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制》 第1页 [商场官场] 《改制》作者:王江【完结】 小说通过描写官场、商场、情场中的各种纠葛,反映了国企改制进程中的种种障碍和艰辛以及无奈。凯粤公司总经理杨启明跳楼自杀了——一位年富力强、真抓实干,将拥有近十亿资产的上市公司的改制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的风云人物,何以流星般倏然而逝?是贪污受贿?是因为女人?是…… 众说纷纭之中随着情节的展开,一个神秘的黑衣人——曾与杨启明有过生死之交的郎士群渐渐浮出水面…… 作家出版社 出版 第一部分 《改制》一(1) 杨启明总经理跳楼自杀了。 这消息不胫而走,在大都市传得沸沸扬扬。杨总掌管的上市公司,属下凯粤大酒店和房地产公司,资产近十亿,企业效益不差,又是改制试点单位,他干得好好的,怎么会走上绝路? 窄窄的小街,两边房子陈旧破败,斑驳的外廊柱上,红笔写着大大的“拆”字。两位年轻人走过来,小矮个儿穿身廉价西服,衬衣领口乌黑,皮鞋上一层灰,鞋跟敲在青石板街路上“哒哒”响,说:“前天有个姓杨的老总跳楼了,听说贪污了好几千万,正准备逮他,有人走漏了消息,他害怕就跳楼自杀了。” “嗨,只要有钱,到哪儿没好日子过?自杀他个球!”旁边瘦高个儿道。他说话嗓音粗粗的,身穿灰夹克,白球鞋脏兮兮的。 “是啊,这人傻,现在贪污犯有几个自杀的?往国外一蹿,啥事没了。这次搜查,听说席梦思里搜出的钱都发了霉,沙发缝掏出美金、港币,长一层绿毛,一位女警察点着点着晕倒了,他家的钱,一车没拉完呢。这些大老总,隔一个枪毙,绝对有漏网的,全毙了,有几个冤枉的?” “啧,啧,瞧这世道!不过钱霉成那样我不信,人家尿床呀?” “真的,听说去搜查的都让霉菌传染了,得了脚气,天天抠。他们脚痒,我的手痒,早知道去他家偷一把,该多好。喂,看这位咋样?”小矮个儿指指擦身而过的中年人,他胳肢窝夹个黑皮包。 “他?典型的穷光蛋,裤子皱巴巴的,鞋上的泥比我还多呢,瞧你的臭眼力。半月前叫你踩点,咋看中个搞印刷的,害得我费了半夜劲儿,弄出一箱子,你说是钱,打开全是冥币,一个多礼拜手不顺,真他妈晦气!下次眼放尖点儿,别再撅腚看天,有眼无珠了。” “这陈糠烂谷子事,你老挂在嘴边,烦不烦啊?不就记错一次门牌嘛,现在房子咋长得一模样?” “要瞅准杨总就行,偷他家最实惠。我听说他女人养了五六个,手机六七部,一对一,不会穿帮。前一段,他手机拿错了,老婆一接电话,感到不对劲,闹起来,那只母老虎,凶着呢。我看杨总的钱八九不离十给了那群骚娘儿们,城里人叫二奶,你说,哪娘儿们不长俩奶呀!现在小妞喜欢傍大款,咱乡下姑娘都往城里跑,剩下咱这光棍汉,咳!” “光嘆气有鬼用,兜里有了钱,不愁女人来。”小矮个儿说着,拇指和食指打得“啪啪”响,兴奋得像在数钞票,只要有钱,找个漂亮女人不跟玩儿似的。 “没错,我看女人多比没有强,这叫有本事。关键银子得跟上,身体在其次,谁要受不了,言一声,咱弟兄去帮帮忙,保管让她叫床叫得把房震塌。喂,靓女。”瘦高个儿伸手“啪”打个响,跟迎面的年轻女孩打招唿,女孩脸一红,低头快步走过去。瘦高个儿得意地“咂,咂”嘬嘴,瘦身子悠起来,点燃烟,神仙般吸一口。 “你呀,咋又流气开了?一见女人像吸白面,来神,见漂亮妞走不动路,没啥球出息。” “咱跟杨老总是同路人。男人嘛,年轻时有贼心没贼胆,现在贼心贼胆都有了,没那贼命,干着急。” “你再急,车厢板都给你戳个窟窿,半夜像猫子叫。” “你懂个屁!叫春的是母猫,瞎咋唿啥?出事现场我去过,想顺手牵羊捞一票。那是幢六层楼,他的破西服挂在三单元四层的空调上,风吹过来,像一面黑旗,哗啦啦地响。人摔在汽车上,脑浆迸裂,血叽叽,白花花的,真惨。” “咋回事?” “据说,四楼女律师是他相好,当天晚上,俩人搂在一起办好事,正来劲,她老公回来了。本来她老公出差一礼拜的,谁知提前了两天。老公见门开得慢,老婆神色也不对,顿时起了疑心。杨总急中生智翻出阳台,手扒栏杆,脚踩空调器,没料脚一滑掉下去,把命送了,你说冤不冤?凭杨总的身子骨,早晚让小娘儿们榨干了,不过死在娘儿们肚皮上,做鬼也风流哇!嘶,嘶。” 《改制》一(2) “你也想呀?看你口水直抽的。” “想风流不想当鬼,还是活着好。”他俩斗着嘴,从小街熘达出来,来到车水马龙的中山路。路对面三十多层的高楼,楼顶建设银行金灿灿的大招牌,炫耀大都市的辉煌,夕阳在玻璃幕墙上跳跃,跟陈旧的小街道完全两个天地。小矮个儿说:“现在的银行都多过米铺了。” 瘦高个儿吃惊地说:“哟呵!你胆不小,想打银行的主意?” 第2页 “撑死我也不敢。” “这还差不多,要想死得快,就把银行拍。” 矮个子夹着食指中指,比划说:“现在流行一句话,荷包不被偷,不是城里人。还是当钳工好。” 这时,一位年轻女子,从银行亮晃晃的玻璃门闪出来。她长发向后一甩,蓬松的髮丝红浪般翻滚,窈窕的身子穿件粉色碎花连衣裙,右肩上挎个鼓鼓的包,白嫩的胳膊紧护着,她警惕地往后看看,快步走下台阶。 瘦高个儿眼珠死盯着她,烟屁股勐嘬几口,烫嘴才扔掉。他掐小矮个儿一下,手一指,眼射出贪婪的光。路上一只被车压扁的大老鼠,血煳煳的,几只红头苍蝇围着“嗡嗡”飞。他俩大步迈过死鼠,飞身翻越路中铁栏杆。 他俩贼眉鼠眼,一前一后尾随年轻女子,汇入大街的人流,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 《改制》二(1) 半年前。周一上午十点多,杨启明总经理和陈凯志董事长开完市国企改制动员大会,坐车往回返。 车上,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杨启明身穿暗纹灰西服,系根咖啡色领带,领口露出藏蓝色羊绒衣,人显得精神,兴致勃勃地说:“老陈吶,我看参加改制试点是好事,说明市里对我们很信任。” 陈凯志头髮梳得熘光,戴一副大边框的眼镜,五十来岁光景,身着法国都彭浅米色西服,飘出古龙香水味,不阴不阳地说:“是好事,就轮不到你啦。” “你认为有什么麻烦?” “员工天天上你家吃饭,你说麻烦不麻烦?” “有这种事?” “唉,难讲喽!” “我看关键在引进资金,只要手上有钱,一切都盘活了。” “咳,真要有了钱,谁的眼都瞪大了先。” “眼瞪再大也没用,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永远不是你的。” “话是这样讲,国家、集体、个人的利益都顾及到,这蛋糕该怎样切?” “国家占大头,集体占中头,个人占小头嘛!” “现在谁都瞪着乌鸡眼,想占大头,你说怎么办?” “讲清道理呗。” “当前改制是大局,没错。现在人口水多过茶,喊口号,大局在头里;谈分钱,大局早抛脑后,谁都关心他的小锅仔。” “相信群众的觉悟是高的。” “高,实在是高,他们知道钱是命根子,水没了顶,也不会撒手的。”陈凯志靠在椅背上,眯眼打瞌睡。杨启明不由想到,当年,公司的橡胶厂因污染严重,亏损倒闭,利用厂区开发名仕花苑,二期还在销售,没真正赚到钱,公司发大财的消息就传开了,下岗工人不乐意,吵着要分钱。拆迁户也趁机闹事,嫌分的面积少,要占商品房,还围住公司办公室,好不容易才做通工作。后来,他们四处告公司领导吃回扣,贪污工程款。说实话,改革这条道,真难走啊! 杨启明回到办公室,思考改制的事,从哪儿引进资金?外资占多少股份?精简人员怎么安排?桌上电话响了,是集团丁建昌副总经理兼纪委书记打来的,他说:“杨总,恭喜啊,这次股改你们是先行官,不简单嘛!” “丁书记,我们是赶鸭子上架,还望集团领导多多关照。” “什么领导不领导的,那么客气干吗!别忘了,这次改制,是我们推荐得好哇。” “老领导,谢谢您的关心。” “以后还希望你们多关心关心集团才对,你知道,这是个烂摊子,不好收拾。” “您有什么事?” “啊,李总,欢迎欢迎!没什么啦,我这来人,以后再说吧,霍总让我向你问好,祝你改制成功!” 杨启明慢慢放下电话。丁建昌书记不痛不痒的一番话,让他心乱。改制对集团并不利,他们占用凯粤公司两亿多资金,改制后得往回退,再加上每年上交三千多万,一改制,这钱就卡住了,起码没那么顺畅,比割心头肉还难受呢。 “丁零零”桌上的电话又响,是许林君副市长打来的:“小杨啊,这次改制让你打冲锋,没意见吧?”他激动地回应道:“感谢市领导的支持和关怀。” “嗨,话说哪去了,改制的成功与否,还靠你们战斗在一线的人,你怎么考虑的?” “我也感到突然,国企内部矛盾多,人员关系复杂,效益差,资金紧张……” “小杨,别叫苦连天的,这我都知道。改制正是为解决这些问题,这是场改革的攻坚战,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要给市里上万家企业开个好头哇!说实话,让你们改制,集团还阻力不小呢,要一举成功,必须学老前辈剃光头掂砍刀,胜利靠的是战胜困难的勇气,气可鼓,不可泄啊!” “请市长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又不是让你去前线打仗,还表什么忠心?在商言商,问题考虑到,办法也要想够,多动脑筋,要比对手更狡猾才行,无奸不商嘛!” 《改制》二(2) “是,我一定会认真考虑的。” 第3页 “好吧!这事有难度,你们的压力也不小,我分管这项工作,下一步到你那儿开个现场研讨会,让你们把想法都倒出来,针对问题,共同研究研究对策。” “我一定好好准备,请领导放心吧。” “那就听你的好消息。”那边电话挂了,杨启明心“怦怦”跳,许副市长亲自打来电话,一定得有所建树,不能凉了领导的一片热心。杨启明坐在大班椅上,右手胳膊支在桌面上,托腮眯着眼,仔细思考。这是场利益的再分配,牵一髮而动全身,万事开头难啊! 阳光斜照在墙角的发财树上,叶片绿莹莹的,挂着水珠,直晃他的眼。“哧,哧,哧” 女服务员边给树喷水,边夸:“杨总,其他屋的发财树都死了,就这棵长得好,看来您又要发大财了。” 他随口应了句:“是啊,要发都发。”女服务员听了,抿嘴一笑,转身出去了。 他的目光聚在发财树上,它生机勃勃的,屋子透着枝叶的清香。一年之际在于春,改制放在春季,是好兆头。他走马上任三年多,企业治理颇有成效。刚上台时,他抓整顿,处分、开除过一批违规的员工。实行制度管理,酒店评上四星,增收节支,企业效益上台阶,员工工资也涨了百分之五十,人心稳定,他威信也高了。而且,他推行民主改革,限制领导权力,防止企业高层腐败与决策失误,得到大家拥戴。 他眼神落在小小的叶片上。枝上新生出的嫩叶上,绿中闪着鹅黄,呈半透明状,那水灵灵的小脸,稚嫩可爱,自己上幼儿园时也这样吧?单纯幼稚。女老师说:“我要教你这样做。”双手在面前转一下,编一个花。 小朋友们齐声答道:“我就学你这样做。”一群小手也在脸前转一下,模仿的动作一模一样,谁错,准挨罚,杨启明最听话,从未罚过站。 国企抓改革,说来容易实际难,按老规矩走,谁也不会说什么,想探条新道,磕磕绊绊就来了。去年年底,他进行人事制度改革,经业绩考核、群众评议不行的人,刚想动,就牵到上面的三老四少了,电话天天响不停,说情的、打招唿的、教训的。前台邱芳芝,服务态度差,常跟旅客吵架,刚把她调到台班,丁建昌书记马上来电话,原来邱芳芝是他家小保姆,又沾点儿亲,不能动。职务高的,能量更大,真难办呀。国企中沾亲带故的太多,一些事,往往不在于该办不该办,而在于时机把握得对不对,也许,改制是个机会? 作为公司老总的他,还兼任酒店、房地产公司总经理。刚来时,为便于开展工作,让他大权独揽,现在他想放出去,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再说,酒店与公司合署办公,可以精简人员,减少开支,也便于了解下情。最近,他有点力不从心,想改制完了,再下放权力,给新上来的开条道。 他坐在椅子上,仔细翻阅桌上的红头文件。《加快国有股份制改造,促进中国经济发展》,他从头到尾认真读一遍,通过股权转让,扩充资本,增强国企的经济实力,引进新的管理机制,掌握先进科学技术,更新换代产品,提高企业效益。中央精神说到咱心坎上,公司的死水全盘活了,可以大刀阔斧地干一番。 他思路渐渐清晰,提笔写下改制初步意见,主要从三方面入手:一、加强内部整顿,提高效益,增强企业活力;二、加快股票增发,做大蛋糕,确保国有资产升值,并争取职工股同期上市,确保广大职工利益;三、扩大对外宣传,增强企业知名度,积极引进外资。 下午五点,他到陈凯志办公室,汇报自己的想法。陈凯志用手梳理着头髮,表态道:“这思路很好,我完全同意,改制嘛,要确保国有资产升值,贱卖会遭人骂的。同时,内外矛盾很多,方方面面要照顾到,宁慢勿躁,别让人趁机钻空子,破坏安定团结。我明天出国考察,有什么事电话联繫吧。”陈凯志对这事不感兴趣,其中利弊早心知肚明。外资占大股,大权旁落,只有退休一条道。外资占小股,介入管理,自己笔头也会轻很多,有啥油水可言?这事只能拖拖看,要屁股坐正才有戏。 《改制》二(3) 杨启明见董事长关键时刻又要熘,嘴上不便说什么。他回到办公室,陈凯志的话,拨动了他的心思。这店小二确实难当,老总外錶冠冕堂皇,实际是个三孙子,磕头作揖的货,有啥威风可言?内有集团领导,稍有不慎,就惹麻烦。外有管理部门,水呀、电呀、卫生、税务、公安,哪一家招唿不到就出乱子,现在人,找你点儿茬不跟玩儿似的?咳,搞企业压力大,远没官场上轻松,他觉得从市房管局副局长下海经商,这步棋是不是走错了? 这时,郎士群打来电话,说:“今晚请你唱歌,有点儿事商量。”他脖子酸,头髮涨,去散散心也好。 晚饭后,他随郎士群来到帝国夜总会。卡拉ok包厢灯光很暗,妈咪领几个小姐进来,一位高挑女孩吸引了他。她一身淡雅的白裙,婷婷站在那儿,眼中的光,扑朔迷离,躲躲闪闪,偶尔亮一下,逼着你,不知如何去面对;微翘的鼻尖,既俏皮,又让人怜爱,能把人的魂勾去,杨启明选了她。 她在杨启明身边坐下,热情倒满一杯啤酒,递到他手上,柔声说:“来,初次见面,我先敬大哥一杯。”杨启明反问一句:“那你呢?” 第4页 她赶紧给自己斟满一杯,说:“对不起,我先喝,你一定要陪小妹呀!”两人杯碰一下,她先干了,杨启明也灌下去。她略带沙哑的嗓音说,“好,一看大哥就是个痛快人,我姓柯,叫我小妹就行,你呢?” “我姓杨。”杨启明应道。 他俩合唱了《祈祷》、《选择》、《在雨中》几首歌,喝了不少啤酒,杨启明微有醉意。柯小妹亲热地摸他的耳朵:“你耳朵真大,好有福气呦!” “你喜欢?” “当然啦,像个菩萨,会保佑人的。”她说完,手摸着他的大肚子,她的体温传到他身上,一股热流悄悄地涌动。 在聊天中,杨启明知晓她来自哈尔滨,冰天雪地出来的人像个火炉,是块冰也被她融化了。她自称大学生,杨启明不信。谁不知这小姐学歷都高拔一级,小学说初中,初中称高中,高中成大本,不定哪天,还吹研究生呢!杨启明对她的姓名也不屑一顾,她们没几个说实话的,给你的全是假名假姓假地址。两人对了几句英语,她说的英语还蛮地道。她端起杯红酒,嫣然一笑:“今天聊得真开心,为我们的缘分干一杯。” 杨启明端起杯,仰脸一口喝干。她笑着说:“好,真爽快,我喜欢。”她也干完酒,搂着他的腰,“咯咯咯”笑起来,这欢快的笑声直钻进他心里去。 郎士群端杯酒走过来,跟杨启明与柯小姐敬酒,把柯慧琴推进杨启明怀里,说:“慧琴,好好照顾我老闆啊!” 柯小姐说:“我会的。”她胳膊搂住杨启明脖子。郎士群说:“对,要亲热点,杨老闆,我那合同续租的事,咋样啦?” 当时音响声大,杨启明没听清,随口应道:“好说,快了。” 郎士群跟他俩干完啤酒,说:“痛快。”他回到座位,继续跟小姐“哗哗”地摇骰子。投影电视里,任静、傅笛声悠扬地唱着《知心爱人》,麦克静静睡在茶几上。 杨启明摇晃身子拉柯慧琴站起。她飘逸的长髮散在裸露的肩上,肩膀挨着他下巴颏,有一米六八吧?她吊在他脖子上,脸贴着脸,她耳边的毛髮软软的,让人发痒,身上散出诱人的香水味。杨启明头晕乎乎地抱紧她,她圆圆的臀来回扭动,异性的摩擦,使他浑身燥热、膨胀,她裙下会有感觉的。一曲终了,“呗,呗,呗”她连亲了杨启明几口,三张红叶印在他衬衣领上。 早上,他把领带打在衬衣领外,掩住痕迹,大堂副经理用怪异的眼神望他。一进办公室,他换了件衬衣,胃往上翻,“他妈的,都是酒精惹的祸。”他暗骂一句。昨晚喝了两打啤酒,嘴一股臭喜力味儿。 他站在洗手盆边,温热水流在指尖滑过,镜中的他眼袋泛青,染过的黑髮掩不住一根根醒目的白髮茬,他感嘆道:“咳,这些年,别的不见长,白头髮倒你追我赶的,岁月不饶人吶!”他长嘆口气。一天到晚想抓青春的尾巴,连根毛也抓不住。他把自来水泼在镜面上,镜中的形象变了形。一只小蟑螂在洗手盆边爬,他拿卫生纸捏死它,蟑螂的尸体污浊醒目,他噁心开了,低头对坐厕“哇,哇”地吐。 《改制》二(4) 客房培训部胡晓丽部长推门进来,忙上前拍他的背。他擦擦嘴,直起身,眼前一时模煳,像柯慧琴,不觉紧抓住那双手,待他见是胡晓丽,忙松开手,说:“啊,谢谢你啦。” 胡晓丽关切地问:“杨总,是不是胃病又犯了?” “是呀,昨晚受点儿凉。” “哟,看你,一点儿不会照顾自己,先吃点药吧,我给你倒杯水。” “不用了,我自己来。” 胡晓丽倒杯热水递给他,见他面色发黄,知道他工作压力大,说:“杨总,酒店事多,你要多保重身体呀!” 杨启明坐在办公桌前,用热水杯焐手,说:“谢谢你,老毛病了,你有什么事?” 胡晓丽又问:“杨总,这个月培训计划批了没?” 杨启明把杯子放在桌上,翻出那份计划,见客房部经理已签字,大笔一挥,同意,递到胡晓丽手上。胡晓丽不太高兴:“我的老总,怎么连点儿指示都不写?” 杨启明没当回事,说:“写多也是梁山军师无(吴)用,一切按规章制度办。” 胡晓丽眉梢一挑,娇嗔地说:“那怎么行,人家喜欢你老总的关心嘛!” 杨启明望着她清亮的眼睛,说:“你只要抓好培训,酒店就有希望。”并挥笔写在培训计划上。胡晓丽拿计划书出了门,寻思着,刚才杨总拉自己的手,眼神有点儿怪,会不会?两朵红霞飞上她脸颊,高兴地蹦跳着去了。 他打发走胡晓丽,拉开抽屉,拿出一板乐得胃,抠出两片掰成几瓣,用水吞下去,无力地靠在大班椅上。昨晚,他走出夜总会,郎士群让柯慧琴再陪陪,被他拒绝了,他做人是有原则的。郎士群开车送他到五星级的白玫瑰大酒店。他合眼躺在松软的大床上,脸发热,太阳穴的血管“嘣嘣”直跳。他仿佛见柯慧琴,穿件白色睡衣,翩翩飘到自己床前,弯下腰,抚摸自己的额头,轻声地问:“你好些了吗?” 第5页 透过吊带上衣,她胸前晃悠着一对白色肉球,他摸着她柔软的手,说:“有你在,我好多了。” “你真傻,不会少喝点。” “男子汉大丈夫,酒场就是战场,能轻易服输吗?” “人家说商场才如战场哩。” “都差不多,不能言败,你懂吗?” “我懂,你们男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她指尖点一下他的额头,俩人一块笑起来。杨启明接着说:“你小姑娘懂什么?男人嘛,面子比天还大呢。“ “你就忍心让我冻着?”她娇滴滴地说。杨启明笑着掀开被子,让她钻进被窝,双手搂紧她。 第二天早晨,他从梦中醒来,怀里抱个枕头,挺软和,枕套布又白又细,如柯慧琴白皙的肌肤。他发现腹下的东西始终屹立,惊讶地说:“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一年多不行了,怎么说行就行了呢?” 《改制》三(1) 下午,杨启明把拟定好的改制方案,让办公室苏主任去列印,苏清辉不高不矮的个儿,结实的身板,厚嘴唇,敬业的他让杨启明很放心。 建行支行行长潘家寓来了,他四十来岁,有点秃顶,一见面跟杨启明热情握手,说:“杨总,又让你逮着了,这么好的事也不言一声,信不过老弟啊?” “哪儿的话,大财神,啥好事还少得了你呀,什么风把你吹来啦?” “当然是改制的东风了,有什么需要我办的?” “你来得正好,我想做个资产评估。” “怎么评法?” “这还用我教你?” “当然,当然,想高可要多交评估费。” “多也多不到哪儿去,你给点儿优惠不就行啦。” “那没问题,这点小钱我还看不上眼呢,给你打五折怎样?以后外商投资款,你可要放在我们吗。” “这话说得太见外,有点儿惟利是图。” “现在谁不见利就上?这叫以经济为中心。好,不说了,我马上回去拿合同,替你打工跑快点还不行吗。” “你有钱赚,当然得跑快点儿,评估可要抓紧。” “十天内出报告,我保证。”潘家寓说完,亮亮的头顶闪一下,出门去了。 下班前,杨启明与潘家寓签完委託资产评估合同,正准备回家,接到郑经理的电话,让他赶紧到餐厅去一趟。原来晚饭时,防疫站吴站长带一群手下来餐厅吃饭,菜没上齐,他们就打死九只苍蝇,非一只罚五百不可。他想起前几天下午,区防疫站来酒店灭蚊蝇、老鼠,他一看送来的合同,八千七百多,气不打一处来,喷那么点破药,一闻就是廉价的敌敌畏,酒店上下臭烘烘的,旅客纷纷要退房。他们到处撒老鼠药,老鼠没毒死几只,猫倒阵亡不少,他想先拖几天再说。没料到闹起来了。 他到了餐厅。干瘦的吴站长窄脸拉得长长的,一双三角眼盯着白瓷盘,站着用筷子拨苍蝇,嘴里数着数,一只苍蝇泡在鱼汤里,吴站长用筷子夹起来,阴阳怪气地说:“七——八——九,杨总,我说的是实话,一只也没少吧?” 杨启明一肚皮厌恶。这傢伙跟自己关系不错,一口一声杨局地叫,明知自己市里关系广,今天怎么变得阴阳怪气,说不定有什么尚方宝剑?他只好说:“都怪我们管理不严,还望各位领导多多包涵。” 吴站长坐着,胳膊支在桌上,眼盯着筷子尖上的苍蝇,依然打官腔:“卫生防疫,关系国计民生,一点儿也马虎不得呀,万一食物中毒,出了人命,你们可吃不了,兜着走,我也是为你们好哇!” 杨启明见情绪没缓和,马上叫来餐厅郑经理,噼头一顿臭骂:“你养群死苍蝇,想毒死领导哇!”郑经理低着头,露出双下巴,小声应道:“是,是死苍蝇。” 吴站长听后不顺耳:“现在是死苍蝇,刚才还飞得好好的呢。” 杨启明瞪起眼又说:“你不知道领导身体的重要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找你算帐!明天给我突击搞卫生!” “是,杨总!”郑经理斩钉截铁答应道。他听出杨启明的话音,诚恳地对吴站长说,“真对不起,万一领导们得了痢疾、肝炎、爱滋病,全是我的错。” “没那么严重吧?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煳涂,爱滋病怎么也挨不上嘛。”吴站长说完,来的人都笑了。 杨启明对吴站长说:“问题宁可想严重点,请各位领导放心,我们一定把卫生作为头等大事来抓。” 吴站长见此,顺坡下驴地说:“今天的事,杨总你看着办吧。” 杨启明叫郑经理把菜先端下去,换些好菜,笑着说:“明天上午,我派人把合同送去,请领导机关帮我们改进酒店卫生。” 吴站长背靠椅子,刀背脸露出一丝笑意,对他说:“我们也是按上级要求办,这次全市开展爱国卫生运动,主要任务是消灭老鼠。现在老鼠猖獗,一年不光吃掉上亿斤粮食,还伤人性命。前些日子,老鼠把一位老太太辛苦攒的几万块钱,拖进老鼠洞,咬碎做窝,老太太拿一堆碎钱到银行去换,银行见钱太碎,不同意,她一气倒下,就呜唿哀哉了。前几天,市医院的老鼠咬掉了婴儿的鼻子、耳朵,祖国好好的花朵也叫老鼠祸害了。昨天,渔家乐餐馆给客人上老火汤,汤渣里趴着光熘熘的小老鼠,客人喝了汤,都跑到厕所哇哇地吐,你说气人不气人? 第6页 《改制》三(2) “现在的老鼠聪明过人,把猫玩得团团转;有的老鼠长得壮,满街走,根本不怕人,如果发展下去,就分不清是老鼠,还是狐狸了。因此,对老鼠决不能心慈手软,要见一只打一只,见一对打一双,彻底消灭。这次我立了军令状,下属企业出问题,我的乌纱帽也难保。今天,看杨总的面子,罚款就算了,完成六十只老鼠任务,我想不会再推辞了吧?” 杨启明听后,心里直打鼓,酒店平常连根鼠毛都见不着,去哪儿打六十只老鼠?可话说到这,打肿脸也得充胖子,干脆地说:“行,这点儿小事,包在我身上。” 散席后,吴站长红着脸摇晃身子出门,亲切地拍他肩膀说:“六十只老鼠尾巴,十五天内交到我们防疫站,你说话可要算数啊!” 他一听老鼠,胃里的酒闹腾开,呕了两声,差点儿吐到吴站长身上。他忙喘口气说:“没问题,十五天就十五天,你就放宽心吧。” 吴站长上了车,红润的刀背脸放宽了,笑吟吟沖他说:“老杨,谈什么罚款,我们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呢,太见外了不是?” 杨启明站在车门边,弯腰回应道:“是呀,既然是一家人,有空常回家坐坐。” 吴站长走后,他回餐厅签了单,三千六百多块,比罚款少了些,这刀背不算太利。不过一坐三千六,再多坐坐,还不吃倒闭了?芝麻大点儿的官,也配谈什么运动!想当年老子咳嗽一声,他也得心跳!咳,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啊。 他抬起头,问郑经理刚才怎么回事?郑经理和服务员都说餐厅一只苍蝇都没有,抓的苍蝇是他们带来的,还有六只红头苍蝇。女服务员说完,委屈地“呜,呜”哭起来。 在酒店,杨启明只看黑苍蝇飞,从未见红头苍蝇,安慰她道:“没你的事,好好干活去吧。”他向郑经理交代,明天上午突击搞卫生,不管怎样,警钟常鸣不是坏事,要防患于未然。顺便问一句,“老鼠你抓六十只,怎么样?”郑经理拨浪鼓地摇头:“打死也完不成。”杨启明撂下句:“再大困难,你也得完成三十只,这是政治任务。” 晚饭后,杨启明让司机把车停在大院门口,脚踏月光走进院子。他想散一圈步,出出口中的酒气。他看看腕上的表,才八点多,皎洁的光把劳力士金灿灿的表面照得淡雅。前些日子,他戴块黑色电子表,价格便宜,手腕也轻松,衬得有男人的野性。可李娜莎非让他摘下,换上劳力士,说这是成功人士的象徵,男人嘛,就凭一块表,一根皮带,一个手机显身份,你本来穿戴就窝囊,再不注重装备,不跟民工差不多,哪有点儿老总样儿? 为后院不起火,他只得依从,心却不顺,人活图个啥?就图个金玉其外,驴粪蛋表面光?这一段,他对黄色特反感,看多了反胃,办公室黄窗帘换成深褐色,白天有时也关上窗,省得听到街上的喧闹,静下心考虑点问题。现在烦闹是生存常态,交际应酬为生活主旋,清净倒成了一种奢侈,难怪人都那么浮躁。经商的人,浮得更厉害,像肥鸭子屁股,了了了的,浑身铜臭,见钱眼开,遇官磕头,花钱显身价,又有受不完的窝囊气。 晚风吹拂,他见柳叶的尖角像老鼠的嘴,在路面上晃动,想起还有三十只老鼠没着落,嘴里骂道:“屁!什么一家人,比冤家还黑呢!” 他走进家门,还没等坐下,李娜莎板起脸问:“你又到哪儿鬼混去了?” “酒店有事,陪卫生防疫站站长吃饭,你不知道别瞎咋唿。” “你们经商的有几个好东西,天天灌一肚子猫尿,醉醺醺的,拿公家的钱不当钱,吃呀喝呀玩呀,瞎花。”老婆嗓门大,说话像吆喝病房的病人,让他烦。好在儿子到新世纪学校寄读去了。 “你在家里别护护士长的架子,行不行?你以为我想喝呀,这是革命工作。” “天天革命工作挂在嘴边,家还要不要了?有种你就甭回这个家。” 《改制》三(3) “好,好,不回就不回,有啥了不起!”他见老婆走过来,脚上趿拉一双皮拖鞋,那鞋上有刺眼的黄色饰物。他的胃蠕动开了,酒向上翻,头昏目眩的,转身拉开门。 “昨晚你就没回来,今晚还想野到哪儿去?是不是又迷上哪个小狐狸精啦?你这没用的东西,骚乎劲还不小。”老婆跑过来拉他的衣服。 “你有种就放我走。”他一听老婆说他不管用的话,脸像被抽了两嘴巴,心里火直冒,真想扇她两耳光。 “想走,没那么容易,你得把话说清楚。”老婆死拉住他的衣服。 他身子晃着,胃翻江倒海开了,“哇”的一声,酒喷出来,一股臭味儿瀰漫开,他身子渐渐软下来。老婆架住他胳膊拖进屋,平放在沙发上。他头枕着扶手,“唿唿”睡着了。 老婆用热毛巾擦去他身上的污秽,牢骚道:“这辈子算瞎了眼,怎么找了你这个酒囊饭袋。” 《改制》四(1) 杨启明上班一进餐厅,见客人在发牢骚:“有没有搞错,你们生意还做不做啦?” 员工们都忙着搞卫生,抹的抹,沖的沖。郑经理行动迅速,这员虎将,果然名不虚传。他问起打老鼠,郑经理说一只没打着,已派几个人,在下水道、垃圾箱附近放老鼠夹子,估计今晚有战果。还买了老鼠粘胶,发给员工,打一只老鼠奖励三十元。杨启明拍拍郑经理肩膀,夸道:“你还真有两下子。”他心里盘算,光奖励费一千八,加上老鼠胶、停早茶,真是当官放个屁,企业遭了殃。 第7页 他回到办公室,见郎士群一身黑衣坐在沙发上,一只黑皮靴在腿上晃。他额上一条深深的伤疤,从眉心斜上髮际,一双鹰眼炯炯有神,高挺的鼻立在脸中,冷峻地俯瞰突起的面颊,那向上翘的下巴,显出几分倔犟。他嘴上叼根粗雪茄,洋菸的臭味直呛鼻子。杨启明皱皱眉头,赶紧拉开窗,透进一股清凉,他扭头问道:“你一大早找我,有什么事?” 郎士群把雪茄搁烟缸上,走到他身边,对他说:“昨晚说的事,你觉得咋样?” 他扭过身,记起卡拉ok包厢里,郎士群说过签什么合同,当时,自己跟他痛快干杯啤酒,答应过,可一门心思全在柯慧琴身上,他的话根本没听进去,这酒话也能当真?他他不想让郎士群失望,打个马虎眼说:“这两天忙,还没空研究,噢,来杯咖啡?” “那洋玩艺,苦哩吧唧的,喝不惯,最近忙什么?”郎士群走到饮水机前倒杯凉水,几口喝光,夹起雪茄,点燃,一团浓浓的青烟,从嘴里喷出来。 他望着郎士群手上的黑棍子,有气无力地说:“有啥好事,打老鼠。” “打老鼠是好事,灭四害嘛,现在麻雀不算了,得把蟑螂列进去,这傢伙长得丑,脚多爬得快,扁扁的翅膀到处飞。”郎士群饶有兴趣地说。 这屎壳郎,啥话不说,提什么蟑螂,噁心吧唧的东西。他回大班台前坐下,说:“打老鼠,任务艰巨,六十只呢。” “好哇,现在草原除了蝗虫,就是老鼠,什么风吹草低见牛羊,屁!风不吹就见老鼠跑,早晚把草原啃成荒漠。”郎士群兴致勃勃谈起家乡,烟依旧在嘴边冒。 杨启明见雪茄菸红红的亮,像老鼠闪亮的贼眼。是呀,在内蒙古草原,一窝能逮它十来只,跟玩似的,上山下乡那阵子,肥肥的老鼠肉,挺解馋呢!现在成天坐办公室,屁股圆,肚子鼓,腰杆软,像个怀孕的娘儿们,特容易反胃,过去大大咧咧的男人跑哪儿去了?下乡时,自己打牧草,扛大包,挑担子,多硬朗。他摸摸下巴的胡茬,稀稀拉拉,没一点儿硬度,男性特徵明显退化。晚上跟老婆上床,软不啦叽,一点精神头都没有。李娜莎成天讥讽他:“天天跟缩头乌龟似的,还不如街上卖的肉肠呢。”那天,柯慧琴激起了他的欲望,是啊,征服一个女人多好哇! 一九七三年春节,他留在知青农场看场子。内蒙古大草原,北风“呜呜”在电线上打唿哨,屋顶铺着厚厚的雪,檐下垂挂长长的冰凌。深夜,他披件皮大衣,踏着没脚脖子的积雪,推开虚掩的房门。女知青们都回去了,只剩下李娜莎,屋里暖融融的。炭火的暗光下,她在被窝支起身子,问:“阿明,怎么来这么晚?人家担心你呢。” 他跺跺脚上的雪,边脱衣服边说:“场部没熄灯,我怕人看见。” 李娜莎掀开被子,脸色红润地小声叫他:“快上床,别冻着了。”他穿件衬衣,赶紧钻进厚厚的棉被,俩人紧紧地拥抱,他的腿蹭到她温热柔软的肚子。她关切地说,“你的脚快冻成冰棍了。” 他和李娜莎相爱三年多,她家人一直不同意。她当百货公司革委会副主任的父亲,对他的家庭充满敌意,觉得他父亲出身资本家,知识分子爱惹是生非,会害了自己的女儿。杨启明记得“文革”初期,父亲胸前挂着黑牌子,腰弯得低低的,站在大广场台子上挨批斗,底下群情激昂,怒吼震天动地。后来,父亲被关进脏兮兮的“牛棚”,押到学院厕所掏大粪。一次,他去上厕所,见红卫兵掏出小鸡鸡,把黄色的尿液撒在父亲身上,嘴里骂道:“资本家,臭狗屎!臭狗屎!” 《改制》四(2) 红卫兵走后,父亲用手拍去身上的尿,自我安慰道:“童子尿,不脏,不脏。”他站在门口,悄悄目睹到这一幕,抹着眼泪逃走了。他憋着一泡尿,来到“打倒资本家孝子贤孙杨文新”的标语旁,尿射在“打倒”俩字上,“哗啦啦”地响,黑色的墨迹往下淌,他感到宣洩的畅快。 他失去的关爱,在李娜莎身上找到了,人生不再孤单。今晚,是李娜莎约他来的。他身子渐渐暖和,李娜莎柔软的发梢撩拨他的欲望。他悄悄解开她衬衣上的扣子,怯生生向她胸部摸去,她的手死死挡在胸前,侧过身去,把光熘熘的背对着他。他手泥鳅般熘来熘去,光滑的背上下贯通,毫无阻碍,她竟没戴胸罩?她勐地转过身子,捧着杨启明的脸,轻声问:“你会一辈子对我好吧?” 他点点头:“会的,当然会。” “我要让爸爸看着我俩好,气死他个老顽固。”她高鼻樑聚起白色的光,眼睛害羞地半闭,晶莹的泪在闪烁,腼腆地躺在那儿。粉色乳头耸在坚实的乳房上,紧紧的皮肤,闪着迷人的光泽,浑圆的臀部健壮富有弹性,粗糙的毡垫托着她圣女的躯体。杨启明舔着她的耳垂,脖子,白净的乳房,她舒服地闭上眼睛,发出轻柔的喘息。 杨启明不知所措地跪在旁边。李娜莎一把将他抱进怀里,喃喃地絮语:“亲爱的,亲爱的,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手机的话音,把杨启明从温柔乡中唤醒,他脸不好意思地红了,拿支黑派克笔夹在手指间旋转,说:“下乡那阵子,打这点儿老鼠不跟玩儿似的。” 第8页 郎士群接完电话,手机在手心快速转几圈,插进腰上的皮袋,动作跟美国西部快枪手似的。郎士群望着他,侃侃而谈:“想当年,你真有能耐,掐花高手,让咱牧民直眼红,害得我天天骑马在雪地狂奔。”他见雪茄灭了,点燃,勐抽一口,烟从他嘴边淌出,向窗外飘去。 “是呀,你还记得七三年春节吗?我跟娜莎好上了,没过几天,张副队长派人神神秘秘找我,我以为有紧急任务,跑到他办公室,我站得笔直。他说,你俩春节不回家,要求留下来看场子,我以为你们积极呢,看来没啥好事。队里的花叫你掐了就行了,别蹂躏得太狠,搞得人家大唿小叫,跟猫叫春似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吹了起床号呢!我‘咔嚓’给他来个立正,敬个军礼,严肃答道,请领导放心,以后保证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杨启明说完,自己先笑了。 实际上,张副队长还告诫,小心点,弄不好要挨批判,乱搞男女关系,抓起来也说不定。此后,他俩做爱找僻静的地方,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什么动静。办事时,李娜莎嘴总咬条小毛巾,这习惯一直保持到前年,后来他不行了,小毛巾也不知弄哪儿去了。 郎士群听了,把半截雪茄菸扔在烟缸,起身说:“杨总,忙你的,我有点儿急事,回头再聊。这鬼耗子,兴许咱能帮上点儿忙。” “好吧!到底是老朋友,够意思,老鼠的事,我有办法对付。”杨启明送他出门,回忆他要办的事,难道是商场续租? 他无意中见郎士群腕上的白色珠串,中间一个个小骷髅,仿佛闻到股坟墓的味道,鼻子发痒,连打几个喷嚏。 《改制》五(1) 晚上,四星级假日酒店西餐厅,杨启明穿一身浅灰色西服,儒雅地坐在椅子上。他点了杯义大利特浓咖啡,对面摆着一份刀叉,在等什么人。 他从小喜欢喝咖啡。冬天,妈妈熬咖啡,把屋子熏得香香的,爸爸出外讲学,常带回几听咖啡,海外亲戚,也会寄些来,在那困难岁月,家里依然温馨、丰足,颇有几分小资情调。从“文革”到下乡,他再见不到这深褐色宝贝。国家恢復高考,他考上清华大学,一次,在街上碰上久违的它,从此,雀巢咖啡成了他的忠实伴侣。他喜欢咖啡的味道,也欣赏西餐厅的格调。柔和的光影里,迴荡着轻音乐,水晶花瓶中嫣红的玫瑰花,飘来淡雅的清香。这里没有中餐厅的嘈杂,只有窃窃的私语和舒缓的宁静,来的人温文尔雅,气质也高贵。 杨启明端起精美的咖啡杯,小勺在褐色液体中轻轻搅动,浓稠的咖啡跟勺儿缠绵,相互依恋;奇妙的香味溢出来,散出舒心的气息,袭上头去,不免幻出几分醉意,她的身影飘在眼前。 四年前,杨启明从北京出差回来,坐五点半的航班。登机后,他坐中间座位,百无聊赖,望着机窗外的停机坪,一架飞机在滑行。 “请让一下,好吗?”一个悦耳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他扭脸见位清秀的姑娘,眼前一亮,忙起身让座。她靠机窗,杨启明坐在她身边,心“怦怦”跳。 飞机起飞了,姑娘低头看航空杂志,杨启明忍不住打量她。她高挺的鼻,凹凹的眼窝,长长翻卷的睫毛,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她身上散出一缕香味,淡淡的,雅雅的,像茉莉花,还有点儿奶味,他也说不清楚,反正挺好闻,嗅觉使他血热,加速了流动。飞机在空中平稳飞行,大灯关了,机舱幽暗下来,她靠椅子睡了,晚霞余晖透进窗口,洒在她脸上,她变得更加精緻、美艷,情感的暗流在杨启明心中奔涌。天黑下来,一抹月光透进机窗,月华凝在她脸上,她显得高贵、冷艷,高高的鼻翼一动一动,杨启明感受到她的唿吸,她的心跳,她与自己的脉搏几乎跳在一起,“咯噔”一声,飞机颠了两下,降落在白云国际机场。她醒来,眼睛奇异的亮。今天怎么飞这么快,两千多公里路程,眨眼间便到了。 大堂玻璃门一晃,那熟悉的身影飘进来。她个儿不高,一副娇小玲珑的样子。他最欣赏欧阳倩文的步态,软软的腰,扭扭的臀,碎碎的步,撒下一路柔情,把小女人的韵味全抖落出来,杨启明眼看醉了。笑不露齿,步不动裙,她是天生的美人坯子。 欧阳倩文走到他跟前,把精美的黑色小手袋放在旁边椅子上,杨启明起身帮她拉开椅子,她端庄地坐下,柔媚的眼神一闪,微笑着说:“谢谢。”她齿间发出的柔声,让杨启明耳朵酥麻了好一阵子。 桌上摇曳的烛光,映照着她饱满的额,欧阳倩文见杨启明一个劲盯她看,忙说:“是不是我来晚了,实在对不起。” “哪儿的话,有时等人也是一种乐趣。”他叫服务员先上杯卡布其诺,点了菜,她一来,咖啡的香味更浓了。 “你就会说好听的,我最讨厌等人,心烦着呢。”卡布其诺上来,她用小勺挑起杯上的白泡沫,一点点吃着。 “你是公主命,我是奴才命,一辈子只配等人,还老怕伺候不好呢。” “你呀,堂堂的大老总,我可使唤不起。” “人的命,天註定,我乐意,你怎么着?” “你真坏,就会耍贫嘴,在公司里,你也敢这么贫吗?”欧阳倩文莞尔一笑,她笑的样子很好看。 第9页 “穷逗乐嘛,干活跟休闲得分开。” “那丢车的事,法院判车的产权归酒店,可车还要不回来,现在快变成无头案了,苏主任向你汇报了吧?”欧阳倩文说到这,菜上来。杨启明要的牛尾汤、美式牛排、三丝炒意粉;她点的奶油蘑菇汤、什菜沙拉、公司三文治。 丢车的事,杨启明最清楚。三年前,他刚走马上任,一家公司的面包车停在凯粤大酒店停车场,半夜被盗,酒店被告上法庭,欧阳倩文接了这件案。当时,她从北大法律系毕业两年,在青天律师事务所工作,她聪明能干,被公司聘为长年法律顾问。 《改制》五(2) 她在调查中发现,面包车当月没交车管费,因此,酒店不应承担管理责任。而且,当晚执勤保安说这车是他们公司司机开走的,没一点撬锁声,应由他们负责。官司打到最后,法院判决只要车停在酒店停车场,管理责任已确立,酒店赔了八万块。气得他头上青筋直冒,骂道:“偷自己的车,让别人赔,天底下哪有这王法,是哪头瞎驴判的案?” 欧阳倩文解释说:“法律真实与实际有差距,法院讲的是证据,没任何证据证明是他们公司的人干的。”杨启明“啪”地一拍桌子,气唿唿地说:“这是什么鬼法律!” 最近,面包车被盗案破了,果然是他们公司辞退的司机偷的,他交车前私下配了钥匙。更气人的是,查到的车还被那家公司领走了。苏主任到公安去要车,公安说:“谁丢车就归谁嘛。” 苏清辉拿出法院判决,说:“这份判决早给了你们,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车已赔过钱,产权属于我们酒店。” 公安说:“这判决,丢车档案里查不到,你们之间的事我们管不了,不行再去打官司嘛。”苏清辉去法院立案庭,那里让他去执行庭,执行庭的人说:“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车是那家公司拿走的?” 苏清辉再回去找公安,公安不给出证明,说已按规矩办了,还说:“一台破车,也值得你们费这么大的劲?”苏清辉挺负责任,又回到法院执行庭,法院执行庭的人听了情况,说:“调查一下再说吧。” 过了几十天,法院回话:“车的情况已查清,又转卖了,拿回来也难。不行你们也去查查,摸到线索,我们来查封。” 杨启明找公安的人摸情况,内部的人今天传来话:“面包车已转了好几手,车龄也快到了,又出过交通事故,开着走不行,推着走还凑合,值不了仨瓜俩枣钱。”苏清辉向他汇报后,他觉得车即使拿回来,也是堆破铜烂铁,卖了还不够查找费、诉讼费、律师费,亏本买卖咱就别干了。 杨启明熟练地把牛排切成均匀的薄片,太嫩的肉泛出鲜红的血丝,他埋头切牛肉,说:“听说了,不就让我们放点血吗,跟眼前的牛肉似的。” “你能想通就好,有些事,法律也解决不了。”欧阳倩文一小勺、一小勺喝着汤。 “我看你们青天律师事务所干脆改名叫老阴天算了,青天大老爷算见不着了。”杨启明紧绷着脸,扎起鲜嫩的牛肉片,咀嚼得“咔咔”响。 “又生气了吧?我看你还是休闲点儿好,一谈工作铁青着脸,让人害怕。”欧阳倩文放下手中的勺子,幽怨地望远处。杨启明无奈地笑笑,说:“好好,不谈工作,公主就是公主,轻飘飘一句话跟打雷似的,有时候,僕人比公子哥还难当呢。” “又来了,你天天吃蜂蜜吧,嘴总那么甜。”欧阳倩文浅浅笑着说。 “你吃饭怎么跟小鸡似的,吃那么一点点,难怪长这么袖珍。”杨启明见她没吃什么,调侃道。 “我不够现代,你要欣赏又高又苗条的女人,满街都是,别看我。”她来了气,抓起三文治,狠咬一大口。 “好,能吃就行,我像刘姥姥,一顿能吃一头牛,吃头老母猪不抬头。”他故意把三丝炒意粉吃得“唿啦”直响。 “你文明点儿行不行,别噎着。”她关切地说了声。她望着杨启明,人长得白净,挺浪漫,心也细,不像自己老公,搞技术,生活总那么单调,三年前跑去美国读博士,还没回来。欧阳倩文细细打量他,他胖得可爱,像弥勒佛,眼笑起来眯成一条缝,跟他在一起挺开心,她有些喜欢他。杨启明从包里拿出改制材料,递给她。她看了一遍,说:“挺好的。” 杨启明又问:“我想问你,公司改制,在法律上有什么规定?” “没什么,只要按公司法、经济合同法就行。” “你觉得有什么要注意的?” “关键要保护广大员工的切身利益,别好处自己揣,大伙活遭灾。” 《改制》五(3) “你可别门缝里看人,瞧谁都长得扁扁的,这些我早考虑到了。”俩人一起笑了。 吃完饭,上水果时,杨启明支支吾吾地问:“离婚这事,法律上会不会很麻烦?” “你们男人一旦事业有成,就想把黄脸婆扔到一边,个个陈世美,难怪现在的人打招唿不说吃了没,改说离了没,像句人话吗?这人不会是你吧?”欧阳倩文嘴噘着,没想到她生气的样子也楚楚动人。杨启明怕她真动气,顺嘴说:“不,别人让打听的。” 第10页 “那就好,不过离婚的事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只要双方同意,字一签,去民政办个手续,就各奔东西了。”欧阳倩文拿起一颗葡萄,优雅地剥去紫红色的皮,那纤细的手指,葱芯般白白,指尖弯弯向上翘,手背上几个浅浅的小窝,不禁让他浮想联翩,把这双手捧在怀里,该多好啊。 “如果一方不同意,那就先到法院起诉,第一次先调解,判决半年后再起诉,一般都判离。告诉你朋友,必须先分居,把财产和孩子问题考虑清楚。”欧阳倩文侃侃而谈,显得十分干练。难怪人说,有钱人找女律师当老婆,是飞蛾钻进蜘蛛网——自投罗网呢!他胡思乱想着。 女服务员拿帐单来到跟前,问道:“谁买单?”他从裤兜掏出瘪瘪的钱包,只见几张十元的零钞,惊愕道:“这钱哪儿去了?” 欧阳倩文从手提包里掏出钱包,讥讽道:“没想到,你大老总‘气管炎’犯得不轻呀。” 他觉得很没面子,从钱包掏出张信用卡,递给服务员,说声:“开张发票。”女服务员微笑说:“先生买单,天经地义。” 杨启明开车送欧阳倩文到家门口,她甩一下头髮,甜甜一笑,扭身向楼门走去。他站在车边,望着欧阳倩文背影,听那“嗒嗒嗒”的鞋音渐渐远去。深深嘆口气说:“女人吶。” 他手伸进裤兜摸车钥匙,碰到钱包,气又上来:真不要脸,连钱也偷。 《改制》六(1) 第二天上午,杨启明召集酒店部门经理开会。 会上,他传达了市改制会议精神,公司的相关安排,大家听得十分认真,杨启明询问大家有什么意见?由于职工股上市的吸引,经理们纷纷表示贊同。公司上市之初,公司拿出百分之十作为职工股,根据职务、工龄分配给本单位职工。当时,市里担心有私分国有资产的嫌疑,只同意暂行分配,没上市。 长得瘦高的白副总,舒展一对浓眉,说:“能尽快让职工股上市,人心就稳定了。” 车管部部长关应态兴致勃勃:“改制搞承包,当然好啦!现在发财的,不都是搞承包的个体户嘛。” 客房部经理邓春华说:“分级管理,包产到户,是件大好事。”他还讲了箱包商场承包,大家对承租价格上调百分之三十没意见。杨启明听后,让邓春华离会。 杨启明提出内部先行管理改革,提高竞争力。为统一使用车辆,降低费用,精简车管部,关应态调到办公室任副主任,车辆统归办公室调配,动力部减少百分之二十的经费,并对邓春华违纪拿回扣,邱芳芝等八名员工去年年底考评不合格的进行处分。大家都沉默着,会议室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苏主任谈对丢车的处理,不再寻找,按坏帐处理。在座的人憋着的火一下爆发了,个个义愤填膺,关应态说:“这事一定跟他没完,一个小屁公司,也想蹲在我们头上拉屎拉尿,成何体统,以后出门办事,还有面子吗?” 动力部崔堂庆经理附和:“女律师没能耐就算了,咱大老爷们可咽不下这口气。” 财务部秦经理,白净的脸,手扶眼镜架说:“要斗就给他斗到底,查它个水落石出,不就多花点儿钱嘛。”秦汉章毕业于中南财经学院,是公司有名的铁算盘,怎么也随声附和?杨启明心往下一沉。 酒店白副总出来打圆场:“要不,大家对加强管理和丢车的事表决一下,杨总,你看行吗?”杨启明点点头。无记名投票的结果,没几个人同意,白副总也耍滑头,弃权,弄得杨启明很难堪。他知道白副总是公司的老人,曾被陈凯志内定接班,啥事往往禀承董事长的意见。讲改制,大家都举手,到具体事,大家都反对。他板起脸:“苏主任,你派人去找车,给你一个月时间。” “我可完不成,天底下那么大,去哪儿找啊?再说,车也早变颜色啦,现在的喷漆技术高着呢!”苏清辉讲起怪话。 “民意难违,先找找再说吧。”杨启明违心地说。是呀,自己制定的公司管理条令上明文规定,五万元以上坏帐处理,要经部门经理会议表决通过,这下可好,管到自己头上。这样搞下去,劳民伤财,为争面子,成天跑跑颠颠,连新车也搭进去。企业中的民主,真让人束手束脚。会上,杨启明还强调了打老鼠,要求各部门把它当政治任务,就是不吃饭,不睡觉,一定要完成。 他回办公室,苏清辉跟过来,发牢骚道:“什么鬼民主制,董事长巴不得,搞得什么事都办不成。”苏清辉顺手把装老鼠尾巴的盒子放办公桌上,汇报各部门完成的任务,“餐厅十条,办公室三条,财务部一条……” 没等他说完,杨启明不耐烦地摆摆手:“你统计好就行,对完成得好的单位通报表扬,没完成的严厉批评,扣奖金。”他算了算,只十六条,差远了,没老鼠才说明城市卫生好嘛,这样的摊派,没啥道理,也许,老郎还有办法。他叫苏清辉把老鼠尾巴拿办公室去,交代一定要保管好,不能出任何闪失。 下午,苏清辉手捧东西,闯进门来,满脸喜悦地说:“餐厅和客房部派人在外面又逮着两窝小老鼠,有十一只呢。”杨启明见红红的小老鼠,一根毛也没长,闭眼“吱吱吱”叫,有的张嘴要吃奶。 第11页 他噁心地扭过脸,有气无力地说:“好好,交上去行了。” 苏清辉又问:“交老鼠尾巴,还是老鼠?” 他心烦地说:“你该交啥交啥吧。” 《改制》六(2) “如果只交老鼠尾巴,人家以为是蚯蚓呢。” “那就全交。” “好吧,我要把它们泡在香油里,能治烫伤呢。”苏清辉望着手中的小老鼠,往门外走去,亲切地说,“小乖乖,一会儿你们有香油吃了。” 满屋子老鼠味儿,憋得杨启明喘不上气,他站在窗前,吹吹凉风,心才舒畅些。快六点,他正准备下班,手机响了,是欧阳倩文打来的,说能不能陪她上街买件衣服。闻了一天老鼠臭,又见到肉肉的小老鼠,连点儿胃口都没有,出去转转也好。 自来大都市,他不怎么陪老婆逛街。他认为陪女人逛街最辛苦,一天逛下来,累得腰酸腿痛。尤其老婆挑挑拣拣,好不容易选件合适的,又轮番讨价还价,她脾气大,一不顺心,就跟服务员干仗,东西没买成,还白生一肚皮气。所以,老婆一提上街,他就挂免战牌,最多出点儿血,省得费心受气。自己买衣服买鞋,直奔商场专柜,买了就走,从不还价。买回后,她嗦嗦个没完,不是买贵了,就是款式太新潮,是不是哪个小狐狸精挑的?他觉得老婆心态有问题,只要把老公往老处打扮,心里才平衡。 为缓和家庭矛盾,他也有招对付,时髦的说人家送的,价钱高的减一个零,反正奖金多少她不知道。现在最惨的男人不是下岗的,而是手里没私房钱的,准让老婆掐得没声吭。据说,一小偷到机关偷东西,男干部抽屉一偷一个准,金票大大地有;女干部那儿则空荡荡的,一无所获。一次,小偷进了女干部办公室,撬完所有抽屉,除了小镜子、化妆品、卫生纸,没一点儿值钱东西,气得骂娘:“这帮臭娘儿们,真抠门!”他一骂不当紧,被门外巡查的保卫干部听见,把他当场抓获。一审,发现自己的钱也在小偷兜里装着,气得火冒三丈。 杨启明的招数回回哄李娜莎高兴。一次,他买回套义大利“里奥”牌西服,五千八说成五百八,李娜莎见料子做工都好,夸老公行。 没过两天,李娜莎说她哥哥、弟弟见新西服,都说好,问能不能再买两套?弟弟下岗,一直找工作,应聘时没件体面衣裳怎么行?型号一套五十码,一套五十二码。听得他冷汗直流,乖乖,这两月奖金不是打水漂了?过几天,他跟李娜莎说,衣服卖完了,我买的是最后一件处理品。 李娜莎上百货大楼一打听,回来指着他鼻子吼道,你有多少事在骗我?从夜里吵到天亮,过去认为他外面有女人,是猜疑,现在证据确凿了。要不然,怎么回家话越来越少,时间越来越晚,谎话越来越多了呢?他的电话号码经李娜莎认真挑选,凡跟他有来往的女人都列为怀疑对象,并一个个打电话去探口气、摸情报,口气温柔的,准是相好。 当时,办公室有位男职员叫范向梅,长得文静秀气,说话有点儿女里女气,杨启明和他电话来往多,被列为重点怀疑对象。老婆的电话去了:“你是向梅吗?” “我是呀。” “杨启明跟你关系不错吧?” “当然,当然。” “你和他住在一起过吧?” “有过,出差的时候。”这边电话“咔哒”挂了,审讯继续升温,后来弄清是男人,老婆仍不依不饶,对杨启明说:“你真不要脸,连男人你也要啊!” 后来,有来往的女同胞都说他活得窝囊,不像男子汉。让他里外不是人,一点儿面子也没有。以后他手机里,在女性名字后,皆冠以科长、局长头衔,以备李娜莎督查。奖金公司对付得好,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公司效益差,没发啥奖金。”基本没上交她的国库。在男人的世界,只有这事大家是齐心协力的。不过,夜里的三只手让他防不胜防。 苏清辉推门进来,说声:“杨总,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他一看表,见六点多,想起约了欧阳倩文,随即开车去律师事务所,接她去了北京路步行街。各色服饰的人们,熙熙攘攘,逛着街市;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招牌,变幻闪烁,把姑娘身姿都染靓了。夜的眼,悄悄在这儿张着呢!欧阳倩文边走边挽起他的胳膊,他说:“小心被人看见。” 《改制》六(3) “看见怕什么,真小心眼儿,我们正大光明,又不是偷鸡摸狗,杨总,你走那么快,哪点儿像逛街的?”欧阳倩文有点儿生气,杨启明跟赶路似的,哪有点儿人情味儿。 “文文,你们现代派的,是不是觉得我太老套了?”杨启明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问。 “不光老套,还老古董,老封建,花岗岩脑袋,顽固不化!”欧阳倩文的话像迫击炮弹般砸过来,击中他的心。过去对上一辈的称谓,怎么跑自己头上了?他感嘆人世的沧桑,心真的会变老的。 “作为一个现代企业家,必须跟上时代步伐。你这么谨小慎微,是不是怕她呀?”欧阳倩文有口无心地说。 “你说谁?” “还会谁,你老婆呗!”欧阳倩文说完,调皮地沖他眨一下眼,走前面去了。 第12页 他俩游逛到皮衣专卖店,明亮的橱窗,几个模特身披裘皮大衣,气质不凡的样子。欧阳倩文拉他走进去。他低声问:“在南方,这衣服根本穿不上。” “老家那边太冷,上次回去,把我冻得够呛,再说,冬天到北方出差,我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 “文文,冬季快过了,到天冷这衣服就过时了,你买它干吗?” “你懂啥,快过季衣服才打折呢。”欧阳倩文看着衣架上的裘皮衣说。他选中一件中短装狐狸皮上衣,颜色浅,毛还长,让欧阳倩文试试。她穿上果然雍容华贵,气质不凡,人有飘逸感,款式也新颖,比貂皮衣显青春。一问价,打五折也要四千七,她嫌贵放弃了,杨启明掏钱买,她说啥也不要。杨启明觉得她会过日子,买东西也精明,不像自己老婆,什么衣服都往身上堆。她又去试别的衣服,一位女服务员跟着她,服务殷勤,夸她长得漂亮,像在哪部电影上见过? 他问另一位服务员:“靓女,你们老闆在吗?”服务员指指身边的中年妇女说:“她是老闆娘。”他闲聊地问:“老闆娘,最近什么皮货最畅销,只要好,我就买。” “不瞒你说,刚进了一批畅销货,说不定对你的路。”老闆娘说得还挺自信。老闆娘把一个小盒子拿到柜上,慢慢扒开包的白纸,他猜想是皮手套,待打开后,他眼直了。老闆娘拿起几根软软的老鼠尾巴,从白嫩的手心滑过,微笑对他说:“晚饭前,工厂刚送来的,算你运气好,明天一早准卖完。” 他见老鼠尾巴缝制做工很精,长短不一,粗细均匀,跟真的一模一样,忙问:“你有多少?”她一根根数了,共六十三根。 “多少钱一根?” “十五块。” “怎么这么贵?” “想要还没货了,工厂没原料,动员农民打老鼠,一时也不会有多少。” 他毫不犹豫地说:“我全要了。”完成任务是关键,真假混在一起,根本看不出来,万一再加任务,也能对付。 老闆娘把老鼠尾巴装进盒子,依然带笑说:“你一进门,我看你不一般,不是当官的,就是老总,最近货都叫你们买去了。原来只卖六块,现在涨到十五,以后断了货,还不知涨多少呢?你眼力真好,一看就是做大生意的。” 他爽快付完钱,拿起货,拽起欧阳倩文就走。欧阳倩文跟丈二和尚似的,一点摸不着头脑,问杨启明:“你买的什么呀,看你高兴的。” “好东西,今晚我请客,咱们吃点儿好的。”杨启明挽起她胳膊,大步向莱茵西餐厅走去。路上杨启明说,“市里通知,要在我们酒店召开改制研讨会,你那帮记者可要到哇!” 欧阳倩文傍着他,说:“没问题,你放心吧!” 《改制》七(1) 十天后,市改制现场研讨会在凯粤大酒店如期召开。 会上,杨启明等五家企业领导依据实际情况,提出不同的改制方案。许林君副市长到会,两天里,他认真听取大家的意见,指出当前改制要敢于迈出第一步,捨不得孩子套不来狼,捨不得让利,就不能使老企业焕发青春,并对改制的方案进行研讨、修订。 结束的当晚举行晚宴,气氛热烈。凯粤大酒店餐厅,许林君与市国资委、改制办、理论研究室的领导,部分企业家坐在首席。旁边一桌是各报社记者,不少是欧阳倩文北大新闻系同学,郎士群坐在最不起眼的地方,跟司机们坐在一起。许林君听杨启明说,陈董事长误机,没能赶回来。他不悦地说:“现在的老总、董事长,个个神行太保,日行千里,一有机会就往国外跑,国际航班都成家里的专机了。”杨启明一时无语。 许林君环顾四周,见郎士群,上前跟他打招唿:“郎士群,怎么能让你坐在这儿呢,我们的市政办公大楼建设,还感谢你垫资呢,最近工程进度怎样?” “马上封顶,今年年底一定交付使用。”郎士群说得斩钉截铁。 “好,资金不是问题,我尽快给你解决,来,到我那儿去坐。”许林君拉郎士群的手,非让他坐到自己身边去。郎士群婉言谢绝了。杨启明见许副市长这么热情,心里有点别扭,这条狼,啥时候跟市长拉上的,连一丝风都不透,保密工作做得真不错呀。现在商海里,不知哪天,小乌贼就变成大鲸鱼了。 酒会上,许林君副市长讲了开场白:“通过两天研讨,大家对改制有进一步深刻认识,改制就是解放生产力,与国际接轨,跟上世界经济发展潮流。有人说我们甩包袱,凯粤也能算包袱吗?它是我们市里的王牌,是块热腾腾、香喷喷的大蛋糕,让你馋得流口水。俗话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我们就先把她嫁出去,这表示我们改制的决心(热烈掌声)。这次参加改制的企业,大部分效益比较好,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杨总先行一步抓治理就不错,打铁须得本身硬,是骡子是马,也得在商场上遛遛,看谁跑得快。在此仰仗各位,把企业做成大蛋糕,都打扮成公主,我才高兴呢(热烈掌声)!俗话说,丑媳妇怕见公婆,我们个个靓闺女,见皇上也不掉价,还愁嫁不出去吗?我们不怕人眼红,让外商个个得红眼病,抢在怀里不撒手,那就是成功!”(热烈掌声,经久不息) 第13页 杨启明举杯高声道:“感谢领导的厚爱,为改制成功,干杯!” 随着碰杯声响,宴会开始了,大家尽情享用主人的盛情款待。菜餚很丰盛,鱼翅、乳猪、龙虾,各种菜式,还有精美的点心。杨启明一副高雅的神态,乳白色的西服上扎着条鲜红的领带,红光满面,笑盈盈走过来,右手转着杯轩尼诗xo,暗红色的酒在杯中晃荡,白色冰块撞击杯边,发出“叮咚”的声响,他热情跟欧阳倩文打招唿:“欧阳律师,要让同学们吃好啊!” 欧阳倩文端起酒杯,说 :“杨总,我先代表大家敬您一杯,恭喜您改制成功,发大财。”大家不约而同地站起,向杨启明祝酒。 他跟大家碰杯,说:“这开头炮打得响不响,还靠各位呢。”他又从西服内口袋掏出一摞红包分发给大家,说,“一点心意,别见笑。” 大家接过红包,人人脸上溢满笑容,异口同声地说:“放心吧,杨总,祝您改制早日成功!”这帮大记者,说真话的稿子费点劲,干这样的事已轻车熟路了。 这时,郎士群端酒杯走过来,站在杨启明身边。他中不中、西不西的外衣样式怪异,浑身散出熏人的味道,头髮乱蓬蓬的,脸色黝黑,额头与眉心之间有一道长而深的疤痕。杨启明介绍说:“这是我多年的老朋友郎士群先生。” 郎士群叫小姐把大家的酒倒上,双手把斟满白酒的玻璃杯往前一伸,嘴里蹦出一句:“各位笔桿子,看得起咱就干了这杯,谁不干谁孬种,先干为敬。”仰头“咕嘟,咕嘟”一口喝干,把空玻璃杯“咚”的一声,重重砸在桌上,冷冷的眼扫视一圈,没一点笑意,他手腕上戴的白骷髅珠子,让人不寒而慄。欧阳倩文灌下酒,连声咳嗽起来。他那双鹰眼巡视一圈,见大家都干了杯,嘴角分明吐出几个字,“好,够意思!” 《改制》七(2) 待杨启明拉郎士群走后,一位男记者说:“我看他生来就不会笑。”瘦高的曲萍接着说:“他是不是得面瘫了?”把同桌的几个人都逗乐了,不知怎的,欧阳倩文觉得郎先生像块冰,与晚宴的热闹气氛一点不和谐,杨启明在哪儿交了这怪朋友。 晚宴散了,郎士群买单,欧阳倩文方知他是个被宰的,现在大企业、机关领导身边少不了这样的人。杨启明安排市领导和大家去酒店二楼歌舞厅,唱唱歌,跳跳舞,解解酒。大家来到楼上,舞厅很大,光线淡雅柔和,屋顶水银球灯旋转,细碎的光洒下来,星星点点,如天际闪烁的星辰,悠扬的乐曲在乳黄色的壁纸上迴荡,释放诱人安详的情绪。人们三三两两坐在沙发上喝茶聊天,茶几上摆放着鲜艷的果盘、一听听啤酒,大家吃着、聊着、笑着,体内酒精悄悄溢出来,朋友间疏远的情感被捕捉回来,在交流中火热了。杨启明走近欧阳倩文,让她请许副市长跳上一曲。许林君风度翩翩,舞步轻松自如。一曲终了,大家热情鼓掌,许林君微微颌首,笑意写在脸上。 跳舞时,欧阳倩文无意间见穿黑衣的郎士群独自坐在角落,足登高筒皮靴,拿起啤酒瓶自饮,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歇息当口,一位身着黑晚礼服的年轻女子走进来,她鬈曲秀美的长髮,身材颀长,径直向黑衣人走去。郎士群沖她不耐烦地摆摆手,她坐在沙发上,晶亮的小包扔一边,脱去鹅黄帔肩,露出白皙的脖项,娴熟地从果盘里拿起片西瓜,放进朱唇,慢慢品尝,一副旁若无人的神态。晚礼服低低的领口,遮不住高耸的乳房和深深的乳沟,她一条腿放在地上,另一条腿直直跷起,高高开启的裙叉,一双匀称的玉腿若隐若现,她无疑吸引了全场男士的目光。舞厅一下静了,只有邓丽君“甜蜜蜜”轻轻地唱。 过一会儿,她主动走到许副市长身边,手柔媚地一伸。许林君微笑地拉她的手,踏着音乐的节奏,跳起国标。他舞姿起伏飘逸,潇洒自如。那女子不断旋转,蓬松的鬈髮在灯影中跳跃,盪出红色的激情,不时传出“咯咯咯”的笑声。 音乐又起了,大家一对对上场,舞厅热闹起来。杨启明请欧阳倩文跳,她手软软的,没骨头似的,握在手心很舒服。她一边转着舞步,一边轻声问:“那女人是谁?” “柯慧琴,郎先生的朋友。” “怎么跟你这么熟呀?” “一起唱过歌。” “她长得真漂亮,穿这么露,不会是坐檯小姐吧?” “管她什么小姐,只要许市长高兴就行。” “郎先生你怎么认识的?” “多年老交情,下乡时,他还救过我的命呢。” “哦。” “他干个体,承包了我们的商场、基建工程,挺能干的。” “我怎么没见过他?” “他常在工地,不爱露脸。” 这时,许林君信步走出舞厅,杨启明跟过去。他穿上风衣,告诉杨启明别惊动大家,玩儿就要尽兴。杨启明送他到楼下汽车旁,他语重心长地说:“你们是重点企业,又是纳税大户,改制这一炮一定要打响,市里开展的爱国卫生运动也要抓紧,刚才在走廊,我见到一只蟑螂,卫生搞不好,有损大酒店的形象。” 第14页 杨启明脸一红,表态道:“请市长放心,我们一定把卫生搞好。”他回舞厅的路上,心里盘算,看来卫生还得抓,抓而不紧,等于不抓,十来天过去,才打了二十三只老鼠,别辜负了领导的期望。 欧阳倩文同学们见领导走了,纷纷拿起麦克,高歌一曲,歌声唤醒大家的情绪,高潮迭起。柯慧琴与男人们狂热地跳舞。杨启明进门后,径直走到郎士群身边,俩人边聊天,边往嘴里灌啤酒。郎士群端起满满的啤酒杯,问:“商场续签的承包合同怎么样?” “快签了,价格要高些。” “涨多少?” “百分之三十,来竞标的不少,酒店员工也想承包呢。” 《改制》七(3) 郎士群觉得涨幅稍高了些,钱还有得赚,一年三百来万。好在箱包市场火爆,水货名牌流向全国,一个十平方的档口一年能赚二三十万,顶档费已涨到二十多万。郎士群心里有了底,虽有点儿心疼,嘴上却说:“谢谢你,你随意,我干了。”俩人一碰杯,郎先生“咕咚、咕咚”干了。杨启明只喝了小半杯,他端着杯子问:“啥时候跟市长拉上的?” “老熟人了,当行管处长就认识,不过他是领导,咱是打工的。” “看来你们关系不错。” “要不是中央强调不能拖欠工程款,他哪儿会理我呀?” “做市政工程的利润怎样?” “油水大些,不像你们搞房地产,抠那么紧,不过他们给钱总不及时。”郎士群实话实说。 “来来。”杨启明招手把欧阳倩文叫到跟前,介绍给郎士群。郎士群接过她递的名片,打量她招人喜欢的小样儿,说:“要不是杨总介绍,我还以为是谁家的小丫头呢。” “哪儿的话,我都工作好几年了。”欧阳倩文噘起了嘴。 “人家都结婚了,你什么眼神呀?”杨启明说。 “上啥学?”郎士群又问。 “人家是北大的高才生。” 杨启明补充了句。 “跟政府打官司,你也敢?”郎士群问得锋芒毕露。 “那当然,只要它违法。”欧阳倩文说完粲然一笑。 “好样的,表面看文绉绉的,还挺有稜角,以后遇官司,就交给你。”郎士群铭记住那个乖巧的笑,扭脸问杨启明,“你老鼠的事办得咋样?” “哦,还差几十只呢。”杨启明无奈地摇头说。 “嗨,这点儿小事,包在老哥身上,有几只算几只,老子不信,这小小的乌拉稀,能牛到哪儿去。”他鹰眼放出绿色的光来。 欧阳倩文被同学拉着上台唱《青藏高原》,那圆润高亢的嗓音,在舞厅间迴荡,跳舞的人不觉停下脚步,静静地听。歌曲终了,余音裊裊在屋顶上兜圈子。郎士群带头鼓起掌,他的掌声清脆而响亮,在大家的掌声中独具一格,脸上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 《改制》八(1) 第二天早上,杨启明上班,酒店门口昨夜修路,车进不去。 他出门搭辆的士到酒店对面,下了车,手掂昨晚买的袋子,在报摊上拿起份报,省市各家报纸,头版都刊登了改制现场研讨会的消息。说许林君副市长深入基层,调查了解,解决改制面临的问题,凯粤公司为市房地产行业的佼佼者,首批进行改制试点,不能不吸引战略投资者的目光。杨启明总经理不负众望,狠抓内部整顿,提高企业效益,为改制做好充分准备云云。杨启明喜上眉梢,改制已迈出坚实的第一步。他买份《都市日报》,信步走上人行天桥。 对面凯粤大酒店,白色拱形屋顶,如女人裸露的肩,圆弧的造型滑滑的,挺肉感;“夜总会”大招牌的弧线字体,绘出女人高挺的胸和撅起的臀,挑逗人们的慾念;外国年轻女子的巨幅照片挂在楼边,肩挎时髦的包,金髮飘逸,指尖从噘起的红唇飞扬,不断向街市抛飞吻,一只哈巴狗在她脚边摇头摆尾,猩红的gg词吐出她的心语:包,女人心中的宠物。在gg的渲染下,酒店变得风情万种,像个骚娘儿们。钱,我心中的尤物,是她的gg词。也许,这欲望正是社会发展的原动力呢。 他来到天桥上,见栏杆边蹲着几个练摊的,地上摆一块土灰色方布,上面放几只硕大的老鼠,土黄色的毛乱七八糟,露出灰色的皮,旁边放着各种耗子药,过去从未见过这帮人,怎么一下子冒出来?他走过去,见摆在地上的老鼠,圆滚滚屁股上个个没尾巴,不由好奇地问:“你们的老鼠卖吗?” “不卖,没货了。” “那你们卖什么?” “耗子药。” “嗯,你们耗子尾巴要卖多少钱?” “三十块一根,现在要有得八十了,今天早上有人问过价。” “这些耗子尾巴都弄哪儿去啦?”他指了指摆在地上的秃尾巴老鼠。 “都叫他们的人买走了。”卖耗子药的举起脏兮兮的黑手,指指凯粤大酒店。杨启明明白了,各部门打的老鼠,不少是从地摊上买来的,三十元奖金全给了卖耗子药的。在这问题上,大家怎么灵犀相通了呢? 第15页 他来到办公室,把改制整顿方案看一遍,心中漾起几分喜悦。随即给陈凯志打电话,连拨几遍,不通。改制研讨会刚开完,市领导正看自己,不能光说不练,改制的刀山火海必须闯过去,该得罪就得罪吧,只要一碗水端平,谁也挑不到刺。 上午十一点,他召开员工大会,做了改制动员,并实行机构精简,当众宣布违纪员工处理意见,房地产工程部于副经理因工作不负责任免职,邓春华记过处分,邱芳芝调到洗衣房,还解聘了六个工作吊儿郎当的员工。 下午三点多,秦汉章告诉他资产评估报告出来了,评高了些。杨启明说:“高了好,诱敌深入,这样谈判才有余地。”他当面交代秦汉章根据评估拟定外资入股的合同,秦汉章问:“外资占多少股份?” 杨启明说:“百分之四十四,别超了。” “不是四十九吗?” “职工还占着百分之十呢。” “哦,我明白了。”秦汉章心领神会地去了。随后,苏清辉走进来,说:“杨总,今天打老鼠任务已到期,一共打了三十一只大老鼠,十一只小老鼠,共四十二只,还差十八只,你说怎么办?” 杨启明厉声说:“你问我,我问谁去,这事你怎么抓的,谁没完成?马上通知他,今晚甭睡觉。”说得苏清辉的脸灰灰的。杨启明刚拿起桌上的袋子,桌上电话响了,他一接,郎士群在电话里说:“老鼠尾巴的事,跟吴站长谈妥了,交一半就行了。” “真的?” “谁敢骗你?听老哥的话没错。” “那太好了,谢谢你啦。”他放下电话,心中暗喜。 