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首辅张居正》 第1页 [名人传记] 《万历首辅张居正》作者:熊召政【完结】 简介: 张居正是最具争议的大改革家,他到底是怎样的人?在明朝歷史上又起着什么至关重要的作用?以至于梁啓超在《中国歷史研究法补编》中断言:「政治家只有一张居正。」他的最后十年如何度过? 本书以小说的手法将张居正从担任首辅到身死的十年起伏经歷娓娓道来。着重表现他如何工于谋国,使万历朝成为明代276年中最为强盛的时期,却又怎样拙于谋身,最终遭受「身死之辱」的传奇经歷,引发后世对他为人、做事的争议无数。 书中讲述了张居正在作为首辅执政的十年间,扶持幼主,创立新政,整饬吏治,梳理财政,强化军队,疏浚漕运,整顿教育,延揽人才,开创「万历新政」的大时代的故事。国政家事中难掩儿女情长,官场斗争中凸显真实人性,充满厚重的质感和鲜活的画面感。 这是1572年,即隆庆六年。此时,立国二百余年,经歷了12位皇帝的大明王朝,由于皇权昏(耳+贵)、吏治腐败,导致财政空虚、武备松弛、江河失修、匪患频仍。国家到了几近崩溃的边缘,但隆庆皇帝沉湎酒色,无力振兴国本。朝中有志于江山社稷、百姓福祉的大臣,却又不得不在权力倾轧中疲于奔命…… 广西庆远府处在天高皇帝远的蛮夷之地,此处山高林密,聚居的僮民一直有持械好斗的风气。他们不堪地方官吏的盘剥之苦,起来造反,在韦银豹、黄朝勐两个骠悍的起义军首领的率领下,杀死天子命官,攻城劫寨。三年来,明朝廷花费几百万两白银剿匪,起义军却越剿越多。 在崇山峻岭中的小城里波,一场恶战正在进行。大批叛匪唿喊着沖向里波县城。守城的士兵们用抛石机将巨大的石块带着火焰抛向城墙,发出震耳的声响。 里波县城守将黄火木在城墙上高喊:「放箭!」弓箭手弯弓搭箭,万箭齐发,如同黑色旋风扑向敌阵。叛匪随即倒下一片,但后继者仍在唿喊着抬着云梯靠近城墙。 一支箭飞来,射中黄将军肩胛。黄火木忍住疼痛,对周边兵士们声嘶力竭地喊:「快,用开水!一定要守住东门。」 云梯靠向城墙,叛匪已经开始登城了。滚烫的开水从城墙上泼下。叛匪们纷纷嚎叫着翻下云梯。滚木垒石雨点般地落入敌阵,云梯纷纷被掀倒。一场进攻被暂时瓦解了。叛匪首领贝那一脸怒气,他身后站着众叛匪。贝那注视着溃败的士兵,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等着!」说完勒转马头,率领众叛匪转身离去。 随着黄沙滚滚,一位参将从阵前策马而来。他跃下马,奔向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卫兵,他便是黄火木的胞弟——黄小旺。他听说哥哥中了狼牙毒箭,便一刻不停地狂奔向城楼。 城楼上,随军郎中正在准备为黄火木做刮骨疗毒手术。这手术极痛,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极少有人能承受下来。郎中向黄将军说明了,未料黄火木仍谈笑自若,他让兵士端来一杯酒并一饮而尽,笑道:「没事儿,来吧!我总不能带着这狼牙毒箭去见阎王爷吧?」 郎中将一段木棍塞入黄火木口中,然后转身掏出一把乌黑的匕首。在火上燎了一会儿,便向他的肩胛刺去。黄火木脸颊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周身已被血水与汗水浸透。正呻吟间,黄小旺扑到黄火木身边紧抓住他的手:「哥,你怎么样了?」 黄火木看到小旺,原本暗淡下去的目光顿时射出光芒,急急地说:「贝那刚退,但过不了半个时辰他便会杀将回来。此人嗜血成性,你快去县衙,请求李延总督,让他马上发兵增援。要不里波城随时都有可能落入叛匪之手!」 黄小旺流泪道:「哥,你怎么那么煳涂呢?李延手下根本就没有什么救兵,他向朝廷谎报兵额,贪污军饷。要不这叛匪怎么会越剿越多?我早说了,给这号贪官卖命还不如像贝那那样落草为寇,占山为王!」 黄火木连叫「住口」,「你我身为大明的镇守将军,怎能跟贝那等叛匪相提并论?李延贪墨不假,但你我不能因他的过错而抛弃城中的百姓,背叛当今的朝廷。」 黄小旺恨恨地说:「不背叛,那你我的生路在哪儿?你想让饿着肚子的官兵们白白地送死吗?你看看他们,这几天来已经没有进过一口粮食了!」 城头上的士兵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他们用浑浊的目光呆望着躺在病榻上的将军。 突然,远处传来隆隆的脚步声,整个城墙随即开始颤抖。抛石机抛出雨点般的石块。里波县城顿时烟尘四起。四处传来疯狂的叫喊声:「叛匪上来了!」黄火木急令黄小旺马上前往县衙,让张县令马上弄一些吃的,同时让总督大人把镇守北城的守军调一部分过来,然后自己拎起弓箭,再次沖向城楼! 当黄小旺冲下城楼跃马离去,身后的城楼已是一片厮杀声…… 在里波县衙廨房内,成箱的财宝正在被陆续抬往门外。总督李延知道里波县城危在旦夕,正急忙搬运自己的私房物件,他嫌搬运的士兵动作慢,对他们吼道:「快,还磨蹭什么,还不快点装车,你们想把我这些宝贝留给叛匪吗?」 闻讯赶来的张县令挡住了李延的去路。他挺着瘦弱的身躯,伸着细长的脖子,一脸正气地质问:「你走了,这城中的百姓和官兵怎么办?」 第2页 李延不耐烦地说:「他们是自找的,他们应该军民合力拼死抵抗!」 第一章风雨欲来(2) 张县令闻言,一口气憋在胸口,涨红了脸大声反驳道:「你怎么能这样呢?守城将士饿着肚子,个个以病弱之躯,顽强奋战,城中百姓有钱出钱、有物捐物,相反,总督大人您置百姓的利益、朝廷的尊严于不顾,临阵脱逃,见死不救!」 李延大怒,他从腰间抽出长剑,剑头直奔县令的眉心。张县令豪不畏惧,他怒视着李延,两人对视着。李延完全被他的正气震慑住了,他收起剑喃喃地说:「好吧!我这就前往东城亲自督战。」说完,他将张县令推倒在墙边,带领他的士卫大步离去。 然而,出门后的李延迅速改变了主意,他没有去东城,而是带着金银财宝向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待县令追出门,李延一行已经远去了。 望着扬起的马尘,赶来的黄小旺和呆呆站立的县令颇有「天地终无情」的怅恨! 里波城门被攻破了!匪徒涌入城门,和守城的兵将混在一起,如两股搅浑的污水,早已分不清你我。将军黄火木仍在奋力厮杀着,而总督逃跑的消息早已传到了阵前,不少士兵闻讯扔下刀箭纷纷溃逃。黄火木避开眼前的刀光剑影,拦住逃亡的官兵大喊道:「大家不能走。我们死也得守住东城。」说话间,一柄匕首随即插入黄火木的胸膛,鲜血从他的口中溢出,他怒睁着双眼重重地摔倒在地。叛逃的士兵已如脱缰之马,纷纷向城外散去! 正在奋力抵抗的黄小旺见状,甩开对手狂奔向黄火木。黄火木在弥留之际,仍不忘对他叮嘱道:「快……让人将塘报送进京城。告诉兵部尚书杨博,里波县城失守。」 在八千里外,皇帝的寝宫干清宫内,却是一片鼓声大作。烛光通明,宫内一片绚烂,正中的黄色帷幔中,波斯女子奴儿花花随着激越的鼓声颤动着妖艷的身姿。龙榻上坐着的,正是大明第12位天子:隆庆皇帝朱载垕。那颤动的腰肢,迷人的微笑,消魂的目光,早已让他不能自持。 鼓手们敲击着,鼓声时而如狂涛奔涌,时而如涓涓细流。鼓声气贯山河,舞蹈激越狂放。 朱载垕直视着奴儿花花,他一挥手,奴儿花花旋即停止了舞步,倒入朱载垕的怀中。 四目相对,燃烧着情慾。这位性格中不失厚道的大明天子,由于他的父亲世宗皇帝不立太子,在裕王位上呆了多年,直到30岁才当上皇帝。多年夙愿一旦达成,随之而来的是无所顾忌的享乐和淫乱。他宠爱过曾经是宫女的李贵妃,但此时,这些端庄贞淑的后宫佳丽再也提不起他的兴趣,从波斯来的妓女奴儿花花成为他的一切。鼓声依旧激越,无人能听见这对恋人的絮语: 「朕要你今晚留下。」 「我想让你永远把我留下。」 贝那率众叛匪涌入城中烧杀抢掠,里波城很快便成了一幅血流成河的景象。张县令亦被匪徒杀害,贝那令人将他的头挂在城墙上,以儆官兵。不久,黄小旺关于里波失守的八百里紧急塘报,经过了一个又一个驿站,从一个信差转到另一个信差手中,终于到达了京城。兵部尚书杨博接到塘报,不敢怠慢,立马命备轿前往内阁,去见分管兵部和工部的次辅张居正。听说堂堂两广总督竟然置百姓和朝廷的利益于不顾,临阵脱逃,张居正感到一阵震怒。 「岂有此理!我一定要说服高拱,罢免李延。」 杨博摇头嘆道:「李延是首辅高拱的门生,高拱是他的后台,这已经是路人皆知的事。何况高拱又兼任吏部尚书,无论什么事,他不点头,就绝对办不成。」 张居正反诘道:「可是,广西剿匪连连失利,你知道朝廷上上下下怎么看?都说你一味袒护李延,而且说你一定得了李延什么好处。」 杨博心头一紧,问:「这些人不明真相,这么说情有可原,但你不会也这样想吧?」 张居正道:「众口烁金哪!你我再不想办法,总有一天,会给人当替罪羊的。」 高拱值房在隔壁,此时,他正伏首案头,处理堆积如山的奏牍。见张居正与杨博推门进来,情知是庆远府的事,因此不待他们开口便自陈道:「叔大,广西庆远府的事我已听说,这个李延竟然敢临阵脱逃。」 年近七十的老臣杨博闻言立即答道:「两广总督李延年年请兵请饷,朝廷一一调拨,如今已耗去几百万两银子,可叛匪却越剿越多,此种局势不能再拖延了。」 张居正亦在一旁补充道:「首辅,我已多次提议,罢免李延。」 高拱打断张居正的话头,道:「李延应该罢免,问题是由谁来接任两广总督一职?」 第一章风雨欲来(3) 张居正举荐的人选是殷正茂,但高拱恨恨地甩手道:「你已经三次举荐他了,我早已说过,这个人虽有军事才能,但贪鄙成性,不能用!」杨博在一旁为张居正帮腔道:「殷正茂贪墨一事,虽有众人告状,但至今查无实据。」高拱仍摇头不语。张居正痛心而坚决地说:「首辅,再不撤换李延,广西局势必将一败涂地、不可收拾。」高拱道:「罢免李延你我并无二意,但两广总督的人选必须由皇上决断。」张居正道:「如此,希望明天早朝便向皇上呈报。」高拱知道皇帝已多日不朝,便对他敷衍道:「若明早皇上能临朝,一定奏明李延之事。」 第3页 张居正欲走又返身,补充道:「殷正茂过于耿直,所以得罪了朝野上下,但我相信他绝不是个贪鄙成性之人,首辅你一定要明查。」 华灯初上。一辆华丽的马车上,司礼监掌印太监孟沖身边坐着西域美女奴儿花花,孟沖叮嘱她道:「奴儿花花,待会儿见了守门的军士,不要把头再伸出来。」奴儿花花娇嗔:「孟公公,我既然是皇上的宠妃,为什么还得鬼鬼祟祟的?」孟沖道:「皇上虽然答应了你,但你还不能算是宫中的人。」奴儿花花不满地说:「既然这样,我还不如回我的天香楼当我的歌妓。在那儿我也少不了那些皇宫贵族的宠爱。」说着,一掀帷帘,喊:「车夫,停车!」 车夫慌忙勒住马头。 孟沖朝车夫嚷道:「停下来干什么?你到底听谁的?快走!」他转向奴儿花花:「我的大美人,你就别耍你的娇气了。只要你让隆庆皇帝爷高兴,你那名分不是早晚的事儿吗?」 仓场总督王国光突然造访张居正府邸,张居正走到前厅,拱手道:「佑观兄,把你也给惊动了?」 王国光道:「听说广西剿匪前线,又有塘报进京?」 张居正点头。 王国光嘆息:「李延连续丢失城池,兵部尚书杨博及高拱竟然置若罔闻,叔大,你是分管兵部的次辅,此等危情之下,你可不能作壁上观啊!」张居正压低声音,对其恳切地说:「你错怪杨博了,杨博与李延本不是同路人,他只是畏惧高拱的权势,才处处退守,不过这次不一样,他已经跟我一起向首辅面陈了厉害。」王国光亦小声问:「高拱何意?」 「他已无脸袒护李延,但他又不同意启用殷正茂。」 王国光鼻中「哼」了一声:「高拱深得皇上的信任,他的权势,可以说一手遮天。他要是不同意启用殷正茂,就等于维护了李延。」张居正点头道:「是的,再这样拖下去,不但玷污了朝廷,广西庆远府的老百姓更是灾难深重,为匪患所苦,所以我一定要在皇上面前力荐殷正茂。」王国光担忧:「这样做,不就是明着跟高拱过不去吗?」张居正道:「事已至此,已顾不了这么多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城池一座座的落入叛匪之手。」王国光转念问:「殷正茂是你的同年,你就不怕人说你任人唯亲吗?再说,如果你启用殷正茂,而他万一也平息不了广西匪患呢?到那时你不是自讨苦吃吗?」张居正答:「谁也不敢担保殷正茂能够成事,但李延肯定不行。」 内阁门前,熹光照拂永乐皇帝手书的「文渊阁」三字。横扁下厚重的朱漆大门紧闭,两个粗大的铜制虎头门环特别抢眼。随着沉重的卸门槓的声音,大门被拉开,内阁首辅高拱与次辅张居正从门内走出。一阵风迎面扫过,高拱的大鬍子被撩得满脸都是;同样美髯修长的张居正却因用了胡夹,鬍鬚一丝不乱。 高拱抚平乱须,嘟哝道:「好厉害的倒春寒,寒风刺骨。」 张居正抬头看了看灰沉沉的天空,悠悠答道:「二月春风似剪刀啊!」 两人走在砖道上,沿途擦拭柱础的小内侍都退到一边迴避。前面,会极门飞檐斗拱,在苍茫的晨光里,露出参差的剪影。冻雨初停,寒风飒飒。京城大街外,天色慾明未明。彻骨严寒中,一大片黑鸦鸦的屋嵴,显得峻肃,压抑,衬托出紫禁城五凤楼巍峨的剪影。 一时间,午门广场突然喧譁起来。从东西长安街涌来这里的大小各色官轿起起落落,喝道声、避轿声、马蹄声、唱喏声闹嚷嚷响成一片。坐在轿中和走在甬道上的官员心里明白,他们今天多半是空等一场,隆庆皇帝已经多日不上朝。 皇城四周布满守护的军士,枪戟在晨光中闪耀着寒芒。谯楼上撞响了钟声,激越、悠扬,在一重重红墙碧瓦间迴荡。张居正、高拱、杨博等一行大臣,在巨大的广场上站满了,等待早朝。寒风吹过,许多大臣冻得直哆嗦。此时,司礼监掌印太监孟沖与他的手下吴和却在大殿后面的窗户偷看。见到诸位大臣被冻得缩手缩脚的惨状,吴和偷笑:「真够难为他们的,明明知道皇上不临朝,还得起个大早在这儿挨冻。你瞧这帮人都快冻成冰棍儿了。」孟沖瞥了他一眼,举起手中的拂尘沖他脑门敲打而去:「多嘴!」 第一章风雨欲来(4) 孟沖转身来到皇上的寝宫干清宫,门窗紧闭,厚重的丝幔低垂。他隔着门听了听,轻声唤道:「皇上,大臣们已经等候在皇极殿前……」却得不到任何回音。 孟沖又将嗓门提高一点,再喊:「皇上,大臣们已经等候在皇极殿前……」 还是没有任何回音。 孟沖悄悄推开一条门缝儿,往里面偷看,见隆庆皇帝和奴儿花花在锦被中酣卧,他便坏笑着走开了。 取消早朝的诏令来到皇极殿前,高拱似已经习以为常,问都不问,转身就走;张居正却拉住孟沖,对他说明广西军情十万火急,恳请皇上拨冗垂见。 孟沖闻言十分不悦:「不就是广西几个毛贼嘛!你们这首辅也在,次辅也在,用得着这样大惊小怪吗?皇上圣躬欠安,需要卧床静养。」 张居正道:「广西里波县城失守,无数百姓生灵涂炭。贝那率叛匪血洗县城如入无人之境,怎么能说是几个毛贼呢?李延屡次延误战机,临阵脱逃。如不罢免,广西局势将难以收拾。」 第4页 孟沖更加不悦:「张先生没听明白吗?皇上圣躬欠安,需要静养。」张居正低头将塘报双手递上去:「那就烦请孟公公将这塘报转呈皇上。」孟沖拉长他尖细的嗓音,刺耳地答道:「此等小事,你们就不能酌情办理吗?」张居正正待说话,被高拱一把拉住,高拱道:「孟公公,请代我文武百臣向皇上请安,请圣上保重圣躬,早日康復,广西匪患之事,我等将妥善处理,请皇上放心。」孟公公闻言,登时满脸笑容:「还是首辅体谅圣上,好了,回吧。」 孟公公离开后,剩下张居正满脸怒气地站在那里,杨博亦是一脸无奈。高拱要拉张居正离开,道:「叔大,你没看出孟公公已面露不悦吗?他是掌印太监,是皇上面前的红人,你要把他弄毛了,皇上可不会站在咱们这一边。走吧,有什么事,我们回去好商量。」 张居正质问道:「首辅大人,您昨天不是说此事必须由皇上来决断吗?」 高拱手一摊,做出无奈的表情:「可是皇上不临朝,你我又有什么办法?」 张居正脸色变了一下,顿了半晌,道:「我有办法,不知道首辅认同与否。」 「什么办法?」 「敲登闻鼓。」 高拱和杨博闻言大惊,他们知道,敲登闻鼓乃非常之举,这登闻鼓几十年没被人敲过了,最后一个敲这鼓的言官成皓就是为此惹恼了皇上被罢官。但张居正似乎并未想到这些,他对二人拱手道:「你放心吧,我张居正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连累内阁,也不会连累首辅您。」说罢匆匆向会极门走去! 站在远处的王国光看到张居正独自逆着群臣走散的方向前去,气喘吁吁地赶来问:「叔大,您要干什么?」张居正一声不吭,向登闻鼓疾步走过去。王国光似乎明白了他要干什么,仍紧紧追在后面,见张居正走到登闻鼓前,对守护的禁军说:「拿鼓槌来。」 禁军一愣,把一对鼓槌从架上取下来,递给张居正。王国光见状紧紧抓住张居正的手,张居正一把推开王国光,抓起鼓槌要敲,又被王国光抓住,央道:「叔大,求求您,别这样,您想想,皇上听见了这登闻鼓会怎么想?」张居正一面挣脱他一面大声说:「广西匪患迫在眉睫,我必须见到皇上。」王国光跺脚道:「叔大,广西匪患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但敲登闻鼓,所有的罪责都需要你一个人承担!」张居正大喝一声:「大不了罢官嘛,如其这样,这顶乌纱帽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言毕,一把将王国光推得远远的,狠狠地敲响了登闻鼓。 高拱听见鼓声,回头一看,惊得瞠目结舌。一群鸟被鼓声惊起。鼓声在紫禁城上空迴荡。 干清宫内,隆庆皇上还在昏睡。奴儿花花在发梦呓:「敲得好,敲得好……」 孟沖听见了鼓声,正要打发身边的小太监前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便有一个小太监从外面慌慌张张跑进来:「孟公公,是张居正在外面敲鼓!听人说他敲的是登闻鼓。」孟沖闻言,「噔」地站起来:「什么?什么?登闻鼓?他吃了豹子胆了?走,随我去瞧瞧。」 李贵妃正在慈宁宫中看太子背诵《论语》,突然听见鼓声,便问太监冯保是什么声音,冯保仔细听了听,大惊:「好像是有人在敲登闻鼓。」李贵妃不解地问:「啥叫登闻鼓?」冯保道:「这是当年洪武皇帝爷定下的规矩,只要敲响了登闻鼓,就可以直接将奏本儿交给皇上,皇上就必须接本儿。老奴入宫四十多年,还是头一朝听见这鼓声。」李贵妃闻言,让冯保赶紧去瞧瞧。 第一章风雨欲来(5) 冯保匆匆走来,正遇到孟沖。孟沖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说:「哟!冯公公,正想去找您呢。这张居正是疯了还是怎么地?大清早的敲那玩意儿干吗?你赶紧去看看。我这就去叫醒皇上。」冯保冷冷地道:「皇上能醒吗?这几天宫里宫外可真够热闹的,半夜里宫里头响着鼓声,大清早,宫外头又有人敲鼓。」孟沖掩饰道:「我告诉你,皇上这些日子突然喜欢上宫廷鼓乐了。」冯保凑近孟沖,小声道:「皇上喜欢的恐怕不仅仅是鼓乐吧?」孟沖一怔:「嘿!冯公公,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冯保冷笑道:「您猜?」说毕,率众太监转身离去。 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率小太监匆匆走来,冷冷地注视着张居正。 满头大汗的张居正见内监前来,便停止了敲鼓。冯保冷冷地说:「啥事儿啊?非得弄出这么大动静?」张居正气喘吁吁地说:「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惊动皇上和冯公公您,但广西军情十万火急,必须马上禀报皇上。」冯保面无表情地说:「广西?这几个匪徒不至于马上杀到紫禁城吧?」张居正闻言大怔,却又见冯保绷不住一乐:「得,我只是跟您逗个乐。把塘报递过来吧。一会儿我准保转呈皇上。」张居正擦了头上的汗,双手递过塘报:「那就多谢冯公公了。」冯保接过本儿,转身欲走,又回头看着跪在原地的张居正,问:「还呆在这儿干吗?」张居正道:「我想面见皇上。」冯保一愣,用他尖利的声音刺耳地说:「哎呀!你怎么就改不了你的急性子,那你等着吧,待会儿给你消息。」 张居正跪在那里等候。众大臣陆续离去,独剩下王国光一人,默默地注视着张居正。张居正说:「你也去吧!」王国光道:「不!你要是不起身,我就一直陪着你。」 第5页 张居正不语,对这位老友加诤友,心中浮上难以言喻的感激。风吹拂着,颳起满地尘埃。 孟沖蹑手蹑脚走到寝房门口,侧耳听了听,没有任何动静,便轻轻喊了声:「皇上。」锦被中没有动静。孟沖抬高声音道:「皇上,皇上,张居正在敲登闻鼓。」还是没有声音。孟沖大喊一声:「皇上!」仍没有回音。孟沖走进去。躺在床上的朱载垕纹丝不动,奴儿花花从睡梦中惊醒。孟沖又喊:「皇上,奴才该死,这会儿本不该叫醒您,但张居正在敲登闻鼓!」奴儿花花揉揉眼睛:「什么登闻鼓?我还以为大清早敲鼓让我跳舞呢!」孟沖:「嗨,您别说了,哪儿跟哪儿啊?这鼓跟您那鼓不是一种鼓,您帮忙赶紧叫醒皇上吧!」 奴儿花花一推朱载垕:「皇上!皇上!」皇上没有反应。奴儿花花再推,发现他已经昏迷,吓得大叫起来:「皇上你怎么啦?您可别吓唬我。」孟沖在门口惊问:「奴儿花花,怎么啦?」 奴儿花花从床上跳下来,叫道:「皇上,皇上他,他……」孟沖沖入,走到床前摸摸皇上的鼻息,大惊失色,惊叫:「皇上昏过去了,来人哪!快来人哪……」 大小内侍一下子涌进来十几个,孟沖指着一名太监嚷道:「张贵,赶快去叫太医!」又指着一名太监:「你,王公公,把奴儿花花带到游艺廊,赶紧把她藏起来。」这位王公公拉着奴儿花花往外走,奴儿花花仍倔强地扭着身子道:「干嘛要把我藏起来?我得等着皇上醒来呢。」孟沖急忙上前随王公公一起将她推出门。奴儿花花挣扎着:「不,我哪儿也不去,我要回去陪皇上。」孟沖急不迭地央道:「我的小姑奶奶,眼下不是你撒娇的时候,你快走吧!」奴儿花花冷笑一声问:「走?让我上哪儿去?」孟沖道:「这你就别管了,反正你得藏起来,要是让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发现的话,你的小命恐怕就没了。」奴儿花花反立住了,再也不肯挪步,对孟沖嚷嚷道:「我不怕!皇上昨儿夜里已经答应我,选我为妃了,我为什么还要跟耗子似的躲躲闪闪?」孟沖道:「大美人儿,那是以后,今儿,你还得藏起来。」王公公等几个太监半推半架地弄走了奴儿花花。 处理完这一通事,孟沖歇了一口气,转身指着一干大小太监,恶狠狠地说:「这姑娘你们谁也没见过,谁敢吐露风声,小心我剥他的皮。」 随着管事牌子进来禀报:「皇后娘娘驾到」,陈皇后已走入慈宁宫。早已在等候的李贵妃和太子朱翊钧起身迎接,朱翊钧扑通跪下去,喊道:「母后早安。」陈皇后疼爱地喊了一声:「哎哟,快起来!」牵起朱翊钧,拉进怀里坐下。她搓了搓朱翊钧冻得冰凉的双手,对李贵妃说:「天这么冷,应该让孩子多睡会儿。我早就说过,你这早晨请安的俗套,应该免了。」李贵妃笑道:「太子给母后请安,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怎么能改呢?」 第一章风雨欲来(6) 待李贵妃坐下,陈皇后急急探问:「刚才听见鼓声狂作,不知出了什么事?」李贵妃道:「我已经让冯保去打探了,一会儿便有答案。」陈皇后颔首,不安地说:「千万别出了什么大事。」李贵妃安慰道:「姐姐放心,不会出什么事的。」 这时,冯保挑帘儿进来,对二人奏道:「启禀皇后娘娘、贵妃娘娘,是张居正在敲登闻鼓。」李贵妃吃惊地问:「张居正?他有何事禀报?」冯保道:「广西前线军事吃紧,而皇上又不早朝,加上孟沖阻拦,张居正不得不敲登闻鼓以求皇上召见。」陈皇后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出了多大的事呢!」冯保道:「启禀皇后娘娘、贵妃娘娘,的确出了大事。皇上昏过去了。」 陈皇后、李贵妃均大惊道:「啊?怎么回事?」 冯保看看太子,李贵妃会意,对身边内侍小声做了安排。不一会儿,陈皇后身边的小内侍孙海到了,他手上提着一个鸟笼,里头有一只白色大鹦鹉,看到朱翊钧,白鹦鹉拍着翅膀喊了一声:「太子爷,早安!」朱翊钧喊了一声白鹦鹉的名字:「大丫环。」跑过去,把嫩葱儿一样的手指伸进鸟笼,戳白鹦鹉的脑袋。白鹦鹉扑愣着翅膀躲闪。陈皇后便道:「孙海,带太子爷到花房去,逗逗鸟儿。」孙海一躬身答:「是。」带着朱翊钧离开暖阁。 太子离开后,陈皇后和李贵妃焦急地问:「怎么回事儿?」 冯保道:「启禀皇后娘娘、贵妃娘娘,皇上多日不早朝,就是因为一个波斯女子,她叫奴儿花花。」陈皇后转头向李贵妃道:「我说呢,怎么老听见干清宫那边半夜里鼓声大作,原来是那个奴儿花花。」李贵妃怒道:「孟沖是想反了不成?要不是张居正敲鼓,皇上昏过去到现在恐怕还不知道呢!」陈皇后同样气愤难平:「我早就听说这奴儿花花是个妖精,她现在在哪儿?」冯保禀道:「孟沖已经将她藏起来了。据奴才手下东厂番役调查,这奴儿花花原是波斯的一个舞妓,到我们这来卖艺,也不知怎么着被孟沖瞅见了,给弄进了宫来。」李贵妃气得咬牙切齿:「看来,皇上的病全是因为这个妖精!姐姐,你看看,皇上今年还不满三十六岁,自个儿糟蹋成了个老头儿。」陈皇后劝解道:「妹妹,您别生气了,咱们还是赶紧去看看吧。」 隆庆皇帝仍然昏迷不醒。正在给隆庆皇帝治病的太医见陈皇后、李贵妃来了,下跪迎接。陈皇后喝退左右的人后,急问:「皇上病情怎么样?」太医道:「依卑职诊断,皇上得的是中风。」李贵妃等闻言惊诧,太医又说:「皇上平常吃的补药太多,人总是处在极度亢奋之中,难免会得中风。方才卑职给皇上把脉,他寸脉急促,关脉悬浮而尺脉游移不定,这正是中焦阻塞内火攻心之象。如今,皇上的火毒已由表及里,由皮入心。在表者,疮毒猖獗,入心者,火燎灵犀,便会生出许多妄想。所谓风,就是火毒。所以卑职大胆推断,皇上今次之病,实乃中风之象。」听了这话,陈、李二人难免焦灼,连连催问太医严重到何许程度,太医道:「中风之症,从来就是大病。何况皇上的中风症比起寻常症状,显得更为复杂。若要稳住病情不至发展,重在调养。若皇上能做到清心寡欲,不近女色,病情或有转机。」 第6页 陈皇后叫李贵妃出来,看看左右没有人,对她说:「妹妹,我看这奴儿花花是个祸根,趁现在皇上还没有醒过来,我们得抓紧把她弄走。」李贵妃道:「姐姐所言极是。」二人吩咐把孟沖叫进来。待陈皇后进去后,李贵妃暂告了个假,问冯保:「张居正在哪儿?」冯保道:「在午门外跪着呢。他在等候皇上召见。」 李贵妃边走边说:「走!你带我和太子去看看。」 李贵妃、太子、冯保一行三人来到午门门楼上,门楼下,张居正静静地跪着。冯保一指:「贵妃娘娘,太子爷,你们看,那个人,就是张居正,内阁的次辅。」李贵妃和太子向下探望,见张居正跪在那里,膝盖下面已经渗出了殷红,不禁感慨道:「这人真够倔的!」冯保点头道:「这人是有点倔,但他的倔却倔在了点子上。张居正今年才四十八岁,就已当了六年次辅,他满腹经纶,一身正气。将来太子一旦即位,此人能成为辅佐太子的肱股之臣!」李贵妃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冯保,你去告诉他,说皇上病重龙体欠安,今儿不能见他了,等皇上病好些再说。」 冯保下楼来,对张居正道:「起来吧。」张居正倔强地说:「皇上不召见我,我就永远跪在这儿。」冯保道:「皇上一大早就昏倒了。」张居正大惊。冯保又说:「太医说皇上是中风了。」张居正忙问:「是否严重?」冯保神秘地压低声音道:「现在不好说。皇上没法召见你,另外有个人却发旨了。」张居正问:「谁?」冯保道:「贵妃娘娘。」看着张居正惊诧的神情,冯保说:「张先生,贵妃娘娘可不是简单的女流之辈,刚才她还在城楼上夸奖你,说你以国事为重,忠义可嘉。」张居正道:「难得贵妃娘娘能这么深明大义。」冯保又说:「贵妃娘娘让你赶紧起来,她说了,等皇上病体一好,保准让皇上召见你。」张居正一边说 「多谢贵妃娘娘」一边起身,却差点摔倒,王国光赶紧过来扶住。冯保道:「快扶张先生去歇息。」张居正问:「那广西的塘报怎么处理?」冯保回头道:「今晚请张先生到寒舍一叙。」 第一章风雨欲来(7) 孟沖低头进了慈宁宫,悄悄抬头觑了一眼,见李贵妃端坐在大堂中央。冯保站在她旁边。李贵妃严厉地叫了他一声:「孟公公!」孟沖浑身打了个哆嗦,一脸谄媚地应道:「贵妃娘娘……」随后,他听到李贵妃严厉的问讯:「孟公公,你给我老实说,你把那个波斯妖精藏哪儿去了?」「什么波斯妖精?」他听到更加怒气沖沖的申斥:「孟沖,你这会儿你还在装疯卖傻?」孟沖装出一脸的无辜,道:「贵妃娘娘,奴才真的不知道什么波斯妖精。」李贵妃大怒:「混帐,她叫奴儿花花!皇上中风就是因为这个妖精,你还想瞒我!」 孟沖一下跪在地上:「贵妃娘娘恕罪,奴才罪该万死,罪责难逃。但奴才也没辙啊,要不是皇上发话,您借我一百个胆儿,奴才也不敢这么做。您想奴才在这宫里说白了就是条走狗。皇上指哪儿,奴才就打哪儿。」李贵妃怒道:「照此说来,所有的不是都怪皇上?」孟沖伏在地上,带着哭腔说:「不敢,不敢,奴才该死。」 李贵妃顿了一下,继续讯问道:「那个奴儿花花,是你把她带进宫来的?」 孟沖正搜肠刮肚地想说辞,却听到李贵妃厉声道:「你把如此骯脏低贱的浪荡女带进宫来,使得皇上沉迷于酒色,整天不理朝政,以至于昏倒在宫内。你竟然还敢在此狡辩!」 孟沖吓得浑身发抖。 李贵妃问:「奴儿花花现在在哪里?」孟沖道:「奴儿花花发现皇上昏倒,吓得吱熘一下跑了,奴才真的不知道她去哪儿了。」李贵妃大怒:「你这狗奴才!还想诓骗我,冯保,给我把这个狗奴才打入死牢。我倒要看看他的嘴有多硬。」 冯保并几个太监将孟沖扭出来,孟沖一边走路一边腿直哆嗦,但还不忘讽刺冯保两句:「冯公公,您的嘴巴真够快的。要不是您,贵妃娘娘能知道奴儿花花的事儿?」冯保:「奴儿花花的事路人尽知,还需要我多嘴吗?」孟沖道:「冯公公,您知道,皇上的中风是暂时的。不一会儿他就会醒过来,到那个时候,他要是见不到我倒也并不打紧,要是见不到奴儿花花,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这事儿,你可得要想明白了。」冯保道:「把你送入死牢的不是我,是贵妃娘娘。」孟沖故作不屑地说:「贵妃娘娘?等皇上醒来,我看她还能耍什么威风。」 突然小太监来报:「皇上醒过来了,贵妃娘娘叫你一起过去。」冯保抛下一行人跑去。孟沖虽在几个太监的钳制下,但仍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躺在床上的朱载垕眼睛终于睁开了。一直守在床边的陈皇后惊喜地说:「皇上醒过来了!」李贵妃领着太子朱翊钧进来,冯保也随着一齐进入。朱载垕看到朱翊钧,示意他到床前来,抚着他的头说:「你怎么也来了?」朱翊钧道:「听说父皇突然患病,儿便随两位母后一起来看看父皇。」朱载垕不解地问:「谁说朕病了?」朱翊钧道:「我的大伴冯公公。」陈皇后也说:「皇上,今天一早,发现您昏迷了,太医说是中风。」朱载垕笑道:「朕不过是多睡了一会儿。」说着,便想起床,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又倒了下去。 陈皇后、李贵妃一阵紧张,陈皇后问:「皇上,皇上,你怎么了?」朱载垕道:「朕没事。」陈皇后流泪道:「皇上,您的确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太医说您的病需要清心寡欲呢。」 第7页 朱载垕打断陈皇后的话:「寡什么欲,朕精神着呢。」说完,他向两边看:「孟沖呢?」 李贵妃道:「……孟沖,刚才他竟然敢当面顶撞我。」 朱载垕佯怒道:「狗奴才,胆大包天,敢惹贵妃娘娘生气!去把他给朕叫来,看朕怎么惩罚他!」李贵妃说:「我是说孟沖没有好好伺候皇上,要不是张居正敲登闻鼓,现在还不知道皇上昏过去了!这个狗奴才,我已经将他打入死牢!」朱载垕问:「张居正敲登闻鼓?」李贵妃禀道:「广西军情十万火急,张居正拿到塘报,想觐见皇上,谁知皇上取消了早朝。张居正要孟沖转递塘报,可那个狗奴才居然当众拒绝了他。张居正万般无奈,便敲响了登闻鼓,而且在午门外生生地跪了一个多时辰。」 朱载垕露出不悦的神情:「而今太平盛世,已经多少年没人敲登闻鼓了?他这会儿敲鼓,不是想告诉天下人,说朕不理朝政吗?」李贵妃道:「张先生是为了国家社稷着想,他能不顾个人得失,这么做是忠臣之举。」朱载垕怒道:「他是忠臣,难道朕就是昏君不成!」陈皇后忙开脱道:「贵妃娘娘不是这个意思。」朱载垕摆摆手,说:「你们立即把孟沖给我叫来。」李贵妃给冯保使了个眼色,冯保转身离开。 第一章风雨欲来(8) 东厂死牢内,冯保进来示意卫兵打开牢笼,并对牢里的孟沖说:「孟公公,多有得罪,皇上贵妃都是咱的主子,哪一个都不是咱这奴才敢得罪的,还望孟公公海谅!」孟公公冷笑道:「哼,冯保,你别给我来这一套。要不是皇上醒了,您会在我面前低眉折腰?」冯保低头:「您别搞错了,我这是在传皇上的旨意。我需要在你面前低眉折腰吗?」孟公公「嘿」了一声,「有种,那我们以后走着瞧。」说着走出牢房,到了干清宫皇上寝宫内,脸上换了一副奴才相。 在皇帝病榻前,他的眼泪一下出来了:「皇上,您可醒了!您要是再不醒来我就没活路了。」朱载垕斥道:「狗奴才,听说你竟敢在贵妃娘娘面前出言不逊,看来你这胆儿是越来越大了。」孟沖一下子趴在地上:「奴才不敢,贵妃娘娘是怪罪奴才没好好伺候皇上,致使皇上昏倒在床榻上。」朱载垕道:「朕的病跟你有何关系?」孟沖道:「贵妃娘娘是怪奴才把奴儿花花带进宫来。」朱载垕冷冷地说:「奴儿花花是朕让你召进宫来的,朕喜欢她,你要派人保护她,她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朕饶不了你!」孟沖得意地看了一眼李贵妃:「皇上放心,奴才一定把奴儿花花侍侯得跟贵妃娘娘似的。」朱载垕道:「你下去吧。」 孟沖走后,朱载垕又让冯保把太子带下去,对李贵妃说:「朕正想找你和皇后商议。朕想立奴儿花花为妃。」李贵妃闻言大惊:「皇上说什么?」朱载垕道:「爱妃,你要朕再说一遍吗?朕意已决,要立奴儿花花为妃。」陈皇后婉言劝道:「皇上,立一个波斯女子为妃,大明王朝,好像没有这个先例。太医说,皇上必须清心寡欲,不近女色,龙体才能康復!」朱载垕闻言皱眉,满脸痛苦地说:「够了,看来你们俩是故意想跟朕作对。」陈皇后道:「咱俩是担心皇上的龙体。」李贵妃接着说:「还有,先帝立下的规矩,不可立异域女子为妃,皇上的病就是因为奴儿花花……」还没听完,朱载垕便大怒:「你们,你们…..看来你们是想气死朕。」说着头一歪,再次昏了过去。李贵妃和在场的人均高喊:「皇上!」李贵妃更是一迭声地喊:「快叫太医。」太医从外头急沖冲进来,趋至床前,跪下把脉;随后取出针包,在朱载垕手臂上扎下几口银针。 陈皇后将李贵妃拉到一边,嘆息道:「妹妹,我看皇上被奴儿花花迷住了心。」李贵妃皱眉不语。陈皇后又说:「皇上虽然懦弱,但生性倔强。我看这事儿咱俩如果一点不让步,皇上的病非但好不了,反而会愈加严重。」李贵妃流泪道:「但如果立奴儿花花为妃,他的病就能好了吗?她是一副毒药啊!」陈皇后说:「咱俩可以和皇上约法三章,在皇上病重期间禁止皇上和奴儿花花见面,等皇上龙体康復之后再作打算。」闻言,李贵妃半晌默然。 正在此时,太医传来声音:「皇上醒过来了!」 陈皇后和李贵妃过去,虚弱的朱载垕紧紧拉住二人的手:「看来朕真的是病了,而且活不了多久了,看在朕的面子上,你们要容得下奴儿花花,没有奴儿花花,朕现在就死……」 李贵妃闻言难过地流下眼泪。陈皇后思忖了一会儿,道:「皇上,让奴儿花花当妃子的确没有先例,在朝臣那里也难以启齿。我看就把奴儿花花收入宫中当个宫女吧!」 朱载垕无奈地点头:「只要能让奴儿花花呆在朕身边,其他都依你们。」 「但是,在皇上圣躬康復前,奴儿花花不能再见皇上。 第二章明争暗斗(1) 高拱的值房内,一干大臣围绕着高拱。只听得魏廷山大声道:「首辅大人,张居正当着众人的面敲登闻鼓,不是明摆着跟你过不去吗?你知道大伙怎么想?他们私底下都在猜疑。」 高拱没好气地说:「有什么好猜疑的,不就是敲个登闻鼓嘛。」 王显爵则说:「当年洪武爷皇帝定下这个规矩,就是怕权臣一手遮天,堵塞皇上视听。今天这个鼓声一响,说明谁在一手遮天,堵塞视听?」 第8页 高拱沉下脸不吭一声。魏廷山又说:「文武百官,都在议论这个张居正,您对他曾有提携之恩,可他却恩将仇报……」 这话说得太露骨,高拱也听不下去:「你怎么净说些鸡零狗碎的东西?广西匪患确实刻不容缓,如果说张居正此举惹恼了皇上,我这做首辅的应该出面帮他一起担着。」 魏廷山和王显爵二人却一人一句说个没完。「高阁老的宽容,士林无不知晓。」魏廷山先奉上了一句恭维,「但你听说了吗?皇上确实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一旦皇上有个三长两短……」他到这里顿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说不出口,王显爵把他的话接了下去:「你这首辅的位置可有不少人死死地盯着,他们一个个垂涎欲滴啊。更何况张居正不是个无能之辈,一直崇尚伊尹、吕望一类的人物。」 高拱狠狠瞪了他们两个一眼,转而沖门外大喊一声:「韩揖!」书办韩揖应声进来。高拱道:「你去把张居正叫到我的值房来。」韩揖点头,正转身欲去,却听得高拱说:「等等。」又回头对魏廷山说:「听说他今天在午门外跪久了,腿脚有些不便,还是我过去吧,你们在这儿等着。」 走入张居正的值房文渊阁,高拱先抱了下手,不乏揶揄地说:「叔大,你今天敲的这个登闻鼓,真是振聋发聩,正气干云,可谓是正德、嘉靖、隆庆三朝以来的第一鼓啊,勇气可嘉。」张居正听得出话音中的酸味,却只得答道:「首辅过奖了,下官这是无奈之举!如果首辅能够採纳我的建议,罢免李延,启用殷正茂,下官也不必去惊动皇上。」 高拱此来的意思主要是责备,因此,话锋很快转向,说张居正说不能体谅他的苦衷,撤换两广总督只是个时间问题,因为日下皇上病重,朝野上下应该齐心协力,以稳定大局为重,而他绝无袒护李延之意,难道他张居正连这片刻都等不得吗?张居正闻言拱手曰:「广西军情十万火急,等到何时?」高拱的责备之意更加峻厉:「你呀,改不了你的急性子,事缓则圆,你这一敲登闻鼓不就等于痛斥我一手遮天,堵塞视听吗?」 张居正辩解道:「下官绝无此意。」 高拱一挥手打断道:「行了,不用解释,我明白。叔大,你的膝盖还疼吧?」 张居正道:「破了点皮而已。」 高拱话题一转:「如今皇上犯病,我想传令在京各有司衙门及文武百官,明日起为皇上修省祈福,你觉得如何?」 张居正恭谨地答道:「一切听从首辅安排。」 高拱遂立即传制敕房立刻行文,以内阁名义拟一道紧急咨文照会在京各衙门。第一,皇上患病期间,各衙门堂官从今天起,一律在衙门守夜当值,不得回家;第二,从明天起,各衙门堂官入衙之前,先到午门广场为皇上祈福;第三,所有官员不得妄自议论皇上病情,违令者从严惩处;第四,各衙门不得藉故渎职,办公勤勉一如往昔,凡欲议决之大事,一律申报内阁,不得擅自决断。 令刚传下去,就有人禀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冯保到了。高拱一皱眉道:「他有何事要奏?走,看看去。」 当高拱与张居正挑帘儿进来时,冯保已坐在内阁中。 高拱还是一贯的做派,正眼也不看冯保,大大咧咧地往主人椅子上一坐,却被冯保睨了一眼。冯保突然一跺脚,站起来厉声说道:「高阁老,皇上叫我传旨来了。」高拱一惊,只得站起来,与张居正一起撩起袍角往地上一跪:「臣高拱接旨。」 冯保口传圣旨道:「皇上口谕,高拱,朕命你和张居正预作后事安排,切望尔等藉资殷鑑,继体守文,尽快拿出章程,写本来奏。」 高拱硬声硬气回答:「臣遵旨。」 两位阁臣重新坐好。冯保扫了两人一眼,说:「内阁就你们两位大老,你们好好地合计合计,皇上交待的事儿,千万得想的周全一点。」 高拱冷冷地问:「这也是皇上的旨意吗?」 冯保皮笑肉不笑地说:「不,这是鄙人的建议。」 第二章明争暗斗(2) 高拱一拍茶几,茶杯差点从桌子上跳起来落到地上:「冯公公,内阁的事儿,用不着你来建议!」 冯保冷笑一声:「哟呵,高阁老,你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高拱道:「内阁乃朝廷处理国家大事的机枢重镇,你一个内臣,竟敢向我提什么建议,不怕干政之嫌?」明太祖早已立下「太监不许干政」的戒条,曾有一位太监因此惨遭剥皮的酷刑。 面对高拱咄咄逼人的架式,冯保不愠不火地答道:「内阁是处理军政大事的首脑衙门,这错不了。可是高阁老你不要忘了,你这衙门再大,也还是为皇上办事儿的。你高阁老在外头为皇上办事儿,咱冯保在里头为皇上办事儿,区别仅在于此。」这话简直就是对高拱的挑衅了,话音刚落,高拱便有怒髮冲冠之势。 张居正见两人闹将起来,情知高拱的性子是低不得头的,这冯保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竟对首辅说话也夹枪带棒起来,事已至此,只得劝冯保:「冯公公,你是宫内的老人,在司礼监十几年了,同高阁老也打了四五年的交道,难道还不知道高阁老的为人?皇上突然犯病,我们做大臣的,心里头都不好受,偏偏你一撩拨,高阁老的气话儿,还不脱口而出?」 第9页 冯保摇摇头,不无伤感地说:「咱也没想到要和高阁老斗嘴,大家都是皇上跟前的老臣,这样你防着我,我瞪着你,哪有一点和气,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冯保已经给出了台阶,高拱却不肯下,出口的话仍硬邦邦的:「内外有别,谈什么和气!」 冯保也不示弱,反唇相讥道:「嘿,你别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天下为公的架势,好象就你一个圣人。告诉你,你我差别不到哪里,都是皇上的一条狗而已。狗咬狗一嘴毛,当然就存不得一点和气了。」 高拱气得浑身哆嗦,站起来吼道:「你,你,你给我滚!滚——」 冯保脸上仍挂着面具似的笑:「高阁老,是你滚还是我滚,现在尚难预料。」 张居正扮演了从中调解的角色,忙制止冯保,免得他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却听得冯保说:「高阁老,我还有一条圣旨没有传!」 太监即使口传圣旨,阁老也要跪下接,冯保留了这一手,高拱只得和张居正一起跪下接旨。冯保眼睛也不看他们,用尖利而响亮的声音宣道:「皇上口谕,要高拱和张居正速到干清宫外等候。」高拱硬声硬气回答:「臣遵旨。」冯保横了高拱一眼,便扬长而去。 在紫禁城中独自走路的冯保听见后面有人招唿,回头看却是驸马都尉许从成与武清伯李伟。他问道:「你们是来探望皇上的吧?」武清伯李伟道:「可不是,冯公公,咱那女婿好好的怎么突然犯病了?」许从成亦说:「是呀,前天咱进宫,见着咱大舅爷,都还是好好儿的。」冯保乐了一声,敲打他们道:「你们两个,一个是皇上的岳丈,一个是皇上的妹夫,这都不假,但朝廷有朝廷的规矩,大庭广众之下,一会儿叫女婿,一会儿叫大舅爷,这成何体统,我告诉你们,以后一律喊皇上。」 李伟倒有他的道理:「你喊皇上,人家就知道你是皇上的内臣,咱喊皇上,别人就不知道咱李伟是皇上的岳丈大人。」 冯保心中暗笑这个泥瓦匠出身的武清伯改不了家有两斗米都要显摆的毛病。他知道二人喊住他是想从他口中问出皇上的病情,便急忙拱手道:「二位大人,你们请,我先走一步。 朱载垕终于再次醒来,看见陈皇后、李贵妃和太子的面孔围绕左右。朱翊钧跪下喊道:「父皇!」李贵妃也说:「皇上你终于醒了。」朱载垕迷迷盹盹地看了他们三人的脸,嘆道:「祖宗两百年天下,以至今日,国有长君是社稷之福,可我这东宫太小,如何是好?」 陈皇后知道皇上这话中有担心后事的意思,强颜笑道:「皇上,钧儿才十岁,你还要多教导他。」 朱载垕倒以为皇后不明白:「可朕这病……」 李贵妃含泪打断他的话:「皇上,妾身知道你好强,有病硬撑着,不肯讲,这怎么行呢?孟沖!」孟冲到了跟前,李贵妃吩咐他说:「皇上这些时要一心一意养病,这干清宫,不准任何闲杂人等进入!」不用朱载垕说,她也隐约担心着最害怕的事发生,可又怀着一线希望,觉得没有了奴儿花花,皇上的病兴许能好。 内阁两位大臣和两位皇亲进到寝房前,都被孟沖叮嘱了「皇上圣躬欠安,莫谈公事」,这话对于李伟等人等于白操心,其实是专说给张居正一人听的。他们来到朱载垕的床前,四人都一齐趋前跪下,高喊:「皇上。」李贵妃等人不及迴避,在离几人不远的地方坐着。阁臣不敢抬头,李贵妃倒是来得及细细端详了一回张居正的模样。 第二章明争暗斗(3) 她听到朱载垕和她的爹爹李伟唠嗑:「朕一时恍惚,连累诸位爱卿,现在好多了。李伟,谁把你也叫来了,真不应该。」她爹爹李伟的声音答道:「皇上,你这是一家人说两家话,这四个人,最该来的就是我,俗话说,女婿儿,半边子……」这话唐突得紧,李贵妃禁不住抱怨:「爹,你少说两句。」李伟对这个女儿是怕多于爱,憨笑着道:「行,闺女,爹听你的,我不说。」 高拱补上了片时的寂静:「皇上脸上的气色不好,还望多加调养。」 朱载垕眼睛看着他说道:「多谢爱卿关心,朕这些时候恐怕不能上朝接见大臣,诸多国事,还望你用心操持。」 仿佛想起了什么,朱载垕对张居正说:「听说你今天敲了登闻鼓?」语调中半是责备:「朕出生以来,今年三十六岁了,还没有听见过这鼓声呢!」 张居正听出了这话中的意思,只得叩首道:「是的,臣不该惊扰皇上。」 朱载垕又问:「你敲这登闻鼓,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急事?」 尽管被嘱「莫谈公事」,当皇上问到却不得不谈,张居正尴尬地说:「皇上,广西军情十万火急,城池连连丢失,如果处置不当,后果不堪设想……」 朱载垕道:「有那么严重吗?」 多日等候的机会就在眼前了,张居正马上答道:「两广总督李延……」 不料他的话却被孟沖打断:「张阁老,不是讲好了,今天不说公事吗?」张居正道:「臣是在回皇上的提问。」孟沖却直接面向皇上,说道:「万岁爷,您应该歇息了。」 高拱见状,上前一步禀:「皇上,国事政务臣当竭尽全力。」 这话有为朱载垕解围,结束觐见让其好好休息的意思,朱载垕便也乐得接受这番好意,摆摆手说:「你们退下吧。」 第10页 孟沖的举动虽为朱载垕解了围,李贵妃却恨恨不已。她觉得孟沖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竟敢当着皇上的面打断张居正,有他这样的内臣在皇上身边使坏,皇上怎么信任张居正这样忠心耿耿的辅臣呢?同时,她又看出,这登闻鼓一响,张居正得罪了不少人。尤其是高拱。李贵妃从冯保口中得知:张居正想撤换两广总督李延,而这李延是高拱的门生。她又打探到:李延这人贪、庸、钻、狠四毒俱全,广西匪患弄成这等局面全是他的过失。于是,她也逐渐明白了这其中环环相扣的利害。那孟沖原来就是一个厨子,由于高拱的支持才当上司礼监掌印太监,因此要拼着命在皇上面前维护高拱。 因为孟沖给皇上送奴儿花花的事,让她恨极了这个孟沖,她暗想,这事应该少不了高拱的默许,那么高拱也是残害皇上龙体的元兇之一了?她不敢往下想。她只是安排了在内廷中有绝对势力又执掌东厂的冯保,第一,查出李延的贪墨证据;第二,「你给我悄悄守着,绝对不许奴儿花花进皇上的寝宫,一旦发现,立即通知我。」 被孟沖打断的张居正只好把希望再次寄託于高拱:「首辅,皇上说了,目前朝政大事都由您来操持,两广总督的人选你不该再有顾虑。」而高拱只是泛泛地说:「我会考虑的,但这需要时间。」 回到家中,疲惫不堪的张居正差点忘了一个重要的约会,在管家游七的提醒下才想起来,于是吩咐道:「立即备轿,去冯公公家。」 为了避免类似外臣和内侍勾结的传言,掩人耳目,张居正刻意换上了一身青衣道袍,在冯保管家徐爵的带领下,走进冯府大院。只见到处像过节一样金碧辉煌,灯火通明。看到张居正不解的样子,徐爵解释道:「阁老大人,今天是我们老爷开堂会。」原来,有一个名满江南的苏州女子,叫蒋心莲,人称江南第一丝竹高手,弹得一手好琴。她听说冯保琴艺非常,就专程来京请教。张居正闻言笑道:「我早就听说了,冯公公是多才多艺之人,琴艺书法无所不能、样样精通,我今天一定好好领教……」 正说着,已走到客堂门前。冯保笑吟吟地站在门口迎接。听了张居正的话,他笑道:「张先生,你这么夸奖,我愧不敢当。我邀请参加堂会的人都来了,单等着你一到,堂会就开始。」 张居正听得出抬举的意思,便也笑着应对道:「好,今晚上,我肯定是如听仙乐耳暂明了。」 一间分上下两层的三楹大堂内,下层大厅已满囤囤坐了官员,上面雅间里,则分别坐着驸马都尉许从成、武清伯李伟等一应贵宾。张居正被领到最正中的大雅间里落坐。 第二章明争暗斗(4) 台上摆了两具古琴。片刻,分别从戏台两旁走出来两个人,即冯保与蒋心莲。冯保自不待说,这蒋心莲走路如裊裊春风,光彩照人,果然是个惊艷的美人。 此时,李伟枯坐在楼上雅间内,正啃着一只苹果。许从成走进来,笑道:「国丈大人,你看这蒋心莲,果真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吧?」李伟眼皮也不抬地说:「打从十年前起,咱这眼神儿就不好使了,咱瞅着戏台子上,就只有两根木桩子在晃悠。」许从成道:「无上妙品的美人儿,被你老国丈看成是木桩子,真没趣。」李伟小心翼翼地啃着果核旁残存的果肉,问:「你说那小女子长得标緻?」许从成贊道:「长绝了。」李伟道:「比咱闺女呢?」见许从成不解,李伟慢悠悠地说:「就是咱皇上女婿的二老婆,李贵妃。」许从成「嗐」了一声道:「你瞎比什么呀,蒋心莲长得再漂亮也就是个歌女,怎么能和贵妃娘娘相提并论呢?」李伟诘道:「你不是说她长绝了吗?」许从成知道明白人不能跟二百五说理,只得摆摆手:「得了,得了,咱不跟你国丈大人嚼舌头了,咱还是听琴吧。」待许从成回到隔壁的房间,李伟舔舔啃得光光的果核儿,又从果盘里拿起一只梨,勐咬一口。 冯保不说一语,先坐到古琴旁边。蒋心莲走近,向他蹲了一个万福,道:「冯公公,小女子蒋心莲,素闻您琴艺高超,特从苏州僱船北上,向公公讨教。」冯保道:「心莲女史过奖了,我听说,你是大琴师吴湖帆的入室女弟子?」蒋心莲:「公公说的是,只是小女子才疏学浅,恐有辱师门。」冯保道:「谦虚了,谦虚了,请赐教。」蒋心莲道:「小女子专程来京拜访公公,哪敢班门弄斧。」冯保道:「你看看台下那些人早等得不耐烦了,赶紧吧。你弹,我为你伴奏。」 蒋心莲道:「那,小女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蒋心莲坐回到自己的古琴旁,屏神静气,嫩葱儿样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拨,厅堂里立刻静若古潭。她弹的是《春江花月夜》,冯保伴奏。琤琤琮琮,如见小桥流水;缠缠绵绵,如见荒江渔火;悠悠扬扬,如见平湖远帆;纤纤柔柔,如见江鸥上下。 张居正听得如痴如醉。李伟则一直在吃东西。许从成只是看着蒋心莲的美貌垂涎欲滴。 一曲才终,大堂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众人才醒悟,一起鼓掌叫好。蒋心莲起身向台下鞠躬,谢过众人,然后才回身向冯公公施礼,道:「冯公公,小女子献丑了。」 冯保缓缓起身,走到蒋心莲跟前,弯腰抚了抚那具古琴,艷羡地说:「你这具古琴,是不是唐朝旧物?」 第11页 蒋心莲道:「这是尊师送给小女子的,原是唐朝宫廷大乐师李龟年用过的。」 冯保一拨琴弦,嘆道:「好琴哪,只是这琴弦略差,它不是旧物吧?」 蒋心莲答:「不是,是尊师新配制的。」 冯保道:「我听出来了,是水牛皮做的,而且是老水牛的皮,所以,曲子一弹到激越之处,它就显得干涩。」 蒋心莲诙谐地说:「公公简直不是人哪。」 许从成在楼上靠着栏杆大声问道:「冯公公不是人,那他是什么?」蒋心莲亦大声回道:「是神仙,公公长了一双神仙的耳朵。」 她的话落地,便激起满堂喝彩声。 在堂会热闹的当口,张居正被冯保独自约至堂上,他抬手恭维道:「没想到,冯公公还有如此的缱绻情思。」冯保笑曰:「嘿,只不过是雕虫小技,让张阁老见笑了!徐爵,把礼物拿上来。」 徐爵捧着一只红木匣子走进来。他打开木匣,取出一幅装裱精緻的立轴。是用皇宫专用的极品四尺宣纸整张书写的一张条幅。张居正站起凝视,低声吟哦起来: 燕市从来二月初,翩翩意气曳长裙。 金门未售甘泉赋,玄室何人问子虚。 太乙夜燃东壁火,天地时比北溟鱼。 干坤岁岁浮春色,环佩相将侍禁庐。 张居正读罢,又细看诗后题款,念道:「敬录太岳先生诗,冯保。」不禁贊道:「冯公公你这幅字行草结合,腴而不滞,平中见狂,大得颜真卿《江外帖》的笔意,这幅字我将永远珍藏。」 冯保先指示徐爵卷好那幅立轴装回红木匣中,转头对张居正道:「过分了,其实先生的书法在我之上。我见过你的字,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无意为书而深得个中三昧,随手写来尽得风流。我当了十六年秉笔太监,严嵩、徐阶、高拱几位首辅的字都见过,却没有一个比得上先生。说起书法,我怎么能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我欣赏的是您的这首诗。」 第二章明争暗斗(5) 张居正笑道:「冯公公抄录的这首诗,根本不值得一提,那是我年轻时张狂不谙世事,诌出的几句妄语。」 冯保说:「客气了。李清照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那才是妄语。她一女流之辈,只不过能写几句诗,有啥资格谈人杰与鬼雄?可你却不同,你现在已位居次辅,离人臣之极就一步之遥,只要稍稍加把劲,就能当上一个千古宰相。」 张居正闻言一怔:「冯公公,这话可千万不能说。」 冯保道:「不是我瞎说,你自个儿的志向全藏在这首诗里。你想当伊尹、吕望一类的人物,操庙堂之权,行富国强兵之路,这机会就在眼前。」 张居正想不出该用什么话来回他,只见冯保缓缓走近,用很低的声音对他说:「你别迴避我,这些话藏在我肚子里已经很久了,只要你愿意,这首辅之位,犹如探囊取物。你不是要想罢免李延,启用殷正茂吗?你要是当了首辅,还需要去敲登闻鼓吗?可你现在却无法逾越高拱这道坎。」张居正依旧矗立那里,不卑不亢地答道:「冯公公这话,我不贊同。虽然高拱在某些事情的处理上有不妥之处,但依然是正德朝以来难得的宰相之才。我对他十分敬重,当今圣上对他也十分信任。」 冯保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圣上对他信任不假,但你要说他是宰相之才我可不敢苟同。他排斥异己、勾结党羽,混淆视听,这能算是宰相之才吗?就凭这些就应该将他扳倒,而且现在机遇就将来临,我告诉你,皇上得的是绝症。」 张居正想起太医所说的中风的诊断,喃喃地道:「绝症?」冯保说:「没错,你别忘了太医的话,太医说了皇上的病要想康復,首先要禁忌的就是女人,想让皇上禁女色,等于是让太阳从西边出来,这可能吗?」张居正立即想起那个奴儿花花,只听冯保道:「那个奴儿花花,皇上能让她离开吗?所以说皇上已经是走在黄泉路上的风流鬼,日子就要走到头了。」张居正不语。只听得冯保恳求道:「张先生,只要你跟我联手,天底下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张居正道:「联手干什么?」 冯保道:「扳倒高拱。」 张居正想起太祖严禁外臣与内侍勾结,果然不错,口中答道:「这不行!我跟高拱共事多年,曾心心相印、肝胆相照,我张居正为人堂堂正正,绝不在暗中计算他人,以谋取私利。」 只听冯保笑道:「你跟高拱心心相印,肝胆相照,那是过去的事,那是因为高拱要利用你帮他排除异己。现在不同了,内阁就你们两个人,你又比他高鬍子年轻了十几岁,他从自身的安全考虑,也决不会放过你。你与其被他逐出官场,倒不如先下手为强,把他干掉。」张居正坚持地说:「不行,这么做不是我张居正的所为。」冯保怫然作色:「我说你怎么像个缩头乌龟,人都骑在你脖子上拉屎了,你既然还在为他说话,平日里我真是高看你了。」张居正道:「冯公公你骂我也没用,这事关系到朝廷的大政,我实难从命。」冯保说:「行,既然这样我也不逼你,早晚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张居正起身欲走,又听得冯保说:「等等。」 张居正停下:「还有什么事吗?」 冯保说:「当然是好事。」冯保再次压低声音悄悄地说:「李贵妃要你给太子爷当老师。」张居正一惊:「这事儿重大,我恐怕难以胜任。」冯保笑道:「你呀,真够傻的,你想想吧,当今的万岁爷,隆庆皇上的老师是谁?」张居正想了想说:「高拱。」冯保道:「对呀。你总该明白这里面的蹊跷吧?太子一旦登基当了皇帝,他的老师自然就是首辅了。李贵妃选择您给太子爷当老师,这说明贵妃娘娘十分赏识你啊。」 第12页 不待张居正表态,冯保便说:「得了,这事就谈到这儿。我们得乐呵乐呵了。」 在冯保引领下,张居正、许从成、李伟以及蒋心莲等走进桌上摆满精美菜餚的膳堂。李伟伸头朝桌上一看,便嚷道:「哎呀呀,冯公公,你咋不早说,还有如此丰盛的晚宴呢?」冯保笑道:「算不上丰盛,只是备了几杯薄酒。」许从成斜睨了一眼李伟,笑道:「武清伯大人,你吃亏了吧?心莲女史和冯公公弹琴时,你一会儿啃苹果、一会儿吃梨子,一大盘水果被你吃得精光,咱琢磨着你这肚子里也装不下什么吃的了。」李伟拍着肚子嚷道:「驸马大人,你不要隔着门缝看人,把咱看扁了。别看我六十多岁的人了,论吃,在座的,恐怕没有哪一位比我的下水好。」众人都逗得笑了起来。 第二章明争暗斗(6) 入席后,张居正发现冯保身边坐着蒋心莲,想这八成是冯保为讨好他特意做的安排。众人开始推杯论盏,张居正也端了杯酒,对隔座的蒋姑娘说:「心莲姑娘,你的琴弹得真好。」蒋心莲侧头笑道:「多谢阁老大人夸奖,只是今夜里听了冯公公的琴声之后,小女子终身再也不敢弹琴了。冯公公弹琴,应是当今之世第一人。」张居正说:「你也是第一。」蒋心莲道:「不,我不是第一。」张居正说:「你是当今女子弹琴第一人。」蒋心莲闻言低头不语,眼角挂满了笑。冯保便也过来凑趣说:「心莲女史的艺名是容儿,这名儿不错。」说罢,一口饮尽杯中酒。 散席已是交子时分,冯保眼望着张居正的轿子消失在夜幕中,又吩咐徐爵说:「备轿!」徐爵问:「老爷,大晚上的,您还要去哪里?」冯保说:「去东厂。」 冯保的八人大轿在门前停下后,东厂掌作陈应风、太监吴和等上前迎接。冯保问陈应风:「让你召集的人,都来了吗?」陈应风回人都到齐了,在廨厅里等着。冯保便踏进廨厅大门,坐候的众番役都一齐跪下,冯保落座,对众番役说:「深更半夜的找你们来,耽误了你们的瞌睡,但事情紧急,也只能委屈你们了。我现在向你们交办一件事,从明天起,你们到各大衙门去秘密查探,给我摸清两广总督李延在京城的各路关系,什么朋友、亲戚、同年、同事,甚至高阁老,看他们之间有没有见不得人的瓜葛。因为老夫早已断定李延不是个什么好东西,这傢伙行贿受贿已成家常便饭。」 冯保又说:「你们在座的,都是东厂培养了多年的番役,都是侦伺高手。东厂是干什么的,你们比我更清楚。咱们的任务是替皇上监视各路大臣的,哪怕是内阁首辅,有事儿也得查,而且要一查到底!听明白了?」 众番役道:「小的们明白。」 冯保:「明白了就好,你们走吧,立即行动,我等着你们的消息。」 在庆远街中一处祠堂改成的两广总督行辕内,半上午,总督值房还是空落落的。黄小旺从外进来,对无精打采站在值房门口的护兵牛勇问道:「总督大人还没来?」 牛勇道:「没有。」 黄小旺忿忿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当值!」 牛勇说:「黄将军,你刚刚升任将军,还不了解总督大人。他把总督行辕从桂林搬来这儿,四房姨太太都带来了,晚上几个被窝都在等他,他还能当值?」 黄小旺斥道:「你这兵蛋子,这样议论总督大人,不怕割了你的舌头?」 牛勇扮了个鬼脸,小声嘀咕道:「黄将军不是外人,小的才敢嘀咕几句。」 正说着,李延从后院走出来,斥道:「你们两个,在那儿嘀咕什么?」 黄小旺的来意是请求李延补充兵源,因贝那率叛匪已接近庆远府,距此只有二百里之遥,广宁县城已经吃紧了。李延闻言却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黄小旺不好明说李延吃空额,但事实如此:「本部造册登记士兵,应有五千人,但实际只有三千人,前次里波县城一战,又损失约五百人,按五千人计算,本部少了一半,按三千人,也少五百人。」李延闻言怒道:「照你的意思是说,本督吃了空额?」黄小旺说:「不敢,但兵员不足,将难以抵抗贝那所率的叛匪的进攻。」李延道:「兵力不足,我也无能为力。朝廷的军饷逐年减少,上哪去补充兵源?」 黄小旺正待义正辞严地辩驳一番,李延便说:「围剿叛匪是你的责任,不然我要你们这些将军干吗?你自己想辙,我还有事儿。」说罢,便带着钱师爷匆匆离去。 此时,首辅高拱的书办韩揖写给李延的信,也已到了总督廨房。信上说,上次里波县城失守的塘报到京后,引起轩然大波,张居正已找到首辅,要求将李延撤职查办,由殷正茂接替他的职位。李延读后未免焦虑,赶紧吩咐钱师爷,把那些个帐抹得平平的,千万不能让人看出破绽。另一方面,李延又想,不管怎么说,他的身后仍有首辅大人撑腰,张居正又能拿他怎样? 然而,钱师爷却提醒了他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李延出任两广总督的这三年,将京城各大衙门的要紧官员都认真打点过了,惟独对高拱却没花过一两银子。照李延的想法,他不是不想孝敬高阁老,只是他深知高拱一生清廉,最痛恨贪墨,要是冒昩送上厚礼,恐怕是自讨没趣。但他不是没有准备,其实,李延早就给高阁老准备了一份厚礼。他的案台抽屉里放着三张田契,有上等的湖州好田三千亩、沧州的好地两千亩,共五千亩田地。为了避嫌,还故意写上了高阁老的管家高福的名字。这五千亩田地去年就买好了,他打算等高阁老卸任之后,再给他送去。钱师爷却对此有不同的看法:「您要是这么做,黄花菜早就凉了,好钢用在刀刃上,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第13页 第二章明争暗斗(7) 李延思忖,此刻正是要紧时刻,钱师爷的话也不无道理,但是,他仍担心地问:「三张田契都是原件,万一丢了怎么办?」 钱师爷道:「您可先给首辅大人写信告知此事,并说明三张田契随后派专人送到。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能向首辅大人表明心迹吗?」 五凤楼下,官轿进进出出。金水河边,一个人坐着钓鱼。早晨的霞光倒映河上,反射出粼粼的波光。张居正的大轿刚抬上金水桥,他一掀轿帘,便发现河边的钓鱼人,遂大喊一声:「停轿!」 钓鱼的竟是殷正茂。张居正下轿向殷正茂走去。在金水河边,殷正茂一身青布道袍,把着钓竿一动不动。张居正走到跟前,发现殷正茂双眼闭着,不禁笑了起来:「殷正茂,你这是钓的哪门子鱼啊?」 殷正茂道:「啊,鱼终于上钩了。」 张居正问:「哪儿?」 殷正茂道:「你不是来了吗?」 张居正不禁笑了出来:「你把我当成鱼了?」殷正茂道:「你不是鱼,你是长鲸,我也不是在钓鱼,而是在钓鰲。叔大兄,我真是闲得无聊哇,不在这儿钓鱼,又能做什么呢?我从江西巡抚的任上解职,已经两年七个月零十一天,说让我进京接受审查,这一审两年多,怎么也不给个下文了?我在江西捕盗安民,追缴欠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到底错在哪?」张居正道:「那年一连有七封弹劾你的奏章送到皇上手里,皇上能不把你搁置起来吗?」殷正茂说:「叔大,你怎么也在我面前装煳涂呀,那七封弹劾的奏章是谁写的,你难道不清楚吗?有五份奏章,出自高拱的门生故旧;有两份奏章,是两个想讨好高拱的烂秀才写的。这些所谓的言官弄些似是而非的材料陷害我,让我停职审查,别人不明白,难道你也不明白吗?」 张居正对他说:「我已经向高拱力荐,让你替代李延出任两广总督。」 殷正茂仰天大笑了一声:「你向他举荐,他能同意吗?我在他眼中,仍是个贪官,你别心存幻想了。眼下这个高拱再不是当年那个以国事为重的高拱了,他任人唯亲、培植朋党,天下一半的官员,都是他的门生故旧,这难道是清明之象吗?」 张居正拍着他的背,嘆息道:「石汀兄,你坏就坏在这张嘴上。」 殷正茂说:「不瞒你说,我跑到这儿来钓鱼,就是钓给他高拱看的。」 张居正劝他不要意气用事,殷正茂却说:「我怕什么,竖子当朝,满眼稗政,我这被革职的三品抚台,只能当一个渔翁了。」 说话间,张居正一眼看见河面上的鱼漂沉了一下,喊道:「石汀兄,快扯!你的鱼漂动了。」殷正茂笑道:「不会有鱼上钩的。」张居正不信,接过鱼竿勐地扯起,果然是一只空钩,再细看,那鱼钩是直的,才知道他仿效姜子牙,用直钩钓鱼,不禁笑道:「你不是在钓鱼,也不是在钓鰲,你是在这里学姜太公钓龙啊!」却见殷正茂正色对他说:「叔大兄,你有机会见到皇上,一定代我表明,我殷正茂决不是贪墨之人,尽管现在接任两广总督并不是什么好事,但我有决心前往庆远平定匪患。」 值房内,高拱正在批览奏章,听得刑部员外郎秦雍西求见。秦雍西自云听到了一些风声,不敢耽误,赶紧来向他禀报。秦雍西告诉高拱,据他的手下查探到,冯保正在京城各大衙门偷偷调查两广总督李延的行贿劣迹,而且把他也卷了进来。高拱闻言骂道:「冯保这个阉竖,看来与我较上劲儿了。」高拱让他先回去,有何新的动向,立即来禀报。 秦雍西欲退下又转身:「首辅大人,还有一件事儿,刚才我在五凤楼下看到有个人在金水河畔钓鱼。」 高拱问:「谁?」 秦雍西:「就是那个被革职的殷正茂,他跟张居正在聊着什么。」 殷正茂钓鱼,他跟张居正在策划什么风暴?这在高拱看来性质极其恶劣,他故意选在官员上朝的时候,跑到金水河上钓鱼,这是向朝廷示威,发泄他心中的不满,简直无法无天了。他与张居正的勾结,有可能就是在搞朋党政治。他真想就以此为名,把他抓进大牢,但现在看来,并不能轻举妄动,东厂在调查李延,他在空气中嗅到了一种山雨欲来的气息。高拱正在思忖这些事情之间的隐秘联繫,书办韩揖进来递给高拱一封密件,并说是李延八百里加急送来的。高拱拆件,见是一封字笺: 高阁老见字如晤,晚生荷蒙阁老大人信任,出任两广总督一职,然三年来屡遭败绩,愧不敢言。但有一事不得不报高阁老知道。前年,晚生为高阁老代置田地五千亩,三张田契均在晚生手中。待晚生得暇到京述职时,再把田契亲交高阁老手中…… 第二章明争暗斗(8) 高拱大惊,一怒之下,把密信丢到地上,想了想又捡起来,小心翼翼收藏好,让人去吏部通知魏廷山,散班后直接到他府上。 干清宫,隆庆皇帝朱载垕从被子里伸出手,打了个哈欠。他把孟沖叫来,问:「什么时候了?」孟沖回答他:「天已经擦黑了。」朱载垕揉了揉眼睛,盯着屋顶的彩绘出神:「睡了一天了,骨头都快散了,有什么乐子?」孟沖道:「要不奴才陪万岁爷下围棋?」朱载垕说:「这黑白道太素了,朕懒得动那个脑筋!奴儿花花在哪儿?去把她给叫来。」孟沖小心翼翼地说:「这可不行,皇后娘娘、贵妃娘娘说了,皇上病重期间不准把奴儿花花带进寝宫,再说了,太医的意思是要皇上清心寡欲。」朱载垕瞪了他一眼:「朕不过就是看看她。」见孟沖面有难色,朱载垕吼道:「还愣着干吗?狗奴才,你是听朕的,还是听皇后、贵妃的?」孟沖脸红红地应了一句「是」,便出去了。 