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体验》 第1页 [诗歌散文] 《高峰体验》作者:汪若【完结】 他(她)们不断追求“高峰体验”,却又不知何谓“高峰体验”。追求当中,本身竟至失去了记忆,失去了话语,甚至不知道失去了什么,质询自己“到底靠什么来标明自己的存在呢?”何谓高峰体验?自从这个词出现在生活中,就发现生活已以被彻底扰乱了。 第一篇 一整天,我都被这个电话搅得有点心神不宁。除去她所说的这一切,这个电话中,还有些什么东西让我感到熟悉。是什么呢?我有点近乎绝望地苦思冥想。不行,脑子像短路了一样,想不起来。这种感觉,就像在哪里遇见了一个熟人,他的名字就在嘴边跳动,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高峰体验,”那个女孩子说:“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那是一种简直绝妙的感觉,无论是不是做爱,觉得就像要融化在他怀里似的。” “后来这种感觉就没有了吗?” “是呀,每次都是这样,我老是感觉向上,向上,再向上,就像要死去一样、到达了高峰……”她不出声半晌,可能在回忆这种奇妙的感觉:“然后,我就感到绝望,因为它将一去不復返、我知道的,无论是恋爱还是做别的什么,从无例外。”她的声音里有一种真正的沮丧和悲哀。 何谓高峰体验(1)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个女孩打来电话的时候,正好是周五的下午4点钟。 事后我想,如果不是因为她打来电话的时间正好合适,我一定不会和她聊下去。那么下面的一切,就都没有可能发生了。 那天,我一边在自己的座位上无所事事地看报纸,一边在笔记本里放巴赫的戈尔德堡变奏曲。其原因除去当时我正好看过古尔德传,正在对巴赫感兴趣之外,还有一个目的是为了盖住同事正在听的艾尔顿 约翰。这是他每天的常规活动,先是周华健,然后便是艾尔顿 约翰之类的抒情小曲,最后铁定来一段理察 克莱德曼……这种组合在外人,尤其是我听来,委实怪异。而且,何苦听什么克莱德曼呢? 然而,我现在发现,关于艺术,真是各人有各人的一本帐。比如,此人也对我的爱好百思不得其解,说我整天听的小提琴无异于杀鸡杀鸭。对于巴赫的戈尔德堡,你猜他如何评论,他听了一会儿,翻了翻白眼说,有点酒店大堂音乐的感觉,好是好,就是太快了,没有克莱德曼浪漫。一听此言,我立刻为之绝倒。 一 4点整,电话响了,我伸手拿起听筒,里面传来一阵沙沙声,我以为是线路不好,“喂喂”了两声,对方仍旧没有回音。我正想搁下电话,话筒里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您好……”她说了两个字之后,便停了下来。我等了10秒钟之后,又“餵”了几声,几乎以为线路已经断掉了。 “想跟您聊一下,可以么?”那个女孩子在电话另一头小声说。 我愕然:“聊什么?” “什么都可以,有关于心情方面的。” 我更加莫名其妙,简直不知如何作答。我们这里是一个专业报纸的编辑部,虽然每天也要接到不少电话,但是基本上还都有逻辑可循。对方要么询问报纸如何订阅,要么发表对某篇文章的看法(当然看法比较千奇百怪),要么就是打听某种我们刊登的产品……更多的是公关公司打来电话,催我们发稿。但是此等一上来就要谈心情的电话,我倒还是平生头一回接到。 “喂,喂,您是不是打错电话了?”我报上报社的名字和我的分机号。 “不,没有。”对方小声说,听上去,她离话筒很远:“我并没有想打扰您的意思,我只是……只是偶然拨了这个号码,和这个分机号。我就是想找个什么人聊一聊……打扰您了吗?” 我愈发感到匪夷所思:“要是想谈感情方面的事,或许您打到北京青年报的安顿那里去更为合适吧?我们怎么说也是专业媒体,不合适听您的这些话。又没有办法发表。” 那个女孩子似乎有点着急,声音大了一些:“不不不,我并不是要发表我的想法,我还没有那么无聊……只是,我忽然想和一个人谈谈,如果您很忙,那就算了……” 我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周五下午,报社几乎是处于真空状态,根本没有什么人。我刚刚交了一篇大稿子,正觉得轻松,什么也不想干,或许,正是因为这份悠闲让我得以有耐心和时间继续这场奇怪的谈话。不过,也可能是我听出来了,电话中的那个女孩子的确在被什么困扰。她的焦虑和犹豫简直是瀰漫在电话线的那一头,只要侧耳倾听便能够感觉得到。 “好吧,”我小心地回答:“我可以聊一会儿,但是可能时间不长,因为我马上要出去採访。” 对方又沉默了半晌,空气犹如冻结了一样,我甚至可以听见她喘息的声音,不禁有点同情她。这种情况,我在採访中也见过,别管平时如何潇洒健谈,有的人一见到麦克风和採访机,铁定瞠目结舌,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出于职业习惯,我不由自主地想找点话帮她摆脱困窘,于是我问她:“你心情不好吗?” 第2页 “不是不好,而是不幸福。”女孩子小声回答。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要结婚了。” 我哑然失笑,心想,这就是所谓的婚前紧张症吧,听声音,她非常年轻,大概还是一个任性的小姑娘。“你不愿意结婚吗?你和男朋友发生矛盾了?” “问题不在这里,”女孩子说:“问题在于,我忽然发现,婚姻没有任何意义……你结婚了吗?” “结了。” “那么,你为什么要结婚呢?” 我有点尴尬:“大概是想属于一个人吧?或者,爱一个人,就希望和他结婚?” “我想,你大概是把事情搞混了吧?”女孩子说,她的声音中忽然有了某种活力,窘迫消失了:“属于一个人和结婚没有关系,至于爱,啊,爱总是会消失的,无论你结不结婚,爱都会逐渐死掉的。” 我耸耸肩:“或许吧……难道你已经不爱你的男友了吗?” “像一开始那样的爱,已经不可能了。”她说:“我发现,有一天我发现我的……” 从眼角里,我瞥见一个要闻部的同事在沖我做手势,他手里拿着我刚刚交给他的一卷胶捲,大概是出了什么问题了。“哦……我现在有点事情,”我客气地说:“你能稍后再打过来吗?” “你有过高峰体验吗?”对方置若罔闻,问我。 我有点心烦,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和一个陌生的,有些神经质的女孩子在电话里大谈爱和结婚,现在,连高峰体验都出来了。她大概发现我有些不耐烦了,轻轻嘆了口气:“对不起,不打扰你了。” 何谓高峰体验(2) 我松了一口气,连忙挂上了电话。 二 之后的几天,我都非常空闲。正好,丈夫也刚刚出差回来,我们两个就一起回了一次他的父母家。在路上,我看着车窗外迅速倒退的景物,忽然想起那个女孩子的事情来。于是, 我把事情源源本本讲给丈夫听。他居然一点也不意外。本来,我以为这等事情任何人听了都会诧异呢,尤其是丈夫,他这一生中,接触的无非是项目和系统,对于人所知甚少。结果,我发现,惊讶的反而是我。 “什么痛苦不痛苦,”丈夫一边开车,一边不以为然地说:“这些人统统是太空闲了,如果她们像我一样天天只睡4个小时,大概就什么痛苦也没有了。” 我没有回答,把额头靠在冰凉的车窗上。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起那个女孩子来,她的言语或许是老生常谈,但是她的声音里有点什么让我感到熟悉的东西,仿佛在哪里听见过,到底是什么呢?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 一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我採访回来。刚刚落座,电话响了,我伸手接过,话筒中传来一阵熟悉的沉默。我有点吃惊,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点高兴。我本来以为,她不会再和我联繫了。就在听见她声音的一剎那,我发现自己还挺关心她到底怎么样了。 “你好吗?”她问。 “应该我来问,你好吗?”我回答:“你的电话打来的还真巧。刚好我在。” “呵,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会在。”她不像上回那么拘束和沮丧了,声音轻快地说:“就是想谢谢你,当时肯花时间听我说话。” 我有点惭愧,其实那时侯我光想着如何摆脱她来着,还真没有怎么认真地听过她说话:“怎么样?和男朋友和好了?” “和好?我们没有吵架呀。”对方的声音里透出惊愕。 我忙不迭承认大概是自己听错了。 “没有吵架,我们今天还刚刚去看正在装修的房子了呢,预备春节结婚的。”她说:“热恋了一阵子,后来就要结婚了。上次,我和他一起去看新房,商量装修的事情来着。” 我有些煳涂了:“那上回你为什么那么沮丧呢?” “事情就出在那套房子上,”女孩子说:“我和他还有设计师到了那套房子里,我们这么年轻,就有了自己的房子,按理来说是非常理想的事情。他的父母和我的父母非常贊成我们的婚事,一切都,怎么说呢,完美无缺。他当时刚刚出差回来,我热恋他,想要嫁给他。那套房子是三室一厅,我高兴地在里面跑来跑去,想着这里要装修成书房,这里放音响,那里放电视什么的……然后,突然……” “怎样?” “我感到自己的高峰体验过去了。就在那间屋子里,他就和设计师在隔壁的房间中大声商量如何如何布置,我发现,自己的感情突然褪色了。或者说,我不再那样爱他了。” 我莞尔:“有点太玄了吧。” “或者是太玄了,但是对我来说,无论当时,或者现在,这都是非常可怕的一种感觉……整个屋子的空间都像变大了许多倍,周围的一切,尤其是声响,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灰尘的味道刺鼻得几乎有点险恶了……你知道,这种感觉有多么可怕吗?我不再那样狂热地爱这个人了……然后,我就发现,接下来的事实是我要嫁给他,和他共渡一生,而这一切就是我刚才还在拼命追求的。要知道,一开始他还不是很愿意这么早就结婚呢。” 第3页 “你如果不爱他,就不要嫁给他呀。” 女孩子在电话那边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可是,谁会相信我呢?我的父母,他的父母,包括我自己……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你如此不快乐,就很说明问题。”我说完之后,忽然有点后悔,我这是撺掇她干什么呢?于是又加了一句:“要不,你和父母谈谈?” “不,没有用,我知道他们不会明白的。” “你凭什么认为,你的男友,哦,不,是你未来的丈夫就不会明白呢?” 她忽然笑了:“他不了解我,这一点我绝对可以肯定。这大概才是大多数婚姻得以维持下来的真正原因,我觉得,他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 三 一整天,我都被这个电话搅得有点心神不宁。 除去她所说的这一切,这个电话中,还有些什么东西让我感到熟悉。是什么呢?我有点近乎绝望地苦思冥想。不行,脑子像短路了一样,想不起来。这种感觉,就像在哪里遇见了一个熟人,他的名字就在嘴边跳动,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高峰体验,”那个女孩子说:“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那是一种简直绝妙的感觉,无论是不是做爱,觉得就像要融化在他怀里似的。” “后来这种感觉就没有了吗?” “是啊,每次都是这样,我老是感觉向上,向上,再向上,就像要死去一样,到达了高峰……”她不出声半晌,可能在回忆这种奇妙的感觉:“然后,我就感到绝望,因为它将一去不復返,我知道的,无论是恋爱还是做别的什么,从无例外。”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真正的沮丧和悲哀。 “高峰体验”,我念叨着这个词语。 何谓高峰体验(3) 丈夫问我:“你一个人嘟囔什么呢?魂不守舍的?” 我们正要去参加他组织的一个朋友聚会。这是丈夫回北京要做的例行公事,他一年中不少时间要在外地做项目,因此回到家中,势必要积极参加和组织各种聚会。相比之下,我倒是更加喜欢在家里呆着,可是他不愿意,那股劲头儿似乎是想要弥补自己不在时错过的各种玩乐似的。我有时候也纳闷,他到底认为自己错过什么了呢?他不在的时候,我们多半是天 天两点一线地生活,单调得近乎乏味,反而是他在,大家才抽空一聚。这样的聚会多半也就是大吃一通,狂聊不已,然后做鸟兽散,何苦非要搞呢。 丈夫问我念叨什么的时候,我们正站在通往京城俱乐部顶层的电梯里。天下我最害怕的东西莫过于电梯,尤其以这部为甚。它无声无息,冲劲十足,每次都让人有失重的感觉,糟糕的不在这里,糟糕的在于它后力不接,到了40层左右,就呈疲软之态,在空中晃晃悠悠,表面上仍旧一副乐观向上的样子,任何仪表都不闪不亮,表示一切正常,我老是觉得这种品质就叫虚伪。 “你知道何谓高峰体验吗?”我脱口而出。 丈夫听了,微微一怔。随后他露出微笑,伸出手来,轻轻抚摩我的肩膀。我穿的是一件大领口的连衣裙,他的手别有深意的从我裸露的肩上滑落,停留在我的腰间。我明白他会错了意,也不禁莞尔:“我说的不是那个。” 他有点调皮地问我:“那你说的是哪个?” 我有些惘然,是啊,我也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失去了高峰体验,实际上我们的生活也没有什么变化。”她轻声诉说:“但是我自己知道,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们像平时一样约会,做爱,吃饭,说说笑笑,但是不知不觉地,我们越来越忙着做自己的事情,彼此之间更加像是一对室友。或许这只是我单方面的神经过敏,但是我始终相信,任何事,不论是爱情还是别的什么,都会有这一天的……我唯一的希望是,因为我和他的种类不同,他根本不要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所谓的高峰体验。” “你认为他会意识到吗?” “他的感觉似乎没有我这么灵敏……我不知道。他想的少,想的完全和我不一样。” 我们都沉默了。 在这个聚会上,我遇到了自己的一个多年老友,此人自从离婚以后,已经有几年不在北京的圈子里露面了。开始还有人谈论他,说他去了新疆和西藏,后来,真正记得他的人变得少而又少。我估计自己是少数几个还和他保持联繫的人之一。但是这种联繫也全凭他兴之所至,他有时候会给我发一些他拍的照片,这些照片摄自各个不同的地方,有些地名,我闻所未闻。 他似乎有几天没有刮鬍子了,穿着一条磨破了的棉布裤子,一双登山靴,与周围的环境殊不相称。 “你是怎么进来的?”我好奇地问。因为我知道,这里穿牛仔裤和这等衣着是万万进不来的。 “是啊,他们让我换裤子来着。”他挠挠头,一付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就开熘了……混进来的呗。”随后,他笑起来,他的笑容和这个地方也殊不相称:眼角的皱纹随之跳动,毫不掩饰,异常莽撞。 第4页 我也忍不住笑了:“你这一阵子在哪里鬼混呢?” “在西藏。”他简短地说:“你呢?”然后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还在那么粗俗地幸福着吗?” 我耸耸肩,照例放过了他对我的攻击。 我们老是一见面就互相攻击,此人对我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感觉,总撺掇我和他一起去什么地方拍照。顺便说一下,除去是一个真正的编程高手之外,他还是一个业余摄影师。我说业余,是因为他有一种怪癖,认为任何事被正规化了,就是走向恶俗的第一步。 所以,他的生活永远是半年编程,挣了些钱之后,就出去游逛到钱用光花光。他拍过不少业余爱好者水平的东西,却也拍过一些真正美好的照片。 我说的是“真正”。姑且不论技巧,那是一种一看之下,就感到有一颗小石子“啪嗒”一下,打中你的心房的东西。人的心千沟万壑,要想打个正着,谈何容易,但是有的时候,他做起这件事情却轻而易举,如有神助。相比之下,大多数职业摄影师的照片只能算商业作品和“明信片”似的创作。 “我哪里有你那么潇洒,又没有什么艺术细胞。” “胡说八道,你起码有感受力。”他做生气状:“在你师父面前还装什么蒜?” 我又笑了。此人在我大学毕业之前就认识我,教了我颇长一段时间摄影,之后就以我的师父自居。我当时把父亲的一套很早的佳能相机翻了出来,非常起劲地跟着他跑了几个临近的城市拍照。 姑且不论我拍的如何,反正他认为,我们两个比较投缘。后来因为恋爱、结婚、工作,我渐渐也就把这种东西搁到一边去了。他则像受了妖女歌声的诱惑,越走越远。我甚至怀疑,他后来的妻子就是因为受不了他四处乱跑而和他离了婚。 “你去西藏,有什么感受吗?”我问。 他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半晌,只说了一句:“还好……你看我的照片吧,我回去发给你。” 要知道,在我丈夫的那个圈子里,凡是从西藏回来,对其神秘和自己所谓的感情顿悟滔滔不绝的可大有人在,而我的朋友似乎不打算用语言来表达他的感受,这让我立刻对他的照片,乃至他近几年的生活产生了好感和好奇。 何谓高峰体验(4) 我们相对沉默了片刻,他近乎迷惘地注视着在大厅中轻声细语,衣香鬓影的人们,仿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身处此地。 忽然,我冲动地问他:“你这么跑来跑去的,是去需求所谓的高峰体验么?” “什么?” “就是……高峰体验……”这个字眼自然而然地从我的嘴里吐出,在这个环境里,不啻有些滑稽。 此人忽然一愣,然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窥看我,仿佛我离他很远:“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追求的东西,你……有过所谓的高峰体验吗?” 他继续用那样的表情看我,我几乎以为他要用手比划一个取景框,好把我框在里面。的确,我以前和他聊天,总是劝他过正常的生活,让他不胜其烦。但是,我只提了一句“高峰体验”,他也不必就如此惊讶啊。我忽然感到,自己正踏入某个奇怪的磁场,一个我的世界之外的未知地区。 “怎么了?” “自从我认识你以来,你从未对我说过真正有自我意识的话,虽然你多少还算有一些感受力。”他回答:“但是你现在居然在跟我提到高峰体验。我怀疑……你是不是开始感到不幸福了。” 我愕然。 四 高峰体验,高峰体验,何谓高峰体验? 自从这个词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发现自己的生活被彻底扰乱了。 到底何谓高峰体验呢? 我忽然觉得,自己被排除在了什么东西以外。有一些东西,是那个女孩,是我的摄影师朋友,是这些人所独享的,仿佛一个神秘的小世界里的会员,他们彼此的身上都有着特殊的认记,凭藉这个,他们可以找到,并且理解对方。而这个认记在我这里,变成了一个词:“高峰体验”。 要是我问丈夫,或者把我的焦虑告诉他,他铁定回答:“什么高峰体验,对于我,每天睡8个小时就是高峰体验。”或者“你何苦要搞清楚什么是高峰体验呢?” 我也不是没有拿这个问题问过我的同事们,按理来说,记者和编辑是比较见多识广的了,可是基本上大家都认为我的这个问题毫无道理可言,纯属庸人自扰。更有甚者,那位理察 克莱德曼对我说:“我要是有钱去日本,我就有高峰体验了。”他说这话自有他的道理,因为当时他的女友正在日本念书,他的首要问题是要付清每月的国际长途话费。 但是我丝毫没有得到安慰。 恰恰相反,我愈发感到,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一个角落我还闻所未闻,就永远被排除在外了。这怎么可能呢?我问自己,我们两夫妻居然无一例外地被挡在了这个世界之外,莫非是我们出了什么问题不成?而它肯定是存在着的,因为有人到达了那里,可是,我却对它一无所知。 第5页 我的信心被极大地动摇了。 我开始盼望那个女孩子的电话,说来也奇怪,每当我想起她,她准给我电话,仿佛她完全清楚我的作息和时间表。我们隔三差五地通电话,在外人看来,委实不可思议。最怪异的是,我居然没有问过她的名字,她到底是干什么的,她也没有问我。我们就这么抱着电话,窃窃私语,一谈就是许久。 我的同事开始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我终于有了情人。 终于,为什么是终于? “你抽菸吗?” “是的,抽‘寿百年’,一种英国牌子的薄荷女烟。” “一旦它没有了,在市面上再也找不到了,你抽什么?” “没有了?”我愕然,这算什么问题。 “没有我就不抽了嘛,其他的烟都不对我的胃口。我想,多半不会发生你说的情况吧?这种烟几乎在半个北京城里都有的卖。” “那样依赖一样东西是不好的,”她说:“想想一旦断烟的感觉吧。” “高峰体验,失去了它,就像断烟一样难受吗?” “不,不是的。”她说:“断烟是一种被束缚的感觉,是你想要什么而得不到,而你还可能再次得到。但是,高峰体验仿佛失血过多,是一个人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的命运,感到恐惧和无奈,像是从高空坠落。而且,你知道所有的结局都会是这样,无一例外。这点才是最要命的。” “那么,这样……好吗?” “没有什么好不好的,这根本和个人的好恶无关,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如果能够选择,我倒情愿一辈子没有这种感觉……你知道吗?一旦明白了这一点,人这一生永远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幸福了。” “一生……一生可是非常长的一段时间啊。” 我们两个都沉默下来,她大概是在思考自己的命运。 而我,我继续在冥思苦想这种感觉到底为何物。 这次谈话之后不久,我发现,“寿百年”确实脱销了。 我转遍了北京城大大小小的酒吧、烟摊……包括那些把我当成老主顾的烟贩子,大家都异口同声地告诉我说,绿色的“寿百年”没有了,只有红色的……或者是我们这里没有别的地方也不会有之类的话。 事实是,“寿百年”真的脱销了。 我站在三里屯酒吧一条街的路边,时值日暮,我茫然四顾:这就是那个女孩所说的被束缚的感觉吧?我忽然发现,在我和她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奇怪的联繫,她的确在通过什么影响我的生活。然而,这不是一种危险和阴暗的感觉,这种关系里,并没有使我不安的东西存在。我对于敌意和危险是非常敏感的,就像动物一样。 何谓高峰体验(5) 但是我确实感到,有什么未知的东西在向我靠近。 会是什么呢? 那个周五的下午,我们的上司忽然挥舞着一份电话缴费单冲到编辑部来。此人是一个典型的燥狂型精神分裂症患者,对于任何事情都怀有疯狂的喜悦和攫取的热望,精力充沛,嗓 门奇大,手势极多,而情绪变化得比月亮还快。从这一点上来看,他完全符合成功者的形象。他大声嚷嚷说编辑部这月有人给一个号码打了3个多小时的电话,简直令人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一定不是公务电话,并且威胁说“一定要查出来。” 对于此类言语,几个月前我们倒还会听一听,拿他当回事,现在则早已见怪不怪了。不过,我心里倒是有点打鼓,因为我和那个女孩子曾经通过一次电话,她说从她那边打不方便,于是给了我一个手机号。那是一个130打头的号码,好象还是外地的号码,因为前面必须加拨“0”。我当时打了很长的时间,我的上司说的不会是这个电话吧? 本来以为此人会像往常一样,说过就算了。可是第二天,我发现他在催促行政部的女孩子把交换机里的电话记录调出来。因为有点心虚,我藉故走过去,看了看那张印有全体编辑电话记录的清单。 清单上根本没有我的通话记录。 没有? 我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就在那天的记录里,我没有找到这个电话号码。为了保险,我又拿出记录了号码的纸条对了一遍。 还是没有。 这说明了什么? 我用手撑住额头,这一定说明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呢? 我再次拨了这个号码,等了片刻,话筒中传来了“对不起,没有这个电话号码”的声音。 没有,没有记录,也没有号码…… 我瞪视自己面前的这张便签纸,再次感到,自己周围的世界正在逐渐发生无法控制和确知的变化。 这一切都是有某种意义的,我确信。 五 “你喜欢摄影吗?”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摄影?”我有点纳闷。 “上次你告诉我的,说你曾经拍过照。” “呵,是。”我说:“只是现在太忙,没有时间干这个了。当时确实迷过一阵子的,也拍了不少的照片。” “为什么放弃?” 第6页 “忙嘛。”我茫然地回答。心想,她为什么偏偏对摄影那么感兴趣呢? “好好想想,当时你为什么要放弃呢?”她的声音里突然透露出一丝焦虑:“好好回忆一下,这很重要。” “重要?” “是的。” 我活动了一下夹着电话的脖子,换了一只耳朵,停下手里正在做着的剪报:“我当时的确喜欢摄影来着。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到大特别讨厌被照相,说来也奇怪,我怎么也算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但是奇怪的是,我只要一站到镜头前就紧张。我有一个朋友,喜欢摄影。他说要给我照相,我坚决拒绝,对摄影也不感兴趣。但是有一天,我偶然和他互换了位置,拿起了他的相机,从镜头后面看他,发现他也很紧张……于是,我就喜欢上摄影了。” 事情的的确确就是这样,当我从镜头后看到我的摄影师朋友时,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强大。那是第一次,相机不但不是我的敌人,反而成了我的武器,让我得到了久违的安全感。 我还记得当时自己第一次从长焦镜头后观察人物的感觉,那是一种捕获了猎物的快感。我记得自己当时支上三脚架,呆在一个隐蔽的高处,一座小楼的窗户后面,通过一个长镜头,观察每一个在我的视野中停留的人。姑且不论我当时这样干的效果和动机如何,当我按下快门的时候,我的确感到了幸福的战慄…… 那么到底是什么使我不再拍照了呢?我现在不由得也问自己。 “是忙吧?当时我刚刚遇到我的丈夫,天天约会。不久,我们有了肉体关系,他是我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情人,这样一来,我们天天腻在一起,就更不可能有时间拍照了……”我遗憾地说:“更何况接着又结婚,你知道装修有多忙……渐渐地,我觉得,自己对摄影的渴望也不那么迫切了。” “没有别的原因了吗?” “还能有什么原因?” “记不清了。”我说:“事隔3、4年,我记性不大好。” 她嘆了口气:“算了,看来,你的确还不明白。” 这个女孩子接着告诉我,有人送了她一件礼物,是一条银制项鍊,坠子是一块长方型的石榴石,红得有点阴沉,非常好看,坠子周围镶嵌着花纹,显得非常古朴:“像西藏的饰品。”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厌其烦地向我描述这条项鍊。 我觉得在这方面,她多少还有点孩子气。 我站在地铁站出口张望。 我现在所处的位置正好是地铁的出口,人潮汹涌,都是向外走的,我却要往里去。我刚刚送完丈夫去车站,大概是有一点走神,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困在了人流中。人们面无表情地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把我撞得有点踉跄。 “我一看,就知道是你。”一个人冷不丁地对我说。 我吃了一惊,看到我的摄影师朋友站在我的面前。他身后背着一个巨大的包,显然是又要动身了。 何谓高峰体验(6) “你来这里干什么?” “送丈夫去火车站。” “他?坐火车?”他露出不能置信的表情。 “买不到飞机票了,从权嘛。”我说。丈夫临走时的确为火车的事情大发牢骚来着:“你呢?你去哪里?” “还不知道,想先去虎跳峡,或许,再看看丽江。” “去……寻找高峰体验?”我试探着问。 “是。”他若无其事地回答,仿佛我早就清楚这一切。 这种表情鼓励了我,我觉得,自己多少可以信任他。 迟疑片刻,我问他:“究竟何谓高峰体验呢?” 他看了看我,面无表情,目光超过了我的头顶,仿佛落到了我身后一个遥远的地方。我们就这样站在地铁站的楼梯上,人流忽然就象渗进沙子里的水,消失了,列车已经离站,只剩下我们两个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地铁里静悄悄的,简直像是被施了什么魔法。 半晌,他问我:“当初,我让你和我一起走,你为什么不呢?” “有这种事?我怎么不记得了?”我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随后连珠炮般地开始发问:“这种感觉会消失么?”“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维持这样的感觉困难么?”…… 一个微笑浮现在他的嘴角上,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温柔了。 …… 列车又进站了,人流和嘈杂声淹没了我们,我抓住他的衣袖,想拉他站到一边去。他指了指手錶,沖我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 “要迟到了。”看他的口型,他是在对我这么嚷嚷。 我迷惘地放开了他的袖口。 他点点头,转身离去。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穿过人流,费力地走回我的面前。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到了我的手中,然后语焉不详地说了几句什么,掉头而去,重新消失在人群中。 我看了看他给我的东西,这是一条银制的项鍊,坠子是一块长方形的红色石头,红的有点阴沉,坠子周围镶嵌着质朴的花纹,完全是西藏的风格。 第7页 等一等…… “西藏风格”? 我低头再次审视这条项鍊,长方形的石榴石,西藏风格…… 我听见自己的世界发出了“咔哒”一声。 我和什么东西连接上了。 六 “我以后不想再给你电话了。”那个女孩子在电话那头说:“我马上要结婚了。我想彻底地和过去告别。” “等等,不要这样。”我抓住话筒,急切地说:“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这无关紧要嘛,”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你帮不了我,我也没能帮上你什么忙。”她的背景似乎非常闹腾,我听见在电话线那头的空间里,迴荡着一股我熟悉的气氛。 到底是什么呢?我绝望地想:“这种声音我在哪里听见过。” “那么你预备以后怎么办呢?”我极力想找点什么话出来和她说,好拖延一下时间。我本能地感到,她背景里的声音对我至关重要。 “就这么生活呗。” “你能行么?” 她背景里的声音清晰一些了,是音乐,断断续续,发出巨大的回音。 “试试看,你觉得呢?” “我?……餵……餵……” 她的声音消失了,这回,背景里的音乐声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我听清楚了,是钢琴曲。 是理察 克莱德曼。 理察 克莱德曼? 我抬起头。 就在我的身后,同样的旋律在办公室里迴响…… 你在哪里?你是谁? 我感到了巨大的恐惧,抓住话筒,喉头哽咽着,试图说话。 就在此时,我失去了声音。 经济观察报一样的月亮(1) 遇见她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只是最近才有时间把这件事情源源本本地记录下来。 一年前,也就是去年5月下旬,我去青岛参加一个大大小小穿西服打领带的企业家云集的会议。当时我供职于一家销售大型企业管理软体的跨国公司,在那个会上有一个主题发言。说是发言,实际上就是花钱买下一段时间,在会上给自己公司的产品做做gg。 这个会照例开得大家兵荒马乱人仰马翻,就在我和同事准备收拾行装回北京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说是亚太区老闆下来巡视,想到青岛来拜访几个大客户。“这几个客户你都很熟,总部这边就不另派人去了。”我的上司在电话里说:“赶紧把事情办妥,然后陪老闆一起回来。” 于是我取消机票,独自留在了青岛。 等几通电话打完,事情安排妥当之后,已经是晚上9点半。大老闆第二天下午2点到,刨除掉睡觉的时间,还有将近7个小时左右没有事情做。自从做了这份职业以后,这几年自己的时间几乎都是按分秒来计算的,一个月倒有一半以上的时间是在全国各地飞来飞去。难得这次居然有了点空闲,一时间我竟然感到百般不适应起来。 我自嘲地想,照这样下去,大概终有一天我会除去工作外一无所有,一无所知。现成的例子就是我的上司,他每天工作至少12个小时,整天和我们这些下属混在一起,吃饭、娱乐、工作……“比和你们结婚还惨。”说这话时,他本人的婚姻早在3年前就已经宣告结束。 “和你在一起,觉得你根本不属于任何人,甚至包括你自己。”男友说:“问题不在于你工作忙,问题在于你没有目标。”他说。人生的任何阶段都应该有其归属,这是男友的意见,哪怕现阶段是结婚,下个阶段是离婚也无不可,只是不能像我这样无目的地晃悠。他就是这样携带着全部衣物和所有nba联赛中有关乔丹的纪念品离开的,剩下我和我的不确定性在一起。 对于他的指责,我耸耸肩。 或者说,我也只剩下了耸耸肩的时间,何况,我又能说什么呢? 结婚也罢,离婚也罢,问题在于临睡前这3个小时我不知道该如何打发。 电视统共就7个台,翻来覆去看腻了,游泳也游过了,我有点莫名烦躁,于是随手拿起外套,往酒店外走。 路上遇见两个其他公司的熟人。这个行当的圈子其实说大也不大,他们所在的公司和我们是竞争对手,大家都在一线干活,几乎总是能够遇见,久而久之就混熟了。两人沖我挥手,问这么晚了去哪里?我说出去走走。他们回答说好极了,你总算不用整天参观酒店和会场了,出去转转找点艷遇吧,这对软体销售也有好处。 我摇头嘆息,是是,去找个艷遇。 一 我们住的酒店和海只隔一条马路,玻璃门刚一打开,五月夜晚那特有的温煦味道夹杂着一股湿润的海洋气息便扑面而来。我陶醉地唿吸了几分钟,这当口,酒店的侍应生好心问我是不是要车。我摇头:“就是想走走。” “走走的话,要小心点。” “知道了。” “是不是要找个什么地方坐坐呢?” “附近有么?”我来了兴趣。 “沿着海滩往那边走有个酒吧,去的人不少。”侍应生说:“这条路有路灯,很好走。走不到10分钟,就能看见酒吧的灯笼。” 第8页 我点点头。 如侍应生所言,通往酒吧的路一马平川,异常平坦好走。但是路灯雪亮,让人多少有点兴致索然。我顺着堤岸下到海滩,好在潮水退下去后的沙滩硬邦邦的,踩上去丝毫不下陷,只是留下一个个浅浅的脚印,于是便兴致勃勃大走特走起来——估计从海滩上走过去也能顺利到达目的地,如果不行,迴转也罢,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干。 更何况,如人所言,我本来就是无目的的人么。 如前所述,酒店和海只隔一条马路。白天在阳台上匆匆一瞥,大海似乎只是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大池塘,然而夜间走在海滩上,感觉完全不同。整个海岸线在酒店所处之地凹陷一块,实际上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小小海湾。低沉而柔和的波浪声令整个春夜的空气带上了某种奇妙的纵深感,岸边各种建筑的灯影在波浪中荡漾开来,再加上路边梧桐等不知名的花儿怒放,感觉上只要唿吸一下,全身便浸透在妙不可言的暮春里。 酒吧确实离酒店很近,走了不到8分钟,它的灯笼便已在望。海滩上有条石子路,直通门口。酒吧建在路边,周围树影婆娑,阴影里也看不清楚是什么树,大约多是梧桐,暗香袭人。 在这当口,我偶然抬头仰望月亮,发现它竟然惊人地巨大而且近切——准确地说,月亮摇摇欲坠地挂在天空,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滚落到我面前小小的海湾中去,“扑通”一声,溅起无数的水花。 我屏住唿吸,眯起眼睛——从未见过这样的月亮,它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橙黄色,而非一般的青白。这个巨大的球体上的一切都近在咫尺纤毫必现,我甚至能够用肉眼分辨出上面的环型山和阴影,它已经不再是我们所司空见惯的那个耐心围绕地球旋转的温和天体,恰恰相反,那晚的月亮是一个久经岁月侵蚀和磨损的古老星球,冷酷而神秘,其粗糙的表面一览无遗。让注视者如同中魔,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经济观察报一样的月亮(2) 注视这样颜色的月亮一会儿,空虚和孤独的感觉油然而生。很难解释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只是觉得自己不再成为自己,觉得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月光把四下照得一片皎然,岸边的树木也罢,沙滩也罢,包括我自己都已经被涂上了一层不可思议的银灰色。我伸出手,在月光下原本便显得苍白的手掌似乎在逐渐变得透明,手微微颤抖,血液仿佛在被慢慢从肌体中抽离,空虚感一点点由手指上升到手臂,到肩膀,进而侵蚀到内心。 怎么办呢,再这样看下去,要不了多久,酒店也罢、春夜和海滩也罢,甚至包括千百年来永恆不变的潮汐和我自身,都将被一股脑吸入月亮的阴影中去,一去不復返。 我闭目半晌,慢慢调匀唿吸,随即如逃离般走上通往酒吧的石子路。 在酒吧门口伸手推门之前,我嘆息一声,嘆息声亦奇蹟般无影无踪,大约已经被月亮吸走,不復存在。 得,得,最终我们都将一无所有。 推开门,酒吧面积不大,但是人挺多,大约都是附近酒店的客人。我刚刚挑了个角落坐下,一个机灵的小酒保便递上来酒单。 我心情多少有点平復,打开酒单一看,不禁失笑。在他们酒单的特饮栏里,所有的饮料都冠以目前国内各种大小报纸的名称。其中一种饮料叫做经济观察报,这是一种从推介图片上看来是橙黄色的饮品,大概是取其色彩和该报纸印刷纸张颜色的一致。另外一种饮料的名字是和它竞争颇为激烈的一家南方报纸,淡绿色,为何如此呢?仔细想想,大概是因为该报纸的报头是绿色的吧。此外,还有“财经”、“南方周末”、“新民晚报”等等不一而足。 我忍不住问:“真是你们自己发明吗?” 小酒保大概对此种问题已经见怪不怪,颇为自豪地回答说那是,全是我们自己调配出来的。 都是鸡尾酒么? 大都是含酒精的饮料,不过不一样。他指着那绿色的饮品说,这个报纸够火暴,取这个名字,不含酒精不刺激点哪行。不过类似这种,他指点“经济观察报”说,就是爽口清淡的饮品,女孩子喝比较合适。 听上去还真有点道理,我来了兴致:那来杯“经济观察报”好了。 环顾四周,我发现这个地方充斥着大量的报纸杂志,在一个书架上放着从1985年开始的全套国家地理杂志。联想到他们的饮料,看来这里的老闆大约和媒体有些渊源。我拿了本最近一期的财经,又随手拿了本时尚——奇怪的组合,确实如此,谁说不是呢。 回到座位上,饮品已经送过来了。不过不是酒保,端饮料过来的是一位女子。我早已口干舌燥,于是喝了一大口。女子问我觉得如何,我闭目半晌后回答,清淡而有余味,感觉像云雾一样。 女子微笑,这倒是我听过的最有趣的评论。 我抬头看了看她,也就是10秒钟的工夫,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女子显然也被这种熟识感所击中,她眨了眨眼睛,我们都笑了。 我上次见到女子时应该是两年前,那时她大概是某家报纸的记者。我当时被市场部的一个同事拉来陪同客户接受几家媒体记者的採访,她是其中之一。 第9页 很难具体说明她身上的那种东西,总之,此人并非美人,但是气度从容娴雅,衣着十分得体。而且最为重要的是,她身上有种让人亲近并且感到信任的气质,这种气质和她的年龄、衣着一样极为熨贴地罩在身上,就连第一次见面的人都能立刻感觉到。尽管当时包括她在内的人问的问题有的在我看来愚不可及,有的则火药味道十足,但她的微笑却自始至终奇妙地给人一种放松的感觉,仿佛在说好啦,你知道这不过是工作而已。这样一来,在那场极为乏味的採访中,她是唯一一个让人心生好感并且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人。 你是在这里出差吗?女子问。 是。 还在那家公司? 是,我回答,有些怅然,因为一个字就总结了我的两年。 你呢?也是出差? 我么,她微笑一下,我现在在这里生活。 看来,还是有人的经歷并不能用一个字来概括。 二 女子走过去招唿了一下柜檯里的人,随后走过来坐下。 我又喝了口面前的饮料:“确实不错,清凉而且柔和,适合女孩子。” 她点点头。 “颜色像我今天晚上看到的月亮。” 我脱口而出。 话音未落,女子的表情发生了极为细微的变化,仍旧在微笑,但是眼神瞬间变得相当微妙,仿佛在重新打量我,又仿佛在注视我身后10厘米左右的地方。 当然,在这个变化发生的过程中,整个谈话还在围绕着这个酒吧的饮料继续进行。我这人虽然不甚细心,但是工作几年,对人周遭所散发出来的某种“气味”也开始敏感起来。刚开始时遇见女子时,无非是熟人见面而已,或者与其说是熟人,还不如说成是有好感的陌生人来得恰当。我们之间的谈话纯属无目的的闲聊。但是渐渐地,谈话开始被一种奇特的气氛所笼罩,简单地形容,如果说谈话本身是一个旋律的话,那么,有某种来自哪里的乐句正渐渐插入到这个调子里来,形成了一种干扰。 经济观察报一样的月亮(3) 女子有些若有所思,但是并非心不在焉的敷衍,看得出来,有些什么东西,或许是记忆或许是想法在困扰她。这些东西,和我或者我周遭的什么有着微妙的关系。而且这个外来的旋律越来越响亮,我们的谈话先是断续,然后不得不慢慢停下来。 我和女子都沉默了半晌,最后,她勐然回过神来似的,沖我露出歉然的笑容。 “出去走走好么?”她问我。 我点头,顺手拿起外套准备付帐。 女子伸手拿过我的帐单,沖柜檯里的人打了声招唿,一面转头对我解释:“就算我请客好了。” 我说谢谢,女子回答说别客气,今天特别想出去走走,过一会儿说不定还要劳烦你听我絮叨呢。 我没有答话。 我们走出酒吧,来到沙滩上。大海在月光下呈现出神秘的银灰色,我用力唿吸湿润的空气,捡起一个小石子扔进海中。 女子眯起眼睛望向月亮:“你刚才说月亮是橙色的?” 恩,和你的“经济观察报”一个颜色。 可你看现在。 我闻言抬起头,发现所见过的橙黄色月亮已经不復存在。刚才那个近在咫尺纤毫必现的巨大的球体已经变成了我们所司空见惯的温情脉脉的银白色星球,遥远而矜持地高挂空中。 我抬起手腕看看表,10点30分,仅仅半个多小时之内,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 “这是什么天体现象么?”我有点张口结舌地问女子:“我刚才看到的可不是这样的。” “你看到什么了?” “刚才月亮好大,而且,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橙黄色。”我回答:“看着那样的月亮,感觉像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将要发生或者正在发生。” 或许是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在发生。 不可思议的事情? 是啊,关于这个,我有个故事,你想听么。 …… 想,想。 “你刚才说的那句话,让我想起了些事情……”女子低头注视着自己的手指说。那手指纤长,在月光下也显得十分苍白。她只说了这一句,便没头没脑停了下来。 我耐心地等着,波浪在我们周围轻轻地鸣响。 “是‘像经济观察报一样的月亮’么?” “恩,‘经济观察报一样的月亮’。” “你有焦虑感么?”女子先问了我一个问题。 “焦虑感……”我哑然失笑:“焦虑感谁能没有,尤其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是啊,焦虑感大家都有。”她说:“但是一般来说,焦虑感分成两种,一种是可以被缓解的,也就是说,是针对具体事情的,比如稿子没有写完啦,遇到挫折啦,被拒绝啦……凭经验来看,这类型的焦虑感是可以消除的,你说是吧?。” 我点头:“那倒是,像是按照地图上的标志走出雷区一样。但是即便是这样,有时候也会中招,踩上地雷。不过正像你所说,这类型的伤害凭经验是可以捱过去的。” 第10页 “看起来你倒像是对焦虑感非常熟悉。” “那是。”我笑起来:“在这方面,我怎么也算得上半个专家了。” “但是还有一种焦虑感基本上和人现实所遇到的事情无关,在外人眼里,或许你顺顺利利,甚至走在上升的道路上,但是你自己心里知道自己即将遇上无法突破的障碍,这种焦虑感你有么?” 我沉思片刻,焦虑感,障碍和虚无,大概这是如同孪生兄弟般生长在一起的两种东西,如同得到与失去,痛苦与快乐,终点和过程,结婚与离婚…… “或许是吧。”我回答:“在我身上,这种焦虑感更多地体现为对自己人生的不确定性,而且不清楚焦虑感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该如何缓解。正如不知道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地球是如何诞生的一样。” 女子好看地一笑:“那就给你讲讲我经歷的一个故事。” “我今年35岁,现在住在青岛,和几个朋友合伙开酒吧。不过在两年前,我还是个记者,这你是知道的。在换工作之前,我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大概是两三年左右,总是感觉到自己处于一种莫名其妙地被卡在生活中间的状态,不上不下,动弹不得。具体描述来说,就是做什么都觉得没有意义。这在外人看来是非常古怪的事情。按理来说,工作不坏,人也和同事相处的好,丈夫虽然和自己不是疯狂地相爱,也是有商有量。 但是还是不行,感觉上就像是走到半途中的机械手錶突然停顿了一样。总体来说就是动力没有了。因为首先从工作上来讲,我对升职并不是那么感兴趣,通往天堂的楼梯那么窄,上面挤满了人,搞不好大家还会磕碰推搡骂骂咧咧。我从心底里讨厌这种事情。但是如果在一个庞大的机构中,你对于从行政管理序列上向上爬没有野心的话,那么做记者这种工作,如果说要有乐趣,基本上是属于操作性的。也就是说乐趣来自于每一次採访,更加简单地说是跟人打交道。 但是就连这点乐趣也在逐渐消失——因为我逐渐开始发现,工作所带来的人和人之间的了解永远是暂时、片面和功利的。换句话说,任何人这样匆匆忙忙花上两三个小时所达成的理解永远不可能到达你所希望的地步,更不要提贴近他们自己的愿望了。而这种关系如果要保持下去,势必是建立在利益和职业的基础上的。换句话说,我们这个职业在外人眼里看起来认识的人很多,其实完全是人一走茶就凉的架势。” 经济观察报一样的月亮(4) “大多数人的职业恐怕都可以用这句话形容,”我插嘴道:“不过,有时候,很罕见的情况——在工作时也能遇见真正的朋友。在普通人眼里,或许你遇见喜欢的人的机会要多一些。” 女子微笑:“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发现,其实人的机会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次,并没有因为见的人多而有明显增加。从量变到质变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 “真的么?” “不骗你。” 三 “连职业的乐趣都在急剧下降,这样一来,我确实感到茫然和焦虑。” 有一段时间,她试图说服自己,恐怕是钻了牛角尖,或者到了职业和年龄的倦怠期。当然,这事情说给别人听,别人的结论也无非如此:有人劝她换换工作,或者暂时出去休假,有人劝她多运动,甚至有人劝她换个丈夫,或者找个情人……但是似乎这些办法都不起什么作用。 即便找情人恐怕也同样无法缓解她的焦虑。她的婚姻状况很普通,唯一有点特殊的是,结婚这些年,她和丈夫没有要孩子,丈夫是一个公司的销售代表,成天在全国各地飞来飞去。双方都忙,已经忙到甚至忘记自己结婚多少年,忘记了当初是怎么开始第一次约会的地步。在她眼里,丈夫是个比较沉默的人,还算体贴,但是对她的内心所需求的东西一无所知。她也并未希冀他知道,或许这跟一开始和丈夫是经人介绍的有关,两个人并没有经歷什么轰轰烈烈的恋爱过程,这样的开头也许先入为主地把一些东西屏蔽掉了。但是不要误会她的生活不快乐,恰恰相反,她认为双方的这种距离感反而有助于两个人客客气气舒适地生活在一起。在她看来,如果和丈夫像情人一样对彼此太了解,或者说太试图了解对方的话,那是要出问题的。 “当然了,结婚这么长时间,我并非没有情人。”女子微笑:“但是激情过去之后,两个人之间那种生分的感觉简直比和丈夫在一起的距离感还要严重。” 恐怕是作为情人,两个人始终无法到达某处所致,女子说。 她和情人的问题毫无例外地表现为同一种情况:一开始当然是激情荡漾,愉快无比,但是久而久之,一旦两人的关系演化为一种习惯性的交往,便会感觉如同在过另外一种家庭生活。但是双方,起码是她,想必希望到达的并非是这个地方,肯定不是家庭。因为这样下去无非是又找了一个丈夫,而且麻烦还多的很——这种关系势必有曝露的一天。从本质上来说,她又不是那种喜欢哭哭啼啼戏剧化结局的人,更何况,她不希望伤害这种关系中的任何人。因为建立这种关系的本意是寻找快乐,而且是那种不需要负责任的快乐,其纯度和感觉尤其重要。 第11页 因此在她看来,一旦快乐的味道减弱,这种关系便没有保持下去的必要了。 “因为我不想勉强和委屈自己。”女子说:“若是在情人身上都无法获得真正的快乐,那么两个人又何必耗在一起呢?” 这种交往有了两、三次后,连带着她对快乐的要求和标准也变得苛刻起来。在她看来,已经经歷过的高峰体验要想再重来几次无异于刻舟求剑南辕北辙,对同一个人和不同的人都是如此。她在这种关系里总是最先感到厌倦,然后便不管不顾地败下阵去,没头便跑。当然,有人为此指责她过于自我,也有人被激怒甚至做出过激举动,但是无论如何,这些行为只会让她想更加迅速地逃离现场。有的时候,她也在想,或许自己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人,一个比自己先厌倦的人……但是归根结底,这些问题最后的根源恐怕是在自己身上。 “不过考虑到我自尊心的问题,”女子微笑说:“我倒是很庆幸没有遇见过比自己先厌倦的人。” 她的言语和表情在月光下显得通透清朗,统统变成了银白色。 “你这样把一切想的太清楚有什么好处呢?”我终于忍不住问。 “没有好处,纯属个人习惯。”她有点抱歉似的回答,恐怕这些东西是不由自主在脑子中运转的,并未刻意思考,只是到时候就明白了。 就这样厌倦到了一定的时候,她忽然发现了丈夫的一个秘密,似乎他有情人了。 事情非常偶然,她打开丈夫的笔记本电脑,电脑直接登陆到了丈夫的msn聊天软体上,一个女孩子上来和丈夫聊天,口气非常亲昵。她并没有打算查看丈夫和女孩子的聊天记录,但是丈夫之后很紧张地拿走电脑的样子初步证实了她的猜想,之后丈夫把聊天软体加上了密码。再有就是有几次丈夫的手机响了,他人不在,她代替丈夫接,对方一听到立刻便挂断,随后丈夫随便乱放手机的机率便少了许多。 “那是两年前5月的事情。”女子说。 “发现了这件事情,你有什么感觉呢?” 女子抬起头来,眯缝着眼睛看了看月亮,它似乎在迅速地西沉。 很矛盾啊,她回答。 很矛盾? 是的,很矛盾。 一方面,她是个理性而且公平的女性,不会用平常的道德标准衡量约束他人,自己也并非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之辈。更何况,凭藉她对丈夫的了解,这段关系恐怕也不会影响到他们的婚姻;另外一方面,她女性的自尊微妙地受到了一点小小的挫伤,这在所难免。不过在这之外其实还有一种对丈夫另眼相看的惊讶,一种微妙的尊敬和好玩的感觉。第一次,她仿佛觉得丈夫和自己变成了一类人,可以平等相待了。她幻想自己拍拍丈夫的肩说,原来你也有这种需求啊。不知道到时候一向沉默的丈夫将做何反应,一想到这个,她就忍不住要笑。 经济观察报一样的月亮(5) 然后呢? 没有什么然后,之后15日的晚上9点,他的飞机失事了,我并没有来得及问他任何问题,也没有拍成他的肩膀。 我目瞪口呆:“这不是真的。” 随后我想起了那次空难,媒体对此有过铺天盖地的报导。但我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在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正好在一个城市的机场候机,因为我们要坐的飞机机型和失事的飞机类似,当时有几个人立刻取消了自己的行程。 女子微笑了一下。 “这简直是奇幻人间电视剧。” “有的时候,人生是比电视剧要奇幻。” “说来奇怪,丈夫死后我并没有悲痛欲绝。”女子说。 与其说是她没有悲痛欲绝,不如说其他人比她悲痛欲绝得多。她得照顾其他人,包括双方家人,还要办葬礼,应付各方面的慰问和考虑保险赔付问题,忙得一塌煳涂完全麻木,她觉得自己没有时间悲痛欲绝。 “当然哭是哭了的,难过也是难过的不行。”她说:“但是是那种眼泪没有真真正正流下来的感觉,不够爽。”换句话说,她哭的时候没有那种是自己在哭的感觉,她觉得是别人在哭,至少,她觉得躯壳后的自己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就跟眼镜上蒙了层水汽看不清楚人似的。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对她而言,每天有无数的事情需要做,至于真正的自己在哪里,真正流泪的那一天会是什么时候这类问题,恐怕得等把这些复杂之极的事情应付过去了再考虑了。 四 最后等她多少清静下来,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到那时侯,才开始真真正正地感觉到他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女子说。 家里丈夫所有的东西都在:拖鞋放在门口,衣橱里挂满西装,书柜里是他的读物,牙刷甚至还摆在口杯里——看到这些东西依然如故,再想到丈夫本人却已经不存在了,对她来说,这种感觉确实古怪。 单位里的领导格外体贴,允许她放一个长假。她不知道这到底算是个好办法还是个馊主意。她干什么都无情无绪,睡觉睡不着,吃饭吃不下去,好象有块结结实实的东西堵在了身体里的某处,光线、水流乃至空气都透不过去。平时拿起本书来可以一口气看上7、8个小时,这回连看上10分钟的耐心都没有,即便勉强自己看下去,也是一点内容都记不住。电视就更加不用说了,她对身边出现稍微大点的声音都感到厌烦,也无法和人交谈——一开始有朋友好心自荐来陪她,大家闷坐在一起,她往往想不出什么话来跟人家说,只好一言不发,不久朋友也就只得知难而退,起身告辞。 第12页 就这样在家里呆了一个月,人迅速消瘦下去,而且呆的时间越长,她越害怕和周围的人交流,任何人的电话,除非万不得已,基本上她统统不接,包括情人的在内。也有的人劝她出去走走,或者把丈夫的东西收拾一下,以免睹物思人,减轻刺激,但是她都没有做。倒不是觉得有什么对不起丈夫的,而是她彻底地丧失了行动的能力,甚至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也不想有——这到底是丈夫的离奇死亡对她造成的影响,还是她之前的焦虑感加上受了打击的总爆发,到现在为止她都不得而知。总之就是坐卧不宁,心烦意乱,濒临崩溃。 有天晚上,她从梦中惊醒,觉得心中郁积的情绪已经到了饱和点。 “做了个噩梦,”女子说:“醒来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大汗淋漓。” 虽然忘记了之前的梦境,但是梦境在她心里留下了极端不快的印象,嘴里还有苦涩的余味,衣服也冰凉地帖在嵴背上。她下床走到阳台上想唿吸些新鲜空气,于是与那晚的月亮噼面相逢。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月亮,这个巨大的球体上的一切都近在咫尺纤毫必现,人甚至能够用肉眼分辨出上面的环型山和阴影。那晚月亮的颜色是如同经济观察报般的橙黄,让注视者如同中魔,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注视这橙色的月亮一会儿,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恐惧感便油然而生。很难解释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只是觉得空虚感在一点点手指由那里上升到手臂,到肩膀,进而侵蚀到内心。” 在这样的月亮下,女子如遭梦魇,被巨大的孤独感牢牢地钉在了地上。她依稀觉得这就是自己刚才的梦境。这时候她想起丈夫,这是第一次,她意识到他已经不在人世,已经一去不復返,而他曾经有过的一切,梦想也罢,痛苦也罢,孤独也罢,已经统统被月亮吸入其表面的阴影中去,成为了过去…… 这是从丈夫去世来的第一次,她感到悲痛欲绝。 “不是为我,而是为我们,或者说,为他。”女子说:“我这是第一次意识到他也是一个孤独的个体,意识到我们这些年来实际上一直在擦肩而过,意识到我忽略了他的内心,他的孤独和他的情感。假如我不是那么轻率地认定他不了解我的话,如果我做出努力,或者给他机会的话,我们本来有可能缓解对方的孤独感。但是现在一切都太迟了。” 泪水于是汩汩而下,如同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这是她头一次真真正正的哭泣。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但是哭罢发现刚才那奇异的月亮已经不知去向,心情也奇蹟般放松下来。于是她回到床上,一夜无梦地直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经济观察报一样的月亮(6) 醒来后发现,那堵在身体某处的物质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稍微松动了。 “你是对他感到内疚么?”我问。 女子尚未回答,我们背后的酒吧传来开关门和人们的喧譁笑语,声音渐渐远去,大约是有些人结帐离开了。我抬起头,月亮已经西沉,但是天空仍旧被一种神奇的柔光所笼罩,连 空中状若飞絮的云朵都看得一清二楚。 “并不完全是。”女子沉吟片刻回答:“内疚无疑是一种太过自私和冲动的感受,仍旧是在以自己的得失为出发点——似乎我一内疚,所有的一切便可以得到原谅和恢復,就此解脱。内疚的意思是说如果重新来过一次,我有可能不这么做,结果或者会截然不同——但是生活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简单,有可能重新来过的话,我和丈夫即便充满互相了解的好意,也仍旧会擦肩而过。因此,我并不想用一个简单的‘内疚’两字便把自己的感觉一带而过,但具体又很难形诸语言。” 不过虽说没想清楚,但是以往那种心里被堵得严严实实的情况已经结束,块垒在逐渐变小,虽然不知道何时消失,但是体积确实有所减小。 既然心情有所松动,她决定出去休假,顺便看看朋友。 那已经是丈夫去世后的第2个月了,她在南方老家呆了一阵子以后来到了青岛。 青岛是以前就是来过的,她一直喜欢这个地方。但是以往都是出差,而且每次来去都匆匆忙忙。这次来到青岛,女子得以好好在这个城市中游览了一番,更加确认了自己对这个城市的好感。 “的确如此,”我表示贊同:“气候凉爽宜人,花木繁盛。而且整个城市建在微微起伏的丘陵地带上,颇有意趣。”青岛老城区中有许多过去留下来的美丽老房子,散落四处,例如青岛海洋大学那样殖民时代德国风格的建筑。虽然是匆匆一瞥,但是青岛人对待老建筑那种并不急于翻新,又不刻意雕琢经营其古旧的从容态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一点,和什么都重新粉刷一遍的大连与世故的上海相比,更让我喜欢。 “还有大海,青岛啤酒和烤鱼。”我补充:“还有崂山。” 是啊,还有青岛啤酒,女子微笑:最有趣的是,我发现自己在这里有种既视感,就是以前似乎在这个城市中生活过,有些地方让我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在这里,我遇见了不少老同学,他们听说了我的情况,劝我不妨考虑搬到青岛来换换环境,其中几个人正在准备合伙开酒吧,邀请我入股。这对于处在当时心中堵了些什么的我来说,不啻为一个很妙的选择。 第13页 “于是你就搬过来了?” “是想重新开始么?” 谈不上重新开始,女子说,我没有想那么多,只是下意识地想换个地方。 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女子怀揣块垒,独自一人漫步在海边的情景。 “不过这并不是我和丈夫故事的结尾,也并不是像经济观察报一样的月亮的结尾。” 五 “搬到青岛来的第一天晚上,因为白天比较累,我早早睡了。” 睡到晚上10点左右,女子忽然醒来,完全是出于本能和某种预感,她来到房间外的露台上。如同经济观察报般的月亮高挂天空一角,仿佛一直在耐心等待她的出现。那个巨大的球体上的一切都近在咫尺纤毫必现,她甚至能够用肉眼分辨出上面的环型山和阴影。注视这样的月亮良久,空虚感照样袭来,虽然有所减弱,但是仍旧存在。 女子的手机就在这时候响了,铃声在这个寂静的时刻有些刺耳,她接起电话,对方显然十分紧张,半晌才开口。 是个女孩子,声音有些颤抖。 那个女孩子找她丈夫,问是否能和此人联繫,问完后便一言不发。女子只好据实回答说丈夫已经在几个月前的空难中去世了。对方倒抽一口凉气,随即挂断电话。 “你认为这是谁呢?是他的女友么?” “或许。” “你确认是那个号码么?” “或许。” 然后呢? “然后我穿起外套到海滩上转了一圈,顺便坐到一个酒吧里喝了几杯啤酒。” 女子的头脑中一片混乱,那感觉仿佛是许多事情在脑子里如同100多只印度次大陆的大象奔跑一般纷至沓来,又似乎空一无物。在最终结帐回到家里时,她注意到天空中的月亮已经无影无踪。她的心境也从喝酒之前的大起大伏变成了平静,仿佛有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已经得以澄清。 手有点抖,虽然还有些空虚感,但是正逐渐消退,从内心消退到了四肢。 回到家,她上床睡觉,就在即将朦胧睡去之时,她意识到自身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心中堵着的东西已经消失,那玩意究竟是什么来自何处,她始终不知道,但确实已经消失。同时附带还有些什么,是她自身的一部分,也随着块垒的溶解永远消失掉了——如同丈夫在那个夜晚后不在人世的事实,如同被吸入月亮阴影般一去不復返了。 “这么说,她直到跟你通话,才知道他的死讯?”我问:“不论他们之间是否有什么,对于突然失去你丈夫联络的的那个女人来说,这几个月是很不好过的。” “你想过没有,她当时对你丈夫不再联络她可能有过各种猜测和心理不平衡,乃至最后不得不冒险向你寻求答案……” 经济观察报一样的月亮(7) “你觉得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幸福么?” “他是否真的喜欢她?” 我的问题如同100多只印度次大陆的大象在方寸之地奔跑般纷至沓来。 女子沉默了半晌:不知道啊。 这想必是她和丈夫、女孩三个人之前没有预料到的结局。在女子眼里,焦虑也罢孤独也罢,如同张张交叠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一样在他们之间传承着,从她到丈夫,从丈夫到她,从他们到其他人——按照她过去的经验,如果在既定的组合中,人们无法寻找到所需求的东西,就只好转向组合之外的其他人。在这个过程中,焦虑和孤独也同时被“传染”到他人头上。这种复杂的载体和宿主关系原本会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却由于丈夫的死而奇妙地划上了个完满的句号。 一切都因为丈夫的不復存在而失去了答案。也正是因为这样,每个人都可以在这个简单的事实里找到满意的答案。 “你认为他想过离开你么?” 女子仰脸,嘴角泛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这个微笑异常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中,直到后来很久都没有消失。 告别女子回到酒店,我的头脑一片混乱,那感觉仿佛是许多事情在脑子里如同100多只印度次大陆的大象奔跑一般纷至沓来,又似乎空一无物。我站在阳台上仰望天空,月亮已经消失,但是后半夜的天空仍旧被一种神奇的柔光所笼罩,连空中状若飞絮的云朵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么说,你的焦虑已经解除了? 焦虑并未解除。女子静静地回答,从中我学到一件事,那就是——缺失、错过和焦虑恐怕是我们自身的一部分,承认并且承担所有这一切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另外,我意识到人是多么孤独的个体,这也是无可更改的事实。我的错误在于试图一次寻找一个完全解决方案,一劳永逸地消除它。因为遍寻而不得,故而焦虑。其他人也莫不如此。一旦明白这一点后,焦虑对于我而言便不再成其为焦虑,最起码不再是过去那种焦虑了,它已经变成了一种可以平心静气接受的既成事实。我说的这一切,你可明白? “有点煳涂。”我老实回答。 女子微笑:“或许你以后会明白。” 这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我确实有些煳涂,但是又像明白了什么,到一年后的今天,依然如此。 第14页 但是需要补充一句的是,在这之后,我再未见到过她和那晚那样的月亮。 坐在纸箱上想起疯了的朋友们(1) 旧菊花安全 旧枣花安全 扪摸过的一切 都很安全 地震时天空很安全 伴侣很安全 喝醉时酒杯很安全 心很安全 ——海子“坐在纸箱上想起疯了的朋友们” 文学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它到底是一些人的饭碗,还是一些人的救赎? 当然我们也可以把任何职业或者名词放在这个问句里,比如记者比如电影比如爱情比如战争比如同性恋比如死亡和厌倦…… 我的一个诗人朋友在结束了长达4年的公务员生涯后,决定辞职回家写作。 当时我问他这个问题,他不置可否,却谈起疯狂。 他那时在国家机关工作,按照他的说法,对于一个试图成为诗人,或者说,已经是诗人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在庞大的官僚机构中日復一日地重复单调工作更让人绝望和濒临疯狂的了。 注意,他用的词是疯狂。 疯狂啊疯狂。 他注视着什剎海在夜色下波光粼粼的水面,连续不停地喝下去将近5瓶啤酒面不变色,同时说到疯狂。当时是秋天,夜晚的气温已经很低,对岸的灯光倒影在水里,煞是好看,我不停地跺脚取暖,手和啤酒瓶子一样冰凉。 我当时估计他的写作生涯将如同他的工作一样令他疯狂和绝望,或者说,更加疯狂,更加绝望。因为他显然还不了解,生活的结构就应当是这样:绝望乏味的工作搭配诗,就像一座大楼里有电梯也有安全楼梯一样。居住在大楼里的人平时用电梯,同时知道一旦需要逃生,可以使用安全楼梯。但是这只是“知道”而已,除非紧急情况,安全楼梯将永远只是人脑子里的一个概念。如同我们在这里,在什剎海的这边,知道有个“彼岸”却永远无法到达。 没有主楼梯,所谓安全楼梯的概念根本就不存在,就像没有了乏味的工作,我的诗人朋友也就没有必要在写诗中求得解脱一样。任何行为都只会打破这种平衡,而这种平衡一旦不存在,建筑在该平衡上的一切都将分崩离析。 是的,如同911那天世贸大楼在烟尘滚滚中噩梦般塌陷一样,分崩离析。 当然,他对我说这话的时候还没有911,这比喻是我事后加上去的。 他说走着瞧。 好。 * * * * * * 我使劲敲门,过了半晌,我的同事才摇摇晃晃走出来。 “叫了你半天了,干吗不出来?”我说:“快去喝酒。” 他用一种窥看幻象般的眼神瞥了我一眼,然后磨磨蹭蹭地进屋拿了一件夹克就跟我走了。我们默不作声地穿过大街小巷,他把双手插在兜里,闷声不响地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大走特走,脚步有点漂移不定,看上去他对走到哪里和身边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吃饭,大家坐在街边的排挡上悠闲自在地喝着啤酒,那里到处挂满了水煮活鱼和麻辣小龙虾的招牌,我们的座位靠着一棵大杨树,间或有枯黄的叶子 “扑”地一声从树上飘落,旋转着掉到装满麻辣小龙虾的盆子里。冰镇的啤酒拿上来后,在闷热的天气里放一会儿瓶身上便挂满水珠,我们把这样的酒瓶和喝光的空瓶子沿着桌子一直摆出去,排成一条长龙,甚是壮观。 他仍旧目光游离,一声不吭,只是在不停地喝啤酒。 最后我终于耐不住了,问他:“你到底怎么了?” 他抬起头,目光似乎不能很好地对焦,大惑不解似地看了我一眼,好象在奇怪我怎么会在这里,然后回答:“我失语了。” “你什么?” “失语。” “什么意思。” “我问不出问题来了。” 什么意思,失语? 就是我做不了採访,我无法问任何问题,所有的问句在我张嘴那一剎那就从脑子里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为什么? 不知道。 他确实如自己所说,问不出问题来。 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他都处于半退休状态,写不出稿子,也不问问题,只是回答,并且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也正是由于他的失语(其实不如说应该是“失问”),我才意识到记者是个依赖于提问的职业,我们每天在忙着问问题,问各种知道答案或者不知道答案的问题,从某种程度上讲,其实问到最后,我们对于答案本身,反而并不感兴趣。 如果问不出问题,在这个建筑在发问上的行业里,确实是死路一条。 为什么呢? 不知道。 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知道。 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有一天早上起来,凡是带问号的句子都从脑子里消失了个无影无踪,换句话说,我的脑子像个大眼筛子,凡是问题大概都是比我那脑袋里的筛子眼型号要小的东西,它们漏掉了,不见了,像水渗进沙子一样没有了…… 他真的不再问问题了,只回答。 逐渐地,在他身上,我又发现了一件事情——即我们与他人的交往,包括我们的这个世界原来都是建立在问答上的。在人生中,如果两个人都丧失发问能力,连简单的谈话都将无法继续。试想,一旦那样的话,两个人将永远自说自话,哪怕说的是同一件事情。由于丧失与对方起码的联繫,二人最终将像两条平行线一样笔直地前行,永远无法交叉。 第15页 坐在纸箱上想起疯了的朋友们(2) 她怎么说? 我们分手了。 为什么? 不知道。 你问过她为什么了么? 我已经问不出问题来了。 …… 我的问题掷地有声地沖他扔过去,如同水渗进沙,如同铁屑被磁铁吸引,很快,我又发现,总是处在提问的位置上,人会感到莫大的空虚。 难道我也会被他传染不成? 不行,不能再问了。 你估计自己什么时候能痊癒呢? 你看,你刚才还说再也不问我问题了。 …… * * * * * * * 我的一个女友在恋爱,她的问题在于,所有的男友都无一例外地相似,因此在外人看来,她无非是在重复之前的一切,连苦恼和幸福都毫无推陈出新之处。 外人都已经厌烦,当事人反而乐此不疲。 她总是喜欢上同一类型的男子,都是热情,身材修长的高科技外企白领。这些男子在我眼里的共同之处在于,都是摄影发烧友,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器材或者数字发烧友。 我记得其中的一个人用canon e0s3机身搭配80-200mm/f2.8镜头,配上canon的550ex闪光灯,canon的100mm微距镜头和24-85mm/f3.5-4.5。之所以我会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在一次聚会的时候,她的男友在其中拿着相机一通拍照,随后便坐到我身边大谈自己的装备。 看起来,他喜欢所有这些数字,每一个要说的清清楚楚,方才显其快感。所以当我被问到用什么拍照,我平淡地回答说大概是canon傻瓜的时候,他简直感到是可忍孰不可忍。 后来的一位,天知道是不是此人了,我说过,她的男友换来换去,外人总是搞混。那人买下了一款捷信三脚架搭配曼富图141rc云台,那玩意重的一塌煳涂。我们有一次去爬长城,他跟在我们后面,只背着全套装备爬了一个烽火台,便累得半死,只好下去坐缆车。 但是他对我们说,曼富图和捷信以前是军火商出身,做的三脚架结实无比,是全世界专业人员的最佳选择。换而言之,原来这些三脚架是架高射炮筒子和机枪的,现在用来架相机,更显其矜贵无比。 她的男友们全部生活在数值构成的世界里,他们会记住所有使用的东西型号,并且一字不漏地重复出来,在为她拍的照片后面记录日期和参数,在看东西的时候记住页数,豪不夸张地说,一顿饭下来他们甚至能够告诉我自己吃下了多少个速冻饺子…… 我顶多会说,我用的是松下洗衣机,听的是先锋音响……我的生活湮没在混沌里,我只是在使用机器,对它们本身一无所知。而她和她的男友则用的是松下爱妻型洗衣机,听的是先锋sp-j270k音响……喝的娃哈哈纯净水有12个月的保质期,煮速冻饺子的时间是10分钟,不多也不少。 显然,他们生活在一个清晰而准确的世界里,每次听到这些男人用这样详尽的方法来称唿一样东西,即使我也在使用,我也老是觉得这东西有点陌生。最后,脑子就会犯晕,觉得身边的东西无端多出来好多。 究竟这样有什么好处? “一样东西没有名字怎么行?”她说,一面拿起2月12日到期的酸奶喝。 “没有名字还不是一样过?” “没有名字和型号,将来遇到问题,说明书和保修单不就找不到了?” “还有呢?” “还有就是出于对高科技产品的一种尊敬,还是记住型号为好。” …… “还有……” “还有什么?” “这样的男人让我有一种安全感,他们的世界仿佛非常有秩序。所有的东西都一一对应,放在该放的地方,我容易信任专业人士。” 我承认,滔滔不绝数字和专用名词的男人确实让人肃然起敬。 机器和、秩序和各种精密装置对我无疑都不友好。我吃饭没有钟点,起床没有规律。我们家旁边的电梯,每当我上去,它就会无缘无故停在奇怪的楼层,有的时候还乱抖动……而只要有外人在场,它便老老实实,从不犯错。好几次我被它关住,回去叫家人出来看,它总是重新又变得乖巧无比,让我目瞪口呆。 或许我那恋上专业人士的女友是对的,还是记住每样工业产品的名字为是,这样它们会对你好一点。 还是遵从各种规矩为好,这样有安全感。 * * * * * * “有个男人有辆半旧车,是很普通的捷达,他总是把车停在我窗户的对面。” “那又怎么了?” “他老在车上呆着。” “人家喜欢车,不行么?” “问题是,他在车上做许多本来该在家里做的事情。” 我来了兴趣:“做什么?” “比如刮鬍子啦,吃饭啦,看书啦什么的。有时候晚上他也在里面呆着,抽菸,把窗户摇下来,不开灯,把脚架在那里听广播。” “他有家么?” “有,他们有的时候也坐车,看上去是很正常的家庭,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应该是妻子和儿子。” “他的家庭看起来幸福么?” 第16页 “幸福难道可以看出来么?” 我住在6楼的女友很想知道,是什么使得一个男人不愿意回家,她觉得这很有意思。 坐在纸箱上想起疯了的朋友们(3) 从我们一次在电话中偶然谈到此事以后,她便时不时向我汇报该名男子的动态。 “今天怎么样?” “他一连3天没有出来了。” “真的?” “恩。” “有情人了?” “有情人也应该开车呀。” “那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也许生病了。” “你觉得呢?” “不知道,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可能发生什么事情了。” …… “唔……” “怎么了,你?” “你不觉得,我这样有点疯狂么?” “你这样,并不比在车上刮鬍子更疯狂。” …… 有意思,她也说起疯狂。 “继续观察。” “知道。” 那是4月1日上午10点40分发生的事情,我和女友最后一次就捷达男子问题交换了情报。 * * * * * * * 结果是发生了什么。 2003年4月1日6点35分, 张国荣在香港中环文华东方酒店跳楼自杀,随后被送往玛丽医院抢救无效,于当晚7时06分去世,终年46岁。 我在当晚6点40分以后获知这个消息,通过简讯。一开始,我以为这不过是愚人节的把戏。 我不是没有类似经验,在这之前,3月20日左右,曾经有比尔盖茨被刺的假消息通过新闻网站放送,害得我连中午饭都没有吃好。我的编辑一个电话打穿了我的右耳之后,接下来饭桌上所有的记者都纷纷接到了这个信息。大家开始狂打电话为各个编辑部求证此事,场面之混乱癫狂比二战德军撤退的司令部有过之无不及,就像提前过了愚人节。等到证实是去年的烂笑话之后,一桌菜全凉了。 但是4月1日愚人节晚上的这个消息,却让我直觉性地感到大事不妙,与其说是在置疑这是谣言,不如说我是在希望它不过是个玩笑。 之后是失语朋友来电话,看到他的号码,一接起电话,我就意识到刚才的简讯是真的。他的沉默背后隐藏着某种冰冷真实的内核,如同北冰洋铅灰色不断涌动的海水,从话筒那边蔓延过来,统统灌进我尚未痊癒的右耳。 我们只交换了简单的两句话。 “是真的?” “是。” “为什么?” “不知道。” 放下电话,我忽然想到,那失语的傢伙到底是怎样在不能问问题的情况下核实这件事的呢?这真是一个谜…… 我看了看腕錶,这是晚上9点钟,整个香港陷入混乱,张国荣被证实死亡,已经从这个世界上一劳永逸地消失了,连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我的一部分青年时代。那是在课间和同学共用一个walkman听他的磁带,把粤语歌词工工整整抄在本子上的时代;也是大学校园槐树浓荫下的布告栏里贴满录象gg的年代,香港电影神奇般的黄金岁月…… 在最初乃至最后的喧闹中,我不知道人们有否意识到,因为他的死亡,世界将发生某种变化。 这个城市在4月1日的晚上下了一场百年难遇的大雨。气温骤降,霓虹灯影在雨水中荡漾,一股潮湿莫名所以的气味和张国荣的死讯一起在城市上空迴旋。事后我意识到,那是磁场即将发生改变的味道,预兆的味道,世界陷入疯狂和混乱的前兆。 有什么不对了。 之后的1星期里,全香港,全中国,乃至全世界听过他歌的人们所做的,无非是在用各种语言和方式问:“为什么?” 我在酒馆里喝到深夜的时候也会太息着问相熟的朋友:“怎么会这样?” 即便这不是作为记者,而是我私人在问问题,除去当事人之外,也没有人能够回答。 我失语的朋友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见我,他绕过桌子向我跑来,一屁股坐在我和一堆啤酒瓶对面。 “发现我有什么不同了么?” 我注视他良久,他一副没有睡好的样子,脸上还有道黑,仿佛是抹了块灰在上面,或者是走路撞了墙。但是确实是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了,他的目光不再游移不定,那种恍惚和窥看梦境的表情似乎在一夜之间就被一扫而空。 “你……你能够问问题了?”我恍然大悟。 “对了。” “什么时候恢復的?” “就在他跳楼之后。” …… 有什么确乎为之改变,从2003年4月1日6点35分那一瞬间开始。 你可以说这一切只是个巧合,但是我宁可相信这是蝴蝶扇翅效应所致。这个格外敏感的灵魂的夭折导致有什么事情在暗中发生了改变。 我的结论是,张国荣的踊身一跳势必对世界造成某种影响,这些后果将在之后一点一点显露出来。 不相信么?走着瞧。 * * * * * * 4月1日过后,张国荣占据全国各大报纸头条及娱乐版不到1星期,很快,sars便取代了他的位置。 第17页 一开始,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这场疾病会影响到我们。广东和香港地区的疫情一直是一个远在南方的统计数字,换句话说,我不相信自己晨昏颠倒、唿朋唤友、提问不断的生活方式会有所改变。 更何况,2003年的春天是一个比往年更加雨水丰沛的季节,没有理由不相信,这会是我们在21世纪遇见的最美的一个春天。事实也确实如此,迎春、桃李、海棠次第盛放,山毛榉嫩绿的树叶在阳光下闪亮,天空湛蓝,空气里浮动着温暖的春意,纤细的光线如光亮无比的蜘蛛丝一般随风盪进清晨的窗口。我正准备在户外和啤酒一起度过所有暮春和初夏的夜晚。 坐在纸箱上想起疯了的朋友们(4) 但是整个轻松愉快的气氛在4月20日之后一扫而空,如同我和张国荣一同消失了的那部分青葱岁月。 sars仿佛在一夜之间进入了这个城市,而我亲眼目睹了它的来临。 4月25日,当我从地铁中钻出地面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正处于本市最繁华的商业地段,这里已经被改造成为一条步行街,两边是巨大的商厦。任何时候这里原本都应该都是万头攒动,人来人往。但是,在4月25日下午5点的时候,这条街上所有的商店都门可罗雀,路上的行人不超过20个,而且个个都如临大敌般地戴着口罩。 这景象还不算怪异,之前在路上,我还曾经看见一个驾驶跨斗摩托的人一闪而过,脸上俨然戴着一个军用防毒面具,让人疑心自己身处战火连天的伊拉克。 天空阴云密布,我偶尔抬头,看见身边3米处灯柱的水泥平台上站着一个黑衣男孩,他一手扶着灯柱,昂首望天,这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丽苍白的脸庞,肃穆阴郁,如同文艺復兴时期义大利画家笔下的天使——但这并不是真正让人觉得惊讶的地方。