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无尽:赛金花传奇》 第1页 [名人传记] 《红颜无尽——赛金花传奇》作者:张弦/秦志钰【完结】 红颜无尽——赛金花传奇 赛金花作为近代史上的一位名妓,始终是一个充满迷雾的传奇人物。她从“花船”歌妓到公使夫人,从官宦之家到再落风尘,一张利嘴,竟说退八国联军总司令,一出《赛金花》,上海连演22场,国民党禁演,全中国轰动。成为当年中国顶尖大腕王莹、蓝苹(江青)争抢主演的角色。直到今天,各种传说,纷纷不断…… 南京出版社出版,北京图书传播研究所授权连载!  张弦 秦志钰 着 相关报导 中国近代史上也许没有几个女人有她这般传奇的经歷,也没有几个女人有她这么大起大浮的命运。赛金花,一个落魄风尘之奇女子,一个可悲可嘆又可同情的女子,如她的名字一样,恰似空中飘渺的云朵,恍如隔世之梦…… 《红颜无尽――赛金花传奇》歷经十年隆重出版 《红颜无尽――赛金花传奇》是一本非常特殊的书。赛金花作为近代史上的一位名妓,始终是一个充满迷雾的传奇人物。她从“花船”歌妓到公使夫人,从官宦之家到再落风尘,一张利嘴,竟说退八国联军总司令,一出《赛金花》,上海连演22场,国民党禁演,全中国轰动。成为当年中国顶尖大腕王莹、蓝苹(江青)争抢主演的角色。直到今天,华谊兄弟影视公司要投资4500万美元,把《赛金花》打造成好莱坞大片。各种传说,纷纷不断…… 该书由着名作家张弦和着名导演秦志珏创作,是张弦《被爱情遗忘的角落》轰动后,最好看的一部女性文学作品。它第一次用文学手法全面描写了赛金花曲折离奇的一生。以歷史唯物主义的观点、以人性及女性的立场重新描述和评价了一个有争议的歷史人物。它从一个底层小人物的遭遇,引申到对整个民族命运的思考,确实可以给我们诸多启示。 附二:作者简况 张弦,男,浙江杭州人,1934年6月生于上海。1953年毕业于北京清华大学钢铁机械专修科。1956年11月开始发表小说《甲方代表》,后改为剧本《上海姑娘》拍成电影。1958年因一篇未发表的小说《苦恼的青春》而被划为“右派分子” ,下放到工厂、农村“监督劳动” ,辍笔21年。 1979年得以平反改正,重新发表作品,以《记忆》《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先后获1979、1980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以后又以女性命运为题材的《未亡人》《银杏树》《挣不断的红丝线》等小说深受文坛好评,并被译成英、日、德、法、俄等文,在海外有广泛的影响。与此同时,还创作和改编了十多部电影剧本并拍成电影。《苦难的心》《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湘女潇潇》《青春万岁》《井》等在海内外获奖并反映均佳。张弦因《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创作,获1981年金鸡奖最佳编剧奖。他于九十年年所写的《唐明皇》《双桥故事》均获“飞天奖” “五个一工程奖”等优秀电视剧奖。 1994年写成三十集电视剧《赛金花》,因故未能拍成。 张弦于1997年3月19日因患癌症逝世。享年63岁。生前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曾任江苏省电影家协会主席、江苏省政协委员等职。 出版作品有:《张弦文集…小说卷、电影卷》《张弦代表作》《挣不断的红丝线》《张弦电影作品选集》《张弦电影剧本新作》《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从小说到电影》等。 秦志钰 女 汉族广西桂林人,1943年生于重庆。1964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纟本科.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导演学会会员。1964年至今先后在北京电影制片厂演员剧团及导演室工作。曾任演员、助导、副导、导演及编剧、制片人等职。 1983至2004年止已独立导演(或编剧)电影十三部,电视剧百十余集。以女性及儿童影片见长。 电影:《安丽小姐》《北京人》《杨开慧》《独身女人》《北京小妞》《银杏树之恋》等。 电视连续剧:《双桥故事》《寻觅骄杨》《成功少年》《京剧电视剧:金玉奴、铁弓缘》等。 影视歌曲作词:《甜蜜的事业》插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获全国优秀群众歌曲奖)、《北京人》主题歌“鸽子飞了”、《新甜蜜的事业》主题歌“甜蜜的红丝线”等二十余首。 曾获奖项:曾获《85童牛奖》(下次下船港)《92飞天奖》、《92五个—工程奖》(双桥故事)《九八上海影评人十佳影片奖》、《第十八届美国双城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奖》之一(北京人)、《1980全国优秀歌曲奖》(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2002中国人口文化优秀作品奖》(新甜蜜的事业)等。 参加重要影展:《94日本环太平洋电影节》《94横滨中国女导演电影展》《92法国蒙比利埃中国电影展》(以上三次皆为《独身女人》)《95北京中外妇女电影展》(杨开慧)等。 秦志钰出身书香门第,其父秦宣夫为中国第一代着名油画家(留法)之一,其母李家珍为清代重臣李鸿章之曾孙女。秦志钰17岁以优异成绩考入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毕业后遇文化大革命,受迫害被打成“5.16分子”八年之久。1976年后平反,改行师从名导谢添学作导演,因其努力勤奋,故取得姣好成绩。 第2页 一代红颜百代名(任海平) ——谜一样的传奇女子赛金花 读《红颜无尽——赛金花传奇》 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 任海平博士 1900年,中国爆发了震惊世界的义和团扶清灭洋运动,进而八国联军大举入侵。这场外来入侵浩劫自1900年6月西摩尔率军入侵始,到1901年9月7日清政府和11个国家签订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止,歷时一年多。就在八国铁蹄蹂躏津、京,慈禧率光绪帝西逃,清廷百官仓皇乱窜之际,京师的一位烟花女子,因与八国联军及日后的和议有关而显赫一时,成为晚清史上与那拉氏恰是一朝一野的传奇人物。她就是赛金花。 近百年来,赛金花一直是作家们用生花之笔为之曲意描写的传奇人物。对于她那坎坷沉浮的一生充满着各种各样扑朔迷离的说法——有关她令人惊艷的倾国之色;有关她由花船上的雏妓一跃成为“公使夫人”伴随朝廷命官洪状元出访欧洲的奇特经歷;有关她在庚子事变时与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之间非比寻常的亲密关系,以及由此牵扯到的一系列引人褒贬的关于她在这一特殊歷史时期和政治位置上所产生的影响;有关新文化运动的主力干将刘半农先生为其作传的“史无前例”的遭际,以及她晚年再入青楼、重抄就业的潦倒生涯…… 当赛金花还是中年的时候,晚清着名小说《孽海花》便以她为素材,洋洋洒洒数十万言,成为清末民初一幅社会政治画卷;樊增祥以赛金花为题材的叙事诗《前后彩云曲》,一时广为传诵;特别是刘半农和他的学生商鸿逵在1933年访问赛金花后所写的记录,更是成为世人了解赛金花的第一手材料。此后,一些文人学者,也陆陆续续创作出不少以赛金花为题材的作品。其中毁誉参半,毁之者贬其为“娼妇”、“女祸”、“国家将亡的妖孽”;誉之者贊其为“中国的珍妮”、“奇女子”,甚至在民间称其为“九天护国娘娘”、“救世之女侠”。今天,在《红颜无尽——赛金花传奇》一书中,作家张炫、秦志钰夫妇以犀利的视线审视梳理纷乱的歷史,淋漓地剖析那动盪黑暗的时代,力图擦抹去赛金花身上久已被人们的想像力覆盖重重的戏剧面纱,为她作一番重新的阐释,还她一个自然的本相、凡尘的面目,用艺术的手法为读者真真切切地描述出一个充满女人味却又颇具智能勇气,浸淫恶习、追求虚荣却又不失善良本性的混迹于青楼卖笑生活的普通女子。 晚清时代,年少的赛金花身落娼门。赛金花在苏州为娼时,正值前清状元江西学政洪钧为其母治丧。初次见面,洪钧即为其美色所倾倒,随即纳赛金花为妾,改名为洪梦鸾。洪钧丧期服满后,带赛金花赴北京上任。不久,清政府委派洪钧为出使俄、德、奥、荷四国大臣,迁兵部左侍郎,兼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赛金花作为家属随行,从此以外交官夫人的身份往来于欧洲的上流社会。一八九○年,洪钧三年任满,奉召回国;一八九三年,洪钧病死,赛金花又落烟花,重操旧业。先在上海起名曹梦兰,后至天津改名赛金花。至此,赛金花之艷名闻于世矣。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期间,赛金花利用与联军统帅瓦德西的关系,努力使北京避免了屠城之劫。其后,人们对赛金花怀有极其复杂的心情,毁誉参半,有人说她牺牲自己,保全了民众,也有人说她出卖自己,侮辱了中国人的国格,使礼仪之邦斯文扫地。而事实上的赛金花只不过是一个值得同情的普通女性,只是那个时代具有象徵意义的悲剧人生的代表。 赛金花的一生充满情爱,特别是她与洪状元缠绵的爱情故事。从花船上的初次相遇,到“送子石”旁的二度偶遇,一直到赛金花身遭鞭笞,洪状元挺身相救,最后二人同攀虎丘山,在亭中的海誓山盟,冥冥之中的安排,令人不禁湿润双眼,抚案哑笑:人生何处不相逢?而后洪状元去世,她悲恸欲绝,却又被逼不得不再入红尘。如她自己所言:“眼望天国,身居地狱,如此苦苦挣扎,便是人的一生。” 中国近代史上也许没有几个女人有她这般传奇的经歷,也没有几个女人有她这么大起大浮的命运。赛金花,一个落魄风尘之奇女子,一个可悲可嘆又可同情的女子,如她的名字一样,恰似空中飘渺的云朵,恍如隔世之梦,…… [返回目录] 从一个女性的沉沦史折射出一个民族的屈辱史(白烨) 这部由电视剧改编而来的《红颜无尽——赛金花传》,是一部成功的传记小说。从我的阅读感觉看,它首先是一个成功的翻案之作。赛金花可能是近代以来最具争议的女名人,这个争议的主要部分,便是她与德国人瓦德西的所谓暧昧关系,这一关系不仅涉及到了道德,而且涉及到了政治。自从鲁迅先生在《这也是生活》的杂文中以不屑的口吻说到“连义和拳时代和德国统帅瓦德西睡了一些时候的赛金花,也早已封为护国娘娘了”后,关于赛金花就似乎就这样被盖棺论定了。这部作品在考量大量歷史事实的基础上,就瓦赛关系给予了全新的解释,这就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情与性的关系,有的只是在某些方面的相互理解与彼此赏识充其量是异性朋友的关系;作品里有一段写到在北京再见瓦德西时,赛金花当面义正严词地指出了八国联军的非人道,这一笔写出了赛金花的勇敢,也写出了赛金花的正义。 第3页 作品在赛金花这个人物的成长过程的描写中,用了许多笔墨写她的清纯与善良,以及她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的学习与提高,她是在艰难环境中不断改变自己的弱女人,也是一个在新旧交替时代努力使自己跟上文明的步伐的新女性。她的人生的几起几伏,是专制又混乱的世道所造成的,也是承继了久远传统的男权社会所造成的。从这个意义上,这部作品又具有了她第二个特点,那就是由一个女性的沉沦史折射了一个民族的屈辱史。赛金花生活的清末民初时代,是中国社会黑暗到极点也屈辱到极点的时代,她在她所亲歷的庚子事变、辛亥革命等重大事件中,她以她的特殊身份作了她应作的事情,但这些事情带给她的,往往是污水与屈辱。最为可笑而荒诞的,是慈嬉太后以“卖国”的罪名抓捕赛金花;究竟谁是真正的罪人,在这里真是颠倒得没有天理了。一个小人物,一个小女人,在这样的时代如何难以生存,赛金花的经歷是一个最为典型的例证。作品里写到,即使是在最沦落的时候,赛金花也是苦苦寻觅正路。以她自己的方式进行着抗争;而与此成对比的,却是向她泼来的源源不断的污水。这种情形,很引人思索,很令人反省。 我认为,《红颜无尽——赛金花传》这部传记作品的出版,有助于人们更真实地认识赛金花其人,也助于我们反省过去由于各种原因所致造成的这种如赛金花评价的冤假错案,让人物回归原本真相,让歷史回复本来面目。 一、顾恩宇入北洋水师(1) 顾恩宇被洪钧救出监牢之后,连夜离开了京城,直奔山东而去。一路上风餐露宿,搭车骑马,很快便到了威海。 威海卫所在的刘公岛距威海约4千米,是北洋水师的基地,因岛上有一刘公庙而得名。主峰旗顶山高152米,山上有炮台几十座,大炮百余门,是渤海重要的门户。这里的海岸没有淤泥沉积,多是坚固的岩石,是天然的深水港, 北洋海军的几十艘战舰就停泊在这里。海浪一阵阵唿啸而来,冲击着礁石和山岩,飞溅起如瀑的水花,蔚为壮观。站在山坡上往下看,在港湾隐约可见停泊着十几条军舰,那便是着名的“致远”号、“经远”号、“定远”号等铁甲舰,舰上旌旗飘扬,舰也显得威武雄壮。刘公岛的山坡上建有一座院落,是北洋水师提督府衙门。高大的门楼两边各竖着一根朱红色的大柱,威严耸立。里面是三个套院,清一色的青瓦灰墙掩映在绿树之中。 衙门外的操场上,数百名水兵正在操练。他们在教习的口令下,动作整齐、勇勐,“嗨!嗨!”的喊声震天动地。 顾恩宇风尘僕僕地走来,远远地望着,倍感振奋,不由得露出兴奋的微笑, 心想,对,这才是男儿应该来的地方。他顺着衙门前的石阶快步走上去。 一名手持火枪的哨兵迎上来问:“喂,你是干什么的?” “在下来此访一位朋友,他叫魏斯炅。” 哨兵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便说:“哦,魏参事正在衙门里办公。请到里面坐等,我去通报。” 正说着,几位文武官员从衙门里谈笑着走出来。哨兵说:“喏,那不是魏参事吗?” 顾恩宇见正是魏斯炅,高大的身躯穿上了短打的军装,显得很精神,便兴奋地喊:“斯炅兄!魏斯炅!” 魏斯炅一见是他,惊喜地迎上来,说道:“啊呀,我当是谁,原来是你呀!恩宇,你怎么来啦?” 顾恩宇笑道:“来找你呀,我也决心投奔北洋水师啦!” 魏斯炅笑道:“真的吗?哈哈……好极了!好极了!水师衙门要的就是你这样的报国志士呀。”他紧握顾恩宇的手摇撼着,“走,先吃饭去。” 他们来到了一家小饭店。魏斯炅叫了一堆海鲜,什么大虾、海螺、牡蛎、海蟹……让顾恩宇简直吃不过来。他刚才在路上饿了,见路边有许多卖海货的百姓,手里拿着一只小篮,里面用纸袋装着海栗子、花红之类的刚煮熟的蚌类食品,很便宜,五个铜板便有一小袋。他高兴极了,便买了吃,一尝,可真是鲜美无比,可惜没吃够。现在魏斯炅请他吃这么好的菜,真是解馋,止不住连连夸赞。 “哎呀,斯炅,太好吃了!你在这里真是有口福呀,这些东西若是在北京,没有几十两银子可下不来。” “你是刚来,吃着新鲜,天天叫你吃就腻了。你知道吗?这里最缺的是青菜,当兵的个个都烂嘴角。” “为什么不种些呢?” “这里缺土,水又太咸,种不了。所以呀,你要是会做生意,应该弄一车青菜来,那倒可以赚几十两银子呢。” 顾恩宇笑道:“好,等我们不当兵了,就来卖青菜。” 两人相视大笑起来。随后,顾恩宇便把自己的种种遭遇告诉了魏斯炅。魏斯炅听了唏嘘不已,并对彩云及洪钧的帮助十分感嘆,又大骂载澜这帮贵族,最后说:“好了,到这儿总是好多了。你就到我这参事室来吧,我来引见,问题不大。北洋水师仍是初建阶段,很缺有志有才之人。” “我可是个旱鸭子,小时侯只是在水塘里学得狗刨,没下过海呀!” 第4页 魏斯炅笑道:“没关系,两天就学会了。来,我先领你看看水师军舰去。” 他们朝刘公岛海边走去,这里怪石嶙峋,惊涛拍岸。魏斯炅与顾恩宇信步登上高高的山岩。 魏斯炅指着远处停泊的军舰说:“你看,这是‘致远’号,那边一艘是‘经远’号,都是了不得的战舰,是早几年李中堂大人从德国伏尔铿船厂订的铁甲舰。吨位七千,马力六千匹,可装大小炮20多门,还可以发射鱼雷呢!“致远”舰的管带邓世昌,“经远”舰的管带林永升,都是满腔热血的将领。他们待人诚恳、平易近人,跟他们一起饮酒交谈,令人胸怀开阔、豪气飞扬,比起京城那些醉生梦死的官僚来,真有天壤之别。” 顾恩宇更加兴奋,说:“太好了,明日给我引见引见。” 魏斯炅说:“那是自然。我先把你引见给水师提督丁汝昌大人。此公德高望重,求贤若渴,定会赏识你的。” 魏斯炅突然剎住话头,他发现远处的海边有两个渔民打扮的人在向军舰眺望。 “喂!什么人?”魏斯炅向那两人喝问。 那两人回头看见魏斯炅、顾恩宇,露出慌张之色,答道:“打鱼的。”随即扭头走开了。 魏斯炅警惕地说:“打鱼的?不像!走,截住他们。” 两人跳下山岩,向他们追去。 魏斯炅喊道:“别跑!站住!” 但那两人跑得更快了。 魏斯炅对顾恩宇说:“不像是好人。追!你去那边。”两人分头包抄过去。顾恩宇飞快地越过一片礁石,截住了那两人,厉声喝道:“站住!你们是干什么的?” “不要你管。让开!”其中一个黑衣人气势汹汹地喊。顾恩宇“刷”地脱了长衫向他迎去。黑衣人沖向顾恩宇,噼头就是一拳。顾恩宇一闪身,一个“黑虎掏心”击中他的前胸,黑衣人踉跄后退。另一个人乘机跑向海湾方向,魏斯炅急追上去。顾恩宇又向黑衣人勐踢一脚,黑衣人退后几步,从靴中拔出一把匕首向顾恩宇勐地刺去。顾恩宇左推右挡,飞起一脚将他侧身踢倒,匕首“噹啷”落地,滑到岩石缝中。那人抓起石块扔来。顾恩宇头一歪,石头从耳旁飞过。紧接着顾恩宇一个大跨步扑上去将黑衣人抓住,与他拼搏。此时,另一个人已钻入岛边灌木丛中。魏斯炅左看右找不见踪影,只得返回身去协助顾恩宇。两人夹击,终于把黑衣人击倒,踩在脚下。 一、顾恩宇入北洋水师(2) 两名持枪的哨兵闻声飞奔而来,绑住黑衣人。魏斯炅从他的怀里搜出一张纸,上面画着军港的炮位、兵营、舰只的大小等,写的是日文。 “果然是日本奸细。”魏斯炅命令哨兵,“押到衙门去!”哨兵押着黑衣人离去。 魏斯炅对顾恩宇笑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呀,老兄居然学了一身好功夫!” 顾恩宇捡回了长衫,边穿边笑道:“在牢里学的,我那师傅还是少林寺的嫡传呢!没想到刚来这儿就用上了,真痛快!” 魏斯炅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好,你刚来就立了功,这可是最好的见面礼呀!” 魏斯炅立刻去府里禀告了丁汝昌。丁汝昌虽说已年近50,可身体强壮,精神抖擞。这位身材中等、面目和善的安徽人是李鸿章的淮军旧部下,早年跟着李鸿章参加长江水师,镇压捻军有功,升任参将。后被李鸿章派去英国买军舰,并被提升为北洋水师统领。他原只知陆军的一套,对海军业务不熟悉,但他是个很爱惜人才的提督,凡是有真才实学、爱国有为的青年,他都想召至麾下。他手下有一批福州船政学堂培训的军官,像刘步蟾、林泰曾、邓世昌、方伯谦等,都去德国进修过。尤其是曾经留学美国的左翼总兵刘步蟾,更是他的爱将。北洋水师的总教习和技术指导多为外国人,有英国的琅威理、泰莱,德国的汉纳根等。丁汝昌给他们高于中国技师十几倍的薪金,据说最高月薪有六七百两银子之多。 光绪十七年(1891年) 是北洋水师建军三周年,按《北洋海军章程》规定,每三年朝廷要派钦差大臣前来,会同校阅一次海军。 五月份李鸿章亲率水陆营务处各重要官员,从天津大沽出发,先后到达旅顺、大连、威海、烟臺校阅视察。对丁汝昌的管辖属地仔细检查,结果令他基本满意并予以嘉奖。但他也批评了北洋水师军纪不严、舰上晾晒衣裤、一些军官违规赌博并且时常不在船上住宿等现象,命丁汝昌加强训练,不得松懈。丁汝昌汇报了北洋水师的舰船有许多已老化,而且致命的问题在于缺少快炮和弹药等问题。李鸿章心中也明白,但户部不批钱,拿什么去买呢?只得让丁汝昌加快修理老化的旧船,并答应将丁汝昌购置德国克虏伯快炮以及弹药的建议报请户部,还答应所需的60多万两银子将分年拨给。这些承诺虽然还没有兑现,但李鸿章的决心已给了丁汝昌巨大的支持,所以他仍苦心经营着这支海军,同时也高度警惕着外国,尤其是日本的侵犯。 这天丁汝昌正在船坞检查修旧船的情况,听说抓到了一个日本奸细,非常高兴,立即亲自审问。 在北洋水师提督衙门的大堂上,丁汝昌端坐着,两侧站着20多名官员和将领。魏斯炅、顾恩宇站在最后边。审讯进行了一会儿,由于这个日本奸细拒不招供,只得用刑。这个身穿黑衣的瘦小日本奸细身上、脸上已经血污斑斑。他的两腿被夹在夹棍之间,皂隶使劲一压,他惨叫一声昏厥过去。一皂隶拿来一盆冷水泼在他的脸上,他又甦醒了。 第5页 丁汝昌厉声喝道:“说!让你来做什么?” 黑衣人有气无力地断断续续说了几句日本话。 日语通事侧耳听了,向丁汝昌禀道:“他说‘求求你杀了我吧,我是到死什么也不会说的’。” 丁汝昌目光落在桌上那张黑衣人画的图上。他知道,日本军人奉行的是杀身成仁的宗旨,再审也是徒劳无益的,于是抬了抬下巴,说:“好吧,成全了他。” 皂隶们将黑衣人拖了出去。 丁汝昌对一个军官下命令,一定要抓到另一个奸细。 这时,堂外传来黑衣人的一声惨叫,随即便没了声息,显然他被砍了头。霎时,堂内气氛肃然,人们的心情更加沉重。 丁汝昌环顾两侧的官员和将领,正色道:“诸位,上月初九,在旅顺岛捕获日本奸细一名,搜出一张炮台方位图。今天又在我刘公岛水师驻地抓到了日本奸细,可见其狼子野心猖狂到了何等地步!据可靠情报,日本海军已经提前完成了十年建军的计划,铁甲战舰已增加到了18艘之多。最近,英国《泰晤士报》有消息说,明治天皇决定从今年起,从宫廷经费中拨出30万日元,再从文武百官的薪俸中抽取十分之一,全部用于购买坚船利炮。预计到今年年底,日本海军的战舰吨位将超过我北洋水师。诸位,你们想一想,那是什么局面?他们很可能随时向我大清发起进攻。我等身为北洋水师之栋樑,岂能不时刻警惕、枕戈待旦 吗?” 众官员和将领个个震惊,默然无语。 丁汝昌命令道:“自即日起,尔等务必加强巡逻,加紧操练,万万不可有一日之懈怠!” 众官员、将领齐声答道:“是!” 丁汝昌扫了众人一眼,问:“刚才和魏参事一起捕获日本奸细的那个后生是谁?” 魏斯炅立即上前禀报:“报告丁军门,他叫顾恩宇,是苏州的书生。先前在澜公爷门下供职,想投奔水师,望丁军门接纳。”顾恩宇也上前一步拱手行礼。 丁汝昌打量了一下他,点点头:“哦,顾恩宇,好,好哇!你警觉机智,勇敢敏捷,捕贼有功,应予嘉奖。即日起就到魏参事手下任副参事,为我水师效力吧!” 一、顾恩宇入北洋水师(3) 魏斯炅、顾恩宇欣喜地对视了一眼,上前跪下,激动地说:“谢军门!” 二、彩云遗产被夺(1) 秋风乍起,黄叶飘零,纸钱飞舞,哀乐声声。 洪钧隆重的运灵仪式开始了。打头的是白旗白幡的仪仗队和一支身穿白衣的乐队。跟在后面的是装载着楠木棺材的大马车,它由两匹马拉着缓缓行进。棺上扎着白花白带,赶车的人也是白衣白帽,连两匹马的头上也扎上了白布带子。远远望去,白花花的一大片。洪洛和荣彬父子俩披麻带孝走在大车前面。灵车后面是十几辆马车,一律扎着白布。洪夫人、彩云、玉珍,还有奶妈抱着德官分别坐在几辆马车上。洪夫人和彩云都哀哭着,其余的女性也都哭出声来。礼部、兵部等几个重要部门的几十名官员也坐在随后的马车上前去送行。灵车队伍经过朝阳门向通州城外缓缓而去。这支白花花的队伍伴着哀乐和哭号,从偌大的北京城中穿过,引来了成千上万人前来观看, 人头攒动,拥挤不堪。 洪钧虽然官復原职,但是他永远不能再感受到这无上的荣耀了。对于他的死,朝廷颇为惋惜,赏赐了5000两优厚的恤金,并派一品大臣李鸿藻相国致祭词,这是相当高的规格了。此时,洪钧静静地躺在棺木中,乘上了巨大的官船,将要顺着大运河的水流漂回到他的老家苏州去安葬。 灵柩放在大船外舱正中,洪夫人等都靠在四周的长榻上打盹,算作守灵。多日的悲伤和丧事使大家早已精疲力竭,不想动弹了。彩云更是多日滴米不沾,消瘦不堪,几乎脱了形。晌午,佣人们端来午饭请主人用。阿桃也端了一碗面来放在彩云面前。彩云瞟了面条一眼,摇摇头。阿桃小声地劝说着她,她吃了两口,又放下了筷子。 饭后,夫人和洪洛夫妇进内舱休息了。洪洛一向身体弱,此次又极度悲伤,也是艰难支撑。彩云执意守在灵柩旁。她多么希望洪钧能一下子从棺木中站起,走到她的身边,告诉她,那里面太闷了,他想出来透透气。那时,他们就可以抱在一起,跑到船头,张大嘴吸气、吸气……然后奔到岸边的树林里、小山上,去笑,去跳,去做一切想做的事。 但是,那棺木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黑漆漆地泛着幽光。那里面再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了,洪钧再也不会醒过来了。陪伴着他的只是那二十几串上好佛头的朝珠、翡翠、白玉鼻烟壶、金怀表、金戒指,还有他的一些书……这些他用过的东西还是彩云给放进去的,免得他太寂寞。过些日子棺木就会安葬在家族墓地中,洪钧将长眠地下。彩云呆痴地望着这棺木,真恨不得自己也跳进去,和洪钧躺在一起。 这时,船舱的白色布帘突然被什么人轻轻掀起,缝隙中露出一张惶恐的小脸,原来是德官。她趁奶娘睡了,悄悄爬起,胆怯地迈着步子走过来,想看看爸爸。对于一个两岁的孩子,还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她见父亲躺进棺材,以为是父亲的新床。她走近棺木,用小手抚摸着,叫着“爹爹”。 第6页 正迷迷煳煳睡着的彩云发现了,不觉惊异万分,忙起身,挺着大肚子过去,一把抱起她,又亲又吻,不由得又哀伤地呜咽起来。德官已喊惯了她姨娘,对她还是有好感的,见她哭了,也止不住噘起小嘴抽泣起来…… 几天令人窒息的航行结束了,终于到达了苏州阊门普济桥码头。迎灵的仪式隆重、烦琐而冗长。百十人的队伍早在岸边恭迎,几十个守候在此多时的当地的官员迎上来行礼致哀。哀乐震天动地。洪夫人率众家人缓缓下船,仍是号啕哭喊。灵柩被8名抬重的人用大木槓繫着粗绳抬起来,慢慢移下船,安放到早已准备好的双匹马拉的灵车上,再缓缓地驶向洪府。彩云筋疲力尽地依在阿桃肩上, 走在后边。她头昏眼花,只觉肚子分外沉重,小孩在里边不断地踢打着她,仿佛也在悲鸣似的。她的腿发软,再也走不动了,阿桃忙扶她上了轿子。 轿外也有许多人在观看,和北京一样。隔着轿帘的缝隙,彩云模煳地瞥见了围观人群的身影,但是她的双眼早已被泪水封住,使她看见的形象全是变形的、不完整的。她的耳朵也像被棉花堵住了似的,只是“嗡嗡”地作响,听不清那些人在说些什么。突然,她回想起第一次来苏州,看见洪钧中状元后的游行,那情景依然清晰,却恍若隔世。那年她才6岁,坐在马车上,被围观的人群挤得不能动。但是,当洪钧的绿呢大轿抬过来时,她还是看见了这位大人。多快啊,17年过去了,当初自己做梦也不会想到后来会嫁给这位轿中人,还为他生了孩子,跟他出洋见了那么大的世面。现在他走了,留下了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像又回到了6岁似的。老天爷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呀,为什么这日子转来转去又转回来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然而她并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却被一个人全看在眼里。这个人就是不露声色、工于心计的洪夫人。洪钧一死,对她来说也是塌下了半个天。但她毕竟是大家闺秀,她知道这个家现在要靠自己撑下去。丈夫死了,自己就是一家之主,决不能有半点含煳。她早就有自己的一套打算,决不能让这个妖精似的赵彩云占到任何便宜。洪钧带彩云去欧洲三年,自己已吃了大亏,现在要把这亏空全部补尝回来才解气。首先是决不能让彩云得到那三万两银子。对,先下手为强!她一路上没有怎么理睬彩云,也不干涉德官去找彩云。她一心想快一点到苏州,抢先到钱庄把钱取了,断了彩云的梦想。 二、彩云遗产被夺(2) 到达苏州的第二天,顾不得多日疲劳,也顾不得去守灵,一大早,洪夫人便带着洪洛,坐着小轿经过玄妙观前的热闹街市,来到了恆泰钱庄。 两顶轿子一停下,不等轿夫放下轿杆,洪夫人便迫不及待地亲自掀帘出来。钱庄黄经理一见是洪夫人、洪公子来了,忙迎出来打拱行礼:“哎哟,洪夫人、洪少爷来了。请!” 此时阿良正打此地走过,看见了他们,心里奇怪洪夫人怎么回来了,那姐姐也一定回来了,我要赶快回去看看。屋里,黄经理忙着让洪夫人、洪洛坐下,命人上茶。洪夫人左右看看,开门见山地说道:“黄经理,先夫在世的时候在贵钱庄存了一些钱是吧?” “是,是,洪大人是鄙钱庄的大户。夫人的意思是……”黄经理连连点头。 “现在老爷走了,我想请黄经理算一算帐,本息一共是多少?” “好好,当然当然,请稍候!” 黄经理在门口喊了一声,一个帐房先生应声进来,摊开一本帐簿,用算盘噼里啪啦地算了一通。黄经理看了看算盘上的数字,说:“洪大人的存款,连本带息总共是纹银四万五千六百二十一两五钱四。” 洪夫人点点头,打开一个小包裹,里面是银票簿和印章。她取出交给黄经理,说道: “黄经理,我们打算全部取回去。” 黄经理一惊,问道:“全部提取?这是为什么?” 洪洛解释道:“噢,黄经理,父亲去世了,我们家里的开支很大,母亲要把父亲的遗产好好安排一下,所以这笔款子必须结清。” 黄经理面有难色地说:“这……数目太大了,一时难以周转哪。洪夫人,这样吧,今天你们先提两万两好不好?剩下的款子,明天一早,我亲自送到府上去。您看怎么样?” 洪夫人看着洪洛,见洪洛点头,便说:“那好吧,明天一定送齐。” “不会错。那就请少爷开银票吧。” 毫无心计的彩云此时根本没想到去取钱。休息了一天,第二天便告了假,急忙回到了娘家,一进家门就扑到母亲怀中诉说衷肠:“……地图的事要是早一点了结,他还不至于病得那么重。唉,真是风云难测呀!” 彩云娘也只能陪着她流泪,说:“万万想不到呀,才53岁就走了。老天也真是没长眼哪,这么个好人!” 彩云忍不住又呜呜地哭泣道:“他这一死,我就觉着天塌地陷一样。有他在,我逞强、撒娇、赌气,都有个人支撑着、卫护着。如今我孤零零的一个人,谁看得上我?谁会帮我一把?我觉得这一生就算是完了。” 阿良还比较冷静,在一旁劝道:“姐姐,你别这么想。人死不能復生了,他走了,可你要好好活下去才是啊。” 第7页 彩云娘也劝道:“是啊,只有想开点,哭坏了身子可了不得,肚里还怀着洪老爷的骨血呢!为了洪老爷,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呀!” 彩云嘆道:“要不是为了这个小东西,我真的不想活了!” 彩云娘劝慰道:“千万别说这话。要生个男,你在洪家还能站得住,好好把他抚养成人,也算终生有靠了。” 彩云连连摇头说:“靠儿子我倒不想。等他长大要等多少年哪,这么多年的罪,我想想都害怕。” “姐姐,洪家待你不好,你就搬回来住。家里再穷也是自己的家,有自己的亲人。我下个月就要考秀才了。考中了,出去谋个差事,我养你。”阿良拍着胸脯说。 彩云苦笑道:“不用你养我,老爷临终前给我留了三万两的银票,光是利息也够过日子的了。” 阿良忽然问:“银票?是不是恆泰钱庄的银票?” “是呀,你怎么知道?” “昨天我路过观前街,碰见洪夫人和她儿子在恆泰钱庄下了轿。” 彩云疑惑地问:“他们俩去了恆泰钱庄?” 阿良点点头。 彩云感到事情不妙,赶忙站起来,说道:“阿良,陪姐姐去一趟钱庄。” 说走就走,挺着大肚子的彩云和阿良坐着轿子来到了钱庄。 进了经理室,伙计说黄经理出去了,让他们等一等。 喝了两道茶的工夫,黄经理回来了。彩云忙递上银票,说:“黄经理,我来兑银子。” 黄经理万万没想到还会有这种事,他拿着三万两银票,吃惊地望着彩云,支吾着:“这……” 彩云惊疑地问:“怎么了?这是洪大人亲笔写的,他亲自盖了印章。” 黄经理仔细一看,说:“是,这印是不假。可是,姨太太,不瞒你说,洪夫人昨天来了,已经把存款全部结清提走了。昨天带回去两万两,今天我把两万五千多两如数送到了府上。这不,刚回来。” 彩云听了,如五雷轰顶,大惊失色,呆住了。 阿良也傻了,忙问:“真的?全提光了?” “姨太太不信,可以回去问洪夫人。” “那……这张银票……” 黄经理垂下眼,无奈地说:“这……成了废纸一张了。” 彩云顿时面无人色,颤巍巍地站起来,两眼瞪着手中捏着的银票,身体却支撑不住了,阿良赶忙抢步上前将她扶住,慌乱地叫着:“姐姐!姐姐!” 彩云渐渐清醒过来,只说了声“找夫人去”,便冲出门,上了轿,直奔洪府而去。 二、彩云遗产被夺(3) 彩云由阿良扶着,踉踉跄跄地进了洪府花厅。正在商量着什么的洪夫人和洪洛夫妇见她来了,都吃惊地瞪大眼睛望着她。 “夫人!少爷、少奶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彩云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质问道。 洪夫人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故意问:“什么事呀?” 彩云豁出去了,开门见山地问道:“老爷临终给我留下的三万两银子被你们取回来了。这是什么意思?” 洪夫人冷冷一笑,说:“老爷遗留下来的财产自然归我处置。给你留下三万两银子的事我们可不知道。” 彩云见她耍赖,质问道:“什么?这……”她摊开那张三万两的银票,“这是老爷亲笔写的,少爷当时在场,是少爷给他拿来的银票、印章。难道是假的吗?” 洪夫人看也不看,洪洛背过脸去假装不知道。 玉珍却尖酸地指责道:“姨娘也太不懂事了。老爷刚刚去世,尸骨未寒,你就跟夫人伸手要钱,像什么话!” 彩云见他们这副样子,愤怒地喊道:“难道你们这样做就像话吗?老爷尸骨未寒就翻脸不认帐了。这三万两银子明明是老爷给我的,你们想吞没了是不是?”转身冲着洪洛说:“少爷,你说,这是不是老爷的亲笔?” 洪洛心虚,搪塞道:“这……父亲当时病已经很重了,神智不清,才……” 玉珍马上接口道:“是呀,他神智清醒的话,怎么会给你这么多钱?谁知道你在他耳边捣的什么鬼!” 彩云痛不欲生,怒斥道:“少奶奶,你太不讲理啦!” 玉珍毫不示弱,声音也提得更高:“我怎么不讲理?老爷凭什么给你三万两银子?正太太不给,亲儿子不给,凭什么给你?他欠了你什么?你到我们洪府来,荣华富贵都享尽了,你要什么老爷给什么,哪点亏待你了?凭什么还要在死后给你留下私房钱?这理上哪儿讲我都不怕。” 彩云一听,实在不能再忍了,这回可没有让步,于是不顾一切地嚷道:“凭什么?你不清楚吗?我17岁嫁到洪府,一心一意侍奉老爷,从无一日想过自己,只想着老爷好。老爷好了,一家子都好。不对吗?这7年来,我从未一日离开过老爷,起早贪黑,小心服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且不说为他生了德官,还有腹中这一个。老爷怜惜我是人之常情,念及我更是仁德为怀,怎么是神智不清呢?就说去北京、去德国也是夫人和老爷的安排,我只是尽心尽力地去做,何曾只想着荣华富贵!老爷明明当着少爷交代过,给了我这银票,怎么是我捣的鬼呢?”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第8页 洪夫人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心想你吵也没用,这回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了吧!随后拍桌叫道:“好了,别吵了!姨太太,我劝你安生点吧。老爷是个心慈耳软的人,看着你可怜,安慰安慰你也是有的。不过这么大的一笔款子留给你,那是他一时煳涂。他没跟我说,就是说了,我也不会答应的。” 洪洛仍在嘟囔:“我们这么大一个家,给了你三万两,我们拿什么过日子?” 玉珍挖苦道:“你在洪府有吃有穿,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彩云被他们你一句他一句地数落,气得浑身发抖,说道:“老爷说了,怕我往后没有依靠,才给了我的。他一点也不煳涂,他是堂堂一家之主,怎么这件事不能做主呢?你们真是欺人太甚!” 阿良在一旁也气得直摇头。 洪夫人见她还不依,心想必须让她安定下来,于是发起威风来,厉声说道:“好了,不要再生什么是非了。老爷不在了,我就是一家之主。彩云,你要有点良心,我们待你够厚道的了,你就规规矩矩在洪府呆着吧!好好把孩子生下来,生个男的,也算给老爷留下一条根。你放心,我们不会亏待你的。回房去吧!” 彩云完全绝望了,她万万没想到,夫人是这样狠毒地报復了自己。可现在老爷已死,上哪儿去评理呢?怪只怪自己太痴情了,一心陷进了悲痛之中,没料到夫人却抢先了一步。天哪,你为何这样惩罚我呀?她发出一阵冷笑,只想离开这里,勐地一转身,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腹痛,不禁失声叫喊起来。 阿良忙过去扶她:“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洪夫人一怔,但她毕竟有经验,立刻想到要生了。 多日的悲痛,突然的打击,终于使彩云早产了。 她躺在床上痛苦地叫喊着。疼痛一阵接一阵,但怎么也生不下来。阿桃在旁哭着安慰她,几个丫环也忙成一团。夫人也有点着急,她肚里毕竟怀的是洪钧的骨肉哇,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向九泉之下的洪钧交代?于是她差人把彩云娘也找了来。但是,孩子是横位,彩云自己生不下来,彻骨的疼痛令她无法忍受,她在不停地挣扎着、叫喊着。彩云娘也焦急万分,在一旁不停地安慰,给她擦汗。 这时,丫环带了个接生婆进来,这是个精瘦的中年妇人,脸上毫无表情。她走到彩云身边观察了一番,然后坐到一旁并不动手。 洪夫人把她叫到外屋,忙问:“怎么样?” 接生婆双手一摊,说:“位置不对,生不下来。现在只能二保一,保大不保小,保小不保大。夫人看怎么办?” 洪夫人断然地说:“那还用问,一定要保住小的。” 二、彩云遗产被夺(4) 接生婆点头进去了,让彩云再使劲。而此时彩云已经筋疲力尽了,满脸是汗水和泪水,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 “使劲,再使劲,你不使劲怎么下得来呀!”接生婆叫喊道。 灯光摇曳,照着接生婆那张令人恐惧的脸。彩云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任接生婆怎么喊叫也没有用。一旁,彩云娘泪流满面,焦虑万分,阿桃也惊慌失措。花厅里,洪夫人一口接一口抽着水烟,她也在焦急地等待着。突然,彩云的房间传出一声嘶哑的惨叫。彩云的手紧紧抓住阿桃,指甲直掐得阿桃的臂上流出血来。接生婆咬着牙,手忙脚乱地将胎儿拽了出来。只听彩云惨叫一声,昏厥过去。接生婆拎着胎儿的双脚,使劲拍打着胎儿,但胎儿没有反应。 彩云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唿吸微弱。只见她抓阿桃的手松开了,无力地垂下。彩云娘和阿桃急得拼命叫喊着她。洪夫人一听,以为彩云死了,匆匆进来看。 她问接生婆:“是男是女?” 接生婆嗫嚅道:“男……男的。” “怎么了?” 接生婆惶恐地低下头,低声道:“死了……闷死的。” 洪夫人大惊:“什么?死了?” 这边,彩云却吁出了一口气,她倒活了下来。 洪夫人瞧了瞧死婴,小声怒斥着接生婆:“我不是说了保小不保大吗?” 接生婆说道:“在肚子里就闷死了,不怪我。” 洪夫人回身看彩云,又气又恼,痛惜万分地嘆了口气,转身出去。只听见站在门口的玉珍嘆道:“姨娘的命太硬了,克夫克子。” 洪夫人一斜眼,说:“别瞎说了,回去吧。”随即愤愤地离去。 过了一会,渐渐甦醒过来的彩云睁开了眼,四处寻找着:“娘,孩子,孩子呢?是男孩吗?娘,是吗?你说呀!” “是男孩子,可是……彩云,你别动,歇着,歇着。” 彩云娘含泪点头。 彩云挣扎着撑起身子,说:“抱过来给我看看,我要看看他。” 彩云娘和阿桃却不动,只是站在一旁垂泪。 彩云望着她们俩,奇怪地问:“他在哪儿?给我看看。娘,抱过来。阿桃,怎么啦?”突然,彩云意识到了什么不祥之兆,睁大了眼睛问道:“怎么回事?我的孩子呢?他怎么了?” 彩云娘和阿桃仍然一言不发。 第9页 接生婆在一旁忍不住说:“死了,生下来就死了。” 彩云勐然坐了起来,用嘶哑的嗓音疯狂地叫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他在哪儿?在哪儿呀!”她不顾一切地下了床,朝接生婆扑去,被阿桃和彩云娘紧紧拉住。她推开她们,冲到小桌边,终于看见了小包被上躺着脸色已经发青、咽了气的孩子。她一把抱起这个无辜的小生命哭叫起来:“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回来呀,回来呀!妈妈在叫你,你听见吗?你为什么不动?为什么呀?” …… 她疯狂地、声嘶力竭地悲号着。这撕心裂胆的悲号声传出房外、传出洪府,在漆黑的夜空里迴荡。 淅淅沥沥的冬雨软绵绵地打在枯枝败叶上,阴霾的天空像抹上了一层锅灰,又湿又冷的空气塞满了四周。秋天逝去,寒风唿啸;冷雨刚停,雪花又至。一年中最难熬的季节来了。 彩云自儿子夭亡后,在床上整整躺了三个月,才勉强恢復了一点元气。人像脱了一层皮似的,憔悴不堪。过了年,颳了两天风,天终于放晴了。这天,阿桃扶着彩云下了床,靠在藤椅上,把手炉和脚炉里的炭火加满了,打开了窗子,让她在射进的阳光下暖一暖。 阿桃端来一杯热茶,说:“快喝点热茶吧,你看今天的太阳多好啊!” 看着窗外和煦阳光下轻轻摇晃的竹林,几只麻雀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叫,彩云不觉感到了几分生气,淡淡一笑,虚弱地嘆道:“是啊,真暖和。唉,没想到,我居然还活了下来。” “你身体底子好,再养一阵就恢復了。中午想吃点什么?让他们给你做。”阿桃欣慰地说。 彩云说:“想吃点干饭了,炒两个小菜。大头菜炒肉丝。还有,冬笋有没有?” 阿桃说:“有,今年的冬笋可好了,做个冬笋焖小鸡好不好?” “ 好,多放些汤。也怪了,居然想吃晕腥了。” 阿桃高兴地说:“这是你的病要好了,我去对他们说。”转身离去。 彩云也高兴了些,总算想吃东西了,这样身子就会有力气,可以做些事了,至少可以把老爷的东西再整理整理。老爷的书房已经被夫人整理过了,但在自己屋里还有不少留下的字画、衣物、书籍,也该整理一下。 忽然,园子外边传来了人声,小德官向这边跑来。她已经两岁半了。奶娘跟在后面喊:“德官小姐,别跑,小心摔着了。” 彩云一见欣喜不已,晃悠着走出门去,喊道:“德官,德官,快过来!” 花坛旁,德官站住,眨了眨眼睛,迟疑地望着她。 彩云迎上去,一把抱起德官,说道:“哟,长这么高了,又重了,我快抱不动你了。德官呀,你认识我吗?来,进屋玩。”她费力地把德官抱进房中。 德官对她和她的房间都感到有点陌生。彩云忙拿出一个布娃娃给她玩,逗她道:“瞧,好玩吗?还有这个……”又给她一只布老虎。德官高兴地笑了。 二、彩云遗产被夺(5) 奶娘也进了屋,站在一旁。 彩云问道:“还吃奶吗?” 胖胖的奶娘答道:“断奶多时了。现在饭量不小,能吃大半碗八宝粥呢!” “夜里还哭吗?” “不哭,睡得可好呢!” 彩云微笑着望着女儿,那小脸上眉眼鼻子十分匀称,眼睛倒是像洪钧,丹凤眼,尾部往上挑,显得更加妩媚。嘴和鼻子越来越像自己,真是个小美人儿!不由心中又多了几分疼爱。她 抚摸着德官的头髮,问道:“长大了,漂亮了。德官,记得我吗?” 德官望望她,轻轻地点点头。 “叫我!” 德官张开小口,露出两排珍珠似的小牙,喊道:“姨娘!” 彩云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她多么希望孩子长大一点就能懂点事,会叫她一声娘啊。于是她抚着德官的小肩膀,说道:“我是你娘,是你的亲娘。知道吗?” 德官小嘴一撇,不领情地说:“不,你不是我娘,是姨娘。” 这时,洪夫人在门外面喊道:“德官,快回来!” 德官答应一声,一扭身,挣脱了彩云的怀抱向外跑去。布娃娃、布老虎全被扔到了地上。德官一边跑,一边喊道:“娘,我在这儿!”奶娘也赶紧跟了出去。 彩云伸着手,怔怔地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感到万分凄楚和失望。 这时,阿桃端着一罐汤兴沖沖地走来,见状问道:“姨太太,快来喝鸡汤吧!哎,怎么了?” 彩云苦笑了一下,坐着发呆。她算是把自己在洪家的位置全看透了。她想:我不过是洪家的一个佣人罢了,不同于一般佣人的是不用干粗活而已,可处境有时连佣人也不如。世上最亲的人莫过于血肉之情了吧?可他们却抢走了我的骨肉,不让她叫我娘。在这里,名分才是第一,其他都得服从这个。老爷在时,有他疼爱,别人不敢太造次。可老爷一死,还有谁会为我遮风避雨呢?他们抢走了我的活命钱,又夺走女儿,还逼得我早产,害死了我的儿子。下一步,他们就会把我逼上死路的。老爷临死时说过,让我过几年就再找一个人,不必为他死守。他算是明白我! 第10页 想到此,彩云心一横作了决定,与其在这里活受罪,不如回娘家去。大不了被他们骂一顿说我守不住。她耐着性子过了几个月,等身子差不多復元了,终于向夫人开了口。 这天,她脸色略好了一些,便来到夫人处请安,然后坐在夫人面前缓缓地说:“夫人,我想跟您说句心里话。怪我命薄,老爷留下的一条根也没保住。我想,这样在洪府呆下去,心里堵得发慌,所以想搬回娘家去住一段日子。请夫人应允。” 洪夫人看了一眼脸色依然苍白的彩云,沉吟道:“这……不太好吧,老爷去世才不过一年。你还年轻,不说守一辈子嘛,三年的孝总是该守的。好歹也是老爷明媒正娶的人嘛,说出去很不好听的。” 彩云见她用这种话来堵自己,不由得拧劲又上来了,倔强地说:“人家说什么我管不了。老爷在世的时候对我恩重如山,我对他也尽力尽力,问心无愧。他撒手走了,我还有什么指望?回娘家也不过是侍奉老母亲罢了,还不是一样守吗?” 洪夫人冷笑道:“那你也该为我们想想呀。我们家上上下下对你客客气气的,也没人欺侮你呀,更没有赶你走的意思。你回娘家去住,人家看了不会说我们洪府不容人吗?” 彩云坚决地说:“这个您放心,我懂得怎么对别人说。你们对我是够宽厚的,是我这个人不安分,受不了约束,别人议论起来自然是我的不是,是我自己要走的。” 洪夫人沉默半晌,她其实也不愿再留下彩云,每当看见她,都会引起许多不愉快的回忆,还要照顾她吃喝。既然她提出要走,不如就由了她,只需把条件讲清楚,日后便眼不见心不烦了。于是嘆了口气说:“姨太太,既然你打定主意要走,我自然也不好强留。不过话要说明白了,一是你自己一定要回娘家的,我们洪家可没有亏待你,你到哪儿也不许编派我们洪家的不是;二呢,你自己的衣裳、手饰都可以带走,我再送你1000两银子,算是我们洪府的一点心意,多了也没有;三呢,德官你不能带走。” 彩云顿时激动起来,说道:“夫人,钱要不要无所谓,老爷给我的三万两你们吞了,我也不再计较了。不过,德官我要带走。” 洪夫人沉下脸,说道:“德官是老爷的骨血,是洪家的后代,怎么可以给你呢?” “德官是我生的,是我的女儿,自然应该由我带着。” 洪夫人断然说道:“这办不到!你是她的姨娘,你在洪府一天,她管你叫一天姨娘。你离开了洪府,德官跟你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彩云怔怔地望着洪夫人说:“夫人,谁是德官的亲娘?孩子不跟着自己的亲娘跟谁?” “姨太太,你别煳涂啦!你不为我们想,也该为故去的老爷想想;不为老爷想,也该为德官想想。在洪府,德官是状元的千金、名门的小姐。跟了你去,她算个什么呀?” 彩云愣住了,是呀,德官跟着我会有怎样的前途呢?难道也去学绣花?难道也去上花船? “再说,你回到了娘家,守不守节我们也就管不了了。我想你是终究要改嫁的。那么德官你怎么办?是带过去好还是不带去?放在你娘家,谁来养她?你带过去,德官就是个拖油瓶,一辈子受气受罪。你既是她的亲娘,忍心让她受这份委屈吗?……你好好想想,自己拿主意吧!” 二、彩云遗产被夺(6) 洪夫人说完,站起身走了。 彩云独自坐在那里,茫然无措,她原以为自己强硬一些恐怕就能把德官要回来, 结果还是一场空。虽说回娘家的目的是达到了, 但想到当年轰轰烈烈地来,今日却冷冷清清地走,不觉心如刀绞,格外凄凉。名分名分,一个人的名分就是刻在了肉里,永远刮不掉、换不了的。你再要强,可你能拗得过这个名分吗?你能忍心让德官也承袭你的这个下等名分吗?不,决不能!自己受多大的委屈不要紧,可不能让德官受委屈。否则将来她会怨恨自己的。罢了,罢了。 “唉!”她长长地嘆了一口气,终于低下了倔强的头。为了德官的前途,她只好忍痛答应了夫人,拿了那1000两银子回了娘家。 三、立山求亲(1) 回到了家里,她还是住自己的房间,所不同的是,墙上多了一幅《红梅水仙图》,这是她和洪钧爱情的纪念,和生命一样珍贵的东西。床头小柜上放着露西亚送的八音盒,寂寞的时候,她便打开来听一听,随着那古老的德国民歌的响起,她的心仿佛又回到了柏林,眼前又出现了那些美好的日子。 平日里,彩云帮母亲做些家务,有时也写写字、画点画,并且又开始绣花, 挣一点零用钱。就这样不知不觉两年过去了。 秋天,家中有了喜事,阿良考中了秀才。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庆贺了一番。彩云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自己多年的苦心总算有了一点回报。 一日,梅仙来看她。她倒还是老样子,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她眼角也有了细细的皱纹。两个人叙叙旧,不免又哭了一场。梅仙还在富记花船干她的老本行,并且仍然和立山、陆凤翔保持着亲密的关系。立山最近来到了苏州,又上了花船,这次是有目的而来。 第11页 这是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立山在几个地方官员的簇拥下上了花船。 富妈妈更胖了一点,仍是笑容满面,说着吉利话,热情相迎:“立山大人您大驾光临啦!我说今天早上喜鹊怎么冲着我叫呢,原来是有贵宾来了。” 立山的八字鬍更粗了,人也发胖了。他粗声大气、笑呵呵地说:“哎呀,富妈妈,我一到苏州就想着到你这儿,这儿可是逍遥宫啊!” 梅仙今天特意穿戴得珠光宝气,梳着时髦的五套头,插着三排小簪、一根大簪,艷丽非凡。她笑容可掬地迎上来,说道:“立大人别尽说好听的了,早就把我们给忘了吧?” “哪里的话,梅仙,把娘老子忘了也忘不了你呀。瞧,这是专门给你带来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串珍珠项鍊塞到了梅仙的手中。 “哟,您还真记着呀!多谢了,立大人。”梅仙笑逐颜开地接过来,亲昵地在立山身旁坐下。 几个清倌开始斟酒,有一个小清倌拨动琵琶唱起小曲来。 奴好似江上芙蓉独自开, 只落得冷凄凄漂泊轻盈态。 恨当初与他曾结鸳鸯带, 到如今是怎么分开鸾凤钗? 梅仙频频举杯与立山碰杯,立山豪饮而尽,搂着她的肩膀,止不住轻轻地揉捏玩味。心里想,这南方女人骨架就是小巧,圆圆的小肩膀捏着就要碎了似的,家里的几位姨太太没有一个有这样的身段,真是有些遗憾哪!不过立山心中已经有了人选,这就是赵彩云。 于是他凑近梅仙问道:“梅仙,洪钧死了两年了,他的家眷都回到苏州来了吧!” “是呀。” “他那位姨太太怎么样了?” 梅仙一惊,问道:“咦,大人怎么认识她?” “算不上什么认识,只是在北京见过。真是一位绝色美人哪!又跟着洪钧放洋出国, 在京城名气可不小哇!你认识她吧?” “自然啦!”梅仙笑道,“我们从小是最要好的小姐妹。她上花船还是我引荐的呢,并且就是在这里和洪老爷认识的。” 立山微微一笑,关切地问道:“她怎么样了?还在洪家守寡吗?” “不,她已经搬回娘家去了,不过还没嫁人。” “是吗?唉,这么个才貌双全的绝代佳人寡居独宿,岂不是太可惜了?” “哎哟,看不出立山大人还是怜香惜玉的情种。怎么,您想见见她?”梅仙笑道。 “她肯见我吗?”立山兴奋起来。 梅仙故意为难地说:“难说,好歹人家是状元姨太太,又不是我们这样的红倌,想见就见得着的。” “哎哟,梅仙哪,你想想办法帮我递个话,见见她。哎,我会重重谢你。” 梅仙嫣然一笑,问道:“怎么谢呀?” 立山呵呵笑道:“随你要!我跟你说呀,你要是帮我娶了她,我就送你1000两。”最后一句话是凑着梅仙耳朵说的。 梅仙瞪大了眼睛问:“真的?” 立山认真地说:“当然是真的!” 梅仙是个聪明人,有这样的好事还能不做?第二天一早她就兴高采烈地来到萧家巷赵家找彩云。 彩云正在院子里绣花,见梅仙来了,高兴地招唿道:“梅仙姐,快进来!” “听说阿良中了秀才了,恭喜呀!” 彩云娘笑道:“是呀,真是大喜事!不容易呀,苦读了这么多年书,总算中了。梅仙你坐。”她忙着去给她泡茶。 彩云欣慰地嘆道:“我让阿良再好好念书,考举人,考进士,也中个状元,给我这个姐姐争口气,让洪家的人看看。” 梅仙见她仍这样愤愤然,拍拍她的肩,含笑问道:“彩云,你这个倔脾气一点没改。哎,你离开洪家这么久了,有什么打算呢?总不能一辈子在娘家呆下去吧!” “洪老爷一死,我的心也死了。儿子没保住,女儿又归了他们家人。你说,我还有什么盼头?过一天算一天吧,能有什么打算?”彩云苦笑着说。 梅仙嘴一撇,笑道:“你说这话是真情还是假意?”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假话?” “可是你还这么年轻,不过才25岁,一朵花才刚刚开,一辈子就这么算了?你知道人家怎么议论你吗?” 三、立山求亲(2) 彩云十分惊讶,问道:“还有人议论我?” “哟,议论你的人可多了。你在苏州这么有名气,怎么会没有人议论呢?说你才貌双全,绝代佳丽,这么在家里窝着,寡居独宿,岂不太可惜了?” “唉,我当他们议论什么,这都是轻薄男人的饶舌,不怀好意。梅仙呀,说真的,我已经心灰意冷了。哀莫大于心死。我的心跟着洪文卿去了……”彩云一脸苦相。 彩云娘在一旁插言道:“哎,怎么能讲这种话?洪文卿待你好,毕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梅仙接着说:“是呀,你都守了两年了,还守一辈子呀!” 彩云娘说:“梅仙,你别听她的。你见的人多,有什么好人家,帮着给打听打听。” 第12页 梅仙笑道:“现如今就有一个找上门来的。” 彩云娘高兴地问:“谁呀?” 梅仙故意卖关子说:“那可不是我们苏州的,是从北京来的。” 