吆喝,抱着被子蹲下了。 「被子扔后边!」丰富现在也获得了一定的话语权。那人把被子一放,才发现他没有戴手铐。 金鱼眼按程序办事,问道:「叫啥?」 「杨誉赢。」 我们都笑起来。小不点说:「那你更是我偶像啦!」 「我是荣誉的誉,输赢的赢。」杨誉赢开始说文解字。 金鱼眼喝断他:「闭嘴!哪那么多杂碎!啥案啊?」 「爆炸。」 「耶,还净玩惊险的,妈的,因为什么呀?炸啥样啊?」豹崽搭了腔。 「有一傢伙看我哥开饭店赚钱,就在我哥对面也开一饭馆,跟我哥抢买卖,我没本事,就靠我哥养着,抢我哥买卖就是掐我脖子,我就把那家饭馆给炸了,没死人,就是楼上住的俩小姐吓得跳楼,一个腿断了,一个把脖子扭了。」 「你这个应该判故意毁坏财物罪,我在分局的时候碰到过这样的。」常博说。 「我是爆炸,没错。」杨誉赢抬眼看着我们。 金鱼眼一巴掌把他脑袋拍下去,接着问:「在哪个号闹杂来着?」 「我直接从分局上来的。」 豹崽上去一脚:「把老大当棒槌呀?从分局有挂链儿上来的吗?」 第77页 杨誉赢无辜地从地上爬起来蹲好,解释道:「我在分局逃跑了,他们把我抓回来,就直接挂着送这来了。」 乐乐立刻来精神了,挪到前边来问:「从看守所跑了?咋跑的?」 「我们那儿改建,让我们搬砖,我上砖垛蹿墙出去的,我观察了好几天了,发现他们那铁丝网根本没电,就是一摆设,外面就是大玉米地,我进去就没影了,那块地形咱熟极了。」 「能这么简单?操,怎么给逮回来的?」乐乐非常关心地询问。 「我没吃的,就啃棒子,最后我从庄稼地里走了100多里地,找我舅舅去要点儿钱,想跑远点,回头我舅母把警察给叫来了。」 金鱼眼说:「就你这蛤蟆脸,跑哪也藏不住啊,整个一註册商标嘛。」 杨誉赢心事重重地嘆口气:「唉。」 「唉是外语,以后少来啊。」豹崽照他软肋来一个蜻蜓点水,杨誉赢打个哆嗦,向旁移去,拖得脚镣哗啦一声。 金鱼眼叫底铺那个:「爬出来,给他缠上!」 中午舒和没有回来,侯爷开玩笑说这小子别是查出神经病,给放了吧。 吃过饭,过了大概两个钟点,号筒里有人喊:「偶像,再来一个呀。」 「下回吧,今儿收摊啦!」是舒和乐观向上的声音。 一小会儿,舒和笑嘻嘻进来了。我们都素着脸,不理他。金鱼眼事先吩咐过,说等舒和回来,谁也不准先跟他说话,憋着他,要不他更吹牛逼了。 舒和扫视一圈,迷惘地上了铺,自己孤单地叨咕:「到法庭上咬开我了。」 还是没人接茬。 「陈兆一真不是东西,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舒和眼巴巴望着我,我忍不住笑起来,金鱼眼笑着批评我:「麦麦你也太沉不住气啦,淡着他呀!」 舒和放松地笑了:「哈哈,原来成心整我,我还以为出啥事了呢……哎,我看好像来一新人啊。」 乐乐道:「看仔细点,那是人吗,那是我们给你领的一宠物,以后他就归你管了。」小不点说:「我们给他起了一名儿,叫杨誉赢。」 「那么肉麻啊。」舒和看着杨誉赢的脸笑。 我们这才问他开庭的情况,舒和立刻精神亢奋起来:「陈兆一整个一泼妇,玩命把事儿往我身上推,我还不能反驳。」 「你咋整的?」侯爷模仿着东北口音道。 「嗨,我不一开庭就装病呢嘛,跟她一较真儿,不就露馅啦。两条路线,只能坚持一个,让她钻了空子。」舒和无奈地笑着,金鱼眼那里马上就幸灾乐祸地骂他傻逼。 舒和转了话题道:「我一上去就傻笑,哈喇子往下滴答…… 「你是谁呀?」 「我装猪八戒,我管陈兆一喊二姨,呵呵,一开庭就乱了。」 「操,你们家人没去?看你那样子怎么想?」豹崽说。 舒和神色黯淡了一下:「没看见我家里人,只看见韩文渊的爸爸了,老了很多,我心里当时很过意不去。对不起人家韩文渊啊。」 舒和撩起衣服在身上找:「咦?中午还有呢,下去了?」 金鱼眼说:「你找虱子呢?」 「不是,开庭到半截开不下去了,几个法警把我拖下去,他们告诉我不准再闹,我当时答应了。一回法庭我就撩着衣服喊:警察打人啦,天篷元帅被打屁屁啦!」 我们都笑。 「咆哮公堂,你死定了。」乐乐笑道。 舒和说:「我来去都神神道道的,法警在车上都说这样的怎么不早放了?一回号筒,法警一背脸,我就好了。」 我说舒和你简直就是一妖人。 金鱼眼纠正说:「那叫人妖。」他总以为他比别人机灵两秒钟。 杨誉赢大战金鱼眼 杨誉赢进来的当晚,常博被临时挤下来,偎在我边上。 金鱼眼躺在地上靠门的地方乘凉,丰富正给他从头到脚地按摩,舒服得这傢伙一个劲叫床。腾出空来,他沖铺底下说:「你们俩别白话啦,没看别人都睡了吗……嗷,再往上来点……哦,哦……」 最近丰富的地位有了很大提高,已经超越了小不点,小不点除了铺床叠被,满足不了金鱼眼更高层次的要求,丰富这个漏子补得恰到好处。小不点很醋他,又碍着金鱼眼,不敢荷枪实弹来明的,只好背后嘀咕丰富的坏话。 大家都看丰富不顺熘,就是谁也不掺和那事,一个个泥菩萨过河呢,还有那份闲心?再者,在里面各混各的,多说无益。 三天后,杨誉赢的链儿摘了,金鱼眼立马把他给轰板下去了,这小子没带钱进来,连基本的「号费」也没有交,当然不会被金哥青睐,爬回上铺的常博跟我说再见时,不自觉流露的得意劲叫我有些别扭——这人咋也变这样了? 「擦地啊!刚来的都得擦地。」金鱼眼对杨誉赢说。 杨誉赢爱搭不理地应了一声。 丰富「嘿」一下道:「你还不老情愿是吧?」 「我没说别的。」杨誉赢白他一眼,那意思「哪冒出根儿大葱来」? 丰富环顾四周,鼓动道:「新来的跟咱叫号哪!」边说边第一个冲上去,挥拳向杨誉赢脸上打去。豹崽他们都没表情,看他傻狗似的往上蹿,明着看他笑话。你丰富算个球儿,也敢招唿大伙砸别人? 第78页 丰富的拳头让杨誉赢拿手搪住了,顺脚给他腿上回敬了一下,丰富噔噔倒退着,差点撞门上。杨誉赢在原地没动,神情有些紧张地看着金鱼眼。 丰富看大伙都没上前,顿时被失败感淹没了,陡然没了斗志,只在那里干号着:「新来的想扎蹦啊!新来的想扎蹦啊!」 金鱼眼从铺上站起来,兇狠地叫道:「新来的想扎蹦啊!砸狗日的!」 豹崽立刻说:「金哥说得对!」乐乐和小不点也都跳了起来,扑向杨誉赢,丰富立刻充足了电,咬牙切齿地也沖回去收復失地。 杨誉赢很快就趴下了,叫着「我跟你们拼啦」,却没有还手之力。金鱼眼在铺上喊声「停」,大家得到暗示,立刻飞回铺上。 值班的是胡管,过来就问怎么回事。金鱼眼一边隔着栏杆给胡老头上烟,一边说:「在分局逃跑那个,刚摘了链,就不老实了,让他擦地也不干。」 「是吗?」胡管问。 杨誉赢从地上起来,摇晃了两下说:「我没说不干。」 乐乐煽风点火:「跟胡大爷你还犟嘴?」 「打扫卫生谁都得干!」胡老头说完就走了。金鱼眼立刻精神倍增:「听见了吧?恐怖脸儿,你再不老实,我就专政了你!」 杨誉赢揉揉腮帮子道:「我擦!不过,刚才谁打我了,我跟他小逼的没完!」 豹崽又蹦了起来:「嘿,你还要来劲儿?」 「我不欺负别人,谁也甭想欺负我!」杨誉赢梗着脖子道。侯爷感兴趣地「呵呵」了两声。金鱼眼道:「傻逼还挺有性格,今天非把你这葫芦罐抖闷了不可!接着砸!」 丰富离得近,又是第一个蹿过去,于是又第一个被打得飞回来。看杨誉赢那厮红了眼,野兽似的龇起牙,眼瞪得不比金哥那对变态珠子小。 豹崽他们几个很快就又把杨誉赢覆盖在地上,这次没人叫喊,只一个劲打,杨誉赢抱头团身,刺猬似的挨着,一声不吭。等几个人收了手,金鱼眼现场採访:「还有性格不?」 杨誉赢倔强地望着金鱼眼:「那么多人砸一个算啥本事,等晚上睡了,我一个个掐死你们!操,反正我也活不成了。」话音在空气里飘着,还没落地呢,拳脚的风暴又席捲回来,金鱼眼也怒火升腾地亲自参战了。 金鱼眼恨恨地望着杨誉赢:「告诉你,多牛的落我手里,我也让你滴答尿!骑驴看帐本咱走着瞧。」 杨誉赢倔强地说:「你不欺负我,怎么都行,谁把我不当人我就陪到底!还是那句话,我不欺负别人,别人也……」 豹崽横眉冷对地立了起来,屁能耐没有的丰富在旁边也跃跃欲试。金鱼眼拉了豹崽一把:「先别理他,让他慢慢死。」 乐乐在边上还老茬口呢:「先说你擦不擦地吧。」杨誉赢横着脖子道:「我多咱也没说不擦!」说着弯腰拿抹布,还就真擦起地来。金鱼眼费解地一咧嘴:「操,这逼脑子缺根弦儿吧,图什么呢?闹到头还是擦地。」 「我多咱也没说不擦地。」杨誉赢一边干,一边还叨咕着。豹崽也笑了:「这种怪鸟啊,到劳改队还真有一混。」「这性格,偶喜欢。」舒和有些搞笑地念叨。常博说你消停会儿吧。 杨誉赢擦完了地,金鱼眼说:「边上蹲着吧先,铺上没你地界,都让好人占了。」 「有别人地界就没我地界?」杨誉赢不服气地嘟囔。 豹崽道:「你别瞎眼又瞎心啊,盐打哪咸、醋打哪酸还得给你讲明了是吗?老大说的话就是真理,你别跟我这骑洋马装大傻,非把你砸服了才好看是吗?」丰富也嘿嘿两声:「我们的耐心可是有限度的。」 杨誉赢很鄙视地挖了丰富一眼,一言不发地在墙角蹲下去。 「这傢伙被暴砸了三通,愣没啥事,抗击打能力还真强。」小不点笑着说。 晚上睡觉前,金鱼眼告诉大伙:「值班的机灵点啊,看着恐怖脸点,有逃跑歷史的就得加强管理。」其实,我猜他是担心杨誉赢真的暗算他。 后来金鱼眼也不挑头压榨杨誉赢了,几个打手谁去那个得罪人的?豹崽背后不满意地说:「也就放金鱼眼手里了,搁丰哥那时候,不把屎给他扁出来!」 杨誉赢不多日子就混我边上躺着来了,地位已经无形中提高不少,算板下的上层了。我跟他聊天,就看出这人其实还不赖,有些大臭似的傻实在,还挺重感情的,尤其对他哥,更是念念不忘,即使他哥没有把他捞出去。 「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我不欺负别人,别人也别想欺负我。」杨誉赢的口头禅百说不厌。 她不仁,我不义 杨誉赢其实和于得水一样,成了「怪鸟」,不同的是两只怪鸟的品种。于得水是那种谁都腻歪谁都能拿他涮的货色,杨誉赢呢,谁都不愿意惹他,整个一滚刀肉,粘上谁还就不好玩了。 金鱼眼他们还是喊杨誉赢恐怖脸儿,杨誉赢这倒不恼,擦地也干得勤勉,就是挨不得碰不得,肉体上不吃亏。乐乐不甘心地想抱团把他砸瘪,金鱼眼外强中干地说:「先放着他,等他撞到茬子上再说!扁不死他!」乐乐面上不爽,看来不太满意这个形同虚置的豪言壮语。 但很快他就没闲心收拾别人了,乐乐开了庭,折腾了一整天,傍晚回来就破口大骂那帮同案:「一帮混蛋啊,平时铁哥们儿似的,一开庭乱咬,都想把事往别人身上推。」 第79页 「最后一人弄一嘴毛吧?」豹崽问。 「可不是?蹦出一个赖帐的,大伙就乱套了,都说是别人挑头做的坏事,自己就是一起闹架秧子的,一点江湖没有了!」乐乐气愤地说:「我还跟他们客气?我才不去那个冤孙。瞎咬吧,操他娘的,这下好,对不上茬啦,原来起诉上没有的事又给捅漏两档子,操,都傻逼啦!都舒坦啦!不行就全枪毙,我是不怕了,看谁尿裤!」 金鱼眼倍儿明白事似的说:「你们那伙子人,本来就是乌合之众,酒肉朋友,赶真事上了,谁为谁两肋插刀呀,都恨不得把刀子插别人腰眼上去。」 舒和跟我小声叨咕:「流氓流氓,遇事就慌,老乡老乡,背后一枪。」 舒和笑着别人,其实自己心情也糟成烂糕了。上午庞管把他提走谈心,说法院的问过他在看守所的状况。 转天舒和就下判决了。喊他出去时还做秀呢,跳着霹雳去的,回来就没噪音了,进屋告诉我们:「无期。」 我看他判决,写得清清楚楚,整个案子由他起意,由他操作。下面俩人,陈兆一15年,韩文渊9年。 「基本属实嘛。」我说。 「我上诉!这回也不装疯了,跟他们真刀真枪招唿!」舒和一屁股坐下,决绝地说:「陈兆一这死丫头,我非把她弄前面来不可。」说干就干,舒和跟金鱼眼要了纸笔傢伙,托本书在膝盖上垫着,刷刷刷写起上诉材料来,下笔如有神。 「我得把韩文渊洗出来,人家孩子太冤了,我死都死不踏实。」舒和一边写一边嘟囔。 「我上诉,不判无罪,就判我死刑。」舒和一边写一边嘟囔。 「这傻小子真要神经啦。」金鱼眼在门口说。 「一看就怒髮冲冠了。」我转头跟侯爷说。侯爷呵呵一笑:「沖什么冠啊,一屋秃子。」 舒和一边翻页一边说:「上诉材料这部分得好好写,回头麦麦你给我改改,文字关得过硬。」 「先给我起个题目吧。」舒和望着我。「起什么题目?就叫上诉材料呗,又不是科举考试。」 「……三个字:冤冤冤。不行,好,六月的雪和血,就六月的雪和血了!」舒和咬牙切齿地在信笺上落了笔。 常博对舒和的举动不以为然,连看都没看他写的东西。 一下午,舒和都在重新编排那个案子,主要目的就是把自己择干净,把陈兆一踹泥坑里去,顺便把韩文渊拉上来。 我说你这样咬人家兆一,不跟乐乐那帮人一样了吗? 舒和愣了一下才果断地说:「她不仁,我不义!」 舒和重新设计的案情,已经跟他以前讲给我们的大相迳庭:他说因为老周欠陈兆一钱,拉他出来抵挡一阵,后来发现陈兆一被高利贷逼得已经「精神崩溃」,她「亲口」跟舒和讲过「为钱可以不择手段」的话,反映了她错误的人生观。1999年11月的一天,陈兆一在舒和的电脑旁看见了y公司的支票复印件,那张复印件是舒和跟韩文渊要来的,目的是练手,他说他正在为公司的样品包装作设计。陈兆一问他复印件的用途,他告诉她后,陈兆一当即要求借用这张复印件,舒和也没细想就给了她,这天她又用闲聊的方式,从舒和那里了解了y公司的财务帐号和资金状况。后来有一天,陈兆一突然告诉舒和已从y公司套走了钱,舒和一直以为她是开玩笑,也没在意。直到2000年5月14日被市打经办无辜抓走,才明白自己稀里煳涂被卷进了一场罪恶的诈骗丑行里来。 舒和悲愤地在上诉材料上总结道:「到头来,一个无辜的人,居然成了这场诈骗的主谋、策划者,罪魁祸首!请问公理何在?!」 「真的假的啊?」我笑着看舒和。 舒和一脸无所谓地说:「嗨,你就给我看看,文字上行不行,哪里力度还不够就得了。」 接连几天,舒和一直在修改上诉材料,润色得越来越胡说八道了。 豹崽他们又重新开了庭,回来也没见他多欢。 「那还抗啥诉?」豹崽迷惑不解地嘀咕。 乐乐说:「弄不好咱俩做伴,都给挂上呢。」 豹崽说:「你别咒我啊,好不容易摘了!」 侯爷笑道:「看来我和老刘不一定寂寞了,咱屋里还有几个能挂的?」 丰富立刻给算开了:「刁,抢银行;奸幼那个;还有抢出租杀人那个,肯定凿;恐怖脸跑不了;豹哥跟乐乐哥也悬。」 豹崽立刻踹了他一脚:「这两天又给你好脸了是不?」 「你还敢咒我?我们自己说说也就得了,轮得上你给判吗?」乐乐也不饶他。 金鱼眼从稳定大局的角度骂道:「别你妈瞎白话啊,我看你还没准儿枪毙呢!」丰富谄媚地笑:「我枪毙不了,我就无期了,陪着金哥,伺候金哥。」 「操,你就是金口夜壶——嘴儿好。」金鱼眼惬意地骂道。 正在这时,门外有人叫:「谁叫麦麦?」 我说我就是。大伙在后面不怀好意地笑了。 「提讯!」 我一回头,正看见一个黄坎肩飞过来,我一把接住,这时门也开了。 「肯定是进检了。」我听小不点在后面说。 接我的是俩便衣,一问,果然是检察院的。在屁股后面跟他们去提讯室。 检察院那哥们儿态度好得跟我们家亲戚似的,尤其我一说给施展那钱是还款时,问:「还款?」 第80页 「还款。」我不容置疑地说。 回来我就跟他们汇报,说要真按还款定,我还真能出去。 金鱼眼说:「真是还款也不用告诉检察院的啊,他们准回去给你准备词儿去了!」 我心里那个骂呀,你他妈这么明白,怎么不早说? 「你同案那边肯定没问题吗?」豹崽问。我说没问题,早在c看的时候就串好了。 「我要出不去了,你到我家把我那笔记本搬走吧,我还有一义大利皮衣,回头常博你拿走吧。」舒和给我们俩交代着。 常博说那我们俩不上你家找逊呢吗?你老婆能给我们好脸儿? 「不是,我在外面还有一房子,都放那了,临走时候我把地址告你们,那锁头一砸就开。」「打住,回头再弄一盗窃,立马就翻回来了,我还是自己买台二手的去吧。」我笑着说。 侯爷说:「金屋藏娇是吧?舒和你还背着你老婆干啥坏事了?」 舒和笑起来:「没了,没了。今天算把该交代的都交代清了。」 「你回头给我老婆捎封信出去就行了,一定当面交给他,告诉她我是有点对不起她,家里那房子车的就归她了,这边的房子留给我孩子,将来卖了把钱一存,留她出国用……」舒和对我说。 我摸一下他宽阔的额头,关心地说:「你没以为自己真的没罪吧。」舒和扒拉一下我的手笑起来:「操,我这两天太投入,编故事编的自己都信了……还就得这样,要不怎么说服法官?」 常博一听赶紧说:「算了吧,看来那义大利皮衣也没戏啦,敢情您半天这说胡话哪!」 乐极生悲 别看开完庭怎么夸张地消沉,乐乐一直以为自己过不了10个,他说第一被告也就无期,毕竟就是一群孩子瞎胡闹,给社会添了点腻歪罢了,连人命都没出过啊。 那天听外面一叫他同案的名字,乐乐就欢蹦乱跳地下了地,趴在门口等,一边释然道:「总算他妈判了。」 五分钟之后,号筒里响起哗啦啦的脚镣声时,乐乐的脸色开始难看起来:「操,是不是我们同案啊,别挂了吧?」然后又喊了两个,都是他们一伙子的,先后都哗啦着回来,一个就在我们大斜调角的房间里,乐乐看个满眼:「操!真挂了,挂仨了,操,怎么挂了呢?」乐乐跟痒痒挠似的,再也乐不起来了。 后几个没有挂,乐乐松了口气:「就挂了仨,后边再弄一缓二,弄一无期,到我也得十五六啊。」 金鱼眼道:「土地爷坐庙台,你先稳住神儿,慌啥?」 「我才不慌,就是觉得那几个够冤。」乐乐给自己遮羞。 「抓进来就没有冤的,有嘛认嘛吧。」金鱼眼说。 终于喊到他了,乐乐忐忑不安地去了。豹崽说:「最少无期,一个月就做案20多起,跟他沾边的就8起,里面还有俩抢劫,能轻饶他吗。」 「整个一不知死的鬼。平时你看他欢的,总觉着自己没事呢。」金鱼眼不疼不痒地嘲讽。 一会儿,听一个号房里问:「乐乐,几个?」 「无期。」乐乐答道。 「比我强啊,我挂啦!」 豹崽炫耀地说:「看,无期吧?」 乐乐调整了一下情绪才钻进来,挤出点笑容道:「金哥这回咱俩做伴了。」 「咋的?无期,真的无期啊?」金鱼眼装傻充愣。 「我不熬了,越狱!」乐乐被金鱼眼一刺激,搂不住劲了,激动地叫起来。 豹崽推他一把,喝道:「说啥呢你?!」 乐乐压了口粗气,不言语了。先跑水池子边舀了杯冷水,咕咚咕咚灌进去,一边抹着嘴头子一边恨恨道:「我们9个人,挂仨,那俩缓二,到我这无期,下面那几个也好不到哪去,也就最后垫窝儿的小不点能轻些,不到18岁呢。」 「豹哥,看来咱那事还真得琢磨琢磨了。」乐乐刚说完,豹崽就骂道:「啥事呀?脑子进水了吧你?」乐乐愣一下,没搭言。 平时豹崽跟乐乐看起来挺热乎的,今儿这是怎么了?懒得理他们。我也没多想,进来这么长时间了,早就对很多淡事没兴趣了。 舒和突然说了一句:「我那上诉材料也不知寄到了没有?」看来刚才这小子心思也没闲着。在这之前,他一直半死不活地靠墙上眯着眼,拿舌头尖往外顶唾沫泡玩呢。 我顺嘴搭音道:「都快寄到南非了。」 于得水哼唧了两声,很不满意地说:「还他妈不放我下队呀,什么玩意儿呀?」 「多咱等你头顶也长了疮,就下队了。」刘金钟取笑他。 「操,我又不是骨头,你老咬我干吗?」 「我看你像骨头。」刘金钟没听出于得水这个蔫坏损的在骂他,还跟着往套里铆劲钻呢。 于得水占了嘴上便宜,得意地乐起来。 「他骂你是狗呢。」侯爷拆穿了于得水。 「操,玩我一该死的?」刘金钟一横腿,用脚镣「吭」地撞了一下于得水的踝子骨,于得水猝不及防,「哎哟」一声抱住了脚腕子。隔了一会儿,于得水的踝子骨青起一个疙瘩来,于得水碎着嘴子骂,刘金钟只是笑,也不理他。 转天于得水就转去了w监狱,出门的时候还有些踮脚,金鱼眼笑着说:「应该再弄狠点,瘸了他才好,这样刘金钟死了以后,就老有人惦记了。」 第81页 于得水崴崴拉拉出了门,突然沖正在白话的金鱼眼「呸」地一声,金鱼眼大出意料,腾地站起来:「嗨,我操你活妈的呀,你要疯?」 一脸不屑的于得水被值班的穆管推了一把:「快走!临走还不老实!」 在金鱼眼腾飞起来的三丈怒火的照耀下,于得水得意洋洋地走了。 「嘿!他妈的整个一活怪鸟啊!」金鱼眼还立在铺上,红彤彤一副愤怒的报警脸儿,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 豹崽先笑岔了气,好不容易忍下来,赞嘆道:「怪鸟,典型的怪鸟!」 过了没有半个钟头,豹崽就再也笑不出来了,法院又给他们送判决来了,这次倒是急速麻利快。断断续续,号筒里响了足有半个小时的链子声,豹崽第一个给挂着回来了。这次不仅没摘链儿,比抗诉前还多挂了一个,就是在接判决后叫嚣,说「有种连我也枪毙」的那位二五零,原来是死缓二,这下好,满足心愿了。 于得水的怪鸟事件马上被抛开了。号房一时成了蜂窝,乱蝇似的议论开豹崽的案子,觉得意外,先前都以为检察院抗诉是嫌判得重了呢。 干亲进门 豹崽挂了链儿回来,像徐庶先生进了曹营,一直默默没声儿。小不点和丰富蹲脚底下给他缠镣子时,他也就那么紧着嘴巴,若有所思地望着。 缠好了,豹崽站起来走了两步,突然笑笑:「挺好。」 乐乐递了支点好的烟给他,豹崽接过来深深地吸了一口,徐缓地吐出来,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金哥,说心里话,谁想死?没一个打心眼里想死的,这跟怕死不怕死是两码事。别以为兄弟打蔫了,就是怕啦。」 「哪的话,豹崽你别埋汰自己。」金鱼眼尴尬地捧他。 豹崽没搭他的话茬,接着说自己的:「我是觉得不值啊……」 金鱼眼嘆息道:「唉,法律就是这样定的,——不能跟法律置气,国家定那个法,就是要让犯罪的觉得不值,才有威慑力嘛,要是人人有赚头,犯罪不就成一就业渠道了吗?」还别说,这傢伙说的还有点道理。 聊了一会儿,豹崽说累了,想睡会儿。金鱼眼犹豫了一下说:「你熘边睡吧。管教过来我叫你。」豹崽说:「不给你上眼药,我板下眯会儿,吃饭再喊我。」 乐乐说:「我也下去眯会儿吧,接完判就是他妈费脑子,累啊。」 金鱼眼道:「瞅人拉屎你屁眼子疼呢,下去吧。」 豹崽一边找着稜缝往板下钻,一边沖乐乐笑道:「小心!」 「操,我也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你以为给吓大的?」乐乐无牵无挂,比一身累赘的豹崽利索,蛇似的左右一扭,先进了板底。 豹崽的脑袋终于从外面消失了。在下面小声嘀咕,上面是听不清的,只觉得俩人都没睡着,一直在神秘地谈着。我们也没在意,各自消费着黏稠的时间。 晚饭来了,小不点喊了两声,乐乐钻出头来,顺便招唿着豹崽:「上来吧。」 吃过饭,豹崽莫名其妙地打了圈烟,连奸幼都给了,感动得奸幼手直颤。豹崽说:「我日子也他妈不多了,以前有对不住哥儿几个的地方别挂着啊。」 我说豹崽你这话打哪说起? 豹崽说:「连我爸都说我是一混蛋,我心里明白着呢,但我跟自己朋友从来不含煳,到这里面,有时候也是逼的,不能不耍横,其实遇见事,还不得靠朋友?」 乐乐说就是就是。 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我感慨地想。 乐乐坐杨誉赢边上,关心地问:「你哥没给你来信啊?」这不纯粹没话找话吗? 杨誉赢看了一小会儿乐乐,大概也在琢磨这黄鼠狼咋给鸡拜年来了? 乐乐笑道:「刚才豹崽开导我半天了,说杨誉赢其实是一好人,可以当哥们儿交,可不是吗,越想你越是条汉子,先前对不住了啊。」 杨誉赢像没爆开的爆米花似的挤出笑来:「你真这样想啊?」 乐乐脸一板:「把我不当朋友?」杨誉赢马上红起脸道:「哪儿呀,谁给我句好话,我都敢给他去拼命!」 舒和跟我悄悄说:「这俩狗腿子犯啥病了?」「吃错药了吧。」我推测道。 金鱼眼吆喝杨誉赢:「地!地!」 杨誉赢拍乐乐肩膀一下,起来拿抹布去了。乐乐说:「赶紧进新人啊,把杨誉赢替下来,这哥们儿够实在的。」 金鱼眼道:「他往里傻不往外傻。」 杨誉赢抬头看一眼金鱼眼,金鱼眼「喝」了一声:「又有态度?」 豹崽拦了一下说:「嗨,金哥算了,都不易,将来也是一个挂的。」 金鱼眼含含煳煳地嘟囔:「看吧,等进来人把他换下来。」 杨誉赢看豹崽的目光里增添了几分好感,低头擦地时,精神也突然焕发起来似的,很捨得下力气。 晚上正看电视,乐乐凑过来,拿了本信笺,笑嘻嘻跟我说:「麦麦,帮我写个上诉吧,我们那几个都上诉,一时下不了队,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干脆跟他们一块折腾,有枣没枣先来一竿子再说。呵呵。」 我有些腻歪他,但这样大事又不好直接拒绝,只好说:「你那案子我也不了解,你先想好了,回头你说我写。」 乐乐笑道:「有屁可想的呀,我知道打不下来,就想拖一段时间再说。」 第82页 乐乐坐我旁边没动地儿,就近跟侯爷又套开了近乎。 侯爷火眼金睛啊,聊了一轮就说:「你小子是不是有事?」 乐乐说:「有啥正事,这里面不就是成天扯淡嘛。」 侯爷笑道:「我们乡下有句话,叫『干亲进门,不是借钱就是借人』——你小子呀,无利不早起。」 「瞧你说的侯爷,兄弟不就是仰慕您嘛,平时也没时间跟您学习,眼瞅着该下队了,我心里捨不得不是?」乐乐小嘴快板儿一般哌哌响着,把侯爷逗乐了。 侯爷说:「也没别的话,你还年轻,将来出去还有机会,记着这教训吧,多学那唱戏的做好官,别学拉巴巴的坐屎尖儿。」 「我听着怎么还像骂我呀?」乐乐笑道。 我看了一遍乐乐的判决书,越看越气。简直一帮畜生啊,原来乐乐跟我们吹他们那伙子人怎么为非作歹,我还只是噁心,现在白纸黑字一看,踹寡妇门挖绝户坟的萝蔔缨子缺德事就免了,光是强姦、抢劫、敲诈、斗殴、伤害这些点得上卯的罪状,就写小三篇儿,罗列了26项,祸害人都祸害到家了。我唿口气喊了他一声:「乐乐,我要是法官,准把你们全凿了,太恨人了你们。」 乐乐说:「等你凿我们呀,下辈子吧。」 我笑着说:「你要真想救你哥们儿,就把罪儿都往你身上敛,你这上诉材料还就好写了,跟舒和搭帮,求一速死。」 侯爷在一旁说情:「麦麦,给孩子一机会吧。活一回不容易,真该他死呀,谁也拦不住。」 乐乐听我一说,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连连求我手下留情:「你就说我是一误入歧途的羊羔就行了。」 「我看你是一披着羊皮的狼,没留神掉粪坑里啦。」一直在旁边看新闻的舒和终于忍不住,笑着给乐乐来了一闷棍。 you are crazy! 几天后,自我进市局以来,律师第一次来见我,还是老话,说着案子「有打」,做无罪辩护条件很充分,让我把心撂肚子里。 我问了家里的情况,律师阿姨说:「我见到你女儿了,很可爱,已经会叫妈妈啦。」她说我们家新开那个书店也不赖,让我别走别的心思,官司打好了,很快不就出去了吗。 回号我传达了律师的话,金鱼眼说那你牛逼了。 舒和说:「光出去还不行呢,白关这么长时间啦?现在有国家赔偿啊。」 金鱼眼说玩儿去。 刘金钟笑道:「现在谁要放我出去,别说赔偿不要,我还倒贴呢。」 金鱼眼说你也玩儿去。 「出去好,能出去好啊。」豹崽的感慨好像没有找乐儿的意思,不像金鱼眼那贼泼一样看不得别人有光明。 我突然发现抢银行的刁没在板儿下,居然垫只破鞋,跟杨誉赢并肩坐在靠墙的地板上,正嘬着不知哪来的烟屁。少见。 乐乐跟豹崽扎旮旯嘀咕着什么,这俩不定又使谁的坏呢。弄不好,这几天又得有走背字的。 睡到后半夜,肚子有些胀,从板底下钻出来,想去放个大茅,看见乐乐正占着坑儿,蹲在那儿,噌噌地在水泥地上磨着什么,看我往外爬,马上就住了手,把东西塞背心里了,然后坦然地看着我问:「大的小的?」 「大的。」 「等会儿吧,今儿我有点费劲,干燥。」 刚才,值班的刁抢劫和花奸幼都守在门口的望孔旁,这会儿也无聊地熘达开了,俩傢伙都抽着烟,让我有点纳闷:他们哪来的?偷是不敢,乐乐给的?他没这么好心过呀。 反正也不关我事,我操心的就是乐乐这个屎怎么这么费劲。是不是成心憋老哥我?乐乐提裤衩起来时,我都快拉裤了。 我一往池子里跨,就更来气了,茅坑里干干净净的,这傢伙根本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转天上午,和施展一块接了起诉,满满四页,光指控施展进行诈骗的证人和单位名单就洋洋洒洒占了一张半,足见当年施展的业务触角之深广。我就相形见绌了,只寥寥数语就勾勒出了我的嘴脸:「被告人麦麦明知公安机关抓捕被告人施展,仍为施展提供钱财资助其逃跑,其行为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百一十条之规定,均构成窝藏罪。」 舒和看着我们的起诉书,突然喊了一声:「嗨,施展这不打的合同诈骗嘛!」 「什么什么?」我赶紧抢过来仔细一看,可不是吗,施展被起诉的罪名由逮捕证上的「集资诈骗」换成了「合同诈骗」,白纸黑字啊。 我脑子里哗地一亮,拍着大腿说:「施展死不了了!」 两字之差,一条人命就捞上来了,还是市检察院的同志英明。 舒和和常博也替我高兴,说施展的案子判得越轻,你的事也就越小。 侯爷也说:「麦麦你板儿钉的回家啦。」 我欢欣鼓舞,却还是本着戒骄戒躁的原则,审慎地说:「做生意都知道,这没到手的钱不叫钱。判决一天不下,就难免有变数啊。」 金鱼眼说:「就是!检察院是过去了,到法院那头,还不定怎么节外生枝!你们以为命是废纸啊,满大街随便就捡一条回来?」 是啊,恐怕没那么容易。 我估计施展家里是没有钱去买人命的,虽然我不知道那需要多少银两,不过我想:老百姓大概掏不起。我说金哥给我那本《刑法》学习学习,我看施展这案子到底往哪条上靠更贴边。金鱼眼嘟嘟囔囔,很不情愿地把破破烂烂一卷书扔过来:「查管淡用,又不是你判。」 第83页 舒和、常博扎过来跟我一起翻腾,看来看去,「集资诈骗」跟「合同诈骗」往施展这事上一卡,都就乎着脸儿熟。我沉吟着说:「看来还是有些悬乎啊。」法律条文这东西,弹性还不小,外行看了难免迷煳。 也不费那个神了,把《刑法》还给金鱼眼。 吃过午饭,金鱼眼吩咐大家:「想睡的躺会儿,不躺的别瞎嚷嚷啊!」八月份以后,所里宣布:每天中午可以睡一个小时午觉,当然,还是必须安排俩人值班。 我打着呵欠说:「下去眯一会儿。」 舒和说:「我今儿个也跟你板下躺去。」 「想聊天免呀,我困了。」 「不聊,我嫌板上这电扇的风硬,来回来去倒腾那点热气,更难受。」舒和解释道。 下板挨身躺下,隔了一会儿,舒和轻轻捅我两下,我说:「添毛病不是?」 「我跟你说件事,绝密。」舒和小声道。 我知道他整天闲得难受,肯定又想故弄玄虚,他那一套早吃我肚子里去了,我才不上当。我一转身子,给他一后脑勺,舒和沖那个脑勺「唿唿」吹了几口,我在底下给了他一脚,同时对另一侧的杨誉赢说:「咱俩换个地儿,南边这个有点变态。」 杨誉赢「呵呵」笑笑,跟我贴着肚皮在板下调了个位置,这傢伙有些口臭。我抬脑瓜沖舒和一龇牙:「惹不起还躲不起?」 后来一通乱,我睁开眼时,发现午休时间已过,才知道自己的确睡着了,好像还做了一串白日梦,除了隐约记得驮着女儿在草地上爬,其他都忘记了。 铺上的人还在忙着收拾板上的毡布和枕包,两三个人挤在池子里出着黄尿,板下的十来个人都争着钻出来透气,活动筋骨。 撒了泡尿,也黄黄的,比前面几个毫不逊色,心里火大,只是表面上都不觉得罢了。上铺把自己撂舒和边上,舒和看我一眼,神色有些小怪。我没在意,这里的人,本来就忧喜不定。 常博腐败地打着呵欠,从屁股底下掏出mba来开始唬人。舒和说:「好久没练口语了。」 「还练啥,黑话似的,丰哥给掐了。」常博头也没抬。 金鱼眼正过来洗脸醒盹,听见个后音儿,立刻大声说:「丰子杰懂啥?就是嫉妒人家学问大!练,谁有本事谁就说鸟语,我支持你们上进——我这人就是开明。」 舒和拍了他一下马屁:「金哥还真英明,目光远大。」 「学吧,学吧。」金鱼眼接过小不点递过来的毛巾,一边擦脸,一边鼓励着:「舒和是没啥用了,这辈子窝监狱里啦。常博和麦麦得学啊,外语好啊,出去也算一手艺。」 乐乐说:「外语我就会哈罗、拜拜、操你妈。」 舒和跟金鱼眼奉承地一笑,低头对常博叨咕了一句:「do not speak…… listen, some guys n to escape.」(别言声,越狱,有个小团伙) 简单的几个单词,让常博惊讶地仰起脸,眼镜划在鼻子上:「are you kidding?!」(你小子没事吧) 「trust me. it is ture.」(千真万确) 舒和偏脸看我:「you got it?」(你那水平的,懂我意思了吗) 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点点头,用有些困惑的目光看着他,想了想,还是自豪地用汉语问了句:「中午就这事?」 舒和紧张地说:「you are crazy! shit!」(你丫疯啦,我靠) 我说ok、ok,回头再聊吧,回头再聊吧。舒和看常博一眼,常博也说先让我「self-possession」一下吧,看样子也有些晕。舒和说:「ok了。」 旁边的侯爷笑道:「饭已ok了,下来米西吧。」我们傻了吧唧地乐起来。 当时我是相信舒和了。联想到这些天一些心不在焉的发现,我真的有些宁愿相信舒和了。乐乐、豹崽,还有杨誉赢,肯定都通好了气,奸幼那小子好像也跟他们挂上钩了,刁抢劫是不是也入了伙?细想都有可能。不过舒和怎么知道的?我端本书,在那胡思乱想,常博的mba教材也老半天没翻页了,眉头锁着,跟学院派老教授似的。 异想天开,想从这里越狱是异想天开,也许人家只是说着玩呢,舒和神经过敏吧——我最后这样安慰自己。 第十一章 情商(1) 图腾死不了 乐乐、豹崽和金鱼眼每天还扎在一个槽子里吃食,沆瀣一气。其他人也都按部就班。鹰是鹰鸟是鸟的,看不出什么图谋不轨的迹象。我紧张了两天,也不很在意了,觉得舒和神经质。 舒和跟我们说了越狱那事后,似乎也觉得不妥,关照我和常博千万别乱讲,然后就不再提这个茬儿了。常博我们俩又回到平常境界里,每天的大部分时间在想自己的事,看自己的书。舒和有些心不在焉,肚子里有蛔虫似的,坐在那里总魂不守舍,好多次想跟我说什么又费劲地咽了回去。 「这小子等重新开庭呢,烧心,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我想。 我先发制人地劝了他几句,他有点惆怅地说:「我琢磨了,那个案子翻不过来了,死刑也够戗判得了。一想这个无期,我就活得没信心啦。」 常博我们俩都安慰他,也就落一安慰,劝皮劝不了瓤。 舒和悄声说了句:「有个事,一直想让你俩给拿主意……」在我们徵询的目光下,舒和突然又含煳起来,缠绵道:「算了,等我想好了再说吧。」 第84页 舒和自己给自己找了会儿别扭,郁闷得难受,跟我换了个位子,挨侯爷边上坐去了,让侯爷给他看手相。侯爷也是二把刀,就是敢说,点着舒和的掌纹道:「感情够丰富,一道一道的这个桃花线,都是外遇吧;事业线厉害……哎呀,说了您别不爱听,你这命里有天罗煞啊,男怕天罗女怕地网,牢狱之灾恐怕免不了了。」 后面的话掉我耳朵里来,我侧脸捧他:「高,侯爷就是高。」 侯爷「呵呵」一笑,接着跟舒和说:「生命线还挺长,活八十没问题,想死都死不了。」舒和笑道:「侯爷你不堵我心行吗?我就在里面干熬着,想死都死不了?我咋那命苦呢?」 一会儿,俩人往那边挤了挤,说起了知心话,仿佛小耗子在偷食,地,听不太清楚。 乐乐和小不点不知道怎么滚起来了,看样子是闹着玩,又是乐乐讨厌呗,折腾了一小会儿,乐乐脸色有些白,小不点也喘得拾不起个来了。乐乐说:「哦,哎哟,虚啊,50米都跑不动了。」 金鱼眼笑道:「可不是,我从这走到管教室,赶得急点都喘气。人在这里边都他妈呆废啦。」 「锻鍊,锻鍊!」乐乐跳起来,恶狠狠地打了几个空拳:「得抓紧恢復体力!」 杨誉赢绷了一下手臂说:「我没问题,在分局天天干体力活,胳膊上的肉到现在还铁疙瘩似的。」 「别看咱长得瘦,骨头缝里是肌肉。」丰富凑趣道。话一出口,立刻被金鱼眼骂了回去。 那边一闹腾,我就放下了书,目光放荡到窗外。看着城市苍白的天空上,一抹浅淡的白云,在不易觉察地舒展、舒展,最后终于散开,被吞没进苍白无生气的背景里。 常博问:「看什么呢?」 「云。」 「哪儿呢?」 「飞啦。」我把目光收起,无聊地说:「逝者如斯啊。」 常博道:「好在你就要熬出去了,我才刚开始呢。」 「你们那个走私案应该算单位犯罪吧。你这样的屁鸟,也就落一拘役。」我安慰他。 正聊着,望板哌嗒一响,庞管从外面喊:「金国光,下午把卫生做做啊,明天局里来人检查。」 「放心吧庞管,保证一尘不染。」金鱼眼积极地应承着。 「这几天号里没事吧?有打架的没有?」 「没有,消停着呢,大部分都快结案了,都老实着呢。」 庞管警告道:「都长点教训,别没事找事!」 「哎!……庞管您慢走——」金鱼眼殷勤有加地对着「哐」一声合上的挡板说完,回头对我们道:「听见了吗?都省事点,在里面惹了祸,跑都没处跑,弄个罐儿捉王八。」 吃了饭,午觉也免了,金鱼眼吆喝大伙翻天覆地地搞卫生。豹崽说:「铺底下还做什么劲,谁趴底下看?」金鱼眼说:「我这是不爱倒腾,忘了丰子杰那会儿了?哪礼拜不翻铺板大扫除,劳民伤财啊。咱今儿不是遇见检查的了吗,顺脚儿自己也干净干净吧。抬板抬板,都他妈别渗着,别把自己当大爷啊!」 乐乐紧招唿杨誉赢:「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啊。」又喊奸幼:「花逼别弄别处,先忙活你自己这片,你妈脑子进水了是吗!」 杨誉赢和姦幼赶紧把自己的枕包、褥子滚成一卷,熘边儿放地下了,神情都有些鬼祟。 铺板抬起来后,地铺显得狼藉一片,靠墙边的地方,被脚都发了霉,金鱼眼喊:「晒窗户上去,晒窗户上去。」 「靠,还这么多小爬爬啊。」常博看见几只金红的钱串子,咋唿起来。 「操,我说晚上老咬呢。」有人搭茬道。 小不点自告奋勇爬窗台上去了,打开玻璃窗,把递上来的被子搭在外面的铁护栏上。搭完了,小不点还捨不得下来,拿手往护栏下面够着什么。 「小逼干吗呢,想越狱是吗?让望的看见给你来一枪就老实了。」金鱼眼一边吓唬,一边喊他下来。 小不点蹦下来,兴奋地给大家看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棵「死不了」,不很鲜亮,只艰苦地开了两朵粉红色的小花。 「墙缝里长的?」舒和欢喜地伸手去接,被小不点逃开。 金鱼眼一张手:「拿来。」小不点把花放到金鱼眼手里,金鱼眼小心地摆弄着,嬉笑着。 侯爷道:「这花特皮实,撂哪就生根。」 豹崽给金鱼眼说:「别弄死了,养起来。」 「哪有土啊?」 「先搁饭盆里浸着,回头让胖子打饭时候从楼下给抓把土不就行了?」 舒和说:「这是救命草,看见它我就有信心了。」 听他这么一说,豹崽和乐乐都乐了:「对,这草活着,咱就有救!」 「那可得当祖宗供着。」金鱼眼招唿丰富马上把死不了上架收藏了。 送晚饭时,豹崽拿一盒假「石林」,跟胖子换了一方便面袋的湿土,倒在大臭留下的小塑料盆里,小心地把那棵救命草栽上了。 「就是没有阳光啊,活得了吗?」常博有些疑虑。 我说:「咱都活得了,别说它了。」 转天上午,检查团来的时候,我没有赶上,那天正巧赶上施展我们开庭。 开庭 从3月下旬转到市局以来,开庭那天,是我和施展头一次见面,我们只互相打了个招唿,就被法警警告「不许说话」。戴上锃亮的手铐,上了法院的专车,我们都显得有些兴奋。 第85页 过了三道门,又沿着灰色的围墙走了一段儿,车子驶上了大街。 外面的风景真好,看什么都舒服。坐这个车跟「打的」的感受还真不一样,怎么想都觉得那一窗之隔恍如两世,看眼前流动的车水马龙、鲜活灿烂的一切,仿佛在看科幻片。也没什么强烈的震撼,就像一只鸭子,不会要死要活地羡慕狗嘴里的骨头,那是别人的欢乐。有些美好的东西,一旦距离太遥远,遥远到使你无缘得想哭的地步,就没什么意义了,懒得留恋了。 审理我们这个案子的是w市「一中院」,好像离看守所很近,没多久,车子就进了法院,停在审判大厅的楼门外。 还没下车,我就从窗子里看见我老婆、我父亲,还有施展的家人,已经等候在楼口,正向这里张望,殷切得让人感动。我老婆琳婧穿了件暗黄马甲,很扎眼,在法院里不小心,还把她跟嫌疑犯混了呢。 那天我挑了件编号带6字尾的马甲,我说如果这次能回家,以后想让我不迷信都不行了。 我们下了车,在法警的带领下,走向楼口。亲人们立刻往前沖,被法警严厉阻止了。我看着我老婆,一直光辉灿烂地乐着,进了楼,父亲的身影在我面前晃了一下,他苍老了许多,头髮几乎全白了。一转脸,我的笑容马上熄灭,心里发酸。 先到候审室呆着。法警跟我们聊天,还让抽菸呢,当然得抽自己的,可惜我们都没带。一个老点的法警跟施展说:「估计得多少啊?」 施展神清气爽地说:「没期吧。」 「多大了?」 「68年的。」 「不大,减好了,出来四十多岁,不耽误事儿。」老警察替施展展望未来。 「反正就这样了,一会儿到庭上别皱巴,利利索索半天完活,咱都省着折腾。」 施展笑道:「我什么都认,早完事早踏实,我倒希望他现在就给我下判决呢。」 外面一声传,我们被带到庭上,一进门,看见亲人们已经在旁听席上坐定。这个审判庭还够个儿,跟一电影院似的。我们被带到被告位上,面前放一个支架麦克风,正对着胖子审判长和两个助理、书记员,左角是检察院的,右角是两个律师。审判席后面,一条什么「严打」成果总结大会的横幅还挂着呢。 验明正身后,审判长宣布:「给嫌疑人解除戒具!」法警过来给我们开了手铐,然后让我们落座。 胖审判长正式宣布开庭。 公诉人读了一遍我看了8遍的起诉书,然后先拿施展开刀,施展态度特老实,问什么说什么。助检不停地拿着帐簿、保单之类的给律师和审判庭看,还得跑施展跟前,让他看棺材落泪,施展倒轻松,看见什么都一个字:「对」。弄得我偷笑。 施展放弃了自我辩护的机会,直接由律师登台,那年轻人挺能白话,给检察院的提了一大堆质疑,铿锵有力,然后又强调了施展一贯的良好态度,希望法庭在判决时加以考虑。 轮到施展做最后陈述时,施展除了表示悔恨外,还当庭提到我,说因为他给我带来麻烦,很愧疚,希望法庭能宽恕我这个失足青年。 施展的话一落,我注意到审判席上的人不约而同地放松了一下,好像施展的头一剃,这案子就已经完了。 没想到,偏偏在我这里出了差头。围绕那5000块钱,双方扯开了皮。 我的律师问施展:「你和麦麦是什么关系?」 「校友。」 「你和他有经济关系吗?」 「有。」施展一张嘴,吓我一激灵,哥们儿晕菜了吧! 「什么样的经济关系?」律师倒是稳如泰山。 「麦麦以前跟我借过钱。」施展话一落地,我才回过神儿来。 「多少?」 「5000。」 我的好律师带着胜利的微笑说:「根据我国《刑法》的规定,构成窝藏罪需要具备以下构成要件:即为犯罪的人提供了隐藏处所、财物,资助其隐匿或逃跑。很明显,我的当事人给施展的5000元人民币,属于正常的还债行为,不存在起诉中所指称的资助性质。观照以上,可以推论:公诉人对我的当事人所指控的窝藏罪名不能成立。」 检察院的问我:「麦麦,你向施展借钱,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把麦克风拉到嘴边:「1994年,那一年我买的电脑,需要证人的话,可以找到很多。」 审判长提醒我:「你不用说那么多,问你啥就说啥。」 那人接着问:「94年的钱,到2000年才还,而且为什么选择施展外逃时还给他?」 我早编好了:「首先纠正一点,我并不知道当时施展是负案之身。另外,当初借钱的时候,我的经济条件比较差,等我条件好了,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施展的钱已经多得烧手,我几次要还他钱,他都说以后再说,就这样一直拖着。他出差的时候——后来才清楚正是他准备外逃时,我恰好又去还他钱,他也没有推脱,我当时很庆幸了却了一桩心愿,没想到最后掉进这个大坑里。」我嘆息着长出了口气,被麦克风广播出去了。 「那么,施展——你在接受c县刑警队经济侦查科的讯问时,说麦麦给了你5000块钱,却没有说他还了你5000块钱,这里有你的原始笔录。」检察院的扬了扬手里的材料,又举着另一份材料沖我炫耀了一下:「麦麦,你也是在后来才非常迫切地表达说,那笔钱是还款而不是资助,最初你的供词用的是『给』字,我注意了你的学歷和专业,我想你应该不会混淆给和还两个概念吧。」施展我们两个都没说话。 第86页 助理检察员殷勤地把两份材料递到审判席上,请法官过目。 检察院那大哥略微沉吟一下说:「审判长,从他们不约而同前后矛盾的供词里,明显地暴露了问题的实质。退一步讲,即使麦麦和施展确实具有借贷关系,麦麦选择施展外逃时给他5000元人民币的行为,其动机也不是还债,而应解释为一种在大是大非面前丧失原则的感恩心理。正是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下,被告人麦麦实施了对施展的经济资助,最终滑进了犯罪的泥潭。」 审判长大人果断地宣布「自由辩论」结束,让我进行最后陈述:「被告人麦麦,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很失落,突然有些疲惫似的,我重新把嘴凑近话筒,散漫地表示:「不说了。」我感觉继续狡辩下去的意义不大,自己先觉得自己没劲了。 我们被法警带回候审室,在庭审笔录上按手印,完事按原路被押回车上,外面怎么下起牛毛雨来?来的时候还艷阳高照呢,人说七月天猴子脸,这八月也瞎变呀? 琳婧追过来,手里抓一大可乐瓶子,一边喊我名字。法警立刻迎上去,跟她嚷着什么。施展笑问:「你媳妇?」施展走的时候,我还没结婚。 我说:「别人媳妇能这么热情吗。」 我们坐在车里,隔窗望着外面的亲人。琳婧抱着可口可乐,站在人群外面,在细迷的雨雾里,孤单地冲车上挥着手,我把脸转了过去。 男儿情怀 我们被穆管带上楼时,正碰上劳动号的胖子抱着铺盖,跟着管教往下走,一脸的苦恼。 施展搭言道:「放了?」 「錛了。」胖子简单地说。 「别说话!」管教呵斥。 穆管说:「这傻胖子,还有俩月就开放了,还给人传纸条。得,下服刑号干活去了。」 穆管挨个把我们送进号儿里。一进门,舒和立刻问:「怎么样?」 「上午全完事了,特顺。」我笑道。 金鱼眼道:「集资诈骗改合同诈骗了,还皱巴,再皱巴回去,脑袋掉啦!」 我一边脱坎肩一边说:「刚见胖子下号儿了。」 舒和说那个劳动号的老头儿把他给谍了,现在又换上一个来,也是老头儿。 乐乐笑道:「那老头在分局时候跟我一号儿,写本书叫《真理论》,还挺牛奔的。」 我来了兴趣:「书出了?」 「屁,还没写完就进来了,拿几张破纸满处採访,他说还没等他採访公安局呢,公安的就先採访他来了。」 「这能判啥罪儿?」 「叫什么煽动来着?」 舒和递给我厚厚一摞信纸:「写了一个上午,这些天总想些乱事,估计你快出去了,给我带几封信,你先看看。」 「谁说我要出去了?我看今天开庭那架势可不妙,念喜歌还早点儿。」 舒和道:「那是你自己紧张,我看你一百个回家,审审我的信吧。」 我先翻几下,共四封,他老婆,女儿,父母各一封,还有一个陌生名字,抬头写着倪弟,应该是一哥们儿,平时也没听他说过。 我先看了最短的那封,是写给那个哥们儿的: 「……我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真有些捨不得。申奥成功了,真想到北京看看热闹……我近来常想,我周围的这些朋友当中,你是最没钱的一个。也许恰恰因为你没有钱,我们才交得那么深。我最要好的几个朋友出国的出国,坐牢的坐牢,除了你,剩下的就是让我寒心的了。细想,钱真不是好东西……现在想,能过一种平常的生活是多么幸福。」 最后,舒和说:「……我郑重地将二老託付给你,这是我最放心不下的,託付给你我才敢闭眼,你嫂子是迟早要改嫁的……」 「我一初中同学。」舒和看我把那封信倒到了下面,介绍说。 下面是写给他「亲爱的爸爸妈妈」的,看得我有些心酸:「不孝儿离家已经快一年了,我没有一天忘记在上帝面前为你们祈祷……我的事,我一直想怎么骗过你们,因为我本以为上帝依旧可以宽恕我……漫长的监禁生涯,使我参透了很多东西,同时也从没这样认真细緻地去回忆过以往的日子,让我对人生、过去和亲人都有了许多许多新的认识。 「我忘不了小时候和妈妈相依为命的日子……那些日子阳光明媚,我终生难忘。我很难想像没有您的爱我会怎样,从您身上我学会了许多东西:善良,关怀,慈悲,热忱。我要衷心地谢谢您,感谢您为我所做的一切,也请您原谅儿子对您的伤害,原谅我没有花更多的时间陪伴您,让您一个人在家里消费寂寞。如果可以回到从前,我一定要陪您去逛街,带您去最好的饭店,去看异国风光,您这一辈子一天福也没享……您和爸爸中年得子,晚年丧子,我知道连仁厚的上帝也不会原谅我给你们的伤害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急着看下一封信,舒和深情地轻声说:「我妈妈太苦了,我平时对她照顾太少了……看我给我老婆的信吧。」 「我最亲爱的老婆……」舒和写道: 「你还好吗?我们已经1年零11天没见面了,我记得最后一次从医院窗口问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你用食指比画了一个『一』,那是你留给我的最后印象,它也将成为我们的永诀,虽然我到现在也不明白那个手势的含义。 第87页 「今天的信可能要迟些时候到你手里,我担心最终判决如果是死刑的话,上了戒具,不方便写信,所以提前写好。如果是无期也没什么区别,我不会苟留着无用的性命,去拖累你们。我更不愿意女儿在小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我也给女儿写了信,请务必收藏好,在她十六岁生日的时候交给她,让她了解曾经有过怎样一个好爸爸。另外,请将我俩的所有照片转交给她,千万不要因为你的再婚而毁了那些照片,千万! 「上月开庭的时候,很希望看见你,可惜你没来,没有让我见你最后一面。当公诉人念着你的证词时,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一切都结束了,我不怪你,你也不用自责,因为我把你和女儿看得比我自己重要得多。」 舒和在旁边说:「麦麦你别笑话我,我跟我老婆的煽情,完全是为了女儿。」 我抬眼看了他一下:「知道。而且你也不用跟我们掩饰你对老婆的感觉,爱就是爱,又不丢人。」我低头继续看信: 「……这里的生活,让我变了许多,虽然每天坚持祈祷,但上帝已经抛弃了我,我感觉得到,而我的心也正在远离他,虽然天国的路已经迫近。唯一没有变的就是对你和女儿的爱。我在监室里跟大家说到你,我总是夸你长得如何漂亮,如何贤淑,如何爱我,我和他们讲起在上中学时怎样和你开始恋爱,怎么追你到手,怎么将橘子偷偷放进你的书包里;我给他们讲我和你走过的地方,他们听了都羡慕极了。我在给他们讲的时候,自己也在重新咀嚼那份甜蜜,谢谢你陪我度过了那么多好时光,谢谢你陪伴我度过黑暗的日子,谢谢你给我生了一个漂亮宝宝,更要谢谢你将一生最宝贵的时光给了我,我无以回报,反而要牵累你陪我受罪,真的万分抱歉! 「……我知道你已经长大,你自己会慎重选择适合的人做伴侣的,我无论在天堂还是地狱都会全力为你祈祷的。 「最后,我想将红菜汤的做法教给你(我知道你和女儿都喜欢吃,关键是它的营养价值高)。原料:牛肉3斤,牛骨头3斤,放入锅中,加水、料酒煮熟;另外将土豆、胡萝蔔、洋葱、圆白菜、芹菜洗净,分别过油煸炒,另起锅,放油,油热后放入半瓶番茄沙司,两个西红柿,洋葱,倒入煮熟的牛肉和汤、土豆、胡萝蔔、盐、辣椒油、糖,熬15分钟,临出锅时放入圆白菜、芹菜、蒜末(顺序别错了,你粗心的毛病好可爱)。 「亲爱的老婆,我就要搁笔了,很快吧,我和我的名字都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忘了我去投入新的生活吧,我为你祝福,我用心爱着的女人。请用心倾听我最后的一声:我——爱——你!」 落款:和和,绝笔。 我出了口气,蹲在板上,低着头看信,窝得肚子不舒服。我告诉舒和我真的有些感动呢,「你老婆看了信一定要哭。」 舒和说:「我倒希望她真的很快把我忘掉。可我对女儿的感觉就不同了,女儿是我的命脉,我想我精神里好的东西会遗传给她,我希望她将来能记得她真正的父亲。我给女儿的信也是最详细的,真担心我老婆把它烧了,那样我的灵魂也不得安宁啊。」 我一边翻出他给女儿的信,一边笑道:「我让我老婆发信前,把它复印一份,将来真有机会,我亲手交给你女儿,可以复印吗?」 「想得好,就复印……不是我不相信我老婆,我只是隐约担心……将来你见到我女儿,一定不要说我在这里变得有多消沉多混帐的事,我想让她只记得我的好。」 我看信的时候,舒和对常博说:「还有点事,求你。」 「说啊,那么扭捏。」常博道。 「我不好意思麻烦麦麦了。你女朋友在市里,单位离我们家又近,想来想去,还是託付你方便。」 「只要我能办的。」常博说。 舒和说:「下个月的今天,正好是我老婆生日,每年我都送花给他,今年……」 「你想让我女朋友给你老婆送花?」 「不用亲自去,跟花店订购就可以了,我给你地址,你写信告诉你女朋友,麦麦出去的时候一块儿帮寄出去就行了。」 「这好办,我女朋友特有爱心,一听这事儿,准感动,倍儿积极。」 舒和说:「回头在我帐上转给你500块钱,你告诉你女朋友就照这个数买,下月也不用给你送钱来了。」 侯爷在旁边听见就感慨地说:「还是你们读书人有情有义,不过你不成心勾搭人家心思嘛。」金鱼眼那帮人问什么事,侯爷说了,大家都例外地没有糟践舒和,一致认为他够拽。 舒和说:「我是真心的,快死的人了,我还跟自己老婆玩什么水漂儿?」 男儿情怀续篇 舒和写给女儿的信很厚,为了节省纸张,字写得很小,看着有些费劲。舒和说那个案子,他在信里写的才是真的,我没搭话,真假对我的意义不大。 「亲爱的女儿: 「我最亲爱的女儿,首先祝你生日快乐,你16岁了,长成大姑娘了,一定像你妈妈一样漂亮,又聪明,又懂事,对不对?你是否相信,这个在遥远之乡祝福你的人,正是已经永远离开你的爸爸。不知道你想不想爸爸,还记得爸爸的样子吗? 「女儿,你一直都是我的骄傲,在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依旧在为你自豪着。我不能留给你什么遗产,只能留给你一些文字,告诉你曾经有一个怎样的父亲,尽管并不完美,但他毕竟是你的生身之父,由于是在看守所的铺板上写的,所以字迹显得又小又丑。好好练字吧,别学我,你看你妈妈的字多漂亮。 第88页 「首先,我不想迴避自己的污点,我必须把我触动法网的经过告诉你,这也是我最难启齿的,但我说过要给你一个真实的爸爸,所以我和你都来勇敢地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好吗?勇敢的女儿。 「本来我就职于德国xx(中国)有限公司,担任市场部经理,收入颇丰,可是我并未满足,利用自己掌管公司gg权的便利收取回扣,对方是我原来的一个好朋友叫蔡京,他当时没有工作,我就帮他开办了一个gg公司,并将业务给他做,我对他非常好,安排他去欧洲旅行,可他几次在生意上欺骗我,气愤之下,我跟他断绝了合作。他失去了收入来源,恼羞成怒,就向东二区分局经济科举报了我,于是我第一次被捕。到了分局看守所,我开始装疯,在你妈妈的帮助下,我骗过了精神病专家,被鑑定有病,住进了安康医院,躲过了第一场劫难。这个过程说起来简单,实际操作起来非常复杂,我受的苦是难以想像的,在医院里我就发誓一定要让蔡京付出代价,以我当时的想法,忘恩负义可以原谅,恩将仇报绝对不能放过。 「回家以后,我就开始寻找机会。恰在此时,通过姓周的朋友,我认识了陈兆一,她是唿和浩特人,开了家软体开发公司。老周安排我认识她的初衷是拿我当挡箭牌,因为不擅经营,周欠了陈80万元,而陈的钱也有一部分是从海南借来的高利贷,周还不上了,就藉口说当初为了从东二分局解救我全花了(事实上周不仅没有为我花过一分钱,在我被羁押期间还向你妈妈借了10万元)。作为朋友,我就帮他背上了这个黑锅。 「后来在与陈的交往过程中,我们达成了一个协议,我帮她想办法堵住80万的窟窿,她让她在内蒙的弟弟去报復蔡京。于是我就策划了一起w市首例利用电脑作案的金融票据诈骗案,当时w市的报纸报导了好几次。除了我俩协议的原因外,在很大程度上《偷天大盗》那部美国电影给了我很大启发,寻找刺激、比拼智商的冲动鼓励着我。案子本身没有什么出奇,你也别相信任何谣传,我讲的才是真的。 「亲爱的女儿,我很抱歉由于自己的一错再错毁了咱们幸福的家,如果我还活着,我保证一定让你上最好的学校,受最好的教育,我知道自己完全有能力做到。我本来真的打算在你上中学的时候送你出国,别的孩子有的,你一定要有,别的孩子没有的,你也要有,我要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这不仅仅是我的梦想,也是你妈妈的梦想。 「我可以负责地讲,我和你妈妈是我认识的夫妻中最恩爱的一对,偶有拌嘴也是因为我太宠你,你妈妈不高兴,担心我宠坏你。记得有一次,一大桌的菜你硬是一口不吃,你妈的意见是饿你一顿,我却不忍心,问你想吃什么,你说想吃麦当劳,那时候咱家还没买轿车,我就骑车为你去买,跑了好远的路。那是那年最冷的一天,街上几乎没有人,但看到你吃汉堡的样子时,我很开心。虽然我受过高等教育,深知溺爱的后果,但我却不忍心看你受一点委屈。 「我也必须承认,你也给我带来了无穷的欢乐。无论是在大连机场,你趁着一个女高中生抱着你的机会扯开人家的t恤,往里窥看的坏样子,还是在乡村公园你给我讲小公鸡的故事时的认真劲儿;无论是你在幼儿园里当指挥时的煞有介事,还是你在同我们外出旅行时的撒娇淘气,都让我深深体验了一个当父亲的乐趣。我的遗憾就是同你在一起的时间太少太少了,如果时光真的可以倒流,我一定会拿出更多的时间来陪你,我相信从你身上我也会学到很多很多东西,是成人世界里没有的东西。 「女儿,我想告诉你,你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她漂亮、温柔、善良,由于我的过错,她身心都受到了巨大伤害,而且她又是那么爱你,所以你要好好孝顺她、疼她,不论你怎样爱她都不会过分。 「将要说到对你的期望了,话真的好多。但又怕影响你自己的选择,所以爸爸的话仅供你参考。 「你可以选择你喜欢的专业去学习,对于一个女生而言,我以为医学、法律、经济、生物工程、新闻都是不错的科目,我很难想像你现在所处的时代会是什么样子,但有一点是确定的:知识可以改变命运。过去念完大学、硕士、博士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受用一辈子,但现在恐怕不行了,知识更新得太快,所以你必须不断补充自己。终身教育是21世纪的热点话题,女儿,好好读书,这对你至关重要,它不仅和职业、收入、生活品质息息相关,更重要的是它会决定你的生活状态,一个愚昧无知的人是连上帝都鄙弃的。 「另外,我希望你认真吸取我的教训,并不是所有错误都能被原谅的,也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重新来过。在看守所的日子里,我有太多的时间反思,我发现自己过去的很多想法都不正确,比如回扣吧,我觉得别人都拿,为什么我不能拿?即使我洁身自好,别人也照样走自己的路,整个社会都是这个样子。其实现在看来,这种认知是荒唐的,对于一个基督徒来说,这更是不能容忍的(你的父亲是一个非常不合格的信徒)。你一定不要重蹈我的覆辙(不是说犯罪),而是从根本上做一个身心健康的人:老老实实做事,清清白白为人。 「好女儿,我无从想像你会找到一个怎样的男生做你的伴侣,但有一点不要忘记,上帝是按自己的形象造人,因此每个人身上都有上帝的影子,去爱你能爱的所有人,何况是你的另一半。人这一生非常短暂,当你找到自己的那一半时,人生已经开始了很久,所以剩下的时间就尽可能地去爱吧,上帝没留给你多余的时间去恨、去嫉妒、去伤害…… 第89页 「最后,我的宝贝女儿,我将自己喜欢的一首英文诗留给你,是美国诗人robert frost的作品,希望你能读懂(英文好,重要)。由于时间太长了,有的地方可能不很正确,你能找出错误来吗? stopping by the woods of a snowyevening whose woods these are i think i know. his house is in the vige though he will not see me stopping here to watch his woods fill up with snow. my little horse must think it queer to stop without afarmhouse near between the woods and frozenke the darkest evening of the year. he give his harness bells a shake to ask ifthere is some mistake the only other sound’s the sweep the easy wind and downy ke. the woods are lovely,dark and deep but i have my promise to keep,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leep,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leep. 「宝贝女儿,我走了,我很抱歉,给你留下一段不光彩的歷史,你可能要面对许多同龄人无法也不用去面对的困难,但愿你能坚强并乐观地接受挑战,当你感到孤独时,你就默默地讲给爸爸听,爸爸的灵魂一定会倾听到你的诉说,我的爱不会离开你半步,谁也不能欺骗你,我发誓,欺辱你和妈妈的人必会被上帝诅咒。 「我走了,带着太多的遗憾,我再也不能被你一声声『懒猪起床』的天使般的声音所唤醒,我再也不能和你一同游泳、打小篮球,我再也不能带你去『华夏未来』……不过没有关系,我是幸运的,因为我曾和你一起分享快乐,我更是会每时每刻都在上帝面前为你们祈祷,祝你每天都健康,每天都开心,直到永远!爱你的爸爸。」 最后。 我的目光停留在最后这张信笺上,长久地沉默着。 …… 尘埃落定 舒和厚厚的一摞信,压得我心重。 我再没心思跟他讨论他的案子,版本太多了,不知道哪是猫腻,事实已经不可能还原,追究已经没有意义,我宁愿相信这最后的一个版本。本来这世界上的事情,包括当事者自己在内,又有多少未被篡改的真相? 而且我现在也有些相信他「不自由、毋宁死」的决心了,以前还偶尔当作玩笑。心里想着,不觉郁闷,当时无话。舒和看我默默把信逐一塞进信封,也只说了句:「拜託了。」 其时,天色已经渐晚,外面的雨似乎还在绵密地喷涂着,号房里的灯光显得尤其昏黄起来,像这里的人一样没有生气。 常博的信也写好,给金鱼眼审阅过,交我一併收起。 刘金钟望着外面,有些怅惘:「这样的天气,是走链儿的好日子。」 侯爷笑道:「那棵死不了还活着,咱们谁也死不了。」 我的目光不由望向窗台上的塑料小盆,那棵死不了被高高供在那里,在下面只看见几片嫩绿的叶尖和一抹花瓣的边沿,表明它真的没有死,正在昏暗的牢房里,心向着梦里阳光,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生命。我的心柔软地被感动了一下,有些诗意踊跃着,几乎泛滥出来。 金鱼眼嚷嚷:「小不点,今天浇水了吗,要是把花干死了,我拿你小逼的偿命!」「浇了浇了,我忘了自己姓嘛也忘不了伺候它呀,它就是我奶奶!」小不点紧着表白。 乐乐说:「我现在就沖这死不了活着呢,它给了我生活的勇气。」 「拽吧你就,一会儿把板牙酸掉俩你就不拽了。」豹崽歪着脖子批评乐乐。 豹崽捧着铐子,提着镣子,在地上熘狗似的转了两遭,似乎思考着什么对策,突然就问金鱼眼:「没听庞管念叨吧,我们这拨什么时候走?」 金鱼眼用虚伪的关怀加责怪的语气说:「咳,你净瞎琢磨,有用吗?你这不还上着诉呢嘛!就是真挂定了,也学学侯爷跟刘金钟。」 豹崽脸色刷新了一下,冷笑道:「无所谓,就是问问,踏实。」 舒和提高了一下嗓音:「我看这拨可能得赶『十一』了,你说呢金哥?」 「用不了,这几个月也该攒几十号人了。」金鱼眼说。 后面的日子过得真慢,仿佛往嗓子眼里吞棉花团似的费劲,我不断想像着接判决后,一旦无罪释放或者判缓儿,春风得意马蹄疾地往家跑,该给家里怎样一个惊喜呢?接连几天,一直陶醉得一相情愿。 中间有一天,出了个小插曲,姦淫幼女的那个花什么先下了判决,死缓二。 「奸幼」受了病似的一个劲叨咕:「我还以为得枪毙呢……死不了了,死不了了。」 那天晚上我半夜做噩梦给吓醒了,在板底下睁眼愣神,突然听到值班的坐我脑袋前面小声嘀咕,是刁抢劫和姦幼的。 隐隐约约听奸幼的说:「我不想干了,也没死刑,一闹腾,弄不好就没命了。」 「你猪头啊,死缓跟枪毙有啥区别,还不如枪毙呢。」刁抢劫道。 「小点声,小点声。」奸幼的说,好像很担心。 刁抢劫威胁道:「告诉你吧,别放着好日子不过,现在想打退堂鼓啊,晚啦。」 「我也不掺和了,到时候就装睡觉还不行?」 「你再想想吧,回头跟豹崽说去。」 奸幼的哀求道:「刁哥,我这不是先让你帮我拿个主意嘛。」 第90页 「要我说,就一块儿干。」 「心里没根呀……好死不如赖活着。要判了死刑,我保准儿……」 「行了,回头再说吧,该换班了。」刁抢劫说着,起身到前面铺板下的脑袋前:「换班啦,换班啦嗨。」 那边嘟嘟囔囔起来两个,奸幼和抢劫的都迫不及待地钻进铺底,我合上了眼,做假寐状,一边琢磨来琢磨去想刚才听到的只言片语,总觉得不老对劲,后来迷迷煳煳又着了。 8月的最后一天上午,号筒里喊了声「施展」,我立刻蹦了起来:「下判决啦!」 我心里怦怦跳着,竖起耳朵听,一直都没听到趟链儿的声音,我回头说:「没挂,无期了。」 「你就等放吧。」常博笑着说。 「麦麦!」来开门的是胡管。 「接判决。」胡管话一出口,我心就凉了,一般无罪或判缓刑的,都直接到号里来放人,直接就从外面办手续开路了,看来我可能要没戏。 出门就看见隔离栏边上的小桌子前,坐了俩工作人员,面熟,想起来是那天的两个审判员。我跟在胡老头儿后面,来到法官面前。 确定了身份后,一个法官把判决递给我:「三年啊。」 「哦。」我有些麻木地接过来,觉得怎么那么沉重,期望太高真不是好事。 「上诉吗?」 「上。」我顺嘴就说。 另一个法官一边递给我一张纸一边说:「你这三年,按第二款判的,3到10那款,三年已经是最低的,上诉只能往无罪上打。在这里签个字吧。」一看,那是一个接收判决意见书,我拿起笔,让笔尖停顿在「是否要求上诉」的问号后面,脑子突然清醒了一下:「施展无期是吧……他上诉吗?」 「不上诉。」 「不上了,我也不上诉了。」施展跟我有约在先,说他要不判死刑,就不上诉了,别再节外生枝。 我把签名写得龙飞凤舞,有点半梦半醒的意境。 癞蛤蟆上脚面 舒和听说我给判了3个,有点意外,我说放心吧,信照样给你带出去。他说倒不是那意思,我是觉得你编的那个还钱的藉口很硬的。 金鱼眼满足地说:「我一直就觉得这事没根吧?」 常博说:「真不上诉了?成『非法集资』就惨了,拿他一条命,赌我3年刑期?不玩那个惊险啦。」 侯爷看着我的判决书说:「那个施展最后也不是按合同诈骗判的呀?又改一般诈骗啦。」 我抖着判决说:「这上面根本没提我跟律师的辩护,没提还钱那茬。」 「人家经风见浪多啦,你红口白牙一翻供,就信了你?那我们全出去了。」金鱼眼坚决维护公检法的光辉形象。 我对舒和笑道:「我对中国这法律还真有点信心了。我认罪伏法,虚心改造。」 金鱼眼跟我装老大哥:「哎——麦麦你这么想就对啦,反正已经判了,脑子转不过个儿来也是判了,左右抹不去了,还给自己找腻歪干吗……你看我天天多乐观,将来不就一无期吗。」金鱼眼上个礼拜开的庭,我们也没人细问他,但都知道他有一个检举立功的情节,估计能给点照顾。 正聊着,听号筒里有动静,大家都息了声。听对面门响,大概又来新人了,金鱼眼直起身,从铺上爬过去,扒着探视孔往外偷窥,怏怏地又缩回头来:「没看见,进去了。」 「除了杨誉赢,咱屋有好长时间没进人了。」小不点说。 「还他妈嫌屋里不挤是吗?」金鱼眼卷了他一句。 「没新人没乐子呀。」小不点惆怅地说。 「操,想找乐子是吗?你要不怕,我动员大伙从你身上找,一天不找出500多『乐子』来,将来你那刑期给我加上!」金鱼眼说完,小不点一个劲告饶。 恍惚听见有谁喊「6号」、「6号」,金鱼眼一摆手:「静静。」然后就听见对面压着嗓门喊:「6号?」 「谁呀?二子是吧?我金国光,嘛事?」金鱼眼把嘴凑探视孔轻声问。 「就找你啊,认识一叫猴七的吗?」 从身后,感觉金鱼眼愣了一下。 「……认识啊,咋啦?」金鱼眼的声音犹豫并且谨慎。 对面立刻传来一声暴叫:「金国光我操你家活祖宗!你是你亲爹做出来的吗?我操你那婊子妈的!」 金鱼眼脸色很难看,悄没声坐下来,嘆口气。豹崽问:「那谁呀?这么摇!」 金鱼眼说:「咳,原来我管片儿里的,一傻逼,神经病!甭理他。」 「姓金的傻逼,你为了活命把我们哥儿几个给点进来啦,打我上市局那天就憋着劲找你呢!」 我们都看金鱼眼,金鱼眼的脑袋成了劣质显示器,大驴脸一忽刷一下屏,一忽一颜色,那个不自在又窝心的感觉就甭提啦。 胡管走过来对金鱼眼道:「甭跟他接茬啊,你做得对,谁不争取立功减刑呀?他是恶有恶报!」金鱼眼应承着:「谢谢胡大爷谢谢胡大爷,我不跟他一般见识,咱这点觉悟能没有?」 没过半个小时,就给猴七又换了个号儿,调到靠值班岗那头去了。 丰富小心翼翼地安慰金鱼眼:「金哥你别跟那野驴生气啦,整个一牲口蛋子。」 「以后谁也别提这茬啦?真他妈癞蛤蟆上脚面,不疼不痒它噁心人。」金鱼眼气哼哼地说。 第91页 辛酸的温暖 庞管来号里打了照面,问了一下我的情况,说:「不上诉的话,等法院的裁定下来,你们就可以下队了,顶多十来天吧……要不要在这里接见?」我赶紧说:「要啊,我正想找您申请呢。」庞管笑道:「没那么麻烦,还申请什么。咱按规定办,案子一结,就能接见了……你把你家里电话写给我。」 我赶紧跟金鱼眼要纸笔,写了个号码。 庞管拿走了我家里的电话号码。不一会儿就回来通知我:「4号,4号接见啊,前面都排满了,餐厅放不下。你老婆接的电话。」 我激动地沖庞管的背影致谢。 好啊,再有三天,就能见到家人了,掐指一算,已经进来10个半月啦。三百个日日夜夜,我终于熬了过来,我的家人,是怎样把那一分一秒挨过来的?还有我的小女儿,我在囚牢里时,才降生到世上的小女儿,也可以和爸爸见面啦。 舒和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你可以见到你的女儿了。」 「是啊。」我幸福地笑着,看到他的目光有些忧郁,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刘金钟问:「你闺女多大啦?」 「我进来整一个月生的,快十个月了。」我说着,就想啊:十个月的女孩,该是什么样子?会不会走啊,会不会叫爸爸? 「麦麦,头一回见面,给你闺女带点好玩的吧,瓜子儿不饱是人心。」刘金钟从兜里掏出一把锡纸叠的戒指,从里面挑了一个金色的,向我递过来:「金疙子,还镶钻的呢。」 我接到手里一看,戒指面上真的有一粒用银纸搓的小钻石,那样巧妙地嵌在戒面上,有玲珑的感觉,想不到粗糙的刘金钟这样手巧,我不由想起拿西红柿削玫瑰花的大臭来,很久没有人提这个名字了。 看过,我笑着把戒指还给他:「这是你上路用的,我不能夺人之美。」 乐乐在一边叫道:「你那死人玩意儿别给人家小孩啊,多他妈晦气啊!」 刘金钟本来硬要塞给我,说他就是喜欢小孩,我能见孩子了他替我高兴,才想意思意思。听乐乐一说,脸色一阴,就变了口气说:「是啊,是啊,给小孩子不吉利。」 我本来没多想,看他这样,赶紧一把抓回那个小工艺品,笑道:「我是担心你后悔。」刘金钟脸上笑起红润来,搓着手道:「怎么会?」 我把那枚戒指小心地装进裤兜里,一边说:「老刘,谢谢啦,我女儿一定会喜欢的。」 「客气啥,一个够不够?我有很多的,还可以再叠。」 我忙说够了够了,心里已经有些不自觉的感动,在这些人中间,这样的感觉陌生很久了。 接下来的两天,我生活在囚徒的梦幻里,想像着一股可以融化我心的亲情,正慢慢地席捲而来,迫近我的麻木和孤苦。周围的一切似乎突然变得遥远,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没有和家人朋友在一起,为什么没有和女儿一起游戏? 我常常穿过那棵死不了的花瓣,放牧目光到窗外高远的天空里,想像女儿灿烂如莲的笑靥就开放在那里,正向我飘来,如美丽的天使。「我的女儿是天使哦。」我这样想着,就对舒和和常博说了出来。 「是啊,我们的女儿都是天使,是上帝的宠爱。」舒和沉吟着,眼睛也随我望着窗外,我知道我又触动他的心事了,而我不需要道歉。 我们突然都成了诗人,仿佛忘却了身在囹圄,仿佛忘记了周围那些垃圾,也暂时不能容忍别人把自己等同于垃圾了。 「这天老这么热,也不来点雨?」小不点举个塑料杯,过来给死不了加水,我怅然地把目光收回来,仰头靠在墙上,希望时间快一些流逝。 接见的头天晚上,毫无睡意,在地铺上辗转难眠。后半夜听到谁在水泥池子上磨东西的声音,很讨厌。 转天很早就爬起来,好好洗了把脸,挑了套干净的衣服穿好,专门选了一件长裤,为了方便在身上藏几个人的家信。收拾得差不多了,舒和也起来了,跪伏在铺上祈祷。 好像等了很久,起床铃才暴躁地响起来,大家扑腾着,咒骂着,伸着经典的懒腰,纷纷起了床。 「闹心吧,起那么早?」金鱼眼说我。 我说可不。 「剪剪鬍子吧,别让老婆看了伤心。」金鱼眼这话倒说得诚恳。 我摸一把扎手的下巴,还真没在意,鬍子已经老长了,又是连腮,看上去一定很落魄。心里不觉别扭。 「怎么弄啊,又没有推子,拔是不敢拔啊,太多了。」我们平常剪鬍鬚,都用剃头的推子 ,一般每个月只有一次机会。鬍子少的,就自己拔,连解腻歪消磨时间,有几位师傅把自己的下巴收拾得干干净净,跟太监似的。 金鱼眼说:「你甭管了,等庞管上班,我给你要推子。」 「行吗?」除了死刑犯走链儿前,可以随时破例把推子进号儿,其他时候还真困难。 「操,这点面子他再不给我?也就是你麦麦,撂别人我还不舍那个脸呢。」 我连说谢谢,没有虚夸的意思。金鱼眼能够这样说,也让我感到意外,并有些感动了,可能平时我给他的印象真的还不错吧,如果他知道我和舒和他们在背后怎样鄙夷他,如果他知道我在心里把他看成什么,他会怎样? 第92页 8点以后,庞管真的没有拂金鱼眼的面子,拿了推子来,在门口看着小不点给我修理好贼生乱长的鬍子,当场把推子拿走了。临走告诉我:「别闹心啊,10点才让进人呢。」 「还有不到俩小时,你踏实等着吧。」金鱼眼说。 刘金钟在那里突然哑着嗓子小声唱起来:「找点空闲,找点时间,领着孩子,常回家看看……」跑调跑到太平洋去了。 「妈妈准备了一些唠叨,爸爸准备了一桌好饭……」小不点一边洗着手,一边在池子边上跟着哼哼起来。 金鱼眼厌烦地叫道:「瞎逼咧咧啥,烦不烦?回家回家,回你姥姥家!」 丰富幸灾乐祸地「嘿嘿」笑起来,当即让豹崽给喊「关」了。我看刘金钟还在那里有节奏地晃荡着脑袋,估计还在心里默唱着。 沉默了十几秒钟,侯爷坐在墙边,突然亮了一嗓子:「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团团圆圆。」 几个人嘎嘎笑起来。 金鱼眼斜了侯爷一眼,没吱声。 穿好黄坎肩,这次没有选号码,只找了件比较干净的。当着大家的面,我把几个人的信塞进裤裆,小腿上还绑了两封,心里还是有些紧张,担心给搜出来取消接见,那样家里会怎么想? 金鱼眼安慰我说:「一般不搜身,看人,庞管估计不会搜你,顶多好歹摸摸,没事,以前那么多人都没出过事儿。」豹崽笑着说:「你别黑嘴了,本来没事,别再给念叨出事来。」 其实我倒不担心别的,其他人的信我都看了,不过报平安和叙亲情一类,只有金鱼眼的信是封好的,不知写些什么,弄得我心里没根,他就是审查官,他自己审查自己。「监督机制太不健全啦」,我暗自感慨。 终于听到外面叫我的名字,值班管教过来开了门,我抄起早准备好的大塑料盆,沖了出去,豹崽在后面笑道:「哥们儿稳当住啦。」 一眼看到施展已经站在栅栏门边,正拿一空盆,沖我这边乐呢。不赖,俩人凑一天了。旁边还有一个,也拿着盆,看来也是去接见的。 到跟前,施展笑道:「我听庞管念叨了,说你也是今天。」接了判决,犯人见面说话也随便多了,看守所的管教不怎么过问,马上就不归他们管了。 「齐了吧,走吧。」庞管亲自带队,根本没提搜身的事儿。 往楼下走着,施展给我介绍旁边那个犯人:「四哥,跟我一号儿,也是无期,将来我们得一块留一监。」 「四哥」说:「常听施展念叨你,够意思啊,难得。」 「都是哥们儿,能有别的话吗。」我也给自己拔高。 庞管回头笑道:「我看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比那些流氓还流氓,现在流氓都不讲义气了,不是原来的江湖啦。」 我们都奉承地跟着笑。 施展问:「庞管,一会儿能把我们两家的桌子并一块儿吗?」 「行,只要餐厅倒腾得开,得看人家安排,我也就给你们搭个话。」 出了楼口,阳光一晃,我不自觉地闭了一下眼,用了两秒钟适应一下。 沿着楼边的铁网子走,接见室的餐厅直对着辰字楼的楼口。不到30米的距离。一路走,一路莫名地激动。 在接见室门口登记完毕,按管教吩咐,把小黑板上自己的名字划掉,算是报了到。 「进去吧。」值勤的管教说。 跨前两步,一转身,就进了大餐厅,其实就是一大食堂,摆了不少简易的大方桌和条凳。里面乱闹闹的,犯人的家属都已经在座,我一进去,就拿眼乱扫,还是我的家人先看到我,他们一定一直盯着这个唯一的出入口。 我弟弟和我老婆离座迎了过来,我老婆怀里抱着个孩子,当然是我女儿啦。 我和弟弟拥抱了一下,他就哭了,我老婆也眼圈红红的。女儿在那里四处张望着,根本没掸我。我上去小心地摸了一下她的脸蛋儿,感觉暖暖的,心里被一只小手轻轻搔痒了一下。 「像你吧。」琳婧说。我说能不像嘛。 施展的家人也拥上来,还来了几个朋友。 庞管赶紧招唿我们:「麦麦你们快点都坐下,这不乱套了吗?」 「挨边的三张桌子,你们拼一块儿吧。你们这一共多少人啊?」看来这位是接见室管事的。 「……连他们俩一共15个。」数了数,有人报数。 「6个人一桌的标准啊,你们这是三桌的人数,1200块钱,谁去先把帐结了?」管事的说。 「不贵不贵,以前想花这钱还花不出去呢。」施展的妹夫边说边去付帐。我父亲紧着也跟了过去,父亲的背更驮了,走路都有些要往前沖的样子。 乱了一会儿,我们都坐下来,凳子很硬,顺手脱了坎肩垫上,刚坐下,一个巡查的警察就告诉我赶紧穿上:「回头分不出谁是犯人谁是家属啦。」 「看脑袋不就是准儿吗。」施展答道。他妈妈赶紧拉了一下他胳膊,嫌他跟警察叔叔耍贫嘴,老太太胆小,让他惹的祸给吓出后遗症来了。 我老婆和我妈都关心了一通我的屁股,很心疼,我说:「警察对我们挺好的,在里面什么罪也受不着。」 我妈眼泪汪汪地说:「就担心你在里面受罪,从小没吃过苦。」我笑道:「别听外面瞎传,里面好着呢。」我妈给弄笑了:「再好也没有家好呀,你还爱上这儿了?」 第93页 虽然桌子凑一堆了,也就显一声势浩大,其实两家人,还是各聊各的,我问我弟弟怎么没带孩子来,他说:「小傢伙不知道你干啥去了,我们都骗他说你出国留学了,回来给他买好多好东西,他天天念叨你,问我们:大大怎么还不回来,外国的好东西什么样啊?」 我笑起来,有些心酸,突然想起刘金钟的戒指,赶紧掏出来,逗我的女儿:「彤彤,彤彤。」琳婧意外地说:「挺好看啊,你叠的?」我告诉她这戒指的由来后,我妈妈立刻一把给抢过去,远远扔了:「拿这么丧气的东西哄孩子!」 女儿嘴一歪,哭了起来,琳婧和我妈赶紧哄她,我妈一边嘟囔:「早说不能带小孩子进这种地方,都不听我的。」琳婧委屈地说:「不是想让麦麦看看嘛。」 说着,菜上来了。送菜的都穿着黄坎肩,是留在所里服刑的「小刑期」。 施展招唿大家吃着聊,一边说:「好歹吃点就成,回头还得给号里的弟兄们带回点去。」施展妈说:「谁吃得下,直接打包算了,给他们带回去,犯法的孩子可恨,也真是可怜啊。」施展笑道:「妈,还孩子呢,我们号关一老头儿,都七十八了,比您岁数还大。」他老妈立刻骂他:「你个没良心的,还有心道岔跟我开玩笑呢,当初一家多操心?你个小兔崽子,把我弄进医院躺了半个多月,差点缓不上来这口气。」说着,就有些哽咽,施展赶紧安慰她。 施展的妹夫说:「可不是嘛,当初都以为大哥得判死刑,这下好了,活着就是盼头。」施展小心地说:「妈,我也没给家里留什么……」「老施家怎么出你这样一个?」施老太太气愤起来。 施展嘆口气,沉默了。 我妈倒爽快起来,安慰施家二老:「嗨,孩子犯了这个事,就让他蹲几年长长教训,也未必不是好事儿。麦麦肯帮施展,也是他们的情分,犯法单说犯法的。」我说对,你们就只当我们当兵去了。琳婧打趣我说:「还得给你们戴大红花是吧。」大家一笑,气氛又轻松下来。 我开始逗女儿,琳婧炫耀地说:「你看,已经长牙了。」我把女儿抱过来,女儿的俏俏的脸,女儿看我时迷惘的眼,还有可以整个握在我掌心里的嫩嫩的小手,女儿的柔软的,不知所措地拒绝着我的小手,不断搔痒着我的心。 她跟我很生分,已经会叫人,琳婧说连「爸爸」都会叫了,就是没地方实习去,哄了半天,女儿就是不放弃原则,只好奇地看着我的秃头笑,什么也不喊我。我又想起被妈妈扔掉的那个戒指,有些可惜。 整个过程,父亲没什么话,我一直是他的骄傲,直到我走进c县看守所那天。我知道我伤害了他的感情,却找不到可以安慰的话。 爸爸只告诉我,刚才和门口的一个老警察聊了几句,他说像我这样的,到劳改队也不会让干活,报简歷的时候就写自己是教师,劳改队里都有学校,弄好了可以分到教育科,很轻松,减刑还快。我说那我就写我以前是老师吧,早就背叛教育事业的事就不暴露了。 那一天似乎聊了很多,大家抢着说话,围绕着我们两个,题目也起得飞乱, 两个小时的接见时间,好像很快就到头儿了,拦也拦不住。值勤的一声吆喝,大家都依依不捨地站起来,我拥了琳婧和女儿一下,琳婧的眼睛立刻红了,我转过身,看到施展的老婆正在哭。 挨边儿的一桌,好像来的都是朋友,正在告别:「哥们儿,在里边好好混,别沉啦!」 「哥儿几个,在外边也多几个心眼,别跟我似的这么缺电,弄不弄就折进来。」 「保重吧。」 「大家保重,想着照顾我老娘。」 家属们都被安排坐下去,我们俩端着菜盆,夹在七八个「黄坎肩」里面,向外走去,到门口,都不由自主回过头去,看见亲人们都眼巴巴望着呢。喊一声:「保重啊。」一步跨出门去,眼睛早潮了。 第十二章(1) 恐怖倒记时 回了号儿,大家刚要午休,看我进来,又都支起了身子。仿佛凯旋的英雄,先跟大伙一块兴奋了一下,小不点开始抱着一摞饭盆儿,给弟兄们分菜。我把家里送进来的两只烧鸡(已经让管教检查过)放金鱼眼他们前面一只,另一只舒和我们那边留着受用。金鱼眼假惺惺推辞一下,就让丰富收拾起来了。 「好肥的鸡屁股。」丰富嬉皮笑脸地说。 「跟你嘴似的。」小不点一边分菜一边接茬。 刘金钟一边接过我挨个发的「社会烟儿」(里面不卖的牌子),一边笑问:「闺女喜欢那个戒指吗?」我眼皮没眨地说:「高兴着呢。」刘金钟就呵呵笑了好几下,我早想好了,不能告他实话,太伤自尊了。 丰富沖这边叫道:「麦麦你还真把戒指给孩子啦,那可是刘金钟给小鬼叠的。」 我说丰富你他妈别给我上窝心丸行不? 「信都带走了吧?」一个人问。我说给我老婆了,管教根本没搜,自己瞎紧张了一通。 「咱女儿怎么样?跟你近乎吗?」舒和坐起来问。一提女儿,我立刻来了精神,绘声绘色给他们描述了一回,说到女儿和我生分的样子,我郁闷起来:「等我出去,闺女都3岁了,都该懂事了吧,我这样的爹,会不会给她心理上造成幼年的阴影啊?」 第94页 「这小时候的伤害,最可怕,恐怕要用一辈子来化解。」舒和替我感伤着。 侯爷笑着安慰我:「小瞎孩子还没思想,啥也不懂,你记得你3岁以前的事啊?」 舒和不服输地较真儿:「侯爷这就错了,小时候的事,虽然忘记了细节,但那些感觉却留在潜意识里,非常深层的东西,有时候自己都不觉得,比清醒的思想更可怕。」 金鱼眼在那边骂道:「舒和瞧你那鸟德行,显你学问大?人家麦麦好好的接见回来,你添啥堵?」 豹崽倒替舒和说话了:「其实他是想到自己闺女啦。」 舒和没接茬,沉了脸干坐了一会儿,对我说:「来支烟吧。」 我看到常博一直阴着脸,满腹心事的样子,就问他怎么了,常博勉强笑道:「没事啊!」然后下意识看舒和一眼,我觉察到他们俩有猫腻瞒着我,当时隐约有些不爽,也没追问,只说了句「那我也歇会儿啦」就要往板底下出熘。 舒和叫了我一声:「睡得着吗,刚接见回来睡得着吗,跟我们聊会儿吧。」 最后,我们仨挤在铺脚,小声咬开了耳朵。其他人都躺下了,值班那俩也乐颠颠钻板底下了,舒和告诉他们我们仨不睡了,替他们看着。 「你们心里有事吧。」我还是忍不住问。舒和看一眼那些放倒的脑瓜,小声说:「还是那个事。」 「哪个呀?跟我还打哑谜?」 舒和用手做了个鱼跃的动作,声音放得更低了:「跑。」这回也不拽英文了。 我看着他没说话,常博在边上有些紧张地说:「这回玩儿真的了。」 舒和嚓嚓地咬我耳朵:「凑了12个,都是无期以上的……礼拜五动手,挑的小穆的班,他最好对付……他们让我一起跑。」7号,7号是礼拜五,还有三天时间。 「你答应了?」 「我先稳住他们啊,答应了。」 「其实你也真想那样。」我说完,看见舒和不置可否地一笑。 常博捅我一下:「咱危险啦。」 我看他时,舒和的嘴继续往我耳朵上贴:「乐乐说了,后半夜动手,那时间段警卫最松懈。先提前把号里值班的换成自己人,然后弄一装病的,急性阑尾一类,骗小穆开了门就动手抢钥匙,穆管当场就干掉,屋里有动静的,也干掉。」 舒和停了一下,看看铺上有没有谁支耳朵,然后说:「这次要搞大啦……先去几个人到管教室墙上拿号房和镣子的钥匙,顺便把监控室的那个制服,然后把号筒的门都打开,招唿大家一块跑,人越多越容易保护自己。」 「……说天书哪?」我倒不是怀疑舒和的话,我是觉得这太悬乎了。 「都红眼了。」舒和小声总结着。 我困惑地看着他,又看看一脸急迫的常博,心里乱七八糟没了准主意,最后我问舒和:「你啥意思吧?」 「……我是不想看你俩出事儿,到时候在下面眯着,装睡,千万别出来。」 隔了两秒钟,他又说:「我怎么都是一死,无所谓。」仿佛自言自语。 我说:「这根本没戏,谁的馊主意?」其实我心里明镜儿似的,除了豹崽和乐乐,还有谁? 「不行你们俩就举报,你们这刑期的,立功就放。」舒和悄悄建议道,常博刚要说话,我赶紧说:「举报个屁,到时候没人承认,不白给自己找麻烦?」 「傢伙都准备好了,一搜就搜出来。」舒和似乎在给我打气。 我还是摇了摇头,轻拍常博一下:「我们就装孙子眯着吧,又没我们事,谁爱跑谁跑,不过舒和你可得想清楚了。」常博迷惘地看着我,大概没明白我的意思。舒和坚决地说:「我想了好多天了,有跑的我就跟上。」 「那只能祝你好运了。」 常博忧心忡忡地提醒我:「咱不动换,弄不好也得加刑。」我说:「等他们出去了,咱俩招唿人抢救管教啊,万一鼓捣活一个,谁好意思加咱们?」 舒和嘁嘁笑了:「还是你脑子好。」 我看他一眼,心里琢磨道:「臭小子,跟我还玩儿脑力?唉,这种时候我可不把你当哥们儿了,万一你是来探我话的,我一想举报,你们一通气,还不把我先哈密了?到关键时刻,第一个要防备的就是朋友,今天算见识了。」 常博小心地问:「金呢,也跑吗?」 「没有他,没联络他,到时候没准儿先拿他开刀呢。」舒和望着金鱼眼的脑袋说。 我默默算了一下,这里面够资格跑的都有谁?豹崽、乐乐、舒和先算上,然后是侯爷、刘金钟、杨誉赢、刁、花、丰富,还有一个抢出租的,板下还有俩估计得挂的,还真给凑了12个,看来这事还真贴谱儿。 悬了。我想。 下午半天我们仨都不怎么说话,各怀心事。我再看豹崽他们这些人,怎么看怎么不正常,都鬼鬼祟祟的,不由想起疑邻偷斧的典故。可又不敢往好处想他们,宁信其有啊,毕竟自己的小命也被这些傢伙做了规划,不是闹着玩的。 还有三天时间,最早一拨下队的也要等下周一呢。看常博魂不守舍的样子,我担心自己看上去也那个倒霉样儿,就尽量泰然些,没话找话地跟侯爷探讨未来世界格局的发展方向,其实脑子很乱啊,说不紧张是吹牛。 晚上我跟一个无名小辈值二班,常博突然睁眼看我,我说咋没睡? 第95页 「睡不着。」常博说着,一撩床单起了身,我看见这小子连大裤衩都没脱,可能是担心中途有变吧,不敢大意。 常博蹲到茅坑上,我会意地坐在池子沿上,无名小辈在门口聚精会神地学习武侠小说呢。 「你咋想的?」常博小声问。 「没咋想,想不出辙来。」 「咱往上捅吧。」常博拿手朝楼板一指。 「戏不大,没机会出去呀,愣找藉口也不行,金那关就过不了。」不论什么事,只有号长解决不了的,才能找管教,而且还必须得经过号长批准。 「……你就说找庞管,要求留所里,不下队。」 