最奇特的是,他的背后伸出了两只火红的翅膀,那巨大的翅膀上的羽毛在风中颤动,仿佛随时可以振翅欲飞。 整个情形太过诡异美艷,我魂飞魄散,半晌才唿出一口气来。 当然,目瞪口呆了不到半分钟,我就看见了男孩身边的摄影师和手拿反光板的工作人员,凭常识也知道,这不过是像elle、时尚这样的时装杂志在拍外景。从灯柱上跳下来后,“天使”在5秒钟内就恢復成了一个普通的漂亮男模特。当他说笑着转过身去的时候,我发现那红色的翅膀不过是用背带系在他身后的一块硬纸板上的道具而已。 但是我相信,当时在场所有的人,不光我一个,都被这具有象徵意义的一幕吓了一大跳。 我身边的一个青年男子在最初目睹这一切时,大声地倒抽一口凉气,我听见他在口罩后面发音困难地但是颇为肯定地嘟囔着:“这就是sars,sars来了。” 我同意他的话。 4月25日5点零2分整,我们亲眼目睹,sars伸展开火红的翅膀,如同古代印度神话中的湿婆大神,如同圣经里的復仇天使,威风凛凛地降临到了这个城市的上空。 谁能够否认世间万物之间存在着某种微妙的联繫呢? * * * * * * sars爆发之后的日子,我是在半幽闭状态下度过的。工作基本停顿,每天在家里上网打电话。可能是因为再没有应酬的缘故,反正没有事情干,我开始不厌其烦地买来菜谱、餐具和烹调用品做菜吃。这样做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城市里的病患每天在以3位数的速度增长,大部分饭馆都不营业了。 我迅速恢復了吃早饭和早睡早起的习惯,生活规律倒是越来越接近一般人所推崇的“正常”了。 这个假期开始让人有耳目一新,四肢放松的感觉。但是放到第3周的时候,这种悠闲感逐渐被焦虑所取代。简单地说就是没有事情干,书全部看过,dvd也是一样,再看只会让脑袋疼痛不已。自己做的饭菜没滋没味,睡觉睡的晨昏颠倒怪梦不断,窗外孩子们的嬉戏声在黄昏混杂着炒菜的香味和院子里花草盛开的春日气息传入室内,竟然有些险恶。 焦虑感最终上升为不适,然后是对自身存在的某种怀疑。最后我终于明白,我们日常所谓的干扰、烦恼和这种焦虑感相比,简直是小儿科。人生中不断遭遇的意外和干扰犹如问答般必不可少,我们这个世界原来是建立在烦扰之上的,如同我们的人生建立在问答之上——人彻底不被打扰,就等同于彻底地被遗忘,这样下去,连简单的生活都将无法继续。这是另外一个意义上的主楼梯和安全楼梯的概念,换言之,人确乎需要某种坐标系来保证自己不曾偏离轨道。 我相信别人和我的处境差不多。对于某一类人,也就是需要用工作或者问题来填充和确认自己人生的人来说,这个强制性的悠长假期开始变得苦涩起来。 “他已经一连1个月没有到车里来了。” “你肯定么?” “车上满是灰尘,还落满槐树花……槐树花开过了,你知道么?” “唔,没有注意。” “上次和你通话说起他是什么时候?” “4月1日。” “你肯定?” “当然!” “……那,已经快1个半月了。” “邻居们怎么说?” 第18页 “我跟人打听过了,但是车主似乎是别的楼的。” …… “你认为他怎样了?是去了哪里么?” “也许,最近大家不是纷纷外逃么?” “还有一种可能。” “是什么?” “他们得了sars。” …… “那我宁可他们外逃了。” “或者……” “或者他和什么人私奔了。” “唔,还是这个更好。” 我和6楼女友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我有种感觉,无论何时给她电话,接起电话的她都是在那个可以看到车的位置上——她的头正靠在6层楼阳台上的窗框边,风在吹拂头髮,我甚至可以透过电话线感觉到她的视线,正目光灼灼穿透一切地紧盯着楼下那辆已经有1个半月没有挪窝的半旧捷达。 坐在纸箱上想起疯了的朋友们(5) “继续观察。” “还用你说。” “加油。” …… * * * * * * 早上,我被一个电话叫醒。 勉强爬起来后,我用手搓脸,半天才把散落在床边的意识一点一点拾回脑袋里。 是我那位恋上专业人士的女友,她在电话中急促地叫我的全名,这也是她的一个习惯,平常熟人之间都叫对方的呢称和简称,惟有她是连名带姓一起称唿,每次都搞得我以为那不是在叫我,被弄得莫名紧张,如承大事。 “什么事?” “他根本就不存在。” “谁?” 恋上专业人士的女友在电话里讲了足有10分钟,在这期间我兀自在床上和地板上懵懵懂懂地拾捡自己的记忆与意识不停,然后艰难地把它们拼凑在一起。临了,她沉默下来,我惊觉对方正在等我发言,苦恼地“唔”了一声,以手覆额。 意识的拼图还是没有找全,左下角还差那么一小块,究竟是蝴蝶翅膀,猫尾巴尖,还是金盏花花蕊呢? “喂,你究竟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听见了,听见了。”我忙不迭应道:“你是说你打电话到他办公室去,发现他不是那个部门的人。” “何止,他根本不是那个公司的人。我最后打到人事部去,他们向我确认,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在公司任职。” “哦……你怎么会想到给他公司打电话的呢?” “还不是因为sars。” 恋上专业人士的女友和她现任男友头天参加朋友的饭局,而那人在早上致电她说自己的同事中有一个人刚被当成了疑似病例隔离起来。出于迟到的好意,他告诫我的女友要注意卫生,注意观察。我的女友非常紧张,就给男友电话,发现他的手机关机。要在平日,她大概也就留言了事。但是事关sars,我的女友特意查了他的公司电话打过去,结果遇见了这等奇妙的事情。 她用难以形容的声调对我说:“这怎么可能,一个人的现实居然是虚构的。” “你还是先关心一下自己的健康吧。”我提醒她。看起来此事暂时已经盖过了sars疑似的影响,她有点狂乱。 放下电话,我摇了摇头,一团糟,图还是没有拼好。脑子是短路的,一想问题便冒出火花来,发出白晶晶的光芒,不知道从哪里还传来股烧胶皮的味道,。 她的现任男友我没有见过,想必也是个手錶是seiko waterless resistant ms 7s26-7060型号的人物。一个现实中的细节如此笃定和给人以安全感的人,居然生活在一个完全虚构的背景里,确实令人感到匪夷所思,活象疯狂的科幻小说。 全乱套了。 她刚才说什么来着?虚构现实,对了,人总要虚构些什么的。虚构过去的人被称为小说家,虚构未来的人被称为有理想的人或者科学工作者,惟有虚构现在的人,被称为骗子。 也不对,虚构过去的难道不是骗子么? 脑子继续冒火花,不能再想了,再想铁定要跳闸。因此不能再想,在这期间,即便世界变得疯狂也与我无关。 我一手拨拉开意识的拼图,把它们扫除到地上,发出“哗啦”的声响。然后便一头扎进枕头,继续大睡特睡。 * * * * * * 又一个电话。 电话铃粗暴地冲击我的耳膜,如同编辑般挥舞大棒把我弄醒。 我像从深海被打捞上来的鱼,压力骤然减轻后,全身都鼓胀起来,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乱响。 “听得见么?餵?”我的6楼女友在电话那头大叫大嚷。 电话噪音很大,沙沙乱响,她的声音仿佛来自海底。 “听得见。” “喂,餵……”她继续叫我的名字。 话筒里的噪音已经变成“噼啪”声了,短路的声音。 我忽然意识了到她要告诉我的是什么——果然,过不了2秒钟,她的声音毫不含煳地透过噪音传了过来:“他把车开走了。” “今天早上,就在我睡觉的时候开走了。” …… “喂,餵……”女友大叫:“听得见么?” 第19页 电话忽然断了,我挂上电话,有点茫然——屋子中忽然一片寂静,就像什么东西忽然折断,一扇门忽然关上……我以为她马上会打过来,但是没有。电话机像只安静的食肉动物那样,一声不吭地蹲踞在我的床头,小心地缓着气。 一阵浓重如同伦敦大雾般的倦意袭来,但是有个小小的东西,冰凉凉地贴在嵴背上,轻轻刺了刺我的嵴椎……有什么改变,有什么改变,是关于我的。 在和她谈话的过程中或者之前,我已经发生了某种改变。 有什么改变是关于我的,但是我又很难形容这到底是什么。 感觉上,脑袋像个筛子一样,意识和逻辑在“哗哗”地从里面倾泄而出,一起流走的还有什么。 我攥住残存的那几块意识拼图,苦思冥想。 电话忽然响了,在寂静的屋子里击中我的左耳,我一把抄起电话。 “餵。”对方上来便大喝一声。 我听出来了,这是我的诗人朋友,1年前和我一起注视着什剎海在夜色下波光粼粼的水面,连续不停地喝下去将近5瓶啤酒面不变色,同时说到疯狂的朋友,那个试图关闭生活中主楼梯的人。 坐在纸箱上想起疯了的朋友们(6) “餵?” …… “餵……有人吗?听得见吗?” …… 任凭他在那里大喊大叫,我挂上了电话。 因为我知道变化出在哪里了。 问—不—出—问—题。 问题正在从筛子里哗哗流出…… 一起流走的还有意识和逻辑…… 整个结构会像世贸大楼在烟尘滚滚中噩梦般塌陷一样分崩离析,也许。 管它呢。 我如同跳水,一头扎回如同深海般酣畅淋漓的睡眠。 第二篇 双城故事(1) 你会用一个城市指代自己将要去的地点和将要见的人,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心无定论三缄其口……这是谎言,又不是谎言。在一生里,这样的时候也许不多,但是清晰地存在,或者说可以预见。如同一个标识,一次休息,一次逃逸,也有可能,是一个隐藏危机和能量的转折点。 有时候你们是两个人一起从一个城市前往另外的城市,路上不会觉得孤单,像郊游一样 ,只是有点担心被外界干扰。有时候你们分别从不同的城市赶往一个城市,心里忐忑不安,担心对方可能临时改变主意或者有其他若干未知因素的影响,这就有点像冒险。在各人的词彙中,这个目的地的城市可能还有其他的名字。比如,你告诉家人去上海,他告诉别人自己去广州,你们实际上去的却是一个北方不甚出名的临海小城。 这样的一个第三方城市,它的名字将湮没在记忆里,或者变成永久的秘密。在这里,你们分别代表不同的城市,两个城市的故事开始在异地上演:两个城市距离如此之近,近得面面相觑,近在咫尺。两个城市的唿吸吹拂在对方的脸庞上,热热的,带点潮湿。两个城市会挤在第三个城市的陌生宾馆中,在同一张床上各自醒来,再在对方酣睡的气息中沉沉睡去…… 两个城市从同一个窗户向外望去,看见的是外省阴沉的天空,水珠从玻璃上滑落。这是早晨,群鸟啁啾,窗外雨声淅沥,安静而又漫长的一天就这么开始了。 一 我们来的这个地方靠近北方的海,在非旅游季节的时候,它只是一个布满灰色混凝土建筑、空荡荡的街道和红顶小楼的小镇。镇上所有的商店,在7点钟以后几乎全部关门,只剩下寂静的街道和无数黑灯无人的疗养院。爬山虎的绿叶蒙尘,被第二天的雨水洗净后,水珠在叶片上不声不响地闪烁。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它都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市。 然而到了7、8月份,一旦城里挤满了对这里的沙滩慕名迩来的观光客,整个城市的色彩将摇身一变为热带海滨风情,充斥着遮阳伞、救生圈、双座自行车、各色泳装、太阳镜和吵吵嚷嚷的人群。晚上,每个饭馆外都坐满了通宵达旦做长夜饮的游客,空气里混杂着啤酒、甜玉米、音乐和烧烤的味道。 当然了,还有大海,大海其实只在一年中的这3、4个月中存在,其它情况下,大海只是人们不可或缺而又完全漠视的一分子;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如影随形;一个被人遗忘的布景,亘古不变。 第一个晚上,我们坐在露台边,大海近在咫尺,呈现出铅灰色,和天空的颜色一样。海的尽头有雾,白茫茫的一片,代替海平线把天空和海截为两半。我相信,如果没有雾,海和天空将在某个地方融为一体。 “我从未看过阴天时的大海。” …… “你说你去哪里?” 他注视海片刻:“广州,你呢?” “上海。” “倒也都不算是在说谎。” “为什么?” “它们都和海多少有些联繫。” “上海和广州也算靠海吗?” “那是靠近出海口的地方。” 感觉上,出海口仿佛是一种可以让人顺畅唿吸的东西,一种自由。湿润的风吹拂在脸上,里面混合了河流、水草、泥沙、内河航船、汽笛和遥远的大海的味道。 第20页 2000年的这个秋天按理来说是一个和其他秋天没有区别的季节。我没有想到在一开始就遇到了魔力。 在北京机场那种闹哄哄的环境里,我遇见了一群记者熟人,他们在一个大公司的安排下,无非是ibm、ntt之类由三个字母组成,甚是神气的名字,正要集体去某地採访。一群人百无聊赖地跟在一个正在计算人数神情紧张的公司市场人员背后鱼贯而行,看见我从另外的闸口进入,不由得齐声叫我的名字,并且一起挥手,那场面甚是壮观。 我目瞪口呆,被人问到:“去哪里?”顺口回答出已经熟记在心的答案:“上海。” “太巧了,我们也去上海。” 问题接二连三接踵而至:什么你住哪里什么时间的航班和我们是一班飞机吗不会那么巧吧?我魂飞魄散,随即败下阵来,拔腿就跑。 “你总是遇见戏剧性的事件吗?” “还行吧。”我思考了一会,谦虚地说:“我一生遇见的事情中有比这更富于戏剧性的。” 他笑笑,以为我在开玩笑。 他对魔力一事显然一无所知,而我对此则缄口不言。 第一个晚上,我们在露台上坐到很晚。海雾很重,带着咸味,我的头髮因为湿润的空气而变得比干燥的天气里更加捲曲,椅子上金属的部分渗着水珠,触手冰凉。 这天没有月亮,空气中有雨的味道。 我蹲下来,脸挨近他的膝盖,他的眼睛反映出不远处的路灯,在黑暗中闪烁。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沉吟半晌,我要什么呢?当人们还在过程中,尚未或者永远无法得出结论,无需嫁娶的时候……在这会儿,好象想出要什么也是一件挺困难的事情。 “我想要你对我好。” “这是当然……可是,什么是对你好呢?” “我不知道。” 双城故事(2) …… “具体一点。” “具体一点的话,我想要你叫我的名字,用手抚摩我的头髮。” …… “我从来没有抚摩过人的头髮,感觉像摸小动物似的……”他笑:“这样对吗?” “对的。” 他的手指在我的头髮中穿过,穿过头髮的手小心翼翼,而且温柔。 “在这方面我没有什么经验。” 我笑起来,这话是很容易让人误会的。 …… “其实,你只要很温柔很温柔就对了。” 我们都没有经验,我指的是这样相处。尽管以后可能会有很多次,还会遇见其他的人,但是起码现在还没有过。所以我告诉他,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像他不知道怎么抚摩人的头髮,就像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就像我们不知道这样的一夜以后会发生什么……但是没有关系,我们只要温柔,尽量温柔就可以了,温柔,温柔…… 温柔不会办错事,起码现在不会。剩下的,就只有交给时间和运气了。 但是魔力是另外一回事情,魔力和经验时间无关。魔力可以让你的生活一瞬间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景象。魔力遍布世界每一个角落,但是和流行感冒不一样,只会在特定情况下传染具有某种特质的人。一旦你可以听懂猫语,便会发现,日常所见的一切都将暂时退后,就像舞台上更换布景,就像爱丽丝通过镜子进入了那边的世界,你的生活你的经歷和你的遭遇,一切将涣然如新。 总之,魔力这东西很难解释,有些人永远与之绝缘,有的人永远都无法免疫,哪怕他们一再被魔力引入歧途。 所以说,魔力很危险,这是在描述,而魔力是会消减的,这是在下结论。 二 2000年全年多事,我的几个朋友开的网络公司倒闭了,起码在家呆了半年,他们抽无数根烟,看各种盗版dvd,而且一有机会就到东直门的大排挡去唿朋唤友,不醉不归。我记得那时来的人形形色色,认识不认识的总是坐满一桌,大家推杯把盏喷云吐雾,一直要坐到下半夜。 这些人里有正在紧缩开支的网络公司里的市场人员;有正在挖空心思试图把钱要回来的公关公司客户经理,他们在网络热潮里一时头昏为一些网站的市场活动垫了钱;有手里还有不少风险投资,却苦于无法花完的少数幸运儿,他们的噩梦是一旦钱花光了,没有人接着投钱,而钱迟早是要花完的;还有就是那些认为自己的想法和模式可以实现网际网路赢利梦想的后来者…… 在那个梦想和梦想破灭交替的时期,人们形成了这样一些习惯:在小饭馆的灯光下讲述自己和几百万擦肩而过的故事,找工作却对薪水的落差诸多不满,成群结队地出去西藏自助旅行…… 在这个乱闹闹的季节里,还有很多人就这么消失了。 我苦于睡眠不足,一天到晚眼圈发青,太阳穴抽痛,打了太多的手机。我和几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坐在一起,她们都是网络时代的专栏作家,在晨昏颠倒生活,脸色灰暗,无一例外地超重。这是因为你一旦以写作为职业的话,就会觉得自己特别可怜,每次动笔之前都要靠大吃来消解痛苦。写完之后,你又会觉得自己可怜,还是要大吃一顿,再加上每次动笔都在晚上,不知不觉中就积累了大量的脂肪。 第21页 “这年头,你知道怎么判断一个人是不是重要吗?”一个女人问我。 “不知道。” “看他的名片就知道了。” 她沖我耐心地解释,一个人的名片上如果只写着他的座机,而没有手机,意味着他多半处于一个庞大官僚机构中,这说明如果你找不到他,他不会受损失,或者,他的协作者和下属可以帮助你找到他——他们的工作其实就是帮他屏蔽你。这样的人就很重要。可是,如果他把手机写在了名片上,则意味着他在做自己的生意,他希望你找到他,这样的人就不重要。 “前者是笨蛋、国营单位或者大外企的主管,后者是个体户、销售和做网络的。”她总结说。 我还可以替她补充一句,即外企和国营单位的小职员从微观上看,其官僚和井底之蛙的程度都是一样的,外企职员有时还要更加势利些。 有些人从前者变成后者时,得到的除去一堆期权和废纸般的股票之外,唯一的变化是,有些过去想找他们的人已经对他们不感兴趣了。记者尤其是势利的动物,他们是名气的晴雨表,永远像秃鹫追逐腐肉一样,只追逐现时有价值的人。 一个新闻版的同事告诉我,他有一次问编辑可不可以做一个和网络新经济联繫在一起的人的新闻,此人在那个刚刚过去的时代里赫赫大名,酷爱宣传网上购物、评论足球和煽情,编辑大怒:“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做这个。除非他死了,否则哪有什么新闻价值?” 后来得到这种令人伤感待遇的人们依次是:知识英雄和知识经济,过气企业家们,梦想破灭的创业者,你的前任领导,你的前任情人,娱乐明星,某个行业的领导者,王朔,麦克杰克逊,周润发,文坛新锐和美女作家们,最后还有罗大佑。 这就是我们所处的世界,你几乎无法避免这种结局。 摆脱这种结局唯一的办法是,从一开始就袖手旁观,或者说,永远不要开始,根本不要参与。 双城故事(3) “上海有一些地方很像广州,这听起来有点让人感到匪夷所思吧?但是确实是这样的。在上海静安寺波特曼酒店的附近,有一段路和广州花园酒店附近的街景相似得惊人:一样建在露天的港式风味餐馆,竹子做成的桌椅板凳。树上挂满了写有“避风塘”字样的小灯笼,一到晚上8点就会点亮,发出红色温暖的光。一样的马路和过街天桥,路边有许多花坛、树和门脸小小的酒吧,稍微大一点儿的酒吧能把门前的一块地方圈下来,放上几把椅子,有的人从下午3点起就坐在那里,喝本地啤酒,聊天、打电话和看书——通常白天的啤酒是要便宜 一些的。还有一些大酒店和写字楼伫立在这两个地段,它们一楼临街的地方基本上全变成了品牌店和装修别致的各色餐馆。 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树,上海到处是巨大的法国梧桐,广州的则是榕树、棕榈和影树,就是这点小小的差异,并无其他不同。到了夏日,在上海闷热到极点的时候,连飘荡着水汽的灰色天空都完全一样,人们会带着同样厌倦和懊热的表情在马路上穿行。” “上海也是有棕榈的。” “是吗?我没有发现。” “是的,你下次注意就会发现了……还有,在高架上开车的时候,上海的一些地方很像广州的天河地区。” 这种相似是如此突然地闯入人的眼帘,既而打中人的内心,让人在起初似曾相识的恍惚后感到一丝兴奋。接下来的症状和爱情很类似,这是魔力所致,你会相信其中有某种必然和联繫。一切都像是单独为你准备出来的礼物。 “那下大雨的时候呢?” “下大雨的时候,所有的地方都彼此相似。” 全世界任何一个城市在大雨中都如同一座被人施了魔法的城堡,杳无人烟。 睡美人的城堡。 雨水中荒凉的城。 三 自从我们来到这里,每天都在下雨。 在海边眼睁睁地盯着雨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雨点不停地落在灰蓝色的海面上,然后,连涟漪都没有来得及泛起,就会消失于无形。海水在不停地涨落,永远不会漫溢,永远不会平静。这种情景看久了并不让人生厌,反而使人入迷,无法自拔,觉得灵魂出窍——仿佛肉身停留在原地动弹不得,灵魂被大风吹走,两边的景物在急速后退。 这是一种奇怪的置身事外的感觉,而且有些伤感。 每到这时,我总是匪夷所思地想起太湖,那个巨大的湖泊,很像大海。 在海边我还赶上了一次雷雨。等雨小了,往回走的时候,风很大,天空呈现出一种清澈的铅灰色。草丛中滚落了许多黄色的果子——那是银杏的果实,湿漉漉的撒了一地,被汽车轮胎碾过时会发出清脆的“扑哧”声。 那种稍微有点暗淡的黄色被雨水濡湿了,衬着绿得阴沉的草叶,看起来非常诱人,我明知道不能吃还是拾起一个银杏咬了一口。结果不出所料,果实的汁水酸涩异常,在嘴唇上留下了褐色的印记。 我们每天要经歷一次所谓的“电话时间”,在这个时间段里,两个人无一例外,都要抓起电话,跑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去,踱来踱去,或坐或立,或戏嚯或尴尬,或敷衍或经心地打电话汇报工作,时间长短不定。重要的秘诀在于,要找对一个时间段,一种语气,一种气氛,打完电话以后让对方不至于再在下面的时间里打过来,这样一天的工作就完成了。把电话关掉后,大家都像小学生放学一样如释重负地回来坐下,表情稍有尴尬,却没有任何不安,精神十足,心情豁然开朗,仿佛后面还有一夜狂欢在等待我们。 第22页 在对方去打电话的时候,我们轮流注视下雨的海面。 “你是否有任何良心上不安?” 他沉思片刻:“没有,一点也没有。” 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这不是那种随口而来的掩饰——是真的没有,他自己甚至为此感到有点狐疑。 “我也没有。” “这好象是非常自然而然的事情。” “本来就很自然。” 魔力会让整个事情变得自然,比如说第一次见面,比如说后来的约会,比如说对方微笑的样子,脖子的弧度,说话的方式。比如说她第一次站在远处等你时手臂下垂,若有期盼的神情……比如广州和上海,比如说太湖和大海,无一不让人产生顺理成章的感觉,感到熟识和渴望。 顺理成章地,你开始渴望一件事情,一个人,一座城市,一种天气。然后,你努力地去接近一个人,一座城市,一种天气……运气好的话,最终你会到达那里。 但是魔力是否会让你一直处于颠峰的状态,魔力是否会让你对一个人的渴望持久和牢 固,魔力能够延续多久,这就很难说了。 我们在1998年到2000年之间都有着强烈的歷史感,感到自己身处歷史之中,一言一行都有可能被这个大时代的记录者记录到未来的歷史书中去。我敢打赌,在中国的高科技产业中,不少人都经歷了从自说自话到向公众说话、向时代说话和最后向歷史说话的过程,以至于当经济低迷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时候,当听众已经寥寥无几的时候,他们仍旧声音高亢手势激烈,眼睛仍旧盯着苍穹中某块遥不可及的地方,这样的姿态在新生代看来多少显得滑稽,在有同样经歷的人看来,未免悲怆或者厚脸皮。 双城故事(4) 我着迷于描述某段歷史的书,充满细节,细节让我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有一个人描述纽约,说是“纽约是一个有464个看门人,362位擦鞋匠的城市。”这些数字让我莫名其妙地兴奋,仿佛能由此窥看到某种秘密,即使是虚构出来的。同样的一个人写到纽约时报的歷史,说“某某人当时正在纽约时报,被公认为当时最好的记者,充满了尚武风格,勇勐好斗。”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许许多多的人被记录到歷史中去。我总是喜欢想像这些人看到自己被记录下来时的那种感觉……既而深深地被看到他人眼中的自己这种可能性给吸引住了,后来仔细一想,这应该就是所谓歷史感吧?那些留恋于歷史感的人或许和我一样,无非只是想从另外一个角度,一个局外人的角度看到自己而已。 但也许不是,我总是容易把问题考虑的过于个人化和戏剧化,或许只是非常简单的原因。 “比如说权力,权力。”他提醒我。 “还有呢?” “还有钱,现金。” “为什么是现金而不是股票呢?” “被资本家蒙过的人都知道,只有现金最保险。” “还有呢?” “其实说白了就是渴望功成名就,渴望被人注视。名利慾是男人最为普遍的一种欲望,比性慾持久。” 名利慾大概也是这样,让你产生不顾一切的渴望,顺理成章地,你开始渴望改变他人的生活,或者一件事情,一个人,一个位置,一种气氛。然后,你努力地去接近一个人,一个位置,一个目标……运气好的话,最终你会到达那里。 但是最终你能在陶醉的顶峰上停留多久,那可就难说了。 “真的吗?” “不骗你。” 四 一切都是狗屁…… 我的一个朋友讲这话的时候,我相信他的表情并不完全是愤世嫉俗。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坐在亚洲大酒店边上的一条小街上,那里到处挂满了水煮活鱼和麻辣小龙虾的招牌,因为是夏天,人们全坐在人行便道上,整条街摆满了桌椅板凳,挂着红灯笼,蔚为壮观。我们的座位靠着一棵巨大的槐树,间或有枯黄的叶子和一些奇奇怪怪的物件“扑”地一声从空中飘落,掉在装满水煮鱼的盆子里。 啤酒是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冰得刚刚好,所谓刚刚好,就是那种电视里常见的样子:金黄色的酒液泛着白色的泡沫,杯子上坠满水珠,把手都弄湿了。喝的人迫不及待地咽下一口,发出“恩”的一声,眯着眼睛陶醉半晌,才重重吐出一口气来。 “权利慾怎样?” “狗屁。” “幸运呢?” “狗屁。” “出名呢?” “那更是狗屁。” “那钱呢?” “哦,钱还比较重要。” …… “跟你讲,所有的高峰体验都会过去,你一生中可能只经歷一次幸运便永远走低。由于你无法预测出人生的整个曲线,所以有可能你等到老死都等不来下一次机会……不过,即便这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就是你的人生经验?” 他点头称是。 此人是网际网路热潮中落马诸将中的一员,在和我天天泡酒馆之前刚刚经歷一番网络英雄必经的磨难。他的经歷比其他诸人更为富于戏剧性,也更为有趣。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变现功成身退了,实际上他过去的公司是少数几个有实际业务而保持赢利的企业之一,安然度过了泡沫破碎以后的惨澹时期。就在大家都以为此人可以高枕无忧去加拿大数钞票的时候,他把自己的钱全部投入一个新的公司,据说研制了一种和第三代网际网路技术有关的新产品,结果不被风险投资青睐,挣扎了一年以后惨澹结束。 第23页 他一开始做公司的时候是坐着出租到处跑的,有时也坐坐地铁,后来,他开了一辆捷达,最后是司机开的奥迪a6。现在,他骑自行车过来吃饭,那车就靠在路边。顺便说一句,此人现在完全是一副从床上刚爬起来的样子。 “你明天干什么?” “不知道,没有想好。” “你有什么感觉?” …… “觉得有点莫名其妙。有时候早上起来会觉得自己就像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似的,之间的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过。” “哦。” “还有,我曾经以为自己一次幸运便会永远幸运。” “现在呢?” “还没有想清楚,因为下一次高潮尚未到来……” …… “不知道那些现在还在復出的网络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呢?” “我想换种行业来做,重新开始。” “从头开始容易么?” “用技术的语言来说,这叫归零。归零很容易,只要有勇气,或者说能豁出去就行。但是如果要减灾或继续,就得付出很多。” …… “一个人确实很难抛弃既有的资源和基础。” “也许。” …… “也许还有一点你没有想到,被公众注视也是会上瘾的。” 也许,也许,也许他是在用另外一种方法谈论所谓的歷史感,或者说,权力欲。 双城故事(5) 关键问题在于,一个人将如何看待自己的一生。一个人是否认为自己的一生中将高潮迭起,永远幸运?一个人是否意识到了所有的事情,都只在追求的过程中美妙无比,在追求到的那一剎那就会从高峰跌落,变得平淡无奇索然无味?一个人是否要一辈子执着于一件事情呢? 你可以说,那些一辈子执着的人是中了魔力的毒,或许魔力能持续一生。不过这是幸运 者,包括那些执着于一件事情无所得的人。只要他们觉得快活就行。倒霉的是那些中途试图归零,但是又无法抛弃已有基础——就是要减灾的傢伙们,折腾了半天,却到底意难平。 但是其实事情又没有那么简单。 五 所有的海滨城市都会有这样一条热闹的街道,那里会有许多卖海产品的小店铺,里面挂满贝壳做成的项鍊、苍白的珊瑚、军用望远镜、廉价的泳衣和花哨的泳镜。那会是这个城市里最主要的街道,上面有许多的饭馆,海鲜被放在红色的塑料盆里在大街上一字排开,地面因为撒了水变得湿漉漉的。在这样的饭馆里,尽管旅游季节已经快过去了,但是他们仍然会把便宜的蛏子卖得比鱼还要贵,做成咸渍渍、汤水淋漓的一大盘,扔到外地人的面前。 我和他穿过大街,在一条僻静的街道上找到一家饭馆,里面坐满了本地人,喝着冰镇啤酒,大声喧譁。我们吃了一顿用本地方法烹调得十分地道的海鲜:切得飞薄的大蒜和青辣椒爆炒蛏子、油淋扇贝、肥美的螃蟹、空心菜……饺子有虾仁和鲅鱼馅两种选择,还有刚刚炸好金黄微温的辣椒油,海鲜新鲜得仿佛刚刚离开海面,缩成紧张而有质量的一团,带着海水的咸味,让吃的人浑然忘忧,哑口无言。 我们在大快朵颐之后不约而同地点了根烟,陶醉地靠在椅子上。 “人生最大乐事无过于此。”他闭着眼睛说。 我同意。 我想我们最终之所以能够这样其乐融融地坐到一起,无非缘于最简单的东西,不再是魔力,魔力在第一晚已经消退掉了大半——而是和谐。关于胃肠,关于性生活,这些甚至不用太好,太惊人地和谐,只要彼此都还合适,这种关系就能够延续下去。 和谐在魔力消退之时有助于保持关系,懒惰也是如此。说到底,这是因为它在寻常的生活之外,是第三个城市,是广州和上海之外的城市。还因为我们都已经到了这里,而且决定在这里呆上4天。即便此时觉得没有想像中的和谐,也回不去了。 这就是在现实之外的好处。 而我们是否还能在明年回到这里来,那就很难说了。在这个城里,一年只有3个月色彩缤纷人声鼎沸。当然了,还有大海,大海也只在一年中的这3、4个月中存在。在平常的日子里,大海只是人们不可或缺而又完全漠视的一分子,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一个被人遗忘的布景,亘古不变。 当你真的到达某处,当你真的得到那个人的时候,魔力便开始消退,我说的是真的。不骗你。 关于魔力的消失,还有很多的佐证和案例。 “为什么?” 问这话的是我的一个朋友,他和女友的关系刚刚破裂。这两人本来各自有一段婚姻,在第一次遇到之后,分别费尽千辛万苦离婚,最后终于生活在了一起。在离婚过程中,他成了朋友圈子里关于爱情的象徵。 然而就是这对 “象徵”,在生活在一起不到一年的时候出了问题。女方提出分手,并且搬了出去。“象徵”极度惊愕,然后继以极度的心理紧张和焦虑。他暂时停止了工作,呆在自己家里抽菸喝酒熬夜,对所有试图安慰他的朋友问“为什么”。 第24页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们的事情?” “为什么?” 我嘆了口气:“你吃饭了么?” “到底为什么呢?” …… “拜託,你能不能问点推陈出新的问题?” …… 我环顾四周,这个地方因为男人熬夜而变得乌烟瘴气,四处乱放着衣服和影碟。当然他们的家以前也是影碟、书和衣服乱放。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女主人不在似乎影响到了这个屋子中的某种表象,到底是什么呢? 注视了半晌,我忽然意识到少了的到底是什么——这个屋子里,所有属于她的物品全部不在了,书架上的书少了一半,cd架子空了一半……所有摆设上的一些原来标识女主人存在的小东西统统不见了,比如花瓶下的手工编织垫子,拖鞋架子上的罩子等等,消失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这一切比她不在场这一事实本身还要让人体验到双方关系已经结束,结束得干干净净,那是逼真如同冰冷的玻璃墙面般的结束,雨水、光线、空气和愿望都无法穿透的玻璃墙面。 一切都已经结束,和为什么无关,和如何开始无关,和人的愿望无关。 “为什么?”我问他。 “不知道。” “人们为之痛苦,究竟是因为爱情消失,还是因为爱情存在呢?” “消失。” “真的么?” 他颔首:“你看看我,我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不愿意相信,曾经属于我的这个东西居然不再属于我了。” “还有更糟糕的,也许一开始就是个误会,它根本不曾属于你,或者说,它根本就不存在。” 双城故事(6) “喂,你别雪上加霜行不行?” …… 所有的谚语,所有智者和死去人们的智慧都在告诉我们同样的事情:过犹不及,过犹不及。无论你缺少什么,你首先会厌烦你不缺少的,既而渴望你缺少的,然后,一旦你得到了 ,就会像以前那样厌烦,最后,只有厌烦留在这个世界上,和你相守到老,到死。 “象徵”不贊成我的这个看法,他认为人是可以保持高峰体验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前提取决于他遇到了自己百分之百的那一半,他的情人,他爱的人。我看见过他和别人在一起的样子。大家喜欢一样菜,很快把它吃了个干干净净,他是个好主人,渴望让他人得到满足,于是又点了一份。这回,除去少数几个人,其余的人根本没有动筷子。那盘菜就这样失色了,冰冷了,凝结着油花,他摇头嘆息:过犹不及过犹不及。 只有温柔的,对生活毫无餍足,贪婪的和敏感的人会这样做,只有渴望给予他人什么,并且奢望一次性满足对方,希望“从此以后,他们过着幸福生活”的人会这样做。 但是,我了解我们这个族类,了解他,了解我自己,了解所有的人。我知道我们是在怎样地因为某种缺失而辗转反侧,四处寻觅,我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渴望,怎样折磨人,怎样迫切地希望有某种灵丹妙药一劳永逸地来帮助人摆脱困境,“从此幸福地生活”。我也知道这种缺失是怎样危险的海市蜃楼,它大张着黑洞洞的嘴巴吞噬一切,总是飢肠辘辘,总是无法满足。所有一开始被视为良药的东西最终都将被这种飢饿和厌倦毁灭。这个族类永远无法停止抱怨和寻觅,因为那就是他们本身。 这个古老的咒语很快将降临,最终有一天,我们将厌倦我们自己,这一切缺失的根源。 六 第四夜,也就是最后一夜的时候,海上又起了雾。大海近在咫尺,但是我只能听到它永恆低沉的波浪声,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 “雾真大。” “恩。” 我们在露台上坐到很晚。海雾很重,带着咸味,我的头髮因为湿润的空气而变得捲曲,椅子上金属的部分上渗着水珠,触手冰凉。 “这几天,你快活吗?” 我思考半晌:“不错,你呢?” 他颔首:“是的,不错。” 对于已经过去的一切,我们有些伤感。 下了结论之后,又都表现出惊人的一致:即全都如释重负。 我说过,魔力是存在的,这是常理,而魔力行将结束,这是结论。 后来我才意识到,网络时代的美梦在他问我“快活吗?”的时候便已经趋于破灭。那时候,各个风光一时的网站第一批融资已挥霍告罄,盈利遥不可及,后续资金杳无音讯。投资人开始撤退,花钱的人开始做噩梦。 据同行们反映,按名片夹中换过名片的人留下的座机来找对方,开始变得困难起来。后来发展到这种程度,即如果当时彼此不留下手机,根本就别想知道此人现在在哪里了。这就是说,我认识的人在快速地变换工作,有时是一个公司消失了,有时是一个公司成立了。 那阵子,我有种幻觉,就是我的熟人们像秋天的叶子一样在漫天飞舞,我虽然知道他们终将尘埃落定,却很难确定时间。 消失的公司越来越多。 那年秋天,我常常在一个酒吧喝啤酒,那里本来是个徒步旅行者聚会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些从网络公司中离职的中层职员们的集散地。我被这些人弄得有些无名惆怅起来,酒吧里一直在放着些4、50年代的老歌,平克劳斯比和他的甜嗓子把这里的空气搅出一片涟漪…… 第25页 这种时候,我老是回忆起在海边眼睁睁地盯着雨看的感觉。 那东西是什么呢?说到底,这种感觉恐怕过于个人化。但是当时我确实察觉到有种东西开始越来越多地掺和到了我身边的空气里,如同粉尘般瀰漫在四周,甚至使空气的折射率都为之改变。 我当时只是懵懂地觉得,它类似一种伤感,一种年华已逝,永不復回的东西,像月亮背后的阴影,像雨中的太湖或者大海…… 和他,从海边回来之后,我们又约会过几次。 整个关系轻松愉快,但是无疑少了些什么。 或者说,有某种让光线折射率为之改变的物质,如同玻璃幕墙般慢慢树在了我们之间。这东西生长得如此巧妙和顺理成章,如同攀爬在水泥墙上的爬山虎,绿叶蒙尘,在微风中发出沙拉拉的声响,工程浩大,令人嘆为观止。 这就是魔力的减退和消失的过程吗? 不知道,这无疑是种过于个人化的感受。 但是确实有什么东西,已经被封存在了那个北方不甚出名的临海小镇,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它都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市。 时光荏苒,那东西或许还能够被找回来,比如再次的逃离,和这个人。 也许,是和其他人。 直到后来很久以后,一次在市场上买盗版光碟,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在那个网络泡沫行将破灭的秋天所体会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那些盗版的片子是由一个据说是电影学院的傢伙批量生产的,做得极为精緻,让购买者对此人的敬业精神立时三刻肃然起敬。那些片子全部是精品,装在牛皮纸袋里,上面印着“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一句话,大意是生活不断继续,人如逆水行舟,只好不断向前云云…… 双城故事(7) 直到那时候,我忽然发现,盖茨比眼中的世界和我们在那个秋天眼中的现实颇有些重合之处。那是菲茨杰尔拉德笔下荷兰水手眼中充满机会的新大陆,那是人一瞬间发财致富,下一个瞬间一文不名的地方。重要的是,那是唯一一块可能让平常人实现梦想的土地。 美国梦,网际网路,梦幻之地……所有这些在1998到1999年间萦绕我们的气氛和欲望具有一种魔力,热烈而直白,动人心弦。如同孩童眼中的世界,新奇稚气,那是一种异常美好的 憧憬,只能存在于新大陆,因为尚未遭受挫折而显得格外幼稚,也格外美妙。 奇妙的是,只有在它一去不復返时,人们才会意识到这一点,既而感到伤感。 伤感是魔力消失的标志,是清醒的前兆。 一旦感到伤感,魔力就像盖茨比的梦想一样,永远消逝了。 在我明白这一点之前,我的那批朋友就已经全部开始了降职减薪或者是找工作的歷程。归零的人和继续的人都在不断前行,当然,他们还会在酒酣胆热之际对我说起他们和几百万擦肩而过的事情……这一切在一些写字为生的人笔下已经变成了回忆和过去。 或者说,歷史。 一些人如愿以偿地进入了歷史,更多的人被人遗忘了。 结尾 我和他的约会渐渐结束了。 这是必然的——即便两个人之间的那种东西确乎存在,也会如同一件行李,被存放到了那个小镇上。回去取需要时间,两个人一忙,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另外,还有许许多多意料之外的事情,在分散我们的注意力。 更何况,魔力已经消失。 “了不起的盖兹比”中不是说了么,生活飞逝,于是,人如逆水行舟,只好不断向前…… 后来,连这个生活以外的约会本身都已经被我逐渐淡忘……直到有一天,我和一个广东朋友说起上海和广州的相似之处。 “上海有一些地方很像广州,这听起来有点让人感到匪夷所思吧?但是确实是这样的。在上海静安寺波特曼酒店的附近,有一段路和广州花园酒店附近的街景相似得惊人:一样建在露天的风味餐馆,竹子做成的桌椅板凳。树上挂满了写有“避风塘”字样的小灯笼,一到晚上8点就会点亮,发出红色温暖的光。一样的马路和过街天桥,到了夏日,在上海闷热到极点的时候,连飘荡着水汽的灰色天空都完全一样,人们会带着同样厌倦和懊热的表情在马路上穿行……” “你说广州的哪里?” “花园酒店旁边。” “你搞错了,花园酒店旁边没有避风塘。” “真的吗?” “真的,要说泰国菜馆倒是有一家,叫蕉叶。” …… “你说的那个地段,听起来倒像是在远洋饭店附近。” …… 是真的吗? 朋友走后,我注视着面前的水,有点迷惘。 我是在北京郊区的一个湖边别墅,来的时候就是阴天,结果到了傍晚下起雨来。雨点不停地落在灰蓝色的水面上,然后,连涟漪都没有来得及泛起,就消失于无形。看久了这种情形,人会产生一种奇怪的置身事外的感觉,而且有些伤感。 我匪夷所思地想起太湖,那个巨大的湖泊,很像大海。 