彩云一听是北京的,忙问道:“谁?” “彩云,北京的立山大人你认识吧?” 彩云哼了一声,立刻想起在吉祥戏院和陆凤翔做生日时遇见立山和载澜的情景,她厌恶他们那种贼熘熘的眼神,虽然没有什么交往,但对他们的印象却很坏。于是立刻回绝说:“是他呀,见过,花花太岁一个,见了女人就像猫儿闻了腥。” 梅仙一撇嘴,说:“那你可错看了他。他是喜欢女人,可比起其他风流男人来,他还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昨天他到花船去了,问起了你,看来对你还真有心。” 彩云冷笑道:“有什么心?像他这样的男人,无非是有拿女人取乐子的心。” “我跟他说了,您要是拿人家取乐,人家可不会陪你。你猜他怎么着,他一本正经地说要娶你。” 彩云笑道:“娶我?开玩笑吧。” “不,是真的。”梅仙认真地说:“他说他家里有三位姨太太,都是北方人,他都不满意。想娶个南方女子,几次来江南都没看中合适的。听说你寡居在家,就一心想娶你。” 彩云一听就摇头,说:“娶我做四房?唉,算了吧!” “他不是说着玩儿的,他说他对你钟情已非一日了。那时候你有洪文卿,他是可望而不可即呀。” 彩云娘在一旁感兴趣地问:“这位立山大人多大岁数啦?” “不大,40岁不到,年龄是再合适没有了。人长得高头大马,壮实,蒙古人,心眼实实在在,不像南方人那么小气。官职也不比洪文卿小,是内务府总监,有权有势,还是皇上的远房亲戚呢!这样的男人,对你又这么钟情,打着灯笼也难找呀!” 彩云娘一听动了心,劝道:“彩云,这真是难得呀,你可别再随随便便地给回了。” 可是彩云有自己的想法。她下定了决心,宁可孤单,也不做姨太太。她再也不能去过那奴婢不如的日子了。一个女人要想活得像个人,第一重要的便是有自己的一片天地,自由自在才能快乐,别的都没这个要紧。要像露西亚那样做一个自由的人。 于是,她不满地瞥了母亲一眼,说:“娘,你少管。”又对梅仙干脆地说:“不,他再好我也不嫁。做他的四姨太,那是什么滋味呀?我做姨太太做够了。洪老爷那么好的人,那么疼我,我在他家都觉着度日如年。好容易离开了洪家,又嫁到立山家去。在洪家,一个夫人、一个儿媳就已经快要吃了我。立山家一个夫人加上三房姨太太,还不把我剁成肉酱呀?我再也不做这种蠢事了,你让我安生两天吧。” 梅仙听了,觉得她虽固执,可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一时无言以对,只得告辞,随即去禀告了立山。 立山听罢连连嘆气,不胜惋惜,只得作罢。他虽是个王爷,但生性不愿强人所难,何况家中四位太太时常争风吃醋吵得不可开交,他也无可奈何。若是他娶回彩云再专宠于她,那四个女人的确非杀了她不可,这也是他不愿意的。想到此,他对彩云不俗的人品和独到的见解不觉又增加了几分赞许,更觉得这女人非同一般。 彩云回到房中,心绪不免又翻腾了一阵。是啊,她才25岁,正处在享受人生、爱情的大好季节,却偏偏死了丈夫。恰似从那滚热的火团中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心里终日空荡荡的,像悬在樑上盪悠着的一只蜘蛛一样。白天忙忙碌碌倒好打发,可每到晚上,真是孤单寂寞,难以将息。她怀念和洪钧相处的朝朝暮暮,怀念两人和谐甜蜜的枕边之情,怀念怀孕时被他格外疼爱的照顾……每每想到此便不能自拔,身体也会激动起来,全身发热,蠢蠢欲动,渴望被人去爱,渴望被拥入一个男人的怀中,进入那消魂蚀魄的美妙境地。有时实在忍不住,竟不得不以自慰解决。虽然一时释放了,身体得到了稍许满足,可事后等待她的仍是漫漫长夜。 此时,她又陷入了这种境地……懒懒地瘫在床上,胡思乱想。突然,冥冥之中像有一盏灯闪了闪,在向她召唤。麒麟,对,那是麒麟的身影。他在哪里呀?如果他现在站在面前向我求婚,那我会毫不犹豫地扑向他。她一下子翻身起床,从箱子深处翻找出了那个小小的玉麒麟,拿在手心里轻轻抚摸,那有微微凉意的琥珀色的小东西慢慢地被她的体温焐热了。是啊,从在北京刑部监狱分别算起,已经三年多了。麒麟曾经说过永远也不会嫌弃自己,只有他才是真正懂得自己的。可是上哪儿去找他呢?再说,他是不是也结婚了呢?天哪,但愿他不要结婚才好,说不定自己与他还会有机会重新相聚呢! 四、魏斯炅牵线(1) 此时,顾恩宇还在刘公岛上苦练武艺功夫。两年来,由于工作努力,他已经升为机要参事了。每日里训练防务十分紧张,对于自己的婚事,他却从不谈及。 这天晚上,北洋水师提督衙门内的戏台上正在演出京戏《水漫金山》,法海和尚与白娘子、小青大打出手。这是为了给驻岛官兵鼓气加劲,丁汝昌特别批准的活动。丁汝昌治军还算比较严格,但是对军官们的一些坏习气却不敢过多管束,尤其是对于来自广东、福建的,不是他的嫡系,管得不太严。军官们中间有人吸鸦片、赌博、嫖娼,经常不在舰上住宿,而是回到威海家中与妻儿团聚,尽管李中堂训斥后有所收敛,但很快又是老样子了,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冬天冰雪封港之时,军官们纷纷嚷嚷北方无战事,要到香港去修整,实际上是去赌场、妓院。丁汝昌有时也不得不妥协,只是不让外人知道,但这在刘公岛已是公开的秘密了。 第13页 顾恩宇刚来时雄心勃勃,后来看到了不少这样的腐败现象也是无可奈何,只能洁身自好,不与那些人同流合污。有时间他便去练习游泳、射击等技能,或请教洋技师如何掌握舰船管理及航道方面的知识。因此戏场这样的热闹地方是从来看不见他的身影的。 魏斯炅在戏场上环顾四周,找不见顾恩宇,便离席而去。两年的同窗共事,他们已经结下了很深的友谊。魏斯炅比顾恩宇大两岁,许多方面都像兄长一样照顾他。顾恩宇现在任机要参事,上班时和他不在一个房间了,见面的机会比过去相对少了一些,但平日里空闲下来时,两人总是习惯地聚在一起。顾恩宇少言寡语,性格内向,魏斯炅则较开朗。今日见顾恩宇又不来看戏,怕他有什么心思,于是想找他好好聊聊。 魏斯炅顺着海边走了一段,没有发现顾恩宇。绕过一个礁石湾,他突然看见在海边的岩石上插着几个靶子。“砰”的一枪,一个靶子被击中了、打翻了。再一细看,打靶的正是顾恩宇。他身穿官服,目光炯炯有神,手中拿的是一支德国造弯把子“盒子炮”。 “恩宇!恩宇!”魏斯炅跑过来,“你怎么不去看戏呀?” 顾恩宇摇摇头,说道:“那有什么意思。既然投笔从戎,就该苦练杀敌本领。”说着又放了一枪,将靶子击飞了。 随后,他走到一块岩石上擦起了盒子炮,魏斯炅靠近他坐下,说道:“唱戏你不看,前天大家去吃花酒你也不去,连家信也不写一封。你这个人哪,怎么这么清心寡欲呀?” 顾恩宇嘆了口气道:“父亲死了,继母回了娘家,家里连房子都卖了,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自然就清心寡欲了。不像你,有家有室的。” 魏斯炅最不爱听别人提起他的家了,因为那是父母包办的。他和妻子虽生有一子,但真是没有感情。于是他说:“我那也叫家吗?还不如没有的好。你别提它了。哎,还是说你吧,你为什么一直不成亲哪?” 顾恩宇苦笑道:“浪迹天涯,漂泊无定,无以为家呀。” 魏斯炅劝道:“就在这儿找一个。威海的姑娘挺不错的, 长得漂亮,也能干。” 顾恩宇摇头说道:“这儿是军营,你不知道?” 魏斯炅想了想,忽然说:“恩宇,我有个妹妹,叫斯凤,今年16岁,挺可爱的。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这个哥哥就给她做主,先订个亲,怎么样?” 顾恩宇连连摇头,笑道:“多谢你的好意,我真没有这分心思!” 魏斯炅疑惑地望着他说:“唔,我看你不是没这分心思,而是心里已经有了个女人吧……怎么样?没错吧?你瞒不了我。” 顾恩宇见他追问得紧,也就不瞒他了,苦笑一下,点了点头。 魏斯炅立刻来了兴趣,追问道:“哦,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也该让我知道知道吧?” 顾恩宇眼前闪出了彩云的形象,令他那么喜爱又那么心痛的形象。很久了,他把这些记忆深深地埋在心灵的一角,不想去触动它,怕引起情感的波动。对魏斯炅也从不提及,他感到自己连讲出来的勇气都没有。今天此情此景,他只得打开了心扉。停了一会,他凝望着拍打岩石的海浪,喃喃地说:“是有这么个人,她聪明、漂亮、火辣辣的性子。我们从小青梅竹马,差一点就成亲了。唉,怪就怪我太软弱,在要紧的关头没有勇气违背礼数。” “现在她在哪儿?” “不知道……不过,她早已是人家的人了。” 魏斯炅手一挥,朝海中扔去一块石子,说道:“咳!既然人家已经琵琶别抱,那还想她干什么?你们苏州人哪,心太细了。” 顾恩宇感嘆地说:“是呀,我也是不愿这样,可是在心里总忘不了她。没办法!” “怎么?她男人对她不好?” “不,还不错。可是她说,她这一生永远忘不了我。当然,这情分只是在她的心中深深地埋藏着罢了。” 魏斯炅同情地嘆了口气。 顾恩宇接着又说道:“所以我不愿意再提什么成亲的事,我心里只有她这么个女人。也许我再也见不着她了,可是……说不定,我会为她终身不娶。” 魏斯炅见他那坚定的神色,不由肃然起敬,感嘆道:“哎呀,真想不到,男儿能如此深情也是少见,可敬可敬。哎,能告诉我她叫什么吗?” 四、魏斯炅牵线(2) 顾恩宇说:“彩云,赵彩云,嫁给洪钧洪状元做姨太太了。” 魏斯炅恍然大悟道:“是她!洪钧我知道……” 于是顾恩宇便向他讲述了自己和彩云的故事,让魏斯炅听得连连嘆息。 不久,顾恩宇从一名北京来的同事那里听说了洪钧去世的消息,立刻又想到了彩云。她怎么样了?是不是回苏州了?今后怎么打算?一连串的问题冒了出来,但是他没有去信打扰她。他不知道她此时是什么状态,也不敢想能与她重归于好,只在心里默默地祝愿她平安无恙。 恰巧,魏斯炅接受了任务要到上海去。顾恩宇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想请他帮忙打听一下彩云的情况,了却心里的牵挂。 第14页 这天,魏斯炅走出衙门大门,见顾恩宇匆匆从后面追来。 “斯炅!”顾恩宇喊道,“听说你要去上海?” “是啊,丁军门派张参将和我到江南制造局办一批军火。” “我有件事拜託你, 能不能抽时间去一趟苏州,看望一下她?” 魏斯炅一下子就猜到了,故意问:“是彩云吗?” 顾恩宇点点头,说:“我最近才听说洪钧两年前去世了,他们全家搬回了苏州。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唉,洪钧一死,她的处境恐怕很难。” “是啊,这些天我一直很惦记她,不知道她是还在洪家呢,还是回了娘家,以后她有什么打算。” “好,我一定代你去看望她。可是见了面怎么说呢?” 顾恩宇说:“问候一下总是可以的吧?” 魏斯炅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好,我一定去。你等着好消息吧。” 这天,彩云抱着装绣品的篮子从外面进来,只见母亲招唿道:“回来啦!来了一位客人在等你。” 彩云看去,见客堂里坐着一位高大壮实、方脸盘的年轻军官,不禁一怔。 魏斯炅见这位女子果然相貌不凡,料定她一定是彩云了,便站起来彬彬有礼地一揖,说道:“你是彩云姑娘吧,我是北洋水师的参事魏斯炅, 从上海特意过来的。” “哦,请坐!”彩云有点莫名其妙。 魏斯炅拘谨地笑笑,说:“我是顾恩宇的朋友。” “顾……恩宇?”彩云怔住了,难道,这位是上天派来的使者吗?怎么会知道我的心思呢?她不觉有些慌乱,忙问道:“他……他怎么样?好吗?” 魏斯炅微笑道:“他很好,自从到了北洋水师,苦学海战知识,苦练西洋枪法,成了一个能文能武的将才。丁汝昌提督对他深为赏识,破格提拔他为机要参事。” “机要参事?”彩云有点难以置信,欣慰地说:“哦,他有这样的出息真是太好了!……那他……成家了没有?”一个困扰了许久的问题脱口而出。 “没有,至今孑然一身。” 彩云不由得一阵惊喜,但立刻掩饰住自己的喜悦,问道:“哦,他年纪也不小了,虚岁快30了。” 魏斯炅微笑道:“是呀,同事们也劝他该成个家了,威海当地也有不少人来说媒,他执意不肯。” “为什么呢?” “我跟他是无话不谈的好友,他跟我说过,他心里有一个人,任何女子都比不上她。”他微笑着注视着彩云。 彩云心头一热,脸红了,低下头去。 魏斯炅停顿了一下,说:“他说,当年他太软弱、太煳涂,以至于痛失良缘,造成终身遗憾。为此他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宁愿一生不娶。” 彩云心动了,感动地望着魏斯炅,说道:“他怎么说这样的话?” “彩云小姐,这确实是他的一片真情。听说洪钧大人去世了,他非常惦念您。这次我出差上海,他叫我无论如何到苏州来见您一面。他想问问您的处境怎么样,日后有什么打算。” 彩云有些心慌意乱,忙说:“我……还好。” 魏斯炅笑了笑说:“想必我来得太突然了,就算先代恩宇兄向您问好吧。彩云小姐,您不妨想一想,有什么话明天跟我说,或是写信给我带回去,都行。我就住在松园客栈,后天才走。”说罢,告辞而去。 彩云沉思着点了点头,心里又翻腾起来,眼前仿佛又出现一幕幕当年他们俩在一起的情景,不禁心潮起伏,泪花闪烁。 “彩云!”彩云娘进了屋,关切地问:“你怎么想的?” 彩云忐忑不安地说:“娘,你说我该怎么办?这位魏先生一来,我的心全乱了。” 彩云娘想了想,说:“你能嫁人自然好。不过,麒麟怕不合适。当年,你们少男少女天真无邪的情分,如今事过境迁,人都大了。你又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跟他这样一个无权无势、到处漂泊的男人会有什么好结果呢?” “娘,我也没想好呢,可魏先生后天要走,不管怎么说,我得给他写封信。” 她坐到书桌边,提笔铺纸,给恩宇写了一封简短而有感情的信,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他。 可是,好事多磨。就在这一夜,一辆电报局的马车奔驰而来。身穿制服的电报局服务生、俗称“西崽”的年轻人跳下马车进了松园客栈大门,给魏斯炅和张参将送来了一封加急电报。 魏斯炅接过电报在灯下拆读:“‘朝廷已停拨水师添置军火经费,汝等速返勿误。丁汝昌’……啊?”他大惊,忙叫张参将立即收拾行装,给彩云留下一个字条,便匆匆离去。 四、魏斯炅牵线(3) 第二天早上,彩云手里拿着信进了松园客栈。 “请问,魏先生住在这儿吧?” 帐房迎上前说:“您是问北洋水师的魏先生?他收到一份紧急电报,连夜走了。” 彩云一怔,失望地问:“走了?” 第15页 “赶赴上海早班船回威海去了。临走留下一封信,说是让我送给萧家巷赵彩云小姐。” “我就是赵彩云。”她接过那封信拆开一看,上面写着: 彩云小姐: 走得匆忙,未及告辞,歉甚。恩宇情深似海,惟盼小姐垂爱,务 恳莫负良缘,静候佳音天降。 魏斯炅顿首。 虽然自己的信没送成,但彩云看见这张字条仍满心欢喜。有了魏斯炅的牵线,总算是和恩宇联繫上了。她想,我不怕他是不是穷,也不怕他漂泊四方,只要他对我好,我也对他好,就是幸福的。他不能回来,我可以去找他呀!想到此,彩云竟然快活地笑了起来。是的,自己就是喜欢过这样的日子,冒险却充满了希望。 彩云一进门,却见梅仙在家等她。 “梅仙姐!”彩云招唿着,目光落在桌上的四大封银子上,忙问:“这是什么?” “立山大人叫我送来的。” “立大人?” “上次你的话我都对立大人说了,他很无奈。可昨日他又找我,偏叫把这1000两银子送过来,说你答应不答应婚事不要紧,他这点心意要你务必收下。” “这……这算什么?我可不能收。” “人家立大人一番好意。他说了,作为故友遗孀,送这点礼也是应该的。” “不不不,绝不能收。收了礼,往后怎么说得清啊!梅仙姐,你给我退回去。” “我可拉不下这个脸。” 彩云娘劝道:“彩云,立大人这么慷慨,你又何必非要驳人家的面子不可呢?” 彩云十分坚决地连连摇头,说道:“不不,我不能给他留下后路。梅仙姐,我跟你一块儿去,当面把银子退给他,也好让他死了这条心。”说着,她立即起身,雇了轿子朝内务府行辕而去。这是内务府设在苏州的办事处,也是一座小巧的园林。 立山听见佣人报告彩云来了,忙从里面出来,笑呵呵地迎上前,说道:“少见哪,彩云姑娘。” 等候在此的彩云和梅仙忙起身道万福:“给立大人请安!” 梅仙有些为难地说:“立大人,彩云姑娘一定要亲自把银子退给您。”她指着桌上四封银子。 立山有些不悦,说:“咳!这算什么事呀,瞧不起我?” 彩云连忙解释:“立大人,我哪敢哪,多谢您这么惦记着我!上次我也对梅仙姐说了 我的意思。常言道:名不正,言不顺。您的心意我领了,银两可不能收。请立大人多多包涵。” 立山仔细地打量着彩云,看她素净的打扮,淡淡的脂粉,少了几分天真,却多了一些端庄,更有少妇的风韵,不禁目光中流露出爱慕之情,笑道:“彩云姑娘,我对梅仙姑娘说得很明白嘛,你的心情我懂,送这点银子并没有什么意思,无非是对故人的一点礼貌而已,你何必如此顾忌呢?” “银子是无论如何不能收的。我的日子还过得去,多谢立大人了!梅仙姐,我们走吧!” “怎么能走呢?再坐一会儿嘛!你看,我从北京到苏州,难得跟你见这么一面,也是缘分嘛!再坐坐,我还有几句话要说。”立山伸手示意。 梅仙也劝道:“彩云,立大人这么关心你,就再坐一会儿吧。” 彩云见盛情难却,便顺从地坐下。 立山摸摸唇上的八字鬍须,说:“彩云姑娘,洪钧大人被参一事,是载漪、载澜两个干的。 我虽说跟载澜很熟,但是我对此事并不贊成,更没有参与。后来听说太后老佛爷从宽发落,给洪大人官復原职了,我也为之庆幸。不料他竟一病不起、与世长辞了。倘若你为这事对我不满意,那可就冤枉我立山了。” 彩云见他话语诚恳,忙说:“不,没有的事,立大人别误会,参奏洪老爷确实跟立大人无关,我很清楚。” 立山说:“好,话不挑不明,既是如此,我也就安心了。这么说,你是真的不愿意再做偏房了?” 彩云微微一笑,话语沉着地应道:“是的,做人姨太太实在太受罪了,如同金丝鸟笼里的小鸟,又如同花钱买来的佣人,没有自由,也没有身份。我这个人生来不愿意受约束,宁愿一个人自由自在过苦日子,也不愿荣华富贵受那分罪。” 立山听她这话,觉得不无道理,赞许道:“嗯……好!说得好!不过,恕我直言,你这样长期寡居在家恐怕也不是个事呀。常言道,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你如此年轻漂亮,早晚总得找个可靠的人吧。” 彩云想了想,突然笑道:“我已经有了个可靠的人了。” “哦?”立山显得很意外。 梅仙惊讶地问:“彩云,真的吗?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彩云干脆爽快地和盘托出:“也就是这两天的事。真的,我想好了,我有个青梅竹马的朋友。” 梅仙立刻问道:“他是顾恩宇?” 立山说:“顾恩宇?我认识,是载澜的文书嘛,知道知道。” 四、魏斯炅牵线(4) 彩云点头说道:“是的,我们从小要好,若不是他爹反对,早已成亲了。他后来让载澜交给陆凤翔关进了牢里,文卿帮忙解救了他,现在到了北洋水师效力。他为了我至今未娶。” 第16页 梅仙不相信地问:“你打算嫁给他?” 彩云直爽地说:“我想来想去,他这分情义实在难得,尽管他现在不过是个小小的参事,可我觉得我找不到比他更深情、更可靠的男人了。立山大人,当着您的面,我和盘托出了我的心事,您别见笑。” 原以为立山会扼腕嘆息,不料立山勐的一拳击在桌上,彩云、梅仙都大吃一惊。只见立山一撩八字鬍须,豪迈地喊道:“好!郎有情,妹有义,你们俩是一对。般配,般配,难得,难得。” 彩云、梅仙见他这样激动,不觉相视而笑。 立山站起来,郑重地一揖,说道:“彩云姑娘,立山给你道喜了。”又指着桌上的银子,“这就算是我的贺礼吧,你别嫌少,拿回去。日后,你们有什么难处尽管找我,我们蒙古人重的是人之情义,金银财宝算得了什么?” 彩云万万没想到,在王公贵族里还有这样豪爽讲义气的人。望着立山那红光四溢的脸和他双眼中真挚的目光,彩云倒是十分感动,连忙还礼道:“好,我收下。多谢您了,立山大人,您的心比金银财宝还宝贵万倍呀!” 五、“青岛”号上遇乔治(1) 魏斯炅回到威海,便将见到彩云的情况告诉了顾恩宇,连连夸赞:“哎呀,老弟,你可真是有眼光,这位彩云姑娘真不错,人美,心也美。怪不得让你这般牵肠挂肚。你呀,赶快找丁军门告假,到苏州去把她接来吧。” 顾恩宇不好意思地笑着问:“行吗?” “有什么不行?军官是允许结婚的。你可要抓紧时间,不要耽误了好事。” 顾恩宇点点头。可是,眼下军务繁忙,丁军门日理万机,顾恩宇总也找不到机会。 这天,军官们都被召到议事厅开会,顾恩宇想散会后就去找丁军门。 在刘公岛北洋水师提督衙门的议事厅里,丁汝昌正在召开军事会议。他端坐厅上,两侧环坐着十几位将领和文官, 气氛十分严肃。 丁汝昌脸色凝重,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们北洋水师的经费连年削减,前年减到100万两,去年减至40万两。今年部司下谕,不再拨给经费了。所以我们不但无力购买外国的军火,连江南制造局造的枪枝弹药也不得不停止购买了。” 魏斯炅一听便急了,“腾”地站起来激动地问:“丁军门,听说我水师的经费都拨给太后建颐和园了,有这事吗?” 众将顿时议论纷纷: “对,我也听说了。” “明年老佛爷六十庆典,颐和园还能不加紧建成?” “真有此事吗?” “那水师还建不建?” 丁汝昌一听,心中虽也充满了同样的疑问,但是怎么能这样乱吵呢?若有人参报上去还得了?于是他一拍桌子,厉声喝道:“大家不要议论了,不许乱说!谁敢动摇军心,军法处置!” 众人怔住了,大厅内立刻肃静下来。 丁汝昌嘆了一口气,说道:“为了节省弹药,今年的实弹演习一律暂停。各军火库总管、各舰船管带要清点弹药,造册上报。没有本督命令不得动用一发子弹。” 众将领忍住胸中的怨气,齐声说:“遵命!” 会散了,在回军营的路上,魏斯炅问顾恩宇:“怎么样?你找丁军门告假了吗?” 顾恩宇摇摇头说:“你看,丁军门心事重重,局势似乎相当紧张,我怎么好向他告假回苏州呢?” “是啊,不过,这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嘛!她可是个难得的女子呀!虽说对你有意,你要是不去找她,难道她会来找你吗?” 顾恩宇无奈地说:“过些天再说吧。” 彩云却是个敢做敢为的女子,做事又十分果敢麻利,她等不到顾恩宇来信便收拾好行装准备出发。临走之前她来到洪府,想最后见一见德官,毕竟是出远门,而且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不敢直接去找夫人,那是肯定要碰钉子的。只是早早地来到洪府后门,在一丛竹林后躲着,等着阿桃出来,让她悄悄地领德官出来。 等了小半个时辰,阿桃和另一个丫环走出后门去买东西。 “阿桃!”彩云连忙轻声喊道。 阿桃转身一看,十分惊讶地说:“哟,姨太太,您来啦!” 彩云微笑着点头说:“阿桃,我要走了。” “到哪儿去?” “到山东威海。” “哟,那么远呀。干吗去?” “你还记得顾恩宇吗?” “记得记得。怎么,您去找他?” “嗯,我要嫁给他了。” 阿桃一听,很为她高兴,笑着点头:“好呀,您早该嫁个人了。” “所以我想见见德官,也许以后见不着了。” “那您进来吧。” “不,我不进去。你把她领出来,我见一面就走。” 阿桃十分理解,说:“也好,您等着。”便悄悄进门去了。不一会儿,她领着德官走了过来。 德官已经4岁了,长得玲珑可爱,个子也比彩云走时高出许多。胖胖的小圆脸,大眼睛,长睫毛,挺直的鼻子,小小的嘴,十分像彩云,而在眉眼之间又带有洪钧的高雅神态;梳一个小童花头,穿着一身粉红缎子小裤袄,真是一个小公主模样。彩云简直看呆了。难道这个如花似玉的小姐就是我的女儿吗?一激动,不禁热泪盈眶。 第17页 阿桃指着彩云问:“德官,你看看是谁来了?” 德官的一双大眼睛滴熘熘转着,愣愣地望着彩云不作声。 彩云期待着她叫自己姨娘,但是德官没有开口。彩云再也忍不住了,不顾一切地迎上去喊道:“德官,我的宝贝……”她一把抱起德官,抚摸着她的小脸蛋、柔软的头髮,连连亲吻她的脸颊,“德官,我好想你呀,宝贝!你还记得我吗?” 德官睁大眼睛打量着彩云,她已经完全不认识自己的生母了。她感到有些恐惧,伸开小手推开彩云,使劲挣扎着,嚷道:“不要!我不要你抱,我不要你。”并且委屈地哭了。 彩云惊呆了,她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慌乱中只得将德官放下。德官气恼地瞥了她一眼,扭头便跑。 阿桃喊道:“德官,别走哇!” “我不要,我不要她。我找娘去。”德官撒开小腿“啪啪”地飞跑,那粉红的绸衣裤在风中像一只风筝,朝远处飘然而去。 彩云像只木鸡似的呆呆愣着,没想到德官对她已经如此生疏。她僵在那里半晌不动,心中涌起无限悲哀,似灌进了一盆冰水,扑灭了胸中燃烧的火焰。 五、“青岛”号上遇乔治(2) 阿桃十分尴尬,又十分惊慌,怕时间长了被别人看见,于是小心地问:“姨太太,您没事吧?” 彩云像是从梦中醒来,摇摇头,最后望了望这熟悉的庭院一眼,茫然地转身离去。 阿桃十分难过地说:“姨太太,您走啦?” 彩云悽然地嘆口气道:“走了……走了。再会了,阿桃。” 她心灰意冷地坐上了轿子,心里还是一阵阵发紧。想来想去只得长嘆一声。唉,算了,德官是洪家的人,让她留在洪家吧。只希望将来有一天会有人告诉她,她的生母是谁,并且很爱她。她能到自己坟上叩个头自己也就知足了。……好了,苏州的生活结束了,快些走吧,离开这儿心里也许会好受些。 回到家里,不免又哭了一通。母亲安慰她,并让阿良陪她一起去山东。 彩云和阿良坐船先去上海,再乘海轮去威海。 两天后,他们来到吴淞口码头,登上了轮船招商局的客轮“青岛”号。 随着几声汽笛鸣叫,船起锚了。彩云与阿良站在甲板上眺望着远去的吴淞口,心中说不出是惆怅还是高兴。 “对不起,请让一下。”这时,一个外国男子扛着照相器材走过他们身旁,用不熟练的汉语说道。 彩云侧身让开,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忽然她一怔,喊了起来:“乔治!你不是乔治·梅林先生吗?” 原来此人正是乔治·梅林。他吃惊地望着彩云说:“啊,天哪!公使夫人,是你呀!” “对,是我呀!”彩云惊喜万分地说,“哎呀,真没想到会遇见你。你是 什么时候到中国的?” “上个月到上海的。是德国驻华公使聘请我来的,他要我到中国各地去拍风景照片。 我当时就想,一到北京就去看望您,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了。” 彩云连忙问:“露西亚好吗?” “她很好。她前年结了婚,还给你写过信,你没收到?” “没有。我回国后不久就离开了北京。” “哦,公使夫人,公使先生好吗?” 彩云心里一阵难过,答道:“对不起,请不要称我公使夫人了,公使已经在三年前去世了,我也离开了他的家。” 乔治“哦”了一声,立刻很歉意地说:“是吗?对不起!” “这是我弟弟阿良……这位是我的德国朋友乔治·梅林先生。” “你好!”乔治伸出手来,但阿良不解,作了个揖。乔治只得作揖还礼。 他们来到餐厅坐下谈心。彩云简单地向乔治讲了自己回国后的遭遇,乔治听了唏嘘不已。 彩云拭去泪水,说道:“你知道吗?我非常怀念柏林,怀念你们。真的。有一阵子我痛苦极了,几乎不想活了。可想起你们对我的鼓励,就觉得我不能这么白白地死去,我应该好好地活着,为自己活着。这次外出,就是寻找我青梅竹马的未婚夫……” “你是个不平常的女人。坐着轮船从苏州到威海去找未婚夫,太了不起了!不要说在中国是罕见的,就是在德国也是不多见的。哦,我很羡慕你的那位未婚夫。” 彩云听见他这样夸赞自己、理解自己,感到无比的欣慰,嫣然一笑。然而他们或用中文或用德文的奇特谈话却引起一旁不少身穿长袍马褂的乘客的注意,他们不约而同地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彩云。 彩云发现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满不在乎地用德语说:“你知道吗?在中国,我是一个大逆不道的女人。丈夫死了不守节,离开自己的母亲不尽孝,放弃自己亲生女儿不尽人母之责,千里迢迢去找男人,简直坏透了。” 乔治大笑起来,彩云也笑了。突然,乔治收敛了笑容,问道:“你的未婚夫是在北洋水师吗?” “是啊,怎么……” 第18页 “你等等,我刚刚看到一张报纸……你跟我来。”他匆匆离去,彩云莫名其妙地跟在他后边。乔治走进二等舱一间休息室,桌上放着几份外文报纸。他翻找了一下,把其中一张《泰晤士报》展开,介绍上边的一则消息说:“你看,这儿……‘朝鲜国内局势紧张,日本正积极准备进行干预,乘机侵占朝鲜,进而侵犯中国。如中国北洋海军出动的话,那么一场海上战争将在不久爆发。’……这是英国记者从日本发来的报导。” 彩云愕然地问道:“你说什么?” 乔治不无担忧地说:“那里恐怕要爆发战争,你可要小心一点。” 六、威海重逢顾恩宇(1) 乔治的话没有说错,这是1894年的6月,日本人终于磨刀霍霍向中国开战了。 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经济力量迅速发展,然而日本本国的领土狭小,资源有限,要想向外发展,第一个目标是朝鲜和中国台湾,第二个目标就是中国大陆。光绪五年(1879年),日本吞併了琉球,改为它的沖绳县。清廷以琉球素为中国藩属为由,屡次对日提出交涉抗议,至今没有结果。而日本又利用朝鲜内部亲日派,表面上支持朝鲜独立,实际上是想取代中国在朝鲜的宗主国地位。日本当时的海军力量不及中国,因此他们还不敢直接攻打中国。但在后来的十年中,日本人集中财力,又向欧洲购置多艘炮舰及大量弹药,使得军舰达到32艘,船速达到每小时23海里,超过了中国的25艘及15海里。因此,当终于可以向中国摊牌的时候,日本利用朝鲜内部激进派与保守派的矛盾,在朝鲜政府请求中国军援镇压叛党骚乱时,指责中国侵犯了日本的利益,于7月25日在北洋水师护卫中国运兵船前往朝鲜的途中,开炮向中国船队攻击,并将北洋水师“高升”号击沉,挑起了战事。 在此之前,丁汝昌一直遵照李鸿章主和不主战的策略,以防守为主,连—次真正的海战演习都没搞过。李鸿章害怕中国人打不赢,反而丢失了军舰,于是一直下令不战,只是严防。丁汝昌只得照办。现在日本人开火了,刘公岛上立刻充满了紧张的气氛,通往各村的民用码头全部戒严了。 码头上,一队队北洋水师的士兵列队登舰。在水师提督衙门口,丁汝昌与副将匆匆出来,顾恩宇、魏斯炅紧随其后。他们匆匆登上山顶,丁汝昌用望远镜观察。舰船上,士兵们迅速到达自己的位置,调整炮位,瞄准海面上一切可疑的目标。 而此时,风尘僕僕的彩云和阿良正向威海码头走来, 想登上通往刘公岛的船只。 走近卖船票的小房子,见里面有人值班,彩云立刻上前打听:“大叔,请问这渡船是到刘公岛的吗?” 管事的打量了一下他们两人,问道:“你们去刘公岛干什么?” “上北洋水师提督衙门,找人。” “刘公岛戒严了,渡船不许去了。” 彩云一怔,问道:“戒严?为什么戒严?” “要打仗了,快回去吧。”管事说罢关上了售票的窗户。 彩云失望地四处观望,忽然发现码头边上有一只小船,划船的是一位打鱼的老汉,正在收拾船桨。于是过去向老汉恳求道:“大爷,请你帮帮忙,把我们渡过去。” “不行啊,有命令哪……” 彩云示意阿良,阿良掏出一小锭银子,边塞进老汉的手中边说道:“大爷,你行个方便吧,我们是找提督衙门的顾参事顾大人的。” 老汉犹豫地接了钱,说:“好吧,上船吧!不过到了那边不让上我可不管呀。” 船开了,他们的船在广阔的海面上马上成了目标。在刘公岛的山顶上,丁汝昌从望远镜里一下子便发现有条渔船向这边驶来,问道:“那是谁?”把望远镜递给了魏斯炅。 魏斯炅却从望远镜中看见了彩云和阿良,万分惊喜,忙悄悄递给顾恩宇,说:“哎,你看看谁来了。” 顾恩宇接过一看,顿时愣住了。 丁汝昌问:“谁呀?” 顾恩宇嗫嚅道:“报告丁军门,不是敌人,是我的……” 丁汝昌接过望远镜看清了彩云,问:“怎么还有个女人?” 魏斯炅笑着说:“是他的家眷。” 丁汝昌奇怪地问:“哦,你有家眷?” 顾恩宇忙说:“没过门的……” 丁汝昌笑了起来,说:“哦,还不快去接她上来。” 顾恩宇喜出望外,行了个军礼,说了声“是”,便飞快地向山下跑去。 这边彩云和阿良已到了刘公岛码头边,他们正欲上岸,可是有几个哨兵赶过来,喝道:“回去!不许登岛!回去!” 彩云、阿良站在船头手足无措,老汉也十分尴尬,只得掉转船头准备往回走。这时,忽然传来了什么人的叫喊声:“等一等……等一等……” 彩云转头望去,只见那个人飞快地从山上跑下来,边跑边叫:“彩云!彩云!” “恩宇!”彩云看清了,他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麒麟哥呀!于是也不顾一切地叫着:“恩宇!恩宇!” 第19页 阿良也叫着:“顾大哥!” 老汉一听,便将船又掉回头,划向码头。 “彩云!”顾恩宇飞奔而来。 彩云喜不自禁,大声喊着:“麒麟哥!” 顾恩宇跑到岸边,总算是看清了她,兴奋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笨嘴拙舌地招手说:“彩云,你怎么来啦?” 隔着岸,彩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点头道:“是啊,来了。” 阿良也叫道:“麒麟哥!” 顾恩宇打量着他,简直不认识了。 阿良笑道:“我是阿良呀!” 顾恩宇认了出来,笑道:“哦,你长这么大了。彩云,岛上有紧急军务,我送你到城里,找个地方先住下。”这时,船靠岸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跳上渔船。渔船勐的一晃,彩云忙拉住他。两人不由自主地紧挨到一起,四目相顾,都激动得满脸通红,两双手紧紧地拉在一起。小船颠簸着,老汉忙叫:“哎,大人、小姐快坐下,坐稳了,掉头了。” 六、威海重逢顾恩宇(2) 他们相视一笑,赶快并肩坐下,顾恩宇紧紧地搂着彩云的肩膀,生怕她掉下水,彩云也紧紧靠着他的肩,感到了他手臂的力量和身上传过的热度,激动的心随着船儿荡漾,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她大大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顾恩宇也是热泪盈眶。啊,真不容易呀,刑部监狱一别已三年了,那时总以为这辈子再 也见不到了,没想到今天又这样神奇地见了面。……老天爷呀老天爷,你总算是睁开眼朝我笑了,我这个不幸的女人今后总算有一个结实的肩膀可以靠一靠了。 老汉把船又一桨一桨地划回了威海,彩云付了他双倍的银子,一再感谢他成人之美。老汉笑着向他们祝福。 顾恩宇先在一家客栈找了两间房,安排彩云和阿良住下,这才和彩云坐下好好说说话。两个人互相叙述了彼此的遭遇,想说的话太多,连吃饭也一直在讲。 天黑了,他们俩终于可以在单人客房里好好倾诉一下了。 “你变多了。壮实了,黑了,有劲了。”彩云仔细地端详着他。 “海风吹的,练操练的。你还是那么漂亮。” 彩云一个妩媚的微笑:“我老了。经受了一番大起大落,好不容易活了下来。”说着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顾恩宇说道:“老什么?一点不老,倒像是个大人了。彩云,你受苦了。听说洪老爷的事后,我一直想去看你,实在脱不开身。没想到你会跑这么远的路来找我,简直不敢相信,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 彩云仰头看着他,深情地说:“你为我至今不娶,我也不敢相信。麒麟哥,你不嫌我吗?一个漂泊无依的寡妇。” 顾恩宇激动地拉住她的手连声说:“不,我早就对你说过,你永远是我心中最美最好的女人。” 彩云感动万分,一下子依在他的怀里,喃喃地说:“你真的肯娶我?” 顾恩宇激动得连连点头,说:“我要娶你。命中注定你是我的人,你忘了?” “没忘,你8岁就说了要娶我了,15岁也说过,19岁又说了……” 顾恩宇深情地看着她的双眼,声音有些颤抖,轻声说道:“我每天都在说,你知道吗?” 彩云深受感动,微笑着仰起了脸凑近他,他也激动地俯下嘴唇迎着她的,一剎那,两个人终于热烈地亲吻起来。开始是轻柔的,随后就越吻越紧,忘情地吸吮起来……啊,这亲吻来得多么不容易,又等得多么漫长呀。他们盼望了那么久,不就是想像这样无拘无束地亲吻个够吗?哦,多么甘甜,多么温馨,多么激动,多么令人陶醉呀……难道还需要用什么语言来表述,还需要任何山盟海誓吗?此时什么也不需要再说,他们只需投入对方,互相奉献。 激动的双方互相抚摸着,褪尽了彼此的衣衫,身体结合在一起,像两股汇合的山泉融成一体,像点着的火熊熊燃烧。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都颤抖着,如饥似渴地张开,把无限温柔的爱倾注给对方,又从对方身上吸吮着醉人的甘露。他们沉浸在爱的海洋里,随波涛汹涌,随浪花激盪。不知道天地旋转,不知道东南西北,只有爱的迷醉、爱的酣畅。 这爱,似灵丹妙药癒合了心灵的道道伤痕,似神仙下凡拽回了青春时光,让他们忘记了愁苦,忘记了悲伤,忘记了怨恨,更忘记了已经燃起的战火。 小小的旅店,简陋的土炕,没有喜乐,更没有花堂,却成了幸福的港湾,真正的新房。 黑夜慢慢过去,晨曦悄悄到来,远处传来了一声鸡啼。顾恩宇勐地睁开了眼,这是当兵早起的习惯反应。低头一看,怀中蜷缩着的彩云,赤裸着精巧圆润的肩膀,红扑扑的脸上还挂着微笑。他不禁俯身又亲吻了她一下,然后给她盖好被子,轻轻下炕,快速地穿上衣服。他必须回去了。 彩云也醒了,吃惊地问:“怎么,你要走了?”立刻起身穿衣。 顾恩宇走过去扶住她的肩,亲吻着她又溢出泪水的双眼,轻轻地说:“是啊,我得先回去了。现在正处于战争期间,我不能呆在这里。听我说,彩云,我要娶你,要明媒正娶。要跟洪大人娶你一样,八抬大轿抬你,堂堂正正、热热闹闹地办喜事。” 第20页 彩云一阵感动,泪水“哗”地一下子涌了出来。 顾恩宇站起来,整整衣裳,说:“我回去就请丁军门主婚,魏斯炅作大媒。三天以后,花轿来抬你进水师衙门。” 彩云不无担忧地问:“可是,如果打仗了,也能办喜事吗?” 顾恩宇想了想,这的确是个问题,这场战争现在刚刚在朝鲜交火,谁也不 知道会怎样发展下去。但他不愿意把这个情况告诉彩云,也存有一丝侥倖,心想,总不至于马上打到这儿来吧,说不定那边的清军今天就把日本人打败了呢。所以他微笑着安慰道:“不会这么快的……不管怎样,我会很快就来接你的。岛上是军防重地,家眷不能住,我们得在威海找一间房子成家,知道吗?”说罢,他又使劲地抱紧了她,吻了她一阵,才依依不捨地离去。 雾气中淡淡的天光照着海面,顾恩宇满心欢喜地乘一条巡逻的小船回到了岛上府衙。他完全陶醉在甜蜜的回想之中,闻着身上彩云留下的淡淡香味,不觉心旷神怡。 突然,一阵号角声打破了寂静。 六、威海重逢顾恩宇(3) 他的神经立刻绷紧,“腾”地推开门,只听脚步阵阵、人声沸扬,一队 队士兵、衙役们簇拥着官员、将领们纷纷从各处奔来,有的还打着火把,集中在大殿前的庭院里。他也飞奔过去。 丁汝昌面色严峻地从内厅出来,大家立即肃静下来。 丁汝昌看了大家一眼,宣布道:“诸位,刚才接到电报,日本海军已对我不宣而战。在丰岛附近偷袭我水师,开炮击沉了我运兵舰“高升”号,护卫舰“广乙”号,我千余名官兵已葬身海底。” 众将领、官员大惊失色,愤怒不已。 丁汝昌抑制住悲愤,接着说:“李中堂命令我水师全部军舰升火出发,至渤海湾巡守待命。现在全体登舰。” 众将领齐声高喊:“遵命!” 一队队士兵随将领和官员们出发了,整个刘公岛陷入了战争的紧张气氛之中。 顾恩宇呆住了,他万万没想到形势会这样突变,怎么办?怎么去告诉彩云?刚才还准备举办婚礼,而现在不过一个时辰,就要开拔了。 这时魏斯炅过来了,见他发愣,忙问道:“怎么样?见到彩云了?怎么安排的?” 不等顾恩宇向他诉说完一切,丁汝昌带着外国顾问汉纳根和泰莱大步走过来。他瞥见顾恩宇和魏斯炅,便叫道:“顾参事、魏参事,你们跟着我登舰。” 魏斯炅立即答道:“是!” 顾恩宇略略一怔,也忙答道:“是!” 丁汝昌大步出门,两人紧跟其后,在众士兵簇拥下向码头走去。顾恩宇也投入了紧张的军事行动之中,只能暂且把彩云放在一边了。 此刻天已大亮,在旗舰“定远”号上,信号兵不断打着旗语发出信号,众舰只也列队整齐,准备出港。天空云层密布,一轮红日在天边露出了一个模煳的影子,给云层镶上了暗红色的边。渤海湾迎来了一个寂静而紧张的早晨。大海像往日一样波浪起伏,不停地发出“哗哗”声响,不一会儿,阵阵海风颳了起来,紧接着升起了一层迷雾,覆盖住整个海面。 舰队缓缓离开港湾,列队驶向迷濛的东海。顾恩宇站在旗舰甲板上,望着这波涛翻滚的海面,心里也在不停地翻腾。他惦记着彩云,她还不知道发生了战争,这个仗打起来,三天肯定是不会结束的,万一我出了意外,她可怎么办?她千里迢迢地来找我,是多么不容易啊!她全身心地奉献给我,又是多么令人感动!可是我又怎么能给她幸福呢?但愿老天保佑,让战争快点结束,好让我快点娶她。我已经失去了很多次机会,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了。 而在威海客栈里,老百姓也听见了动静。阿良一早起来上厕所,听到了这个坏消息,马上慌张地向彩云的房间跑来。彩云此时正在梳妆。她脸上一直露着幸福的微笑,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 “姐姐!姐姐!”阿良推开门喊道,“水师离开刘公岛,出海了。” “出海了?怎么回事?”彩云惊诧地问。 “大家都在说是去打仗。” 彩云愣了一会儿,说:“打仗?这么快,真的打起来了?兴许是临时有什么事吧……不要紧,打仗也没什么,打完仗,麒麟哥就会回来的。”她安慰着弟弟,也安慰着自己。 阿良却很焦虑,说:“那我们怎么办呢?要等多久呢?” 彩云思忖了一会儿,说:“这样吧,阿良,你先回去。娘一个人在家,你也要准备会试。你还是回去吧,我在这儿等他。他说了,要用八抬大轿迎我成亲。我一定要等着他。” “你一个人在这儿我有点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就在这客栈住着,他终归会回来的。你快收拾收拾东西,吃了饭就动身。” 阿良犹豫地点点头,吃完早饭便乘海船从原路回去了。 彩云送走阿良,站在海边,望着水天一色、迷濛起伏的大海,双手合十,祈求上苍保佑她的麒麟哥千万要回来。 第21页 七、顾恩宇失踪(1) 渤海湾的战事牵动了北京紫禁城。 对于日本的野心,朝廷上下是早已有所警惕的,上至慈禧、光绪,下至各位王公大臣,就连最昏庸的纨绔公子也知道日本想占中国的土地,并且都气愤不已。但不幸的是,真正冷静下来研究中日关系、明白敌我双方力量对比的人却是少数,并且这些人多半不掌握财权。 光绪皇帝年轻气盛,听不得说中国不如别人的话,他周围的臣子亲信多是翁同龢清流派的一帮文人,对于掌军权的李鸿章,总是怕他权力过大,因此对于李鸿章和丁汝昌多次提出要加强海军建设的摺子总是驳回不批,甚至在光绪十七年暂停了两年筹饷,致使船只陈旧、弹药缺乏。主舰“定远”、“镇远”号上10寸的大开花弹只有一枚。现在打起仗来了,却又主张坚决迎战,岂不知中国军力已不如日本,这个仗怎么打? 而李鸿章本是一个不想和外国人打仗的人,他总是幻想着能有20年和平环境让中国强大起来,但不幸的是,他却连两年的和平环境也没有遇到。他的一切洋务活动和建军事业都只能是发育不良,如同种在花房中的松树,长不出坚硬的枝干,经不起风霜。可他十分固执,总是在不停地幻想,又总是不停地被现实无情地击败, 处在十分矛盾和尴尬的境地。如今羽翼丰满的日本人打了进来,李鸿章心中坚持认为此仗中国难以打赢,却又不能对皇上明说。因为他知道,大清国库吃紧不是一日之病,而已是病入膏肓,积重难返了。他虽是汉人官员中权力最大的一个,但毕竟清朝是满人的天下,有了功劳归叶赫那拉,出了娄子却可以推到汉官身上去。再加上用几千万两银子给老佛爷造颐和园过六十寿辰是不能反对的,所以他这个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夹在当中真是进退两难。他办洋务二十几年,号称建了亚洲第一的海军,现在怎么能说不如一个蕞尔之国呢?那不是宣布自己的失败,也宣布了朝廷的失败吗?朝廷失败不就是中国的失败吗?这罪名还得了呀?所以他一方面一定要强撑面子,只能把苦水往肚里咽。另一方面,他只有积极地向其他各国求援,“以夷治夷”是他一贯的外交策略。他寄希望于借俄国或英国的力量来挟制日本,限制其野心。 日本人开炮的第二天,北京下起了大雨。一清早,光绪帝便在勤政殿召开御前会议。大臣们齐刷刷地跪了一地。李鸿章、庆亲王奕劻以及载漪、载澜、程璧、吴大澂、陆凤翔等一大批王公大臣都到了,心情沉重地商议着对策。 程璧是清流派干将,第一个站出来侃侃而谈:“日本对我大清觊觎已久,此次竟置《万国公约》于不顾,对我不宣而战,猖狂已极。臣等以为应立即照会各国,向日本宣战,互撤公使,断绝外交。并命丁汝昌率北洋水师直取东京。” 光绪帝面有激愤之色,微微点头,问李鸿章:“李中堂,你以为如何啊?” 李鸿章知道,光绪皇帝希望他也如此激愤,并能立下保证,指挥中国的军舰把日本的军舰打得稀里哗啦,最后直捣东京。那是多么痛快,多么长中国人的志气呀!但是,他实在是没有这个本事,实在是无法表这个态。然而,他又不能把实话全说出来。所以他只能迂迴绕圈子,语气十分谨慎地说:“回皇上,日本不讲信义,先行开战,自应向各国告知详情,取得各国之同情。至于北洋水师,臣已命丁汝昌率舰队在渤海湾密切防守……” 程璧一听,立即打断他的话质问道:“中堂大人,‘密切防守’是不是说等着日本海军来打我们呀?” 光绪帝也气愤地责问道:“对呀,为什么不向他们进攻?” 李鸿章沉思片刻,只得硬着头皮说出实话:“以北洋水师目前的兵力,防守有余而进攻则不足。” 光绪帝激愤地一拍案子,说道:“花了那么多银子建成的水师,只能守,不能攻,要它干什么?” 此话如当头一棒把李鸿章打闷了,他只能把头低下,不敢作声。 光绪帝气得一甩袖子起身走了。殿外“哗哗”下着大雨,雷电不断,像是要摧垮这座宫殿似的。 消息很快传到了慈禧太后那里,她一听打仗心就烦,今年是她的六十大寿,倘若出了什么不吉利的事,那比什么都可怕。所以她立即在养生殿召见李鸿章和奕劻问个明白。 听完了他们的陈述,她更心烦了,心想这些臣子怎么这么不会办事?交给你们的权力也不小,发给你们的薪俸也不少了,为什么连大门都把不牢?于是她面有愠色、颇不讲理地威胁说:“守也好,攻也好,我管不着。反正今年是我的六十大庆,一辈子就这么一回,要好好热闹热闹。谁要是让我这时候不痛快,我叫他一辈子不痛快。” 李鸿章不禁一哆嗦,吓得不敢作声,头低垂下来。 奕劻也只得唯唯诺诺地说道:“奴才不敢。” 李鸿章回到了贤良寺,心情坏到了极点。四面八方的压力都朝他压来。他这个72岁的老人,要承担起拯救这摇摇欲坠的清廷的大任实在是太困难了。就如同让一个瘦弱的病人去挑百斤重担,不是要他的命吗?然而,眼前的困境还不能泄露出去,倘若让日本人知道了,那才是灾难。无论如何要迷惑日本人,让他们搞不清中国的底细,兵不厌诈嘛。然后,争取到一些时间,去请俄、英等国出面帮助斡旋,对日本施加压力。 第22页 七、顾恩宇失踪(2) 他长长地嘆了口气,语气沉重地对幕僚们说:“给丁汝昌发电:命令尔等在海面游弋,作勐虎在山之势,不可轻举妄动。” 幕僚们答道:“是!” 电报很快传到了丁汝昌所在的旗舰“定远”号上。他立即在指挥室召集诸舰管带开会布置。话音刚落地,就引起了诸管带的质疑纷争。 总兵刘步蟾贊成道:“李中堂真是心思用尽,此令既遵照了太后的旨意,又可以不得罪皇上。不过,我们也不能总是这样吧。” 致远舰管带邓世昌不无忧虑地说:“丁军门,我们已经游弋了这么多天了,军心逐渐懈怠,一旦敌军以逸待劳向我进攻,会出现何种后果?” 这时,顾恩宇匆匆进来,喊道:“禀告军门:旅顺基地来电,日本陆军已突破鸭绿江防线攻占安东,日本海军在金州东北之花园口登陆,正向大连、旅顺方向逼近。” 丁汝昌大惊,忙观看地图,众将领也上前围观。 “经远”舰管带林永升说:“丁军门,大连、旅顺一旦失守,我们的后路就断了。” 邓世昌眉头紧皱,说道:“是啊,丁军门,我们不能再等了,赶快援救才是啊。” 丁汝昌十分犹豫,但李大人的命令怎么能违抗呢?于是沉默不语,打算再打电报申述。 众军官个个忧心忡忡,等待着新的指令。 威海码头边,彩云在向大海眺望。眼前还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海浪轻轻地拍打着堤岸,海风扑面吹来,带着一股又咸又腥的气味。彩云默默祈祷着。在她的身旁站着许多老人、妇女和孩子,都是水师官兵的家属和当地的百姓,他们同样也在为自己的亲人担心着、祈祷着。 局势更加严重了。日本军舰气势汹汹地朝威海驶来,战斗终于不可避免了。光绪帝只得在7月1日向日本正式宣战。但是当李鸿章急忙向英、德各国商购炮弹时,那些平日里号称中国朋友的国家因不愿与日本发生冲突而宣布中立,不卖炮弹给中国了。然而,仗既打开了,就得打下去。丁汝昌知道,到了生死关头了,于是抱着为国牺牲的信念,从容面对。 一名观察兵匆匆滑下桅杆,奔进指挥室报告:“禀告丁军门,前边发现一群军舰。” 丁汝昌带着参谋汉纳根和泰莱急忙奔出指挥室,来到甲板上,举起望远镜观察。他看见远处有十几艘军舰正向自己驶来,脸色陡变,急与参谋商议后,叫道: “命令各舰严密注视,向我靠拢,以分段纵队阵迎敌。” 丁汝昌的命令由刘步蟾负责下达。清军舰队的十几艘舰船接到旗舰命令后,迅速改变队形。但是,长长的一列舰队变阵需要时间,偏偏航速最慢的舰船却要走最远的距离才能到达规定的队形位置。就在中国舰队还没有来得及完成队形变化,成为一个半圆形横队时,敌船来势汹汹,分兵两路,快速逼近,只听“轰”的一声开了炮。炮弹击中了位于最侧端的“扬威”号,该舰甲板上顿时冒起了一大股黑烟,接着燃起了大火。 悲壮的甲午海战就此开始了。 然而,这熊熊的大火威海的百姓是看不见的,毕竟隔着太远的距离。他们只 能在顺风的时候听见远处隆隆的炮声。彩云白天站在海边,眼巴巴地盼着;到了晚上,焦虑万分,夜不能寐,几乎每天夜里都被恶梦惊醒。在梦中,海是红色的,翻腾着巨浪,恍惚中顾恩宇朝她走来,“轰”的一声炮响,一团大火扑向船舷上的顾恩宇……顾恩宇浑身鲜血,大叫着倒在血泊中。她去拉他,可总也抓不着。突然,一团大火扑向了自己…… 彩云尖叫一声:“麒麟……”勐的一抖,从恶梦中惊醒。她喘息着,满头是汗,惊魂未定地下了床。已经三天了,一点消息也没有,她总感到有什么不祥之兆。 胖胖的老闆娘走了进来,见桌上的饭菜一点没动,便操着浓重的胶东话劝道:“哟,太太,您怎地还没用哪!这不行,好歹吃一点,我去热一下。” “哦,不必了,老闆娘,你撤了吧。” 这时,忽然从街上传来了一阵叫喊声:“回来了!水师回来了!快来看呀!” 彩云跳起来就向外奔去,不顾自己小脚不方便,深一脚、浅一脚地一直奔到岸边。码头上挤满了人,有的高兴,有的盼望,有的焦虑,都在这儿迎接着他们亲人的凯旋。 彩云挤进人群,不住地问:“在哪儿?在哪儿?” 一个妇女指着远方,说:“那儿,看见了吗?” 彩云睁大了眼睛望去。是的,在很远很远的雾茫茫的海面上出现了两个黑点,那的确是船,它们正缓缓地行驶着。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大家伸长了脖子热切地盼望着。大雾开始散了,那黑点渐渐近了、明显了。人们终于看见了舰上飘扬着黄色的大龙旗,是两艘中国军舰。人们欢唿起来,叫着嚷着,热泪盈眶。随后又渐渐安静下来,屏住唿吸,肃静地等待着。军舰越驶越近了,渐渐靠近码头。但是,当看到伤痕累累的船时,人们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变成惊慌和不安。紧接着,他们发现一大批伤兵个个鲜血满身,正在被人往下抬,还能行走的就一瘸一拐地走下来。人们再也忍不住了,拥挤上去,叫喊着,号哭着,询问着,寻找自己的亲人。 第23页 七、顾恩宇失踪(3) 彩云脸色苍白,嘴唇发颤,也在人群中挤着,在伤兵中寻找着。但她一直没有找到顾恩宇。她不断地问抬伤兵的士兵:“看见顾参事顾恩宇了吗?”士兵们都摇头说没有看见。 伤兵一个个被抬走了,家属们也纷纷离去,只剩下彩云惊慌不安地站在那里, 她简直要发疯了。 正在这时候,只见从远处军舰上又下来一个人,他左手裹着纱布,满脸胡茬,军衣破烂,还在对舰内的水手指挥着什么。这不是魏斯炅吗? 魏斯炅一眼就发现了彩云,忙喊:“彩云姑娘!” 彩云也看见了他,激动地向他跑去,连连叫道:“魏先生,恩宇呢?他怎么样了?” 魏斯炅欲言又止,痛苦地望着她,嗫嚅道:“他……他……” 彩云从他的脸上看见了最可怕的东西,她摇着头,拼命地摇着头,说:“不,不,不……他还活着,是不是?他还活着。” 她希望魏斯炅告诉她,麒麟哥在另一条船上,或做别的事去了,或受伤了 。但是魏斯炅什么也不说,而是深深地低下了头。 彩云得到了证实:麒麟哥死了,战死了。天哪!她全身发抖,只觉眼前一阵发黑,一下子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甦醒过来,神情恍惚地听魏斯炅讲述了那悲壮的一幕…… 战斗打得非常激烈,北洋舰队开始还能与敌方对打,丁汝昌和英、德技术顾问汉纳根和泰莱来到旗舰飞桥上指挥战斗,命令排出分段纵列的队形前进迎敌。可是,当日方炮火勐烈袭来之时,下属各舰还没有走成规定队形。这样,北洋舰队便成了一个半月形的横列阵形,主力舰“定远”号居中而辅助舰居外,主力“定远”号突出的位置成了敌舰攻击的目标。日舰快速分成左右两翼,用巡洋舰夹攻。北洋的“扬威”号、 “超勇”号两艘吨位小且火力弱的舰只最靠两边,首当其冲被日弹击中,许多士兵都牺牲了。日军士气大振,乘胜追击,左右环攻。北洋舰队军阵大乱,想重新排阵,可已动弹不得,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此外,水师弹药和炮手缺乏也是失败的原因之一。我主力舰“定远”上的大开花弹只有一枚,击中了敌舰后便再没有补充,而小口径的炮弹数量也不够,炮手牺牲了也无人顶替。因为招募的士兵缺乏实战技术训练,多半是陆军充数而已。这种种的原因导致了这场海战终于失败。最后,我舰沉没5艘,轻重伤7艘。邓世昌管代率“致远”号誓死卫国,在撞向日旗舰“吉野”号过程中碰上鱼雷而全舰覆没。 丁汝昌在“定远”号旗舰上也受了重伤,但他仍坚持指挥。敌人疯狂地对准“定远”号勐轰,船舷被一枚炮弹击中,正在炮座抢救伤兵的魏斯炅腿部也中了弹片,血流如注。顾恩宇从另一侧奔出,扶起魏斯炅,在舰尾栏杆旁为他包扎。可就在这时,又一发炮弹唿啸而来,击中了舰尾,栏杆断裂,倚在栏杆旁的顾恩宇站立不稳,被气浪掀入海中。顾恩宇在大海中勐力挣扎。但是,一个巨大的浪头打来,顾恩宇一下子就被吞没了。魏斯炅拼命地叫喊。此时,丁汝昌命舰船火速回港。 彩云问:“怎么,他再也没有冒头?” 魏斯炅泪流满面,呜咽着说:“没有,我一直往回看,他再也没冒出水面。” 