我苦恼地说:「戏不大,得看机会了,先看看形势吧,最后一天再说。」其实我脑子一直没闲着,利弊早权衡了几个来回,如果能找到他们密谋越狱的铁证,举报成功的话,肯定是立功开路了。不举报,看着他们跑,看着他们把文文气气的穆管弄死在面前,这坚决不行!跳出来跟他们拼吧,哥们儿虽然有点三脚猫的功夫,面对一群红眼狼,也难逃一死;估计到时候我要钻板里边眯起来,谁也没心情放着大门不奔,爬进来跟我没完,可那样我又有点太孙子了……想来想去,一个准主意没逮着。」 常博看我不吐口儿,赖茅坑上不起来,愁眉苦脸地跟自己较劲。 我说:「我这思想斗争也挺激烈,绝不能叫他们得逞。也别净指望我呀,你就不会找个藉口出去?」我想若能鼓动他去举报,是最好的结果,既把事摆平了,又保护了自己的名节。 常博说:「我没藉口啊。」突然给我一眼色,收了声,原来乐乐起来了。 「操,快点啊。」乐乐光着屁股过来排队。 「拉屎的不急吃屎的急了,常博,稳当住了。」我一语双关地笑道,起身离开。后背挨了乐乐一巴掌:「该走该走了拿我涮嘴皮子?」 常博一提裤衩站起来:「济你先。」 看乐乐在茅坑上排泄着,我勐想起前些天看他在池里磨东西的事,脑子一转,估计出他可能在磨牙刷把儿,磨好的牙刷,一头用布缠好,就是很厉害的一塑料匕首啊。狗娘养的。 转天上午,舒和又诡秘地给我们施加压力:「还有两天时间,想好了没?」 常博无助地看我。我说:「还想什么,我那天反正装死啦。」 舒和用那样一种似乎失望似乎无奈还似乎什么的目光看着我,没说话。我心说:「从现在开始,谈到这个事,跟你算没有实话了。」 晚上怎么也睡不踏实,看杨誉赢和花奸幼左右把我夹在中间,感觉就像已经落在虎口里,汗毛眼直冒凉气儿。他们要採取极端手段,半夜先一个个把我们勒死咋办?穷极生疯,我甚至开始合计偷偷把「小刑期」的十来个人串联起来,组织一个「自救小分队」,到时候要是他们真敢威胁我们小命儿,就豁出去了,抱团跟他们干,鹿死谁手还未必呢。再有就是希望里面蹦出一两个神经脆弱受不了刺激的,提前一咋唿,把他们的好事给搅黄。想想,可行性不是没有,危险系数也不低,要是这些傢伙早做了多手准备,处理证据再及时点,等管教来搜查时,屁也找不到,我们可就惨了。这么大的事,不是小猫小狗过家家呢。 迷迷煳煳一睁眼,天亮了,肯定还活着,恐怖感却没减少,心里毛毛的,早早就熘铺角坐了,拿本书装事。常博靠我身边,小声说:「这么下去也不是事儿啊。」 「要不咱给金写个条,让他看了条子别言声,说有大事,让他带咱们一块儿找庞?」过了一会儿,常博又压低声跟我说,有意背着舒和,还行,这傢伙的警惕性也开始提高了。 我说:「那傻子没城府,一看条子没准儿就咋唿了,最后弄咱一身骚。」 「那你说咋办?」常博有些急,好像我该对一切负责似的,我也感到自己太优柔了,前怕狼后怕虎的,没点丈夫气概。 我看到金鱼眼正拿眼扫我们,看来对我们在他眼皮底下嘀嘀咕咕不满了。我顺口提高了一下声音:「你都不会,我能会,我又不是外语系的。」 常博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有些嫌他弱智了,气急败坏地说:「俩单词不认得又不丢人,弄得跟特务接头似的干啥?」 常博终于回过点闷来,不自在地笑着。 「什么单词啊,我看看。」舒和把屁股往这边凑了凑。 「他问我『傻逼』怎么说。」我看着舒和乐。 「shit,英语骂人通用,没汉语那么繁琐,中国人想像力太丰富,还有哪个?」舒和还真有点毁人不倦的热情。 「『大傻逼』怎么说?不能说big shit吧。」我笑道。 舒和也笑了:「你们拿我找乐吧?」 常博我们继续干坐着想辙,我觉得熬到最后一天,不行就只有破釜沉舟,说什么也得安排我们俩当中的一个撞出去见管教。 突然外面喊常博的名字,值班管教过来提他。我和常博大出一口气,真是天不绝人啊。 常博欢天喜地地去了,我看到舒和的表情有些复杂。 一个小时后,常博回来,进门先急迫地跟金鱼眼汇报导:「见律师。」 「说你多大面儿了吗?」金鱼眼问。 「律师估计也就两三个吧,说态度好了,有可能还轻,不判的可能性很小。」常博喜形于色地回答,看他脸色,我心里已经有了八成根。 第96页 「没发烧吧,关你这么长时间能不判?还得赔你钱咋的?没罪也得鼓捣出点罪来呀,至少把羁押期这段日子给你判出来。」豹崽看外星人似的看着不好欢的常博。 常博收敛笑容,回我身边坐下,抓住我的手狠劲一握,踌躇满志地一笑:「成了。」 舒和凑前问了句:「成了?」 「成了。」常博把另一只手拍在舒和腿上。 我看到乐乐看我们的眼神很怪,看过,就凑豹崽边上去,扎脖子跟前嘀咕起来。豹崽瞄这边一眼,冷冷的感觉。 逃亡大曝光 常博在铺上坐了没十分钟,庞管就来了,先在探视孔往里瞄几眼,然后喊奸幼的那个出去,还顺嘴说了句「你们分局来人看你了」。 奸幼那位魂不守舍地去了。庞管有些愤怒地一拉门,咣地关严了。 小不点欢喜道:「奸幼肯定来飞案了,这回缓二算改挂啦。」 金鱼眼不屑地说:「这种人活着也是给好人添堵。」 豹崽和乐乐都不说话,神情肃穆。 常博小声告诉我:「肯定找奸幼核实去了。」奸幼这个突破口最好打开。 我们正和豹崽他们一样等得心焦,号筒里一通急躁的脚步声。 这边已经有人在开我们的门,头道锁一下,拍子门一开,立刻看见门口站了好几个管教,都板着铁脸,目光刀子似的往我们身上搜刮着。 庞管拉开铁栅门,喊道:「都出来!两手抱头,蹲墙边!」 金鱼眼一脸诧异地赶紧招唿我们:「下地下地!」 我们都忙着找鞋,有些乱套,最后杨誉赢光了一只脚就被拥进号筒。看见号筒那头,平常管教的值班位上,柱子似的戳了俩背枪的武警,虎视眈眈注视着这边。奸幼那个已经蹲在边上,上了背铐,估计是架不住管教的几句大话,先招了。我听旁边的豹崽把脚镣重重往地上一掼,绝望地骂了声:「操!」 我们依序在对面的墙根蹲好,双手抱头。然后听到身后传来掀动铺板的声音,被罩之类被嚓嚓地撕开,饭盆一类的被划拉到地上,愤怒地响成一片,中间还听到「咔」地一声,估计是那个还没来得及吃的西瓜给开了。 「回头看看,这枕包谁的?」管教喊。 我们回头,一个年轻管教手里拎个脏乎乎的蓝布枕包,沖我们晃了一下:「谁的?」 没人回答。 「没人认是吗?」 金鱼眼犹犹豫豫地说:「杨誉赢,这是不是杨誉赢的?」 「……是。」杨誉赢咬着牙说。 「是你的你不言声?!」拎枕包的年轻管教说。 「先给铐上再说!」胡管过去给杨誉赢上了背铐。 「先甭废话了。」庞管手里拿着一张名单,说:「我念一个,上一个,挨个问了再说。」 「赵乐乐!」 「到。」乐乐没精打采地答,然后被年轻管教抹胳膊给反铐了。 「丰富!」 「哎!」丰富有些神经质地应道。 「哎什么,铐上!」 「刘金钟!……这个挂好了,还有那谁,潘正侯,你们自己过去,那边蹲着,别扎好人堆里矇事!」庞管挑三拣四地继续念名字,最后把那12个都剔出去了,靠号筒门口蹲了一熘,除了仨挂链的,其余的都反背铐着。 舒和被戴上铐子的时候神情倦怠,庞管气气地说:「舒和怎么还有你?」 庞管喊道:「金国光!」 「啊!?」金鱼眼大惊失色地一回头,刚要说什么,庞管接着吩咐:「带其他人回号!收拾好了,都给我盘板学习!」 金鱼眼的脸色还没有復原,一惊一乍地跟我们喊:「快,快回号!」 一进号,我们都惊唿起来,翻江倒海啊,成重灾区了,没有下脚的地方。 小不点惶惑地问:「咋回事啊?」 「回家问你妈去!」金鱼眼吼道,同时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 我们紧着收拾屋子,所有枕包都被扯开,里面的衣服袜子都扔乱了,混成一片,我们大概把自己的东西归置了一下,其他找不到主的,就乱堆在一侧,草草地把地铺一打,上了铺板,表面上立刻利落许多,饭盆重新摞好,西瓜收拾到垃圾篓里,和我同班的无名小辈撅着屁股,三下五除二把地擦了一遍,金鱼眼也不要求质量了,草草招唿大伙上铺盘着。 走了12个人,也没显出地方松快来,现在板下的全浮出来了,一时竟有些不适应,好像很多人都是生面孔似的。 「哪挨哪呀?」金鱼眼迷惘地扫视了我们一圈。 我和常博对视一下,没有说话。 号筒里又传来脚步声,金鱼眼立刻坐好。一会儿庞管开了门,走进来,看着金鱼眼:「知道啥事吗?」 「不知道。」金鱼眼已经规规矩矩站起来,驯顺地望着庞管。 「越狱!那帮混蛋密谋越狱!不知道?你个号长怎么当的?」 「庞管……」金鱼眼委屈地嘟囔。 「跟我装什么大头蒜?你先给我好好想想,现在赵乐乐和豹崽那俩小子一口咬定是你指使的……」 还没等庞管说完,金鱼眼早急啦:「哎哟庞管,他们诬陷我呀,我……」 「闭嘴!我干管教这么多年,眼里也不糅沙子,你这把脸儿的,还没那个尿。呆会儿他们要不改口,还得提你!」 第97页 庞管一走,金鱼眼就破口大骂乐乐和豹崽不是东西:「我金国光平时把他们当人看,到节骨眼上害我呀!操他活妈的!」 大家都静默下来,听金鱼眼一个人胡卷,除了我和常博,其他人都被这消息惊呆了。 舒和的逻辑 企图越狱,当然没有好下场。所有参加的全都改换了大号的戒具。然后是大调动,密谋越狱的人都被拆分到别的号房里,各换一个人出来,补充到我们这里,又是给那些人分拣被搞乱的衣物,又是安排新人,乱腾了有大约一个钟点,才渐渐消停下来。 等我们重新在铺上盘好,才发现舒和没有来拿东西。他怎么了? 也不知道几点,舒和被庞管送回号来,松手松脚的,没上戒具,大家都很意外的样子。庞管也没多说什么,只对金鱼眼吩咐:「一会儿听广播,写个感想,让麦麦弄吧,你自己还要写一份汇报材料给我。」 舒和跟金鱼眼打了招唿,直接坐常博我俩边上来,金鱼眼怪怪地看他一眼,没说话。 庞管一直目送舒和坐好,才接着跟金鱼眼说:「号里一半是新人,你好好安排,别出乱子。再出点屁,我就撤你板下去,别说我不给谁谁面子!」我想庞管说的那个谁谁就是金鱼眼炫耀的那个朋友,跟庞管同学的那位吧。 金鱼眼犹豫着说:「庞管,有个事……」 「啥事?」 「您能不能再调动个人?」金鱼眼朝板上扫了一眼,目光有些虚。 「谁呀,这事能瞎要求的?你真傻假傻?」 金鱼眼为难地吭哧了半天,说:「我想单独跟你聊聊。」 「行啊,你不找我聊我还得找你呢,出了这么大事,你也有责任!」 「不是那事……」金鱼眼脸都憋红了。 庞管有些烦:「别的事回头再说,呆会儿还开会呢,今天叫那帮小子折腾的,我们全加了班!」说完,不容金鱼眼多嘴,转身走了。 新转来的一个大龅牙狠劲嘬了口烟,说:「金鱼眼,你也甭揪心,我吃不了你,干吗呀,弄得自己跟孙子似的。」哟,这位爷谁呀,跟金鱼眼认识,还这么讲话?看来是个茬子。我突然想:「是不是那天从对门调走的猴七啊?不会这么巧吧。」 金鱼眼一开口,就证实了我的想法:「七弟,咱俩还真有缘。」金鱼眼笑得勉强,嘴咧得烂柿子一般。 「哼,打我一进你这个门,你就没拿正眼看过我。老朋友了,一句话都不值你赏,一棵烟都不配抽你的?」猴七阴阳怪气地说着,隐约含着杀机。 金鱼眼连说「哪里哪里」,眼珠子贼转,满地给自己找台阶下。金鱼眼一边把整盒「三五」扔过去,一边说:「七弟,前面是哥哥一时煳涂,今天算给你先道个歉,咱尽释前嫌,有情后补啊!」 猴七把烟给他扔回去,冷笑道:「哼,你的东西我沾不起,嫌不嫌的我不管,有情后补是真的。打盆说盆,打罐说罐,金鱼眼你等着,等我抓机会把那个情给你补回来。」金鱼眼苦笑道:「行,七弟,你现在有些激动,咱先不谈这个,回头我跟你好好聊聊,聊透了就好了。」「行啊,我等着你。」猴七大咧咧地说。 金鱼眼松了口气,开始忙活手头的活。 他先让小不点给我拿纸笔:「咱俩现在就写吧。操,我招谁惹谁啦?」说着,眼睛瞟一下舒和,舒和迴避了。 我说:「感想是吧,这好弄,有十分钟就搞定了。」 我看了舒和、常博一眼,低头先写起「感想」来,无非是代表全号在押学员表达对害群之马的无比愤慨,倾诉一下强烈要求靠拢政府的迫切心情,并保证和越狱分子划清界限,与他们斗争。 收尾时,号筒里的广播喇叭刺啦刺啦地开始试声,然后宣布全体犯罪嫌疑人和留所服刑人员坐好,由教导员给大家开重要会议。 我把写好的东西先放脚边了。 在高音喇叭的掩护下,常博问舒和咋样。 舒和先说:「庞管说,这次常博肯定能报立功了。」 常博说:「要报得给麦麦也带上啊,如果我不去,他也会去,我开始就和庞管说了。」我笑道:「我才不在乎那个,我还想下队去体验生活呢,要不这个牢坐了一半也不过瘾啊。」常博继续表态,说一定要带上我。 我问舒和:「你怎么样?」 「我把前因后果都跟庞管说了,常博,好像你当时也提了:是我告诉你们的?」 常博点了一下头:「你是一个关键。」 舒和松了口气,继续说:「庞管问我:为啥不早举报,为啥不自己举报?我说我怕打草惊蛇啊。我也算是一个间接举报者,所以没我的事了。」 我笑笑:「挺好,挺好。」然后我郑重地嘱咐常博:「别把我再往这事里拉啦,我踏实下队,服我那两年挂零的残刑去。」 常博固执地说不行:「我不能一个人抢俩人的功。」 我赌气地说:「别这么说!如果没机会举报,我就等着跟他们玩儿到底啦,我跟他们拼命。」我当时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怎么想的了。 舒和把手放我腿上说:「谁要你的命也不行,我第一个护着,我早想了,不能让他们在里面杀人。」 常博说:「舒和,你说实话,原来是不是也想跑啊?」 第98页 「有过想法,反正是死,弄不好真撞出去了,还落个自由,我出去也不会像他们那样穷逃,我不发愁钱,有钱就有自由。」 我说:「舒和你够天真,当初施展还有钱呢,他回来后跟警察说:我早躲腻了,谢谢你们来抓我。」 舒和无奈地笑:「我就认一个理儿:死了比关着好,跑了比死了好。」 我无言以对,我又没被判无期,我没有资格批评或者开导他。 号筒里,喇叭在激昂地叫着:「……但是他们忽略了一点,我们绝大多数学员的觉悟还是很高的,他们不仅认识到自己犯了罪,甘心接受法律的审判和制裁,而且严格要求自己,绝不和死不悔改的落后分子同流合污。面对穷凶极恶的害群之马,他们果断地选择了靠拢政府的正确道路,勇敢地挺身而出,检举揭发,最终让他们罪恶的阴谋无地遁形,大白天下,等待他们的必将是法律的严惩!……」 金鱼眼敦促我:「麦麦,这段给它写『感想』里去。」 冤有头,债有主 开完了会,我把「感想」给了金鱼眼,金鱼眼先学习了一遍,然后把脸一耷拉,开始向舒和发难:「舒和——你甭扎旮旯装土豆,怎么回事吧?」 舒和说:「什么就怎么回事啦?」 「越狱的事!你甭给我揣着明白装煳涂,我是谁?」金鱼眼起眼道。 「你还知道你是谁?」猴七冷笑着插了一句。金鱼眼脸色一变,温柔地对猴七说:「七弟我先解决这小子的事……说吧,你事先知道不?」金鱼眼一转向舒和,脸儿又素起来。 「不知道。」 「不知道?」 「无期以上的不是都弄了嘛,没问题的就我一个。」舒和坦然地望着金鱼眼。 「哼哼,把自己择得够干净啊,忘了哥哥是啥出身了吧,你那点小聪明还跟我玩儿?你他妈早就知道!是你举报的!」金鱼眼指着舒和叫道。 新来的那十几个里面,立刻蹦起来两位:「臭狗屎,原来是你卖的我们哥们儿啊!」人随话到,已经扑到跟前,拳脚一起落下,舒和愤怒地叫起来,一边招架。 我的脑袋也被无意中扫了一拳,我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在找机会发泄,当时脑子被打得一热,腾地就蹿了起来,顺势一抬膝盖,狠狠顶在一个小子肚子上,那小子的身子向斜里一飘,被起来拉架的常博一扒拉,就重重地栽到铺上,差点滚板下去。另一个傢伙看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也不摸门,不知道这些人都是哪路好汉,怕给自己找不好位置,赶紧跟我说:「哥们儿没你事,我瞅见谍报儿就上火!」 「上火也轮不到你上啊,金哥还没说话呢,你刚进来就往前蹿,想抬点儿是吗?」跟这种流氓就不能客气,同时我也没忘了给自己找个金鱼眼垫背,再有,说实话,我也是看眼前这小子没多大德行,谁不是看见比自己鸟的来劲儿啊? 刚才趴铺上那位蹿起身,横眉立目就奔我来了,舒和也站了起来,义愤填膺鱼死网破的劲头。我没等那小子近身儿,脚先过去了,那小子本来看舒和起来先分散了一下注意力,便没防备我这一个阴脚,肚子被踢个正着,「哎哟」一声就卧倒了。我煽风点火地叫嚣着说:「屎包给你踢炸喽!上金哥眼皮底下耍!?」 本来金鱼眼的本心是想放纵这两只新进门的狗咬舒和一通,给他撒撒气,没料到让我见义勇为给搅了局,而且我拿话也把他给「宾」在那儿了,他干上火出不来汗,只好叫停,鸣金收兵了。 金鱼眼顺手给了俩狗几根骨头:「你们先别冲动,看你们就是热血汉子,跟我一样,遇见这齣卖朋……」说到这,金鱼眼意识到什么,不吹了,转口道:「舒和你别来劲还,这事我早晚查清了。妈的跟我耍心眼,有情况不汇报,直接找上面啊,你以为这你就能立功能回家啦?亏你读那么多书,一脑瓜子大便!」 刚才挨我侉踹的那个恶狠狠地帮狗吃屎:「小逼你等着,有你哭的时候。」猴七阴阳怪气地说:「呵呵,这屋里够他妈邪的啊!怎么净产这缺德品种?」 金鱼眼看风头不对,也不追问舒和了,吩咐大家睡觉。 「麦麦,你该走了,又是老人儿了,上来睡吧,晚上也甭值班了,养足精神下你的队。小不点,把七弟的被子挨我边上铺好,以后怎么伺候我就怎么伺候你七哥。」金鱼眼说完,又对那两个蹿过来打舒和的说:「你们哥儿俩也上边吧,明天再聊,以后多亲多近哦。」那两个看样子也没上过板,有些受宠若惊地连说「好好,跟这样的大哥心里亮堂」。 猴七阴着脸不说话,看小不点殷勤地铺好被,一言不发地躺下了,金鱼眼看他一眼,掏支烟,坐铺头上苦恼地抽起来。 靠最里边,舒和我们三个挨肩躺了,眼睛吧嗒吧嗒地眨着,都没有睡意。常博突然小声跟我说:「总觉得有点对不住舒和。」我斜一下眼,熘了一下舒和说:「别说那莫名其妙的话了,乱心。」 常博轻嘆一声,闭上了眼。 我对呆望着楼板的舒和说:「睡吧。」舒和说睡不着啊。 过了一会儿,舒和趴我耳朵边说:「知道吗,从枕包里搜出五把牙刷,磨尖了的,还有两根绳子,用褥单搓的,杨誉赢也够傻,让他们把东西放自己枕包里。」 我说:「他要多一点脑子也不跟他们掺和啊。」 第99页 「我也是吧。」舒和苦笑道。 「你也不伶俐。」我笑道,同时希望舒和能轻松一下。 舒和说服我道:「你想了没有,其实不管立功不立功,这事对你都是一机会,你可以跟庞管提,要求留在所里服刑,他肯定帮忙,他也用得着你的笔,你就让他给你盯减刑,有啥不好?」 我脑子活了一下,觉得他说得还真是那么回事,可一想这地方又挺烦的,就说:「算了,我谁也不求,两不相欠最好,再说我也想下队看看——顺其自然吧。」 舒和沉默了一会儿,感慨地说:「如果我们在外面多好,我一定交你这个朋友。」我笑道:「真在外面,还不一定怎样呢,你那么傲,能看得上我?再说了,沖你那傲劲,我又能看得上你吗?」舒和也笑了,说:「麦麦你太伤人心了。」 我说不聊了,先睡吧。然后带头闭上了眼。 睡到后半夜时,突然被一声喧叫声惊醒,支棱起身子一看,猴七正骑在金鱼眼身上,双手死死卡着金鱼眼的脖子,小不点和新来的那两条狗已经蹿起来,往下分解猴七,金鱼眼在猴七屁股下面恐惧地挣扎着,双手发疯似的往猴七肋条上捣,猴七叫骂着:「让你卖我!我掐死你!咱一块儿上路!」 其他人也都醒了,眼睁睁在被窝里看,没人上前。在看守所呆的时间长了,都很油滑,知道那些不明不白的闲事不能瞎管,弄不好就惹火烧身。 猴七终于被撕捋开,翻倒在铺上,小不点他们三个一起打,猴七力大如牛,手脚乱动,那三个人居然一时占不到上风。金鱼眼一边狂咳一边喊道:「别打了,都别打啦!」 三个人先住了手,猴七刷地起身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俩的事儿别人别掺和啊!」 被我踹过的那个很义气,叫道:「金哥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舔你妈的逼去吧!」猴七一撇子把那小子打了一个趔趄,金鱼眼已经起来,拦了刚要动弹的另一个人,脸却冲着猴七:「七弟,咳咳,这就是你不对啦。打你进这个屋,我金国光够意思了吧,对你也仁至义尽了吧。」 「我呸!你还知道要脸的脸怎么写吗!?」猴七狠狠地啐道:「你他妈糟践我一条命,你就给我一盒假烟,给我弄一板上睡,你就仁至义尽啦,我还得给你磕头是吧!呸!」 金鱼眼脸真的不挂了,就算不是爷们儿,撂一太监身上,猴七这么没完没了地扒扯他,也没有不翻脸的理由,何况金鱼眼还是一号之长,这个面子给撕破了,以后还拿什么混? 「猴七你也别太过喽!我给脸给足你了!」金鱼眼叫道。 猴七一听,脑门上登时青筋弹暴,扎胳膊就往金鱼眼身上扑,旁边三个保镖立刻往上一拥,把猴七纠缠住了,金鱼眼气急败坏地照猴七脸上就是一拳,打得猴七嘴角的血马上就下来了。 猴七疯了一般大吼一声,勐一抡胳膊,那几个抱着他的马上就稳不住根基,小不点先给甩出去,趴在铺上,砸得躺在近前的一位惊叫起来,剩下俩弟兄还死死抱着猴七,猴七一边大喊 「谁拦我我干死谁」,一边向金鱼眼大腿根儿蹬了一脚,金鱼眼「哎哟」一声,靠在墙上。 突然门上「咔哒」一声,探视口开了,庞管在外面叫起来:「金国光!」 世故纷纭 庞大管教紧衣襟短打扮,只穿着秋衣秋裤进来。 金鱼眼强调了一下自己的委屈,说刚才要不是形势危急,生命受到严重威胁,他不会那样没形象。庞管听了原委,脸上的不满好像不完全是沖金鱼眼一个人了,嘟囔一句:「煳涂!」大概在抱怨胡老头儿没有告诉他猴七和金鱼眼的过节吧,在看守所里,把同案和对头们分笼,是个基本守则。 「明天给你们分开,是壠的归壠,是行的归行。今晚上值班的给我盯紧了,谁再折腾当场就给你砸上!」庞管怒沖沖关门走了。 当着许多新成员的面,金鱼眼被揭了短,扫了威风,心里超级不爽。看猴七笑傲江湖状地散盘在铺位上,也不搭话,自己把枕包抓起来,扔到脚底,掉头躺了,瞪着楼板上的电扇叶子,默默地抽着烟。 我笑着拱左右二位一下,小声说:「睡吧,没戏了。」 一晚下来,果然没有再被吵醒,起床时,看见金鱼眼例外地领了个先,早早就穿好了衣服,小不点给他叠完被子,犹豫地看了一眼金鱼眼,金鱼眼没表情,小不点为难了一下,才抻一下猴七的褥子角:「七哥,我来叠被子。」 「算了。」猴七仰在褥子上没动:「呆会儿一卷就走了,不劳你驾,我没那么大谱儿,真以为自己是皇子皇孙啦?」 吃过早饭,庞管带着一个四十来岁的押犯过来,看来是要塞这个号的。猴七懒洋洋起身,顺手把铺盖一卷,抱着跳下铺板,趿拉上鞋,一边跟那个新来的招唿:「老马,把你弄过来啦,嘿嘿。」 「干什么你?」庞管横眉冷对。 「调号呀!」猴七抱着被子,瞪着眼珠子。 「放那,添什么乱。」庞管喝一声,转向金鱼眼说:「收拾你东西。」 金鱼眼蒙了:「哎哎,庞管,我这呆好好的……」 「快点。」 「庞管,您看我这马上就接判儿下队了,还倒腾啥劲?」金鱼眼的语调中有了哀求的成分,还有一些肯定是恐惧:还有不多日子就离开这里了,庞管你就让我在这享受几天吧。 第100页 「都是你自己作的!收拾东西。」庞管声音不大,却很坚定,金鱼眼气馁了,吩咐小不点:「给我弄东西吧。」 小不点顿了一下,有些不情愿地上悬板把金鱼眼的被子抱下来,又到橱架上捡了些零碎,装一个空方便面箱子里,然后鄙夷地往金鱼眼脚下一放,金鱼眼一下眼,把话咽了回去。 庞管指着新来那位,对大家宣布:以后马某某是这个号的组长,有什么事跟他说。然后讲了些号里都是新学员,大家要吸取教训,摆正心态的话,领着愁容满面的金鱼眼走了。 小不点立刻笑逐颜开,上前接过老马的东西,利利索索地收拾好了。猴七咧开大嘴,龅牙乱突地笑道:「咱哥儿俩真他妈缘分啊。」 老马谦逊地笑道:「是啊是啊,你刚过来,我也给调这儿来了。」 猴七竖起大拇哥跟我们说:「老马以前是企经委的领导,大家捧着点儿!」大伙说「那是那是」。 老马一哈腰:「以后大伙多关照啊,呵呵。」 猴七一拍他肩膀:「嗨,跟他们还客气啥?你以为在咱们那个蛋号儿哪,现在你是领导啦!」说着,手在屋里挥了大半圈:「瞧了没?这都是你的小弟——我也他妈成你的小弟啦!哈哈!」 老马可能还不太适应,赶紧摇手道:「老七你客气,咱是哥们儿呀。」 猴七爽快地说:「对,咱是哥们儿,是灰就比土热!以前在那个号有对不住的地方,别记挂啊。」 「啥事呀?我早忘了。」老马逐渐恢復了一些油滑幽默,惹得猴七是哈哈笑得爽快,看来猴七在那个号里也给过老马难看,真是山不转水转。 甭问,这位不是贪污就是受贿,板儿的经济案。 昨天被我踹的那个探着脖子说:「七哥,没想到金鱼眼是那么个东西。操,早知道我们才不帮他,恨不能叫你掐死狗操的。」旁边那个说:「可不是咋的,你要早说,都轮不到七哥动手。」 猴七撇了一下嘴,接着就笑了:「哥们儿甭描啦,我把那还当个事儿?以后咱混一锅,捧着老马练!」然后一捅老马:「看了嘛,扯起招军旗,就有入伍兵,踏实当你的号长吧。」 老马诡谲地一笑,掏出盒「红塔」来,刚要给猴七,小不点笑道:「马哥,金鱼眼的『三五』,我没全给他,上面还扣了半条呢。」说着猴似的往悬板上蹿。 猴七咧大嘴又笑了:「小逼的行啊,好!金鱼眼那傻逼吓破胆也不敢回来要。」 舒和我们看着在悬板上翻腾的小不点,也不由笑了起来:这猴孙子! 老马没等小不点的烟,自己先和猴七点上,又给后面两个新兵甩了两棵,那二位激动得鼻涕泡都冒出来了。老马问:「昨天这个号真想越狱来着?」 「玩撸扣了,让人给点啦。」猴七一回头,指着舒和说:「就是那傻帽儿,扎旮旯装孙子那个。」 后面俩小子立刻跃跃欲试:「练逼的!」老马拦道:「别惹事,管教的『点子』不能瞎动,多看他两眼都惹身骚。」 猴七笑道:「身边安一炸弹么这不?操!」 老马现身说法:「对这种小人,不能惹他,我深有体会,要不是我在单位得罪了小人,也不至于有今天。」 几个人言来语往地扒扯舒和,一点也不避讳。他们现在都认定是舒和给告发的,我不知道舒和跟常博俩人的心里咋想,我是替舒和别扭,也替常博别扭。 正别扭着,庞管喊我出去,我看舒和他们两个一眼,下了铺。什么事我心里明白个八九分,为了掩人耳目,我鬼精地说了句:「可能要下队了。」 在管教室,庞管很客气,让我坐下来说话,也不谈主题,先笑着对我说:「这两天挺惊险吧。」 「可不是嘛,舒和跟常博我们俩一说,紧张得要命。」 「你是不巧啊,没把握住机会。」庞管看上去很遗憾地说:「要是你接见时候找我,立功就是你的了。」我笑道:「立功事小,人命关天啊……再说那时候我还不确定他们是否真的要越狱呢,不能瞎说不是?」 没想到他说:「常博就是比你意识强。」我说:「是吧,我这人遇事没准主意,多亏他们没拉我入伙。」「拉你你还真干怎么着?」庞管开玩笑道。我笑了,权当回答。 「你说舒和这个人咋样?」庞管似乎随意地问。 我敷衍道:「不错啊,觉得是一好孩子,挺可惜的,案大了点,要不他弄个立功也值得。」 「可不是嘛。」庞管又探问道:「他回去跟你们说了啥都?」 「……就说因为他有协助举报的情节,您没太为难他,他挺知足的好像。」我一边琢磨一边胡说八道。 庞管笑道:「是吗?」我说我总把它跟「出卖」联繫到一堆。庞管马上从「立场」的角度纠正了一下我的认识,又问舒和的事:「你说舒和为什么不自己举报?……你不用有压力啊,我没别的意思,你咋认识的就咋说,你也快下队了,现在我就是把你当一朋友在聊天,不是提讯啊!」庞管和气地笑着,试图舒缓我的神经,尽量让我的角色意识淡化下去。 我还真没细緻地想过这个问题,顺嘴跟他说:「可能他也想了,就是举报他也减不了刑,不如让好朋友立功呢。舒和的心眼不赖。」庞管笑道:「你还不太了解他啊,这小子肠子花着呢,脑瓜够用,就是没上正道儿。」 第101页 和庞管这一问一答,促使我脑子飞转起来,细想了一下舒和,突然觉得这小子真的好厉害: 其实他和所有人一样,压根儿就不想死,可是遇上这样倒霉事了,咋办?怕死是不行的,后来活了,又弄个无期,以他的傲气和抱负不能接受,所以喊出「不自由、毋宁死」的口号,为死而求死。 有了越狱的机会,他是真心想跑的,但他又对那个计划没有信心,想给自己留个后路,于是打着让我们立功的幌子,把消息透露出来,像钓鱼一样做好了「卧儿」。这是第一步。下面,如果越狱成功,他一走了之,如果被举报,他也会拿我们俩挡箭,就像现在既成的定局一样,都是他计划好了的。 但是有一点,我不敢想像也是他计划中的步骤,我宁愿相信那是他的百密一疏:假如常博我们俩都坚持不「出卖」别人,不挡别人生路的原则,让他们实施了越狱,最后又没有跑掉,舒和会不会说曾经要我们去举报的事?倘使如此,我和常博就他妈超级悲惨啦,靠! 「想啥哪?」庞管打断了我的思路,同时让我一惊,觉得脑门上似乎下了细汗,其实没有,是心理作用,想得后怕啊。 我笑一下,问庞管我什么时候能下队。 庞管说:「我找你就是这个事,聊天是顺便,我喜欢跟你们这样的文化人聊。下礼拜,礼拜二下队,你那个同案叫施展吧,找他们管教了,他急啊,无期的在看守所关着不算刑期,谁不急着下去?」 我说那好啊,赶紧下去吧,看守所我是呆够了。 告别辰字 我跟他们说了马上要下队的事,舒和跟常博都有些怅然,尤其是舒和,一脸悲怆,仿佛生离死别。其实我看舒和的脸色,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我想如果没有大的震撼,舒和的生命,恐怕真的将不久于世了。 我对我最终没有说服舒和放弃死念感觉沉重的遗憾,和他实在是没有话讲了,一切我以为应该留恋的,父母、妻女以及未来,在他都成为一种刺激和负担,他软弱地不敢面对,又高傲地选择放弃。他在等他最终的判决。他在等待最后的理由,给自己的赴死找到坚定的支持。 舒和说过,他不会死得很难看,他要精挑细选,直到找到一种完美绝伦的,可以和他的心性匹配的方式,才会欣然地结束残生。我希望他一直寻找下去,直到他苍老的容颜被自由的阳光抚爱的那天,也许面对灿烂如阳光的女儿,他会痛哭流涕,他会感激上帝没有给他完美去死的机会。那样,没有人会拿那个自由与死的悖论嘲笑他虚伪,所有看到他感恩的泪水的人,都会感动的。 虽然,舒和的上帝与我无关,我还是偷偷地向他做了祈祷,希望他好好地看护他的孩子,让他活下来,不管多么艰难。 我在w市局的最后两天,是我们三个说话最少的两天,似乎该交流的都已经说完,过去和现在已经如此,那些看不见的将来,又无从谈起。 新来的号长老马正迅速地适应着角色的转变,猴七成了他的智囊中坚,不遗余力地带他上道儿。 小不点还是不倒翁,继续当他的「劳作」,伺候老马和齐天大圣猴爷爷的生活起居,擦地的打水刷盆的也安排了,舒和差点就当了擦地工,还是老马世故,犹豫了一下,温和地否决了那两个混混的建议,但到了晚上,就把他哄板下睡去了。 舒和表情冷漠地钻了下去。 躺下来跟常博聊天,常博有些兴奋似的,跟我描绘将来到外面的发展蓝图,他说趁现在mba还没臭街,正好有一拼。昨天他女朋友给他寄来一张mba毕业证书的复印件,说因为他已经完成答辩,导师又看好他这个人才,努力帮他把证书搞下来了,常博看到那个盖着校长大印的证书复印件,比看到释放证还高兴,一颗悬了小一年的心终于落定。 听他说话的口气,在心里,常博肯定已经把释放证预支给自己了。我多少有些矛盾,其实不想早回家的才是装孙子。我就真的那么想下队去「看看」?说不清,我只知道结果怎样,我都会接受,郁闷是没有用的,该扛的只能扛起来,越低头负担越重,记得小时候在农村挑水灌溉,妈妈就总在后面喊:「腰挺起来,挺起腰来就不压了。」 其实那有一个前提的,就是看路还有多长。舒和就是因为在眺望时看不到终点,才一下子绝望的,他决定从一开始就不去负重,而我属于那种挑着水,只有几步就可以到家的类型,所以我们在这个问题上的交流也变得困难,毕竟这山说不得那山的话。 剩下的日子很短促,也不想再去认识那些无谓的面孔,每天在铺板默然地坐了或蹲着,像一只孤单的鸟,在笼子里呆得久了,望着天空时,感觉也淡淡的,不愿意渴望太多,也不愿意留恋太多。 舒和在最后一个下午突然幽幽地问我:「你将来会去看我的女儿吗?」 「会的,我告诉她她有一个深爱她的好爸爸。」其实我真的不能确定,但那个时候我认为,我一定会找到他的女儿,亲口告诉她我刚才许诺给舒和的话。 舒和苦涩地一笑:「是啊,我也只落一个深爱,绝望的爱,其他的,什么也不能给她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不仅不能给,还残酷地剥夺。」 我和常博都默默无语。是啊,我们在被剥夺自由和其他种种的同时,何尝不是在剥夺自己亲人的感情?不同的是,我和常博还有不远的将来可以补偿。 第102页 那几天是自愿沉沦到思索里的日子,弄得自己和别人都很感伤。 总算等到离开的时辰了。 星期二,为什么不是星期一?一个新开始也要这样没有象徵。可它还是来了,外面喊我名字时,我早把东西都准备好,只等着开门,道别的话事先说了,再耗下去徒增无聊。 舒和跟常博坚持往我帐上多添了200块钱,舒和玩笑道:「到监狱什么都缺,也别缺银子。」 我跨出牢门的时候,没有回头,只听后面喊:「麦麦保重吧。」是舒和的声音,我在心里说:「你也保重。」 下楼,看见施展已经在那里,还有其他一些人,大概十四五个吧。施展笑着说:「前两天担心坏了,怕你有事儿。」我说你还不相信我这觉悟? 我们被带出一道门的铁篦子,停在武警大院前面,先点了名,楼前已经停了辆大巴,几个留所服刑的劳务犯正往车门口堆镣子,那种普通的脚镣。两个英俊的武警背着枪,在车边警戒着。 管教先吩咐我们把行李放后面的一辆蓝双排上,然后喊:「俩人一伍,排好队,按顺序上车!……那红鼻子的,不懂啥叫俩人一伍是吗?靠后面去!」 我和施展靠到一伍,慢慢往车门挪,上了车,坐好,劳务犯过来,用一副镣子把我们俩的脚脖子各铐了一头儿,其他犯人也俩俩铐了。 人上齐了,跟车管教宣布了几句诸如不许讲话一类的纪律,俩武警抱着冲锋鎗把车门把死。大客车哼哼几声,朝看守所大门外开去。 虽然我知道,出了这扇门,外面的自由世界只是一条玻璃隧道——这条隧道的尽头,连通着的是另一堵高墙。但是,望着被甩向身后的青砖大楼,我还是感慨万千,不禁在心底悲怆地念道:「永别啦,辰字!」 四面墙 第五部分 第十三章 中转站:模范监狱(1) 我是什么人?我来干什么? 挂了一路的脚镣终于砉然解脱的瞬间,我有种想飞的感觉。我快活地把两个膝盖相互一磕,微小的痛感使我获得了自虐的欢乐。 随车的管教跳上来,坐在副驾位上:「办完手续了。」司机会意地重新发动车子,直接向w监狱的大门里开去。一栋栋崭新的楼房很养眼,绿化工作抓得也蛮有成绩的,比我们刚离开的看守所漂亮多了。 司机驾轻就熟地抹了几个弯,最后把囚车泊在一栋红楼前,红楼前脸儿被铁栅栏包围着,栅栏里面,很多穿着蓝白道囚服的犯人在干活,有捡豆子的,还有叮噹砸鱼网扣儿的,不少人正兴奋地往我们这边张望,有人在大声放肆地说笑;没注意到有专门看管现场的警察;柏油路对面的封闭球场里,一群犯人正在热火朝天地踢球,场上奔跑叫喊的人们都没穿囚服,只能从一律的秃头标志上判断他们的罪犯身份。 如此宽松的氛围使我心情舒畅:还是监狱好啊。 随着一声吆喝,我们从囚车里钻出来,到后面的双排挂斗里抱下自己的行李,然后被人牵着线,从栅栏口进入楼前的空场里,在栅栏脚下一拉熘蹲了。 几个拿着小本子的犯人,一边打着岔一边走过来。一个高胖子沖我们喊:「隔一个出来一个,蹲对面去!」我算计了一下位置,自觉地抱起背包,蹲对面去了。 「嗨嗨,动换呀,看什么看,说你呢老逼!傻操行,土豆插根棍儿都比你灵!」胖子边上一个戴眼镜的瘦高挑叫唤起来,我向对面看去,一个老头儿正抱着被摞,意乱神迷地在那跳探戈呢,进也犹疑,退又彷徨。最后,还是旁边一个小朋友推了他一把,示意他蹲到对面来。 胖子吩咐我们把衣服脱下,背包打开,把兜里的东西摊放在脚边,几个拿本子的傢伙开始分组检查。我们只穿一条三角裤,挺立在九月的阳光下。 这时楼上传来一声洪亮的招唿:「哎,贾组——把最左边那个分三楼啊!」 我下意识抬一下头,看见一张歪脸还在那里灿烂着。 胖子仰脸儿问:「是你老大还是你对立面?」 「家门!」楼上的一边喊,一边朝我们这边挥手:「老五!呆会儿见啊!」 被叫做老五的抬头幸福地笑着。 老五叫王福川,在看守所时关我对门,打伙架进来的,同案凿了一个,他是屁屁,刑期好像不长,因为额头上有一大疤瘌,大家都喊他疤瘌五。疤瘌五跟我不怎么熟,平时也就是趴门口张望时不小心照面了,互相抛个媚眼儿什么的,没什么进一步的感情,连一句完整的人话都没交流过。 如今这厮刚到就有人托着,够拽。 「注意听我点名啊……李小鹏,姜军,麦麦……王福川!你们七个,跟来组走。」胖子一指旁边的「眼镜」。「眼镜」唐三藏一样打了个响指,简洁地说:「走。」我一边赶紧跟其他人一起抱起东西,尾随来组往楼上走,一边有些失望地看一眼施展,他也正眼巴巴看着我,我们当然希望能够分到一起。 红楼的每层都有一个铁栅门,爬到三楼,已经累得气短。来组把我们领进挨楼道口的监舍里,吩咐大家在铺板上盘好,脸朝墙壁。这里的铺都是铁管结构的上下铺,因为个子太高的缘故吧,我的脑袋顶到上面的铺板,只好歪着脖子,别扭极了。 「不许乱动,不许聊天!否则后果自负!」来组在我们背后警告着。 第103页 来组出去后,疤瘌五在我旁边的铺板上不屑地说:「瞎叫唤啥,以为自己多大人头儿呢,撑死不就是一家雀落鹰架上了吗。」刚说完,门口就传来一声断喝:「关死!肉皮痒痒了,找拿龙呢是吧?」一回头,原来那里站着一个白净面子的小毛孩儿。 疤瘌五一梗脖子:「小兔崽子你跟谁说话呢?」 「嘿,还挺拽是吧,说的就是你!」「小兔崽子」抖擞精神,沖疤瘌五叫板。疤瘌五噌地从铺上跳下,光着脚奔小孩就蹿过去,通地一个直拳过去,刚才还精神焕发的小朋友一下子就飞楼道里去了,伴随着一声惨叫。疤瘌五不暇喘息,跟步上前,抬起大脚丫子来。 这个节骨眼上,一个人勐地把疤瘌五给拥了回来:「嗨嗨嗨!老五你干啥呢!跟一个小孩儿值当的吗?」 来的正是刚才在楼上招唿的那位。 疤瘌五愤愤不平地说:「敢跟我叫!瓶子,我就是想给他刮刮鳞,一条菜骨蛇装啥龙种?」 「傻逼你甭吹,今儿这事咱没完!」楼道里那个小孩还真缓过气来了,乌青着眼闯进来咆哮,还有些奶气味呢。 被疤瘌五喊做「瓶子」的那个,又回头煳弄小不点儿:「欣弟欣弟,你也省省吧,三十晚上吃饺子,提起来没外人!行啦,两位爷都给我一面儿,就算不打不相识。」 瓶子拉着疤瘌五说:「你也甭这盘着了,跟我那边聊天去。」 疤瘌五走后,我们六个继续缩在那里盘板儿,不知什么时候是一站。 铺板很硬,我的踝子骨盘腿盘得生疼,初来乍到,又不敢乱动,只好不停地提气,隔一会儿调整一下身体重心,缓解一下脚侧的压力。 我看一眼空洞的白墙,刚无聊地眯起眼来,就听有人喊:「嗨,都坐好了!」 我们迫不及待地从铺上把腿展开,回身坐在铺沿上。刚才跟疤瘌五打架的小不点忙着布置桌子,领我们上来的来组摊开个登记册,点了一遍名,疤瘌五急匆匆从外面赶回来:「来组,对不住啊,跟瓶子叙叙旧。」 来组点点头:「先坐过去吧。」 接下来我们一个个过去详细登记案情和其他个人资料。然后把私人物品抱进来。那个「欣弟」青着眼宣布:「咱这每个人只留一套洗漱用具和吃饭傢伙,多余的都存在库房,什么时候用跟我说,放茅喝水都得打报告,在学习号里不许抽菸。其他的除了铺盖都不许留,衣服包也放库房去,下队的时候取走。呆会儿给你们发囚服,不许乱挑。」 折腾了半个小时,都收拾利落了,瘦狼似的来组给我们开见面会,这傢伙戴个眼镜,文文气气的,语言表达能力可够操蛋,半天才说清楚,大意就是说:你们要弄清自己的定位,定位是什么?答案——我是一个罪犯,我来接受改造!弄清了,才能好好呆下去,弄不清,想不通,你就要受罪。你们来自分局也好,市局也好,总之是终于从看守所跨越到监狱啦,这说明大家已经完成了从嫌疑人到真正罪犯的身份转变,地方变了,身份变了,规矩也就不同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那傢伙故意玩了个挺没劲的幽默,说「待遇」呢,也不同了,监狱伙食比看守所上了档次,活动空间也大了——你哥肯定比你大,可你哥再大也大不过你爸去,咱这一样,空间再大,大不出四面墙去,哈哈。来组被自己逗得大笑,欣弟可能已经听他跟新收犯人们讲过180遍了,但还是顽强地陪着笑了一回。 来组接着说:咱这里只是一个中转站,进行监规监记教育,为劳改队输送合格人才,你们一般呆一个来月就下队了,所以别在这里玩出格的,您真有本事就队里折腾去。来组一边翻着登记簿一边说:咱们这个屋是学习号儿,你们在这里休整一个礼拜,适应一下身份和环境的变化,就得分到别的组干活去。咱平时也不能干坐着「调整」,呆会儿发一小册子,就是「监规」,进来过的都知道那叫「58条」,得背得滚瓜烂熟,将来要想减刑,没有这个,绝对没戏啊。 「老五对不?」来组侃完了,看着疤瘌五说。 疤瘌五说:「可不是嘛,我上次进来就不会背,操,五年愣一天没减成。」 一讲完话,欣弟马上发「监规」——《罪犯改造行为规范》。我迫不及待地翻开,早听说了,今天才得见。 果然是58条,不过最后一条可能永远也不会考——第58条:本监规自颁布之日起实施。 预习 背了一会儿监规,贾组喊:放茅! 这是叫我们上厕所呢。 「排好队,跟欣弟走,低头走直角,手贴大腿,不许说话啊!」贾组在后面吆喝着,「欣弟」在前面带队,我们光着大腿,低眉顺眼地被引到厕所里。一个长长的小便池,快一年没见过规模这么大的便池啦。 「放茅」回来没多久,就开饭了,一看席面儿,大家就乐了,白菜白肉片大粉条,馒头一人俩,还有热腾腾的白菜汤,牛! 囚服还没到,我们都光着嵴樑,只穿短裤,围在地上兴沖沖地吃着。早听说w监狱伙食好,还说炊场里有不少的大师傅,放着好好日子不过,非抢着犯罪,进来伺候大锅饭,看来传言不虚啊。旁边的来组和小劳作欣弟都订了盒饭小炒儿,味道应当上乘。 囚服是接近傍晚才发的,一身蓝白条的裤线和背靠,疤瘌五说那白条是带萤光的,谁要逃跑,武警瞄准就照萤光上打。照我看,那只是普通的白布而已,疤瘌五又吹泡泡呢。 第104页 疤瘌五选了一件合身的,阔了阔胸,看上去还算气派,毕竟是「职业装」嘛。我的衣服就有些短,穿在身上揪揪着,没有合适的号码了,不过松紧口的黑布鞋还凑合。 穿上新囚服,又盘了小半宿的板,眼镜组长才说:「你们下来吧,欣弟带他们洗漱放茅,准备就寝。」靠,还「就寝」,够拽的。 一通井然有序的忙活,我们搞定了个人卫生,组长又安排了值班的,俩人一组,一组俩小时,墙上有石英钟。进来快一年了,没见过这玩意儿,看守所里不让戴表挂钟的,据说怕人看着錶针数日子,精神更容易崩溃,稀里煳涂好啊。 我和疤瘌五被安排在首岗,夜里十点到十二点的班。 在监狱里睡觉号门不锁,还可以关灯,像单位的职工宿舍,比看守所又是一细节上的进步。 疤瘌五招唿我拿俩马扎,到门口坐下抽菸,借楼道里的灯光轻声聊天。一会儿有内急的,愁眉苦脸在号房门口喊「大哥」,伸出一个大拇指向下一比画,意思是「大茅」,值星官「去」一声,那位马上点着脚,一手搂着肚子,突突突跑厕所去了。这里申请上厕所,为了不影响别人休息,要打手语,伸大拇哥表示大便,伸小拇指表示小便。并且,白天一律不许大便,得憋着,晚上统一解决,有特殊情况的要汇报特批,随时大便的自由,只有特权阶层可以享受。 想着,也挺好玩。我说好玩,是因为自己还没有憋得要拉裤子。 坐得腻了,我拿出「监规」看起来。疤瘌五笑道:「现在背也没用,到减刑时候全忘了,还得重来,有这工夫,不如眯瞪会儿,等下了队,就得电门大开地给人家干活了。」 「那我这样的,三年能减多少?」 「你这不是暴力案,现在减刑幅度大了,最厉害的能减三分之一。」疤瘌五很老成地向我介绍。 过了一会儿,疤瘌五又跟我卖弄:「这减刑可是学问大了去啦,半年一张表扬、积极的什么的,买的日子肯定不一样了,光知道攒票也不行,到时候就知道了,手里有票的多了,减刑那是有名额的,你要是没有点真东西拿出来现现,估计减刑没戏——不是哥哥打击你啊。」 我说「五哥你得给我上上课啊」。疤瘌五笑道:「学问大了,什么时候争取什么票,攒几张票,剩多少日子时候报减刑,哪样对自己最划算……全是学问,现在给你『开方子』也没用,到队里一混,脑子活点,慢慢就门儿清了。」 我笑着说:「就怕等我明白了,也该出去了,一锅元宵,全白玩(丸)儿。」 「师傅领进门,修行还在个人哪,劳改队就是一小社会,到里边就得各混各的,你谁也别信,信了谁,到末了那人肯定是害你来的,记住老哥的话,没亏吃。」疤瘌五眉飞色舞地跟我煽乎。 我小声跟他探讨,我说我昨天写简歷的时候,捕前职业填的是教师,下队能分教育科去吗? 疤瘌五说:「你小子还不赖,能留这里最好了,这里正规啊,怎么也能减一轮儿。你用一年的时间拿票,能混两张,这里是部级模范监狱,一个表扬就四五个月,积极分子是半年,不像下面劳改队。」 我认真地跟他探讨:「我留得下来吗,不是说第一监狱光留大刑期的吗?」 「不是——初次犯,只要不是暴力案,就行,不过也不是那么容易就留的,跟劳改队比,这里不就是他妈天堂吗,谁不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够条件的不只你一个,得凭表现。」 我连连感谢,觉得疤瘌五这哥们儿真热心肠。 又是捡豆子 一周后下组的时候,疤瘌五我们没分到一块,他去了瓶子那组,306号,在我们对门。我在305,是个朝阳的房间。我们的组长姓李,人称「李爷」。 下组后,每天上下午各有半个小时可以吸菸,不过烟和火都在李爷手底下控制着,谁抽得去领,到时候谁好意思不让他一棵?所以李爷不买烟。 号里也有个小劳作,叫皮皮,盗窃进来的,再有几个月就开放了。皮皮除了眼有些发贼外,人长得还顺熘,皮肤也不错,李爷喜欢,叫他「儿子」,皮皮答应得很欢。 从三楼的窗口望下去,看见看守所送犯人的车在下面排了好几辆,防护栏里面熘边蹲了两行,都光着膀子,像我们初来时一样。 可是我们不能总站在楼上看风景,再看,也入不了谁的梦。我们还得干活。捡豆子,又是捡豆子!一个从分局来的说,他们那里不捡豆子,叠纸盒,就是大家常吃的一种外国快餐的包装盒。 豆子分的不多,俩人一袋。我跟一个叫毛毛的一组,自由组合的,因为毛毛是c县老乡,倒腾假币进来的。我向他打听原来那些人的下场,他显得很懵懂,好像都没听说过。我一想也是,我从「c看」转到「市局」又呆了半年,那些「c看」的「号友」早该判刑下队了,毛毛做坏事比较晚,当然没赶上。 我和毛毛都在「c看」练过,小小豆子不在话下,一般头吃晚饭就搞掂了,不像那个煳纸盒出身的,守着半麻包豆子,哭丧个脸,守灵一般,速度上不去,质量还不过关,头一天就没挨着铺,陪着豆子在楼道里过的初夜。那个跟他搭帮的,一看形势不妙,立刻激流勇退。 第三天凌晨,我起夜,从厕所回来一看,纸盒匠正叉腿坐在门口,两腿中间全是没完工的杂豆,远远看弟兄不动手了,嗫呆呆直眼望着豆子们,雕塑一般,走近了一看,吓一跳:那小子哭呢,眼泪哗哗地流。绝望啊,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纸盒匠判了7年。 第105页 看纸盒匠整天双休同宿的,好恐怖。过了两天,我看不过去,帮他捡了一盆,当时把哥们儿感动得直哆嗦。回头毛毛就说我有病,李爷也告诉我少假慈悲:「是你改造还是他改造呢?回头你改造过头了,他还差一截没好,怨谁?」 为了防止纸盒匠再躺在豆子堆上睡觉,李爷把他提到屋里干,又吩咐皮皮拈了根缝衣针在旁监工:「他合一下眼,就扎他一针!不信你困。」 纸盒匠一边忙活,李爷还在铺上叨咕:「就你这样的,三扁担打不出一屁来,到劳改队也是一死,熬六七天就走色了,到队里还有六七年熬头哪,好日子都在后头哪!」 旁边一个,看来像多次犯的说:「李爷说的没错,这里算舒坦的,真下了队,睁眼闭眼就一个字:干!出不了活,不用队长管你,杂役就把你治噼啦,我们队那时候缝皮球,一天仨球,一哥们儿脚都快用上了也完不了定量。」 毛毛一边扒拉豆子一边探讨:「麦麦,有那么恐怖吗?」 「没去过,肯定没有家里舒坦是真的。」我说,心里也有些发紧,想着那天蓝队长给我的暗示,觉得还是留这里稳妥点。 准备下队 下午正心急火燎地捡豆子,我和毛毛商量好了,白天要铆劲干,争取晚上能12点以前睡觉。忽听楼道那头「眼镜来」喊:「李爷——李爷,麦麦是你们组的吧?」 「是——干吗?」 「有人找!」 我和李爷的目光一碰,李爷说:「去吧。」 一出门,放眼过去,见施展跟一大白胖子在学习号门口呆着,很意外。我快走几步,赶到跟前,施展先引见我叫了那胖子一声什么哥,然后跟胖子说:「我们俩就楼道里说会儿话,你在屋里等我就行啦。」胖子说:「那行,你聊够了喊我,我带你回去,时间别太长啊。」 施展拉着我手在楼道没人地方蹲下:「胖子是我们楼层的大组长。」大组长的权力很大,只要不出楼,几个楼层可以乱窜,队长们都得给他们面子,因为他们的后台都不是成天吃白菜疙瘩的,打狗是得长眼的。一个楼层就一个大组长,也叫大杂役,像眼镜来和李爷、瓶子那样的,叫小组长,是大组长的腿子。 施展说那个胖子以前跟他一个系统,开会时候一桌喝过酒,面子上还算照顾,不过也就落一面子活表皮儿亮,过不了心。 「我打听了,你有文化,下队去也不会受苦,关键是下面监狱里没有这里减刑快。」 「不扯那个臊了,就下队,减刑能少减几天,九十九拜都过得去,最后一哆嗦还含煳?」我充不含煳的。 「还有一句话没机会说,我总觉得这事把你扯进来呆三年……」 我一摆手:「施展你打住吧,我谁也不埋怨。」施展还是坚持解释下去:「当初我进来时,听那边号里有个叫麦麦的提讯,以为你先进来了,也就不咬着了,什么都说了。」 我笑道:「那你当初还以为是我把你点进来的吧?」 「倒没那么想……」施展笑了:「不过我知道肯定是电话上出了问题,我给你打过手机,让他们监控了吧。」 我说这就叫大意失荆州。 施展笑着连连说:「这叫在劫难逃、在劫难逃,天网恢恢嘛。」 聊了一会儿,施展拉着我手站起来:「我得回去了。」施展到学习号门口探了下头,胖子正跟「眼镜来」下象棋,一看施展过来,马上就站起来:「欣弟,接我这盘来,该跳马了呀……我得走了,下午队长给组长们开会,还得让我发言呢,好歹准备准备。」 施展向我挥挥手,跟在胖子后面,穿过隔离栏左拐,下楼去了。 往回走,疤瘌五正从厕所门口繫着裤子看这边,到跟前,我笑着点下头,疤瘌五问:「跟胖子认识啊。」 「一般。」我故意轻描淡写,没停步。 毛毛正在懒洋洋扒拉着豆子,很不耐烦的样子,看我进来,精神振了一下,手底下也麻利许多。我蹲下来不好意思地说:「让你多干活了。」 「说什么哪你?笑话我?」毛毛不满地撩我一眼。 我一笑,奋力捡起豆子,想把耽误的时间补回来。我们俩搭伙,是有些亏毛毛了,好在我还能拿几棵烟补偿一下,毛毛是个菸鬼,带来的烟早抽完了,就靠我接济呢,两边找个平衡——我这话也就是说说,不能往歪处想,否则就糟践我们老乡的感情了。 毛毛隔一会儿笑着暗示我:「看纸盒脸。」 我一偏头,纸盒匠的腮帮子上正渗着两个血点,还有一拉熘擦抹的血痕贴在那里。皮皮手里捏着针,坐在他对面的小马扎上抽着烟。 「瞌睡了?」我问。毛毛点头一笑,有些幸灾乐祸。 那边一个「职务犯罪」的正给别人讲他干过的下流勾当。 听见的都笑起来。纸盒匠也乐出了音儿,纸盒匠还没乐完,脖子上就挨了一针:「你他妈沾这个就来精神儿了是吗?」皮皮晃着手里的针,问。 看见纸盒匠痛苦的样子,监室里笑成一锅粥。我笑道:「纸盒你就踏实捡你豆子吧,还有闲心掺和娱乐节目哪,皮皮手里那指南针好受怎么着?」 李爷嚷嚷着:「都别嘞嘞啦,又都想后半夜睡去咋的,有瘾?」 皮皮说:「李爷,不是说这网子就三四天的活嘛,咋没完啦?」 第106页 「你问监狱长去呀?」 说着话,瓶子从那边喊:「李爷,30号接见,让统计人呢,这次人太多,只限本市的啊。」 双节 那一年的国庆日,正好是中秋。所以9月30日的接见就有了更多的意义。几个不能见到亲人的外地犯人,尤其是家里根本不来接见的「遗弃犯」,就显得心情沉郁,玩笑也开得少了。 纸盒匠郁闷地说:「我妈不要我了。」 一个外省的傢伙没好气地说:「你死不死?」 「操你妈你管得着吗?」纸盒匠眼泪汪汪地瞪着那位。 大家一笑,李爷又烦了:「大过节的,谁也别拿谁找乐啦,都他娘的不开心,自己憋着吧,穷嘟嘟什么。」大家都不言声了,抑郁的抑郁,期待的期待,各自守护起自己的心情。 29号晚就得到消息,说接见后放假一周,大家都高兴坏了,尤其是纸盒匠,当时就晕倒,脑袋扎进豆子堆里,皮皮上去踹了好几脚,纸盒匠才悲壮地抬起头,粘着一脸豆子,激动得泪流满面:「我睡他妈七天!」 虽然入监前刚跟家里见过面,中秋的头晚还是没睡好,早晨起得也早,把囚服上的褶子一点点抹平了。我和毛毛互相看了看,都说对方挺精神的,心里先舒畅几分。 9点一过,外面开始叫号:「听到名字的出来排队——」 毛毛和我都在第一批,到了接见室楼下,队长问了带队的两句,开始往楼里放人,我们一边按要求排队入内,心里都很焦急,恨不能爬窗户先蹿进去。 接见室很宽敞,像在宣传片里见过的那样,犯人和家属被隔音玻璃分离开,两边都有电话和座椅。我们一进去,就伸着脖子找自己熟悉的面孔,那边的家属也都从座椅上站起来,向我们招着手,看到的,就直线奔过去! 终于找到了我老婆琳婧激动的表情,然后是沉静苍老的父亲。我冲过去,先隔着玻璃,把手按在琳婧的手上,然后抓起了电话。 那天的大部分时间在说女儿,琳婧喋喋不休地告诉我小女儿怎样乖怎样好玩,父亲好不容易插进话来,很现实地问我需要什么,我说这里面条件很好,比我小时候家里的伙食还好得多,许多贫困地区来的犯人都不想回家了。我没提留在这里服刑的事,怕给家里添堵。 爸爸说:「什么事想得开阔些,不要自己憋闷自己。」多少年来,父亲给我讲过太多的人生大道理都淡忘了,现在这几句家常话却让我眼睛红起来,我哽咽道:「您和妈也多保重,我在里面挺好的,除了不自由,其他都挺好,真的。」我动一下身子。 爸爸说:「在楼下小卖部给你买了些东西,我看有人买皮带,就也给你买了一条。还有就是你妈让我嘱咐你几句,在里面别……」 突然一阵电铃响,电话当时就给掐了,接见时间结束。我和好多人一样,困惑地四下张望:「有没有搞错啊?」最后,在队长一个劲吆喝下,我不情愿地欠起身,沖玻璃外面挥了挥手,随着大熘儿向门口走去,到门口,恋恋地回头时,爸爸和琳婧还隔着玻璃张望,我又挥了挥手,很快被其他犯人拥了出去。 回了监舍,毛毛我们俩都气势汹汹地把腰上的尼龙草解下来扔掉,换上新皮带,毛毛还特老土地把囚服扎在腰里,滑稽得英姿飒爽。 毛毛跟我坐铺边上啃着苹果,聊着接见的事,回味绵长。忽然上铺传来两声唿噜,毛毛笑道:「纸盒过阴啦,傻小子熬神经了。」 李爷一抬头:「……咦,他妈睡上啦!叫起来,叫起来!」 毛毛笑着仰头打铺板:「嗨、嗨,李爷叫你!」 「别烦,困着呢,有事明儿见。」纸盒匠好像翻了个身,含含煳煳地没说完,大家就狂笑起来。 李爷大怒,和皮皮一起蹿过去,把纸盒匠从大梦里拽起来,纸盒匠半跳半摔地从铺上滚下,跌在地上,呻吟一声,睁了眼,才有些警醒。赶紧起身,沖李爷傻笑,皮皮上去给他肚子上铆了两拳,纸盒匠佝偻着身子:「哎哟兄弟。」 李爷揪着纸盒匠的耳朵:「你他妈比我还淤啊,大白天就睡上啦!」 「不说放假了嘛。」 「操,那是明天!再说啦,谁告诉你放假就可以睡觉啦?!」皮皮上去又是一拳,李爷示意他别打了。模范监狱的组长大都是经济案,野蛮指数相对低些,一般玩阴的,侧重精神摧残。 李爷吩咐道:「捡了这么多天豆子,地脏得不成样儿了,明天放假,大家得有个好环境,你不是困嘛,给你醒醒盹,厕所打水去,找个破床单,把地好好擦擦。」边上几个人呵呵乐起来。 国庆那天上午,先开了节前教育会,打打预防针,教育大家安心休息,不要闹杂儿。然后几个组长忙着往各屋拉线,说可以连看三天录像,肯定担心犯人们没有活儿干不适应,闲得难受了生事撒疯吧。 中午的伙食很棒,土豆牛肉,还有一份独面筋,馒头也多发了一个。晚上又发了月饼,一人两块,我不吃带馅的甜食,给了毛毛。 李爷拿了一盒盐水虾和几听饮料,到对门和瓶子、疤瘌五聚会去了,我们都趴在铺上看录像,带子的质量很差,不断地出道子,晃得眼酸,内容倒搭配得合理,第一天放了四个:《喜剧之王》、《大醉拳》和反映珍珠港事件的《虎虎虎》,还有一个东北赵老蔫的小品拼盘,以前都看过,很久没有温习了,觉得很亲切。 第107页 连续放松了三天,有人正得便宜卖乖地说着「歇得骨头都酥了」,贾组就过来告诉几个组长说明天开始发豆子,小干着,俩人一包。纸盒匠立刻绝望地叫道:「不是放七天呢吗!」 豆子一来,纸盒匠就傻了,比以前那批活还难干。李爷说:「这是打回来的,说咱们玩得太狠了,把没捡的豆子混废品里了,这回得从里面朝外捡好豆,自作自受!」 大家都齐骂那个缺德鬼,估计那个做手脚的可能骂得还凶。骂够了,还得捡,一干才知道真的费劲。除了埋头苦干,大家的淡话都少了,好多人开始宣布自己马上就神经啦。纸盒匠有气无力地抗议:「我还没神经呢,你们起啥哄?」 瓶子问纸盒匠:「嗨,叫你呢,得鸡瘟了是吧……啥案?」其实他知道,纸盒匠是花案进来的。无非是闲得腻歪,想在这里寻寻纸盒匠的开心,因为有疤瘌五给我做中介那档子事,我挺蔑视瓶子的。 纸盒匠低头捡着豆子,顺嘴说:「开出租。」 大家一笑,李爷帮腔道:「纸盒,瓶子老大问你嘛案进来的?」 「哦,嘛案啊……他们愣说我强姦未遂。」 瓶子踢了他一下:「嘿,还他妈跟我吹泡泡?有啥不好意思说的,说说,咋回事?」 我注意到李爷的神色有些不爽,大概对瓶子到自己势力范围里撒威有意见了。瓶子也感到了,就不再追问。 瓶子摆出一副关心的面孔对纸盒匠说:「我看你总觉得自己冤,那就下队以后接着申诉,一般申诉个十来年就给你平反了,还能赔偿,比你跑出租强。」 纸盒匠听了,还想畅言几句,李爷一摆手:「赶紧干你活儿吧!」皮皮也阴阳怪气地威胁说:「豆子啊,还有六年多的豆子啊,恐怖!」 「虱子多了不愁。」毛毛在旁给纸盒匠打气。 瓶子站起来:「操,不愁?到劳改队里有你知道愁的时候!」言毕,晃着膀子走了。 晚上,进来个人找毛毛,毛毛笑着招唿他坐了,告诉我这是他同案。我说那也是老乡啊,于是递烟。 那老乡神秘地告诉毛毛,他可能留这里服刑了,毛毛说:「你他妈小学都没上完,留这儿干啥呀,没看人家一个个都眼镜架着吗?」老乡示意他小点声,好像怕谁跟他抢名额似的。 再跳囚门 10号,比我们先来「培训」的那一拨下了队。 李爷介绍说,w市共有七个监狱,现在这个叫第一监狱,简称一监,下面那六个监,除了五监关女犯,六监关痴傻呆残病的犯人外,其他几个都关的是判「有期」的男犯。按刑期和案件类型,不同的监狱有所侧重,比如四监的犯人,大部分都是涉枪涉暴和贩毒的,三监盗窃的占大部分,花案一律给二监了,其他杂七杂八的罪犯,就按刑期,或者走关系,不一定塞哪里了。 李爷说:「这叫科学管理。」啧,还真是那么回事。 后来几天,李爷和皮皮都不怎么找纸盒匠的别扭了,只是拿豆子治他,不让他睡觉。纸盒匠也想开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左右是完不了,干脆就见缝插针地偷睡,眯一会儿算一会儿。李爷半夜醒了,只要想起来,就告诉值班的:「看看纸盒是不是睡觉呢。」值班的过去就给纸盒匠一脚,醒了,也不多嘴,起来接着捡,困了再睡,踢醒了再捡,大伙说他快成「豆儿精」了。 多日无事,10月下旬,吃了早饭,刚捡了一会儿豆子,外面就来了消息,让我和毛毛、纸盒匠等七八个人打背包。 「下队,下队了!」李爷吆喝:「肯定是发二监去,几个花案都在啊。」 我一看,可不是嘛,除了纸盒匠,还有两个强姦、猥亵的,靠,把我分花案集中营去啦!毛毛惊叫道:「没搞错吧?」 皮皮笑起来:「下去小心点儿!」 来不及想别的,我们一通忙乱,把帐、物都清点了,等着外面点名。 李爷暧昧地笑着:「麦麦,我听老五说你不是想留这里吗?」我一笑:「我一同学在二监当管教,把我要过去的。」我就是要他们开不了心。 纸盒匠笑逐言开地说:「李爷,我还剩两包多豆子呢,是不是带走啊?」李爷气气地笑道:「甭得意,你这衰德行的,下了队也没好果子啃。」 外面叫号儿了。我们一边答「到」,一边扛起背包朝楼道里走。毛毛的那个同案也扛包出来了。 我沖毛毛哈哈两声:「咱那老乡没留下?」 「是他自己一相情愿。」毛毛说。 各楼层的犯人都到齐了,点了名,队长发令开路。这时才发现:疤瘌五也给发过来了。 先把背包码进一辆「双排座儿」里,我们挨着个上了转监用的大客车里。 车子发动了,模范监狱离我们渐渐远去,然后,我们将再一次借道,进入另一堵大墙,「真正的」改造生活即将开始。 第十四章 再教育(1) 课程安排 满载囚犯的大客车直接开进「二监」的大门,穿过一片平房工区,拐个小弯,停在一栋三层楼前,二楼的探头阳台上立着三个一米见方的金属字牌:「监教楼」,楼口还挂着一个黑字白底的长木牌:「w市第二育新学校」。 监教楼对面是个小型运动场,千米跑道围着个简易足球场,草皮很操蛋,一片低一片高的,很多地方露着黄土。我们的车就停在球场边上。 第108页 我们被命令下车站队,一个大块头的管教正好路过——两槓两星,级别还可以——随口问押车那位:「白主任,多少啊?」 「45。」被叫做白主任的笑道。 疤瘌五讨好地跟大块头打招唿:「黄科长好。」 黄科长看一眼他,笑道:「……疤瘌五呀,没呆够,又回来啦?还是花案?」 「不是黄科,这回打架。」 「有进步啊。」黄科长说着,举着一个细高的大茶杯熘达走了。 白主任大喊一声:「立定!」 我们慢条斯理地把身子直了直。 「朝前,沿操场右拐,听我口令——开步——走!一二、一二、一二一!」 我们趿拉趿拉地走着,也有几个很威风地甩着胳膊,抬头挺胸。 对着操场一头,是规模不大的一个炊场,墙上贴着白瓷砖,显得很干净,几个围着白围裙的犯人正在院里洗菜。沿跑道拐过去,直行50米,白主任在后面尖着嗓子叫了声「立定」,我们正好停在一排小白楼前,挂着十字招牌,应该是医院了。望过去,正隔操场对着监教楼,大客车已经开走,拉背包的双排座在医院前面等我们。 一切行动听指挥。我们争先恐后地把自己的背包搂在怀里,跟着从楼里出来的一个中年犯人上了医院二楼,才发现上面的隔离栏上挂着「入监队」的铁牌儿。我们面前已经摆好一张小课桌,刚才带我们上来的中年犯人正用袖子擦着一把椅子,然后放在白主任屁股底下。 「这是咱入监组的白主任……都蹲好,欢迎白主任讲话。」那个人沖我们嚷嚷。 「简单说两句啊。」白主任威严地扫视着我们,很多人虚心地低下了头。 「跟别的见面会不同,在这里不能说欢迎大家了,毕竟没人愿意到监狱来——监狱是什么?监狱是国家的刑罚执行机关!为什么要刑和罚,我想这个问题大家都清楚……监狱的任务是要正确地执行刑罚。惩罚是必须的,但预防和减少犯罪才是监狱存在的最终目的——这是我要说的第一点,帮助大家打消对监狱的恐怖感,正确认识自己的改造环境。」 白主任讲得抑扬顿挫,慷慨激昂,我受到震撼地抬头看了一下他的脸,白白净净的,略显发福。 「然后想和大家谈谈心……」白主任的语调舒缓下来,嘴角挂上了一丝笑意:「首先大家都是人嘛,其次才是罪犯,呵呵。你们往往是因为自身存在着各种无法克服的弱点,在邪恶的欲望面前没有把握好自己,才触犯了法律,但你们不用自卑,服刑没有什么不好,服刑本身就是一个改造自我的过程啊……」 讲到这里的时候,疤瘌五「嘻嘻」了两声,白主任收了声,皱眉望着下面,我赶紧低下头,生怕他以为是我在嘲笑他。我觉得白主任的理论水平还是不低的。 沉寂了一小会儿,白主任继续热情地说:「虽然你们曾经误入歧途,但迷途知返为时未晚啊,只要你们还有未泯的良心,还有美好的追求……只要你们相信自己,相信政府,就一定会有机会拥抱明天,为社会和国家——做出辉煌的贡献!」 站在白主任后面的犯人带头拍起巴掌。我们醒过闷儿来,一块儿鼓掌,疤瘌五拍得最响最持久,大家都停了,他还在啪啪啪地玩儿命,白主任和那个中年犯人都望了一下疤瘌五,把他的脸模记在心里了。 白主任一走,中年犯人立刻横起来:「刚才谁起闹……马力,出来登记!」 「来啦!」那个瘦小些的犯人跑过来,手里拿着本子和原子笔:「一个个来啊,姓名、年龄、籍贯、学歷、案由、刑期、几次犯,都说清楚了!」马力拿原子笔的屁股点着桌子的脸,连珠炮似的说着。 那里登着记,我暗暗算了算,45个人,花案去了近半,25个多次犯。 登记完,开始分号儿,我们十几个在一个监室,纸盒匠分到我们屋里。换了地方,不好意思再喊他外号了,开始叫名字:薄壮志。 铺是通铺,以门为界,对面各搭了一排木板,一边可以躺六七个人,并不拥挤。我们在阴面,从窗口可以望到球场和对面的监教楼。薄壮志站在窗前,像铁达尼号上的露西一样张开手臂:「啊,劳改队,我来啦!」 「回铺上盘着!」苟组在门口叫道。在一片笑声里,薄壮志飞到铺上盘起腿,平视前方,面带微笑。 对门的疤瘌五喊道:「组长,给大伙弄点开水吧,赶了半天路,口干舌燥啊。」苟组仰着脸道:「你哪那么多娇生惯养的穷毛病?你以为这是你们家?」 「我这有啤酒你喝吗?温乎的。」马力说。疤瘌五道:「嗨,年轻轻的怎么跟大人说话哪?你妈把你撒社会上也放心?」 「你个怪鸟,找捩是不是?」马力往屋里跨一步叫着。苟组也怒沖冲进了那屋:「就你还多次犯?这么不懂事!该给的面子我也给你了,以前你混得啥样我不管,现在得从头来!」 疤瘌五的声音:「苟组我看你岁数比我大,我不跟你叫板,你是管这个的,我不计较。那小逼是哪露出来的,胡萝蔔装人参啊,跟我唱数来宝?」 盘我边上的干巴老头儿说:「疤瘌五是大街上养活孩子,逞逼能呢。」对面铺上一个干巴老头说:「多次犯都知道,头一炮要打响了,以后好混。他就是想在这现一把,先把点儿长上去。」 第109页 旁边一位豁嘴儿的瘦老头儿不屑地说:「猴子唱戏闹得欢。」 两个小劳作抬个水罐,到楼下炊场弄了半罐热水来,一屋先发了一摞小号的铁瓷盆,然后挨个屋送水,服务得很周到。 喝足了温吞水,百无聊赖地翻着「58条」,阳光把对面屋照得亮堂堂的,我们这边显得有些阴暗。薄壮志问豁嘴儿:「这入监组干活吗?」 「我也是大姑娘上轿头回进来,应该不干吧,就学习呗。」 「美的你!」干巴老头儿道:「按理一监还应该学习呢,不是照样小豆子捡得心忙?」薄壮志祈祷着:「千万别捡豆子啊,真服了。」 我看干巴老头儿也是个进进出出的前辈了,就问:「这入监组得呆多少日子?」 「一个月,这叫过新收,下了监区到队里还得过呢,最苦的就是下队过新收。」「熬吧。」豁嘴儿嘆道。 下午苟组喊了两嗓子,由白主任带着,把队伍拉进了监教楼,进们一看,楼筒子竟然有100多米长,一进门,疤瘌五就指着右手的「禁闭室」牌子介绍:「这是独居。」白主任喝道:「闭嘴!」 夹道两头是横向的两排监舍,和楼筒子用铁栅门隔开,夹道的两侧墙壁上都是学习专栏和一些书法作品似的标语,来不及细看,只扫了一条:「服刑一分钟,改造六十秒」。 上了三楼,又看见一块「第二育新学校」的招牌,不过这块是横在门楣上的。拐进去,还是幽长的夹道,看来这监舍盖得也够学问,没有熟人带着,真不容易摸出去呢。往里走,才看清那些房间的门上贴着「小一」「小五」「初二」的牌子,里面黑板讲台课桌课椅也摆得齐整,墙上贴着高尔基、李时珍、居里夫人等的画像,一不留神,真以为进了哪所学校呢。 「今天看录像学习入监守则跟生产安全规范。」苟组一边招唿马力调试录像机,一边站在讲台上讲着。他背后的黑板上,还留着几道小学应用题。 毛毛望着黑板问:「高中课没有啊?」疤瘌五道:「我就差博士没念了。」大家哄地一笑,外面正经过的白主任站在窗口问:「小苟怎么这么乱?」我们又笑起来。 苟组连忙吆喝我们安静。白主任没进门,站在窗外说:「我看你们当中好像有几个态度恶劣的,如果谁想当害群之马,政府一定会对你的挑衅报以颜色!希望大家好自为之,自重自爱。……小苟,开始吧,小苟。」 听白主任「小苟小苟」地叫着,我们忍着笑,把目光投向电视屏幕。横窜竖跳地花了一会儿屏,一个英俊的警官坐进了录像里,手里拿本书,斩钉截铁地念着「入监守则」。拿眼一扫,白主任已经走了。 接下来又看了盘讲安全生产的带子。 疤瘌五趴在桌上打着唿噜,看样子并没有真睡,成心譁众取宠。苟组沖空空的窗外招唿一声:「白主任。」疤瘌五立刻激灵一下坐直身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屏幕,旁边的几个人不怀好意地笑起来。疤瘌五回过味儿来,笑道:「苟组,拿哥们儿藕(呕)?荷花您要不?」 「我以为你谁也不怕呢。」苟组也笑了,有些轻蔑。 「嘁,我那是给他面子,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罢了。」 带子放到头了,大家又回到入监组,马上又叫盘板儿,真没劲。晚饭后还是这码事,连个电视也没有 ,铺上两排人,盘着腿脸对脸地相面,一直熬到9点半才让放茅、洗漱,10点钟开始铺被睡觉。 上厕所时,发现我们旁边还住着一些人,一打听,原来教育科就在入监组旁边,那些都是教育科的犯人,白天到监教楼里上班,如果没有课,晚饭前就可以回来自由活动了。入监组隶属教育科直管,白主任就是教育科最大的领导。 当晚睡得很实,转天也醒得早,一摸口袋,才想起烟被收缴了,有点失落,磨磨蹭蹭地穿好囚服,把窗户轻轻拉开一条缝,做了个深唿吸,空气很新鲜,看见对面监教楼里出来两队犯人,分流向道路两旁,奔各自的工区去了,起床铃还没有打,应该不到六点钟吧。看来队里面还是真的很紧张,心里不觉有些虚。 吃过早饭,苟组告诉大家集合:「带上饭盆啊,后两顿都在外面吃啦!」 豁嘴儿口齿含混地抱怨道:「看了吗,这就开始干活啦!」 「怎么不学习了呢,学习多好,我就爱学习。」薄壮志一边拿着饭盆朝外走,一边惆怅地嘟囔着。 较量 白主任把我们带到昨天看录像的楼层,在中厅里背着手,手里拿个小本子(我注意到他一出现在犯人面前,手里总是拿个小本子),看苟组整好队,晃着小本子(原来是道具)说: 「昨天,大家一起上了跨入监狱大门的第一课,从思想上做好了改造的准备。从今天开始,大家就要参加适当的劳动,为将来到监区劳动做好准备,掌握劳动技能,也是大家立足社会的本钱嘛……小苟,你安排吧。」白主任终于点明主题,说完,背着手走了,攥着那个小本子。 苟组马上把人员分成两组,指着挨间的两个空教室说:「一会儿下楼扛豆子,咱们一共是360包,别紧张啊,不是叫你一天捡完……你,你,还有你留下码垛,其余人都去扛包……马力,你带他们下去。」留下的三个,都是看脸色不善的主,包括疤瘌五,神情都有些得意。 第110页 「操他妈咋到哪儿全是豆子哪!」薄壮志抗议着随着我们往楼下走。 马力带着游击队在楼道里疾行,拐来拐去,到一楼,穿过一个大铁栅栏门,进了三监区的地盘,楼道里堆的全是麻包,整个楼道瀰漫着尘土,散发着豆子的霉味和厕所的气息,令人窒息。透过敞开的门窗,看见监室里的犯人都坐在铺前,把豆子铺在铺板上扒拉着。不会整个二监都捡豆子吧,而且这环境也忒差啦,跟一监简直一天一地——我一边跟上马力,一边皱起眉头。 出号筒,是个宽阔的门厅,也是堆满的豆子包,几个犯人正在咋咋唿唿地检验,一个没过关的犯人正被杂役狂抽着嘴巴,现场看不到穿警服的人。 马力带我们出了楼口,指着一辆严重超载的大拖挂解放:「卸!」 大伙儿当时就晕了,硬着头皮绕过矮栅墙,仰望着庞大的豆包愣神,都在车边立着,没人动手。我朝外望了一眼,发现越过一道栅栏隔断,就是操场,琢磨了一下,还是没有弄清这个监教楼是个什么结构,从前脸看,不就一直筒子吗,里面咋那么多弯弯绕? 正想着,马力杀猪似的叫起来:「我不动手就都耗着是吗?都他妈肉皮痒痒了是吗?」被马力叫做「二子」的杂役站在楼口道:「马力你跟那老苟就是他妈废物,瞧你们把新收给惯的,不打残俩叫『过新收』吗?」 60公斤一包的豆子,扛在肩上只是稍感吃力,顺原路往回走,绕啊绕的,还要上三楼,就不怎么好玩了。几个来回后,就看干巴老头儿正在半路上歇着,豆包放在脚下,望着过往的犯人说:「兄弟,兄弟?帮忙抽下肩儿嘿。」谁也没拿正眼看他。马力从远处奔来,手里拎一根短棍:「老逼这儿躲滑哪!」 干巴老头儿急忙弯下身,挣扎着把口袋朝肩上顶,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我就近给他抄了把手,总算摇摇晃晃站住了。干巴老头儿感激地看我一眼,还没迈脚,马力就追到近前,抡起棍子,「啪」地打在屁股上,干巴老头儿惨叫一声,出手一挡屁股,口袋从肩上坠了下去,摔在地上,「夸」一声震断了缝合线,大白豆兴奋地四散而去,一个刚到跟前的弟兄措脚不及,下面一滑,也站不稳了,扛着包就沖厕所里去了,「扑通」一声,然后是一阵叫骂。我当时笑出了声,后面的人也大笑着,都扛着包晃起来。 马力大怒,挥舞大棒,照干巴老头儿身上乱打,打出一片嗷嗷的怪叫。二子在门厅口上沖这里喊:「力力,刚有点儿那意思啊。」 马力一脚把干巴老头儿踢到墙边:「靠边……你们别愣着,快他妈扛!」回头又是一棍,打在干巴老头儿大腿上,干巴老头儿搂着腿蹦起了高儿,有人从后面推我一下,扛包的大军又流动起来。二子在那里遥遥助威:「老哥我都打折一捆镐把啦,跟这帮傻逼不玩狠的不行!」 马上,干巴老头儿叫声又起。 身子真的给关虚了,对付几包豆子那么费劲。单肩扛累了换双肩,又学别人的样子背驮了一趟。熬到第八包,真的有些吃不住劲了,半路上看见薄壮志坐在包上喘大气,眼睛还一个劲瞟着走廊,怕马力冒出来。 看我过来,薄壮志可怜巴巴地说:「哥们儿歇会儿吧,一会儿咱互相抄个肩。」 我说:「走吧,就这一包了,咬咬牙就到了。」一边给他搭上一只手,蹭着墙边把豆子上了身,却怎么也扛不到肩上,我也不敢放下包帮他,这包一放就上不来了。最后我说你先挺着吧,回头我接你来。 我扛着豆子磨蹭到教育科的楼口,艰难地上了两级台阶,腿酸疼得像要抽筋,腰也似乎折断了,手扶栏杆聚了口气,一较力,又上了一层台阶! ……我终于泄气地坐下来。熘墙根把包顺在了楼梯上,看着一双双脚艰难困苦地从我眼前踩过去。 毛毛蹭到楼梯口看见我,也泄气,重重地把麻包扔在地上:「我也歇会儿吧!」 毛毛仰天叫一声:「操我亲妈妈我再犯罪!」 我笑起来,有气无力地说:「你犯什么病?」 「我以后真不敢犯法啦,我现在就改造好了,回头我找政府去,让他们考我,快把我放了吧!」毛毛坐在麻包上,一边撩起囚服擦汗,一边说着。 歇了一小会儿,我拉起他:「发昏当不了死,走吧,咱俩搭着。」我跟毛毛分两趟搭着那两包豆子上楼。放下最后一包豆子,我「妈哟」一声,熘墙根坐地下了。 「一人一包,开捡!」 我们还没喘匀这口气儿,苟组就在楼道里吆喝开了。 疤瘌五咋唿着:「快快!」 我跟毛毛说:「占着靠窗户这块地方啊,太阳照着,还暖和点。我去拉豆子,还咱俩搭帮。」毛毛说:「你去吧,我正懒得动劲呢。」 我往返两次,拽进两麻包豆子,先倒出半包来:「踏实干吧,没听主任说嘛,要通过劳动改造,让咱们掌握一门生产技能,将来到社会上也是一谋生手段不是?」 「操,捡豆儿高手?」毛毛让我说乐了。 薄壮志把豆子包挨在我俩边上,讨好地说:「麦麦,毛毛,我也跟你们搭伙吧。」我还没说话,毛毛就一摆手说:「饶了我们哥儿俩吧。」 薄壮志惆怅地摸索着缝合的线头,解了半天,才哧啦一下拉开,扒开口袋嘴儿一看,立刻大叫起来:「我这包怎么这么差?」我跟毛毛搭眼一看,都笑起来,薄壮志那包豆子太难捡了,杂质多多。我和毛毛也笑嘻嘻地深表同情。 第111页 薄壮志哭丧着脸蹲下去,望着豆子发呆。苟组熘达过来,踢了他屁股一下:「守灵哪?」「组长,我这包太次了,能不能换一包?」薄壮志可怜巴巴地申请。苟组「嘿」了一声:「开啥国际玩笑?命苦不能赖父母,是你点儿背,卖把力气吧兄弟。」 「跟他废啥话,捡不完让他背回去。」疤瘌五从旁边那间屋折了过来,看着薄壮志的豆子说。苟组一愣神儿:「哎我说你咋还不捡去?」 疤瘌五脸色有些不爽,皱起眉头说:「这次回来,就没打算摸活儿。」 苟组歪着脑袋给他做工作:「兄弟这么着行不?你上次混的啥样我也不知道,也许你有成绩,算我眼拙没看出来,真想耍吧,您下队耍去,入监组统共就呆这么两天儿,活儿又不累,怎么你也别弄出格儿的啊,那样我没法管大伙啦,面子咱得互相给不是?」 「不是我不给面子。」疤瘌五耍着无赖:「我不能丢那个份儿,不信哥哥你看我表现,皇上二大爷来了也不干!」 马力闻声走了过来,可能在楼下二子给他打的那股子气还没泄呢,一听疤瘌五的话,立刻就嚷嚷起来:「吹牛逼你吹错地方了吧!」 「吹你妈嘴上啦!」疤瘌五横着脖子,根本不把小马哥放在眼里。 马力嘴茬子跟不上,恼羞成怒,上去就是一拳。疤瘌五不防,趔趄一下,当时就红眼了,疯狗似的扑向马力,被苟组在后面一把抱住,马力趁机又给他肚子上来了两拳:「小样儿的,跑这撒疯来啦!」 疤瘌五咆哮着:「敢惹你五爷爷?今儿我叫你后悔一辈子!」说着勐一下挣脱苟组的拥抱,直奔墙角,抄起一把立在那里的铁杴,沖了回来,屋里的人都赶紧朝边上让了让。苟组慌忙迎上,紧紧攥住杴把,用力夺着。疤瘌五叫嚣着:「你放开,今天非给他长长见识不可!」 马力悠闲地晃着脑袋:「苟哥你放开他,看他咋现,这种人劳改队里多了去啦,就是扯虎皮拉大旗的本事,唬谁?有本事把我脑袋切下来!」苟组回头喝道:「马力你也给我滚!滚一边去!」马力笑嘻嘻地出去了,到门口又回头「呸」了一声。疤瘌五还抓着铁杴和苟组强烈要求着:「你给我这个,看我不开了他?」 这劳改队就是厉害,大铁杴也随便乱扔啊,看守所里连根钉子都不让我们摸着。后来知道那铁杴是劳动工具,撮豆子用的。 疤瘌五看马力走开,苟组又不给他机会,就松了手,瞪着门外骂道:「小怪鸟!耍横也不看看地界?半夜择茄菜,你不分老及嫩啦,别让我逮着茬儿,一次就砸服你驴日的!」 「嘛鸡巴豆子,整个一怪蛤蟆!」离我不远的一位中年汉子骂道,顺手把一把杂质扔到楼下。那汉子30多岁的样子,身材不高,长得精练,一直默默地扛包捡豆子,话不多,大家都没怎么注意他。我和毛毛都听出那汉子含沙射影的意思来,不觉相视一笑。疤瘌五翻一下眼皮,把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认吃个哑巴亏。 苟组丢一句「捡不捡,你自己琢磨着办吧」,甩下疤瘌五走了。疤瘌五哼唱着「万里长城永不倒」,坐在我们那包没打开的豆子上晒起太阳来。 薄壮志看我和毛毛四只手鸡啄米般麻利地捡着豆子,郁闷地说:「下了队,我就申诉,受这个罪太窝囊了。」我们没理他。薄壮志威勐地在豆子堆上捣了一拳:「申诉!一定要申诉!」疤瘌五笑道:「咋啦哥们儿,觉得冤啊?」 「冤,太他妈冤啦!」薄壮志放下豆子,带着终于找到听众的欣慰,激动地跟疤瘌五说:「我原来就是一开出租的,那天晚……」 「打住,打住兄弟,您要觉得冤,赶明儿跟检察院的说去,到这里边,谁管谁呀!甭问,头回进来吧?刚进来都觉得冤,要我看还都判得轻哪!」 我说薄壮志:「你快点捡吧,真想背回去呀?」 疤瘌五沖我说:「麦麦,你也别傻实在了,露怯,让人一看就头回进来。」 「头回丢人?谁没事老往这里跑?」我轻描淡写地挖他一句,懒得再理他。 疤瘌五撇着大嘴煽乎道:「不对啊,像我头回进来时,跟你一样嘛也不懂,净挨算计了,再回来就都成人精啦。也该算计算计别人,找找平衡了,哈哈。」 疤瘌五正吹牛,苟组护送着白主任走了进来:「谁叫王福川?」 疤瘌五笑脸一收,站起来道:「我啊。」 「为什么不参加劳动?」 「我没说不参加啊,今儿脑袋疼,看豆子就晕。」疤瘌五愁眉苦脸地说。 「以前几大走的?」 「三大。」 「那会儿看豆子晕不?」白主任关心地问。 疤瘌五愣了一会儿才说:「那阵我盯床子,豆子就那么回事,不过那以后就落了病根,看见豆子就花眼,到农村看见豆子地都绕着走。」 薄壮志低头捡着豆子,听疤瘌五一说,呵呵乐了两声。 「行,我一定把你分回三大去!」白主任的声调突然就高起来。看疤瘌五不言声,白主任接着说:「我问过黄科长了,你上次服刑的表现还是不错的嘛,怎么越来越抽抽呢?头天来的时候你就出洋相,我没理你;到组里你又跟杂役干架,我也放了你一马,就是考虑你是个老犯,应该知道进退,所以给你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你还变本加厉,气焰嚣张到要反改造的地步上啦!」 第112页 「哎哟白主任,您可别给我戴高帽儿,反改造我可不敢……」 白主任叫道:「你到底干不干活儿?」 疤瘌五肯定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这小子一闭眼,叫道:「不干!」 沉底儿 疤瘌五跟白主任叫开了号。 我们都停了手,没心思干活了。我注意到那个中年汉子却连眼皮也没往这里搭,低着头,继续不紧不慢地捡自己的豆子,很悠闲的样子。 白主任咳嗽一下。 「问问他有啥想法?」白主任对苟组说。苟组走过去,低头谘询疤瘌五:「王福川啊,主任问你呢,咋想的?」疤瘌五没回答。 白主任说:「我是仁至义尽了,两天后再看你表现。」白主任走了,苟组一脸苦相,冲着疤瘌五道:「唉,兄弟你何苦哪?」疤瘌五「呀呀」了两声,没理他。 正说着,窗口有俩探脑瓜的:「苟组?」苟组一回头:「你们俩啊,咋熘上来的?白主任刚下去。」 「就是瞅他下去才上来的,听说二龙分咱这来啦?」一个方脑袋的说。 「二龙?谁叫二龙?」苟组问。 中年汉子一回头,沖窗外一笑:「你们消息还挺灵通。」 方头立刻往里走,后面那个瘦子也跟上来。俩人手里各拎了一个大塑料包。方头笑道:「龙哥你来了,咋不事先通知一声?」 「呵呵,原先以为还回四监呢,都打点好了,一监后来跟我说,四监的监狱长一听说我要去,坚决不要,这不就给划拉这来了嘛。」二龙笑道。瘦子笑起来:「四监还敢要你?前两次都让你给折腾开锅啦,那帮队长听见杭天龙仨字儿就脑瓜仁疼!」方头和二龙都笑起来。 方头把塑料兜一放说:「下面还有几个弟兄,都上来目标太大,给你凑了点东西,还没购物,手底下货都不多了,先将就两天吧,烟,你还是抽软中华不倒牌子吧,给你拿了两条,这一个月也差不多够了。」瘦子也赶紧说:「过几天购了物,缺啥我们再给你送来。」 毛毛小声跟我说:「是个主儿呢。」我示意他捡豆子,少多嘴儿。 那边二龙道:「别送了,烟你们先拿回去吧,这里也不让抽。」 方头笑道:「管他那蛋子事呢,你是谁啊——龙哥!」回头对苟组说:「苟组,这是我哥哥,比亲哥哥还亲,入监组那些鸟规矩全免啊,过去还刑不上大夫呢。」 说话间,看到疤瘌五了,不由笑道:「这位练啥功夫哪?」 疤瘌五挣扎地一转头,苦笑道:「方哥啊,你还没走?」 「操,这不疤瘌五吗,我上次说了没?我说我走之前肯定还能接你回新收,咋样,哈哈,你傻逼的这是咋的?」方头那位高声大嗓地笑。 二龙说:「怪逼,甭理他。」方头道:「还真是一怪逼,脑门上那疤瘌还是我给留的记号呢,我怕将来出去找不着儿子,就给他烙了个印。」方头又大笑起来。 疤瘌五翻过脸,撑起身子表白:「那是头回进来,屁也不懂,方哥,这回我玩命也得混出个样来。」 「操,就这么混啊,你是生还是熟啊?」瘦的那位调侃。 疤瘌五苦涩地一笑:「刚才我把入监组的主任给叫雌了。」 「关!」二龙终于开口了:「以为你牛逼咋的?有在入监组折腾的吗?人家那是晾你两天,让你把错误再犯大点,恶治你一回。」 疤瘌五挨了一通抢白,很消沉,趴在那里不动弹了,只不停地吸熘。 方头和瘦子跟二龙聊了一会儿,留下东西,一熘烟跑了。二龙把两个沉甸甸的塑料兜往墙边一挪,不言不语地又捡起豆子来。苟组赞嘆道:「看人家,是真混过的。有面儿!」 疤瘌五又缓上来了,偏脸儿跟二龙说:「龙哥,我在里面听说过你的大名。」 「哦。」二龙头也没抬。 「96年银行大劫案……」 「那是我大哥,枪毙了……还有别的事呗。」二龙看了一眼疤瘌五,冷漠地说。 「哦……」疤瘌五讨个没趣,垂头打起蔫来。 这个龙哥看来是个有来头的,我想,看他不显山不露水的样子,内容还挺丰富啊。一边琢磨着,一边和毛毛争分夺秒地在豆子堆里忙活,炊场的餐车进楼时,我们的第一包豆子还差一点就完了,再看薄壮志的进度,惨了,不忍心写出来。 接连两天,疤瘌五也没多少屁话了,白主任也一直没露面。 第三天头上,白主任终于来了,先挨屋转一遭,苟组笑眯眯跟着颠,我们都停止聊天,埋头苦干。 「王福川呢,想好了吗?」白主任熘回来,看一眼垫一摞麻袋片坐在阳光里的疤瘌五。 疤瘌五抬了下眼皮,嘟囔道:「想什么?」 「你干不干活儿吧!」苟组的底气也足了起来。疤瘌五找辙:「我脑袋疼,得治病。」 「行啊,监狱你也不是头回进来,早给你安排好休息的地方了,小苟,叫个人跟我回去给他抱被子……安排俩人把王福川弄楼下等着。」白主任转身就走。 苟组立刻吩咐我和毛毛把疤瘌五架起来。疤瘌五一脸不屑地说:「嘁,不就独居嘛。」 疤瘌五一边磨蹭着下楼,一边煽动:「其实你们就是太窝囊。操,一帮大傻逼,还真拼命干,不是给自己上套吗?以后看你们咋褪套儿!」毛毛说:「人家二龙那么大腕儿都干活,你耍巴什么,白给自己找罪受。」 第113页 「嘁,人家有底子啊,将来那帮关系就把他托起来啦。我靠啥啊,就得凭一股子狠劲儿,受一时苦,享几年福啊,你们不懂,下回再进来就明白啦。」 「下回呀,免了吧。」毛毛道。 一路聊着,已经到了监教楼的前门厅,疤瘌五靠在一侧的大水泥柱子上歇着,肩膀上扛了幅标语:「改造有前途,违纪无出路!」 一会儿白主任也来了,带那个抱被子的犯人,招唿我们道:「过来。」我们扶着疤瘌五,朝钉着「禁闭室」金属牌的门口走去。里面迎出来一个老管教,没戴帽子,头髮花白着:「白主任,好久没照顾我这儿啦?」 「可不。」白主任笑道,顺手把签好的独居票递过去。老管教先检查了被子,搜了疤瘌五的身,一边往里走,一边吩咐我们:「第三间啊。」 搀着疤瘌五在狭长的过道里走着,来到第三间门口,是个绿漆的铁拍子门,上面有个16开书本大小的窗口,竖了几根拇指粗细的铁条。在老管教的吩咐下,我顺手把门拉开,一看里面的空间也只有这一门宽,进门走两步,顶墙是个光板铺,地下倒着个塑料马桶。后面那个挤进来,把被子扔铺上,赶紧退出,小号房里散发着一股又骚又霉的怪味儿。 我抽身出来时,才发现铁门底部还有个方洞,虚掩着一个小耷拉门,是送饭的吧,我想。 回到楼上,苟组笑道:「送招待所了?」毛毛说:「送招待所了。」 薄壮志一惊一乍地说:「耶,还有招待所是吗?」 「快他妈捡你豆子!」苟组吆喝道。薄壮志长嘆一声,把脑袋扎进豆子里了。 疤瘌五关了几天禁闭,回来了,抱着被子直接到了劳动现场,白主任拿个小本子在后面跟着:「小苟,给他一包豆子。」 疤瘌五的情绪显得很消沉,默默把被子放窗台上,在大家的注视下,去楼道里灰熘熘拉进一包豆子,一直拽墙角去了。 「雌啦。」毛毛小声跟我说。我无所谓地笑一下。 白主任看了几秒钟疤瘌五,扭头吩咐苟组:「召集大家开会。」 隔壁的犯人很快集合过来,白主任扫一眼,嘈杂声立刻平息下去:「就说一个问题。」白主任挥着小本子道。 「王福川的问题,大家都已经看到了。该犯从一开始,就抱着错误的思想,抗拒改造,蔑视政府,在广大追求改造的犯人当中造成了恶劣影响!对待这种人,政府的立场从来是鲜明和坚定的,那就是绝不姑息放纵,绝不助长歪风!当然啦,通过我们的教育,王福川已经初步认识了自己的错误,并且写了保证书,要求政府给他继续追求进步的机会,这样的态度我们是欢迎的。我们的职责就是帮助罪犯转化、进步、追求新生嘛,看到王福川勇敢地纠正了自己的错误,重新回到改造队伍中来,我们管教干部的心情也是非常欣慰的。」 白主任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王福川,把你的保证书给大家读读。」王福川从人群后面近乎哀求地叫了一声「白主任」,白主任坚定地说:「读读。」大家轻笑着,给王福川让开一条光明小道,王福川磨蹭着过去,接过了自己写的「保证书」。 「尊敬的政府队长你们好,我万分沉痛地向你们后悔……」王福川小声念着狗屁不通情真意切的保证书,下面有人笑了一下,白主任的目光一扫,立马就把那个声音给镇了。 念完了保证书,王福川自觉形象破碎,羞惭无奈地低头回到队伍后面,我想白主任要的就是这效果。 白主任又谈了几句要大家吸取教训的话,鼓励了鼓励,就走了。 包子 二监的伙食整体很差,和一监的模范监狱没法比,只有每周四和周日各搞一次改善。周四总是白菜油条馅的包子,周日是米饭,那天的菜里基本上可以看见肉沫。于是每周六下午一喊交饭盒蒸米饭,大家就都踊跃非常。 二龙就不同了,每天提工比我们多拎一个小塑胶袋,里面装着方便面、饼干和火腿肠或者午餐肉罐头,他从来不打牢菜,平时只拿定量的两个小馒头,就着自己带的熟食吃。一般情况下,二龙的馒头都吃不完,最后,总是看着我们这边:「谁不够啊?」在我们家乡,这是一句骂人话,但毛毛我们几个都情不自禁地回答:「我不够,我不够啊。」二龙一指扔在塑胶袋上的半拉馒头:「拿走吧,眼镜。」我不知道二龙为什么对我多一些好感。 薄壮志看毛毛我们俩分食着那半拉馒头,万分惆怅。我虽然觉得这样很没面子,可没法控制自己,去他妈的吧,清高值几个钱?先吃。 这种关键时刻,我也顾不了别人了,没办法,资源真的太有限了。 这天午饭吃包子,毛毛说下午好熬,咱不如吃一个留一个,晚上打短儿使,我说你留吧,我是全吃了,省着惦记,过一顿算一顿吧。毛毛说麦哥你有点缺乏长远规划,这叫储备粮。 