果然,不一会儿,吴站长亲自打来电话:“杨总,咱们是好兄弟,郎总说了,你们实在有困难,加上又搞改制,完成三十根行了,其余的我想办法摊到别人身上。” 《改制》八(2) 杨启明高兴地连声说:“谢谢,谢谢,有机会常来坐坐。”他对苏清辉交待,“老鼠尾巴,你到防疫站交三十根行了,现在马上送去,时间长容易变卦。” “那太好了,我们有三十一根呢。” “三十一就三十一,多点儿也好,算超额完成嘛!” “小老鼠送不送?我全泡香油里啦。” “你留着治烫伤吧。”苏清辉一听,满心欢喜地去了。瞧苏清辉咧嘴高兴的样子,扫去杨启明脸上的阴霾,他把桌上袋子往柜里一扔,坐下审批桌上一摞报销单据。 “丁零零”桌上电话响起,他拿起话筒,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老杨,你好啊!” 他一听就知是齐豫生,他管理的国营服装厂,原来做裘毛皮衣,主要供出口,因设计水平低,款式陈旧,加上成本高,逐渐丧失了国际市场。此后,他们改来料加工,因管理不善,常出质量、产品延期等问题,外商把订单转到其他厂,导致长期亏损。由于厂区位于市中心偏东,是块黄金宝地,成为房地产商追逐的目标,一直为工人下岗保障谈不拢。 后来,服装厂成立房地产公司,齐豫生当老总,不断找人合作开发,骗吃骗喝骗玩,谈的时间长,人也皮了,谈成谈不成无所谓,只要有钱花就行,成了出名的钓鱼项目。最近,土地要集中市里拍卖,他才着急。杨启明问:“齐总,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又去哪儿转悠啦?” “我陪领导刚从澳大利亚考察回来。那是个好地方,一只皇帝蟹十五六斤,肉又嫩又白又香,大鲍鱼比巴掌大,切成片在酒精锅一涮,真鲜美,比国内两头鲍还好吃,一顿才三千多人民币,在这儿起码要七八千。只是西餐太难吃,像猪食,肉不熟,菜是生的,拌什么色拉,你说洋人什么胃呀?” “你口福不浅啊。” “那儿的空气好,天蓝,月亮在头顶明晃晃的。洋人不会吃,可很会玩,会享受。满街见不着几个人,都坐在汽车里。黄金海岸,洋妞光身子趴在沙滩上晒太阳,本来白白净净的,非晒成红虾米,她们怎么晒不黑呀?他们过周末坐游艇到深海钓鱼,赌场的亚洲人都多过洋人了,你有机会一定得去转转,开开眼。” “我可没你那么有福气。” “什么有福气没福气的,你还是想不开,人一旦想开,时间和钱都有了。喂,老弟,别胡扯淡了,我给你说点儿正事,你一定得帮老兄一个忙。” “你那么神通广大,什么事能难住您齐大人?” “你别夸我了,我急得要跳楼,你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到底什么事,看你急的。” “说起来不好听,是老鼠尾巴。” “嗯?你们亏损企业也有任务?” “那当然,市里逼得又紧,说是政治任务,一根也不能少!” “噢,真难为你啦。” “是啊,你知道,我这儿鞍不全、马不齐的,人他妈都熘了。昨晚我发动全家上阵,到公园去逮,天又黑,小外甥眼近视,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一下扑过去,结果抓了一手狗屎,满手臭烘烘的,你说气人不气人。说实话,我去哪儿找那么多老鼠尾巴呀?” 第16页 “你有多少任务?” “三十根,我找了一圈朋友,他们也为这事着急呢。” “我这里好像有点儿。” “多少?” “六十来根吧。” “太好啦,我全要了。我听说你动员得好,任务也完成了,市里刚才还通报表扬你们呢。” “不过是我买来的,加工得倒挺像。” “没问题,多少钱?一百块一根怎样?” “这怎么行?你们企业亏损着呢。” “别不好意思,钱不成问题,饿死的骆驼比马大,烂船还有三千钉,总不能让你帮忙的人瞎忙活吧!” “那不行……” “你等着,千万别离开,我马上到。”齐豫生气喘吁吁来到杨启明办公室。杨启明见他进来,手指桌上的袋子,说:“昨天才买的,一共六十三根。” 《改制》八(3) 齐豫生打开小盒,把一根根老鼠尾巴放在手上,一双绿豆眼瞪得圆圆的,仔细地看,“啧啧,啧啧”咂舌头夸道:“你看这做工,跟真的一模一样,长短粗细都讲究,真有水平,要早知道,我也可以做它一单,发笔财。”他认真数了数,一根没少。他酸软地坐在沙发上,把宝贝盒子抱在怀里,拿出包压瘪的软中华,掏出支皱巴巴的烟,手捋捋直,点燃大吸一口,烟钻进他喉咙,半天才从鼻子冒出一丝来。他弹去长长的菸灰,说,“这宝贝东西,你从哪儿买的?” “昨晚在北京路皮衣专卖店,就这么多,全叫我包圆了。” “嗨!你真有远见,是块做生意的料。为老鼠尾巴,害得我这么多天没睡好觉,今晚可以不吃安眠药了。” “是呀,我们这些搞企业的,天天紧绷绷的,哪敢松点儿劲呀。”杨启明见他累成这样子,颇有感触地说。 “老杨,听老哥一句劝,别太实诚,该紧就紧,该松还得松,一张一弛,才文武之道呢!”烟又从他嘴边熘出来。 “你是说……”杨启明不知他指什么,欲言又止。 “这话你也不明白,企业效益好当然重要,可盯的人更多啦,你说对不对?”杨启明点点头。他又勐吸两口烟,把烟扔了,又点上一支,慢悠悠地说,“你呀,别太死脑瓜,老陈的路就没走好,表面看挺有本事,表扬呀,先进呀,创利呀,荣誉一大堆,有啥球用?不能吃不能喝,你一来,不乖乖靠边稍息了,人呀,往往在事中迷,叫都叫不醒。” “他是他,我是我,都是组织安排的。” “没错,组织也是人,在商场上混,没后台怎么行?你现在搞改制,他又正好抓这个,千万别忘恩人是谁,吃水要不忘挖井人啊!”他用手指指天花板,语重心长地说。杨启明似乎被点拨醒了,他是许林君副市长调来的,最近工作忙,一直没空去看他。忙应道:“领导那儿,我会去的。” “聪明,聪明,好小子,一点就破,不愧杨总,不像那个老榆木疙瘩。”齐豫生高兴地走过去,亲切拍他的肩膀,看了一下手錶,从夹克内口袋掏出一摞钱,放在桌上,掂起袋子往屋外走。杨启明忙拿起钱,一把拉住他,说:“昨天我只花了十五块一根,这钱太多,我不能要。” “小子啊,你运气好,买什么都发财。今天行情大涨啦,早上一小时一个价,现在几分钟一个价了。原来大家都没当回事,今天市领导一逼,把行情逼上去了,中午一百,我来时都涨到一百五十多了,你知道不交的罚款是多少?”他伸出五根手指说,“五百呀!你也没沾我什么便宜,按市场价你还打了折呢,再说,不完成任务,光罚款不算,还得挨挨,咱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呀!” 杨启明拉住他,把钱往他手里塞,说:“这叫我怎么好意思?钱你一定要拿去。” “喂,你快松手,这东西是假的,晚了会露馅的。我还得紧着给朋友送,他们现在急得直跺脚,说不定能卖两三百呢,你心里过不去,以后请我吃饭就是了。”他用力一撑,挣脱杨启明的手,子弹般射出去,拐个弯,不见影了。 “没想到这老傢伙,跑起来比兔子还快呢。”杨启明“啪啪”甩着厚厚的一沓百元大钞,不由感嘆,“唉,瞧这世道,老鼠尾巴也成热门货了。” 不一会儿,他接到陈凯志电话,明晚到。他心里冒出一分担心,处分他的儿媳,他会不会有意见? 《改制》九(1) 第二天上午,陈凯志回到公司,杨启明把改制进展情况向他汇报。陈凯志身子歪靠在椅子上,手支头,眼半闭,鼻子“嗯,嗯,嗯”应着,对公司整顿什么话也没说。杨启明感到陈凯志是明事理的,并把秦汉章起草的外资投资入股合同递给他。 陈凯志清醒过来,看了看合同,说:“外资的比例占百分之四十四是不是太高了,我看百分之三十就行。喔,经理会上大家对改制有什么意见,还有,那丢车的事怎么办啦?” 杨启明把会上的情形说了一遍,陈凯志心平气和地说:“我看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国有资产不能随便丢啊!” 第17页 杨启明一听来了气 :“雪亮什么?车找回来,也是垃圾,对他们有利就拼命举手,一动真格的,他们就反对,千方百计阻挠改制,再这样下去,还怎样管理!” “我觉得民主这东西挺管用。”陈凯志无意中说漏了嘴。杨启明更火了:“什么民主制,简直胡闹台!民主民主,光民不主怎么行?没个当家说话算数的,不乱套才怪!我看把公司管理制度第九条拿掉,省得这帮人烂用民主权利,搞得我们什么事办不成。” 陈凯志心想,这民主制,过去你杨启明老拿它对付我,把我绑得死死的,报销多了,就往会上捅,现在可好,弄到你头上了,活该!他见杨启明真动了气,顺水推舟道:“民主嘛,就是塞自己屁眼,涨自己肚子的事,我明白,现在改制到了关键时刻,咱们在一条船上,得同舟共济,你千万别介意,谁跟谁呀。” 杨启明见陈董事长话软了,心想,管理制度第九条有:投资五十万元以上、额外开支一万元、定项目、签合同、借款、担保、人事安排等,必须经公司部门经理办公会讨论通过,董事长、总经理开支帐目公开,对行政管理人员数额也有明确限制等。目的为约束最高管理层权力,接受群众监督,防止腐败。这是自己上任之初定的,可执行起来,处处受制于人,整顿精简机构、人员调整,费天大的牛劲,到会上怎么也通不过,民主这一步是不是迈得太大了?他说:“现在找车一点线索也没有,打官司又没证据,只为出口气,搭上人力、物力、财力,赔本赚吆喝,简直没事找事。董事长,你说这第九条?” 陈凯志说:“让它当煳墙纸吧,那玩意,说它有就有,说它没,屁用都没。” “好,就这么办。”杨启明见董事长表了态,悬着的心掉下来,胃又翻起来,他“噢,噢”干呕两声,忙用手捂住嘴巴。陈凯志关切地说:“杨总,你的胃不好,早点儿去医院看看医生。这合同,让欧阳律师先给把把关。” 接连五天,五六家外商陆续到了,忙得杨启明脚不沾地,医院也没去成。谈判核心问题是占股份的比例,都想占大股,其次是转让价格,他们出价都在一块三左右,说,法人股没上市,谁知猴年马月才能上?这样长线投资,不能不慎重。他们都抱怨企业资产,根本不值那么多钱。杨启明认为只有提高资产质素,牛起来,方能逼外商就范。 星期二上午,杨启明带公司财务总监梁声去北京,办理股票增发与职工股上市的事。梁声是海外归来的金融专业硕士,别看他瘦嘎嘎的,脑子好用,杨启明招他进来后,为公司股票上市及市场操作,做出不少成绩。他俩到机场,换机票,过安检,来到候机厅。杨启明到小书店买本《股票管理规则》,坐在椅子上,随手翻看。他这次去北京证监会汇报,想增加些感性认识,别在领导面前说外行话。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杨总,你怎么也出差呀?”他看着书,头都没动,声音低沉地说:“欧阳律师,我等你很久了。” 喔,真有点儿怪,自己还为巧遇高兴呢,这傢伙,表面一副憨像,肚里却一堆诡计,难怪肚皮那么大哩。她不由问:“我今天出差,你怎么知道的?” “鼻子底下一张嘴,不会问吗。”他继续翻书,看都不看她一眼。她一把抢过他的书,扭身坐在旁边,气哼哼地说:“哼!还看书,你把我当人不当人呀?” 《改制》九(2) “当人,当人,一个爱生气的小女人。”他靠在椅子上,注视着她,胖脸笑圆了,把她逗气了,才好玩儿。 “你说,谁告诉你的?”她逼问道。 “我猜的。”他说着,伸手抢她手中的书。 “我不信,你不说实话,我就不给!”她伸开手臂,把书拿得远远的。 “实话告诉你,我昨天下午给你打电话,你关机,又打去你单位,他们说你出庭去了,明天到北京办案。”他一五一十说出缘由。 “昨天你找我有什么事?”她把书还给他,口气和缓地问。 “有份外商投资入股合同,你帮看看。”他打开箱,把合同递到欧阳倩文手上。这时,广播员清脆的声音在候机机响 起:“前往北京的3103次航班马上就要起飞了……”欧阳倩文把合同放进黑挎包,站起来问:“你这大老总,为什么不坐头等啊。” “能省就省点吧,只要有书看,坐哪儿无所谓。”杨启明手提不大的纸箱,满不在乎地说。他见她打扮得这么苗条,又说,“你穿这么少,够精神的!” “北京的同学说,这几天热着呢。”她自信地昂头,向登机口走去。梁声拉箱包,慢悠悠跟在后面。 杨启明在北京办事,梁声在证监委工作的同学挺帮忙,材料请他先预审一遍,没多大问题,只差一份公司去年的盈利报表。杨启明汇报也不错,很流畅,证监委说,可以考虑职工股与股票增发同时审批,改制的目的就是形成团队精神,创造更好效益,只是集团占上市公司资金必须退还,并让他们回去等消息,一切进入正常程序,事情两天办妥。 根据证监委要求,杨启明起草了报告,要求集团退回占有公司的两亿多资金。他让梁声先带回去,上报集团,并尽快寄报表,争取早日把股票增发和职工股上市办成。如股票能增发,公司资金占据主动,手上项目也活了,股份制改造谈判,手中筹码会重很多,职工股上市,企业必然稳定。下午,他闲着没事,给欧阳倩文打电话,约她晚上八点来他住的崑崙饭店。 第18页 晚上,他坐在椅子上看书,门铃响了。他开门,欧阳倩文来回搓手,裹一身寒气进了屋,说:“还是大酒店暖和,北京这鬼天气,前两天还出大太阳,转眼又回冬天了,真冻死我啦!合同还给你。”她从包里取出合同交给杨启明。 “靓女爱俏,冻得乱跳,跟虾米似的。”杨启明接过合同,见她冻得红扑扑的脸蛋,嘲笑道。西伯利亚的寒流,气温陡降十来度,不冻她冻谁去? “你呀,就喜欢乘人之危,来,脱件衣服给我。”欧阳倩文耍起小孩子脾气,上来扒他的衣服。 “我的衣服给你,怕你穿不出去,不过我有招儿。” “嗯,什么鬼招儿,上街买吧?我去过了,码太大,没合身的。” “你把箱子打开吧。”他说着指指放在矮柜上的纸箱。这箱子她在机场见过,以为他送礼的,没好意思问。她开箱一看,惊愕了,是那件她捨不得买的狐狸皮裘毛短大衣,她用手摩挲着,毛软软的,摸着很舒服,抖开后披在身上,真暖和。下面有个大鞋盒,是双黑色高筒皮靴,跟皮衣的色调挺搭配。她往脚上一蹬,正合适。她感到意外的惊喜,这鬼胖子,想得真周到。 他在旁乐开了,说:“公主就是公主,穿什么都高贵。僕人就是僕人,我往哪儿一站,大厨的干活。” “你怎么知道我脚有多大?”她好奇地问。 “那天,我陪你逛鞋店,你说过三十五码。”杨启明见她想开口说话,忙捂住她的嘴,说,“你千万别跟我提钱的事,这些钱是你赚的,我只不过替你保管两天,现在完璧归赵。要不是你带我去那个商店,这钱也赚不了,一下赚了五千多块呢。”他不紧不慢把老鼠尾巴的故事,前前后后说一遍,她被逗得嗤嗤直笑。她不禁问道:“你把它带到北京,不怕麻烦吗?” “怕麻烦就没意外,意外的惊喜才是真正的惊喜,帮公主解难本人责无旁贷。” 《改制》九(3) “你怎么知道北京会冷呢?” “你们看电视只看天气预报,我却看卫星云图,那儿才有几天后的天气变化呢!”他对自己的发现很得意,接着问,“合同怎么样?” “没问题,个别地方做了修改,外商占股百分之三十太少,应该灵活点儿,否则不利于谈判。”欧阳倩文说。他又问:“这两天,你有空吗?” “有空,庭开完了。” “那就好,正赶上周末,我们出去玩玩,好好轻松一下。”他盯着墙上一幅小山水画,秋季的长城,霞光映照,层林尽染,叶片闪动夕阳的光辉,蜿蜒的城墙古朴壮美,他似乎已徜徉在山水美景中了。 《改制》十(1) 杨启明出差回来,满面春风走进凯粤大酒店,大堂值班的胡晓丽一见他,忙迎上去,夸道:“杨总,看你走路这么精神,一下年轻好几岁,北京水这么养人呀?” “是啊,那儿是皇城根儿嘛!” “北京是不是很美呀,我还没去过呢!” “下次带你去,保管让你回到十八岁。” 杨启明已考虑组织酒店部长以上管理层外出旅游,北京为首选,去开开眼,长长见识。 胡晓丽脸红了,说:“你说话可要算数啊,别让我等成老太婆了。” “看你说的,一年之内,我保证。”杨启明望她一眼。 “嗯,真的?”她轻声问道。 “一个小姑娘家,谁骗你呀。”杨启明说完,沖她笑笑,乘电梯上楼去了。她独自站在电梯口,摸着发烧的脸。他说自己是小姑娘,看来昨晚做美容起了作用,以后一定要坚持下去,不过做上美容,往家寄钱就紧张了。 她慢悠悠回到大堂副经理座位上,静静想心思。昨天,她去做美容,油油油,洗个脸,是赵青娥请的客。娥子离开酒店后,打扮漂亮多了,花钱大手大脚的,她说,有好几个男人追她呢,都是大老闆。弄得胡晓丽心痒痒,也许,三年前她离开这是对的? 那天,她来到赵青娥房间。屋里摆着四张高低床,一张高低床上面乱放着大提包、箱子,有的床被子也没叠,乱糟糟的。她抬头看看,屋顶泛着黄水印,片片墙皮捲曲,墙角挂个蜘蛛网,灰濛濛的,嘴里嘟囔着:“一群懒人,也住得下去。” 赵青娥在门边床上收拾东西,调皮地沖胡晓丽伸伸舌头,站着扭动身子,说:“晓丽姐,你看这裙子怎么样?”她身条高,脸蛋也好看,穿一身天青色连衣裙,裙摆来回甩动,一副青春活泼的样子,身子曲线都凸现出来,前鼓后撅的。胡晓丽前后打量一番,夸道:“挺好看的,年轻姑娘就是好打扮。” 赵青娥双手搭在她肩上,看着她。 她皮肤稍黑,挺健康的,五官端庄,眼睛大又亮,脸蛋上俩酒窝,笑起来甜甜的,越看越美,是村里最漂亮的女娃,又是高中生,不少人上门提亲,都被她回绝了。赵青娥用猩红的小嘴在她脸上亲一口,说:“姐,你脱了这身工衣,穿上裙子比我还好看呢!” 胡晓丽笑了笑,手指点她额头一下:“你呀,凭一张小甜嘴,死人都被你说活了,告你说,杨总专门叫我来送送你。” 第19页 赵青娥小嘴噘得高高的,气唿唿地说:“敢炒我的鱿鱼,我看他不得好死!” 胡晓丽食指放在唇边,“咝”一声,声音低低的:“你小声点好不好,别害你姐。”说完弯腰帮她捆行李。 赵青娥双手捧住她的脸,嘴挨着她耳边:“我在那边干好了,你也来陪陪我。” 胡晓丽一副瞧不起的神情,说:“当三陪,我不干。” 赵青娥趴在她耳边,细声细气地说:“听慧姐说,只陪人唱唱歌,跳跳舞,又好玩又挣钱,一月能挣五六千呢,快顶你干半年了。” 胡晓丽沉下脸,拿绳子捆她,不高兴地说:“你再说,我先把你捆起来,挣一万我也不干!” 赵青娥一副委屈的样子,求饶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胡晓丽板起脸:“要不是你手贱,也不会落到这一步,一个大姑娘家,也不怕丢人,出门在外,别长三只手,你懂吗?” 赵青娥脸一下红了,她知道错了。杨启明上任后,学习白玫瑰大酒店经验,加强制度管理,从小事抓起。那天,她清扫完房间,顺手把旅客没用过的牙刷、肥皂、梳子,装进口袋,过去这些东西谁都拿,加拿大,大家拿,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嘛!客房部邓春华经理跟胡晓丽关系不好,胡晓丽揭发过她私吞订房费和员工奖金的事,她挨批后,找不到胡晓丽的茬,便拿赵青娥开刀。赵青娥拿的东西,当场被邓春华搜出来,告到杨总那儿,她当了替罪羊。杨总在员工大会上狠批一通,最后除名处理。泪水在赵青娥眼里打转,说:“以后我再不敢了,姐。” 《改制》十(2) 胡晓丽见她可怜,不由紧紧抱住她。她是自己从湖南老家带出来的,经常一起逛街、聊天,在陌生的城市,她像亲妹妹,怎么捨得离开呢?心一酸,泪涌出来。一个女孩子,出来挣钱不容易,在酒店当服务员,工资仅八百来块,吃呀、穿呀、用呀,一个月攒不下多少,为供弟弟上学,赵青娥每月都往家寄钱,日子过得紧巴巴。刚才穿的裙子,是借自己钱买的。杨总也是,处理一点儿情面也不讲,她恨得牙痒。说实话,邓春华贪污员工奖金,酒店算过,好几万呢,仗她是国营工,又是陈董事长的儿媳,杨总拿她没办法,批了批,由于她知错不改,前几天才处理。还是我们乡下人好欺负,想炒谁炒谁,眼皮不带眨的,谁叫咱生的不是地方,农村户口不值钱呢,这次改制,会不会又拿我们开刀哇? 三年前整顿后,酒店订货杨启明交给各部门,不像过去老总,有油水、拿回扣尽往自个儿兜里揣。后来大贪没了,小贪又冒出来,部门订货质量也不行,灯泡没用几天就坏,卫生纸没擦屁股就破了,手指一戳一个窟窿。胡晓丽反映给杨总,供应部经理被杨总骂得狗血喷头,并要求各供货商集体投标,货比三家,以货论价,按样板验货,质量才有保障。 胡晓丽干得不错,曾在酒店业务大赛中荣获第一名,她清理房间又快又干净。铺床时,她把床单抓成几折,手臂一扬,一朵白云便飘在床上,编花般把床单角打两个折,往垫角下一掖,随她指尖的滑动,床单流进床垫,床面平展无纹,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流畅、快捷,她舒展的身姿,像表演优美的舞蹈,让评委们赞嘆不已。赛后,她受到杨总大会表扬,提为领班,杨总一直很器重她。杨总大胆提拔一批来自农村实干的人,三年来狠抓管理,开源节流,酒店上四星,房价涨了,赚了不少钱。员工工资上调百分之五十,福利待遇好多了,杨总威信是高的。去年底,他又抓整顿,对正式工开刀,得罪了一批有能量的人,邓春华等不少人告他的状,胡晓丽却被越级提拔为部长,并参加中山大学酒店管理业余班学习,只要成绩优异,杨总还同意给她报销学费呢。她打心眼儿佩服杨总,跟他干有奔头。 她今年一回家,母亲紧拉她的手说:“瞧我女儿,多能干吶,当上部长了,听说,城里部长都有小车坐呢。” 她笑了笑:“妈妈,瞧你说的,部长跟部长差远去了。” 母亲笑着说:“好歹是个官就行。”她始终忘不了父母欣喜的眼神,能给父母减轻负担,撑起家里半边天,心里特别高兴,有种成就感,女儿在外闯出点成绩,往往被父母吹上天去,她仿佛成了村里最大的官。要是自己有出息,多赚钱,让父母享点儿晚福,该多好啊! 这时,一群旅客闹哄哄进来,导游手拿黄色三角旗,在前台办登记。她抬头见大堂墙角上有个蜘蛛,在蛛网中自由滑动。在都市,自己还不如蜘蛛呢,可四处拉网安家。自己则像水中的浮萍,漂漂泊泊,永远扎不下根来。她感到孤独,泪淌到嘴边咸咸的,她赶紧擦去眼泪,怕人看见。她叫来清洁工,扫掉讨厌的蜘蛛网。今天早晨,杨总看见自己,眼睛放光。她脸绯红,火烫烫的,他们夫妻感情不好,会不会? 一年前,他老婆李娜莎来公司闹过。那天,自己正跟杨总汇报工作。她老婆“咣当”一脚把门踹开,气沖沖走到杨启明面前,双手拽住杨总的西服领,气急败坏地叫嚷:“你个不要脸的东西,昨晚野到哪去了?” 当时,胡晓丽弄蒙了,赶紧上去拉李娜莎,李娜莎照腿踢两脚,骂道:“你这打工妹,真不要脸,敢勾引我男人。”胡晓丽吓得站在墙角哭起来。杨总用力掰李娜莎的手,脸色惨白地说:“我们几个人打牌,你也要管?” 第20页 “哪几个人,你给说清楚,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你先松松手,有话好好说嘛。” “跟你好说个屁,你就是个死皮赖脸的货。” 《改制》十(3) “你在家闹得嫌不够,还要跑到这里闹,成何体统?” “就是要让大家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是什么东西也比你强。”杨总用力掰开李娜莎的手,李娜莎一巴掌打在他脸上,长长的指甲立即让他的脸开了花,几条血印子从脸划到脖子,嘴不停地骂:“你个不要脸的禽兽,养野女人,你不得好死!” 杨总气急败坏,抓起茶杯向李娜莎头上摔去,她头一闪,“啪”杯子摔碎在墙上,白色的碎片飞溅开。她顺势躺在地上,双手撕扯头髮,叽哇乱叫:“杀人啦,杨启明杀人啦!” 后来,她见大家进来,又蹦起来,上前又撕又打,郎士群进来一把抱住她。陈董事长把杨总拉进自己办公室,才避免更大的冲突。陈董事长和几位牌友在杨总办公室做李娜莎的工作,大家证明昨晚一起打拖拉机,连打三圈,时间太晚,在酒店睡,根本没女人的事。李娜莎听大家说得真切,是自己小题大做,哭声小多了,气也渐渐消了。陈董事长递块毛巾让她擦干眼泪,当场表态:“你放心好了,杨总如有对不住你的事,别说你不愿意,我就第一个不愿意,组织上一定严肃处理。” 她听后,点点头,抹去眼泪,郎士群开车送她回的家。陈董事长望着李娜莎远去的背影,说:“这女人嗓门真大,都赶上高音喇叭了,家丑不可外扬,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她不会到更年期了吧?女人就是疑心重,八字没一撇的事也当真。我看杨总在家,是丫环带钥匙——当家做不了主哇!”随手拍拍胡晓丽肩膀,安慰道,“让你受委屈了,没事干活去吧。” 胡晓丽当时很气愤,心里却无名地欣喜,不知为什么?血涌上头,她不觉有些害臊,忙低下头去。她挺崇拜杨总的,说话有水平,办事有魄力,还会体贴人。去年中秋节晚上加班,杨总送盒月饼给她,说,拿去吃吧,祝你节日快乐。是香港高档华荣月饼,挺好吃的,他为什么偏偏送给自己象徵团圆的礼物?当时脸热热的。每天见到他,她心总“怦怦”跳,只要见他一面,干一天活都不累。今天,他说要带自己去北京呢,真好。她喜欢成熟的男人,身上散着诱人的魅力,上下班还能厮守在一起。一种久久期待的幸福,仿佛越来越近了。 这时,郎士群穿件黑风衣,衣领竖着,胳肢窝夹个黑包,下车便叫住往外走的杨启明,非拉他上办公室,说有重要的事谈。杨启明给陈凯志打个电话,说这边有事离不开,便跟郎士群有说有笑走回酒店,杨启明问:“什么时候又弄台宝马?” “装备年年新,人可天天老啊!” “哪天也让我尝尝鲜?” “这不跟玩儿似的,只要老弟需要,这宝马送你好啦。” “我哪敢吶,怎么能占你的便宜?” “这算啥话,咱们是兄弟,你又摆国营老总的臭架子,是不是?” “跟你开玩笑,只要四个轮子能跑,我坐什么都无所谓。” “公司挣了钱,藏着掖着干啥?该享受就享受,该扎架子就扎点儿架,该牛逼就牛他一回,人在世面上混,不能太老实啦,马善被人骑嘛!” “吹牛皮,摆架子,耍大款,留给你去干好了,我可没那个福分。” “你福气都顶着天了,就看会享(想),不会享(想)了。”他话中有话地说。杨启明听出话音,没吱声。两人说着进了杨启明办公室,郎士群坐在沙发上,接过服务员倒的茶水,嫌水烫,让服务员倒杯凉水来。他接过杯子,“咕咚咚”一口喝干,又把杯子递过去,倒满,又灌下去,一抹嘴,舒服了。杨启明说:“别噎着,还是老习惯,喝冷水,还急。” 他说:“老毛病了,一辈子也别指望改。”他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放着黑包,潇洒地跷起二郎腿。杨启明问:“你找我有什么急事?” “有时乌鸦也想跟凤凰攀攀亲戚了。” “还乌鸦呢,屁股下坐着宝马,凤凰也不如你呢。” 《改制》十(4) “宝马算什么鸟车,现在奔驰跟乌鸦似的,飞得满街都是,看得人眼酸。” “你到底想干什么?有话就明说,说不定我能帮上点儿忙。” “咳,老哥兜里多了几两银子,没啥球用,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货,就想玩玩,听说你们要改制,咱想搀点儿股。” “你想收购凯粤?” “谈啥收购,只是帮老弟一个忙,改制。” “你占百分之四十四的股份,光资金就得好几亿,你玩得起吗?” “不是啥玩得起玩不起的事,评估价太高,重新找家评估公司,价保管下来一半,只要咱哥俩儿齐心,没有办不成的事。” “这事恐怕难办。” “下海经商,图的是挣钱,帮别人赚的是纸,装进自己兜里才叫钱。” 第21页 “什么钱都往兜里装,还讲点儿良心吗?再说,我手下一帮人要吃饭呢。” “良心,几分钱一斤?你看中的人我全要,行了吧?只要拿下这项目,啥事都好办,万一哪天国营垮了,你照样做老总,汗血宝马,不乖乖让你骑着?” “我一人说了不算,国企的事难办得多。”杨启明拿话搪塞他。眼下这条狼,口张得够大的,谈条件与让利是同义词,不让百分之五十,他是不会干的,这一口下去,还不连皮带肉啃一大块?一个手下打工的,反来抢老闆的饭碗,真不知厚颜无耻几个字该怎样写。 “你放心,只要你松口,事就一半敲定了。还有件事我想问问,这酒店一月能赚多少?” “营业额也就六百来万。” “利润咋样?” “一年三千来万,还行。光固定资产好几亿呢,总统套房的名画,就值五千多万。”杨启明想藉机摆摆阔,打消他的收购念头,是啊,郎士群一掺和改制,很多事都说不清了。说完,打电话叫胡晓丽开房门,带郎士群来到总统套房。客厅里,挂着张大千大幅泼墨荷花图,磅礴的气势把郎士群震撼了,他感到迎面扑来的暴风雨,飘摇的荷名士般屹立,他的眼死死地盯在画上,一声没吭。 杨启明说,这酒店原本为解放前的老酒店,是当时市商会副会长建的,他酷爱藏画,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他没敢拿走,都留下来。解放后,不少画家来酒店住,也留下不少墨宝,才有这么多宝贝。杨启明把挂在各房间的画如数家珍讲一遍,有石涛的山水,郑板桥的竹,徐悲鸿的马,齐白石的虾,黄胄的驴等。郎士群手摸画框,眼盯着画说:“好,好东西,值大价钱。” 杨启明深有感慨地说:“这难得的艺术品,不能光看钱。没事的时候,我常来这儿,欣赏这些名家大作,心情会好很多。” 郎士群应声道:“难得一见,难得一见,你帮咱拍几张照片咋样?”他从黑包掏出傻瓜相机,请杨启明拍,每幅画前都留了影,照时他还提醒,“千万别挡着了。” 胡晓丽边看画,边听杨总讲解,不觉入了迷,没想到他对绘画还有研究,他大肚皮里装了多少学问呀。杨启明接个手提电话,对郎士群说:“苏主任说,税局来人了,我先下去了。” 郎士群对他说:“我看小胡姑娘挺喜欢,给她拍两张寄回家,让她父母亲也高兴高兴。” 杨启明让他两人留下来,自己先去了。杨总一走,胡晓丽有点儿心不在焉,当一会儿模特,便没情绪,躲在一边,可照相机闪光灯依旧闪个不停。郎士群让她帮量画的尺寸,说以后家布置按这儿的标准,人不能光有钱,怎么也得像个文化人。当郎士群回到杨启明办公室,见他正忙,拉到旁边小声问:“什么事?”杨启明说:“没什么,查所得税,早交齐了。”郎士群又吩咐一句:“我的事,你要抓紧呀。” “待公司研究研究再说吧。” “好,一言为定,咱这乌鸦就喜欢听喜鹊叫呢!”郎士群说完,匆匆地离去。杨启明在窗户里看见,他上车时,健壮的保镖弯着腰,手挡住车门顶,一副恭敬的样子,郎士群俨然一副首长的派头。威风够大的。个体户就是个体户,什么事都跑前面去了。他打心眼儿瞧不起这些暴发户,兜里趁几个臭钱,满世界没买不来的东西,花钱开路,靠行贿发家,放谁都会干。只是咱们的人太不争气,留空子叫人钻,敞开大门让人进,国企岂能不亏?难道国有家当,就该拱手送人?人活在世上,总要有点儿骨气吧!即使转让股份,也得卖个好价钱,垃圾当金子卖才算本事,金子当垃圾买,那是败家子。有钱能使鬼推磨,你推推看,自己是个铁了心的大磨盘,没那么好推哩! 《改制》十(5) 下乡时,你郎士群是个流清鼻涕放羊的主儿,骑马骑得好,摔跤有力气,我比不过你,可你肚里那点儿墨水,还是从本人身上掠走的,老跑来借书。那时,你的外号叫屎壳郎,浑身臭烘烘的,说实话,咱这辈子就不服你的气,别看你坐宝马。现在的有钱人,张狂有余,内敛不足,敛之于心,方能聚之以财,做人还是平和点儿好,太招摇不会有好日子过。杨启明发出人生的感嘆。郎士群虽说是老朋友,理应讲点人情,可原则问题决不能让步。自己堂堂正正的国企老总,不至于跌到给个体户打工的份儿上吧? 《改制》十一(1) 当天下午,陈凯志在办公室,对杨启明说:“你不在家,又躲过一劫,集团丁书记来了,不光过去的占款不还,还要提前上交今年的三千五百万利润,说一旦改制,钱就难要了。” 杨启明不服气地说:“那怎么行?这样的话,股票增发非泡汤不可。” 陈凯志说:“他进门脸黑麻麻的,恶叨叨骂了半天,非要三千五百万,我被逼得没法子,给了他五百万。不过我让秦经理质押股票,让潘家寓再贷三千万,说不定能派上用场。”杨启明板起脸说:“一分钱也不能再给,他这叫贪得无厌,还说祝改制成功,屁!完全是说一套,做一套。贷款的事,办下来也好,搞股票增发,职工股上市,不定什么事用得上。” 第22页 “那就好,要不,你亲自给丁总打个电话,解释一下?领导关系要处理好,冤家宜解不宜结呀!” “是不是因为处理邱芳芝的事?” “咳,难讲,有些事,该灵活还得灵活点,吃小亏赚大便宜嘛。” “做人总不能不讲原则吧,搞企业管理就不能一味迁就,要不,领导还有什么威信。”说完,他胃绞痛起来。 陈凯志见他双手捂肚子,脸色蜡黄,十分难受,关心地说:“杨总,不行歇几天先,活是干不完的。人到老了才知,只有身体是自己的,其他都是别人的。” 杨启明回到办公室,吃两片乐得胃,绞痛稍缓和些,马上给集团丁建昌打电话,说:“丁书记,你好!” “喔,杨大总经理,你还知道问声好哇。” “老领导,我们改制,现在困难重重……” “你这股改先锋,知名人士,腰杆子硬着呢,会有什么难事?” “这集团占款,证监委要求退,还有今年的利润……” “你让证监委来集团查帐吧,你们公主出嫁,总不能让我们赔嫁妆吧?我们可不是皇上!”咔,电话挂了。杨启明憋了一肚子火,这一步迈不开,会对公司改制造成障碍。 第二天上班,杨启明在大会上强调改制非常时期,要加强管理,集中领导,当断则断,一般问题不上会,办事效率明显提高。 两个月来,他渐渐忙碌开,请示的、汇报的、接待的、签字的,天天忙不停。来的人要预约,没预约的按次序排队,有的来人椅子也不坐,毕恭毕敬站着,唿吸屏住,一点儿声响也没有。他忙得脚不沾地,快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从早干到晚上八九点,周末也休息不了,还有一堆没处理的事。 规章制度明确规定的,也要到他这儿请示一番。房地产公司设计方案,要他审核,甚至改个门窗、蹲厕也来报批;建筑材料价格表,要让他审定,连门碰、钉子也不例外;酒店客房灯泡坏了,要他先签个字;服务员进出,要他见见面、谈谈话;定购卫生纸,让他先试用,正赶上他大便干结,几天没拉屎,订货只得延期;职工食堂菜谱,也要他过目;甚至连买回的虾,也拎进来。今天他刚上班,採购员疾步奔进办公室,苏清辉拦也拦不住。採购员叫着:“再慢点儿,虾就死光了。”伸手一把抓起袋里的虾,放在他眼前说,“杨总,你看清楚,个个欢蹦乱跳的呢!”弄得屋里一股子臭鱼烂虾味儿。 他见在手掌一蹦一跳的虾,感觉像一个个未成形的小老鼠,在那儿扑腾,他胃又闹腾开了,“噢,噢”干呕几声。他抬头见挂在墙上的公司管理规定,心中犯疑惑,它怎么就不管用呢? 他组织开会,再没迟到的。来人坐得很端正,每人面前放个笔记本,会场静得连唿吸声都听得见。他一讲话,底下“哗哗哗”笔走龙蛇,话音刚落,与会人员迅速直起身子,都盯他看。底下汇报工作,声音温和,态度谦恭,生怕说过头话。他讲的话,底下人马上点头同意,再没发生顶撞领导的事,反面意见都钻进下水道,不见音儿。车子的事,百分之百通过,弃权票没一张。 人事安排顺畅多了,谁都表态:“坚决服从组织调动,当好一颗螺丝钉,到哪儿都发光,给领导争气!”他又处理了几个违纪员工,没一个敢顶撞的。赞扬声不绝于耳了:“杨总水平高,工作能力强,企业效益好,跟他干是我们的福气,他指到哪儿,我们就打到哪儿,一定百战百胜!”会议、文件增加许多,经理会不开了,他找回领导的感觉,说话算数,办事雷厉风行,企业治理井井有条。只要大家满意,再苦再累也心甘。看来硬招儿真管用,一盘散沙的国人,没中心怎么行? 《改制》十一(2) 为适应上面要求,公司先后成立改制办、审计部、卫生办等办事机构,以表重视,增强实效。行政机构渐渐扩大,各部门以人手不够为由,纷纷提出增加人员。秦汉章说,房管局对买房人资金进行监控,收取千分之二佣金,他们批得又慢,派专人去跑,每户塞五十元红包,要不非拖上个把月,没他们批,银行按揭款就办不了,只能增加人手。真是一份文件顶部印钞机,还给企业添这么多麻烦。杨启明想。审计部朱经理说,监理公司到工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要派专人去工地监管才行。 “这些搞监理的,除了要钱,什么事都干不成。”杨启明说道。机构庞大,人越多,他反而更累了,听汇报,开会,批文件,让杂事缠得脱不开身。 卫生办除统计数字,跟上面汇报,闲得没事做,天天喝茶、聊天。二十天前,房地产公司说,砌墙、装木地板前,防疫站要来撒防白蚁药。他派卫生办的人去监督一下,他们到那儿兜了一圈回来,汇报说:“工作开展得很好,很负责任。” 后来,吴站长反映说:“你们派的人,比我的架子还大呢!根本没到现场。”气得杨启明把卫生办沈主任训一通。 沈主任委屈地说:“我们在工地上发现五个白蚂蚁窝,他们只杀灭四个,剩下一个不撒药,说留个种,以后才有活干,有奖金髮。我们私下买药去杀白蚁,他们不乐意,拼命保护它,说,就这么张饭票,好不容易才保留下来,你们可不能砸我们的饭碗呀!由于双方关系不好,这次去工地也没检查,是我们的责任。” 第23页 杨启明说:“坚持原则是对的,不能以关系不好推脱责任,这次不去检查,谎报军情,一样要处理。”沈主任乌青着脸,没敢吱声。 审计部核算楼盘造价,与工程队相差无几,现场的常广钦老工人反映说:“这帮人都被工程队收买了。”害得杨启明让审计部朱经理组织人连夜查帐、开会。这些天,他一直在思考,设置的机构怎么不管用了?用的人会不会有问题?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眼光,难道他们的能力,部门的考核,自己的选拔都错了吗? 礼拜五下班前,他在走廊遇见胡晓丽。胡晓丽对他说:“员工宿舍下水道堵了好几天,上厕所都进不去,谁也不管。”杨启明让胡晓丽领着,来到员工宿舍二楼。果然,污水已漫到外走廊,黄绿的屎沫顺楼梯往下淌,瀰漫着熏人臭味,他胃不断翻腾。他在楼梯口按按开关,楼梯灯也不亮,气鼓鼓回到办公室,把崔堂庆经理叫来,大声问:“员工宿舍的下水道不通,你怎么搞的!” “杨总,忙着开会,没顾上呢。” “别拿开会当藉口!要是你家下水道不通,水漫金山,你也开得下去?” “那里三天两头堵,捅了多少次,刚通没两天,又堵上了。” “为什么不彻底解决?” “女工多,什么乱七八糟东西都往坑里扔,再加上施工的碎木头堵在下水道,砸了换新的,要花不少钱,早打了报告,一直没批,报告可能还在你的桌上。” 杨启明翻翻桌上一摞报告,没找到,瞪起眼睛说:“你睁着眼睛说瞎话,有责任就往领导身上推,你自己翻翻看!” 崔堂庆翻了一会儿,从一堆材料最下面翻到,伸出发抖的手,把报告递给杨启明。他接过一看,果然是那份报告,后面附着报价单。财务部没签字,秦汉章曾汇报过,说价钱太高,不同意。报告他也看过,本想再核实一下报价,这几天忙开会忘了。现在事这么急,他大笔一挥,同意,扔到桌上。 崔堂庆弯腰谦恭地说:“杨总,实在对不起,我立刻去办。” “今晚不搞好,你就甭睡觉!还有,楼梯灯也坏了,明天再买几个纸篓,省得瞎扔。” “一定,一定!我会抓紧的。”崔堂庆说完,立即奔出门去。 当晚,杨启明抽空去了员工宿舍,见楼梯灯亮着,下水道也通了,走廊、楼梯,他叫胡晓丽组织几个人沖洗干净。崔堂庆带人正在换下水管道,他才放心。 《改制》十一(3) 文件批完,他看看表,已十一点半,站起来伸个懒腰,长长松口气,揉揉疲惫的眼睛。日光灯孤零零守在天花板上,发出惨白的光,夜风透进窗来,他感到清冷。高处不胜寒,自己像一轮孤月,被众星追捧,真正的企业主体却被虚化。人越往高处,就越孤独,知心朋友渐行渐远,人变得敏感而多虑。他拿起派克笔,手中的笔帽不听使唤,戴了几次,都塞到外面,倒把拿笔帽的手指头画出一道道墨水印。 “也许太累了吧。”他把钢笔往桌上一扔。 《改制》十二(1) 为加快改制进度,杨启明带领改制办人员,与十几家外商谈判,因价格、股份问题谈不拢,杨启明很着急。上午,许林君副市长来电话催:“小杨,外商投资谈的怎么样?” “现在外商都想拾漏,价格压得比净资产低一半,怎么谈到一块去?” “如果不赚钱,他们会来吗?再说,什么价转让最合适,谁也说不清,股票一天一个价,净资产一个价,实际资产又一个价,上市评估,哪家企业不把资产估得高高的,有的连报废的旧设备,也按原价评进去,除土地增值外,其余水分大着呢!金钱永远围利益转,他赚他的钱,你得到技术、管理、扩大就业,都是成绩嘛!你能不能换条思路,找国内的投资商?” “谁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呀!” “我看不一定,郎士群就很有兴趣。” “他出价也不高啊!” “只要比外商高就行,公平竞争嘛!” “好吧,市长,我会考虑的。”杨启明嘴上答应下来,心里仍有牴触。他认为外商眼界开阔,能把握国际发展趋势,为企业立足国内,走向世界,迈出一步。郎士群,一个乡下进城的包工头,躲在被窝数钞票的种,能有多大尿水? 没过两天的中午,杨启明正在办公室审查外资合作意向书,郎士群嘴上叼根雪茄进了门,没等杨启明审完,拉起他就走,说:“大礼拜,在办公室泡啥泡,走,钓鱼去。” 杨启明一听钓鱼,便来了精神。坐上郎士群的车,去了钓鱼场。他们到时,鱼塘边围不少人,一根根长短不一的各色鱼竿,伸向塘中;后面一座不高的山,清幽幽立在那儿,守着脚下一汪碧水。水面波光粼粼,银光一闪,“噼里啪啦”水响,“起鱼啦!”观战的孩子叫了声。鱼在水中翻滚,渐渐浮出水面,白色鳞片闪着银光,垂钓者手抓鱼线,鱼被掂上岸,在草地上跳,钓鱼人抓住它,卸下嘴上的钩,放进网里去。 杨启明远远一看,便知是条半斤多的鲫鱼。他从小喜欢钓鱼,常悄悄跑到学院鱼塘去钓,那时,他钻进竹林,拿断钢锯条锯竹子,扛回家,用烛火烤热竹节,掰直后,竹节上留下一圈黑印,再压在石头下,待两三天,竹梢便直了。他把大头针在火上烧热,用老虎钳弯成鱼钩,烧红后放进水里淬火,系上尼龙线,加点儿铅牙膏皮,绑上大蒜芯做的鱼漂,线拴在竹梢上,一副鱼竿做成了。当时虽渔具简陋,他没少上鱼,没倒刺的鱼钩常跑鱼,后来他上街买回制式鱼钩,战果才大些,每次拿鱼回家,姥姥常夸他,父亲一直不知道。一次,他躲在竹林钓鱼,被学院行管人员发现,没收他的渔具,告到父亲那儿,他被结结实实痛打一顿,钓鱼的热情才被浇熄。 第24页 他拿过郎士群一副红色碳素竿,线上挂两个高低钩,是当今流行的台钓。他找个僻静处,扔一团鱼食在四米远处打窝,上好鱼饵抛入水中,蹲在岸边。不一会儿,鱼漂上下缓慢地动,鱼吃食了,他屏住唿吸,鱼漂快速地动,突然往上一送,漂一横,他右手腕一抖,竿头一弯,线绷得直直的,一条白花花的鲫鱼被提上岸来。没多久,他已钓上七八条,全是半斤多的鲫鱼,挺过瘾,只是没一条大的,他有点儿遗憾。郎士群在他旁边钓,也上了三条鲫鱼,郎士群嫌不过瘾,放下手竿,在海竿上装好一大团鱼饵,捏成椭圆状,七八个钩分布在鱼食四周。他抡起竿,一下甩得远远的,“咕咚”一声,鱼饵落在了池塘中间,拉紧鱼线,把海竿插在身边,打算钓深处的大鱼。 杨启明舒服地过了把钓鱼瘾,抬起头,感慨地说:“今天来钓鱼,天气真好。”郎士群接过话说:“是呀!你放着好日子不过,出来透透气,多舒服。”他扭过脸,对郎士群说:“不好意思,成天瞎忙乎,怎么样,今天有什么事来找我?不会只约我钓鱼吧!”郎士群见他挑起话头,顺着说:“好事在你兜里装着呢,看你咋办才对。” “我会有好事?天天折腾的腰都直不起来。” 《改制》十二(2) “你的腰跟刘罗锅似的,弯着比直着更厉害。” “刘罗锅是宰相,我一个打工的,怎能跟他比呀。” “刘罗锅活到今天,还赶不上你呢!” “这话怎讲?” “他送皇上一统江山,起码买了一桶生姜。换了你,找一破桶,里面放一盒子,盒里装几块破石头假山,号称一统河山,比他还省钱呢。” “老郎,你的嘴什么时候变厉害了?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呀!” “别再刮行不行?本来你眼尖,再刮刮,还不让你看得透亮亮的,这点儿歪理,都是让你逼的。” “咳,我怎敢逼你?” “拉倒吧,你!好了,别打嘴仗了,改制的事研究得咋样?” “参加改制没问题,你玩得转吗?” “你怎么门缝里看人,瞧不起我,是不是?” “哪的话,这可得上亿资金,老弟担心你陷进去,拔不出来。” “没有金刚钻,谁敢揽你的瓷器活,钱不是问题。” “呵!财大气粗,牛了!” “反正钱不是我的,也不是银行的,更不是外商的,我能用,行了吧!”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既然有财神爷撑腰,你价码得多涨点儿,我也有个交代。” “价码再高,都赶上拍卖会了,我才不傻乎乎一个劲举牌子,再说,你的法人股,不知猴年马月才上市,我出的价起码比老外高。” “是呀,那外商猴精,你也属于半猴精,没油水的事,你们会干吗?” “对,都是经商的,谁也不傻,中国人向着中国人,便宜让老外捡,还不如让中国人捡好,爱国主义嘛!” “呵!什么时候你也学会唱高调了?现在的价钱不高,每股涨它块儿八毛的,你财大气粗,伤不了筋骨,我也好说话。” “你法人股一股上市才一块,现在公司净资产也就两块六,本来水分就大得要命,我也不给你算细帐了。这次改制,法人股老外只出一块三,我出一块六,比老外多三毛,再涨一块,不成两块六了,算八毛也有两块四,都赶上净资产了。你杀鸡用牛刀,磨得又快,一下把肉割没了,谁不心疼,总得给我留点儿活命钱吧!” “跟外商合作,可以引进先进管理和技术,你有啥?再说,外资都出到一块五了。” “那我出一块八,行了吧?” “话说回来,你挣那么多钱干吗?又没儿子,早晚捐出去,还不如给下岗工人做点儿贡献。”杨启明振振有词地说,没一点让步的意思。杨启明跟郎士群斗嘴,把钓鱼的事忘在了一边,待他回头一看,漂没影儿了,他赶紧提起竿,鱼饵早被吃光,鱼漂被风吹得远远的,他提起竿,换上鱼饵。 郎士群望着他的身影,心想,天天下岗工人挂在嘴边,关我屁事!国企后遗症得你们收摊去。郎士群不想再说什么,现在一下很难说服杨启明,便不吭声。他叼根雪茄菸,嘴里吹出一个烟圈,在眼前翻滚,阳光下呈紫蓝色,斜斜往天上飞去,渐渐大了,淡了,散开去。人生图什么?商界的享受,就是寻找最佳投资途径,获取超额利润,得到圆满成功。出大钱挣点儿蝇头小利,有屁用?来钓鱼,钓只虾米就兴高采烈,不是孩子,就是脑袋有毛病。 “丁零零”,海竿铃急促地响。他站起身,左手勐拉竿,竿头一沉,右手一转轮,线紧紧了,嘿!钓着了,好傢伙,够重的,足有十来斤。这可不怪我,谁叫你嘴馋,咬我香喷喷的鱼饵呢。他左手拿竿,右手转动摇把,直直线上的鱼钩,把大鱼弄疼了,它转过身,拼命向池塘中间游去,鱼竿弯成弓形,线绷得紧紧的,他担心线拽断,稍放点儿线,仍保持手上的力度,鱼扎进深水里,摆动身体,想逃出困境,一根白白的线在塘中左右移动,水中翻起串串气泡。 第25页 他跟鱼的走向,来回遛它,竿头始终弯着,跟鱼斗智斗勇。他右手慢慢转轮收线,鱼在水下挣扎,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线拉得来回“嘣嘣”响,鱼始终不肯露面。他耐着性子与大鱼周旋,足足折腾二十多分钟,鱼似乎累了,黑色的嵴背浮到水面上,它刚露头,只见“哗啦啦”鱼尾巴掀起大大的浪花,沉重的鱼身又沉下去,尾后形成大大的旋涡。它与人较劲儿,拼尽全身的力气,摆脱钩与线的约束,回到自由的水中。 《改制》十二(3) 过一会儿,它头终于浮出水面,露出长长黑亮的背。“好大的鱼!”旁边的人大声喝彩。 鱼线收紧,大鱼已离岸很近,杨启明拿手网去捞它,眼看半个身子都进去了,“啪啦”一声,它尾巴用力一甩,身子向上一弹,蹦了出去,“啪啦”掀起股大浪,扎进水里,狂乱向水下游,水面一条明显的水线。它在水中来回摆动身子,速度已缓下来。过几分钟,它终于被拽出水面,大大的鱼嘴不停地喘息。呵!这鱼真够大的,杨启明趁它浮上来,网兜它的头,一使劲,鱼进到网中,它尾巴来回甩,打得网边“啪啪”直响,水花溅起一米多高,弄的他头上脸上都是水,衣服也打湿了。 大鱼上了岸,杨启明累得坐在地上“唿唿”喘气,“这条鱼足有十来斤呢!”一圈人围着地上扑腾的大鲩鱼赞美道。它嵴背黝黑,浑圆身子来回扭,鱼尾打在地上“啪啦”响,郎士群把它按在地上,卸下挂在嘴上的钩,双手一掐,放进网中。他见手上的鳞片比指甲盖还大,心中泛起得意。钓鱼就是这样,上条十来斤鲩鱼才过瘾,手感好极了。商场也一样,凯粤改制,像条大鱼,千载良机可不能错过,人生机会并不多,抓住你就成功。 郎士群决定无论如何也得打胜这一仗。只要胜,企业可以登上一个更高的台阶,有了上市公司总裁地位,可以大显身手,唿风唤雨。政府官员不敢小瞧咱,集资渠道打通了,潘家寓还不乖乖跟在咱屁股后面,往咱口袋塞钱?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弱肉强食,出人头地。任何成功,跟钓上大鱼一样,能让人兴奋,又回味无穷。只是杨启明这小子太死心眼儿,一个劲围外商转,完全不把自己放眼里。他望着支在面前的海竿,别看它竿身短,可线长,能把鱼饵抛进深水中,引大鱼上钩。凡办大事,也要放长线,手竿钓不上用海竿,正道走不通走偏门。他站在鱼塘边,悟出人生的真谛,解决的办法也油然而生。 钓得差不多了,郎士群叫渔场的人,把大鱼过秤,足足十八斤,一共钓了六十多斤,郎士群付完钱,他俩兴高采烈地收竿回家。他送杨启明到家门口,跟杨启明握握手,感慨地说了句:“钓大鱼的感觉真好哇!” 杨启明一愣,以为要送给他鱼,忙拒绝:“别,大鱼我可不要。” 他淡然地说:“你不要,我还捨不得给呢,拿回去给弟兄们打边炉。”他走后,杨启明掂着三十几条鲫鱼回家。以后有机会,还得多去钓钓,最好钓条大的,我不信老郎这傢伙,生来是钓大鱼的料! 他一进家门,李娜莎又吼上了:“说是去加班,又跑去玩,家成天没人吃饭,弄些臭鱼回来干什么?”她鲜红的大嘴,红锦鲤般一张一合。他呆愣地望着她,把鱼一条一条扔出窗外。 “谁不要脸,把臭鱼瞎扔!”楼下传来一阵叫骂声。 第二部分 《改制》十三(1) 没过几天,香港鑫宏基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主动找上门来,杨启明谈判也异常顺利。 外商不提任何条件,并出具滙丰银行九位数的存款证明,经公平竞标,鑫宏基独占鰲头,杨启明与它签订了外商投资入股合同,每股按三元六,外资投资两亿九千万港币,占百分之三十的股份,由于未审批,外方只打了三十万港币定金,杨启明及时上报国资委,待批准后,外方全额注入,时间限定在批准后两个月内。改制工作突飞勐进,杨启明喜上眉梢。 签约后,许林君得知,立即让杨启明撰写《改制工作的经验体会》,报到市里。为推动改制工作全面开展,许副市长召集市有关单位,让杨启明宣讲改制经验,各报社也纷纷报导,一时,大都市颳起改制的杨旋风,他成为家喻户晓的风云人物。电视台对他进行专访,屏幕上,杨启明风度翩翩,信心十足地侃侃而谈,描绘出公司发展的美好前景,对座谈群众提出的问题,也对答如流,风趣盎然,被大家誉为改制先锋。节目播出后,一群忠实的女粉丝们戏称他为少奶杀手。 第二天,欧阳倩文来电话祝贺:“杨总,当上典型,真不简单啊!” “有啥不简单的,我还是我,老样子,肥肥的。” “昨晚你上电视,风度翩翩的,身边围一堆粉丝,小心被人分吃了。” “哪儿的话,钢丝也没用,市里赶鸭子上架,我才不喜欢出这风头呢。” “那还差不多。” “人怕出名猪怕壮,搞企业的谁出名谁倒霉,过去上中央电视台的企业家,几个有好下场的。” “是啊,人家为你担心嘛!” “企业家在外面光鲜,在屋里坐蜡,难干吶。” 第26页 “好吧,不耽误你时间了,祝你改制成功,拜拜!”欧阳倩文清脆的余音在耳边响。杨启明品味她的话,半天才放下话筒。 不一会儿,梁声悄悄走进来,瘦嘎嘎的样子,小脸上挂副大眼镜,他怯生生地问:“杨总,集团退款的事怎么样了?我同学又催了。” “咳,没那么好办。” “那股票增发的事?” “慢慢做工作吧。” “最近股票形势不太好,你看?” “股价尽可能稳住,这是改制的前提。” “是啊,我也这样想,万一熊市来了呢?” “先拨给你五百万,这是公司的救命钱,一定要小心,赚钱是第一的,只要操作好,熊市也能赚钱。” “我明白。” “股票增发你能不能再做做工作,不要跟集团占款连在一起。” “好的,我去说说看。”梁声出去了。集团占款的拦路虎,如不解决,早晚要坏事。为推动改制向纵深发展,杨启明仍保持清醒头脑,没有泡在赞扬的唾沫星里。他随即起草《当前改制面临的主要问题》的汇报材料,其主要内容是,排除各种干扰,力争股票增发和职工股上市,使外商投资早日落实,妥善解决集团与公司的利益冲突。 这时,齐总也来电话催了,询问那边去过没有?今天正好赶上周末,为赢得市里支持,晚上,杨启明开车来到许副市长院门口,按响门铃,门开了。他家院子很幽雅。月季花大大的朵儿,米兰花透着清香,地上开满不知名的小草花,斑斑点点,花叶上挂的水珠,娇嫩嫩的,十分可爱。 杨启明端两盆兰花进屋,许林君眼立即放出光来。那两盆花,窄窄弯弯的长叶儿,枝上坠几朵淡黄绿色的花,翻卷的花瓣上,点缀紫红色的条纹和褐色的小斑点,十分典雅。许林君惊奇地问:“这名贵的虎头兰,花期过了,怎么还开得这么好?” 杨启明把花放在客厅,说:“我朋友养的,他养花很有一套,不守花期的花,才能卖个好价钱。” 许林君蹲下来,鼻子靠近它,闻闻花香,夸道:“我这辈子就喜欢花,这花有股丁香的味道,好闻,它是云南的好品种,我看你朋友不光会种花,还是经商的好材料呢!” 《改制》十三(2) 杨启明环视四周,厅对面挂一幅秀美的山水画,透出岭南的味道,墙边中式红木博古架上,摆放着青花、粉彩瓷器,布置得很雅致。俩人坐下来,杨启明主动汇报工作,许林君听完,欣喜地说:“你干得不错,带了个好头,我在全市给你大造舆论,促促那些对改制有牴触的人。是啊,金子放到哪儿都会发光,说实话,你开始去的时候,我还替你担心呢。” 杨启明谦虚地说:“本想早些来看老领导,可最近忙,改制工作虽取得一点成绩,也面临很大阻力。” “现在搞市场经济,有些事急也急不来,走一步看一步吧!”许林君坐在中式红木长椅上,端起茶杯,喝一口,闻着清幽幽的花香。 “外资合同虽签了,可资金还没到位,集团追着要利润,占的两亿多上市公司资金也不退,我们想搞股票增发和职工股上市,都被挡在门外了。” “集团这样做,确实有问题,可他们也有难处,你们马上就能融到近三个亿,他们哪有这机会?要知道,你日子好过了,对集团该帮还得帮,共同富裕嘛。” “我担心怕把外商投资给搅黄了。” “我看不一定,资本家也不傻,算盘打得精着呢。” “如果职工股上市办不成,群众有意见,我会挨骂的。” “人要成长,少不了挨骂、挨训、挨批评。你想想,革命到今天,从内部到外部,我们挨过多少骂。改革的过程,就是挨骂的过程,利益的再分配,总会不均衡的嘛!从不完善走向逐步完善。” “是啊,利益这盆水,是最不容易端平的。” “你说得没错,搞改制,集团、公司、群众都想沾光,怎么分配合理,谁也说不清。好吧,集团这样做也是违规的,我帮你催催看。小杨,上下级关系要处理好,别没事找事,给自己惹麻烦。”许林君语重心长地说。 不一会儿,屋里又来了客人,杨启明觉得不方便,忙起身告辞。许林君副市长亲自送他到院门口,又说:“今年的市政工程,有个窟窿,你要做点儿贡献才对,郎士群那儿的工程款,你们出一千二百万,怎么样?” 杨启明一听这么大的数,今年上交任务已提高百分之十五,再往上加,恐怕企业难以承受,外资资金还没到帐,只应付了句:“我得回去算算帐再说。” 许林君紧握他的手,口气和缓地说:“你马上三个亿就到了,还有什么态不好表?对了,齐豫生的服装厂,你们能不能併购过来,那可是块风水宝地,让企业更上层楼,还有什么可犯愁的?谢谢你的花,小杨,有空来家里坐。” 杨启明与许林君分手后,开车一路上想,又加一千二百万任务,公司不闹翻天才怪?可得罪上面也麻烦,人也许永远在两难中求生存。齐豫生的企业,要认真考察,千万别叼根没肉的骨头,咽也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卡住喉咙,那就惨啦! 第27页 《改制》十四(1) 今天星期六,外面下着雨。杨启明仍在办公室修改那份材料,根据许副市长的意见,把口气写缓和些,为股票增发和职工股上市开条道。 “杨总,你说好上午十点要出去的。”他耳边传来苏清辉的声音,低头看看表,已九点五十,说:“苏主任,辛苦啦,你也回去吧。” 苏清辉说:“杨总,你有事先走吧,我审完列印稿再回去。”他出门望一眼苏清辉,觉得他常加班,从没怨言,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以后发奖金应照顾照顾。他开车去接欧阳倩文,说好今天陪她去扫墓的,差点儿忘了。 欧阳倩文穿一身黑衣,手拿枝白玫瑰花,车喇叭刚响,她已来到车门边。老公出国,每逢清明节,总不在家,留下她一个人厮守孤独。 欧阳倩文静坐在车里,什么话也不想说。车窗外,小雨淅淅沥沥飘洒,眼前的一切变成另一种景象。一把把花雨伞,在高楼拥挤的街道中攒动,像一朵朵拜祭的花;黑色轿车在街上行驶,车轮滑过路面,溅起朵朵水花,“呜呜”的喇叭声仿佛向亡灵致哀;缥缈的雨雾,洒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来回摆动,汇成一条条水流,如思念亲人的泪;天地间,一根根长长的银丝线,把生者的悲泣与死者的亡魂连在一起,谁也忘不了谁,谁也离不开谁似的。 她永远忘不了那双慈爱的眼睛,从小任她撒娇,抱她在怀里的亲爱老人——爷爷。她是在爷爷身边长大的。爷爷是位军人,十五岁因四川老家穷,加上父母双亡,出外讨饭,遇上一支破衣烂衫的穷人军队。团长把一大勺锅巴,盛进他脏兮兮破碗,把自己碗里一个香喷喷的猪蹄也给了他,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小骨头被他嚼碎后,咽进肚里。吃完,他拍拍鼓鼓的小圆肚,说:“饱了。”团长说:“想吃饱饭,跟我们走吧。”于是,他扔掉要饭碗和打狗棍,扛起一桿比他还高的七九式步枪,跟团长当了警卫员。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个头随肚子的充实拔高,成了英俊的小伙子。长征途中,他睡到半夜起来撒尿,见不远处有灯火闪亮。牧民从不深夜点灯,引起他的警觉。他马上折回来,叫醒两个同乡。一个同乡烦他,说:“深更半夜,你瞎闹啥?” 他趴在他耳边说:“有肉吃啦!” 那人“唿腾”一声坐起来,问:“在哪儿?” 夜,泼墨般的黑,他带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向灯火处走去。他们摸到跟前,光亮从黑黝黝的帐篷透出来,他撩开帆布窗,中间挂的马灯亮着,一个守卫抱枪打瞌睡。他一步蹿进帐篷,捅死警卫,一伸胳膊把十几把手枪搂进怀里。帐篷中其余的敌人,被他们一一缴了械,卸下枪栓,枪让二十几名俘虏背着,帐篷外的马,也牵回来。路上,同乡问他:“肉在哪儿?”他扒件俘虏的棉大衣,包住手枪,照马头连开两枪,血溅到大衣上,马倒地蹬了几下腿,死了。爷爷把手枪往腰上一别,指着死马说:“肉在这儿呢!” 同乡用脚踢踢滚圆的马屁股,说:“好多天没吃饱肚子,我又闻到肉香了。”这时,他的腰间鼓涨出来,是他悄悄揣了两瓶汾酒。 第二天一早,肖团长醒来,见地上摆两瓶酒,牙咬开盖闻了闻,说:“香,欧阳,你小子昨晚去哪儿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镀铬的勃郎宁小手枪,递上去说:“首长,给你弄好东西去了。”肖团长喜出望外地接过去,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一个劲夸道:“啧,啧,瞧这真傢伙!”这时,团政委来了,说:“老肖啊,什么东西这么好看呀,乐得嘴都咧到耳朵根了。” 肖团长把枪递给王政委,他在手上颠过来,倒过去,眼都看直了,说:“这可是真正的比利时造哇!”说完,顺手装进口袋。他口袋捂得紧,肖团长抢没抢回来,对爷爷发火:“欧阳,你小子搞枪怎么只搞一支,害得我们闹不团结!”爷爷马上把身上的盒子炮递给他,枪身的珐瑯,幽蓝幽蓝的,肖团长掂枪高兴地夸道:“行!好小子,这次弄来一公一母,政委喜欢母的,咱怎么也得配个公的。”神气地把枪挎在肩上。 《改制》十四(2) 从俘虏的审讯中得知,他们端掉了国民党骑兵团的团部。根据红军不许杀战马的规定,上级派人追究爷爷的责任。爷爷狡辩道:“国民党团长想骑马逃跑,我一枪把他的马击毙了。”肖团长往茶缸里倒酒,帮着腔:“今天我请领导机关打牙祭,还得感谢欧阳这小鬼呢。” 第二天,爷爷被提拔为班长,没出三个月,战士都称他连长了。她小时候,来家玩的叔叔伯伯们,经常拿这事开爷爷玩笑,说:“欧阳,让你小子捡了便宜,一下子官升三级,敌团长骑马逃跑,你的枪怎么也要从马屁股打进去,怎么子弹带拐弯的,非绕到马头上不可?” 爷爷笑着说:“夜太黑,咱抬手瞎打了两枪,运气,全凭运气啊!”逗得他们哈哈大笑,她也笑了。 奶奶指责爷爷:“说瞎话不带打草稿的,脸都不红一下。” 爷爷沖叔叔伯伯们说:“不是我的马肉,你们早见马克思去了。”说完,把欧阳倩文抱在怀里,用鬍子扎她脸,她吓得来回躲,爷爷笑着说,“还是文文乖,从来不挑爷爷的刺儿。” 第28页 建国后六十年代初期,爷爷休假回趟老家,见家乡的父老乡亲穷得揭不开锅,树皮都吃光了,还有不少吃观音土胀死的。见到老乡们发肿的身子,他落泪了。临行时,请老乡们吃顿饭,小孩子见上了猪蹄,把小骨头都咬碎,咽进肚里,盘子吃得光光的,连点汤水也没剩下。 他回到部队,给上级写信,并调运了一批部队农场收的粮食,支援老家。他因此被扣上右倾、私运军粮的帽子,没两年便退休,住进干休所。军装再未穿过,只有老将军的称谓在人嘴边挂着。 “文革”中,他听说有人要冲军队大院,抓军内一小撮,马上穿上旧军装,扎起武装带,守在大院门口,手掂盒子枪,兇狠地说:“还有王法没了?谁敢反党乱军,老子就毙了他个兔崽子,过过枪瘾!”当他听说军械库被造反派抢了,气得大骂:“他娘的,连个仓库都守不住,你知道武器是什么,那是军人的命啊!”并四处找枪,要去教教这帮蠢蛋怎样打自卫反击战。要不是奶奶把枪上交了,还不知会出什么事呢。 后来,他的老战友们相继倒台,来外调的人员让他指控他们是特务、汉奸、混进党内的叛徒。他眼瞪得比牛眼还大:“你们算什么东西!想当年,弟兄们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革命,谁他娘怕死啦?看你们个个贼眉鼠眼的,倒真像王连举、甫志高!”说完,又翻箱倒柜地找枪去了,吓得那帮人赶紧熘了。 改革开放后,老干部都解放了,家乡包产到户,能吃饱饭了,他成天乐呵呵的,夸政策好。自己安心养养花,种种菜,栽栽果树,把小院子收拾得利利落落,吃菜不用上街买,菜、木瓜收多了,就送人。一年夏天,他在地里忙乎,奶奶担心蚊子咬,劝他说:“看你黑不熘秋的,活像个老农民,哪儿还有将军样儿啊!” 他“嘿嘿”一笑,手扶铁杴擦了把汗,说:“咱天生的就是个农民,你瞧,又是个丰收的好年景!” 奶奶低声说:“你呀,永远是把贱骨头。” 爷爷生气了,回一句:“老婆子,你知道我肚里装了多少根骨头呀!” 爷爷和奶奶在一起,从来要打嘴仗的。欧阳倩文出生后,爷爷把她当成宝贝,天天带在身边,当时,爸爸妈妈下乡回城,都在考大学,没工夫管她,后来,父母亲上大学,更没时间。欧阳倩文是在爷爷脚跟后长大的,爷爷一会儿见不到她,便大声叫起来:“文文,文文,你在哪儿?”欧阳倩文“哎!”地应了,他才放心。奶奶说,爷爷对孙女,比亲儿子还亲,想当年,他啥事也不管。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爷爷因心脏病去世,欧阳倩文哭得跟小泪人似的。当天晚上,她做梦,爷爷一身戎装,英俊潇洒骑在白马上,肩挎两把盒子枪,对她说:“文文,我很快就回来,你好好等我呀!”说完,战马长嘶一声,高高地昂起头,载爷爷向高山丛林中奔去。半夜,她哭着喊爷爷,没人应,眼泪把枕巾打湿了。她的情感、灵魂长久依附在爷爷怀里,永远不愿离开。 《改制》十四(3) 爷爷的墓地埋在松树环抱的九峰山上。她一下车,听见“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一股烟升腾上来。在都市,很少听到喜庆的声音,每逢过节,也得守清静,节日气氛淡了许多。爷爷从不管那么多,过春节,让警卫员买回很多鞭炮,在院子里放个够。他从不点火,只静静站在一边观看,望着火与烟,听鞭炮炸响。他脸上骄傲而凝重,似乎又回到硝烟瀰漫的战场,听到耳熟的机枪扫射和“沖啊!杀啊!”的喊杀声,是在追忆战斗的灼热,还是在缅怀勇士英烈,谁也说不清。鞭炮放完,地面一片红碎屑,爷爷扭身进屋,他不愿再见到血的颜色,也很少看战争片。小时候,她安静地坐在爷爷大腿上,爷爷看电视夕阳红栏目,感慨地说:“为了今天,死了多少人啊。” 一年年三十,家里刚放完鞭炮,隔壁的罗奶奶上门告状:“老姜病得那么重,你们还让人清静不清静啦!” 奶奶马上赔礼道:“咱家的老头子,就喜欢过个瘾,他这辈子仗还没打够呢。” “都什么年代了,还惦着打什么仗,腿脚还没养的鸡灵光呢。”罗奶奶依然气鼓鼓的。 “好了,罗大姐。大过节的,别说什么丧气话,放炮也图个吉利嘛!”奶奶不高兴地反驳道。 “现在政府都不让放了,你们还有点法制观念没有哇?”她仍不依不饶的。 “好了,好了,以后不放,行了吧?”奶奶说完,恭敬地把她送到门口,罗奶奶嘴里仍嘟囔着:“欧阳军长,什么时候你带过好头哇!” 奶奶回到楼上,沖爷爷发火:“年年放什么鞭炮,你仗还没打够啊?害得姜司令病在床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负得了责吗?”爷爷不紧不慢地说:“什么重病,不让放炮憋得吧?昨天早上,我还见姜司令跑步呢,估摸不出两天,他家准放。”果然一天后,他家响起一片火辣的鞭炮声。欧阳倩文看见,这事发生在罗奶奶出门后不久。 欧阳倩文让杨启明在车上等,她独自向山上走去。四周青山静卧在雨水中,林木沐浴着春雨,有种青翠欲滴的感觉。山腰柔和的曲线,一直延伸到山下河边,河水略为浑浊,奔腾向前滚去。 第29页 一排排坟冢顺山修建,排列整齐,肩挨着肩,像集结的队伍,静静守在这儿,只有一座座墓碑,记载着他们不凡的经歷,这里已被命名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旁边几株翠竹探着头,瞻望这群高洁的人。爷爷墓地在最高处,她来到爷爷坟前,从包里掏出白毛巾,把雨中的墓碑,上下仔细擦一遍。墓碑用红色花岗岩做就,中间镶嵌金黄的党徽,旁边镌刻爷爷的生平,百团大战、淮海、上甘岭战役的烟云,从碑文中透出来。 她手摸石碑,表面凉凉的,湿湿的,滑滑的,夏天,爷爷的身上也有这种感觉,凉得很舒服,皮肤也很光滑。她的小手总在爷爷身上摸,爷爷抱她看报纸,她也喜欢上这些黑黑的字,读书一直优秀,爷爷领她出门,逢人便夸:“瞧我这孙女,考试全班第一名呢!” 伯伯们来家里,爷爷把她写的字,拿给他们看,说:“别看她小小年纪,字比我写得好看多了。” 伯伯们说:“你天生一个大老粗,写的字个个像柴火,跟小秀才没法比。” 爷爷乐得合不拢嘴。爷爷说过,他参加革命学的第一句话是:埋葬旧制度,建立新社会,人人有饭吃,有衣穿。写了两个月,才记住。 她把一小瓶茅台、一束白玫瑰轻轻放在爷爷坟前,牛毛般细雨伴着泪水,从她脸上淌下,她说:“爷爷,我来看您了,您好吧!有老战友们陪伴您,您不会寂寞的。如果打完仗,一定回来看看我,我好想您。”说完,恭敬地向墓碑三鞠躬,便泣不成声了。她模煳看见墓碑党徽上,浮现出爷爷的笑脸,爷爷说:“我的好孙女,我会回来的。” 这时,一双温暖的大手把她搂在怀里,她趴在杨启明肩上哭泣,悲伤随泪水流淌。她眼泪汪汪,见墓碑上现出杨启明的脸,她惊讶了,怎么会是他?他在说:“爷爷,请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她的。” 《改制》十四(4) 杨启明抚摸她的头髮,说:“瞧,你身上全淋湿了,会感冒的。”