彩云绝望地扑倒在枕头上,再也止不住心中的巨大悲伤,放声痛哭起来…… “太不公平了!”彩云哭得晕了过去。魏斯炅怎么叫她,她还是昏迷不醒,只得请老闆娘找来一位郎中,为她扎针又让她闻药,才使她慢慢甦醒过来。 好心的老闆娘端着一碗米汤进来,走到床边,唿唤着她:“太太,喝点米汤吧!” 彩云微微睁开眼,又闭上了。 魏斯炅也叫道:“彩云,彩云姑娘!” 彩云突然异样地笑了起来,说道:“麒麟哥,你没死,你来了。麒麟哥……”她伸出双手一把抓住魏斯炅,摇憾着,“麒麟哥你没死!……” 魏斯炅心情沉重地唤着:“彩云姑娘,我是魏斯炅,你快醒醒啊!” 彩云迅速抽回手捂住了脸,“呜呜”地哭泣起来,“你不是麒麟哥……麒麟哥呢?他在哪儿?” 第二天,魏斯炅请了假,雇了一辆马车,从陆路送彩云回家。 一路上,彩云昏沉沉地睡着,心如死水。 八、死而復生(1) 第三天天擦黑的时候魏斯炅和彩云来到了济南,住进了一家小客店。彩云勉强吃了碗面条,魏斯炅让老闆娘打来了热水,伺候彩云洗了,扶着她躺到床上。 彩云清醒了一些,有气无力地问道:“这儿是什么地方?” 魏斯炅回答:“这是济南府。用不了几天就到家了。” 彩云望了一眼疲惫的魏斯炅,苦笑着说:“魏先生,你歇着去吧,我睡了。” 魏斯炅见她总算清醒了些,比较宽慰,便到另一间屋歇了。 彩云听着破旧木门“嘎吱”地关上了,又听见魏斯炅嘱咐店家老闆娘,要她仔细关照这位小姐。老闆娘用粗粗的嗓音答应着。彩云躺在炕上,枕着一个脏得看不清颜色的荞麦皮枕头。房间北面炕上有一扇小窗户,彩云仰脸朝窗口望出去,看见了一方暗蓝的天空,几颗星星无力地眨着眼,像是也在哀嘆人间的悲剧。彩云呆呆地睁着眼,怔怔地望着这些星星。忽然,一颗流星划破夜空落向天际深处。它在暗蓝色的天幕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那么明亮,那么美丽,却那么短暂,没等你看清楚已经消失了。啊,恩宇不就像是一颗星星吗?发了光了,然后飞了,上了天堂。俗话说地上死一人,天上掉一星。他一定是到天上去了。他成了天堂的人,不孤单吗?我应该去陪他,和他永远做伴。到了那里,就不会有人来欺负我们了,我们还可以生儿育女,过快乐的日子,多好呀!想到这里,她感到有一股暖流在身体中流动着,天际仿佛突然明亮了起来,有一朵白色云团飘然而至,顾恩宇笑着从云中走来,向她伸出了手…… 第24页 “恩宇!麒麟哥!你等着,我来了……”彩云笑了,爬下了床…… 隔壁的客房里,疲惫不堪的魏斯炅已经睡着了。他实在是太累了,腿上的伤虽不重,但毕竟让弹片划了一个大口子,虽上了许多白药,已止住了血,但无法静养,所以老也收不了口。彩云的遭遇又让他心急如焚,高大壮实的身躯眼看着消瘦了一大圈,本来就高耸的颧骨也更加突出了。 三更过了,四处一片静谧,只有远处的狗偶尔叫两声。魏斯炅睡得很香,好像看见顾恩宇朝他走来,问他吃饭了没有。顾恩宇笑着,很开心。这时妹妹魏斯凤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留着长长的一条大辫子,穿一件宽花边的半长袍,红颜色的,走起路来步履矫健,因她没有缠足。魏斯炅手一挥,他们俩就不见了。 忽然,隔壁传来“嗵”的一声响。作为军官,魏斯炅有职业的警觉性。什么声音?像是凳子翻倒的声音。魏斯炅从梦中惊醒,一下子跳起来奔了出去,冲进了彩云的房间。 黑暗中,只觉得有个身影在樑上晃动,借着月光一看,果然是彩云,已经挂在了樑上,地上一只凳子已被踢翻。魏斯炅一把将吊在樑上的彩云抱了下来,放在床上,焦急地喊:“彩云姑娘,彩云……” 彩云的身体还是温热的,但气息已经断了片刻,人一放平,口一张开,又接上了气。只见她鼻翼缓缓动了几下,又慢慢张开了嘴,痛苦地吁出一口气。在魏斯炅急切的唿唤声中,她的灵魂像是从一团迷雾中飘了回来,有了一点意识。终于,她像是从梦中醒来,渐渐睁开了眼,看了看魏斯炅,又哭泣起来,用嘶哑的嗓子说:“我要去找麒麟哥,你为什么不让我去?” 魏斯炅安慰道:“你可千万别这样,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不,我够了,我不想活了,我要和他在一起。你让我死了多好。” 魏斯炅发现她仍不清醒,于是板起脸来吓她:“别瞎说!你要是真死了,我可就倒霉了。你想想,咱俩孤男寡女的,投宿异乡,你投环自尽了,官府还不把我抓起来?我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哪。” 几句硬话算是把彩云震住了,她一下子找不出话说,只能嘆气低头。 “别的话我也不劝你。只求你成全了我,把你送到家,好不好?” 彩云听他说得这样可怜,不由得看了看这位大哥。如此壮实的汉子居然这般低三下四地哀求自己,为了什么?还不是看在恩宇的分上。我要是再为难他,就太不应该了。于是,她后悔自责起来,感到自己太对不住人家了,就默默地点了点头。 一个星期以后,他们总算到了苏州。魏斯炅将彩云交给了她母亲。没等彩云醒来,第二天一早便重返威海了。 然而,彩云做梦也没想到,死而復生的不止她一个,顾恩宇也没死。 那天顾恩宇被炮弹爆炸的气浪掀到海里之后,一直紧紧地抓住一块木板,被海浪冲到了威海附近的一个海滩边。这里是一个小渔村,只有几十户人家。第二天清晨,渔民王老汉和儿子王小福扛着渔网经过海滩时,突然发现有一个人躺在沙滩上,父子俩扔下渔网向这人奔去,这人正是顾恩宇。他遍体鳞伤,已经昏迷多时,军装被撕打得成了布条,但还依稀看得出是水师的人。他两手鲜血直流,还紧紧抓着一块军舰上的木板。 渔民父子急忙将他肚子里的水挤压出来。王小福把耳朵贴在他胸口听了听,尚有微弱的心跳,便抬起头叫道:“爹,还活着。” 王老汉命道:“背回去。快!” 父子俩将顾恩宇背起来向远处的茅屋跑去,这是王老汉破烂的家。他们把顾恩宇放在床板上,王老汉让妻子立刻烧了姜汤餵他。 八、死而復生(2) 滚热的姜汤进了肚,顾恩宇渐渐甦醒过来,慢慢睁开了眼。 王老汉高兴地叫了起来:“好了好了,醒了。” 顾恩宇看着眼前生疏的地方,用微弱的声音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王小福说:“这儿是黑虎滩。” 顾恩宇手一指,说:“我要……回……回去……回威……威海……水师衙门……”说着就挣扎着想起来,但又无力地倒下了。 王老汉安慰他说:“军爷,威海远着呢!您好好养伤吧,养好了我们送您回去。” 顾恩宇心里惦记着北洋舰队,不知这仗打成什么样子了。魏斯炅在哪里?丁军门怎么样了?还有彩云,她还在威海等我呢。这一切真让他心急如焚。但此地距刘公岛有几十里地,又在大山后面,音讯难通,一时得不到消息,只能先养伤,待体力恢復了再说。他的背上有多处划伤,左脚踝扭了筋,肿得老高。王老汉拿来些草药给敷上,又让老伴多弄些鱼虾蟹给他吃,几天后便好了许多。这天,王家父子到镇上去卖鱼,顺便打听些消息。顾恩宇还没完全恢復,但他再也不愿躺在炕上了,支撑着站起来,拄着一根木棍,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外等候。 中午,王家父子从远处慌慌张张地跑来,顾恩宇忙迎了上去。 王老汉神色惊慌地拉着他说:“顾大人,您走不了了。” 第25页 “怎么?” 王小福说:“日本鬼子昨天在荣成登陆了,今天一早朝威海方向开炮了。” 顾恩宇一听大惊失色,口中说道:“啊,不成,我得赶回去。”他想了想,仍坚持朝前走,但没走几步,两腿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王老汉父子跑过去扶起他。王老汉说:“军爷,您先别急,要走也不能这样走呀。我带回来一点好药给您上上,来!” 顾恩宇只得跟着回屋,心想把伤治好再说吧。 隆隆的枪炮声在威海上空震响。日本军舰顺利地进入了威海卫军港,并向炮台进攻。街市两旁的店铺都上了门板。百姓们扶老携幼,背着包裹行李,有的推着独轮车,上面装着一家可怜的行装,纷纷向西面奔跑着。 这时,迎着逃难的队伍驰来了一辆马车,从车上跳下一个青年男子,他正是魏斯炅。 他吃惊地问逃难的人:“怎么回事?” 人群中,客栈的老闆娘看见了他,说道:“魏参事,了不得,日本兵开过来了。” 魏斯炅呆住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形?难道北洋水师打败了吗?那么,丁汝昌在哪里?他有没有危险呢?想到这里,他不顾一切地逆着人流向岸边奔去,上了一条无人的小船,朝刘公岛方向划去。 刘公岛上炮火连天,一些北洋士兵在炮台上拼死抵抗。可是日本人已控制了大部分炮台,朝北洋士兵勐轰,山岩上的士兵纷纷倒下。魏斯炅不顾生命危险,拼命向山上的水师提督衙门跑去。一颗炮弹唿啸而来,掀起厚厚的泥土将魏斯炅压倒。衙门前的守卫也中弹仆倒。魏斯炅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带着满身的尘土冲进衙门。院子里已中弹多处,火光沖天,一片狼藉。 “丁军门!丁军门!”他大喊着向大厅奔去。 “砰!”一声枪响从大厅里传出来。 魏斯炅一愣,勐地推开大厅的门。只见丁汝昌端坐厅中,向自己胸口开了枪,一股衣服烧焦的气味扩散开来,胸前血流如注,整个身体已缓缓倒下,瘫在坐椅一侧。他的身边已有几名随员的尸体,其中还有一名外国技师。 大厅里充满了血腥之气。 魏斯炅扑向丁汝昌,大叫:“丁军门!丁军门!……” 丁汝昌已经不会回答了,他永远闭上了眼睛。 九、重操旧业(1) 北洋水师的全军覆没震动了全国,也震惊了朝廷。光绪帝得知后龙颜大怒,“砰” 的一声将一只茶碗摔得粉碎,怒不可遏地对跪在地上的李鸿章斥责道:“全军覆没!这仗你……你是怎么打的?” 李鸿章此时也懊丧之极,他没有料到他苦心经营了12年的水师竟然这样轻易地便被小小的日本人击垮了。他知道自己输了、错了,并且不是小错,而是祸国殃民的滔天大错。错到足以掉脑袋……但他此刻还理不清究竟错在哪里,究竟在哪一个环节上疏忽了。是用人不当还是俄国人、英国人不帮忙?他只是感到自己也要垮了,高昂了几十年的头一下子垂了下来,只能惶恐地连连磕头,无力地申辩道:“臣固然督战不力,罪该万死。然北洋水师常年经费不足,兵器陈旧,弹药匮乏,岂能与倭人全国之师相搏?望皇上明鑑啊!” 看着一向傲气十足的李中堂如今一副畏缩的可怜相,光绪帝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本还想骂他几句,但又想这有什么用呢,他是慈禧老佛爷的红人,若不是老佛爷这样器重他,把北洋大权都交给他,凡事任他去做主,事也不至如此。……唉,趁此机会,只能日后削减老佛爷的权力了。想着这些,他激动地离座踱了几步,又厉声问道:“现在怎么办?” 李鸿章哭丧着脸说:“只有议和,委曲求全,以保大清社稷。” 光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无奈地长嘆一声。他心中有太多的委屈,只是不能痛快地倾诉出来。一想到自己这个傀儡皇帝还要背上战败的罪名,真恨不得把李鸿章千刀万剐才解恨。 战败的耻辱也波及到百姓身上,整个中国都陷入了一片悲愤的气氛之中。在苏州的彩云也是终日没有笑容,虽然不再想自杀的事了,但也不觉得活着有什么意思。母亲急得没法,找了些朋友给她物色对象,但彩云心中只以两个男人为标准,一是洪钧,一是顾恩宇。那些穷困平民介绍的多是市井普通男人,哪一个她能看上眼呢? 这天,她独自呆呆地在剑池边坐着,眼前仿佛出现当年和顾恩宇同游剑池时的情景,脸上不禁掠过一丝悽苦的笑容。 “彩云!彩云妹妹!”忽听有人叫她。一回头,是梅仙和一个中年男子在这里游逛。梅仙还是那么快活、漂亮,衣着华丽,举止妩媚,一点也不像快30岁的人。 “哦,梅仙姐。”彩云淡淡地应道,感到自己和梅仙已是两条道上的人了。 梅仙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上了岸,扭着水蛇腰走近她,轻轻拍着她的肩头笑道:“怎么一个人来玩呀……噢,对了,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冯先生,上海来的客人。这是我的小姐妹彩云,原先是洪状元的姨太太……”梅仙用手比画着作了介绍。 她身边的那位瘦高白净,长着细眼睛、尖下巴的上海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彩云,听罢拱手笑道:“哎呀呀,状元夫人,久仰大名了。” 第26页 彩云眼一垂,只得道了个万福。 梅仙把彩云拉到一边,悄悄地说:“我打算跟他到上海去。” 彩云瞟了冯先生一眼,不解地问:“他要娶你?” 梅仙微笑着摇头道:“不,我才不嫁呢。他在上海开了一家书寓,我到他那里挂牌接客。” 那位冯先生走了过来,说:“赵小姐,如今这是上海最时兴的了,雅致得很呀,不光中国人喜欢,洋人也喜欢。” 彩云一怔,问道:“怎么?也是挂牌接客?” 梅仙点头道:“嗯……不过只是陪着喝茶玩玩,不都陪宿的。价钱挺好。上海有钱的老爷多的是,比苏州花船上强多了。” 彩云见她眉飞色舞的样子,不以为然地一笑。 梅仙却不放松,冯先生也鼓捣她拉彩云一起去。于是梅仙当晚便到彩云家劝说。 “彩云呀,你娘说得对,人的祸福全是命中注定的。命里不该有的,你再有本事也得不着。像洪钧和顾恩宇这样的男人就是命里给的,你上哪儿再找第三个?”梅仙劝道。 彩云默默地听着,喃喃地念叨:“是啊,再不会有了。” 梅仙问道:“那你往后怎么办?总得活下去吧。你不是说过吗?你要为自己活下去。姨太太你不做,正太太有谁来娶你?” “没人娶,我也不嫁了,我一个人过。” 梅仙嘴一撇,讥笑道:“怎么,等你死了以后让人给你立个贞节牌坊吗?” 彩云冷笑道:“你别挖苦人,这我才不想呢。像我这样的人,别说死了以后,就是现在,我亲生女儿都不认我这个娘了,还立什么贞节牌坊,真是做梦!” 梅仙眉毛一挑,双手一摊:“说的是呀,你看,你娘老了,身边还有你和阿良陪伴。可是你老了身边有谁?还不如趁着年轻攒下些钱来养老,不比一个人孤苦伶仃、愁柴愁米的强?” 彩云听她这样一说,觉得有点道理。近来她也时常想这件事,假如今后一个人过是要用些钱的。绣花挣不了几个钱,而自己除了绣花还会什么呢?又不会做生意,又不能去做粗活,那么,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是重操旧业。想到此她不免心头阵阵酸楚。老天呀,你留给我们女人的路也太窄了,简直是不嫁人就没有别的路可走啊。可我又不愿再去挂牌接客做妓女,这个营生有几分自由,可付出的代价却是一个女人一辈子的名声啊。怎样才能两全其美呢? 九、重操旧业(2) 她为此苦恼之极,然而却无法解决。现在梅仙提出了这个话题,她自然是无言以对。 梅仙见她不语,便继续鼓动道:“跟我去上海吧,怎么样?” “去上海跟你一样挂牌接客?” “对呀!前几天我跟冯先生去过一趟。上海现在可热闹了。洋人越来越多,吃洋饭的老爷先生有的是钱。冯先生开的那家书寓应接不暇,来的都是一掷千金的阔佬。上海外滩四大金刚我都见了,凭良心讲,论长相,论品位,没有一个比得上咱俩的,我们一去准保走红。再说书寓有书寓的规矩,不比那些长三、么二、咸水妹,客人都是有身份的,斯斯文文的。来了先喝茶,说说话。想留宿,要看我们喜不喜欢。喜欢的,按规矩摆了台面才留下;不喜欢的,再有钱也不留宿。多自在呀!怎么样?我们去好好地过一阵自由自在的日子。” 彩云见她说得天花乱坠,无名地又涌起一股厌倦,便坚决地说:“我不去,挂牌接客我再也不会干的。” 梅仙见她拿出一副清高的样子,不由得冷笑一声,说:“好吧,我去了,你在家等着吧,兴许有人再接你去当公使夫人。”她生气地站起来,一甩手走了。 彩云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哑口无言。 果真,梅仙第二天就跟着冯先生走了。彩云母亲在巷子里碰见她正要上轿,她又让母亲劝彩云不要再做梦了, 还是要现实一点。母亲回来告诉了彩云,惹得彩云晚上又睡不着了。 她是在做白日梦吗?可不是吗?彩云呀彩云,难道梅仙讲得没道理吗?不,有道理,太有道理了!你不甘心行吗?那你还有什么本事呢?除了漂亮还有什么本钱?何况你已不是十六七,而是27岁了。还有几年姿色可谈呢?真到了人老珠黄可怎么办呢? 想到此,她不由得心头一惊,下了床,把煤油灯捻得亮亮的,坐到梳妆檯前,找出了白粉、胭脂、抿唇红纸;又打开首饰盒,找出耳环、项鍊、珠花、簪子,将那些五光十色的各种首饰摊了一桌;然后又打开衣箱,找出了那些五颜六色的各式衣服……啊,这么多呀,堆在床上宛若一座小山。女人哪女人,原来你是这样喜欢穿戴打扮哪。这些东西多美呀!可是,爱美错了吗?不,一点也没错。天下有不爱美的女人吗?我就是爱美,到死也爱。于是,她情不自禁地一套套装扮起来,倒要看看自己究竟还有几分魅力。 这是第一次当红倌时戴的金项鍊。拿到了富妈妈给的240两银子,买了衣服,又买了一副细细的、有几粒红宝石配在黄金上的手镯,还花了10两银子买了一副耳环,这些配上金项鍊显得多么漂亮呀,怪不得洪状元对我一见钟情呢,它也是立了功的。哦,这是在柏林买的那套珠花头饰,做工多么精巧,戴在头上多么光彩夺目、多么高贵典雅啊!它在德国皇宫里可出了大风头,当然也惹了祸,让汪季达生了邪念,还诬陷老爷,害了我们一家。哦,这是那套白色西洋纱裙,穿上它再戴上那顶纱帽,简直像个公主。腰身还是那么纤细,是一尺七吗?再量一量。长了一寸,一尺八。还是婀娜多姿呀,露西亚要是站在身旁,仍然会羡慕得要死的。露出的一块前胸和整条胳膊,皮肤洁白光滑得像丝绸一样,凉凉的,用手摸一摸可真舒服。怪不得洪老爷整夜都不撒手,真是让人心醉呀…… 第27页 彩云望着镜子里一副副艷丽的姿容,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是的,27岁的她仍旧是美丽的、妩媚的、迷人的,除了美丽还是美丽。只有美丽是自己的本钱。 她默默地问镜子里的自己:你死了吗,赵彩云?对,死了,早就该死了。老天不给你好命,疼你的男人都死了。洪老爷死了,麒麟哥也死了,你还活着做什么?……怎么?你偏不死,你还要活?那好吧,那你就凭着你的美丽大胆地再闯一回吧。你要走得远远的,还要改名换姓,就如同投胎转世一样。你敢吗?……敢,当然敢!你不但要活,还要活得自由自在、痛痛快快,由着性子。反正也没什么男人能管着你了,你又成了自由的女人了。哈哈……倒也不错…… 想到这里,她“咯咯”地笑起来,笑得有点异样。 突然,她止住了笑,因为她在首饰盒中抓出了那只玉麒麟。玉麒麟在她手中默默地望着她,像在嘲笑她一样。她再看看镜中自己浓妆艷抹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俗气噁心、丑陋不堪。她举起桌上的砚台向镜子里的自己砸过去。“哗啦”一声,二尺见方的镜子被砸碎了,碎片散落一地。插在红木镜架上残存的几块镜片里,映出几个歪歪扭扭的她的影像,活像妖怪一样。彩云一下子涌出无限伤感,捂住脸“呜呜”地痛哭起来。 彩云娘吃惊地披着一件衣服进来,见状吓了一跳,一边帮她收拾,一边苦苦劝道:“彩云,彩云,你怎么了?不想去就罢了,在家苦日子也过得去。” 彩云止住了哭,对母亲嚷道:“谁说我不想去?我想去,我要去,我要另做一个人,做快活的人,过快活日子。” 她又异样地笑了。 彩云娘呆呆地望着她,滴出了几滴老泪,说道:“云儿,你怎么啦?” 彩云突然冷静地说:“娘,我要去找梅仙了。” 几天以后,彩云出现在上海,这是1895年的春天。 九、重操旧业(3) 红楼书寓位于外滩英租界内的保康里。 这是一幢中西合璧式的二层小花园楼房,在大门口左边墙上挂着一块一尺来长粉红色的木头牌子,上书“红楼书寓”四个不大的黑字。进大门后,有一个小小的花砖砌成的二道门挡住了楼门口。绕过这花砖门便是一楼门口了,两扇对开的门旁挂着四块牌子,上面分别写着“曹梦兰”、 “梅仙”、 “月娟”、 “李艷秋”。 楼下是客厅,卧室在楼上。屋内装点得红红绿绿,香气袭人。这便是彩云重操旧业的场所了。 上海的妓女业,清代以前规模较小,并且多在船上,称为“画舫”,和苏州的花船类似。后来随着商业的发展,妓女业从画舫转到陆上。鸦片战争以后,上海的租界发展起来了,洋人、有钱人迅速增多,于是妓院便越来越多了,据说光绪初年便有妓女上万人之多。在这众多的妓院中,等级最高的是“书寓” 。书寓的创始人叫朱素兰,是个说书人,并会填词吟诗。她创设书场,挂设书寓的牌子,组织会说唱的女子从业。后来又有周瑞仙、严丽英在书寓中出了名,使书寓的名声大噪。由于在书寓的妓女主要是陪酒,不轻易陪宿,反而抬高了身价。比那些长三、么二,以及更下层的野鸡、咸水妹、花烟间、拆白党等价格要高出许多。早年书寓中的妓女很阔绰,传说名妓吴芙蓉的一桿鸦片烟枪就值1000两银子。 然而,随着书寓数量的增加,从业妓女的地位和收入也日益下降。到了彩云和梅仙进书寓的时候,上海已有400多妓女在书寓中从业,这些妓女实际上已放弃了卖艺不卖身的原则,但规矩还算严格。与其他地方相比,惟有进书寓的妓女需找介绍人推荐,并且需要会唱词曲,因而仍显得档次较高。彩云也就靠这点还算找到了一个饭碗。 为了让自己完全改头换面,彩云改名为曹梦兰。这“梦兰”二字是洪钧给她起的号“梦鸾” 的谐音。她不陪宿,只陪茶酒。开始人们的确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只当是来了一位新人。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次冯先生带着梅仙和彩云参加寿宴,冯先生一时喝多了酒,对几个朋友炫耀自己的能耐,竟把彩云的身份说了出去。一时语惊四座,众人纷纷举首争看坐在另一桌上的彩云。从此一传十、十传百,争睹状元夫人风采的人络绎不绝。虽给书寓带来了滚滚财源,但也给彩云添了许多烦恼。她的价钱是一次10两银子,陪茶不陪宿,可这高昂的价格也没有吓倒那些好奇的贪色人。这天,两位公子哥儿前来喝茶,彩云照例陪茶说话。她略施粉黛,神情庄重,把这两个穿长衫的公子哥儿侍奉得好生满意,临了还送他们到门口。 两位公子哥儿回身一揖,说道:“梦兰姑娘,再会了!” 彩云道万福,微笑着应付道:“有空欢迎再来坐坐。” 两位公子哥儿边走边回味道:“谈吐高雅,风韵清丽,不是一般女子可比的呀……” “到底是出过国留过洋,见过大世面的嘛!10两银子喝杯清茶,值!” 彩云听见这些话淡淡一笑,久而久之她也习惯了,而且她还从中体味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自豪来。自己虽不是正牌状元夫人,可有人承认,这不是很好吗?这不是给了我名分了吗?你洪府这样欺负我,也无法摘掉我这个名分了。世上有些事原本就在那里放着,无需你再去争的,看来这是命中注定的,推也推不掉。每每想到这些,她精神上似乎也得到了一些补偿。 第28页 不过每当黑夜来临时,孤寂的时光依然难熬。彩云对洪钧和恩宇的思念也愈加强烈,常常不能自已,常常需要自慰。她是娼妓,但那些男客多半让她讨厌,使她根本产生不了和他们亲热的欲望。勉强与其中的一两个接触了,多半是令她作呕,只是速速了结罢了。她多么盼望能再遇到一位知己,能疼她、爱她、理解她。可这样的人太少了,并且怎么会这样巧,正好上这个书寓来呢?于是她的盼望又变成了绝望。 十、顾恩宇的新生(1) 顾恩宇在黑虎滩王老汉家又养了几日,伤势渐渐好转。隐隐约约听王老汉说中国军队打败了,日本人已占了威海和旅顺,中国要跟日本人签和约了。他听了心里真是悲愤之极,但还存有一丝侥倖,希望这些不是真的。他想到魏斯炅和丁军门,难道他们都牺牲了?还有彩云,她现在在哪里呀?难道还在等我吗?她可不能出什么事呀。这天,心急如焚的他实在呆不下去了,便告别王老汉一家,穿戴成渔民模样,前往威海去探个究竟。王老汉把家中养的猪和晒的咸鱼卖了,凑了几两银子硬塞给了他。 一路上人烟稀少,一片凋零,偶尔见到干活的农人也都是行色匆匆、神情慌乱。问他们话多半拒不回答,有的暗自垂泪,连连嘆气,让他多加小心。 下午,他终于来到了威海码头。他一身渔民打扮,背着一个行囊,倒也没引起什么麻烦。但当他狐疑地走近水边时,不由得止住了脚步,一下子怔住了。原来码头通道上拦起了木栅栏。路口有几名日本兵在站岗,远处隐约可见刘公岛的旗杆上悬挂着一个大红点的日本太阳旗。海湾里停着的军舰上同样也挂着白底红点加红色光芒的日本海军军旗。几个日本军官挎着长长的军刀、穿着锃亮的皮靴走上码头,日本士兵立正向他们敬礼。军官们神气地登上渡船,驶向刘公岛。 顾恩宇躲在一间破旧的小屋后,见到此景真是傻了眼,心想威海完了,北洋水师完了。他真想大哭一场。然而,他不能有丝毫流露,只能闪到一边,看着这一切在眼前发生。我该怎么办?他脑子急速旋转着。对,先去找彩云。魏斯炅是军人,自有归宿,可彩云却是孤单的一个人,她说不定还在悦来客栈里等我呢。 他快速地来到威海镇上的那条街道,映入眼帘的破败景象让他震惊。街道两侧的店铺都关着门,街上几乎没有行人,许多房屋都被拆掉了门窗,张着黑洞洞的大口,像在无声地诉说着灾难。一小队日本兵神气活现地踏着整齐的步伐在街上巡逻。 顾恩宇低着头,匆忙走向悦来客栈。客栈门关着,他上前去推,门“吱呀”一声开了。还没等他缓过劲,便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只见柜檯前、过道上都是日本士兵,有的在擦枪,有的在打牌,有的在唱歌。恩宇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和日本兵在一起,不觉有几分紧张。 “什么人?”离他最近的一个胖胖的日本士兵用日语问他,“干什么的?” 顾恩宇一怔,立即装着走错了门,转身就走。 可那个日本士兵追了上来,指着他的包袱,问道:“是打鱼的吗?喂,有没有鱼?”又用中文比画着“鱼”。 顾恩宇拍拍软软的包袱,摇了摇手,赶忙离去。 顾恩宇飞快地朝城外走去,又四处寻找了一番,根本没有彩云的影子,连老闆娘也找不到了。思来想去,他决定还是回北京,一来只有到北京才能打听到魏斯炅和彩云的下落;二来说不定还能再见到谭嗣同,他可以在这个危难之时给自己指明一条出路。 正巧,在山路上遇到了一队运送山货去北京的车队,他便央求主人给点活干,主人见他体格健壮,又有功夫,便雇他值夜班,防人偷盗。这样他便有了饭吃,还挣了一点小钱。十几天以后,他疲惫不堪地来到了北京。在前门大街附近一家小客栈落下脚。 客栈里住着几个外地的举子,时常在茶厅议论政事。第二天,顾恩宇从大栅栏一家估衣店买了一件半新的长衫回来,打算换下自己的渔民短装,去浏阳会馆看看。刚进门,只见那几个读书人正在兴奋地议论道:“联名上书皇帝,我也签名。”“康有为还要演说呢,快走吧!”他们一面说着,一面朝门外走去。 顾恩宇一听到康有为的名字,马上联想到那个上书给皇帝的南海举子。难道他又来北京了?于是他转身追上去问:“诸位先生,你们刚才说的是广东南海的康有为吗?” 一名高个举子说:“是啊,他约我们18省举子集会。” 另一举子也说:“要上书皇帝,反对议和。” 顾恩宇问道:“在哪里集会?” 高个举子说:“在达智桥松筠庵。” 顾恩宇赶紧问:“我能去吗?” 另一举子见他是儒雅之人便说:“当然可以。” 顾恩宇兴奋之极,套上那件长衫便与他们同行。 康有为是个极其顽强执着的人,一直没有放弃他的维新变法追求,尽管光绪皇帝还没有回应他的上书,但他丝毫没有灰心,仍不断地上书,全面地阐述他的理论,并且在北京、上海和广州等地讲学宣传,吸引了一批年轻的学子狂热地追随他,其中就有光绪十六年在上海遇见的18岁的梁啓超。此后梁啓超跟着大他12岁的康有为,为了变法维新苦苦地奋斗着。 第29页 康有为只是改良派,他崇尚孔孟之教,又拥戴光绪皇帝。但是他不贊成 现行的君臣制度,主张变帝制为君主立宪制,设立议会,以避免皇帝周围的贪官污吏滥用皇帝赐予的权力。他明确提出废科举、建学堂、`修铁路、自由办报、广开言路、迁都兴邦等等主张,这些主张中许多都是洋务派提出过并已经做了许多的。但洋务派包括李鸿章、张之洞等人的主导思想一直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对于政治体制的改革则是想也不敢想的。可见,康有为的思想远远地走在了洋务派的前边,因而受到了青年知识分子的拥戴。 十、顾恩宇的新生(2) 康有为从21岁起便放弃科举考试而研究佛学,又学《周礼》等,成为一个通晓儒学的学者。之后,他又读了美国传教士办的《万国公报》,以及许多西文政治、宗教和科学方面的书籍,撰写了《诸天讲》、《人类公理》等书介绍哥白尼的日心说、牛顿的力学及欧几里德的几何学。 康有为是一个极有才华并富有个人魅力的人。他皮肤黝黑,身材适中,貌不惊人。但他的眼神却尖锐如炬,宽大的前额显出过人的智慧。他的自信近乎执拗,加上口才出众、语言极富煽动性,因此凝聚力极强。他的另一个特点是他具有自我神化的神秘主义色彩,20岁时便自信是与众不同的圣人,相信自己能与天相通,来到世上是专为救众生的。他喜欢被人祟拜,认定这是自己的天命。虽然这与科学是大相迳庭的,但对于相信天命的中国人来说,却没几个人认为是个问题。而他也能将科学和天命二者统一起来,认为特殊的人可以有特殊的命运。 此时,他正在北京外城的松筠庵偏院居住,每天宣讲他的思想。这是一座古庙正殿后的大院子,年轻的举子们把这里作为学习新思想的课堂。康有为和梁啓超正策划着名一个大行动,为了反对清政府与日本签订和约,他们要联合进京赶考的千名举子上书皇帝, 并以此作为变法维新的开始。 康有为此时37岁,正坐在院中平台上的一张椅子上发表演说,坐在他身后一侧的是儒雅的梁啓超。 顾恩宇随着那几个举子雇了一辆马车匆匆赶来。走进院子,他急不可待地挤进了人群,并从一侧悄悄地挤到了前边,站在一棵松树边看着他景仰的老师。 只听康有为用他那略带广东腔的口音讲述着自己的心灵变化及救国主张。 “……你们现在的年龄跟十几年前的我差不多,是不是终日所想便是国家的命运和自己的归宿啊?” 一些举子点头。 康有为微微一笑,说道:“对!哪个有志青年不想成就大业、为国效力?我也一样。看着我堂堂中华日渐衰落,屡屡被人欺辱,哪一个青年不悲愤欲绝、焦虑万分?难道还能静坐书房只读圣贤书不闻窗外事吗?不能!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我的一点心灵的经歷、生命的抉择。我20岁前后经常狂躁不安、焦虑万分,像一匹迷途的马,不知路在何方。于是我决心静思, 非找到出路不可。我绝学捐书、闭门谢友、静坐养心,我相信天命会对我做出安排。果然,几个月后,我感到心中日渐开朗,仿佛看见天地万物皆与我成为一体,大放光明。我感到我的头脑可恣意上下,纵横捭阖。天上人间,无论苦乐,都仿佛经歷了一番。我得到了一种 信念、一种启示:我活着是为了普救众生,为此可以不上天堂而下地狱,不投净土而来浊世,不为帝王而为士人。日日以救世为心,刻刻以救世为事,除此之外,没有其他。” 他说得生动真切,引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顾恩宇也被他的演讲深深吸引住了。 康有为情绪激昂地站了起来,话锋一转,说道:“而今日之中国,更是危机四伏,危在旦夕。去冬中日黄海之战,北洋水师全军覆没,日本野心张狂,得寸进尺,竟然侵占我大连、威海,屠杀我父老乡亲, 反过来还逼我朝廷议和。现在,伊藤博文和李鸿章正在日本马关谈判,日本要我割让辽东、台湾,赔款二万万两。还要开放许多港口给日通商。这样的蛮横条件我们能答应吗?这样的奇耻大辱我们能忍受吗?” 众举子群情激愤,怒吼道:“不能!不能!” 顾恩宇也激愤地举起拳头跟着高喊。 康有为接着说:“我们要联名上书,请皇上坚决拒绝日本强盗的要求,下诏鼓天下之气,迁都定天下之本,练兵强天下之势,变法成天下之治。” 众举子纷纷高喊附和。 然而清廷及它的代表李鸿章却没有与日本人决一死战的胆量,为了保住清朝江山永固,他们採取了妥协退让的方针。尽管李鸿章在马关谈判桌上费尽心机,并且在回下榻的春帆楼途中遇刺,但也没有为清朝挽回多少损失。1895年4月17日,左眼缠着绷带的李鸿章终于在《马关条约》上签了字。条约规定:中国承认朝鲜完全“自主”;中国割让辽东半岛、台湾全岛及附属岛屿、澎湖列岛给日本;中国赔偿日本二万万两银子,分八次交清;中国增开沙市、重庆、苏州、杭州为通商口岸。 中国在流血,中国人在呻吟、在悲鸣、在吶喊。 康有为义愤填膺,立即行动,领导了中国歷史上罕见的秀才造反。1895年5月2日,1300多名全国各地在北京参加会试的举人在康有为起草的上皇帝书上签了名,并且轰轰烈烈地举着这份文书跪在午门之外,抗议李鸿章签署的《马关条约》,坚决反对皇帝批准条约,提出誓死与日本血战的口号。 第30页 这便是着名的“公车上书”。 顾恩宇也在其中。他跪在浩浩荡荡的队伍中,看见无数民众投来支持的目光,突然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充满了力量和信心。 但是,康有为和众举子们的热情最终被泼上了一盆凉水。光绪皇帝虽然不想批准条约,并请英、法等国帮忙调解,但大势已去,无法挽回。慈禧太后狡猾地将责任推给了他,光绪帝除了多付了3000万两银子赎回了辽东半岛外,只得含恨在条约上盖上了他那沉重的玉玺,使《马关条约》正式生了效。 十、顾恩宇的新生(3) 丧权辱国的条约并没有压垮康有为,反而激起了他更高的斗志。此时会试发榜,他中了进士, 并授工部主事。但他并不去就职,不为那顶乌纱帽,做官对他来说,只是接近朝廷和皇帝的捷径罢了。他就势在北京组织了强学会 ,办报纸,编印《中外纪闻》,宣传变法维新。 顾恩宇被吸纳为强学会的秘书,报国的志向终于有了一个实现的地方,因而他特别卖力。他託了几个熟人去打听魏斯炅和彩云的消息,但都没有打听到,只得先放一放再说了。 强学会设在北京城南的一座古庙内。这一天,从湖南赶来的谭嗣同风尘僕僕地来到了这里。他已在浏阳老家成立了算学馆,讲授科学。此次是为在浏阳成立强学会分会之事与康有为商谈而专程来的。 顾恩宇正在抄写文稿,谭嗣同一见他就笑喊道:“这不是顾恩宇吗?” 顾恩宇一见是谭嗣同,惊喜不已,说道:“壮飞兄,你可来了!”忙给他让坐、倒茶。 “我是专程来见康有为先生的。” “哎呀,太不凑巧了,康先生到南方去了。梁啓超先生在,他知道你。你先坐一下,我带你去见他。” 谭嗣同喝了一口茶,问道:“听说你也去了北洋水师。怎么,那一仗那么惨,你居然活了下来!” “唉,掉下了海,差一点没命了,九死一生哪!” “魏斯炅怎么样?” “打散了,但死亡名单上又没有他,以后就没见过,不知他的下落了……” 正说着,梁啓超走了进来,笑着说:“真可笑,李鸿章居然也要加入我们强学会,还派人送了2000两银子作会费。” 一办事人员说:“这个卖国贼也来投机了。” 梁啓超说:“对不起,我们拒绝他入会。” 顾恩宇上前介绍道:“梁先生,这位就是湖南来的谭嗣同先生。” 谭嗣同恭敬地一揖,说道:“参见梁先生!” “哦,浏阳义士谭壮飞,久仰久仰。”梁啓超拱手还礼,“前几天刚读到你的一首诗:‘世间无物抵春愁,合向苍冥一哭休。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真是字字珠玑,掷地有声哪!” 谭嗣同谦逊地笑道:“见笑见笑,算不得什么诗,悲愤唿号而已。” 梁啓超说:“唉,割地、赔款,丧权辱国。有良知的中国人焉能不悲愤唿号?我们进去好好谈谈。”又对顾恩宇说:“恩宇,康先生来信了,说两江总督张之洞已经允许在上海设立强学会的分会,还要办一份《强学报》,宣传强学会的主张。现在要赶快派人去上海张罗。我觉得你去很合适,你看怎么样?” “去上海?”顾恩宇略略一怔,点头说:“梁先生这样信任我,我自然尽力而为。” 梁啓超很高兴,说道:“好,那你就收拾收拾,一会儿我们再详谈。壮飞兄,请!”他领着谭嗣同走了。 顾恩宇收拾起桌上的文件,忽然想到,苏州离上海这样近,我应该到苏州去看一看,说不定彩云在家呢。 十一、结交孙三(1) 顾恩宇做梦也没想到,他到了上海,还没来得及去苏州,就看见了彩云,并从此与她分道扬镳。 事情还要从孙三说起。 孙三自从整了陆凤翔以后,就一直在上海唱戏,也结交了不少上海朋友。这一日他到半仙居酒楼赴宴。此地是正宗淮扬菜,一些官宦名流常常来此吃喝。汪季达从前的几位朋友也正在此聚会。他们都是翻译馆的通事,时常在这里小聚,发发牢骚,喝喝小酒。其中有一位王先生是个戏迷,与孙三是朋友,便邀了他。他去的时候,几位已吃上了,正闲聊着。 马先生神秘地说:“喂,诸位,你们知道一条新闻吗?洪钧洪状元的姨太太在上海挂牌接客了。” 王先生一听,问道:“哦,有这样的事?” 李先生说:“她是汪季达的小师母,你没搞错吧?” 马先生肯定地说:“错不了,就是她!” 孙三在旁边听见了,忙问道:“是不是叫赵彩云的?” 马先生答道:“对,现在改名换姓了,叫曹梦兰。地点我都打听了,垃圾桥保康里,红楼书寓。” 王先生夸道:“那可是个绝代佳人呀,怎么竟会堕入风尘了呢?” 马先生嘆道:“咳!洪钧就是从花船上把她娶回家的。洪钧死后,她有什么办法?无非是重操旧业罢了。” 李先生兴奋地说:“哎,什么时候我们也去见识见识,一睹芳容、一亲芳泽嘛。哈哈哈!” 第31页 马先生说:“一亲芳泽可不容易。听说10两银子只有清茶一杯,陪你说说话。要想留宿,银子多少在其次,头一样要看她喜不喜欢你。” 李先生说:“是吗?这么大的派头?” 马先生笑道:“有这派头才更有生意嘛。” 孙三怔怔地听着,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第二天,他来到了红楼书寓, 把10两银子往桌上一放,点名要见曹梦兰。丫头便让他在外面客厅等候,自己到后面通报彩云。 孙三打量了一下客厅,见摆放的都是清一色的红木家具,墙上还挂些个字画,倒也雅致。一张贵妃榻上支一张小棋桌,上面放着两只围棋罐,内里是黑白两色琉璃棋子。书架上还有几本书,墙上还挂着一把琵琶,倒像是公子的书房。客厅很宽敞,大约有30平方米,里边是卧室,中间隔着一层暗红色的丝绒帘子。 丫环端上了茶,说:“先生请先用茶,曹姐姐正在更衣,请稍候。” 孙三只得先喝茶。才打开雪白描蓝花的盖碗抿了一口,便知是真正的龙井。他耐着性子喝了两碗茶,可彩云还不露面。孙三有点急了,就用盖子敲了敲茶碗。少时,那丫头又来了,不过这次是掀起了帘子,接着,彩云穿着一身素净而华贵的浅青绣花软缎袍子和宽口裤款款挪步出来。彩云的头上插着一支大翡翠簪,坠着一串细小珍珠,下边插着三排小金簪,每排4支,共12根。单这装扮便显示出高等妓女的身份。那珍珠和头簪随着步履一摇一摆,颤颤悠悠,煞是好看。她走到房中间,一抬头便怔住了,问道:“怎么是你?” 孙三打量了一下彩云,见她依然妩媚动人,只是增加了几分忧郁,却也更加娇柔无力,不觉心里一动,站了起来,微笑着一揖:“彩云姑娘,孙三给您请安!” 彩云淡淡一笑,说:“我叫曹梦兰,你过去认识的那个彩云姑娘已经死了。” 孙三套近乎道:“您别这么说。自从几年前在洪府见了您,就觉着您真是个好人。人漂亮,心更好。我一直挺惦记着您的。那时候您正发达,我一个唱戏的,连见您的面也没资格。万万没想到您会连连碰上那么多不顺心的事。……” 彩云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说:“以往的事儿就别提了吧!” 孙三十分知趣地打住,说道:“是是,如今您在上海一挂牌倒是我的福分,可以坐在您跟前放开胆子跟您说说话了。” 丫环端来几样小点心,什么蜜枣、话梅、芝麻片、花生、瓜子之类的, 又来续茶。 彩云淡淡一笑,跷起了二郎腿,轻轻抚摸着手中的团扇,说道:“孙老闆请随意,咱们边喝边聊。你还在丹桂戏院唱戏?” “是的,也就是混口饭吃,没什么出息。今年都28岁了,还没能成个家。” 彩云见他媚眼频抛,话语一下子就扯到婚姻上去,知道他对自己有了好感,许多到这里来喝茶的人也喜欢这么扯的,无非是想占点便宜。于是她装聋作哑不接此话茬。 孙三倒也不生气,又凑前笑道:“您还爱听戏吗?下趟我给您送几张票来,您赏光给我捧捧场。” 彩云一听是看戏,倒还有几分高兴。她在这里实在是很寂寞,若能去听听戏,也许能找到一点过去生活的影子。便应允道:“那好呀,我去。对了,曼伶姐的父母都还好吗?” “两老都去世了。我给他们办的丧事,也算尽了点孝心。我给曼伶也修了个坟,她是为了保全我才死的,我后来全明白了。正好载澜用得着我,让我到陆凤翔家露了脸,多少出了口气。唉,曼伶对我的这分情,我孙三永世忘不了。可是,也只有到下辈子再还了。”他神色悽然地嘆了口气。 彩云是个善良的人,她早就听说了孙三报復陆凤翔的事,觉得这个人尽管有些油嘴滑舌,但毕竟不算薄情,为曼伶申了冤,做了好事,因此听了颇为感动。一时兴起,便说道:“你倒还挺有良心的,至今还念着她,难得呀。”她招唿丫环,“来,上酒菜,我来陪孙老闆喝一杯。把琵琶拿来。” 十一、结交孙三(2) 这真让孙三受宠若惊,暗喜自己对付女人手段高明。 彩云将琵琶往怀里一抱,熟练地调着弦,说道:“我是轻易不唱的。为了曼伶钟情的人,我唱一曲,给你解解闷。” 孙三大喜,连说:“哎呀,多谢曹姑娘赏脸,孙三我真是有福之人哪!” 彩云玉指轻柔拨动琴弦弹奏了起来。一段小过门之后,便唱起了委婉的评弹调: 一曲清歌酒一巡, 梨园风月四时新。 人生得意须行乐, 莫使飞花减却春。 今即古,假为真, 评红品绿奉知音。 歌动阳春飞白雪, 舞余霓羽绝飞尘。 孙三目不转睛地望着彩云,见她红口白牙、嗓音圆润、眉眼传神、感情真挚,真有几分感动。心想这个女人可真有股子劲儿,能揪住人的心,假如她真要能跟了自己,那可真是俊男配美女,天生的一对。目光中忍不住流露出爱慕之意。 也真该孙三有运气,正在此时,红楼书寓门口来了三个地痞,他们垂涎书寓生意兴旺多日,今天是故意来敲诈的。为首的叫杨五爷,他敞着黑色缂丝团花短衫,气势汹汹地喝问:“谁是这儿的老闆呀?” 第32页 冯老闆慌忙迎出来说:“我冯某便是,诸位有何见教?” 杨五爷哼道:“我们是垃圾桥巡捕房的,办公事。” 一地痞介绍说:“这位是我们的老大,杨五爷。” “哦,杨五爷,请进!”冯老闆忙把他们请进客厅。 杨五爷“哗”地打开一把大摺扇,说:“你们在这儿开窑子是犯法的知道不知道?” “哪里的话,杨五爷,我们在区公所、巡捕房都是报了捐的,有底可查呀。” 杨五爷故意说道:“哦,这事我们不知道。你既是老闆,那跟我们走一趟吧。” 梅仙在门里早已按捺不住,走了出来,说道:“哎哎,三位先生,有话好说嘛,先喝茶。” 杨五爷盛气凌人地说:“没有你的事。冯老闆,有话到巡捕房说去。” 两个膀大腰圆的地痞上前抓住冯老闆的衣领,推推搡搡地要带他走。 冯老闆很害怕,忙说:“诸位诸位,不必如此嘛,有话好说嘛……哎……” 梅仙叫道:“哎,你们怎么动手抓人?……” 孙三和彩云早已闻声从房里出来。 孙三上前喝问:“什么事?你们哪儿来的?” 杨五爷瞟了他一眼,气势汹汹地说:“我们请冯老闆到巡捕房去,你少管闲事!” 孙三虽不是大人物,可也见过世面,看出他们不像巡捕房的,倒像是当地的地痞,于是冷笑着说:“你们是巡捕房的吗?巡捕房抓人是要文书的,拿出来看看!” 一个地痞问:“你是干什么的?你他娘的敢管闲事,我们连你一块儿带走。”说着上前欲抓孙三的衣领。孙三不动声色,只举臂一挥,就让那地痞踉跄后退,摔倒在地。 另一个长了一脸横肉的地痞急了,吼道:“好小子,你敢跟我们动手!”说着一拳打来。 孙三一闪身,又飞起一脚朝他踢去。这地痞摔了个嘴啃泥。 前一个地痞又沖了上来,却被杨五爷拦住了,他对孙三一抱拳,笑道:“老兄也是江湖上的?哪个字号的?” “我是丹桂戏院唱武生的孙少棠。” “哦,失敬失敬。孙老闆,我们是垃圾桥礼字号的。” “礼字号的?那好啊,你们的师父铁拐李跟我拜过把子,是我师兄。” 地痞们面面相觑。 杨五爷神色大惊,连连作揖,说道:“哎呀,孙老闆,我们不知道您老在这里,多多得罪啦!” 孙三整整衣衫,说:“快回去吧,以后少上这儿来找麻烦。这位冯老闆是我亲戚。” “哦,是是是。冯老闆,对不住哇!” 此时冯老闆忙递上一摞银元,说:“这是点小意思,各位别见笑。以后还望诸位兄弟多多照应、多多帮忙。” 地痞们高兴地接过银元,抱拳谢道:“多谢冯老闆!以后有什么人找你们麻烦,你老人家一声招唿我们就到。” 冯老闆连连躬身说道:“好好好,多蒙关照,不远送了。” 孙三打着哈哈:“赶明儿我去拜望你们师父。再会!” 这群地痞们扬长而去。 彩云目睹孙三见义勇为的过程,不由得欣慰地笑了。 冯老闆感激地向孙三作揖道:“幸亏孙老闆在这里,把这帮地痞给制服了。彩云呀,你陪孙老闆多喝几杯。今天晚上我做东。” 彩云笑道:“好!” 一餐酒足饭饱之后,孙三俨然已成为红楼书寓老闆的好朋友了。 月上枝头,清风送爽。孙三微醉了,还不想离开。他斜靠在贵妃榻上,望着脸颊红扑扑的彩云。 “彩云姑娘,我仗着几分醉说句心里话,你可不许生气。”孙三喃喃地说。 彩云知他说什么,只得笑道:“不生气,说吧。” 孙三挺直起身,正了正眼神说:“曼伶死了以后我一直没找到一个可心的女人,我想娶你做老婆。” 彩云一听哈哈大笑,指着他的鼻子说道:“孙三,亏你想得出,我要嫁人早就嫁了,还等到今天你来找我?你自己四处流浪,搭班子跑码头,还怎么娶老婆?有多少钱娶老婆?娶了往哪儿放?算了吧,你呀,别说梦话了。”她给他斟了杯茶,说道:“天不早了,喝了这一杯,醒一醒,你也该回去了。” 十一、结交孙三(3) 孙三很沮丧,嘆口气道:“是啊,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一个唱戏的,下九流,要钱没钱,要势没势。你呢,虽说是落魄了,可也是八抬大轿进了状元府,乘轮船出过洋的人。凤凰落了地,也是百鸟之王。我真是说梦话呢!”他一仰脖子将茶饮尽,站起来,委屈地说:“你瞧,别说嫁给我了,连留我住一宿都不肯。” 彩云微笑着瞟着他。 “好吧,我走了。不过,我们唱戏的最讲情义。彩云姑娘,你今后有什么用 得着我的,一句话。上刀山,下火海,锯子拉,斧子剁,孙三我就是死一万回也义不容辞。”说罢,他做了个舞台上的亮相动作,双手一抱拳,转身用右手一勾,“刷”地一下便从衣架上取了长衫;一个漂亮的转身,衣服便穿上了身;一抖袖子,朝门外走去,衣摆随风飘逸。 第33页 彩云忽然怔住了,收了微笑。孙三英俊的长相、潇洒的动作和慷慨的陈词似乎打动了她,一瞬间,她不知怎地对他产生了好感,目光里流露出爱怜之意。嘴唇轻轻一动,小声然而十分清晰地喝了一声:“回来!” 门口台阶下,孙三愣住了,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回过头直愣愣地瞧着她。 只见彩云居高临下地笑了一声,一撇嘴,说道:“哼,我瞧你怪可怜的。算了,便宜你一回,留下吧。” 孙三顿时喜出望外,“刷”地把长衫下摆一托,三步并两步扑倒在彩云跟前,抱住了她的双腿,喊道:“哎哟,我的好人儿,你可救了我了,你真太好心了!……”他双手一撒,长衫便脱了下来。接着,他抚摸着她的身体,疯狂地吻她的膝、她的腹、她的胸,边吻边解开了扣子,动作极其利落干净。彩云先是想挣开,但他力气充足,紧紧地箍住不松手,只是一个劲地勐亲。彩云渐渐也被他撩拨得意乱情迷,浑身酥软,不知不觉中伸出手臂搂住了他,瘫在他的怀中,闭上了眼,喃喃地唿道:“轻点……慢点……冤家……冤家……” 十二、舞台暗算(1) 孙三虽然不是读书人,但久在戏班子混,比起那些粗俗不堪的下等人来,也算是略知诗书了;而比起那些贪婪的纨绔子弟来,他又有几分温柔,懂得怎样讨女人的欢心。所以彩云收容了他,倒也有几分快活。尤其是他的床上功夫一流,身体健美,性感有力,让彩云的身体得到了充分的满足。 彩云在红楼书寓的事终于还是传到了苏州,洪洛是第一个知道的。这天,他心烦意乱地将这个消息带回了家。 花厅内,洪夫人正与德官在玩抓子儿。就是将细沙子或绿豆装进豆腐干大小的布袋中,一共五枚,朝上扔一个,在它未落下前,如果先后抓起了那四个,就算赢。德官已经6岁了,长得越发美貌可爱,笑起来也是两个酒窝。她抓子儿抓得很好,洪夫人抓不过她,便让丫头陪她玩。 洪洛坐下嘆了口气,说:“娘,刚才我遇到一位从上海回来的朋友。他说,姨娘,噢,赵彩云,竟然在上海一家妓院里接客。” 洪夫人大惊道:“啊,有这样的事?”忙命丫头把德官带到院子里去玩,免得听了乱说。 “她还大言不惭地称自己是状元夫人呢,以此招揽嫖客,真太气人了。” 玉珍在一旁听了愤愤地骂道:“这还了得!这不是公然败坏我们状元府的名声吗?” 洪夫人气得直捶桌子,怒道:“太不像话了!我还以为她出了我们洪府大门,家里从此可以安生了呢。她竟敢打着状元府的招牌招蜂引蝶,真是无法无天!你爹在地下有知也要气得跺脚了。” “是啊,弄得我简直没脸见人。”洪洛懊丧之极。 洪夫人勐然站起说:“不行,不能让她这么为非作歹。洛儿,你去,你赶快去一趟上海,找上海知府告她。” 洪洛嘆气摇头说:“上海的衙门只知道拍洋人的马屁。我去他们可不见得买帐。” “对了,我父亲来信说,他快回来了,还要去上海办事。婆母,你让他找上海知府去讲。”玉珍突然有了主意。 “对,这倒是个办法。” 洪夫人连连嘆道:“唉,这个败家精,不知廉耻的贱人……” 几天后,陆凤翔到上海办事,果然遵照亲家母的意思来到了红楼书寓。当时彩云和孙三正在唱小曲《西厢记》。在座的有孙三和汪季达的那两个朋友。 彩云舞动着手里的绸帕子,和孙三边唱边舞: 徐步花街,抹过西厢傍小斋。 小姐你且在门儿外, 待红娘去轻轻悄悄把门挨, 你且藏羞态,前番变卦今休再! 啐,没用的东西!来!喏! 上前参拜! …… 两个人眉来眼去的,把张生和崔莺莺的约会表演得真真切切、入木三分。大家津津有味地听着,拍着巴掌直叫好。 忽然,冯老闆走了进来,在彩云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孙三也停了下来。 彩云一怔,问道:“是陆凤翔?” “他要见你。” 三个客人面面相觑。 彩云略一沉吟,说道:“现在我这儿有客人,不见!” “他可是北京的大官儿呀。” “官儿再大,到这儿来都一样。请他明天来吧。” “彩云,这不是难为我吗?” “可这几位客人是先来的呀。哦,对了,他跟梅仙是老相好了,请他上梅仙房里坐坐吧。” 正说着,就听到房外梅仙的声音传了过来:“哟,是陆老爷呀!哎呀,万万想不到您老人家会到这儿来……” 原来陆凤翔等了许久不见动静,便藉口说要见梅仙才进来了。见到了梅仙,他强作笑容地说:“是呀,我才知道你和彩云都在这儿。” 梅仙笑容可掬地上前拉住他说:“我们可好久不见了,难得您还想着我。请请请,我们进屋里谈。” “呆会儿,我先找彩云说点事,再去你那儿。” 第34页 “是吗?她现在可红了。哼,您是不是又打什么主意呀?” “别胡说,我是来谈正事的。” “哦,她正在陪客人哪。来吧来吧,我领您去。彩云!”她叫着便领陆凤翔 拐过走廊进了彩云的门。 彩云见陆凤翔进来了,只得勉强地起身相迎,说道:“哦,是陆老爷呀,什么风把您从北京吹到这儿来了?” 陆凤翔略略点头,环顾四周,一眼就看见了孙三,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孙三颇为尴尬,站起来一揖,说:“给陆大人请安!”转身对两位朋友说:“咱们走吧!” 两位朋友起身欲走。 彩云却双手一拦,说道:“干吗走呀?”她故意上前亲热地拉住孙三,冷嘲热讽地说:“你们别瞧着陆老爷官儿大,他呀,可是个寻花探柳的元帅,吟风弄月的班头,秦楼楚馆,谁不知道陆老爷的功夫呀。再说了,男人到了我们这儿,哪还有什么高低之分,脱光了身子还不是都一样?” 孙三、梅仙等都笑了起来。 陆凤翔很窘,干咳几声对彩云说:“我有话对你说。” 两位客人知趣地赶紧告辞。 孙三更是有些怕惹事,也慌忙和他们俩一起离开了。 冯老闆与梅仙送他们出去。 彩云见陆凤翔阴沉着脸,便也沉下脸来,说:“哟,敢情陆大人不是让我陪您饮酒取乐的。好吧,您请坐,有什么话您尽管说。” 十二、舞台暗算(2) 陆凤翔坐下,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子说道:“上次见面你还是洪府姨太太,没想到没几年工夫你就到了这儿。我问你,洪老爷在世的时候待你如何呀?” 彩云料到他会说这些,瞟了他一眼说道:“已经四年了,洪老爷在世时待我恩重如山,上上下下谁不知道。陆老爷怎么问起这话来?” 陆凤翔说:“既然如此,你就应该知恩图报。洪老爷去世以后,你就应该安安分分地在洪家恪守妇道。做女人嘛,头一条就是贞节。” “原来陆老爷今天是来教训我的。请问陆老爷,要我为洪老爷守节,我图个什么?是图个死后灵魂升天,还是图个建一座贞节牌坊?我是个什么出身的女人,别人不知道,你陆老爷还不清楚?谁给我立贞节牌坊?不是笑话吗?我这种贱人死了也升不了天,只配下地狱。既然如此,我还守什么节?没听戏文里唱的吗?‘只曾见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带枷。’阎王爷将来怎么处置我,只好由他了。教训我恪守妇道,您陆老爷可是看错了人了。” 陆凤翔见她说得这样干脆,真有受辱之感,不觉连连摇头道:“彩云姑娘,我也不是一定要你为文卿守节,你年轻,要改嫁也是可以的。洪家的人对你是很宽容的,不过你总该规规矩矩地嫁个男人吧。没想到你居然重入风尘,倚门卖笑。你这样做,怎么对得住九泉之下的洪老爷呀!” 彩云毫不示弱地说:“洪老爷在世的时候,我没做过一件对不住他的事。今天我要当着陆老爷的面说句您不爱听的话。在德国的时候,我冒了夫人的名分,可办了很多其他夫人办不到的事,只有洪老爷心里明白。他回国遭了奸人暗算,谁也不敢出面说句好话。您陆大人是洪老爷至亲好友、儿女亲家,可您不也怕丢了顶戴花翎,缩到了后面吗?是我大着胆子去求李中堂才挽救了危局。可惜我没福分,洪老爷早早地去世了。洪夫人对我说起来是不错,可是她把洪老爷留给我的三万两银子吞了,您知道吗?您叫我怎么办?规规矩矩嫁个人,嫁给谁呀?哼,好男人都死绝了。嫁给陆老爷您这样的大官儿当姨太太吗?曼伶姐怎么死的你当 我不知道?不光我知道,刚才您看见的孙三也知道。” 陆凤翔脸色骤变,气愤地说道:“你怎么说这种话?你……” 彩云继续说下去:“您陆老爷有权有势,您说的做的样样都有道理。请问陆老爷,我不嫁行不行?如今我干的这个营生是我愿意的。我不偷不抢不害人,我卖自己还不行吗?明码标价,愿买愿卖,双方还要有个情投意合。一方不愿意,您打道回府。怎么着?不比那些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干净得多吗?” 陆凤翔一下子语塞了,他没想到彩云竟有这样一番做女人的道理,真是闻所未闻。 彩云越说越来劲:“再说了,要是没有我们这些秦楼楚馆,你们男人上哪儿去寻花问柳、寻欢作乐呀?您陆大人风流了几十年了,那个浪劲儿梅仙姐都跟我说了,赶明儿我也领教领教。哈哈哈……”她放声浪笑了好一阵,又倏然沉下了脸,“就您陆老爷这样的道德文章也配来教训我?” 一番火辣辣的嘲讽说得陆凤翔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他恼羞成怒地说道:“好好好,你能,你能,我反正把话说到了,你爱做什么我不管。不过我可告诉你,你用状元夫人的名义拉客是犯王法的。状元是皇帝的封号。” 