晚上快收工时,我去了趟厕所,回来就听屋里一通乱,好像毛毛在骂街。我赶紧跑进去一看,毛毛正跟一个车轴汉子滚倒在豆子堆里,毛毛已经处于下风了,我顾不了许多,先奔过去一脚把那傢伙踢翻,毛毛趁机翻上身去,啪啪抽过去俩嘴巴:「让你偷我包子!偷!」 那汉子一脸无赖相:「你又没写名字,我以为没人要了呢。」 第114页 我上去一边把毛毛的手拉开,一边问:「怎么啦?」 「这逼的把我那包子给吃啦!操,省狗嘴里去啦!」毛毛气得脸通红。 车轴汉子还是那句话,抱怨毛毛没有在包子上签字。 毛毛和我几乎同时出脚,毛毛边吼道:「再不写名,你也不能跑我饭盒里捡去吧!?」踢得那个汉子有些急了:「别仗着人多来劲啊!」旁边人都看热闹,不少人两头煽乎,恨不得赶紧打成热窑。 苟组闻声过来问了情况,也骂那车轴汉子:「周法宏你也太不是东西啦,晚饭少吃一馒头,抵人家毛毛的包子啊。」周法宏眼一斜 :「门儿也没有啊!吃肚子里算自己的。」毛毛眼都红了:「我他妈饿着肚子,就为了晚上能睡个踏实觉,便宜野狗了!必须还!一个馒头顶一个包子!」 苟组吼道:「都别闹啦,晚上再说。先干活去,都干活!」 我往回走,薄壮志正堵在门口看,迎着我气愤地说:「偷包子啊,咋不打狗日的?打到他吐出来!」我说,吃晚饭见。其实我不想惹事,不过周法宏也太气人,况且又正是毛毛的包子,我能坐视不理吗。 晚饭来的时候,当着苟组的面,我直接多拿了一个馒头:「扣斜眼一个啊,苟组。」周法宏的一只眼有些斜视。 「嗨,干吗哪干吗哪?」周法宏蹿过来就抢我手里馒头,被早在一旁护卫的毛毛拿身子挡开了。车轴汉子气急败坏:「想掐我鸟食罐儿?没门儿!」毛毛理直气壮地说:「杀人偿命,欠包子还馒头!」 我赶紧护着馒头进屋,把饭盆放薄壮志边儿上说:「帮我看着点,我去打菜。」 拿着饭盆往外走时,周法宏已经撞开毛毛冲进来。我没防住,让他直冲到薄壮志跟前,毛毛机灵地把我的饭盆一闪,周法宏飢不择食,乱中取胜地随手从薄壮志盆里抓了一个馒头就跑:「反正你们是一伙的,有我一馒头就行。」 毛毛、薄壮志我们仨都追过去,最后把周法宏堵在隔壁的旮旯,毛毛上去就踹:「倒霉玩意儿你抢我馒头?!」周法宏长得很结实,被打几下并不太在乎,一边大口地往嘴里塞馒头,一边挣扎着想杀出重围。我一看那馒头马上就消失了,火也往上撞,照他脚脖子上用力一勾,周法宏奇怪地「哟」了一声,跌坐在地上,毛毛扑上去紧扇他的嘴,边打边骂。周法宏干脆把头一抱,认打不认罚。 苟组和马力都沖了进来,大骂着把我们分开,周法宏露出脸来,吧唧一下嘴,感慨地说:「吃肚子里算踏实啦。」一听这话,我气愤地上去就是一脚,苟组一把把我拉了回来,叫道:「给你脸啦是吗?」 马力上前踢了周法宏一下:「丢人现眼的玩意儿。」转头对我们说:「你们几个都够现的,这四十多人里,就你们四个是c县的老乡,还就你们内讧啦!」 我看着周法宏道:「敢情你也是c县的啊?老乡的包子你也偷?」 「c县人的脸全让你丢到家啦!」毛毛吐口唾沫道。 周法宏斜着眼,挨个看了我们一遍,尴尬地一笑:「还真不知道是老乡,没交流过呢。相请不如巧遇,今天这包子就算见面礼吧。」 挟技而沽 我觊觎上教育科这方宝地了。 听他们讲,二监的犯人,最牛的几个归宿就是教育科、狱政科、协勤队、汽修组和炊场、医院。狱政科没戏,现在就留一个犯人在那里协助接见和打扫卫生;协勤队的犯人,只吸收快释放的犯人,协助防暴队值班、巡逻;其他几个地方,只有教育科还「适合」我。 教育科的犯人,就在我们捡豆子的楼层「上班」,有几个专门的「教研室」、「备课室」和「图书管理室」、「文体活动室」,还有个「《新生报》编辑部」,出版监内採风类的八开小报,不定期的。每天可以听到他们弹吉他、拉二胡的声音,管教不在时,有个胖子必要高歌「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只此一曲,堪称经典,据说近年的联欢会上,这首歌是胖子一成不变的保留节目。 我跟马力打听教育科这帮犯人都什么背景啊?马力说:「这帮牛逼辉煌啊,都是大学生、教授什么的,要不就是文艺工作者,监狱也需要这种人不是?文化人就是牛逼,到哪都吃香。」 二龙告诉我:「有心思啊?真想留这,就早动手,大学生在车间捣锤儿的大把抓。」「捣锤儿」,是一大队钢管车间一项重体力活,大概意思就是用一根碗口粗的铁棍把铁砂子砸实,砸出可浇铸铁水的「型」来,现在外面的好多厂子都是数控的,这里的钢管厂还保留着朴素的原始工序,完全手工。我倒不担心分到那里,据说「捣锤儿」的大部分全是外地犯。 二龙说的「早动手」的话,我也有些小怀疑。前天炊场的管教来登记,问「谁会腌老咸菜」,一个麻脸汉子自告奋勇,说他们家就是酱菜行出身,结果没废话,当场就被点卯,办手续下了炊场。把一干人等羡慕得要死。 我就想,还是得有手艺啊。看来凭我在个人材料上渲染的那些,被教育科的管教相中,来一慧眼识珠的伯乐,也不是没有可能。 毛毛说:「我看你不如直接找白主任,来一毛遂自荐。」 我仔细权衡了利弊,分析了一下形势,想这45个人里,我的学歷最高,并且有教书育人的专业经歷,相对而言,文笔又不是一般的了得,甭管什么事,只要我愿意写,锦上添花玩得转,颠倒黑白也弄得来啊。不信监狱领导不喜欢这样有才华的青年罪犯。 第115页 我决定如毛毛所言,毛遂自荐。 瞧准了,白主任值班那天,我看楼道里没人,佯称如厕,熘过去在白主任门口定了定神,喊了声「报告」。进去后,我很规矩地问了好,说明来意,很殷切地希望他考虑,给我一个更好地发挥才华的机会,顺便也把自己改造成一个抛弃掉低级趣味的新人。 白主任一直微笑地听着,当场给了热情的鼓励,最后问我「还有没有别的事」。 我说:「……没了。」 「那你先回去吧,我考虑一下。这个事我可以做主,回头我再看一下你的档案,你也再考虑考虑。」白主任就是会当领导,什么话都留个活口。 我规规矩矩向白主任鞠了个小躬,告退。 第二天又有几个犯人提前下队了,都是外地的,体格看上去还能顶一气的那种。疤瘌五幸灾乐祸地说:「去一大啦,捣他娘的锤儿,除非跳铁水桶里,才有个解脱啊。」 下午,教育科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进来问:「你们这里谁是老师啊?」 「什么事啊?」我停下来说。眼镜凑过来,和善地说:「听说这次要留个人,估计是你吧。」我心头一阵狂喜,谦虚地说:「不清楚呢,你是教育科的?」其实我们天天照面,多此一问。 眼镜跟我聊了一会儿,我问他:「平时也看不见你们上课啊?」「不多,天天就是呆着,看书弹琴,监狱搞活动的时候,我们给搭搭台子,布置一下会场什么的。」 「没课啊。」「有时候有一两节,年底考试多些,监考判卷什么的,慢慢你就知道了。」眼镜说过,告诉我以后时间长了,有的是聊,就先走了。 毛毛羡慕地说:「麦麦你摇起来啦,教育科哎。」 一会儿苟组在外面喊:「谁会修汽车摩托车,登记一下!」 隔壁立刻跑出一个:「我开修理场的,行吧。」 「算一个。」苟组开始记那人的名字。 我捅薄壮志一下:「开出租不会修车啊?」「瞎鼓捣还行,大毛病没闹过。」薄壮志有气无力地说。 疤瘌五撺掇道:「赶紧登记啊,先混进去再说,修理组多淤啊,里面一半都是混事的,擦边儿的谁不往里扎!」毛毛也鼓动他,薄壮志犹豫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到门口小声问:「苟组,我小修行,大修……」 「会不会吧,敢摸就算一个,先报上去。」苟组很热情。 薄壮志登了记,回来干劲也足了,脸上春风拂过一般,似乎已经进了汽修组。 「会种菜的、会电工电焊的、搞建筑装修的也站出来!」苟组大包大揽地喊。 又有几个人欢腾了起来,大家都知道手艺活比下队进工区好受。 第三拨豆子捡完的时候,苟组宣布了一个好消息:「明天给大家半天时间,洗洗衣服啊,再过两天,也该下队了,干净干净。」下面一片欢唿怪叫。 二十多天没洗衣服没洗澡了,每天在豆子堆里泡,尤其一周一次的大扛包,早把里里外外弄得土猴一般,站稳当了,看过来肯定以为是兵马俑呢。 第十五章 实习期:新收组(1) 初识五大一 我最终没有留在教育科,薄壮志也没去得了「汽修」。当初白臭美了,内定留在教育科的那个不是我,是一个经济犯,什么背景不清楚,已经和我没有瓜葛,打听到耳朵里也是腻歪。我当时很懊恼,觉得自己真的很废物,到这里面简直连小学生都不如了,好多节骨眼上的细节,都是事后才咂摸过味儿来。 我,二龙,疤瘌五,豁嘴儿,周法宏,在隔壁装敌后武工队的那个干巴老头儿,还有两个不熟悉的小不点,我们8个分到一起,去了炊场后身的那个工区,五监区,口头上都喊「五大」。 和五大在一个大院里的,是一大,就是那个传说中很恐怖的钢管厂。薄壮志和毛毛去了那里。 那天上午,9点钟一过,就开始往下分人,二龙我们在楼下站好队,一个小管教带着我们一行8犯来到五大的工区楼下。 这是一栋两层的厂房楼,看上去很宽敞,不过小管教没叫我们进楼,而是一指草坪尽头靠墙的地方:「先在那边等着吧。」然后自己上了楼。这位队长很和气,多少还有些小心翼翼和害羞。 我们走到墙边,把东西选干爽地方放下,都坐在自己的铺盖上。背后的墙不高,也没有铁丝网,估计翻过去还是工区吧。我们呆的地方,立了几根木桩,拴了发锈的8号铁丝,上面挂满了万国旗似的被子和囚服。厂房的正对面,就是薄壮志和毛毛去的那个一大队的行政楼,楼旁边耸着一个大烟囱,看上去有十层楼高。我们就坐在五大和一大中间的草坪一角,说草坪好听些,其实更像一片长满野草的荒地,草叶都已经发黄,有些肃杀的意境。 一个瘦高细白的小不点问:「五大干啥活啊?」 疤瘌五说:「看分哪个监区了,五大一就捡捡豆子什么的,五大二织毛衣,五大三扎毯子。反正前年是这样,估计现在还一个德行呗。」 干巴老头说:「可别分一中队去,再捡豆子可受不了。」 「操,想的美,五大一是他妈二监的老弱病残队,是最舒服的。其他队呀,换哪个队都够你老逼受的,一大最累,钢管,捣锤儿、造型、翻砂你受得了吗?二大车钳洗刨,技术活;三大最惨,天暖和了烧窑,天凉了捡豆子;四大、六大也是力气活;七大建筑;八大美,养猪、种菜,还有个鱼塘,轮得到你去吗!能分到五大你就念佛吧!」疤瘌五越说越激动,最后干脆站起来嚷嚷开了。 第116页 「嗨嗨,熘边蹲下,白话什么哪!肉痒痒了是吧?」一个秃顶的矮个子犯人喊着朝这里走来。疤瘌五嘟囔一声,重新蹲好。 到近前,矮个子喊了声:「二龙?」二龙一转头:「哦,华子啊。」 华子笑着抱起二龙的铺盖:「我听方头说你来了,还没得空看你去,刚才一审名单,喝,分我这来啦,这不赶紧下来了。」二龙拎起兜子跟着华子走。华子扭头吆喝我们:「都老实蹲着啊,别找办!」 看华子和二龙走远,周法宏道:「看了么,这个龙哥将来也是个抽好烟儿的。」然后嬉笑着问疤瘌五:「到这里你还干活吗?」 「看情况,要是挤对我,就开始折腾,大不了不减刑了……哥儿几个咱一块儿来的,到时候得抱团儿啊,有欺负咱头上的,就一起上,几回过来,就没人敢摸咱了,这里面就这操行,欺软怕硬,专捏软柿子。」 细长的那个小不点不屑地说:「操,谁碰我试试?我跟贼养的豁命!」 「对,就得有这劲头,头三脚踢不响,往后没法混,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小兄弟儿,够勐!」疤瘌五竖起大拇哥来。 「我在看守所时候,一老头儿让我给他洗裤衩,我二话没说,一盆子就碎他脑袋上了,给老逼开一满脸飞花。」小不点来劲了,我想那老头满脸飞花以后,小不点肯定也满地找牙了,不过走麦城的事,谁也不提罢了。 「有前途,这路子对。」疤瘌五继续往阴沟里带。 这时听五大楼上有人喊:「嗨!新收——新收上楼!」一看,华子的秃头正在二楼的窗户往外探着。 我们互相招唿着,抱着东西过去,顺楼梯走上二楼。一进门口,就看到里面乱闹闹的好多人坐在木板搭的台子面上捡豆子,甭问,是五大一了,老弱病残队?似乎不太像啊。 「蹲边儿上。」华子一指墙角的空地,我们把背包放下,蹲成一熘。进门时,看见二龙正坐在一张台面儿后悠闲地抽菸。 好久,才有人挨个叫我们。回来的说是队长提讯。管教办公室就在工区里。 喊到我了。我赶紧起身,跑到门口,门开着,对门的一张办公桌后面坐着个警察,我不敢细打量,立正,洪亮地喊了声「报告」,得到允许后迈步进了门,走到跟前,恭敬地叫了声「队长」。 问了我的情况后,他说:「别还总把自己当人民教师啊,架子得放下来,认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罪犯,要态度端正地参加改造劳动。」 我唯唯诺诺:「是,队长,谢谢您教导。」 「以后叫主任啊。」他说完让我叫下一个。 后来知道这「主任」比一般队长大一级,仅次于监区大队长和教导员。这位姓朴。 提讯完毕,华子喊道:「林子,几个新收怎么办?」看来华子是我们的组长了。 远处一个黑大个洪亮着嗓子说:「先豆儿!都给我豆儿!」华子立刻招唿我们,我们马上站起来,按华子的指点奔向另一面窗口的豆子垛。我拉下一包来,刚要拽走,突然斜刺里冲过一人,一把抓住麻包,一边兴奋地说:「麦麦,你一进门我就看出你来啦!」 居然是蒋顺治,在分局看守所时跟我一个牢号的安徽人,偷电线的。 我一边笑,一边示意他赶紧松手:「以后再聊吧。」我们刚上来时就被告知,不准和任何「老犯」讲话。看他那样子,也不像混得好的,一不留神,怕再给双方都惹祸吧。蒋顺治一边往回走,一边回头说:「碰见你真高兴,缘分哪。」 果然,蒋顺治刚走两步,就让那个黑大个一脚给踹趴下了:「操你姥姥头的,跟新收瞎搭搁啥?!」蒋顺治诚惶诚恐地爬起来,一边从黑大个身边绕过去,一边连叫:「哎哎,林哥我注意,林哥我注意。」 朴主任喊道:「林子,招唿大伙抓紧啊,这批豆子完了就没啦,换新产品!」 我们捡豆子的地方,正对着管教室的门口,再加上华子很卖力地来回吆喝,我们都不敢有丝毫怠慢,把长久以来练就的捡豆绝技都使了出来,一双双手忽上忽下,恍若飞梭,又如通上了电一般,机械地动作着,直捡得豆子们心惊胆战。 林子熘达过来巡视了几眼,大声对华子说:「看哪个不行就腮之!」 华子笑道:「看来哥儿几个还都练过,手艺不赖。」 二龙在我们旁边的案子上,也低头扒拉着豆子,慢条斯理的,像在休闲。林子转一圈后,坐在二龙边上笑道:「龙哥,听华子念叨,你在外面有成绩啊。」 二龙一笑:「听他胡说!」 「这里除了主任,兄弟一手遮天,那些狗日的劳改活儿,你愿意摸就摸两下,懒得摸就扔边上,等华子一走,给你弄个组长当,帮我盯就行啦。」林子边起身边说。 二龙抬头笑一下,无话。 打饭的时候,华子吩咐两个小不点:「跟老犯下楼打饭,就说是一中十组,9人,有我一份,以后就你们俩打饭啊。」 刚才提讯喊名字时,知道细长那个小不点叫霍来清,那个矮一些的叫赵兵。 弄巧成拙 晚上收工比在入监组时早得多,虽然主任一个劲儿说赶任务,等他下班一走,林子就招唿大家「撤」,带队的是上午领我们过来的小管教,听林子喊他「尹队」。 第117页 除了我和两个小不点,其余几个新收的豆子都没捡完,华子毫不客气地命令他们把剩下的背回监教楼。二龙当然不在此列。 我们一中队的宿舍,在二楼西侧的号筒里。门口紧挨栅栏门的两间对面屋,是值班室和水房,我们新收组的宿舍在最里面一间,对面是个库房,隔壁是「学习号」,就是各中队内部的严管室。整个中队人不多,只有三十几位,而且这个队,确实是二监的老弱病残收留所,除了捡少量的豆子,基本上没什么体力活,劳动时间相对也短,一天只有八九个小时。不过,听说这批豆子完活儿后,马上就要重新组队,接受新任务。也就是说,我们还可以再「舒服」些日子。 中队的新收管理比入监队还要严格,白天练豆子,晚上回来就一个节目:盘板儿。一张下铺上盘两个人,必须脸沖墙,不许说话和张望,要盘到凌晨两点——后来二龙说了句话,说这几个跟我一拨来的,也是缘分,松一扣吧,这样华子才把时间提前到子夜。我说服自己,只当是考验毅力呢,鼓励自己坚持坚持再坚持,这样想,似乎盘板有了更高层次的意义——难受肯定还是难受。 两个小不点,霍来清和赵兵,就相对舒服多了。华子安排他们负责全组的打水打饭,还要伺候他和二龙的起居,板就不用盘了,上厕所时也不用像我们一样,必须来回熘着墙边,还得低头走直角。 疤瘌五进来过,脑子比我们活泛,一看盘板不爽,干脆每天剩一些豆子,回来在对面杂物房磨磨蹭蹭地收尾,估计时间差不离了,才进来盘一会。没过几天,周法宏和干巴老头儿也看出门道了,跟疤瘌五搭起帮来。 这天收工回来,华子不动声色地让他们几个把豆子先放进库房,自己和二龙洗了把脸,然后叫赵兵把疤瘌五喊来。疤瘌五进门,沖华子一点头:「华哥。」接着又沖二龙笑了笑:「龙哥。」二龙低头修着指甲,毫无反应。 华子一边细緻地剥着橘子,一边随意地问:「进来过?」 「哎,上次在一大。」 「这里比一大舒服吧。」华子拿眼皮撩了一下疤瘌五。 疤瘌五妩媚地一笑:「主要是碰见好杂役了,华哥给面子。」 「我给你妈个鞋垫子!」华子狠狠地把橘子皮摔在疤瘌五脸上。 「华哥我犯啥错误了,你点给我。我这人一点就透,下不为例。」 「操你大爷的,跟我充熟的是吗,让我给你点点!」华子的拳头随着骂声,狠狠地落在疤瘌五的腮帮子上,疤瘌五下意识地拿胳膊去挡,一直在铺上磨指甲的二龙突然蹦下来:「想还手是吗?」说着,一脚兜在当胸,紧跟着一个右勾拳,「啪」的一声,把疤瘌五打倒在墙角,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疤瘌五在墙角腻蹭了一会才挣扎起来,一边抹着嘴角的血一边说:「我最敬重的就是龙哥了,你怎么打我都行。」二龙啐了一口,不搭话,又盘迴铺上修指甲去了,华子坐下,掰瓣橘子塞进嘴里:「过来。」 华子看疤瘌五走近,问:「在一大一天几包豆子?」 「两包,华哥。」 「现在咱一天分你几包?」 「……一包,华哥。」 「出去两年岁数大了是吧?」 「——华哥,我知道嘛事了,我改,以后我捧着你跟龙哥干。」疤瘌五随时不忘给自己寻找混入上流的机会。 这时门一响,黑铁塔似的林子进来了。 「小不点,拿橘子。」华子说着,招唿林子坐。 林子「嗯」了一声,先白一眼垂手站立的疤瘌五,回头看着我说:「大学生是吧?以前是蒋顺治号长是吧?」我还没说话,林子就气唿唿地说:「你他妈别以为以前牛逼哄哄,到这给我老实点?大学生怎么了?」 华子问:「怎么了?」 「刚来那天,安徽那棒槌就上前跟他说话,回号儿让我追国子屋里给砸了一顿。」怪不得这两天看蒋顺治小眼乌青呢。 二龙轻描淡写地说了句:「麦麦倒是挺踏实的,不把儿闲。」这就算讲情了,我当时真的感激了一下二龙。后来我才弄清「把儿闲」的意思,凡是讨厌的、碎嘴多事的都可以叫这个,应用很广,我想确切的写法应当是「把人嫌」吧。 当时林子没再理我,转身看着疤瘌五问:「这只咋了?」 「跟我玩脑系呗。」华子笑道。 林子的大手抚摩着疤瘌五的脑袋笑着说:「就你这还跟华子玩脑系?不知道华子花花肠子最多,连我都玩不过他嘛。」 「你又改我。」华子笑道,二龙也意味深长地抬脸笑了一下。 疤瘌五讨好地歪头看着林子。林子的笑容突然就收敛得一干二净,那只爱抚在疤瘌五头上的大手变化莫测地向下一挥,一个兇狠的下勾拳重重地凿在疤瘌五腹部,疤瘌五「呕」了一声,当时蹲在了林子脚下。林子一薅脖领子,把疤瘌五揪起来,一下甩到墙根儿,跟步上去照肚子上通通又是两下,疤瘌五瘫痪下去,一屁股砸在水汪汪的墙角,连求饶的力气都没了。 林子欣赏地说:「五大能吃我三拳的少,先给你加10分——操你小脚姥姥的,进了五大的门,不先扫听扫听我林光耀的大名就敢滋事儿?想起点儿是吗?想起点儿就折腾,过了我的关,你就是老大,我不怕点儿高的。起来折腾,折腾啊?」 第118页 疤瘌五一看自己的力量和林子悬殊太大了,折腾的心恐怕先死了九分多,缓上气来的第一句就是:「林哥我服了,以后我跟定你了。」林子笑了:「操,嘴还挺甜。华子,不行给他安排点芝麻煳喝,喝了芝麻煳,甜到屁股眼。」 华子笑着说:「这个先放着吧,库房还有俩肾虚的呢,给他们补补吧。」然后对疤瘌五道:「滚过去,把老头提过来。」疤瘌五佝偻着腰,不忘沖几位大哥道谢,一边开门出去了。 华子沖桌上的硬纸菸灰缸一努嘴:「烂货,拿老头的盆儿,泻半下芝麻煳去。」霍来清困惑地先拿了干巴老头儿的饭盆,彷徨着问华子:「华哥,芝麻煳呢?」三个老大都笑起来,林子拍了一下霍来清的尖脑袋:「小逼还挺可爱的,以后跟我当劳作算了。」 华子指导他说:「先把这烟缸里的东西倒进去,我昨天剩那方便面料也给他吧,便宜他了,加开水啊,冷水对胃口不好。」 霍来清正笑着调「芝麻煳」,干巴老头儿神情惶惑地过来了。刚才这屋里的响动,肯定已经把他先吓了个半饱。 华子问:「老头儿,介绍卖淫进来的吧。」 「哎。」 「孙福恆,是吧。」 「哎,孙福恆。」 「体格不太好啊。」 「在外面总有病,里面又吃不好。」干巴老头儿孙福恆诉着苦,以为华子真的在跟他拉家常呢。 「怪不得豆子总捡不完,烂货,给他来碗芝麻煳喝,补补身子。」 「哎不用,怎么好意思……」孙福恆看到霍来清递过来的饭盆时,突然语噎了,哀求的目光停留在华子脸上:「华哥。」 「求我没用,林哥是老大。」华子笑道。 「我这老大,不管你那老二的事儿,你们组长给你好不容易预备的,倒了多糟践东西,也伤人心不是?华哥可是一好脸儿好面儿的人。」林子笑着说。听俩人言来语往的,我隐约觉得他和华子之间似有罅隙。 孙福恆在霍来清热情的推让下,不得已接过了饭盆,半盆黑乎乎的「稀粥」,在干巴老头儿柴禾棒一般的手里颤抖着:「华哥……林哥……」 「喝,快点,别让我们费事。」华子眉头微皱。 林子点上棵烟,慢悠悠地说:「别等我给你倒记时啊——」 「三……」华子已经开始数数。 孙福恆苦恼地把饭盆凑近了嘴唇。 「二……」 芝麻煳一沾嘴唇,孙福恆立刻干呕了一声。华子立着眼睛站了起来。孙福恆挤上双眼,脖子一扬,喉咙里传出「咕咚咕咚」的声音,振聋发聩。 「行,别他妈喝啦,给那只留点儿,老波依的嘴还挺馋,不拦着你还都给霸占啦。」林子喊道。孙福恆「哦」地一声,张着嘴,嘴里的残留物不断拉拉回饭盆里,看得我一阵噁心。华子笑道:「这回营养更他妈丰富了……滚,叫周法宏过来!」 周法宏小跑着飞过来,紧张地站在华子面前。 林子先照周法宏的肱二头肌上连捣两拳:「行啊,看着够瓷实,以后你就是我陪练啊。」然后不顾周法宏痛苦的表情,跟华子说一句:「那边安徽还飞着呢,我得看看去了。」说完又给了周法宏一个标准的刺拳,满意地拉门走了。 周法宏一边咧嘴揉着胳膊,一边臭嘴:「林哥这拳头跟铁疙瘩似的,多亏我练过。」 「嘿,你嘴还真碎啊!不给你漱漱口是不行啦。」华子吩咐周法宏端起那小半盆饮品,命令他先在嘴里漱两下,才允许咽下去。周法宏看着那盆汤,苦笑道:「华哥,你看我这德行的值得您生气吗。」 二龙笑道:「你他妈嘴是够臭。」华子冷不防朝周法宏嘴上扇了一巴掌,周法宏「吼」地一声闷叫,一手捂上了嘴,另一手的盆里撒出了些秽物,溅到华子的鞋上。华子当时大怒,夺过饭盆兜头泼在周法宏的脸上,随手撩起周的囚服罩住脑袋,挥拳在上面一气乱砸,又噼里扑通地朝身上勐击一阵,把周法宏挤在墙角,接着连打了有一分多钟,动作很凌乱,章法全无,像泼妇打架。我看到二龙撇嘴轻笑了一下。 周法宏感觉这一轮打击过去了,自己把囚服拉下来,脸上沾满了菸灰花儿,颧骨上有些肿,一只眼也微红着,其他好像并无大碍。华子大口喘着气,跟二龙汇报:「身体是不如以前了,这孙子身上的肉还挺结实。」二龙笑着说:「『发红』就沖这臭嘴,往后也少挨不了揍,在入监组时候,连老师那样规矩的人都攒伙砸了他一番呢。」 华子回头笑我:「是嘛,老师你还打架?」我笑道:「我那是跟他逗,我长这么大没跟人动过手。」 华子赞美我说:「我看老师这样人就挺好,不把儿闲,踏踏实实,以后好好干,吃不了亏。」我心里有点舒服起来,估计有他这样一句话,我只要不做讨人厌的事,基本上不会受什么凌辱了。我还没想好,一旦哪天周法宏他们这样的经歷轮到我头上,我会做何反应?我坚信我难以挺住林子的三勐拳。 狼性 晚上起夜,在厕所碰见乌鸡眼的蒋顺治,本来是小便,看他蹲在那里,我也拉下裤子矮身到旁边的坑上。 「不好意思啊,让你受罪了。」虽然厕所里没别人,我的声音还是压得很低。 蒋顺治苦笑着:「没事,我都惯了,那帮杂役就是闹得凶,到我们安徽那块儿,一样变鸟。」我笑了,这小子还是那样个性,不合群,挨揍也不新鲜,想当初在看守所,还不是因为这个被打得烂菜瓜一样? 第119页 「你几年啊,怎么刚下队?我都来半年了。」蒋顺治问。 「我三个,在市局耽误了半年多。你几个?」 「四个半。」 临走,蒋顺治告诉我:「那个华子最坏了,我刚来时候差点让他鼓捣死。你注意点,别惹上他。」我说看出来了,不过跟我还没怎样。 一会儿,周法宏也熘了进来,诡秘地一笑,露出棵白嘴香菸来,沖我一晃:「来棵?」 我说你又他妈找病呢。新收组不叫抽菸。周法宏一撇嘴:「听蛄叫还就不种地了哪。」说完,向外瞄了一眼,点上了,贪婪地吸一口,又向我和蒋顺治道:「哥们儿别谍我去呀。」 接触了一段时间,觉得周法宏还是不错的,心眼不孬,就是那张嘴又臭又碎,喜欢吹牛。因为是老乡,这些天吃饭,我俩一直凑一堆儿,零碎也聊些老家那边的闲话,他说他是「强制猥亵」进来的,五年,这次是二进宫了,上一回是因为打架,刚出去半年多。 没几天,周法宏又挨了回砸。 祸根出在霍来清身上。这小子没有赵兵憨厚,在入监组时倒没显鼻子露脸的,下了队,一被华子宠幸,就开始现出峥嵘面目来。平时摇几下也就算了,政府给的福利他也掐巴我们的。 那天是「改善日」,白菜里面有点肉片儿,他拿小勺子耐心地挑过了,然后才给大伙分,我正看得可气,刚要教育他两句,周法宏早腾起身来:「小烂货你太过了吧,整个一臭要饭的!」 霍来清恼羞成怒地扬手就奔周法宏脸上抽来,被周大侠一把抓住,反扣到背后:「小样儿的还跟我来?注完水没有三两肉,我都不好意思使劲。」 霍来清像猫嘴里的一只小耗子,没有挣扎的余力,只一个劲破口大骂着,华子坐在那边呵斥道:「周斜眼儿你要疯?!」话音甫落,两条大汉斜刺里冲来,一起出手,把周法宏干趴在地。我急忙起身劝架,被其中一个黑胖子一拳打开,另一个兇巴巴的大个头喝道:「少掺和啊!」 周法宏刺猬般乖巧地团起身,认打了。两人一边在他身上踹着一边数落:「要上天是吗,杂役的小劳作你也敢动?」 林子端着饭盒走过来,并没有太恼,只踹了一脚周法宏:「斜眼儿,又錛档儿啦?」 周法宏指着霍来清说:「林哥你看我俩的菜,还没他一个人多,太刁啦。」 林子拍了一下霍来清的脑瓜顶,笑道:「小逼你也够黑啊,盆里肉比我还多。操你娘的别太过啊,看这斜眼儿宏了吗,不定哪天摸黑给你来一傢伙,对不对?」 接着沖周法宏一掉脸儿骂道:「以后你也别那么多鸡巴事。三十好几的人了,跟孩子争几个肉渣儿,把家大人的脸都搭进去啦,看人家老师,那叫修养!」说完,招唿大家:「快塞,塞完了干活!沾热闹你们就他妈来瘾,哪天我心情好了挨个砸你们疤瘌的!」 渐渐发现,「老师」已经成了我的官称,就像他们叫周法宏「斜眼儿」,叫霍来清「烂货」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就是弄一代号,喊着方便。「老师」好啊,带点高看你半眼的意思,总比孙福恆那个「老逼」听着有档次吧。 林子对周霍各打五十大板后,回去跟华子、二龙他们一起吃饭去了,赵兵给他们热的扣肉罐头,烩在白菜肉渣儿里,飘香过来,实在诱人。进来这些天,体内储存的营养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强烈的飢饿感不断折磨着我。监狱里的饭还是够吃的,就是没有多少营养,再加上被火头军盘剥,落实到嘴里的那些像在餵鸟。因此,为吃而战的事情也就不新鲜。 前两天,华子和二龙去小卖部买了满满两蛇皮袋子东西回来,火腿、罐头、烧鸡、松花蛋、饮料等等,品种还挺丰富。当时我就想:「快些让我们购物吧!」 而且我知道,有了钱,好多事情就会起变化。我很迫切地需要变化,整天这样熬着太受罪。 盘板时忍不住了,难免偷懒,歪一下身子扭一下腰什么的,被发现了就要挨打,经常是背后被凿上一拳。我和大家一样,都有些习惯了,被击打的疼痛很快就会消失,心里也快速地把它忘却,不让屈辱感折磨自己,我开始理解马戏团或动物园里的勐兽了。似乎被驯化的狼极少见,不过我发现,「狼性」在我们这些人身上已经被粗暴地打磨下去,只有在心里,每个人还在用各自的方式狡猾地抵抗着、逃避着、幻想着。 小不点出卖殷勤的魅力,捞取卑微的福利;疤瘌五像一只野狗,一边在心里狼一样压抑地咆哮着,一边贼眉鼠眼觊觎着机会;表面颟顸贫气的周法宏也是累犯了,懂得混世的诀窍,似乎在故意往「怪鸟」方向发展,虽然受不着好气,但却可以苟且浮在更底层的「菜鸟」头上;豁嘴儿看来坚决走卑躬屈膝的奴才路线了,听话,干活,少挨些打,是基本的奋斗目标;孙福恆则在豁嘴的基础上,保留了些许自作聪明的狡黠,不过,往往是堤内损失堤外补,侥倖取了巧,一旦被火眼金睛的杂役识破,惨遭毒手必然在所难免。 至于我,心理很复杂。我知道这批新收里,除了二龙,我比他们任何一个的「基础」都不弱。我最终不会变成一条狗,但也不会成为虎狼。为了活得舒服,我只能当一只狐狸,一只跟在老虎屁股后面的狐狸。 我先要选择一只可以追随的老虎,或者是狼。 第120页 盘在铺上,我不禁轻笑起来,笑声在心里迴荡着,使自己先打了个冷战。 转机 晚上,方头和瘦子等几个犯人从三大队的号筒杀过来,带来几斤羊肉片和两袋「大高粱」白酒,不知道从什么渠道搞来的。 二龙当即让华子去喊林子。 看华子去了,方头说:「华子这傻逼还行么?」瘦子说:「我们哥儿几个一直憋着火呢,想找机会栽他一回。」 二龙说:「过去的事了,再提没趣儿。」 「操,多咱也不能出卖弟兄啊!」是瘦子的声音,有些尖厉。方头说:「算了,都好几年的事了,龙哥不计较,咱也就甭跟他上论了。那逼也不是道上混的,打死不就一扒手么,别崴了咱哥们儿手吧。」 「方头说的对。」二龙说。 瘦子尖厉的声音又响起来,话题也换了:「我就想不明白啦,龙哥,你这次进来得也太离谱了吧,就一嘴巴就弄五年,以前你老大一晚上砍十个八个也照样摆平不是?」 「操,跟你解释多少遍了还不明白?最后又来一群殴,事儿挑大发了。」方头替二龙回答。二龙笑着说:「这只是一面,关键是有人想藉机办我,逮住这个茬口,王八叼棍儿似的不撒嘴了。」 「别急啊,咱不还得出去呢嘛!」 「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瘦子嘶叫着。 说着话,林子、华子推门进来,寒暄一通。华子招唿小不点去杂物房把电炉子和锅拿过来,开始涮锅子。华子叫霍来清告诉值班的把大栅栏锁上,又让赵兵搬个马扎坐门口「插旗」放哨,然后几个人抖擞精神,开始热情洋溢地违纪。白酒的味道,闻起来很香,以前没有过这样的感觉。看他们应付自如的表现,喝酒应该不是一次两次了。 盘在板上听他们边饮边聊,知道华子过了春节就可以回家了,林子还有两年多。华子是盗窃进来的,林子和二龙一样,都是「寻衅滋事」。 喝着酒,林子告诉华子:「『新收』的帐都倒腾清啦,过几天给他们安排次购物。」我听得心底的花儿怒放起来。 转天晚上无事,华子问我们在一监的时候,帐上都甩了多少钱过来。豁嘴儿和孙福恆毛干爪净,疤瘌五和周法宏不到50块,华子当时就说:「那你们也甭惦着了,入监组的钱还不够扣的呢,你们的餐具、公用还有那本小监规的成本费,好歹一划拉就四五十。」 赵兵和霍来清各剩了小200,购物的热情都很高。 我算了算,扣完钱,我帐上应该能转过来600多。 华子跟大伙说:「谁想买什么,登个记,你们四个没钱的,洗漱用具都没法购啊,老逼跟豁嘴儿,打来新收我就没看你们刷过牙,一张嘴都大粪味儿。」 豁嘴低头无语。孙福恆笑道:「我那是假牙,晚上抠下来在厕所沖。」 我说:「华哥,先用我的钱,一人买套洗漱吧,等他们帐上来钱了,再转给我。」 「要是不来钱,你就奉献了?想好了啊。」华子预警说。 「无所谓,大家一拨来的,谁还不上就算我帮他。」 华子点了点头:「行,老师给我的印象分儿不低,烂货、赵兵,你们俩就不行。」「人家是老师嘛。」霍来清狡辩道。 四套洗漱不过百元,100块钱在外面能干什么?在这里就能买几颗突突跳的人心,值。我一面是热情好施,一面也开始建自己的一本帐了。 这时一个机灵的小不点推门一扒头:「华哥,林哥叫你,三缺一。」 「甭问,又憋着切我钱呢。」华子把登记单一折,塞在枕头底下,吩咐我们盘板儿,然后趿拉着鞋,死活拉上二龙,跟小不点走了。小不点叫水建宝,是林子的小劳作。 霍来清沖我们咋唿:「快盘好了,等我告诉华哥怎么着?」 我盘到铺上,看着墙壁上谁用原子笔写的两行小字:虎落平阳受犬欺,龙游浅底遭虾戏,脑壳对着霍来清,很阿q地想:「兔崽子,看你能欢腾到几时。」 终于可以购物啦! 小尹队领着华子我们一行四人下了楼。走着,我小声对华子说:「你跟龙哥缺什么,先从我这里开。」华子没吱声。过了一会,看见了操场顶头挨着入监组的一栋小白楼,华子兴沖沖给我介绍:「那就是小卖部,将来你们接见也在那个楼里。」 我看他态度很热情,知道我刚才的「懂事」让他满意了,就顺着坡儿问:「我们什么时候能接见啊?」 「每个月的第一个礼拜五,咱跟教育科一块儿。」 霍来清兴沖沖地说:「接见我就让我妈给我送巧克力、萨其玛和大白兔。」 「就你妈知道吃,还都儿童食品呢,不嫌丢人。都当劳改犯了,得有个大老爷们儿样啦。」华子教训他。 「哎。」霍来清言听计从的样子,脸一板,似乎瞬间成熟了好多。 一进小卖部,琳琅满目的商品让我看花了眼,多亏事先开了方子,能照单拿药,加上华子轻车熟路,很快就把400块钱造进去了。 购物时我很乖觉,心思一直没往正地方使。华子一惊唿:「靠,真空驴肉哎,新来的吧!」我马上也发现新大陆似的赞嘆:「嘿,好东西哎,咱来5袋。」我直接说「咱」,试探他的反应。没嘛反应,就是说华子这狗娘养的已经开始把我当自己人了,至少在口头上没有排斥。 第121页 拿完东西一算帐,还剩三十来块钱。我怕华子再臭不要脸地见缝插针,扰乱我的计划,就赶紧跟赵兵说:「你还缺什么东西不?生活用品什么的?」 赵兵的钱已经花光,一直跟霍来清站在旁边观摩我和华子疯狂採购,听我一问,有些腼腆地说:「手巾还没买呢,要不我把麻酱退了吧。」 我说别呀,然后跟小卖部的大姐说:「手巾一条。」 霍来清懊恼地说:「我也没手巾呢,钱真不经花啊。」 我说:「大姐您再给拿条毛巾——我刚才忘了买擦脚的了。剩下钱都给我拿几个打火机。」说完了,我心里那个舒服。小烂货,我晾的就是你这样的,想揩我油?你还嫩点儿。甭跟人家赵兵比,人家孩子多爱人啊,平时没一句多嘴的话,从不跟一堆来的哥哥伯伯们耍贼横。 华子不会看不出道道来,在旁边翻了霍来清一眼,没说话。 华子带我们出去,对尹队说:「尹队齐活啦。」「那回队吧。」小尹队说。 当天中午我可开斋啦,又是火腿又是蛋的,好!当然不能落了周法宏,吃完了,周法宏一抹嘴:「我就吃你这一顿,以后咱就各吃各的吧。」 「你他妈有毛病吧?」 「不是,劳改队里一伙吃饭的规矩大啦,你是大户,我跟你吃不起。总吃你的,将来还不起这个人情,也让别人看不起咱俩,说我不要脸——鸭子嘴往鸟食罐里扎,说你孙子——拿钱打水漂儿当那个冤大头。」 我说:「别扯臊啦,谁跟谁一块吃饭,还碍他们眼啦。」周法宏说:「不管咋说,明天我另起伙了。一槽子里吃,得是一个档次上的人,要不时间长了,不定出什么矛盾,还不如早散伙,弄一和和美美大家乐。」 我说:「那你看着办吧,我可是一直把你当哥们儿看。」 周法宏拍着我肩膀说:「从我吃毛毛包子那天开始,我就看你可交!往后不管你碰见嘛事,我肯定往前沖!」 回号儿盘板的时候,华子突然动了恻隐之心,对我说:「你身子骨不太好是吧?得了,你盘的时候背靠着点墙吧。」我转过身来,把身子靠在墙上,嘴里说:「谢谢华哥照顾。」心里却骂了他两句好的。我还不明白他怎么回事? 流氓说流氓 十二月一露头,华子开始安排我们写家信,准备接见。除了豁嘴儿和赵兵,我们都给家里写了信。我让家里给带半斤龙井来,华子看了我的信,没说话,他心里可能明白这是做什么用的。 大伙刚把信交给华子,那天在工区和黑胖子砸周法宏的汉子进来了,一屁股坐华子身边:「怎么样,给老娘写信了吗?」华子说:「没写,不让老娘来了,太折腾,你家谁来呀,老三?」 被叫做老三的说:「还是我外甥女来呗,我都不好意思了啊,真不好意思,华子,咱以前辉煌的时候也没给人家孩子好儿,现在落魄了,还个脸让孩子给接见,咋办呢?有情后补吧。」华子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都不易,提起来全是眼泪儿。」老三笑道:「怎么着你也快出去了,三弟还有三个拐弯哪。」 「我也是一步一坑儿走过来的,我进来受罪的时候,你咋不说你还在外面跳大舞喝大酒的事呢?」华子也笑起来。 门一响,林子进来了,沖老三装模作样地咋唿:「王老三,不知道新收儿的屋不准乱串吗?」老三一边殷勤地给林子让烟,一边笑道:「我这不是跟华子聊聊家常嘛。」 林子说:「老三你刚才又跟人家日本儿来劲了吧?在我那屋都听见日本儿喊妈啦。」老三笑道:「那狗杂种啊,我刚给傻柱子半根烟,转眼不见,跑他手里去了,不砸逼的小日本行吗,我操。」 「行了,你也别操了,仨公俩母轮得上你?」林子说完,坐二龙铺上去了:「算命哪,龙哥这两天心情咋样?」 二龙一笑,把手里的牌放下说:「一般愉快。」 「想三六了吧?」 「我对那玩意儿二五眼,在外头只喝色的。」 老三笑着引申:「xo一类的。」 林子一掉脸:「关关!成天显摆你喝过洋酒操过洋逼,有本事哪天你给我龙哥安排几盈司人头马尝尝?」 「那叫盎司,哥们儿。」 老三说。「滚滚!该干吗干吗去!」林子很讨厌别人给他纠正读音,皱着眉轰王老三。老三思量没趣,起身要走,华子兴沖沖地撺掇他:「老三把傻子叫过来,开个『趴踢』,一听别人要接见,我他妈有点腻歪了。」 林子站起来往外走:「华子你净弄那没劲的,傻子把你家孩子扔井啦?成天跟一缺心眼儿的上论。」 老三也跟林子屁股后走了,回手敲一下窗,笑花着脸说:「等着啊。」 二龙问华子:「那日本儿他妈真是日本军妓?」「没错,我看他档案了,小日本投降以后,他妈没回国,让日本儿他爸给捡走了。」「操,那他不就是一杂种嘛。」二龙笑着,低头玩起扑克来。 不一会儿,老三回来了,回头对外面道:「怎么教你的?」 外面一个声音叫:「报告队长,柱子有重要情报,向队长情报!」 华子骂道:「再说一遍?」 「啊,错了,向队长汇告,不是,汇报!」我们都笑了。 得到允许后,外面的人推门进来了,是个中等身材的黑车轴,穿一身脏兮兮的囚服,肥头大耳的,满脸憨相。一进门,就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第122页 「给龙哥表演一个赤裸裸!」华子吩咐。 傻柱子立刻把脸转向二龙:「下面,由来自台湾的柱子小姐给大家表演——歌伴舞:赤裸裸!」然后一边激昂地高唱「我的爱——赤裸裸——」一边蹦起来。把屋里人都看笑了。 看柱子熟练地演出着,就知道这个节目的排练过程一定是漫长艰苦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千日功啊。 表演完毕,华子掏出烟递过去:「奖励柱子的。」柱子立刻哈腰接过来,顺手夹在耳朵上。「操,给你就抽,回头又让日本儿给煳弄走啊?」老三擦着了打火机,柱子有些不捨得地把烟取下叼在嘴上凑过去,老三诡秘地笑着,看他凑近,突然把火向前一挑,柱子「嗷」地叫着蹦开一大步,烟也掉地下了,手在眼角慌乱地胡撸着,一边叫:「眉毛,眉毛!」 后来几天,王老三一到晚上就熘新收组和华子、二龙套近乎,开始我还以为这哥们儿是个小组长呢,后来话里话外听出音来,原来也是个菜头,我们来之前,他还正过新收呢。 听他们言来语往的聊,知道华子挺早以前在外面开过一个包子铺,老三常去那里吃早点,先占一脸熟的优势。老三也能聊,提谁都熟,看见二龙,也一个劲说看着面善,二龙笑笑,说可能见过,都在面儿上混,打头碰脸不稀奇。 后来他们经常提一个叫「国子」的,就是那天和老三一起打周法宏的黑胖子,是老三那屋的组长。提到国子时,老三一脸的不屑,说他除了吹牛冒泡没别的本事,号儿里的犯人没一个服气他的,不就靠着跟林子一拨来的,又会拍马屁么。听了几天,才听出真谛来:原来王老三想当那个小组长。 「国子是林子的人,动不了啊,主任也得犯嘀咕,哪有官不给杂役面子的?不把杂役笼络好了,能玩得转这堆犯人?」华子跟老三犯难。 老三说:「不是说现在就把他拿下来,我能考虑得那么简单嘛。国子跟你不是前后脚开放吗?我的意思是,你在这之前跟主任勤念着点这事儿,等国子一走,给兄弟也安排安排不是?」 华子拍胸脯表示:「老三你把心放肚子里,我说句话,朴主任还是得掂量掂量的。」华子说他和朴主任的老丈人是对门邻居,半拉亲戚呢。 老三特意强调自己不是官迷:「小组长在监狱里是不能再小的官了,我还真不稀罕,三弟在外面啥形象你也不是没见过,能为一小屁屁官儿跌这个份儿么……」 华子接过来说:「你甭描了老三,咱都进来过,劳改队里这点事还不门儿清么?谁也瞒不了谁。你不就为给自己找个位置嘛。」 老三额手道:「说到点子上了,就是一位置,在劳改队里,有了位置,以后拿票儿减刑这个那个的就都有个说头啦,不然跟一帮鸟一块飞,多咱显出你来?」 老三每次来,都拿一整包「希尔」过来开封,走时剩多剩少都落在桌上,华子装瞎,也不说话。老三一走,二龙就乐:「这个脑袋也不老干松的。」 「多少有点水,在外面号称王百万,进来连个接见的人都费劲找。」华子一边把老三放下的「希尔」点上一支,一边说:「不过毕竟是家门,该说的话还是替他说,我走了以后,看他真是那意思的话,你也捎带着拉他一把,要是这小子办事不贴谱儿,就玩蛋去!谁又不欠谁的。」 二龙淡淡一笑,似乎懒得说话,又似乎无所谓。 在监室里谈论这些话题,他们毫不避讳,似乎我们这些人只是一堆物件,没有话语权,对他们也不存在蜚短流长的威胁,而且普通犯人也的确不敢乱传闲话的,像雨地里的泥娃娃,本来没有伞,还敢再去捅那个尿盆子? 按规定,我们几个新收每天回来依旧要盘板,不过,华子对我的要求相对放松了好多,这叫给我「放量」了。不过我还真不讨厌,不做出格事儿,我知道越这样,华子他们越觉得我这个人不赖,懂分寸。——这叫争取了主动,以后往前迈步容易找到台阶。 细想起来,在看守所呆得时间长些,也不是坏事儿,至少更多地聆听了那些「过来人」的教诲,曾有苦大仇深的前辈痛陈血的教训,又有臭不要脸的累犯炫耀安身立命的诀窍,那些世故精华零星地灌进耳朵里,想不进步都不行啊。 不过,听说「里面」的关系错综复杂,人心波诡云谲,意会多于言传,光凭道听途说的那些世故机巧,恐怕难以应付。细想也不由心头火起,在外面老哥什么时候浪费过这种脑细胞? 有时,我也破罐破摔地想,不就这几个鸟人嘛,大家互相玩,到最后还不一定谁玩得漂亮哪。现在的劳改队又不像传说中的那样血雨腥风,时代不同了,得靠脑袋瓜混,我相信我不算最笨的那一批吧。 听闲话,其实连二龙都感慨:「他妈现在劳改队根本不像劳改队了,以前就看流氓淤啦,谁狠谁是大爷。现在可好,最摇的都是他妈经济案,弄得那些流氓也不像流氓了,义气的成了傻逼,靠狠劲不好混了,得玩票子玩脑系。」 华子说:「龙哥,你就老脑筋了,其实现在还是流氓吃香,不过流氓的本质变了。现在把小日子混滋润了,把刑减了才叫本事。」 「可不嘛,跟不上潮流不行啊,老观念摆不开啦,不过龙哥你没问题,到什么时候都上不了旱地儿,小船大桨到哪都是一个摇啊!」 第123页 二龙从鼻孔里轻笑一声,顺路带出两缕青烟来。 吃饭问题 曹雪芹师傅说:事事洞明皆学问。劳改队里的事儿,学问也是大了去了,单说搭伙计吃饭这一项,那里面潜藏的道理,就够一般人琢磨半学期的。 劳改队里,搭伙吃饭相当普遍,炊场的饭车一到,少则一二狼狈为奸的狗友,多则五六七八臭味相投的狐朋,就会聚到一堆儿,或窃窃私语,或吆五喝六,甩开腮帮子大快朵颐。大家凑在一起吃喝,在精神上可以起到淡化孤独的作用,在物质上就是要互通有无,利益均沾,在可能的范围内丰富自己的肠胃消化对象。但这都是相当表面化的东西,学问在肠胃之外。 关键是和什么人搭伙的问题。搭伙的普遍原则是实力相当,经济上要基本持平,几个人的层次也要相当,人头找人头,菜鸟找菜鸟,没有乱撞槽子的。接见前,「一伙」的人就计划好了,这个月谁买什么谁买什么,最后把东西一归堆,品种齐全,有福同享皆大欢喜。 我开始跟周法宏搭伙,就属于没学问的乱弹琴,两个人的「经济水平」和「理想志趣」大相迳庭,要不是后来周法宏明事,见好就撤了,算给我一台阶,不然将来弄得肯定别扭,除非我下定决心拿家里钱多养一劳改犯,不过那感觉怎么也没法跟救助一失学儿童比。 其实,「养人」的搭伙形式也是有的,但两个人的关系先天就註定不平等,吃人家的那位就成了奴隶,每天打饭刷盆是分内必须的,出资方偶尔碰上什么事了,旁边那位也必须第一个飞起来助威,就算被人打得满工区滚槽牙,也不能后退,谁让您馋呢。人在那个环境里,就不值钱了,贱了,这些「贱人」,一般都是家里不来接见没有「经济来源」的穷人、多次犯、外地犯。 还有一种搭伙是基于利益交换的初衷,一个或几个有钱的鸟类,为了过上光明生活,搭台唱戏养一两个大哥,明来明往地搞权钱交易。犯人和犯人之间,暗箱交易很少见,大家都把事情撂在檯面上,鸟屁给大哥上条好烟,这个月的劳作就可以少分你点,或者少刁难你几下,让你舒坦舒坦。别人看着只能放蔫屁生蔫气,弄大点响动出来看看? 劳改队里吃独食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根本不接见的,就是依靠政府「救济」一条路儿,再有就是性格孤僻,有自闭自恋倾向的主儿,属于种种「怪鸟」之一的。这两种人很没前途,只能老老实实接受改造,政府改造你还不够,犯人还要更深刻地改造你,改造到你的神经末梢。他们是真正的孤独者,几乎一直沦陷在无助的深渊里,如果干活卖力,心灵又手巧,能赶上大家的进度还好受些,否则会「死」得很难看。所以投入到一个哪怕只有两人的小团伙里,也会让人有一种找到组织的安全感,受了气,背后也有个安慰的。 细说这搭伙混槽子的学问,可以开一个专门的心理课程讲座,从形式上可以分松散型、紧密型和机动型,从目的上可以分平等互惠型和利益交换型,从结果上看似乎又经常存在皆大欢喜和砸锅散伙两种喜剧形式,不一而足,各含奥妙。总之看似平静祥和,其实心机绵密,祸心蠢动,每一伙里面,常常也会出现钱和人不和、同吃不同心的局面,一一尽述,深恐难为。 回过头来说我自己,在重新搭伙开饭这个事上,走了脑筋了。说走脑筋,只是说把这事当个事来认真对待了。 眼前的几个新收,不用细想,就只有赵兵和霍来清可以考虑了,其他几个人,我跟谁一凑乎准砸了自己的「牌子」,将来必定让他们把我拖累成怪鸟。霍来清先被枪毙了,我怎么能够胸怀宽广到可以容纳他那种人?赵兵家里不能常来接见,小孩也文气利落,不招灾不惹事的,让人看着踏实。赵兵上次买的东西没几天就包圆了,现在又孤零零地吃起了牢食,霍来清真的丝毫阶级感情都没有,光顾自己抱根火腿,啃驴鞭似的消受,倒是华子、二龙他们的剩菜,经常让赵兵打个牙祭。 稍一考虑,我把目标锁定在赵兵身上。 关键还在于:赵兵是华子、二龙的「小劳作」。 事情进展得和想像的一般顺利,我先在吃饭时分些菜给赵兵,他很乐意接受,并且感激之情也表现得真诚。一来二去,我就说:「以后跟我一块吃吧。」就这样,我有了自己的第一个「伙」。 在工区吃饭,林子从我们身边走过,笑道:「喝,兵兵傍上老师啦?」赵兵憨厚而单纯地看着林子笑,我想说句什么,又咽了回去,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也只冲林子笑笑。 林子走去几步,突然又折回来:「老师你还有扣肉罐头没?」 「有啊,手底下就有。」我从塑料兜里掏出一个扣肉罐头递过去。 林子说:「想吃扣肉烩白菜,本来都放弃了,从你这一过,瘾又上来了。」 林子一边招唿他的跟班儿水建宝去库房热菜,一边对我说:「罐头晚上还你啊。」我赶紧说不用。 林子没说话,晃荡着奔二龙他们那边去了。 正吃着,一个小老头儿突然凑到我们边上,笑眯眯地问我:「老师你以前真是老师啊?」 「啊。」我一看,是他们说过的那个「日本儿」,此翁干瘦如木乃伊,眼睛倒活得发贼,不过看不出有日本血统的痕迹,可能我对此没有研究。 第124页 日本儿说:「老师多好,我就尊敬老师。」 「哦。」我一边往嘴里塞饭,一边应付他。虽然我和赵兵现在吃饭的时候可以离开新收区,到老犯的案子上占个角,偶尔和老犯打个招唿什么的,华子也不多言,但这个老头冒冷子钻过来搭讪,又是个菜鸟一级的傢伙,还是少跟他套近乎的好。 赵兵因为华子的关系,跟他们比较开放,就问:「你不在那边吃饭,跟新收搭伙,让林哥看见又是事。」「日本儿」笑道:「我看见有学问的就羡慕,林哥是好人,华哥和龙哥都不错,兵兵这样的小孩,简直人见人爱。」一边说,老头儿一边站起来:「你们吃吧,等过了新收,我再跟老师请教。」说着,端着一盆底素烩白菜帮子走了。 我说:「这小日本儿脑积水吧。」赵兵一边往馒头里抹着腐乳,一边不屑地说:「,他就是想讨好咱们,让咱们给他传话,说他在下面净说林哥他们好话得啦。」 赵兵话一出口,我暗暗有些吃惊:这小傢伙心机也不浅啊。 垫砖儿 豆子捡得很顺手,五大一又有老弱病残队的基础,分的活儿不是很多,所以抓点紧,从早上6点提工闷头干到晚上7点左右,一麻包豆子对我不算什么威胁,一般还能提前休息一两个小时,高兴了就顺手帮周法宏他们捡几把,不然就和赵兵扎一边聊天去。 这些舒坦,一部分要得益于华子对我的照顾,分豆子时,别人都是摸一包算一包,我和赵兵霍来清就可以先打开相相面,看豆子太赖就甩边上,看着豆子干净些的才拉走,甩出去的那包,就由华子蛮不讲理地派给鸟屁了。 关键还是检验那关。 检验这个差事很牛气,跟他关系好的,差不离就让你过去了,跟他关系孬的就费劲多了,拿死槓槓卡你,有气撒不出,还不能跟别人比,一比,就违反「规则」了,那叫「咬边儿」,社会上单位评职称发福利有了龌龊,总有人明目张胆地蹦出来鸣不平,争得鸡飞狗跳,劳改队里就不行了,你觉得不公平是吧?人家红口白牙就告诉你了:「我就看你别扭,有辙你想去!」 「咬边儿」是个忌讳。有本事你往上层混啊,没本事你就该干吗干吗去。人就是分亲疏远近三六九等,你跟我不行,我就给你使绊子,有能耐你也绊我啊?拼的就是综合实力,闲的淡的白扯。劳改队里什么都是直接的,你不服也没辙,气死也白搭。 这都是华子平时给我们上课讲的大道理,光眼子跳井,直来直去。 我们仨的豆子交去验货,华子就熘达过去跟湖北说:「看看,就过吧。」看看,就过了。 湖北是原来一个老队长的关系户,后来老队长退了,湖北的势力就见微,平时跟林子他们几个「上面漂着的」关系也处得不积极。 林子对湖北直接表达不满是因为怀疑湖北给他们使了个小「坏门儿」。 那天水建宝在库房插上热得快,就去忙活别的差事了,不知怎么把烧水的事给忘了,后来坐在库房斜对面捡豆子的日本儿突然尖叫一声「宝儿」,先蹿进库房去,水建宝「哎哟」一声,一边喊「水」一边也奔过去。 大家都朝库房那头看,湖北若无其事地巡查着大家的豆子,对库房里的事表现冷淡。 一会儿水建宝红着脸回来,向林子汇报:「把水给忘了,烧剩半壶了。」 「你猪头啊?队长都在办公室呢,烧水不在旁边看着?」林子低声骂道。 华子说:「没出嘛事吧?」「没有,就是热得快跟壶嘴儿都烧化了。」水建宝说。 日本儿兴奋地从库房里也出来了:「刚才好险啊,晚到一步就得出事儿。」一副邀功请赏的奴才相。 「库房没喘气的是吗?」华子问。水建宝道:「湖北那侉子熘达外面来了。」 日本儿着脸诡秘地轻声报告:「我看见库房冒热气的时候,他刚从里面出来不一会,没准儿那时候水就开了……」日本儿这套活,叫「垫砖儿」,告阴状,也是「坏门儿」之一种。 林子一巴掌拍在案子上:「我操,跟我来坏门儿啊!」 华子赶紧拉了他一把:「先别冲动,我知道你的脾气,不过这事还不能明着折腾他。先是咱违纪了啊,到时不好说话不是?回头找个茬不就把丫的办了嘛。」 「操,劳改队里还没有敢跟我林子耍阴活儿的,爷们儿嘛,来就来实打实的,光明磊落,拼得掉我算你牛逼,林子服气!」 我们几个旁边听得清楚的,都远看湖北,湖北有些不自在。这事,只要杂役黑上你了,你解释都没有用,就算你无心也是有心了。 二龙简洁地说:「在工区别闹了,晚上回去就办,让他錛个档儿还不容易?」 晚上,林子他们并没找湖北的麻烦,华子从林子那边回来后,跟二龙说:「林子也是粗中有细呢,决定不开火炮了,给湖北来点慢性毒药。」 「咋办?」 「开方子呗。」华子笑道。 转天下午,我们正捡着豆子,林子跟一个姓郎的管教站办公室门口胡侃着。郎管教是「五大一」的中队长,他和朴主任一样,是我们中队的高层领导了。初来乍到,这位爷还没给我更多印象,就是看他整天在工区晃来晃去地咋唿,嗓门贼大,说话粗鲁,跟林子他们谈话倒随便,没有官腔。如果扒了那身灰皮,我估计他马上就能跟杂役们称兄道弟,看上去蛮豪爽的。 第125页 忽听国子在那边叫起来:「嚯!嚯!嚯!这是成品豆是吗!」 华子立刻跳起来大声问:「怎么啦?」国子念台词似的大声答道:「一不小心碰掉一包成品豆,给摔破包了,里面全是杂质啊,吓我一跳!」 林子歪头问:「湖北呢?湖北!」 湖北从库房里跑了出来,迷濛地问:「啥事啊林哥?」 「你他妈看看那包豆子!」林子一边说,一边跟郎队往事故现场走,湖北已经先一步到了,脸色大窘。 林子威严地看着湖北:「咋验的活?这豆子发出去,让客户发现了,不砸二监的牌子断二监的财路吗?你他妈诚心还是故意?」 「不可能啊?林哥……郎队,我挺认真的啊。」湖北看一眼林子,看一眼郎队,有些慌神了。 「你挺我个棍儿,你还挺认真?我看你是干腻了!太舒服了不是?」 郎队的脸也拉成个大冬瓜,气汹汹地说:「你他妈干不了说话啊!扒拉个脑瓜就能干这个检验,针鼻儿大的活你给我整出斗大风来!」 林子推一下湖北的脑袋:「你是不是成心破坏生产啊?」 「我哪敢啊。」湖北的话软成棉花糖了。「那你就是成心给杂役跟队长使坏门,想弄出生产事故来,让我们好看?你他妈够阴的啊!」林子虎视眈眈地盯着湖北,一脸发自肺腑的愤慨。 郎队出脚踹了湖北一个小趔趄,恨恨道:「再出这事就撤了你!看你也就是个捡豆子的脑袋!」 湖北哭丧着脸解释,郎队已经转身走了。 无心插柳 初步整治了一顿湖北,当晚二龙和林子被方头请去别的大队聚会了,说是瘦子明天开放,在号房里大摆宴席呢。 这都是在监狱里可以唿风唤雨的人物,不然,遑论起伙喝酒,光是出中队的号筒,就如行蜀道,那个栅栏门可不是摆设,犯人要是来去自由了,监狱就成百货公司了。 人头们串号筒,似乎是家常便饭,喝酒赌钱就要忌讳多多了,必须防备着队长,否则被抓住,十有八九要关禁闭。我来五大队一个多月了,几乎每个礼拜,二龙、林子他们都要弄顿小酒儿,还没见谁「錛」过,一来警戒工作做的好,二来队长们晚上也很少进号里来。出了工区,离开管教的视线后,犯人就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人头鸟屁都放松下来,苦的就是我们新收,每天都盼着下一拨新收快来把我们顶替下去,变成「老犯儿」后,至少不用盘板,可以抽菸,可以在「自己的」号筒里走亲访友了,境界又不同起来。 早说等那批豆子完活就换工种,可连续又顶进来两大车豆子,还不见动静,大家都有些浮躁。前些天林子到新收组串门,提起这事,就说:「我问郎队了,他也一脑子糨煳,说不出个南北东西来,光知道是朴主任联繫的业务,好像是织渔网,年前肯定来活儿。」 华子说:「赶紧换活吧,这豆子太他娘的脏了,整天满工区尘土飞扬,坐几年牢,再弄个脏心烂肺出去就冤了。」赵兵嬉笑道:「我也早捡腻这个豆子了。」 林子说:「你们都是棒槌,身在福中不知福,网子一到,五大一还想像现在这么干,门儿也没有啊!肯定重新组队,抽调精兵强将进来,大干起来看,不把你们累得吃饭拉屎找不准窟窿就好。」 华子笑着说:「还真是,到时候还有老弱病残?会喘气的就得往前线上赶!看二中那帮织毛衣的了么,咱收工的时候,他们这一天才刚刚开始呢,人家那英是白天不懂夜的黑,他们是夜里不懂白的白啊。将来五大一也得朝那个方向发展。」 听得我心里有些发紧,突然希望这讨厌的豆子一直源源不断。老弱病残啊,被人当做老弱病残多好。我一直不明白,我们这8个人,怎么会分进这个组织里来,大家谈起来只怪自己命好。现在想,可能是「五大一」从我们开始,就准备改组了吧,我们是老弱病残集体的里程碑式的人物,是第一滴新鲜血液,准备将来狠狠地抹在刀刃上。想着,不觉后怕。 那晚华子没有被邀请,心情多少有些郁闷,酒不酒的是另一个问题,一种被轻视被遗弃的失落感恐怕才是关键。华子坐铺上翻着一本破书,跳着章节看,心不在焉的样子,一棵接一棵地抽菸,最后抓一个空烟盒在手里,懊恼地扔到墙角去了,回手在衣服兜里乱捏,眉头皱出个大疙瘩。 我眼尖,问:「华哥屋里没烟了吧。」 「工区呢,落工区了。」华子嘟囔道。 我下地从铺底的方便面箱子里抻出一条红山茶塞过去:「先接个短儿吧。」 华子眉头舒展开了,接过烟说:「我这不成掐巴人了么?」 「华哥跟我怎么还说这话呀,你待我不薄,我心里没数?」我说着话,心里已经把他祖宗骂了一个来回。要说这叫周瑜打黄盖就错了,这叫交换。 我看到了华子的弱点在哪里。我这招,跟林子、二龙就未必灵光。而且,几个回合下来,我也知道约束自己,不在他们面前腐蚀华子,否则会给他们留下负面的感觉,就得不偿失了,毕竟华子只是我的眼前利益和跳板,华子走前,我希望通过他能打下一些安身立命的基础,这就够了。 这些事情,用不着煞费苦心地去计谋,只需顺其自然见缝插针就可以了,灌肠不行就打点滴,调动一点聪明智能用在保护自己身上,往往积极性还是很高的,灵感总在瞬间闪现,把握住了就拿分了。 第126页 华子坐了一会儿,突然说:「兵兵叫老三过来聊天啊,呆腻了。」 一会儿王老三晃荡着肩膀进来了,笑嘻嘻道:「想我啦?」 「排队也排不到你啊,我这有点瓜子快放霉了,让你给帮忙嗑嗑,你不是属耗子的嘛。」华子扔上一棵烟,真的招唿赵兵从铺底下摸出一袋「洽洽」来,倒在小茶几上。老三笑着坐下,先把一颗瓜子扔进嘴里,松鼠似的用牙去了皮,呸到地上,然后问:「有事吧?」 「没事,紧张什么,不找你借钱。」华子道。 俩人坐那里一边抽菸喝茶嗑瓜子,一边东一榔头西一镐地侃大山。华子先畅想了一下出去后的发展蓝图,说w市是不能再呆了,得到哪哪发展发展。老三则更多地在追悔青春,说自己当初怎样牛叉,靠倒腾走私轿车已经搞成「王百万」,后来吸毒败了家,又说自己怎么有毅力,愣把毒给戒了,正要东山再起就犯了事。 「冲动啊,一时冲动,就几句话不顺耳,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白进来耗费三年青春,太不值得!」老三发自内心地忏悔。 华子感慨道:「你要不沾那个粉多好,现在不也成企业家了?」老三把杯子往茶几上一顿:「咳,我这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啊,都是丰子杰给带上了道儿,现在那小子也没落好儿,白面儿的事,弄一没期徒刑,老婆孩子扔外面,不定便宜谁了。」 我一直耷拉腿儿坐对面铺上听他们扯淡,听老三一说「丰子杰」这仨字,我就机灵一下,待他们谈锋渐弱,就插话道:「三哥你说那个丰子杰可是北区的?」 老三一提神:「呵,你认识?」 「在市局他是我们号长。」 「贩毒?」老三追问。 「贩毒,北区的。」 「那还就是他嗨,北区没第二个贩毒的丰子杰啊,那些人瞒不了我……他提过去广东打天下的事没?」 「不就一华侨农场嘛。」我说,心里有了根。 老三看一眼华子,看一眼我,精神亢奋起来:「我跟丰子杰是髮小儿,和尿泥一块长大的,关系铁了。后来丰子杰跑广东混去了,有一年跟他们老闆一块来w市办事,跟我一见面,才知道他在那边当保镖,其实就是打手,老闆在当地是天字号的老大,对手下人特豪爽,大把丢票子,我那阵儿也正没事干,到处打游飞,丰子杰给我一煽风,杨老闆一点头,我当晚就跟他们南下了。操,那几年折腾的,是这辈子最痛快淋漓的日子啦,再也不会有了。」 老三灌了一大口水,接着感慨道:「那才叫流氓生涯!」 老三掏出一支烟,笑问华子:「这哥们儿能抽么?」华子道:「抽,抽。老师是咱弟兄。」 我从空中接了老三飞过来的「希尔」,像接到一个意外的绣球,谢一声,自己点上,抽得心里舒坦,就是劲道大了些,我喜欢柔和的。 希望与疑虑 十二月一露头,华子开始安排我们写家信,准备接见。 我写信让家里多送200块钱来,打点一下华子,提高他为我继续努力的热情。华子还是讲些道义的,拿了人家的,心里多少还惦记着办实事儿。我可不能再像以前那么迂了。 前两天华子单独告诉我,说他跟林子和主任念叨了,等豆子一撤,就让我顶湖北进库房。 「林哥什么意思啊?」 华子说:「林子那边你放心,我没少给他灌输,说的全是你的好,有学问,又踏实,没有闲七杂八的鸟事,林子对你还是认可的。」 我说事成之后,一定好好谢谢你。华子大度地说:「这就说远了,你还看不出我来吗?走的就是朋友道儿,一诺千金,我看你是个可交的人。你别看不起华哥就行。」 我受宠若惊状地表示「哪里哪里」,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哪里」,我就知道我不花钱就办不了事儿。一诺千金,靠,千金买一诺啊。 不过,想到不久的将来,自己就可以脱离底层群众,「漂」上去小摇着,兜里别支劣质原子笔,手攥个小本子,煞有介事地记录着:张三网子8个,李四网子7个。然后就熘达回库房盘点盘点,仰铺上打个闲盹,眨眼不就回家了嘛。呵呵,嘿嘿。 心里得意着,却不敢忘形于外,华子警告说,湖北被干掉后,盯着库房这个位置的,大有人在。 转过两天来,在工区,朴主任熘达到我旁边问:「麦麦最近感觉怎么样?」 我赶紧起立回答:「还好。」 「面临身份转变的落差,得逐渐适应啊。」 对朴主任语重心长的话语,我表现出很感动的样子:「谢谢朴主任,我已经调整好心态了,正努力改造自己。」 朴主任点点头,说了句「那好啊」,走了。 我激动了半天,觉得有戏。朴主任不会无缘无故关心一下我的,肯定和华子的鼓吹不无瓜葛。 我突然间接地理解「小人得志」的滋味了。当然没有谁乐意承认自己是小人,我也不想说自己就是小人,虽然已经不君子。我只想说,「得志」那滋味就是舒坦。 然而那天收工前,我的心情却一下变得很糟糕。因为见到了毛毛。 那天,监狱点名出了错,所有犯人都被紧急召集到工区外蹲地数脑瓜,五大和一大因为在一个大工区里,所以毛毛他们出来时我看个满眼。 第127页 按常规,监狱每天要点几次名,收提工时各中队自己数一下脑瓜儿,是必须的,下午管教下班前,晚上犯人休息前,全监还要统一核一下人口,叫「点大名」,虽然是例行公事,但没有人敢胡乱应付,多一个少一个都是大事儿。一旦算错数,就要兴师动众,翻江倒海重来一遍,越倒腾不清空气就弄得越紧张。这种情况不常有,真越狱的事就更少见,稀有稀有,监狱里真跑掉一个,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天下午点大名,外面正飘着小雪,风也悽厉,我们还是义不容辞地冲进露天地,蹲在风雪里,等候值班管教逐队登记核对。 一会儿,「一大」的队伍从大白楼后面的平房车间钻了出来。 一大的犯人排着队,往我们的侧面去,我恰好蹲在前排,还是需要努力探着脖子,找我期待中熟悉的脸模。不时有黑花脸沖我们队里一龇牙,跟相识的犯人打个招唿。突然一个人沖我手不过腰地摆了摆手,拘谨而兴奋的样子,同时干咳了一声,很快就随队伍过去了。是毛毛!我看他的背影,很疲惫的样子,那个玉树临风的小伙子就给改造成这样了? 我小声跟旁边的王老三说:「刚才那个是我老乡。」 「哪个呀?」 「原来白面书生的样子,现在就眼珠跟牙还是原样儿了。」我沉痛地说。 「捣锤翻砂,神鬼也怕。你弟兄够倒霉啊。」老三笑道,一边吸熘着凉气,把囚服领子往起抻了抻。这小子的领子上还绷了一层毛线套,看得我心里也借三分暖意。人头们,还有几个混起来的老犯儿,他们的领子都绷着这样的毛线套,而且好多人还都有个毛线小帽儿,收提工的路上往光头上一扣,再掩上耳朵,既遮风雪又显示了自己的地位。这些毛线活都是从二中队犯人手里弄来的下脚料,二中不是织毛衣嘛。 雪花似乎结成了冰凌,被风一甩一甩的,扑在脸上,像一连串歹毒的小嘴巴扇过来,钻进脖领子里,更是冷森森的。往常这个时辰,天稍稍给些晴色,正是群鸦归巢的时候。很多年前,还是在乡下老家的坟场上空,见过成群的乌鸦,啊呀叫着乱舞,真不知道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黑傢伙,不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每天黄昏就在监狱上空乱云也似的掠过,甩下一片悽厉又蛮横的嘶叫。这样冷雪冰天的气候,不知道那些自由的怪鸟可舒服?看天空只是一片苍灰,似乎有一个硕大的冰块儿在上面悬着,压抑,寒冷。 冻了半个小时后,值班管教终于过来了,林子赶紧跑过去,把写好的点名表递上,管教慢步往前走,嘴里数着数,过了这里,一大的杂役也赶紧来递表,大家都盼着赶紧结束。我们这里完了事,里面还有一个七大,工区就算点完名了。然后还要和监教楼里的人数汇总一下,才能出最终结果,在这之前,我们只能在这里挨着。 人群里不断传出骯脏的咒骂,站在后面的几个杂役开始跺脚。我的脚已经麻木起来,监狱发的破棉鞋太煳弄人,根本不保暖,下面垫了两层鞋垫还不管用,帮子太薄。好在我不是汗脚。 终于,电铃声拉了出来,工区院里爆发出一片欢唿,杂役们先自己往楼里跑,「散」声未落,后面的队伍已乱了营,犯人们怪叫着往工区里撞去。 我故意迟疑着落在后面,毛毛果然心有灵犀,赶前几步到我跟前:「麦哥,还认识我么?」他笑着亮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在黑脸的映衬下,粲然生辉。接着又冲过来一个黑的,自己报名叫「薄壮志」。 我先跟薄壮志招唿一声,然后问毛毛:「没找找关系?」 「给家里写信了。」毛毛悽惨地笑着。 「你怎么样?听说五大一特舒服啊。」毛毛说。 我刚说了句「还凑合」,一大的杂役就吆喝他俩归队了。 我转身怏怏不快地上了楼,林子他们都躲进库房暖和去了,好多犯人还在不断地活动身子驱寒。管教们下班走了,又到了晚饭时间,估计吃了饭,再渗一会儿,林子又该招唿大伙撤退啦。 望着已经开始上机操作忙碌非常的二中队员们,看着面前那些熟悉的「老弱病残」的形象,毛毛和薄壮志疲惫的背影和黑黑的脸庞又浮现出来,一股悲凉和侥倖的复杂感觉涌上心来,我想:五大一还能舒服到几时呢? 温暖来了 接见日从来都是个几家欢乐几家愁的日子。 按惯例,接见前一天,犯人们都把长出来的头髮剃掉了,被小风一熘,脑袋上凉飕飕的,不过不影响热闹的心情。列队去接见室的路上,大家都比较随便了,蒋顺治挤到我旁边来,兴奋地告诉我,他的老婆从安徽老家跑来看他了。 「花儿啊。」我笑着说。 「你还记得?」蒋顺治笑得眉眼错位。我说我给花儿写了那么多情书,怎么不记得?在看守所,蒋顺治的家信都是请代理。 我说:「一会儿你坐我旁边,看看我女儿好不好玩。你老婆真那么漂亮吗?我还得鑑定一下哪。」 蒋顺治只是笑,很幸福的样子。 「谁老婆漂亮啊,一会我也来两眼开开斋。」周法宏的家里也来人了,今天精神焕发许多。 我问他家里可能谁来。他说:「我老爹呗,上次进来老娘还来过两次,这回老娘动不了劲了。」旁边有人说:「回头再把你老爹拖趴下,你就够道了。」 第128页 说着话,到了接见室楼下,大家都找地方坐下,或挤小卖部门口看新贴出来的物价单,等楼上点名传唤。早一拨接见完的犯人正在里面忙着购物,抢劫似的忙乱。 偶尔会有管教领着一两个犯人从楼下的角门进到一楼大厅,那里也是个接见室,可以和家人「面对面」。 楼上一阵嘈乱,许多犯人接见完了,表情各异地走出来,一个老管教在上面开始叫号儿,听到名字的就雀跃着往上跑。蒋顺治和我挨着进去,找个地方坐下,等家属进来认领,周法宏兴沖沖蹿过来,一屁股坐在我边上:「挨着老师!」 大家都坐定了,玻璃隔墙外面的管教才开始招唿家属进来,和一监的程序正好相反。我们都欠起身,沖门口招手,一片手臂像一片热烈却落光了叶子的森林。 琳婧抱着女儿阳光灿烂地奔我这里快步走来,弟弟瘦高的身影紧随着。没坐稳,先抢过电话来。 我招唿女儿叫「爸爸」,在琳婧锲而不捨的操练下,女儿终于冲着话筒应付差事地叫了声「爸」,眼睛却迷惘又好奇地望着别处。我敲着玻璃,总算把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拿小手探索着拍我扶在玻璃这面的手掌,手上冰冷着,心却油然温暖起来,似乎和女儿的手已经肌肤切切地按在了一处。 女儿已经可以自力更生地站在墙台上,呆的久些,开始烦躁,用脚在玻璃和电话基座上乱蹬,我看得心花怒放。 终于,琳婧的电话不响了,我想女儿的力气不会那么大,肯定是电话的质量操蛋,居然禁不起一个一周岁女孩的践踏。我赶紧笑着示意她接过弟弟的话筒,一边指指脚下:「别声张啊,有监控。」也是听人说的,楼下有个电话监控室,防止接见时有违禁言论的。 我捂着话筒,笑着对旁边的周法宏说:「给踩废一个。」周法宏咧着大嘴笑。对面是他像油画《父亲》的主角一样面色沧桑的老爹,孤单地和他的儿子在玻璃墙两面牵挂着。 和琳婧聊天的时候,我扫了几眼蒋顺治对面的小妇女,漂亮还是算得上漂亮的,带着那种朴素的幽怨的美,心想这小子福气很不错呢,就他那把劳苦大众脸儿的,真亏了人家花儿了。 本来想说什么来着,一拿起话筒就乱套了,事先计划的项目都没了踪影,家常话也没聊透,电话「咔」地就息声了,20分钟的接见结束了,接见室里立刻爆发出一片不约而同的憾嘆。 琳婧抓着女儿的手在玻璃上和我握了一下,我终于看到了女儿的笑容,烂漫的没有尘埃的笑容,纯洁得像在玻璃那面飘过一朵雪域高原的云朵。 我知道女儿的笑不是因为我,女儿的笑是为她内心的不可琢磨的欢乐。但我已经非常开心。 下了楼,从收物处领了家里送来的钱粮。最棒的就是送来了一双中腰的皮靴,我的脚可以温暖起来了,还是有老婆好。 在楼下购了200块钱的物,又花200块钱备了两条烟,准备让华子去运动一下。然后,熘墙根跟周法宏抽着烟,等凑一拨人一块回去。周法宏懊恼地说:「妈的带半斤菸叶不让送进来。」 蒋顺治买了两箱方便面,抱过来放到边上,很兴奋地问:「我老婆还行吧?」我笑着说:「还可以啊,把她一个放外边你放心?」 「放心。」蒋顺治自信地说着:「我一个劲告诉她不要来了,大老远的,她说年前怎么也得来看我一次,还说过了年想跟老乡来监狱边上打工,方便看我。她给我上了100块钱,我只怪她大手大脚,要她去退掉50,她说什么也不干,还跟我哭起来,真看不了女人掉眼泪儿。」 周法宏说:「其实你们外地的,只要有身份证和车票,啥时候来都能见面,不一定非赶接见日不可。」 「我老婆胆小,不凑大拨不敢进监狱的门。」蒋顺治笑道。 看着蒋顺治幸福的笑脸,我心里动了一下。在这大墙之内,其实每颗心里都藏着一片温情啊,不管这温情来自老婆、孩子还是父母,也不管这颗心是何等的黑暗、阴郁。 霍来清在那边跟几个老犯嚷嚷:「操他妈巧克力不让往里送是吗,我怎么看见有人进烧鸡哪!」 「龙哥还进了台电视呢,你气呀?有气性往大处混呀!」有人红光满面地教训他。 周法宏掏出贫下中农烟,自己点上一棵又揣兜了,沖我晃了下牌子说:「我知道你不抽这个。」我笑道:「我也想给家里省啊,可现在得往上拔点儿,卡在红山茶这个高度上了,就得挺下去,妈的红塔山的价呀。」 周法宏看看左右,跟我嘀咕:「你走的是经济路线,最简单了;其实没钱的也能混好,就是得敢于糟践自己,从不把自己当人看的基础上往起混。」 我笑起来:「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看,还混个屁呀,别人能高看你?」周法宏无奈地笑笑,好像很苦恼:「你咋就不理解呢?咳,你头回进来,我又没文化,说不清楚那意思。反正这里面的学问大去了,你慢慢就看出来了,不信你注意点『日本儿』,这老逼不是一般机灵,将来他准混得比一般人牛。」 我晃晃脑袋:「可能吧,谁也说不清啊。不过这不把自己当人看,别人怎么捧你?总他妈不明白。」周法宏凑我耳朵边说:「那些人头,有几个犯人不骂他们,可人家照样摇,骂他们的人照样得在人家手底下当孙子,人家根本用不着你把他们当人不当人,管着你就行,整天牛逼灿烂就行。」 第129页 我退后一步,惊嘆道:「你说的好啊,我有点明白了,兄弟这思想马上就更上一层楼啦。」「我就是一臭嘴,说完就后悔,你可别害我啊,这些话别飞华子他们耳朵里……」「骂我了吧?我是那人吗?」 周法宏笑。 我转了话题问:「怎么总是你老爷子来,你没结婚?」 「记得以前跟你提过呀,没说过吗?离了,上次进来就离了,以后也不想结了,伤透心了,女人他妈的不可靠,想那事了就掏俩钱儿找个地方嫖一回,操,有钱真他妈好。」 这时,一个方头方脑的小伙子凑过来问我:「哎,你是叫麦麦吧,c县的?」 我犹豫着答了一声。 「我也是c县的,那天听点名,我还犯嘀咕呢,背后一打听,敢情真是你。」 我更迷煳了,我说你谁呀,我咋想不起来? 「我五大三的,叫龚小可,你不认识我,可我知道你,我在c看的时候,跟施展一屋,他老提你。」 我马上表现出适当的热情,上了棵烟。龚小可把烟点上说:「过了年儿,我可能调你们一中去,我们队里都哄哄开了,等你们的网子一到,我们就调过去一批,壮大你们队伍。」我笑道:「是嘛,那以后咱多亲多近了?」「多亲多近!」龚小可一边应承着,神情已经先亲近起来。 龚小可也判了3年,盗窃,偷摩托,「法定开放日」跟我同年同月。 聊了会儿闲篇,一个队长过来招唿我们排队,先收回去一拨。天上开始懒洋洋地瓢雪花了,我老婆他们打车来的,不用担心。周法宏开始骂了几句娘,蒋顺治更是不停地担忧,说单赶这倒霉天接见,花儿不知道在不在车上。 微光 接见当晚,我们号儿热闹了一番,二龙进了台21寸的索尼彩电,据说是串了好几个号筒,才淘换来一个插座,几个人鼓捣着接了电,调试了好一会儿,终于可以收到两个台,二龙一边洗手一边说:「妈的可算看见了。」 「我靠,万人迷哎,我偶像啊!」霍来清兴奋地叫起来。 二龙侧目道:「再你妈瞎咋唿,我先砸电视后砸你!」霍来清脸一红,愣愣地盯着李纹,任凭她怎么挑逗卖弄,又眨巴眼又扭屁股的,都不敢再附和,霍来清的激情彻底被阉割了。 赵兵不待吩咐,把茶沏好,倒了两杯给华子和二龙。估计那还是我进奉的龙井吧,我自己连一口都没有喝过。 不过我可以看电视,解许多腻歪,而周法宏他们只能脸沖墙,用耳朵享受我们消受剩余的。虽然二龙坚决不看新闻联播,让我们关心国家大事的渴望不能实现,但大家的文化生活毕竟上了个大档次,很知足了。 二龙把着遥控,不停选择着自己喜欢的节目,没的可看时就骂街。 电视里在播gg,赵兵神秘地一指,华子眼一吊线儿,看见干巴老头儿孙福恆正盘那里歪头靠在铺槓上,大概着了。二龙也看见了,挥挥手,示意华子别言声,自己爬起来,蹑足过去,把打火机凑在孙福恆嘴唇下面,卡地打着,只听「刺啦」一声响后,孙福恆勐一直腰,头狠狠地顶在上铺的板子上,一通哎哟。大家都笑起来,同时屋里瀰漫了一股淡淡的烧烤毛髮的焦味儿。 孙福恆苦恼地皱着眉,划拉着自己焦黢的鬍子说:「龙哥你干吗呀?」 华子说:「疤瘌五,告你好消息。」「啥呀?」疤瘌五回头问,喜笑颜开地。 「你老婆来信了。」 「在哪儿?」 「主任拿着呢,本来先不让跟你说。」华子卖着关子。 疤瘌五表情有些不自然,假开朗地一笑:「华哥拿我找乐哪。」 「操,瞧你那操行,我哪找不来二两乐子,值当往你身上费劲吗?」 「要是真的,我就知道嘛事儿,离婚呗?」疤瘌五沉吟道。 「行,不白进来过,主任下周一上班就找你谈,今儿跟我先了解一下你的情况,我可说你度量大啊,到时候别跟主任腻巴。」疤瘌五宽心地笑道:「嗨,华哥让你说着了,我就是大度,她不离我,我还想离她哪!」 二龙烦躁地说:「关吧关吧,充什么大肚罗汉?当初就不该结婚,结婚就给人家老实过日子,往这里扎什么?」 「对,龙哥,当初我不是他妈……」 「你他妈没完了是吗!捏死!」二龙欠起身子来,横眉立目,疤瘌五赶紧住口,咽口唾沫,扭脸沖墙盘好了。 后来的电视就看得有些压抑。 疤瘌五在铺板上不停地扭着身子,大概心里也在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夜里梦到琳婧抱着孩子回了娘家,她的亲戚朋友都鼓动她跟我离婚呢,琳婧的泪水哗哗地流,漫过了脚面,小女儿挥着手哭喊:「我要爸爸,爸爸——」突然醒来,枕边湿了一片,摸一把,分不清哪是我的泪水,哪是老婆和女儿的泪水。 然后失眠了,天麻麻亮时,我的头隐隐作痛,闭了眼,还是睡不着,顶脚铺上,疤瘌五一个劲地翻身,上铺的周法宏也醒了,都搅得我心乱。 忙了几天,终于又下了一拨新收。这次来的人多,有将近二十个,大都年轻利落,有几个老的,也看不出拖泥带水的样子。看来五大一真要大干了。 华子忙坏了,朴主任依旧让他管新收,我们这个组的组长,由二龙接替,也是意料中的结局。 第130页 晚上,华子一边指挥「新收」收拾号筒里的大库房当寝室,一边跟我们话别。坐下抽着烟,不觉对二龙发着牢骚:「原来说好接了你们这拨新收,就让我歇号儿了,现在又给我加载啦。」 二龙说:「不是让王老三过去跟你一起管号儿了嘛,有事就把他往前线上推,你得轻松就轻松呗,马上就开放了,还卖那个命干啥,心眼没长全吧?」 「我他妈也是贱。」华子笑着说过,又对大伙说:「你们熬出来啦,这回也不用盘板了,一眨眼就成他妈『老收』啦,跟龙哥好好混都,龙哥这人没那么多咸逼淡事,但谁要不规矩,惹他老人家怒了,准没好果子吃。」 疤瘌五拍胸脯道:「谁跟龙哥玩鸟事,我第一个就办他狗日的!」 豁嘴憋了半天才插上嘴:「华哥,我想去放个小茅哩。」华子笑道:「别问我,现在龙哥是你们组长。」 二龙一摆手:「问什么问,从今天开始,咱一块儿是老犯儿了,我这个号儿的人,到外面谁也不许孙子,跟他们那帮傻逼甭客气。以后在工区老实干活,回来你们爱哪飘着哪飘着,有那个道道就折腾你的,到点回笼子睡觉就成,喝个水儿撒个尿的鸟事就别跟我废话啦,该去去你的,谁烦我我啐你丫的。」 大家都欢欣鼓舞地笑起来,好像真的已经苦尽甘来,光明在眼前了。 四面墙 第六部分 第十六章 落网(1) 序曲 听华子说,这拨新收一共来了19个,10个花案,最大刑期是12年。 现在五大一的号筒里,已经没有空房了,只有一间没住人的,是「严管室」,也叫学习班。我们来了将近一个多月,还没听说有人进去过。 过完新收果然舒服,在工区除了干活,上个厕所什么的也不用报告了,抓空就跑一趟,几个人蹲在茅坑上冒一阵烟。尤其是收完工,回了号筒,后面的大栅栏门「哐」地一锁,我们就可以「自由」啦。板儿是不盘了,现在接替我们倒霉的是住在斜对门的那19个傢伙。 二龙告诉霍来清:「年前宝儿开放了,我把你发给林子当小劳作去,别在我跟前晃了,弄不好哪天我脾气上来,砸你小逼一通。」 霍来清喜滋滋地求二龙:「龙哥我真捨不得离开,你还让我伺候你吧。」 「甭你妈跟我弄这套,要不是华子给你举荐,我才懒得管你。我这里留『少管』一个就足够了,看你在旁边不开眼,我还别扭呢。」二龙巴扯(找茬挖苦)他道。 二龙说:「要是华子在跟前,又该教你怎么做了,我才懒得管你,又不是我儿子!将来到林子手里,你爱咋混咋混去吧,也就沖咱一拨来的,我多说你这几句,以后想听还听不着了呢。」 霍来清笑道:「龙哥你以后嘛时候说我我都听着。」 「说你啊,瞧你那操行,我爱死你!有那唾沫我还留着粘家雀呢。」 门一开,林子进来了,我们都欠身子坐起来,林子笑道:「呆你们的吧,甭跟我装蒜,管教进来别忘了起立就行,要不龙哥得陪你们挨骂,管教无方啊,是不是龙哥?」 二龙从铺上坐起来,赵兵已经把茶水和瓜子、苹果端在茶几上。 林子搂着二龙肩膀道:「我就服气我龙哥。」二龙笑着揭发道:「不是心里话。我知道,我像你这岁数时候,正勐着呢,谁也不放在眼里。」 「我可不敢,我见前辈就敬三分。」 二龙笑道:「现在小年轻的恨不能拿老流氓开刀,给自己抬色呢,砸趴下一老流氓,那效果顶自己瞎混十年的,一下子就起点儿了。」 林子道:「烂货,是吗?在外面砸过老流氓没有?」 霍来清嬉笑道:「没有。」 「光叫老流氓砸了吧,多天你砸龙哥一回给我开开眼,我叫你大哥!」林子怂恿他。霍来清耗子似的缩回脑袋:「吓死我啊。」 林子不理他了,回头跟二龙说:「老朴这人还算办事吧。」 二龙不屑地说:「架不住拿钱砸啊,只要他伸了手,那腕子就让咱攥住了,他玩得了别人玩不了咱们,吃了草不给咱哥们儿把奶挤出来行吗!」 二龙冷笑一声,招唿林子喝茶。 对面传来一声叫,林子望一眼窗外,笑道:「华子又跟新收忙活开了。」 二龙问:「把老三跟他安排一堆儿,谁的主意啊?」「开始是华子跟我念叨,说国子走了以后,给老三安排安排,后来老三又单独跟我谈心去了,我看这人前三脚还行,就借酒劲应了他个卯,赶上这拨新收头数多,华子一人划拉着费劲,就让他们俩一块管去吧。」 「老三也是个官迷。跟华子怕弄不到一堆儿。」 「咋啦?俩人有事儿?」林子啃着苹果问。 「我觉得俩人貌合神离啊,前两天接见,华子让老三给捎袋茶叶,叫老三当场给挝了。」 林子笑道:「是吗?有这段子呢?老三咋说的?」 「——我们家没给我预备喝茶的银子。」二龙笑道。 林子道:「华子也欠这个,咱又不是不管他吃喝,跟人家开啥口?净弄这猫的狗的事儿。」 二龙说:「我跟他说过这意思,他不接见,总不好意思跟咱们干凑合,就外面敛吧去,弄得好像咱们如何如何似的。」 林子慨嘆道:「不是干大事的人啊,华子这辈子就顶这儿了。」 第131页 「那都是捧他,我看他越活越抽抽。」二龙有些不屑了。 林子没接茬,对霍来清说:「你过新收把大胖叫过来。」霍来清扛着脑袋赶紧去了。 很快带过一个年轻的胖子,秃头前方醒目地刺着一只五彩蛤蟆,一脸唐突的青春痘,长得还算周正,就是透着股蛮劲儿。胖子大嗓门,进来就喊:「林哥啊,有事?」 「没事就不能呆会儿?这是龙哥。」 「哦,龙哥,久仰啊!」胖子很江湖地抱了抱拳,一屁股坐我脚底下了,我缩了一下脚,继续看我的书:《中国刑法学教程》。 胖子很健谈,坐下就「盘道」:「龙哥我知道你,小时候我就崇拜大龙哥,您肯定是二龙哥呗,在道上照样响噹噹,龙兄虎弟啊,佩服佩服。我跟你们北区的一帮小不点熟,我属于没混起来的,你别见笑。」 林子说:「胖子在外面跟我是好弟兄,我进来后,那帮兄弟都仗他拢着呢,一他妈严打,给揍进来一大批。」 二龙对林子说:「不行把胖子调别的屋里吧。」林子道:「用不着,刚来别弄那么大动静,先眯一段,我跟华子他们俩交代过了,胖子在那里也是让他们当兄弟待着,整个就是一副组长嘛。」 三个人一起笑起来。 聊了一会儿,二龙问:「明天再忙活一天,是不是豆子就结了?」 「结了。说是下礼拜来网子,这之前咱能歇两天号儿。」林子说。 「快歇吧,在四监我他妈一气儿歇了两年多,赶明儿得敲打敲打老朴,我就号里眯着了。」二龙道。 「别呀,将来一中的人多起来,我还仗你给我压阵脚呢。」 大意失荆州 转天上午,林子把我叫到工区库房,递给我一张名单,上面写得乱七八糟。 「你把它誊清了,中队点名用,写好点啊,朴主任眼神儿差劲。」林子交代完,留我一个人在库房做。我先看了一遍库房,心想:将来这就是我的小天地了? 我没把抄名单当成什么大任务,但还是刻意注意了一下字体,写得规规矩矩,写完了,看一眼整体效果,满意,出去跟林子交了差。 不一会儿开始点名,就出了乱子。 先是一个名字没人答应。 「官京!」主任叫了两遍,有些疑惑地问:「是官京吗?新收?」 「报告队长,我叫宫景!」我一回头,看见日本儿正举着手,站在那里。糟糕,原来那份草稿太潦草,有几个名字是凭感觉猜的,真该出来核对一下。 然后又出了一个差,有个人的名字被抄重复了,无形中多出一个犯人来。大家在底下有些起闹地笑起来。朴主任望着大光其火:「叫你抄个名单都抄不好,还老师呢,我看不抓你进来,还不定糟践多少学生呢!」 我脸上火烧火燎的,当着大伙的面,让管教骂一顿,太没面子啦。 事后林子还不饶我呢,把我叫库房里一通吓唬:「要搁别人我早腮上了,今天给你个大面子,是看你平常规规矩矩的份上!本来还想提拔提拔你,给你个轻点的事干,弄个名字写不对,还提拔个毛儿啊!你不整我嘛!以后给我死心塌地干活吧!走!」林子不给我说话的机会,一晃硕大的拳头把我从库房轰了出来。 心冷如冰,心冷如冰啊。 出来时,我听林子大叫了一声:「宫景!」 「哎,林哥!」日本儿从豆子里蹦出来,满面春风地颠进库房去了。 华子沖我招招手,我走过去,没精打采。 「咋搞的?」 「唉。」我嘆口气,无言以对。 「大意失荆州大意失荆州啊,你咋那么马虎呢,也怪我没嘱咐到位,这劳改队里的事,什么事马虎了,直接对管教的事也不能马虎啊,看是小事,实际上考验一个人的品质啊,他们就这么认为。」 看来,现在我是一个品质恶劣的人了。 二龙说:「算了,踏实干活吧,只要活儿盯住了,谁也找不到你头上。」 我说:「有龙哥这话,我就认了。」 华子咂吧着嘴,摇着头:「老师要干活,太可惜了,我实在想把你鼓捣上来啊,不过,仗着你自己聪明,又有龙哥在这呢,将来也混不到瓢底。」 我尽量大度地说:「劳改队就是这地方,算我学艺不精,没什么埋怨的。」 「你不是混劳改的料,规规矩矩让家里掏点,早减刑出去是正道儿,弄别的你玩不过这帮老油子,这里是个小社会,花花道儿贼多,个个剑走偏锋,你们知识分子那脑瓜不够用,留点机灵赶紧上外边施展去吧。」我听得出,二龙这是心里话。 再蹲回去捡豆子,已经毫无热情。我知道,不是林子就是日本儿把我给玩了。其实还是怨我自己,也许本来林子就准备在我和宫景之间选择,我自己砸的锅,猜疑不到别人。 可宫景背后做了什么锦绣文章,让林子居然看他上眼起来?一时想不透。 晚饭前把手里的豆子就捡完了,林子看我们几个手快的歇了,就叫道:「今天必须把豆子全赶完,明天就歇号啦,一人还有半包,干完的可以去领了,完不了活儿的晚上给我熬着!」 我看赵兵一眼:「咱俩去领一包?」 赵兵答应着先站起来,二龙叫了他一声,赵兵去了一会儿返回来跟我嘀咕:「龙哥说甭那么积极,干快了没便宜占,先渗着,看差不离了再上前。」 第132页 我说:「那咱也别在这碍眼啊,走,厕所抽菸去。」 到厕所,我们俩点上烟。我看旁边没别人,就问赵兵:「龙哥啥意思啊?」 「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不会害咱们。他咋说就咋办呗。」 消消停停抽了棵烟,我和赵兵熘达着回去时,水房的老五正跟一个犯人搭着一罐开水上来吆喝:「一中的弟兄,喝水啦。」平时晚饭后是没有水的,都回号筒喝,看来今天是要熬夜了,非把这堆豆子消灭不可啦。犯人们都排着队打水,赵兵取了龙哥的水杯,加了个塞儿,连我们俩的水一块打了,热腾腾端回来:「先喝水,再渗他一会儿,看别人开始领新豆子了,咱再去。」 我和赵兵用的都是15块钱一个的不锈钢杯子,先放了奶粉,加好白糖,喝之前扫视一圈,看见许多人落魄的样子,优越感先起来几分,我突然想,这样也不错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没有「位置」,也自然少许多纷争,不就干点活嘛,我手又不笨,别人能顶下来,我怎么就不能?去他妈的,争什么争,跟二龙手底下半死不活地混,该干活干活,回了号里不受刁难就得了。 喝足了水,我招唿赵兵:「领活去吧,咱慢慢磨蹭着不得了嘛,别人不完,咱就渗着。」 「也对。」赵兵站起来。 当晚干到十点半才收队,最后甩几个没完活的,叫林子臭骂了一顿后,吆喝大伙一人抓两把分了,赶紧收了尾。 五大一终于脱离了豆子世界,接踵而来的新生活又将如何呢? 入网 我们连气歇了三天号儿,歇得骨头都酥了。 最后一天下午,朴主任来提工出去,先收拾了工区卫生,库房也清理干净了,日本儿跟新郎官似的忙前忙后,喜气洋洋的。日本儿果然当库管了。 收拾停当,刚喘了口气,主任就招唿林子下楼卸车:「网子来啦。」 卸完车,开会。朴主任说:「从明天开始,我们就开始干网子了,可能要来几个女师傅。」 下面有些骚动。主任威严地拿目光平息了这小小的骚动,接着说:「宣布几条纪律啊!女师傅来了,所有犯人不许跟人家嬉皮笑脸、胡说八道,动手动脚更在严厉打击之列!还有就是称唿,一律喊师傅,不许叫什么大姐大妹子的。」 散了会,周法宏拉我去厕所抽菸,路上愤愤不平地说:「日本儿算个棒槌啊,怎么不让你管库房?华子也是不办人事。」我连安慰他,带安慰自己,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屁话,心里被他煽乎得又有些别扭起来。 一个兇巴巴的傢伙凑过来说:「老师让日本儿给琢磨了吧?」 我对这人不摸底,只笑笑:「没有的事。」 