杨启明闻到股淡淡的香味儿,她就是一辈子要找的人吗? 欧阳倩文搀着他的臂膊,相偎在雨伞下,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不远处竹稍在雨中频频点头,瘦骨嶙峋,摇曳幽簧,有种“风来自成清籁,雨打更发幽香”的感觉。 他俩来到门口,杨启明点燃十万头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炸响,点点火光闪烁,烟云升腾起来。她在铁鼎中烧了黄纸,望着纸钱燃烧的灰烬,默默地说:“爷爷,您一辈子不会花钱,这是孙女的一点心意,您收下吧!” 《改制》十五(1) 礼拜一,杨启明上班,让人把改好的《当前改制面临的主要问题》材料,给许副市长送去。 一连几天,他心神不定。自打陪欧阳倩文扫墓后,她哀怨的样子老在眼前晃悠。白天,神魂颠倒的他几次拿起电话,她的号码没拨完,又放下了。过去找她,拿电话就打,从未犹豫过,现在却变得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电话一响,他马上接,想听到那银铃般的声音,一听不对,他口气会硬起来,冷冷地说:“找我有什么事?”公司里在议论,杨总脾气怎么越来越大了? 转眼一星期过去。上午,齐豫生掂包走进来,见杨启明凝望窗外沉思,只好静静坐在对面沙发上。杨启明扭脸见到他,忙跟他打招唿:“齐总,什么风把你吹来的?跟特工似的,也不吭一声。” 杨启明坐过去,叫服务员给齐总上茶,齐豫生喝两口,放下杯子,高兴地拍他肩膀,说:“杨总,上次谢谢你帮忙呀!” “怎么啦?” “老鼠尾巴一根卖了两百五,不光完成任务,还有钱赚。” “那我恭喜二百五发财啦!” “谁二百五呀?瞧你这人,今晚我请客。” “那么客气干啥?到我的地头,还要你请客,不能开这个先例。” “那我得把钱给你。” “这怎么行?” “好吧!咱好兄弟之间用不着这么客气,那边你去过啦?” “大前天去的。” “好,你将来一定有出息。市长说点儿啥?” “没啥,交代改制要抓紧。” “其他的事一句没提?” “哦,好像说起你那块地。” “你有什么考虑没有?” “差点忘了,还没研究呢。” “这事你可要抓紧,要不市里收去拍卖,咱们只能喝西北风了。” “你钓鱼钓这么多年,怎么一条大鱼没上钩哇!” “你别拿老哥开涮了,别说青斑红斑,连条鲫鱼鲤鱼也不上钩,来一群小虾米,还不够塞牙缝的,现在的世道,谁都精得要命,比泥鳅还滑呢!” “那你有什么打算?” “现在还能有什么想法,按市领导的意见办,为改制作贡献,白送总可以吧?” “哪有这种好事,连一群下岗职工也送过来了吧?” “当然,当然,要不,怎么会找你老弟帮忙呢,我把材料都带来了,你先看看,保你赚钱,双赢,谁都不亏。”齐豫生说完,从包里掏出一堆材料,放在面前茶几上,他从大信封袋里往外掏,有三年来的财务报表,资产评估报告,房产土地证,还有职工的名册,退休工人的情况,不知多久没翻过,灰满处飞。杨启明看得眼花,要认真核算,真得费一番工夫。齐豫生又说,“我的家底全在这儿了,你好好算算,别把到嘴的肥肉让野狗叼去。” 第30页 杨启明叫来审计办朱经理,让他抓紧时间算一下,核清成本。朱经理拿走茶几上的材料,齐豫生连声夸:“说你不简单,就是不简单,什么事都考虑这么周全。”杨启明说:“齐总,你说世上混的都是泥鳅,咱也不是条专咬钩的大傻鱼吧?” “满世界的鱼都变傻了,也轮不上你这条啊!”他呵呵一笑,又问,“有件事我想问问,我过来之后,你打算怎么安排?”杨启明脱口而出:“八字还没一撇,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反正不会亏待你。”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别把下岗的帽子往我头上戴就行。”齐豫生说话时,嘴噘得高高的,他长得有点像北京猿人,吻部突出,跟电影《地道战》里高司令一模样。这时,齐豫生手机响了,他接完电话,跟杨启明打个招唿,说,“今晚别人请吃大排档,不好委屈你杨总,以后再请你,将来当了我的顶头上司,得多多关照才是噢。”跟杨启明握握手,掂起空空的包,匆忙离去。 杨启明望着他的背影,直摇头。真够他辛苦的,企业快破产了,还天天应酬个没完,真长了张耗子嘴,连点儿虾米油也不放过。 《改制》十五(2) 晚上,他吃完工作餐,开车三转两拐,鬼使神差来到欧阳倩文楼下。他下车,身子靠在楼前的大白兰花树上,望着她房间的灯光,他心怀忐忑,像做了亏心事。过去,他会打个电话约她出来,喝咖啡聊聊天。现在,连这勇气也没有,不知见面会说什么?万一憋不住,把心里话讲出来,影响她家庭幸福,该多么懊悔。他期盼见面,又害怕见面,他希望窗口出现她的身影,眼望酸了,什么也没看见,只听见对面窗户,传来电视节目的声音。他身子倚树,迷迷煳煳打起瞌睡。这时,传来一位老大妈的声音:“同志,你站这么久,你找谁呀?”他吓醒了,赶紧开车离开。 他回到家,摸黑轻轻拿件睡衣,去客厅卫生间沖澡。推开卧室门,见檯灯下,李娜莎靠在床头,头髮披散,她用手向后捋捋头髮,说:“阿明,你看我今天怎样?”他扫了李娜莎一眼,打个哈欠,钻进被子,侧过身去,闭上眼睛说:“还不是老样子,睡吧。” “你仔细看看。”李娜莎支起身子,把他头硬掰过来,他眼半睁着,见李娜莎穿件粉红的吊带睡衣,细细的吊带嵌进肉里,露出白白的乳房,身上还喷了法国香水。他伸手一摸,丝绸料子滑熘熘的,很舒服,说:“不错,挺性感的。” 李娜莎搂住他的脖子,一只手摇晃他,认真地说:“你别睡啊,就会长一身懒肉。现在的年轻人,对夫妻生活要求可高了,科里的小护士,大白天谈性福,一点儿不脸红,不像我们过去,办事偷偷摸摸的,跟做贼似的。” 他扒开她的手,双手枕在头下,眼望天花板,嘆口气说:“享福的事谁不会干,谁叫我们生不逢时,命苦哇。”李娜莎解开他睡衣上的扣子,抚摸他的胸,说:“跟着我,你享了多少清福呀!” “是啊,你让我再享点儿清福好不好?”他说完,扭过身继续睡觉。李娜莎依然耐着性子,把他身子拉过来,指尖顺腹部滑下去,摸着那东西说:“都多长时间了,你怎么一点儿性趣也没了?” 李娜莎一把将他推到一边,气唿唿地说:“你还是个男人吗?一点儿用都没有!” “我不是男人,你去找个男人好啦!”他胃直反酸,怕吐在床上,嘴紧闭,下床来到卫生间,里面传出他呕吐的声音。 “你刚才又找小狐狸精去了,是不是?当我不知道,我就想试试……”老婆说着跟过来,夜战又点燃了。 当晚,他在沙发上睡的,只打个盹,天就亮了。 《改制》十六(1) 早上,杨启明昏昏沉沉坐在办公室,持久的内战,搞得他精疲力竭,手上的报纸连篇累牍的改制文章,他一个字也看不进。 他扔开报纸,想起兼併齐豫生的服装厂,有可行之处。为房地产公司发展做土地储备,早进入公司议题,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土地都交市里拍卖了,在那儿拿地,价钱高,资金量大,公司一下拿不出那么多钱。通过关系找协议地,大部分是烂尾的,债务一大堆,法律关系复杂,有些地不是位置不好,拆迁有钉子户,就是旁边修了高架路,没理想的。齐豫生这块地是厂房,位置不错,没什么拆迁,又不用花钱,以后房价升了,盈利空间更大,只要计算没错误,是企业成功的一条出路。外商合同虽签了,但资金还没到位,让外商看到公司的发展潜力,必然加快投资进度。 “丁零零”,杨启明拿起电话,郎士群说:“老杨,今天晚上我请吴站长唱歌,你一块参加吧!上次别人很帮忙,也得感谢一下。” “好吧!客由我来请,晚上要不要先吃点儿饭?”杨启明说出打算,以表诚意。 “吴站长晚上有饭局,让他推了,这乌拉稀,不能给脸不要脸吧?” “好,那就说定了,六点,到我这儿,不见不散。” “好嘞!”郎士群电话挂了。 晚上,杨启明来到餐厅包房,手机响了,是李娜莎打来的,他没接,放在振动上。郎士群、吴站长前后脚到了,他跟吴站长握手,突然闻到一股呛鼻的臭味,噁心吧唧的,说:“吴站长,你带了什么先进化学武器,跟萨达姆似的,想把我们熏翻啊。” 第31页 吴站长拍拍衣服上落的黑灰,说:“现在我可惨了,老鼠尾巴造假,比假烟、假酒、盗版碟还厉害,假的做得比真的还像!” 杨启明一听,心勐惊一下,齐总不会出什么事吧?好在他跑得快,不然抓个现行,那可惨了。他马上说:“来来来,先就座,待会儿再介绍不迟。”他们都坐下来,郎士群嘴上叼根粗雪茄,吸一口,喷出烟说:“吴老弟,你再说下去,有点儿意思。” 吴站长坐下来,喝口茶,继续说:“开始假尾巴是老鼠皮做的,关系好,我们也认,起码打老鼠才能做,只是一材多用,多顶些任务。前一段,出了批塑料的,比较硬,还好认。现在可好,出化纤的了,不知哪个皮毛厂,高仿了一批老鼠尾巴,加工精良,一般人看不出来。只有用火烧,烧得满屋臭烘烘的,站里几个搞检验的都请了病假,说胸闷,得了肺结核,晚上一个劲咳嗽,我只能顶上去。身上的味儿大,回家老婆不让上床。街坊邻居还举报,说附近有生产毒品的黑工厂,公安上门好几趟,环保局也来找麻烦,说我们在市中心冒黑烟,非要罚款,真倒了八辈子霉,摊上这么个鬼差事。今天,又遇上几个拿蚯蚓来冒充的,说是小老鼠尾巴,在地上一扭一扭的,我说,你以为我这是鱼塘啊? “现在,干正事出力的没几个,造假矇事儿的人多着呢!什么金点子,银点子,都不如中国人的鬼点子。这事市里有责任,只交罚款多好,我们还可以弄点儿奖金髮发。能办延期的,都是市里的关系户,不太好对付。噢,差点忘了,还有更可气的事,昨晚我刚到家门口,五六只猫见我恶狠狠的,‘喵喵’叫往我身上扑,把我当耗子啦,你瞧瞧,这猫子啥眼神,天底下有这么大的耗子吗?”他一本正经地说,话音刚说落,大家笑成一团。 郎士群笑得被雪茄菸呛了一口,大声咳嗽,杨启明笑得直叫肚子痛,他想,怪不得这些天苏主任特别高兴,请办公室的人吃饭,说是杨总关照的,原来泡在香油里的小老鼠也派上用场,听说赚了好几千呢。这时,郎士群抢先说:“今晚的饭杨总请,酒喝我的。”他从包里掏出两瓶郎酒,“咚”一声放在桌上,又说,“这酒是我的专利,独家督造。” 杨启明暗自嘲笑他,这酒流行多少年了,鬼话连篇的,谁信呀?尽往脸上贴金。 《改制》十六(2) 吴站长继续说:“最近,市里要召开爱国卫生运动先进表彰大会,你们公司和齐豫生都有份,现在齐豫生天天吹,端正思想,发动群众,消灭老鼠,屁!谁不知他那批是假货呀!只有你们才货真价实。要不是让他给亏损企业带个头,八辈子也轮不上他呀!”杨启明听了一怔,忙掩饰道:“先吃菜,喝酒。” 菜陆续上来,小姐给吴站长倒酒,吴站长放宽脸,说:“今天出门,老婆有交代,少喝酒,多吃菜,酒就免了吧。” 郎士群瞧不起地说:“说你没能耐,真说对了,你老婆叫你干啥就干啥,没种的乌拉稀货。” 吴站长脖子一拗,刀背脸变窄了,一双三角眼斜着,口气满满的:“我怕谁呀?喝就喝,有啥了不起!” 郎士群见激将法起了作用,夸他道:“好,有骨气,像个男人!”大家吃着菜,先干了几杯,他俩分别敬吴站长,祝福语大都是:“为老鼠尾巴干杯!” “为你部下肺结核早日康復,干杯!” “为猫的好眼力,干杯!”喝完酒,笑一通。三人闹得高兴,酒也下得快,不一会儿,两瓶快完了。 郎士群端起酒杯,对杨启明说:“好兄弟,咱俩也该干一杯。”他跟杨启明碰杯,仰脸一口喝干,问道,“改制的事,当标兵了吧?” 杨启明喝了杯中酒,说:“你出价太低,让外商抢了先手。” “好哇,祝你改制成功,我俩再敬你一杯!”郎士群杯子又举起来。 吴站长喝得迷迷煳煳,坐在桌边点头打瞌睡,他听到郎士群的话,反应迟钝地抬起头,说:“对,对,又想喝了不是?”他拿起酒瓶,见里面空了,叫唤起来,“连酒都没了,请客一点诚意都没有!”这时,两瓶酒已下肚。 郎士群赶紧又开一瓶,分别倒进三个玻璃杯,说:“是兄弟就干了它!”三个人一起端起酒杯,郎士群痛快喝干,眼瞪着吴站长。吴站长端起酒杯,摇晃对着嘴,最后,全倒进衣服里,他东倒西歪站起来,眼睛半睁地说:“这酒根本不够度数,跟凉水似的,肯定有人掺假,要不,怎么越喝越凉快了?”杨启明一干完酒,便去卫生间,对着坐厕,“噢,噢”地吐。 杨启明脚步蹒跚走出来,手机在腰上震,他见十几个未接电话,全是老婆打来的,正想接。郎士群拍拍他肩膀,说:“今天,慧琴小姐过生日,你也该去祝贺一下,花都替你买好了。”于是,他抠去电池,关闭手机,还是不理她的好,一接又会吵个没完,太丢面子。 走出餐厅,杨启明看见郎士群把一个厚厚的信封,悄悄塞进吴站长的口袋,说:“你的老鼠尾巴,比三陪小姐还值钱呢!” 《改制》十七(1) 第32页 深夜,唱完歌,杨启明迷迷煳煳被女人搀进房间,平放在大沙发上。 家具白晃晃的,他眼前飘忽忽的,胃翻了,他俯下身,“哇哇”吐两口,什么也没吐出来,口苦苦的。他撑着扶手坐起,墙上不少明星在眼前转,有刘德华、周杰伦、谢霆锋,形象模模煳煳,看不清楚,侧面一张女人大彩照,放在镜框里,他集中精神看了半天,像巩俐,也像柯慧琴,始终没看清。女人给他倒杯茶水,他喝了几口,屋子在旋转,女人大方地脱去衣服,洗漱间传来“哗啦啦”水声。 过一会儿,一个胸部系白浴巾的女人走到他身边,那条长长的白腿吸住他的目光,他靠在沙发上,眯着眼,喃喃地说:“你走路的姿势很美,你走,继续走给我看。”女人一个劲走动,来回扭动身子,她身子很柔软,和着迪斯科节奏,不断摇摆头,长发在面前甩来甩去,脸一会儿露出来,一会儿被遮掩。是欧阳倩文吗?那眼光怎么又火辣辣的,烤得他浑身热,他觉得口干舌燥,把茶水都灌下去。 女人扭着腰肢又给他倒杯水,她扭过身子,露出白皙的背,细长的脖项,她软软的腰带着撅起的臀来回摆动,修长的白腿扭得艷光四射,她的双手从大腿滑过臀部,伸向头顶,野性狂放的动作,让他激情澎湃,没想到,女人的后影也是道靓丽风景。他浑身燥热,慾火中烧。 他昏昏沉沉,只觉得跟欧阳倩文出去游玩,坐上热气球,他搂着欧阳倩文的腰,俯瞰大地,心情激动。弯弯曲曲的梯田,镜片般破碎,静静躺在脚下,幽幽地反射着光。 热气球越飞越高,“嘭,啪”一声巨响,气球爆炸,燃烧,一股热浪迎面扑来。他紧抱欧阳倩文,从高空跌落,浑身酸痛,欧阳倩文摔在山边,一动也不动。食蚁兽向她狂奔,他拼命唿喊,文文,文文。向她爬去,刚抓住她的手,食蚁兽发现他,径直到他身边,长长的舌一阵乱舔,黏液涂他一脸,肥硕的屁股坐在他肚子上,他被压晕过去。 早上,他醒来,屋顶高高的,胳膊枕在柯慧琴头下,怎么跟柯慧琴睡在地毯上?俩人都光着身子,欧阳倩文去哪儿了?他问柯慧琴:“我昨晚做什么了?” 柯慧琴还没睡醒,嘴上“嗯”一声,翻个身,抱紧他。他把柯慧琴推醒,又问:“小妹,你昨晚干什么啦!” 柯慧琴醒了,揉揉未睁开的眼睛说:“你干什么呀,困死了。” 他用力推柯慧琴,又问:“你昨晚做什么啦?” “男女在一起还能做什么?做爱就做爱了呗。” “真做了?” “你装什么煳涂呀!当然做了,还不止一次,你劲还不小呢,挺虎的。” “你瞎说,在骗人。” “真的,感觉还可以吧?” “舒服还挺舒服,就是有点儿那个。” “那个什么呀,你们男人就是得了便宜又卖乖,提起裤子不认帐。”柯慧琴从他胸部往下摸去,让他兴奋,血流快了,他仍一本正经:“老婆早说我阳痿,根本不可能的事。”手不知不觉放在柯慧琴奶上,软和和的,身子又胀起来。 柯慧琴头枕在他胳膊上,说:“谁说你不行,再来一次,怎么样?” “天不早了,我还要上班呢。”他看看表,七点半,忙起身穿衣服,匆匆离开了。回公司的路上,他一开机就接到李娜莎的电话,没接,他不愿让母老虎扫了他的兴。他心中窃喜自己能干,娜莎说我不行,现在不也办成事啦?老怪我不能干,天天搂只母老虎,没事也吼三吼,有感觉也下去了。他一路兴奋,不时蹦起来,伸手拽下几片树叶,放在鼻子边,叶子清清的气息,闻着舒坦坦的,脚步轻快多了。 他回到公司,坐在办公桌前,无意翻了翻晚报,上面有欧阳倩文的名字,他心慌跳起来,昨晚一定喝多了,醉酒乱性,这话一点儿不假,跟柯慧琴做爱,会不会染上什么病? 他走进卫生间,连洗好几遍。文文,我对不住你。胃噁心开了。他沖了很长时间澡,出身汗,身子才好受些。 《改制》十七(2) 他坐在大班台前,喝雀巢咖啡,翻看晚报。《替抢劫犯打官司》的标题吸引了他:本报讯,欧阳倩文女律师为抢劫犯打官司,今日开庭审理,依据她提供的有力证据,该案重新判决……该案已引起司法、新闻界的广泛关注,对保障人权,维护人的基本权益,有积极的意义。他眼前一亮,是呀!欧阳倩文真不简单,敢站出来维护罪犯的基本人权,他打心里佩服这弱不禁风的女孩,一身硬骨头,像她爷爷,敢冲锋不怕死。 这时,许林君打来电话:“你写的汇报材料我看了,企业有问题,改制有阻力,不能都往上推,好像上面在阻挠改制,人不能取得点儿成绩就翘尾巴,越当先进,说话办事越要慎重。市里定了,今年任务你们增加点,市政办公大楼工程的超支一千二百万你们担起来,也算帮我一个忙。” 杨启明前一段给集团霍总汇报过市里的想法。霍总说,只要上交任务尽快完成,新任务,你自己看着办。于是,杨启明对许林君说:“市长,企业的日子也不好过,又要改制,资金也紧张,怕群众有意见。” 第33页 许林君说:“谁有意见让他来找我,想办成一件事,就不怕什么意见,天天怕意见,要我们领导干什么?” 杨启明仍然强调:“外资还没投进来,怕会受影响。”尽力推。许林君口气硬起来,说:“你们经常隐瞒收入,当我不知道,要不要审计一下?再说,马上两个多亿进来,你花都花不完,市政大楼超支,万一上面查下来,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吧。” 杨启明知道上市公司帐目公开,像女人跳裸体舞,光熘熘在台上蹦来蹦去,没多少能遮瞒住的。如果今年利润高,调一下帐,把部分收入挪到明年,以确保经营增长,同时,也担心高指标不断下,使出浑身解数也完不成,过去的教训还少啊?他犹豫不决,沉默不语。 许林君又说:“还没想通啊?既然改制,胳膊肘可不能朝外拐,留那么多钱给资本家干啥?社会主义建设才是大局呢。” 他见领导的话说到这份儿上,怕闹僵,领导面子还得给,经讨价还价,他应允一千万元。许林君同意让郎士群开一千万元工程发票,放在房地产公司沖帐。新任务下来,他心里有五百万的底,去年股票赚的一千五百万没入帐,也未分配,集团已拿走五百万,股票投了五百万,只剩五百万。他让办公室拟订增加任务五百万的策划书。 对这事,他没来得及跟出差的陈凯志商量,他拨通电话,说:“陈董事长,市里又下了一千万的新任务,顶也顶不住,我正在拟订任务计划,你说怎么办?”他说完,陈凯志在电话里大声“餵”了起来,像听不见。 他挂上电话,又用手机拨通,仍听见陈凯志“喂,喂喂”的声音,再打,那边的手机关机,打进酒店房间,没人接。不知是信号不好,还是他故意的?装聋作哑对付棘手问题,是当今有效的方法之一。不管怎样,先布置下去再说。 “丁零零”电话响,他一接是李娜莎打来的,她询问:“早上打通电话,你怎么不接?我刚忙完几台手术,你昨晚去哪儿了,也不回家,打了这么多电话你也不接,后来手机也关机了。” 他说:“市里召集开紧急会,增加任务,住在会议上了。” “难道吃饭的时候也开会?” “紧急会议,开到晚上八点多呢!” “为什么不提前通告一声,晚饭做好了,一直等你。” “以后我不给你打电话,就是不回家吃饭。” “好哇!杨启明,你给我听着,你还有家没家?不打电话就不回家,以后你甭回来算了。” “好好,不回就不回!”“咔”他把电话挂了,电话发疯地响。他叫苏主任来接,告诉李娜莎,自己出去了。接着,手机又疯狂叫起来,他不敢关机,怕公司有事,于是,放在振动挡,扔到桌上,手机“手机机”地走。 自从有手机的装备后,世界距离近了,随便一个电话,人在天涯海角都找得到。信息传递快捷,人与人的亲切感反而疏远,天天有电话聊,就像每天见面,问过吃饭了没,没啥新鲜话题。再好的朋友相遇,一块上街吃个饭,喝上两盅,没了久别重逢的欣喜,孔夫子“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感觉,已渐渐淡化。 《改制》十七(3) 与老婆的距离却拉得更远,回家才听见的的嗦话,天天在耳边响,闹腾,不接有问题,接了又心烦。男士们发明了不关机抠电池、屏蔽器等方法,让老婆听到“手机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的话音,才善罢甘休。男人们接老婆电话,旁边有女人的声音,往往被盘问一通,那人是谁呀?跟你什么关系?是不是哪个小狐狸精?你在哪儿?我马上过来!对此,他有深刻体会。 一年半前的一天,杨启明正审查顺发gg公司对房地产推广的设计,女设计师送来的设计方案不错,人也长得漂亮,他正跟女设计师谈gg词的修改,李娜莎电话来了,说买窗帘的事,颜色呀,款式呀,杨启明说用不着,把电话挂了。 他电话没放好,女设计师的评价就上来了:“杨总,刚才那女人是谁呀?嗓门够大的,我离那么远,都听得清清楚楚,是商品推销员吧?我也常接到这种电话,拼命跟你套近乎,哩哩哩嗦的,烦都烦死了。” 李娜莎在电话那头,听得一字不漏,气顿时不打一处来,马上打的到酒店,怒气沖沖奔上楼,准备大干一场。好在杨启明走得及时,陪女设计师到外面吃饭,李娜莎扑场空。 晚上,杨启明又迎来一场恶战,从晚上吵到天亮,李娜莎非要女设计师上门赔礼道歉,他再解释也没用。最后,gg公司为拉这单生意,请李娜莎吃顿高档海鲜。李娜莎在餐桌上扎起老总太太架子,眉毛竖着,说出的话也刺耳:“现在高学歷的女人,不容易找老公,喜欢在成功男人面前撒娇,装清纯,结过婚的女人守一个,没结婚的,谁知道她们睡过多少个呀!”说完,轻蔑地瞥女设计师一眼。女设计师脸色陡变,含泪拂袖而去。 李娜莎又来了话:“你们看,我说得没错吧!这号女人喜欢寻找刺激,当第三者,勾引人家老公像换衣服,天天变花样,你们男人有家有口的,可要小心点儿噢!”说得大家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第34页 吃完饭,杨启明的家庭矛盾暂时得以缓和,那女设计师回去打了辞职报告,跳槽到另一家公司。顺发gg公司因她走后,设计跟不上趟,业务萎缩,濒临倒闭。 这事后,他的手机变成李娜莎的遥控监视器。如果说陪人聊天,她会说,有电视吧,请把中央一的节目内容重复一遍。你说烦不烦?不知谁又发明手机照相、彩信功能,她来电话,你说,正跟董事长和郎士群一起吃饭,她说,在哪儿吃,马上拍个照片传过来。现在的高科技竟成束缚自由的头号杀手。此刻,杨启明叫手机闹得慌,一把从桌上抓起扔进抽屉,让它振去吧!他跟苏主任交代,下午二点半召集部门经理开会,布置任务。 下午开会,大家仔细听完杨启明增加任务,由于改制这把利剑悬在头上,谁都怕下岗,没敢当面说什么,会场上一片死寂。散会后,部门经理默默走出会议室,个个摇头,私下说:“领导加任务,比放个屁还容易。” 关应态说:“身上就那么几两肉,快榨进骨头了,还嫌不够哇!” 邓春华接着说:“邀功讨好的事,谁不会做?让我们支援市政建设,谁知道里边有多少猫腻呀?现在领导上台,最喜欢干的就是抓工程,装了拆,拆了装的,要不,哪有油水啊?” “你说得对,马路天天挖了补,补了挖的,没两天又出一个坑,数数街上的补丁,比忆苦思甜的衣服上还多呢。”又有人随声附和。这些牢骚话,杨启明一句没听见,苏清辉倒灌了一耳朵,他想给杨总建议,能不能给大家增加些奖金,调动各部门积极性,增强完成任务的信心。 杨启明觉得今天任务布置得还顺利,没人敢乍翅,几天来,他身上的包袱卸了,心情舒畅些。他从抽屉里拿出手机,有十几个未接电话,其中两个是欧阳倩文打来的,他眼前一亮,拿起电话拨过去。 《改制》十八(1) 杨启明连拨好几次欧阳倩文的手机,都是“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的回音,他又拨到欧阳倩文单位,接电话的人说欧阳倩文取证去了。他无力地放下话筒,若有所思望着窗外。 这时,秦汉章带几个退休老职工走进来,个个挂着脸,杨启明问:“秦经理,有什么事?” 没待秦汉章开口,“啪”几位老职工把医药费单子拍在桌上,七嘴八舌地说:“我们看病的医药费,你们还报不报?别以为我们老了,就好欺负。”秦汉章忙解释:“公司最近改制,不是不报,只是暂时缓缓。” “你少罗嗦,改制、改制,改什么么制,社会主义的制快叫你们改光了,想把钱留给资本家啊?企业有我们的血汗,是我们工人阶级勤劳双手创造出来的,说实话,我们大干快上的时候,你还在老爹腿上转筋呢。”一们老工人手指秦汉章鼻尖气愤地说。他低头不语。 杨启明安抚大家说:“改制是国家的大局,当然也得保护群众利益。” “上面加任务几百万,你们屁都不敢放一个,我们千儿八百的医药费,你们就卡住。”一位老工人气唿唿地说。 “我们才不管什么大局,只要报医药费就是最好的结局。”另一个人说道。 “是啊,是啊,只要报销,什么话都好说。”来人一起随声附和。 杨启明爽快地答应:“好吧,你们先回去,我们明天开会专门研究。” “那明天一定要答覆,不然,我们就坐这儿不走了。”老工人的气消了些,仍不放心,不愿走。 “开完会马上通知你们。”杨启明答应道。老工人们先后走出门去,杨启明送到门口,回身问秦经理怎么回事,他说:“他们先找陈董事长,董事长没批,并交代,医药费报销要严格,医院开的大处方太多,营养品也算进去,有的诊所锅碗瓢勺、洗涤用品都开,多少钱也填不满这坑。” 杨启明埋怨道:“这老东西,也不说一声。”不过报销钱太多,还得商量一下,做到万无一失。他交代苏清辉明天上午召集有关人员开会,研究老职工医药费报销的事。 杨启明看一下表,见时间不早了,随即拨欧阳倩文的手机,一下通了,那边传来她清脆悦耳的抱怨声:“杨总,这些天你在忙什么呀?连个电话也不打。” “瞎忙,尽瞎忙。”杨启明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今天晚上你有事吗?” “没有,我请你吃晚饭吧。” “行,到哪儿?” “去王朝酒家,我现在去接你。” “好吧。”杨启明见欧阳倩文爽快地答应,马上下楼开起车,向青天律师事务所驶去。天蒙蒙的,没一丝风,西边的太阳扎进厚厚的云里,路边建筑涂层灰暗的色调;路灯挂个黄球,无精打采,树叶耷拉脑袋;一辆拉土车跑得熘快,把灰尘扬到空中,给街上添了几分迷离;对面车灯亮了,在眼前晃。他把脚踩在剎车上,不让车跑太快,他急着见欧阳倩文,又有些担心,自从跟柯慧琴睡过一觉后,他内心充满谴责,如果那晚不喝那么多酒,不去卡拉ok,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万一她知道,该怎样看自己?爱的增长越加强烈,随之而来的懊悔也重了。 第35页 他听到车后喇叭一个劲叫,见车走得慢,一踩油门赶上去。他见欧阳倩文站在路边,忙把车子靠过去,她上车说:“今天这么晚了,你还没吃饭。” 杨启明挂上挡,说:“等你呢,你不知道我是橡皮肚吗?” 欧阳倩文娇媚一笑,说:“今天我算有口福了,还是橡皮肚子好,要不,我又得吃盒饭了。”听到欧阳倩文可心的话,杨启明变得轻松。 他俩到王朝酒家坐下,杨启明点了特价鸡翅煲,还有手撕鸡、基围虾、炒芥菜,俩人喝着茶,欧阳倩文问:“今天什么事拖这么晚?” “一群退休老工人,吵着报医药费。” “该报就报,别让改制弄昏了头,得罪那么多人干吗?” 《改制》十八(2) “董事长让我别开口子,一下上百万都挡不住。” “那也得想办法,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啊。” “是呀,明天研究。”杨启明说完,欧阳倩文喝口茶,问他:“我接了几个刑事案,打起来挺累的,你有什么看法?”杨启明转着手中的茶杯,说:“我看报纸了,挺好的,有民主意识,依法治国这条道不好走,你们这批北大生,应该挑这个头。”欧阳倩文为难地说:“证据太难找,各部门都不愿配合,我都想打退堂鼓了。” “见困难就让,那怎么行?” “合伙人都说,还是经济案子好,又不费力,油水也大。” “如果掉进钱窝子,你不该选律师这行当,去经商好啦。” “唱高调谁不会唱?你怎么知道我的苦处。” “谁欺负你了?” “嗯?没谁。” “你以后有什么事,只管言一声,打仗冲锋不能只靠一个人,好汉还要三人帮呢。” “行呀,明天我要去下面取证,车的事?” “我给你派,行吧?要找什么人,你只管讲,兴许我能帮上点儿忙。”能为心爱的人做点儿事,他心里格外痛快。欧阳倩文听他宽慰几句,烦心事一下没了,被喜欢的男人爱,女人有被人娇宠的感觉,小女人离不开这感觉的。 俩人吃完饭,杨启明提议散会儿步再回去,饭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欧阳倩文大方地挽起他的胳膊,头依在他肩上,俩人慢慢走在月光湖的小路上。 晚风起了,吹开雾蒙蒙的天。月亮挂在枝头,扭扭捏捏摇着身子,一会儿又停下来,来回张望着什么?湖水薄薄的雪浪,闪着皎洁的光。路边的美人蕉开了,羞怯地仰望他们。月光下,杨启明看见她挺直的鼻樑,脸像一座洁白无瑕的美女雕像,杨启明紧贴她的身子,听她的心跳,她的唿吸,闻她身上的奇异香味,感受这份温馨,还有她发梢撩在脖子边的骚痒,他不想说什么,只想让脚步慢些,再慢些…… 《改制》十九(1) 上午,杨启明召集白副总、苏清辉、秦经理开会,研究老职工医药费问题,大家谁都不吭声。 陈凯志刚出差回来,先说开了:“退休人员要照顾,工作的人更应该鼓励,他们才是财富的创造者,去年股票一千五百万盈利,能不能先发点,给大家鼓鼓劲,我们不发,集团、市里也会想方设法拿走,再说,钱也不能只留给资本家吧?现在改制,人心涣散,内部稳定压倒一切,这是大局,是搞好改制的前提。” 白副总仰起身子说:“企业不能光知道挣钱,像土财主,就知道攒钱,抠得要命,到解放,斗地主分浮财,什么也留不下。劳动成果要劳动人民分享,现在公务员工资不断上调,我们搞企业,总不能守着金山饿肚子吧!” 苏清辉看看杨启明脸色,说:“群众对这次加任务有意见,我还没来得及跟杨总汇报,报销医药费我没意见,发奖金鼓劲加油,增强企业凝聚力,更有必要。” 秦汉章说:“要发,就算去年年终奖,怎么都说得过去,那发多少?”陈凯志口气大大地说:“既然当成年终奖,那就多发点,鼓舞士气,我简单估算一下,五百万别超了。” 秦汉章又问:“那奖金税的事?”陈凯志手一扬,又道:“你在内帐处理一下,反正去年没进收入,大家落实惠,多好。下午我外出开会,具体方案杨总拍板定吧。” 杨启明见大家意见这么统一,也不好说别的,没想到给老工人报医药费,会扯到发奖金上去,是啊,当今做大蛋糕的少有,切蛋糕的人大把,与其让别人切,不如自己先切,底下也有积极性。他表态同意大家的意见,强调要确保老职工医药费实报实销,但必须是指定的对口医院。奖金秦经理先拿个方案,控制在三百万左右,两百万保障医药费报销,事就敲定了。 会散了,杨启明拉上窗帘,开亮灯,一个人静静呆在办公室,从柜子拿出本《伊豆的舞女》,靠在椅子上,饶有兴致地读。他没事喜欢看书,哲学、文学、传记,企业管理的书,他都看,换换脑子。最近,他读川端康成的小说。这位日本作家笔下的文字,语言轻柔秀美,男女之间情感,描写精确到位,惟妙惟肖,可以感到一颗真诚的心在跳动。 他看着书,眼前字轻飘飘的,思想开小差,熘到欧阳倩文身上去了。昨天,与欧阳倩文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她乖巧的样子老在他眼前晃悠,过去跟李娜莎谈恋爱,从没这感觉,迷迷煳煳过来,现在人讲年轻人是煳涂的爱,中年人是縴夫的爱,老年人是迟来的爱,有几分道理。没想到几十年过去,才明白情感是什么。 第36页 没多久,胡晓丽敲门进来。自杨启明许愿带她去北京后,她渐渐萌生自己的初恋。天天盼见到他,真见面,又支支吾吾,做贼似的,挺难为情。大前天,她在停车场遇上杨启明,杨启明叫住她,从车里掂出几个肇庆肉粽,对她说:“端午节快到了,客户送得多,吃也吃不完,送你几个尝尝吧。” 她接过粽子,高兴得心要蹦出来,眼直愣愣望杨启明,一个劲说:“谢谢,谢谢杨总。”心里想好的话,一句也没说出来,她觉得自己嘴太笨,准备了好些话,怎么到嘴边就没了声呢?从小爸爸就说自己嘴笨,能干不会说,看来是真的。杨启明交代她听听下面关于改制、增加任务的反映,有什么议论及时向他汇报。她到各部门收集了意见,也藉机探探他的口气。她见杨总在办公室,径直走进去。 杨启明见胡晓丽进来,放下手中的书,拿支铅笔在手上,说:“你来了,坐,坐。” 胡晓丽坐下来,问道:“杨总,你没什么事吧?” “没事,没事,你找我有什么事?” “你不是让了解一下群众的反映吗?” “对了,你瞧我这记性,忙得迷里吧煳的。” “现在公司改制,正式工怕改下岗,合同工担心换新老闆被解聘,天天看报纸gg,只要有招聘的,不少人跑去应聘,还有的发了几十封求职信,准备跳槽呢。” 《改制》十九(2) “有这么严重吗?” “当然,人心惶惶的时候,又加任务,奖金也少了,不少人都想走呢。” “不会吧?经理会上谁也没提过呀!” “他们个个在底下发牢骚,都担心下岗,谁还敢提意见呀?他们说……” “还说什么?” “他们……”胡晓丽欲言又止,她抬头望了望杨启明,见杨启明脸色严峻,怕惹他不高兴,就说,“没什么了。” “你怎么话只说半截呢?搞好工作,反面意见一定要听的,群众有什么意见你只管说。”杨启明拿杆铅笔,在纸上几笔画出欧阳倩文的头像。 “那你不要记。”胡晓丽说话时,仍有些紧张,她觉得话一说出口,就收不回来了,有打小报告的嫌疑。 “好吧,不记就不记。”杨启明把画翻过来,抬起头,铅笔轻轻敲打桌面。胡晓丽无奈,只得说:“他们说,杨总搞集权统治,一个人说了算,谁得罪他谁倒霉。” “谁说的!”杨启明勐然站起,“咔”的一声,铅笔桿被他用力敲在桌边折了。胡晓丽从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火,难怪大家说杨总最近脾气大,少惹他。她一直认为杨总挺和蔼的,没想到会这样,看来大家说的是真的。胡晓丽脸木呆呆的,像个泥人。 杨启明见她这副样子,心软下来,安慰她说:“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脾气,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杨启明一说,胡晓丽更委屈,她双手捂脸,竟“嗯嗯嗯”哭起来。杨启明没办法,走到她跟前,说:“都当部长了,还跟小孩子似的,动不动就哭鼻子,我给你认错,总可以了吧?” 胡晓丽从未听杨总当面认错,也没这样谦虚过,听到他温柔的话语,胡晓丽脸热了,千言万语要从胸中蹦出来,她抬起头,泪眼模煳望着杨启明。他递给她两张面巾纸,逗她说:“笑了,我看你笑了。” 她伸手接过来,“扑哧”破涕为笑。她感到大哥哥的那份关怀,从小就想得到的情感,已在身边,她多想依偎在杨总怀里,说出心声,哪怕一句也行。她抹去眼泪,憋了半天只说出一句:“杨总,我可以走了吧?” 杨启明默默望她离去,心里难受。胡晓丽来反映情况,说的真话,可自己发这么大脾气,真像大家说的,是集权独裁?这深恶痛绝的事,怎么发生在自己身上?现在自己说话灵,办事有效率,手上工作多,又辛苦又疲劳,赞扬声淹没了反面意见的声音。得听听大家的意见,看来发奖金是对的,维持基层稳定。他拉开窗户,吹进清爽的风,一只苍蝇“嗡嗡”在头上飞,街上喧嚣声也涌进来。是啊,既然开了窗,就不怕飞进几只苍蝇,更不怕来什么噪音。 下班前,秦汉章把奖金分配方案拿来,他仔细看着,抬头问:“秦经理,苏主任加一万吧,梁声奖金也应高点儿。” “只要领导同意,我没意见。还有,建行贷的三千万已到帐了。”秦汉章说出好消息,他最关心的是奖金分配方案能不能批准。杨启明在奖金方案上,把梁声的奖金从六万提到十万,大笔一挥签了字。帐上又有了三千万,服装厂项目可以启动了。 手机响了,他一接,耳边传来齐豫生着急的声音:“杨总,我送去的材料怎么样?要赶紧定,市里说三天不定就收回去,你好好考虑一下,抓紧办。” “齐总,有这么急吗?还没研究呢。” “当然急啦,你们国营就是赶不上个体户,别人干事从不像你这么黏煳,行就行,该拍板就拍板,你们大老爷儿们,怎么跟老娘儿们似的?” “好吧,我抓紧点儿。” “一点儿可不行,要像对付老鼠尾巴还差不多。”话筒里传来齐豫生朗朗的笑声。 第37页 “好嘞。”他笑着把电话挂了。齐豫生拿来的材料,正放在他的大班台上。服装厂他去过多次,十分熟悉,位置优越,又面临大道,只要帐算清就没问题。当晚到第二天,杨启明耐心看完所有材料,数字用计算器又核实一遍,除个别小数有错漏外,没大问题,虽有两亿的债务,利润应在六千万到一个亿,这对改制是及时雨。 《改制》十九(3) 当他仔细算完,伸伸懒腰,歇一会儿,许副市长又来电话,说:“小杨,你要抓紧呀,三天时间是我留出来的,千万别把鸡大腿当鸡肋扔了。” 他回答得很干脆:“没问题,坚决按领导意见办!” 许林君又说:“政企早分开了,这是两相情愿的事,你自己拿主意吧。” 他又催问:“集团欠款的事怎么样?” 许副市长说:“已帮你催过啦,放心吧!” 他接完电话,赶紧给陈凯志打电话,询问他的意见。这次陈凯志电话听得很清楚,说:“如果核算没事,把合同签了算了,过了这村,没这店喽!”杨启明赶紧叫审计办起草合同,并告诉苏清辉,下午四点召集部门经理开会,重点是房地产公司,让他们多来几个人。 下午会上,朱经理讲完服装厂成本利润分析,大家没一点儿反面意见,兼併裘皮服装厂的事,一下通过了。房地产公司的人高兴地说:“还是杨总关系铁,一下捡了个大便宜。” 杨启明见大家都同意,脸上挂满笑容,总结道:“同志们,兼併服装厂,经过大家一致讨论通过了,这是大家的努力,上级领导的支持!(热烈掌声)这次一元钱兼併,凭一颗子弹,打场大胜仗,这叫做少花钱,办大事,不花钱,也能办成事!(热烈掌声)这样既增加了公司的固定资产,改制谈判桌上又增添了有分量的筹码,谁也不能小瞧了咱,大家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热烈掌声)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让我们齐心协力,去争取更大的胜利,创造更灿烂的明天!” 他挥手止息大家的掌声,又提起新增的任务,询问大家有什么意见?底下异口同声地答道:“没有!”因为奖金已陆续发到大家手上。 《改制》二十(1) 杨启明两天内把与裘皮服装厂的合同定了,签约地点放在凯粤大酒店餐厅。 晚上六点钟,杨启明与齐豫生签完合同,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热烈的掌声四面响起,“嘭”的一声,香槟酒喷到人的身上,人群“呜里哇啦”地叫唤,然后,大家享用公司安排的自助餐。 齐豫生一手拿合同,一手端香槟,高兴地跟杨启明喝酒,“砰”一声脆响,两人杯子碰在一起,齐豫生说:“为加快改制步伐,为我们的合作成功,干杯!” “好,为改制成功,为公司大家庭全体员工的幸福,干杯!” “是啊,以后我们是一家人了,你只花一块钱,这么大家业都交给你,厉害呀!” “还不是你老兄大力支持的结果,没有你,也没有这愉快的晚上了。” “哪里,哪里,共同快乐吧!” “齐总,你真的很快乐吗?” “当然,不过我想问一下我的安排,你怎么考虑的?” “房地产公司副总,主管服装厂开发,怎么样?” “行,行,就依你。还有件事,我儿子要结婚,那房子?” “想办法给你解决,行了吧?” “行,行,依你杨总,就凭你够义气,咱俩得再干一杯。” “好!干就干。”两人又喝干杯中酒,哈哈笑着。两家公司的代表们一起吃着,喝着,愉快的话题说不完。服装厂干部员工看到自己的希望,跟上市公司攀亲戚,是天大的好事,凯粤公司也看到房地产开发的美好远景,奖金又会上个新台阶。两边都来给杨启明敬酒,灌得他晕头转向,他去给服装厂的人敬酒,酒杯碰到柱上的镜子,他以为镜里的人在给他敬酒呢!敬完酒,他跑去卫生间,“哇哇”地吐。 齐豫生被晾在一边,直抱怨:“没喝好,没喝好,服装厂的人怎么都替人做嫁衣去了?跟别人的屁股转,真没出息!”他拿起半瓶白酒,鼓起红眼泡,对凯粤公司的人大声吆喝,“谁敢跟我吹喇叭!”没一个人敢应战,他自个儿闷头将半瓶白酒灌下去,空瓶子“咚”地砸在桌上,大声喊道,“是英雄,是好汉,酒摊上见!”说完,倒在椅子上,昏昏沉沉,似睡非睡。 待他睁开眼,餐厅只有几个服务员在打扫卫生。司机见他醒来,说:“齐总,我们回家吧。” “杨总呢?我还——要找——他喝——呢。” “杨总喝醉了,早扶他回去了。”司机说。 “咳,这——个没出——息货!”齐豫生说着扶住司机的肩膀,摇摇晃晃上车,车刚启动,他就睡着了,唿噜声打得比汽车喇叭都响。 这些天,服装厂兼併后,齐豫生基本上泡在了酒精里,迎来送往,拉关系,办土地相关手续。他手下的人,却与他生分了,没一个跟他近乎的,淡得像杯白开,再找不到唿风唤雨当领导的感觉。礼拜天老婆想用车上百货大楼,司机说公司有规定,车不给出,只能打的。字也不值钱了,签单受到各种限制。杨启明动不动就提,我们是上市公司,花广大股民的钱,年年要审计,一定花最少的钱,办最大的事,按国家规定,接待费不能超过营业额的千分之五。呸!谁定的鬼规矩,赚一千万,只花五万,神仙也赚不回来,还不如亏损,让你一分钱捞不着。上次他请规划处长到外面吃饭、唱歌,花了八千多,一直压在杨启明那儿,没给报。 第38页 他心里不服,什么鬼上市公司,这么抠门,哪像企业?还不如亏损,日子过得潇洒,进这个门,完全上了许林君的当。早知如此,应该回官场上混,求的人也多,吃呀、喝呀、玩呀,天天可以潇洒,活得多滋润。现在可好,职务从正降到副,酒菜从豪华降到一般,也许哪天大排档也吃不上,寒碜不寒碜呀! 杨启明在经理会上讲,企业干部,有经营型,会谋划,逮住商机狠赚一笔;有经营管理型,会策划,懂管理,是难得的经营人才;有管理型,增收节流,提高企业质素;还有公关型,肠胃好,关系广,会吃喝,搞接待。会上一群人看自己,像在动物园瞧大熊猫,难道本人堂堂总经理,会跌到这份儿上,成了一生无大志,懂吃喝不入围的下三烂?实际上,杨启明他懂个屁!经商本领是小,运气才是大。想当年倒卖钢材,正赶上价格勐涨,不也赚个翻番? 《改制》二十(2) 当然,关系更重要,做生意就是做关系,有本事没关系,上街练摊去吧!杨启明这小子,骂人不带脏字的,损人不带打草稿的,指桑骂着槐,自己怎么混下去呀?得赶紧想招,三十六计走为上,哪怕去亏损企业,只要当“一哥”,钱有得花,吃喝嫖赌全报销,那多痛快!了不起举债,卖家当。人到如今,最好混个一官半职,年纪大了,找个老有所养的地方,要不,将来医疗费都没地儿出。这事自己快运作两年了,昨天,省里费秘书打来电话,只要再使把劲儿,希望挺大。他给费秘书去电话,约他今晚好好谈谈,下一步该怎样运作。 他打完电话,心里轻松多了,想想自己也够本,花的钱,比资本家少不到哪儿去。好吃的鱼翅、燕窝不算,连猫头鹰、穿山甲也吃过;好玩的桂林、黄山、九寨沟不算,连美国、欧洲都转过来了;儿子的房也弄到手,是套三室两厅商品房,质量不差。口袋钱虽少,不会落个剥削的骂名,一辈子算没白过。人得想开点儿,挣的钱再多,就算有三五个亿,有啥用?两腿一蹬,两眼一闭,拜拜了。富不过三代,再有钱也不够败家子造的,万一哪天政策变了,不一样充了公?当国企老闆,能赚不花是傻瓜,能赚会花是英雄,亏损敢花更是好汉,花钱跟消灭敌人一样,花一个够本,花俩儿赚一个,花上十个八个,一生过得潇洒自在。算算咱这辈子,连本带利早赚回来了。 半个月后的一天上午,齐豫生来到总经理办公室,对杨启明说:“现在市里调我去国资委,我来办手续。”杨启明不冷不热地说:“恭喜你呀,齐总,又高升啦。” “有啥可恭喜的,不就是个局级嘛,平调。” “以后我们企业在你手下,你要多关照哇!” “没问题,说实话,当官有啥好,不如你企业家实惠呢。” “企业家有鬼用,一点儿好感觉没有,三孙子地干活,不行咱俩换换?” “这是组织安排,我也没办法,对了,上次我的报销单呢?” “早签了,忘告你一声,你去财务拿钱就是了。” “还是贵人多忘事,好话到嘴边也不言一声,害得我饭钱都紧张。” “真没想到你堂堂的齐总,会有经济危机,还有单子吗?拿来就是了,你才是贵人呢,将来我想巴结都巴结不上了。” “好吧,又难为上市公司了。”齐豫生说完,从包里掏出一叠发票,都已粘贴好,递给杨启明。杨启明接过发票,看来钱不会多,忙叫来女会计:“快点儿算,齐副主任等着呢。” 齐豫生见杨启明上心去办,心里踏实了,扎起副主任架子,语重心长地说:“小杨啊,你还没活明白,给阿爷打工,替谁去省啊?节省除给你加任务,没啥好处,得会做人。‘文革’中老干部挨整,谁小气没眼色谁倒霉,待老干部一解放,个个灰不熘秋靠边站了。” 杨启明听了不舒服,也怪自己没眼力,菩萨在眼前不拜,菩萨走了,再拜也嫌晚,他说:“齐主任,以往有什么照顾不周的,你多包涵呀!” 这时,女会计把报销单拿过来,正想说什么,杨启明看都没看,大笔一挥签了字。齐豫生见他这么爽快,笑着说:“什么主任不主任的,叫我老齐就行,以后多联络,咱哥们儿再喝两盅,比啥都强。”杨启明送他到门口,握握手,他跟会计拿钱去了。一会儿,他把厚厚一大叠钞票装进包,心想,羊毛出在羊身上,这次拉关系的钱不都回来了?幸亏跟上面关系处得不错,头上弄来顶乌纱帽,不然,还不知让人怎样踩和呢!俗话说,有权才有势,有官才有威,这话一点儿不假。 齐豫生刚离开,女会计跑进杨启明办公室,不服气地说:“杨总,你也不认真审一下,他不少发票有问题,我都挑出来,做了记号,他一下报走十八万多,接待费早超支了,你说该怎么办?” 杨启明手拿十几封群众揭发齐豫生的告状信,摔在桌上,冷冷地说:“知道了,你该怎样处理就处理吧。” 《改制》二十一 齐豫生走马上任后没几天,他的问题接二连三暴露出来。 礼拜天上午,杨启明在办公室加班整理材料,建行潘家寓行长挎着包来了,气喘吁吁地说:“杨总,齐总借银行两千五百万款到期了,你们怎么考虑的?” 第39页 他一愣说:“嗯?从没听齐总说过,帐面上也没有呀!” 潘家寓拿出一堆借款凭证,摊在桌上,白纸黑字上签了齐豫生的大名,盖着服装厂的公章,杨启明抓起电话找到齐豫生,问道:“齐主任,你们厂借过建行两千五百万吗?”齐豫生说:“正在开会。”把电话挂了。杨启明沖潘家寓说:“我们公司的人到你们行里问过,都说没贷过款,怎么一下冒出来?” 潘家寓解释道:“当时不敢说,保证贷款回收,是我的责任。要在齐总手上,肯定成不良资产,债谁来还,责任谁负呀?” “原来你贷给我三千万,是让我早接服装厂,你们在合伙骗我,是不是?” “话别说这么难听,好不好?怎么叫骗呢。毛主席说,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该灵活还得灵活一下嘛,好比人掉进山沟,也得想办法绕出来,总不能坐着等死吧。” “你灵活一下不要紧,把我们上市公司绕进去了。” “后面大把股民撑着,你怕什么?” “股民的钱不是钱啦?中央多次强调,要保护中小投资者利益,这是稳定大局。” “强调归强调,谁要替我填上两千五百万窟窿,我喊得比他还响呢。” “说你们嫌贫爱富,一点儿不假,谁有钱往谁身上贴,现在可好,两千五百万贴身上了。” “没错,看你胖胖的菩萨样儿,不往你身上贴,往谁身上贴呀?” “你呀,就凭一张嘴,死人都给你说活了,论算计谁也算不过你们行里人。” “银行看着有钱,大楼盖得漂亮,不都是老百姓的?我只是个帐房先生,替人守摊,哗哗银钱眼前过,实际兜里没几个,撑死眼,饿死肚,饱饱眼福而已。相比之下,你们还灵活些。” “再灵活下去,企业倒闭了,老百姓去哪儿要钱去?股民们不扒我的皮才怪。” “你吉人自有天相,什么坎能难住你呀,轻轻一迈过去了,不就两千五吗?” “瞧,又来了,说得轻巧,吹根灯草,两千五百万可不是小数目。” “对别人是,对你不是,也就是个零头。” “去抢啊?你以为两千五百万那么好挣的。”杨启明指着潘家寓的鼻子说。两人一起笑了,刚才的冲突已化解。潘家寓忙收回摊在桌上的凭证,这证据比命还金贵。 杨启明又拨齐豫生的手机,那边传来“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的声音,肥肥的鸡大腿已往鸡肋方向走了不少,只有把土地开发往后压压,等房价涨涨,利润空间还是有的。不行把服装厂转让出去,可一堆职工怎么办?上访告状已惊动市里,许副市长叫他一定要做好工作,稳定是大局,千万不能乱。服装厂要上岗的人,让办公室忙得团团转,他担心会不会又冒出什么债务?真见鬼,他嗓子像有根鱼刺卡住,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喉咙灼热,“呕,呕”干呕两声。 潘家寓见他脸色苍白,忙劝道:“杨总,你别着急,身体要紧,我们一起想想办法,债你认就行,什么时候还,看情况定,好吗?” 杨启明喘口气,说:“利息先免了吧,算给下岗职工做点儿贡献。” 潘家寓同情地说:“好吧,回去我汇报一下,要上面批,希望是有的。” 杨启明把潘家寓刚送到门口,又给齐豫生打电话,齐豫生说在外度周末,礼拜天晚上才回来。杨启明软软地坐在椅子上,苏清辉送来兼併服装厂的上报材料,他也无心再看。 他给欧阳倩文打电话,关机。算了,过礼拜就不打搅她了。这些天,他心里烦,想跟她聊聊,这次兼併服装厂,一下冒出这么多债务,不知法律上有什么途径解决? 《改制》二十二(1) 礼拜一上午,齐豫生的欠债问题一下爆发了。 服装厂所欠的水电费,装修费,工程款,民工工资,各路人马纷纷找上门来。杨启明到市里开会,要债的人把陈凯志办公室围得水泄不通,吵吵嚷嚷的,乱成一锅粥。陈凯志带搭不理的,只说老闆不在家,你们闹也白闹。他心想,你们闹吧!这下够杨启明喝一壶的。 陈凯志被要债人围在中间,非让公司写清还款日期,不行就不走。快中午,饭也吃不到嘴里。这时,杨启明走进来,对他们说:“欠债还钱,理所当然,总要核实一下吧?你们把材料先放在这儿,待我们审核完再说。” 一群人见杨启明讲得有理,吵闹声小了,可谁也不愿离去。杨启明又说:“还钱也有个先后,态度好的先还,态度不好嘛……你们自己看着办,想要钱,把材料放到办公室,尽快给你们解决。”他一席话,逼债的人开始出去复印。临走时,要债的人跟杨启明说:“大老闆,你行行好,我们公司等着这笔钱发工资呢,要不然,非倒闭不可。” 他说:“知道,知道,办好了,一定先通知你。” 陈凯志觉得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一下给摆平了,自己巴不得他们闹下去,乱中才有机会。为掩饰自己,陈凯志口气满满地说:“现在搞企业不怕欠债,怕欠债就甭办企业,虱多不咬,债多不愁,怕它做什么!不行,把酒店送给他,看他吃没吃豹子胆。” 第40页 杨启明觉得肥肥的鸡大腿,鸡肉早啃光,剩下细长的鸡骨头,结实地卡在嗓子眼儿,他声音嘶哑地埋怨:“齐总,不,齐主任怎么搞的,弄一屁股债,让我们替他擦屁股。”陈凯志严肃地说:“马上叫他来一趟,不行,给他捅到市里去,看他怎样收场!” 齐豫生这次电话接得很快,马上赶到公司,对所有债务仔细看一遍,除工程款、装修费有争议外,其他没出入。杨启明问道:“主任大人,你真高明,怎么会一下冒出这么多外债呀?财务报表上一点儿没显示。” 齐豫生压根没当回事,轻松地说:“老弟呀,你搞企业这么多年,这点道理都不懂,谁不这样做?对内对外两本帐,要不然,能脱得了身吗?” “这下可好,把我们上市公司给拖进去了!”杨启明发现他耳朵长得上尖下圆,说好听点像元宝,可越看越像老鼠耳。 “拖进去怕什么?股民的钱不花白不花。” “你当领导的也这样说,我们搞企业就不怕倒闭了。” “说句笑话而已,企业效益一定得抓起来,要不我们吃什么?财政是靠企业纳税支撑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 “想当年我管亏损企业,日子难过,多少张嘴要吃饭,借钱也迫于无奈,我出面做做工作,有一点儿还一点儿,不用急。” “那可说好了,别有事找不着你,手机也不接。” “没问题,二十四小时热线开通,有事只管讲。”齐豫生态表得很坚决,杨启明倒不好说什么了,让人觉得自己小肚鸡肠,再说,齐副主任现在是顶头上司,事万一捅大了,连挡箭牌也没了。欠债只能採用蘑菇战术,能赖就赖,能拖就拖,让债主们等不急,要点儿钱算了,其他债一笔勾销。欠债歷来是企业发展的一条路,当今世界,谁欠债谁有本事,谁借钱谁牛逼,即使黄世仁上门逼债,还是杨白劳说了算,看谁牛! 晚上,杨启明和陈凯志一起请齐豫生吃饭,齐副主任在席间谈笑风生,杨启明佩服他的胸怀,这么大的事,放在谁身上准睡不着觉,可他灌下一瓶五粮液,不断劝他俩吃菜,像是他请客。 他奉劝杨启明改制要抓紧,以后国有资产管严了,事就难办了,这次多好的机会,谁都能悟出里面的弯弯绕。人呀,要进得去,出得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只要理顺了,一通百通,游刃有余。庖丁解牛,嘁哩喀嚓,大卸八块,啥事齐了。改制后,所有债务都甩给资本家,无债一身轻。你把报告写漂亮,得到上级肯定,经验再推广,脚跟就站稳了。有人嚼舌头让他嚼吧!改制就不怕人说前道后,前怕狼后怕虎,什么事都干不成。像服装厂,工人回家,吃社保,有啥不好?反逼他们学习上进。改革开放,有时引条狼进来也有好处,圈里留下的羊个个强壮,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叫竞争,弱肉强食,强者吃肉,中者喝汤,弱者被吃。 《改制》二十二(2) 杨启明听他一番话,颇有感悟,敢与狼共舞,也许人生这齣戏更精彩,更有看头呢!陈凯志认为齐豫生在讲大话,他面子真有这么大,能平息风波,摆平一切?陈凯志觉得他耗子尾巴生疮——没多少脓血,这事有点儿悬。 没过多少天,陈凯志预料的事果然发生了,凯粤公司被债主告上法庭。杨启明手拿起诉书,心想,老齐出面做工作,怎么就不管用了?好歹是个副主任,这点儿面子也不给。这帮人是个体户,水电是独立部门,齐主任管不了这一块。齐豫生不会赚钱,可花钱有两下子,仔卖爷田不心疼,逮阿爷的钱使劲造,奔他的共产主义去了。其他人还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只想奔小康,当然理所不让。说实话,个体户每分钱挣得不容易。只怪自己不谨慎,掉进他的圈套,咳!杨启明走到窗边,给欧阳倩文打电话,欧阳倩文说:“把材料传过来,我先看看。” 杨启明认真看起诉书,他对法律是门外汉,看得迷里吧煳,半天没理出头绪。晚上,他约欧阳倩文,一起去珠江坐游船。杨启明来都市多年,游珠江还是头一回。很多大都市的景色,外地人转遍了,本市人反而一问三不知,不信去问问北京人,不少人连故宫还没去过呢。都市人都有这种想法,反正在眼前,想去看不容易嘛。跟自己书架上的书不想翻一样,借的书反倒看得快。一次朋友来玩,他介绍说,没什么好玩的,塞车,人多,又脏又乱,千万防抢包的,前两天公司女会计在上班路上,刚被人抢了金项鍊。对珠海、深圳倒如数家珍。朋友说,你是不是不想陪我们呀?这么推三阻四的,用不着你花钱!弄他个大白脸。他决心尽快消灭空白点。 晚上,游船缓缓开启,他和欧阳倩文离开座位,走到栏杆边。风吹起欧阳倩文的发梢,在皎洁的月光下,她的脸更白了,像空中清幽的月华。杨启明胳膊支在栏杆上,挨着她肌肤,淡淡体香随风袭来,他心有些醉。在诱人的夜色里,欧阳倩文轻声说:“多美啊。” 他远望去,对面大型霓虹灯招牌色彩变幻,如一个转动的魔方,把欲望的火焰喷在江岸上;一座座跨江大桥,车流滚滚,灯火通明,架起七彩的虹;水中倒影轻轻地摇,黏稠的水,酒浆般浓郁,承载虹的余韵;明亮灯火跌进水中,水波光滑明快,明晃晃地颤动,江水被点燃了,射出耀眼的光。 第41页 船不断前行,灯火渐渐暗下去,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游船“突突突”单调的声音盪在江面。江水似乎走累了,在这儿歇歇脚,一轮清月挂在天上,月光洒下来,在波尖跳跃,天地间一下走近了,他喜欢这清冷,凄婉的水声属于他。一会儿,欧阳倩文不见了,他沿船边走到船头,见欧阳倩文站在那儿,一身白色连衣裙,在风中飘动,清辉抚摸她的肌肤,与无瑕的月色交融,他不由停下脚步,不愿打破这和谐的美。 欧阳倩文回过身,柔声说:“刚才见你不吭声,在想什么事,我怕惊动你,一个人跑到船头来了。” “我来一会儿了,我以为嫦娥下凡了呢。” “你呀,就会说好听的。” “你真的很美。” 她跳着跑开,身影转眼消失在人群,逃到船尾去了。他追过去,没见她,独自坐在船尾甲板上。船已调头,幽暗的江面,船后螺旋桨翻起波涛,随缓缓的江水,向大海流去。忽然,一双小手蒙住他的眼睛,他不动声色地说:“文文,你安静点儿,在我身边坐一会儿,好吗?” “坐这儿,会把我的裙子弄脏的。”欧阳倩文话音刚落,他一把将欧阳倩文抱进怀里,欧阳倩文眼神惊讶,拼命挣扎,他不由松开手。欧阳倩文站起身,整整裙子,气鼓鼓地说,“你真坏!” “别生气,我的仙女。”他说着伸出手臂,让欧阳倩文拉他一把,欧阳倩文扭过身,来到栏杆边。他手撑甲板站起来,走到欧阳倩文身边,手不觉往她腰上搂,她挣开了,说:“今天,你怎么这么让人讨厌啊。” 《改制》二十二(3) 他望着船后幽暗的江水,一句话也不说,他只配厮守清冷,孤独永远是自己的。沉寂了一会儿,欧阳倩文悄悄走过来,靠在他身边,安慰他说:“刚才见到单位的一个熟人,是个多嘴婆,我有些怕。” “噢,对不起。”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有些事,急也急不来,官司的事我帮你应付,答辩状我马上起草。” “能赢吗?” “起诉书我看过了,如果真欠钱,赢的可能性不大。” “那该怎么办?” “最好将兼併合同取消,把债务甩出去。” “不行吧?这么多下岗职工盯着,不闹翻天才怪呢。” “那就跟债权人调解,争取少付点儿。” “其他没起诉的都跟着闹,那还了得?再说,一下还这么多钱,公司资金也撑不住呀!” “签一个调解协议,分期支付,起码可以省不少利息和滞纳金。” “硬打下去呢?” “那就准备好查封你帐号吧,你们上市公司,跑也跑不掉啊!” “还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不行,先打完一审再说,拖一段时间,到二审再想办法。” “这样好,肥牛拖瘦,瘦牛拖死。” “不见得吧?如果一审他们赢了,再谈就不容易了。” “难道一点儿出路都没有?” “我再想想,最好的办法是找找人,解除兼併合同,一了百了。” “我再考虑考虑。”说话时,杨启明手搂在她腰上,被暖得热唿唿的,他心也热了。欧阳倩文依着他,凉爽的江风吹得她有点儿冷,偎在他怀里很舒服,她理理杨启明的头髮,说:“别着急,注意点儿身体呀。” 杨启明侧看她俊俏的脸,想说的话始终未说出口。他的心宽慰多了,事有了底,怎样解除兼併合同,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改制》二十三(1) 杨启明一上班就找法律专家谘询,兼併合同根本无法撤销,法人代表已换,新任负责人是公司任命的,跟服装厂一点儿关系没有。由于对方起诉,法院查封了公司帐户,房地产公司受到牵连,连本月奖金也发不出。 各种反对声音渐渐响起,不少告状信到了集团和市里。杨启明找许副市长,他说:“兼併不兼併,是你们自己拿的主意,政企早分家了,这事我管不了,实在有难处,可以在改制中解决嘛!”许林君对这事心知肚明,借改制良机,甩掉市里的包袱,一举两得,这些老大难企业也归他管,每年要填不少钱,他最关心的是gdp指标。 陈凯志给集团领导汇报说,当时自己不在家,情况不清楚。一推六二五。参加开会的人也反映,会上根本不让我们发表意见,杨总先拍了板,谁敢说个不字呀,不挨整才怪!杨启明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香港鑫宏基公司也来了传真,对资产评估与最近公司兼併服装厂提出疑义,要公司尽快做出解释,不行,就法庭上见。 集团借这事派纪委书记丁建昌带工作组到公司查帐,传言公司领导层有重大经济问题。杨启明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这风颳得邪乎,说不定是一次强颱风呢! 上午,他一个人憋在办公室里,心急火燎,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打电话找到齐豫生:“齐大主任,那份兼併合同能不能撤销啊?” 齐副主任说:“拉出的屎还能缩进去吗?小杨啊,你怎么也变成榆木疙瘩了?脑袋瓜不开窍,一堆下岗工人在手里,可以给市领导讨价还价,减免任务嘛!这些宝贝千万别当垃圾扔了,可以减免税收,一系列优惠政策,好多人想找还找不来呢。你千万别成井底之蛙,光看那片小天地,眼光要放远点儿,胸怀要宽阔点儿,改革步子迈大点儿,问题可以迎刃而解,没什么发愁的事啦!我正要开会,下次再聊,拜拜。” 第42页 杨启明本想找他理论、理论,让他对这烂摊子负点责任,倒被他说成井底之蛙,他心中的火燃得更旺了,一辈子精于计算,反遭人暗算,真想扇自己几耳光。“啪”他一巴掌拍在洗手盆边石板上,手生生地疼,大声骂了句:“齐豫生,你这个老混蛋!” 他回到大班台前。齐豫生倒给他了启发,找秦汉章打听一下税收减免政策,又找来苏清辉,交流一下对公司的看法。苏清辉老实地站着,杨启明说:“苏主任,请坐。” 苏清辉坐下,轻声问:“杨总,你找我有什么事?” “听说最近下面有不少反映,你听到什么?” “没听说什么,只是服装厂的人怎么安排?酒店只安排了几个,现在谁都想上岗。” “暂时啥也别动,要知道,上岗容易下岗难吶!” “是啊,我明白,现在来找的人不少,我们都推了,说公司还没定。” “案子的事怎样?” “答辩状递进去了,等着开庭。” “你觉得有希望吗?” “我看希望不大,欠债还钱,理所当然。齐豫生这傢伙滑得像泥鳅,拉摊臭狗屎在那儿,叫我们擦屁股,咳,只怪我们没看清他的嘴脸。” “底下人有什么说法?” “说法多了,兼併吞进了一大笔债,整顿整得人人自危,改制压得大家喘不过气。”苏清辉抬头看看杨启明,觉得自己说漏了嘴,怎么把心里话都倒了出来?他的话直扎杨启明的耳朵,他发火了:“我又不是神仙,定的时候,你们个个举手贊成,一出问题,都成了缩头乌龟。” 苏清辉咬紧双唇,低头望脚。苏清辉畏惧的眼神,上次胡晓丽的样子又闪现了。苏主任话虽不顺耳,却是心里话,也是实情。现在企业领导走的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之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而混日子却过得潇洒,游刃有余,官场商场来回蹦,哪儿有油水去哪儿混,找谁说理去?欧阳倩文常说她爷爷的一句话,小败大胜可以当将军,小胜大败只配当伙夫。自己输的是场大仗,想翻身,难吶!苏清辉见他沉着脸,忙说:“我那边有事,杨总,你有什么事再叫我吧。” 《改制》二十三(2) 门又敲了,胡晓丽进来,满脸不高兴。他问:“胡部长,有什么事吗?”她仍旧不吱声,坐在沙发上,双腿紧并,眼圈有点红。他又问,“谁欺负你了?对了,上次我态度不好,错怪你了,对不起。” 胡晓丽听到他真诚的语气,开口说:“听说酒店安排下岗职工,培训也不让搞,是不是要把我们撵走啊?” “没有的事,谁说的?” “酒店上上下下都在传,员工上班都没心干活了。” “完全是谣言,为什么谣传你也信?” “不信,为什么不让搞培训?无风不起浪呀。” “真见鬼,谁不让搞培训啦?” “苏主任通知的,说暂停培训,对人员重新整合、调配。” “那只是内部整顿,换换岗,让大家多熟悉一下,成为多面手。” “服装厂的人是不是都要来呀?” “没那回事,不是来了几个,干得怎么样?” “干活挑肥拣瘦的,喜欢上班聊天,卫生做得不符合标准,婆婆妈妈的事多,老请假,挺难管的。” “那怎么行!” “她们说,上岗不如下岗,钱没多几个,累得人要命。” “好,我马上处理,让大家放心,不会有人来抢饭碗的。招工培训嘛,你继续搞就是了。” “好吧,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杨总,你要多保重身体呀!”胡晓丽的心里话,始终没敢说出来,依依不捨地离开了。她脸开朗了,心里甜滋滋的,嘴上哼着歌:“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 杨启明叫来苏主任,问酒店的情况,苏清辉说停止招工培训,是陈董事长的意见,下岗女工光拿钱不干活,天天吵着上岗,董事长想多安排些,让她们给社会做点贡献。杨启明不服气地说:“天天董事长、董事长,你要明白,是谁在管理!” 苏清辉见总经理髮脾气,转口又说:“不过服装厂的老娘儿们确实不争气,形象差不说,要待遇,她们比谁都凶,论干活,一个比一个懒,都是大国营给惯的,她们要进酒店,四星还不扒两星去?按照国外惯例,用老娘儿们的,都是够不上星级的酒店,鬼佬还不跑光了?不行,放几个去房地产公司,搞搞卫生什么的,省得市里说我们不安排。” 他觉得苏清辉说得有理,齐豫生介绍了好几个在他手上,他一直没敢动,果然出问题了,他表态道:“干得好的留下,不行的回家,其余的,一定要考核清楚再定。我手上也有几个,让她们一块来试试,先安排到房地产公司,洗衣房也安几个,干些苦活累活,受不了,让她们主动辞职,别怪我们没安排。” 苏清辉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安排了不干,只能怪她们不争气,忙点头同意。杨启明还交代招工培训,照样进行,让在岗人员有危机感,酒店是人员流动最大的行业,不能只看眼前,要有后劲才行。苏主任接过他手上的名单,按他指示办去了。 第43页 杨启明抓起手机,拨通郎士群的号码,关机。他自言自语道:“这匹懒狼,睡到几点才起呀?” 《改制》二十四(1) 快下班,杨启明总算给郎士群打通电话,问他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饭,商量点儿事,郎士群爽快答应了。 随后,他接到潘家寓打来的电话,说:“银行同意把利息降一半,为改制做贡献,另一半正在做工作。听说外资对评估报告有怀疑,你可要做好工作,那可是按你们的要求做的,别把行里也扯进去。” 他嘴上说:“没问题。”稍放下的心又提起来。 郎士群说到就到了,二话没说,拉他下楼,说:“听说你的球技不错,咱去比试一下,事好商量。” 杨启明拗不过他,俩人各自开车,直接去西湖高尔夫球场,来到球场餐厅,吃饭时,郎士群悠闲地坐在椅子上,吸着雪茄,吐出一口浓浓的烟,望着杨启明。得逼他再往前走走,不由问:“外商投资款怎么样啦?” “咳,国资委也批了,可款一直没到帐,还说要和我们打官司呢。” “怎么回事?” “说资产评估有问题,搞商业欺诈,他们消息怪灵通的。” “世界说大就大,说小就小,你们当典型,不少人想看笑话呢。” “跟外商打官司倒不怕,只是当典型下不了台,老郎,你说该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活人总不能给尿憋死吧。” “现在火烧眉毛,有什么好招,你快讲啊!” 郎士群见杨启明着急的样子,感到好笑。你牛逼烘烘了多少天,又登报纸,上电视,还在市里介绍经验,一下忽悠到空中去了,你都没想想,在香港註册间公司不跟玩似的?