真是这样么?是我从一开始就记错了? 第26页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两个城市的相似之处,究竟是因何而起呢?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们之间存在的那种东西,难道只是个美丽的错误?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魔力究竟来源于什么呢? 究竟是我的错觉,还是其他人的错觉? 这件事情过后不久,我出差去深圳,阴差阳错要从广州白云机场飞回北京。行色匆匆,汽车飞一般掠过广州街头,我没有来得及看到花园酒店,也就没有机会验证到底整件事情是不是我的错觉…… 但是当汽车从天河地区的高架上开过时,我确实觉得,那段路和上海的高架桥极为相似。 当时广州下雨。 “那下大雨的时候呢?” “下大雨的时候,所有的地方都彼此相似。” 或许如此,全世界任何一个城市在大雨中都杳无人烟。 睡美人的城堡。 雨水中荒凉的城。 这样的城市或许存在,如同一个标识,一次休息,是一个隐藏危机和能量的转折点。 也有可能,只是你的错觉。 仅此而已。 关于失忆症(1) 老实说,我对失忆症这个字眼一直有着各种不解,举例来说的话,就连最简单的问题我都心存疑窦,即,到底什么样的症状算是失忆症呢? 其他的疑问包括:一个得了失忆症的人是否对自己的过去有一片空白而焦躁不安?一个失去了一部分记忆的人如果意识到自己少了某段时刻的记忆,是否就不算失忆?失去了部分记忆,这个人还能算得上是一般意义上原来的自己吗? 如果说,只是失去了部分的记忆,一个人还可以勉强称得上完整,那么,要是一下子失去了在某个标识物之前的全部记忆,这个人会如何呢? 我几乎无法想像一个人丧失了在某天之前的全部记忆会是什么样子的。他会——不安?恐惧?痛苦?苦苦探询过去,还是重新开始生活? 无法想像。 我只知道,如果我处在这种情况下,大概会貌似正常地生活着,同时绞尽脑汁在暗地里探究自己的过去。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或者说,我极为害怕自己的过去里有什么未知的东西,哪怕这玩意隐藏在失忆症的阴影里,哪怕它已经失去了生命力,像风干的标本,哪怕不具有任何危险性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那也不行。 像我这样内心缺乏安全感的人,在现代都市中并不少见。 这类人的共同点在于,无论是进饭馆还是在哪里,总喜欢挑一个角落,背靠墙面沖大家坐着;勇于付帐,羞于谈论自己。 1 我来到那个处于湖南西部小城的时候,正是金秋10月。准确地说,是10月14日。 这是南方真正的黄金季节,天气温暖,雨水适量,万物都在成熟,汁水饱满色泽金黄,凉薯和橘子便宜得出奇,满街是豆豉辣椒的香味……水牛、鸭子,还有一草一木都带上了丰饶富足的表情。 我之所以来到这里,全因为我的主编异想天开的一个选题,说是要在报纸上每个月做一期关于什么各地民间绝活的专题。这个小城极为接近贵州,属于苗族自治区,乡民一向以勇武好斗着称。别看地方小,它在中国的文化史上却赫赫有名,大概是因为出过几个着名的文人、画家的缘故……同时,它的美丽在那些名人的回忆录里也很是被宣扬了一通。 我选定这里,不光是因为这里有名,或者说是此地的蜡染和扎染确实有独到之处……还有一个原因,让我在丽江、周庄等一堆侯选者中挑中了它。 事后我意识到,就是它的名字使我砰然心动,那是一种隐约的召唤,一个遥远的期待……当时,我就是因为这种奇特的熟识感挑中了我此行的目的地。 我住在一家临江的客栈里,是一个船家开的家庭旅馆,面对着此地最着名的一条大桥。那桥是廊桥,上面有建筑物,黄桐木飞檐的形状异常优美。河两岸时不时有人从窗户里吊出一条几米长的绳索,把拖布放到江水里去洗个干净,让我忍俊不禁。 小镇始终保持着旧时的风貌,看得出来,当地人对此是经心的。新建的建筑也延续了当地吊角楼的风格,每隔几米就有木头钉成的果皮箱,样子不失古朴。连街灯都不是那种直槓槓的大灯泡,而是古色古香颇有意趣。我住的地方对面不到一米就是一个小小的土地祠,香火极盛,年纪大的老人路过还不时停下来膜拜致意,古风蔚然。 这个风景如画的小镇上四处散布着三三两两的艺术院校学生,他们在用铅笔、水彩和油画画具写生,口音各地都有,另外至少还有两个摄制组也在这里忙活。各种杂志社图片社的人更是多如牛毛。和我住在同一家旅店的一个邻居就是云南省一个什么杂志社的,天天背着相机出去採风,早出晚归,我和他只有见面点个头的份儿。老实说,此人勤奋工作的精神颇使我惭愧。 我和他完全不同,白天我只工作半天,出去找人聊聊,再拍几张照片就收工,剩下的时间,我全花在泡饭馆喝酒上了。我的理论是,反正报纸也没有催稿,我对自己要求又不高。如此美好的时节,干吗要工作呢? 我就是这样认识了那个导演,他是拍专题片的,已经在此地逗留了2个月。 第27页 2 我通常在一家临街的店子里喝酒,那里的桌子矮矮的,放着几条长条板凳,地上老是油腻腻的,一不小心能滑一个跟头。店里拿旧得发黄的报纸煳墙,连天花板都已经被燻黑了。我喜欢那里的酸汤鱼,那是用当地河里产的小鲇鱼做的,极为鲜美,拿来下酒最好不过。 那天去店子里的时候,正好遇见那个摄制组收队。地方不够,一群人就挤在一起坐。期间还有几个傢伙在地上滑了一跤,打碎了碗碟,闹哄哄的,总之弄得我头痛不已,只好埋头一声不吭地喝酒。导演也是北京人,看见我在大口喝贵州茅台酒厂生产的廉价白酒,颇为惊讶,于是两个人就交谈起来。 他问我有否喝过本地的包谷烧,我说第一次来就要的是那个,可是那酒一股工业酒精的味道,极沖,实在很难入口。 导演笑了笑:“这里大部分店里的包谷烧是那样的,因为他们大都统一从小酒厂里买酒嘛。不过当地人有自己酿酒的,确实不错。” “是吗?”我来了兴趣:“什么时候带我去试试?” 他沉吟片刻:“明天好了,明天中午。” 关于失忆症(2) 本地的包谷烧苦涩难当,勾兑得极为难喝,但是正如导演所说,那家位于小巷深处的小店的自家陈酿还颇有点意趣,那店子在一条小街尽头,没有招牌,如果他不带我去,我势必找不到。 但是我的心思并没有停留在包谷烧上,我在那里遇见了一个人,彻底打乱了我在此地的停留计划。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到了那家小店,是中午11点半,坐下后,导演和我开喝,点了几个小菜。说起来,我们好象还有几个共同的熟人,不由得感嘆世界真是太小了。正在兴头上,大概12点钟左右,一群群初中生样子的孩子们开始成群结队地走过我们的面前。 “附近有所学校吧?”我问。 “呵,是,”导演回答:“一个中学。就在街那边的拐角上。” 孩子们兴高采烈地追逐着,给这条寂寞的小巷子带来了些许生气。大概是到了吃饭时间,有几个老师样子的男男女女也踱进了店里。他是不是和他们一起进来的,我不知道。但是当我注意到有这样一个人存在的时候,他已经坐在最里面的一个小桌前面了。 他的面前放着一个盛酒的塑料壶,顺便说一下,此地盛酒用的是那种当年大家盛油的塑料壶,这是在大城市里几乎已经绝迹了的东西。我们喝酒是一杯一杯向老闆买的,而此人却直接把壶拿到跟前去,可见酒量可以,也是这里的常客。 我看见此人的时候,他正闷头一个人坐着喝酒,面前只有花生和一碟小菜。他喝酒的速度简直和喝水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吸引我注意的不是他的酒量,而是某种特殊的东西。 那是什么呢? 确切地说,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种熟识的气味几乎是瀰漫在他的四周,充满了整个小店,盖过了人声鼎沸和浓重的辣椒味道……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发誓,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 “不会吧?”导演对我的话半信半疑:“大概……你来过这里?” “平生第一次。” “那你们怎么可能见过,我倒是隔三差五地看见过他,只要是这个点来吃饭,他总是在这里的。大概,你们在镇子上见过。” “不是吧?”我摇摇头:“我好象不是在这里见过他,而是……而是在北京的时候,在很久以前……” “完全不可能,”导演说:“他是本地人。” 是吗?我自言自语……也许…… 就像心灵感应一样,此人忽然放下酒杯,看了我们一眼。我尚未出口的话立刻噎在了嗓子眼里。说来好笑,我虽然对他有着某种莫名其妙的熟识感,却直到这时才得以看清他的长相。此人的样子倒是十分平常,只是有点憔悴,穿着一件本地人常见的夹克。他看了我们5秒钟,如同注视桌子上的玻璃杯一般茫然,然后又开始闷头喝酒。 看到他的脸,那股似曾相识的感觉反而淡漠了些。毕竟,眼定定地瞪着一个人并不礼貌,我低下头去看自己的酒杯。 我们离开这家店的时候是下午1点,此人在12点45分离开。看他的速度,至少已经喝了快半斤白酒,但是脚步绝无虚飘之感,脸色如常,甚是了得。我注意到他没有结帐,只是跟店家点了点头。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我挪开椅子给他让了点地方,他低下头来,我们的目光交汇了一瞬间。他像看地上横七竖八的板凳一样面无表情。 “你看,他根本就不认得你嘛。”导演说。 “也许,”我喃喃道。其实就在刚才那一剎那,我的感觉强烈到了无以復加的程度。那个场景,那种光线和气氛,无一不让我产生时空错乱的感觉,仿佛回到了过去。 结帐的时候,我问伙计,这人到底是不是本地人? 伙计回答的挺简单,就算是吧。 怎么叫就算是呢? 因为他来这里2年多,看起来是要常住了,因为他现在在边上的中学教书。 从哪里来的? 不知道。 教什么? 第28页 谁知道教什么?反正每天到这里来喝酒就是了。所以都挂帐的,一个星期结一次吧。 是这样…… 伙计补充说:“不过酒量真是好,人也很不错的。就是不太说话。” 他是什么口音? 不好说啊,总之不是本地人。伙计搔搔后脑勺笑了,我也笑了,在这里问对方是什么口音,简直和用黑色的眼睛在黑夜里寻找光明这样的诗句一样莫名其妙,我老是觉得,这诗说的是猫头鹰。 导演非常诧异:“你还真的把这事当事儿了?” 那是。 为什么? 不知道。 3 之后的每天中午,我都在这个小酒馆中喝酒。说是喝酒,其实无非是找个理由观察一下他而已。 这件事情实在是异常古怪。连我自己也诧异不已——我的採访有时候需要到这个小城附近的镇子上去,但是即便是这样,每到中午11点左右,我仍旧会赶到这个酒馆里坐下。 他毫无例外,总是在11点半以后踱进来,叫的东西千篇一律,无非是花生米和一个炒菜之类,酒也是总用塑料桶盛着放在桌子上的。我算了一下,如果说我们用的纸杯子能盛2两到3两左右酒的话,此人一中午总是喝掉4杯,快1斤多的白酒。 关于失忆症(3) 期间,无论这个店子里进来什么样的人,即使看起来像他的同事,也是那个学校的老师,即使他们主动和他打招唿,此人也绝少和别人交谈。 他的表情让我想起死火山下内湖的水面,一切惊涛骇浪已经在外面高高耸立的岩石上撞得粉碎,在内湖,只剩下凝固成各种形状的黑色火山熔岩,水深不见底……棕榈不再摇曳,没有寄生物,没有大大小小的鱼类和寄居蟹,一切都停止了生长…… 我越是看他,就越是肯定,不管是不是认识,我和此人在以前的什么时候见过,接触过……那种熟悉的味道简直像大街上辣椒青蒜豆豉的炒菜香一样扑鼻而来,汹涌澎湃,甚至能把人从睡眠中唤醒。 但是我的感觉也只到此为止。 接下来该做什么呢?我越是那样肯定我和此人的某种联繫,就越难开口和他说话。 和陌生人交谈,在我的职业生涯里简直不算什么。如果我的同事听说我在这个小城花了4天的时间,也没能鼓足勇气和一个人交谈上,一定会当成天方夜谭,一笑了之。 但是,事实就是这样。每当我试图和他说话的时候,那股熟悉的气味就会立刻消散,变质……我的疑惑和恐惧呈几何级数的速度上升,脑子里一片空白。内存不足,传送中断,ctrl+alt+del……一片空白…… 所有的人都会心有不甘,大声对我叫喊:“就这么完了?再说两句,再说两句……”但是,我就是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这样,我被钉在原地,每天看他来去。 倒是导演无意中帮了我的忙。他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在河边碰到了我,我正要坐着小船到江的上游去。 “你最近老是去那里吧?” “是啊,你倒是一直没有来。” “我昨天晚上去来着……这几天阳光太好了,趁天气好赶紧去邻镇拍点东西,有人告诉我明天要变天了。你是不是要离开了?” 我跳上那竹子做成的小船:“明天走。你呢?” “我也快了。那么,北京见吧……” “北京见。” 就在船家把船撑离码头的一瞬间,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对了,你说你认识的那人……” 我一阵紧张,赶紧让船停下:“什么?” “有可能你是对的,他是北京人。”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昨晚聊了几句,他在这里教初中的歷史。他没有告诉我是从哪里来的……” “那……” “但是他的口音错不了。对了,他的同事我也见过。他们对他也不了解。只知道他是两年前来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当上老师了……你也知道,小城嘛,师资力量实在有限,当然不象北京……” “他以前是干什么的?” 导演做了个一无所知的表情。 河中水草异常茂盛,从很低的角度上看过去,水草顺着水势飘荡,给人一种小船在水面上滑动如飞的感觉。下午的太阳十分温暖,照射脸上,我在眼皮下看到了红色和金色。 他开口说话会是怎样一种感觉呢?声音是否低沉?语调是否平淡,一如这个人本身? 在火山内湖平静的黑色水面下,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海底呢?沙砾?熔岩? 水有多深?为什么是近乎黑色的深蓝? …… 被太阳照得有点睏倦,我睁开眼睛,想伸个懒腰。结果弄得小船一阵晃悠,船家叫我不要乱动,我战战兢兢抱好自己的相机,问,水深么? 船家尚未回答,远处河里站起一条水牛,沖我们满意地叫了一声,水才到它的腿肚子,我仰天长嘆:得,得。 4 我离开小城是第二天下午,早上一起来,果然如导演所说,下起了大雨。 第29页 大雨哗哗下着,空气无比潮湿,我的头髮稍上坠着晶莹的水珠,变得捲曲起来。前一天已经晾干的衣服又成了湿漉漉的,散发着雨的气味。青石板铺就的台阶上形成了小瀑布,房檐流下的水连成一条线。雨声单调,原本碧绿的河水被雨水沖刷得翻腾起了河底的泥沙,变成了褐色,犹如记忆中泛起的前尘往事。 我站在围栏后注视着雨中的大桥许久,思绪纷乱,始终无法形成固定的想法。 熔岩凝固后形成的内湖,那里也会下雨吗? 雨水落在如此深蓝而平静的水面上…… 犹豫了很久,我最终还是穿上雨衣,去了那家小店。 12点过了,他没有来。 1点, 仍旧没有人。 雨打在古镇的灰瓦上,单调而大声地响着,我坐在空无一人昏暗的店子里,喝着酒。 渐渐地,我遭了迷惑,仿佛经歷过此情此景……在异常遥远的过去,我曾经也这样坐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等待过什么,手指间同样是酒杯冰冷的感觉,沉重的防水鞋湿漉漉的,被雨打湿的头髮贴在脸颊上……同样的大雨……同样的气味…… 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惆怅旧欢如梦吗? 我无端伤感起来,是的,如同与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擦肩而过,平生少有的失落。在古镇上,在雨声里,那是一种失去了什么和正在失去什么的惆怅。但是,归根结底,我失去了什么呢? 不知道。 关于失忆症(4) 3点半,我要去赶火车,于是挥手结帐。 就这样,我离开了小城。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不管这件事情有没有结束,最起码,我的生活还得继续。我交了稿子,虽然过了关,却被主编批评没有在一些点上深挖。 “你在那里呆了1周多,就写出这么点东西?”他大为不满:“起码也该有点故事发生吧?”我暗自嘀咕,是有故事发生,不过可不是像主编大人想的那样,是什么民俗手工艺品的故事,而是关于我的……他总不喜欢我把这玩意写在报导上吧?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开始了,我有了新的选题,新的採访对象……周报记者的生活犹如月球,那个有宁静海的卫星,那个沉默、表面遍布沟壑的星球,被尘土和陨石坑包围着,周而復始地围绕着地球旋转,没有理由,没有结果……不过倒是挺有劲儿的。 有的时候,偶然的,我也还想起火山内湖。 一个月后,我採访回来,接到一个电话,是导演的。 他已经回到北京,听声音很是兴奋:“喂,我回来了。” “听声音心情不错嘛。” “那是,出来喝酒?” “好啊。” “这就接你去。” 在北京而不是小城和导演分坐在桌子两边,没有了灯泡从天花板上垂将下来,没有了四周烟燻火燎的感觉,而是正正经经坐在一家装修齐整的饭馆里,感觉上实在有点奇怪。不过,我很快也就习惯了。导演表情疲惫,眼睛布满血丝,我问他片子怎么样,他回答说,已经编的差不多了,还有些扫尾工作没完。 什么时候播出? 下周。 那么不是很紧了? 是很紧啊,大概明天要熬通宵吧? 那你还要和我吃饭? 那是因为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 关于那人。 …… 5 屋子里忽然变得安静无比,连飞蛾扑打翅膀的声音都听得到。纸菸在空气中静静地燃烧着,我身后传来孩子的笑声,有人把筷子掉到了地上…… 导演沉默半晌:“你走的那天下大雨来着,记得吗?” 我点点头。 “后来天气一直不好,老是下雨。所以我中午就经常去小店喝酒。他天天来,就像你说的,一次喝1斤左右,然后走回学校去。我也差不多,就这样,我们开始聊天了。他话很少,不过每次我们倒也还能说上几句。” …… “你一定想知道他是不是北京人,为什么会留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吧?” “是的。” “他也不知道。” “什么意思?” “失忆症。” 我目瞪口呆:“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了这里,关于以前的一切,他都不记得了。” “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他的同事做证说,他来的时候,身上只有钱包、手机。他就是这么跟校长说的。” “那也混进教师队伍里来了?” “做老师是后来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在这之前,他游逛了一阵子,那里消费水平也不高,他把手机给卖了。买他手机的那个人我也见到了。” 我的脑子异常混乱,晕乎中居然冒出一句:“他的手机是什么牌子的?” “不知道。”导演愕然:“问这干吗?” “不知道,不知道……” 我抱着脑袋,呻吟了一声,实在是太离奇了。我开始觉得,要不是这个世界变得荒诞起来,要不,就是我疯了。这种感觉就像是得了蛀牙一样,似痛非痛,想一笑了之,却又不敢下大力咬东西。 第30页 我沉默了半晌:“让我来试着解释一下,把你说的串起来。那,你看,按照你说的,此人在那里已经有2年时间了,他来的时候自称得了失忆症,说是对以前的事情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是这样。” “然后,他就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留在了城里。” “对。” “恰好学校里师资力量奇缺,他就当了代课老师。” “大概吧。” “你真的相信这种天方夜谭?一个人失去了前半生的记忆,然后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了生活,快快乐乐做起了教书匠?” “恐怕任何一个人都看得出来,他并不快乐。” …… “这我不管。”我近乎愤怒地敲打桌子:“这不合乎逻辑。谁能对自己的过去不闻不问,然后就死心塌地地过起日子来?我无论如何不相信。” “换了你,你会怎样?” “我?”我脑子一片混乱:“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得过失忆症。我连自己2岁时候的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只知道,我不能坐视自己的过去是一片空白。” “你想过没有?或许他并不想追究。”导演温和地说:“有的时候,人为什么不能重新开始呢?” “你是说他是装的?” “我不下结论。”导演重新点燃一根香菸,刚才的那根已经在菸灰缸边上搁着,像一柱香似的燃烧殆尽,苍白的菸灰……“我只是想说,一个人无论是不是真的得了失忆症,他选择这种说法和这种生活,本身就很说明问题。就让他过他自己的去吧。” 关于失忆症(5) …… 6 失忆症,失忆症…… 到底什么是失忆症?这事情彻底把我给搅煳涂了。 “你安静一点好不好?”我的朋友求我:“我快被你弄晕了。” 我烦躁不安地摆弄着手上的打火机:“你是学医的,请你给我一个确定的答覆,什么是失忆症?” “你不会是为了这个原因把我揪出来的吧?我可是刚下夜班。” “那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 他长长嘆息一声,以手附额,仰躺在酒吧的沙发上:“我还以为你是叫我出来和你私奔……” 我再不耐烦也忍俊不禁。 他自顾自兀自说下去:“我们可以私奔去热带,白色的沙滩,火红的影树,碧海蓝天,棕色皮肤的热带女郎……” “行行,”我说:“我和你去,顺便请告诉我,你现在的存款是多少……” 他颓然瞪视我:“你哪里像个写东西的,一点也没有想像力。” “那是,比起我不像个写字的人来,你想像力丰富得不象个大夫。” “告诉你,想像力丰富是生活太乏味的缘故。” “解离症,一般来说,解离症的发生率比较其它疾病来的低。虽然在电影上我们老是看到,这或许是因为此类精神疾病的戏剧性较强的缘故吧。解离症包括解离性失忆症、解离性迷游症、多重人格反常、及自我感消失症等等。 在定义上,如果依据美国精神医学会编制的手册,我们一般把解离症界定为个人的意识、记忆、身份、或对环境知觉的正常整合功能遭到破坏,因而对生活造成困扰。简单地说,解离性失忆症便是记忆不连贯,有暂时性失忆的现象。多重人格则是人格不连贯,不像一般人通常能跨情境、跨时间地表现完整人格……喂,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他忽然停止了滔滔不绝,问我。 “我想我是明白的,你的意思是,失忆症是属于解离症的一种。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失忆症呢?” “这就很难说了,在临床上的确有这类个案,但是它的成因与治疗对于全世界的医生来说,都是个难题。遇到实际的问题,要因人因个案而论。” “一个人声称自己失去了前半生的记忆,这可能吗?” “你所说的记忆实际上应该属于神经记忆,神经记忆又要分为短期的和长期的两种。短期信息只保留数分钟,比如你听到一个新电话号码,可以短期记住。不过,这种记忆不十分可靠,只要稍稍分散一下注意力,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如果信息十分重要,或者引起了人的很大震动,将来又用得着,那么它就可能变成长期记忆,甚至终身记忆。信息从短期记忆转为长期记忆的过程是位于大脑颞叶深部的海马回发挥了作用。” “什么东西?你别老是跟讲课似的说些艰深的名词出来呀,我听不懂。” “哎,你耐心点好不好?” “得,得……”我只得正襟危坐。 “那我就说得简单一点,失忆症大概是由于神经记忆功能的丧失引起的。简单地说,你的记忆被贮藏在大脑记忆的黑盒子里,但是要将暂时记忆转成长时记忆,还需要记忆黑盒子周围神经网络的转换。一旦这些周围组织受伤,神经网络错乱了,记忆的黑盒子就再也不能芝麻开门,大脑就会失去记忆能力,甚至过去的事物也全忘光了。你懂了吗?” 第31页 …… “也就是说,我把自己的记忆埋藏在一棵树下面,在树周围的地方做了标记,然后就走了。等春天回来找这个记忆的时候,我发现这片树林子遭到了砍伐,一片白地,什么也没有了,是不是?” “还不一样,”他说:“不是树林子遭到了砍伐,我想。” 他沉吟片刻:“因为你有可能恢復记忆,所以不该是记忆本身受到破坏,也不一定是你的神经网络遭到了永久性的伤害。我倒宁可这么说,你把记忆埋在树林子里,然后画了地图,结果你再次回到树林子里找你的记忆时,你把地图丢掉了。” “结果是我还有可能把地图找回来。” “是啊,找回来。”他“叭”地一声打了个响指:“或者幸运的话,在你寻找的过程中,误打误撞的又碰到了那棵树。” “你问我这么多失忆症的事情干什么?” “我遇见了一个人,他说他有失忆症,就呆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 “那又怎么样呢?” “怎样也不怎样,问题在于这人我总觉得认识,好象以前见过。” “所以……” “所以我向你打听失忆症。” ……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吧?” 7 没有这么简单?什么意思? 他舒展开手脚,伸了个懒腰。此人堪称英俊,但是长手长脚,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给人一种卡通人物的感觉。我很难想像,他穿上白大褂手拿听诊器会给病人带来任何信任感。依我看,此人最通常的表情是愁眉苦脸,他活象是一种大脚掌,而且生着长长的眼睫毛的卡通动物,走路悄然无声,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仿佛头一次看到这个世界。 我反正不会让他给我看病,上至头痛感冒,下至开刀,我能想像得到此人手拿手术刀站在病人前莫名其妙的样子,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要拿我们当实验用的小白兔。 关于失忆症(6) “根据你的描述,你说对方得了失忆症。” “是的。” “而你对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么,他看见你的时候有反应吗?” “没有。” “那么我们姑且认为,针对你说的状况,有两种可能。首先,假如他真的失忆,那么他有可能认识你,但是忘记了;另外一种可能就是他不认识你。其次,如果他没有真正失忆,那么也有两种可能,就是他认识你,但是假装不认识;另外,他还是可能根本不认识你……” “我都快被你绕煳涂了……”我抱怨说。 “别急啊,我还没有得出我的推论呢。” 他在我身边踱着步子,看得出来越来越兴奋:“其实关键在于,现在是你不能肯定有没有见过他,所以……”他戏剧性地停顿了一下:“问题出在你身上。” “我?” 我脑子一片混乱,嗡嗡直响,仿佛上下班高峰时期地铁换乘站的出口,人来人往嘈杂无比面无表情…… 等等,我出问题,我出了什么问题? 他俨然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明摆着现在是你无法确定他是不是你认识的人嘛。所以说,是你的神经记忆出现了问题。他是不是失忆,那是他的事情,只是表现在他对你的反应上。如果不是你拿不准自己的记忆,他对于你来说,其实和你遇到的任何一个陌生人没有区别。” “笑话,我连自己两岁时候的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 “失去记忆也有长短之分嘛。你可能觉得这些现象离自己很远,但其实解离经验对我们并不陌生。举个例子,有时我们可能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有时会自己跟自己讲话,有时会觉得自己好象不能控制自己的举动。所以,我们与解离症者的差别只在这些经验的多寡与严重程度。” 我有点恼怒:“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我知道你什么?你又不是我的病人,我所知道的无非是你是我高中的同学,我每隔大概两个月和你喝酒吃饭一次,你刚和第n任男友分手,酷爱吃小龙虾……在这些我所知道的片段中是大段的空白。在这些空白里,你发生任何事情我都无法确知,自然也就无法为你做什么保人。” 我气结:“小人小人。” “确实如此,就连夫妻之间都未必互相了解,更何况你我。有的女人一辈子也不知道,她的丈夫是变态杀人狂。” “至少我没有在月圆之夜到小树林里去对着月亮嚎叫,”我悻悻然回答:“那些分尸案和我无关。我有人证,昨天晚上我和一个傢伙在一起,早上起床的时候他完好无损。” 他“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 “我—确实—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沉默了许久,我一字一顿地对他说:“这不是出于我的想像。你别想把我搅和晕了,说是我自己出了什么问题——我出了什么问题?我能出什么问题?我好得很。” 他怡然自得:“你现在的样子和偏执型病人的临床反应异常相近。” 第32页 “去你妈的。” 8 不管我的医生朋友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他确实引起了我的疑虑。事后我想,这种疑虑简直像非洲草原上的某种肉食动物,蜷缩在阴影里,时时准备跳起来把我抓住,撕个粉碎。它早就埋伏在长草中,夜行的豹子,皮毛油光水滑绿油油的双眼唿吸沉重……至于什么时候跳出来,那只是个早晚问题。 莫非我一直在害怕的,就是这个么? 千万不能怀疑自己不正常,否则,世界会顺着你猜疑的由头迅速滑到不正常的一边去,仿佛它早就在那里等着你。 当然,我是后来才明白了这一点,不过已经晚了。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清点自己的物品,或者说,清点自己的记忆。 顺便说一下,我是一个疯狂的旅游纪念品收集者,按照刚刚离开的男友的说法,都快被过去的记忆和经歷淹没了。一方面职业使我出差的机会比别人多,另外一方面,我也的确有收集车票、机票、门票和各地纪念品的习惯。这些东西,像什么工艺品啦、明信片啦,尤其是各种民俗的手工艺品,什么青瓷大碗、蜡染布、木雕等等,在我的家中简直是满坑满谷。至于车票门票,我都是回家后扔到一个大盒子里。 在整理这些至少有五年以上歷史的旅行票据的时候,我在盒子里找到了一张车票,上面赫然有着那个小城的名字…… 日期是两年前的10月,但是没有找到返程,是去的单程。 我忽然一阵惊慌……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次去出差的往返车票和这张神不知鬼不觉出现的车票同时摊在我的面前,我瞪视着它们,试图找出潜在的逻辑,却怎么也理不清头绪。 我的解释是,或许这是我同事的票,一次旅行的时候裹带到了我的口袋里,被我不经意地扔了进来。两年前我还在另外一个报社里,那里有几个人常常旅行,他们的确去过那个小城。准确地说,我第一次听到它的名字,还是从那几个人嘴里。 这样的解释至少是合理的。 但我确实想不起来,两年前的10月自己在做什么,我不记日记。 和别人不一样,到了一个地方,我也从来不拍照留念。 关于失忆症(7) 我说的不是指我不拍摄当地的风物,而是我从来不拍摄“xxx到此一游”的那种自己在当地景物中留影的照片。这是我在清点物品和记忆的时候,翻看自己的相册时偶然意识到的。 换句话说,我发现,在任何一个去过的地方,我本人都属于缺席的那一类。我没有任何证据说明自己在那里,除去我那特有的视角和偶尔暴露在相片里的影子。否则,旁观者完全 可以说我不在现场。至于那些拍得相当随便的片子,要不是放在自家的相册里,我自己看了都不能确定这就是我拍的照片,更不要说重拾当时的记忆了。 难道我就是这样来标识自我的存在吗?难道我就这么健忘,如果不把自己摆放在当时当地,留下痕迹,就真的无法确定自己所做过的事情吗?难道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吗? 我忽然对自己产生了莫大的恐慌。 当然了,我并没有在自己的相册里找到有关那个小城的照片。 这个世界还没有那么天方夜谭。 两年前的现在,我在干什么? 我问我自己,屋子空空荡荡的,男友走的时候把自己的东西带走了。 “对不起。”我对他说。 “不用说对不起,”他回答,有点伤感:“遗憾的是,我大概不是你所需要的那个人。” 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强烈地感到你非常可爱,而且脆弱,想和你生活在一起,搂着你睡觉,或者早上叫你起床和你一起吃饭散步做很多事情……然而和你生活在了一起之后,我强烈地感觉到你内心和外表的差异…… 我想起他有一次陪我喝得大醉时说的话。 你的温柔和敏感其实只是一层极为柔软的外壳,不要误会,我不是说你装模做样或者是表里不一。恰恰相反,你希望别人快乐,你很善良……可是你的温柔下还有一层极为坚固的外壳,就像凝固的火山熔岩……我不知道这外壳里面有什么,也许里面是比你的外壳更加美好的东西,但是,我却一直无法穿透那层硬壳。或许,因为我并不是那个合适的人…… 那东西到底是怎样形成的我不知道,不过,我强烈地感到一点,就是那东西虽然保护了你不受伤害,却也伤害了你本身固有的某种品质…… 酒已喝光,话也说完,我们在沉默中面面相觑。 谁知道呢?什么硬壳? 连我都不知道。 他所说的硬壳是什么,是怎么形成的? 那或许是从白垩纪、中生代生长起来的,那时侯蕨类植物大如乔木,森林幽深,割据着天上的星辰,大地像罗盘一样旋转,河流两岸有阴暗的沼泽地…… 那或许只是一个陌生人的幻觉……让我在孤独的时日里有了点感触。 一切都还是可以用理性的逻辑来解释的,我坚信这一点,包括孤独和痛苦。 9 “两年前的现在,我在干什么?”我在酒吧里隔着大半个酒吧的喧闹和一屋子烟雾问我的一个朋友,他是我过去的同事。 第33页 “我怎么知道?” “好好想想。” “你失忆啦?” …… “两年前的10月,”他苦思冥想:“你刚刚辞职吧?我记得你当时跟谁都没有打招唿就消失了,我们还很是诧异了一番。后来你和我们联繫,已经是第二年夏天的事情了,你当时已经到了这个单位,而且,突然开始喝酒像喝白开水,还把我灌醉过一次,你记得吗?那时侯……怎么了,你这是?” “我发现我想不起来自己到这个单位之前干过什么了。” “好好想就能想起来吧?” “不能,”我大声说,比划着名。酒吧太闹,我们有点像在表演哑剧:“我确实想不起来了。都想了好多天了。” 我的朋友露出不能置信的表情,我也搞不清楚,他到底在不能置信什么。 “你能想起自己两年前的现在在干什么吗?” “你可真逗,想起来又怎么样,想不起来又怎么样,干吗费这脑筋?过去的事,跟现在有什么关系?又不是银行存摺号码。” 这倒也是。 “你能想起来自己两年前的现在做了些什么吗?”我问我的一位女友。 “天知道,大概是在出差……”她有气无力地笑笑:“和现在一样。” “你相信有失忆症吗?” 她摘下胸卡,放下手中巨大的计算机包,疲惫不堪地回答:“兄弟,我倒希望我能得失忆症。” “为什么?” “难道你不想吗?早上醒来,过去一切都不记得了,摔的跟头被老闆骂跟同事争自己没风度乱跳脚和人分手……然后忘记还要爬出去上班……谁不想脱胎换骨做新人?我现在都恨不得说30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了。” “你现在已经够春风得意的了,外企主管,你还抱怨什么?” “你以为我这个主管好当么?还不是踩着无数人头爬上来的,你看我,拿公文包拿得手上都起茧子了,这该死的东西至少有快10斤重,整个是个力气活。熬夜、出差……兄弟,干我这个职业是要短命的。谁说妇女解放是人类进步啦?”她拍案而起。 “那你干吗不结婚回家抱孩子?” “时下哪有好男人,要能结婚你我还用蹉跎到现在?” 关于失忆症(8) …… “我倒是希望他得失忆症。”我的一个朋友不无凄凉地说:“他的记忆简直好得像印度次大陆上的大象一样,事无巨细,统统记得。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像我刷完牙没有把杯子放回去都要絮叨个没完。” 这里面说的他,是她时下的男友。 “你干吗要跟这种人生活在一起?” “你以为现在找个好男人容易吗?”她说:“先凑合着呗。等实在忍不了了再一脚踢开。再说,我现在没有工作,还是老实点为好……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你记得两年前你做了什么吗?” “当然!我知道过去十年来每一天我干了什么,我身边的人干了什么。” 我来了兴趣:“真的吗?” 她不无得意:“我记日记。” 得,得,无非是另外一只大象而已。 行,倒是各有各的活法。 10 我给导演打电话:“拜託,出来一趟。” “什么事情?那么着急?我正在编辑机房呢,刚开始上手编片子。” “求你了,就这一次。是急事。”我说:“电话里说不清楚。但是能商量的人里只有你了。对于别人可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对于我,那可是比中央电视塔倒塌比北京城在36度高温下三个月不下雨比人民日报头版大标题出现错别字更加严重的事情。” “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导演坐在我对面,气喘吁吁,看得出来他又熬夜了,而且情绪不佳。 我一声不吭,递给他一张照片。 “这是什么,这?”他看了半晌,纳闷地问:“生日晚会?” “你看看右下角的日期。” “是前年11月的?这么老的照片拿来干什么?” “这是昨天我在一个朋友家翻相册的时候发现的,你看看右下角的这个人。”我指着照片边上比较靠背景的一个人。 “眼熟。” “你没发现,他是我们的老朋友吗?” 导演楞住了。半晌,他抬起头来,看着我,表情复杂。 “是不是?是不是他?” “是不是他我不知道,有点像,倒是。”导演回答:“我担心的是你,难道你在这么长时间里都在折腾这件事情吗?” “是又怎么样?你看是不是他?” ……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如此关心呢?都两个多月了,你不觉得你有点不正常吗?” 要是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我或许确实会像导演说的那样,觉得这是一件古怪的事情。但是如果顺应我的感觉,那么我的直觉告诉我,没有什么比这张小照片中蕴涵的东西更加要命的了,在目前为止,在最近的这两个月里,这可是比中央电视塔倒塌比北京城在36度高温下三个月不下雨比人民日报头版大标题出现错别字更加严重的事情。 第34页 “你不会说我爱上他了吧?” “老实说,要不是怕太唐突,我是想这么说来着。” “为什么?为什么我就不能对一个人感兴趣,而不仅仅是因为我爱上了他?”我近乎恼怒地问:“你们是不是都这样,看见白胳膊就想起全裸体?” “好,好……”导演安抚地说:“假设这人就是他,那你证明了什么呢?证明你确实见过他?” “不,这个生日宴会我并没有参加。” “那……” “这人是跟我朋友的一个八桿子打不着的朋友去的,一个女孩子,他们当时是恋人关系。我朋友把她的电话和地址给我了。” 导演的眼里流露出真正惊恐的表情:“你不是要继续追查吧?” “我确实是想找那个女孩子。” “我的天。” 11 最终,我打通了那个女孩子的电话。 “我看你还是先给人家打个电话为妙,”导演无奈地说:“如果你一定要去骚扰人家的话。” 是的,我一定要骚扰她,事关重大。 “万一我们遇到的人不是照片上的那个呢?”导演叮嘱我:“你还是先在电话里跟人把事情说清楚,省得把人吓着。任何人被你这么一问都得吓一跳,更何况,是两年前的事情了。不是谁都有大象一样的记忆的。” 有趣,他也说起大象。 我拨通了电话。 电话铃刚刚响起,对方就拿起了话筒。我反而大吃一惊,在脑子里酝酿了无数次的话到嘴边全忘光了。 “喂,餵……”对方沉静地说。 我的感觉是,她似乎一直守在电话机前等着电话铃响似的。她在电话那头如同安静的小动物,只剩下时钟滴答、心跳、唿吸和头髮飘动的声音。我张口结舌,无法出声,而她也就在那边安静地等待着,隔了半分钟,她继续“喂喂”了两声,那感觉不急不徐,仿佛早已经知道我的来意。 深唿吸一次,我总算找回了声音。 “我想,你说的人是我认识的那人。”她在我一段滔滔不绝后,沉默了3分钟,开口说到:“但是,这一切和我已经没有关系了。” “你们……” “都过去了。” 她的声线异常平板,无风无浪,我匪夷所思地想起了大海中火山熔岩包围下的内湖,蓝黑色的水面,那水面在遥远的小镇上怎样了呢?下雨了吗? 关于失忆症(9) “我想知道你的感觉……” “你—根本—就—无法—知道—我的—感觉。”她仿佛对一个聋哑人亮出口型一样,一字一句地说,感觉上她在电话边是眼睛直盯着远方的,视线甚至穿透了面前的墙壁。 随即她挂断了电话。 我异常失落。 “算了,你做的时候就该知道,这样的事情,除非是像我这样自始至终知道来龙去脉的人,谁也接受和理解不了。”导演温言安慰我。 我怅然不语,我想,她曾经受到过伤害,这种感觉之强烈,简直连电话线都要为之烧融。 她的沉静让我想起当年去海南的时候,在各处看到的建了一半就扔在那里的高楼大厦。