那位凶哥一边大把抖落着下面那物一边说:「操,你就吃亏在是新收身上了,外面的事掺和不进去,日本儿为了当库管都快忙活疯了,那老逼才奸哪,操,以前在我跟老三手里,还不是屁泥?一不留神,让他蹿出来了。」 「大哥怎么称唿啊?」我递过一棵烟去。 「马建辉,叫我小佬就行。」 小佬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别看你不言不语的,我看得出来,你心眼儿不少,可在劳改队里,你还差着点儿。有些东西,不是那人,学也学不会,我看你就踏实跟龙哥后面混,也不赖。真弄个孙子库管干,不会来事儿也不好混,更受罪,湖北不在那里放着呢嘛!」说完,狠吸几大口烟,把烟屁朝便池里一摔,别了别裤腰,晃回工区了。 转天到工区吃了早饭,等了一段时间,一老两少三个女师傅冒上来,被管教迎进屋里去了。工区里又是一片骚动。 时间不长,三位女嘉宾在朴主任的引导下愉快地走了出来,工区里一片肃静,二中那边嘈杂的机器声似乎全停了。 朴主任在我们面前站定,威严地扫视了一遭,道:「今天,啊,我们就开始进行渔篓加工啦,这是一个新挑战,大家有没有信心接受!」 「有!」我们洪亮地回答。唉,没有信心也得接受啊。 朴主任继续说:「下面,先分成三组,由几位师傅分别指导大家,希望大家记住我昨天的话,现在就不多说了……几位师傅,你们看?开始?」一位姓蓝好像还是个主事的,走上前笑眯眯道:「开始吧,我跟郝师傅、刘师傅一人包你们一组。」 林子过来吆喝着,好歹一扒拉,把直接参加劳动的50多人分成了三拨,新收单一组,我们这边两组。新收真是命好,蓝小姐去了那组,我们这组过来个老太太。我眼瞅着王老三嬉笑着钻新收组去了,林子拍他一下,意味深长地笑着,没说话。小佬喊:「三哥我也跟你一块儿学吧!」林子道:「瞎鸡巴咋唿啥?人家老三现在是检验,咬边儿?」 在一旁监视的朴主任喊了声:「林子,注意点啊,语言美。」林子马上纠正说:「行啊主任,同志们认真起来啊,虚心跟师傅学习——不就语言美么?」 「好好学啊,过这村没这店啦!」王老三新当了副组长,又干起了检验,有些志得意满。 大家都安静下来,老太太开始操练起我们这组来。 「先学第一步,穿灰网,跟我样子来,右手,塑料条;左手,黑网灰网对好眼儿捏紧,拿好了,对,就这样。」 「师傅我左撇子。」小佬说,几个人嘿嘿笑起来。 第133页 老太太耐心地笑道:「那就换个个,左手白条右手网。」 「先学第一步,穿灰网,跟我样子来,右手,塑料条;左手,黑网灰网对好眼儿捏紧,拿好了,对,就这样。」老太太耐心地教了一遍,让我们练习。 朴主任进了屋,王老三开始到各组熘达,人模狗样地检查检查,指导指导。 我说:「三哥干检验啦。」 「组织安排的,这活谁愿意干,得罪人啊。」老三得便宜卖乖地笑着。 日本儿走了过来,这傢伙真他妈够上道了,不知打哪寻个小眼镜戴上了,一个腿儿上还缠了片胶布。老三笑道:「六子学问啦!」 我不清楚他喊日本儿为「六子」是怎么回事,只听日本儿笑起来:「花镜,以前派不上用场,现在看帐眼不给使啦。」 「老逼了呗。」 「老逼了,土埋半截啦。」日本儿自嘲地一搭茬,接着对我们说:「把刚才领料的数目再对一下啊,这材料还真乱,一般脑子还真捋不顺当。」 「那是你,就这点活,放老师手里,立马就干了。」小佬拿他开涮,我有些怪他把我牵进去。没注意日本儿的表情。老三脸上突然严肃起来:「都老实干活啦,大队长来了。」 我回头一看,楼口上来几个管教,肩膀子上的都是两槓几个星的。 原来是五大的高层。我知道这大队里有两个大队长,一个姓耿的管教大队长,一个姓刘的生产大队长,在行政上,应该都归朱教导指挥。往下排,才是中队主任和中队长,小尹队就算个螺丝钉。 大帽花一驾到,我们赶紧都收了声,埋头狠劲地干起来,老三也鼠眯在我们旁边,随手抄起一套网子,煞有介事地忙活着。林子等人也离开了安乐窝,熘达到工区现场,分散开指导起工作来。 一会儿,朴主任陪着几个领导视察过来,最后站在我们旁边,一个问:「今天第一天?」 「第一天,看样子还行,学得都挺认真。」朴主任回答。 「嗯,看着挺熟练了嘛。」我感觉那个陌生的声音好像沖我来的,手底下更加紧起来,自己觉得已经达到了郝老太太说的「在飞」的境界啦。 朴主任道:「这是手快的,不过也有差异,估计过两天都能上手了。」「嗯,先不急着出成品,这手工活就要打好基础。」 朴主任沖我们道:「都听见了吗,耿大队说了,基础一定要打牢实,必须把这个头儿开好!都好好练啊!」 借回答的机会,我瞟了一眼耿大队,中等偏高的身材,胖瘦适中,很严肃的一张脸,估计年龄不过三十五六吧。 午饭前统计了一下,我和赵兵各穿了20套网子,最多,林子说:「今天就照这个进度赶啊,干不完的晚上回去接着!」 周法宏说我:「老师你慢点来,想把我拉拉死啊?」旁边还有两个傢伙不满地哼哼了两声。林子估计没听见,但还是未卜先知地给大家打针儿:「谁他妈要对『老师』跟『少管』打压,我知道一点影儿,让木乃伊!」 周法宏缩了一下脖子,眼珠一翻:「操,我木乃伊了。」 中午赵兵把我叫到厕所说:「龙哥说了,叫咱俩差不离就行,下午悠着点吧。」 「可也不能太离格吧,现在林子跟主任盯上咱俩了,玩不好要倒霉啊。」 「头晚饭再弄20片差不离儿了。」 「行,只要咱俩商量好了,别互相拆台就行。」 「行,咱勤联繫。」赵兵笑起来。 下午打完开水,赵兵那组的一个猴子样的傢伙叫起来:「不对啊,谁偷我网子啦!林哥,林哥,我穿好的网子丢啦!三片!」 林子和老三都奔了过去,一通吓唬,没人承认。这时日本儿端个小本子出来,谄媚奸诈地说:「林哥,这好办。谁领多少网片,我这有登记,把他们手里的原料和成品一对,就暴露出来了。」 日本儿这一手是厉害,猴子边上一个小脏孩站起来颤声招认:「林哥,是我。」林子大手一探,一下把小脏孩拎到过道上:「疯了是吗!」一撒手,小脏孩倒到一边去了,老三一脚踢上去:「头一天你就玩花儿!」 小脏孩一个劲认错,林子大骂着又给了他两脚,小尹队先出来望风:「怎么了?」 朴主任和郎队都出来了,过来问了情况。 「关学习班。」朴主任吩咐道:「网子给他带着,一片也不能少穿!」说完走了。 晚上7点多就收了,小脏孩抱了一捆网子,进了严管室里,疤瘌五说,严管室是各中队内部的「禁闭」,里面没铺盖,没热水,没菜,只有定量的干馒头,由值班的送进去。关几天要看表现,少则三五日,多则一个月,关键在杂役跟队长一句话。 我们在屋里看着电视,豁嘴和孙福恆还剩几片网不够数,被二龙轰楼道里干去了。楼道里还有十几个人,傻柱子好像剩的活最多,先被林子打了几老拳,爬起来坐墙根嘟嘟囔囔地穿着网子,看那手法,估计得后半夜见了。 水深火热 林子宣布,为了方便库房管理,决定每个组由一个组长负责,统一领料,临时定了三个组长,新收的胖子、赵兵和我。我到日本儿那里领了个小本子和原子笔,开始列了灰网、黑网、梭子、剪刀、缝合线、钢圈等项目,一拉熘把自己这一拨的人名登记上,一共18位落网的大侠。 第134页 一周以后,网笼加工的全套工序都学完了,系小线、整形、缝花线,齐了。 转天早上睁眼的时候,看见昨晚上空着的铺上依旧没人,看来弟兄们真奔通宵干下来了。林子乐着跑过来跟二龙说:「老三昨晚上睡军营啦。」 「没准儿死战场上了。」二龙一边繫鞋带一边说。 林子高深莫测道:「就得这么熬,不熬废几个大伙都好受不了,这才头一天。」 二龙似乎很明白他的意思,淡淡地说:「熬呗。」 到工区,老三在楼上悽惨地叫道:「弟兄们可来啦!」上了楼,看见一中这边一片狼藉,犯人们挤在暖气片附近,东倒西歪放了一片,有几个醒了的,看见我们上了楼,都开始说这网子不是人干的。傻柱子抱了一堆网片,蜷曲着身子,躺在操作台底下没动静。被华子看见,抄一把笤帚乱戳一气,赶了出来。 主任一上班,进楼口就喊林子:「昨天怎么样?」 「就傻柱子没完,熬了个通宵。」 「最早的几点完?今天涨1个没问题吧。」主任的思想还是很乐观。 没想到林子说话更大:「昨晚上是拉得挺晚,不过这手艺活,就是越练越精,就照您说的办!」 「哎哟——」下面一片呻吟声。我们三个「线儿上的」组长,还是站起来大义凛然地走向库房。 日本儿拿个本子,迎头穿过我们颠过去:「朴主任,我搞了个建议,昨天跟林哥沟通过了,您看看可行不?」 朴主任拿过去看了几眼,满意道:「不错,干工作就要有这个思路,这叫防患未然,未雨绸缪,你写个详细的条款,回头我批一下,数额空着啊,我来填。」 「当然,当然。」日本儿躬身送着朴主任的背影进了管教室,然后请示般地看着林子。 「你自己写吧,我不看了,回头直接交主任。」林子说。日本儿连声应着,跑进库房去。 中午点名时,主任宣布了一项在工区严禁吸菸的规定:「谁抽办谁,办完了你还不够,还要扣当天的值班队长50块钱!」大家齐笑起来。 接着宣布了一条新规则,叫什么「关于损坏、丢失工具、原料的处理办法」来着,估计就是日本儿刚申请的那个「未雨绸缪」的条款:「……灰网,损失一片罚款50元,剪刀丢失一把罚款20元,另外,剪刀、花线和撬棍等敏感工具丢失的,除了罚款,还要关学习班一周!」 这一天,我们正干着活,只听朴主任在那边喊了声「王福川接见」,疤瘌五欢唿一声跳起来,奔了过去,一边整理着囚服。 猴子和蒋顺治都回头去看,猜测道:「这个时候接见,小子要出头啦。」周法宏「哼」了一声:「呆会瞧好吧。」 朴主任押解着疤瘌五回来了,直接带去管教室,疤瘌五拎着一个大塑料兜,里面估计装满了吃的。连林子二龙他们也忍不住张望,互相嘀咕着什么。 疤瘌五一出来,就让林子拿手指勾了过去。 林子隔一会儿吆喝大伙几声,朴主任也出来调查了两次,对现在的效果好像还满意。 二中那边好像有人在打架,很快就平息了,我们也没工夫欣赏。很多时候,几乎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 猴子急着忙完手底下的一套灰网,夹着腿儿跑厕所去了,一会儿又颠回来,先奔了林子那里,献媚地说了两句,林子立刻奔厕所去了,很快听见那边有人唿叫,像是被打了,然后看见疤瘌五被林子揪着脖领子拽出来,带进了管教室。 猴子得意地坐回来继续干活,蒋顺治问:「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猴子不满地说。 疤瘌五没多会儿就出来了,一脸倒霉透顶的苦恼相。 林子宣布道:「疤瘌五到厕所冒烟啊,减刑分扣2分,这半年的票儿算泡汤啦,大伙有样学样,憋不住的就点一棵!」 晚上,打饭的回来,马上跟我们说:「楼下的黑板上写通告了,疤瘌五扣2分,值班的郎队扣了50大元。」 周法宏道:「队长那边就是给咱们看样子,还真扣?要是一天出来50个抽菸的,还不……」 正说着,疤瘌五端着饭盆过来了,一屁股挤周法宏边上。周法宏望一眼他的盆:「嚯!货够硬啊?」 「我娘们儿跟我散伙来了。」 「协议?」 「协议,孩子也给她了,这回老哥真的无牵无挂啦。」疤瘌五大口吃肉。 「又来心气儿了?」 「折腾?不想折腾了,没意思,底下窝着吧,窝着再不让窝,我就他妈来狠的!这回真不怕了。我现在心灰意冷啊,死的心都有。」 看疤瘌五那样子,还真是消沉得情真意切。 破釜沉舟 8点钟一过,流水线上已经有过半的人开始休息了,林子过来抓了两个坏典型,我们这边是傻柱子,整形那边是疤瘌五。 「小孩尿尿给我渗着?」 傻柱子先在林子的咆哮声里倒地,狗熊似的爬起来,赶紧抓起网子接着穿。 林子回去给了疤瘌五一老拳:「你他妈整个头形儿啊,看着这道工序不用往回带活儿是吧?上我眼皮底下玩心眼儿来啦!」 疤瘌五狡了一句什么。林子大怒,一拳卯在腮帮子上,疤瘌五向检验台那边歪去,老三立刻帮上一脚:「还狡辩是吗?」 第135页 「我狡辩啥啦?」疤瘌五委屈地申诉。 老三上去又踹:「还他妈狡辩?」 疤瘌五怕林子,对老三却不含煳,警告道:「我今天心情可不好啊。」老三嗤笑道:「操,你还跟我谈心情是吗?!」抡起手边的一个网圈就打,疤瘌五横勇地一把抓住了,下面起脚向老三大腿踢去,老三「哎哟」一声靠在检验台上,表情痛苦万分,居然如此娇嫩? 一旁早惹恼了一个人,小佬。 小佬勐虎扑食般蹿起,一下就把疤瘌五冲倒在身后的操作台上。林子一边看两个人奋斗,一边暴怒地叫道:「砸死逼的!他妈的要疯!」 老三捂着大腿根,咧着嘴,喊:「打婊子养的,踹我伤腿?!」 原来老三还是残疾啊,没看出来。 乱了一会儿,郎队开门出来吼了一嗓子,小佬狠补了一拳,从案子上爬起。疤瘌五骂着,从案子另一面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牛喘着。 「下来!」郎队说。 疤瘌五跳下去,告状道:「王老三充大个的,动手打我!」 华子和国子都走上来数落疤瘌五,说他是个事儿婆婆。疤瘌五等挨了一通教训,只好认栽。 郎队果断地命令:「都干活去!」 整个工区都没了人声,只听到网子在手里被穿、缝的呻吟,紧凑地连成一片。二中那边的机杼声也似乎突然规律起来,哗啷哗啷地给我们伴奏着。 已经完活的那些人,也都拿起完工的活计,装模作样地纠偏,个个弄得行家里手一般。 「这么干,你他妈到明天早上也整不完啊!」林子在整形那边立着,估计又在数落疤瘌五了。 我扭脸对柱子说:「利落点吧,一会儿林子过来又是事儿。」又看一遍大家,说:「老三哥也得加紧啦,还有关之洲。」 「关,关!」猴子在门三太面前摆老腔,门三太嘻嘻一笑。 那边缝花线的胖子喊:「林哥,我暖气边上缝去啦?这头太冷啦。」林子挥了挥手,胖子拎着几个网笼遛鸟似的晃悠过来,到我们身后,踢了病号二神经一脚:「边上去!」 突然,厕所有人高喊起来:「疤瘌五下去啦,跳楼啦!」 连二中那边带我们这里,都混乱起来,我们几个离得近的不等吩咐,都蹦起来往厕所那边跑。胖子迎出来喊:「下楼啊,上这里管屁?」 我们掉头时,林子等人已经冲下楼去,好多人挤到窗口,乱闹闹的。 郎队从管教室出来跟下去。外面不知什么时候飘起雪来,在工区灯光的映照下,亮闪闪地飞了满眼。 林子他们已经把疤瘌五搭起,在雪中走过来,一边招唿:「其他人都上楼,我们几个跟郎队去小医院。」 二龙笑道:「咋没摔死哪。」 郎队沖楼上喊:「杭天龙,把人看好啦,先点一遍名,这里有六个!」 楼下陆续上来几个人,胖子一出楼口就沖二龙笑:「龙哥,疤瘌五这傻逼,到厕所还不服气呢,我一撇子上去,当时就顺把了,一回头工夫,逼的熘窗户外头去了。操!」 「不是你给扔出去的吧?」二龙笑道。 「我倒想哪!没容我工夫啊。」 「大头朝下?」 「没有,手还扒着窗台呢,我一过去,他才叫一声,松了手,这王八蛋根本就是玩票。」 二龙笑笑,没说话,转而招唿我们集合:「麦麦点个名吧,趁乱再跑俩!点点,走了六个。」二龙说着,往厕所那边去了:「撒泡尿,别忘了数我啊。」 本来可以早些收工的,给「跳楼事件」一耽搁,又渗到11点多。 回了号筒,林子他们屋的组员都被赶了出来,蒋顺治跑我这里躲清闲,说杂役们开会呢。甭问,是为疤瘌五的事呗。 没多长时间,二龙就回来了,华子跟了进来。华子冷笑道:「老三也是吓坏了,生怕连累他,还是林子勐:『不行我一个人担!』担不担的先不说,听着叫人心里舒坦。」 二龙笑道:「谁也不用担,郎队全办理了,不信你瞧着。」 华子接着说:「刚才在医院,郎队问他明天狱政的问起来咋说?疤瘌五也识相,当时就说了:离了婚,大年根底下的,心窄。」 二龙说:「疤瘌五也是只有这一条出路啦,这就对啦,先医院里躺俩月再说,出来看他咋玩了,能跟队里搞顺了,混个俏点儿的活儿摸摸,也不错。」 转天朴主任一上班,就把林子他们叫去开会,好长时间才出来,都一脸沉重的样子。几天下来,工区里没人再把「跳楼事件」当主题议论了。周法宏就事论事地黑了几天嘴,说自己要玩就玩更大的,摔折个腿算什么?后来自己也说腻了,放下不表。 林子还是照旧兇巴巴地叫,对犯人动粗的习气也收剑了几天。他说:「有本事你们都跳楼去,犯人有的是,这拨新收又来了好几十!」 平心而论,狱政对犯人干自残(甚至自杀)的愚事的可能,也有充分估计。防患于未然的工作也可以说是殚精竭虑,可就像南非一个作家写的,狱警好比管理着一大群充满野性的山羊的牧羊人(用「牧驴人」来形容——而且是难以驯化的野驴——这种比方还贴谱一些),所以对这种轻举妄动,不是能不能防的问题,而是防住多少的问题。 其实楼是跳不了了,疤瘌五住院的转天,工区所有窗口外面就都封上了铁栏杆,典型的亡羊补牢。 第136页 第十七章 圈地运动(1) 替翻江鼠还个愿 在监教楼里,除了偶尔的喝酒、打牌、串号筒,二龙基本上不出屋,回来就躺着,抽菸看电视,倒是经常有来串门的,一般都是二龙以前的弟兄。 我们不能大声聊天,一喧譁,二龙就烦,冷眼看谁一眼,准让谁心里咯噔一下,好几天加着小心。大伙都摸不清二龙的脉,他口口声声让我们随便,可我们谁也不敢乱放羊,宽松得压抑。 其实我也懒得动弹,也没有地方去,找华子、老三吧,新收组太敏感,担心林子嫌我招摇,找安徽,又有掉架子的危险。于是除了看电视就是看书。 这天正闲着,门玻璃轻响了两下,我一扭头,华子正沖我招手,我走出去,叫声「华哥」,华子笑一下,神秘地说:「老师还有烟么,先借几盒。」我说:「你等会儿。」要回身,他拉了我一下:「回头给我吧,有两盒就够。」说完,和我一同进了屋。 二龙道:「跟我屋里活动起来了?」 华子边坐下来边笑着说:「跟老师说个小事儿,不过,我倒是在我屋里给你审出一稀罕来。」 「哪部分的?」二龙问。 「西区的,翻江鼠的干儿子,够勐料吧?」华子笑道。 二龙从铺上直起腰来,眼睛放出光来:「谁呀?」 「蓝伟。」 「盲肠吧,你他妈拿我找乐?」二龙笑。 华子也笑起来:「你才找乐哪,那小孩叫蓝伟,翻江鼠干儿子,新收。」 「嘿,想起来了,是叫蓝伟,快二十年了,翻江鼠进去以前,我见过这小孩,那时候这小子才两三岁吧,胖乎乎的跟熊猫似的,就为这名字,我才记住他,觉得好玩,当时我也这么问了:咋不叫盲肠?哈哈。」 「真快啊,翻江鼠都死了快二十年了?……可不咋的,83年严打凿的,一眨眼似的……咱那拨儿混的,菜瓜打驴,快没了一半了。」华子有些惆怅。 「再加上败气收山的,现在还混的,没几个啦。」二龙也感慨起来。 华子起身道:「给你叫过来?」 「叫来叫来!兵兵去!」二龙兴沖沖招唿。 赵兵跳起来出去了,很快领了个人进来,我们一看都暗笑起来,原来是关学习班那个小脏孩。 二龙也笑道:「你呀?」小脏孩局促不安地说:「龙哥。」 二龙笑道:「你得管我叫伯伯哪。」小脏孩迷惘地看着二龙笑。华子说:「龙哥跟你干爹是拜把子。」 小脏孩的笑里立刻有了些新的内容,腰也暗暗向起直了直。 「还记得你干爹的样子吗?」二龙点上一棵烟问。小脏孩动一下脑袋,看不出是点头还是摇头:「常听我爸念叨,我爸说我干爹特喜欢我,捨得花钱。」 二龙道:「你爸还那么瘦?」小脏孩说:「前年死了,喝酒喝死的,我爸妈都下岗了,他烦,天天喝。」 二龙和华子唏嘘两声,沉思着说:「你爸是个好人啊,老实得窝囊了,从不主动跟我们联繫,多大事都自己忍,也难说,那年头好人谁愿意跟流氓搅和啊。你爸没跟你提过怎么认识翻江鼠的?」 「提过,说那天他下夜班,看见一帮人打架,有个人拎把砍刀追俩小子,跑到我们胡同口,那俩小子没影儿了,拎砍刀的自己也倒下了,就晕我们家墙根下了,我爸二话没说,背他奔医院就跑……」二龙把目光转向华子:「那就是翻江鼠,让人砍了二十多刀,还越战越勇呢,当时那场架,我也在,完事找不到翻江鼠了,后来才知道让蓝大哥给救了,没有蓝大哥,翻江鼠哪熬晃得到83年?多活了3年啊。」 二龙说完,递了根「中华」给「蓝大哥」的孩子,小脏孩犹豫地看华子,华子说:「接着吧。」顺手也在二龙的手里捏了棵烟出来,二龙问:「没烟了吧,先拿两盒?」华子笑道:「屋里呢。」 二龙问小脏孩:「蓝伟啊,你咋弄得这么脏?新囚服呢?」 「叫胖子掐走了,他送人了,给我换这么一身,没工夫洗。」 华子忿忿道:「胖子净干这没屁眼子事儿,回头我给你要回来。」 「算了,不知不怪。呆会儿从我这拿一身干净的,把身上的都扔垃圾筐去。华子,晚上安排蓝伟洗个澡?」华子为难道:「还是你跟侉子说吧,那逼的不买我帐,我临走非给他留点纪念不可!」 二龙先让赵兵给小脏孩找了衣服,然后让他们一块儿去水房:「告诉侉子我来两桶开水。」 「回头把儿子弄我屋来吧,我跟林子说去,明天就搬,正好疤瘌五的铺空着。」二龙开口,华子当然没意见。 二龙想起什么,问蓝伟:「小子啥案啊?」 「盗窃,四年。」 「唉,」二龙嘆气道,「蓝大哥活着不求我们,死了,我替他照顾照顾孩子吧,也算给翻江鼠还个愿。」 「将来就让蓝伟跟你混得了。」 「我那不缺德了嘛,翻江鼠和蓝大哥在地下头也得骂我!」二龙把烟屁往一个小罐头盒里一扔,顺手倒进点茶水,吱地响了一声。 聊了一会儿,华子又讲了几句王老三的坏话,二龙不感兴趣的样子,只浮皮潦草地和了几把稀泥。小脏孩容光焕发地回来了,笑脸开放着,一身新行头,精神了数倍,二龙笑道:「这才像个样子。」 第137页 华子站起来说:「你们聊吧,我先睡了。」二龙摆摆手,让蓝伟跟华子一起回新收组去,自己沉吟了一会儿,又想起茬口来,问我:「刚才华子跟你要烟了吧?」 我笑着应了一声,二龙皱着眉,嘟囔道:「,净弄些猫的狗的事儿。」 正史:日记 逐渐地,「闲暇」时间一多起来,除了聊天看书,就心里痒痒地想写写日记,周法宏说:「劳改队随便,老犯里好多写日记的,解腻歪呗。」我说这玩意儿带得出去吗?周法宏说:「那看怎么说了,你写封信,说话走基点儿还打回来呢。你要是写健康向上的,一颗红心朝向太阳那种,别说日记,就是写书都能出版,队长们还支持你哪。」 我想这事儿还是得跟二龙过个话,我晚上随口问他:「龙哥这里面叫写东西吧?」二龙无所谓地说:「写你的吧,写『三国』都行,没人管,咱组里更自由,你们谁爱写啥写啥,爱学啥学啥,都进步了我还替你们高兴呢,不生闲事儿就成。」 我笑着说:「咱这里不还有个学校呢吗,咋也看不见谁去上课?」「快了,初中以下的,正统计呢,我已经报完了,还有豁嘴跟赵兵啊,都给你们报上了,过了年开学。」 我并不关心这个,顺着二龙兴致聊了一会儿,就翻腾出笔记本和原子笔,认真琢磨了一下,托在膝盖上写下几个字:「我的改造歷程」,后边抄录了前厅柱子上的标语:「服刑一分钟,改造六十秒」。 下面是我的第一篇狱中日记,算「追击」的。 2002年1月20日,星期二。 一个月前的今天,刚刚过了自己32周岁的生日,没想到政府还记得我的生日,派炊场的饭车给我送来了一盒鸡蛋面,可惜面被二中的杂役冒领了,我们队长知道后,马上过去批评教育了那个素质很低的犯人。生日面没有吃到,但我的心很温暖,决定一定要好好改造,不辜负政府的关怀。 元旦那天,虽然改造任务很紧张,政府还是给我们放了一天假,还特意改善了伙食,让我们感觉像回到了家里。犯人们发自肺腑地说:「政府对我们太好了,不认真改造,对不起良心啊!」想到了和我一起走上犯罪道路的施展,不知道他在w监狱里的情况怎样,真希望他能安心改造,早日洗心革面,获得新生。 …… 我把日记本塞进被子下面,靠铺外的地方。 蓝伟正在原来疤瘌五的铺上看着我,我笑着用大家新给他的称唿问候:「小伟还不困?」 「睡不着,不知道下个月我妈来不来,眼看就过年啦。」蓝伟嘟囔道。 二龙说:「想啥想,这里不缺你吃不缺你喝的,睡觉吧。」 蓝伟还是犹豫着:「龙伯,我剩那网子真不用缝了?」 「叫你睡觉你就睡。」二龙有点烦躁,蓝伟不言语了,扭身铺被子。 在这个房间里,二龙的话就是真理。即使出了这个门,从朴主任到林子,也都越来越买二龙的帐,至少表面上看来如此。 林子对二龙道:「其实老朴也挺不易的,他那岁数的,就求一平安,生产搞上去,队里别出乱子,就烧高香啦!」 「还是当流氓好吧。」二龙说。 林子笑起来:「现在流氓也讲究文化档次啦,光会打打杀杀吃不开了。」 「老闆们挣了钱,乖乖往咱腰包里塞不更舒服?看的就是你有没有实力,能不能给人家平事儿。」二龙坚持自己的观点。 林子站起来说:「我是专门过来发帖子给你的,下礼拜宝儿就开放了,那小兄弟跟我一年半,也挺不易,临走我给他摆一桌饯行,你过来喝酒就行。」 「一个小不点,你搞那个干吗?」二龙很随意地说。林子笑道:「自己的弟兄,跟我一场,我能不善待一下嘛,孩子家里也穷,我叫他走得风光些,也留个念想不是?给个面子吧,沖我。」 「都谁呀,别弄一帮杂役给一小劳作送行啊,搞大了。」 「别人都没叫,叫你就一个意思:喝酒——有酒弟弟能不叫你过去?」林子边走边笑着说:「你不去我叫弟兄们过来抬你!」 二龙在后面喊他:「哎,烂货啥时候过你那儿去啊?」 林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笑:「我看把兵兵发给我算了,你这不是有小伟了嘛。」二龙说:「甭打兵兵的主意,烂货你要不要吧。」林子道:「有点含煳了,越看这小逼越不可人疼。」 霍来清正在门外缝合,当即踊跃地说:「林哥你看我表现不得了吗?」 二龙笑说:「就是他吧,你先就乎用着,宝儿一走我就轰他滚蛋。」 「行啦,就这么定了,先试用他一个月。」林子笑着关门走了,在外面还找了霍来清一句:「你天天掉网子里,到时候咱俩谁伺候谁呀?」 「林哥我抓紧干不得了嘛!」霍来清看来是热情高涨地要跟林子当小弟啦。 二龙开始让赵兵打水,准备睡了,我们也获准钻了被窝。我趴在枕包上写了几行日记,算把今天打发过去: 听说龙哥被评为积极分子,我们都替他高兴。 听说郎队在进修,真佩服他的上进心。像朴主任那样一心扑在管教工作上的老干部,也叫我敬重。他们的精神都值得我们这些人学习,不愧是我们改造道路上的指路明灯。 第138页 林哥和龙哥探讨了将来的发展方向,林哥想去干企业、做生意,龙哥觉得还是服务行业比较理想。 两种人 王老三逐渐红起来,因为检验工作很负责,而且只要赶发货,大家一熬夜,林子他们几个先回去时,都是他留下来督阵,跟弟兄们无甘共苦。这样,就先在主任那里得了不低的印象分。 老三完全靠心机混,做事也用心卖力,而且在从豆子到网子的变革时期把握好了机会,借着林子的东风飙升了上去。华子虽然不忿,也奈何他不得,二龙只是明里暗里地开老三的玩笑,鄙夷他、鼓励他,不知哪句真哪句假,老三只是陪个大牙嘿嘿地笑。 老三经常要表白的,就是他的「残疾」。有人来巡查时,偶尔跟他聊几句,他就看好时机,说道:「我没有别的本事,就是靠实干,既然来改造了,这堆儿这块儿就搁这里啦。您看我表面壮成牛了,其实我是一残疾啊。」 「喝,你残疾哪啦?不瘸不拐的。」人家问了。 老三一摸大腿根儿,道:「这里,早该手术了,在外面大夫都催我好几次了,现在这里是一面包似的大肉疙瘩,动不动就疼一阵。」 「什么毛病呢?」 「咳,年轻时候瞎惹惹,让人捅了一刀,缝合得不理想,后来肌肉开放啦。轻伤不下火线,现在队里这么重视生产,我能拿病说事吗?」老三真诚地说着。 听这么说,不论是谁,都赞许地点点头,心里记下了。 在经济上,老三跟那几个杂役掺和不上,好像没看他怎么接见过,小佬说:老三一般两三个月家里来一次人,一次送二三百块钱进来。老三早离了婚,外面还有个十六七的儿子,判给他了,现在暂时跟他前妻过着。 老三我们两个,还是打着丰子杰的幌子,混得每天笑脸相迎。而且我也看那老三是个有前途的,多亲近至少无害吧。 可恶的还是日本儿,这老傢伙脸面全不需要,吃饭时端个饭盆满工区乱熘,跟那个叫兄弟,管这个叫师傅的:「哗,弟弟料够足的啊,看哥哥这盆里,除了白菜还是白菜。」 有那脸薄的,比如邵林,就让他:「六哥来截肠子?」 日本儿笑容灿烂地受了,嘴里还要得便宜卖乖:「还是弟弟疼哥哥,以后看哥哥表现啊,有事说话。」 这「六哥」还真不爽言,有时邵林穿网子的白条弄废了一根,找到库房去,很快就领了一根回来,还不用记帐,这些小辅料本来就打着伤耗来的。但周法宏去就不灵啦,一会儿就听库房里热闹起来,周法宏叫道:「别人领得,我咋就不能领?」听着耳熟,不觉想起未庄的阿q来。 「你还别咬边儿,库房是随便进的吗,叫你们组长来,我得走手续,都照你这么乱来,不乱套了吗?」日本儿振振有辞,还句句在理。 周法宏恨恨地出来,嘴里骂着「狗眼看人低」,一边央我去给他登记。 日本儿跟我说:「这个白条的耗损率定的是百分之点五,你们一个组一天只能多领6根,多了就要扣钱。」我说:「咋规定的咋办呗。」 以后我每天都多领出6根白条来,用不了就存着,给弟兄们接短用。日本儿很快就嗅到了味道,又规定必须拿弄坏的白条换新料,而且这个规定针对了每道工序,很多人都骂他混蛋,骂他狗腿子。 本来这里没有王老三的事儿,可他也跟着大伙一块骂,骂得似乎更激情投入,而且给宫景起了个新外号叫「糜烂」,不知道日本儿哪里得罪过他。 老三说:「我瞅这种狗就来气,当初他算个屁呀!天天不就捡我烟屁嘛,现在好,得了点势,马上就开始掐巴人了!瞧他那把脸儿,嘬口烟都带穷相,又穷又奸!」 老三和日本儿都是攀着林子这棵大树爬上架的,还有那个胖子,将来也肯定要给安排个「位置」。我慢慢看出,林子用人,用的是一个「忠」字,倒不贪图什么特别的实惠。像华子之于我,就显得被动,没办法跟我来盛气凌人那一套,时间久了,只能屈尊以「弟兄」相向。 总之,除了脑力和体力,经济是一个重要因素,如果老三和日本儿的帐户上盆满钵平的,可能又是另一种活法了。 老三的「外围」,打得也比较好,跟几个组长的小劳作以及那些混得有几分脸的老犯,几乎不往摩擦路线上挨,小矛盾弄个嘻嘻哈哈,显得他还蛮有风度,但冷眼看他脸色,也恨恨的、自觉忍辱的样子。 「兵兵,这个地方,自己看看,跑单针了吧?别说三哥鸡蛋里挑骨头吧?」他先让你自己看清了。 赵兵「耶」一声,敷衍道:「就一针,谁也保不住啊?」 「还跟三哥嘴硬?放别人我肯定让他拆了重缝,得了,谁让三哥爱你哪,我给你修修吧,下回注意啊!」说得赵兵欢喜地回去了。 「胖子,看看,看看,花线又松了,你胳膊根比我肌肉开放那大腿还粗,一个花线愣抻不紧?要是哪天三哥把你惹了,你拿花线勒我脖子肯定不这么惜力。」 胖子大声嚷嚷:「嗨,兄弟能那样吗?我疼三哥还来不及哪。」 老三笑道:「行啦弟弟,别骗三哥眼泪啦,这个我给你紧两把过去,以后要真心疼三哥,就卖点力气。」 又哄胖子一高兴。 管教和杂役在旁听了,都赞许。管教肯定觉得老三工作方法得当,杂役则是看见自己人被优待,心理舒坦,觉得老三还识路儿。 第139页 赶上老三跟鸟屁发脾气甚至动粗,估计管教也会想:是不能都那么客气,这帮狗娘养的,不来点狠的不行。杂役当然觉得老三就得这么干,他在前面一冲一杀的,倒省了林子他们不少口舌。 我闲了时,看他在那里献艺,就瞎琢磨着玩。越想这个老三越有前途,当然,水大漫不过鸭子去,有林子和二龙在那横着,他也没有太大空间,但将来肯定不该混得差的。 至于日本儿,也没少让我走脑子,看他来气是一方面,不能得罪他也是真的,小人啊。观察来观察去,我更信了二龙的话:这就是一条杂种狗,他眼里只有骨头,有骨头的就是好人,没骨头的就是混蛋。 我是属于有骨头的那种人吧,其实不要多,隔三差五丢棵烟过去,他的笑脸就花儿似的开不败了,再加上大果仁、小扣肉的,还不把他美疯了?可我开始就不惯他那毛病,有一天吃饭时候,日本儿熘过来惊唿:「呀,老师,咱爹咱妈没少给你上货啊,咱是亲兄弟啊,咋就疼你一人儿哪?老哥这里苦啊。」说的情真意切,当时把我气乐了,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赵兵看我一眼,那意思——「给他根骨头」? 我赌着气,还就不理他那个茬口,骑洋马装大傻谁不会呀?我笑道:「六哥,你对爹妈孝顺不够呗。」 日本儿知道我脸皮薄,遂穷追不捨地跟我说:「咱爹妈不管哥哥了,弟弟你也不管了?」我说:「管,将来老了要活着出得去,兄弟给你买个别墅住,名车美女配上。」边说边大口地吃,还吧唧嘴。 日本儿悲哀地说了句:「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啦。」转别处去了,在不远处的老三沖我挑了下大拇哥。我心里美了一下。 晚上我得意洋洋地在日记里写道: 我们的库房管理员「六哥」,母亲是二战后被侵略者抛弃在中国大陆的日本女人。在漫长的时代变迁中,虽然可以想见他这样有特殊背景的人,一定有着很多痛苦的回忆,但他的性格依旧很乐观。在我们眼里,六哥是个风趣的老头儿,经常到我们中间来接近一线群众,讲些轻松的话题,活跃紧张的劳改气氛,大家都很喜欢他,有什么好东西,总有人不忘了给他点儿,让他也体会到大家庭的温暖,他也不虚伪地客套,跟我们亲如一家。今天吃饭时,六哥就跑我们跟前讲了几句笑话,「咱爹咱妈」地跟我扯,逗得我喷饭,一下午都心情愉快。 解决问题 「今天灰网组的原料数目出了点小问题,我很着急,多亏六哥的帮忙,才顺利解决。六哥真是个热心人,以后有机会,我会好好报答他。」 这是我「心情愉快」后的下一篇日记。 ——那天日本儿黑了我一傢伙。 我按扎领了料,像往常一样签了字,回到线上给大伙一分,发现有一扎网子缺两片,我赶紧跑去库房,跟日本儿说明。日本儿皱着眉头说:「不可能啊,都是成扎来的,从没出过这事呀。这个我解决不了。」 「那怎么办,我的数确实不够呀,那么多人现场看着呢,我又不可能把网子藏起来。」 「哎,我可没说你藏网子啊,备不住谁弄破了网子,怕挨罚从你那偷了两片哪。你先回去查查,回头咱再解决。」日本儿帮我分析,真事儿似的。 我说好吧。 回来先让大家停了,把手里的网子全数了一遍,不仅没有多出来的,周法宏还叫起来:「咳,我这里也少一片。」 我明白了,肯定是宫景这个杂种做的手脚。妈的!我现在比二龙更看深一步了,在日本儿这种狗眼里,有骨头而索取不得的人,是比根本没有骨头的人更可恨的,在这点上,傻柱子在他眼里,都要比我可爱许多了。 老三过来了:「咋的兄弟?」 我说了。老三骂道:「绝对是六王八蛋的坏门儿。」然后诡秘地笑道:「回头我瞅冷子进库房给你拿几片补上,让他干瞪眼。」 「躲过一时,躲不了一世,我看不是长久之计。你不能天天给我隔空搬运吧?」我否决地笑起来。 老三直起身子说:「对付这阴的,就只能用阴的。看谁坚持得到最后,玩的就是心理战,谁先崩溃谁先完。这都是查无实据的事,你又不能进去干他一顿,那样你也没好结果。」 我说我当然不会去打他,他配我一打么?老三笑道:「行啊,老师也有点流氓味道啦。」说得我脸上笑,心里不是滋味,对自己有些惭愧。 「我看啊,把前因后果跟龙哥、林子、主任他们都说说,就算最后还是得赔钱,也捎带着给六王八蛋穿上小鞋。」老三给我指路。 我明白老三这条路,不是体恤我,而是专门指向日本儿的,他想借刀杀人罢了。如果我真的那样做了,遑论罚款的事是否能免,林子他们不仅对日本儿会有看法,对我也要小觑一下了:「闲事儿不少啊」。那样反而得不偿失。 我一边跟老三打岔,说我得好好想想,不就玩嘛,又不是一天两天就结束了,要玩我就陪他到最后,得设计个持久战的计划。老三笑着走了。 其实我有些怪自己太伤日本儿了,何必呢,不就一条狗嘛,我惹他干什么?知识分子那套臭毛病又犯了吧?这里是监狱啊,这么小一个封闭的空间,什么矛盾都得直接面对,没有迴避和逃脱的余地,遇到问题就只有一条路:解决。有人靠打,有人靠耍,有人靠门子,有人靠银子,总之要解决。有句话似乎只适合监狱外面的世界:「惹不起躲得起。」监狱里你不能躲,所有问题都要自己扛,不能心太软。 第140页 周法宏的意见是「背后给他一板儿砖」。我笑笑,不鼓励,也不反对。 穿了一会儿网子,我去了趟厕所,撒泡尿工夫主意已定,回来直接奔库房了。宫景看我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找到了吧?」 我大咧咧地说:「我变去呀?弟弟认倒霉,回头让主任罚款吧,谁让咱干这个差事哪?」说着,我掏出一包红山茶来:「我这一烦啊菸瘾就上来,得了,扔你这吧,省得我一憋不住犯错误,就雪上加霜啦。」 宫景笑道:「也行,我给你保存着。」 「保什么存啊,你抽吧,咱谁跟谁呀。」我边说边走,宫景在后面笑着:「老师那网子甭着急啊,六哥给你再想想辙,咱爹妈可不易。」 我说:「行啊,省了钱我请客。」 第一个回合我就这样败了,败得荣幸。如果我「胜利」了,以后就会陷进问题的泥潭里,处处要加着小心。除非彻底把日本儿从库房里清出去。其实,现在我倒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当成库管了,这也是个是非之地啊,整天坐在里面,就是不停地转动脑子,不转或者转的圈数不够,就得落个湖北的下场,转错了方向就更甭说了。 晚饭吃完了,宫景神秘地喊我去库房,塞给我两片灰网:「千万别跟别人说啊,就说在你脚底下发现的,补上就得了。」 我深明大义地说:「那你怎么下帐啊?」宫景凛然道:「出了事哥哥给你担着。」 我笑道:「其实库房这个事我也知道一点,不到网子黄了,不大盘点,帐上永远出不了问题。」宫景放松地笑了:「不瞒你说呀老师,六哥上次进来干的就是库管,官儿就是相信我心细,杂役喜欢咱活泛,帐面上永远让两边都满意,这里的诀窍,不深入进来摸不清。别小看一个小小库房,杂货铺似的,里面学问大啦。」 我说:「我对这个不摸门儿,我学中文的,见数字就头疼。」 宫景关心地说:「那可不行啊,得钻进来。不减刑的话,明年10月我也开放了,以后谁来库房,除了你还有谁?你看那帮一个个那操行,呵呵。」 我心里又是一动,没想到一包烟解决了一个问题,还搭配过一份信息来。我笑道:「走一步算一步吧,这里的事儿,风云变幻啊……哎,六哥,大伙为啥叫你六哥啊?」 「我不是进来六回了嘛。」宫景一语道破,我笑起来,说一声「不和你聊了,还一堆网子哪」,拉门撤退。 回去我抖着网子笑道:「摆平。」 半路杀出程咬金 和宫景愉快合作了一次以后,我们的关系融洽多了。我虽然心口不一,但也不急着给他上套儿,就那样维持着,吃饭时,偶尔夹给他一块酱豆腐什么的,他已经很高兴,打发这样的狗原来如此简单。按下不表。 这天出工在大门口排队时,毛毛他们的队伍也正好过来,并在了我们边上,我立刻和别人调了个位置,靠到毛毛边上:「现在挺不错?」 毛毛喜气洋洋地说:「你怎么样?还干活哪?」 我说可不。 他说:「听说你们那网子可够神经。」 「那么多人不都活着呢!」我笑着看一眼我们的队伍,好多人背着口袋,里面装着带回来操练的网子。 一大队伍里也有人笑:「五大的又要出海了。」 大概看我们拿着网子,像赶海的渔民吧。 「唉!」毛毛有些痛心疾首。 「五大的,走!」值班的队长喊了一声,我们开始和一大分开,向工区开拔。 霍来清提着装暖水壶的大布兜子,一条胳膊上还挑着一小綑扎在一起的网片,兴沖沖在队伍里走着。前些天水建宝开放了,林子当晚就让他搬了过去,顶替「小劳作」的位置。 霍来清似乎感觉良好,在队伍里走着,神情掩饰不住地流露出几分优越感,心里肯定觉得自己前途光明了。 一大的队长在我们后面威风凛凛地喊着「一二一」,走一段,还带领大家喊口号:「加、强、改、造!重、塑、自、我!」 「加、强、改、造!重、塑、自、我!」一片狼嚎般的吶喊。 一大队在很多方面都挺正规化的,据说小钢厂的利润也是全监最好的,犯人们的福利相对也比我们好,就是减刑名额的比例,听说都比别的队高一些。 上午工区有些乱,二中那边又抬上来十几台编织机,一拉熘码在窗边,用布罩了,看上去有些肃穆。他们折腾了一上午,看来二中要大干了。那些抬机子的犯人从我们中间咋咋唿唿地来往,有人还叫嚣着要占领我们的阵地,把我们从楼上赶走。 我们也忍不住议论,说这么多机器都摆开了,还就真得占了整个工区,我们去哪?网子不会黄吧? 林子喊道:「一中的,干活!完活放假、回家听信儿!」 我们笑一声,不议论了,埋头忙起来。 快过年了,2月份的接见,声势很浩大。 监狱里面已经布置起来了,路旁和监区围墙的铁篦子上插满了彩旗,各监区的大门口也都挂上了「欢度春节」的大红灯笼,天气正晴好爽朗,一派节日氛围。这样的氛围,让来接见的家属看了,心里也会舒服些。 我看见朴主任领着一个颤巍巍的老太太,一边安慰着一边去了小医院。老太太从我们身边过去时,嘴里还絮叨着:「我哪辈子缺德了,养活这么一儿子。」 第141页 「这谁呀?」 「肯定疤瘌五老娘呗,咱一中就他一个住院的嘛。」 赵兵在一楼的特殊接见室门口候着,等二龙出来,准备帮他拿东西。王老三喜气洋洋地过来,从后面一把搂住我笑道:「老师又能见闺女啦,幸福哦。」 我从他的拥抱里分解出来,笑道:「你家里谁来?」 「我给我大姐写的信,肯定是外甥女来呗,我大姐瘫炕上快三年了……老师你说我愧不愧?」老三望着我,脸色灰了一下。 我说你愧什么呀? 他把先前跟华子说过的话又跟我倒腾了一遍,说他在外面风光的时候,不顾家,跟两个姐姐身上也没有奉献什么,现在进来了,还得让人家来接见。「愧啊。」老三感慨着。 上面一叫,我们蜂拥向楼梯,互相推搡着,都想挤到前面。 当我看到父亲消瘦苍老的面容时,欢笑的脸色立刻沉敛下去,心也感觉压抑了,幸好有琳婧和女儿在旁边,气氛才勉强活跃起来。 看到父亲操劳的样子,我张不开口,倒是父亲先跟我说:「有个消息——」父亲的嗓子有些沙哑,烟抽得太多的缘故,「……游平联繫了一个女同学,叫……」 「臧天爱。」琳婧接过来说。 「哦,那是我下一拨的学生会主席呢,怎么样?」 「她姐夫正好是你们这里的管教,就是不知道在哪个队。过了年,他们可能来看你。」父亲告诉我。 琳婧看我热情有些高涨,接着说:「我跟游平说了,可能的话让他们关照一下你。」 我表扬道:「琳婧你成熟多了嘛。」 父亲在旁边举着话筒无语,脸沉着,很无奈的样子。 「你在里面,要跟管教多交流,别跟那些犯人学坏了。」父亲嘱咐道。 又跟女儿逗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就到了时间,跟家里连一句新年祝福的话也没说上。怏怏地往外走,到楼下一领物,我就傻了,怎么送了这么多?两个大蛇皮袋子,全装得满满的。 看其他人,东西也都不少。真是要过年了。 我兴奋得直发愁:「怎么往工区弄啊?」 王老三拎着两个塑料兜过来,兴沖沖地说:「今年过个好年。老师,咱一堆过吧,热闹。」我顺口说:「行啊,还怕热闹?不过你得帮忙拿东西呀。」 几个人一哄一闹地,居然连拖带抬,把东西就运了回去,也都累得够戗,当场瓜分了我一包水果走,算是酬劳。 工区里也瀰漫了喜气,许多接见回来的,还在抑制不住地聊着,互相分享着喜悦。我注意到,那些家里没人来的,都默默地干着活儿,像被不断拍打着的石块儿,匍匐在欢乐的浪花下面,在一次次散碎而残酷的冲击下,显得落寞沉郁。 外面秃秃的树叉上,一只喜鹊兀自叫着,声音有些乌鸦的样子,让我奇怪地怀疑起来,想它背羽上的白翎,是不是被人恶作剧漆上去的,本来就是乌鸦吧,监狱里能有几只好鸟? 浮躁了一阵,就得面对现实了,我们的现实就是网子,接见日并不是法定节日,改造永远是第一位的,接见需要的时间只需要半个多小时,所以生产定量还是坚挺着不肯下调。我跟大伙交流了一会儿接见心得,就赶紧坐下来,把心和屁股都落在凳子上,迅速投入角色了。 一边手忙活着,心还是不能平静。脑子里想的是游平挖掘出来的女同学:臧天爱。留着男孩子一样的短髮,普通但活泼的脸,开朗的性格,调皮的嘴巴,管我喊「老麦」,管游平叫「油瓶儿」,加上伶俐杂糅着凌厉的作风……似乎没了,臧天爱给我的印象就这样。 大着脸说,臧天爱上学时追了我好长一截,最后叫我给甩下了,我觉得我们不是一路人,她对政治前途一类的东西太热心,而我偏偏最鄙夷的就是那玩意儿。我毕业的时候,她还给我写了首「老麦走了,我的前方什么也没有了」的屁诗,写在一张散发着香味儿的卡片上,糟蹋中文系啊。以后再也没有臧天爱的消息。 真是风流水转,现在竟然要在这里见面。我苦笑着,心里打翻了五味瓶。 正有些小别扭,郎队突然喊了我一声,叫我到管教室去。我脑子一震:「臧天爱该不会是他小姨子吧!」 人尽其用 管教室里只有郎队一个人,笑容可掬。 「麦麦,最近感觉怎么样?」笑容可掬。 我说还行啊。 「据我观察,你表现很好啊。」笑容可掬。 你观察我了?我笑笑,没说话,等他下文。 「好好干,争取早点回去,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郎队的语调有些同情。 我说是啊。 「你大学学的中文啊?读研究生了?」 「哦,没读完就进来了,以后也不想读了。」 郎队感嘆道:「遗憾啊。你是不想学了,我是不学不行啊,监狱干部考核很严格,光有能力不行,还得要文凭。」 我同情地说:「你工作能力够强的啦,还要文凭?」 「哪有时间进修。」 「我看,像你这样能力突出的,就应该破格!」 郎队笑起来,不多说了,把面前一本书翻了过来,递给我,那是本《鲁迅小说选》,里面还有一篇读后感。 「我看这些人也就你行,我写个鲁迅的论文,你帮我看看,改改。我就佩服鲁迅:世界上本来没路,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越想越深刻!可是,反过来想,路上的人多了,也就没了路。你说咋越走越没路呢?」 第142页 对着他询问的目光,我无言以对。 没想到他还说:「大家都往一条路上挤,肯定要有很多人被挤出去,不就是没有路了吗?我论的主题就是号召大家努力向前啊!对不对?」 点头说:「还就是那意思,你阅歷深,比我们老师讲得还透。」 「这我就不信了。」郎队自豪地笑着:「弄这个拐弯抹角的玩意儿,还是得你们文化人,你帮我看看我写的这篇论文。我改了好几次,脑袋疼。」 我说:「什么时候要?」 「不急,过了年,十五以前。」 我拿着书和论文,从管教室出来,逃命似的。 很多人看我,不知道我跟郎队有什么猫腻。 林子突然大吼一声:「站住!」然后冲过来一把夺走那本书:「留下买路钱!」 我看他一副玩笑的样子,心里放松了,笑道:「郎队要我帮他看看论文。」 「这也是改造成绩啊。」林子笑道。 老三凑趣道:「那得让郎队给减点活儿啊。」 「他说了要算,老朴早搬铺盖卷回家啦。」林子说完沖我道:「书,我先看看。早早就想看鲁迅了,多大名气啊!阿q是他写的吧?」 我肯定了一下他的博学,收好论文。林子赶我去干活,说书看完了再给我。我赶紧跑进流水线。这一折腾两折腾的,弄得今天的生产定量够赶人的。 晚上方头过来告诉二龙,说一个叫广澜的哥们儿给关了,明天上午想去独居里给送点东西。二龙笑道:「不是刚出来嘛,咋又给关啦?」 「出来就折腾呗,把谍他那傢伙的槽牙给敲掉一个。」 「操,我屋里那个门脸前面掉两扇儿,也没关啊,广澜是不是没混起来?」 方头道:「可不,他那个队,跟前没自己人捧着,就靠打能打出天来?净剩小号儿里囚着了。快来两年了,听说手里还一张票没有哪。」 二龙招唿赵兵给拿了几盒罐头和一兜水果,交给方头说:「你捎给他吧,我就不去了,多晚有机会,我跟队长搭个话,把广澜调我这里来算了。」方头一走,二龙躺了一会儿,又招唿赵兵:「哎,我让你带的东西带回来了吗?」 赵兵跳起来,从兜里翻出一把细铁丝、两根花线,几枚钉子:「都齐了,日本儿听说你要,一句废话也没有。」 「行了,把这些全弄好。老师给我喊一下老三。」二龙又转头叫我,我赶紧到新收门口叫「三哥」,老三一拔头,我看见里面有俩新收正骑马蹲裆在那练功哪,表情痛苦。 老三很快拿了一条浅蓝床单出来,跟我过去。 「手艺还行吧。」老三把床单抖开,徵求二龙意见。那是二龙昨天叫他去缝的,在床单一侧约一个空边儿,穿铁丝用。 二龙很挑剔地细看了一遍,笑道:「还真干过裁缝?手工不赖,少管你看看来,老三这针脚,跟老娘们儿干的似的,那天你给我缝的那个兜口叫什么呀。」 老三殷勤笑道:「缝兜口啊,你拿来吧,我给你改去。」二龙当场脱了裤子,又让赵兵从箱子里找了条新的,一併交给老三,老三拿过去走了。我们的囚服只有一个上衣口袋、一个屁兜儿,不是人头儿,一般不敢改动囚服样式,监规里有明确规定倒不打紧,关键是不够那个级别的,就不能穿改制的衣服。 这里赵兵也赶紧忙活,把二龙的床包装起来,前脸儿挂了拉帘儿,里面的三围都拴了挂衣绳,弄得摇篮一般。现在,二龙装备得才真像个组长了。其他几个组长的铺,早就装修过,二龙一直没鼓捣,不知是懒得弄,还是有别的心思。 搞完内装修,二龙试了试效果,还算满意,索性一歪身躺进去,叫赵兵把电视扭向他的床铺,独自欣赏了一会儿,回头招唿我们:「你们都出去,屋里开灯再回来。」 我们莫名其妙地出了屋,喀哒一声,屋里的灯灭了。 周法宏问赵兵:「咋了?」 「我又不是龙哥肚里的虫子。」赵兵堵他嘴道。 我看一眼楼道里干活的乱糟糟的景象,无聊地说:「我找小佬呆会儿去。」 我敲了敲林子那组的门,林子从门玻璃上看到我的笑脸,一挥手,我推门进去,林子笑道:「老师这么闲?轻易不来串门啊,林哥门槛高是咋的?」 我笑起来:「哪里,早想跟你聊,怕你烦我呢。」 林子一拍铺边:「坐。」 小佬不在,我倒不好意思走了,一偏屁股,坐在林子对面的凳子上。 「你这案子够冤。」林子找了个话题。 「进来的都说自己冤。」我笑道。 「不过你也算走运的,二龙对你还不赖啊,要不像你这么老实的,还不叫人掐巴死?」 我意识到他在暗示华子,就转过话茬说:「我不招惹谁,也不想混流氓道儿,活儿上也盯得住,加上林哥开面儿,剩点刑期,踏实耗着呗。」 林子道:「林哥是没的说!龙哥也是老大风范……龙哥做啥呢?」 我笑道:「那你得打电话问他。」 笑过,我不想跟他套乎了,心里没根,担心祸从口出,正想找别的话题,周法宏在门口扒一下头,沖我挥了挥手:「灯亮啦。」 我笑着站起来:「叫我回去哪,林哥以后再聊啦。」当时我算破天也想不到,和林子简短的几句闲话会给自己无意间种下说不清道不明的霉头。 第143页 出了门,周法宏还没走,我们结伴回了号儿,除了豁嘴和孙福恆还在外面干活,其他几个人都回来了,二龙正靠在铺上看电视。 我看监舍消停下来,才拿出信笺,趴到铺上,开始看郎队长的论文。 竞演风波 接连几天的改造风平浪静,紧张还是紧张,许多人的心气却开始浮躁起来,因为年关越来越近了。 不知哪个监区的犯人,打扮得花团锦簇的,每天在操场排练高跷和舞龙,说是节日期间有演出。我们中队也配合着开始选节目,原则是不耽误生产,其他人要把去排练的人的活分下去。一时报名的很踊跃,少干活儿尚在其次,关键是风闻演出的犯人能得一张价值两个月的奖励票。 胖子想去献首「朋友啊朋友」,让林子给拦了。 周法宏和霍来清都被选去试声,结果周法宏被教育科留下来,每天晚饭后去排练,霍来清很气愤,说教育科那个乐队太操蛋,老跟他的歌合不上拍,所以被刷了下来。 豁嘴也很积极地跟林子说:「我也报个节目吧。」 「干活去!」 豁嘴口中跑风,迫不及待地说:「我会数来宝,真的,不信你听听:走上台,笑哈哈,听我把咱乡的计划生育夸一夸……」 林子飞起一脚把他踢回流水线了。 关之洲边穿网子边问我:「老师你不来个诗朗诵?」 「我就会尿不湿(诗)。」我笑道。 「其实……」关之洲真是记吃不记打,忍了一会儿又憋不住跟我继续探讨:「其实数来宝这种艺术形式挺好的,老师你可以编一段,让豁嘴演去。」 「走上台,笑哈哈,说一说过年咱不回家?」我笑着问他。 「别价呀,笑哈哈以后,听我把咱二监的管教夸一夸呀!」 周法宏在一旁幸灾乐祸道:「你们就聊吧,回头我一去排练,看这些网子谁穿?」大家立刻群起而攻,把周法宏这种不仁不义的思想臭批了一通,然后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闭了嘴,紧紧忙活起来。 晚上周法宏走后,「棍儿」才阴阳怪气地说:「哼,有票管屁用,我手里一把票了,就不给你减刑名额,到头来,还不是鸡孵鸭子白忙活。」 对「棍儿」,我从最初的好感,慢慢变成同情,后来又逐渐多了几分怜悯般的讨厌。平时他不说话,跟大伙也不掺和,一遇到事,不是旁观,就是背后弄几句风凉话,就是有好话,他也不当你面说,非眼看着你演砸锅了,才来个马后炮不可。我懒得跟他过话,埋头干自己的活儿。 蓝伟的小线儿总系不好,跟二龙叫了一回苦,就把他跟花线组的一个犯人掉了个岗。这天是头一天缝花线,不想就被胖子组长给骂了一顿,二龙和林子都走过去,胖子恨恨地说:「分线的时候他不看好了,现在告诉我缺一根,我给你下去呀?」 蓝伟在一旁窝囊地垂着头,红脸无语。 林子说:「我以为什么事,跟老六拿一根去不得了?你们俩咋还闹起来了,真是不省心。」二龙听林子这样讲,白胖子一眼,没说话,转身走了。 胖子蹲下去,一边大刀阔斧地缝花线,一边激情饱满地唱:「朋友啊朋友,你可曾想起了我,上一次你借了我的钱,请你还给我……」 我笑道:「胖子,沖你这嗓子,真该上台去现一把,埋没了啊。」胖子说:「林哥也是,偏不让我去,斜眼宏愣给选上啦,他唱歌还没我蹿稀放屁好听哪。」 周法宏回头道:「小心点,别拉死。」 「嘿,还拿我找乐儿是吗?」胖子虎着脸道。周法宏嘴是够臭,立刻还击道:「是妈(吗)不是爸,是爸搭我俩。」 胖子把手里的网笼一抬,连身子拥过来,一下把周法宏扑到案子上,周法宏一个兔子蹬鹰把胖子踹过,翻身起来:「逗逗就急啦?」胖子回手一个嘴巴扇过来:「你配跟我逗嘛!」 我看周法宏脚还没站稳,这个嘴巴恐怕躲不过去了,立刻扬起胳膊给他搪了一下,胳膊肘正磕在胖子腕脉上,胖子「哟」的一声抖起胳膊来,横眉立目地沖我道:「老师你别掺和啊?我不跟你来!」 我正劝着,林子气唿唿奔过来:「又咋的啦!眼不见工夫你们就折!怎么跟老师又犯相啦?」胖子道:「不是跟老师,是那个斜眼儿,傻逼占我便宜。」 林子一拳把周法宏打到暖气片上,周法宏苦着脸说:「林哥,跟他逗着玩呢,来回递嘴儿的事,谁占谁便宜啊?」 胖子刚要来劲,林子骂他道:「你他妈也给我省点事!跟一怪鸟穷搭各什么?」胖子灰脸耷眉地一摆手,怏怏道:「行,林哥,赖我,别生气。」林子嘟囔着,忿忿地走了。 二龙和华子他们在那边嗑着瓜子,远远看着。 晚上9点多,回到号筒,眼前不觉一绚。整个号筒布置得焕然一新,顶子上拉满了迎来送往的泡泡纸彩带,中心线上挂了一熘红灯笼和五颜六色的气球,各个组的门窗上,也贴满了喜钱儿,还夹杂着「出门见喜」、「吉庆有余」一类的小帖子,心情一下子就欢欣鼓舞了似的。值班的几个小子这一天也够折腾啦。 因为周法宏的缘故,我们灰网组都带了活儿回来,跟傻柱子等人一块欣赏了一会儿喜庆图画,纷纷在墙边蹲坐下去,继续改造。彩灯照耀得那些脸庞红扑扑的,乍望一眼,好一副丰收图呢,有点「大跃进」的意境。 第144页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听说还要出工。 辞旧迎新 2月11日,农历十二月三十,晴。 到工区没有发活儿,林子和主任一起动员大家不分彼此,一块儿把线上积压的活儿都清了。二中那边也忙着抬机器,空出了很宽敞的一片空地。主任说:过节时候的演出,就在这里搭台子啦。 消息已经被确定,下午就放假了,一直到正月初八。吃了午饭,耿大队给全体犯人开节前教育会,套话而已。然后就下楼准备收队了。 我们在楼下站队的工夫,管教们也都聚过来。 「排成两排,把上衣都解开,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在脚下。饭盒打开!」郎队吩咐。 我们乱闹闹变换着队形。事先已经知道要搜身,而且还知道,上午号筒里面也被搜了——早上出工时管教嘱咐过,各屋都不准锁门,要进行节前的安全大检查。我们这些普通犯人没什么,不知道那些杂役们把违禁品都藏哪里了,看他们坦然的样子,似乎成竹在胸。 翻了一遭,没什么人出位,然后宣布放行。回号里一看,简直翻江倒海了。 晚饭时,好多人拿出家里送的年货来。我去了趟厕所,回来时看大伙都端着饭盆往外走,周法宏说:「让出来吃了。」 我一进去,看见华子和林子都在,赵兵、霍来清正忙着收拾茶几。我知道杂役要在这里聚餐了,就赶紧识趣地拿起自己的吃食,问赵兵:「你现在不吃吧?」赵兵沖茶几努一下嘴:「再说吧。」 林子告诉我:「老师到我们屋看电视吧。」 我答应着出来,看见周法宏他们都耷拉着脸在门口蹲成一熘吃哪,正要往林子那屋去,王老三在对门挥手叫我过去。 「你不跟他们聚?」 老三一撇嘴:「人家不带咱玩儿。」 「来,尝尝我姐炖的鸡!」不及推辞,老三豪爽地撕了一鸡腿塞我饭盆里了。 老三边吃边感慨:「三哥这进来一看呀,也明白了,以前都白混。以前咱有钱,混有钱的道,一帮流氓热热闹闹,觉得挺好;现在落魄了,没人看得起了,这下才让你三哥看明白啦。」 我嚼着鸡肉——味道不错,一边看老三,「嗯嗯」着点头,听他往下说。老三没有深入下去,把话锋一转说:「我这次进来,从分局就想了,不能再混流氓道儿了,将来出去得好好做生意,得给儿子业啦,再瞎折腾对不起老少辈了。所以我现在交朋友,就交你这样的,看着踏实,将来不会害朋友的。」 「儿子还上学呢?」 一提儿子,老三脸上一闪亮,马上又暗淡下去:「不上了,我一进来,就赶紧让他妈接走看住他,正是惹事的岁数啊,16了。」 「怎么不上学了?正是上学的年龄啊!」 「纯粹让我给耽误了。」老三说,「原想跟我眼皮底下看他几年,将来跟我做生意,谁料到我又一勐子扎了进来……」 正聊着,赵兵在对门大喊道:「王老三!还等林哥龙哥过去请你啊,想、想过年吗还?」然后是一片大笑,估计是他们逼赵兵这么喊的。 老三精神一震:「叫我喝酒哪。」赶紧站起来沖我说:「以后再聊,明天包饺子,要是你们那边没地界,就跟我搭帮来。」说着先行一步,跑了过去。 我看看在铺上盘着的新收,觉得没意思,就熘达蒋顺治屋里去了,蒋顺治立刻招唿我坐过去。一帮人正瞪着一小黑白电视看,上铺还有俩人在蒙头大睡。 看了一会儿电视,蒋顺治问我:「想家不?」 旁边的猴子骂道:「这时候别提这问题呀,勾大伙心思咋的?」 「你不想,还不让别人想啦?」蒋顺治气囔囔地抢白。 柱子直愣愣地说:「就是,你不想家还不让别人想?」 上面一位突然一掀被子:「你再穷嘟囔!」一个老一点的,坐在下铺昏黄的灯影里劝道:「算了,都省省吧,大过年的。」 蒋顺治沉默着,向铺里靠去,把头仰在墙上,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不好劝他,自己也心重起来:不知家里是不是也在惦念着这里?每逢佳节倍思亲,遍插茱萸少一人。 这时,值班在外面喊话,说想给家里打「亲情电话」的,马上站队。好多人都蹦起来。 到了工区,打电话就出了不少花絮。电话的免提键一律按下,郎队一边警告不准乱讲话,一边盯着电话上的电子錶盘:「抓紧说啊,一分钟就按停。」 有抓起电话突然想不起家里号码的,有打错了的,通了,也不叫再打了,弄个干憋气。家里接了电话,有哭的,有笑的,反应也不一样。 猴子的电话一通,那边就紧张地问:「小子你在哪呀?」郎队和我们一起笑起来,家里是不是以为猴子跑出去了? 关之洲的电话通了,那边问:「餵?」是个女声。 关之洲激动地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我是之洲啊,你好吗?我在监狱里给你和孩子问个好……」 电话那头咔地挂了,关之洲马上去按重拨键,郎队一摆手:「下一个,麦麦。」 我等关之洲惆怅地移开身子,立刻拨了个号码。很快,一个略略苍老的女声传了过来:「谁呀?」听着有些陌生似的。 我有些含煳了,打错了?是自己家的号码啊。 第145页 「是麦麦的家吗?」 对方很客气:「哦,您打错了。」旁边的人都笑起来。朗队也看着我摇头笑。 我苦笑起来,对着话筒说:「对不起对不起……不过,祝您新年愉快。」 对方笑道:「谢谢你啦,你也愉快,祝你全家都愉快!」我发现郎队已经挪到按停键上的手指犹豫了一下,鼓励地望着我:「还有30秒。」 我茫然地望了一下四周:「说什么呢?」「问她多大啦。」猴子道。 大家一笑,我没了心情,怅然若失地冲着冰冷的话筒说了声:「再见。」 下面的人和家里聊了什么我都没太在意,只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似乎又有些额外的温暖。 收队了,下楼的时候,郎队笑着对我说:「挺有意思啊。还想打不?可以用我手机。」他对我的特别照顾,是因为那一篇论文吧。 我谢过说:「不打了,没打通也好,省得让家里闹心呢。」老三在旁边也说:「还就是,这么一打电话,家里反而一天不舒心,更惦记了。」 郎队有些奇怪地问:「林光耀跟杭天龙俩人咋没来?华子,华子好像也没打电话吧。」老三懵懂地说:「还真没在意。」 回了号儿,那边的酒局儿还没散,我只好又坐到蒋顺治的铺上。看着呕心沥血想譁众取宠的联欢晚会,我实在没有心情,困意渐生,靠蒋顺治铺上先眯起眼来。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被一片叫闹声惊醒,原来子夜的钟声敲响了。几个已经睡了的懊恼地骂着,把头蒙了起来。 歪在老三的铺上,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家里人现在是什么心情啊。这样伤感地迷煳着,似梦似醒间,外面突然响起机关枪一样的爆竹声,好像就在楼下似的,我跟大伙挤窗口一看,果然,我们楼底的草坪上,一挂鞭炮正火爆地响着,下面没人,显然是被点燃后从监室窗户扔到草坪上的,犯人干的。接着,就听到楼底的石板路上有玻璃破碎的声音,而且很快形成一股热潮,不仅玻璃制品被扔下去,还夹杂着清脆的铝罐头盒落地的声音,和一浪浪「过年喽」、「过年喽」的欢唿杂拌着,一时响作一片。 楼下值班的管教好像吼了两嗓子,马上被更高的叫闹声镇压下去。隔了一会儿,大墙望哨的探照灯狂扫过来,我们的眼睛被勐地一晃,赶紧从窗口缩回头来,楼下石板上的摔打声也一下被阉割了,只有几声尖叫从不知哪扇窗口里面窜出来,向夜空和大墙外徒劳地钻去。 问了时间,才知道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早上都起的迟,9点一过,杂役就吆喝大家准备傢伙,说过一会儿要分饺子馅和白面,已经派人到炊场去领了。二楼中厅已经架起了大锅,旁边立了个炸弹似的液化气罐。 老三转了一大圈,看二龙和林子他们没有邀请他的意思,才喊我和小佬跟他搭伙。因为赵兵要伺候二龙他们,不能跟我一起过年了,我也正找辙呢,没想什么就应了老三。老三又叫上新收邵林给我们忙活零活。 白面和饺子馅拉回来了,大桶的肉沫、白菜渣和一小包韭菜,还有一脸盆醋,眼看着霍来清把那包韭菜馅直接拎进我们屋,给杂役们贪污了,然后又挖了半盆肉馅走。然后各组才开始分配,回来按人头再分。 我进了新收组的大屋子,看大家正忙着把铺盖捲起来,铺上报纸布置案板呢。老三把一根镐把扔在地上:「使这个擀筋儿。」然后把一截暖瓶塞粗细的硬塑料管儿放铺上笑道:「咱用这个。」 门三太先一步把镐把抢过去:「我不会包只会擀,谁跟我搭伙?」 小佬和我都不会和饺子面,老三一边挽袖子一边笑道:「干这个三哥内行,进来几次就练出来了,人先得把嘴哄美了。跟我搭伙,你们就瞧好儿吧。」 我问胖子哪去了,老三说:「林子屋里呢,人家也快升啦——华子十六就开放了。」 提到胖子,老三就说那天周法宏的事我太不该掺和:「打去吧,人头打出狗脑子才好看。」 我说:「我也没掺和呀,就是下意识拦了一下。」 「『下意识』可就『下』出立场了——本来三哥这话不该说,说了,也就点到为止——你是聪明人,应该看得过反正来。胖子没什么机密心眼,知道你不是想跟他如何,就怕冷眼看着的,心里多想一步两步的啊。」 我心里一惊,不觉踌躇着说:「不会吧?」 「这个问题不能深谈,别怪三哥话冷,咱俩还没交到那个份儿上,我就是觉得跟你有缘,再者,看你也不像嚼舌头的,心里有话嘴上有门,我才多饶你两句。下回,像斜眼宏这样怪鸟的事儿,劝你还是别管。送你句至理名言:无利不为啊。」 怎么总是在觉得自己「成熟」起来的时候,突然做点「幼稚」事儿出来呢?我正沉吟着,听到那边几个人正跟门三太较量,门三太坚持要别人跟他合伙,不然就抱着镐把不撒手:「我吃不上,谁也甭吃。」 老三诊断一句「要疯」,扎煞着面手过去把门三太打了个满脸飞粉:「老逼你拽什么拽?不会包饿着!你以为自己国宝哪,饿死你全民族都过不好年?」 门三太丢下镐把,退到墙角赔笑道:「三哥三哥,擀面棍儿我给他们,我自己包,包不了饺子我包包子。」 我们的饺子包到大半时,老三就派邵林出去排个儿,我们留下来继续干。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啪啪鼓掌,回头一看就乐了——门三太正坐铺边,用巴掌拍饺子皮呢。 第146页 等得不耐烦时,邵林终于端了热气腾腾的饺子回来。门三太也站起来,道:「搞定,我去煮饺子。」我一看他的「饺子」就笑起来,一个个气死包子。门三太看我笑他,也笑道:「瞧我这里面了吗,没一点儿白菜,纯肉!」说着,端了一纸板巨大的饺子出去了。 「怪逼。」小佬笑骂起来。 老三蹲在铺板上吧唧着嘴说:「美中不足,就是缺两口儿白的。等三哥混整了,也给哥儿几个弄点尝尝。」 神经过敏 连续两天,我感觉二龙对我的态度好像都怪怪的,有些莫测的冷淡。初二晚上只有华子和二龙两个小饮,关系简单了,气氛也就放松,没有赶我们外边熘达去。最后,二龙招唿赵兵:「来,尝一口。」 「我可不敢。」赵兵笑着后退一步。 华子说:「操,龙哥叫你喝也不敢?不喝酒算蛋男人?」 赵兵单拿个杯子,稍微倒了一点酒,勇敢地喝出一路咳来,二龙和华子笑得开心。华子回头看见我,像要招唿我也来一口的意思,扫一眼二龙,又把话压了回去。赵兵也用一种神秘的、略带不安的眼神瞄了我好多次。 有什么事呢?我想了又想,老三说的那些话也飘摇不定地搅乱着我的心思,最后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怪自己神经过敏。 耿大队和朴主任等几个值班的管教,一起来号里转了一遭,说是给大家拜个年。其实大家也就新鲜了两天半,现在这个节日唯一有意义的,就是我们可以不干活和睡懒觉。 正月初三这天,我们被拉到操场上看踩高跷和舞龙表演。没想到,居然有不少年轻的犯人记得这天是「情人节」,一路鬼话地聊着,迫使我想起琳婧来,不觉忧伤起来,后来臧天爱的影子鬼怪精灵般来凑了下热闹,弄得我有些头晕起来,觉得好笑,脑子还是混乱。 表演开始了,先上高跷,艄公、媒婆、傻小子、小媳妇的,耍得热闹,一种单纯的欢乐瀰漫了大墙里一方侷促的天空。 舞龙的弟兄们也不含煳,锣鼓傢伙敲得人心旌摇颤,一条彩龙盘旋曲折、腾挪摆击,讨来一片「好」也是值得。 大喇叭一报,才知道高跷队原来是建筑和汽修的,舞龙那帮是三大队的。 最后,两个表演队一起来了个大欢腾,似乎在创意上是想搞个高潮出来吧,不料双方共庆了一会儿,就纠缠在一处,舞龙的一声吼,首尾合营;高跷队的也是生勐,手里的鞭子和船桨都抡了起来。观众们自是兴奋异常,可劲儿地起闹喊好。 总的来讲,表演还是成功的。 转天又到五大的工区看室内演出,犯人们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也有不少精彩,周法宏狂歌一曲「该出手时就出手」,骗了不少掌声,回来后还余兴不减,满号筒地「大河向东流」着,被林子一通暴骂,差点就要「出手」,才帮助他恢復了平静。 狂欢之余,这两天一得空闲,就紧着给郎队长改论文。 郎队轮值节间最后一个班的时候,按例到号筒里来巡视一下,我把改好的论文交给他。他看几行,喜欢得不行。 我虚心地说:「郎队,你自己本来写得就好,我只改了一两处。」 「挺好,我看挺好。唉,人才啊,你在这里太屈才了。」 我告诉他:「那本小说林哥正看呢,他也喜欢鲁迅。」 郎队笑道:「书我就不要了,买它就为了写论文。听说你家里开书店?看看能不能给我找几本书?」 「什么类型的?」 「管理艺术啦、领袖演讲集一类的,接见时给我带来就行啊,不急。」 这样有知识含量的事,我还是乐于做的,自然满口答应。嘿嘿。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希望他干脆就是臧天爱的姐夫算了,可这话又不能问。 我插了一句嘴:「朗队也想进步?」 朗队笑了笑:「提高一下自己不是什么坏事……说实话,管教工作是很郁闷的。但工作时间长了就知道,克服这种郁闷,就得设法提高自己——按照你们的说法,就是要找到价值……不说了……」 第十八章 新格局(1) 大迁移 初五那天,北方普遍降温,天也阴得重,似乎在酝酿着大风雪。 这些天的伙食真的不错,每天都有肉。今天又是饺子,当然还得自己包,大家干得都挺起劲儿。 也有让人不爽的消息,说明天我们一中队要提前开工。 第二天一早行动开始了。 「搬家。先搭案子,跟尹队走!」朴主任在门口指挥。 「搬家?」我们疑惑地从墙角抬起案子,跟小尹队下了楼。沿着办公楼前的石板路,向前穿过大烟囱的阴影,进了隔壁七大的工区。平时我们在楼上,经常往这边望,基本上看不见人影,七大的主要任务是建筑和维修,也有一个烧砖的小窑场在这里。我们怎么搬这里来了? 「这边,这边。」小尹队指引着路,把我们带到一间大工棚外。厂房的顶棚是用大块石棉瓦嵌在一起的,红砖结构的外墙好像刚刚喷涂过,显得很新,依旧掩饰不住它歷经风雨的沧桑。 进去才发现,这是一间钢筋龙骨为主架的厂房,很宽敞。 我们一窝蜂跑回五大工区,从库房拿了笤帚扫帚铁杴,装在三轮车上回来,开始热火朝天大扫除。日本儿也跟了过来,看了一眼工棚把角的一个小截断,上面的小门上写着「库房」俩字,不禁唏嘘道:「艰苦点了吧。」 第147页 忙活了一上午卫生,新工区看上去有了点模样,下午继续大迁移,把所有家当都挪了过来。朴主任给我们开了会,说这是大队进行统一规划的结果,以后,不仅二中的编织要大干,一中的网子更要大干! 「马上,就要从三中和其他监区调人过来,你们这些人,就是网子的元老,一定要做好表率,帮助新人把技术课尽快补上,并且强调一点:必须和新学员搞好团结!虽然矛盾不可避免,但你们作为老学员,要表现出很高的觉悟才对,任何挑拨离间、拉帮结伙、滋事斗殴以至影响生产、破坏生产的行为,都是以身试法、不能容忍的!」 朴主任道:「今年,队部研究了,要根据生产情况和你们的改造表现,为大家争取更多的奖励票和减刑名额。只要肯登攀,世上无难事,是否能早日减刑回家,答案由你们自己掌握着,希望你们能给自己给你们的亲人一个满意的结果!最后,让我们一起坚信:大家是有前途的!」 鼓掌,我们热烈地鼓掌。屋子有点冷,再让跺脚就更好了。 来者不善 正式开工的头一天下午,调动来的新犯人就到了,有二十多人,乱糟糟的。 林子咋唿着让他们列队点名,那些人嘻嘻哈哈排了个蛇形阵,好多张脸上挂着散漫不屑、一副倨傲的二流子气。 后来知道,来的这些人,都是各队头疼的落后分子,或是干活不行,或是不服管理,或是喜欢滋事生非,或是鬼头神脑,总之没几块好油。 看着那些散漫的犯人,当时林子很平静。朴主任给他们简单讲了两句,就让林子分配大家下线见习:「老人儿帮新人儿,一对一,尽快掌握技术!」 朴主任叫出一个刀把脸的犯人,带给林子说:「这是大队给补充过来的杂役,配合你工作,先安排到组里负责管号儿吧。」 「林哥是吧?我叫小杰,原来三中的。」那个刀把脸主动招唿。 旁边一个白净面子的傢伙不管不顾,直接就奔二龙来了:「龙哥!」 「噎,广澜,过来啦?」二龙眼睛亮了一下。 「操,刚从独居出来,就给扒拉这来了,妈的今年开头就不顺,从小号儿里过的年。听方头说了,你在这里,这下正好!」被叫做广澜的笑道,很亲热地坐二龙边上了。 「咳,麦麦,我说我得调过来吧。」说话的是三中的龚小可,接见时跟我套磁儿的那个老乡。 我招唿龚小可落我旁边,还没有富余凳子,他们新来的学徒,只能先蹲。 我问了被安排过来的其他三个人的名字,连龚小可一起,在本上记下:何永,刘大畅,李双喜。除了龚小可和何永,其他几个年岁都不小了。 「你们几个,周法宏、邵林、关关,一人教一个吧。」 猴子道:「我教他们,我的活儿干不完咋办?」棍儿往手上哈了口热气,接过来说:「你不愿教,扒拉我这来。」 何永一屁股坐周法宏侧面的案子角上,假熟脸儿地问:「这活好干不?听说你们这里是神经网啊。」周法宏跟他握了一下手:「欢迎大家跟我们一块神经。」 关之洲回头招唿刘大畅:「你倒是蹲着看呀。」刘大畅笑道:「我是徒弟,站着吧。」 李双喜倒是痛快,笑着凑邵林边上了:「兄弟这活儿看着不好玩啊,不是老娘们干的吗?」 我一边和龚小可聊天,一边给他示范着,引他上路。那边突然热闹起来,一个新来的高瘦犯人已经被林子打翻在地,并踏上一只脚:「有病是吧?我就是大夫!没有劳改队里治不好的病,半身不遂都让你拉着小磨乱转!」 「不信你问三中的人,我歇了半年多了。」瘦高个仰起头申辩。 「三中算啥,到这里,谁不认垄试试!不服你就耍一个!」林子说着,一脚踢了那哥们儿一个滚儿。二龙等几个组长都站了起来,胖子、老三、小佬,还有几个老犯也离了线儿,跃跃欲试的样子。 看那阵势,是要给新来这拨来个下马威了,刚才排队时候林子不言语,原来是为了把他们都瓦解到组里以后,单兵教练、杀一儆百啊。 坐在案子角上的何永悄悄把屁股挪了下去,挺虚心地看起周法宏的动作来。 我回头的工夫,看见朴主任从工区门口扒了下头,又缩了回去。 「甭跟他废话,干不干吧。」二龙问。 瘦高个犹豫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跟二龙一块熘达过来的邓广澜就狠狠地连踢几脚,叫道:「干不干?!」 「哎呀,干,干,我干!」瘦高个在地上打着滚儿叫。 「起来!」林子先愣愣看一眼邓广澜,沖瘦高个吼道。 瘦高个挣扎着爬起来,刚被滚油煎过的虾米般佝偻着身子,还没站稳,先被林子一拳又打翻在地,痛苦地在冰冷的地板上蠕动呻吟起来。 「胖子,归你们花线了。」林子吩咐着,回头向流水线上怒吼:「不想干活的出来!」 除了忙碌网子的声音,流水线上一片沉静。 邓广澜问林子:「我哪干?」 林子还没说话,二龙说:「赵兵,邓哥撂你这里啦。」说完,招唿林子到新库房去了。 何永笑道:「那个林什么的是大杂役吧,够恶的呀。」 李双喜问我:「组长,那个岁数大点儿的是不是叫二龙?」 第148页 「认识啊?」 「我们家门,一个区的,人家不认识我。」李双喜笑道。 何永沖缝合线上喊道:「广澜哥,真干呀?」邓广澜举了举手里的网子笑道:「改邪归正啦。」 「不是吧,你真干活啦?」何永皱着眉笑。邓广澜一笑,没接话,回头拿个空梭子在网眼里慢慢扎着,动作很有节奏。 「广澜!」二龙在那边喊。邓广澜答应一声,跑向库房。 何永望着他的背影说:「这狗日的要干活都邪了,两年就号里泡过来的,看那小脸闷的,比我屁股还白!」 吃饭时候,赵兵笑道:「那个邓广澜挺好玩,我还没教他缝合呢,他先教我干活怎么煳弄政府了。」 我笑着说那也是个劳改油子了。 赵兵心思叵测地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跟我说了,小声道:「龙哥好像对你挺不满。」 「咋了?」 赵兵的声音更小了:「他进了个电话,你跟林子说了?」 「哪挨哪呀?」我头大了一整圈,简直无中生有嘛。 「三十晚上喝酒,林哥开玩笑说的,说龙哥你来传话工具了也不借老弟使使。龙哥说还真有那个,就是信号不好,得跑前窗户跟前打去,不关了灯,正让望的看个满眼,弄不好哪天得惹祸,你们还是少沾点好。」 「这里也没我事呀?」 「龙哥也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老师那天叫我给你打电话来着。」 「操,操。」我简直晕死了,这下明白什么叫做跳进黄河洗不清啦,心里那叫窝囊,一口饭含在嘴里,怎么也咽不下去了。赵兵安慰我说:「其实林哥也挑明了,说不是你告密,是他们太聪明,就是拿那个话诈龙哥。龙哥也是不想瞒他们,才那么痛快就承认了,要是不认,将来再让知道,反而没意思。」 赵兵这个年龄的,居然有这样清晰的思路。我一时还是诧异,不愧是少管所培养出来的。 我问他:「那喝酒的人都听见了?」 「都听见了,可是龙哥没让他们看手机,转天只给林哥和华哥用了……嘿嘿,我也用了一下,长途哦。」 我心里恨恨地想:「好你王老三,一个字儿也不给我透露啊?」一边又觉得这事挺微妙,根本不能跟龙哥去解释,那样不把赵兵又卖进去了?况且龙哥也明白不是我泄密,我本来就不知道嘛,不过,这事毕竟因我而起,他心里不别扭我才怪。妈的,好好的日子,怎么净出屁?防不胜防的。 一天下来,流水线上再没什么风波,灰网组新分来这几个人,基本已经掌握了要领,因为今天没有给他们分活儿,就都帮「师傅」干,猴子有些后悔没有带徒弟了。 我因为心里别扭着手机的事,也不大管他们。好在新来的大都上了手儿,收工时只有柱子、门三太和棍儿没有完活。龚小可干得很快,我说你这样的,在三中也不落人后啊,咋捨得把你剔出来?龚小可笑而不答,似乎有些神秘,我也懒得追究,满脑子手机消声后的振动感。 什么叫装混蛋 回去后我们又是一通折腾,重新分号儿。 基本原则是一条流水线的尽量集中到一个或几个相邻的监舍里,一般一个屋按10个人的编制安排,我们灰网的装满一个号后,分出几个跟别的工序合组了,我们9个人争抢着自己满意的铺位,最后只甩了靠门左首的一张下铺,没有安排组长之前,谁也不敢碰那个地方。 出去转了一圈,号筒里还乱乱的,满地被抛弃的废纸、烂包装箱和凑不上对儿的臭袜子,我进了赵兵正忙活的那个屋,一看门边的铺已经布置好了,二龙和华子、广澜正坐那里抽菸,我正好打个招唿:「龙哥,你不领导我了?」二龙笑笑:「重新组合了。」 华子说:「谁是你们组长?」 「还没安排。」 「其实我给你提了名,林子偏说你压不住阵。」 我笑道:「我是不行,狠不起来。」 二龙平静地说:「麦麦你就踏实呆着吧,这样稳当。」广澜笑起来:「对,不想混就别掺和事儿,舒心过日子熬自己的刑期,比什么都强。这老弟一看就是知识分子吧,乱中取胜的道理你们比谁都懂,真到事儿上就傻。」 华子跟广澜一念叨我的案子,广澜立刻说:「好,这样的弟兄好。」顺手把二龙的中华烟往我面前一推:「来棵?」我赶紧谢着推辞了,道别出来。 赵兵在外面擦着玻璃,告诉我:「我跟龙哥、华哥还有广澜哥在这屋了,林哥在隔壁。」 回了屋,组长的铺还空着,何永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光板上,正跷着二郎腿咋唿:「啊,在这个号里都给我规矩点,否则的话……哟!」何永突然一机灵站起来,满脸笑着:「组长,可把您盼来了。」 我回头一看,王老三抱着铺盖跨进来,一下拽在铺上。 我笑道:「你过这屋来了?」 「哎,以后咱俩就一块混了。你睡哪个铺?」 我一指上面:「晚进来一步,飞上面去了。」 老三一指跟他挨脚儿的铺:「谁在这?」 门三太应了一声,老三立刻吩咐他滚蛋:「麦麦挨着我。」 邵林过去把老三的铺铺好了。老三坐定,点了棵烟,看了一遭,满足地说:「不管新人旧人,咱以后就一块过日子了。大家都不是头一天进来,我也不多费话,咱骑驴看帐本走着瞧。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我老三没那么多毛病,不过到哪步上您要犯我手了,也别说我不讲情面,想生闲事儿的您及早换个号儿。今天也不早了,睡觉是真的。」 第149页 睡前,老三让我把屋里名单登记在一张略大于名片的硬纸卡上,塞在门外的「互监小组」栏里。顾名思义,互监互监,就是互相监督的意思,一个小组里,一个人出了事,大家都有连带责任。这也是转到这里以后的新玩意儿,其实别的监区,早已实行了。 这次一共分了10个组,值班的和水房一组,林子、二龙单独开了房间,像两个独立官邸,其他8个组的组长,除了原来的老三和新提拔的胖子、新转过来的小杰,其他都是从老犯里选的。 现在的实权派人物,几乎还都是林子的嫡系。 出了工,主任宣布由新来的小杰担任生产杂役,林子一下成了大总管。其他人,比如二龙,并没有新的动向。不过我们都相信,只要林子减刑一走,肯定要让二龙接位。林子和二龙两个人,自然更是心照不宣。 磨合了几天,新来的犯人已经可以自己上线儿了。傻柱子还是每天的定量都完不成一半,新官上任的小杰便拿他立了威,在工区把柱子打得鬼哭狼嚎,林子只装没看见,线儿上的事也基本不管了,爱熘达就熘达一圈,凭着往日树立起来的形象,朝哪个组跟前一站,好多人就心里打鼓,大气不敢出。 几个当了组长的老犯,也照旧要到线儿上干活,舒服得回号儿里享去。只有胖子真正浮了起来,在上面跟林子一起漂。 邓广澜每天在赵兵身边泡,主任来了,就装模作样摸两下活儿,主任一走,就开始呆着,林子和小杰也闭只眼不说话,广澜自己说:「我这半年怎么表现也没用,过年在独居里一呆,就已经把前后两个半年的减刑票全报销了,再让我干活就是往独居里挤对我哪,我不怕。」 有二龙在,当然不会有人去挤对他,只要给主任摆足了样子就行,估计主任眼和心都不瞎,能看不出谁怎么回事吗?装装罢了。 广澜的定量,自然派下去,也自然不会明说,大家明白也只能干落个明白,「该干」、「不该干」的活儿都得完成。从上到下,谁煳涂装得越像,谁越聪明。 臧天爱来了 正月十六上午,华子从队里直接开放了,走得有些冷清。老三跟我说,他要再不走,林子就可能砸他一顿了,这个傢伙太「把儿闲」,该不该的事都想掺和一傢伙,据说走之前,还想鼓动二龙收拾水房的侉子,二龙没掸他。 「他也就占了余刑短的便宜,不然他可有得混了。」老三似乎对华子最后的落魄很如愿,大有恨不能让华子出了监狱门就出车祸的心思。 老三跟我话多,似乎戒备心很小。 现在,我们已经正式凑到一伙吃了,赵兵那边,先是他觉得分了屋再凑过来和我吃不大方,渐渐和蓝伟搭了兄弟帮,我也被老三的热情和权力迷惑,脱身无术,加上确实看到了很多方便之门,再看老三并不像奸恶之徒,也就上了船。 而我和赵兵的关系,就像当初与周法宏分伙一样,并没有造成龌龊,这让我感觉舒坦,似乎更像某种战略上的胜利。 邵林给老三做起了小劳作,每天早晚都提了我和老三的吃用,晃晃地来往。我借老三的光,吃完饭有人刷碗,洗漱不必跟大伙一样用冷水。 这种搭档,在开始的时候,给我的感觉是轻松愉快的。 华子走后没几天,我一直惴惴在心的事情总算拉开了序幕。 「麦麦,接见!」小尹队在工区门口喊。 我一阵激动后,断定是游平和臧天爱来了。和林子打过招唿,立刻一熘小跑着追上尹队,尹队笑着说:「跟耿大队认识啊?怎么以前没听说?」 「耿大队?」我脑子炸了一下。同时注意到耿大队正站在办公楼门口看这里。到近前,尹队规规矩矩地说:「耿大队,麦麦来了。」我也赶紧叫了声「耿大队」,心里翻腾着。 「你就是麦麦?走吧,有人来看你。」我赶紧尾随着,第一次进了神秘的办公楼。 耿大队的办公室在一楼,门口挂着「监区长办公室」的招牌,耿大队先进去了,没有关门,我已经看到游平和臧天爱从沙发上站起来,满脸阳光地沖外面灿烂着,我一阵激动,但还是顿了一下,喊:「报告。」 耿大队已经在黑漆办公桌前落座,和善地招唿我进去,我沖两个同学笑笑,转脸看耿大队。耿大队站起来:「天爱呀,你们先聊,多帮助他啊!我办点事去。」说着走了出去,给我们留出空间。临出门,又掉头嘱咐道:「别给他现金一类的东西呀,麦麦,听说你表现还不错!你自己把把关,他们不懂规矩。」 耿大队一走,游平立刻笑道:「我能不懂规矩?」 游平笑得有理,对这里的规矩,他比我懂得更早。十年前,这小子因为写了张小字报,半夜从被窝里掏走了,关了两年,党籍和学籍弄了双开。出来后走了不少弯路,直到和我一起做书,才算逐渐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康庄大道上越走越亮堂了。 臧天爱在一旁看着我不说话,先是笑,后来慢慢有了些伤感。 我说:「老耿是咱姐夫啊。」 臧天爱这才笑道:「你们都叫他老耿?」 「谁敢呀,他是我们领导。」 游平望一眼门口,笑起来。臧天爱感慨万端地看着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一不留神成犯罪分子了?」我摸一下秃头笑道,心里也觉得很别扭。 第150页 「干活呢?」游平问。「织渔网,成天打渔杀家。」 「累不累?」臧天爱看我,样子很关心,语气又像个领导干部似的。 「你姐夫他们得从肉体到灵魂挽救我们啊。」 「老麦,你不要这样,别把自己跟那些人归到一类去,虽然你犯了法……」臧天爱一张口,我更相信她肯定是当领导了。 游平拦她舌头道:「别做思想工作了,咱赶紧说说能给麦麦干啥实事儿吧。」 臧天爱说:「老麦,你说吧,需要我们帮你什么?」 「明天凌晨三点,备辆越野车,在监狱后门等我。」我神秘地告诉她,臧天爱气得笑起来。 游平说:「跟你姐夫说说,麦麦是个懂道理的知识分子,可用之才。给麦麦弄个大杂役当。」 「杂役?杂役干什么的,干零活的?」臧天爱瞪着眼问。 「小学生了吧?这个干零活的,是犯人里最大的脑瓜,相当于你们那里的经理,还得兼着人事部长。」游平给她上课。 「监狱里情况怎么样啊?」 「你当多大官了?」我问。「什么官不官的,县委宣传部一干零活的。」臧天爱活学活用、谦虚地笑道。 「人家天爱现在是『青干』科的科长。」 「巨牛啊,小师妹。」我赞嘆道。 臧天爱笑着说:「别提我了,说说你吧!」我正色道,「杂役不是咱玩得转的。」 「我能那么缺电吗?那你说你想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除了给我盯住一件事儿。」 「啥事儿?」 「减刑。」我和游平几乎同时说出来,相视笑起来。 臧天爱似乎意识到问题的严峻性:「减刑?不是说减就减的吧,会不会有什么原则上的问题,是不是要看你本人的表现?犯法的事你可不能提啊!」 游平扑哧乐了:「你这个大科长怎么这么幼稚?麦麦的意思,如果表现好,能有减刑的条件,要去照应他一下,犯什么错误?」 臧天爱迷惘地笑着:「是这样啊,我对监狱系统的情况不熟悉。」 我又简单跟他们说了下我的状况。 臧天爱说:「也没给你带什么东西,不知道这里忌讳什么,我俩按规定给你上了1000块钱的帐,你看还需要什么?」我说不用了,这已经太破费。 又聊了一会儿大学时的情况,气氛变得活跃起来,有些围炉夜话的意思了。这时,耿大队推门回来了,我赶紧从舒适的真皮沙发里弹起来。 「怎么样,几个老同学聊透了吗?有时候,这样聊聊比我们管教还有效果。」 我们纷纷表示聊得很好,耿大队笑着沖我说:「那就好,以后麦麦应该更努力改造才好,为自己减刑创造条件!」 「谢谢耿大队。」 「天爱,小游,你们还有事吗?」 「啊,没了没了,什么时候想麦麦,我们跟你联繫。」 「那这样吧,麦麦你先回工区,我跟你的两个同学再聊聊。」 我笑着道别,出门的时候,看到臧天爱似乎惆怅起来。 交流 接见时和家里谈了耿大队,我也说了就踏实干活吧。力争创造条件,早日减刑。父亲倒很支持,并一再嘱咐我要「顺其自然」,不要强出头,有什么困难首先要依靠政府。 带了两本书给郎队送过去了,一本是尼克森的《领袖们》,一本是领袖讲演集。郎队当然高兴。当时朴主任正好撞见,我觉得心里不自在,朴主任会怎样想? 不过转天居然让我逮着一个变相表白的机会。 朴主任喊我到工区外面去。当时库房边上正在建一间临时办公室,过一些时候,朴主任他们可能在工区里要有个落脚的地方了。 朴主任先问了一下我最近的情况,生产上、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没有,思想上有什么想法没有?我说:「谢谢主任关心,都挺好的,大家对我也不错,活儿也不累。」 「那是你手快,不然也不轻松啊。」朴主任笑道:「最近可能有一些小调动。以后厂家给咱的花线都是毛头儿的了,要单独分出几个人去烫线头儿,这个活儿预计比较简单,也相对轻松些,我准备把你安排过去。 不过跟杂役们一商量,他们说你是头道工序的主力,一下线儿,怕得乱一阵子,后来我想,你还是在灰网那组。」 朴主任笑笑,继续说:「所以嘛,得跟你的灰网减点数,先少减点,看看新来的几个里面能不能培养出快手来,到时候把你减下来的定量安排下去,也让他们能承受才行。」 最后这结果让我欢喜。 我刚要回去,看朴主任脸色好看,不禁灵机一动,半开玩笑地问:「郎队是不是要升官啦?」 「谁说的?」 「要不他干吗跟我借书,还净是领导艺术一类的?」 朴主任笑了起来:「那是郎队追求进步呢。」 有了和朴主任的一席谈,顺便又把误会解释清楚了,心情舒畅地回了工区,灰网穿得更加顺手起来。 何永在一旁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终于说:「老师你也太狠点儿了吧?」 我笑道:「看我快了?」 何永环顾一遭,恨恨地笑道:「行,哥几个都够拽,就棍儿哥还够意思,傻柱子跟老门就甭提啦,我不完活儿他们坚决陪着。」门三太笑道:「这就叫阶级感情。」 第151页 「我要能快干,孙子等你!」傻柱子话一出口,惹得大伙都笑起来。 何永沖缝合线儿那边喊:「广澜哥,弟弟快撑不住了,拉兄弟一把呀!」邓广澜正拿缝合线编什么手工玩意,回头笑着鼓励道:「永弟,哥哥相信你,坚持吧!」 小杰过来沖何永吼了两嗓子,何永唉声嘆气地抄起网子穿起来。小杰一走,他就问龚小可:「这傻逼在你们中队行吗?」 龚小可笑道:「凑合事儿,二把刀,一直让我们大杂役压着,怀才不遇似的,哭着喊着过这里来了,不还是老二?不过比在三中时候能咋唿多了。」 「等我抽个空,提讯提讯他。」