这次让你尝尝空空飞弹的滋味,这炮打得还真准,十几家外商全打跑了,把你也打蒙了,一箭双鵰,痛快。郎士群见杨启明面带难色,煞有介事地说:“让我考虑一下,办法总会有的,鑫宏基公司我给他们做过几单生意,认识他们老总,可以帮你疏通一下,外商可刁着呢,不见兔子不会撒鹰的。” “如果外商不行,你干怎么样?” “外商合同没解除,我想进也进不来呀。”郎士群婉言拒绝了。吃饭时,郎士群当面给外商打了电话,看来还挺买面子,杨启明问他怎么回事?郎士群说:“先打球,你赢了我,啥都好谈。”两人简单吃完饭,带球童下场。 杨启明有一段没打球,加上心事重重,他一号木桿平常能打二百六七十码,下场却找不到感觉,距离近不说,光右曲,球一下飞出场外,老被罚杆。开始输不少,幸亏铁桿较精准,一桿下去,球落在果岭的黄旗边,渐渐把比分追上来。郎士群欣赏杨启明的动作,他身子灵活,出杆、收杆干净利索。郎士群打球是野路子,姿势不行,效果好,两人杆数渐渐咬紧了。他俩只打到十五个洞,灯光球场差不多到点,到最后一个四桿洞,杨启明成绩是六十八桿,郎士群是六十七桿,相差只一桿。杨启明越战越勇,开杆二百七,小白球向空中直直飞出去,滚在球道上,郎士群的球却飞进长草。最后,杨启明两桿上果岭,球距洞十多码,他稳稳站好,双肩一摆,长推进洞,抓个小鸟,他右手握拳挥一下,庆贺战绩。而郎士群打了个波的,输掉比赛。郎士群气唿唿把球扔得远远的,拉长脸说:“我一辈子就不服你的气!” “不见得吧?想当年放牧,我成天围着你屁股转。” “后来你当上放牧能手,咱啥都不是。” “关键在动脑筋,现代社会是文化的角逐,智力的竞赛,不是比蛮力的时候了。” “咱大老粗,没文化,斗大的字不认几个。” “你骗谁呀?书没少看,《孙子兵法》,《三国演义》,都让你翻烂了,你肚里的算盘打得精着呢,尽装傻。”两人聊得有兴趣,郎士群让球童开球车先回去,他俩在小道上散步往回走。 杨启明看着球场绿莹莹的青草地,聚光灯照在上面,球道上短草发白,边上长草绿茵茵的,青白相间的线条,绵延弯曲走上坡去;杉木林没灯光的顾盼,处在暗影中;山间雾霭升腾,坡上一片混沌;水塘里像搁了块镜子,没一丝波纹,亮晃晃的。“瞧,这风景多美啊!”杨启明赞赏道。 《改制》二十四(2) “还是蒙古草原好,草长,又静,人没那么多鬼心思。”郎士群停下脚步,接着说,“我得去拉一泡,在野外拉,比屋里舒服。”转身钻进黑黝黝的灌木丛。 “你呀,一点儿文明公德也不讲。”杨启明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望着眼前景色。这熟悉的景象,杨启明放牧时也见过,但没这么恬静、濡湿,有的只是凛冽、冷酷。寒冷的冬天,一天夜里,月色也这么美,月光在雪地上闪烁,屋顶上铺层厚厚的雪,檐下挂满粗粗的冰凌,树上一层白霜。当时,郎士群在场部当临时工,教知青放牧骑马。 当晚,场领导把他俩叫到场部,严肃地说:“这次派你们到分场送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这是政治任务,一定要最快的时间送到。” “坚决完成任务!”他俩立正向领导敬个军礼,像出发上前线的战士。当时由于珍宝岛争端,中苏关系紧张,边境战争气氛十分浓郁,为保卫边疆,农场都发了枪。他俩穿戴好皮衣皮帽,走进寒风。外面雪下了一尺多深,他俩骑马挎枪,艰难地行进。白色草原大漠般宁静,一切都在沉睡,只有凛冽的北风在耳边唿啸。 第44页 半路上,二十来只狼群立在路边山丘上,杨启明一看就知是来自西伯利亚的狼。这狼个大、兇狠,它们绷直前腿,扬起脖子耸起毛,发出“嗷嗷”的嚎叫。狼群见到他俩,奔下山丘,在后面紧追不捨。奔跑的身子像大海中的海豚,在雪原上一起一伏的,白色的雪花向后飞溅,速度飞快。狼群越来越近,有的已蹿到他们脚下,扑向马肚子,只要它的利爪划破马肚,他俩就没生存希望了。郎士群稍带一下缰绳,一只狼蹿到前面,他手中的半自动步枪响了,子弹击中狼脖子,猩红的血喷出来,洒在雪地上,它身子软软倒下,另几条狼立马围上去,大口啃食同伴尸体。 他俩策马快速前进,杨启明瞄准马旁边一条张大嘴的狼,枪响了,一团火喷出去,那条狼像个毛毛球,在雪地翻几个斤斗,不动了。他为自己的枪法欢叫,几只饿狼在死狼边自相残食。马继续前奔,狼群学精了,它们在头狼率领下,紧随马屁股,那儿是射击死角,最好隐蔽。杨启明的子弹射在雪地上,“噗”地一响,溅起一点儿雪花。郎士群叫喊:“别瞎开枪,节省子弹。” 他明白,每人只带了十发子弹,茫茫雪原上出现更多黑点,向他们靠拢。他俩策马狂奔,与狼群拉开距离,马跑到山脚下,积雪太深,马跑不动了,“唿唿”喘大气,狼群速度也慢下来。郎士群说:“马累了,让它歇会儿,消灭它几个再说。” 他们停在避风的山凹,雪深得没膝盖,旁边有个大草垛,两人扒去上面的雪,抽出干草,郎士群洒上壶中酒,把它点燃,蓝色火苗舔着草叶,突突突地冒烟,生出红红的火焰,渐渐变黄,大火燃起来。他们四周已布满一盏盏绿色的灯笼,发出“嗷嗷”的嚎叫,它们不断从雪窝跳出来,灵巧的狼变得笨拙,这是最好的狙击战场。 杨启明子弹射出去,他是在狼从雪中腾起身子的瞬间击发的,狼滑进雪窝,顿时没了踪迹。马被火烤热,兴奋起来,蹄子刨雪,在他们身后“噗,噗”打喷嚏。他俩一人守一边,背对背,郎士群拔出箭,只见他弯弓搭箭,“嗖”地射去,箭镞扎进狼坚硬的头骨,狼倒下了,他俩跟前已有五六条狼的尸体。 杨启明射出手电筒光,发现那只头狼,远远蹲在那儿,身子长而健壮,鼻子不停抽搐,耸起的毛波浪般起伏滚动,耳朵贴在脑后,它张开大嘴,露出白色獠牙,发出恐怖的咆哮,令人恐惧。它前爪用力刨,杀气腾腾。一会儿,它低下头,趴得矮矮地向前爬,距不远处,它站起身,来回跳动,吸引人的注意。 杨启明枪响了,它敏捷地跃到另一边,子弹打空了,发出“噗”的闷响。与其他狼比,它头脑更聪慧,反应更快捷,筋骨更柔韧。躲开枪弹后,它发出低鸣的呜咽。杨启明手电照过去,它那转动的眼,射出兇狠的光,杀掉它便群狼无首了。杨启明仔细瞄准,枪是在头狼腾起身子的剎那击发的,可它跃起时,身子在空中转了向,子弹又打在雪地上。 《改制》二十四(3) 头狼发出令人迷惑的哀嚎,狡黠地带狼群后退,躲在树后,趴在那儿与人抗衡,静静等待时机。杨启明只看见一片散乱分布的绿灯。郎士群跟他说:“你先走,送文件,我在这拖住这群狼。”郎士群从草垛抽出一大把草,捆好点燃,向外扔去;他也拔草捆成火把,扔向狼群,星星点点的火,照花它们的眼,狼群害怕地退缩了。他掏出子弹,递给郎士群,被他推了回来,说:“你带上,有用,说不定狼群会跟上你。” 杨启明对他说了句:“你多保重。”说完飞身上马,绕过狼群,策马往分场奔去,马蹄扬起一路雪尘。郎士群手舞足蹈地大喊,吸引狼群注意。 黎明,天放亮了,杨启明领着分场知青,骑马找到郎士群。焦黑的土地,几缕青烟缓缓地飘,雪地上躺着十几只狼残缺的尸体,枣红马肚子被狼掏空,身子东一块、西一块的,白雪上洒着斑斑血迹。郎士群与头狼面对面纠缠在一起,他们被冻住,站立怒视对方,谁也不向谁屈服,人与狼相互支撑在茫茫雪原上,成为一座活生生的雪原雕像。头狼张开血红大嘴,露出白色的尖利獠牙,距郎士群脸不足一尺远,一只前爪搭在他头上,抓破他额头,褐色的血凝固在那儿。头狼怒目圆瞪,死不瞑目,僵硬身躯站立着,抖擞它最后的威风。 郎士群伸直的左臂那么有力,紧箍头狼脖子,大拇指掐进肉里,扼断它的喉咙。攥紧的右拳被血染红,头狼脸有块明显黑斑,右眼被打暴,眼球挂在外面。蒙古刀扎进头狼胸脯,血顺刀流出来,染红镶银的刀柄,一滴深褐色的血冻成冰,挂在刀柄端头。郎士群脸被熏得黑黑的,浑身血迹,皮衣被狼爪撕成一条条碎片,裤腿上几处血煳煳破洞。在相互搏斗中,双方都耗尽最后的气力,但谁也没倒下。 大家赶紧抱起郎士群,裹上皮大衣,杨启明用雪来回擦他的身子,他皮肤渐渐红润,身子暖和过来,他睁开眼睛,颤颤地问:“有——酒吗?” 杨启明抱起他的头,拧开军用水壶,对着他嘴,“咕咚,咕咚”灌了两口,当酒灌进他的肠胃,他“哇”的一声,吐出口血,他又喝几口酒,渐渐舒缓过来。半个多钟头后,郎士群披上皮大衣,摇晃着站起来,一把拔下插在狼身上的匕首,往刀上喷口酒,在狼毛上擦干血迹,刀光明鑑照人。他把刀插进刀鞘,用力踢狼一脚,眼冒绿光,狠狠地说:“这狗娘养的,也叫狼?咱才是只狼哩!” 第45页 “在外面拉真舒服,草挠屁股直痒痒。你在想啥,半天不说话。”郎士群走到他身边,问他。杨启明醒过神来,深有感触地说:“想当年与狼打那一仗,你多么勇敢呀!”郎士群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两手一掰,“叭”的一声,撅折的木棍,被他扔得远远的。他眼睛溢满绿,说:“咱永远是条狼,而且更凶,更狠,更狡猾。” “现在经商的人,怎么都成狼心狗肺了?” “这叫有种,敢干,活得像只羊,就知道听使唤,咩咩叫,有啥意思。” “顺从,听话,社会才安定嘛。” “我天生不服气,要活就活得像模像样,想干啥就干啥,想要啥要啥。” “你到底想要什么?” “鬼才知道,好像啥都想要,又啥都不想要。” “你是钱多撑的,人吶,钱多想要势,权大想要名,名大想要钱,一辈子转悠去吧!” “说得在理,咱穷怕了,天生喜欢钱。” “你这叫贪得无厌,像条兇恶的狼。” “当狼有啥坏?自由自在,吃东西连皮带肉,过瘾!人吶,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操他娘就操,天天耷拉个脑袋,软不啦叽的,没球用的货!”这句话戳在杨启明的痛处,欲望是人的本能,自己不行了,不由辩解:“知足者常乐,能忍者自安,这点儿道理你懂吧?” “少来你那套之乎者也,知足天天在家睡懒觉,能忍处处受老婆欺负,大男人永远不满足,要不,还活什么劲?奶孩子去吧!” 《改制》二十四(4) 杨启明心被刺了一下,话锋一转:“我想问问,你吃饭时通电话,外商那边情况怎么样?” “关系找到了,他们感到受了骗,咽不下这口气。” “要他们继续做下去呢?” “那就降条件,合同重签,股价一块五,股份占百分之五十一,不行就打官司。” “那怎么行?这条件从未答应过,要不,你来接这个盘子?” “我傻啊?还是老规矩,一分不加,你想甩包袱,连门都没有。” “你怎么一点儿不通融呢?” “再通融,老本都得赔进去,赔本赚吆喝,傻逼也不会干。” “瞧,狼劲儿又上来了。” “没错,你就少点儿狼劲,黏黏煳煳,像个娘儿们。” “你不是说,谁赢球听谁的吗?” “老子说话从来算数,那看什么事,你个人的事,咱听你的,公家的事,谁管呀!” “看你说话不算话,典型的鸡鸣狗盗之徒。” “没错,小人一个,你可要防着点儿。” “不至于吧?” “现在假话当真,真话倒没人信,老子话真着呢。”郎士群说完,信步往球场外走去。降点条件怕什么,又不花你一分钱,一个聪明人,连弯也会不拐,哼,有招对付你。 杨启明跟在他身后,球场灯光突然熄灭,眼前一片黑暗,他目光黯然地望着远方,球场上,只有朦胧的月光洒在那里,一切静悄悄。 《改制》二十五(1) 杨启明脸色苍白坐在办公室,郎士群指的道,明明是趁火打劫,自己也算同谋,脱不了干系。不走这条路,又面临外商起诉,本想把国有资产当金子买,结果倒把自己放火上烤,焦头烂额的。前一段先进、荣誉一堆,四处介绍经验,本以为逮条大鱼,没料到被拖下水,陷进场骗局,改制先锋成了江湖骗子,怎么对上交代?这合同虽三个月有效,只要不作废,其他外商也进不来,自己算被套进去了。他往自己脸上狠扇一耳光,骂一声:“你这个笨蛋!”心中泛起不可名状的痛苦,胃闹得厉害,去卫生间吐了好几次,满嘴苦味。 兼併服装厂像一个炸药包,“轰”的一响,把压在人们心上的石头炸没了,嘴上没遮挡,各种意见都跑出来,灌满他的耳朵。服装厂下岗职工天天来找,纷纷要求上岗。一批退休老职工也来了,说,在岗的发这么多奖金,我们也该发点生活补助。安排过的工人,也意见一堆,说他们是三等公民,后娘养的,苦活累活尽让他们干,好事不沾边。 本单位职工也有意见,领导只管加任务,又搞一堆下岗职工在后面,是不是借改制炒我们的鱿鱼啊。还有更严重的,说杨启明与齐豫生串通一气,欺骗股民,故意让公司亏损,他们从中牟利等。问题捅到证监委,上面马上要派人来调查。去省市的告状信上说,杨启明借整顿安插亲信,排除异己,为他变相侵吞国有资产做准备。没想到,辛辛苦苦到最后,连好人也不是,成了社会主义的一条蛀虫。 集团工作组来十来天了,把公司帐目都调去,丁书记分别找陈凯志、白副总、苏主任、秦经理等谈了话,独独没找他,平常总先找他了解情况,现在绕着走,其中的深浅他已悟到。晚上,他手拿遥控器,几十个台翻来覆去,电视看到三点多,不知看点啥,人还兴奋得没睡意。关灯上床,望着白天花,头脑特清亮,当天的事都在眼前晃悠,刚合眼又惊醒,出了一身冷汗。白天倒懵懵懂懂的,一头雾水,浑身没气力。 第46页 今天苏主任见他脸色苍白,悄悄说,奖金的事,你小心一点。他明白,为处理邱芳芝,得罪了丁书记,再加上一直催集团还款,又没交今年利润,把关系弄僵了。经商的人,找点茬还不容易?他想跟丁书记好好谈谈,事总能说清楚,领导总不会小肚鸡肠吧? 常广钦推门进来,沖杨启明大声喊:“你说陈凯志专权,我看你比谁都独裁得厉害,兼併服装厂,是不是你的鬼主意?开个民主会,谁也不敢讲话,走个形式,你和齐豫生搞什么名堂?” 常广钦的话,春雷般在他耳边炸响,像把重锤狠狠敲在杨启明心上。自己一直辛辛苦苦,任劳任怨,得到却是大独裁者的封号。杨启明知晓常广钦的能量,他常仗义执言,在群众中颇有威望,得罪他就等于得罪一大片。杨启明把心中烦躁压了压,主动倒杯水,递给他说:“老常,喝口水,有话慢慢说。” 他连水也不接,生气地说:“我给你说个屁,为兼併什么破厂,企业亏损,把我们奖金也扣了,你先评评这个理。” 杨启明安慰他说:“你放心,奖金的事,我查查,如果扣了,马上发。” “这还差不多,领导责任领导负,别干剋扣粮饷填窟窿的事。” “好吧,如果公司扣错了,奖金一定给你发下去。” “行,两天内我听你解释,扣奖金也要讲道理,不能欺负老实人吧。”常广钦语气缓和下来,说完往外走,连水都没喝一口。杨启明拍他的肩膀,说:“老常,你是老职工了,要带个头才对,我们也难啊。” “杨总,你也该多听听反面意见,不能一条道走到黑呀!”他语重心长地说完,扒去杨启明放在他肩上的手,头也不回走了。常广钦的话,像根针狠扎进杨启明的心,难道一心扑在工作上也有错?难道我是假虚心,真专制;假为民,真为己;假民主,真独裁?他惶惶不安,叫来秦汉章,问扣奖金的情况,秦汉章看他的脸色,说:“杨总,你没病吧?” 《改制》二十五(2) “还好。”他嘆口气,随便应了句。秦汉章说:“房地产公司扣奖金,是因为进度指标没完成;进度没完成,是因为资金没跟上;资金出问题,是法院官司冻结了公司帐户,服装厂让我们背了大包袱,工作都没法干,你说怎么办?” “潘家寓贷款的三千万呢?” “在酒店帐上,集团有指示,没敢动。” “不是职工的问题,工作还得干,不能停工,奖金也得发。” “钱从哪儿出?” “你先从酒店调些资金,暂时解决一下。” “好吧。” “下岗工人免税,你问的怎样?” “对新办企业有优惠,对我们一点儿用也没有。” “知道了,你先把工程资金和奖金的事办了吧。”杨启明打发走秦经理,坐在大班台前,心里难受,慢慢揉自己的胃。事到这一步,埋怨谁也没用,他想跟陈凯志交换一下意见,齐心协力对付眼前危机,只要班子硬,上下一条心,没有渡不过的难关。 晚上,杨启明约陈凯志,两人吃完工作餐,回到董事长办公室,坐在沙发上聊起来。陈凯志说:“这次到杭州开会,风景真不错,三潭印月,花港观鱼,西湖边杨柳青青,吹的风,又爽又过瘾。灵隐寺香火旺着呢,烟雾缭绕,熏得人眼都睁不开。我这次专为你烧了三炷香,许了愿,干隆下江南就去了那儿,还亲笔题字,那里烧香,真很灵的。”陈凯志滔滔不绝谈旅游观感和烧香拜佛的体会,眼睛亮闪闪的,仍陶醉在西湖美丽的风光中。 杨启明说:“董事长,你看这次服装厂收购……” 陈凯志没搭他话茬,依旧说杭州:“我真想去杭州买块地,那儿的房,没建就一抢而光,温州炒楼团把当地房地产包圆了,一手楼根本拿不到。” “哦,还有这事?董事长这次开会收穫不少哇!我想谈点儿正事,这次收购,怪我没摸清情况,上了齐总的当。”杨启明对公司发展一点儿头绪也没有,想跟董事长交交心,共同对付眼前的危机。 陈凯志依然没接话茬,站起来从柜子摸出一瓶轩尼诗xo,拧开盖,说:“难得咱哥俩聚,干坐没意思,来,饮两杯。” 杨启明说:“好,难得痛快一回!”陈凯志又从抽屉拿出玻璃瓶,茶几上铺上卫生纸,拧开盖,“哗啦啦”炸花生米倾倒在纸上。 杨启明低声问:“董事长,这次兼併服装厂,是不是打了场败仗?” “别叫什么董事长,叫我老陈就ok。是啊,兼併时我们都看不清,以为是一锅熟牛肉,怎么成泔水了?” “那我们还有没有翻身机会?” “一场大败仗,伤筋动骨,难吶!齐豫生这老滑头,给我们出了个大难题。”陈凯志端起玻璃杯跟杨启明碰一下,两人又喝下去,杨启明觉得酒苦苦的,一点儿香味也没有。 “对,还是喝酒,酒中有豪气,灌进肚里什么愁事都没有。老杨,再干一杯,我给你提个意见,你中意不中意听?” “什么意见,你只管说。”杨启明喝得脸通红,大大咧咧边倒酒边说。 第47页 “你呀,这辈子就是酒没饮好,没饮好胆就小,酒壮熊人胆,人就不会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了。” “我胆小吗?大家都说我是独裁者呢。” “真当独裁者才八辈哩!你连边都挨不上,这么小的胆。胆大就不怕走险棋,出狠招,治人往死里整。当前,我们公司首先废掉老齐的合同,去省市告他,把服装厂甩出去,再取消郎士群的施工合同,让他不敢再掺乎改制的事。” “这恐怕不行,白纸黑字都签了。”杨启明觉得陈凯志老把齐豫生的事,往郎士群身上扯,牛头不对马嘴,无根不搭界嘛。 “还有外商,跟任广义签多好,保管让你日子好过。”任广义是陈凯志的老同学,在香港做多年生意,参加了这次改制投标。 “他出价太低,不可能给他签。”任广义出价才一块一,无根挨不上边,他明白陈凯志的意图。 《改制》二十五(3) “哈哈,还是酒没饮好,只要酒到了,什么事都想通了。” “好,干!”杨启明干完酒,话题一转问,“老陈,服装厂的事该怎么办?” 陈凯志说:“下岗工人,欠债的事我帮你顶顶,你让许市长把新任务减下来先,让企业喘口气。” 杨启明无奈地说:“这事恐怕不那么好办,尽力而为吧!外商资金迟迟不到位,还要跟我们打官司,你看?” “现在谁都乘人之危,想看笑话呢。高调唱半天,又把价码降下去,报到国资委也不行,商场上让人牵着鼻子走,日子不好过呀!你最好回房管局,问题推我身上,反正我也干不了几年,你还去当公务员,那是多美的差事,旱涝保收,天天有人请,又不用动什么脑筋,现在多少人往回熘,李鸿章有句名言,世上最轻松的活是当官,官越大越轻松。人想活得轻松,还是当官好。”陈凯志说完,又跟杨启明干一大杯。 杨启明喝完酒,身子依在沙发背上,迷迷煳煳,嘴不听使唤地说:“老陈,如果任——务减不下来,帐号又被一一封着,公司运转都——成问题,你说怎——么办?”陈凯志头靠在沙发上,望着他,眯着眼说:“你呀,还没饮好哇,老惦记那鬼事干什么?” “老陈,你说——这次集——团来查——什么?” “没——什么,不——就发——奖金的——事吗,他们亏——得一塌——煳涂,比我——们发——得还——多呢,上次给——的五百——万,也快花——光了。”说完,头倒在一边,喝醉似的,嘴里喃喃地,“今日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喝——凉水。”他身子一歪,唿噜声渐渐响起。 第三部分 《改制》二十六(1) 杨启明跟陈凯志喝酒,公司的事最终也没弄清头绪,好在从陈凯志口中摸到了内部消息。 他心情不好,下楼就吐,回家浑身发冷,嗓子疼。到抽屉里翻出两片磺胺药,服下去,睡觉盖床厚被子,闷出汗,醒来身子软软的,脚像踩在棉花上。早上,他吃完药,仍坚持上班,关键时候决不能倒下。他忙忙碌碌处理完公司事务,人昏昏沉沉的,天下起雨,湿漉漉的天气让他憋闷。 上午,他上楼找丁书记,一推套房的门,只见陈凯志坐在里面,正跟丁书记谈笑风生,他一进来,俩人便没了声音,陈凯志说:“我有点儿事,你们聊先。”告辞出去了。 丁建昌书记招唿他说:“杨总,你来了,啊,请坐。” 他在沙发上坐下,丁书记主动给他倒杯水,不冷不热地问:“今天没那么忙了?” 他低着头,诚恳地说:“最近工作没搞好,是我的责任,给领导添了不少麻烦,我尽力把损失减到最低程度。” 丁书记安慰道:“谁没点儿错,认识到就好。不过公司内部的事,没必要捅到市领导那儿去,影响多不好。” “公司想搞股票增发,证监委一直要求决决集团侵占上市公司资金问题,否则不给批。” “可以内部决决嘛,置换资产也可以,何必让简单的事复杂化,把内部的事社会化?” “我们协调多少次了,集团一直没答覆。” “想当年分家,优良资产给了你们,债务、不良资产都在集团,贫富不均,饱的饱死,饿的饿死,有的债务顶也顶不住,天天赔笑脸,挨骂,日子不好过呀!你明白吗?” “我是催急了点儿,这也是证监委的意见。” “你眼里只有证监委、市领导,根本没把集团放眼里,市里追加一千万任务,钱怎么就有啦?你屁股要坐正,没集团的关照,哪有公司的今天。我问你,去年年终奖是怎么回事?” “超额完成任务,多发些奖金还有错吗?” “国企,发奖金是有规定的,几百万,说发就发,一人说了算,你还有点法制观念没有?” “公司会上定的。” “好像很多人都不愿意。股票的利润,没进公司收入,这怎么行?这样私分公款,完全是变相侵吞国有资产嘛!” 第48页 “去年任务完成了,准备放到今年进,也想避税,群众落实惠,大家都同意了。” “谁也没签字,就你杨启明的大名,当时敢伸头,敢拍板,说不定成了冤大头。”丁书记说完,用手指指他的脑袋。杨启明一听,头上冒汗了,心里咚咚跳,会上同意的事,忘了补签名,只有自己一人在发奖金报告上签了字,忙说:“发奖金是陈董事长的主意。” 丁书记又说:“管他谁的主意,白纸黑字才算数。集团今年的利润,你也该考虑一下,凡事要从全局、大局出发,不能光顾自己的小山头,况且又不是你个人的钱,死守着干吗,给资本家呀?我奉劝你一句话,早交早主动,何必这样死脑筋。” “公司改制遇到问题,打官司帐号都封了,真的没钱。” “没钱?帐上趴三千万,你当我不知道?做人可要诚实。” “那钱是贷来的,况且还要改制、还债,职工股票没上市,不少人来找我,这钱可是救命钱啊。” “好了,好了,别扯这么多客观理由。你回去,写个情况送来,国家资产,不能个人说了算,要不非乱套不可,一座金山也得让你挖出个大窟窿,社会主义的墙脚还不让你给挖塌啦?”丁书记严肃地说完,摆手让他出去。 杨启明回到办公室,叫来秦汉章,问:“去年股票利润能否进收入?” 秦汉章说:“这笔帐去年已审计过,现在节骨眼上,怎么好进?”秦汉章刚走,杨启明把苏清辉叫到办公室,问道:“能不能重搞一个有大家签名的发放年终奖的决议?” 苏清辉吓得腿软,脸发青地说:“现在谁都怕,还没弄出来就会跑到丁书记手上,真的不行。”他失望地摇摇头,让苏清辉走了。 《改制》二十六(2) 杨启明换了条思路,能不能再与香港鑫宏基公司或其他外商谈谈,降低一下门槛,这关口也许过得去?许林君的话十分明了,只有改制成功,实力派进来,那帮傢伙看到企业的希望,不会逼那么凶,待峰迴路转,柳暗花明,企业又有新的生机。 下午,他召集有关人员开会,会上,他提出万一鑫宏基资金不到位,能不能降低一下门槛,为下一步重开谈判作准备。陈凯志说:“国企老闆要保证国有资产升值,放在那儿,就是堆废铁,帐上不亏,谁也没话讲。原来合同价那么高,突然变卦,谁说得清。搞改革不能一蹴而就,得慢慢来,反正时间有的是。他们陪不起,我们可陪得起,耗上十年八年,我们也不在乎。” 陈凯志说完,大家都用奇异的眼光望着杨启明,好像他跟外商串通一气,中饱私囊。杨启明无奈地摇摇头,没再言语。陈凯志老是阴一套、阳一套的,只要自己提出方案,他必然反对,好像把事搅黄,他就高兴,真是天下怪事。想当年,他办企业的锐气跑哪儿去啦? 开完会,杨启明回办公室,掂起沉甸甸的笔,写了“关于年终特别奖发放情况汇报”几个字,头脑乱糟糟的,眼前一片昏花,怎么也写不下去。这时,他接到一个神秘的电话,生疏的嗓音说有要事相告。他本想骂几句,无奈身子没劲,加上人处在危机中,警觉高了许多,答应晚上八点见面谈。 当杨启明来到昏暗的威尼斯酒吧,手抹了把脸,甩去伞上雨水,见一个手拿《时装》杂志的年轻人,坐在靠墙角的圆台边。他走过去,说:“我是杨启明,你找我有什么事?”年轻人拿开挡在眼前的杂志,说:“我有些东西,想给你看看。” “什么东西?”杨启明坐下警惕地问。 “先要点儿东西喝吧!”年轻人不慌不忙地说。 杨启明象徵性要了两杯红酒。年轻人喝口酒,说:“这酒味道不错嘛!”杨启明要杯白开水,喝下药去,酒杯摸也没摸,问:“东西呢?” “我带来了。”他说着从杂志里摸出一张照片,递到杨启明手上。 杨启明一看,心抽紧了,脑子响成一片,像长城“轰”地一下坍塌了。他忙把照片反扣在桌面上,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年轻人喝干杯中酒,说:“你自己的事自己清楚,好汉做事好汉当嘛!” 杨启明一把撕碎照片,揪住他的领子,恶狠狠地说:“你他妈想干什么!” 年轻人脸变白了,掰开他的手,小声说:“有话好好说,照片我有的是。”他又从杂志里摸出一张照片,扔在桌上,男女床上的裸体镜头,让他不堪入目,杨启明额上沁出颗颗冷汗,赶紧把照片翻过来,有气无力坐下,说:“你想敲诈,条件是什么?” 年轻人坐下来,无所谓地说:“对你小事一件,努力去办就是了。” “说具体点儿。” “你先想想,过两天我会通知你。” “好吧,有打火机吗?把碎照片给我捡起来!”杨启明怒视他,话语低沉兇狠。年轻人弯腰把地上的照片碎片捡起来,从口袋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啪”地点燃,“噹啷”把打火机扔到玻璃桌面上。杨启明拿起照片,看看周围没人,独自去卫生间。火舔着他与柯慧琴纠缠的裸体,柯慧琴的淫笑渐渐变成一缕烟,他一按沖水器,“哗啦”灰烬被水流卷下去。 第49页 等他出来,年轻人已没影,单已买过。他要瓶红酒,独自喝起来。看来有人沖自己下三路出黑拳,真防不胜防,他是谁?为什么?酒吧正播放着民乐《十面埋伏》,铿锵的琵琶曲,撕锦裂帛,疾风暴雨般击打他的血脉,脑子乱成麻。古人说,兵道,诡道也;商道,奸道也。难道自己已中埋伏,成了四面楚歌、兵败垓下的西楚霸王?太阳穴“突突突”地跳,他对着瓶嘴,勐灌下半瓶酒,麻醉紧绷的神经。 这时,一位年轻小姐走来,穿件无袖连衣裙,露出浑圆的胳膊,腋下的茸毛也熘出来,她旁若无人点燃支烟,说:“先生,你不孤单吗?我陪你喝吧。” 《改制》二十六(3) 杨启明醉眼朦胧望着她,招手让她坐下,手搭在她的肩上。她给杨启明杯中倒满酒,又斟上一杯,端起杯说:“什么事让你不痛快,来,咱俩先干一杯。” 杨启明苦笑端杯,说:“好。”小姐跟他碰杯,猩红的指甲格外触目,干脆地说:“干。”他说:“好,干。” 这时,杨启明见柯慧琴赤身裸体躺在红酒里,厚颜无耻地浪笑,红红的唇朝他伸过来,他用力将红酒杯向地上摔去,“咣啷”一声脆响,碎玻璃、红酒浆四处飞溅,他大声骂道:“你这个婊子!”小姐吓得放下酒杯,“哎哟”尖叫着跑了。 他把几张钱扔在桌上,嘴对瓶口,扬脖子勐灌,手掂酒瓶一步三摇晃向门口走去,他推开门,雨“哗啦啦”地下,胃里酒翻上来,他手扶门边,弯腰“哇哇”地吐,熏人的酒气向四周瀰漫。 “不会喝,就少喝点儿,吐得臭烘烘的,一点不文明。”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好路过,捂鼻子埋怨道。杨启明站直身子,掂酒瓶照她扔去,“啪”的一响,酒瓶摔碎在人行道上,女人打雨伞跑得飞快,高跟鞋“噔噔噔”响,嘴上骂道:“流氓!酒鬼!” 他踉踉跄跄走进雨中,张开手臂,“哈哈哈”对天空狂笑,大声喊:“我是流氓!我是流氓!”雨浇在他脸上,泪止不住涌出来。他身子淋湿了,摇晃着走到车前,头髮向下淌水,他哆嗦地掏出车钥匙,开车门。他趴在方向盘上,泪伴着雨水在脸上流,他抬起头,木然望着蒙蒙的雨夜,紫色水银灯,发出沉郁的光,对面车灯扫进车窗,他脸色惨白,目光呆滞,仿佛时间已凝固,世间一切都离他远去。 夜深了,杨启明醒来。湿漉漉的身子散了架,没一点气力,“我在这干吗?”他问了声,撑起身发动车,回到家,去卫生间沖个澡,在沙发上躺下,盖上毛巾被,他感到温暖,这里属于他。 “你昨晚又到哪儿寻欢作乐去了?”老婆在他耳边叫嚷。他迷煳睁开眼,窗外天已大亮,他支起身子,头髮蒙,朦胧地望着她,说:“你再让我睡会儿。”他依然躺下,侧过身,嵴背沖外,又想睡去。 老婆一把拽走他身上的毛巾被,说:“你睡个屁!出去玩,你劲大得很,野到深更半夜才回来,现在装死猪。”他躺在沙发上没动,双手抱在胸前,眼闭着。老婆过来拉他胳膊,说,“起来不起来,你个懒鬼。” 这时,儿子走过来,叫着:“老爸,该起来了。”杨启明看着儿子秀气的脸,向他招招手,说:“乖儿子,你过来,爸爸有话给你说。” 儿子挨在老婆身边,怯生生望着他,说:“我不过去,老爸懒。”杨启明起身走过去,摸摸儿子的头,儿子跑回自己房间了。 儿子十四岁,长得瘦小,上中学还像个小学生,嗓音细细的,像女孩子,儿子是他的心肝宝贝。他结婚多年,李娜莎肚子长圆了,孩子一直没怀上。街坊邻居议论,说不是骡子球,就是肥母鸡不下蛋。 话传进杨启明耳朵,气得他几天没睡着觉,一定要争争这口气。俩人到医院检查,原因在女方,激素水平低。为要孩子,杨启明滴酒不沾,天天做运动,李娜莎没少吃药,天天回家抱个公仔娃娃,说能把孩子引出来。一次李娜莎没来例假,以为怀了孕,兴沖冲到医院查尿,妊娠反应呈阴性,又空欢喜一场。后来,她父亲介绍专程去东北找老中医,李娜莎连吃几十副中药,才有了宝贝儿子。 她怀孕时,杨启明跟老妈子般勤快,上街买营养品,小孩衣服、尿片,置办齐了,天天放音乐,进行胎教。李娜莎静卧在床,耍嘴皮功夫,一会儿喝牛奶,一会儿吃酸石榴、红苹果,要把孩子养得白白胖胖的。晚上散步,杨启明扶着她,她叉起腰,挪着步,走得比老牛还慢,把杨启明折腾得晕头转向,夜里上床,骨头像散了架。 中年得子,全家人跟过年似的,高兴得没法说。杨启明回家就抱儿子,宝贝,宝贝挂在嘴边,人再累,一见儿子,疲惫就飞天外去了。然而孩子智商一般,学习平平。上中学后,还看柯南、火隐忍者等小画书,中国和世界名着,他一本也不读。 《改制》二十六(4) 为了儿子的学业,杨启明专门送他到贵族学校寄读,周末回家。儿子惟一特长是玩游戏,玩一天也不累,无论三国演义、坦克大战、星际争霸,玩穿不算,速度还快。杨启明最讨厌坦克大战,打到最后,坦克跑起来跟老鼠一样,哧熘哧熘的。儿子玩游戏水平高,杨启明想陪他玩,儿子满脸瞧不起地说:“去去去,你太笨了。” 第50页 后来,他担心儿子学习,游戏机不让儿子碰,儿子悄悄跑到网吧,玩起传奇、魔兽世界来,他怕儿子迷恋游戏,教训儿子一顿,钱也卡住。由于跟儿子相处时间太少,父子之间显得陌生,杨启明除叮嘱好好学习、注意身体外,没多余的话。 杨启明洗漱完,坐在餐桌边,喝杯牛奶咖啡,儿子在旁边喝牛奶,吃着面包。他说:“乖儿子,今天爸爸陪你出去玩玩,好吗?” 儿子听完他的话,眼望妈妈,李娜莎说:“你昨天还没玩够哇,玩什么玩?儿子作业还没做呢!”儿子顺从地点点头。吃完饭,儿子回房间趴在桌上做作业。他倚在门口,静静看儿子,儿子正念书:“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他足足站了一刻钟,觉得自己对儿子付出太少,不是合格的父亲。 “你闲站着干吗?还不去街上买点儿菜,就知道吃饱不飢,你以为爸爸好叫的,也该负点儿责任吧。”老婆看他站在门口发呆,说道。 杨启明上街买菜,买了儿子最喜欢吃的基围虾、排骨、青椒、菜芯,还有刚上市的荔枝,装了满满几塑胶袋,兴沖沖掂回家,刚放下,李娜莎又埋怨:“叫你买菜,你买这么多回来干吗,开食堂吶?” 弄得他一点兴致也没了,只感到头晕目眩,浑身乏力。他换上西服,站在儿子门口,觉得父子亲情,被一把无形的刀一点点割去,藕断丝连挂在那儿。他望望儿子消瘦的背影,心一酸,默默说声:“儿子,爸对不住你。”跟李娜莎说中午有客户请吃饭,扭身出了屋。 李娜莎在后面叫:“又野哪儿去了?就知道喝喝喝,有种你就甭回来!” 他神色黯然来到办公室,心一下轻松了。在这,自己说了算,活回男人样。可以自由自在看书,写东西,上网聊天,找人打牌,没人再打搅他。电视里常说,成功男人背后,有一个出色的女人。他认为这话不完全对,有时候,成功男人背后,有一个刁蛮的女人,逼得男人有家不想回,一心都扑在工作上。 他躺在沙发上迷迷煳煳,又回到一望无垠的大草原,潇洒骑着马,慢悠悠地熘达。蓝天水灵灵的,白云伸开翅膀,小天使般悠悠地飘,涓涓的溪水清清地流,发出“叮咚”的声响。草原生长着各色野花,红的、粉的、黄的、白的,迎面扑来迷人的芬芳……忽然,花快速长大,转眼成了罂粟花,红艷艷的,朵又大,花瓣绢丝般透亮,释出醉人的香味。 他看见一群白生生的女人裸体,横七竖八躺在花丛中。一位年轻女子看见他,嘴直动,不知说些什么。忽然,那群女人纷纷站起身,像在指责他。他策马逃去,坐下的马居然成了木马,任鞭子怎么打,一动也不动。女人们跑到他身边,一只只白白的手把他拽下来,撕去他的衣服,用马鞭狠抽他,骂道:“你个不要脸的流氓!”他赤身裸体,皮上一道道血印,疼得在地上打滚。女人怪笑,喊道:“流氓!坏蛋!流氓!坏蛋……” 他在噩梦中惊醒,冷汗湿透衣衫,尿又憋又胀,去卫生间,只见无数星星在眼前飞,他眼一黑,“咣”头碰在马桶上,晕倒在卫生间。 《改制》二十七(1) 杨启明醒来,头鼓起一个包,生生地疼,身下冰凉的地,有股臊味。我怎么躺在这儿了? 他撑着站起身,腿软绵绵的,到水池边洗手,镜中的他消瘦多了。头髮乱蓬蓬的,脸颊凸出来,呈青灰色,眼睛布满血丝,眼光游移不定,衣服皱巴巴的,一副落拓的样子。他用水湿湿头髮,梳了梳,拉拉衣服,感觉稍好些,肚子咕咕的。他软软地坐到大班椅上,打电话到西餐厅,要碗牛尾汤,一份三丝炒意粉。 不一会儿,服务员送上来,他吃着意粉,嘴里淡淡的,没什么味道。墙角发财树下的黑土,散出夏季草原淡淡的腐味,他没了食慾,只是用叉子机械地挑着面条。 想当年,他在知青队发高烧,李娜莎得知后,专门下碗鸡蛋面条,端到他床边。汤上漂层小磨香油,香喷喷的。他一碗面条吃下去,出身汗,病居然痊癒了。那次生病,李娜莎天天往男生宿舍跑,全然不顾大家奇异的目光,陪护他,俩人越聊越热乎,心也贴近了。他俩恋爱,没有花前月下,没有绿波荡漾,只有飘香的面条。结婚时,知青们来参加婚礼,有人说道,别人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杨启明是千里姻缘一面牵。旁边的人说,不对,是面条牵。那人解释道,一面就是一根面条嘛!连简称都不懂,罚酒。大家闹成一团。还专门煮碗面条,让李娜莎端着餵他,当时,李娜莎的脸红了,红得特别好看。 这时,手机响,他心惊了一下,上面号码很清晰,是昨天的年轻人打来的,他用手揉揉生硬的脖子,接起电话,年轻人说:“你只要在改制上让让步,郎总说了,外资内资随你挑。” 他扣下电话,一下明白了。果然如此,是郎士群做的手脚。郎士群也算生死之交,在金钱面前变得如此脆弱,他所珍惜的朋友两字不值钱,出卖得这么廉价,人能共患难,不能共享乐啊!商场对局,起码要讲绅士风度,出阴招、放冷箭、打黑枪,虽胜犹败;侠士对决,首先讲个义,同时出剑,各走套路,就是血剑封喉,也虽死犹荣。 第51页 他来到总统套房,欣赏墙上的画,这些名画是爷爷捐的,它凝聚着爷爷一辈子心血。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让爷爷把酒店交出来,爷爷想不通。爷爷是穷苦人出身,当布店小伙计,为退给客户少找的钱,生生跑出五里地,诚恳向人道歉。一辈子凭诚信打拼的财富,成了过眼烟云,虽能拿股息,可没了商场叱咤风云的滋味,扣上顶资本家的帽子,还有啥意思?他想把酒店心爱的画拿回家,聊以自慰。可工人代表不答应,说一切都是剥削劳动人民的,怎么可以据为私有?他在忍痛交出酒店的当晚,服毒自尽了,他是坐在书房的圈椅上死的,身子一点没倒,眼瞪着,嘴角挂着暗红的血。杨启明看到这些画,似乎一股血在流动,那浓浓的亲情,怎能轻易让人捲走? 他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郎士群并不喜欢画,可对名画兴趣浓厚,不能不让人生疑,他对郎士群已设防,山水画虽没过去美,却挡住一条发横财的路。什么他都明白,可对明白的事,又有几分无奈。郎士群胃口太大,想把世界上美的东西都吞进去,独霸商场。资本来到世间,往往带着血和骯脏的东西,洁白面纱遮不住狰狞的面孔,马克思说得没错。他从酒架上拿过一小扁瓶洋酒,拧开盖,勐喝几口,端起酒瓶说:“屎壳郎,我敬你一杯,小心吃得太多,不消化,说不定会得胃穿孔呢!”他“哈哈哈”狂笑起来,泪一滴滴滑落…… 杨启明伤心地回到办公室。桌上放着集团的催款文件和发年终奖情况汇报,他只写了“我没错”几个字,把笔扔在一边。公司改制,还皇帝的女儿呢,谁他妈也不怜惜,都来趁火打劫,哈哈,可爱的公主,嫁妆和衣服都抢光了,光熘熘的,什么也剩不下。 杨启明从桌上拿起圆规,在纸上画个圆圈,他望着圆中的针眼,黑黑的,深深的,永远桎梏在鸟笼里,独眼而冷寂。圆周率是个无法除尽的数,是劫数,还是胜数?顺着圆边走,终点既是起点,拉直了,便是一根根面条,可以填饱肚子,也许,自己就是根面条。纸上的圆又像个大蛋糕,大蛋糕呀大蛋糕,圆又圆来香又香,多让人喜欢。他不停地画下去,一个个圆躺在白纸上,它们边界相互重叠,圆被割裂,蛋糕被切成一块块,现在人胃口好着呢! 《改制》二十七(2) 一个个圆骤然变成闪亮的钢圈,凉飕飕的,渐渐箍紧他的脖子。他恼怒了,拿起玻璃杯,向那堆圆砸去,“嘭”的一声,玻璃碎片四溅。手指划破了,血流到纸上,慢慢洇开,像一只渐渐长大的蝴蝶,伸出美丽翅膀,扇着薄薄的翼,一张一合,缓缓向窗外飞去…… 食指一跳一跳地疼。他捏住手指,想到,改制关头,集团的钱,交,还是不交? 《改制》二十八(1) 杨启明一上班,梁声就进来汇报,说:“集团占款的事,证监委通不过,一定先还款,再审批。” “不行,先报个材料上去,就说已解决,让它先批。” “这次动真格的,证监委要严格审查,万一出问题,股票增发就泡汤了。” “那就说已达成协议,尽快解决。” “好吧。现在股票依然下跌,虽利用反弹赚了十几万,这大市不好,有被套牢的危险,怎么办?” 杨启明说:“那就先慢慢抛,把资金拿在手上,争取主动。” 过了五天,杨启明上班就被一群职工围住,他们说公司股票一个劲跌,把大家信心都跌没了,改制后外资进来,职工股更上不了市,纷纷要求公司收回职工股。那怕是按原价,给银行利息就行,不定哪天股票成了草纸,一分也不值。杨启明对大家解释:“如果大家真要卖,我们可以收购,不过你们要考虑清楚,千万别后悔。” 大家见总经理表态,回去商议去了。看来集团的钱不能给,稳定企业是大局,要不非乱套不可。于是,他一直没动笔写奖金问题,他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摆在桌面给集团的汇款单,他迟迟没签字,丁书记催了几次,他都说:“公司问题多,再等等看。”他手贴了创可贴,依然疼。 晚上回家,李娜莎参加医院组织的旅游去了,他一个人静静思考,摆在面前有几条路。一条跟郎士群妥协,跟他穿连裆裤,化公为私,这绝对不能干;一条是跟集团妥协,把三千万给了它,什么问题都可以消除,可公司职工怎么办,万一职工闹起来,谁来收拾这烂摊子?他无法做出抉择;另一条是顶下去,另找投资商,重打锣鼓另开张,把改制进行到底。作为老总,到事头上,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公司人不敢说,老婆更不能讲,当权自有当权苦哇。晚上,他约欧阳倩文好好谈谈,倒倒心中的苦水。 当晚,白玫瑰咖啡厅,欧阳倩文来了,依然青春活泼,她坐下就对他说:“这么多天,身边一堆粉丝,把我都忘了吧?” “看你说哪儿去了,你们女人天生小心眼。” “你老婆是大心眼,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 “她呀,天生的母老虎,提她干啥?” “噢,挨老婆训了?看你无精打采的样儿,老婆准又吃了粉丝的醋,跟你没完没了。” “你瞎扯什么?谈点儿正事吧。”杨启明把最近公司发生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说完,他双手一摊,有点无可奈何的样子。 第52页 欧阳倩文仔细听完,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堂堂的男子汉,不到关键时刻,是不会对小女人倾诉的,她说:“不就这点儿事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外商那儿,用不着担心,到期他不付款,另找商家就是了,官司打起来也未必能赢,最多偿还定金。集团这样要钱也没道理,我看不理它,看它怎么办。” “话虽这样说,不在其位,难谋其政。” “你们男人还不是怕丢面子?前一段那么风光,新闻人物,少奶杀手,要这样下去,我永远都不理你。” “瞧你说的,把我当什么人了?” “做人还是实在点好,我就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实话实说。人只要立得正,就不用怕,一个公司老总,不为自己企业考虑,一个市长不为市民着想,眼皮往上翻,这样的领导不干也罢!” “我看丁书记是要整到底的。” “了不起不要这顶乌纱帽,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干脆回去打个辞职报告。” “男子汉,临阵脱逃,当缩头乌龟,我不干。” “好,有骨气,好汉做事好汉当。” “还有件事,如果发奖金没进帐,会出什么问题?” “这问题比较严重,定个私分公款,贪污,都说不定,这不会是你吧?” “噢?不是。” “你肯定有什么心事瞒着我。” “没啥事。” 《改制》二十八(2) “真没事?” “没事。” “没事就好。”欧阳倩文说完,服务员端汤上来,不小心倒在她胸前,服务员一个劲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杨启明赶紧起身,拿餐巾给她擦,她胸挺挺的,杨启明擦了两下,有点不好意思,脸红了。欧阳倩文感到男人贴近的唿吸,身子软软的,任他擦。杨启明满腔激情地望着她,双眼对视,谁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杨启明放下餐巾,把椅子挪近,挨在她身边,她头依在杨启明肩上,杨启明一直摸她那柔软的手,心里话在手掌间传递…… 第二天周六,杨启明来到公司,跟秦汉章商量职工股票的事,定下一条,如有人坚持要退,就按买股价和银行利息退。秦汉章说:“有三千万职工股,万一退开了,封不住口就麻烦了。” 杨启明充满信心:“要让大家知道公司资金充裕,树立起信心,反而没多少人退,这样才能确保员工队伍稳定。要讲清楚,将来股价上去,谁亏谁活该。企业管理人员一个不退,谁退谁主动辞职。”秦汉章听完,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待秦汉章走后,他拉上窗帘,关上手机,趴在大班台上打瞌睡。没过多久,欧阳倩文悄悄走进来,双手蒙住他的眼睛,顽皮地说:“大灰狼来了。” “是狼,也是只小狼崽儿。” “不许你瞎说。” “好了,是只小白兔,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她松开手,又说,“大白天睡觉,还嫌自己的肉少啊?” “能睡的人,才有福气呢。” “就你歪理多,走,找地方玩玩去,散散心,轻松一下。” “嗯,去哪儿呀?” “肇庆七星岩,你说怎么样?听说高速路已修通,一个多小时就跑到了。” “当车夫嘛,没问题。”他觉得这一段心情不好,正好出去放松一下,便开车上路。一路上跟欧阳倩文聊天,时针走快许多,不知不觉就到了。欧阳倩文连蹦带跳跑在前头,他气喘吁吁落在后面,他俩很快攀上七星岩的山顶。 他搂着欧阳倩文的腰,站在山边,向下观望。阳光下,粼粼的波光,如一片片金箔漂在水面上,耀人的眼;一条大鱼“唿啦”蹦出水面,银光一闪,又跌下去,溅起朵朵浪花;七座山峰东一座西一座立在水面,像人在钓鱼、打坐,各干各的;山边一棵大榕树捋着鬍鬚,“呵呵呵”笑,跟对面松树对弈;松树小伙子般站在那儿,举棋不定,不知该怎么走;旁边观棋的柳树,肩披长发,指指点点,臭棋篓子般出着馊主意。人生就像一盘棋局,谁也看不出输赢,终到恍然大悟,又生出无数懊悔,也许人生就那么回事,玩个过程吧。十来只风筝,在空中悠悠地飘。闲暇的日子多好,尤其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心静中有动,体验和谐与温馨。 山顶边开了一片白色小野花,欧阳倩文跑进花丛中,“小心点儿。”杨启明在后面喊,追过去。欧阳倩文摘几朵花,拿在手心,用鼻子闻。他跟在欧阳倩文身后,她身上散出丝丝香味儿,那幽幽的清香,让他迷醉。欧阳倩文转过身,把花送到他鼻子边,说:“你闻闻,这花一点儿也不香。” 他双手搂住欧阳倩文的腰,闻了闻花,说:“香,香,香极了。” “你又在骗我。”欧阳倩文说完,用食指轻轻刮一下他的鼻子。 “真的很香,我都想吃了。”他用力吸气,闻她身上的味道,张开嘴,要咬她。欧阳倩文脸红了,指尖点一下他额头,说:“你真坏!”他望着欧阳倩文闪亮的眼睛,问:“文文,你喜欢我吗?” 第53页 欧阳倩文害羞地低下头,指尖揪着花瓣,任花瓣随风飘散,喃喃地说:“嗯,不——知道。” “你说心里话。” “好像有点儿——害怕。” “你怕什么?” “这事放到谁身上,都会怕的。” “文文,我只问你爱不爱我?” “不知道!”欧阳倩文望着他烫人的眼神,无法抑制的情感升腾起来,她松开手,白花瓣纷纷扬扬洒落,她搂住杨启明脖子,红唇慢慢凑过去…… 《改制》二十八(3) 晚上,欧阳倩文刚回家,手机叫起来,打开一看,是杨启明发来的简讯:肇庆游感:夕阳暮色染星湖,波平如镜七峰孤。锦鲤摆尾随人去,巨榕摇枝绘春出。古砚冷眼看世界,骚客热吻恋情殊。登高远望凝眸处,北极泰斗天地唿。 欧阳倩文看完心一热,立即给杨启明回个彩信,两个娃娃在亲嘴,下面写道:送你一个永久的吻。晚上,她躺在床上,仍看着那首诗,脸烫烫的,翻来覆去睡不着。 《改制》二十九(1) 白天上班,杨启明精神了许多,与欧阳倩文的热吻,他汲取了一种能量,唤醒他沉积多年的记忆,爷爷死时曾留下一句话:人要有活的勇气,也要有死的胆量。他一把撕碎那张汇款单审批表。也许人生的路,你别无选择。这时,他又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他接起来,检察院打来的,叫他尽快去一趟,了解一下情况。 下午,他打的来到检察院,走到屋里,白墙射出冷冷的光,他感到嵴梁骨硬邦邦的。两个穿灰色制服的检察官进来,帽上国徽沉甸甸的,压在他心头。检察官脸挂着霜,问话有种金属的声音,他仿佛被罩在一个大铁桶里,耳边充斥铁锤敲击的声音。 检察官问:最近群众来信很多,反映你的问题,你知道吗? 杨启明答:哦?不知道。 问:年终奖金是怎么回事? 答:公司会上定的。 问:发了多少? 答:三百万。 问:是你批的? 答:是。 问:你拿了多少? 答:十二万。 问:就这么多?你再好好回忆一下。 答:没错,有帐可查,两万捐了。 问:奖金都捐了? 答:两万好像给了希望工程。 问:有证据吗? 答:没有,悄悄捐的。 问:没想到你还是个慈善家,拿贪污款去捐献,问题一样严重。我问你,发奖金为什么用股票的利润? 答:股票利润也是公司赚的钱嘛。 问:为什么发奖金不交税? 答:想避税,大家落实惠。 问:为什么股票收入不进帐? 答:去年任务完成,想今年再进。 问:你知道这是国有资产吗? 答:知道。 问:私设小金库,你知道这是犯罪吗? 答:不!是为了改制,稳定员工队伍。 问:改制把公款往自己兜里装,行吗?不少企业就是利用改制分光吃光。 答:…… 问:当时集团公司知道这事吗? 答:嗯?不太清楚。 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答:哦,不知道。 问:这是变相贪污公款。 答:不可能,多劳多得,多劳多得不会错吧? 问:不要为自己狡辩。 答:…… 问:听群众反映,你跟老婆关系不好? 答:是的,不,还可以。 问:说话吞吞吐吐,一听就知道你没说实话,有其他的女人吗? 答:没有。 问:有你也不会承认,群众反映你经常泡歌厅,找小姐,养二奶是要花钱的,多少人栽到女人身上,这事以后再说。没事在公司老实呆着,哪儿也别去,我们随时传你,你明白吗? 答:知道了。 问:你的护照呢? 答:交给集团公司纪委了。 检察官说,好,你先回去,好好反省自己的问题,主动交待比被动强。两位检察官让他看完记录,签名,揿上红指印。他用纸巾擦干红手指,抬起头,看到国徽下那高傲蔑视的眼神,他不觉把腰挺了挺。 他只身走出检察院,一头扎进迷茫的大雨中。马路上没什么人迹,只有雨打榕树叶的“沙沙”声,透出几分凄凉。一位女人打伞迎面走来,突然她从容脱去一件件衣服,成了赤裸的柯慧琴,浪笑着,他浑身一颤,也许那照片也进了检察院?他转回头,见巍然耸立的检察院灰色大楼,罩在白蒙蒙的雾气里,像台蒸气机车,轰鸣着碾压过来。他闭上眼睛,张开双臂,迎向机头,等待那骄傲的瞬间…… 一辆黑色轿车“吱”的一声,剎在他跟前,司机摇下车窗骂一句:“神经病,你找死啊!” 他回到办公室,抹一把脸,甩去手上的水,站在办公桌边,给许林君打电话,关机,又给他办公室打,有人接,说副市长出差去西藏了,谈援藏的事,过一星期才回来。 《改制》二十九(2) 窗外天地混沌,他身子湿淋淋的,不由打个冷战,头一晕,腿一软,倒下去。巍峨的雪山,山顶云雾笼罩,一条天路逶迤向上,看不到它的尽头。他孤独地向雪山高处走去,白雪反射着刺眼的光,寒风刺骨,遥远天际传来声音: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天开了,变得光亮,透明,山顶摇动五颜六色的经幡,他恍惚看到裹在红色袈裟中黑黝黝的身影,金光耀眼夺目,是六祖惠能大师吗?他跪在皑皑白雪上,张开青紫的嘴唇,喃喃地问。 第54页 他耳边传来遥远的话语: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方得灭度。他似乎理解了,忙俯首称是。这时,他又听见天籁之声:罪亦罪,亦非罪;是亦是,亦非是;非亦非,可谓非?他不解禅机,想问。一阵狂风唿啸,捲起一片雪尘,瀰漫在山间,弯曲小路不见了,大山晃动,传来轰隆隆巨响,雪山瞬间崩塌了,一堵高立的雪墙风驰电掣般掠过,把他撞出百米开外,深埋在厚雪中,一股寒意直透肺腑,让他窒息。 待他在地上醒来,胸发闷,身子冰冷,屋里充斥空调风机的噪音,衣服倒有些干了。他站起身,心空灵的,有醍醐灌顶的透彻,一切背负的沉重都远去。他掏出手机,给欧阳倩文打电话,晚上到假日酒店西餐厅,有话对她说。他声音很低沉。 《改制》三十(1) 晚上西餐厅。杨启明刚洗过热水澡,头髮梳理整齐,换上白衬衣和黑西装,扎根灰色的领带,人精神多了。他挨欧阳倩文坐,饮着咖啡,咖啡没放黄糖,苦苦的,有股异常的味道。欧阳倩文喝口咖啡,放下杯子说:“杨总,集团的事办妥了?” “嗯。” “办妥就好。” “我想问你,你怎么看我?” “挺好的呀!有成熟男人的魅力。” “你看我像个独裁者吗?” “谁说的?尽瞎说,你挺平易近人的。” “那就好,那就好,你觉得我像贪污犯吗?” “你今天怎么啦?尽说些没边没沿的话,是不是有人栽赃陷害你?” “没有,算把你蒙住了。”“哈哈哈”杨启明笑起来。 “真讨厌,就会吓唬人。” “文文,跟你在一起,我的傻话就多。” “你尽表面装傻,肠子里的弯比谁都多。” “是啊,肚子里弯多了,人就不可爱了,招人烦。” “谁说的,大智若愚才是高境界呢,我喜欢。” “我最喜爱的,就是你这双小手了。”他说着把欧阳倩文的手握在手里,那只酥软的手,握着十分舒服,他感受到生命的温暖。欧阳倩文小手藏在他厚大的手中,被一股温暖包容,有湿湿的感觉,要把她融化似的,她从小的依赖感又回来了,不由靠在他的身上。他摸她的手,感嘆地说,“文文,你说,谈恋爱的感觉好不好?” 欧阳倩文另一只手支在下巴上,久久凝视他,他眼中闪烁奇异的光,欧阳倩文感到他的手有些抖,不由问道:“你怎么啦?” “没,没什么。”他松开欧阳倩文的手,问小姐要瓶法国波尔多葡萄酒,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咱俩庆祝一下吧!”小姐斟上酒,欧阳倩文叫小姐点上支红蜡烛,轻轻拍巴掌,唱起生日快乐歌。杨启明端起杯,与欧阳倩文杯碰一下,一饮而尽,不一会儿,半瓶酒下去,他今天很高兴。 欧阳倩文让小姐端来生日蛋糕,放在桌上,插上五支红蜡烛,点燃。杨启明默许祝文文快乐的心愿,一口气吹熄蜡烛。切开蛋糕,欧阳倩文兴奋地吃着,杨启明向小姐要来笔和纸,随意写下几行字,把纸条递给欧阳倩文。欧阳倩文嘴边粘着奶油,看了看说:“你写这么多局,把人家都搞煳涂了。” 杨启明身子靠在桌前,感慨地说:“世上的局多了,战争有战局,商业讲布局,下棋有棋局。人要眼观全局,稳求胜局,又得收拾残局,也要面对败局。” 欧阳倩文好奇地问:“你在什么局里呀?” 杨启明无可奈何地摊摊手,说:“我也不知道,人生来就在局里混,混来混去,二傻子一个。学习呀,生活呀,工作呀,三点成一线,晃晃悠悠,就晃白了头。一旦尝尽酸甜苦辣,事业有成,又四顾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海明威、川端康成得了诺贝尔奖还跑去自杀,出到局外。下岗打麻将,天天没事天天搓,天天无聊天天聊,混一天少两个半天;退休在家,拿鞋底出气,满街熘达,见啥啥不顺眼。再精明的人,也挡不住人家算计,有时不用人家算计,自己就把自己算计了,拼命往自己脖上套枷锁。有人讲入世的态度,出世的精神,孔夫子加老庄,遇事一样较真,谁他妈也想不开。”他讲了一通,似乎来了兴致,把酒倒满,一仰脖子灌下去。 欧阳倩文听他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说:“你不会喝多了吧,尽说胡话。”杨启明自斟自饮,红着脸说:“什么?胡话!酒后吐真言,有时酒话才是真话,才是大实话!” 欧阳倩文说:“你急什么急?人家话还没说完呢。” “好,让你说。” “你的话有几分哲理,行了吧!” “这还,还差不多。” “你呀,就喜欢听好听的。”欧阳倩文手指点他额头一下,甜美一笑。他脸涨红,醉眼望着欧阳倩文可心的样儿,掏钱买完单,抓起搭在椅背的黑西服,口齿不清地说:“人生就那——么回事,你在——意的,别人往往不——在意,你不——在意的,别人往——往很在意。走,我送——你回家。”杨启明舌头大了,身子不稳。欧阳倩文挎起精美小黑包,扶着他,俩人晃悠悠出了西餐厅。 第55页 《改制》三十(2) 杨启明开车送欧阳倩文回家,车停在楼边,他躺在椅子上,嘴里打哈哈,出着酒气。欧阳倩文脸红红的,对他说:“一起上去吧,喝杯茶,解解酒,醉酒驾车会出事的。”他不由自主下了车,俩人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走上楼去。 欧阳倩文拿钥匙开了门,杨启明低头摇晃走进去,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屋里挺干净,飘着淡淡的清香,沙发背上整齐摆着大小不一的公仔娃娃,墙上挂幅俄罗斯贵妇的油画,那贵妇的神情气质挺像欧阳倩文。欧阳倩文倒杯茶放在茶几上,杨启明端起来就喝,一下烫嘴了,“哇”吐出茶水,“咝咝”地吸气。欧阳倩文赶紧拿毛巾给他擦,关切地问:“看你,急什么急,没烫起泡吧?” 俩人目光对视,杨启明伸手搂她的腰,她腰很细,一把能掐住,身子热烘烘的。她身子一颤,腿软软的,无力地躺进他怀抱。杨启明撩开她脸上的发梢,深情地说:“我,我爱你。” 欧阳倩文眼水汪汪的,她紧搂杨启明脖子,体内的激情在涌动,无法抑制地说:“我也好想你。”她嘴慢慢向杨启明贴去,舌尖泛起清甜。杨启明来了情绪,转身把她压在下面,她说:“小心点,别压着我的小宝宝了。”她推开他站起身,把掉下的公仔放回沙发背,解开扣子,杨启明叫了声:“别,别,让我来。” 杨启明轻轻解开她的衣扣,俩人拥抱着进沐浴间,温水喷洒,浇在他俩身上。她身上皮肤白皙,有几分透明,血液在快速流动,脸红扑扑的。热水击起蒸气,她身上罩层薄薄的雾,她玲珑的身段,似刚从云端飘下,是七仙女下凡吗?她清澈的眼,被春雨浸润得纯净透明,发出迷人的光,照得杨启明心暖融融的;两团白云落在她胸前,圆鼓鼓地颤,中间缀点红霞,随身子扭动飞来飞去;她的毛髮茸茸的,带着晶莹的露珠,细腻而光亮。一泓泉水,在头顶喷洒,滑过她白嫩的肌肤,散出蔗糖的味儿,杨启明看着看着,甜就化进了心。 洗浴完,杨启明一把将抱她起,她吊在他脖子上,两张脸紧贴着,杨启明心“咚咚”跳,把她小心翼翼放在床上。她躺在那儿,脸泛潮红地喘息。杨启明俯下身,手在她光洁的皮肤上摩挲。她唿吸急促,眼含陶醉的光,他欲望充盈,硬朗了。 舌相互摩擦,甜丝丝的唾液,顺喉咙淌下去,注进她的泉,他坚挺的躯干,滑熘的身子,与黏黏的体液交融了。泉水涌动,涓涓地流淌,吞没褐色的岩,她身子满盈了,发出浅浅的呻吟;水流泛起水涡,浅吟低唱地前行,与石笋相互迎合,包裹他,爱抚他,慰藉他,她浑身酥麻麻的;水起伏跌宕,一浪接一浪,盪起欢快的节奏,携内心的吶喊,向欣喜的一刻飞奔;渴望的喷涌终于到来,水柱从洞口喷出,宣洩在山涧,飞花雪玉般飞溅,掀起沖天的水雾,发出昂然的喊声。她浑身颤慄,身子轻飘飘的,化做一片雾,一朵云,悠悠飘向空中,拥向蔚蓝色的怀抱……她酥软地偎在杨启明怀里,享受交媾后的温存。 欧阳倩文小猫般躲在他怀里,沉沉睡去,身上淡雅的体香,挺诱人。他抚摸欧阳倩文饱满的乳房,平滑的腹部,周身无比畅快,骨节都松弛了,无奈的情绪悄然无存。他找回男人的自信,感到人生的满足,不再有什么遗憾。蓝天下,他见爷爷潇洒地走向天国,脚步轻松而坚定,爷爷理理被风吹乱的头髮,回头微笑沖他摆手,高贵的头颅始终昂起…… 窗外黑黢黢的,他悄悄抽出手臂,穿起衣服,仔细梳梳头,拉开欧阳倩文精美的手袋,把一件东西放进去,到床边亲吻她的额,掩上门,走出去。他来到楼顶,楼上一扇残破的木门,楼面正在施工,一块宽宽的长条板搭在女儿墙上,又是旧貌换新颜的都市改造工程吧? 他昂首望去,蔚蓝的天空深了,染上几分黛色。宽宽的银河,波光闪烁,迷离他的眼;一颗流星拖条光亮的尾巴,划过天际,他陷入缥缈的感伤中。生存是一种无奈,奋斗也变得徒劳,命运像眼前的流星,美丽灿烂,又瞬间即逝;高低错落的楼宇,切割开不远处的湖面,支离破碎的镜面,幽幽地亮,人生的碎片,不断从眼前闪过,一幅幅失败与成功交织的画面,模煳暗淡,飘然无定;夜色浓重,来得深沉,来得郁闷,憋得人透不过气,难道人生是压抑的重复,不断赎回与生俱来的罪恶,生既是死,死既是生? 《改制》三十(3) 星星在闪烁,发出冰凌晶莹的光,透来几分清凉,一颗星诱人的亮,杨启明不知不觉步入搭在女儿墙的木板,走了过去,身子坠入深深的渊谷…… 改制下部分 《改制》三十一(1) 欧阳倩文一直睡着,听见外面“哧啦”,接着“扑通”一声闷响,什么东西从楼上摔下。她一摸,身边被窝凉了,到阳台一看,轿车顶上摔了个人,赶紧跑下去,见杨启明摔在一辆白色的轿车上,嘴不断吐血。她报了110,赶紧打的送去省人民医院。她看了表,时针指在四点。 她眼泪汪汪地抱着杨启明的头,他嘴一张一张的,吐出猩红的血,她手指微微地颤,像自己的血在往外流。他腿在痉挛,一抽一抽的,她的腿也随之抽搐,无名的哀伤向她袭来,悲凉穿透她的身子,心揪得紧,一股寒意往外渗。杨启明渐渐平静下来,鼻子发出沉重的喘息。她觉得怀中的生命在变形,成为另一个生命载体,他似乎变做一颗星辰,融进缥缈的银河,星光一会儿灼耀,一会儿暗淡。她抚摸杨启明的脸,无力地喊:“杨总,你醒醒,你醒醒啊!”他半睁的眼睛,像要用力睁开,又像要阖上,他真想离开烦恼的世界,寻求解脱?他为何不向自己倾诉呢?欧阳倩文的泪潸潸地掉下来。 第56页 早晨,警察叫她去做笔录,签完名,揿完手印,她拿纸巾擦去手指上的红迹,一位警察送她到门口,说:“以后有什么事,我们再找你调查情况。讲句实话,这位老总,有什么想不开,走这一步,挣多挣少都是阿爷的钱,犯得着吗。”警察的眼神怪怪的。搭上的士,她急匆匆往医院赶,不知抢救结果如何? 天已大亮,腕上的表指向七点多钟,车在宁静的街上流动,她着急地叫开快点,司机不耐烦地说:“再快,就往火葬场开了,我还要命呢!”气得她脸色发白。昨晚他刚过完生日,两人在一起好好的,自己也挺幸福,怎么会做出这样的抉择?大男人,应该顶天立地,没想到这么小心眼,一下把自己遗弃了,他还跳在家门口,生怕外人不知道,一想到这,她恨得小白牙咬得紧紧的。 凌晨五点,陈凯志在电话中得知杨启明出事的消息,立即坐车往医院赶。他心里犯疑,杨总出什么事了?欧阳律师怎么知道得这么快?莫非……他不想再猜测下去,只是催司机:“开快点,快点。” 陈凯志是凯粤公司的创始人,出身工人家庭,父亲是个老钳工,手很巧,过去家里的水桶、煤铲,都是他父亲做的,现在还帮人修摩托车,常不收钱。根红苗壮的家庭背景,加上他本人勤快有眼色,一路走得顺顺熘熘。“文革”前高中毕业,他进工厂当油漆工,热心人给他介绍对象。女方一见面,手绢捂住鼻子,说:“真呛人,闻着皮肤过敏。”女方“噔噔噔”走了。介绍人劝他:“下次搞对象多用香皂洗洗,香蕉水谁闻都呛鼻子。” 这事反而刺激了他的奋斗欲望。他喜欢写写画画,“文革”中,被调到厂办公室,给革委会主任写了不少好大喜功的上报材料,入了党,并推荐上了大学,毕业后分到市商业局当干部。先后管理过商场、招待所,一直兢兢业业。改革开放后,他把破旧招待所,办成一家知名酒店。后企业重组,成立凯粤集团,并拿出优良资产由他管理,杨启明来公司后上了市,成为资产近十亿的上市公司。凭敏锐的商业头脑,陈凯志在商场如鱼得水,平步青云。当他想把商业触角伸向海外时,一纸任命让他腾出老总位置,担任董事长,工作虽轻,可心空落落的。过去的手下云集在总经理办公室,杨启明春风得意,谈笑风生,而自己孤苦伶仃,门可罗雀。 他明白上级的真正意图,说照顾他的身体,实际为防止五十九岁现象。现在怎么警戒线一下提到五十五,也许再过两年,五十岁就是界了。他觉得兵无常将,军无常帅的南宋治理模式,移到今天是否管用?过去他一心扑在工作上,从未考虑个人得失,一下就船到码头车到站。宣布前,连声招唿都不打,突然让他交权,弄得他心凉。三年前的任免,对他打击很大,上级的信任度降到冰点,他这头驴拉完套,要卸磨杀驴。早知如此,还不如把企业办成头瞎驴、病驴、瘦驴,企业没效益,不会有人顶,这年头没油水的事谁干吶! 《改制》三十一(2) 去年年底老友聚会,齐豫生总经理牛轰轰的,损自己傻,不会混。说,老陈光想出人头地,图表面风光,最后坐上冷板凳。现在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赚钱企业大把人想占位置,亏损企业没人睬,咋不明这个理呀!阿爷的钱该花就得花,不花白不花,花了也白花,攒着让别人花,不如花在自己身上合算。只要不拿错钱、上错床,啥事都没。外国人说,赚的钱是别人的,花的钱才是自己的,这是新观念,你天天抱本老皇历,啥时才清醒啊? 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齐总跟自己一起下海经商,借一屁股债,企业濒临破产,一直稳稳坐在位上,照样潇洒。一年有半年在国外,花钱如流水,世界都跑遍了,还请上级机关跟他一起跑,名义参观、学习,实际是公费旅游,反正花公家的钱,谁也不心疼,倒把关系维繫得不错。现在,吃干花尽的亏损干部成了香饽饽,有责任心能赚钱的干部倒成防范对象,世事难料啊! 奔驰车“吱”一声,停在省人民医院门口,楼内灯火通明。“深夜最亮堂的单位,就属医院了。”陈凯志感嘆着下车,三步并两步来到手术室外,见欧阳倩文衣裙上沾着暗红的血迹,在走廊焦急地等候。他说:“欧阳律师,谢谢你帮手,救杨总一命。” 欧阳倩文噙着泪说:“陈董事长,杨总仍在手术,病情已诊断出来,是颅外伤,内出血,深度昏迷,身体多处骨折,手术基本成功,主刀的是位主任医师,正在做最后的缝合,幸亏抢救及时,算捡回一条命,咳,真可怜。杨总的事交给您了,您可要想想办法呀。” 他看了欧阳倩文一眼,说:“没事啦,你赶紧回去歇歇,医药费是你交的吧?回头我派人送还你。”欧阳倩文掏出押金条,塞到他手上,望手术室一眼,依依不捨离去。陈凯志望着她娇小的背影,她怎么知道这么快,会不会有一腿啊?女人身上是个局,陷进去往往拔不出来。 陈凯志坐在手术室外圈椅上,闻到熟悉的来苏水味儿。杨启明刚来时,自己因鼻息肉住院开刀,他三天两头往医院跑,还派专人照顾,送来不少营养品,公司的事也常来汇报,感觉这人不错,真抓实干。后来关系渐渐疏远,这事不能怪他,自己也有责任。办企业,鳖有鳖路,虾有虾道,各有各的招数,新老之间尿不到一个壶里也是常事。不过在一起几年,感情还是有的,他接到电话后,怎么也想不通,哪条道不好走,为何偏走这条道,连点迹象也没有,是什么事逼他走上绝路?会不会是告状信? 第57页 改制前,杨启明搞内部整顿,弄得人心惶惶,得罪不少人。过去自己一直支持他,不挖出几条内部的蛀虫,辛苦建起的商业大厦就会坍塌。可整来整去,自己信任的人,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排挤,这次改制,儿媳妇挨了处分,还差点免职。万一哪天退了,还不闹个底朝天?儿媳的问题,不就给订房单位回扣,都是惯例,为拉住老客户,怎么能说她贪污呢?还说她私吞员工奖金,完全是无中生有,栽赃陷害。就算有点问题,私下批评批评就算了,也不必闹到酒店大会上去,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也得看主人呀。 过去自己说句话,公司还不震上几震。自打退二线,最听话的人也生疏了,不敢讲知心话。杨启明说句话跟圣旨似的,跑得屁颠屁颠,自己叫办事,老拿一句话应付,这几天太忙,马上帮你办。左推右阻,非拖几天不可,有时连下文都没有,难吶!过去一唿百应的劲哪儿去了?应了那句老话,丧失权力就丧失一切。 说实话,杨启明这人工作能力是有的,就是死脑筋,不会拐弯。别人挖个坑,你敢往里跳;明摆有人设的局,你也往里钻。把我俩关系闹僵,他好从中渔利,你怎么看不清呢?这下可好,你先跳下去了,还搭上一条命,何苦来着?自己告杨总状是迫于无奈,想想有些后怕。 会不会发年终奖的事?纪委来查一查算什么,我这辈子被查的事还少吗?越能干越被查,这点基本道理都不懂?再说,谁都拿了钱,担责任也不该他一个人,要不是他着急处理邱芳芝,得罪丁书记,又追集团的欠款不放,啥事都没了。