彩云一拍桌子,震得茶碗“嘚嘚”直响:“谁说我用状元夫人的名义拉客啦?我算什么状元夫人,顶到头也不过是状元小妾。我干吗要用状元夫人的名义去拉客?莫非状元睡过的女人有什么鸿运附体吗?陆大人,我告诉你,我人贱心不贱,要卖就卖自己,不卖状元府的牌子。我改名换姓,流落他乡就是不愿意让人家笑话洪状元,不愿意让人家耻笑状元府。至于客人背后称我状元夫人那可不是我的事了。他们喜欢我、心疼我,喊我心肝宝贝,喊我娘娘、公主,哪怕喊我太后老佛爷,我也不能封住他们的嘴。” 第35页 陆凤翔气得无话可答,指着彩云说道:“你你你,太放肆了……”说着站起身欲走。 彩云索性撒泼拉住他,放荡地笑道:“别走呀,陆老爷,你上了我的床,只怕嫌我放肆得不够呢。来吧,尝尝你亲家睡过的人是什么滋味嘛,包你快活似神仙。钱带得不够不要紧,我减价。哈哈哈……” 陆凤翔尴尬地躲闪着,喃喃地骂道:“你……太无耻了!太……下贱!”终于他挣脱开了,逃也似的离去。 彩云见他走了,顿时收敛了笑容,怒气沖沖地把桌上的茶杯、茶壶统统掀翻在地,禁不住大哭起来。 正哭着,梅仙走了进来,她并不劝慰她, 反而责备她:“不是我说你,你 这脾气也太大了。陆老爷是什么人?你怎么可以把他骂出门呢?” 彩云争辩道:“你不知道他说那些狗屁话有多气人。” 梅仙耐着性子劝道:“我听见了,再气人你也该忍着点嘛。我们吃这碗饭靠的是客人花钱养着,总得叫客人高高兴兴地来,心满意足地走。耍什么小姐、太太的威风哪!” 彩云不悦地分辩道:“我对别的客人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陆凤翔这傢伙实在太坏了!” “他再坏你也犯不着得罪他呀。何况他以前对我们的好你也是知道的,就是看在我的分上你也要收敛着点呀。这下可好了,冯老闆赶上门去赔礼他都不见。看样子再也不会来这儿了。” 十二、舞台暗算(3) “他不来,我谢天谢地。” “你怎么说这话!他是北京的大官,有权有势的人物,他记恨了你,我们跟着倒霉,你知不知道?他要是在本地官府说我们的坏话,以后麻烦就大了。” 彩云也沉下脸说:“梅仙姐,你怎么摆出一副老闆娘的架子来啦?” 梅仙更加恼怒地说:“我不是老闆娘,可总是跟冯老闆一块过日子。你把客人得罪了,坏了我们红楼书寓的名声,生意就清淡了,这不是明摆着的道理吗?说你两句你还不高兴,你也太任性了!” 冯老闆闻声进来调解道:“好了好了,自己姐妹吵什么?都别说了,晚上还要去看孙老闆的《挑滑车》 呢,快收拾收拾吧!” 话说陆凤翔让彩云气得咬着牙回到了驿馆。他没有想到,那个当年乖巧的小清倌,如今会撕破脸皮和他针锋相对。早知有今天,他当时怎么也不会把洪钧拉上富记花船,成全了这段姻缘的。 “妇人之心,蛇蝎之毒啊!”他后悔不迭地喃喃自语,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不行,决不能让这个臭婊子得意忘形,我陆凤翔决不罢休,我要让你赵彩云知道我的厉害。 对着窗棂外惨澹的月光,他的脸上闪动着一股杀气。 几天以后,上海丹桂戏院里便发生了一桩事故。 前几天陆凤翔去看了孙三主演的《挑滑车》。他看着孙三在台上踢打翻滚,还从三张八仙桌上往下跳,便心生一毒计,用200两银子收买了杨五爷,要他们择日收拾孙三。 锣鼓声中,扮演高宠的孙三上场了,一个亮相赢来一片喝彩声。台下座席中坐着杨五爷,他注视着孙三,心中隐含着杀机。舞台上,孙三与“番将”交手,演“滑车”的番兵一个接一个冲上来。孙三用枪一一挑翻。台下,冯老闆领着彩云和梅仙坐在前排一侧,他们是来给孙三的最后一场戏捧场的。 舞台上,两张八仙桌摞在一起。孙三照例带着插着八面旗的长靠上了桌子,又从两张八仙桌上一跃而下。引得台下喝彩声、掌声响成一片。这时,两个捡场的人又搬出了第三张桌子,把它和原先的两张桌子架到一起。孙三灵巧地跳到三张桌子的顶部。 锣鼓声戛然而止。 台下几百名观众屏息注视着,戏场里寂然无声。 杨五爷也紧张地注视着孙三。他知道,桌子腿已做了手脚。八仙桌的一条腿齐根的部位被从里往外锯了一条深深的口子,外表根本看不出来。刚才孙三跃下两张桌子的当儿,下面那张桌子被锯过的腿一下子裂开了,略有歪斜,但除了杨五爷谁也不会发现。 孙三高高地站在三张桌子上,他屏息、运气,准备往下翻。但此时最下面那张桌子的锯缝已完全裂开。孙三大喝一声,勐地一使劲,但还未等他跳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一瞬间,裂口的桌腿歪倒了,桌子顿时“哗啦”一声倾斜下来。孙三已收不住自己的身子,一下子栽倒下来。三张桌子也都“哗啦啦”倾倒下来。孙三重重地摔倒在地,桌子“噼里啪啦”地一齐压在了他的身上…… 台下观众们顿时大惊失色,叫成一片。彩云惊叫一声跳了起来。 杨五爷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扭头离去。 台上,捡场的、后台管事的以及打鼓佬和琴师们大惊失色,有人奔过去抬开桌子。大幕匆匆落下,一片混乱。大家七手八脚地忙把压在孙三身上的桌子搬开,只见孙三的腿上、身上血流如注,他痛苦地呻吟着。彩云分开众人挤进去,焦急地喊:“孙三!孙三!……” 孙三只是不断地呻吟着、喘息着。他被人们抬到一块门板上。管事的焦急地指挥着:“快送医院!” 第36页 彩云跟在后面,焦虑万分。 十三、有情人难成眷属(1) 恩宇到了上海,首先去了张园,强学会上海分会就设立在这座老式的园林建筑中。康有为明日就要坐海船抵达上海,顾恩宇要去码头迎接,此外还要为康有为来沪后的许多活动做准备。联络人员、誊写文稿,工作十分繁忙,幸亏在这里他遇见了金楣甫,帮了他许多忙。 原来金楣甫是去年来上海同文馆学习法语和英语的,又与几名留日归来的同学参加了反对《马关条约》的示威活动,如今也想参加强学会,于是就过来帮忙做些事。他年轻气盛,谈起李鸿章总是愤恨不已,甚至对保守的洪钧也不以为然。顾恩宇来到强学会,就听见他正在厅里与同学们侃侃而谈。 顾恩宇一见他就叫道:“哎,请问你是不是小……” 不等顾恩宇说完,金楣甫已上前拉住了他的手,亲切地说:“我正是小金豆金楣甫哇!” 顾恩宇见他已完全长成大人,又倾向维新,心里十分高兴,与他聊了些时候,又一起整整忙了两天,才算把准备工作做好。 康有为如期来了,他首先会见了两江总督张之洞派来的官员梁鼎芬。张之洞是与李鸿章齐名的洋务派的另一员大将,虽然他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主张康有为、梁啓超并不贊成,认为他不敢触动政体制度,但是张之洞还是支持了变法维新,并给了康有为一些资金,让他在上海做活动经费,所以康有为对他派来的人十分热情。 这天,顾恩宇正忙着遵照康有为的吩咐将他的着作《新学伪经考》中的有关章节节选出来,印成宣传小册子,在康有为作宣讲时散发。康有为则与梁鼎芬继续谈话,讨论张之洞的主张。 梁鼎芬说道:“张大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意思是强学会不要提出过激的主张,比如阁下文章中所说的‘孔子作春秋,是托新王以改制’云云,锋芒就太尖锐了。” 康有为不以为然地一笑,说道:“锋芒不锐,何以强学?张之洞大人既然贊同我强学会宗旨,又何必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呢?张大人爱国之苦心我等都很敬佩,但他老人家所谓的‘中学为体’恰恰是中国之病根啊,不变此体,便无法以西为用。洋务搞了十几年,一场甲午海战不还是前功尽弃了吗?” 这时,顾恩宇抱着一叠文稿进来,说道:“康先生,您的文稿已经誉清了。” 康有为接过来,关心地说道:“好,好,你辛苦了。听说你几天没好好睡觉了,快去歇一歇吧。” 顾恩宇笑笑退出了。趁着这个空档,他打算稍事休息,晚饭之后到四马路一带去找一找彩云。关于彩云的事,本来打算去一趟苏州,可来上海后已经有所风闻,只是不敢相信。本来还想和小金豆谈谈,正巧小金豆回学校去了,他也就一个人出去了。 夜幕降临了,他从大门里出来,望着灯火阑珊的街道,不由一下子心里发慌。他想,若在哪一个红灯下看见了浓妆艷抹的彩云,该说些什么?要是她不理自己怎么办?拉着她就走吗?还是乔装一下,戴个黑眼镜好呢?不行,一来眼镜很贵,二来戴上更不像样。再说自己又不是坏人,就只当是偶然相遇,说什么不可以呀。她已经答应嫁给自己了,实际上两人已是夫妻了,自己来找她是天经地义的,怕什么!他一甩手,便大步朝四马路走去。 这里是妓院集中的地段。勾栏鳞次栉比,一家挨着一家。门前挂着雪亮的汽油灯,招牌上写着“桂馨楼”、“艷锦楼”、“彩凤楼”、“鸳鸯厅”、“燕舞堂”……各家“楼”、“堂”的门口都有不同格式的名牌,写的是妓女的名字,如“小林黛玉”、“王丽丽”、“李秋香”、“陈宝宝”、“白鸽林”……老鸨、娘姨(僕妇)、拉皮条的都在门前拉客。 顾恩宇缓缓走着,在一家家妓院门前浏览。 老鸨、僕妇们见有客人,纷纷上前搭话: “哟,客官,您来啦,快请进来吧!” “您看什么呀,进来看哪!” “客官,上我们家来,漂亮姑娘有的是呀,请进吧。” “您找谁?哪位是您相好的?” …… 顾恩宇默不作声,他的眼睛只是看着名牌,听说彩云已改名叫曹梦兰,他就寻找着,只要有曹字便停下来。但是,走了四五条街,腿已很酸了,却始终没有看见这三个字,他只得失望地离去。 然而,他不知道,彩云根本不在书寓,而是在仁济医院看护着孙三。 孙三的左腿断了,打着石膏吊在铁架上。右臂也脱了臼,裹着绷带。 彩云坐在他的床边餵他吃粥。 孙三脸色惨白,额上擦破皮处涂着红药水。他哭丧着脸,像个孩子似的说道:“哎哟……我完了。彩云,我废了。” 彩云心中也如灌了铅块,但仍强笑着劝慰他:“别说丧气话,医生说了,骨头能接上,长好了,就跟以前一样了。” “那是不可能的。长好了即使能走动,也成了瘸子了,还能上台子吗?”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能保住命就已经很侥倖了。孙三,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要设这样的毒计害你?” 第37页 孙三嘆着气,说:“我得罪什么人哪,我一个唱戏的,下九流的人物,敢得罪谁呀。我想来想去想不出谁跟我有这么大的仇,想要了我的命。唉……” 十三、有情人难成眷属(2) “哎,再细想想,是不是有什么风流债?” 孙三连连摇头说:“自从见了你,我跟那几个女人都断了。人家犯不着这么害我。我觉着能下这样毒手的人不是普通人,背后准是有权有势的人在指使。” 彩云嘆了口气说:“唉,算了,不去想它也罢。好好在医院把伤养好了再说吧。” “听说这家洋医院住一天要付5两银子,这么贵?” “这你就别管了,我已经交付了300两银子了。你尽管安心地住着。” 孙三感动地说:“彩云,要让你花这些钱,我真……不知该怎么报答你。” “别说这样的话了。我天生就是这脾气,看不得好人受欺侮,再说这点忙我也帮得起。” “叫我说什么好呢,你这么厚待我,把我当个人。我呢,以后上不了台、唱不成戏了怎么办?别的事我又做不了,不成了废人了吗?”说着,眼圈一红,泪水汪汪的。 彩云望着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儿,泪珠在那一双丹凤眼中晃荡,少了平时的油滑气,多了几分哀怨,倒也有些动人,心中不由得涌出一股爱怜,轻轻捏了捏他细而长的手指,安慰道:“傻人,你放心,以后你实在唱不成戏了,我也不会嫌弃你的。找不到事做,你就到我们书寓来打杂,倒个茶、递个烟、张罗个饭局什么的你总会吧。怎么样,我去跟冯老闆说说。” 孙三热泪直流,用那只尚能动弹的左手拉住彩云的手,感动万分地点了点头,悄悄地说道:“我没什么可报答的,不过,我一准让你在床上乐个够。” 彩云抽回手给了他一巴掌,说:“你要死了,胡说什么!”扭头离去。 孙三说的是大实话,她和他结合靠什么?不就是这个吗?孙三能给她的,除了他的热情和能干之外,最让她满意的不也正是这个吗?是的,她的精神渴望高贵文雅,也曾因嫁给了洪钧享受到了几年尊贵,然而她的身体却需要力量和野性。和洪钧初识时,她喜欢温文儒雅、轻柔抚弄。而现在的她已经如一只成熟的母豹,更喜欢强烈的刺激、勐力的动作,这是洪钧力所不能及的。而孙三却正是这样一头勐兽。他虎背熊腰、肌肉结实,性感的躯体正是彩云梦寐以求的。加上风流成性,精通房事,总是能把彩云伺候得如坠云雾中一般。她为什么要拒绝呢? 此时,她忽然感到自己真是个地地道道的下贱女人,为了身子的快乐,将自己与这个人们看不起的男人黏在了一起。她明白,过去曾有的高贵的梦想此刻已完全破灭了。 至于麒麟哥,那刻骨铭心的一夜,对于她是无比圣洁的奉献,是无可比拟的幸福,只能由天赐,决非是人所能追求到的。在她心目中,这也不属于一般男女之欢的范围,只有在梦中才能去品味,今生今世也再不会有了。 对于彩云的决定,红楼书寓的人都感到意外, 梅仙第一个反对。 她不满地对彩云说:“我真不明白你,你欠了孙三什么情了?他没钱给你,你还倒贴他,还要张罗给他找事做,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吗?” 彩云心中已做决定,便应付道:“以前他对我倒是真心实意的。如今落到这一步,我瞧着他怪可怜的,总觉着应该帮他一把。” “上海滩可怜的人多着呢,你帮得过来吗?再说,他遭人暗算也不会是平白无故的。仇家为什么那么恨他?你出面帮了孙三,就不怕仇家记恨你吗?我劝你呀彩云,别这么傻了,千万别把是非朝自己身上揽。我看,我们红楼书寓非但不能要他,你也离他远点吧。一个唱戏的,瘸了腿,还能有什么出息?” “梅仙姐,做人不能那么势利。书寓不用他,我用他,我出钱养他。我不忍心看着他没饭吃。”彩云愤愤地顶撞道。 梅仙见彩云真动了气,也就不再管了。 然而,陆凤翔的黑手却没有停止活动,他指使杨五爷继续给冯老闆施加压力。这天,杨五爷邀冯老闆到半仙居酒楼吃饭。 酒过三巡,杨五爷也不说正事。冯老闆惴惴不安地试探道:“这个……杨五爷叫我来有何吩咐?” “冯老闆,我今天是弄堂里扛竹竿,直来直去。” “好,好,你直说。” “我受人之託关照你,那位状元夫人曹梦兰不能再留在你开的书寓里了。你把她的牌子摘下来,赶她走。” “这……为什么?” “为什么你就不要问了。你只管告诉她,她心里有数,她骂的是什么人也该惦量惦量。” 冯老闆不敢再说什么,连连点头。 杨五爷又吞了一杯酒下肚,阴森地一笑,说:“你冯老闆要是不听话,看看孙三的下场吧。” 冯老闆一愣,这才明白了孙三是他们害的。他不敢怠慢,回去便找彩云下了逐客令,并说了杨五爷的原话,以开脱自己的责任。 彩云明白了,杨五爷的背后就是陆凤翔,他果真对自己下毒手了。怎么办?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忍着,于是立刻到医院找孙三商量。 第38页 孙三正拄着单拐在练习走路,他的伤势已基本好了。 彩云旋风般地沖了进来,脸上闪动着异样的神色。 孙三高兴地说:“你来啦!你看,我可以走路了。” 彩云却一屁股坐下,说道:“孙三,你知道吗,我已经不挂牌了,红楼书寓不能容我了。” 十三、有情人难成眷属(3) “怎么回事?” “有人施了诡计,逼着冯老闆辞了我。害你的人也是他。” “谁呀?” 彩云咬着牙吐出三个字:“陆凤翔。” 孙三恍然大悟。 “没想到吧,人面兽心的。就因为我骂了他,他和洪家便要置我于死地。好狠毒哇!没办法,他上有官府,下有地痞,我们对付不了他,只有离开上海。” “那……上哪儿呢?” “不知道。除了不回苏州,我哪儿都能去。”彩云满不在乎地说。 “哎,对了,上天津。天津是我老家,人头熟,你跟我走。” 彩云沉吟不语。 “我老父亲是做首饰买卖的,多少还有点家底。你要是肯屈尊,就做我的媳妇儿,我做买卖养活你。你要是还想干这个营生,就自己独挑,开个书寓,我给你管事儿,随你的便。这话其实我早想说了,没好意思出口。” 彩云略一思忖,说:“孙三,嫁人我是决计不嫁的。跟你去天津我还决定不下来,让我想几天吧。三天,三天后,我给你个回话。这三天嘛,咱俩好好玩玩。反正我的牌子已经摘了,我又成了良家妇女了。你呢,也不唱戏了,也不算下九流了。咱俩干脆来个痴男荡女,雇辆马车,敞篷的,把上海滩好玩的地方玩个遍。不是骂我招摇过市吗?我就彻底招摇他娘的一回,痛痛快快地疯狂它一回,叫上海滩好好瞧瞧我。” 她异常激动,既愤慨又兴奋。 孙三呆呆地望着她,觉得她疯了。 “走,现在就走。到英租界去买衣裳,到法租界买首饰,去赛马场看赛马,到新亚饭店吃大菜,晚上到六国饭店开房间。吃喝玩乐,把银子花光。哈哈哈!” 彩云疯狂地大笑,拉起孙三就走。孙三拄着拐棍傻笑着,一步一瘸地随着她走着。他们雇了一辆敞篷大马车,在街上兜起风来。 这天,顾恩宇去邮局取信函回张园,低着头想心思,走在铺着方石块的街道上。忽然,前方传来了一阵马蹄声,他没理会,只朝行人道上让了让,夹紧了手中的那一包信函。 迎面驶来的这辆敞篷马车上正坐着身穿新缎面长衫的孙三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彩云。彩云撑着一把花伞,穿着一身粉红缎子绣花衣裙,“咯咯”地放声笑着,头上的翠珠也跟着乱盪,显出一副放荡女人的形象。 路上的—些行人纷纷对他们俩侧目而视,有的指指戳戳,窃窃议论。 彩云毫无顾忌,索性依在孙三的肩头,故作亲昵地与孙三低语,不时放声大笑。 顾恩宇不在意地一抬头,突然发现了她,不禁惊呆了。这不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彩云吗?不会吧,她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定神细看,没错,就是她! 彩云旁若无人地与孙三说笑着。一阵风颳来,她的裙摆被风掀起,露出两条穿着粉色镶花边、薄如蝉翼窄绸裤的大腿。她若无其事地摆弄了一下裙摆遮掩上了。 顾恩宇呆呆地注视着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剎那间,他几乎要喊出她的名字,但不知为什么又喊不出口,话到了嗓子眼儿又缩了回去。眼看着彩云的马车飞驶而过,顾恩宇情不自禁地转身跟着马车跑了几步。 可是彩云根本没发现他,她的眼睛没有看街上的任何人,她知道人们在看她,故意两眼朝天尽情表演。顾恩宇止住了步,看着马车渐渐走远,就像被一股无形的风捲走了,连着车上的那个粉红色的身影和袭人的香气一起捲走了,最后只剩下一个小黑点,拐到大街尽头不见了…… 顾恩宇目送马车消失,心中感到异常的伤心和失望。他张口结舌地呆立在那里,半天僵着不动。他不知道自己的勇气为什么在那一刻荡然无存了,是男子的自尊还是认为彩云已有了男人?他又一次怨恨自己,为什么这样无能,为什么又一次放走了她,难道真的是没有缘分吗?记得第一次分手也是这样,彩云来找父亲,自我说媒,让父亲骂走后,他生生地让她离去,不敢去追她回来。就这样一瞬间便做了影响一生的错误决定。这一次仍错了吗?他隐隐约约感到是的,是错了。想到这里,他恨透了自己,真恨不得纵身跳进黄埔江里去。 此时彩云全然不知道恩宇的痛苦,她只是想恣意纵情,发泄心中的愤懑。她和孙三来到郊外的赛马场,换了一身运动服,与英国驯马师交谈了几句,便付了钱。她不顾孙三劝阻,跳上一匹马便飞奔而去。她一面沿着跑道策马飞奔,一面疯狂地大笑大喊着,颈上一条红色的纱巾随风飞舞…… 晚上,她和孙三又出现在六国饭店灯火辉煌的舞厅。换上了当年在欧洲穿的那件白色的纱礼服,足登当年那双德国鞋匠做的红色羊皮靴。孙三则换上了一套西装,把辫子盘起来扣在礼帽里。他们手挽手进了舞厅。在幽雅的舞曲中,彩云邀请了一位洋人双双起舞。前来跳舞的几乎都是洋人,彩云穿梭其间,和他们用外语对话,陶醉其中。 第39页 孙三吃惊地欣赏着她的社交能力和优美的舞姿,想像着她在国外的情形。舞曲换了一个又一个,不断地有外国绅士走过来邀请彩云跳舞。彩云总是莞尔一笑,毫不犹豫地接受邀请,轻盈地与他们共舞。 这时乐队奏起了欢快的圆舞曲《蓝色多瑙河》。彩云与一位英俊的德国青年紧紧搂着,飞快地旋转、旋转,开怀地大笑。脚下的皮靴因多日不穿而有些发硬,磨擦着她的双脚,但这点疼痛与她心中的创伤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 十三、有情人难成眷属(4) 孙三坐在一旁望着她,面带惊诧而又苦涩的笑。他从彩云身上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勇气和聪慧,打心眼里服了她。 彩云换了一个又—个舞伴,在舞池里飞快地旋转着。她颇为优美的舞姿令舞场的所有人惊羡不已。众人纷纷注视着她,乐队也为她起劲地吹奏。众人渐渐围着她,为她打节拍。彩云旁若无人,陶醉在自己的舞蹈中,似乎忘掉了一切痛苦和烦恼…… 第二天,他们便登上了去天津的轮船。 十四、赛金花挂牌(1) 十几天后,彩云随孙三来到了天津。这已是1896年的春天了。 孙三父亲的家是天津平民区中一座破旧的四合院。原先有几分样儿,南北房六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可现已破旧而凌乱。父亲的炕上摆着—套鸦片菸具。他年逾花甲,正和他的姨太太躺在炕上吞云吐雾,轮流吸着鸦片。 家中原先开了间首饰店,也还有些家当,但都让他们换了大烟抽。 “老爷!姨太太!”家中老佣人兴沖沖地进来报告,“三少爷回来了,还带着个漂亮的媳妇。” “是吗,在哪儿?”孙父惊喜地放下烟枪坐起身来。 孙三左腿瘸着进了房:“爹!姨娘!” 姨娘是个40多岁的懒女人,忙用手拢了拢蓬乱的头髮,迎上去说道:“哎哟,三少爷回来了,老爷子整天惦记着你哪。咦,你的腿怎么了?” 孙三立刻掩饰道:“摔的。” 孙父也一怔,问道:“怎么回事?瘸了?” 孙三有些尴尬,只得扯了个谎说:“车祸,让马车撞了……还没全好。反正不能上台唱戏了。” 姨娘大惊道:“哎呀,这可怎么好!不唱戏,那你怎么活呀?” 彩云此时站在门边,环顾这破旧而凌乱、发出一股酸臭和菸草混合怪味的房间,不禁用手绢捂住了鼻子。看见炕上的烟枪烟灯,顿时露出厌恶之色。 姨娘打量着她说道:“哟,三少爷呀,这是你媳妇吗?多标緻的姑娘。” 孙三支吾着介绍道:“不,不是媳妇儿,她是……我朋友,彩云姑娘。” 彩云只得进门,也不坐,勉强道个万福,说道:“给大爷、姨娘请安!” 孙父一见这样漂亮的姑娘,高兴地说:“哦,好好,坐吧!” “快坐,我们家挺乱的,姑娘您别见笑。王嫂,泡茶!”姨娘忙着将椅子上的杂物挪开,孙三和彩云坐下了。不一会,王嫂端来了两杯茶。 孙父见儿子成这样,便问道:“你唱不成戏了,怎么办呢?” 孙三看了一眼彩云,说:“想回天津找点事做。爹,你的首饰店怎样了?” 孙父摆摆手,重重嘆了一口气,说道:“唉,赔了本,关门了。” 姨娘接着说:“老爷子年纪大了,拼不过新开的那几家珠宝店。家里真是坐吃山空了。前些天他还念叨着你,想让你贴补点钱家用。没想到你把腿给摔了,这可怎么好呀?” 彩云望着衰弱的老人和无能的姨娘,又望望炕上的菸具,心中格外不快,心想决不能和他家搭上关系。 这时孙父对姨娘吩咐说:“哦,你先去把厢房收拾收拾,让三儿他们歇息。” “哎……”姨娘起身准备出去。 彩云忙叫住道:“不必了,我们上外面客栈去住。”说罢起身就走。 在车站附近他们找到一家小客栈,暂且安身。 孙三有些埋怨道:“你何必呢?家里有空房子嘛!” 彩云明确地说:“你那个破家我可不能呆。你爹还指望你呢,难道我们还要供他们抽大烟不成?” 孙三一筹莫展地低着头,说:“那怎么办呢?我看,只有靠你了。” 彩云早已是这个主意,她原本也没想靠孙三,现在更指望不上了。她默默地打开包裹,从首饰盒中取出一个钻石别针、两只宝石戒指、几只玉镯往炕桌上一放,说:“你呀,明儿去卖了,估摸也能凑三四千块,看看哪儿有合适的房子,租下一套来。再置办点家具,找两个丫头老妈子,咱俩开个书寓吧。” 孙三点点头,收起了首饰。 彩云问道:“天津有南方姑娘的班子吗?” 孙三想了想说:“不多。过去有个北京来的班子,叫金花的,挺走红。天津的大官们常上那儿去。” “你看我能比得过她吗?” “当然!” 彩云点点头,沉吟道:“我就跟她较较劲儿,赛过她,挂牌就叫个‘赛金花’。” 第40页 孙三一听这名字挺响亮,便点头:“‘赛金花’?好,真好!今后,我就叫你赛金花。” “天津有什么大官儿吗?”赛金花又问。 “哟,可多了,直隶府道台大人袁世凯、北洋大臣李鸿章,都是顶尖的了。” 赛金花听说李鸿章,想起了贤良寺的一幕,感觉他还是对洪钧有恩,不妨可以拉上点关系,便说道:“李鸿章我倒是见过。” 孙三吃惊地问:“怎么,你见过李中堂?” 赛金花斜他一眼,说道:“那当然了!洪状元去欧洲就是他举荐的,后来的冤案也是他平反的,他可是我的大恩人哪。赶明儿书寓办起来了,我去请他。” 孙三吓坏了:“你别胡来!李中堂是什么人,你请得动?” “走着瞧吧!还有什么大官儿?” “户部尚书立山也常来天津。” 赛金花顿时兴奋起来,问道:“立山?他当了户部尚书了?” “怎么,他你也认识?” “不光是认识,告诉你吧,差一点我就成了他的四姨太了。”赛金花笑起来。 孙三吃惊地瞪着她,说:“是吗?哎哟,我的太太,你可真是个人物啊!” 赛金花“呸”了他一下,说:“谁是你太太?少瞎安!咱俩是朋友,是同伙儿。” 十四、赛金花挂牌(2) 孙三无可奈何地一耸肩,说:“行了,还不是一样。” 赛金花也乐了,充满信心地说:“立山可是个好老头儿。蒙古人,重情义。咱们书寓一开张,头一个帖子就请他来捧场。”说着,她又从首饰盒中取出两件金项坠来,“这个也拿去,租一套好点的房子,收拾得精緻幽雅点,我要让这些大官儿消魂蚀魄、心乱神迷。” 她“咯咯”地笑起来,但突然又止住了,她在首饰盒中见到了那块玉麒麟。玉麒麟的一角已有一条裂纹。彩云轻轻地抚摸着它,心情沉重起来,仿佛一瞬间又进入了一个遥远的、纯洁而温馨的梦境…… 此刻,顾恩宇在上海却遭到了不测。原来两江总督张之洞的下属梁鼎芬领着四五个衙役,前来查封强学会上海分会。 康有为恰巧到广东去了,顾恩宇只得上前据理力争,说道:“强学会上海分会是两江总督张之洞大人批准的,你们凭什么查封?” 他身旁的几个强学会的工作人员也纷纷附和,小金豆也在其中。 梁鼎芬冷冷地说道:“下官正是奉张大人的手谕。顾先生,你们办的《强学报》也太不像话了,张大人多次警告你们不要言词过激,你们偏不听,这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吗?” 几个衙役将一摞《强学报》和强学会的文件、印章等抱出来。过路行人纷纷过来围观。 顾恩宇和小金豆阻止道:“你们无论如何等康有为先生回来再说。梁大人……” 梁鼎芬不予理睬,指挥衙役们摘下“强学会上海分会”的牌子。衙役们将文件、报纸等装上马车。顾恩宇等人上前争夺,说道:“这不能拿走,这是我们的文件……”但衙役们将他们推开。 这时梅仙恰巧从远处走来,也挤进围观的人群中看热闹。突然,她发现了顾恩宇,十分惊奇,瞪着眼睛看着他。 梁鼎芬率众衙役上了马车走了。顾恩宇和几个同事愤愤地骂道:“这帮官僚反覆无常,就怕丢了乌纱帽!”…… 梅仙走过去喊了一声:“顾少爷!” 顾恩宇转脸望着她,一怔,说道:“是你?梅仙?” 梅仙激动地说:“你……还活着?” “是啊,你们究竟在哪里?我总也找不到。” 梅仙嘆了口气,将他带到了红楼书寓。听顾恩宇说起在街上遇见彩云未叫她的事,不觉责备道:“既然你看见了她,为什么不喊住她问问呢?为什么不到这儿来看她?” 顾恩宇一时无语。 “她一直以为你不在人世了,她是没指望了呀。孙三不过是她养着的一个帮手。陆凤翔下毒手要赶她走,她身边没个男人行吗?” 顾恩宇这才明白,十分后悔地嘆道:“原来是这样。可是,她已经走上那条路了。她的变化实在太大了!” 梅仙连连摇头道:“只要知道你在,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到你身边来的。我知道她的脾气。” “怕是不可能了。我如今有什么?漂泊流离,连个安定的栖息之地都没有,她跟着我又有什么幸福可言呢?” 梅仙一摆手说:“那无论如何你总该去天津见她一面吧,让她知道你还活着,好放下心嘛。” 顾恩宇马上拒绝道:“不不,我不想见她。已经到了这一步了,还是让她以为我死了的好,彻底把我忘了的好,省得她又添烦恼。” 梅仙无奈地嘆了口气,说道:“唉,这是命,真是老天不让你们在一起!……那你以后怎么办呢? ” 顾恩宇心情沉重地说:“我是强学会的,查封了还得干下去。国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甲午战败,割地赔款,可是它唤醒了中华同胞。惟有变法维新中国才能不亡。”他越说越激动,“我打算到北京去,追随康梁之事业,个人身家性命何足道也!” 第41页 梅仙见他如此坚决,知道也撮合不成了,只能劝道:“那你也要多加小心才是,我先回了。” 这时金楣甫过来,顾恩宇把遇见梅仙和了解到的彩云的事简单告诉了他,说她又重新当了妓女,他们之间的事也就不可能了。当然,威海的那一甜蜜之夜是他的秘密、隐私,是不会随意告诉别人的。 金楣甫听罢,对彩云真是彻底失望了,他心中的漂亮姐姐已让他感到噁心和骯脏,再也唤不起他的同情和怜惜了。他拍拍顾恩宇的臂膀,恨恨地说:“真想不到她这样不自爱,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她如今既然堕落到这个地步,恩宇兄,你就不必难受了,失去这样一个女人没什么可惜的。” 看着小金豆那嫉世愤俗的样子,顾恩宇心情十分复杂,又不便多说,只能深深地嘆口气。 不久顾恩宇便去了北京。在那里,他遇到了赛金花,也就是他的恋人彩云,这是后话。 秋天是北方的黄金季节,赛金花和孙三在江岔胡同租了一座四合院的房子,开办了一间“赛金花书寓”。房子换了砖瓦,新粉刷了白墙红门,门楣上挂着一块淡黄色的油漆牌子,上面写着“赛金花书寓” 五个黑字。 开张的那一天,一顶绿呢大轿在书寓门前停下。轿帘掀起,一位高大魁梧 的官员下了轿,他正是立山。 孙三穿了一身新长袍马褂,戴一顶瓜皮帽,像个老闆的样儿,匆匆迎上来请道:“哎哟,立大人到了。小的孙三恭迎立大人!”说着在轿前半跪行礼。 十四、赛金花挂牌(3) 立山斜眼瞥了他一眼,略一点头,算作回礼了,接着便高声问道:“彩云在哪儿呢?”边说边大步进了门。 赛金花满头珠翠,穿着端庄秀丽,轻盈地迎出来,一甩手中水红色的绸帕子,笑声朗朗地上前相扶:“哎哟,立大人,高升了户部尚书还那么不拿架子,说来就真来了。赛金花这厢有礼了!”说罢款款一蹲,作了个揖。 “哈哈!你彩云姑娘下海了,我就是当了宰相也要来捧场呀。唉呀,说实话,我还真是想你呀!” 赛金花也故作惊讶地笑道:“真的吗?立大人,有您这句话,我在世上就没白活了。” 立山上下左右地打量着她,见她虽成熟老道了不少,但依然窈窕娇媚,魅力不减,便捻须笑道:“彩云哪,你还是那样,真越髮漂亮、越发地讨人喜欢了。怎么,改名叫赛金花了?” “是啊,天津的金花不是王牌吗?我比她如何呀?” “嗯,比她强,比她强。好!这个名字好,够响亮。” “请请请!酒菜都上桌了,就等您了。” 她亲昵地扶着立山进了屋。南屋的三间大客厅布置得十分精緻雅洁。几个伶俐的姑娘和丫环伺候着立山一个人,有的斟酒,有的端茶,有的装水烟。立山被簇拥在其间,乐得合不拢嘴。 赛金花拨动琵琶,在一个拉弦子的女琴师的伴奏下,为他唱着南昆小曲: 听汝言真诚恳,令人长嘆嗟! 想焚琴煮鹤多磨灭, 你怜香惜玉多周折。 我琴心曲意多牵惹, 一段幽怀复写? 半夜联床,早种就相思万劫! …… 立山一边饮酒,一边痴痴地望着赛金花,想起几次与她相交相知的情景,世事沧桑,不觉感慨万千。看来自己与这个女人是有缘分,今天又走到一起来了。然而,有一个人却生出了一肚子妒忌,他就是孙三。他立在门边,半幅帘子挡住了脸,丹凤眼一直斜瞟着立山。眼看着赛金花伺候得立山熨熨帖帖的,陪着喝茶、吃饭,殷勤周到,自己是从来没享受过。他们吃饭也不叫他,却让他在厢房独自吃着剩饭。想到这里,孙三的气便不打一处来。 正气着,一丫环进来递上一张纸,说:“三爷,这是立山大人给的银票。” 孙三接过银票一看,惊喜道:“嚯,3000两。这蒙古人真他妈的大方!” “赛姑娘说,你累了一天,早点歇息吧。” 孙三一听便明白了,今儿赛金花要陪立山到底了。便没好气地应了一声。收好了银票,继续吃饭。吃了两口,心中仍隐隐感到不快,推开门,望着对面赛金花紧闭的卧室,依稀听到那房里传出吃吃的笑声,不禁妒火中烧,恨恨地嘆了口气,“砰”地一声关上了厢房的门。 今天赛金花的卧室布置得像新房一样,红烛照耀,香雾缭绕。卧室旁特意装修了一间半西洋式的浴室,安置了外国造的浴盆和抽水马桶。立山在赛金花陪伴下好好洗了个澡,由赛金花陪着进了合欢帐。不等擦干身上的水迹,立山便一把将赛金花搂在怀里,疯狂地亲吻抚摸起来,一边喃喃地说道:“彩云哪,多少年了,我可盼到今天了。你这个迷人的小东西呀,今天你可跑不了了……”他利索地三两下便扯掉了赛金花身上的小绸褂裤,扑上去尽情地揉搓啃咬,真是恨不得将她吞进肚里才好。 立山一边不能自持地压在彩云身上尽情地享受着,一边连连唿唤:“我的心肝,我的宝贝,我的彩云……” “别叫我彩云了,叫我赛金花。”赛金花娇滴滴地说道。 第42页 “好好,我的赛金花好宝贝儿。”立山满头大汗地答应道。 赛金花“咯咯”地笑着,紧紧地搂住了立山,将自己娇小玲珑、凹凸有致的身子投入他高大壮实的怀抱之中,任其…… 赛金花早就知道今天是这样的。她已准备好了,所以任由他恣意撩拨。令她有几分高兴的是,在亲热中,立山虽是狂热,但动作却并不太粗暴,他知道如何让女人也快活,真不愧为情场宿将!于是她也就自然地唿应着他,与他配合。这样一来,立山更来了精神,使出各种姿势展示自己的功夫,把赛金花折腾得全身瘫软,无还手之力,只能娇声嗲气地喘息和吟叫。 她知道,要想在天津立住脚,必须找一棵大树作靠山。立山是皇亲国戚,又是高官显贵,能让他宠爱就有了依靠。任你什么陆凤翔、洪夫人,再不能把我怎么样了。所以她满足了立山的愿望,并且愈加温柔多情,使出千般妖娆,把立山的骨头都要融化了。 一夜的颠鸾倒凤,立山的身心满足之极、舒畅之极。这一夜,终于实现了他多年的一个愿望,尝到了状元夫人的滋味,他作为风流王爷的自尊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赛金花果然是不同凡响,她不是那种被动应付男人、只知要钱的妓女,对于有好感的男人,她会投入真情,真是个迷人的妖精! 日上三竿,赛金花拖着疲软的身子洗了个温水澡,觉得舒服多了。然后回到梳妆檯前化妆。立山也醒了,赤裸着上身,睥睨着她,还在回味着她的滋味。 赛金花梳好了头,一个回眸,咧开了嘴,两个酒窝便显了出来。 立山一笑,从衣袋里将一个精美的盒子掏了出来,举在手中,说道:“彩云你瞧,这是什么?” 十四、赛金花挂牌(4) 赛金花走过去打开,是一只蓝色宝石戒指。她惊喜地叫道:“啊,猫儿眼!” “对啰!知道是谁的吗?老佛爷的!”立山哈哈大笑,“云南巡抚送给太后老佛爷的贡品。来,戴上!” 赛金花笑着戴在左手无名指上,蓝色宝石里像猫眼似的闪动着一条银色的小月牙。她兴奋地说道:“哎呀,多美呀,立大人,您真是多情多义。太贵重了,我戴上有点不配。” “瞧你说的,你哪点不配?太后老佛爷也是个女人嘛,她不就仗着命好。你要有她的命,照样当太后。哈哈哈!”说着又把她搂住。 “哟,立大人,说这话可是犯上的呀。” 立山满不在乎地笑道:“我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爱新觉罗的天下就是我们祖上几代人用命换来的。哎,我说彩云呀,昨儿晚上我说的话你想过了没有?” 赛金花故意地问:“什么话呀?” 立山吻了她一下,笑道:“你看你这小妮子,装蒜了不是?人家可是一片诚心。当时我要娶你,你说你有了心上人,我自然应该成全你。现如今你还有什么说的呢?” 赛金花微笑不语。 立山诚恳地说:“怎么样?跟了我吧,我立山是绝不会亏待你的。有了你,我再也不会寻花问柳的了。” 赛金花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髮,温柔地说道:“立大人,您这份情意我铭刻在心,您的心好,重情义,我知道,所以我到了天津,头一个便想到了您,派人上北京把您请来。可是要我做您的四姨太那就是另一码事了。男女之情,我这些年也看多了、摸透了。人不在身边,就常念着她的好,难得见了面,就亲热得了不得。这就是‘雾中看花花更美,水中赏月月更明’的道理吧。一旦娶到了身边,成了自己的了,从早到晚整天在一块儿,用不了几个月,顶多一年半载的,就难免起厌烦之心。说什么天长地久、偕老白头,那都是戏文里的事,人间哪里有?所以立大人您要真心对我好,就由着我自由自在地呆着。想我了,您就来,若即若离,永远像吃新鲜果子一般岂不更好?” 立山听着她这一席话感慨不已,连连点头,嘆道:“哎呀呀,了不起!你可真是个聪明绝顶的奇女子,年纪轻轻,竟把人间世事看得那么透!就是红拂女、卓文君在世,也会自愧不如呀。佩服!佩服!好,就听你的。咱俩以心换心,做个知音之交。”说罢,便在她唇上重重地吻了一下。 赛金花见他应允了,真是由衷地感到高兴,主动搂着他,任他亲吻个够。 十五、李鸿章会金花(1) 立山一高兴,便一连在此住了三天。赛金花一直陪伴左右,两人如胶似漆,如度蜜月一般。 第四日,立山终于要走了,赛金花送他出了房门。 孙三殷勤地迎上前来,问道:“立大人要走吗?” 立山仍是睥睨他一眼,爱搭不理地说:“嗯,我要先去拜望一下李中堂。”然后转身对赛金花说:“你知道吗?李大人现在怪惨的。甲午战败,朝廷撸了他的黄马褂,拔掉了他的三眼花翎。这是多大的耻辱呀!后来又叫他去订《马关条约》,把台湾割让给了日本。朝野上下对他是一片骂声,好像什么坏事都是他干的。墙倒众人推呀!嗨!我立某人以前也不巴结他,如今倒是挺同情他的。凭心而论,这事也不能全怪他,是不是?所以我每次到天津来都要去看看他。” 第43页 “立大人有便代我向他老人家问个好。李中堂在太后面前为洪老爷辩冤说情我一直记在心里,感谢他这分恩情。” “好,好,一定带到。” 赛金花一直送立山出了大门,为他掀轿帘,看着他上了轿、走远了,才转身回屋。孙三在身后酸不啦叽地看着她,她也根本不理会。想着有了立山这个后台,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立山带着老友的侠义,让人买了一些时令鲜果,来到了李鸿章府第。 《马关条约》签订之后,李鸿章从权力的顶峰上滚落下来,北洋大臣、直隶总督的职务都被免了,仅仅保留了一个文华殿大学士的宰相头衔,可以奏旨入阁办事,算是朝廷留给他最后的一点面子。从此,他再也不能坐镇北洋,遥执朝政了,而且又时时遭受政敌的攻击和挖苦,他的一些门生故吏也纷纷疏远叛离。他也有自知之明,採取了韬光养晦的策略,闭门不出,伺机东山再起。此刻,他是身心交瘁,委屈苦闷,无聊之极。左面颊上在日本遇刺时嵌进颧骨的子弹头一直未能取出,不时隐隐作痛,而心里的痛苦才是真正折磨人和致命的。 平日里他大多时间是住在北京贤良寺,但无事可做时也回天津呆几天,毕竟妻儿家小都在这儿。家中人对他的照顾更加体贴入微,每日早晨依然有僕人陪他走百步,依然是每日按时服用人参黄芩配制的“铁水”。然而今非昔比,人一倒霉,全家都蔫,那种颐指气使的神气是一去不復返了。 更可气的是,一些人乘机落井下石,想打消他最后的余威。前两天,袁世凯来到他家,劝他退休让贤,把大学士的位置让出来,别挂着空名。李鸿章知道他是为了巴结翁同龢,让翁得到这个垂涎已久的位置。于是气不打一处来,不等袁世凯说完便打断他,让他死了这分心。当时,李鸿章指着袁世凯的鼻子说:“怎么,你是来为翁当说客的吗?告诉你,我决不会开缺的,别人要是让出,他顶了缺,不干我的事。但他若想补我的缺,休想!诸葛亮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两句话我也还配说。” 袁世凯听了无话可说,只得无趣而退。李鸿章却气得两天没吃好饭。立山来的时候,李鸿章还在为此愤愤然。 立山发现,李鸿章显得更苍老了,最重要的是精神委靡了许多,不由得感慨万分,只得好言相劝,抚慰一番。 李鸿章悽然地笑着对立山说:“难得立山兄常来看我。唉,如今老夫是门前冷落车马稀啊!朝廷不让我问事了倒也清静,可恨的是,竟然有人落井下石,劝我退休。用心何其狠毒呀!” 立山有些吃惊,问道:“哦?中堂是大清元勛,功高汗马。谁敢劝您老人家退休?” 李鸿章愤愤地说道:“你再也想不到的,他是袁世凯!”  “他?袁世凯不是您提拔起来的吗?” 李鸿章冷笑道:“唉,人心叵测呀。以前他在我面前恩师长恩师短的,如今见我失势了,乘机逼我下台,他好在皇上面前讨好。我宦海沉浮数十年,什么没经歷过?当面训斥了他,我偏不退,看他们拿我怎么着,卑劣小人!” 立山摇摇头,劝慰道:“中堂大人不必跟袁世凯之流计较,多保重贵体,出去走走、玩玩,散散心。留得青山在是最要紧的。噢,天津最近新开了一家书寓,我陪中堂去听听南昆怎么样?” 李鸿章笑着摇头道:“不去不去。章台烟柳,平康佳丽,那是你们年轻人的地方。老夫今年七十有三,儿孙满堂了,哪有这分雅兴!” “平常的烟花场所我是不会劝您去的。这家书寓有所不同,此位女寓主您见过。” “哦,是谁呀?” “是洪文卿的小妾,出使欧洲的公使夫人,赵彩云,现改名叫赛金花。她还总念着您为洪文卿昭雪之事呢。” 李鸿章一怔,眼前浮现出彩云来到贤良寺的形象来,便说:“是她?唉,洪钧死得也太快了,这个太太命够苦的。”不禁嘆了口气。 “是啊,我也是怜惜她这一点。” 见李大人心动,立山便直言相告自己早已欣赏此女,并约好过两天去那里散散心。李鸿章经不住他这番盛情,便应允了。 消息传到了赛金花书寓,赛金花和孙三可忙坏了,里里外外准备了三天,把书寓整治得干干净净、鲜鲜亮亮,还雇了几个厨师专门做饭。 这一天,风和日丽,金风送爽,立山和李鸿章一行人的轿队中午时分来了。赛金花领着孙三和几个女孩在门口盛装迎接。七八顶大轿停在了门口,立山搀着一身蓝缎袍黑团花马褂的李鸿章下了轿。他轻装简从,带着儿子李经方,没有带随身的卫兵,只让两个家奴相随。 十五、李鸿章会金花(2) 后院厨房里,厨师七手八脚地忙着煎炒菜餚。丫头、老妈子奔进奔出。 孙三兴奋而慌乱地张罗着,小声关照僕妇们说:“今天可千万不能出错儿。你们知道谁来了吗?当朝一品宰相。” 赛金花引客人在花厅小坐,喝罢一道茶便引向餐厅。 酒席桌边依次坐下李鸿章、李经方、立山及随从,气氛不免有些紧 张。 赛金花身穿一套淡黄绣花贡缎衣裙,头上插着几朵新鲜的茉莉花,色彩素雅,风韵华贵。她笑容满面,竭力调整着颇显僵持的气氛,招唿着客人们,端起酒壶给李鸿章斟酒。 第44页 赛金花恭敬地举起杯,说道:“中堂大人,我要敬您三杯:第一杯,您以相国之尊,莅临寒舍,是我寓天降的大喜事;第二杯,您救助过洪老爷,恩重如山,我终生难忘;第三杯,祝您福寿双全,安康如意。我一气儿喝了!”话说完,她便一杯接一杯,一口气饮了三杯。 李鸿章那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他又一次见识了这个美貌女人的胆气,不由得有几分赞许,便抿了一口酒,说了声“好”。 立山见李鸿章高兴了,便对赛金花说:“中堂爱听南昆,你唱一曲吧。” “好,那我就献丑了。为中堂唱一曲《牡丹亭》吧。” 李鸿章又一次微笑着点头:“好,好。” 赛金花走到琴桌前,抱起琵琶,端坐在一张嵌贝梨花木方凳上唱了起来: 原来奼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壁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 李鸿章显得很高兴,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少年时在合肥家中听堂会的情景。那时自己已娶了第一位夫人周氏,她刚16岁,很喜欢听《牡丹亭》,也悄悄在家对他唱过。周氏为他生了两个孩子后不幸病逝。三年后他才又娶了赵莲儿。此刻听了《牡丹亭》,便想起周氏那清丽妩媚、天真快乐的神态,突然触动了内心深处早已变硬的那块地方。唉,自己也是人哪,也想和心爱的女人在一起,别的什么都不要,像这柳梦梅、杜丽娘一般。然而自己一生为国,肝脑涂地,除了国家还是国家。什么家庭、什么女人、什么爱情统统不在重要位置。如今自己心力交瘁,却得不到世人理解,怎不叫人格外悲凉心酸呢? 这边,赛金花一曲唱罢,众宾客都拍手称赞,惊醒了正在冥想着的中堂大人,他也举手拍了几下,点头微笑道:“好!好!” 赛金花放下琵琶,道了个万福,说:“中堂大人、众位大人见笑了!” 李鸿章微笑着放下筷子,他不愿再在这温柔乡里久呆了,他仍要回到他那冰冷的位置上去,继续在政治战场上拼掉自己这条老命。于是他用白手巾擦擦嘴,说:“金花姑娘,多谢盛情了。菜好吃,曲也唱得好听。”他掏出怀表来看了看,“我还有点事,先告退了。诸君请便!”便站起来离了席。 李经方也跟着父亲站起来。立山不便久留,也忙离席相送。赛金花等一群人一直送到门外,看着他们陆续上了轿,走远了,才松下一口气。 回到屋里,赛金花疲惫而兴奋地朝床上一倒,叫道:“唉呀,把我给累瘫了。” 孙三在一旁讨好道:“来来,让我给你捶捶背。”他一边给赛金花捶背、捶腿,一边得意洋洋地说:“你真了不起,不到两个月,咱们就有了上万两银子的进项了。” “还不是亏了立山大人,又把李中堂请了来给我捧场。哎,咱们一不做二不 休,干脆把生意做大了。上南边去买几个年轻俊俏的姑娘来,再把后院那几间房子好好装修一下,普通客人就让她们应付,真正有身份的贵客我才见。你说怎么样?” “好啊……不过,这么一来,我就……更沾不上你的边儿了。”说着,搂住赛金花就上床,“今儿个晚上你得陪我……” 赛金花推开他:“不行,我骨头架子都快散了。” “哼,要是立山那老傢伙来,你再累也能精神抖擞地跟他厮混。”孙三不高兴地说。 “那是自然!他一出手就是3000两,你有吗?” 孙三气唿唿地把她一推,说:“怎么你现在眼里就剩下钱了?告诉你,你是我孙三的人。你把我惹急了,看我不揍你这贱货!” 赛金花顿时把脸一沉,说道:“你敢!你少在我跟前撒野!咱俩谁养活谁呀?不是我可怜你,你如今还不知道在哪儿讨饭呢。敢揍我?” 孙三恼羞成怒地一把抓住赛金花的衣领,说:“你他妈的说谁呢?老子就揍你。” 赛金花愤愤地瞪着他:“你揍!你揍!” 孙三果然给了她一巴掌。 赛金花大怒,抓住孙三,噼头盖脑地一连打了他几个嘴巴。一边打一边大骂道:“你揍!你揍!你揍!忘恩负义的东西!你敢揍老娘!你他妈的什么东西!你给我滚!滚蛋!”她大哭大闹起来,抓起桌上的花瓶向孙三砸去。 孙三躲闪着,气唿唿地说:“好,好,滚就滚。老子不受你这分窝囊气了。整天做这活王八营生,老子讨饭也比这强。”说着,披上外衣就要走。 十五、李鸿章会金花(3) 赛金花见他真要走,止住了哭,喝道:“你回来!” 孙三站住了。 赛金花嘆了一口气,缓缓走到他身边,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呀,咱们既干了这营生,你吃哪门子干醋呀。把话说白了,咱俩谁也缺不了谁,对不对?你要真去讨饭,你不心疼自己,我还心疼你哪。” 孙三顿时消了气,迴转身,抚摸着赛金花。赛金花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含着泪喃喃地说:“你要待我好一点儿,听见了吗?”说着,已是泪流满面。 第45页 孙三后悔不已,只是道歉:“我错了……” 十六、汪季达入狱(1) 李鸿章虽已下野,但他的一举一动仍然受人关注,报上仍时常有关于他的报导,一些人有心无心地也会加以议论。这天,在北京载澜府生着暖和大火炉的书房里,汪季达正在给载澜介绍《泰晤士报》上的一些报导。 汪季达边看报边翻译道:“‘李鸿章在《马关条约》以后,不但遭到中国官员们的一致唾骂,年轻的中国皇帝也明显地对他不满。西太后虽然很器重他,但也不得不顾忌全国的舆论。所以这位从不涉足秦楼楚馆的宰相,最近竟然去天津的一家高级妓院饮酒听戏,足见他是何等地愁闷了。’这是英国记者写的。” 载澜玩弄着鱼缸里的几尾金鱼,无动于衷地听着,但听到最后一段时,忽然露出了笑容,问道:“什么?李中堂居然有此雅兴。他去了哪家妓院?报上说了吗?” “没说。” “季达,你去打听打听。” “是!” 干这个他是行家,经过一番刺探,汪季达很快便得知了真情。他那聪明的脑袋瓜子立刻又旋转起来。赵彩云,不就是那个置自己于死地的洪钧小妾吗?她如今居然敢叫什么赛金花,还挂牌接客。很好,你敢挂,我就敢去。看谁斗得过谁! 不久,他的名帖便出现在了赛金花的手中。 赛金花见帖不禁一惊:“汪季达?他?” “怎么,你又认识?” 赛金花冷笑道:“哼,岂止是认识,简直是太认识了!” 孙三摸不清底,问道:“那……你是见还是不见?” 赛金花把帖送回,说道:“不见!” 孙三拿了帖转身欲退。 赛金花忽然改了主意,忙叫道:“等等,我不见他,他还以为我怕他呢。请他进来。” 于是孙三便领着汪季达进来。 汪季达穿了一身绿缎团花长袍,瘦尖白净的脸上像搽了粉一样,头戴一顶黑缎便帽,一条不粗的长辫子上坠着蓝丝绦,打扮得像个商人似的。一见彩云,便故作谦恭地一揖:“季达给小师母请安!” 赛金花本不想嘲讽他,可见他那一副酸相,便忍不住一撇嘴笑道:“哟,汪大人,您认错人了,奴家是烟花女子赛金花,哪是什么汪大人的小师母呀?” 汪季达却不在乎似的,仍满脸堆笑道:“说实活,这些年学生我一直惦念着小师母,不想小师母更名换姓,竟然名噪津门。今日重逢也是你我的缘分哪。” 赛金花见他嘻皮笑脸的,实在噁心,便把脸一沉,冷笑着说道:“哦,汪大人原来还念及故人,果然有情有义。既然如此,我有一事几年来始终没弄明白,要请汪大人指教。” 汪季达一听,忙推辞道:“学生怕不甚了了吧。” 赛金花却把手一摆,说道:“不,此事只有您一人知道。请问汪大人,当初洪老爷在德国买的地图,澜公爷怎么知道是假的?是谁告的密呀?” 汪季达没想到她会重提这件事,尴尬地干笑道:“这……过去多年的事了,何必还提它呢?” 赛金花却毫不让步地说:“对别人我自然不必再提,可是今天见了你,我能不提吗?正因为此人告了密,载澜才乘机陷害你老师,他才忧愤交加,一病不起。而我也从此无依无靠,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说,我能不提吗?” 汪季达听她说到这个地步,也沉下了脸,说道:“好,打开天窗说亮话,倘若你当时不是那么无情,在洪钧面前告我的状……” 赛金花“啪”地一拍桌子,打断了他,说道:“你错了,汪大人,尽管你有非礼之图,我并无害你之心。 我并没有告你,是洪老爷发现了你我脸上有同样的划痕,他又察觉出你神态不对,问了我,才革你的职的。我不能不对丈夫说实话吧。就是这样,我还劝他不要革你的职,但他没听我的,你怪得了我吗?不管怎么说,根源都在你,总是你做得不对吧。想不到你非但不检点自己,反而怀恨在心,做出这样出卖自己恩师的事,还嫁祸于我。汪大人,你今天到这儿来还想干什么?” 汪季达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开了书寓,挂出了牌子,招待四方来客,我怎么就不能来呢?” 赛金花“哼”了一声,冷笑道:“哦,你是想来羞辱我,对吗?” 汪季达肉麻地说:“谈不上羞辱,只不过想看看当年那么傲气的公使夫人如今是什么样子了。再说当年那场好梦未圆,我心头怅然若失,既然有此良机,何妨重温旧情。” 赛金花把脸一沉,厉声说道:“哼,你别以为我开了个书寓,接待四方来客,你就可以来这儿为所欲为了。对不住,虽说我赛金花不是当年的公使夫人了,可是我的傲气照样不减。像你汪大人这样伤天害理的人,我不能接待,不愿意接待。我嫌你骯脏。”说罢转身就走。 汪季达气得脸色铁青,恼羞成怒,骂道:“岂有此理!哪有像你这样的婊子,我要告你。” 赛金花回头怒目而视道:“你去告吧。李中堂这会儿在天津,他是我的座上客,你有胆子就找他告去。要不然你就直接告到太后、皇上那儿,让他们处置我。哼,只怕你没有上金殿的资格。”说完,她大声喝道,“孙三,送客!” 第46页 汪季达气得直哆嗦,恨恨地站起来,一甩手走了。 十六、汪季达入狱(2) 赶走了汪季达,赛金花真是感到痛快,好像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哼,他还想告我?有胆子就去告,到了公堂我也不怕。她兴奋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个人嘴里叽叽咕咕地自言自语起来。 正好立山进来了,见她如此举止感到很奇怪。赛金花一见,便拉着他进屋,命人拿来酒,说要庆贺庆贺。 立山听罢赛金花说明原委,豪爽地大笑起来,称赞道:“好!骂得好!骂得痛快!这种狗仗人势的东西,以后再敢来找你麻烦,我叫直隶府衙门把他押进牢里去。咳!载澜也真是瞎了眼,用了这么个卑鄙小人。” “有立大人给我保着驾,我才不怕他告呢。来,再喝一杯!” 这时,孙三进来报告:“外边有个洋人照相师,说是立大人请来的。” 立山一听,忙说:“噢,对对对,请他进来吧。”又对赛金花说,“这人在北京给好几位王爷、格格拍过照片,会说几句中国话。我约他来给你照几张。配上玻璃框子,挂在房里,多时髦呀!” “那敢情好啊,难为立大人想得那么周到。我可是最喜欢照相的了。” 孙三领着一个穿西装的洋人照相师进来。照相师放下手中的大箱子,脱帽致意。赛金花一见,只觉面熟,再一细看,便惊喜地喊了出来:“乔治,是你呀!” 乔治一见是她也愣住了,伸出了手,说道:“啊,公使夫人,我没想到会是您。” 立山惊讶地问:“怎么?你们认识?” 赛金花笑着一边和乔治握手,一边答道:“是啊,在德国认识的,很熟的朋友。乔治,你好吗?我们上次在船上见面以后,你一直在中国?” 乔治说:“不,后来我回德国去了一趟。您不是去威海结婚的吗?怎么在这儿?” 赛金花语塞了,这么多的事,跟一个外国人怎么说得清楚呢?所以她只是摇摇头,轻轻嘆了一口气,用德文说道:“这……唉,一言难尽。等有时间我再告诉你。你先坐下喝一杯。这位立大人可是我的好朋友呢。” 立山在一旁见他们一会儿用中文、一会儿用德语,真觉得新鲜,不禁“啧啧”贊道:“唔,当过公使夫人就是不一样,还交了洋人朋友。来来来,先喝酒。” 乔治坐下,佣人送上葡萄酒。 赛金花问:“哦,对了,露西亚好吗?” “好!她非常想念你。这次我是和克林德男爵夫妇一起来的。你还记得他吧?克林德出任驻中国公使了。” 赛金花兴奋地说:“哦,是吗?这太好了!我当然认得他们,那次在皇宫舞会上还和他跳了舞呢。他对中国很了解,一定能当个好大使。”转而又悽然地嘆了一口气,“不过,我再也没有资格回北京见他们了。” 乔治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中国女人死了丈夫便这样没有地位了,但因有立山在场,他又不便多问,只得同情地望着她,岔开话题:“哦,我带来了几张照片,你看看。”他打开箱子,取出一叠照片递给赛金花,“喏,这是露西亚和她的孩子……” 赛金花接过来一看,照片上有露西亚抱着她的金髮婴儿、约翰和露西亚在植物园、载漪和他的格格、克林德男爵夫妇在德国公使馆等照片。