何永刚说完,周法宏就笑起来:「呵,真是我徒弟啊,嘴也够臭,逮啥吹啥。」 「操,你算个鸟啊?」何永不屑地白了周法宏一眼。 小杰远远听见了,骂着走过来,就近踢了何永一脚:「你他妈不服说是吗?非得等我动你不成?」 何永回头笑道:「别呀杰哥,我就怕挨揍,从小让胡同里那帮孩子给吓大的。」 周围传来几声笑,那边还有人夸张地「哈哈」了两下,广澜也回头看着,无声地咧开了嘴。 小杰的脸板得更生硬了,大叫一声:「站起来!」 何永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一副委琐的可怜样:「杰哥,我真的好怕,我错啦。」大家又开始笑。 小杰恼怒地扇了他一个嘴巴,何永正投入地表演着,被打了个冷不防,当时脸上一热:「操,跟我玩出奇制胜是嘛!」说着,一把揪住小杰的脖领子,挥拳就打。小杰也是没有想到他敢还手,腮帮子上挨个结实。当下两人滚在一起。 后来何永占了上风,把小杰骑在身下,正暴睁着眼扬拳要打,被林子在库房那边一声喝住。小杰也算机灵,乘机翻身,扑扑两拳把何永打得抱起了头。林子大骂着喊停,招唿他们两个一起过去。 两个人起来扑打了两下身上的土,向库房走去。二龙也从里面走了出来。 到近前,林子并不搭话,先一拳端在何永肚子上,远远看何永猫下腰去。 「林子叫:炸毛儿是吧?有心气我陪你单练!我看咱是缺乏交流!」何永答音很小,似乎在跟林子谦虚着。林子一脚把何永踹趴下了,反手从墙边抄起一根木棍,抡圆了打在何永背上,何永叫一声,没有反抗的意思。二龙只说一声:「一次管够!」就反身进去了,日本儿还在门口扒着头,咧着嘴笑。 何永刚站起来,林子手里的木棍「啪啪」又是两下,何永「哎哟」了两声,刚挣扎要起,被林子当时踹倒,照屁股上打得疯狂,何永终于叫喊着让林哥「饶命」了。 林子把木棍一扔,喊他起来,一个满分的勾拳又打倒:「在别处耍惯了是吧!刚才那是给你热身,晚上回去再见,滚!干活去!」 何永一瘸一拐地回来坐下,咬牙切齿地说:「林子咱服,那个小杰!走着瞧!」 邓广澜回头笑道:「傻弟弟,你就省点事儿吧,来日方长,现在折腾,不净看你吃亏了吗?」 何永忿忿地埋头干活,手有些哆嗦。 小杰的黔驴之技 小杰初来乍到,就做了生产杂役,表面上给林子腾了轻,林子也做出乐不得的样子,放手让他管。小杰想树立威信的迫切愿望可以理解,但一出手,就碰上何永这样破打烂摔的主儿,心里不爽是自然的。 小杰想整装再战。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有谱儿。只是小杰会选择谁立威,还是个未知,何永这里,一般是应该放弃了,虽然,即使真动作起来,何永也不敢再像当初那样撒泼,但小杰是不会那样傻的,就算把何永砸倒,大家也明白何永虚的是背后那个林子,而不是他小杰。小杰还没傻透,不会选择这种胜而不彰的方式。 小杰先走了一条「名正言顺」的路线,奔那几个生产后腿儿下手了,第一个中彩的是柱子。 柱子真是没办法,烧花线这样简单的活儿也干不好。所谓「烧花线」,就是把花线的毛头儿在蜡烛上面一晃,趁着热乎劲把毛头儿捻成尖状,这么简单,居然还做不好。 「妈的!这是尖儿吗?整个成铲子啦!」小杰一脚把柱子踢出圈外,柱子皮糙肉厚,也不叫唤,扑打一下土,起来又要坐回去,小杰一脚又把他踢倒:「我问你话敢不出声儿?」说着,上去一通乱踩,仿佛脚底下匍匐的是条蛇。 打了一通,傻柱子垂头丧气地修起残次品来。过了一会儿,小杰从库房拎了根木棍又回来了,也不搭话,从背后就打,傻柱子惊痛得扑在案子上,把蜡烛扑熄了,烛尖儿正捅在颈窝上,烫得又是一声大叫,叫起旁边一片笑来。 小杰模仿林子的威勐,让木棍激烈频繁地落在柱子宽阔的嵴背上,柱子先趴在案子上强忍了一会儿,最后终于跳向一边,叫道:「你没完啦!」我们大笑。小杰看到自己的权威又受到挑战,不觉大怒,抡起棍子便砸,柱子大叫着跑向库房,一路喊着:「林哥,林哥——新来的打人啦!」 林子狮吼着从里面跨出来:「傻柱子你爹死啦?!」 柱子一指提哨棒追来的小杰:「他打我!」小杰追到近前,看林子出来,一时也不动弹了。林子拍了一下柱子脑壳,笑道:「又犯嘛错误啦?」 小杰大声说:「花线都烫坏啦!」 第152页 林子小打小闹地给了柱子一拳:「破坏生产?」 「我哪敢呀林哥?我不正改着嘛。」 「滚!快改去!以后再惹杰哥生气我把你打成烂蒜!」林子踹一脚,柱子欢腾着跑回来,小杰回头看一眼柱子仿佛凯旋的背影,把棍子往墙角一扔喊:「谁不好好干我砸死他!」 林子沖我们叫道:「都是他妈贱骨头!」说完打个呵欠,回去了。小杰孤零零站一会儿,自觉无趣,强抖一下精神,下线儿巡查来了。 何永沖小杰瞟了两下媚眼儿,一边穿网,一边摇头晃脑阴阳怪气地唱起来:「我是一只小小鸟,想要飞呀飞却咋也飞不高,咋就飞不高呀……」 傻柱子呵呵笑道:「是你太沉,坠的。」没想到这样话从柱子嘴里冒出来,大家闹笑一下,纷纷拿何永找乐儿。何永不急,只笑骂大家弱智。 小杰有些气急败坏地大吼着,吆喝肃静。 「都是他给坠的。」何永指着网子,拿眼一瞟小杰,戏嚯道。 门三太自作聪明,嘻嘻笑起来,显示他已经明白何永所指。小杰一肚子窝囊气正没处撒,看见门三太这个委琐的老头儿如此不识相,马上骂着冲上去,平着鞋底子一脚蹬在侧脸儿上,门三太「哎哟」一声倒在柱子怀里,柱子毫不客气地把他推过,正迎上小杰的第二脚! 然后是第三脚,门三太服服帖帖倒下,仰起身,向小杰很江湖地连连拱手,赔个百分百的笑脸,奴才相给足了。 「给你个罐儿就哭爹是吧?别他妈以为我是傻子!谁指着鼻子说我一句走板儿的话试试?」小杰脸向门三太,话锋射到何永头上。 何永指着周法宏鼻子笑道:「看什么看,快干!你这黑嘴斜眼儿的,鼻子长得倒端正!」周法宏啐他一口,埋头干活了。 门三太爬起来,佝偻着腰说:「杰哥,我也去干活了?」 小杰好不容易逮住一顺手的,轻易怎肯放,当即扇了个嘴巴过去:「不干活你还想当杂役咋的?」门三太哈腰赔着笑,赶紧坐下去,抄起花线就烤,小杰一脚踹在他枯藁的手上,花线立刻大撒把,落了下去。 小杰呵斥道:「让你坐下了吗?」门三太惊起,向小杰「哎哎」地打哈哈。小杰左右开弓给了他几个大嘴巴,打得门老头蹲在地上,居然抽泣起来。 小杰一拎耳朵把门三太提起来,三太红着眼,咧嘴道:「杰哥我错啦。」 「错哪啦?」 「……您说错哪就错哪了。」 在几声看客的嬉笑声里,小杰怒气沖沖一脚把门三太踹得撞到墙上。门三太背扶着墙,眼神恍惚地看小杰。 小杰指着门三太:「谁不老实,这就是榜样!……老逼,干活去!」门三太一低头,猫腰扎花线堆里疯干起来。 小杰一走,何永奚落门三太:「以前还进来过?这个鸟样?」门三太唉唉两声,轻语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没想到晚上回了号,门三太的叫声又在楼道里广播起来。门三太的活儿没干完,拿到号筒里继续呢。 当时,老三正在屋里给邵林上课,指引道路说:「你也没门子没钱,就一条道儿,干!你三哥是个例子,就是靠实干混起来的。别听他们瞎说,就多干,落他们越多越好,谁找你别扭我顶着!只要跟三哥一心一意混,没你的亏吃,你出了成绩,我也好在主任面前给你吹风,5年啊,怎么也得减点儿!」 老三正煽乎得厉害,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赶紧叫邵林去看看情况,邵林扒了下头说:「小杰又跟门三太折腾上了。」 老三「操」了一声,趿拉着鞋到门口喊:「杰子,过我屋里喝茶来。门,你也进来!操你老妹子的,又惹杰哥生气是吗?」 小杰先进来,老三让邵林倒茶。 「老逼磨洋工。」小杰说,一边落座。门三太也灰熘熘进来了,站在门口。 「不想好好过了是吧?」老三横眉立目。 「没有,三哥,我铆劲儿干哪。」门三太媚笑着。 「以后怎么干?跟杰哥立个保证。」老三和蔼了一些。 门三太看见生路,立刻有了精神,沖小杰说:「杰哥你看好儿得了,咱不看gg看疗效,我以后再把儿闲,你咋整我都行。」 老三笑道:「滚出去干活!」然后跟小杰开聊。先说了些门三太的旧恶,说他17岁第一次劳教,是因为糟蹋自己亲妹妹:「这案儿进来能有好儿嘛,那回肯定给折腾惨啦,从头到脚一鸟儿!你跟他置气都不值得。」 「这次是猥亵一老太太。你说这样人还能把他当人看么?」老三信口说着,慢慢就开始聊自己,说自己是个好交朋友的,心里没邪的歪的。 「交朋友就是交一个心。」老三总结说。小杰以为然也,渐渐两人聊得高兴,相约「有机会喝喝」。 在旁听着,知道小杰是强姦进来的,据说也是「冤枉」的。 林子突然一探头:「老三又吹牛逼呢?」 老三立刻站起来,远接逢迎地招唿林子赏光一坐,李双喜也凑前讨好地请林子进来。 林子对老三说:「不坐了,你接着吹吧,赶明儿让老师给你出一本牛逼大全。」 老三笑着挽留:「林哥你喝点水,就是茶次点儿,好久没跟你聊了。」「是啊,林哥进来坐会吧,挺想跟你聊聊的。」李双喜赔笑附和,一边掏出烟来。 第153页 「不呆着,我就是随便转转,看看活儿,小杰那狗屁不顶气,就跟门三太本事大。」林子点上烟,皱着眉抱怨。 老三说:「还得你多露露面儿啊,你在工区一转,甭出声,都没一个敢偷懒的。」「就是就是,大伙最服气的还是林哥。」李双喜紧跟屁。 「主任安排了生产杂役,我得轻松还不轻松?」 「也是,稳噹噹再来张积极,7月你就开放了。」 「嚯,还记得我几月开放呢?」 「瞧你说的,林哥的事儿,我比自己的事儿还上心哪。」老三笑道。 林子笑着:「别哄我开心了,你就骗我能耐大,当初让你这张嘴给迷惑了。」 老三稍微有些不自在,脸上的笑是丝毫不减:「林哥你又拿我开心,你知道你这一句话,得让我半宿睡不踏实。」林子高兴地说了声「扯臊」,叮嘱道:「屋里的事儿管好了,不行就告诉我,我办理!我走以前,谁也别给我出屁。」说着,晃别处去了。 老三坐下来,自嘲地一笑,跟我说:「林子这人啊,体会长了,还是挺好的。没什么脏心眼,跟我一样,就是实干。主任也就是用他这一条。」然后压低声音,小声说:「等林子一走,看主任怎么头疼吧。」 笑里藏刀 春天来了。一树桃花装点着空旷的工区,而天气依然感觉不出多少暖意。 先前并未在意工区里有这样一株桃树,等突然开了花,才夺了大家的眼球,惊艷不已。当日何永就熘过去急折了一大枝粉艷的桃花回来,自己留几朵放在面前的案子上欣赏,大枝的给广澜拿到库房去了,二龙差赵兵寻了两个罐头瓶,加水后把桃花分开插了,库房和管教室各放一瓶。朴主任来了,只是嚷嚷了一句:「别讨厌去啦——让七大的队长看见,臭骂一顿舒坦?」 桃花开得久了,就显得平淡,直到4月份的接见日,我的心才又欢快起来。 琳婧告诉我,臧天爱和游平又约耿大队见了次面。 「耿大队说,只要你认真改造,努力工作,不出意外,减刑的事就有可能。」琳婧舒心地告诉我。 而且接见以后,耿大队第一次找我谈话说:「你不要想太多,就安心干活吧,什么闲事也甭跟那些人掺和,自己好好改造,就有前途。」 一席话让我突然觉得耿大队挺好的。 接见后不几日,新一拨的新收就分了下来。 这拨新收来得蹊跷,只有一个人。 来的叫崔明达,人称达哥,膀大腰圆的,只是稍显虚胖。面相端正,和善里似乎还隐隐带些阴冷的杀机。 崔明达和邓广澜一样,也下线儿干活,也摆样子,上面的一干人等,也照样装煳涂仙儿。不同的是,崔明达没有邓广澜嘴那么碎,也不好交游,在工区不怎么言语,回了号筒,就扎屋里不露面儿了。 出乎意料的是,二龙把蒋顺治从我们这里要过去了,只让他料理屋里的事,干些卫生、打水什么的杂活,贴身使唤的,依旧是赵兵、蓝伟。 豆子时期的库管湖北开放了,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绝大多数人的生活都没有波澜壮阔的改变,平时耍威的照旧耍,经常挨欺负的照旧挨欺负,不显山不露水的那些,也依旧沉默,老老实实干活,收提工和吃饭睡觉,远离是非纷争,偶尔做做看客,自己的名字反而被大家忽略到几乎忘记。 唯一感觉事态大易并惊悚不安的是王老三。居然是王老三。 王老三身边突然多了一颗炸弹,不定时的,滴答响着,让他寝食不安起来。这颗炸弹就叫龚小可。 龚小可把一条流水线干了一遭过来,冷不丁就被安排到检验台上,说是给王老三当助手,朴主任看老三「一个人太忙」,担心他「受不了」。龚小可意气风发,跟老三周围转,忙得欢天喜地、不得要领。 王老三不安了,他知道检验这个位置上,有一个人足够。而他又是没有靠山的,尤其将来林子一走,就更不好说。 我嘆了口气,表示无奈。老三突然慷慨起来:「老师看三哥的吧,要真把我阳光给遮了,咋办?跟大伙一样去线儿上累死累活地熬,门儿也没有啊!」 我说顺其自然吧。老三马上说:「你这思想不对头,消极,什么都是自己争取来的,福是,祸也是,都是争取来的,赌出来的。打心眼里,谁都是奔着光明去的,没玩好,摔了砸了,咱认输认倒霉。奋斗了,就不后悔。听天由命,倒霉以后再怨天尤人,太窝囊——所以,三哥说你这思想不对头——不能『顺其自然』,得拼,就是眼看着完了,也得朝空气里抓一把。」 我笑道:「咱俩说的好像不是一回事儿吧?」 老三不接我的话,继续顺着自己思路说:「……不过,真想把我阴下来,也没那么容易,先过几招看,谁哭谁笑还不一定,我不信我会让一个小毛孩儿踩下去。检验这一关,老朴肯定不敢乱用人,质量出了毛病他就直眼儿啦。」老三沖我一伸指头:「一礼拜,一礼拜我让他出效果。」 在工区,龚小可还是忙得欢,老三也「弟弟弟弟」叫得热闹。老三在那里验活,网笼里面都塞了条,验出一个不合格的,就叫龚小可按名字打回去,现场改。 龚小可告诉人家哪里的毛病,完了补充一句:「三哥说的。」老三喊道:「弟弟,不用拿我唬他们,现在你也是检验,自信点儿!」 第154页 龚小可找了找感觉,下次就不提老三了,直接告诉人家什么毛病:「改。」赶上小毛病,有不服气的老「职工」,就利落地修两下,不屑地说:「这也叫毛病?顺手一弄就过关了,都验这么严,一天甭出活儿啦。」龚小可也算个机灵的,立刻说:「我刚上手,把关的还是三哥,有话你直接跟他说。」 小杰在旁听了,咋唿道:「跟他们哪那么多废话,让他修,修不好就撂着,我看他晚上交差?!」还是一个中队过来的,多少肯给老队友壮壮腰。 老三也在远处喊他:「弟弟,腰板挺起来!」 吃饭的时候,龚小可凑在我们边上来。叨咕这些人太花哨:「还真不能跟他们心软。」老三语重心长地给他施加压力:「检验这个活儿不好干啊,一不留神,两头得罪人,犯人骂你,管教还得说你笨蛋,说你不把他交代的事儿当事儿干。最后,受苦受累落埋怨不说,出了质量问题,耽误了生产,就悬乎把减刑票给飞了。」龚小可谦虚地笑道:「有三哥带着我上路呢,我再用点儿心,不成问题。」 老三恨恨地说:「那就好,我就喜欢这年轻人有上进心,一看困难就缩头的,没出息。」 过了两天,准备走货了,老三跟龚小可说:「我看你这些天也挺上路的,自己验活儿没什么困难吧?」龚小可不以为然地笑道:「这种活儿,会干就能验。」 老三大悦,放手让他验活。龚小可本来早就对跟着老三屁股转感到厌倦,听老三一捧,自我感觉更加良好起来。 老三跟小杰在旁边聊着天,看龚小可像模像样地在检验台上忙活,狠劲朝脚下吐了口唾沫。小杰未必看穿老三算计龚小可的阴谋,但也理解龚小可上来后对老三的威胁,所以也表情似同情似无奈地在一旁跟老三咂吧嘴。 龚小可验过的活儿渐渐堆起大垛来,偶尔发现次品,他也扮老练地喊事主:「谁谁,花线松!」「谁谁,这个整形网口翘脑瓜,你的上线儿是谁?叫他过来改!」 以前老三为收买人心,经常顺手给那些有「前途」的犯人改些小毛病,培养了几个有感情的。龚小可也懂这一套,可是跟老三的人选就难免发生冲突,能让龚小可高抬贵手的,都是那些跟他自己私人感情不错的小朋友。矛盾自然有,不少人骂他「小人得志」,龚小可也不软弱,把小杰的话搬了出来:「我就管验活儿,你爱修不修,修不好我就不收,看你晚上交得了差!」 晚上临收工时,朴主任进来转转,准备过一会儿拉队伍回去。老三先在流水线上指点了一通江山,又风风火火地赶到龚小可码起来的成品垛下,抓了俩网笼下来,仔细看几眼,严厉地跟龚小可喊:「小可,这不合格呀!给他打回去修!你再认真点啊,别马大哈,检验就得比大姑娘心还细。」 朴主任说:「老三你得多教教他,新人得要求严格点儿。龚小可你也认真点啊。」 老三和龚小可一起称是,老三赞扬龚小可说:「主任,我看龚小可已经相当认真学了,再加油的话,小可这脑袋就得炸啦。」龚小可毕竟太年轻,听不出老三阴谋的弦外之音,还顺着老三的话往上爬竿哪:「就是,主任我没敢偷懒,一直跟三哥铆劲学哪。」 「这个,以后这样的也给他们打回去啊。」老三又挑出一个活儿来,没等龚小可看清楚是什么毛病,老三已经利落地鼓捣了两下,说:「其实就差一点劲儿。」然后沖流水线上喊:「整形的,完活以后自己先拿眼标标再交过来,外行看着你那活儿挺好,厂家的师傅眼毒,差一点儿就给咱打回来!」 老三说的贴情合理,其实我觉得呀——他刚才那个网笼不定有没有毛病哪。至于那番话,也是给主任听呢,做样子呗。 转天上午,厂家的三位女师傅都来了,直接就去成品垛验收。老三还是让龚小可检验我们新出的产品,自己过去跟蓝小姐神秘地聊着什么,蓝小姐只是笑。 过一会儿,朴主任来了,蓝小姐就显得有些烦躁似的:「这验完的成品里毛病太多啦,怎么搞的?」朴主任抱歉地解释:「这不新培养一检验的嘛,还不熟练。」蓝小姐说:「检验可不是随便抓个人就干的,朴主任,这质量问题您可一定要放在第一位重视啊。」老三忙说:「蓝师傅你也别着急,我马上返工,这小兄弟其实已经用了吃奶劲儿了,真没偷懒。」 朴主任皱着眉埋怨老三:「王老三你这把关的也不是没责任,不要觉得来了帮手,你就大撒把了。你要这样,我还就把龚小可换下来,让你一个人接着忙全套活。」老三一边熟练地验活、返工,一边憨直地笑着:「主任,这事儿怨我,我看小可这么认真学,以为他掌握了哪——我当初没觉得怎么费劲呀。」 「都像你那么巧不就好了吗?」蓝小姐笑道。 小佬边打包边笑道:「蓝师傅,我这干粗活的就不好了?」 朴主任虎起脸道:「别跟师傅贫嘴!」 林子减刑 晚上回去,我说老三:「三哥你跟龚小可玩这手儿够绝的。」 老三诡谲地一笑:「这叫自我保护。」 「现在,老朴看龚小可不顶气,不敢把你替下来了,只能让他给你打个下手,你还落些清闲。」老三反对地「咿」了一声:「想得美,这一个岗上,不能百分百都积极啊,到时候也就给我一表扬,扯臊哪?煳弄别人行,煳弄我可不行——必须把身边这个定时炸弹起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第155页 我笑道:「不过好像不太好玩,龚小可这个人,主任是肯定要给他安排个位置的。 「那是主任的事了,从我这里他混不舒坦,我挤对他也把他挤对死。」 「也不好办,你这样做,最后没挤对跑炸弹,倒把主任给挤对翻脸了咋办?」 老三轻蔑地一笑:「生产上的事儿,主任也就浮皮蹭痒地知道个表面文章,这骨子里的窍门儿他不懂。在这里,跟在外面单位一样,你要想呆得稳定,就得想法成为一方面的尖子,把住一两招绝活儿,新词那叫技术垄断啊,得叫头头们觉得你是不可替代的,哪怕那些绝活根本就是泡泡也没关系,要的是那个效应。不仅我这样玩,你以为宫景那糜烂玩意儿整天在库房干什么?琢磨他那本混天帐啊,他那帐,连主任都得蒙,一条条细着哪,谁接了谁倒霉,也是他妈一绝活儿。这绝活啊,你不彻底离开那里都不能外传,那就是饭碗,就是你的价值,哼,就是他妈走了,看那帮人不够意思,也他妈不传,让他们慢慢怀念你去吧,嘿嘿,你三哥是不是太毒了?没办法,这叫生存。我要是有你那样的门子给抬气,我至于这么算计吗?像你这样干活我都觉得冤枉,弄个小组长一当,等着混票儿减刑了,咱家里花钱图的什么?不就是买一舒服,买一快乐改造么?」 我笑道:「不是你毒,形势所迫啊,假如当初老朴把我安排龚小可这位置上,你是不是也这么黑我呀?说实话!」老三先愣一下神,马上笑起来:「没有假如,也没有实话,呵呵呵,这里面就是遇事儿说事儿,不用假如,也没有假如的空间。」 其实龚小可也不傻,精灵得很呢,只是没有老三那样老到,也没有老三那样的危机感,所以很轻易地就被老三给上了一道,不过可能也明白自己让人给餵错药儿了,悔之晚矣。 抓了个空儿,龚小可跟我套话:「老师,这三哥也忒狠点了,他挤对我干吗?大家都混票儿嘛,我又不想抢他的位置,就是在他身边浮搁着,他干他的,我忙我的,至于拿我当眼中钉?」 「人皆为己嘛,他担心你干不好,影响他的成绩呗,你是稳当拿票儿了,他心里没根啊,出点屁就麻爪。」我好歹对付他,还得装出挺知心的样子。 「嘁,我就给他打打下手,验网子的事儿全他办理,他还担心什么?这话我不好直接跟他说,你当闲聊天,把话传给老三行不?」我说举手之劳。心想龚小可啊龚小可,你真不会换个角度想想老三怎么看你扎眼么? 龚小可的话我当然没必要传给老三,他们两个还是各怀心事地搅在一个小小检验台前,龚小可还真是说到做到,检验的事让老三一手把持,自己只帮他监督改活儿和码垛。老三时不时就吓唬他两句,说他这里不行,那里不对的,暗示得流水线上的劳动犯也不给龚小可好脸色,龚小可嗓子眼里每天堵着一疙瘩东西,上也不是,下也不得。 老三的心思,熟悉改造生活的杂役和老犯儿们都能看出来。林子他们也不说话,只是旁观,看热闹。 老三找了林子一次,恳谈了好久,回来对我说,是想让林子跟主任吹吹风,赶紧把龚小可扒拉开。林子表示,当初把老三拉上来,已经费了不小力,现在他快走了,也不愿意多掺和上面的事儿,怕二龙心里不爽,虽然二龙表面上除了睡觉就是琢磨吃,其实对监区里的事还是暗暗在意的。 「我现在越给你们使劲儿,等我一走,在二龙手里你们越不好混。看胖子了吗,我都不明着拉他,将来你们几个还得多亲近,跟二龙那里,也活泛点儿,别顶这牛儿。」林子开导老三。 老三回来跟我说:「林子也是难,恨不得早点走。」 没几天,小尹队招唿大家站队,朴主任先简单讲了几句,说林光耀近期开完减刑大会,再有两个月就开放了,在他协助政府工作期间,表现一向良好,受到全队管教的一致好评,最后两个月就让他歇了,但是没有特殊情况还是要到工区来,继续协助下一任大杂役——杭天龙同学搞好过渡管理的工作。 林子表现得很活跃,说感谢政府照顾啊,二龙骂道:「你腾轻了,给我加载哦。」林子宣布剩下的两个月,要加紧锻鍊身体了:「身体是本钱,出去还得靠大坯子大块儿!」没几天,一大的熟人就给林子铸了两套哑铃过来,号里藏一套,工区放一套,林子开始锻鍊身体,除此一项,林子回了监教楼也经常不在号筒里呆着,一眨眼工夫就熘别的队里去了,不外乎找老友们聊天喝酒一类,一副宽起心来、整装待发的样子。 一天晚上,我闻到林子嘴里淡淡的酒味,不由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疏而不漏」歷来是狱中的管理杀手锏,他这样忘形,会不会出事?别看管教们成天忙忙叨叨,不把他这样的「进步」分子盯着拘着,可也料不准突然一个「大拿」——在监狱里,这种事还少吗? 二龙却没有登堂入室的猖狂,还是老样子,对身边的一切爱搭不理的,小道消息说,二龙又进了台微型vcd机,回了号儿,就扎在屋里,一副大隐于市的超然。 只是欢了小杰,整天在工区里咋唿得起劲,似乎一切唿风唤雨的把戏,都要由他操练了。就是这些犯人,都不把他当棵菜,任他脖子上青筋暴露,也不如林子以前咳嗽一声来得疗效显着。 第156页 四面墙 第七部分 第十九章 波澜(1) 恨铁不成钢 「五一」前,林子他们这批报减刑的去考「58条」,林子首轮儿就被淘汰下来,朴主任在第一时间跑到工区,当着大伙的面儿跟林子急了:「现在监狱局有规定,监规考试不合格的一律不给减刑。『一律』你懂吗?」 林子也有些丧气,说认倒霉吧,总得有先驱者吧! 朴主任把一本新监规放到检验台上:「回去赶紧背,下礼拜还有一次补考机会!」林子脸上有了笑容,抓起监规沖我们喊:「平时别净玩儿,提前背着点儿!」 大伙一笑,林子已经拿了监规扎库房闭关去了,吃饭都是霍来清送进去。 「五一」那天,监狱放了假,我们因为赶一批任务,一天也没歇成,管教说完成任务后补休。 在大家一片笑声里,小杰道:「快干,都给我飞起来!老三,验活严点儿!」 霍来清一边拿梭子噌噌地缝合,一边自给自足地在那里唱:「太阳太阳是一把金梭,月亮月亮……」 「行行行啦,有本事你哪天不往回剩活儿我看看?就他妈闲篇多!」小杰厌烦地说。 「哪么多正经的?操!」霍来清不满地抵抗。 小杰站住,紧盯着霍来清道:「烂货我警告你,以后跟我说话嘴里干净点儿,别老操操的往外带口头语。」「操,口头语咋的啦?林哥都不管我……」后面那半句没说,化作不屑的一个眼神儿。 「喝,小小孩崽子就知道拿人压人啦!林哥一走,我看你还炸毛儿不?」小杰气愤地叫着,他当然知道今天林子歇号背监规呢。 没想到一句话惹恼了旁边的一个闲散人员,胖子正在烧花线的案子旁拿门三太找乐儿,听小杰大放厥词,不禁怒火中烧,腾地站了起来,指名道姓地喊:「小杰你他妈放什么臭屁哪?」 小杰也是一惊,回头道:「胖子没你事儿。」 胖子向前一步:「怎么没我事儿,说林哥就是骂我!」 小杰忙说:「胖子你别瞎掰啊,我说林哥什么了?」霍来清吃了胖子给的摇头丸,也来了精神儿,仰着脸道:「你说林哥一走,就灭了他的小弟。」 「你敢给我栽赃是吗?」小杰一听这话非同小可,立刻变了脸,弯腰抓起一个弹簧钢圈就砸向霍来清,霍来清跳开,不含煳地瞪着小杰。 胖子一把抓住小杰的领子:「喝,等不急了是吗?林哥在这儿,龙哥都不急着往外蹦,你他妈倒等不急了是吗?」小杰当然不想跟胖子纠缠,一边掰他的手一边软语道:「胖子咱俩不给别人看笑话,我真没那意思……我就是看烂货这逼养的来气。你撒开,今儿我非练废了他不可。」 胖子一带手,趁小杰身子往怀里一倾的当口,抬膝盖砰地撞在额头上:「练?!」再一肘,击在后心,小杰应声仆地。霍来清也蹿了过去,叫嚣道:「打残丫的!让他牛逼!」 何永回头劝道:「哎哟弟弟,别那么狠呀,给我留个养老的吧。」 小杰知道自己绝不是胖子对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他砸趴了,估计心里又急又恼还知几分羞,尽量麻利地站起来,大度地跟胖子讲和:「胖子你看你,咱以后还得一块儿混呢,不都沖林哥面子嘛,我不跟你计较,今天这事,我也不跟林哥汇报,咱哥们儿就哪说哪结。」胖子点着小杰鼻子骂道:「我呸,你也配说林哥的面子?你如人家林哥一脚趾头吗?告诉你,就算林哥走了,这帮弟兄你敢动一根毫毛试试?打你耗子洞里去!」 「哎呀瞧你说的,越说越不挨边了不是?」小杰老大哥似的批评他,然后勐一掉脸儿,沖大伙尖叫道:「都他妈干活!看!看什么看?!」流水线上起闹地「呕」了两声,大家开始干活了。 广澜看事态到此,也就这个意思了,才站起来把胖子一拉,又推了小杰一下:「咳,哥儿俩这是干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三也在检验台那边喊:「胖子,三哥这边呆会儿来,小杰,算了算了,以后大伙还都是弟兄嘛。」 霍来清也趾高气扬地回了岗位,抓起梭子就缝:「太阳太阳是一把金梭,月亮月亮是一把银梭,我梭梭梭梭,梭梭梭梭……」 二龙净是新鲜玩意儿,不知打哪弄了只大黑猫来,用根花线拴了脖子,捩着熘达过来。那黑猫在后面倔强地挣扎着,不想走,禁不住二龙不管不顾的牵挂,一路打着滑熘也跟来了。 霍来清不唱了,看着那猫愣神儿,似乎是自己兄弟。 「都他妈给我老实点啊。」二龙望着流水线说,声音不大。 流水线上静下去,二龙拉着黑猫向检验台走去:「走,看看你爹去。」老三看着二龙憨笑起来:「龙哥,弄了个宠物?高档次啊。」 「野猫,看看是不是你私生子?」二龙说着,勐一提绳子把猫拽到桌子上。老三多少有点假地往后一退,惊恐地叫起来:「龙哥龙哥,我就怕活物。」 二龙一边拎着猫往老三身上甩,一边笑道:「看看是不是长得跟你有点像?黑不熘秋的,咦?」 老三跑下流水线,笑着请求:「我靠边,我靠边,龙哥我服了还不行么?」 「给我上这个?」二龙把桌上的一个网笼扒拉地上去了,一屁股坐上去。老三委屈地赔笑:「你咋净瞎理解哪?」 第157页 二龙问呆立在边上的龚小可:「老三这人行么?」龚小可赶紧嬉笑道:「行,行。」 二龙跳下桌子,拉着大黑猫回库房了。 老三从流水线绕了半圈,过来跟广澜讨同情:「龙哥这不害我吗?知道我怕活物咋着?」「他撒神经呢,这还刚开始,在四监时候,他光屁股追得管教满工区跑,操,那才叫经典神经秀。」广澜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日本儿从库房门口喊:「谁那有鱼罐头?」 没人搭理他,日本儿又喊:「龙哥餵猫!」 小杰一激灵,马上招唿他的小劳作:「宁宁,豆豉鲮鱼,快!」 小线组里立刻蹦起一个面相清秀的小小子,跑墙边的碗架上取了一听罐头,一熘烟奔库房冲去。 宁宁也是跟广澜、小杰他们一拨来的,在小杰手底下伺候着,因为小杰没形象,牵累得小劳作也不敢张扬,整天闷头干活,几乎被埋没起来。这小小子也不事张扬,性格显得有几分孤僻,每天除了看他跟在小杰屁股后面拿东西,在号筒里几乎看不见踪影。 晚上就听说,胖子和霍来清被林子收拾了。胖子让林子给了一个嘴巴,骂了许多难听的,外面都听得到,大意就是「你不想好好混了是吗」。霍来清的被打击程度,转天提工时才得到证实:两只眼都青了,一边的腮鼓起老高,像含了一个高尔夫球,走路也一瘸一拐的,狠劲低着头,愧以面貌示人。 我们都忍着笑,小心翼翼地不提这些,装作没看见,只有何永不甘寂寞,惊诧地表示关心:「嚯,弟弟这个妆化得太夸张了吧。」 霍来清语焉不详地骂他:「你甭幸灾乐祸,你当初咋样,忘了被林哥拿大棒子打的时候了?——『林哥我服啦』,呵呵,谁呀?」 「那是刚来,地形不熟,摔一跤是常事儿,你这算啥呀,林哥该走了,想留个纪念?」 「操,你们他妈谁想让林哥这时候打,还不一定排得上个儿呢!林哥这是关心我,才打我,这叫恨铁不成钢。不信等胖子过来你问他,林哥亲口说的——恨铁不成钢。」 「牛——牛!」何永赞嘆道。 林子栽了 一周以后,林子顺利过了关,背监规回来,一进工区就大喊:「晚上都到我屋里喝酒去啊!」 朴主任正在等他:「林子你过来。」转身奔了管教室。 林子进去,小尹队和二龙被请了出来。 二龙到库房探了下头,又出来了。 二龙愣了会儿神,熘着墙根向检验台摸去,估计是想给老三来个恶作剧。老三正聚精会神地用砂纸磨着黏合在一起的两枚一角硬币,说是弄个心形项坠,等开放时留个纪念,老三手巧啊。 我停了手里的活儿,看着那边,广澜也饶有兴致地向那里望着,一脸暧昧的期待。 二龙近了,坐在老三后面网包上的小佬笑咳一声,老三有所警觉,下意识一回头,二龙正举着一个大张着嘴的网笼,一脸诡秘的微笑想扣下来,老三笑着惊叫一声跳过。 二龙丧气地把网子一扔,飞起一脚就把正在傻笑的小佬踹了下去:「给你笑脸太多了是不?」 小佬爬起来,灰熘熘靠边立着,老三看了,举了一下手里的东西,不尴不尬地笑道:「我正给你弄一个好玩的。」不防被二龙一把夺去,看也没看,甩进流水线里。 老三遗憾地跺脚道:「瞧你龙哥,我快弄三天了。」 「劳动时间干私活儿?监规第几条?」二龙严肃地质问。 老三笑着,还没答音,二龙一扬脚,脚底下一个网笼向老三飞去。老三招架时,二龙已经转身走了。老三拎着那个网子有些愣神,广澜在这边已经拊掌笑起来,惹得老三也转头跟着这里干笑。 这时,管教室的门一响,大家都不出声了,朴主任走出了工区,林子一副倒霉透顶的懊丧神态,慢步进了库房。 何永左顾右盼地问:「咦,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一大的杂役熘了进来,看两眼,大步流星奔库房去了,也是一脸肃穆。 炊场的车来送饭了,老三我们聚到一起准备开饭。广澜和崔明达在墙边的插座下忙活着午饭,炸辣椒的味道瀰漫了整个工区,林子和二龙都没出来,要在往日,二龙总喜欢凑在炉子旁,指点他们几句厨艺。赵兵过去道:「龙哥跟林哥在库房吃了,叫我给端点菜进去呢。」 我说:「林子好像有什么别扭吧。」 「别扭啥?马上就开放回家了,他还别扭?」小佬在边上嘟囔。 邵林笑着往库房那边一努嘴:「看。」 日本儿端着饭盆在库房门口蹲着吃呢。老三笑道:「整个一看门狗。」 我说:「日本儿的网子现在准乱帐了,光何永一次就塞裤裆里偷了一整扎。」 老三沉吟着:「哪天得抓他一回现案,这小子不是好苗头,握他点短儿心里踏实。」我笑道:「跟他这种傻咧咧的,至于吗?充其量就是一怪鸟,能把谁咋样?」老三说:「你没在意他。这些天我看他跟广澜他们走得越来越近乎,二龙好像还亲自接见过他呢,不知道鼓捣什么,背人没好事,先防着点好。」 我笑他神经过敏。 小佬说:「这好办,何永那傻帽儿爱吹牛,哪天我拿话套套他。」 下午刚干了一会儿,朴主任就来招唿大家外面站队:「开会!」出了门儿,看见一大的队伍正开过来,只有两个监区的犯人,开什么会呢? 第158页 管教们陆续都过来了,耿大队试了试话筒。 很快,教育科的白主任和狱政科的大黄也从楼里走了出来,老白攥着他的宝贝小记事本,大黄手里端个玻璃瓶,里面清黄地泡了多半下茶水,耿大队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位领导相继就坐,大黄仰着脸扫视着我们,似乎在找熟脸儿。 两个大队长推让了一下,最后耿大队拉过了话筒:「把大家从劳动现场召集过来,开个短会。本来监狱长准备过来的,临时有事儿脱不开身,所以委託教育科的白主任、狱政科的黄科长来给大家说几句。一大和五大,一起开什么会呢?当然是和这两个监区有关的事情。监狱长和两位领导为什么要来参加?说明会议的重要! 「会场纪律我不再强调,各中队——一大和五大都在内——各中队的队长,站到你们的队伍后面,谁管辖的区域出了纪律问题,不管是无理取闹的,还是出洋相的,我不管犯人,直接追究管教的责任!今天这个会,不仅是给犯人开,也是给管教开!正是因为有了你们的放纵,才让一些人拿监狱的纪律当儿戏,拿自己的改造前程当儿戏!林光耀等人的严重违纪就是一个教训!你们是在帮他们,还是在害他们?这个问题我和杨大队还要分别给管教开会,这里就不多讲了。」 犯人们都蒙了。 「林子违纪了?什么事呢?该减刑了,也太大意了吧!」我暗想。 整个会场安静得像平放在冰面上的一块整砖。 「开会之前,听到我点名的犯人,一律站到主席台右侧,让大家看看都是些什么人在违纪。林光耀,杜帮……」 杜帮就是胖子,林子的好兄弟。后面还有6个人,也都陆续从队伍里站出去,在主席台右边排成一熘,上午来找林子的那个一大杂役也在其中。这些人表情各异,有悔恨的,有懊恼的,也有板着脸波澜不兴的。 耿大队侧脸望着他们:「大家都看到了,都是各中队的杂役,你们叫的大哥、人头!这些人,本来应当是政府的得力助手,应当是遵规守纪、带头改造的楷模。可是,恰恰是这些人,带了什么头儿呢?带了破坏监管秩序的头!带了挑战监狱管理的头!俗语说,出头的椽子先烂,枪打出头鸟,我看用在这里正好,这样的椽子就该让它烂掉,这样的出头之鸟就该打!而且要狠打! 「他们做了什么呢?大家一定在琢磨了。事情说起来简单——他们一起照了几张合影,可以给大伙看看。」耿大队举起手里的几张照片,前排的人开始笑的时候,管教们都轻声吆喝后面的犯人不许探身子。我们在后面茫然地望着耿大队手里的照片,不知道底细。 耿大队把照片往桌上一拍:「一个个袒胸露背,诚心向镜头显示自己的丑态!身上有文身很厉害是吧?这个问题呆会白主任还要专门讲,我只从你是犯人、你是正在接受改造的犯人这个角度讲——私自进相机,串联合影,把胶捲传到社会,再把照片传进来,你们这个流程不简单啊。问题不仅是犯人的,同时也有监狱管理方面的,今天我们先解决犯人的问题,我们几个大队的党委研究过了,第一是撤除违纪者的所有职务,拿到生产线上参加劳动,第二就是全部关禁闭,取消上半年的政治奖励,以惩效尤,严肃监狱的管理纪律!」 我们说明白也说震撼了。大黄喝了口茶,然后抓过话筒:「再补充宣布一项处罚决议:罪犯林光耀的减刑报卷立即取消!并且进行全监通报。」 大黄偏脸问:「谁叫林光耀啊?」 林子向前跨了一步。 「嗯,听你们主任说,你还是一直表现挺好的嘛,喝什么迷魂汤啦,照合影。据说还是你的主意是吧!临走了,想跟难兄难弟留个影,理解!好!够义气!最后咋样?走?你给我老实呆着吧!监狱是什么地方?我不管你将来出去怎样,在这里就得给我老实呆着,守这里的规矩。你够日子了,就放你走,你再犯法了,回来我还关你!管你!尤其是林光耀,啊?你家里满以为你就要回去,孝敬父母,娶个老婆,养个孙子,跟他们踏实过日子,要有点人心还能做出这事儿来?骂你混蛋你还不服气咋的?」 林子眼睛有些红了。 「侥倖心理。」白主任挪过话筒去:「我看你们是抱着侥倖心理在违纪。58条里面,我随便说一条,大家都知道那是对还是错,但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违纪?他们不知道这样做是错的,是要挨处罚的吗?」 大黄把嘴凑过去:「还有一个因素,就是显能!——看啊,我能进照相机,我能弄来白酒,看啊,我能拿热得快烧水……就是显能!——当然,侥倖心理也是一方面。」大黄把话筒又推给了白主任。 恢復平静 监狱里来了一次突击检查,这事儿本来在大家的预料之中,朴主任和郎队、小尹队把我们的碗橱倒腾了一遍。管教们出去时,郎队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我轻松友好地一笑。 转天大家都松了心,按常例,要等一个月后才重来检查一次了。大家的改造生活又恢復了「平静」,一整天都相安无事,好多人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吃过晚饭,我早就完了活儿,懒得回去干坐着,就在检验台后面跟小佬聊天。老三一边拿砂纸磨硬币,一边跟我们偶尔搭两句。 「老师,这个磨好了一定给你。」上回磨的那个,要不是顺嘴应给二龙了,可能早戴在我脖子上了。上次老三从流水线里找回那个心形项坠,就告诉我「只能给二龙啦」,后来磨好了,他还准备拿剪刀给刻上一条龙,又担心刻不好弄成皮皮虾,再让二龙误会是拿他找乐,就没敢弄,只要我在上面写了个繁体「龙」字,细细雕琢了,从花线里剔出几股红丝编了个套子,穿好送去,二龙道:「手还真他妈巧!」整天套在脖子上晃,美滋滋的,心理年龄似乎还不到二十似的。 第159页 我说:「你弄好了,开放时候再给我吧。」 「现在就戴呗,我也给你弄个红线,吉利。」老三一边磨一边说。 我笑道:「龙哥戴一个,我戴一个,你觉得合适吗?」老三愣一下,抬头笑道:「老师你还真……啧啧,我都没往那方面想,高我一步啊,以后我真得叫你老师了。」 「林子后天就出来了,你不表示表示?」 「……肯定表示!那天二龙送东西就把我甩了,这回出来了,再不上前,林子不骂我势利小人啊,再说三哥我是什么人?——快意恩仇,林子对咱不错,关键时候拉过咱一把,现在人家走背了,我能往后缩?那不真连狗都不如了!」 老三停了手里的活计,有些大义凛然地接着说:「就算别人都躲边儿上,我老三也得过去跟林子打个招唿,要是为这事儿不留神得罪了谁,把我阴下来,我心里也好受,脸上光彩啊,落个『够意思』仨字,在劳改队里就是很高评价了。不过——『意思』而已,『义气』这词估计就没几个人担得起啦。这里跟社会上不一样,义气虚不了,就是实打实,拼命的买卖,一般人弄不来,关键也是没碰上值得你这么做的人吧。」 我笑道:「还是你看得比我深刻,你是我老师。」 小佬在旁说:「三哥你说的也不全对,你要有事儿了,我就往上沖,我就不信等我有事儿了,你能朝后退?」老三笑道:「你那是抬槓,不过也说出道理来了,问题就在于得看准人,谁值得你往前沖,再说白点,就是那个人会不会一样为你往前沖,其实说到根儿上,还是交换。」 「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咋叫交换呢?义气咋叫交换呢?我觉得你行,我就为你沖,你不为我沖那是你的事儿。」 我笑道:「小佬你这叫愚忠。」老三说:「愚忠,没错。小佬不是我说你,就沖你这直肠子,将来弄不好就得吃亏。你以为往前沖那么简单,沖,沖,动不动就沖?要是林子、二龙哪天办我一顿——当然这不可能啦——你也沖?那不越沖越坏事?为谁沖,往哪沖,什么时候该沖,这都是学问。——不是我不喜欢你直肠子,我交的就是你这直肠子呢,我是有时候替你着急,就说那天二龙从后面熘过来……」小佬急笑道:「就别提那段儿啦,怨我不长眼眉。我窝气了好几天啊——除了我爸,还没人那么踹过我。」 老三和我一起笑起来。 正聊得高兴,关之洲跑过来,小声告诉我:「坏了片网子,跟宫景报一片损耗吧。」我为难地说:「新网子跟以前不一样,现在不打损耗了,你知道呀!」 老三说:「报啥报,反正你也不接见,让他罚去!」 我说:「何永手里窝着网子呢,跟他先要一小条。」 「他不给,说来之不易,要我出点血先——落井下石,我不跟他这种人打交道。」老三哂笑道:「你还穷逼酸哪,瞅这种酸文假醋的我就来气。自己不行就不行吧,还捏着半拉充紧的。」 我站起来,笑道:「还是我找日本儿再赊点狗情吧,关关这一个月8块钱,才真叫来之不易!干吗让他扣?」 到近前,我知道二龙在里面,就先敲了下门,日本儿一扒头,我先卖笑道:「六哥,又出屁了。」 二龙正在铺上躺着,睁眼看了看我,又眯上了,日本儿小声示意我:「轻点儿,睡呢。」一边从一捆散网子里给我抻了一片,塞给我后,随我出来,轻轻掩上了门。 「我说,帮我个忙。」日本儿诡秘地说。我想,肯定又没烟了呗,就说:「好说,回去办。」 「是网子的事儿。」日本儿看看库房门,拉我往前走了两步,接着说:「帐好像对不上了,甭担心,我不怀疑你,我心里清楚着哪——你给我盯着点何永那狗操的,我越琢磨这小子越像偷我网子来着。」 我露出许多诧异来:「不会吧六哥,我看他滑头是滑头,可不像贼呀。」 「人不可面相,你得帮六哥这个忙啊,你在线儿上,看得比我底细。」 「要不是他咋办?我是说帐怎么平?真替你揪心啊。」其实我心里那个乐。 日本儿苦恼地一晃小脑袋:「唉,我就够猴精的了,没想到让他给坑了,帐好弄,这点事还难得了你六哥?我就是得逮住这个偷网子的,我不治他个屁眼朝上我白进来六趟啦。」我严肃地说:「六哥你甭管了,我给你留意着,这不害你嘛!」 「这事儿就你一个知道啊?老三都别跟他念叨,我信你你可别害我啊?」日本儿认真地说。 我笑道:「六哥你要信不过我,这里你还信得过谁?」日本儿笑道:「老师你还别说——六哥还轻易没信过谁,拿你押个宝,别让六哥寒心啊。」 这事儿我暂时还真没跟老三念叨,我弄不清日本儿是真的「信赖」我,还是拿我当赌注呢?看表面还真看不出来,日本儿说得对—— 人不可面相。他相不清我,我也相不清他,干脆都琢磨着来吧,摸着石头过河。 兔死狐悲 林子已被关了5天,没有意外的话,两天后就可以出来了。这天上午主任去库房呆了一会儿,二龙就招唿蓝伟过去。不少人都有些疑惑地望着蓝伟的背影。 过了有一刻钟,主任带着蓝伟出去了。蓝伟低着头,不停地揉眼,嘴角委屈地撇着,伤心欲绝的样子。 第160页 广澜跟大伙一样,迷惑地目送着蓝伟的背影出了工区大门,然后站起来,追着二龙进了库房。 没了靠山,霍来清或许心里空落落的,又被蓝伟弄得心不在焉,不小心让梭子扎了手,不禁骂道:「他妈的五大的风水是不是坏啦,三天两头出倒霉的,准是有扫帚星!」 小杰立刻咆哮起来:「烂货你找死哪,不干活穷嘟嘟什么?」霍来清不服气地抗议:「我说话手又没停。」 「喝!」林子、胖子一落难,霍来清在小杰眼里就成了一只小蝌蚪,而且是已经搁浅了的。 不管有没有撑腰的在旁,霍来清还真不憷他,当时就顺了他一句:「你闲着吧!」一句话,惹得何永按捺不住怪笑起来,哇哈哈,哇哈哈。 作为林子的小劳作,能跟小杰有这种不恭的态度,我就可以推测出必是林子在背后鄙夷小杰的缘故。杂役的贴身佣人,就是一个风向标。 小杰这个外来和尚,抄起「五大一」这本经来,念得还有些洋腔洋调不说,关键还是修为不够,参不透处处暗藏的玄机,又急于想出成果,以树立个人形象,却往往弄巧成拙。 现在大伙都看出来了,林子和二龙不出头,把舞台都留给他,让他上下翻腾地练,其实是想看他笑话,让他不战自败。偏偏小杰是个眼高手低的,先叫林子替他收服了何永,贬了他的值,又叫林子放了到手的柱子,造了他的笑话,再一招棋又给胖子和烂货掀了台面儿,最后只给他留了个人见人骑的衰驴门三太牵着熘弯儿,形象已经是没了,每天托着「生产杂役」的乌纱帽在那里喊「威武」,不伦不类仿佛衙役。 小杰如此便也罢了,可气的是还不觉悟。总觉得自己是坐轿的材料,一路看好着自己的前途,继续披荆斩棘地前进着。 却说当时被霍来清顺了句的话,小杰立刻大怒,一个丧失了大树荫庇的小劳作也敢调戏他,还了得?而且,论造型,他也肯定相信单挑得起霍来清,于是先排山倒海放一通乱骂过去,肉体随后就到了,一脚踢得霍来清从座位上倾倒。 霍来清像被老鼠夹子咬了一下,怪叫着蹦起来,扑上去就奔小杰眼上一拳捣去,看出在外面是个打惯黑架的。小杰往后一跳让他飞了个空拳,嘴里骂道:「还敢还手?」 霍来清不等小杰话落,继续攻击,嘴里还叫着:「欺负老实人是吗?」惹得大家笑起来——他是老实人!广澜看一眼,往老三那边熘达过去,两手插兜儿,一路还不断回头笑着。 两个人几乎同时起脚,半路踢在一处,都「哎」了一声。何永笑道:「同出一门呢。」 两个傢伙果然路数相同,同时弯腰去抄网圈,霍来清先夺一手,抡着明亮的网圈砸在小杰头上,小杰一个趔趄,险些跌倒,霍来清再举圈的时候,小杰手里的兵器已经瞅准空当,狠狠地拍在他肋条上,短兵相接中,三两下就抱到一起,滚到地上。 何永大喊:「杀人啦——杀人啦!」 日本儿露了一下小脑袋,回头跟里面说了句什么,二龙拉着黑猫,悠闲地走过来,脸色沉到了太平洋底。老三好像跟广澜计划了几句,也奔前线走来,一边嘟囔:「怎么又打起来了,怎么又打起来了?」 小杰已经略胜霍来清半筹,说是半筹,只是因为身子压在上面而已,脖子还在霍来清白瘦的手里掐着呢。大家也不干活了,瞧着那里笑。 老三上前做出掰着俩人手的造型,说:「龙哥来啦。」 两个斗士一听,如接了紫金令牌,都松了手。小杰一边摩挲着头上的大包,一边狠狠补充了一脚:「妈的不服管理?」像是在跟已到近前的二龙解释。 广澜裹着肩跑过去,站在二龙后面笑眯眯的,崔明达散盘了腿,在不远处的案子上坐着看。 二龙阴着脸:「都不想好好过了?」 霍来清道:「我看见小伟让主任带走了,又联想到林哥他们的事儿,就说了一句咱一中咋这么多倒霉的,准是来扫帚星了,他就吃心了,我又没说他。」 二龙扬手给了霍来清一个大嘴巴,霍来清一个趔趄,被后面的广澜斜铲一脚,直接送墙上去了。这工夫,老三「哟」一声,赶紧去追那只乘机从二龙手里挣脱的黑猫。 二龙骂道:「蓝伟他妈死了,你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龙哥我不知道啊,我也没说风凉话……」霍来清边稳当着脚跟边缩着脖子解释,广澜蹿上去一拳打在腮根上:「还话儿密?」霍来清已经抱头蹲倚在墙根,不敢言语了。 门三太在旁嘆息道:「蓝伟这孩子太可怜啦,爹刚死,娘又没了,要不是龙哥照顾,这以后怎么活啊。」崔明达一扭脸:「闭嘴,哪那么多屁话?」门三太在柱子的哂笑里垂下头去。 二龙对霍来清道:「犯到我手里,我谁的脸也不给!」二龙的声音不大,冲击力不小。 小杰长出了一口气,恨恨地说:「哼,再有不服管理的,一炮击沉!」二龙斜一下眼,嘟囔道:「你管理我的毛儿哦。」一边从老三手里接过拴猫的花线,穿过工区,进库房去了。 何永歪着脖子问:「广澜哥,小伟妈真死了?」 「操,龙哥还乱讲小伟这个?说你妈死了倒没准儿是开玩笑。」 唉,原来是这样啊。我们不禁小声议论起蓝伟的事情,先觉得蓝伟可怜,母亲死了,却不能尽孝床头,生为人子,情何以堪! 第161页 周法宏推测:「主任肯定送他回家了,这种情况,是可以回家的,要几个警察陪着,露一面就回来。」何永一张嘴两面忙,回头诘问了一句:「上次你家死过人?跟真事似的!」 他们聊着,我熘眼看了一下刚被打击过的霍来清,哥们儿已经爬起来,正一脸悲愤和无奈地疯狂干活呢。 浑水不下河 这天下午,二龙没等我们收工,就让小尹队先把他送回号了。大家算计过,林子一周的禁闭生活已经结束,上午应该出来了,肯定在号里歇着哪。 二龙走时吩咐小杰「盯着点儿」,小杰又来了精神,似乎一下子成了老大。 龚小可过来让周法宏改活儿,我笑着说:「咱杰哥要成了大杂役,你就沾了大光啦,都是三中的嘛。」 龚小可诡秘地一笑,撇着嘴:「他的光,可千万不能沾。」 何永说:「小可你说实话,那傻逼在你们三中混得是不是比这里还屁?」 龚小可回头望一下远处的小杰,笑道:「还凑合吧,我不能谈人家这个。」 中午吃着饭,小佬嘀咕道:「这么多天了,也没琢磨出林子他们是怎么錛的。」 老三看看左右:「跟你说几次了,别瞎议论这事儿,跟你有关系吗?没关系就别操那个淡心,眯边儿上混自己刑期吧。」我说:「是啊,把自己的事儿管好了比啥都强。」其实这些天老三我们也暗地里探讨过不少次,最后开始信了大军的话,觉得问题还是出在三中那边。 下面的劳改犯们,也有乱推测的,叫好的、叫屈的都有,都不敢摆到桌面上来谈。谈也谈不清。 吃过午饭,刚要去干活,看见日本儿正站在库房门口朝这里望,和我的眼光一交接,他立刻挥了两下手,我慢悠悠奔了库房。 看我进去,日本儿破天荒地献上一个宝贝橘子:「何永露尾巴了没有?」 我把一瓣橘子扔进嘴里,为难地说:「那小子精啊,不显山不露水的,你凭什么就认定是他偷了呢?」日本儿恨恨地说:「老师我给你实话说吧,不光灰网,现在花线和缝合线也不够数,小剪还差一个,我都知道是谁干的,六哥眼也贼着哪,常进库房的就那么几个人——别让我憋住!逮着一个就全往他头上扣!」 「哪天一查帐,你不危险了?」我担忧地说,一边觉得橘子还挺甜。 日本儿嘿嘿一笑:「想整我是看错人啦!多少人在我手里都有短儿,但六哥不是那多嘴多事的人,混这么多年劳改了,能不明白这个?不过谁要是想给我使绊子,我露出一手就够他喘俩月翻不过身来的。」 我心里咕哝一下,停止了咀嚼,笑着说:「六哥你是老江湖了。」 「嘿嘿,我靠啥混?——林哥肯拉我一把,现在龙哥和主任也看咱使唤得顺把了——凭的是忠心,是心计和能力,是劳改单位里的夺命绝活儿!谁想阴我也是缺心眼儿。要是光拿我找乐儿还罢了,这里本来就啥鸟都有,要是想把我搬下来他进来顶窝儿啊,我不叫他把屁股坐烂了我就不是六子!」 我听他说话开始没有人味儿了,里面隐约夹杂这些让我反胃的杂碎,就笑起来:「其实你也把那些人想复杂了,把自己这位置也看得复杂了。我听老师给我讲过一故事,说有一烂鸟爱吃死耗子,它正守着一耗子品哪,看见一只老鹰从上面飞,就急眼了,沖老鹰『哧哧』地威胁,那意思:滚远点,别惦记我这死耗子……」 日本儿拍我一下,笑道:「拿你哥哥改是吗?」 我说:「你甭琢磨别的,就踏实先把帐弄平了是真事儿。」 日本儿轻松地一笑:「我这帐,啥时候看,啥时候是平的,一笔笔清楚着哪,就是有谁折腾我,主任还能倒腾这个库房查帐?又不是现金,不就有限那么点原材料嘛!」 日本儿说:「别的也不说了,何永那事儿,你还得给我多留神点儿。你的事儿,到库房来,只要六哥帮得上的,绝无二话。」 我把橘子皮扔进纸篓,笑着说:「你干吗专盯人家何永,是不是别的贼惹不起?」日本儿转了个弯说:「操,其实你们谁来我不照顾?用得着偷吗?就是成心要黑我呗。」 「那倒不一定,六哥你人缘不错,谁那么恨你?」 日本儿说:「这跟感情没关系,这里边的人,都他妈变态,不拿别人玩玩就不舒心,没想到玩我头上来了。」 「放鹰的叫鹰啄了吧?」我开心地笑起来。 「哼,看着吧,用不着我出头,林子这事一出来,上面火气都大去了,龙哥和主任这些天都恨得牙疼呢,谁在这个时候出点小屁屁,有他好看!」 我探索道:「林哥今天肯定出来了,我就纳闷儿了,这事咋就露了呢?」 「咳,怪就怪林哥他们太大意,该回家了还不小心,那种照片能满处显摆吗?让别有用心的人一眼打上,还不给谍了?」 「咱中队知道的好像不多呀?林哥那段时间好像整天泡外面。」 日本儿小心地说:「谁肯定就是咱这里人?整个一大五大的犯人,都在嫌疑之列。」我笑道:「你也在重点怀疑之中啊,你肯定知道林哥他们照相的事儿,等着林哥审吧。」 「这事儿可不能瞎说!不能瞎说。跟老三他们都不能议论,别觉得谁跟你铁,十个有九个半是谎,要是一句话跑风了,就给你惹一身骚。」日本儿看上去很真诚的样子。 第162页 我说:「我能那么不知深浅?就是觉得林哥够不值的,这减不了刑不就等于加刑嘛。」 「啥也甭说了,就是点儿背。」 「背。」 正说着,赵兵挤了进来,看我一笑,对日本儿说:「六哥,快收工了,东西放哪了?」日本儿知道赵兵不避讳我,就打开一个网包,掏了几下,抓出两袋白酒来,给赵兵塞怀里了。 「什么节骨眼了,风口浪尖上还喝?」我唏嘘道。 赵兵一眨巴眼,笑道:「给林哥接风啊,广澜哥说这叫越是危险越向前。」日本儿老谋深算地开脱着:「越是这时候越安全,出乱子往往是和平时期。」 「收工!」外面传来小杰的吼声,我赶紧拉门出去。 我心里想:这帮自作聪明的傢伙也太那个了——不是我帮着管教说话,监狱的制度是严格的,但有时为了体现出人性化和宽松性的一面,管教们也会适当的给你一个空间,尺度会随着你自觉性的高低伸缩。但若有人蹬鼻子上脸,那可就不是自觉不自觉的问题了,而是你爱惜不爱惜你自己的问题了。 回了监舍,老三问我日本儿又给我扇什么阴风了,我说日本儿跟我沟通呢,探探我有没有惦记他那个狗窝的心思。 我不打算让老三知道我和日本儿的谈话内容,尤其关于那本乱帐的事儿,保不准老三就拿日本儿练一手,最后把我给带进去。我希望日本儿最终能以为在我身上这个宝押赢了,那我以后在他那里就真的可以如鱼得水,老三和日本儿的个人罅隙不该影响我的生存空间。在目前这种混乱局面里,日本儿这样的人是不方便得罪的,我暗中把何永给他引进门,就已经害他不浅,但我既然根本不再惦记库房那个位置,跟他再玩下去意思也就不大,光图个快感的话,弄不好像林子似的哪天来个乐极生悲就惨啦。 关键是这个时候不能再掺和事儿,带头挑事儿的勾当就更不能干了。 第二十章 搅局(1) 含沙射影 林子回来后,先歇了一天,没想到他一出工,就让霍来清给搬个小凳子,挤我们跟前来了:「老师,林子下来劳动了,多照顾兄弟一把啊,别跟他们学……嘿,监狱里没他妈好鸟。」然后回头沖满处乱转的胖子喊:「胖子,狗拉巴巴哪?找地儿干活去吧,没看我都坐这儿了吗?」 胖子转动两下脖子,大咧咧问:「小杰呢,小杰死哪去啦?给我安排个地儿。」 小杰敷衍道:「哦,还花线吧,你还缝花线吧。」 林子坐稳当了,先开玩笑,好像是老朋友了,并且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事儿:「喝,法宏两天没见小脸蛋更红了啊!」周法宏在我们的笑声里,惭愧地说:「呵,可能嘛!你倒霉了,我能越活越美?林哥真小看我了。」林子笑道:「甭你妈骗我啦,背后骂皇上,你是第一个。」 周法宏正笑着辩解,二龙转过来喊:「林子,你有病啊,这呆着干吗,走走,库房。」 林子笑道:「我跟法宏沟通沟通,我老怀疑是他谍的我。」 「哎哟,我有那素质吗?」周法宏笑着往后一缩身子。 二龙笑着说:「要是那样,等不到你出来,他的狗头早斜着眼在工区门口挂着啦。」林子当即起立,一脚踢翻凳子,在工区里大喊:「别让我逮着你影子,黑我?!」 二龙笑一下,先走了,林子也向库房去,顺路拍了一下柱子的脑袋,笑着说:「就傻柱子跟我好!」 胖子回头看一眼林子的背影,干张一下嘴,回过头来,慢慢缝起了花线。霍来清喊:「胖哥,你还真干?」 胖子苦笑道:「坐下了,还能再起来?」 「先摸两天,林哥一句话,你又摇了。」霍来清得意洋洋地说,一边不忿地拿眼撩了小杰一下。小杰装没看见,只在嘴角挂了抹冷笑。 何永笑道:「吓我一跳,我以为林哥真下线儿干活来了。」棍儿说:「你懂个屁呀。」 一会儿朴主任来了,把林子叫进了管教室,一直谈到打饭。 看着主任绷着脸出去的背影,老三小声跟我说:「林子玩意儿高啊,往灰网那里一坐,心里明白着哪,就看二龙和主任咋办。」 「其实他也担心胖子闹腾,搅得他被动,这么一坐,就把胖子也谎下生产线了。然后他借二龙的嘴再离开,胖子只能焊在那里了,他不敢也不能咬林子的边儿啊。」我笑着说。 「哼,二龙昨天就肯定跟他亮明了,绝不让他干活,既摆了个义气,又省得林子给他添乱。」老三嘀咕道。小佬说:「真折腾起来,二龙跟林子还不定谁占上风头哪。」 老三白他一眼:「大脑简单,俩人能明着折腾吗?这叫政治。你以为是在外头打山头抢地盘哪?当不当大杂役对他们谁都无所谓,只要混得舒坦就行。再说谁不明白二虎相争必有一伤,闹大发了,两败俱伤啊。」 我扫一眼管教室的门说:「看意思主任也不想动林子。」 「要是老耿问起来呢?」小佬问。 「老耿是大队长,能管那么细?」老三差点又诋毁小佬「头脑简单」。 林子和二龙他们一起吃过饭,熘达出来,先喊了一声:「国子!」 国子正自己在离我们不远的案子旁坐着,赶紧应一声,站了起来。我突然才想起,好像很多天没注意国子了,在意识里似乎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似的。自从林子报了减刑,他就不怎么言语了,每天在工区也是蔫不唧的,熘边上一坐,不像以前那样偶尔跟着杂役咋唿几声了。 第163页 林子问:「怎么不去吃饭?」国子尴尬地笑笑:「吃了,好歹吃了口,食慾不大。」 「为兄弟这事烦呢?」林子笑着坐在国子边上。国子嘟囔道:「打你一进去,我就没跟龙哥一块吃,全是他们的人,就甩我一单拨儿,没意思。」 林子莫名其妙地一摇晃脑袋:「操!你心思太重点儿了吧?晚上过去啊,别等喊。」「——算了林哥,我就自己吃吧。」 林子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站起来,有些宽容地惆怅道:「随你大便。」 老三看着国子的后脑勺,低声笑着对我说:「看了吗?快走了,不想掺和事儿了,褪套儿一个。」我笑笑,没说话。 国子月底就开放了,不想再惹什么不相干的麻烦也是正常的。当一根救命稻草突然变成铁蒺藜的时候,抛开它自己挣扎也是明智的选择,更何况国子发现自己的脚已经踩到河床,岸边就在不远了。其实我倒觉得自己很理解国子的处境,一个标榜讲流氓义气的「生意人」,为了自己混得舒服些,跟林子屁股后头卑微地媚笑着,慷慨地奉献着,已经在精神上经济上都感觉疲惫了吧。 林子和国子心里都有桿秤,都明白他国子这个小弟和胖子不可同日而语。国子也不会不知道,他跟老三、日本儿也不能比,而老三或者日本儿也不能跟他国子比。 一个个利益集团纠缠在一起,独立并且瓜葛着。一荣俱荣的时候,谁也不甘心被甩下,一损俱损的时候,谁也不愿意被扯上。我想这样的道理,他们都不比我短视。 林子晃了一会儿,站在小杰边上不动了,小杰讨好地沖林子一笑,林子也做出笑来:「嘿嘿,嘿嘿!」笑得小杰局促不安。 林子说:「紧张啥?脸怎么红了?」 何永替答:「容光焕发。」林子和我们一起笑,接着问:「怎么又黄了?」 何永当然不甘怠慢,立刻回答:「防冷涂的蜡!」我们嘻嘻哈哈起来,小杰也笑道:「怪逼啊。」 林子笑道:「何永那是不求一帅,只求一怪,好路子!林哥喜欢,哪天我高兴了再砸他一番,何永——时刻准备着啊!」何永回头道:「林哥你才不捨得砸我,无怪不成才,林哥爱才如命。」 「你那张嘴,横竖使唤。以后少偷老六点儿网子就行了,老六哭得眼球儿都掉啦。」我们一起笑起来,何永也笑,辩解说没有那事儿。 林子笑道:「操,你们谁拉啥色的屎我没注意,可你们心里那小九九,我明白个底儿掉!我就是懒得搭理你们得了,搁我刚来那阵儿的脾气,你们还跟我玩花屁股?哈哈。」 各色人等乱乱笑着,跟林子的距离似乎拉近了不少。小杰也强颜笑起来,捧着林子:「林哥那是把你们当人看哪,谁要不往人道上走,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林子笑道:「小杰啊,现在你是工区的大拿了,林子倒霉了、落魄了,我那些弟兄靠你照顾了?」 「那还用你交代?」小杰一脸江湖地责怪道。 「不过这该打该骂的,你也甭客气。」 小杰直了一下腰说:「有你这话我就更放心了。」 「不过这该怎么打该怎么骂,该谁打该谁骂,你也有着点分寸。」——林子还是满面春风地说着:「大家都是来改造的,都是混刑期的,各找各的舒服没错,鸟奔高枝落嘛,关键是谁也别挡了谁的道儿,这条条大道通罗马,不用非踩着别人的脑袋往上钻不可。」 小杰的笑开始尴尬,嘴里说着:「没错,没错。」 霍来清在脑子边上把网圈鼓捣得乱响,示威似的。广澜和崔明达坐在后面的案子上抿着嘴意味深长地乐起来。 玩儿悬 几天后,龚小可突然被调离检验,去了库房当学徒。对绝大多数犯人来说,这些变化当然是无关痛痒,像林子说的:大家都在混刑期,各找各的舒服,龚小可有门子,在检验干得不爽了,想挪个坑儿,碍别人什么事? 老三和日本儿两个人的心思肯定就不一样了。 龚小可一离开检验,和老三的紧张关系立刻松动了,而且好像在库房呆得也很舒心,脸上的笑容也慢慢舒展开了,没了原先的郁闷气。老三也开始友好地喊他「二库」,言来语往中也没有了原来的排斥。龚小可偶尔就会来我们屋里坐坐,主要还是找我聊天。 老三问他:「日本儿跟你咋样?挺照顾的吧?」 龚小可欣慰地说:「要说六哥这人真不错,我刚来的时候,听大伙说他黑心烂肠子,我跟他一共事,才发现这老头特热心肠。」 「那好啊,跟六哥好好混,有前途。」老三笑起来,李双喜在旁边也笑道:「小可你到了库房就好了,彻底脱离劳动阶级了,有好处别忘了大伙啊。」 三中的大军一推门进来了:「老三,走吧——我那边。」 「啥事儿呀?就这里呆会儿吧。」老三拍了一下自己的铺。龚小可在我旁边招唿道:「喝,军哥!」 大军笑道:「傻弟弟够晃啊,跑一中这边妥轻来了,咱三中现在可又水深火热啦,装开恐龙了。」 「啥?」 「给一个做小孩食品的厂子搞加工,往小塑胶袋里塞小恐龙。最后他们回去再装食品袋里——现在煳弄孩子不都兴送小玩意儿的嘛。」大军简单地解释。 「那也没你事儿啊,你不一直是逍遥大将吗。」小可笑道。 第164页 「不行,现在老哥学好了——队长找我谈了,说下拨肯定给我减,『可你怎么也得摸点活儿吧?要不这反映太大,让我们不好说话啊。』我说:『行,那就给你们个面子,这拨要减不了,可别说我给你们好看。』这不,每天回来也发我一洗脸盆恐龙嘛——我让几个傻子给装哪,呵呵。」 老三笑道:「你们队长那是急着送瘟神哪。我看你跟那几个傻子关系还都不赖哦,你们三中也有意思,净出傻子呢怎么?」大军看着小可笑道:「我们三中不仅盛产傻子,还盛产其他哪,不信问小可。」小可笑道:「军哥你别给人家胡说去呀,又没抓过谁现案。」 「走,走走!到我那边。」大军拉老三。 老三一边穿鞋一边问:「有局儿咋的?我带俩菜?」 「走吧——出去再跟你说,忘了你前两天跟我说啥了?」老三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利落地收拾了一下,跟大军去了。我心里恍然一动,觉着老三可能去刺青了。 李双喜赶紧追到门口,请示道:「老三一会儿我烧点水喝呀?」 「烧吧,注意点官儿。」老三急着走了。 现在李双喜在这个屋里混得也很上层了,主要是把老三哄得高兴,因为年龄和阅歷的关系,说起社会上的事儿,跟老三也有不少共同语言,除了一些所谓的体己话,老三跟他也是热聊排档。「福利」方面自然照顾,屋里的卫生一类劳作也不用他抄手,让其他人轮流做,李双喜回了屋,基本上算活得很舒服了。可大伙背后都有几分轻视他,不过,当别人靠宵小手段混得比自己强时,轻视和嫉妒往往就成了孪生。 李双喜跟邵林要了热得快,灌了壶冷水插上,又扒头沖外面跟谁嘱咐了一句:「盯着点。」这边我和龚小可把屁股挪到铺里,靠着墙抽菸聊天,声音越来越小,因为聊到了一些私密。 龚小可先表示他知道我跟老三不错,也知道我不会告他这个老乡的状,然后才嘟囔起老三的许多不是——在检验干的时候,老三挤对他当然算一条,然后就说老三现在跟我搭伙,纯粹是看上我帐上的钱了,要是我没有钱,他才不理我。 「老三就是个势利小人,你现在也用不着他怎样,他也不能把你怎样,不如跟他拆伙,自己吃多自在?我也听小杰说了,林子这一下来,老三这狗奴才肯定混不长,将来弄好了你就去检验呢,操,他挤对走我,他也落不下什么好。」龚小可跟小杰一个屋。 我当然不能跟他细分析我为什么不能跟老三拆伙,这里面好多微妙的东西不是三言两语说得透的,也是我不愿意想得太细緻苛刻的,那样我会鄙视老三也鄙视自己,权且煳涂更好。至于小杰的话,我倒是动了下心:「小杰凭什么那样说?」 「必是他们几个杂役背后议论过这事儿呗。」 「提我了?」我担忧地问,我怕他们真拿我去顶老三,那样可就不好玩了。 「没有,是我猜测的。」 我缓了口气,庆幸地说:「我才不稀罕那个检验位子,我觉得我现在这样就挺好,至少不用担嘛责任,哪里出了事儿也轮不上我顶雷吧?」 龚小可想想,笑起来,点头说:「还真是。」 龚小可神秘地笑着,悄悄说:「小杰这个人啊……」欲言又止。 「怎么了?」 「咳,跟咱没关系,不说了,说出来没好处。」龚小可坚决地晃了晃脑袋。 突然,在号筒里干活的门三太急敲了两下玻璃,做了个敬礼的动作,李双喜已经烧开了一壶水,正一边洗着脚,一边插着又一壶,看门三太报警,立刻湿着脚趿拉上鞋,蹿过去把热得快拔了,盖上壶盖,跑窗户边上,把热得快放楼外窗台上了。 「起立!」日本儿在号筒里怪叫了一声,我看见门窗外面干活的几个犯人冒了起来,站得笔管条直。 我们都笑起来,邵林骂道:「整个一狗腿子。」边骂着,边贴玻璃往外探了一下,告诉我们:「耿大队过来了。」 我们都直起身,耷拉腿坐在铺边上摆样子。 耿大队走过来,歪头往里看了看,跟我的眼睛一对上,就推门进来了,我们都站了起来,耿大队说:「坐吧,坐吧,现在是自由活动时间。」 他看了我一下,随意地问:「睡哪个铺?」我指了一下身后,笑答:「这里。」耿大队看着被龚小可我们俩偎坐得一团乱的铺位,笑着说了句:「内务太差啊。」说完,走了。 门三太敲了下窗户:「出号筒,去对面三中啦。」李双喜收了口,冲到窗边拎回热得快重新插上,龚小可揉了下眼:「睡觉去了。」 龚小可刚走,老三就嬉笑着沖了回来,进门就跟我说:「差点儿叫耿大队给堵屋里,吓我一脑袋白毛汗。手术刀擦屁股——悬啊。」 「三六地干活?」我笑问。 「没有。」老三裹了一下肩,有些神秘地说:「搞了点小动作,回头再告诉你。」 「老三,水我给你烧上了,呆会儿洗脚吧。」李双喜招唿。 「老师洗吧,我先歇歇,这会儿心里还扑腾哪。」老三脱鞋上了铺,盘着腿点上棵烟吸起来,嘬了一口才说:「三中那边抓了一酒局,老耿急啦,当场叫搬铺盖,一堆儿关了四个……林子多灾也多福啊,刚从那屋里出去,上厕所的工夫耿大队就到了,要不准关个二来来。」 第165页 李双喜骂道:「那插旗儿的死啦?」 「,净顾忙自己的小恐龙啦……老师,给,接见时候给孩子。」老三从怀里抓出几个颜色、神态各异的塑料小恐龙,散放在桌子上,我们几个都凑过去看,喜欢得不得了,仿佛成了小孩子。 老三笑道:「三中那帮疯了,一装就是后半宿见了。都干直眼了,要不耿大队进来了,好多人都没反应哪。」李双喜笑道:「看来还真得有一个日本儿这样的啊。」然后跟老三说了日本儿喊「起立」的事儿。 老三笑骂道:「买卖都让他抢了,简直不给别人活路啊,这不他妈欺行霸市吗!」 引而未发 老三果然是去文身了。这和我猜测的一样。他在被耿大队惊吓那晚以后,转天就告诉我了,还神秘地撩了下衣服给我看他的大肚皮,一条兇勐的龙头刚勾勒出一个轮廓,他在脖子下面划了个弧线,笑道:「以此为界,夏天穿t恤不能露出来,毕竟这岁数了,赶明儿让儿媳妇看见,该说了:这老不正经。」 我笑道:「那你弄它干吗?心血来潮吧。」「有点。不过也想了,混了这么多年,进来这几回,也不留点儿什么出去,心里还怪空荡的。」 「你这心理不老健康啊。」我笑着批评他。 老三告诉我,三中那边是比我们这里活跃,现在刺活儿都成风了,后半夜一看哪个屋还昏着灯,门窗玻璃都挡着的,肯定在上活儿。言毕,又近乎喜悦地告诉我:「等哪天洗澡咱看着点儿,据说小杰背后上有条龙,刺了一半,龙角还给刺了个花样,让别人给琢磨了,大军说一定要我自己看,一看就明白,咱都盯着点儿。」 我说:「我有那个闲心?他那龙角上就是刺俩天线干咱什么事儿?」 老三怂恿我:「就是看看嘛,大军那意思,刺的不是一般东西,为这事儿,小杰差点跟刺活儿那位决斗哪,勾得我心痒痒——倒要看看是个什么宝!」 「这你也信啊——大军逗你玩呢呗,这里人不都腻得难受么。」 「不像,绝对不像。」老三说。 后来蓝小姐来收货的时候,老三凑近了跟她嘀咕:「蓝师傅,下回进来,给我捎点文眉液来。」 「你要那玩意儿做啥?还美丽美丽?」蓝小姐疑惑地开着玩笑。 老三神秘地说:「这是男人的事儿,你不懂。」 蓝小姐嗔怪道:「你不告诉我,我就不给你拿,你要是干了坏事儿,主任知道了还得怪我。」 「哎哟我的好师傅,我混了多少年啦,能出卖朋友?你还不如直接宰了我。」 「那……?我给你拿来,你怎么谢我呀?」蓝小姐乜斜着眼问。老三挺胸道:「这里说啥都是空的,等我出去了,你就知道老三是啥人了,点水之恩,涌泉相报啊。」 老三给我学的时候,得意并且神秘,惬意的表情似乎在跟蓝小姐谈恋爱。 其实蓝小姐并不单给老三捎东西——不过给老三的东西,都是小件儿,针头线脑啦,硬币啦,也都是无偿的,似乎对老三确有些鸡毛蒜皮的好感,或许,蓝小姐就是传说中仰慕流氓的女人吧——蓝小姐还不断地接受林子、二龙的现金,从外面带进他们需要的东西,据老三说,她高兴这样做的原因,是可以从中赚取「差价」,只有对他老三,是「无私奉献」。 蓝小姐也有个条件,就是要杂役们给她把质量盯紧了,任务急的时候也不要刁难她。 蓝小姐的老闆只到工区露过一次面,红光满面的一个暴发户,四十几岁的表皮,看样子和蓝小姐的关系不太正常。这一点,也是老三最先提出来的,二龙为这句话,跟老三胡闹了好些天,说他嫉妒了,说他对蓝小姐起了贼心。 蓝小姐看上去精明干练,上面漂来漂去的那些傢伙就偏要戏弄她。杂役们一看她来,就想着拿她过节,活跃一下气氛。 我笑着问老三:「你是不是真想勾搭人家蓝小姐啊?」老三笑着,不屑地说:「你三哥能那么没品位吗——这种档次的女人,外面拿簸箕撮,一筐一筐的——现在不是摸不着鱼,拿个泥鳅凑合着闻闻腥味嘛,哈。」 蓝小姐这只泥鳅,每半个月就钻进五大的泥坑里搅腾一遭,二龙以前并不怎么招惹她,自从当了大杂役,见她第一面就开始敲打:「蓝小姐!」——二龙是唯一当面叫她「小姐」而不是「师傅」的人。 「蓝小姐!」二龙牵着黑猫过去招唿:「看看!我们弟兄们干劲怎样?」 「高。」 「辛苦不?」 「可是辛苦了。」 二龙笑道:「回去告诉你们老闆,差不离的时候,也该出点血犒劳犒劳弟兄们了,这是我的意思,你别给老朴说去啊!」蓝小姐笑道:「行,回去我跟老闆说说,办不办是他的事儿啦?」 广澜在旁边笑道:「你再给他捎句话,他现在不办,等弟兄们出去了,帮他办,肯定比他办得漂亮,嘿嘿。」 林子也说:「行啊,他不来,等出去了,我找你们老闆好好喝喝。」 蓝小姐转移了话题,笑着说林子:「听说你过俩月就回家了?」 「回姥姥家,这里就是我家!」林子被说到痛处,不耐烦起来。其他人在一旁暧昧地笑,笑得蓝小姐也莫名其妙地跟着舒展着嘴唇,酒窝一明一灭的。 第166页 林子不理蓝小姐了,揣着兜儿,蹦蹦地在生产线里穿行起来,一边快乐地唱着:「找,找,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啪」,突然伸手抓住小杰,看他一愣的工夫,又松开了,继续蹦 :「找,找,找朋友,找不找了好朋友……」 二龙拉长声音宣布:「又神经一个——」 林子停下来,回头喊:「龙哥我就不信那傻哨子能忍一辈子,露头儿我就给他切啦!」 老三笑着提醒道:「人家蓝小姐还在这哪!」二龙不屑地看一眼不尴不尬的蓝小姐,说:「蓝小姐又不是没吃过没见过,怕你们?」在一片笑里,二龙拽着黑猫,独自回库房了。 去闻泥鳅味儿的人说笑着散了,林子也骂骂咧咧地奔库房走,路过胖子身边时,停了一下:「兄弟甭灰心,踏实干,累不死咱。」胖子抬头说:「林哥我明白,哪天别让我找上,不对付了找茬砸废丫的。」林子笑着大声道:「我还不动谁一个指头了,我搞精神胜利,熬神经他!」 「熬神经他!」何永一边干活,一边仰脸儿唱和了一句。 我感觉周围的空气很压抑,大家都闷头干活,亏心不亏心的都怕有什么不测降临到自己头上。 小杰空虚地大喊:「都给我飞起来,飞起来!蓝师傅在这里哪,干出点精品来,对,都给我出精品,出精品!……门三太,傻柱子,我再看见你们煳弄,砸你们墙外头去!」 何永笑着请求道:「好杰哥呀,你把我砸墙外头去吧!这可比减刑来得舒服多啦!」大家都笑起来。连被大家遗忘的病号二神经和小朴也在墙角笑起来,二神经笑得咳咳咳闹起来,我一回头,小朴正抿着嘴捅二神经。 小杰大步走过去,先给了二神经一脚,骂道:「妈的沾这事儿来劲了哈,我看你们装逼也装得差不离了。起来,都他妈起来,给我烧花线去!」小杰一边喊,一边踹两个人:「操!起来!煳弄别人你们还煳弄得了我?花线,烧花线去!没看傻子都干呢嘛!劳改队里不养闲人!起来,起来!」 二神经眯着眼,疲惫不堪地嘟囔:「我干不了活。」小朴不说话,只看二神经的表现,自己也不动地儿。蓝小姐在那边住了手,有些新奇和迷惑地望着小杰那边,不知道是否心生了些许的仰慕,老三在旁不屑地笑着。 周法宏小声骂道:「操,跟他们上什么论?官儿都不管,你管啥?」 小杰疯踹了一番,俩人都倒在墙角,装瘫痪。最后小杰很坚持原则,说到做到,拉着二神经的一只脚,生把他拖到傻柱子边上,回身对小朴气喘地喊:「还用我拉你吗?」 小朴嘬着腮,吞着袖,弱不禁风的样子,一步三摆地过去了,病猫一般耷拉着头,脸上没有一丝生气。 「干!门三太,教给他们怎么干!」 门三太鼓励那两个人:「干吧,摸点活儿还锻鍊身体呢,总呆着,呆废啦。」二神经半坐半躺地仰起身,挤出一丝怪异的笑来:「我不干活很多年了。」 小杰一脚把他踢平在地上:「从我这里开始,就得破破规矩!」 胖子在后面突然钻了一句:「你欺负俩残疾,还叫人吗?」 小杰回头愤愤地解释道:「他们有病?鬼才信!劳改队里没有治不好的病,我还就专门会治病!」广澜也走近了笑道:「小杰你要把他俩煳弄干活了,真是成绩啊,连主任都得高看你一眼。」 小杰情绪激昂地说:「不干活?我就不信邪!以前我还以为这是俩大门子呢,敢情是装逼的!活儿不干不说,还挺爱掺和闲事儿!」 二神经控诉道:「我们掺和嘛闲事了?」「笑,刚才你们笑什么笑?不干活,还有权利拾笑话?」 门三太帮小杰动员:「干吧,先摸着吧,又不累,杰哥也不能叫你们干太多不是?」 「捏死!有你说话的地方吗?……你们俩,干不干吧?!」小杰横眉立目地咆哮,做好了新一轮武力征服的准备。二神经有气无力地垂着脑袋,不说话。小朴柔声轻语道:「我真干不了。」 「通!」小杰的拳头对付这样的人还是比较厉害的,打得又准又狠,小朴「啊」地一声,向我们这里倒过来,我没办法犹豫和选择,展臂把他收到怀里,自己也和他一起滚下座位,幸好周法宏急急援手拉了一把,才没有磕到墙上去。我心里恼得很,急忙抱着小朴一起爬起来,还没立稳,小杰的脚已经到了,踢在小朴肚子上,连我一起撞到半米外的墙上。惹得大家一片乱笑。 我稳住身子,皱着眉道:「小杰你有点过了!拿我一块开圈啊?」 小杰略微有些歉意,笑道:「没那意思老师,我沖的是那个小逼!」 我鄙夷地挥了挥手:「打住,您旁边练去,我心脏受不了。」 周围的人都笑起来,小杰有些脸上不挂,埋怨道:「老师你这样不对路啊,咱俩也没过节,抓机会咱聊起来,还是哥们儿哪。」 我自然不想跟小杰这样人周折什么,我只是打心眼里看不起他,才赶事儿说事儿地噎了他两句,听他这样一说,又觉得可笑可气了,我说你省省吧,一掉屁股坐回去了。 小杰咂吧两下嘴,好像对我有些意见似的,转而喝令小朴和二神经蹲一块去,继续胁迫他们摸活儿。二神经威武不屈贫贱不移,就是不吐口。小杰大叫着踢了他一顿,不见效,气汹汹奔库房那边拿棍子去了。 第167页 小杰提了棍子回来,二龙也跟了过来。小杰雄赳赳地一脚踩在二神经胸上,用棍梢指着他鼻子问:「干不干?」 二龙皱眉道:「我以为跟谁哪,你跟他撒什么欢儿?」 「装王八蛋不干活?我就不信邪!」 「操,你真是我大哥!」二龙笑道:「你头一回混劳改队吧,人家官儿都不管的事儿,你显哪家子逼能?看别人舒服你难受是吧。」 小杰灰心了许多,还在挣扎着:「工区里养俩这玩意儿,影响大伙情绪啊,要再出来俩咋办?也让他歇?」 二龙不屑地一耸鼻子:「牛逼的就跳出来,过了关就歇!你干杂役怎么干的?这还得我教?」 小杰把脚从二神经身上拿下来,在地上蹭了两下,不忿地嘟囔着:「看他们我就堵心。」 「谁逼你看了?我怎么看不见他们?眼跟着心走,你他妈心里就不干净。」二龙甩句话,出了工区,不知何往。 小杰踹了二神经一脚:「滚,滚旮旯死去!再听见你出一点动静,我见一回打一回!哼,熬神经了你们!」 「对!熬神经他!」何永笑道。 小杰说一声「大怪逼」,狠狠地一甩手,棍子飞向了库房墙上,日本儿诧异地一拉门,林子的咆哮声传出来:「作死!有本事直接照我脑袋上开!!」 「就你知道就行了,以后有什么事儿,咱哥儿俩还得互相帮衬着,别给耿大丢脸啊,你说是不是?」 「……哦,啊!当然,当然。」我迷迷煳煳地答应着。 小杰跟我又扯了些闲的淡的,又谈了些各自家里的情况,我们两个都有些缺乏深交的热情,小杰开始吩咐宁宁去水房要水,准备洗个澡。我藉机离开。 回屋以后老三问我,我就说是为工区那点破事儿,别的没提。 老三笑道:「小杰这鸟人也太不长眼,以前我还想跟他交交,后来你也看出来了,我不往屋里招待他了,就是看他这人没个爷们儿意思,出息不到哪里去!」 说笑一阵,我告诉老三:「你不是对小杰裸体特感冒吗?洗澡呢。」老三立刻把脚塞进拖鞋,拿卷手纸,笑呵呵出去了。 小佬问我:「三哥受哪门子病了?」 「轻度小变态呗。」我笑道。 看老三还不回来,我心里也有些活动,也照葫芦画瓢地拿了卷手纸去了厕所。 小杰果然在洗澡,正蹲在地上,让宁宁给他搓泥儿,背朝着墙,跟蹲在茅坑上的老三聊得欢畅。老三看我进来,马上热情地招唿我蹲到旁边去。厕所里充满了温吞吞的蒸汽。 老三笑眼看我一下,接着跟小杰说:「现在你们老三中那边正忙活着哪,你还不找他们去补几针?」小杰一边揉着下面的一嘟噜肉,一边无所谓地说:「出去再说了,不就差一对角了吗,这里面没有高手。你要想弄活儿,将来出去找我,我给你介绍个高手。」老三说:「我?我不弄那个,不是你们这岁数啦。」 我看着小杰说:「三哥,明天要是天气好,我也得安排个热水澡了,你洗不?」 老三笑道:「我得沉几天,身子不方便。」我和小杰都笑起来,我想到他肯定是因为身上的龙迹还没消肿的原因,小杰笑自然是想到了别的方面。 我干蹲了一会儿,感觉无趣,抱怨了一声「肚子干疼拉不出屎」,先走了,路过窗口,我忍不住搭眼望了一下,小杰的背正冲着这里——那条龙没有角。应该刺角的地方是一片囫囵的疤痕。 从摆满了网子和花线的号筒里穿行着,我才感觉到一些悲凉的幸福。每天我已经进入梦乡的时候,外面还有多少弟兄「困在网中央」啊。 没有带网子回来的人陆续地上了床,我躺下翻了一会儿书,看看老三还不回来,估计又去三中那边刺活儿了,就先睡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被老三推醒了,睁眼时,看到一张兴奋的脸。 「几点了?」我含煳地问,有些不满。 「刚过半夜,我去三中那头了,操,值班的还跟我执拗,懒得给开门,差点砸起来……」老三的脸郁闷了一下,马上又恢復了兴奋,低声说:「特大新闻哎——」 「啥呀,又有关的?」 「no呀,小杰的。」 葫芦案 春深了,一个阳光煦暖的日子,二龙喊了几个身强力壮的犯人,跟他跑七大工区那边转了一遭,回来时一人扛了一根长木棍,还拖来了一架摺叠梯子,一盘8号钢丝,在我们窗外吆喝着忙起来。七大的一个犯人——估计是杂役也跟过来看热闹。 林子和几个杂役、组长都跑出去凑趣,表情都挺活跃。 我趴在窗边问老三:「弄什么啊。」 「龙哥搞三产啦,种几架葫芦。」 广澜笑道:「给你们搭个凉棚。」 二龙在旁边指挥着几个人拿铁杴翻地,把土里面的碎砖块精细地挑出去,一边惬意地憧憬:「小日子得越过越滋润才成,充满阳光啊,老三,对不对?」说着,狠狠地戳了一下老三的腰眼儿:「对不对?」 「对对对。」老三一边笑着跳开,一边附和:「充满阳光,充满阳光。」 日本儿景仰地说:「龙哥简直就是创造神啊,五大的改造环境一下就变了。」 小杰小心地问:「主任要看见了,行吗?」二龙一皱眉:「去去去。主任是你爹啊?」 第168页 广澜笑道:「龙哥!拿铁丝在架子上编个十字,葫芦长起来以后,让它盘成一红十字会!」林子大笑起来:「还是盘成一火圈儿吧,到时候,让小杰天天钻!」 外面的人都爆笑起来,小杰又不敢恼,尴尬地说了句:「你净拿我改着玩。」灰熘熘转回工区来了。 我忍着笑,看小杰拐回工区来,突然觉得他又没劲又可怜。 二龙双手叉腰,望着劳动现场勾画着蓝图:「过些天让一大给出几个管子,铸个龙头——要不让蓝破鞋从外面带进来也行,咱在工区东墙外面打眼井,焊个水箱吊起来,夏天来个淋浴!操,好日子不得自己创造嘛!」 广澜笑道:「龙哥你又要开始折腾啦。」日本儿和老三都在旁边给足了笑脸,两副佩服佩服的表情。 二龙笑道:「小河沟,翻不起大浪。」我想二龙不是谦虚自己吧,估计他想表达的意思是:这里是小河沟,困了他这么条大鱼,想兴风作浪都没有足够的空间,还郁闷哪。 工区窗前的葫芦架古怪地坚挺着,朴主任来了,一言不发,直接找二龙「谈判」去了,他没有断然命令把这个架子拆掉。说得委婉些,是他懂得领导的艺术,知道给下属一个脸面。 这阵儿,面对「神经二龙」搭的葫芦架,朴主任嘬起牙花子来。二龙的理由很简单:「我进点葫芦籽容易嘛。」林子也笑着打圆场,说是咱这改造环境也该绿化绿化了,七大这个工区太荒凉了,跟坟场似的,就孤零零一棵野桃树,看着心里孤单单的,大家情绪都闷罐子一样哪。 朴主任说:「你们就花活多,嘴上能耐,这种事事先也不跟我沟通一下,要是队部先看见了,我连句话都说不上啊,净让我被动!头脑简单!种的肯定是葫芦吗?」 二龙笑道:「您老把心放肚子里。」 「得得得,别晕乎了,葫芦就葫芦吧,以后别给我惹祸就行了,林子刚出来,你再进去,我培养这俩人都砸锅了,我脸上好看?我紧着维护你们,你们也给我增点光行不?你们都踏实地不出事儿,我才踏实啊。」 就这样,经过一番你推我就的交涉,葫芦架最后保留下来,不过前面立了块公有制的牌子,老三做的,很精緻,用油漆写了两行字: 绿化区域 严禁践踏 老三问主任下面是不是写上「五大宣」的落款,朴主任说算了吧。 过了几天,葫芦苗多情地钻了出来,每个犯人都欢喜地去看过,都说好苗不愁长,今年一准是葫芦大丰收,连对植物学没有兴趣的棍儿,也翘着屁股去转了一圈,假惺惺笑过,才回来继续干活。 因为那是二龙的葫芦苗。更何况那些苗子确实欣欣向荣,比哪个犯人都水灵。 二龙一下有了新寄託,就冷落了那只黑猫,让它少受许多蹂躏。每天,都要耗费很多时间侍弄那几十株葫芦苗,拿个小木片当铲子,把整个「绿化区域」的土坷垃都捻成了细末,浇水的时候也不厌其烦地一株株单个饮,绝不搞大田灌溉,还不要别人帮忙。 好几天没被二龙戏弄的老三也爽心许多,偷偷地跟我说:「二龙跟一疯狗似的,就得找东西拴上他,可别让他腻得没着落了,到时候又乱咬人啦。」 我说:「刚来那阵儿,也没觉得他这么疯啊。」 「那叫冬眠,没开春呢,先忍着呗。」 金榜题名 这天正看着葫芦苗,日本儿忽然招唿我:「老师,跟哥哥上库房,帮忙整几个材料。」 「什么材料啊,你那堆烂帐我可不掺和啊?」我一边跟他走一边说。 日本儿说:「好事儿。别老说六哥那是烂帐啊!规矩着哪……」 进了屋,龚小可正一本正经地写着什么,面前放一堆表格。我一眼搭上,是个什么「证明材料」。日本儿拉把椅子先让我坐下,笑眯眯道:「上半年的减刑票,你是个积极。」 我心里一阵欢喜,虽然不出意料,还是欢喜啊。 「票儿呢?票儿什么样啊?」 「主任手里哪,就一张纸片儿,甭惦记,看它干什么?先帮我弄这堆材料吧,7月份减刑的,老师你来侉子跟火头五的吧。」日本儿给了我几张罪犯改造事迹证明材料的空表格,又递过几份写在白纸上的事迹简介,教给我说:「按顺序抄,遵守监规的,生产劳动的,政治思想的,证明人写一个你的签名,其他写别人的名字,字体最好别一样。」 我看了看水房侉子的先进事迹,遵守监规那一条写的是他不仅严格要求自己,而且勇于和违犯监规监纪的犯人作斗争,说一次看见某人在用热得快烧水,立刻制止了他,并及时报告了政府队长,最后那个傢伙遭到批评,侉子受到表扬——那个犯人的名字我不熟悉。 我笑道:「真有这事儿吗?」 日本儿也笑道:「哪能没有呢!」 我说:「我还真得为自己减刑创造条件呢!」 「这叫形象工程——你说你家里搞装修是不是弄虚作假?不是,肯定不是,可这一装修啊,原来墙面上那泥点子都藏起来了,没人说你假,夸你还担心找不准合适词儿哪。」日本儿穷侃着。 「是是。」我一边笑一边抄着侉子的先进事迹。 「积极8个,表扬不少。」 我在心里算了一下,说:「光上面漂着这些,连赵兵都给了,不够分吧?」 第169页 日本儿给我算:「林子和胖子肯定没了吧?广澜来的时候就刚从独居出来,这半年也不能给票儿,有个值班的和组长该走了,正常开放,要票浪费,又省两张,还有那手里票足够减了的,就等下拨一报就回家,也不能再给他『积极』,弄个『飘扬』票飘着就行了……」 我笑道:「要让我算这个帐还真算不过来。」 「这都是经验,来几次或者多呆些日子就明白了。」日本儿说。 我边写边随意地问:「小杰咋样?肯定积极了吧。听说是监狱长或者大黄的门子呢,怎么不给他安排个局级?」 「哎哟老师——」日本儿不屑地拉着长音儿:「就那个现眼玩意儿,谁愿意给他卖力气?」 我笑道:「这干不好工作有什么丢脸的?新鲜!」 日本儿咯咯一笑:「你问小可吧,他们是老三中一堆过来的。」 龚小可诡秘地一笑:「可能是嫌他案情不好吧。」 同着另一个人的面儿,日本儿和龚小可都留着半拉心眼,谁也不对我讲底细,一个老谋深算,一个小鬼精灵,不知道他们在库房里,会成为黄金搭档还是生死冤家。 聊着,我已经把手底下的几份材料搞定,日本儿拿过去审了一遍,办公室主任似的。我笑着说:「六哥,你开放前,可得把我小可弟弟带出师啊?」日本儿爱惜地看着龚小可:「小可行,挺聪明的,库房这点活,一学就会。」 我想起他以前一直对我唱的「不是一般脑袋干得了库管」的论调,不觉又笑起来:「你可别把小可带不出师,再带出事来。」 「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我是毫无保留,不像老三。」日本儿笑道。 龚小可不屑地说:「老三老怕我夺他饭碗呢。」日本儿说:「检验那点活,傻柱子都能干,老三还当是高科技哪!老三这个人,除了熘须拍马,拉拢人心,没别的本事。」我笑道:「这叫各走一精,林子说得好啊,只要不挡别人道儿,谁爱咋走咋走,不都是混刑期吗?」我是懒得在这里跟他们讨论老三,他们的话我不会跟老三去传,我的话呢?也许会让谁拿枪使唤着,去对付老三呢,那时候,我也里外不是人了。 临走的时候,日本儿嘱咐我千万不能把「票儿」的消息透露出去,说是关乎人心大局。 其实宫景是故弄玄虚了,没几天时间,奖励票的分配方案就让犯人们了解了一个大概,没有什么波澜,有些人骂几句闲街也很正常,不满分子总是要存在的。大多数人的态度是接受现实。而且表扬票的分配也基本合理,干活多的得票,干活少的拉倒,没有太大争议。至于「积极分子」票,一般「群众犯」本来也没有热心觊觎嘛,呆的时间长了,大家都已经能够顺从这里的惯性,知道什么是自己不可以去追求的。 归去来兮疤瘌五 第一季度的减刑大会,一直拖延到5月底才开,会开得很热闹,有100多人获得了减刑奖励,还有几个当天就可以回家的。市「中法」的法官也出席了会议,说了许多热情洋溢鼓励我们好好改造祝愿大家早日回家的客气话。 照片事件也作为一个专题,由监狱长讲了一个多小时。 「这个问题我已经给管教干部开了专题会,这里就不多说了。简单的意见呢,虽然法不容情,但作为人,却不能让他无情,关键是要提高管教队伍的思想觉悟。要大家正确地对待这个情字,不要错误地让一个情字左右了自己的职责,那对党对人民,我们都无法交代。最近,监狱长信箱里有不少反映管教干部错误行使权利的举报,我们正在核实处理——其实,我一直是鼓励犯人直接署名举报的,对落实下来的内容,我们保证为举报人严格保密,并在适当的时间给予举报者政治奖励——希望所有犯人一起监督我们的工作,有些不愿意、不方便向我们谈的,也可以直接和驻监检察员谈嘛——我的问题,监狱领导的问题,你们也可以进行检举嘛,哈哈——管教方面,对犯人要加强管理,犯人一面呢,对管教要进行监督,这是一个互动的过程,大家要相信监狱党委整肃风纪的决心,配合我们一起建设一个纯洁、健康、奉公守法的改造环境。」 