第14页 在干清宫后的游艺廊,孟沖找到了奴儿花花,她正坐在铜镜前,往脸上涂着油彩,左脸涂成了红色,右脸涂成了兰色,将自己涂成了一个阴阳脸,见孟冲进来,奴儿花花说:「皇上要封我为妃子了?」孟沖道:「哎呀,我的大美人,你怎么把自个儿弄成个阴阳脸,这还不得把皇上吓着。」奴儿花花嗔道:「皇上把我扔在这儿,守着这冰冷的屋子,根本就不见我,怎么能吓着他?」孟沖诞笑着说:「这不,皇上让我来请您过去,皇上想您了。」奴儿花花道:「不去,他想我,我还不想见他呢,我告诉你,我要出宫。」 孟沖急了:「哎呀,我的大美人,你又来了,皇上不是不想见你,他是怕皇后和贵妃娘娘。」奴儿花花道:「哟,皇上还怕老婆,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孟沖说:「这有什么稀罕的,我告诉你吧,玉皇大帝也有怕老婆的病。」奴儿花花道:「得了,他既然怕老婆,那就让我出宫得了。」孟沖说:「那可不成,你要是敢迈出这座宫殿,你这漂亮的脸蛋恐怕就保不住了。别耍性子了,皇上这病还指望着你去给他医治呢。」 孟沖将扮做太监的奴儿花花带进皇上寝宫。隆庆皇帝看见奴儿花花来了,一下从床上跃了下来,注视着奴儿花花惊道:「这脸画得漂亮,朕喜欢!」奴儿花花一下扑到皇帝的怀里,嚷道:「皇上,孟公公说你今晚就要立我为妃。」朱载垕尴尬地说:「没错,不过今晚不行。」奴儿花花问:「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朱载垕说:「先不说这个,孟沖你去把鼓乐队给朕找来。」 孟沖为难地说:「不行,你这鼓乐声一响,又会惊动皇后和贵妃娘娘。」 朱载垕道:「朕是皇上,难道找个乐都得看皇后和贵妃娘娘的脸色?去!」 孟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提高嗓门道:「万岁爷,你就是把奴才杀了,奴才也不敢,奴才这是为万岁爷好,实在不行,奴才来为万岁爷敲鼓。」说着他哭了起来。 朱载垕乐了:「你来敲鼓?你下厨剁个肉还差不多,别给我丢人了,赶紧起来吧。去,把鼓给朕拿来,朕自己来敲。」 在隆庆皇帝的鼓声中,奴儿花花开始舞蹈,她一边跳舞,一边脱去太监服装,露出里面的西域抹胸,优美的舞蹈看得隆庆皇帝眼睛发直,他忘记了敲鼓。 高拱府上已华灯初上,高拱在客厅中焦急地踱步,他在等待魏廷山。待魏廷山一到,高拱先让他看李延的那封信,魏廷山打开信来看,不觉脸色大变。高拱一跺脚,啐道:「呸!这个李延,我原以为他只是能力稍差,人品还不坏,谁知到他也会来这套。」 待情绪稍平息,二人分主客坐下,高拱对魏廷山推心置腹地说:「我把这封信反覆看了好几遍,按信上所说,李延是在上任两广总督的第二年,就为我购置了这五千亩田地,可是为什么过了两年多才来信告知呢?又为什么非在有人想弹劾他的时候,动用八百里驰传给我送来这封信呢?」 魏廷山道:「李延的贪名其实无人不知,只是鑑于他是您的门生,没人敢在你面前如实禀报。依门生看来,他想用此来保住他的官位。」 高拱嘆道:「看来张居正是对的,我是瞎了眼了,这么长时间一直蒙在鼓里。」 魏廷山说:「其实李延一直就没闲着,京城的大小官员,没有得过他好处的人并不多。」 高拱大悟:「怪不得那么多人在我面前保举他,这太可恶了。他是想用这八百里驰传来要挟我。」说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差人去把书办韩揖叫来。韩揖一到,高拱便问:「你觉得李延这个人怎么样?」 第二章明争暗斗(9) 韩揖看看高拱与魏廷山:「李大人在庆远剿匪连连失利,按说是该罢免,但李大人在西南崇山峻岭的蛮瘴之地,一呆就是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高拱斥道:「你这琉璃蛋的话等于没说,你与李延根本就不熟,你来我值房办事的时候,李延已在两广总督任上。前年李延来京述职,你俩见过一面,也只是点头之交。此前,你却经常在我面前帮着李延说话,你说,这是为何?」 韩揖眨巴眨巴眼睛,道:「我想李大人是首辅的门生,所以就顺水推舟的夸他两句罢了。」 「放屁,说这种哈巴狗的话,你不嫌害臊?」高拱怒不可遏,喝道:「你现在老实交代,得了李延多少好处?」 韩揖脸色陡变,汗如雨下。高拱道:「好你个韩揖,还不给我从实招来。」韩揖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高拱面前,拖着哭腔说:「首辅大人,卑职不敢抵赖,李延派人给我送了两次银票,每次五千两,一共一万两。」 高拱问:「你收了?」 韩揖道:「收了。」 高拱盛怒,韩揖顷刻面如土色,伏地不起,哽咽道:「卑职只是一时财迷心窍,辜负了首辅的栽培之恩,卑职该死。」高拱仰天长嘆一声道:「堂堂首辅,连身边的人都管教不好,我还怎么能成为天下官员的楷模。」 魏廷山在一旁安慰道:「首辅,你千万不要再自责了,你的清廉之名,早为士林称道……」 高拱制止魏廷山说下去,问韩揖:「你知道还有谁拿过李延的贿赂?」韩揖道:「卑职不知,李大人做这种事,断不会让第三者知道的。」高拱问:「你说的是实话?」韩揖改口:「不过卑职听说,兵部车驾司郎中杜化中得过李延的二万两贿银。」高拱问:「李延为何贿赂他?」韩揖道:「兵部车驾司管的是各边军士的给养,负责核查各边官军士人数,因此……」魏廷山闻言即问道:「你是说,李延吃了军士的空额?」韩揖说:「卑职只是听说:兵部车驾司核定的庆远前线士兵总额为五万人,实际只有三万人。」 第15页 待韩揖走后,高拱与魏廷山算了一笔帐:李延吃了两万名士兵的空额,一名士兵一年五两银子,两万名士兵就是一百万两,李延胆大包天的程度,的确非他们二人能想像。事已至此,再后悔当初识人不明已经晚矣,他们只是担心:李延贪墨数额这么大,帐薄上不可能没有痕迹,万一被东厂的番役调查出来,那就是一宗大案。同时,李延会牵扯出一大群官员,这些人大都是高拱的门生,一旦抖落出来,京城各大衙门都可能人去楼空。高拱嘆曰:「以我往日的操守,非把这些贪墨官员统统抓起来,一个个杀头才解恨。」魏廷山劝他道:「可如今皇上病重,政局前途未卜,在这节骨眼上,若抖出李延贪墨之事,您这首辅之位,就会产生变数,您得早做准备。」 干清宫的鼓声渐稀,侍立在门外的孟沖刚抬手打了个哈欠,却见一小太监匆匆跑来:「孟公公,贵妃娘娘和冯公公来了。」孟沖大惊,赶紧跑进去张罗:「万岁爷,万岁爷,不好了,贵妃娘娘来了!」 深帏中露出一只裸露的肩膀,随之是隆庆皇帝略显张皇的面孔,他故作镇静地说:「慌什么?奴儿花花也将成为我的贵妃。」孟沖道:「万岁爷,可她现在还不是!」同样衣衫不整的奴儿花花提着裙子,从皇帝身后闪出,道:「谁说的,今天我倒要见见你这位贵妃娘娘,我得把皇上这怕老婆的病给医治一下。」孟沖焦急地说:「哎呀!我的大美人,这会儿你就别再掺合了,你赶紧走吧。」正在争执之间,李贵妃和冯保进来了。 李贵妃紧紧盯着奴儿花花迥异于中原女子的妖冶面容。奴儿花花也盯着李贵妃,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模样让李贵妃心内打翻了五味瓶,连酸,带辣,还有无尽的哀怨一起涌来,李贵妃转头望着隆庆皇上,跪下道:「皇上,贱妾求您了!」 朱载垕道:「求我什么?」 李贵妃说:「皇上,贱妾不是醋罈子,但是皇上你还在病中,太医明说了,皇上必须清心寡欲,远离女色,圣躬才能康復,更何况我们不是约法三章,在皇上圣躬康復前,不能见奴儿花花,皇上难道忘了吗?」奴儿花花在旁插嘴道:「皇上怎么会忘了呢?但是娘娘您难道没发现,皇上一见我就精神焕发吗?」李贵妃闻言,一道凌厉的目光向奴儿花花刺来:「大胆!一个下贱的歌妓也敢在此胡言乱语。」 奴儿花花愣了。朱载垕垂下眼睛对奴儿花花说:「你先和孟公公走吧!」孟公公忙过来将奴儿花花带走,走过李贵妃身边时,奴儿花花仍挑衅地拧着脖子看着她。 第二章明争暗斗(10) 待两人走出了大门,李贵妃走近朱载垕,柔声劝他道:「皇上,你不能这样糟蹋龙体,太子还年幼,皇上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国家社稷怎么办,我们孤儿寡母怎么办?」朱载垕无奈地说:「好了,爱妃的心意朕知道了,朕今天只是无聊,叫奴儿花花来跳个舞,解解闷而已,再说,朕的精神不是很好吗?」李贵妃道:「皇上即便有精神也应该看一看张居正送来的奏章,广西局势已刻不容缓。」朱载垕不耐烦地说:「这事儿高拱就不能决断吗?」李贵妃道:「张居正想奏请皇上弹劾两广总督李延,而李延又是高阁老的门生。」朱载垕想了一下,道:「是啊,这事儿恐怕难办。」李贵妃说:「李延背靠着首辅,有空吃兵额之嫌,所以致使匪患猖獗,城池连连丢失。皇上,照此下去就会酿成大祸。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朱载垕沉吟了半晌,对李贵妃说:「好,朕这就传旨内阁,明天就广西局势与高拱、张居正商量应对之策。」 第三章奇侠出山(1) 孟沖奉旨到内阁通知二位阁老前往平台议事,他绕过张居正的值房,直接来到高拱的值房中。高拱正自怔忡,却看见孟公公来了。听说要去平台议事,忙向孟沖打听皇上要谈什么事,孟沖悄悄地告诉他:「昨晚贵妃娘娘在皇上面前参了李延一本。」高拱闻言不悦:「这张居正倒是本事不小啊,贵妃娘娘都会为他出面进言。」孟沖道:「张居正倒是个耿直之人,贵妃娘娘身边的那个冯保,他才是真正的祸水。」看看四周没人,他把那句最当紧的话说给高拱听:「高阁老,惹麻烦的是你的门生李延,而不是您,懂了吗?」高拱皱眉想了一会儿,道:「我知道了!」 朱载垕坐在平台中心的御座之上,仄仄的病体总像要从座位上滑下来,浑身没有气力的样子,看起来连衣服都撑不住。他有气无力地对高、张二人说:「今天朕找两位爱卿来,是商讨平息广西匪患的对策。广西匪患剿了三年,不但没有剿灭,反而越剿越多,两位爱卿说,癥结在哪儿呢?」 高拱望了张居正一眼,回答:「启禀皇上,依老臣之见,其癥结在用人不当。」 朱载垕问道:「用人不当?朕听说,现任的两广总督李延,是你的门生?」 高拱道:「是,这个李延,老臣一直对他寄予厚望,但谁知他庸碌无为,城池连连失手,现在若再不将他撤换,广西匪患恐怕就难以收拾了。」 朱载垕问:「换谁呢?」 高拱道:「张居正推荐了一个人。」 朱载垕问张居正道:「你推荐了谁?」 张居正答道:「殷正茂。」 朱载垕问高拱:「你觉得这个人能否胜任两广总督一职?」 第16页 高拱的回答颇让张居正意外,连朱载垕都觉得有点匪夷所思:「老臣认为,目下朝廷中,没有比殷正茂更合适的人选。」听他这么说,朱载垕觉得事情比自己料想的要好办很多,两位阁老达成一致的事情,他也就不必深究了。 出门后,张居正向高拱致谢,高拱说:「叔大,上次你对我说的话,我一直在反省!官做大了,顺耳的话听多了,慢慢地就失去了判断力。但我后来仔细想,叔大,你说的是对的。现在像你这样直言不讳的诤臣,可是越来越少了。」闻此言,很长时间以来的不快都在瞬间烟消云逝,张居正感慨道:「首辅,我这个人是急性子,过去有些话说得不得体、有些事儿做得不合适,还望首辅海涵!」高拱也以很久未有的谦逊,微微颔首答道:「叔大,这本来应该是我要对你说的话啊。」 在朱载垕看来,他没想到高拱在擢用殷正茂的问题上能如此宽宏大量,登时对高拱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尽管孟沖在他身边说什么「那殷正茂是张居正同年,他俩要是联起手来,高拱还能有好果子吃?」之类,但朱载垕相信高阁老没有那么愚蠢,给自己挖坑往里面跳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高拱这样做必定有他的道理。 在病中处理了一上午政务,朱载垕懒得在这件事上再费脑筋,靠在龙榻上哈欠不断。孟沖在一旁抱怨道:「这些个太医,真是煳弄人,给皇上治病,连皇上的哈欠,都没治好,这叫什么太医。」正说着,小太监捧着药碗进来,呈给朱载垕早晨的药,朱载垕伸嘴抿了一口,「呸」的一口吐在地上,骂道:「什么药,苦得钻心哪!」孟沖一跺脚,朝小太监吼道:「还不快退下!」 孟冲上前一步,谄媚地对朱载垕说:「万岁爷,苦着你了吧?」朱载垕皱着眉嘆道:「唉!朕苦的不是嘴,而苦的是心,朕的病要是一天不得好转,就一天不能见到奴儿花花,真是急死朕了!这太医,朕对他是不抱什么期望了。」孟沖眨巴着眼睛说道:「不如这样,奴才给万岁爷另请郎中?」朱载垕道:「太医都治不了朕的病,还上哪儿找郎中去?」孟沖说:「这可不一定,奴才认识一个道人,叫王九思,据说在崆峒山上长期修炼,会炼神丹妙药。」朱载垕问:「管用吗?」孟沖道:「这个,奴才不敢打保票,但这个王九思,的确在江湖上名气大着呢,很多疑难杂症都被他治好了,人们称他是扁鹊再世。」「病急乱投医」,朱载垕心里活动了几分:「真有那么神?」孟沖道:「他的师傅王金,曾被嘉靖皇帝封为御医,专门在南苑为老皇帝开坛炼药。」朱载垕吩咐道:「既如此,就让这个王九思进宫来,替朕诊断诊断。」 从紫禁城回到家的高拱不顾疲倦,差人叫来了魏廷山,告诉了他刚刚发生的这件大事。魏廷山表示,他认为高拱同意启用殷正茂绝非明智之举,这样一来张居正就如虎添翼了。张居正并非是甘心久居人下之辈,表面上,他对高拱一味承应,暗地里却在磨拳擦掌,与之较劲。在用人上,只要有可能,他推荐的不是同乡,就是同年或门生。举荐殷正茂,正是出自他培植朋党的私心。高拱道:「老夫这也是无奈之举,张居正三番五次举荐他,我要是顶住不用,别人会指责我堵塞才路,不肯为朝廷进贤用贤。何况殷正茂这个人,在朝野上下议论很大,原也在可用不可用之间,我现在启用他,一则可以堵塞政敌的嘴,二则还可以观其后效。他如果真有能耐剿灭叛匪,这知人善任的美誉,少不了有我一份。他如果是个银样蜡枪头,对不起,我就得先礼后兵,新帐老帐一块算。」说着伸手一挥,做了个「砍」的动作。 第三章奇侠出山(2) 魏廷山眼神中露出惊讶之色。高拱接着道:「另外,不都说他贪鄙成性吗?所以我已指示户部,给殷正茂加拨二十万两银子的军费,如果殷正茂胆敢私吞其中的一两银子,我就敢拿他治罪。」 魏廷山道:「这么说,殷正茂还没就任,您就给他做下了一个圈套?」 高拱颔首道:「不错。如果殷正茂出了事儿,张居正也脱不了干系,他俩是骨头带皮的关系。神龛上的菩萨,请是请不下来的。要想他挪位子,只有一个办法,搬!我这么做一是鑑于皇上突然犯病、二是李延实在不争气,万一皇上春秋不愈,就会有人混水摸鱼,来抢这首辅之位了。」 对于殷正茂来说,这次的委命既在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之外。尽管盼望已久,并已有了几成把握,当冯保带着一位小太监前来宣布这道新颁的钦命时,他还是吃了一惊。当着冯保,他便喃喃地说:「不知高阁老怎么会一时想通了?」冯保笑问:「你想知道其中的奥妙吗?」殷正茂道:「在下愿闻其详。」冯保说:「这是高拱丢车保帅之举。李延在京,给官员贿赂巨金,以求保住他的乌纱。他的贿金来自哪里?据我分析,最大的可能就是李延在广西吃了大的空额。高拱怕自己牵连到其中,所以才丢掉李延,以保住自己的乌纱。」 看来李延贪墨的事情,上面并不是不知情。殷正茂正思索间,冯保从身后拉出一人:「殷大人这次要去广西接替李延,你知道我大明规矩,凡领兵在外者,皇上都要派太监随军,作为监军。这位就是要跟总督随军的监军张鲸。」 殷正茂道:「在下不胜荣幸。」 第17页 冯保对张鲸殷殷嘱咐了几句:「你要全力协助总督大人,将广西剿匪事宜办好。」之后,冯保对殷正茂说:「另外,有一件事情相托。」 殷正茂道:「冯公公请讲。」 冯保道:「李延此人贪墨成性,我东厂番役正在调查他的劣迹,张鲸此次随军去广西,就是要协助总督办好和李延之间的移交。望总督全力协助张鲸对李延的调查。」 殷正茂说:「这是当然。」 殷正茂看着冯保离去,决定马上打点行装,事不宜迟,最好今夜就上路。在离京之前,唯一需要做的事情是见张居正一面,看他有什么要嘱託的。当张府管家游七来报殷正茂大人求见时,张居正一怔,没料到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赶紧起身迎接。 殷正茂此来一为致谢,一为辞行。张居正殷殷嘱託他:「你干好了,是个出头机会,干砸了,这可是一个陷阱。」殷正茂道:「这我明白,此去的确任重而道远。」张居正问:「听说冯保去了你府上,他给你交代了些什么?」殷正茂道:「给我派监军张鲸随我南下广西,并要我全力协助张鲸调查李延贪墨的劣迹。」张居正听后颔首道:「李延素有贪名,确实应该调查,但是冯保和高拱两人积怨甚深,你应该秉公执法,绝不可屈打成招、无中生有,另外你更重要的任务是稳定广西局势。」殷正茂说:「我一定铭记。」 听到殷正茂今晚就要出京,张居正不忘将自己的为政主张告诉他,让他明白自己在那边当做些什么:「石汀兄,你知道,我一贯反对使用清流,主张重用循吏。我觉得你就是一个循吏。做官与做人不同,做人讲操守气节,做官首先是如何报效朝廷,造福于民。野有饿殍,你纵然餐餐喝菜汤,也算不得一个好官。如果你顿顿吃肉,老百姓丰衣足食,笙歌不绝于耳,你依然是一个好官。」 殷正茂道:「好一个循吏说法,在下谨记,时辰不早,我先行告辞。」 忙碌了一天的高拱回到府上,听说孟沖已在此处等候多时。他忙来到厅上,见正在品画的孟沖回过身来道:「这唐寅的骏马图真是画神了,你瞅瞅,圆熘熘的屁股,多肥的膘呀,这马肉煮熟了一定倍儿香。」高拱听了一乐:「唐寅从未画过马,这是顾恺之的《四马图》,不过是个赝品罢了。孟公公来此一定有要事吩咐?」孟沖道:「猜对了,您还记得七年前,曾被嘉靖皇帝封为御医的王金吗?」高拱道:「那个王金不是被充军了吗?怎么皇上想把他重新召回?」孟沖道:「皇上不是想召他,而是想把他的徒弟召进京,他的徒弟叫王九思,是个崆峒道人,皇上想让他治病。」高拱对此深不以为然,要知嘉靖皇帝就是因为吃了王金炼的丹药才春秋不豫,他的徒弟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然而孟沖说:「不瞒高阁老,皇上的病治也罢,不治也罢,其实都一个样儿。这会儿只要万岁爷高兴便是。」高拱领悟,厨子出身、肚子里没多少墨水的孟沖之所以在被称为「内相」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位上牢牢不动,靠的就是这个「让万岁爷高兴」,因此也无话可说。毕竟,想要坐稳这个首辅的位子,高拱除了「让万岁爷高兴」外,还不能忘了得「让孟公公高兴」,孟公公高兴了万岁爷便对高阁老高兴,这个道理虽然拗口,却也是无数大事证明过的。为了让这二位高兴,高拱虽然心下嘀咕,把这个王九思找来给皇上看病,却是一刻怠慢不得。 第三章奇侠出山(3) 离开张居正府后,殷正茂便来到京杭运河码头,这里停着一艘官船,殷正茂的管家及护卫兵丁早已在此等候。殷正茂下轿向官船走去,远处传来张居正的喊声:「石汀兄等等。」殷正茂止步,回头看见张居正正气喘吁吁地跑来,忙问道:「叔大,你怎么还是赶来了?」张居正走到跟前,道:「我有一事儿,话到嘴边一直难以启口,我是怕伤了你的自尊,现在我特意赶来,就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我。」殷正茂道:「叔大,您只管问,今天我殷正茂如果说半点假话……」张居正打断了他的话:「别赌咒发誓,我只想听真话。」殷正茂心下已明白了几分,当即说:「叔大请问。」张居正道:「你在江西当了两年巡抚,弹劾你的奏本倒是一大摞。我相信这里面固然有地方官员不满你的严厉,告刁状的成分,但所列举你贪墨的例子,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石汀兄,你今天实话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贪墨的行为?」 殷正茂闻言,冷冷笑了一声:「叔大兄,我同意你的循吏说法,但我要补充的是,清官好当,循吏难为啊!想做事就要得罪人,要不怕得罪人,就得先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净!而我的屁股从来就没有脏过。」 张居正看来十分欣慰:「好!看来我没有看错人!」 殷正茂拱手道:「告辞!」说罢,便登船去了。 刚刚目送殷正茂离港,张居正的书办姚旷便喘着粗气跑来,说工部朱衡的府邸被潮白河的民工团团围住了,他们嚷嚷着要工部发放所欠工钱。张居正一愣,立即赶去,却见火把通明,成群的民工围堵在大门外,工部守卫严阵以待。他能听清民工们的叫嚷声: 「这活没法干了!」 「我们不能饿着肚子干活,让朱大人出来!」 「朱大人再不出来我们就找皇上!」 喧嚷间,张居正看见他的护卫班头李可带着众护卫匆匆赶来,他们推推搡搡地将举着火把的民工推到一边,一边嚷道:「让开,让开,都给我让开。」民工们嚷:「我们凭什么让开,除非把拖欠的工钱还给我们。」一片混乱中,张居正下轿大声喝道:「李可,你给我退下,谁让你来的?」李可随即小跑着来到张居正跟前道:「次辅大人,小的是听说大人要来此地,我是担心这些刁民聚众闹事、对您动粗,所以才匆匆赶来。」张居正斥道:「他们是咱们的衣食父母,你竟然称他们为刁民?还不让你的护卫全部退下。」 第18页 待众护卫列队离去,人们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张居正向大门走去,众人散开一条道,默默地注视着他。张居正从人群中走入朱府,他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此刻朱衡正在大厅中央急得团团转。见张居正前来,朱衡迎上拱手道:「张阁老,怎么把你也惊动了?」张居正道:「你这门前都快成集市了,我还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修建潮白河的工程款共六十万两银子,首期拨付的二十万两银子已经全部拨付出去了,第二期的二十万两款银已过了半个月,却还未到帐。不得已,只能拖欠民工的工钱,民工们领不到工钱就闹起来了,一直闹到了工部尚书府上。 张居正知道潮白河的工程款是年初由皇上主持廷议定下来的,首辅高拱已指示户部列入了预算,本以为万无一失,不会有问题,却没想到闹出那么大的乱子。朱衡为他道清个中缘由:「近年来,粮食年年欠收,赋税增缴困难,以至国库空虚,虽然已列入预算,但没钱不就等于白搭吗?」 看来张居正对朝局的理解没错。他觉得,这些年来,朝政方面,诸如徵税,治河、漕运、军防等大事,都没有理顺的关键在于吏治。就说户部,十三司官员连同吏目,加起来也有几百号人,可是却没有哪一个司能够足额徵税上缴国库。而据他一向的调查,粮食欠收只是局部现象,主要是一些当事官员玩忽职守、办事不力,更严重的是作监自盗,贪污受贿。这些都不是一时半刻能解决的问题。他摇摇头,把思绪回到潮白河工程上来,对朱衡说:「今年的夏粮入库,是在八月,因此,七月份前,这个工程一定要竣工,否则影响漕运。」朱衡道:「可是民工这么一闹,工期怕要延误!」张居正说:「工程款项我来想办法,但工期绝不能延误,这是原则。」 言毕,张居正走出门外,朱衡紧随其后,众人默默地望着他俩。张居正站在中央,四周鸦雀无声,他环顾了一下这些衣着破旧、面容黝黑的民工们,讲道:「老乡们,我是内阁次辅张居正,工部拖欠了大家的工钱,作为次辅我有责任。这些钱是大家维持生计的血汗钱,工部绝无任何理由可以随意拖欠。但是这次工部拖欠大家的工钱,是因为户部没有按时将工程款拨付,明天我跟朱大人一定想办法去讨回这笔银子,户部不给我就奏请皇上,半月之内,我一定保证将所拖欠的工钱交到你们手中。现在,我想恳求大家!大家先回工地去,打通潮白河是为了将通州仓的粮食运往京城,这工期延误不得。我求大家了!」 第三章奇侠出山(4) 人群中有人喊:「次辅大人,你这话算数吗?」 张居正道:「我的话如不兑现,你们可以来我府上吃饭,或者放火把我的宅子烧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欢唿声。 从王国光那里,张居正得知,户部尚书张首直奉首辅高大人之命,将二十万两的工程款临时调拨给了殷正茂,供广西剿匪急用,因此户部银根紧缺,根本就拨不出工程款。然而潮白河工程关乎国计民生,因此他决定去找高拱一趟。他来到高拱值房内,几位大臣围坐在此,除高拱外,有魏廷山、王显爵,户部尚书张首直也恰好在座。听到张居正来为潮白河工程催款,高拱冷冷地说:「此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这会儿我们正在商议其他事宜,一会儿再说吧!」张居正道:「首辅,这事不能等,潮白河工期一旦延误,通州仓的粮食就无法运往京城各军营地,官兵们一旦得不到粮草补给,怎么捍卫京城的安全?」 高拱无奈,看看众人道:「我跟叔大借一步说话,你们稍等片刻。」他对张居正道:「跟我来。」张居正随他进入里间。高拱眼睛看着他说:「说吧!」张居正道:「听说是首辅大人将潮白河工程款临时调拨给了殷正茂?」高拱说:「没错,国库里存银不足,而广西剿匪又急需银两,所以我才决定暂时挪用一下潮白河工程款,还望你出面向朱衡解释一下。」 他将工程款挪用一事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张居正强压住心头的火气,用尽量心平气和的语调对他说:「首辅,军防大事,由下官分管,你做出这样的决定应该徵询下官的意见。」 高拱道:「徵询你的意见?殷正茂是你的同年,又是你的朋友,我徵询你的意见你能表态吗?再说了,殷正茂上任,你是立了军令状的,我这是在协助你。」 这话无疑是将工程款挪用的责任推给了张居正,张居正气得脸孔发白:「据我所知,广西剿匪失利,除了军费短缺,更重要的是李延指挥无能。」 高拱闻言,勃然大怒:「叔大,李延已经撤职,你为何还揪住不放?我诚心支持殷正茂,也是为了与你和衷共济,你怎么还这么说话!」 看来首辅并不知道潮白河的工程款已经迫在眉睫到何种程度,张居正急忙解释道:「我并不想冲撞首辅大人,但是打通潮河与白河的连接确实是朝廷的一件大事。如今工期过了一大半,工程款却只付了二十万两银子。十几万民工不但没拿到工钱,连吃饭的钱都拿不出,这样下去,不仅要耽误工程,而且说不定要酿成事端。昨晚,民工们就围住了朱衡大人的宅子。」高拱吼道:「这是叛乱!」张居正也不退让:「他们就是想填饱肚子,否则哪来力气干活?」高拱大声质问:「潮白河重要还是平息匪患重要?」张居正说:「都很重要。」高拱道:「那也应该有个轻重缓急!」张居正道:「照我说,急的还是潮白河,广西剿匪的二十万两银子即使不给,殷正茂也会自己想办法缴匪。」高拱冷笑道:「但我已经将银两拨给了殷正茂。」张居正道:「那我就去追讨回来。」高拱扔下一句「要追你去追」,便推门而去! 第19页 他们争吵的声音很大,门外的众大臣都屏气听着。只见高拱脸色铁青地出来,一屁股坐到正中的椅子上;张居正随之也走了出来,环视了一下众人,向高拱拱手道:「首辅大人,下官一时性急,如果冒犯了您,下官在此赔礼了。」说完推门而去。 张居正此举显然太不给高拱面子了,也引起了「高党」普遍的愤慨,众人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在他们看来,张居正已经与冯保结成了联盟,而这势必引起一场大的危机,因为他们知道,冯保让自己的心腹张鲸跟着殷正茂去了广西,必定暗查李延,而李延倘若出了问题,牵扯的可就是高拱。对这层关系,大家都心照不宣,因此个个脸上如苦瓜一般。 在潮白河工地现场,号角声此起彼伏,河床满都是施工的民工,他们喊着号子,在进行着繁重的修河工程。朱衡站在大堤上,一边观看图纸,一边察看着工程的进度,忽然抬头间,他看见他的管家带着张居正和王国光匆匆走来,便急问:「张阁老,怎么样了?」张居正道:「二十万两银子已经拨付到了广西。」知道了这个结果,朱衡气唿唿地说:「再不拿出钱来,工程一旦延误,责任由谁来付?」张居正道:「别急!我务必让这事儿有个圆满的结局。」朱衡道:「那行,反正你已经向那些民工保证过,如果工程款不到,他们只能上你府上去吃饭,或者烧了你的宅子。」 第三章奇侠出山(5) 尽管朱衡的倔强是无人不知的,但此时的气氛还是令人有些尴尬。王国光摇摇头:「这个倔老头!」张居正为他开脱道:「在这个时候换了谁都不可能平心静气。」他忖道,高拱对殷正茂本来是恨之入骨,现在给殷正茂多拨二十万两银子的军费,八成是作为诱饵,因殷正茂素有贪名,所以投其所好。高拱行事高深莫测,对殷正茂那么慷慨,对潮白河的工程款,却又拖延不付,这一切毫无疑问都是冲着他来的。在张居正看来,他有必要去一趟广西了。 意识到危机的高拱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与张居正较量一番。他派人秘密把邵大侠请进了京城。 邵大侠究竟何许人也?这事还得从头说起。 邵大侠今年刚过不惑之年,应天府丹阳县人氏。他的父亲是当地的一位乡坤,就邵大侠这么一根独苗,因此对他疼爱有加,期望他认真读书,将来博取功名光耀门庭。偏偏邵大侠毫无兴趣读书,硬着头皮读完《四书》,应景儿的吟诗作对也学会了一些,便再也不肯呆在书房中。他整天在街上胡闹,螳螂拳、太极剑、风水符卦、房中秘术无所不通。人们见他使枪舞棒,装神弄鬼,便都改称他邵大侠,倒把他的本名忘记了。 长大成人后,这邵大侠便成了远近闻名的江湖人物。浮浪子弟,市井屠儿,师爷拳手,和尚道士,甚至仕宦人家,内廷大(王+当),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他统统交往,在江湖上唿风唤雨,无所不能,慢慢地也就在应天府地面挣下偌大名气。 隆庆二年,当时的内阁首辅徐阶被隆庆皇帝下旨致仕,回了松江老家。在这前一年,高拱也因徐阶的排挤而在家赋闲。普天下皆知这是两位最有本事的阁臣。继徐阶之后担任首辅的李春芳,是个不得罪人的好好先生,当首辅的第一天就在内阁宣布,他并不贪恋这个位子,随时准备让贤。此情之下,便有不少人觊觎首辅这个位子。那时张居正虽已入阁,才能也够,只是资歷尚浅,尚没有竞争首辅的可能。扳着指头数一数,最有可能接替李春芳的,还是徐阶和高拱这两个人。 邵大侠虽是江湖中人,却也留心政事,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一番权衡之后,邵大侠觉得自己有能力让徐阶或高拱东山再起,重登首辅之位。经过周密策划,他于隆庆三年的秋天,先到松江拜会徐阶。刚说明来意,徐阶就一口回绝。这位老谋深算处事谨慎的退位首辅,怎么可能相信一位江湖人士自我吹嘘的所谓「锦囊妙计」呢?邵大侠见他不领情,便又一跃上马披星戴月赶往河南新郑拜会高拱来了。 高拱致仕回家已闲居两年,但人在江湖,心存魏阙。邵大侠此时来访,正是人到病时,遇上郎中。但高拱毕竟久歷官场,心情再迫切,也不会病急乱投医。与邵大侠素昧平生,答应不答应,先摸摸他的底细再说。一连两天,高拱把邵大侠好吃好喝地招待,还让高福带着邵大侠到附近的庄园跑马游乐,到三十里外的古德禅寺烧香拜佛,就是不谈正事。不过,他暗地里嘱咐高福,要密切关注邵大侠的一言一行,有何可疑之处要及时禀报。两天下来,高福说邵大侠风流倜傥,言谈举止颇有大家风范,看样子是有些来头。高拱这才决定与邵大侠接谈。 当晚,高拱在客厅里摆了一桌酒席,与邵大侠对饮。事涉机密,高拱屏退左右,连斟酒的丫环都不要了,自己亲自执壶。 酒过三巡,高拱问道:「邵先生,你一向作啥营生?」 邵大侠知道高拱这是在盘查他的家底了,一口干了杯中酒,笑嘻嘻说道:「不瞒高太师。说来惭愧,我邵大侠虽然也是出自书香人家,但却视功名如畏途。」 「为什么?」 「说来太师不信,我这个人很有一些怪癖。」 「说与老夫听听。」 邵大侠自己把酒壶提过来,自斟自饮,浮了一大白之后,朗声说道:「人喜欢诗词歌赋,我喜欢刀枪棍棒;人喜欢凤阁鸾楼,我喜欢荒村古寺;人喜欢上林春色,我喜欢夕阳箫鼓;人喜欢走马兰台,我喜欢浮槎沧海;人喜欢温文尔雅,我喜欢插科打诨;人喜欢温情脉脉,我喜欢嬉笑浪嚯。总之,恨人之所爱,喜人所不喜。故弄成现在这一副文不成武不就的样儿。」 第20页 高拱道:「你这不是故意和人闹别扭吗?」 邵大侠瞅着高拱悠然一笑,饶有深意地说道:「太师,恕后生狂言,人生的学问,都从这闹别扭处得来。」 高拱频频点头,转入正题问道:「你如何想到要让老夫重回内阁?」 第三章奇侠出山(6) 邵大侠隐瞒了先去徐阶家这一情节,却把他那好弄玄虚的江湖性格表现出来,神色庄重地说道:「我看太师的气色,根本就不是赋闲之人。」 「啊,你还会看相?」高拱问道,把身子往前凑了凑。 「麻衣与柳庄都翻过几页,也受过二三高人指点,故略知一二。」邵大侠自斟自饮说道,「太师双颐不丰而法令深刻,眼瞳不大而炯炯有神,且鼻隼如塔,人中颀长,长颊高颧,眉扬如剑,十足一副腾搏万里的饿鹰之相,加之气色如赤霞蕴珠,沉稳中露出一股虎气。如此大贵之相,世间少有。形主命,气主运。有此相者,必位列三公。有此气者,说明已时来运到,内阁首辅归之太师,已是指日可待了。」 高拱被邵大侠说得怦然心动。数年前,还在当国子监祭酒的时候,一天去京城白云观游玩,门口一个摆摊儿看相的老头就说他有宰相之命,出口的词儿,与这邵大侠大致差不多。但高拱仍担心被人诓骗,略一沉思,说道:「邵先生从丹阳来时,并不知晓老夫长的何等模样啊!」 「是的,」邵大侠点头承认,应付之辞也来得极快,「我当时只是分析朝政,从道理上看,偌大一个中国,能荣登首辅之位的只有两人,一是松江徐相国,再就是你这位卧龙新郑的高太师了。及至我来到贵府,看过太师的相,就认定新任首辅,必是太师无疑了。」说到这里,邵大侠顿了一顿,又接着说了一句吊胃口的话,「我原打算,如果高太师这边无意问鼎,我就立即赶赴松江去找徐相国,现在看来不必了。」 「你真的如此看中老夫?」 「不是我看中,而是高太师你确实有宰相之命。」 邵大侠言辞恳切,高拱仍是将信将疑问道:「你打算如何操办?」 「解铃还得系铃人。我认识几个宫中的大(王+当),他们都是李芳线上的红人。」 李芳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正是他玩弄花招使徐阶去位,眼下是唯一能在隆庆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人物。高拱清楚这一点。 沉思半刻,高拱追问道:「你所说的那几个大(王+当),都是哪几个?」 邵大侠狡黠地一笑,说道:「请太师原谅,我不能告诉你。同时也可以在这里给太师打个保票,这件事我出面来办,保证万无一失,你就坐着等皇上的圣旨吧。」 说到这里,邵大侠好像已经马到成功,端起酒杯,站起来就要给高拱敬酒,高拱伸手一挡,问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为天下苍生,大明社稷。」 「你要什么代价?」 「你指的是什么?」 「银子。」 邵大侠哈哈一笑:「太师也忒看扁人。如果为了银子,我邵某不会千里迢迢赶来新郑,在顺天府,我随手就能捞到大把大把的银子。」 如果邵大侠开口要钱,高拱就会端茶送客。江湖骗子太多,骗钱伎俩也是五花八门。邵大侠既说不是为钱而来,高拱这才放下一直狐疑着的心思,反而不好意思地说道:「老夫在京城呆了几十年,知道办这种事,上下打点,要花不少的银子。」 「花多花少,太师全不用费心。」邵大侠大包大揽豪气十足地说道,「这点银子我还拿得出。」 「不为钱,那你为什么?」高拱有些纳闷,又把邵大侠打量一番,说道,「事成之后,要官?」 「我也不要官。」邵大侠回答干脆。 「钱也不要,官也不要,那你图个啥?」 邵大侠一边谈话,一边饮酒。一壶酒被他喝了一大半,可毫无醉意。这会儿他又满饮一杯,开口说道:「我若说什么也不为,太师反而会疑神疑鬼,以为我邵大侠要在太师身上设个什么局。既如此,事成之后,太师要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要求。」 「请讲。」 「请太师向隆庆皇帝讲情,赦免王金、陶仿、陶世恩、刘文彬、高守中等人的死罪。」 这五人都是嘉靖皇帝身边的方士。嘉靖皇帝一心访求长生不老之术,把这几个人弄到自己居住的西苑开炉炼丹。但吃了他们炼出的丹药后,嘉靖皇帝反而一命呜唿了。嘉靖皇帝宾天之后,首辅徐阶就下令把这五人抓起来问成死罪。鞠谳定罪差不多用了一年多时间,到了隆庆二年,还没有等到秋天问斩的日子,徐阶致仕回籍,这几个人的刑期也就一直拖延到现在还没有执行。平心而论,高拱对这几个人也深恶痛绝。当初若是由他主政,他也会把这五人问成死罪。但这事恰恰是徐阶办的,高拱寻思自己如果真的能够重新入主内阁,首先就得把徐阶经办的大事悉数推翻。 第三章奇侠出山(7) 见高拱沉默不言,邵大侠激了一句:「怎么,太师感到为难?」 高拱一掀长髯,朗声笑道:「这有什么为难的,只要我能入阁,不出一月,我就奏明皇上,请法司改议!」 「那就一言为定!」 第二天,邵大侠就告别高拱,束装入京。其时已是枫叶红、芦花白的残秋十月。两个月后,经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芳推荐,隆庆皇帝下诏,命高拱入阁主政,併兼吏部尚书,集首辅与冢宰于一身。 第21页 当高拱在新郑高家庄接旨的那一剎那,他不得不惊嘆邵大侠的通天手段。同时,他的心中又升起一丝隐忧:万一这事张扬出去,我高拱在士林之中,岂不要遭人唾弃?邵大侠已经猜透了高拱的这层心思,所以自从在高家庄见过一面,也再不露面。只是在高拱履行诺言,奏明皇上将死囚王金等五人改判为流放口外之后,邵大侠差人给高福送来了一张纸条,请他转给高拱。纸条上并未署名,只写了一副对联: 卖剑买牛望门投止 吹箫引凤从此无言 如今被召进京城的道人王九思,就是来自王金一脉。此时他身着黑色道袍、腰佩长剑,走进北京老同兴客栈,身后跟着一位挑担的随从。不待客栈老闆相迎,一个小太监已出现在老闆的身后:「大内的孟公公已为你准备好了上等的客房,他这会儿在屋内等您,来,楼上请。」王九思一愣,随后满脸喜气地冲上楼去。 屋内床上铺着锦被,桌上放着各种瓜果零食。孟沖从窗口缓缓转过身来,龇着大门牙沖他乐着,招招手道:「王九思,你过来。」待王九思走近,孟沖悄声说:「要是本公公能让你当上万岁爷的御医,你怎么谢我?」王九思估摸着有这样一出,好在他早已备下了,故摸着脑袋讪笑着说:「我手上还有一张五千两银子的银票。」不料孟沖笑道:「五千两银子,你把咱当丫头使唤哪?」王九思道:「那,我找朋友,再凑一点儿。」孟沖乐了:「就这么几个破子儿,就想买个御医,街上的白菜帮子都不止这个价格。行了行了,我这是跟你逗个乐子,我这人根本就不喜欢钱,你现在赶紧随我走吧。……带你去见皇上。」 当孟沖领着王九思进来时,朱载垕正靠在绣榻上,满脸倦容。他略抬了眼,问王九思:「你从哪里来的?」王九思答道:「崆峒山。」 「听说,你有妙手回春之术?」 「皇上面前,贫道不敢吹牛。但贫道对岐黄之术,的确深有研究。」 朱载垕问:「那你看看朕得的啥病?」说着伸出胳膊,要让王九思把脉。王九思说:「皇上是龙体,贫道焉敢抚摸?」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锦袋,从里头拿出一根红丝线,将线头递给朱载垕说:「皇上只需拿住这根丝线,贫道即可为皇上把脉。」朱载垕将信将疑:「就这样能把脉?」王九思道:「请皇上一试贫道身手。」 他握住丝线的另一头,双目微闭,一会儿,睁开眼睛问:「皇上,你是不是每天早上起来,感到舌苔苦涩?」 「岂止是苦涩,而且又渴又干。」 「膝盖还发软发麻?」 朱载垕重重地捶了一下膝盖,嘆道:「而且还疼。」 「近几日,眼睛里还长眵目煳。」 朱载垕一摔线头,嚷道:「你说的全对!你说,朕得的是什么病?」 「皇上病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肾气有点虚弱。」 朱载垕一脸失望,斥道:「朕还以为你有什么过人之处,闹了半天,你的诊断还是人云亦云,跟太医没啥两样,孟沖,让他退下。」 孟沖赶紧跪下:「请万岁爷息怒,他的话还没说完呢。」 朱载垕道:「你还有什么话?」 王九思道:「贫道出言不逊,引起圣怒,罪该万死!但是贫道还要斗胆说一句,能够准确无误说出病症并非难事,难的是,能够对症下药,药到病除。皇上的病,只要能服用阴阳大补丸,包准奏效。」 朱载垕听见,来了点精神:「阴阳大补丸?你有此药?」 王九思道:「这是秘制丹药,要开炉炼制。所用三十二味中药,贫道已从崆峒山中采来。」 朱载垕道:「那太好了,朕这就命你开炉炼制!」 朱载垕赐给王九思一所空宅子,王九思保证三天之后,炼出阴阳大补丸。三天后,阴阳大补丸如期送至。朱载垕拿起那颗绿色药丸,对着窗口的阳光仔细观赏着,然后慢慢放入嘴中,孟沖在一旁註视着,只见朱载垕脸色渐渐红润,腰板渐渐挺直。朱载垕兴奋地狂喊:「神药,此乃神药也!孟沖,你快摸摸朕这手掌、朕的脸,全变热了!」孟沖胆怯地伸手欲摸,朱载垕突然变脸:「大胆奴才!朕的龙颜也是你敢摸的吗?」孟沖吓得匍匐在地:「奴才不敢!奴才罪该万死!」朱载垕大笑:「起来吧!朕这是高兴,这会儿你即刻给朕传旨,告诉王九思给朕炼就阴阳大补丸,如若不然,朕必惩他以欺君之罪,斩首示众!」 第三章奇侠出山(8) 街面上驰马传牒,肩摩毂击,喧喧譁哗,一派丰隆之象。一辆华丽的马车从街上驶来,在苏州会馆门口停下。一身着黑色锦衣,头戴软帽,一只眼戴着黑色眼罩的男子从马车上跳下来,他就是邵大侠。他的身后跟着十几位长随。他已包下了苏州会馆的一层楼。 安顿好了,他派人去找高拱老大人的管家高福,就说邵大侠到了京城,请他前来相见。随后,邵大侠走出苏州会馆,闲逛走进一条横街,在一个小店面前站住,他抬头看见李铁嘴测字馆的招牌,门旁还有一副对联:赚得猢狲入布袋,保证鲶鱼上竹竿,不禁大为好奇,便走了进去。 他等候片刻,堂官领了一个老者出来,他朝邵大侠抱拳一揖,谦恭说道:「老朽李铁嘴,欢迎远道而来的客官。」邵大侠一笑:「请问老先生,你这测字儿的生意,可还兴隆?」李铁嘴道:「托客官的福,偌大一个北京城,没有几个不知道我李铁嘴的。先生想测什么,报个字儿上来。」邵大侠略一思忖,在李铁嘴推过来的笺纸上,大大写了一个「邵」字。 第22页 李铁嘴拿起那张写有「邵」字的笺纸,问:「请问客官要问什么?」邵大侠道:「问一个朋友的祸福。」李铁嘴眯着眼睛看看笺纸,又把邵大侠打量半天,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这个『邵』字儿里头隐藏的天机,与你这个人不大相符啊。」邵大侠被吊起胃口:「你莫疑神疑鬼的,看出什么来就赶快讲。」李铁嘴道:「你这客官,不显山不显水,竟有这么大的朋友做靠山。」邵大侠心头一动,问:「多大?」李铁嘴道:「此人之位,不是三公就是九卿,皇上身边的大臣,是不是?」邵大侠不动声色地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李铁嘴指着「邵「字答道:「你看,这召字左边添一个言旁,就是诏字,皇帝的旨意称为诏。你的朋友在皇上说旨时,只能出耳朵听而不能动嘴说。所以说,这『邵』字里头,没有『言』而有『阝』旁。从这一点看,六部尚书都还不够资格,你的朋友,必定在内阁里头。」 邵大侠尽管吃惊,但故意显得漫不经心答道:「我如今明白了什么叫鲶鱼上竹竿,你这张铁嘴真还名不虚传,请往下说。」 李铁嘴察言观色,继续说道:「至于你这位朋友的祸福,我看是凶多吉少。」 邵大侠道:「何以见得?」 李铁嘴说:「你这位朋友虽然在皇上面前无言,但对待底下的官员,却是口上一把刀,因此结怨不少。现在有皇上护着,尚无祸咎。听说当今皇上患病在身,他一旦殡天,你这位朋友就凶多吉少了。以刀代士吉不随身,危在旦夕。」 邵大侠问:「危险来自哪里?」 李铁嘴道:「这『阝』旁之左,加氏为邸,加『良』为郎,当官不见邸,是罢官之兆;问政不从良,必遭人怨。若要问你朋友的对头,大概是一个侍郎出身的人。」 邵大侠坐在那里,像一个木头人般怔住了!半晌,他听见李铁嘴在说:「客官,这『邵』字儿,解得如何?」邵大侠勉强一笑,说:「解得好,不愧是铁嘴。」李铁嘴捋着山羊鬍子,自负地答:「没有真才实学,老朽咱还能在北京这地头儿上混吗……」不等李铁嘴说完,邵大侠从怀里掏出一只银锭往桌上一掼,骂一句「你他娘的一派胡言!」说罢掀帘走出门去! 邵大侠离开李铁嘴测字馆,一路怏怏不乐走到茶楼门前。冷不防后面冲过来一个人,把他重重撞了一下。他踉跄几步站立不稳,正欲找撞他的人理论,那个人早已跑过街口,一拐弯不见了。后面又冲上来几个人,把他扑翻在地,三下两下就用粗麻绳把他绑得死死的。邵大侠扭头一看,拿他的人是几位公门皂隶,腰间都悬了刑部的牌子,便朝他们一瞪眼,问:「你们凭什么拿我?」一个满脸疙瘩的差头吼道:「老子们布了你几天,今天总算拿着了。」邵大侠一笑说:「差爷,你们想必是认错人了。」差头道:「错不了的。」说毕一挥手,一个差人将已预备好的黑色头套往邵大侠头上一罩,推推搡搡押上一辆囚车。 更鼓沉沉,万籁俱寂。大牢门前的石狮子,显得面目狰狞,阴森可怕。一顶女轿由远而近,高福带着几个守卫紧随左右。狱典迎上,高拱一身便装从女轿出来。狱典一愣,接着跪迎:「卑职,在此恭候首辅大人!」高拱故不搭理,直接进了大门。狱典跟在后面说:「首辅大人,要不我把人给你带到廨房?」高拱摆手,狱典道:「死囚牢里阴森森的,连个座位都没有,我怕让大人累着!」高拱道:「少啰嗦,前头带路。」狱典回头沖狱卒道:「快去给大人拿把椅子。」 第三章奇侠出山(9) 狱卒提着灯笼走在前头,高拱、高福随后,一行人转弯抹角往死囚牢里走去。高拱走进这扇小门,才发现这里是一间四面都没有窗户的石头密室,邵大侠正蜷缩在小炕上。狱典一行放下灯笼,搁下凳子,躬身退了出去,屋子里只留下高拱、高福主僕两人。见邵大侠犹自酣卧不醒,高拱便清咳一声。邵大侠惊醒道:「什么人?」高拱道:「恩人!」 邵大侠跃起,高拱站在他面前,谦卑地说:「我这首辅之位要不是你当年做局,恐怕还难以如愿。他们没难为你吧?」邵大侠笑道:「怎么没难为?大庭广众之下把我弄到这个鬼地方来,把我折腾坏了。」高拱道:「让你受委屈了。」邵大侠问:「那我现在可以走了吗?」高拱道:「不能走,偌大一座北京城,只有这儿是最安全的。」邵大侠问:「这是什么地方?」高拱回答他说:「刑部死囚牢房!」邵大侠「哼」了一声:「没想到首辅大人邀我进京,还要在这死囚牢房与我相见!」高拱道:「邵大侠,多有得罪了!看你这样子,想必晚饭还没吃,高福,吩咐狱典弄点酒菜来,我就在这里给邵先生洗尘。」 高拱又把这密不透风的密室打量一遍,佯笑着说:「京城天子脚下,既是寸寸乐土,也是步步陷阱。东厂、锦衣卫,还有巡城御史手下的密探,一个个都是无孔不入的傢伙。满街上川流不息的人,你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又听说你一来就在街上闲逛,行动举止十分打眼,还不被密探盯死?」 邵大侠怏怏说道:「我邵某可以打保票说,京城百万人口,能认得我的人能有几个?」 高拱说:「但几乎所有的三公九卿,文武大臣,都知道邵大侠这个名字,我若去你下榻的苏州会馆见你,马上就会满城风雨。」 第23页 邵大侠觉得高拱说得很有几分道理,便点头不语。高拱又说:「你的下人长随等,我已让高福安排妥当。京城的局势想必你也知道,自从隆庆皇帝犯病以来,内阁中兄弟睨墙,张居正和冯保谋权之野心,已是路人皆知!你此番进京,我有要事相托,七年前我高拱登上首辅之位,你邵大侠立下汗马功劳,我对你敬佩有加!」 邵大侠知道高拱跟他谈起这次让他来京的主题了,便打点起十分的精神答道:「邵某虽然只是一只闲云野鹤,但也愿意在官场的纷争中尽一点微薄之力。」 高拱道:「多余的话也不用说了,我只问你一句,你觉得我是否气数已尽?」 邵大侠道:「气与数是两回事。气中有命,数中有术,命不足之处,当以术补之。」 高拱哈哈一笑,说道:「好一个以术补之,好!命由天定,术由人造,按你的意思,我高拱气数未尽?」邵大侠道:「是的,但邵某斗胆提醒一句,高大人一定要注意术,就像在咫尺风云的棋盘上,要想稳操胜券,务必要下出套住大龙的妙棋。」 高拱说:「说得好,你看看这个。」说完,他从袖笼里掏出李延那封密信给邵大侠看。 邵大侠看过,才明白事情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忙问:「李延现在何处?」高拱道:「在庆远府总督衙门等待与殷正茂办理交接,完毕之后,他将返回广州。」邵大侠认为此事除非干掉李延别无他策,高拱却摇头说:「不行,这样太刻毒。」他的意思只是想请邵大侠南行一趟,跟李延去陈述利害,并已备下快马,让邵大侠今夜就出城,沿中州大道直奔广西。 殷正茂来到庆远县城,发现问题实在不少。过去的官兵洗劫村寨,哄抢粮食、牲口,奸辱妇女,军民之间的矛盾十分尖锐。殷正茂下令大力安抚百姓,对违纪官兵严惩不贷。他亲临前线,了解到广宁县县城长年失修,已无法抵御叛匪的强大攻势,加上军中粮草匮乏、病疫蔓延、兵源又得不到补充,军心涣散,广宁县城其实已经命悬一线。殷正茂与黄小旺达成了统一的意见:不管如何,广宁县城绝不能丢失。至于那些个结症,殷正茂决定逐渐给予解决,只要同心协力,时间是不难争取的。 一边是励精图治,另一边却是仓皇辞庙。行辕大门外重兵把守戒备森严,里头却乱成一锅粥。厅房过道屋里屋外东一箱子西一挑子尽是散乱物件。李延正在监督师爷清理官文书册。钱师爷在书架上搬上搬下,弄得灰头灰脑,不时被呛得喷嚏连天。行李实在太多,去掉笨重的东西,还有一百多驮。到广州路途遥远,几百匹马驮运行李,路上恐怕不安全。李延决定减少二十驮,留八十驮。消息到了他的四房姨太太那里,都捨不得丢弃自己行李的四个女人顿时乱成一团。这个捨不得扔掉给孩子洗澡的澡盆,那个捨不得檀香木制的马桶,几人越说越乱,要马桶的二姨太跟要澡盆的四姨太撕打了起来。 第三章奇侠出山(10) 李延闻声从值房里跑出来,看到被四姨太推倒在地的二姨太,顿时拉下脸来:「三夫人,还不把你二姐给扶起来。」三姨太急忙上前把瘫在地上的二姨太扶起来。李延没好气数落道:「女人就是头髮长,见识短,甭说一只檀香木马桶,就是金子制的,该扔时也得扔。」接着又朝四姨太吼道:「你若把二姨太一掌推成残废,你就要服侍她一辈子。如此撒泼成何体统,你果真有穆桂英的本事,去把韦银豹给我捉来!」 在李延骂声中,几位姨太太都悄没声儿退到后院去了。李延看着满院堆积如山的箱笼,对李忠说:「看来八十驮还是太多,减到六十驮吧。」他回头望着「两广总督李」的旗幡,悽然道:「人一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此时,忽有人来报:「总督大人,新总督到了!」李延道:「那还不赶快迎接!」护卫答:「他没来这儿,他直接去了广宁前线。」李延皱眉说:「他真够雷厉风行的,给我备轿去广宁前线。」 殷正茂正在黄小旺的陪同下步入城门,有人来报李延来了。接着便看见了李延那一张仓皇的老脸:「殷大人,您这一路风尘僕僕、体恤下士,正是我李某所不及的。」殷正茂也便客套道:「你能从十里之外赶来此地,也让殷某不胜感动!」李延说:「看殷大人说到哪里去了,这是李某应该做的。」 街面上戒备森严,到处都是荷枪执刀的兵士,殷正茂与李延并排而行。他走路喜欢左顾右盼,比之昂首挺肚目不斜视的李延,「官品」差了一截。街边是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只听他们交头接耳议论开来:「看这新总督,怎么像一只猴子?」「老总督像一头猪。」「猴也好猪也好,都是来我们广宁搵食儿的,靠他们剿匪,哼……」 李延神情有些沮丧,看看路边的人群,对殷正茂说:「殷大人,你看看这些刁民,差不多个个通匪。」殷正茂一笑,揶揄道:「老百姓通匪?怪不得你手下的官兵把百姓当匪徒对待,他们抢夺、姦淫、杀戮,无所不为,他们比匪徒还要残忍。」李延说:「不可能,绝无此事!」殷正茂说:「但这是我亲眼所见!」 正说着,街边突然蹿出一人,闪过岗哨,冲到新老总督面前,当街一跪,大声喊道:「请总督大人为小民做主!」几个兵士抢步上前,架起那个下跪的人就往旁边拖。殷正茂喝止他们,问那人:「你有何事?」那人说:「总督大人,小的叫覃立本,在这庆远街上开一家小食店。今儿下午,有几位兵爷进店要酒要肉饱餐一顿,临走时,小的求他们付帐,他们不但不给钱,反而把小的痛打一顿。」殷正茂问:「那几个吃白食的兵士,你可还认得?」覃立本答道:「认得。」殷正茂立即吩咐黄小旺带一队人马,随这位覃立本去把几个兵士找来。覃立本却叫道:「总督大人,不用费这劲,这儿就有一个。」说着指了指黄小旺身后的一位士兵。殷正茂回头喝道:「你过来。」那士兵丢了手中的砍刀,过来跪在覃立本旁边。殷正茂打量着他,体壮如牛,一身剽悍之气,不免赞嘆:「好一个勇士!」旋即脸色一变,厉声喝道:「你好大胆子,竟敢吃人白食。」士兵亢声回答:「我没有吃。」殷正茂问:「覃立本,你有没有认错人?」覃立本道:「小的不会认错,这位兵爷绰号叫赵疯子,就是他带头打了我。」那士兵一听,立刻就把醋钵大的拳头伸过来,在覃立本面前晃动说:「你敢侮蔑好人,小心兵爷我在你脸上开个酱油铺子。」殷正茂一声怒骂:「大胆狗奴才!再敢放肆,小心我剥了你的皮!」 第24页 士兵勾下头去。殷正茂顿了顿,问覃立本:「你说他白吃了你的酒肉,可有人证?」覃立本道:「有!」说毕指了几个,有当兵的,也有街坊。但指到谁,谁就往后躲。殷正茂面对这番景象,朝李延一笑,拱手说道:「李大人,看来要耽搁一些时候了。来人,搬几把椅子来,今天,本督要在这大街上把这案子审个明白。」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已是里三层外三层插竿儿似的挤得密不透风。一人头戴斗笠挤入人群,他就是邵大侠。他星夜兼程、马不停蹄,已经来到了这庆远前线。 殷正茂在椅子上坐定,问覃立本:「这几个兵士,在你店里都吃了些什么?」覃立本道:「麂子肉,还有野兔肉。」殷正茂指着那士兵问:「你吃没吃这些东西?」士兵道:「没有。」殷正茂道:「本督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到底是吃了还是没吃?」士兵仍坚持说:「没有!不要说麂子肉,我连麂子毛都没见到一根。」殷正茂一拍椅翅喊道:「来人!」 第三章奇侠出山(11) 黄小旺闪身出列:「末将在。」 殷正茂问:「中军侍卫,可有刀法娴熟之人?」 黄小旺答:「回总督大人,军中侍卫个个刀法娴熟。」 殷正茂贊道:「很好,叫上几个来。」 黄小旺手一挥,立刻就走出四个手执大砍刀的威武兵士。殷正茂指着那士兵,下令:「去,给我扒了他的上衣。」四个兵士抢步上前,把那士兵扑翻在地,三把两把将他上身扒光。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士兵嚎叫起来:「总督大人,你不能随便杀我。」殷正茂厉声回道:「本总督不杀你,但要从你身上取证。来呀!给他开膛破肚!」 一听这句话,在场的人无不惊愣。李延嘴巴张得老大说不出话来。跪在一旁的覃立本也求情道:「总督大人,求你饶了他一条命。」黄小旺忽然跪倒在覃立本身边求道:「总督大人,这是未将疏与管教,要杀你就杀我吧!士兵们每日飢肠辘辘,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也不会去骚扰百姓。」殷正茂大怒道:「家有家规,军有军法,我早说了你所陈述的那些根源,绝不是军心涣散的理由。覃立本说了,他白吃了麂子兔子,他又拒不承认,我现在只好给他开膛破肚,掏他的肠子。如果他的肠子里还有嚼烂了的麂子兔子,他就罪有应得。如果找不出什么来,对不起,你姓覃的就得杀人偿命。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动手!」 四个军士见总督大人已是盛怒,只得动手。四人围住了那士兵,只见一个军士横刀一划,就听见他撕肝裂胆一声叫喊,这一惨烈场面令所有将士股慄不已。李延更是闭着眼睛看都不敢看,一阵血腥味冲过来,他掩鼻不及,顿感噁心,连忙俯下身来,翻肠倒胃地呕吐起来。唯有殷正茂,一尊铁人似的,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 半晌,殷正茂问道:「肠子里可有证据?」 军士颤声回答:「有,有不少的肉渣子,但绝大多数都是还没有被消化的草根和树皮。」 黄小旺满眼是泪。殷正茂大愣。那士兵用微弱的声音道:「我绝不当饿死鬼。」殷正茂道:「哼,这是他咎由自取!把他拖下去,救活他,留他一条命。」 四个军士抬着那士兵飞奔而去。邵大侠看着这一幕转身而去。殷正茂盯着地上的鲜血,眼皮都不眨一下道:「覃立本!」覃立本吓得瘫倒在地,这时艰难地爬起来,筛糠似的回答:「总、总督、督、督……」殷正茂道:「覃立本,兵士白吃你的酒肉,是本总督管教不严。相信这种事以后再不会发生,这顿酒饭钱,明日我派人给你送来。现在还得辛苦你一趟,给黄将军带路,去把剩下的三个全都捉拿归案。」 覃立本动弹不得,被一干兵爷架起走了。殷正茂这才扶着椅翅站起来,拍了拍尚在干呕的李延:「李大人,走!你给我的接风酒安排在哪儿?」 李延脸色苍白,站都站不起来了。 第四章 巨贪殒命(1) 这天是原定好的出发的日子,李延的四位姨太却在吵嚷着收拾东西中又忙活了一天,等到差不多就绪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在两广总督行辕内,四位姨太嚷嚷得像炸了窝的乌鸦,心绪不好的李延再也不想听到她们的声音,吼道:「滚,都给我滚!」他顺手抓起一把茶壶,砸向窗口,茶壶哗啦一声被摔得粉碎。四位姨太如鸟兽散,只有钱师爷看看左右,留了下来。他听到李延在骂骂咧咧:「这傢伙,欺人太甚,他这是杀鸡给猴看,他算什么人?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我留,他要是把老子惹急了,我非给他弄个鱼死网破。」钱师爷赶紧上前安慰道:「总督大人息怒!」不料立马挨了李延一个巴掌:「总督?谁是总督?你这是存心在讥讽我。」他捂着脸委屈地说:「小的哪敢啊!我这是怕您气坏了身子。」李延目光已漂移,软得浑身无力,一屁股坐入太师椅,自语道:「这傢伙心狠手辣,我们该如何是好?」 钱师爷一贯是李延的军师,一肚子都是想法,他凑上前去,附在李延耳朵边说道:「总督大人不用担心,他殷正茂又不是什么好货色,当年他在江西任上被罢免,还不就是因为屁股上不干净吗?我就不信,天底下有人会不喜欢钱!」李延闻言,像得了救星似的,一双混浊的老眼射出一线光芒,射向钱师爷:「你的意思是?」钱师爷道:「这个时候,咱们不能跟他硬顶,还是老办法,塞、塞饱他!最后让他撑死。」 第25页 殷正茂终于带众人而来。他在两广总督值房前翻身下马,发现门口停着张鲸的轿子及护卫,原来他已在值房等候多时。听到殷正茂的声音,张鲸迎上前来,拱手道:「听说总督大人刚到庆远,就直接去了广宁前线。」殷正茂用他一贯的爽朗声音回答道:「我是想直接了解广宁的守备状况,没想到张公公来得也如此神速!」 张鲸一挥手,他身边的小太监托上一个细长布袋,他接过布袋递给殷正茂:「我是怕你单枪匹马,会有些孤单,所以才匆忙赶来跟你作个伴儿。喏,这是我托人给你弄到的斑竹狸纹钓杆,您在此得闲了,心气儿不顺了,可以找个地方钓钓鱼。」殷正茂一向听说太监善于阿谀,却并没有与他们中的哪个深交过,这次刚到广西,监军这样的礼物实在出人意外,不禁笑道:「难得公公想得周全,多谢了!但看来,这么好的钓杆在此只能成为摆设了。」张鲸也点头道:「是啊,你刚到庆远就在广宁府开膛破肚、整肃军纪,接下来的事儿恐怕够你忙的。」殷正茂嘆道:「没错!其实那位被我破肚的士兵也真够可怜的,他也是撞上本督了,他的肚子里除了白吃的那几口麂子和兔子肉,全都是未曾消化的树皮和干草,这样的兵能不去扰民吗?」说着,殷正茂眼眶竟潮湿了。 张鲸殷正茂的看法:「这两年,朝廷向广西拨款军饷好几百万,而士兵却缺衣缩食,叛匪也越剿越多,那李延要不从中贪墨,我张鲸就倒着爬回京城去。」他认为一定要严查李延,殷正茂却胸有成竹地说:「不用查!本督敢保证过几天他会送上门来的。」他几乎料定李延会主动来行贿,并且已经有了应对之策。他的钱本来就是从军饷中贪污的,给殷正茂等于给剿匪军,也就是归还其主。他不怕李延在高拱那儿反咬一口,在殷正茂看来,身正不怕影子歪,飢肠辘辘的士兵和朝廷的剿匪大政比这些无聊的口唇之战重要得多。 两广总督行辕院内,李延正抱着众姨太泣别。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是五个都颇不省事的女人。众姨太一边哭成一团,一边还在七嘴八舌地说:「老爷,你为何不走?」「老爷,我跟你一起留下!」「老爷,那新任总督心狠手辣,你还不如跟我们一起趁早离开,避避风头。」那李延兀自在一边强挺着说:「妇人之见,我堂堂两广总督,三品大员,怎么能跟你们一起像耗子般的偷偷熘出城去?这样做我的脸面何在?再说了,我又没有贪赃枉法,做对不起朝廷的事,他殷正茂能拿我怎么样?」一直在一旁的钱师爷上前解劝道:「别哭了,别哭了,赶紧走吧!」众姨太又纠缠了一会儿,才随钱师爷离去。 一院子的车马开始驶离。有家丁来报:「老爷,新任监军张鲸求见。」说着,张鲸已经进入院子。张鲸拱手道:「怎么着?李大人,家眷们先行回乡了?」李延道:「她们只是本督的女眷,从不过问本督的政务,张公公不会现在就想扣留她们吧?」张鲸笑道:「哪儿的话?我只是担心这么多车辆辎重,此去广东路途遥远,您就不怕半路遭劫吗?」李延道:「张公公甭操这个心了,这些个车上装的无非是一些马桶、夜壶、澡盆、痰盂之类的东西,就连女眷们的金银细软都找不出几件,劫匪能劫什么?」张鲸一乐:「万一他们要劫人呢?」李延道:「人要是被劫了,正好帮了本督一个大忙,整日吵吵闹闹,我正想着怎么打发她们呢。」 第四章 巨贪殒命(2) 闲话叙了这半晌,张鲸把脸一拉:「今儿个,我是以监军的身份正式向你通报,请你将所有帐目簿册移交给我,我将一一核对,重新登记造册,在帐目未核对清查完之前,希望李大人不要离开庆元。」李延假笑一声,让钱师爷把帐房的钥匙交给张鲸,一面说:「查吧!要是查出点什么漏子来,得罪了大内的某个公公或者某个阁老,您别返回来找我求情。」 两广总督帐房内彻夜通明,经过众吏目认真核对,终于有了突破性的发现:李延向兵部所要的军饷是按五万人定额的,但实际士兵三万都不到,李延贪污了两万余士兵的空额。正当殷正茂与张鲸弹冠相庆,打算先稳住李延,再将此事禀明张居正时,却传来了次辅大人已经来到县城的消息。殷正茂、张鲸闻讯立即匆匆奔到总督值房大厅。 殷正茂给张居正行礼后,一把抓住张居正的手,又是意外又是激动地说:「叔大,您怎么来了?这么远的路很不好走啊!」张居正笑道:「我来广西主要是贪看这儿的山水。我一路行来,可谓风景绝佳。」殷正茂无暇领略叔大的幽默,他觉得叔大此次前来,八成是对他不放心的缘故,毕竟剿匪事关重大,而他在很多人心目中曾有着一些辩驳不清的污点,但还未等他苦笑一声,开口问张居正的来意,张便说道:「我是来找你要钱的。」殷正茂不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张居正道:「没错!兵部让你带来了二十万两银子,我想要回去。」 「为什么?」 「这是首辅从潮白河工程款里挪给你的!而今潮白河工程因得不到这笔款项,面临着停工的危险。」 这突如其来的事件令殷正茂有点措手不及,他立即向张居正解释,李延向兵部上报的是五万兵员,可实际人数连三万都不到,他还需要用这笔钱来招兵买马。得知空额数量如此巨大,张居正也大吃一惊,他知道这其中的严重性,但这次来广西前,就已经准备好了应对一切可能的情况,因此仍态度明确地表示:「冤有头,债有主!这军饷的空缺你去找李延要,潮白河的银子必须要退!」 第26页 这话不好听,殷正茂火气一下子上来了:「你要是让我退还这银子,我也跟着一起退!没兵我打什么仗?」张居正目光炯炯地看着殷正茂,微微笑着道:「怎么,石汀兄要跟我较劲儿?」张鲸急忙起身打圆场:「得了得了,都是为了朝廷的政务,何必伤了自家的和气?殷总督,潮白河的工程款,咱确实不能要,再说次辅大人要是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亲临广西,你我都得体谅才是!这儿的事,咱们可以再想办法嘛!」殷正茂仍气唿唿地说:「无米之炊,能想出什么办法?行,银子你拿走,但是这儿要是出了差错,我可不负责任!」说完起身出门。张居正沖他的背景喊道:「银子我得带走,广西的事务你必须担待起来,你别忘了你在金水河边钓鱼时,是怎么跟我保证的!」 待殷正茂走后,张鲸凑近了说:「次辅大人,那殷正茂就是狗熊脾气,要不他在江西任上会得罪那么多人?您可别跟他一般见识!哦,对了,李延的事儿已经查实,您看这该怎么办?」张居正道:「这类贪官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但是李延身后的关系错综复杂,你们应该慎重对待,我看先查封所有帐本簿册,并即刻派人运往京城,然后再由兵部及内阁议定后,再行处置。」 张居正在两广总督值房后院找到了殷正茂,他正在练习一套剑术,剑如蛟龙出水,张居正不禁贊道:「好剑法!身手不减当年啊!」殷正茂将一套剑术舞完,方气鼓鼓地说:「空留一身本事,却无力报效朝廷,机会刚来,却又遇到了这块烫手的山芋。」张居正笑道:「千难万险,方显英雄本色!要不然我能举荐你来此?」殷正茂道:「你别给我戴高帽子了,反正就此一回,完了,我就告老还乡!」张居正说:「你不会!完了,你还会去闯那荆棘之路!要不然,你就不是你殷正茂了。」说完殷正茂爱剑术,不顺心时便取出奁中宝剑舞上一个来回,胸中块垒便烟消云散。他知道张居正此来自有他的深意,而他殷正茂也的确做好了摧毁一切困难剿匪的充分准备,他眯起眼睛,亲热地对张居正说:「一会儿我为你接风洗尘。」张居正道:「你这儿银两紧缺,留着用于招兵买马吧!带我找个小铺备上二两薄酒,一碗米线,海阔天空闲聊一番便罢!」 二人正欲走,忽有人来报:「总督大人,李大人有要事求见。」殷正茂闻言一乐,自语道:「看来银子有了。」他让张居正先去行辕下榻,转身匆匆离去。 第四章 巨贪殒命(3) 来的正是李延。他先向殷正茂抱怨道:「这两广总督听着威风,但实际上并不是什么好差事!干好了见不到什么卓着的业绩,而稍有纰漏又是撤职,又是查办。你看昨晚张公公就涂着一脸糨煳要核查我李某的帐目。」殷正茂自然要假意劝慰一番,但也不忘先唬他一下:「只要李大人在两广总督任上,没有什么小辫子可以让人揪住,东山再起就指日可待,谁不知道你的座主是当今朝中的赫赫首辅。」李延此来一个很大的目的是为了探听虚实,这话一出,他额头上冷汗直冒:「听兄台的意思,我已有把柄被人拽在手里?」殷正茂道:「明人不说暗话!李大人,你的胆子也确实大了点儿,我这话不说你也该明白。」 豆大的汗珠已经如雨而下,李延道:「既然这样,明白人不说煳涂话。我确实吃了空额,但银子并非我一人独吞,兄台要是揪住这件事不放,李某我也只好认命,承担这弥天大罪了。」