她不由得一下子又想起了在柏林的日子,那是多么美好啊。 立山也接过来看,笑道:“你拍得真不错,一会儿给赛姑娘照一张,半依在床上的,那才叫时髦哪!” 赛金花一笑,说,“那不成了春宫图啦!我不照。咦,这是哪儿呀?”她指着一张照片,背景是大海的岩石,远远站着两个人,面貌依稀可辨。 “哦,这是在胶州湾。克林德公使一到中国就去那里游览。喏,这是克林德男爵,这是他请的嚮导,你认识,以前去过柏林的汪先生。” 赛金花不禁一怔,心想:汪季达?嗯,是他! 立山看着这张照片,忽然若有所思。他故作随意地问:“乔治先生,你跟着一块儿去的?” “是的,公使带着我去了青岛,参观了港口、炮台。我拍了许多照片,公使都拿去了,就剩下这一张。” “这张照片你可以卖给我吗?多少钱都行。” “您喜欢,不用卖,我送给您。” 立山高兴地收下,放进衣袋,说:“那太好了!多谢了!喝酒喝酒!” 乔治给彩云在屋里及院子里拍了几张照片,又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赛金花送乔治出来,乔治又一次问及她的家庭。 赛金花低声地说:“我的未婚夫是水师军官,就在那场战争中被日本人的炮火打死了……所以我只好回苏州。” 乔治嘆着气,小心地问:“真是太不幸了。那您现在在这里过得好吗?” 赛金花抬起眼注视着他,反问道:“你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吗?” 乔治虽猜到几分,但却摇头说:“我正要问你。” 赛金花悽然一笑,说道,“那你就别问了。答应我,以后也别来找我,并且不要告诉露西亚你见到了我。请你答应我,好吗?” 第47页 乔治似乎理解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只得点了点头,真诚地说:“好的,我答应你,夫人。不过,请你相信,不管你在做什么,我心里是永远尊敬你的,永远!” 他拉起赛金花的手吻了一下。这只纤细白净、玉琢般的小手依然是那样令人心动,乔治的嘴唇印了上去,感到它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很快便像一块绸子一样从他的手中抽了回去。乔治克制住心中的一阵冲动,深情地望了她一眼,他的目光中明显地流露出无限的爱意和同情,使赛金花不敢对视。她垂下睫毛,把脸偏了过去。乔治觉得她要哭了,于是转身离去。 十六、汪季达入狱(3) 赛金花一阵心动,热泪盈眶地目送他拎着箱子的身影乘车远去。对乔治,她有一种特别的感情,不是爱情,却比爱情还要纯洁、珍贵。她认为这是世上最珍贵的感情,这种感情不因为他是异国人而受影响,反而恰恰因为是异国人才使得这种情感变得更加神圣。赛金花心中暗暗祝福乔治,希望他幸福安康。 赛金花拭干了泪,转身慢慢回到房内,见立山还在仔细观看那张照片,便问道:“你还在看哪,你要这张照片有什么用?” 立山面色严峻地说:“前几天我听说德国人要租借咱们的胶州湾,朝廷没答应。汪季达陪着公使去胶州湾,游览是假,窥探是真。这小子准是叫德国人收买了,哼!” 赛金花一愣。 “我把这张照片往刑部一送,立马把他抓起来,判他个里通外国,正好给你出口窝囊气。” 赛金花有点担心地望着他。她想说德国人不会这样坏,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可立山是个说做就做的人,他为了让赛金花高兴,居然真的奏了汪季达一本。 这天,汪季达从朋友家乘小轿回来,怎么也没料到载澜府大门外竟有两名刑部的捕快在等着他。 小轿停下,汪季达从轿中下来,向大门走去。 一捕快上前问道:“是汪季达汪大人吗?” 汪季达站住答道:“是啊,你们是……” “我们是刑部的公差。请汪大人跟我们走一趟。” 汪季达一惊,急忙向大门里冲去,但被另一名捕快抢先一步拦住。他们“哗啦”抖出一条铁锁链,叫道:“您要跑,小的就不客气啦!”一甩锁链套住汪季达的脖子。 汪季达挣扎着喊:“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凭什么锁人?来人啊……” 载澜府内的家人匆匆赶出来,但捕快们已把汪季达带走了。 载澜知道后急了,忙让人连夜到刑部去打听。 一个时辰过后,管事的回来了,说道:“公爷,小的打听到了,汪大人的案子不轻,有里通外国之嫌。” “哦?谁告的?”载澜一怔。 “传说不一。有的说是立大人给刑部写了信。” “什么?立山?他跟汪季达无冤无仇,干吗要告他?” “有人说立大人在天津有个相好的窑姐儿,是当年洪状元的姨太太。她跟汪大人夙怨颇深,立大人是为了给他相好的出气。这话不知是真是假。” 载澜一想这话可能不假,他点点头说:“明白了,这种事儿立山干得出来。不过,打狗也该看看主人的面嘛。”他生气地把茶碗重重地一搁,想着怎样才能挽回局面。 而在天津赛金花的房间里,立山却兴高采烈地在举杯庆祝胜利:“汪季达死不认帐,刑部把照片朝他跟前一放,傻了!哈哈哈!这就叫铁证如山哪,洋人发明这玩艺真管用。哈哈哈……” 赛金花担心事情闹大,急忙问道:“那汪季达怎么样了?” “按大清律是杀头的罪。刑部看了载澜的面子,判了他10年监禁。嘿嘿,我总算给你出了气了!” 可立山并不懂赛金花的心,这汪季达固然可恨,但“里通外国” 却是欲加其罪,这样做并非她的愿望。她想,男人总是生活在格斗场,不把对方置于死地不罢休;女人却总是善良的,多半愿意息事宁人,只要相安无事便好。然而立山对自己的一片赤心又怎能泼冷水呢?所以她还是勉强地笑了笑,说道:“真多谢立大人了!” 立山乐呵呵地伸开双臂一把把她搂在怀里,故意问道:“怎么谢?你说!”边说边热烈地吻她。 她笑着应付着,心里仍觉得很不安,总怕又会惹出什么灾祸。 突然,门外传来了一阵喧譁。原来是孙三的父亲和姨娘又来要钱了。孙三不想给,他们便叫嚷起来。 孙三不悦地说:“我上个月带回去的钱呢?” 姨娘支吾道:“那,那点钱……买了……” “买了大烟了?是不是?” 姨娘羞愧地说:“那东西涨得厉害,你老爷子少了它又不行。” 孙父一副可怜相,央求道:“三儿,你就再给点钱吧。” 孙三没好气地说:“您把自己的店败光了,还想上这儿来要?您看你们这模样,简直跟要饭的差不多。走走走!别在这儿丢人现眼的行不行?” 姨娘面露愠色,说道:“三少爷,您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我们是要饭的,你跟你媳妇儿是什么?不就开了个窑子吗?又不是官府衙门,犯不着吆五喝六的。” 第48页 孙三发起火来:“你说什么话,快给我回去!” 声音惊动了房里的立山,他生气地出了房门问道:“孙三,吵什么呀?” 孙三忙说:“没事儿没事儿。” 姨娘乘机高声地喊道:“哪有你这样的,爹上门都不让进。像什么话呀!” “甭管它!您进来。”赛金花忙拉立山进了屋,“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立山不悦地说:“真讨厌,那是孙三的爹娘吗?哎,我说金花呀,你怎么收留了这么个男人在身边呢?给他点钱,打发他走算了。” 赛金花嘆道:“我也没办法,做这营生,总得有个男人操持个门面呀。” “上次我就说了,你搬到北京去。租房子、报捐,我派人给你办。到京城里头亮亮你赛金花的牌子,抖抖你赛金花的威风,那是什么架势!在天津混个什么劲儿呀?” 十六、汪季达入狱(4) “北京那地方谁不想去呀?我就怕洪老爷的故人旧友那么多,丢了他的脸面。陆凤翔他们连上海都不让我呆,我去北京,他们还不把我撵出去?” “咳!你放心,有我保着怕什么,谁敢找你麻烦我出面呀。” “您是好心,可我不愿意给您惹事儿。” 立山想了想,说:“这么着,下月初七是家母七十大寿,准备排场排场。你到我府里去,给我老母亲拜寿,我把你当众给京城的王公大臣们引见引见。我有个小兄弟卢玉舫,是北京的名人,我做主让他和你结为金兰,成拜把子兄弟,好不好?” “兄弟?我不成了男的了?” “哎,有师父收女弟子的,就不兴哥哥认女兄弟吗?这才叫超凡脱俗嘛!卢玉舫是我的小兄弟,你赛金花也就是我二弟了。” 赛金花笑道:“跟卢先生和您立大人称兄道弟的,我赛金花是什么人,哪敢哪!这不折死我啦?” 立山不以为然,说道:“咳!那有什么?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就这么着,有卢公子作兄弟,又有我立某人这个大哥哥在后面撑着你,还有谁敢欺侮你不成?” 他的豪爽和仗义令赛金花大为感动,想到自己要与一个男子结拜成兄弟,不禁心头一乐,就势扑进立山怀中,说:“立大人,不,立大哥,你真是太仗义啦!” 十七、魏斯凤示爱(1) 康有为的“强学会” 在北京只存在了不到半年,后变成了“保国会”,但终因要推翻帝制、建立君主立宪而遭到清廷的遣散。但康有为、梁啓超他们没有气馁,回到南海会馆继续策划维新变法方案。顾恩宇也随他们搬到南海会馆居住。 这是1897年秋的一天。在南海会馆的大厅里,梁啓超、谭嗣同、顾恩宇等十几位维新派人士正在此聚会,聆听着康有为的发言。顾恩宇是秘书,在一旁做记录。 康有为仍是一贯的慷慨激昂:“诸位,列强一步步瓜分着中国,英占香港,日占台湾,俄侵东北,最近德国不发一枪一弹占领了胶州湾。亡国之灾已迫在眉睫,皇上焦虑万分。而一批昏庸颓废的王公贵族却甘于丧权卖地以自保。如果再不变法维新,四万万同胞都将成为亡国奴了。当今之计,惟激励皇上下决心改变祖宗旧制。革除弊政,咸与维新。” 这时,一僕人进来,走近顾恩宇,悄悄地说:“顾相公,有人找您。” 顾恩宇正听得入神,不情愿地将笔交给另一人,站起来朝前院走去。只见客厅外的庭院中站着一个清秀可爱的姑娘,身后有一中年女僕相跟。 顾恩宇奇怪地打量着她,问道:“请问小姐,是你找我?” 那姑娘也判断出这人便是要找的人,上前道了个万福,大大方方地说道:“给顾相公请安!我是魏斯炅的胞妹魏斯凤。” “哦……”顾恩宇不禁惊喜万分。天哪,怎么会?两年多没了他的消息,总算是盼来了。于是他忙问:“斯炅他……怎么样了?” 魏斯凤此时22岁,中等身材,浓眉大眼,颧骨微高,一副典型的江西人模样。她举止庄重大方,文静地含笑道:“家兄在威海失陷之后九死一生逃了出来,回到江西老家,悲愤欲绝,大病一场,至今刚刚能下床。” 顾恩宇欣喜万分道:“哎呀,这么长时间一直不知他的下落,我还以为他遭到什么不测了。好了好了,老天保佑,总算他还活着。唉,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哦,到我的房间坐坐吧!魏小姐,请!”他只顾自己感慨,倒怠慢了客人,有些不好意思,于是领着斯凤从游廊走至内院。 顾恩宇的房间是朝东的一间小厢房,陈设极为简单,只有一张小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而已,桌上堆放了许多书籍文稿。顾恩宇领魏斯凤进来后,不好意思地说:“请坐!这里十分简陋,请多包涵。” 魏斯凤含笑坐下,说:“不必客气。家兄也以为您为国捐躯了。最近听人说在北京见到过您,他也是欣喜若狂,连忙叫我到北京来,无论如何要找到您。我到处托人打听,今天总算把您找着了。这是他给您的信。”说着,她从衣袋中取出一封信来交给顾恩宇。 第49页 顾恩宇兴奋地拆阅了魏斯炅的信。魏斯炅在信上讲了自己的情况,诉说了对他的想念,渴望早些会面,投入工作。顾恩宇越看越高兴,连连嘆息:“啊,好极了!真是苍天保佑,斯炅壮志未泯。我马上给他回信,只要他身体恢復了就立即来北京。眼下康有为先生正准备再次上书,变法维新已是大势所趋,皇上决心一下,中国必将有大变化。” 魏斯凤静静地看着顾恩宇,目光中不禁流露出纯真的敬慕之情。哥哥的事业她不懂,但她知道,哥哥是为了救国救民,做的是好事。哥哥曾把和顾先生在一起的事讲给她听,她真是很敬佩,今天见到顾先生本人,更增添了好感。 顾恩宇边拿笔墨边问:“你现在住在哪儿?” “住在虎坊桥我叔父家。家兄说,当年在北京时您还去过。” 顾恩宇想起来了,笑道:“哦,去过去过,离这儿很近。” 魏斯凤略带羞涩地说:“如蒙不弃,还请您光临。” “好!希望你哥哥早点来,大家聚聚。有许多事情等着他来做呢。谭嗣同现在也在北京,他也多次谈起你哥哥。” …… 魏斯凤坐了有半个时辰,怕影响顾恩宇的工作,含笑起身道:“顾相公,那我就告辞了。” 顾恩宇起身相送,笑道:“不必多礼了,我和斯炅是莫逆之交,你以后就喊我顾大哥吧。” “好,顾大哥。今后还要您多多教导小妹。再会了!”魏斯凤说罢,遂与女僕一起走了。 顾恩宇想到又要与魏斯炅见面,心里的一块疙瘩总算解开了 ,真是十分快慰。 第二天,他买了一些水果来到虎坊桥魏斯凤的叔叔家看望,与他们叙谈。从北洋水师谈到甲午海战,又讲康有为、梁啓超的维新变法,像讲故事一般。斯凤十分入神地听着,唏嘘不已。此后,虎坊桥便成了他经常去的地方,他也从这里感到了家庭的温暖。 魏斯炅收到了顾恩宇的回信也是激动万分,立即又来信,告诉他自己身体已好多了,打算开春便到北京。 冬去春来,顾恩宇一直在忙碌,和魏斯凤也愈加熟识了。这天,颳了几天的风沙停了,天空出现了少有的蓝色,柳枝也吐出了嫩绿的新芽。护城河的水中游着一条条黑色和红色的鲤鱼,将水面激起圈圈涟漪。顾恩宇与魏斯凤来到护城河边。 顾恩宇兴奋地告诉斯凤:“你知道吗,皇上终于下决心了,他派人对太后说:‘我不能做亡国之君。如果不给我权,我宁可让位。’太后听了大发雷霆,可是也没办法,只好答应下来。皇上立即下了一份《明定国是》的诏书。这诏书就是康先生起草的。是我帮他誉清了一遍,送到宫里去的。” 十七、魏斯凤示爱(2) 魏斯凤惊喜地睁大眼睛:“真的?你们真了不起!你也了不起。” 顾恩宇掩饰住得意之情,微笑着说:“我只不过抄抄写写而已,没什么了不起。不过能为变法维新出一分力,心里感到很快慰。” 魏斯凤娓娓地说:“在家的时候常听哥哥说,你是个文武全才,一笔八分书小楷写得出神入化。在北洋水师抓过日本奸细,你又有一套少林寺嫡传的拳术。” “哎呀,我那点拳提不上,别听他瞎说!” “哪里是瞎说呀。哥哥说,他在军舰上受了伤,若不是你拼死救了他,他早就没命了。你是哥哥的救命恩人,我们家还给你立了个灵位,逢年过节还上香跪拜呢。” 顾恩宇哈哈大笑。 “直到后来听说你还活着,才把灵位撤了。哥哥高兴得病也好多了。我当时就想,什么时候能见到你这位英雄该多好啊!” 顾恩宇谦虚地笑道:“什么英雄!如今一见,不过是个平庸之辈。” 魏斯凤却动了真情:“哪里的话,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你过奖了。”顾恩宇谦逊地笑着,瞟了她一眼,只见她的目光中明显地传递出爱慕之情,心中不禁一热,赶紧避开了她的视线。 魏斯凤一下子也红了脸。她是个爽快的姑娘,在家的时候,魏斯炅就多次说过想让妹妹和顾恩宇好,可因彩云的事只得作罢。如今见顾恩宇并未与彩云结合,她的心又活动起来。通过这几个月与顾恩宇的接触,她的芳心早已萌动,常常幻想着能够嫁给他,夜间甚至难以入睡。今天是个难得的好机会,所以她鼓起勇气问道:“顾大哥,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什么话?” “哥哥说,你当时已经要成亲的。不料战事突起,未能如愿。是哥哥把那位赵小姐送回了苏州。后来,为什么你没跟她成亲呢?” 顾恩宇一下被触动了痛处,默然无语。他已很久不想彩云的事了,因为一想心便痛。 魏斯凤追问道:“她怎么样了?出嫁了?” 顾恩宇不答,微微嘆了口气,支吾道:“不……但是……我们已不可能了。” 魏斯凤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低声说道:“对不住,我真不懂事,不该问这些的,请顾大哥原谅。” “没什么。只是,我不想提这事。” 第50页 “你生气了?” 顾恩宇笑笑,摇摇头说:“没有。” “你没生气,我就再问你一句:你打算什么时候成家?” 顾恩宇苦笑道:“不知道。” 魏斯凤调皮地说:“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你在等仙女下凡。”说着,“咯咯”地笑了,浓密的眉毛下那双大而明澈的眼睛注视着他,目光里饱含着一股深情。 顾恩宇被她看得低下了头,不自然地笑笑。 这已是那个年代年轻女子最大胆的表白了。顾恩宇沉寂了许久的心终于又被撞开。这个夜晚,他又失眠了。桌上堆着一叠文件,他拿着笔在抄,可是居然连连将字抄漏抄错。他干脆放下笔,呆坐着出神。他的面前出现了魏斯凤端庄的面容,耳畔还隐约迴响着魏斯凤的笑声。是啊,人家已经把话挑明了,我该怎么办呢?答应娶她吗?不,等一等,她那么年轻、纯洁,嫁给我这样一个飘忽不定的人,我能给她多少幸福呢?万一为了变法大业我遇到意外,她岂不成了寡妇?小孩岂不成了孤儿?我已经误了一个女人,可不能再误一个呀。他越想越感到需要慎重,并且提醒自己应减少和她的来往。 他正想着,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来,谭嗣同匆匆地推门而入,兴奋地叫道:“恩宇,皇上召见康先生的事听说了吗?” “是吗,这太好啦!怎么样?” “皇上今日早朝先召见荣禄,荣禄在皇上面前大骂康先生,说他‘辩言乱政,居心叵测’。荣禄退出殿外时,正好康先生进殿。荣禄一脸奸笑地问康先生准备上奏什么,康先生不动声色地说,要奏请皇上将阻挠变法的大臣杀掉一两个,变法就成功了。气得荣禄脸都绿了。” 顾恩宇兴奋地一拍桌子,说道:“痛快!骂得痛快!” “皇上见了康先生非常高兴,详细问了他变法维新的步骤。康先生说首先要改订制度和法律,又说了现在那些大臣大都老朽顽固,腐败无能,必须大批裁退,破格擢用新人。又提出废八股、开学堂的方案。皇上不断点头说好,显得极其振奋。后来皇上嘆了口气说自己受着种种牵制,不能放手去做。你看,皇上连这样的话都对康先生讲了,真是把他视为心腹知己了。” 顾恩宇专注地听着,连连点头。 “康先生现在正在把召对的话记录下来,明天要给咱们大家详细讲一讲。” 顾恩宇兴奋之极,说道:“皇上有此决心,变法维新真有希望了!” 谭嗣同兴奋地点头道:“是啊,我们可以大干一番啦!”他喝了两口水,忽然问道:“噢,对了,恩宇,我记得你过去跟立山好像打过交道?” “是的,做过他的随员,一起去了趟苏州、上海。” “据你看,此公为人如何?” 顾恩宇不屑地说:“人倒豪爽,不过贪财好色,当了这么多年的内务府总监,人家都说他家里的金银财宝他自己都没数,见了美女一掷千金。” 十七、魏斯凤示爱(3) 谭嗣同笑了笑,说:“可是自从他升了户部尚书以后,太后身边的那帮老傢伙似乎对他都不大满意。立山也有心依靠皇上,对皇上的变法维新也表示贊同。” “对,我也听说了。” 谭嗣同态度认真起来,接着说道:“所以康先生以为,不妨与他多加联络。皇上身边多一个人,太后身边就少一个。” 顾恩宇想了想,点点头,说:“立山此人也有可爱之处。性格豪爽,胸无城府,爱交朋友,不摆架子。跟他联络倒不难,不过,最好找个什么机会才行。” “现在正好有个机会。下月初七他老娘七十大寿。康先生现在太引人注目了,不便出面,他让我们两个一起去拜寿。” “好,这个机会不错。”顾恩宇表示贊同说。 这时,只听外面高声喊着:“恩宇!顾恩宇!” “是魏斯炅!斯炅到了!”顾恩宇兴奋地跳起来。 门被推开,魏斯凤与魏斯炅出现在门外。 “斯炅!”顾恩宇冲上前去抱住魏斯炅的肩膀激动地喊。 “恩宇!”魏斯炅也万分激动,“我们又见面了。哎呀,真是苍天有眼呀!”魏斯炅虽然消瘦了一点,但依然目光炯炯、精神饱满。 谭嗣同一旁笑道:“斯炅,我们正等你来呢。” 魏斯炅向谭嗣同作了一揖,说:“壮飞兄,我在老家也时时刻刻想着你们呀!” 魏斯凤在一旁开心地笑着。 这一夜,斯炅就留在了恩宇处,他们一直畅谈到天亮。 十八、立府寿宴(1) 赛金花对立山的建议认真地考虑了,她虽然并不愿意再回到北京来,因为洪府在京仍有房子,洪洛夫妇有时会回来看望陆凤翔,而陆凤翔已成了她的死对头,总会整治她,她不愿惹麻烦。但从她内心讲,她又是个不肯服输的人,凭什么你们洪家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我?你越是不让我来北京,我偏要来。况且天津的确不是她喜欢的地方,单那喝的水就发咸发苦,哪有北京的水又甜又纯哪。现在既然立山下了保证,谅他陆凤翔也不敢把自己怎么样。有了立山的保护,书寓的安危就有了保障。立山母亲的七十寿宴正好是她回京前的一次试探机会,所以她做了充分的准备。 第51页 赛金花到北京后,首先来到了卢玉舫府上,与他行了结拜之礼。 这卢玉舫也是出身于书香门第,是官宦之后,只是从小不爱功名,只爱琴棋书画、养鸟餵鱼,还喜好当票友下场子演戏。他是个全才,擅长鬚生,反串坤角,青衣花旦也行。因其人眉清目秀,扮个夫人、小姐很是美丽,常博得众人夸赞。 他生性乐观,喜好交友聚会,出手又大方。与立山很投缘,常在一起聚会,出入天桥一带的游乐场所,八大胡同也是他们经常光顾的地方。他早就听说了赛金花的大名,现经立山介绍,得见这位奇女子,自然是十分开心。立马准备好了结盟帖子和香烛之类,只等赛金花来到,便与她行拜礼。 赛金花来到之日,卢玉舫请来了立山作上宾并为证人,另有梨园名家、书画名流几十人,热热闹闹地举行了结拜仪式。赛金花小卢玉舫三岁,自然是弟弟,于是双手一拱,叫了声:“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 卢玉舫见有了这样一位漂亮又知名的女子作弟弟,高兴得合不拢嘴,也双手一拱回礼一拜:“二弟在上,受大哥一拜!” 接着两人又面对佛祖像双双下跪,叩了三个头,交换盟帖。又对着证人立山跪拜叩头,算是完成了仪式。 立山哈哈大笑道:“人家都称玉舫是卢大爷,那往后呀,金花便是二爷了。对,就叫赛二爷怎么样?” 众人一听这响亮的名字都鼓掌叫好。赛金花也顺水推舟承认了这个特别的称号。她心中很感谢立山,让她得到了这种特别的待遇。这待遇看似玩笑,实质上是将她从低下的妓女队伍中拎了出来,又放回到官宦的圈子之中了。想到这一层,赛金花也默默地感谢洪钧。说实话,若不是沾着状元夫人的光,凭一个妓女,再美再红也挤不进官宦子弟的圈子。正是这点状元夫人的余光,她才能在这成百上千的风尘女子中鹤立鸡群,这里面不正透着洪钧的朋友们对洪钧的纪念和对她的怜惜吗? 四月初七很快就到了,这天天气很好,不冷不热,微风轻拂,阳光普照。立山府里里外外张灯结彩,喜乐喧天,热闹非凡。喜幛条幅挂满四壁,大厅正中高悬着一个巨大的红底金色的“寿”字锦屏,条案上摆满了寿桃、寿果、佛手、金瓜。立山的母亲身穿蒙古族的大红吉服坐在正中紫檀卧榻上,接受着众多官员和夫人、子女的揖拜。她被一群儿子媳妇、丫环使女簇拥着,乐不可支,频频点头。立山则忙进忙出,引着官员们过来拜谒送礼。 陆凤翔、许景澄来了,上前深深一揖:“给立太夫人拜寿!祝太夫人年年清健,岁岁安康!” 立太夫人慈眉善目地“呵呵”笑个不住,连声说道:“多谢,多谢,托两位大人的福。” 载漪、载澜过来了,拜道:“立太夫人,祝您老人家青松不老,百年安乐!” “谢端王爷、澜公爷吉言!” …… 这些官僚贵族先后被领到后堂用茶。 侧室里,几位文人在吟诗作画。顾恩宇和谭嗣同站在门边,他们很早就来了,拜见老夫人后便耐心观望着大厅里的热闹场面,等待着机会能单独和立山谈一谈。 顾恩宇悄声说:“这两个就是载漪、载澜,太后的红人。” 谭嗣同点头。 大厅外,李经方走了进来,立山忙迎上去:“啊呀,经方兄,您从天津赶来,真不敢当!” “家父公务繁杂,命我专程前来给太夫人拜寿。”转身向立太夫人祝道:“立太夫人,恭祝您老人家福寿双全、煦阳永照!”送上了礼单。 “不敢不敢,李中堂大人可好?” “托您的福,一向还不错。” 立山说:“请!” 顾恩宇又介绍道:“李经方,李鸿章李中堂的儿子。” 谭嗣同说:“哦,第一次见。哎,你知道吗?李鸿章对变法不动声色,两边都不得罪。听说太后问他康有为这个人怎么样,他什么也没说,只磕了个头,说‘太后圣明’。” 顾恩宇笑笑,摇头说道:“这个老奸巨猾的傢伙。” 小花厅里,载澜终于找到了一个单独和立山说话的机会,他阴笑着说:“立山兄,咱们好久不见了,是不是因为汪季达的那档案子你有意疏远我呀?” 立山一脸轻松似的笑道:“哪里的话,我当时也是一时激愤,没在意他是澜公爷府里的人,还望老兄海涵。” “咳,那小子是罪有应得。不过听说您阁下是为一个青楼女子出气,实在大可不必,传出去也不体面哪。” “你听谁说的?” “你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呀。那位佳丽还是我当年钟情在先的呀,你忘了 十八、立府寿宴(2) 在吉祥戏院楼上?” “忘不了。她呀,今天还要上这儿来呢!” “是吗?立山兄竟对她眷念至此,可见传言之不虚了。” 立山不在乎地说:“小小一个汪季达,公爷何必耿耿于怀呢。我立某的脾气您知道,固然不惜千金买一笑,也分得清是非黑白的。抓走汪季达也是免得澜公爷日后受其所害嘛!” 第52页 载澜不高兴地说:“这么说,倒是托立山兄之福啦!” 这时,顾恩宇与谭嗣同走了过来。顾恩宇见载澜在场,略一犹豫,仍上前一揖:“参见立大人、澜公爷!” 立山一见是顾恩宇,有些意外,说道:“哦,是你呀,久违久违。” 载澜惊讶地看着他,说:“顾恩宇,你怎么会在此地?” 顾恩宇冷冷一笑,说:“学生出了大牢,浪迹天涯,又回北京来了。” 载澜不免有些尴尬,但仍若无其事地说道:“哦,好,好……当年陆凤翔错判了你,要不是我出面讲了好话……” 顾恩宇冷笑着打断他:“澜公爷的恩典学生没齿不忘。” 载澜一歪脖子说:“好,你们谈吧!”便转过身对立山说:“立山兄,我有点小事,告辞了。” 一甩手,不高兴地走了。 顾恩宇见机会来了,立马上前对立山介绍谭嗣同说:“立大人,这位是江苏候补知府谭嗣同,我们同来给太夫人拜寿的。” 谭嗣同一揖,说:“给立大人请安!” 立山听了不觉一惊,对于康有为、梁啓超、谭嗣同一伙的维新他早已如雷贯耳,也有几分佩服。今日一见面,果然气宇轩昂,非同一般。就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哦,久仰久仰。听说你是康有为的弟子,好啊,年轻有为。” 谭嗣同紧接着他的话直截了当地说:“不敢,听说立大人对变法维新甚为贊成,特来请教。” 立山一听,虽有几分奇怪,但也颇为得意,因为“变法维新” 几个字是最时髦的夸赞,于是捻着鬍鬚说:“是啊,别看我是蒙古正黄旗人,变法图强,强的是咱们自己的大清国嘛!皇上英明,决心变法,我等自当追随。” 谭嗣同恭敬地凑近一步,郑重地说:“康先生让我向立大人多多致意。” 立山一怔,连声说:“好,好,有空请到舍下来坐坐,我这个人喜欢交朋友。” 谭嗣同高兴地说:“一定前来拜访。” “好,二位请便,我还有客。”立山说罢便出去了。 顾恩宇推了谭嗣同一把说:“哼,姜还是老的辣。” 谭嗣同笑道:“有这种表示已经不易了。” 赛金花一大早便乘火车往北京赶,但火车走走停停,还不如马车快。下了火车又上马车,总算在午饭前到了立山府。只见大门前停着一辆辆各式轿子、马车,赛金花知道自己来晚了,掀帘下车,招唿同来的丫环使女们抬下礼物, 匆匆进门。 庭院里游廊的一角,陆凤翔正跟一官员低声谈着:“我看康有为、梁啓超野心勃勃,恨不得把我们都赶下台,他们上去。”突然一眼瞥见赛金花进来,不觉大为震惊。 赛金花也瞥见了他,却假装没看见,旁若无人地直向大厅走去。 陆凤翔情不自禁地迎上去问道:“你……你怎么到这儿来啦?” 赛金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故作惊讶地说:“哟,陆大人哪,您也在这儿呀?怎么啦?这儿不是立山大人的府第吗?您能来,我就不能来了吗?” 陆凤翔板起脸来阻拦道:“今天是立太夫人的寿庆,你可别到这儿来胡闹。” 赛金花“咯咯”一笑,说道:“我正是来给立太夫人拜寿的。立山大人三请四邀的,我能不给他面子吗?陆大人把我撵出了上海,还想怎么着?朝廷给你的官位俸禄大概不是让你管着我这个女人上哪儿去的吧!” 陆凤翔愤愤地说:“你这是什么话!” 正在此时,立山远远看见了赛金花,喜不自禁地高喊着迎上来:“啊呀呀,金花呀,你可来了,把我急得脑门上都冒烟了……” 陆凤翔见状惊呆了,他万没想到立山会是她的后台。 赛金花笑吟吟地道了个万福,故意大声地说话,为的是让陆凤翔听见:“立大人,这可怪不得我。我大清早就上了火车,谁知它走走停停,到这会儿才到。” 立山亲切地抓住她的手,说:“我以为你昨天来呢。家里的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走走走,先见见家母去。玉舫也早来了。”说着,拉着赛金花如同对待贵宾般的并肩向大厅走去。 陆凤翔呆呆地望着他们俩,呆若木鸡,心里却恨之入骨。 赛金花来到正厅,向立太夫人下跪道:“小女子赛金花叩见立太夫人!祝老寿星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万事如意,百岁安康!” 立山在母亲耳边说:“她是赛姑娘,赛金花。” 立太夫人一见赛金花如此美貌娇媚,穿戴华丽讲究,十分喜爱,笑道:“快起来!快起来!哎哟,模样长得真俊哪,跟我年轻的时候差不多。” 众丫环一听窃笑起来。 赛金花上前笑道:“小女子哪敢跟太夫人比呀,您是大贵人,满面红光,那么清健,看上去也不过50多岁的样子。这就叫福大心宽人康健呀!” 十八、立府寿宴(3) 立太夫人笑道:“你瞧这孩子嘴多甜,难怪老爷那么喜欢你。我要是个男人呀,也要千方百计把你弄到身边来呢。” 第53页 周围的眷属、宾客都笑了。 “太夫人这么喜欢我,真是我天大的福分。我呀,想了好多天,给您拜寿,送什么礼好呢?您府上什么也不缺,我送什么也多余,想来想去,想到一件奇罕玩意儿,也不知太夫人可喜欢。”赛金花向丫头使个眼色,两名丫头捧着一个精緻的竹筐子过来,打开,从竹筐里跳出一只纯种的黄白相间的长毛狮子狗来。 立太夫人大喜,笑道:“啊呀,多可爱的小狗呀,我可太喜欢了。” 赛金花将小狗抱起来放到立太夫人的膝盖上,小狗亲切地向她摇头摆尾,立太夫人高兴得直乐。赛金花在一旁道:“这是纯种的西洋狮子狗,叫做骑士查理王,是国王的名字。这小狗最招人疼了,比人还懂事儿哪!您瞧,它给老寿星磕头呢!”小狗果然立起来拱拱前腿。 立太夫人哈哈大笑,众人也跟着大笑。 立太夫人笑道:“赛姑娘你真聪明,这礼呀比谁送的都强。” 立山在一旁也笑得合不拢嘴。 客人们渐渐围过来,其中程璧、吴大澂、许景澄等是见过当年彩云的,他们或疑惑地注视着她,或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卢玉舫带着几名梨园、书画界名家也走了过来。 立山粗着嗓门笑着对大家说:“诸公,今天我还有一事奉告,这位赛姑娘赛金花跟我的小兄弟卢玉舫已经结为金兰了。” 卢玉舫笑道:“是啊,凭空天上掉下个女儿般的弟弟来,真是我的福分哪!” 立山又说:“她是个女儿家,可我们要称她妹就俗了,偏称她为兄弟。以后大家叫她赛二爷就成了。” 大家纷纷笑起来,有的显得很高兴,上前拱手说道:“见过赛二爷!”“赛二爷真风流儒雅哪!”有的惊诧不已,有的窃窃私语。 赛金花笑着向大家道万福。立山笑嗔道:“哎,你得这样……”他教她作揖状。赛金花果然学着男人的样子,拱手向大家作揖。众人又大笑。 此时,在立山家后院僻静的假山旁,李经方却在为李鸿章向谭嗣同传递一个信息。作为敏感的政治家,他深知维新派的力量不可小视,又深知慈禧心狠手辣,心中有些忠告想提醒他们。 李经方看看四周无人,对谭嗣同、顾恩宇说:“家父以为能在此见到康先生、梁先生。他们两位没来,见到谭先生也一样。” 谭嗣同问:“不知李中堂有何见教?” “家父身居要位,言行不得不慎之又慎,不便亲自与康先生联络。故请谭先生转告康先生:‘中国之大,积弊之深,变法艰难,不可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反为其害。’这是家父由衷之言,请康先生参考。” 谭嗣同向顾恩宇使了个不以为然的眼色,礼貌地向李经方拱拱手,说:“多谢中堂大人明示。” 李经方一拱手,说:“那小弟先走一步了。”随即转身匆匆离去。 谭嗣同见他走后,冷笑道:“李鸿章一向对洋人卖国求和,对太后妥协自保,当然不希望我们操之过急。” 可顾恩宇却认为不无道理,沉吟道:“不过他说‘欲速则不达,反为其害’,似乎话里有音哪!” 谭嗣同却不以为然,问:“有什么音?无非是吓唬吓唬我们罢了。” 这边大厅里仍是一片笑语喧譁声。大家七嘴八舌地要赛金花唱小曲,说道: “赛二爷,您露一手让咱们一饱耳福。” “赛二爷,给老寿星献上一曲呀!” 赛金花笑道:“唱曲子不稀奇,太夫人也听腻了。今儿个我献给太夫人的是另一种新鲜玩意儿……”她在立山耳边悄悄说了句话。立山大笑道:“好,好,诸位稍候,赛二爷说要去更衣。” 赛金花招唿丫环跟她进厅后面。不一会,两个丫环一个击鼓,一个弹琵琶。音乐声中,只见赛金花换了一身当年在欧洲穿过的白纱舞裙,露出雪白的脖颈和胳膊,脚蹬当年订做的小红皮靴,头戴一顶宽沿纱帽,翩然而出。随着节拍,赛金花举起柔软的手臂跳起柔美的西洋宫廷舞蹈来。大家顿时屏息静观。赛金花一会儿飞速地旋转着,一会儿轻柔地舞动着双臂,舞姿轻盈优美。在场的宾客个个看得目瞪口呆,鸦雀无声。立太夫人从未见过,睁大了眼睛,惊奇万分,连见多识广的立山也看呆了。 这时,顾恩宇和谭嗣同也好奇地走来,挤进人群向她望去。顾恩宇挤到了前边,一见是当年的彩云,顿时惊呆了。赛金花正兴高采烈地跳着,朦胧中,她似乎发现了一张熟识的脸,于是动作缓慢下来,定神朝顾恩宇望去。顾恩宇与她一个对视,四目相交,迸出一道火花。顾恩宇立即抽身欲走,但赛金花已经认出了他。天哪,我是见了鬼吗?她的头如同被击了一棒,倏然停止了舞蹈,瞪大了眼睛,惊愕万分。 众宾客不知何故,面面相觑。 顾恩宇迅速地一扭头,挤出人群,匆匆逃离大厅。赛金花更加确认那人是顾恩宇,欲举步追上去,但只觉眼前一阵发黑,两腿一软扑倒在地。丫环们赶紧去扶她。厅内顿时大乱。 立山马上让人将赛金花抬到客房,并让大夫来看。 第54页 十八、立府寿宴(4) 这是立山专为接待赛金花准备的房间,布置得十分绮丽华贵。 赛金花被丫环们扶到床上躺下,立山跟在后边,焦急地问:“快躺下歇歇,好点了吗?” 赛金花唿出一口气,缓了过来。她两眼失神,眼冒金星,但竭力装出没事的样子,说:“没什么,好久不跳了,突然眼前发黑,晕了……立大人您忙您的去吧,外边那么多客人。” “已经派人请大夫去了。” 赛金花忙制止道:“不用不用,我已经缓过来了。” “你快躺着,在我这儿好好歇几天,调养调养。”立山说罢退出门外继续招待客人。 彩云躺在床上,只想着刚才见到的顾恩宇。是他,没有错,他还活着。天哪,你为什么这样捉弄人?为什么?麒麟哥一见到自己便走了,为什么?…… 这一连串的问号如同她刚才眩晕时冒出的金星,在她的头顶盘旋。 十九、痛苦的重逢(1) 顾恩宇回到了南海会馆厢房,把白天的事告诉了魏斯炅。 魏斯炅一听十分生气,激动地责问顾恩宇:“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过去跟她说几句话?这么多年,她不知道你的生死下落,现在发现了你,你竟然还忍心躲着她。你太不应该了!” 顾恩宇愤然道:“我为什么还要见她?她已经成了这帮腐朽官僚们的玩物了。不但出卖了自己的身体,还出卖了灵魂。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我为什么还要见她?” 魏斯炅却不同意顾恩宇的说法,他气愤地指着顾恩宇说:“是谁造成她走上这条路的?是谁逼她做了商女的?就是你!” 顾恩宇一怔。 “是的,是你!洪钧死后,她被赶出洪府,回到娘家,不嫁人,苦苦度日,她在等谁?等你!我到苏州告诉她你的消息,她竟然千里迢迢赶到威海,找谁?找你!偏偏没等你们成亲,仗就打起来了。我回到威海,告诉她你掉进了海里,她几乎疯了,几天几夜水米未进,昏迷中只喊着‘麒麟哥,麒麟哥’,你知道吗?”魏斯炅连连逼问。 顾恩宇痛苦地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 “我把她送回去的一路上,她稍稍清醒一点,就想死。她说她最心爱的人没了,她活着还指望什么。我好言相劝,紧紧地看着她,一刻都不敢离开。那天在济南的客栈里,要不是我手脚快,她就投环自尽了,你知道吗?” 顾恩宇眼眶红了。 “我送她到家的当天就走了。说实话,我是很不放心的。可当时日本鬼子正在打威海,我不能不回去。不过我可以想像她是怎么度过那一段痛苦无助的日子的。要是你早一点回到她的身边,她会重堕风尘吗?” 顾恩宇痛苦万分地抱着头,喃喃地说:“你别说了,我承认……那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魏斯炅直愣愣地看看他:“要是换了我,明天一早就上立山府见她,拉着她就走,抢也要把她抢回来。” 顾恩宇连连摇头,说:“你简直就跟小孩子一样,我去见她,她肯见我吗?我拉着她走,她肯跟我来吗?你想想,她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彩云了,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被那么多达官贵人豪富巨贾宠着、围着、疼着、爱着,她还会跟我走?我算个什么?无权无势,一介穷书生而已!” 魏斯炅反驳道:“你只看到了表面,我相信她的心地是善良纯洁的。怎么见得她就甘心情愿过那种日子?怎么见得她就真心喜欢那些腐朽官僚、奸商恶少?怎么见得她就忘了刻骨铭心的旧情?就看你有没有拯救她的决心,有没有夺取她的勇气,有没有足以打动她的真情。” 一连串的追问使顾恩宇默然无语,他显然被魏斯炅说服了。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片喧闹声,紧接着,鞭炮声“噼噼啪啪”响了起来。顾恩宇、魏斯炅赶忙出门去看。 庭院里,维新派人士个个兴高采烈,大家围着谭嗣同、康有为等人拱手祝贺。 谭嗣同见顾恩宇、魏斯炅过来,笑道:“皇帝的圣旨下来了,任刘光第、杨锐、林旭和我四个人为四品御衔军机章京。” 魏斯炅兴奋得跳起来,说:“啊呀,大喜呀!” 谭嗣同笑道:“这一下,我们四个进驻军机处,就可以直接觐见皇帝了。” 顾恩宇兴奋不已地说:“恭喜壮飞兄!” 魏斯炅打趣道:“恭喜军机章京大人!哈哈哈!” 顾恩宇舒了一口气,说道:“变法维新,从此畅行无阻了。” 谭嗣同笑道:“确实大有可为了。” 一片欢腾,顾恩宇也暂时忘却了彩云的事情。 光绪皇帝终于伸出了自己年轻的手,抓住了这一次展示自己政治抱负的歷史机遇。他大胆提拔康有为及其同僚进军机处这个最高决策机关,引起了朝野震撼。他从六月中旬开始,一连下了几十道旨谕,废科举、建学堂、修铁路、裁撤冗员……大有把清廷变一个样儿的气势。 然而,慈禧并没有睡觉,她人在颐和园,心却仍在紫禁城。她那双戴着黄金护甲套的手仍然牢牢地握着中国的权柄。对于光绪,她是欲擒故纵,看他究竟怎样亲政。对了她的胃口则罢,可要是维新变法真动摇了她的根基,那她便‘可以让你当皇帝,也可以不让你当皇帝’。后来发生的事情也证实了这一点。 第55页 这天,在风光绮丽的昆明湖畔, 在新建的颐和园荣寿堂里,一大批王公贵族、后党老臣荣禄、怀塔布以及载漪、载澜、庄亲王载勛等都跪在殿下向老佛爷诉着苦,气氛十分压抑、沉重。 殿上坐着慈禧,她神情阴沉,不时地用手上尖锐的指甲套划着名桌边的台布。 白髮苍苍的怀塔布老泪纵横地哭诉道:“奴才等均三代承恩,位至一品,只因不贊成变法,皇上一道圣旨就把我们六个都革了职。” 载漪愤愤地说:“皇上全然被康有为蒙蔽了,让康有为的四个弟子进了军机处,名为四品章京,实为心腹僚阁。这样下去,大事全由他们说了算,将老佛爷置于何地?” 荣禄也恳请道:“臣等请太后老佛爷再度训政,斩康有为及其党羽以正朝纲。” 慈禧听了不动声色,沉默了半晌才说:“你们都跪安吧。荣禄,你留下我有话说。” 十九、痛苦的重逢(2) 众王公贵族纷纷叩头退出,慈禧又问了荣禄一些问题,了解到康有为和光绪皇帝的活动细节,吩咐荣禄密切注视事态的发展,遇事多加禀报。 赛金花在立山家没有多住,她强打着精神回到了天津,一连几天都不挂牌。这天好不容易挂了牌,但还是心事重重,凭窗独坐。 孙三早就沉不住气了,走进屋来,问道:“哎呀,我的赛二爷,到这会儿了您还不梳妆打扮,要见您的客人有好几拨了,都在外边等着哪!您快点儿好不好?” 赛金花手一挥,说道:“把牌子下了,请他们都回去吧。” “怎么啦?” “我不舒服。” “我说你呀,打北京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整天失魂落魄的,客人也不肯见,笑脸也没一个,究竟出了什么事儿了,跟我说说行不行?”孙三急切地央求道。 赛金花没好气地一挥手,说:“跟你没什么说的,你走吧。” “那客人怎么办哪?” “让他们都走,我要一个人清静点儿。” 孙三无奈地出去了。 赛金花百无聊赖地靠在椅子上。 过了一会儿,孙三又进了屋。 “都走了吗?” “都走了。对了,有一位从北京来的客人留了一张名帖。” 赛金花接过名帖,见上面写的“顾恩宇”三字,一下子跳了起来,推开孙三,拔腿就冲出门外,直向胡同口奔去。顾恩宇正失望地往回走着,他是听了魏斯炅的话,鼓足了勇气来的。可听说赛金花不见,又失去了勇气。 赛金花飞快地追着,拐了一个弯,终于望见了顾恩宇的背影。她不顾一切地高喊着:“麒麟哥!麒麟哥!……” 顾恩宇闻声站住,迴转身,看见向他奔来的赛金花,他忙迎上前去,叫了声:“彩云!” 赛金花欣喜万分地向他跑来。两人终于跑近了,同时站住,互相打量着对方,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赛金花气喘吁吁,额上全是汗也顾不得擦,眼眶却骤然间红了,嘴唇颤抖着半天说不出话。 顾恩宇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有些愧疚,低下了头。 最后,还是彩云开了口,说:“别站着了,还是先进屋吧。” 顾恩宇顺从地跟了进去。 赛金花领他进了门,便把大门关上了。又进了屋,来到自己的套间,把卧室的外间门也插上,吩咐孙三不让任何人进来。孙三想问什么,但赛金花把他推了出去。他一见赛金花严峻的脸色,以为是什么特别的客人,便只得依了她。 顾恩宇看了看这间陈设讲究、颇为华丽的屋子,感到又有几分疏远,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彩云端来了茶,先开了口,她把分手后的情形一一叙说了,说着说着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顾恩宇默默无语地坐在她对面,听着她的倾诉。 孙三敲门进来,见状十分疑惑,低声问赛金花:“要准备酒菜吗?” 赛金花厌恶地瞪了他一眼,说:“这儿没你的事儿,出去!” 孙三怏怏地走了。 顾恩宇一直注视着孙三,感到很面熟,觉得他好像就是上海马车上的那个人,于是便问道:“他是谁?” “ 他叫孙三,是我雇的佣人。原来是戏子。” 顾恩宇奇怪地问:“佣人?在上海跟你一起坐在马车里的不是他吗?” 赛金花一听,万分惊讶地说:“什么?你去过上海?你见到过我?在哪儿?” 顾恩宇默默点头,说道:“外滩。” 赛金花顿时埋怨道:“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顾恩宇喃喃地说:“我在上海到处找你,不知道你已经改名叫曹梦兰。后来有一天,突然在街上碰见了你,你跟一个男人坐在马车上,开怀大笑,笑得满街的人都听见了……我以为你已经有了归宿,而且过得很快活,所以才没有找你。” 赛金花—下子全明白了,怎么这样不巧,单是那天让他撞上了。太糟糕了!她悽然地说道:“快活?哼,你知道吗?那是陆凤翔代表洪夫人派了人要把我赶出上海,还设下奸计害孙三在戏台上摔折了腿,我没办法只有走。但我不甘心,我是临走前故意招摇过市,坐了敞篷马车,又叫又嚷的,跟他们赌气呢,怎么会知道你在找我?” 第56页 顾恩宇说道:“后来我又见到了梅仙,才知道了这些事儿。她劝我去天津找你。我想,你在风尘之中已经走得很远了。既然你以为我不在人世了,还不如不见的好。” 赛金花不满地责问道:“如果这样倒也罢了,那今天你为什么又来见我?我在立山府里跳得那么欢,那么多男人围着我,你不是都看到了吗?风尘路上我不是越走越远了吗?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顾恩宇痛苦万分,沉默了一会儿,愧疚地说:“我们毕竟是准备成亲的。我觉得对不住你,彩云。最近我才见到了魏斯炅,我才知道你为我那么伤心,差点投环自尽。我实在应该早点来找你。” 赛金花冷笑道:“这么说,你是来给我赔情的是吗?那可用不着了。我的心早已伤透了、破碎了、死掉了……而你,倒好好地活着!”突然,她的泪水又涌出眼眶来,呜咽道:“不见到你,只当你死了,多好!偏偏又让我见着了你!老天爷为什么对我这么狠心哪?”她呜呜地痛哭着。 十九、痛苦的重逢(3) 顾恩宇也非常难过,走近她,说:“彩云,都怪我,怪我煳涂。” 赛金花摇摇头,说:“我一直在想,应该怪我。那一天,在威海小客栈,我没有把你留住。如果第二天不让你走,留住了你,你就不会出海打仗了。要死,我们也双双死在一起,死而无憾了。”说着,她又哭起来,喃喃地说道:“老天爷不让我们成亲做夫妻,这不是命吗?” 说起那一天,又令顾恩宇激动不已,他一把搂住了她,问道:“彩云,现在还来得及吗?” 赛金花不解地问:“你是什么意思?” “你跟我走。” 赛金花愣愣地望着他,感到很意外,反问道:“跟你走?做你的媳妇儿?” 顾恩宇点点头。 赛金花一阵激动,她一下子扑倒在顾恩宇的怀里,说:“麒麟哥,你真好,你的心还这么纯净、这么赤诚,你还是当年我的麒麟哥,我没有白白地爱你一场。可是,我早已不再是苏州的我,也不是威海的那个彩云了。” 顾恩宇激动地抚摸着她的头髮,注视着她,说:“不,你还是从前的彩云。” 赛金花凄楚地笑道:“我真心地感激你。那些年里,我惟一的梦就是跟你在一起,做一个良家妇女,做你的好媳妇儿。可是,毕竟只是个梦啊!” “不,不是梦,我们俩不是又见面了吗?我们不是又在一起了吗?只要你肯跟我走,我们今天晚上就成亲。不要媒人,不要八抬大轿,不要花烛,不要喜酒。你就是我的妻子,我就是你的丈夫。我们难道不已经是夫妻了吗?” 赛金花听后笑了,笑得很畅快。 顾恩宇也笑了,笑得很天真。 两人又像当年少男少女时期那样,充满着纯情的爱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终于又相拥在了一起……  过了好一阵子,赛金花含笑的脸上突然流下了眼泪,她深深地嘆了口气,推开了顾恩宇,说道:“麒麟哥,你太天真了!” “怎么?” “我多么愿意这样呀,可惜,这已是不可能的了。” 顾恩宇愣愣地望着她,沉下脸来,说道:“你不肯放弃现在的日子是不是?你要的是现在这样:那么多有钱有势的达官贵人围着你,大把大把的金银财宝供着你,花天酒地地陪着你,是不是?” “不,不是,你错了,我并不稀罕现在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这样的日子。我是怎么走上这条路的,你知道吗?当时,听到你葬身大海了,我只想跟你一块儿去。可老天爷偏偏不让我死,让我在世为人。我身子活着,心死了。一个人心一死,还在乎什么?我挂牌接客,虽说是高雅的书寓,来的客人都是有地位、有学问的风雅之士,可我做的毕竟是女人最下贱的营生。我明白,可我不在乎。我图个自由自在,热闹快活。我的心是麻木的,什么也感觉不到……如今你突然活了,突然来了,突然地要我跟你去,我的心能突然地活过来吗?一颗种子下了地尚且要春风春雨才能催发出芽来,我死了那么久的心能一夜之间活过来吗?”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只要你决心把你今天的一切丢掉,你的心立刻就活过来了。我就是你的春风春雨。” 赛金花激动地紧紧拉着他的手,说:“是的,你是我的春风春雨,可我是你的什么?你是一个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男子汉,我是什么人?你不嫌我,娶了我,别人能不嫌我吗?你我都不是生活在世外桃源,你的亲朋好友,你的上司,你的下属,你的伙伴,他们会怎么看待我?又怎么看待你?你娶了我,要为此受一辈子委屈,你怎么受得了?” 顾恩宇坦然说道:“我不怕。当年在军舰上打仗,我堂堂男子汉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彩云,你知道我在做什么事吗?我在康有为先生手下从事变法维新,我们的国家很快就要大变了,制度要变,法律要变,人也要变。今后女子不许缠足,男子不许纳妾,男女相爱就可以成婚。” 赛金花惊讶地问:“真的吗?那不是跟欧洲洋人一样了?” 第57页 顾恩宇兴奋地说:“对呀,就是要学西洋嘛!” 赛金花疑惑地问:“办得到吗?” “怎么办不到?这些年,朝廷上下都在谈论变法维新,现在皇上也下了决心,你就没听说过吗?” “听是听人说过,那无非是几个人革了职,几个人当了官儿吧,能变到哪儿去?” 顾恩宇一扬手,说:“变到哪儿去?整个中国都要变得个翻天覆地了。废科举,办学堂;开言路,办报馆;裁冗员,任新人。提倡经商,重建军队……这都是皇上在二三十天内下的诏书啊!你想想,不出二三年,中国会是个什么样子?” 赛金花闻所未闻,呆呆地望着他。 顾恩宇充满信心地说:“我的周围都是维新派的人,魏斯炅、谭嗣同、梁啓超都是跟那帮达官贵人完全不同的人。我娶了你,他们不但不会笑话,还会赞佩我的勇气,也会赞佩你的勇气。” 赛金花呆呆地望着他,觉得他忽然陌生了。 “怎么样?跟我走吧!” “你的变化真大呀!你不是过去的麒麟哥了,说的话好像都是梦话。” “这么多年颠沛流离、出生入死,怎么能不变。总算找到了一条救国济民之路,我们一伙就是要把中国人的梦变成现实的人。你跟我去,见见我的朋友诸君就会相信了。” 十九、痛苦的重逢(4) 赛金花终于被他打动了,缓缓地说:“麒麟哥,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这样大的事容我好好想一想。你先回去,好吗?” 二十、为爱分手(1) 这天夜晚,赛金花脑海里又激烈地翻腾了很久。恩宇的一番话如石破天惊,让她心中一震;又似云开日出,让她眼前一亮。她万万没想到,中国会大变,男人变,女人也会变。恩宇描绘的那个美好的图画真的能在中国实现吗?那她不就可以重新过人的生活,不再当妓女了吗?她越想越兴奋,终于决定到北京南海会馆去看一看,去会一会魏斯炅,再听一听恩宇和他们的谈话,最后再决定嫁不嫁给他。 孙三见她总是一个人想心思,也不搭理他,终于憋不住了,怒气沖沖地责问道:“喂,这姓顾的到底是什么人哪?” 赛金花起身整理行装,不理他。 “你不说我也知道,就是你过去那个相好的。” “是又怎么样?” “你打算干什么?跟他走,做他的媳妇儿?” “你管不着!” “我管不着?你是我的人,想跟别人走?门儿也没有!” 赛金花瞪他一眼,不予理睬。那眼神里分明告诉他,我才不是你的人呢,你别臭美! 孙三只得又软下来,说道:“金花,我是为你好。你可别犯傻,眼下你正是大红大紫的时候,连卢公子都跟你拜了把子,满朝文武没有不知道你赛二爷的。大把大把的金银财宝就跟流水似的朝咱们柜上滚过来。哪儿找这么红火的营生哪!前几天你还说要把市面做得大大的,要搬到北京去,这么好的运道你捨得扔了?嫁那么个穷书生,这算哪门子事儿呀!” 赛金花听他絮絮叨叨地说这些,真是烦透了,厉声地喝道:“你给我闭嘴!滚出去!” 孙三忍着怒气,嘀咕着一瘸一拐地走了。 赛金花迅速打点好一个小包袱,第二天天一亮便上了路。她只带了一个女佣人,没叫孙三。 她们乘早班火车在中午来到了北京,坐着洋车,找到了离前门不算远的南海会馆。 而此时在顾恩宇的小厢房里却有另—个女人在忙碌,她便是魏斯凤。现在她时常到这里来,听康有为演讲,听哥哥和顾恩宇谈论国家大事,也帮他们做些家务,收拾屋子。她读过几年私塾,能看懂书。今天,在整理顾恩宇的书桌时,她又看见桌上放着一篇新文稿,便拿起来读,欣赏着文章的内容,也欣赏着顾大哥的书法。 赛金花让女佣打听到了顾恩宇的住处,来到了后院厢房前。只见门虚掩着,留有一条缝,里面似乎有一个人的身影。她的心“嘭嘭”跳着,拉了拉衣衫,上前叩门并问道:“请问,这是顾恩宇先生的房间吗?” 魏斯凤忙答道:“是的是的……”跑去开门,见门外是个女人,便惊讶地打量着她,“您找顾恩宇?” 赛金花今天打扮得极为朴素、淡雅,与以往的艷服浓妆判若两人。她穿了一件淡灰色的布料及膝上衣,只是领口和袖口缀着窄小的深色花边,梳一个小圆髮髻,插了一支小小的银簪子,脸上略施脂粉,手中拎着个蓝布小包袱,简直像普通平民妇女。 她一见开门的是位年轻姑娘,也非常惊讶,不知该怎么称唿,于是小心地问道:“顾恩宇不在家?” 魏斯凤礼貌地笑道:“他出门办事去了。您是……” 赛金花略一犹豫,下意识地撒了个谎:“我是他妹妹。” 魏斯凤一听,欣喜地笑道:“哦,快请进!请进!”一边请她进门,一边 说:“恩宇哥从来没跟我提起过您,您是从外地来的吗?” 赛金花掩饰道:“我很早就出嫁了。从天津来。”她的目光牢牢地盯着魏斯凤,“小姐您是……” 第58页 “我叫魏斯凤,我哥哥魏斯炅是恩宇哥的莫逆之交。” 赛金花一听魏斯炅,马上就明白了,是不是哥哥为妹妹做的媒呀?如果是,那我怎么办?于是心慌意乱地应道:“哦,魏小姐。” “所以,我就常上恩宇哥这儿来。他呀,整天从早忙到黑,经常连饭都顾不上吃,我就过来给他整理整理,脏衣裳就拿回去给老妈子洗。”说着,很熟悉地从门边的小煤炉上提下一壶开水,取出茶叶罐里的茶叶放在一只盖碗里,给赛金花沏茶。赛金花看得出,她如此熟门熟路,与他相处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他为什么不对我说呢? 单纯的魏斯凤却一点没察觉到什么,还在向这位陌生的姐姐倾诉着:“恩宇哥这个人呀,饭可以不吃,茶是非喝不可的,清早起来第一桩事就是喝茶,而且一定要喝家乡的碧螺春。你们苏州人都是这个习惯。姐姐,您请用茶。” 赛金花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笑容渐渐在脸上僵住了。她不禁试探地问:“这么说,魏小姐还没定亲?” 魏斯凤摇摇头,瞟了赛金花一眼,发现她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脸顿时羞红了。 赛金花索性再问下去:“像您这么文静美貌的女孩子家,提亲的人家准是少不了的。您母亲还不给您挑选个好姑爷?” 魏斯凤羞涩地笑道:“父亲早就在为我操心了,可哥哥是新派人,他主张让我自己拿主意。” 赛金花呆呆地看着她,心弦绷得更紧了。 魏斯凤含羞地坐在她面前,望望她,见她那么专注地打量着自己,误会了她的意思,觉得这正是一个託付心事的好机会,于是鼓起勇气说:“姐姐,您是恩宇哥的亲人,我有句话想对您说,请您别见笑。” 