散了会,大家一片欢唿,各队都急急地往自己监区里撤退——快要开饭了。 朴主任喊二龙,要他安排俩犯人,跟朴主任去了小医院。 到工区坐下没多长时间,主任就带着三个犯人进来了,手里怀里都满着,全是日用家什。原来是疤瘌五伤愈归队了。 老一中的人都活跃起来,纷纷跟他招唿。疤瘌五阳光灿烂地回应着,边跟主任往管教室去——后面的人又笑起来——疤瘌五的腿骨好像接得不太理想,走路有些踮脚。 林子正出来,一看疤瘌五就乐了:「呵,这不五哥嘛!」 「哎,林哥,别来无恙,别来无恙。」疤瘌五连连点头,文雅词都用上了。 「看你给我们惹多大病——从楼房搬平房来了,就为防止再有淘气跳楼的。」 「这里好啊,宽敞,还天高皇帝远哪。」疤瘌五笑道,主任一边开门一边喊他:「别穷聊啦,快点进来!」 来饭了,我们不再看那边,都开始忙自己的肚子。很快疤瘌五就出来了,朴主任也急着奔干部食堂了,临走告诉小杰:「新来这个,下午赶紧安排活儿。」 第170页 老三喊:「哎,老五——我给你多要了俩馒头,这儿拿来。」 「嘿,还是三哥够意思。」疤瘌五拉了一个网包坐下。 老三问:「住院特美吧。」疤瘌五呵呵笑着:「憋闷死了……我看网子里来了不少新人啊。操,一半儿脸生的。」疤瘌五像新入学的小孩似的,左顾右盼地发着议论。 「都是别的大队不要的剩落。」老三介绍着,顺口笑问:「怎么着,五弟,出来嘛心气?」 「嘛心气?」疤瘌五笑道:「给人家干活呗,刚才老朴还给我打针呢,怕我回来就闹腾,我能那么夹生吗?」老三也笑道:「不经风雨怎见彩虹。老弟,你这次出来,估计不会有谁太难为你啦。」 疤瘌五惬意地说:「看主任那意思,也使劲安抚我呢,底下这些人,多少也得让点面子给我吧,不是吹,你五弟在医院里也是最牛的。」 小杰熘达过来问:「哎,新来这个,你叫什么?」 疤瘌五困惑地看他一眼:「王福川,干什么?想认识认识?」 小杰一听这茬口,也像个不好惹的,没忙着上脸,只说:「快点吃,吃完了跟老师那组穿灰网。」 疤瘌五困惑一下才笑道:「咋了?你是杂役啊……分我多少吧?」 「一天100,下午领50先干着。」 「操,我干顶开放也干不完100啊——老师你干多少?」 「90,他们140。」 小杰不忿地说:「甭跟人家老师比,人家管着两条生产线哪,咬边?」 疤瘌五先看我一笑:「呵呵!」又转头跟小杰说:「你干吗的,大杂役?」老三笑道:「这是咱新来的生产杂役。」 「操,生产还单弄个杂役?行,我服从分配,不就灰网吗,不过这100套也是个数目啊,我以前又没干熟练就住院了,现在得从头学,看着给减点吧。」「这就照顾你了,没听说别人都140吗?」小杰的眼神开始流露出不屑和傲慢。 疤瘌五说:「那这100是不是就定死了,以后还涨不?」小杰嗤笑道:「嘻,想得美,100定量?给你一礼拜时间熟熟手,以后140一个也不能少啊,少了我怎么跟大伙儿说?」 我抹抹嘴站起来:「我干活去了,商量好了告我一声,我去日本儿那给你领半天的料。」说着,我先离开了,老三也往后一抽身儿,招唿邵林收拾傢伙。 我坐回生产线,不急着干活,远远看疤瘌五和小杰在那里嚷嚷,最后疤瘌五骂一声「怪鸟」,气沖沖奔了库房。我估计很快他就得让二龙他们给砸出来,来个开门红。 意外的是——过了一会儿,二龙一开门,喊:「小杰,疤瘌五先干60,慢慢涨,你想一下把他噎死啊!没看腿儿还没好利落呢吗?」疤瘌五也出来了,踮着脚,得意洋洋地招唿我去给他领料。 我看一眼小杰,小杰愤愤不平的脸很难看,一只破鞋似的戳在腔子上。 我跟疤瘌五错肩而过,疤瘌五沖我笑道:「那只怪鸟上来就想踩我?」我一笑,没理他。进库房的时候,林子正跟二龙他们笑着,恨恨地说:「非把那臭屁眼鼓捣神经了不可。」 广澜笑道:「看意思,那疤瘌五也是一典型大傻狗。」二龙一边教他的黑猫练习倒立,一边说:「他还别牛逼,不给我好好玩,我下半辈子让他住够了院。」 回了线儿,小杰站到疤瘌五背后说:「我算过了,以后一天加5个,半拉月就追上大伙了,手底下麻利点儿啊!」疤瘌五回头看他一眼,一皱鼻子,嗤笑了一声,没说话。 小杰一走,疤瘌五问我:「那傻逼打哪钻出来的?还够拽!」 「三中过来的,以前也是个小杂役。」 「三中的啊,也牛不到哪去,真牛的早听说了,死逼的尊姓大名啊?」 「都叫他小杰。」 疤瘌五把手里的网子一摔,两眼冒光地笑起来:「小杰小杰的就是他呀?住院部有一老头没事儿就跟我提,如雷贯耳啊,敢情就是他,我操,我操。」疤瘌五回头看着远处的小杰,屁股也兴奋得有些坐不住了。 何永精神头儿也上来了,初次见面就跟疤瘌五熟络着:「真是一席话点醒梦中人啊,哈哈。」 我正色道:「你们别给人家瞎说啦,快干活吧!」 周法宏笑着说:「下回打架,哪也甭动他,揪小逼的俩耳朵就行了。」 大家哈哈笑着,小杰远远喊了一句:「别笑啦,干活!」大伙立刻笑得更凶。 义务宣传 疤瘌五被安排在林子屋里住,我有些意外,不过那是与我无关的事情,疤瘌五住哪里又不要我操心。 因为又要接见了,回来后我抓紧给琳婧写信,汇报近期的改造成绩,顺便告诉她给我带什么书来。 老三皱着眉踌躇道:「这个月给谁写信呢?」 我说:「你要不好意思麻烦两个姐姐,就断一个月吧,我进点钱也够咱们俩用了。」老三苦笑一下,凑我跟前絮叨:「还不能断,一断,她们就更不放心了,你不知道我俩姐姐都多疼我。我太不是东西,家里老的没了以后,我满世界跑,造,跟姐姐家里都疏远了,人家一直没沾我啥光,现在……」 我说:「你这话说无数次了,咱不还有将来呢吗,出去以后做出个兄弟的样子来,全有了。」 沉了一会儿,老三鼓足勇气说:「我想给我老婆写信,你看成吗?」 第171页 「哪个老婆啊?」我笑道。 「现在这个,没登记这个啊。孩子他妈那边,咱哪有脸开口?三哥做得出那离谱事儿来?」我绕着弯子说:「那你是说,给你捅了的那个傢伙的小姨子写?」 老三摇头笑着,愁眉不展的样子:「倒不是让她给我接见来,我是想知道她去哪了,对我是个嘛态度——老师你还别说,三哥经过那么多女人,最后这个最让我牵挂,我是真爱她呀——还有就是我孩子他妈,觉得对不起人家。」 我笑道:「这还不好办?等我写完了,帮你计划一封,保准儿感天动地,让嫂子迷途知返,泪花闪闪地投你怀抱来。」 老三笑了一回,认真地说:「不行,这信还就得我自己写,这个月写不完,就下月接着写。」 我问:「你这刀子一下去,嫂子是个什么态度呢?」 「开庭时候她没去,我在看守所里面倒接到她一封信,说她特恨我,不想再见我了,最后又告诉我将来想找她,就去问她一好朋友。」 「那还是欲断还休嘛,心里还放不下你哪。」 「我不也犯愁呢吗?这信写了,也没地方寄呀,不能让她家里转吧,我那丈母娘还不提着我那信抽一上午嘴巴再踩巴一下午,晚上累得吐血吹灯?」 我被老三逗得笑起来。 看来老三还真在意这个使他犯罪的女人,他说过,这是他小学时候的初恋呢,后来人家从美国老公的怀里跑回来跟他鬼混,又正是在他开始落魄的时候,俩人又开始一起创业,不仅拿出私房钱来帮助他走正路,还敦促一向固执的老三戒了毒,杰出女性啊——而且据说还漂亮,深解风情,属于老三欣赏的「小巧玲珑、仪态万方」的那种类型。 老三说的多了,渐渐留了个雅号叫「牛逼老三」——别人看他现在这副德行,都不相信啊。倒是广澜连续核实了不少细节后,不得不相信了:老三确实辉煌过,不过跟二龙他们混的不是一个套路,大家不相熟而已。 然而老三现在落魄了,落魄到身家俱散,连叫个亲人来接见都窘迫的地步,广澜他们也就不把他当碟菜了,流氓界不是个吃老本的行当,你以前多辉煌都没有用,如果不能不断地「再立新功」的话。况且老三也不是单凭打打杀杀混江湖的,他很信赖自己的生意头脑,觉得流氓加上商业技能才可以大发达,才可以在发达以后全身而退。老三说:「我跟流氓玩,凭的是『朋友道』。」可现在他没钱了,「朋友道」全断了,老三成了鞋底的黄泥,谁都怕被他沾上了。 所以老三才会不断地跟我感慨,说「真看明白了」。 所以老三才会在关键时刻,触景生情地怀念他最后的女人,曾经与他相濡以沫贫贱不弃的女人。 老三那封信写了个开头,就心事重重地压到铺边了——一封不能寄出的信,写起来又是怎样的心情? 老三看了一遍我给琳婧的信,郑重地说:「真感情是该真爱惜的。」 老三一伸脖子,喊邵林:「信写完了吗?烧点水。」 「水……三哥,热得快让何永拿走了。」邵林突然醒悟似的。 「操,你净瞎做主,那是违禁品懂吗?能给那个怪鸟用?」老三大吼道。邵林委屈地辩解:「他说广澜用,广澜那个烧坏了。」 老三怒道:「谁用你也得跟我打招唿啊,你就自己做主啦?」 我劝道:「算了三哥,邵林以前也没干过劳作,你勤教着点就得了。」 「不是教不教的事儿,这一件小事儿上,就能看出谁把我不当事儿来,换了二龙林子的,他敢?」老三把问题向实质上推进了一步。 小佬也哄了老三两句,老三的火气才压住,邵林低头往外走。老三喊他:「干什么去?」 「要热得快去。」 「要个屁!人家正用着哪,你能给他拔下来?回头又让人觉得我老三怎么样了似的,你给我长点脑子行不?」 邵林噘着嘴坐回铺上了。老三气愤地嘟囔:「处在这个位置上,我容易吗?一点事儿想不周全,就可能得罪一大片,你们在我身边的几个,也得多个心眼,你做什么,那都让人看见我的影子哪。整天跟你们操心,弄得我脑瓜仁儿疼……小佬,给我揉揉腰,是他妈老了。」小佬等老三趴下,过去给他按摩起来,小佬说这一手活儿,是跟包他计程车的小姐们学的。 周法宏写完了信,看对面铺上的关之洲笑道:「关厂长,你月月写,月月不来,还写个什么劲?要我早长血性了。」——关之洲说他是工学院毕业的,学的工艺设计,以前跟人家干过瓷器厂,他是技术厂长呢。 关之洲道:「来不来是她的事儿,我该做的必须做到。」 老三在铺上嘲弄道:「你还觉得自己仁至义尽呢是吧?真有那意思,当初就不会强姦自己闺女了。」小佬纠正道:「是养女。」 关之洲嘆口气:「我也不跟你们解释了,法院那都解释不清,谁也不会信我了,我就是让我孩子他妈一个人信就行了,是孩子她姥爷存心陷害我。」 这会儿,何永一拔头,喊邵林出去,邵林再回来时,脸色很难看。老三问:「叫你啥事?」 「热得快烧坏了,咱那热得快也烧坏了。」 「操!」老三一翻身,把小佬挤得差点坐地下去:「你瞧瞧,你瞧瞧!高兴了是吧?热得快呢?烧坏了也得给我拿过来呀?」「他说给扔楼下去了。」邵林站在那,局促不安地汇报。 第172页 老三愣了一会儿神,无奈地晃了一下头,摆摆手:「去去!我早晚让你气死。操,干吃哑巴亏吧——何永这狗日的,欢吧!」 老三正要继续按摩,疤瘌五突然一边敲门一边跨了进来,笑呵呵地给大伙发烟:「呵呵,挨个屋串串,跟老伙计见见面儿!大家都挺好啊?」 老三招唿他坐下,明知故问地找话:「分林子屋里了?」疤瘌五笑道:「唉,不如上你这里来呢,呆着自在啊,这伴君如伴虎的,不踏实。」 「我这里就踏实了?忘了当初我跟小佬怎么砸你啦?」 「嘿嘿,出来混的,还记那个杂碎仇?多一个朋友多条路,少一个仇家少堵墙啊,三哥放心,劳改队里的仇,更不能记。当初要是换个位置,我也照样砸你!嘿嘿,就是那么回事儿,谁还不懂这个?」 老三夸奖他住院住得成熟多了。 我笑道:「老五,今儿个半天30个还带回来几片,明天咋办?」疤瘌五骂道:「没听开始他还想分我100嘛!要不是龙哥英明,给我减了数,我非现场栽他不可——还得说龙哥够意思,毕竟是一拨来的新收,对不对老师?」 「对,够意思。」我笑道。 疤瘌五环顾周围,笑着说:「都知道吗?小杰那丫的坏着哪,我挨屋给他广播遍了,操,想整我?我先把他糟蹋臭了再说!」 小佬忽然沖门口招唿:「小杰进来坐啊!」 我们都一惊,疤瘌五也诧异地扭过脸去,然后大家都笑了——小佬打谎呢。 「操,他真来了又怎么样?不信大伙就看看,他后背上刺了一什么玩意儿——龙头羊角!」 我和老三先一步笑起来。对面的刘大畅也忍俊不禁出了声,坐起来道:「瞧你们热闹的,我也不睡了。」 疤瘌五立刻一探身子扔过一棵烟去,满嘴翻花地说:「前辈,一看就是前辈。」疤瘌五进来过,眼贼啊,知道组长对脚铺和对面铺上睡着的,都不是普通犯人,最损也得是让组长待见的主儿,所以开口就恭而敬之,一副急急礼贤状。 隔岸观火 接见的时候,眼瞅着小杰进了一楼的「面对面」,我心里突然有些不平衡。到楼上,琳婧说她给耿大队打过电话,耿大队跟她说:「还是在楼上吧,搞特殊化太扎眼。」 我告诉琳婧我已经得了一张价值四个月的减刑票,琳婧说游平已经打电话告诉家里了。 电铃响起来了,耿大队在门口喊:「时间到了,按顺序往外走,不要耽误后面接见!」我脑子一瞬间一转,沖琳婧向耿大队那边挥了挥手,琳婧抱着女儿,有些茫然地从玻璃墙外面随着我走,一边举着女儿的手,向我招着。女儿一定会很高兴来这里,每次可以看到这么多脑袋上光光的傢伙,很好玩吧。 「耿大。」我把手里的一只塑料小恐龙迅速地塞给他:「给我闺女行吧?」 耿大队愣了半秒钟,虽然很短,但我还是看见他稍纵即逝的意外。然后他就笑了一下,一边让大家快往外走,一边打开身旁的小门,在我的注视下,把小恐龙递到琳婧的手里。 「是捡的吧?」 「捡的。」我说。 居然只要这一点点细微的关照,我的心便已经释然。 回到工区,疤瘌五正跟大伙嚷嚷呢:「今天谁都别理我呀,我老娘又没来看我,弄不好又病了,烦!」 关之洲停了手里的活儿,问我:「上午接见完了。」 「最后一拨了,再来人,下午见。」我说。关之洲落寞地长出一口气:「下午也来不了啦,不来啦,唉,哀莫大于心死。」 周法宏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他老爹准备开发中药材呢,鼓励他好好表现,出去以后和老爹一起走致富道路。我说:「老爷子还不全是为了你?恨不能挣上万贯家财,等你出去了,也有个着落,再给你娶上如花似玉一美娇娘,不就把你拴住了嘛。」 「我早跟我爸撂底了,要是不干出点事业来,这辈子我是不打算再结婚了,自己没本事,将来拖累孩子,到最后连学费都交不起,不是业障嘛。」 疤瘌五笑道:「就你这操行的,还干事业?」周法宏很不满地抬起头来:「咳,你还别看不起人,我15岁就蹬着洋车跑市里卖瓜子花生,一天也赚个十来块钱哪,那时候,八几年啊,国家干部一天才挣多少?——我就是能吃苦。」 何永老半天不说话,低头勤恳地咬着自己的手指甲,这会儿不屑地插了一句:「别你妈臭美啦,你以为比赛挖河工啊?现在能吃苦的不吃香,上面漂着的都靠的是脑系发达。」 「嘁!你又小看我了吧?我出去还卖大果仁?我改批发啦,回去就买一炒干货的机子,大干起来看!看傻子瓜子了吗?那就是我的发展方向。」 我说:「好,有志向,从小我就看你有出息嘛。将来也弄个品牌,註册个商标,就叫黑嘴干货!」 「你那商标就画一大黑嘴,准是独家,没人註册过!」疤瘌五附和道。周法宏激动地说:「谢谢大家啊,就这么定了。」 猴子嘎嘎笑道:「回头你那商标可得贴正了。」 何永跟着说:「色也得看好了,别弄成红的,成猴屁股了。」 大家笑了一潮又一潮。猴子先不吃话了,探肩把何永拱离座位:「你他妈怎么绕绕就绕我这里来?」 第173页 「就许你拿别人找乐儿,别人给你两句,就不行了?」 猴子酷着脸说:「谁说我也不行。」 「操,没劲没劲,以后咱俩别过话啊,怪蛤蟆。」何永气唿唿坐下来。 「稀罕你咋的?」猴子一扭脸,愤然穿起网子。 我笑道:「怎么都跟小孩似的,一个比一个生啊。」周法宏说:「甭理他们,俩傢伙犯相,鸡猴不到头。」 猴子笑道:「他哪是鸡啊,鸭子!」何永一扫胳膊,把正在嬉笑的猴子扫了一个大翻白,仰头倒在地上,我们全笑起来。猴子爬起来就和何永滚在一处,小杰骂着过来,给了猴子一脚:「你们要疯?!」 猴子和何永也不闹了,都跟着疤瘌五怪笑起来。旁边听见的,也都怪怪地笑起来,这都得益于疤瘌五不懈的宣传。现在疤瘌五的定量,已经以每天5套的速度涨到了100套,疤瘌五说再这样涨下去,他又得想辙了,心里嘴上都把小杰当了冤家,并且一个劲给我们宣传林子的好处,说林子也表示爱莫能助,说林子说要是在从前,肯定得照顾他一把——两相比较,在疤瘌五眼里,小杰就成了混帐中的混帐,疤瘌五不放过任何诋毁他的机会,并且心里充满了挑衅意识。 ——「这个楼不能白跳了!」 ——「龙哥跟林哥都看面儿了,他倒想压制我?扯臊吧!」 小杰自然不是聋子,耳朵里多少要灌进风去,心里对疤瘌五肯定也不是一般的痛恨。他自己应该很明白,他唯一能压制疤瘌五的,就是手里的「权」字。 当时小杰狠狠瞪着疤瘌五:「你就欢吧,明天又加5个,涨到140的时候,我看你干通宵,还有闲心欢?!」 疤瘌五也望着小杰,嘴却对何永说:「永弟我给你讲个故事啊,住院时候听来的——还不是听的,是我亲眼所见,那个乐!」 「啥事儿?」何永兴致昂扬。 小杰不理他们,但也没有离开,似乎也想听听疤瘌五又出什么花活。 「有个犯人,是只假眼,每天睡觉前就把眼珠子抠出来泡清水里,也巧了,这天一个杂役喝酒回来,口渴呀,进屋也没细看,端起杯子就喝,得!把那哥们儿眼珠子给喝进去啦。」 「操!接着。」何永探着脖子看他。 「……最后去了小医院,小医院里有个老犯医,一看这咋办啊?说你撅屁股我看看,那杂役就把大屁股撅起来了,一看,喝,那假眼珠正在屁眼上堵着哪!老犯医一瞧就乐了!笑着说:我看了一辈子屁眼,还没叫屁眼瞪过我哪!哈哈。」 我们都笑起来,何永的笑声尤其尖厉,还不停地回头看小杰。笑了一会儿,何永不笑了,沖疤瘌五骂道:「合算你连我也骂了啊!」 疤瘌五笑道:「谁叫你一直瞪着我看?」 小杰愤怒地喊道:「疤瘌五!你还干不干活?!」 疤瘌五一绷脸:「我警告你啊,不许叫我外号!你不尊重我,我就给你好看!」 「呵,你还想上天怎么着?」小杰眼睛一立,跟竖进眼皮里俩枣核似的。 疤瘌五鼓动身子,放了一个响屁。 我扑哧一下就乐了,旁边的笑声也哄然而起。小杰恼啊,还不能吃这个话儿,只能往斜刺里发脾气:「都他妈快干活!不老实全让你们撅着去!」 「撅啊,撅啊,我挨个干你们屁眼!」疤瘌五疯叫道。 「疤瘌五!你给我站起来!」 疤瘌五一仰脸,突然笑道:「我还真得站起来了,炊场的车来啦!」 「打饭!」老三在那边大喊了一声。我们欢唿一下,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儿,撇下气得脸青的小杰奔了碗架子,二龙拉着他的黑猫,在库房门口来回熘着,似乎跟这边的世界毫无瓜葛。 南柯一梦 蓝小姐来了,果不食言,给老三带来了一瓶文眉液,老三跟我说:「出去得好好感谢一下蓝小姐,人家是真够意思啊。」 当晚点完名,大军就过来了,说三中那边太乱,还是耗点晚儿,在我们屋里干方便。大军折回去跑了一遭,提了个小蛇皮袋子,还端了杯白酒回来:「从别的屋掐巴的——三哥你出菜啊?」 「袋子里什么?」老三问。大军把袋子往脚下一放:「小恐龙,不多,让你们这里的弟兄给忙活忙活,几个人,有半小时完活了。」 老三稍微迟钝一下,马上招唿小佬和邵林跟大军学活。 老三这边忙着往外拿果仁儿、沙丁鱼罐头、火腿,我开着罐头,老三从床缝里抠出一把磨得锋利的锯条刀,切着火腿。 老三喊:「邵林,让门口干活的盯着点外边!」 坐下来,大军就开始白话文身的事儿:「上活儿这东西,看起来简单,是门手艺也是种文化啊,画功咱就不说了,光是跑单针、码黑、阴影这三大块,一般没点艺术细胞的就调理不好,这在人皮上刺活儿,跟小孩画画不一样,画错了,能拿橡皮擦,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一针是一针,下手就收不回来!要求这干活的心理素质得好——老师,怎么样,你军哥还会几个名词吧?」 我笑着说:「是。」 「一个小日本,看上咱中国一哥们儿的后背了,就为上面那一条龙,刺得好!小日本出10万块钱买他的皮!要不说是艺术品哪!」 老三笑道:「你别给我刺那么好,回头刚出去就让人给剥皮卖了。」 第174页 大军笑笑,接着炫耀他的文身文化:「劳改队里面,文身简单,就那么几套活儿,龙虎豹鹰蟒凤,其他的弄俩松枝儿套片云彩的都是点缀。别小看这几件活儿,怎么刺,刺谁身上,那讲究可就大发啦——单说这一个龙,就有披肩龙、过肩龙、正脸龙、侧脸龙好多分法,复杂点儿的上龙腾虎跃、二龙戏珠——你们龙哥上的就是『戏珠』这个,哪天洗澡你们看看,不过手法有些老了,是前些年的标准了——现在还有刺卡通龙的,那都是独眼判官瞎鸡巴鬼,不入流——回头说这龙脸,一般不要刺正脸龙,那叫龙皇,难降啊。」 小佬笑道:「三哥,咱屋里那个关之洲不是学美术的吗,赶明儿让他给你往身上画,让军哥给刺不得了?」老三说:「他会画个鸟呀,搞瓷器设计的,回头非把我鼓捣成一大花瓶不可。」 门三太突然一拔头:「三哥!」老三赶紧抓过酒杯:「邵林快!泼窗户外头!」 「不是官儿。」门三太笑道:「那边打水呢,我问你要不要热水。」 我们一笑,老三惊魂未定地骂道:「打你妈的眼儿啊!你他妈别一惊一乍的好不?……邵林,打一壶水去。」 然后又对大军慨嘆:「你三哥那热得快也没啦,现在又干靠儿啦,这组长当的,还不如你一个劳犯摇呢。」大军笑道:「你净看我摇了,当初奋斗起来的时候,也叫人合伙砸得在铺上躺了半拉月啊。起来以后怎么样,我一拍胸脯,有种的你把我砸死,砸不死我,你们都盯着点,抓个空我拿开水把你们全沏了。除非你们不睡觉,天天派个值班的盯着我!一来二去怎么样?全尿了,见面都得赔着笑脸儿——我还就不信真有不怕死的。在这里,你横你就是爷!简单不?这是我总结出来的至理名言——三哥你是没有斗志了!」 老三无奈地摇头笑道:「我不是怕谁,我有时候做梦都乱咬牙啊,我恨自己啊,咋就非要减这个刑呢,就是这个减刑把我拴住了,要一横心——我他妈不减啦!看老三还在乎什么?」 大军有些轻蔑地一笑:「你呀,不全是实话。」 老三哼了一声:「我跟你不一样,我还有一没妈的孩子,离婚时候判给我了。我为谁,不就心里有这个孩子嘛,要不你三哥还拿减刑当个事儿?」 喝完了酒,时间也早,号筒里来来往往还有不少人在乱串,也不能急着「干活儿」,大军又跟我聊开了:「好多话跟他们谈不透,跟老师一说,就通了。」 聊到快半夜了,大军带来的小恐龙也装完了,听到值班的大喊:「三中的回去啦,该锁号筒了!」大军笑道:「甭理他,我打好招唿了,几点回去都行。一边说,一边掏出一个缝制精美的小挎包,从里面取出一扎细细缠好的针,说:「玻璃挂上衣服,找个干净手巾,打盆水,咱开始吧,今天码鳞片。」 邵林忙活着挡窗玻璃,打了半盆清水,小佬拿了条手巾在旁边等着给老三擦墨。我钻进被窝里,看老三仰躺在铺上,袒胸等着大军摧残。 大军也神情肃穆起来,找好姿势坐下,绣花似的突突向老三肚子上扎去,老三「咝咝」地吸着气,探讨道:「不用使那么大劲吧?」 「扎深点儿墨清楚,出来效果好啊。」大军根本不採纳客户的建议,依旧努着嘴,突突突,突突。 开始看了个新鲜,我慢慢就觉得无趣,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迷迷煳煳看见日本儿进来,捅了我一下,诡秘地说:「老师出来一下。」 到了外面,号筒里清净得很,这傢伙让我跟他一直走,开了一间没有住人的号房,我眼前一亮,居然看见里面摆了个神龛,烛火通明地供着关公! 太意外了。 日本儿说:「麦麦,我一向欣赏你的才华和人品,我对你的仰慕有如滔滔江水……」我果断地说:「少废话,你想干什么吧!何永那个网子我是查不出来了。」 日本儿笑道:「误会了兄弟,我是想跟你在关老爷面前,结成金兰之好,以后咱们哥儿俩在网子中队紧密团结,里应外合,还不把那帮怪鸟玩得一愣一愣的?」 我怒道:「你个狗杂种也配和我说这个话?滚!」日本儿也怒道:「喝,你敬酒不吃想吃罚酒啊!你若不和我联手,我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日本儿话未说完,已经被我一手提起,像二龙提那只黑猫一般,狠狠地摔向窗外。日本儿大叫着,一头从玻璃撞了出去!外面登时一片大乱,似乎有何永和疤瘌五的声音。我一激灵,往前迈去,险些掉到床下,才发现刚才是南柯一梦。而外面的混乱,却是真的。 大军已经走了。 老三也被闹醒,骂骂咧咧扒窗户去看。只听小杰大骂着:「操你活妈死祖宗的,不想活了是吗?」 老三喊道:「小杰,大半夜的,嚎什么呀?」 「没事儿三哥,操他们家户口本儿的,别让我逮住!眼珠子给你砸冒了!」 林子大吼起来:「小杰你有完没完?!全他妈吵醒啦!」 小杰不言语了。小佬可能先醒一步,笑着跟三哥说:「可能是疤瘌五跟何永俩傢伙,刚才扒小杰窗根儿去了。」 老三笑道:「听到说什么了?」 「好像起了两声哄,就跑了。」小佬笑道。 老三懊恼地说:「刚睡了没几分钟。都他妈是神经病,一个比一个变态。」 第175页 鹬蚌相争 据说,为文身的事儿,倒是对广澜,二龙管得要更严厉一些,何永说二龙单独给广澜开了几次小会儿,不要他乱掺和事儿,说下半年怎么也得给广澜争取张积极,一出事儿的话,就全白玩了。 疤瘌五和小杰这边的矛盾,也是不断升级中。疤瘌五的定量已经和大家持平,连续几天都大批地往回带网子,一干就是凌晨见了。疤瘌五就坐在小杰门口干,边干边甩闲话,二龙和林子都不理他,放他撒疯,好多人也觉得要不是被网子拴住,疤瘌五早摇得飞起来了。 小杰在屋里玩大容量的,任凭疤瘌五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就是不接茬,偶尔出来上厕所,也必要哼着快乐的流行小调。小杰似乎也学得有战略眼光了,要跟疤瘌五打个精神战。 这一天,疤瘌五终于忍无可忍了,干到半夜就撂了摊子,回屋休息了。我起来上厕所,路过林子的屋,听见疤瘌五还在和林子狂聊着,说再也不能受屁眼这个气了。 转天二龙让小杰给主任捎话,称病歇了。小杰又大权独掌,在工区又耍上了横,一路吆喝起来,让大伙快快快! 最后站到疤瘌五边上,严厉地质问:「昨天的活儿没干完是吧?」 「没干完我今天接着,今天干不完我留给明天,我子子孙孙干下去,用不着你咸吃萝蔔淡操心。」 「这是流水线,你以为包产到户哪!你一耽误,下面就堵啦,你负得起责吗?」小杰叫道。其实疤瘌五一个礼拜不干,也不会影响流水线的正常运作,我们这道工序本来就超前囤积了不少半成品。 疤瘌五听小杰一叫,反而笑了:「堵了就通通呗,前边堵了通前边,后边堵了通后边……」小杰跳了下脚,吼道:「疤瘌五!我忍了你好多天了,你别给脸不知道接着!」 「我警告过你没有——不准叫我外号?我告诉你,主任都喊我王福川,王福川你知道吗!要嫌叫着别扭,我再告诉你一小名,我小名就叫『干爹』,叫小名啊?」 「嘿,你个瘸逼,那条腿是不是也不想要了?」小杰咆哮道,却不敢先动手打疤瘌五,疤瘌五彪悍的体型多少让他心虚吧。疤瘌五可不管那套,坐着一回身,突然把小杰两条腿儿都给抓住了,狠劲一扔,小杰把持不住,身子飞了起来,重重砸到烧花线的案子上。 疤瘌五跳起来叫道:「大家都听见啦,是他先要砸折我腿的,我是自卫,我是自卫!」何永起闹道:「对,我作证,正当防卫!」 小杰在一片笑声里爬起来,已经气急败坏,顺手抓了一扎大花线,噼头盖脸向疤瘌五抽来,疤瘌五勇敢地迎过去,胳膊一划拉就把花线抓在手里,使劲一带,小杰被带了个大趔趄,底下被何永使了个暗绊儿,实在地摔了个狗抢屎。 疤瘌五两步跨过去,把刚站起一半的小杰又踹趴下了,自己站在那里爽朗地哈哈大笑,大有横刀立马啸傲江湖的威风。 「兔子尾巴长不了,今天我就给你来个连根儿齐!让你那屁眼没遮没盖的!」疤瘌五夸张地接了一个大手术。 小杰大叫着「我跟你拼了」,连爬带蹬地往前刨了几步,站起来就往库房跑,看那表情,整个一亡命徒。我想这小子准是又奔那根棍子去了。 疤瘌五看小杰果然拎了棍子回来,不觉怒道:「打架还敢抄傢伙?你个兔子!」小杰则横眉立目往回大步走着,嘴里给自己制定着目标:「看我不打折你那条腿!」 库房的门一开,林子叼着根牙籤,录像片里的黑老大似的跨进工区,远远标着小杰,跟过来。 疤瘌五看见林子终于出场,精神立刻更增几分!冲杀过来的小杰挑衅:「来吧兔子!来吧兔子!」 小杰声东击西,喊着打腿,却不守信用,横着奔疤瘌五腰间扫去一棍,疤瘌五踮着脚一蹦,还是叫棍子挨了一下,疼得眼睛都红了,反手抓了两个钢网圈,乘机进步,不分青红皂白地照小杰身上砸去,小杰再想出棍已经没有机会,不觉节节败退,被身后的案子一挂,扑通倒地,疤瘌五已经红了眼,大弹簧圈嗡的一声跟下来,啪!砸在小杰脑袋上,生生地把束缚网圈的铁丝打开,网圈「嗖」地怪叫一声,炸开了,惊得疤瘌五团身抱头,那钢圈直接就弹到房顶的石棉瓦上,敲下大片的尘土来,惹得下面的犯人纷纷让避。 林子突然大喊一声「住手」,先一脚把疤瘌五踢得滚出去,又顺手拎小鸡似的把小杰拎起来,小杰满脸的血立刻撞进我们的眼睛里来。 看来那一钢圈还是蛮厉害的。 林子喊:「老三!告诉主任去!胖子,跟我送他去医院。」 小杰懵懂地晃了一下,坚强地说:「不用,不用去医院。」林子说:「不行,一定要送医院。」回头又大骂疤瘌五:「我晚来一步,非出人命不可!」 疤瘌五激愤地说:「正好吃肉!」 何永说:「装逼,其实他脑袋上也就一小口子,划拉一脸血,装什么灾难片?」 只一会儿,朴主任跟着老三进来了,看一眼小杰,立刻说:「跟我上医院。」又对疤瘌五喝道:「你给我等着!——老三,你先给我看着他!」 林子一把把小杰背起来,背死尸一般,小杰在背上挣扎着:「林哥,我自己能走。」林子大声说:「走什么走,不要乱动了。」随着主任,一熘烟地去了。 第176页 老三走过来,皱着眉头问疤瘌五:「咋回事啊五弟?我那边检验正忙活着,没反应过来哪,你们这里就打起来了。」我笑了一下,老三这话也太离谱了,几乎所有人都是从一开始就关注着这场战争的,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局外人。 疤瘌五看事情已经闹大,干脆借风点火、打肿脸充胖子了,当即脖子一横说:「要是林子不拦一下,我非打爆那屁眼不成!」广澜也像刚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给疤瘌五脸上贴金道:「这兄弟还就是够勐,小杰这一下就长记性啦,他还就欠来个这样的人治他!」何永更是笑得胳膊腿儿乱颠:「真他妈过瘾,还没容我掺和哪,五哥就把那屁眼给开了。」霍来清也兴奋异常,大唿「痛快」。 老三招唿大家赶紧干活,然后叫疤瘌五跟他到检验台那头坐着去了。 大家议论纷纷地坐下来,好多人还抑制不住兴奋的情绪,边摸索着网子边眉飞色舞地聊着观后感。周法宏看我一眼,意味深长地笑道:「疤瘌五这根大棒槌!这回算是混到头了。就他这样的,还进来过呢?」 小杰是走着回来的,几层白纱布从头顶兜到下巴,造型很夸张。疤瘌五看主任随着进来,自觉地站起身,主任几步走到近前,吼一声,把他带进了管教室。小杰也随了去。 林子和胖子像两个刚领回被包工头剋扣的工钱的民工,满足地笑着。 何永笑道:「这下疤瘌五熟了。」 周法宏道:「我看你才是一畜生,一点阶级感情没有哪!你不跟疤瘌五是老铁吗?」何永无愧无羞地笑起来:「这叫立场鲜明,我永远站在政府一边。」 棍儿说:「疤瘌五这样的傻波依,也活该倒霉,可嘆他还进来过,都学什么了呢?」周法宏笑道:「在新收时候他不是说了吗?头回是傻帽儿,什么也不懂,净让人耍了,这回进来是武装到了牙齿,可惜忘了武装最主要的零件。」 「啥呀?」猴子问。 「脑袋。」周法宏说。 何永感慨道:「脑袋重要啊,以前有个gg不是说了嘛——猴头猴头,世界一流!」猴子一转脸,何永立刻摆手:「对不起对不起,猴儿爷,我不是故意的,这节骨眼上我不跟你闹。」 我接着周法宏的话说:「疤瘌五上回出去,也就弄一肄业证吧……不过你也学得不咋地。」 「我是没学好,再进来十回也这德行了。」周法宏谦虚地自嘲着,「我是学偏门儿的,单练一张嘴。」 「将来混成一『超级怪』也不错,回头申请一迪士尼记录!」何永鼓励他。 猴子轻蔑地笑道:「还你妈迪士尼哪,那叫吉尼斯,别逮个棒槌就认针。」 何永一拔身子:「喝——又给你阳光了不是?怎么露点亮儿你就往外钻?我那叫幽默懂吗?还笑话我,什么差它岁月、骆驼样子、大别野的不都是你的段子吗?何永俩字你都不认识,上回愣念成干爹啦!」 猴子嘴不顶劲,还爱贫气,赶不上辙了就翻脸,一动手还经常性地打不过人家。这不,为这几句话,又上脸了,三招两式,就让何永给别着胳膊按在案子上。我拿塑料管轻抽了何永一下,告诫他老朴正在火头上哪。 时间不长,朴主任赶着疤瘌五和小杰,从管教室走了出来,小杰一抹弯,进了库房,疤瘌五直接回我们组里来了。 朴主任吩咐老三说:「这几天你先照看一下生产线的事儿,等小杰拆了绷带再说。」然后怒沖沖对我们喊:「我警告你们,王福川是一个终点站,任何人再敢往前迈一小步,违规违纪不服管理,绝对严惩不贷!做人要有点分寸,要懂得自尊自爱,现在我是尽量给你们空间,让你们能舒服一点服刑,要是你们自己不往好道上走,别怪法律无情!」 主任走两步,又回来从兜里掏出一封信,放在检验桌上,跟老三交代了一句,转身退场了。老三喊我:「麦麦,29号信箱来信!」 我一下跳起来,往检验台跑去。 29号信箱是w第一监狱的专用信箱,肯定是施展来信了。 老三把信递给我,笑道:「激动了吧?」我一屁股坐在检验台上,从早已破口的信封里抻出信读起来,老三也在一旁搭着眼看。 「我们同案现在也混上杂役了。」我边看边说。 老三也看着信,一边「啧啧」地感嘆:「唉,不错,还跟你说了那么多抱歉的话。也是,捎带进一好朋友,谁不别扭?你那同案心里也不好受啊。」 我笑道:「看了么,我们老兄说了:悔不当初,何若面对现实,将来虽然遥远,但还是不能放弃哪怕一点的希望。我们曾经的罪恶,就像鸟羽上的露水,当阳光把那些罪恶的露水蒸发干净时,不论天色是否已经迟暮,我们都要勇敢并且欢欣地飞翔起来,哪怕夜再深,自由的天空总是光明广阔的——牛逼吧?」 「呵呵,你们同案学什么的?」 「化学。」 「我以为也是语文哪。」老三总是把我的「中文系」叫做「语文系」。 我托着那封信,望着乱糟糟的工区,沉吟着说:「在笼子里呆得久了,是不是所有的鸟都还能够飞翔?听说有一些鸟,被关得久了,就不再适应天空了,它们会觉得笼子里更适合自己。」 「——动物园里的野兽也是这样。」老三的眼也看着流水线:「人,也不例外,很多人就是因为在里面呆得太久,根本不适应外面的社会了,但是一回到这个笼子里,一找到他熟悉的气味和环境,就如鱼得水啦。」 第177页 我嘲讽地轻笑了一下:「有没有一种人,像青蛙一样,是两栖的?」 老三笑道:「你看二龙像吗?林子呢?」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其实我并没有真在意这个问题,我只是在施展的信里找到了一种久违的感觉,那是在大墙外面曾经熟悉的激情和诗意。这一切,如今变得很遥远了,有时候我以为我已经被它们抛弃和遗忘,现在才突然发现,那些可以让我飞翔到大墙外面的东西,其实一直孤独地蜷缩在我的心底。在一片混乱、喧嚣、腐败、糜烂的垃圾场里,在我遮掩着、躲避着、造作着、屈就并且屈辱着的心底——孤独地,蜷缩。 老三再一次笑着打断我的沉思:「如果我有钱,你看我会不会成为那个青蛙?」不等我做出反应,老三已经自嘲地笑起来:「可我突然没钱了,还不甘心像鱼一样被一汪子水儿困住——混成现在这样,快成了怪蛤蟆啦!」 我装好信,折一下塞进兜里,笑着跳下检验台:「算了,干活去,继续改造!」 走回岗位上,何永正看着满脸凯旋色彩的疤瘌五笑着:「操,我以为最轻得送你独居哪,就这么完了?」 「学习班,今天晚上开始,10天!」疤瘌五道。 「太轻了。」我说。 疤瘌五说:「老师你还别不服气,老朴也不想把事情搞大。 「有道理。」我说,「老朴没说小杰的问题怎么解决?」 「我是罪魁祸首,小杰人家那是管理者,就是他妈方法不得当,需要改进哪!」 老三在那边笑着喊道:「哥儿几个,给点面子啊!跟老三做点脸,能眯的先眯几天,等我卸了任再折腾,求大伙嘞!」疤瘌五叫道:「三哥,我看你当这个杂役算了,小杰那屁眼,他要上来我还得砸他!」 疤瘌五剩下的活儿也不干了,晃来晃去地等到晚上收队,跟二龙打了个招唿,直接进了学习班,值班的梁子关了门,把钥匙抖落了两下,说:「疤瘌五够摇的啊!」 疤瘌五笑道:「谢谢大家支持!梁子,呆会儿给哥哥弄杯开水啊,渴了一天啦。」 「等着吧。」梁子说完,坐值班室门口喝茶去了。 老三一回来就扎三中号筒里去了,大军已经两天没有过来,又听说昨天三中有几个关独居的,老三不踏实了。 转了一遭,老三丧气地回来,说:「三中那头刺活儿的錛了两个,给关了,大军说得休息几天了,不过我也不太想用他了,过几天眼子过来给我接着干,眼子那兄弟不错。」 「眼子」的绰号,是指眼睛大。眼子以前跟老三勾搭得不是很紧密,只来过这边有限的几次,听说一直给广澜「补活儿」的就是他。 兔死狗烹 小杰的伤并不重,不到一个礼拜就自己松了绷带,找主任谈了一场,重新走马上任了。背后听那意思,因为在疤瘌五手里栽得太狠了点儿,小杰本来有退的打算,主任却给他打气,说是不能向恶势力低头,如果让他下来,疤瘌五之流就更猖狂了。加上小杰也是暗恋着热山芋一样的权力,没怎么费劲,就被主任说服了。 不过虾米一旦过了热油,就没办法再鲜活了,小杰顶着一块血锅巴,精气也似乎虚微了许多,不再像先前那样咋唿了。 疤瘌五像一块旧抹布,被扔在学习班里闭门思过,过得寂寞。每天除了中、晚两次有值班的给他送水和馒头外,就没有谁理他了。最让他高兴的应该是我们晚上收工进号筒的那一段时间,疤瘌五总是趴在玻璃后面,跟大伙招唿着,大家除了开他两句玩笑,并没有谁真帮忙。其实疤瘌五渴望的只是一点额外的热水和简单的榨菜。 能帮他的不屑帮,有几个推测他有前途的想去拉拢一下感情,又没有胆量接近学习班的门口。每天收工,都看见那张由热情逐渐变得迷惑、愤懑的疤瘌脸。 疤瘌五出来的时候,像刚做完了吸脂手术,脸上的皮都耷拉了。 一提工,二龙就把他叫库房去了,出来时候蔫蔫的,主任来了,又是一通谆谆教诲,两个领导,可能从不同角度,给他指引了几条好好做人的道路。 小杰看疤瘌五灰熘熘回来干活了,脸上又不禁浮起一丝惬意的笑来。 「不够意思啊,寒心。」疤瘌五坐下来,独自念叨。 何永笑道:「五哥呀,我想给你送烟送罐头来着,可咱这样小屁屁,上不去前啊。」疤瘌五看破红尘似的「唉」了一声:「算啦,患难见真交,看来我王福川平时没交下一个真朋友,赖我。」疤瘌五摸着灰网,无精打采地干着,一边唉声嘆气,话里话外,似乎也抱怨二龙、林子他们在困难时期不关照他,只是不敢明说罢了。 我下午很早就完了活,站起来,从洞开的窗口望着外面。葫芦苗已经变成了葫芦秧,沿着架子欢乐地攀缘上来,架子下面的空当里,二龙后来点种的香菜也长势喜人,蓬勃了几米长的一截绿带。眼前的视线被七大的另一所工房挡住,七大的犯人,几乎每天都穿着交通警似的黄坎肩,拉着建筑工具到外面去,不知忙活什么,所以这里仿佛被我们独占了一般。 两排工区之间的那株未经嫁接的毛桃树,似乎也不乏人照料,被侍弄得叶子都黑绿着。桃花纷落一时稀,可惜我没有注意,如今是一瓣残红也没有剩了。又想起「去年今日此门中」的诗句来,不觉发了些穷酸的感慨。想这里人来人往,不过是个中转站。收进来,又送回去,然后再收进来,周而復始,不知所终,人面更迭,人心惘测,年年只有「桃花依旧」。 第178页 恍惚间有种身在墙外的感觉,不觉望那天,正巧是蓝蓝的,想起施展的信来:「哪怕夜再深,自由的天空总是光明广阔的」。我想真正需要这鼓励的,恰恰是施展自己吧。他要走到高墙脚下,跨出冰冷的铁门,毕竟还有常人不堪忍耐的漫长。而这天,这澄明的蓝,离我已经迫近,似乎触手可及了。 我看一眼疤瘌五身边,剩下的网子至少还有一大半,疤瘌五算是又掉泥坑里了。 我笑道:「五哥这活儿今天费劲啊。」 「我没压力。」疤瘌五笑着一抬头,「我都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怕什么?」 周法宏不屑地说:「吹什么牛,那是二层,要是二十层,我不信你敢跳。」 「嘿,跟我黑嘴是吗?有本事咱哥儿俩抽一签?」 周法宏笑道:「什么年代了,还抽籤? 」 「够欢的啊!」冷不丁二龙喊了一声,大家立刻不言语了。 二龙不知什么时候熘达过来,手里拎了根花线编的大鞭子,一路走,一路「啪啪」地在案子上抽。搅得流水线上的犯人胆战心惊,生怕他手底下没根,让鞭梢扫到谁脸上。 二龙熘到疤瘌五身边,拿鞭梢划拉了一下他的脸,用探讨的语气问:「是不是心气还挺高啊?砸完小杰该砸谁了?」疤瘌五躲了一下,赔笑道:「结束了,结束了。」 「我早上给你说的话,给我记好了啊——重复一遍。」 疤瘌五看着二龙说:「夹着尾巴做人,龙哥,是这话吧,我记着哪。」 二龙往回走,不满地对小杰说:「你他妈干得了吗?干不了快说话,工区这么乱,看不见?眼聋了,耳朵也瞎了?」 我们忍着笑,听小杰连连说:「干得了,干得了,我管管他们。」 二龙一句多余的话不跟他讲,转悠了半圈,又想起了老三。拿着鞭子把老三赶得围着检验台转圈,像一头拉磨的驴,老三一边跑,一边笑着抱怨:「龙哥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我刚给你编的玩意儿,你就给我使,你不让我寒心嘛。」 早上起来去厕所洗漱,看见楼道里堆满了昨天犯人们带回来干的网子,疤瘌五正坐墙边穿着,脚下还有一大堆没干的。 「干了一宿?」我问。 疤瘌五一抬头,笑道:「我傻疯了?困了就睡,早上刚接茬干,操,左右干不完,我还不急了,一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 霍来清正经过,仰慕地说:「老五就是牛!借我俩胆儿我也不敢啊。」疤瘌五笑道:「弟弟,还记得刚来五大时候,咱坐墙边等华子收人的时候,老哥跟你说过什么吗?该现就得现一把!」 「龙哥怎么教导你的,睡一觉就忘了?」我笑着说过,赶紧去厕所了。 到了工区,我到库房领料,二龙躺在铺上给黑猫拔着鬍子,顺嘴问我:「疤瘌五把活儿剩回来了?」 我说是,三十来套。黑猫在二龙怀里嗷地怪叫一声,被弄疼了。 林子笑道:「我们五弟比我睡得还早,这龟孙子是想开啦。」 二龙笑道:「行。我还就怕人想不开。」 日本儿笑问:「今天还140?」 「一个也不能少啊——你想什么哪?」林子横了日本儿一眼,日本儿献媚地回送了一个笑脸,忙着给我配货。 我回到生产线上,疤瘌五正宽宏大量地嚷嚷着:「发,发吧!谁干不了都往我这里扔啊,我给你们兜底!」小杰冷笑一声,走开了。 疤瘌五不紧不慢地把周围清理干净了,拿起一根白丝仔细研究了几眼,才慢悠悠穿起来。刚穿了没几目,二龙就拎着鞭子过来了,二话不说,从后面就是一下! 「啪!」 疤瘌五穿了个短袖囚服,小鞭子从后背缠咬了半遭,电击一般!疤瘌五当时「嗷」地一声怪叫,带着凳子飞起来。 刚要破口,看见是穿着大裤衩子的二龙,立刻咬牙忍着痛,委屈地问:「龙哥我怎么了?」二龙看了他一眼:「还不知道是不?」甩手又是一下,疤瘌五本能地向后跳去,还是被鞭梢扫在胳膊上,当时疼得乱吸一熘气儿。 「知道为嘛不?」二龙抖着手里的鞭子问。 疤瘌五气馁地探讨:「活儿没干完?」 「还问我?!」二龙马上抡起鞭子,从上到下噼去,疤瘌五一抱头,向后急遁,鞭尖「咝」地一声扫在肩膀上。二龙连连进步,一条鞭子噼头盖脸地抽,把疤瘌五逼得最后蹲在墙角,一边被抽得哇哇乱叫,一边悽厉地求饶。 广澜、老三他们都走了过来,好歹劝一下,二龙顺势也收了手。疤瘌五胳膊上左一道右一道的血稜子,脖子上也给暗红地抹了一下。他惶惑地望着二龙,嘴里「哎哎」着,说不出整句话来。 二龙把鞭子在空中甩得「啪」地一声脆响,眼瞅着疤瘌五勐地哆嗦一下。何永不禁「咯咯」乐了两声。二龙沖疤瘌五说:「实话告诉你,从入监组我就盯上你了,我跟自己说:要是将来跟你分到一块,像你这操行的,我一辈子不叫你翻身!给你讲了没有——夹着尾巴做人?」 「讲了讲了,龙哥,我这回真记住啦!」疤瘌五痛心疾首。 「我跟你说每一句话,都是给你机会呢,怎么着?放着人道你不走,非钻牲口棚不可?从今天开始,我放开量让你折腾,看你能蹿过我肚脐眼去!」 第179页 疤瘌五连连表示不蹿了。林子走上去,狠狠地踹了疤瘌五一脚:「晚上啊,给我滚别的屋去!没人要你就睡厕所去!」二龙说:「搬家,晚上搬老三屋里去。」回头沖老三笑道:「以后这样的精华都归你管理啊。」老三苦笑道:「龙哥你真看得起我。」二龙一扬鞭子:「有意见说话。」老三笑着跑开了。 晚上疤瘌五一搬过来,老三就跟他说:「老五,我说句落底话,不管你爱不爱听啊。」 「三哥你说,我都这样了,有什么爱不爱听。」 老三纠正说:「你哪样我不管,我老三眼里,大家都是来改造的,没有高低贵贱。所以不管是谁,到了这个屋里,都不能出斜的歪的。」 「那是,三哥这你放心。」 「再说句实话,老三这意思你也看得出来,在队里混得挺尴尬,不上不下中间卡着,大伙在我屋里,不守规矩就是成心给我老三釜底抽薪。我为了我自己的利益,也绝不容忍——老五,你是进来过的,老三这么说话不算口冷吧?」 「实话,三哥你这是大实话。」 「还有呢,我说话不掖不盖,是什么说什么,现在这形势你也看了,你想折腾也没你空间,不如就夹起尾巴来,煳弄一消停日子——别人都怎么活呢,你就不能活?」疤瘌五感慨道:「三哥我是彻底倒牌子了,从今往后我就灰网里眯了。」 老三笑道:「这就对了五弟。话说回来,我还是把你当自己哥们儿看的。你到我这里以后,只要任屁闲事不掺和,从龙哥那看从主任那看,也算我老三一项管理成绩不是?你让我舒服了,我能不在福利上照顾你?到时候,你还不是舒坦?你闹来闹去,不就求一舒坦吗?」疤瘌五释然道:「说了半天,三哥你说我心坎上了,回头你看看五弟是不是够板!」说完,先忙着出去干活了。 老三自足地笑着,对我说:「疤瘌五这种人,其实是个顺毛驴。给他几句好话,再来点小恩小惠,就搞定了,还用鞭子?」 我不以为然地说:「要是没有网子压着,还好说,这要是天天熬鹰,我看早晚他还得尥蹶子。」李双喜站起来看一眼窗外,说:「这种人,就得龙哥那样的恶人治他!」 「光靠鞭子和拳头,那是笨法子。古代有个军事家说这两国交兵,最高的境界叫……不战……不战而取(屈)人之兵啊,用的就是谋略,是手段,咱管那叫脑系啊。」老三一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说得李双喜不敢反驳了,只暧昧地笑着,看出心里很无所谓。 连续几天,疤瘌五加快了进度,白天也不跟何永他们穷白话了。可他住院这几个月,真的把业务全荒废了,怎么也追不上大伙啦,每天都往回带活儿,每天都熬到凌晨三四点钟。渐渐地话又多起来,坐在座位上说自己没法活了。 何永笑道:「你当初跳楼那精神呢?我来得晚,老听他们说你,特仰慕。一见面,敢情就这操行呀——见了人搂不住火,见了强人直不起腰哎。」 疤瘌五愤愤道:「操,你还别看不起五哥,等把我逼急了,我给你现一把看看,看你老哥是不是够胆。」 庇护 天气渐热了,车间顶棚的石棉瓦像一整张太阳能片,把屋里变成了一个大烤箱。我们这个车间,队部的头目们基本不来光顾,朴主任也不很要求,犯人们的着装开始随便起来。收提工的路上,还是规矩的,进了工区,立刻就纷纷换上短打扮,家里没有送夏装的犯人,干脆就把旧囚裤从膝盖上面来一剪子,改成了大裤衩。 中午,有条件休息的,还可以睡上一个半小时,就躺在案子或者地上,铺几片蛇皮袋子。说「条件」,就是指自己估计能完活儿,不然中午睡了,晚上回去还得在号筒里把时间补回来。很多人,包括疤瘌五在内,自然是不符合「条件」的。 库房的上下铺,是林子和二龙的专区,日本儿和龚小可吃了午饭就抱着一堆空袋子出来,在库房的墙根下面眯起来。 老三从七大的木料场里寻了些木料,钉了个简易床,被广澜连抢带求地要了去,老三说:「得,算哥哥做贡献了,明达,回头我再钉俩,咱哥儿俩一人一个。」 刚寻了料来,还没等他动手呢,二龙就发神经,指使赵兵把广澜睡的架子床给砸了。破木板子扔得满工区都是,还限令老三在半分钟之内清理干净。老三惹他不起,满脸笑容地逃了。 广澜笑着嚷嚷:「你也给我留个睡觉地儿呀。」二龙一指墙根:「弄几片木板铺地上,就乎吧——现在是改造呢,回头你比老朴过得还舒服了,他能不惦记你?」 「得了吧龙哥……」广澜笑道:「就你那床,弄得跟席梦思似的,我也没看老朴跟你换地儿呀?」二龙也笑,回头说:「反正你们把工区给我改成家具厂不行——尤其那个王老三,你管着他他还玩手工业哪,你们再陪他一起疯,他还不欢洋啦!工区成他们家作坊啦。」 老三在窗户外面看二龙回了库房,才熘回来,广澜笑道:「龙哥说你不是好鸟。」 「你别胡喃啦,我在外面听着哪。」老三似乎被二龙骂得很舒服,因为有广澜陪着。 我被他们一闹,也没了睡意,干脆熘达工区外面抽菸去了。看那葫芦秧,真是越长越好了,已经爬了满架,在窗户前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凉棚,葫芦花星子般开放着,仔细看,有的蔓上已经长出花生大小的幼葫芦,青青地顶着白色的星子花。 第180页 葫芦好啊,对它们来讲,只要有空气、阳光和土壤,不论生长在什么地方,大墙内或者大墙外,都是一样的。……其实,葫芦自由吗,它们也不自由,它们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依照别人设计好的路线攀缘生长——呵呵,葫芦也不自由哦,我被自己刻薄的想法逗得笑起来。 不过,葫芦是幸福的啊。它们没有太多的欲望,只要空气、阳光和土壤就够了。现在,它们得到了。而我们,还有太多的缺失。 三哥,我又歇啦 「我操,喘口气吧。」 ——我正在葫芦架下面乘凉,疤瘌五也熘了出来,一屁股坐在窗根下面,随手掐了一根香菜,塞进嘴里嚼着。我笑笑,扔给他一支烟。 二龙要是看见他吃香菜,准把他满口牙都敲下来改项鍊。 「老师,我快撑不下去了,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不瞒你说,在外面我没别的本事,就是出名的懒,在外面要照现在这么干,我早发啦。」 我笑道:「不是你一个人这么想。」 疤瘌五犹豫了一下,把刚要伸向香菜的手缩了回去:「人就是没有记性的东西,还不如畜生。多少人一进来就后悔,就发誓,出去喝上二两猫尿,就什么都忘了——操,我在号筒里熬鹰的时候,就常琢磨这些事儿,发誓以后再不进来了,可……」 我笑道:「出去以后,二两酒下肚儿,又忘后脑勺去了。」 疤瘌五一副玩世不恭的哲学家姿态,沖空中喷了一口烟道:「对,就是这么回事儿,我是不相信自己啊,出去也就这德行了。人就跟这葫芦似的,种的是葫芦就长不成人参果,当初我爹妈栽我这苗子的时候就没用心,现在想改路子,晚啦!狗到啥时候都是吃屎的货。」 看着谦虚到妄自菲薄的疤瘌五,我哭笑不得地说:「你忘了大伙常说的:点背不能怨社会,命苦不能赖父母了?终归还得靠自己啊。」 「对,靠自己。」疤瘌五说完又转折道:「不过这再怎么折腾,葫芦也变不成人参果呀!」我笑道:「长不成人参果,还有让人当酒葫芦、当水瓢使的不同嘛,要是让太上老君装了仙丹,这葫芦也厉害啦。」 随便扯了几句闲话,我先回去了。疤瘌五扒着窗户叫我:「老师,再来棵烟啊。」我抓一下兜口,把烟盒扔了出去,里面大概还剩三五根儿吧。 下午起了觉,大家已经干了一段时间,我才感觉出疤瘌五还没回来,急忙扒窗户一看,好,葫芦架给遮着阴凉,哥们儿靠墙睡得正美哪。我「哎哎」地喊了两声,疤瘌五睡眼惺忪地一抬头。 「开工啦。」我说。 第二天早上,疤瘌五散了架似的从门外进来,告诉老三:「受不了了,干了一整宿,还剩好几片。」 「怎么越来越迴旋儿啦。」老三皱眉道:「前些天不是熬到一两点就完活了吗?」疤瘌五狠劲晃一下脑袋:「头都大了,木了……三哥你甭管了,回头我跟二龙说去,不行就找主任。这么下去,我非死里边不可,还三年多哪!」 老三警告道:「说什么说,老实干你活儿,别给我添腻。」疤瘌五说:「行了三哥,大家帮不了我,也得让我自己想想道儿吧?」 老三又给疤瘌五苦口婆心做了半天工作,直到提工,疤瘌五才勉强答应不找二龙,也不找主任了。 走在路上,疤瘌五跑了几回斜,有一回还晃荡队伍外面去了。——「走着路都要睡着了。」疤瘌五抱怨。广澜笑道:「疤瘌五又剩活儿了?到工区跟龙哥好好交流交流吧,哈。」 二龙不说话,在队伍后面默默地走着,像个赶着羊群的老牧民。 到工区,疤瘌五把网子往地下一扔,一屁股坐下来,直愣着眼说:「不干了,左右是往死路上逼我。」 我看他一眼,暗嘆一声,招唿邵林、关之洲跟我去库房领料。发完料,疤瘌五爱搭不理地穿了几个网子,就来早饭了。小佬出去打了面粥,先给老三我们几个分了,然后喊组里的人过来把盆端走。 疤瘌五意外地勤勉,只穿一件露着乱洞的跨栏背心,跑过来接了粥盆,走两步,突然当间一立,高喊一声:「哥儿几个对不起,今天早饭老五用啦!」说着,已经举起盆,噼头往自己身上倒去,在大伙的惊唿中,疤瘌五五内俱焚般激昂地惨叫一声,扔下盆乱蹦起来。 没想到疤瘌五玩这手儿。 谁也吃不下饭了,工区里一片沸腾,好像那盆粥不是浇在疤瘌五一个人身上,而是被凌空泼洒下来似的。 管教们都还没上班,二龙倒是不急,一边让老三闯警戒线去楼里找值班队长,一边破口鼓舞疤瘌五:「有种你去跳一大的炼钢炉!跟我面前玩这套下三烂的活儿,不顶用!」二龙四顾问道:「哪个组的粥还没分下去?给他端过来!让他接着浇!操你瘸妈的,糟蹋大伙福利是吗?!我管你够!」 我跟小佬把拉货倒垃圾的两轮车推了过去,停在边上。疤瘌五蹲在地上,身上全是粥渣滓,裸露的皮肤红红地起着热气,正痛苦地来回伸展着双臂,嘴里「啊啊」地运着气,缓解着疼痛。 二龙踢了他一脚:「上车!住院回来接着干!跟我玩签儿我陪着——你他妈也叫流氓?你连地痞都算不上!滚车上去!」疤瘌五没有反对,小心翼翼地上了车。 第181页 二龙说:「林子还是你去吧,带着麦麦小佬。」 「还等队长吗。」林子笑着问。 「等他们来了,疤瘌五早熟透了,愣往医院闯吧。」 林子大手一挥:「弟兄们,沖!伤员要紧!」我和小佬推着车就往外跑,过铁门槛的时候也没减速,颠得疤瘌五怪叫一声,惹得后面乱笑起来。 郎队跟老三正从办公楼里快步出来,见我们赶过去,就停下来等着。郎队望着蹲在铁皮车里的疤瘌五道:「赶我班上添乱!」车到跟前,郎队忿忿地指挥我们:「直接推一大车间,扔炼钢炉里!」 到了医院,老三庆幸道:「郎队你不知道,成天这个粥啊,炊场都给往里面对水,路上再一耽搁,还凉了好多哪,要不,疤瘌五现场就变糖葫芦了。」 把疤瘌五安置好,我们一起回来。疤瘌五临别时跟老三惨然一笑:「三哥,我又歇啦。」 在茅坑上「思索」 疤瘌五「点水」,跟上次「跳楼」一样,除了朴主任感觉头疼外,对其他人都没什么冲击,一些看好这个契机,窃喜可以让朴主任给大家减载的人,慢慢也失望了。给疤瘌五的定性很明确,就是「反改造」。 耿大队和朱教导来车间转了一圈,给大家简短地说了几句,一是安抚人心,二是表扬了一下二龙处理问题的及时,很好地控制了事态的发展,并着重提了一下林子:「据朴主任反映,林光耀最近的表现很突出,不仅对政府的处理没有牴触情绪,而且在正确认识自己错误的基础上,认真参加劳动,积极协助杂役和政府工作……上次就是这个王福川吧,对杂役大打出手,结果被林光耀果断地制止了,很好地压制了反改造分子的嚣张气焰。这一次,王福川再次以自残的愚蠢方式挑战改造,林光耀也是积极地配合杂役组织大家及时地报告政府、送医治疗,这说明了什么?不仅体现了改造政策的感召力量,体现了管教干部的教育作用,也看出了这个犯人的觉悟还是可圈可点的,有他值得肯定和让大家学习的地方。……对王福川这样屡教不改的反改造分子,我们尚且能够表现极大的耐心去教育挽救,对林光耀这样知错能改、追求进步的罪犯,我们更是要鼓励!」 旁边的朱教导接着说:「党委已经研究了,准备把林光耀的情况向监狱领导专门反映一下。我们的意见是,希望监狱领导能够充分考虑鼓舞罪犯改造积极性的因素,争取在年前为林光耀重新申报减刑!希望林光耀学员珍惜现在的改造成绩,戒骄戒躁,继续努力啊。」 胖子和霍来清在下面带头鼓起掌来,朴主任没有制止,在耿大队边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我们不是要树什么典型,也不是做样子给大家看。」耿大队等掌声平息,接过话来说:「我们的政策是一视同仁的。你们每个人都是典型,是做追求改造的典型,还是做混天等老的典型,还是做王福川那样反改造的典型,每个人都必须作出选择。法律和政策是平等的,机会是平等的,关键是大家怎样选择……朴主任,我和教导就不多说了,你安排大家继续劳动吧。」 队伍一散,霍来清和胖子还欢快地拥抱了一下,大家经过林子身边时,也都顺嘴说一句半句恭喜的话,林子咧着嘴,跟大家打着哈哈,最后跟二龙肩并着肩进了库房。 晚上号筒里加了两重岗,保护着几个杂役畅饮庆功酒,老三也被叫了去,喝得小脸红扑扑地回来。接替大军为他刺活的「眼子」已经来了一会儿,正坐铺上抽菸。老三打着饱嗝说:「弟弟,今天歇了吧,喝得有点小高。」 正说着,小佬气唿唿地回来了,进门就说:「何永这个傻逼,仗着广澜给他好脸色,不知道自己姓啥啦。」 老三皱眉问:「又怎么啦?你们都省点事儿行不?」 小佬指着裤衩子上的几个污点说:「刚才我正茅坑上蹲着思索问题呢,何永那傻逼进来倒水,哗一傢伙溅我一身,我让他长点眼,他愣埋怨我蹲错地方了,应该蹲树叉上去!我操,我隔空就啐了他一口,跟他这样的用不着客气!」 「打起来了?」老三追问。 「没有,要不是有俩人劝,我从下水道把小逼的沖走。」 老三很不爽地说:「小佬你是没治啦,我跟你说过多少回遇事要先用脑,三哥这次进来,不就是因为脑瓜一热?你还有一个月就回家了,还不踏实?沖你这狗脾气,弄不好我跟老师都能再给你接一回新收。」 小佬嘆口气:「我知道你为我好,可不是我说你,有时候你也够让我失望的,跟这帮人,干吗那么客气,有时候我都觉得你有点低三下四。」 老三粗鲁地一挥手:「你懂个屁,去去,我不跟你聊——麦麦,有时候跟他们简直没法聊,说不到一个点子上去,干着急。你们文人管那叫寂寞,三哥我现在就经常寂寞呀。」小佬嬉笑道:「喝,你还寂寞哪,工区除了二龙就数你欢。」 我想起小佬进门时的话,不禁问他:「你刚才在茅坑上还『思索』呢?思索什么啊?」小佬笑道:「眼看着该回家了,这些天经常瞎琢磨。刚才我蹲茅坑上看着自己的屎,突然就懊悔起来,感慨啊。」 老三在那边笑了:「操,老师你看了吗,跟这种档次的人,你能交流吗?看一泡屎他就敢感慨!」小佬不服气地说:「你别小瞧我,我当时看着那屎就想了,我这几年的青春,大好年华啊,不就跟这大便似的吗——被水一冲,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懊悔啊,感慨啊——你说我深刻一回容易吗,还让那傻逼给搅局了,我能不急吗?」 第182页 我们笑起来,我说:「小佬你那不叫屎,根本就是诗啊。」 「臭诗。」老三耸了一下鼻子,躺倒了。 我问小佬:「你什么时候下出监,有信儿吗?」 「按理说现在就该下了,开放前一个月下出监嘛,不一定哪天就走了,到时候还得想你们呢。」 我笑道:「最好别想,出去以后就别想这里的事儿,能忘的全忘掉才好,一门心思奔前程吧。」 第二十一章 冷战(1) 釜底抽薪 没等老三亲自动手刺那半条龙,「眼子」转天晚上就来报到了,这傢伙真是个急性子,胆儿也大,刚点完名就过来动手,老三含煳了半天,架不住他撺掇,安排好「插旗儿」的,躺在铺上让「眼子」嗒嗒地刺。中间又加了顿夜宵,「眼子」很敬业,告诉老三跟值班的已经关照过,说今晚上就不回去了,一定要把这半条龙干完,老三很痛苦也很感动,赶紧让小佬给梁子送过去一盒烟打点着。 「眼子」狠忙了将近一个通宵,把老三上半身的龙给竣工了,早上我起来的时候,「眼子」正躺在疤瘌五的铺上打着唿噜,老三也睡得很结实。洗漱回来,老三已经被叫醒,惺忪着眼跟我说:「今天歇了,太困,好像还有点发烧,我跟小佬说了,让他告诉二龙一声。」 小佬到了工区,才告诉二龙说:「三哥发烧了,今天不出来了。」 「昨晚上又刺活儿了不是?」二龙问。 小佬笑道:「没有,发烧。」二龙脸子突然就变了,一脚把小佬踢得倒退几步,随手抄起检验台边的一条木板,狠狠地抡到小佬背上,小佬的笑脸也没了,困惑地望着二龙。我在边上也有些傻眼。 二龙皱着眉头骂道:「跟我诳瞎话!老三也太狂了吧,想不出来就不出来,还让个小弟给我带话,我就不值他亲口打一招唿?好,你是老三铁桿是吧?我看你有多铁!」说着,手里的窄木板又向小佬背上打去,小佬的胳膊护着半边脸,默默承受着,三下,五下,「咔」!木条子断了。二龙一脚踹在小佬屁股上,小佬往前一蹿,扶住了墙。一直是一言不发。 林子、广澜他们在旁看着,多少也有些意外似的,但都没掺和一句话。 二龙怒沖沖地说:「行,晚上给你们拆开!小佬,你去广澜屋里,麦麦上我那里,邵林是吧?邵林找小杰去!我看你王老三还拿什么欢!」 我心里有种冷飕飕的感觉,没敢在旁边多逗留,默默地熘回组里干活去了。这一幕太出乎意料了,二龙至于如此吗? 周法宏拿脚碰我一下,轻声说:「老三这下麻爪儿了。」何永有些幸灾乐祸地笑道:「牛逼老三也忒摇了,回了号筒就看他满场飞啦。」 平时对老三趋颜追捧的李双喜居然也有一笑:「老师,这下你一走,下个月家里要还不来,老三就断了供给啦。」他那意思——到时候,老三就更惨了。 邵林穿了一会儿网子,坐在那里喘粗气,突然站起来说:「我找龙哥去!」我一惊,没想到他还有这么大的忠心和勇气,赶紧招唿他:「邵林,别犯傻啊。」 邵林说:「去哪个屋我也不去小杰那里。」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没再说话,看他意志坚定地去库房了。 其实,我的观点倒和他仿佛,我觉得去哪个屋都比去二龙屋里好受——在别的屋里,谁也不会为难我不说,二龙还得跟现在一样,暗中给我一点小空间,不主动来刁难我。如果在他身边恐怕就不好玩了,他那个屋,是出了名的「鬼屋」,现在是越来越个性化了,蒋顺治不止一次偷偷跟我说:「我们三个说话都不能大声说,也不能比龙哥早睡晚起。」据说连崔明达都有离开二龙身边的意思,二龙也答应等几个月有组长开放了,就给他安排个位置。 ——我一旦过到他屋里去,二龙会把我放在什么位置上?估计是夹在崔明达和其他三个劳作中间,不尴不尬的,在精神上,肯定不如现在舒坦,表面可能会让别人更高看一眼,但那于我何益? 一直都不舒心。直到邵林兴沖沖地回来告诉我:「龙哥说了,刚才是吓唬咱们哪。」我笑道:「龙哥真是神出鬼没啊。」不过我担心到了晚上,他又「神出鬼没」地让我搬家。 二龙从库房里出来,沖这边喊:「小杰!」 「哎,龙哥!」小杰精神抖擞地回答。 「人家邵林怎么死活不愿意去你屋里啊,说你有作风问题!是真的吗?」二龙高声喊道。邵林在大家的笑声里红透了脸,惊慌无辜地沖库房那边嘟囔:「呵,龙哥真是,我多会儿那么讲啦?」 小杰虽然气急,还不得不笑着骂:「邵林!你个小妖精啊!」邵林的脸还红着呢,侷促地跟小杰解释:「我没那么说,真的,杰哥。」 小杰没傻到当场追究下去的地步,转移话题打岔喊:「都抓紧干活啦!」 我倒不担忧小杰能把邵林怎样,生产上他无话可说,找别的碴儿?似乎还轮不上他管。据赵兵透露,主任跟二龙说,前几天大黄把小杰叫到耿大队的办公室训话,出来的时候萎靡了大半,晒了一季的旱萝蔔似的。现在他好像真的不像刚来时那么威风了,事业心也大不如前,有些混日子混票儿的迹象,谅他也不敢主动出击,找谁的麻烦了。 我告诉邵林踏实干活,甭想别的,龙哥那是开玩笑,小杰也不会怎样。 第183页 9点多的时候,朴主任忽然来喊小佬回去收拾东西,下出监队,小佬忙得屁滚尿流,赶紧把工区里的吃饭傢伙收拾了,又跑过来跟我话别,神情有些凄凉。二龙出来告诉主任:「打包还没人哪。」 朴主任皱起眉头:「不是早告诉你安排人吗?马建辉一走,你打包?赶紧找个人先干着,回头不懂的地方让老三教他——咿,老三呢?」 二龙说:「没打招唿就歇了。」 小佬固执地维护说:「他让我跟龙哥请假了,早上就说了。」 当着主任的面儿,二龙就开骂:「你还找捩是吗?请假有先歇后补的吗?你他妈以为是国营单位哪,跟我玩先斩后奏?」朴主任不满地说:「行了,马建辉先跟我回号筒搬铺盖,顺便我看看老三怎么回事儿。」 「操蛋了。」周法宏说,「老三哥可能要砸锅,正睡得五迷三道呢。」 「老三上了一晚上活儿吧?」何永笑问。 我说你别净胡吣。 「嘿嘿,你们还给他瞒,眼子一过来,谁不明白是干什么!弄巧了呀,主任进去时候,眼子正趴老三身上刺哪,呵呵,逮一满顶满。」 这一点,我倒不担心,老三的「活儿」已经竣工了。 不过半个小时,主任回来了,看着检验台前堆积如山的网子,阴着脸直接奔了管教室,在门口喊一声「杭天龙」,二龙叼着烟,从库房过去了。 「哼,看吧,这下准又有好戏看啦,嘿嘿,一天不出点事儿,我就心里痒痒。」何永抓耳挠腮地说。猴子不屑地「哼」了一声。 晚上回了屋,老三先笑着说了一句:「今儿够倒霉。」 「怎么了?」 「我正大睡呢,主任进来了。这还没什么,我说我发烧了,难就难在眼子还在疤瘌五铺上唿噜唿噜睡得欢哪,主任一看就跟我翻扯啦,说你怎么把别的中队的人引屋里睡觉来?劳改队这是大忌啊。我急中生智,就说眼子是我家门口一朋友,过来照顾我的,没想主任把眼子叫起来一问,他说得跟我驴唇不对马嘴呀——操,把主任给得罪了。」 刚聊了几句,二龙举着罐可乐过来说:「老三,准备搬家啊,上我那里。」 老三笑道:「还是你搬我这里来吧。」 「快点,没跟你开玩笑啊,一会儿明达搬过来——主任下指示了。」二龙说话间,赵兵已经搬着崔明达的铺盖过来了。老三有些傻眼:「龙哥,咋了?」 二龙说:「问我?谁知道主任犯什么病了。你自己想想吧。」 老三愣了一会儿神儿,招唿邵林给他搬铺盖,过到二龙屋里去了。 这一齣戏,我也是始料未及。 换完铺位,崔明达坐定了,就把外面干活的几个人也招唿进来,简单地说:「大伙都明点事啊,我就混我的减刑票儿,我啥也不管你们,除非谁惹了我。」 嬉皮流水 崔明达真如其言,过来顶了老三的组长后,每天还是老样子,疏言少语。回了号筒就去串门,当然只去二龙和广澜的屋里。有了号令,就和广澜一起取出电炉子来鼓捣宵夜,做好了,端过二龙那边吃去。 老三钻空熘达过来,无所谓的表情下掩盖着郁闷的心思,跟我们闲扯淡,或干脆去三中那边,直到值班的喊清仓才回去睡。 老三只给崔明达腾出了一个组长的位置,检验依旧干着,而且较先前干得更执着。 老三跟我说:「这步棋,我早看出来了。」其实我想未必,像他那样工于心计的人,如果真料到会如此,早就该主动请辞,让出一个位置来给二龙的亲信坐,自己还能落个囫囵面子。莫不是老三就像咬住木棍儿的乌龟,不听到驴叫不肯撒嘴?老三不像那样固执的人吧,他肯定是太自信,觉得靠自己玲珑八面的作风,可以把面临的危机一一摆平呢。 我依旧跟老三在一伙吃喝,越是落魄了,我觉得越不能在这个时候抛开他,即使撒手而去会使我轻松一些。也许这就是那种「穷酸」义气吧。 老三的郁闷是明显的,经常跟我念叨一些郁郁寡欢的闲话,抱怨二龙他们用心太急太狠。二龙依旧拿他找乐,但不是太过分了,二龙更关注他的葫芦。葫芦们一天天长大了,真的如疤瘌五幻想的那样,人参果一样挂在那里,裹着让人心痒的绒毛,在阳光里安静地挂着,享受成长的快乐。 老三我们现在得自己照顾自己了——邵林被崔明达顺手收编了,当起了他的劳作,而且话里话外,对老三这样的旧主,并没有表现出基本的依恋。崔明达跟老三相比,没有那么多「毛病」,好伺候。而且在地位上,给崔明达做劳作,也比给老三做劳作要有所提高似的,大家说话都要加一分小心了,邵林的脾气似乎也比先前勐烈了几分呢。 出了照片事件以后。林子虽然一直维持着自己屋里的格局,但已经没有了组长的名分,被耿大队和朱教导点名表扬之后,这个名亡实存的地位又得到了认可。对工区里的事,林子变得跟先前的二龙一样,不管不问了,每天就是跟着队伍来往,到了工区,大部分时间就和二龙扎在库房里,回了号筒,一晃眼就不见了,早去了三中那边。 小杰不提了,这段时间就是一个字:蔫。去了疤瘌五这个心头之患,小杰并没有什么实惠,形象似乎比以前更操蛋了。 第184页 疤瘌五这两番折腾,除了林子,其实还有一个受益者,就是和我一起下新收的干巴老头孙福恆。孙福恆在疤瘌五住院的第二天就被指派去做了陪床,孙福恆当时美得快哭了。陪床是一般「底层」犯人觊觎而难得的机会,既可以躲了辛苦的劳动,又基本可以保证得到一张「表扬」,实在是「底层」劳动者的美差。 何永现在变得很活跃,工棚屋檐上的鸟窝被他掏了个遍,二龙叫老三做了个精緻的鸟笼,养了两只小麻雀,结果被那只勇敢的黑猫给吃了。二龙横眉一怒,气得差点吐血。要宰了那只大黑猫,黑猫见主人露出杀机来了,熘之大吉。 何永乖觉得很,不知通过什么手段,居然又抓了一只乌鸦来,献给二龙。二龙立刻拿花线把它锁了,在库房窗口放架养起来,每天餵的是切成细丁的肉片,后来举出去遛鸟,让耿大队在楼上一眼看见,立即喝令他放生。二龙怏怏不快地放了乌鸦,限令何永三天内抓一只天鹅来。 天气渐热,洗澡成了问题,二龙开始实施他的「打井」计划。居然「说服」了主任,让二龙的朋友给他送来钢管和龙头,二龙带领大家在工区东墙边上打出一眼手压井来,井边上,立了一个大铁罐,接了个喷头儿——杂役们专用的淋浴设施终于建成了。 因为犯人们暑期的着装不好控制,队部和厂家沟通,不允许蓝小姐之流再驻监验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男孩,叫小青,平时就住在监狱招待所里,每半个月跟蓝小姐他们的货车回去一次,几天后再坐公交车回来。 7月,监狱召开了「罪犯奖惩大会」,又有上百号人获得减刑奖励,同时有两个犯人因为伤害他人造成再犯罪,被加了刑。这些和我们关系不大。 在二龙的精心照料下,葫芦欢天喜地生长着,长过半成,我才知道这些原来是菜葫芦,以前还真没有这个常识。二龙让赵兵每天摘几个葫芦下来,在电炉子上炒得欢腾。 时间就在无聊和混乱中苟且过着,该找位置的人,似乎都已经如愿,如广澜、崔明达和龚小可;想保住位置的人,却有一部分落了空,如王老三。虽然还有一些鬼祟的不安,但表面上,一切似乎都稳定下来。 其实明白着呢 7月底,国子默默无闻地开放回家了,走前据说想跟林子喝顿酒,林子推说三中那边「有局儿」,没赏他面子。国子走的时候,没有一个人送,卷着铺盖,拎个包随主任往外走,临出门时喊了一声:「哥儿几个外面见!」何永叫道:「还是你回来见吧,我还6年多哪,等得着你!」 前几天,刚和老三出去送了一程小佬,小佬背了个大蛇皮袋子,里面塞着被子,他说那是他老婆亲手给做的,现在也离了婚,不捨得扔,算个念想吧。 小佬说:「我回去休整一段马上回来看你们,拉一车西瓜来。」老三笑道:「你有这个心我就知足了,大老远的,甭折腾,过了年,老师我们俩也都出去了,到时候咱外边聚,心情多好!」 国子走后,空出了一个组长的位子,当晚成全了胖子。老三背后跟我嘀咕,说二龙原来有意让我过去,结果林子来说了几句话,二龙就跟老朴打过招唿,让胖子官復原职了。我笑道:「林子这是无意中救了我一把啊,你看我现在有心气当那个狗屁组长吗?不就落一不干活么,到时候再让人给算计一把,不值得了。」 老三听了这话,触动了几分心事,不觉嘆气。 老三跟我说完这事儿没几天,耿大队很意外地找我谈了次话,说是让我放松放松,当个朋友跟他聊聊。他问了些队里的情况,主要是我个人的感受,然后笑道:「你有这样『不争』的心态算对了,到这里争什么?除了早些减刑回家,其他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前两天我拦了朴主任安排你去值班的提议,其实他要想让你去,根本不用跟我商量,呵呵,这些人啊,脑子里也不干不净的,让人讨厌。」 我笑道:「我是改造来的,哪能不干活?」 耿大队笑起来:「麦麦,你不用跟我说这个。不过你们也都明白,古今中外监室都要用犯人辅助管理服务。在流水的犯人中,我适当的能协管好这些人不容易。在管教心里,每个犯人都有各自不同的长短……抽菸不?」 我赶紧掏出烟来让他,耿大队笑道:「你挺机灵啊,不像天爱说的那样文绉绉嘛,其实我不吸菸。」 「你几个同学真够意思啊,游平他们跟我商量,想给监狱点业务,宁肯赔钱,就为了给你多减刑,我也给拦了,用不着那样。」 耿大队的为人让我感动,我问了他一个大胆的问题:「耿大队,你说这监狱能改造好人吗?」 耿大队乐了起来,反问道:「你说呢?」我笑了。 耿大队嘆口气,告诉我:「这问题在我刚当管教的时候,困绕了我好长时间,我说这么个地方,不把人越改越坏了吗?——后来我的老监狱长就跟我说:监狱这个地方,是教人聪明的,教人长记性的,学了这两样,就没人敢也没人愿意再回来。那些再杀回来的,不是没记性,就是聪明使过了头,觉得自己玩得转法律了,混得开劳改队了。他说监狱就得让你进来一次就后怕一辈子才好!哈哈,那是好多年前的话啦。」 我陪着笑起来,他真的有些把我当朋友看待的意思呢。 第185页 他接着说:「所以我觉得让你吃点苦没有坏处,虽然你这次进来得很偶然,但还是要长些教训好啊。」我说没错没错。耿大队笑道:「游平一喝酒,也跟我说实话了,敢情那小子以前也进来过呀,呵呵,现在一提监狱就脑袋疼,做什么事儿都讲究三思后行了。啊?」 「耿大队说得对。」 「你呀,我不露面,其实也一直注意着你呢,听说你跟一个什么王老三的挺热乎?」我收敛了一些笑容,告诉他:「你也别听他们说得热闹,我们就是一起吃个饭罢了。违纪的事儿,找不上我。」 耿大队一边调整着玻璃板下面一张表格的位置,一边说:「那个王老三,据说又喝酒又文身的,有这事儿吧?」 我真的是吃了一大惊,一时找不到话来回答,我知道我不能断然否认,那样我就完了,至少耿大队对我的看法会陡然一跌。 耿大队抬眼看我一下,拍拍玻璃板,似乎对新的布局表示满意,然后对我说:「你既然当过老师,就该清楚,你往讲台上一站,下面学生开小差、看小人书的,他自以为做得很隐蔽,其实老师在上面看得明白着哪——我们管教也一样,底下犯人的一举一动,没几个能逃过眼的。问题就在于怎样处理、什么时候处理,还有就是选择谁处理?既然你和王老三不错,你该帮助他好好改造,跟他点一下了,让他好自为之,不然,你就该离他远些——我的话说得很明白了吧。」 我沉吟道:「谢谢您提醒,我知道该怎么做。」 「好了,回去好好干活吧,晚上不要看太晚的书,别把眼睛改造坏了。」耿大队又轻松地笑起来,我也笑了,起身告辞。 回去我把这些话点出来,老三眼都有些发直了。 我说:「你还是老实点,守监规好好改造吧!说实话,前一段你也是欢得够戗。你千万别再折腾了!」 后浪推前浪 老三被我点了几句,有些噤若寒蝉。表面上一下踏实了好多。 因为这几个月陆续开放了一小撮毕业生,一中又招了十几个新收进来,主任想叫林子去带新收,林子拒绝了,背后学他跟主任说的话:「我现在就图稳当走人,我这脾气的,再打残俩新收,不得继续留级?」 老三那时是动了心思的,不过主任和二龙似乎都没打他的牌,最后选了个让我们稍微有些意外的人:李双喜。 李双喜也是个见风使舵的老船员了,老三一下台,背后立刻不说一句好话了,老三的心灵手巧,被他丑化成「孙猴儿小把戏」;老三交游踊跃被他说成「扳不倒骑兔子没有稳当时候」;老三对自己丰富经歷的大力宣传被他一併归为「吹牛」;老三以前对他的好,也变成了拉拢和别有用心。崔明达一继任,他就把一张跟老三混熟了的笑脸贴上去,崔明达不欢迎也不讨厌,大趋势上,瞅着李双喜还顺熘吧。不过崔明达不像老三那么热情得发贱,李双喜以前能从老三那里得来的「福利」,在崔明达这里就没戏了。不过李双喜毫不留恋老三那个「时代」似的,感觉上,他似乎对崔明达更忠诚。平时没话找话地就提自己在外面跟谁谁、谁谁谁是铁哥们儿,那些人都是二龙以前的弟兄,他对二龙是仰慕太久啦。 李双喜似乎是老三和日本儿的综合体,既有一些流氓混混的基础,又具备玲珑剔透臭不要脸的阿谀嘴脸;在形象上虽不如老三威勐招摇但绝不沦于日本儿的猥琐谄媚,在心计上则不能赶超日本儿的阴险狡诈但绝不逊色老三的含卑隐忍。 李双喜就像那些真正的楷模,在他的使用价值被发现之前,一直埋没在芸芸群众中缄默无闻;一旦他的亮点被摩擦出火花来,突然就成了耀眼的典范。 一当上新收组的组长,李双喜的翅儿就舒展开了。但他比老三和小杰有分寸,他知道自己该在多大的空间里转悠,不飞出笼子所圈定的范围——在号筒,他绝不咋唿得满楼道都知道他在教训新收;在工区,他绝不在小杰说话前去管新收生产上的事儿。但哪个新收被小杰亮了相,李双喜也不会轻饶他。 这拨新收没什么大成色,只有两个人从一开始就引起我的注意,一个叫方卓,戴副眼镜儿,是个刚毕业没几年的大学生,猥亵罪;另一个叫高则崇,交通肇事逃逸,捕前系w市北区某派出所所长,副的。 方卓的到来,正好在「形象」上补充了塌鼻樑孟长军留下的空白——如果不是他和孟长军一样都戴眼镜,恐怕「孟长军」这三个字永远也不会在我们的脑子里泛上来。那傢伙已经开放了,走得稀里煳涂,没什么响动,就像他在这里时候一样。 孟长军和其他许多「小人物」一样,只被笼统地戴个「歷史创造者」的高帽子,而他们的悲欢生死从来过往,是不屑被记录的。疤瘌五那样羊群里站出来的骆驼,尚且只能做几日谈资,「孟长军们」的湮没无闻自然毫不稀奇。每开放回家一个「小人物」,对绝大多数人来讲,只仿佛身边的一个气泡在阳光或微风里破灭掉、蒸发掉,是波澜不惊的小事体。只有我这样的「统计者」,才会在领料记录本上画上几笔,把那个名字切割成碎片,那个名字所背负的一切罪一切苦都被结束,所有在册的成绩也一笔勾销了。从此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都与四面墙无关了,他已经投胎转世去了。 第186页 我甚至没注意过孟长军是什么时候开放回家的。 「新小眼镜」方卓的加盟,给周法宏带来了一定的快乐,因为他犯的也是猥亵罪,周法宏说:「可算找到有共同语言的了。」 方卓是学理工的,进来前在一家合资企业里做技术员,自称对「数控」很有研究。28,未婚,父母都在大学里工作,搞行政的。 周法宏嘲笑他:「数控啊,煳弄傻逼行,我原来的劳改大队就是数控工具机,跟开洗衣机似的,你认得开关、懂得看表就行,还研究个屁。」方卓也不跟他争,只说了句:「我不操作,我是技术员嘛,只管维修和技术革新。」 方卓跟我们交代,说这次犯事儿也够「冤枉」。不等他说怎么回事儿,我们先都笑,好几个人嘴里不屑地骂了句「操」,谁都说自己冤。 方卓的老闆带了几个人开技术会,住在宾馆,方卓也去了。闲时,就跟一胖服务员扎堆,那胖姐姐也上脸,说话荤的素的全有一套,弄得方卓他们几个都挺愉快,有天晚上旁边没人,方卓急血攻心,趁姐姐拿吸尘器嗡嗡嘬地毯的时候,从后面把人家搂了一围,又蹬鼻子上脸,被胖姐姐来了个翻脸不认人,狂喊起来,宾馆的人来了,把方卓扭住,不顾他特真诚的哀求,先打一顿,让管片派出所接走了。 「你们老闆怎么也得拉你一把啊。」我说。 方卓愤愤不平地说:「他还从后面踹了我一脚呢。」 「哦,」我笑道:「那倒也是应该。」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心里都通上了气儿,使劲说方卓这事儿太冤啦。看着方卓被同情得无比痛苦和消沉的样子,大家都有些开心。 既然只为开心,并没有十足的恶意,跟新来的聊了一会儿,大伙就都收敛住嘴巴,扎进网子里奋斗起来。我教着方卓穿了几片网子,才注意到那个叫高则崇的派出所所长被朴主任叫去,一直在管教室没有出来。 文侯武将 朴主任领着高则崇出来,告诉小杰:「让他先烧花线吧。」然后跟高则崇说:「先干着吧。」 高则崇点头笑道:「好好,干着,来了就得干活,这我明白。」高则崇看上去四十出头,眼泡有些臃肿,眼睛也不怎么有神。 小杰看出这是个要照顾的,就过来说:「老师,好歹发点活儿,先练着。」 我笑道:「分什么活儿呀,先跟他们见习一天吧,明天再发行不?」靠,欺负我不会走人缘?顺手我还将你一军! 「见习吧,见习。」小杰无所谓地说。 高则崇在花线组坐下来,门三太立刻笑着脸迎上:「大所长啊,你还不直接歇了?」高则崇笑道:「什么所长啊,现在是罪犯,跟大家一样,一样啦。」 何永问:「高所,你怎么撞个人还进来了?太离谱了吧?」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现在交通肇事出了人命,就得判刑啊,我又沾一『酒后』。」 高则崇似乎不愿意深谈,也有些不屑深谈。 「你就是那倒霉蛋!明白了,倒霉蛋,操。不过也不冤,要是老百姓得比你判得还重。」何永笑道。 周法宏训斥道:「你跟谁说话哪?——高所!」何永一捂嘴,害怕地说:「呵呵,忘了忘了。」 高则崇不理这边了,问门三太这烧花线是怎么回事儿。门三太一边说「简单简单」,一边又问:「你怎么没留教育科啊,你应该留教育科呀。」 「领导怎么安排就服从呗。」 我问他:「老高,几年啊?」 「仨。」 「赔钱了没?」 「赔了十来万,死了一个,伤了一个。」 「那怎么没判缓儿?我们原来号里有个交肇逃逸的,赔钱就三缓四了。」 高则崇,脸色变得沉闷起来,摇摇头说:「怎么也是一条人命啊,三年也不冤。」 小杰在方卓后面立了一会儿,踢一下他的屁股:「手麻利点啊,老师晚上让他带20套网子回去练。」方卓回头迅速看一眼小杰,连连答应着。 何永笑道:「看守所的滋味不好受吧。」 方卓一边忙活,一边苦笑。 周法宏说:「看你这精神头,就是一路打过来的。现在算熬过一关了,到了劳改队,就是看你干活顶得上熘儿不?」 「你跟人家大所长不能比。」何永说。 高则崇解释道:「警察也难啊,他干的就是这个差事,你恨他也没有道理。」 我说:「对,就跟家长管孩子似的,这拿工资吃俸禄的家长,就更得用心了。何永你那思想是得反省一下了,改造这么长时间了,觉悟还这么低。」 何永拍了一下方卓的肩膀,沖高则崇道:「嘿,你觉悟高,凭什么我们『眼镜』干活,让他见习啊,咱们谁见习过?是不是法宏?」 「领导怎么安排就怎么办,我就知道服从领导。」周法宏给他上课,顺势为高所长挡了一枪。 这时门口进来一个犯人,是跟林子他们照相的一大杂役,小杰问:「哎,你找谁?」 「我找你祖宗,你还挺事儿逼!」杂役同学一路骂着,直接奔库房去了。 我们一笑,小杰沖那边骂道:「嘿,一个怪蛤蟆。」杂役还给听见了,回头骂道:「我警告你,现在爷爷什么都没了,谁谍的我们我还没查清哪。你他妈也是一重点对象,再跟我说一句咸的淡的!」 第187页 小杰正被骂得一头屎汤子,林子从库房门口笑着喊:「大中,哪那么大脾气?过来过来。」大中指一下小杰:「蛋子你还甭欢,哪天犯我手里我砸你茅坑里去,反正爷爷今年也就这意思了。」 高则崇回头看着大中进了库房,有些踌躇地皱着眉,想问什么,又找不到要问的人,自己把话题憋闷下去了。 完了活儿,我看方卓这个「数控」高手玩起网子来实在不敢恭维,看了一会儿,我说「你这么干不行」,手把手教了他几招,面授给他心眼手合一的诀窍所在,方卓「哦」了一声,好像开窍了,干了几招,马上就露出没有潜质的本色来,看来要在强手如林的网坛上立足,还是要靠时间磨练了,保不准儿又是一苦命的。 何永看我得闲了,死皮赖脸管我叫亲哥哥,非塞给我5套网子不可,我连损带骂地帮他把网子穿完了,何永马上说我是全世界最好的劳改犯。 猴子沖脚下「呸」了一声,何永刚要发作,二龙慢悠悠熘达过来,在烧花线的案子前站着。大家都不出声了。 高则崇看二龙的身影正挡着光线,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低下头时,表情有些不屑。 「所长是吧。」二龙冒出一句。 高则崇又看他一眼,笑了笑,算是回答。 「哑巴所长。」二龙评价道,揣着裤兜往旁边走,何永在后面「呵呵呵呵」地笑着。 二龙想起什么来,回头问小杰:「新收都分活儿了吗?」 「哦,分、分了!」小杰说。 「晚上让他们帮老犯把剩回去的活干完了再睡,手慢的给他们再加加量。早晚这点活儿,先轻松了将来更受罪,你给我把好关,别最后等我给你擦屁股。」 「哎哎,龙哥放心吧。」 李双喜挨条生产线熘着,跟各线的组长交流意见,问问新收的情况,到我这里,我说方卓还凑合吧,练几天就上手了。李双喜看一眼高则崇,没说话,广澜笑道:「李大组长权力大啦,手底下管一技术员,还加一派出所所长,文侯武将齐菜啦。」 高则崇的到来,给老三心里浇了一小勺热油。 首先就是减刑票的问题,人来人往,不过是推陈出新而已,总数没有大变,估计下半年的积极分子票也就十张封顶了,本来林子这一晃荡得翻了身,就先多糟蹋了一张,如今又蹿出来一个,真的让老三胆虚了。 老三扳着手指头给我算:「二龙要得局级,必须要先拿满全年的『积极』。然后是林子、胖子、广澜、崔明达、屁眼杰,现在又得加上李双喜吧,还有龚小可跟老师你呢,至少得给生产线甩一张做样子吧,再算上姓高的,操,怎么算怎么没你三哥什么念想啦。」老三说着气愤了:「我还这么玩儿命干,没我的积极分子。这可就太琢磨人啦,把我老三当鸟屁了?」 我说:「龙哥没说得更详细些?」 「哼,我心里清楚着哪,还用他点明了?再说二龙也不可能把话说透啊。他什么心思我还不知道?又想把我往阵地上推呗。」我不禁笑道:「是不是想拿你牵制高所啊,这不胡来吗,现在老高什么背景还不太清楚呢,就想搞人家?」 「二龙肯定不明说,不过他不说,我自己也得琢磨啊。我要得『积极』,那几个人搬不动,就只能跟李双喜、小杰还有这个条子较量了,他们有一个拿不到票,我就还有机会。」 我看一眼在新收边上大吃的李双喜,小声说:「我看除了他,其他人都没有什么拼,要是你命好,胖子那样的,没准儿哪天也就自己錛了,顺理成章地给你倒腾个地方。」 「唉……」老三苦恼地嘆气道:「李双喜算个嘛?他忘了在咱屋里天天给我装孙子时候了?我最瞧不起这种人,二龙愣喜欢这样的主儿,也没品位。我也就是琢磨琢磨,事情怎么发展,谁也难料。三哥我现在也学得乖多了,屁事儿都不掺和——我靠表现,先在老朴心里挽回点形象是正经的,不然,就算李双喜、胖子那样的腾了窝出来,冷不丁新收里面再蹿出俩门子,我还不是鸡孵鸭子白忙活?」我笑笑,觉得老三是累心。 老三跟我笑道:「你知道我整晚上睡不着吗,我天天反思呢,反思啥?我想我进来这一段段事儿啊,心里窝囊,不过好多事儿也看得更透了,确实赖咱自己!」 我笑道:「看来想了半天你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办啊。」 老三总结说:「先稳当下来,然后随机应变。」 逗逗就翻脸 转天我让小杰开口定量,先给高则崇发了半数的活儿,让他快学快进,尽快赶上门三太等人的进度。 高则崇先把门三太他们几个问了一遭,一看除了「强姦」就是「猥亵」,不觉摇了摇头,颇为不屑。心里估计已经开了锅——流氓啊,我怎么会跟他们混一条船上来啦? 「眼镜儿」方卓令我大跌眼镜,还研究「数控」呢,手居然那么潮,简直气死傻柱子不让门三太。我开始还抱着几分惺惺相惜的心理,耐心地传授他穿灰网的秘笈,可嘆此君悟性甚低,口上说明白了明白了,一及动手,气得人打嗝。 天天往回带活儿吧,除此别无他途。 小杰眼尖啊,一看方卓就是个好捏的,不由得领导欲又勃发起来,时不时大嘴巴的给。李双喜看「自己人」挨打,非常气愤,就更加倍地惩罚方卓,仿佛发现老婆与人偷欢的男人,先不对外,且反躬自省治理家门一般。 第188页 路过新收组,我往里看了一眼,发现没有带活儿的都盘着哪,一个个挺胸拔背的,看来在搞形象工程方面,李双喜比华子更有瘾。高则崇也盘着呢。 「龙游浅底遭虾戏,虎落平阳受犬欺」——我想起我在新收组的时候,在床头的墙上看到过这样的小字,这两行字,会不会正写在高则崇的心口窝上? 小杰把脚踩在方卓的肩膀上,阴阳怪气地说:「戴个眼镜我就不认识你啦?大学生是吧——操,教授落我手里,也得乖乖干活!」 我正从厕所回来,后悔没顺手抓把大便来了。 小杰继续说:「我知道你的小心眼儿,不就不想盘板吗,在外面拿几个网子耗时间,干腻了还能跟别人搭各两句闲篇儿,你他妈鬼心眼子够多啊。」 方卓扛着他的脚丫子,艰难地分辩:「杰哥我是真干不快。」 小杰的脚巧妙地拐了个弧线,抽在方卓的脸上,力道没有把握好,把拖鞋扇掉了。小杰气愤地把脚丫子举在方卓面前:「穿上!」 方卓探臂拾起鞋,套在眼前晃动的脚丫子上。小杰就势又踹了他一脚,骂道:「我要是老李,让你狗日的整宿盘着!」 老李闻讯拉门出来,问:「眼镜儿又干吗了?」 李双喜蹿上去就一通扁,把方卓踩成了一个肉球,团在墙边不停地叫唤。李双喜恨恨地骂:「什么玩意儿?干活没精神,吃饭还抢大盆!」 赵兵一探头,喊道:「楼道里小点声啊!」 李双喜赔笑道:「正常管理,正常管理。」言毕,狠狠地给了方卓一脚,低声吼道:「快干,干完了我给你好好拿拿龙!」 小杰笑道:「算了,跟他这种怪逼上火不值得,老李,先到我屋里喝茶。」李双喜往新收屋里喊了一嗓子:「都他妈盘好了啊!」 我回了屋,崔明达组长不在,估计在二龙那里。周法宏和关之洲正盘在上铺下象棋,都皱着眉头,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 外面传来一声尖叫,正举棋不定的周法宏笑道:「——眼镜!」 我说:「看别人痛苦你又兴奋了不是?快睡吧。」我端起脸盆去厕所,路过新收组,看见方卓正在墙角撅着,其他人还都盘着板,高所长一脸的倦意。 