殷正茂道:「不管怎么说,李大人要比我幸运的多,我没有拿人一文钱,但贪墨的黑锅我却背了多年,而你真吃了空额,却没有我这种恶名。」他劝慰李延道:「你放心,我不是落井下石之人。」李延苦笑着说:「兄台如此大度,李某感激不尽。」但殷正茂接着话锋一转:「李大人这是说哪里话,论感谢,应该是我感谢你。」李延不解:「此话怎讲?」殷正茂道:「现在,前线实际上只有三万兵士。朝廷却给了五万兵士的粮饷,我殷某初一上任,就可大张旗鼓地招募两万名兵士,演练新军。」 话说破到这个程度,李延只好尴尬一笑,扭捏着从袖笼里摸出一张银票,双手递给殷正茂,说:「这是一张二十万两的银票,李某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万望笑纳。」 李延紧张地注意着殷正茂的表情,看他接了过去,才松了一口气,但殷的脸色忽一冷,斥道:「怎么,李大人真的以为我殷某是贪鄙之人?」李延以为这是贪墨之人故作的常态,也便敷衍道:「李某不是这个意思,方才兄台说要招募新兵,我献出这点银子,算是将功折罪。」殷正茂微微笑道:「我收你这银子,道理上可说不过去啊。」李延也就半明半暗地点破道:「李某已经听说,高阁老已吩咐户部多拨给你二十万两银子军费,目的是让你……嘿,这话就不能明说了,高阁老知人善任,用人不拘一格。而你,这二十万两银子的军费是断断不能装进私囊。兄台绝非贪鄙之人,这一点我李某可以作证。这张银票,就正好补了那一笔。」话说得再清楚不过,殷正茂觉得李延这人虽然贪,却是天下少有的老实人,便含笑将那张银票塞进衣袖,说道:「李大人既如此盛情,这张银票我就暂为保管吧。」 看见殷正茂收下了银子,李延顿觉钱师爷的主意就算不怎么高明,总算还每次都能管用,看来「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是万古不易的真理了。旋即问道:「殷总督,您看我什么时候可以动身?」殷正茂轻描淡写地说:「稍候几天怎么样?你的事儿,我殷某怎敢随便做主,我将呈报兵部及内阁,不久便有结果。」李延点头道:「也好,我正想去大觉寺还愿呢!前几日因公务繁忙,一直未能成行。」 第27页 然而李延的轻松感没维持多久,刚回到行辕,便有人来报:「张鲸派人已将帐本簿册装箱,而且封了帐房」。同时,张居正已到庆远的消息也传了过来。大惊之下,李延忖道:「这殷正茂真够毒的,他一面从我手中接了银票,一面在磨刀霍霍,准备将我开膛破肚啊!」 在庆元街上的一家小酒馆,殷正茂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这李延虽然贪鄙,但是个老实人。这二十万两银票,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张居正道:「但我还要提醒你,千万别重蹈江西的覆辙。」殷正茂保证说:「这二十万两银子,不会有一文钱装到我自己的兜里。」 两人正聊得热闹,忽闻街外有人喊:「不好啦!着火了!」张居正和殷正茂沖向窗口,向窗外眺望。街上乱作一团,救火队正跑过街道,街尽头的帐房已火光沖天。按照钱师爷的计策,李延派人放了一把火烧了帐房,证据被销毁了! 李延走了这一步险棋,以为万无一失,却不料张鲸为了预防万一,早已派人截住了李延家眷的车队,缴得李延贪鄙的白银二十五万两,黄金八万两。这是比那些帐本簿册还有说服力的证据。事不宜迟,他们决定立即抓捕李延及其幕僚。但李延的行辕有重兵护卫把守,为了避免兵刃相见,伤及无辜,他们决定,明天一早,趁李延去大觉寺烧香还愿的机会,给他来个措手不及。与此同时,李延那些在酒馆、妓院、赌场寻欢作乐的幕僚们被一一捉拿,他们口中的证词也将成为颠扑不破的证据。 第四章 巨贪殒命(4) 一行骑马的兵士簇拥着一乘四人抬的轿子自山路迤逦走来,拐过一个山嘴,便见半坡之上,古树丛中露出低矮的红墙,墙内几重斗拱飞檐的大殿,那便是大觉寺了。轿中的李延全不知道,殷正茂已派人守候在上山的各个路口,树林中也埋伏了士兵,而山中闲杂人等,也已被一概清除下山。表面上看来,风平浪静,一场风暴却已在孕育中。 一位蒙面侠士从陡峭悬崖上攀越而过,他就是邵大侠。他对此处的布置一清二楚,而所有的士兵却并不知道他的存在。 大轿在大觉寺山门前停了下来,李延走出大轿,钱师爷将李延引到大殿门口。山门里走出一个慈眉善目身披袈裟的长老,朝李延施了一礼,问:「来者可是李大人?」李延还礼。长老声音十分清越:「老纳觉能,闻李大人来大觉寺烧香礼佛,故在此恭候李大人。」李延道:「多谢,老方丈德高望重,仰慕已久。」觉能仍朗声道:「哪里,哪里,大人过奖了,李大人,请。」 大觉寺大雄宝殿内,灯光昏昏,钟磬阵阵,佛像森列,法幛高悬。觉能领着大小僧众手执法器在做法事。李延身穿黑色缁衣,跪在蒲团上,在一片音韵悠扬的颂经声中,对着释迦牟尼佛顶礼膜拜。钱师爷把六只大银锭郑重地摆放在大佛前的香案上。而在山中舍邸,小校已经来报:「总督大人!李延已进了大雄宝殿,你看要不要动手?」张鲸主张立即动手,别再生出什么枝节,殷正茂却认为此时动手扰乱佛家净地,还是等他下山以后,再实施抓捕。 李延进完香道:「听说老方丈能知人吉凶,能否为在下指点迷津?」觉能道:「人之吉凶,毕竟是六道轮迴之事,老纳一心向佛,不探究这个。」 李延随着觉能点燃了蜡烛,仍不死心地追问:「老方丈,你看在下是否有灾祸缠身?」 觉能歉然一笑:「李大人,方才老衲已经说过,尘世间吉凶悔吝之事,老衲一概不去预测。」 李延仍央求道:「老方丈若能为在下指点迷津,我也不枉到大觉寺走这一遭。何况佛家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觉能停止拨动手中念珠,盯着李延说:「李大人此话言重了,你如今解甲归田,好端端做天地间一个闲人,如何要人救命?」李延长嘆一声,欲言又止。觉能接着说:「我们这寺院后门外,掷钵峰上有一个台子,名极高明处。施主若能到那里走一走,或许能感悟许多。」 小沙弥打开后门,李延走了出来。月光如水,松涛如歌。一条曲折的石板路通往山上的林丛。李延看了看,抬脚向山上走去。钱师爷及李延的护卫在门外等候。士兵们悄悄围住了大雄宝殿正门,他们注视着大雄宝殿的正门。树林中有黑影飞驰而过。几株盘龙虬枝的石松之间,有一块小小的平地,周边用石栏围住,中间有一个石桌,四只石凳。峭壁之前,有一方高约八尺的古碑,上书「极高明处」四字。 李延拾级而上来到这里,迳自走到石碑前,瞻看石碑,自言自语道:「极高明处,难见高明之人啊!」 一回头,李延突然发现石凳上盘腿坐了一个人,吓得倒退几步:「你是谁?」那人答道:「不要问我是谁,我是天地间一只孤鹤。李大人,我已等你多时。」李延道:「我不认识你。」孤鹤说:「相逢何必曾相识,今天,我想同李大人在这里作一长谈。」 四山静谧,峭壁峥嵘。 孤鹤推心置腹地说:「李大人,你一路走来,恐怕总是提心弔胆吧?」 李延举手擦去头上的汗:「先生你怎么知道?」 孤鹤一笑,露出白厉厉的牙齿:「常言道,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何况接替你职务的殷正茂从来都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第28页 李延上前道:「请教先生尊姓大名?」孤鹤一笑:「方才已经说过,相逢何必曾相识,你叫我孤鹤好了。」李延道:「孤鹤先生,你好像对我的情况很熟悉。」孤鹤目光闪烁,让人感到有一股逼人的寒气:「我当然熟悉,高拱是你座主,这是天底下人都知道的事。如果不是有这层关系,两广总督怎么会轮到你?」 李延感觉这极高明处冒出的极高明人必定有大来头,天无绝人之路,他像落水人看到一根稻草般追问:「依先生之见,你看在下是否有灾祸缠身?」 孤鹤冷静地说:「李大人,你自己怎样看?」 李延嘆道:「先生既然什么都知道,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的前程祸福,都连在座主身上。」孤鹤点点头:「此话不假。」李延说:「可是,我现在担心的是,座主首辅之位难保啊!」孤鹤问:「大人为何有这种担忧?」李延说:「我听说内阁中,次辅张居正有篡位之心,而且当今皇上又忽然患病,京城当下局势真是扑朔迷离,所以我恳请先生为我开释。」孤鹤道:「你年岁已高,正好藉此进入解脱法门。」 第四章 巨贪殒命(5) 李延问:「何为解脱法门?」 孤鹤说:「就是一了百了,万事皆休。」 李延闻言愣住了:「你是谁?你想干什么?」孤鹤道:「我姓邵,人称丹阳邵大侠。」 这个名字像霹雳一样炸开在李延头顶,令他一时间惊疑不定。这是高拱派来的人无疑,难道座主已经起了杀人灭口之心?他注视着邵大侠:「你想杀了我?」 邵大侠道:「不,我只想让你把田契交给我!」 李延道:「这……」 邵大侠声音不大,气势却咄咄逼人:「你不必遮掩,你写给高阁老的那封信,他给我看了,那三张田契呢?」 李延咽了一口唾沫,半天才说出话来:「我没带在身上。」 邵大侠问:「在哪儿?」 李延道:「在我的师爷手上。」 邵大侠一把揪住李延:「你要是敢撒谎,我割了你的舌头。」 殷正茂那里得到了风声,李延自进了大雄宝殿一直没出来,于是派人悄悄潜入殿内观察,发现李延已不在殿中,可能是从大殿的后门熘走了,他的守卫和钱师爷还在殿门外等候。殷正茂下令:即刻让所有卫兵进山搜捕。 钱师爷被押来,殷正茂问:「李延呢?」钱师爷答:「小的不知,我还以为他在殿内烧香呢!」殷正茂下令把他捆起来,觉能老和尚听到动静出来看:「阿弥陀佛,佛门净地,军爷何必来此造访?」小校嚷嚷道:「这是我们总督殷大人,刚才那位香客去哪了?」觉能和尚道:「阿弥陀佛,李施主到后门外掷钵峰上的『极高明处』去了。」 殷正茂让一个小和尚带路去极高明台,让张鲸带人下山堵住山门。 李延听到山下脚步声,向山下望去,发觉远处士兵们已向山顶围来。邵大侠抽出短刀,一把扯住欲夺路下山的李延,低声说:「李大人,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辰。」李延两条腿已经站不住了:「看在高阁老份上,求邵大侠饶我一命。」邵大侠道:「我就是为了高阁老,所以才不能留你这个活口。」说时迟,那时快,刀已插入李延的胸膛。李延倒地,邵大侠隐身进入丛林,消失在树林中。 殷正茂带着军士上到极高明台,看着李延的尸体,众人皆惊。邵大侠隐蔽在丛林中,他掏出暗器,向钱师爷射去。钱师爷突然中箭倒下。殷正茂环视四周,道:「给我追!」官兵们追了一阵,根本找不到暗器是从什么地方发出的。殷正茂正气急败坏间,小校奔来拿着三张田契,禀道:「总督大人,这是从师爷的行李中搜出的。」 张居正获知这个消息,也吃惊不小。「是什么人那么急切地想让他死呢?」他知道,希望李延活着的人并不多,他要是活着,那些人将惶惶不可终日;但到底是谁派来了这个刺客,却仍然让人摸不到头脑。但是,从殷正茂那里,他知道了一个重要的线索:从钱师爷身上,搜出了李延向高拱行贿的5000亩田契,田契的名字是高拱的管家高福。 殷正茂将田契交给张居正,十分高兴:「这下看他高阁老还怎么辩解!」张居正将田契收起来,问他:「这个田契,还有多少人知道?」殷正茂道:「不多,没几个人知道。」张居正问:「张鲸呢?」殷正茂说:「我没跟他提起。」张居正正色道:「去告诉他们,这事儿永远不要再提起!」殷正茂十分不解,张居正向他解释道:「高拱的为人,我十分清楚,他虽然威权专用,党同伐异,但却从来不会贪墨。这个田契没有送到高拱手里,这只是说明李延有行贿的想法而已,但高拱并没有接受。」 但殷正茂显然不这样想:「谁知道他接受没接受!谁又敢说李延这是第一次向高拱行贿呢?」张居正道:「我们办事,不能胡乱推测,一定要有真凭实据!」殷正茂生气地吼道:「这难道还不算真凭实据吗?叔大兄,您这么做可是在养虎为患哪,你对他仁,他什么时候对我们义过?我在江西任上,他鼓动那些言官出面弹劾我,让我在家一蹲就是两年多,他什么时候对我发过慈悲。」张居正对他说:「你这是在泄私愤!」殷正茂道:「于公于私,他高拱就不是个好人,所以我一定要将这田契交给冯公公。」 第29页 张居正对殷正茂瞪圆了眼睛,一边压低了音量:「你敢!冯保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这个田契你如果交给他,不知要生出多少是非。自洪武皇帝以来,我大明出了多少株连九族的连坐冤案,令士林寒心啊,这样的事,我绝对不愿再看到!」 殷正茂悻悻然:「那我的冤案呢?」 第四章 巨贪殒命(6) 张居正道:「不是已经给你说法了吗?你现在是什么?不是两广总督吗?」 劝住了殷正茂,张居正拍拍他的肩膀:「好了!我明天动身返京,别老陷在那些个人恩怨中,腾出精力来,好好想想如何平息匪患,让老百姓安居乐业。」 张居正走出值房时,发现张鲸正站在门口,看到他立即闪到一边,他意识到张鲸刚才一定是听到了些什么,便问他:「张公公,你怎么来了?」张鲸支吾道:「闲的无聊,顺便来这儿走走。」 张居正离开后,张鲸进了值房,对殷正茂说:「殷总督,好象火气不小啊?!」殷正茂警惕地说:「公公听到了什么?」张鲸道:「张某没有偷听的习惯,我只是听人说,有人从李延的行囊中搜出了什么东西?」殷正茂道:「李延的行囊已经封存,就等着您来搜查呢。」张鲸问:「没人动过?」殷正茂话里带刺地说:「我堂堂总督,动一下行囊的权力总该有吧?更何况我没动过。」张鲸用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笑道:「你看我这嘴没其他毛病,就容易得罪人。不过我得提醒你,别忘了这两年你是怎么过来的,高拱又是怎么对你的,再说了,有些事儿如果知情不报,冯公公要是怪罪下来,你我都担当不起啊!」殷正茂冷冷地道:「公公说完了吗?」张鲸说:「完了。」殷正茂道:「完了,就请便吧!殷某累了。」张鲸只好知趣地退下。 在慈宁宫的李贵妃听冯保说,孟沖又把奴儿花花带进了皇上的寝宫,且两人正在共浴,不禁一阵急怒攻心,骂道:「这个骚货!」她让冯保带路,要到干清宫看看。此时,干清宫花厅外飘荡着歌舞声,鼓乐丝竹齐鸣,奴儿花花舞动着身躯。朱载垕坐在龙榻上,一边饮酒,一边欣赏着奴儿花花的舞蹈。他敲着鼓,十分快乐的样子,根本没看见李贵妃和冯保进来。 李贵妃走向朱载垕,行大礼道:「贱妾向皇上请安!」 鼓乐声停了,奴儿花花也停止了舞蹈,瞥着李贵妃。朱载垕道:「爱妃请起!」李贵妃说:「皇上不答应贱妾,贱妾就不起来。」朱载垕怒道:「你要让朕答应什么?」李贵妃道:「答应贱妾保重圣躬。」朱载垕嚷了起来:「朕的病已经好了,难道你的眼睛瞎了吗?你看看,朕现在能力拔千斤,哪有一点儿病态?」李贵妃抬头,看见朱载垕神采奕奕。朱载垕道:「爱妃觉得怎么样?」李贵妃低头说:「皇上精神确实很好。」朱载垕道:「那你还跪着干吗?还不起来。」李贵妃只得起身。朱载垕道:「你下去吧!朕此时无心和你多说。」 冯保站在门边等候,李贵妃出门,正遇孟沖走来。李贵妃问他:「孟公公!我有一事不明,皇上怎么忽然变得精神气爽?」在李贵妃的再三盘问下,孟沖照实说道:「半个月前,皇上让我重新找了一位高人。」接着,他为王九思粉饰道:「他是个道人,简直就是华佗在世!皇上吃了他炼就的丹药,一下子变得病态全无,什么中风不中风的,皇上的精气神棒着呢!这简直就是奇蹟!」听了他的话,李贵妃将信将疑:「哦?天底下还真有这种灵丹妙药?」孟沖得意地说:「可不是!天地之大,无奇不有!」李贵妃思索了一阵,让孟沖先去,然后吩咐道:「冯公公,你给我立即把道人的来龙去脉调查清楚!」 李贵妃离去后的干清宫内更是一派荒淫景象。正当奴儿花花旋转着,旋转着,鼓乐声止,奴儿花花停止了舞步。朱载垕沖鼓乐手挥挥手:「你们都下去吧!」然后站起鼓掌道:「跳得好,跳得好,简直就是仙女下凡!」奴儿花花拿起酒杯递给朱载垕,旋即夺回朱载垕的酒杯,道:「这杯子不好!」朱载垕问:「这是宫中银作局用纯金制造的龙凤杯,朕亲自选的,取游龙戏凤之意,有何不好?」奴儿花花笑道:「不好,应该用樱桃杯。」朱载垕问:「樱桃杯?什么樱桃杯,没见过。」奴儿花花指指自己猩红的嘴唇:「在这哪。万岁爷,汉人不是有『樱桃小嘴』这句话吗?」朱载垕恍然大悟,大笑起来:「好一个樱桃杯。」然后大张着嘴。奴儿花花嗔道:「万岁爷你那不是樱桃杯,而是大烧锅。」隆庆皇帝笑得浑身打颤。 从归来的邵大侠口中高拱得知,李延和他的钱师爷都已经毙命。同时,他也知道了当时的情势:在张居正的亲自策划下,张鲸和殷正茂派人盯住了李延,并已动手拘捕了李延手下的所有亲信和幕僚。他不禁觉得,张居正去广西并不是为了拨给殷正茂的那二十万两银子。邵大侠告诉他说,封存李延的帐目、拘捕他的幕僚,都是张居正所为,李延贪吃空额的证据,恐怕已经捏在了张居正之手。并且,他知道了,李延吃空额的数目特别巨大,五万人的兵额,其实只有三万人。而那张性命攸关的田契,仍然流失在外,很可能落入殷正茂之手。正当他思来想去时,高福来报:「张居正求见。」 第四章 巨贪殒命(7) 邵大侠迅疾潜入内屋后不多久,张居正进来了。高拱故作关切地说:「叔大,旅途劳顿,怎么也不回府多歇息歇息!」张居正道:「首辅大人拨给殷正茂的二十万银两,我已如数带回。」张居正递上银票:「还望首辅大人能将这些银两还给工部。」 第30页 高拱此时自知有亏,勉强笑道:「老夫真拿你没办法,那殷正茂岂不是雪上加霜?我已听说李延谎报兵额,目前殷正茂手下实际只有三万士兵,他手上要是少了这笔银两,如何招兵买马、扩充兵员?」 张居正知道高拱为此事的确十分难过,也便贴心地说:「此事应由殷正茂自行克服,你我就放宽心吧!遗憾的是,我未能将首辅大人的门生李延安全带回京城,他已被刺客刺杀身亡。」想起李延为他带来的一系列麻烦,而如今又人天两隔,高拱有双倍的心痛,他眼圈红红地说:「这个败类,死有余辜!别说是刺客,就是让我见到,我也必定亲手宰了他!」张居正注视着他:「首辅大人,你不要难过!」高拱吸了吸鼻子,道:「老夫不是为他难过。而是为了我竟能培养出这样的败类,而感到痛心。」 潮白河工地上,张居正带着书办姚旷和护卫班头李可走向大堤。朱衡及众官员、民工齐刷刷跪倒在地,张居正欲扶道:「朱大人这是为何?」朱衡说:「老夫及众百姓在此向您行礼了!感谢次辅大人能不辞辛劳,帮我们追讨回工程款。」 张居正急忙将朱衡扶起道:「这是张某份内之事,何必行此大礼,都起来吧!该行礼的应该是我,我要感谢诸位,能不计较个人得失,空着肚子坚守在这工地上,从今往后,大伙儿要是再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千万不用客气,你们可以来找我,或者直接找我的书办姚旷。」 众人齐声喊道:「谢谢次辅大人!」 人群中有人喊道:「次辅大人,能留下来一起吃顿晚饭吗?我们今天包了上好的饺子!」 众人道:「对!不能让次辅大人走!」 「次辅大人,你要是不留下来,就是看不起我们!」民工们开始涌向张居正。 李可护着张居正,一脸紧张地嚷道:「都别围上来,次辅大人今天还有政务在身!」张居正打断李可道:「行,我答应你们!」人们欢唿着,簇拥着张居正向工棚走去。朱衡望着沸腾的人流感慨地自语:「官能当成这样,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满地的篝火延伸至天边。雄壮浑厚的民间歌曲久久缭绕,人们围着火堆载歌载舞。张居正与朱衡坐在人流中。张居正大声沖朱衡道:「这样的日子已经久违了。」朱衡也喊道:「可不是,官当大了,就食不到人间烟火,人就会变得迂腐。」有人上前拉着姚旷和李可,进入舞蹈的人群中。李可和姚旷扭动着极不协调的舞姿,他们跳着、笑着、闹着。 张居正与朱衡也乐翻了天。 待张居正回到府上,冯保已经等候多时了,他上前关切地说:「张阁老,好久不见,广西这一趟累着了吧?」张居正笑道:「累不着,要不是我亲自走这一趟,这潮白河的工程款就没法回到工部朱大人手上。」冯保道:「我担心的不是工程款,而是李延和钱师爷的死,那刺客是哪儿的?又是谁指使的?」张居正正要跟他说这事,在他看来,东厂番役遍布各个角落,说不定对于大觉寺刺客的事,冯保那里会有一些蛛丝马迹,不料冯保嘆道:「你高看了东厂的番役,那刺客行踪诡秘,来无影,去无踪,要抓到他,可得费一番周折。」张居正点头道:「殷正茂也已封锁了广西通往内地的各个路口,但要抓捕刺客确实不那么简单。」冯保又说:「说起殷正茂,我还听说他的手下好像从李延的行李中搜出了一个田契,不知道张阁老是否知道此事?」 张居正知道肯定是张鲸报给冯保的,便故作惊讶地说:「有这等事?殷正茂怎么没向我呈报?」冯保观察着张居正:「张阁老,外面一直有所传闻,这李延给高阁老购置大量良田,如果拿到这个田契,这首辅位置,可就是您的了!」张居正佯笑道:「传闻毕竟是传闻,当不得真的。」冯保觑了他一眼:「张阁老,您是个好人,但对待某些事儿,切不可妇人之仁啊!」张居正道:「冯公公,我们凡事都得讲证据,殷正茂手上如果真有什么证据,他一定不会跟老夫隐瞒的。」 看他刀枪不入,冯保话题一转:「好,咱们不说这事了,我今天来主要为另一件事,那孟沖最近又给皇上带来了一位江湖妖道,名叫王九思,是前朝御医王金的徒弟。」 第四章 巨贪殒命(8) 张居正闻此大惊:「王金?嘉靖皇帝要不是因为他,不至于春秋不豫。」冯保道:「那王九思给皇上用了一种药,皇上竟然变得容光焕发,精气神十足,所以皇上要将这个妖道升为太医。李贵妃为此十分焦虑!」张居正不无忧虑地说:「冯公公,烦你给我搞一点那妖道给皇上服用的药。」冯保立即从口袋里拿出一粒药丸:「我已带来了。」张居正接过药丸仔细端详,道:「我明天就去太医院,看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深更半夜的,高拱首辅府邸门前停了孟沖的轿子。孟沖一边往里走一边说:「这么晚了,你猴急马急地找我,到底有啥事儿?」高拱急匆匆迎上:「李延在广西被刺客暗杀了。」孟沖从喉间喷出一声笑:「死得好!这样您不就清闲了吗?」高拱道:「但他贪墨的证据极有可能已经落入张居正之手。」孟沖说:「哦,高阁老,你就为这事儿?我告诉你,你尽管放宽心,什么证据不证据,只要皇上活着,他张居正就没法为难你。」 高拱转而问起:「皇上的病情怎么样了?」 第31页 孟沖道:「大有好转,可以这么说,皇上的身子骨都可以上景阳岗去打虎!所以我正好有一件事儿,跟您商量。」 高拱道:「孟公公尽管说。」 孟沖说:「皇上想立王九思为太医,但皇后、贵妃娘娘始终反对,说是要让内阁拿主意。」 高拱对这事颇感为难,他联想起,先皇在世时,王九思的师傅王金把大内搞得乌烟瘴气,而且先皇吃了他师傅的药,也一度精神倍增。孟沖让他别管这些,只是坚持说:「王九思和他的师傅可不一样,他的药确实有效。」高拱道:「我觉得这事儿,还是先稳一稳再说,药反正先用着,但立太医的事儿,还得从长计议,万一出了差错,岂不是弥天大罪?」孟沖不悦:「高阁老,您做事儿,怎么变得黏黏煳煳的?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您只要把皇上伺候高兴了,想办法在皇上面前找点张居正的岔子,把他头上的乌纱帽给掳了,这不是除去了您的心病吗?」 在皇上那里,孟沖一连办了两件让朱载垕喜出望外的事:立奴儿花花为妃的奏章已经拟好了,对换太医的事儿,他也已经说服了高阁老,着手操办起来。孟中领了御命走出干清宫,又领了奴儿花花一道指示:把天香楼里一个小鼓手召进宫来,帮奴儿花花敲鼓。朱载垕让他立即去,把这三件事一起办起。 孟沖走后,朱载垕眼睛蒙着布条,在跟奴儿花花在御花园捉迷藏,朱载垕被绊倒,摔了个嘴啃泥,奴儿花花并未上前扶起他,朱载垕自己摘下布条,傻笑道:「朕已经好久没这么高兴了!你看这天,这太阳,都是因为你才变得格外明亮。」说着,一把搂过奴儿花花,亲吻起来。 在王九思炼丹的大炉鼎前,孟沖揭开盖子闻了闻,说:「哟!这药味儿真够香的。」王九思告诉他说,这都是绝好的药材,再加上童男童女的丹液放在一起熬的。孟沖不屑地笑道:「什么丹液,不就是童子尿嘛!不过也怪,就这童子尿能有那么神,皇上一吃这药,脸色红润,掌心发烫,全身都是劲。」王九思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贫道这秘方一点不亚于太上老君的仙丹。」 此时,王九思已经知道,明天殿上就会举行廷议,将他封为御医,因此喜上眉梢,言谈举止分外轻佻。他对孟沖说,炼丹需要一百个童男童女,如果没有太医这个身份,就无法公开招募。等他一当上御医,招募齐人数就指日可待了! 廷议前,在干清宫皇上寝宫,朱载垕召见张居正、高拱讨论此事,因为讨论的是换御医的大事,陈皇后、李贵妃在屏风后面听着。朱载垕徐徐道:「朕前段时间身体欠安,太医多方治疗,并不见好转。前些时孟沖领了一个道人进宫。这道人深谙阴阳大法,是世外高人,替朕看过病后,献了一个秘方,朕觉得他的方子比太医的方子好,朕想让这位道人做朕的太医,爱卿以为如何?」高拱问:「皇上,那道人用的是何方子?」朱载垕说:「他为朕炼制的丹药名叫阴阳大补丸。」 听到这个,张居正上前一步说:「皇上,微臣今天将这位道士的药丸拿到太医院进行了检验,发现这药丸子可补气,但是治标不治本,更可怕的是,这大补丸类同春药。」 帘后的陈皇后、李贵妃听了大吃一惊。 朱载垕脸上明显浮现不悦的神情:「张阁老,谁把这个药丸交给你的?」张居正道:「这,这……」朱载垕眼里含着怒气,逼视他说:「这有什么吞吞吐吐的。」冯保道:「是奴才给张阁老的。」话音一落,孟沖狠狠地瞪了冯保一眼。 第四章 巨贪殒命(9) 朱载垕却发怒了:「太医院一群废物,连朕的病他们都治不了,你们却还要将这药丸拿去让他们去检验,这群废物说的话可信吗?!」 众人皆不敢言语。 张居正缓声但坚持地说:「皇上没有忘记嘉靖先帝时的妖道王金吧,他们以乱术进邪于先帝,搜求童男童女以其尿溲经水炼制阴阳大补丹,药理荒诞不经,民间怨声载道,后被皇上您裁旨流放塞外终身不赦。微臣查得王九思就是那王金的徒弟,皇上的安康是天下的安康,怎能将天下的安康交给此等妖道?望皇上明察!」闻言,朱载垕拍了桌子:「胡说八道!孟沖,你说说,这王九思是不是张阁老所说的妖道?」孟沖吞吞吐吐地道:「万岁爷,奴、奴才也调查过,这王九思并不是王金的徒弟。」 整个宫殿陷入令人难堪的沉默。稍后,朱载垕道:「张阁老,你还有什么话说?」张居正说:「皇上,微臣坚持认为,换太医事宜要三思而行,王九思绝不可用。」朱载垕当即拉下脸来,问高拱:「你说呢?」高拱道:「臣认为既然太医无能,而王九思的药丸能使皇上焕发青春,用他何妨!」 张居正吃惊地看着高拱。 朱载垕长出一口气,对张居正斥道:「张居正哪张居正!你虽是朕裕邸旧臣,却全然没有爱朕之心!好,就这么定了,以后王九思就是朕的太医!」 第五章 妖道横行(1) 一只硕大的铜鼎坐在炽烈的炭火上,一桶又一桶的童子尿被倒入铜鼎中。一名叉角小厮一边朝炉膛中添炭料一边捏着鼻子道:「真臭!」院子里,王九思反背着手踱来踱去,据他手下人暗访,东二胡同口,有个开杂货铺的方老汉,养了个十八岁的闺女,名叫玉娘,长得貌若天仙,但一听说王大真人要召募女童,就把女儿藏起来了。像方老汉这样的人,还有不少,因此炼丹所需要的百名女童总是凑不够数儿。他决定想点办法震慑他们一下,让他们不再敢违抗「钦命」。 第32页 东二胡同口,杂货店前一位街邻匆匆跑来,对一位老头喊道:「方老爹,那个妖道来了,赶紧让你们玉娘藏起来。」此时,一乘八人抬大轿已从胡同口外抬了进来。轿前仪仗,除了一对金扇,还有六把大黄伞。金扇前头引领开路的,还有一对两尺多长的黄绢大西瓜灯笼,上面缀贴有个四个大字「钦命炼丹」。方老汉匆匆进屋,对正在做事的玉娘说:「赶快躲起来!那个妖道来了,他专门在京城各地抓捕童男童女。」玉娘道:「我都十八了,又不是童女,怕他干吗?」看到玉娘不疾不缓的样子,方老汉急得恨不得立即把她藏到地洞里:「你以为他真的在钦命炼丹?他是藉此名义糟蹋民女,你赶紧躲起来吧!」玉娘还在说:「我就不信,天子脚下他敢随便抢人。」方老汉一把将玉娘推出了后门,「你别说了,他就是打着皇上的幌子,才敢这样横行霸道。」他将玉娘推入孙大妈家,对孙大妈说:「孙大妈,玉娘在你这儿躲一躲,你千万别让她出去。」又沖玉娘道:「玉娘,你别耍性子了,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千万别出声,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爹也就不活了。」说完,便出了门,刚回到自己的杂货店,几个公门已经把杂货店团团围了起来。 从外面进来一个人,此人从头到脚一身黑色打扮,连手上摇着的一把扇子,也是黑骨黑柄黑扇面。他傲慢地睥睨着方老汉说:「你就是当家的?」方老汉张张嘴没说出话来,旁边有个小公门抢着回答:「启禀王大真人,就是这老头,这间杂货店的掌柜,玉娘就是他女儿。」王九思点点头,对老头儿说:「听他们讲,你女儿出落得貌似仙女?」方老汉不吭声,公差对他呵斥道:「嘿,老头,问你话呢!这是皇上钦封的王大真人。」方老汉闷闷地开口道:「我是有个女儿,她已经十八岁了,能算童女吗?」王九思道:「未出嫁的,一律算做童女。」方老汉说:「但很可惜,今天一大早,我已将她嫁到了开封府。」王九思冷笑一声:「嘿!真够巧的,我刚问你要人,她就嫁人了,我看你连撒谎都不会。你给我从实招来,把女儿藏在何处?」 正当方老汉六神无主之机,他的儿子方大林从门外急匆匆走了进来。方大林瞅了王九思一眼,噼头就问:「你有什么事儿?」王九思道:「你是谁?」方大林说:「咱叫方大林,玉娘是我的妹妹。」王九思朝灯笼上「钦命炼丹」四个字一指道:「这上面的字,你可认得?」方大林瞟了一眼,瓮声瓮气地答:「认得。」王九思道:「你既然认得这字,就应该明白这字的意思,徵召你家妹妹玉娘,这就是钦命,你们要胆敢违抗钦命,就是违抗当今的圣上。」方大林仍昂着头答:「我们没有违抗钦命,我妹妹玉娘根本不是什么童女。」王九思道:「你这刁民,竟敢跟我耍嘴皮子,来人哪!」 众皂隶顿了顿手中水火棍,答应得山响:「在!」 王九思道:「把这小子锁了。」 几个皂隶上前扭住方大林,拿着木枷就要往方大林头上套。方大林见势不妙,拔腿就往门外跑。他刚跑出杂货店,众皂隶就已赶来将他扭住,方大林跺脚嚷道:「你们凭什么拿我?」王九思用扇柄抵住方大林的喉管,恶狠狠说道:「爷专门治你这种犟驴子,等进了大牢你就老实了。」 方老汉冲过来,一把推开王九思:「你们凭什么拿人?」王九思道:「凭什么?我想拿谁就拿谁。「方老汉「呸」的一口,把一口唾沫淬在王九思脸上。王九思恼羞成怒,一脚踹向方老汉的小腹,方老汉飞出倒下。方大林奔过去,看见爹已经口吐鲜血,不省人事,不禁悲痛欲绝:「妖道,俺跟你拼了!」说着沖向王九思。王九思接过众皂递过来的手绢擦掉痰迹,喊道:「打,往死里打。」七八条水火棍乱下,方大林滚向了胡同口,皮开肉绽,一身血迹。等王九思一挥手,众皂隶停止了殴打,他走过去看时,方大林已是奄奄一息,周身痉挛。一个围观者尖叫一声:「出人命了!」剎那间,胡同口便被围观者堵得水泄不通。 第五章 妖道横行(2) 玉娘在孙大妈家窗后看见自己的父亲和哥哥被打,疯狂地要冲出去,被孙大妈死死拉住。她哭喊着:「你放开我,你放开我!」孙大妈在后面小声劝道:「姑娘,你千万不能出去,你一个小女子,出去又能帮上什么忙?」等到玉娘终于挣脱孙大妈,沖了出去,扑向浑身是血的哥哥,将打手挡开时,发现哥哥已经死亡。她再跑向父亲,发现父亲也已断气。玉娘回头怒视着王九思,却见王九思色迷迷地看着她:「哎呀!果真是个大美人,仙女哪有她漂亮。来,美人,跟本大真人走吧!神仙一样的日子,正等着你呢。」玉娘霎时心神俱碎,一头向王九思撞去,紧紧咬住王九思的手,王九思大叫:「唉哟!这娘们的牙还真够厉害的,你是属狗的啊?你们还愣着干吗?还不快给我打啊。」众皂隶举起水火棍欲打,但此时群情激奋,根本不容他们出手。孙大妈已将玉娘护住,众人将王九思重重围住。 坐在轿里闭目养神的张居正忽然感到轿子停了下来,便撩开轿帘问轿前护卫班头李可:「出了什么事?」李可见前面人山人海,也在狐疑,正答了一句:「大人,小的这就去驱散他们。」还未待挪步,就见人群潮水般向大轿这边涌来,一位年轻的美人儿在两位年轻人的搀扶下跌跌撞撞,直欲穿过仪仗护卫奔大轿而来。他急忙一声令下,几十名戎衣侍卫一起拔刀把大轿团团护住,张居正走出轿门制止了他们:「李可,不可胡来!」 第33页 玉娘等三人走近轿门一起跪下,跪在中间的玉娘泪流满面,喊道:「大人,请给小民做主。」 张居正走下轿来,问:「姑娘有何冤屈,可有诉状?」玉娘痛哭道:「我爹爹和哥哥被他们打死了!」旁边跪着的孙大妈也帮腔道:「她的爹爹和哥哥被王真人打死了。」张居正向前面看去,只见人群已朝两边散开,胡同口的地面上躺着两个血肉模煳的人。王九思在众皂隶的簇拥下,也盛气凌人地站在那里。 张居正看到前面王九思的那副样子,一股怒气便腾腾不已。此刻,巡城御史王篆听说出了事儿,特地率兵从远处跑来,却未料到次辅张居正在此。张居正看见他便说:「王篆,你来得正好。这里出了人命,你这巡城御史,正该严惩兇手。」王篆将张居正拉到一边,悄声说道:「次辅大人,这事儿您别管了,还是交给卑职来处理。王九思是皇上的太医,深得宠信,您还是别去惹他。」张居正道:「你是说,让张某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妖道在光天化日之下,草菅人命,而一走了之?」王篆道:「次辅大人,我这是考虑您的安危,您还是登轿走吧。」 被护卫隔着的玉娘看到偌大一个官出现,怎能放过为父兄伸冤的机会,跪在地上哀求:「大人,您得替小民伸冤啊!」围观的市民百姓也都跪下来,高唿:「请为小民伸冤。」张居正一跺脚,拨开护卫朝王九思走去。人群闪开一条路让他通过。王九思早已看到了张居正的一品官服,王篆抢前一步,向王九思介绍:「这是内阁次辅张居正大人。」王九思心下有些慌张,但是仗着是奉「钦命」来的,也便恶人先告状地说:「阁老大人,您看看,这些刁民违抗钦命是想造反。」张居正阴沉着脸问他:「这两个人是你打死的?」王九思道:「他们抗拒钦命。」张居正明知故问:「什么钦命?」王九思指着侍从手上提着的「钦命炼丹」的灯笼,答:「本真人奉钦命炼丹,要徵召童男童女。他们父子违抗钦命,把女儿藏了起来。本真人亲自登门讨人,他们不但不交人,反而羞辱本真人,你说这该不该死?」张居正斥道:「我看该死的是你!光天化日之下,你随意草菅人命,还竟然说百姓该死?王篆,把这妖道给我拿下!」 王九思跳开一步:「你敢!」 迟疑着的王篆见张居正眼光扫过来,连忙锐声下令:「上!」巡城兵士一拥而上。王九思慌张地吩咐:「众皂隶操傢伙。谁敢动手,格杀勿论。」 皂隶与巡城兵士刀枪对峙。 张居正缓步上前,伸手拨了拨一名皂隶手上的水火棍,问:「哪个衙门的?」皂隶腿一软,答:「回大人,小的在应天府当差。」张居正道:「应天府三品衙门也不算小,你也算见过世面,认得我身上的官服吗?」皂隶点头不迭:「小的认得,是一品仙鹤官服。」张居正道:「那你再回头看看,你身后这位王真人穿的是几品官服?」皂隶道:「回大人,王真人穿的不是官服。」张居正说:「他既然没有官袍加身,你们为何还要听他的?」众皂隶正不知所措,张居正突然对着皂隶们大声喝道:「你们都给我放下兵器。」 第五章 妖道横行(3) 众皂隶纷纷放下手中的兵器。巡城兵士们一拥而上,把王九思五花大绑,押了下去。 张居正转身走向玉娘,她被孙大妈搀扶着,怔怔地望着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张居正道:「王篆,这姑娘你也带回衙门,好好待她,另外让人把她哥和她父亲的尸体收了,找个地方给予厚葬。」说完,张居正再次看了一眼玉娘,转身朝轿子走去。 奉张居正的命令,王篆将王九思押到了刑部大牢。张居正的意思是「妖道可恶,滥杀无辜,必须问成死罪」,但王九思在大牢里又喊又闹,说要将张居正和王篆一起告到皇上那儿,让王篆颇有些担心。他委婉地对张居正表示,王九思是皇上钦定的太医,要杀要拿得皇上说了才算,但张居正回答他说:「这个你不用操心,我今夜就起草奏本,向皇上奏明此事。」 没有了王九思的药丸,朱载垕的日子果然很不好受,不仅身上有气无力,而且茶饭不思,胸口像压了一块石头。当他听说王九思被张居正抓了,今天没有药丸吃时,不禁十分愕然。孟沖说:「一大早,张居正就亲自到皇极殿门外,给万岁爷递了一个奏章。」而奏章的内容竟是:「仰惟吾皇陛下,臣张居正诚惶诚恐伏奏:昨日臣散班回邸,路经东二胡同口,见得王九思打着钦命炼丹旗号,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草菅人命,杂货铺店主方立德、方大林父子毙命于皂隶之乱棍下。臣恳请皇上严惩兇手,处死妖道,还公正与庶民。」朱载垕不禁气急败坏:「这个张居正,处处与朕作对。」孟沖亦在旁边煽风点火:「可不是吗?他明知道那王九思是万岁爷的太医,他更明白万岁爷每日必须服用他的丹药,可他还是不顾皇上的安危,愣是指使王篆将他拘押起来,他这胆子,现在是越来越大了。」他即刻命孟沖宣高拱平台相见。 慈宁宫经舍南墙下的红木佛龛上,供着一尊鎏金观音菩萨铜像。铜像前的宣德炉里燃着檀香,青烟裊裊,香气氤氲。李贵妃坐在正对着观音铜像的几案后头,用小楷硃砂笔一丝不苟地抄录《心经》。写完最后一个字,她站起来双手合十,向观音菩萨顶礼膜拜。侍女进来禀告:「启禀娘娘,冯公公请求见您。」 第34页 冯保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给皇上炼丹药的那个王九思,昨天在东二胡同杀了人,被张居正看见,他当场将那妖道抓了,并送往刑部大牢。」初听到这个消息,李贵妃很是欣然:「这是好事儿啊!免得他再用那些个春药,迷惑皇上。」但冯保说:「可这事儿没那么简单,现如今皇上根本离不开那王九思的药丸,张居正将他抓了,皇上还能饶了他?」想了一下,李贵妃亦颔首道:「你说得对,看来张先生确实危在旦夕,你出一趟宫,转告张居正,就说是我的旨意,遇事千万要考虑周全,切不可跟皇上硬顶。」并吩咐冯保如有新的动向,要随时禀报。 朱载垕将张居正的手本扔到几案上,问高拱:「高阁老,你看这件事如何处理?」 高拱道:「依老臣之见,还是先把王九思从牢里放出来。」 朱载垕皱眉说:「放王九思并不难,但张居正这道手本,口口声声说王九思是个妖道,而且他还当街杀了人,朕若没个正当理由,而将他放了,满朝文武岂不骂朕是个昏君?」 高拱道:「皇上,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老臣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是否可以请几个有资望的大臣来一同商议?」 朱载垕的手在几案上拍了一下,又无力地垂下了:「又不是荐拔部院大臣,讨论朝中大政,为何要廷议?这只是朕的一件私事,你给朕拿个主意就成。」 高拱大声抗议道:「皇上,天子并无私事!」 朱载垕道:「朕生病,找个人配药,难道这不是私事?」 高拱说:「皇上以万乘之尊,一言一行,皆为天下垂范。皇上圣体安康,是苍生社稷之洪福;圣躬欠安,天下禄位之人草民百姓莫不提心弔胆。以皇上一人之病,牵动百官万民之心,怎么能说是私事?」 朱载垕沉默了半刻,语调平和了许多:「如果不是私事,那么就是公事了?」 高拱道:「是的。」 朱载垕说:「公事就更好办了,你是内阁首辅,所有朝廷的公事都归你管,朕只有一个要求,我要吃王九思炼制的丹药,而今朕是一天都无法离开他的丹药。你若真有爱朕之心,就赶快去把这件事处理好。」 王城兵马司衙门厢房内,玉娘整夜在啼哭,滴水不进。此刻她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泪已哭干,却不意外面走进两个人来:正是王篆和张居正。她见张居正摆了一下手,王篆便离去了。张居正拖了把椅子坐到了玉娘的对面,关切地说:「玉娘,听说你已经一天一夜滴米未进,这样下去,身子骨怎么受得了?」 第五章 妖道横行(2) 玉娘在孙大妈家窗后看见自己的父亲和哥哥被打,疯狂地要冲出去,被孙大妈死死拉住。她哭喊着:「你放开我,你放开我!」孙大妈在后面小声劝道:「姑娘,你千万不能出去,你一个小女子,出去又能帮上什么忙?」等到玉娘终于挣脱孙大妈,沖了出去,扑向浑身是血的哥哥,将打手挡开时,发现哥哥已经死亡。她再跑向父亲,发现父亲也已断气。玉娘回头怒视着王九思,却见王九思色迷迷地看着她:「哎呀!果真是个大美人,仙女哪有她漂亮。来,美人,跟本大真人走吧!神仙一样的日子,正等着你呢。」玉娘霎时心神俱碎,一头向王九思撞去,紧紧咬住王九思的手,王九思大叫:「唉哟!这娘们的牙还真够厉害的,你是属狗的啊?你们还愣着干吗?还不快给我打啊。」众皂隶举起水火棍欲打,但此时群情激奋,根本不容他们出手。孙大妈已将玉娘护住,众人将王九思重重围住。 坐在轿里闭目养神的张居正忽然感到轿子停了下来,便撩开轿帘问轿前护卫班头李可:「出了什么事?」李可见前面人山人海,也在狐疑,正答了一句:「大人,小的这就去驱散他们。」还未待挪步,就见人群潮水般向大轿这边涌来,一位年轻的美人儿在两位年轻人的搀扶下跌跌撞撞,直欲穿过仪仗护卫奔大轿而来。他急忙一声令下,几十名戎衣侍卫一起拔刀把大轿团团护住,张居正走出轿门制止了他们:「李可,不可胡来!」 玉娘等三人走近轿门一起跪下,跪在中间的玉娘泪流满面,喊道:「大人,请给小民做主。」 张居正走下轿来,问:「姑娘有何冤屈,可有诉状?」玉娘痛哭道:「我爹爹和哥哥被他们打死了!」旁边跪着的孙大妈也帮腔道:「她的爹爹和哥哥被王真人打死了。」张居正向前面看去,只见人群已朝两边散开,胡同口的地面上躺着两个血肉模煳的人。王九思在众皂隶的簇拥下,也盛气凌人地站在那里。 张居正看到前面王九思的那副样子,一股怒气便腾腾不已。此刻,巡城御史王篆听说出了事儿,特地率兵从远处跑来,却未料到次辅张居正在此。张居正看见他便说:「王篆,你来得正好。这里出了人命,你这巡城御史,正该严惩兇手。」王篆将张居正拉到一边,悄声说道:「次辅大人,这事儿您别管了,还是交给卑职来处理。王九思是皇上的太医,深得宠信,您还是别去惹他。」张居正道:「你是说,让张某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妖道在光天化日之下,草菅人命,而一走了之?」王篆道:「次辅大人,我这是考虑您的安危,您还是登轿走吧。」 被护卫隔着的玉娘看到偌大一个官出现,怎能放过为父兄伸冤的机会,跪在地上哀求:「大人,您得替小民伸冤啊!」围观的市民百姓也都跪下来,高唿:「请为小民伸冤。」张居正一跺脚,拨开护卫朝王九思走去。人群闪开一条路让他通过。王九思早已看到了张居正的一品官服,王篆抢前一步,向王九思介绍:「这是内阁次辅张居正大人。」王九思心下有些慌张,但是仗着是奉「钦命」来的,也便恶人先告状地说:「阁老大人,您看看,这些刁民违抗钦命是想造反。」张居正阴沉着脸问他:「这两个人是你打死的?」王九思道:「他们抗拒钦命。」张居正明知故问:「什么钦命?」王九思指着侍从手上提着的「钦命炼丹」的灯笼,答:「本真人奉钦命炼丹,要徵召童男童女。他们父子违抗钦命,把女儿藏了起来。本真人亲自登门讨人,他们不但不交人,反而羞辱本真人,你说这该不该死?」张居正斥道:「我看该死的是你!光天化日之下,你随意草菅人命,还竟然说百姓该死?王篆,把这妖道给我拿下!」 第35页 王九思跳开一步:「你敢!」 迟疑着的王篆见张居正眼光扫过来,连忙锐声下令:「上!」巡城兵士一拥而上。王九思慌张地吩咐:「众皂隶操傢伙。谁敢动手,格杀勿论。」 皂隶与巡城兵士刀枪对峙。 张居正缓步上前,伸手拨了拨一名皂隶手上的水火棍,问:「哪个衙门的?」皂隶腿一软,答:「回大人,小的在应天府当差。」张居正道:「应天府三品衙门也不算小,你也算见过世面,认得我身上的官服吗?」皂隶点头不迭:「小的认得,是一品仙鹤官服。」张居正道:「那你再回头看看,你身后这位王真人穿的是几品官服?」皂隶道:「回大人,王真人穿的不是官服。」张居正说:「他既然没有官袍加身,你们为何还要听他的?」众皂隶正不知所措,张居正突然对着皂隶们大声喝道:「你们都给我放下兵器。」 第五章 妖道横行(4) 这个憨直的姑娘也就憋不住心里的话:「我吃不下东西,我一想到我的父亲和哥哥,我连死的念头都有了!本都好好的,他们怎么撇下我就走了呢?我想见他们,哪怕能再跟他们说句话。」说着泪水已经满腮,呜咽道:「这世道是怎么了?这事儿为什么会摊在我的身上?大人你能告诉我吗?」 张居正自语道:「是啊,这世道是怎么啦?我身为次辅却无力改变这一切,实在是惭愧,但你要相信我,你的父亲和哥哥决不会白死,本辅一定会替你伸冤。」说着从袖拢里掏出一块手帕放到她手中:「快!把眼泪擦了,我让伙房给你做点吃的,记住,你要活下去,你会看到惩办兇手的那一天。」 皇上一甩袖子,把烫手的山芋扔给了高拱,让高拱懊丧不已。对高拱来说,如果昨天发生在东二胡同的事,恰巧被他碰上了,那也只好像张居正那样,把王九思抓进大牢。而且他相信,凡朝中秉节大臣,都会这么做,张居正此举深得民心,而他要是反过来惩处张居正,后果必将是大失人心。但,事已至此,他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像魏廷山说的那样:「辞职,不当这个首辅」吧,毕竟,为区区小事而撂挑子不干,岂不是妇人之举。但他深想过来,李延事件,到现在尚未平息,那三张田契,至今下落不明。这一波又一波的事件,表面上看,都是高拱控制局势;但实际上,却是张居正抢占了先机。部院大臣们又都知道,他和张居正本来不和;这件事情如果处置不当,就有落井下石之嫌。想到这里,高拱吩咐韩揖备轿,他要到纱帽胡同,亲自拜访张居正一趟。 高拱正欲登轿,却看见孟沖大老远赶过来,气喘吁吁地问:「皇上交代你办的事儿,办得怎么样啦?那王九思放了吗?皇上这会儿在干清宫里,软得像块豆腐,他等着吃王真人的救命药哪!」高拱怒道:「孟公公,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吗?」孟沖看看左右,放低声音说:「高阁老,我可提醒你,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千万不要脚踩两条船。他张居正可是一直窥视着您首辅的宝座,这个时候,你若再得罪了皇上,当心墙倒众人推。」高拱道:「孟公公,老夫身正不怕影子歪,想要推倒我这堵墙,恐怕不容易吧?」孟沖奸笑着说:「您这是秀才话,我在官场上待了一辈子还不知道吗?别看那些官员们现在看到你都像龟孙子似的,点头哈腰的一脸奉承,只要你一失势,他们一人吐一口唾沫,也能把你淹死。」高拱瞪了他一眼:「那您就睁大眼睛看着,我何时被这唾沫淹死吧!」说完高拱掀帘进轿去了。 轿夫大喊一声:「起轿!」 孟沖看着大轿远去,露出讪笑。 首辅突然到访张居正府上,说有急事商量。刚一走上厅堂,高拱便开口道:「叔大,你呈给皇上的手本我已看到了。」张居正知道他当为此事来,便陈情说:「让一个妖道当太医,这本身就很荒谬。何况这王九思横行霸道,草菅人命,若不严惩,朝廷纲纪岂不形同虚设?所以,下官昨日才当机立断,命令巡城御史当街抓捕王九思,并就此事奏明皇上。」高拱道:「至于王九思是否合适太医之位,我不想与你再争辩,但是皇上眼下无法离开王九思所炼的丹药。你是绝顶聪明的人,难道还不知道皇上的态度吗?」 张居正问:「皇上生我的气?」 高拱道:「他当即要老夫拟旨,对你严惩。」 张居正脸色忽变,随之正色道:「皇上既然是这样的态度,下官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什么路?」 「辞职。」 高拱抬眼看着张居正,以安抚的口气说:「辞职?叔大言重了,事情还没有坏到这个地步,我为你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化解皇上的震怒,皇上希望内阁出面,从刑部大牢中放出王九思,这件事正好由你来办。」看到张居正似有忿色,高拱补充道:「对呀,解铃还得系铃人,既然王九思是你下令抓的,现由你出面放人,此举既可取悦于皇上,又化解了你眼下的危机。」张居正摇头道:「杀人者偿命,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要让我放了王九思,这绝不可能!」高拱不满地说:「你怎么老是这样意气用事呢?」张居正说:「我决非是意气用事,身为内阁大臣,应当以维护朝廷纲纪为己任,岂能为个人得失而丧失扬善惩恶的勇气!」 「听你这意思,是指责老夫不敢主持正义?」 第36页 「不敢!但这放人的命令,我是绝对不会下的,要下你下。」 高拱怒道:「人是你抓的,怎么要我下令释放?叔大,你不要把所有卖乖的事情都做完了,却让老夫来当恶人,王九思一案,必须由你来处置!」 第五章 妖道横行(3) 众皂隶纷纷放下手中的兵器。巡城兵士们一拥而上,把王九思五花大绑,押了下去。 张居正转身走向玉娘,她被孙大妈搀扶着,怔怔地望着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张居正道:「王篆,这姑娘你也带回衙门,好好待她,另外让人把她哥和她父亲的尸体收了,找个地方给予厚葬。」说完,张居正再次看了一眼玉娘,转身朝轿子走去。 奉张居正的命令,王篆将王九思押到了刑部大牢。张居正的意思是「妖道可恶,滥杀无辜,必须问成死罪」,但王九思在大牢里又喊又闹,说要将张居正和王篆一起告到皇上那儿,让王篆颇有些担心。他委婉地对张居正表示,王九思是皇上钦定的太医,要杀要拿得皇上说了才算,但张居正回答他说:「这个你不用操心,我今夜就起草奏本,向皇上奏明此事。」 没有了王九思的药丸,朱载垕的日子果然很不好受,不仅身上有气无力,而且茶饭不思,胸口像压了一块石头。当他听说王九思被张居正抓了,今天没有药丸吃时,不禁十分愕然。孟沖说:「一大早,张居正就亲自到皇极殿门外,给万岁爷递了一个奏章。」而奏章的内容竟是:「仰惟吾皇陛下,臣张居正诚惶诚恐伏奏:昨日臣散班回邸,路经东二胡同口,见得王九思打着钦命炼丹旗号,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草菅人命,杂货铺店主方立德、方大林父子毙命于皂隶之乱棍下。臣恳请皇上严惩兇手,处死妖道,还公正与庶民。」朱载垕不禁气急败坏:「这个张居正,处处与朕作对。」孟沖亦在旁边煽风点火:「可不是吗?他明知道那王九思是万岁爷的太医,他更明白万岁爷每日必须服用他的丹药,可他还是不顾皇上的安危,愣是指使王篆将他拘押起来,他这胆子,现在是越来越大了。」他即刻命孟沖宣高拱平台相见。 慈宁宫经舍南墙下的红木佛龛上,供着一尊鎏金观音菩萨铜像。铜像前的宣德炉里燃着檀香,青烟裊裊,香气氤氲。李贵妃坐在正对着观音铜像的几案后头,用小楷硃砂笔一丝不苟地抄录《心经》。写完最后一个字,她站起来双手合十,向观音菩萨顶礼膜拜。侍女进来禀告:「启禀娘娘,冯公公请求见您。」 冯保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给皇上炼丹药的那个王九思,昨天在东二胡同杀了人,被张居正看见,他当场将那妖道抓了,并送往刑部大牢。」初听到这个消息,李贵妃很是欣然:「这是好事儿啊!免得他再用那些个春药,迷惑皇上。」但冯保说:「可这事儿没那么简单,现如今皇上根本离不开那王九思的药丸,张居正将他抓了,皇上还能饶了他?」想了一下,李贵妃亦颔首道:「你说得对,看来张先生确实危在旦夕,你出一趟宫,转告张居正,就说是我的旨意,遇事千万要考虑周全,切不可跟皇上硬顶。」并吩咐冯保如有新的动向,要随时禀报。 朱载垕将张居正的手本扔到几案上,问高拱:「高阁老,你看这件事如何处理?」 高拱道:「依老臣之见,还是先把王九思从牢里放出来。」 朱载垕皱眉说:「放王九思并不难,但张居正这道手本,口口声声说王九思是个妖道,而且他还当街杀了人,朕若没个正当理由,而将他放了,满朝文武岂不骂朕是个昏君?」 高拱道:「皇上,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老臣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是否可以请几个有资望的大臣来一同商议?」 朱载垕的手在几案上拍了一下,又无力地垂下了:「又不是荐拔部院大臣,讨论朝中大政,为何要廷议?这只是朕的一件私事,你给朕拿个主意就成。」 高拱大声抗议道:「皇上,天子并无私事!」 朱载垕道:「朕生病,找个人配药,难道这不是私事?」 高拱说:「皇上以万乘之尊,一言一行,皆为天下垂范。皇上圣体安康,是苍生社稷之洪福;圣躬欠安,天下禄位之人草民百姓莫不提心弔胆。以皇上一人之病,牵动百官万民之心,怎么能说是私事?」 朱载垕沉默了半刻,语调平和了许多:「如果不是私事,那么就是公事了?」 高拱道:「是的。」 朱载垕说:「公事就更好办了,你是内阁首辅,所有朝廷的公事都归你管,朕只有一个要求,我要吃王九思炼制的丹药,而今朕是一天都无法离开他的丹药。你若真有爱朕之心,就赶快去把这件事处理好。」 王城兵马司衙门厢房内,玉娘整夜在啼哭,滴水不进。此刻她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泪已哭干,却不意外面走进两个人来:正是王篆和张居正。她见张居正摆了一下手,王篆便离去了。张居正拖了把椅子坐到了玉娘的对面,关切地说:「玉娘,听说你已经一天一夜滴米未进,这样下去,身子骨怎么受得了?」 第五章 妖道横行(5) 「让我来处置,我就把他送上断头台。」 「你送他到哪儿,是你的事,该说的话,老夫已经说过了,你自己掂量吧!」 说毕,高拱起身而去。张居正在后面喊道:「首辅大人!」高拱停步回头,看着他。张居正说:「现在我就提出辞呈!」高拱转身即走,扔下一句:「你要辞职,向皇上说去吧,老夫管不了!」 第37页 张居正的轿子停了下来,李可声音传来:「次辅大人!」张居正问:「为何停轿?」说着,他掀开帘子,向外眺望,不禁愣住了。他看见玉娘站在轿前,默默地注视着他。张居正下轿,快步迎上,柔声问她:「你怎么会在这儿?」玉娘道:「听王篆大人说,你要辞官?」张居正说:「是的,我宁肯辞去官职回籍当一草民,也决不下令释放那妖道。」玉娘咬着牙说:「他们要释放那妖道?」张居正点头:「那妖道是皇上的太医,他又背靠着大内的孟公公,所以有人想让我下令释放他。」玉娘流泪道:「但大人有没有想过,您一旦辞去官职,奴婢一家的冤屈,不就永远无法昭雪了?」张居正说:「张某无能,只能以此表示抗争,你父兄的仇,张某已无力帮其昭雪。」玉娘道:「大人,我恐怕高看了你。」张居正无言,他返身进入轿中,轿起远去。 慈宁宫中,李贵妃问冯保:「冯公公,你上次说,想把那个会弹琴的容儿带到咱这里来,怎么没见过来呀?」冯保道:「回娘娘,奴才已将您的旨意传给了容儿。容儿说,给娘娘和皇后弹奏可不是一件小事,这几日,她正在演练几支新曲,待练好了,老奴就带她进宫。」李贵妃听了拍手笑道:「那敢情好。」她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便问冯保:「那妖道王九思,还关在那儿吗?怎么处置了?」冯保道:「奴才就是为这件事而来。今儿上午,皇上在平台召见高拱,下旨让高拱释放王九思。高拱担心自个儿落下骂名,耍了个滑头,要张居正全权处理此事。」李贵妃问:「那张先生想怎么做?」冯保说:「张居正听说要让他释放王九思,宁可辞去官职,这会儿,满大内的人都知道,张居正要辞官了。」李贵妃一惊:「他要是辞了官,那高拱和孟沖不是越发目空一切、一手遮天了吗。冯公公,你得去劝劝张先生,千万不能让他这么做。」 天色已晚,午门紧闭。张居正神色凝重,顺着台阶,一步一步走上来。他走到城门旁边的小石台上,拿起石台上的一只铜铃,对着城楼摇响。城楼上探出一个禁卫的脑袋,问:「干什么?」张居正道:「递手本。」禁卫问:「你递什么手本?」张居正说:「别多问了,把篮子放下来!」禁卫迟疑,将脚前的空篮子用绳子徐徐放下,放到一半,忽然又把篮子急速扯回去。张居正大声斥道:「你们要干什么?」禁卫说:「张大人,你的手本,小的不敢接。」张居正厉色说:「大胆,快把篮子放下来,你们再不放篮子,我就敲登闻鼓!」一言未了,忽见宫门大开,冯保笑模笑样从里头踱步出来。张居正不禁诧异:「冯公公,你怎么在这儿?」 冯保说:「我是专门来此等你的。」 「等我?」 「是啊,你不是要给皇上递手本吗?」 张居正屏气道:「正是。」 冯保说:「你想干吗?」 「辞官。」 「本子呢?」 张居正道:「在这儿。」说着拿出手本,交到冯保手上。 冯保接过手本,看也不看,竟动手撕起来。张居正急阻拦,但是已经晚了,不禁捶胸顿足地说:「冯公公,你这是干什么?」冯保笑道:「干什么?我正要问你呢!」张居正说:「我已经告诉你了,我要辞官,这顶乌纱帽,我戴不了。」说着,取下头上的乌纱帽扔在地上。冯保赶过去捡起乌纱帽,掸掸灰尘:「一品大臣的帽子,多少人做梦都想得到,你却要把它扔掉,真是暴殄天物啊!拿去。」张居正却不接,道:「我不想戴了。」冯保把乌纱帽往张居正头上一(把左边+匡),笑道:「看看看,戴了乌纱帽,人就显得精神多了。」 张居正白了冯保一眼,生气地转身,大踏步走去。冯保在背后喊:「你要干什么?」张居正说:「这手本我还多抄了一份,我这就去拿来。」冯保说:「站住!」 张居正不理会,继续走。 冯保大声喊:「站住!」 张居正终于站住,但不转身。冯保赶过去,瞪着张居正,讥道:「你还想递手本?」张居正说:「我干吗不递?」冯保摆出一副无赖的神情:「去拿吧,老夫在这儿等着你,你递一份儿我就撕一份儿,老夫当了四十多年的太监,第一次尝到撕毁一品大臣手本的快感,这撕手本的声音,嘶儿嘶儿的,比那曲儿还好听。」 第五章 妖道横行(4) 这个憨直的姑娘也就憋不住心里的话:「我吃不下东西,我一想到我的父亲和哥哥,我连死的念头都有了!本都好好的,他们怎么撇下我就走了呢?我想见他们,哪怕能再跟他们说句话。」说着泪水已经满腮,呜咽道:「这世道是怎么了?这事儿为什么会摊在我的身上?大人你能告诉我吗?」 张居正自语道:「是啊,这世道是怎么啦?我身为次辅却无力改变这一切,实在是惭愧,但你要相信我,你的父亲和哥哥决不会白死,本辅一定会替你伸冤。」说着从袖拢里掏出一块手帕放到她手中:「快!把眼泪擦了,我让伙房给你做点吃的,记住,你要活下去,你会看到惩办兇手的那一天。」 皇上一甩袖子,把烫手的山芋扔给了高拱,让高拱懊丧不已。对高拱来说,如果昨天发生在东二胡同的事,恰巧被他碰上了,那也只好像张居正那样,把王九思抓进大牢。而且他相信,凡朝中秉节大臣,都会这么做,张居正此举深得民心,而他要是反过来惩处张居正,后果必将是大失人心。但,事已至此,他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像魏廷山说的那样:「辞职,不当这个首辅」吧,毕竟,为区区小事而撂挑子不干,岂不是妇人之举。但他深想过来,李延事件,到现在尚未平息,那三张田契,至今下落不明。这一波又一波的事件,表面上看,都是高拱控制局势;但实际上,却是张居正抢占了先机。部院大臣们又都知道,他和张居正本来不和;这件事情如果处置不当,就有落井下石之嫌。想到这里,高拱吩咐韩揖备轿,他要到纱帽胡同,亲自拜访张居正一趟。 第38页 高拱正欲登轿,却看见孟沖大老远赶过来,气喘吁吁地问:「皇上交代你办的事儿,办得怎么样啦?那王九思放了吗?皇上这会儿在干清宫里,软得像块豆腐,他等着吃王真人的救命药哪!」高拱怒道:「孟公公,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吗?」孟沖看看左右,放低声音说:「高阁老,我可提醒你,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千万不要脚踩两条船。他张居正可是一直窥视着您首辅的宝座,这个时候,你若再得罪了皇上,当心墙倒众人推。」高拱道:「孟公公,老夫身正不怕影子歪,想要推倒我这堵墙,恐怕不容易吧?」孟沖奸笑着说:「您这是秀才话,我在官场上待了一辈子还不知道吗?别看那些官员们现在看到你都像龟孙子似的,点头哈腰的一脸奉承,只要你一失势,他们一人吐一口唾沫,也能把你淹死。」高拱瞪了他一眼:「那您就睁大眼睛看着,我何时被这唾沫淹死吧!」说完高拱掀帘进轿去了。 轿夫大喊一声:「起轿!」 孟沖看着大轿远去,露出讪笑。 首辅突然到访张居正府上,说有急事商量。刚一走上厅堂,高拱便开口道:「叔大,你呈给皇上的手本我已看到了。」张居正知道他当为此事来,便陈情说:「让一个妖道当太医,这本身就很荒谬。何况这王九思横行霸道,草菅人命,若不严惩,朝廷纲纪岂不形同虚设?所以,下官昨日才当机立断,命令巡城御史当街抓捕王九思,并就此事奏明皇上。」高拱道:「至于王九思是否合适太医之位,我不想与你再争辩,但是皇上眼下无法离开王九思所炼的丹药。你是绝顶聪明的人,难道还不知道皇上的态度吗?」 张居正问:「皇上生我的气?」 高拱道:「他当即要老夫拟旨,对你严惩。」 张居正脸色忽变,随之正色道:「皇上既然是这样的态度,下官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什么路?」 「辞职。」 高拱抬眼看着张居正,以安抚的口气说:「辞职?叔大言重了,事情还没有坏到这个地步,我为你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化解皇上的震怒,皇上希望内阁出面,从刑部大牢中放出王九思,这件事正好由你来办。」看到张居正似有忿色,高拱补充道:「对呀,解铃还得系铃人,既然王九思是你下令抓的,现由你出面放人,此举既可取悦于皇上,又化解了你眼下的危机。」张居正摇头道:「杀人者偿命,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要让我放了王九思,这绝不可能!」高拱不满地说:「你怎么老是这样意气用事呢?」张居正说:「我决非是意气用事,身为内阁大臣,应当以维护朝廷纲纪为己任,岂能为个人得失而丧失扬善惩恶的勇气!」 「听你这意思,是指责老夫不敢主持正义?」 「不敢!但这放人的命令,我是绝对不会下的,要下你下。」 高拱怒道:「人是你抓的,怎么要我下令释放?叔大,你不要把所有卖乖的事情都做完了,却让老夫来当恶人,王九思一案,必须由你来处置!」 第五章 妖道横行(6) 张居正仰天长嘆一声:「冯公公,你为什么要阻止我辞官?」 冯保说:「我正想问你呢,你为什么要辞官?」 张居正道:「我不辞官,难道亲自把王九思给放了?这种事儿,我能做吗?」冯保讪笑着说:「怎么就不能做?大丈夫应该能屈能伸,韩信都曾有过胯下之辱,而你一个社稷良臣,为何就只能伸不能屈呢?」张居正说:「这不是我个人的伸屈问题,这关系到朝廷的大是大非!」冯保说:「什么是大是大非?张阁老,有些时候是与非、黑与白往往不需要分得太清楚。」这话难入张居正的耳,他只是瞪着冯保:「我不想跟你再说什么,请你让开。」但冯保拦着他,左走右挡,右走左挡。张居正竟大声骂起来:「冯公公,好狗不挡道!」 冯保一愣,旋即狂笑起来:「我在大内四十年了,侍候了三位皇帝,没有一位皇帝骂过我是狗,高拱虽然恨不得能一口把我生吞了,但也不敢骂我是狗,然而我最欣赏的人,你张先生,竟然骂我是狗。骂得好!但我也要骂你一句,没骨气的东西!男子汉大丈夫,本该运筹帷幄、叱咤风云,可是你呢?遇到一点点阴风,就张惶失措,今天,我才看清楚,你原来是一个懦夫、软骨头!」 张居正遭此斥骂,如遇雷击。 看他的神情,冯保语气缓和下来,道:「你随我来!」 耳房内,房内的大木桌上,放着一函奏疏,封面上写着:陈六事疏,臣张居正谨呈。冯保问:「张先生,还记得这个奏本儿吗?」张居正走上前,抚摸奏疏,百感交集。冯保说:「张阁老,虽然你向皇上献上这道《陈六事疏》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六年,但当初的场景,老夫记忆犹新啊!」张居正贊同道:「是啊,六年前,皇上三十岁,我也只有四十二岁,应该说都是做事儿的年龄。可惜皇上没有採纳我的建议,以致在这六年里,国事愈加混乱,吏治也愈加腐朽,财政也愈加困难。」冯保说:「张阁老,你的《陈六事疏》的确是救治国家的良方,今儿下午,老夫从档案库中将它调出来,重新读了读,依然令人振奋。先生正本清源,纵论天下,其谋略、其睿智、其才华,都远在诸葛亮之上,你完全可以当一个救世的良相啊!」张居正苦笑着说:「冯公公,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宽慰我。」 第39页 冯保正色对他低声说:「什么时候,黎明前的黑暗!我知道,高拱处处为你布设陷阱,你是四面楚歌,腹背受敌。但你有没想过,在这个时候,你如果选择逃避,岂不正好中了他的奸计?你为保全自己的情操一走了之,但是,大明的江山社稷呢?天下的苍生百姓呢?所有这一切你都不管了吗?」 一个太监口中说出这么深明大义的话,张居正不禁愣了:「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冯保说:「怎么办?将计就计,高拱不是要你下令释放王九思吗?那你就下令放人。」 见张居正面露难色,冯保接着说:「老夫早就对你说过,皇上是走在黄泉路上的风流鬼,没多少日子了,你要咬着牙,把这段时间挺过去。」张居正:「你是想让我承担骂名?」冯保说:「该承担的就承担,再说,你现在放了王九思,又不是与他同流合污,为了天下苍生,你背一回黑锅又能怎么样?」 在狱卒的引领下,张居正与王篆穿过长长的甬道。在一间牢房前站定。狱卒打开门锁。张居正推开门,只见王九思像一匹驴子似的原地乱转,他一看到张居正,顿时摆出了斗鸡的姿态。张居正说:「王九思,愣着干什么,你可以走了。」王九思泼皮一样地说:「呵,让我走?没门儿!我一堂堂太医岂能让你们想抓就抓,想放就放!我告诉你,我还真就不走了,这儿的饭还挺香,睡觉也很安静。」张居正说:「我可是奉命行事,你要是不走,那你就呆着,我听说这地方有人曾经被老鼠啃出了白骨,当然你这号人老鼠断然不愿意啃的。狱卒,把门锁了。」王九思忙喊道:「等等,我不出去可以,可皇上要是吃不到我的药,他会惦记我的。」说着,一脚跨出牢门,悻悻地说:「我还以为一品大臣可以一手遮天,但没想到你竟是个软蛋。」 张居正咬着腮帮,脸色铁青。 一乘大轿及仪仗在门口候着,一见王九思出来,孟沖便把他往大轿里推,说:「我的爷,别磨蹭了,快回去炼丹,皇上等着吃药呢!」 清晨,郊外立着的两座新坟,纸幡飘舞。玉娘跪在坟前,一边烧纸钱,一边抽泣。张居正站在她的身后,玉娘起身注视着张居正:「大人,你真的把官辞了?」张居正难过地摇摇头:「没有」。玉娘说:「皇上挽留了你?」张居正沉默不语。玉娘问他:「我父亲和哥哥的冤屈何时可以昭雪?」张居正仍不回答。玉娘说:「大人你怎么了?」张居正道:「张某无能,辜负了姑娘的期望。」 第五章 妖道横行(5) 「让我来处置,我就把他送上断头台。」 「你送他到哪儿,是你的事,该说的话,老夫已经说过了,你自己掂量吧!」 说毕,高拱起身而去。张居正在后面喊道:「首辅大人!」高拱停步回头,看着他。张居正说:「现在我就提出辞呈!」