二十、为爱分手(2) 赛金花紧张地点点头,说:“嗯,你说。” 魏斯凤垂着头不好意思地说:“我哥哥从威海回到老家时,我才17岁。那时听哥哥说起恩宇哥,文武双全,英勇无比,不幸为国捐躯了,心中就生了一层敬仰之情。后来才得知他九死一生,又有幸在北京见了面,更觉得他是个了不起的男子。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至今尚未娶亲,我真是暗自庆幸。” 赛金花心里“咯噔”一下,不禁脸色发白,结结巴巴地问:“那他对你 怎么样?” “他对我很好,像哥哥一样。上月拿了津贴还陪我上瑞蚨祥买了一段衣料呢!不过他和我哥哥实在太忙了。近来皇上决意变法,他们整天在给康先生查抄文书典册,顾不上提我的事。我一个女孩子家又不好自己开口。” 赛金花竭力克制着内心的痛苦,强作笑颜地点头道:“魏小姐,你是个好姑娘,你跟麒麟哥很般配,我去跟麒麟哥说……” 魏斯凤娇羞地扑在她肩上,说道:“姐姐,真谢谢您!” 赛金花的眼泪夺眶而出,夸道:“你真可爱。你跟他在一起才真是天生的一对!” 魏斯凤发现她在拭泪,忙问:“姐姐,你怎么了?” 赛金花含泪笑道:“我这是高兴的。麒麟哥都30出头了,有了你,我也就放心了。” 魏斯凤激动地说:“您真好!哎,他怎么还不回来,一定在湖南会馆谭嗣同那儿,我去叫他,您等着。”说着,轻盈地跑出去了。 赛金花见她走远了,也站起来,眷恋地环顾四周。他的纸墨,他的床,他挂在衣架上的衣裳,他简单的家具,还有,她熟悉的那只旧藤箱……赛金花来时所抱的希望此刻已烟消云散,这一切都不属于她,而理所当然属于那个纯洁的姑娘。她的泪水含在眼眶中,深深嘆了口气,转身出了门,叫了车,直奔前门火车站。 新建不久的前门火车站成为北京的新景观,南来北往的客人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赛金花买了票,迅速朝站台上走去,那里正停着去天津的火车。 这时,她突然听到后边有人喊道:“彩云!彩云!”回头望去,原来是顾恩宇。他满头大汗地急急赶上来,“彩云,你怎么走了?回去,跟我回去!”他急匆匆地拉住她的手。 赛金花异常冷静,微笑道:“麒麟哥,干吗还来找我?看你跑得一头的汗,真是的!”她用手绢给他擦拭额上的汗。 “走吧,回去。”顾恩宇笑道。 赛金花微笑着摇了摇头,说:“不,我本想来看看你。见到了魏小姐,我一下子全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明白了我和你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了。我已是污泥浊水,而魏小姐正是高山清泉。我见了她就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那么年轻、漂亮、纯真。麒麟哥,她会给你带来幸福的,而我做不到了。” 顾恩宇怔怔地望着她,说:“彩云,你在说什么呀?” “我说的句句是真心话,句句是肺腑之言。” 火车的汽笛响了。 车站上穿着浅黄色号衣的差役手持铁皮话筒高喊着:“上车啰! 到天津、廊坊、杨村的客人上车啰!” 顾恩宇呆呆地望着赛金花,还想解释什么, 第59页 赛金花用手一挡,摇摇头说:“这是天意如此,人不可违。我彻底明白了,我和你已经离得太远了,再也走不到一起了。” 顾恩宇急切地说:“不,彩云,你听我说,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赛金花深情地说:“我也是,我的心里头也只有你一个。到死我的心也是你的,这是我终身的幸福。已经得到了,又何必强求婚姻呢?多多保重吧,麒麟哥。”说完,她噙着眼泪转身上了火车。 火车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慢慢地启动了。 顾恩宇呆呆地目送火车远去,望着车窗里一点点模煳的赛金花的身影最后被白色的烟雾所笼罩。 现在他对赛金花充满了理解、充满了眷恋,但对他们俩的婚姻已经完全绝望了。是啊,只要两心相知,又岂在朝朝暮暮?心里有爱,有没有婚姻其实并不重要。他似乎明白了, 也得到了一种解脱,心上沉重的铅块已悄然挪开…… 彩云坐在火车上,望着窗外绿油油的大片玉米、高粱,心中也生出了绿的枝芽。她像是还了一笔久欠的债务,轻松了不少。虽然想像中与顾恩宇进入洞房的不再是自己,而是那位浓眉大眼的姑娘,不免有几许凄楚。但在成全这个美满姻缘中,以自己付出的某种牺牲作为礼物,心里还是有说不出的释然和崇高感。成人之美,自己不也得到美吗?佛经中所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也是这个道理吗? 火车出了杨村便加快了速度,清凉的风吹进车厢,赛金花不由得张大了嘴,深深地 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舒畅。 二十一、顾恩宇充军(1) 就在顾恩宇为和彩云分手之事心绪不宁之时,北京城里正在酝酿着一场血腥的政治风暴,它将打破一批爱国志士的救国之梦,给更多的人带来灾难。 这晚,顾恩宇正独自躺在床上沉思着,门突然被推开,只见谭嗣同沖了进来。顾恩宇吃惊地从床上跳起来,问道:“怎么了?” 谭嗣同气喘吁吁、神色严峻地说:“恩宇,皇上给康先生传出了密诏,说他的处境非常危险。太后和荣禄密谋,调聂士成部5000人马到天津,调董福祥部8000人马到了长辛店,很可能用兵谏来逼迫皇上让位。” 顾恩宇大惊,问道:“那我们怎么办?” 谭嗣同急促地说:“刚才康先生找我们几个商议了一下,认为当前能挽救大局的只有袁世凯,明天我就去找他。” “袁世凯是荣禄手下的人,他会起兵勤王吗?” “前些时候袁世凯自动加入了强学会,对变法维新很贊成。上次在军机处我们谈过一次,他也大骂那些昏庸腐败的老臣。我想,到了眼下这危急关头,他会站出来保护皇帝的。”谭嗣同神色凝重地说。 顾恩宇点点头。 “梁啓超明天去日本公使馆拜见伊藤博文,请他支持皇上变法,给太后一点压力。你准备一下有关的材料,明天一早跟梁先生同去。” “好,我连夜准备。” 谭嗣同一阵风似的又走了,他是一个有宗教式狂热的改革家,与康有为把自己想像成救世主不同,他则期望自己成为一个理想的殉道者。他幼年丧母,父妾又虐待他,他认为自己能在屡屡苦难中得以不死已是奇蹟,如果能以自己的身躯做有利于他人的事情,便是生命的最大意义了。如今,他感到了这一时刻正在向他逼近。 初秋的天空变幻莫测,刚才还是繁星满天,转眼就风起云涌。只听雷声隆隆,闪电似利剑般划破长空,紧接着倾盆大雨便降了下来。 谭嗣同抱着一线希望躲开了巡逻的兵丁,连夜乘马车赶到天津小站,见到袁世凯,交出了皇帝的密信,密谈近两个时辰后又匆匆赶回北京。 第二天一早,在南海会馆内厅,康有为领着二十几个维新派骨干人物在此聚集,等着他回来,急切地要知道他会见袁世凯的结果。 魏斯炅来得稍晚了一点,谭嗣同已经先到了。顾恩宇坐在门边,见魏斯炅进来忙悄悄招唿他坐下。 只听谭嗣同眉飞色舞地说:“我对袁大帅说:‘荣禄一向待大帅不错,大帅愿意反戈一击吗?’袁世凯冷笑一声说:‘荣禄对立山说过,汉人不可掌大兵权。他之所以笼络我,无非是要我给他卖命罢了。’我乘机又激他一句:‘荣禄有如曹操、王莽之流,可不容易对付呀!’袁世凯把眼一瞪,说:‘只要有皇上的密旨,我杀荣禄就像杀一条狗!’” 大家听到这里都欣然地笑了。 康有为欣慰地吐了一口气,说:“想不到袁世凯这么痛快就答应了!” 大家都高兴地议论着。 顾恩宇对魏斯炅低声说:“看起来,还是谁手里有兵谁厉害呀!” 谭嗣同兴奋地说:“真险哪,我出城的时候差点碰上巡夜的阻挡,幸亏我说回天津衙署才蒙了过去。好吧,我现在有些困了,是不是能允许我小睡片刻?” 大家高兴地退出了,都希望荣禄被杀的好消息早点传来。 然而,康有为、谭嗣同他们高兴得太早了。谭嗣同一走,袁世凯便立即 命人备车马,连夜赶到天津荣禄府上。他并没有去杀荣禄,相反却向他告了密。荣禄一听,知道事情不好,立即备马,连夜亲自进京,直奔颐和园,敲响了太后的房门。太后在梦中惊醒,一听脸就白了,觉得镇压的时机已到,便立即起驾回紫禁城。清晨便回到了仪鸾殿,顾不得休息便让太监李莲英把皇帝控制起来,并下令立即抓捕康、梁、谭等维新领袖。 第60页 御林军立即出发了。护城河边,一队队人马驰往各个目标。其中一支来到了南海会馆门前,迅速包围了会馆。士兵沖入大门,搜查各个房间,把会馆的僕役们吓呆了。 士兵抓住僕役。一个军官喝问道:“康有为住在哪里?” 僕役瑟瑟发抖:“康……康先生……已经走了。” 原来康有为一早已从光绪皇帝的亲信那里得到了消息,他立即和梁啓超离开了南海会馆,并迅速乘火车离开了北京。临行前,他让同仁们也迅速离开会馆避避风头。而顾恩宇还没来得及转移,便遇到了抓捕。谭嗣同在浏阳会馆也同样遭遇不测。他们一起被关入了刑部大牢中。 御林军在北京抓了三天人,大街小巷一下子冷清下来,人们吓得不敢出门。别看清廷在建设国家的节奏上一向似蜗牛爬行,可在镇压叛逆时,却有着剑出鞘、箭离弦般的速度。那些忠实捍卫老佛爷的后党贵胄们终于等到了向年轻皇帝报仇雪恨的机会,—反常态地突然亢奋起来,磨刀霍霍,准备杀人了。 百日维新失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国。天津也不例外,形势陡然紧张起来。往日车水马龙的赛金花书寓门前也显得有些冷清。这天晚上,孙三提着灯笼在前,赛金花在后,正在送两位衣冠楚楚的客人,他们是商人,不关心政事,才敢来逛窑子。 “赛二爷您别送了,请留步!”客人摆摆手。 二十一、顾恩宇充军(2) 赛金花应付地道:“二位走好,有空欢迎再来。” 两位客人上轿走了,赛金花吩咐孙三下牌关门。 此时,大门边躲着两个黑影。赛金花转身进门时,一个黑影上前叫道:“金花姑娘!金花!” 赛金花吓了一跳,回身望去:“谁?” 孙三一举灯笼,原来是魏斯炅和魏斯凤。 赛金花惊讶地叫道:“啊,是你们兄妹俩。出什么事啦?快进屋吧!”她朝四处张望了一下,没有发现官兵,忙将他们领进了里屋,命佣人将大门紧闭,撤灯下牌子。 魏斯炅兄妹坐下,赛金花让佣人端来茶水。他们渴坏了,一连喝了好几碗,这才从惊魂中平缓下来。 赛金花焦虑地问道:“北京究竟怎么样了?这里人都说在抓人,天津也抓了。” 魏斯炅放下筷子,悲愤地嘆道:“袁世凯这个奸贼把我们出卖了。他向荣禄告了密,西太后连夜进城, 昨天早上南海会馆的人全被抓去了。” 赛金花惊问道:“那麒麟哥呢,也被抓走了?” “是啊,抓走了。我和斯凤在叔叔家才躲过了。” 赛金花的头阵阵发蒙,又问道:“魏先生,你看咱们 怎么能救麒麟哥出来呢?” 魏斯炅摇摇头说:“眼下风声太紧,恐怕求谁都不行。这次是太后亲自下的命令,她把皇上都囚禁起来了,谁也甭想见了。” 赛金花怔住了。 魏斯炅说:“我们俩从北京逃出来,一路火车站上都是兵。到了天津,就看见了捉拿康有为、梁啓超的通缉令。听说谭嗣同也在浏阳会馆被抓了。” “会不会杀头?” “不知道。按大清刑律,犯上就要杀头。反正现在谁也不敢为他们说情。” 赛金花异常难过地说:“麒麟哥……可他们犯了什么罪呀,变法维新不是为了大清国吗?连皇上也贊成。” 魏斯炅长嘆道:“可太后她不愿意让皇上掌权哪。反她就是犯上,连皇帝都有罪,更何况我们了。大清国没希望了!” 赛金花也嘆息地摇摇头,又问:“那你们二位怎么打算呢?” “哥哥打算带我一起逃到日本去。” “我思忖再三,国内处处都在通缉康党,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暂时先流亡国外,另谋新路。梁啓超已经逃进日本公使馆,估计很快会去日本。我们可以在日本集结同志,继续奋斗。大清完了,中国不能完,大不了改朝换代。” “好,你们在我这儿先避一避,明天我去托人给你们买船票。” “不,不。我们是来告诉你恩宇消息的,不能连累你。我们现在就走。”魏斯炅说着站了起来。 赛金花拦住他,说:“魏先生这是什么话,当年如果不是你救我,我早已死于非命了。 孙三,快收拾出两间房来,不许任何人打扰。” 孙三在一旁听着,虽然吓得够呛,但也佩服这些康党人士的勇气,便答应着去了。 魏斯炅看着赛金花,感激地说:“彩云姑娘,那就多谢你了。” 魏斯凤也感激道:“姐姐,你真太好了!在这个时候收留我们。” “咱们不说这些。你们是什么人?别说救过我的命,就是素不相识,但凡有良心的,也该伸把手啊。你们放心在我这儿呆着。在天津,大小官员没有不知道赛二爷的。我把你们扮成商户,送你们上船,一准通得过。然后再去北京,想法子打听麒麟哥的消息。” 然而,从北京传来的消息是血腥的。慈禧下令立即将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杨深秀、康广仁六个康党首领在菜市口斩首示众。 第61页 1898年9月25日的早晨,刑部监狱里气氛异常森严。 行刑军官高声喊道:“将谭嗣同、康广仁、杨深秀、杨锐、林旭、刘光第带出来!” 谭嗣同的单人牢房门开了,身材瘦长、颧骨突出的谭嗣同戴着镣铐,从容地整整衣裳出了门。康广仁等也相继从自己的牢房内出来。 顾恩宇和其他一批次要的犯人被关在另一排大牢内,闻声都扑到栏杆上,紧张而悲愤地望着。 顾恩宇高喊一声:“壮飞兄!” 其他人也纷纷叫喊起来。 行刑军官喝道:“不许喊!肃静!” 谭嗣同向顾恩宇他们看了一眼,抿了抿他那湖南人宽宽的嘴唇,从容地一笑,用带着浓重湖南口音的声调喊道:“再会了!中国的事要靠你们大家了!”他毫不惊慌,更无后悔,在狱中的墙上留下了‘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的绝命诗,从容迎接死亡。他似乎在企盼这神圣时刻的到来,以实现他为事业殉道的终极愿望。 士兵们喝令肃静,将他勐的一推,押着六个人走了出去。 激奋的囚徒们大义凛然,高声喊道: “再会了,壮飞!” “壮飞!广仁!你们放心走吧!” 喊声一阵高过一阵,震撼着这座监狱。 谭嗣同一行六人微笑点头,他们拖着沉重的镣铐义无反顾地缓缓走出去。 大刀飞舞,爱国志士的鲜血飞溅,染红了天地,惊泣了鬼神。 苍天为之乌云密布,田野为之黯然失色。 天津至北京之间的铁路上,一辆火车远远开来。火车上,赛金花独自坐在窗边,心急如焚。她昨天已经设法弄到了船票,并将魏斯炅和魏斯凤乔装打扮成一对经商的夫妇,亲自送他们登上了去了日本的海船。今天她又匆忙地来到北京,直奔刑部监狱去找顾恩宇。 二十一、顾恩宇充军(3) 在监狱总监办公处,赛金花焦虑地询问道:“我找顾恩宇,他在吗?” 总监翻翻犯人的名册,说:“在。” “求总监大人开恩,让我去见一面。”说着将一封银包递了过去。 可是总监与往日不同,一推银包,一口拒绝道:“夫人,这可不行。凡康党一案,不论是谁,概不许会面。你没听说有六个人已经被处决了吗?” 赛金花愣住了。怎么办?她立刻想到了立山,雇了轿子便直奔立山府。立山听她一说,便明白来意,先安排她住下,自己出去打听。 赛金花在小花厅里心神不宁地等着。不一会,立山从外边匆匆进来。嘆了一口气,说:“打听到了,顾恩宇属三等案犯,从轻发落。判10年苦役,充军黑龙江。” 赛金花吃惊地问:“啊?这还是从轻发落?人呢?走了吗?” “走了。昨儿个夜里上的路。” 赛金花黯然神伤,说道:“这么快,我来迟了一步。” 立山感嘆地直摇头,说:“唉,老佛爷这一招真够狠的,杀的杀,关的关,充军的充军,革职的革职。他们何尝不是为了大清国好?那个谭嗣同真是条汉子,有人给他报了信,说已经抄了南海会馆了,叫他快逃。可是他却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所以成不了事。我不走,让他们杀,流了血,变法才有希望。’哎呀呀,真是可感可敬!我立山就佩服这样的人。” 赛金花默默地听着,心中悲愤万分。没想到恩宇他们为了实现那美好的理想,竟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黑龙江,那是多么寒冷和荒凉的地方,他的身 子吃得消吗? 告辞了立山,她又坐上了回天津的火车。下了车,不回家,却先到了一座庙宇去祈祷。 殿内香菸缭绕,金粉贴面的菩萨慈祥地俯视着她, 那双细长的慧眼好像在 向她传授着禅机。当然,菩萨没有开口。但经过了这一番冥想中的心灵交会,赛金花也觉得心中稍微得到了一些安慰。过去,她也拜菩萨,但并不相信有什么神灵,可是近来她却越来越强烈地感到,天地之间一定有什么力量在支配人间,不然的话,怎么解释发生的这样多奇奇怪怪的事呢?除了神灵,谁有这么大的力量呢?小时候,见母亲和奶奶在庙里上香拜佛那么虔诚,自己总是偷偷躲在柱子后面笑。如今,自己不过31岁,难道就要步她们的后尘了吗? 在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老了。 二十二、进出八大胡同(1) 秋风萧瑟,黄叶飞舞。 心灰意冷的赛金花勉强支撑着赛金花书寓的经营,整天心里都是空荡荡的。这天,她打起精神出去买东西,也想探听一下消息。然而,人们的嘴像是贴上了封条似的,一点国事也听不到。即便是最热闹的劝业场里,也都是吃吃喝喝之声,“康党”、“维新”、“变法”这些词似乎已从人们的生活里蒸发了。但日子总要过下去,局面也要维持。正巧接到了家里弟弟的来信,说母亲身体不好,他自己也得了病。赛金花早就想把母亲接到身边,于是就回了一趟老家,顺便再买几个姑娘到北京搭班子重振旗鼓。 见到母亲,母女俩又不免抱头痛哭了一阵,说了会心里话。赛金花母亲的病是心病,她只是过分担心女儿的安危而常常头痛失眠,口中无味,因而消瘦乏力。今日见女儿虽然因为顾恩宇之事伤感憔悴,但总算完好无病,况且日子过得还不错,又结交了京城大人物,比洪老爷刚过世时要强许多,心就放宽了。高兴地多炒了几个菜,安排女儿吃了饭,便开始收拾行装。 第62页 阿良已经结婚了,媳妇秀兰是个老实的女孩子。赛金花很高兴,送了几件金首饰给她,算作贺礼。 饭后,赛金花来到了普济桥,她来找富妈妈商谈买姑娘的事。 普济桥码头的水面上依然停泊着许多花船。 富妈妈正在舱里,坐在椅上,背对着舱门,调教着两个刚来的清倌。这两个小姑娘年纪不过十五六岁,长得还算周正,只是远比不上梅仙、赛金花这一档的机灵和聪明。急得富妈妈直喊:“不对不对,要这样端茶。看着我,走路要轻,少出声,双手捧上,举高一点,叫一声‘老爷,请吃茶’,再把茶碗捧着放到老爷面前,听清楚了吧?光放下了还不行,做姑娘最讲究的是应酬,见了客要没话找话,殷勤周到,要有十八句谈风。就说这喝茶吧,要问老爷爱喝什么茶,花茶还是绿茶,龙井还是碧螺春,毛峰还是雨前?要不要吃点心呀?嚼个橄榄呀?用个手巾呀?抽不抽菸哪?是抽水烟还是大烟、雪茄菸哪?……只要哄得老爷高兴就好。你们懂不懂?” 赛金花见富妈妈胖了一些,脸上也添了几条皱纹,精神却一点不减,还是这样一丝不苟地手把手教着这些女孩,就像当年一个样,真不得不佩服。她笑了笑,就上前去行礼。 “富妈妈,你好啊!” 富妈妈一回头,见是赛金花,立刻咧开嘴,笑容满面地叫道:“哎哟,彩云,你怎么来了?真是稀客呀!快坐下!哎呀,真是难得呀,妈妈真是惦记你呢!” “我也惦记着妈妈呀。”赛金花说着,递上一只锦盒,“这个请妈妈收下,一点心意。” 富妈妈打开一看,见是一对上好的玉镯,便眉开眼笑地说道:“哟,到底是见过大世面了,出手就是不凡,妈妈也跟着沾光了。”回头又对那两个清倌说道: “你们看见没有?这位姐姐原先就是这儿的,人家聪明伶俐,这十八句谈风是数一数二的,会做事,会应酬,命就好,嫁了苏州的状元公呢!你们要想攀高枝,就得好好听话,乖乖地学。去吧,去练琴吧!”一挥手,两个小丫头便迈着碎步出了舱,经过赛金花身边时,眼中带着羡慕的神情偷偷瞟了赛金花一眼。 赛金花见到这两个小姑娘,不禁感慨万分,一下子想起自己13岁上花船时的情景。那时是多么天真、多么幼稚啊,只觉得上花船好玩,怎知道一失足而成千古恨呢?倘若当初不走这一步,那生话该会是另一种样子了。如今年过30,自己也只能步着富妈妈的后尘,一步一步在这条烂泥路上走下去。 富妈妈见赛金花仪态雍容,却透着挺重的心事,猜想她一定是有事要自己帮忙。她在这码头上,人来客往之地,消息十分灵通。大凡赛金花的事也都知晓一二。也知她先在上海办书寓不成,又到天津挂牌,叫赛金花。于是问道:“彩云哪,哦,对了,你如今叫赛金花了,真是名气大得很呢!怎么样?过得还好吧?” 赛金花嘆了一口气道:“凑和吧!真没有想到,如今我也要像妈妈一样张罗班子了,真是烦心得很呢,哪有做姑娘省事呀!”于是便告诉妈妈,想买四五个女孩到天津去,请富妈妈帮忙物色。 富妈妈拍拍胸脯满口应承道:“别的不会,这件事妈妈还不会吗?别说你只要四五个,就是四五十个也是难不住的。眼下江南的姑娘去北边的也多了,只要有银子就有人愿意去。不像我们那时候,别说是上天津,就是去杭州、去济南,还要哭两场呢。” “要不怎么说世道变了呢。有了火车、轮船,几千里路几天也就到了,再说她们还出去见世面了呢。” “可不是吗?哪天妈妈我也想坐坐火车、轮船出去逛一逛呢。不过这银子,彩云哪,现在可比你那时贵多了。” 赛金花听出她的意思,便笑道:“妈妈放心,只要姑娘好,银子多些也不怕,我不会让妈妈为难。” 两人商谈好了价钱,800两一位。富妈妈每人抽一成,算作中间人。五六天后赛金花便来带人。 富妈妈接了这个好生意,不敢怠慢,立即到她熟识的婆子、人贩那里去布置。可她心狠,每个只出300两。三天之内便弄来了十几个。又挑拣了几次,剩下五个模样还像点样的,多是破落平民和穷苦农民家的,十四五岁,也有十七八的。赛金花见了还满意,便与富妈妈签了约,先付了定钱,说好人到北京后试用一个月,合适了再付其余的钱。这些姑娘与赛金花签下了包用合同,一年一期,第二年再续。实际上很少有人只干—年的,也就是把自己卖了。因为安置在高等的妓院,一个姑娘也要花去一千二三百两。而她要离去,则要用少则几倍、多则十几倍的代价来赎才行。 二十二、进出八大胡同(2) 一切安排停当,赛金花便带着母亲和几个姑娘登上了北去的船。 此时北京的卢玉舫已邀了朋友在为赛金花找房子、看风水。这也是卢玉舫最爱做的事。他的朋友中有个叫王长林的,也是孙三过去的拜盟兄弟,是唱丑角的,一上台就能逗观众乐,他的拿手戏是《问樵》,连慈禧老佛爷都喜欢看他的戏。他们找到琉璃厂南边的李铁拐斜街的一处院子,是个叫“鸿升号”的旅店,虽不大,倒还紧凑,前后两院十几间房子稍嫌挤了点,但做妓馆也还挺合适。房子不新但材料尚好。后院正屋三间北房的顶子是加了整块的铅锌板,据说这样便防雨隔冷热。租赁者经营不善,正想搬走。于是卢玉舫等人便撺掇赛金花租下这处房子,购置家具被褥饰件杂物,把天津的班子收拾起,搬到北京。赛金花採纳了他们的建议,找来曾在洪府干过并去过德国的厨师刘三,他烧得一手好淮扬菜,赛金花最爱吃。他十分能干,领着人又改建了厨房、花房、下房、马厩……总之,忙乎了一阵,终于打出了“南班·金花院”的牌子,并开始营业。几个新来的姑娘加上原来的,共有十几个,起了艷俗的名字,都带着“娟”呀、“凤”呀、“灵 第63页 ”呀的字样, 开始接客。 这“南班”在北京还属首次出现。过去八大胡同里基本上是北京、河北、东北、山东等黄河以北的班子,其中的姑娘多来自农村及破产平民,大多缺少教养,更无歌舞棋艺的训练,至多只会斗牌劝酒,因此客人到此多是喝几杯茶后便径直上床了事。稍有点情调的,也就是吃酒打牌。只有少数由所谓京师教坊培训的“清吟小班” 和“茶室”将姑娘招进加以训练,习学拂琴弹唱,提高身价,以区别那些直奔上床的粗蛮班子。这“清吟小班”原先设在内城口袋底砖塔胡同一带,可后来内城禁娼,也就搬到了八大胡同。而赛金花所办的“南班·金花院”,个个女孩都会弹唱,长得又娇小玲珑,娇媚动人,水平就高过了北方班,这样便 名声大噪了。 这李铁拐斜街往东往南,至大栅栏以西一带,有大小20来条胡同,大部分是棋盘交错。 因为有的实在太短小,人们也就忽略了。有几条主要的,如棕树胡同 、百顺胡同、胭脂胡同、石头胡同、樱桃斜街、李铁拐斜街、陕西巷、韩家谭等,这便是有名的“八大胡同”。 自从明代在北京城南建了天坛、先农坛以来,前门至天桥一带就逐渐成为北京游艺、杂耍、庙会、茶楼、梨园以及卖古玩字画甚至旧货估衣的集中之地。又因各地会馆在此建立,商业也愈加发达。清顺治时(1644~1661年)禁办官妓,并规定官宦不得狎妓,可并不禁止乐妓,对于民间的暗娼也管辖不严,因此打扮成乐师弹琴侑觞、说唱后陪宿的新型妓女渐多,随之也诞生了大小妓院、酒肆、戏馆、落子馆等娱乐场所。而干隆二十一年(1756年)以后,内城不准建妓院,所以内城的许多妓院也纷纷迁移到前门大栅栏一带,大多集中到了这十几条胡同里,因而这里真是妓馆林立、灯红酒绿。“去八大胡同”也就成了逛窑子的代名词。赛金花的班子当然安置在这里好。 由于有立山的支持,因此在立牌子、交花税、定户头各方面,地面上官厅管事的都不敢找多少麻烦,反而行了方便,顺利办完。开业头一天,立大人亲临摆酒,请了四大桌,来的多是王公贵族、头面上的人物。连庆王府、庄王府都有贝勒公子赶来凑趣。赛金花还请了德国军法处的翻译葛林德以及两名德国文秘,也是过去认识的。葛先生也去过德国,一直很钦慕洪夫人,又是个风流种子。现如今见她堕入风尘,便乘机接近她。赛金花便顺水推舟,心想在北京多结交些人便多一条活路,认识洋人总是大有好处的。之后的三天,卢玉舫、王长林等也是摆酒请客,而赛金花更是盛妆出台,衣服首饰一天换几套。客人来得太多,从白天吃喝、唱曲、打牌直到半夜,金花院门口的车轿塞满了胡同。 赛金花在北京真可谓一炮打红。她一高兴,还到葛林德和德国朋友合股在前门大街开的玛丽照相馆去拍照留念。那照相馆一面墙上画着大布景,为了照出女客的背部头饰,特地在一旁安放了一面大镜子,人往镜前一站,镜头正对着的是人的正面,而镜子里是人的侧后面,连她鼻子侧面的线条、髮髻后插的几排簪子都清清楚楚地拍下来了,这真是一举两得。 她看了真是高兴极了,便把照片放大挂在了床头。 不几天,立山又兴沖沖地来了。孙三赶紧迎上来掀轿帘,口中说道:“立大人您来啦!” 立山高兴地说:“怎么样?生意不错吧!” “托立大人的福,红火着呢!苏州新来的几个姑娘也都能说能唱,挺招人疼的。一般的客人赛二爷都不见了。这不,她正在房间里等着您哪。” 立山一撩衣服下摆,笑着向内走去。走到外进,正巧两个新来的姑娘秀玲和秋玲迎上来,见是立大人,忙站下笑吟吟地道万福:“给立大人请安!” 立山看她们俩颇有几分姿色,便微笑着点点头,随即直奔内进。 赛金花早已闻声,忙从她的房里出来相迎,说:“立大人,您来了。瞧您高兴的样子,准有什么喜事儿吧!” 二十二、进出八大胡同(3) “可不是嘛!德国公使克林德夫妇拜会我的时候送了一瓶染头髮的药水,让我转呈给老佛爷……”他边说边进了赛金花的里间,“老佛爷用了,果然她的白髮顿时乌黑透亮,跟小姑娘的青丝一模一样了。而且耐洗不掉色,用手巾怎么擦也不掉色,也不至于把枕头给染黑了。这可把老佛爷喜得眉开眼笑,高兴得了不得。今儿一早传我进宫,直夸我能干,赏了我一双鞋。喏,送给你!”他命佣人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是一双缀着珍珠的粉蓝色绣花缎面鞋,“你瞧,她老人家只穿过一回。这可不一般哪!” “哟,我怎么受得了啊,老佛爷穿过的,了不得,价值连城哪!”赛金花高兴万分地接过来仔细观赏。 立山笑道:“谁让咱俩是哥们儿呢?” 赛金花把脚伸进鞋里,一下子笑了,说:“哟,老佛爷是大脚,我穿还得塞棉花。你看,差一截呢!” “咳!我倒忘了。得,你留着送别人吧。” 赛金花灵机一动,便将鞋供在玻璃橱里,供来客参观。 第64页 此后一段时间,赛金花真是十分忙碌,状元夫人名气太大,想见她的人实在太多了。有钱的商贾客官要应付,王公贵族家的老爷们嫌胡同里太挤,便邀她到府里陪酒打牌。因为和立山的特殊关系,一般情况下她是不陪宿的,只陪茶、陪酒、打牌, 出陪一次20两银子。但若是来头太大的或是拒绝不了的,偶尔也得陪夜,那就是百两以上的价。有的主高兴了,给千两银子也是有的,条件是不让立山知道。所以她白天要应酬班子里的客,晚上还要到各个王府里去,忙得团团转,银子也就大把地挣到了手。这可把孙三高兴坏了。赛金花母亲也十分欣慰,感谢上天照顾女儿,脱离了苦海。赛金花既敢挣也就敢大把地花。她购置了昂贵的服装和首饰以抬高身价。她的衣服都是到扬州老闆开的王顺昌衣铺量身订做的。那些绣花的精緻袍裙都是上等绣娘一针一线细细做的,每件都值百两银子以上。冬天讲究穿皮货,水獭、银狐、子羔,赛金花按着颜色深浅替换。买首饰多半是去宝庆银楼,质量上乘假货少。赛金花最爱珍珠和宝石,尤其是稀罕的玉石,像蓝宝石、红宝石、琥珀石、猫儿眼、钻石,戴起来显身份,与众不同。可件件都价值不菲,光一副牛奶白玉珠耳坠就值1000两银子。 然而好景不长,住在八大胡同还不到一年,赛金花就想搬家了,因为有人作梗。 原来八大胡同并非赛氏一家天下,原先的“朱家班”、“花家班”、“谭家班”等都是有来头有靠山的,有名的“十姐妹”也都是王公贵族常去的地方。如今,这些班子见风头尽让“南班·金花院”抢了去,怎不妒恨在心呢?这其中有位“朱家班”的朱雅仙姑娘,便是“清吟小班”的台柱子,年方24,山西人,因为长得细眉大眼,丰胸细腰,妖娆动人,歌喉也好,因而十分得势。她正与载澜相好。前年又与庆王府振贝子有过亲昵,时常被接进庆王府陪侍。 如今来了个赛金花,要夺这花魁头衔,朱雅仙怎么能服气?她向载澜诉苦撒娇,恰巧陆凤翔也在这席上,也随着一起数落赛金花。陆凤翔说:“这个赛金花也特脸皮厚了,不顾及一点洪文卿的面子,居然越来越嚣张。搞得我这张老脸也见不得人。” 载澜说:“还不是仗着立山。这个老蒙古!” 朱雅仙冷笑道:“他家的三姨太、四姨太也气得不得了,都想整整这个骚货,出口气呢! 难道就没有人能想出个办法来吗?” 载澜说:“怎么没有办法?我的手下有个爱逛天桥的,认得这儿的一些混混,干正事不会,拆台正是能手,交给他办就行了。要不了三天,管叫那位状元夫人滚蛋!” 他说的这些混混,是由这一带赌场老闆们豢养的地痞流氓。他们平时聚集在这些场所,为老闆维持秩序。老闆出行他们前唿后拥。若有人赌钱输了赖帐不给,那他们便可以大打出手,直到那人拿出钱来作罢。他们也专门欺负那些做小生意的,要是看着谁不顺眼,对老闆不孝敬,便加以敲诈,甚至打骂。 经载澜的安排,他手下这位爱陪他逛天桥的侍卫心领神会。一方面找了几个卖假药的,一到晚上便在“金花院”门口大声地吆喝,小药箱里装着春药,还装着花柳病药,又将那些小gg贴了一墙。一有客人来,他们就上前兜售,还悄声说这里的姑娘不干净,千万要小心,吓得客人纷纷离去。 孙三听说后气得带了人驱赶。但他们待孙三离去便又出现了。不一会,他们 又故意安排几个人在此门口要赌帐,弄些猪血装在猪尿泡里,捅破了作假,装出被打得头破血流的样子,让门口无法停车下轿。 孙三气得直跺脚,请了巡街的来管。可巡街的一见这几位混混,知道他们有后台,装模作样地吆喝几声拿了钱了事。 一连三天,这伙混混把“金花院”的生意搅走了不少。 赛金花得知后,心想这一定是有人在幕后指使,十分气愤,可抓不住把柄也是无奈。从她的本意来讲,是不喜欢这块地界的。过去她嫁给洪钧,一直住在内城,是干净的地界。如今遇到人从中作梗,使她更想回内城找一所清洁宽敞的房子了。 赛金花是个说干就干的人。在内城高碑胡同,她找到了一处四合院,先租下并装修了,与房东谈好花2500两银子买下。谁知刚搬来一个月又被报了官厅。因为原本官厅就公布了内城禁止设班,虽说查办得不十分严,有些小班仍是不走,但赛金花名气大,一报告上面便知道了。房东吓得便改了主意,不租也不卖了, 整天摧赛金花搬家。赛金花气得要命,也不想回八大胡同了,便决定再搬回天津,仍旧回到江岔胡同,挂“金花班”的牌子。 二十二、进出八大胡同(4) 临走这天,她恋恋不捨地望着高碑胡同刚装修好的院子,不愿上车。孙三来催了她好几次,她才含泪离去。心想,为什么我总是好景不长?这次又得罪了什么人?正在这时,胡同里忽然驶来一辆马车,车子经过门口时,窗帘掀了起来,露出一个人影,赛金花一看,竟是朱雅仙! 朱雅仙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赛金花心里马上就明白了。随即联想到了载澜、陆凤翔,真是恨得直咬牙。赛金花心想,自己走到哪里他们便跟到哪里,难道自己这一辈子都逃不出他们的手心了吗?剎那间,曼伶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不要怕他们,你越怕,他们越欺负你。于是她定了定神,故意大声嚷道:“孙三,你听好了,我赛二爷会回来的!” 第65页 赛金花似乎看见马车停顿了一下,一定是车里的人听见了这句话。 二十三、义和团运动(1) 赛金花回到天津之后,生意仍是红火。但不久就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便是闹义和团了。 一天,她出去买东西正往回返,懒洋洋地坐在一辆黄包车上,车旁跟着个男僕。快到江岔胡同口,她远远望见街边围着一堆人,正在看着地上躺着的一个中年妇女,并且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赛金花和往日—样,最看不得这种事,便命车夫停下,下车过去问:“怎么回事?这人怎么了?” 人群中有人认得她,说:“哟,赛二爷,您瞧瞧这娘们儿,多可怜哪!” 赛金花见那妇女一身农妇打扮,衣衫单薄而褴褛,面色苍白,便同情地问道:“你怎么了?病了?” 中年妇女有气无力地说:“我……我饿……” 有人端了碗热水过来,她挣扎着起身喝了一口。 赛金花十分同情,对男僕说:“叫辆车来,把她拉回去。”男僕当即叫辆黄包车过来,众人扶中年妇女上车,把她拉到了“金花班”。赛金花吩咐给她吃喝洗澡后, 这女人才显出个人样儿来,比先前见到时也显得年轻了几岁。赛金花把她叫到客厅, 问她的来歷。 那中年妇女吃了东西,有了说话的气力,便向赛金花讲述起来。 原来,这位中年妇女娘家姓高,她17岁嫁到杨村八里庄刘家,靠几亩薄田度日。20岁那年,村里来了洋人,盖了个教堂,占了她们村十几户人家的地,一亩地只赔三两银子。她和丈夫只好给人当长工。教堂盖起来了,乡里有些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也入了教,仗着洋人的势力欺压百姓,派捐、抓差、放印子钱。她男人借了他们的印子钱给母亲治病,到期还不出,他们就上门一顿毒打,打得他口吐鲜血。 乡亲们不服,闹到洋教堂,教堂的那个牧师叫什么查理的,一张帖子送到县衙门,衙门不分青红皂白就抓走了村里十几个人。她家男人叫他们从床上拖起来,到村口就倒在地上断了气。 赛金花同情地说:“唉,这是什么世道呀!” 中年妇女继续说道:“我那小叔子气疯了。他平日学过些拳脚功夫,领着一帮哥们儿冲进教堂把那查理牧师揪出来打了一顿,不想手重了点,碰了头给打死了。他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放火烧了教堂,这下子事儿就闹大了。” 赛金花问:“那怎么办呢?” “乡亲们到了这一步,都说反正是个死,不如干脆反了。听说芦家铺来了一帮会武艺的,是山东的义和团民,专杀洋人的。这些义和团人说,入了团,神仙附体,可以刀枪不入。我小叔子带着一伙年轻人去了芦家铺,我就逃到天津来寻找我娘家二舅,寻了三天,又听说他家早搬到南边去了。我一个女人真是走投无路了……”她一边说着,一边不断地抹泪。 听着这些事,赛金花真是闻所未闻。她知道洋人在中国传教是办善事,怎么会去干这样的坏事呢?露西亚的父亲不就是传教士吗?他们为了传播基督教,不畏艰难困苦,过着清贫的日子,还帮助许多地方办学校、建医院和孤儿院,怎么会一下子变成了恶魔呢?……还有这义和团的事,前两天似乎也有耳闻,不过刀枪不入令人难以置信。她看看这位妇女,人倒老实,也还干净,于是同情地说:“高嫂,你别着急。既然你无依无靠孤身一人,不如就留在我这里干点粗活,我这里也不多你一个人吃饭。你看怎么样?” 高嫂惊喜万分,万没想到碰见了这种好事,连忙说:“哎呀,太太,您愿意收留我了?都说您心善像菩萨。……那,真是救了我的命了。”说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口中说道:“谢太太的大恩大德!” 赛金花忙抬手说:“快起来吧!我们这儿做的虽是这种营生,可人心还是干净的。以后你就跟着我,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去问孙爷。” 孙三原本不想再添人,但见赛金花已允诺,只得听从,带着高嫂下去了。 听说了义和团的事,大家都觉得新鲜。一天,天擦黑了,孙三从外面回来,拉着赛金花就走。 “干什么呀?” “到南门外破庙去瞧瞧,义和团召新人哪!” 他们随着看热闹的人群来到了一所年久失修的庙宇里。这里原先住着几个乞丐,义和团来了,他们也就跟着参加了。现这里被义和团坎字团占为“坛口”(所谓“坛口”,就是义和团的基层组织),—位义和团的首领正在举行名为“铺坛”的接纳新团民仪式。 破庙大殿中央放了一盆熊熊的火,在摇曳着的火光照射下,可以看到香案上香菸缭绕,供奉着一块牌位,上书“关圣帝君之位”。两侧站立着数十个义和团团民,头扎红布头巾,布上画有坎(≡)字标记。他们的衣裳并不统一,多是破烂的黑色棉袄、棉裤。案前的义和团首领点燃了一炷香,向牌位跪拜。殿下排列整齐的新团民们大都是青年农民,也跟着他跪拜。首领口念咒语,新团民们也跟着念咒语。 大殿外围着许多观众,男女老少都有,屏息无声,都是来看热闹的,好奇地注视着这一切。 第66页 皎洁的月光下,可以看到旗杆上挂着一面三角形的红色团旗,镶着黄色锯齿形的边。旗上绣着黑字“义和神团”。 首领念咒毕,起立,众新团民也跟着起立。首领举起木剑挑上一张符在火盆上燃着。一阵风吹来,符的灰烬升空飘散。新、老团民双手合十,跟着念誓词。 二十三、义和团运动(2) 最后,首领叫道:“入团礼毕!” 众新团民每人从腰间取出一块红色粗布头巾扎在额头上,在脑后系上一个结,这就与老团民一样了。 这时,首领退后几步,手一挥,叫道:“请神!”新老团民“哗”地一下子纷纷跪下。一个助手捧上一只酒壶,内装雄黄酒,倒出一杯。首领喝进一口酒,含在口中,勐力向火盆喷去,顿时“腾”地一下蹿起高高的火苗。然后,首领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另一助手捧着一块“扶乩”的沙盘放在他面前的小桌上。不一会,首领的身体左右摇晃起来,汗流满面。忽然,他声音变了,喝道:“吾乃天津县土地是也。” 在殿外观看的人群惊惧不已纷纷跪下。赛金花惶恐地也拉着孙三跪下。 两个助手捧着“扶乩”的木架和柳枝,首领手执柳枝在木架的范围内画着什么字。助手随即用尖锐的声音读出来:“一片苦海……十万八千神兵起,扫灭洋人世界新。”首领的手停住了。助手又尖声叫道:“遵土地爷吩咐!”首领说道:“吾去也。” 众人听罢大惊,一些人恐惧地连连磕起头来。孙三越看越不信这些,趁乱把赛金花拉回了家。 第二天早晨,街上又出了怪事。街边的墙上、店铺的门窗上到处贴着“揭贴”(即传单)。路人纷纷围观,有人念道:“庚子之春,日照重明,君非桀纣,奈佐非人。最恨和约,一误至今。割地赔款,害国殃民……” 孙三穿着皮袍走来,他身边跟着个僕人拎着一篮子菜蔬,见热闹也围过去看。有人把揭贴揭了下来,孙三接过来念道:“上行下效,民冤不伸。中原忍绝,羽翼洋人。趋炎附势,肆虐同群。” 一老头儿在旁插言道:“说得好!洋人把咱们中国欺压苦了。瞧瞧天津的租界,还像是咱中国的吗?” 一青年人也嚷着:“官府就知道割地赔款,再敲榨咱们百姓的血汗。” 孙三继续念道:“天曹怒兮,假手良民。红灯夜照,民不迷津。义和明教,不约同心。” 一中年百姓说:“红灯照就是义和团,刀枪不入。我们老家山东早有了,对百姓丝毫不犯,专打洋鬼子。” 人越围越多,大家都非常惊讶和兴奋。这时,一队士兵过来驱散人群。他们揭下墙上的揭贴后,立刻撕得粉粹。 孙三偷偷地揣上揭贴走开了。 回到“金花院”,恰好立山大人从北京来了。孙三便将揭贴交给了立大人。 立山是个不信邪的人,看完了揭贴,愤然将它撕碎,骂道:“一帮白莲教、大刀会的余孽。大胆妄为、谣言惑众,在山东烧教堂,杀洋教士,闹得洋人不断向总理衙门提抗议。袁世凯去山东把他们剿平了,他们四处乱窜,居然窜到天津来了,这还了得!天津租界里那么多洋人、洋教堂,出了乱子怎么办?” 赛金花与孙三面面相觑。 孙三说:“听说义和团在南门外设了坛口,请来了土地神。” 立山气恼地说:“装神弄鬼,蛊惑愚民。天津府再不管,非出大事不可!”停了停,他对赛金花说:“你呀,还是早点搬北京去为好。李铁拐斜街那房子不好,还有别处嘛,为朱雅仙那点小事也值得动那么大的气吗?到了北京,我出面,让你们姐妹一起吃个饭,和解了事。都是干一行的,何必搞得仇人似的?” 赛金花嘆道:“我总觉得北京对我不太吉利。洪老爷是在北京过世的,顾恩宇又是在北京出的事。” “胡说什么!我再派个风水先生去找一找,找套好的,你去了,保你平平安安兴旺发达。再说,还有我这贵人给你保着驾呢,还犹豫什么呀!” 赛金花终于下了决心,点了点头。于是又托卢玉舫在北京看房子。挑来挑去,仍在李铁拐斜街南边的陕西巷相中了一套院子,准备装修好了就搬过去。这是一座气派的二层小楼,呈“龟”字形。一楼是大厅,楼上一圈栏杆,栏杆后是二十几间小屋子,十分合适。后院也是一座小楼,上下各七间,前后都有院子。卢玉舫还特意请了一位书法家写了“赛金花书寓”匾额挂在大门口的门楣上。 不久,赛金花又闹腾腾地搬到了北京,接着又是一番庆祝热闹。立山果然下了帖子请朱雅仙一起过来喝了酒。赛金花在席上见了这位朱姑娘,真是貌若天仙,不由得怨气全消,十分怜爱,便主动说道:“早闻朱姑娘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让金花倍加爱怜。说起来,你我都是仰仗王公老爷们讨生活,是苦是痛只有女儿家自己心中明白,八大胡同这么多姐妹,又有谁倒不出一腔苦水呢?今日能与姑娘相聚,多亏了立大人牵线搭桥,也是你我的缘分。金花愿与姑娘姐 妹相称,同甘共苦,摒弃前嫌。” 第67页 说罢,端上一杯酒一饮而尽。 这朱雅仙也是败落官宦之后,并不是小肚鸡肠无见识之人,见立大人出了面,又见赛金花一片诚心,便也笑着举起杯,说道:“姐姐这样诚心诚意,倒叫妹妹羞愧难当。既是不计前嫌,咱们就求往后同心协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吧!”说完,也一饮而尽。 立山见二位佳丽和好了,非常高兴和得意,本想再热闹了一阵,但因义和团的事,便匆匆打道回府了。 此时北京也是很不平静,义和团同样闹来了,并迅速蔓延开来。在北京郊 二十三、义和团运动(3) 区,义和团已开始冲击教堂、打骂教士。大街上已出现成群结队的义和团士兵,头上包着红粗布,怀揣一块木制关帝神马像,外围红布兜肚,打着黄裹腿,扎红布腿带,扛着大刀、木棍、长矛或腰挎腰刀、宝剑。走在队伍前面的士兵手执红黄布旗,上面用黑字写着“武清团”、“香河团”、“固安队” 等。士兵们见到传教或经商的洋人都是怒目相视,倘若洋人反抗,就会上前殴打,并且冲上去烧毁他们所在的教堂或店铺。 事态十分严重。然而可笑的是,一帮王公大臣居然也信义和团刀枪不入的那一套,载漪、载澜甚至还牵头上奏老佛爷,希望让招抚义和团,说义和团是扶清灭洋,让义和团去打洋人。 赛金花听立山说要去请许景澄出面劝劝老佛爷,千万不可轻信载澜、载漪的话,否则酿成大祸就为时晚矣。说到前任驻德公使许景澄,她又不免想到在柏林时的情景,想到了露西亚,想到了乔治。 乔治在北京,也信天主教,时常上教堂,会不会也出事呀? 乔治和其他许多住在北京的外国人一样,近来也生活在恐惧和不安之中。这天早上,他正在西单南边的西什库教堂看望一位德国牧师朋友,谈起中国目前的排外抗教情况,感到十分忧虑。原先一度十分兴旺的教堂,如今也只有极少数教民敢来了。 午饭后,乔治拎着照相机的箱子从教堂出来,那位德国牧师送他到门口。 德国牧师说:“乔治,我真是非常惶恐,时刻担心他们来焚烧教堂。” 乔治只能安慰他说:“克林德公使已经向中国政府提出照会了,我想中国政府会派士兵来保护你们的。” “我已做好了随时离开中国的准备,重要的东西、证件全装在身上。你可不能大意啊。” “我是礼部请来的,有通行证。”他掏出一张允许拍照的公函,“我不 怕!”说着便上了一辆黄包车, 朝东单驶去。但他没有料到,此地距于谦祠堂不远,当他走到东单西裱褙胡同于谦祠堂大门口时,却遇到了麻烦。 一小队义和团民,头包红色头巾,衣衫褴褛,手提刀枪棍棒,正步伐整齐地出于谦祠堂的大门。胡同口有不少人围观着。不断有人喊:“义和团有种!”“好样儿的!”……一位老太太还捧着一碗水上前递给义和团首领。首领双手合十,微笑谢绝。 这时,乔治的黄包车走来。他看见迎面而来的义和团小分队,个个面带杀气,立刻紧张地说:“车夫,回头!回头!”车夫赶紧将黄包车转回去。但义和团中已经有人看到了他,高喊:“洋人,抓洋人!”喊声一起,众团民便纷纷向黄包车追去。 黄包车夫只得飞跑,可义和团人多势众,飞快地追上了车,立刻拽住车子,将乔治包围了。 乔治惊恐地下了车,向他们作揖并用汉语大声嚷道:“各位弟兄,我不是教堂的人。我是办公事的,你们看,我有文书。” 不等他掏出公函,团民们已一拥而上,一边打一边骂道:“打你这个洋鬼子!”“你还说中国话,更该打!”“准是洋教士,毒害百姓的傢伙!”乔治无法抵抗,只好紧紧抱着头,任他们打。 忽然,义和团首领走了过来,听到乔治会讲中国话,便叫道:“等一等,放开他,别打了!” 众人渐渐住了手。 首领打量着乔治,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乔治身上已经青一块、紫一块,头皮也划破了,他竭力分辩道:“我是个照相师,照相的。 ‘咔嚓’,明白吗?”说着,他从皮包里取出两张风景照片给他们看。 众团民饶有兴趣地围看起来,惊嘆道:“嘿,还能把树照出来!”“瞧,这还有人!”“比画的还像!”…… 乔治趁势将一把银元送上去,说道:“请你们放我走吧。” 首领将他的手一推,说:“你干什么?想收买呀?要钱的不当义和团!喂,你能给我们照张相片儿吗?” 乔治满口答应道:“可以可以,我很乐意这样做。”说着,他忍着伤痛立刻架起了照相机。 这时又有许多群众好奇地纷纷上前围观。照相机架好了,乔治指挥他们靠拢,义和团民们很威武地挤在一起。 乔治指着镜头喊道:“注意看这儿!一,二,三……” 团民们看着镜头。镁光灯一亮,照好了。 首领爽快地说:“行了,你走吧!” 第68页 乔治问:“那我怎么把照片送给你们呢?” 团民们互相看看,不解地问:“干吗送给我们?我们要这干吗用?” 首领得意地说:“你送给你们公使馆吧。过不了几天,朝廷下令,我们就去打你们的公使馆了。哈哈哈!”众团民及围观的群众也大笑起来, 随后纷纷离去。 乔治震惊之极,匆匆地上了黄包车,命车夫快到德国公使馆。 这时,正巧赛金花坐着黄包车过来,孙三跟在车旁走着。与乔治擦身而过。乔治一下子发现了她,喊道:“夫人!彩云姑娘!” 赛金花回头一看,惊喜道:“这不是乔治吗?” 两辆车都停了下来,两人下了车。赛金花一眼就看到了乔治头上的血,忙说:“走,快去家里包一包。” 乔治跟着赛金花来到书寓,清洗包扎伤口后,一颗心才安定下来。他感慨地说:“这几年我走了不少地方。西方人确实对中国人太不公平了,引起百姓的仇恨是不可避免的。不过义和团如果在北京烧教堂、攻打使馆,那会引起很糟糕的结果。” 二十三、义和团运动(4) 孙三在一旁插言道:“不会攻打使馆的。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中国老百姓都懂嘛。” “是吗?可是义和团好像不懂这个。现在各国使节都非常紧张。克林德男爵已经把卫队武装起来,打电报回国要求派兵保护。这样下去,说不定会发生一场战争。” 赛金花一听,非常担心,问道:“真的?那你快点回国去吧!” “是啊,留在中国已经非常危险了,不过,对于我们摄影师来说,这又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谢谢您夫人,我现在要去德国公使馆了。”乔治耸耸肩,起身告别。 赛金花命孙三道:“孙三你去雇一顶轿子来,蒙上帘子安全些。” 赛金花望望乔治,看着他淡棕色的头髮已没有原先那样浓密了,眼角也有了细小的鱼尾纹,不由得十分感慨,便问道:“乔治,你至今还没结婚吗?” 乔治微笑道:“没有。你知道,我特别迷恋东方,迷恋中国的文化。我曾经想找一个中国姑娘做妻子,在中国开个摄影图片社,向世界介绍中国,过平静的生活。可是,这几年我明白这只是个梦,是不可能了。中国人把所有的外国人都叫做洋鬼子,既害怕,又仇恨。而欧洲人又把所有的中国人都看成野蛮而愚蠢的,都想来统治中国。唉,有什么力量又在什么时候才能消除这种巨大的隔阂呢?我做不到,并且我很伤感,也许我这一生也看不到了。”他很哀伤地嘆了口气,不禁抬眼看了看赛金花,问:“您好吗?生活过得幸福吗?” 赛金花悽然笑道:“活一天算一天,没什么希望了!” 乔治默默点头,看了看眼前这位曾让他心动的东方美人,虽然还是很漂亮,肌肤白净,甚至没有皱纹,但毕竟美人迟暮,岁月已无情地把忧虑和磨难刻进了她的神色之中。在她的眼睛里,再也没有当年的天真纯洁和灿烂的光芒了。他听说赛金花从事的职业后,不禁万分惋惜,又无能为力,不禁感嘆地说:“夫人,您是个多么有才能的女人哪!记得您在柏林说过,在中国,很少有女人可以按自己的愿望生活。那时我不懂,现在我有点明白了。” 赛金花并没有自我怜悯,出乎乔治的意料,她反而十分平静地说:“您不用为我担心,我恐怕还不是最惨的,至少还有口饭吃、有间房住。中国女人的确太苦了,那是你不能想像的。唉,你不懂也罢!” 他们好像还有许多话要说,这时孙三进来了,说:“轿子备好了,赶快走吧!” 赛金花送乔治出门,与他握手话别。乔治依依不捨地走出门去。 这时,打扫房间的高嫂在一旁问:“太太,您还认识洋人哪,不怕吗?” 赛金花笑道:“怕什么?洋人里也有很多好人哪!”可为什么中国人和洋人就不能和平相处呢?她百思不得其解。岂止是她不解,当时的中国人里又有几个能解的呢? 二十四、立山失宠(1) 义和团的势力发展得很快。一首民谣唱道:“义和团,起山东,不到仨月遍地红。”此处的 “红”是因义和团民头上包红巾而来。从山东到河北、山西、辽宁……义和团像一阵旋风一样 ,几个月不到,便刮遍了北方半个中国。赤手空拳的义和团民拿起大刀木棒,把对洋人的仇恨全部倾泄在各地的教堂上。烧教堂、打教士成为这种渲泄的最常见方式。 而在清宫廷,慈禧太后把光绪帝关进瀛台软禁起来不算,还把珍妃加上后宫干政的罪名单独 关押起来。此外,为了寻找一个取代光绪皇帝的人,慈禧太后费了许多心思,终于确定了载 漪16岁的儿子溥亻隽为大阿哥,把他接进了宫,由国师专门教育。一旦时机成熟,便可废光绪而立新帝。一时间,端亲王载漪、辅国公载澜兄弟得意非常,弹冠相庆。对于义和团,他们认为是上天旨意,特别贊成利用这支农民的迷信组织去抵抗外国人的欺负。 这天,在中南海仪鸾殿外,载漪、载澜、庄亲王载勛以及荣禄四人正在等候慈禧的特别召见 。 第69页 载勛含着笑对载漪说:“端王爷,大阿哥近来可好?” 载漪笑容中透出倨傲,说:“他进了宫,我虽说是他的父亲,也不能常见面了,君臣之礼嘛 !” 载澜问:“大阿哥今年18了吧?” 载漪答道:“五月十五整18了。” 载勛带着明显的讨好口气说:“要不是各国洋人反对,他就该即皇帝位了,端王爷您也就是 当今的摄政王了。” 载漪忙打断他说:“哪里哪里,大阿哥即位了,也是老佛爷垂帘训政。不过那些乱党叛贼就再也没什么后台了。” 这时,太监总管李莲英走出殿,站在丹墀旁高声叫道:“老佛爷叫起儿啦!”这是上朝的命 令。载漪、载澜、载勛和荣禄四人匆匆整衣,走进仪鸾殿。 跪叩毕,载漪望望慈禧乌黑的头髮笑道:“老佛爷,您的头髮怎么变得乌黑锃亮了?吃了什 么仙丹神药?” “哪儿呀,这是立山送来的德国公使夫人的染髮药水,往头上一抹,立马儿白头髮就乌黑的了,好些天了也不掉色儿。” 听到立山的名字,载漪、载澜兄弟互相交换了一个妒恨的目光。 载勛讨好地说:“哟,这一下老佛爷又年轻了10岁!” 慈禧“嘿嘿”一笑,随即转了正题。义和团的问题让她至今举棋不定。为了探究义和团的功力,她昨天在颐和园观看了载漪、载澜为她安排的几名义和团成员的表演。那是几名会硬气功的 农民,他们表演了砸石头、踩刀刃、长枪扎喉、大刀砍肚等项目,果真是刃不见血,功到石开,令太后大开眼界,颇受振奋。但慈禧太后毕竟是一国之尊,还不至于愚蠢到完全相信的地 步,她担心大多数义和团民是普通人,因此下不了对待这支力量的决心。只得再次试探一下 这些王爷们的意思,于是问:“你们说说,那些个拳民(指义和团员。编者注)究竟当剿还是当抚啊?” 载漪第一个回答:“奴才们亲赴东单牌楼裱褙胡同坛口考察,这些拳民确系长辛店、良乡等地农户,只因受洋人洋教欺压太甚,早已练拳自保,并决意扶清灭洋,义勇可嘉。奴才们以为非但绝不应剿,反应抚而用之,将其仇洋仇教之心化为保国灭洋之勇。” 慈禧听着有理,便点头道:“嗯,那些个洋人也实在太可恨了。康梁乱党不就是要用洋人洋法来变咱们祖宗之制吗?去年咱们立大阿哥,各国公使竟然拒绝入宫朝贺,不把咱放在眼里。真是岂有此理!” 载澜乘机添油加醋道:“老佛爷,如今有了义和团,咱们就有办法治他们了。奴才们亲眼看 见了义和团首领‘练坛’,烧符请神,请来的是常山赵子龙。这个赵子龙光着膀子被人一刀 砍在胸口上,只见一道白印儿;又用枪扎,‘嘎嘣’一声,枪头子折了,身上却没伤。” 慈禧惊讶地问:“哦,都能像这样?” 载勛肯定地说:“确实如此,奴才们亲眼所见。老佛爷,拳民如此英勇,一心忠于大清朝廷 ,何愁扫不尽洋鬼子?” 慈禧颇受鼓舞,但是这么大的事仍不能轻率定夺,所以还想再听听别人的意见。 这时,李莲英进来禀报:“启禀老佛爷,许景澄、立山有急事求见。” 载漪等一怔。 慈禧正想听听不同意见,就允诺道:“叫起儿吧!” 李莲英出殿喊道:“老佛爷叫起儿!” 许景澄、立山匆匆进殿跪拜。许景澄已老了许多,长髮辫上可见缕缕白髮。他自从回国后, 一直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任主职,整天和外国人打交道,是个外交家。看见义和团这样不按国际公法办事,实在担心会出大乱子,于是竭力控制住面色的惶恐,说道:“启禀太后:拳匪入京以来,人数骤增,其势愈炽,数日间已设坛口20余处,拳匪2万余人,持枪佩刀,结队巡街,多在东交民巷附近结集,声言杀尽洋人。现英国、俄国、法国、美国联名发来照会,请朝廷限日将其剿灭。并已电奏本国派兵前来保护。措辞十分强烈,万望太后圣谕,着急解散拳匪,驱其出京,加以剿办!”说罢递上了文件。 立山也附和道:“眼下各国使馆均人心惶惶,教堂大门紧闭,洋人不敢上街。拳匪日益猖獗,一旦发生冲突,洋人势必派兵进京,则后果不堪设想。” 二十四、立山失宠(2) 载漪在一旁沉不住气了,他反驳道:“你们就知道怕洋人,还有点大清国的骨气吗?义和团神兵数万,刀枪不入,洋兵来了,杀它个片甲不留!” 许景澄一听连连摆手说:“万万不可!各国外交皆以国际公法为准,无论何国都应遵守。一 旦有了事变,亦应按公法处置,避免军事接触为好啊。” 立山也说道:“是啊,真打起来可就麻烦了。” 