这事自己是推了,这年头谁会往自己身上揽事呀? 《改制》三十一(3) 也许他情感有纠葛,一时想不开?一年前,他老婆李娜莎来公司闹过。他老婆会不会怀疑欧阳倩文?这女子长得秀秀气气,文文静静,又是名牌大学生,跟杨启明走得挺近乎,俩人常在一块聊天,不会都为工作吧?家和万事兴,家不和,日子就难过了。 手术室门终于开了,杨启明被两个护士推出来,另一个护士手举输液瓶跟在旁边。杨启明浑身缠满白纱布,一动也不动,白纱布裹的头上露出几个黑洞,像死人骷髅。陈凯志见此,赶紧起身迎上去,手扶床边,望着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杨启明,心惊一下,边走边问护士:“他的伤情怎么样?” 护士说:“难说,还在危险期,好了也是植物人。” 陈凯志跟在她身后,又问:“难道一点希望都没啦?” 护士说:“能恢復那是天大的奇蹟。”他一直送杨启明推进重症病房,被护士挡在门外,消毒病室,外人不准进。 杨启明伤情如此严重,完全出乎预料,他在走廊里来回踱步,思考着,杨启明倒下了,看来改制只能缓,不能急。九点多钟,他赶回公司,跟丁书记交换意见,马上召集各部门经理开紧急会,让酒店派专人照顾杨启明,要求对他的情况保密,并派人把医药费给欧阳律师送去。安排好酒店管理和房地产开发,使公司改制和股票增发等有步骤地进行。 《改制》三十二(1) 潘家寓上午从秦汉章那儿一得到消息,立即赶到省人民医院,对杨启明自杀感到震惊。陈凯志说是意外事故,他跑楼顶上去干什么?为改制,他也犯不着去跳楼啊!前一段见杨启明,他脸色不好,会不会犯了事? 他与杨启明是多年老交情,算算也快二十年了。杨启明在万宝冰箱厂当厂长时,他们关系不错,那时,冰箱紧俏,他找杨启明特批过几台,按职工内部价。当时,他只是个市工行行长秘书,干些写写画画,跑跑颠颠的活。计划经济时代,谁也不求银行,一切按计划办事,工厂每年有贷款指标,银行铁着为企业服务,无论工厂亏了赚了,与银行没啥关系,反正国家的钱,领导叫放哪个兜,就装哪个兜,左口袋出,右口袋进,与谁也不相干。 有时,亏损企业比赢利企业还好要钱,政策造成的亏损,银行不去填坑,谁去填?“文革”时,红卫印刷厂印马列、毛主席的书,开始还赚钱,后来,人人都有好几本,卖价比印刷费还便宜,不亏才怪呢!可那是政治任务,计划年年下,钱成万往里填,书一箱箱往仓库摞,最后,全进了造纸厂,造出的卫生纸又白拉力又大,成了当时的抢手货,倒让造纸厂捡了便宜。还有红星火柴厂,让星星之火给燎原了,一把大火烧得光光的,又花钱重建。火柴当时只卖二分钱一盒,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收回投资。那时银行行长最好当,按上级指示办就行,不用负责任,也没啥油水。从现在承受的压力看,还是过去好,一壶茶,一张报,中午睡上一小觉,可以过舒心的安稳日子。 改革开放后,银行如雨后春笋冒出来,布满大街小巷,资金迅速膨胀,银行吃香了,经济为中心,谁敢得罪财神爷?企业老总把行长们供起来,比酒楼的关公还供得勤,好吃好喝好玩好送,行长气派大了去,唿风唤雨,一跺脚,山都震。自己那时没实权,看别人发财心痒痒。结果贷出的款大多收不回,银行一堆坏帐,最后一勺烩,处理不良资产一风吹。不少行长发财后,藉机跳下海做生意,反正第一桶金来得容易,结果投资大都血本无归,现在,个个哭穷呢,活该!根本不懂经营,早晚送钱的料。这年头,抢银行的要枪毙,骗银行的活得潇洒,杨启明会不会是其中之一? 第58页 他心里像揣只兔子,忧心忡忡奔到重症病房门口,嘴巴像个风箱,唿哧唿哧,上气不接下气。透过门上玻璃见杨启明,白纱布缠满全身,头上露出几个黑窟窿,挺吓人,他冷汗顺着嵴樑往下流,直流到屁股沟。走廊一阵风吹来,阴飕飕,凉丝丝的,渗进骨子里。他嘴唇发青,向两边望望,出这么大的事,凯粤公司连个人影儿也没有,这下可糟啦!杨启明会不会把银行贷款转到国外,弄出个重大经济案?也许同伙因分赃不匀,起歹意杀他灭口,现在谋财害命的多得是。 杨启明呀杨启明,平常看你人模狗样的,侃起来云山雾罩的,办起事噼里咔嚓的,有模有样有派头。股票增发,又到海外上市,还面向亚洲,走向世界,跟世界商业巨头似的,怎么转眼成白纱人,躺在那儿成了木乃伊。指望你走向世界呢,没走出两步远,你就掉下去了。潘家寓既可怜他,又恨他,把自己身家性命捆着往楼下跳,你缺德不缺德?你勇敢、有能耐,一个人打冲锋就算了,怎么上阵推个挡子弹的,过河拽个不会水的,临死拉个垫背的,你什么玩意儿?现在贷款终身负责制,你死我也活不成,不行咱狠狠心,让半条命给你,俩残疾人也比俩死人强。三千万资金多大一个坑,加上齐总两千五百万,把自己全放进去也填不满呀。万一定个内外串通作案,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只有跟大盖帽走人的份儿了。他鼻尖冒出颗颗汗珠,鼻子一酸,两条清鼻涕淌下来,只觉得头髮蒙,腿发麻,浑身打寒颤。杨启明身上的一条条白纱,高悬在那里,迎风飘散,哀乐骤起,像在祭奠什么? 一位护士拍他肩膀,端着药托盘走进屋去。他惊醒过来,手掐掐胳膊,疼疼的;抽抽鼻子,清清的鼻涕进了口腔,咸咸的;他擦擦鼻子,鼻涕沾在手背上,亮亮的。他庆幸自己还活着,杨启明走了这一步,自己没事。他想开了,留有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吶,不管遇到什么局,只要想法绕出来,就行。老行长常说,英雄自有千宗策,哪怕世间万般难,活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吧? 《改制》三十二(2) 可杨启明手上的三千万贷款,白纸黑字是自己画的押、签的名,冷汗又往外冒了。现在老总出事,最关心他的不是老婆,不是亲戚朋友,更不是单位领导,而是银行行长。因为老总的手,牵着银行行长的性命啊! 他头裂开般地痛,大拇指按紧“嘣,嘣”直跳的太阳穴,慢慢揉搓。这年头,银行最担心贷款收不回,一不留神,就上当受骗,上千万打水漂,弄不好人头落了地还不知怎么掉的,难吶! 说实话,银行跟企业相依为命,是企业的输血者,也是吸血鬼,要不然,那么多息差从哪儿来,老百姓利息谁来付?不都从企业身上滚出来的嘛。上市公司固然比较保险,一旦经营不善,照样不行,想当年上市为扭亏,先卷些钱再说,现在濒临破产的上市公司还少吗?不少老总把银行的钱一卷,拍拍屁股走人了,一个个行长跟在后面摔跟头,鼻青脸肿的,手腕戴上白兮兮的手铐,惨不惨啊! 他越想越严重,冷汗直流,觉得呆在这儿也不是地儿。他立即拿起手机,把杨启明有关情况向市总行领导汇报,领导指示:“要对他们的存款,监控使用,尽快还贷,降低风险。” 《改制》三十三(1) 上午十点多,郎士群赶到省人民医院,在门口遇上潘家寓,潘满脸愁云地说:“郎总,杨总他危险啊,你赶紧去看看。”说完,急匆匆走了。 郎士群来到病房,见杨启明纱布缠身,他有几分懊悔和不安,心泛几分酸楚。没想到你这么不经吓,一个女人就把你弄成这个样子?在卡拉ok你胆挺大的,跟慧琴聊得挺来劲,怎么成鼠辈了?去跳楼,真不值。不就几张光屁股照片嘛,有啥大不了的,又没给外人看,真他娘小心眼!泪在郎士群眼眶打转,他脸部僵死着,嘴上骂道:“他娘的,你这孬种,熊包!软蛋!” 这时,手机响了,他接起来,手下人说:“都布置好了,动不动?”凯粤改制这锅饭老子吃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天下没有白捡的便宜,该过招还得过。他口气顿时硬起来:“动,趁乱,千万罩住了,别给老子惹事。” “明白。”那边应道。手机在郎士群手心转几个圈,利索地插进腰包。 事情正按郎士群设想的方向发展。 那俩小偷紧跟秀髮的年轻女人。小矮个儿估摸她肩上包的重量,起码有十万,发财机会叫咱遇上,千载难逢。他歪头低声跟瘦高个儿说:“到僻静的地方,你走前,我断后,两头一堵,看她往哪儿跑。” 瘦高个儿心领神会:“明白,不见兔子不撒鹰,咱可是只猎鹰哩。” 年轻女人站在小街道口电线桿旁,向两边张望。他俩担心被发现,停在一个小卖铺前,小矮个儿以瘦高个儿身体作掩护,不时从他肩旁盯住年轻女人。瘦高个儿从干瘪钱包里,掏出张十元,指指三五烟,对卖烟的老太太说:“买包三五。”瘦高个儿心想,好几天没开壶,钱包弹药吃紧,说什么南方富得流油,一弯腰拾根金条,屁!警车停在街上,转着花里胡哨的灯,刚想下手偏遇条子,浓眉下眼盯你不带拐弯的。这次她撞到咱枪口上,一旦开了张,说不定能起几间屋,媳妇也娶回家了。 第59页 瘦高个儿买完烟,一扭脸见电线桿下女人不见了,急出一身汗,两人向小街口奔去。小街里,年轻女人急匆匆往前走,一阵风吹过,掀起裙子,浑圆屁股下,一双修长白净的大腿挺煽情。瘦高个儿见两旁一熘灰色围墙,没人迹,很僻静,是下手的好地方。女人一甩长发,扭脸发现他们,脚步走得更快。瘦高个儿飞快向前跑去,到女人跟前,双臂一伸拦住去路,小矮个儿从后面步步紧逼上来。 女人见前后有人,无奈地站在中间,双臂紧抱着包,怒视两米远的瘦高个儿。女人弯弯的眉尖高挑,一双凤眼瞪得圆圆的,反而更媚了。瘦高个儿嬉皮笑脸打招唿:“小姐,咱们交个朋友好吗?” “你流氓,真无耻!”女人声音有些沙哑,没想像的那么好听。 “你说谁无齿呀,老太太才没牙呢,你看清楚点,我牙长得可好啦。”他咧着嘴,露出黄黄的牙,凑上去,想跟她亲嘴。女人飞起一脚,踢到他要害处,他双手捂裤裆,疼得在地上蹦,叫道:“我的妈呀!你真狠,想让咱断子绝孙吶。” 小矮个儿吼了声:“还不动手!”瘦高个儿忍着疼,扑过去,女人手拎包带,用力一甩,他头一歪,包从眼前飞过。这时,街口出现辆黑车,瘦高个儿一愣神,女人的包又甩回来,打他一个趔趄,红色百元大钞纷纷扬扬撒了一地。小矮个儿从后面一把抱住女人的腰,瘦高个儿抢过包,向前面大街跑去。小矮个儿把她摔在地上,正想跑。两辆黑奔驰开上来,“吱”的一声,剎在他俩跟前,蹦下俩穿黑西服的壮汉,反扭小偷胳膊,小鸡般拎到车上。女人站起身,拍拍裙上的土,一位壮汉捡起地上的钱,恭敬地护她上了另一辆车,两辆车吼叫着绝尘而去。 俩小偷上车,壮汉把他俩双手绑在背后,黑布条蒙上眼睛,一边坐个壮汉,小矮个儿屁股挤得生疼,想起瘦高个儿的臭眼力,气不打一处来,还说自己眼力差,你0.1都不到,出门说好去京城的,他非来南方拾金条,这下好,拾条子身上,拦路抢劫,可栽大发了。他向前欠起身子,钳子般的手,拧在瘦高个儿大腿上,瘦高个儿疼得“哎哟”大叫一声,壮汉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怒目圆瞪训斥道:“你叫什么叫,找死啊!”他瘦脸上顿时生出五根白白的手指印,半边脸肿起来,疼得他不敢大声叫,撅屁股哼哼。 《改制》三十三(2) 小矮个儿轻松坐垫子上,心想,叫唤去吧,这头蠢猪!色眯眯尽想好事,要不兴许能逃过一劫,你那东西早晚让人割了餵狗,狗还不吃,嫌臊、臭。不过,坐大奔也是咱的福气。他手摸滑熘熘的靠背,比退毛猪皮还光熘呢,比家里破沙发强多了。他屁股往下往下,皮垫子很有弹性,车跑起来轮子像抹了油,一点噪音都没有。音响播放着香港歌星陈子强唱的《偏偏喜欢你》,十分悦耳的鸟语。说来该咱倒霉,谁叫咱偏偏喜欢钱? 车一颠,左边壮汉一歪身子,压得他直喘气。他琢磨,他们是公安老便,还是黑帮老大?看来像黑道,车挂的不是警牌,公安有几个坐大奔的?这下糟了,落他们手里,还会有好?他仿佛被关进一间黑屋,双臂吊在樑上,面前一盆熊熊炭火,烧红的烙铁直冒青烟,一位手臂刺青龙的壮汉拿起红烙铁,点燃烟,满脸狞笑望着他。 他吓得浑身筛糠,冷汗顺嵴梁骨往下流,嘴“咝咝”吸凉气,暗暗叫苦:“天地良心,咱可啥也没干呀!” 《改制》三十四(1) 俩小偷被关在屋里好几天,窗户被红砖砌死,里面黑洞洞的。卫生间一盏惨白的吸顶灯,幽幽的亮,散出浓郁的臊臭味,一遇火星就能点燃。 他俩除上厕所,那扇门总关得严严的。地上放个旧席梦思,潮乎乎的,一股霉味儿,他俩并排坐在垫子上。这么多天过去,没出现严刑拷打的场面,小矮个儿心里纳闷,这帮人抓我俩来干啥?天天供着、养着,伙食不好,每顿一个盒饭,饭菜太少,吃不饱,还凑合,只是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定哪天麻袋把你一裹,扔进珠江,好好一身肉算交代了。像咱们这号人,死还不像死只臭虫,谁替咱申冤呀!他浑身开始痒,垫子下藏了不少臭虫,浑身咬的包,一串串的,痒得钻心,手指甲使劲挠,皮被抓破,溃烂处淌黄水,跟衣服粘在一起,一脱衣服疼得要命。咳,真不是人过的日子。他仔细分析过,这儿四周挺静,没有车辆的响声,估计是郊区孤零的民宅,他想逃出去,屋外一直有人看守。 瘦高个儿在屋里来回走,像条飢饿的狼。他最受不了憋屈的日子,在外面跑惯了,勐歇下来,没那福分。兜里一盒烟早被搜去,剩点儿烟末也已嚼光,现在,他菸瘾犯了,弄得他抓耳挠腮,坐卧不宁。他开始强忍着,渐渐变得狂躁,他拼命跺脚,巴掌使劲拍墙,大声吼叫:“你们这群混帐,乌龟王八蛋!”他叫唤得无力了,慢慢蹲在墙角,双手抱头,“呜呜呜”哭起来。 这时,外面响起“噔噔噔”的脚步,“哗啦”一声门开了,明亮的光射进屋,刺得他俩睁不开眼,瘦高个儿哭声戛然而止。俩壮汉一个抱台电视机,另一个拿张小茶几,进屋后,把电视机放在茶几上,接好线,一人说声:“谁敢关电视,就剁他的手!”扭身出门,“哗啦”一响,门又锁上了。 第60页 不一会儿,电视亮了,屏幕出现清晰的画面,正是他俩抢劫的镜头,从头录到尾,一点没落下。见到瘦高个儿与女人纠缠的镜头,小矮个儿气不打一处来,他站起来,“啪”一耳光扇在瘦高个儿脸上。瘦高个儿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站起来,用手揉脸,眼仍盯着电视,说:“哥,你别怪咱,你瞧,这妞长得多俊呀,要能抱她一会儿,死了都值。” “你只配去开窑子,呸!不成器的东西!”小矮个儿撒出满腔怒火。屏幕上又出现渣滓洞、白公馆的刑具,还有德国纳粹虐待犹太人和日本鬼子拷打抗日英雄的镜头,让他俩毛骨悚然,浑身打起冷颤。夜深了,电视里传来声声惨叫,让人头皮发麻。瘦高个儿头蒙在被子里,身子缩成一团,一个劲发颤。小矮个儿躺在垫子上,回忆抢劫的全过程。看来是有人挖好坑,专等我俩往里跳,这下可好,不光跳进去,土都埋到嗓子眼儿,只剩下一丝飘游的气。这次遇的不是一般人,他想利用我俩,事成之后,那就死路一条。也许,办事时有机会,凭自己的机灵劲,还怕逃不出他手掌心?让身边兔崽子当替罪羊去吧!他坐起来,双手合掌,默念三遍: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竟一觉睡去,没一点儿梦。瘦高个儿则像部按摩机,一夜抖颤不停。 第二天,门“哗啦”开了,他俩被壮汉带到一间大厅,厅里窗户紧闭,罩着厚厚黑窗帘,他俩坐在一头,明亮大灯悬挂在头上,灯光被黑色的灯罩遮住,在他俩脚边形成一个圆圈,可以感到光的热度,照得他俩睁不开眼。对面几个黑影晃动。坐在中间的人低沉地问:“兔崽子,电视看好啦?”他俩谁也不敢答话,屋里静静的,唿吸声都听得见。 “问你们话呢,哑巴啦!”一位壮汉恶狠狠地说。 “我——们有——罪。”瘦高个儿头埋得低低的,战战兢兢地说。 “手犯贱,想进局子,是不是?”那沉闷的声音又响了。 “不——想,不想,请各位爷——饶了我——们,放我们——条生路。”瘦高个儿结结巴巴地说,双膝发软,不由跪下去。 “起来说话!”壮汉一声吼。瘦高个儿乖乖坐回去。 《改制》三十四(2) “咋啦,骨头软,没吃饱?要不要赏你俩大饼,充充飢?”壮汉走过去,抡起巴掌。 “不,爷……”瘦高个儿畏惧地缩着头。 “不想吃算了,那就给你们指条活路,赚点儿钱花。”浑厚的声音有几分柔和。 “不敢,不敢,我俩愿意立功赎罪,争取宽大。”小矮个儿心一喜,藉机抬起头,想看清对方的模样。 “兔崽子,看你俩的熊样,给你们肉吃,你们非喝汤不成!”低沉的声音带几分硬气。 “吃——肉,吃肉,只要能——赚钱,爷叫咱咋——干,就咋——干。”瘦高个儿抢着回答。小矮个儿一直盯着中间的人看,眼望酸了,也没看清他的脸,只见他手上一圈白,“啪啪”清脆地响。 “事成之后,这些钱就归你们。”只见一个白东西扔过来,“咚”的一声,重重落在他俩脚边,是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包,小矮个儿感到里面起码十万以上。瘦高个儿忙弯腰伸胳膊去捡,“嗖,啪”,长长的皮鞭带着唿哨抽在他手背上,瘦高个儿“哎哟”一声惨叫,手触电般缩回来,手背一条渗出血的红印。他左手紧攥受伤的右手腕,嘴唇哆嗦,身子直筛糠。 “世上哪有这便宜事?瞧你俩贼眉鼠眼的,到哪儿都让人提高警惕,我们必须把你俩培养成上等人,事就成了一半。给你们两天好好想想,参加培训,事成之后,你们他娘的立即滚蛋!别让我再看见你们的熊样!”那磁性的声音还在响,灯突然灭了。 “是,是,是……”他俩在漆黑的厅里不断点头,被带回房间,门锁上了。一阵零乱的脚步,老大在众保镖陪伴下离去。瘦高个儿跪下时,捡到个菸头,放在鼻子边使劲闻,陶醉在久违的烟香里,手也不觉得疼了。 “要是能拜在他手下,也算咱前世修来的福分。”小矮个儿觉得那人声音与众不同,威严中通情理,有大侠的风范。 《改制》三十五 这些天,陈凯志忙坏了,像个消防队长。杨启明出事后,房地产公司区副总经理藉机跳了槽,明明他吃工程回扣露了馅,还到集团告状,说陈凯志任人惟亲,拉帮结派。餐厅也失了火,墙角废油桶点着了,好在扑救及时,没酿成火灾。有人造舆论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第一把。像句人话吗?杨启明用人,只讲才,不讲德,看来政治斗争这根弦得绷紧点儿,说不定那帮残渣余孽,还会兴风作浪。职工退股,他叫停了,发行职工股的目的,就是跟企业共进退,光想占便宜,不能开这口子。 他把杨启明的事向丁建昌书记汇报后,丁建昌指示,搞好内部稳定,把经济效益抓上去,这是大局,改制可以先放放,不急。并让纪委工作组配合工作。陈凯志周末也不休息,藉机对公司进行治理,招招都点在穴位上,换了批人,酒店白副总提拔公司副总兼酒店总经理,恢復酒店车管部,关应态任酒店副总兼车管部长,这是他的小钱柜,出车收入往往不用发票,谁也不知多少,关应态上演出苦肉计,还算管用。邓春华任客房部经理,事情过了半个月,一切走上正轨。只是风言风语都在传,杨启明是他借改制害的,完全是无中生有,恶语中伤。 第61页 今天周末,晚上郎士群约他谈改制的事。他看看腕上的表,才四点多钟,时间还早。他泡杯台湾高山冻顶乌龙茶,坐在大班台前慢慢品。茶水进到口中,苦苦的,舌尖发麻,仍能品出幽雅的香味。杨启明出事,他始料不及,命运至此有了转机,心美滋滋的。人除了奋斗,还得讲运气,是你的,跑也跑不掉;不是你的,想捞也捞不着,官场商场,歷来如此。他身子靠在椅背上,舒展一下酸疼的腰,望着墙上李苦禅大师的雄鹰图。雄鹰在松枝上抹尖利的嘴,一双亮眼警惕地张望,一副振翅欲飞、傲视凌空的神态,他打心眼儿喜欢。花大价钱弄到这幅画,他一直挂在办公室,坚信它会带来好运,现在果然应验了。一头软绵绵听话的羊,怎斗过天上兇勐的雄鹰? “到底老了,经不起这样折腾了。” 他捶捶发酸的腰,感嘆道。他品口茶,这半个月,过得像茶水,入口苦点,万事开头难。这次调查杨启明出事真相,公安做了工作,本想定自杀未遂,后来找不到证据,也顺水推舟,下个意外事故。舆论才有所平息。自己说了杨启明不少好话,事尽可能往轻里去,将来日子才好过,如追究没完,拔起萝蔔带出泥,谁屁股上没点儿屎啊! 没多久,丁建昌书记走进来,坐在沙发上摸着扶手说:“杨总出事后,你工作抓得不错,我们工作组也该回去了。” “还是领导支持帮助得好,我有什么本事?” “你经商几十年了,干这点儿事,还不轻车熟路?谦虚过度就等于骄傲,集团的利润,你不会谦虚得没影了吧?” “给集团两千万先,后面的钱再说吧,我们也有难处,还有件事忘告诉你,邱芳芝已调回前台,当上副主管了。” “好,你有你的难处,我也体谅。老陈啊,你好好干,集团已研究过,把担子再压在你肩上,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要争当老将黄忠。” 他挺直身板,表态道:“请组织放心,我这把老骨头,早交给党了。”满头白髮的丁书记跷起腿,歪着身子瞥他一眼,说:“什么老不老的,退休还差好几年呢,也不看看在谁面前摆老资格。”俩人一块笑起来。 陈凯志又想了想,面有难处地说:“外商合同遇上麻烦了,资金一直没到帐,他们想起诉。”他送丁建昌上车,丁书记交待道:“外商合同要依法妥善解决,改制还是小心为上,里边陷阱多着呢!” 丁建昌刚走,司机叫他,说:“董事长,郎先生已经到了,请你去南海渔村。”他上了车,自言自语地说:“这条狼,不会给我灌什么迷魂汤吧?” 《改制》三十六(1) 礼拜六早上,手机叫了,欧阳倩文迷迷煳煳接起来,传来熟悉的声音:“欧阳律师,早上好!” “嗯?” “还没睡醒吧?有点儿急事想问问你。” “啊,董事长,你好!你说吧,什么事?” “那份外资的合同,对方要起诉,你看?” 她清醒过来,不假思索问道:“到期了吗?” “早到了,国资委也批了,他们的投资一直没到位,说我们评估水分大,有意兼併制造亏损。” “银行评估,在法院是有权威的,重新请香港会计师楼评估,他们要花一大笔冤枉钱,兼併服装厂后,项目的油水也不大了,他们很可能会退出,下一步你就活了。” “你看能谈成吗?” “差不多,他们资金不到位,是他们违约,最多偿还定金就是了,明天我去公司再看一下资料。” “好,就这样定了,礼拜一与外商谈判,你一定参加。” “好吧。” “那就好,就好,多谢你。”陈凯志电话挂了。董事长的电话,闹得她懒觉没睡成。那些资料,杨启明在时她已看过,应该没问题。最近,她一直恍恍惚惚,夜里常失眠,干事打不起精神。她爬起床,打哈欠伸个懒腰,穿上件套裙,腰围大一圈;照照镜子,脸颊高了,下巴尖尖的,不那么圆润;眼睛没神,忧郁的光在镜中躲闪。单位传杨启明为她自杀的话,也飞进了她耳朵,弄得她心烦意乱。她走进沐浴间,拧开热水笼头,刷牙洗脸,她摘下毛巾,见白瓷砖墙上,贴个印白雪公主图案小挂钩,是杨启明帮买的,挺好看。镜子蒙一层薄薄的雾气,她的形象模煳了,杨启明却笑嘻嘻走出来,她不由蹙起眉尖问:“你找我干吗?” “我爱你。”杨启明情意绵绵地说。 “你爱我就把我一个人丢下。”她的泪涌出来,用毛巾擦去眼泪。 “这是惟一的选择。”杨启明张开双臂,在等待她。 “我讨厌你。”欧阳倩文说完,扭身跑回屋,趴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呜呜呜”哭起来。你这讨厌鬼,非跑去自杀,这下可好,谣言满天飞,污水全泼身上了,日子还怎么过?这时,曲萍在楼下叫:“倩文!倩文!” “我马上下来。”她抹去泪花,趴在窗上应了声。今天,她约好曲萍一起逛街,轻松一下,顺便谈谈自己的心事。曲萍比她高几届,关系不错,她来自甘肃敦煌,是在北大组织的一次法律辩论会上认识的。当时,欧阳倩文睿智机敏,曲萍舌剑唇枪,两人进行了扣人心弦的论战,结果,她俩从鸡蛋里挑骨头的对手,成了互相倾慕的对象,并结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曲萍在晚报当记者,负责法律版面,一直单身。她简单梳梳头,涂上淡淡的眼影,掩去哭过的痕迹,对镜子抹上唇膏,抓起浅咖啡手袋跑出去。从杨启明出事后,黑手袋她再不用了,任它静静躺在衣柜下抽屉里。 第62页 她和曲萍在百货大楼闲逛。她爱买衣服,情绪不好时更喜欢买,买件新衣服穿身上,忧愁会挤走。欧阳倩文来到女装展柜选服装。曲萍像电线桿竖在边上,挑剔的话在她薄唇中流淌。 欧阳倩文刚拿起件宽松的外套,曲萍一脸惊讶,嘴大张着说:“哟,你挑它干吗?休闲装显不出线条,一点女人味也没有,鼓鼓囊囊像个面包,白白浪费了你的好身段。” 她用手摸一件深色套裙,又听见曲萍带鼻音的话:“哼!你啥眼神呀,这咖啡色真老气,像老大妈。”她欣赏黑色大开领的晚礼服,曲萍站在那儿,一副瞧不上的神情,比画着说:“领口开这么大,太露了,跟小姐似的,一点儿气质也没有,你敢穿它上街吗?” 她穿上镶花边的红衬衣,对镜子瞧,衣服短短的,收腰,花边很雅致,挺合身的,衬托得脸色也红润,她心泛喜悦,问曲萍:“这件怎么样?”曲萍在她身上滴熘熘看来看去,生气地说:“太艷了,一点也不端庄,像只花蝴蝶,一看准勾引男人,今天我陪你出来,万一遇上什么事,别把我捎进去啊!” 《改制》三十六(2) 难怪同学们都说,曲萍是个老处女,心态不正常,嫉妒人穿得漂亮。当时,曲萍正写本小说,写了三年多,一直修改开头第一句:她刚起床,他进来了;她正在屋里换衣服,他突然闯进来;她睡得正香,他……曲萍至今没弄明白,他到底什么时候进来的? 欧阳倩文下决心买了红衬衣,曲萍在旁边不乐意,斜着眼,看不起地说:“穿这么花里胡哨,肚脐儿露在外边,让我约会都不敢穿。”不过这衣服杨启明一定喜欢,他总让自己穿鲜艷些,青春活泼。自从跟他买过几件衣裳,审美眼光怎么也随他去了? 中午,她俩坐在麦当劳餐厅,曲萍拿起汉堡,神秘地对她说:“刚才排队,旁边那女的穿得真露,半拉奶都鼓出来,男人个个回头往她胸上看,比汉堡还香呢,我看她一点儿不在意,八成是三陪。”说完,她挺起平平的胸脯嘲笑了两声,眼睛扫视着欧阳倩文。看来买衣服的余震还没完,她没搭讪,静静吃薯条。焦黄的薯条沾着红红的番茄酱,很好看,她从小喜欢漂亮,吃的东西也不例外。小时候,熟人给爷爷送盒瑞士巧克力,成贝壳、螺蛳状,她捨不得吃,结果被小哥哥们偷吃了,她气得大哭一场,爷爷狠狠教训小哥哥们一顿。曲萍一副神秘的样子,对她说,“听说,二十天前,一位老总为改制自杀了,是从你楼顶跳下来的,他是不是贪了很多钱呀?” “自杀?有那么回事,贪钱没听说。” “那你不怕?老公不在家,一个单身女人守套空房子,你最近没遇见鬼吧?” “还好。” “你要怕的话,到我那儿住两天,躲一躲。” “没事,我从小就不怕鬼。” “没想到你文文气气的,胆还不小。要我就怕,我一遇闪电打雷,吓得直往被窝里钻。”曲萍脸拉长了,眼睛躲闪,声音细了。没想到她这么高的个儿,胆这么小。曲萍接着说,“你多好啊,娇滴滴的有人呵护,不像我,孤单单一个人,没人疼没人爱的。”说着,她眼里溢满了泪,点点泛着哀怨。 曲萍的愁绪牵出她的伤感,杨启明的身影又浮现在她眼前,活生生的一个人,转眼变得血肉模煳,在生死之间飘摇了。他敏感,多虑,经受各方的压力,又不愿向人倾诉,他会不会得了忧郁症?男人总爱当强者,实际内心十分脆弱,要早点带他去看看心理医生,或到庙里许许愿,让烦恼得以解脱,就不会走张国荣那条路的…… 曲萍见她半天不吱声,问道:“倩文,你在想什么?” “不,没想什么。” “想老公了?他出国快回来了吧。” “嗯。” “瞧你们小两口,日子过得多滋润呀。”曲萍打心眼儿羡慕他俩,眼中飘出一股柔情。 “我们走吧。”她站起身,慢慢向门口走去。 “你的衣服……”曲萍掂起她遗忘的衣袋,从后面撵上来。 《改制》三十七(1) 夜深了,市郊区别墅二楼主人房,郎士群仰脸躺在两米宽大床上,身边柯慧琴已睡熟了。 他双手垫着头,烦闷地睡不着,拧亮床头柜上的檯灯,他额上的疤幽亮亮的,扔在床头的白色手串,射出冷冷的光。前几天,他跟陈凯志谈崩了,喝了一夜闷酒,这次,完全叫这老傢伙给耍了。本来说好的,让咱参与改制,给百分之五十一股份,怎么一下变卦啦?要上千万现金是他提出来的,自己从没答应过,看来他胃口太大,咋餵也餵不饱。 今天鑫宏基公司派人去谈判,让欧阳倩文那小女人顶住了,她讲得十分明了。从法律上看,请香港会计师楼白花钱,银行评估不会被法院推翻,兼併企业造成伤害证据不足,反而会暴露自己的意图。她提出解除合同,偿还定金及利息,他暂时没答应,有张牌在手上,总好一些,走司法程序,终归下策,这事挺棘手,走进了死胡同。 真没想到,平常跟自己一条战线的董事长,是只狡猾的老狐狸,肚里那本帐,精到家了,专搅局。而且,他翻脸不认人,不光改制的事不认帐,还得寸进尺,多捞好处,工程上处处挑刺,名仕花苑二期工程已结算完,陈凯志压着百分之二十工程款没付,想给你挑点儿毛病,还不容易?不让他五个点,会有麻烦的,六千万工程,他轻轻松松拿走三百万,怎不让人心疼? 第63页 他有些恨杨启明,这人放着康庄大道不走,非去走独木桥,结果摔下去了,杨启明不倒,会好办些。杨启明不追求个人利益,胆小些,加上感情深,不会坏什么事。现在,你往医院一躺不当紧,让陈凯志阴谋得逞了,改制给他百分之十五的股份都不干,嫌少。名仕花苑三期工程,合同早已签过,陈凯志还要把基础工程拿回去,给表弟去做,谁不知道建房就基础工程油水大? 他起身到书房,拿笔在纸上横七竖八写下陈凯志不得好死几个字,想想他死对自己没啥好处,万一他死了,又来条瘦狗,嘴张得更大,穷凶极恶的,更麻烦,陈凯志在商场混这么多年,起码多几两肉吧!他便把死字改成活,不得好活就够了,半死不拉活日子才难熬呢。他回到房间,把纸片压在那串骷髅骨下,他深信咒语的灵验。 他惊醒了睡在旁边的柯慧琴,她迷迷煳煳睁开眼,说道:“深更半夜你不睡,干什么呀?”他站在床边,见她睡眼惺忪的样子,倒添几分妩媚,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她甩一下盖在眼前的长髮,手揉眼睛说:“干吗呀,干吗呀你!” 他用力抱起她放在地上,说:“去,洗个澡清醒、清醒。”她生气地小拳头“咚咚”捶他胸脯,噘嘴说:“你呀,就是坏,觉也不让人家睡。”他亲了她嘴一下,说:“谁让你喜欢坏人呢。”他下了床,拍拍她光熘熘的屁股,搂着她走进沐浴间…… 清晨,柯慧琴一觉醒来,亮光已透进厚窗帘,摸摸床上,旁边已凉。她披件粉色睡袍,光脚下地掀开帘子,郎士群袒胸赤背,在阳台上举槓铃,他鼓棱的三角肌来回拉动,强壮臂膀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晨光照射下,黑黝黝的亮,她不由说:“好啊,你!” 郎士群扭脸见她藏在窗帘缝中,放下槓铃,拿起根皮鞭,扭身打去,只听见“嗖”,鞭梢打着唿哨从她眼前飞过,吓得她赶紧蒙住眼睛,外面响起开怀的笑声。见他得意的样子,她气急败坏地说:“你,坏死了,看我怎样跟你算帐!”开门跑出去,郎士群右手拿着弯鞭,伸开双臂,把她抱进怀里,说:“注意点儿影响哟,瞧,奶都露出来啦。” 她低头见敞开的胸脯,赶紧掖紧领口,双手搂着他脖子,在他耳边悄声说:“你呀,是个不要脸的大流氓。” 他“嘿嘿嘿”赖皮地笑,抱起她,嘴对嘴,又跟她亲热起来。她趴在郎士群耳边嗲声嗲气地说:“我想还要呢。” 他一松胳膊,任她重重落在地上,脚跟都都疼了。“啪”郎士群用力拍她屁股一巴掌,沉下脸说:“你要个屁!快做饭去。”她怯生生望着那双冒凶光的鹰眼,摸着被打疼的屁股跑进屋去。 《改制》三十七(2) 郎士群喝了碗粥,吃三个包子,接个电话,匆匆开车赶到金鑫酒店。柯主任恭敬地站在金鑫酒店门口,身边站着两位壮汉,一人主动接过他夹的包。柯主任边走边说:“江畔花苑房地产项目批下来了,增加百分之二容积率,还要做模型,再报一次。”他点点头,表示满意。大堂装修已完,服务员在洒水、打扫卫生,一堆脚手架被拆下,一捆捆搬出去。他们上电梯,柯主任又说:“那个患骨髓炎的民工出院了,给他多少生活费?” “他要多少?” “十万,少一分就不走。” “胃口还不小,简直胡扯淡!这兔崽子,非穿拖鞋上工,活没干几天,医疗费倒花了不少,给他一万让他走人,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今天闹到办公室来了,恐怕……” “恐怕什么?今天你俩送他上路,押他回家。” “是”俩壮汉答应得很干脆,挺身站在办公室门口。郎士群走进办公室,里面装修十分豪华,郎士群坐在椅子上,黑皮靴跷到深红大班台上,柯主任站在他身边,从木盒中拿出根雪茄菸,递给他,“啪”地打着火,帮他点燃,他喷出一口烟,问道:“还有啥事?”柯主任说:“凯粤公司不少人退职工股,在公司闹得厉害。” “他们不要我们要,只要价钱好。” “一块一股,利息都不要。” “那就买进,价钱嘛,尽量压低,给他九毛五,不过再等等,让陈凯志多麻烦几天。” “好,我去办。” 郎士群左手拿起桌面上人的头盖骨做的碗,颜色已泛黄,在手上把玩,意味深长地说:“陈凯志,我让你死都不知道咋死的,这臭棋篓子!” “名仕花苑工地的活不好干,陈董事长派人处处刁难,关系好的工程师都有些怕。”柯主任眼睛盯着郎士群。 “先老老实实干,别走旁门左道,加大啥工程量,稳住神少不了肉吃,对付他我自有办法,哼!”他鼻腔哼了一声。参与凯粤改制,老子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现在第一步棋已出手,后面还有第二步,第三步……他把手中的碗“噹啷”扔在桌面上,站起来走出屋,拍拍两位壮汉的肩,“去,把那事先办妥了。” 柯主任关门时,见办公室静悄悄的,只有那只人骨碗在桌上来回晃动。 第64页 第四部分 《改制》三十八 礼拜一,陈凯志坐在办公室想心事。 上周末,跟郎士群没谈拢。真没想到,这趴在公司身上的吸血鬼,商场分包、基建工程都给了你,把你养肥,你倒要参与公司改制,还想控股,让我给你打工,门都没有!谁也不傻,没了权,还有什么利?许愿一千万现金不提了,说给我百分之十五的股份,全是空头支票,根本不会兑现,蒙谁呀?一个个体户口气大得要命,真是小人得志,你屎壳郎上高速路,还想装奔驰呢!一双眼绿得像条狼,以为我怕你,你是耗子舔猫鼻子——找死啊,早晚让李苦禅的鹰叼了去,只要银行关系到位,我才不在乎你那点破钱。 外商想打官司,欧阳倩文顶上去,谈过一次,和解有戏。外商一再强调合同可以再协商,他要理直气壮,官司早打起来了,怎么一下无声无息,销声匿迹啦?说实话,我才不怕打官司哩,出问题也杨启明背。经商这么多年,来投资的外商水货大把,个个熘滑,签合同跑得飞快,真打钱没几个,这明摆做好的笼子,想打空手道,玩蛇吞象的把戏,还嫩了点! 对改制,自己心中有谱,老同学任广义很合适,他去香港十来年,做贸易挣了大钱,正在大陆找投资项目,杨启明在时就谈过,因出价低,没中标,这次自己坐上位置,可以大展宏图了。任广义懂感情,讲义气,守信用,把个人股份放在他那儿,放心。任广义没管理酒店和房地产开发的经验,自己的本事也派上用场,以后退休,一样当老总,风光八面。前一段他去美国了,这两天就回来,赌注都压在他身上,准没错。只担心他能不能拿出这么多钱,搞进出口贸易一点小钱就玩得转,参与改制那可是真金白银,少一分也不行。 这时,秦汉章进来了,低声说:“董事长,不少职工要退股,如压住不办,他们闹到市里,麻烦就大了。” “麻烦怕什么,股票就是有风险,涨的时候,个个眉开眼笑,一跌就慌了神,再说,比买股票时高多了,让他们放心,保管它升值、赚钱。” “他们担心外资进来,拖着不上市,拿着废纸一张,思想工作不好做啊!” “先给他们解释,我们管理干部一个也没退嘛!” “他们说当官的有钱,家底厚,对他们这可是救命钱啊!” “不行,搞内部转让,我们作鑑证,怎么样?” “那非围住我们,把家底掏空也买不起呀!” “干部干部,替企业解忧,理应先行一步,给管理人员下指标,借钱也得办。” “干部的钱这么多,从哪儿贪来的?非让职工骂死不可!” “是啊,是啊,你尽管拖着先,我自有办法。” “好吧。”秦经理走了,陈凯志虽嘴硬,心仍没底。当今的人,怎么一点共产主义思想都没了,就会打小算盘,占便宜应该的,吃点小亏就叫个不停,杨启明不抓政治思想工作,瞧,问题全暴露了。 没两天,许林君副市长来电话,噼头盖脸来一通:“你怎么搞的,改制没进展,倒弄一群职工到市里告状?你是年纪大煳涂了,还是不想干啦?要记住稳定是大局,陈董事长,你要好好抓啊,不要把全市改制的大好形势给断送了。” 陈凯志应道:“市长,我一定好好解决,不给领导添麻烦。” 许林君说:“再解决不了,就主动辞职吧!”咔,电话放了。陈凯志气得头上青筋直冒,暗自骂道,丢你,不是你许林君的鬼主意,兼併破服装厂,我们日子好过得很,你们甩包袱,轻松了,把我当二傻子?还免我的职,集团是只饿虎,你也是只白眼狼,好不到哪去。 他骂归骂,眼前资金得想法尽快解决,杨启明对这事还有预见性,职工股该收还得收,不能再拖了。 《改制》三十九(1) 上午,陈凯志约建行支行行长潘家寓喝早茶。 今天是星期六,他对镜子打领带,仔细梳理大背头,这次谈判决定自己的命运。解决职工退股,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况且职工股便宜收回来,转卖给外商,自己坐收股份,可以一举两得。现在人都急功近利,大傻冒,谈何眼光?那笔三千万的贷款,年底到期,潘行长一直催着还贷,能不能通融一下,再贷些款,把职工股先解决了,以解燃眉之急。他往头上喷些髮胶,几根翘起的发服帖了,浓密的头髮更有光泽,精神多了。他一走进客厅,老婆埋怨开:“好不容易过礼拜,还打扮得周吴郑王的,穿件体恤的多好。” “怎么,我穿的你不中意?” “中意中意,你穿什么都好看,人家怕你穿得不舒服嘛。” “还是老婆心疼我。” 老婆来到他跟前,整整他领带,捡去落在他衬衣上的一根头髮,弹弹肩上的头屑,关切地说:“哦,早点回来,儿子带小傢伙回来吃午饭呢。” 他望着老婆含情脉脉的眼神,手向后捋捋她腮边的白髮,还是老夫老妻好,原汁原味,知道心疼人,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黏煳,跟小两口似的。嘴里说:“我知,我知,去去就回来。”他戴上那副德国“高登”牌金边眼镜,出了门。 第65页 喝茶地点定在王朝酒家桃花厅,他一下电梯,给潘家寓去电话。潘家寓坐在晃荡的汽车上,接完电话,悠悠地想心思。 “嘀,嘀,嘀”汽车响亮的喇叭声,潘家寓抬头见车后视镜,他稀拉的毛髮掩不住头皮的光亮,忙把掉在眼边的几根头髮,轻轻放回头顶。才四十多岁,操心操得头髮快掉光了,地方支援中央,到哪儿都被人叫老潘,想当年的帅小伙儿哪去啦?一次在软卧车厢,对面的年轻妇女逗孩子玩,说:“乖乖,你要听话,我们让这位老爷爷讲个故事,好不好哇?”你嫌咱老就明说,也犯不着用尊敬的态度来挖苦嘛!这漂亮小媳妇一定高度近视,人脸都看不清。自己故事讲得口干舌燥,孩子一口一声老爷爷,叫得挺亲切,不跟骂人差不多?难怪老婆天天老头、老头地叫,这费神的钱窝子,赚得英雄尽秃头。 今天,陈凯志请他喝茶,在他预料之中。杨启明出事那天,潘家寓立即在银行内进行了部署,催他们还款。快二十天了,款一直没还,只是存款略有增加,最近杨总有了定论,他的心才放宽了。外面传杨启明是陈凯志害的,这老商棍,不是盏省油的灯。 过去,他一直瞧不起陈凯志,他那一亩三分薄地也能长庄稼?八十年代末,放贷上卡过他,俩人关系不怎么样。那时,他觉得杨启明的大厂,算真正有实力的企业,是重点扶植对象。可时过境迁,大企业垮了,小商业反而做大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我又没长神仙眼,商品经济谁都看不准,只能摸石头过河,谁淘到金沙,谁小开;谁扎勐子摸块翠玉,谁款爷;谁能摸块金刚石,谁就是顶级富豪。 陈凯志是不折不扣的老商棍,别看他长得不咋地,高颧骨,塌鼻樑,厚嘴唇,个头又黑又瘦又小,典型的小老广,南蛮夷民,进化程度差,可经商有两下子,摸金刚石的主儿。过去死脑瓜子,门缝里瞧人,把他看得扁扁的,怎么没看出他浑身的福气?俗话说,歪瓜裂枣才甜,虫咬的果子才好吃。往后心眼得活泛点儿,和气生财,关系发家,今天陈董事长挺客气,得把关系维繫住,万一哪天他企业做大了,财大气粗,雄霸一方,存款拉不到,放贷放不出去,自己不又成瞎眼驴了?今天他请我喝茶,准是贷款的事,见机行事吧。 王朝酒家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月光湖畔,豪华的欧式建筑。陈凯志正欣赏一幅挂在墙上的西方油画,胖胖的外国女人一丝不挂站在那儿,头上飞着两个长翅膀的小天使。他端详半天,觉得西方人思想解放,起码比中国人早几百年。他见潘家寓进来,马上转身相迎,两人边握手边打哈哈。陈凯志说:“人逢喜事精神爽,看你春风满面的,又有什么喜事登门啦?” 《改制》三十九(2) 潘家寓笑着说:“哪儿的话,你是越活越年轻,瞧,我头皮都在外,老喽!”他右手叉起几根头髮按回头顶。 “聪明才绝顶呢,床上功夫也生勐,医学杂志专门讲过。”陈凯志指指墙上的油画,两人会心一笑,他继续说,“我们给银行打工,你人强马壮的,要多帮衬才对。” “有福同享,有财同发,我俩是一根线上拴的两只蚂蚱,谁跟谁呀。” “好,就凭你这句话,我们的事就好办了。”陈凯志应了一句。二人在房里坐定,饮乌龙茶,点心陆续上来。皮蛋瘦肉粥、豉汁蒸凤爪、虾饺、萝蔔糕、牛肉粉肠,摆满一桌子。陈凯志边吃凤爪,边说,“三千万贷款的事,房地产项目缺银子,公司又面临改制,能不能再缓缓,要想凤凰飞,不吃饱怎么飞得起呀?” 潘家寓一本正经地说:“行里有规定,得先还再贷,我也没办法。”陈凯志说:“你总不能看着凤凰死,等着吃凤爪吧!”潘家寓双手一伸,说:“你要成了死凤凰,我这双手也成了凤爪了。”两人一起笑了。 这时,陈凯志从黑皮包掏出个精美的礼品盒,打开一看,是一枚金灿灿的金币。潘家寓接过一看,上面写着“凯粤公司二周年纪念”。掂在手里挺沉,是真傢伙。潘家寓把礼品盒还给他,说:“无功不受禄,这么贵重的礼物,你还是送别人吧。” “别,别,一件工艺纪念品,还推来推去的,这么见外,朋友都没得做了。”他把盒子硬塞进潘家寓的手里。潘家寓见再推辞也没用,只好勉强收下。他端看手上金币后面的图案,一只翩翩欲飞的凤凰,金光闪闪的,似乎激发了他的灵感,说:“好吧,为改制,我给你支一招,拿股票或酒店抵押,我先贷给你三千万,把旧帐还上,钱你可以继续用。”他想,只要有抵押物,贷款就牢靠了。 “那就一言为定,共六千万。” “你这人,真会装煳涂,一贷一还,还是三千万。”潘家寓说完,两人端起茶杯,碰一下,一饮而尽。陈凯志见服务员进来了,趴在潘家寓头边耳语道:“凭金币来名仕花苑买房打五折呢,不过仅限一套,想多也没有。” “如果你卖房都打五折,我还担心贷款收不回来哩。”潘家寓笑着说。 “我心中有数,亏本生意谁会做?只几套,什么事都没有,钱可是六千万。”陈凯志藉机把价码顶上去,潘家寓被逼得没法,无奈地摇摇头说:“你呀,就会得寸进尺,六千万我可做不了主,尽力而为吧。” 第66页 陈凯志连声说:“好,好,照你说的办。”喝完早茶,潘家寓临行时对他说:“我丑话说在前,如果你股票增发搞成了,还有外商投资款,你可要放在我们行。” “只要钱到帐,这算什么事嘛。” “那就说好了,你可不许变卦呀。” “一定,一定。”陈凯志恭敬地送潘家寓上车,车已走远。一阵凉风吹来,“咳咳咳”陈凯志连声咳嗽,“呵——呸!”他把一口浓痰吐在地上,鞋掌狠狠地拧,骂道,“这大活眼,丢你,嫌贫爱富的傢伙!” 《改制》四十(1) 下午,潘家寓约郎士群到高尔夫练习场打球,想找他拉些存款,解决陈凯志的急需。两人打一阵,回到包房,喝普洱茶。郎士群戴顶白色高尔夫球帽,望着绿莹莹的草地,对潘家寓说:“我喜欢这儿,风都有点儿家乡的味儿,不过我们那儿的草比这儿高多了。” “是呀,内蒙古大草原,风吹草低见牛羊,多美呀!”潘家寓赞美着。 “你去过?” “没有。” “你只知道诗情画意,其实那儿穷得掉渣,小时候饿得前心贴着后嵴樑,冬天的雪没膝深,裹件光皮袄子,浑身冻得青紫,夜里常听见饿狼的嚎叫。” “呵!你过去够苦的。” “蒙古男人一辈子不说个苦字,再苦,也把它咬碎咽进肚里。” “真的?” “那当然,娘儿们一辈子不说个爱字,爱就爱到骨头里。” “你们蒙古人真不简单,马背上的民族,还出了称霸世界的成吉思汗呢。” “咱个个是马掌锤子砸出来的,硬朗。” “难怪你长这么壮,打球的姿势不咋地,球打得那么远。” “打球跟甩套马索没啥两样,要会使巧劲才行。”他说完出门,掂起一号木桿,小白球放在t上,双脚稳稳扎住,弓膝撅屁股挺胸,一挥桿,“啪”,球在空中划出一条白色弧线,落到二百码开外的地方。潘家寓站在旁边,连声贊道:“好球,好球啊!”郎士群得意地笑了笑,把球桿支在身边,跷起一只脚,回过头问:“你小子过去常跟杨胖子一块打球?” “是呀,他姿势标准,常帮我纠正动作。”潘家寓拿一号杆用力击球,杆打深了,球只跑出五十来码,他沮丧地摇摇头。郎士群说声:“臭球!最近你见他了?” “没有。” “我去了,嗨,遗憾吶!” “是呀,本来过得好好的,杨总有啥想不开的?”潘家寓望着他,想寻个究竟。郎士群抬头遥望远方的山峦,眼圈有些湿润,一直沉默。 “老朋友出事,谁不伤心呀,你也想开点。”潘家寓安慰他道。 “他公司最近咋样?” “还好,只是资金紧,急着要六千万,陈董事长找我想办法呢。” “咱那五千五百万,最近想动动。” “那怎么行?行里存款余额不足,你能不能再缓缓?” “你别揣着银子装叫花子,哭哪门子穷?各家有各家的难处,我做生意急用。” “你总得帮帮老弟吧。” “没啥可说的,你照办吧,两天内我用。”郎士群说完后,掂起木桿,狠狠击过去,“啪”的一声脆响,球又高又远地飞向空中。他俩各自打着球。只听见“啪,啪,啪”单调的击球声,潘家寓再无心打球,打出的小白球,老在五十码左右滚动。他抬头见郎士群额间的疤,反射着耀眼的光,他似乎悟到了什么。待郎士群打完球,坐下休息,潘家寓若有所思的样子,感慨地说了句:“有些钱,当赚不赚,咳,遗憾吶!” “你呀,天天发牢骚,肠子断了找谁去?钱掌柜,你想钱想得太多,难怪头顶那么亮。” “咱是咸吃萝蔔淡操心,想的不是自己的事。” “呵,你啥时候学雷锋了,处处替别人考虑?” “为人服务,其乐无穷嘛!” “无穷个屁!鬼才信。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装圣人了。” “你不是想参与凯粤公司改制吗?” “没错,现在杨胖子走了,陈凯志这条老狗又来挡道,不行,就给他打官司。” “拿什么先拿钱,动什么别动气,打官司,下策啊!” “你这秃仙难道有啥好招?” “你应该先把钱借给他。” “老子借钱给他,有没有搞错?肉包子打狗,吃错药啦?” “你先别急,老子云,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你是谁老子?” “算你是我老子,行了吧?” 《改制》四十(2) 郎士群听完哈哈大笑,赞赏道:“痛快,痛快,老子听你的。” “钱不耽误你用,转一圈马上回来,你先借,然后再……”他把想法在郎士群耳边说了一番。郎士群听后,仰起身子连声贊道:“好主意,好主意,真聪明绝顶,就照你说的办,事成后重赏,超额利息给你一半。” 第67页 “那就一言为定。”潘家寓主动伸出手来。郎士群没搭话,只点了点头,两只手紧握在一起。 潘家寓被他握得生疼,忙抽出手,兴奋地掂起木桿,顺手一挥,“啪”球直直飞向两百码开外。郎士群眯着眼贊道:“呵!臭球篓子也打出好球来了。” 《改制》四十一(1) 窗外飘着雨,天阴阴的,陈凯志挺压抑。 职工退股闹得沸沸扬扬,继续闹下去,自己乌纱帽也难保。名仕花苑第三期基础工程,本想承包给表弟做,可地盘上的钉子户就是不搬家,派人做多少次工作不管用,他还夸下海口,给一亿也不搬。你说气人不气人!他还让文物局出证明,说该小楼曾是二战时期日军侵华临时司令部,后改为日军官俱乐部,中国慰安妇告日本赔偿,这是铁证之一。让他抓耳挠腮,没了主意。过去拆迁,郎士群三下五除二搞掂了,不知用什么招? 陈凯志全部精力放在改制上,老同学任广义已回香港,电话交谈过,他资金不足,不知去哪儿弄这么大笔钱?任广义承诺划出较大股份,让给合伙人,只要筹措到资金,帮他解决困难,可以扔掉给阿爷打工的帽子,成为名副其实的老闆,腰包快速鼓起来,时间就是金钱,就是生命,自己在位也就几年工夫,时不待人啊。 屋外阴霾的天气罩在他心上,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十天前去医院,也是这种死沉沉的感觉。他坐在杨启明病床边,掏心里话说:“老杨,你太累了,好好歇歇吧!人牛的时候,距倒霉也不远了,你信吗?反正我信。咱们是耗子钻水沟——各有各的路,命中不济,谁也没法儿。说句实话,人一辈子向上攀呀攀的,目的真达到,心也空了,天天累得要命,不是人过的日子。” “丁零零”桌上的电话响了,他一接,潘家寓说:“老陈吶,款子的事,银行贷款已收紧,不过已找到拆借对象,正在落实,情况明了我再告诉你。” “好啊,好啊,谢谢你啦!”陈凯志用手指梳理头髮,高兴地说。 “要谢也别谢我,该谢谁谢谁吧。”潘家寓客气地说道。 “一定,一定!”他还想问问情况,那边电话挂了。陈凯志兴奋地在屋里来回踱步,潘家寓雪中送炭,真是顺风顺水,天助我也。有福不在忙,无福跑断肠,哗哗的票子在眼前飞,他仿佛已坐在亿万富翁宝座上。他合掌对雄鹰膜拜,苍天保佑,天鹰开眼,只要发财,我一定天天给你烧香敬拜。这时,办公室门“咚咚咚”响,他打开门,李娜莎便大声吆喝:“陈董事长,这回你可高兴了,达到目的了吧?”李娜莎说话阴阳怪气的,尖利的嗓音响彻走廊,气得他扭门把的手都在抖。 “杨太,有话进屋慢慢讲吧。”他赶紧让开路,李娜莎走进办公室,把肩上的包一把甩到一边,一坐下,沙发“吱”响了声。服务员倒好茶,放在茶几上。他见沙发被李娜莎压下去一个窝,心想,这大屁股女人屁股沉,难缠着呢。他关紧房门,为争取主动,他抢先开了口:“杨总出事,我们都很痛心,这么好的干部,不小心出了事故,谁都难过,如果能替他,我都情愿。我们之间感情是深的,他年富力强,应该好好活着,为企业多做些贡献。”他坐回大班椅上,摘下眼镜,拿纸巾擦擦眼角,话音更低沉,“他出事我是有责任的,不过我们也在尽力抢救,最近,他恢復得好些了吧?” “好个屁!跟活死人似的,一点知觉都没有,外面都传是你害死的,你是真正的罪魁祸首,还好意思说感情深呢,呸!真无耻。”李娜莎一口唾沫吐在地上,恶狠狠瞪着他。 他气得一时语塞,戴上眼镜,稍静静神,眼望桌面,说:“你心里有气,我也理解,可不能无中生有哇!出事的晚上,我和杨总不在一起,你是知道的。工作中有分歧、矛盾是正常的,谁也没逼杨总走那条路。” “你背后告状,工作上刁难,当谁不知道?事到如今,倒霉的是我们孤儿寡母。”她身子滑下沙发,熘到地毯上,双手拍打茶几,杯子倒了,茶水淌到她身上。她痛哭流涕嚷起来,“我的妈呀,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呀,杨启明,你这挨千刀的,怎么忍心丢下我们不管啦……” 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天喊地,嗓门又大,把陈凯志给哭晕了,难道杨总真的死了,不会吧?他扭身进了卫生间,锁上门,拿手机给看护的人打电话,小张说:“还是老样子。”他才放下心。他情愿关在卫生间,让耳朵好受些。要哭就让她哭个够,发泄完了再说。 《改制》四十一(2) 外面哭声骤然停了,只听见卫生间门被捶得“咚咚”响。李娜莎又吼起来:“你个老滑头,躲进厕所干什么?” “你稍等等,马上就好,马上就好。”他连声应承。 “还董事长呢,一遇问题就往厕所里钻,你是个什么玩意儿?”门被捶得更响了。 他赶紧开门,见李娜莎站在门边,气鼓鼓的样子,悲痛的表情已烟消云散。这人怎么跟演员似的,说哭就哭,说止就止,真委屈她的才能,哪天登上舞台,说不定是颗闪亮的星呢?李娜莎见陈董事长不吭声,自己闹半天,一点不管用,真是块当领导的料,在家准是模范丈夫。屋里一下静下来,“嗡”苍蝇飞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陈凯志倒觉得不正常了,于无声处听惊雷,她一定在积蓄力量吧? 第68页 李娜莎知道这样闹下去不会有结果,杨启明医药费还靠公司出,一天要花不少钱,人只要不咽气,就有工资拿,还能弄点补助,对陈董事长这号人,来个下马威就行,见好就收吧。她稳稳坐到沙发上,从茶几上抽出几张纸巾,擦擦眼泪,抽噎两声,用纸巾擦拭身上的茶水,头也不抬地说:“陈董事长,启明的事你一定要管到底呀。” “那一定,一定。”等待狂风暴雨的陈凯志,面对和风细雨,不禁愕然,忙顺口答应。 “我有几张发票,是家里人看望他花的,你能不能解决一下?”她抬起眼望陈凯志。 “这个好办,把它交给我吧。”他的心渐渐沉到底。李娜莎从包里掏出个厚牛皮纸病歷袋,递给他,他嘴小声嘟囔一句,“哇,这么多?” “什么,你还嫌多?我问你,一条命到底值多少钱?你还有没有点人性?”她口气逼人,一双金鱼眼鼓出来,像盏亮晃晃的电灯泡,令陈凯志眼花。 “不多,不多啦,我们搞企业的,不就这点儿方便嘛。”他赶紧打马虎眼,刚才说漏了嘴,把平常习惯带了出来。 “我可等不及,家里还等着用呢!”她刚说完,陈凯志随即点点头,马上拿起电话叫财务来。不一会儿,女会计走进来,他把病歷袋交给她,说:“你马上算一下,我签字给报了。”女会计拿起袋子,瞟了李娜莎一眼,唯唯诺诺地去了。 “还有件事,启明的结论下了,他的东西该还我了吧?”她紧盯着陈凯志的眼睛说。她觉得第一件事已办妥,关键要办好第二件。陈凯志让苏主任领她去杨总办公室,待她步出房门,陈凯志大松一口气,马上通知财务部,先把钱算给她,字等我回来再签,悄悄夹起包,叫上司机,下楼坐车向名仕花苑开去,他嘴里骂道:“这个难缠的八婆,摊在谁头上谁倒霉,杨总叫她给害惨了,还好意思哭,嚎给谁看吶!”他突然想起什么,拍拍司机的肩说,“去医院先,看看杨总。”汽车拐个弯,向省人民医院方向驶去。 李娜莎进到杨启明办公室,见一熘书架摆满了书,办公桌上放着文件、材料。她让苏主任把架上的书都拿下来。她坐在地毯上,一本本快速翻着,只听见“哗,哗,哗”的翻书声,碎纸片飞得到处都是。苏清辉把翻过的书拿走,又将一本本书放到她跟前。她书快翻完,想找的东西仍不见影儿,心里骂道:“这死鬼,把存摺藏哪儿去了?” 屋里灰尘飞扬,她累得口干舌燥,不由把气撒到苏清辉身上,说:“还不倒杯水,一点儿眼力架儿也没有!” 苏清辉赶紧叫女服务员端杯水,她喝了一口,水洒出来,没好气地说:“你烫着我了!”女服务员怯生生拿抹布擦去书上的水,又倒杯温水递给她。她喝了几口,走到大班台前,“咣当,咣当”拉出所有抽屉,倒扣过来,东西撒在地上。每个信封她细细打开看,桌子屉板也摸了,没见到存摺。她的兴奋感已消退,无奈坐在地上,神经质地号啕大哭:“你个死鬼,撇下我母子俩,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哟……”苏清辉见状,悄悄掩上门,熘回了办公室。 过一会儿,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董事长办公室的门“咣咣咣”响起来。李娜莎用力捶门,嘴上骂着:“你个老滑头,有种你别躲!” 《改制》四十一(3) 苏清辉赶紧跑过来,拧开门说:“陈董事长有急事出去了,你有什么事我替你转告。”她在屋里转一圈,卫生间也没人,对苏主任说:“那报销的钱呢?” “都办好了,财务留人等你呢。”苏清辉说完领她到财务室,女出纳员把一摞钱递给她,她签好收据,钱往手提包一装,沖陈凯志办公室说了声:“别看你熘得快,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跑不出你姑奶奶的手掌心,不信,咱走着瞧!” 苏清辉见她要走,忙问:“杨总的那些书,你看?” “你再帮我认真翻翻,如果见到存摺的话,一定转交给我,我给你奖励。”她伸出一根食指,表示给一成的意思。苏清辉茫然地望着她,杨总把书当宝贝,她怎么一点不喜欢呀?她见苏清辉没搭腔,以为嫌少,又伸出一根中指说:“这回你该满意了吧?” 苏清辉没看她的手,顺口答道:“好吧。” 她“噔噔噔”地向电梯口走去,嘴念叨着:“这年头,有钱才好办事,他手下一群什么人呀?个个见钱眼开!”苏清辉望她离去的身影,心想,既然你不要书,我先替杨总保管吧,也许他康復后还要看呢。 陈凯志到省人民医院,三步并两步走到杨启明病房。见他静静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胃管、氧气管,身子一动也不动,心脏监护器传来“嘀,嘀,嘀”有节奏的声响。陈凯志眼角有些湿润,摘下眼镜,用手绢擦了擦。看护的小张蹑手蹑脚来到陈凯志身边,轻轻地说:“医生说,已没生命危险,只是一会儿半会儿也难醒,伤得太重,幸亏四楼阳台空调挂了一下,不然,命早没了。” 他坐在床边,伏下身,手伸进被子。杨启明有节奏地唿吸着,带药味的热气吹到他脸上。陈凯志摸着他温热的手,感慨道,这些天可把我累坏了。老杨,你早听老哥一句,多好。这天赐良机到眼前,你怎么跳下去了?你关键没悟出来,人活着天天忍让、受气,图什么?不就是为自己趟条道嘛!如果你能康復,来帮帮我,疏通关系,咱们可以携手办大事,赚大钱,你听见了吗?陈凯志抬起头,问看护:“小张,药都用上了?” 第69页 “医生说全用上了,能不能恢復,要看他自己的生命力了。” “杨太常来吗?” “好几天没见她人影,不知去哪儿了?她不来也好,来了就发脾气训人,医生、护士都躲着她,还常教训我们,真难伺候。” 陈凯志摇摇头,缓缓向门口走去,交代道:“你好好看护,要用什么药,早点儿告诉我,不要怕花钱。”小张点点头。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病房,上车时,抬头望病房的窗户,眼睛又模煳了。 《改制》四十二 陈凯志坐在办公室,对改制进展很满意。 杨启明走高价道路,碰得头破血流,根本行不通。摆在自己面前无非两条道。一条降价兜售国有资产,从中渔利,可那条狼虎视眈眈,咬上就不松口,帮他煮锅现成饭,行不通。另一条是在操作上寻求突破,先高后低,先少后多,步步蚕食,利用商业技巧达到目的,谁也找不到茬。 前几天,老同学任广义来过,谈判十分融洽,完全沉浸在兄弟般的情谊中,由于任广义资金不足,同意给他百分之三十五的股份,俩人合伙做这担生意。利用服装厂,签订一份一年期假进口合同,并对外开信用证,任广义在香港拿信用证打包贷款,投入资金,使外商投资入股合同生效,然后将资金转出去,再投进来,只要几个来回,那就玩转了。陈凯志笑得合不拢嘴,着手办理相关手续。 服装厂过去做过大量服装进出口,有进出口权,只重新办一下审批手续就行,没想到,兼併还给自己开了条道。惟一的拦路虎是公司资金,没公司资金担保,银行不会对外开信用证的,急得他像热锅上的蚂蚁。贷款的相关材料早送给潘行长,算算也有十来天,催了好几次,潘行长总说,等等,再等等,正在想办法。到现在也没啥消息。钱钱钱,命相连,这么好的发财机会,千万别错过了。 早上上班不久,潘家寓来了,陈凯志很高兴。过去,他很少主动上门,是不是银行企业化后,服务态度大转变了?潘家寓走到窗前,眼望窗外,由衷赞美道:“这儿,真是块风水宝地呀!” 陈凯志踱到他身边,一只手拍他的肩,说:“凭这么好的家当,贷款还那么难呢。” “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上面管得紧,行里的钱也难弄了。”潘家寓依然眼望窗外,感慨着。 “你不会带来什么坏消息吧?”陈凯志小心翼翼地问。看潘家寓忧心忡忡的样子,他的心又吊到嗓子眼。 “不,你的事成了。”潘家寓干脆利落地说。 “那就好,就好哇!”陈凯志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觉得贷款没那么简单,又问句,“说,还要我们做点儿什么?” 潘家寓回身坐在沙发上,说:贷款五千万没问题,只强调两点,一是短期,不能超过三个月;二是利息高。陈凯志想这事好办,息口再高也由公司付,先把职工退股的事平息,然后,拿贷款对外开信用证,只要开出了,想撤销没那么容易,钱乖乖的让我使,到那时就我说了算。他连声点头说道:“行啊,ok!照你说的办。” 潘家寓从皮包里拿出两份借款合同,他略扫一眼就签了字。潘家寓把合同装进皮包,说:“陈董事长,你把酒店的房产证给我,别人要酒店做担保。其余手续我帮你办就是了。” 陈凯志一听要酒店的房产证,有些担心,因为该房产证已在工商银行抵押过,他犹豫一下。潘家寓马上掏出两份合同,说:“如果你有什么不放心就算了,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陈凯志想想,职工股、改制急用这笔钱,也就走个程序,没啥了不得。潘家寓见他犹豫,又说,“东西放在银行,你怕什么?” 陈凯志觉得银行是守信用的,房产证放在潘行长手上,有什么不放心呢?真得罪了财神爷,以后的日子更难过。他让苏清辉取来房产证,在潘家寓的要求下,他写了份抵押担保书,融资单位潘家寓让他写上金鑫公司。 陈凯志办完手续,潘家寓拍他一下肩膀,说:“陈董事长办事痛快,我保证钱三天内到帐!”潘家寓带齐酒店房产证等资料,头也不回地走了,陈凯志连叫他好几声一块吃饭,他都没听见。 《改制》四十三(1) 屋外飘着雨,陈凯志的心情没被阴霾的天气左右。 他轻松地坐在大班台前,五千万资金到位,手头活泛了,梁声用一千万稳定了股价,职工见退股没问题,反而没多少人退了。中国人就是羊群心理,一有风吹草动,就蜂拥而至,一见没事,又如鸟兽散,连个影也见不着。好,咱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他准备好服装厂各项资料,列印原材料进口和服装合同,尽快对外开立信用证,只要这事办成,一辈子不用愁了。 陈凯志泡杯乌龙茶,上午的好心情在酽茶中转悠。他端起杯,一股香味儿飘出来,直往心里去,人精神多了;喝一口,茶水滑滑的,淡淡的苦涩后,回甘十足,尽享人间的清醇。他觉得茶有灵性,会跟人情绪交流,人仿佛走在乡野田畴,嫩嫩的茶尖把春风都染绿了,闻茶花的芬芳,魂会轻飘飘飞起来,他觉得世界上任何发明,都赶不上中国茶对人类的贡献大。想当年,中国茶、瓷器、丝绸,把英国的银两赚没了,气得女皇的大臣们吹鬍子瞪眼,要不然,英法联军不会跑这么远,鸦片战争也打不起来。这茶,可是好东西,一叶值千斤。 第70页 不一会儿,酒店白总打来电话,告诉他最近开房率不错,昨天,连总统套房都预定了。他心一阵冲动,总统套房一两年没开过张,会不会是个好兆?他望着满天飘洒的雨,溅在玻璃窗上,一熘熘往下淌,满心欢喜地感嘆:“聚水为财,瞧,都往咱家淌呢。” 这时,一辆黑色奔驰s500轿车,“吱”地停在凯粤大酒店门口,前座下来个瘦高个儿的年轻人,穿着件黑色的风衣,他夹着黑包,弯腰拉开后门,恭敬地左手挡住门顶。一个身穿深灰色西服的小矮个儿下了车,瘦高个儿马上撑起黑伞替他遮雨。奔驰车卸下行李,唿啸着去了。小矮个儿戴副金丝眼镜,微微有些发福,丝绸红领带在白衬衣领下飘动,光亮的乌髮与锃亮的皮鞋遥相唿应。他昂首挺胸,精神抖擞向酒店走去,瘦高个儿打伞一步不落跟在后面,行李生恭敬地接过箱子。 俩人来到前台,瘦高个儿对服务员说:“小姐,我们金老闆订了总统套房,你帮查一下。” 前台服务员微笑着说:“没错,已预定好了。” 金老闆被一位漂亮小姐请到沙发上,给他倒杯水,微笑着对他说:“金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谢谢你啦,服务态度蛮不错嘛!”他跷着二郎腿沖服务员夸道。漂亮小姐一直站在他身边,静听他的吩咐。 前台,一位外国年轻女子,穿一身白色西式套裙,长长的金髮披在肩上,站在那儿办住宿手续,身上的香味儿让瘦高个儿迷醉。他往她身边靠了靠,拼命闻着,陶醉在想像空间里,他见她付帐后,把钱包放在手袋里。这时,服务员连问他两声:“住几天?” “一天。” “请交押金。” 瘦高个儿才醒过来,忙从黑包里掏出两万元现金,办完手续,漂亮小姐拿起房门钥匙,领着金老闆在前面走,瘦高个儿紧随其后,行李生手推行李车,送他俩上楼。电梯里,他俩与外国金髮女子相遇,互相点头示意。金髮女子在十五层下,出电梯门时,瘦高个儿胳膊不小心碰她肩一下,连声道歉道:“对不起,受瑞!” 他们来到酒店顶层,进了房间,漂亮小姐开亮灯,华丽的装饰让他们眼花缭乱。墙面贴鹅黄色的壁纸,天青色的窗帘;穹庐顶绘着西方的壁画,小天使们栩栩如生,一对对小翅膀在金色的天空飞舞;一盏镀金座水晶大吊灯,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茶几上的烟缸也金灿灿的。金老闆的眼光停在墙上的山水画上。瘦高个儿一屁股坐进沙发,发了说说:“好舒服呀,这下叫咱开眼啦!” 金老闆扭过头来,狠狠白他一眼。他知趣地站起来,见行李放好,从包里掏出五十元,递给行李生。漂亮小姐泡好两杯茶,放在茶几上,他赶紧塞五十元钱给她,她不好意思地接了,温柔地说:“ 谢谢啦!金老闆,你们有什么事,电话叫我就是了。”说完,水灵灵大眼睛闪了一下,轻轻带上门。 《改制》四十三(2) 瘦高个儿拉好皮包的拉链,不服气地说:“花别人的钱痛快是痛快,倒给你长面子,真不值。”金老闆只当没听见,熘达到别的房间去了。瘦高个儿把耳朵贴在门上,见外面没动静,锁上门,掏出软包中华烟,叼一支在嘴上,点燃,深吸一口说:“他妈装什么上等人,把我憋得够呛,这烟抽起来还没劲,一点儿不过瘾。”他快步走进洗手间,只听见“嗤啦啦”一阵水响,他拉着裤子拉链走出来,嘴上的烟已没影了,又点一根,骂道,“他妈水龙头都是金的,真想敲下来,比金项鍊可重多了。” 金老闆漫步到各房间转悠,他的眼睛盯着墙上的名画,张大千、徐悲鸿、齐白石,心里盘算,听人说,在拍卖会上,一幅就值百万千万,这眼前的肥水,能灌到外人田里?这时,客厅传来瘦高个儿的声音:“金矮子,我肚子都饿瘪了,你在里面瞎转悠啥?别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了。” 他闻声走过去,见瘦高个儿蹲在沙发上,长长的菸灰快掉到地板上,忙指了指说:“看你的烟。”瘦高个儿慢悠悠把菸灰磕在烟缸里,不服气地说:“你你啥你?当大老闆,咱跟你跑前跑后,像个三孙子,现在,你也该伺候伺候大爷咱啦!” “不许胡闹,我们还要干正事呢!”他摆起金老闆的架子。 “你小子厉害了是不是?着着老闆架子,耀武扬威的,实际一穷光蛋,咱才是真正的富翁呢。”他从兜里掏出个精制的钱包,得意地在手上抛了几下,打开一看,一沓人民币,还有美金、港币,掏出来在金老闆脸前甩了甩,在手上打得“啪啪”响,美滋滋的,喜得嘴都合不上。 “你又下手了?” “顺手牵羊,捞点零花,也算外商投资吧!” “你找死啊!” “那帮人说的话,你也信?” “反正要你的小命我信。” “不行,咱们熘了算啦。” “你蝙蝠侠呀,能熘得了?”金老闆抬手指了指窗户。瘦高个儿掀开窗帘一看,街对面的电器商店门口,一位壮汉正抬头看,吓得赶紧缩回头,蹑手蹑脚往回走,对小矮个儿细声细气地说:“金老——板,咱听你——的,全听——你的。” 第71页 “点吃的吧,看你的熊样!”金老闆不屑一顾地说。瘦高个儿拿起桌上的菜单,点了红烧对虾、鱼翅、鲍鱼、澳门烧肉、葱油饼等一堆吃的,还要了一瓶茅台酒,叫漂亮小姐送过来。不久,门响了,一辆小餐车推进来,服务生把菜端上桌,漂亮小姐站在旁边倒酒,金老闆说:“你们先回去吧,我们还有事要谈。” 服务生和小姐都退出去了。瘦高个儿不服气,说:“好不容易有个人伺候,小姐又靓,连点儿眼福也不会享,真像只土鳖。” 