高拱转身即走,扔下一句:「你要辞职,向皇上说去吧,老夫管不了!」 张居正的轿子停了下来,李可声音传来:「次辅大人!」张居正问:「为何停轿?」说着,他掀开帘子,向外眺望,不禁愣住了。他看见玉娘站在轿前,默默地注视着他。张居正下轿,快步迎上,柔声问她:「你怎么会在这儿?」玉娘道:「听王篆大人说,你要辞官?」张居正说:「是的,我宁肯辞去官职回籍当一草民,也决不下令释放那妖道。」玉娘咬着牙说:「他们要释放那妖道?」张居正点头:「那妖道是皇上的太医,他又背靠着大内的孟公公,所以有人想让我下令释放他。」玉娘流泪道:「但大人有没有想过,您一旦辞去官职,奴婢一家的冤屈,不就永远无法昭雪了?」张居正说:「张某无能,只能以此表示抗争,你父兄的仇,张某已无力帮其昭雪。」玉娘道:「大人,我恐怕高看了你。」张居正无言,他返身进入轿中,轿起远去。 慈宁宫中,李贵妃问冯保:「冯公公,你上次说,想把那个会弹琴的容儿带到咱这里来,怎么没见过来呀?」冯保道:「回娘娘,奴才已将您的旨意传给了容儿。容儿说,给娘娘和皇后弹奏可不是一件小事,这几日,她正在演练几支新曲,待练好了,老奴就带她进宫。」李贵妃听了拍手笑道:「那敢情好。」她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便问冯保:「那妖道王九思,还关在那儿吗?怎么处置了?」冯保道:「奴才就是为这件事而来。今儿上午,皇上在平台召见高拱,下旨让高拱释放王九思。高拱担心自个儿落下骂名,耍了个滑头,要张居正全权处理此事。」李贵妃问:「那张先生想怎么做?」冯保说:「张居正听说要让他释放王九思,宁可辞去官职,这会儿,满大内的人都知道,张居正要辞官了。」李贵妃一惊:「他要是辞了官,那高拱和孟沖不是越发目空一切、一手遮天了吗。冯公公,你得去劝劝张先生,千万不能让他这么做。」 天色已晚,午门紧闭。张居正神色凝重,顺着台阶,一步一步走上来。他走到城门旁边的小石台上,拿起石台上的一只铜铃,对着城楼摇响。城楼上探出一个禁卫的脑袋,问:「干什么?」张居正道:「递手本。」禁卫问:「你递什么手本?」张居正说:「别多问了,把篮子放下来!」禁卫迟疑,将脚前的空篮子用绳子徐徐放下,放到一半,忽然又把篮子急速扯回去。张居正大声斥道:「你们要干什么?」禁卫说:「张大人,你的手本,小的不敢接。」张居正厉色说:「大胆,快把篮子放下来,你们再不放篮子,我就敲登闻鼓!」一言未了,忽见宫门大开,冯保笑模笑样从里头踱步出来。张居正不禁诧异:「冯公公,你怎么在这儿?」 第40页 冯保说:「我是专门来此等你的。」 「等我?」 「是啊,你不是要给皇上递手本吗?」 张居正屏气道:「正是。」 冯保说:「你想干吗?」 「辞官。」 「本子呢?」 张居正道:「在这儿。」说着拿出手本,交到冯保手上。 冯保接过手本,看也不看,竟动手撕起来。张居正急阻拦,但是已经晚了,不禁捶胸顿足地说:「冯公公,你这是干什么?」冯保笑道:「干什么?我正要问你呢!」张居正说:「我已经告诉你了,我要辞官,这顶乌纱帽,我戴不了。」说着,取下头上的乌纱帽扔在地上。冯保赶过去捡起乌纱帽,掸掸灰尘:「一品大臣的帽子,多少人做梦都想得到,你却要把它扔掉,真是暴殄天物啊!拿去。」张居正却不接,道:「我不想戴了。」冯保把乌纱帽往张居正头上一(把左边+匡),笑道:「看看看,戴了乌纱帽,人就显得精神多了。」 张居正白了冯保一眼,生气地转身,大踏步走去。冯保在背后喊:「你要干什么?」张居正说:「这手本我还多抄了一份,我这就去拿来。」冯保说:「站住!」 张居正不理会,继续走。 冯保大声喊:「站住!」 张居正终于站住,但不转身。冯保赶过去,瞪着张居正,讥道:「你还想递手本?」张居正说:「我干吗不递?」冯保摆出一副无赖的神情:「去拿吧,老夫在这儿等着你,你递一份儿我就撕一份儿,老夫当了四十多年的太监,第一次尝到撕毁一品大臣手本的快感,这撕手本的声音,嘶儿嘶儿的,比那曲儿还好听。」 第五章 妖道横行(7) 「大人为何这么说?」 「昨晚我去了刑部大牢,我不但未能将王九思就地正法,反而将他放了。」 「什么?你放了他?」玉娘一个巴掌打在张居正脸上,狠狠地骂道:「狗官,你这个狗官,天下乌鸦一般黑,我早该知道这天底下就没有一个好官。」说罢掩面痛哭。 远处的侍卫李可赶过来,张居正回头向他示意,李可离去了。 张居正望着玉娘的脸,说:「你骂的好!我现在没有任何理由向你解释,但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玉娘道:「我再也不相信你的话,你走吧!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愿意见到你。」张居正无奈,他转身离去,玉娘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张居正走到大轿边,沖王篆道:「你别跟着了,照顾好玉娘。」说完便上轿了。 涿州去年闹虫灾,地里几乎颗粒无收,几十个村子的村民背井离乡、成群结队的到京城乞讨,不料工部管辖的京城八个施粥厂,竟无一施粥,黑压压的一片乞丐围坐在粥厂前,有男有女,有老有幼,个个瘦骨嶙峋,皮包骨头。有的三天没有进过一口粮食,很快就要成为街头的饿殍。消息传到张居正那里,视察毕粥厂,便去找工部尚书朱衡,不料朱衡道:「粥厂的粮食、夫役及设施,都应由工部来解决,虽然用银不多,但也得拿出一万多两,平常都是由京城张家湾榷关的抽分银收入支付,去年,张家湾的抽分银只收了一万三千余两,冬季用于储冰,几乎全部花光,因此,今年这些粥厂的用银,还没有着落。」朱衡甚至想到了向户部借钱解决此事,在他看来,偌大一个户部,管理全国财政,不至于连一万两银子都借不出。可这一提议却被张居正断然否定:「粥厂的用银,既然歷来是由工部支付,今年恐怕也不能例外。户部太仓银所剩无几,一直入不敷出。你朱大人如果再向户部要银子,恐怕事与愿违。况且,问题不在银子的多与少,而是这个头不能开。如果每个衙门都以借的名义向户部伸手,户部就难于招架了。」但潮白河的工程款本来就不充裕,想挤出一些来也是万万不能的。工程要建,饥民更要安抚,情急之下,张居正出了这么个点子:每年夏天,工部储备的冰块,除了供应内廷和在京衙门,还有不少存余,而这些存余部份都卖给了京城的一些富商和缙绅之家,「既是这样,现在,你就让办这件事情的人,先到那些富商与缙绅之家,让他们预付购买冰块的银钞。」 这个办法,周到而且不难办到,朱衡不得不佩服张居正运筹帷幄的大智慧。 旋转的舞步,奴儿花花水蛇般扭动的腰肢。客用敲着手鼓,围着奴儿花花猴子般跳跃。朱载垕一摔手中的酒杯起身离席,嚷道:「好、好、奴儿花花,朕也试试!」奴儿花花一个媚笑,上前拉住朱载垕的手,带着朱载垕旋转起来。舞步越旋越快。忽然,朱载垕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孟沖连忙冲过去把朱载垕扶住。朱载垕面色惨白,气喘吁吁。孟沖道:「皇上累了,今晚就到这儿吧!」朱载垕嬉笑着说:「朕不累,朕还没跳够呢!」孟沖对奴儿花花与客用使眼色道:「你们还不赶紧都退下。」奴儿花花与客用正准备离开,朱载垕指着奴儿花花道:「你留下,陪朕过夜。」孟沖说:「皇上,这可不行,万一让贵妃娘娘知道了,又不知生出什么事儿!」朱载垕笑道:「能生出什么事儿来?朕的身体已经好了!少啰嗦,还不退下。」 孟沖无奈,拉着客用刚要走,听到奴儿花花对他说:「孟公公,今晚就别把客用送出宫去了,明天一早他还要为我敲鼓呢!」孟沖说:「可是大内之中不得有男人呀!」奴儿花花春波一转,瘪嘴笑道:「他一个孩子,也能算作男人?」朱载垕冲着孟沖一挥手:「就依奴儿花花的。」 第41页 孟沖带着客用走出来,对老太监王凤池说:「这个王八羔子,你给他找个地方,让他歇着。」王凤池道:「小的遵命。」 「我告诉你,千万别让他在大内乱跑,你给我盯紧点。」 王凤池带着客用,消失在巷道深处。 温暖的阳光直射下来,御花园中奼紫嫣红,百花齐放。太子朱翊钧跟着孙海从承光门中走了进来,兴沖沖地跑到一棵盘龙虬枝的老松树下。朱翊钧仰头望去,问孙海:「鸟窝儿呢?」孙海手搭凉篷,回道:「昨儿个我还看着在这儿呢,怎么就突然没了呢?」低头看到地上有打扫过的痕迹,便拣了一块鸟窝泥递给朱翊钧看,沮丧说道:「你看,被人捅了。」 朱翊钧思量:「是什么人干的?」 第五章 妖道横行(6) 张居正仰天长嘆一声:「冯公公,你为什么要阻止我辞官?」 冯保说:「我正想问你呢,你为什么要辞官?」 张居正道:「我不辞官,难道亲自把王九思给放了?这种事儿,我能做吗?」冯保讪笑着说:「怎么就不能做?大丈夫应该能屈能伸,韩信都曾有过胯下之辱,而你一个社稷良臣,为何就只能伸不能屈呢?」张居正说:「这不是我个人的伸屈问题,这关系到朝廷的大是大非!」冯保说:「什么是大是大非?张阁老,有些时候是与非、黑与白往往不需要分得太清楚。」这话难入张居正的耳,他只是瞪着冯保:「我不想跟你再说什么,请你让开。」但冯保拦着他,左走右挡,右走左挡。张居正竟大声骂起来:「冯公公,好狗不挡道!」 冯保一愣,旋即狂笑起来:「我在大内四十年了,侍候了三位皇帝,没有一位皇帝骂过我是狗,高拱虽然恨不得能一口把我生吞了,但也不敢骂我是狗,然而我最欣赏的人,你张先生,竟然骂我是狗。骂得好!但我也要骂你一句,没骨气的东西!男子汉大丈夫,本该运筹帷幄、叱咤风云,可是你呢?遇到一点点阴风,就张惶失措,今天,我才看清楚,你原来是一个懦夫、软骨头!」 张居正遭此斥骂,如遇雷击。 看他的神情,冯保语气缓和下来,道:「你随我来!」 耳房内,房内的大木桌上,放着一函奏疏,封面上写着:陈六事疏,臣张居正谨呈。冯保问:「张先生,还记得这个奏本儿吗?」张居正走上前,抚摸奏疏,百感交集。冯保说:「张阁老,虽然你向皇上献上这道《陈六事疏》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六年,但当初的场景,老夫记忆犹新啊!」张居正贊同道:「是啊,六年前,皇上三十岁,我也只有四十二岁,应该说都是做事儿的年龄。可惜皇上没有採纳我的建议,以致在这六年里,国事愈加混乱,吏治也愈加腐朽,财政也愈加困难。」冯保说:「张阁老,你的《陈六事疏》的确是救治国家的良方,今儿下午,老夫从档案库中将它调出来,重新读了读,依然令人振奋。先生正本清源,纵论天下,其谋略、其睿智、其才华,都远在诸葛亮之上,你完全可以当一个救世的良相啊!」张居正苦笑着说:「冯公公,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宽慰我。」 冯保正色对他低声说:「什么时候,黎明前的黑暗!我知道,高拱处处为你布设陷阱,你是四面楚歌,腹背受敌。但你有没想过,在这个时候,你如果选择逃避,岂不正好中了他的奸计?你为保全自己的情操一走了之,但是,大明的江山社稷呢?天下的苍生百姓呢?所有这一切你都不管了吗?」 一个太监口中说出这么深明大义的话,张居正不禁愣了:「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冯保说:「怎么办?将计就计,高拱不是要你下令释放王九思吗?那你就下令放人。」 见张居正面露难色,冯保接着说:「老夫早就对你说过,皇上是走在黄泉路上的风流鬼,没多少日子了,你要咬着牙,把这段时间挺过去。」张居正:「你是想让我承担骂名?」冯保说:「该承担的就承担,再说,你现在放了王九思,又不是与他同流合污,为了天下苍生,你背一回黑锅又能怎么样?」 在狱卒的引领下,张居正与王篆穿过长长的甬道。在一间牢房前站定。狱卒打开门锁。张居正推开门,只见王九思像一匹驴子似的原地乱转,他一看到张居正,顿时摆出了斗鸡的姿态。张居正说:「王九思,愣着干什么,你可以走了。」王九思泼皮一样地说:「呵,让我走?没门儿!我一堂堂太医岂能让你们想抓就抓,想放就放!我告诉你,我还真就不走了,这儿的饭还挺香,睡觉也很安静。」张居正说:「我可是奉命行事,你要是不走,那你就呆着,我听说这地方有人曾经被老鼠啃出了白骨,当然你这号人老鼠断然不愿意啃的。狱卒,把门锁了。」王九思忙喊道:「等等,我不出去可以,可皇上要是吃不到我的药,他会惦记我的。」说着,一脚跨出牢门,悻悻地说:「我还以为一品大臣可以一手遮天,但没想到你竟是个软蛋。」 张居正咬着腮帮,脸色铁青。 一乘大轿及仪仗在门口候着,一见王九思出来,孟沖便把他往大轿里推,说:「我的爷,别磨蹭了,快回去炼丹,皇上等着吃药呢!」 清晨,郊外立着的两座新坟,纸幡飘舞。玉娘跪在坟前,一边烧纸钱,一边抽泣。张居正站在她的身后,玉娘起身注视着张居正:「大人,你真的把官辞了?」张居正难过地摇摇头:「没有」。玉娘说:「皇上挽留了你?」张居正沉默不语。玉娘问他:「我父亲和哥哥的冤屈何时可以昭雪?」张居正仍不回答。玉娘说:「大人你怎么了?」张居正道:「张某无能,辜负了姑娘的期望。」 第42页 第五章 妖道横行(8) 孩子的心里不会有太久的惆怅,不一会儿,朱翊钧和孙海又玩得十分高兴。长长的永巷,僻静无人,朱翊钧与孙海一前一后走在巷道中。朱翊钧问:「孙海你今年多大了?」孙海道:「十五岁。」朱翊钧说:「你比我大五岁,你啥时候进宫的?」孙海道:「隆庆三年,已经三年了。」朱翊钧抬头望了望天空,问:「宫外有什么好玩的吗?」孙海说:「回太子爷,宫外好玩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你看这赶庙会、看社戏、玩狮子、踩高跷、打炮仗、放河灯、斗蛐蛐、过家家,哎呀,太多了,太多了。」朱翊钧说:「孙海,宫外头有那么多好玩的,你为什么还要进宫来?」孙海答道:「太子爷,不瞒您说,奴才家太穷,不得已才跑这来,变成个男不男女不女的。」 两人继续前行。忽然,他们听到路左一排小瓦房里,传出嘤嘤的哭泣声。朱翊钧说:「哟,谁在那儿哭呢?走,去看看。」 眉发斑白的老太监王凤池坐在杌子上,客用穿着内侍的衣服跪在地上,正抽抽嗒嗒地哭,看到朱翊钧推门进来,王凤池赶忙滚下杌子,伏跪请安。 朱翊钧问:「你是干什么的?」 王凤池说:「回太子爷,奴才是教坊司里打鼓的。」 朱翊钧指着跪在地上的客用:「你为何欺侮他?」 王凤池说:「他犯了错儿,奴才按规矩惩罚他。」 「他犯了什么错?」 「这小杂种吃了豹子胆,竟跑到御花园把鸟窝儿给掏了。」 本来有些同情这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太监,现在听说是他掏了鸟窝,朱翊钧便生起气来,朝客用屁股上踹了一脚:「原来鸟窝儿是你掏的,该打!」 客用摔了个嘴啃泥,却不敢哭,又战战兢兢爬起来跪好,孙海将屋内仅有的一条杌儿搬过来,请朱翊钧落坐。朱翊钧凑近客用,好奇地问:「鸟窝里有什么?」客用说:「有鸟蛋。」说着把手伸进衣衫,掏出四只蚕豆大的鸟蛋来。 朱翊钧拿起一只,举到阳光下照了照,问:「你掏鸟蛋干什么?」客用说:「餵蛤蟆。」朱翊钧听了十分稀罕:「餵蛤蟆?我看你是想诳我,你想自己吃,是不是?」 王凤池一旁回答:「太子爷,这小奴才真的养了两只蛤蟆。」 朱翊钧愈发好奇:「你养蛤蟆干什么?」客用说:「我养的是蛤蟆元帅,让它们带兵打仗。」朱翊钧惊奇地睁大眼睛:「蛤蟆带兵打仗?在哪儿,让我瞧瞧!」 客用爬起来跑进里屋,提出一只布袋和两只竹筒来。他先从布袋里倒出两只蛤蟆,有茶盅托盘那么大,一只背上点了红漆,另一只背上点了白漆。两只蛤蟆一落地,就互相扑了一扑,然后头朝小太监,挨着站成一排。客用伸出手指头戮了戮两只癞蛤蟆的脑袋,又用另一只手指了指朱翊钧,说了一句:「给太子爷请安!」只见那两只癞蛤蟆侧过身子,朝向朱翊钧,把两只前爪直直地伸着,齐齐儿地把脑袋往前探了两探。这看似笨拙却又极通灵性的动作,惹着一屋子人哄堂大笑,笑毕了又啧啧称奇。 刚看到癞蛤蟆滚落地上的时候,朱翊钧还有些害怕,经过这一番表演,他一下子变得乐不可支。他指着仍向他趴着的蛤蟆问孙海:「它们是不是蛤蟆精?」 孙海也不懂,他朝小太监呶呶嘴,说:「你回答太子爷。」客用说:「回太子爷,它们不是蛤蟆精,它们的动作是奴才调教出来的。」朱翊钧兴奋地问:「癞蛤蟆还能调教?它们还能表演什么?」客用说:「请太子爷往下看。」 客用说着,又把那只竹筒搬了过来。在蛤蟆两边分开倒着摆好,竹筒口相对,中间隔着两尺多宽的空地。客用一击掌,红背蛤蟆便爬向左边的竹筒口,白背蛤蟆爬向右边的竹筒口。客用又是一击掌,两只蛤蟆便朝着竹筒口鼓腮起跳,一连进行了三次。然后缓缓挪过身子,靠着竹筒趴下,脑袋都对着竹筒前的空地。这时间,只见竹筒里竟爬出了两队蚂蚁。红背蛤蟆这边爬出了红蚂蚁,白背蛤蟆那边爬出了白蚂蚁。两队蚂蚁直直地爬成两条线,一红一白,比墨斗线弹得还直。客用又一击掌,两只蛤蟆在竹筒边又鼓腮跳了一跳,而这两队蚂蚁也像得了号令,急急地往对方线阵上爬,顿时队形大乱。只见红白蚂蚁各自捉对儿厮杀起来,昂头拱腿,抵角相扑。搏战了一会儿,白队的蚂蚁显然抵挡不住,开始溃败。红队蚂蚁则越战越勇,乘胜追击。这时,客用又是一击掌,两只蛤蟆便开始向空地上爬。而正在厮杀的两队蚂蚁也赶忙鸣金收回,各自归队,一熘线儿地回到两只竹筒中。那两只蛤蟆依旧如前样,头朝着太子,乖乖地趴在那儿。朱翊钧、孙海、老太监王凤池全都惊呆了。 第五章 妖道横行(7) 「大人为何这么说?」 「昨晚我去了刑部大牢,我不但未能将王九思就地正法,反而将他放了。」 「什么?你放了他?」玉娘一个巴掌打在张居正脸上,狠狠地骂道:「狗官,你这个狗官,天下乌鸦一般黑,我早该知道这天底下就没有一个好官。」说罢掩面痛哭。 远处的侍卫李可赶过来,张居正回头向他示意,李可离去了。 张居正望着玉娘的脸,说:「你骂的好!我现在没有任何理由向你解释,但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玉娘道:「我再也不相信你的话,你走吧!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愿意见到你。」张居正无奈,他转身离去,玉娘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张居正走到大轿边,沖王篆道:「你别跟着了,照顾好玉娘。」说完便上轿了。 第43页 涿州去年闹虫灾,地里几乎颗粒无收,几十个村子的村民背井离乡、成群结队的到京城乞讨,不料工部管辖的京城八个施粥厂,竟无一施粥,黑压压的一片乞丐围坐在粥厂前,有男有女,有老有幼,个个瘦骨嶙峋,皮包骨头。有的三天没有进过一口粮食,很快就要成为街头的饿殍。消息传到张居正那里,视察毕粥厂,便去找工部尚书朱衡,不料朱衡道:「粥厂的粮食、夫役及设施,都应由工部来解决,虽然用银不多,但也得拿出一万多两,平常都是由京城张家湾榷关的抽分银收入支付,去年,张家湾的抽分银只收了一万三千余两,冬季用于储冰,几乎全部花光,因此,今年这些粥厂的用银,还没有着落。」朱衡甚至想到了向户部借钱解决此事,在他看来,偌大一个户部,管理全国财政,不至于连一万两银子都借不出。可这一提议却被张居正断然否定:「粥厂的用银,既然歷来是由工部支付,今年恐怕也不能例外。户部太仓银所剩无几,一直入不敷出。你朱大人如果再向户部要银子,恐怕事与愿违。况且,问题不在银子的多与少,而是这个头不能开。如果每个衙门都以借的名义向户部伸手,户部就难于招架了。」但潮白河的工程款本来就不充裕,想挤出一些来也是万万不能的。工程要建,饥民更要安抚,情急之下,张居正出了这么个点子:每年夏天,工部储备的冰块,除了供应内廷和在京衙门,还有不少存余,而这些存余部份都卖给了京城的一些富商和缙绅之家,「既是这样,现在,你就让办这件事情的人,先到那些富商与缙绅之家,让他们预付购买冰块的银钞。」 这个办法,周到而且不难办到,朱衡不得不佩服张居正运筹帷幄的大智慧。 旋转的舞步,奴儿花花水蛇般扭动的腰肢。客用敲着手鼓,围着奴儿花花猴子般跳跃。朱载垕一摔手中的酒杯起身离席,嚷道:「好、好、奴儿花花,朕也试试!」奴儿花花一个媚笑,上前拉住朱载垕的手,带着朱载垕旋转起来。舞步越旋越快。忽然,朱载垕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孟沖连忙冲过去把朱载垕扶住。朱载垕面色惨白,气喘吁吁。孟沖道:「皇上累了,今晚就到这儿吧!」朱载垕嬉笑着说:「朕不累,朕还没跳够呢!」孟沖对奴儿花花与客用使眼色道:「你们还不赶紧都退下。」奴儿花花与客用正准备离开,朱载垕指着奴儿花花道:「你留下,陪朕过夜。」孟沖说:「皇上,这可不行,万一让贵妃娘娘知道了,又不知生出什么事儿!」朱载垕笑道:「能生出什么事儿来?朕的身体已经好了!少啰嗦,还不退下。」 孟沖无奈,拉着客用刚要走,听到奴儿花花对他说:「孟公公,今晚就别把客用送出宫去了,明天一早他还要为我敲鼓呢!」孟沖说:「可是大内之中不得有男人呀!」奴儿花花春波一转,瘪嘴笑道:「他一个孩子,也能算作男人?」朱载垕冲着孟沖一挥手:「就依奴儿花花的。」 孟沖带着客用走出来,对老太监王凤池说:「这个王八羔子,你给他找个地方,让他歇着。」王凤池道:「小的遵命。」 「我告诉你,千万别让他在大内乱跑,你给我盯紧点。」 王凤池带着客用,消失在巷道深处。 温暖的阳光直射下来,御花园中奼紫嫣红,百花齐放。太子朱翊钧跟着孙海从承光门中走了进来,兴沖沖地跑到一棵盘龙虬枝的老松树下。朱翊钧仰头望去,问孙海:「鸟窝儿呢?」孙海手搭凉篷,回道:「昨儿个我还看着在这儿呢,怎么就突然没了呢?」低头看到地上有打扫过的痕迹,便拣了一块鸟窝泥递给朱翊钧看,沮丧说道:「你看,被人捅了。」 朱翊钧思量:「是什么人干的?」 第五章 妖道横行(8) 孩子的心里不会有太久的惆怅,不一会儿,朱翊钧和孙海又玩得十分高兴。长长的永巷,僻静无人,朱翊钧与孙海一前一后走在巷道中。朱翊钧问:「孙海你今年多大了?」孙海道:「十五岁。」朱翊钧说:「你比我大五岁,你啥时候进宫的?」孙海道:「隆庆三年,已经三年了。」朱翊钧抬头望了望天空,问:「宫外有什么好玩的吗?」孙海说:「回太子爷,宫外好玩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你看这赶庙会、看社戏、玩狮子、踩高跷、打炮仗、放河灯、斗蛐蛐、过家家,哎呀,太多了,太多了。」朱翊钧说:「孙海,宫外头有那么多好玩的,你为什么还要进宫来?」孙海答道:「太子爷,不瞒您说,奴才家太穷,不得已才跑这来,变成个男不男女不女的。」 两人继续前行。忽然,他们听到路左一排小瓦房里,传出嘤嘤的哭泣声。朱翊钧说:「哟,谁在那儿哭呢?走,去看看。」 眉发斑白的老太监王凤池坐在杌子上,客用穿着内侍的衣服跪在地上,正抽抽嗒嗒地哭,看到朱翊钧推门进来,王凤池赶忙滚下杌子,伏跪请安。 朱翊钧问:「你是干什么的?」 王凤池说:「回太子爷,奴才是教坊司里打鼓的。」 朱翊钧指着跪在地上的客用:「你为何欺侮他?」 王凤池说:「他犯了错儿,奴才按规矩惩罚他。」 「他犯了什么错?」 「这小杂种吃了豹子胆,竟跑到御花园把鸟窝儿给掏了。」 本来有些同情这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太监,现在听说是他掏了鸟窝,朱翊钧便生起气来,朝客用屁股上踹了一脚:「原来鸟窝儿是你掏的,该打!」 第44页 客用摔了个嘴啃泥,却不敢哭,又战战兢兢爬起来跪好,孙海将屋内仅有的一条杌儿搬过来,请朱翊钧落坐。朱翊钧凑近客用,好奇地问:「鸟窝里有什么?」客用说:「有鸟蛋。」说着把手伸进衣衫,掏出四只蚕豆大的鸟蛋来。 朱翊钧拿起一只,举到阳光下照了照,问:「你掏鸟蛋干什么?」客用说:「餵蛤蟆。」朱翊钧听了十分稀罕:「餵蛤蟆?我看你是想诳我,你想自己吃,是不是?」 王凤池一旁回答:「太子爷,这小奴才真的养了两只蛤蟆。」 朱翊钧愈发好奇:「你养蛤蟆干什么?」客用说:「我养的是蛤蟆元帅,让它们带兵打仗。」朱翊钧惊奇地睁大眼睛:「蛤蟆带兵打仗?在哪儿,让我瞧瞧!」 客用爬起来跑进里屋,提出一只布袋和两只竹筒来。他先从布袋里倒出两只蛤蟆,有茶盅托盘那么大,一只背上点了红漆,另一只背上点了白漆。两只蛤蟆一落地,就互相扑了一扑,然后头朝小太监,挨着站成一排。客用伸出手指头戮了戮两只癞蛤蟆的脑袋,又用另一只手指了指朱翊钧,说了一句:「给太子爷请安!」只见那两只癞蛤蟆侧过身子,朝向朱翊钧,把两只前爪直直地伸着,齐齐儿地把脑袋往前探了两探。这看似笨拙却又极通灵性的动作,惹着一屋子人哄堂大笑,笑毕了又啧啧称奇。 刚看到癞蛤蟆滚落地上的时候,朱翊钧还有些害怕,经过这一番表演,他一下子变得乐不可支。他指着仍向他趴着的蛤蟆问孙海:「它们是不是蛤蟆精?」 孙海也不懂,他朝小太监呶呶嘴,说:「你回答太子爷。」客用说:「回太子爷,它们不是蛤蟆精,它们的动作是奴才调教出来的。」朱翊钧兴奋地问:「癞蛤蟆还能调教?它们还能表演什么?」客用说:「请太子爷往下看。」 客用说着,又把那只竹筒搬了过来。在蛤蟆两边分开倒着摆好,竹筒口相对,中间隔着两尺多宽的空地。客用一击掌,红背蛤蟆便爬向左边的竹筒口,白背蛤蟆爬向右边的竹筒口。客用又是一击掌,两只蛤蟆便朝着竹筒口鼓腮起跳,一连进行了三次。然后缓缓挪过身子,靠着竹筒趴下,脑袋都对着竹筒前的空地。这时间,只见竹筒里竟爬出了两队蚂蚁。红背蛤蟆这边爬出了红蚂蚁,白背蛤蟆那边爬出了白蚂蚁。两队蚂蚁直直地爬成两条线,一红一白,比墨斗线弹得还直。客用又一击掌,两只蛤蟆在竹筒边又鼓腮跳了一跳,而这两队蚂蚁也像得了号令,急急地往对方线阵上爬,顿时队形大乱。只见红白蚂蚁各自捉对儿厮杀起来,昂头拱腿,抵角相扑。搏战了一会儿,白队的蚂蚁显然抵挡不住,开始溃败。红队蚂蚁则越战越勇,乘胜追击。这时,客用又是一击掌,两只蛤蟆便开始向空地上爬。而正在厮杀的两队蚂蚁也赶忙鸣金收回,各自归队,一熘线儿地回到两只竹筒中。那两只蛤蟆依旧如前样,头朝着太子,乖乖地趴在那儿。朱翊钧、孙海、老太监王凤池全都惊呆了。 第五章 妖道横行(9) 半晌,客用看着朱翊钧问他:「太子爷,好玩吗?」朱翊钧狠命地点着头。又问客用:「这叫什么游戏?」客用说:「癞蛤蟆指挥蚂蚁兵。」「谁教给你的?」「我爷爷。」朱翊钧笑道:「你爷爷怎么这么能干?」这小太监老实地回答道:「我爷爷是要饭的,这套杂耍是叫化子要饭的本钱。」王凤池啐他道:「你胡说什么。太子爷,这小杂种才进宫,什么规矩都不懂。」 朱翊钧意犹未尽地抬起头,问客用:「你叫什么?」「客用。」「在宫中做什么?」王凤池抢着回答:「分在钟鼓司。」客用迷茫地问:「什么钟鼓司?」孙海一乐,嘻嘻说道:「连自己的差事都弄不明白,你这个太监怎么当的?」客用说:「我不是太监。」 这一下子闯了大祸,朱翊钧的脸色勐地变了:「你不是太监?你怎么进来的?」客用嗫喏道:「昨天晚上,他们给我穿了这套衣服,塞进轿子,就把我抬来了。」「他们,他们是谁?」客用不知道怎么说,伸手指着王凤池:「你问他。」朱翊钧看着王凤池:「你说。」王凤池吓得面如土色:「孟公公只是交代,让奴才把这个小子看管好。剩下的事,奴才一概不知。」朱翊钧道:「听你这么说,客用是混进宫来的?」王凤池叩头不迭:「奴才不知!」朱翊钧大怒:「大胆奴才,竟敢混进大内,我告诉你,我这就去禀告贵妃娘娘。」 一乘杏黄色的女轿停在一排小瓦房跟前,轿边跟着冯保一行。李贵妃走下轿来,问随轿跟来的朱翊钧:「钧儿,是这儿吗?」朱翊钧说:「没错!」冯保一挥手,随行太监邱得用把每扇门都敲遍,无人应答。李贵妃下令道:「给我把门全部踹开!」门被踹开后,每间房都空荡荡寂无一人。李贵妃自语道:「这么快就逃了?」冯保也纳闷道:「是呀,这小子是怎么混进大内来的?」李贵妃点头吩咐道:「你这东厂提督,这回正好派上用场。他就是钻进了地缝,你也得给我抠出来!」冯保道:「奴才遵旨,奴才已吩咐下去,大内各个出口都已封锁,进出内侍,无论是挂乌木牌的小火者还是挂牙牌的太监,一律严加盘问。娘娘请回宫歇息着,这件事奴才一定办妥。」 紫禁城到处都是奔跑着的太监,守卫紫禁城的锦衣卫军士。一扇扇大门被撞开,东厂的掌贴刑率领众番役冲进去搜查盘问。紫禁城每一个通往外城的出口都有重兵把守,番役检查每一乘轿子,每一个人。 第45页 司礼监冯保值房内,冯保对一位进来的牙牌大珰吴和说:「你现在去找钟鼓司管事牌子李厚义,让他把那个王凤池给我带来。」吴和道:「冯公公,这事儿要不要和孟公公通通气?」冯保冷笑道:「通什么气?我告诉你,这可是贵妃娘娘的旨意。你要是办错了事,小心我剥了你的皮。」 吴和出去没多久,一位东厂掌贴刑急匆匆跑进来禀告:「启禀冯公公,大事不好!那个老太监王凤池,已在教坊司后的杂物间里上吊自杀了。」冯保说:「他死得还真是时候,走!去看看。」 冯保带着掌贴刑陈应风走进教坊司院内,只见王凤池直挺挺挂在屋樑上。冯保下令道:「将他解下来。」王凤池被抬了出来,冯保蹲下翻了翻他的眼皮和嘴唇,问陈应风:「李厚义呢?」人群中走出一位朱衣太监,说:「冯公公,卑职在这儿。」冯保下令:「把他绑了。」李厚义慌得一跪哀求道:「冯公公,小的实在没做什么错事,为何要绑我?」冯保指着尸首说:「大凡吊死的人,舌头都伸得老长。可这个王凤池却牙关紧咬。你再看看他脖子上,还有血印子,这分明是被人掐的。看来是有人存心要杀人灭口,你是教坊司管事牌子,第一个脱不了干系。」李厚义:「冯公公,我冤枉啊!」冯保:「冤枉不冤枉,进了东厂便知。绑了!」 冯保一挥手,两个番役把李厚义扑倒在地,双手反剪绑了起来。李厚义杀猪似地干嚎。正在这时,又有一群太监一拥而进,领头的便是孟沖。李厚义一眼瞥见孟沖,大声嚷道:「孟公公,快来救奴才,救救奴才吧!」孟沖明知故问:「是谁下的令,将李厚义绑了?」冯保说:「是我!」孟沖道:「在宫里头,我是掌印太监,没有我的命令,你那东厂怎能随便抓人?」冯保答道:「李厚义有杀人灭口之嫌。」孟沖指着地上王凤池的尸首,「哧」的一笑道:「什么杀人灭口,就这个?冯公公,咱俩进宫的时候,这王凤池就在教坊司里打鼓,胆特小。上次皇上排演《玉凤楼》,他老是把鼓点子打错,气得皇上要打他三十大板,要不是李厚义替他求情,这板子一下去,他早就吹灯拔蜡了。这李厚义如果想要他的命,当时为何还救他?」冯保说:「此一时,彼一时嘛,孟公公,这王凤池领着一个野小子擅入大内,这是犯了杀头的禁令。他王凤池既然胆小,哪来的勇气去上吊呢?所以我才怀疑,有人想杀人灭口!」孟沖道:「就算有人想杀人灭口,你怎么就能断定,这人一定是李厚义?」冯保说:「他是教坊司管事牌子,王凤池归他管,第一个值得怀疑的当然是他。」 第五章 妖道横行(9) 半晌,客用看着朱翊钧问他:「太子爷,好玩吗?」朱翊钧狠命地点着头。又问客用:「这叫什么游戏?」客用说:「癞蛤蟆指挥蚂蚁兵。」「谁教给你的?」「我爷爷。」朱翊钧笑道:「你爷爷怎么这么能干?」这小太监老实地回答道:「我爷爷是要饭的,这套杂耍是叫化子要饭的本钱。」王凤池啐他道:「你胡说什么。太子爷,这小杂种才进宫,什么规矩都不懂。」 朱翊钧意犹未尽地抬起头,问客用:「你叫什么?」「客用。」「在宫中做什么?」王凤池抢着回答:「分在钟鼓司。」客用迷茫地问:「什么钟鼓司?」孙海一乐,嘻嘻说道:「连自己的差事都弄不明白,你这个太监怎么当的?」客用说:「我不是太监。」 这一下子闯了大祸,朱翊钧的脸色勐地变了:「你不是太监?你怎么进来的?」客用嗫喏道:「昨天晚上,他们给我穿了这套衣服,塞进轿子,就把我抬来了。」「他们,他们是谁?」客用不知道怎么说,伸手指着王凤池:「你问他。」朱翊钧看着王凤池:「你说。」王凤池吓得面如土色:「孟公公只是交代,让奴才把这个小子看管好。剩下的事,奴才一概不知。」朱翊钧道:「听你这么说,客用是混进宫来的?」王凤池叩头不迭:「奴才不知!」朱翊钧大怒:「大胆奴才,竟敢混进大内,我告诉你,我这就去禀告贵妃娘娘。」 一乘杏黄色的女轿停在一排小瓦房跟前,轿边跟着冯保一行。李贵妃走下轿来,问随轿跟来的朱翊钧:「钧儿,是这儿吗?」朱翊钧说:「没错!」冯保一挥手,随行太监邱得用把每扇门都敲遍,无人应答。李贵妃下令道:「给我把门全部踹开!」门被踹开后,每间房都空荡荡寂无一人。李贵妃自语道:「这么快就逃了?」冯保也纳闷道:「是呀,这小子是怎么混进大内来的?」李贵妃点头吩咐道:「你这东厂提督,这回正好派上用场。他就是钻进了地缝,你也得给我抠出来!」冯保道:「奴才遵旨,奴才已吩咐下去,大内各个出口都已封锁,进出内侍,无论是挂乌木牌的小火者还是挂牙牌的太监,一律严加盘问。娘娘请回宫歇息着,这件事奴才一定办妥。」 紫禁城到处都是奔跑着的太监,守卫紫禁城的锦衣卫军士。一扇扇大门被撞开,东厂的掌贴刑率领众番役冲进去搜查盘问。紫禁城每一个通往外城的出口都有重兵把守,番役检查每一乘轿子,每一个人。 司礼监冯保值房内,冯保对一位进来的牙牌大珰吴和说:「你现在去找钟鼓司管事牌子李厚义,让他把那个王凤池给我带来。」吴和道:「冯公公,这事儿要不要和孟公公通通气?」冯保冷笑道:「通什么气?我告诉你,这可是贵妃娘娘的旨意。你要是办错了事,小心我剥了你的皮。」 第46页 吴和出去没多久,一位东厂掌贴刑急匆匆跑进来禀告:「启禀冯公公,大事不好!那个老太监王凤池,已在教坊司后的杂物间里上吊自杀了。」冯保说:「他死得还真是时候,走!去看看。」 冯保带着掌贴刑陈应风走进教坊司院内,只见王凤池直挺挺挂在屋樑上。冯保下令道:「将他解下来。」王凤池被抬了出来,冯保蹲下翻了翻他的眼皮和嘴唇,问陈应风:「李厚义呢?」人群中走出一位朱衣太监,说:「冯公公,卑职在这儿。」冯保下令:「把他绑了。」李厚义慌得一跪哀求道:「冯公公,小的实在没做什么错事,为何要绑我?」冯保指着尸首说:「大凡吊死的人,舌头都伸得老长。可这个王凤池却牙关紧咬。你再看看他脖子上,还有血印子,这分明是被人掐的。看来是有人存心要杀人灭口,你是教坊司管事牌子,第一个脱不了干系。」李厚义:「冯公公,我冤枉啊!」冯保:「冤枉不冤枉,进了东厂便知。绑了!」 冯保一挥手,两个番役把李厚义扑倒在地,双手反剪绑了起来。李厚义杀猪似地干嚎。正在这时,又有一群太监一拥而进,领头的便是孟沖。李厚义一眼瞥见孟沖,大声嚷道:「孟公公,快来救奴才,救救奴才吧!」孟沖明知故问:「是谁下的令,将李厚义绑了?」冯保说:「是我!」孟沖道:「在宫里头,我是掌印太监,没有我的命令,你那东厂怎能随便抓人?」冯保答道:「李厚义有杀人灭口之嫌。」孟沖指着地上王凤池的尸首,「哧」的一笑道:「什么杀人灭口,就这个?冯公公,咱俩进宫的时候,这王凤池就在教坊司里打鼓,胆特小。上次皇上排演《玉凤楼》,他老是把鼓点子打错,气得皇上要打他三十大板,要不是李厚义替他求情,这板子一下去,他早就吹灯拔蜡了。这李厚义如果想要他的命,当时为何还救他?」冯保说:「此一时,彼一时嘛,孟公公,这王凤池领着一个野小子擅入大内,这是犯了杀头的禁令。他王凤池既然胆小,哪来的勇气去上吊呢?所以我才怀疑,有人想杀人灭口!」孟沖道:「就算有人想杀人灭口,你怎么就能断定,这人一定是李厚义?」冯保说:「他是教坊司管事牌子,王凤池归他管,第一个值得怀疑的当然是他。」 第五章 妖道横行(10) 李厚义又嚷:「孟公公,奴才冤枉啊!」 孟沖脸色越发难看:「冯公公,咱俩在大内共事三十年,今天,你听我一句话,把李厚义放了。」 冯保说:「我可是奉了贵妃娘娘的旨意。」 孟沖道:「可我有皇上的旨意,要不然咱俩一起去见皇上?」 冯保一脸佯笑:「孟公公既然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我就没话可说了,这李厚义就交给你了。」 番役给李厚义松绑。孟沖占了上风,乘势朝着在场的太监们吼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把王凤池抬到化人场去。」 冯保离开教坊司小院,陈应风跟上,低声问:「那个野小子,还找不找?」 冯保道:「找,就是上天入地,也得把他找出来!」 第五章 妖道横行(10) 李厚义又嚷:「孟公公,奴才冤枉啊!」 孟沖脸色越发难看:「冯公公,咱俩在大内共事三十年,今天,你听我一句话,把李厚义放了。」 冯保说:「我可是奉了贵妃娘娘的旨意。」 孟沖道:「可我有皇上的旨意,要不然咱俩一起去见皇上?」 冯保一脸佯笑:「孟公公既然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我就没话可说了,这李厚义就交给你了。」 番役给李厚义松绑。孟沖占了上风,乘势朝着在场的太监们吼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把王凤池抬到化人场去。」 冯保离开教坊司小院,陈应风跟上,低声问:「那个野小子,还找不找?」 冯保道:「找,就是上天入地,也得把他找出来!」 第六章 龙宾上天(1) 紫禁城大内浣衣局院内,到处都是晾晒的衣服,一队东厂番役沖了进来,宫女吓得四处躲窜。一熘库房都上了大锁。陈应风用斧头把一把把大锁敲开。他在一间库房里揪出了战战兢兢的客用,他手上仍提着那一只小布袋和两只竹筒,被番役推推搡搡押出浣衣局。 朱载垕躺在榻上,被小太监揉捏着双腿,打了个哈欠说:「这药的药效好像不如以前了,朕吃了没多久就精疲力乏。」奴儿花花在一旁狐媚地看着他:「皇上,不是那药丸不行,而是你晚上睡得太少,这样下去别说是万岁爷了,就是我也坚持不了多一会儿。」 正说着,孟沖走了进来:「万岁爷,宫里头又出大事了。」朱载垕指着他说:「看你慌慌张张的,什么大事快说?」孟沖道:「太子爷不知为何熘到了咸福宫后头,在那里碰到了那个小客用。」朱载垕「咳」了一声:「这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孟沖接着说:「贵妃娘娘知道了,亲自跑到咸福宫后头去捉人。幸亏奴才将人及时转移,贵妃娘娘才扑了个空,但她又给冯保下旨,一定得把人捉到。」朱载垕这才慌了神,责怪道:「你呀你,这么个孩子都藏不好,捅了这么大的娄子。」孟沖拖着哭腔说:「昨晚要是把那客用送出宫就好了,都怪奴儿花花,她非得让他呆在宫里,要不然也不至于出这么大的娄子!」奴儿花花白了他一眼:「那人呢?」孟沖说:「被冯保在浣衣局的库房里搜出来了,而且看管那孩子的老太监王凤池也死了。」朱载垕问:「怎么死的?」孟沖道:「下头办事的人怕露馅,对皇上不利,就大胆把他处置了。冯保赶去验尸,看出了破绽,他非得查个究竟,是奴才把他强压了下来。」 第47页 心地仁厚、性格懦弱的朱载垕一听这话连连嘆气,沖奴儿花花道:「唉,你看看,你看看,你非要把客用弄进宫来,这下好了,都闹出人命了。」 奴儿花花把手上的铃铛一扔:「现如今我也是贵妃了,怎么?我找个人进宫来为我敲个鼓都不行?」朱载垕怒道:「这是宫里的规矩,你见过哪个男人能在后宫出入?」奴儿花花也嚷道:「去他的规矩吧,谁要敢动客用一个手指头,我就跟他没完,这舞我也不跳了。」 朱载垕火了,他挥手打了奴儿花花一个巴掌:「你爱跳不跳,不跳就给我滚出宫去。」奴儿花花吓了一大跳,捂着脸冲出了屋子。 她刚走,朱载垕对孟沖说:「你去找冯保,传朕的旨意,把客用放了。」 一辆囚车停在紫禁城西华门大门口。几名东厂番役推推搡搡押着客用,把他押上囚车。冯保在掌贴刑陈应风的陪侍下走近,他看着客用道:「野小子,到了东厂,你就老实交待,是谁带你进入大内的,进来又干了什么?若有一句假话,你的小命就没有了。」客用站在囚笼里,吓得大哭起来。冯保一挥手:「押走!」 囚车缓缓启动。远处传来一声锐喊:「慢!」冯保回头一看,只见孟沖大步跑来。「孟公公,你又有何事?」孟沖看了看囚车上的客用,阴沉着脸说:「冯公公,你要把他带到哪里去?」冯保道:「东厂。」孟沖说:「一个孩子,你都不放过,这不是存心想在鸡蛋里挑出块骨头来吗?」冯保道:「大内突然冒出个野小子,咱不能不问个来路吧。」孟沖强硬地说:「这人,你不能问。」冯保反问:「为什么?」孟沖道:「为什么,不告诉你。」冯保说:「不告诉我,我就审他。」孟沖一声冷笑:「冯公公,别逞能了,我现在传的是皇上的旨意,着冯保立即释放客用,不得有误!」 冯保一愣,孟沖说:「你不信,不信,现在就随我去见皇上。」冯保涨红了脸说:「不必了,陈应风,听孟公公的,把人放了。」他双手反剪,悻悻而去。 朱载垕面前,摆了一桌饭,桌上摆了二三十道菜餚。但朱载垕胃口全无。他扭头问站在一旁的孟沖:「客用呢?」孟沖说:「奴才把他送出宫了,找了一家客栈,让人看着他呢。」朱载垕又问:「奴儿花花呢?她还在生朕的气吗?」孟沖嘿嘿一笑:「哪儿呀,她一出门转脸就乐了,她知道皇上不会真生她的气,所以咧着嘴一个劲的乐,整个一个二傻。」朱载垕啐他道:「呸!你才是二傻呢!她是朕的宝贝,你竟敢骂她是二傻!」孟冲下跪道:「奴才该死!但是那女人也太张狂了,要不是她,也不至于把大内搞成这样。」朱载垕道:「大胆,还不给朕闭嘴!」孟沖忙说:「奴才该死,奴才口无遮拦,奴才嘴臭!」他一边说一边煽着自己耳光:「可奴才这是为万岁爷着想呢。」朱载垕道:「起来吧!你去看看那王九思,今儿的药,炼得怎么样了?你告诉他,他的药丸可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第六章 龙宾上天(2) 孟沖刚退下,一内侍进来禀报:「启禀皇上,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求见。」朱载垕咬牙道:「又来了,让她们在花厅等着。」说完接过内侍递上的水盅漱口,极不情愿地站起身来。 李贵妃脚上穿了双彩绣的新鞋,朱载垕第一次看见,忍不住夸道:「爱妃,你这双鞋还真好看,朕怎么没见你穿过。」李贵妃脸庞上挂了笑:「蒙皇上夸奖,这鞋叫『猫儿鞋』,是苏样。臣妾的慈宁宫里有位宫女,她是苏州人,手儿很巧,这双鞋是她做的。」朱载垕端详了一阵,摇头道:「朕看鞋上绣的不像是猫头。」李贵妃笑道:「皇上说对了,这是虎头。自古猫虎不分家,苏州女子穿这种鞋,本意是为了避邪。」 朱载垕忽觉「辟邪」二字有点挖心刺骨,但想想也就转了话题:「钧儿呢,他怎么没有一起来?」李贵妃道:「他在念书。再说,臣妾和皇后有件事想同皇上聊聊,太子在场不方便。」朱载垕知道她们要说的无非是远离女色、保重身体,不要接近奴儿花花之类,便有气没力地慢应道:「朕早知道你们要说什么了,那事改日再说吧,朕这会儿有些累了。」说着便起身欲走。 李贵妃见状,赶紧站起来抢着说:「臣妾所言之事,只有几句话,皇上务必要听。」朱载垕见她这样,知道一定是他让放了客用的事发了,便不耐烦地说:「不就是因为那个野小子吗?那是朕命孟沖将他带进宫来的,现在朕已命人将他送出宫去,你们不必再提及了。」李贵妃追上前说:「但因为那个野小子,大内吵得沸沸扬扬,而且还出了人命,皇上难道没听说吗?」朱载垕道:「要不是你们俩,大内怎么会弄得沸沸扬扬,这么点小事,你们睁一只眼闭一眼不就得了。」李贵妃说:「一个野小子进入大内,的确不算什么大事儿,但是皇上您一味顺从那个波斯女子,沉迷于酒色,无心于国事,这样下去不论对于皇上还是对于社稷,都绝无益处。」朱载垕这阵子就怕听见这个,一听到就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于是厉喝道:「住嘴!胡说!朕只是调理一下心境,偶尔找点乐子,而你们却百般刁难,一会儿江山社稷,一会儿朕的身体,你们到底想说什么?」李贵妃含泪道:「皇上息怒!您是万乘之尊,臣妾绝无冒犯之意,我们只是想劝慰皇上几句。」朱载垕说:「够了!你们看看你们的态度,把朕当作万乘之尊吗?滚吧,全给朕滚下去!朕再也不想听你们这些个胡言乱语。」这番话后半截力气已弱了,说完,便靠在龙榻上喘着粗气。 第48页 陈皇后正欲上前,朱载垕阻止道:「求你们了,都给我退下!」两个女人无奈,各含了一泡儿泪退出。 两人刚走出花厅,正好碰到奴儿花花从另一侧走进院子。两边都一愣。奴儿花花首先镇定下来,对陈皇后与李贵妃裣衽行礼,道:「奴儿花花见过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李贵妃冷着脸:「你还有脸呆在这儿?」奴儿花花笑着说:「这地方奴婢早就厌烦了,我早就不想呆了,只是皇上不让我走啊。」李贵妃不客气地对着她的脸说:「皇上是让你这个狐狸精给迷住了。」奴儿花花孑了她一眼:「嘿,你我同为皇上的妃子,相互说话客气点。」李贵妃直欲上去掐住她的脖子,忍了半晌才啐出来:「呸!你也配当妃子?」奴儿花花拿出在天香楼的看家功夫,尖酸刻薄地说:「我不仅是妃子,还是皇上的心肝宝贝,怎么着?有了我,你们俩失宠了?」陈皇后仍耐着性子,委婉劝道:「奴儿花花,你既然爱皇上,就应该多为皇上的身子骨考虑。」奴儿花花道:「皇上的身子骨棒着呢,自从我进宫以来,皇上就脱胎换骨似的变了个人,你没瞧见他整日容光焕发,相反只要他见到你们俩,就被你们气得脸色惨白。」李贵妃忍不住上前煽了奴儿花花一个耳光。奴儿花花锐声喊道:「你敢打人,我和你拼了。」说着上前与李贵妃扭在一起。 朱载垕从窗子里看到这一切,这时大步走出房门,大声斥道:「都给我住手!」双方停了下来,朱载垕盯着奴儿花花:「怎么,你还没有被朕打怕,竟敢跟贵妃娘娘动手!」奴儿花花娇嗔道:「是她先动的手!」朱载垕看着李贵妃,怒道:「朕叫你走,怎么还不走?」 陈皇后拉着李贵妃道:「妹子,咱俩走吧。」奴儿花花露出得意的笑容。 王九思府门前,一个守门的皂隶懒洋洋地靠在门边。一个小伙计打扮的人提着篮子从巷口走来,在门前看了看,抬脚就朝里走。皂隶横枪一拦,问:「干什么的?」小伙计亮了亮手中的篮子答:「咱是杏林春药铺的小伙计,奉主人之命,给王真人送药材来了。」皂隶翻了翻篮子问:「什么药材?」小伙计道:「王真人让送的淫羊藿。」皂隶问:「我怎么没见过你,以前那个送药的呢?」小伙计道:「那是咱师兄,他今儿个有事,临时让我替他走一趟。」皂隶:「进去吧。」 第六章 龙宾上天(1) 紫禁城大内浣衣局院内,到处都是晾晒的衣服,一队东厂番役沖了进来,宫女吓得四处躲窜。一熘库房都上了大锁。陈应风用斧头把一把把大锁敲开。他在一间库房里揪出了战战兢兢的客用,他手上仍提着那一只小布袋和两只竹筒,被番役推推搡搡押出浣衣局。 朱载垕躺在榻上,被小太监揉捏着双腿,打了个哈欠说:「这药的药效好像不如以前了,朕吃了没多久就精疲力乏。」奴儿花花在一旁狐媚地看着他:「皇上,不是那药丸不行,而是你晚上睡得太少,这样下去别说是万岁爷了,就是我也坚持不了多一会儿。」 正说着,孟沖走了进来:「万岁爷,宫里头又出大事了。」朱载垕指着他说:「看你慌慌张张的,什么大事快说?」孟沖道:「太子爷不知为何熘到了咸福宫后头,在那里碰到了那个小客用。」朱载垕「咳」了一声:「这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孟沖接着说:「贵妃娘娘知道了,亲自跑到咸福宫后头去捉人。幸亏奴才将人及时转移,贵妃娘娘才扑了个空,但她又给冯保下旨,一定得把人捉到。」朱载垕这才慌了神,责怪道:「你呀你,这么个孩子都藏不好,捅了这么大的娄子。」孟沖拖着哭腔说:「昨晚要是把那客用送出宫就好了,都怪奴儿花花,她非得让他呆在宫里,要不然也不至于出这么大的娄子!」奴儿花花白了他一眼:「那人呢?」孟沖说:「被冯保在浣衣局的库房里搜出来了,而且看管那孩子的老太监王凤池也死了。」朱载垕问:「怎么死的?」孟沖道:「下头办事的人怕露馅,对皇上不利,就大胆把他处置了。冯保赶去验尸,看出了破绽,他非得查个究竟,是奴才把他强压了下来。」 心地仁厚、性格懦弱的朱载垕一听这话连连嘆气,沖奴儿花花道:「唉,你看看,你看看,你非要把客用弄进宫来,这下好了,都闹出人命了。」 奴儿花花把手上的铃铛一扔:「现如今我也是贵妃了,怎么?我找个人进宫来为我敲个鼓都不行?」朱载垕怒道:「这是宫里的规矩,你见过哪个男人能在后宫出入?」奴儿花花也嚷道:「去他的规矩吧,谁要敢动客用一个手指头,我就跟他没完,这舞我也不跳了。」 朱载垕火了,他挥手打了奴儿花花一个巴掌:「你爱跳不跳,不跳就给我滚出宫去。」奴儿花花吓了一大跳,捂着脸冲出了屋子。 她刚走,朱载垕对孟沖说:「你去找冯保,传朕的旨意,把客用放了。」 一辆囚车停在紫禁城西华门大门口。几名东厂番役推推搡搡押着客用,把他押上囚车。冯保在掌贴刑陈应风的陪侍下走近,他看着客用道:「野小子,到了东厂,你就老实交待,是谁带你进入大内的,进来又干了什么?若有一句假话,你的小命就没有了。」客用站在囚笼里,吓得大哭起来。冯保一挥手:「押走!」 囚车缓缓启动。远处传来一声锐喊:「慢!」冯保回头一看,只见孟沖大步跑来。「孟公公,你又有何事?」孟沖看了看囚车上的客用,阴沉着脸说:「冯公公,你要把他带到哪里去?」冯保道:「东厂。」孟沖说:「一个孩子,你都不放过,这不是存心想在鸡蛋里挑出块骨头来吗?」冯保道:「大内突然冒出个野小子,咱不能不问个来路吧。」孟沖强硬地说:「这人,你不能问。」冯保反问:「为什么?」孟沖道:「为什么,不告诉你。」冯保说:「不告诉我,我就审他。」孟沖一声冷笑:「冯公公,别逞能了,我现在传的是皇上的旨意,着冯保立即释放客用,不得有误!」 第49页 冯保一愣,孟沖说:「你不信,不信,现在就随我去见皇上。」冯保涨红了脸说:「不必了,陈应风,听孟公公的,把人放了。」他双手反剪,悻悻而去。 朱载垕面前,摆了一桌饭,桌上摆了二三十道菜餚。但朱载垕胃口全无。他扭头问站在一旁的孟沖:「客用呢?」孟沖说:「奴才把他送出宫了,找了一家客栈,让人看着他呢。」朱载垕又问:「奴儿花花呢?她还在生朕的气吗?」孟沖嘿嘿一笑:「哪儿呀,她一出门转脸就乐了,她知道皇上不会真生她的气,所以咧着嘴一个劲的乐,整个一个二傻。」朱载垕啐他道:「呸!你才是二傻呢!她是朕的宝贝,你竟敢骂她是二傻!」孟冲下跪道:「奴才该死!但是那女人也太张狂了,要不是她,也不至于把大内搞成这样。」朱载垕道:「大胆,还不给朕闭嘴!」孟沖忙说:「奴才该死,奴才口无遮拦,奴才嘴臭!」他一边说一边煽着自己耳光:「可奴才这是为万岁爷着想呢。」朱载垕道:「起来吧!你去看看那王九思,今儿的药,炼得怎么样了?你告诉他,他的药丸可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第六章 龙宾上天(3) 小伙计刚进门,便见两个便衣打扮的人跑来,问皂隶:「方才进去的那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皂隶纳闷道:「你问这个干什么?去去去。」两人只好退到一边。 院中一只大铜鼎火焰熊熊,鼎内药水沸腾,两个叉角小厮在鼎前添火。王九思坐在一乘凉椅上,翘着胯子,让两个小姑娘揉捏。他的徒弟二蛋站在旁边。小伙计走进院子,二蛋问:「你是干什么的?」小伙计说:「杏林春药铺送药的。」二蛋道:「好,把药篮子搁在那儿,你走吧。」小伙计迟疑着。王九思瞥了他一眼道:「你过来。」小伙计走过来。王九思将篮子里的药材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说:「这淫羊藿,好像不太正宗。」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小伙计突然从篮子底下摸出一把匕首,狠命朝王九思扎来。王九思一闪身,匕首划过他的脸,留下一道血痕。二蛋惊唿:「有刺客。」小伙计挥起匕首再刺,王九思飞起一脚,踢飞匕首,小伙计倒退几步,慌乱中,扎着的头巾散落,露出一头秀髮。二蛋惊唿:「师傅,刺客是个女的。」 从各处跑出七八个皂隶,把小伙计团团围住,二蛋就近一看,又惊叫:「师傅,她就是那个玉娘。」玉娘见身份暴露,便不顾一切,朝王九思一头撞来。王九思身子一偏,就势把玉娘抱在怀里,淫笑道:「好一个仙女,本道长正想着你呢,没想到你送上门来了。」 王九思把嘴唇往玉娘脸上凑,玉娘偏过头去,朝王九思搂住她的手臂狠命一咬。负痛的王九思「哎哟」一声,推开玉娘。玉娘拔腿就跑,撞倒二蛋冲出门去。王九思命令道:「追,给我追。」二蛋带着两皂隶追出门去。 玉娘奔跑着,二蛋紧随其后。门口两个便衣也赶上前去。玉娘跑入了舞狮的人流中,便衣跑来,他俩在寻找着玉娘。二蛋带皂隶跑来,被舞狮的人挡住。玉娘在舞狮的人流中穿梭。玉娘跑着,已不见追赶之人,她刚松口气,一头撞在一人身上,她抬头愣住。迎面站着二蛋。 舞狮的人流依旧。那两个便衣走来,不见了玉娘的踪影。他俩失望地:「人呢?丢了玉娘这可怎么交差?」「这下坏了,非让王篆大人臭骂一顿不可。」 二蛋及皂隶押着玉娘到了王九思跟前,王九思色迷迷地迎上:「大美人,我这脸上的血迹,该由您帮着舔掉吧!」玉娘怒骂:「你这个妖道,总有一天,你会被千刀万剐。」王九思呵呵笑道:「骂吧,骂吧,本道长就喜欢你这种烈性子的美人儿。」说着,把脸凑近玉娘,意欲亲嘴。玉娘朝王九思脸上「啐」了一口。王九思讪笑道:「本道长这辈子调教了不少美人儿,不信就制服不了你。」说着,上前紧紧地抱住玉娘。玉娘就势沖他撞去,把王九思撞倒在地,大喝:「你要再敢动我,我就撞死在这个铜鼎上。」王九思从地上爬起,露出一副泼皮嘴脸:「呵,想死,我告诉你,没门,本真人非要让你活不成也死不了。」他沖二蛋喊道:「二蛋,把她给我带走,等本真人得闲了,再来收拾她!」 张居正将水杯重重地放在桌上,他怒一个巡城御史,连一个姑娘都看不住,王篆在一旁委屈地说:「卑职无能,但谁能想到她能换了装偷熘出去?再说正赶上庙会,这街上闹哄哄的,所以才让她跑了,不过大人放心,我会设法找到她的。」张居正冲着他嚷道:「那就快去,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唯你是问!」 游七望着王篆离去的背影轻声道:「老爷,您今个儿的态度有点反常啊!说实话,您把您的家人全都扔在老家,一个人在京城住的这么一所大宅子,也真够孤单的,确实该有个人来伺候伺候您了。」 孟沖托着药匣走进来。朱载垕和奴儿花花依偎着,靠在绣榻上,朱载垕问:「是药吗?」孟沖说:「是的。」朱载垕急猴猴地嚷道:「快!快!朕快等不急了。」孟沖打开药匣,露出两颗琥珀色的药丸,朱载垕亲自取出,放在嘴中咀嚼。他吞下药,接过小内侍递上的漱口盅漱了漱口,长出一口气。孟沖道:「皇上,吃了这药,您要不好好儿睡一觉。」奴儿花花嗔道:「睡什么觉啊?皇上要带我去御花园赏花呢。」朱载垕为难地说:「奴儿花花,这些日子,朕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朕有点累了,要不你让孟公公陪你到御花园走走。」奴儿花花「切」了一声:「让这么个假男人陪我赏花?亏你想的出来,得了,看来这宫内也真够无聊的,哪天我还真想回天香楼去。」 第50页 高拱听说皇上的身子骨虚弱到如此程度,不禁忧心如焚。他知道,如果不是孟沖把那个奴儿花花弄进宫去,又再弄了一个妖道给皇上熬那春药,皇上的身体不至于那么快就支撑不住了。但孟沖说:「这是我的不是,可当初你也认可的。高阁老,您得想想办法,皇上再这么疯下去,肯定活不了几天;皇上要是归了天,对于你我来说可是凶多吉少啊!这奴儿花花留在宫中就是个把柄,所以您得赶紧想想办法。」高拱冷冷地道:「只有一个办法,除掉她。」孟沖说:「那皇上要追查起来怎么办?」高拱眼皮抬也不抬:「谁最嫉恨奴儿花花?」孟沖讪笑道:「当然是李贵妃!哦,我明白了,奴儿花花一死,皇上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李贵妃,捎带着那冯保也脱不了杀人的干系。」 第六章 龙宾上天(2) 孟沖刚退下,一内侍进来禀报:「启禀皇上,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求见。」朱载垕咬牙道:「又来了,让她们在花厅等着。」说完接过内侍递上的水盅漱口,极不情愿地站起身来。 李贵妃脚上穿了双彩绣的新鞋,朱载垕第一次看见,忍不住夸道:「爱妃,你这双鞋还真好看,朕怎么没见你穿过。」李贵妃脸庞上挂了笑:「蒙皇上夸奖,这鞋叫『猫儿鞋』,是苏样。臣妾的慈宁宫里有位宫女,她是苏州人,手儿很巧,这双鞋是她做的。」朱载垕端详了一阵,摇头道:「朕看鞋上绣的不像是猫头。」李贵妃笑道:「皇上说对了,这是虎头。自古猫虎不分家,苏州女子穿这种鞋,本意是为了避邪。」 朱载垕忽觉「辟邪」二字有点挖心刺骨,但想想也就转了话题:「钧儿呢,他怎么没有一起来?」李贵妃道:「他在念书。再说,臣妾和皇后有件事想同皇上聊聊,太子在场不方便。」朱载垕知道她们要说的无非是远离女色、保重身体,不要接近奴儿花花之类,便有气没力地慢应道:「朕早知道你们要说什么了,那事改日再说吧,朕这会儿有些累了。」说着便起身欲走。 李贵妃见状,赶紧站起来抢着说:「臣妾所言之事,只有几句话,皇上务必要听。」朱载垕见她这样,知道一定是他让放了客用的事发了,便不耐烦地说:「不就是因为那个野小子吗?那是朕命孟沖将他带进宫来的,现在朕已命人将他送出宫去,你们不必再提及了。」李贵妃追上前说:「但因为那个野小子,大内吵得沸沸扬扬,而且还出了人命,皇上难道没听说吗?」朱载垕道:「要不是你们俩,大内怎么会弄得沸沸扬扬,这么点小事,你们睁一只眼闭一眼不就得了。」李贵妃说:「一个野小子进入大内,的确不算什么大事儿,但是皇上您一味顺从那个波斯女子,沉迷于酒色,无心于国事,这样下去不论对于皇上还是对于社稷,都绝无益处。」朱载垕这阵子就怕听见这个,一听到就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于是厉喝道:「住嘴!胡说!朕只是调理一下心境,偶尔找点乐子,而你们却百般刁难,一会儿江山社稷,一会儿朕的身体,你们到底想说什么?」李贵妃含泪道:「皇上息怒!您是万乘之尊,臣妾绝无冒犯之意,我们只是想劝慰皇上几句。」朱载垕说:「够了!你们看看你们的态度,把朕当作万乘之尊吗?滚吧,全给朕滚下去!朕再也不想听你们这些个胡言乱语。」这番话后半截力气已弱了,说完,便靠在龙榻上喘着粗气。 陈皇后正欲上前,朱载垕阻止道:「求你们了,都给我退下!」两个女人无奈,各含了一泡儿泪退出。 两人刚走出花厅,正好碰到奴儿花花从另一侧走进院子。两边都一愣。奴儿花花首先镇定下来,对陈皇后与李贵妃裣衽行礼,道:「奴儿花花见过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李贵妃冷着脸:「你还有脸呆在这儿?」奴儿花花笑着说:「这地方奴婢早就厌烦了,我早就不想呆了,只是皇上不让我走啊。」李贵妃不客气地对着她的脸说:「皇上是让你这个狐狸精给迷住了。」奴儿花花孑了她一眼:「嘿,你我同为皇上的妃子,相互说话客气点。」李贵妃直欲上去掐住她的脖子,忍了半晌才啐出来:「呸!你也配当妃子?」奴儿花花拿出在天香楼的看家功夫,尖酸刻薄地说:「我不仅是妃子,还是皇上的心肝宝贝,怎么着?有了我,你们俩失宠了?」陈皇后仍耐着性子,委婉劝道:「奴儿花花,你既然爱皇上,就应该多为皇上的身子骨考虑。」奴儿花花道:「皇上的身子骨棒着呢,自从我进宫以来,皇上就脱胎换骨似的变了个人,你没瞧见他整日容光焕发,相反只要他见到你们俩,就被你们气得脸色惨白。」李贵妃忍不住上前煽了奴儿花花一个耳光。奴儿花花锐声喊道:「你敢打人,我和你拼了。」说着上前与李贵妃扭在一起。 朱载垕从窗子里看到这一切,这时大步走出房门,大声斥道:「都给我住手!」双方停了下来,朱载垕盯着奴儿花花:「怎么,你还没有被朕打怕,竟敢跟贵妃娘娘动手!」奴儿花花娇嗔道:「是她先动的手!」朱载垕看着李贵妃,怒道:「朕叫你走,怎么还不走?」 陈皇后拉着李贵妃道:「妹子,咱俩走吧。」奴儿花花露出得意的笑容。 王九思府门前,一个守门的皂隶懒洋洋地靠在门边。一个小伙计打扮的人提着篮子从巷口走来,在门前看了看,抬脚就朝里走。皂隶横枪一拦,问:「干什么的?」小伙计亮了亮手中的篮子答:「咱是杏林春药铺的小伙计,奉主人之命,给王真人送药材来了。」皂隶翻了翻篮子问:「什么药材?」小伙计道:「王真人让送的淫羊藿。」皂隶问:「我怎么没见过你,以前那个送药的呢?」小伙计道:「那是咱师兄,他今儿个有事,临时让我替他走一趟。」皂隶:「进去吧。」 第51页 第六章 龙宾上天(4) 是夜,孟沖鬼鬼祟祟推开游艺廊旁小院门,熘了进去,走进一间厢房,侧耳朝里听了听,没有声响。他轻轻叩了叩窗棂,低声喊:「奴儿花花,奴儿花花。」房间里,奴儿花花正在酣睡。孟沖又喊:「奴儿花花……」奴儿花花醒来,揉着眼睛问:「谁呀?」孟沖说:「我,孟公公。」奴儿花花一咕碌下床,说:「大晚上的,又有啥事儿?」孟沖说:「皇上有事儿找你,你快出来。」 孟沖领着奴儿花花往御花园去,周遭一片寂静,沓无人声。奴儿花花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孟公公,咱们这是去哪里?」孟沖讪笑着说:「御花园啊,您白天不是要让皇上陪你赏花吗?皇上突然来神了,让你这会儿过去。」奴儿花花说:「这会儿,黑灯瞎火的赏什么花呀?」孟沖说:「怎么不能赏啊,你看今儿的月亮透亮透亮的,这是既能赏月又能赏花。」 朦胧月光下,御花园中影影绰绰。孟沖领着奴儿花花走过一座小石桥,来到一荷塘边。奴儿花花问:「皇上呢?」孟沖说:「皇上一会就到,他让您在这儿稍等片刻。」奴儿花花望着他,孟沖有些紧张地避开她的视线,看了看四周:「这皇上怎么回事儿,怎么还没来,我去看看。」说完,他向前走去,他来到一古井边,喊道:「奴儿花花,你来看,这井里怎么会有一个月亮。」奴儿花花跑来:「你真够傻的,不就是个倒影吗?」 两人面对面趴在井台上向下观望。孟沖缓缓抬起头,眼中露出杀气,他瞪着奴儿花花道:「你不是骂我是个假男人吗?今儿我让你知道,这假男人的厉害。」奴儿花花正惊谔间,孟沖一把揪住她的衣襟:「你不是会在皇上面前耍性子吗?你耍吧,这口井底有不少妞等着跟你一起耍呢。」奴儿花花大惊!她想跑,但为时已晚。孟沖将她一拽,她两脚离地,已被孟沖托起,塞入井中,古井中传来一声闷闷的惨叫,接着是沉沉的落水声。孟沖朝井内看了看,迅速盖上井盖,匆匆离开。 早晨的霞光透过窗棂。躺在床上的朱载垕醒来,伸了个懒腰,喊:「来人!」孟沖滚瓜似地跑进来,恭敬地问:「万岁爷,你醒了?」朱载垕道:「这一晚上朕睡得真香啊!」孟沖说:「没错,万岁爷的气色是越来越精神,过不了几天,您就能上朝料理政务了,不然那冯保都快凌驾于万岁爷头上,一手遮天了。您看,贵妃娘娘对奴儿花花的态度全是冯保窜掇的。」朱载垕道:「你不说,朕也明白,这事儿以后再说吧,你去把奴儿花花找来,让她陪朕一起用早膳。」 孟沖答应道:「奴才这就去传旨。」 朱载垕坐在膳桌边,盯着早点出神,心想这个孟冲去了这么长时间怎么还不来?等孟沖急匆匆从外头进来,朱载垕问:「奴儿花花呢?」孟沖道:「回万岁爷,奴才去了游艺廊,但没找到人。」朱载垕皱眉道:「一大早的,她会跑到哪儿去呢?」孟沖说:「不知道,奴才已派人去找去了。」朱载垕拍桌子说:「那还不快找。」孟沖恭顺地说:「万岁爷,身子要紧,您先用膳吧。」朱载垕道:「不,其实朕根本就不想吃什么,你扶朕起来,朕去看看她。」 一名太监飞快跑来,一进门就跪下奏道:「万岁爷,大事不好了。」朱载垕问:「怎么了?」太监道:「奴儿花花,奴儿花花她,她……」朱载垕站了起来:「她怎么了?」太监说:「她淹死在御花园的水井中了。」 「什么,你说什么?」 「奴儿花花在御花园的水井中淹死了。」 「这怎么可能呢?」他向门外冲去。 古井边早已围了不少太监和宫女,奴儿花花脸色惨白,湿漉漉的躺在地上。朱载垕跑来,他看着死去的奴儿花花,嘴唇在颤抖。张贵一旁道:「奴儿花花住在游艺廊旁边的院子里,怎么会跑到这儿来呢?」朱载垕大怒:「是谁害死了她,到底是谁害死了她?」孟沖说:「这胆也太大了。说实话,在这宫里头除了贵妃娘娘,没人忌恨奴儿花花呀。」朱载垕道:「不!她一个女流,不可能下此毒手!」孟沖说:「她是不会杀人,但她身边有冯保呢,冯保不是管着东厂吗?」朱载垕铁青着脸说:「你去把冯保叫来,还有把贵妃娘娘与皇后一起给我叫来。」 大清早的,李贵妃想不出皇上叫她们有何事,只得与陈皇后一起跟着孟沖走进来,冯保也跟在他们后头。朱载垕站在窗子边,背对着他们。孟沖在朱载垕身后小声说道:「皇上,皇后与贵妃娘娘都到了。」朱载垕缓缓转过身来,只见他满脸泪痕,神情极度悲伤。陈皇后与李贵妃两人大惊,一起喊:「皇上!」 第六章 龙宾上天(3) 小伙计刚进门,便见两个便衣打扮的人跑来,问皂隶:「方才进去的那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皂隶纳闷道:「你问这个干什么?去去去。」两人只好退到一边。 院中一只大铜鼎火焰熊熊,鼎内药水沸腾,两个叉角小厮在鼎前添火。王九思坐在一乘凉椅上,翘着胯子,让两个小姑娘揉捏。他的徒弟二蛋站在旁边。小伙计走进院子,二蛋问:「你是干什么的?」小伙计说:「杏林春药铺送药的。」二蛋道:「好,把药篮子搁在那儿,你走吧。」小伙计迟疑着。王九思瞥了他一眼道:「你过来。」小伙计走过来。王九思将篮子里的药材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说:「这淫羊藿,好像不太正宗。」 第52页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小伙计突然从篮子底下摸出一把匕首,狠命朝王九思扎来。王九思一闪身,匕首划过他的脸,留下一道血痕。二蛋惊唿:「有刺客。」小伙计挥起匕首再刺,王九思飞起一脚,踢飞匕首,小伙计倒退几步,慌乱中,扎着的头巾散落,露出一头秀髮。二蛋惊唿:「师傅,刺客是个女的。」 从各处跑出七八个皂隶,把小伙计团团围住,二蛋就近一看,又惊叫:「师傅,她就是那个玉娘。」玉娘见身份暴露,便不顾一切,朝王九思一头撞来。王九思身子一偏,就势把玉娘抱在怀里,淫笑道:「好一个仙女,本道长正想着你呢,没想到你送上门来了。」 王九思把嘴唇往玉娘脸上凑,玉娘偏过头去,朝王九思搂住她的手臂狠命一咬。负痛的王九思「哎哟」一声,推开玉娘。玉娘拔腿就跑,撞倒二蛋冲出门去。王九思命令道:「追,给我追。」二蛋带着两皂隶追出门去。 玉娘奔跑着,二蛋紧随其后。门口两个便衣也赶上前去。玉娘跑入了舞狮的人流中,便衣跑来,他俩在寻找着玉娘。二蛋带皂隶跑来,被舞狮的人挡住。玉娘在舞狮的人流中穿梭。玉娘跑着,已不见追赶之人,她刚松口气,一头撞在一人身上,她抬头愣住。迎面站着二蛋。 舞狮的人流依旧。那两个便衣走来,不见了玉娘的踪影。他俩失望地:「人呢?丢了玉娘这可怎么交差?」「这下坏了,非让王篆大人臭骂一顿不可。」 二蛋及皂隶押着玉娘到了王九思跟前,王九思色迷迷地迎上:「大美人,我这脸上的血迹,该由您帮着舔掉吧!」玉娘怒骂:「你这个妖道,总有一天,你会被千刀万剐。」王九思呵呵笑道:「骂吧,骂吧,本道长就喜欢你这种烈性子的美人儿。」说着,把脸凑近玉娘,意欲亲嘴。玉娘朝王九思脸上「啐」了一口。王九思讪笑道:「本道长这辈子调教了不少美人儿,不信就制服不了你。」说着,上前紧紧地抱住玉娘。玉娘就势沖他撞去,把王九思撞倒在地,大喝:「你要再敢动我,我就撞死在这个铜鼎上。」王九思从地上爬起,露出一副泼皮嘴脸:「呵,想死,我告诉你,没门,本真人非要让你活不成也死不了。」他沖二蛋喊道:「二蛋,把她给我带走,等本真人得闲了,再来收拾她!」 张居正将水杯重重地放在桌上,他怒一个巡城御史,连一个姑娘都看不住,王篆在一旁委屈地说:「卑职无能,但谁能想到她能换了装偷熘出去?再说正赶上庙会,这街上闹哄哄的,所以才让她跑了,不过大人放心,我会设法找到她的。」