慈禧觉得似乎也有理。她是不愿打仗的,于是沉吟不语,拿不定主意。但在她的心底里却是极其仇恨洋人的,早已对传教士有牴触,并且不贊成许景澄和立山的观点,可是她又不能明说。她多次对亲信说过自己的一套理论,只是没在朝上说过。此时,她又说一遍: “不要说风就是雨,什么国际公法,还不是洋人定的吗?哪一条是咱们中国人定的?洋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吗?这些所谓开化的洋人还在树上当猴子的时代,我们的国家已经是很文明的了,然而他们却有脸送教士来教导我们的宗教和文化,倒不如我们派佛教弟子到他们国家去宣扬呢!我们的佛家教义让这个国家一直是快快乐乐的,只是洋人来了才坏的。他们跑来传布基督教,成了基督教徒的中国人就不把法律和习俗放在眼里了。你们瞧,这些乱子不都是这些教徒引起的吗?我们让洋人来传教,无非是我们特别客气而已,他们便给鼻子上脸,得寸进尺了。现在中国百姓起来反对他们,是他们自找的。这些洋鬼子实在是中国之害,能把他们排出中国,我就是中国最快乐的妇人了。不过,这义和团并非个个都是好汉,许多也是乌合之众,我也没说就得靠他们呀,咱们大清的军队才是正经。荣禄啊,命聂士成、董福祥他们好生守住天津和北京,出了事惟他们是问。” 第70页 时任北洋大臣、直隶总督的荣禄,自进殿后,一直默默无语。此刻,他心事重重地接了旨, 心中忐忑不安,但他总是最沉得住气的一个人,决不会在朝上乱说一个字,此时只说了声“ 是”。 慈禧说完这番话,心想,这个立山也真是煳涂,怎么不明白我的心思呢?突然她发现自己身上有一根头髮,便灵机一动,捏起来大惊小怪地叫道:“哟,这不是我的头髮吗?” 众人听她一叫,全都愣住了,怎么在这时说起了头髮? 慈禧面有愠色地拿起头髮对李莲英说:“小李子,你瞧!” 李莲英一看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下,恳求道:“奴才该死!奴才梳头的时候不小心……” 载澜乘机煽风点火,说道:“老佛爷,准是那德国染髮药水烧的,药水里敢情有毒。洋人送玩意儿能安什么好心哪!” 立山一听顿时面无人色,忙跪下解释道:“德国公使夫人是一片好意,药水绝不至于有诈!” 慈禧勃然作色道:“立山,你小子也太混了,也不叫人试试就送给我。我头髮再掉一根,就拿 你是问!” 立山惶恐地连连磕头,不住地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慈禧一仰头,说道:“小李子,快把那药水扔了!” 李莲英答道:“喳!” 慈禧看着立山的慌乱样,又扫了一眼许景澄,故意沉默了一下,尔后慢慢地说:“好吧,既 是你们意向不一,那么到底对团民是剿是抚、对洋人是和是战,明儿把皇上请出来,御前会议再议吧。” 立山和许景澄一听,已经知道老佛爷的倾向了,心中不觉暗暗叫苦,只得把话咽进了肚子。 第二部分 彩云的心“怦怦”直跳,在他端详自己的时候,也瞥了他几眼。虽说她已接待过洪钧,但和他这样近的距离,连彼此的唿吸都感觉到,仍让她心慌意乱,洪钧的面容她第一次看得这样清楚。哦,他的皮肤很白,也很细腻,方方略长的脸型,标准的苏州男人样。他的眼睛挺大,双眼皮,瞳仁不太黑,有些发棕色,显得眼神很温和;他的鼻子长长的,又直又挺;嘴也长得好,不大不小,不厚不薄。哦,洪大人年轻时一定是个美男子。 十一、自己做媒(1) 就在恩宇和彩云为自己的事发愁的时候,普济桥码头迎来了又一次返乡的洪钧状元。洪家的一家大小都在此迎接。洪夫人、洪洛、玉珍坐在凉棚下的茶桌旁朝河上张望。而坐在上座的是陆凤翔,他是早些日子回来的。三年过去了,他依然是风流倜傥,吃喝嫖赌,按照既定的 模式生活,他才不那么傻卖力气尽公职呢!他知道,只要巴结好上司,不违反什么规矩,就是好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即使不被提升,也不至于被贬。当官的要保住头上的顶戴,第一重要的是听上司的。洪钧比他官大二级,在朝中口碑也好,特别是光绪帝的老师翁同龠禾几次夸他,因此还可能会提升。陆凤翔与他儿女联姻,更是把关系搞得妥妥帖帖,万无一失。 洪钧的大船不快不慢地驶来,迎接的人纷纷上前。很快地,一熘轿子就抬回了洪府。 洪洛已添了一子,取名荣彬,有一周岁了。玉珍抱着他,让喊爷爷。小孙子虽不会喊,却不认生,让洪钧抱了一会儿,还咧着嘴笑,真把洪钧高兴坏了,那些官场上的烦心事一下子就 烟消云散了。 洪夫人问:“老爷这回在家可以多住些日子了吧?” “嗯,这次回来还有些公事。”洪钧转身对凤翔说:“江宁织造局的陈大人调任了,朝廷让我暂时过问一下,待新任到了我才能走,总得在苏州呆上三五个月。” “哦,恭喜文卿兄!”陆凤翔连忙道喜,心里想,洪钧是真走运,果然让他拣了个肥缺。 洪夫人更是喜不自胜,说道:“谢天谢地,总算可以在家好好调养调养了。” 陆凤翔忽然问道:“哦,文卿兄,我听说合肥李鸿章大人到了上海。” “嗯,是的。” “你何不去拜会他一趟?” 洪钧素来不愿做事显山露水,尽管从苏州到上海只是一两个时辰的船,但是这样明显的巴结也有点不好。于是他推说是没有时间。 陆凤翔却央求道:“如方便的话,也顺便为小弟美言几句,我这个翰林院编修也实在是太两袖清风了。” 洪钧点了点头,答应道:“好。” 此时洪夫人打岔道:“二位老爷请过来吃些小点心吧!” 陆凤翔这才知趣地告退:“对对,你一路辛苦劳顿,早些歇息吧,我告辞了。” 彩云将提亲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主张先找个媒人去说,递上生辰八字,并说从来没有见过女孩子自己上门自荐的,会让人笑话的。 彩云却有自己的理,说:“那些媒人都是为了赚钱,为什么要把钱扔给他们呀,我和麒麟哥从小就熟识,只要两人相好,这些规矩就不能改改吗?我就要去试试!” 母亲怎么劝她也不听。母亲没法子,只得不说话了。她知道彩云的犟脾气一上来,任你九头 第71页 牛也是拉不回的。她和奶奶一直打算给彩云找个本分的生意人,将来有个依靠。但彩云理都不理,她只是一心要跟麒麟。母亲想,要是能攀上这门高枝当然好,攀不上再给她找吧,这次只能让她去碰碰运气了。 第二天一早,彩云穿上了一件湖绿色镶边绣花袄,头上两边各梳了一个小巧的盘龙髻,插上一圈茉莉花,耳上戴一副坠着绿珠子的银质小耳环,收拾打扮得体面漂亮又稳重,坐上轿子来到了顾家。 门房管事不知她是哪家小姐,便请进屋里盘问。 彩云说:“我也是徽州的,姓赵,麻烦通报你们老爷一声,我有要紧的事。多谢了!” 门房管事一瞧来了这么漂亮的姑娘,摸不清她的底细,不敢怠慢,连忙报告去了。 顾若冰病刚好,所以没有去府里办事,正在客厅喝茶,和太太商议着家里的一些杂事。 听管事的报告说有位老家的姑娘来求见,十分奇怪,便让这姑娘进来说话。 彩云坐在椅上顺了顺气,让那嘭嘭跳的心定一定。她鼓足了勇气来到顾家,其实心里也有些发憷,但是既然已经走出这一步,那就一不做二不休了。 管事过来请她进去,她头一抬,一挺胸,大大方方地跟着走向客厅。顾恩宇此时已得知彩云来了,便悄悄地从迴廊走过来,站在客厅窗外侧耳倾听,透过窗缝朝里偷看。只见彩云得体地走到顾若冰面前跪下,恭敬地说:“赵氏彩云给顾伯伯、婶婶磕头请安!” 顾若冰一下子没有认出她是谁,与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 太太也很奇怪,便说:“起来吧,有什么事请说吧。你是徽州的?” “是的。”顾若冰问:“那你是谁?” “我是赵伯戈家的女儿。您老人家想必还记得,我们两家是一个村的。” 太太好像想起来了,说:“哦,你就是赵家的彩云?” 彩云爽快地回答:“是啊,有一次还跑到你家的藏书阁上去了呢。后来就来苏州了。” 顾若冰终于认出她来,并且把那个小女孩和船上那唱小曲的姑娘联繫在了一起。他不禁更加 奇怪,这个丫头到这里来干什么?于是问道:“哦,对对,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不愿缠足的小姑娘,在花船上唱小曲……” “顾老伯父,我早已不去花船了,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是跟着别人去玩的,而且麒麟哥也劝我不要去,我听了他的话,并且和他有个约定。” 十一、自己做媒(2) 顾若冰吃惊地问道:“约定?什么约定?” 顾恩宇在窗缝里瞧着父亲的脸色很难看,手心里捏着一把汗。 可是彩云反而沉稳下来,不慌不忙地说:“我们俩青梅竹马,两下里都愿意。他说,等考中了秀才就来我家提亲。” 顾若冰眉头一皱:“什么?有这样的事?麒麟呢?去叫他来!” 不等佣人叫,顾恩宇已经跑进了屋,对父亲说道:“父亲,彩云说的是实话,孩儿确实说过 ,等考中了,便请求父亲托人说媒。” 顾若冰气得说不出话:“好哇,你……” 彩云继续说道:“麒麟哥没把这事禀告您老人家,是他的不是,不过我们俩的确情投意合, 心心相印,所以彩云特来恳请您老人家恩准我们定下这门亲事。” 顾若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这样一个小女子怎么敢为自己提亲呢?他张口结舌地问道:“你,你是来给自己提亲的?” 太太也大惊道:“成何体统!不像话!” 彩云并不脸红,一口气说了下去:“伯父、婶婶请听我说明白。今天登门确实有点冒失,不过我父亲早已故去,母亲不善理事。与其另托良媒,不如当面向您说清楚为好。这确是我的一片真心。”说着“扑通”一下跪下,哀求道:“望您老人家成全我们俩吧!” 说着朝顾恩宇示意,顾恩宇会意,也跪了下来,哀求道:“父亲、姨娘,彩云是一片至诚,她说了,要伺候我好好读书,明年定能考中。” 顾若冰拍案而起,骂道:“住口!你们简直是目无尊长,无法无天!”他指着彩云,怒斥道 :“彩云姑娘,你可真是不知羞耻。你知道你是什么人吗?” 彩云一怔,反问道:“我是什么人?” 顾若冰冷冷地说:“一个花船上唱小曲的清倌,居然想到我们清白之家来,真是荒唐!” 彩云辩解道:“伯父,我刚才跟您说过了,我只去了几个月。后来听了麒麟哥的话,这三年一直在家刺绣,清清白白的呀!” 顾若冰冷笑道:“哼,上过花船的女人还会清白吗?” 姨娘也凑道:“是啊,哪有好人家的女孩子上花船的,别把我们当傻瓜。” 顾若冰毫不客气地说:“你给我走,出去!我们绝不能要你这样的人做媳妇。” 顾恩宇慌了,连连恳求道:“父亲,彩云是个好姑娘,这些年她一直守身如玉,在家等我, 如 今不顾我乡试落榜,情愿託付终身。” 顾若冰怒不可遏,大声骂道:“畜牲!你还有脸为她说话,你考不中就是她把你的魂勾去了 。跟这 第72页 下贱的女子来往,败坏门风,竟然还敢带她来求亲。把她送出门,回来听我教训!” 姨娘在一旁帮腔道:“彩云姑娘,你快走吧!” 彩云缓缓地站起来,眼眶中含着委屈的泪,不服地问:“顾伯伯,难道上过花船的人就永远不清白了吗?” 顾若冰不屑地说:“哼,那还用问吗?” 彩云直视着他,反问道:“那顾老爷您不也上过花船吗?难道您老人家也不清白了?” 顾若冰一愣,恼羞成怒,大声吼道:“你放肆,敢奚落我?我是办公事,不是去玩。你给我滚!滚出去!” 彩云不明白他说的“办公事”指什么,她只知他分明是去取乐的。这些大人们自己撒谎,却把别人骂成下贱,这叫什么理呀!她不由得恨恨地瞪了顾若冰一眼,扭头就走。 顾恩宇慌了,叫道:“彩云!”他跟在她后边追了两步。 “畜牲!你回来!”顾若冰怒喝道。 只见顾恩宇一只脚跨出了门,另一只脚留在门里,无奈地站住。 他见彩云头也不回,快步走过迴廊,心里焦急万分。 顾若冰一跺脚,对儿子吼道:“跪下!” 顾恩宇看看门外的彩云,又看看堂上的父亲,他面临着艰难的选择。看着心爱的姑娘跌跌撞撞疾步离去的背影,像风中的树叶孤单飘零,心中不忍,于是他一咬牙,把另一只脚也迈出了门,毫不犹豫地向外走去。 这一边,恼羞成怒的顾若冰声嘶力竭地狂喊:“你敢跟那个婊子走就不是我的儿子,永远别回我家的门!” 彩云虽没回头,却完全感觉得到身后发生的事。她趁着拐弯的机会躲闪在隐壁墙后,注视着顾恩宇。 “麒麟!畜牲!你这个不孝之子……”顾若冰疯了似的追出去,腿一软在厅前跌倒了,急促地咳起来。 姨娘急喊:“老爷,老爷……麒麟呀,你爹摔倒了。” 顾恩宇回头见父亲倒地,本能地转回身奔了过去,大声说道:“父亲,你别这样逼我好不好!父亲!”可顾若冰已昏厥过去。 “父亲!父亲!”顾恩宇大叫。 “老爷!你醒醒!”姨娘慌乱地叫着,“麒麟,快扶起你爹呀!”顾恩宇忙帮继母将父亲扶坐到椅上。继母忙按顾若冰的人中,焦急地唿唤着。 顾若冰喘了口气,甦醒过来,老泪纵横地说:“你这个不孝的儿啊,你父亲一辈子就盼你成人上进哪,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呀……”又连连咳喘起来。 顾恩宇垂手站立一旁,不知所措。 彩云一直站在门外隐壁墙后望着顾恩宇。她盼望着他能挪动身体跑过来跟着她走。但是,顾恩宇没有过来,一直站在他父亲身边。这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是多么愚蠢,怎么没想到顾恩宇毕竟是顾若冰的儿子呀。一霎间,她看清了他刚强的外表里面仍有软弱的一面,她明白他终究是无力挣脱父亲的控制,无力扯断父子之情这条锁链的。在父亲和她之间,她是第二位的。她骤然感到一阵绝望和孤单,缓缓转过身,走出了顾家的大门。她无力地挪动着步子,脸色苍白,神情黯然。走到巷口,又回头望了望,她仍旧希望听见顾恩宇的脚步声,但顾恩宇没有出来追她,什么声音都没有,她痛心地落泪了。 十一、自己做媒(3) 她茫然地走着,太阳的光辉和往常一样灿烂,但此时在彩云的眼中却似万道金剑朝她刺来,刺得她头昏眼花,遍身是血,无处躲藏。 晚饭没吃两口她便回房了,母亲和奶奶得知提亲不成并不难过,反而安慰她,说一定会找个更好的。唉,她们哪里懂得彩云的心哪! 夜已经很深了,巷子里传来阵阵梆子声,远处的狗不时叫上几声,彩云失眠了。她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一切。 她的手中捏着那块玉麒麟,想着。难道离开了他就再没有别的路了吗? 突然,一个念头飞到了面前,这个念头其实已在她的脑海深处躲藏了好久了,在她离开顾家的那一刻已经冒了出来。它像一个丑陋而细小的精灵窥视着彩云的心,等待着爬出的机会。现在,它终于钻了出来,站在彩云面前,笑嬉嬉地说:“怎么样,小女子,你还是跟我走吧。一个女人,自己挣钱养活自己,自己快活是最重要的。别看干这一行人家瞧不起,他们哪,还没有这份资本呢!快决定吧,还犹豫什么?”另一边,一个像富妈妈似的浑圆的影子也在召唤:“彩云,来呀,妈妈喜欢你……” 她一惊,手指一下子松开了,玉麒麟从手中滑了下来,沿着床边滚落到地上。 十二、天降奇缘(1) 洪钧回到苏州之后,工作节奏慢了下来。家中舒适的生活、可口的饭菜使他得到了很好的休息,人也胖了许多。陆凤翔隔几天便会去拜访他,说一些市井奇闻、新鲜事情给他听,倒也十分闲散快活。那一日,陆凤翔又一次谈起花船上的女子如何娇艷,并鼓动洪钧去解闷。洪钧虽已心淡如水,却也经不住陆凤翔天花乱坠般的描绘,加上和妻子之间早已没有了什么情慾和兴趣,心里总不免有些缺憾,所以终于同意到花船上去看看。陆凤翔当天便差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富妈妈,让她好生准备,并且又一次问到彩云,富妈妈说她已三年不来了 。 第73页 陆凤翔连连摇头嘆息,好生惋惜。 在一片欢笑声中,洪钧被陆凤翔和几个随从官员簇拥着上了花船。 富妈妈乐不可支地拍着双手,说道:“哎哟,盼星星盼月亮,今天总算是盼到洪状元上了我家的船啦!” 陆凤翔在一旁笑道:“头一个要谢谢我,不是我死拉活拽的,他才不肯来呢!” “自然要谢陆大人了,还是陆大人面子大。” “给洪大人、陆大人请安!”十来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在梅仙的率领下,迎上前来,齐声说道。仿佛一片莺声燕语。 梅仙今天打扮得颇为娇艷,穿着一身水红缎子绣花衣裙,上衣故意做得窄小,显出她性感妖娆的身段。她上前又作了一揖,笑道:“状元公驾到,花船上人人都沾上光啦!” 清倌们纷纷附和着,笑声一片。 陆凤翔笑道:“坏了坏了,把洪大人领了来,我这个陆大人你们连瞧也不瞧一眼了。” 洪钧红着脸笑着说:“你们快给陆大人斟酒呀。” 梅仙一飞眼,对陆凤翔耍娇道:“哎哟,陆大人,想不到您还会吃醋呀。好好好,大家一齐敬陆大人。我第一个来。”她俨然一副陆凤翔知己的架势,将酒杯送到陆的唇边,说:“干!”自己也一饮而尽。 众姑娘也纷纷举起杯,抢着去敬陆凤翔。陆凤翔乐不可支,连连碰杯,酒洒了一身。 大家笑语喧譁,热烈非凡。 天光渐渐暗了下来,花船上的灯笼点亮了,船工正准备撤下踏板开船游河。忽听见有人喊:“等一下!”只见一乘小轿快步抬过来,两个轿夫气喘吁吁地将轿停在河边。掀开门帘,走出了一个貌若天仙的姑娘,只见她穿一身杏黄绣花缎袄长裙,头插一朵蓝花,匆匆赶来。 她正是三年未上花船的赵彩云。 船工一愣。 彩云却先打招唿:“阿华叔,不认识我了?” 船工阿华连忙应道:“哦,哎呀呀,是彩云姑娘,我都认不出了,快请!” 彩云款款上了船,问道:“富妈妈呢?” “在里边呢,今天洪状元来了。我去找她来。” “不,不用。怎么?是那位洪钧洪状元吗?” “是啊,陆大人也在,还有钱大人、王大人……哎哟,你听,多热闹。” 很奇怪,一听洪大人来了,彩云的心不知怎么“嘭嘭”跳了起来。洪钧,多么令人敬仰的名字,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当年她刚来苏州,在河滨路上见到他坐大轿游行的情景,后来在普济桥买衣料被他的轿子撞倒在地,他关切地问候还给了五两银子的情景,一下子全都涌现在眼前。哦,那么一个大官,今天竟会来到自己的眼前,来到这富记花船。 哎呀,我该怎么办呢? 船里,大人们和姑娘们正在击碟传花。一个清倌眼睛上蒙着一条手帕,拿一只筷子敲击着瓷碟,众人传递着一朵绢制月季花,碟声一停,花落谁手谁便喝酒,亦可以吟诗或唱曲代替。 只见梅仙悄悄走到这敲碟的清倌身后,待月季花马上要传到洪钧手中时,用手指一戳那姑娘的嵴背,碟声便停了,那花不偏不倚正落在洪钧手中。 “啊!”众人立刻欢唿起来。 “哎呀,你们……怎么又到我手里了?我已喝了不少啦。”洪钧捧着花,左右看看,有些窘 态。“喝!喝!”众人叫个不停。 突然,门口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我替洪大人喝了吧!” 顿时,舱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只见彩云盛装艷服、光彩照人地站在门口 。 富妈妈、梅仙、众清倌不约而同惊喜地喊道:“彩云!” 彩云嫣然一笑。这时,人们看见了她鬓上插的那朵蓝色绢花。 洪钧立刻被她的美貌和风姿吸引住了。 陆凤翔也惊喜地喊:“哎呀呀,哪是什么彩云,明明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了嘛。来来来,快来见过洪大人。” 彩云款款上前道了个万福,“给洪大人请安!给陆大人请安!” 说罢,端起洪钧面前的银酒杯,将酒倒入一个空杯中,一饮而尽。众人一见高兴得直叫好。 陆凤翔哈哈笑着问道:“哎,你为什么替洪大人喝呀?” 彩云微微一笑,说道:“陆大人不知,我对洪大人有恩未报。” 陆凤翔一惊,“哦”了一声。 洪钧也是一愣。 “三年前,我去普济桥买衣料,恰好洪大人的轿子下桥,不小心碰了我,衣料掉进了水洼弄脏了,洪大人便吩咐下人给了我五两银子,可帮了我家的大忙。所以今日我要报答洪大人。” 十二、天降奇缘(2) 洪钧恍然悟到:“哦,对对,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你就是那个小姑娘?” 接着又打量着她,感嘆道:“长大了,长大了,不太像了。” 陆凤翔眼尖,看出洪钧对彩云有了好感,立刻接词帮腔道:“长大了也更漂亮了,是吧?哎呀,彩云哪,你可真是天上的云彩,说飘走就不见了,可一阵风又刮回来了。文卿兄哪, 你就是那阵风啊,把彩云又刮回来了!” 第74页 众人一片笑声,彩云一阵羞涩,红着脸垂下了头。 洪钧怔怔地望着她,顾不上回答陆凤翔,只是点头。 梅仙说道:“哎,怎么不玩了?我说呀,彩云既然要报答洪大人,今天哪,不能只喝一杯酒就算了,得让她唱曲子。” 众人又是一阵响应。 彩云大方地起身说道:“好,为了报答洪大人,不怕大人们笑话,我就唱上一曲。只是嗓子多日不练了,唱得不好请大人多包涵。” 琴师递过琵琶,彩云抚摸着,心里一阵感慨。她定了定神,对大家说道:“唱个《牡丹亭》吧。”说也怪,几年不弹了,她也担心是不是会忘记指法了。可是,当她 那细润的手指一接触到琵琶的弦时,音乐便像流水似的淌了出来。 原来奼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壁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彩云越唱越投入,嗓子也唱开了,唱的是杜丽娘和柳梦梅,想的是自己和麒麟哥,不由得一阵委屈,竟滴下泪来。 洪钧直愣愣地望着她,从头到脚细细地欣赏着。他有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孩似的,像是在梦中,又像是在幻觉之中,是有这么一个女孩,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飘然而至。她不正是李蔼如再现吗?不,她们俩并不太像,李蔼如是长长的瓜子脸,单凤眼,微厚的嘴唇,细长高挑的个头。而眼前的这个彩云,是小圆瓜子脸,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个头比李蔼如矮几分。但是她们总有几分相像,好似姐妹一般。 陆凤翔发现了他的目光,与梅仙交换了个会心的微笑。 彩云也觉察到了洪钧的目光,她含羞地一笑,更令洪钧神魂颠倒了。 一曲唱罢,洪钧带头叫好,大家纷纷鼓掌唿应。 彩云姗姗过来给洪钧斟酒,说:“洪状元,让您见笑了。” “唱得好!好一个‘良辰美景奈何天’,真是声情并茂、感人肺腑。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能把杜丽娘唱活了。哎呀,凤翔啊,想不到今天跟你来竟遇上这样的巧事。” 陆凤翔凑趣道:“啊呀,这就是缘分哪。正是天作巧姻缘,洪轿撞丽人。” 梅仙也帮腔道:“对呀,前世姻缘月老定,普济桥畔一线牵。” 陆凤翔接着说道:“文卿兄,撞者沖也,沖者喜也。这是天意让你和彩云相逢,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哪!” 彩云听他们说到姻缘,不由得脸红了。洪大人的视线虽是温和的,但她已完全感觉到了其中的热力,凭着女孩子的直觉和敏感,她知道这位大人是喜欢自己了,难道这就是缘分?难道眼前这位令人尊敬的状元爷会看上自己?那,麒麟哥怎么办?……她不敢往下想,只是感到今天晚上她到花船上来真是太对了。她一下子成了花船上的魁首,她赢了。于是她款款向前,乖巧地举起了杯,说道:“借陆大人的吉言,彩云再敬洪状元一杯,敬陆大人一杯。” 洪钧满心喜悦地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洪钧回到府里,心像是坐上了鞦韆,在胸腔里荡来荡去,一直不能平静下来;人也像是装了弹 簧,刚坐下又站起,走两步又坐下。夫人和佣人只觉得奇怪,忙问他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看医生。他只是摆手说没事,最后干脆把书房门一关,任自己在里面打转转。他明白,这种感觉是彩云带来的,自己已陷入了情网,不能自拔了。他是一个理智的人,性慾也不强烈, 可今天晚上,他却渴望拥抱这个女子,渴望抚摸她绸缎般的皮肤,亲吻她樱桃般的双唇,渴望着和她亲热、和她同床共枕……这种欲望在李蔼如死后已逐渐消失很久了,今天却神奇般地又回 来了。 当晚,他一个人睡在书房里,眼前不断晃动着彩云的身影,心潮翻滚,下身阵阵发热,竟止不住自泄了起来。事毕仍意犹未尽,不觉疲惫,强悍之状令他自己也十分惊异。 第二天一早他便派人速去找陆凤翔,急不可待地要和陆凤翔好好谈谈。 陆凤翔立刻就来了。洪钧支开了佣人,把他带到后花园小亭中吐露心声。 洪钧意乱情迷地说:“怪事呀,这彩云实在太可人了。我现在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她的音容笑貌。凤翔,我已经多年没有这样春潮涌动了。” 陆凤翔抚须笑道:“妙哇妙哇,问君如何夜不寐,为有春潮今又来。文卿兄呀,你好运气, 她可是个货真价实的黄花闺女呀。” 洪钧并不喜欢陆凤翔的直白和肉麻,他嚮往的倒是找一个红颜知己,于是连连摆手说:“不 不,不只是这个,她像是一个我失散多年的人,我也讲不清……我,我只是惟恐自己冒失了 ,所以想听听你的想法。”因为激动,他竟然磕巴起来。 十二、天降奇缘(3) 陆凤翔并没有完全理解洪钧的感受,他一向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认为男人喜欢女人只不过是为了女人的身子,所以他加劲劝道:“什么冒失?咳!文卿兄,岂不闻‘花开当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呀。你呀,早就该再找一个人了,这一次可是天作之美,你可不能再失之交臂,否则就后悔莫及啦!” 第75页 洪钧窘笑道:“是啊,我也有一种机不可失的感觉。” 陆凤翔一拍手:“对,老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机不可失 ,时不再来呀。我这就找富妈妈给你办去,如何?” 洪钧兴奋地点头说道:“好,好,快去快去,莫让别人抢在前面了。银子多花点也无妨。” “放心吧,文卿兄,没有人敢跟你抢。那小姑娘在等着你呢!” 办这种事陆凤翔是最在行的了,他立刻乘着一辆马车来到富记花船,把洪状元的意思告诉了富妈妈,并开出了400两银子高价买彩云的第一夜。富妈妈喜出望外,立刻来到彩云家,告诉她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十三、雨夜抉择(1) 彩云的心情却跟洪钧大不一样,虽然她重现花船出够了风头,可回到家中却若有所失,再也高兴不起来。洪钧喜欢她又怎么样呢?顶多像陆凤翔对梅仙一样,要了自己的第一夜,然后他回他的北京,而自己从此就变成了红倌,什么男人都得接了。可自己心里最喜欢的人—— 麒麟哥,就永远不可能再亲近了。想到这一层,她似乎又后悔做出重回花船的决定了。 所以当富妈妈告诉她洪状元的事之后,她并没有什么喜悦。 富妈妈满脸堆笑地劝道:“怎么,你不高兴?彩云,这可是你的福分哪,天下的状元有几个?你想想,他对你如此一见钟情,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哪!银钱多少那是其次的,何况开出了400两。” 这么多银子似乎也没让彩云高兴得跳起来,她心里乱糟糟的,只是静静地听着。 “再说人品吧,洪大人跟陆大人不一样,他名望那么高,待人那么谦和,又不是那种到处拈花折柳的浪子。今年也才46岁,正当年。这样的男人上哪儿找去?要是换了我呀,一分钱不要也心甘情愿。” 见彩云仍低着头没说话, 富妈妈急了,“哎,你倒是说句话呀,答应不答应哪?” 少时,彩云才慢吞吞地说:“富妈妈,您的好意我知道,洪大人的恩德我也不会忘,只是……” “只是什么?银子可以倒四六,你六我四,行不行?” 彩云摇摇头:“不,不关银子的事,只请妈妈再容我一天,我要办一点私事,然后再回禀妈妈行吗?” “只一天?” “嗯。” “好,那我就去回陆大人。后天早上我在船上等你回话。” 富妈妈跑到陆凤翔家编了个谎,只说是彩云身上来月经,过三天干净了就安排。陆凤翔高兴地告诉了洪钧,只等着三天后会见佳人。 顾恩宇被父亲断了娶彩云的念头后就生病了,发热昏迷,整整三天水米不沾牙。病好了以后也寡言少语,像变了一个人。父亲的专断早已使他不能忍受,他原本就有闯荡天下的愿望,这次的事终于促使他痛下决心——走!留在这个家,即使是中了秀才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当父亲的奴隶吗?天下大得很,男儿志在四方,自己就不信找不到立身之地!自己可以带着彩云一起走,她聪明能干,只要夫妻恩爱,吃点苦也是幸福的。只是家门管得严,只要出去,父亲便派人跟着。本想去找小金豆,但他因家中爷爷过世,回常熟奔丧去了。于是他暗下决心,悄悄地准备着,伺机设法脱身。 这天晚上,顾恩宇悄悄地进了书房,将必要的书籍装进一只小藤箱,决定第二天一早便去找彩云。今天必须把一切都准备好,还要给父亲写封信,算作告别。 黑云遮月,下着小雨,门外的小巷里,彩云打着一把油纸伞匆匆地走过来。她来到顾家门口 ,见大门紧闭,便顺着围墙绕到侧巷。恩宇的卧室就靠在侧巷北端墙内,在巷子里踮起脚可以看见窗户的顶部,那里似乎还亮着烛光,她便对着窗户口轻声喊道:“麒麟哥!麒麟哥!” 可是,只听见风儿吹着窗外的竹子发出的“哗哗”响,却没有人回答。 彩云心急如焚、焦虑万分,怎么办?如果今天见不到麒麟哥,那自己明天就要答应富妈妈了。麒麟哥呀麒麟哥,难道我们俩的缘分就要断在今晚了吗? 此时,恩宇正在书房里给他父亲写信,这样的信真是难以下笔。父亲再严厉专断,毕竟是给了自己生命的人,他所做的这一切毕竟是为了自己好。母亲去世后,他虽娶了继母,但对自己也给予了许多的关爱,似乎要把母亲没能给的予以弥补。为了自己,他到苏州府居人之下当 幕僚,受人轻视也在所不惜。为求洪钧接见,父子在门房坐了整整一天硬板凳,卑躬屈膝不说,父亲痔疮也犯了,回来躺了三天……自己一走了之是否有些不敬不孝呢?他刚提起笔便又放下了。 窗外的雨下大了,顾恩宇在书房里踱来踱去,又有些犹豫了。 小巷里黑黢黢的,雨水打湿了彩云的衣衫,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但她仍不死心,又叫了几声,然而还是没有回答。 忽然,北墙角门“吱呀”一声开了,闪出了灯光,走出一个巡夜的佣人。他可能听见有什么 动静,站在门檐下叫道:“谁呀?” 彩云吓了一跳,急忙转身走了。她又惊又怕,深感绝望,泪水和着雨水顺脸而下。她知道,这一走,说不定从此就要和麒麟哥各奔东西了。 第76页 书房里,顾恩宇终于坐下来写下了这封信,他不能退缩,只能朝前走。信的内容是这样的:父亲大人:儿恩宇不孝,屡屡伤及父心。科考不中,令家族蒙羞;自荐婚约,令父母难堪。与其在家 令父母伤心,不如离家闯荡,自立门庭。儿意已定,今特以此信向父亲大人辞行。待他日儿或有一功半绩,当回门负荆请罪,报效父恩。…… 笔落在纸上,留下点点墨迹;泪流出眼眶,滴在信上,留下点点水印,浸花了墨迹…… 窗外,电闪雷鸣,雨下得更大了…… 雨过了,天亮了,万里无云,太阳光艷艷地升起,鸟儿雀跃歌唱,河水“哗哗”流淌,花草也格外葱茏鲜亮。好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 富记花船上,富妈妈正在舱内收拾菜蔬碗筷。一回头,彩云已悄悄进来了,只见她两眼微微有些红肿,脸色苍白,声音嘶哑。 十三、雨夜抉择(2) “怎么样?你想定了?”富妈妈急切地问,似乎对彩云的样子并不理会。在她来看,小姑娘在这种时候哭一场是难免的,一但允诺了,让人梳洗打扮一番,又是一朵水灵灵的鲜花了。 彩云默默地点点头。 富妈妈一拍双手,说道:“这就对了。我马上就去给洪大人回话。彩云啊,别垂头丧气的, 这不丢人。你知道吗?从此你就是另一个人了,你的姑苏第一美女的名声就要扬遍全城、扬遍江南了。洪大人一高兴,把你带到北京,连京城的人都会知道,你就红遍全国啦!那时候,我富妈妈也要沾你的光啰……”她喋喋不休地说着,把彩云拉进舱内,打开了小抽 屉的锁,取出几张银票,“这里240两的银票归你。一共400两,你六我四,对头吧?喏,快去买点好首饰,明天好戴。” 彩云愣愣地望着这些盖着红印、写着许多字、浅黄色的、软软的纸。这就是我的卖身文书吗?我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多的钱呀!把这钱交给母亲,可以把房子修一修,再给阿良做两身新衣服,算下来还绰绰有余。可转而又一想,这钱不也买下了我的一生一 世吗?难道我就值这240两? 富妈妈根本不理会彩云心中有多少波澜,她取出一支红色的绢花,郑重地交给彩云,说道:“别怕,拿着。明天上船前就戴上它,这是规矩。哎,拿着呀!” 彩云略带惊恐地望着这支红花,手微微颤抖着,终于接下了这朵血一样的红花。她明确地意 识到,从这一刻起,她的命运已经改变了,她就要和这血一样的颜色搅和在一起了。任你怎么蹦跶,也别想再回到那清水一般的蓝色之中去了。她现在就站在这两条河的交叉口,不,她已经一脚跨进了这条红色的泥浆之中了,而那清蓝清蓝的世界将会离她越来越远…… 富妈妈见她发呆,便推了她一把,说道:“快去吧,把银票收好了。” 她把银票和红花揣进衣袋,像喝了迷魂药似的径直朝观前街方向走去。身后的富妈妈叫喊着嘱咐她明天早点来,她好像是没有听见,只是直愣愣地往前走。她要去买首饰、买头花、买衣料……把自己打扮起来,对,打扮起来做红倌。 她晕晕乎乎地走上了普济桥,忽然停下了脚步。看见这桥,又想起了与洪钧撞轿的事,若没有那件事,也不一定会有今天的事。这就是命吗? 她怔怔地想着,迎面碰上一个慌慌张张的青年,他背着一个包裹,提着只藤箱。他正是顾恩宇。 一见彩云,顾恩宇便惊喜地叫道:“彩云,是你!” 彩云定神一看,也怔住了。 “哎呀,我到处找你!你上哪儿去啦?” “你……”彩云打量着他,“你干什么去?” 顾恩宇四面望望,把她拉到桥下小巷僻静处,悄声道:“我要走,我要离开这个家。彩云,我想带你一起去。” “什么?”彩云在一瞬间掠过一丝被激起的兴奋,“你真的有这个勇气了?” “是啊,我不能再这样忍受下去了。你愿意跟我走吗?” “私逃?” “私逃!” “逃到哪里去?” 顾恩宇胸有成竹地说:“先到江宁(今南京,编者注)我的表舅家,他跟我爹不是一路人,定会收留我的。我偷了家里1000两银子,我们俩勤俭度日,勤奋读书,然后明年再考……” 彩云似乎成熟起来,目光里含着几分不信任、几分嘲笑,说:“你表舅要是告诉了你爹呢? ” “不,他不会。要是真出那样的事,反正生米已煮成了熟饭,我爹也没办法了。” “你表舅能允许你私自结婚吗?他们会留下你,然后把我赶走的。那时我连娘家也回不了了。” “不会的!” “会的,不明媒正娶,我们怎么能过上安生日子?你怎么能安生读书?” 顾恩宇失望地说:“我知道,私逃是有难处的,你要是不愿意跟我走,也好,那你就在家里等着我。一旦我安置好了,再明媒正娶地把你接去。” 她又一次摇了摇头。 顾恩宇惊讶地问:“你怎么了?你是怎么想的?” 第77页 彩云茫然地看着他,说:“晚了。” “什么晚了?” “我已经改了主意了。” “什么?不愿意嫁给我了?”顾恩宇焦急地问。 彩云悽然一笑,说道:“我已经答应了别人。” “怎么回事?到底出了什么事?”顾恩宇急切地摇动着她的胳膊。 彩云半晌无语,突然嘆了口气,“我觉得我们俩实在是没有缘分!大概老天爷不让我跟你在一起。”说着,她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接着,她又说:“麒麟哥,昨天晚上我去找 你,可你不在屋。” “我在书房。你有什么事?”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告诉你,我们俩不成了,我已经许了别人了。就在刚才,我许了别人了。”她语无伦次起来。 顾恩宇困惑地问:“怎么回事?你不是在这儿吗?你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吗?” “你看,”彩云掏出那支红绢花来,“还不明白吗?” 顾恩宇震惊了。 “洪大人买我的头一夜。明天晚上,我就是另外一个人了。”彩云突然异样地笑起来,“我就给了他了。” 十三、雨夜抉择(3) 顾恩宇瞪着眼睛望着她,喊道:“明天晚上?那不是还来得及吗?把这花扔掉,跟我走!” 彩云犹豫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顾恩宇愤怒地喊道。 彩云迷惘地说:“我不知道,我说不出来。我只觉着这几天我的心一直在冷下去……麒麟哥,要是那天你敢把我送出大门,要是那天晚上你敢拎起箱子来找我,我会头也不回地就跟你走的,哪怕海角天涯,哪怕日子再苦,我也不怕!可是现在,我觉着 我的心不那么热了。我们俩好像就在这几天里离远了、走岔了。我们俩的缘分好像就在这几天里淡了、 尽了。麒麟哥,我没有这个命跟你走,也没有这个命再等着你来接我了。我们是逃不脱他们手心的。我不能拖累你,你走你的路去吧。我心里真难受,可说的句句是真话。你怨我、骂我、打我都行!我就是这么想的。” 顾恩宇惊呆了,张着嘴说不出话。他忽然觉得彩云的话就像一支利箭刺中了他的要害。 是啊,自己有这样的勇气和决心过私逃的日子吗?若是一个光杆男人,吃点苦倒不算什么,可带着彩云,将来还有孩子,就凭私逃这一条便不准参加科考了,哪还有什么功名前程?那自己将来用什么来养活他们,又能给他们多少幸福呢?彩云说得不错,也许彼此真的没有做夫妻的缘分。天哪天,你为什么这样冷酷无情啊?看着彩云那娇嫩的脸上成串的泪珠流淌,他的心如刀绞一般。是呀,她不能跟自己,自己不能让她受苦。唉,自己是个多么无用的人哪! 想到这里,他真是恨自己到了极点,不觉羞愧地头一低,绝望地说:“不,不,我不怨你,是我不好,我没本事。我,我不是个好男人。彩云,你多保重,我走了。” 他咬咬牙,拎起箱子拐向大街而去。 彩云突然追上去,问道:“麒麟哥,你到哪里去?” 顾恩宇站住,但他只是极短暂地一顿,便立刻又走了。他强忍住了回头再看她一眼的欲望,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到哪里去?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有一点是明白的,他已经不能回家了。 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薄雾之中。 彩云站在巷口,茫然地望着那个方向,泪水无声地流下来。 十四、沦为红倌(1) 就在彩云痛不欲生之时,洪钧却陷入了相思网中不能自拔。短短的三天竟觉得是过了三年。他神情恍惚地在家里乱转,又怕夫人多嘴,便到陆凤翔家中去消磨时间。任陆凤翔怎样安慰他,他还是不放心,派陆凤翔去了两次花船,讨到了彩云应允的回音,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是落了地。他故意让夫人去娘家住几天,说自己要写书,得准备些文件书稿,怕人打搅,夫人便乖乖地走了。这天下午,他命人好生给他剃头刮脸,又用那德国造的香胰子好好洗了个澡,里外衣服都换了。傍晚时分,陆凤翔来接他,两人乘轿一同来到码头。一下轿,便见富妈妈领着姑娘们已站在船头相迎,打头的一个便是他日思夜想的赵彩云。只见她身穿一身淡水红的软缎绣花衣裙,戴着红宝石配黄金的项鍊和耳环,略施脂粉,越发妩媚娇嫩。头插一朵红花 ,鲜艷夺目,映得小脸红扑扑的,让洪钧看得直了眼。 富妈妈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拉着彩云走到洪钧身边,说道:“恭请洪大人、陆大人!” 彩云没有笑,只是深深地蹲下作揖,跟着富妈妈说:“恭请洪大人、陆大人!” 洪钧一把扶起她,笑道:“快起来!快起来!”乘势一把轻轻握住她细嫩圆润的手臂,一直握着直到落座。阵阵香味从彩云身上飘来,令他心旷神怡,喜不自禁。 天色暗了下来,灯火在江上闪闪烁烁眨着眼,聆听着每晚必有的热闹喧嚣。 后舱今晚被富妈妈特意装饰了一番,红罗帐、红绣帘、红灯笼、龙凤烛都是新的,还点了幽幽的玫瑰檀香,真像是洞房一样。 在一阵喝茶、打趣、唱曲过后,富妈妈喜吟吟地掌着一盏煤油灯过来,推开了后舱的门。前舱的客人们、清倌们簇拥着洪钧和彩云进了后舱,把两人推坐在床上,嘻嘻哈哈地继续闹酒。 第78页 陆凤翔解围道:“好了,好了,时光不早了,让洪大人和彩云歇息吧。文卿兄呀,我们就不打搅了。”又贴着他的耳朵悄声说:“轻着点,悠着点,啊,哈哈哈……” 富妈妈笑呵呵地将大家请了出去,从外面合上了门。洪钧趁势在里面插上了闩。 只听外面陆凤翔等人告辞的声音,脚步踏船板的声音,还有乱糟糟的说笑声混成一片。不一会,终于安静了下来,连岸边苇丛中野鸭偶尔的叫声、青蛙的鸣声也听得真切了。 洪钧喝多了酒,满脸绯红,痴情地望着彩云。 彩云有些慌乱地瞟了他一眼,坐在床边垂首不语。 洪钧走过去,站在她面前问道:“你怎么……今天好像有点不高兴?” 彩云的心“嘭嘭”直跳,连忙说:“不,没有,我只是有点……我也不知道……” 洪钧紧挨着她坐下,轻轻摘下她头上的那支红绢花,温柔地说:“别怕,彩云,我们不是有缘分吗?” 彩云羞涩地点点头。 洪钧伸出手轻柔地扳过她的身子,双手托起她的脸,仔细端详着,像一个掘宝人细细品味着刚挖到的珍宝一样。 哦,这弯弯的眉毛,根根小细毛都那么柔顺,奇妙地排列成一条无比美妙的曲线,安放在平滑明亮、玉石般的额头下;眉毛下边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黑宝石般的瞳仁不安地左右躲闪,在洪钧热烈的目光下垂下了眼睑;笔直小巧的鼻子不高不矮,鼻头上沁出的细细的汗珠浸润了香粉,鼻翼不停地翕动,发出轻微地唿吸声;下边那两片樱桃般红润、晶莹剔透的双唇微张着,露出几颗珍珠般的小牙齿,呵出温热的气息,连洪钧 的脸上也感觉得到;嘴角边两个浅浅的小酒窝更是让人意乱情迷……还有这小巧的、尖尖的下巴颏,怎么长得这般匀称精緻?这张脸真是绝世佳作,是天造地设的精品。 洪钧双手紧捏着彩云圆润的肩头,就这样如痴如醉地看着她。心想:难道,难道今晚真的就属于我了吗? 彩云的心“怦怦”直跳,在他端详自己的时候,也瞥了他几眼。虽说她已接待过洪钧,但和他这样近的距离,连彼此的唿吸都感觉到,仍让她心慌意乱,洪钧的面容她第一次看得这样清楚。哦,他的皮肤很白,也很细腻,方方略长的脸型,标准的苏州男人样。他的眼睛挺大,双眼皮,瞳仁不太黑,有些发棕色,显得眼神很温和;他的鼻子长长的,又直又挺;嘴也长得好,不大不小,不厚不薄。哦,洪大人年轻时一定是个美男子。现在留着短短的鬍鬚也很英俊端庄,不亚于少年郎呢! 洪钧突然把她拥进怀里,紧紧地搂着。他用双手抚摸着她的背部、腰部、臀部……哦,多么柔软的身体,多么纤细的腰肢,多么小巧而浑圆的臀部…… 他全身火热,激动不已,将自己的双唇朝那樱桃般的双唇上按去……彩云“哦”了一声,如有一股电流通遍全身,电流流到哪里,哪里就一片酥麻。开始她的嘴唇是闭着的,但随着这阵阵酥麻,她也情不自禁地迎了上去,张开了双唇……洪钧忘情地伸出舌头,彩云也伸出,两个人的便纠缠在了一起…… 不知什么时候,洪钧已将彩云的绸衫解开,他的双手终于触到了她的前胸。哦,这个小姑娘,胸脯倒长得不小,圆圆的两只乳房像两个刚出炉的白馒头,红红的两只小乳头像两颗小樱桃。天哪,太美了!他醉了,扑了上去,不停地吸吮揉搓…… 十四、沦为红倌(2) 彩云轻轻地呻吟着,开始她还抓着自己的衣襟,但不知怎么的手也松了,只觉得身上的衣服一点点脱落了,皮肤感觉到了空气的凉意。她本能地扭动着身体,更紧地搂着这个第一次接触她肌肤的男人。哦,他的衣服怎么也没有了?他的皮肤是多么光滑,他身上也是不胖不瘦,还挺有劲,浑身还有一种香胰子的气味,怪好闻的…… 突然,她觉得自己被他压住,两腿之间感到有什么东西在顶,一个滑腻、坚挺的东西在顶。“哦!”她尖叫了一声…… 洪钧大口喘着气,他已不知自己在哪里,只是尽情地恣意享用。彩云这一声尖叫提醒了他。 对 呀,你已是有儿孙的人,可人家小姑娘才是第一次。忍着点,慢一点,轻一点…… 他本是性情温和之人,与夫人同床有时都不能勃起,可今晚却变得坚挺刚硬了起来,而且丝毫没有回到那温和状态的意思。他竭力想控制自己,但控制不了。他太兴奋、太得意了!今天的状态证明了他还是个强壮的男人,他要胜利地完成这一次征服。任彩云在自己身下扭动、喘息、呻吟,他还是挺挺地进入了她的身体,酣畅淋漓地动作起来…… 彩云已经完全瘫软下来,只觉天旋地转,不分东西。她闭着双眼,像是沉在一只深深的潭中,四肢全都松散开了,连指尖都松散开了,一点点力气都没有了。疼痛似乎过去了,又似乎在这剧烈的运动中被淹没了。突然,她感到一阵通天似的酥麻,越来越强烈的酥麻,从下身直通到身体深处,又窜到前胸,顶进乳峰,像是有什么东西扯拽着、痉挛着、抽动着,一下、一下又一下……随着这节奏,她不由得高声叫着,一声又一声……此时洪钧也达到了顶点,他也哼了起来,和彩云的叫声混在一起,像是一曲此起彼伏的二重唱……随后,两个人像两条纠缠在一起的鱼一样沉进了潭底,陷进了厚厚的软泥里,再也动弹不得了…… 第79页 河上颳起了一阵微风,富记花船在微微晃动,舱头的煤油灯暗了。 一轮明月照着这条华丽的花船,船在河上无目的地漂荡着。 舱外,船老大倚着船舷半梦半醒似的眯缝着眼在吸水烟。 前舱,富妈妈先是在船板的另一面听着,壁板那边传来的声音让她窃笑、得意。现在,她也累了,靠在一角长椅上打盹,身上盖着一条薄被。 …… 天亮了,富妈妈醒了,她靠着壁板听了听,后舱里静悄悄的,没有动静。富妈妈走出舱门,发现自家的船已远离了码头,忙叫醒了船老大起锚靠岸。 等厨师买菜回来,太阳已高高挂起,后舱里仍没有动静。富妈妈吩咐厨师做好早饭准备着。不一会,后舱里终于传来了洪钧的声音:“富妈妈!” 富妈妈忙到门边,说道:“哎,洪老爷醒了?要洗脸水吧?” 只听里面洪钧和彩云的笑声。洪钧说:“我饿了,快拿点吃的来!” “哎,来了!特意给您买的小笼包、糯米粥,还泡了壶新茶。”富妈妈连忙招唿厨子把早点端进去,自己也端了洗脸盆送进去。 舱里罗帐没掀起,洪老爷的声音从帐中传出:“好了,放那儿吧。我今天不走了,把船放到河边树阴下漂着吧!” 富妈妈听了,笑着应道:“是,老爷!”随即吩咐船老大起锚。 彩云起身拧了一个手巾把递给洪钧说:“你擦把脸吧!” 洪钧接过擦了一把,说:“我真饿了。”抓起包子就大口吃了起来,连连说:“唔,真香!”吃得太急,差点噎着,彩云忙过去给他捶背,又递过茶水。 洪钧抓起一个包子递到彩云口中说:“你也吃呀!” 彩云“扑哧”一声笑了,眼前的洪钧,半掩着小褂,髮辫散乱,手里抓着包子,狼吞虎咽的 ,哪 里还像个老爷。 “你笑什么?” “没想到你饿成这样。” “不像个状元了?状元也是人嘛,也会饿,对不对?” 彩云点点头。 “你今天不走了?”彩云问道。 洪钧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说:“不走了,我还没有尽兴。你呀,真是个……” “是个什么?” 洪钧狡黠地一眨眼,说:“待会再告诉你,先吃包子。”他一连吃了四五个。 彩云想,这位不苟言笑的洪老爷怎么像变了一个人。 还没有想出答案,就被洪钧一把拉到怀里,又拥到了床上…… 花船在河堤一个拐弯处停泊,这里离主河道较远,僻静无人。在一排大柳树的绿阴下,彩云和洪钧又过了一天颠鸾倒凤的时光。富妈妈另雇了一条小船去买吃的,小心伺候着,不敢怠慢。 夜色又降临了,皎洁的月光透进了后舱的花窗,射在床架上,斜斜的影子落在床头的两个人身上。 床上,洪钧已经睡去。 躺在他肩头的彩云却睁大着眼睛沉思着,想着这两天令人眩晕的一幕幕情景,简直像在梦中,不由得又喜又惊。男女之间原来竟可以有这等亲密的关系。那肉体在初次的疼痛过后,竟然也像饥渴的野兽一样疯狂地寻求着欢娱和滋润。两天两夜,他们已不记得有过多少次的结合,而每一次都是那样如痴如醉、销魂蚀魄,并且彼此越来越和谐和适应。这对彩云真是幸事,在她第一次接触男人时就体会到了快乐,不像有些女孩被粗暴地占有,对性事的恐惧很长时间都不能摆脱。而对洪钧来说,真是他的新生。他和夫人之间的性生活简直是无味到了极点。行房时夫人一定要关灯,只许一种姿势,她在下,他在上,并且她是完全的被动,一点也不配合。李蔼如虽是妓女,却体弱多病,温柔知理却缺少活力,常使洪钧有不能尽兴之感。而眼前这个彩云却活力四射,天生的万般风情,又那么坦诚无邪,使他们的结合那样和谐自然、乐趣无穷,让洪钧真有一种飘飘然欲仙的快意。两天中,他们几乎是赤裸着在帐中度过的,彼此间开始的羞涩也一点点消失,变得逐渐熟悉,如胶似漆,难以割捨。 十四、沦为红倌(3) 能让洪钧这样钟情,彩云感到很幸运,而自己好像也有些喜欢上了他。尽管他年龄大得足以做自己的父亲,但在他的抚爱中,只觉得他是一个多情的人。一阵激动,不觉泪水悄悄地从眼角滚落下来。 泪水流到了洪钧的肩上,他醒了,见彩云在哭,忙哄孩子似的问:“怎么啦?你怎么哭了?啊,哪儿不舒服?”他伸手摸摸她的小腹,“还疼吗?” 彩云连忙拭泪,说道:“不,不疼了。我是高兴啊!哦,对了,你还没告诉我那半句话,我是个什么呀?” 洪钧亲了亲她的脸颊,说:“你呀,是个小精怪。” 彩云一噘嘴:“什么小精怪,你胡说!” “没胡说,你像是上天赐给我的,不像是人间有的。真的,太奇妙了,不骗你。” 彩云抿嘴一笑,露出那两个小酒窝,问道:“那你真喜欢我吗?” 洪钧吻着她的小酒窝,动情地说:“嗯,我喜欢你,真心地喜欢你。你和一般女孩不一样, 有灵性,有韵味。我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女孩子了。看到你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第80页 “因为几年前撞轿的事吗?那时候你就记着我了?” “那倒不是。那时候你太小,现在你可变多了。我是想起了另一个女子。” “她是谁?” “她叫李蔼如,也是个烟花女子,当年我在烟臺做幕僚时认识了她。蔼如是书香门第出身,天生丽质,知书达理。我对她一见钟情,难捨难分,过了一段甜美的日子……” 彩云出神地听着,“后来呢?” “后来,会试的日子到了。蔼如安排了一间房子让我安心准备考试,说等我考试回来,不论中与不中都以身相许。” “结果你中了头名状元。” “是啊,回到苏州,我就准备迎娶她做二房,可是我的母亲死活不肯。她老人家派人送了两千两银子到烟臺。蔼如退回了银两,从此一病不起。等我赶到烟臺去看她时,她已经去世了。” “啊,死了?”彩云惊嘆道,“唉,真太薄命了!”又问:“老夫人为什么不肯呢?嫌她是个青楼女子?” 洪钧嘆了口气,自责道:“也怪我当时只知尽孝,在母亲面前不敢违抗,想过些日子再提, 谁想到她会如此薄命呢。我母亲听说后也后悔不已,她老人家临终之前还说对不住蔼如姑娘、对不住 我……” 彩云不禁想到了自己,感到一阵凄凉,含着泪喃喃地说:“反正女儿家一旦坠入青楼,就成薄命之人了。” 洪钧紧紧搂住她,安慰道:“不,彩云,别这么说,你不会。” 彩云淡淡地一笑,说道:“怎么不会?今天你说喜欢我,明天你就把我忘了,说不定再也不 上花船来了。就像陆大人对梅仙一样。” 洪钧摇头说:“我要来。你知道吗?我真觉得离不开你了。”他又紧紧搂住她、吻她,动情 地说:“我把你娶回家做我的姨太太好吗?” 彩云笑道:“别哄我了。我一个花船上的姑娘,您是状元老爷,太不般配了,我可不敢想这个。你肯常来,我就心满意足了。” “不,我要你,小精怪,我们般配,真的。”洪钧认真地说,“我真的要娶你。你等着,先不要接其他的客人好吗?” 彩云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十五、喜事丧事(1) 洪夫人是一周以后才回来的,洪钧已焦虑地等了她三日。一见面,洪钧便和盘托出,告诉她自己的愿望,希望夫人理解并同意。 洪钧急切地倾诉,甚至说出了“已离不开彩云”这样的话,惹得洪夫人那张长方形平坦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向来是尊重洪钧的,对于他的人品和行为举止也是从不怀疑的。可是自从李蔼如的事情之后,她才看清了丈夫的另一面,原来英雄都是难过美人关的。可是让一个娼妓到自己家中和自己平起平坐、称姐道妹的,那不是乱了礼数伦常了吗?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同意的。李蔼如命薄,总算是过去了,可现在又来了个赵彩云,这不是要毁坏我洪家门风吗?越想越来气,真想和洪钧吵一架。但她有一种本领,能把大 事都藏在心里,表面上平静如水。 她摆出一副宽厚的笑容劝说道:“嗯,原来老爷没在家写书,是上了花船哪。”见洪钧头一偏,一脸焦虑的样子,便改了话风,又接着说:“老爷要娶个姨太太自然是好。以后老爷多 个人伺候,又有个帮手,岂不是好事。不过,你说的这个花船上的姑娘……” 洪钧忙说:“彩云坠入风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姑娘温柔可人,知书达理,性情随和,你看了也一定会满意的。” “老爷,不是我驳了你的兴头,娶姨太太进门,头一桩要讲究个人品。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要娶什么样的女孩子没有?至少也要娶个小家碧玉、清白人家的。我可以马上派人去挑,何必非娶一个风尘女子不可呢?” 洪钧不悦地打断她说:“咳,我就知道你会说这种话。当年我要娶李蔼如,老太太不答应, 你呢,嘴上不说,心里还不是跟老太太一个心思。” “哟,这你可冤枉我了。老太太当时发那么大的火,你不敢违抗,我做儿媳妇的敢说什么?” “那现在你说的话不是跟老太太一个意思吗?” “这也是为你好嘛!堂堂状元府,娶个花船上的红倌做偏房,我即便认了,可能不叫苏州官员百姓笑话吗?况且如今又不比从前了,你身为礼部侍郎,位居要职,朝廷若知道你娶了个风尘女子,对你的前程好吗?” 洪钧气恼地说:“好了好了,都是你有理。我都快50岁的人了,难得遇到个可心的女孩子, 无 非是想晚年有点欢乐。” “那你不妨常到花船上去玩玩,解解闷。” “我要是只想玩玩,又何必跟你商量呢?” 洪夫人苦口婆心地劝道:“文卿,你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动了真情了呢?这种花船上的姑娘,不说水性杨花,也是放纵惯了的,一旦进了府门,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样的是非来呢。” “你怎么知道她是这样的人?”洪钧怒气沖沖地把茶碗重重一搁,“岂有此理!” 第81页 他站起身拂袖而去。 “老爷!文卿!”洪夫人阻拦不及,看着他忿忿地出了房门。 洪钧一气之下又来到了花船。 彩云听说以后,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也不免有几分失落感。