那是开发海南房地产热潮的产物,在一期投资花光,二期投资不到位的情况下,它们就被扔在那里,被雨水中疯长的芦苇、棕榈、凤尾竹包围着,风吹日晒……从骨架子上看,那些房子如果建成的话,几乎都应该是些豪华的巨大建筑,但是现在,它们带着过去的光荣站立在那里,空荡荡没有玻璃的窗户犹如失明人的双眼,呆滞地望向天空…… 那是某种和沙漠类似的东西。 那是寂寞。 那也是我极为害怕的东西,而我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噼面与之相遇。 同时我也在想,到底当时那火山爆发的强度有多大呢?以至于造成了今天的结果?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回到家里,还没放下东西,电话响了。 是她。 “对不起,”她轻轻地在电话那边说:“想跟你道个歉的,那天太不礼貌了。” “哪里的话。” “主要是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乍一听到,有种无法形容的窒息感,”她说:“你知道吗?就像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却又特别不愿意提……咳,幸好对于我来说,一切都过去了。” “是我太唐突了。对了,”我感兴趣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的?” 她轻笑起来:“呵,我的电话有来电显示。” 她的声音比起上次来判若两人,轻快多了。我们之间瀰漫着某种信任轻松的感觉,甚至有点像多年不见的老友,两个人似乎都有点捨不得放下电话,干脆就聊了起来。 但是就在交谈的过程中,有一种东西开始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显现出来,像海水退去后的礁石,像月球上的宁静海……我有些琢磨不透那是什么,但是那东西的气味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浓重……我决定等待…… 第35页 话题逐渐稀少,我们不由自主地沉默了半晌…… 过了很久,她有些犹豫,小声地问:“他还好吗?他……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的心在电话这边轻轻嘆息……电话那边是漫山遍野的寂寞,如同大雨中的古镇;如同封存了前尘往事的河流;如同湿漉漉的衣服和头髮,散发着雨的气味;青石板铺就的台阶上形成了小瀑布,房檐流下的水连成一条线,空气湿润…… 我渐渐遭了迷惑……仿佛此情此景,我在某时某地经歷过…… 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惆怅旧欢如梦吗? “你还是爱他的吧?”我温和地问。 那边是一片沉默…… “恐怕是吧。不过,我始终知道他是要离开我的。”那女孩子轻声诉说:“我知道这一点,但是没有想到的是,事到临头,我仍旧是那样的痛苦。任何措施也缓解不了……” …… “对于他而言,尽管我把自己最好的东西给了他,可能还是不够的。这是一种最自然不过的东西,就好象他需要的是阳光,而我给予他的只是水一样。我生不起他的气来,因为我确实不知道,他需要什么……” …… “她是那么地爱他”,我怅然地对导演说:“那么地爱他,只是爱而已。可是,仅有爱是不够的吧?” 导演温和地微笑:“好了,你至少可以希望自己幸运一点,爱上一个爱你的人,然后吹吹打打入洞房。” “到底是什么使得人们相爱却又互相伤害呢?” “这是一种什么样强烈的爱呢?” “一个人究竟可以爱别人爱到什么程度?” …… “好啦好啦……至少,你应该更加关注自己。因为他们已经是这样的了,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是既成事实。而你,你就更加不应该让自己的一些东西和感觉荒废掉。”导演说:“适当地把注意力从自己的内心转移开,对你有好处。有时候,我觉得你是因为异常缺乏安全和信任才把注意力转向了自己。这有点像把自己封闭起来了,叫什么来着?画地为牢?。” 我怎么只注意自己的内心了,我不是很关注他人吗? 他笑了:“你跟我认识这么久了,还叫我导演,其实我是做电视的,我拍的是电视片,我的名片上印的是编导……” 我诧异,而且脸红了。 导演沖我温柔地微笑:“一切都过去了。走吧,我带你去吃饭。” 是这样的,一切也该结束了,我的失忆症调查研究。 尾声 几天以后,我接到女孩子的一封电子邮件,那是为了感谢我把朋友那里的照片扫描下来发给她而回復的。 “从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感觉到此人身上有一种极为强烈的缺失感,这或许跟他以前的经歷有关,尽管他对过去的一切都讳莫如深……我始终觉得,他在为缺少什么而焦虑,以至于在不停地寻找自己缺失的部分。这一切甚至非他所能控制……”她写到:“有时候,我也在想,或许他缺少的东西永远也找不到了吧。因为这缺失就是他自身的一部分,包括焦虑,那是与生俱来,我们不得不背负的。所谓的弥补缺失,不过是个美好的愿望而已……不过,对于我而言,这一切已经结束了。你说得对,我应该开始新的生活。” 关于失忆症(10) 她随信还发来一个附件:“出于某种愚蠢的心理,姑且像你说的,可能我还在爱他吧,想给你看一张他过去的照片,他没有什么照片,那是他在认识我之前照的,那时候他还是相当精神的,和你现在看到的他大概不一样了吧?” 我拖动滑鼠打开了附件。 那是他欢畅微笑的照片,样子异常年轻快乐。我的视线落在他身边的女孩身上,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那个同样在欢畅微笑的女孩,是我。 泉 水(1) 一切都从我第一次梦见泉水开始。 在我20岁生日的晚上,我梦见了泉水,确切地说,是一个山谷里的泉眼。 那是一个极为幽深的山谷,被绿色的爬山虎和青苔遮得严严实实。山谷里似乎终年不见阳光,但是植物却绿得耀眼,汁水四溢。那些原本十分纤弱细小的蕨类植物,在这里体型仿 佛巨人,有些像太古时代的巨大生物。就连树木上都长满了青苔,这种郁郁葱葱和繁茂,绿得太过分了,甚至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 泉眼就在山谷的底部,顺着青石板铺就的路,可以一直走到泉水边。那几乎是一个小小的湖泊,水清凉冷洌,发出汩汩的声响。水面倒映着蓝色的天空,旁边长着绿色的百合类植物,开出白色芳香的花朵。 山谷中异常幽静,连鸟儿鸣叫的声音都听不到,我只听见泉水向外涌流的声音,在山谷中发出回声。 一 第二天早上,我去了自己的医生那里。 这里要说明一下,我所在的这个城市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即如果晚上做梦,一定要去看医生。皆因我们现在的技术已经完全可以做到清除一切梦境,梦实际上是不存在的。 第36页 当时大家一致认为,梦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呢?不但干扰人的睡眠,而且使人白天心神不安,人需要的是100%纯正高效的睡眠云云……他们还认为,如果消除梦的话,对于市民的心理状态会有好处……总之,早在我出生许多年以前,市民便投票一致决定,清除一切睡眠中的梦境。 所以你看,弗罗伊德这等人的书在我们这里的销路肯定是好不了。所谓“梦的解析”,我只是拿来翻翻,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真正的梦境。 直到20岁那年生日的晚上。 我的医生是个白鬍子老头,戴着圆片眼镜,和图画上的圣诞老人一模一样。顺便说一下,我们这里的医院是一个极为庞杂和巨大的机构,全市人只要生病都会到这里来,每个大夫犹如伺服器和客户机的关系,一对多地管着将近20个左右的病人,从他们出生开始,一直到以他们死亡或者大夫死亡告终。我们的医院里没有各种科室的分别,一个大夫从精神分析到最复杂的心脏手术全部胜任,因此,年纪大的大夫简直就是一个百宝箱。虽然现在大夫的职位是由机械人担任的,但是如果能遇见一个经验丰富的人类大夫(这种人现在越来越少见了),还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老大夫自打我出生,便一直负责我的健康,小至打疫苗大至拔智齿和我去年切除阑尾,所以我们之间非常熟悉。 “这么说,你做梦了?”老大夫让我躺在一张舒适的软塌上,把房间里的灯关掉,只留下一盏光线温暖的壁灯,然后在我的身上接上了一些奇怪的装置。 “是的,而且是彩色的。” “哦,哦,这个情况倒不必太担心,也许是你家里添了什么电器,暂时把消除梦境的微波信号给屏蔽掉了……”老大夫絮絮叨叨地说:“不过,彩色这个问题很有点意思,按道理来说,你一开始做的梦应该是黑白的才对……”他一边查看机器上的各种读数,一边点头髮出哼哼哈哈的声音。 “你的其他生理读数倒是一切正常,我看,我还是给你开点抗屏蔽的药丸比较好,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做梦这事,其实和感冒什么的差不多,吃点药就会痊癒。”老头儿吃吃笑着说:“大概是闹恋爱了吧,青春期和恋爱的孩子好象脑部活动的感应特别强……” 我懒得听他罗嗦,听父亲说,上了年纪以后的老大夫比他20年前话几乎多了一倍。 “顺便问问,你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了泉水。” “真的,你梦见了泉水?”老大夫突然停下了手里正在写的处方。 “是啊,有什么问题么?” 老大夫犹豫了一会儿,划掉了处方签。 “为什么不给我开药了?” “啊,你的情况我看最好还是区别对待……这样吧,你先回家就这么待上一个礼拜,我给你一个脑电波监测器,你每晚把它打开,放在床边,就这样……对了,把开关放在红色的位置上,然后尽量关掉你身边的一切电器,这样等一个礼拜,再来让我看看。” 就这样,老大夫给了我一个橘红色闹钟似的装置。 我担心地问他:“我不会是得了什么严重的毛病了吧?” “呵呵,严重?你这孩子想到哪里去了,现在还有什么医学解决不了的问题呢?我只是想确定一下,你做的梦到底属于哪种类型……姑且算是我的个人兴趣吧。对了,关于这件事情,你不用向外人提起,知道吗?” 老大夫一边说,一边打开抽屉,拿出薯片来:“吃点吗?” 他没有什么嗜好,就是特别喜欢吃薯片。薯片这东西,因为对人的健康和体重无益,已经被当局划入限制食品里了。而且,按理说在病人就诊的时候,大夫吃东西是违反规定的,但是老大夫和我已经相处了20年,我觉得一个人有些小毛病小嗜好也未尝不可。虽然我不吃那玩意,但是吃薯片的老大夫似乎特别可爱,像是一只温顺的嚙齿类动物。 “下周见。” 二 “你做梦吗?”我问我的同事。 同事异常沮丧:“上次被老闆骂的时候做来着。” 泉 水(2) “什么样的梦境?” “梦到被解僱。”他说:“工作量和压力都太大,结果自然是做梦,只好看医生。生活质量真差,妈的,这么工作总有一天会早死的。” 在一般人看来,做太多的梦,迟早有一天是要进精神病院的。梦多是心理紊乱的象徵。 在这个城市里,实际上只有一类人能够公然宣称自己做梦而不被人侧目,那就是所谓的城南居民。他们成群结队地居住在城南的一个村落里,那里有一台大功率的电磁波干扰器,日以继夜地抵抗从微波基站发出的入睡信号。这些人喜欢做梦,梦似乎可以帮助他们工作。在城南的村落里,聚集着许许多多的这样的傢伙,干什么的都有,搞摄影的、画画的、写剧本的……他们制造出来的东西将由城市的内容监督部门加以审查,如果审查部门的人喜欢,并予以通过,便会被输送到城市的其他部分去。他们就这样制造产品,通过审查,换取生活费并且周而復始地循环。 第37页 这些傢伙有自己居住的地方,确切地说,他们是不能离开城南在其他地方生活的,而其他的人进入城南也必须申请通行证。城市每年对于要搬入和搬出城南的人有严格的审查,有些人疯狂地试图迁入,总是被拒签。也有人试图脱离城南的生活,到其他地方定居。 总之,城南在一般市民眼中并非什么风水宝地。那里自杀和疯狂的比例比一般地区高出不知道多少倍。市民所享有的各种福利和保障,像养老院什么的,那些人一概没有。即使是那里最成功的人,在春风得意之时被城市其它地区的人疯狂崇拜和追逐,一旦年老力衰或作品无法通过审查,也会落得个悽惨的下场。 一周以后,我再次回到医院。 “一连7天,我一直梦见泉水。”我有些紧张,对正在闷头大嚼薯片的老大夫说:“莫非出了什么事不成?”。 他放下袋子,像一只捲毛大狗一样抖动身体,把薯片余屑掸了下来:“是一样的场景么?” “是的,完全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水面似乎在上涨。” “居然在上涨?” “是,距离我第一次做梦,现在的水面已经上涨了,按照这样的出水量计算,再过一阵子,水将漫过百合。” “上涨?……哦,让我先看看你的脑电波,别急。” 老大夫拿过存储器,把它接入电脑,然后读取其中的数据。 整个办公室和山谷一片寂静。 我忽然有不详的预感:水将漫过百合继续上涨…… 不知不觉中,我伸手取过薯片,喀嚓喀嚓开始吃起来。 老头子注视着电脑中的曲线,哦哦地自言自语,同时不停地点头。似乎过了无穷无尽的时间,他摘下眼镜,退出系统,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眼睛,有点精疲力竭似的仰起头来:“看来,是这样了……” “究竟是怎么样啊?”我着急地问:“我得病了么?” “严格地说,不能算是病。” “梦是大脑皮层的浅层次反应,这你是知道的,一般来说,做梦的人无非是这样,所以大家老是说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归根结底是一种条件反射似的简单反应。他们的梦一般既不规律也无颜色。”老大夫慢条斯理地说:“你的梦却是一种大脑深层物质运动的结果。这从你每天做同一个梦,并且有很强的逻辑性,脑电波的强度都可以看出来,是你的意识深处有某种东西在有规律地释放信号。” “到底有没有危险呢?”我不耐烦地打断他:“我会生病么?” “咄,你这孩子,这可是比什么生病更为棘手的问题。”老大夫对我的打断颇为不满:“你听我说完。” 得,得,我只好耐着性子听下去。 “我们中国人认为,世界是由金、木、水、火、土这五种元素构成的。虽然世界万物远比这五种元素要复杂,但是基本元素的确是万变不离其中。在我们国家的宿命观中,人的性格亦与这些元素不可分割,某种类型的元素在一个人身上多些,性格的表徵便明显些。在现在的科技手段下,我们基本上已经能够做到消除人个性中比较致命和突出的东西,让人变得高效平和,这样社会安定,人也愉快,大家皆大欢喜。说是消除,实际上是利用每晚的电磁波把人大脑皮层中的某些意识清洗掉,但是有一些人身上有着某种特质,很难消除,于是这些能量就会在特定的时刻——一般是积蓄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以梦的形式释放出来……你明白么?” 我瞠目结舌:“可否说的简单一点?” 老大夫站起身来:“简单地说,你的身上有某种极为强大的能量,正在寻求释放。” “什么能量?你怎么知道?” “有强大能量的人一般会梦见基本元素中的一种,原因也很简单,电磁波已经基本上把这5种元素较弱的变体和其他一些浅层次的自我意识给消除了,能够和电磁波抗衡的,肯定是基本元素中的一种。具体到你的梦来说,在这里已经不再是什么象徵,而是确实成为了某种符号,这跟什么潜意识还不大一样,这是在明白地示意。” “也就是说,我的体内的确有水存在。” “可以这么说。” 三 身体里有泉水存在,这是何种感觉? 泉 水(3) 我不知道。 我像往常一样上班、下班,每一天的生活几乎惊人地相似——我供职于一个编写软体程序的公司,一连5天在组长的督促下把程序编写出来,然后交给更高级的程式设计师去进行加工,这一切,和流水线上的工人无异。程序那东西,说好了是智慧,说白了也是体力活或者熟练工种。以前还有过一个人单枪匹马编出一套应用程式的事情,但是后来社会分工越来越细, 这样的人渐渐消失了,皆因完全不符合生产协作的标准。而且,过分地依靠天才,还不如依靠训练,这才是一个成熟社会应有的雏型嘛。 在公司,我中午吃盒饭,晚上有时和朋友胡吃海塞有时和家人胡吃海塞。做了这个职业的人,都不可抑制地变胖或者变瘦,前者是由于生活规律,吃的太多,后者是由于生活规律,得了抑郁症。所以公司规定我们每周必须进行适当的锻鍊,当然,为了增进交流,公司还组织我们去城北的酒吧聊天。 第38页 我想,我的同事们大概都不曾梦见过泉水。 “梦见过基本元素的人多么?” “少见啊,孩子,我做这一行恐怕已经有50年了,在我的记忆里,一共也不到10个人。”老大夫回答。 “这是否是一种病症?” “理论上来说,是的,要是其他的大夫,像是那些机械人,一定会说这是一种可怕的疾病……但是,我告诉你,孩子,我在这个世界上呆的时间也够长了,又还不算是个老脑筋……其实你会发现,拥有这种禀赋的人也有某种优势。” “比如说……” “比如说城南的艺术家,他们大多数是拥有基本元素的人。” “我的天!” 老大夫告诉我说,不少后来迁去城南的人都是被诊断出有基本元素的,当然还有一些罪犯也是。这玩意像智慧齿一样,长的时间不一样,有人20岁就开窍,可有的人却到死也长不出来。 当然了,大家的梦境还都不太一样,老大夫称之为变体。有的人梦见树、房屋,有的梦见土地、果园和农田,还有的梦见火焰或者别的什么。我不知道除去水这类准确的象徵,拥有基本元素变体的人会梦见什么,拥有金的人莫非会梦见白金戒指或者项鍊不成? 总之,老大夫说,有的人的感应比较弱,元素就会以变体的形式反覆出现,而有的人感应强烈,像我,我一连7天都梦见切切实实的水,而且最妙的是,这泉水的水位还在不停地上涨。 “这说明你体内的这类元素相当充足,甚至还在不停地生长。” “那又怎么样?” “那你就必须及早做出决定,是让它继续生长还是把它抑制住,”老大夫严肃地告诉我:“还有,你要知道,不是所有的人在这个问题上都像我这样宽容,如果你告诉别人你体内有泉水,那会给我和你带来麻烦的。” 我猜他的意思是,假如告诉其他人,那么我迟早要被送进监狱或者精神病院。 “无论怎样,你必须对泉水拿出措施来,任由它涨起来肯定是要出问题的。” “能抑制住么?” 老大夫和蔼可亲地拍了拍我的肩:“孩子,要相信科学,科学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一连20天,我继续梦见泉水。 在逐渐熟悉了这个山谷之后,我开始对泉水有了一种真实的感觉。我发现在谷底一共有三个泉眼,在不断地涌出清冽的泉水,那源头可能是雪山的融雪,因为水质异常清亮寒冷。泉水在那个青石铺底的小湖泊里积蓄起来,这个湖泊有没有出口我不知道,但是我有一种感觉,即整个山谷的植物是由于泉水的缘故才长得如此茂盛。同时,我发现,谷底也并非终日不见阳光,在每个月15日下午5点左右,阳光顺着西边山谷上的缺口照进来,整个山谷会变成金色,这个奇妙的景象将延续15分钟,之后便消逝得无影无踪。 初次看到这个奇景,我为之惊嘆不已。 渐渐地,我习惯于每天梦见泉水,初期的恐惧已经消失,我开始喜欢这个山谷,尤其是,它存在于我的体内。 我的日常生活似乎也在由于泉水而发生改变。首先是我发现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得漂亮,皮肤滋润,眼睛闪亮……不知就里的同事问我是不是在恋爱,或者是不是做了美容,我但笑不语;其次,我办事的效率快了一倍,以前需要一天编制的程序,现在只需要2个小时,余下的时间,我就找些书来看,不光是那些被大家强烈推荐的书,还有一些是被当局所批评和禁止的书…… 我开始去一些以前我从未涉足的地方,想法日益增多,言语渐渐变少……我的症状和老大夫所描述的差不多,即开始对违禁的东西产生了巨大的好奇心,同时,过去的生活在我眼中显得异常乏味和苍白。 还有一点,老大夫并未提起,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即当我在和人发生物理接触的时候,泉水会在我体内对此人发出奇特的感应。 “什么样的感应?”老大夫感兴趣地问我。 “哦,很难说,”我搔了搔耳垂:“我如果触摸一个人,不论是手指或者随便什么,我能感觉到此人的某种情绪,体内泉水的流向自然发生改变,同时脑子里也会产生相应的图景。” “真的么?”老大夫兴致勃勃:“你试试触摸我看看,喏,喏……” 泉 水(4) 我伸出手去,抓住老大夫温暖厚实的双手,闭上眼睛。那是何等平和静谧的景象,我体内的湖水平静如镜,树叶亦一动不动,偶尔有凋谢的花瓣落入流水,一个美好的下午…… 我松开双手:“你的生活非常平静美好,我真羡慕。” 老大夫不禁莞尔:“恐怕你说的对,我的一生的确没有什么遗憾。” 四 我遇见了树型男子,在城东的一个酒吧里。 那是一个雨夜。 我发现自己爱上了一切和水源有关的东西,比如雨水,比如游泳……在下雨之前的那一个星期,城市异常炎热,我如同非洲草原渴望雨水的小动物一样坐立不安,异常烦躁。 大雨倾盆而下的时候,已经是深夜11点了。我坐在吧檯上,慢慢地转动酒杯:山谷一片寂静,只有雨水落在湖里,泛起阵阵涟漪…… 第39页 树型男子本来是坐在吧檯旁边的一张桌子旁的,在开始下雨之后,他挪至我的身边。 “下雨真好,是不是?”闷声不响地喝下3杯啤酒之后,他忽然开腔。 “恩……” “可以握住我的手么?” 我吃惊地注视着男子的眼睛,此人正不紧不慢地喝下第4杯扎啤。我这才发现,男子应该是属于城南的。不光是因为他的长髮、落拓而不羁的衣着、迷惘的眼神,还包括他的脸色,那是一种你在其他地方看不到的脸色,苍白,完全没有光泽,而且遍布树皮般深刻的皱纹,这意味着不眠的夜晚、许许多多的梦境,还有酒精和各种各样的经歷……这和城市中那些红润健康的市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想必便是拥有基本元素的我的同类之一,我感应到某种亲切,忽然有了一种冲动,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 …… 等我睁开双眼,树型男子正在沖我微笑。如果我没有看错,他的面色比刚才要红润,干燥的皮肤有了些光泽。 “很纯净的水啊。”他嘆息着说。 “你怎么知道我的体内有泉水?” “我毕竟比你大很多,不是么?拥有基本元素的人到了后来,能够凭藉本能找出对方所拥有的素质,这几乎是百分之一百肯定的事情。更何况,你还没有学会运用和控制自己的潜质,也就是说,你的潜质犹如没有盖盖子的香水一样,挥发得到处都是。几乎在几米之外便能够嗅到你身边空气里有雨和水的味道,还有许多的草木……” “真的能够互相感应么?” “你觉得我是什么?” 我闭上眼睛:“树,一棵很大的树,能够开花结果的那一种。” “你看你看,”树型男子对我微笑:“你的感觉不是很正确么?” “运用你的感觉,而不是听觉、嗅觉和视觉,你能够正确地感应到你身边人的需求和渴望,甚至包括他们的思维。”树型男子说:“当然,普通人因为被洗了脑,脑电波已经非常微弱,就算感应到也异常乏味。但是如果遇到同类,那就不同了。” 树型男子是我一生中遇到的第一个同类,不知道为什么,我喜欢而且信任他。他的身上荡漾着异常亲切的草木香味,那是一种完全不具备侵犯性的东西,犹如我自身山谷中的寂静。 “再告诉我一些关于城南的事情,你们能够到处跑么?像现在这样?” 他仰头笑了起来:“你以为我们是囚犯吗?我们之所以选择住在城南是因为拥有基本元素的人只有生活在那里,才能够真正感到舒适。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 “但是我听说只有取得审查批准的人才能到城南居住,而且离开也需要审查。” “那纯粹是为了健康着想,没有足够充足的元素,住到城南来迟早会得病,不是进精神病院就是住进医院,而适应了城南的生活之后要想重新过普通的市民生活,也需要改变,弄不好肯定会出问题。” “为什么?” 树型男子耐心地解答我的一切疑虑,他说那大概是因为城南有梦的缘故。两边的生活环境大不一样,偶尔串串门,小住一阵没有关系,但是城南巨大的干扰器破坏了控制人脑部活动的电磁波,因此如果身上的元素量不够多的人在那里长期生活,久而久之将无法控制自己的脑部活动。有一点需要注意的是,基本元素是会衰减的,正如我能够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泉水会上涨和回落一样,如果基本元素衰减到了无法再承受梦境的地步,那么人就必须离开城南。 “难吶,”树型男子嘆息道:“说是离开,实际上还要做脑部手术才能恢復正常的生活。所以不少人宁可忍受变疯狂也不愿离开。因为记忆这东西是无法清除的,比起拥有在城南多姿多彩的记忆却必须日復一日地体验其他地方那些市民乏味的生活来,恐怕疯狂和死亡更加适合我们。” 分手时,大雨仍旧下个不停,我忽然冲动地把男子的手拉过来,放在面颊上。在他的体内,似乎有着某种微弱而又强烈的渴望……我闭上双眼,轻轻地用面颊摩挲他的手掌,男子的手掌是温暖的,他安静地微笑着,眼睛渐渐恢復了神采,变得湿润和温暖起来。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他的皱纹也在随之减少。 “可以再见面吗?” “当然,我经常在这里,总会遇上的。” 泉 水(5) 深夜,我被某种不知名的东西烦扰,从梦中惊醒。不是泉水的问题,山谷仍旧青翠,泉水在安睡。是那男子的问题,他的身上有着……有着某种特殊的东西。 是那棵树,那棵至少生长了有40多年的树,枝繁叶茂,从树上垂下无数的藤萝和寄生植物……在这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后面,在空气中迴荡着某种不祥的气味,我当时只是隐隐感到有些不妥,现在才明白,那股气味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是干旱的味道,是城市里一连一个月没有下雨时,异常干燥的灰尘味道,夹杂着隐隐的恐惧和死亡的气息。 五 和同事们的相处,已经成为彻头彻尾的折磨,触摸他们的感觉,就像树型男子说的那样,异常乏味。我明显地感到,因为泉水,自己以经开始游离在众人的生活和兴趣之外。 第40页 我奇怪的是,自己过去为什么能够日復一日地过这样乏味的生活,没有自主权,没有生趣,我的一切都已经被上司和家长预定在一个圈子里,一切都是规定好的,从家里到公司,就像从一个监狱转到了另一个监狱。 周末,我的一个同事来向我们告别。 “你要去哪里?” “我要搬去城南。” “什么?”我异常感兴趣地注视自己面前的男孩子,他是一个我们这样公司中的不安分份子,崇拜艺术和其他一些玄怪的东西。恐怕也只有少数几个人,能像他一样,在这样的单位还扎着辫子,口出狂言。乍一看,还以为是城南的艺术家,但是其实走近仔细观察,他红润的面色和单纯的表情就泄了底。据说,他写诗,而且还喜欢音乐。 “你做梦么?”我问他。 “做梦?”他一边回答大家的提问,一边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啊,有时候,工作紧张的时候做。” “不经常做?” “当然不经常,我身体不错呢。” “梦见什么?” “打。” “打?打什么?” “打怪兽。” 我为之气结,此人是个真正的电脑游戏迷。 顺便说一下,我们的城市也并非真的铁板一块,对于某些真正执着于某样事情的人来说,还是有空可钻的。此人便是通过自己的一个亲戚,取得了城南的居住证。原因很简单,政府担心的是正常人的健康在城南受损,但是如果一个人非要拿自己的一生冒险不可的话,那么你会发现,其实真正关心此事的人并不多。这大概也是民主政治的优越之处。 我伸出手去,轻轻触动他的手臂,此人诧异地注视着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小声回答。我从他身上仅仅感应到了极为微弱的回应,犹如空谷足音,甚至在脑子中没有形成一定的景象,我的视野里是一片模煳。 “你说呢?”我向坐在酒吧高凳上的树型男子求证:“他肯定会遇到麻烦。” “是这样的。”男子颔首,两条长腿晃荡着,一副悠闲的样子:“不过,这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我应该警告他吗?” “不,千万不要。” “为什么?” “不要干扰一个人的选择。” “即使是错误的选择,也不行吗?” “人一生中如果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应该算是一种很好的结局。” “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很重要吗?” “你做到过么?想想看,你一生中可曾有过什么愿望?” 我苦思冥想半晌:“想不起来了。” “你看,是不是?发现自己可是一个异常漫长的过程啊。” 大概是酒吧里暖色灯光的缘故,男子神色好转了许多,他喝的是加了冰的威士忌,茶色的液体在他的手指间闪动着温暖的光。 “你是做什么的?” “我画画。” “你有名吗?” “是的。” 有名,就意味着此人是大众眼中的红人。 我有点疑惑:“那么为什么你的身上有……有某种干旱的味道?” 男子看着我,他的微笑凝结在嘴角,随后在5秒钟内消失了。 他沉默了许久,在这段时间里,泉水兀自在山谷中发出汩汩的声响,没有风声,没有鸟叫,泉水在悄悄地上涨…… “你感应到了?” 我颔首。 他突然像苍老了许多:“那么明显吗?” 我又点头。 “现在再摸摸我。” …… 干旱的情况有增无减,树的根部已经受到影响,尽管根系庞大,尽管叶子仍旧是绿色的,但是我能够感觉得到,土地在5米之内的深度里已经干得要裂出口子来了。如果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叶片即将枯萎,鸟儿将不再鸣叫…… 六 有一天,我在工作的时候中晕倒了。说来也很简单,我正和同事交谈,然后忽然就听不见此人的声音了,他的面孔冒出金光,我随即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我看见了老大夫的面孔。 “我怎么了?” 老大夫有些焦虑:“你体内的水涨得太快了,简直超出我的预料。” 水面的确在上涨,已经快到达百合花的根部,青石板路的尽头已经被水淹没了。 “有什么不妥吗?” 泉 水(6) “你体内的基本元素太充足了,可是你却一直生活在城市电磁波的干扰之下。基本元素是要使你恢復各种自我意识,电磁波却是要消除掉它们。两种力量相互作用,其结果必定是一方压倒一方。有冲突就一定有损失,在这个过程中,受损的是你脑部的血管。”老大夫严肃地说:“在水漫过湖岸之前,你必须做出决定,到底是到城南去还是留在这里。” “城南为什么就能让我舒服呢?” “因为那里有干扰器嘛。”老大夫有点不耐烦了,拿出一罐芝士洋葱味的薯片:“来点吗?” 第41页 “可以。”我欣然伸出手。 “你看,你的性格比起过去,已经有了很明显的变化——以前你何尝会吃这种垃圾食品?如果不赶快寻找到合适的地方定居,那么这种影响势必伤害你的身体。” “如果我不想离开呢?” “那你就要接受手术,把泉水从体内驱逐出去。” 老大夫说,做手术之后,我这个人将和普通人无异,这和从城南搬出的人要做手术才能在城内过正常人的生活是一样的。“更何况,你并未尝试那种生活,所以对于你来说,失去泉水和拥有泉水将不过是一线之隔。” 但是,但是,但是拥有泉水是何等幸福之事,有梦又是何等幸福之事。我已经爱上这个山谷中的一草一木,我已经爱上每月15日5点使整个山谷变成金黄色的阳光。我发现自己已经拥有了某种神奇的潜能,许多干燥的东西在我手指的触碰下,居然能够变得湿润,被我抚摩过的树木和花草都格外繁盛。更何况,我感知到了平时所完全忽视的世界,那里的任何一种响动,都能在小小的山谷里让水面泛起涟漪…… “城南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如果你真想知道,我认识一个朋友,可以让他带你去看看。我想,有了实地感受对于你来说选择就更加容易一些。” “你的朋友是……” “他是城南的一个画家,是个好人,会照顾你的。” “那……通行证……” 老大夫微笑着伸出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嘘……别担心,我自有办法。” 我非常感动:“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老大夫凝视我半晌:“大概,因为我从小看你长大,感到自己对你负有某种责任。再说,我见过这样的例子……”话说了一半,他挥挥手,喷喷鼻子,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我笑笑,老大夫年纪已经不小,难免不知所云,不过,只要关键时刻不煳涂就是了。 来自城南的邀请在一周以后送达我处,父亲对此不置一词。他一向不苟言笑,据姐姐和亲戚们说,自从母亲死后,父亲更是一次也没有笑过。我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了,因为她是生下我后不久便去世的,不过从照片上看,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母亲死于一次事故,这是我们这里唯一的几种死法之一,医学发达了以后,大概除去事故死亡、谋杀和安乐死以外,我们也没有什么其他的选择了。 邀请写在一张兰色的信纸上,附带城南的通行证,可以在一个月内任意往返。不过,老大夫的朋友说,最好是在城东广场这样的中立地带见面,因为我恐怕会需要时间适应,才能顺利进入有干扰器的城南。 为了这次聚会,我好好考虑了一番该穿什么。要去城南,估计这种正儿八经的套装是不管用了。说到这里,我倒想起来了,那就是市民们实际上在时尚穿着方面一直试图模仿城南的人,这大概也算是文化的力量吧。 出门的时候遇见父亲,他正在院子里望着天空沉思。他一直是这样,经常一言不发地沉默许久,让人几乎把他当成化石。 “爸爸,我出去了。”我向他招唿,随即准备出门。 “你……”父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不由得停下脚步。 “去城南吗?”父亲说:“你梦到了泉水?” 我大吃一惊。父亲是一个科学家,研究的是和人完全没有关系的机械学科,在我看来,他和一般浑浑噩噩的常人无甚区别,甚至有过之无不及。对于我和姐姐,他永远是看过我们的成绩后“哦、哦”两声完事。不过他给我们的零花钱向来异常丰厚,又从不支使我们干这干那,所以我认为,他至少比其他的父母更加讲道理些,毕竟是知识分子嘛。 我走到父亲面前,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抬头注视他的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他的眼睛不为人察觉地闪烁了一下:“我的观察力还是很不错的。” “你感应到我体内的泉水了?” “其实是老大夫告诉我了。” “啊……”我顿时泄了气。 “但是就是他不告诉我,我也知道。” “为什么?” “因为你的母亲。” 父亲忽然苍白地微笑起来,他的笑容我仿佛初次见到,有眩晕的感觉。 七 “你的母亲是在生下你之后不久去世的,当时她开着车在公路上飞驰,然后撞在了路边的一堵石墙上。我到现场去看过,简直惨不忍睹。说是事故,但其实我自己心里明白,她早在撞车之前就已经死亡了。” “真正的死因是什么?” “脑部出血。” 泉 水(7) 我仿佛猜到了父亲后面的话,嘴唇被不祥的预感弄得发绀,嘴里都是灰尘的苦味。 “因为泉水吗?” “是的,她的身体里也有泉水。” 水面在继续上涨,平静的湖面开始有了旋涡,百合即将被淹没…… 父亲说,母亲是在生了姐姐之后不久发现了自己体内的泉水,她的这种觉醒显然比我要晚得多。但是听上去,母亲体内的泉水来势汹汹,又似乎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很快她便希望离开父亲,到城南去生活。但是就在这时候,母亲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第42页 “我想尽一切办法把你母亲留下来,恳求她,包括让她怀孕……因为我是那样地爱她,同时又有了你,谁都知道,在城南那种地方是无法保证正常生育的。你母亲答应了我的请求。我想,那多半是因为你的缘故。” 但是由于怀孕,母亲的血压一直不正常,医生警告她说,要么清除泉水,要么终止怀孕,总之,两件事情一起做是万万不可以的。 “你母亲异常倔强,她既不肯放弃你,也不肯清除体内的基本元素,就这样硬撑下来。老实说,她没有在生你时出事真是奇蹟。我以为她不会有事了,然而,就在她产后准备搬走的过程中,还是发生了事故。” …… 我们父女两个在院子中沉默了许久,天色逐渐变得暗淡,快到傍晚了,金色的阳光直射我的眼睛,我闭上双眼,眼皮下有跳动的红色。 我想起那个金色的山谷,忽然有些恍惚。 今天是15日,将有阳光照射到湖面上来,水面在继续上涨…… “她是那样可爱的女子,那样美丽……”父亲悄声说:“我在想,我一直在想,或许我当时应该让她走掉。” 我把脸颊贴在父亲的手上,这已经是一个老人的手了,干涩而僵硬。而父亲当年用有力的胳膊抱着我上学的情景还歷歷在目,我不由得在想,时间这东西,到底流逝到哪里去了呢? “你还在爱她吧?”我温和地问。 “是的。但是,我从未了解过她。” 从父亲的身上传来微弱的感应,那是温柔伤感的旋涡,在金色的阳光下泛起涟漪。我听见了寂寞的水声,汩汩地流动。我反覆抚摩他的双手,父亲的双手开始变得温暖。 “你与你的母亲何其相似,”父亲说:“我不想干扰你的选择。但是……” “但是……?” “但是,孩子,你要知道,简单的生活也有简单的好处……你母亲那样的女子,终其一生不会幸福,即使搬到城南也是如此。这一点,我体会得最为深刻。我也曾努力想把她从那种状态上拉回来,但是没有用。最终,她还是放弃了我……幸福这东西,是一种属性和天赋,就像你有黑色的头髮和眼睛一样,是天生的。拥有基本元素的人,除非清除掉它,否则基本上和幸福是绝缘的。” 到达城东广场的时候,我失魂落魄。尽管政府已经在想办法努力让民众的各种情绪反应变得和缓、平和,但是我仍旧感到了可以称之为痛苦的东西。这对我来说,又是一种新的经验。在此之前,泉水的存在只让我倍感欢愉,那是比平常的感觉尖锐一千倍一万倍的快感,但是现在的痛苦也是来势汹汹,让我手足无措。 一个男人走到我的面前:“你总算来了。” 我抬头看到了树型男子。 坐在城东的酒吧里,树型男子让我喝下一杯威士忌。酒精很快带上我的痛苦,开始在体内循环。那是一种奇特的感觉,水面动盪,但是似乎又离我很远。 “你开始感到痛苦了。”他静静地说。 “老大夫说的朋友就是你?” “是的。” “你什么时候知道他的病人就是我的,还是一开始你们就串通好了?” “在广场上看见你的那一瞬间。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我一开始听他说起你的时候,就有点疑惑——毕竟,这个世界上拥有这种禀赋的人并不多。”他打量了我一会,忽然笑了起来:“你今天穿成这样,倒真有点像我们的人了,一开始我还有点不敢认呢。” 我闭上眼睛:“别开玩笑,我难受极了。” 他颔首:“你现在所感受到的不过是痛苦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罢了。” 我呻吟道:“还要更加厉害?” “当然,你以为拥有这种东西得到的只是欢愉么?有多大的快感,就有多大的痛苦,事物永远是存在着两面性的,你总要为得到的东西付出代价。” “那么你得到了什么呢?” “我得到的一切感受都比那些浑浑噩噩生活的人多,那是真正属于我的东西……所谓的创作状态,其实需求的无非是一颗痛苦,却始终不懈的心灵……” “那是你啊,你已经学会使用你的能力,可是我呢?”我忽然感到了莫大的恐惧:“我除去泉水以外便一无所有,我甚至无法做出一个象样的抉择……” 树型男子微笑着注视我的眼睛,忽然伸出双手捧住我的脸,他眼角的皱纹亦随着笑容而微微颤动。我闭上双眼,任由他亲吻我的眼睛、嘴唇、脸颊和每一寸肌肤。他的体内传来莫名的颤抖和温柔,我感应到在温柔之后还有某种东西……但是,很快,我就没有时间思考了,那巨大的树冠,仿佛在一阵风的驱使下,抖动着叶片,发出刷刷的声响……一些枯萎的叶子落下,落入泉水里,很快便被泉水的旋涡带到水底…… 泉 水(8) 慢着,那叶片怎么会掉入泉水呢? 我忽然睁开双眼,正好男子也在看着我,我们的眸子里充满了对方巨大的映像。 第43页 “没错,你的泉水的确能解除我的干旱,它的确可以传递到我这里来。”他轻轻在我耳边说,犹如吟唱午后的歌谣:“你大概不知道,我等待了多久……我想我终究会遇到一个人 ,让我恢復活力……” 他继续吻我,我开始感觉到泉水的流向,它正汩汩地流入树型男子的领地。虽然土壤仍旧干得厉害,但是水的注入正在逐步缓解旱情。树叶中的水分正在增加,鸟儿开始鸣叫,蔓生的藤萝原本已经开始枯萎,现在渐渐绽开紫色的花蕾…… “你现在不适合去城南,”树型男子在结束了亲吻之后告诉我:“原则上,我不把情绪不稳定的人带到城南去,尤其是你已经过惯了没有干扰器的生活,又心情复杂,现在带你去,我怕会使你的一些生理读数更加紊乱。” 他微笑着,眼角和脸上的皱纹平復了许多,眼睛里充满神采。 八 “见面情况怎么样?”老大夫兴致勃勃地搓着双手,问我。 “我没有去城南。” “为什么?” 我注视他的眼睛:“因为我的情绪不稳定。” …… “大夫,你知道我妈妈的事情,是吗?” 老大夫吃惊地看着我:“谁告诉你这件事情的?” “爸爸。” “哦,哦……”老头子沉默下来。 “你为什么那样迫切地想要帮助我了解城南呢?” “因为你的母亲,”过了半晌,老大夫轻轻地回答:“她是非常可爱的女子,我从小看她长大,她就像是我的女儿一样。所以说,这个医疗制度啊,简直让人没法办,老是让医生和病人牵扯得太深,有时候我想,我这样的老古董还是赶快退役的好……”老大夫佯装滑稽地笑了几声,眼中似乎浮上了一层水汽。 水已经没过了百合花……山谷里下起了小雨…… …… “你妈妈的死亡让我感到愧疚,我作为她信任的人,一个医生,本来应该给她一些更加实际的建议才是。虽说那时的情况比较特殊,但是作为我来说,这种负罪感怎么也解除不掉。”老大夫说:“而你是那么像你的妈妈,你比她那时更加年轻,更加有选择的可能。既然是这样,我希望自己至少能给你一个机会。” “城南的生活到底怎么样?” “谁也不知道啊,毕竟,只有在那里生活过的人才能说出其中的子丑寅卯来。出来做过手术的人要签署协议,发誓从此缄口不谈城南的事情,而大夫们又必须遵守不泄露病人秘密的誓言。实际上,能真正从城南返回的人少而又少。” “如果单凭我的表面印象,又怎么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呢?山谷中正在下雨,我看水面又在上涨了。” “抓紧时间吧,孩子。” “告诉我,如何选择?” “每一个决定都有其盲目性,这就是人生选择真正要命的地方。就像赌博,重要的就在于你要冒风险,如果对你有利的条件和结果已经像砧板上的鱼一样,清清楚楚摆放在你面前,一目了然,那也就失去了赌博的意义,不是么?” “做手术真的能完全清除基本元素?” “世界上没有百分之百的事情。但是成功的机率几乎像你顺利拔掉智齿一样大。” 我有点较真:“有实例么?” 老大夫摘下眼镜,嘆了口气:“好啦好啦,看看我吧,我就是个最好的例子。20岁那年,我一发现体内的基本因素便清除了它。我就这样活到了现在,唯一的后遗症是吃薯片,怎么样?你还说过羡慕我的生活哩。” …… 这周周末,我约了树型男子去城南,但是他迟到了。我百无聊赖地坐在酒吧里,那里只有一个人,大概是个酒鬼,坐在柜檯的另一端狂喝滥饮。酒保露出一副不乐意的样子对我轻轻耳语:“那人已经欠了3天的酒钱没有付了。” “那你们还卖给他。” “他身上还有些值钱的东西。” 我继续等待,那酒鬼居然挪到我身边来了。他喷出的阵阵酒气熏得人心烦意乱,我起身想离开。 “别走,”酒鬼说:“你不认识我了?” 我定睛凝视他,发现他居然是我那个迁居城南的同事。 我发誓,自己这一辈子从未像现在那么吃惊过。 不过短短的1个月,我从未见过变化如此之大的人。虽说原先此人傲慢得有些傻气,又有点装模做样,但是怎么也算是个脸蛋红润的有为英俊青年。现在的他形容枯藁,至少老了30岁,脸色苍白头髮蓬乱。我发现,他和树型男子一样,皮肤异常干燥,眼角布满皱纹,角膜开始脱水。与其说此人是个酒鬼,不如说他是个幽灵来得更加恰当。 他用一种近乎挑衅的狂乱目光瞪视着我:“怎么,觉得吃惊了吧?” 我闭上眼睛,伸出手去,轻轻抚摩他的手背。对方颤抖了一下,随后安静下来,我轻轻地用手在他的手背上划圈,既而延伸到他的肩膀……这里不是什么干旱或者炎热的问题,我诧异地发现,他的体内存在有一种极为怪异的力量。 第44页 泉水发出海浪一样的唿啸声,水面急剧地动盪,那种力量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在把我引向未知……虽然我仍旧能够控制得住水流,但是也不由得感到了恐惧,这是我从未遇到过的情况,脑子中一片空白,似乎有些东西在吞噬我的能量。 泉 水(9) 我惊恐地缩回手:“这是什么?” 他闭着眼睛,半晌无语,随后慢慢睁开双眼。角膜脱水的情况似乎有所好转,他的眼角泛起泪光,那是一双异常悲哀的眼睛,仿佛垂死的人在企求帮助。 “告诉我,我怎样才能帮你?” “你是个好人,”他慢慢地说:“但是你帮不了我,不用白费力气了。” “我有很多基本元素哩,”我说:“我是很灵的。” “那倒是,”他喘了口气:“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水呢,即使是那些现在成名立万的人……” “所以说嘛,来,或许我能帮你的。”我伸出手。 没有用啊,他说,我体内的基本元素已经损失殆尽,假如我的确有这东西的话。城南的生活对于基本元素稀少而又不自量力的人来说,犹如地狱。每晚噩梦连连,精神已经接近崩溃。什么东西也写不出来,连象样的句子都说不出口。没有了创造力,也就无法养活自己,其他的人见到了,便如同躲避瘟疫一样远远避开……从外面带来的钱款很快便花光了…… “我一直以为,原来的生活乏味得让人无法忍受。乏味……”他神经质地咯咯笑着,喝下一大口烈酒:“乏味……” “你体内的黑洞……是怎么回事?” 他面如死灰:“那大概就是基本元素损失殆尽的症状。城南的人对此讳莫如深,我也不清楚详情,只知道这是他们最为恐惧的病症,所以,他们一看到我便如同见到麻风病人,根本没有人愿意跟我说话。” “那么离开城南。” “离开,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城南那地方,进去容易出来难。” “更何况,我回去又能怎么样呢?我已经丧失了一切:安宁、尊严、自信和睡眠……我们的医院还没有找到清除记忆的办法……”他喃喃地说:“我已经回不去了。” 我们默默无语相对片刻,此人喝干了杯中的液体,摇摇晃晃向门外走去。在门边,他停下来:“你是否在考虑去城南?” “是的。” “你的能量的确充足,想起来,当时我在你面前吵嚷着什么要去城南,真是可笑。”他说:“不自量力,这就是我的下场。不过,你最好明白一点,那就是在城南的人,最终都将落得像我一样,无论这人是否强壮,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什么意思?” 他挥挥手,蹒跚着走进夜色中。 那晚,树型男子失约了。 九 城南这个地方蕴藏着某种秘密。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 树型男子犹如黄鹤一去不復返,老大夫对城南亦再说不出个所以然…… 水面仍旧在上涨,我必须尽快做出决定。 我接到姐姐的电话,这个傢伙,自从嫁给一个有为人士之后,就很少回家。整天忙着什么社会公益活动,就像工蜂一样。 她一上来,噼头盖脸便是一通:“你是不是在考虑搬去城南?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你怎么知道? “我是你老姐,我不知道谁知道?” “还不是爸爸告诉你的,别在这里装神弄鬼。” “咄,你还敢在这里调笑。” …… “是,我是在准备搬去城南,只是,我还没有想好。” “你这孩子,别轻举妄动,”姐姐气急败坏:“你马上到我这里来。” 我们姐妹两个在姐姐的高级公寓里见面,我百无聊赖地用手拨弄沙发靠垫上的流苏,一边对姐姐的劝诫发出“哦、啊……”之类敷衍的声音。 “你到底听我说了没有?” 我凑过去看她:“这些钻石是真的吗?拟或是玻璃的仿制品?” 姐姐以她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狠狠瞪我一眼:“别胡闹,你知道搬去城南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吗?” “可是,可是泉水能够让我有一种奇特的能力……我……” “咳,不就是加湿器的功能吗?你可以随时去旁边的超级市场买一个回来,24元整。” 我为之气结:“你这人真是不可救药。” 姐姐亦动了真气:“我可能是理解不了你们这些人的想法,但是我警告你,如果你一意孤行,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像妈妈一样?” 室内如同没有梦的睡眠一样安静,时光停驻,蜜蜂不再扇动翅膀…… 良久,姐姐像下了很大的决心,点头:“是的,像妈妈一样。” “你知道这件事情?” “是的,我有当时的记忆。” “可是你没有告诉过爸爸。” 第45页 “为什么要告诉呢?过去的事情,多说无益。而且爸爸一直为此内疚,我说出来,不过徒增他的烦恼而已。” 我们姐妹两个沉默良久,我伸出手去,抚摩她的手,这是亲切微弱的小小水花,发出轻轻的响声,下午的阳光、天高云淡、无风、绿色的草地……我忽然感到无比的留恋和倦怠,想就这样在家人身边生活一辈子…… “告诉我,妈妈快乐吗?” 姐姐恢復了平静:“她从未快乐过。这才是我希望你清除基本元素的原因。” 水面已经上涨到我必须做出决定的地方了。 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决定夜访城南。 泉 水(10) 城南,城南,我心目中的梦幻之地。 走进城南,我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 整个城南犹如睡去,寂静无声。 这里甚至比最乏味的城市还冷清,街上连只猫都没有,我想,大概那些和艺术有关的聚会都在地下室里进行吧? 地图上有干扰器信号强弱的标志。看起来,干扰器在地区正中,居民区围绕着它,向外呈辐射状分布着,越靠近干扰器的房子越富丽堂皇。这说明,越是有实力靠近干扰器的人,体内的基本元素越多,也就越强壮越成功。到干扰器信号影响范围的边缘,那些房子几乎都是些年久失修的黑色巨大建筑,上面喷涂着无数神秘的图案,空荡荡没有玻璃的窗户犹如失明人的双眼,呆滞地望向夜空。 树型男子的邀请函是从干扰器附近的小区寄出的,最终等我找到他的屋子时,我发现那是一栋独立的小楼,黑着灯,孤零零地座落在一个公园的池塘旁边,青蛙在池塘里发出寂寞的声响。 我敲门,没有人应,随后发现门是开着的。 我小心推开门,摸索着走进去。 空气中满是松节油的气味,呛得人头脑发昏,那是一个画的世界,巨大的黑色画幅在月光下闪着磷光,一个莫名神秘的境地…… 他不在,我没有感应到有人存在。 但是,慢着,在窗户那边,有什么东西……白色的,蜷缩在角落里。 我从一堆画框画架中磕磕绊绊地走过去,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我发现树型男子苍白的脸在角落的阴影中显现出来,如同一个幽灵。 他睁开双眼,好象看到了我,却并不认识。在月光下,此人的脸如同死人一样,毫无光泽,挂满汗水。他仿佛在发冷,身体微微颤抖。 我轻轻蹲下来,抚摩他的面颊,他的皮肤如同树皮一样粗糙,冰冷潮湿,令人恐惧,让我想起沼泽和奇怪的冷血动物…… 旱情极为严重,树叶已经枯萎了一大半,腐败和死亡的气息飘荡在空中……水在逐渐注入,干裂的土地发出“扑、扑”的声响…… 等一等,那是什么? 是黑洞…… 在树型男子的身上,就在树的背后,有一个极大的黑洞。猝不及防,我被一种极为可怕的力量攫取,向黑洞扑去……我的嘴里尝到了血的咸味,一股巨大的风从洞口吹出来,里面混杂着灰尘、恐惧和已经死亡的恆星味道……空气中充满巨大的轰鸣,我的耳膜仿佛飞机急速降落一样,迅速地凹陷下去,痛的要命。 “危险……”我尖叫着,试图挣脱开来。 我凭藉本能知道,掉进黑洞,只有死路一条。 吸力有增无减,我绝望地感到自己的力量即将用尽……就在这时,树型男子忽然把我推开了。 轰鸣停止……世界一片死寂…… 他大口喘息着:“不要过来。” 我惊魂未定,缩在离他很远的角落里。我发现手指被划破了,鲜血直流,大概还有别的地方受了伤,黑暗里一时也看不清楚,只知道自己浑身都在痛,眼冒金星。 “这是什么,是黑洞么?” “是的。” “你的基本元素已经耗尽?” “快了。” “所有的人都会这样么?” 男子似乎比刚才要振作一些,他右手撑地坐了起来:“是的,无一例外。” “但是,你曾经那样强壮……” “每一种东西都有生存和死亡的规律,基本元素也不例外。我在过去的20年中尽情利用了它,现在,是我为使用它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不能够避免吗?上次,我不是帮助了你吗?” 男子剧烈地咳嗽:“是的,那时如果你能够把泉水给我的话,旱情可以缓解,我还可以继续,但是其实任何东西都有完全损耗的一天,有了你,只不过是延缓了衰减而已。” “你现在怎么样?” 他痛苦得扭曲的嘴唇上漾起一个微笑:“好一些,你的能量异常充足,即使是一会儿,也让我舒服许多。” “那,我们再试一下。” “不,离我远一点。”男子大声喝止,他的眼睛中露出真正的恐惧。 我停下脚步,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了?” 他再次躺倒,精疲力竭:“在那里不要动,不要走进我的引力场里来,我现在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 第46页 我听话地留在原地,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我把流血的手指放进嘴里,咸咸的,是血液的味道。水面忽然下降了许多,变得湍急,水质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开始有杂草和树叶在水面打转了,是了,是他刚才掉下来的…… “水面下降了吧?” “恩。” 男子沉默了半晌:“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那就是如果你把你的元素给我,你自己的总量会减少。如果我需求的超过你的所有,你也会变成黑洞。” 恆星死亡的味道……一片沉寂 “我始终没有忍心告诉你,最终你将面临的就是这样的结局。”男子喘息着说:“要不然你就必须在基本元素彻底耗尽之前做手术,离开城南。” “你为什么不离开?” 他忽然笑了:“太难了。” “对于我来说,我最为美好的记忆都和树联繫在一起,要我放弃它,却保留那时的记忆,还不如这样死去为好。” 泉 水(11) “为什么,难道过去的那一切就那么美好吗?” “是的,”男子回答:“并不是成功和钱的问题,还有别的什么,是那种体验……” 他似乎陷入对过去的冥想,半晌才轻轻说出声来:“那种切实的尖锐的快感,还有痛苦……一切都分外分明,这是那些生活在其他地方的傢伙永远也体会不到的……为了这一切, 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我体会不了他的感觉,我非常害怕…… 男子振作了一些:“我当初的确想让你的泉水帮我解除困难来着,这样做,你自己的基本元素便会衰减,如果我不告诉你,继续下去的话,你恐怕会被我吸干。记得么?第一次看见我,你就嗅出了衰减的味道。那时侯我的情况已经开始恶化,一开始,我确确实实恐惧来着。” “虽然一直认为这种结局不会落到自己的头上,虽说我当初很为自己的基本元素总量骄傲,结局还是来了。虽然我很害怕,也的确想抓个人来补偿自己,但是,我还是做不到把你扯进来。” …… 满室的寂静,黑洞在沉睡…… 男子轻轻嘆息道:“你身上的泉水是何等纯正美好的东西,老实说,我看到你,就想起过去的自己,那时候,我也曾经拥有过鲜活的灵感来着……那是一种禀赋,是天赐的礼物……有些人终其一生所追求而不得的,在你身上却漫山遍野地瀰漫着……” …… “事到临头,我真的害怕了。尽管当初自己还吹牛一定会直面结局毫不退缩呢。” 他无声地咧开嘴笑了:“这对我的虚荣心可是个不小的打击……” 我一时无话,只是坐着。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月亮的光亮有点寒冷,我在颤抖。 “你走吧。”男子说:“回去洗个热水澡睡一觉就好了。” “你呢?” “我留在这里。” “再见。” 树型男子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我,他的眼角沁出泪水,那泪水凝结在脸颊上,形成了树脂样的晶体。 我站起来。 “只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他在我身后说,声音异常遥远空旷,仿佛从黑洞中传出:“选择是自己做出的。在这里生活的确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但是,也有你在其他地方一生无法体验到的东西,只看你认为是否值得。” 那个夜晚,我从城南返回。 我决定,第二天去找老大夫。 那是我连续两个月做梦之后,最后一次见到泉水。 尾声 手术之后,我恢復了愉快平静的生活。 一切正常: 姐姐在一年以后生下一个女儿,她已经是某个莫名其妙的基金会主席,整天如同穿花蝴蝶般在社会名流中周旋。 父亲在我做完手术之后不久退休,他住进一家最好的养老院,这是我们这里老人法定的休养场所。我常常去看他,送我回去的时候,他总是站在门口沖我挥手,他的举动已经越来越像个孩子了。 迁去城南的同事已经被人遗忘,没有人知道他的结局。 树型男子的遗作在市中心美术馆的拍卖会上卖到天价。 两年后的一个晚上,老大夫在睡梦中去世。医院那边派来一个型号最新的机械人做我的主治医生。 我的丈夫是一个工程师,我们已经结婚一年,我刚刚发现自己怀孕。 是的,一切正常。 就在发现自己怀孕的当天晚上,我又梦见了泉水。 第三篇 抢劫纽约联邦储备银行(1) “纽约联邦储备银行--联邦储备系统的12个国家级职能银行中实力最强的一家银行--它在市中心曼哈顿岛的总部下面有一个面积为半个足球场大,五层楼高的金库。这个金库是在坚硬的花岗岩上开凿出来的,浇铸有一米多厚的混凝土。金库里容纳有70万根金条,价值约900亿美元。” “900亿美元,那是什么概念?”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如果有了这些钱,你一辈子都不用工作了。” 第47页 “一辈子不工作怕也用不完这许多钱。” “你可以把金条换成硬币往海里丢,每天致力于想着如何花钱。” “那倒不必。” 虽然有了900亿美元以后要做什么,我始终想不出来,但是我却清楚地知道一旦有了钱以后要干什么。 我要环游中国和世界,在这期间,我要住的旅馆有干净松软洁白的被子和发出温暖光线的檯灯,有24小时热水、宽大的盥洗室、附送带培根煎蛋的早饭。然后我将回到这个城市住下,做我原来的工作,过其乏味平凡的生活,买一套小小的公寓房子,有宽大的浴室和宽敞的客厅,一张大床。墙壁刷白,木地板,充足的书架,一块旧地毯,色彩鲜艷的窗帘和沙发,有一只胖嘟嘟的猫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对了,我还要一张奇大无比的书桌。 你的愿望确实好满足嘛。 那是。 那,把剩下的金条放在哪里呢? 什么金条? 我们从纽约联邦储备银行抢劫来的呀。 哦,我打算把它们存进银行。 …… 怎么了?不对吗? …… 你能否想像一下那些金条呆在金库里的感觉?那里是几十米的地下,那里会安静得如同几千米以下的深海,如同最寂静的树林,最黑暗的夜晚。在那里,你听不到一点声音。有的时候,因为太安静了,人的耳朵还会产生某种幻觉,仿佛能听到手机铃声,节能灯高频的滋滋声,空气压缩机的声响……还有时间流逝的声音,如同春蚕咬噬桑叶般酣畅淋漓。在那样的地方,成千上万块金条发出寂寞的光,那种色泽不大像黄金,没有那么温暖,倒像是月亮的光芒,白色的,映在你的脸上,让你觉得寒冷…… 我遇见此人3次,最后一次,他将动身去美国纽约。 就在那一次,他对我谈起纽约联邦储备银行。 纽约,那应该是有中央公园、爵士乐、义大利面条、禁酒令、曼哈顿岛、摩天大楼、纽约时报、帝国大厦和鸽子的地方,这些搭配固然有点风马牛不相及,但是确实是我脑海里关于“纽约”二字所能激起的全部想像。 但是被他这样一说,一切关于纽约的意象都消失在联邦储备银行的地下金库里——从那以后,我时不时地想起那些在深海中发出月亮般光芒的金条,孤独的冷金属。 * * * * * * 5月的一个黄昏,我在一家酒吧第一次遇见此人。 人这一生总会遇见这样的一个黄昏,仿佛放在老式唱机上听了无数遍的唱盘,在唱针臂摇摇晃晃伸过来的时候无限温柔地贴上来,轻轻贴近你的脸颊。这样的时刻,又以五月居多。在经过了一个风和日丽的白天后,五月的黄昏犹如快乐,温暖而短暂,鸟儿屏息凝神,窗口亮起灯光。这种时候,人说不清楚自己是悲哀还是快乐,如同即将升上天空的黄澄澄的月亮,摇摇欲坠,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被什么样的情绪一把攫住。 在这种时候,如果不想突然变得忧伤,最好选择忙碌,或者说,假装很忙碌——其办法就是和一大堆人混在一起。 男子是和我的一个朋友一起进来的,大约28、9岁模样,高而且瘦,脸部线条异常干净洗鍊,单眼皮,有雕塑一样漂亮的鼻子。头髮搭在额角上,有点疲倦的样子,下巴上隐隐有胡茬子的青色痕迹。 在坐在下来之前,他环视了一下四周,我们的目光有5秒钟的交汇。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感觉:在此人的目光下,屋子里的一切,包括我们和桌椅板凳在内都在一瞬间不復存在。或者说,他给人一种十分遥远的印象,仿佛在太空行走的太空人,声音到达他身体附近10厘米处,便会泛起微弱的迴响——一切都像在从汽车的倒后镜里看出去的样子。 我相信其他人一定也有类似感受,因为自从男子在我们交谈的圈子不远处坐下之后,谈话气氛便被某种微妙的物质干扰了。温度下降,空气变得稀薄,说话有了回音……我们像太空人一样,在用越来越近似太空行走的慢动作喝酒、吃东西、走路和跳跃。 在他进来之前,说话最多的是一个刚刚升职的朋友。他尚未坐热自己多年来梦寐以求的那个位置,就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政治斗争和陷阱里。 “全是些利慾薰心的傢伙。”他说:“我看他们随时都准备出卖我去换取利益最大化。”这里指的是他的下属们。 “好啦,人都是这样。” “这年头男人简直没有值得信任的。” “为什么是男人,而不是女人?” “因为女人根本不在这个社会大的价值评判体系内。再说,反覆无常是女人的专利嘛。” “不是有做的出色的女人吗?” “那是内分泌失调所致,不能算女人。” 抢劫纽约联邦储备银行(2) “得,得……” 带他来的朋友一进门就和酒吧老闆搭讪去了。此人是摄影爱好者,这一点和老闆颇为相投。他刚从尼泊尔回来,皮肤晒得黝黑,手腕上多了一个银镯子。那手镯后来被拿给我们传看了一番,雕刻得十分精緻,镂花的间隙已经完全被氧化成了黑色,沉甸甸的恰到好处,带着他的体温,仿佛远古的回忆。 第48页 这位摄影发烧友一定要老闆看看他在尼泊尔拍的照片,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光碟,上面是照片的数码版。老闆弯身打开放在地上的电脑主机,随手把盘放进光碟机。在太空行走的男子侧身搬动椅子让了一下位置。这个动作似乎提醒了摄影发烧友,他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对了,忘记给你们介绍他了,他是我的朋友。” 我忘记当时他是如何被介绍的——男子的职业仿佛和电脑有关,而且似乎还不是那种简单的程式设计师,而是在从事一种和大型计算有关的工作。 在男子被介绍的过程中,我的脑海中风马牛不相及地浮现出绿岸的样子——绿岸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射电天文望远镜,一个异常庞大和脆弱的傢伙,独自伫立于阿巴拉契亚山脉的森林中,身处一个连一丝微波,汽车发动机的一个火花,甚至一张电热毯都被绝对禁止的寂静之地。绿岸呆在这样一个1.3万平方英里的区域里,日復一日注视着深黑色的太空,接收或者发出奇妙的讯号,以求寻找什么。 至于到底要寻找和能找到什么,恐怕连它自己也不甚了了。 大家一一和在太空行走的男子招唿,轮到我的时候,男子微微一笑,伸出右手与我相握,如我所料,他的手指纤长,指尖冰凉,但是很有力。 就在他握住我手的一瞬间,整个屋子忽然陷入黑暗。 五月的黄昏就像快乐一样短暂,仅仅一会工夫,外面几乎全黑了。灯光一灭,我眼前一黑,如同陡然掉入粘稠的黑洞。人们沉默了几秒,然后不约而同地大笑着吹起口哨。 显然,停电了。 这种情形不太常见,大家都觉得挺好玩。 在黑暗中,男子并没有松开我的手。他以一种奇妙的方式轻轻握住我的手腕,轻得如同丝毫没有使力,仿佛和我之间没有任何实质上的连接点。过了10秒钟,男子的手指异常从容地顺着我的手腕滑向指间,轻轻把我的手包容在他的掌心里。 我在黑暗中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出绿岸孤独的样子,它持续不断注视着深黑色的宇宙,天幕上的星星发出冷冷的光芒,等那些光线到达地球,被我们的目光捕捉到时,之间已经有了数十万光年的延迟…… 不知道过了多久,“啪嗒”一声,一个抽菸的朋友打着了自己的打火机,柜檯后机灵的小酒保送了个蜡烛过来,告诉我们说老闆已经出去修保险丝了。 大概就是在火光亮起的那一瞬间拟或之前的万分之一秒里,男子松开了我的手。他的动作想必悄无声息,快得惊人。因为等我反应过来,男子已经像刚进来时一样,在不远处安静地坐着了——烛光把粘稠的黑暗撕成了碎片,一片晃动的阴影笼罩在他的身上,让我看不清楚他的脸。 这一切进行得太过迅速,我多少有点莫名其妙,如坠梦中,只好睏惑地对着火光勐眨眼。就在这时,老闆一脸不解地从外面回来,他说保险丝没有跳闸,整个街区也有电,怎么独独就是我们这里不亮呢。话音未落,整个屋子大放光明。 这个夜晚除去这个小插曲外,一切如常。 玩到将近11点,我们准备散去。老闆和大家一一道别,顺便说一下,他的计算机自来电之后再未启动起来。“一直死机。”老闆无奈地说:“明天叫人来修一下,光碟也拿不出来——照片只好等以后再一起看了。” “没关系,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的朋友摇摇晃晃地往外走,一面颇为气派地挥一挥手:“反正我总是特别倒霉。” 在我看来,他是有点喝多了。 也罢也罢。 男子站在他身后,对我微笑。 “再见。” 他伸出手来,我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去与之相握。 仍旧是那种极为奇妙的感觉,我的手腕似乎被一股力量轻轻托起,自动停留在空中,他的手指纤长有力,温柔地似握非握包容住我的手。仍旧是来自月亮的感觉,遥远而亲切,空气中有星星和尘土的味道……在和他接触上的那部分世界中,重力、空气和磁场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就在这时,整个街区所有的街灯和两边的居民楼中的灯光同时熄灭。 短暂的沉默后,众人纷纷大笑起来,议论声四起:“一下子停两回电。”“怎么回事?你们中是不是有谁得罪电力部门了?”“大概是线路的问题吧?还是没有交电费?”“别瞎说,哪有整条街的人都不交电费的?” 男子的脸在清冷的月色下仿佛发出柔和的光,我环顾四周,刚才还热热闹闹的街道忽然一下子变得冷清起来,没有了灯光,这里就像一个舞台布景一样了无生气。几颗星星寥落地挂在深黑色的天幕上,我再次想起了绿岸,那个执着的等待者,正默默无言地伫立在一个1.3万平方英里的区域里,和我望着同一片天空…… 不知不觉中,男子早已经松开我的手,双手插在了衣袋中。我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眼睛闪亮,嘴角带着一个奇妙的微笑。 抢劫纽约联邦储备银行(3) “再见。”他说。 * * * * * * 第二次见到此人,是在写字楼里。 那时已经是炎热的夏天,我从外面回到办公室,乍一眼看到太空行走的男子,竟然没有认出来。他身穿一件白色衬衫,微微有些揉皱,懒洋洋地斜靠在大堂的电梯门边上,那股独自在太空漫游的味道被暑气消解了许多。 第49页 电梯来了,我们一起上去,就在一瞬间,我的目光与之交汇,那个奇妙的五月黄昏在1/10秒内涌上心头,犹如一个梦境。 他也认出了我,微微一笑。 “你好。” 男子的四周漾出温柔和疲倦的气息,混杂着他的剃鬚水味道,在电梯中迴旋。他用指尖轻轻按揉太阳穴,嘆息一声,俨然是我的多年老友,熟稔地说:“我来找个人。” 我点头,正想说点什么,忽然,电梯发出一阵奇怪的颤抖,停住了。 怎么回事? 我抬头看显示电梯楼层的小屏幕,数字在7的地方有气无力地闪现了两下,便不见了。“怎么了?”“电梯故障?”电梯中的人开始惊慌起来。 就在此时,黑暗降临。 怎么回事?黑暗? 这是粘稠得如同柏油的黑暗,夹杂着恆星死亡的尘土气息。我的喉咙发绀,头脑中一片空白,耳畔传来人们惊恐的尖叫声。有人在大力“砰砰”地拍打电梯门,并且敲打电梯的控制錶盘。 我尚未反应过来,男子已经握住了我的手。 “别怕。”黑暗中男子的声音近在咫尺:“闭上眼睛。” 我的脑海忽然中浮现出绿岸的样子,它持续不断注视着深黑色宇宙,天幕上的星星发出冷光,那些光线到达地球,被我们的目光捕捉到时,已经有了数十万光年的延迟……在这以外,还有些东西,如同五月的黄昏那样,轻轻拨动我的心弦,那是迴荡在宇宙中微弱的无线电信号,如同持续不断的渴望和唿唤。 “绿岸可是非常灵敏的傢伙,为了避免干扰,控制室距离望远镜2英里之外,窗户上覆盖着厚厚的铜质百叶,门的厚度比得上银行金库的门。为了它,安静区里的居民都必须遵守特殊的规则:无线电话被禁止使用;天文台的工作人员使用的全是上世纪60年代的老式柴油汽车,没有火花塞或者现代电子装置……”男子在我耳边轻轻说,声音奇妙地没有任何距离感:“想想看,它整天生活在静默里,只是为了寻找某些可能并不存在的东西,以求打破沉默……” “天空中的通信卫星会干扰它么?” “卫星倒并不构成威胁,因为它们使用不同的电波频率。” “哦,是这样。” 我睁开双眼,眼前仍旧是黑暗,但是四周的气氛已经发生了未知的变化,我似乎和男子一起行走在太空中,身边空气逐渐变得稀薄,声音发出迴响,极远又极近,同在一个电梯上的人们和他们的恐惧已经被屏蔽在数十万光年之外,变得无影无踪。 “别担心,”男子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闭上眼睛,想着绿岸。” 我依言闭上双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电梯振动了一下,现实感回到我的身上。我睁开双眼,电梯里已经大放光明,人们按了最近的一个楼层按扭后惊魂未定地蜂拥而下。我和男子被人们推挤到了一边,面面相觑,电梯门在我们面前缓缓合拢。 他放开我的手,微微一笑:“你到几层下?” 我楞楞地回答:“10层。” 他按下“10”这个按扭,然后对我说:“不介意1个小时以后和我一起在楼下坐坐吧?” 我摇头舔舔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蹦出一句:“我要出差了,这是上去拿行李,然后马上去机场。” 男子若有所思地颔首:“遗憾那,那么,以后再说吧。” 10层到了,电梯发出清脆的提示音。 * * * * * * * 我在9月的一个下午最后一次邂逅此人。 那是一个极为美好的下午,正是一个适合施魔法的日子,是城市所能有的最美的季节中最完美无缺的那么一天,转眼即逝,一生难再。四周的景物与夏日一无二致,却已在色彩中渗入一丝微妙的金黄,仿佛在提醒人们,要不了几天,秋季就会翩然而至。到了那时,秋天会象印象派大师一样,把我们在长长的夏季里司空见惯的一草一木,全部变成光线、色彩和阴影的奇妙集合。 我坐在一幢老式居民楼前的台阶上,忘记当时是在做什么了,好象是在等人。 男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然后眼望前面车水马龙的街景,一言不发。他那副样子,仿佛从未离开过,又像我根本就不存在。我侧头看了看他,他的肌肤温煦,侧面犹如雕塑,线条异常干净洗鍊。 “关于电梯的事情,我想了很多。”我轻轻地说。 “哦。”他应到。 “是你和我同时在那里的缘故吗?” “是的。” “那么,上次停电也是这个原因了?” 他扭过头来看看我,嘴角漾出微笑:“当然,我还以为你当时就知道了呢。” “知道什么?” “知道这个啊——关于能量场的问题。” 我们再次沉默,我轻轻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指纤长而有力,我闭上双眼,用力唿吸来自远古的熟悉气息,那是一种老式熏衣草香水、薄荷、毛线球、阳光下的薄棉布和绿色森林蓝色海洋的味道,从另外一个时空飘到了我的跟前。 第50页 抢劫纽约联邦储备银行(4) 男子说,从理论上来讲,这个世界上有可能存在着两种能量场,一旦叠加在一起,将产生意想不到的变化。 “就像原子弹爆炸那样?”我问:“‘砰’的一声从量变到质变?” “就像那样,‘砰’的一声。” “那么你和我,我们是具有这两种能量场的人了?” 显然如此,他说,如果熟悉了彼此,很好地掌握能量,我们就能够随心所欲,做一切事情。相反,则可能出现麻烦,比如说在电梯中,未加控制的能量重叠可能对周围的电子系统造成损害。但是你看,后来我们保持平静加以控制,一切不就都好起来了么? “像我们这样遇上的情况很罕见么?” 难吶,男子回答。一方面你可能一辈子也遇不上,另一方面,很有可能你对自己所具有的能量懵懂无知,这样的话,即使遇见,也不过就当是临时停电或者一种奇怪的现象而将对方忽略过去。 你是说,有些灾难的形成是由于其中一些人的能量场相遇却不能很好控制的结果? 也许吧,我不知道别人怎样。反正,在我们互相熟悉之前,我可不想和你坐在同一架飞机上,他笑了起来。 …… “那,拥有这种能量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默然不语半晌,然后开口:“对了,可曾听说过纽约联邦储备银行?”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提起纽约联邦储备银行。 “有万吨以上的黄金存在纽约联储银行的金库里,这是已知的世界上最为集中的黄金库存。金库里容纳有为59个国家储存的金条。70万根金条价值约900亿美元。那里有世界上最为先进的防盗设施,而且金库四周有卫兵守护,其人数相当于一个普通美国城市全体警察的数目。每一个卫兵都是技术高超的射击能手,他们都是在联邦储备局自己的内部射击场训练的。” “你的意思是说……” “如果非要让我们所具有的能量派上用场,那么没有比抢劫纽约联邦储备银行更好的选择。” 我花了些时间,才慢慢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我们能行吗?” 当然,没问题。 男子说,我们的能量能让整个曼哈顿岛的电力系统为之停顿,“还有电脑,电脑系统也将瘫痪。”因此,只要选择夜晚手拉手大模大样走进去就好了。“那可是比任何好莱坞大片都要更加刺激的事情。” 然后呢? 然后你和我走进金库,金库在几十米的地下,你会发现那里安静如同深海,如同最寂静的树林,最黑暗的夜晚。在那里,你听不到一点声音。有的时候,因为太安静了,人的耳朵还会产生某种幻觉,仿佛能听到时间流逝的声音,如同春蚕咬噬桑叶般酣畅淋漓。 然后呢? 然后我拿出打火机,点燃藏在口袋里的蜡烛,这样你就能看见成千上万块金条发出寂寞的光,那种色泽不大像黄金,没有那么温暖,倒像是月亮的光芒,白色的,映在你的脸上,让你觉得寒冷。 再然后呢? 再然后就完了,无非如此而已。 那抢劫出来的金条呢? 你刚刚不是说了吗?把它们再次存进银行。 …… 听上去是怪不错的计划嘛。 那是,我想了很久的。 那么,如何去纽约呢? 我明天就要去纽约。 我有点吃惊,男子对我微笑:“是真的,我明天就要去纽约。所以,今天才会特意来找你。” “出差?” “不,定居,从此再不回来了。” “哦。” …… “可是我去不了纽约呀。” “我会等你来了再实行这个计划。” “那,我们说定了。” “说定了。” 时近黄昏,这个黄昏和那个五月的傍晚有神奇的相似之处,不知为什么,在这一瞬间,世界寂静无比,甚至鸟儿也屏息凝神不再鸣叫,仿佛在等待什么发生。 …… 男子看看腕錶:“我该走了,再见。” 在他走下台阶的时候,我忍不住叫住他:“喂,你真的会等我吗? 男子回过身来,一脸诧异:“当然。” “不会有什么……变化?” “变化?” “就是说,万一找你到另一个和我具有相同能量的人怎么办?” 我的问题似乎有点令男子迷惘,他伸出手挠挠头:“那么,你认为绿岸在阿巴拉契亚山脉里倾听到回应——随便什么回应的机率又有多大呢?” * * * * * * 男子已经去纽约1年了,我没有听到什么关于他的消息。 不过,纽约联邦储备银行的金条还是好好的,我每天看报纸,没有任何关于抢劫的消息。显然,男子尚在等待我。 纽约,那应该是有中央公园、爵士乐、义大利面条、禁酒令、曼哈顿岛、摩天大楼、纽约时报、帝国大厦和鸽子的地方,但是对于目前的我来说,一切关于纽约的意象都消失在联邦储备银行的地下金库里——从那以后,我时不时地想起那些在深海中发出月亮般光芒的金条,寂寞的恆星,孤独的冷金属。 第51页 来自伊拉克的袋鼠(1) 事情发端于一个4月初的清晨。那是一个山毛榉嫩绿的树叶在阳光下闪亮的早晨,天空湛蓝,空气里浮动着温暖的春意,像有烤面包配咸肉煎鸡蛋和新鲜桔汁的早餐一样诱人。纤细的光线如光亮无比的蜘蛛丝一般随风盪进窗口,随后变成闪闪发亮的碎片撒在室内。在这样的早晨,人全身舒泰,心旷神怡,仿佛随时能够蹬上运动鞋,到下面的运动场上去跑上几圈。 这时候门铃响了,我开门去看,门口站着一只袋鼠。 袋鼠? 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是,确实是一只袋鼠没错。 袋鼠大大咧咧地从我身边走过,走进房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喂,餵……”我叫它:“你是不是走错地方啦?” 袋鼠置若罔闻地四面打量房间,黑色湿润的鼻孔轻轻抽动半晌,仿佛在确认是否来对了地方,随后点点头髮出了满意的哼哼声,接着便舒舒服服地仰靠在了沙发上。 “喂喂,”我莫名其妙地又叫了两声,见袋鼠没有反应,只好关上房门走过去。 还没有走到沙发边,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捡起来一看,是只破破烂烂的美式钢盔,颜色斑驳形状怪异,好象被大力挤压过,几乎都看不出是绿色的了。我把钢盔放在茶几上,清了清嗓子正想讲话,袋鼠正好在这时候开始大力拍打自己的身上。 它皮毛上大概积存了好多好多沙土,被“扑扑”地大力拍打出来瀰漫在空中,仿佛在身体四周放出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烟雾弹。我猝不及防,被沙土呛住,咳嗽个不停。 “喂,餵”在大咳特咳过一阵后,我终于缓过气来,大声吼道:“别掸了,当心我新买的沙发,而且昨天刚刚大扫除过。” 袋鼠抬起头来,怯生生地看着我:“别大喊大叫的么。” “大喊大叫的?”我有些诧异。 “恩,别对人这么兇巴巴的。”袋鼠委屈地说:“人家可是从伊拉克来的哟。” 伊拉克? 从伊拉克来的袋鼠? “伊拉克?就是那个现在在打仗的地方?”我问,一面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电视上的主持人正在和几个军事专家讨论伊拉克的战况,这群傢伙,似乎在打开电视之前一直埋伏在萤光幕里,一旦你打开电视,便跳出来精神抖擞地喋喋不休。 “就是那个伊拉克?” “恩。”袋鼠回答,自顾自继续拍打身体。 “别掸啦,”我叫:“不是跟你说了么,沙发是新的。” “别那么凶嘛,”袋鼠说:“人家远道从伊拉克来,还没有吃东西呢。你看,这些天都饿瘦了。” 袋鼠这么一说,我不由得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这位不速之客。 是有点像经过长途跋涉的样子,袋鼠原本是灰褐色的皮毛因为沾上了大量的灰尘而变成了泥土色,后腿上的毛都有点磨秃了,一只耳朵耷拉着,不光如此,连袋子都显得有点松松垮垮的,好象体重在短时间内减轻了许多。 “人家跑了那么远的路,路上只有土豆吃。”袋鼠拨弄着那只耷拉下来的耳朵小声说:“你还冲人那么大喊大叫的……”声调越来越委屈,一颗大大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马上就要掉下来的样子。 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也许刚才是声音大了点。 “好啦好啦,”我温言安慰袋鼠:“别哭嘛。我只是脾气急而且声音大了点,因为沙发是新买的。其实不是对你有意见……” “你是不是饿啦?” 袋鼠点点头,眼神殷切地看着我。 “那,和我一起吃早饭吧。”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 在袋鼠风捲残云般把我将近1周的食物存量一扫而光之际,我倒是想起要问这个问题,但是袋鼠食量委实巨大,吃的又快,我手忙脚乱。忙乱之余,根本也没有听到它的回答。 袋鼠在半个小时之内吃掉了4包方便面,7个鸡蛋(有4只是卧在面汤里的,有3只是煎的),一打蛋黄派和所有头天晚上我吃剩下的饭菜。它津津有味地吃着,整个房间迴荡着有滋有味的喝汤声,那势头如同这个春天般势若破竹摧枯拉朽。最后,它抬起头来,用琥珀色的大眼睛恳求地看着我,而我颇为歉意地回答说:“对不起,没有了。” “目前就只有这么多了。要吃什么只好等我中午去超级市场买回来,能等么?” 袋鼠颔首。 “累了吧?” 它再次点头,耳朵晃晃悠悠的。 等我从厨房收拾了碗碟回来……袋鼠已经蜷成一团,在我新买来的玫瑰灰色沙发上酣然入梦,沙发在接触到它身体的地方已经变了颜色,我无奈地嘆息一声,得。 一 “你为何要收留一只袋鼠呢?”知道此事的朋友无不如此问我。 “它是从伊拉克来的呀。” “你怎么知道它是从伊拉克来的?” “它说的。” “它说的你就相信啊?” 我无言以对。 第52页 “再说,伊拉克也不产袋鼠啊。”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些问题,因为这些问题在独处和外出时也无一不困扰我自己。