张居正冲着他嚷道:「那就快去,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唯你是问!」 游七望着王篆离去的背影轻声道:「老爷,您今个儿的态度有点反常啊!说实话,您把您的家人全都扔在老家,一个人在京城住的这么一所大宅子,也真够孤单的,确实该有个人来伺候伺候您了。」 孟沖托着药匣走进来。朱载垕和奴儿花花依偎着,靠在绣榻上,朱载垕问:「是药吗?」孟沖说:「是的。」朱载垕急猴猴地嚷道:「快!快!朕快等不急了。」孟沖打开药匣,露出两颗琥珀色的药丸,朱载垕亲自取出,放在嘴中咀嚼。他吞下药,接过小内侍递上的漱口盅漱了漱口,长出一口气。孟沖道:「皇上,吃了这药,您要不好好儿睡一觉。」奴儿花花嗔道:「睡什么觉啊?皇上要带我去御花园赏花呢。」朱载垕为难地说:「奴儿花花,这些日子,朕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朕有点累了,要不你让孟公公陪你到御花园走走。」奴儿花花「切」了一声:「让这么个假男人陪我赏花?亏你想的出来,得了,看来这宫内也真够无聊的,哪天我还真想回天香楼去。」 高拱听说皇上的身子骨虚弱到如此程度,不禁忧心如焚。他知道,如果不是孟沖把那个奴儿花花弄进宫去,又再弄了一个妖道给皇上熬那春药,皇上的身体不至于那么快就支撑不住了。但孟沖说:「这是我的不是,可当初你也认可的。高阁老,您得想想办法,皇上再这么疯下去,肯定活不了几天;皇上要是归了天,对于你我来说可是凶多吉少啊!这奴儿花花留在宫中就是个把柄,所以您得赶紧想想办法。」高拱冷冷地道:「只有一个办法,除掉她。」孟沖说:「那皇上要追查起来怎么办?」高拱眼皮抬也不抬:「谁最嫉恨奴儿花花?」孟沖讪笑道:「当然是李贵妃!哦,我明白了,奴儿花花一死,皇上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李贵妃,捎带着那冯保也脱不了杀人的干系。」 第六章 龙宾上天(5) 「皇上你这是怎么了?」 朱载垕道:「怎么了?我正要问你们呢,还有你!」他用手指着冯保。 「问我们?皇上,您这是什么意思?」 朱载垕泪流满面:「奴儿花花被人带进御花园,推到古井淹死了!」 陈皇后、李贵妃与冯保皆大惊。半晌,陈皇后说:「淹死了?谁?是谁这么狠心?」朱载垕道:「你说呢,在这宫里是谁忌恨奴儿花花?」陈皇后不语。朱载垕与孟沖都盯着李贵妃。李贵妃迎着朱载垕的眼光,坦诚言道:「皇上,臣妾忌恨奴儿花花。」朱载垕说:「那就是你把她害死的?」李贵妃坚定地说:「没有,奴儿花花只是一个淫荡的波斯歌妓,臣妾犯不着和她一般见识。」朱载垕流着泪说:「你别骗朕了,多少年来,朕一直宠着你,可是你在奴儿花花这件事上,却一直与朕过不去。你说,到底是为什么?」陈皇后在一旁劝解道:「皇上,你错怪了贵妃,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上和社稷着想。」朱载垕吼道:「你少啰嗦,你们俩人,都是一路货色,你们联起手来害死了奴儿花花,朕今天找你们来,就是为了要给她讨个公道。」朱载垕暴跳如雷的样子让陈皇后又惊又怕,喊了一声「皇上!」掩面啜泣起来。 第53页 李贵妃克制内心的痛苦,温言劝慰道:「皇上,你身为一国之君,却不以国事为重,每日每夜,都沉湎在酒色之中,这是一个贤君的作为吗?而今皇上又随意责怪贱妾,将奴儿花花的死归罪于贱妾及皇后,这又是一个贤君的作为吗?」朱载垕歇斯底里地咆哮:「大胆,你竟敢指责朕。」他一步步走向李贵妃,但没走几步,忽然身子一歪,冯保眼明手快,上前一把抱住,扶到绣榻上躺下。 众人趋近一看,朱载垕已是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冯保惊叫:「皇上中风了!」李贵妃一叠声地说:「太医,快叫太医。」守候在门外的太医急匆匆入内,他跪在绣榻前给朱载垕把脉,又翻看了朱载垕的眼皮。陈皇后焦灼地问:「太医,皇上有救吗?」太医伏地而奏:「启禀皇后,皇上要大行了。」 一听这句话,陈皇后与李贵妃扑在朱载垕身上,哭作一团。 孟沖见状,趁机熘了出来,孟沖走出门,招手让一名太监过来,低声对他说:「你快去王真人府,通知王真人,让他远走高飞,永远不要回京城。」太监答应一声「小的明白」,拔腿就跑。 后宫大乱。太监们匆匆跑过,东厂番役将侧门一扇扇关闭。宫女们在忙乱着。室内仍哭作一团。李贵妃抬起头来,擦了擦眼泪,对冯保说:「通知内阁辅臣,立即前来干清宫,记住,别忘了把张先生叫来。」 冯保道了一声:「奴才遵旨。」转身走出。他刚走出干清宫,与孟沖迎面碰上。冯保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冷笑着对他说:「孟公公,皇上还没咽气儿,你就急着出去递信儿,这是为何?」孟沖有几分慌乱地说:「谁说我去递信儿,我是一时尿急,出来解个手,可你呢,你这是去哪里?」冯保说:「跟你没关系,我是奉贵妃娘娘之命去传旨。」孟沖望着他的背影,怅然若失地自语道:「传旨,传什么旨?」 冯保走到院门口,站在院门中间,大喊一声:「来人!」立刻,从各处房间里涌出几十个内侍。冯保从人堆里指着一个人道:「你,去内阁通知高拱,速来干清宫。」又指着另外一个人:「你,立即去通知张居正,速来干清宫。剩下的,赶紧去库房里把所有的灯笼都清出来,统一贴上『奠』字,记住,是祭奠的奠!」一太监狐疑地问:「奠?冯公公,皇上他……?」冯保说:「不该你们问的,你们就不要问,都干事儿去吧。」 众内侍一闹而散。冯保又喊住一名太监:「吴和,你过来!」吴和折回来问:「大公公有何指示?」冯保附在吴和耳边低语:「你赶快去东厂,通知陈应风,立即带人去王真人府,把那妖道给我抓来。」 寝宫内,孟沖正跪倒哭道:「万岁爷,您不能丢下奴才,就这么走了呀。」李贵妃便厌恶地拿起一根拂尘,敲了敲孟沖的头,斥道:「你在这儿嚎什么,出去!」孟沖仍在哭:「娘娘,奴才跟了皇上那么多年,您就让奴才再守他一会吧……」李贵妃说:「少啰嗦,叫你出去就出去!」孟沖怏怏地爬起来,走了出去。他走到门口,听得李贵妃吩咐冯保:「冯公公,你快去把太子喊来。」他瘪了瘪嘴,哭着走开了。 太监高喊一声:「高阁老。」高拱起身惊问:「出了什么事?」太监说:「冯公公差小的速来传旨,皇上犯病,着两位阁臣急速前往干清宫。」高拱一听煞是着急:「什么?皇上又犯病了?走!」却不料太监道:「高阁老稍作等待,旨意说得明白,要两位阁臣一同进宫,现在,张阁老尚未到来。」高拱问:「张居正何时能到?」太监说:「宫中已差人快马前往张阁老府上传旨,想必不会耽搁多久。」高拱起了狐疑:「要张居正一同入宫,是皇上旨意吗?」太监说:「不,是皇后懿旨,贵妃娘娘的令旨。」高拱大声追问:「为何皇上不发旨意?」 第六章 龙宾上天(4) 是夜,孟沖鬼鬼祟祟推开游艺廊旁小院门,熘了进去,走进一间厢房,侧耳朝里听了听,没有声响。他轻轻叩了叩窗棂,低声喊:「奴儿花花,奴儿花花。」房间里,奴儿花花正在酣睡。孟沖又喊:「奴儿花花……」奴儿花花醒来,揉着眼睛问:「谁呀?」孟沖说:「我,孟公公。」奴儿花花一咕碌下床,说:「大晚上的,又有啥事儿?」孟沖说:「皇上有事儿找你,你快出来。」 孟沖领着奴儿花花往御花园去,周遭一片寂静,沓无人声。奴儿花花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孟公公,咱们这是去哪里?」孟沖讪笑着说:「御花园啊,您白天不是要让皇上陪你赏花吗?皇上突然来神了,让你这会儿过去。」奴儿花花说:「这会儿,黑灯瞎火的赏什么花呀?」孟沖说:「怎么不能赏啊,你看今儿的月亮透亮透亮的,这是既能赏月又能赏花。」 朦胧月光下,御花园中影影绰绰。孟沖领着奴儿花花走过一座小石桥,来到一荷塘边。奴儿花花问:「皇上呢?」孟沖说:「皇上一会就到,他让您在这儿稍等片刻。」奴儿花花望着他,孟沖有些紧张地避开她的视线,看了看四周:「这皇上怎么回事儿,怎么还没来,我去看看。」说完,他向前走去,他来到一古井边,喊道:「奴儿花花,你来看,这井里怎么会有一个月亮。」奴儿花花跑来:「你真够傻的,不就是个倒影吗?」 两人面对面趴在井台上向下观望。孟沖缓缓抬起头,眼中露出杀气,他瞪着奴儿花花道:「你不是骂我是个假男人吗?今儿我让你知道,这假男人的厉害。」奴儿花花正惊谔间,孟沖一把揪住她的衣襟:「你不是会在皇上面前耍性子吗?你耍吧,这口井底有不少妞等着跟你一起耍呢。」奴儿花花大惊!她想跑,但为时已晚。孟沖将她一拽,她两脚离地,已被孟沖托起,塞入井中,古井中传来一声闷闷的惨叫,接着是沉沉的落水声。孟沖朝井内看了看,迅速盖上井盖,匆匆离开。 第54页 早晨的霞光透过窗棂。躺在床上的朱载垕醒来,伸了个懒腰,喊:「来人!」孟沖滚瓜似地跑进来,恭敬地问:「万岁爷,你醒了?」朱载垕道:「这一晚上朕睡得真香啊!」孟沖说:「没错,万岁爷的气色是越来越精神,过不了几天,您就能上朝料理政务了,不然那冯保都快凌驾于万岁爷头上,一手遮天了。您看,贵妃娘娘对奴儿花花的态度全是冯保窜掇的。」朱载垕道:「你不说,朕也明白,这事儿以后再说吧,你去把奴儿花花找来,让她陪朕一起用早膳。」 孟沖答应道:「奴才这就去传旨。」 朱载垕坐在膳桌边,盯着早点出神,心想这个孟冲去了这么长时间怎么还不来?等孟沖急匆匆从外头进来,朱载垕问:「奴儿花花呢?」孟沖道:「回万岁爷,奴才去了游艺廊,但没找到人。」朱载垕皱眉道:「一大早的,她会跑到哪儿去呢?」孟沖说:「不知道,奴才已派人去找去了。」朱载垕拍桌子说:「那还不快找。」孟沖恭顺地说:「万岁爷,身子要紧,您先用膳吧。」朱载垕道:「不,其实朕根本就不想吃什么,你扶朕起来,朕去看看她。」 一名太监飞快跑来,一进门就跪下奏道:「万岁爷,大事不好了。」朱载垕问:「怎么了?」太监道:「奴儿花花,奴儿花花她,她……」朱载垕站了起来:「她怎么了?」太监说:「她淹死在御花园的水井中了。」 「什么,你说什么?」 「奴儿花花在御花园的水井中淹死了。」 「这怎么可能呢?」他向门外冲去。 古井边早已围了不少太监和宫女,奴儿花花脸色惨白,湿漉漉的躺在地上。朱载垕跑来,他看着死去的奴儿花花,嘴唇在颤抖。张贵一旁道:「奴儿花花住在游艺廊旁边的院子里,怎么会跑到这儿来呢?」朱载垕大怒:「是谁害死了她,到底是谁害死了她?」孟沖说:「这胆也太大了。说实话,在这宫里头除了贵妃娘娘,没人忌恨奴儿花花呀。」朱载垕道:「不!她一个女流,不可能下此毒手!」孟沖说:「她是不会杀人,但她身边有冯保呢,冯保不是管着东厂吗?」朱载垕铁青着脸说:「你去把冯保叫来,还有把贵妃娘娘与皇后一起给我叫来。」 大清早的,李贵妃想不出皇上叫她们有何事,只得与陈皇后一起跟着孟沖走进来,冯保也跟在他们后头。朱载垕站在窗子边,背对着他们。孟沖在朱载垕身后小声说道:「皇上,皇后与贵妃娘娘都到了。」朱载垕缓缓转过身来,只见他满脸泪痕,神情极度悲伤。陈皇后与李贵妃两人大惊,一起喊:「皇上!」 第六章 龙宾上天(6) 太监道:「皇上已不能说话了。」 从太监那里得知「皇上要大行了」的消息,张居正亦着忙得很,但在百乱当中,他不忘吩咐游七:「你立刻前往王城兵马司衙门,告诉王篆,迅速捉拿王九思。」与此同时,高拱向韩揖下了同样的命令,魏廷山问道:「首辅为何要重新捉拿王九思?」高拱煞有其事地回答:「我看皇上的病,弄到此等地步,全是那妖道炼的阴阳大补丹在作怪。」魏廷山说:「可当初是大人您让张居正放了王九思的?」高拱说:「此一时彼一时,当初要不是皇上把这烫手的山芋扔给我,我也不会行此下策。现在万一皇上一病不起……」魏廷山心里明白,首辅这是进退有序,决断有章,在此紧要关头下这么一着,进可得到民心,退又不失为保护王九思的一项举措,便也不再开口了。 躺在卧榻上的朱载垕昏迷不醒,身子时不时抽搐,他眼睛紧闭,大张着嘴,嘴角泛着白沫。张贵跪在旁边,不停地绞着热毛巾替他擦拭,御榻边,陈皇后与李贵妃、朱翊钧、冯保悲痛地注视着朱载垕。 高拱与张居正匆忙进入,连忙跪到御榻前磕头。高拱轻轻喊了一句:「皇上!」朱载垕没有反应。高拱转向陈皇后奏道:「请皇后下旨,火速命太医前来施救。」陈皇后哽咽道:「太医施救过了,刚刚出去。」高拱「哦」了一声,伸手握住了朱载垕露在被子外头的手。他抑制不住悲痛,又大喊一声:「皇上!」顿时老泪纵横。 朱载垕眼皮动了动,微微张了张嘴,这一微小的变化使在场的人都感到惊喜,但过了不一会儿,朱载垕的身子又开始抽搐。 李贵妃道:「请两位阁老听好,冯保宣读遗诏。」 冯保趋前一步,将一卷黄绫揭帖打开,喊道:「请皇太子朱翊钧接旨。」朱翊钧仓促间不知如何应对,李贵妃从旁轻轻推了他一把。他这才醒悟,从御榻后头走出来,面对隆庆皇帝跪下。 冯保念道:「遗诏,与皇太子:朕不豫,皇帝你做。一应礼仪自有该部题请而行。你要依两位辅臣并司礼监辅导,进学修德,用贤使能,无事怠荒,保守帝业。」念毕,冯保把那轴黄绫递到朱翊钧手上。朱翊钧向父皇磕了头,回到李贵妃身边。 冯保又抖开另一轴黄绫揭帖道:「这是皇上给内阁的遗嘱,请高拱、张居正两位阁臣听旨。」 两位长跪在地的阁臣,一齐挺腰肃容来听。 冯保念道:「朕嗣祖宗大统,今方六年,偶得此疾,遽不能起,有负先皇付託。东宫幼小,朕今付之卿等二臣同司礼监协心辅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图,卿等功在社稷,万世不泯。」念毕,冯保把那黄绫揭帖递给了高拱。 第55页 高拱问道:「皇上给太子的遗诏,以及给我们两位阁臣的遗嘱,都提到司礼监,为何司礼监掌印孟沖却不在场?」 李贵妃道:「冯保是太子的大伴,又是多年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有他在难道不一样吗?」高拱说:「不一样!秉笔太监毕竟不是掌印太监,孟沖不来这里听诏,似乎不合规矩。皇上厚恩,臣誓以死报。东宫太子虽然年幼,承继大统,臣将根据祖宗法度,竭尽忠心辅佐,如有人敢欺侮东宫年幼,惑乱圣心,臣将秉持正义,维护朝纲,将生死置之度外。」李贵妃冷冷地道:「高阁老的话说得很好,就照你说的去做,皇上放心,皇后和我也都放心。」高拱道:「老臣记住贵妃娘娘的令旨。」 朱翊钧看着高拱,本能地靠紧李贵妃,喊了一声:「母后!」李贵妃眼圈一红,扑在朱载垕身上哭诉道:「皇上啊皇上,你醒醒啊,你不能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啊,皇上……」隆庆皇帝突然身子一挺,喉咙里一片痰响,脸色憋得发紫。只听得冯保高叫一声:「太医——」干清宫里,救人的救人,痛哭的痛哭,顷刻乱作一团。 一位太监满脸泪痕地禀道:「诸位大人,隆庆皇帝已经龙宾上天。」高拱、张居正与朱衡、魏廷山、王显爵、杨博等在内阁客厅内等候着的众大臣一齐朝干清宫方向跪下大放悲声,高拱撕心裂胆喊了一句:「皇上」这声音逐步扩展成巨大的回声,在紫禁城一重重红墙碧瓦之间迴响。 刑部员外郎秦雍西带着一队捕快,前往王九思府。胡同口,另有一队人马已把王九思府围得水泄不通。先来的番役看到又来了一班荷刀执枪的公差,连忙分出一队来,各人亮出枪械,拦住了捕快们的前路。秦雍西策马上前,大喝一声:「什么人如此大胆!」番役挺出枪来,逼住他的马头,那马原地腾起,差点把秦雍西摔下马来。秦雍西正欲发作,陈应风拱手一揖道:「秦大人,受惊了。」秦雍西定眼一看,跳下马道:「啊,原来是陈掌爷,你怎么来了这里?」 第六章 龙宾上天(5) 「皇上你这是怎么了?」 朱载垕道:「怎么了?我正要问你们呢,还有你!」他用手指着冯保。 「问我们?皇上,您这是什么意思?」 朱载垕泪流满面:「奴儿花花被人带进御花园,推到古井淹死了!」 陈皇后、李贵妃与冯保皆大惊。半晌,陈皇后说:「淹死了?谁?是谁这么狠心?」朱载垕道:「你说呢,在这宫里是谁忌恨奴儿花花?」陈皇后不语。朱载垕与孟沖都盯着李贵妃。李贵妃迎着朱载垕的眼光,坦诚言道:「皇上,臣妾忌恨奴儿花花。」朱载垕说:「那就是你把她害死的?」李贵妃坚定地说:「没有,奴儿花花只是一个淫荡的波斯歌妓,臣妾犯不着和她一般见识。」朱载垕流着泪说:「你别骗朕了,多少年来,朕一直宠着你,可是你在奴儿花花这件事上,却一直与朕过不去。你说,到底是为什么?」陈皇后在一旁劝解道:「皇上,你错怪了贵妃,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上和社稷着想。」朱载垕吼道:「你少啰嗦,你们俩人,都是一路货色,你们联起手来害死了奴儿花花,朕今天找你们来,就是为了要给她讨个公道。」朱载垕暴跳如雷的样子让陈皇后又惊又怕,喊了一声「皇上!」掩面啜泣起来。 李贵妃克制内心的痛苦,温言劝慰道:「皇上,你身为一国之君,却不以国事为重,每日每夜,都沉湎在酒色之中,这是一个贤君的作为吗?而今皇上又随意责怪贱妾,将奴儿花花的死归罪于贱妾及皇后,这又是一个贤君的作为吗?」朱载垕歇斯底里地咆哮:「大胆,你竟敢指责朕。」他一步步走向李贵妃,但没走几步,忽然身子一歪,冯保眼明手快,上前一把抱住,扶到绣榻上躺下。 众人趋近一看,朱载垕已是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冯保惊叫:「皇上中风了!」李贵妃一叠声地说:「太医,快叫太医。」守候在门外的太医急匆匆入内,他跪在绣榻前给朱载垕把脉,又翻看了朱载垕的眼皮。陈皇后焦灼地问:「太医,皇上有救吗?」太医伏地而奏:「启禀皇后,皇上要大行了。」 一听这句话,陈皇后与李贵妃扑在朱载垕身上,哭作一团。 孟沖见状,趁机熘了出来,孟沖走出门,招手让一名太监过来,低声对他说:「你快去王真人府,通知王真人,让他远走高飞,永远不要回京城。」太监答应一声「小的明白」,拔腿就跑。 后宫大乱。太监们匆匆跑过,东厂番役将侧门一扇扇关闭。宫女们在忙乱着。室内仍哭作一团。李贵妃抬起头来,擦了擦眼泪,对冯保说:「通知内阁辅臣,立即前来干清宫,记住,别忘了把张先生叫来。」 冯保道了一声:「奴才遵旨。」转身走出。他刚走出干清宫,与孟沖迎面碰上。冯保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冷笑着对他说:「孟公公,皇上还没咽气儿,你就急着出去递信儿,这是为何?」孟沖有几分慌乱地说:「谁说我去递信儿,我是一时尿急,出来解个手,可你呢,你这是去哪里?」冯保说:「跟你没关系,我是奉贵妃娘娘之命去传旨。」孟沖望着他的背影,怅然若失地自语道:「传旨,传什么旨?」 冯保走到院门口,站在院门中间,大喊一声:「来人!」立刻,从各处房间里涌出几十个内侍。冯保从人堆里指着一个人道:「你,去内阁通知高拱,速来干清宫。」又指着另外一个人:「你,立即去通知张居正,速来干清宫。剩下的,赶紧去库房里把所有的灯笼都清出来,统一贴上『奠』字,记住,是祭奠的奠!」一太监狐疑地问:「奠?冯公公,皇上他……?」冯保说:「不该你们问的,你们就不要问,都干事儿去吧。」 第56页 众内侍一闹而散。冯保又喊住一名太监:「吴和,你过来!」吴和折回来问:「大公公有何指示?」冯保附在吴和耳边低语:「你赶快去东厂,通知陈应风,立即带人去王真人府,把那妖道给我抓来。」 寝宫内,孟沖正跪倒哭道:「万岁爷,您不能丢下奴才,就这么走了呀。」李贵妃便厌恶地拿起一根拂尘,敲了敲孟沖的头,斥道:「你在这儿嚎什么,出去!」孟沖仍在哭:「娘娘,奴才跟了皇上那么多年,您就让奴才再守他一会吧……」李贵妃说:「少啰嗦,叫你出去就出去!」孟沖怏怏地爬起来,走了出去。他走到门口,听得李贵妃吩咐冯保:「冯公公,你快去把太子喊来。」他瘪了瘪嘴,哭着走开了。 太监高喊一声:「高阁老。」高拱起身惊问:「出了什么事?」太监说:「冯公公差小的速来传旨,皇上犯病,着两位阁臣急速前往干清宫。」高拱一听煞是着急:「什么?皇上又犯病了?走!」却不料太监道:「高阁老稍作等待,旨意说得明白,要两位阁臣一同进宫,现在,张阁老尚未到来。」高拱问:「张居正何时能到?」太监说:「宫中已差人快马前往张阁老府上传旨,想必不会耽搁多久。」高拱起了狐疑:「要张居正一同入宫,是皇上旨意吗?」太监说:「不,是皇后懿旨,贵妃娘娘的令旨。」高拱大声追问:「为何皇上不发旨意?」 第六章 龙宾上天(6) 太监道:「皇上已不能说话了。」 从太监那里得知「皇上要大行了」的消息,张居正亦着忙得很,但在百乱当中,他不忘吩咐游七:「你立刻前往王城兵马司衙门,告诉王篆,迅速捉拿王九思。」与此同时,高拱向韩揖下了同样的命令,魏廷山问道:「首辅为何要重新捉拿王九思?」高拱煞有其事地回答:「我看皇上的病,弄到此等地步,全是那妖道炼的阴阳大补丹在作怪。」魏廷山说:「可当初是大人您让张居正放了王九思的?」高拱说:「此一时彼一时,当初要不是皇上把这烫手的山芋扔给我,我也不会行此下策。现在万一皇上一病不起……」魏廷山心里明白,首辅这是进退有序,决断有章,在此紧要关头下这么一着,进可得到民心,退又不失为保护王九思的一项举措,便也不再开口了。 躺在卧榻上的朱载垕昏迷不醒,身子时不时抽搐,他眼睛紧闭,大张着嘴,嘴角泛着白沫。张贵跪在旁边,不停地绞着热毛巾替他擦拭,御榻边,陈皇后与李贵妃、朱翊钧、冯保悲痛地注视着朱载垕。 高拱与张居正匆忙进入,连忙跪到御榻前磕头。高拱轻轻喊了一句:「皇上!」朱载垕没有反应。高拱转向陈皇后奏道:「请皇后下旨,火速命太医前来施救。」陈皇后哽咽道:「太医施救过了,刚刚出去。」高拱「哦」了一声,伸手握住了朱载垕露在被子外头的手。他抑制不住悲痛,又大喊一声:「皇上!」顿时老泪纵横。 朱载垕眼皮动了动,微微张了张嘴,这一微小的变化使在场的人都感到惊喜,但过了不一会儿,朱载垕的身子又开始抽搐。 李贵妃道:「请两位阁老听好,冯保宣读遗诏。」 冯保趋前一步,将一卷黄绫揭帖打开,喊道:「请皇太子朱翊钧接旨。」朱翊钧仓促间不知如何应对,李贵妃从旁轻轻推了他一把。他这才醒悟,从御榻后头走出来,面对隆庆皇帝跪下。 冯保念道:「遗诏,与皇太子:朕不豫,皇帝你做。一应礼仪自有该部题请而行。你要依两位辅臣并司礼监辅导,进学修德,用贤使能,无事怠荒,保守帝业。」念毕,冯保把那轴黄绫递到朱翊钧手上。朱翊钧向父皇磕了头,回到李贵妃身边。 冯保又抖开另一轴黄绫揭帖道:「这是皇上给内阁的遗嘱,请高拱、张居正两位阁臣听旨。」 两位长跪在地的阁臣,一齐挺腰肃容来听。 冯保念道:「朕嗣祖宗大统,今方六年,偶得此疾,遽不能起,有负先皇付託。东宫幼小,朕今付之卿等二臣同司礼监协心辅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图,卿等功在社稷,万世不泯。」念毕,冯保把那黄绫揭帖递给了高拱。 高拱问道:「皇上给太子的遗诏,以及给我们两位阁臣的遗嘱,都提到司礼监,为何司礼监掌印孟沖却不在场?」 李贵妃道:「冯保是太子的大伴,又是多年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有他在难道不一样吗?」高拱说:「不一样!秉笔太监毕竟不是掌印太监,孟沖不来这里听诏,似乎不合规矩。皇上厚恩,臣誓以死报。东宫太子虽然年幼,承继大统,臣将根据祖宗法度,竭尽忠心辅佐,如有人敢欺侮东宫年幼,惑乱圣心,臣将秉持正义,维护朝纲,将生死置之度外。」李贵妃冷冷地道:「高阁老的话说得很好,就照你说的去做,皇上放心,皇后和我也都放心。」高拱道:「老臣记住贵妃娘娘的令旨。」 朱翊钧看着高拱,本能地靠紧李贵妃,喊了一声:「母后!」李贵妃眼圈一红,扑在朱载垕身上哭诉道:「皇上啊皇上,你醒醒啊,你不能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啊,皇上……」隆庆皇帝突然身子一挺,喉咙里一片痰响,脸色憋得发紫。只听得冯保高叫一声:「太医——」干清宫里,救人的救人,痛哭的痛哭,顷刻乱作一团。 一位太监满脸泪痕地禀道:「诸位大人,隆庆皇帝已经龙宾上天。」高拱、张居正与朱衡、魏廷山、王显爵、杨博等在内阁客厅内等候着的众大臣一齐朝干清宫方向跪下大放悲声,高拱撕心裂胆喊了一句:「皇上」这声音逐步扩展成巨大的回声,在紫禁城一重重红墙碧瓦之间迴响。 第57页 刑部员外郎秦雍西带着一队捕快,前往王九思府。胡同口,另有一队人马已把王九思府围得水泄不通。先来的番役看到又来了一班荷刀执枪的公差,连忙分出一队来,各人亮出枪械,拦住了捕快们的前路。秦雍西策马上前,大喝一声:「什么人如此大胆!」番役挺出枪来,逼住他的马头,那马原地腾起,差点把秦雍西摔下马来。秦雍西正欲发作,陈应风拱手一揖道:「秦大人,受惊了。」秦雍西定眼一看,跳下马道:「啊,原来是陈掌爷,你怎么来了这里?」 第六章 龙宾上天(7) 陈应风奉东厂提督太监冯保之命前来捉拿王九思,秦雍西却是奉首辅高大人之命来的,秦雍西不屑地说:「这事儿就用不着陈掌爷劳神了。捉拿一个王九思,哪用得着两拨人马。」陈应风道:「秦大人说得也是,依下官之见,还是你们回去吧。」秦雍西道:「我们回去?高阁老命令下到刑部,捉人办案,我们才是正差。」陈应风讪笑道:「秦大人总该明白,这王九思是个妖道,惑乱圣上,正是咱们东厂管辖的范围。」 两人正唇枪舌剑争执不已,惟恐让对方抢了差使交不了差,王真人府内浓烟窜出。陈应风再也顾不得与秦雍西争论,拍马沖向紧闭的朱漆大门,命令番役道:「把大门砸开!」秦雍西跟上,命令捕快:「快砸呀!」大门洞开,两拨人马一涌而入。庭院里杳无一人,那顶蓝呢大轿以及一应金扇仪仗,全都静悄悄摆放在轿厅里。庭院正中摆了三个大铜鼎炉,其中一只尚在燃烧,浓烟从其中冒出。陈应风走近一看,炉子里烧着的是一块焦肉,发出刺鼻的臭味,地上还丢了一张血淋淋的猫皮。陈应风顿觉不妙,大喊一声:「搜!」秦雍西下令:「旮旮旯旯都给我搜到,一个人也不准放走。」 砸缸摔盆,一片乱响。前院搜了个底朝天,人影儿也不曾见到一个。一伙人又涌进后院,依然是扇扇房门上了大锁。依次砸开来都是空荡荡的,最后砸开了一间库房,皂隶们愣了:一屋子的童女挤在一地的干草上,用惊恐的目光注视着涌入的兵丁。 陈应风与秦雍西闻声走进来。陈应风下令:「你们都出去。」番役退出,一屋的童女惊慌失措地望着他俩。陈应风蹲下问:「你们是被那妖道抓来的?」女童们点点头。秦雍西问:「你们知道妖道去哪儿了?」女童们摇头,又都惊哭起来。陈应风问:「来人,将这些女童送回各自家中。」 陈应风与秦雍西朝前院走来。两名军士从侧门里拎出一个干巴老头儿来。陈应风道:「你是什么人?在这儿干什么?」老头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扑通跪下答道:「大人,小的是王真人雇用的伙伕,专门烧那三只炉子。」秦雍西道:「这炉子里浓烟滚滚,地上还有一张猫皮,这是怎么回事?」老头儿道:「回大人,王真人把一只猫活剥了皮,那猫还没断气就被他丢进大号炉里。」秦雍西道:「他为何这么做?」老头儿道:「回大人,王真人是属鼠的。」秦雍西笑道:「他怕猫捉老鼠?」转身沖陈应风道:「陈掌爷,你我都成了猫了。」 陈应风勉强一笑,问道:「王真人哪里去了?」老头儿道:「回大人,一个时辰前走了。说是进紫禁城,给皇上送丹药去了。」陈应风道:「胡说!这妖道最讲排场,他既然给皇上送药,为何大轿仪仗都摆在这儿不用?」老头儿道:「这……小的就不知道了。」陈应风厉声道,「不知道?你要是不交待那王九思的去处,我就活剥了你的皮。」老头儿道:「大人饶命,小的真不知!」说着,他磕头如捣蒜地讨饶。陈应风命令:「把这老傢伙绑了,带回去细细拷问。」两个番役把老头儿押解出去。 陈应风沖秦雍西说:「秦大人,差事办砸了,你我各自回去挨骂吧。」秦雍西:「也只好如此!」 两拨人马分别离开了王大真人府。 紫禁城每一道进出的大门,都挂满了写着「奠」字的大灯笼。干清宫里,黑鸦鸦坐满了守灵的太监。陈皇后、李贵妃率领众位嫔妃与宫娥身着白色孝服从慈宁宫出发,一路向干清宫缓缓行来。身穿绖服的朱翊钧走在陈皇后与李贵妃之间,眼里充满了惊恐与悲戚,两腮上挂着泪珠。 高拱值房,张居正挑帘儿走了进来,他已换下一品锦绣官袍,穿上了青衣角带的丧服,依然穿着锦绣官袍的高拱便很不自然。高拱掸了掸衣袖说:「老夫刚派人回家去拿丧服,没想到叔大已经穿上了。」张居正道:「管家刚刚把衣服送到,因为更衣,来迟了。」高拱说:「皇上已经大行,老夫请你来,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有关治丧事宜。」张居正说:「首辅做主。」 高拱已经拟了几条:第一、立即八百里传邮,把皇上龙宾上天的讣告发布全国各地州府;第二、隆庆皇帝一应丧礼由礼部遵祖制订出方案;第三、头七期间,北京各大衙门官员每日到午门集中致祭,除要紧公事,日常公务暂停办理;第四、传檄九边统军首领,所有将士枕戈待旦,警惕虏敌趁机侵犯;第五、各地,特别是两京务必加强治安,若有宵小之徒趁机滋事,严惩不贷。 第六章 龙宾上天(8) 张居正听了不住点头,补充道:「还有一件事,还望首辅谋断。国不可一日无君,我们在给皇上治丧的同时,也得赶紧考虑太子继位之事。」高拱说:「隆庆皇帝刚咽气儿,立刻就让太子登基,会让天下人指责,说咱无情无义。」张居正不以为然:「隆庆皇帝驾崩,我们做臣子的,无不有锥心之痛,但皇位涉及社稷稳定,万不可久虚。」高拱不耐烦地说:「谁说久虚了,迟个一两天,天就能塌下来?这事儿,明天再议。现在,我们各执其事,办好丧礼。」 第58页 孟沖、冯保在干清宫门口迎接陈皇后、李贵妃一行。李贵妃瞟了孟沖一眼:「孟沖,谁让你来的?」孟沖哭着说:「启禀贵妃娘娘,万岁爷刚刚大行,奴才如同万箭穿心,奴才是痛苦不已,奴才宁可替皇上去死。」李贵妃冷冷地说:「你倒是真为皇上着想,我告诉你,要不是你和高拱将那奴儿花花和王九思弄进宫来,皇上也不至于这么早龙宾上天。你等着,这帐我得一笔一笔跟你清算。」孟沖吓得扑通跪地:「奴才知错!奴才罪该万死,但奴才也是听万岁爷的。」李贵妃说:「你还敢犟嘴。」孟沖头埋得更低了:「奴才不敢!奴才任凭贵妃娘娘处置,但只求娘娘一事,您让奴才留在宫里,奴才一定竭尽全力,把万岁爷的丧事办好。」 冯保插嘴道:「少啰嗦,让你歇着就歇着!还不赶快退下!」孟沖无奈怏怏而退。 李贵妃与陈皇后议定皇上的丧事由冯保具体操办,调度宫内大小事宜。冯保建议干清宫乃我朝歷代皇帝处置政务、统驭天下的机枢之地,先帝既已龙宾上天,其龙体不可久留干清宫,按先朝规矩,立即移往宏孝殿,并将祭奠先帝的灵堂设在那里;干清宫重新布置后,给太子爷搬进来住。 听到这个决定,朱翊钧一屁股跳下绣椅,嚷道:「不,我不搬进来,父皇刚死,我怕。」冯保说:「太子爷,你不能怕啊,你马上就要登基继承皇位,你是大明王朝的第十四位皇帝,从现在起,干清宫就是你的正寝之地。」朱翊钧还在躲闪道:「不,不,我怕,我怕。」陈皇后伸开双手,柔声喊道:「钧儿,过来。」朱翊钧投进陈皇后的怀抱。陈皇后替朱翊钧拭去脸上的泪痕,言道:「钧儿,你已经十岁了,从此你要治理天下,你怎么能说怕呢?」 京城内,到处都是巡逻的士兵,所有的商铺关门停止营业。在黎明与黄昏的交替中,谯楼上,沉重的木杵撞击着高悬的铜钟。一群乌鸦被惊起,窜过参差宫阙,飞向暮霭低垂的原野。 乔装打扮的王九思带着徒弟二蛋趁着浓黑的夜色来到一处四合院。王九思环顾四周,二蛋掏出钥匙,打开门锁。王九思推门进去,二蛋跟进,又把门关上,倚着门嘆道:「终于到家了。」路对面,两个便衣跟踪而来。他们低头交谈了几句,一人消失在夜幕中,另一人也闪进暗处。 王九思四处看了看,对二蛋说:「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今夜里,你赶快收拾细软,明日一大早,咱俩逃出京城。」二蛋说:「好,小徒这就去收拾。唉,师傅,那个玉娘怎么处置?」王九思一拍脑门子:「你瞧瞧!你不说,我差点忘了。」 二蛋指着右厢房,王九思推开门进去,屋内黑古隆冬。王九思摸索着打着火镰,点亮灯盏。玉娘仍手脚被绑,昏睡在床上。王九思坐到床沿上,抚摸着玉娘的脸,眼眶中射出慾火。玉娘「噌」地跃起:「妖道,你想干吗?」王九思说:「美人儿,你让本真人惦记死了,来,让本真人亲亲你。」王九思迫不及待动手撕玉娘的衣衫,玉娘在他手臂上狠咬了一口。王九思恼羞成怒,一下子扑到玉娘身上。二蛋突然跑进来,惊慌失措喊道:「师傅!」王九思抬起头问:「怎么了?」二蛋说:「官兵把咱这院子包围了。」王九思大惊:「啊!还是被他们发现了。」说着腾地跳下坑。玉娘沖窗外喊:「来人哪!」王九思听到她的叫喊,一下子捂住她的嘴,抓起玉娘,朝墙角掷去。「嘭」的一声,玉娘的额头狠狠撞在墙上,顿时昏死过去。 大门被兵士撞开,数十名兵士一涌而入。 王九思从右厢房里跳出来,从二蛋手中接过一把剑,疯狂的挥舞、叫喊。舞罢,他喘着粗气停下。所有兵士举刀注视着他。王九思依然喘气,一兵士挥刀向他砍去。王篆高声说道:「不要杀死他,要活的!」王九思挥剑向王篆扑来,王篆稍一抬腿,便将王九思绊倒在地,摔了个嘴啃泥。众兵士一拥而上,将王九思捆了。 王篆吩咐:「把这院子彻底给我翻个个儿。」 第六章 龙宾上天(7) 陈应风奉东厂提督太监冯保之命前来捉拿王九思,秦雍西却是奉首辅高大人之命来的,秦雍西不屑地说:「这事儿就用不着陈掌爷劳神了。捉拿一个王九思,哪用得着两拨人马。」陈应风道:「秦大人说得也是,依下官之见,还是你们回去吧。」秦雍西道:「我们回去?高阁老命令下到刑部,捉人办案,我们才是正差。」陈应风讪笑道:「秦大人总该明白,这王九思是个妖道,惑乱圣上,正是咱们东厂管辖的范围。」 两人正唇枪舌剑争执不已,惟恐让对方抢了差使交不了差,王真人府内浓烟窜出。陈应风再也顾不得与秦雍西争论,拍马沖向紧闭的朱漆大门,命令番役道:「把大门砸开!」秦雍西跟上,命令捕快:「快砸呀!」大门洞开,两拨人马一涌而入。庭院里杳无一人,那顶蓝呢大轿以及一应金扇仪仗,全都静悄悄摆放在轿厅里。庭院正中摆了三个大铜鼎炉,其中一只尚在燃烧,浓烟从其中冒出。陈应风走近一看,炉子里烧着的是一块焦肉,发出刺鼻的臭味,地上还丢了一张血淋淋的猫皮。陈应风顿觉不妙,大喊一声:「搜!」秦雍西下令:「旮旮旯旯都给我搜到,一个人也不准放走。」 砸缸摔盆,一片乱响。前院搜了个底朝天,人影儿也不曾见到一个。一伙人又涌进后院,依然是扇扇房门上了大锁。依次砸开来都是空荡荡的,最后砸开了一间库房,皂隶们愣了:一屋子的童女挤在一地的干草上,用惊恐的目光注视着涌入的兵丁。 第59页 陈应风与秦雍西闻声走进来。陈应风下令:「你们都出去。」番役退出,一屋的童女惊慌失措地望着他俩。陈应风蹲下问:「你们是被那妖道抓来的?」女童们点点头。秦雍西问:「你们知道妖道去哪儿了?」女童们摇头,又都惊哭起来。陈应风问:「来人,将这些女童送回各自家中。」 陈应风与秦雍西朝前院走来。两名军士从侧门里拎出一个干巴老头儿来。陈应风道:「你是什么人?在这儿干什么?」老头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扑通跪下答道:「大人,小的是王真人雇用的伙伕,专门烧那三只炉子。」秦雍西道:「这炉子里浓烟滚滚,地上还有一张猫皮,这是怎么回事?」老头儿道:「回大人,王真人把一只猫活剥了皮,那猫还没断气就被他丢进大号炉里。」秦雍西道:「他为何这么做?」老头儿道:「回大人,王真人是属鼠的。」秦雍西笑道:「他怕猫捉老鼠?」转身沖陈应风道:「陈掌爷,你我都成了猫了。」 陈应风勉强一笑,问道:「王真人哪里去了?」老头儿道:「回大人,一个时辰前走了。说是进紫禁城,给皇上送丹药去了。」陈应风道:「胡说!这妖道最讲排场,他既然给皇上送药,为何大轿仪仗都摆在这儿不用?」老头儿道:「这……小的就不知道了。」陈应风厉声道,「不知道?你要是不交待那王九思的去处,我就活剥了你的皮。」老头儿道:「大人饶命,小的真不知!」说着,他磕头如捣蒜地讨饶。陈应风命令:「把这老傢伙绑了,带回去细细拷问。」两个番役把老头儿押解出去。 陈应风沖秦雍西说:「秦大人,差事办砸了,你我各自回去挨骂吧。」秦雍西:「也只好如此!」 两拨人马分别离开了王大真人府。 紫禁城每一道进出的大门,都挂满了写着「奠」字的大灯笼。干清宫里,黑鸦鸦坐满了守灵的太监。陈皇后、李贵妃率领众位嫔妃与宫娥身着白色孝服从慈宁宫出发,一路向干清宫缓缓行来。身穿绖服的朱翊钧走在陈皇后与李贵妃之间,眼里充满了惊恐与悲戚,两腮上挂着泪珠。 高拱值房,张居正挑帘儿走了进来,他已换下一品锦绣官袍,穿上了青衣角带的丧服,依然穿着锦绣官袍的高拱便很不自然。高拱掸了掸衣袖说:「老夫刚派人回家去拿丧服,没想到叔大已经穿上了。」张居正道:「管家刚刚把衣服送到,因为更衣,来迟了。」高拱说:「皇上已经大行,老夫请你来,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有关治丧事宜。」张居正说:「首辅做主。」 高拱已经拟了几条:第一、立即八百里传邮,把皇上龙宾上天的讣告发布全国各地州府;第二、隆庆皇帝一应丧礼由礼部遵祖制订出方案;第三、头七期间,北京各大衙门官员每日到午门集中致祭,除要紧公事,日常公务暂停办理;第四、传檄九边统军首领,所有将士枕戈待旦,警惕虏敌趁机侵犯;第五、各地,特别是两京务必加强治安,若有宵小之徒趁机滋事,严惩不贷。 第六章 龙宾上天(9) 众兵士散开,火把乱明。不久一兵士从右厢房跳出来,大喊:「王大人,这里躺着一个姑娘。」王篆闻讯,大踏步走进右厢房,一眼看见玉娘紧缩在墙角不省人事,额头上滴血不止。王篆惊叫:「玉娘。」他迅疾跑向玉娘,抓着玉娘的胳膊喊道:「玉娘,你醒醒!」玉娘睁开眼,看着眼前的情景,不免一惊,王篆看着她说:「我是巡城御史王篆呀。」玉娘辨认了半天,终于大喊一声:「大人!」接着再次晕倒在地。王篆大喊:「来人,快去找郎中,另外,立即将王九思押送刑部大牢。」 第六章 龙宾上天(8) 张居正听了不住点头,补充道:「还有一件事,还望首辅谋断。国不可一日无君,我们在给皇上治丧的同时,也得赶紧考虑太子继位之事。」高拱说:「隆庆皇帝刚咽气儿,立刻就让太子登基,会让天下人指责,说咱无情无义。」张居正不以为然:「隆庆皇帝驾崩,我们做臣子的,无不有锥心之痛,但皇位涉及社稷稳定,万不可久虚。」高拱不耐烦地说:「谁说久虚了,迟个一两天,天就能塌下来?这事儿,明天再议。现在,我们各执其事,办好丧礼。」 孟沖、冯保在干清宫门口迎接陈皇后、李贵妃一行。李贵妃瞟了孟沖一眼:「孟沖,谁让你来的?」孟沖哭着说:「启禀贵妃娘娘,万岁爷刚刚大行,奴才如同万箭穿心,奴才是痛苦不已,奴才宁可替皇上去死。」李贵妃冷冷地说:「你倒是真为皇上着想,我告诉你,要不是你和高拱将那奴儿花花和王九思弄进宫来,皇上也不至于这么早龙宾上天。你等着,这帐我得一笔一笔跟你清算。」孟沖吓得扑通跪地:「奴才知错!奴才罪该万死,但奴才也是听万岁爷的。」李贵妃说:「你还敢犟嘴。」孟沖头埋得更低了:「奴才不敢!奴才任凭贵妃娘娘处置,但只求娘娘一事,您让奴才留在宫里,奴才一定竭尽全力,把万岁爷的丧事办好。」 冯保插嘴道:「少啰嗦,让你歇着就歇着!还不赶快退下!」孟沖无奈怏怏而退。 李贵妃与陈皇后议定皇上的丧事由冯保具体操办,调度宫内大小事宜。冯保建议干清宫乃我朝歷代皇帝处置政务、统驭天下的机枢之地,先帝既已龙宾上天,其龙体不可久留干清宫,按先朝规矩,立即移往宏孝殿,并将祭奠先帝的灵堂设在那里;干清宫重新布置后,给太子爷搬进来住。 第60页 听到这个决定,朱翊钧一屁股跳下绣椅,嚷道:「不,我不搬进来,父皇刚死,我怕。」冯保说:「太子爷,你不能怕啊,你马上就要登基继承皇位,你是大明王朝的第十四位皇帝,从现在起,干清宫就是你的正寝之地。」朱翊钧还在躲闪道:「不,不,我怕,我怕。」陈皇后伸开双手,柔声喊道:「钧儿,过来。」朱翊钧投进陈皇后的怀抱。陈皇后替朱翊钧拭去脸上的泪痕,言道:「钧儿,你已经十岁了,从此你要治理天下,你怎么能说怕呢?」 京城内,到处都是巡逻的士兵,所有的商铺关门停止营业。在黎明与黄昏的交替中,谯楼上,沉重的木杵撞击着高悬的铜钟。一群乌鸦被惊起,窜过参差宫阙,飞向暮霭低垂的原野。 乔装打扮的王九思带着徒弟二蛋趁着浓黑的夜色来到一处四合院。王九思环顾四周,二蛋掏出钥匙,打开门锁。王九思推门进去,二蛋跟进,又把门关上,倚着门嘆道:「终于到家了。」路对面,两个便衣跟踪而来。他们低头交谈了几句,一人消失在夜幕中,另一人也闪进暗处。 王九思四处看了看,对二蛋说:「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今夜里,你赶快收拾细软,明日一大早,咱俩逃出京城。」二蛋说:「好,小徒这就去收拾。唉,师傅,那个玉娘怎么处置?」王九思一拍脑门子:「你瞧瞧!你不说,我差点忘了。」 二蛋指着右厢房,王九思推开门进去,屋内黑古隆冬。王九思摸索着打着火镰,点亮灯盏。玉娘仍手脚被绑,昏睡在床上。王九思坐到床沿上,抚摸着玉娘的脸,眼眶中射出慾火。玉娘「噌」地跃起:「妖道,你想干吗?」王九思说:「美人儿,你让本真人惦记死了,来,让本真人亲亲你。」王九思迫不及待动手撕玉娘的衣衫,玉娘在他手臂上狠咬了一口。王九思恼羞成怒,一下子扑到玉娘身上。二蛋突然跑进来,惊慌失措喊道:「师傅!」王九思抬起头问:「怎么了?」二蛋说:「官兵把咱这院子包围了。」王九思大惊:「啊!还是被他们发现了。」说着腾地跳下坑。玉娘沖窗外喊:「来人哪!」王九思听到她的叫喊,一下子捂住她的嘴,抓起玉娘,朝墙角掷去。「嘭」的一声,玉娘的额头狠狠撞在墙上,顿时昏死过去。 大门被兵士撞开,数十名兵士一涌而入。 王九思从右厢房里跳出来,从二蛋手中接过一把剑,疯狂的挥舞、叫喊。舞罢,他喘着粗气停下。所有兵士举刀注视着他。王九思依然喘气,一兵士挥刀向他砍去。王篆高声说道:「不要杀死他,要活的!」王九思挥剑向王篆扑来,王篆稍一抬腿,便将王九思绊倒在地,摔了个嘴啃泥。众兵士一拥而上,将王九思捆了。 王篆吩咐:「把这院子彻底给我翻个个儿。」 第六章 龙宾上天(9) 众兵士散开,火把乱明。不久一兵士从右厢房跳出来,大喊:「王大人,这里躺着一个姑娘。」王篆闻讯,大踏步走进右厢房,一眼看见玉娘紧缩在墙角不省人事,额头上滴血不止。王篆惊叫:「玉娘。」他迅疾跑向玉娘,抓着玉娘的胳膊喊道:「玉娘,你醒醒!」玉娘睁开眼,看着眼前的情景,不免一惊,王篆看着她说:「我是巡城御史王篆呀。」玉娘辨认了半天,终于大喊一声:「大人!」接着再次晕倒在地。王篆大喊:「来人,快去找郎中,另外,立即将王九思押送刑部大牢。」 第七章 幼帝登基(1) 夜已深,紫禁城内到处挂满了写有「奠」字的灯笼。张居正巡视到文华殿外,殿角的一只大灯笼在风中摇摆,突然,有一个「奠」字被风吹落,张居正伸手接住那张黑色的字,盯着出神时,王篆走到他身后喊道:「次辅大人,好消息!」张居正把「奠」字交给赶过来的小火者,问道:「什么好消息?」王篆道:「人被我们拿住了。」这的确是个让人振奋的好消息,张居正要再确认一下:「你是说那个妖道被你拿下了?」王篆点头,张居正拊掌道:「太好了!这人要是落到冯保和高阁老手中,他们便会利用王九思大做文章,扰乱朝纲,我们既然抢了先机,就一定要严守秘密,千万别走露风声。」王篆道:「卑职明白。大人,还有一个好消息。在王九思躲藏的那个地方,我们找到了玉娘。」 张居正的表情满是关切:「她怎么样?」 王篆摇摇头道:「很惨!她的手脚被捆的已经不能动弹,额头还流着血,被他们折磨得够呛啊。卑职已将她安顿在家里,请了郎中,正在为她医治。」 张居正真想立即跑去看她,但在这特殊时期,时局瞬息万变,他一步不能离开紫禁城。他只有叮嘱王篆,请好郎中,一定要治好她的病,不要落下什么残疾,另外找个人好好服侍玉娘,为她调养。末了,张居正眯着眼睛自语道:「我要让玉娘亲眼看到王九思被处死。」 宏孝殿已被布置成灵堂,正中间停着朱载垕巨大的楠木棺椁,四周垂下白色的挽幛,张贵领着原先在干清宫值事的太监们在这里守灵。五更天气,天欲明未明,钟磬低沉,木鱼丁丁,一如和尚领着一群沙弥在殿内两厢大声念诵超度亡灵的经文。陈皇后、李贵妃、朱翊钧分别在棺椁前祭拜。弔唁完毕,陈皇后与李贵妃、朱翊钧等来到花厅休息,冯保也跟了进来。 陈皇后先开口说:「冯公公,你给内阁两位辅臣传旨,给先帝办理丧事的同时,也要考虑太子登基的事宜。」 第61页 冯保应了一声,却陈她道:「奴才听说,内阁为了太子登基一事,高拱与张居正两人发生了争执。张居正与皇后娘娘想的一样,提出要立即办理太子爷登基事宜,但高拱藉口料理先帝丧事,太子登基的事,他说要缓一缓。」 两位后妃顿时瞪圆了眼睛看着冯保,冯保不慌不忙地看了她们一眼,继续禀道:「还有,昨天,高拱听说先帝将要大行,立刻就派刑部员外郎秦雍西前往王九思府捉拿那妖道,老奴也派东厂番役前往缉捕,结果,两队人马都扑了空。那妖道看到风向不对,已开熘了。奴才已在京城布下天罗地网,这妖道迟早会被缉拿归案。」 李贵妃点头道:「好,这个妖道,一定将他千刀万剐。高拱捉拿王九思,总还算是忠臣之举吧。」 冯保却说:「启禀贵妃娘娘,依奴才看,其实不然,高拱这么做是另有图谋。」 李贵妃勐地抬眼看着他,道:「你说说看。」 冯保在心里早打好了稿子,因此垂首却音调高亢地说:「高拱那只老狐狸!先帝在时,他跟孟沖一个鼻孔出气,先是把奴儿花花弄进内宫,然后又弄来了那妖道,蛊惑皇上;如今先帝大行,他怕皇后和贵妃娘娘怪罪,故又先下手为强,想在皇后和贵妃娘娘面前当个大好人。」 天蒙蒙亮,京城各大衙门官员都身穿孝服来到午门前广场,在内阁首辅高拱、次辅张居正的率领下,黑压压跪了一大片。众官员对着干清宫方向三拜九叩,行大奠之礼。 文华殿内,一身绖服的朱翊钧在冯保的搀扶下坐上御榻,因为个子太小,他两脚够不着地,只能悬空着。冯保站在他的旁边。御榻之下站满了大臣。站在御榻之侧的高拱闪身出列奏道:「启禀皇太子,五日前,礼部尚书吕调阳写了一份《劝进仪注》,希望皇太子节哀保重,早登帝位,万望皇太子以社稷为重,答应臣等所请。」朱翊钧一脸惊恐,不知如何作答,用乞求的眼光看着冯保。冯保指了指袖笼。朱翊钧这才从袖笼里掏出一张纸条念道:「览所进笺,具见卿等忧国至意,顾于哀痛之切,维统之事,岂忍遽闻,所请不准。」高拱:「启禀皇太子,这是老臣率内阁、五府、六部等大臣第三次劝进,礼部另议一份《登基仪注》,请皇太子过目。」孙海接过递给朱翊钧,朱翊钧紧张地翻看,两只手微微抖动。高拱看到这一动作,微微摇摇头道:「皇太子,皇位不可久虚,切望皇太子以天下苍生为重,允臣所请,早登大典。」 高拱说毕,伏身跪了下去,所有大臣一起跪下。朱翊钧放下《登基仪注》,又从袖笼里摸出另外一张纸条,念道:「卿等合词陈请,至再至三,已悉忠恳。天位至重,诚难久虚,况遗命在躬,不敢固逊,勉从所请。」跪在地上的高拱叩头道:「谢皇太子。」众大臣也跟着说:「谢皇太子。」朱翊钧抬抬手道:「众卿平身。」 第七章 幼帝登基(2) 刚走出文华殿,到了自己值房,高拱便听说王九思已经落入王篆之手,心急如焚。他叮嘱秦雍西回去拟一份奏章,申明王九思滥用丹药,害死先帝,这样的妖道,应以弒逆罪交刑部谳审。并且,「还有三天,新皇上就要登基了,要让他看的第一份奏章,就是你这个。」 张居正急匆匆走进文华殿一角的恭默室,早已候在里面的冯保起身相迎。他问道:「张先生,太子爷马上就要登基,贵妃娘娘让我来问你,新皇帝爷登基,首先应该做什么?」 张居正沉思道:「自嘉靖中期以来,吏治腐败,法令不行;国库枯竭,武备废驰。说严重一点,国家已到了土崩鱼烂的境地。新皇上登基,确有大量的事情要做。前不久,你还提醒我,六年前,我曾写了近万言的《陈六事疏》,从省议论、振纪纲、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六个方面提出富国强兵的施政纲要。可惜隆庆皇帝未付诸实施。因此,我殷切盼望新皇上柄政之后,能够审时度势,更化宜民,心中想着天下苍生,重新谛造大明王朝的中兴之象。」 冯保贊道:「说得好!张先生,你的治国之才,在诸葛亮之上。」下面一句话则为露骨:「现任首辅高拱,怎么能与你相提并论。」 张居正仿佛没听到后一句,脸上尽是平和之色:「冯公公过奖,张某待罪官场二十多年,认为治国并无诀窍,其实只要懂得两个字。」 冯保道:「哪两个字?」 张居正说:「耐烦。」 冯保连连点头,张居正又说:「说到耐烦,高拱的确做的不差。其实,我与高大人,在治国策略上,并无多少异议。你看,本来他并不同意此刻让太子登基,但今天他在太子面前不是妥协了?」 冯保脸上闪过一丝不快,说:「他这是顺水退舟,出于无奈而已。他是个聪明人,他这是做给贵妃娘娘看的,是取悦皇后与贵妃娘娘,难道你没看出来吗?好!咱们不说他了,叔大,你是太子的老师,太子问你,他登基后第一件事,应该做什么?」 张居正道:「给他的嫡母陈皇后、生母李贵妃两人晋封。首先要抬高李贵妃的身份,与陈皇后一起,晋封为皇太后。」 冯保眼中闪过喜悦之光:「我明白了,好!我这就去向贵妃娘娘禀报。」 太子登级仪式终于如期举行。干清宫内,李贵妃来回踱步,她不停搓手,神情紧张。陈皇后在一边注视着她:「妹子,别紧张。」李贵妃含着泪又带着笑:「我这不是紧张,而是高兴。」中极殿那边的鼓乐隐隐传来,李贵妃拭了拭泪,缓缓说:「钧儿才十岁,如今当了皇帝,天底下该有多少难办的事情,他如何应付得了?」陈皇后笑道:「钧儿年纪虽然小,但他是皇帝,还有谁敢不听他的?隆庆皇帝在世时说过,要想把皇帝当得轻松,只要用好两个人就行了。一个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一个是内阁首辅。」李贵妃点头:「可是现在的这两个人,能靠得住吗?先帝在世时,他们就对你我阳奉阴违,如今先帝这一走,还不愈发张狂?钧儿年少,你我又是妇道人家,人家若想诚心欺侮你我,又能如何?」陈皇后点头道:「这倒也是!」 第62页 此时,白炽的阳光照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反射出淡紫色的光芒。中极殿内,两厢坐满了仪乐大典的钟鼓司乐手。一乘十六人抬明黄大轿自干清门抬出,一路仪仗肃卫,金伞高张。大轿在中极殿前落下,朱翊钧身穿衮冕礼服,从轿中走出。他在冯保导引下,一步步走上丹陛。文武百官全部身着彩袍,列队肃立于丹陛之下。殿前广场上,金瓜侍卫层层护立,礼炮三十六响。两厢,一百二十八位乐手奏起气势磅礴的韶乐。通政司官员闪出丹墀之侧,手捧黄绫诏书,朗声诵读:「奉天承运,吾皇登基,万方乐奏,社稷幸甚,明年改元,称号万历……」「奉天承运,吾皇登基」的声音在天地间迴响。高拱率文武百官一起下跪,高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翊钧的登基大典一结束,还穿着大红绯袍的高拱刚回到值房,孟沖就推门进来,恭恭敬敬喊了一声:「首辅大人。」高拱看见他,气就不打一处来,急问:「这么多天你跑哪儿去了?万历皇帝的登基大典,也不见你的人影儿。」孟沖道:「李贵妃不让我参加,前些日子我的眼皮一直在跳,我看有灾祸临头了。」高拱对他吹鬍子瞪眼地说:「我告诉你,都是因为你把奴儿花花和王九思带进了宫里,要不然也不至于有什么把柄被那个女人抓住。」孟沖道:「当初这事儿你不是也同意的吗?咱俩就不用这么相互推脱了,赶紧想想办法,把那妖道给除了。」高拱道:「晚了,那妖道已被王篆抓住了。」孟沖大惊:「什么,什么?这么说来我可真要大祸临头了。哎呀,高阁老,咱俩可是栓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我要是完了,你也脱不了干系……」眼看着孟沖脸上也慌了,身子也软了,高拱只得暂且安抚他:「你别威胁我,眼下的局势也没你想得那么悲观,你是先帝任命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就凭这一点,没有谁动得了你,按朝廷规矩,撤换一个司礼监掌印,皇上要与内阁商议。如果新皇上要撤你,我这个首辅不同意,他也不能擅自决定。」孟沖忙顺着他说道:「这就对了,您要是不帮我,那我就死定了。唉,你不觉得皇上的遗嘱有假吗?他让内阁二大臣及司礼监共同辅佐太子,可从来没有这先例。」高拱道:「你别疑神疑鬼了,多想想你自己的事吧!」 第七章 幼帝登基(3) 话犹未了,门外一声高喊:「圣旨到。」 高拱一惊,对孟沖说:「你先到里屋迴避。」孟沖刚躲进里屋,牙牌太监吴和从外头走进,他抖开黄绫道:「高拱听旨!」高拱一撩袍角跪下。吴和一板一眼念道:「中旨,从即日起,解除孟沖司礼监掌印太监职务,着冯保接任,并继续兼掌东厂。钦此!」 吴和念完,高拱像一尊泥人似的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吴和又大喊一声:「高拱接旨。」 高拱方接过黄绫,起身将黄绫扔在书案上。吴和问道:「高阁老,你看奴才如何回去缴旨?」高拱厉声喝道:「中旨,我且问你,什么叫中旨?」吴和答:「不经内阁拟票,由皇上直接下旨,称为中旨。」高拱说:「我大明开国以来,就立下规矩,皇上一切诏令,都要经过内阁票拟,方称圣旨。因此有『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诏?』这句话,如今倒好,新皇帝登基第一天,就绕开内阁直接下达中旨,而且还要任命一个熘须拍马笑里藏刀的小人接替孟沖,担任司礼监掌印太监。这究竟是谁的主意?这么大的事,不跟内阁商议,还要我们这些阁臣干什么!」 吴和辩解道:「高阁老,这可是万岁爷授意的中旨。」 高拱仍挥手道:「中旨、中旨!这中旨到底是谁的旨意,我倒要弄个清楚明白,皇上才十岁,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叫中旨,嗯?我看都是你们这帮太监在捣鬼,迟早我要把你们统统赶出宫去!」 吴和刚悻悻地离开值房。高拱便叫韩揖传六科廊雒遵等一众言官速来议事厅,却忘了还有个孟沖在里屋。只见这老太监从里面跑出来,哭腔哭调道:「哎呀,大难临头了!」高拱忙撵他走:「别哭了!这事儿还没完,你先回去,待老夫想办法先把冯保扳倒了再说。」 高拱的怒骂声,惊动了内阁各个值房的官员,都纷纷走出门,站在走廊上侧耳静听。吴和走了没多久,六科十三道一众言官便都坐在了内阁议事厅里头,一个个显得非常激愤。 吏科给事中雒遵先说话了:「冯保凭什么接替孟沖,他有何德何能?」户科给事中程文较有心计些,他补充道:「今天上午百官朝贺新皇上登基,他竟恬不知耻站在新皇上的身边,接受百官的三拜九叩,就这一点,我就要上本参他。」众言官纷纷嚷道:「对,参他,参他,一定要把他扳倒。」 高拱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样子很伤感。值班文书递给他一条拧过水的毛巾,他接过揩了揩额头的汗,说:「老夫已是年过六十的人了,游宦三十多年,歷经嘉靖,隆庆两朝,朝廷的变故早就看腻了。其实,六十岁一满,我就有了退隐之心,悠游林下,有泉石天籁伴桑榆晚景,何乐而不为?怎奈先帝宾天之时,拉着我的手,要我辅佐幼主,保住大明江山,皇图永固。我若辞阙归里,就是对先帝的不忠。这顾命大臣的神圣职责,整得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我本意想学古之圣贤,任法不任智,任公不任私。但是,又有谁能体谅老夫这一片苦心呢?皇上绕过内阁,颁下中旨,让冯保接替孟沖。这道旨下得这么快,不给你任何喘息机会,你们说,新皇上一个十岁孩子,有这样的头脑么?这个冯保啊,是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坏蛋。如果让他当上大内主管,他还不得处处与内阁、部院作对,必定使我等三公九卿,部院大臣任其驱使。」 第63页 众言官都心绪黯然,屋子寂静。 雒遵道:「首辅大人,你是朝廷的擎天柱,冯保算什么,充其量是一条披着人皮的狗。」程文则摇头说:「冯保是一条狗,这话不错。但这条狗的主人,是皇上与贵妃娘娘。俗话说,打狗要看主人面,要不是碍着这一层,首辅能这样忧心如焚吗?」雒遵道:「内宦与外廷的矛盾,自古皆然。本朝开国时,太祖皇帝看到前朝这一弊政,便订出了大明律条,凡内宦敢于干政者,处以剥皮的极刑。太祖皇帝治法极严,在他手上,就有几个太监被剥了皮。」程文道:「你说的不假,可是自太祖皇帝之后,你听说还有哪个太监因为干政被剥了皮的?」雒遵道:「但是太祖皇帝的这一条律令,也没有废止啊!」程文说:「虽然没废,但已成空文一纸!」言到此,高拱突然疾声问道:「为什么成了空文?你们俩个,眼下是天下言官之首,就这个问题,思考过没有?」 雒遵答道:「在于政事糜烂,纲法名器不具。」 高拱贊:「说得好!」他顺手指向程文,「为何政事糜烂,程文,你说说。」 第七章 幼帝登基(4) 程文说:「古人云,三代之亡,非法亡也,而亡在没有执法之人。」 高拱拍案而起:「这些道理你们都懂,部院大臣都是执法之人,你们六科也都行使着纠察弹劾之权。如今的内阁、部院,可谓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可我们的政事为什么还是糜烂如故呢?」 雒遵道:「积重难返!」 高拱说:「这是原因之一,我们方才所议,都属于臣道。但还有更重要的一条,是君道。君臣合道,上下一心,政治自然就能清明。反之政事则糜烂!你们说,这万历皇帝登基当日不过一个时辰,就发出这么一道中旨,这是咱们臣子的不幸呢,还是咱们臣子的大幸?」 韩揖道:「当然是不幸!」 高拱说:「答得不错,所以我这个顾命大臣,有责任直谏,作为皇上的耳目股肱,岂能为了自己的安危,而不顾江山社稷?」 众言官群情鼎沸,雒遵道:「我们六科十三道的言官,就今日冯保高居御座之事,一定要分头上疏弹劾,首辅,你看如何?」高拱点头道:「光这一件事弹劾冯保,恐怕份量不足。我看,棋分两步走:首先,我们得设法赢得李贵妃的支持。其次,冯保这些年来,劣迹秽行一定不少,你们务必尽快派人严查,获得证据,对这条毒蛇,不动则已,一动就必须打在它的七寸上。」 高拱的话被添油加醋地传到了大内,一句「皇上才十岁,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叫中旨」刚被冯保转述出来,「砰」的一声,李贵妃将一只茶杯摔在地上。吴和跪在砖地上,茶水溅了他一脸,冯保站在一边,一副惟恭惟谨的样子。李贵妃杏儿一样的眼睛瞪住了问:「吴和,高拱真是这样讲的?」吴和道:「回贵妃娘娘,千真万确。」李贵妃气白了脸:「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竟出自首辅之口,他究竟用心何在,想造反,想把皇帝换掉,嗯?高拱仗着他手中的权力,真的欺负到咱孤儿寡母头上来了,他竟敢将皇上视为小儿!」 陈皇后劝解道:「妹子,你认为,高拱能当着吴和的面说这样的话吗?」 李贵妃想了想道:「完全有可能,他仗着自己是三朝老臣,又仗着皇帝年幼。刚才钧儿收到了刑部员外郎秦雍西写的一份奏章,说要将妖道王九思从王篆手上移往刑部拘押,让三法司会审问谳。这是钧儿登基后收到的第一份奏章,秦雍西是高拱门生,他这么做,肯定是得到了高拱的授意。」 现在,对于李贵妃和陈皇后来说,似乎是到了主少国疑的关头。李贵妃着冯保即刻宣张居正进宫到平台议事,虽说内眷会见外廷大臣不合朝廷礼数,但也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此时的李贵妃尚不知道高拱的另一动作,否则她的气会更大上十倍。乘着先帝龙宾上天的机遇,高拱正在操作,想让王显爵正式替换吕调阳成为礼部尚书。虽说礼部的实权一直掌握在王显爵手上,但值此将皇后与贵妃晋升为太后的关键时刻,只有礼部尚书才有拍板的权力。跟张居正的意见相反,高拱不希望贵妃与皇后共同晋升为太后,很多大臣也跟着一起反对。既是这样,吕调阳打算立即写奏本禀明皇上,对于觐封之事,一刻耽误不得。 高拱差人跟王篆要了几次人,王篆均找出各种理由推脱,不肯将王九思交给刑部。这日,高拱见张居正不在内阁值房,料他去了巡城御史衙门,果不其然,就在这里捉到了他和王篆两个。高拱让王篆前面带路,他要同叔大一块去看看巡城御史衙门牢房中的王九思。 隔着粗大的栅栏,三人审视王九思,这个妖道人仍是一副桀傲不驯的眼光。高拱先对他喝骂道:「你这个妖道,竟敢用妖术惑乱先帝,你知罪吗?」王九思嘿嘿一笑:「阁老大人,本仙人是隆庆皇帝钦封的太医,当时你也是同意的。隆庆皇帝尸骨未寒,你们就这样对待我,这难道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吗?」高拱怒道:「你给我闭嘴!王篆,今夜里,你就把这妖道转往刑部大牢拘押。本辅已指示三法司,要将这妖道三堂会审,拟定大辟之罪。」看到王篆面露难色,高拱问他:「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张居正上前道:「首辅大人,我看咱们该换个地方说话。」 第64页 王城兵马司衙门的衙役点亮了廨房的灯笼。张居正对高拱道:「首辅大人,秦雍西来问王篆要人,被王篆挡了,这是我的意思。我是怕那妖道狗急跳墙,胡乱咬人。」高拱摇头道:「不,你无非是想证明当初你释放王九思,是迫不得已之举,你是想告诉世人,你是被老夫所逼。你指派王篆抢先拘捕那妖道,就是为了证明这一点。你把人扣在巡城御史衙门里头,到底想干什么呢?是想把囚车推到紫禁城里头去报功,还是想秘密处死?」张居正道:「首辅,你曲解了我的意思,难道你就不怕这妖道在三堂会审时胡说八道,对先帝、对你造成不利吗?当年,孟沖将王九思引见给皇上,是你同意的,当时我把他抓了,确实是你逼我放了他,如果三堂会审,王九思把这些都兜出来,岂不是玷污了你的名声?」高拱强笑道:「这么说,你不肯放人,是为老夫着想?」张居正说:「难道你以为我还有什么私心吗?」高拱说:「多谢你的这一份情意,当初如果是我的过失,我甘愿承担,就不必有劳你为我担心了,这妖道应该交由刑部拘押。」 第七章 幼帝登基(5) 话说到这份上,张居正只有让王篆将那妖道交给秦雍西。高拱也显得稍稍安下心来:「叔大,这里没有外人,我也不是故意和你怄气,你我同为阁臣,理应相互照应,你可千万不能让那些小人给蒙蔽双眼。」张居正道:「多谢首辅大人提醒,但我张居正为人为官,自有自己的准则。」高拱点头说:「好,那有件事,我想预先和你通个气。今天,我已召聚六科言官,准备弹劾冯保,届时我起草一份内阁公本,你务必签名。」张居正半晌道:「首辅,这是你的权利,但我有不同看法,所以这字我是不会签的。」高拱道:「看来外头的传闻是真的,你与冯保勾勾搭搭,一个鼻孔出气,你要当心啊。」张居正冷笑说:「我从不畏惧那些个传闻。」高拱点头:「那好,你好自为之。」 一辆囚车停在王城兵马司衙门门口,王篆将王九思押上囚车,王九思一路喊道:「看来我成了个香饽饽了!你们谁都喜欢我。我告诉你们,要不是皇上归天,你们谁敢动我一根毫毛?你们都是一群懦夫,胆小鬼!」囚车启动向远处驶去。高拱也上了轿。 装着王九思的囚车缓缓停住刑部衙门前。秦雍西上前对高拱低声说道:「首辅大人,还是您有办法,您这一出马,人就带来了。」高拱阴沉着脸:「这是块烫手的山芋,处置不当会引火烧身。」秦雍西仍小声问:「大人担心什么?」高拱并没正面回答:「这妖道要真是狗急跳墙,乱咬起人来就难办了!」秦雍西低声道:「这有何难办?没等他开口,咱就先把他给宰了!」高拱道:「先不忙,看看风头再说!」 大轿落下,张居正刚走出轿门,游七就急匆匆走上来:「老爷,冯公公已派了三拨人来找你。皇后与贵妃传旨,要你火速进宫,召你在平台相见。」 在通向平台的砖道上,张居正问冯保:「皇后与贵妃紧急召见,有何要事?」冯保道:「还不是那妖道的事。」张居正问:「她们有何想法?」冯保说:「这还用问吗?必须将王九思明正典刑。」张居正反问:「那么冯公公的意思呢?」冯保道:「我同皇后与贵妃娘娘的意见并无二致。」张居正说:「其实高拱也想让王九思明正典刑。」冯保笑道:「但妖道不能落到他的手上。」张居正问:「为什么?」冯保道:「他正在布置六科廊的言官弹劾我,你不会不知道吧?」张居正说:「我听说了一些。」冯保说:「所以王九思开口之日,就是高拱倒台之时。」张居正说:「可王九思已不在王篆手中了。」 冯保停了下来,问:「他在哪里?」 张居正道:「高拱在天黑之前,亲自跑到王城兵马司衙门,把王九思要走了。」 对冯保来说,人在张居正手里,就跟在东厂手里没什么两样,只要不落在高拱手上就行,但他万万料不到张居正竟把人交给了高拱。我派人去要人你不给,他一要人,你立即奉送,他不禁怀疑张居正这样做,究竟是何居心。张居正说:「高拱要人有充分的理由。」冯保摊手摇头地说:「你这样做,就是陷我于被动!你这个人呀,我算是看透了。你难道不明白这妖道落到他手上,会产生变故吗?」 张居正还欲解释,站在平台门口的邱得用见他俩走来,上前喊道:「张先生,快,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早就来了。」 张居正进来,行过礼后,冯保引领他坐在御榻左下侧的椅子上,自己则坐到了对面。隔着轻薄的帘子,李贵妃注视着他,唇边带着仪态万方的微笑,态度端庄得让人不敢仰视,徐徐问他:「张先生,刑部员外郎秦雍西上了一道本子,提出要立即谳审妖道王九思,你意如何?」张居正看了冯保一眼:「臣以为切不可为。」李贵妃问:「这是为何?」张居正道:「如果三法司三堂会审,王九思案就成了天下瞩目的大案件。」传来陈皇后的声音:「这样做不好么?王九思滥用丹药,害死先帝,正要谳审定罪,榜示天下,以敬效尤。」张居正道:「启禀皇后,臣不这么看。」李贵妃问:「你怎么看?」张居正跪下奏道:「先帝龙宾上天之时,内阁布告天下,极言先帝恭俭厚德,勤政爱民,因染沉疴不豫而遽离人世。现在如果谳审王九思,势必会将一些不应让外人所知的机密公之于众。譬如奴儿花花之事,徵调童男童女炼丹之事。假如让天下人知道了先帝致死的真相,岂不是陷先帝于不义之中。我们一定要维护先帝的声誉,先帝是一代明君,决不是一代淫君!」 第65页 陈皇后与李贵妃两人听了张居正的话,大惊失色,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第七章 幼帝登基(6) 半晌,李贵妃点头道:「听张先生这么一说,我们才知道这里头竟有这么多的玄机,国事不可妄动,此言不虚啊!」陈皇后问:「张先生,听说这个秦雍西是高拱的门生?」张居正说:「这个,臣尚不知晓。」李贵妃转头对陈皇后说:「高拱让秦雍西上这道本子,用心何其险恶。」张居正说:「启禀贵妃娘娘,高拱是三朝老臣,亦是先帝深为信赖的股肱,他对先帝的感情,朝中大臣无人不知。」冯保在旁进言道:「张先生此话言过其实,高拱对先帝,表面上忠心耿耿,其实没干多少好事,要不是他,先帝也不至于这么早就殒命,他这是大不赦的死罪。」张居正道:「容臣直言,高拱在这个问题上,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君命难为,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一席话说得李贵妃颔首不已。她称许道:「都说你是个明大理之人,果然不假。你有什么好主意?」 张居正说:「事到如此,也只能谳审。