金老闆说:“再待会儿,你就露馅了。”他“嘿嘿”干笑两声,摸了摸头,抬腿就往椅子上蹲,“啪!”金老闆一巴掌重重地拍在他大腿上。他干笑了一声,老实坐下来,二人频频举杯,喝起酒来。 菜吃得差不多,一瓶酒见了底。瘦高个儿一个劲打饱嗝,他摸着滚圆的肚子,站起来蹦了蹦,把食物往下往下。金老闆讥讽他道:“没出息货,撑死你个饿死鬼。” 瘦高个儿说:“难得吃上顿好饭,酒足饭饱啦,我先出去遛遛,消消食,顺便买包三五。” 金老闆在他头边耳语了几句,他一个劲点头,连声说,“好,好,好。”他没走出几步,金老闆在后面喊:“快去快回呀!”他头也不回往电梯口走去,一路上昏昏沉沉的,像踩在棉花上。他上电梯,软瘫瘫靠着电梯箱,望着鼓起的肚子,模煳见对面站着个大腹便便的人,热情问候一句:“你也是刚赴宴回来的吧?” “你不要脸!”他听见是女人的声音,定定神,看清对面站的是位孕妇,剪着男式的短髮,穿件宽松的运动衫,难怪把她当成男人了,忙连声赔礼道:“对不起,对不起,小姐。”“谁是小姐?话都不会说!”女人反驳道。“啊,女——士、夫——人;啊,太太、阿——姨,大妈!”他也搞不清该叫什么,一直低着头,听对方的反应,等他抬起头,那女人早没影了。 《改制》四十三(3) 待他买完烟,往酒店大门熘达。勐然看见,沙发上,一张翻开的《羊城晚报》,上面露出壮汉乌亮的眼,他大气没敢出,赶紧踅回来。回到房间,他正想把刚才的情况讲给小矮个儿听。这时,门铃响了。 “服务够周到的,她咋掐这么准呀?”瘦高个儿摇晃着身子去开门,依在门边,色眯眯望着门口的漂亮小姐,大舌头地说:“咱都——想死……”“你了”两个字还没说出口,见她身后冒出个警察的大盖帽,惊出一身冷汗,酒也醒了,忙高声叫道,“金老——板,金金——老闆,来——人啦!” 金老闆听到叫声,从餐厅踱过来,见警察正在客厅盘问瘦高个儿:“你刚才想死什么来着?” 瘦高个儿磕磕绊绊地说:“我想——拉屎——来着。”警察问着话,眼睛在客厅来回扫视观察,漂亮小姐站在他旁边,金老闆忙迎上前去。瘦高个儿见情况不妙,一个人熘进洗手间,里面传出一阵呕吐和沖水声。 金老闆扶了一下脸上的金丝眼镜,客气地问漂亮小姐和警察道:“找我们,有什么事吗?”漂亮小姐问道:“一位外宾的钱包被偷了,报了110,我们来问你们看到什么没有?” “没有,我们什么也没见。”金老闆不紧不慢地答道。警察观察了他一下,又低头看了看他们的大箱子,说:“如果看见,就告诉酒店,这事我们会追查到底的。” “应该的,应该的。”金老闆点头应道。警察先出了门。 “对不起,打扰了。”漂亮小姐见他俩已吃完饭,叫来服务生把餐车推走,卫生也打扫干净。待他们走后,金老闆锁上门,瘦高个儿从洗手间熘出来,手上掂个湿漉漉的钱包,说:“我怕他们搜身,把钱包放水箱里了。” 金老闆骂道:“你这没出息的东西!”瘦高个儿额上挂着冷汗珠子。金老闆走过来狠踢他一脚,说,“要活命,就得把活干了。”瘦高个儿懒洋洋站起来,两人站在椅子上,抬起沉沉的画框,翻过来放在地毯上,画框背板边上,八九颗螺丝钉头锃亮呈现在眼前。 他俩从箱子取出螺丝刀,拧掉螺丝钉,用带来的已做旧的新画,换出原来的老画,装好背板,抬起画框,原封不动挂到墙上。金老闆仔细地望着墙上的画,赞嘆道:“这一幅跟换下来的,真像呢。” 瘦高个儿看着手上的老画,不满地说:“这画有啥好,还没咱村池塘的景儿好看呢,几片黑黢黢的破莲叶儿,咋连个美女都不画?还是洋人水平高,光屁股妮儿画得肉乎乎的,比真的还美呢。”他把没装裱过的老画摺叠起来,轻轻放进箱里。 “你再臊,一会儿警察就想死你了。”金老闆一说,他忙瞅瞅门口。他俩轻手轻脚,马不停蹄,又在别的房间忙开了。 《改制》四十四(1) 第二天一早,金老闆还没睡醒,床边电话响了。他依旧扎起老闆的架子,说:“谁呀?”电话里声音很低沉:“你那单业务办得怎么样啦?”他吓出一身冷汗:“好了,全好了。” 第72页 “那就快点下来!车在下面。” 他看一下表,才六点半,赶紧穿上衣服,叫醒瘦高个儿。瘦高个儿翻了个身,说:“天还没亮呢,你慌啥慌?” “叫你走,你就走。” “我非不走,你怎么地!” “怎么地?楼下车可等着呢!”瘦高个儿一轱辘爬起来,提起裤子,光着脚边走边蹬上鞋,说:“他们在哪儿,在哪儿呀?” 金老闆见他怕成这样,不觉嘿嘿一笑,说:“你怕啥?谁吃了你不成!先去洗把脸,刷刷牙吧。” 他俩下楼去,金老闆依然走在前面,彬彬有礼给前台小姐摆摆手,打个招唿。瘦高个儿拖着箱子走在后面。一出大堂,两个壮汉迎上来,一人掂起箱子,放进后备箱,另一人恭敬送金老闆上车。半道上,他俩又被蒙上眼睛。瘦高个儿说:“东西都在箱子里,该付钱了吧?” “闭上你的狗嘴,差点儿让你误了事,待验完货再说。”壮汉说完,顺手搜瘦高个儿的口袋,钱全被搜出来,壮汉说:“就这么点儿?”瘦高个儿结巴地说:“就——就——这么多。”昨晚,他已悄悄把偷的钱包放在楼道一块天花板上。 “钱包呢?” “丢——了。” “丢哪儿啦?” “下水——道里。” “你胡扯!” “真——真的,警察——来过。” “你敢骗人,小心你的狗命!” “不——敢,真的——不敢!”瘦高个儿一紧张就想撒尿,刚才为赶时间,忘了撒尿,他一个劲叫肚子痛,说,“再不让尿,就撒在裤子里了。” 金老闆觉得这是个机会,这帮人消息灵着呢,什么事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不好对付,看来给钱的希望十分渺茫,说不定连命都难保。现在只要下车,撒丫子就跑,不行就喊。于是,他也跟着叫起来。俩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哎——哟,哎哟……” “啪,啪”两记响亮的耳光,瘦高个儿叫声戛然而止,只有低低的呻吟。一壮汉从门边拿出个塑胶袋,递给瘦高个儿,说:“想尿就往里尿。”车厢里传来“嘶嘶”的撒尿声,瀰漫着熏人的臊味儿。金老闆见此,忙说:“我还是再憋会儿吧。”“啪”,一袋臊尿扔在车外马路上。 车开回来,他俩又回到黑屋,说是等验货,怕他俩做假。饭食没什么变化,只不过每天提供两盒双喜烟,瘦高个儿的日子好过些。反把充金老闆的小矮个儿熏得够呛。屋里不通风,小矮个儿天天咳嗽个没完。 十来天过去,终于有人进屋,他俩被带出去,讯问的环境与上次一样。那边问:“这画是假的,你们把真画藏哪儿去了?” “天地良——心,换下——的画都——在箱子里,我们不——敢呀!”瘦高个儿心惊胆战地说。 “你们还有良心?说!” “咳,确实都在,咳,箱子里,咳。”小矮个儿咳嗽着补充一句。 “你咳个屁!看来得动点真傢伙,来人!” “不敢呀,我们不——敢呀!”俩人一起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来人见问不出什么名堂,觉得这事蹊跷,这俩小子掉包的可能性不大,一直盯那么紧,总统套房也看过,画已被换。会不会鑑定的人耍滑头?这画开始找国内人看也说真,后来找香港苏富比着名鑑定专家,仔细鑑别才看出破绽,掉包没可能,也许被凯粤酒店的人搞走啦?既然假,就假戏真做,来他个鱼目混珠,让陈凯志收不了场,呵,这招才叫绝呢。 过了一夜,瘦高个儿与小矮个儿被放出来,他俩掂着老闆送的箱子,穿着去酒店的那身行头,两壮汉送他俩到机场,一人给了千把块钱。小矮个儿进到候机厅,又摆起金老闆的架子,沖瘦高个儿叫喊着:“老子渴了,去买瓶矿泉水!” 《改制》四十四(2) “你以为你是谁呀?给你买个屁!”瘦高个儿一点儿不把他放在眼里,拉着箱子直往里走。过安检时,警察让金老闆打开箱子,夹层中的画被查了出来,警察问:“这画从哪儿来的。”金老闆脸顿时煞白,嘴唇发青,浑身哆嗦,支支吾吾说不清。 在瘦高个儿的箱子里,也同样发现了画,他俩从未想到,画会藏在箱子里。人赃俱获,警察给他俩戴上手铐,押上警车。押解的路上,小矮个儿与瘦高个儿齐声喊道:“冤枉啊!我们冤枉啊!”被干警关进了看守所。 几天后,刑警来凯粤酒店总统套房,仔细看了所有的画,拍了照片,调取金老闆入住当天的录像,依据资料,找到藏在天花板上的钱包,并询问酒店有关人员当时的情况,做了笔录。 警察走后,酒店白总给陈凯志做了当面汇报。他俩来到总统套房,陈凯志仔细看了一幅幅挂在墙上的名画,张张还是老样子,不服地说:“有没有搞错?都挂几十年了,这画假了才邪门呢!” 《改制》四十五(1) 转眼半个多月过去,郎士群安心坐在办公室。俩小偷被捉,是他走的一步险棋,乱世用重典,困境走险招,他坚信,这步棋会有出人意料的效果。 第73页 郎士群在拨五千万款的前几天,收购了一批凯粤职工股,价格低廉,他很得意,这次策划得好,做到滴水不漏,外面一点风声都没有。他高兴地在办公室甩起马鞭,潘家寓推门进来,“嗖”马鞭带着唿哨从他眼前飞过,他身子往后一仰,脸色陡然吓白了。 “哈哈,你个胆小鬼。”郎士群开怀地笑着说。 潘家寓苦笑了笑,走到办公桌前,心情沉重对他说:“陈凯志前天问我,要以服装厂的名义对外开信用证,说是做进口。” “进口什么?”郎士群收起马鞭。 “服装原材料。” “这老东西想干什么?” “我去调查过,服装厂这么多年没干活了,现在仍死气沉沉,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明摆着想跟外商一起搞鬼,进口可能让外商在香港拿信用证打包贷款,再把资金转回来,参与改制。” “他简直白日做梦!” “是啊,这只老狐狸,够狡猾的,没想到,咱们的贷款倒帮了他的忙,你说怎么办?” “要动起来,打消他的鬼念头。” “行。” “老子先动,你再逼他一下。”郎士群说完,手上鞭杆紧敲桌面,“哒哒”地响,跟敲进攻的小军鼓似的。潘家寓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起身出门去了。郎士群随即拿起电话,打给证券公司的操盘手,操盘手说:“以五块三的价格,已吃进几十万股凯粤公司的股票,现在凯粤股票价格还可以,他们在护盘,现在价位仍太高,能否停止买进?” 他干脆地说:“好,暂停吃进,全部抛出,先砸它一下。” 下午,梁声走进陈凯志办公室。他长得瘦小,窄窄的苦瓜脸上戴副大黑框眼镜,苍白的脸衬得更小,陈凯志不太喜欢他,杨启明招他进公司陈凯志也没同意。梁声作为高级人才引进公司后,成功策划股票上市、增发等大事,陈凯志的心才放进肚里。 梁声平常话不多,躲在镜片后的眯缝眼,总眨巴,隐藏着无穷的心思,是个用眼睛琢磨事的人。陈凯志戴眼镜,却对戴眼镜的人存有戒心,觉得经商里的四只眼,透着那分狡黠,而且,梁声的身世永远是个谜。他来时,称父亲是小学员工,没多久成了重点中学的老师,后来又晋升为大学教授,至今摇身一变,冠冕堂皇成了西安大学的校长。公司的人托他办孩子上大学的事,说,孩子分数也够,第一志愿也报对了,让他给通融通融。他说父亲讲原则,死活不给办。陈凯志望着沉默不语的他,心想,兴许过不了多久,他父亲就变成诺贝尔奖金获得者,起码也读过剑桥、哈佛。现在的年轻人,吹牛不带打草稿的,骨子透着土坷垃味儿,当谁看不出来? 他在陈凯志对面小心翼翼站着,架起肩干巴瘦,西服像挂在衣架上,松松垮垮地吊在那儿。陈凯志亲切地问:“你父亲最近还好吧?” 他抬起头,小眼眯缝着,沖陈凯志点了点头,说:“挺好的,学校最近挺忙。”他见陈凯志一直打量他,低下头。 陈凯志随口“噢”了一声,问:“学校的卫生搞得不错吧?” 他心“咯噔”一下,一紧张,嘴就不太听使唤,说话结结巴巴:“谢——谢领导的——关心,教学,卫——生都不错。” 陈凯志漫不经心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公司的股——票今天不——太好,已跌——跌停了。” “啊?” “今天大市跳——水,公司股票估计撑——不下去。” “那怎么办?” “要钱,只——有大笔资——金才能解——决问题。”梁声说完话,压在心里的石头吐出来,情绪平静了,一双眼睛眨巴着,望着陈凯志。听完他的话,陈凯志气得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头上青筋直冒,指着他的鼻子说:“有没有搞错?刚给你一千万,你不是说会涨吗?怎么突然跌了?” 《改制》四十五(2) “主要是全流通的问题,谁都怕,当然跌了。”他把担心的事说出后,心里压力一下释放,话说得顺熘多了。 “前一段让你抛,你说还会涨,你呀,真要气死我,起码损失了几百万。”陈凯志摸着自己的胸口,他觉得胸闷气短,心跳加速,看来心脏病要犯了,他拉开抽屉,吃了两片心得安。靠在椅子上歇了一会儿,才好受些,他支起身子又问,“会跌多少?” “难说,可能会跌三分之一。” “你傻的,能不能抛一些,我这儿等钱用呢!” “再抛股,不是砸自己的盘吗?再说,大跌的时候,没人会买进的。” “股票大跌,公司改制更要被人宰了,我问你,杨总出事的时候,股票为什么不跌?” “不知道,好像有买家进场。” “好哇,他们也被套进去了。你讲,股票跌了,对公司股票增发有几多影响?” “应该不大,公司增发股票,证监委还没批,近一段要讨论,如果公司发生大问题,导致股票出现异动,很可能通不过,现在谁都怕出事。” 第74页 “那重组、併购,或强强联合呢?” “这些消息出去,股票会上涨,强强联合更好,让强大的公司做后盾,它的无形资产会给公司带来好的信誉,给买股票的人增加持有的信心,稍微操作刺激一下,说不定会拉几个涨停板呢!” “那就没事,刚才我与白副总商量了一下,这次股票增发,关系到公司改制的前途,意义重大,成败在此一举,关键在于你的操作,决不能让公司的命运断送在你的手上!” “明白,我马上起草一个策划方案,送给您审核。” “好,快点喔。” “您放心好了。” “你给证监委的同学通个话先,问问审批的安排,不行飞北京一趟。” “我会做的。” “要保密,知的人越少越好。” “方案我自己做,不会有人知道的。” 梁声匆匆回到办公室。他觉得陈凯志比杨总难对付,镜片后的两只眼老在自己身上转来转去,流露出不信任,还想探明父亲的情况,得多加小心。 梁声家境贫寒,父母在山西农村。他出生时,因哭声特别响,父母给他起名字叫梁富声。上大学时,他觉得名字土,把富字去掉,叫梁声,姓名变得响亮富有韵味,有点儿孔夫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的内涵,绕樑三阙嘛! 他喜欢拉二胡。胡琴是小时候父亲教的,他开始拉得像杀鸡,时间一长,好听多了。小学四年级,他跟音乐老师学,一有空就练,长进很快,小学还没毕业,音乐老师说,你胡琴拉得好,已经超过我了,帮他请了县剧团搞专业的老师。他没钱,没事帮老师干些家务,抵消学习费用。上课路远,来回二十多里地,他把胡琴系在腰间,边走边拉,村里小伙子跟着他拉的曲子,大声喊起了山歌,成为家乡的一绝。 上清华时,他一有空,就跑到湖边去拉,一拉琴,心里烦恼全没了,悠扬的曲调带走了一切。他考托福去美国后,为赚取学习费用,晚上常到火车站、地铁去拉琴,路人会放些钱,比去餐厅洗盘子强多了,起码有艺术家的感觉。在美国拉琴,遇见不少国内剧团的高手,提高了他的演奏技巧。老外对街头艺术家是尊重的,起码讲人格平等,而国人却常歧视他。一次,他在纽约地铁站拉琴,一个中国旅游团从他身边走过,一位穿西服的胖国人,睥睨地挖苦道:“你怎么到美国来干这个?跟要饭的差不多,简直丢中国人的脸!” 当时,他的心被针深深刺了一下,格外地痛,恨不能上去扇他两耳光。你要有同情心,给俩钱,只当捐给希望工程了,不给钱也罢,犯不着这么损人吧?你们挣钱容易,哪知道留学生的苦处哇。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混出人样,当个富人,让你们瞧瞧,咱穷留学生也有牛的时候! 他进城多年,口音改了不少,这个受气情结始终坠在心里。他要扬眉吐气,早晚有一天,自己将成为都市的真正主人。他尤其瞧不起城里人,一副傲慢的劲头,一句话恨不能把人噎死。去北京上大学时,他刚出火车站,请拉板车的拉行李,板爷眼珠子望着天,鼻子里哼出一句话:“你去哪儿呀?” 《改制》四十五(3) “清华大学。” “五十块。” “能不能少点,我只能给二十。” “你知道路有多远吗?给二十,你打发叫花子呀。”板爷鼻子鼻子地说,旁边一群哥们儿围着起闹帮腔,说他土老冒,一点儿不懂规矩。没想到,小小的板爷,也扎起首长的架子,尾巴翘天上去了,训得他两眼发黑。后来,他背行李搭上公共汽车,一路上,售票员卷着大舌头,“呜哩哇啦”报站名,他一个站名也没听清。问她到什么站了,她不耐烦地脸扭到一边,害得他坐过了站。 梁声在美国读的是金融专业,硕士研究生,属海归人才。回国后,在建行干了几年。资金是商业的血脉,只要流得顺畅,公司的造血机能健全,没有不发财的。看看国内发家的,哪个不是靠银行发的财?用银行的钱,赚公司的钱,再用公司的钱,赚自己的钱。只要大河满了,小河咋会干呢,不水漫金山才怪!房地产只要项目选得准,资金跟得上,那就是部印钞机,花花的票子满天飞,厚厚的油水满地流。他曾当上信贷科长,开始挺牛,求的人多,建立起关系网。他明白,人脉资源是一个富有的金矿,只要拿到这把钥匙,打开久闭的闸门,金灿灿的黄金水会源源不断流出来,淌进自己的腰包。银行实行贷款负责制后,他觉得什么事都按条条框框,聪明人还有啥用武之地?人生必须具有挑战性,男人要凭真本事打天下,创造辉煌。 为实现人生价值,他跳槽到凯粤公司,担任财务总监,主管拉贷款和股票,没什么实权。开始,他一肚皮不痛快,古来才大难为用,嫌委屈了他美国研究生的材料。后来,他一进股市,很快着了迷,几千万资金,轻巧地流进去,又欢快地淌出来,一个涨停,赚几十万,他觉得自己是花钱最大方,赚钱也最容易的人。他望着红红绿绿的k线图,分析股票走势的微妙变化,判断点位与股票间的有机联繫,以及使用各种诱人上钩的战法,他觉得很好玩儿,像长江漂流,充满刺激。刚过险滩,兇险的虎跳峡就蹦到眼前;生死关口过后,高耸入云的瞿塘峡又压过来,心里狂跳不已;与巫山神女挥手告别,便驶进碧水平川,可以顺水泛舟,网中捉鱼了。股场的歷练,让他有了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感觉。他的人生目标,已奔美国金融大鳄索罗斯去了。 第75页 刚到公司时,他成功策划公司股票上市,正赶上牛市,股市发疯似的往上涨,买啥赚啥。他借上市公司的名义,搞来不少贷款,赚个盆满钵溢,掰指头简单算算,几年有三四千万呢。杨总在大会上表扬他,称他为金融专家,公司的人称他赌神、股仙。他春风得意,饭局都吃不过来。公司的富裕资金源源不断流到他手上,不少人把省下的钱让他帮炒股。可一年干下来,公司的奖励还不到十万,贡献与收入的强烈反差,让他无法接受。在国外,一流人才进商界,二三流人才去搞政治,不就因为商界待遇高嘛!按西方价值观,人的价值与收入是等同的,如果只讲奉献,经什么商呀?不如去做官,地位高,含金量也大,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吃喝基本靠请,菸酒基本靠送,天天前唿后拥,过得多滋润,何必天天担惊受怕,提心弔胆? 替人理财开拓了他的思路,他以亲戚的名义开了个人股票帐户,把积蓄全放进去,跟随公司资金操作进出,公私兼顾,利用银行关系用股票抵押贷款,个人资金迅速膨胀,当年的收入奔了近百万。他心也静了,犯不着为一点奖金,跟杨总争得脸红脖子粗,没股神样。为保住生财之道,他必须为公司赚钱,股票虽风险大,只要操作得当,一样赚大钱,还快。看萤光屏上数字飞速转动,心跳得咚咚响,浑身热烘烘的。看得你身发燥,算得你心直跳,美得你睡不着觉,那是什么味道?比美酒加咖啡还香甜,比坐疯狂过山车还刺激呢! 他静了静心,坐在办公桌前写股票下一步操作方案。看来机遇又来了,好消息坏消息都有,既可以让公司股票跌,又可以让它涨,多好操作。人生的机遇不多,只要把握住,必然飞黄腾达,位居万人之上,一步登上千万富翁的宝座,他的心仿佛蹦到胸膛外了。 《改制》四十五(4) 他仔细思索一下,今天上午,他给证监委的同学打电话,同学说,全流通的事可能会叫停。这是次绝好的机会。股票进入熊市,先藉机出点货,积攒些资金。熊市的增发扩容,会引起恐慌,要藉机打压,手要狠,让股票变手纸,满天抛售。然后,低位吸筹,吸饱后,全流通一叫停,马上放出重组、合併、强强联合的好消息,一天拉一个涨停,电视上请股评家吹吹,不愁散户不跟进。到那时,钱一下涌进来,门板挡不住,钱袋要撑破,数钱得数出关节炎。 中国人的特点,一是省,二是赌。平常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抠着呢,一说能赚大钱,兜里的钱大把往外掏,一点儿不心疼,像扔废纸。做股票要设好局,让人情愿把成捆钞票往公司身上砸,大把银子往挖好的坑里填。只要大市好,宣传跟得上,公司股票一天一个样,再勐拉一下,让他们眼红心跳,兜里的钱全押上,比拉斯维加斯的赌徒气还喘得粗,眼还鼓得圆,能愁股票不涨吗? 今天,他在路边捡到一块钱硬币,连抛三次,回回正面朝上,每次捡到硬币,都会给他带来好运。一次上大学,一次出国,看来这次一样,又福星高照。他摸摸发烧的脸,稳定一下情绪,很快把方案拟定,细心推敲每个字,第一次跟陈董事长打交道,要既快又好,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活干得差不多了,他又想起一件事。他为人节俭惯了,平常一碗面条、一个盒饭打发了。来公司后,他从未掏腰包请人吃过饭,一般请客都在公司报销,既然奖金分得少,报销也是条回归之路,由于赚了钱,杨总从没为难他。他继承山西祖上的传统美德,会过日子。他的住房是公司买的罗马花苑小区商品房,公司先交百分之五十首期,供楼款要自己付。三室两厅的房子,想租一间出去,减轻一下负担。昨天,他在报纸上登个gg,招租。为防公司人知晓,他专门买了手机号。 现在,他三十多岁,业已立,也该有个暖被窝的人。单位不少热心人给他介绍,他怕掉底子,都推了,再说,当今什么时代,靠别人介绍有啥味道?自己好歹喝过几年洋墨水,见过大世面,从花花世界走过的人,总得来点儿浪漫吧?要不遇见同学,连吹牛的资本也没有。谈恋爱要一见钟情,寻找心跳的感觉,女人要靓、要纯、要柔,还要股浪劲儿,那才过瘾,过把瘾死都值!人生求得是个质量。于是,他在出租gg上写明,只租给单身知识女性,说不定,能碰上个心仪的女大学生呢! 这时,手机响了,他一接,耳边传来一位姑娘的声音:“喂,你是梁先生吗?”她的嗓音略带点儿沙哑,可柔美轻飘向上挑的“餵”声,让他咽了半天口水,眼直眨,说话又结巴起来:“对,我——是梁——声。” 《改制》四十六(1) 下午五点,梁声把写好的方案递给陈凯志,点头哈腰地说:“陈董事长,方案起草好了,请多多指教。”陈凯志接过去,又忙着接电话。梁声回办公室,跟秦汉章说了声:“我出去一下,董事长有什么事,你打我手机。”便出门上了公交车,往宿舍赶。 走进罗马花苑,他急匆匆奔上电梯,到十五楼。他开了房门,捡起东一件西一件的脏衣服,一古脑儿扔进洗衣机。拖完地,他正拿抹布抹桌子,门铃响了,他开开门,一位身着白底黑条纹套裙的年轻女子,她二十岁出头,个头儿高高的,天生的衣服架子,她不会是模特吧?她斯斯文文站在那儿,柔声地问:“你是梁先生吧?” 第76页 梁声忙回答:“是——我就——是。”第一次跟靓女打交道,他话说得磕磕巴巴,神情也不自然,用黑乎乎的抹布使劲擦手,憨憨地沖她笑。 “你出租房子,对吗?”年轻女子大方地望着他说。 “没——错,出租,你叫柯慧……”年轻女子探一下身子,看看屋子,又说:“我叫柯慧琴,能进去看看吗?” “可以,当——然,柯慧琴,好名字。”他一伸臂膊,请她进来。柯慧琴进了屋,他刚想关门,柯慧琴说:“别关门,要换鞋子吗?” “不——用了。”他关门的手触电般缩回来,见柯慧琴昂首进屋,他赶紧把手上的黑抹布,扔在门后旮旯里。 柯慧琴在屋里慢悠悠转了一圈。厅里一台十四英寸小彩电,放在陈旧的矮柜上;对面摆张长条椅,像过去大礼堂用的,墙上挂把二胡;摺叠的方餐桌,歪斜靠在墙边;立在边上的博古架,乱摆着书。一间房锁着门,另一间只有张光板大床,深褐色木床架上沾满灰,款式在八十年代拍的电影里见过。只有那间书房,电脑桌、电脑、音响,新崭崭的,充满现代气息。她回到客厅,闻到一股酸熘熘的味儿,不由皱起鼻子,说:“房子还不错,只是家具太旧了。” 梁声坐在长条椅上,指指边上空的座位,说:“旧是旧了点儿,挺结实耐用,柯小姐,请坐下谈吧。” “这样吧,我有些家具,搬过来一块用。”她话说得轻飘飘的,衬得她高贵大方,可始终没坐下来的意思。 “那我的家——具?” “扔了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万一我爸——妈来呢?” “我就搬出去住几天,不影响你家里团聚,以后我走了,那些家具全送给你。” “嗯?这怎么可——以呢。”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在外打工,能聚在一起是个缘分。这间房是我住的?”她指着放张旧床的北房问道。 “对。” “那房租是……” “哦,一千吧?” “啊?这么贵!按行价也只八百呀,你的房间这么小,朝向也不好。” “行,九百吧!我让了一大步了。” “好吧。”柯慧琴见他斤斤计较的样子,无奈地答道。梁声拿出租房合同,她随手签上名,从钱包掏出一千八百元押金交到他手上,拿了房门钥匙和收条,“噔噔噔”往外走,只见她长发一甩,身子已到门外。梁声心想,这女孩准在外企,生活节奏这么快。咳,糟啦!忘告诉她,这钱可不包电话费,如果打几个国际长途,我还亏本了呢。他揪了自己厚嘴唇一下,说:“瞧你这张臭嘴,怎么这么笨吶!” 第二天上午八点多,正好礼拜六,阳光普照,柯慧琴请大众搬家公司把家具搬过来。新颖的皇朝家具,锃亮的钢琴漆,反射刺目的光,梁声眼都看花了。这香港名牌,他在家具展中见过,一张沙发值好几万呢。当时,他在扶手上摸了摸,销售小姐说:“你不认字呀!”指指沙发座,上面搁块纸板写着:高档家私,严禁触摸。他只得灰熘熘走了,现在,自己也可以享用,没想到一个小gg,竟把福气带进了屋。她一个女孩咋这么有钱啊?估计是外企的白领。于是,他尽职尽责担任起现场总指挥,不断地说:“小心,小心,千万别碰啦!” 《改制》四十六(2) 旧床被抬走,换张乳白色席梦思床,梁声不好说什么。豪华沙发搬进屋,柯慧琴指着旧长条椅,对工人说:“快搬走,送你们啦!” 工人们高兴地正想搬,梁声拦住说:“不行,先放到我房间吧。” 工人们面面相觑,手又放下了。柯慧琴说:“叫你们搬,你们就搬,犹豫什么呀!”没等梁声说话,她从钱包掏出九百元钱,塞到梁声手上,说,“梁先生,算我买了成不成?” 梁声憋得一下没了音,他算算,旧床加长条椅,买来才三百多,卖贵了些,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能怪我小气。他把钱装进裤兜,欢喜地干起活来。屋里又传来他响亮的声音:“轻点儿,轻点儿,慢点儿放啊!” 家搬完了,梁声看着变样的屋子,不由喜上眉梢。海尔大冰箱,摆进厨房,三十四英寸索尼彩电,放在新颖的电视柜上,藏青色真皮沙发,乳白色的圆形餐桌,屋子亮堂多了,挺赏心悦目,公司的人来,准把他们镇住。只有靠墙边的博古架,悠悠冒着土气,简陋的陈设他也看不上眼了,并主动搞起卫生。 柯慧琴坐在阳台的休闲椅上,遥望天边地平线。一大片乌云向这儿移动,厚厚的云中一亮一亮的,是闪电游走的痕迹。南方的鬼天气,东边日头西边雨,潮乎乎,人闷闷的,唿吸都不畅快,不如北方透气。她望着行走的乌云,独自坐在那儿想心思。杨总出事后,她觉得内疚,曾悄悄去医院,他躺在病床上,一动也不动,她摸着杨启明的手,小声对他说:“对不起,对不起。”说着,泪止不住掉下来。自从跟男朋友分手,她出来坐檯后,很少流泪,更不会为男人哭。可在杨总面前,怎么也憋不住,一想到没有知觉的杨总,她心里酸酸的。杨总对她好,过生日那天,杨总送给她二十朵鲜红的玫瑰花,让姐妹们羡慕不已。她父亲生病,杨总寄去两千块钱,没留姓名。他是个好人,为啥偏偏毁在自己手上? 第77页 那天晚上,他多么高兴呀。他嗓子亮,浑厚有力,真正的男高音,《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得不次于俄罗斯老毛子,唱完后,姐妹们拼命给他鼓掌。他舞跳得好,把人带得轻柔柔的,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杨总酒喝多了,昏昏沉沉跟我回了房间。开始,他坐在沙发上,我把春药放进茶杯里,他喝下去,看我裹浴巾跳舞,看得他眼冒火,嘴吐粗气,一下抱住我滚在地板上,亲个不停,嘴里还亲昵地叫着:“文文,文文。” 我很生气,跟我在一起嘴里竟喊着别人的名字?这色鬼,占了多少女人的便宜,你好色吧,今天叫你色个够!自己边做边骂,还拍了录像,照了照片。我就是要报復这些厚颜无耻的男人,平常大会上作报告,讲得人五人六,大道理成嘟噜,官话一套套的,人模狗样地管别人,其实,一肚皮男盗女娼,见了漂亮女人走不动路,过去跟自己上过床的男人,不都那副德行? 第二天早上,杨总醒来,见自己光身子搂着他,他赶紧穿衣服,还说得了阳痿,不可能。这些男人提起裤子就不认帐,晚上连做了两次,劲大得很,怎么会阳痿呢?世上男人真不可信。杨总连牙都没刷,赶紧走了,自己在后面“咯咯咯”笑个不停,顺手把他遗落的钥匙包扔给他,说:“还没见过你这么胆小的男人呢!”柯慧琴想着,不禁又笑起来。 这时,天暗下来,乌云在头顶上翻滚,夹着闪电,雷大声吼着,瓢泼的大雨落下来,老天是不是也在为他祈祷?她双手合掌,心里默默地念,杨总,希望你早点儿醒过来,做这事,我也是被迫的,为治父亲的病,我也没办法呀。 家里卫生弄完了,梁声见柯慧琴仍坐在那儿,想心事,不好意思打扰她,便坐在沙发上看当天的报纸,一则消息吸引了他;据本报记者曲萍报导,窃画大盗已被公安抓获,案犯金林山,冼里刚偷窃凯粤酒店总统套房的名画,价值八千余万元,在公安审讯中,他们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由于涉案金额巨大,为维护社会治安,一审判决主犯金林山死刑,从犯冼里刚无期徒刑。两名案犯均要求上诉,该案将开庭审理,女律师欧阳倩文被新聘为辩方律师,此案已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 《改制》四十六(3) 梁声看完消息,心想,坏了,股票大跌一定跟这消息有关,今天休市,礼拜一赶紧抛出,咳,又慢了一拍。欧阳女律师咋老跟坏人搅在一起,有啥油水?噢,她那行当,有名才有利,这小女子,弃小利而谋大略,有远见,佩服,佩服!这案子在都市影响不小呢,她快成法律界的明星了。她聪明漂亮,口才也好,自己曾在杨总办公室见过她,还聊起在美国的事,她挺有兴趣。欧阳律师与杨总的关系,会不会有啥说不清?要不,杨总老婆咋会闹成那样儿,架都打到办公室了。咳,我要摊上这母夜叉,早与她生分了,还过什么日子?她来公司瞎哼哼,谁见她都躲。 老郎吹她是队中一枝花呢,想当年,杨总啥眼神儿呀?那时代的人,审美观念准有问题,尽喜欢铁姑娘,钢娘儿们,完全性倒错。说实话,杨总喜欢欧阳倩文也在情理之中,在家得不到温暖,总得找点儿情感寄託吧?欧阳倩文长得娇小玲珑,气质不凡,有大家闺秀的味道,说话挺文雅,声音好听,像心里美萝蔔,嘎嘣脆,只是个子矮,不够现代。柯慧琴属于时尚的女孩儿,带她上街,男人准馋得流口水,绝对眼前一亮。 “你还挺用功的,走,吃饭去,我请客。”柯慧琴站在他身边说。他往上推推眼镜,望她一眼,低下头说:“这怎么好意思呢,叫女孩子请客,大男人的面子往哪儿搁?今天无论如何我来请。”说完,他把报纸扔在一边,进屋换套西装,系上领带,又到卫生间,对着镜子,用水打湿头髮,梳得熘光,回到厅里。 柯慧琴对他说:“你怎么跟女人似的,出门也要梳妆打扮,慢吞吞的。”他咧开大嘴笑了笑,仍不好意思看她,双手插进裤兜,又摸到那赚来的钱,说:“在美国养成的习惯,这是礼貌,说好了,客一定由我来请。” “好,就依你。”柯慧琴说完,主动挽起他的臂膊往外走。他心“咯噔”一下,呵,思想够解放的,把海归都镇住了。见此,他顺口来了句:“好花也要绿叶扶,哪有花扶绿叶的道理?”主动挽起柯慧琴的胳膊,两人的距离一下拉近了。走到门口,他顺手从鞋柜上操起一把伞,说话也风趣起来,“只有一把破伞,绿叶差了些,你将就点儿吧!” “我才不在乎呢,你这破叶子。”柯慧琴小拳头轻轻打他一下,身子依偎得更紧。俩人说说笑笑向门外走去,不一会儿,电梯间传来她“咯咯咯”的笑声。 《改制》四十七(1) 周末的上午,欧阳倩文在家翻着名画盗窃案的卷宗,门铃响了,她开开门,见老公柳思奋从国外回来了,她像只快乐的小鸟扑到他身上,只觉得他脖子有点细,搂着感觉不一样。柳思奋肩上挎包,怀抱着她,说:“别闹,别闹啦!” “不,我就不!”她耍小性子,赖在他身上不下来。柳思奋把她抱进屋,轻轻放在沙发上,说:“你乖点,行吗?”她点点头,松开缠在柳思奋脖上的手,蹦下地去,打开箱子,清理衣物。箱子蹿出一股异味,臭味格外刺鼻,过去怎么没在意?她捂着鼻子,手指拎双脏袜子,说:“你的臭袜子多少天没洗了?” 第78页 “没——没几天。”柳思奋嘴上支支吾吾的。欧阳倩文又闻到浓郁的臭脚丫味儿,她低头见老公右脚挡在左脚前面,原来左脚袜子破了个洞。她使劲推柳思奋,说:“臭死了!去,洗澡去!”他身子向后挺,她用力把他推进卫生间,把脏袜子扔进洗手盆,打开水龙头“哗哗”地沖,关上门,忙活洗衣做饭去了。 俩人开心地吃完饭,柳思奋头髮湿漉漉的,趴在地毯上打游戏机。柳思奋性格内向,平常话少,有空宁可玩游戏,像个大男孩,两个单纯的大孩子走到一起,一直疯疯傻傻地过。她洗完碗,一下蹦到他身上,骑在背上颠,“驾,驾,吁”把他当马骑。玩累了,她趴下身去,在他耳边小声说:“我一个人挺无聊,想生个小宝宝,很好玩的。” 他头也不抬地说:“你慌什么?我工作还没着落呢,咱们趁年轻,多玩几天吧。” 她骑在他身上,双手蒙起他眼睛,不让他玩,撒起娇来:“不嘛,不嘛,我要,我就要!” 柳思奋翻过身子,她坐在他大腿上,俩人紧紧抱在一起,柳思奋抚摸着她的头髮,轻轻地说:“好吧,我的娇宝贝,你就是我的小宝宝。” “我不干,你有了,我还没有呢。”她噘着嘴,又耍起小性子。 “你的宝宝在这儿呢。”他伸手抓起一个大公仔娃娃,塞进她怀里。她摸着娃娃身上茸茸的毛,在脸蛋上亲一口,说:“我的小宝贝,你乖点儿呀。”她轻轻把娃娃放在地毯上,说,“乖,你要好好睡觉,妈妈才喜欢你。”说完,柳思奋搂她到怀里,俩人忘情地亲热起来。 他俩是一次偶遇相识的。那时,欧阳倩文在北大读书,下午去西单商场。回来路上,天下大雨,她在汽车站等车,柳思奋打着伞,在一旁打量她。欧阳倩文一缕头髮贴在饱满的额上,往下滴水;微微蹙起的眉下,一双水灵灵的眼,比雨水清亮多了,有几分骄傲,几分哀怨,还有几分稚气;红润的唇噘着,跟谁生点儿小气似的;她的小脸,有点儿乖,有点儿娇,又有点儿小脾气,是那种让男人怜爱的姑娘。柳思奋问:“下雨了,没带伞?” “嗯。” “我送你,行吗?” “为什么?” “我看你都淋湿了。” 欧阳倩文望了他一眼,他脸上挂着微笑,高挺的鼻樑落落大方,轮廓分明的嘴,一副诚恳的样子,给人以信任感。欧阳倩文点点头,说声:“好吧,谢谢。”钻进他伞下,雨点敲在伞上,嗒嗒地响。他尽量给欧阳倩文遮雨,自己半边身子倒被雨淋着,他又问,“你去哪儿?” “北大,你呢?” “清华,不远。” “也不近呀。” “你读什么专业?” “法律,你学什么?” “计算机。” “真好。” “还行吧,你上大几?” “大二,你当老师吗?” “读研。” “真不错。” “都差不多。”柳思奋说完便没了话,只尽心为她打伞,他觉得她的声音很好听,如果不问,还以为她才上高中呢。那天,柳思奋把她送回学校,自己淋成了落汤鸡,两人慢慢开始了交往。 出国前,他俩利用暑假结伴去桂林旅游。船行驶在灕江上,雾蒙蒙的山,飘渺渺的水。她一身白色连衣裙,站在船舷边,一团团雪絮爬上船边,漫过她的脚,环绕在她腰间,她变得轻盈,似乎要飞向灵秀的山间,走进碧波的灕江,遁入这空灵的世界。柳思奋第一次紧拉住她的手,怕她飞走了。当晚,便拥有了她飘飘欲仙的身子,那让人迷醉的第一夜。 《改制》四十七(2) 柳思奋抱起她,来到床上,温存了许久,沉沉地睡去。欧阳倩文却兴奋了,怎么也睡不着,她慢慢挪开柳思奋的手臂,轻轻穿上睡衣,独自来到书房。这一段,她接了几个刑事案,都是偷盗抢劫的。这些案件,事务所赚不了钱,但具有挑战性,积累辩护经验和案例,为自己走进中国大律师行列,做论文准备,同时,可以提高事务所的声誉。上次,她为抢劫犯打赢了官司,在都市引起轰动,案例也成了经典,电视台还为她做了专访呢! 这次,她辩护的两名盗窃犯,是人犯的家人专门委託她办的,一审已判,想改判难度很大。一审判决认定,他俩偷盗的画经公安部门认定价值八千余万元,人犯的口供中,对以上全部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她到狱中找人犯了解,却有较大差异。人犯叫金林山,冼里刚,都来自河南,他俩受人指使去偷的画,没想到放进自己箱子,而且指使的人说,这些画是假的。欧阳倩文问:“为什么让你们去偷假画?” 金林山说:“不知道。” “画给了那帮人多长时间?” “十来天。” “你为什么不对公安说是假画呢?” 金林山说:“当时说过,他们不信,公安干部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只要认罪,可以从轻处罚,于是就认了,大姐,我冤枉啊!”说完痛哭起来。冼里刚所说的情节基本相同,这官司看来有的打。她想起从公安找到的审讯资料,也许能找到突破口,她从抽屉拿出材料,几张照片被带出来,她拿起照片,仔细地端看。 第79页 照片是在北京照的,瞧,自己笑得多甜。那时,我多么高兴呀,完全像个高傲的公主,穿着他买的裘皮大衣,一副雍容华贵的模样。那天逛北海时,几个中学生主动请自己签名,把我当台湾歌星蔡依林了。杨启明接过他们要签名的本子、帽子,在我耳边悄悄说:“过把明星瘾吧。” 单位不少人说我像蔡依林,她的一举一动我一直关注,签名也较熟悉。杨启明把签完名的物品还给他们,说:“好好学习噢,长大也当明星呦。”他模仿台式普通话,真把他们唬住了。 下面一张在长城照的。我攀上蜿蜒巍峨的城墙,寒风捲起我的发梢,一轮缓缓落下的红日,余辉洒在齿形的城廓上,一片肃穆,烽火台昂首挺胸,傲视茫茫大川。黄土的山嵴,几点残雪;光秃的枝桠,摇曳北风;寂寥的旷野,染着血色。杨启明遥望远方,感嘆道:“想当年,这就是金戈铁马的古战场。” “我怎么没听说过呀?” “不到长城非好汉这句话,应该敌人讲才对。” “不会吧?毛主席说过呀。” “你想,匈奴到长城意味着残酷的战争和死亡,才以好汉自居呢。” “我们守城将士一样要流血牺牲的啊!” “有坚固的城墙在此,进攻战与防御战差远了去。”他说后一直沉默。我不想跟他争下去,灌凉风了,打仗是男孩子关心的事。我有点儿冷,紧紧依偎着他松软暖和的羽绒服,靠在他身边很舒服。 她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把她吓了一跳,原来柳思奋悄悄站在她身后,说:“怎么,又欣赏照片?” “你真讨厌,活像个幽灵。” “谁拍的?挺不错,晚霞真美,可以上杂志封面了。” “你在海外呆流气了,就想让我当封面女郎,对不对呀?” “笑话,谁那么大度啊,我还没欣赏够呢。” “去去去,睡你的大头觉去,烦不烦呀!” “好好,我走,我走,你们女孩子,就喜欢自我欣赏。”他关上门出去,外面响起游戏机的声音。她翻开公安审讯金林山的记录,上面写着: 问:这些画是你们偷的? 答:是,在凯粤酒店总统套房。 问:是这些画吗? 答:是。 问:你们偷画打算干什么? 答:别人让我俩去的。 《改制》四十七(3) 问:谁? 答:不知道,关了我俩一个多月。 问:他们是谁?住在什么地方? 答:不知道,只看见两个很壮的小伙子,去时眼被蒙住,也不知他们住在哪儿。 问:偷的画他们为什么不要? 答:画他们拿去十来天,请人鑑定过,说是假的,又悄悄放回我箱子里了。 问:故事说得还挺像,是你们编的吧! 答:不!是真的。 问:你坑蒙拐骗的事干多了,要是真的,才让人笑掉大牙呢,外宾钱包是你偷的? 答:不,不是…… 问:不是,你箱子里的美元、港币从哪来的?你别忘了,酒店有录像…… 欧阳倩文看了记录,杨启明的话对她有启发。被诉好比一场防御战,只要筑好城墙,就有取胜的把握。小偷的说法是条思路,十几天时间,也许真画被人调了包,故意以假乱真,让小偷当替罪羊?她翻开公安的鑑定资料,画只在公安内部做了认证,并未找古画鑑定专家,只要专家鑑定是假,案子便有了出路,才能对死刑冤案重新判决。她把材料往桌上一扔,高兴地奔进客厅,叉开双腿,骑在老公身上,“驾,驾,吁……”厅里又传来她顽皮的叫声。 不一会儿,她手机响了,她跑去一接,陈凯志说:“欧阳律师,我有点儿法律上的事,请你过来一下。” “好,我马上过来,陈董事长,你在哪儿?” “在办公室,我等你呦。”那边电话挂了。欧阳倩文对着镜子,见脸颊红润,气色好多了,简单梳梳头,抹了口红,换上新买的红衬衣,一条浅色的花呢套裙,跑到门口。柳思奋不高兴地说:“花蝴蝶,我刚回来,你又往哪儿飞呀?” “陈董事长找我有事。” “大礼拜天的,瞎忙乎啥?” “拿人家钱,当然替人家卖力啦!” “我非不让你走。”他起身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别瞎闹了,他谘询一件法律的事,我马上就回来。”她在老公脸上亲一口,扭身出了屋。 陈凯志静静站在窗前,手梳理头髮,眼望窗外。潘家寓把合同送来,抵押的五千万资金已派上用场,看来手上这份家业,还够分量。这时,传来敲门的声音,他说了声:“请进。” 欧阳倩文走进办公室,只看见他的背影。陈凯志依然眼望窗外,一动不动地说:“大礼拜天,耽误你歇息了。” “没什么,应该的。”她往下捋捋裙子,正想坐在沙发上。 “听说你最近官司打得不错啊!”陈凯志转过身子,朝她说。 欧阳倩文不知陈凯志说的什么意思,赶紧直起身子,解释道:“还可以吧,近些日子实在太忙,没工夫过来看您。” 第80页 “看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是罪犯。坐,坐。”他指指沙发,请她坐下。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子。 “你说的是盗窃案吧?挺费神的。”她说完,缓缓坐在沙发上。 “费点儿神怕什么?只要出名就行。” “董事长真会开玩笑,怎么可能呢?我不过尽点儿责任罢了。” “帮衬坏人,替他们说话,叫好人还活不活啦?” “坏人犯罪,有法律制裁,但他也有基本的人生权利呀。”她有些生气,不知不觉又站起来。 “废话!替坏人辩护,我看就是立场问题。” “不至于吧?我只是依法办事而已。” “帮坏人,还而已?你们这帮学法律的,为了挣钱,就好坏不分,是非不辨,我想问问,你替罪犯辩护,收了他几多银子?” “几千块吧,还不够鑑定费呢。” “我以为能赚多少呢!你一定没讲实话。律师要辩护得好,法庭宣判,一减刑十几年,这台底下是有交易的,一年好几万,谁都知,现在流行按潜规则办事。” “董事长,不是的,真只有那么多。” “好,我信你,女孩子说假话少。一审判金林山、冼里刚是偷盗巨额财产,对不对?” 《改制》四十七(4) “是的,也许与事实有出入。” “谁说的?报上都登了。” “那批偷的画可能是假的,要重新鑑定。” “瞎说,在我们酒店挂了几十年,怎么会假?” “这事难说,画很可能被调包,让坏人拿走了。” “我有个建议,你想办法,不管真假,维持原判,把画拿回来就行,该花几多算几多,我全付。” “那儿怎么行呢?法律是讲公平的,人命关天呀。” “现在大盖帽,吃了原告吃被告的事多了,谁去计较啦?里面的猫腻多着呢,你较什么真啊!” “不!合同签了,我只能依法办事,为当事人尽责。” “这帮大佬,什么事都花钱摆平了。好,我现在摆两条道任你选,一条公司出资,尽量按原判早日结案,法律顾问你还当着;另一条,我不用讲,你是个明白人,由你自己定夺吧!” “那我……” “你现在别慌定,回家多考虑几天先,我听你的回话呦。”陈凯志认为,真画还挂在酒店里,有人借盗画,故意造公司的坏舆论,打压公司股票,惟恐天下不乱。再说,万一画真被盗,酒店的画就真不了,鑑定被盗的画也假,那真画就不见了,公司资产垮一大截,股票更要跌,自己还要承担巨额国有资产遗失的责任,说不定判个渎职罪,那就惨了。现在只能混过去,管它画真假,谁也没责任。他转过身,用期望的眼神望着她,客气地说了句,“欧阳律师,我派车送你回去,耽误你歇息了。” 欧阳倩文坐在车上,觉得陈凯志今天一反常态,对公司的巨额财产一点不关心,会不会他监守自盗,把画据为己有,有意掩盖犯罪真相?她心里反问自己,如果坚持搞鑑定,丢掉个大客户,合伙人不知该怎样骂我了? 汽车在路上颠了一下,她身子一歪,“哎哟”叫了声,而抓在车厢把上的手,不由拉得更紧了。 《改制》四十八(1) 这两天,服装厂进出口权已批,为下岗工人排忧解难,市里很支持,陈凯志改制前期准备已告结束。 紧接着,任广义来了,陈凯志与他将进口合同细节仔细推敲,服装厂与他签了五千万港币进口毛皮合同,他成为供货商,出口服装假合同也签了,下一步的拨款方式已研究透彻,可以做得严丝合缝,谁也看不出破绽。陈凯志心坦荡荡的,一座金山就在眼前,信手可以拈来。早上,陈凯志陪任广义刚喝完早茶,任广义回香港上车时,说:“万事俱备,只欠你信用证的东风啦。” 陈凯志拍胸脯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送走任广义,他兴致勃勃走进办公室。潘家寓跟苏清辉走进来,他赶上两步,跟潘家寓热情握手,说:“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正有事正找你。” 苏清辉对他说:“陈董事长,潘行长等了好一会儿,他有急事找你。”陈凯志让苏清辉出去,自己先开了腔:“潘行长,上次给你说过,最近我联繫了一单进出口贸易,想对外开信用证。” “开多少?” “五千万港币,你看进出口合同都签定了。”他说着从包里拿出合同,递到潘家寓手上,又说,“为解决服装厂下岗职工的问题,好不容易找朋友谈成这一单,原材料从香港进,出口欧洲,中国参加世贸了,我们才有这翻身的机会啊。” “做什么服装?”潘家寓看了看合同,问道。 “裘皮大衣和皮草服装,这衣服利润高,今年大流行,衣领、衣袖、胸前都加上裘皮,人都快成动物了,时髦嘛!可附加值高了,对我们是好事,服装厂机器是现成的,又有大批熟练工人,为下岗职工排忧解难,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你真不简单啊!” 第81页 “当好人民的勤务员,应该的,应该的。”陈凯志说完,眼盯着潘家寓,听他表态。潘家寓眼皮翻了翻,把合同还给他,脸泛难色地说:“我也想支持你,可金鑫公司看到报纸上的消息,担心酒店抵押物有问题,要求重新评估,款子也不让动。” “就因为那画的事吧?公安破案神速,这不,画都还回酒店了,现在贼人多,可警察也不是吃素的,抓贼比抓老鼠还容易呢。”陈凯志领着潘家寓到总统套房转了一圈,拍着他肩膀说:“你放宽心吧!我们上市公司,大国营,效益好,公安重点保护,肯定没问题。” “还是再评估一次吧,不就送点材料嘛。” “谁愿意来回折腾呀?不行,生意不做了,把钱退回去,不就五千万嘛!” “行,我给他们通告一声,把钱退回去算了,省得这么麻烦。” “对了,你再贷五千万怎么样?” “今年的贷款指标都用完了。” “那就不慌退,等你那边贷款有了再说。经商之道,要钱要快一点,还钱还慢一点,现在的世道,赖帐的人才牛逼,杨白劳可比黄世仁的日子好过多了。” “那评估的事?” “我交代一下,不就花点银子嘛,这帮人简直没事找事干。” “金鑫公司说,评估公司由他们定,不让这边插手。” “做什么?谁不知道评估的水分大,高低百分之三十很正常,只要使足了钱,百分百也说不定,人常讲,没有办不成的事,只有花不到的钱,我看不行。” “我来之前他们说了,不行,三天之内要还,实在不行,就打官司。” “我才不怕他呢!还不到两个月,没到期,他违约在先,我怕他做什么!” “合同中有一条,他们随时可以收回借款,不用经借款方同意。你看,我把他们的催款通知书都带来了,等你签收呢。”潘家寓话音刚落,陈凯志立马打电话,叫秦汉章把合同拿过来,他仔细一看,傻了脸,当时太相信潘家寓,又着急借钱,没有认真审查,这小子,不会跟这帮人穿连裆裤吧?事先设好局,让自己钻,经商的天天提心弔胆,稍不小心,就掉进别人的圈套,杨启明先掉进去了,现在轮到自己。他沖秦汉章发火:“这么大的漏洞,你们的眼瞎啦?合同看了半天,一点儿没审出来?” 《改制》四十八(2) 秦汉章脸色顿时白了,低声说:“当时跟你讲过,你说合同已签了,为这点儿事把三千万黄了,不值,反正只三个月,一晃就过去了。” “是我讲的?傻的,谁会这样讲?”陈凯志真气急了,随口反驳道。他不愿在潘家寓面前丢面子,更怕担责任,能推就推,打死也不认。秦汉章了解他的脾气,没敢再吱声。 陈凯志办事一贯小心谨慎,很少出纰漏,这次出于信任,上当受骗,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摆在他面前的,只有拖,小不忍则乱大谋,解决了资金问题,再牛也不迟。他压压心头的火,双手一摊,对潘家寓说:“事到如今,也没办法啦,按你讲的办,行了吧?潘行长,有什么具体事,跟秦经理交代就是了,评估小事一件,搞那么吓人做什么?” 潘家寓拿出催款通知书,说:“这字?”陈凯志没伸手,虽心起火,还是和和气气地说:“你去做做工作,再缓缓,再过俩月,什么事都没了。” “行吧!”潘家寓无奈地答应下来,将催款通知单装进包里。陈凯志又说:“评估归评估,开信用证归开信用证,两件事别扯在一起,你想办法通融通融。” “好吧,我尽力而为,行里的事,你清楚,规矩太多。” “你尽力帮帮忙,外商合同有时间约定,不能耽误。你多为下岗职工考虑考虑,写什么报告都行,我一定抓紧办。” “好,我会帮你使劲的。”潘家寓点头说道。 陈凯志让潘家寓跟秦汉章去商量细节问题,他俩出了门,陈凯志在后面大声吆喝:“秦经理,有什么情况,一定要向我汇报!” 《改制》四十九(1) 半个多月过去,欧阳倩文的日子越来越难过。 前几天,她到陈凯志办公室表了态,坚持搞鑑定,不能徇私情。陈凯志认为欧阳律师是耗子逗猫——没事找事,苦口婆心的话,她一句听不进去,便停了她的常年法律顾问。陈凯志认为,这小女人铁心跟坏人绑在一起,同舟共济,不信走着瞧,有你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时候! 凯粤公司不再支付任何费用,断了她一条丰厚的经济来源。合伙人意见纷纷,嫌她爱出风头,想大律师的头衔想疯了,把大量精力耗在赔本买卖上。公安也透过话,让她不要走太远,别在小阴沟翻了弟兄的船,大家吃这碗饭不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 柳思奋进了it行,当上公司副总,对她不放心,回家稍晚点,会问她:“你去哪儿了,跟谁在一起?” 最近,她办案名气大,全国各地的人都跑来,手头案子越积越多,不接吧?当事人老远来的,哭哭啼啼,有的甚至当面跪下,要她发发善心,帮这个忙。接吧?实在太忙,人手不够,钱收得少,有的还没钱付。为保证接案,她陆续招聘了新人,结果入不敷出,桌上放着财务报表,这月工资都不够发,她已三个月没领工资了。面对一堆麻烦事,头疼得要命。 第82页 她关上门,独自坐在办公室,摸着发烫的额,扁桃体发炎了,她喝了几口白开水,吞下两粒阿莫西林。她觉得一个女人,面对这么多矛盾,瘦弱的肩膀难担得起。腰酸背痛,柳思奋去上海出差了,孤寂的她,泪眼模煳望着白墙,真想好好歇歇,何必苦苦支撑呢?能交心的两个男人都相继离开了,爷爷去打一场永远打不完的仗,杨启明在医院躺着,心里话无人倾诉,谁能帮自己,出出主意,自己该走哪条道?她去医院看过杨启明三次,进病房前,她先问一下看护,免得遇上李娜莎,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到病房后,欧阳倩文能感到他的唿吸,他的声音却永远听不到。自己身体也不争气,浑身酸疼,例假来得也不规律。柳思奋劝她别干了,身体要紧,律师事务所散伙就散伙,凭自己本事也可以养活老婆呀!工资每月两万多,够用了。 她拉开抽屉,看见她考进重点中学时,爷爷送的笔记簿。本子里夹着一张纸,是杨启明出事前写的,她一直珍藏着,打开来,上面写着:世上布满局,有的身居其中,逍遥洒脱,有的倍感困惑,烦恼多多;也有人误入骗局,越陷越深;有人悟了,却无法出局,即便出到局外,又难自在。人生境遇,大抵如此。杨启明的字写得漂亮,有赵孟的的风格,她喜欢,男人写笔好字,会引起女人的注意。这文字,是他的人生感悟,有点儿玄学的味道。自己不也深陷局中? 她合上本子。是啊,脚跟只要往弱势群体一站,会带来无尽烦恼。她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揉着眼睛。财务经理推门进来,问她这月粮怎么出?是不是只发一半。她从保险柜里拿出存摺,递给财务经理说:“按原来的发,不能让大家白辛苦,该发多少就发多少吧。”财务经理问清密码,出去了。 她无力地趴在桌上,不知还能撑多久?可她从小就不喜欢干家务,听单调的锅碗瓢勺交响曲,她是跟爷爷、哥哥们长大的,养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男孩子性格,人生一世,总不能把才华放进油盐酱醋里泡着吧!她翻开笔记本第一页,有行字:胜利会出现在人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字写得很大,枝里扒杈的,没什么体,却有力度,第二页都划上深深的印子。她每见这字,觉得爷爷仍在她身边,给她力量。想当年,鲁迅在黑暗中摸索不怕碰扁鼻子,爷爷打江山,求自由解放,踏着血迹一点点积攒胜利,死都不怕。自己维护法律的尊严,也须一步一步,路途艰辛谁也躲不过。 手机叫了,她接起来,曲萍说,中午要去採访一个大客户,他那儿急需法律顾问,能不能陪她一块去。欧阳倩文爽快答应了,也许是爷爷保佑她转运呢。 中午十二点,欧阳倩文和曲萍坐车向目的地驶去。报社叫曲萍去採访一个着名的企业家,写个专访。她俩信步来到五星级白玫瑰酒店门口,一位健壮的年轻人迎上前来,问道:“你是晚报的曲记者吧?” 《改制》四十九(2) 曲萍沖他点点头,她俩跟随他往里走。大堂里,阳光从天棚顶洒下,三层楼高的山崖,清泉瀑布般跌落,“哗哗哗”流淌,盪来湿润的空气;一条条色彩斑斓的锦鲤,在水中欢快地游,池边,几个旅客撒下碎碎的面包渣,鱼挤在一起,哄抢食物,尾巴拨出点点水珠;池边几十株龟背竹、绿萝等植物,绿油油的叶向外张扬,精巧的绿化设计,透着人与自然的和谐。 她俩跟年轻人来到包房,年轻人掩上门离开。郎士群穿一身黑衣起身跟她俩打招唿,欧阳倩文感到诧异,郎士群说:“没想到,曲记者还把欧阳大律师也请来了,真荣幸啊!”安排她俩坐下,他问,“想吃点儿什么?” 曲萍说:“客随主便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郎士群说完,叫部长点了红烧鱼翅,龙虾刺身,清蒸石斑鱼,燕窝。不一会儿,小姐把菜端上来,他大口吃着,不断劝她俩吃。欧阳倩文一点胃口也没有,只看他大吃大嚼,曲萍胃口也好极了,吃得那么香。欧阳倩文吃了鱼翅、燕窝,静静饮茶,眼望窗外波涛翻滚的珠江,鱼鳞般的白光在波间跳跃,映得郎士群额上的疤更亮了,脸也生动了许多。 吃完饭,上果盘,每人面前放一副刀叉,水果摆得挺精緻。欧阳倩文拿起水果,慢慢吃着。郎士群望着欧阳倩文,说:“到底是大家闺秀,吃东西也文绉绉的,不像我这大老粗,就知道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欧阳倩文惊愕了,他怎么知道我的出身啊?他见欧阳倩文吃惊的表情,说:“你那点小秘密,曲记者早告诉我了。”欧阳倩文望着他笑了笑,他脸上深深的皱褶,似乎藏着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他让小姐关上门,谈起人生的经歷。 一九五○年,他出身于一个蒙汉家庭,母亲是汉人,因为穷,嫁给他父亲,生下他没多久,患产褥热死了。父亲再婚后,他没得到家庭的温暖,像个野孩子一样长大,上过几年学,常逃学去骑马,当孩子王。长大后,在旗里摔跤、骑马,是有名的,抢羊、射箭比赛,他回回第一。杨启明下乡到他旗里,他学到不少知识,看的书都是借杨启明的。 知青回城后,他觉得放牧没啥意思,跑到大城市当临时工。一次,他在工棚里看工地。晚上,臭虫爬到他床上,咬得他浑身痒,睡不着,他把衣服袜子穿好,浑身裹得严严实实,臭虫从脖子钻进去,又咬了他一身包。他见有张桌子,干脆躺到桌子上睡,睡到半夜,臭虫顺桌腿爬上来,把他咬醒。他打死臭虫,在桌子四条腿下放了装满水的脸盆、水桶、脚盆,看你还有什么招?他安然睡去。后半夜,他又被咬醒,原来臭虫居然爬上屋顶,沖他身上掉下来。他把这只臭虫放在手心,它吸饱了血,身子红红的,细细的小腿在手心里爬。他觉得臭虫真他娘有两下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有股子韧劲,便不忍心伤害它,拿到屋外放了生。他从中悟出一个理,人要活得像只臭虫,不屈不挠,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第83页 改革开放后,他辗转来到南方,做过几年走私生意,积攒了第一桶金,又到海南炒两块地皮,发起来。九十年代初,房地产热,他组建起工程队,到处承包工程,在大都市找熟人揽到一个第五包的市政工程,总价才三十万元。他吃喝拉撒在工地上,抓进度,抓质量,前后花了四十多万,做了第一笔亏本买卖,因而得到市招标办的信任,市政工程一直干着。后来找到杨启明,在他手下揽了不少活。他自信地说,我的工程质量好,得过鲁班奖,是全国工程的最高奖项。他採取低价竞争,在数量上求发展,量大当然不少赚钱。现在已有三个酒店,还买了几块地,打算自己开发。他就是要证明谁都能做生意,农村人可以做得比城里人强。 他话音刚落,曲萍顺他话说:“现在农村人厉害呀,我也算一个,将来城里人会没饭吃的。”郎士群说:“不至于吧?城里户口本值钱多了,还愁没饭吃?小心噎着才对。”难得听他说句幽默话,曲萍和欧阳倩文都笑了。 《改制》四十九(3) 曲萍问:那你的成功秘诀是什么? 郎士群答道:经商跟打仗没两样,首先要摸清情报,现在叫信息灵;打仗讲占据有利地形,集中兵力,各个击破,经商要决策准,集中所有资源,攻其一点,方能取胜;打仗要士气高,敢打硬仗,商场上同样两军相逢勇者胜,敢跟竞争对手一决高下,只要有军人那股劲,就没有啃不下的骨头,打不赢的仗。商场与战场都是高风险,高回报,战场上胜者王侯败者贼;商场胜者腰缠万贯,众人瞩目,败者债务缠身,墙倒众人推。 问:你靠什么来管理企业? 答:严厉的制度,重奖重罚,重奖之下有勇夫,重罚底下无懒汉。 问:怎么严厉法? 答:不管谁,违规都得受罚。 问:如果你违背了呢? 答:一样。一次开会我去晚了,照自己手上抽了三鞭子。他张开左手,手背上有三条明显的黑印。 问:你的人生信条是什么? 答:发扬臭虫精神,永不言败。 问:你的目标是什么? 答:赚钱,赚钱,再赚钱。 问:赚钱的目的呢? 答:花着痛快,想干啥干啥。 问:你的招聘标准? 答:永远考虑让谁下岗。 问:你的奖励方式? 答:多劳多得,谁也不知谁拿多少钱,奖金不会一次装进他腰包。 问:你的惩罚? 答:心狠手辣,绝不留情,罚就罚得你心痛。 问:怎样抓人心? 答:脑,心,蛋。脑,动脑子搞革新,重奖;心,心向企业,严格管理,奖;蛋嘛,解决工人的性问题,建几间夫妻房,老婆来了有地方睡。 问:你下属的开支? 答:承包加审核,超支自付。谁掏自己腰包都心疼,自然省钱了。 问:原材料的购买? 答:公开投标,平等竞争,择优选用,验货也得把紧,要不然样板一个样,货又另一个样。 问:你如何确保质量和工期? 答:严格的检验,加班加点,我也会砌砖,干木匠活,不行,睡工地上就是了。 问:堂堂大老总,不怕跌份儿? 答:睡工地跟五星级酒店差不多,一样打唿噜。 问:你不怕吃苦? 答:苦个啥?老子过去苦吃多了,现在再苦也苦不到哪儿去。 曲萍中止了问话,她的採访有备而来,问得恰到好处。郎士群回答得干净利落,话虽粗,但有企业家的风范,曲萍感到强烈的震撼。欧阳倩文在旁边听了,对郎士群这个怪人,有了更深层的了解。曲萍意犹未尽,最后,又提出个私人的问题:“郎总,既然说到两口子,你的家搬来了吗?” “大家在内蒙古,小家嘛……哈哈,没有。”郎士群笑了两声,脸扭向江水,沉寂下来。 “你为什么不结婚?是独身主义者?” “想干事的男人,还是不结婚的好,没那么多累赘。” “郎总,不好意思,我想知道,你额头上的疤是怎么回事?”郎士群“嘿嘿”一笑,摸摸额上的疤,说:“这事,杨启明最清楚,你们问他去好了。” 曲萍说:“杨总他还昏迷着呢。” “那就让它煳涂着吧!有些事,明白不好,煳涂才好呢!”郎士群说完,江水反射的光,把他额间的疤映得更亮,他又对曲萍说,“别写那么白,写好后让我先看看。”曲萍点头同意了,见他不愿再谈下去,大家起身准备告辞,曲萍指着欧阳倩文,说:“郎总,你不是要找一个法律顾问吗?我给你带来了,你觉得怎样?” 郎士群把玩手上的珠串,斜着身子,眼望欧阳倩文,说:“那要欧阳律师先拿主意。” 欧阳倩文大方地说:“我没意见。” 郎士群干脆地说:“好,就这样定了,明天签合同,先付十万,欧阳大律师,不会嫌少吧?”欧阳倩文愣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没说话。分手时,欧阳倩文的小手让郎士群握得生疼,她见郎士群另一只手上转动的白珠,有点儿害怕。 《改制》四十九(4) 第84页 下午,曲萍回到办公室,很快写出《一个民营企业家的心声》通讯稿。晚上,她回宿舍,兴奋得睡不着,郎士群冷峻的表情,挺像日本演员高仓健。她打开电脑写起小说:夜已深,她正洗澡,一个高个男人推门走进来,他穿身黑衣,黝黑的肤色,额上的疤一亮一亮的…… 第五部分 《改制》五十(1) 第二天上午,郎士群签完法律委託合同,给欧阳倩文开张二十万元的支票,他说,十万元是贊助欧阳倩文帮弱势群体打官司的。他的行为让欧阳倩文感到意外,这位以赚钱为生命轴心的大亨,怎么变大方了? 郎士群见她吃惊的表情,手中的白珠转动,把一颗颗珠子打得“啪啪”直响,得意地说:“挣钱跟你爷爷打仗一样,只要赢,用啥招都行。花钱是享受战利品,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当年你爷爷吃日本神户牛肉罐头的时候,不会去想该吃不该吃的事吧?”实际他想,这小女人跟自己想一块去了,验出假画,陈凯志的固定资产会一落千丈,看哪个外商有胆敢来,想掺和凯粤改制,门都没有! 欧阳倩文觉得这人怪怪的,不结婚,又没孩子,他赚这么多钱干什么?他绝不是图享受的人,钱足够一辈子花了,花也花不完。难道他赚钱,是为了出人头地,唿风唤雨?或为获取成功的快感,证实自己,还是真心去帮别人?骷髅骨珠子在他手上转,欧阳倩文见了心寒。他心挺沉的,像口黑咕隆咚的古井,深不可测,冷峻的外表跟火热的心肠,怎么也不般配,他属于另类。不过,能解决自己的问题,她感到挺快慰的。郎士群还交代:“小偷、抢劫犯这些社会渣滓,以后少帮点儿,他们人一多,社会就不太平了。贊助的事不要跟外人说,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回来路上,欧阳倩文很高兴,到花店买了九朵红玫瑰,走进省人民医院杨启明的病房,把花插进他床头柜的花瓶,坐在病床边凳子上。欧阳倩文见杨启明插着胃管,消瘦多了,饱满的面颊凹下去,轮廓变得分明,多了几分秀气,额间的皱纹,不多却挺深,被谁无意刻上去,鬓角长长的白髮,多了些苍老;他平静睡在那儿,均匀地唿吸,脸上露出几分安详。她摸摸杨启明的手,温热的手干干的,没过去的湿润,也没了力度,只有一种绵软与平和。 杨启明喉咙动一下,嘴角流出黏稠的液体,她赶紧用卫生纸轻轻擦去。如果没旁人在,她会给他讲讲心里话。人在身边时不觉得,一旦远离,挂牵反而重了。现在社会上,找个交心朋友真的很难,大部分是可交往,不能交心的人。有的愿意跟你交往,你不喜欢他,谈也谈不到一块去。女人翻嘴嚼舌的长舌妇多,更难深交,交个知心朋友真难啊!在老公面前不好说的话,跟知心朋友聊聊,得些宽慰,事被说透,心一下亮堂了,不会再去钻牛角尖,遇到难处,他会尽心帮你,不求什么回报。她心一酸,泪又涌上来,她用手背抹去泪,贴在他脸边说声:“启明,你多保重,我会常来看你的。”给他掖好被子,起身离开了。 欧阳倩文走出医院大门,掏手机拨通曲萍电话,说:“曲记者,郎士群和我的事办成了,一下给了二十万,还得谢谢你哟!” 曲萍说:“我正在郎总办公室,好,成了就好,还是靓女面子大。”说完,挂了机。这时,她坐在郎士群对面沙发上,郎士群穿身黑衣坐在大班台前,认真看她撰写的通讯稿。曲萍为今天送稿,刻意打扮一番。头髮上抹了摩丝,光亮的髮髻衬得人精神,唇抹得红红的,一身浅米色西服套裙,双腿交叉,幽雅地坐在那儿,戴了海绵衬的胸罩,乳房鼓鼓的,凸显女人的曲线。她觉得郎士群看稿子,眼睛不时扫她一眼。她没敢往沙发背上靠,一直挺拔地坐着,身子有些僵硬,动也不敢动,做优雅的女人真辛苦啊。郎士群看完稿子,抬起头,说:“稿子写得不错,走私和炒地皮,改为进出口贸易和房地产,更妥当。” 她听完,心“咯噔”一下,没想到郎总还挺有文化的,话说到点子上,心里更佩服了。她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郎士群继续说:“还有,这句话,人要高瞻远瞩,改为人要有眼光,有远见才对吧?” 她伸一下腰,说:“郎总,高瞻远瞩有什么错?” “高瞻远瞩是领袖,这么大的帽子扣在头上,实在戴不起。咱一个小小老百姓,能有点儿远见就不错了。” 《改制》五十(2) 曲萍觉得这其貌不扬的黑衣人,肚子还装着不少墨水,这点儿文字毛病也挑出来了,不由问道:“郎总, 你到底什么文化程度呀,大本吧?” “啥文化程度?小学都没毕业。” “你在骗我,我才不信,比我们主编水平还高呢。” “是吗?又吹开了,吹死人不偿命,你们这帮文化人,尽会拣好听的说。” “现在人说话不都这样嘛。” “你们是说惯了,老子可听不惯。” “多听听就惯了,谁愿意天天叫人骂呀。” “如果你们敢骂,报纸就有人看,贪官也少了。” “当官的才不喜欢让人骂呢,批评文章经常惹祸。” 第85页 “不说真话,要你们这些名嘴名记干啥?当复印机,活什么劲?我觉得公僕俩字听着别扭,公众的僕人,多好听,谁使唤都可以,可谁使得动啊!倒是僕人把主人使唤来,使唤去的。还是改叫爷顺口,官爷,老爷,太爷,当官的听了准高兴。”郎士群说着叼起雪茄,眯缝着眼,板起脸来。