但是一旦回到家中,看到袋鼠那琥珀色的眼睛,那大大的眸子中流露出一种小孩子想吃糖般的恳求表情,我的一切疑问便烟消云散,或者说,尚未出口,便已经如同我手中所提的食物般,被袋鼠迅速扫除了个干净。 来自伊拉克的袋鼠(2) “你怎么会在伊拉克的呢?”在一次给袋鼠做土豆卷、蔬菜沙拉和番茄汤的间歇我问:“你的家乡不是澳大利亚吗?” “不知道啊。”袋鼠回答。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自打生下来就是在沙漠里。”袋鼠用调羹搔了搔头:“从小时侯起,我就没有见过其他的袋鼠,我倒是认识不少骆驼,还有其他沙漠里的动物。” “那你的爸爸妈妈呢?” “没有见过。” “那你是怎么知道自己是袋鼠的呢?” “人家告诉我的,就是一个名字呗。” 至少,我知道自己肯定不是骆驼嘛,袋鼠回答。 那倒也是。 一只与世隔绝,从小在中东沙漠中长大的袋鼠,它是否会因为自己有可能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种类而觉得孤独呢? 将来当它遇到同类的时候,它是否能够迅速地认出对方呢? 一旦真的相遇,一个来自澳大利亚广阔草原的同类,和睡在我过去是玫瑰灰,现在则是说不清什么颜色沙发上的袋鼠能够相处融洽么?它是否还能够使用自己的母语,它们彼此是否能够听懂对方所说的一切?我的这位不速之客,最终能回到那个长满了灰蓝色桉树丛林的广阔原野上去自由跳跃吗? …… “这就是伊拉克的袋鼠么?”男子在昏暗的走廊中沖我微笑。 “是啊。”我斜倚在门边,小声回答:“谢谢你送我回家。” 男子越过我的头顶注视着在已经变成说不清什么颜色的沙发上酣然入梦的袋鼠,说:“恩,看起来是像吃过不少苦头似的。” “是啊。” 我们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袋鼠。屋内漆黑,惟独走廊的小灯开着。袋鼠犹如蛰伏在最深的海底般唿唿大睡着,鼻子边的鬍鬚纹丝不动,惟独头顶一小撮茸茸毛在随着唿吸轻轻颤抖。因为洗过澡的缘故,皮毛已经恢復成了灰褐,很好看的颜色,只是惟独毛色还不够润泽。奇怪的是,袋鼠睡觉的样子却给人一种怎么看怎么像大病初癒的感觉,好象体积缩小了许多,怨不得男子说它“吃过苦头。” 说起来,给袋鼠洗澡也是苦差一桩。大概是袋鼠从小在沙漠长大,没有怎么见过水,因此看到淋浴喷头便惊慌失措,脚板噼啪地敲打地板,想要逃之夭夭。被我好说歹说,拿一块奶酪蛋糕诱惑着才勉强同意试洗一次,还不许洗耳朵。结果在小浴室里给袋鼠沖水时,它老是发出惊恐短促的尖叫声,扭动个不停,溅了我一身的水。 等到我的邻居“砰砰”地敲门,问我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的时候,我拿着毛巾和浴液,浑身湿淋淋地站在那里,好不尴尬。 “费了整整一瓶浴液。”我笑:“冲出来的沙土要是归了我的话,我现在怎么也算是个薄有田产的地主了。” 男子也笑了。 “不过后来就喜欢上水了,虽然装做不愿意洗的样子,大概是面子问题。但是,昨天洗澡的时候还吱吱地笑来着。” “恩,”男子回答:“你肯定喜欢袋鼠吧。” 是吗?我喜欢袋鼠吗? 我凝神思考片刻,或许是,我喜欢袋鼠。 但是,似乎我喜欢的并不是袋鼠这个种群。平常动物园也去的,老是去看熊猫,对袋鼠从来是一点感觉也没有。但是现在,我独独对这只来自伊拉克的袋鼠觉得有照顾它的责任和义务,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战争的缘故么?是因为怜悯么? 可是,袋鼠本身对战争似乎一无所知。 每天看电视,听电视台的播音员们喋喋不休地报导战况的时候,袋鼠基本上都在吃东西,有时候它抬起头来看看画面,看见了沙漠的时候耳朵就会高兴得转来转去。但是,对于谁输谁赢啦,谁往前推进了多少,袋鼠一概不关心,听着听着多半就势能睡过去。 顺便说一句,它带来的钢盔被我刷洗干净了就扔在角落里,袋鼠连看都不看一眼,问它是不是从美军阵地上捡的,袋鼠根本就搞不清楚谁是谁。我只好问它,为什么要离开伊拉克呢?是因为战争还是因为生态环境恶劣呢?是因为危险么? 因为忽然想出来看看,所以就出发了呗。 得,我嘆了口气。 或许,或许我是喜欢袋鼠的吧。这种喜欢多少有点像袋鼠的从天而降一样,极为偶然。可以这样描述,我对袋鼠的喜爱,如同袋鼠本身一样,极为偶然地从天而降,打中了我。 一只来自伊拉克的袋鼠哟 从天而降 打中了我 这听起来简直有点后现代诗歌的味道了。 二 和男子是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 当时大家是在一个临湖的小酒馆里喝酒。一堆认识不认识的人混杂在一起,热闹非凡。我喝的多了点,有点晕晕忽忽的。印象中似乎在饭后和一群人一起去了湖边,被风一吹,忍不住吐了。 第53页 之后的一段事情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清醒过来的时候,男子坐在我身边。 “我怎么了?” “你喝多了。” 我眯起眼睛,伸手揉揉太阳穴:“可是感觉跟睡了一觉没有区别。” “是没有什么区别嘛。” 我用手使劲揉搓面孔,注视湖面半晌,然后抬头远眺。这个湖是在半山腰上,平滑如镜的水面波澜不惊,连最小的浪花似乎也已经沉入最深的睡眠。天空中有几颗零零落落的星星,这已经是后半夜了,奇怪的是,我目力能及的天空并不黑暗,反而被一种奇特柔和的光线照亮,白色的云清晰可见,而且在急速地变换着形状,从我们的头上无声掠过。 来自伊拉克的袋鼠(3) “感觉真奇怪。”我说:“好象我们在飞似的。” “恩”男子应到。 “就好象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们两个。” “像不像坐在宇宙的某个点上看出去的样子?” “在宇宙上某个点的意思是……” “没有过去和未来,只有现在的一种时间感。” 我不由得仔细打量了一下男子,他和我一样,正抬头看天,侧面线条温和而安静。 如前所说,我不但没有呕吐后的感觉,连醉酒后哪怕最微小的一点不适都没有。恰恰相反,我感到全身舒泰,心旷神怡,就好象随时能够蹬上运动鞋,到运动场上去跑上几圈。 就好象过往的一切都已经随着这场莫名其妙的呕吐和昏睡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想来,人生的所有不快若能如此干脆利索地解决掉,也未尝不是好事一桩。要是这样的话,我只要定期喝酒,定期昏睡,便完事大吉。当然,对于我而言,可能解决办法是喝酒昏睡。对于其他人,大概要随着生物钟的不同来定,有人唱卡拉ok有人挣钱有人出国有人办报纸有人则热衷于把屋子刷成红色,还有人则表现为寻找终点。 所谓终点,我翻遍词典,揣摩良久,估计大概意思并非结束,而等同于某种安全感,因为一切都已经停止,不会再有变化,当然安全。而安全感如果要再解释下去,好像又将变身为其他的词彙,比如唱卡拉ok,比如把屋子刷成红色挣钱办报出国等等,于是,这一切在我的脑子里变成了一个混乱的死循环,一场词彙的环型狂舞。 “和你在一起,好象哪里也到达不了似的。”前任男友分手的时候说:“感觉到前面没有终点。”于是他收拾好所有由格伦古尔德录制的全套巴赫正版唱片离开了。 前男友就此带着那31张正版唱片(每张价格为120元人民币,盗版则只卖5元),正式加入到了我脑子中词彙的环舞里去。他认为对于人生而言,各种词彙都有其终点,比如同居最后的终点在于婚姻,工作的终点在于挣钱,挣钱的终点又奇妙地与婚姻相重合……如此类推下去,我试着去理解在他脑海中存在的人生模型,即无论任何岔路,无论如何伸展,最终都将会合在“婚姻”二字上,或者说“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而他似乎没有意识到的是,这个所谓的终点,也将存在其终点。否则,这个世界势必在一点上停滞不动。 想像一下那停滞不动的情形吧,一个慢悠悠运转的系统被某种力量阻挡,从此静止不动。这意味着一切可能性都被过滤得干干净净,齿轮咬合紧密,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空气密度大到达了令人无法唿吸的地步……随后,一切都将在巨大的压力下分崩离析,不復存在。 大爆炸。 爆炸之后,所有的系统碎片将被一併吸入深黑的宇宙。 “问题在于,能到达哪里呢?”我不知不觉地说出了声。 “哪里也不用到达。”男子回答。 我愕然回头。 “哪里也不用到达。”男子重复。 “就在这里即可,就在现在即可。” 这话语如同袋鼠一样从天而降,打在我的头上。 三 袋鼠来到我家将近半个月了。 “它究竟要住到什么时候?” 我的朋友们纷纷对袋鼠的存在表现出大惑不解。看得出来,她们先是表现出对袋鼠是否真来自伊拉克的莫大置疑,接下来便开始关心袋鼠在我这里停留的时间。简单地说,她们对袋鼠的过去和未来,即起点和终点表示出了极为浓厚的兴趣。 “它既然是从伊拉克来,那有没有打过各种防疫针?”说这话的是一个去过伊拉克的记者朋友,他刚刚奉命撤回,满肚子牢骚,一副对情况了如指掌的样子。 “不知道。” “它带来的钢盔可不是美国人在沙漠里用的那种,他们在沙漠里用的钢盔是土色的不是绿色的,我见过。” “哦。” “它是伊斯兰教徒么?” “不知道,我只知道它什么都吃。” “它叫什么?” “不知道。” “它接下来要去哪里?” …… “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一个朋友无法置信地问:“你到底是怎么跟它相处的?” 第54页 “每天上班,然后回来给它做饭,一起散步看电视。” 这话殆非虚言,我现在的作息制度完全固定而且健康起来——我和袋鼠在7点吃过饭后便会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们已经不再看战况新闻了。正如袋鼠所言,闹哄哄没什么好看的。我买来一堆discovery的自然记录片和袋鼠一起观看,袋鼠每当看到电视上广阔的天地,无论沙漠还是草原,总是高兴得不得了,大脚板在地板上噼啪地拍打不说,耳朵还扑扑地乱动,害得我的脸老是险些被打着。 “总的来说,长两只大耳朵百无一利。”我嘟囔着,一面用棉花棒轻轻为它掏耳朵,袋鼠非常喜欢我给它掏耳朵,在这种情况下,它总是舒舒服服地蜷在那里,越缩越小的样子,轻轻地喷着鼻子。 等天黑了,我便换上运动鞋和袋鼠一起出门去运动场散步,袋鼠在运动场上蹦跳时表现出惊人的弹跳力,巨大的运动场一眨眼便能跑个来回,而且轻轻松松。看过它两耳倒伏带着风声飕飕跑动的样子,带它回家的时候,我老是觉得自己的两室一厅在急剧变小。 来自伊拉克的袋鼠(4) 邻居们对于我有了一只袋鼠的事实,先是莫名其妙惶恐不安窃窃私语,接下来倒也就习惯成自然地接受下来。邻居们的狗是最先对袋鼠这一存在表示认可的,它们先是狐疑地围着袋鼠窥看和嗅了很久,随后几天便和它在运动场上追逐嬉戏起来。到了后来,邻居和我的朋友们甚至对袋鼠表现出了好意——其实怎么说他们也都是善良的人。 “怪可怜的,从伊拉克来。”一个邻居说,她给袋鼠送来一袋曲奇饼干。 “恩,说不定是被上次参加海湾战争的澳大利亚士兵遗弃在伊拉克的呢。”我的一个朋友同情地说。 “接下来把它送到哪里去呢?要不要登报找人认养?” “它是公的母的?” “要不要带它去看看动物园呢?那里面至少有它的同类啊。” 袋鼠对这一切都置若罔闻,继续吃东西睡觉。 一个办过加拿大移民的朋友问它是不是想去澳大利亚,袋鼠一点反应也没有。朋友只好作罢。 “它究竟想要去哪里呢?” “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袋鼠的性格无疑属于想到哪里便到哪里那种,现在问它,估计多半是白搭。 更何况,能到达哪里呢? 那,要不要带袋鼠到动物园去呢? 我仔细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是在看伊拉克战争新闻的时候。袋鼠刚刚被掏过耳朵,已经就势舒舒服服地睡了过去,还轻轻地扯起了鼻鼾。 去动物园或许不失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但是如果要这只已经踏上旅途的袋鼠,这只来自伊拉克的袋鼠被关在笼子里,要它从此以后只生活在一种可能性里,这不是太可怕了吗?我甚至能够想像它被关在笼子里的样子,前腿生得短的动物能做什么事情来消磨时间呢?公袋鼠还可以练练拳击,母袋鼠恐怕只能打毛衣了。 不,我绝对不会把袋鼠关到动物园去。 来自伊拉克的袋鼠哟,在路上的袋鼠,没有见过同类的袋鼠,找不到终点的袋鼠……我轻轻抚摩它头顶那层绒毛,袋鼠全身的毛都硬如毛刷,惟独这里的毛软软的,异常顺滑。大概是感觉到了我手指的动作,它在睡梦中轻轻哼哼了一声。 不,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在于,这只袋鼠身上还有什么东西在敲击我,让我的心为之微颤。 我用手指梳理它的绒毛,从内心深处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把我和这只孤独的袋鼠紧密地联繫在了一起。袋鼠身上封存着的某种物质,正在和我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具体来讲,那种东西或许可以被称之为人生的不确定性,说的更加简单一点,用手指触摸袋鼠,如同坐在宇宙上某个点观察时间,如同昏睡之后忘记了一切,如同云朵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头顶掠过,如同没有过去和将来,只有现在…… 来自伊拉克的袋鼠就在那么万分之一秒的时间里俘获了我的心。 是的,我喜欢袋鼠。 也就在这万分之一秒的时间里,我下定决心,不置一词,任由袋鼠住多久。即它想何时离去,便何时离去。它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哪怕回到炮火连天的伊拉克去。 来自伊拉克的袋鼠哟 在万分之一秒里 俘获了我的心 得,这听起来已经有点荒诞剧的意思了。 四 袋鼠的离去和袋鼠的到来一样突然,也是在一个春天的早晨。 我一觉醒来,袋鼠已经踪影全无。 我翻箱倒柜找了一圈,连碗橱都翻了个遍,连根袋鼠毛都没有发现。要不是沙发变了颜色,垫子上有个明显的凹痕,你几乎可以说,袋鼠从未出现过。 我有些迷惘,走到窗前,打开窗户。这是一个山毛榉嫩绿的树叶在阳光下闪亮的早晨,天空湛蓝,空气里浮动着浓浓的春意,纤细的光线如光亮无比的蜘蛛丝一般随风盪进窗口,似乎伸手便可触及。 袋鼠连同它的不确定性已然离去,你几乎可以说,袋鼠从未出现过。 还有就是,春天即将过去,夏天将要来临。 我接到男子的电话。 第55页 “和我约会可以么?” “……” 我沉默半晌。 “我在湖边等你。” …… 仍旧是后半夜,仍旧是云朵在以不可思议地速度飞驰而过天空,仍旧是静谧的夜晚,我在湖边见到男子。 他沖我微笑:“袋鼠走了么?” “恩。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身上的不确定性味道淡了许多。” “真的么?” “不骗你。” 我把手插在口袋里,走到男子身边坐下,草地凉爽,夜露如针,轻轻刺了几下我的脚踝,草叶顺滑,如同袋鼠头顶的绒毛。 “还在担心袋鼠?” “恩。” “担心它什么呢?” “担心它能到达哪里。” “别担心,哪里也不需要到达,只要在路上即可。” 我嘆息一声,把头搁在男子的肩膀上。 这首歌谣最后变成了: 来自伊拉克的袋鼠哟 哪里也不需要到达, 只要在路上即可。 或许真是这样吧。 失 语(1) 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也很简单。 这天早上8点50分,我发现自己失去了声音。 早上8点40分,我从梦中醒来,这是一个晴朗的秋日上午,阳光明媚,遍地金黄,窗户半掩,白色的窗帘在晨风中微微飘动。我的猫蜷成球状,在窗台上唿唿大睡。阳光照在它温暖 的黄色皮毛上,几只小小的瓢虫神不知鬼不觉地爬进屋内,在窗台上嗡嗡飞舞了一会儿,然后落在猫的鼻子跟前。 一切如常,屋子里静悄悄的,丈夫已经上班去了。 我爬起来,懒洋洋地转了一圈,正想梳洗一下以后就去上班,电话铃响了。 是一个女友来的电话,我勐然想起我们约好今天一起吃午饭。她在那边“喂喂”了几声,然后叫我的名字。我想回答,但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等等,为什么? 我徒劳地做出口型,想回答她我在这里,是我在接电话,但是声带完全不能振动,声音如同掉入深海,如同被吸入緻密的海绵,如同午后的时光一样悄悄熘走。女友在那边“餵”了半天不见答覆,挂掉了电话。而我,仍旧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惊恐地掷下电话,奔向镜前。镜子里的人好好的,除了没睡好眼圈有点发青之外,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除去失掉了声音以外——在镜子前面,我看到自己像搁浅在水里的鱼一样,嘴唇兀自动个不停,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我看了看表,这是8点50分的事情。 一 9点50分,我坐在报社的会议室里,环顾四周,心神稍定。 我会坐在单位,而不是医院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皆因发现失去了声音之后多少有点手足无措——简单点说,首先我不知道该怎么向总编请假,因为自己显然已经没有办法再使用电话。而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他人沟通,包括医生和路人。 当然了,事后想该是拿纸和笔与人沟通或者给主编发手机简讯,不过这些简单的办法在当时我那形同短路的脑袋里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更何况,更何况光是和陌生人解释我出了什么问题就够麻烦的了。一想到这个,简直轰隆轰隆地头痛。 至少现在我是坐在一群彼此熟悉至极的人当中,这些人怎么说也是一份发行量40万份全国性报纸的编辑,上至金融证券银行财富500强企业,下至伟哥啤酒羊绒衫雪花膏无所不知,随便发发飙就可以让一个企业的股票下跌30%。这种人面对这类离谱的事情,比如失语、失忆、失身,甚至失踪,都应该泰然自若,不至于像正常人那样惊慌失措。 这个冗长之极的会议旨在讨论日后业务发展,确切地讲,有些版块因为无法带来什么经济效益将要被撤掉,有些效益好的版则需要扩张。毫不夸张地说,它和每个人的利益挂钩,因此之前总编告诫所有的人“最好都来参加”,不是没有原因的。 开场不到20分钟,人们已经泾渭分明地吵成了一团。我坐在角落中,暗暗叫苦。我至少花了一周时间排练要在会上说的话,其间更不要说和同事分析情况、揣摩领导心理和私下串供——而现在真到开会,自己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岂非是莫大讽刺。 真的失语了吗?我张了张嘴,再次努力发出声音,声音在刚刚发出时便被身体吸收得干干净净,如同掉入深海,如同被吸入緻密的海绵,如同午后的时光一样熘走…… 还是不行。 算了算了,就这样吧。我重重靠回椅子,心想还是等会议结束以后和几个要好同事商量一下我现在的状况要紧。 这是9点50分,在9点50分之前和之后,我口不能言都未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或许是因为不能讲话,我听得多少仔细了些。我忽然发现所有的人讲话的时候基本上不听其他人的发言,只是自己站起来大讲一通在世之难。这就导致了明明在此之前有人讲过的同样问题,被后边的人重复了无数次。各人和各人之间即便利益一致,在言语上也难以苟同——有些人甚至没有意识到其他人是在攻击自己,更不要说找出同一战线的盟友来了。 第56页 总之,一片混乱。 莫非这就是我们平时开会的真实状况不成?言语无论在未生成还是生成之后都无法对他人形成任何作用——我的脑袋又开始痛起来。 会一直开到中午,无论男女编辑,都开始抽菸,会议室里烟雾腾腾,几乎看不清楚两米以外人的表情。中午也不能休息,只好打电话叫来味道奇差的盒饭吃。吃完饭我藉口出去洗手,想透透气,坐在我身边的男编辑跟了出来。 此人本来约好和我一条战线作战,因为我开不了口,早已经独自加入战团。我发现他所说之话与和我串供合谋之时所说已经大有出入,当然,这也不能怪他,谁要我帮不上忙呢。 “你帮了我大忙。”他说。 我张了张嘴,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失语,只好做出询问的表情。 “我这个人就是冲动。”他沮丧之极:“领导明明已经决定牺牲掉我,我还一时兴起要跟领导作对,幸亏你拍我背让我少说两句。否则……” 我心情再不好也差点忍俊不禁。此人的版块因为有可能被撤掉,因此在会上痛心疾首慷慨陈词,说到激动处额头上青筋暴露,拿起杯子来喝口水都被呛得咳嗽不已。出于同情,我拍了拍他的背,让他顺顺气,居然被理解成了让他“少说两句”。 失 语(2) “总之,你比我有经验得多。”男编辑终于结束长篇大论:“ 我现在才知道慎言之妙——以后你要经常提醒我‘闭嘴’,每天提醒,发简讯给我,打电话给我都行……” 我们已经来到洗手间门口,他匆忙熘进“男士”那侧,回头丢下一句:“这次开会你还是很沉得住气的,发言也很得体……” 我啼笑皆非,这小子确乎需要有人提醒他“闭嘴”。 二 4点30分,这个让人精疲力竭的会议直开到哀鸿遍野才告结束。大家恍恍惚惚拖着步子离开会议室,我尚未反应过来该找谁谈谈我的问题,就被我的领导一把抓住。 此人精神抖擞,如同豹子一般穿过半个办公室的烟雾,跳到我面前,眼睛闪闪发亮:“这次开会你表现很好,希望下次保持。” 我这回倒是记得自己已经失语,只是沖他笑了笑。 “看来那小子的政治觉悟还是太差。”这里面提及的“那小子”,指的就是男编辑。 “不自量力,作为他的领导,我被此人搞得很是被动。”我的领导在室内踱步:“倒是你还沉稳,没有和他沆瀣一气。” 我差点告诉他,我不是沉得住气,而是根本说不出话来。 我的领导兀自喋喋不休,似乎对我的沉默丝毫不以为意。依我的经验,此人一旦开始说话便会长篇大论,我既然无法打断他,也就只好硬着头皮听下去。 对我的这位领导,我一向敬而远之。他具有一种天赋的新闻直觉,在业务上绝对是把好手,在这方面我一向无条件信任他的判断。另一方面,此人大概是我此生见过的最为精力充沛的人,在任何会议、斗争和无数场谈话之后,他都能神采奕奕完整无缺地倖存下来。经验告诉我,老实干活,同时要离他越远越好——这类人没有一般意义上的原则,也就无规律可循,因此一般人很难跟上他的脚步。我有时候想,也许正是这种无穷无尽的好奇心和对权力的渴望成全了他的事业,或者反过来,新闻工作已经不能完全释放此人的能量了,以至于他需要再找些耗时耗力的事情消磨时间。 “总之……”他结束了讲话。我回过神来,带点歉意地看着他,因为我几乎什么也没有听见。 “总之,”他总结道:“你这次表现非常好,以后继续发扬。” 我这次甚至没有试图开口,只是沖他笑了笑。 对于我的沉默,此人一点也没有察觉有任何异样,只是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便匆匆扬长而去。 会议室除了我之外已经里空无一人,只剩下一屋子的烟雾,这个屋子没有窗户,常年开着日光灯,在这种环境里呆长了,任何人看起来都有些唇红齿白,脸色发青,如同生活在寂静无声暗夜里的吸血鬼。在这个屋子里,声音如同掉入深海,如同被吸入緻密的海绵,如同午后的时光一样熘走…… 我一时有点恍惚。 看来,我失语这件事情到现在为止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而且滑稽的是,到目前为止,失语对我而言只有好处。 失语症是否只是一种阶段性的疾病呢? 是否明天早上起来,我就会重新开口说话呢? 这一切太过离奇,我甚至不能肯定,这是不是一个梦境。 头痛得如同成千上百只亚洲象在方寸之地跑来跑去烟尘四起,地面因为这些庞然大物而微微颤抖…… 5点30分,不管怎样,我决定还是先回家。 三 1点30分,我蜷缩在沙发里,丈夫已经在他自己的房间中唿唿入睡了。 有了白天的经验之后,不出我所料的是,他对我失语一事根本未曾注意。 6点30分,我回到家中,猫尚未睡醒,我开门进来,这傢伙只是睡眼惺忪地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又把脑袋埋到两爪中去继续大打唿噜。 第57页 电话留言的指示灯闪亮,下午我已经把自己的手机转接到了家里的电话上,打开留言,我发现关于自己的留言只有两条。妈妈在电话里嘱咐说是晚间新闻播报本城正流行感冒,不知道我们怎么样了,临了她说不用回电话,她和父亲要去韩国旅行三周,“等回来再见”。另外一条留言是丈夫的,说是不回来吃饭了,“要陪客户”。 我坐在餐桌前百无聊赖地想晚上吃什么,既然是一个人就简单一点。本来想动手煎蛋做个三明治,结果发现冰箱里空空如也,连鸡蛋都没有,只好拿片面包,抹了点沙拉酱草草吃了了事。 吃饭的时候把电视打开了,我下意识地注视着屏幕。说来也奇怪,这是第一次,我发现播音员的口型和听到的声音之间有一个小小的延迟,也就是说,他们的口型和声音对不上。或许是我的心理作用使然,但是怎么看怎么别扭,往往是声音结束1/2秒以后,播音员才把嘴闭上。 如果确定这些场景不是录播而是现场的话,莫非是声速和光速之间的差别不成?一个人看见的东西和听见的东西之间有一个自然的延迟,一个错位——也就是说,你在正常情况下所听到的任何东西,都已经不再是你目光所到之处那个时间段的了。 新闻联播接下来放的是gg,gg之后是电影和电视剧,电影电视剧之后是综艺节目……我用遥控器把家中的电视频道看个遍,屏幕里满眼是欢喜无限,口型和声音对不上的人,满眼的错位和延迟。 失 语(3) 延迟、延迟、延迟,如同在地球上看到的星星光芒一样,那是数十万光年的延迟,声音在这种情况下如同掉入深海,如同被吸入緻密的海绵和深黑色的太空,如同午后的时光一样熘走……我担心自己这样再看下去非神经失常不可,只好关掉了电视。 丈夫回来的时候是12点20分,他一手把公事包扔在沙发上,咕噜一声“累死了。” 猫看见他回来了,凑趣般跳过来,丈夫顺手打开电视,然后照老规矩挠了挠猫的下巴,猫也配合 地唿噜了两下。 10分钟后他从浴室里出来,头髮湿漉漉的,对我疲惫地抱怨客户又拉他喝酒。也是,他身上那股热腾腾的酒味隔着半个房间都可以闻到。他用毛巾擦着头髮,然后打着哈欠对我讲了一些公司上的事情,无非是谁谁谁说了些什么,新来的上司怎么样啦之类的事情。丈夫的公司尽管在国际上数一数二,但是在经济萧条的时候,压力也不小。更何况他们刚刚和另外一个几乎同等大小的公司合併,一切都是未知数。 等头髮半干的时候,他伸了个懒腰,对我说:“先睡了。”然后往卧室走。临关门前,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咦,怎么你今天回来的这么早?”没等我开口回答,他又说:“差点忘记了,明天我要去昆明出差,上午先去公司开个会,下午回来拿东西,你不用送我。”之后便关上了门。 我张开的嘴尚未闭上,丈夫忽然又开门补充了一句:“对了,这次时间很长,要20几天。” 我看了看表,这是12点50分,语言这东西这次在我的脑海里尚未产生便已经被四周的黑暗吸收了个无影无踪。 四 是否是电视的缘故呢?我想。 1点10分,我坐在沙发上注视着电视。 或许是因为他一进来就打开电视的缘故,屋子里充满了声音,这样一来,我是否答话就无关紧要了。如果他进来,而屋子里没有电视,没有音响,什么声音都不存在,在滔滔不绝5分钟后,他一定会觉出异样。 想到这里,我随手关掉了电视的声音。 屋子里关着灯,四下尽黑,电视机的声音消失后,惟独屏幕发出青白色的光,那光线仿佛在黑暗中发出“滋滋”的声响,敲击我的耳膜。屏幕上放的是一个40年代好莱坞的老片子,大概是鸳梦重温什么的,正好是女主角脸部的一个大特写,她正含着泪水沖镜头诉说着什么,看样子,是在和男主角面对面地交谈。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那声音如同掉入深海,如同被吸入緻密的海绵,如同午后的时光一样熘走…… 我在想,一直在回忆,从什么时候起,不光是我和丈夫,而是我们大家交谈起来其实根本就不需要听到对方的回答了呢?我们的生活里是不是总搀和进了另外的声响?平时大家在家,不是开着电视就是开着音响,在汽车上,我们总是听交通台,不听广播的时候就放cd,在单位,大家都戴着耳机听音乐…… 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世界上还存在单纯意义上的交谈吗? 我想起我们刚结婚的那段时间,那时候我和丈夫倒是交谈,而且一说就说很久。都说了些什么呢?到了现在也差不多忘记了。大概无非是学校里和小时候那点事情。不过那时候确实愿意听他讲话来着,我记得那时侯我们老是在谈话,包括作爱的时候也喋喋不休。 当然,后来我们自然也就变成了一对平凡而不再喋喋不休的夫妻。 再后来我们就分开睡了。 丈夫睡觉特别好,我一直羡慕他的这种能力。我就不行,从20岁开始,我就丧失了睡眠,尤其是工作之后,失眠对于我更是家常便饭。 对于一个失眠的人来说,身边有个人睡得如同死过去一般,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恐怕因人而异。一个据说也失眠的女友说她不能容忍睡觉的时候身边没有人,她的睡眠似乎是和她枕边人死死捆在一起的。她紧紧抓住身边的人,就可以顺利入睡,而对方只要一动,哪怕是起身喝口水,她都会惊醒。 第58页 而我不是这样。 丈夫和我同时上床,然后铁定会在5分钟后便撇下我自顾自大睡特睡过去。我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注视着天花板上的灯盏,还有偶尔从楼下射过来移动的车灯的光柱,总是感觉自己被人抛弃,被孤零零地丢弃在了某处,被无梦的安眠硬生生据之门外。 睡眠在这种情况下如同掉入深海,如同被吸入緻密的海绵,如同午后的时光一样熘走……每到这时,丈夫那安静的睡眠会发出酣畅淋漓的声音,一种类似蚕在沙沙地啃噬绿色桑叶的声音,让我陷入更加烦躁的地步。我会产生奇怪的幻觉,觉得自己的睡眠是被身边的这人夺走的,如同水渗入沙子,硬币掉入深井,如同中世纪不幸的基督徒被摄魂怪从唿吸里攫取了灵魂…… 有时候,我会故意弄出声音来想打断丈夫的美梦,但是没有用,我说过了,此人可以一连十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安睡,哪怕我在边上大声打电话放音乐都无所谓。这让我的被抛弃感油然加深,最后只好分房睡觉。 说起来,丈夫也是够无辜的。 不过后来事实证明分房确实也是有必要的,丈夫进了现在的这个大公司做销售,往往回来非常晚,而我又当了一段时间的夜班编辑。两个人的作息制度开始变得差距越来越大,如果还睡在一起,势必会影响对方。 失 语(4) 大概也就是从那时侯开始,我们的交谈逐渐变少了吧? 我的失语和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吗? 不知道,不知道。 我看了看表,3点半,电视早已关掉,屋中尽黑,偶尔从楼下射过来移动的车灯光柱,在天花板上划出奇异的图案后转瞬而逝。 我的声音仍旧无影无踪。 五 早上10点,我睁开眼睛,这是一个晴朗的秋日上午,阳光明媚,遍地金黄。一切都很正常。猫蜷成球状,在窗台上唿唿大睡。几只小小的瓢虫在窗边嗡嗡飞舞了一会儿,然后落在猫的鼻子跟前。 丈夫已经上班去了,屋子里安静得可以听见猫的唿噜声。 电话响了,我爬起来去接电话,是我的一个女友。她在那边“喂喂”了几声,然后叫我的名字。我想回答,但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张开嘴试图说话,声带完全不能振动,声音如同掉入深海,如同被吸入緻密的海绵…… 我忽然想起从昨天起,自己已经失语。 失语。 也就是说,出不来声音。 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嘴唇在徒劳地开阖。 头天刚发现自己失语的时候,我多少有点恍惚,一切都似乎像是一个荒诞的梦境。当时我甚至有这么一种感觉:多半第二天起床的时候,自己就会发现一切恢復正常了吧? 但是第二天早上起来,失语如故,声带仍旧无法震动,空气凝结成了小小的硬块,阻塞在我的喉咙里。注视着自己在镜子里的影象,我的头轰轰地又疼了起来。 莫名其妙,莫名其妙,此等荒诞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呢? 我意识到自己必须做出某项决定,比如,是否要看医生?是否要告诉丈夫,或者说,如何告诉丈夫? 在做决定之前,恐怕还是得先把自己的工作应付完。 等我从办公室回到家中,已经是晚上。丈夫已经去了机场,因为房间里他出差用的大提包已经不见了。 猫这回没有睡觉,跳过来用毛茸茸的头蹭我的手。我摸了摸它,它配合地唿噜了几下。 奇怪,我的猫似乎从来也不叫似的。我下意识地继续抚摩它,猫很少受到这样的特殊待遇,就势躺倒下来,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任由我的手在它的身上游走。但是无论它在地毯上伸懒腰也罢,高兴地大打其滚也罢,这傢伙始终一声不吭,只是发出类似咕噜的声音。 我努力回忆猫何时开始缄口不言的,在它还是一只小猫的时候,大概还常常叫来着,那声音异常娇嫩,还颇喜欢与桌球和墙上日光的影子嬉戏。成年以后,它变成了一只喜欢睡觉,表情严肃的大猫,颇有点思想家的风范,总是蹲坐在窗台上无言终日注视外面的世界。或许,在它那小脑袋瓜子里,也觉得世界颇为乏味,懒得开口了吧? 或者是因为我和丈夫经常不在家,很少和它相处的缘故? 还是因为寂寞呢? 我想着猫的事情,抚摩它的背部。 猫不再出声后,我们花了多长时间才发现这一点的呢? 参照我一天下来的经验,我觉得这个时间段在猫那小脑袋瓜子里一定很长。这段时间或许将长得如同蜜色树脂凝结成琥珀的过程,如同光线从数十亿光年外已经死亡的恆星到达地球,长得像阳光悄悄熘走的午后…… 猫又睡着了。 我就这样缄口不言地又过了一天,仍旧没有人发现我的异常。 我一言不发地乘坐地铁到达办公室,一言不发地坐在电脑前面。记者传过来的文章我驾轻就熟地处理完毕,有问题就用qq、简讯和电子邮件联繫。因为我和自己的几个记者已经合作多年早有默契,所以总是能提前做好版样。制作人员看我画的版从来不曾出过差错,实在不行我就自己动手。 上司对我也极为放心,等我出去吃完晚饭回办公室,他签字通过的版样已经放在我的桌子上了。期间倒是出现过几次需要我开口说话的场面,但是不知怎么的我都一言不发地应付了过去,以至于连问我为什么不开口的人都没有。电话倒是接过一个,我拿起来听见对方在那边叫我的名字,然后一言不发地挂断,也没有人问我怎么了。 第59页 我渐渐地遭了迷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莫非他们已经知道我失语了不成? 看起来又不大像。 如果是这样,那我就不得不回到另外一个结论上来,即我是否失语对他人并未产生任何影响。 换言之,我平时所说一切话语对他人而言都毫无意义,反观他人对我,亦如是。 六 丈夫去昆明后的这些天里,开始倒是每天给我一个电话,我无法应答,电话自然会接到留言上去。丈夫一般会说我很好在和客户喝酒累的要死你自己注意等等,然后我就发简讯和电子邮件告诉他我收到了他的留言,然后拉拉杂杂写些这边发生的事情给他。 当然,对于自己的失语,我缄口不谈。 听了他的留言几天以后,我发现丈夫每天的留言几乎完全一样,连语句顺序都不曾颠倒过。如果把磁带上的这些留言从头到尾放过一遍的话,别人还会以为是录音机出了问题,或者一个人把同样的话一口气讲了好几遍呢——连语气都几乎完全相同。这是我过去从未注意过的。 失 语(5) 电话由1天1次,变成了2天1次,后来间隔就更大了。 如果丈夫不留言,电话录音上也没有多少留言是我必须要回復的。因为我把手机转到了家里的电话上,开始的1、2天,关于工作的留言还多,后来,就少了。重要的事情我都用电子邮件和简讯的方式处理掉,剩下的我便不理不睬。到了一周快结束的时候,基本上已经没有什么人给我留言了。 显然,人们比我还迅速地适应了这一切,而且连为什么都不用问。 可能是因为再没有应酬的缘故,反正没有事情干,我开始不厌其烦地买来菜谱、餐具和烹调用品做菜吃。我恢復了吃早饭的习惯,鸡蛋配煎得松脆焦香的培根或者火腿,中午是自己炖的罗宋汤配大蒜面包,晚上一般炒一个小菜,还煲了不少汤。这样吃下去,不出3天,体重就开始有上升的趋势,于是我开始每隔1天去办公室旁的一家健身中心做运动。 当然,我也看了不少的书,查了些资料,关于失语症。 书上说,无论一开始是不是顺利入睡,失语症一般是由心理障碍造成的一种语言障碍疾病。患者丧失对字义的了解能力,有的人某些语言功能受损,说话会受影响。但是失语症患者的写字功能不受影响,他们也能理解别人所说的话。失语症患者难以自己组织字词,却常常能顺利地复述别人所说的字词。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脑的语言中枢受伤,比如脑血管病的患者由于大脑优势半球受损而出现失语。 如果说失眠是失语的前兆的话,是否意味着我确实出现了某种生理或心理上的紊乱呢? 我的失语应该属于哪一种,是心理障碍?还是脑部受伤? 从发现失语到现在,已经10天了。 我关上檯灯,揉了揉酸涨的眼睛,把头靠在沙发上长嘆一声。 与其说我把失语这件事情当成是一种病症,莫如说我更加相信失语对于我具有某种神秘的个人意义。我可以很简单地处理此事,比如告诉父母、丈夫,不用说我也能猜到接下来的结果:我会被带到一连串的医院去看一连串的大夫,从照ct到验血,从做心理测试到做脑部检查。但是我不喜欢像动物园的动物似的,被人关在一个笼子里,让好奇的人们研究我,或被人看成不正常……对我来说,这比失语更加可怕。 更何况,我需要的不是这个。 在失语之后,整个世界在我眼里发生了一种微妙的扭曲,就像一个不甚规整的镜子映出的镜像,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但是就是觉得那镜像和自己平时看到的东西有所不同。 具体来说,这种不对劲是周围的人没有察觉我不能讲话,似乎任何事情都没有受到我失语的影响:丈夫照例出差在外,同事照样发版做稿子,我的朋友们照常生活…… 任何人在这种状况下被别人如此熟视无睹地忽略过去,恐怕都会产生我这样的心情:先是感到惊恐,随即感到恼怒,最后是陷入一种彻底的莫名其妙里去。 假如标识个人存在的是语言的话,那么我失语之后,大家本来应该感觉到——“哦,此人不存在了”,从而问为什么。可是一连10天,根本没有人意识到我的彻底沉默。如果说,语言并非标志一个人存在的唯一必要条件,那么我失语后没有被人发现说明了什么呢? 也就是说,我本人到底是靠什么来标明自己的存在呢? 我瞪视着天花板,那上面空无一物,偶尔楼下有车开动,车灯从窗帘中透过,在天花板上一闪而逝。这样坐那里想的时间久了,人如同被遗忘在了冰冷的海底,思维像短路前的灯泡一样,闪了几下便陷入黑暗。最后,我连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也不甚了了。 那么,我本人这一存在对于他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想不出来,身体已经彻底地和思想分离。 我看了看表,这是12点30分,猫已经睡着,空气中浮动着一股小小的暗流,发出柔和的“滋滋”声,撞击我的太阳穴。这种感觉和在暖和的屋子里打开窗户,冷空气从窗外涌入在皮肤上引发的触觉差不多。 我能够感觉到自己身边的世界正在一点一点发生微小但是不可逆转的变化,正在向一个什么地方发生倾斜,但这变化究竟是什么,是否对我有所损害,我会掉到哪里去……所有这一切,到目前为止我还说不清楚。 第60页 到底是什么东西引起了我的失语呢? 不知道。 但是就在那天晚上,我下决心就这样等待下去,不做任何事情,比如说告诉丈夫或者父母。我决定等待变化的完成,等到世界完成变化的一剎那如同失语症一样,扑面而来。 或者说得简单一点,我决定看看周围的人到底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意识到我的失语,即我的存在。 七 我套上运动衣,拿好毛巾和洗髮香波走下楼去。 在失语后,我开始做运动。我选择的这个健身中心就在办公室的楼下,我的工作不用坐班,办公室里除去发版的那两天,一周都如同春日将尽时的松木衣橱一样空空荡荡,见不到什么人。失语后,因为不想和制作部门的人多罗嗦,我总挑非做版的时间自己到制作室去做大样。这样的话,有时诺大的制作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干完活之后,我会去楼下的健身中心运动一会儿。 失 语(6) 运动这东西有一样好处,它能够让你什么也不想地出一身大汗。我选择的无非是跑步,仰卧起坐等这一类和他人不发生接触的运动。这么听着节奏强烈的音乐闭口不言地剧烈运动上1个小时,身边是一群同样沉默而不停运动的人,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混杂了汗水和洗髮水味道的温煦气息,让人的整个心情为之轻松不少。 电梯门打开,那个男子在电梯上。 我身边的空气泛起了小小的涟漪,犹如暮春的午后,夏日的黄昏,犹如阵风拂过水面…… 我尽量不去看他,只是平视面前慢慢颤抖着正在关闭的电梯门。