审判之时,不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家参加,还要加上东厂。」 冯保却提醒他们说:「有高拱主持,东厂参加又有什么用?」 陈皇后与李贵妃商量道:「妹子,是不是把谳审王九思的重任,交给冯公公?」 张居正却说:「启禀皇后,此举不妥。」 「那应该交给谁?」 「谳审王九思一案,应该由臣来主持。」 话音一落,皇后与贵妃、冯保都为之一愣。 张居正奏道:「第一次抓王九思,是臣当即立断,后出于不得已,臣亲自将王九思释放。第二次抓捕王九思,又是臣亲自布置。因此,由臣来主持谳审,应该说最为合适。」 李贵妃对此说十分信服,便问居正:「你将如何谳审?」 张居正说:「臣只谳审一件事,王九思当街打死方老汉父子两人,欠下血债,民愤极大,理当斩首西市,其他一概不审。」 陈皇后嘉许道:「唔,这个主意很好。」李贵妃同样称道不已,并下旨:「明儿一早,就让皇上发旨到内阁。」 此事传至内阁,高拱悻悻说道:「叔大,皇上要你主审王九思,你准备怎么个审法?」张居正道:「首辅放心,下官决不会让王九思信口雌黄。」高拱说:「皇上明旨,让东厂派员参加三法司谳审断案,很明显是冯保的主意。这个坏蛋,是想通过王九思一案,往老夫身上栽赃。」张居正说:「冯保虽然攻于心计,但主审官是我,他不敢拿你怎么样。」高拱说:「其实你跟我早已二心。但我要提醒你,你不要做辱没人格的事。」张居正勉强笑道:「首辅放心,我倒觉得首辅与冯保应该消除隔阂,和衷共济。平心而论,冯保虽然胸有城府,且还有贪鄙的毛病,但他毕竟在司礼监当了近二十余年的秉笔太监,和孟沖相比,冯保不但谙熟朝廷掌故,而且能识大体,顾大局,更重要的一点,他是当今皇上的大伴。皇上尚在襁褓之中,他承担了教养的责任。所以,皇上对他非常依赖,李贵妃对他也十分信任。为了内阁与司礼监的关系,也为了朝廷的利益,在下还是希望首辅与冯保捐弃前嫌,共同辅佐幼主。」 高拱道:「叔大,这话从你嘴中说出来,真是令我寒心哪!」他指出,现在京城五府六部十八大衙门的所有官员,无人不知冯保的狼子野心。他说这个人笑里藏刀,只要掌上大权,就一定会挟天子以令诸侯,并将其与前朝刘瑾,王振等宦官弄权,凌辱百官等相提并论。张居正说:「在下说过,冯保能识大体,只要不以戈矛相对,便能共襄盛世。」高拱不客气地扔下一句:「看来,你要与阉人为伍。」便一摔袖子,气昂昂出门走了。张居正一脸苦笑看着他的背影。 冯保把与张居正的会面地点约在奶子府。永乐年间,这奶子府就有了,专门从京城附近乡下,徵集年轻的奶妈,给皇上与后妃供应奶水。隆庆皇帝不喜欢喝人奶,偏爱牛乳,因此,这奶子府也就形同虚设了。眼下,又兴旺起来,因皇上才十岁,身子骨还在发育,冯保给李贵妃提建议,让奶子府恢復起来,贵妃一同意,冯保便派人到乡下,一下子找来了六十多位奶妈。只要奶子府一开张,喝的人自然就多。不单皇上、太后,还有那些皇亲,恐怕每天都得跟着喝。在奶子府一长熘房子跟前,冯保指着房子说:「这些房子里,住的都是奶妈子。」他笑着对张居正说:「这一杯奶水的滋养,胜过一杯长白山的老参汤啊!」张居正道:「这个自然。」 一个小火者领着两个俊俏、面孔红润的小女子从外头进来,说是前天才从大兴县物色来的。冯保瞄着张居正笑问:「张先生,这两个小奶妈不错吧?」张居正随口道:「不错。」冯保挥挥手,小火者又把两个小奶妈领了出去。王公公捧了一只杯子递给张居正道:「请阁老大人品尝。」张居正知是奶水,颇露为难之色。冯保道:「你为什么不喝?今儿早上,老夫亲自给皇上和贵妃娘娘送了两壶去,两人都喝光了,都说好喝。这奶水,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喝的,它可是皇上的专供哪。」张居正道:「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喝。」冯保说:「怕人家说你僭越是不是?老夫可告诉你,这是贵妃娘娘的令旨。从今天起,奶子府每天也给你配送一壶。」 第66页 第七章 幼帝登基(7) 张居正一愣:「是李贵妃安排的?」 冯保呵呵笑道:「是呀,快喝吧。」 张居正重新拿起杯子,抿了一口奶水,突然呕吐起来。冯保知他不习惯,对他说:「时间长了你就会慢慢习惯的,这就是刚才那两位小奶妈身上的奶水,这两位小奶妈,身体健壮,让太医查验过,没有任何疾病,是我亲自为你选定的奶妈。他高拱想喝都喝不着呢!」 张居正看看时机可以,趁机说道:「说到首辅大人,有些事情您和贵妃娘娘对他有些误解。」冯保干笑了一声:「你的心思,我早就摸透了,你别在我面前玩那孔孟礼数。你能忍,我可没你那城府。你说我对他误解,你自己想想吧!你在午门外敲鼓,是为了何事?你拿了那王九思,是谁逼你释放?那奴儿花花又是谁同意把她带进宫的?要我说,那高拱根本不配坐在首辅位置上,他勾结同党、倒行逆施,现在他又利用太子登基的机会,想要除掉我和吕调阳,现如今他已不是磨刀霍霍,而是举刀欲砍哪!」 张居正道:「你、我、高拱均属朝廷重臣,如果三人能捐弃前嫌,必定能开创天下百姓所期待的万历新政。」 冯保哈哈大笑道:「张先生,你这个建议,无异于痴人说梦。不是我与高拱势同水火,而是百姓所期待的万历新政,有他高拱在,这就是一句空话。叔大,你要三思!还是言归正题。昨夜,你向贵妃娘娘建议,让东厂参加三法司谳审,我领你这份情,现在,我求您一件事!」 张居正道:「什么事?」 冯保说:「让东厂的密探扮成巡城御史衙门的人,前往刑部大牢会见王九思。」 事已至此,张居正清楚地看到,高拱和冯保之间,一场火拼已在所难免。 两名巡捕打扮的人走近刑部大牢,值班门禁上前询问:「干什么的?」穿着皂隶装束的陈应风答:「巡城御史衙门的。」说着亮出关防。门禁问:「你们有何事?」陈应风道:「提审王九思。」门禁说:「这个,咱们部堂大人有令,没有他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提审。」陈应风冷冷一笑,问:「你知道现在谁是王九思一案的主审官?」门禁答:「内阁次辅张居正大人。」陈应风说:「这不就得了,咱们有张阁老大人的手谕,」说着从袖笼里拿出一张纸递上。 门禁接过一看,脸上堆下笑来,说:「既有辅台大人的手谕,你们请进。」 死牢中,王九思穿枷戴锁坐在地上。陈应风等在狱卒带领下走了进来。陈应风让狱卒替王九思打开枷锁,然后挥手让狱卒退了出去。陈应风问:「吃饭了吗?」王九思道:「吃饭?这牢里的饭,猪食都比它强。」陈应风笑道:「是啊,您是富贵惯了,这牢饭怎能合你的口味,所以,我特意给你带来了一些好吃的。」说着朝同伴呶呶嘴。同伴摊开带来的酒菜,王九思拣了一块滷牛肉举到鼻子前闻了闻:「香!这里边你们不会下毒吧?」陈应风道:「您要是怕死,那就别吃。」说着,要去端那酒菜。王九思忙制止道:「哎,得!等等,等等!我宁可中毒,也不当饿死鬼。」说着把肉放在嘴中,一边嚼一边问:「你们是哪个衙门的?」 陈应风低声道:「我这打扮,是巡城御史衙门的,其实咱们是东厂的人。」王九思问:「你们是冯保派来的?」陈应风道:「不是,咱们是受孟公公之託,前来见你。」王九思来了精神:「孟公公怎么样了?」陈应风道:「孟公公已经被冯公公保下来了,他尚无大碍,但你不一样,这次高拱已给皇上写了奏本,要将你问成死罪。」王九思怒道:「没门!我见皇上,要没他高拱的准许,那是断然不能的。我要是死了,他高拱也甭想活着。」陈应风点头说:「这就对了,您要想活命,就得听我们的。」 法堂内,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以及东厂四家官员分两厢坐定。张居正从屏风后转出,坐上主审官的位置。冯保坐在一边,面无表情。秦雍西明显有些紧张。张居正朝坐在东厂席位上的冯保拱了拱手,又朝众位参审官员点点头。 衙役高喊:「带犯人!」 众衙役将戴着木枷的王九思带进大堂,当庭跪下。 张居正说:「报上名来!」 「王九思!人称崆峒道人,隆庆皇帝钦旨任命的太医。」 张居正打断道:「没问你那么多!王九思,你为非作歹,草菅人命,当街唆使手下打死方立德、方大林父子,你可知罪?」王九思道:「方家父子违抗君命,干扰本仙人钦命炼丹,他是咎由自取,找死。」张居正喝道:「放肆!你犯下命案,还想把罪责推到先帝身上,真是胆大妄为。」王九思说:「大人,我这根本不是狡辩,我这么做,实乃事出有因。」冯保一旁插嘴问:「有何原因?」王九思说:「我本在崆峒山中修行,早已不闻人间俗事,是首辅高拱大人写信给贫道的师傅,让他差贫道来京城给隆庆皇帝治病,不然我跑这鬼地方来干吗?」 第七章 幼帝登基(8) 张居正忙一拍惊堂木:「住嘴!你不要信口雌黄。」 冯保打断张居正:「要审就得审个明白!不然难以服众嘛!」转而问:「王九思,你的师傅是谁?」王九思道:「王金哪。」冯保说:「就是当年那个被嘉靖皇帝封为太医的道人王金?」王九思说:「正是。」冯保说:「王九思,你刚才说,是高拱致信你的师傅王金,让你来京给先帝治病?」 第67页 看看局势不对,秦雍西忙打断道:「冯公公,王九思草菅人命的事还没审明白,为何要牵扯他的师傅王金。」 冯保说:「追根必须寻源!这妖道的来龙去脉都没弄清,该怎么往下审?」 张居正说:「当然可以审!我要审的是方立德、方大林父子的命案!」 冯保道:「我问的跟这人命案并无二致。」 他转向王九思,重复道:「你刚才说,是高拱致信你的师傅王金,让你来京给先帝治病?」王九思叩头道:「千真万确,要有半句假话,你割了我的舌头!」冯保的眼睛弯了起来,脸上挂满了笑模样:「好,王九思,你本属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但若能诚心坦白,以实情相告,兴许还有一条生路。」王九思亦笑道:「这我还不懂!」 这场对话,让在座的三法司会审官员始料不及而全都惊住了。 张居正知道不能再审下去,于是一拍案堂木,大声宣布:「今日会审到此结束,散堂。」 外面走廊上官员的议论声都传了进来。「这个妖道,怎么突然往首辅头上扣屎盆子,明明是孟沖的事,他往首辅身上扯。」「照这么审下去,高大人还不就成了罪魁祸首?」「依下官来看,这里面肯定有阴谋!」等等,不时往张居正耳朵里钻。张居正仍坐在主审席上沉思。冯保踱到张居正前笑道:「张先生,今日王九思的口供,可以整理出来,由三法司会审官员一起签字,送给皇上览阅吗?」 张居正一搁手中的茶杯,冷冷说道:「冯公公,我是主审官,三堂会审的事务一概由我做主,你今天的提问,将一些不该让外人所知的机密公之于众,这不是明摆着要玷污先帝的声誉吗?」冯保笑道:「玷污先帝的人是高拱,是他致信给王金,将那妖道弄进宫来。」张居正说:「可咱们在贵妃娘娘和皇后面前,都已说好了不审其他,单审王九思草菅人命一案,你怎么又出尔反尔呢?」冯保道:「不是我出尔反尔,而是你骨头太软。你要是有决心跟我同心协力扳倒高拱,我也不会行此下策,今日王九思既然已当堂指证高拱,这口供就该送给皇上览阅。」张居正说:「按惯例,对人犯的谳审须有三次。这三次中,人犯的口供完全一致,没有改变,方可将口供送呈皇上。」冯保点头道:「好!既有这规矩,咱们就按规矩办,这第二堂会审,什么时候举行?」张居正说:「我将尽快举行,不过这些日子我还有公务在身,我是先帝陵寝的督修大臣,早就定下日期,明天要去天寿山视察工程。」冯保道:「你是想将这案子继续拖下去,好让高拱有喘息机会来对付我?」张居正觉得这话不中听,冯保仍呛呛地道:「我要是被他整倒了,他的下一个目标必定是你!」 高拱值房里聚集了不少人,秦雍西在汇报今日审判的结果:「首辅大人,依卑职来看,今儿个不是在审判王九思,而是审判您。」有人总结道:「首辅,冯保这个傢伙,看来是想对你下手了。」雒遵说:「我们弹劾冯保的奏本还没递给皇上,没想到这傢伙竟然抢了个先手。」韩揖亦说:「这事儿肯定是张居正的暗中指示,不然这王九思怎么能反过来咬大人您一口?」秦雍西则恨恨道:「我早就说过应该把这妖道宰了!不然也不会引出这么多事端。」 高拱将茶杯摔在地上:「都是废话!难道我能不明白吗?张居正与冯保本来就暗中勾结,只是迫于时局,未能找到机遇。」 魏廷山道:「首辅,眼前这情势,咱们只有一个办法:立即奏本弹劾冯保。」 高拱说:「可是明天就要对王九思进行第二堂会审,时间不等人哪!」 说着,门外有人敲门。高拱警觉地问:「谁?」他听见张居正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首辅,是我。」高拱一愣,他看了看左右,低声说:「谁都不要走,看他来干嘛?」然后朝门外喊道:「进来吧。」张居正推门进来,一看屋内的人强笑道:「哦,都在这儿?」 高拱冷着脸:「你来干嘛?」 张居正道:「谳审结果,想必首辅已经知道。」 第七章 幼帝登基(9) 高拱说:「那是有人在背后指使那妖道栽赃陷害于我,你身为主审官,竟不闻不问,任其谣言惑众,这个时候你来我这儿,还有何辩解?你可以给我定罪了,你们的阴谋得逞了。」 张居正说:「审谳王九思,能定的罪,就是他唆使手下打死方立德父子,这一点,王九思今日已供认不讳。我做为主审官,本不想使这案子变得如此复杂,但事已至今,你我均无退路,眼下首辅大人还有一事可做,缓和内阁和司礼监的关系,与冯保坦诚相见,和衷共济。」 高拱道:「你是说让老夫去跟一个阉竖求情?做梦去吧!老夫就是丢了这顶乌纱,也绝不向宦官低头,要审就审吧,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你给我走!明日雒遵召聚六科廊言官,到内阁值事厅会揖。」 驿道两旁的杨柳都晒得焉焉的。八人大轿停在万寿山祾恩门前,张居正走下轿来,早已等候在此的几名官员一起拱手打揖。王显爵趋前道:「在此恭迎辅台大人。」张居正道了一句辛苦,看看左右,见吕调阳并没有来。王显爵说:「吕大人身体稍有不适,在家中修养。下官已在感恩殿厅堂备下茶点,请大人挪步,吃几片西瓜解暑。」张居正说:「不用了,先去看陵寝工地吧。」 第68页 夕阳西下,四围郁郁葱葱的松树,在阳光衬照下,翠色很是抢眼,张居正被礼部左侍郎王显爵簇拥着,走在石人石马肃立的神道上。先帝入宫的吉日已经选定九月十一日,离现在还有整三个月,王显爵说:「最多还有一个月,这里就可全部竣工。」张居正问他道:「听说,首辅准备让你接任礼部尚书一职?」王显爵忙说:「吕调阳大人在尚书任上表现出色,下官有所不及。」张居正笑道:「但听说,礼部一应事务早已由你在拿主意。」王显爵慌忙答道:「哪里哪里,只是互相商量而已,下官哪敢越俎代庖。」 忽听得神道尽头传来吵闹声,几人快步走过去。六角亭里,耸立着高大的神道碑,亭前,一名守陵的小校扭住一名老汉。张居正上前问小校:「你为何要欺负老人?」小校道:「回大人,这个人私闯陵区。」张居正扫了老汉一眼,见他一身白缟,态度不卑不亢,疑心他这身孝是为先帝致哀的。老汉点头称是:「新皇帝虽然已经登基,但他毕竟与先帝是父子。登基之喜不能掩先皇大行之哀。所以,我这身孝服,要穿二十七天。」这让张居正大为感动,正色问他:「老人家贵姓?」老汉说:「免贵姓常。」张居正又问:「请问常先生,为何要私闯皇陵?」老汉:「我想来看看为先帝修建的昭陵。」常老汉这一句话,让在场的官员们都吃了一惊。王显爵道:「你为何要看昭陵?」常老汉说:「看先帝是否葬得其所。」王显爵问:「你是风水先生?」常老汉说:「村夫野老,略懂一点勘舆之学。」王显爵说:「你看隆庆皇帝的这陵寝如何?」 常老汉说:「这块地若下葬大夫朝臣,也算是一块吉壤了,但作为天子陵寝,还是有所欠缺。天子陵寝,必须拱、朝、侍、卫四全,就像皇上在金銮殿接见大臣时的样子,用这四全的法则来看昭陵,朝臣与侍卫都有点散乱,其势已不昌隆了。」 王显爵笑道:「你一个村夫野老,也敢在此胡说八道,当年选定昭陵的风水先生都是闻名天下的大师。」常老汉说:「我一介村夫,不敢和风水大师争短长,我只说一己之见。」张居正说:「昭陵这块吉壤,是先帝在隆庆二年钦定的。」常老汉说:「这么说,那是天意了!」王显爵问:「此话怎讲?」 常老汉道:「万寿山水木清华,龙脉悠远,形势均无可挑剔。唯我华夏大地,也是难得的吉壤。但是,望势寻龙易,须知点穴难。当年永乐皇帝的长陵,点的就是正穴。一处吉壤,只有一个正穴。万寿山的正穴就是长陵。自永乐皇帝冥驾长陵,这万寿山中,又添了七座皇陵,现在又有了昭陵,总共是九座皇陵。依老朽来看,这里皇陵的穴地,是一穴不如一穴。大人,你们是为视察昭陵而来,万寿山葬了九个皇帝,地气已尽,为保大明的江山,必须寻找新的吉壤。」说完,深深一揖,掉转头匆匆下山了。 张居正望着常老汉远去的背影,命小校道:「你去把那位常先生拦下来,我还有事向他讨教。」 第八章 高拱去位(1) 高拱一脚踏进内阁议事厅就问:「大家计议得如何?」接着他看见了六科廊那帮言官雒遵、程文及魏廷山等人,已经全部聚齐在此。雒遵把大家的讨论的结果转告他:「大计已定。冯保窃取内库材料大兴土木营造私宅之事,由户科给事中程文上本参劾,皇上登极,冯保篡踞御侧之事,由下官亲自奏本,礼科给事中陆树德也有一本参奏。这一个参本,明天一大早就送到皇极门。为提防冯保把奏章私藏不发,我们特准备正副两本,正本送进宫中,副本送到内阁。」 高拱微微颔首。 雒遵接着说:「方才大家所议的这三份奏章,固然很好。但若想一举把冯保逐出司礼监,依下官之见,还有更重要的材料可以利用。」 高拱问道:「还有什么材料?」 雒遵道:「先皇的遗嘱,要内阁两大臣与司礼监同心辅助幼主,自从在邸报刊出后,在官员中引起很大的反响。大家都认为,这份遗嘱疑点甚多。第一,学生听说,座主和张居正两位大臣赶到干清宫的时候,隆庆皇帝已经昏迷,这份遗嘱是不是他亲口所授就很成问题;第二,大明开国至今两百多年,从没有宦官与内阁大臣同受顾命的先例。洪武皇帝开国之初,就规定宦官不得干政,甚至定下了宦官干政处以剥皮的酷刑。因此,这道遗嘱有违祖制;第三,既让司礼监与内阁两大臣同心辅佐,而当时的司礼监掌印是孟沖,而不是冯保,为何那一日在隆庆皇帝病榻前,却又只有冯保而没有孟沖?」 高拱想起来:「这事儿当时孟沖也曾经向我提出过疑问。」 雒遵道:「官员们都在私下议论,这份遗嘱可能是矫诏。若能就此矫诏之事上疏弹劾,天下士林必定响应。一旦属实,他冯保就不是离开司礼监的问题了。前代犯此矫诏之罪的,都得处以大辟之刑。」 其它官员纷纷响应,说这一个参本上去,就等于打了冯保的七寸。但高拱却说:「官员们的私下议论,我也早有耳闻,但矫诏一事,虽有可疑,尚无实据。何况此事牵扯到皇后与贵妃,弄得不好,还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次弹劾,就不必在矫诏一事上做文章了。」韩揖瞟了雒遵一眼,打圆场说道:「首辅所言极是,雒遵的提议虽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但擒贼擒王,还得按首辅的方略行事。」高拱兴奋地说:「只要同仇敌忾,上下一心,不愁大奸不除,清君侧,可建千古之功。」 第69页 在内阁议事厅群情激昂要清君侧的这群人,却无一人料到,有一双耳朵正在门外偷听。陈应风匆匆穿过走廊,凑近冯保耳朵说了一阵,冯保微微点头道:「立刻传巡城御史王篆,去天一阁茶楼的鹿鸣阁见我。」 「你说你的座主张阁老,为何要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候,跑到万寿山上去踏勘先帝陵寝?他这不是有意躲着我吗?」冯保见了王篆,第一句话便说起这个。王篆忙说:「辅台大人是先帝陵寝的总督修,他前往督查的日期,是先前定下来的。」冯保干笑一声道:「算了吧,他这是在跟我怄气,他这一走王九思的案件就被搁在那儿了。可高拱那头已是磨拳擦掌,他怂恿那帮言官,准备明早上疏皇上,弹劾我呢。」看着王篆一脸如临大敌的神态,冯保压低了声音:「所以说,眼下已是你死我活的时候了,王大人,老夫想劳你大驾,到万寿山一趟,无论如何,要把张阁老请回来。」 小校把常老汉领进万寿山感恩殿会客厅,张居正起身相迎,笑道:「下午在先帝陵寝工地,我看常先生言犹未尽,因此便让小校把先生留下来。」老汉道:「阁老大人是名倾朝野的文渊阁大学士,在下只是一介草民。阁老大人!您仔细辨认一下,还认得我吗?」 张居正早已觉得这位常老汉颇有些面善,疑心在哪里见过,又加上听出他是江西口音,正怔怔地看着他,在肚中搜索是否曾有这样一位故人,常老汉道:「还记得二十六年前你来京参加会试,与你同住一个客栈的那位江西仕子吗?就是那位嚮往阳明心学的何疯子。」张居正拍额笑道:「哎呀,柱干兄,若不是你自己说破,我真的认不出你了。」 二十六年前,正是张居正到京城参加科举考试的那年,何心隐是同科考生,在京城一起呆了三个月后,张居正考中,而何心隐则名落孙山。张居正有时听人说起,那次落榜之后,何心隐便弃绝功名,一心宏扬阳明心学,如今已成了名震士林的大家。 何心隐道:「我来此地,是为了会你。」他倾身凑近张居正低声道:「叔大兄多年韬光养晦,现在终于有出头之日了。」 第八章 高拱去位(2) 「此话怎讲?」 「叔大兄真的要我说明?」 想起「何疯子」之名,张居正真怕从他嘴里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忙提醒他说:「柱干兄不要忘记,此处可不敢胡言乱语。」 这何心隐感嘆地说:「是呀,这里是大明龙脉之所在,一般人来这里,除了景仰膜拜,又还能说出什么!但你我不一样,你久蓄凌云之志,要当伊吕一样的人物,我何心隐是个狂人,选择这里谈大明天下,社稷苍生,因为这里正是风云际会的上乘之地。你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俱全。只要你愿意,就一定能当一个万民拥戴的太平宰相。」 「何以见得?」 何心隐道:「明朝的第十四个皇帝,前日已经登基,是个只有十岁的少年天子,如此少年君父懂得什么治国安民,还不得依靠首辅?所以,这一任首辅,尽可把满腹经纶用于指点江山,激浊扬清,改革朝政,开创太平盛世。」 对于阳明先生的心学,张居正也知道个大概。他知道儒学的这一宗讲求心性、良知,本以为何心隐会对他道出一套心物体用的道理,没想到他谈及的全是经纬术数。何心隐说:「这叫帝王学。阳明先生是我学问的祖师爷,他创立的心学是『知』的范畴,而帝王学则立足于『行』。」张居正颔首道:「知行合一本是阳明先生学问的根本,从这一点讲,你倒是心学的正宗传人。」何心隐说:「叔大兄过奖了!在下进一步坦言,叔大兄若想做一个太平宰相,须做三件事。」 对于没有一天做官的经验却在此大谈「帝王学」的何心隐,张居正想看看他到底能说出个什么来,便问他:「哪三件事?」 何心隐道:「第一件要做的事,是进贤用贤,消除朋党政治。古人言,官乃治国之本。百官得人,则以仁抚世,泽及草木。反之则生灵涂炭,国无宁日。远的不说,如今的首辅高拱,天下各州府宪台,两京各大衙门,一半官员出自门下。凭心而论,高拱是难得的干练任事之臣,但是却陷入了朋党政治的泥潭,而不能自拔……」 张居正贊同道:「朋党政治实乃官场的毒瘤,要解决这个问题,也不可能一蹴而就。进贤用贤,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并非易事,有人的确是贤臣,声名很大,但让他具体办事,不是办糟就是办不成。」 何心隐说:「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第二件事情,你要多用循吏,少用清流。」 张居正点头:「此意与我不约而同。」 何心隐道:「循吏一词,本为太史公所创,意指那些勤政利民,刚正不阿,执法无私的官员。而清流者,是指那些遇事不讲变通,一味寻章摘句的雕虫式人物。这些人讲求操守,敢与官场恶人抗抵,这是好的一面。但他们好名而无实,缺乏慷慨任事的英雄侠气。」 张居正贊道:「说得好!柱干兄这番议论,痛快淋漓,切中时弊。你且讲第三条!」 何心隐说:「这第三条嘛,比之前两件事,做起来恐怕更难。这第三件事情是,清巨室,利庶民。」 张居正踱到窗前,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黑色峰峦:「孟子说过,『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可是你却要我清巨室,这不是自掘坟墓么?」 第70页 何心隐道:「叔大兄,翻开史书一读,歷代衍成社稷祸变者,莫不都是巨室所为。所以,像唐太宗这样一代明主,登基之初,便把江右巨室统统贬为庶民。本朝开国皇帝朱洪武,唯恐死后巨室生乱,也千方百计剪除干净……」 张居正打断他说:「别说了,柱干兄,你既然千里迢迢,前来赐教于我,当然会找出许多例子,来说明巨室之害。我只问你,何为巨室?」何心隐说:「巨室,顾名思义,应是皇亲国戚,侯爵王爷这样一帮人,只有他们,才有可能挟天子以令诸候,巧取豪夺,鱼肉百姓。叔大兄,你若能做到这三点,你就能开创出为后世景仰的万历新政。」 张居正哈哈笑道:「你这是书生意气!算了吧。今晚上这番谈话,只当是玩笑。再说,当今的首辅是高拱,不是我张居正。」何心隐道:「我何心隐再傻,也不至于连京城的局势都看不清楚,你取代高拱,已是指日可待。」张居正忙制止他:「柱干兄!千万不要瞎说。」何心隐道:「我又没喝酒,怎么会瞎说?高拱是难得的宰相之才,但比起你叔大兄,又稍逊一筹。如今,高拱与冯保斗得驴嘶马喘,你却跑到这万寿山中来坐山观虎斗,这是何等的聪明主张啊!」 张居正身上不为人察觉地一震,脸色冷了下来,对他说:「你越说越离谱了。」 第八章 高拱去位(3) 何心隐长嘆道:「叔大兄,我游学京师,怀有一腔热血来见你,谁知遭你一盆冷水,泼得我身心皆凉,算了,我们就此道别。」他起身一揖,闪身就走出门。 张居正追出来,何心隐已快步走向浓浓的夜色。张居正道:「柱干兄,请留步!」何心隐站住了,但没有回头。张居正追上来问:「这么晚了,你去哪里?」何心隐气鼓鼓地说:「回京城。」张居正道:「明日我们一起回去嘛,我们分别整整二十六年,今宵月色如此之好,我们应该温一壶酒,作竟夕之谈,畅叙别后之情。」何心隐说:「该说的话我也都说了,还是就此道别吧。」何心隐头也不回地走了。张居正追前几步:「柱干兄且慢,我派人送你。」何心隐说:「不用了,这儿还栓着我骑来的一头小毛驴呢。」何心隐跨上小驴子,颠颠地踏上回城的道路。 当夜,王篆骑着快马驰来,把这个重要的消息告诉张居正:「以雒遵、程文为首的六科十三廊道言官,准备明早一起上疏弹劾冯保。」 京城士林舆情,多半都站在言官一边。谁都知道,言官背后的支持者,是首辅高拱。而皇上与皇后、贵妃都是冯保的后台,双方势力均不容小觑,一场恶斗要开始了!王篆带着冯保的话来问张居正:「冯公公有意在李贵妃面前举荐你,接替高拱担当首辅,不知大人您意下如何?」 对张居正来说,高拱的意图非常清楚,先驱逐冯保,下一个就是他自己。现在是较量的最关键时候,置身事外是万万不能的,因为,「树欲静而风不止」。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答应王篆,无论如何,要先跟他回城去。 十几名言官一起敲响了登闻鼓,为首的是雒遵。李贵妃母子正在用早膳,听到了激越的鼓声。不禁问:「又出了什么事儿?」赶忙招唿老太监邱得用去看看。 几份奏疏装在吊篮里,门楼上的太监牵起彩绳,将吊篮收起。邱得用与冯保托着奏本匆匆赶到干清宫花厅:「启禀娘娘,今日敲鼓是以吏部给事中雒遵为首的六科廊言官。」冯保说:「他们给皇上递奏章,想弹劾我。」 李贵妃微微诧异:「弹劾你什么?」 冯保说:「他们一共递进来三道奏章,都是弹劾我的。第一道是雒遵写的,说我在皇上登基之时,站在皇上身边不下丹陛,犯了僭越之罪;第二道是礼科给事中陆树德写的,他说老奴把持东厂,为所欲为滥杀无辜,将权力凌驾于三法司之上。第三道是户科给事中程文写的,他咒骂老奴十大不忠……」 小皇帝朱翊钧不禁瞪大了眼睛:「哪十大不忠?」 冯保递上奏匣眼泪巴沙地说:「启禀万岁爷,三道弹劾本子都在里头,他们如此污衊我,真是让我有万箭穿心之感。」朱翊钧接过奏章看时,冯保说:「他们这么做是冲着万岁爷、皇后和贵妃娘娘来的。他们弹劾我,为的是让孟沖重掌大内,孟沖虽已被罢免,但他出入内阁,如同自家的庭院,他和高拱内外勾结,有他俩在,这朝廷恐怕永无宁日。」 李贵妃道:「这奏本上说,你将权利临驾于三法司之上,这是何意?」 冯保跪下道:「奴才不敢,那王九思的三堂会审是由张居正主审,那妖道忽然当堂指证高拱与孟沖,将他弄进宫来,弄得满堂皆惊,奴才也是不知所措,我压根一点都不知情,高拱怂恿众言官弹劾我,这明摆着是为了掩盖他自身的罪责。」 李贵妃不让他再说下去。待冯保退后,她拿定了主意,沖陈皇后道:「姐姐,不管冯保此话是真是假,但孟沖确实不能让他再滞留京城。我想先将孟沖逐出京城,其他事务再从长计议。」 冯保带着陈应风及番役骑马来到孟沖府,围住了孟沖的宅子。孟沖闻声从厅内走出,冯保拱手道:「孟公公,本来我还没想把事做绝!罢免后你的宅地、家产、封地可以丝毫未损。没想到高拱对我刀矛相对,竟怂恿言官弹劾于我,所以我不得不心存余悸,这是皇上的口谕,命孟沖今日起即刻登程离京,所有你的宅地、家产、封地均予充公。」孟沖两眼一瞪,嘴角抽搐,怒骂:「你……你这个小人,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刚骂了几句,便口吐白沫,昏死过去。众家丁一拥而上,将他扶起。冯保呵呵一笑:「这事你该骂高拱。」 第71页 东厂番役涌入孟府,门被一扇扇撞上。封条被煳上,孟府一片大乱。 孟沖被逐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城,在高拱和众言官看来,这三份奏章不但未撼动冯保,反而加剧了他的反扑,皇上与贵妃娘娘有意偏袒冯保已经不待说明,局势对于高拱一派相当不利。在正直的言官如魏廷山看来,冯保毕竟是个内臣,朝廷的一应事务,皇上还需依靠内阁,如果张居正能站在我们这边,冯保便孤掌难鸣了。而高拱觉得,张居正知道他要弹劾冯保,所以藉故跑到万寿山去了,欲坐山观虎斗,但昨晚他又回来了,其中不知有何蹊跷。张居正为人一向按自己的思路办事,很难使他随波逐流,但在此弹劾冯保的特殊时刻,不妨再拉他一把,让他站到内阁这条战线上来,纵使不能,也不要跟冯保结成统一阵线。 第八章 高拱去位(4) 张居正穿着一身家居度夏的酱色蚕绸方巾道袍,从容地坐在几案前,手提一只铜铫子,往一只造型精緻的紫砂壶里续水。一名丫环站立在侧。他对王篆说:「我昨天从万寿山带回一桶上好的泉水,沏湖广长沙的金井白露茶。」却不意王国光已经悄悄来到:「金井白露茶,这是本朝的御供,好茶呀!」张居正抬头道:「是汝观来了,正好一道品茶。」「现在的京城已是刀光剑影,杀机四伏,你倒有闲心在这里品茶。」张居正笑道:「浮生半日,与二三知己,品饮碧乳珍茗,实乃人生幸事。」 说话间,丫环将茶倒好了,三只洁白的梨花盏里,各有半杯碧绿的茶汤。王国光将茶送到鼻尖底下闻了闻道:「这香味清雅得很啊!」乖巧的丫环觑着他说:「请老爷尝尝茶汤。」王国光小呷一口:「这万寿山的泉水,果然甘甜,用它沏泡,密云龙的味道才出得来。」 游七走进来,道:「老爷,冯保的管家徐爵在您书房等候,说有事求见。」 张居正沖王国光说:「你看,这金井白露茶刚刚品出点味道来,就被搅了,两位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冯公公让你来此,一定是为了六科廊言官上本子弹劾你家老爷的事。」张居正对着匆忙行礼的徐爵,开门见山地说。徐爵点头道:「正是,雒遵这帮混蛋,把登闻鼓一敲,弄得宫里宫外沸沸扬扬。」张居正笑说:「如今京城闷热得如同蒸笼,这一下更是炽热难挨了。」徐爵道:「所以咱家老爷请你尽快拿个主意。」张居正道:「只要皇后和贵妃娘娘铁了心,认为冯公公是一个正派的内相,是当今皇上不可或缺的大伴,不要说三道五道奏章,就是三十道五十道,也只是蚍蜉撼树而已。」徐爵说:「这一点,我家主人心底也是清楚的,他只是担心,这三道奏章,特别是雒遵的那一道,列举了许多似是而非的事,恐贵妃娘娘见了,心里头会起疑心。」张居正道:「事情既到了这个地步,想捂是捂不住了,我看索性把事情闹大,闹他个天翻地覆,解决起来可能更为便利。」 看来张居正已经有了些主意,徐爵还想测测他是否已经有了与冯保结盟的真心:「我家老爷还想知道,他上次跟你谈及之事,您是否已拿定主意?」张居正不解,徐爵道:「就是想请你出任当今首辅一职。」张居正大手一挥:「首辅一职是由皇上钦定,现在由冯公公私下磋商,似乎总有那么一点阴谋篡权之嫌,高拱如果已无能力担当首辅之职,也应由皇上亲自给予罢免,绝不是我等能私下谋划之事。」 十几乘大小不等的轿子在张居正府门口停落下来,魏廷山、王显爵、雒遵、程文、秦雍西等官员下轿。魏廷山对守门的李可说:「烦请通报辅台张大人,吏部左侍郎魏廷山、礼部左侍郎王显爵等众官员求见。」消息传了进来,徐爵不禁说:「他们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啊。」张居正忙问他是怎么来的,得知徐爵的马在大门外,也没有带侍从,便让游七领他从后门走。同时让人去告诉魏廷山,说病了不能见客,有什么事写帖子进来。 徐爵走后,张居正穿花拂柳地回到花园,对王国光与王篆抱拳一揖:「对不起二位!你看我这府上都快要成堂会了。」王国光笑道:「浮生半日之闲,哪是你品享的!」正说着,李可进来,递给张居正一张便笺。 是魏廷山的帖子:「辅台大人,外人皆言公与冯保协谋,每事相通,令人齿冷。今日六科廊一众言官为社稷谋、为天下计,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敲响登闻鼓,意在罢免冯保,为朝廷除巨奸。我等特来府上告之,公不宜维护此阉,倘若激成大变,于公不利!若公一意孤行,我等六科廊一众言官,必将上疏朝廷,请求皇上,罢免次辅一职。」 张居正丢掉帖子,站起来怒气沖沖骂了一句:「混帐!」王国光与王篆同时抬头,见张居正脸色涨红,道:「你们看看,太嚣张,他们这是仗势欺人,竟以此要挟于我!老夫本来不想偏袒某一方,如今看来不得不做出我的选择了。」他喊道,「游七。」游七上前,张居正问:「徐爵走了?」游七道:「我刚将他送出后门。」张居正说:「你去追上他,让他转告冯保,只要皇上有意,为了江山社稷,我张居正就如同棋盘上的一个卒子,听凭皇上调遣!」 王国光起身,兴奋地说:「叔大,你早该这么做了。」 而冯保自然对张居正临危受命叫好不已,「只要张居正有这个意思,贵妃娘娘也就有了依託,我看那高拱离开紫禁城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第72页 第八章 高拱去位(5) 天气十分炎热,蜿蜒的土地上蒸发着热浪。一辆马车驮着孟沖,身后跟着十几个家人和家丁,车队在土道上缓缓行走。车停了,孟沖在管家的搀扶步下马车。孟沖让他们都别跟着,一个人缓缓走向布满石人石马的万寿山神道,扑通跪下,哭道:「万岁爷,您这一走可就苦了我啦!万岁爷,您怎么就撇下奴才不管了!他们这帮人是拼了命的在整奴才,现如今我哪有脸面返回故里,哪有脸面去见我的列祖列宗,还不如陪伴万岁爷一同去了。」说完,他从袖笼里拿出一颗药丸,塞入嘴中,满目是泪地注视着还未竣工的皇陵。 当管家感觉不妙,小跑上前时,孟沖已经七窍流血、怒睁双眼地死去。 宏孝殿是个五楹中殿,如今中间隔了一道黑色绒布帷幕,帷幕后头停放着隆庆皇帝的梓宫,灵堂中央帷幕之下,横放了好几排祭台,祭台上摆满了三牲瓜果祭品,猪、羊都是整头的。最前排祭台上三只斗大的铜炉里,各插了三柱杯口粗细的檀香。陈皇后、李贵妃、朱翊钧走进灵堂,灵堂里哀乐大作。面对祭台的殿中央砖地上,几十名和尚在为隆庆皇帝做水陆道场,他们唱诵着《往生经》。 陈皇后、李贵妃与朱翊钧坐在侧厅。众僧的念经声伴随着哀乐传来。邱得用进来禀了一件事:「孟沖在万寿山先帝陵寝服毒自杀。」陈皇后脸上露出不忍之情:「真可怜!妹子,咱们是不是做得太绝了!」李贵妃也嘆了一口气,想了一想:「我们本不想这样,但一想到他平日对你我那张狂劲,倒也是自食其果。」又想到言官们弹劾冯保的事:冯公公接任司礼监掌印才六天工夫,就有三道本子弹劾他,她们登时觉得,先帝这一走,紫禁城里,简直到处都是陷阱。 想起冯保当上司礼监掌印的背景,陈皇后觉得外官们的做法别有玄机:中旨是绕开内阁直接由皇上发出的,高拱能高兴吗?明朝天下将近两百年,当过司礼监掌印的太监少说也有几十号人,没有听说有谁当上六天就遭人弹劾的,即使是王振、刘瑾,这些前朝太监中的大奸,虽然掌印时为非作歹,也没听说一上任就有人把他们往台下赶。而外官们这么做,照陈皇后的说法,「肯定另有图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高拱的心思虽然不正,但言官们既然要弹劾冯保,一味袒护肯定是说不过去的。 正说着,邱得用又进来禀道:「启禀皇后,娘娘和万岁爷,请你们看看外头。」 三人站起身朝窗外一看,只见门外宽阔的砖地上黑鸦鸦跪了一片,怕是有一二百号人,都是宫内各监局内侍,十几位监局的掌印太监跪在前头。李贵妃转身问邱得用:「他们这是为什么?」邱得用小声说道:「回娘娘,这些奴才都是为冯公公的事来的。」 陈皇后、李贵妃、朱翊钧从休息室走了出来。太监们一起高喊:「奴才们叩见万岁爷,叩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李贵妃问跪在前头的张鲸:「你们跪在这儿干吗?」张鲸膝行一步答:「回贵妃娘娘,奴才们是为冯公公鸣冤。」 「鸣什么冤?」 张鲸说:「这登闻鼓敲得震天价响,六科廊言官们想要弹劾冯公公,冯公公岂能不冤?娘娘,冯公公可是个大好人那,宫内一应事务,全由他一个人在操心,他那屋里的灯火总是彻夜通明,大小一应事务,他没有一件不牵挂的。言官们说他把持东厂为所欲为,滥杀无辜,又指责他十大不忠,这都是无中生有的事。」 不料李贵妃大喝道:「住嘴!你给我说实话,是谁让你们来这下跪的?」张鲸登时住了口,旁人也不敢出一个声。李贵妃瞪着他道:「你说!」张鲸结结巴巴地道:「回娘娘,没有谁让奴才们来下跪,奴才们听说外廷言官们要弹劾冯公公,都自发地跑来这儿来的,向皇上、皇后、贵妃娘娘求情。」李贵妃问:「你们担心我们和皇上不能秉公而断?」众太监顿时捣蒜似的叩头:「奴才们不敢!」李贵妃怒道:「不敢,哼,不敢为何都跑到这里来示威,你们跪吧!天亮之前,一个都不准起来,谁若是倒了架子,打三十大板!」 转回干清宫,陈皇后劝慰道:「妹子,您别生气,这些个太监被先帝给宠坏了,早该给他们立点规矩了。」李贵妃眼圈一红:「可他们今天的做法完全是受冯保指使,这狗奴才也是在欺负咱孤儿寡母。」她喊邱得用,让他去把冯保给找来。 冯保匆匆进入:「奴才叩见万岁爷,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他看见李贵妃坐在上头,面无表情,冷冷说:「孟沖死了,这下大内就没人能跟你再抢夺掌印太监这个位置了。」冯保不禁心头一阵紧张,脸上挂着的笑也凝住了。李贵妃道:「笑啊!你给我笑啊!」冯保哆嗦着:「回娘娘,奴才不敢,奴才一定引以为戒!奴才一心只想伺候好万岁爷、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李贵妃厉声道:「你一口一个奴才,可你是口蜜腹剑!宏孝殿外广场上,那些个人是谁让他们跪着的?又是谁策动王九思在三堂会审时指证高拱?你要知道你差点玷污了先帝的声誉!你这是耍阴谋诡计。」冯保趴得更低了:「奴才该死!可奴才要不这么做,世人就无法辨明是非,认清高拱及其朋党的狼子野心。」 第八章 高拱去位(6) 「你不会指责皇上和我也袒护高拱吧?」 第73页 冯保急急道:「奴才不敢!如果奴才犯了欺君之罪,哪怕离开内宫,哪怕当一介村夫,奴才甘愿听凭处置!但高拱绝不会甘于人下,也绝不可能扶持幼主创立新政!现如今,能辅佐万岁爷开创万历新政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张居正!」 李贵妃放在桌上的指头一动,端起一碗盖茶啜了一口:「好一个万历新政,张先生是怎么想的?」冯保说:「张居正为人谨慎,做事缜密,他从不轻易表态,然而现在他也被高拱逼上了绝路,不得已他才向奴才暗示,只要皇上有意,为了江山社稷,他愿做棋盘上的一个卒子,听凭皇上调遣!」李贵妃微露喜色,与陈皇后对视而笑:「起来吧!别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以后胆敢再当着皇上面耍什么小聪明,你的结局说不定还不如孟沖呢!下去吧!」 陈皇后看着冯保的背影道:「妹子,冯保和高拱如今已成死敌,这俩人互不相让,你我还得尽快拿主意,依我看这俩人只能选其一。留高拱就得剷除冯保,留冯保就不能有高拱。」李贵妃说:「是啊,高拱掌握着外廷六部一院三十六科,他结党营私,大搞朋党政治,藐视皇上,一手遮天!他断然是不能再用了。」朱翊钧插话道:「母亲,我不喜欢高拱,相比起来大伴冯公公要比他和蔼得多。」李贵妃对他一点头:「钧儿说得对,相比而言,冯保还不敢违抗皇上的旨意,你我的话他还是听的,大凡做事也不敢出格,从这一点来讲,冯保相对可靠!另外,如果张先生真有意出任首辅一职,这将是明王朝两百年来遇到的绝好时机!」说完,她沖身后喊:「邱得用!你马上去通政司传旨,明日早上,皇上在会极门会见众臣,所有在京官员,不得缺席。」 寅时三刻,朝霞满天,只听得几声炮响,午门立时洞开。禁军旗校早已手执戈矛先行护道排列,盔甲兵器光芒耀眼。炮声刚停,两匹披红挂绿的朝象被御马监的内侍牵出午门,在门洞两边站好,各把长鼻伸出挽搭成桥。此时禁钟响起,够级别的显官大僚肃衣列队从象鼻桥下进了午门,他们是六部尚书及各科言官等。两名太监站在会极门金台两侧鸣鞭九响。京师中所有四品以上官员分文东武西鱼贯进入会极门,在金台两侧循廊分班站立,五品以下官员只能站在门外广场北向端立。 此时的会极门外广场上,近千名官员静静站立。 高拱作为百官之首,早朝位置在金台御幄旁边。张居正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在他身边站定。高拱冷冷地问:「叔大,听说你中暑了?」张居正说:「其实我根本就没病。」高拱一愣,张居正又说:「张某这么做只是怕陷入你与冯保的私人恩怨之中。」高拱道:「关乎社稷大政,你岂能将它看作恩怨?再说了,听说你府上也并不那么冷清,访客不断。」张居正说:「是的,魏廷山及六科廊言官是我的访客,冯保的管家徐爵也是我的访客。」高拱恨恨道:「但魏廷山及六科廊言官,却吃了闭门羹!」张居正说:「可他们给我递来的贴子,根本不是来做访客,他们是在逼迫我,是在给我下通牒。」高拱说:「那不是通牒,他们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我是希望叔大你能洁身自好,不要与阉竖为伍。」张居正笑道:「首辅大人多虑了!」 忽听得殿门外「叭、叭、叭!」三声清脆的鞭响,接着传来一声高亢的喊声:「圣旨到!」剎那间,近千名文武官员跪下。只听得一阵「笃、笃」的脚步声走上了金台前的丹墀,接着听到有人说道:「万岁爷今儿个不早朝了,命奴才前来传旨。」高拱抬头,说话的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张鲸。高拱狐疑:「张公公,今日皇上为何不早朝?」张鲸一脸冰霜:「高先生休得多言,本公公这就宣旨。」高拱朝前一步道:「臣高拱率文武百官接旨。」但张鲸憋足了劲喊:「张先生接旨!」 高拱浑身打了一个激凌,转头去看张居正。张居正这时也正好抬起头来看他,四目相对,都流露出难以名状的惊诧。 张鲸大喊:「张先生,快上前接旨。」两厢檐的九卿以及言官都纷纷抬头。张居正膝行向前:「臣张居正接旨。」张鲸双手把那黄绫捲轴圣旨展开,朗声读道: 「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皇帝圣旨:说与内阁、五府、六部等衙门官员,大行皇帝宾天先一日,召内阁两辅臣到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亲受遗嘱。说:东宫年幼,要你们辅佐。今有大学士高拱专权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强夺自专,通不许皇帝主专。不知他要何为?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今令高拱回籍闲住,不许停留。你们各位大臣受国家厚恩,当思竭忠报主,如何只阿附权臣,蔑视幼主,姑且不究。今后都要洗心涤虑,用心办事。如再有这等事发生,处以典刑,定不轻饶。钦此!」 第八章 高拱去位(7) 张鲸读完圣旨,便走下丹墀把那黄绫捲轴递到张居正手中,飘然而去。高拱伏在地上,浑身瘫软不能起来。张居正手托黄绫久久跪在原地,他缓缓回头,高拱正用仇恨又凄婉的目光盯着他。 张居正起身面向众人,手托黄绫步下台阶,向宫外走去,神圣而令人不敢轻视。 一队刀明枪亮的缇骑兵押着一辆破旧的牛车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宣午门。车上乱七八糟堆满了箱子行李物件,高拱夫妇狼狈不堪的坐在车沿上,管家高福车前车后地招唿。沿途有不少百姓赶来围看,观者莫不感慨唏嘘。一家丁匆忙赶来,手中拿着邸报:「大人,您被罢免的消息已经刊登邸报上。」高拱接过邸报看着,从牙中挤出几个字:「张居正,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说着,将邸报撕得粉碎。 第74页 高拱一行来到小集镇,高福上前与押车的小校说:「你看,咱们在这里歇会儿脚,吃顿饭再上路吧?」小校却连声催道:「快点,赶路要紧。」一位九品官员跑了过来,朝着牛车上的高拱一揖:「可是高大人?」高拱问:「你是谁?」官员说:「咱是京南驿丞罗会先,请高大人到驿捨去吃顿饭,歇息片刻。」 高拱刚走进京南驿中,便见张居正迎上,抱拳一揖:「玄老,张某特地赶来为你送行。」高拱悻悻道:「你这新任首辅,理当日理万机,却跑来为我这待罪之人送行,真是棒槌打磬,经受不起啊。」说完,他径直进了驿站。张居正装做没听见,转而问驿丞:「宴席准备好了?」又吩咐道:「高夫人那里,单独送一桌过去,随行家人也都酒菜招待好。」 一间连着花厅的三楹大厅,窗外树影婆娑。张居正与高拱两人坐在酒席上。大厅里空落落的,倒显得有些凄凉。张居正亲自执壶,斟酒道:「玄老,本来说多邀几个人来为你饯行,也好有个气氛,但转而一想又改变了主意,还是我俩对酌谈心,更合时宜。来,先干一杯。」高拱并未举杯,冷冷道:「你如此做,就不怕背上『党护负国』的罪名么?」张居正说:「这么说,皇上昨日的批旨,玄老已经知道了?」高拱道:「你这么快就登载于邸报,不就是想我知道么?你扪心自问,我高某何曾亏待于你,你竟这样负心于我。」张居正正要解释,高拱打断道:「我没有误会,你与阉党结盟,欲去我而取而代之,你虽做事诡秘,毕竟还留下了蛛丝马迹。」 张居正不愠不火,道:「玄老,你眼下心境,我能理解!但您说我与阉党结盟,纯属无稽之谈。何况宰辅一职,乃国家至重名器,不是想得到就能得到的。昨日皇极门之变,骤然间你我一升一贬,一进一退,一荣一衰,应该说都非你我本意,如果不是世事更迭,你我本该一同效忠朝廷,为国家苍生尽绵薄之力,我今天特地赶来,是为了向你表明心迹。」 高拱掉头,道:「老夫根本不愿意听你的任何解释。」 张居正说:「玄老,你听也罢不听也罢,我只想告诉你,我已乞恩请旨,为您办好了勘合,你可以驰驿回籍安享晚年了。」 只有官员才有动用驰驿的权力,高拱这次仓皇下野,只能雇辆牛车,一听张居正说「牛车过于颠簸,玄老年事已高,哪经得起这番折腾」,高拱恼、气攻心,一股怒气爆发出来:「张居正,你不要又做师公又做鬼,抢了老夫的首辅之位,又跑到这里卖乖。」张居正长嘆一口气:「玄老,我要是有心把你挤出内阁,又何必拖到今天?」说着缓缓地从袖口中掏出几张纸来。 那是三张李延为他购置田地的契约。 高拱更忍不住要破口大骂:「好哇,证据都捏在手上了,你想要怎样?」张居正道:「并不想怎样,原物奉还而已。」说罢闪身出门,转身一揖:「玄老,我俩就此别过,愿你旅途保重,早日平安到家。」 高拱把那三张田契撕得粉碎。 文华殿内喜气洋洋。陈皇后、李贵妃凤冠霞披,并排坐在丹陛前。她俩中间坐着朱翊钧。张居正等部院大臣,冯保等大内貂珰分到两厢。 吕调阳跪在地上宣读圣旨:「值万历改元新主登基之际,礼部谨遵祖制,晋封当今圣上嫡母、先帝皇后陈玉容为仁圣皇太后,当今圣上生母、先帝贵妃李彩凤为慈圣皇太后,并制金简玉书,以昭后世。」 吕调阳起身,将金简玉书呈上,两宫太后的两位贴身女侍上前接过。张居正率众大臣跪下,张居正高奏:「臣张居正率部院大臣恭贺两宫太后晋封。」冯保率众貂珰跪下,冯保高奏:「老奴冯保率内府二十四局管事牌子恭贺两宫皇太后晋封。」 第八章 高拱去位(8) 陈太后道:「诸位爱卿平身!」 「谢太后!」 韶乐奏起,两位皇太后牵着朱翊钧的手走出文华殿。对于年幼的朱翊钧来说,他虽然不能完全理解目前发生的一切,但也感觉到极大的欢喜。张先生和冯保帮他掌管天下的事再好不过了,至少他可以做点以前想做又做不了的事。他让冯保把能指挥蚂蚁大战的客用找来,冯保自然乐得奉承皇上,二话不说,他让人把客用阉了,调养几天,送到西暖阁皇上身边当一名火者。 仓场总督衙门库房前一排排架子支起的晒席上,铺满了胡椒、苏木、皮纸、兽皮等物品。数十名夫役拿着耙子,正扒着胡椒、苏木。王国光逡巡其中,问跟随的属官:「库房里存放的胡椒有多少?」属官道:「这里存了一万多斤,但储济仓那边存得多,差不多有十万斤。市面上这些东西十分紧俏,这儿却堆积如山。」 恰张居正赶来,到王国光值房,说要同他谈一件要紧事。王国光笑道:「你这新任首辅,一会儿在工部,一会儿在昭陵,就是不注意你身边那些大臣在做些什么。」张居正:「他们都是一些勤勉于政的老臣,不需要我多加关照。」王国光道:「可他们在关照你,以魏廷山为首的高拱当年的门生故旧,每天都在背后捣鼓,这些人你不能不防。按惯例,大凡首辅上任,都会走马换将,可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到处乱窜,便能实施万历新政?」张居正说:「在用人问题上,我也一直在思考。高拱经营多年,他虽有私心,但他的确提拔了不少干臣良吏,这些人虽是他的门生故旧,同时也是朝廷的栋樑。对这样的人,我们不但不能贬谪,反而应该重用。他们现在是在抵制我,但我深信,一切都会改变,日久见人心。」 第75页 张居正看着王国光微微一笑,说到用人,他今天还真是为了「用人」这事而来:「但有一个人我必须将他换掉,然而他恰恰不是高拱的门生,也不是他的故友。现任的户部尚书张本直,他沉稳有余而进取心不足,朝廷如今遇到巨大财政困难,他除了哭穷,任何办法都拿不出来,因此,这个人必须换掉。」王国光问:「换谁呢?」张居正说:「你。」王国光可不觉得是什么好差事,眼下的状况他自己明白得很:「叔大,我可不是什么财神爷,我没有能力解决朝廷财政的困境。这个户部尚书,我当不了。」张居正笑道:「别人可以讨价还价,你不行,因为你是我的同年,我决心推行万历新政,你要是不帮我,谁还能来帮我呢?」王国光还想说什么,张居正挥手制止他,一只手转即落到他的肩上:「什么都别说了,就这么定了。」 老师太在小尼姑的带领下,走出庵门迎接张居正、王篆、李可三人。张居正下马,笑问师太玉娘如何,师太说:「她是心绪烦乱,既不适合皈依,也不适合还俗,你还是去看看她吧。」 张居正一行在门口停下,张居正示意众人,人们守在门口,他敲门。屋内没有回答,他推门而入,面对观音像的玉娘转过脸来,愣住了。她调转头去,冷冷的声音:「你来干什么?」张居正上前道:「因公务缠身,一直没有机会来探望姑娘,请姑娘见谅。」还是冷冷的:「你是够忙的,争权夺利既劳心又劳身,听说你已经荣升首辅?」这人点头,倒是一脸谦逊:「是的!自从你父兄死后,朝廷出现了巨大的变故,隆庆皇帝已经龙宾上天,朝廷内外风起云涌,为了江山社稷,我不得已执柄内阁。」那冷冷的声音掺了几分怒气,却仍旧好听:「那王九思呢?我父兄的仇呢?为了你的权利,竟然让他逍遥法外,你还算个君子吗?」张居正低下头:「王九思总有一天会明正典刑。」冷冷的声音追问:「总有一天?是什么时候?」张居正说:「这我无法向你承诺,因为其中有太多的原由。」一张挂着泪的美丽的脸转过来:「那我凭什么相信你?你当时抓了王九思,却又亲手把他放了,你曾告诉过我,要让三法司谳审王九思,可一拖就没了日子,你还让我相信你,你是个十足的骗子!」张居正说:「你可以不相信我,你也可以骂我,但我告诉你,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其中的原由。」说完,他推门而出。美人呆坐,失声痛哭。 师太迎上:「我早说了,她心绪烦乱,这会儿你还是少见她为好!」张居正嘱她:「师太,她在此调养,还望您尽心照料。」师太应声不迭:「请大人放心,老身已安排了两个小尼,终日伴她左右。」张居正转头沖王篆道:「王篆,会令三法司,近日开审王九思当街唆使他人打死方家父子一案。」 第八章 高拱去位(9) 据陈应风说,高拱被逐,他的那些个门生天天扎在一起,酝酿着要闹事,领头的是吏部左侍郎魏廷山,礼部左侍郎王显爵二人。这些人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下。只要高拱不死,他们就时时刻刻想着让这老傢伙重回内阁,重掌柄国大权。张鲸出了个主意:那妖道王九思不是还没有定罪吗?眼下,高拱已经离京,干脆让王九思按第一审的口供,咬定高拱,这样就能致高拱于死地。 死牢甬道里射进朦胧的光亮。戴着大镣的王九思坐在矮炕边,陈应风与一名番役站在他对面。只听得陈应风的声音:「王九思,我的话你记住了?」王九思道:「不就跟第一次那样,咬定我给隆庆皇帝当太医,是高拱安排的吗?」陈应风满意地说:「没错,如果三堂会审你永不改口,我保证你能活着出去。」王九思说:「我就不明白了,高拱一个堂堂首辅,你们能跟他斗?万一你们要是败了,那我这不是找死吗?」陈应风说:「你真够傻的,我看你是在这牢里呆傻了,告诉你吧,高拱早被皇上逐出京城了,现在的首辅是张居正。」王九思一听傻了:「张居正?那我岂不是更完了,前两次本真人都是落在他的手里,那傢伙涂着一脸的糨煳,铁面无私那!」陈应风说:「铁面无私那是假的,只要你帮他扳倒对手,就是冰山也能化成水。我告诉你,他跟高拱是一对大冤家,所以,你只要把屎盆子往高拱头上扣,你就干净了。」 冯府客厅里,冯保正专心致志修理一把古琴。陈应风从外头急匆匆进来,讨好地说:「冯爷,这把琴破成这样子,还修它干啥?赶明儿,小的去棋盘街琴行,挑几具最好的琴,买来孝敬您。」冯保说:「你懂个屁,这是唐朝旧物,宫廷大乐师李龟年用过的,你知道吗?」陈应风一拍脑袋:「嘿!你看,我这不是缺心眼嘛!」冯保停下手中的活计,觑他一眼问:「那事儿,办得怎么样了?」陈应风低声道:「小的刚从刑部大牢回来。」冯保问:「不会有什么变故吧?」陈应风说:「不会,那妖道被咱煳弄得一愣一愣的,这会儿他要不听咱的,也就剩下死路一条。」冯保满意地点头:「好,这事儿办妥了,老夫有赏。」 张居正埋头处理奏牍,杨博、葛守礼、朱衡三位老臣一起来拜望。 杨博掀门帘进来,后头跟着葛守礼与朱衡,张居正笑起迎接:「三位老臣德高望重,有何事招唿一声便了。」杨博道:「叔大!我们三个今日邀齐了一起登门拜访,一是恭贺你荣升首辅,二是为你的前任来说情的。」张居正问:「怎么了?」杨博指了指葛守礼:「他是监察院左都御史,你问他。」葛守礼说:「今天,叔大您派员到本衙知会,言明日三法司会审,须得堂官参加。但我听说,冯保欲借王九思一案,要将高拱致于死地。」张居正紧张地问:「你听谁说的?」朱衡在旁说:「这事京城各大衙门已经传遍了,你难道不知道?叔大,外头传你与高拱之间有过节,在这关键时候,你可不能落井下石啊。」张居正笑道:「朱大人,你看我张居正是这种人吗?」葛守礼说:「叔大,正因为我等相信你是个正人君子,不会同那帮阉党同流合污,才邀齐了前来找你,高拱如今已怆然下野,回归故里,所以你一定要想办法,阻止冯保,就让高拱在老家安享晚年吧。」 第76页 「诸位放心!我会尽我所能。」 第九章 折俸风波(1) 张居正的八抬大轿停在冯保府门外,张居正下轿,正碰上徐爵带着蒋心莲迎面步出。蒋心莲沖张居正道了一个万福:「大人,听说你荣升首辅,小女子在此恭候了!」张居正一愣:「多谢!蒋姑娘盛装而行,想必是要出远门吧!」蒋心莲巧笑娉婷:「我已改名为容儿,此去路途并不遥远,但我从此将难得与先生一见了。」张居正不解道:「这是何意?」蒋心莲说:「你问了冯公公便知!」说完,她抬步走向轿子。 冯保也到了门前,对张居正一拱手,张居正看着远行的轿子问:「蒋姑娘是去何处?」冯保说:「李太后看上了容儿,一定要将她召进宫去,作贴身侍女。」张居正笑道:「好你个冯保,你将容儿放在太后身边做耳报神,便能及时知道太后的所思所想?」冯保讪笑着说:「我绝无此意,我本想将容儿引见给你,你在京独自一人,总少了那么一点闺房之乐,可我发现你并不上心呀!」张居正道:「我并不是不上心,只是身居要位,总免不了让人在背后说三道四,还是清心寡欲一点为好。」冯保笑说:「不尽然吧!听说你对那个叫玉娘的姑娘就十分上心。」 张居正欲辩解。冯保摆摆手:「得,开个玩笑,里边请!」 客厅内,冯保转入正题:「张先生,你这么晚来此必有要事。」张居正点头道:「是的,我是为王九思一案而来,明日三法司会审王九思,不少人对此十分关心!」冯保心知肚明:「说白了,是有人托你来求情了!他们是怕我重提王九思进宫的原由,对高拱再度开刀?这些人,做梦都盼望他们的主子重回京城,我还是那句话,擒贼先擒王,对高拱,决不可就此罢休。」张居正道:「高拱已经回归故里,成为庶民,你为何非要这样穷追勐打?你就不怕士林咒骂你落井下石?」冯保说:「过往的经验提醒我,对高拱此类人一定要趁热打铁,直至将他送进诏狱。」张居正不客气地说他:「你这是泄私愤!你这么做会在歷史上留下骂名。」冯保一笑,并没把他的话当回事:「你这是妇人之仁。」 张居正知道冯保欲借王九思一案「打落水狗」的谋划容不下他人规劝了,便只得悻悻告辞。他跟王篆商议,两人须早做准备。一方面,冯公公深得李太后与陈太后的信任,他们不能硬来;另一方面,对于王九思一案,张居正深记得当时与太后、冯保的约法三章:只审王九思草菅人命,当街打死方家父子,不审其他。张居正作为主审官,他绝不能让冯保借王九思一案,对高拱公报私仇。 冯保的计划却在紧锣密鼓地实行中。在刑部大牢拘押室内,陈应风指着冯保,问王九思:「你认识他吗?」王九思道:「堂堂冯大公公,我就是瞎了眼,都能辨别出他身上的气味。」陈应风说:「认识就好,昨天我跟你交代的那些个事儿,不会忘了吧?」王九思道:「哪能呢!但我是怕冯大公公,到时候食言。」冯保「呸!」吐了一口唾沫在王九思脸上,斥道:「事到如今,你还敢跟我较劲,你以为你还是先帝的太医,瞅瞅你身后的两位靠山吧,一个在昭陵服毒自杀,一个被贬官回籍,你要怕我食言,那你就在法堂上夸你的主子!」王九思态度辞气已经全没了当初的狂傲,此时只是讪讪笑着说:「你看,你看,都说哪儿去了?我哪里敢哪!说到底,本真人也是个俗人,面对铡刀,我可没有死而后生的本事!说实话,我就想求你公公,留我一条小命!赖活着总比死了好!」 冯保冷笑:「这还差不多!」 张居正、葛守礼、冯保、秦雍西等一众会审官员法堂就座。葛守礼低声说:「老夫刚才看到冯保在拘押室里与王九思秘密相见,我是怕他们私下有什么交易,如果这样,对高拱来说,恐怕是凶多吉少!叔大,老夫求你,看在你与高拱多年共事的份上,能秉公断案。」张居正说:「请葛大人放心!」他朝值日官点点头。值日官高喊:「升堂,带人犯——」 王篆站在法堂拘押室门口,开堂声传来这里,两个缇骑兵提出王九思。一缇骑兵拿起酒杯递给王九思:「先喝一口酒,壮壮胆子。」王九思略一迟疑,饮下那杯酒。王篆对王九思说:「今日开堂,你得给我从实招供,如有不实之词,当心你的脑袋。」王九思轻蔑一笑,步出拘押室。 王九思被带上来,当庭跪下。值日官一声高喊:「卸枷」,缇骑兵打开王九思颈上的枷锁。张居正说:「王九思,今天第二次对你三堂会审,你当街打死方立德、方大林父子,人证俱在,此案可结。另外,一堂会审,你说你来京是受高拱之邀,此事可有人证?」冯保立即接腔:「对,从实招来。」 第九章 折俸风波(2) 王九思张嘴,但发不出声音,他开始嗷嗷乱叫,神情极度痛苦。众人大惊。张居正瞪着他,一拍惊堂木斥道:「让你招供,你乱叫什么?」王九思用手指着嘴,仍然乱叫。张居正道:「好你个妖道!不坦白交代你所犯的罪行,却在此装疯卖傻,扰乱法堂。」冯保也大喊:「王九思!你为何不说话?你到底怎么了?」看王九思的神情确实不对,冯保转沖张居正说:「张先生,一定是有人对他做了手脚。」张居正问:「何以见得?」冯保悻悻然说:「方才在拘押室里,他还口若悬河。」张居正白他一眼:「你私下与人犯接触,这是何意?」冯保面无表情:「我是副主审,我有权利提醒人犯从实招供!」 第77页 王九思仍在滚地乱叫。葛守礼上前拨弄了他两下:「这妖道的确不能说话了。」冯保说:「一定是有人下了毒!」秦雍西上前细看了他的样子,诧异道:「这大法堂戒备森严,何人能下毒?」 张居正一拍惊堂木:「不用随便猜疑,王九思草菅人命,人证物证俱在,可当堂定罪,散堂!」两个缇骑兵架起地上乱滚的王九思,连拽带拖离开了法堂。 张居正、葛守礼、秦雍西、冯保一行缓缓向轿厅走去。王篆小跑过来,张居正问他:「王篆,这王九思突然失声,是何原因?」王篆说:「刚才狱医查验,王九思可能是遭人暗算。」张居正惊道:「啊?是何人所为?」王篆说:「卑职询问大牢禁子,昨天,陈应风带着东厂的一名番役,与王九思见过。」葛守礼点头道:「既是这样,应该即刻把陈应风和那个番役抓起来,审个明白。」冯保在一旁听不下去,对葛守礼不客气地说:「葛大人,你怀疑是我东厂的人下毒?」葛守礼道:「凡是接近王九思的人,都应怀疑。」冯保咄咄逼人:「葛大人,我刚才也跟王九思见过一面,你不会连我也怀疑吧?你不要忘了,东厂直接归皇上管辖,你们三法司无权干涉东厂行动。」秦雍西在一旁道:「但王九思不是归你东厂管辖的人犯。」冯保拿眼睛瞪住秦雍西,正要说话,张居正道:「都不要争了,王九思既然不能开口说话,我看也没有办法从他口中掏出新的犯罪证据,此案就此打住!明日,本辅将奏明皇上,以命案为由,将王九思问成死罪,绑赴西市斩首,你们意下如何?」 葛守礼说:「老夫觉得可行。」 张居正又问:「冯公公,你呢?」 冯保悻悻地说:「既然如此,我就不插手了!」 葛守礼与冯保各自登轿而去。张居正走到轿边,问身边的王篆:「到底怎么回事?」王篆紧张地说:「卑职让他喝了一杯生漆酒,这是民间的土方子,很有效!大人,我这是为您着想,您千万不能怪罪于我。」张居正一笑:「你比我有脑子。」 王九思的囚车在缇骑兵的押送下穿越街道。街道被围得水泄不通,菜皮、烂瓜果雨点般砸向王九思。王九思嗷嗷乱叫。百姓怒骂:「把他的皮扒了!」 「让他下油锅!」 「五马分尸!」 人们激愤到了沸点。 刑场亦被围得水泄不通,正中放着一把巨大的铡刀,袒露上身的四名刽子手神情肃穆地站在那里,在大铡刀的东面,是一座临时搭建的观刑台,张居正、王国光、杨博、秦雍西、葛守礼、朱衡、冯保等都坐在观刑台上。 一辆骡车穿过人流,在观刑台前停了下来。张居正走下观刑台,亲手打开骡车的门,玉娘走下骡车。张居正走下观刑台,对玉娘说:「姑娘,我曾向你许下诺言,一定要将王九思明正典刑。今天请你来,是想让你亲自看看这妖道的下场。」玉娘含泪道:「大人!我一村野女子,能遇上大人这样的恩人,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大人的恩情,我永生难忘。先前我错怪了大人,还望大人多多见谅!今日,我父兄的在天之灵,一定能得到宽慰!」说着,两行清泪夺眶而出,想起死去的父兄,玉娘不禁哽咽不止。张居正劝慰她道:「姑娘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人不能起死回生,还望姑娘节哀!」 说完,他搀着她,一步一步走上观刑台,入坐。 行刑官高喊:「带人犯王九思。」王九思被刽子手从囚车上拽下,推推搡搡押到铡刀跟前。玉娘怒视着王九思。王九思也注视着玉娘。行刑官跑近,张居正吩咐:「午时三刻已到,执行死刑。」行刑官道:「是!」跑到台角大厅宣布:「开铡!」全场人声鼎沸,一齐高喊:「开铡!」王九思躺在铡案上,刽子手给他戴上头套。 第九章 折俸风波(3) 大铡刀高高扬起,沉重落下。 刑罢,张居正将玉娘带到骡车边。玉娘回身注视着他。张居正柔声说:「你想好了,真的要回尼姑庵去?」玉娘点头道:「父兄的仇已报,我已了无牵挂,所以我想归皈佛门,每日与清灯法鼓为伴,吃斋念佛,为我父兄超度。」张居正说:「也好,如果有一天,你还惦记俗事,还可以来找我。」玉娘说:「多谢大人,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我已厌倦了俗世的躁乱。」张居正亲自为她掀开帘子:「上车吧,姑娘!」玉娘欲上车,又转身道:「大人,你会来庵堂敬香吗?」张居正点头:「会的!」玉娘微微一笑,转身上车。 骡车启动,张居正怅然若失站在原地。 李太后得知那个妖道已在西市被正法,并从冯保口中听说这傢伙在法堂会审时,突然变成了个哑巴,她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对冯保说:「那王九思只要能定成死罪便行,我可提醒你别犯了当年孟沖的毛病,身居高位,要把心思用在朝廷的政务上,切不可与人勾心斗角。」又问:「我交代你的事,办得如何?」冯保说:「奴才已转告张先生,他回话说『部院大臣的调整已经完成』,」说着,掏出一份帖子,递给李太后:「这是他让奴才转交皇上的揭帖,并请求皇上今日下午能在文华殿接见九卿。」 李太后贊了一声:「好!」接着沖门外喊:「邱得用。」 邱得用进门:「太后娘娘,有何事吩咐?」 李太后说:「你去把皇上找来,这揭帖要请他亲自过目。」 第78页 邱得用答道:「是。」说完,退了出去。 李太后沖冯保道:「你去转告张先生,等皇上看完揭帖,便在文华殿接见新任九卿。」 但邱得用在西煖阁并没有找到皇上,李太后赶紧把陈太后找来,对她说「邱公公刚才去找皇上,说皇上不见了,听说这两天皇上老往后院跑,也不好好的读书习字。」邱得用汇报了一个更令她们大吃一惊的情况:皇上身边最近多了个小太监,那小太监就是当年奴儿花花的随从,名叫客用。并且,是冯公公让张鲸带那孩子到阉房做的阉术。 孙海、客用两名小太监领着小皇上朱翊钧正在御花园玩蚂蚁游戏。朱翊钧推开客用,自己上前指挥,地上的小灵物根本不听他的。朱翊钧怒道:「这个癞蛤蟆,难道不知道朕是皇帝?」孙海笑:「回万岁爷,这癞蛤蟆听不懂人话,同它生气也是白搭。」朱翊钧瞪了孙海一眼:「它不懂人话,怎么客用的话它就听?」孙海问:「你是不是留了一手,没教给万岁爷?」客用说:「奴才岂敢?这蛤蟆和蚂蚁是我爷爷帮着训练的,我又不会。」朱翊钧问:「你爷爷呢?」客用说:「在老家。」朱翊钧道:「朕宣他进宫,让他帮我训练。」孙海说:「万岁爷,这可使不得。」朱翊钧问:「为何使不得?」孙海说:「太后娘娘不会答应的。」