厕所里还有几个人在沖冷水澡,满地都是水。我踮着脚跳进去,找了个死角,好歹洗漱完毕,又跳出来,回去睡了。门三太和周传柱还在烧花线,蜡烛的火焰懒散地抖动着,把两个人脸上的沟壑晃动得如阡似陌。 小杰的屋里已经熄了灯,我们这边,崔明达还没回来,邵林已经把被子给他铺好,却不敢去睡,要等着崔组回来,伺候他洗漱。我脱了背心,拉过毛巾被,好歹一盖,一天的改造生活就算结束了。 转天提工,发现方卓走路的姿势有些蹊跷,该是昨晚被李双喜打出了灾情。 何永一天不练贫就得患口腔溃疡似的,干了没几个网子,就问人家高则崇:「高所,你们往里面抓人的时候,知道这里这么受罪吗?」 高则崇没有接受正面的访问,只笑道:「这兄弟说话还挺幽默的。」看来高所也读过鲁迅,知道在啥时候该说「今天天气哈哈哈」。 何永继续胡说八道着,突然遗憾地叫了一声:「操,网子给剪错了。」 猴子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我等今天等得花儿都谢啦。」 「河边唱戏我给王八找乐子啦!」何永嘴快得跟流星雨似的,乱七八糟倾泻过去。 猴子立刻给了何永一拳:「你怎么跟娘儿们似的。」何永笑着交代:「都是跟你妈学的。」我们笑起来。猴子抓起网子往何永身上抽去,何永跳起来叫:「高所,高所快维护治安来!小流氓打人了。」 高则崇笑着做思想工作:「开开玩笑可以,还活跃气氛哪,不过不要太过火啊,伤了和气不利于团结。」 何永特真挚地说:「高所,我没开玩笑,这么严肃的问题能开玩笑吗?」 猴子气急地叫道:「神经永,你不牛逼吗,行!我看你这网子怎么办,我非让你挨罚不可,求我都没用!」何永笑道:「你算个蛋啊,你还罚我?」 「你不就想再去偷嘛,我这回盯着你,你偷来网子我就告诉龙哥去!一回治出你大便来!」 何永熘达过来,迅速地把凳子抢走,强拉硬拽地跟周法宏换了个位置,在猴子斜对面坐下:「我警告你啊猴子,你别瞎说,我啥时候偷过网子?」 「嘁,问问大伙,谁不知道啊,你以为你把废网片在厕所里一烧就没人发现了,要想人不知,除非……」 「你要拿不出证据来,别怪我现场抽你,不跟你逗啊,能拿这事儿闹着玩么?」 我在底下狠踢了他一脚。 猴子那边把头一低:「我也不理你了,我就盯着你就行!除非你认罚——记得我以前说的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别让我憋住你。」 周法宏笑道:「得,何永你算遇见一克你的了。」 「吹牛逼!」何永强硬的外交辞令无疑让猴子更加气愤。 小杰走过来,亲切地说:「都别乱了,有啥事儿回号筒解决去。」 高则崇沖小杰笑道:「唉,逗逗他就翻脸了,年轻气盛啊,我遇见过的好多案子都是意气用事的结果,其实,忍一下风平浪静,退一步……」 第189页 「退一步你就撞不死人了。」何永惋惜地说。 谍中谍 晚上在厕所,我问何永网子的事儿,他一边奋力排泄,一边挤出笑来:「搞……定了。」 我笑道:「又给日本儿上供了?」「操,日本儿现在是二姨夫甩货了——小可呀,小可是咱自家兄弟。」何永一脸得意。 我说:「你悠着点儿啊,别给人家小可找麻烦。」 何永不负责任地潦草擦着屁股:「这你放一百个心,我能分不出里外来吗?咱不会跟小可搞黑的,缺一片跟他要一片,肯定不搞搬运,嘿嘿。」 我说:「以后弄坏了网子,别大甩卖似的嚷嚷,闹得全工区都知道,后来又神秘地解决了,大伙能不怀疑你?」 「操,谁爱怀疑谁怀疑呗!」何永一拉裤衩,跨下大便台,扭了两下腰说:「龙哥不说话,谁怀疑也没用,鬼子吃了亏,不就咬牙挺着嘛,自己在帐面上找齐去吧,呵呵。」 我收拾利落,站起来和他往外走,路过方卓的身边,我问:「还有多少?」 「20多。」方卓苦恼地说。我粗粗一算,按他那速度,怎么也得3个小时,看来前半夜甭想睡了。 顺眼看了一下里面,李双喜正靠在铺上抽菸,高则崇坐在对面铺上,跟他聊着什么,其他人还在盘板,一个个神情麻木。 转天上午,何永跟猴子不知怎么又逗开了嘴,俩人先是言来语往互相攻击了一番,猴子就把话题转到网子上:「眼不见工夫你又倒来一片新网子吧。」何永得意洋洋地说:「牛逼白吹了吧?——你不是想死盯我吗?嘿嘿,走眼了!坏网子变好网子啦,不知道何大爷戏法玩得熘儿?再不老实,小心我把你变王八。」 「笑,笑吧——马上我就让你乐极生悲!偷网子啊,我直接告诉老朴去!」 「去啊,现在就去——不去你是大姑娘养的!」 小杰过来问猴子:「不抓紧干活,又闹什么哪?」 猴子说:「何神经偷灰网,我昨晚上不是跟你说了吗?」小杰尴尬地踢了一下他的凳子脚儿:「我怎么跟你说的——我只管生产,这些事儿你跟我说没用。」 何永看着猴子不屑地说:「哟哟哟!还真给我谍了一报儿啊,操你妈你够黑的!你还有点人性吗!」 「我这叫逼上梁山。」猴子很不在乎地陈述道。 何永幸灾乐祸地晃着脑袋:「可惜呀可惜,没找准门儿!」 我们呵呵哈哈地笑起来,笑猴子,笑何永,也笑小杰。 小杰气愤地踹了猴子一脚:「你他妈就不会通过正常渠道办?就嘴上能耐!」猴子一下蹦起来:「我怎么不会!我这就找龙哥去,至少给你告诉日本儿。」 「操,日本儿是你干爹呀?」何永提出疑问。猴子没有正面回答,气哼哼去了库房,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神态。 棍儿笑道:「这下热闹了。」周法宏愤愤地说:「猴子真不是东西,动不动就打小报告。我最恨这种人啦——记得我上小学时候,我们班里那个小班长就好这手儿,谁坐他旁边放个屁不承认,他都跑去告诉老师,要求伸张正义。我不上学以后,天天堵学校门口,见一次打那小逼一次。」 我说:「说别的没用,何大侠你做好思想准备吧。」何永故作平静地一撇嘴:「靠!龙哥能信他胡言乱语?」我笑道:「说的是,龙哥是大领导,不会偏听,不过怎么也得找你调查研究一下吧,赶紧琢磨怎么跟领导解释啊。」 正说着,龚小可跑出来喊:「何永!龙哥有请!」 何永懒洋洋站起来,迎过去,龚小可跟他碰头的工夫,紧张地嘱咐了几句,何永挥挥手,跟龚小可奔了库房,广澜笑着鼓励道:「神经永你咬住了牙!」何永沖广澜笑道:「广澜哥,差不离了就进来一趟,救弟弟一把啊。」 广澜笑道:「惹得起扛不起咋地?」 小杰舒服地使劲嗽了下嗓子,似乎要把淤塞在里面的秽物清理出来一些。 一会儿,就听到库房里叫唤。周法宏大家一边辨认着,一边宣布鑑定结论:「这个是猴子。」「这个是何永。」「这个又是猴子。」 库房的门哐地一开,二龙押解着猴子和何永过来了,猴子的一只眼青着,何永脸上没有装修过的痕迹,只是用手捂着肚子,看来有内伤。林子和日本儿都在库房门口望着外面笑。龚小可也扒着头儿,表情很严肃。 二龙踹了猴子一脚:「还想告诉主任去吗?」 「不去了,龙哥。」猴子惶惶然答道。 「谁鼓动你直接找主任了?」 猴子一犹豫,二龙的膝盖立刻狠狠顶了他大胯一下。猴子一侧歪,赶紧说:「杰哥,杰哥让我去的。」 小杰立刻破口骂道:「你他妈血口喷人啊,找抽是吗?」 二龙一拧眉喝道:「关!你那逼嘴我还不知道?找主任干啥,怕我二龙解决不了这点事儿?以后你少给我背后瞎撺掇,有屁你大鸣大放,我又没拿大便塞着你嘴。」小杰窘迫尴尬,还要解释,被二龙一挥手有效拦截了。二龙告诉猴子:「以后没边没影的事儿,你也给我嘴严谨点儿,抓住现案我赏你,抓不着人家手腕子,我再听你满处胡吣,把舌头给你改冷拼!」 猴子沮丧地应着时,二龙一脚又把何永踢得后退两步:「还有你,别以为上面浮一层瞎子,以后给我规矩点儿!」 第190页 广澜过来笑道:「龙哥甭管了,回去我好好调理调理他。」二龙说:「你别以为没你事儿,何永这德行的,以后你少宠他,早晚惹一身骚……各屋的组长也在内啊,别天天漂来漂去的没事儿干,就等着大风吹来减刑票哪——在号里、在工区都一样,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人。互监小组是摆设啊?哪个组的人出了屁,你组长也好受不了!」广澜只是傻笑。 二龙一走,猴子、何永回了座位,宿敌一般各哼一声,愤怒地穿起网子来。 小杰过来骂道:「猴子你他妈是人吗——你出卖我有你啥好?」猴子愤愤地说:「没有你,我还挨不了打哪!」何永笑道:「活该!这就叫损人不利己。」 「滚!人说话狗搭茬。」 何永顺口拣了个「茬」字,一边狠狠地把白丝往网眼里穿着,一边絮叨着发挥:「我插我插我插插插!」 猴子一腔委屈的怒火被点燃了,轮起网子抽向何永。何永正插得上瘾,被打个满贯,他骂了一句,顺手也抽了猴子一网。两个人立刻战在一处。 小杰后退两步,让出场子旁观着。我和周法宏都起来去拉架,好歹把何永安置在座位上,猴子刚才没占上便宜,还在往上扑,我一脚把他踹退,骂道:「没完了是吗?」我心里讨厌这傢伙。 猴子不忿地说:「麦麦你拉偏架咋的?」广澜从旁边几步跨过来,上前就是一个嘴巴:「孙子你事儿还挺多是吧!我看你别扭不是一天啦!要疯?!」 胖子在边上扫一眼小杰,旁敲侧击道:「谍报一律击沉!发现一个解决一个,小谍小治,大谍大治!」 内部整顿 可能除了二龙,谁也没料到晚上註定要发生什么事。 何永被二龙、广澜合起手来,痛砸了一顿。 开砸的时候,老三诡秘地笑着熘达我铺上坐着来了,大家都表示欢迎,说想三哥了,老三笑着说:「甭跟我玩糖衣炮弹。」然后就问我:「怎么样?我没猜错吧,何神经倒霉呢。」 我笑道:「他犯什么案了,龙哥这么治他。」 「没别的,灭灭他的威,广澜也过去了,看二龙开打,他不也得动手?我闪出来的时候,何永已经钻铺底下去了,呵呵。」 「小杰准在屋里抽喜烟哪。」周法宏笑道。 「那傻逼也甭欢……」老三说了半句,就不言语了,侧耳听听,起身说:「我那边好像没音儿了,我得回去睡觉了。」 老三走了,我听其他几个人继续侃得云山雾罩,觉得无趣,出门去了隔壁,找龚小可聊天去。 龚小可告诉我:何永惨了。 这时,小杰在外面咋唿:「快干!再磨蹭看何永了吗?」 很快,何永嘴里像含了块热豆腐,应声骂道:「小杰我操你妈,你说我干吗?」然后就听广澜骂他一句,好像给拉回去了。 龚小可苦笑着又说了一遍:「何永惨了。」 转天一见,果不其然,何永成了猪头三,让人开始怀疑真是他偷吃了二龙的香菜。除了猴子美丽着温存的笑容不出声,我们都故作惊诧地笑问怎么搞的? 何永被我们一笑,抱怨道:「都是广澜不会打,专照脸上干!监狱里能打脸吗?让官儿看见不得出麻烦?」我笑道:「难得你这么忠心啊,到这时候还替别人考虑,广澜要是听见了,不定多感动哪!」 何永噘着红肿的厚嘴唇,悽惨地笑着说:「其实回屋他就跟我说了,他不能不动手,要不龙哥得打得更狠——他说了,打我绝对是为我好,龙哥嫌我太摇了,怕我摇出事儿来——其实我能没有分寸吗?」说到后来,何永的声音变得有些委屈。 我笑了,想起有一次霍来清被林子暴打后也说的这番话,如出一辙。 周法宏笑道:「挨打都是为你好,多幸福啊。」 「别拿你大爷开涮啦。」何永鼓着嘴笑骂道。 我关心地说:「一会儿吃饭注意点,尽量吃流食。」周法宏哈哈笑起来,何永一摇手:「老师行行好,别逗我笑——嘴疼。」 高则崇看了几次何永暴夺天工的面貌,终于嘆了口气:「有些过分了。」 周法宏问:「高所还有多少花线啊?」 「这不刚开始干吗?」 「踏实干,干完了找哪歇会儿不好,掺和啥?」 我看着周法宏笑起来。高则崇又轻嘆了一声。 二龙从早上就布置好了,让广澜、胖子等闲杂人等看着点葫芦架。如果发现那几个小猪,不要惊动它们,先迂迴到墙边堵上洞,断其后路。广澜说费什么事,直接把洞口塞上不完了,对这个亡羊补牢之策,二龙坚决鄙夷:「吃了我的香菜,就完了?」 广澜一会儿过来看看,一会儿过来看看,不耐烦地笑道:「我这侦察员当得也太低级点了吧?跟几个猪较劲。」 何永噘着嘴含混地笑着,广澜看他那脸,笑道:「你老实呆会儿吧,瞧你那副德行,高老庄大女婿似的。」 「你要轻点儿不就没事了?」何永还有心思跟广澜探讨技术问题哪。 广澜从窗口熘开说:「注意点儿你那形象啊,老朴来了。」 何永赶紧把脸低下,默默干起来。 朴主任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走进来,高则崇犹豫着起身,迎过去说:「主任,我想跟你谈谈。」 第191页 朴主任愣了一下,摆摆手说:「回头吧,等我找个时间。」说完,连管教室也没进,返身走了。临出门,告诉老三:「跟杭天龙说一声,明天王福川出院,就安排他屋里住啦。」 何永「呵呵」笑出声来。周法宏替他说:「疤瘌五一来,又该热闹啦。」我笑道:「有什么热闹的,还敢怎么样?」 高则崇看主任去远,略微感觉惆怅,走回来缓缓落座。 疤瘌五和陪床的孙福恆一回来,二龙就告诉他:「给主任个面子,让你在老三上铺睡一晚上,明天就滚蛋啊……小杰,派活儿!」 疤瘌五又分回灰网组来,这老兄面色红润,比一个月前似乎发了些福。周法宏笑道:「五哥越活越滋润啦,也没留记号?」 疤瘌五摸一下额头的旧疤道:「有这一个还不够?」 「还是粥不热。质量太差。」何永不满地分析。 疤瘌五很投入地关注着何永的脸:「哟,兄弟整容了?谁弄的,手艺太潮啦。」何永自嘲道:「我吹牛逼让牛踩的行了吧?」我们都陪着疤瘌五笑起来。 我问小杰:「给王福川分多少?」 「问龙哥去吧。」小杰长了教训,踌躇着说。 我起身去了库房,二龙说:「跟大伙一样,别让他觉得自己有功了。」 疤瘌五对这个结果只是嘆息一声,没有闲话。棍儿在案子角上给疤瘌五搞起了成本核算:「老五你亏大了,又跳高又洗澡的,俩半年的票全泡汤了不说,还落一这样结局,唉。」 我说棍儿你少说两句不行?棍儿郁闷地说:「我一天也不说两句话,你还让我怎么少?」我不客气地说:「你跟王福川说这话什么意思?有本事你自己跳出来耍啊?想拿棍儿把老五挑起来,给你当手模?」 周法宏笑道:「我看他那棍儿好像硬不起来啦,哈哈。」 棍儿不忿地说:「麦麦你说话也太毒,我能是那意思吗?」 疤瘌五气哼哼地堵他:「我也不是棒槌棍儿,谁也甭想再拿我当枪摆弄。」 关之洲同情地感慨道:「不让人使,关键还是自己洁身自爱,不先授人以柄。」 疤瘌五举手投降:「得得,我服了,瞧我这一回来,抢着给我上大课啊,早先你们干啥去了?」 周法宏笑道:「不就是从你身上,大伙才总结出点经验来吗?这不跟你交流呢嘛。」 我奉劝说:「都打住吧,干活干活。」 缝合线上,那天跟蓝伟抢梭子的那个老头又挨小杰踹了,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们也懒得扫听,每天这样的事儿太多了。都说没事的人爱围观,我看监狱里可不同,这里人的素质都挺高,跟自己关系不大的事情尽量不掺和,甚至根本不掺和——除非刚从社会上混进来,好多恶习还没有改变的人。 四面墙 第八部分 第二十二章 疯狂(1) 学艺不精 方卓来好事儿了。 郎队领着一大的杨澜杨大队来了工区,进门就喊方卓。方卓赶紧答「到」,一熘小跑奔过去。 「工具机修得了吗?」郎队高声问。 「差不离吧,有图纸吗?」 「差不离叫什么话?行就行,不行人家找高人去!杨大队,有图纸吧。」郎队看杨队,杨队说:「有,那是原来的旧床子,平时放着也没用,你给来来。」 广澜隔着几个案子笑道:「眼镜你要出头了。弄好了杨队一高兴把你调一大去,当个维修,你可就小船大桨开始摇啊。」方卓也有些斗志昂扬了,跟着杨队走出了工区。 郎队在流水线里熘达一遭,晃荡一下脑袋走了。 何永看着方卓的空位子,羡慕地说:「还是他妈有学问好啊,哪一需要,立马就升!」「知识就是力量嘛。」关之洲道,很有些借赞扬别人炫耀自我的倾向。 大家干着活儿,方卓头吃午饭回来了,我们问他怎么样,方卓说一大那个床子放得时间太久,锈死了,图纸也不全,周法宏说:「别是你玩不转了吧!」 「总之是没给修好。」我说:「方卓玩惯数控了,跟老床子不熟。」 方卓深沉地说:「那床子看着好像是解放前的。」「这就跟让计算机高手打算盘一样,它不是一套活儿啊。」关之洲也给方卓开脱。 我说:「方卓,挺好的机会丢了,可惜。甭怨天尤人,就怪你学艺不精,机遇敲门的时候,您准备不足,失之交臂就说的是你这样的。」 方卓咧了下嘴:「说的是,我觉得这技术是越来越现代化了,没料到在老工艺面前栽了跟头。」何永笑道:「你他妈就是吃白菜的命,扔给你根骨头你都接不住。」 周法宏笑道:「说别的没用,先看看你的网子吧,明年这个时候能完吗?」他这一说,好几个人都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方卓从早上就走了,分给他的网子基本上没怎么动呢。 方卓皱着眉头道:「我找杂役去。」然后在一片笑声里奔了小杰那里,要求给他减点儿活儿,小杰的态度很明确:不行。 「你要有本事就调一大去,还一个网子都不用干了哪。」小杰很蛮横,不过说的也不全是混蛋话。 方卓垂头丧气地一回来,棍儿就笑道:「甭琢磨啦,说一千,道一万,两横一竖就是干。」 我告诉他:「眼勤快点,看龙哥啥时候高兴,问问他去吧,兴许能给你落几个网子下来。」 第192页 何永笑道:「龙哥现在就高兴哪,刚摘的葫芦,肯定鼓捣哪。」周法宏说:「别你一去,再败了人家的兴,那不更惨了?」 看方卓被俩傢伙一唱和弄得苦恼不堪的脸,我鼓励他:「方卓找龙哥去吧,路上念着阿弥陀佛。」 大家一撺掇,方卓犹豫着站起来,往库房去了,时间不长,就欢天喜地跑了回来,一看就是获得大赦了。 「减50,龙哥给我减50。」方卓一边快速地数着原料交给我,一边说。 小杰闻讯过来,气愤地说:「操,耽误那么一会儿就减50?」 「龙哥说的。」方卓兴奋得理直气壮。 我没看小杰,对方卓说:「数好了,别一激动再少数俩。」 清了数,我把50套灰网的原料送进库房,然后让龚小可走个帐。二龙正拿个小锯条刀往葫芦上刻着什么,专心致志的样子,我刚要走,二龙突然问:「给眼镜减活儿,小杰放屁了没?」 「蔫屁,也就放个蔫屁,他敢说『不』字吗?」我笑道。 屋里的人都笑起来,林子说:「大中还老想砸他,我看用不着,就这么一点点儿磨,就能把他磨神经了。」 二龙突然把一个葫芦砸在桌上,那葫芦立刻裂成几块。二龙笑道:「让他自己崩溃!」 我笑笑,心说「一帮神经」,问了问二龙还有事儿没有,准备撤退,二龙说:「让何永再给我摘俩葫芦。」 吃了饭,照常到葫芦架的阴凉里抽棵烟,龚小可跑过来,给何永换了棵「好的」说:「够意思啊。」 何永笑道:「打死我也不会把你卖里面啊,以后咱还得合作愉快啊!」 「合作愉快。」龚小可笑起来。 我笑着告诉龚小可:「你别老跟何永这狗日的掺和,他要想黑你一把,你可没地方哭去。」何永嘻嘻笑道:「老师你护着老乡也别糟践我啊。」 龚小可笑道:「没事儿,现在日本儿把帐都交给我管了,他就是一高级助理,没俩仨月他就回家了,库房的事儿我说了算。」 赵兵在窗户里面喊:「何永,龙哥叫你把长老了的葫芦摘几个进来。」 何永立刻兴沖沖地摘了三个大白皮葫芦进去了,我接着对龚小可说:「在库房里呆着,你还是小心点好,跟日本儿这样的,就得预备点儿小人之心。」 「没事儿,日本儿跟我还犯不着,我们又没有利益冲突,正常交接。」 「就他那本帐,你就得小心,别漏里面去,抓时间你好好翻翻,他一抹嘴头熘桌走了,回头你慢慢擦屁股吧。」我提醒他。 龚小可摆出一副跟他的年龄不太相称的世故说:「,我还不知道他煳弄?他走了,我接着煳弄呗——主任天天就看产量报表,别的不管。」 抽了棵烟,回来改造。过了一会儿,何永腻巴巴往外一扒头,突然大喊:「猪!猪啊!吃香菜哪!」广澜、胖子们应声都跟着往外跑,广澜顺手抄了块木板儿。 「哪来的猪?」我起身从窗户一看,可不是吗,有四只小花猪正往七大的围墙跑呢,葫芦架下的香菜被啃得秃了一大片。这才想起七大外面的二重大墙内,是菜园、渔场和养殖场,肯定是围墙有豁口或者排水管道呗,让这些圆滚滚的小傢伙给钻进来了。 何永大喊着飞出一砖,砸在一只小猪的身旁,受了惊吓的小猪尖叫着蹿了一下,往墙根的草丛里一钻,不见了。他们追到近前,广澜用木板儿一扒拉,骂着,何永怒沖沖踹了一脚监区围墙,和广澜、胖子怏怏地回来看香菜。 广澜先进去找二龙了,二龙风风火火跑出去,站在葫芦架下破口大骂。 淋浴事件 这天午后,正在葫芦架下胡聊着,何永忽然发现新大陆似的「哟」了一声,跑进工区了。 一会儿,广澜就光着膀子,只穿一个三角裤衩沖了出来,一边骂骂咧咧:「谁呀?谁这么牛逼?大头朝下塞他井眼儿里去!」何永在后面兴奋地跟着,一路奔工区东墙山去了。 我这才注意到那边传来哗哗的水声。 广澜站在灿烂的阳光里,沖那边喊:「咳咳,说你哪,给谁打招唿啦!」 「嘿嘿,广澜,你叫广澜是吧,你不认识我哦?我不七大的嘛。」水声里传过个声音。 「七大,关我屁事?我问你告诉谁了到这里洗澡?」 「咿,广澜你这话就有点过了,我们老大跟你们龙哥关系也不错,咱弟兄也得多亲多近不是?」 广澜大喊道:「少嗦,把龙头给我关了!不关砸你逼的!」 那个傢伙又对付了一句什么,广澜怒吼着扑了过去,何永的身形也晃上去,被墙山挡住。只听一声惨叫,一个光腚的小瘦子蹿进我们的视线来,瘦子奋力迈着火柴杆似的双腿跑着,雕刻般的肋条在阳光下突兀地排列着——这瘦子我们都知道,是七大留下看摊儿的,外号「门子」。平时也偶尔过来跟大伙练两句贫,大家熟了,看他气质猥琐,也不把他当根葱。 广澜穿着三角裤,抡条湿毛巾穷追不捨,「啪」一声抽在「门子」后背上,瘦子叫一声,边往七大跑,边喊:「操你妈邓广澜,还真打啊!」 正跑着,何永手里的一块板砖飞到,砸在后脚跟上,小瘦子应声倒地。不过两秒钟,便被广澜赶到,把一条湿毛巾使得出神入化,抽得「门子」身上的零件都快散了。「门子」开始还骂,后来急了,抄起何永砸过来的砖头向广澜脚上拍去。广澜大叫一声,蹦起老高,搂着脚转了一圈,再回头,「门子」已经离弦之箭一般飞跑了,只听咣的一声门响,「门子」把屋门关住! 第193页 何永大骂着追过去,广澜喊:「何永你回去!俩打一个欺负他啦!」何永骂骂咧咧回到葫芦架下,那边广澜追过去,拐过墙角,不见了,只听疯狂砸门的声音和广澜的咆哮暴乱地传来。 林子在里面问了声:「跟谁呀?」何永愤愤道:「七大那排骨『门子』,偷着放咱们水洗澡,还拿板砖砸广澜哥!」 二龙喊:「明达,你过去看看,广澜那二百五别把七大给点了吧。」 崔明达笑着奔了七大。迎头看见「门子」满脸是血,大叫着蹿出来,刷地从一旁打愣的崔明达身边射过去。广澜拎一根木条子也追过来,一瘸一拐地喊:「截住,截住!」 何永蹿过去一把抓住「门子」的胳膊,「门子」野兽似的狂叫一声,照何永脸上就是一把,何永「哎哟」一喊松了手,脸上赫然几道血印子。 「操!跟老娘们儿似的,还挠人啊!」何永痛苦地看着手掌里粘下来的血迹。「门子」边往办公楼跑,边歇斯底里地喊:「杀人啦——杀人啦!」 办公楼里立刻探出几个脑袋,杨大队和耿大队几乎同时大吼:「住手!」朴主任高叫一声「邓广澜」扭身下楼来了。 「门子」直接跑进了办公楼,郎队先朴主任一步奔了出来,喝令邓广澜放下武器。 广澜穿着三角裤,两只拖鞋也跑丢了,赤脚立在阳光里,背上的一只勐虎龇牙咧嘴地亮着相。 朴主任也大步出来了,吼道:「回去穿衣服,马上到我办公室!」 耿大队在楼上道:「让他现在就上来!」 二龙早闻声出来,皱紧眉头抱怨崔明达:「怎么不拦住他?」不知道他指的是广澜还是「门子」。 「都疯了,不容我反应啊。」崔明达发着牢骚。 二龙恨恨地说:「听天由命吧。」然后沖我们一挥手:「干活!」 「这下事儿大了,闹到大队长那儿去了。」周法宏一边坐下,一边说。 何永愤愤不平地说:「闹到监狱长那里也是咱们有理,有理走遍天下。」 二龙支招 现在我们屋里,除了刘大畅,又多了一个嗜睡的大侠,就是着名的疤瘌五同学。二龙照顾主任的面子,收容了疤瘌五一晚上后,就把他踢了出来。 疤瘌五这次归队以后,很有些「觉者」的样子,不咋唿也不掺和闲事儿了。每天在楼道里忙活完了网子,就默默地爬上铺去,倒头便睡,也不洗漱,外便粗衣砺食,内似意冷心灰。 疤瘌五嗜睡,却不能爽睡,每天都要剩活儿回来,跟眼镜儿方卓在号筒里比拼。不过疤瘌五比方卓占一样优势,就是小杰不敢惹他,剩多少活儿,就是自己背回来干,默默地干,方卓则要不断承受灵与肉的打击,来自小杰和李双喜两级领导的打击。 崔明达和李双喜决然不同,他不管组里的生产,谁爱剩多少剩多少,剩了你就干去呗,只要收摊儿进屋的时候别把他吵醒就成。屋里的卫生一类,他也极少废话,大家都很自觉地收拾了。崔明达给人一种阴森森不知深浅的感觉,谁也不想去试探,再加上有二龙在后面撑着,大家更是敬而远之,惟恐被他盯上。 不过邓广澜一出事儿,崔明达很快就不管我们这组了。 邓广澜关独居,老三成了最大的受益者,当晚就被二龙赶出屋,搬到广澜的铺上去了,转天又跟崔明达换了地方,正式官復原职了。老三说:「是崔明达要求换的,二龙也同意,什么意思?——广澜在那屋群众基础好呗,怕我给搅黄了,嘿嘿。」 大家欢迎老三回来的热乎气还没过去,崔明达又带着猴子过来,说:「老三,把邵林换给我。」 老三愣一下眼,果断地挥手说:「换。」 把大家安置好了,老三喘口气,拍拍铺板,满足地笑了一下,笑容里恍惚还有一些失魂落魄的感觉:「挺好,这样挺好。」然后一转头:「关之洲,这屋里就你小点儿,以后给我当劳作吧。」关之洲正在上铺吭吭唧唧地读《古文观止》,停下来说:「行啊,你怎么吩咐咱怎么办。不过这伺候人的事儿,我可能干不好。」 「啥叫伺候人?不就打个水、拎个包儿吗,不愿意干说话!」 「你不嫌弃就成。」关之洲嘟囔道。 老三不满地朝上边白了一眼,不理他了。调整了一下情绪,开始跟我说:「也不知道真假:二龙告诉我说,老朴开始想让高则崇顶广澜的位置,二龙说老高刚来,没有基础,让他先下面锻鍊一段吧,老三这一段反思得也差不离了,让他回去吧——这才把我又挪回来。」 「行了,你以后踏实下来吧,这张积极估计稳拿了。」我说。 老三笑着,晃悠了一下身子,让自己盘坐得更舒坦些:「不管在里面还是外面,我可能就这个命,大起大落啊。」 「这样的人才有前途。」我不负责任地捧他,然后和他一起笑起来。 胡聊了几番,老三看看表,喊关之洲:「该睡觉了。」 「唉,这就睡。」关之洲把书一合,跟我说:「麦麦,我刚看了《报任安书》,司马迁写得太好了: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 老三骂道:「别放骚了你!该睡觉了,听见没有?」 「哎,三哥,睡、睡。」关之洲赶紧答应着,在上面铺床。老三气恼地说:「我该睡觉啦,你倒铺你的床!」 第194页 我扑哧笑起来,关之洲这才醒过闷儿来,想起自己现在是老三的劳作了,连忙下了铺,过去给老三把被铺好。老三教训道:「干劳作就是得给人家盯好差,俩眼得会出气儿,别光知道看劳作跟着大哥们享福,要知道人家付出了劳动啊。」 关之洲答应着,冲着墙的脸写满了窝囊和不屑。我苦笑一下,先放倒睡了。 一周后,广澜出来了,一进工区门就兴奋地喊:「这回独居呆得爽!」一路奔库房跟二龙报到去了。 「甭问,哥儿几个晚上回去又晕上啦。」周法宏说。 关之洲渴望地说:「广澜这一回来,老三这组长又当不成了吧?」 蒋顺治抬起头说:「不可能。龙哥说了,广澜回来搬我们屋去,没有减刑票了,当组长还有啥意义?反正这后半年,广澜也不会再摸活儿了。」 回了号筒,没想到给广澜接风的酒局,二龙会连老三和我一起叫上。去了一看,连小杰都在,不禁更感意外。二龙先挑明了给广澜的主题,大家坐下开喝,我一直有些侷促,心里惦记着二龙的用意。 说着闲话,二龙笑话广澜:「你砸我锅啊广澜,我跟老朴做了多少工作,让你当个组长,不就为给你平安地弄张票嘛,瞧你这大榔头砸的!」 广澜笑道:「散了吧,我也不惦记那票了,跟你这里舒服着就得了,没有票,更没有压力,什么事你不方便的,我办!撑死也就独居,一个独居是没票,十个不也是没票。」 「少说那蛋话——等过了年,老三这刑也该减了,他一走人,你就还回去管号儿,怎么也得混张票减4个月啊,这个票不跟白捡的一样?你跟坐牢有瘾呀!」 李双喜在旁媚笑道:「那是那是,得想办法减!」 二龙把目光转向他问:「你们组里那个所长咋样?」 一听二龙问李双喜连忙说:「不咋地。」 二龙说:「咱也不是对谁有态度,是吧?新收嘛,该怎么办怎么办,有些人不能太给他脸,容易迷失方向——麦麦,吃鱼喝酒,别净看我们的。」 我笑着饮了一口。 二龙说:「你们生产线上,也嘱咐着点儿,别给他脸太多。」我说对对。 老三笑道:「老师是文化人,给谁也不会动坏心眼,小心别叫所长给玩了就成。」 二龙立目道:「牛逼老三说什么哪?我们这里是使坏心眼哪?」 老三无辜地笑着:「我是告诉老师提防着点儿所长。」 小杰站起来笑道:「你一说尿儿,我还就急了,方便一下去。」说着拉门去了厕所。 广澜笑问:「龙哥、林子,小杰这怪逼啥时候修理啊?老放着都快馊了。」 林子说:「过了初一过不了十五。」 「先放两天,一个一个来,现在的任务是抬高一寸,瞄准所长,小杰已经是囊中之物,猫手里的一耗子,慢慢玩死他。」二龙轻蔑地笑着。 小杰红扑着脸进来说:「龙哥,这酒还挺厉害,有点儿上头呢。」 二龙笑道:「以后还有好酒呢,够你喝一壶的。」 高则崇受辱 「老师,你快开放了吧?」在工区,高则崇一边烧着花线,一边问我。他刚刚跟朴主任「沟通」过,很严肃地回来坐下。朴主任还没有走。 我心里转了个弯,没想出所以然来,就先顺着他说:「减刑下来的话,年前年后吧。」高则崇嘆口气:「唉,你这种案子,和他们不一样,现在社会观念也进步多了,出去以后压力不大。」 「你也一样啊。」 「唉,不一样啊,你青春正好,又有文化。我快五十了,出去还能干什么?」 何永笑道:「治安联防啊。」我郑重地说:「老高,这主意不错。」 高则崇摇头说:「老师,我吧,总觉得你跟他们不一样,也不该一样。我以前不知道,这一进来转了一圈,发现人重要的就是能保持自己的品格不受污染,污染了,再清洗就困难。」 周法宏问他:「高所,说实话,在外面吃过请,收过礼吗?用手中那点儿权力,给亲戚朋友办过事儿吗?」 「……我没犯过原则上的错误。」 「你自己定的原则还是党给定的原则?」周法宏说得高则崇尴尬并且不屑。 何永批判周法宏:「你又黑嘴,这么一说不把高所放到咱对立面了?」 「人不能妄自菲薄。」高则崇已经没有兴趣跟我们聊下去,评论一句后,低头干活儿。 周法宏笑着提醒大伙:「看二神经,练气功哪。」 我们往墙边一看,超级病号二神经正坐在地上,用力地推展着双臂,脸憋得通红,似乎意念里在排山倒海。何永「嗨」了一声,二神经大唿一口气,松弛了手臂,望着我们笑。 「干什么呢老二?」 二神经居然清楚地告诉我们:「该开放啦。」 我笑道:「看他多明白,恢復体能哪。」棍儿阴郁而不屑地说:「本来他就是装逼。」 我喊二神经旁边的小朴:「朴儿,你什么时候开放?」 「不积道。」小朴细声细语地回答。 「你进来几年啦?」何永问。 「不积(知)道。」 周法宏学着小朴的声音说:「你问他姓啥他积道吗?」我说:「算了,别拿人家孩子找乐啦。」 第195页 何永转向二神经:「多天回家?」 「10月28,双日子。」二神经笑道。 「还带8呢,吉利!想你媳妇了吧?」 二神经暧昧地笑。然后反问:「你不想?」 老朴和二龙一起从管教室出来了,二龙站门口目送老朴出了工区,立刻大骂开了:「给兄弟接风怎么啦?谁谍的你站出来!是爷们儿吗?」 周法宏笑道:「真经典。」 何永叫道:「龙哥——查出来给逼的打成二神经!老神经快走了,咱给他打出一新的来!」「对!」还有几个人高声叫好。 我瞄了一眼高则崇,看见他默默地烧着花线,牙关紧咬,腮帮子上的肌腱突起老高。 我心里突然有些不平,觉得自己对高则崇生了几丝怜悯。 不明就里的关之洲懊恼地说:「谁那么多事,自己洁身自爱不违纪就得了,何苦去举报别人?」 周法宏笑道:「你总不能不让人家有正义感吧。」 夜袭队 晚上回了,号里还在聊着高则崇打小报告的事儿。猴子出去转了一遭,回来汇报说:「盘着哪。」 老三笑道:「李双喜才叫势利眼,原来抽着老高的烟,福利大派送啊,现在一看苗头不对,马上就玩川剧变脸的啦,呵呵。」 「这也是人家的生存方式嘛。」我说。 「我表示强烈鄙视。」老三表态。 正说着,日本儿钻了进来,笑嘻嘻地跟大家打招唿。老三笑道:「六鬼子你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啊。说吧,想干啥?」 日本儿笑道:「老三你就从来没说过我好话。」 「操,你在背后给我垫了多少块大砖头你以为我不知道?」老三笑骂道。 「我是小人还不成?不过你也有点拿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了。」日本儿奸诈地笑着。 刘大畅让日本儿坐在自己铺上,日本儿笑道:「不坐了,我们那里水有富余,你饿不?我给你泡袋面去。」刘大畅一边拿方便面一边说:「我晚上没有吃东西定额习惯,你自己泡一袋吧,这还有半袋榨菜呢,你一块拿去。」 老三骂道:「鬼子六怎么样,我没猜错你吧?上这屋里当夜袭队员来啦!」日本儿不理他,只跟刘大畅盯了一句「你真不吃啊」,拿着草料急急走了。 老三立刻说:「老刘你咋钻他套里啦?你来得晚,早来俩月就看清这杂种的贼相啦。」刘大畅笑道:「谁啥样还瞒我?我就是看他一把岁数,对我也没坏心,也就蹭点方便面什么的,跟他较什么真儿?马上就开放的人了。」 老三问:「鬼子六儿不是还不到一个月就走了吗?咋没让老逼下出监?」 「他说跟二龙和主任都谈过了,不下出监了,在队里直接开放。」 「主任还得为这单给他往上打个报告呢。」老三感慨道。 外面小杰的叫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活儿没干完还有心思聊天是嘛!」「通通通」,然后传来一连串肉搏的声音,不过好像只是单面出击。 听叫声,是方卓。 方卓申辩道:「又不是我一个人聊天……」 「日你老祖的还犟嘴!」随着门响,李双喜出马了。又是一通乱打,我站起来,从窗口向外看,方卓正在小杰和李双喜的男双混打中趴在地上,在楼道里胡噜着什么。 「眼镜,眼镜踩了咳!」疤瘌五坐在边上提示。 小杰一抬脚,看看被踩碎的眼镜,愣一下,又狠狠跺了两下。 老三鄙夷地笑道:「这俩也是一套。」 「眼镜儿快神经了。」 我说完,躺下去眯起眼。 「各路人马听着——」何永在楼道里喊:「龙哥恩准啊,今天都早睡觉,剩下的活儿明天再干!」外面立刻传来一片欢唿。 不一会儿,门三太、周传柱都进来了,门三太的核桃脸笑开了花儿:「龙哥时不时还大赦一回,有点当今万岁那意思。再干我这腰都折了。」 老三骂道:「老傢伙闹啥闹,你这一说腰,牵扯得我这腰也疼起来——妈的小佬怎么不多呆些日子,那小子手法还真不错,一腰疼我就怀念他。」 大家陆续都洗漱上铺躺下了,刘大畅轻微的唿噜声已经响起来,老三也叫关之洲备水,洗漱已毕,质询地看我一眼,我把书一扔:「睡!」 合眼就着了。没有梦。后来大乱的时候,一睁眼就知道是外面打架呢。灯也开了,刘大畅骂骂咧咧地抱怨着,翻个身,脸沖里去了,似乎对外面的吵闹声毫无兴致。 「是高所哎。」关之洲在上铺说。 果然,好像在号筒中间部位,然后就听到一通急促杂沓的脚步声跑动着,接着是「砰砰」的关门声,从好几个房间传过来。 我跳下地,趿拉着拖鞋开门,一拔头,正看见高则崇穿着短裤,口鼻是血地冲出厕所,四顾茫然。 没看见是谁打的,高则崇没有闹,趿拉着鞋走过来,开门回屋了。我们听了半天,也没再有别的动静。老三神往地说:「看吧,这事儿完不了。好在咱没掺和,睡个安稳觉先,睡!」 「杭天龙,到我办公室来!」第二天上午,高则崇刚从管教室出来,朴主任就沖库房大喊。 「拉屎去啦!」广澜的声音。 「回来马上来见我!」 高则崇嘴角眼角都青淤着。 第196页 何永气愤地说:「谁这么黑!连派出所所长都敢打?」疤瘌五忍不住道:「你岁数小,不明白,这叫反攻倒算,应该好好追查!」 我说:「行了五哥,你以前还不是一条道跑到黑?」 「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嘛!」疤瘌五委屈地说。 主任喊:「麦麦,你先过来一下。」 我跑进管教室,朴主任问我:「昨天看见谁打高则崇了?」 「没看见。」我说。 「真没看见谁从厕所跑出来?」 「没有,我就看见高则崇一个人,高则崇还是素质挺高的,当时也没闹,踏实回屋睡觉了,事后才找您反映情况。」 朴主任说:「你要真看见谁了,就对我说哦,不要怕打击报復,而且我也会给你保密。」 「我用减刑票发誓,真没看见。」 我刚回来坐下,二龙就唱着歌回来了,正得意地哼着小调的小杰立刻哑了。老三对二龙嘀咕了一句什么,二龙茫然地大声说:「找我,找我啥事儿?老三,是不是你诬陷我啦?」老三笑说:「咱能干那事儿嘛!」 二龙慢悠悠地走进了管教室。 高则崇轻轻咳了一声。 方卓在一旁嘟囔着:「昨晚上让早睡,剩下的活儿加到今天了,不更死鼻子了?」何永没闲心理他,一个劲往管教室那边看,广澜也不在库房呆着了,跑外面来跟崔明达聊天。 过了好一会儿,朴主任才出来,晃着一张单子喊二神经跟他下出监,二神经蹦起来,回身跟小朴热情地握手,小朴被他拉着手,侷促茫然的样子。 二神经边走边说:「嘿,还有一个月零10天!」 二神经沖大伙招唿一声:「走啦!外面见!」在一片笑声里,跟着主任出去了。 二龙在管教室门口点上棵烟,一路抽着熘达过来,沖高则崇道:「怎么了高所?让不明飞行物撞的?」 高则崇看都没看他,闷头烧着花线,柱子提醒:「着啦!」高则崇赶紧用手去掐,烫得直抖落手。 二龙喊:「小杰,高所身体不好,歇两天啊——高所,甭感谢我,主任的意思——我是谁的毛病也不惯,公事公办。」言毕,把大半截香菸往脚底下一拽,狠狠地踩上一脚,转身走了。 小杰喊我把高则崇的花线送回库房,我说留下吧,分给他们几个人,明天少领一份就是了。高则崇把手里的花线往脚下一扔,青着眼在那里干坐着,落落寡欢。 痛苦与无奈 夜袭队风波表面上算过去了。高则崇每天闷头干活。老三另有高见,说弄不好是「卧薪尝胆」哪。 转过几天来,二龙在葫芦架下摘了两个老葫芦,放在窗台上晾着,嘴里嘟囔着:「没啥好玩的事儿啦。」往工区里愣眼望了一会儿,寻了根木棍儿进来,跟一个叫「傻狗」的新收儿逗弄。「傻狗」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脏胖,粗眉大眼的,洗白了应该还是很可爱的。 改造是痛苦和无奈的,每个人都希望寻找一些精神的寄託和释放口,有人看书聊天等接见,有人讲笑话,也有如周法宏那样勇于自嘲,化无奈为欢乐给大伙和自己瓜分的主儿,自然也少不了二龙和「小二龙」们,热衷于从别人的痛苦里压榨出欢乐的汁液来畅饮或小啜,比如小杰、李双喜,这二人的武器是捆绑着权力的拳脚棍棒,还有一个侧重精神领域的「神经永」。 ——何永属于典型的臭嘴,估计在里面在外面都是这个德行。没有人彻底否定他的幽默,就像没有人真心喜欢他过分的轻薄和贫厌。 猴子好像和他已经决裂,一言不合马上翻脸,让何永感觉真的无趣;关之洲对他是不屑,跟我他不好意思或者不习惯胡言乱语,也勾不上话;疤瘌五、周法宏这样的,只能是一起乱聊,互相找乐,其实已经很不错,何永偏偏有更高的追求,不拿臭嘴从别人身上找来便宜就不爽。自打跟蒋顺治勾了几句「卤儿」,他终于找到了新感觉。 这天何永又污衊蒋顺治那个漂亮的小媳妇,蒋顺治说:「靠你娘何永!找打架是吧?」 「打架虚你不成?」然后又肆无忌惮地接着对蒋顺治的媳妇发表评论。 蒋顺治跳起来打他,何永蹦离座位,一边招架一边得意地说:「别看我长得不咋地,我的名字叫美丽;别看我拳法不咋地,防守还挺严密!」 蒋顺治上前逮他,何永跑,蒋顺治抄起一个钢圈向何永砍去,虽然铿锵地打在地上,却正被出来的二龙看见。二龙说:「过来,俩人都过来。」 俩人往库房那边去,何永还跟蒋顺治保持着小距离,脸上得意地笑着。 「干吗哪?」二龙问。 「没事儿龙哥,闹着玩儿。」何永说。蒋顺治瞪着何永不说话。 二龙也不问了,扬手给了俩人各一个嘴巴:「好日子过腻了是吗?别人都没事儿,就你们乍毛儿?」 蒋顺治气愤地说:「神经永没事儿拿我找乐儿!」 二龙左右开弓,连扇了蒋顺治四个嘴巴,这边听得清楚:「我就腻歪你这犟猪头,没有一回说你你不犟嘴的!」 蒋顺治梗着脖子雕塑般听着训斥,何永则驯顺地低头不语,我知道这傢伙在心里蔫笑呢。二龙喝道:「以后越是我屋里的,越是跟我亲近的人,越得给我规矩起来。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给你们搪事儿——广澜你甭笑,没你炒乎他们还不欢哪!」 第197页 刚从库房里凑上来的广澜道:「我从独居出来以后,可够老实的啦,有个屁都躲没人地方放去,呵呵。」然后又踹一脚何永,推一把蒋顺治:「滚、滚!干活去,净惹龙哥不耐烦!」 两人看龙哥没有异议,掉头回来了。周法宏介绍道:「找乐儿犯回来啦。」 何永这张嘴,比爱滋病还厉害,估计不缝上它,是不会消停的,被二龙吓唬了一顿,让蒋顺治陪了一系列嘴巴回来,闷了一会儿,没有半支烟工夫就復发了,又开始欢天喜地地跟左邻右舍白话起来。 周法宏说:「等哪天龙哥把你牙干飞几个就老实了。」 何永看着疤瘌五笑,疤瘌五袒露出空虚没落的牙床说:「笑什么笑,有你哭的时候。」周法宏也笑了:「老五,你这俩牙拔得够专业。」 正胡侃着,日本儿在库房那边喊我:「麦麦,来签个字。」 我莫名其妙地跑过去,才知道10月份又要报减刑卷了,又要让我们几个给写证明材料了。这一次,有林子,也意外也不意外,本来以为他年底跟我一批报的。 日本儿很独断地把林子的材料包揽了,写得很认真,林子在一旁满意地看着,一边跟二龙、广澜抽着烟。 笑谈构怨 转眼到了国庆节,有一周的假期,炊场给我们来了一顿小炖肉。 吃着肉,大伙都很高兴说:「现在的政策太好了!」 日本儿兴沖沖地过来催促大家写接见信,说明天提工的时候就可以让主任带出去发掉了。因为国庆戒备的缘故,所有接见都向后顺延了一周。 老三给日本儿一棵烟:「六王八蛋,冒一柱儿——该滚蛋了吧,你也没机会害我了,我还挺想你的。」 「打住,三爷!您别把我再想回来吧。」日本儿点上烟,坐在刘大畅边上。 老三调侃他:「六子,出去准备发哪行财,计划好了吗?六子是什么脑子啊?」 「停!到这以前还都是人话,再往下说,你准喷粪——我太了解你了。」 「服了,你就是我的蛔虫啊。」 日本儿说:「老三,不开玩笑。我想了,这回出去不准备回来了。」 「操,狗嘴里愣吐出象牙来了——我话说前面,咱立字据都成,一年以内你要不回来,你在外面见我一次,我让你暴打一顿,妈的我就不信了,我捨得一身肉,要真能挽救你获得新生还真值得。」 日本儿笑道:「我也打不动你。我这些天总琢磨啊,以前咱进来,不全是因为咱骗,关键是认识问题。我总觉着吧,我从小让人看不起,从小受欺负,我脑子再不灵便点儿,还不成傻柱子?——还不如人家傻柱子哪!以前总赖这狗日的社会把我逼上这条道的,这些天我整日地想啊想,终于想通了一个道理。」 「嚯,我倒想听听你酿出个什么来。」老三敦促道。 「什么道理?我说啊,这一个人学坏,可能不是他自己的责任。可这一个人要不断地坏下去,屡教屡不改,还一个劲地拿别人当藉口,那可就是他自己的毛病了,是他对自己不负责了。」 老三拊掌道:「说得好,我以前就这么教育我儿子的!不过六爷,我都管您喊六爷啦,您也不想想,这道理您懂得太晚点儿了吧?现在想对自己负责了,我怎么佩服你好呢?赶紧找小杰去!」日本儿笑道:「有阻止人犯错误的,还有阻止人改正错误的?」 「人当然可以改正错误,可你不成啊,古人早给你预言了:狗改不了吃屎。」 「古人还给你下结论了哪:狗眼看人低!不信你就等我一年,看我见面抽你不?」 老三笑道:「你呀?抽我这帽儿你都够不着。我还不知道你?大道理比谁讲得都熘儿,就是不干人事。你要真能改好啦嘿,太平洋的水都得哭干了,到时候我倾家荡产给挂锦旗,上写四个大字:我不相信!」 我笑道:「我还以为你写『妙手回春』哪。」 日本儿站起来笑道:「牛逼三儿,我不跟你穷聊了,还得上别的组传达一声,你们抓紧写啊。」老三笑骂道:「鬼子六你他妈这是快走了撞笼哪,准又到别处吹泡泡去啦。」 我一边翻腾纸笔一边说:「写信吧,接见一次少一次。」大家也都忙活起来,关之洲跟我借纸笔和信封邮票,老三骂道:「你老实歇着吧,你那老婆早跟人颠了,还写什么写?!」 我笑着把东西递给关之洲,说:「关关这是屡败屡战,也许有一天就金石为开了。」 「操,要一点儿脸,有一丝血性也不这么贱!」老三愤愤道。关之洲郁闷地望着红格信笺,有些固执地说:「我不管她怎么对我,我只做我自己该做的。」 「脑子该抽水了。」老三一边往信笺上落笔一边评论着。 晚上日本儿又跑过各屋来敛信,老三打趣他:「六子成大秘了。」 日本儿谦逊地笑道:「发挥余热,发挥余热。」 老三望着日本儿脑瓜顶上稀疏的头髮,同情地说:「哎,临走我给你弄个头型吧,瞧你这两根杂毛儿!」 「操,这叫自由式,你想留还不叫你留哪。」 「还你妈自由式!飞到哪你都是一老怪鸟。我给你弄个日本浪人头,一出大门,你就直接奔侨办,让他们给你安排点正事儿干,哪怕跟马戏团巡迴演出也行啊,省得又骗人去。」 第198页 日本儿有些鄙夷又有些炫耀地说:「得啦老三,用不着你操心。到时候你看,老六从这里往外走的瞬间,那形象不说光彩照人,也绝对差不了。」 老三笑道:「你啥德行瞒别人还瞒得了我?进来时不就穿一百褶裙似的西服嘛,袖口上那商标都开了还不捨得扯呢,趿拉一破皮鞋还卡着一假耐克的标!」 我们笑起来,日本儿也不恼,嬉笑着走了,出门时气老三:「我就是光屁股来光屁股走,也不寒碜。我就是一怪鸟,人家不笑话咱。我再惨,我也该走了,你再牛,你还得在里面呆着,嘿嘿。」 女儿的飞吻 10月的第二个礼拜五,我们五监区的接见日。 因为发现有人往里面带违禁物品,楼下的特殊接见室临时关闭了,什么时候开放没有通知。 我跟林子、二龙赶到了一批。我们一起上了楼,郎队和耿大都在楼上维持秩序,看我们把座位占满了,郎队沖后面喊:「停了停了,赶下拨吧!」 楼下的特权区取消了,全攒到楼上来,接见时间又不延长,资源就显得很珍贵了。后面的人,如果下拨再排不上个,就要顺延到下午了。 琳婧和母亲带着女儿来给我接见,女儿跟我只生疏了一会儿,就开始活泼起来,而且表现得很兴奋,一个劲地冲着话筒喊爸爸。还炫耀地撩起下华服,鼓着肚子指给我看:「肚脐!你有肚脐吗?」 琳婧告诉我,女儿现在很懂事,甚至开始觉察到自己和其他小朋友的不同来。我弟弟、妹妹一带着孩子来家里玩,她就问:「哥哥、姐姐都有爸爸,我怎么没有?」我弟弟、妹妹的孩子都比我女儿大。 我说不出话来,眼泪差点出来。琳婧笑着说:「咱妈就告诉她说:你爸爸给你挣钱买大玩具去了,马上就回来啦。」母亲说:「你那个小恐龙啊,彤彤喜欢得不行,别的玩具她一个礼拜就扔,惟独那个恐龙,天天摆弄,还总念叨:爸爸买的,爸爸买的。」 在琳婧的鼓动下,女儿向玻璃抛了好几个飞吻,我直接把嘴顶在玻璃上,逗她咯咯地笑,那笑声通过话筒,带着电流般触摸着我的耳膜,痒痒的。 我安慰她也安慰自己说:「好在我很快就能回去,不然这孩子心理还真要受影响。」 后来开始聊其他的话题,和每次一样,还没有说完,休止铃就拉响了。「停了!都站起来,快往外走,别耽误后面的接见!」 我依依不捨地起身,和家人挥手道别,女儿被琳婧扶着,在玻璃台上一路随着我走,眼里是留恋和不解。 郎队喊:「喂!杭天龙,你怎么还不动地儿?」 我一看,二龙还坐在那里,玻璃外面坐着一个浓妆艷抹擦得脸上千里冰封的女人,女人后面还站着两个爷们儿,一个秃头一个板寸,目光中都流露着愚蠢的高傲和顽强。 二龙回头说:「我跟下拨再接见一次。」 「走吧走吧,没看今天都排不过来了吗?怎么就你要搞特殊化?」郎队皱着眉挥手轰他。 二龙屁股动也没动:「家里人大老远来一趟,你让人家多说一会儿都不成?」 「我要是监狱长,我让你坐这里说到开放!监狱的规定,我都得遵守,你还犯什么愣?」 「我的兄弟们来一次,你不能不让我们把话说完吧,我再见一拨儿!」 耿大队从外面喊:「里面怎么不动啦?都往外走!」 我们开始继续挪动脚步。二龙干脆一扭脸,跟玻璃外面的几个人嬉笑着打着哑语。 耿大队从我们身边进去,问:「怎么回事儿?」郎队的声音立刻洪亮起来:「杭天龙!你不要不知好歹!」 「我又没砸玻璃往外跑。」二龙不屑地说着。 耿大队义正词严地说道:「第一,你给我站起来!第二,如果你还知道人情这两个字,就想想后面还有多少人在等着进来接见!马上给我出去,回去交一份检查上来!」 我隔着门玻璃望进去,看见二龙服从了命令,腾地站起来,大步流星地往外走着。 林子一直在旁边不动声色,下了楼,才说:「龙哥,你何必呢?」 小尹队无奈地笑着,招唿我们赶紧购物收队,一边苦笑道:「这个杭天龙啊,扑棱俩胳膊就想飞,以为自己是美国超人还是铁臂阿童木?」 回了工区,没见二龙的影子,估计已经进了库房。 刚回来的人都在谈论二龙的事。 最后一拨接见的犯人陆续回来了,朴主任阴沉着脸走进工区,问:「杭天龙、杭天龙呢?」 小杰赶紧说:「库房。」 朴主任一言不发,直接进了库房,呆了有十来分钟,跟二龙一起出来了,后面林子和广澜也都送出来,崔明达看二龙板着脸跟主任往外走,就问:「怎么着?」 「换单间儿了。」二龙笑道。主任愤愤地说:「乱弹琴!纯粹是你自己找的!」 崔明达困惑地说:「关啊,这就关啊!也太草率了吧。」 看二龙出去了,广澜表情复杂地笑道:「前些天告诉我别闹猴儿哪,让我稳当住了,这下倒好,他自己先披波斩浪折腾开了!」 老三一直在我旁边呆呆看着,好像才醒过闷儿来,轻声说:「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下教训大了。」 何永慷慨地说:「就是把龙哥关了,我照样是他弟兄!」 第199页 老三轻蔑地笑了一下:「可有的人估计就得称愿啦。」边说边站起来走了,穿过他的裆下,老高悠闲自得烧烤着花线的样子暴露在我们面前。 老三的崩溃 这次接见,一直等到最后一拨犯人回来,老三的家里也没人来。老三显得焦躁起来,不断地跟我揣测种种可能,我只说他神经过敏。 「不行,我心里还是嘀咕,哪天得让主任帮我打个电话问问,弄不好家里真出事儿了,我这眼皮老跳啊。」 「弄块白纸贴上。」我建议。这里流行眼皮跳贴白纸片的做法。 琢磨来琢磨去,老三开始怀疑是日本儿藏了他的信以为报復:「我想了好几个圈,估计这路上丢了的可能几乎没有,主任也说好像没注意有我的信。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六王八蛋给我把信藏起来了!」老三说到这里,已经开始咬牙切齿,好像日本儿此时就含在他的口里。 我说你别胡来啊,「没有证据啊」。老三长出一口气:「唿——他不快走了吗?给我来这一手!别叫我碰上,弄不好我狠治老逼一回。」 「算了吧,现在主任都红眼啦,再出一点风吹草动,对他来讲都是惊涛骇浪,他不跟你急才怪,小不忍则乱大谋,这道理你又不是不懂。」 老三恨恨地不言语,郁闷地喘着粗气。 再说二龙那里,各路人马少不了派代表去独居里看看,说几句安慰话,我们也少不了出,让老三出面去向二龙表表,好在有老三在,不然我自己还真懒得弄那一套。 所以人与人搭档交往或合作发展,最后能够走到一起的双方,往往不是因为「相同」,而是因为「不同」,没有矛盾就没有进步。在生活上,老三是个精细的享乐主义者,虽然他宣称自己什么苦都吃得了,而我则不拘小节,得过且过,老三自嘲他简直成了我的管家兼保姆,关之洲这个勤杂工他也看不上眼,动辄得咎,被老三呵斥挖苦一通。 不过我一直半清半浊地明白,我和老三的结合,双方都存在狡黠的利益考虑。在某些方面,我们两个是互相鄙夷的,但往往对方被自己鄙夷的东西,在特定的时刻惠及了自己,并最终使这种暧昧黏合的关系持续下来。 我知道,从上到下,没有几个人不骂老三,虽然老三身上不乏可圈可点的地方,不过这里的人更愿意关注别人的缺陷罢了,只有大家都坏,才能让更多的人得到慰藉。其实老三很有些冤枉的,他没直接去害过谁,他只是为了维护个人的利益,在检验这个位置上利用坚持原则的手段得罪了不少人——得罪了不少除了背后骂娘不能把他如何的鸟屁。而有些犯人,却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他不得不装作心甘情愿地为他们改活儿,还要不断地插科打诨求他们干好点,「心疼一下三哥」,但这些人背后也骂他,不仅嫉妒他的位置,也蔑视他每天晃来晃去的样子。 老三是个很压抑的人,我觉得。他内心应该是很压抑的,他像那些蔑视他的犯人一样,也在蔑视着二龙、林子甚至广澜、崔明达他们,觉得自己本来有能量混得比他们还光彩。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表达过这种深刻的蔑视,我没有信心指点他回一下头,看看从他背后射来的同样内涵的目光。我明白即使他回头,也不会看见「众生」,他只能看见自己曾经辉煌的光芒,那光芒阻挠了他体察别人,他是一个背负着履歷表走路的人,内心充满了唐吉诃德式空虚的勇勐,虽然他比唐战士更多心计,但很不走运的是,他要面对的也不是硬邦邦的风车,而是脑细胞变异发展的一群活人。 老三没有能量打败他的假想敌,他只能在他们内战或咎由自取的崩溃的废墟里,心花怒放却面色平和地分捡些遗落在地的果实,像整天在楼群里转悠的拾荒者——他的努力表现的结局,就是获得了分捡这些果实的优先权,仅此而已。 老三跟广澜他们展望:「龙哥肯定不能这么交代了啊,不就一个处分记录嘛,到时候说勾了也就勾了,准耽误不了减刑。」李双喜和小杰坚决拥护这个乐观的论调。其实大家背地里想什么,恐怕也是司马昭之心。 就连猴子都不知深浅地搭讪:「这龙哥出来了,还干得成杂役吗?」 老三斜他一眼道:「他不干谁干,你来?」 第二十三章 混战(1) 二龙出关 二龙出独居的前一天,朴主任照旧一上班就赶到工区。 这个礼拜内,除了开了两天的管教会,朴主任一天不落地到工区坐镇,郎队也过来了两次,背着手在生产线上转悠了一圈,每次来,都看见有些人在乱腾腾讲话,郎队立刻训斥了一通小杰。郎队一走,小杰说:「朴主任还没说话呢,皇上不急太监倒挺急!」 其实朴主任也急,他看着方卓这样的落后分子急,他说:「我就弄不明白了,都是一样的人,都在一条生产线上学习劳动,这差距咋就那么大哪?」然后又不满地关照小杰:「关键是管理的问题,既要有力度,又要懂得协调和处理各种关系,在这点上,你连人家林光耀一半都赶不上!」 小杰诚惶诚恐地点头:「是是,主任,我注意。」 「这不是注意不注意的问题,这是能力问题,这么下去,非把那些落后的劳犯儿拖垮不可,他们是手慢吗?他们是心慢,精神上的促进不够,这就是管理者的问题,你先好好考虑考虑。」 第200页 当着大伙的面,朴主任揭杂役的脸皮还是前所未有的。在犯人们幸灾乐祸的磁场辐射下,小杰尴尬地连连答应,说一定想出更好的办法来加强管理。 主任一进管教室,小杰立刻冲过来给了方卓一脚:「你们不好好干,给我找骂!」 方卓新换了眼镜,刚找到大跃进的感觉,被小杰一打击,情绪很低落。 小杰不平地说:「有些人就是墙头草,欺软怕硬,你对他越温柔他越觉得你好欺负。要是林子管你们,都他妈龟孙子似的老实!」 何永笑得夸张地在座位上颠着屁股:「哎哟哟,说得对!」疤瘌五嘟囔道:「这人啊,得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没有那金刚钻,就少揽这瓷器活儿,上山容易下山难啊。」 小杰一边熘达一边咋唿:「刚才主任说我,你们也都听见了,这是给我发话哪,要我加强管理,我以前那是心疼你们,现在没办法啦,我不来狠的不行了,有些人你也少甩那咸的淡的闲话,别以为小杰尿你们谁,没有三指叉,我也不来扎王八!没错,你们就是心慢,精神压力不够!井无压力不出油,人无压力轻飘飘!我说的什么意思,你们都懂了吗?」 何永迷惘地说:「杰哥哥,你能不能再说明白点儿?我理解力有限。」 小杰在零碎的笑声里喊道:「大家要学就学那唱戏做官的,不要学那拉屎坐尖儿的,看看赵兵,看看邵林,人家也是改造,学着点儿!」 赵兵连连说:「谢谢抬举。」邵林小声嘟囔道:「提我干吗?臭嘴。」 周法宏笑道:「看了吗,小杰被主任一点信子,这小脾气又要爆了。」疤瘌五撇着嘴道:「听蛄叫唤还不种地了哪,他也不怕风大闪了口条。」 小杰有主任在管教室里坐镇,也不敢松弛了,一会儿踹方卓,一会儿抽门三太,一边还含沙射影地扫边风。连好多天休养生息的高则崇都看他不过眼,闷头吐出两个字:「小丑。」 高则崇说这话,一面是有些正义感的内涵,另一面也因为小杰旁敲侧击的许多话也戳了他的肋条骨,他也属于天天往回带活儿的落后分子啊,不过稍微能比门三太们快一些罢了。高则崇也是郁闷中人。 晚上收工回去,原来常带活儿的那十几个犯人,照旧带活儿。小杰便在号筒里吆五喝六地来回咋唿,一路踢踢打打。 老三憧憬地说:「闹吧,闹急了,这些人抱团儿砸他一顿,就热闹啦。」 砸别人不敢,砸小杰还真不新鲜。 「砸完了,别的杂役还不会太较真儿,真称心哪。」老三舒服地靠在被摞上,笑着说。 陆续地大家都睡了,我不很困,天气似乎有些闷,就熘达出去想换口气。楼道里还有六七个弟兄在干活。崔明达的屋里,断续地传出几声悦耳的蛐蛐叫。高则崇好像已经完工,坐在方卓和门三太边上,一边看他们干,一边聊着什么,看我出来,他犹豫着住了嘴,让我有些不爽,有种被人说了坏话的感觉。 转天早上,我突然想起这个话茬来,就问门三太老高昨天跟他们说什么。 门三太笑道:「给我们做思想工作呢,说这么熬下去不是办法,人的十根手指还不一般齐哪,所有人干一样多的活儿,本来有些不科学,应该区别对待;再加上这些杂役不把犯人当人看,打骂随意,问题太多——他鼓励大伙找政府谈谈,把该反映的问题反映上去。眼镜儿还挺支持他。」 听门三太一说,我反而释然了。 到工区才看到,方卓的额头上破了一块,估计是墙上撞的,当然不会是自己撞的。 「看过钢铁战士吗?」周法宏笑问。 「野火春风斗古城,铁窗烈火,永不消失的电波。操,你再问,我什么没看过?」何永不屑地说。 「真不容易,你这一下掐岁数的,还看过这么多老片子。」刘大畅笑道。接下来,大家顺着这个老电影的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直到工区门口一通热烈的欢唿声响起。 ——大杂役二龙闭关结束,回来了,冲线上平淡地笑着,奔了管教室,去向朴主任报到。 朴主任跟二龙谈了不长时间,就又被喊去开会了。监狱里这些天的会显得频繁了些。 周法宏痴人说梦:「估计要大赦了。」 主任一走,杂役们都进了库房,去见二龙。 吃饭时老三告诉我:「二龙这回惨了,减刑泡汤了,自作自受。」 「二龙能这么完了?」 老三不平地说:「他还想怎样?他又想顾面子、找形象,又想一点利益不损失,哪那么便宜?」 我说:「这代价也太大点了。」 「刚才在库房一通聊,看那意思,他对这个结果还不在乎。」 我摇头笑道:「这就是他那种流氓的思路吧。」 「而且,老耿也给他留着量呢,没下死命令撤他的杂役,老朴估计也给耿大队那里做了工作,咱想也对,除了他,谁弄这堆业障?到时候还不让他们玩死?」 我道:「没了减刑票挡路,二龙可就更疯了。」 老三怪怪地笑道:「疯他能疯墙外头去?他也不过是心躁了,他能不明白政府才是老大?」 「替天行道」记 转过天来,被小杰痛殴了一遍的方卓终于开了窍,奋不顾身地去找主任,回来时两眼红红的,在镜片后面暗淡地闪着些微茫的泪光,顺路告诉小杰:「主任叫你。」 第201页 小杰拧着眉挖他一眼,去了管教室。老高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我知道他心里或许在得意着,也或许在期待着什么。 何永立刻问方卓:「痛哭流涕了?」 「我就说我实在干不完,小杰天天打我,我受不了,要求主任给减点活儿,或者换个组,比如烧花线。」 门三太笑道:「烧花线好玩啊?你来试试就知道了。」疤瘌五回头骂道:「别得便宜卖乖啦!」 猴子冷笑着说方卓:「能给你减吗?别人怎么办?又不是你一个人干不完!」 「对,做得对,早就该找主任!」何永兴奋地鼓励他。 周法宏斜眯着老高说:「眼镜儿兄弟啊,你别找不来一点好处,白叫别人当枪使唤了啊。」 我说:「管他呢,方卓这样也好,有枣没枣先来一竿子,减不了活儿的话,他也就死心了,至少算争取过了嘛。」关之洲附和着:「对,该说的话就得说。」 「文人心态。」周法宏沖我笑道:「一旦减不了活儿,还给小杰上了一状,以后方卓的日子不更惨了?」 何永环顾左右,鼓动道:「那怨谁啊,他怎么不敢跟我来,怎么不敢跟福川老兄来,还是你们自己包,让他捏着顺手了。哪天起来跟他玩一把泼的,看他还敢闹屁?大不了鱼死网破!这里面就拼一个狠字。」 疤瘌五痛定思痛地说:「那也得拼对了方向。」 「哎,对路子。」周法宏赞许道:「五哥这话对路子,何永你别净把眼镜儿往阴沟里带啊——」 「我怎么往沟里带他呢?我又没让他跟林哥、龙哥闹去——就小杰那样的,你跟他豁一回命,他就尿裤!不信你就试试。眼镜儿,还有门三太,你们都是蛋包,跟他那样的还装什么孙子,实在不行,联手砸逼的,一回管够,以后你们就脱离苦海啦。看我五哥了吗,也干不完活,他哪天敢对五哥说半句闲话了?」 「我噎不死他!」疤瘌五昂然道。 「就是——不拿他起点儿拿谁起点儿?」何永洋洋得意地晃着脑袋:「你把傻柱子砸趴下十回,也没人觉得你牛叉。」 傻柱子瓮声瓮气地说:「谁打我我跟谁急,我跟他玩儿命,咱比谁不怕死。」 我们笑起来,一起促狭何永。那边小杰脸色阴沉地急走过来,骂道:「方卓,我啥时候天天打你啦?就没一天闲着?」 方卓白他一眼,不说话。 「行,你不强烈要求吗?从今天起,我就让你每日一歌!」小杰愤愤地说:「减活儿?你咋不说你想减刑哪!」 方卓赌气地说:「不减就不减。」何永立刻说了句「有志气」。 小杰横眉竖脸地说:「嘿嘿,不减就完啦?拖累我白挨主任一通贼骂,就完啦?要不压住你这歪风,以后是人不是人都跑去点我,我受得了吗?」 「我没给你告状,我实话实说,朴主任说了,不管怎么样,你打人就不对。」 旁边几个人呵呵笑起来,笑方卓这话的幼稚。 小杰扫一眼管教室,恶狠狠地颔首道:「好好,晚上咱回去见,我还非犯这个错误不可了。」 「你打,我就告。」方卓干着活儿,嘴里嘟囔着。 我们都笑起来,小杰气得上前啐了他一口:「你还想蹦蹦是吧?要不是主任在里面,我现在就开了你个杂种!——哼,不定哪个狗食又给你开方子了吧,行,有种你就照单抓药跟大爷玩玩,不制服你我还真不混了!」 何永恍然大悟地说:「哦,刚知道啊,敢情您也是道上混的?」大家一笑,小杰白他一眼,拐到别处去了。 我看一眼老高。老高若无其事地烧着花线,似乎想掩盖他鼓动方卓的背景。周法宏打击方卓:「到这里来了,您就认清形势,老老实实地改造吧,求人不如求己。」 「求谁呀!」关之洲愤慨地说。 小杰隔了几个案子沖这边喊道:「聊吧聊吧!看晚上我不修理你们!尤其眼镜儿方啊,你做好准备!」 胖子熘达过来笑道:「眼镜儿,这也太欺你了,我都看不过眼啊。」何永说:「只要你敢跟他干,准有一大帮人帮你,那小子现在是人民公敌。」 「别把我挤对急了!」方卓恨恨地说,看一眼胖子和何永,似乎底气足了许多,人也显得精神起来。 晚上收工回去,方卓就开始大走背字,小杰从回号筒开始,就没耽误时间,一会儿出来骂两句,一会儿过去踢一脚,还跑我们屋里告诉老三:「三哥你抓空盯盯眼镜儿的质量啊,这小子现在心太浮,不能在他这里出问题。」 老三笑道:「甭管啦,质量这关我把得死着哪,谁也甭想从质量上闹屁。」 小杰一走,老三就骂:「什么东西!跑这里支使我来了!」 我说:「昨晚上高所一出阴招,害了眼镜儿,白天何永、胖子的又给他乱打一股气儿,估计眼镜儿现在心气可不低,弄不好叫小杰给引爆啦。」 「不乱不治,让他们咬去吧。」老三一副坐观垂钓与世不争的悠然。 过了一会儿,就听小杰又跟方卓闹上了,方卓可能被踢疼了,叫道:「你有完没完?!」 这振聋发聩的一吼,把我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好几个人笑了起来,说:「行,眼镜儿急啦!」 我站到门口去,一看方卓已经挺胸昂首力拔山兮地弄了个造型,怒目瞪着小杰,小杰似乎多少有些吃惊:「呵呵,还真要来劲儿是吗?——我砸不死你!」说着,拳脚齐出,三下五除二就把方卓干倒了。方卓没有打架之才,不过既然气势已经顶上来,一时还真不容易压住,连挣带踹地蹿了起来,跟小杰干到一处,可惜很快又处于下风了。 第202页 何永果然不食言,从屋里跑出来拉架,只拉小杰,不拉方卓。方卓居然仗义,并不乘机出手,何永很气愤,放开小杰说:「你们打吧,我有毛病!」抽身让过,站在墙边观阵。 小杰腾出手来,立刻给了方卓一个嘴巴:「你妹子的,疯了你不成?敢跟我乍翅儿?」 我在门口说:「杰哥,算了算了,让他干活吧。」老三不满地说:「嗨,麦麦你搭理他们干什么?」 这时老高站起身来,劝道:「都是犯人,何必呢?」小杰一耸鼻子,嗤笑道:「哪畦萝蔔点错种啦?冒出个大个的来!」 高则崇不理他,拉了方卓一把:「干活。」方卓气哼哼地说:「活儿我肯定干,打我不行。」话音未落,小杰的脚已经踢到:「还你妈不服呢?」 方卓威严地警告:「不许你再打人!」 「哎哟,我的乖儿子,你气死我啊!你以为你是谁啦!李小龙还是泰森?今天我还就打的是你!」小杰哭笑不得说完,一拳已经干在方卓腮帮子上。方卓叫一声撞到墙上,刚怒色上脸,想要反抗的时候,小杰已经疯狂出击,把方卓打倒在地,随手抄起地上的网笼、花线束,哇哇叫着往方卓身上砸着、抽着。我看见李双喜怒沖沖提了截木棍出来,也要参战,被出来望风的广澜一摆手拦了回去。 看来,大家都要看一看小杰的表演。 方卓在地上叫着骂着,宣言说今天跟小杰拼了。正在这工夫,胖子突然出来喊道:「操他妈小杰,也太欺负人啦,砸婊子养的!」 何永、霍来清立刻响应,小杰诧异地一回头,胖子等三人已经席捲过来,小杰惊恐地大喊一声:「哥儿几个……」下面的话早被一片拳脚掩盖。 号筒里立刻一片混乱,小杰断断续续地号叫着,连缀起来的大意就是:哥儿几个有话好好说,这是怎么啦?咱不都是一家人,比亲兄弟还亲吗? 胖子喊道:「打的就是你!看眼镜儿好欺负咋的?」 傻柱子也蹿上去打:「叫你欺负老实人没够!」 方卓这个被保护对象则一直没有在地上爬起来,被混战中的犯人压在下面爬不出来,看那情形。似乎还不如直接让小杰打一顿舒服哪。 霍来清边打边叫着另一个主题:「叫你丫的谍报,叫你丫的谍报!」我想这才是小杰被群殴的真正的原因。 正乱着,楼道尽头的广播喇叭突然大喊起来:「五大一中,五大一中的,怎么回事儿?!」这场骚乱终于惊动了监控室的管教。二龙这才出来喊:「闹什么呢?都他妈住手!」 场面安静下来,小杰嘴角淌着血,脸上青紫缭乱地散布着创伤:「哥儿几个怎么回事儿啊?」小杰无比困惑地询问,一边擦了一把嘴角的血。 「我们是替天行道,看你欺负人看不过眼了!」何永一副正义化身的样子。 二龙吼道:「回屋!都回屋!全他妈撑得难受!」 「都别走动,五大一中的,楼道里的犯人都不要动,等候你们值班队长来处理!」广播喇叭喊道。 二龙转身摔门进去了。我一缩头,也赶紧进来坐下,老三把身子从窗户前抽回来,笑道:「怎么样,这样的事儿,不看清了,不能瞎掺和。」 郎队过来,让刚才动手的几个人一拉熘排好,问因果。问过,开始沖小杰叫:「监规怎么背的?犯了哪条给我说说!」 小杰吞吞吐吐地说:「不准说,不准打架斗殴、聚众滋事、练拳习武……」 「关关关!我刚才说的是这条吗?」 「那……不准恃强凌弱、打骂、侮辱、勒索、诬陷他犯。」 「你背得还挺熟练啊!那怎么还欺负人?看人家戴个眼镜儿软弱了?」小杰委屈地说:「不是,郎队啊,我管生产,就得严格管理啊,要不主任也找我不答应啊。」 「还拿主任当挡箭牌!你还管理?我看一中的生产,耽误就耽误在你身上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小杰出局 小杰挨扁,是个大事儿,至少,惊动了大楼监控室,在监教楼的值班日志上要记上一行了。朴主任当然不能小视,更何况挨打的还是杂役,据说在一中的歷史上还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不过,这个事并没有闹到更上层去,可能郎队当天就对大楼值班的有了个比较保守的解释了吧。但我们估计小杰不会善罢甘休,他肯定要把事情捅上。 朴主任转天上午就给二龙他们几个杂役开了个会儿,散会后就宣布:暂时由李双喜代理小杰的生产杂役。看着上任伊始的李双喜侷促、激动、故作谦逊又掩饰不住得意的表情,大家的神经并没有受到多大的惊动,觉得这只是一个普通的过渡。 胖子等人除了写检查,也并没有再多的处分和说法,对主任的英明举措,何永美得牙都快掉了。 中午,老三告诉我:「小杰彻底完了。」 我说:「怎么呢?」 「老朴跟大伙撂底啦,说正好借这个机会把他拿下去。」 我想老三有些不大平衡了,毕竟生产杂役比检验要高一个级别,检验顶多算个技术工种,没有杂役这样的级别。 我说:「小杰不能这么灰熘熘就下台了吧。」 「哼,他完了。」 「是吗?」我有些意外。 老三说:「朴主任就是那么一暗示,没细说,告诉杂役组长们都踏实下来,维持好秩序。犯人要是不知死活地强出头,说不准比平时栽的跟头更大。」 第203页 说完,他看看左右,小声说:「这回二龙就是一例子。」 我笑道:「主任说得对。」 「他也是为了稳当,下面要是乱事不断怎么行?」 日本儿从厕所回来,刚要过去,老三喊:「脑袋!」日本儿勐一缩头,老三哈哈一笑道:「肯定做亏心事了吧。」 日本儿被老三捉弄一下,气恼地笑着:「三孙子!」看着日本儿步履轻盈地进了库房,老三恨恨地说:「我的接见信肯定是这丫的给藏起来了,没想到,临走还让他琢磨一傢伙。」 我说:「这老傢伙明天开放。」 「我恨不得今天晚上过去掐死他。」老三恼笑着说。 晚上日本儿还真跑我们屋里去了,给大伙发烟,老三问:「六王八蛋你又哪掐巴来的货?」 「林子给的,让我走的时候圆个面儿,怎么样,你六哥混的人缘儿还行吧。」 老三提醒他:「晚上睡觉小心点,我最近可经常发梦、梦游啊。」 两个冤家调侃戏嚯一番,日本儿心情舒畅地走了。临走还给我留个喜讯,说听主任念叨了,下一拨减刑名额有我的,两张票,8个月保底。老三说:「消息灵通啊。」 我看出老三很想知道减刑名额里有没有他的份,可又不屑于跟日本儿搭讪这个事儿,老三说估计有他,如果能跟我一批报,那他至少就是两个表扬带一个积极,跟我可以前后脚开放了。如果要是这一批不报卷,就要等到明年二三月份了,到时候再减,票就有富余了,亏了,最后只能减残刑,等于多呆了好些天。我说我脑子乱腾,平时也没心思算这个帐,他说:「我什么不得自己掂量?」 转天上午,日本儿的形象让我们大跌眼镜,这傢伙崭新的皮鞋,笔挺的西裤,上身套一件米黄色的窄领西装,雪白的衬衫,还扎个老红领带,靠,绝了,老三说:「唐老鸭活啦!」 日本儿炫耀地说:「这皮鞋,是龙哥出钱让主任给买的,看这身西装了吗,那是人家主任结婚时候穿的,20年没捨得扔,一直给我留着哪!」 「牛逼牛逼,主任真是眼光长远。」老三感嘆起来。 一路上大家跟日本儿唠着嗑,到了工区,何永坐下来说:「日本儿这老逼走得还算风光,要没有龙哥,他不得光屁股滚蛋?龙哥跟主任说了,日本儿怎么也算干得卖力,走时候让他舒心点吧。」蒋顺治说:「日本儿到我们屋还跟龙哥要地址哪,龙哥说你歇了吧,到北区你就满大街喊我名字就成。」 「到时候准跑出一帮人来砸他!」何永大笑道。 李双喜扯开嗓子喊:「都别聊天啦,抄傢伙干啦!」 「又一个卖野药的。」周法宏说。 何永一挑大拇哥:「哼,晃什么?广澜哥早跟我说了,说找机会给我找个位置呆着。操,等我得了势,那些碍我眼的,全砸趴下。」 主任一上班,立刻来提日本儿,日本儿也正等得心忙,急急地往外走,一路跟大家道别,好多人热情地喊:「六哥,欢迎再来!」「六哥,小心点儿,门口车多!」 日本儿走了。这之前一直在陆续地走人,他们像落叶被风从树上捲走,无声无息不疼不痒,并且将很快地被大树和其他叶子们忘掉。 而新的叶子,对他们曾经的存在更是无从知觉。 这里只是一个驿站,迎来送往,除了登记簿上的签名,过客们不留下一些多余的痕迹。但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呢?这里的一切却将刻骨铭心。 每个人都要走的,再过几天,等开了减刑会,林子也要走了,林子只能减去残刑,他的奖励票的面值已经远远超过剩余的刑期,只是他不走运,在这里白白浪费了几个月的时光,几个月并不风光的差强人意的时光。 我们正聊着开放回家的话题,崔明达和邓广澜嘻嘻哈哈地跑了进来,老三笑着搭讪:「中奖啦?」 「差一个号就头彩啊,悬点儿让耿大队给逮住。」邓广澜兴奋地说着。 「干吗来着?挖地道?」 「逮蛐蛐呀!」广澜笑着,跟崔明达跑到墙角的成品堆旁,把抓来的蛐蛐放进罐里。 何永神秘地说:「昨天晚上跟三中那边咬了,达哥赢了。」 我虽然很有些窥秘的欲望,但还是很守职业道德地告诫何永:「别乱说去啊,这事儿可不是闹着玩的。」何永亲近地说:「我不就是跟咱自己人说说嘛,一般人我还不告诉他哪。」 这些事,按理应该是很隐秘的,不过空间就这么大,架不住人多嘴杂,传来传去就成了公开的秘密,只有当事人自己还以为特神秘呢。 二龙出了独居的第二天,就把广澜的蛐蛐罐给挨个开了盖,心疼得邓广澜直蹦高,崔明达抱着自己的宝贝逃到工区外面去了。 二龙沖窗户外头笑道:「明达,你要想跟广澜我们俩一样不减刑,你就玩儿,不过别让你那玩意儿落我手里,哪天攒多了,当心我给你们来个一锅烩,让少管给我弄盘炸蛐蛐尝尝。」 二龙对崔明达,比对邓广澜要客气温婉一些,可能是跟广澜相比,崔明达身上的文气比匪气更多一些的缘故吧。崔明达的文气,显得阴森,老三说,二龙的有些事,愿意跟崔明达商量,崔明达像个军师和阴谋家,而广澜则显得「单纯」,瞎胡闹的成分多些。 第204页 主任送走了日本儿,回来就问广澜:「邓广澜,刚才是不是你和崔明达在工区外面乱跑呢?」 「没有啊!」 主任说:「还狡赖,耿大队说从楼上看见你们俩了,我刚给杂役开过会,杭天龙没跟你们俩说?怎么还不稳当下来?」 「关,关禁闭,全关!」二龙迎过来强烈建议着。 朴主任说:「杭天龙你得管管他们啦,整天在大队长眼皮底下晃,哪天出了事儿谁也兜不住,现在耿大队一句话,顶个副监狱长使。」 听装可乐 林子这几天不再出工了,开放前最后几天,管教肯定要照顾,让他们休养一下,做些出狱前的准备。 小杰也连歇了三天,才打起精神来正常提工,主任跟他谈了半个来小时,谈得小杰出来时灰扑扑一张脸,神情委顿,彷徨一会儿,在墙边找个空座位落下去,望着流水线,一脸茫然,像一只刚从水里捞上来的家雀,蹲在枯枝上晾晒自己的羽毛,一副心有戚戚的样子。 何永回头看一眼他,笑道:「瞧他那操行。」疤瘌五笑道:「这下林子能走得踏实了,总算出了口气。」 周法宏也笑:「其实这谍报的事儿,未必就真有,就是真有,也不一定就是人家。一大那个大中不是就打了别人吗,也是怀疑人家谍的呗。咱五大这里就怀疑小杰,也就因为他有过谍报儿史,别的证据没听谁念叨啊。」何永幸灾乐祸地说:「就算不是他,这逼也早该收拾啦。」 猴子望着窗外,把对象虚拟为一片无所指的空洞,愤愤不平地说:「我以为就我会垫砖儿哪,敢情比我不要脸的人大把抓呀。」 晚上,霍来清搬了半箱听装可乐过来:「三哥,给弟兄们发啊,一人一罐!明天开减刑会,林哥减完残刑就开放啦!」 老三机灵一下从铺上跳起来:「哈,怎么也得过去给林子道个喜呀!」霍来清说:「你甭去啦,他吩咐完我们,就带胖子跑三中那边去了,哎,对了,他还让我给你送双鞋过来呢,呆会儿我给你拿去,耐克哎,还正品的,兄弟识货!」 霍来清满面春风地走了,一屋人都目光炯炯地望着老三或者可乐,老三抓了两听饮料,交给我一听,然后招唿道:「林子够意思,大伙还愣什么神?见者有份!」大家唿啦冲上来,一人抓了一听饮料跑开,屋里立刻响起「屁波」的开启易拉罐的声音和碳酸饮料特有的放气声。 「爽快!」 「三四年没喝过这玩意儿啦!」 「林哥真是够意思!」 「唉,为张照片,多呆了仨月。」 我喝了口饮料,问:「三哥,林子怎么还给你双鞋?真不错啊,心里居然还惦记着你。」老三有些不自在地苦笑着:「那是我的鞋,我刚来那阵,看他爱玩,就送给他穿了。」 我「哦」了一声,没说话。 霍来清拿手指捏着鞋后帮进来,把一双脏兮兮的耐克运动鞋扔到地上:「林哥这大汗脚真够水平。」然后嬉笑着走了。 老三无奈地摇头苦笑着,吩咐关之洲先把鞋放窗台上晾着:「明天要晴天,把它刷出来。」 我说:「林子这人还真的算不错了,有些江湖样子,临走给大伙来个大话别。」老三笑眯眯道:「这人是真不错,说实在的,我觉得林子还算憨厚。不过要不是多呆了这仨月,他也不会搞这么个排场,邀请大伙举杯共庆。」 「他心里也不平衡啊。」 「而且林子后来这段时间,过得也不愉快。杂役当不成了,在队里说不开话了,只一个目的——减刑。二龙跟广澜他们那一拨,跟他也不交心,都是面子活,没看临走都不在这里喝酒,要跟外中队的凑去吗。」 我说:「可能也是赶上龙哥刚进过独居,大家没心情吧。」 「那是两码事儿,林子跟他们本来就过皮不过瓤儿,平时混吃凑喝的,全是面子活儿。」 正胡侃着,门一开,方卓眯缝着眼进来了:「哥哥们,可算干完了!」 老三喊道:「嗨嗨——哪屋的?」方卓一激灵,赶紧往外走:「对不起,对不起三哥,走错了。」我们都笑起来。关之洲解释道:「方卓的眼镜让小杰跟老李给打碎了。」我说:「就算戴着眼镜,他也备不住走错门,哥们儿都干迷瞪啦。」 「明天我得仔细验验他的活儿,还不都穿错了?」老三笑着说。 新官上任 召开减刑大会的时候,林子果然减去残刑,只等会后办了手续,就可以回家了。我想朴主任终于可以大松一口气了。 因为天气转阴,迷濛地下起小雨来,减刑会就结束了。赵监狱长也忍痛割捨了他喜爱的长篇大论,只简单地鼓舞了我们一番,就让收了。 散会后,五大队单独开了个会,由新来的管教大队长温某讲了两句。这个温,原来在二墙外的行政楼里干,这次算下乡锻鍊了,不过这位领导显得有些黏乎,一看就是文职出身的主儿。比较而言,新提拔上来的生产管教郎队就显得慷慨许多,也讲了几句,条理和嗓门都还说得过去,给人一种「干部年轻化就是好」的感觉。 会后,朴主任叫我去办公楼,说新来的温大队找我。 温大队温和地笑着:「你的情况都知道了,只要好好改造,就能顺利地减刑回家。我让朴主任算了一下,你下批就可以报卷,两张票减8个月没问题。现在,就该准备考监规的事了,监规必须要背熟,不然谁也帮不了你,这是硬指标。」 第205页 「谢谢温大队,我回去马上准备。」我心里的确很激动。 出来时,雨点子落得有黄豆粒大小,却不密集,估计也就是一阵欢。胖子和霍来清还有老三正兴沖沖从操场方向跑回来,淋得湿漉漉的,一问,原来刚刚送林子出了二门。 进了工区,李双喜正威风凛凛地大骂几个落后分子,说郎队刚给开完会,这些个「玩意儿」还不上进,是成心要看他笑话。 「新官上任三把火,勐烧一个点儿啊。」老三不屑地说笑着。胖子嘟囔道:「看出五大一没人了,让个怪鸟当杂役。」老三嗤笑着:「军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呗。」 广澜在李双喜不远处看笑话,一边还鼓动着:「不服的就得砸,几轮儿过来,速度马上就上来啦,人无压力轻飘飘嘛!」 李双喜吼道:「以前怎么样我不管,现在我负责生产,就得把速度抓上去!别给你们方便当随便,谁要想跟我较较劲儿,你就试一把,看我是不是小杰!」 何永笑道:「李哥,你别玷污自己形象啊,怎么跟那种人相提并论?」 小杰远远地在墙边坐着,眯着眼,似乎睡了。对小杰,组织上还算对得起他,没有连他的组长一起给免掉,现在至少他不干活,也没人搭理他。 李双喜又咋唿了一通,给了方卓一脚:「新换的眼镜是吧?设备先进了,速度再提不起来,可别说我不讲情面!」然后又对高则崇笑道:「高所,这些人里就你觉悟高,不行我给你封个后进组组长,你给我把他们都带动起来?」 高则崇有些尴尬地笑起来:「我还是先管好我自己吧。」 「哎,知道就好。」何永甩了句闲话过去,他可能又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了。 霍来清突然喊胖子:「胖哥,胖哥过来商量点事儿。」 「背人吗?不背人就直接说。」胖子说着,还是走了过去。 霍来清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胖子不以为然地说:「咳,林哥走之前不是都安排好了吗?你晚上直接搬我屋里去,林哥跟龙哥说好了。」我这才想起来,林子和日本儿一走,那屋里就甩霍来清一个小光棍了。 周法宏笑着喊:「小霍你还搬什么劲,自己一个屋多淤啊!不行我过去给你当组长。」 傍晚的雨又撒了阵疯,工区的顶棚漏了不少地方。李双喜欢蹦乱跳地组织大家挪案子,躲到干爽的地方干活,一边招唿几个人上去倒腾网垛。二龙风魔地站到窗边,冲着天空大喊拼音字母:「啊——啊——」 「让暴风雨来得更勐烈些吧!」我想,二龙要是读过几天书,肯定会把高大爷的名句联想出来。 不过二龙后来只想起了一句话,沖我们大喊:「抓紧干,今天早收工!」 这天8点多就回了号筒,至少三分之一的犯人都带了网子回去。回去后,二龙公然违背林子的遗愿,把霍来清挪进小杰屋里去了。我在号筒里正看见霍来清噘着嘴搬家,胖子沖他摇摇头,很无奈地进了自己屋里。 李双喜寻了根塑料管拎着,在赶活儿的犯人间穿梭吆喝着,不时在谁的背上抽一下,弄得那些人一个个噤若寒蝉。不过李双喜不打两个人——疤瘌五和高则崇,到旁边只拿话对付过去,说些「老五得努力啦」、「老高别让我难办啊」一类的话。 老三在屋里听李双喜咋唿得欢腾,不禁又不平起来:「哼,纯粹是小杰二代。」 我说:「这老李是兴奋的,一路飙升啊,哎,三哥你说,这龙哥跟主任怎么就看上他了呢?」 「非他莫属。这差事就跟检验一样,是得罪人的位置,不狠起来,大伙不把你当回事儿不说,出不了成绩,上面还得压你,左右得开罪一边儿,要想呆得稳当,当然只能跟犯人来劲儿啦,大伙能不骂?所以检验和生产这两个位置,不论林子还是二龙当主事,都不会安排自己的亲兄弟上,但也不会让跟自己三心二意的人呆着干捞票儿。所以啊,像我和李双喜这样的东西就有用了。三哥我不是没辙了嘛。」 我笑道:「有道理,像胖子、广澜、崔明达这样的嫡系,林子和二龙只要给他们安排一个小组长,稳稳噹噹就把减刑票赚了,只要自己不作命,净等着你们忙活一季后吃桃子啦。」 老三苦笑道:「可不是吗?像广澜那样毛躁的主儿,真是浪费二龙一片苦心啊。看人家崔明达多稳当。」 「还稳当哪。」我笑着质疑。老三说:「不怕你玩,这劳改队里就忌讳明面儿上折腾。折腾来折腾去,总有一天撞枪口上。别说广澜了,二龙还不是巨栽一把?」 刘大畅在对面笑道:「我看麦麦这个位置最好。」 我说:「关键还是我不争,弟弟我目的单纯啊,就为改造好了减刑,真弄个组长杂役的还害我累心劳神哪。」 老三不服气地说:「麦麦你这就叫得便宜卖乖了,其实你说我目的不单纯吗?我不也就图一个减刑吗,可是,你可以不争,我不争行吗?你不争,那是有人帮你争过了,要真把你弄得跟方卓似的,你说你争不争?」 我有些震惊地说:「深刻。」 老三打了一下自己的嘴说:「三哥说话就是爱捅人家肺管子,你是了解我这狗脾气,不跟我计较,可赶上那没素质的就不行了,要不老三怎么没几个交心的朋友哪。」 第206页 刘大畅说:「话到嘴边留半句,老三你还是太直。」 老三又沉痛地反省了一阵自己的臭毛病,反省得很自豪,他是把自己的缺点当优点来反省的,或者反之。这让他在批判自己的过程中找到了良好的感觉。 外面李双喜又闹腾起来,刚才平静了一阵儿,可能他进去休息了,现在估计是烟的茶的顶足了,像抽大烟的点足了瘾,立刻精神焕发,出来继续情绪饱满地监工。 「负责啊,这是想给二龙他们一好印象。」老三笑道。 正说着,突然停了电,号筒里立刻漆黑一团,老三一边愤愤地说:「准是用电炉子、热得快的太多,把保险给烧了。」一边掏出蜡来叫关之洲点上。 李双喜在黑暗里喊道:「没干完活的,都不准进屋,给我老实等电!一晚上不来电,就给我等一晚上!苦海无边,不熬也得熬!」 没过三五分钟,灯就亮了,值班的队长也上来了,挨个屋巡视了一遍。老三说:「查电器哪。」 刘大畅说:「现在还查个屁,保险一烧,傻疯了谁不赶紧把东西藏起来。」 突地一下,电又没了。这次检修了小半个小时还没恢復,值班队长拿着高压电筒在号筒里不停扫射着,各屋里都点起了应急蜡烛,好多人趁机钻进被窝。 外面树上传来淅沥的雨声,催眠曲似的响成一片。 墙外有墙 睡得正酣,突然电铃大作,睁眼时,灯已经亮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电。 「起床——点名!」值班的噹噹敲着栅栏门的铁棍。大家都醒了,骂骂咧咧地直起身子,老三嘟囔道:「又闹什么妖?」 刘大畅披上一件衣服说:「备不住有越狱的。」 老三一边招唿我们起,一边说:「风高放火天,月黑杀人夜。这风风雨雨的鬼天气,越狱还真是好机会。」 「得,今天晚上算交代了,甭睡了。」我一边下地,一边抱怨。这种发神经的事儿,隔几个月就闹一通。一点名就点一两个小时,最后总是有惊无险。有一次一个监区的犯人在机器底下睡着了,点名时候没见着人,监狱就折腾得鸡飞狗跳。 猴子突然喊:「哎,门三太怎么没啦?」 「完了,老逼跑了。」棍儿说。 已经走到门边的关之洲笑道:「还在外面忙活哪。」大家笑起来。 在外面紧迫的催促声里,我们懒洋洋地出了屋,蹲在楼道里。方卓和门三太、周传柱等几个犯人还在干活,看我们出来,门三太笑道:「不用帮忙啦,哥儿几个太客气!」老三骂道:「哪你妈那么多屁话,排后面蹲着去!」 二龙问:「各组的,头数都对吗?」 几个组长都说没错,「一只也不少」。 十几分钟后,管教过来,先问二龙人数,二龙说:「胳膊腿都全着,都在架上落着哪。」管教这才点了点有多少个脑瓜,没说话,奔了三中那边。 二龙和广澜站起来进了屋。其他人也纷纷放松了,抽菸聊天,等着解散号令。 抽了两支烟,又穷侃了不知道多久,点名结束的提示铃声才响起来。号筒里一阵乱,很快就消停下来,甩下还在干活的几个,大家都跑回了屋里,没有更闲杂的议论,如果真发现少了人,这个晚上还真别想睡了。 外面的雨似乎已经停了,从窗口可以看见一大工区还亮着灯,因为化铁水的炉不能灭,那里是常年不停工的地方,几乎可以做航标了。天空是黑蒙蒙的,大锅一般罩着。 转天到工区,很快就传过消息来,说昨天晚上还真有人越狱,就是薄壮志,只是没有得逞。细节暂时就没人清楚了。 不过,现在薄壮志肯定在独居里呆着呢。 虽然薄壮志越狱未遂的勾当和别人无关,但监狱还是按照惯例,来了半个月的「整纪」。 犯人们最怕的就是整纪,不仅不许乱串工区号筒,不许在规定的时间内吸菸,回了号筒还要盘板学习,每天写心得体会。 整纪期间,我的文化生活丰富起来,先是写了好几份心得体会,老三的、我的。其他人就拿了我们的「心得」去当样板,除了名字外都认真地誊写,老三一个劲告诫他们「稍微改一点」,不过收效甚微。 薄壮志越狱的梗概也被透露出来了。原来这小子一直不认罪伏法,终于在他轮值夜班的时候,赶上那个阴雨天气,他熘出工区,从七大的围墙翻了出去,一直向外跑,那路线都在他脑子里印着哪。跑啊跑,穿过养殖场、鱼塘和菜园子,一路很顺利,只碰上一次探照灯扫描,还让他轻易躲避过去了。终于到了最后一道墙下——外面就是清平世界了,虽然一样下着雨,但那雨一定像阳光的粒子一样温暖。 可是,望着几米高的大墙,站在雨中,薄壮志突然号啕大哭了。就在这时候,探照灯随心所欲地扫过来,突然就惊恐地定在他身上,薄壮志站在聚光灯下,尽情地哭着,直到武警端着枪冲过来把他按倒。 「其实他可以说自己有夜游症的。」关之洲说。 刘大畅笑着说:「以前我们那里有个越狱的,也是趁那样的晚上跳墙跑的,结果刚出去,就让俩犯人给按住了,他惊吓了一傢伙后说了一句:你们也跑出来啦?那俩人说你他妈快醒醒吧,这里是我们监狱。——你猜怎么着?那是旁边一个监狱,紧连着的,出了一面墙,还是一面墙啊,那小子是个煳涂蛋。」 第207页 「后来呢,又爬回去了?」猴子嬉笑着问。 「美得他哪!当时他也跟人家说呢:哎哟两位大哥,算我倒霉,快帮我跳回去!那两位笑道:还没醒吧——能让你回去吗,好不容易过来的,我们哥儿俩多少年也遇不到你这样的笨蛋啊,能放你回去吗?就这么着,愣把那小子给扭管教那里卖了一功。」 后院起火 朴主任正式通知我准备思想汇报材料,预备年底减刑报卷用。这消息,听一次激动一次。 跟我一批减刑的,还有龚小可,龚小可说他将比我减得多,至少多两个月。他虽然刑期和我一样,可在看守所的时间比我少得多,下劳改队几乎提前我半年,所以比我多了一张表扬票。 老三又开始嘀咕自己:「到时候别怪我给撒蹦子。」我知道他是为了减刑名额里没有他在闹心。 「不行,回头我抓空得跟他沟通沟通。」老三有些魂不守舍似的念叨着。 我说:「三哥瞧你闹心的,人家说不给你减了吗?」 「这叫打预防针,到时候再闹腾就晚了。」 聊了一会儿,我和龚小可开始商量着写思想汇报。 刚交上《思想汇报》,耿大队突然找了我。 