我们楼里的这个电梯颇有些歇斯底里,经常搞出运行到一半自动停下之类的状况,有时候里面的灯还会忽明忽暗,煞是吓人,不过我倒是一次也未遇到过此类情况。 男子和我应该是同一大厦内的。我们通常一周会在电梯中遇见1、2回。 很难说清楚该男子的长相,迄今为止我几乎没有正眼看过他。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候你会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产生一种极为亲切的感觉,但并不是为了此人的长相。我当然喜欢长得漂亮的男人,丈夫本人便是相貌堂堂的男子,被他的一群女同事争相赞美,反而是我自己对他的外貌视若无睹,觉得他并无甚出众之处,至少没有他身边的人乍见之下所说的那么漂亮。 但是在这名电梯上邂逅的男子身上,却有种与众不同的东西,如同暮春的午后,夏日的黄昏般轻轻搅动了我身边的空气。 我离他很近,可以嗅到他身上淡淡的剃鬚水味道。 他穿着微微揉皱的白色衬衫,领带已经被摘下,从手里拿的西装外套口袋中露出一个小角,上面有鲸鱼的图案。 电梯停在7层,我到了。 我离开电梯,回过头去,男子似乎有点疲惫,靠在电梯壁上,用右手的中指和食指轻轻按揉太阳穴,我们的目光交汇5秒钟后,电梯门合拢。有一种温和倦怠的气味渐渐从他身上散发开来,瀰漫在楼梯间里。 我有些惆怅,上一次有此种心情已经是20万光年以前的事情了。 与之相对照的是和情人的约会,我花了2个小时坐在一家饭馆里听情人喋喋不休。那是个装修得过分浪漫的餐馆,招待的热情也有点吓人,但是饭菜质量奇差,端上来的东西除去冷饮外无不铁硬冰凉。倒是桌子上有个装饰品挺有趣:一只小猪用手举着餐牌,表情十分苦闷。按理说猪这种动物在卡通的造型里总是乐呵呵的,但惟独我餐桌上的这位忧郁得出奇。 情人絮絮叨叨讲了半天自己的心得体会和日常苦恼,对于他的一切问题,我仅以点头摇头回答,或者更加简单,干脆装没有听见。此人只顾滔滔不绝,丝毫没有意识到我的异样。 对该种状况,我不知道该觉得好笑还是悲哀。 我唯一搞不清楚的是,他到底是现在变成了这样,还是以前也一直如此。 和情人是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当时本市已经1个月没有下雨,我焦灼如同非洲草原久旱的小动物整天在办公室走来走去。不知道为什么,我对空气中的水份格外敏感,似乎一旦湿度降至某一百分比之下,人便烦躁不安。当然,丈夫对我的这等毛病早已经司空见惯,他总是能够给我一些实际的建议,比如对付此事,他的解决办法便是给我买几个加湿器了事。 就在那天晚上,我对一群人抱怨没有下雨,情人藉故出去了几分钟,回来以后用一种异常酷似天气预报的平板语气对我说:“今晚9时20分,有中到大雨。” 就在那天晚上,9点25分,本市下起瓢泼大雨,这场大雨下了整整5天,我们本来是要抗旱的,结果变成了防涝。 事后我才知道,他有个大学时期的同学在空军气象台。 我因此中意了他。 我抬头注视情人,他是个长相普通的男人,但是笑起来的时候却能够让人觉得精神振奋,似乎身边空气的密度都为之一变——这个世界上笑容具有如此魔力的人毕竟不多。不过,认识2年,我确乎也好久不曾仔细观察过他了。 看起来是有点老了,一笑的时候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笑容的质感显得有点粗糙,就像有点松懈的橡皮手套,不再紧绷。 不过话又说回来,情人大概是被日復一日的工作和生活磨损了,同时丢失掉的大概还有他的观察能力和我们之间的新鲜感。想当初,丈夫在追求我的时候也曾经拼死拼活来着,尽管我已经差不多忘光了当时他为我所做的事情,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他确实让我牵肠挂肚和兴奋不已来着。我之所以能清楚地记住那种感觉,是因为结婚之后不到半年,这种感觉就荡然无存。当然,父母也对我说过,什么浪漫啊爱情啊,结婚后就会通通不见,只剩下过日子,你那些想法纯属不切实际。 第61页 真奇怪,居然有一种东西,在消失了以后会比存在时更加引起你的注意…… 我无声地嘆息一下,该嘆息振动了我脸颊周围10厘米以内的空气,然后消失在沉默里。低下头去,小猪正苦闷无语地抬头看着我,说起来,它每天拼死拼活举着餐牌也够辛苦的,而且该餐馆饭菜如此之难吃,人们多半以后不会再来,还要把怒火发泄到它的头上去。它的下场不外乎是随着该餐馆的倒闭而被束之高阁,要么就是在某个粗心的食客手下惨遭破坏。当然了,即使它能够讲话,又说些什么好呢。 失 语(7) 情人在吃饭过程中接了好几个电话,最后一个电话大概比较重要,他对我说了声“对不起”,便起身走到外面去说话。 我一个人坐了20分钟,隔着玻璃,我看到情人在走廊一侧踱来踱去,神色激动地在对着面前的墙壁打手势,就像他能把电话那头的人从对面的空气里揪出来。他的嘴唇在不停地开合,却没有任何声音。 忽然间,我觉得索然无味,于是摸起手袋径直离开了餐厅。 服务生并没有阻拦,只是漠然注视我的脸,仿佛我并不存在。 八 书上说,从失语的症状上看,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运动性失语,病人不能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思想;一类是感觉性失语,病人听不懂别人的话。少数情况下也可以发生混合性失语,病人听不懂别人的话,自己也不能说。失语后病人不能与外界交流,记忆衰退乃至消失,加速封闭过程,最终进入痴呆状态。 如果是这样的话,失语将不再是终极症状,它将只一个过程,通过失语这个通道,人将不可逆转地滑入另外一个世界。 我坐在黑暗中,想着这事,关于另外一个世界。 不过现在我在这里,世界尚未发生变化,我知道。 猫靠在我的腿上打唿噜。自从失语后,我不大看电视了,也不太喜欢开灯。猫似乎很喜欢我的这种变化,对我比往常亲昵得多,几乎是形影不离地跟着我。我们两个在黑暗中偎依着,屋子里的沉默和黑暗几乎溶解在了一起,变成了一块有质量的黑色磁铁,沉甸甸温乎乎的,吸附掉了所有的声音。 楼下的路灯从窗帘中透进来,在天花板上形成一条长长的光斑。我注视着光斑,张开嘴轻轻地吐字,口型是对的,然而声音已经被那块黑色磁铁吸走,无影无踪。 我无声地嘆息一声,磁铁最终将把我的一切吸光。 我参加过几次和同事的午餐,看上去他人对我的沉默熟视无睹,无一例外。然而,我逐渐发现了蛛丝马迹,即我的沉默开始悄悄对周围的人发生了某些影响。 当我一言不发地和他们吃饭开会的时候,要不了多久,热烈交谈的气氛就会变得渐渐冷淡下来,不只一次,我发现自己的沉默成为了某种有杀伤力的东西。人们在我的缄口不言前,无不渐渐紧张起来。他们要么动作变大,笑声高亢,要不就说的太多,或者吃的太多。我已经能够看出这类状态的苗头,比如眼皮急跳,不再敢正视你的眼睛,说话的语速加快……似乎有一种什么东西,让他们觉得交谈也罢,心情也罢,受到了干扰,但是具体说是什么,恐怕这帮人也难以说清。 如果询问同事们,他们大概会回答:“呵,跟她在一起,不知怎的,心情就紧张起来……”或者是“那样闷声不响,究竟在想什么呢?琢磨不透……” 那情形,就像一只猫在草丛中悄悄匍匐潜行,接近一群鸟,草叶子在猫的肚皮上轻轻划过,发出了细微的喀嚓声响…… 接下来如何呢? 接下来该是猫儿纵身一扑,镜头上移,一群鸟惊慌失措地扑打翅膀飞上了天空。 但是猫究竟有否抓到一只鸟呢? 不知道。 我在想,会不会他们都已经知道了我的失语呢? 这个念头,犹如某种肉食动物,蜷缩在阴影里,忽然一下子跳出来,抓住了我。或者简单地说,就像一只猫在草丛中悄悄匍匐潜行,接近一群鸟,草叶子在猫的肚皮上轻轻划过,发出了细微的喀嚓声响。接下来是猫儿纵身一扑…… 这个念头在我失语后第11天夜晚的11点45分一下子跳出来,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这有可能么? 我问自己。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以前对于自己和失语症之间关系的看法就必须推倒重来,完全颠覆。在此之前,原因和逻辑简单得如同做咖喱饭要先放鸡肉后放蔬菜一样——即我认为自己得了失语症,他人包括丈夫在内对此事一无所知,这让我开始怀疑自身存在的标志和价值,并且为之苦恼不已。但是这个简单如同咖喱饭的逻辑在“他人知道我得了失语症”的前提下却变得脆弱无比,不堪一击。 如果以他人早已知道我失语的话,他们对我所谓的视若无睹便成为了一个不动声色的黑洞,一个做咖喱饭“先放蔬菜后放鸡肉”的联盟。这意味着我已经被排除在了一种可能性之外——莫非在这个世界上,确实有某些东西从始至终把我排除在外了不成? 难道确实有另外一个世界? 难道这是一个事先被策划好的彻头彻尾的阴谋? 头反而不痛了,感觉上好像地面无声无息地四分五裂,有什么从中爬了出来,虽然我看不到,但是确实有什么令人胆战心惊极为不快的东西在“滋滋”地往外泄露,如同无色无味的煤气,让在你意识到危险之前,已然濒临死亡。 第62页 我“腾”地一声站起身来,猫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用不满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从沙发上蹦了下去。 我拨通丈夫的电话,他的手机传来“不在服务区”的声音。 莫非,莫非…… 莫非丈夫也是知道这一点的么? 所以才不再来电话了? 失语第12天的晚上7点30分,我坐在会议室里。会从下午3点一直开到现在,无论男女编辑,都开始抽菸,会议室里烟雾腾腾,几乎看不清楚1米以外人的表情。在我的耳朵听来,无论任何人的发言都已经成为完全没有任何区别的嗡嗡声,如同打烊后的时装商店中被售货员剥去外套后的塑料男女模特一般冰冷,面无表情姿态僵硬……塑料一样乏味的声音,塑料一样坚硬和苍白的声音…… 失 语(8) 我回过头去注视男编辑,他正在昏昏欲睡地用笔在本子上一通乱画。然后,仿佛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回望过来,沖我做了个表示厌烦的鬼脸,然后相当亲切地笑了笑。 忽然间,我有了一种冲动——男编辑和我几乎是同时进入报社的,平时怎么也算相互照应的同事,彼此还很有好感,时不时开点异性间永远不会兑现却有着微妙意味的玩笑,他或许对于我的问题能够给予适当的帮助和建议。 我撕下笔记本上的一张纸,草草写下几个字:“我失语了。你知道该怎么办么?”然后递给他。 男编辑面带微笑展开我的便条,就在他低头阅读的过程中,那抹微笑相当微妙地变得僵硬起来,如同塑料模特脸上的微笑一样,恰倒好处地冰冷地保持在嘴角外2毫米处,嘴角以30度角微微上扬,从此固定下来。 他并未像刚才那样回望我,而是冲着我这个方向,感觉上是离我30厘米处的一个什么东西点了点头,眼神仿佛在注视我之后的什么地方。 之后,我们之间再无一言半语,那个表情也再没有离开他的脸,我觉得,他开始躲避我的目光,而且变得极不自然。 7点35分。 我的心脏开始古怪地跳动,汗从身上急剧涌出,这不再是混合着平日我用的香水味道的温煦气息,恰恰相反,汗和我本身毫无干系,如同失语症一般在我身体上肆虐,后背处的衣服很快变得冰冷而僵硬,贴在身上,我的手微微颤抖,嘴唇发绀,脑中一片空白…… 会议室中迴荡着尘土的气息,那是腐败和死亡的味道,黑洞的味道…… 7点40分,我不顾他人惊讶的目光,夺门而出。 九 电梯门打开。 我冲进电梯,浑身颤抖,本能性地靠在电梯壁上,一个女子好心问我去哪一层,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人家疑惑地又问了我一遍,我仍旧没有办法回答她,从她身后电梯的镜子里,我看到自己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如同一条干渴绝望的鱼…… 忽然,电梯发生了剧烈的晃动,停住了。 怎么回事?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抬头看显示电梯楼层的小屏幕,就在此时,黑暗降临。 怎么回事?黑暗? 这是粘稠得如同黑色磁铁的黑暗,沉重,冰冷,混杂着死亡的味道。我的耳畔传来人们惊恐的尖叫声。有人在大力“砰砰”地拍打电梯门,并且敲打电梯的控制錶盘。 我靠在冰冷的电梯壁上,心脏在一瞬间停止了跳动。我闭上双眼,是的,这就是黑洞,一切都将被吸入黑洞,一去不復返。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我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个人的手握住。 一个人轻轻握住我的手,然后把我冰凉的手指包容在自己的手心中,那手异常温暖。 一股奇妙而温煦的味道传来,如同暮春的午后,夏日的黄昏般轻轻搅动了我身边的空气。我忽然意识到,是那名电梯男子站在我的身边。 感觉上他的唿吸已经触到我的头髮,他似乎在低下头来,用下巴轻轻触碰我的头顶,随后,异常从容地,他握住了我另外的一只手。 不适感逐渐从我身上消除,空气中灰尘的味道减弱了,随之而来的是男子身上的香水味,混合了香菸、皮革和阳光下棉布的气息……感觉亲切而遥远,仿佛一个熟识的梦境。 我闭上双眼,无声地嘆息……血液在我手腕处微微搏动,一种类似微醺的非现实感和暖意悄无声息地顺着脚踝游走到膝盖,逐渐到达了我的手指尖。我抬起头来,尽管面前是一片黑暗,但是男子的面颊与我的脸庞仅仅在相隔5毫米处迟疑了1秒,继而便相遇了…… 我闭目不言,再次不出声地嘆息,四周的空气仿佛因为我的嘆息而泛起了微小的涟漪。这是何等熟识而又奇妙的感觉,如同暮春的黄昏,夏日的午后,如同晴朗的秋日上午,阳光明媚,遍地金黄,窗户半掩,白色的窗帘在晨风中微微飘动…… 不知过了多久,电梯发出了“咣铛”几声,莫名其妙地震动了几下,人们再次尖叫。我睁开双眼,就在这一瞬间,电梯内随即大放光明。 在一通胡乱按键之后,电梯门终于打开,全体发出了如释重负的欢唿声,夹杂着叫骂和抱怨,大家兵荒马乱地夺路而逃。我被刚才那个好心问我去几层的女子推搡出了电梯门,刚刚迈出电梯门,我便忽然意识到,男子并未跟出来。 第63页 男子不在这里。 回头一看,男子靠在电梯壁上。 就在这时,电梯门缓缓合拢。 在门合拢之际,男子嘴角上露出一个微妙得几乎于没有的微笑,那笑容仿佛一个古老而熟识的梦境。 我半机械,半无意识地抬头看了一下电梯的显示屏幕,载有男子的电梯在5层停留了片刻,随即一路向下,顺利到达1层。 这是7点50分发生的事情。 十 7点52分,我站在5层。 我从未在这层停留过,以前电梯开开合合,上上下下,偶尔从门缝中一瞥,印象中那里似乎是个公司的所在。 电梯门在我面前缓缓关上,然后顺利地一路向下。这便是刚才关住我们的那个电梯,刚才它还如同恐怖电影里的道具,现在却健健康康利利索索,如同没事人一般。反而让刚才被关在里面的人们觉得匪夷所思,目瞪口呆,仿佛是因为自己犯了某种过错才会遭遇此种待遇。 失 语(9) 我摇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但是脑子里仿佛有某种液体失去了平衡,在嗡嗡乱响,整个事情未免有点太过戏剧性了。刚才是编辑部里的一幕,后来是电梯,最后是电梯中男子和我奇妙的拥抱。 说不上哪件事情更加反常,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超越了我常识的界限,统统地掉入了那里。 那里是哪里呢?大概是一个完全相反的世界,月光灿烂,黑夜如同白昼,人听懂猫语,声音统统被吸入海绵和正午的黑暗。 如前所述,5层原来在我印象中是一个公司,装修简洁大方,似乎是以明快的兰色为主调,还有一堆的绿色植物和一群穿梭来往的人。 但是当我7点52分站在那里时,我发现5层的公司已经搬走,整个楼层空空荡荡,空无一人。 一盏可能是被人遗忘了的壁灯在墙壁上孤零零地亮着,诺大的楼层中,只有这一点光源,另外,唯一还保留下来的恐怕就是原来公司的两扇玻璃门,上面挂了把已经打开的挂锁。我透过玻璃顺着目力能及的方向看去,一切都被拆了个干干净净,隔扇、壁挂、灯……透过黑暗,我看到走廊尽头的窗户透出些许清冷的光,也许是路灯的灯光,但也许是月光。 原来的公司也罢,人也罢,没有在这里留下任何痕迹。这里的一切简直比颱风过境,不,龙捲风过境后的废墟还要凄凉。 男子刚才就是在这里下了电梯么? 那么,他现在就在我面前的黑暗中么? 我并未感觉到他的存在,那种温柔、亲切的感应没有如我所愿地出现,相反,我忽然感到了莫大的恐惧,赶紧退回到电梯门边,按下了向下的按钮。 在等待电梯下来的过程中,我忽然看到了刚才自己忽略的一样东西,左边的门上贴着一张小纸条,那纸条很小,却贴的异常顺理成章而又大模大样。我凑过去看,发现上面写着几个小小的字——“本公司已拆迁。” “本公司已拆迁。” “本公司已拆迁。”这6个字,我越重复,越想便越觉得妙不可言,间或夹杂着越来越浓重的荒诞感。 本公司已拆迁,这是人人目力可及的事实,本来无须多言,最妙的是,它并未告诉你,公司是什么,迁到了哪里。 难道,该公司迁去了那里么? 奇妙的措辞,犹如月光灿烂,黑夜如同白昼,人听懂猫语的世界一样奇妙,在那里,恐怕声音将统统被吸入海绵和正午的黑暗,然后送到世界的另外一端被当成垃圾或者不能回收的废物那样处理掉。 或许只有当人们掉进那里的时候,是不需要告诉你“拆迁去何处的”。因为一旦到达那里,便无法再回来。而在彼岸,他们存在过的一切痕迹都将消失个一干二净。 当我最终站到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的时候,正好是8点整,这正是人们吃完晚饭准备开始丰富多彩夜间生活的时候,马路上的车流并不见减少,霓虹灯晃的我连眼睛都睁不开。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很正常。 谁说不是呢?过马路的时候,我还知道要等行人灯绿灯亮的时候再走,地球重力仍旧存在,马路上热闹非凡,嘈杂无比。 显然,其他人的声音并未消失。 刚才的一切在我身上留下的后遗症是一种奇妙的空虚感,从手指蔓延到心脏,这种空虚感再过一阵子将变成冰冷的恐惧和荒诞感,我知道。 但是目前为止,在我身上,它的表症仅仅是发冷和微微的颤抖,一种犹如失重的感觉。 就在这时,我忽然意识到了男子和我之间那种奇妙而温煦的联繫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在拨动着我的心弦——从始自终,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本来应该是整件事情中最为反常的一点,但是,因为我的失语,这种反常在我的感觉中却异常地亲切熟悉,仿佛一个熟识的梦境。 我勐然停住脚步,全然没有意识到这是在马路正中,周围的汽车因我的阻挡而喇叭声响成了一片。 是的,在整个过程中,男子始终沉默不语。 尾声 回到家中,我异常疲倦。 坐倒在沙发中,我瞪视着天花板,那上面空无一物,偶尔楼下有车开动,车灯从窗帘中透过,在天花板上一闪而逝。这样坐那里想的时间久了,人如同被遗忘在了冰冷的海底,思维像短路前的灯泡一样,闪了几下便陷入黑暗。 第64页 最后,我连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也不甚了了。 打开电视,电视音量已经被我调到没有,人们在上面无声地生活、运动、做爱乃至死去,久而久之,看这种画面看多了,你就会发现,声音反而成为了最反常的东西。 空气中流淌着灰尘和陌生的味道,我能够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永久地改变了。 到底是什么呢?我已经没有力气去追究,整个身体似乎已经完全不属于自己。 过了不知多久,我忽然意识到了是什么不对,是猫,猫不见了。 我“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匆匆搜索一遍屋里。 是的,猫不见了。 猫去哪里了呢,难道也掉入了那里不成? 但是我不觉得猫掉入了那里。猫那柔软皮毛下的小小心脏正在某处惊恐地跳动着,我感觉得到它急促的律动,猫正一动不动呆在这个盘根错节的世界中的某一处等待我的救援。 失 语(10) 但是我找不到猫,是的,怎么也找不到。 尽管我能够感觉到,猫正在某处注视着我没头没脑的动作,它也在希求我的帮助。但是,它已经失语,无法唿叫,我怎么也找不到它。 我放弃寻找,颓然坐倒在地板上,在黑暗中蜷成一团。 忽然,电话响了。 我知道,电话那头或许是丈夫,或许是男子,他们正在电话线的那头,在这个已经陷入沉默的城市的某处静等我的回答。 但我无法应答。如同猫一样,我沉默不语。 电话铃顽固地响着,响着,最后,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停止。屋子陷入沉默,声音在这种情况下如同掉入冰冷的深海,如同被吸入緻密的海绵和深黑色的太空…… 我更紧地蜷起身子,闭上眼睛。 关于小说的故事(1) 我是一个写小说的人。 不要误会,我不是作家,但是我写小说。 或许我写的东西没有什么价值,但是我却从中得到了真正的乐趣。 我的朋友们都容忍我的这个毛病,而且对我非常善意,甚至在我强迫他们阅读我的作品,并且坚持要听他们意见的时候(这些意见大多数都不着边际)。我想,他们之所以看我的东西,是因为会从不少情节里看到自己的只言片语,自己的生活……就像照镜子似的。当然还有我,他们也乐意在小说里看到或者自以为看到了我。 我有时候觉得,大多数人是因为喜欢我认识我或者试图了解我,才顺带看我的小说。这对于一个想要成为作家的人来说,恐怕是个不小的打击,可是就个人而言,则正合我意。 也是,有的人喜欢摄影,有的人喜欢流行音乐,有人酷爱听二人转,也有人持续不断地把自己的日记发表在网站上,为什么我就不能写小说呢?这大概是所有的爱好里最安静的一种了。 我说过了,我不是作家,我只是喜欢用小说记录我经歷的一些有趣的事,以免忘记。 有些事情,永远都不会忘记,不需要提醒。 我有的时候怀疑,自己是不是有某种心理疾病。任何生活细节,只有当它渗透到了我的或者其他人的文字里,并且真正成为其中一部分的时候,我才会记住它。否则,就连别人问我早饭吃了什么,我都回答不上来。 我的记性时好时坏,全看当时我是否搭错了线。比如说,最近的一次是我在超级商场买了43块钱的食品和蔬菜,正好没有零钱,我掏出了一张100元的给收银员,然后拿起东西便扬长而去。直到打“的”到家,我才恍然大悟自己还没有拿找的钱,不用说,事后当然是后悔得恨不能踢自己一脚。另外,像我这样一年连丢4回身份证的人,全中国也不多吧? 然而我也有记性好的时候,不过那都属于非常特殊的情况。有一年夏天,我在海淀图书城的风入松看书,正在津津有味的时候,忽然有了一种动物式的第六感,觉得有人在靠近我。回头一看,正好看见一只手从我的背包口及时缩回去。那只手的主人转身便跑,我瞥见了他惊恐而又强做镇定的脸。我当时并不害怕,也没有想到丢东西的问题,只是暗自感嘆,一只手居然能够表现出如许强烈的感情,恐惧、痉挛和颤动……难怪茨威格会在“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里对一个人的手大书特书。 不过看到这里,大概你们要问了,这和你的记忆有什么关系?问题在于,我在一个月后,又在一个商店里见到了此人,确切地讲,是这只手。他正好在我面前伸出手来买打火机,这只手一进入我的视线,我就认出来了,抬头一看,的确是他,连衣服都没有换,不由得有些纳闷,莫非这是他的制服不成? 这一切太过特殊了,当时我就意识到,这只手最终会成为我小说中的一个角色。因此,你看,小说对于我而言,仿佛一种特殊材料制成的印记。 就像他一样。 说来说去,就扯远了。 我说过了,我最大的乐趣就是编故事。看它从一个念头到成形,到一点一点丰满起来,简直让人乐不可支,而且非常自鸣得意。后来,我决定把我写一篇小说的过程诚实、详细地记录下来,说句老实话,这对于我而言,也是有实在意义的。因为我向来思考没有条理,所以有时很难回答别人的问题,即你是怎么写出来的或者你为什么这样写?现在,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我只要让他们看我的这篇小说就是了。 第65页 真是不可救药。 小说的诞生 这部小说源于一句话和一个人。 的确是这样,有时,一部小说诞生的原因就这么简单。 那天,我和一个朋友在一家日本料理店碰上了。我非常喜欢吃日本菜,简直隔段时间就会想得要命,念念不忘,连做梦都梦见刺身三文鱼和北极贝。说来惭愧,我到馆子里只吃这两样,所以说喜欢日本菜多少也有点叶公好龙的意思。 话说我一个人吃着三文鱼和北极贝,绿芥末沖得我连眼泪都流出来了,恰好那天我心血来潮试用了一个同事的睫毛膏,结果我的朋友偶然进来遇见我的时候,第一句话不再是:“真巧。”或者“你怎么也在这里?”而变成了惊恐的:“你的眼圈怎么黑了?”我慌忙扯了一张餐巾纸擦眼睛,含煳地说:“洇开了,不防水。”对方愈发摸不着头脑,见我如此,还以为遇见了什么伤心事。反正也是一个人,干脆就坐了过来。 刚刚坐定,我的朋友就半开玩笑地抱怨:“小姐,我还没结婚呢,你怎么就让我离婚了?” 现在轮到我纳闷了:“什么时候我让你离婚了?” “你的小说,你前几天写的。” 我恍然大悟:“那都是编的嘛,又没有说是你。” “可是你让他穿我的衣服,也拍照片,还有他说的那些话……这还不是我?你一共认识几个不错的业余摄影师啊?” 我笑了,这顿饭后来是他请的客。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我醒来时发现时间还早,不肯立刻起床。天气很好,阳光照在我的眼睛上,呈现出温暖、跳动的金色。我想起我的朋友那天晚上临走的时候说的一句话:“拜託你,下次别再让我离婚了行吗?让我復婚吧。” 关于小说的故事(2) 復婚? 就这样,在这个秋日温暖的早晨,我忽然想到了爱情。 失而復得的爱情。 不知道为什么,我决定,这次我要写一个关于失而復得的爱情的故事。 一个圆满的故事。 当然了,失而復得,最后肯定是圆满的结局。 因为我希望事情会如此发生。 就这样,这部小说在一个日本饭馆,由于一个人的一句话,在一个晴朗的秋天早上诞生了。 细节之一二三 这个念头产生了很久,但是一直没有任何预示性的东西产生。 我怀揣这个念头正常地生活着,仿佛一个怀着秘密身孕的母亲。我并不着急,因为凭藉经验,我知道自己总会和一些东西噼面相遇。 也许,我也会和他再次相遇。 细节一 谈话记录: k:你说,我现在和她再出去约会好吗? o:为什么不呢?你还在怪她吗,因为她先伤害了你? k:不,不,过去我曾经非常难受过,现在早已经淡忘了。但是,糟就糟在这里。 …… k:我无法向你描述我再次审视她时的那种陌生感,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而她还兀自不觉,好象还对自己的魔力很有把握,……这让我非常难过,为她,也为自己。 …… o:你到底决定没有?去还是不去? k:不知道,我觉得非常寂寞…… 近一段时间,我老是和我的一位女友见面。她结婚已经3年,做着一份不错的工作,丈夫在一家大型的国际公司里当差(不是ibm就是ntt之类的三个英文字母组成的名字)在别人眼里近乎幸福得完美无缺。没有人知道,我们每次见面通常讨论得最多的话题,却是婚外恋。依我看,她已经快为这个念头神魂颠倒了。 通常,我们一起吃饭,有的时候则是在快下班的时候长时间通电话。她总是和我说着一些琐事,然后没头没脑地停下来:“你说,爱上另外一个男人,和他做爱,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 “你不是和你老公天天忙活吗?” “不,那不一样。” …… “你是对他厌烦了吗?” “不,说来你不会相信,我只是好奇。或者说,我太好奇了,我必须了解许多别的事情。我的丈夫现在是我唯一爱过的男人,可是,如果我没有尝试过其他的,我怎么能说‘这就是爱’呢?我想知道到底什么才是真相,是我爱他,还是其实我根本没有别的选择。或者说,我想努力验证我这些年来毫无感觉地在说的一些字眼,什么‘爱’啦,‘恨’啦……你认为我这样很不道德么?” …… “我不比那些没有感觉,却口口声声大谈爱情的人更不道德。” …… 有时候,我也被她搞的莫名其妙:“非要爱上什么人,才能和他做爱吗?” 她异常惊讶:“不然……怎么做?” “你已经爱上什么人了吗?” “还没有,但是……我会爱上的。” …… “你想过没有,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根本就没有什么爱。” “还有更可怕的,就是无论什么样的爱情,都会过去的。” 第66页 …… 她到底是想爱上什么人,还是想和丈夫以外的人做爱呢? 我在美术馆的大厅中想到这一点的时候,脑子里一片混乱。 我看,我大概是因为尚未得到那个人,才对他念念不忘。 我在等我的朋友去看一个风光摄影大奖赛的展览。这一年,12月的北京非常之冷,马路被冻成了硬邦邦的青色,四合院的房檐下垂着冰凌。这样的冬天,冰凌似乎和大白菜、白雪、平板三轮、蜂窝煤搅和在一起,成为了北京的一种象徵。我总是觉得,连糖葫芦上挂的亮晶晶的东西,也是冰。 我的朋友是一个摇滚迷,他忽然想起拉我来看什么摄影展览,本身就够奇怪的。 我们在一张张图片中徘徊。这个风光摄影展中的作品是否代表了国内的一流水准我不知道,但是他们的题材似乎老是围绕西藏、云南、新疆、青海、山、沙漠和黄土高原打转。我踱来踱去,兴味索然。 “凡是有绵羊的就能得奖。”他冷不丁开口。 “你说什么?” “我算过了,所有的三等奖照片中,有绵羊出现的占50%以上,而有绵羊出现在画面中的作品,没有一个落选成为特别奖的。还有梯田,你看,二等奖得主一共有30个,作品中有梯田的就占了8张。” 我不由得重新审视我看过的所有照片,发现此人的结论的确有道理,不愧是学计算机和数理统计的。 经他这么一说,我忽然发现,和河流、雪山的暮色、日出有关的照片也在各种级别的奖项中所占比例极大。我开始纳闷,这帮人用如此之昂贵的器材,跑到同一个地点折腾半天,照出来的照片仿佛出自一人之手,莫非脑子有病不成? “你和她怎么样了?上回你说她回来找你了。” “我不知道。”他注视着一张暮色中的神山说。 关于小说的故事(3) “什么叫你不知道?她要回来,你只要回答行或者不行。” “我曾经求过她回来,你知道,那是她刚刚甩掉我的时候,当时我想,像她这样的人,我以后再遇不到了。可是,难受了一阵子之后,现在我发现,没有什么是真正不可缺少的……” “你不再爱她了吗?” “我不知道,我再也没有以前的感觉了。这让我觉得很害怕。” “害怕什么?” “如果那玩意那么快就消失掉,那是爱情吗?” …… “你听过一个故事吗?说是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向她求婚。对方回答说只要他在她的阳台下站够100天,就答应他的要求。那个男人在阳台下呆够99天,在那个女人认为他一定会来而且准备答应他的第100天,他不再出现了。” 我摘下眼镜,用它轻轻敲打下巴:“这说明了什么呢?这丝毫不说明问题,你的问题在于爱不爱,是不是爱情,所以这个故事毫无意义。” “这说明了自尊,在我看来,这比爱情更重要。” “我的天。” “你无非是受到了伤害,耿耿于怀而已。” 看完展览,他带我去新街口的一个音像店买打口盘,尽管我说我听盗版挺好,但是既然他如此坚持,也就煳里煳涂跟着他去了。这个地段,离他家很近很近。路上,我们讨论起哪种行为更加高尚起来:到底是听打口盘好呢,还是听盗版cd好?他坚持认为正版的东西,哪怕是打口的,有残缺的,也比盗版的音质要来得纯正,至少在心理上不一样。我则固执地争辩说,我宁可音质不好,当然,如果我确实听得出来音质有差别的话,多半情况下我是根本听不出区别的。我不愿意有残缺,那种缺少什么,似乎永远失去的感觉,比什么都可怕。 “说到底,如果你和她重新在一起又会损失什么呢?你既不会像上次那样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又能缓解寂寞。” …… 我们穿过暮色下的街道,停在一家关着铁栅栏门的商店前。那个店铺根本就没有开张,而且,从橱窗中宣传海报七零八落满是灰尘的情况看来,里面的店面似乎已经撤掉了。 “你说的店在哪里呀?”我东张西望地问。 他的表情无比困惑:“就是这里,我也不知道,是没有开门么?” 我好意地提醒他说:“看上去好象已经拆了。” “不可能,我上周还来过呢。” 他一副要证明什么似的样子,我看着他绕着这个商店逡巡,和一些附近的人交谈。 末了,他带着一种无法置信的表情回来了:“真的是拆了。前天刚刚拆的。” “我们现在干什么呀?” “不知道。”他注视着夜色中的车流,喃喃地说。 过了半晌,他没头没脑地补充了一句:“我总是遇上这样的事情。” 我也是,,我也是的。 细节二 他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在用实际行动贯彻“无为”的人:不反抗、不钻营、不积极,除去音乐,他甚至对什么都没有兴趣。骨子里,此人有一个真正的摇滚灵魂。可是,大概是太“无为”,太懒得对外界做出反应了,他给别人留下的印象却是此人无可不可,性格温顺得近乎没有脾气,而且……还颇为勤勤恳恳,塌实肯干。这对人生来说,未免不是一个讽刺。 第67页 他告诉我,他升职了,而且领导现在对他青眼有加,简直是大会小会地不放过他,总拿他当范例鼓励其他同事。 “我就不明白了,我怎么老是由反对派一变为对方阵营的旗帜呢?”“旗帜”困惑地嘟囔着:“大学军训就是这样,我从心底里反感军训,可是临结束,我却成了标兵。” “大概是你的外表具有欺骗性吧?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为什么从不旗帜鲜明地反对一些什么,拒绝一些什么呢?” “那就会彻底背离‘无为’的本质,你知道,那就成了刻意的了。米兰昆德拉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反对媚俗,即陷入另外一种媚俗。” “就是这个意思。” 和一个这样消极的人在一起,总是遇到犹如奇幻人间电视剧的故事,比我的小说更加离奇。上次,他带我去一个地方吃饭,我们下车后,在那个本应是灯火辉煌的饭馆所在地只看到一片废墟。那一带黑灯瞎火断壁颓垣,如同聊斋故事中鬼狐出没的坟场。我们照例是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问。 “不知道。” 直到问了路人,我们才知道那里属于修路拆迁的地区。 但是我常常想,这绝非偶然。 就像我和他最终还会相遇一样,我知道我们最终会以某种方式联繫在一起。 此人身上有一种东西,也许可以称之为“场”,或者能量。他的“场”使得事情在作用到他的身上的时候往往变得荒诞。和他在一起,许多东西偶然性的因素都加剧了。比如说,我就从来没有在那些特别趾高气扬的人身上遇到这么多戏剧性的事件。他们明显地在用自己的能量牢牢控制着周围的世界。 email记录 “ 我终于和丈夫以外的男人做爱了。 关于小说的故事(4) 开始的时候我很害怕,结束的时候我感到了孤独。 整个过程好象和别人没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我的感觉。我第一次和一个婚姻关系以外的男人发生关系,坦白地说,我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我在剎那间感到,所谓忠贞是多么可怕的愚民政策,没有机会 试炼过的道德是多么可笑。而我还不需要无知来保护自己的品格。 一生中只和一个人做爱,对于女人来说,她得到了什么呢?忠诚?幸福?专一?对她身上女性气质的承认?保护,还是安全?她甚至还要努力说服自己,自己不是没有选择,而是自愿如此…… 我从来没有像那时那样接近女性本身的命运和幸福,也从来没有像那时那样感到孤独。 我这才明白,没有人能够占有我,他不能,我的丈夫也不能。 这简直是……出乎我的意外。可是,就是这样,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无论是我的丈夫还是他,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变化——即我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这样有什么不对么? 对了,什么时候出来和我吃饭? ……” 别管是否真的理解了她的意思,但是我能够感觉得到,她的确如她所说般如释重负。 有的时候,背叛真是人生的一种最佳休息。 而我们和背叛有关吗?我不知道。 细节三 那一阵子,我忽然忙起来。主要是赶上了新年的报纸要做什么回顾和总结,而且按照总编大人的话说,还要形式新颖。我有点纳闷,这简直就和每一年的春节联欢晚会差不多了。既然要和别的报纸不一样,那干脆不总结不是更好吗?多另类,多省事啊。我此言一出,众人全如盯着菜碟里出现的苍蝇一样看着我,弄得我只好解释说是开玩笑。停了5秒钟,大伙如释重负地哈哈笑起来。 开完会,一个同事走过来,特意对我说:“你真幽默。” “你说什么?” “就是刚才的发言啊。” 我绝望地仰头望天,莫非我说真话的时候就没有人相信不成?不过,好在我干的工作无非就是村上春树所说的“文化扫雪工”。我完全无所谓,只要有题目,提要求,我准能把雪扫成一堆,保证效率高高的。我早已把自己的人生总结成了两句话,一句是“有饭大家吃,要混一起混嘛”;另外的一句则是,“我就是总编的工具”。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念叨着这几句话,我就能高效、快捷和准确地工作。 周四下午,刚刚把属于自己的版面全部做完,我也就是写mail,和几个要採访的人通通电话,然后整理一下工作日记。 下午5点半,电话响了。我听出来是我一个刚刚离职不久的同事,此人正在张罗着办什么“start-up”的网络公司,就在我办公室对面的写字楼里租了一间办公室,整天在搞开发和写计划书准备骗钱。 上次,他打电话来找我,说是要借钱,因为“三天没有回家,没有钱打车了”。 当时我拿了钱包匆匆下楼,他在大堂等我,我乍一下还没认出来。此人鬍子拉茬,衣服皱皱巴巴,领子狼狈地东倒西歪,一下子如同老了10岁。 我问他要多少,拿出300元钱来,他嗓子沙哑地伸出一只手说:“500。”然后从我手中抽走钞票,我忽然发现四周的人都在用诧异的表情盯着我们。最后,偶然在大堂的玻璃门反光中看到我们两个时,我才意识到事情有么滑稽。我一身办公室的时髦装束,此人却宛如在西客站睡了无数夜晚的盲流,我们之间的银钱交易,确实很有看头。 第68页 “晚上请你吃饭,怎么样?顺便还钱。” 我正闲着没事干,立刻答应了。 那天晚上,来吃饭的还有两个人,其中一位我也认识,他过去是我们的同行,刚刚受了inte的诱惑去了一家网站,就赶上了大裁员,因此整顿饭的时间都用来抱怨自己时运不济。另外一位我不认识,据说是一个sh高手,自己在做设计。此人戴一副大眼镜,活象一只聪明的猫头鹰。一道无花果煲猪肺的例汤上来,他小心翼翼拿起碗来闻了闻,表情烦恼,仿佛里面放了毒药似的,然后尝了一口,神色愈发郁闷,看着服务员说:“又搀水了。” 服务员置若罔闻,继续上菜。 此人之后就闷声不响,继续喝他的汤。 饭吃到一半,无意中谈起各自的学校。我说自己是某某大学几几级的学生,一直沉默的“猫头鹰”忽然抬起头来:“你是某某大学的?” “是啊。怎么,你也是?” “猫头鹰”沉吟片刻:“我的一个朋友是,他好象比你高一级……你听说过某某吗?” 是他。 “听说过……我认识他。” 是他。 “是吗?你们后来有联繫吗?这个傢伙去纽西兰了,不过上个月刚刚回国。”“猫头鹰”忽然来了兴致:“我们从小住在一个大院里,熟得一塌煳涂,昨天我还和他一起吃饭呢。” 是他,这是我5年来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 …… “他……和那个青梅竹马的女友结婚了?” 关于小说的故事(5) “何止结了,现在都已经离了。”“猫头鹰”颇感兴趣地看了我一眼:“看来你的确和他挺熟,连这个都知道。” “为什么离婚?” “不清楚,大概是在纽西兰的时候吧?” 这就是他们的结局。 …… “他还要走吗?” “不知道,估计还是得回去吧?” …… “你们有多久没有联繫了?” “哦……很久,毕业以后就不知去向了。” “我这里有他的手机号码,还有他的email地址,你要吗?” …… 看我半晌没有回答,“猫头鹰”热心地说,干脆,我让他跟你联繫不就行了吗? “不,不,不……”,我面露惧色:“不用向他提起我……我们当初在大学也并不很熟,只不过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而已。” “猫头鹰”悻悻作罢了。 不,不,不…… 一切都已经过去。 我们对此都无能为力。 尾声 春节后的一个下午,阳光是金色的,天气有点像小阳春。我坐在三环边上,看着人来人往,有点迷惑,自己本来是出来买胶捲的,怎么会坐在这里呢? 大概是太阳太好了吧。 我想起自己的小说,那个源于一个人的一句话和日本料理的小说,那个圆满的小说,关于失而復得的爱情。 在阳光下,我的眼皮下充溢着温暖的金色。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业余摄影师春节的时候去了九寨沟…… 我的朋友尚未拒绝过去的恋人。 打口盘专卖店由新街口搬到了西四。 我的女友投入别人的怀抱,而她的丈夫并不知情。 “猫头鹰”约我去看电影…… 他已经消失。 这是个圆满的故事吗? 我倒是觉得,这也不是一个伤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