朱翊钧道:「朕是皇上,天底下人都得听朕的。」 话音刚落,勐听得一声厉喝:「大胆!」朱翊钧回头,顿时吓白了脸。李太后,陈太后及邱得用站在他身后。 朱翊钧站了起来,孙海与客用筛糠般跪了下去。李太后说:「邱公公,将这两个奴才拖下去,一人三十大板。」邱得用一边道:「遵旨!」一边两只手扯起孙海、客用两人的耳朵,拎了就走。朱翊钧喊道:「母后,这都是我的错,你不该惩罚他们两个。」李太后说:「你堂堂一国之君竟然不在屋中读书习字,饱览天下文章,却跟他们这两个腌臜鬼混在一起,你跟我走!」 朱翊钧跟着两位母后进屋,李太后指着地上的一只黄缎子包裹的棕蒲团,怒道:「给我跪上去!」陈太后欲解劝,李太后似乎没听到,吼道:「听到没有,跪上去!」朱翊钧双腿一弯,跪到了蒲团上嘟哝道:「我不明白,我究竟犯了什么错!」李太后说:「你还敢跟我顶嘴,你要是不好好思过,我就让你永远跪在这儿。」朱翊钧眼中溢出了泪水。 紫禁城廊道,冯保坐在四人抬肩舆上。两个太监避到一旁垂手侍立,眼看肩舆抬过去。一个太监撇嘴咋舌道:「冯公公在大内坐起轿子来了。」另一太监搭话了:「这是太后娘娘与皇上恩准的。冯公公的权势,比起他的前任孟公公,不知又强了多少倍呢!」正说着,只见张鲸一熘烟跑来,嚷道:「冯公公,不得了了!皇帝在罚跪呢!」冯保问:「怎么回事?」张鲸熘近了说:「还不是因为那个客用,带着皇上玩蚂蚁大战,被太后娘娘发现了,这不,太后娘娘发火了,命皇上在西煖阁罚跪呢。」冯保自语:「就为这点小事。」他沖身边人道:「快,把我放下。」 第九章 折俸风波(4) 冯保在外喊:「启禀太后娘娘,奴才冯保求见。」李太后说:「进来。」冯保进门,扑通跪倒在朱翊钧的身后道:「启禀太后娘娘,今儿的事,完全是奴才的过错。奴才想皇上整日读书习字,实在过于单调乏味,故将客用阉了,送到皇上身边,也可以给他找个乐子。」李太后杏眼圆睁,看着他说:「大胆奴才!你还有脸在此为他求情!皇上是万乘之尊,你竟然让他整日同蚂蚁、癞蛤蟆为伍,这和当年的孟沖有何两样?」冯保给自己了一个耳光,说:「奴才该死!但这蚂蚁,蛤蟆实属灵性之物。皇上天长日久,深居后宫,必将童心泯灭,不食人间烟火,如果这样,怎能体恤民情,成为一代明君!」 两位太后似乎被他说动了,陈太后抬眼对李太后说:「妹子,冯公公所言不无道理,依我看,我们对皇上过于苛刻。」李太后咬嘴唇想了一下,沖朱翊钧说:「得了,起来吧!」朱翊钧却一动不动。李太后说:「怎么,冯公公为你求情,你倒耍起性子来了?」冯保即刻将朱翊钧扶起:「快!快!万岁爷,赶快谢过太后娘娘!」朱翊钧咬牙站了起来,转身即走。李太后说:「等等,这儿有份张先生送来的帖子,需要你过目。」说着,把帖子递给朱翊钧:「这才是你该做的正事。」 朱翊钧接过帖子,转身离去。冯保依旧站着。李太后对他私阉客用送给皇上的事十分不满,嘱他道:「以后遇上这种事,别忘了这儿还有两位太后!」冯保说:「是。」李太后对他挥手说:「还不快去帮皇上琢磨琢磨那揭帖。」冯保答应了一声退下。 朱翊钧坐在文华殿丹陛之上,张居正坐在丹陛下左首。部院大臣如新任吏部尚书杨博、新任户部尚书王国光、新任兵部尚书谭纶、礼部尚书吕调阳、新任刑部尚书王之诰、工部尚书朱衡、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等依次前来觐见,朱翊钧对他们说:「众卿平身!」众官员山唿:「谢皇上。」朱翊钧从袖中摸出字条:「尔等部院大臣,须得各尽职守,重要事件须得向内阁首辅张先生禀报,然后奏朕。张先生昨日有揭帖呈进,讲明要革除前朝旧弊,开创万历新政,尔等要同心协力,共造本朝鼎盛气象。」众官员齐声答:「臣等牢记皇上教诲。」 第79页 朱翊钧叫了一声:「张先生」,张居正起身跪禀:「臣在!」朱翊钧问他:「你说,万历新政该如何实施?」张居正奏道:「臣思虑,应从整饬吏治开始。」朱翊钧问:「如何整饬吏治?」张居正说:「过几日,臣会有专门奏本呈上,请皇上审阅。」朱翊钧一脸严肃地说:「好。朕等着。」 文华殿外传来喊声:「捷报——捷报——!」 小皇帝朱翊钧瞪大了眼睛,问:「什么捷报?」 张居正让传送信人,不一会儿,一位小校进入大殿,跪下高奏:「启禀皇上,广西剿匪前线八百里加急传来捷报,两广总督殷正茂已收復庆远等城池多达三十六座,剿灭叛匪三万余众,匪首贝那身负重伤,并带其少量人马退至丛林深处。」 朱翊钧问张居正:「谁是贝那?」 张居正说:「此乃广西叛匪之首,多年来危及广西的安宁,此捷报乃大好消息,皇上,广西匪患如期剿灭,殷正茂功不可没,这也是皇上上应天机,下符民意的祥端盛事,亦是开启万历新政的好兆头,臣有一个建议。」 「请讲!」 张居正道:「请皇上下旨殷正茂,让他进京献俘。」 朱翊钧道:「如此甚好,就依张先生说的办。」 一时间,「殷正茂真是功不可没」、「叔大举荐有方,用人得当!」之类的议论充满了张居正的耳朵,但新任户部尚书王国光却对他敲响了一计警钟:「依下官之见,一场剿匪的胜利,并不能掩盖眼下朝廷所面临的诸多问题。」 王国光此话不是空穴来风,对于他这个新上任的户部尚书来说,最令他忧心忡忡的是:户部虽然掌握着全国的财政,但国库的银子即将告罄。高拱离任前,说还有四十万两,但这几日,所有帐目都已查证核实后发现,国库里实只有二十万两银子,所谓四十万两,是把高拱答应多给殷正茂那二十万两银子也算在内,可是,这笔银子已划出去三个多月,付了潮白河的工程款。年初,户部十三司会同有关衙门一起核定,今年全国应该徵收的赋税是二百七十万两银子,但全年各项开支却须得银两四百余万,这还不包括先帝驾崩与新皇帝登基这些意外的大笔开支,总之是寅吃卯粮,入不敷出。堂堂一个户部尚书,口袋里竟抠不出一两银子,这在大明两百年来,实属罕见。 第九章 折俸风波(5) 张居正问道:「不是说还有歷年积欠吗?这个数目是多少?」 王国光回答:「五百多万,这还仅仅只是隆庆二年以来的积欠,如果这笔钱收起来,我们就不会如此捉襟见肘,作无米之炊了。」 张居正点头道:「我看催收积欠是户部的重中之重,在这件事上你要多动脑筋。」 王国光说:「我已经想好了主意,第一,把全国十大榷关的徵税御史全都换掉,换上年轻肯干,愿意为国分忧的官员,这是个大事,过两天咱专门再来请示。今天,有比这更急的事情。」他看着张居正说:「再过几天,七月二十,是发放月俸银的日子。京师的官吏,合起来有一两万人,每月应发放的本色俸银是十二万两银,可是现在上哪儿去找这笔钱呢?」 真是破屋又遭连夜雨,张居正道:「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吗?」 王国光嘆息道:「要还有一丝办法,我就不会在此发牢骚了,实在是山穷水尽啊!不过,千难万难打磨不开,也就是这两个月。过了这两个月,咱就有办法了。」 能想的办法王国光都想过了,可邻近州府的钞库中也无银可调,找京城富商临时挪借,则有失皇朝体面,必遭世人唾弃。官员们平常爱财如命,但若被告知本月的俸银是从商人处告借得来的,马上就会舆论沸腾。拖欠一月也不妥,首辅上任第一个月的俸银,是万万不可拖欠的。王国光来他这儿讨主意,张居正就得给想出办法来。 张居正思索一会儿,招唿他说:「走,咱们去仓场总督衙门。」 仓库禁卫森严,库存房里放满了纸绢油纱等一应生活用品。张居正与王国光在新任仓场总督带领下进入,王国光注视着他:「叔大,你在打这些个东西的主意?」张居正说:「是的,本月的折俸银,我想全部改用实物折俸。」 「什么实物?」 张居正道:「胡椒苏木!我记得上次来这里,看到那么多的胡椒苏木,这回可以派上用场了。」王国光欲言又止,他知道这样做的麻烦会有多大,官员们会有多么的激愤,他听见张居正问他:「你户部管理的国库在京城有多少处?」便答道:「少说也有二十几处。」张居正问:「东西多吗?」 「满满囤囤,累年各府州县纳缴的实物,从纸笔墨砚、锣鼓铙钹;到炭米油盐、毛皮茶麻,可谓应有尽有。这些东西本来是专供朝廷的日常用度,但入缴数量太大,用也用不完。有些物品因入库时间太久,还发生霉烂变质。」 张居正满意地点头道:「每年,各司库呈报的损耗最低也有几十万两银子,依我之见,干脆选出几样库存实物,折价作为官吏们的俸银髮放,这样既解决了库存问题,又解决了俸银。这无招之招,也算是两全其美。」 王国光沉吟半天说:「叔大,这倒是个办法,这件事执行起来,恐怕还会有阻力!我这户部尚书刚刚走马上任,就用实物给官员折俸,你这不是要我难堪吗?」张居正看着他,眼神炯炯地说:「我这首辅也是刚刚走马上任,我都不怕,你怕什么?」王国光道:「你是首辅,他们会畏惧你的权利,我却不同,他们本来就对我看不顺眼,恨不得在鸡蛋里挑根骨头,想找茬整我的人大有人在,你让我这么做,岂不是把我往刀尖上送。」张居正火了:「我让你来当这个户部尚书,不是叫你来躲清闲的,是为了朝廷。该上刀尖就上刀尖,该下火海就下火海!怎么?无从施展你报负的时候,你总躲在背后发牢骚,骂别人是庸官,可你这刚刚走马上任,就怕丢乌纱啦?」 第80页 王国光不语。 张居正语气缓和下来:「再说实物折俸国朝已有先例,成化五年,御史李瑢就做过此事,皇上也批旨允行。现在胡椒苏木歷来由榷场专营,民间不许散卖,拿它折俸,官员们很容易变现。」 王国光说:「既然这样,这事就按你的意思办。」张居正摆手道:「不,这得由皇上准旨,你马上将此事写成本子呈奏皇上,以求准旨。」 仓场总督衙门库房前广场上东一辆西一辆密匝匝停满了骡马大车。不少携筐带担的挑夫,身着戎装的军曹武弁,穿号衣的差人番役,穿襕衫的吏目衙牌,戴乌纱帽的各色官人混杂一起。笑谈声、斥骂声、喊叫声、吆喝声闹哄哄交织成一片。毒日底下闷热难挨,加之肚子里都窝着火,一些纠纠武官便躲在马车的阴影里,你一言我一语地骂开了。 「谁他娘的吃屎迷了眼儿,弄出这么个胡椒苏木折俸的馊主意。」 第九章 折俸风波(6) 「新皇上登基,本指望多得几个赏银,这下倒好,赏银得不着,连俸银也变成了胡椒面儿。」 「咱要那苏木干啥?我家又不开染坊,这高拱一走,什么章程都改了。」 「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别忘了新任首辅就是个湖北佬,你们等着吧,邪的还在后头哪!」 广场边,落下一乘四人抬大轿,身着五品武官命服的北镇抚司主管章大郎下轿,人们都给他让道儿。这章大郎后台硬,他的亲舅舅就是如今的干清宫管事牌子邱得用,所以他才骑着老虎不怕驴子,哪个见了都要让他三分。他走到一辆架子车跟前,骂道:「谁他妈的不长眼睛,把车子摆在路头上。」车主赶紧过来,赔着笑脸把架子车推到一边。章大郎大摇大摆走来,见众人一时歇了嘴,便道:「哟呵,都瞪着我干吗?见着我都没话了?刚才,你们都发什么牢骚哇?」 有人答他:「章爷,还不是为了这胡椒苏木折俸的事儿。」 章大郎骂道:「他娘的,你们别提这事儿,提起来,我气头比你们更大,老子这个粮秣官上任第一个月,就他娘的碰上这等事,司衙的上司同僚明里不说,暗中还不是骂我丧门星?你们说,这事跟我相什么干?可是,别人在我面前做头做脸,我还不是得受着?」 众武官七嘴八舌附和:「章爷,咱们都同你一样。」有人撺掇他说:「章爷,你有办法,帮咱们讨个公道。胡椒苏木折俸,这是不把咱官员当人呢,咱们还得要月俸银。」章大郎停下说:「听说太仓里空了,一钱银子也没有。」一武官不屑地说:「你听他的,章爷,管太仓的没有银子,就像开窑子的说没有婊子,你信吗?」章大郎寻思了一下:「这倒也是,京城文武官员,撑破天一万人,大小一拉,平均每人十两银子,也才十万两银子。偌大一个太仓,未必十万两银子也拿不出来?」一五短身材的粗壮武官应声道:「可不是这个理!我看哪,是有人成心挤兑咱们。」有人捅了他一下:「老弟,可不能瞎谝。」这武官嗓门偏大:「谁瞎谝了?有胆量的,让咱到太仓瞧瞧去,章爷,你说是不是?」 章大郎点头:「是这个理,」他问那武官,「新任的户部尚书,叫什么来着?」五短身材顿时来了精神,答道:「王国光。」章大郎说:「娘的,听说他是管仓库的出身,什么仓里装着什么东西,这姓王的一清二楚。兴许他觉得这些东西在仓库里放陈了,放烂了可惜,干脆折俸给咱们了事。」旁有一瘦子开口了:「折俸的事儿大,恐怕户部尚书一个人作不了主。」五短身材仍骂骂咧咧地说:「他请示谁?无非是新任内阁首辅,听说王国光与首辅张大人是同年,两人穿着连裆裤呢。」 屋内堆满了胡椒苏木,主称王菘和监称金学曾正在发放胡椒苏木,一个六品武官正在支领。一筐胡椒放到磅秤上,秤桿翘起,金学曾用铲子铲下一铲。武官急了:「嗳,我说你这个监称,人家主称官都没说话,可你倒好,非得把这秤桿压得平平的,你要这么做,我把东西带回去,要是分亏了,谁认这个帐?」金学曾说:「这位大人,我这是秉公办事,我要是分亏了,上边会拿我是问!」武官马上吹鬍子瞪眼开了:「嗳,我说你这人也真够操蛋的。」金学曾问:「你骂谁呢?」武官指着他:「我骂你,怎么着?小子,你这一身的毛都没长齐呢,敢跟我来较劲。」说着,欲上前拽金学曾,但被别人拦住。王菘说:「得了,我给你添一铲不就得了!」说着,让发放胡椒的役伕往筐里添了一铲。武官道:「这还差不多!」 武官出门后骂道:「那监称的傢伙,简直就是个混蛋!」章大郎说:「哟,兄弟,到底怎么拉?你骂谁呢?」武官道:「今日发放胡椒苏木,真他娘的邪门!有主称,有监称,主称的是这个储济仓的大使,姓王,监称的是户部度支司派来的,姓金。王大人还好,但那姓金的太混蛋!」章大郎问:「那姓金的是个什么玩意儿?」武官答:「听说是个观政,还没有实授哪。」 吏目从里边出来,站在大门口嚷道:「京师南大营,京师南大营人来了没有?轮到你们领货了。」 五短身材闻言跨进大门,章大郎赶紧喊了一声:「慢着。」吏目与粗壮武官都站住,吏目拱手道:「大人有何吩咐?」章大郎指示紧随身后的亲兵说:「递帖子。」亲兵递上帖子,吏目接过,上面写着:锦衣卫北镇抚司粮秣官副千户章大郎。吏目问:「请问章大人有何事?」章大郎说:「进去禀告你们大人,就说章爷咱公务繁忙,没工夫傻等。先把咱们衙门的胡椒苏木领了。」吏目为难地说:「章大人,这名单次序可是先排好了的。」章大郎叫道:「排了就不能改,是铜浇铁铸的啊?」五短身材上前道:「章爷有事,咱们让他。」不少人咐和他。吏目于是转向章大郎:「章大人,请进。」章大郎反剪双手跨过门槛,回头对广场上的军爷们道:「你们等着,咱章某给你们出口恶气。」 第81页 第九章 折俸风波(7) 章大郎随吏目绕过照壁进入,吏目介绍:「章爷,这位是储济仓大使王大人,这位是户部观政金大人。」章大郎抱拳一揖:「在下是北镇抚司粮秣官章大郎。」王崧道:「久仰,久仰。」章大郎瞪着金学曾:「户部观政,这是个什么官?」王崧道:「金大人是隆庆二年进士,刚金榜题名,就因母丧丁忧三年,今年守孝期满回到京城,还没有安排实际职务,先来户部研习政务。」章大郎说:「你放着政务不好好研习,跑到这储济仓来干吗?」王崧道:「储济仓缺乏人手,金大人就被户部派来监称。」章大郎点点头:「那行,提货吧。」王崧道:「章大人,其实你不用自个儿过来,贵司衙的折俸,下官安排人与你手下人对帐发放就行。」章大郎说:「这么大的事情,怎好让手下人办理。」王崧说:「那就有劳你了。给章大人发放胡椒。」 几位役伕拿来麻袋欲装填,章大郎拦住:「慢着,不能这样装。」几位役伕住了手,望着王崧,王崧小心翼翼问:「章大人,你认为应该怎么装?」章大郎问一旁的司务:「咱衙门官员的花名册,你带来了吗?」司务道:「带来了。」章大郎转向王崧:「就按咱提供的花名册,你给我一份一份地称,然后一份一份地装。」王崧道:「这得多长时间?外面还有那么多衙门的人候着。」章大郎说:「我管他人多人少,咱北镇抚司的事儿,就得这么办!」 一直在一旁沉默着的金学曾开口了:「依我看,得按章程办事。」章大郎嚷道:「啊,原来你不是哑巴?」金学曾问:「章大人为何这么说话?」章大郎说:「打从我走进这称房,就看你眼珠子滴熘转个不停,嘴巴却帖了封条,金观政,你刚才说,什么章程?」金学曾平静地说:「储济仓的章程,只对衙门,不对个人。北镇抚司两百多名官员,要是一份一份地称,称到明天天亮都称不完。」章大郎嚷道:「我可不管你天亮天不亮,称不完也得称,就这么办!」金学曾说:「章大人,你既插队进来,众人忍让也就罢了,现在又无理取闹,公堂之内,岂无王法?」章大郎冷笑:「好你个鸟观政,竟敢教训本官,看看你穿的是什么?几只小麻雀前胸后背的乱飞,老子身上穿的你看清楚了,一只大熊罴,你没有资格跟我讲话!」没想到这金学曾更是个牙尖嘴利的角色:「是的,我金某官阶九品,是大明王朝里最小的芝麻官,可我这小官是从乡试、会试一程程考出来的,是金銮殿上金榜题名,正道上得来的,请问你这五品官是怎么来的?」一句话惹恼了章大郎:「听你这口气,讥笑我这官来路不正,嗯?看老子打死你!」说着,举起扇柄朝金学曾噼头打来。 金学曾一躲,头上的乌纱帽翅被扇柄击断。章大郎像一头咆哮的狮子,在称房里把金学曾撵得团团转。王崧劝道:「章大人息怒,有事好商量。」说着,拽章大郎的衣袖。章大郎迁怒于他,迴转身来狠命推了一掌。王崧猝不及防,仰面跌倒,后脑勺重重地碰在搁在砖地上的大称砣,顿时惨叫一声,身子一缩,四肢抽搐起来。金学曾赶过去看,章大郎拿起一把铲子朝他扫来,金学曾一步跳出称房,在院里奔跑,与闻讯赶来的守仓小校撞了个满怀。小校紧张地问:「金大人,怎么啦?出了什么事?」金学曾说:「有人在这里行兇动武。」小校问:「谁?」章大郎抓着铲子又从屋里冲出来扑向金学曾。金学曾说:「快,把他拿下!」小校见追打者是个武官,旋即上去阻拦。章大郎抡起铁铲朝小校拦腰扫来,小校一步跳开。小校命令七八个兵士将其团团围住。章大郎色厉内荏地嚷道:「你们想要怎么样?」金学曾命令小校:「把他轰出去!」小校上前:「章大人,你自己走,省得小的不好交差。」章大郎咬牙切齿骂道:「狗日的,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撵走章大郎,吏目从称房跳出来喊道:「金大人,快来!」王崧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一应胥吏差役一声声地喊着:「王大人」。金学曾仔细一看,地上没有血迹,他伸手在王崧的后脑勺摸了摸:「呀,王大人后脑勺陷进去了。」吏目全都没了主张,金学曾道:「快,找副担架来,救人要紧。」 章大郎和司务被小校及兵士推出门后,以那个五短身材为首的一众武官围上来,问他把那小子整治得如何。章大郎顿时恼羞成怒起来。吏目带着人向门口跑去找人救王大人,只听门外一片砸门声。金学曾让守库兵士都操起傢伙来,不准让一个人进来,并让吏目赶快从后门出去,火速赶到户部禀告王大人,就说这儿闹出人命了。吏目和众差役让他先躲一躲,金学曾不肯,吏目道:「你不能白白送死。」他一挥手,几名差役架着金学曾从后门撤退。 第九章 折俸风波(8) 库房大门被砸开,锦衣卫兵士与守仓兵士虎视眈眈对阵。正当此时,一乘八人抬大轿抬进广场,王国光坐在里面。不知谁高喊了一句:「户部的堂官王国光来了。」有人站在人缝中尖叫:「砸了他!」许多声音附合着,王国光刚下轿,一块石头便飞过来,砸中他的脑袋,血流如注。王国光捂头大喝:「是谁干的!有种的给我站出来!」 广场上顿时静了下来。 王国光说:「有理说理,有事说事,你们都是京城的官员,可你们刚才的所作所为,就连盲流都不如,没王法啦!是谁带的头?」 第82页 那五短身材挤到章大郎身边,问他道:「章爷,你怎么不出声呢?」这时,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储济仓大使王崧死了。章大郎听见头皮一紧,指挥一伙人哄地散去。 院内一片狼藉,王国光带众人进入,问:「这儿谁在管事儿?」小校一路跑来:「大人,主称王大人因和章大郎发生争执,被章大郎推倒,脑颅破裂,已被送去急救。监称金大人怕一时吃亏,被人架走了。」王国光怒道:「胡闹!」 东厂消息传得快,没一两个时辰,张居正已经知道储济仓发生了械斗,原因是为胡椒苏木折俸,主称王菘在混乱中倒地致死。张居正叫来王篆问:「领头闹事的武官章大郎,他是干嘛的,抓了没有?」而王篆告诉他说:「这个章大郎,是个有背景的人,他的舅舅,就是如今的干清宫总管太监邱得用。」张居正「哦」了一声,「原来有这一层。」王篆道:「首辅大人,依卑职看,这个人抓不得,那邱得用不好惹哪!」张居正拍桌子骂道:「混帐!这话怎么能出在你嘴里?大是大非的事情,岂容拿来做交易!章大郎现在何处?」王篆道:「从储济仓走后,这傢伙一头钻进北镇抚司衙门,就没见出来。」胡椒苏木折俸,是张居正当上首辅之后做的第一件事,章大郎竟带头闹事,且闹出了人命。为树权威,这个硬钉子一定得拔掉。王篆答应得爽快,可是不挪身子。他小心翼翼地问:「首辅,北镇抚司是锦衣卫衙门,而锦衣卫直接归皇上管辖,没有请得圣旨,卑职这个巡城御史,就无权进去抓人。」 张居正说:「到皇上那里请旨,不是三两个时辰办得下来的,况且,你也说过,这中间还有一个邱得用,我的意思是先把章大郎抓了,怎么处理,主动权就在咱们的手上。」 王篆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应道:「我这就派人到北镇抚司候着,只要章大郎一露面,就把他逮住。」 张居正问:「他若不出来呢?」 王篆说:「咱就等。」 张居正轻轻点拨他道:「等不得,等过了今天,黄花菜都凉了!你必须设法把他骗出来。」 「请首辅放心,卑职一定把这件事办好。」 一乘四人抬凉轿落在锦上春茶馆门前,惜薪司管事牌子寥均从轿中走下来。店小二掀开门帘儿,王篆起身嚷道:「寥公公,你总算赶来了,是否用过午膳?」寥均道:「用过了。」王篆说:「那就品茶吧!店小二,沏一壶好茶,送几样茶点上来。」 寥均不知道他这个专管大内的用炭和煳灯笼,扎彩门什么的差使,王篆会有什么大不了的急事儿找他,难道有人在红箩炭厂挖洞,偷炭?正纳罕间,王篆低声问:「寥公公,你与干清宫总管邱公公的交情如何?」寥均说:「没得说!咦,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王篆朝前凑凑身子,道:「邱公公可是出了大事。今天上午储济仓里发生的事,你可知道?」寥均一下子明白了,道:「噢,我知道啦,这挑头闹事的章大郎,是邱公公的外甥,不过军爷们闹事隔三岔五就有发生,算什么大事。」王篆说:「可这次出了人命,章大郎追打户部观政金学曾,储济仓大使王崧被章大郎一掌推跌在地,摔碎了后脑勺,一命呜乎了。」寥均一听这里头还有命案,扼腕啧啧道:「这就麻烦了,这章大郎现在在哪里?」王篆说:「在北镇抚司衙门。」寥均道:「藏在那儿,谁敢把他怎么样?」王篆笑道:「寥公公此话差矣,尽管章大郎是邱公公的外甥,但放在眼下,却是一点作用都不起。」 寥均惊问:「为何?」 王篆压低了声音道:「你想想,这胡椒苏木折俸的事儿,是皇上和李太后下旨允行的,这个章大郎不识时务带头闹事,如果捅到皇太后那里,她会怎么想?只要章大郎一犯事,邱公公不仅帮不上忙,而且还得把他自个儿搭上。」寥均觉得十分在理,不禁很为邱得用着急:「依王大人这么一说,邱公公果然难逃罪责,这才真叫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王篆说:「刑部已下了捕单,要把章大郎捉拿归案。」寥均摇头啧舌地说:「邱公公可是个大好人哪,这一下可真是惨了。」 第九章 折俸风波(9) 王篆看时机成熟,在一旁道:「我倒有个主意,可以帮邱公公渡过难关。」寥均忙问:「什么主意,你快说!」王篆做出一副深察内情的样子:「这事儿的关键是章大郎,当前最要紧的,就是不要让刑部逮着章大郎。」寥均说:「让章大郎躲在北镇抚司里不要出来。」王篆摇头:「这哪儿成?寥公公你应该知道,锦衣卫都督朱希孝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刑部来要人他可以不给,若是李太后开了口,他敢不给?」寥均信了他的话:「这倒也是,那王大人你还有何妙计?」王篆说:「让章大郎藏起来,藏得严严实实的,再大的事也是一阵风,一年半载风头过了,到那时章大郎再出来,保准就没事。」寥均为难地说:「只是往哪儿藏呢?章大郎一出北镇抚司,岂不是自投罗网?」王篆说:「再密的网,也能找着地方钻出去。」 寥均道:「请王大人明示!」 王篆便把脑袋凑过去,同寥均咬了一会耳朵。寥均一击桌子:「咱看也只能这么办了!待事成后,咱让邱公公摆一席酒,好生答谢你。」王篆说:「答谢不敢,寥公公,你千万不可在邱公公面前露半字口风,说这主意是我出的。事涉朝廷机密,一旦让人知道了,本官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寥均点头:「等这事儿平息了,再让邱公公报答你。」王篆道:「寥公公,事不宜迟,你还是去会邱公公,务必抢先一步,把章大郎安全转移。」 第83页 寥均火速赶到干清宫,把前后说了一遍,只是略去了王篆找他这一节,邱得用不禁怒骂:「这个不争气的兔崽子,我花了不少的银子,走了多少关系,把他提到北镇抚司这个位置上,可他倒好,刚走马上任不到几天,就给我捅下这么大的漏子!李太后要是一动怒,还不得把我都捎进去!」寥均道:「邱公公,事已至此,您还是赶紧想个办法,救人要紧。」邱得用还在恨恨:「救人?应该把他抓起来,直接交刑部发落。」寥均与邱得用自小一同进宫,相知甚深,知道这只是他一时气话,仍劝他说:「你不想想,你从小就跟你姐姐相依为命,那章大郎是你姐的独苗,你就这么忍心?」邱得用道:「依你之见,咱那不成器的外甥,怎么救?」 胡椒苏木折俸第一天就出了事,王国光那里亦是挠头不已。刚回到自己值房,便听说新任的兵部尚书谭纶等候多时了,不禁叫道:「他来得正好。」 谭纶是听说王大人在储济仓门外遭到围攻,特来表示歉意的。王国光不幸受伤,当然是他这个兵部尚书对部下有失管教之过。王国光却说:「我受点皮肉之苦并无大碍,但重要的是,你的将佐公开抵制皇上与太后钦旨的实物折俸。这一旦传到皇上和太后耳朵里,你该如何解释?」心直口快的谭纶却说:「我不需要解释,这胡椒苏木折俸本来就不切实际,要不是你刚一走马上任,就拿京城官员开刀,我的将佐也不至于滋扰生事!这些个粮秣官都立过赫赫战功,你让他们把衣服脱下看看,他们身上哪个没有刀疤。他们的官位是用一瓢一瓢的鲜血换来的。如今新皇上登基,不说多给几个赏银,却连少得可怜的几两俸银都拿不到,这怎能不让人寒心?如果这时候国家战事再起,又有谁会再提着脑袋去为朝廷卖命?」 王国光无语。 谭纶说:「领头的这几个人,我已经处置了,绝不会再滋扰生事,但也求王大人别再纠缠下去!」 王国光道:「其他人我可以不管,但那个叫章大郎的必须依法惩办。」谭纶点头:「章大郎不归我管,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说毕起身欲走,却见张居正一步踏进门来。 张居正进门便道:「火药味很浓嘛,就为储济仓发生之事?」王国光埋怨他说:「我早就说过,用胡椒苏木折俸会遭来麻烦,你看,就连谭大人都上门兴师问罪了,你再看看我这脑袋,都成了酱油铺了。」张居正看着他脑门上的绷带,半是玩笑半安抚道:「不就擦破了点皮嘛,受这么点皮肉之苦就嗷嗷乱叫,还能配当什么大人?都坐下吧,有话慢慢说。」王国光道:「该说的我都说了,该发生的也都发生了。」张居正便转向谭纶:「谭大人,那你说说!」 谭纶道:「皇上刚登基,首辅大人也刚上任,用胡椒苏木折俸,恐怕会丢失人心哪!」张居正说:「收揽人心的事,谁不想做?只是国家财政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是不得已的举措。」谭纶说:「这太仓再缺银子,也不能去勒那些武官的腰带!」 张居正问:「此话怎讲?」 第九章 折俸风波(10) 谭纶说:「武官对文官历来是又恨又怕。常言道,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可见文官若要贪墨,路子野得很。武官却不一样,除了极少数总督军门可以吃空额玩点猫腻,大多数将佐常年无银钱过手,想贪墨也没有机会。就是沙场厮杀打了胜仗,皇上封赏,大头也都被那些随军督战的文官和太监拿走。这叫文官吃肉,武官喝汤。每月的月俸银,对于文官来说不算什么,对于武官却是养家餬口的活命钱。这次苏木胡椒折俸,京师文武官员同等对待,叔大兄啊,咱们关起门来说话,此举有些欠妥。」 张居正认真地听了半天,然后说:「你这话说对了一半,武臣职权与禄秩,虽有不合理之处,却也是牵一髮而动全身的问题。文官贪墨毕竟是不合理也不合法之事,今日我职掌内阁,就要剷除此种弊端,这跟实物折俸没有关联。太仓银告罄,户部尚书王国光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作为新皇上的股肱大臣,理当同心同德,共度难关。我知道你一向爱兵如子,希望你以大局为重,认真处理储济仓的械斗事件,严惩肇事者。」 谭纶道:「咱已经说过,这七位武臣再不会滋扰生事了。这几个人的月俸银,都如数支付了银两。请叔大兄放心,咱没动用公家一厘银钱。这几个人的月俸银,都是咱用自家积蓄支付的。」 张居正听了微微触动,笑道:「京师那么多驻军行辕,武臣少说也有好几千人,用你个人积蓄,照顾得过来么?」谭纶道:「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当然,这些武臣闹出这么大事来,干扰了首辅的政令,咱这兵部堂官,也深感不安。属下闹事,是堂官管教不严,咱已想好了,今夜里写一份自劾的手本,明天送呈皇上。」张居正对他说:「自劾的手本你也不用上了!但那七位武官必须听参,等候处理,你切不可有从中袒护!」谭纶答应了一声,但又问:「那章大郎怎么办?」张居正说:「章大郎一定会捉拿归案并绳之以法。」谭纶点头不再说什么。 谭纶起身离去后,王国光注视着离去的谭纶,一言不发,显然,他还在跟张居正怄气。张居正看着他说:「怎么样?还在跟我怄气?」他站了起来:「别老在屋子呆着了,真够闷得慌,走,找个没人的地方,你有什么牢骚,就沖我喊出来吧!」 第84页 第九章 折俸风波(10) 谭纶说:「武官对文官历来是又恨又怕。常言道,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可见文官若要贪墨,路子野得很。武官却不一样,除了极少数总督军门可以吃空额玩点猫腻,大多数将佐常年无银钱过手,想贪墨也没有机会。就是沙场厮杀打了胜仗,皇上封赏,大头也都被那些随军督战的文官和太监拿走。这叫文官吃肉,武官喝汤。每月的月俸银,对于文官来说不算什么,对于武官却是养家餬口的活命钱。这次苏木胡椒折俸,京师文武官员同等对待,叔大兄啊,咱们关起门来说话,此举有些欠妥。」 张居正认真地听了半天,然后说:「你这话说对了一半,武臣职权与禄秩,虽有不合理之处,却也是牵一髮而动全身的问题。文官贪墨毕竟是不合理也不合法之事,今日我职掌内阁,就要剷除此种弊端,这跟实物折俸没有关联。太仓银告罄,户部尚书王国光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作为新皇上的股肱大臣,理当同心同德,共度难关。我知道你一向爱兵如子,希望你以大局为重,认真处理储济仓的械斗事件,严惩肇事者。」 谭纶道:「咱已经说过,这七位武臣再不会滋扰生事了。这几个人的月俸银,都如数支付了银两。请叔大兄放心,咱没动用公家一厘银钱。这几个人的月俸银,都是咱用自家积蓄支付的。」 张居正听了微微触动,笑道:「京师那么多驻军行辕,武臣少说也有好几千人,用你个人积蓄,照顾得过来么?」谭纶道:「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当然,这些武臣闹出这么大事来,干扰了首辅的政令,咱这兵部堂官,也深感不安。属下闹事,是堂官管教不严,咱已想好了,今夜里写一份自劾的手本,明天送呈皇上。」张居正对他说:「自劾的手本你也不用上了!但那七位武官必须听参,等候处理,你切不可有从中袒护!」谭纶答应了一声,但又问:「那章大郎怎么办?」张居正说:「章大郎一定会捉拿归案并绳之以法。」谭纶点头不再说什么。 谭纶起身离去后,王国光注视着离去的谭纶,一言不发,显然,他还在跟张居正怄气。张居正看着他说:「怎么样?还在跟我怄气?」他站了起来:「别老在屋子呆着了,真够闷得慌,走,找个没人的地方,你有什么牢骚,就沖我喊出来吧!」 第十章 巨室譁然(1) 太阳西沉,张居正与王国光走到护城河边。夕光把他们身上映照得一片金黄,张居正道:「这儿没人,你想发牢骚就发吧!」王国光感慨:「我这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哪!」谭纶举的那些例子,他觉得不无道理,但为了维护张居正的方略,他只能跟张居正站在一边。张居正笑道:「我的方略如果不对,你可以批驳我嘛!」但凡新官上任,总得给京官们一些实惠,笼络人心,谁都不愿意一上任就与百官作对,让自己孤立。但因为太仓里没有银子,不得已才会有这个折俸的办法,在张居正看来,王国光、谭纶都是他的同年,不但如此,他们跟他称得上是肝胆相照的诤友,因此,对付目前朝廷这种囊空如洗的局面,他们得一起想办法,有黑锅要扛,有困难也要上。王国光说:「叔大兄,你言重了!我的意思正是怕你孤立无援,你一上任就得罪了那些京官,他们怎么能死心踏地的跟着你开创万历新政。」因此,王国光向所有人表明,胡椒苏木折俸是他的主意,他会承担起所有的责任。 张居正注视着他,他也直视着张居正的眼睛说:「叔大,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已经想明白了,你说怎么干,我王国光惟你马首是瞻。不要说挨几下石头,纵然是满京城的官员一起支起油锅炸我,我也会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北镇抚司衙门四周围墙高耸,处处戒备森严。邱得用与寥均正在交谈,看见北镇抚司堂官林从龙过来了,邱得用赶紧上去道歉:「林大人,我那不肖的外甥给你惹下麻烦,我这心里头真是不安。」林从龙很有军爷的范儿,大手一挥笑说:「邱公公说哪里话!章大郎做错啥事儿了?虽说死了一个九品的守仓大使王崧,那也不是章大郎故意弄死他的。再说,胡椒苏木折俸,是个什么鸟章程?我们这些军爷,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心里不满,口中就骂,邱公公你说是不是?」他将章大郎藏在后院廨房里,对邱得用拍着胸脯说,任何人都拿不走他。 邱得用将章大郎移走的决心有点动摇了,寥均建议先去看看大郎再说。两位公公跟着护兵一路走来,但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气氛甚是恐怖:这里是诏狱,本是关押犯罪勛戚和王公大臣等特殊人犯的地方,像前朝被斩首弃市的兵部尚书于谦,首辅夏言等,犯事后就被关在这里。最近因没有犯罪的大臣,这座诏狱空着,林从龙担心章大郎的安全,就把他藏在这里。 牢房里原本空空的就一张炕,临时搬了些桌椅进来。如今桌上摆满了酒菜,还不知从哪儿弄了两个粉面姑娘,一边一个把章大郎夹在中间,传杯递盏打情骂俏地寻欢作乐。章大郎喝了个半醉,三人正搂到一块儿,房门突然咣啷一声被推开,邱得用乌头黑脸闯进来,也不等章大郎反应,就跨步上前重重地掴了他二个耳光。酒气熏天的章大郎怒骂道:「你,你是什么人,竟敢打、打老子!」突然,人就定在那儿了:「舅舅,你咋来了?」 第85页 邱得用骂道:「畜生,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寻欢作乐!」 章大郎酒意醒了大半,他朝两位姑娘努努嘴,示意他们出去。邱得用怒骂他:「你干的好事,胡椒苏木折俸,又不是你一个衙门,你出什么头?」章大郎分辩道:「这事可怨不得我,你不晓得那个户部观政金学曾做事多么气人,他狗仗人势。」邱得用嘆息说:「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这是古训!现在你闹出了人命案,听说刑部已下了捕单要抓你。」章大郎并不在意,以为呆在这里,没人敢进来抓他,邱得用让他不要张狂,道:「北镇抚司再厉害,也是皇上脚下的一只蚂蚁,要是拿了皇上的圣旨还进不来?」章大郎一心认为他的舅舅是李太后跟前的大红人,拿圣旨都得经过他这关,看到他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邱得用十分痛心,自己在紫禁城呆了几十年,每天都是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好不容易到了今天这个位置,这个浑小子却觉得这一切天经地义,殊不知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毁掉多少年辛苦积累的一切。 寥均在一旁也对章大郎说:「是啊。大郎,你舅舅平时紧开口,慢开言,见了是非都得躲得远远的,可你倒好,还这样蛮横!你怎么就不怕把你舅舅给牵扯进去?」 章大郎听了没了主意,邱得用拉起他,让现在就跟他走。章大郎问去哪儿,邱得用说去寥均管着的红箩炭厂,那地方非常隐蔽,当值的都是内侍,与外头世界不相干。寥均告诉章大郎他们的安排:让章大郎坐廖均的轿子,因是大内抬出来的轿子,无人敢查,廖均则另外安排了一乘轿子。 第十章 巨室譁然(2) 章大郎坐下后,把头伸出轿窗不住向外张望。邱得用敲他脑袋道:「老实点,放下轿帘。」出了北镇抚司衙门,邱得用特意掀开轿帘朝外瞧了瞧,见街面上清静得连个人影子都没有。两乘轿子穿街过巷,忽听背后传来吵闹声,邱得用探头看去,见章大郎乘坐的那乘轿子被一群皂隶围住了,待他跳下轿子朝后头奔去,那伙人已经掀开轿门,把章大郎从里头揪了出来。 邱得用边跑边大喊:「住手!」一位小校瞅了邱得用一眼,命令道:「不要管,先把人犯捆了!」邱得用到了跟前,气喘吁吁地问:「你们是哪个衙门的?」小校亮了亮腰牌,原来是刑部的。邱得用问:「你知道我是谁?」小校冷淡地说:「不知道。」邱得用又说:「那这轿子你总该认识吧?」小校点头:「认识,是大内二十四监局的掌印公公们坐的。」邱得用声音抬了上去:「既然知道,为什么还敢胡来?」小校说:「因为这轿子里坐的不是公公,而是我们要抓的人犯。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公公你看,这里有抓捕章大郎的捕单。」他将盖有刑部关防的公文晃了晃,命令众皂隶:「把人犯带走。」 章大郎被众皂隶推推搡搡,扭进另一乘两人抬的黑色小轿,口中喊着让舅舅救他,但任邱得用在后面喊,那伙人只是不搭理,带了章大郎径直离去。 老驸马爷许从成突然造访谭纶府,谭纶十分意外,迎上去说:「许大人,你有何事吩咐一声不就得了,为何还专程跑一趟。」 许从成坐下说明来意,谭纶才知他为的是这么个事:今年四月间,当谭纶还是宣大总督时,茶叶从扬州运到大同,谭纶不敢擅自作主放这批茶叶出关,要他找兵部,谁知其间隆庆皇帝大行,这事儿也就搁下了。又过了两个多月,谭纶出掌兵部,许从成想着仍托谭纶的面子,把那批茶叶从大同运到京里来。对谭纶来说,茶马交易这事有朝廷明令,驸马又不能得罪,让他找兵部本是推脱之辞,不想他今日仍旧找来。但许从成说:「谭大人,我也不会让你白冒风险,今天来,是与你商量一个两全之策。」他说,只要谭纶肯将他的那几百担茶叶放出边关,他愿捐给兵部十万两银子,解决京城武官的胡椒苏木折俸问题。谭纶听了颔首道:「唔,这倒是个办法。」许从成喜上眉梢:「谭大人,你认可了?」不料谭纶说:「这事儿还得请示首辅。」许从成气得一甩袖子:「这都是你职权份内的事,还用得着请示张居正?」谭纶说:「肯定得请示,推行万历新政,是现今的大政方略,我们岂敢明知故犯?」 许从成一双阴鸷的眼睛看着他说:「人都说你是个死心眼,今儿我可明白了!你呀心眼比谁都多!」说完拂袖而去。 谭纶为此事专程到张居正值房走了一趟,发现墙上多了一幅米襄阳的山水。张居正说:「这是文渊阁的藏画,书办找来挂在这里。米襄阳的山水,既有烟霞之气,又有丈夫胸襟,深合我意。」谭纶贊道:「丈夫胸襟,好!」 关于许从成的建议,任谭纶说了半日,张居正只是踱步不语。在谭纶看来,许从成这个驸马都尉,是隆庆皇帝的妹夫、现今皇上的姑父,一般官员甚至部院大臣,想巴结他都还巴结不上,他既然愿意拿出十万两银子,来解决武官们的俸银问题,为何不能做个顺手人情? 但张居正说:「你真煳涂,这许从成向来贪得无厌,隆庆皇帝在世时,他年年都厚着脸皮讨封赏,仅田庄一项,他几年来就陆续从皇上那儿得到了数千顷田地的赠予。另外,在南京、扬州、大同、京师各通邑大都,都有他的店铺商号。民间的茶马交易,这是朝廷明令禁止的,可是许从成仗着自己是皇亲,每年交易不误,仅此一项,他每年可赚回几十万两银子。我自隆庆四年分管兵部以后,就坚决卡住他,不给勘合放行。我宁可让他对我恨之入骨,也不能丢失朝廷的规矩。如果允许许从成用十万两银子来换取茶马交易的特权,那么朝廷的尊严何在?我们矢志推行的万历新政,岂不又是一纸空言?」他请谭纶转告许从成,只要张居正还在首辅的位子上,他就别想用钱来收买本该属于朝廷的特权。 第86页 许从成听完谭纶回復的话,将茶杯恨恨地放在桌上,水溅了一桌:「这么说,张居正诚心要与我许从成作对了?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这一日,许从成闭着眼睛,躺在藤椅上。管家翻着帐本禀报:「老爷,上月各处商号报来帐目,共有二十七万两银子的进项。」 「大同的那批茶叶,没有发霉吧?」 第十章 巨室譁然(3) 管家道:「没有,但老这么放着,时间久了,难免变质。」许从成斥道:「你别烦我了,去去去。」管家退到门边又说:「老爷,那批茶叶如果出不了关,还有一个挽救的办法。礼部左侍郎王显爵带过话来,他有办法帮老爷处理完这批茶叶。」许从成站起:「你怎么不早说?快去把王显爵请来。」 王显爵来了,一脸巴结之象地附上来说:「许大人,早就想来拜访你,只是俗务缠身,今日才得以成行。」许从成道:「不必客气,请坐。」王显爵说:「许大人,听说你上个月做了一笔茶马交易,赚了一笔银子。」许从成点头道:「赚是赚了点小钱,但心里头怄气啊!」王显爵说:「下官听说,这事儿还没完呢!听说新任首辅致信宣大总督王崇古,调查你这笔生意的收入。」许从成眉头一皱:「他查这个干什么?」王显爵说:「朝廷现在没有钱,太仓里是空的,首辅还不是想广开财路。」许从成「嘿」了一声骂道:「他还想敲咱的竹槓啊,咱本月的月俸银,只领到两袋子胡椒、苏木。这人也太狠毒了。」王显爵点头:「许大人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我们这些京官,就指望每月的俸银过日子。首辅大人搞什么胡椒苏木折俸,许多官员生活窘迫,我们希望许大人在新皇上面前建议,停止胡椒苏木折俸。」许从成狠狠点头道:「张居正一当上首辅,就在皇上面前鼓捣什么万历新政。咱以为是什么新玩艺儿,原来就是剋扣官员的月俸银。这人哪,咱算是看透了,若让他得势,咱们从此就得勒紧裤带过日子。行,胡椒苏木折俸的事儿,也用不着你王大人操心,咱找皇上说去!」 武清伯李伟站在自家花圃前,让僕役把花都给挖掉。僕役说:「老爷,这可是少爷从御花园里弄回来的海棠红。」李伟说:「海棠红又怎么样?好看能当饭吃?全都改成菜园子,种菜。」泥瓦匠出身的李伟指着花园子说:「这么大家口子吃饭,每天买菜,要花多少钱呀,在这儿种上菜,可省下不少开销呢!」僕役哑然笑道:「老爷,你是当今皇上的外公,李太后娘娘的亲爹,你哪儿少这几个买菜的钱?」李伟说:「我节俭惯了,不喜欢摆谱,你给我挖!」僕役握着锄柄儿为难着,李伟说:「你不挖,我来!」 正说着,他的公子李高跑了进来,看见李伟要把这花圃改成菜园子,赶紧制止。李伟说:「狗蛋,你说,这么大一块地方,若是全种上菜,一家人就不用出外买菜了。」李高先是不满地说:「爹,我现在好歹也是一个锦衣卫千户,你别再喊我狗蛋好不好?」又告诉他:「爹,你知道,御花园里的花,太监偷出来卖,一盆值多少钱?」李伟问:「值多少钱?」李高告诉他:「一盆值一两银子。」李伟顿时咋嘴道:「我的天,你怎么不早说?行,不挖了,狗蛋,明儿个,你指挥他们卖花去。」李高见老爹终于不挖花园了,才放心,赶紧跟他说,太后身边的邱公公来了,正在客厅等着他呢。 李伟进门,哈哈笑着迎上去说:「邱公公,今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邱得用也堆了一脸的笑:「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这样冒然打搅你。」李伟说:「你在我闺女面前说话,可比我方便得多,还有什么为难的事?」邱得用道:「还不是为那胡椒苏木折俸的事。」李伟道:「这事我知道,别说那帮京官了,就连我这个皇亲国戚的银子都没了,本来我外甥登基,该给我封点田啊、地啊什么的,没想到我闺女和外甥竟然听从张居正的馊主意。」邱得用说:「不赏田地也就罢了,关键是我那侄子章大郎,犯在他手上了。」 李高在这早听了邱得用说了半天,并答应他帮他想办法,因此插话道:「爹,他的侄子章大郎被刑部抓了。这事要是闹到皇上面前,可是要杀头的呀。」 李伟说:「那你找个机会和我闺女说说不就得了!现如今,她清明得很,连老子都不见了。」邱得用道:「就是,太后娘娘连您都不见,还能听我的?」李高说:「你们俩真是死心眼,明的不行,还不能来点暗的?」邱得用忙摆手:「这可使不得!我在大内那么多年,做人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李高说:「行,那就让章大郎等着脑袋搬家吧!你呀,我告诉你吧,这世道,人都是欺软怕硬,您退一步,他就进一尺。」邱得用恍然道:「那您说我该怎么办?」李高说:「这事我不能教你,您得自个儿想办法!」 玉娘站在窗前,望着天上明月,她想起今天是哥哥的生日,去年这个时候,一家三口逛什剎海、看戏、喝豆汁,一直玩到了半夜三更。正感伤身世,师太在外轻敲了门,进来后,看见玉娘眼睛红红的,便劝她道:「你虽然身在庵堂,却依然尘缘未了,我看你还是应该回到尘世。」玉娘恻然说:「我孤身一人,除了那些记忆,又有谁能与我做伴?」师太说:「会有的!我看张居正大人,对你就疼爱有加!这不,他已经托人来看过你好几次,今天又托人给你捎来了这个。」说着,双手递上一件花袄,那花袄的锦里缎面剎是好看。 第87页 第十章 巨室譁然(4) 玉娘接过花袄,看了半日,说:「张大人是我的恩人,他越是对我这样,我心里越是不安,我一贫弱女子,怎能再给他增添麻烦。」师太道:「你千万不能这么说,来人正在门外等候,他说,张大人有要事亲口转告。」玉娘不禁有些感动:「那你请他进来吧!」一男子闻言进来,说:「我是张大人的二管家,大人特命小的专程来接姑娘下山。」玉娘问:「张大人要我去何处?有何事?」男子说:「姑娘恐怕忘了,今天是你父兄归天的五七忌日,张大人已备好祭品,跟你一起祭奠父兄的亡灵。」玉娘感动得哭起来:「难得张大人想得这么周到,可是天色已晚,怕有所不便。」男子说:「姑娘放心,张大人已为你备下骡车,祭事一完,就将你送回庵堂。」玉娘点头,让他先出去等等,她换件衣服就来。 玉娘坐到铜镜前,擦去泪痕,略施粉黛。她开始更衣,脸色红润,显得有些兴奋。门开了,玉娘走了出来。男子上前扶着玉娘上了骡车。 师太走来,她望着远去的骡车,突然有些疑惑。 冯保见邱得用走进来,耷拉着脑袋象蔫了的菜皮,便问他有啥不顺心的事,邱得用说顺便熘达到此,冯保便说:「你来了正好,我正准备请春月儿唱曲子,我俩一起听。」春月儿是冯保府上的一个丫环,有副好嗓子,前些时,冯保将她送到北调高手马三娘那里调教了一些日子,今日才回来。邱得用听了忙摆手道:「冯公公,改个日子再听吧。今儿个,小的找您有点急事。」冯保「哧」地一声笑出来:「你不是说闲着没事儿,顺便熘达过来的吗?噢!原来是客套话。」邱得用瑟缩地从怀中掏出一捲纸来:「这个,请冯公公收下。」 原来是抄在三尺御品宣上的一幅《心经》,字体娟秀,端庄工整,并且钤了一方「慈圣皇太后之宝」的红印。冯保一看便喜得叫起来:「哟,李太后的墨宝!李太后虽然每日抄经,但从不肯送人。就连老夫,也都未曾得到过太后的墨宝,要得到太后的墨宝,简直比登天还难!」邱得用说:「这幅《心经》,是李太后上个月晋封后,一时高兴赏给我的。多少人看了都眼热,有人愿出一万两银子来买,其实别说一万两,就是十万两,我也不卖。」冯保点头,又有些醋意:「这《心经》是宝中之宝,李太后送了你,怎么连我都不知道。」邱得用说:「李太后怕张扬,不让我说,冯公公一定得收藏好,对外别透了风,要是让李太后知道了,怪罪于我,我就担当不起了。」冯保让人过来把这东西收起,一面说:「邱公公将如此贵重的礼物相送,一定有什么事相托吧?」邱得用说:「还不是为我那不争气的外甥章大郎。」 听邱得用说了半天,冯保这才知道打死人那事是邱得用外甥干的,忙问:「他人呢?」邱得用说:「让刑部逮着了,现关在刑部大牢里。」冯保眉头蹙得老高。邱得用又说:「正因为这个,我才来找你帮忙。」冯保说:「我能帮上什么忙,这事已经惊动朝野,一般人恐怕作不了主,要不你直接去求李太后,或许有救。」邱得用嘆道:「我是想过,但走到李太后跟前,这嘴巴就不听使唤了,怎么也开不了口。李太后的为人,冯公公你又不是不知道,大是大非面前,从来不肯徇一点私情。」冯保说:「这算什么大是大非,一个破九品官,又不是故意弄死的。」邱得用点头,恳切地说:「这事儿我琢磨过,能救章大郎一命的,只有你冯公公了。你是皇上大伴,可以求皇上恩赦。李太后把我当奴才使,对你冯公公就不一样。」冯保遇上什么难题似的凝神想了半天,才说:「这事儿的关键在于一个人。」邱得用问:「谁?」冯保说:「首辅张居正,他不松口,章大郎就放不了。」邱得用听了闷闷地说:「张先生是个铁面人,听说抓人的捕单,就是他让刑部签发的。我去找他,不是自找没趣。」冯保点头道:「这倒也是!不过,我们俩在大内共事多年,没有友情也有交情,就冲着这一点,这个忙我一定帮,但帮不帮得成,我不能给你邱公公打包票。」 冯保把邱得用送到轿边。邱得用回身央求:「冯公公,万望你帮着找张居正求求情,救我外甥一命。」冯保说:「放心,能帮得上的,我一定帮!」邱得用感激地说:「小的这就多谢了。」 邱得用上轿离去后,冯保转身走进了大门。对他来说,在大内里,也只有跟了李太后多年的邱得用能和他较一较劲,帮他?他冯保可不是什么大好人。 车夫吁了一声,骡车在依翠楼前停下。玉娘下车环顾四周:「这是什么地方?为何带我来这?」男子说:「张先生而今是首辅,他怕人多眼杂,故命小的将你带到此处,一会儿他便来接你。」 第十章 巨室譁然(5) 男子带着玉娘进门,一个穿红戴绿的婆子迎上:「来了?后院请!」说完,沖男子使了个眼色。他们带着玉娘穿过廊道,向后楼走去,楼内可闻一片喧譁。 这婆子叫夏婆。进了后院香阁,夏婆说:「姑娘,你就先在这儿歇息,桌上有零嘴儿,茶是新泡的,待会儿,张大人一到,我即刻将他带到这儿来。」说完,他们出了门。一把铜锁把门悄悄锁上。 玉娘环顾四周,屋内雕樑画栋,剎是好看。她走到门口,向外眺望,院内出奇安静。她下意识拉门,发现门被锁。玉娘高喊道:「来人那,快把门打开!」她边喊边使劲的晃动门板。屋外一片寂静。 第88页 出了后院,男子对夏婆说:「她要是乱吆喝怎么办?」夏婆说:「放心!后院没人进去!也没人能听到她喊声!不过我把话挑明了,你要是在我这儿敢弄出人命来,你当心吃不了兜着走!我这依翠楼的客人可都是皇宫贵族,那些个有头有脸的人,虽然跟咱没什么关系,但是要整治你这号人,还是方便的很。」男子说:「实话告诉你,这女子只是先存放在你这里几天,绝不会弄出人命!」说着,掏出一袋银子扔给夏婆,因银子太重,她打了个趔趄! 玉娘使劲摇晃着门:「你们这群骗子,放我出去。」门突然被打开,夏婆带着两个满脸横肉的家丁进来了,玉娘惊恐地说:「你们想怎么样?」夏婆厉声说:「姑娘,别吆喝了!你要是再喊我就把你嘴巴封上,你要是再闹,我就把你捆了!我夏婆开了半辈子的窑子,就没见过哪个烈女子能挺到最后的。你要是乖点,我好饭好酒伺候你,安安静静呆着,过几天就把你送回去。」玉娘问:「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夏婆说:「这我就不知道啦!有人把你託付给我,让我好生伺候你,其他的我一概不知,怎么样,想喊哪,还是想让我把你嘴封上?」玉娘看着她说:「好吧,我不喊!但你们要是敢动我一根毫毛,我就死给你们看!」 庵堂内,师太念着经,下午的事,她越想越不对,因此总是静不下心来。起身走出庵堂,发现玉娘的屋子依然亮着灯,走进去,守着门缝向里眺望,屋内空无一人。她推门而入喊了两声:「玉娘,玉娘!」又返身出门,沖院子西厢房喊道:「静惠!」西厢房走出一女尼,师太对她说:「快,你即刻下山,前往巡城御史衙门,找王篆大人,告诉他,玉娘失踪了!」 张居正的大轿仪仗正在行进。忽见一匹快马驰来,直冲轿队。王篆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快步走到大轿跟前喊道:「首辅大人。」张居正撩开轿帘:「有什么急事?」王篆说:「今天一大早,尼姑庵老师太派人给卑职送信,说玉娘不见了。听师太说,昨晚有一男子带着一驾骡车,把玉娘带走了,那男子说是你的二管家。」张居正自语:「看来这事是沖我来的。」他对王篆说:「你即刻派人追查,一定要查出截犯是谁,又是受谁的指使,同时马上派人找到玉娘的下落。事不宜迟,要快!」 王篆跃上马背,挥鞭而去。 冯保跟随李太后及朱翊钧逛御花园的时候,李太后提起:「这些日子,老没见张先生,他一定很忙吧?」冯保说:「可不是,张先生这会儿是一脑门的官司!」李太后问:「为什么?」冯保说:「还不是胡椒苏木折俸的事!」李太后也已经听说京官们对实物折俸的事十分不满,却不知道严重到什么程度,冯保告诉她说:「大街小巷听到的都是怨言。有的说这是张居正怀私罔上,藉此离间君臣情义;有的说不是太仓银告罄,而是国库陈年积压杂物太多,实物折俸,是酷臣寡义之举;这事儿,在两京各大衙门里,已被吵得沸沸扬扬。」李太后忧心道:「这么大的事情,张先生为何不向皇上禀报,也不见两京官员的奏本。」冯保说:「张先生没有禀报,依奴才看,不是故意隐瞒,而是另有隐情。」太后关注地抬了抬眉毛:「是吗?有何隐情?」冯保说:「就为那个被刑部拘捕的章大郎。」李太后道:「听说,他是邱得用的外甥?」 冯保说:「说实话,两京各大衙门的官员,之所以有怨言,就是因为没有人敢把章大郎明正典刑。」 这话等于将章大郎置于跟朝廷的法令对抗的位置,朱翊钧好奇地说:「张先生也不敢吗?」冯保说:「张先生是有心人,他说章大郎是失误致死人命,这一个『误』字,说明他有保全章大郎性命之意。」 李太后问:「他为何要保章大郎?」 冯保说:「投鼠忌器啊!如今,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太后娘娘对邱得用非常信任。章大郎过去还算老实,打从邱得用升任干清宫管事牌子,他才变得嚣张起来。」 第十章 巨室譁然(6) 冯保这一句话里面有好几重意思,既让李太后感觉到张居正对她的尊重和忌惮,又说明了章大郎的嚣张不合朝廷法度,理应去而诛之,同时,又让李太后觉得,张居正处在两难的境地,要想维护既定的政策,就必须驳太后的面子,可他不肯;而这一内情又不能让李太后知道,否则等于是说李太后对身边的人管教不严。对于重情义的李太后来说,邱得用跟了她不少年,这次让他的亲侄子杀人偿命,她也是不忍的,可不这样做,就无以维护朝廷的法度。李太后低头想了一阵,方说:「究竟是不是误伤呢?」冯保说:「这个…奴才也说不清楚。」李太后想起张居正为了维护先帝的尊严而那样处理王九思的事,忍不住贊道:「这个张先生,胸中倒藏得住千山万水,钧儿,这些都值得你学习。」 朱翊钧问:「母后,向张先生学什么?」李太后缓缓说:「学他三缄其口,学他有主见又不专权。」朱翊钧问:「什么叫不专权?」李太后说:「他可以杀章大郎,但他不杀。因为章大郎是邱得用的外甥,冯公公说得对,这叫投鼠忌器,钧儿,你说,这个章大郎应如何处置?」朱翊钧说:「母后,张先生说过,做大事不可有妇人之仁。」李太后贊了一句「好!」同时在心里拿定了一个主意:「我这个太后是天下人的太后,一言一行都在众目睽睽之下,焉敢为一已之私而与公众作对,冯保,你去向张先生传旨,章大郎一案,请他秉公而断。」冯保知道张居正若杀章大郎,在太后这里的这一关算是过了,便痛快地答道:「是,奴才遵命!」 第89页 冯保刚走,太后让容儿追上来告诉他,她想明日到昭宁寺去烧香敬佛,请务必安排好了。 邱得用领着几个小内伺蹲在地上,仔细地拔干清宫外的杂草。寥均匆匆而来,将邱得用拉到一边。邱得用轻声问:「事儿办得怎么样?」寥均说:「一切顺利!」邱得用说:「小心千万别伤着她,不然这事就很难收场。」寥均道:「您放心吧!」邱得用说:「你马上派人,写个东西去一趟张府。」 「你们在嘀咕什么呢?」冯保出现在他俩身后,两人吓了一跳。邱得用说:「廖公公帮我在琉璃厂购得了一件宝物,才花了二十两银子。」冯保说:「二十两银子能购得什么宝物?」寥均道:「一个哥窑的莲花瓣笔洗,宋代的。那些凡人不识货,被我给买来了,冯公公要是没事,我就先走一步。」说完便抬脚走了。 邱得用这才附上去问:「我外甥的事,您在太后面前提起了吗?」冯保道:「说了,这不,刚才在御花园,还帮着你说情呢。」邱得用问:「太后的意思……」冯保说:「太后让我到内阁传旨,章大郎的案子,要秉公而断。」邱得用一听惊住:「秉公而断?这么说,我侄子岂不是要杀人偿命?」冯保说:「邱公公,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呢?太后不说秉公而断,未必说秉私而断?你别吓着了,这么一个公字,可以做出很多文章。把你侄子宰了,是公,把他革职,也是公。只要不是官復原职,怎么处置都是公。」邱得用抹着脑门子上的汗说:「哎呀,你可把我吓死了。只要能留他一条命,怎么处置都行。」冯保把一只手搭住他说:「邱公公你放心,能说上话的地方,我冯某决不会袖手旁观。」 张居正在值房内踱步,显得十分烦躁,王篆推门而入。张居正急切迎上:「怎么样?玉娘有下落了吗?」王篆道:「该找的地方都找了,该搜的地方也都搜了,连个影都没有,你说这人怎么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张居正说:「他们想干什么?」王篆道:「我看,这跟你推行的实物折俸有关,你想你这么一来京城上下得罪了那么多官员,他们能让你好过?」张居正说:「我不光是胡椒苏木折俸得罪人,我当上了这首辅,恨我的也大有人在。他们以此等下作的办法来胁迫我,简直是贼寇的行为。」王篆道:「我估计他们不会就此罢休,他们一定会向你表露他们的动机。石头迟早会浮出水面。」这时姚旷进入:「大人,冯公公求见。」 张居正道:「有请!」 冯保是来传太后娘娘旨意的,张居正跪下说:「臣听旨!」冯保宣旨道:「太后娘娘旨意,章大郎一案,望张先生秉公而断!」张居正问:「没别的了?」冯保说:「秉公而断这四个字,包含的内容请张先生斟酌!但皇上又说,办大事切不可妇人之仁,这你总明白该怎么做了!」张居正感慨道:「是啊!难得皇上和太后器重,但微臣压力不轻哪!皇上登基不久,臣为了减轻太仓压力,刚推出实物折俸,就引起了众怒,甚至于有人在暗中以人命相威胁。」 第十章 巨室譁然(7) 冯保不解:「这是何意?」 张居正说:「你还记得那个被张某救下的女子玉娘吗?」 冯保道:「记得呀,这小女子貌若天仙,让人过目不忘!」 知道了昨晚玉娘被人骗出尼姑庵,从此下落不明的消息,冯保嘆道:「这也太嚣张了,是何人所为?」王篆说:「现在尚不清楚。」冯保对张居正说:「张先生,在此关键时刻,你千万不能动摇,否则正好落入他们的圈套。」 张鲸来禀武清伯李伟与驸马都尉许从成两人求见,李太后皱眉道:「他们两人怎么走到一起了?」许从成有一批茶叶存在大同,想找兵部申请一份勘合,把茶叶运出边关进行茶马交易,被张居正顶住了的事,张鲸说给了李太后知道,李太后问:「他们人呢?」张鲸说:「在午门外候着。」李太后让张鲸去回復他们,「今日没空,改天再说吧!」 会极门口,李伟与许从成烦躁地踱步。李伟踌躇道:「驸马爷,待会儿,见了我闺女,我该说些什么呢?」许从成道:「就说胡椒苏木折俸不得人心,是让我们这些皇亲国戚没法过日子。」李伟道:「我闺女要不答应按月发放俸银,我就把后花园废了,把它变成菜园子。」许从成点头:「好,就要把话说狠一点。」 张鲸急匆匆跑来。李伟迎上问:「张公公,信传到了?」张鲸说:「传到了,太后娘娘知道您老人家来了。」李伟道:「那还不快带路啊!」张鲸说:「这可不成。太后娘娘说了,她这会儿没空。」许从成怫然:「太后再忙,怎么连自己的父亲都不见呢?这太说不过去了!」张鲸低声说:「驸马爷,太后明个儿要去昭宁寺烧香,现在忙着准备那。」许从成道:「既是这样,明天我们两个去昭宁寺堵她,一定要让她接见我们。」 苏州胡同巡警铺捕头蒋二旺走依翠楼来,姑娘们一拥而上,乱闹闹嚷道: 「少爷,你高抬贵步,脚下有一道棱。」 「相公,你往这边靠着走,脚下平坦些。」 「哟,好一位爷,瞧一眼,比喝碗冰水都舒坦。」 夏婆扭捏着腰肢出门:「哟,大贵人来啰!蒋捕头,难怪我们家小姐,个个都眼皮跳。爷,里边请吧!」蒋二旺吆喝道:「有好的吗?」夏婆说:「爷,里边请,我这儿个个都是金枝玉叶!一掐都能出水。」蒋二旺眉开眼笑地说:「唔,夏婆,若没有好的,我可不饶你。」便随夏婆进门。夏婆一拍巴掌:「姑娘们,蒋捕头来了!」随着喊声,姑娘们一拥而上,团团围住蒋二旺。蒋二旺说:「等等,等等!别跟那苍蝇看见屎一样,都离远点,都给我站直了,让本捕头好好瞧瞧!」 第90页 姑娘们无奈,均退后一步,站成一排。蒋二旺逐一审视,那些个女孩一个个长得歪瓜劣枣,奇丑无比。蒋二旺嘆道:「夏妈,你这窑子是越来越糟了。看看看,都是些什么人,你都敢把她们留下来接客?都给我下去。」姑娘们撅嘴一闹而散。蒋二旺说:「夏妈,你是怕我不给钱还是怎么着?」夏婆说:「爷,我哪敢啊!实话告诉你,今儿也不知怎么着,男人们好象约好了似的,一下子都跑来了,好的全被约走了。」蒋二旺道:「可不是,我今儿又没吃什么鹿茸、马鞭,就是想找个漂亮妞,陪着喝几杯,你要是今天不让本捕头舒坦了,我就把你这个窑子给封了!」 夏婆颇为难:「真没人啦!剩下的你都瞧见了。」蒋二旺喝了几口混酒,脾气上来了,说:「行,你说的,那我们就走着瞧。」说完,他抽出腰刀,向柱子砍去。夏婆惊道:「等等,爷,您别急么,我话还没说完呢!我这内院前几天刚收来了一个女子,才十七、八岁,人标緻得,像从画儿上走下来的。」蒋二旺眼睛一亮:「噢,我早就知道你会留一手,还愣着干吗?还不带本捕头去看看。」夏婆说:「可实话告诉你,这丫头性情暴烈,很难近身哪!」蒋二旺一瞪:「我就喜欢暴烈的。」夏婆说:「得,那我带你去,万一你要近不了身,你可不能胡来,你要保证啰,我就带你去见她。」蒋二旺道:「成,依你的!」 夏婆把蒋二旺带到后院香阁门口,打开锁,转身离去。蒋二旺推门而入,屋内一片漆黑。蒋二旺对着黑暗胡乱喊道:「心肝!你在哪?」玉娘坐在炕上,一声不吭,手中紧握着一根木棍。蒋二旺四处摸索,玉娘突然跃下炕,向门边跑去。蒋二旺听到声音,迅疾转身堵住门。 蒋二旺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到了玉娘俊俏的面容,不禁心花怒放:「嘿,真是个美人!来,大爷我不会跟你动粗的,我就亲亲你。」玉娘怒视着他。蒋二旺说:「别这么瞪着我,来吧!」说着,他扑上前去。玉娘抡起手中的棍子,拦腰打去,棍子重重的落在了蒋二旺的腰间。蒋二旺大怒:「嘿哟,还真是个烈女子,告诉你,老子就喜欢你这号的。」说着,再次扑上,两人扭作一团。 第十章 巨室譁然(8) 李太后明日要去昭宁寺烧香礼佛,清除沿途隐患,加强治安保护的任务落到了王篆头上。王篆骑马带着随从来到苏州胡同巡警铺,下马进了院子。两位当值的捕快正在猜拳喝酒。王篆问:「你们的捕头呢?」一捕快带着醉意问:「你是谁?」王篆的护卫道:「你们瞎了眼啦?见了巡城御史王大人,还不赶快下跪!」这捕快又大着舌头道:「『巡城御屎』,老子还是『巡城御尿』呢」。另一捕快大笑:「你们俩又是屎,又是尿?这巡警铺不是成了便所了?」王篆大怒:「去找桶水来!」两护卫转身从院中大石缸中,拎起两桶水。王篆说:「给我从头浇上去。」 两桶水浇在俩捕快头上,他俩顿时成了落汤鸡。护卫嚷道:「让你清醒清醒!快说,捕头去哪了?」一个清醒了,禀道:「回大人,我们头儿在街头酒肆中喝酒。」王篆说:「当值之时,竟敢擅离职守,去,把他找回来。」捕快迟迟不动。王篆问:「怎么啦?腿瘸啦?」捕快苦着脸说:「这个小人该死,蒋捕头没在酒肆中,他去了依翠楼。」王篆怒道:「走,前面带路!」 王篆带护卫赶到,姑娘们一见四处奔逃。王篆命道:「这这楼给我围住!」护卫奔向四方。夏婆闻声而来:「大人我这可是正经生意,没做违法的事!」王篆说:「那个叫蒋二旺的捕头可在你处?」夏婆道:「什么二旺?三旺的?我根本没见到这号人。」王篆说:「我要是把他搜出来了,你吃不了兜着走!」 护卫们扑向各个房间,各房间都传来惊叫声。玉娘的衣服被撕开,裙摆被撕裂,蒋二旺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此时,门被踢开,王篆带着护卫沖入。王篆回头问捕快:「他可是你们的捕头?」捕快点头。「把他给我捆了!」王篆一声令下,众护卫一拥而上,将蒋二旺拿下。玉娘双手拽着衣襟,退向墙角。王篆仔细辨认着:「玉娘?」玉娘默不作声,泪水从她眼中滚落。 东华门内广场禁兵森列,彩旗飘荡。李贵妃步入十六人抬明黄大轿。张鲸大喊一声:「起轿!」一片山唿:「起轿!」广场中央,九名太监点燃礼炮。 卯时三刻,四名骑着一色枣红马,身着金盔甲,腰悬金牌、绣春刀,手执大金瓜斧的锦衣卫大汉将军作为前驱使,引出两列约摸有两百人的肃卫仪仗,走出东华门。李太后的十六人抬雕花锦栏的大凉轿出门,后面跟着二十多乘舆轿。大凉轿抬出东华门后,穿过棋盘街往前门迤逦而来。轿内,李太后霞冠凤帔,满脸笑容。大凉轿十分宽敝。除她本人外,在她坐着的黄绫衬绣的藤椅两侧,还侍立了两名宫女,其中有一名就是尚仪局五品女官容儿。 李太后问容儿:「我们到了哪里?」 容儿说:「启禀太后,奴婢看到崇文门城楼了。」 一个叫花子模样的人将威胁信送到了张居正府上,信上说:「首辅大人,玉娘一切均好,锦衣玉食一样不少,只等章大郎无罪释放,玉娘便可平安送回。署名:京官。」张居正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吩咐游七赶紧去巡城御史衙门,将此信送交王篆,游七出去找了一夜,却到处找不到王篆。 第91页 一大早的值房中,张居正在与谭纶谈话。让张居正忧心忡忡的是,眼下国库空虚,各省夏税要到九月份才能解付来京,所以弄得不好,下个月的京官俸禄,还得用实物折俸。谭纶道:「再这么折俸,官员们可真要闹起来了。」张居正说:「如果不折俸,银子从哪里来呢?你没看到,王国光头髮都急白了。」 张居正值房外长廊靠墙长凳上坐满了候见的官员,王篆也在其中。他站起来焦急踱步,姚旷过来问:「王大人,你怎么来了?」王篆低声说:「我有急事要向首辅禀报。」姚旷说:「你没见着,首辅这会儿忙得晕头转向,这些都是候见的官员。」