最近他心里窝火,他开发的江畔豪情房地产项目,报建跑了多少趟,最近市里为提高办事效率,便于群众监督,出了新规矩,凡事三个月必须答覆。材料五月份报进去,左等右等不出来,又不敢催,怕得罪了官老爷。后来一了解,原来处里要安排几个人到国外旅游,他马上安排去欧洲,这才批出来。通知拿材料是十一月底,材料上列印的时间是八月,书面没超时,叫你有苦说不出。如果去找许副市长告黑状,这帮小子准会挑一堆毛病,设计不合理,间距小,密度高,你就乖乖等着吧!或把增加的容积率给你减回去,批出来有鬼用?政策再好都赶不上对策灵,当官的永远有理,害得手下一帮人窝工没事干。 “现在官老爷眼都往上看,我们说啥也不管用。”曲萍见他半天没吭声,应了句。 “你们说句话,还没蚊子音大呢!” “算我是蚊子,害人得登革热,行了吧?别瞎扯了,这稿子需要修改什么,你指给我看看。”她被郎士群尖锐的话语吸引了,他身上的男子汉气息,加上深刻幽默的谈吐,使她不由自主走到郎士群跟前,低头看稿子。郎士群脖子热乎乎的,手指稿子,说:“就这段。” 郎士群见一双痴迷的眼睛,手不由搂在她的腰上。她身子颤了一下,心火热了,她脸红红的,有种欲望在燃烧,唿吸急促地说:“我怎么看不清呀?” 郎士群把稿子塞到她的手上,拍拍她的屁股,冷冷地说:“看不清,拿回去好好看吧!”说完,郎士群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动,一脸肃穆。 她手拿稿子,愣神地望着郎士群,心里不是滋味,这人怎么说变就变?当她还在犹豫,郎士群说:“没事了,你先回去,我还有事要办。”郎士群冰冷的话,下了逐客令,大大伤了她的自尊。她气唿唿扭身走到沙发边,用力把稿子塞进包内,大步迈出门口,仍依依不捨地望他一眼。郎士群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好像刚才的事根本没发生过。她“噔噔噔”气愤地离去,难怪他不结婚,原来是个怪人,也许他受过女人的伤害? 曲萍走后,郎士群心轻松下来,心想,这高知也会顺竿爬,长得像根麻秆,一点儿不招人。咳,如狼似虎的年纪,没个男人,也难为她了。他回身安坐在椅子上,点燃雪茄,吸了两口,喷出浓浓的烟。烟雾里,他看到欧阳倩文,这靓女,为她办点儿的事起码让人高兴。昨天,开出十万的价,欧阳倩文居然没看到眼里,态也不表,今天翻一番,让她没法拒绝,见她拿支票高兴的样,他心里充满得意。钱这玩意儿真神通广大,花千金买美人一笑,值! 杨启明这小子真有艷福,靓女老跟他的屁股转,肥臀上抹了啥迷魂药?自己身边美人一大堆,没一个看上眼的,全他娘有所图。看上去弯眉细目,笑起来眯成一条缝,仔细一瞧,眼怎么成方的了?掉进钱眼儿拔不出来。 《改制》五十(3) 女人天生的势利眼,谁得势往谁身上贴。“文革”中她们找当兵的,部队支左有权有势,自卫反击战枪一响,全他娘遛圈了;改革初期,找高干的儿子,老子平反解放,大权在握,攀上高枝,背靠大树好乘凉;以后知识分子吃香了,又追读书人,丈夫头上有顶博士帽戴着,衬得她有身份,够档次,那又黑又扁的帽子,跟蝙蝠似的,有啥好看?后来个体户发了财,腰缠万贯,她们又找经商的,住别墅,开靓车,打麻将,练健美,泡美容院,待遇比高干还高,活也不干,没事给老公打个电话:“老公啊,礼拜天呆在家好闷呀,我的鞋也过时了,去趟香港吧,那儿的衣服才显档次呢。再不更新点儿装备,出门让别人笑话,又给你丢脸。” 呸!真他娘不要脸。她们掏老公腰包的招数多了去,不定哪天攀上高枝,金丝雀小翅膀一扇乎,古得拜了。也许,养个小白脸在被窝里,一样跟老公讲电话撒娇调情呢!花钱跟流水似的,天天小气、抠门挂嘴边,坐飞机比打的还容易。你想,男人挣点儿钱容易吗?他们天天在社会上打拼,受窝囊气,万一哪天公司经营不善倒闭,她那双高跟皮鞋底像装了轱辘,连拜拜都来不及说,早掂着细软熘没影儿了。 杨启明说女人的三步曲,有几分道理。谈恋爱时,个个温柔,说话也得体,事都替你想到,关心呀,爱护呀,心跟你贴得近着呢。待结了婚,脸就没那么好看了,商量的口气少了,命令的话多了。她说的话,你得听着;她出去玩,你得陪着;上街逛商店,你得跟着;她去美容剪髮,你得一旁候着;发工资,你得赶紧上交着;买家庭用品和她的衣服,你钱得勐掏着;她生了气,你得不断检讨着;她要办的事,你得时刻挂记着。什么事得你替她考虑了,哪点儿想不周全,噼头盖脑就来一顿。一张执照领到手,经营活动就由不得你了。 一旦生了孩子,身价又高一步。生儿子,是为你传宗接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生女儿,给你添件小棉袄,俩女人爱一男人,你多幸福啊!你以为爸爸那么好叫的,她开始怕风、怕水、怕凉,浑身没劲,家务事全堆你身上。下班回家,孩子你得抱着,尿布你得洗着,卫生你得搞着,饭菜你得做着,哪有点儿男人样,整一个伺候人的老妈子,什么玩意儿? 第86页 人到中年,女人的事更多了,电话号码常翻着,离婚的话嘴边挂着,你去哪儿天天盘问着,罗嗦话你得听着,遇点儿小事就吵着,烦不烦呀?真他娘不是人过的日子。误入了女人的局,比孙悟空戴上紧箍咒还难受呢!既然出了局,就甭再往里进。这些话,是杨胖子总结的,这小子别的本事不大,琢磨女人一套一套的,最后,还是栽到女人身上。杨启明常夸自己,享福自有享福累,苦尽甘来郎之最。依我看,这话还给他算了,艷福自有艷福累,甘尽苦来女之罪。我最讨厌胖子那瞧不起人的样子,说起话来酸里吧唧,阴阳怪气的,特会损人。 郎士群跟欧阳倩文套近乎,自有他的目的。当今商人的钱要寻找最佳投资价值,欧阳倩文身上的价值,远比他出二十万高得多,当前的官司,就帮了自己大忙,在社交场合,欧阳倩文出面,除让人眼睛一亮外,还有她将军孙女的出身,那深埋在社会的关系网,是一座金山,挖出来就有肥厚的利润。杨启明曾说过,美国黑社会为牟取更大的商业利益,不惜花重金培养贫困的黑人学生,以后他当了法官、高官,带来的利益是谁也想不到的。这兔崽子够聪明,可关键时刻执迷不悟,太可惜了。郎士群一想到这,心就不好受,像根皮鞭“嗖”地抽身上。 郎士群点燃雪茄菸,悠悠地吸着,他寻思下一步该怎么走?公司的几个案子全交给欧阳倩文去办,她名气越来越大,法官也让她三分。她熟悉凯粤公司,嘴里的情报很有价值,为以后的策划做准备。陈凯志这老煳涂蛋,为啥关键时刻,非炒掉天下少有的聪明美人?因为她是杨启明的人?这老东西太鼠目寸光,根本不懂人才的价值。陈凯志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用人,找身边围着转、听话的;政策,定对自己有利的;钱财,尽往自己兜里扒拉着。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将来吃亏就吃在:顾眼前,忘将来;贪小便宜,吃大亏。商场如战场,手中无大将,已露败军之相了。将来牌坊没立上,当婊子也是站街的三流货,遭人骂吧!陈凯志呀陈凯志,不是咱小瞧你,论智商,杨启明跟你比,那是天壤之别,你只配走路贴墙根,在那儿穷哼哼;论商道,你比父亲陈宝贵差远去了,话没说几句,就露出奸商样儿,像只猴狲,吃饱了还往腮帮子里塞;论水平,你就是个摆摊卖吆喝的货,狗肉永远上不了席面。 《改制》五十(4) 过去,郎士群一直保持低调,从不宣传,商场上的人,不出名为好,枪打出头鸟,风颳高的树。这次请曲记者写专访,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企业做大做强,必须借壳上市,打开融资渠道,收购上市公司,将现成的资产收入囊中,更划算。当然,要先造舆论,名气越大越好,收购凯粤公司,不能让人感到突然,要顺理成章才行,该唱唱高调了。对此,他策划已久,只等陈凯志不断犯错,一步步走进伏击圈,到时,老子一声令下,机关枪、迫击炮一起开火,全线出击,打个漂亮的歼灭战,一锅端了他。 根据掌握的情况,凯粤公司股票质押了不少,流动资金紧张,先对它酒店进行评估,假画一旦鑑定出来,他公司资产信誉将一落千丈,股票大跌只是时间问题。这次,老子小试牛刀,凯粤这头牛就变成了一只熊,股票跌跌不休,好在跑得快,亏了点,凯粤的损失可大了去。昨天,操盘手建议凯粤股票已跌得差不多了,能不能趁低价悄悄买进,逢高再抛出,既赚钱,又让它股票增发化为泡影。他拍板同意了,商场如战场,不冒风险,怎么赚大钱? 据欧阳倩文说,集团占用凯粤公司资金,过去凯粤酒店已抵押过,借五千万给的房产证有假,对打官司有利。让她跟陈凯志斗,自己坐山观虎,静观其变。还敢在工程上刁难咱,早晚有一天,咱俩得换换位置。谁笑到最后,才笑得最甜,最有滋味呢。 “噔噔噔”有人敲门,他说声:“进来!”柯慧琴一甩长发,“咯咯咯”笑着,飘进他怀里,温柔地摸他的脸,心疼地说:“阿郎,你怎么又瘦了?不过,告你个好消息,鱼已经咬钩了。” 郎士群捋捋她脸边的头髮,开玩笑说:“什么鱼,不会是只虾米吧?” “啪”柯慧琴把光碟扔在桌上,叉开腿坐在他大腿上,双手抱着他的脸,娇声说:“怎么可能?是只傻乎乎的大海龟呢。这些天,你电话也不打一个,心里还有没有我了?” “怎么可能呢,我的小乖乖。”他舒心地跟柯慧琴亲热起来,手渐渐摸到那张宝贵的光碟上。这时,柯主任打来电话,着急地说:“郎总,金鑫酒店开业,有经验的部长、经理没招到,怎么办?” 郎士群想都没想,厉声说:“你眼瞎了?去凯粤挖嘛,现成的人才都不会找,连培训费都省了,只要杨启明重用的人就行!”他撂下电话,“呵呵”奸笑了两声。 《改制》五十一(1) 这么多天,胡晓丽心情一直不好。 自陈凯志上台后,她部长职务已免,降为卫生班班长,又脏又苦,工资待遇也降了不少,邓春华当上客房部经理,还会有她的好果子吃?凯粤大酒店是干不下去了,早晚要被除名。她两次悄悄去过医院看杨总,没敢进病房,只在窗下站了站,默默诉说自己的遭遇。 第87页 前一段,母亲来电话说,父亲今年入冬一直咳嗽,夜里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虚汗直冒,把衣服都打湿了。她把挣的钱都寄回去,让父亲早去看看。父亲一直捨不得去县医院,说,一点儿小病,挨挨就过去了,都这把年纪,看病花这么多钱不值当,省点供儿子读书吧。母亲也说,生上一场病,辛苦整一年,地算白种了,能省就省吧。 最近,她想请假回去一趟,瞧瞧父亲。她知道一走,解僱是必然的。酒店订货权收到陈凯志那儿去了,公司、酒店的干部任免都得给他送礼,门槛都踏破了,承包经营的更不用说,郎士群也没少送。据说保安队长春节给陈凯志送去三千块红包,他回送两包花生、饼干,打开一看,饼干盒里装了一万多,送礼还有赚!据说是一个箱包档口老闆送的。几天前,前台领班不辞而别,捲走了十几万,上樑不正下樑歪,活该!胡晓丽为挣些路费,一直没敢请假。最近,她一直四处应聘,一家招聘六个人,去了好几十,实在不行,先回家再说,工作慢慢找吧。 昨晚,赵青娥来找她,告诉她个好消息,慧姐说,金鑫大酒店同意她去应聘,待遇也高。她兴奋得一夜没睡着,没想到,娥子还能帮上她的大忙。今天上午,她请了假,来到金鑫大酒店。酒店大堂顶金碧辉煌,高高悬挂的水晶灯,放射出七彩的光,花岗岩石柱巍然耸立,光洁的表面一尘不染,她用手摸了摸,石柱上像抹了油似的,凉凉的,很光滑,装修档次比凯粤高多了。 她来到酒店办公室,柯主任很热情,让她填了份酒店入职表,贴上照片,收下她的身份证复印件。柯主任看了她的简歷,高兴地说:“你能来我们单位太好了,不过你提当组长的要求太低,先当培训部部长,试用三个月,如果没问题,转正后当客房部副经理,我们是私营企业,职务待遇都靠个人的努力,谁说话也没用。” “我知道,会好好干的,那待遇呢?” “工资先定一千八,不过有个条件,我们酒店刚开张,急需服务员,你能不能从你们酒店先拉几十个过来,最好拉个公关部的头,手上有客户的,待遇好商量。”柯主任望着她,慢条斯理地说。 他开出的条件远远超过胡晓丽的预料,如签了聘约,再加奖金,工资奔三千了。现在凯粤大酒店,想走的多得是,拉些人来还不容易吗,而且,这帮人都是自己培训出来的,也便于管理,她毫不犹豫答应了。 几天来,她在酒店四下找人,几个、几个带过去,公关部何副部长跟邓春华合不来,酒店客户大部分在她手上,听胡晓丽一说,也跑去应聘了,几十个人三天就搞掂了,报復一下陈凯志,是她长久的心愿。她觉得这样做,有点儿当叛徒的味道,得去跟杨总说说,这事是陈凯志逼出来的,跟林沖逼上梁山没两样。她一直想好好干,给杨总争气,可早晚得走,不如先炒老闆的鱿鱼,心里痛快。 她不知不觉来到省人民医院门口,买个花篮,走进杨启明病房。看护杨启明的小张是酒店医务室的,见她进来,给她招招手。她走过去,把花篮放在床头柜上。杨总静静地躺着,瘦多了,胖胖的脸凹下去。她不由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比金鑫酒店的花岗岩柱子还光洁,没那么凉,皮肤温热。她拉过杨总的手,贴在脸颊上,眼泪忍不住掉下来,默默地说:“杨总,你好好休息吧!只要你需要我,召唤一声,我就会来到你身边,好好照顾你。你回酒店当老总,我马上回来,不管待遇高低,能天天看到你,我就心满意足了。”她说完,把杨总的手轻轻塞进被子,掖掖好,生怕他着凉,见杨总消瘦、苍老,花白的头髮乱乱的,她用手梳理他的头髮,止不住抽泣起来。 《改制》五十一(2) “你个小浪妇,也敢来!”胡晓丽耳边响起尖利的叫声。她吓得陡然站起来,不知所措愣在那儿。李娜莎被小张抱住,嘴里叫喊着:“我早看出来了,你不是个好东西,那天在酒店,你拉偏架,你说实话,跟杨启明上了多少次床?你真不要脸,还好意思来看他,你老实说,出事那天,他是不是跟你在一起,你把他逼成这样?还哭呢,你巴不得我俩离婚,是不是?你要喜欢他,让给你好啦!”李娜莎恶毒的话机关枪般,一梭子一梭子地扫射。 胡晓丽的脸都气白了,她说:“杨总就是让你气得……”话说到一半,就说不出话,上下牙直打架,嘴唇发乌,泪在眼眶里打转。 李娜莎拼命挣扎,伸出巴掌要打她,大声说:“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这时,小张大叫一声:“还不快跑!”她听后勐醒,拔腿向门外跑去,一口气跑到楼下,唿唿喘气。她停住奔跑的脚步,回头深情地望着杨启明病房的窗户,说:“杨总,对不起,我要走了,有机会我会来看你的。” 过了两天,上午,苏清辉在办公室正看报,嘴里自言自语道:“郎总这人真不简单,人物专访占了大半版,一下大名鼎鼎,真是风水轮流转,好运气跑他家了。” 胡晓丽进来,递上一份辞职报告,紧接着,十几个人陆续来找苏主任,纷纷要求辞职。苏清辉见情况不妙,马上给陈凯志汇报,问他怎么办?陈凯志刚给潘家寓打电话,潘家寓说,评估后,才能开信用证。他正为信用证开不出去伤脑筋,酒店又闹事了,他气极败坏地说:“胡扯,谁辞职扣谁的入职押金和工资!” 第88页 苏清辉只得照领导意见办。可扣押金工资,仍挡不住辞职的潮流,人越聚越多,他们辞职的理由是,为什么平白无故减工资,为什么几个月的奖金不发?苏清辉解释道:“公司最近任务重,资金紧张,以后会补给大家的。” 他说的话谁也不信,但他们不吵不闹,只让苏主任在辞职报告上写上扣工资、押金的文字。他开始不想签,见大家愤怒的目光和攥紧的拳头,好汉不吃眼前亏,自己犯不着跟这帮亡命徒过不去。他只得签上名字和日期,盖了公章。他们排队办完手续,默默离开。 消息传到陈凯志耳朵,他感到奇怪,过去怎么也会吵起来,今天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再也坐不住,走进办公室,只见一张张冷冰冰的脸,秩序井然地办手续,问为什么走?回答都很干脆:不想干了,还不行吗?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他感到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默,后面孕育着摧枯拉朽的巨大能量,必然事出有因,怎么去化解它? 他回到办公室,找来邓春华询问,她说:“不知道哇,怎么人一下子都跑了?还不是任务太重,待遇太低了呗!” “奖金是不是你全扣啦?” “还没核算出来,暂时没发。” “让你当客房部经理,就干扣奖金的事,真气死我啦!”他气愤地说。邓春华脸色骤然变了。客房部员工工资奖金都由她去领,她扣奖金不发,是为吃点儿空饷和罚金。客房部核算的工资奖金,罚单她从未上报,罚款可以装进兜,加上酒店员工来了走的,拖几个月,多领少发,谁也不知道。在公公面前她仍嘴硬,强词夺理:“奖金还没算出来嘛,晚发又不是不发,这事不能怪到我一个人头上。” “你呀,一点儿全局观念都没有。” “我觉得胡晓丽前几天私下到处串,会不会是她搞的鬼?” “你为啥不早讲?现在人都走了,你说怎么办?” “一个农村女孩子,哼!谁瞧得起她呀,老爸,今天酒店的卫生怎么搞?前台没人干活,客人入住、结帐都没人干啦!” “去去,没人干,还愣着做什么,快干活去!”他把邓春华撵了出去。儿媳妇泼辣、能干、敢说、敢管,就是有点儿贪财,说过多少次,她始终不改。现在年轻人甭提了,图实惠,见利就上,小算盘打得“啪啪”响,稍有对不住,就翻脸不认人,老一辈的好传统再也见不着了。过去办事,多放心呀,那时人心齐,现在人心都散了,个个耗子精,人心不古啊! 《改制》五十一(3) 今天员工大撤离,是有人策划好的,凭胡晓丽的本事,让她长八个脑袋,也想不出这损招儿,一定有更大的阴谋,这挖酒店墙角的事,是谁指使的,幕后的黑手是谁?他感到头疼,没事翻翻报纸,见到郎士群上了报,厌恶地扔在一边:“这穷小子,炒作去吧,谁信呀?” 这时,电话响了,陈凯志接起电话。房地产公司说,名仕花苑三期工程,今天推土机进了场,几个娘儿们躺在推土机下,压死也不起来,还报了110。警察来了,说:“国家有政策,搬迁不能强求,你们强行搬,别怪我们不客气!”房地产公司领导气得一点辙也没有。 他说:“慢慢做工作吧。”放下电话,耷拉着脑袋。这倒霉事怎么都连成串了,会不会与酒店评估有关?信用证开不出去,对手的刀尖直往心窝里扎,想到问题的严重性,他的脸比儿媳妇还苍白了。 这时,他勐然想起一件事,马上抓起电话打给梁声,让他立即拟订一个新的股票方案,明天报来。这条战线无论如何不能出岔子,只要守住阵地,改制就有希望。 《改制》五十二(1) 晚上六点多,梁声接完陈董事长电话,把资料装进皮包,从大户室直接回到家。 他把肩上的包放在沙发上,在屋里转了一圈,见一切收拾得干干净净,泡在脸盆的脏衣服洗净晒干,整齐地叠在床头,床上也铺得平展。柯慧琴在厨房炒菜,扑鼻的香味儿袭来,他走进厨房,嘴馋地咂舌头:“啧啧,好香哟!啊,你回来了。” 柯慧琴哗哗地炒菜,头也不回地说:“去,把菜端过去。”他傻呵呵一笑,端起灶台边上的菜盘,尖椒炒肉丝在盘里“吱啦啦”爆油花,红红绿绿油嫩嫩的,煞是好看,他端到鼻尖下一闻,贊道:“呵,真香,没想到你还真有两下子。” “去你的,就你话多。”柯慧琴瞥他一眼,继续炒菜。 “好几天啦,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去哪儿了?” “不告诉你了嘛,出差去了。” “咳,你不在,我还挺想呢。” “想什么?” “心上人呗!” “去去去,你的流氓劲又来了。” “人吶,表面上扎架,其实,谁都想当流氓呢。” “怎么几天不见,你胆量见涨啊!” “当然啦,要不,咋说色胆包天呢。”梁声说完把盘子放餐桌上,回身倚在厨房门边看她。 柯慧琴蓬松的发上,戴顶船形帽,前面缀个宝蓝色的帽花,挺别致,帽子歪戴在头上,衬托出她几分活泼与可爱。她炒好菜,盛进盘子,把锅放到水池,拧开笼头,凉水击在锅里,“嗤”的一声,腾起一股热扑扑的水气。她用铲子刮锅底的油渣,“嘎嘎嘎”作响。她右手拿铲子,手臂有节奏地舞动,每个动作像精心设计过,在那儿表演,她前面挂的黄碎花围裙,后面带子松松系在腰上,掩不住两个饱满的乳房,摇晃地要蹦出来。 第89页 梁声受不了眼前的诱惑,从后面一把死死抱住她的腰。柯慧琴反应快,掂起锅铲打在他手臂上,打得他生疼,“哎哟,我的妈呀!”他松开手,大声叫唤。柯慧琴见他捂胳膊疼的样子,“咯咯咯”笑弯了腰,说:“你难道属猫的,腥劲咋这么大呀?” “我——我,人家,喜——欢你——嘛。”梁声疼得嘴不灵了,说话也结巴,一直摸打疼的左臂膊。“打疼了吗?让我看看。”她撸起梁声的袖子,见左小臂上青了一块,边上有点红,不由用嘴给他吹,说,“对不起,谁叫你惹我的。”她热乎乎地吹,梁声臂膊不那么疼了,故意抬一下臂膊,碰到她红红的嘴唇上,眨着眼得意地说:“真怪呀?你亲它一下就不疼了。” 柯慧琴瞟了他一眼,手指点一下他的额头,娇嗔地说:“你呀,坏死了,就喜欢沾女孩子便宜,看来不是什么好人。去,把菜端桌上去。” 梁声端起红烧鲫鱼,笑嘻嘻地说:“打是疼,骂是爱,你打我都高兴。” “那我打死你。”柯慧琴追着打他,他跑起来一颠,盘里的鱼汤泼出来,洒了一地。他站在那儿,任柯慧琴的小拳头捶他的背,厚脸皮地说:“好舒服,比按摩还舒服呢。瞧,把鱼汤洒了,太可惜,这鱼汤泡馍,我最喜欢吃了。” 俩人吃完饭,梁声主动洗碗,柯慧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过一会儿,梁声过来,老实巴交坐在她旁边,眼望电视屏幕,不时扫她一眼。她拿起一只毛茸茸的狗熊,放在鼻子边,跟它亲热,身子靠在沙发上,长长的发散在肩上,一副慵懒的神态。 梁声越看越觉得可爱,心想,我能变成憨憨的小熊,该多好,天天挨她的脸,蹭她的鼻尖,跟她亲嘴,躺在她怀里,比神仙还美呢。可人怎么变小熊呢?俗话说,追女孩子,一是钱,二是闲,三是花言巧语比蜜甜。只要花功夫,不愁她不到手。俩人住一块这么多天,只约她看过一场美国电影《偷天陷阱》,那么好看的影片,她竟睡着了。她喜欢看香港婆婆妈妈、无厘头搞笑的电视剧,审美水平差一大截,她搬来的大彩电,给屋子增色不少,晚上又让她独霸去,他还得回房间看小彩电。 《改制》五十二(2) 他虽不太满意,但家有女人,添了人气,干净整洁,日子过得轻松愉快,有女人的日子真好。对了,追女孩子,得买件礼物,可送什么呢?他冥思苦想,钻戒,那是结婚的礼物,不行;项鍊,不是太贵,就是上不了档次,也不行;衣服,从没买过女人衣服,谁知她穿什么样?噢,鞋子,她脚有多大?对了,发卡,今年流行什么款式?再说,也不知她的审美眼光呀!思来想去,不知该送什么,总不能送睡衣、内裤吧?人家还以为你是条色狼呢。 他头疼得要命,恨自己无用。还是电脑这朋友好,脑袋灵,又能挣钱,从不用为它考虑什么。这时,梁声想起陈凯志刚布置的公司股票操作修订方案,明天一早急着交呢。没想到柯慧琴回来,差点儿乱了心绪,想跟她聊聊天,套套近乎,现在可好,连这个机会都要放弃。他跟柯慧琴说,你先看,我要搞一个股票计划。忙起身到书房,打开电脑,把软盘放进去,股票的魅力,又让他兴奋起来,运筹帷幄,成败在此一举呀! 梁声在电脑上“噼里啪啦”打方案,一直忙到十一点多,他又审了一遍,对公司股票操作,做到心中有数,他很满意。只要公司批准,可以大干一场,腰包也会鼓起来,他踌躇满志,仿佛胜利就在眼前了。他伸个懒腰,走进客厅,只有电视在那儿孤独地闹,卫生间传来沖凉声,他情不自禁走过去。 他手握门把,居然拧动了,门没锁。他轻轻推开一条缝,透过沐浴间的雾气,隐约看见,柯慧琴赤裸的身子,沐浴在水流中,弯曲的线条,真美。这时,他拧在门把上的左手一使劲,臂膊又痛起来,赶紧带上门,逃进客厅。“谁呀?”柯慧琴听见门响,问道。 吓得他奔进书房,关上门,大口喘粗气。过一会儿,他听见“啪啦,啪啦,啪啦,”柯慧琴拖鞋走过的声音,“咣”的一响,房门关上了。他手不停安抚胸口,那“咚咚”直跳的心,才渐渐得以平息。 晚上,他洗完澡,穿上柯慧琴洗的睡衣,舒服地躺在床上,有股清香在鼻子边环绕。他闻着淡雅的香味,浑身燥热,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掀开被子,身子凉了,渐渐泛起迷煳。欣喜的一幕,电影般放映,一组组清晰的慢镜头。 他穿件黑色礼服,站在海边的尖顶教堂门口,柯慧琴身披白色婚纱,飘逸地向他跑来,一头扑进他怀里。《婚礼进行曲》在天际奏响,他抱起柯慧琴,向蔚蓝色的大海走去。天上传来牧师浑厚的声音:你愿意嫁给梁声先生吗?无论生病还是贫穷。我愿意。柯慧琴在他耳边说。 牧师又说:你愿意娶柯慧琴小姐终身为妻吗?无论丑陋还是衰老。他说,我愿意。牧师把圣水洒在他头上,他感到丝丝凉意。 海边的白沙滩,阳光普照,银光闪闪,刺得他睁不开眼。他脚踩在沙里,软软的,走起来很费劲,他紧抱柯慧琴往大海走去。海浪舔着他的脚,一股凉意袭上身子,海下的沙变得结实,海水渐渐从脚下漫上来,他的脚步缓慢而稳健。翻滚的海浪漫过他的腰,柯慧琴紧搂他的脖子,惊叫着,我怕,我好怕!他一步也不停,一直往大海深处走去,嘴里念着,爱情相与生死共,海枯石烂不变心。海浪翻卷上来,吞噬了他俩,他浑身冰冷,挣扎地冒出海面,只见那白色的婚纱,在不远处的海上漂浮…… 第90页 这时,一个黑色的苗条身影肩披长发,熘进他的书房,熟练打开电脑,他的股票修订方案及有关材料,被准确无误地刻在另一张光碟上。柯慧琴多次用他的电脑上网聊天,玩游戏,他的密码,早已成公开的秘密。 梦里,沉重的鞋把他往冰冷的海底拖,他连呛几口海水,口里苦滋滋的,他快窒息了,也没捨得脱去崭新的义大利皮鞋,花好几百美金买的呢。梁声被冻醒了,他一直惋惜华贵的礼服和高雅的婚纱,自己傻呵呵往海里走什么劲?玉米地里,密林深处,翠竹幽径,有的是地方去嘛! 他拉过被子,盖在身上,抱紧热乎乎的枕头,想继续那个温馨的梦…… 《改制》五十三(1) 早上,梁声一上班,直接去大户室,给陈董事长打电话,说方案已起草好,过一会送去。陈凯志接完电话,心才踏实。 这些天,陈凯志对改制一筹莫展,任广义打过几次电话来催,问信用证准备得怎么样?能不能尽快签外资入股合同。他应承再缓缓,从长计议吧。酒店自从员工大撤离后,工作没走上正轨,许多熟客跑到新开的金鑫酒店,收入跌到低谷,仅够马马虎虎维持,新员工也没招几个,嫌工资待遇低,几层楼空着搞卫生。现在公司坐上了滑梯,看着往下出熘,如不遏止这下滑趋势,公司垮台在所难免,连眼前利益都保不住,何谈改制?他渐渐感到对手的强大,一步步将他逼上绝路。 他累得腰痛病犯了,天天挺直上身走路,腰反而酸疼得更厉害。沙发坐不了,大班椅他嫌软,到餐厅搬张木椅,椅子太高,办公时身子趴下去,很难直起腰。由于腰疼,他双手撑在后腰,双腿撇开走路,跟孕妇似的。公司的人私下议论他在外面乱搞,得了性病,烂裆流黄水。气得他火冒三丈,还没地儿说去。近来,天气潮湿,他身上起了红疹子,痒得钻心,抠狠了流黄水,后来,皮一层层往下脱,老婆说他蟒蛇缠身,也许是吉兆。可他一直没敢去看医生,只悄悄抹点克霉唑软膏,怕把这股歪风又吹起来。于是,他成天脸色乌青,没事找事,谁见他都躲。 最近,他一门心思都放在公司治理上,尽量稳住阵脚,内部不能乱,坚决把整顿进行到底,还查处了一批人。房地产公司那里,工程师质量监管不上心,介绍工程队个个跑得快,装修啊,水电啊,电梯啊,木地板啊,对熟悉的队伍拼命签单,虚增工程量,签来的假单子一摞,郎士群没少搞鬼,他叫人逐步核实。审计办对工程审核中,发现问题不少,基础工程,每根桩增长两米。外运土方量翻了一番,地面根本没那么多土,怎么冒出来的?不少管道、电路原设计得好好的,故意修改,成返工活,让公司放血,个人吃回扣。安装的栏杆、橱柜比实际长出一米多,这硬扳子你也能吃进去,还不把牙掰了? 他查出苟工程师介绍监视系统的施工队,执照是假的,市工商局根本没登记。再查下去,他本人的大学学歷也是假的,清华大学毕业生中没这个人,工程师证书是几十块在地摊上买的,造假造到上市公司头上,这还了得!审计部朱经理调侃道:“你发的是工资,别人发的可是奖金,不要白不要嘛!” 他把朱经理臭骂一顿,在公司开展深挖狠批造假活动,对工程师的可耻行为进行批判,斗争开展得红红火火,可对苟工程师没什么处理办法,法律上没条文,赶走了事。 杨启明在时,已处分过一批人,没几个月,又重演了。处理人像割韭菜,越割长得越粗,越批判他越敢干。这世上还有点儿真东西吗?现在不是领导没水平,不会管理,而是管理对象太复杂,全是捞钱的主。三讲教育,个个会上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表态都硬硬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坚决与造假行为做斗争!造假者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会下他造假造得最疯狂,心黑着呢。当今贼人越聚越多,连高学歷的都加入进来,胆越来越大,手段越来越高明,下手越来越狠,真可谓无毒不丈夫。只要能挣钱,什么假都敢造,假发票、假证件、假军牌、假光碟、假烟、假酒、假药,甚至街上走的美女也有假,假脸假奶假屁股,男人可得当心点儿,万一娶个假美人回家,生个丑儿子,不得后悔一辈子?当今人的诚信咋都没了,关公的义气不知跑哪儿去了?一切向钱看,就一切看不清了。 评估公司请市文物鑑定专家来过,非说总统套房的画是仿制的,绘画水平还过得去,简直岂有此理!专家的眼力假差不多,一定被人买通了。搞了半天,他们评估的目的就想从画上撕开条口子,打压公司资产。他找熟人再请省里专家重新鑑定,鑑定费由公司出,他深信,只要花钱,假画也能成真。 他感到日子越来越难过,有人跟自己过不去,下了挑战书,会不会是郎士群在幕后操纵,使的坏?屎壳郎呀屎壳郎,我也不是属兔的,长耳朵,三角嘴,短尾巴,那么容易受欺负,再说,狡兔三窟,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你这噁心的臭虫,既来之,则安之,自己一辈子走过来,遇到的沟沟坎坎多了去,大名鼎鼎的上市公司难道怕你不成?他腰又痛起来,手按摩着腰,趴在办公桌上,闭上眼睛,真想好好歇歇。人吶,不在其位谋其位,身在其位受其累,永远没满足的时候。 《改制》五十三(2) 第91页 陈凯志刚想打个盹,梁声进来,他脚步很轻,一点儿声响也没有,恭敬站在他面前。他揉揉眼睛,望着这位学者型经纪人,一张小脸上,大大的眼镜,把脸遮去一半。深灰色的西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裤子里找不到大腿的痕迹,一副骨瘦如柴的样子,眼圈黑黑的,活像营养不良的阿富汗难民,他讨厌梁声讲大话,可对他的身体抱有同情感。梁声见他表情不对,没敢吭声,把写好的方案递给他。他接过后,说:“梁经理,最近是不是胃口不好哇?别想不开,省给谁啊?人这辈子,该吃该喝就几十年的事。” 梁声谦卑地点头答道:“谢谢董事长关心,一个人吃就凑合吧,省得麻烦。” “听说你最近在拍拖,都住到一起了,伙食该好点儿了吧,什么时候办喜事呀?”陈凯志头也不抬地问。 “还早,还早。”梁声知道大事不好。现在人舌头长,请公司同事到家里坐了一次,话就传进董事长的耳朵,好在那天柯慧琴不在家,要真见了,说三道四的更多了。梁声担心租房的事露出去,引起对他家庭的怀疑,只能顺着话茬,硬头皮撑下去。 “现在你们年轻人搞什么同居、试婚,你是海外回来的,别把洋鬼子的坏习气都引进了,中国人得守中国的规矩,你明白吗?” “董事长说得对,明白,明白。” “明白就好,女方把家具都搬进你家了,说明她很愿意嘛!我看问题出在你身上,你是不是想趁年轻,多尝尝鲜?” “董——事长,没有的——事,根——本没那——回事。”梁声一急,嘴上就不当家。 “没事就好,差不多就办了吧!省得夜长梦多,万一哪天她怀了孕,传出去多难听。” “我和——她,什么——事都没——有哇!” “没事咋住一块去啦?过去是作风问题,通姦要法办的,现在法律不管了,也不能想做啥就做啥,公司有公司的规矩,你好歹是公司部门领导,要起模范带头作用。” “董事——长,我和——她真——没事。” “没事就别往一块住,成何体统?你们知识分子,花花肠子多,过去单位里,出这样事的,不都是你们这号人,变着换花样,最后没几个能过上好日子的。” “董事——长,你误——会我了。” “别谈什么误会,我讲的,你慎重考虑一下,弄不好会影响你前程的。” “好,好,我一定——遵循领——导指——示。” “这就好,知错就改。你有什么事?” “有一件事,我想——给领——导汇——报。”梁声说话支支吾吾的,头也不敢抬,低着头,眼睛盯在自己鞋尖上。 “什么事?你快讲啊。”陈凯志感到情况不妙,紧接着问。 “股票操作出了问题,好像有人在低价收购公司的股票。”说到专业问题,梁声的嘴流畅多了。 “是谁?” “不知道。” “你谁都不知道,赚了?” “亏二十来万吧,只是对手进来,我们不好操作。” “市道这么差,有人买进是好事,说明公司被人看好,你手上还有多少资金?” “五百多万,不多。” “不是给你一千万了吗?” “都砸进去了。” “嗨,蠢人!转回公司三百万先,公司最近资金紧。” “董事长,这钱不能动,万一公司股票垮了,增发计划就泡汤了。” “以后需要,我再帮你调,上市公司,钱不是大问题。不行,再卖些股票就是了。” 陈凯志感到这条战线还牢靠,只要坚持到底,就有反攻的机会,宽宽的金光大道还等我走呢。 “好吧。”梁声无奈地答道。他这次汇报没达到目的,公司浮动亏损近二百万,见陈董事长批评,他没敢讲实话。他本想公司再拨些钱,好好跟对手过过招,把抢筹码的傢伙赶走,让他鸡飞蛋打。这傢伙有来头,有后盾,出手不凡,陈董事长根本不关心股票,只知道赚钱,没弹药,怎么打胜这一仗?他远没有杨总的眼光和魄力,不是搞现代商业的料。看来资金得想办法,不管用啥手段,一定得赢回来,堂堂的海归,总不能败在一群土鳖手上吧!既然有人抢筹,让他们去托市吧,只要自己方法得当,钻他的空子,一样赚钱。梁声把事考虑清楚,心静多了。 《改制》五十三(3) 他与陈凯志告辞后,反覆在想,柯慧琴怎么办?好不容易遇上个心仪的女孩子,能轻易放弃吗? 《改制》五十四(1) 当晚,梁声回到家,柯慧琴说,明天一块去张家界旅游,旅游票都买好了。 他听到消息,高兴极了,摘下挂在墙上的二胡,拉起了《奔马》,激昂奔放的旋律,宛如千百匹战马奔驰在辽阔草原,他娴熟的演奏和跳弓技巧,为曲子锦上添花,他完全沉浸在亢奋的音乐中,待到尾声,他突然收弓,乐曲戛然而止,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第92页 柯慧琴在一旁听得着迷,曲音刚落,她热情地鼓起掌来,赞美道:“没想到,你还真有两下子。” 他抱着二胡,学着广东话,谦虚地说:“小意思,撒撒碎了。”为表达自己的爱,他又拉起了《梁祝》。他弓柔柔地拉,凄婉动人的曲调缓缓地淌,像一位老人讲述中国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故事,小提琴曲在胡琴的演奏下,更带有苍凉的意味,悲剧色彩更浓郁了,弄得柯慧琴情意绵绵,不由靠在他身上…… 当晚,他睡在床上,回味柯慧琴身上的体温,那芳馥的气息,那娇媚的样子,梁声兴奋得一夜没睡好觉。女孩子主动约男人去旅游,什么意思?荒山野岭,男女在一起,多好的机会。电影《庐山恋》,女的前面跑,男的后面追,全是慢镜头,多美啊!女的一不留神,绊个跟头,手指摔破了,娇滴滴地哭。男的跑上去抓住小手,吹呀、哄的,掏出手绢,帮她擦眼泪,女的破涕为笑,男女眼神就对上了。 他对着怀里的枕头连亲几口,好像愿望已成真。自偷看柯慧琴洁白的胴体后,他想像力得到空前的发挥,只要有一点儿机会,就可以把这份美丽拥入怀中。只是宿舍不行,这儿太缺乏浪漫气息,缺乏情绪的酝酿,缺少点燃火花的助燃剂。他一直寻找这星星之火,旅游给他一次机会,多好的机会呀!他翻个身,见山间的星火在眼前闪烁,遇上一堆干柴,“嘭”的一声,爆发出熊熊烈火,直往天上烧去。 第二天,他在单位请了假,下午和柯慧琴登上北去的列车,他躺在卧铺上,听车轮“咣当,咣当”有节奏的声响,见旅行团发的黄帽子,便来了气。俩人行多好,非去报个团干什么?一下二十多人,说话都不方便,浪漫气息消去一半。柯慧琴说,这样既省钱,又方便,图省事。节约是好事,可根本不方便,这时候,谁想省事呀?麻烦点儿更好,爱情本来是个自找麻烦的事。 今天出门时,柯慧琴的几句话,倒给他点儿安慰。当时,他见柯慧琴掂个大箱子,说:“又不是出什么远门,大包小包的,搬家哩?” 柯慧琴说:“女孩子,能跟你一样吗?” 他眨眼摸摸头,不好意思地说:“对对对,女孩子,穷讲究,要漂亮,要梳妆打扮。” 柯慧琴见他手上掂个纸袋子,说:“谁穷讲究啦?你掂个破纸袋,是不是不洗澡不换衣服哇!” 他说:“那儿穷乡僻壤的,还有像样的酒店?” 柯慧琴见他仍穿一身西服,埋怨道:“当然有了,说你老外,一点儿不假,出门穿这么正规干什么?又不是去谈生意。” 他不好意思说自己衣服少,找藉口说:“穿惯了,男人嘛,还是穿西装精神。” “精神个屁,鬼才相信你的话。” “你嫌我衣服少?” “没错,男子汉大丈夫,何必这样抠抠搜搜的。” “能省就省点儿,穿得再好,没文化也没用,驴粪蛋,表面光。” “人家说,人生有三样是自己的,身体是自己的,才能是自己的,花过的钱是自己的,你怎么想不开呀?” “别小瞧我身上的西服,都是美国名牌。” “二手货,对不对?等旅游回来,我给你买两件夹克,穿着一定舒服。” “怎么能让你破费呢?” “何必客气,谁花钱还不一样,表达点心意总可以吧!同住一个屋檐下,你何必斤斤计较呢?” 他躺在卧铺上,心里乐滋滋的,这女孩子肯定喜欢上自己了,男大三十一枝花,看来咱还挺有魅力嘛,不到交朋友的份儿上,谁会主动送衣服啊!他支起身,从口袋掏出小梳子,梳梳头。他摘下眼镜,躺下来,柯慧琴的身影在眼前晃来晃去,他想着想着,睡着了,做起美梦。柯慧琴优雅地盪起鞦韆,他站在前面观看,鞦韆越盪越高,柯慧琴手突然松了,从鞦韆上飞出来,扑进他的怀里,猩红的唇紧贴他,他用力亲着,嘴里甜极了。哈喇子流到枕头上,濡湿一大片。 《改制》五十四(2) 没想到,柯慧琴的大箱子果然派上用场,天天换一身衣服,跟时装模特似的,成为男人目光的聚焦点。柯慧琴挽起他臂膊,他有王子的感觉,世界都踩在脚下了。坐电梯到山顶,夕阳晚照,映得她脸蛋红彤彤的,艷丽的晚霞,是她的眼神,又灿烂,又动人。单身男士跟柯慧琴合影,幸福全跑脸上,瞧,他们笑得多开心,个个乌鸡眼成月亮弯弯,柯慧琴满不在乎,把梁声气得够呛,一个女孩子家,跟谁在一起照都可以吗?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嘛!还笑得甜蜜蜜的。那天下午,柯慧琴又跟别人照相,他变成老阴天了,眼眨巴个不停,一路没笑容。待柯慧琴挽着他臂膊,说:“我再不跟别人照相了。”他的乌青脸,才渐渐阴转晴。 由于柯慧琴照相,还引发了矛盾。一位与女友结伴而来的男士,把柯慧琴的倩影拍在了数位相机里,晚上被女友发现,两人大吵一架,闹着要分手。梁声跟男士住一屋,赶紧跑去做工作,他解释道:“我的相机里没胶捲了,这张相片,是我让他帮拍的,给你们添这么多麻烦,真不好意思。”他俩才和好如初。 第93页 随后,旅行团又去凤凰城,这坐落于沅江边上的小城,是着名作家沈从文的故乡。他们坐上“咯吱”作响的木船,望着那参差错落的高脚屋,黑黑的瓦顶,木制的板墙,原木的房基,显得陈旧苍老,岁月的沧桑永驻在那儿,乡亲们闲暇的生活与悠闲的江水一样和谐。他仿佛看见沈从文笔下的翠翠,看她扭动的腰肢,划着名浆橹,缓缓在江上穿行,江水在脚下“哗哗”流淌,哼着一首古老沉郁的歌。柯慧琴头靠在他肩上,长长的髮丝随江风飘散,他闻着风中飘来的发香,心都醉了。一路上的景,惟独这儿最美,她的腰肢比摇摆的柳枝还柔,情意比沅江水还长呢。船到江边,他直抱怨船咋划这么快呀! 六天旅游,眨眼间过去,虽想像中的机会没露面,不管怎样,跟柯慧琴的感情巳有所加深,也值得。他和柯慧琴兴高采烈回到家,吃完晚饭,待他打开电脑,登陆证券网站,脑袋“轰”的一声,眼前一片星光,他惊呆了。 他刚走,股票暴涨起来,连涨三天,不少股票一天一个涨停板,他的股票也在其列,正是抛股的好时机,全错过了。原来国务院公布了暂停全流通的消息,一路上,他连续几天被人叫去打牌,玩累后,倒头便睡,进入与柯慧琴温存的梦乡,连电视也没顾上看。现在股票正一路狂跌,抛盘很重,怎不让人揪心?柯慧琴早不请、晚不请,非关键时刻请去旅游,这下好,几十万没了,公家那儿亏得更多,怎么办?还说送我两件夹克,这下成百上千件都不见了,他往自己脸上狠扇一耳光,骂道:“你这笨蛋!情场得意,赌场失意,明白了吧!” 晚上,柯慧琴煮了锅饺子,叫他去吃,他木呆呆望着电脑屏,一动也不动。柯慧琴看他傻子似的,在门口埋怨:“给你脸,你都不要。”他抬起屁股又坐下,嘴上小声应了句:“还有啥脸呀?几十万都打水漂了。”他无力地摘下二胡,拉起《二泉映月》,沉浸在忧伤曲调里,瞎子阿炳似的,声声诉说心中的哀怨。 回来后,他天天泡在大户室,眼盯屏幕,手指头在键盘上敲,股票根本抛不动,他只能几手、几手小心翼翼往外出。屏幕像掉进了白菜地,满眼菜叶子,只有眼里血丝是红的。他看着看着,绿色变成黑色,像日本飞机投掷的炸弹,一个劲往下扔,炸得他心惊肉跳,开盘没多久,股票趴在跌停板,死活起不来。他快急疯了。 他给证监委的同学打电话,没人接,发条信息过去,回话很简单:你看着办。看来只能听天由命。他收市回家,脸色像霜打的白菜叶,灰里透青;身子软塌塌的,见柯慧琴连招唿也不打,一点生理反应也没了,倒床上便睡。 待梁声出现在董事长办公室,把陈凯志吓一跳。只见他下巴尖尖,鬍子拉碴,三根筋挑起一个头。十来天不见,人咋变成猴精了?只听说猿猴进化到人,没见过人回到猿猴时代的。陈凯志以为他家出了大事,问道:“家里出事啦?” 《改制》五十四(3) 原来他以陪家人看病请假去旅游的,也就顺口答道:“还好,母亲没啥大病。” “那你怎么这个样子?” “担心,只是担心。” “孝子,好!孝顺父母是好事。” “董事长,出事了,股票情况不好。” “不是大涨了吗?” “又大跌了。” “股票这玩意总是涨涨跌跌的,谁也不是神仙,算得了那么准?亏多少?” “八百来万吧。” “啊?亏那么多,你为什么不早吱声呀!”陈凯志的心一下抽紧,气短了,脸一下子憋青。他赶紧服下两片心得安,身子靠在椅子上。梁声站在那儿,腿打颤,话也带颤音:“董事——长,你——没事——吧?”陈凯志抚摸胸口,沉寂了一会儿,说:“没事,没事,一会儿就过去了。” “熊市来了,股票卖也卖不动。” “你怎么搞的,活见鬼!” “董事长,我也不是神仙呀。” “你可是个大活人,鼻子底下有张嘴,可以讲嘛!” “我想等等,没料它垮得这么快。” “你说怎么办呀?” “再熬熬,也许有机会。” “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么办,你给我盯住,有什么事,随时向我汇报。” “好,董事长。”他唯唯诺诺地去了。陈凯志见他骨瘦如柴的样子,这只海龟,八成从北冰洋爬回来的,一脸晦气,哪儿有点儿热度呀!看来这条固若金汤的防线也快崩溃了。 当天上午,陈凯志请来的省里的几位专家,鑑定画,也说是假的,没听到一点儿反对的声音。本想多花钱买回个好结果,没想到这帮老傢伙还不吃这一套,坚信他们的眼力。如果这画的事传出去,股票还得往下出熘,陈凯志请专家们吃顿午饭,也没敢在酒店请,怕服务员听见传出去。餐桌上,专家的话把他餵饱了,连点儿胃口都没有。 “张大千的画肯定是贾小百仿的,画风都像。” “齐白石的画像是韩黑子画的,这帮美院学生,啥事不好干,非去干这没良心的事。”专家们在桌上津津乐道地谈论,陈凯志越听越不是味,筷子夹什么菜都吃出稻草味儿,肉嚼也嚼不动,像牛皮筋,没动几下筷子,饭就吃完了。 第94页 他送走专家,回到办公室,俗话说,祸不单行,福无双至,这话一点儿不假,看来名画被窃是真的。他抠了抠发痒的小腿,掉下几块白皮,心不在焉在办公室来回踱步,一不留神,膝盖碰到茶几上,生生地疼,他弯腰揉着腿,这又痒又疼真不是滋味。咳,人一旦倒霉,走路碰大腿,喝凉水硌牙,放屁砸脚后跟,简直臭到家了。 这时,秦汉章进门向他汇报:“今年经营形势不乐观,亏损已成定局,都因名仕花苑项目三期工程拖了后腿,上交任务又重,董事长,年终财务报表怎么做?” “报亏损怎么行?无论如何也得盈利,要不,股票非一落千丈不可!” “会计师事务所的报告呢?” “你去做做工作,多花点儿银子,有几分钱盈利也是好的。” “这不是造假吗?公司刚批判过,还得多缴税。” “不说假话做不成大事,不做假帐办不成企业,这道理都不懂?我们宁可为国家税收多做贡献,你只管办就是了。” “好吧,我跟他们再商量一下。” “花多少银子一定要办成。” “好。”秦汉章答应后出去了。陈凯志明白,企业亏损,社会影响大,自己能力受怀疑,位置也难保,这乌纱帽可重千斤,摘掉啥都没了,真是烂眼睛招苍蝇——倒霉透了。他无力地瘫在椅子里,头裂裂地痛,他手伸进头髮,按摩头顶,油亮整齐的髮型顿时成了乱鸟窝,也顾不上那一丝不苟令他自豪的大背头了。 秦汉章刚走,苏清辉又进来,手里拿份材料,对陈凯志说:“董事长,法院来传票了,那批跳槽的员工告我们。” 《改制》五十四(4) 陈凯志头上“嗡”地响一声,脑袋一下大了,气愤地说:“有没有搞错,他们炒老闆的鱿鱼,反过来告老闆,简直无法无天。” 苏清辉解释道:“法院的人认为公司必输无疑,要尽快进行调解,越主动越有利。” 他接过传票、起诉书一看,头髮晕,委託代理人栏模煳地写着欧阳倩文几个字,再戴上眼镜仔细看,没错,就是她,他肺快气炸了,“啪”地把起诉书用力拍在桌面上,振得头髮歪七竖八地跳,气急败坏地说:“欧阳这小女人,报復心咋这么强,老子也没亏待你呀!” 《改制》五十五(1) 欧阳倩文的律师事务所越来越红火,她经办的盗窃案取得突破性进展。 经故宫博物院专家鑑定,几幅被偷窃的画是假的,属高仿性质,绘画水平较高,曾做旧处理过,用的画纸、印油都是老的,才让公安的行家看走了眼,这批画虽系仿品,也属上乘之作,起码值二三十万。在有利的证据下,开庭结束后,公诉人主动跟欧阳倩文握手,说:“欧阳律师,没想到你工作做得这么细呀!” “这是我应该做的。” “以后案子,我们还得加把劲,不能老败在你手下。” 她笑了笑说:“好啊,如果那样,老百姓才高兴呢!” 对这件事,只有陈凯志最不高兴。欧阳倩文当了叛徒,跟自己唱起对台戏,本想借这件案确保公司资产,这下可好,八千多万没了,万一上面追究下来,那可吃不了,兜着走,好在酒店的画还可以暂时顶顶。最近,欧阳倩文还当上郎士群的法律顾问,说实话,真不该放她走的,商场上,树一个高智商的对手,是步最臭的臭棋。 欧阳倩文睡到九点多才醒,起床忙梳妆打扮。她穿件深咖啡色的高领内衣,外面套件乳白色的毛衣外套,黑细纹的短裙,双层窄亮的咖啡色裙边,一双高筒皮靴,挺酷的。她对镜子看了半天,前直后曲的时髦短髮,跟衣裳很般配,手上戴条黄白金手鍊,表面亮亮的,它是杨启明从香港给她买的,她一直喜欢戴。杨启明的形象不时从她心底冒出来,她想把他抹去,可越抹反倒越清晰,他不时走进梦中,跟自己聊天,真奇怪! 她想出去转转,轻松一下,柳思奋出差去了,明天才回来。今天是礼拜六,她约曲萍一块儿到从化洗温泉,感谢她的帮助,顺便练练车。这次,郎士群的宝马车借给她,说:“公司法律顾问也得像回事,没车怎么行?不能让人小瞧了咱。” 她也没客气,大款的车不用白不用。她手握方向盘,想起车也是杨启明教的,在他车上练了车技,跑最多的就是广从路,那儿路况复杂,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现代人开车、旅游、上网,将来还不知玩什么新花样?她接上曲萍,曲萍说了句,我晕车。上车后一句话不说,系好安全带,迷迷煳煳的,晃脑袋打瞌睡。听着音响飘出的歌,她嘴里哼着:“好想好想,和你在一起,踏遍万水千山,走到海角天涯……”驾车向从化温泉驶去。 中午,她刚到从化温泉,下车正想吃饭,被一位年轻人拦住,问道:“你是欧阳律师吧?” 欧阳倩文挺纳闷,说:“你找我什么事?” 他自我介绍说:“我认识你,上次在白玫瑰大酒店……”她一下想起来,没错,是这位年轻人领的路。他又说,“郎总让我等你好久了,他在跟市领导谈事,马上过来,午餐定好了,我领你们去温泉宾馆。” 第95页 她们信步走到宾馆餐厅包房,房间很大,装修得挺豪华,没想到这小地方比大都市差不到哪儿去。欧阳倩文喝着茶,问曲萍:“郎总怎么知道我们来呀?消息够灵通的。” 曲萍说:“昨天我随口说了一声,他还真记心里了。”原来是曲萍通风报的信。欧阳倩文心想,郎士群跟市领导谈事,请我们吃饭干什么?会不会有什么法律文件要修改? 没过一会儿,郎士群跟在市领导身后进来,向她俩介绍说:“这是黎市长。”又把她俩向市领导作了介绍,还夸欧阳倩文一句:“今天你打扮得可真漂亮啊!” 黎市长跟她握手,赞扬道:“欧阳律师的大名,早如雷贯耳了,久仰,久仰。”她跟黎市长握了手,不好意思地低头喝茶。 郎士群点菜,问服务员:“有没有大老鼠?”服务员点点头,他说,“来只大的。” 欧阳倩文问:“老鼠肉也能吃吗?” 郎士群笑着说:“你呀,还得在餐桌上锻鍊锻鍊,什么老鼠肉,那是穿山甲,好吃着呢。” “它是国家保护动物呀。”欧阳倩文反驳道。 《改制》五十五(2) “这是越南进来的,跟进口石油一样,该让咱享用,据说它养颜美容,滋阴壮阳,还能治癌症呢。”郎士群点完菜,午餐很丰盛,全是山珍,野山鸡、山坑螺、蒸石蛤,增城菜芯、鹧鸪煲仔饭,都是当地的土特产。为照顾女士,郎士群从包里拿出两瓶一九八六年产的法国玛歌庄红葡萄酒。 黎市长一见,夸道:“好酒,好酒哇。”欧阳倩文端杯向黎市长敬酒,郎士群介绍说:“欧阳律师的爷爷曾是赫赫有名的军长,参加过着名的上甘岭战役,敢跟美国鬼子叫板。” 黎市长来了情绪,跟她连喝三杯,说:“虎爷无犬孙,你也是当代的穆桂英嘛,巾帼不让鬚眉。”欧阳倩文喝得脸红扑扑的,像个红苹果。 黎市长跟她聊起来,越聊越近乎,原来黎市长的父亲当年就在爷爷手下,一起摸过鬼子炮楼,歪把子机枪弄了三挺呢。黎市长说:我父亲常说你爷爷没文化,仗打得精,从不吃亏。一次,把一头瘦母猪浑身捆满手榴弹,穿上女人衣服,扎上嘴,装进麻袋,当花姑娘送给鬼子中队长当寿礼,鬼子中队长喝多了,摸着乱动的麻袋,说,花姑娘的干活,大大的好,她胖胖的,小小的? 去的游击队员说,她的年轻,年轻的。 鬼子中队长闻到一股不好闻的味道,又说,她的不洗澡,身子臭烘烘的? 去的人说,太君,乡下姑娘,不讲卫生的有。立即拉响露出麻袋绑在手榴弹弦上的绳子,随即跳窗逃跑。你爷爷带人封锁住门窗,一声巨响,几十个鬼子汉奸上了西天,其中一个未爆炸的手榴弹,像秤砣砸在鬼子小队长脸上,头被砸个大窟窿,脑浆溅了一墙。你爷爷说,边区造质量确实不咋地。后来鬼子打扫现场,在碎麻袋片上,捡到一片猪脸皮,说,花姑娘的,丑了丑了的,我一辈子的没见过。猪八戒当新娘,已传为当地的一段佳话。 大家一听,都笑得合不拢嘴,餐桌上气氛顿时活跃起来。郎士群举杯向二位的意外相遇敬贺,自己喝了三杯,黎市长也高兴,放开量,欧阳倩文喝得头晕,大家吃着,聊着,郎士群说:“黎市长,这次建酒店经营的事?” 黎市长当场表态:“没问题,看在欧阳律师的份儿上,一定鼎力支持。”曲萍晕车,插不上话,也没胃口。郎士群倒食慾旺盛,吃了不少。欧阳倩文尝了尝穿山甲,确实味道不错,难怪违法经营屡禁不止呢。吃完饭,黎市长说晚饭有应酬,晚上请大家泡温泉,谁也不许走。 饭后,郎士群陪她俩在小街上转了转,曲萍要买蜂王浆,说养颜的,郎士群一下买回四瓶,送给她们,祝她们越活越年轻。还买了几斤皇帝柑,她俩边走边剥着吃。别看它青青的外皮,里面甜甜的,水分大,吃起来格外爽口,曲萍赞美道:“真好吃,没想到,这青皮还能治晕车呢。” 郎士群又带她俩来到水库,坐游艇在广阔的水域中遨游。凉爽的风迎面吹来,周围的景色让欧阳倩文熟悉,杨启明曾带她来过。船尾翻滚的浪花,一样的白净、纯粹,不带一点儿杂质;两岸黄土坡呈现一道道的水迹,库中水位降了,却清亮许多;一群鱼欢快地游;冬天的水,无力地拍打岸边,盪出几分惆怅;一棵棵松树在丘陵上站立,还是老样子。郎士群站在船头,一动不动,像座黑色的塔。 晚饭后,欧阳倩文跟他们一起去泡温泉,黎市长一路介绍温泉的特点。南国第一泉崇尚自然,在绿阴环抱中,散落大大小小的池,水温不同,有温、有热、有烫,分别以太白酒、米醋、当归、咖啡、牛奶、木瓜、百花等命名,散发出不同的气味,池上搭盖原木,人又回归山野,是休闲旅游的好去处。 去年底,杨启明曾带她去过清新温泉,那儿更大,瀑布下,温泉水“哗哗”往头上浇,真过瘾。第二天,杨启明还写首《清新游感》七律诗,她边走边打开手机,信箱里写着:碧玉轻搁笔架山,月色盈波映窗前。翠竹摇来风无语,清泉流去石有言。玲珑水滑娇容媚,温馨气暖凝脂甜。世间尘埃漂洗净,遥望星疏空灵天。写完后,杨启明把诗发给她,她觉得不满意,怎么把自己写成杨贵妃了?不过挺有诗的味道,一直没捨得删,直到现在,才品出他当时的心境。 第96页 《改制》五十五(3) 欧阳倩文来到温泉,泡得浑身发热,汗顺脸往下淌,她擦把汗,抚摸胳膊白皙的肌肤,安然泡在热水里。曲萍在她旁边,她皮肤雪白,与对面的郎士群形成鲜明对照,郎士群胸脯、臂膊上肌肉一稜稜的,六块明显的腹肌,腿部凸现着线条。曲萍的目光始终在郎士群身上转悠,对她说:“瞧郎总,那身肌肉,多让人羡慕啊!” 黎市长腆着肚子说:“走,滑滑梯去。”郎士群率先滑下,激起巨大的浪花,黎市长在一旁拍巴掌,并鼓励她俩也去滑。 她和曲萍登上二楼,脱去裹在身上的白色浴衣,迎面吹来寒风,她不由打个寒战。她坐进滑梯,那红滑梯红艷艷的,她仿佛看见杨启明吐出的血,鲜红而黏稠;凉凉的水流舔着大腿的肌肤,灼热的身子被冷水一激,鸡皮疙瘩起了,一股寒气渗进骨头。底下黑黝黝的,东一点,西一点昏黄的光,幽灵般亮;她闭眼滑下去,心提起来,嗓子眼堵得慌,风唿唿在耳边闹;坠落的瞬间是美妙的,纯自我状态,有种漂浮感,杨启明坠落的瞬间是否也有这种感觉?人活着像上楼梯,一步一步,费力而艰辛;死则如下滑,快捷而剎那,难道人活是奋争,死是逃避?下滑的速度越来越快,“嘭”的一声,她脚下击起大浪,身子浸在水里,她鼻子有点儿酸,泪与水在脸上流淌。黎市长给她俩鼓劲加油,郎士群也拍起响亮的巴掌。 大家泡完温泉,又热又渴,黎市长带他们来到小卖铺前,这里供应免费饮料、点心。欧阳倩文、曲萍喝可乐,黎市长、郎士群喝着奶茶。黎市长扎起一片西瓜,对欧阳倩文说:“说起西瓜,还有一段故事呢。想当年,我父亲当作战科长,南下夜行军,水壶的水早喝干了,走得又累又渴。路边停着一板车西瓜,上面点盏油灯,看瓜的老汉在一旁打瞌睡。我父亲看得眼馋。你爷爷说,小黎,去弄几个瓜吃。当时,谁身上都没带钱,口袋里只有解放票,在敌占区不管用,我父亲怕犯纪律,没敢动。你爷爷说,我叫你去,你怕什么?还教我父亲要轻轻搬,倒着走,万一老乡发现,就说西瓜滚到路中间,我帮你捡回来。我父亲带人蹑手蹑脚地搬瓜,看瓜老汉到头也没醒,大家吃一肚皮的西瓜,真解渴。 “你爷爷用匕首在瓜皮上刻了欠十九个西瓜钱和他的大名,放在车上。后来老乡真拿瓜皮,找后面部队要瓜钱。后勤部助理员付钱时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欠条,也没法保管,欧阳师长真做得出来。我父亲说,那是一辈子吃得最好吃的西瓜,又沙又甜。那场堵截战,由于你爷爷抓住战机,端了敌师部,活捉敌师长,没费多少兵力。”听完故事,大家又笑了一阵,西瓜吃到嘴里,特别甜。 最后,大家来到游泳池,纷纷跳下去。游泳池里,黎市长胖胖的身子,像个圆西瓜浮在水面。曲萍提出跟郎士群比赛游泳,请欧阳倩文当裁判,郎士群游得快,乱扑腾,姿势差,没曲萍游得好看,更赶不上杨启明。杨启明蛙、自、仰、蝶,各种姿势游得像模像样,跟省队不差上下。 当天夜里,曲萍回到宿舍,兴奋得睡不着,继续写她的小说:那男子,穿黑色三角裤,下水之后,他有力地挥舞双臂,水花飞溅,如水中蛟龙,把参赛选手远远甩在后面。他第一个触壁,观众席上响起一片欢唿声,他摆动双手,频频向观众致意。他走上岸,黝黑的皮肤裹不住一跳一跳的肌肉,浑身溢满成熟魅力,宛如世界游泳大赛冠军…… 《改制》五十六(1) 欧阳倩文周一上班,就遇上棘手的事。 几天前,盗窃案判决了。由于进入酒店盗窃,性质严重,依据窃画的价值,金林山为主犯判了十年,冼里刚是从犯,被判了六年。报纸上一片赞扬声,说欧阳倩文律师从事实出发,经过深入细緻调查取证,使案子得到公正的判决。 今天一大早,冼里刚的父母来到律师事务所,欧阳倩文笑盈盈迎上前去,她本以为他们是来感谢的,准备了一肚皮客气话,不用谢,是我们应该做的,律师就是要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如此等等。没想到,冼里刚母亲脸冷冰冰的,沖欧阳倩文发脾气:“我儿子不是没事了吗?怎么还要判六年,原来你们是串通一气的。” 欧阳倩文准备的感谢话,一句也没用上,凭白落一身埋怨,她解释道:“你儿子参与盗窃,已构成犯罪,要知道,法律是无情的。” 冼里刚的母亲说:“呸!什么破法律,偷的画都交了,判一年半载让他接受教训就行了,为啥要判这么重?”随后,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叫喊道,“我的儿呀!你冤枉啊!他们黑心骗钱啊!你让我怎么活呀!”一把鼻涕一把泪,甩得到处都是。冼里刚父亲蹲在一旁抽旱菸锅,“吧嗒,吧嗒”嘴直响,铁青脸,眼盯脚前的地,一句话也不说。 欧阳倩文赶紧让财务把她交的律师代理费递到她手上,劝了半天,她才止住哭声,冼里刚父亲拉起她,两人拿钱走了。欧阳倩文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为办这案子,费那么大的劲,鑑定费都是自己掏的,最后落这么个结果,完全出乎她的预料。法律与人心之间,似乎隔着一座山,她就是那傻乎乎挖山不止的愚公,出力不讨好。说实话,跟弱势群体打交道,远没中产阶级、富裕阶层开明,甭说赚钱,赔本赚吆喝都赚不来,难怪不少律师事务所情愿当智叟,不接他们案子呢。 第97页 她桌面的起诉书中,有件告郎士群公司的,民工的家人是借钱来告状的。一年前,这位民工在郎士群工程队工作期间,从二楼摔下来,生锈的钢筋扎穿脚,由于伤口感染,患骨髓炎,被截了脚,导致终身残废。郎士群只付清医药费,给他一万元生活费,把他送回四川老家。他由于无法劳作,坐吃山空,钱很快花光了,拄着拐杖与家人来找郎士群,被撵了出去。万般无奈,他们找到欧阳倩文,要寻个公道,让她伤透脑筋。接吧?会不会重蹈覆辙,得罪老闆,公司无法运转;不接吧?又违背自己的良心,难吶。 这时,办公桌上电话响,她接起来,是苏清辉打来的,告诉她公司同意调解,能不能把条件再降降,工资、押金付齐算了,都是老熟人,违约金就免了吧!她同意徵求员工意见后,再给他回话。这倒是个好消息,冤家宜解不宜结,能走上调解之路,最好,一直打下去,双方都吃亏。她马上告诉郎士群,叫他摸一下员工的意见。 郎士群接到欧阳倩文的电话,心里被猫舔似的,透着股舒服劲儿。他点燃雪茄菸,喷出一口浓烟,粗粗的雪茄夹在手上,一缕青烟悠悠地飘。陈凯志这只老狐狸,总算遇上好猎手,员工告状,就让他心惊肉跳,后面跟着名画被盗,股票大跌,借贷还钱,经营亏损,够这老小子喝一壶的。郎士群对这次分路出击感到满意,老子大人大量,演几齣好戏给他看看,是三娘教子,还是逼上梁山?陈凯志这老傢伙,别说三娘,大娘教也没用,再好的家业到他手上,不变成垃圾才怪。他已不是忠心耿耿、任劳任怨的陈凯志了,在一免一任中,他学到不少新东西。只有把他逼上绝境,他才会服输认软。这次柯慧琴立了大功,她引蛇出洞,自己在凯粤股票上狠赚一笔,有五百多万进帐。梁声做梦娶媳妇去吧,瞎猫永远逮不住死耗子,想发财,只有投奔自己的麾下。一提柯慧琴,他不由想起杨启明,该去看看这位老朋友,挺可怜的。 他把徵求员工意见的事交给柯主任,便去了省人民医院,来到杨启明病房。意外见到李娜莎,她扎起护士长的架子,板着脸训护士:“你怎么搞的,病人连褥疮都生了,你没看见吗?”护士低着头,不敢吭声。 《改制》五十六(2) “去去去,愣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拿药去!”她说话狠狠的,像训自己的手下,护士吓得赶紧跑出去了。 这时,她见郎士群走进来,脸色一变,笑盈盈地说:“什么风把你郎总吹来了,稀客呀!”郎士群藐视地望她一眼,嘲笑地说:“我来多少趟,也没见你娜莎夫人的影子呀。”她搬把凳子,用纸巾擦了擦,说:“请坐,郎总,现在你大名鼎鼎,报纸上都在吹呢!”郎士群听着不顺耳,坐也不坐,说了句:“你巴不得把我摔成肉酱,是不是?” “瞧我这张嘴,好话总横着出来,你别见怪呀。” “我才不跟老娘儿们一般见识呢。” “你说话也横着来,看来咱们是一路的。” “想当年你在知青农场,说话挺温柔,这广东汤一喝,把嘴给喝歪了,说话尽犯浑。” “都老熟人了,别一见面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我还是我,现在老了,没人看上眼了。” “老不显老,脾气倒大了不少。” “脾气大,还不是杨启明给气的。” “我看你找武松最合适。” “你别骂人不带脏字的,我听得出来。” “听明白就好。”郎士群说完,把凳子移了移,靠在杨启明身边坐下,李娜莎见话不投机,出门找护士换药去了。郎士群摸摸杨启明的脸,心里有说不出的味道。启明老弟,你太任性,太较真,太想往前沖,结果败下阵去,没想到你这么小心眼,鸡毛大点儿事想不通,半条命就交阎王手上了。不就一个女人嘛,玩玩也当真了。凯粤这间破房子,你当条看家犬,挡我的道干什么?怪我这招棋下得太兇,手段毒了点儿,也是被你逼出来的。 俗话说,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可性命更重要,为争口气,去死有啥用?你本可以好好过日子,享享清福,可你不这么想,名誉、地位考虑太多,让陈凯志捡了便宜。咳,要知道,咱们可以坐一条船,那是艘豪华游轮,可你偏守条破船,四处漏水,不定哪天就沉了。你太没眼力架,咱哥俩合起来,有多大的力量。你当优秀的参谋长,坐镇指挥,我任后勤部长,给你送弹药,绝对百战百胜。你出事后,我给你爸妈送去几万块钱,说给你看病用,他们说啥也不要,这世上,还有怕钱咬手的?怎么一家子死心眼儿啊! 李娜莎让护士给杨启明上药,郎士群站在一旁观看,她不时回头看郎士群一眼,那含情的眼神,闪出纯净的光,还是年轻时的样子。 那年下大雪的冬天,她穿一身绿军装,扛一袋粮食,先敲开自己家门,她小脸冻得通红,带着笑,进到屋里,放下粮食,摘了皮帽,头上扎两个红头绳小揪揪,欢蹦乱跳的,搓着手说:“真冷啊!” 郎士群父亲感激地不知说什么好,用干牛粪把火盆点着,说:“烤烤吧,好闺女。”她坐在火盆边小板凳上,火把她的脸映得更红了,她对父亲说:“今年雪大,领导让送点儿粮食来。” 第98页 父亲用小木棍撩拨火盆,说:“你们太客气了,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她伸手烤着火说:“大爷,快过年了,农场家家都送了一份礼物,谁叫咱农牧一家人呢!”她说的话,跟炒蚕豆似的,声音嘎嘣脆,郎士群听了格外舒服。 父亲又给她端了一碗热羊奶,说:“好闺女,你喝,咱不是一家人,比一家人还亲呢!”李娜莎捧着碗,大口喝完,说:“真香。”郎士群低头接过碗,没敢正面看她一眼,她脑后一对活泼可爱的小刷子,甩来甩去的,那根红头绳刺破北国料峭的寒风,在郎士群心头点燃一团火,浑身暖洋洋的,他端着在她唇边温存过的青花粗瓷碗,碗里的羊奶味儿,竟变成诱人的肉香了。 一会儿,又来了位女知青,在门口叫道:“娜莎,回去吧,他们都等着呢!”李娜莎把皮帽在火上烤烤,跟郎士群父亲和他握了握手,父亲“谢谢,谢谢”说起来没完。她戴上帽子,跑了出去,郎士群送她到院门口,见她小鹿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雪原。那双手的柔软感觉,很久没消失,他一往情深记住那好听的名字:娜莎。 《改制》五十六(3) 后来,郎士群为追李娜莎,主动要求去农场干临时工,混身军装,还能常见到她。每次遇见她,郎士群像做贼,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低着头,悄悄瞟上她两眼,就心满意足了。一次,他教李娜莎骑马,扶她上马,郎士群脚踩马镫,腿发软,几次都没上去,上马手拉缰绳,挨着她身子,郎士群浑身打哆嗦,像打摆子,她扭脸问:“你是不是生病了?” 郎士群脸红红的,支支吾吾地说:“没事,没事。”他勐抽马鞭,马狂奔起来,李娜莎吓得手紧拽住他臂膀,躲进他怀里,他感受李娜莎的体温,闻她头上飘来的檀香皂味,让马一个劲跑,那时刻,他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一九七五年初夏,李娜莎身穿白衬衣,在绿茵茵草地上放羊,草原开满缤纷的花。她怀抱一只小羊羔,抚摸它身上捲曲的绒毛,轻轻唱着:“我愿做一只小羊,守在她身旁……”郎士群策马扬鞭,身子平贴在马背上,飞快朝她奔去,到她跟前,郎士群勐收缰绳,马高抬前蹄,长嘶一声,立住了。 李娜莎抱紧羊羔,畏惧地望着他,嗔怪地说:“瞧你,把小羊吓坏了。”她弯腰放下怀中的羊羔,小羊“咩咩”叫着,追着羊群找妈妈去了。 郎士群哈哈笑着,说:“你的胆,还没羊羔大。”飞身下马,一片乌云飘落下来,锃亮的黑色长靴耀人的眼。郎士群手拿马鞭,站在她面前,问道:“听说你要回城了?”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李娜莎歪着头问。 “好事瞒不住,谁都知道啦。” “我真得好好谢谢你,救了阿明一命。” “那还不是为你。” “为我?” “是。”郎士群眼中冒火,辣辣地盯她的脸。“你,你想干什么?”李娜莎望着他额上的疤,畏惧地后退。郎士群口喘粗气,大步上前,一把紧抱住她。她拼命地挣扎,用脚踢,大声叫喊:“救命啊!救……”郎士群一把捂住她的嘴,胳膊铁箍般勒紧了,她脸憋得涨红,身子扭动,腿来回踢。郎士群紧抱着她,狠狠亲她的唇。过了一会儿,她不再挣扎,身子慢慢软瘫下来,两只胳膊无力地一甩一甩的,郎士群把她放在地上,高高的花草掩住她的身躯。她身子软软的,脸色苍白,一动也不动。郎士群摸摸她的鼻孔,没气了,吓得脸色陡变,一跃上马,飞快向天际驰去。从此,他离开家乡,开始了流浪生涯…… 护士给杨启明上好药,李娜莎交代道:“每天记得按时换药。”护士点点头,低头端药盘出了病房。她见郎士群站着发呆,说,“郎总,你发什么愣呀!今天晚上我请客,你总该赏脸吧?” “我请,我请。”郎士群跌进初恋的情结,口气不那么硬朗,眼光也躲闪开。 他俩出了病房大楼,李娜莎坐进他的车,他发动着,说了句:“你真厉害,一上车,大奔都晃悠,今天剎车准灵。” 李娜莎拉下遮阳板,对镜子理理头髮,噘着嘴,说:“去你的,又嫌我胖,是不是?” 他说:“哪儿敢啊?去哪儿吃,杨总夫人,我得伺候好了。” 李娜莎斜了他一眼,说:“随便,过去你连个话都不说,什么时候也学会贫嘴了?跟杨启明在一起,我看你也没学好。”她继续梳理头髮,揪掉惟一的一根白髮。 “男人到这把年纪,还学什么好啊。”郎士群说着,脚下一踩油门,车飙出去。她身子晃了一下,“哎哟”叫一声,身子靠在椅背上,眼仍盯着车镜子看。