在温大队办公室里,耿大队问:「最近没什么事儿吧?」 「没有,还是老样子,准备减刑材料呢。」我说。 「这个月接见完了,就要考监规了,背得怎么样了?」 我说:「差不多了。」 耿大队随手翻开一页《监规》,随便提了两条,我都有些犹豫,他不禁板起脸望着我说:「不熟练,你怎么搞的?」 「这些天净忙活写材料了。」 「考试的时候,人家不会听你解释原因。不会就是不会,没有二话,不许减刑!我就是担心你大意,才专门跑来一趟,果然你不上心。」温大队笑道:「好在还有时间,回去抓紧背吧。咱这里还好说,减刑前监狱局还要抽查,一点儿也不敢含煳啊。」 耿大队的脸色温和下来:「麦麦,我来就是单独督促一下你,要认真对待减刑的每一个细节,只有你做到最好才行!」 我赶紧笑道:「我明白,您那是真的关心我。」老耿笑笑,接着问:「从这个月开始,又恢復面对面接见了,你安排一次直接见面,不过千万不能违纪,回去看看规范里都有什么具体要求。」 我喜形于色地说谢谢,他又问:「你现在还符合一个条件,就看你自己的想法了——要不要把家属接进来住两天?」 我的心突突疾跳了几下,但没怎么考虑就笑着谢绝了:「不用了,这么长时间都过来了,减刑顺利的话,春节前后就可以回去了,好感觉都攒着吧,不提前消费了……」 因为这一个月的忙乱,11月的接见来得很快似的,我第一次走进了一楼的接见室。原来这里也是分档次的,一些人在大厅里和家属见面,还有一些人可以到单独的接见室里,和亲属作更近距离的接触。 我进的就是那些单独接见室的一间。仿佛饭店里的雅间。 琳婧带着女儿,和游平、臧天爱已经等在里面,挤坐在桌的一侧。看我进来,他们立刻活跃起来,脸上都笑开了花。 按规定,我单独坐在桌子的另一侧,和他们面对着。我伸手把女儿先抱了过来,女儿很顽强地抗争了几下,眼里汪起泪来,马上就要哭出声来的样子,琳婧赶紧把孩子接了回去。我心里空落落的。 臧天爱浅笑道:「你再不回家,闺女真的要不认你了。」 一开始聊,我就迫不及待地把减刑的消息告诉他们,琳婧说他们已经知道了,我笑道:「这个惊喜应该留给我自己传达啊。」臧天爱笑起来:「哎,你不是拐弯骂我嘛!」 一边说笑着,琳婧突然想起什么来,问我:「前些天有个老头儿去咱家了,说是从你们队里刚释放的,他说你叫他去的,是吗?」 「谁呀?我不知道这事儿。」 琳婧愤愤地说:「那人戴副眼镜,尖嘴猴腮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好人。到咱家说跟你关系特别好,在里面他总照顾你,说你受一个叫老三的人的欺负,每个月都敲诈你……」 「哪儿的事儿!他叫什么啊?肯定是日本儿那个杂种!」我气愤地说:「他就为说这些跑c县转一遭?」 琳婧笑道:「他还说你没钱了,最近又得了点小病。他说转天正好要托关系进来看朋友,问家里跟你有没有事儿办。」 「骗钱啊,没上当吧。」 「我看他就像骗子,而且里面出来的人,我能信他吗!」 我不觉恨恨地笑道:「这是一个惯骗,鸡鸣狗盗的水平。你没有经验,要是我,我肯定顺手就把他再塞回监狱来。」 游平笑道:「人家又没拿到钱,凭几句话?你也太黑了。」 「他不就是为钱去的吗?我让他拿到钱啊,我给他造成诈骗事实,同时安排报案不就得了,对这种混帐就得使用非常手段。」 郎队很快进来说:「有话快说啊,时间差不离了。」 琳婧和臧天爱一起把脚下的东西给我挪过来,又说了些天气渐凉注意身体的话。我对郎队说:「郎队你检查一下东西吧。」 郎队问:「没违禁的吧?」 琳婧说:「除了吃的就是穿的。」 第208页 「那行,跟我后边直接带进去吧。」郎队说完,我也站起来,跟大家告别。 楼上的一拨犯人也正下来,「傻狗」一路走一路骂着:「我操他妈的日本儿,跑我们家骗钱去啦!」 已经从下面购物出来的霍来清立刻大叫:「什么,那老杂毛也去你们家了?骗了多少?」「让逼的白跑一遭,还差点让我哥哥他们给揍了!」 「操,我妈多弱智,愣给了他400块钱,还托他跟队长说好话哪!妈的,等我出去了,非剔了杂种做的!」霍来清破口大骂。 接见回来后,「五大一」的言论主题就是「控诉日本儿宫景王八蛋」。 粗略统计了一下,日本儿回归自由社会后短短十来天里疯狂作案,连掏了十几个「狱友」的老窝儿。我们给他算了一个经济帐,包括郊县在内,他的差旅费应该不高于100元,共骗取了三个犯人家属的信任,得款900元,还在老三的二姐家里混了顿小酒喝,最大的惊险就是差点被傻狗的无赖哥哥狂抽。总的来说,还是有收穫的。 听小杰在那边嚷嚷着,控诉日本从他家里骗走了200块钱,方卓懊恼地说,他家里也给日本儿上了300块的贡,因为日本儿说可以帮打通关节。 霍来清听说只有他家里受灾情况最严重,不禁愤怒而羞愧了:「我妈就是智商低,这点儿事儿都看不出来!」我笑道:「这严重说明了你妈妈多么关心你,宁肯上当也不放过一个给儿子找出路的机会。」 霍来清就快咬指头髮誓了:「我后半生不干别的了,万水千山我就找日本儿啦!耗子窝我全掏,蚂蚁洞我全灌!非扒了老逼的皮不可!」 傻狗叫道:「哥哥算我一个!」 何永笑道:「对,带着傻狗,傻狗鼻子灵。」 他们这里吵闹着,老三更是恨得牙根疼,他告诉我:「我二姐说,那天去了一西装革履的小老头,戴副眼镜,跟我二姐夫一通侉侃,说他在里面是跟我一伙吃饭的,平时没少接济我,我这回算服死他了!」 我笑道:「日本儿那嘴是镶了金口啊,不过二姐没给他钱算明智。」 「嘿,差点就冲动了。不过留老逼喝了一顿儿。」 我说:「他这么搞,看来是不打算在w市呆了,等这帮弟兄出去了,不红了眼找他?」老三道:「反正是别让我碰上!就是十年八年过去了,我也得让他把那顿酒给我吐出来。」宫景的行为,对老三来说,不仅是蔑视和挑战,也是蓄谋的报復,老三更坚信上个月的接见信是在日本儿这个环节上出了问题。 看犯人们乱乱地都在议论,知道消息的朴主任道:「行了,别吵了,还有不放心的,抓紧给家里写封信,看见宫景去了就送派出所不得了吗,你们在这里闹心管什么?」 晚上回了号儿,刘大畅才跟老三说,日本儿也去了他的家里,听着老三满嘴翻花地骂日本儿,刘大畅只轻轻一笑,有些落寞和苦涩,刘大畅的表情,让我莫名其妙地想起半句歌词:为爱伤透了心。 落魄 没几天,小杰屋里出了事儿,有人举报他使用热得快烧水,结果被主任到号儿里翻个正着。 主任显得很气愤,当场宣布罢免小杰的组长职务,由高则崇过去接替。高则崇接了差,名正言顺地从生产线上退下去。 蒋顺治在背后告诉了我事情的背景。原来晚上主任在二龙屋里呆着时,二龙把小杰的劳作宁宁叫过去,一唬,宁宁立刻交代了,说小杰确实经常用热得快,并且说了他藏热得快的地方。主任这才过去,抓了小杰一个直眉瞪眼。 据蒋顺治说,当时,在主任的面前,二龙的桌子上就插着一个热得快,正勤勉地烧着开水。 小杰自是欲哭无泪,组长丢了,这半年已经稳当到手的积极分子票也拱手让人了。而且更背运的是,李双喜转天就吆喝他上岗去烧花线。 「这人要倒霉啊,放屁都砸后脚跟,其实一个热得快不至于啊。」看小杰悲愤无奈地过来坐下,门三太同情地笑道。 「嘴上烧香,你心里幸灾乐祸哪,以为我不知道?」小杰怒目相向。 何永骂道:「门三太你有那个瘾是吧!缺骂跟我说,我批发你点儿荤的!你妈都什么岁数啦,让别人在嘴里鼓捣来鼓捣去的你好受?」门三太也不太在乎小杰了,听何永一说,立刻说:「就是,好心让人当做驴肝肺。」 「换台换台。」小杰不耐烦地说,沖门三太虎起脸来。 周法宏笑道:「呵,人都说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可我今天才知道另一句话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呀。看我们杰哥,英雄气概不减当初!」 「有病!」疤瘌五嘟囔着。 「谁呀?说谁哪?」小杰不忿地追问,语气里充满了挑衅。疤瘌五回头认真地说:「就说你呢,还有别的事儿吗?」 小杰尴尬地一张嘴儿,眨巴了两下眼说:「没事儿,我就问问。」 我正努力忍着笑,李双喜拿了一块巴掌宽的木板,啪啪拍着案子,把方卓招唿过去:「昨天剩了三片网子?」 「半路睡着了,李哥,我今天赶上来。」方卓睏倦得有些木讷地说。 李双喜手里的板子随着方卓的尾声「啪」地拍在面庞上:「跟我讨价还价!?」方卓摸着火辣辣的面庞说:「李哥,我没有。」 方卓捂着脸,直挺挺站着,眼镜滑到了鼻子尖上,也不去扶,看上去不是有性格就是蒙了。李双喜用板子头帮他把眼镜捅上去,笑着说:「这么下去,这眼镜又该换了,下个月接见,告诉你家里多给你预备几个镜子。」 第209页 方卓也不哀求了,木讷地戳在那里,一言不发。李双喜又不高兴了,用小板儿轻轻打着他的脸说:「呵呵,还给我玩造型是吗?说,你该打不该打?」 方卓揉一下腮帮子,把头垂下:「该打。」 李双喜嘿嘿一笑:「你自己要求的啊。」顺手就是一下,方卓咧了下嘴,还是没出声。疤瘌五佩服道:「没看出来,这哥们儿还挺有性格。」关之洲哼道:「沉默就是最大的蔑视。」 周法宏嗤笑着说:「操,这里是玩性格的地方?」 说话间,方卓的脸上又挨了一下。小杰居然仰起头附和了一声:「对!这帮龟孙子,就是欠打。你对他们越善,他们就越欺负你!老李,开荤啊,打!别走我的路子!」 何永笑叫道:「走你的什么路子啊?水路还是旱路?」 我们都笑起来,小杰挺了下腰:「何永你别上脸啊,我招你惹你了?」 何永也不再理他,因为方卓虎着脸回来了。方卓的脸立竿见影地肿了起来,胖头鱼一般,肉皮下面挂着丝网状的血纹。 何永惊诧地笑道:「充气去啦?演二师兄不用化妆了。」 我皱着眉说:「算了,何神经,还有心思开人家玩笑呢。」 「操,上次我叫老大打了,你们还不是拿我改?」 周法宏笑道:「你那是自己不把自己当人,别人不改你改谁?」 「操,把自己当人能活吗!在这里,你越不把自己当回事,就活得越舒服,天天觉得自己如何如何,到最后栽了,那不更没面子?要想不丢脸,最好的办法就得先自己不要脸。」何永拍着自己的脸蛋煽动道。 小杰转过脸来,充满嘲弄地刚要说话,又狠劲地忍了回去。毕竟今非昔比了,现在他不仅人轻言微,甚至有些墙倒众人推的窘迫。其实,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很多人,当时都还不能了解这只是他开始倒霉的序曲。 势去如山倒 人走下坡路的时候,如果第一脚没有迈好,就容易把握不住自己,靠惯性一路冲下去,想站都站不稳当了。 小杰这下坡的第一脚就踏歪了,迈大发了。 推测小杰的心态,可能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一个走了一点小弯路,或者干脆就是受迫害的,现在只不过是组织上给安排的一个暂时的过渡,为掩人耳目和口舌的权宜之举而已。他可能还抱着一种可笑的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总有一天他会东山再起。 所以他从坐在门三太一个案子前的那一刻起,心理就不健康,不能摆正自己的位置,觉得大家还都应该尊重他身上所笼罩的歷史光辉,他不知道,正是那种歷史的色彩成了一种吸引天敌攻击的气味。 何永、霍来清还有胖子,以及被他压迫过的好多人都不会放过他,他被送进露天修理场的机会随时存在,关键是看这些师傅们的心情如何,而且,总需要一个开工的理由。 胖子不是缝花线那个组的老组长吗,现在那个组里有什么事儿,还爱跟他念叨。小杰的花线烧得不过关,线头穿不过针孔去,胖子知道了,自然不干,一边跟李双喜告着状,一边就奔小杰来了:「嗨,说你哪!会干活吗?」 小杰一抬头:「怎么了胖子?」 「胖子是你叫的吗?不准喊外号、绰号不知道?」 小杰笑道:「呵呵,瞧你,弄得跟真事儿似的。」 「还弄得跟真事似的哪!告诉你啊,这些花线都给我返工!」 小杰出了口长气,望着胖子拽过来的一堆线,皱着眉说:「这差不离就行啦,告他们别那么多穷毛病。」 门三太立刻说:「我以前跟你这么说行吗?轮到自己干,倒对付开了。」小杰一下子就找到了出气筒,立刻把怒火转嫁到门三太头上,抓起一块大蜡砍过去:「你老逼作死?啥时候轮到你说我了?」 胖子一扒拉小杰脑袋,像厨师随手扒拉过一个茄子似的:「哎哎,先说你这活,赶紧改啊!耽误生产你负责!」小杰假熟脸地一笑:「行啦弟弟,人家老李都不说话,你管那闲事干吗?得过且过呗,谁还能干一辈子这个?」 李双喜正走过来,马上说:「谁说我不管啦?胖子说错你了怎么着?出了质量问题,谁发现了都可以管你!在这条线上,柱子、门三太都是你师傅,他们谁说你你都得听着。」 胖子又一扒拉小杰,把他扒拉得一侧歪:「哎,李哥说的听清了没?」 小杰眉头铁锁,一脸的迷惘和不忿,冷笑着点了几下头,很不服气地应和着。等胖子一转身,他立刻怅惘地吟哦道:「唉,虎落平阳啊。」 胖子再一转身,脸上已经挂着怒火的光芒,起脚就把小杰从座位上蹬下去,小杰叫:「胖子你干什么?有这么逗的吗?」 「刚才说什么了?」 「我说什么啦?」 「门三太,他说什么了?」 门三太踊跃地说:「虎落平阳,这哥们儿说虎落平阳啊。」 小杰抄起一扎花线就要抽多嘴的门三太,结果先被胖子揪住脖领子,拎着就地转了一圈。小杰没有丝毫和胖子战斗的信心,晕头转向地给自己找台阶:「弟弟别闹了,别闹了,我说着玩哪,咱谁跟谁?还较起真儿来了?」 「谁跟谁呀,你算哪门哪店儿的?」胖子一把推得小杰一个趔趄。 第210页 何永叫道:「砸死!」 高则崇赶紧过来说:「先干活吧,工区就是生产第一,有什么事儿回去再解决,回去再解决。」 胖子撇了下嘴:「护短是吗?刚当组长就跳出来给自己组员说话了?回去谁管,你管?」 「我管,我管还不行吗?」 「嘁!你想管还不成哪,他的问题大了,派出所管不了啦——得转刑警!」胖子用力一推小杰的脸:「干活去!回了号儿给你过堂。」何永严肃地警告说:「你现在可以保持沉默,但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将作为呈堂证供。」 小杰懊恼又无奈地坐回去,狠狠地瞪了门三太一眼。 「麻利点儿啊,别以为自己还是大爷哪!」李双喜沖小杰喊道。我笑了一下,这话外之音好像在说:现在的大爷是我! 小杰的一天,无疑是郁闷不堪的一天。晚上收了工,龚小可叫我过去,帮他测一下监规,刚考了两条,何永就揪着小杰过来了,霍来清也兴致盎然地跟了进来。 胖子笑道:「我差点把这个茬儿忘了。」 小杰挣开何永的手,跟胖子说:「你管管他们,也太疯了。」胖子起身就一个嘴巴给过去:「操,你以为你谁呀!你现在就是一鸟屁!」 「耶,胖子你也跟他们瞎说呢。」 小杰的话音未落,背上先挨了霍来清一个肘击:「先说林哥的事儿是不是你谍的?」小杰往前栽了一下,叫屈道:「天打五雷轰啊,我跟林子有啥仇?」 何永照他屁股上狠踹一脚,霍来清跟后补充。小杰连连受力,失去平衡,倒在胖子脚下,旋即被胖子的大脚踩住:「你有啥证据说不是你谍的?」 「我在那段时间没见过管教啊。」 「那你就不会写匿名信?」霍来清在他小腿肚子上跺了一脚,小杰大叫起来。 「哎哟哥哥们,那事儿也就日本儿干得出来,别人谁有那么蔫坏损?你们真冤枉我啦。」小杰挣扎着往起爬,被何永又踩趴下了。 何永连踹几脚,一边委屈地落实道:「我栽赃是吗?我栽赃是吗?」霍来清也合伙上去,把小杰踢得在地下乱滚。屋里几个人笑着给他俩加油,说小杰这样的,早该灭。 胖子看何永两人住了脚,就叫小杰过来,蹲在自己面前,小杰咧着嘴,乖乖地蹲过去,低眉顺眼委曲求全地,全然没有了做杂役时飞扬跋扈的风采。 霍来清还在旁边摆着架子,模仿李小龙的经典造型,嘴里「呕哇呕哇」地长叫着。 龚小可和我相视一笑,至少当时,我对小杰是没有同情可言的。 胖子拍着小杰的脑壳,蔑视地说:「以前那耀武扬威的劲头呢?」小杰轻声央求道:「兄弟啊,以前我也没跟哥儿几个太过头吧。现在哥哥都这样了,弟弟就算不照顾,也别计较我那么多啦。」胖子一脚把小杰蹬了个仰面翻白儿:「去你妈的吧,你配我计较吗?」说完,让霍来清把门三太和方卓喊进来。 门三太和方卓来了。胖子说:「今天给你们个机会,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你们想骂就骂,想打就打。」 门三太啪啪在小杰脑门上拍了两下:「你这样的,欺软怕硬,早死早超生吧。」小杰刚一瞪眼,立刻被胖子扇了一个嘴巴:「还不服气是吗?再不老实,我就把苦大仇深的弟兄都叫来,看你还活得过今天晚上不?」小杰抹下脸,不说话了。 霍来清催眠着方卓:「想想啊,他以前怎么对你?」 方卓望了小杰一眼:「我还没那个瘾,外面一大堆活儿哪。」说着就想走,被何永一把拉住:「龟孙子样的,你还是人吗?有仇不报非君子,他以前那么整你,就算了?」 「没意思。我打他一顿管什么?我不还得干我的活儿?」方卓麻木又清醒地说。 胖子怒道:「真他妈死狗扶不上墙!今天你不漂漂亮亮抽他一嘴巴,我非把你抽飞了不可!」 正说着,李双喜闻声进来,笑道:「开批判会哪?」然后恶狠狠给了小杰一脚:「花线烫完了吗?」 「还剩不多点。」 「带回来了没有?」 「我明天一起干,这点儿活儿难不倒我。」 「啪!」李双喜豹眼圆睁,起手一个堂皇响亮的大嘴巴,小杰一歪头的工夫,另一侧的脸上被何永着实地腮了一拳!李双喜骂道:「你牛逼是吧?洗脚水沖咖啡,你跟我玩特色是吗?」 霍来清用膝盖勐地一顶小杰的屁股:「黄鼠狼跳舞,你还另个味儿的!」 何永一拳打去:「蝎子屎独(毒)一份啊!」小杰头昏眼花地晃了一下,马上又挨了他一拳,嘴里还是念念有词:「白屎壳郎你配不上对儿呀!」 胖子好像担心话都让他们说绝了,赶紧怒沖沖一拳捣向小杰的胃部:「黑马白鼻樑,你各色!」 小杰在一堆快嘴快拳的攻击下,终于抓个空当,倒在地上了。 「别打了,别打了。」小杰哀求着叫停。 「别打了?」李双喜反身抓起长把笤帚,疯狂地向地上打去:「你当起裁判来了?」 小杰乱叫了一通后,何永笑道:「李哥,行了,别累着您,咱给娘的来个港式的,让他探井!」霍来清立刻吩咐小杰起来,两腿叉开,弯腰背手,头顶钻地,摆了个威武的造型。 胖子吩咐屋里的泡茶,招唿老李坐下。霍来清跟何永也点上烟,坐在旁边的铺上看着小杰乐。李双喜喝退了门三太和方卓,让他们赶紧去干活儿。 第211页 我捅了一下龚小可:「继续,41条。」 龚小可从乱糟糟的气氛里回了下神,犹豫一下小声背道:「积极参加政治学习,自觉阅读有关政治书刊,紧密联繫实际,勇于认罪悔罪,加速思想改造。」 「30。」 「按规定时间听广播、看电视……」龚小可刚背了半句,霍来清叫道:「别动!」原来小杰受罪不起,身子开始晃悠起来。 胖子暴躁地顺手把手里的茶水泼向小杰的脑袋,小杰号叫一声,身子失控,扑在地上。 李双喜紧喝了几口水,站起来道:「今天还得鼓捣鼓捣你,剩活儿不往回带!不修理一个狠的,以后就没法管理啦!」说着,过来把小杰一把薅起来,噼里啪啦抽了一通嘴巴,直到小杰的鼻孔里流出血来,才一脚踹他到墙角去,叫他用墩布擦。小杰萎靡地踌躇着,何永早按捺不住,蹿过去抄起墩布,照他脸上一顿勐搅,弄得小杰一张脸黑红花乱,一个劲往地上呸呸啐着嘴里的秽物。 李双喜说:「何永,问问他以后怎么办?」 何永拿墩布往小杰脸上一扫:「以后怎么办?」面对这么一个笼统的问题,小杰懵懂地答道:「好好办,好好办,李哥。」何永笑着曲解道:「李哥,他说好好办你。」大家都笑起来。小杰免不了又吃了李双喜几老拳。 这时小杰的原劳作宁宁探头说:「胖哥,李哥,高组说叫杰哥回去呢。」李双喜说:「呸,谁的高(祖)组?你咋不直接叫他祖宗?」 宁宁红着脸退了出去。小杰试探着说:「李哥,我以后肯定好好干,我先回去行不?」 李双喜啐了一口道:「劳改队不讲以后,以后都出去了。这里就是有一码清一码,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你也威风够了,好不容易犯到哥儿几个手里,我说放你一马,还得问问兄弟们哪。你不给弟兄们面子,我还得给哪,是不是,哥儿几个?」 胖子说:「就是得给你上一课,让你明白啥叫恶有恶报。」 「让你知道什么叫拉清单!」何永的脚尖飞快地挑在小杰的屁股沟上,把小杰激动得蹦了一下。 胖子挥手道:「打住吧先,日子长着哪,今天别倒了我胃口吧,去墙角撅半个小时,然后滚蛋。以后回来干完活儿,立刻给我过来报到,别等我想你了主动找你门上去!」 小杰赶紧答应着到墙角去拱起屁股,过了一会儿,突然讨好地说:「弟弟,哪天我跟你聊聊,我觉得咱之间好像有误会啊。」 「聊我这勺子!」胖子愤怒地把桌上一个空罐头瓶砍过去,砰地砸在小杰高起的屁股上,落下地,噹啷作响,居然没有碎掉。 罐头瓶清脆响声,从我心里敲打出一个声音来: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们还要把小杰怎样呢? 引火烧身 工区,小杰望着面前的烛火发着呆,门三太一边在自己的蜡块儿上方烤着手,一边敦促道:「相面哪,别浪费蜡啊。」 小杰麻木地「哦」了一声,抄起花线凑上去热烤。 柱子一边跺着脚驱寒,一边笑着鼓励他:「快干吧,今年的模范就是你了。」 立秋后已经是尜尜天,两头凉中间暖,何况现在已经快到小雪节了,柱子的单片鞋嚣张地露着脚趾,肯定不会爽的。据说入冬前工区要装暖气,现在还不见动静,好多人已经开始骂娘或者姥姥了。 高则崇熘达过来,很随意地跟小杰说:「来啦。」小杰马上回头,我看见朴主任正从工区的大门走进小杰的眼里。 小杰看了老高一眼,老高抿着嘴唇走开了。小杰咽了口唾沫,下定决心站起来,跟着朴主任追过去,朴主任警觉地一回头:「干吗?」小杰说:「跟您聊聊。」 「回头再说吧。」 小杰惆怅地退了回来。何永挖苦道:「干吗?想谍报还是奉献?我们主任不好那一撇啊!」小杰无言。 李双喜警惕地过来问:「小杰,找主任干啥?」 「没事儿。」 「呵!没事儿往官身边凑?想袭警怎么着?」 「我……我想让主任给往家里寄封信。」 李双喜踹了他一脚:「瞎话张嘴就来啊——信呢?拿出来我看看!」小杰窘迫得不敢说话了,李双喜狠狠地又给了他一脚:「跟我玩玄乎套?」 何永得意地说:「李哥先甭理他,晚上你就看节目吧!」 李双喜走开了,我说何永:「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是不是有点没完没了啊。」 「斩草除根,这叫斩草除根。」何永笑着,一脸空虚的无赖。 疤瘌五道:「其实他也让你们折腾成老菸叶——够戗了,那天我听他一个劲喊服了,还不够啊,小心兔子急了咬人啊。」 我笑道:「五哥这是经验之谈,所谓穷寇莫追,就是这个道理。」 我震动了一下,我知道他说的没错。 正说着,小杰突然腾地站起来,沖向管教室,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势。 霍来清喊道:「胖哥,他告状去了!」 胖子说:「巴掌大一汪水,他能翻起浪来?」 门三太在那边小声嘀咕道:「准有人给他开了方子,要不他不敢乱抓药。」 这里说着,朴主任在管教室门口突然大叫一声:「李双喜!」 我们马上收了声,齐看着李双喜奔了管教室,我拐眼看了高则崇一眼,高则崇若无其事地熘达着,像在疗养院林阴路上散心。 第212页 很快,胖子、何永和霍来清就都被请进了管教室,小杰先出来了,一脸的委屈里夹杂着破罐破摔般的得意。广澜笑骂一句:「你这一撅屁股,还想拉出座金字塔来啊!」边说,边去了库房。 周法宏看小杰坐下,笑着说:「这砖儿垫得够狠啊,一路鞭光你拿下一批。」 小杰负气地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疤瘌五骂道:「别你妈张家门口说李家话啦,不是你当初欺负别人时候了?」 关之洲说:「哼,要都能推己及人就好了。」方卓也感慨地嘆息。棍儿阴森森地说:「及什么人?是人就进不来,进来就不是人。」 「打去吧!」周法宏笑着说,一边转头徵求我的意见,问我是不是贊成他。 我还没搭腔,二龙已经怒沖冲过来了,飞起一脚就把小杰踹翻了,嘴里骂道:「找主任放烟雾弹去啦?」 小杰爬起来,张皇地说:「龙哥,我,我让他们打得受不了……」 「啪!」二龙狠狠地抽了小杰一个嘴巴,义正词严地喊道:「你他妈懂点人事吗?知不知道有问题先跟杂役反映的规矩?成心越过我,拿我不当菜是吧?」 小杰的智商显然不够用了,急着辩解。二龙哪容他多话,冷着脸又是一脚,小杰噔噔向后退去,这工夫,管教室的门开了,朴主任喊道:「杭天龙,你又撒什么疯!」二龙说:「这东西净给您找麻烦,这小问题直接告诉我,我不就解决了吗?」 「行了行了,放什么空炮?你先过来!」 二龙沖小杰说:「你给我好好琢磨琢磨!」抬脚向管教室走去。那边,除了李双喜,其他三个「兇手」都回来了,路过小杰身边时,三个人都骂骂咧咧的,许诺将来要让小杰坐轮椅出去。 傻狗兴奋地叫着:「哎,哥儿几个,定的啥罪?」 何永坐下来就笑:「写检查,写检查。」然后沖小杰大笑道:「写检查啊!」 周法宏说:「判得太轻,搁外面这就是寻衅滋事,弄你三两年没脾气。」 「操,这傻逼真不嫌寒碜,给主任脱衣服展览啊!」 我埋头干我的活儿。过几天要考《监规》了,我得抓紧把手里的网子弄完,腾出更多的时间温习功课,用龚小可的话说:「越熟越不嫌熟。」 管教室开门的声音传过来,大家都不说话了,认真改造起来。李双喜走到小杰身边,咳嗽一声,小杰木木地停止了烧花线的动作,目光空洞地望着案子面儿,一动不动。李双喜轻蔑地笑一下,走了过去。 高则崇迎上正往外走的朴主任,递过一个信封去:「主任,我给家里写了封信,您看看能不能发,您要没时间,我让温大队帮忙也成。」朴主任背对着我这里,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说了句「我先看看吧」,接过信出去了。 朴主任走远了,胖子冷笑着踱过小杰身边去,情意绵绵地抚摩着小杰的光头:「瓜熟了没有,晚上打开看看。」小杰又烦躁又胆怯地晃了下头,胖子的大手立刻用了力,狠狠地抓着他的头顶,像乔丹倒攥着一个篮球模型,嘴里执拗地威胁着:「想跑?」 「九阴白骨爪,绝对九阴白骨爪!」何永很内行地分析。 小杰艰苦地挣扎着,试图摆脱胖子对自己首脑的控制,胖子怪笑着,把「前生产杂役」抓捕在手心里,浑身的力气似乎都使到了手指上,和小杰做着猫玩老鼠的游戏。花线组的几位老怪看得呵呵笑。 李双喜诡秘地笑了笑,走得远远的,不掺和了,也不发表指导性意见。 胖子终于松开手,旋即一个大脖切,把小杰砍得趴在案子上,点着的蜡块正迎在脑门上,小杰疼得嘶叫起来。 小杰用几乎是气愤的声音叫道:「哥儿几个我服你们了还不行吗?」 「服?」胖子一拳打在他嘴上,小杰的唇立刻鼓了起来,血也出来了,胖子骂道:「接着找主任去呀!我今年啥也不干了,就陪你写检查玩,看谁玩不起!」 正热闹着,二龙和广澜都出来了,二龙骂道:「给脸不要了是吗?」 胖子狠踢了小杰一下:「短尾巴的,给脸不要?」 二龙赶到近前,对胖子喊:「我他妈说你哪!你有完没完?这是工区还是你们家后院?」 胖子愣了,尴尬地说:「龙哥,这傻逼逞能!」 「我看逞能的是你!瞧这几天把你欢的,闹到主任那去了,你还不知足?」 「我憋他不是一天了,现在还是轻的。」胖子望一眼刚刚爬起来的小杰说。 广澜一皱眉:「嗨,龙哥说你,你还屁话不少啊!」 崔明达已经从边上走过来,推了胖子一把:「跟龙哥还有些脾气是吗?」 何永开始还望着那边笑,看形势有些微妙了,不禁吐一下舌头,把脸扭正。 胖子大咧咧地说:「达哥你这话啥意思?不明白。」话刚落地,广澜一拳就干到胖子脸上:「让你明白明白!」胖子猝不及防,向后撤了一大步,诧异又暴躁地问:「广澜你干什么?」 「干你娘!」广澜张牙舞爪地往前逼:「轮到你横行了?以为自己二郎神啊!」 胖子唿口气道:「行,广澜,我不跟你闹。这意思咱明白,别以为弟弟比谁多傻几分钟。」 二龙阴沉着脸,不满地说:「屁话还挺多。」 第213页 二龙一言既出,广澜、崔明达立刻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地出手。胖子仓皇招架,一边向后暴退,不防傻狗从流水线里勇勐地斜刺过来,一下就把他扑倒在地,傻狗咆哮道:「跟龙哥牛逼?!」 胖子一脚把傻狗蹬翻,还不及挣扎起身,广澜早抡动网圈拍在头上,胖子「哎呀」一声,脑袋上已经见红,傻狗的大脚丫子也忙不迭地踹上来,崔明达看胖子狼狈败退,也不急着跟进了,站在旁边看广澜和傻狗打。 胖子果然勇武,怪叫一声腾身而起,一把将傻狗的腿抓住,几乎是抡着摔了出去,傻狗的身体重重地砸到案子上,大家咋唿着给他腾地方。广澜乘机照胖子软肋上就是一脚,胖子应声倒地,广澜扑上去骑住就打。胖子突然泄了气似的,把脸埋到地上,任广澜发泄。 崔明达过去说:「广澜?」语气里有叫他稍息的意思。 邓广澜照胖子后心又是一拳,脱身站起来,踹一脚道:「吹牛逼吹我耳台子上来了!」 傻狗摩拳擦掌地又反攻回来,被二龙喝退。二龙过来,威严地说:「胖子听着,这顿打,是我替林子教训你!出去以后,我跟林子说去,看他是不是沖我挑大拇哥?你小子太狂了,憋不住屁是吧?刚才主任都放话了,谁也不许再动小杰,你就非逞逼能不可?」 胖子强撑着站起来,身子佝偻得厉害,手在腰际搂着,也顾不得擦头上嘴上的血,苦着脸跟二龙说:「行,龙哥,怨我没心!」 崔明达说:「还不太服气啊。」广澜又要打,二龙拦住,沖胖子笑一下:「算了,不沖林子,我还不管你呢,林子临走託付我照顾你,我就得狠管,要不等你闹出了杂儿,我都不好跟林子见面啊。」 胖子气短地摆摆手:「不说了,肋条可能折了。」 移花接木 胖子被带进库房验伤的时候,主任拿着封信,忙乎乎走了回来,进门就喊高则崇,高则崇一路跟着,进了管教室。 何永抖个机灵,赶紧跑去库房,告诉了一声后又跑回来。 我问:「胖子怎么样?」 「估计真折了,正躺铺上抽冷气哪。」何永说。周法宏啧啧两声,没有说话。 棍儿嬉笑道:「上阵亲兄弟,怎么就看胖子一个人挨打啊?」何永无所谓地说:「操,我跟胖子又不是铁桿儿,真折腾起来,我还得向着广澜哪。哥们儿好归好,到了节骨眼上,就得分远近。」 疤瘌五嘟囔道:「人家棍儿又没说你,你吃什么心?」何永会意地瞟一眼霍来清,笑道:「他敢掺和,不把骨头打成面儿?」我向霍来清那里看过去,那小兄弟正心不在焉地缝着网子,显得魂不守舍。 蒋顺治自言自语地问:「主任又找老高干什么?」 「那封信内容不健康呗,叫主任给打回来了。」周法宏说。 我立刻活学活用地背道:「第二十八条:收发信件,领取汇款、包裹等物,依照规定接受检查。通信中不得泄露监管改造单位的秘密或散布有碍改造的言论。」 周法宏看着我,诊断说:「又神经一个。」 蒋顺治有些忧虑似地说:「要是胖子真折了肋条,就得有加刑的。」 棍儿笑道:「你倒爱操心。」 关之洲愤愤地说:「恶有恶报,因果循环,我就不信老天没眼。」猴子笑道:「你他妈还老神神道道的,弄得我嵴梁骨发凉呢。」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你发什么凉?」关之洲说。一旁的何永居然和猴子临时用一鼻孔出了口气儿,沖关之洲说:「关!别成天装神弄鬼的。」关之洲鄙夷地看他一眼,不说话了。 何永问闷头穿网子的刘大畅:「刘哥,这事加得了吗?」 刘大畅迴避道:「不好说,可大可小。」 「可大可小。」周法宏附和道。 何永回头沖小杰骂道:「要真出了好事儿,你就慢慢消化吧!」 小杰翻眼看他一下,默默地接着烧花线。 生产线上有一股复杂的气味,压抑的、顾虑的、期盼的以及幸灾乐祸的气味杂糅在一起,给人的感觉很古怪。 库房的门开了,二龙有些迟疑地顿了一下,终于过去敲了下管教室的门。很快,朴主任和二龙、老高都出来了,门也没锁,直接奔了库房,高则崇在库房门口犹豫了一下,掉头走回工区来。库房里传来朴主任尖厉的责骂声。 沉默了几分钟,二龙招唿何永跟傻狗过去帮忙,跟广澜一起随着主任,把胖子扶上车,推出了工区。主任一路抱怨着「好日子给多了」,一路恼怒地摇着头。 陪床专业户孙福恆兴奋地站起来,却没有人叫他跟去,不觉又怏怏地坐回生产线。门三太笑道:「上瘾了?」孙福恆嘿嘿地笑。 李双喜看二龙和崔明达往库房那边去,跟了两步,又犹豫着止步,一副四顾茫然的样子,老三却麻利地验着网子,显得精神焕发。高则崇在一张案子前坐下来,笑眯眯地跟相熟的犯人聊着什么。 似乎一时间,所有人都开始心怀叵测了。 二龙送他们出了工区,又折回来,看见管教室的门开着,就拐了进去,然后就高喊「明达」。崔明达叼着烟跑过去。 中午饭吃得潦草。老三兴奋得有些胃口都减了,他一个劲说「有好戏看了」,我说「未必」,其实我还想说:「你用不着那么高兴。」 第214页 老三好像猜到了我的心思,笑着说:「我不是幸灾乐祸,我是觉得早晚得叫他们闹出事儿来,可还真没想到是这样。」 我小声说:「老李也蔫了。」 「弄好了,给他来个替罪羊啊。」 李双喜在几个小不点中间,落落寡欢地吃着饭。要在平时,傻狗应该正熘在最边上,一副若即若离的样子。我暗想:最后给这傻小子弄个替罪羊也未必不可能啊。就看胖子怎么想怎么说了。 正说着,广澜他们几个说笑着回来了。李双喜问:「胖子哪?」何永一边撕着馒头皮一边说:「没折,好像裂了条缝,打了几遭绷带,回号儿歇了。」 「没住院啊。」 「住屁!主任说了,能不住就不住,那假大夫说那就回去养着吧。」 李双喜脸上有了些笑意:「不住院就好办多了,就不会往上报了。不过老朴还是气坏了吧?」何永嘎嘎笑道:「鼻子眼儿都冒烟儿啦,胖子还够板,说是打逗,没乱咬,打逗总比打架强吧。」 「嘿嘿,强!」李双喜笑容灿烂了。 老三惆怅地嘟囔道:「操!」 我撺掇老三出去抽菸,老三说:「你去吧,我在这听听音儿。」 工区外面,仨一群俩一伙的犯人正在凑堆抽菸聊天。我扫了一圈,看见关之洲和方卓在一块儿,本想凑过去,却因为旁边还有个老高,就打住了。我觉得老高最近行为有些诡异,还是少接近的好。 我靠在大门口抽菸,脚边蹲着个周法宏,我们俩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何永从后面捅了我腰眼一下:「咳,怎么靠这?男浪满街逛,女浪才倚门框啊。」 我顺手揩下一块爆花的墙皮向他逃跑的背影砍去,很准,正打在后脑勺上,扑地爆破成碎片。我笑骂道:「让你臭嘴!」 周法宏笑道:「人浪碎乱嘴,狗浪跑细腿——你是两样都占齐了!」 何永挨了打受了骂,心满意足地熘达桃树下面去了,看看左右,伸手残暴地噼了一根树枝下来,利落地修理着,弄了一把小马刀,耍了两招,得意地拿回葫芦架下,放在墙根,掏出烟来点上了。 我看见一大那边跑出一个人来,抱着个破筐往垃圾堆上去,我喊:「薄壮志!」 薄壮志把破筐往垃圾堆上一折,立刻从尘土里跳出来,奔我这里跑,毛毛突然在楼上笑着喊:「慢点跑——回头又说你想越狱!」 我沖他招手:「下来!」 「不行啊,洗衣服哪。」毛毛举了举手,让我看他一手的白沫。他前些天告诉我,他也报了减刑,跟我一拨,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 薄壮志过来,先接了我的烟点上,然后说:「这回不跑了,跑不了,我又不是土行孙。」周法宏笑道:「最后没加吧。」 「没加,就关了一礼拜,还跟我做思想工作呢,杨队跟监狱长亲自来的。」 「级别不低。」我笑道:「怎么,现在不干活了?」 「清洁工。」薄壮志望一眼垃圾堆上的破筐说。 周法宏说:「还告着呢吗?」 「我家里跑着哪,我要在里面闹,最后翻过来还好说,翻不过来,还耽误减刑。不如我在这里踏实干活,外面给活动着,两不耽误。」 「对,申诉不给减刑,好像有这个规定。」我说。 周法宏说:「当然了,那说明你还不认罪服法嘛。」 我笑道:「不过监狱长也够高,把麻烦推给社会,把安定留给自己。」 薄壮志愤愤又有些无奈地说:「你以为我真认命啊,我沖什么活着,就冲着要清清白白地回家!」 「你们聊吧,我得回去了。」 薄壮志紧嘬了两口烟,把烟屁一扔,突突突地跑过去抓起筐,拎着往工区去。路过大烟囱,向梯口的铁门狠踹了一脚,回头沖我们咧嘴一笑,小跑着回去了。 烟囱下面的梯子口,已经装上了铁门,谁要再想上去示威,得先跟杂役或者队长申请了。 「妖人」老高 晚上,蒋顺治过来招唿老三过去开会,然后蒋顺治留了下来,笑着说:「龙哥把我们仨都轰出来了。」 「高层会议?」 「不知道,组长杂役都去了,胖子都磨蹭过去了。好像没叫老高。」蒋顺治在我边上坐下,看我手里拿着《监规》,不禁问:「背熟了?」 「快熟老了。再背就该背烂了。」我笑着把《监规》塞到被子底下。 蒋顺治羡慕地说:「你该走啦,我还得熬两年半。」 「怎么也能减点儿。」我安慰他。蒋顺治苦笑道:「现在我才苦,除了叠床捂被,屋里的活儿,龙哥什么也不叫赵兵干了,全摊我头上来。龙哥光叫他干网子,白天的活儿干完了,晚上还让他往回多带,一干干到小半夜,有毛病!」 我笑道:「是不是赵兵犯错误了,龙哥罚他啊?」 「谁知道?」蒋顺治嘟囔道。 「蓝伟怎么样?没安排他减点儿刑?」 「他就刑期太短,估计够戗减得了。那小子成天除了干活儿吃饭看电视,就是睡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关之洲从上铺探下脑瓜说:「我要能那样多好。」 蒋顺治仰头说:「龙哥在我们屋还夸你哪。」 「嘁,能有什么好话!」 「龙哥说,关之洲是根木头橛子!」蒋顺治笑道。 第215页 关之洲恼道:「我就知道没好话!」 我笑道:「木头橛子好啊,你要是一根哨棒,被三哥使得虎虎生风,估计你就要倒霉了,小佬就是例子。」 说到热闹处,老三一脚跨进来,招唿蒋顺治:「完会了,赶紧回去吧,一地烟屁股等你清呢。」 蒋顺治抬脚走了,老三耷拉着脸坐下,先牛饮了半杯亮茶,转脸沖我一摇头:「操,真他妈高。」 我笑道:「前不搭村后不挨店的,哪来这么一句?」 老三扫一眼屋里的人,有些神秘地说:「回头说吧,遇到一妖人。」 老三所说的「妖人」是高则崇。 高则崇假託家书之名,其实写的是一封「检举信」,老高给那封信取的题目叫「思想汇报」。 老高在「信」里说,他在监狱接受改造这段时间,心灵经歷了常人难以想像的煎熬。在自己灵魂被逐渐净化和提升的过程中,同时也对劳改队监管罪犯的方式方法提一些「不成熟的建议」。 高则崇不反对用犯人管犯人的管理手段,但他强调:用什么样的犯人来实施管理,是个原则问题。「希望能够引起有关领导的高度重视」。 ——记得老高当时说:「主任,我给家里写了封信,您看看能不能发,您要没时间,我让温大队帮忙也成。」 主任回去看了信,马上就跑回来找老高恳谈,然后出了胖子的事儿,主任没锁门就去了医院,那封「家书」遗漏在办公桌上,被二龙无意中进去看到。二龙虽不识字,但崔明达这个军师好像还不草包,那信里的东西,难保不被他添油加醋地转达。 于是有了晚上那个碰头会。明目不遮地抛开老高,就是要顺便让他知道:他是孤家寡人。 老三足足吊了我一晚上胃口,转天吃早饭时候,才对我讲出了事情的「来龙」,而将来的「去脉」如何,他也含煳。 很快,我就不得不放下老高的事儿,和龚小可去监教楼的教室里考监规,通知来得紧迫,说走就走。 我们五大的监考官是监狱长,气氛和事先想像的不同,很轻松,每人只随口考五六条,一时紧张的犯人,他还和蔼地让你先坐下稳定一下情绪,实在过不去的,也会等大家都背完了以后,当堂给你一次复试机会。 我们一中的几个人都顺利过了关,二中或者三中的一个小伙子先被现场枪毙了,懊丧得在那里直挠桌子。 我们喜气洋洋一身轻松地走出来。 回了工区,我留意了一下高则崇和小杰,看不出有什么风吹草动的样子。 朴主任抓时间又和高则崇谈了两次心。 主任应该并不知道二龙看了老高的「信」,老高也未必料到主任会忙中出错,把「信」落桌上让二龙偷窥,否则他这几天就不会那样悠然自得了。 二龙当然不相信高则崇能在这里掀起几尺浪来,在他眼里,老高根本不配做对手。二龙相信从主任那里不会对他怎么样。所以二龙反而消闲下来,和老高在一个大池子里游着,不磕不碰。 这时发生了两件事。 一是着名病号小朴要开放了,主任要他收拾东西下「出监」。主任笑道:「你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开放,政府忘不了啊,一天也不多关你。」出乎意料的是,小朴突然很踌躇,似乎不清楚主任要把他送到哪里去。 朴主任气得笑道:「行啦小子,出什么洋相?你该回家了!」 朴主任催促小朴赶紧动身,小朴立刻蔫蔫地出了工区。 接下来的一件事,则让老高收穫了意料中的欣慰。 这半年的减刑票评出来下来了,9个改造积极分子名额当中,有高则崇一个。 除了我们两个报减刑卷的,老三、李双喜和胖子、崔明达自然没落下,二龙和广澜是歇了,那两张票,给了二龙和崔明达的小劳作,赵兵和邵林一人一张——这两张票发得大家服帖,人家这两个小不点就是干活勐。 剩下的犯人们,派送了不少表扬票,安慰了一批。 其实我一直没见过那个票是什么样子,只听说直接塞档案袋里了。 二龙当着大家的面,笑着对高则崇说:「高所,得『积极分子』了,写份思想汇报吧。把自己的先进事迹总结总结,比如怎么积极参加改造劳动,怎么争着比别人多干活了,怎么遵守监规监纪了,怎么跟违纪现象作斗争了,都写写。」 高则崇笑道:「又不是报减刑,写什么思想汇报?」 二龙说:「写出来让大伙服气啊!你不知道这帮臭人的嘴啊,你要不拿出点真格的,堵不上!背后该有人牢骚了,都是改造,凭什么你积极他表扬我屁都没有?谁又不比谁少干一个网子?这半年,你看人家老三他们,都有一个差事,或者检验,或者管生产、管组、管库房,麦麦也不容易,管着两条线儿,还得帮他三哥管号儿,写个决心书什么的哪。那两个小不点,没人说得出屁话来,不行就拉出来熘熘,谁比他们干的多,我就做主把票儿让给他!高所啊,你也写写你的成绩,让他们心服口服不是?」 在这种玩笑的气氛中,高则崇依然笑着。 胖子歇了一周,也就磨蹭着来「上班」了,跟二龙他们那一圈的也面子上和睦,估计是背后被做了工作,把话说开了,心里有没有疙瘩倒在其次了,关键是这件事就这么煳弄过来,没有惊动上面,老朴似乎可以放下心了。 第216页 不过也有令个别人不快的事。 傻狗和李双喜分了家,端着饭盆,玩起独行侠的角色来,看着很有个性。没两天,又跟何永他们凑一槽子里来了,何永举双手双脚表示欢迎。李双喜只能暗恼,嘴上调侃傻狗是条野狗,笼子里关不住,喜欢跑着吃百家饭。 邵林说,傻狗经常跑他们屋里,要崔明达把他调过去,他在崔明达面前说李双喜的坏话,码起来得有半屋子了。崔明达除了让傻狗给按摩,并不应他死话,只说「抓空把你弄过来吧」。傻狗寄託于这句许诺,更不屑巴结李双喜了。 「他不也就是一条狗嘛!」傻狗说李双喜。 暖气还没有开通,不过暖气片已经装好,看着心里也踏实。柱子整天在蜡块上烤手,手背还是冻裂了,广澜他们开始到七大去运噼柴,回来点火取暖,被主任看见,急扯白脸地制止了,二龙也笑骂广澜,说他又过得滋润了,想弄场火灾加加刑玩儿了。广澜不管那一套,又把火场转移到工区外,经常聚一圈弟兄围着烤馒头片,老三为此还专门做了一个铁篦子。这下又打了温大队的眼,过来教育了大伙一顿,广澜边叫大家灭火边抱怨说:「大冷的天,暖气也不通,我们怎么干?」 温大队过来,原来是找高则崇的,碰上广澜玩火,是赶巧了。高则崇昂首阔步地跟着温大队,一直奔接见室方向去了,远处,教育科的老白正往这边望着。 高则崇去了好久才回来,用小板车拉了一个大纸盒子,招唿宁宁过去帮忙,随后朴主任就到了,笑着吩咐道:「先卸检验台边上吧。」 老高拉来了一台25寸的康佳彩电。 高则崇说:「给咱中队的,装号筒里吧,大伙的业余生活太贫乏,回头您给安排俩电工?」 朴主任说:「电工倒没问题,不过这事儿——你怎么也不事先跟我商量一下?」 「哦,是这样的,温大队说这想法挺好,支持我,我就先弄来了。」 「行啊,是好事,先放这里吧。」朴主任没多看电视一眼,仰着脸去了管教室。 老高那个电视并没能放在号筒里,一是号筒里总有一些落后学员干活,二是冬天太冷,所以准备放进娱乐室,钥匙就由老高拿着,每天负责给大家开电视。 很快就知道,是老高找了温大队,强烈要求为集体做贡献,捐台电视。 我笑道:「老高要的是政治效应,二龙不是说他没成绩吗?这下有了。」 一直尘封的「娱乐室」被打开了,高则崇带领着自己组里的犯人,把里面清理一新,电视请了进去,却遇到新的尴尬,除了老高屋里的,其他组的犯人都不迈那个门槛。我本来想去参观一下,一看形势,心里也猜出几分奥妙,乖乖地回了屋,笑着问老三:「晚间剧场怎么没人看啊?」 老三把进口的茶水差点吐回杯子里,赶紧对大伙说:「忘了通知了,咱屋里的人,谁也不许去看电视啊。想看,去胖子跟龙哥屋里,龙哥说了,他的门永远对大家敞开着。呵呵。」 小杰突然把门推开一条缝,笑眯眯甜丝丝地问:「三哥?不去看电视?」 老三正色道:「没看正开会呢嘛。」小杰看一眼大家,默默地「哦」了一声,把脑袋缩了回去。老三立刻喊:「咳,关门啊,你他妈玻璃尾巴咋的?怕掩?」 小杰赶紧回来把门带上。刘大畅苦笑道:「混得跟小太监似的。」 小杰经歷一番煎熬,一起一落中,估计也深谙平安是福的古训了,原先的威风自然不敢再耍。 没有电视,手里的书也翻得腻了,《监规》也不用再背,除了聊天混时间,实在没有别的娱乐,慢慢总算熬过点名,洗漱几下,抓紧睡了。 关门捉贼 倒头就是一天,李双喜在生产线上跟傻狗叫着:「你是三只眼还是俩脑袋啊,就你玩新鲜的?剩活不往回带!」 原来傻狗因为白天太贪图跟广澜玩火,又被二龙疯逗了几遭,把网子剩下了,晚上还自作主张没有带回去干。 「嘁,这点儿活算什么,紧把手就赶过来了。」这话,和小杰第一次挨打时候的论调如出一辙。李双喜跟他大喊大叫,说这样下去「我还怎么管别人」?傻狗装聋作哑地埋头干活,不理他那个茬了。 李双喜最后来了个「下不为例」,气哼哼地离开,奔方卓来了:「眼镜儿,听老三说你昨天的质量有些煳弄了,肉皮儿又养过来了是吧?」 方卓背后被踢了一脚,赶紧说:「我注意。」 「小杰,周传柱!你们的花线也给我烧好点儿啊。老三说了,缝花线那组净反映你们俩的问题了。」 老李刚往边上一熘达,周法宏立刻看我一眼,意味深长地一笑:「给老三布雷哪。」我说:「我现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裁决书,看了吗,今天又破月了,再一个、两个、三个月,老弟就拜拜啦,唉,想起你还要在网里穿啊穿的穿两三年,我这心就痛苦啊——唉,好几十个月,十多万网子啊!」 「你甭刺激我,哥哥挺得住!」周法宏笑道。 正白话着,老三喊我过去,严肃地低声说:「你们穿灰网的可出了质量问题,一大批漏针的,我以前没注意。」 我看他的眼神,马上说:「不是我。」 老三点点头:「这就好,你回去别说话,我慢慢查,肯定是一两个人的活儿,成心这么干,图省事啊,妈的这不黑我吗?」 第217页 灰网的质量,一般不太容易暴露出来。其实各道工序都有各道工序的「偷手」,不当精品验,大概一过眼,总可以很容易矇混过去。加上现在厂家验活的师傅小青,让劳改队这个环境给糟践得每天有点不务正业,所以很长时间没出过质量问题了。 蓝小姐已经很久不见,大家偶尔会怀念她,不过她一露面,质量问题就要反覆地敲打,也让一些人感觉有压力。 老三明察暗访了两天,终于告诉我,两个人有重大嫌疑:一个是何永,一个是邵林。 何永我不奇怪,我在老三问我以后,已经发现他玩花活了,除了他,坐我旁边的周法宏也偶尔搞搞小名堂,我偷偷告诉他老三在检查,让他赶紧金盆洗手了。邵林的作案嫌疑倒让我有些意外,并且马上跳出一个有些卑鄙的疑问:「怪不得他干那么快!」 老三恶狠狠地说:「黑我!好啊,我非抓他个典型不可,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以前的质量问题,这下全折他们俩头上,尤其那个邵林,气死我了!」 我发现,老三对邵林对他的背叛原来一直还在耿耿于怀。 对于邵林的事,我劝了老三两句,我说其实那孩子也不错的,没必要一棒子打死,提个醒就成了。再说,孩子积极票都快煳弄到手了,你再给搅黄了,是不是也太狠点儿啦。 「他这么搞,根本就是害我,哪天查出了成批的质量问题,主任还不能搞死我?他那么不替我掂量,我照顾他情绪干什么?我跟他又不沾亲带故。」老三看来是真的愤怒了。 我知道事到如今,我帮不了邵林了,狼嘴里的兔子,狗嘴里的骨头,都是抢不得的。而且我和邵林也并不「沾亲带故」,同情是另一回事,他也是自找。 老三一晚上都不怎么说话,在那里气得鼓鼓的,他说他必须马上行动,等厂家先一步发现,他就死定了。老三必须找一个该死的来挡箭,否则他所有的成绩,都将从网眼里漏掉。 转天吃早饭时,老三一副若有所思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叫了他一声,他才激灵一下,晃了下脑袋说:「难办。」 「什么呀就难办。」 「难办。」老三慢慢咀嚼着馒头,喝了口稀粥,一副大敌当前举棋不定的踌躇。 我下意识寻了一下邵林,看到他正忙活着给崔明达他们收拾碗筷。另一个倒霉蛋何永还在几个小不点中间穷白话着,神采飞扬,不知死活。 开始干活儿了,李双喜坐一旁跟广澜说笑着,流水线上一片繁忙景象。老三跑成品堆上翻腾着,一会儿扔出一个网子,一会儿扔出一个网子。 主任进了工区,喊:「老三,后天走货啊,赶紧过来验活儿吧,你倒腾那堆成品干吗?」 「我这不是认真负责嘛,要不主任也不答应啊。」老三大声说,望着主任进了管教室,这才拿了一个网笼,冲进流水线,直接奔我们这里来了,拿起何永一个网子,搭了几眼,勐地往地上一扔:「你他妈煳弄大头哪!」 何永哆嗦一下,回头笑道:「三哥你吃什么了,嗓门这么大?」 「你看看你穿的网子!缺目,啊,又缺!你是他妈不明白怎么干吗?你成心耍滑啊!」 何永看一眼手里的活儿,惊讶地说:「哟,还真给漏了一个眼儿,还是三哥眼贼,嘿嘿,您别急,我马上改,这个拆了,重穿!」老三说:「打住打住!甭跟我演戏。我憋你好几天了,你知道吗?人赃俱在,让我抓个现行,你还有什么说的?」 何永敷衍地笑道:「唉,三哥,我以后注意,绝对绝对注意!」 「以后?以前那些怎么算?我给你攒一堆啦!你给我挨个改!质量上闹屁,打我这里别想过去!」 广澜和李双喜闻声都走了过来,老三向他们说明了情况,广澜打圆场充和事佬,笑道:「你他妈煳弄你三哥是吗?以后注意啊。」李双喜踢了何永一脚,骂道:「拿老三找乐是吗?出了屁谁顶着?我到时候都得陪你吃挂落。」 老三脚下一拨,把球传出去:「行,生产杂役在呢,何永你就问老李,要不要改,只要他说句话,我这里还不好过吗?」 明摆着担责任的事,李双喜自然不吐口,把何永晾旱地上了。 结果从生产线和库房的存货架上回收了二百多个「问题网子」,何永一看就急了:「这哪是改网子,这不整个改我吗?操,我就不信了,这条线就我一个这么干?」老三说:「我就抓到了你!」 何永激动地跳起来:「咱查,咱挨个查!查出来就跟我一块改,我凭什么一个人背大伙的黑锅,我又不是伙房的!」李双喜沖何永骂道:「查你妈的头呀你,嫌事情不够乱?」 「不行,我不背这么个大锅!凭什么呀!」何永继续叫嚣着。 我发现邵林的脸通红起来,紧张的。 这时二龙拎着何永贡献的那截桃木棍走过来,打了何永一下:「发情哪,叫什么叫!」 李双喜笑道:「这小子耍滑,让老三给逮住了。」 「逮住了就让老三发落呗。」二龙说。 「这不正让他改网子嘛。」老三说了一句,表情气愤起来:「这要是一个两个,我就放他过去了。何永你自己说——以前我为难过你吗?这次你也太过了!你不往死路上挤对我吗?」 二龙笑道:「你早干啥去了,等出了这么多废品才说话。」老三说:「我前天就看出来了,贼了一天,才发现是他干的,昨天我想啦,给他一次机会,有些网子我在检验那里就给他改过来了。今天早上一看,嚯!还是没改性,龙哥你说我能饶他吗?再不说,他敢给我更撒欢,非惹出大娄子来不可。」 第218页 何永抖着一个网子说:「是我的我改,不是我的我凭什么改,就这个网子,肯定不是我干的,我自己的手法我还不认得?」 二龙一拉脸,挥棍子勐抽了他一下:「哪你妈那么多废话!你还『手法』,『守法』你进得来吗?抓住你就是你,再给我往大处搅和,我把你打成照片贴骨灰盒上去!」 广澜推了何永一把:「你就老实干吧,一会儿把老朴惊动了,你到手的表扬票没准儿就飞了。」何永气唿唿地说:「不要票儿我也不受这窝囊气。」 老三不由得大怒。 广澜赶紧笑着又推老三,这边二龙早一棍先抽在何永面颊上,底下狠狠一脚踢去:「把我说话当放屁是吗?!」何永叫一声,趔趄着撞在李双喜身上,双手捂着脸,一个劲吸熘吸熘地抽冷气。广澜也不禁骂道:「你他妈记吃不记打吧,以前怎么告诉你的?嘴别那么碎,看了吗,整个一中队就听你一个人白话了。」 李双喜讨厌何永,但也明白广澜宠他,所以也不太上劲,只拍了何永一下:「少嗦了,赶紧改网子吧。」然后沖生产线上咆哮道:「都他妈规矩点儿啊!谁再出现质量问题,我让他把网子吃下去!」 二龙边转身回库房,边说:「吃?就一个字:打!」 二龙一走,这边何永气唿唿拆着网子,一路的咒骂,邵林在案子角上一直不发言,闷闷地干自己的活儿,一张脸阴沉得像防空洞。 我一边替邵林庆幸,一边诧异老三临时改变战略的用意,对何永,也是藉机公报私仇吗?其实他和何永,除了互相鄙夷外,并没有具体的罅隙。总之,这个质量问题的罪魁,总要揪一个出来,选择何永或者邵林,老三都会有他个人化的道理。 乱中取胜 何永苦了,连续四五天没怎么睡觉,熬得两眼乌青,跟旱死的鱼似的。 而且整个生产线上,掀起了一个狠抓质量管理的高潮。李双喜也掺和进来,不停地在线上巡视。主任知道信息,也过来说了何永一顿,何永弄得灰头土脸,闷气积聚得满胸满肺的,算是恨死了老三。 这质量一来硬的,傻狗的尾巴也露了出来,每天大批地剩活儿,二龙不管那套,兴致来了,依旧开他的小灶,折腾傻狗。傻狗白天哄够了二龙,晚上就绑定在网子上了,李双喜自然毫不怜惜,一撇一捺不加通融,正好藉机让傻狗知道背叛他意味着要付出什么代价。 老三则对我大发怨气,骂邵林不是玩意儿:「质量的事儿,我放他一马,可得让他明白明白啊。我跟崔明达念叨了,让他说说邵林,结果那小子一口咬定没有耍滑,好像我成心找茬儿垫砖似的!当初要不是顾念他跟崔明达做劳作,我不连他跟何永一锅烩了算我白活,妈的,最后也是瞎眼了,没想到他不但不领情,还倒打一耙!」 我嘴上附和道:「好心当了驴肝肺。」心里偷笑:「你那好心,本来就是驴肝肺嘛。」这下好,在质量问题上力挽狂澜一把,自己的利益是得到保障了,却不仅得罪了何永,又让被揭了底的邵林耿耿于怀起来。 不过老三解恨地说:「看看邵林现在的成绩,大不如以前了,妈的不搞邪门歪道,他能拿积极?以后我就盯死他啦,只要数量一上来,我就查他质量,我让你干得多,这回我让你骑虎难下,质量上一卡,他就上不来数量,上不来数量,主任就得说他骄傲了,退步了,我让他自己拉屎自己吃!」 邵林的事儿先放一边,这里何永已经在甩闲话:「哦,我事后才知道,敢情这玩儿花活的真不是我一个人啊,嘿,直接给我一个人下药儿啊,是爷们儿么,是爷们儿就蹦出来明枪明炮地奔我来呀!」 话里话外冲着老三,老三远远听了音儿,只能生暗气,后来跟我抱怨:「这崔明达或是广澜的也不够意思,肯定是他们把邵林的事儿告诉何永的呗。甭管他用什么方式告诉,这不成心给我跟何永搭须子吗?」 「搭须子」是斗蛐蛐的术语,两个蛐蛐见面不咬,主人就用一根小细秫秸丝搭逗双方的须子,培养他们的怒火和仇恨。 我笑道:「我歇这两天病假,你们外头也都没闲着啊。」 何永的网子刚搞定,中队里又出了大新闻。 这天晚上赵兵喊我去见二龙。二龙说:「你帮赵兵搞个材料,思想汇报,就跟你们减刑时用的那个意思一样,不过还得写得深刻,该吹的必须吹,不会吹的地方问广澜。」 广澜笑道:「这事儿老三最拿手啊。」 一问,原来那张局级给了赵兵。 我的确有些意外,当时笑道:「赵兵你得请客啊。要没钱,回头从我帐上划钱买条烟,给大伙散散,这事儿得办得大大方方啊,想蔫熘儿过去恐怕没门儿。」 赵兵笑道:「我家里给寄钱了。」 其实我当时既有做秀的心理,也不乏真诚,我挺替他高兴的。而且我这样一爽快,让二龙对我的看法又美化一些,虽然当时我的目的还不至于这样卑鄙,但从二龙的表情上我知道这个附加值已经到手了。 因为我的「思想汇报」还留了副本,所以赵兵这份就依葫芦画瓢地做得轻松,我边勾勒框框,边跟广澜商量弄什么具体材料,也就是吹什么牛,我有些担心凭自己的力量吹不好。 外面断续地传来傻狗如泣如诉的歌声: 第219页 哎哟往这胸口拍一拍啊 勇敢站起来, 不用心情太坏,管他上山下海, 哎哟向着天空拜一拜呀 别想不开, 老天自有安排,老天爱笨小孩…… 笨小孩,笨小孩,我是一个笨小孩…… 二龙告诉蒋顺治:「让他捏死!」蒋顺治开门喊道:「傻狗,捏死!」 「捏裆呀。」傻狗蛮横地说。 我们一笑,二龙「喝」了一声,从门后抄根木棍儿就出去了,外面很快传来傻狗狼似的叫声。 广澜看我给赵兵写着材料,笑道:「小少管啊,龙哥这独居一住,倒给你住出个局级来。等出去了,认龙哥当干爹吧。」赵兵嘿嘿地乐,不说话。 我边写边说:「赵兵你小子这才叫乱中取胜,不战而得啊。」赵兵笑道:「还不是龙哥跟主任那里使劲,给我争取的?凭我自己,混到猴年马月也见不着局级的毛儿啊。」 广澜说:「有苗不愁长,跟着龙哥屁股后面,你就盯着捡大票子吧。」 「其实我宁可不要这个局级,也不愿意龙哥去独居啊。」赵兵说得真切。 二龙推门进来笑道:「这大傻狗,今天看样子得干到后半夜了。」广澜也笑:「傻狗算把李双喜得罪苦了,不行哪天把他调明达屋里算了,这傻傢伙调理好了够勐,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呢。」 二龙只是笑笑,说不急。 怨怨相报 局级积极分子的奖励票儿名花有主后,老三并没有失望的表现,只不忿地说赵兵这小子命好,近水楼台地捡了个大西瓜。并且,他对赵兵得了这张票,感觉上有一些幸灾乐祸的样子,毕竟李双喜也白惦记了一场。 主任说:「大家都看到了,只要努力劳动,积极改造,政府的改造政策还是公正透明的,赵兵能被申报局级,凭什么,就凭有目共睹的生产成绩和端正的改造态度!希望大家啊……」 何永一边向赵兵祝贺,一边得意地笑道:「看了吗,我们兵弟多牛,不吵不闹地来个局级,到时候一减他妈一年啊,有的人可就操蛋啦,政府给安排个屁差事,还把自己当人物了,其实不就是一条狗吗?瞧他那操行,长得还没我这脚丫缝潇洒呢,还成天拽来拽去哪!最后事儿没少干,骂没少挨,减刑还没他啥嘎渣,活该!」 李双喜骂道:「何神经你又缓过气来了哈,赶紧干活去!」 「嘿嘿,别让我得了势,等我熬上去了,我非折腾出他五颜六色来。」 老三在大家暧昧的笑声里,终于装不下煳涂去,愤愤喊道:「跳蚤还能撑起大被子?」何永一边被李双喜赶回来,一边搭茬道:「歷史证明啊,害我的人都不得好死,不是老婆跟人跑了,就是儿子掉井了,我就等着那一天啦,到时候我请全监狱吃捞面!」 老三站起身喝道:「何永你他妈有话就挑开了说,在那里指桑骂槐地像个带把儿的吗?」何永毫不示弱地掉头说:「我说别人也说不着,我向来爱憎分明不忘本!谁心里亏着我谁最明白。」 「明白你妈个大头蒜!」老三看他公开和自己叫号儿,立刻开始维护自己的形象了。何永果断地反击:「你妈的大头蒜!王老三!」 话既挑明,老三应声从检验台上冲过来,口水战打到这种程度,老三要不出手,以后在劳改队里就真的抬不起头来了。李双喜假惺惺拦了老三一下,就放他沖了过来,我刚空口无凭地叫了一声「别动手啊」,两人已经战到一处。 老三愤怒并且有所顾忌,何永则勇勐无畏人来疯,起手被老三抽了嘴巴后,立刻狂打狂进,老三很快处于劣势。李双喜一边有气无力地叫停,一边告诫其他人不许掺和。 事情突然发生时,我才发现我真的不够流氓,我知道我不能跟老三一起打这场流氓架,却无法坐视老三被何永打倒而无动于衷。我愣了一下,还是一步跨过案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抓住何永的脖领子,把他拉起来。 老三藉机一脚把何永踢倒,还想乘胜追击,也被我抱住,挤在过道里不让他动弹。老三一缓劲,立刻皱着眉抓住自己的侧裆,估计肌肉开放那块大包又被碰疼了。 何永一骨碌爬起来,一扒拉我,喘着粗气说:「我跟他之间的事儿,你甭管。」 我道:「今天你再动三哥一根毫毛看看,有种你就沖我来,我豁出不减刑再加俩,陪你到天涯海角……」 我转头叫了李双喜一板:「今天我就替政府维护一回监管秩序了,对不对李哥?」 李双喜不自然地一笑,沖何永撒火道:「你敢打检验!」 已经荣升组长的高则崇也走过来说:「对,为几句话就大动干戈,也太没水平。」 何永道:「关!」 这场架到这个程度,已经就局住了,没有再开张的可能。二龙掐好了点儿似的,提了小棍儿,直接奔何永来了,我识趣地往一旁让开。果然,二龙二话不说,上前先是狠狠一下,抽得何永「哎哟」一叫。 「老三管你你还不服气是吧?」 何永说:「龙哥你怎么管我都行……」话没出完,「嗖啪」,二龙胳膊一抡,何永立刻痛苦地「噎」了一下。二龙宣布道:「哪个杂役管你,你都得乖乖听着,你不给他们脸就是不给我脸!知道吗?」 何永望着二龙手里的桃木棍——那根他亲手修葺的桃木棍儿,气馁地说;「知道,龙哥。」 第220页 二龙回头对老三说:「行,你先检验去吧。」然后狠狠一戳何永的肚子:「库房!」何永乖乖地跟着二龙去了库房,一直在旁边看乐儿的广澜也裹着棉袄跑了进去。小杰呵呵笑了两声,马上自觉失态,赶紧埋头烧起花线来。 时间不长,库房的铁门一响,何永出来了,到半路,懒洋洋喊一声:「三哥,兄弟错啦,您大人大量,别把气儿窝肚子里变结石。」 广澜从后面笑骂道:「你他妈就这么跟三哥道歉?」老三摆摆手道:「我不跟他计较,我沖龙哥也不跟他上论,今天是把我逼急了。」 何永一屁股坐下来,我马上先发制人:「何永,你他妈刚才把我气坏了,看那意思,还想跟我来劲儿?」 何永似乎并不记恨我,自顾心旷神怡地说:「不管怎样,打完这个架,我这心里的怨气算散了。」 疤瘌五感慨道:「遇到事绝不能退后,该出手就出手,吃亏占便宜在其次,这拳头打在一人身上,同时可就打在旁边那些人的心上啦,以后谁再想咬你,得先考虑考虑了。」 第二十四章 毕业(1) 金蝉脱壳 接见日前后,网子中队发生了几件事。 除了陆续开放了几个服满刑期的犯人,上来几个暂时还看不出特色的新收外,最有新闻价值的就是小杰调离了五大,去向不明。 还有,就是高则崇进了库房,开始逐步接管龚小可的帐目。 按这里流行的说法,我的改造生活已经「接近尾声」,逐渐地可以进入休养生息阶段了。即使一般犯人走到这一步,已经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人了,只要不太「把儿闲」,从管教到杂役,都开始松一把手,睁只眼闭只眼了。这段日子,开始自己熬磨自己,开始不断地嚮往自由、回忆从前,以往这种感觉是被压抑得很深的,希望越近时,心情反而越加浮躁。 龚小可因为有11个月的减刑票,裁定下来就可以立马回家,简直已经是在掰着手指数日子了,所以显得比我更烧包,几乎天天跑我屋里侃侃而谈,又忧又喜地盼着回家过年,龚小可所忧虑的是出去以后的前途,他很迷惘。 不过龚小可还没到抛开一切放眼未来的时候,他的一条腿刚跨出监狱的大门,另一条腿却被高则崇抓住了。 高则崇在核查材料和帐目的过程中,一板一眼,择出了不少漏洞,直接就找主任去了,说以前的帐有毛病,实物的出入必须要龚小可说清楚,不然以后他没法擦这个屁股。 龚小可又急又气,脑瓜顶都要冒烟了。 二龙站出来说:「要乱,也是从日本儿时期就乱过来的,主任,咱就是太信任那傢伙了。看来库房这块儿,不管谁管,以后都得勤查着点儿。」 主任责怪龚小可:「你接手的时候怎么没发现?高则崇一上来怎么就查出毛病了?还是你不上心啊!」 龚小可无言以对,二龙说:「日本儿这花屁股帐,也难为老高了,不过库房这么乱,也备不住弄错了,过几天,老高你再盘点一遍吧。」 主任也叫老高先把分发材料的工作搞上手,然后再抓时间仔细盘点,又警告龚小可:「不管从根儿上是你和宫景谁的毛病,现在要是真缺了原材料,你不按规定赔偿清楚了,这个减刑的事儿还费劲了。」 龚小可跟我学这些话的时候,恼恨和痛苦把一张年轻的小脸儿涂抹得一塌煳涂。 「老高这节骨眼上给人家下绊子!」老三一边悠闲地喝着茶水,一边摆出愤愤不平的姿态骂道。 我小声说:「这事儿倒不是没救儿。」 龚小可立刻瞪起眼来,抓住救命草似的望着我:「麦哥你说,有什么法子,我现在是脑袋都昏了,是道儿就想不进去啊。」 「找找龙哥吧,让他给小青发个话……」 龚小可脸色开始缓缓地多云转晴,终于笑道:「对呀!龙哥白天还告诉我要想辙赶紧想哪,敢情这个『辙』就在他那里!我现在就去!」 我看龚小可跳下铺,笑着提醒他:「帐上那钱,就别想自己留着啦。」龚小可边往外走,边笑道:「这个弟弟太明白啦!」 老三略微有些不爽地埋怨我:「你给他开这个方子干吗,让他们折腾去呗,看谁笑到最后。」我说:「小可不是我老乡嘛,平时又没矛盾,这时候不点他一下,把光明大道盖自己肚子里,我也不好意思嘛。」 「出去以后,谁认得谁,没必要。」老三想看戏的愿望眼瞅着接近破灭,脸上不觉有些憾意。 转天早上,龚小可就喜气洋洋地告诉说:「龙哥答应帮我搞定啦。」 我说:「龙哥答应的事,肯定没问题。」 「不过,」龚小可犹豫着说:「不过龙哥说了,他啥好处也不要我的,就是小青说了,要让厂里给带原材料来,得花钱买。」 「那是,应该花钱啊,肯定得买呀,人家能白送你?一码归一码啊。」 龚小可苦恼地说:「那堆东西要300块钱,我还差60呢,麦哥……」 好人好事做到底!我当即答应给他贴补60大元。龚小可松一口气,感激地说:「出去以后,看弟弟什么意思吧!」 我跟他慷慨激昂一番,说了些「见死不救枉为人」一类的话。心里还是想着那60块钱的事不能跟老三念叨,不然他又要给我讲一大通患得患失的世故了。 第221页 两天后,在高则崇眼皮底下,小青从拉货的车上拎下半蛇皮袋子东西,交给赵兵拿进库房,以前这种交易经常在小青和二龙他们之间发生,大家也不在意,可我和龚小可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会心地相视一笑,龚小可轻轻地哼起歌来。 高则崇总要拉屎撒尿,那些原材料就顺利地上了架,单等着老高腾出空儿来盘点了。 高则崇却不着急似的,一心下力气想把近期的帐作好。龚小可憋不住劲,主动去催促他,二龙也说:「就是,老高你赶紧盘点吧,等主任找你了,又要说你吊儿郎当。」 高则崇叫龚小可在旁边监督着,翻江倒海地盘点库存,结果自然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这样的学问 高则崇新做库管,开头就打了个哑炮,弄得有些灰头土脸,心情郁闷自是不说,回了号儿,又发现「娱乐室」里的电视遥控器丢了,虽然没有破坏形象地发作,也免不了嘟嘟囔囔。 前些天分来的新收,因为只有四个人,就没单开房间,收在二龙屋里过渡着,几天下来,他又烦了,轰出去单立个组,让广澜管起来。广澜很不上心,跟崔明达把何永要过去帮他,自己依旧成天在二龙屋里泡,只欢了荷尔蒙过剩的何永,上蹿下跳地跟几个新收撒欢,足足地过着「组长助理」的瘾。 新收里有个叫「皮蛋」的小子分来跟我们穿灰网,皮蛋犯的是绑架罪。按他说的,自己应该算英雄了:「我带几个老乡给一小包工头干水暖,妈的完活儿了不给钱,一拖就拖了8个多月,那几个老乡天天奔我要钱,我给要急了,就带俩哥们儿把那王八给弄出来了——操,不给钱甭想回家!」 周法宏笑道:「看了吗?又一个喊冤的。」 何永喝道:「皮蛋,干活!哪那么多屁话?那点逼事叨叨多少遍啦?咋不冤死你哪?!」皮蛋赶紧闭嘴。 疤瘌五笑着说:「永哥真有点儿当领导的意思。」周法宏笑道:「永哥在外面比这还勐哪,听说有一回一个人跟二十多混混拼起来了,输赢咱不说,反正打了半天,永哥愣没倒下——最后一打听,敢情让人绑电线桿子上打呢。」 皮蛋先是佩服,听到最后,破口笑起来,何永立刻照头上一巴掌:「笑你妈的脑袋!干活!新收没有新收的样子不成!」 我警告他说:「你对我们农民老大哥客气点儿。」 周法宏问皮蛋:「最后钱给你们了没?」皮蛋先看一眼何永,小心翼翼地答道:「给了。」然后又激动起来:「那几个老乡好啊,今年可以过个好年了,我呢,我他妈跑这儿织渔网来了!」头上又挨了何永一拳,马上熄火了。 我调侃何永:「将来这个组长还不是你的?」 何永大咧咧地说:「哼,我就不信小米没有熬出锅沿的时候。」 「当心煳锅底。」疤瘌五闷闷地说。 这天,我跟老三闲聊,先说起了何永。我说:「何永呢?」提到「何永」俩字,老三气就扑扑往外冒:「那怪东西将来更没个好儿!」 我笑道:「不过傻狗跟何永也算两员虎将了,够生勐,二龙大概也不会太难为他们,毕竟不知道啥时候就用上呢。」 「哼,疤瘌五当初不比他们勐?勐管屁用,没脑!没脑的『勐』,就是一个『祸』字。」 我笑着感嘆道:「归根结底,政府掌握着全局啊。」 老三无奈地笑笑,痛定思痛地说道:「想想看,这半年多,林子咔嚓一拍,就拍走了好几个月刑期,二龙跟广澜前后脚进了独居,连丢了一个局级一个积极,都是自作自受,小杰也给倒腾走了,疤瘌五、胖子到傻狗,一个折腾得比一个欢,最后也是一个比一个惨。这里面,一人一根搅屎棍,搅来搅去搅自己,让别人不舒服的,自己也没一个滋润得起来。又到年底了,该争的也争完了,估计得踏实一阵儿啦。再有那不知死的冒泡泡,也肯定是让上边速战速决给了结了,翻不起大浪来啦。」 的确,这一年又要终结了,能折腾的都折腾过了,该倒霉的也倒了霉,该打压的也打压了,该敷衍安抚的也敷衍安抚了,像赵兵那样撒泡尿浇出块金砖来的,也躲边儿上偷着乐去了。主任似乎有些疲惫,二龙也自觉索然无味似的,估计他回想起这一年来,也是郁闷多于惬意。 而新的一年,对二龙也未必乐观,光是身边戳一个高则崇,整天在库房里当电灯泡,就够他烦了。 不过我想,老高最终要落个好结局,几乎也是奢念。他似乎不懂得一个道理,不知道要先遵守规则,才有机会在遵守的基础上「创新和改良」,他异想天开地想做掘墓人。他兴沖沖挖坑时,周围的人也拿着铁杴围过来,他们等着他挖好了坑,就把他踹进去埋上。 我把我的想法跟老三说了,老三马上责怪我把老高看得太高了。 我说:「只要大家都配合好了,秉公办事,遵守监规,这劳改队其实就跟工厂似的,也就是犯人没有自由罢了。」 老三笑道:「我看你快走了,这脑子又开始理想化起来,要这样,这两年牢不白坐了?」 我惭愧地笑了。我知道我应该惭愧。 我还知道在触手可及的将来,这一切都将与我无关。 我减刑了 我一直以为,减刑的场面会让我异常激动,然而没有。 第222页 12月下旬的那天下午,当我和龚小可、毛毛一起走到主席台前排队时,心情很平静,仅有一种假想中的兴奋让自己的脸不能刻板。一切该做的铺垫都已完成,需要的只是履行一下大家喜闻乐见的仪式,仿佛一场奉子成亲的婚礼。 我和毛毛都被减刑8个月,和预料的一样。龚小可减刑11个月,两天后就回家了。临行前还在信誓旦旦,要回来看我,我说真的不必,他很听劝,果然一直没有来,这是后话了。 减了刑,按规定,我下月中旬就应该离开,然后在「出监队」打理最后一个月的残刑。听说出监队很舒服,简直就是大墙里的桃源仙境。那里所有人都有着美好的心情,像歷尽纷争后,在将死时面对天堂时的感受。 我已经一颗红心不在岗了。转眼就到了阳历年,照旧放假一天,包饺子。 何永今年掌大灶,带着小包工头皮蛋,在那里欢腾乱叫着指挥,老三骂道:「这种怪逼,永远不能让他得势。」 虽没太在意,不过傻狗好像很惨,没有人跟他搭伙包饺子,自己又不会干。 「娱乐室」里老高牌电视机的室内天线被掰走了,气得高则崇弄了根铁丝支棱在那里凑合,估计这个电视在新春佳节看联欢晚会之前得疯掉了。 提工以后,场面依旧是紧张混乱,有权利叫的还是欢欢地叫,有资格闹的还是疯疯地闹,而被沉淀下去的大多数人,也并没有在沉默中爆发或者死亡,他们在沉默里继续沉默着,如我先前知道的一样。 没关系,跟我都没关系了。我在这里,没有留恋,也用不着思索,我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一个星期内,估计我就要离开亲爱的「五大一」了。 跟一些相干不相干的人,老三也好,周法宏、蒋顺治也罢,该说的道别话都提前说净了,给我的感觉是,这些人在以后都是我的朋友,不论有什么事情,只要求到他们头上,他们都愿意为我赴汤蹈火——如果相信这些的话,我肯定是脑子进水了。 不过,我总觉得还有一件事没有办利落。于情于理,我都该单独去跟二龙打个招唿,告诉他一个连脚后跟都已经知道的消息:我要走了。我似乎意识到,二龙应该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不知道我去见二龙之前,为什么会犹豫好久,在他的门前熘达了几圈后,听到里面没有群雄慷慨聊天的声音,才敲了敲门。 也许我很看重这最后的一面? 我明白二龙对我的态度应该是暧昧的,我们之间有一些不能去解释的隔阂,我完全可以抛开他的存在,一走了之,我也并不打算将来还能见到他。不过那样,我心里会一直有些不完美的感觉,莫名其妙的。 蒋顺治来开门的瞬间,我看到了二龙正躺在铺上,似乎想直起身,而且脸上闪过一丝光彩似的。不过他没有真的起来,直到我明确说出我是来向他辞行的。 二龙关了电视,我随手拉把椅子坐在他铺边上,二龙的铺垫着很厚的褥子,估计至少有五六层,我开始理解他为什么每天会有那么多热量需要发散了。 我走过场地递了棵「红山茶」过去,我知道他不会接,他只抽中队里唯一的「中华」。没想到他接了过去,叼在嘴上说:「麦麦的喜烟我得抽。」赵兵立刻先我一步,利落地给他点上了。 我开宗明义地说:「龙哥,我知道你一直很照顾我。」 「嗯,没帮什么忙。」 我赶紧说:「哪里,在队里这么长时间,你一直给我留着量呢,处处松把手儿,我嘴里不说,心里明白。」 二龙笑了:「我为嘛给你留量呢?」 我笑道:「还不是龙哥宅心仁厚嘛,我借了跟龙哥一拨下新收的光了。」 二龙不置可否地笑笑,喝了口茶,似乎随意地说:「关键还在你自己,不把儿闲。你刑期短,是一门心思往社会上奔的人,知识分子啊,要不,沖你这个人,我倒真想拉你好好玩一把呢。」 我心里很舒服,嘴上谦逊道:「就我这脑子,真让你拉扯,还不把你拖累烦了?」 「唉,你是没遇到好人,老三把你活活耽误了。要放我屋里!」我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是老三救了我。 「我愿意跟知识分子交朋友,你看我啥时候给关之洲那怪鸟使过难?」 我连连点头,一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表情。二龙嘲弄完了关之洲,又夸了我几句,预测我「有前途」。然后问我是不是还有什么办不了的事要他帮忙,我果断地说:「没事儿,今天过来就是跟龙哥道个别。」 二龙舒心地掏出棵「中华」给我,说:「行啊,心里有龙哥这两个字就成,我这心里也豁亮了,没看打眼。」 二龙吩咐赵兵:「从我这给老师拿两盒烟,麦麦你下了出监,先把门面撑起来,回头我递个话过去,让你舒舒服服过出监——给我面子的人我就得让他风光!」我赶紧拦赵兵:「龙哥,你太客气了,让我受不了。出监那帮,也配咱给他们上烟?龙哥你还不放心兄弟的能力吗?给咱自己人垫个话儿过去就成了,省得到时候没个照应。」 二龙笑笑,也没太较真儿,我站起来告别,蒋顺治和赵兵一起送出来,二龙还在里面说:「明天我跟主任说,你甭干活儿了!」 这一访,访得我神清气爽,走到自己门口时,才笑自己不过一个俗人。 第223页 转天,我歇了。在号儿里,洗洗涮涮,看看书,补补觉,享受着一个人的「自由」,只等着下「出监」了。 下午点名时,只有我一个人蹲在狭长的号筒里,号筒尽头,也只有一个值班员坐门口望着外面,似乎不在意我的存在。 突然有种不着边际的孤独感袭来。这几天,一直在享受远离纷争和喧嚣的「自由」,这时才发现,原来「自由」是如此诡异的一个概念,四面逼仄的墙壁,可能使一个人发疯,而一只蜗牛或爬山虎,却可以在这里尽享一生的美满生活。我想到了小朴,如果他真不是在演自己的最后一场戏,那么监狱也许比外面更适宜他继续生存,就像一只蜗牛,天空再广阔,对它的意义却只是空虚,而对另一些人,却恰恰相反,外面的世界如此广阔,他们却时常感觉压抑、没有出路,那些有形的无形的墙,那些成文的不成文的法,在他们的周围筑起了重重的障碍,使他们的「自由」显得可怜可笑。 我想他们或许还不如我们清醒,至少我们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处境,而他们,却迷惘地在广大的世界里奔突着,不知道会在哪里碰壁,那些围墙是透明的,他们经常在不自知的前提下犯规,尴尬、困惑、被嘲笑、被鄙视、被遗弃甚至发疯。 我们知道自己的期限,而他们不知道。 我们知道自己的最终目标,而他们往往踌躇于此生何为。 唯一相同的是,我们和他们,为达目的都不惜一切可行的手段,但我们做得更坚决,因为我们对一切的问题不能迴避,只能咬牙面对,而他们还有选择逃避的空间——这是他们向我们唯一可以炫耀的地方。 我孤零零蹲在那里等着管教来点名记数,精神却一直沦落在玄想之中。我想起《史记》所载,说「文王拘而演周易」,那么,文王应该是不用到车间劳改的,他应该一直像我现在一样在玄想和推演。如果我天天被一个人孤单地关在这个号筒里,或许也会关出一个什么家来。 悠闲了几天后,直接从监教楼下了出监队,没来得及跟任何人再打招唿。 人来人往 出监队和入监队都归教育科管。 白主任刚给今年最后一拨分下来的新收开完会,就赶到出监队这边来。上楼的时候,我们正看见一群剃了光头的犯人熘墙蹲着呢。几个胆大的还仰起脸来沖我们笑,目光里充满羡慕:弟兄们该回家了? 「一代新人换旧人啊。」一个傢伙在我身后感慨着。 和入监组的情形相似,检查完行李后,我们蹲在教育科的监区楼道里接受检阅。白主任在形象上毫无突破,还是拿个小本子,坐在一个小课桌后面。 和入监时不同的是,老白首先表示「欢迎」我们来到出监队,他从理论上判断,不论刑期长短,进了出监队,就说明大家的改造任务已经接近圆满完成,所以总要祝贺一下,他说看到我们能来到这里,感到真挚的欣慰。 教育科的「眼镜儿」插空说:「出监教育很重要,好好听白主任讲。」 白主任看一眼他说:「韩东林在最后一个月里,将协助政府负责出监队的管理,两个月以后,他也开放啦。」原来「眼镜」叫韩东林。韩东林幸福地笑着,把白主任面前的课桌摆得更端正了。 像老犯儿们介绍的那样,出监组的确没什么闲事儿,纪律要求也相对松散。虽说一天八小时的学习时间内不让乱串,可是从上到下,谁也不太在意这里的动静。犯人们松散而有节制,总体形势不算大好,却还可以将就。 出监组的犯人,基本放弃了招摇的想法,只有一个混日子回家的希望在支撑着,大方向都是追求稳当,所谓「平平安安回家去」。眼看着就要脱离苦海,很多人大概都想开了,什么也不想争了,得过且过,能忍就忍,偶尔跳出一个张扬的,当即就给封成「怪鸟」了。 「在出监队咋唿什么啊,有本事出去以后折腾。」这句话让我想起二龙教训疤瘌五时的态度:「在入监组咋唿什么啊,有本事下队折腾去!」 觉得好笑,然后不禁感慨。 说来道去 大组长韩东林没事儿就爱跟我一块儿聊聊,他看不上其他犯人,似乎那些人档次不够高吧。 听了韩东林有些居高临下的评价,我笑笑,不置可否。 韩东林看了看左右,嘱咐我:「你可得稳当点儿哦,遇事忍一忍,不就一个月吗?怎么不能过?」 「要有人让你把这一个月当十年过呢?」 「唉,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宁跟明白人打顿架,不跟煳涂人说句话嘛。」我笑道:「躲哪儿去?躲到大墙外头算一站。你不找他他找你啊,都躲清净了他们跟谁耍威风?这里边没有迴避矛盾的余地,出了事就得面对。」 韩东林有些诧异地说:「这些我倒常听说,不过,你这两年不是一路打过来的吧?」我又笑起来:「要那样,早打到刑场上去了。在劳改队里,不管通过什么手段,总要找到自己一个位置,所有人最后都得归位,虽说龙得盘着、虎得卧着,可这龙和虎他不会跟鱼虾猪狗的盘一堆儿、卧一块儿啊,到最后还得分出远近高低来不是?你们留教育科了,第一步就定位了,我们不行啊,到劳改队里还得重新抢地盘。」我望着改造时间比我还长的韩东林,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讨厌的老大哥了。 第224页 韩东林笑道:「呵呵,是这么回事吧。你在队里占了什么位置啊?」 「不上不下,不尴不尬啊。你呢?是更好了还是更坏了?」 我很愿意跟「有文化」的犯人交流一下心得,韩东林的语气却让我不舒服。 韩东林说:「好倒谈不上,至少是刻骨铭心地受到了惩罚,被剥夺了自由和发展机会的人生,出去以后要很久才能恢復感觉,想追上时代的步伐,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啊。」 我试探地问:「你折在什么事儿上了?」 韩东林苦笑道:「虚开增值税发票,给一哥们儿帮忙,骗点出口退税,自己也顺便捞点好处,哼,都是一时的财迷心窍,其实我得的好处不过几千块钱,就进来呆了4年多。4年啊,损失了多少机会和金钱?亲情呢?更是无法挽回的损失啊!」 「悔了?」 「彻底悔了。看来这人生是一不能贪图不义之财,二不能怀有侥倖心理,堂堂正正干干净净地做人做事,最稳当。以前也明白这个理儿,可事到临头,又迷失了方向——进来一次也好,长长教训,一辈子受用。」 聊了一会儿人生大道理,我发现自己的确需要「回归」一下了,对韩东林那些一本正经的语言,我有些不适应,如果他说「彻底他妈的悔啦」,我或许会更习惯些,虽然我毫不怀疑他现在这些严肃的感慨。我知道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 所以我跟韩东林推卸责任:「你在这里受的改造和我不同。」 韩东林说:「教育科的确是监狱的一块清净所在,不过我一直以为,关键还在自己把持。」 后来我试探着问他,在这里写的日记一类的能不能带出去,他说「估计戏不大」。 我画蛇添足地告诉他,我的日记只有十来页,随便写的,怀念过去,憧憬未来而已,不带走也罢,晚上就烧了吧。 毕业之欢 在出监队呆着果然爽,每天都看着有人办手续,喜洋洋地从这里消失,不知道飘向哪里。走的人都像新郎官一般欢喜,不论外面等待大家的是什么,自由总是个巨大的诱惑。而从这里,从这惩戒罪恶的大墙里走出,我没听到一个人说过想再回来! 出去以后的未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先要出去,出去! 自由的门缝向我敞开得越来越大了,我每天都在胡思乱想,没有一个确定的思路,只有喜悦瀰漫,虽然有时候那喜悦显得迷惘,未来一片空洞。偶尔想起中队里的人,感觉也淡漠,似乎不曾相识。 心里只想着快走,快走。 终于挨到了最后一天。 揣了两盒烟,到各屋转了转,又跑韩东林那里打了招唿,聊了个把钟头,禁不住我的吹捧,韩东林终于把他的日记捧出来给我过目。 翻开日记本看到,他开篇就挖掘自己犯罪的思想根源,把罪魁祸首推给 「金钱」了,他是被纸醉金迷的世界给弄迷煳了,才把罪恶的黑手伸向了国家的钱包。然后又不厌其烦地记录改造道路上点点滴滴的进步,中间还大肆抄袭监狱的种种规章制度,不断地赞扬监管制度的正确性,尤其突出了白主任对他的耐心帮助,感激之情洋溢在字里行间,我越来越快地往后翻着,嘴里称赞:「好,好啊,深刻,你算来值了。」我鼓励他:「以后你可以写一本专着了,就通过监狱系统往下发,管教、罪犯人手一本,你还可以到各监狱去作报告,将来准火!」 韩东林兴奋地说:「我倒没想那么长远,这次进来,真是刻骨铭心啊,不给后人留下点教训,我自己都觉得不负责任。这两天听你讲了不少队里的事儿,我又有了一些新的思索,还没有写上去。 聊了一会儿,韩东林提醒我该去洗澡了。出监之前,每个人都要狠狠地洗个澡,没人想把一身晦气带走。 洗澡。洗。 当热气腾腾的洗澡水被我兜头浇下时,赤裸的身体舒畅地挺拔起来,每个汗毛孔好像都扩张开了,我紧闭双眼,感受着逐渐袭来的凉意,然后舀起一盆水,重新举上头顶,让它缓缓地淋下,温顺的水流,滑过面颊、颈项、肩背和腰腹,最后从腿脚熘开,轻歌着注入下水道,我细緻地体验着整个沐浴的过程,一些岁月的痕迹,一些缭乱的声象,似乎也被轻轻地洗刷着。 抚摩着光滑的身体,想到「新生」两个字,笑出声来。 我感到了泪水就要从眼里溢出了。 钻进被窝的时候,一种喜悦和混乱的感觉把我包围。 自由,自由!亲人,家。 我想我要失眠了。 穿上新衣 直到转天早上,才发现自己曾经睡着了,并且没有做梦,看窗外,是个晴天,像我希望的那样。 我穿上了家里送来的新衣服,皮夹克的毛领子叫我的脖子感觉到某种陌生的温暖,弯腰把双脚塞进新皮鞋里,跺了两下脚,腰杆儿也仿佛直了许多。形象一变,感觉立刻就不同了! 旁边一个笑道:「人靠衣服马靠鞍,立马就没有劳改味儿了。奶奶的我就不信了,要给我一身警服套上,不比他妈监狱长精神?」 早饭吃得心不在焉,我开始不断地往外探头,我急啊,虽然没能在家里过上年,可今天出去,明天就是情人节,后天就是元宵节,多牛! 等啊等,当我的名字终于响起时,我第一次感觉到「麦麦」两个字是那样悦耳。我一边忙乱地跟他们告着别,一边沖了出去。 第225页 韩东林打开了头道栅栏门,我一脚跨过去,心情激动,我知道我现在每向前迈出的一小步,都是永别似的超越。 张老头对着登记表验明正身后,把帐上余留的几十块钱交给我,我在登记表上签了字,然后跟着张老头往外走。下了楼,一眼看见老三正在楼口逡巡,见我出来,马上迎了上来。张老头见多不怪,让我们说了几句互相珍重的道别话,才催促我开拔。 老三和我一握手的当口,我感到手心里多了一样东西,他顺嘴告诉我:「我明年第一拨儿减,老朴说啦!」 「那我等着给你接风。」边说,边偷偷把手里的东西揣口袋,硬硬的一个小片,像一枚硬币,我没敢看,怕叫张老头没收。 一路走着,突然发觉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和不值得留恋,天很蓝,阳光也明媚柔和。走在路上,感觉一切都那么美好。 唿吸着充满细小尘埃的空气,我现在就要回到我曾经的美好世界里。 张老头在第一道大门外骑上了自行车,慢慢磨蹭着,我不知道从这里到最后一道围墙还有多远,只好信心百倍地在他后面加快了脚步。我想,如果我提出让我骑车带他一程,张老头会不会同意?不过我放弃了这个可笑的想法,也许我的确该自己走这段路。 这一段路,至少有2000米吧,2000米,近乎荒凉的路,越来越远离监区,越来越接近牢笼的边缘。终于望到半敞的大门了,外面的光线似乎比这里明亮好多。我加快了脚步,张老头回了下头,把车子蹬得也快了些。 总算站在了大门前。张老头支好车,招唿我跟他过去。一个警察跟张老头做了个什么手续,很快从窗口喊:「麦麦。」 我答应一声,上前接过他递出来的《释放证》,我的手好像有些抖,或许没有抖,是我以前以为这个时候应该抖一抖的暗示效应吧。 我迷惘地看一眼张老头,他笑道:「——走吧!」 我掉头就走,一步跨到大门外,忽然想起什么来,回手用力摸了一把冰冷坚硬的大墙,一直以来,我就被它囚禁着,却只能远远地望它,不能触摸甚至不能走近,似乎它的里面还耸立着一堵透明的屏障一般。 张开手,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啊! 弟弟过来抱住我哭出了声,我鼻子酸了一下,向远处望去,路边停了好多车,还有些卖糖葫芦和早点的小摊位,琳婧正抱着女儿从不远处奔过来,后面缓缓跟着两辆桑塔纳,我跟弟弟一起迎过去,一边深深地吸着外面的空气,清新啊。 旁边一个卖茶叶蛋的胖老太太笑着喊:「傻儿子,出来啦?」 我笑一声,觉得这大娘或者天生豪爽,或者年轻时是一女混混。 几个朋友从车上下来,和我紧紧地拥抱,然后把我塞进车里,琳婧和女儿坐在我旁边。我欢唿道:「回家!」一直没有熄火的车子立刻沖了出去。 我得意地笑了一下,把手伸进裆里,大腿根上,紧紧绑着两本日记呢。 马上又想起来,赶紧掏出老三给我的东西,展在手里一看,马上心中一暖——那是一个心形项坠,用粘在一起的两枚硬币细细打磨成的,上面刻着一只展翅的小鸟。 二龙的那个项坠,还挂在他脖子上吗?想不起来了,也回忆不起来最后一次看见那个项坠儿是什么时候。我不知道老三打磨这个项坠时的心情和辛苦,他能记得曾经的许诺,虽然是小小的,也足够我感动了。他是个怎样的人,倒开始变得不重要。 把项坠握在手心里,我顺着后车窗向来路望去,监狱的高墙铁网正逐渐地向后退去,越来越远,越来越矮。阳光在我的眼前晃动着,仿佛明亮的错觉。 我突然有种恍惚的疑问:四面墙,真的出来了吗? 墙里的还在继续,墙外的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