王篆恳求他说:「你无论如何得帮我插个队。」姚旷问:「真的这么急?」王篆说:「火烧眉毛的事,你说急不急?」 这边谭纶正在与张居正谈殷正茂的事。殷正茂前天有条陈报到兵部,他想重新训练一支新军,原因是李延留下的三万士兵,长期疏于训练,几乎不能打仗。张居正点头道:「他的想法是对的,自洪武皇帝定下条令,军籍实行世袭制以来,兵士不思进取,却依旧有俸禄享受,这是歷代将帅所头疼的主兵制,前年,戚继光也碰到这个问题,当时我上书建议隆庆皇帝,给戚继光增拨三十万两银子,由他招摹五千名新兵进行训练,效果极好,现在的国防,世袭的主兵待遇好,但不能打仗;招摹的客兵能打仗,但待遇很差。我期望在你这一届兵部尚书任上,能解决这一问题。」谭纶道:「歷届兵部尚书,十之八九都想解决这一弊端,只因牵扯到国本,都深感无能为力。」张居正说:「不合时宜的国本,该改也得改!我建议你即刻派出特使到九边各总督衙门调查此事,将歷年留下的弊端写出奏章向皇上禀报,力争皇上的支持。」谭纶为难地说:「可是,皇上才十岁。」张居正说:「皇上十岁有什么要紧,关键是你我这些大臣,都是皇上的股肱。」谭纶点头:「行,我现在回去,三天内,派往九边的特使就出发。」张居正说:「好,我就喜欢你这雷厉风行的作风。」 第十章 巨室譁然(9) 张居正把谭纶送到门口,两人拱手而别。张居正欲转身,姚旷进来奏道:「首辅大人,王篆有急事求见。」张居正说:「让他进来吧!」 第十一章 铁面柔情(1) 张居正看见王篆,急急告诉他,昨晚游七找了他一晚上,就是不见他的人影,并把那封信递给王篆,告诉他玉娘果然落入绑匪之手。王篆含笑说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张居正紧张地问:「你总不会告诉我,玉娘已经找到了吧?」王篆说:「正是。」张居正大喜过望,吩咐王篆先送她在积香庐安顿,等他处理完公务就去看她。 昭宁寺山门前鼓乐齐鸣,容儿掀开轿帘,扶李太后走出凉轿。一如和尚领着昭宁寺大小僧众、冯保领了一大帮内侍黑鸦鸦跪了一片,恭迎慈圣皇太后圣驾。在一如师傅导引下,李太后燃起了一炷香,在大雄宝殿上拜了几拜,容儿指挥女乐在大雄宝殿一侧奏起了佛乐。这班宫女乐工个个身段窈窕,馋得坐在另一厢的那帮小沙弥,个个意马心猿,眼睛发直。 两乘大轿拐过街头,朝昭宁寺而来,仪仗排衙,十分威风。护卫上前去拦轿,两乘大轿停下,许从成的管家走上前,噼手就给护卫甲一个耳光。 「你小子长没长眼睛?敢拦我家老爷的大轿,你也不看看是谁?」 护卫看仪牌,上书「驸马都尉许」,说着「小的有眼无珠」,赶紧让开了。接着他又看见了第二乘轿前的仪牌,书有「武清伯李」,吓得直伸舌头。 在客堂落座休息时,李太后问容儿:「你们方才演奏的,是什么曲子?」容儿轻轻提起裙子,正要跪下作答,李太后说:「这砖地不比宫中地毯,会弄脏你的罗裙,还是坐下答吧。」容儿坐下答道:「启禀太后,奴婢们演奏的曲牌,叫《善世佛乐》。」李太后颔首道:「《善世佛乐》这名儿好,曲子也好听。」冯保在旁问:「这套《善世佛乐》用的是何处的谱本?」容儿道:「取自宫中教坊司。」冯保纳罕:「我怎么从来没有听到教坊司演奏?」容儿说:「这套曲子是洪武五年,洪武皇帝龙驾亲临蒋山礼佛时,由蒋山寺的僧人度谱创作的。宋濂学士当时躬逢其盛,便在笔记中记下了这次佛会,并将曲谱带回来交给了教坊司。」冯保十分惊奇:「你是怎么知道的?」容儿说:「奴婢是先读了宋学士的笔记,然后再去教坊司,从那十多只盛谱的大红柜中,找到了这套曲谱。」冯保贊道:「容儿姑娘不愧是有心人。」 一内侍进来禀报,武清伯李老太爷和驸马都尉许从成大人求见,李太后怪异道:「他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便让请他们进来。 李伟与许从成走了进来,李太后给父亲蹲了个万福,把父亲扶到一张藤椅上坐下,问他为何而来,李伟说:「昨天我和许大人去大内求见,你说没空,没辙才赶到这儿来候你。」说着东张西望道:「这和尚们的铺排,竟如此华贵,跟这儿一比,我的府上就显得寒碜多了。」冯保把茶几上一块黄绫绣凰铺垫揭起抖了抖:「老太爷您看看,这是哪儿用的?」李伟认了出来:「啊,原来都是大内物件。」冯保说:「对呀,太后娘娘驾到,这昭宁寺的物件哪摆得出来?您老太爷看中的,都是从宫中搬来的。」李伟道:「我说呢,这些东西怎么就看着眼熟。」 第92页 李太后打断了他们的寒暄,问起他的父亲有何正事,李伟说:「你晋升了太后,满京城都是喜气洋洋的。可是我家,虽然门口也应景儿挂了一大熘红灯笼,却一天到晚闹得鸡飞狗跳。」李太后问:「这是为啥?」李伟说:「还不是你那不争气的弟弟,成天跟我闹别扭。他说『姐姐如今是太后了,可是你这当爹的,还有我这当弟弟的,不但没沾上一点儿光,反而连月俸银都搞掉了!』」李太后诧异道:「你们的月俸银也没有了?」李伟怒气沖沖地说是,李太后问许从成:「你呢,老姑爷?」许从成不答,一挥手便有人抬了四只大麻袋来,李伟与许从成扯开各自的麻袋口,露出了胡椒苏木。李太后这下明白了。许从成说:「太后你看看,让我们皇亲国戚从国库里扛出这些杂物,成何体统?」李伟则说:「昨儿个,我将宅子后头的花园清理了一下,什么这花那花的,也不管珍贵不珍贵,统统铲掉种菜,我这天字第一号的皇亲国戚,连买菜的钱都没得了。」 李太后听后嘆息,对冯保说:「回去后,从我的私房钱里头,拿一百两,给武清伯送过去。」李伟讪讪地说:「闺女你别误会了,你爹不是来讨小钱的,我要讨的是公道。你知道外头怎么传?说你寡恩呢。」李太后说:「这与我有何相干!太仓银告罄,只能用胡椒苏木来折俸!更何况这些东西都是俏货,很好变现。」李伟摇头道:「俏货,储济仓里一下子放出十几万斤来,如今满街都是,变得比萝蔔白菜都便宜!退一万步说,就算太仓银告罄,京官们月俸银给胡椒苏木,我们这些皇亲国戚,总得照顾照顾吧!你总不能看着我这六十多岁的人,拎着袋子上街卖苏木胡椒去……」 第十一章 铁面柔情(2) 李太后沉思不语。张鲸跑来,说寺门口来了一大帮官员,都要求见太后,他们每个人面前都放了一袋子胡椒苏木。李太后生气道:「是谁串对这些官员来的?」许从成说:「太后,胡椒苏木折俸一事,涉及每一位官员的切身利益,他们根本不用串对!」他怂恿太后见见这些官员,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李太后犹豫不决。冯保劝阻她,说这些官员不能见,许从成却说一定要见,李太后脸色一白:「今儿个烧香,倒烧出鬼来了!」她让立即启驾回宫,又对许从成他们道:「冯公公说得对,我一个妇道人家,见什么朝廷命官!胡椒苏木折俸的事,自有首辅张居正处理!」 昭宁寺山门外密密麻麻跪了一大片官员,雒遵、程文、秦雍西等一些官员跪在前面。李太后走出,径直朝十六抬大轿走去。人群中不知谁喊一声:「太后娘娘,您得为我等做主。」李太后在轿边停下,回头注视黑压压的官员。那些官员见状吓了一跳,把头埋得更低了。李太后上轿,有人喊:「起轿!」轿子远去很久了,官员们依旧跪在地上,不敢出气。 回到干清宫东暖阁,朱翊钧正在习字,见母后进来嚷道:「母亲,你去昭宁寺礼佛,一路上一定有很多趣事?」李太后道:「什么趣事,我都烦透了。」朱翊钧吓一跳,忙噤了口。李太后怒气难平,对冯保抱怨道:「这个张居正是怎么回事!皇上登基没多少日子,他就把个京城搞得乱闹闹的。」冯保说:「这不能怪张先生,目下的局势,谁当了首辅也拨弄不开,依奴才看,武清伯和许从成一定是受人挑唆。高拱虽已被驱逐回籍,但他的势力依然存在,他们做梦都盼望着高拱能捲土重来。所以他们便会利用一切机会,排挤新任首辅。」李太后不答他这话,说自己累了,这事找时间再说。 夏婆被带上巡城御史衙门公堂,交代说,一个官差坐了一辆骡车来,给了一袋银子,要她好生伺候那姑娘,过几日,他们会把她接走。王篆点头,问那个官差长得什么模样,夏婆描述了一番,王篆让她先回去,再找个姑娘安排在玉娘住的那个房间,如果此人再来,一定得设法将他稳住,然后尽快着人禀报。还有,不要露出任何蛛丝马迹,装作什么事都未发生。此事要成了,不但不罚她,还会有重赏。 朱翊钧惶惑地问:「外公真的要把花园剷平了种菜?」李太后坐在绣榻上,把着小皇帝的手徐徐道:「你外公的脾气,逼急了,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你姑父许从成也说了狠话,说这个月若再是胡椒苏木折俸,他就上街摆摊儿,卖家中旧货。钧儿,你说,他们是丢谁的丑?」朱翊钧说:「丢他们自己的,我就不信,他们会这么穷。」李太后说:「这不是穷不穷的问题,你登基还不到三个月,就有这么多皇亲国戚以及文武官员找你要饭吃,这叫天下人怎么看你?常言道众口烁金。这事儿,咱们不能不管了。」朱翊钧道:「怎么管?要不,传旨请张先生来,一同商议办法?」李太后果决地摇头道:「不用找他来了,我看你立即下旨,凡王侯勛戚,一律取消胡椒苏木折俸,月俸仍以银钞支付。」朱翊钧问:「太仓银不是告罄吗?」李太后道:「让户部想办法。」朱翊钧问:「余下京官怎么办?」李太后告诉他:「钧儿,你是皇上!王侯勛戚的事,得皇上亲自来管。文武百官那头,还有内阁首辅哪。」朱翊钧闷头道:「张先生恐怕也不好处置。」李太后断然道:「如果朝廷中尽是顺心的事,还要内阁首辅干什么?疾风知劲草,张先生如果真是匡时救弊之才,就一定能想出办法,把事情摆平。」 第93页 稍后,李太后又自语道:「内阁就张先生一个首辅,也真是累了他,我看,得给他找个助手了。」 冯保插话道:「张先生今儿个送了条陈进来,请万岁爷增补阁臣。」李太后问朱翊钧:「他都提了哪些人选?」朱翊钧答道:「提了杨博、葛守礼、吕调阳三人。」看到他如此对答如流,李太后大为惊喜:「钧儿看过条陈了?」朱翊钧回道:「看过,母后去昭宁寺敬香,儿在东煖阁看了一上午奏本。」李太后颔首,问他:「这三位大臣,你看哪位合适?」朱翊钧说:「奏本上摆在第一的,是杨博。」李太后道:「这个不能用。听说他与张先生私交深厚,内阁大臣还是互相牵制一点好。」朱翊钧点头:「儿明白了母后的意思,要用,儿就用吕调阳。」李太后问:「有何理由?」朱翊钧说:「这吕调阳在张先生的条陈上摆在第三,看来他与张先生交情不深。」 第十一章 铁面柔情(3) 「还有呢?」 朱翊钧说:「儿还是太子的时候,吕调阳是詹事府詹事,是儿的老师,他在经筵上讲课最好。」 「还有呢?」 「还有,没有了。」 李太后微微笑着说:「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咱听说吕调阳这个人一身学究气,从不拉帮结派。」朱翊钧抬起眼睛看着李太后:「那,母后同意用他?」李太后说:「选拔吕调阳入阁担任次辅,从目下情势来看,可能是最佳选择。」 朱翊钧大人般点了点头。李太后便让冯保拟旨。 冯保坐到书案前。李太后道:「拟两道旨,一道给户部,一道给内阁,就按方才咱与皇上商量的拟文,记住,这两道旨今夜就得送到通政司,明儿一早,就传到当事衙门。」 积香庐在崇文门外,泡子河边,原是嘉靖朝首辅严嵩的别业,严嵩落败后,这积香庐便被收归内阁。如今成为了内阁辅臣的游宴之地。那里非常僻静,很少有人来往,因此张居正安排玉娘住到那里。 张居正的大轿在圆门前停下,李可掀开轿帘,王篆与积香庐主管刘朴迎上前去。张居正看着周边的风光,想起自李春芳去位,自己已有整整四年没有踏足积香庐了。他们一行三人刚绕过一丛翠竹,踏上生满苔藓的砖径,忽听得河边的那座秋月亭里,传来悠悠琵琶声,有人在唱曲。 张居正伫步静听: 奴不曾图你钱和钞, 奴不曾图你头上的乌纱帽。 奴也不图你容和貌, 奴只图你能将我的冤雠报。 想到我的亲人啊,我泪眼儿已枯,容颜儿枯藁。 苍天啊,苦命人是我,孤苦伶仃,雨打风飘…… 曲声凄婉,张居正听得怔忡:「真没想到,她的曲儿唱得这么好。」王篆说:「玉娘本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女子。」张居正让他去膳房准备一桌上好的酒菜,待几人走后,才轻步向玉娘走去。 玉娘听到脚步,琴声戛然而止,她回头,看见了张居正站在她面前:「玉娘,你的歌声像春天的画眉,只是有些凄婉。」玉娘低头道:「谢大人夸奖,我只是藉此歌声排遣心中的积郁。」张居正心疼地说:「为了我,你受牵连了,好在一切都过去了。」玉娘问:「为何这么说?要不是王大人,我早就落入那恶狼之手。」张居正说:「他们是沖我来的,想把你当作交易,去换取章大郎。」玉娘问:「章大郎是谁?」张居正说:「一个五品粮秣官,因不满实物折俸,在储济仓闹出了人命,现被拘押在刑部大牢,但朝中有人想在我面前替他说情,被我拒绝了,于是,他们才利用绑匪将你绑了。」玉娘不禁担忧起来,问张居正,那些人会不会仍在暗中加害于他。张居正让她莫担心:「这些日子,你好好在这呆着,哪儿也不要去。等绑匪落网之时,我再来接你出去。」 积香庐水榭华灯璀灿,精緻的八仙桌上摆着几碟子精洁的菜餚。张居正爱吃清淡的淮扬菜,故桌上尽是清炒鳝煳、贵妃羊肉之类,而他却无心饮馔。灯光下,玉娘越发显得唇红齿白,一双大眼睛清纯如水,饱含柔情。「今夜你真美!」张居正不禁贊道。玉娘一笑:「谢大人夸奖,我已经心如古井,容颜早已枯萎。我只想早日归皈佛门,离开这污浊的尘世。」张居正道:「不!尘世间并不都是污浊,当你淌开污浊,前面就是一片璀璨!人活着,就是为了寻求这片璀璨。」玉娘起身走向水榭边,望着天空明月:「大人,如果尘世真是这样,我的父兄为何会屈死在街头?为什么有那么多恶人在当道?」张居正走到她身边:「这正是需要咱们去抗争、去改变的。玉娘,你应该好好地活下去。」玉娘回头用感激的目光注视他,道:「你要不是身居高位,我愿终身为你把盏,侍奉你左右。」张居正说:「只可惜我年岁已高,已无法给你那份儿女柔情。」玉娘脸上蒙上一层红晕,有遮不住的娇羞:「我早已打听过,大人你今年才四十八岁。」张居正说:「一穿上这身官袍,我就变成了七十岁的人。」 游七忽进入,俯身在张居正耳畔耳语了几句,张居正对玉娘说:「姑娘先用膳,我一会儿便回。」 「老爷,冯公公差王国光来这找你,说宫里头出了大事了!」刚一走到积香庐水榭外小道,游七便说,「说是李太后发脾气了!听说,李太后明早就将下旨:取消所有皇亲国戚的实物折俸,起因是武清伯李伟和许从成跑到昭宁寺去告刁状。冯公公特别提醒您,对这件事万不可掉以轻心。」张居正问他:「我家的胡椒苏木,拿出去变卖了吗?」游七道:「没有。」张居正停下问:「为什么不卖?」游七小声说:「我是想一个首辅之家,若真的去卖胡椒苏木,还不被人笑话。」张居正怒道:「混帐!什么首辅之家,我同所有京官一样,都是靠朝廷俸禄吃饭,朝廷实行实物折俸,我们堂而皇之拿出去变卖,有何羞耻?」 第94页 第十一章 铁面柔情(4) 游七感到委屈。张居正挥手让他先回去,明天一定要把分给的胡椒苏木全部卖掉。游七道:「听说不大好卖,胡椒、苏木本是紧俏货物,但一下子放出这么多来,变得很不值钱了。」张居正听了微怔:「哦,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京城里那些中小官员,本来俸禄就低,这一下岂不更惨?」 看来这桌酒席是没法陪玉娘一起吃了,张居正再三道歉,玉娘的脸上掩饰不住失望:「你是朝廷重臣,不可能像凡人一般悠闲,我早就料到这一点。」 「你这首辅,我这户部尚书,都是受命危难之际,太后不体谅我们的难处,反而袒护那些锦衣玉食的皇亲国戚,这事儿,我想不通!罢罢罢,这顶乌纱帽,我还给你。」王国光说着取下头上的乌纱帽,放到几案上。张居正看了看王国光的额头,说:「汝观兄,你头上的伤口结痂了。」他把乌纱帽捡起来,郑重地戴在王国光头上,深情地说:「你想不通,难道我就想得通?汝观兄,你我的志向是在推行万历新政。所谓万历新政,就是为朝廷谋利益,为百姓谋福祉,只要能做到这两点,受点委屈又算什么呢?」王国光道:「如果受点委屈能办成事情,也还罢了,但太后又让皇上绕开内阁直接下旨,这让您这个首辅怎么当?」张居正说:「我们做大臣的,理所当然应该做到善则归君,过则归己。那几位皇亲国戚串通一气,跑到太后跟前告状,如果你是太后,你又会如何处置?国家国家,皇上既要治国,又要治家,家事掺到国事之中,国事就难办了。」 一个武清伯,一个附马都尉,都是富甲一方的人物,根本不在乎那点月俸银,至于他们为何要在胡椒苏木一事上大做文章,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张居正当了首辅,有些人心里头不舒服。那些贪官、庸官,以及以魏廷山、王显爵为首的高拱那些死党,还有一堆人,老在背地里捣鬼;煽风点火之人,就在他们之中。现在只有一条路,向李太后说明实情,争取她的支持。张居正决定试一试。此外,他让王篆连夜去刑部尚书王之诰家,向他传谕,近日由他主持三法司开堂会审,立即判处章大郎死罪。王篆还觉得此事要三思而行,张居正却说:「什么三思而行!杀人者偿命,扰政者也必得严惩!」 王篆刚出门,刘朴匆匆进门,告诉张居正玉娘带了一些行装出门去了,拦都拦不住。张居正让大家稍候,自己匆匆出门,终于在积香庐外拦住了玉娘,他急切地看着她,问:「你为何这么做?」玉娘说:「你们的谈话我听到了,大人,您这首辅当得如此之难,我哪能再给您添麻烦呢?」 张居正生气道:「玉娘,这是两回事,你留下,不会给我添什么麻烦。你要是走了,倒真是给我添麻烦了。」他告诉玉娘,绑架她的绑匪至今还没有下落,她要是一回尼姑庵,被他们察觉,再把她绑了怎么办?玉娘倔强地说:「我会准备一把剪刀,如果再有人绑我,我会就此了却此生。」张居正道:「傻丫头!你怎么那么死心眼!你难道不知道,你在我心中的位置吗?我喜欢你,已经无法将你抛下!」 玉娘闻言大怔,两个眼睛都含了泪,她扔下包袱,扑入张居正怀中。张居正浑身一震,也紧紧搂着她。远处的李可见状背过身去。张居正慢慢推开她,恳求道:「回去吧!回积香庐,我会常来看你的。」 李太后坐在妆檯前,容儿上前小心翼翼替她取下头上的簪子,门外传来敲门声。李太后问:「谁?」冯保说:「太后,是奴才。有要事向太后娘娘禀告。」李太后诧异道:「深更半夜的,又出什么事了?」冯保道:「张先生在会极门外急着求见。」李太后皱眉道:「有啥事明日说,不行吗?」冯保说:「张先生说,此事关乎国家大政。」李太后想了一想:「那好,让他在会极门外等着,我去见他。」 会极门外,李太后在容儿服侍下走出轿门,张居正跪行叩见太后,李太后让他平身:「听冯公公说,先生为胡椒苏木折俸的事,要连夜见我?」张居正道:「是。」他刚说了请太后收回旨意,让皇亲国戚同所有京官一样执行实物折俸,李太后便断然说:「这不可能!」歷朝歷代,皇亲国戚都是受到优待,可万历皇帝刚刚登基,皇亲国戚不但没有得到实惠,反而连月俸银也被取消了,好多皇亲国戚都发牢骚,说皇上寡恩呢。寻常百姓人家,三亲六戚之间出了个什么事儿,也都知道帮衬帮衬,何况皇亲国戚,怎么能对自家的亲戚这么无情无义呢? 张居正跪禀道:「太后与皇上关心皇亲国戚的利益,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原不值得非议。但文武百官效命于朝廷,也是皇上的骨肉,理应一视同仁。皇亲国戚的月俸银,也得靠国库发放,跟百官无什么不同。」李太后说:「国库再穷,总不至于缺这点银两吧?」张居正说:「太后,臣冒昧请您前往太仓一看。」李太后犹豫,冯保在旁说:「深更半夜,太仓就不用去了吧。」张居正说:「太后若去了太仓,依然坚持您的旨意,臣甘愿受罚。」 第十一章 铁面柔情(5) 一间一间库房被打开。一个一个银匣被抽开,全部都空空如也。李太后一行走进最后一间库房,一连抽出几个银匣,都是空的。眼看要走到库房的尽头,李太后问:「还有库房吗?」王国光说:「太后,这是最后一间库房。」李太后嘆道:「没想到,国库如此空虚。」王国光说:「是的,我这个户部尚书,甫一上任,就唱起了空城计。」张居正说:「太后,臣与王大人之所以要推行实物折俸,实乃是因为朝廷财政,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因此,臣希望全体臣工能够体察国情,共度危艰,相反,有些人想利用实物折俸动摇皇上实施万历新政的决心。」 第95页 「此话怎讲?」 张居正说:「有些官员不惜利用极其险恶手段,串通绑匪,绑架方立德女儿玉娘,目的是为了与臣讨价还价。」他递上绑匪的来信,说:「皇上登基不久,如果京城官员都不能帮着朝廷共度艰难,还谈何万历新政?请太后三思!」 李太后看完信,怒气沖沖说道:「原来如此!」转向冯保说:「你立即到通政司传我的旨意,所有的皇亲国戚,继续执行实物折俸的举措。」 圣旨宣吕调阳升为内阁大学士,入阁随张先生一起参贊机务,以王显爵、张四维为首的一帮臣僚拥入值房向吕调阳道贺。张四维道:「吕大人,你晋升阁臣,这礼部尚书一职,希望还是由你兼任。」吕调阳说:「我肯定不会兼。首辅张大人的意思,凡入阁当了辅臣者,一律不再兼任部院堂官。」王显爵说:「岂有此理,他张居正有何权利订此章程。」 魏廷山匆匆进入:「诸位听说了没有,皇上已经收回了皇亲国戚发放现银的旨意。」王显爵说:「本来嘛!皇亲国戚为何非得享用特权,而我等官员吃苦受累,却要用实物折俸。」魏廷山说:「问题不在这儿,关键是张居正得罪了武清伯、许从成这帮皇亲国戚,就等于自掘坟墓。」他对吕调阳说:「吕大人,你可千万不能跟着张居正淌这道混水。」吕调阳一笑:「我吕某,自有自己的为政之道,就不劳你们费心了。」 在高党如王显爵与魏廷山看来,张居正这一招是敲山震虎,武清伯出面都未能挽回局面,看来,李太后站在他一边,从此以后只能谨慎从事了。惟一值得疑虑的是,李太后若站在张居正的一边,又为何会选用吕调阳出任次辅?王显爵认为:这一切表面上是太后的旨意,实际上是张居正的巧妙安排,吕调阳为人老实,不会对他构成威胁。但他最关心不是这个,他关心的是:吕调阳这一走,空出的礼部尚书一职,该由谁接替? 太阳穿过窗棂,直射在张居正的脸上,屋外传来孩子银铃般的声音:「飞起来了,飞起来了。」 张居正睁开眼,揉揉眼,披衣下床走来后院,他的两个小儿子正在放风筝、玩空竹,夫人顾氏与另外四个儿子站在一边观看。张居正看他们都这么高兴,笑问:「不知道你们这次回江陵老家,撞上了哪路喜神?」顾氏说:「我们回京城三天了,你都没时间坐下来,跟孩子们好好儿聊一聊。听游七说,你当上首辅,就没有一件顺心事。」张居正说:「是啊。夫人,你和孩子们回江陵老家呆了半年,京城里可是天翻地覆啊。」 小儿子跑来,手上拿了一个空竹:「爹,听母亲说,你玩空竹最拿手了,快来教教我们吧!」张居正笑道:「行,爹给你们露一手!我这空竹兜得一点不亚于什剎海那帮杂耍艺人。」说着,他兜起了空竹。空竹陀螺似地旋转起来,在绳杆上滚动,哗哗乱响。一院子人看得眼花缭乱,竟不住大声喝彩。空竹声、欢笑声打破了张府以往的沉闷。 刑部尚书王之诰一拍惊堂木,大声道:「人犯章大郎公然抗旨,干扰实物折俸,并误杀人命,罪行严重,绑赴西市斩首!」话音刚落,跪在下面的章大郎尿湿了裤子,被兵士架了出去。 囚车在人流中行进,章大郎狂喊:「好你个张居正,老子死了,也要变成鬼跟你干到底。」到了西市刑场,他被兵士驾下囚车,拖向铡刀。围观者发出阵阵喊声:「斩了他!」 寥均在人流中注视着章大郎。铡刀落下,人头落地。 空竹嗡地一声飞落在地,碎!众人皆惊。张居正回头看着墙外,自语道:「替死鬼呀!你不该帮他们出这个头。」顾氏问:「你在说什么?」张居正说:「噢,没什么,带孩子们进屋吧,起风了!」允修拉着张居正的手:「不嘛!爹,你赔我空竹。」张居正不语。顾氏上前,拉着允修的手:「呆会让你哥去什剎海帮你挑几个好的!这会儿别再给你爹添乱了。」 第十一章 铁面柔情(6) 张居正匆匆戴好官帽要出门,顾氏追上来,说:「叔大,你不能走。」张居正道:「内阁有多少事儿等着我,我一定得去。」顾氏道:「今天,你得听我的,在家吃顿午饭再走。」张居正问:「为何?」顾氏道:「你真的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张居正想不起来,顾氏说:「你的六儿子允修的十岁生日。」张居正一拍脑袋:「哎呀,看我这脑子,连这个都忘了。行,我今天上午就不出去了。」 到堂屋里,顾氏低头从自己身上掏出一张纸递给张居正,说,「你看看这个。」张居正接过一看,那纸条的上端用蝇头小楷写了两行:东关帝庙神签,第五十七支,中吉,底下是四句诗,张居正吟道: 燕子离巢上下飞 翩翩求侣勿相违 破空神剑依天意 不斫霓衣斫老梅 「这是谁抽的签?」 顾氏说:「我一路进京,在沿途的关帝庙抽的,听说那里的签很灵。」 张居正问她:「你为何抽籤?」 「还不是为了家事,想讨个吉利。这些时日,因为实物折俸引起的风波,你虽然不说,但我早有耳闻。好在,这支签有逢凶化吉之象。」 张居正又拿起那张字条认真看起来,顾氏在旁指指点点:「那把神剑指的是你,你神剑出鞘,是顺从皇上的意思。你不伤害百官,却单斫老梅,梅的谐意是倒霉的霉,剑一挥,霉气就一扫而尽,你还担心什么?」 第96页 张居正笑道:「这是你解的?」顾氏说:「我哪里懂得这多玄机,是关帝庙的解签人说给我听的,千难万难,有皇上为你做主支持,这事儿就逢凶化吉。」张居正问:「如果皇上不为我做主呢?」顾氏只是说:「不会的。」张居正道:「国家大事,岂是一支签能解得透的,当今皇上同允修一样大,才十岁。」 顾氏换了个话题:「听说,你救了一个女孩?」 「夫人怎么知道的?」 顾氏抿嘴一笑:「首辅大人的一言一行,关乎着国家和朝廷,外边早就传遍了。」张居正看着她,略有吞吐:「我把她安置在积香庐,现如今她独自一人,无依无靠,我只是想……」顾氏打断他:「别说了,不用表白,为了你的名声,你该明媚正娶,将她娶进家门。你在京城孤身一人,该有个问暖问寒的人,侍奉你左右,更何况你一定很喜欢那姑娘。」张居正说:「夫人想到哪去了,她是个好姑娘,但这跟你想的不一样,那孩子才十八岁,而且一心想着皈依佛门,我一堂堂男子,怎能在此刻以强凌弱,将她占为己有呢?我只是想帮她,帮她走出困境,重新唤起她生活的乐趣。」顾氏道:「原来是我想多了。天长日久你们在一起,一旦生出感情,你要是不好意思开口,我来帮你去跟那姑娘说。」 张居正感激地注视着顾氏。游七进来禀道:「老爷,允修的生日宴席已经摆上了。」 皮条鳝鱼,粉蒸筒蒿,东瓜炖甲鱼裙边,还有红山菜苔,都是张居正最爱吃的家乡菜。他纳罕道:「这菜苔三月份就没有了,这会儿,你从哪能儿弄到的?」这红山菜苔,惟有长在洪山宝通寺的古塔之下一亩多地中的,吃起来最脆最嫩。顾氏回他道:「在冰窖里藏着的。」张居正将菜苔拣了一筷子放在口中,啧啧贊道:「好吃,好吃,看到这些菜,我也生起了莼鲈之思,想念故园家山了。」 刚过辰时,抄完经的李太后从经室出来。候在花厅的邱得用连忙跪下喊道:「太后娘娘!」李太后坐到绣榻上,看着他红红的眼睛,纳罕道:「邱得用,好端端的,你哭什么?」邱得用说,今天三法司会审把章大郎判了死罪,章大郎是咱外甥,可怜咱老姐姐家,三代单传,就这一棵独苗,还望太后娘娘看在老奴这么多年跟着您的份上,高抬贵手,救咱外甥一命。李太后便问冯保:「冯公公,章大郎一案,已经判了吗?」冯保道:「回太后,今天三法司会审,已经判了死罪并于西市斩首。」邱得用大惊,泪流满面。李太后嘆道:「这案子判得倒真是不慢!」冯保说:「眼下,因为胡椒苏木折俸,京城官员怨声载道,张先生此举,意在杀鸡吓猴。」 李太后沉思不语。邱得用哭着骂道:「这个张居正是存心跟奴才作对,他明知道章大郎是我外甥,只要稍加留情,章大郎便可免去死罪。」李太后说:「放肆!」邱得用连煽自己耳光:「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李太后怜悯地看着他,问除了章大郎,他还有什么亲人,邱得用道只有一个远房侄儿,李太后说:「章大郎已经死了,让你那远房侄儿进京来,承继章大郎的职务吧。」冯保在旁说:「邱公公,太后此举已属不易,你还不赶快谢恩。」邱得用抹着脸上的泪,跪下道:「奴才谢恩。」 第十一章 铁面柔情(7) 走出干清宫,找了一个僻静地方,邱得用将寥均拉到墙角:「这个张居正,我这辈子跟他势不两立,我侄儿既然已命归九泉,再留着那个玉娘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你今晚就派人去依翠楼。」他做了一个杀头动作:「他既然不仁我就不义,去吧,但千万做的干净一些,绝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依翠楼前厅进来了一位男子,姑娘们一拥而上: 「老爷,你上我那去!我一定让你销魂。」 「老爷,小女子是专程在此等候您的。」 夏婆从她们身后走出,她疑惑地辨认那男子,匆忙出门。 男子跟随某个姑娘进了一间香阁,关上门,一把抓住姑娘的手,掏出一锭银子,悄声道:「你拿着这银子,在屋里好生呆着,只要不出这门便可。」姑娘如获至宝:「老爷放心,小的一定遵命。」男子悄悄出了门,他蹑手蹑脚地走向后院香阁,他推开门向内探望,屋内一片漆黑。忽然,院内火把通明,以王篆为首的兵士围住了那男子,男子欲逃。兵士一拥而上,将他按住。 冯保在念一份邸报的条陈:苏州府知府报告,苏州府治西南太湖之滨,有一座山突然自己移动。初开始缓慢移动,渐渐变快,往太湖而去。好像要下湖,一村民正好路过,见此情景大声疾唿曰:「此山要走下湖也!」闻者皆愕然而唿。山随唿即止,已离旧址一百多丈矣。 朱翊钧乐了,拍手道:「山还会跑,真有趣。」 冯保干笑,觑了张居正一眼。张居正敛眉凝神,毫无表情。冯保咽了一口唾沫,念开第二段:江西抚院来札:南昌府城隍庙殿下庭中生三块石头,初出地时只有四五寸,过几日便已长了一尺多,以后日日见长。大约不过十日,已长了三四尺。其初生时,无人觉之是石,偶一人见了说:「此处想生出山来。」石头听了此话后,遂不復长。 朱翊钧颇觉疑惑,自言自语道:「石头又不是草,怎么能长呢?」 张居正问:「方才冯公公所念简报,皇上有何看法?」 第97页 朱翊钧生怕答错,指着冯保说:「大伴,你说。」冯保道:「荒诞不经。」朱翊钧说:「山走路,石头长个儿,怎么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张居正拍案而起:「皇上问得好!」 「偌大中国,每天发生一些或流传一些荒诞不经、稀奇古怪的事情,原也不足为怪,但奇怪的是,这些荒诞不经、稀奇古怪的事情,居然堂而皇之地刊载在通政司的邸报之上!」 听了这一席话,朱翊钧抬头看着张居正,问:「通政司的邸报应该刊载什么?」张居正转向冯保说:「皇上这个问题,还是烦请冯公公来回答。」冯保说:「万岁爷,邸报内容应是各地臣官的职守总汇。各省布、抚、按三台,各府州县官,还有九边总督,河官漕官盐官,他们每天在干啥,是否都是在明赏赉,严诛责,审开塞,纳贤才,尽明法稽验守土牧民之责,只要一看邸报,便大略可以知道天下吏治情况。」 张居正点头:「冯公公已把邸报作用讲得透彻。臣今日特意圈出这两个条陈给皇上看,乃是为了引起皇上的警惕。我大明天下的这些封疆大吏,府库之臣,现在都在干什么?国库空虚,官员贪墨,河漕失修,关乎朝廷命运国计民生的大事,没人认真去做,反而弄这些异端邪说层层上报,岂不昏庸至极!」 李太后在旁贊道:「说得好!张先生,你说下去!」 张居正说:「谢太后。臣想建议皇上,下次例朝时应问一问,在京各衙门,各省府州县的命官都在干什么?臣在官场待罪二十多年,眼见仕宦风气江河日下,嘉靖一朝,一切朝政听任奸相严嵩处理,导致朝廷纲常不举,政令教化不行。嘉靖皇帝好修玄,好祥瑞,好变异,各地官员每天捏造许多异端祥瑞之事呈报大内,什么猪变麒麟鸡变凤凰,黄河鲤鱼吐青龙等旷世奇闻,都成了驿路快报。嘉靖皇帝一高兴,便会给这些捏造祥瑞以惑圣听的官员升官晋爵。长此以往,倖门大开。忠恳之士,每见放逐。以致江淮水患疏于治理,赋税积欠无人追缴。地方官吏盘剥小民,以搜财为工。嘉靖四十三年,有一个户部主事六品小官,名叫海瑞,对这种弊政深恶痛绝,遂备了棺材上疏,直接指斥嘉靖皇帝。惹得嘉靖皇帝大怒,把海瑞打入死牢。嘉靖四十五年,嘉靖皇帝驾崩。隆庆皇帝入承大统。天下震奋,万民拥戴。隆庆皇帝嗣位之初,也想挽振颓风,刷新吏治,重树洪武皇帝亲手创建的纲常教令,奈何积弊太深,人心腐朽,遂使嘉靖颓风,至今绵延不息。正因为如此,通政司的邸报才会出现如此怪诞的条陈。上这类条陈的事绝非个案,是官场普遍颓风。若不正本清源拨乱反正,今天处罚一个昏官,明天还会有十个百个昏官水行旧路,还会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条陈奏章误导皇上。」 第十一章 铁面柔情(8) 朱翊钧认真地听着,听毕说:「把上这两个条陈的官员统统撤职。」 李太后赞许道:「张先生的话,句句都在实处。张先生为政多年,所以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朝廷弊政。其他不用说了,你就说,下一步你想怎样治理国家。」张居正道:「臣认为,若要推行万历新政,首先要刷新吏治。而刷新吏治的第一步,就是实行京察!」 所谓京察,就是对应天、顺天两京官员实施考核,四品以上官员,一律上奏皇上,自陈得失,由皇上决定升降去留。四品以下官员,由吏部都察院联合考察,称职者留用,不称职者一律裁汰。李太后问冯保:「冯公公,你觉得张先生这个建议如何?」冯保道:「启禀太后,张先生的主意好,这是大手笔。」李太后又说:「张先生,为何只限于京察,各处的地方官也应该考核才是。」张居正回答道:「这个使不得,地方官都负有牧民守土之责,若同时进行考察,势必引起混乱,导致州县不宁。两京衙门,并不直接面对百姓万民,考察起来没有这层麻烦,何况风气自上而下,只要京官的问题解决好了,地方官行贿无门,进谗无路,吏治就会有一个好的开端。」 李太后转向朱翊钧:「钧儿,你是皇上,你认为呢?」 朱翊钧道:「张先生的建议很好。」 李太后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兴奋:「张先生,你今天回去,立即替皇上起草实行京察的诏令。」 第十二章 胡狲传信(1) 胡自皋在小侍的引领下上到名乐坊玲珑阁二楼厅堂,楼主柳湘兰从里屋出来。她年龄在二十岁左右,眉如新月,肤如凝脂,穿着一身西洋布面料制成的洁白衫裙,梳了一个别出心裁的高高的髮髻,一朵嫣红的玫瑰斜插其上。胡自皋道:「想必你就是湘兰女史?」 柳湘兰问:「你就是胡大人?」 胡自皋道:「在下就是胡自皋。」 胡自皋是南京工部主事,到京城工部办点事。到玲珑阁来的王公大臣、公子王孙不在少数,像他这样的六品官,只不过比芝麻官大一点。柳湘兰是艷惊京城的名妓,与她约会的人都排到了一个多月以后,但胡某终于还是有本事插队,挤了进来,而他能做到这点,凭的是「有钱能买鬼推磨」的本事。 胡自皋从小厮手中拿过一个礼盒,双手送到柳湘兰面前,说道:「这是几样首饰,作为见面礼送给女史,望笑纳。」柳湘兰接过礼盒,打开一看,只见是一对玉镯、一对耳环、一只吊坠,绿荧荧幽光温润。都是上等的翡翠。胡自皋又说:「在下想女史楼号叫玲珑阁,因此就选了几样玲珑翠玉,这里还有一千两银票,算是送给你的脂粉钱。」 第98页 柳湘兰虽阅人无数,却还没看过出手如此阔绰的人,不禁感动有加,打叠了精神,要好好陪一陪眼下这位客人。但胡自皋说:「今晚上,在下不要你陪我,我要你陪我的一个朋友。姓徐,叫徐爵。」柳湘兰脆声笑道:「到我这儿来的人,都是只顾着自个儿销魂,哪有像你这样儿的,巴心巴肝进了玲珑阁,却是帮那位徐老爷跑龙套。」胡自皋也是个玲珑人物,闻言便凑了上去:「湘兰女史,你以为在下没有怜香惜玉之心?那你就错了。从一进你的门儿,我就像掉了魂儿似的。」柳湘兰咯咯一笑,悄声问他:「那为何要让给别人?」胡自皋道:「在下说过,这位徐老爷,可不是等闲之辈。」 柳湘兰好奇之极:「他究竟是什么人?」 胡自皋问:「你知道冯公公吗?」 柳湘兰道:「当然知道,就是当今大内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提督冯保!胡大人,你说,今晚上那位冯公公要来?」 胡自皋道:「不是他,今晚要来的是他的管家徐爵。」 柳湘兰卟哧一笑:「绕了半天,你说的这位徐大爷,只是龙尾巴上的一只虾子。」 胡自皋还欲说什么,只听得楼下一声大喊:「徐老爷驾到!」 绑架玉娘的元兇已被王篆拿下,拘押在刑部大牢。张居正、王篆、李可穿过廊道,在一囚房前停下,隔着木栏,见那男子蹲在墙角。王篆道:「首辅大人到此,还不赶紧下跪!」男子一脸傲气,无动于衷。张居正问他:「你绑架民女,是受何人指使?」男子不答。张居正说:「只要你供出真相,我便可饶你不死!」男子依然不答。 胡自皋与柳湘兰迎出,胡自皋道:「徐老爷,南京工部主事胡自皋在此恭候多时。」 徐爵醉意未消:「你就是胡自皋?」胡自皋谦卑地说:「在下就是。」柳湘兰在旁蹲个万福:「徐老爷,多谢你赏脸,肯到奴家这里来。」徐爵色迷迷地盯着柳湘兰:「听胡大人讲,柳姑娘的花酒,都订到一个多月以后了。」柳湘兰道:「多谢众位老爷扶持!其实,奴家徒有虚名。」徐爵说:「唔,这句话听了受用。在京城,干你们这行儿的,我见得多了,刚出道儿时,有只烂梨子吃也就满足了,权当是解渴。一旦走红了,就开始架起膀子,自称是圣是贤了。」 徐爵的话越说越粗野,眼见柳湘兰红晕飞腮,两道柳叶眉蹙做一堆儿,胡自皋干咳一声,打断徐爵:「徐老爷,你看,是不是把酒摆上?」徐爵说:「柳姑娘,你且退下,我和胡大人在这里谈点事儿,待会儿,再吃你的花酒。」 柳湘兰走出厅堂,胡自皋、徐爵进入玲珑阁二楼厅堂。胡自皋小心翼翼地开口:「徐总管,你的怜香惜玉的方式,好像和别人不一样。」徐爵哈哈一笑说:「女人越觉得自己了不起,你越是要作贱她。」胡自皋点头哈腰道:「好哇,你这是温柔乡中的孙子兵法。」徐爵说:「胡大人,我这个人快人快语,你说,你执意要见我,为的何事?胡自皋说:「没有别的,只是想和徐管家交个朋友。」徐爵笑了一声:「和我交朋友?是看中我家主人了吧?」胡自皋略有一些尴尬,但赞许道:「徐总管快人快语。」 徐爵对胡自皋的底细早就打听得一清二楚。这人进士出身,金榜题名后,没有当上什么大官,却当上了户部府仓大使,虽然官阶九品,却是一个天大的肥缺。在这肥缺上干了五年,等于家里开了个钱庄。隆庆元年,他花钱买通当道政要,升迁到盐运司判官的任上,这差事又肥得肚脐眼流油;后来又攀上了高拱,高鬍子将他调任南京工部主事。如今高拱倒台,胡自皋八成想着改换门庭,看上了冯保这根高枝。 第十二章 胡狲传信(2) 徐爵知道这点,故意说:「我家老爷可不是那么好见的。」胡自皋道:「这个下官知道。」说着,从袖子里抽了一张银票,递给徐爵:「这是一张三千两的银票,送给徐老爷吃点茶水,不成敬意,万望笑纳。」徐爵蹙眉道:「胡大人,你把我徐某看成什么人了?这银票不能收。」胡自皋说:「下官把徐爷当神交已久的朋友,既是朋友,又何分彼此呢?再推辞,就是不肯交下官这个朋友了。」 推让半天,徐爵终于恭敬不如从命了。把银票收起后,问道:「胡大人,你想见我家主人,究竟有何目的?」胡自皋说:「我们既成了兄弟,我也就直说了,我想挪个位子。」徐爵答应道:「好吧,我安排一个时间,你来拜会我家老爷。」胡自皋大喜:「全仗老兄帮忙了。」说话到此,不必再进行下去,徐爵打了个哈欠,像想起了什么:「柳姑娘呢?喊她上来,陪我们吃花酒。」 玉娘不见了,就连那绑匪也失踪了,邱得用一阵紧张:「大事不好,此人万一落到了张居正手上,必将留下灾祸。」他让廖均去依翠楼打探一番。寥均亲自去了一趟,才打探到一点情况:前些日子来了一堆兵丁,把院子围了个铁桶似的,有一男子被巡城御史衙门抓走了。除此外,妓女们似乎也不知道更多了。 冯保托着紫砂茶壶走出值房,他的目光停留在远处:大院内,邱得用正在指挥众太监打扫院子,寥均向邱得用跑去,他俩耳语。邱得用一边听,一边向四周逡巡,很快发现了冯保在注视他们,回身沖众太监道:「快点,还在磨蹭什么?」说着,他离开寥均走向众人。 第99页 冯保带着疑虑,重新返回值房。 冯保躺在绣榻上,两名小丫环替他捶腿,徐爵来报南京工部主事胡自皋求见。冯保问:「南京工部主事?多大个官儿?」徐爵说:「六品官。」冯保摆手道:「不见。」徐爵说:「老爷,您还是见见这个人吧!」冯保好不耐烦:「一个六品官,你见不就行了?」说着闭目养起神来。徐爵被晾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又喊了一句:「老爷。」冯保睁开眼:「怎么啦?」徐爵说:「小的冒昧建议,这个胡自皋,老爷还是应该屈尊见一见,他听说老爷想在老家盖一座庙,准备捐三万两银子。」 冯保颇为吃惊,徐爵又说:「他可是带了银票来的。」冯保问:「银票呢?」徐爵说:「小的已替老爷收下了。」冯保坐了起来:「他见我有何事?」徐爵说:「还不是想挪挪位子。」冯保问:「他想往哪儿挪,他对你说过没有?」徐爵道:「小的没问他。」冯保问:「他人呢?」徐爵说:「在客厅里坐着哪。」冯保一乐:「那就见见吧。」 冯保一进来,胡自皋便扑通一声跪下,口里说着卑职叩见冯老公公。大明王朝的规矩是处廷官员不可向内廷太监行磕头大礼,因此冯保地位虽尊,权势虽重,还从未受过外官如此大礼,因此心头一阵震动,用他的娘娘腔对胡自皋说:「你给咱如此行礼,不怕人家笑话你吗?」胡自皋抬起头:「公公,儿子给老子磕头,有谁敢笑话?」冯保说:「你怎么如此比拟?」胡自皋说:「若论年龄,公公正好是我的父辈,只是卑职福薄,摊不上老公公这样的令尊大人。」胡自皋恬不知耻的奉承话,连旁边的徐爵听了都一阵肉麻。 冯保点点头,问起:「胡大人这次来京有何公干?」胡自皋说:「南京工部所辖造船厂,要核查落实今年的船价银,差卑职前来北京户部讨个实信,这是小事,主要是想来京晋见冯公公。」冯保笑:「我这脸上又没长花,有啥好看的?」胡自皋道:「公公,卑职斗胆给您提个意见。卑职不过是一个无能的晚辈,老公公一口一声地喊胡大人,实在是令卑职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公公再这样喊,卑职就只好一头碰死了。」冯保脸上笑开了一朵花,回头对徐爵道:「瞧你这个短舌头,今后多向胡自皋学着点。」徐爵勉强笑着说:「是啊,小的也不清楚,胡主事的两片嘴唇,竟是蜂蜜浸出来的。」 冯保问:「胡自皋,你见咱还有何事?」胡自皋说:「我,卑卑职想……」冯保尖细的一笑:「你们这些进士出身的人,总脱不了那一个字儿,酸!巴心巴肝想要得到的东西,可就是呀呀唔唔地上不了嘴。」胡自皋笑说:「蒙公公鼓励,卑职就直说了,卑职想升个官,挪挪位子。」冯保道:「好哇,想升个什么官,说说看。」胡自皋说:「听说两淮盐运使史元杨四年任期已满,如果卑职能接任……」不等他说完,冯保便道:「两淮盐运使是朝中第一肥缺,还是个四品衙门,你胡自皋真是敢想啊!」胡自皋乖巧地说:「不是卑职敢想,而是两淮盐运使这个位子,一定得是老公公自己的人坐上去。卑职只要坐上这个位子,一切都听老公公差遣。」冯保不动声色地说:「这事儿咱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第十二章 胡狲传信(3) 皇上宣冯公公及六部一院所属大臣在皇极殿相见,着通政司赞颂官朗诵《戒谕群臣疏》:朕以幼沖,嗣继皇位,夙夜兢兢,若临深渊,所耐文武群臣,同心协力,共创万历新政。乃自近岁以来,士习轻浮,官场朽坏。诋老臣廉洁为无用,谓谗佞钻营为有才。爱恶横生,恩仇交错。四维几至于不振,九德何由而享誉。朕初承大统,矢志清除弊端,整饬吏治。书不云乎?「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朕诫谕诸臣,从今以后,须得奉公爱民,恪尽职守。若仍沉溺如故,坚守旧辙,以朝廷为必可背,以法纪为必可干,则我祖宗宪典甚严,朕不敢赦!自此旨下达之日,两京文武臣工,一律实行京察,贤者就位,庸者去职…… 大臣们表情各异。六科言官雒遵、程文、陆树德等都露出恐惧的神情;魏廷山、王显爵表情愤怒。 魏廷山身着便服,进入薰风阁天上人家雅间,王显爵上前,迎问道:「你怎么磨磨蹭蹭现在才到?」魏廷山道:「总得捱到天黑才好走路。」许从成问:「一路上没碰到熟人?」魏廷山说:「没有。张居正已经说服皇上,对所有官员实行京察,你们居然还敢在薰风阁请客,就不怕人家说闲话?」许从成道:「怕什么,我吃自己的积蓄,碍着谁了?」 桌上已摆好了菜餚,王显爵邀魏廷山入席。魏廷山看着桌上道:「如此丰盛一桌酒席,就我们几个人吃?」王显爵说:「还能请谁?要不,让店小二找两个歌女来,给我们唱曲儿佐酒?」魏廷山说:「算了吧,眼下谁还有心思吃花酒。」王显爵道:「这话也对,杨博接任吏部尚书,有何改弦更张之处?」魏延山则问他:「你那里呢?吕调阳调任次辅之后,有何新的举措?」 面对张居正祸福莫测的种种新举措,昔日的高党来此聚首互通消息,探探风声,再加上一个恨张居正入骨的许从成,这三个人之间颇有话说。王显爵议论道:「这个还用问,吕调阳是你我的同年,他米缸里究竟有多少米,难道你还不清楚?有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如果不是高拱去职,你早就胜任吏部尚书了,礼部尚书,也非我莫属。如今倒好,张居正将六部尚书换了大半,你我都被划入高拱死党,一起坐上了冷板凳,有人背地里说张居正重用私党,我看此言不虚啊!」魏廷山听毕点头道:「若说张居正怀私罔上,还有几分道理,说他重用私党,却有些勉强!户部尚书王国光,刑部尚书王之诰,这两个人,一个是张居正的好友,一个是张居正的亲家,这都不假,但他们都是勇于任事政声卓着的大臣,高拱在任时也很器重他们。」王显爵嗤道:「张居正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你怎么专门往他脸上贴金。」 第100页 许从成在旁发话:「我现在担心的,并不是你们能不能晋升,而是通过京察,你们能不能保住现在的官位。」王显爵说:「对呀,京察才是张居正真正阴险过人之处,他是想利用京察将我等一併剷除。」 房门突然被推开,两个卖艺人走进来。面对不速之客,众人愣住,许从成厉声说:「这地方是你们来的吗?」 两人毫不胆怯,年纪大些的卖艺人揖道:「回两位老爷,俺叫胡狲,这是俺儿子,叫胡狲子,俺爷儿俩见几位老爷闷酒喝得慌,今特来表演几套杂耍,给老爷们找个乐子。」说着拉开架式就要开演。店小二赶来,拉着胡狲的手就要往外拽:「去去去,早就言明了三楼以上是禁地,老子侧个身,你们就熘上来了。」胡狲满不在乎嘻嘻笑着,店小二使尽了吃奶的力气,硬是拉不动胡狲半步。胡狲道:「瞧你这豆腐架子,连棵葱都拔不动,还想扯夺我这棵树,扯吧扯吧,看你能使出多大的劲来。」 店小二正欲去楼下喊人,魏廷山叫住他:「等等,你会些什么杂耍?」胡狲道:「回老爷,小的最拿手的把戏,就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老爷若有兴趣观看,小的就在这里种上一瓜。」许从成道:「去去去,我们有正事要谈,没功夫听你胡诳。」魏廷山却说:「既如此,本老爷就看你怎样种出瓜来。许大人,待看过这杂耍,我们再谈话不迟,你说呢?」许从成点头允了。 胡狲父子俩站到屋角,那里除了彩色灯笼,空荡荡别无一物。胡狲先卖了个关子:「老爷,请您挪贵步前来一看,这里除了实心的楼板,可是啥都没有。」众人催促快种,胡狲道:「老爷这么性急,想必是烈酒烧焦了舌头,想吃瓜了。店家,央你帮个忙,给我拎一桶水来。」 第十二章 胡狲传信(4) 店小二点头走出门去,胡狲问:「老爷想吃什么瓜?」王显爵问:「你能种什么瓜?」胡狲说:「能种的就太多了,冬瓜南瓜大西瓜,金瓜倭瓜小香瓜,岭南海边的菠萝瓜,乌思藏那边的哈蜜瓜,俺都能种出来。」许从成道:「行了行了,你就快种吧。」胡狲说:「好咧」,让胡狲子解下背上的褡裢,取出一只盛满土的花钵,放在屋角,又从怀里抠出一枚瓜籽,上前两步递到魏廷山手上,说道:「请老爷过目,这是一颗香瓜籽。」魏廷山把那枚黄褐色的小瓜籽放在手心掂了掂,退还给胡狲道:「你少绕弯子,且快种去,老爷我的确口渴得很。」胡狲道:「小的遵命。」店小二拎着水桶进来,胡狲子接过水桶。胡狲把那枚瓜籽栽进了花钵,对胡狲子说:「浇水。」 胡狲在一边念起快板: 老爷要吃瓜, 我胡狲种上它, 先浇一捧水, 等着你开花。 说来也怪,须臾之间,只见那花钵里竟有一支绿芽儿颤颤巍巍拱出土来。胡狲再浇一捧水,眼见那芽儿舒开两片嫩叶。胡狲大声念道: 一棵好瓜秧, 长在盆中央。 再浇一捧水, 求你快快长。 只见那翠滴滴的瓜秧一下子窜起一拃来高,惊得店小二一旁直咂嘴。那瓜蔓头一昂,居然真的爆出一朵花来,接着结出了一只金灿灿的香瓜。店小二手舞足蹈:「太神了!」胡狲抽出一把小刀,把瓜一剖两半,递给许从成和魏廷山:「请老爷们尝个鲜。」 许从成咬一口,又香又脆。胡狲问:「老爷,好吃吗?」许从成道:「好吃!你这是什么法术?」胡狲说:「这一招儿是神农氏传给我老祖宗的,世代相传到小可。」许从成说:「你胡扯!我知道你这是幻术,是靠它走江湖混饭吃的。」胡狲微微笑道:「既然老爷把话点穿了,小的也就承认,这的确是幻术。」王显爵沖店小二说:「你领胡狲父子下楼去领赏钱。」 胡狲子随着店小二下楼,胡狲站在饭桌前不走,见四周无人,肃容问道:「请问几位老爷,谁是魏大人?」魏廷山愕然:「在下正是,你究竟是谁?」胡狲说:「我受人之託,有一封信要交给魏大人。」胡狲从腰间掏出一封信递上。 魏廷山展信,不禁大吃一惊,那是高拱的手迹,惊讶问:「你是如何得到这封信的?」胡狲看了一眼在座的王显爵,欲言又止。魏廷山说:「你不必多虑,这几位都是高阁老的心腹。」胡狲道:「既是这样,小的就说了。小的与高阁老同乡,是河南新郑县人,他的管家高福是我的远房亲戚。」高福把这封信交到胡狲手上,他于是专程送这封信来京,高福说,这封信非常重要,嘱咐一定要亲自交到魏大人手上,但京城形势复杂,这封信不要直接往魏大人府上送,更不要上吏部衙门找他,因此胡狲在魏府附近转悠了几天几夜,到今天才找到机会把信给魏廷山。 魏廷山读信: 「启观见字如晤。老夫自京城回籍,一路颠箥,押解军士狠如虎狼,许多狼狈,不必细说。惟日前抵家,见故园丘山,老树苍林,心下稍安。今有一事,特来信相告。老夫出京时,张居正赶至京南驿相送,临别前交给我四张纸,三张是李延以高福名义为老夫置办的田地契约。另一张笺纸所书,皆为李延给京城当事衙门官员行贿之记录。张居正甫登首辅,急欲张一己之威。设若他以此记录为本,行剪除异已之术,京城各大衙门,岂不人去楼空?望你接信后速与同道商量,及早防备,以应不测。」 第101页 魏廷山看完信,交给许从成,问胡狲:「你在家乡见到高阁老了吗?」胡狲道:「没见着,高阁老回到故居,整天关门闭户足不出门,他的院子附近,也总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游荡,乡亲们说,这是官府密探,高阁老虽然削职为民,皇上对他仍不放心呢。」魏廷山说:「此地也不便久留,壮士你还是快走为是。」 胡狲走后,魏廷山从王显爵手上拿过信,用烛火烧掉。魏廷山道:「诸位看了高拱大人的来信,有何见解?」王显爵说:「邸报上曾登载,说李延在衡山上吊自尽,我一直怀疑,他是被人干掉的。」魏廷山说:「他是怎么死的,现在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向京城许多官员行贿的证据,落在了张居正手中,而现在又遇到了京察。」许从成道:「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你们都说说,李延送了你们多少银子?」魏廷山说:「你猜猜?」 许从成叉开五指:「给你这么多?」魏廷山问:「这是多少?」许从成道:「五千两。」魏廷山摇头。许从成叉开十指:「那就是这么多?」魏廷山问:「这是多少?」许从成道:「一万两。」魏廷山摇头:「你再猜。」 第十二章 胡狲传信(5) 「二万?」 「不对!」 「三万?」 「还是不对!」 许从成不耐烦:「你究竟得了多少?」魏廷山把大拇指与食指弯成一个圆圈:「实话告诉你吧,这么多。」许从成问:「这是多少?」魏廷山说:「零。」许从成惊讶地瞪圆了眼:「零?你这话鬼都不信!李延来京行贿,除了高阁老,头一个想到的就应该是你。」魏廷山道:「他怎么想是他的事情,我反正是一个铜板也没有拿他的。」许从成笑道:「官场里头,已经有了莳花御史与养鸟尚书,现在又多了你一个零号侍郎。」魏廷山道:「愚兄受之无愧!我被审了半天,该轮到我来审你们了。」他沖王显爵道:「你拿了多少?」 王显爵嘿嘿笑道:「我嘛,别人吃肉,我只不过喝了一点汤而已。」魏廷山对他说:「那不是汤,那是毒药哇。」王显爵道:「就算是毒药,如今喝进肚子里,又有啥办法?」魏廷山看着他说:「看来你是在劫难逃。」王显爵问:「你何出此言?」魏廷山看了许从成一眼:「还记得胡狲进来前,我说过的话吗?」王显爵恍然大悟:「你说,京察才是张居正真正阴险过人之处。」 胡狲父子走在流光溢彩的大街上,陈应风带着几个人上来,把他们夹在了中间。胡狲见势不妙,朝胡狲子丢了个眼色,爷儿俩便膀靠膀站着,暗中提起气来攥紧了拳头。胡狲问:「你们想干啥?」陈应风阴笑着说:「不干什么,我大爷想让你去种只瓜。」 许从成道:「张居正是想借京察之名,行排除异已之实。」魏廷山说:「《戒谕群臣疏》乃是出自张居正的手笔,这是他实施万历新政的第一个步骤,他要整饬吏治,而整饬吏治,就从京察做起。」王显爵道:「张居正这时候提出京察,目的就是藉此震慑百官,让大家逆来顺受,当扎嘴葫芦。」魏廷山说:「所以我们要就事论事,团结百官向皇上进言,同时一定要找到张居正的软肋。」但许从成说:「张居正此人一向清廉,要挑他的毛病,恐怕很难。」魏廷山说:「挑他的毛病难,但是挑他同党的毛病还是容易的,他不贪,冯保也不贪吗?殷正茂能不贪吗?如果我们能从他们身上抓到把柄,张居正的京察就将半途而废。」王显爵道:「此举甚好,只是你我眼下的身份,还不足以挑大樑,与张居正抗衡。」魏廷山道:「我想到了一个人,只要他来挑头,张居正就会陷入被动。」 许从成忙问:「谁?」魏廷山道:「你!你是当今皇上的姑父。」 许从成闻言忖了半日,即眉开眼笑道:「是啊,他不仁咱们就不义!咱们充其量搞他个鱼死网破!另外,你们一定要说服六科廊那些个言官,让雒遵挑头上奏皇上,将京察的权利交给吏部及督察院。」 王显爵露出笑容,抓起桌上的酒壶摇了摇,发现已空了,朝门外大喊一声:「店小二!」一个十六七岁的小跑堂进来:「老爷有何吩咐?」王显爵问:「刚才在这屋里当值的店小二呢?」小跑堂道:「他有点事,走了。」王显爵脸色一变,厉声问:「店小二到哪里去了?」小跑堂被逼得哭了起来。魏廷山在旁好声问他:「你们店小二到哪里去了?」小跑堂道:「那种瓜的爷儿俩,从这里出去后,一上街就被人扭住了。店小二吓得躲起来,不知道去了哪里。」 小跑堂下楼后,魏廷山站在门口,目送着小跑堂的背影消失,王显爵道:「看来,我们被人盯上了。」 胡狲父子在陈应风一行的挟持下,进了大门,穿过曲槛迴廊,来到彩云楼水榭。徐爵看着胡狲道:「你叫什么?」 这人答,他是河南南阳府汝州县人,来京玩杂耍混口饭吃,看家本领是种瓜,属猴叫胡狲。徐爵盛气凌人地说:「我再问你,你方才在薰风阁,为谁表演来着?有人看见你跟着魏廷山的轿子,从他家一直跟到了薰风阁。」但胡狲咬定,什么伪大人真大人,他统统不认得。徐爵吩咐陈应风,这只精猴子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把他们带下去细细审问。押解路上,胡狲暗中捅了儿子一下,胡狲儿会意,两人突然发力,胡狲将挟持他的人一下子撂翻,双方激烈地打斗起来。胡狲父子虽赤手空拳,但身手不凡。十几个回合后,两人渐渐占了上风。胡狲对打斗正酣的儿子大喊一声:「撤!」两人撒腿就跑,消失在黑夜中。 第102页 六科廊言官值房内,雒遵等众言官坐满一屋。张居正实施京察的目的是要裁汰冗官。两京在职官员,现共有二万七千名,他决定裁掉六千名,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巨大的危机。张居正所定义的冗官的标准有几点,一是贪官、二是昏官、三是懒官、四是庸官。程文说出了大家心里的话:「真要治这几种人,我举双手拥护,怕就怕张居正挂羊头卖狗肉,藉此之名排除异已,提携同党。」群情激奋,决不能让张居正的阴谋得逞。大家都认为,满朝文武能说公道话的,只有杨博和左都御史葛守礼两位大人。 第十二章 胡狲传信(6) 杨博喝罢早粥,穿好一品官服,却听说吏科给事中雒遵等众言官求见,他们已来过三次了,让门上禀,要同他说几句话。杨博踱着方步来到客厅,雒遵等众言官纳头便拜。雒遵道:「博老,晚生是来求救的。前几日例朝,我们六科廊同僚都听了圣旨,要举行京察,回衙来大伙儿一议论,都觉着这一回我们在劫难逃,我们科臣都是敲了登闻鼓的。」 外头都在传,张居正与冯保早就达成了默契,要把高阁老的故旧门生一网打尽,这些闲话杨博也听到了一些,因此不温不火地斥他道:「这都是捕风捉影望文生义,你堂堂一个户科给事中,也信这些个谣传?」程文道:「博老,种种迹象,叫我们不得不信啊!」 程文细说他们的来意:「六科廊的所有同僚,都知道我与博老同乡,因此撺掇着让我来找您。言官们商议,现在满朝文武,能说公道话的只有博老和左都御史葛守礼两位大人,你们两人出来说话,首辅张居正不敢不听,朝中四品以下官员的京察也由你们俩主持,这或许就是我们科臣趋吉避凶的正途。希望博老能奏明皇上,我们的京察改由吏部与都察院主持。」 但杨博对这个建议不置可否,只是提醒他们,六科言官,论其官阶虽只有六品,但其支俸却是四品待遇,这是洪武皇帝订下的规矩,数百年未曾更易,歷年京察,六科言官都被划入四品之列,直接向皇上述职,这次恐怕也不能例外。程文急切地说:「外头都盛传,张居正与冯保两人沆瀣一气。如果这次冯保借张居正之手,将我们言官一锅端,岂不惨了?博老,你就忍心我们成为砧上肉?」杨博道:「没有这么严重吧?你们对新首辅可能还有误解,他提出京察岂是为了公报私仇排斥异已?时候不早,老夫也不得空与你闲扯。」 送走这些人,杨博径直去了文渊阁。张居正迎上来,连连拱手,说年高望重,原不应亲自过来。杨博略寒暄一句,便开门见山道:「叔大,皇上宣布京察已经几天了,你都听到了一些什么舆论?」张居正道:「博老向来人缘好,且虚怀若谷,一定知道不少舆情,我正想听听博老的呢。」杨博道:「叔大,舆论对你可是不利啊!」张居正关注地说:「是吗?在下愿闻其详。」 杨博道:「老夫待罪官场,已经四十五个年头儿了,亲眼见到了翟銮、夏言、严嵩、徐阶、李春芳、高拱六位首辅的上台与下台,老夫不想在这里评论他们柄国执政的功过是非。老夫只想说一点,他们上台时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笼络人心,这一点几乎无一例外。你叔大刚当上首辅,所有官员都伸长脖子看着你,看你有何举措,能够让他们从中得到好处,可好处没等到,却等来了一个胡椒苏木折俸。武官们在储济仓闹事,按理是违悖了朝廷大法,应当严惩,可是在京各衙门的官员,对他们却是同情有加。人心向背,这里头不言自明。这一波还未平息,紧接着又是一个圣意严厉的京察。直弄得两京官员人心惶惶寝食难安。谁都知道,胡椒苏木折俸、京察,都是你的主意,你这样做,不是要结怨于百官吧?」 张居正闻言只有苦笑,他试图向博老说明:我既当上了首辅,岂敢为俸禄怀私罔上?一国之政顺与不顺,检验民心便可得知,如果为官之人一个个怙势立威,挟权纵慾,排除异己,谄媚上司,其直接后果,就是皇上的爱民之心得不到贯彻,老百姓的疾苦得不到疏导吁救。上下阻隔,人心不畅,出现了这种局面,身为宰辅不去大刀阔斧清除弊政,而是谨小慎微去博一个虚伪的官心,那国家的政权、庙堂的神器,岂不成了好好先生手中的玩物么!我既身居宰相,当以天下为公,岂能怀妇人之仁?但杨博显然不同意这个说法:「叔大,君恩浩荡无远弗届。民有福祉,官亦应有福祉,身为宰辅为百官谋点利益,怎么能说是妇人之仁呢?」 张居正走到几案前,抽出两张纸递给杨博:「博老,你看看这两首打油诗。」 杨博接过念道: 一部五尚书, 三公六十余。 侍郎都御史, 多似景山猪。 再念第二张: 漫道小民度命难, 只怪当官都姓贪。 而今君看长安道, 不见青天只见官。 念完问:「叔大,这是从哪儿弄来的顺口熘?」 张居正道:「这是民谣!大凡国运盛衰,官场清浊,民心向背,都可以从老百姓口头相传的歌谣,也就是您所说的顺口熘中看得出来。」 第十二章 胡狲传信(7) 杨博笑道:「京城天子脚下的龙袖骄民,比之外省,一张嘴也格外尖刻。什么『一部五尚书,三公六十余』,这分明是讥刺高拱在位时赏典太滥。高拱不断给人升官晋爵,本意是笼络人心,结果弄出了一大批秩高禄厚的闲官,如此说来这几句顺口熘也算是言中有物。至于第二首,说什么当官的都姓贪,长安道上不见青天只见官,此语有失偏颇。」张居正道:「偏则偏矣,但绝非捕风捉影,老百姓盼清官,把清官比作青天,自古皆然。但歷朝歷代,清官莫不都是寥若晨星。我大明开国洪武皇帝,吏治极严,那时有一个户部主事贪污了十两银子,被人告发,洪武帝下旨给他处以剥皮的极刑。可是现在呢?连一个吏员都称不上的公门皂隶,办趟差也不止敲人家十两银子。博老您想一想,这些银子后头,藏了多少敲肝吸髓的贪墨劣迹。又有多少老百姓,被敲榨得家破人亡贫无立锥之地。今日国库空虚、官场腐败,如果再拖延下去,必然政权不保社稷倾危!」 第103页 杨博说:「你说的虽然在理,但剷除其弊端该从何处着手呢?」 张居正道:「只有刷新吏治,对此我已深思多年,主要在于整治三个字,第一个字是贪、第二个字是散、第三个字是懈,这是官场三蠹。这次京察,就冲着这三个字而来。」 杨博很赞赏官场三蠹的说法,但照他看来,要去掉这三蠹,谈何容易。张居正却道:「难是难,但身为宰辅,我已无退路!」杨博含笑,道:「我尽管没有说服你,但至少弄清楚了你实施京察的真正动机。今天早晨,吏科给事中雒遵到我府上,说了他们六科廊那帮言官的担心,他们大都是高拱的门生,为了弹劾冯保,都一起到宏政门敲了登闻鼓。他们认为你和冯保关系不错,害怕冯保借你之手,借京察之名对他们施加报復。」张居正道:「你去告诉那些言官,因人划线的事,在下决不会做,他们虽然以高拱的门生居多,但他们良莠不齐,不能一概而论,有不少言官忠于职守,纠弹不法,可称为朝廷的护法金刚。但也有一些言官窥伺风向,投某些权臣所好,为其排除异已而效命,这样的言官,一个也不能留!」 看来张居正真要实施雷霆手段整顿吏治了。杨博是两任吏部尚书,对情况熟悉,两人谈起目前全国吏治的状况。九品以上官员,全国共有七万名,北京与南京两处有二万七千名,各有十八大衙门。官员一多,扯皮拉筋的事都出来了,趁这次京察裁掉六千名官员,主要的对象是贪官、懒官和庸官。而实行京察,裁汰冗官,整个过程打算用三个月完成,虽然有可能造成官场极大的怨言,但长痛不如短痛,没有一个好的吏治的局面,没有精干的人事,万历新政就无法推行下去。 杨博嘆道:「叔大啊叔大,大明开国以来,没有像你这样当首辅的,为了朝廷利益,你不惜与整个官场作对!」张居正道:「博老,在下早就说过,生死荣辱得失关头打不破,国事就无法料理!」说到这里,忽听得一声炸雷,惊得两人一激凌。窗外,天空乌云密布,随着一声惊雷,如浇似泼的豪雨已是洋洋洒洒铺天盖地而来。望着窗外的雨景,张居正贊道:「真是一场好雨!」久旱多日,也该下一场透雨了。看看钟,已经快到午时了。张居正道:「博老,雨下得这么勐,您想走也走不了,只能在这里吃顿便餐了。」杨博道:「好吧,咱也不要别的,只要一碟咸菜一根葱,两只窝头一碗粥,有吗?」张居正笑道:「博老若要燕窝鱼翅,我无法办理,若只要这个,管保供应。」 夜雨中,张居正到了家,晚膳已经准备好了,但允修和嗣修去逛什剎海还没回来。张居正一听便有些着急:「那你还不赶紧找人去找?」顾氏道:「去了呀,他那两个哥哥一个时辰前就出去找了,可到现在还没回来,恐怕是雨大,在哪躲雨吧!」张居正命李可即刻带人前往什剎海,一定要尽快找到允修和嗣修。李可走后,张居正一直在屋中喘着气,不停地踱步。顾氏注视他道:「怎么啦?孩子出去转转,值得那么大惊小怪吗?」张居正道:「你知道什么,而今的局势十分混乱,有人为了对付我,不惜重金买通绑匪对玉娘下手,那么他们就不能对允修和嗣修下手吗?」顾氏不觉有些吃惊:「这么说你堂堂首辅,竟被险境围困,那咱们还当这个官干嘛?」张居正:「为了匡扶社稷,为了老百姓能过上安稳的日子,我从未怕过那些人,只是担心我周边人的安危!」 这时,游七门外跑进高喊:「老爷,允修和嗣修回来了。」说着,允修和嗣修在两哥哥陪同下进屋,手中拿着数个空竹。允修扑上来:「爹,你都答应好的,陪我去买空竹,你失信于我!」张居正抱起允修:「是爹的不是,但是以后你不能随随便便自个儿往外跑!」嗣修道:「谁说我们随便往外跑了,是母亲准许的,母亲说了,男子汉总有一天,要自各儿闯天下。」顾氏说:「你们再不回来,你爹都快拿我治罪了,来,都坐下,饭菜都凉了。」 第十二章 胡狲传信(8) 一家人正乐呵呵地在膳厅坐下,有人来报:「老爷,大内冯公公有要事求见!」张居正道:「你先把他请到书房。」回头沖众人道:「你们先吃吧!」顾氏看着他说:「你看,你把孩子们都等回来了,你却又走了。」张居正说去去就来,便走出膳房。 书房内,冯保笑着迎上来。张居正道:「冯公公,头顶雨雾而来,必定有要事相告。」冯保说:「随便走走,雨中漫步也不失其雅兴!张先生近日还好吧?」张居正道:「好什么呢!一脑门的官司,总有一些人恨不能一口将我吞了。」冯保说:「蚍蜉憾树而已,只要你我同心协力,赢得太后娘娘的支持,天大的事都能迎刃而解!但有一个人,你绝不能掉以轻心。」张居正道:「请冯公公指点!」冯保说:「驸马爷许从成仗着自己是皇上的姑父,上窜下跳,煽风点火,蹦(路左边+达)得比蚂蚱还欢。」张居正说:「其实依我看,光是他一人也成不了什么气候。问题是在我们的背后,总有那么一股子势力在使绊子,放暗箭。」 冯保来是为了一件事:李太后的老家漷县今年遇上春旱,麦子欠收,太后的意思是想减免漷县一年的税赋。张居正道:「如果是真的遇上春旱,减免税赋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此事我必须派人前往漷县核实!」冯保说:「有这必要吗?太后的事就如同皇上的事,你千万不可太过书生气。好了,我不多说了,听说你的家人正等着你一同进膳,你是该跟家人们好好团聚团聚!」 第104页 冯保欲走又返身:「听说两淮盐运使史元扬四年任上期满,首辅是不是打算换人?」张居正道:「我还不知道此事,冯公公这么问,想必是想推荐什么人。」冯保一笑:「老朽想推荐一人。」张居正问:「谁?」冯保说:「胡自皋,现在南京工部主事任上。」张居正心头惊疑不定:「胡自皋?冯公公有意推荐他?」冯保道:「怎么,张先生知道这个人?」张居正道:「听说过,这个人贪名很大。」冯保呵呵笑道:「什么贪名,都是些道听途说的事情,官场上的人,总有一些捕风捉影的长舌妇。」张居正说:「冯公公,如今正值京察裁官之时,而你却在这个时候推荐一个素有贪名的人,担任两淮盐运使,恐怕不妥吧?」冯保道:「京察也罢,裁官也罢,该因人而异。你刚才不是说有一股势力反对咱们吗?那咱们就培植自己的势力呀?张先生,为坚固你的权利,择人应不拘一格,该变通的就得变通。」张居正不语,半晌道:「此事,融我斟酌!」 冯保说:「张先生,我是很少开口向人求情的,这算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