脸比过去圆些,脸色依然红润,像个放久的红苹果,没了表面茸茸的光泽;又黑又粗的眉卧在眼上,有点儿凶,早该修了;鼻樑依然挺拔,鼻头添了几分肉感,没过去端庄活泼;眼睛大大的,被弯弯的长睫毛护着,眼角皱纹不多,略深了,眼光却茫然,过去怎么没关注过?她掏出唇膏抹了抹发白的嘴唇,润泽的唇会让人青春些。咳,这么多缺憾留在脸上,早知道去趟美容院,啥都解决了。都怪杨启明,半死不拉活的,害得活人跟他受罪,什么时候才是头哇。她心一酸,泪涌上来,镜中的她眼泪汪汪,倒生出几分妩媚。 第99页 《改制》五十六(4) 郎士群来到红玫瑰大酒店,领她到餐厅包房坐下,她一句话也不说,低着头,泪眼迷离的样子,郎士群反而更喜欢她了。郎士群点燃雪茄菸,透着缕缕青烟,一直看她,那张熟悉的面容,那骑在马上颤悠悠的劲,那羞怯的表情,活生生在他眼前晃悠。她那哀怨的泪,凄婉无助的眼神,让他怦然心动。服务员问了几声:“先生,要不要点菜?”郎士群跟没听见似的,他陶醉在似曾遗忘的歷史尘埃中去了。 饭桌上的几朵玫瑰花,幽雅迴荡的轻音乐,摇晃的红酒杯,在浪漫的情调中,郎士群挑起的话语,她又回到青春时节,成了欢蹦乱跳的小姑娘,脸上浮现出纯洁可爱的笑容,愉快的心情随音乐起伏跌宕。一瓶长城干红快喝干了,她脸红扑扑的,有几分醉意,郎士群提出喝交杯酒,俩人胳膊搂着对方的脖子,慢慢喝完酒,在眼光的对视中,一股电流穿过她的身体,她差点倒在郎士群怀里,要不是服务员在场,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 喝完酒,郎士群扶她就座,叼起雪茄,嘴里打哈哈,眼中的两盏灯渐渐亮起来,像燃烧的火炬,把李娜莎快烤化了。吃完饭,郎士群开车送李娜莎回家,她下车后,透过摇下的车窗,深情地望着郎士群,没一点儿再见的意思。郎士群在车上坐着,两人眼光一直对视、交流,酒冲上头去,他浑身胀胀的。他贴路边把车熄火,锁好车门,晃悠悠走过来。李娜莎说:“你能陪我一会儿吗?”他一把搂住她的腰,俩人慢慢走上楼去。 一进屋,李娜莎逃离他的怀抱,给他沏杯茶,说:“郎总,你的酒量不会这么浅吧?”郎士群坐在沙发上,眯眼望着她,趁接茶杯的时候,一把拉住她的手,说:“酒不醉人人自醉,深浅还不你说了算……” “你差点烫着我了。”她把烫手的杯子放在茶几上,郎士群拿起她的手在嘴上吹着,她说:“你真坏死了。”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郎士群发出敞亮的笑声,他轻轻一拽,她情不自禁倒在郎士群怀里。 她指尖点一下他的额,娇媚地说:“过去你就坏,好在我没说出去。”郎士群不管三七二十一,搂过她的脖子,俩人忘情地亲热开了。 李娜莎脸通红,挣开身子,一把拽出他的手,说:“你手脏不脏啊。”说完,她脱去外衣,走进沐浴间,“哗啦啦”的水声格外响亮。 待郎士群洗完澡,她已乖乖躺在床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她眉已修过,弯弯的,脸蛋杨贵妃般圆润,眼里闪着妩媚的光。郎士群黑铁塔般站在床边,一把掀开被子,她赤裸的身子暴露无遗…… 她晕晕乎乎的,仿佛又回到茫茫的草原。和煦的春风吹过她的面颊,绿茵茵的草挠得身子发痒,醉人的清香钻进鼻孔,她浑身酥软。 第二天一大早,郎士群醒来,听到抽泣声。李娜莎光熘熘的身子,紧搂他脖子,眼中噙满泪,一对大奶紧贴着他,泪汪汪在他耳边轻声说:“你还爱我吗?” 郎士群听了,脸上一愣,翻过身去,双手垫在脑后,开导她说:“都一把年纪了,又不是啥小姑娘,还谈什么爱不爱的。” 她支起身子,鲤鱼般扭动,胸前白奶来回晃,说:“不嘛,听人说,人有第二春呢,我会对你好的。” 郎士群扒开她缠在脖子的胳膊,起身穿上裤子,说:“爱情的事,谁也说不清,慢慢培养吧!” 她立马爬起来,一把抓住郎士群的黑色外衣,紧紧抱在怀里,说:“你不说清楚,就不让你走。” 郎士群套好羊绒衫,拉开房门,扭头说了句:“你喜欢,就留个纪念吧!”头也不回走出门去,后面只听见“流氓,无赖”的叫骂声。她突然闻到衣服上一股熏人的膻味,一把扔到地上,趴在床上痛哭起来。 郎士群走到楼下,摸摸裤兜,还好,车钥匙在。他从容点燃车,望望楼上,自言自语地说:“都什么年代了,还缠着不放,壮得像块门板,也不尿泡尿照照。” 《改制》五十六(5) 车轮抹了油似的,一熘烟跑没影儿了。 《改制》五十七(1) 刚八点,欧阳倩文在办公室给郎士群打电话,询问员工对调解的意见,他一直打哈欠,叫柯主任把情况回过去,关上手机,躺在办公室套间床上犯迷煳。 不一会儿,她接到柯主任的电话,说:“欧阳律师,昨天调查过,员工一半同意,一半不同意,有些难办。”欧阳倩文知道后,马上给苏清辉打电话,把情况说明,让他再涨点儿,她好做工作。苏清辉说:“每人加十天工资,这是我们的底线。”她觉得天已透亮,有解决的希望。 这时,她见桌上那份残疾员工告郎士群的起诉书,昨天夜里,她梦见爷爷,身着戎装,牵匹白马从山上走下来。爷爷盘腿坐在草地上,她扑进爷爷怀里,跟他聊起打官司的事,爷爷抚摸她的头说:“替穷人办事,要一竿子插到底,决不妥协。我们替穷人求解放,打天下,命都不要,还怕困难吗?”她眼里含泪,望着爷爷骑马远去的背影,点头说:“爷爷,您放心吧!孙女会照您说的办的。” 第100页 今天,一定去见郎士群,把话挑明,以后法庭上见,也丑话说在前,不算背后打黑枪。她带好材料,开车到金鑫酒店,办公室的人说,郎总不在。欧阳倩文说:“不在,我在这等他。”她一个人坐在接待室,看起那份卷宗。 “谁找我?”欧阳倩文听见门口郎士群的声音,赶紧起身到他办公室。郎士群穿件深绿色羊绒衫,揉着眼睛说:“欧阳律师,昨晚没休息好,你找我有什么事?”欧阳倩文把起诉书递到他手上,说:“有人告你。” 他顺手扔在大班台上,说:“我可没空看这破玩意,你说吧!”欧阳倩文把告状内容大致说了一遍,郎士群火起来,“什么么人,还想告老子,让他去告好了,老子不信,一个小小萝蔔头,能把天戳个窟窿?” 欧阳倩文嗓子也高了八度:“这案子,我接了,你能想通调解最好,不行,我就代理他起诉,你看着办吧!” 郎士群见她胸有成竹的样子,完全没把自己放眼里。花千金买美人一笑,这下可好,花万金买个奸细,火更大了,“啪”地一拍桌子,指她鼻子说:“你他娘忘恩负义!这案子不光你不能办,你们事务所也不能办!” 欧阳倩文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从容把起诉书装进包,扭身向门口走去,她在门口停一下,平静地说:“对弱势群体,我一视同仁,不管他告谁。你嘴太脏,记住好好刷刷牙。”顺手从包里掏出车钥匙,扔给他,抛下句,“本子在车上。”傲慢地挺起胸,头也不回地走了。 郎士群没接车钥匙,任它落在地上,发出“噹啷”的声响,气得他额上疤红红的,脖子青筋直冒,连骂几声他娘的!他气唿唿拿起桌上的人头骨碗,“咣当”一声扔在桌上,骨碗在桌上晃悠。这简直像条小母狼,无根养不熟嘛! 欧阳倩文出门,打的去金鑫酒店,把有关调解情况与柯主任交换意见,柯主任叫胡晓丽上来一块谈。胡晓丽见了欧阳倩文,脸上不高兴,带搭不理的,欧阳倩文说了几遍:“请坐。”她当没听见,她在凯粤酒店见过欧阳倩文,听说杨总是让这女人害的,难怪长这么漂亮,肯定是狐狸精,又来这儿蒙男人了,说城里女人妖,看她就有八九分。 柯主任介绍:“胡副经理,这是欧阳律师。”欧阳倩文客气地跟她握了握手,胡晓丽握着她没骨头的手,说:“知道。”便没了话,仍站在那儿,不肯坐。 欧阳倩文说:“凯粤酒店欠你们工资、押金的官司,他们同意调解,你能不能做做工作,让大家早点儿拿到钱,省得夜长梦多。” 胡晓丽生气地说:“大家不满意,我有什么办法?他们欺人太甚,做得太绝了。” 欧阳倩文平静地解释:“这次起诉,钱是金鑫公司支付的,打官司往往两败俱伤,谁也占不了便宜,还是和为贵。” 柯主任补充道:“你们想明白点,出来打工,钱挣到兜里才保险呢。”胡晓丽“嗯”了一声,说:“柯主任,没什么事,我回去干活了。”柯主任交代道:“回去好好做做工作,酒店帮你们,你们也要适可而止呀!”她点点头,跟欧阳倩文一起出去了。 《改制》五十七(2) 柯主任随即给郎士群打电话。郎士群气喘吁吁接电话。原来欧阳倩文来办公室一折腾,把郎士群的瞌睡弄没影了。他捡起地上的钥匙,“哗啦”扔在桌上,抓起挂在门后的拉力器,一口气拉了二十多个,拉得身子发热,他稍歇一会儿,又拉了十几个。他生气时,往往拿它出气,既可以锻鍊,也可以稳定一下情绪,他正面拉,练胸大肌;又换脚踩着拉,练手腕和臂力;再从背后拉,练三角肌,累得大汗淋漓。这时,他接完柯主任的电话,觉得欧阳倩文对工作是负责任的。她的小母狼脾气,也颇有几分像自己。他把拉力器挂在门后,去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洗把脸,坐在大班台前,静下心来,欧阳律师这事该怎么办? “咚咚咚”门响,李娜莎推门走进屋,手掂个塑胶袋,往沙发上一坐,横着眼眉说:“郎总,早上你跑得可真快呀!” 他起身关紧屋门,嬉皮笑脸地说:“人有两条腿,该跑还得跑啊,三十六计,走为上。”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都这么大的人了,啥傢伙没见过,做人别太计较,你来我往,两相情愿,谁也没吃亏。” “我看你天生是个无赖,简直厚颜无耻。” “论脸皮,老子比杨启明厚多了,他要脸,老子不要脸,脸皮掉地上,你踩几脚都行,人只要不要脸,啥事都好办了。”他走过去,打开房门,回到座位上,得意地坐在那儿,从抽屉里掏出个皮鞭,“哒哒哒”敲打桌面。 今天,李娜莎算遇上了对手,女人对付这样的男人,往往占不到便宜。他打开门,就是让自己吵的,他豁出去了,手上又拿根皮鞭,在这儿吵起来,只有自己跌份儿,没便宜可沾。俗话说,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玩命的,女人最怕男人不要脸。这儿是他的地盘,说不定挨几鞭子,再叫来保安,这傢伙野得很,天生流氓种,什么事干不出来呀!李娜莎望着他自鸣得意的神态,找不到任何与自己相欢的蛛丝马迹,昨晚炙热的场景倏然消失,成了眼前飞扬的尘埃。李娜莎有气撒不出,一肚皮委屈,心一酸,眼眶盈泪,声音低低地问:“昨天晚上,你说的都是真话?” 第101页 “没错,昨晚是昨晚,今天是今天,现代人跟着感觉走,流行一夜情嘛!”他理直气壮地说,鞭杆敲打手心,“咔咔”作响。他嘴上叼根黑雪茄,一大口烟吹向天花板。李娜莎见他这副无赖样,伤心透了,说了句:“我把你的衣服送来了。”说完,“呜呜呜”捂脸冲出门去。 他坐在那儿纹丝不动,麻木地望着李娜莎离去,嘴里唠叨:“这就对了,娘儿们就该有个娘儿们样,这臭娘儿们,想来硬的,永远不是大男人的对手。”他放下皮鞭,给曲萍打电话,请她务必来一趟,晚上请她吃饭。 曲萍一接电话,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昨晚,她写小说写到凌晨两点多,冥思苦想,想像中的故事出现许多岔道,男女主角在什么地方捅破这层窗户纸,公园?电影场?宿舍?办公室?她理不清头绪,思路被堵,憋得慌,下笔没写几个字。今天郎总请吃饭,小说情节会真实而丰满,也许故事发展,跟实际合着拍呢。她对镜子照了照,头髮剪得太短,像个男孩,今天衣服穿得不讲究,一身牛仔服,太平公主,连女性特徵都没有,她懊悔了半天,在吸引男人上,为什么赶不上欧阳倩文? 晚上,曲萍身影出现在饭厅,让郎士群眼前一亮,一向朴素老成的她怎么变淑女啦?郎士群反覆打量她,只见上身套件浅蓝色高领毛衣,鼓鼓的胸前挂串鲜艷的珠子,米色毛料裙,足登浅咖啡长筒靴,脱去乳白色的外套,诱人的身条全显露出来。短髮烫得鬈曲蓬松,衬得小脸光彩四溢,跟走在t台上的模特没两样,女人三分长相,七分打扮,这话一点儿不假,要不是她主动叫郎总,还认不出她呢!这身行头是下午请欧阳倩文一块上街购置的,还专门做了美容,她落落大方坐在对面,郎士群眼都看直了,这女人咋一下变漂亮啦?她望着郎士群关注的眼神,心里泛出几分得意,以后买衣服,一定拉上欧阳倩文,准灵。郎士群也乐开了,身边有这样的靓女陪,到哪儿吃饭都不掉价。 《改制》五十七(3) 郎士群要来潮州功夫茶,两人喝。他并不急着点菜,茶里的箇中三味儿,有时得慢慢品,才有滋味。他点燃雪茄,悠悠喷出一口烟,望着曲萍说:“曲记者,今天可真漂亮啊!” “我还不是老样子?”曲萍说着摆一下头。郎士群觉得她脖子有点僵硬,没欧阳倩文那么自然。杨启明常说,真正的美人,是从骨子透出来的,不是包装秀出来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要与生俱来的那股美艷。这小子,算把女人琢磨透了。郎士群说:“南国名记,你今天算换了人间,旧社会走进新社会,我可回到旧社会了,三座大山压得喘不过气。” “你说谁名妓呀?真难听。” “数我嘴笨,图省事,名记者,总可以吧?” “郎总,你遇上什么为难事了?”曲萍关切地问。郎士群把欧阳倩文和案子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他说话时眉头紧锁,额上的疤揪在一起,脸上没了过去的光亮,声音低沉,话音拖得长长的。曲萍喜欢听他磁性的男低音,雄浑厚重,有海浪拍打岸边的节奏感,比玩世不恭的油腔滑调好听多了,用心说与耍贫嘴感觉就是不一样。曲萍见他痛苦的表情,想了想,说:“这事还不简单吗?你应该主动接受倩文的意见,跟他调解,不光付他生活费,还要给他安假肢,让他恢復生活工作能力,你贴心想一想,一个壮劳力,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是什么感觉?换了我,也跟你没完。事成之后,要形成规矩,照章办理,员工才有归附感,安全感,给你卖力干,安假肢的钱也回来了。我在报上再给你写个专访,你在人心目中的形象,不光是有钱的大款,还是富有爱心的慈善家,多好的新闻啊!”郎士群想,这样花钱,比gg费便宜,钱花在人身上,比印在报纸上值,以后招工也容易,尤其与欧阳倩文的关系也可以得到缓解。他拍了下脑袋,说:“有文化与没文化差远去了,我咋没想到呢?要有来世,我也要当个硕士,博士,名记。” “瞧,你又来了。” “名记者,这者字怎么老忘说了呢?不顺口,我不是故意的,你别见怪 啊!”郎士群说完,曲萍扑哧一笑,她心跟明镜似的。这些鬼男人,好话尽往邪道上说,心里就痛快,典型的性骚扰。 郎士群大方地点了一桌菜,胃口大开。曲萍胳膊架着,秀气地吃饭,生怕油花溅在新衣服上。她感到人穿上新衣服,活得累。她大学时的男朋友老说她,身材像瘪三,穿衣像红头阿三,瘦马配不上新鞍,只配古道西风断肠人,试件新衣服,身子硬邦邦的,一点儿也不自然。上趟街,男朋友的眼光,尽瞅艷丽的时髦女郎,她们像带着吸铁石,有无穷的魅力,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难道男人挂在嘴边的女人味,就是几件时尚的新衣裳?后来两人吹了,她大学男朋友是上海人,小白脸,办事黏煳,他的形象早已淡忘,只有这些话,她一直记忆犹新。上海男人远没郎士群办事干脆利落,有男人味。 两人吃完饭,郎士群用纸巾擦完嘴,说:“曲记,你告诉欧阳律师,说你做通了我的工作,其余的事就甭提了,对,顺便把这个交给她。”他把车钥匙递到曲萍手上。“嗯?这事你不用教我,你怎么又记起来,连个者字也不会说。”曲萍噘嘴不高兴。“咳,我怎么又把者字弄丢了,之乎者也的者,这话说起来太别嘴啦!”郎士群说完,望着她朗朗地笑,眼里蕴含另一股味道。 第102页 晚上,郎士群开车送曲萍回家 ,他身上的气味,让曲萍感到无名的冲动。路上,一排排昏黄的路灯向她倒过来,一座座防盗网包裹的住宅楼,连成一张黑色的网,笼罩住她,三楼黑黢黢的窗格外冷清,轻松的心情陡然变得沉重。她下了车,头也不回走进楼去,她觉得背后灼热。她上楼开开门,亮了灯,走到窗前,见郎士群的车还在楼下,回头望见床头柜上摆着的那张俩人合影照,心里泛起股酸楚,缓缓把窗帘拉上,外面的车声渐渐远去。曲萍拿起照片端看。他是在网上认识的,叫谭新华。视窗里,他长得挺酷,帅呆了;照片上,他那么潇洒自信。两年前,他俩在网上拉家常,他话语浪漫、幽默,谈人生理想、抱负,他说,要自己创业,白手起家,人生才有滋味。他雄心勃勃来到大都市。当时,他大学毕业不久,年龄小她六七岁,甘心做漂族,乘上独木舟,快乐地盪起双桨,驶向理想的彼岸。为解决他的居所,两个异乡人走到一起,红缎子被平展地铺在床上,是他选定的,他说牡丹象徵荣华富贵,我们一定会发大财。由于他不愿结婚,一定要混出样儿来,曲萍怕熟人知晓,只能天天翻报纸,看招工栏目,有空陪他四处找工作,拼命推销他的价值。一封封求职信石沉大海,一次次见面被拒不录用,没工作经验是最好的託词,大学生价值一? 《改制》五十七(4) 焯焖跛傲褐懦闪嗣挥玫牟窕稹k鲎龇梗hヅ萃桑谕缟嫌蜗啡松焯旌叻严璧哪鞘赘瑁骸骯槔窗桑槔从矗思l煅牡挠巫印?一天,他回到屋,高兴地抱起她,说:“我找到工作啦!一定会发大财。”之后,他每天穿戴整整齐齐去上班,回来不断向她借钱。原来他搞的传销,一件三百元的西服,卖到三千多,一张五百的床垫,也攀上四千多的高价,把她钱包掏空不算,还骗了不少亲戚朋友。仅干了一个多月,他掂起皮箱出门,再没回这个家,只在电话里淡淡说了声:“我们分手吧。” 曲萍焦急地四处找他,那种忧郁,那种无奈,天塌了似的。打电话去他家,又满街去找,网上去寻,甚至向报社请假,到他曾工作半年的上海去找,什么地方都跑遍了,还是没他的音讯,好好的大活人说没就没,人间蒸发了。床上变形的牡丹花束在灯光下很扎眼,甜蜜的同居温馨尚存,转眼成了昨日黄花。现在男人怎么啦?撇下心爱的女人,拔腿就熘,真是个只有自我,没有责任的年代。曲萍把合影照反过来,放进抽屉,擦去眼角的泪。有时,女人的伤心泪只能悄悄流,爱情的青苹果得自己去啃,再苦的水也得往肚里咽,她不愿意任何人知晓这段灰色情感经歷。她沉静了一会儿,打开电脑,继续写她的小说:晚上,俩人吃完饭,黑衣人开车送她回房间,她透过玻璃窗,见黑衣人伫立在楼下,怀抱吉他,浑厚的嗓音唱着:“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改制》五十八(1) 又过了一天,晚上,郎士群约曲萍去威尼斯酒吧。追女人,穷追勐打是他的招数之一。 俩人坐在小桌前,郎士群要瓶威士忌,曲萍喝得直皱眉头,口感不太好,又辣。郎士群赞美道:“好酒哇!酒就得喝辣的,有味道,有气派,你喝喝就习惯了。” 曲萍强咽下一口,绷紧脸说:“看美国大片,男女都去酒吧喝威士忌,没料到这么难喝。” 郎士群目不转睛盯着曲萍,看她难受的样子,心里很得意,制服女人,首先要摧毁意志,喝酒就是一招。今天,他对这瘦女人有了全新的看法,她确实不一般,眼高一线,书没白读。昨天上午,他按曲萍的意见,补给伤残员工九万元经济补偿,还专为他定做假肢。今天,民工拄着拐棍到青天律师事务所,扑通跪在欧阳倩文面前,连磕三个响头,感谢救命恩人。欧阳倩文脸吓白了,忙扶起他说:“不敢当,真不敢当,这事要感谢郎总才对。”曲萍讲了当时的情况,这细节都放进刊登的《企业家·慈善家》通讯中。 郎士群听完兴奋地说:“好人就让她做到底吧!”这样做,不光缓和了与欧阳倩文的矛盾,还在人心上立住脚,得民心者得天下,过去帝王将相做的事,咱也能做。他心里充满喜悦。最近,郎士群根据曲萍的建议,准备对公司人事重新调整,攀登新高峰。以后事业发展,光靠亲戚朋友支撑的家族企业,早晚玩完,要广泛网罗人才,才能避免决策的失误,堵塞管理漏洞,让事业走向辉煌。 他俩连喝几杯,曲萍咽下怪味的苦酒,嘴里虽苦,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听他说话,心里透出甜。曲萍觉得,有时女人必须委屈自己,压抑自己的真实,把并不情愿的另一面给人看,讨人喜欢,过去自己稍坚持一下个人意志,男人全跑光了。男人生来就不能忍耐,这种韧性只有女人具备,女人穿衣打扮,不都为男人,女为悦己者容嘛。曲萍天生一副冷脸,脸颊被刀斜噼下去,中间挂个驼峰鼻,窄长的脸颇像外国电影中的英国女管家,而今天她满是笑,一副春意盎然的样儿。郎士群叼起雪茄,曲萍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给他点燃,他深吸一口说:“没想到你还真有两下子,一下把雪茄点着了。” 曲萍把专用打火机搁在桌面上,说:“这算什么,这点活,看两遍就会了,又不用费什么脑筋。” 第103页 郎士群沖她脸上喷口烟,说:“你不反对男人抽菸,雪茄菸可够沖的。”曲萍憋一口气,待烟散去,笑着说:“男人抽雪茄挺有风度的,像英国邱吉尔首相,美国巴顿将军,多有男子汉味儿。你拿雪茄两根指头在上面,就更好看了。” 郎士群笨拙地学了学,曲萍手把手纠正他的动作,说:“对,抽雪茄跟抽香菸不一样,不能夹着,脸上要严肃点儿。”郎士群学着她教的动作,身子斜靠在椅子上,大拇指在下,食指中指在上拿雪茄放在嘴边,板起脸说:“就这样?” “好看,真好看。” “像谁?” “两人都像,我觉得更像巴顿,有五星上将的气质。” “你一捧我,我就晕头转向,找不到北了。” “瞧你说的,有风度的人怎么看都有气质。”郎士群听完,哈哈大笑,说:“你这张脸跟这张嘴,怎么也挨不到一块去,要是欧阳律师说出来,还像那么回事。”曲萍羞涩地低下头,她知道自己跟欧阳倩文比,确实长得不怎么地。 郎士群又跟她碰了酒杯,喝完放下杯子,说:“曲记,你别不好意思,靠脸蛋吸引男人不算真本事,靠智慧征服男人,才叫厉害娘儿们。歷史上,吕后搞掂了刘邦,武则天降住唐太宗,慈禧太后垂帘听政,成一国之君,瞧,她们多威风。连上海黑帮头目黄金荣,也是怕老婆的货,杜月笙一个守水果摊的小伙计,削梨有两下子,就是走他老婆的后门爬上来的,后来一言九鼎,威震上海滩。这些事,杨胖子说多了,专替他家的母老虎辩护。你知道今天请你为啥事?” 《改制》五十八(2) “不就是庆祝一下报纸发表的文章嘛!赢得民心,换来社会的信赖。” “我才没这么爱出风头呢,吃饱撑的,用洋话说,叫沽名钓誉,真这样,我还不如去钓两条大鲩鱼过瘾。今天,我想听听你农村包围城市的想法,不对,官话叫大政方略。”郎士群说完,又抽起雪茄,透过烟雾望曲萍的脸。 曲萍被他直射的目光看得脸热,低头望转杯子的手,沉思一会儿,说:“新时期农村包围城市分三个层次,第一层次是企业多挣钱,多培养技术工人,他们回农村可以带回先进的思想,技术,自主创业,把农民从土地上解放出来,现在做的就是这一阶段;第二层次是去农村投资,修公路,建厂,让农村企业化、城镇化,真正富起来,跟城市比比高低;第三层次是培养农村后代上学,其实城乡最大的差距是文化差距,如果农村人都具备高等学歷,有宽广的视野,钻研的精神,可以跟城里人一决高下,在大都市决一雌雄。人只要有本事、勤恳能干,无论政界、商界、司法、教育、文化界,不愁他不露脸。至于农村户口,只是张废纸,这隋唐时期建立的户籍制度,早该寿终正寝了。” 郎士群听她一番话,眼直冒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话放她身上正合适。他反覆打量曲萍,别看这娘儿们身上瘦干筋,嘴里吐出的全是肉,正因为往外吐多了,才不长膘。曲萍说完,看着郎士群,见他火辣辣地看自己,对她的话无动于衷,也许又对牛弹琴了。郎士群见曲萍盯着他,随口说:“好哇,好哇。”又端起酒杯,跟她一饮而尽。 曲萍觉得他只对眼前的事感兴趣,对长远没那么多考虑,现在企业家只关心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急功近利,现实利益高于一切。曲萍借着酒劲,又说:“凯粤改制的事,我跟倩文探讨过,你手上不是有陈凯志重复抵押的证据吗?只要稍给他点儿提示,他会缴械投降的,就像一堵墙快塌了,再点上一指头,它会轰然倒地。倩文还让我告你个好消息,那批凯粤酒店出来的员工,已拿到赔偿金了。” 郎士群望着曲萍,见她两片红晕飞上面颊,眼中放出痴迷的光,让人舒心。这女人真不简单,如果换了欧阳倩文,就更好,又漂亮,又聪明,是男人,没有不动心的。对陈凯志这条咬钩的大鱼,遛得差不多,该收线了。他连声赞美道:“好招,好招,我给你和欧阳律师敬一杯。”郎士群主动站起来,斟满酒杯,递到她手上,曲萍直勾勾看着他,慢慢喝下去,喝完后,她脖子红了,喉咙一动一动的,酒马上要跑出来,她手勾起郎士群脖子,头歪在他肩上,嘴里直吹酒气,说:“你——这黑——衣人,懂什——么叫浪——漫吗?” 郎士群对服务员招招手,掏出钱扔在桌上,搀扶起她。他脚站不稳,像也醉了,说:“我最——懂什么——叫浪——了。” 郎士群把曲萍搂在怀里,俩人一歪一扭向门口走去,曲萍指头点他脑门一下,说:“你真——笨,连浪——漫都不——懂。”说完,“哈哈哈”嘲笑他。 郎士群搂紧她,在她耳边说:“女——人浪,男——人才——漫呢,不——对,男——人要——快才——对。” 他搂着曲萍走到别墅门口,柯慧琴开门,他说声,这是我家小保姆。曲萍像没听见,眼闭着,头依在他肩上,身子软软偎在他怀里。俩人走上楼梯,进到卧室,开亮灯,来到床边,郎士群一松手,曲萍身子倒下去,在床上颠了几下,横躺在床上,脚耷拉在床外,闭着眼嘴喃喃地,不知嘟囔什么。 第104页 郎士群站在床边,脱去她的平底鞋,嘴里唠叨,高个子女人,不穿高跟鞋,她还挺会打扮的,要不然,不像根电线桿才怪。然后,郎士群脱去她的衣服,解开她的塑胶海绵定型乳罩,她乳房跟小笼包似的,像没发育成熟的小女孩,这大奶完全是假的嘛!郎士群继续脱去她的裤子,见她胯下穿黑色的t型内裤,一条细布勒在裆下,白白的屁股蛋全露出来,上有一个小红胎记,窄窄的裤头上镶有漂亮的花边,挺时髦。他唿吸急促了,快速扒光自己衣服,俯下身去…… 《改制》五十八(3) 第二天早上,郎士群醒来,曲萍仍搂着他,他轻轻扒开她的胳膊,穿起衣服,走到阳台上练槓铃。练了一会儿,汗水顺他的额淌下来,迷了他的眼,他放下槓铃,用衣袖擦擦脸上的汗。这时,曲萍开门探出头来,说:“小保姆怎么不见了,连早餐都没做,太不像话了。” 郎士群看都不看她一眼,双手掂起槓铃,说:“她不在,你做不就得了。”曲萍忿忿地说:“我可不是你的小保姆。” 郎士群举起槓铃,口喘粗气,眼睛泛绿,板起脸说:“去去去,少在这儿罗嗦,又不是啥大姑娘,还什什么架子,都久经沙场的老战士了,昨晚吃饱了不是?你不吃,就饿着去吧!老子告你说,牛奶面包都在冰箱里。” 曲萍脸一红,“咣当”把门关上,心里憋气。这大男人,什么东西,真难伺候,还是小男人好,又温柔又体贴,这傢伙不会把女人当工具使吧?她气鼓鼓挎起包,手扶栏杆走下楼梯,她“噔,噔,噔”的脚步却越走越慢,光滑的楼梯栏杆,像人体的肌肤,她心里腾起一团火,烧得脸火辣辣的。想起昨晚的激情燃烧,她腿发软,骨子里透着酥麻,生当嫁人杰,优秀的男人谁没毛病呀!她来到楼下,把包随手扔在沙发上,一头钻进厨房。 郎士群锻鍊完,沖个澡,闻着餐厅的香味走过来,抓起煎鸡蛋就往嘴里塞,“啪”曲萍在他手背打一巴掌,说:“真不讲卫生,筷子放着也不用。”郎士群仍不松手,煎蛋塞进嘴里,“咝熘,咝熘”地吸凉气,狼吞虎咽吞下去,说:“真烫,告你说,手抓饭才香呢。” 曲萍嘴一撇,讥讽道:“你呀,真没出息。”郎士群坐在椅子上,手拿起小面包,说:“你认为没出息的男人,才有大出息,不信,咱们走着瞧!” 曲萍喝口牛奶,说:“你怎么跟孩子似的,老跟人打别呀。”郎士群一口吞下个小面包,向她招招手,她把头伸过去,郎士群指指手上又拿起的小面包,神秘地说:“你的东西怎么像小妞,长得还没面包大?” 曲萍脸红了,说:“你真不要脸。”遇上这脸皮厚的男人,一点儿脾气也没有。曲萍伸手去打他,拳头雨点般落在他宽厚的背上,他根本不当回事,竟朗朗地笑了。曲萍也被逗笑了,搂着他的脖子,趴在他背上,在他脸上亲一口,曲萍打心眼儿喜欢这样的男人。 这时,郎士群的手机响,是欧阳倩文打过来的,说:“郎总,凯粤公司重复抵押的事,材料已起草好了,马上要给陈凯志送过去,你要不要先过过目?”郎士群听着一愣,随后表态道:“你办事,我放心,不用啦!”手机在手心快速地转,他斜眼看曲萍。曲萍已回到椅子上,跷起一条腿,得意洋洋的,昨晚上厕所时,她已通知了倩文。 郎士群反覆打量她,眼前的瘦女人果然不简单,效率比自己还高,眼光还敏锐,手段还毒,是块经商的料。 《改制》五十九(1) 陈凯志遭遇黑色的星期五。 他看见金鑫公司的催款信,心彻底凉了,重复抵押的内幕,摧毁了他顽抗到底的意志。咳,这次让郎士群钻了空子,没想到钱是借这小子的,真是棺材铺拜神——想人死死嘛。 公司借金鑫公司的五千万已到期,如再不还钱,他们要依据合同,拍卖酒店还帐,一纸去了法院,利息、违约金,不把公司压垮才怪,那可是笔高利贷啊!违约金按百分之十收取,每天滞纳金千分之一,咋还得起呢?他当初的设想,全叫潘家寓这兔崽子给搅黄了,他催钱跑得挺快,一天来好几个电话,一直追着还。可问起银行能否开信用证,潘家寓说,今年压缩房地产投资,国家贷款卡住,你帐上又没多少钱,违规的事不能干。服装厂的债主也拿着法院判决,堵住门要帐,真要把人逼上绝路。陈凯志坐在办公桌前忧心忡忡,捶酸疼的腰,眉心皱着,一下老了好几岁。 公司官司一单接一单,仅迟交楼官司就七八十件,连办完房产证的也来凑热闹,没完没了,传票呀,答辩呀,开庭呀,公司天天研究到深夜,简直不像经营单位,倒有几分律师事务所的味道。陈凯志精力全耗在官司上,找来的律师,头梳得熘光,钱一个劲要,辩护词让公司代写,上庭不知材料在哪儿,庭上辩论前言不搭后语,法官对他缺乏基本信任,就是占理,也没两个官司能赢。他后悔撵走欧阳倩文,这小女人,脾气倔点儿,但精通法律,工作也上心。 盗窃案的官司判了,假画的风声越传越远,评估也出来了,公司资产一下少了好几亿。公司股票暴跌,完全无反手之力,死死趴在跌停板上。股民们失去对公司的信任,纷纷抛出股票,并要求惩处公司违规经营问题。证监委点名凯粤公司被集团占款,隐瞒信息,欺骗民众,要严肃查处。 第105页 看来股票增发要泡汤了,如果再戴上顶st的帽子,公司前景不堪设想。春节将至,年关是老百姓的好日子,是企业的鬼门关,付工程款、发奖金、请客送礼、还贷,事多着呢。弄不好,职工又会闹上门来,年饭都吃不安稳。曾在商场中叱咤风云的他,只有举白旗缴枪的份儿。 可陈凯志能轻易败北吗?没过几招就服输认软,算什么男子汉?可郎士群的最后通牒,让他绞尽脑汁,无法应对。他像拿破崙遭遇滑铁卢,兵败如山倒,就是置之于死地而后生,也颇有点垂死挣扎的意味。他心又跳开了,身上发燥痒痒,一挠又疼。他拿起电话,叫梁声马上来办公室一趟,打算发泄一通心里的憋闷。 梁声进到办公室,战战兢兢站在面前,苍白的小脸朝着地,眼睛不时从镜架上扫他一眼,充满畏惧的惶恐,紧闭的嘴角透出几分轻蔑。他大声问道:“你这衰仔,把股票亏光了吧?” “董事长,怎么可能呢?真亏光了还好,就省心了。” “你这臭知识分子,别把阿爷的钱不当钱!” “当金子也没用,公司问题多,神仙也没招儿。” “股票现在怎样?” “不太好。” “我看你就像王小二,什么本事也没有!” “换张老三也不行,全线下跌,满眼飘绿,听天由命吧!” “你想办法给我顶住,难道任它跌破净资产?” “爱咋跌咋跌,没钱怎么救市,让人怎么干?学义和团,赤膊上阵也没用。公司股票问题不少,万一上面查下来,那可吃不了,兜着走。” “跟你同学做做工作,叫证监委别来查了。” “好吧,如果新闻界再插手,麻烦就更大了。” “是啊,是啊!”陈凯志说到最后,火也没发出来,本来八哥啄柿子——想挑软的捏,今天遇上只硬核桃,嘴也不结巴,理直气壮的,事还得求他办,陈凯志只能忍忍。他气已气饱了,亏损多少也懒得问,反正在八位数以上,就是把肚子气炸也没用。现在家家股票都在跌,大家都能混,自己还怕混不过去? 《改制》五十九(2) 梁声从陈凯志办公室出来,擦擦额上冒出的冷汗,“唉”地长嘆一声。他手插进裤兜,摸到那封辞职信,刚才之所以理直气壮,是因为想好了退路,要不是为房子,他早跳槽了。跟陈凯志是死路一条,他不懂运作,就知道钱钱钱,跟他干下去,早晚海归变海带(待),以后日子怎么过? 股票虽把几年心血亏得差不多,只要有机会,一定能赚回来。中国股市是个投机市,企业毛病多,信息不透明,它能让你亏血本,也能赚大钱,玩就玩个心跳,像赌徒进了澳门葡京老虎口,赌大小、二十一点、轮盘、百家乐,只要看得准,手气好,押对注,准能赢。关键要找到施展身手的位置,以求成功。杨总也是,招募人才签个什么使用合同,八年内不能跳槽,真让人进退两难。一匹赤兔马、千里驹,非拴在这破马桩上,啥时候才能腾空而起,飞斩文丑、颜良于马下? 晚上,他回宿舍,闷闷不乐,躺在床上翻看《徐悲鸿》传记。这书是他刚从地摊买的,跟卖书小贩讨价还价了半天,小贩说:“你是山西人吧?”他点点头。小贩说:“卖给谁都得十块,对老醯儿八块就八块吧。”他高兴地买下,拿回一看,错别字一堆,盗版书无疑,早知道,只能给他五块。 文字虽不顺眼,他仍坚持看下去,书中故事给了他启发。徐悲鸿为追求爱情,带蒋碧薇私奔去法国,成就伟大的事业。何不学悲鸿大师,为爱情踏上新的旅程,将来成为中国的索罗斯,出本传记,也能吸引人的眼球,循规蹈矩,永远是庸人。他眼前一亮,书中的场景变了——他手牵柯慧琴,身穿中式的大红婚礼服,周围一片燃烧的红烛,在拜完天地、父母,夫妻对拜后,鞭炮声声,锣鼓阵阵,新娘伸出纤纤玉指,他为新娘戴上晶亮的钻戒,步入洞房,床前,他掀开新娘头上的红盖头,柯慧琴羞涩地望着他…… 他把书随手一扔,起身下楼,搭公交车去北京路,直奔周大福金店。橱柜里纯金、宝石、钻石,各种精美首饰,在灯光的照射下,金灿灿、翠亮亮、红艷艷的,翡翠绿、鸽血红、宝石蓝……最后,他停在钻戒柜檯前,被炫目的七彩光吸引住了。 热情的小姐给他倒杯水,让他坐下仔细挑选,钻石色彩多姿,闪着迷人的光泽,他手拿枚白金钻戒,仔细观赏。晶莹剔透的钻石,象徵纯洁的爱情;梦幻的七色光,漾出浪漫的情调;心形的设计,表示心心相印,爱的永恆。他爱不释手地看着。小姐说:“这是新款,刚上柜的,先生的眼力真好。” 他一看价钱,六千八百多,心里“咯噔”一下,说:“小姐,能打多少折啊?”小姐说:“我们一口价,从不打折,不打折才货真价实呢!” “一般钻戒都可以打七折嘛。” “我们店从不打折,你看,六千八多好的数啊,一熘发,你一定会发大财的。”小姐的话,让他心痒痒,一熘发,只要发,就不在乎这几千块,只是股票八十多万打了水漂,几年心血泡了汤,他心隐隐作痛,他把钻戒递给小姐,慢悠悠走出门口。讨价还价他是高手,只要小姐在背后叫他一声,就有戏。竟没人叫他,看来小姐说的是真的。他透过橱窗,见小姐又招唿别的客人了。自打算给柯慧琴送礼物,这条街的首饰店他都转过来了,论款式、做工、价格,还属周大福,香港第一名牌,就是与众不同。他一咬牙,扭身进到店内,对小姐说:“这个,我买了。” 第106页 小姐笑着对他说:“先生对女朋友真好,这是十二号的,不知她戴上合不合适?” 这话把梁声问住了,旅游时,摸她手汗津津的,可指头多粗,一直不知道。过去看电影,只见男人为女朋友送戒指的,从没见谁问女人手指多少号的,他又犯疑了。小姐见他为难,说:“不知道不要紧,拿发票可以免费替你改。”他让小姐试了试,感觉她的手指跟柯慧琴差不多,立马掏钱买下,送心爱的人一个意外惊喜,比合不合适更重要,要知道戒指换来的,不是飘忽不定的股票,是一颗女人真诚的心吶! 《改制》五十九(3) 买完东西,梁声在小铺里吃碗牛肉面,虽不太饱,也算垫垫肚子。他乘车回到宿舍,把客厅吊灯开得亮亮的,往常他只开盏幽亮的小壁灯,柯慧琴开弔灯,他总说,灯亮招蚊子,看电视反光,对眼睛也不好。因为公用电费是他支付的,今天他高兴,乐得它亮一回。 他在灯光下欣赏那颗钻戒,柯慧琴的身影浮现在钻石的光中,长发遮去她半边脸,“咯咯咯”笑个不停,他也乐开了。这么多天,他第一次笑得这么甜,这么开心,他总算按自己的意志活了一回。他看着看着,身子往沙发上一靠,眼不由闭上了,这些天,他太劳累,太辛苦了,钻戒从手上滑落,骨碌碌滚到地板上。 等他半夜醒来,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吊灯煌煌地亮,柯慧琴屋子门开着,一个人影也没有。白等她一晚上,早知道打电话问她一声。他擦一把嘴边流下的哈喇子,发现戒指不见了,心陡然揪起来,趴在地上左看右看,总算从沙发下找到了,他用袖子擦亮它,说:“都因为你,害得费了一晚上电。” 他回到房间,把精美的戒指盒放在枕头边,翻来覆去睡不着,又看起《徐悲鸿》传记,听到门口有声响,马上跑去开门,只见暗暗的门道,什么人也没有。他回到床上,拍拍书说:“大师啊大师,你教我的好招,这下可好,连觉也睡不成了。”直到凌晨,他才迷迷煳煳地睡去。 “还不起床,你这懒鬼。”他醒过来,见柯慧琴站在身边,长发掩在脸边,秀秀气气,只是眼神中有几分忧郁。 “几点了?”他支起身子问。 “太阳晒屁股了。”柯慧琴说完,扭身出去了。他看一下表,快九点,赶紧爬起来说:“坏了,坏了,睡过头了。” 他洗漱完,柯慧琴做好了早餐,他喝着牛奶,吃个荷包蛋,边吃边问:“你昨晚去哪儿了,我等你一晚上。”她站在那儿,手搔了搔耳垂,把发稍拨到耳后,柔情地看着他,说:“昨晚公司加班,到早上才完。” 他吃完,擦了擦嘴,对柯慧琴说:“你把手伸过来。”柯慧琴正洗碗,把手在围裙上擦擦,走到他身边,望着他的眼睛,伸出右手,问:“什么事?”他从口袋掏出钻戒盒,放在柯慧琴手心,嗫嚅地说:“送,送给你的。” 柯慧琴把钻戒戴在左手食指上,正合适,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说:“谢谢你!”他脸一红,说:“不用谢,我上班去了。”柯慧琴温情地说:“你早点回来,中午我给你做好吃的。” “好。”他应了一声,摸着自己发烫的脸走出门去。柯慧琴到门口关门,梁声回头见她期盼的眼神,在暗处熠熠闪亮。 柯慧琴一个人坐在阳台上,什么也不想干,抬起左手,摘下食指上那颗发光的戒指,戴到无名指上,也挺合适。她并不在乎戒指的价值,她虽没什么钱,但可以挣。她初中毕业从哈尔滨郊区来到珠江三角洲,干过工厂,酒店,夜总会,她家庭经济困难,弟弟上高三,父亲又患肝癌,她一直省吃俭用,寄钱回家给父亲治病。 三年前,她在夜总会认识了郎士群,被郎士群看上后,一直花钱供养她。郎士群除有事叫她去坐檯陪人外,她利用这段空闲时间,拾起喜欢的英语,参加成人高考,已考完英语四级。她爱郎士群,他大方豪爽,敢做敢为,有男子汉的劲,就是太花心,身边女人不知换了多少个,有钱的男人没几个好东西。咳,也怪女人不争气,见大款就发骚。 十几天前,父亲去世,她回东北一趟,办完丧事。昨天,她兴沖沖回到别墅,搞完卫生,给郎士群打电话,他说有事,甭等他。夜深了,郎士群嘴冒酒气,搂个瘦高女人回来,说自己是家里的小保姆。接着,他俩上楼去了。柯慧琴躺在楼下,头裹被子哭了一夜,郎士群太不把自己当人看了。过去夜里,他也带过女人回来,起码年轻,长得漂亮。而这个女人,要长相没长相,要胸没胸,连屁股也没有,年纪又大,有啥好? 她真想上楼去大闹一场。可自己跟杨启明的裸照还在他手上,当时,郎士群给了她八万元钱,并说好替她保密,后来又给了她十万,说是情报奖励费。这些钱,她都寄给父亲治病了。她知道郎士群不好惹,真得罪了,那照片传出去,一个女孩子,怎么在世上活呀?她一大早跑回来,给梁声做好早餐,顺便想和他谈谈,把家具处理了,自己回东北老家,再不出来。 《改制》五十九(4) 梁声送她戒指,点燃了她重新生活的希望,眼中充满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她眼睛流露出纯净善良的光,合掌对天发誓,再不为郎士群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了,要站起来,做一个真正的人,为自己好好活一回。梁声虽小气、抠门,可有知识,有文化,教会自己不少美式口语,说话也风趣,会逗乐。他那么爱自己,以后日子会过好的,再说,他对外抠点儿,家里还省了呢。 第107页 噢,对了,马上去百货大楼买两件夹克。 《改制》六十(1) 春节临近,杨启明生命似乎走到了尽头,各器官出现衰竭迹象,心脏跳动十分微弱,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 欧阳倩文闻讯赶过来,杨启明蜡黄的脸,干枯的身子,唿吸节奏慢慢放缓,吸进的气短,唿出的气长,像人生的嘆息。她拿起杨启明无力的手,放在脸颊上,尽力延续他悄悄流逝的生命,她一直在床边,静静守候着…… 陈凯志与郎士群来看杨启明,又赶回去,晚上,他们要签订那份重要的股份转让合同。董事长办公室里,陈凯志坐在红木椅上,声音嘶哑地讨价还价,在自己地盘上拼命维护自己的尊严,总不能像日本鬼子,跑到美国军舰上籤无条件投降书吧? 郎士群坐在桌边的大班椅上,悠闲地抽雪茄,神态颇像美军二战胜利后的麦克阿瑟将军,鄙夷地望着陈凯志,嘴上说:“不,不,要转让,必须按我的意见办。”他行使最后的否决权。 陈凯志哀求道:“能不能再通融通融。” 郎士群仗着弄到的大笔资金,大模大样地说:“没啥好说的,股份我们占百分之五十一,凯粤五千万不用还,我们再出一个亿,资金待合同签订批准后进入共管帐户,办完股份转让手续后三天内到帐。” 陈凯志一下苍老了七八岁,头髮乱蓬蓬的,颓唐地倒在椅子上,用拳头捶腰,无奈地说:“我一家老小没饭吃,郎总,你说怎么办吧?” 郎士群见他的可怜相,口气坚定地说:“好吧,你年薪六十万,另给你百分之五的股份,这股份只能从你那边出。” 陈凯志继续捶腰,说:“那你不是要占百分之五十六的股份啦?”郎士群眼中飘绿,点点头,深吸一口烟,喷出来,没再说一句话。 陈凯志知道这是最后通牒,现今股票已跌到一块八,任广义得知凯粤公司经营出了大问题,明确表态不参与凯粤改制,如再不改制,古画被盗追究下来,那就水浸眉眼——不知死啦。他浑身燥热,用手抓抓腿上的痒,无可奈何地答应道:“好吧!” 郎士群签完字,陈凯志颤抖地在合同上签名,跟阿q似的,手抖得厉害,名字写得歪歪扭扭,怎么看也不顺眼。他一直没想通百分之五的股份放在谁名下,别惹出个双规来。人被逼到这份儿上,只能相信郎士群的为人,个体户办别的另说,这点儿事一般都能办妥帖。不过败在郎士群手下,实在丢面子。他拿起桌上的红请柬,调侃道:“梁声明天结婚,喝杯喜酒,也算双喜临门吧,你去不去?” 郎士群神色黯然地说:“这样的好事,我怎能不去呢!”他清楚地记得,柯慧琴的结婚请柬早给了他,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一步棋。 第二天凌晨,杨启明床前的心电监护仪拉出一条直线,杨启明因器官衰竭走完人生之路,小张叫来医生护士,抢救已无力回天。欧阳倩文一直握着他的手,他手上的温热渐渐退去,他走得很安详,没什么痛苦。泪在欧阳倩文脸上流淌,一滴滴跌落在地上…… 杨启明遗体盖着白床单,在送往太平间途中,李娜莎赶来,她拉住推车不让走,嚎啕大哭,只是眼中无泪。陈凯志蹲在地上,手捧着脸,“哇哇”痛哭,嚎哭声响彻走廊。他把多天的委屈、心中的憋闷都哭了出来。 郎士群赶到,他紧抱住李娜莎的身子,掰开她拉车的手,她躲进郎士群怀里,鼻涕、眼泪全涌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郎士群一双鹰眼噙着泪,默默望着杨启明遗体渐渐离去,白色的车继续前行,消失在走廊尽头。郎士群松开有力的臂膀,拿个黑色塑胶袋,递给李娜莎:“这是三十万,厚葬启明吧,别留啥遗憾。”李娜莎的嚎哭骤然停止,抹去泪花,用感激的目光望着他。 当晚,梁声与柯慧琴的婚宴在金鑫酒店举行,他俩大幅的彩色结婚照挂在楼梯口和餐厅小舞台上,舞台幕布中间烫金的大喜字,底下用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扎就,上面悬挂梁声与柯慧琴的婚纱大彩照,底下巨幅的海景,把人带进无尽的遐想之中;舞台边上三串红色跑灯,一闪一闪地快速闪动,象徵他俩的婚恋速度;地面两排弧形的大红烛,燃烧喜庆的火焰;天花板上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的粉红气球,上面沾满亮亮的黄白色晶片,在灯光下金光灿灿,银光灼灼;餐厅摆了四十多桌,连台布、椅背套都是粉红的,透着温馨、和谐、美满。这都是郎士群出资,柯慧琴安排的。 《改制》六十(2) 当梁声与柯慧琴坐奔驰车来到这,他被豪华的气势震慑了,不由浑身紧张,额上沁出汗来,打量着穿白色婚纱的新娘子,摸摸裤兜的钱包,这要花多少钱啊!拉新娘子的手也开始哆嗦,柯慧琴说:“你紧张什么?”梁声颤悠悠地说:“没——没什么。” “没什么你抖什么抖?” “我从没——见过这么大阵势。” “废话,人一辈子就结一次婚,当然要气派点儿。” “讲气派也不——能乱花钱啊!” “反正不花你一分钱,可以了吧!”梁声听到她这句话,心才踏实,又是奔驰宝马,又是豪华婚宴,全要负担,辛辛苦苦挣的钱就全泡汤了。自送柯慧琴钻戒后,事情发展得比他想像还快。没两天,他就钻进柯慧琴的被窝,盖上暖和的鸭绒被,俩人紧搂在一起。当男人的感觉是柯慧琴帮他找到的,那时,他浑身滚烫,十分笨拙,刚翻起身,就早泄。柯慧琴却从容得多,抚摸他的背,安慰道:“别紧张,别紧张,慢慢会好的。”柯慧琴像是大媳妇,他倒成了小男人,这种感感觉一点儿也不好,他只怨自己笨,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 第108页 后来,柯慧琴天天做好吃的,给他补身子,二十多天长出两斤多肉。他穿上老婆新买的夹克衫,一下班就惦记往家跑,“琴琴,琴琴”地叫,心里痒痒的,恨不能天天守在她身边,有个暖被窝的感觉真好哇!他看见高挂的结婚照,照片上的小伙儿多帅呀,头髮油光,西服革履,气宇轩昂,嘴上挂着甜蜜的笑,身边有大美人陪着,衬得小脸多鲜亮。 晚上六点,陈凯志、郎士群前后脚到,许副市长也来了,高朋满座,婚礼按正常程序进行。陈凯志上台祝结婚贺辞,他俩交换完戒指,然后,婚礼进入游戏环节。主持人拿着红绳子,下面系个红提子,要求一人吃一半。待他俩的嘴刚挨到提子,又被高高拽起,两张嘴亲在一块,台下一片欢笑。 梁声干脆抓住主持人的手,把提子咬开,一半用舌尖顶进新娘子嘴里,勉强闯过关。之后,主持人递给柯慧琴一个红鸡蛋,要求从新郎裤腿进,裤腰里出,弄得梁声直痒痒,他“呵呵呵”笑个不停,不知为什么,婚礼上谁也没听见新娘子“咯咯咯”的笑声。 许副市长在大家的欢声笑语中,频频举杯应付各方的敬酒,并抓紧机会听取陈凯志与郎士群改制汇报,许副市长说:“好啊,两家人变一家人,什么事都好办了,我借喜酒敬二位一杯,祝大家团结一心,共同致富!” 三人喝干杯中酒。陈凯志主动说:“改制合同的事,希望领导帮我们催催。” 许副市长当场表态:“这个好办,我会给国资委打招唿的。”陈凯志与郎士群一起敬领导一杯,许林君也高兴地干了。 酒席上,当他问起杨启明的情况,陈凯志发牢骚道:“这次改制出问题,都是杨启明好大喜功,上了外商的当,把自己逼上绝路。” 当许林君听说杨启明去逝的消息,冷冷瞥陈凯志一眼,眼眶湿润,惋惜地说:“咳,他不该这样走的呀!”深深嘆口气,把倒满的杯中酒,洒在地上。 欧阳倩文没来参加婚礼,她一直在看杨启明的照片。他是那么朴实、清纯、可爱,他的照片都在笑,那么甜蜜,那么自信,那么潇洒,他走过的路那么艰辛,可生命的消失又在剎那,泪不由“吧嗒,吧嗒”掉在照片上。 省人民医院,胡晓丽一个人趴在杨启明的病床上,痛苦地哭泣。她得到消息,马上赶了过来,她摸着冰冷的床,想找寻那一点点杨总的余温。她不知呆了多久,始终不愿离去。她哭着说:“杨总,我对不起你,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连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我爱你,我真的爱你!”她总算吐出了多年的心里话。她微微抬起头,泪水在畅快地流,她怀抱杨启明睡过的枕头,闻着熟悉的味道,似乎把心爱的人拥在了怀中。她心中泛起的甜,悄悄爬上脸颊,露出一丝可爱的笑容。皎洁的月光照着她朦胧起伏的背影,黑色的工衣叠映在雪白的床单上。 《改制》六十(3) 七天后,杨启明的遗体火化了,对他评价是高的:一位优秀的共产党员…… 当天傍晚,一个穿黑衣的女人来到九峰山,头上裹条白纱巾。她苍白的脸遥望远方。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岩壁上的皱褶深深刻进去,像歷经沧桑的老者,青灰色面容冷冷地观望;陡峭的山峰,如武士拔出的宝剑,凌厉地指向空中;近处葱郁的松树林,传出瑟瑟声响,古柏昂首挺立,树梢刺向广袤的苍穹。 她弯下腰,把那件破黑西服放进新挖的墓穴,两个民工用铁杴挖起黄土,一杴一杴掩埋了它。新坟前,摆着杨启明站在长城的彩照,晚霞映在他的面颊,红彤彤的。一束白玫瑰花斜摆在面前。女人站在那儿,肩挎精美的黑手袋,手拿小纸片,抽泣地念:“世上布满局,有的身居其中,逍遥洒脱,有的……” 一位黑衣人走到她身边,低声说:“人吶,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死了。”他拿过那张纸条,看了看又说,“人一旦活明白了,生死便没了界限。”他浑厚的男中音在山间迴响。他掏出打火机把那张纸点燃,黑色灰烬随风飘向深深的山谷。 四十九天后,那棵松树下新修了一个圆圆的坟茔,上面摆着两束白玫瑰,坟前立块高高的黑色大理石无字碑,碑上的石纹很像局字。 《改制》 五年后(1) 五年后,春节刚过,非典大流行,曲萍戴个大口罩来到郎士群办公室,撰写企业改制的通讯。郎士群说:“你们这帮名记,天天捂个大口罩,吃板蓝根,喝老陈醋,谁都知道有怪病,街上的板蓝根、醋都抢光了,医生护士倒下几十个,你们晚报真够晚的,居然连篇报导都没有。” “领导不让报,我也没办法。”曲萍摘下口罩说。 “有问题就往别人身上推,领导叫你吃屎你吃不吃?” “别说话这么难听,好不好?闲事你少管。最近,你千万别去卡拉ok,那儿透风差,最容易传染。” “傻逼才会去呢,现在都保命,他们不去老子也用不着陪。不过这人命关天的事,人都得管管才对。” “你这人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吃饱了撑的。” “老子就是吃饱饭没事干,你们耍笔桿子就知道讨好卖乖,连句真话都不敢说,还叫人吗?”说得曲萍脸上挂不住,懵懵懂懂转身出了门。回去路上她想,报人应与人民同唿吸、共命运才对,怎么跟哑巴似的,连句真话也不敢讲,人活得还有什么意义? 第109页 七天后,她跳槽到郎士群公司,担任总经理助理,一直忠心耿耿替他出谋划策,俩人同居一年多,又分开了。欧阳倩文替她愤愤不平,要找郎士群讨回公道。曲萍淡淡一笑,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一辈子宁愿经歷一次海啸,也不愿守着个平静的鱼塘。” 她嘴边常哼张惠妹的歌《你可以抱我吗》:“留在家里的衣服,有空再来拿回去……”白天,她兢兢业业打理公司业务,晚上闲着没事,依然写她的小说,已到结尾:她目送黑衣人背起行囊,宽厚的嵴背走向荒野,他每走一步,他刚毅的背影都在说,放心,我会回来的。她软软倚在门边,泪眼模煳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衷心祝福他,一路保重,平安归来。不由潸然泪下…… 郎士群认为曲萍是个经商的人才,对她也有全面评价。她是一流的思想,二流的身材,三流的长相,四流的情爱。做女人差点儿劲,太缺乏激情,天天搂根干柴火,有啥意思? 李娜莎得知他俩分手,也来郎士群身边蹭抹。那天下午,李娜莎穿件红花连衣裙,由于裙子剪裁得太合身,一身膘都勒了出来,中间带子系得又紧,人像个葫芦。她晃悠悠走进郎士群办公室,东瞅瞅,西看看,连声贊道:“啧啧,啧啧,真气派,都赶上皇宫了,郎总,今晚到我家吃饭,做你最喜欢吃的手抓饭。” 郎士群头也不抬,吸着雪茄,手上白珠打得“啪啪”响,直来直去地说:“吃饭,我哪有这闲工夫呀?娜莎夫人,给你三十万,连个坟都捨不得修,杨启明託梦会骂你的。你家我咋敢去呀?比狼窝还黑呢!再去,弄不好裤头都穿不上,赤身裸体的,像什么样子啊?”弄李娜莎个大红脸,只得悻悻地走了,直骂他长了张乌鸦嘴,是世界上最不要脸的男人。 郎士群的生意做大了。他接手凯粤公司后,对公司进行全面改组,精简机构,白副总等不少吃闲饭的管理人员跳了槽,关应态被炒鱿鱼,其余没路子的,又回到服务第一线,牢骚不敢发,杨启明的几员干将,倒受到不同程度的重用。现在,郎士群占有凯粤公司百分之八十股份,他实行了先亏后盈的战术,集团占用的资金,也以股票方式返还,他后来的股份没花多少钱。职工股上市与股票增发已办成,公司资金充裕,效益上去了,营业额每年百分之五十地增长。职工待遇也好了,管理人员每年还组织一次旅游呢。 为加快名仕花苑施工,郎士群趁钉子户全家外出之际,一推土机把房推了,钉子户告到法院,要求赔偿九百万,由于财产证据不足,公司仅赔了一百二十六万,陈凯志最棘手的问题,被迎刃而解。文物局也做了工作,他们放出话,这房子曾是日军侮辱中国妇女的场所,是民族的耻辱,没啥保护的必要。名仕花苑三期商品房早销售一空,郎士群赚足了银子。从化温泉大酒店已开张两年多,并承担两届荔枝节的接待任务,效益不错。 《改制》 五年后(2) 在改制过程中,郎士群给市里打了报告,对服装厂的不良资产进行剥离,解决个大难题。随城市中心的东移,服装厂临街地块的商业价值凸现出来,友谊商业集团有很大兴趣,正派人洽谈商场的购买,兴建的住宅楼已开始预售,今年收入又上个新台阶。公司对下岗、退休工人都进行妥善安置,大家有钱拿,医药费有的报销,也不说风凉话了。郎士群走的是社会医疗保险与公司负担相结合的路,他与省人民医院建立的专人门诊,是确定医疗费用的权威机构。 这些年,郎士群对商场的兴趣逐年减弱,他说:“战场上没了对手,玩起来没多大意思,如果碰上山本五十六,隆梅尔,这仗还有的打。”他从曲萍嘴里得知,他俩是二战中轴心国的两员悍将,尤其是隆梅尔,是赫赫有名的沙漠之狐。郎士群心想,狐狸怎是狼的对手? 三年前,郎士群挂上市政协委员的头衔,这与他捐赠一千万社会教育基金有关。他还在内蒙古老家新建两所希望小学,他说成吉思汗的后裔,不能只识弯弓射大雕。学校根据政府规划建设,曲萍劝他把钱捐了算了,让慈善机构去建,既省心又省力,还可以减税。 他死也不愿把钱捐给任何基金组织和慈善机构,他说:“自己的钱,自己用,才能百分百用到学校上,给别人,能用上百分之五十就不错了。”他听说上次捐的教育基金被某些领导的孩子占用,一直心疼不已。最近,他带苏主任等人到内蒙古搞学校验收,苏清辉一路上翻看杨启明的藏书,他觉得李娜莎傻乎乎的,拱手把杨启明最大遗产送给他,他倒成了名副其实的继承人。 两年前,吴站长又来找郎士群,说,市里又开展爱国卫生运动,重点打蟑螂,卫生部发出通知,蟑螂传染高致病性tw1号病毒,比禽流感还厉害,人一染上就四十度高烧不退,情况十分严重。郎士群大大咧咧地说:“这事好办,包在我身上。” 吴站长将信将疑,问道:“你有这么大本事?” “废话,你这乌拉稀!你要多少?” “来个三五斤。” “多长时间?” “一个月。” “两个月,我保证。” “好,听你的,说话可要算数。”吴站长摇着头走了。不到两个月,苏主任掂一布袋蟑螂来了,放秤上一称,足足五斤二两多。吴站长喜出望外,也心存疑惑,说:“这匹狼,还真有点儿熊本事,不会是铁疙瘩吧?”他边说边解开口袋,打算检验一下真假,这时,一堆蟑螂拼命往外爬,飞得满屋都是,他身上也爬满了,白衬衣顿时变成黑褂子,扒都扒不及。吓得他赶紧扎紧袋口,掂起开水往袋子上浇,沖苏主任发脾气:“你们是打蟑螂,还是放毒哇!万一我传染上什么病,我可饶不了你。” 第110页 苏清辉马上递给他一包东西,说:“这是德国进口的灭蟑螂药,郎总让我送给你,你先试用,有人要,到公司来买,我们是总代理,谁介绍可以拿提成。” 他看牌子是“德国小蠊”,用上还真管用,没两天,蟑螂全死光了,他把一地黑黢黢的死蟑螂,私下卖给未完成任务的单位。那五斤蟑螂让他出色完成了任务,他喜上眉梢,逢人便推销“德国小蠊”,发了笔财。他一直不明白,郎士群怎么抓到这么多活蟑螂? 晚报记者对此事进行追踪调查,果然,郊区出现了一批蟑螂养殖专业户,集群餵养,并发往全国各地,成了新兴产业,据说这项技术是郎士群发明的。记者去问郎士群,他满不在乎地说:“运动就是生意嘛!”问到这养殖技术是不是他发明的?他避而不答,只一个劲推荐他的杀蟑螂药。 郎士群掌管凯粤大酒店后,他嫌总统套房的假画难看,不吉利,把画连框一起卖了。画被一位不认识的人花五万元买走,说是做画生意的。郎士群背后直说他傻逼,走了眼。 十天后,省博物馆收到几幅画,说是从买来的旧画框,撬开粘紧的背板夹缝中取到的,一扭脸,送画的人不见了。专家们闻讯赶来一看,眼发亮贊道:“呵,全是真迹,件件精品,起码值几千万,哪儿弄来的?”查了半天,也不知谁捐赠的,成了镇馆之宝。 《改制》 五年后(3) 半年前,省博物馆纪念建馆五十周年,把这批画挂出来,供游客参观。郎士群听说后,马上跑去看,觉得眼熟,回去一对照片,傻了眼,奇怪,怎么一模一样呢?他专门请省市专家鑑定过,是凯粤大酒店被盗的画无疑。他始终没弄明白,这画怎样走进了博物馆? 两个月前的一个周末,郎士群夹个鼓囊囊的黑包去了许林君市长家,一进门就看到厅的一幅山水画,不由赞赏道:“这山都在动,水哗哗流,画得真不错。”许市长放下浇花的喷壶,说:“这是黎雄才的代表作,当然好啦!” “咱有一批好画呢,还有张大千的泼墨荷花。” “在哪儿?让我鑑赏鑑赏。” “咳,一言难尽,全进了省博物馆。” “哦?那批画,我去参观过,件件精美。” “那都是凯粤酒店被盗的画,许市长,我想把它弄回来。” “五年前,改制让你占了大便宜,还嫌不够?” “还不是您市长大人的关照,咱有啥本事?” “现在上海出事了,那笔基金?” “早还了,包利息,咱打的是闪击战,速战速决。” “那就好。我看你没杨启明聪明,胆可比他大多了。”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嘛!” “杨启明可惜了,年富力强,就是好话听不进。” “他脑袋太硬,像花岗岩。”郎士群说完笑了,只是笑得不那么开朗,有种悒郁的感觉。郎士群谈完事,起身要离开,又问,“那画的事?” “知道了,我又不聋。你呀,应该和杨启明倒个个儿,活明白点儿。”郎士群空手离开了,他经常会遗忘些什么。他知道一年前,许副市长在换届选举中扶了正,说话权威自然大了许多。 最近,郎士群委託欧阳律师与外国公司打商标权官司,登喜路、沙驰、都彭等名牌联手起诉他。欧阳倩文提醒他,箱包商场不要再卖假冒名牌了,要不官司必败无疑,法国已启动侵犯智慧财产权的惩罚手段,再卖假名牌,明摆着坑人嘛! 郎士群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觉得中国同胞爱慕虚荣,没沾你老外多大光,想当年八国联军侵略中国,占咱便宜还少吗,圆明园那么多宝贝都抢光了,谁赔一分钱啦?现在反倾销一个劲闹,生怕老子赚几两银子,算哪门子公平?反正在中国地盘上,法院胳膊肘总不能向外拐吧!一审下来,公司要赔三十万,郎士群急了,直骂法官卖国贼,跟李鸿章是一路货。现已上诉,正疏通关系,他估计今年档口的箱包生意要垮一大截,租金也难收了。 一天,欧阳倩文到办公室向郎士群汇报案子进展情况,他一见欧阳倩文,心就猫舔般地痒。她黑黑的眸子清澈透明,轮廓分明的小嘴跟从前一样,没了咄咄逼人的气势,娇媚的锐气被时光带走,多了几分娴静与典雅。这小女人,最近也打起高尔夫,她体形紧绷绷的,肤色没原来那么白,散出健康活泼的气息。她挥桿时,动作洒脱到位,煞是好看。她傲慢的眼神和小母狼脾气,让郎士群望而生畏,手指头没敢动她一下,倒把胃口吊得高高的,他不服地说:“她的小男人,说不定是个骡子球,这平平的肚子里,能种上一颗自己的种子,该多好啊!接班人也不用愁啦。”可他一直无从下手,他曾私下给曲萍许过愿,如果介绍成功,给她一百万。曲萍怎样做工作的,他不得而知。可再肥的诱饵,这条小红鱼只在边上游来游去,就是不上钩。他老在寻思,杨启明这小子,怎么把她钓到手的? 今天是清明节,早上下起毛毛雨,上午,天居然放晴了。欧阳倩文的花瓶里插着两朵白玫瑰,白色的花瓣,飘来幽幽清香,她看见了两个美丽的魂灵,她要去祭奠他们。五年前,欧阳倩文从精美的小黑包里,摸到一把钥匙和一张纸条,她去打开杨启明放在朋友家的保险柜。里面放个木雕弥勒佛像和六万块钱,佛的眼睛与面部表情跟杨启明很相像,她把佛像摆在办公桌上,看着它,挺开心,没事时,还会跟它聊天呢。欧阳倩文的青天律师事务所,虽得到郎士群的资助,依然惨澹经营,柳思奋劝她:“都什么年代了,还死脑瓜子,只要把脚跟挪挪,啥事都齐了。” 第111页 《改制》 五年后(4) 柳思奋在曲萍劝说下,进入郎士群的商业团队。柳思奋自主研发出具有世界先进水平的驱动器,设立的博客网站,有七十多万网民在此落脚,他们真实情感的流露,郁闷的宣洩,困难的救助,让人感受到人性的善良。在欧阳倩文的建议下,还建立了法律谘询网站,不少优秀律师主动加入,义务为弱势群体提供法律谘询服务,减轻她不少精神压力,在法律与人心之间,出现千万个愚公,这座山还愁挖不平吗? 柳思奋正组织班子,开发游戏软体,他说:“人人把生活当游戏,该多好玩儿,生活中失意的人,往往能成为虚幻世界的高手。”他的开拓进取,成为凯粤公司新的经济增长点,股票也攀升到九块多,马上去美国纳斯达克上市。郎士群为表彰他的杰出贡献,转给他百分之六的公司股票,以资鼓励,他成了公司名副其实的股东。 潘家寓常泡在郎士群身边,拉存款,放贷款,逢人便吹:“今天我可找到摸金刚石的主儿,可以睡安稳觉了。陈凯志那头瞎眼叫驴,我早就看他不是玩意,再好的家业也要败在他手上。”他的头髮越来越少,最近到美容院植一头黑髮,人一下年轻了,熟人见面觉得别扭,说:“你成天戴个假髮套子,有啥意思,还是秃瓢看着顺眼。”他说:“我天天吃同仁堂的六味地黄丸,壮阳补肾,连头髮都长出来了。”熟人去拽他的头髮,果然挺结实,是真傢伙,也去买药吃。 陈凯志受到潘行长疗效的启发,也去买药吃。几十天后,皮肤病不那么痒,胳膊腿上生出红嫩的皮,腰疼也轻多了,他顶着一头乌髮,更有说服力了。他现在退休在家,看啥啥不顺眼,觉得这辈子混亏了,栽到乡下打工仔手上,没脸见人。有人用羡慕的口吻提起郎士群,他当场拗脖子反驳:“他算什么!一个手下打工仔儿,想当年,我比他威风多了。” 郎士群给他一辆车,每年费用也实报实销,他仍牢骚满腹。郎士群许愿给他百分之五的股份,至今没兑现,又没法打官司。一想到这事,他气得直跺脚,恶狠狠地说:“郎士群真不是个东西,简直是条吃肉不吐骨头的恶狼!”他召集白副总、关应态等原手下,发动打狼运动,以郎士群在对待国营干部职工、拆迁等问题上,违规违法,四处告他。陈凯志见人眼总红红地说:“哼!社会主义的铁打江山,快让这帮个体大佬搅没了,真要收拾他,不像掐死只跳蚤?”他觉得灵隐寺的香火很灵验,今年打算再去拜拜。 前几天下午,他在街上转悠,一辆黑奥迪车“吱”的一声,停在身边。齐豫生从车窗探出头,红光满面叫陈凯志去吃饭。陈凯志知道他刚当主任,风头正劲,自己犯不着为五斗米折腰,谦逊地说:“齐主任,谢了,我还是在街上走走好。” 齐豫生拽他上车,热情地说:“今天大企业请我,朋友沾光,当仁不让,他们个个富得流油,不宰他宰谁?现在当官没啥油水,吃喝可全是五星级,一条龙服务。吃完饭唱卡拉ok,去最好的皇都,那儿靓女多,你要知道,我大笔一挥,多少国资出去了,那是多大的油水啊!” 梁声继续炒他的股票,郎士群农村包围城市的理论,以及诱人的奖励机制,大大调动了他的炒股积极性。他现在身居香港,说香港股市比内地走得稳健,为公司赚了不少钱,他已有几百万身价,正往千万大关狂奔。没事他就拉拉二胡,曲子是广东音乐《步步高》,《响天雷》,邻居都夸他拉得好听。 只是他香港的住房,小得不能再小,跟鸽子笼似的,皇朝家私根本放不进,把柯慧琴憋得够呛。柯慧琴过不惯悠闲的太太生活,三年前又回到郎士群身边,接接电话,译译英语,收发传真。她私下对好朋友说:“女人遇过优秀男人,其他男人跟白开水似的,一点儿味道也没有,连床上的感觉都差远了。”现在,她已怀六个月身孕,肚子圆鼓鼓挺着,不少人猜生女孩,至于孩子是谁的?大家众说纷纭,这事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改制》 五年后(5) 四年前,胡晓丽抽空回了趟家,给父亲看病买药,父亲身体好多了。回来后,她被任命为凯粤大酒店客房部经理,把邓春华吓坏了,逢人便说:“还乡团回来了,大家可要当心点儿。” 三年来,胡晓丽踏踏实实地干工作,对邓春华依然尊重,关系处得很融洽。邓春华不光拼命抓工作,占便宜的习气也改掉了,胡晓丽副总把这情况向郎士群汇报。他说:“还想沾光,她敢吗?她总不能丢了西瓜,去捡芝麻吧,傻逼才把下岗的帽子往头上戴呢!” 胡晓丽心想,这大老粗,说起话来真难听,水平比杨总差远了。每逢清明和杨启明的祭日,那座坟前一定有她的身影。昨天,她用白毛巾擦完无字墓碑,把自己在故宫拍的彩照,轻轻放在石碑旁,微笑着说:“杨总,我去过了,北京真的很美。”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她苍白的脸贴在冰凉的石碑上,一滴滴泪无声滑过那个局字…… 赵青娥依旧吃她的青春饭,这回是胡晓丽请她吃饭。赵青娥羡慕地直夸:“晓丽姐,你现在多威风呀,大学文凭也有了。早知道,我一定跟你干,现在天天唱歌灌酒,胃都喝痛了,天天吃乐得胃。”赵青娥还向她借了一千块钱,说最近卡拉ok生意不好,弟弟学费一定得寄回去,要不妈妈又该急了。胡晓丽把钱递给她,说:“你呀,就会大手大脚,能省就省点,酒不会喝,也少喝点儿。” 第112页 赵青娥说:“那怎么行,把客人得罪了,坐不上台,怎么挣钱啊?”胡晓丽劝道:“娥子,你干脆选个男朋友嫁了算了。” 赵青娥生气地说:“男人最不是东西,喜新厌旧,一下都跑光了,嫌我年纪大。”胡晓丽惊愕了,这么年轻漂亮,比酒店出去时髦多了,怎么说年纪大,男人们什么眼神啊? 今天,瘦高个儿冼里刚刑满释放,他隔着铁门与小矮个儿金林山辞行,说:“我先走一步,你好好改造,我在外面等你。”小矮个儿眼里噙泪,憋不住冲动的情绪,沖门口的警察大声喊:“干部,快放我出去!”警察背着手,歪头瞥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说:“你好好歇着吧,这局子,可是好进不好出哇!” 这时,小矮个儿扭头见狱室梁边趴只大老鼠,浑身灰长毛,粗壮的尾巴来回甩,尖嘴上噘着白鬍鬚,眼滴熘熘转,小矮个儿吓得“嗷,嗷”大叫。它“吱”的一声,跳上高铁窗,纵身一跃不见了踪影。 小矮个儿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老鼠,它长得真有几分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