她坐在床边柔声地劝慰道:“别生气了,夫人不乐意也是情理之中的。其实我哪敢有这样的非分之念呢?有您这份心我就感激万分了。洪大人,这几天我常想到您说的那个李蔼如姑娘,她虽然命薄,早早地去了,可是毕竟跟您这样一位多情的状元郎过了一段甜美的日子,时间虽短,却胜过常人碌碌一生。所以我想,她还是很有福的。如今去世都那么久了,您还在想念她,世上有几个女人有这样的福分?” 洪钧感动地紧紧拉住她的手,感动地说:“彩云,我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 彩云微笑道:“洪大人,你愿意把我当作蔼如姑娘吗?” “是啊,我是这么想的。你跟她有点像,聪明、漂亮,善解人意,只是你比她活泼开朗、坦诚无邪。” 彩云嫣然一笑下了床,“好了,那你就别心烦了。让我这个小精怪给你唱只曲子解解闷吧。”说着,拿过琵琶,一边弹奏,一边唱起了《西厢记》来: 小姐小姐多丰采, 君瑞君瑞济世才。 一双才貌世无赛, 堪爱,爱他们两意和谐。 一个半推半就, 一个又惊又爱。 一个娇羞满面, 一个春意满怀。 好似襄王神女会阳台。 洪钧一边欣赏着,一边思考着,他告诉自己决不能退步。现今的中国,别说老爷们娶个三房四妾无人会指责,就是轿夫工匠在外养个姘头也是天经地义的。我洪钧怕什么?人们议论两天就不再议论了,况且他们还不见得有此等艷福呢!而自己上哪儿再去找彩云这样的姑娘 ?自己跟她在一起是那样的快乐和谐。现在她等着自己,不接其他的客,这事决不能再拖了。 然而,在彩云家中又掀起了风浪。彩云把当红倌接洪钧的事告诉了母亲和奶奶,她们虽不满意,但也觉万幸,只盼着洪大人能真的把她娶进门。可阿良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一天,阿良满脸沮丧之色从外面回来,把书包一扔便闷头倒在床上。 正在洗漱的彩云感到奇怪,便问:“阿良,怎么回来啦?今天书馆放假?” 阿良不理,气唿唿地背过身去。 十五、喜事丧事(2) “怎么啦?老先生打手心了?” 阿良仍不理睬。  “不舒服吗?”彩云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不料阿良恼恨地将她的手推开。 彩云娘从房内出来,问道:“阿良,怎么啦?” 阿良仍扭过头去不说话。 彩云焦急地问:“有人欺侮你了,是不是?” 阿良突然一撇嘴抽泣起来。 彩云拉住他的手,说:“谁欺负你了,告诉姐姐……” 阿良吭吭唧唧地说:“他们骂我,说我姐姐不是好姑娘……” 彩云一听,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彩云娘骂道:“他们胡说八道,烂舌头根的。” “他们说,他们家里有人看见姐姐在花船上跟男人在一起……” 彩云娘怒喝道:“你给我住口!” 阿良不敢再言语了,嗫嚅道:“我……我不到书馆里去念书了。” 彩云娘生气地说:“你敢!快给我去,走呀!” 阿良倔犟地说:“不,我不去!同学们都笑话我。我不念了!” 彩云温和地劝道:“阿良,好弟弟,去念书。” 阿良望望姐姐,鼓起勇气问:“姐姐,你真的在花船上跟男人睡觉了?” 彩云娘一反温和的常态,上去就给阿良一个耳光,骂道:“胡说什么,你这混沌小子贼囚徒 、黄口白牙的东西!竟敢诬陷你亲姐姐。”阿良忙避开,彩云娘还要追上去打,“还敢说这胡话不敢了 ,打死你这囚徒坯子。” 彩云平静地上前拦住说:“娘,打阿良干什么!”她转身对阿良说:“阿良,你听我说,姐姐干了什么,那是姐姐的事,与你无关,更与你那些同学八竿子打不着。你别管,他们更管不着。知道吗?” 阿良捂着脸,呆呆地望着她。 彩云帮他揉揉脸,擦去泪,柔声说:“别气恼了,将来你长大了,一切自然会明白。现在你要好好念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嘛!阿良,好弟弟,你不是说长大了要 中状元吗?姐姐盼的就是这一天,什么委屈都能受。你一定要给姐姐争口气,给娘、给奶奶 、给死去的爹争口气。”说到这里,泪水夺眶而出。 阿良懂事地点点头,拾起书,慢吞吞地走了。 彩云却伤心地啜泣起来。 这时,屋外传来奶奶的喊声:“彩云呀,彩云!” 彩云答应着进了奶奶的屋。奶奶躺在床上,面容憔悴。 “奶奶,你好点了吗?”彩云过去安慰道。 “刚才你们讲的话我都听见了。彩云,委屈你了。这些年,我们这个家全靠你在撑着,阿良长大了会懂的。” 第82页 彩云点点头,禁不住又伤心地流下泪来。 “麒麟有信儿了吗?” “他就是有了信来又怎么样?” “你知道吗?麒麟他爹病得不轻。” “是吗?你怎么知道的?” “昨天卢医生来说的。这个老头子,早死早好!” 彩云悽然一笑,她又能说什么呢?很奇怪,这些天来,麒麟哥似乎已离她很远了,现在即便是他父亲死了,他也不能再回到自己的生活里来了。她只能祈盼他一切顺利,早日功成名就。而眼下,她心中又多了一个要惦记的人,那就是洪钧。 洪钧和夫人之间的冷战已持续两个星期了,洪钧只要一提彩云,夫人便沉默板脸,要不然就吵起来。洪钧一气之下,便躲得远远的,或上花船找彩云,或把自己关进书房,连去上海拜见李鸿章的计划都取消了。 两个人的矛盾已被儿子、媳妇发现,他们也不敢劝,只得来找陆凤翔。 这天,陆凤翔正在翻阅古书图册,准备写一道摺子,报告苏州一些古庙修缮的情况。只见女儿玉珍匆匆进来,一脸焦虑地叫了声“爹”。 “哦,你来啦?”陆凤翔见是女儿来了,答应了一声。 “爹,这两天我们家里二老吵得可凶了。你快去劝劝吧!”玉珍气喘吁吁地说。 “怎么啦?”陆凤翔忙问。 “你装什么煳涂呀?还不是为了公公要娶花船上的那个姑娘。婆婆气得心口痛又犯了。公公本来说要去上海见李中堂大人的,也没心思去了,整天住在花船上……” “这事叫我怎么劝呢?”陆凤翔为难地说。 “都怪你!”玉珍埋怨道,“谁让你把公公领上花船去的,叫这么个烂女人给勾上了。” “我是陪他去玩玩,也没叫他娶她回家呀!哎,不过彩云可不是烂女人哦,别乱说。” “爹呀,你还是去劝劝吧,这样下去不成呀!” 陆凤翔答应了。他知道,解铃还需系铃人。女人哪,都是一样的麻烦。自己的夫人还不是总想把自己攥在手心里。对付她们其实很容易,让她们放明白一点,知道丈夫是一家之主,不然的话就将她打入冷宫,这样一来要不了三天她们便会求饶了。自己在北京讨的那个曼伶就是个戏子,夫人开始不也死活不让吗?可胳膊拧得过大腿吗?自己硬是娶回来了,她还不是认 可了?洪钧就是太善良,总是让着那黄脸婆,不然早已把李蔼如讨回家了。今天非要给那黄 脸婆一点厉害瞧瞧不可! 来到了洪家,洪钧不在,他就劝起了亲家母。 十五、喜事丧事(3) 陆凤翔抿了一口茶,望了望泪水涟涟、愁容满面的洪夫人,一句安慰话没有,反而不咸不淡地说:“亲家母,你愁什么呀,这是好事呀!” 洪夫人一怔,没好气地说:“好事?” 陆凤翔一个冷笑,说道:“你们女人家呀,什么时候才能懂得丈夫的心哟!我说句公平话, 文卿兄这些年在北京公务繁忙,真是心力交瘁,你常在苏州,他身边也没有个贴心的人伺候,苦得很吶!难得这次看上了彩云姑娘。那姑娘我见过,虽然不是个大家闺秀,但也确实不同于一 般野草闲花、浮浪女子。和洪钧是第一次。依我之见,亲家母就让文卿兄把她娶回来吧!” 洪夫人吃惊地看着陆凤翔,说道:“怎么?你也这样劝我?你怎么不替我想想呢?” “亲家母,我正是为你想呢。事情明摆着的,文卿兄对那姑娘正在热头上,你越是劝阻,他越不痛快,越是对那姑娘好,也越是对你记恨。你是个知书达理的名门淑女,岂不知物极必反,‘抽刀断水水更流’吗?真要把文卿兄气出个三长两短来,你怎么收拾?你如今是状元夫人,那无比的荣耀和尊贵还不是靠着文卿兄。你别见怪,我说句不中听的话,没有文卿兄有你吗?没有文卿兄的快活有你的快活吗?夫贵妻荣嘛,对不对?你呀 ,不如顺着他,倒落个贤德的名声,有什么不好?那彩云到了你家,你严加管教,她定会听话的。她才17岁,身体也好,再生养个一儿半女的,文卿兄准高兴,还会念你的好。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洪夫人听了他的一番话愣住了。 陆凤翔的劝导使洪夫人终于冷静了下来。她明白,夫为妻纲是天经地义的,自己虽是大家闺秀 ,但人老珠黄,又不能再生养了。要让丈夫信赖自己,是不能再和他别着劲的。唉,忍了吧 ,为了这个家,只能委曲求全了。不过那个小妖精到了我家,可就由不得她张狂了,哼! 既然想通了,她便差人到花船上去把老爷请回来。开始洪钧不想回,佣人说,太太说一定请老爷回家来,一切都依着老爷办。 洪钧一听,喜出望外,忙对彩云说:“太好了,夫人应允了。我就知道她还是会听我的。彩云,你命好呀,碰到这位贤德的夫人。好,你也回去准备准备。我先回去了,你在家等着我的信吧!” 彩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这是真的?望着欣喜不已匆匆登轿离去的洪钧,她心中涌出无限的感激。哦,他是一个多么好的老爷呀,说到做到,没有骗人。这样的好男人怎么让自己碰到了?难道自己真的是时来运转了? 第83页 富妈妈见她还在发愣,忙给她作揖,说道:“哎哟,彩云哎,妈妈给你道喜了,你就要进洪府了。 我没说错吧,你呀,真是命好。” 彩云忙摆手说:“妈妈快别拜了,还不一定呢!” “洪大人不是回去办了吗?定了,就是定了。哎呀,我开花船这么多年,像洪大人这样讲情义的男人可不多呀!彩云,快去烧两炷香,拜谢拜谢佛祖爷吧!你呀,时来运转了,我们也跟着沾光呢!” 彩云笑着答道:“谢谢妈妈!我先回家,然后再去拜佛。”说罢,一阵风似的下了船,乘上一顶轿子就走了。 彩云坐在轿中,想像着被娶到洪家的情景。坐着花轿,穿着凤冠霞披,头上插满了花,蒙着红盖头。虽然不是正房夫人,可作洪状元的姨太太也很风光啊,最最重要的是洪老爷对自己好,疼爱自己,捨不得自己。他答应明媒正娶的。他还会教自己读书写字,作诗画画,像大家闺秀一样。啊,世上的事真是难以预料,顾恩宇几年做不到的,洪老爷两三天就做到了。自己这辈子跟着他算是有了归宿了。想到这些,她真是心花怒放,笑得合不拢嘴,一路催促轿夫快些走。轿子一停,她便雀跃着跑进家去。 “娘!娘!”彩云喊道。 彩云娘正在补衣服,放下针线,问道:“怎么啦?什么事这么高兴?” 彩云一把抱住母亲,笑道:“洪大人要娶我了。” 彩云娘惊喜地问:“真的?娶你进状元府?” “自然是啰,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状元府。”彩云不无自豪地说,“娘,你就是洪状元的岳母大人,再也不用补衣服了。” 这时,彩云奶奶已经扶着门框站在那里,颤巍巍地问道:“是二房?” “嗯,是二房。奶奶,二房有什么,只要他真心待我好还不是一样嘛!”彩云显得很自信。 彩云奶奶不以为然地说:“你哪里知道,姨太太总不如原配好。” 彩云娘抢过话头:“状元公娶原配夫人会娶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儿吗?再说原配夫人还在呀, 就这二房也不是普通女儿家想得着的。要是命好,将来夫人不在了,还可以扶正。彩云哪,你就要熬出头了。” 正说着,阿良放学回来了。 “阿良,从今以后,你姐姐不上花船了,姐姐要嫁给洪状元了。”彩云笑着告诉弟弟。 阿良呆呆地望着她,将信将疑。 “真的,以后再没人敢笑话你了,你成了状元府的小舅爷了。” 阿良相信了,拧在一起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 “快给你爹烧炷香,快把这大喜事告诉他,如今他是状元公的岳父大人了,让他在阴间也风光风光……” 十五、喜事丧事(4) 彩云娘说着,点燃了三支香。 彩云在他父亲的牌位前叩了个头,喃喃地说:“爹,我们赵家从此要改换门庭了。佛祖啊,感谢你赐福与我,求你保佑我,早日与洪老爷成亲。” 就在彩云一家为她结婚忙碌着的时候,顾恩宇拎着藤箱,风尘僕僕地进了家门。他是三天前 接到继母辗转捎来的信,才得知父亲病危的消息的。这些天来,他在江宁(今南京,编者注 )表舅家,一边读书,一边替表舅抄写些帐目文章之类,算作报答收留之恩。表舅一直规劝 他回家与父亲重修于好,恰好来了此信,便催促他连夜坐船赶回苏州。 继母一见他进门,就哭喊道:“啊呀,麒麟,你可到家了。快进房里去看看你爹吧。” 顾若冰已是气息奄奄,往日的尊严和威风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副枯瘦的躯壳静静地躺在床上。 恩宇的出走给了他致命的一击,他全部的希望都落空了,他一切的苦心全白费了。自己失败了,培养儿子的计划也失败了,他整个地垮了。他原本就有肺心病,常年咳嗽心悸。这一气竟引出了併发症,上面肺热吐血,下面又泻痢不止,请了多个医生也瞧不好。不到一个月,竟已脱了相,只等咽下最后一口气了。 恩宇一见父亲的模样吓了一跳,顿时后悔不已,伤心地抽泣起来。 继母贴近顾若冰的耳朵说道:“老爷,麒麟回来了。” 顾若冰艰难地喘着气,他似乎听到了,但没有回答。 顾恩宇慌了,上前叫道:“爹,孩儿回来了。爹,我是麒麟呀,爹!” 顾若冰费力地睁开眼,他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把焦距对准,看见了眼前的这个人正是他的儿子。这个冤家孽子,他终究还是回来了……突然,他不知从哪里来一点力气,挺了挺身子,抿动着干枯的嘴唇,露出一丝笑意,断断续续地说:“麒儿……你,你回来了……总 算……见到了……” 顾恩宇泣不成声,自责道:“孩儿不孝,孩儿有罪,惹你生气,也没早点回来伺候你老人家。爹…… ”顾若冰微微摇头,断断续地说:“回来……就好……我是无用……只是个秀才……你……你 要上进, 做点事,为顾家……争气……” 第84页 “是,孩儿记住了。” 顾若冰闭上了眼睛。 迎娶赵彩云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洪钧知道,这事必须快办,免得夜长梦多,万一夫人变了卦岂不又是麻烦。 为了感谢夫人,他特意派人到上海买了一些精巧的外国玩意送给她,什么自鸣钟啊、八音盒啊,还有法国香水、胭脂什么的,让夫人可以到她娘家姐妹、妯娌中去送礼、显示,以满足她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同时,一连两三个晚上,他都是早早进了夫人的房,去尽一个丈 夫的义务。由于一直处在亢奋的状态,对夫人不觉也比往日动情,搞得夫人招架不了,羞怯难当。 彩云家中却忙得热火朝天,修房子、做衣服、打家具、种花草……一时间,把个破旧的小院子整理得像模像样的。 彩云一直处在兴奋之中,像是在做梦一般。梅仙她们也过来帮忙,不住地夸赞她的命好。一切准备停当,只等迎亲的鼓乐声了。 这一年是光绪十年(1884年)。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小巷里突然鼓乐喧天,一顶八抬大轿喜气洋洋地向赵家抬来。邻居们纷纷围过来看热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好福气呀,赵家的彩云姑娘。” “那孩子不是上了花船了吗?” “洪状元就是在花船上看上她的!” “正经的八抬大轿呢,娶个姨太太还这么大排场!” “状元府嘛!你知道他是多大的官吗?” “赵家前世积了德呀,女儿嫁了状元公!”…… 彩云娘和奶奶都身穿吉服,头戴红花。彩云娘忙着招唿前来祝贺的街坊邻居们,奶奶坐在那里跟几个老太太应酬着,她的身体似乎也因喜事来临而好多了。 天井里,穿着新衣新帽的阿良与一批小伙伴们兴高采烈地点着花炮,连他也感到了姐夫的荣耀 照射到自己的身上,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兴奋和自豪。 彩云的房间里,梅仙和几个清倌以及富妈妈还在给彩云修妆、换衣裳、换鞋子,大家七嘴八舌, 乱成一团。嫁衣是订做的,大红贡缎,上袄下裙上面绣满了各种金色的吉祥花纹。裙外罩着 24条挂着小金铃的飘带围腰,走起路来发出细碎的丁当声,如同仙女下凡一般。 富妈妈在一旁叮咛道:“今天一天,不能吃,不能喝,不能随便动,不能上茅房,记住了吗?” “那饿了怎么办?” “忍着,你以为新娘子那么好当呀?坐那儿不许动。”说着将那块绣着金线团花、四角挂着长穗的大红绸缎盖头蒙上了彩云满是珠花的头。 众女子都欢快地笑了起来,今天,她们仿佛也因彩云的身价提高而增加了不少自信。 门外喜乐骤起,终于到了上轿的时刻。全身装点华贵、一团红光、蒙着盖头的彩云由两名女伴扶着,踏着红毯出了门。邻居们哄闹着、围观着,彩云娘含着泪捏着女儿的手臂,彩云奶奶也是老泪纵横,由人扶着颤巍巍地一步一步跟在后边,嘱託着什么。 十五、喜事丧事(5) 彩云没有什么东西作陪嫁,只有一只衣箱、两只首饰盒。衣箱由两名亲属抬着,首饰盒由两个女伴抱着。昨天晚上彩云在整理这些首饰时,特意把顾恩宇送的那个小玉麒麟取出来,装进一只小绸袋中,放进了衣箱底部。她知道,她将永远告别这个麒麟,告别那一段生活了,今 后进了状元府,会有什么样的生活在等着她呢? 在震天动地的喜乐声中,大轿抬了起来,离开了赵家门,出发了。 轿前是一支庞大威仪的鼓乐队,轿旁是一群迎亲的官员、亲友,轿后是送亲的女伴、富妈妈、梅仙和阿良。围观的人是人山人海,一片热闹景象。 彩云看不见外面壮观的场面,但她能听见这人声鼎沸的喧嚣,她的眼睛只能看见盖头下的一块红毯,还有自己红缎子的绣花高底鞋,这鞋底后跟上镌成凹形的花样,里面藏了一个小布包,包中装有细细的白粉,走一步便留下一个花印子,唤作“步步生莲”。预示着步步出彩 ,步步高升。她还能看见自己那双染红了指甲、戴着宝石戒指、细嫩白净的双手,这双手如今牵住了幸运的红丝线,那一头便是洪状元……随着轿子的起伏,她晕晕乎乎地胡思乱想着,像是坠入了梦中。 忽然,远处传来了一阵极不协调的哀乐,伴着凄凉的哭喊声,和身边的喜乐形成极大的反差。 彩云怔住了,这是谁家?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太不吉利了! 正在疑惑,只听得轿外一阵喧譁,像是驱赶吵嚷之声。 彩云禁不住撩开盖头一角,从轿帘的一条小缝中朝外望去。 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这一眼正落在那迎面而来的灵柩上,而扶着棺材披麻戴孝、站在第一个的人,不正是她的麒麟哥顾恩宇吗?他身后是一支简陋的丧乐队,还有几个雇来的人举着纸人纸马。 彩云一惊,差点叫出了声,怎么是他?他回来了。父亲死了,他今后的日子也艰难了。哦,他该不会灰心吧?在那一瞬间,她似乎发现顾恩宇也正盯着轿子看,他们俩的目光在诸多遮挡物前没有交叉在一起,但两人的意识中好像都看见了对方。 第85页 彩云急忙抽回手,喘息着缩在轿子里,再也不敢朝外看。 顾恩宇隐约已听说彩云就坐在这顶大轿中。想着心爱的姑娘很快就成为他人之妻了,自己又是这样的落魄,真有说不出的沮丧和茫然。 洪钧的家中宾客盈门,热闹非常。精緻的宫灯从大门一直挂到第二进院子边的套院里,把庄严的状元府装点得五光十色。这套院是个偏院,介于第一进院子和第二进院子之间,是一个凸出的葫芦形小巧玲珑的花园,有三间正房、两间厢房,还有竹林、曲廊、小池塘、小亭子。原是洪钧作为小书房兼小客房用的,洪钧喜欢它的僻静和优雅,便安排彩云住在这里,与夫人住的后院隔着一层院子,互不干扰,他们进出也十分方便。 本来今天洪钧只请了陆凤翔等几位朋友来吃酒,就在这偏院的花厅内摆了一桌。但不知亲朋好友们都从哪里冒了出来,满满挤了一院子。夫人开始根本没露面,只是支起耳朵听着外边的热闹,看着那些男佣和丫环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心里实在不爽。后来,僕人来请,她出去敷衍了一下便回了屋,干脆早早上了床。可是帐子也挡不住那阵阵喜乐声和喧闹声,她气极了,往耳朵里塞了两团棉纸才躺下。 陆凤翔领着朋友在大门口迎进了轿子,一般宾客在门口的大会客厅喝了杯茶便请他们回了,只有少数关系较近的才准进内厅。他遵照洪钧的意思,既是明媒正娶,但又不搞过大的场面,免得刺激了夫人又要吵架。因此只是意思到了便见好就收,不摆酒宴,不闹洞房。彩云母亲本想和洪大人一起喝酒吃饭的愿望也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在拜堂之后便怏怏地返回了。 花轿抬进第一进院子与第二进院子之间便停了下来,洪钧早已站在花厅门口迎接。两位女宾搀下彩云,由丫头在前面引路,沿着花砖铺就的小道朝花厅走来。她脚下凹型的白粉洒了一路,真是步步生莲。 洪钧站在花厅门口,迎上前,扶着她的手臂,引她坐到正中的红木卧榻上。在陆凤翔的号令下,一对新人行三个大礼拜了天地。彩云心里美滋滋的,任洪钧牵着手,走进了洞房。 洪钧挨着她坐下,轻轻唤了声“彩云”,随即掀开了她头上的盖头。 彩云晕晕乎乎地被领了进来,不知到了哪里。随着洪钧一声唿唤,盖头一掀,便看见了容光焕发的状元公那张笑吟吟的脸,嘭嘭跳的心这才安定下来。一个惊喜羞怯的微笑抛向洪钧,引得洪钧灵魂出窍般情不自禁地傻笑。 “哟,真是仙女下凡呀。文卿兄呀,恭喜啊!”陆凤翔带头嚷了起来。 众朋友纷纷上前恭贺,夸赞美貌的新娘。这里面有一位金芝贊大人,正是那个金楣甫金豆子的父亲,原来他是洪钧的义弟,两家关系甚好。小金豆得知洪钧娶了彩云,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宿,大骂彩云贪图富贵、忘恩负义。今日婚礼本可以随父来吃喜酒的,但他却一反平日 爱凑热闹的习惯,躲进了书房。 彩云绝不会再想到这位小弟弟,在红彤彤、喜融融的鸳鸯帐里,她和洪钧尽情地欢娱了一夜,两人的心溶化在无限的幸福之中。 十六、鸟笼中的生活(1) 曙光透进窗棂,照到帐子上。彩云睁开了眼,欠起身,看着身边还在熟睡的男人。哦,这是真的,他是自己的丈夫了,是自己的了。她在心里千万遍地念叨着这句话:从今以后自己要 为他而活, 为他多做事,为他生孩子…… 想到这里,她悄悄下了床,轻手轻脚地开始整理房间。 太阳升高了,鸟儿在树上叽叽喳喳叫得欢。洪钧翻了个身,摸了摸身边,发现没人,他挣开眼朝帐外望去,见彩云穿着一身粉红绸子小裤褂,正在收拾案上的残烛。 “哎,你这么早起来干吗?咳,放着放着,那是下人们做的事。” 彩云忙放下烛台,到床边边给洪钧穿衣裳边说道:“不早了,按规矩,今天要拜见夫人,对吗?”洪钧一把搂住她,说道:“是啊,你怕吗?” 彩云点点头。 洪钧亲了她一下,说道:“别怕,她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你。”说着又是一阵亲热。 不知过了多久,架上的自鸣钟又响了,他这才放开彩云起身,朝外叫道:“来人!” 不一会儿,一个文静的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应声而入,道着万福,并说:“给老爷、姨太太贺喜请安!” 洪钧对彩云道:“她叫阿桃,以后就是你的贴身丫头。” 阿桃恭敬地跪下叩头:“阿桃给姨太太磕头。”口齿虽带着苏南口音,却也十分清晰。 彩云忙不迭地扶起她说:“哟,别了,快快起来……” 那阿桃并不起,仍是乖巧地说道:“阿桃日后伺候若有不周,姨太太尽管打、尽管骂。” “不,我可不会打人骂人。”彩云说着将她扶了起来。 阿桃退后一步,恭敬地说:“请姨太太宽待!” 彩云见她眉目端正,十分懂事,倒有几分喜欢,便拉住她的手问:“你是本地人吗?” 阿桃不好意思地轻轻抽回了手,垂着眼答:“是吴江人。” 彩云笑道:“怪不得这么秀气。” 第86页 阿桃嫣然一笑,瞟了一眼彩云说:“谢姨太太夸奖!”一见洪钧已经下床,忙转身到门口,轻声唤道:“送水!” 接着,四个丫环捧着铜盆、热水、漱洗器皿、高脚痰盂一一进来。洪钧开始洗脸漱口,彩云在旁想帮忙,却有点手脚无措。阿桃让丫环给她也端来一份,她便也让丫环伺候着洗漱了。 生平第一次让人这样伺候,真是不习惯。 接着,阿桃就过来给她梳头。 “我自己会。”彩云还不习惯。 “你就让阿桃帮你吧,她过去是伺候我母亲的,什么式样都会梳呢!” “那就给姨太太梳个牡丹卷吧!”阿桃想了想说。 彩云只得顺从地点点头,心想状元府的丫头都这样能干,比得上富妈妈船上请的梳头娘了。 她见阿桃既轻巧又麻利地摆弄着自己的头髮,比自己梳得还好,便放心地交给她去弄了。这牡丹卷是夫人的髮型,方法是将长发盘一个大圆髻在脑后,前边刘海分两边,低低地斜遮住额 头,髻边再插上鲜花和步摇玉簪。彩云平生第一次梳这种头,左看右看,显得端庄成熟了不少。她 知道,结婚了,便再也不能梳姑娘的髮式了,虽有些不喜欢,但也不敢表态,只是把脸转过 去让洪钧瞧。 洪钧细看了看,夸道:“嗯,好,像个姨太太样。好了,传早饭吧!” 阿桃应了一声,收拾了梳子,出去传早饭。 换衣服时,彩云小声地问洪钧:“老爷,那我以后在家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用做。” “整天闲着?” “也不许闲着,你给我读书、写字、学画。” “哎呀,那可太好了!谁教我?” “我呀,早上教你唐诗三首、宋词两首,晚上给我背出来。” “还有呢?” “ 小楷一张,大楷两张。” “还有呢?” “照着画谱画一张画。” “还有?” “你还嫌不够啊?”他挨近她,“还有就是陪我呀。来,吃早饭,我早就饿了。” 彩云“咯咯”地笑了起来,露出了迷人的小酒窝。 夫人王氏早早便起来了,她要见见这个迷住了老爷的小妖精,给她一个下马威!早饭后,她便来到大花厅。这里的房间比偏院的大了许多,屋里的陈设都是红木镶大理石,笨重而昂贵 。深褐色的帷幔层层叠叠挡住各个出口,使大厅十分威严和压抑。 洪洛和妻子玉珍带着荣彬也过来了,他们也很想看看这位姨太太究竟怎样。 他们正喝着茶,丫环进来报告:“老爷和姨太太来了。” 只见洪钧领着一个娇小的女人缓步走来。这女人挺胸直腰,大大方方地抬着头,一对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夫人心中一怔,不由得和洪洛交换了一个眼色:这个女人胆子倒挺大。 洪钧笑吟吟地介绍说:“来来,你们见见,她就是彩云。这是太太,那是少爷、少奶奶,那是荣彬。” 彩云彬彬有礼地上前给洪夫人叩头,口中说道:“婢子彩云拜见夫人!” 随着彩云脸儿抬起,两个女人的视线便碰上了。洪夫人盯着她端详片刻,嗯,明眸皓齿,小瓜子脸,果然漂亮。心里一沉,脸拉得更长了,但口中还是酸酸地说道:“请起!长得真水 灵,难怪老爷这样喜欢。”她望望喜气洋洋的丈夫,也挤出了一丝矜持的笑容。 十六、鸟笼中的生活(2) 彩云察觉出夫人的威严,头一低,恭敬地说道:“婢子出身微寒,伺候老爷、夫人不周之处,请夫人多加教训!” “嗯,好说好说。” 彩云又向另一边的洪洛和玉珍深深道了个万福。 小夫妻俩还礼道:“请姨娘安!”随即唤过一旁奶娘手中抱着的儿子荣彬,“来,拜见姨奶奶。” 荣彬作了个揖,口中喊道:“姨奶奶!” “哎,荣彬真聪明。” 玉珍斜眼瞟着彩云,露出鄙夷之意。 洪钧沉浸在得意和满足之中。满足之余,想想也该把这几天落下的公事办一办了,便说:“ 好,你们说说话吧,我还有点公事。”起身便走了。 洪洛觉得没趣,也说:“姨娘请坐,我们告退了。”与玉珍、孩子都退去了。 偌大的厅堂内只剩下洪夫人与彩云两个人了,彩云不禁有几分恐慌。 洪夫人笑中含威地说了话:“姨娘请坐吧,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们状元府不比平常人家,规矩是很大的。”手指着侧面的椅子。 彩云顺从地坐下,胆怯地说:“请夫人指示。” 洪夫人像下达圣旨一般一条条说了出来: “第一,状元府的女眷是不许随便抛头露面的。你平日除了早上到我房里问安以外,就在自己房里呆着。闷了,可以在园子里散散心。状元府的园子,在苏州除了怡园、留园、拙政园这几家,就数我们的了。园子里有山有水,四季鲜 花不绝。一会儿叫阿桃陪你走走。” “是!” “第二,要买什么,要用什么,叫阿桃跟总管说,让下面的人去办。” 第87页 “是!” “第三条,一年三节,回一天娘家,早去晚归。管家备轿接送,不许在府外过夜。” 彩云心里一惊,这么严!但嘴里仍答应:“是!” “第四,男僕是不许进院的。老爷如有男客来访,要迴避。” “是!” “若有至亲好友看望你,要事先禀告我,让丫环陪着在花厅会见,谈话要简约。” “是!” …… 洪夫人一连串的规矩,让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洪夫人喘了一口气,望着她:“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彩云不能说不明白,对于状元府的规矩,她也想像过会比顾恩宇家严格,但没想到有这么严、这么多。这样我还有什么自由呢?不就像关在笼里的鸟一样了吗?鸟还可以唱、可以叫, 我可以吗?于是她壮着胆子问:“夫人,可以唱唱曲子吗?” “什么?”夫人不明白唱曲子是什么意思。 彩云大着胆子继续说:“闷的时候,弹弹琵琶唱个曲子……” 洪夫人立刻皱起了眉头,严肃地说:“啊呀,姨太太,那是秦楼楚馆的淫词浪调。我们府里,不要说唱了,听也不许听的。记住了吗?” 彩云怔住了,只得无奈地应道:“是,记住了。” 鸟笼里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彩云约束着自己,处处按规矩做。她想,只要老爷高兴,我再怎么憋闷也要忍着。 洪钧果然开始教她念唐诗宋词、练字画画。 这一天,彩云照着一本《芥子园画谱》在学画兰花。她画了一幅,看看不满意,把纸团掉了,又画了一幅,还是不满意,刚抓起来要揉成一团,手却被按住了,一回头,原来洪钧已悄悄站到她 的背后,说道:“别揉别揉,给我瞧瞧……画得不错嘛!” “不好不好,你笑话我。”彩云撒娇地要夺回这画。 “你刚学,能画成这样就不错了。下笔很有胆量。来来,我教你。”说着,洪钧拿笔示范,“笔要这样拿,悬腕,掌空,笔要直,力要匀……” 彩云很认真地学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阿桃进来催道:“老爷,管家说轿子备好了。” “好,那我走了,去上海拜见李中堂大人。” 彩云忙问:“什么时候回来?” “多则半个月,少则七八天。” 彩云娇嗔地说道:“哟,要去那么久啊!那我一个人呆在房间里……” “读诗呀!我给你那本《唐诗三百首》……” 彩云撒娇地打断他:“你就知道叫我画画、读诗,状元府的规矩又这么严,连出门逛逛都不许,不把我闷死啊!” “那你就弹弹琵琶、唱唱曲子。” “太太说不让唱。” “在这个院子里可以唱。” “你不在家,我唱给谁听啊?” 洪钧像哄小孩一样,说道:“唱给阿桃听嘛!好了好了,我走了,乖乖地啊!”说着便匆匆出门了。 彩云嘆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又画了起来。 平时老爷在家有时也让她唱个小曲,还让人买来一只琵琶让她弹,那时小院里会充满生气。虽然夫人会派人过来巡视,可老爷在,她也不说什么。现在老爷走了,夫人会随时过来查看。有一次彩云弹琵琶就被她数落了一顿,说她不忘过去浪荡的生活,吓得彩云不敢再弹了。至于回娘家,那是更不允许的,一年三节才能回去半天。眼下是夏天,要到中秋节才能再见到母亲、奶奶和阿良。想到此,彩云不觉一阵心酸,眼泪便涌了出来。 十六、鸟笼中的生活(3) 彩云家人也是日夜思念着她。彩云娘、奶奶和阿良商量了,决定让彩云娘带着阿良去洪府试试。这天,他们穿戴整齐,雇了一辆驴车来到洪府。 彩云娘笑吟吟地向主管道了个万福,并说道:“我们是来见彩云的,赵彩云。” 门房主管倨傲地打量着他们俩,摇摇头说:“没有叫赵彩云的丫头。” 阿良急了,脱口说道:“我姐姐不是丫头。” 彩云娘忙解释:“是新过门的姨太太,我是她娘。” 门房主管一怔,忙说:“哦,知道了。请坐,我这就去通报。”说完,转身进去了。 彩云娘和阿良坐到一边的长凳上等待着。 等了很久,门房主管回来了,冷冷地说:“夫人传下话来,说姨太太在府里挺好的,无需你们探望。请回去吧!” 彩云娘愣了愣,忙问:“我们能不能见她一面,娘儿俩说说话……” 主管说:“夫人说,府里的规矩,姨太太平时不见客,中秋节会回去的。等着吧!” 彩云娘和阿良都怔住了,真是侯门深似海呀,有什么办法呢?只得打道回府。 正巧梅仙过来探望,听说此事后把嘴一撇,不以为然地对彩云娘说道:“什么不能见,这是欺负人。大太太见彩云得宠不高兴罢了。您别急,我准能想办法见到她。” 第88页 梅仙是那种想做就做的人。一天,她穿戴整齐,直奔洪府而去。她不走正门走后门,给了几钱银子托后门小厮找来阿桃,又送给阿桃一盒好香粉,于是阿挑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带进了偏院。 此时,彩云正在房中背诵唐诗: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 阿桃悄悄推门进来,说:“姨太太,您瞧谁来了?” 彩云一抬头,见跟在她身后的竟是梅仙,高兴得跳起来,喊道:“梅仙姐!啊呀,想死我了 !”梅仙也兴奋地说道:“我们也都想你呀!” “你是怎么来的?” “托人找的她呀!”梅仙向阿桃一指,“听说洪夫人不让你跟外人见面,所以我就求阿桃姐把我从后门领进来的。” 两人手拉手促膝而谈,问寒问暖说个不停。 彩云忽然说:“陆凤翔回北京了,你想他吗?” “唉,他这个狂蜂浪蝶,见了面热成一团火,一出苏州城还不就把我给忘到九霄云外了。北京新娶的三姨太太等着他呢!那是个唱戏的,19岁,模样又俊。我自然是比不上啰!想想你真福气,遇上了洪大人这么个重情重义的男人,说娶你就死活把你娶进府了,姐妹们谁不羡慕你呀!怎么样,新婚燕尔,过得快活吧!” 彩云不无得意地嘴一抿,笑道:“嗯,老爷对我是真好,亲不够爱不够的。可他一走,我就是整天这么闲呆着,实在闷死了。状元府的规矩又大……” “噢,听你娘说,她跟阿良来这儿看你,让洪夫人给挡回去了。” “真的吗?”彩云愣了一下,“自己的家里人都不让见?你看,我快成监牢里的犯人了。” “嘘,瞧你说的。”梅仙劝慰她,“哪有这样华贵的监牢呀!” 这时,玉珍拿着一只漂亮的纸盒走进洪夫人的房里。“婆母大人,我娘派人送来一斤西洋参,说给您老补补身子。” “咳,多谢她惦记着我。噢,分出二两来给新姨太太送去吧!” “刚才我从她门前走过,她房里来了个女客。” “哦?怎么进来的?” “不知道。” “什么人,你认识吗?” “我好像有点面熟,大概是花船上的一个红倌吧。”有一次,玉珍娘回娘家去了,陆凤翔曾把梅仙带回家,被玉珍撞见,留下了印象。 “什么?”洪夫人一听大为震惊,把水菸袋重重地一搁,站起来恼怒地说:“她怎么敢把这种女人领到府里来!” 她怒气沖沖地就朝彩云的偏院走去。她一直想抓住一个把柄,训斥一下这个小贱人,今天可逮到了一个机会。跟在她身后的玉珍感到事情不妙,迟疑着欲抽身避开,但一时又避不开, 只得尾随其后。夫人到了偏院口,就听见花厅里传出彩云与梅仙欢快的谈笑声。 阿桃正端着茶要进门,一眼瞥见洪夫人来了,吓了一跳,赶紧进门,惊慌地说:“姨太太,夫人来了。” 彩云与梅仙一怔。 “怎么办?”彩云不知所措。 “别急,有我。我就说是陆大人让我来的,看她怎么样。”梅仙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彩云只能点点头,屏住唿吸,等待着挨骂。 可是洪夫人并没有进来。她走到花园门口时突然停住了脚步。多年的官府内廷生活告诉她, 遇事不能慌、不能乱、不能急。彩云现在正得宠,为这么点小事训斥她,告到老爷那里,会说我不近人情,更不满意我了。哼,日子长着呢,整治她的机会在后头。她冷静了下来,故意对玉珍说:“哦,老爷不在家,她又是刚过门,我这样闯了去,是不是……” 玉珍非常聪明,趁机打圆场:“是啊,还是等老爷回来以后再说的好。” “嗯,也好。”洪夫人缓缓转过身,瞥了一眼花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冷冷的话,“不过, 这样的女人不严加管束不行。” 十六、鸟笼中的生活(4) 玉珍附和道:“是呀,毕竟在花船上放纵惯了,一时哪受得了我们家的礼教。” 她俩边说边朝回走去。 这边花厅里,彩云与梅仙还在紧张地等候着,只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了。阿桃扒在门缝张望 ,回过头来说:“走了,回去了。” 彩云松了口气,与梅仙对视一眼,两人“扑哧”一声笑了。 梅仙也拍着胸口说:“哎哟,真吓人,那我也赶快走吧,别再给你惹出什么麻烦来。噢,你知道吗?麒麟回来了,他爹死了。” “我知道……” “你看见了?就在你办喜事的那天出的殡。”她还想说什么,阿桃在旁催促:“梅仙大姐……” “我走了,以后再想法子来看你。”梅仙说罢匆匆跟着阿桃走了。 看着梅仙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后,彩云忽然羡慕起她来。是啊,她没能嫁给陆凤翔,可她是多么得自由自在啊!都说我有福,我也承认碰到了洪钧这样的好人,可是周围有多少人妒恨我 呀!夫人恨我,在她眼里我是个妖精。他儿子媳妇也不理我。夫人把我关在这园子里,不给我自由。我不能出门,不能上街逛逛,不能到普济桥观前街买东西,不能回家看母亲,更不能到花船看富妈妈她们了。难道永远就这样过下去吗?她不禁有些害怕。 第89页 十七、小曲风波(1) 顾恩宇办完父亲的丧事以后一直在家呆着,他想好好清理一下自己的思路,休养一下疲惫的身体,然后再作决定。继母对他不错,把书房整理得干干净净,让他静心读书,劝他明年再去参加科考,以了却父亲的愿望。他还去拜见了李知府,感谢他对父亲的关心。知府本想 留他在府内任个小差,无奈他连秀才都不是,怎好安排呢?于是劝他去求洪钧,只要有洪大人举荐,知府就好说了。可顾恩宇不想走这条路,他决不愿像父亲那样,乞讨个一官半职,过那窝囊的日子。更何况彩云如今成了洪钧的姨太太,他怎么能再去接近洪府、揭心上的伤疤呢?他暗自下决心,一定要离开家,到外面去闯一闯。 一天,他去街上买纸笔,遇到了彩云娘,就一同过来看望彩云的奶奶。彩云奶奶听说麒麟来了,既高兴又感慨,向他诉说着对彩云的思念和对洪家的不满。 彩云娘也嘆息道:“原想着进了状元府,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谁知道连亲娘都不让见。” 彩云奶奶唠唠叨叨:“我早说了,状元府,大户人家,那个姨太太不是好当的。别看平民百姓小户人家,倒是自由自在。彩云要是和麒麟成了,那该多好……” 顾恩宇欲言又止,他能说什么呢?越是大户人家规矩越大,彩云的天性如此开朗活泼,肯定会受不了,吃苦的日子还在后面呢!不过听说洪钧对彩云倒是关爱,算是不幸中之万幸。就怕天长日久呆腻了,彩云失宠了,那才是真正悲剧的开始呢! 彩云奶奶见他发怔,知他不想说彩云,便换了个话题问道:“麒麟,你现在怎么样?” “李知府让我求见一下洪钧大人,请他出面讲句话,好把我留在府里做点文书之类的事。” 彩云奶奶赞许道:“那倒不错,一边做事,一边读书,以后再考。” 顾恩宇摇摇头,坚定地说道:“不,我可不想再见这位洪状元了。” 彩云娘忙说:“要不,托人给彩云讲讲,让她在洪大人面前说几句……” 顾恩宇断然地拒绝道:“不,我顾恩宇也是个堂堂七尺男儿,决不做这样的事!也不想再给彩云添麻烦。” 彩云奶奶问:“那你有什么打算呢?” 顾恩宇信心十足地说:“我打算出去闯一闯。天下大得很,我不信就找不到一块安身立命之地。” 看着他显得成熟的脸,彩云娘和奶奶都贊同地点点头。 洪钧离家已经十来天了,彩云感觉却像是过了好几个月一样。且不说每日读诗、写字、画画是她极不习惯的,但她终究可以慢慢地去习惯。最可怕的是寂寞、是孤单,那才是让她无论如何忍受不了的。每天早上去拜见一下夫人,然后便回屋了。吃饭是厨师单送到屋里来的。除了阿桃,再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了。阿桃尚可前后院跑跑传递消息、取个东西, 还有一些自由,甚至可以上街买东西。自己却哪儿都不能去,不能回家看娘、看奶奶,不能去观前街逛逛,也不能去普济桥看看,更不能上寒山寺去烧香、虎丘塔去登高……不能不能什么都不能!只能在这小院子里自说自话、顾影自怜。 这天天气特别闷热,厚厚的云层压在头顶上却一滴雨也不下,空气潮湿得仿佛一把就能攥出水来,让人唿吸不畅、坐立不安。彩云烦闷无聊之极,看了一会儿书,只觉得头晕,便将案上的书一推,起身踱了一圈。还是无聊,于是忍不住取下挂在墙上的琵琶拨了两下弦,情不自禁地小声弹唱起来: 杏脸桃腮,辗转思量不下怀。 新月思眉黛,春草伤裙带。 独坐小书斋。 自入春来,欲待看花, 又被花儿害。 情思昏昏眼倦开。 …… 偏院外迴廊上,洪洛匆匆走过,隐隐听到了她的歌声,心想这位小姨太太嗓子倒不错,于是便好奇地走进园子里,站到花厅的窗外静听。 他的影子投在窗上,彩云见了忙止住唱,推开了窗,问道:“是谁?”。 洪洛一时进退两难,忙说:“呃……姨娘,我路过,听见了……打扰了姨娘。”他欲走未走,在原地挪动了一下脚步。 彩云也有些慌乱,含羞一笑道:“我实在闷得慌,随便唱唱,少爷见笑了。” 洪洛是个比较老实的人,对于母亲的严厉,内心也觉有点过分,于是他善意地笑笑,夸道: “唱得蛮好听的,我还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好听的曲子呢!” 彩云很吃惊,她不相信大户人家的少爷没听过这个,于是笑道:“真的吗?这很普通啊!” “是啊。不瞒姨娘说,自小母亲管教得严,茶坊、酒肆都不许去,偶尔跟朋友应酬,听到过一两次小曲,都是俗不可耐。刚才听姨娘一唱,才觉得小曲也可以这么清新悦耳。” 彩云一听,自豪地说:“我们师傅原是崑剧班的,喜好雅曲,从不教那些俗艷的……” “怪不得,果真是清雅好听。” 这时,园子外边,玉珍带着奶娘和孩子正向这边走来。她一眼瞥见丈夫和姨娘隔着窗户谈话,顿时大吃一惊,随即悄悄向洪洛走近几步,躲在竹林后边观看。 第90页 再说,彩云听了洪洛赞扬的话,谦虚地说:“哪有你说的这么好。你要喜欢,我就再唱一曲。哦,你进来坐吧!”对于她来讲,洪洛虽然与她年龄相仿,但她根本没有把他当成晚辈 看待。几天了,终于有个人和她说说话,她情不自禁地想多说几句。 十七、小曲风波(2) 洪洛拘谨地说道:“不,不了。进姨娘的房里有点不便……” 彩云天真地笑道:“那我到园子里来弹。”说着就抱着琵琶出了房门,往石凳上一坐,拨动了琴弦。 洪洛有些吃惊,但却无法阻拦,只是退后几步,站立一旁。 彩云兴致勃勃地又小声唱起来: 奴好似江上芙蓉独自开, 只落得冷凄凄飘泊轻盈态。 恨当初…… 玉珍见彩云眉宇间透着妩媚,丈夫出神地看着,像被她迷住了,不由得心里升起一股妒火, 忍 不住走了过去,叫道:“哎,你在这儿干什么?” 洪洛一回头,有些慌乱,赶忙打断了彩云说:“哦,我走了,告辞了。”说完,扭头就走。 彩云也看见了玉珍,但她却毫无戒备地朝她笑笑,一欠身,说:“少奶奶,你来了,快请坐。你喜欢听吗?” 不料玉珍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冷冷地瞪了她一眼,便快步向他丈夫追去。 彩云怔住了,心里想他们是不是吵嘴了?为什么脸色这样难看?唉,管他呢,自唱自的。于是继续低声吟唱下去: 恨当初与他曾结鸳鸯带, 到如今怎生分开鸾凤钗? 别时节,羞答答,怕人瞧,头怎抬! 到如今,闷昏昏,独自耽着害。 …… 偏院外不远处,玉珍已和丈夫拌起嘴来,她质问丈夫和姨娘说了些什么。 洪洛辩解道:“我是路过,她正在弹唱,我就过去听了听。” “你为什么要听?”玉珍愠怒地责问。 “我只不过站在窗口听了一会儿,这有什么呀?” “是吗?你们说话了没有?我远远看见你眉飞色舞地跟她说了半天,叫她出房来弹唱给你听。” “是她自己出来的,我又没叫她出来。再说她又不是犯人,怎么不能出来呀?” 玉珍不依不饶地说:“娘说了,府里不准唱小曲,还说见到男客要迴避。你倒好,说起来没完了。” 洪洛不高兴地说:“说几句话有什么要紧!跟姨娘还能不说话吗?你呀,也太多心啦!” 彩云隐约听到他们俩说什么姨娘姨娘的,便好奇地过去看个究竟。 玉珍气唿唿地责问洪洛:“什么姨娘,比你还小个四五岁呢!一个花船上的红倌,见了男人眼睛就流波飞转,唱什么《鸳鸯带》、《鸾凤钗》,这种淫词浪曲早把你的魂勾去一大半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洪洛愠怒起来,“姨娘是老爷的人。” 这时彩云已走到近处,听明白这是在说她,便止住了步。 玉珍还在说,并且声音放高了:“老爷的人又怎么样?也要有个贵贱之分。她是个什么出身?勾引男人惯了。勾了老的还不够,还想勾少的。” 洪洛怒喝道:“你放肆!” 彩云一听玉珍这话,再也忍不住了,走上前去,责问道:“少奶奶,你这是在说谁呢?” 玉珍一见,略略一怔,话中带刺地说:“哟,姨娘呀,我可不敢说姨娘,谁勾引男人我说谁 。” 这样的吵闹在洪府里并不多见,丫环、使女们纷纷闻声过来,有的远远站着,有的交头接耳。玉珍的丫环怕事闹大了,忙上前劝道:“少奶奶,您别这样,别气坏了身子。”阿桃也十分懂事,上去拉着彩云说:“姨太太,快回房吧。” 洪洛见到此状十分尴尬,左右为难。 彩云委屈地含着泪,却不甘示弱地说:“你说‘勾了老的还要勾少的’,这话说谁哪?谁勾引少爷啦!少奶奶,话要说说清楚。” 洪洛难堪地劝道:“姨娘,您别跟她一般见识。请回吧!” 不料玉珍见丈夫向着彩云,更加激怒了,说道:“一个花船上的红倌,勾引的男人还少吗?姨娘 有脸问,我还没脸说呢!” 洪洛怒喝道:“你住嘴!给我滚回去!”上前给了玉珍一巴掌。 彩云也不知哪来的胆子,高声说道:“我是花船上的红倌,可也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洪府的。老爷不嫌我,您凭什么嫌我呢?” 玉珍被洪洛打了,又被彩云如此抢白,一面眼泪直流、捶胸顿足,一面不依不饶地拽住洪洛 ,撒泼道:“你打,你打,把我打死算了。不把我当人,倒帮着娼妇说话。” 突然,传来了一声怒喝:“闹什么!”原来是洪夫人闻讯匆匆赶来了,“看你们成什么话, 哪有主子的样子,叫下人看笑话。回去!都给我回房去!” 洪夫人的威严把大家都镇住了,丫环、侍女们吓得迅速散开,玉珍也垂着泪回房去了,洪洛气唿唿地跟在她后面。 只剩下彩云一个人站在那里拭泪。 第91页 洪夫人沉着脸,看了看这个娇小玲珑、抢了她丈夫心的女人,一股怒气从心底升起。哼,她是漂亮,连哭的样子都不丑,真是个妖怪。你别急,有收拾你的时候。 她瞟了彩云几眼,便面无表情地走前两步,故意悄声地说:“哎,姨太太,你还站在这儿干嘛?还没闹够吗?我早就说了,有事跟我说,在小辈跟前吵吵闹闹的像什么话。别忘了这儿是状元府!” 彩云抬眼看了一眼太太,正遇上她那冷冰冰的目光,这目光并不兇狠,但却像一把利剑直刺她的胸口。彩云不禁打了个寒噤,低下了头,含着泪转身走了。这时天空雷声滚滚,狂风骤起,转眼间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彩云也不跑,任雨水打湿衣衫。回到屋里,彩云一屁股坐在绣床上,想想今天的事真是太委屈了,和着雷声雨声,干脆放声 哭了起来。不一会,阿桃打着伞端饭进来,她没吃就上床了。倚在枕上又抽泣了一会才迷迷煳煳睡了。 十八、飞出樊笼(1) 洪钧总算是回来了。他之所以耽误了几天,是为了等待北洋大臣李鸿章的接见,而李鸿章偏偏 事务繁忙,心情又不好,会见的时间便一再推迟。李鸿章这次来上海是为了会见法国公使,并且与轮船招商局的主管人员商量重大事宜。由于在春天,法国侵占了轮船招商局设在越南的栈房和军米,致使轮船招商局被迫停止了在越南 的业务。为此中方与法方已多次交涉,但都没有达成双方认同的结果。这使得李鸿章十分恼火,因为他已做了许多让步,但法国仍要求中国军队全部撤出越南,这不是要中国放弃宗主国的地位吗?这怎么行呢!现在是要再次与法国驻日公使德理固会晤,协商出一个办法来。但协商的结果仍是不欢而散。中法的战火在越南继续燃烧。李鸿章只得与轮船招商局主管和外国洋行商量,将轮船招商局暂时出售给外国洋行,以便换旗行驶,保存实力。 洪钧来到时,轮船招商局与美国的旗昌、英国的怡和等洋行正在进行初步磋商。他们同意按国际法在战争期间可以换旗的原则暂时接收轮船招商局,只是价格和手续还需进一步协商。 由于战事,中堂大人显得心绪烦乱,但他一向善于化解,仍视察了上海轮船招商局及几个工厂和电报总局,这都是十几年来他呕心沥血办洋务的成果,虽然歷尽艰辛,但总是在实现“富国”之梦,也算是初具了规模。洪钧被召去看了修船厂和新建的织布厂,真是大开眼界,获益匪浅。他还参加了李中堂临行时由轮船招商局主办的与英、美等国使节们的茶话会。李大人 在席间单独召他在小厅会见,询问了他的情况,鼓励他多了解一些欧美及日本的知识,以便更好地与他们交往。中堂还让他尽早回京,暗示有新的差事让他做。此次会上来了许多洋人,除了外交使节,还有许多轮船招商局聘用的外籍船长、工程师和技师。他们在中国倍受重视, 都拿着高薪,过着阔绰的生活。洪钧看那些洋人多半携带夫人参加,而那些金髮女士穿着袒胸露背的衣裙翩翩起舞,身上的香水味更是令人想入非非……心想洋人果然是开化得过了头,中国人难以苟同。又不禁联想到彩云,若穿戴成这种样子是不是也好看呢? 那该是看不得了吧!离开她半个月了,真是怪想念她的。 匆匆回到家,本想早点见到彩云,把买来的小礼物送给她,让她高兴高兴。不料还没见到她就 被夫人拦住了。 洪夫人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通,还抱怨道:“当时娶她进府,我就担心会生出什么是非来。可没想到你才出门半个多月,家里就闹成这样。” 洪钧一听这些就不由得心烦,心想这么点小事就闹成这样,今后日子长着呢,可怎么办?于是便息事宁人地说:“她年纪轻,爱热闹,一个人在家也确实太闷。” 洪夫人却不肯让步,眉毛竖得老高地说:“那也不能一点不守规矩吧!偷偷引了个花船上的红倌来,在房里嘻嘻哈哈又说又笑的,像什么话!当时我想了想,忍住了,没去说她。可她不但不收敛,反而越发地放肆了,竟然弹起了琵琶,唱起淫词浪曲来了,还跟洛儿有一搭没一 搭地说说笑笑,实在太不知自重,太失体统了。” 洪钧听来听去不过就是这么点事,便袒护道:“这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又不是和外人怎样,你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的嘛!” 洪夫人却正色道:“哟,瞧你说得这么轻巧。我的老爷,她进府才几天呀?就已经上上下下闹得满城风雨了。风尘女子的恶习能改吗?改不了的。早晚要是真出了败坏门风的丑事,那可就让祖宗丢脸、遭百姓耻笑了。” 洪钧白了她一眼,不耐烦地说道:“好了,好了,你别烦我了,老是这一套。你怎么知道她一定会做丑事?凡事还应多从好处想嘛!你是夫人,也要多体谅善待别人才是。我公事忙着 呢!”说罢,起身便走了。 洪夫人慾言又止,只能暂时忍了。 彩云已听说老爷回来了,她收拾了一下,早早地就在门口等。她知道,老爷回来先要去看夫人,再见儿子儿媳,最后才能到这里来。盼呀等啊,直到快晌午了,老爷才跨进她的小院。 待阿桃上完茶离去后,她再也忍不住了,关上门便一头扑进了洪钧的怀抱,又哭又亲的。洪钧也情不自禁地拥着她进了卧室,急不可待地上床和她亲热起来。那多日的饥渴在这消魂的爱河里总算得到了一些满足。 第92页 然而洪钧毕竟是正统男人,对于夫人的劝戒也不能完全无动于衷,于是云雨后在枕上便问道:“怎么,听说你和玉珍吵了嘴?” 彩云料定夫人和玉珍一准告了她的状,果然如此。面对洪钧的询问,一肚子委屈更加重了几分,不觉含着泪向他叙述起来,末了说:“这也不许,那也不行,我不成了笼子里的鸟儿了吗?我娘跟弟弟来看我也不让,梅仙姐姐好不容易偷偷进来跟我说说话也犯了忌。弹琵琶唱小曲,解解闷吧,又说是淫词浪曲。我是个活人啊,总不能整天这么呆在房里吧!” 洪钧见彩云一点也不检点自己,只是一味埋怨夫人不对,便说:“你呀,进了状元府,也应该收收心,改改过去的脾气了。府里有府里的规矩,怎么能破呢?她呢,又是个恪守妇道、认真谨慎的人,说说你也都是为你好嘛!你闹成这样,传出去总是怪你这个做姨娘的不懂事。” 十八、飞出樊笼(2) 彩云不服气地说:“人家怪我,你也怪我,你不知道少奶奶说的话多难听。” 洪钧有些不悦,说道:“我知道,她有她的不是,夫人事后也教训了她。你呢,要不跟洛儿说说笑笑,不就没事了吗?” “少爷是你儿子,一家人难道都不能说说话吗?” 洪钧这下子板起了脸,责备道:“他这么大了,男女有别、授受不亲的道理你总该懂吧,在他面前唱曲子未免也太轻浮了吧!” 彩云还想分辩什么,洪钧气恼地拦住她的话头说:“好了,你别说了,自己好好想想吧,以后不 许再这么任性了,听见没有?”说罢,掀开被子便下床去洗脸了。 彩云哽咽住了。她忽然感到了洪钧对她的不满,从洪钧严厉的目光中她感到了一丝恐惧,她只得忍住了性子,不敢再说了,勉强地点点头,但眼泪却止不住滚落下来。 洪钧不理她,默默地抽着水烟。 彩云深知老爷是她惟一的靠山,若是他不再喜欢她了,那才是大难临头了。不,不行!她偷看了他一眼,决定妥协。她走到洪钧身边,“扑通”跪下,抓住洪钧的膝盖,求饶地说: “老爷,是我错了。”说着,一行泪像珍珠断了线似的落了下来。 洪钧望望她,见她那粉嫩的小脸上泪痕累累,加上两只大眼睛中无限哀怨的神情,不由得一下子心软起来。他爱怜这个孩子,不忍见她愁苦,她愁苦,自己便更愁苦。若连上天赐与的这一点快乐也要被夺走的话,那他是不干的。于是他用手撂开黏在她额上的一缕软发,抚摸着她长得圆圆的脑袋,嘆了口气,说道:“嗯,起来吧,那明天跟夫人去赔个不是。” 彩云见老爷气消了,乖顺地垂下眼,说了声“是”,慢慢起身。 洪钧端起茶杯,彩云赶紧拿起茶壶过去斟水。 洪钧又说:“还不快去洗脸,让佣人瞧见还只当怎么了呢!” 彩云粲然一笑,应道:“是,老爷!”扭身便去盆架旁边,擦了脸,补上了脂粉,又是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了。 洪钧靠在椅上,歪着头,欣赏地看着她打扮,心中又漾起了阵阵快意,心想这个小精怪你拿她真没有办法,17岁还是个孩子嘛!仍需我好好调教才是。不久要回北京了,若是能带她走,要让她长长见识,多懂些规矩。若是不带,那还得嘱咐夫人耐心一点,好生训育。想到这里,他呷了一口清香的黄山毛峰茶,然后说:“彩云哪,李中堂大人叫我尽快回去呢。” 彩云一怔,忙问:“回北京去?” “是啊,这边的事办得差不多了,朝廷有意对我另有任用。” “啊,那我怎么办?”彩云一听老爷又要走,不由得心慌意乱。 “你先留在这儿。我到北京以后看看朝廷怎么安排再说。” 彩云顿时紧张起来,手捧着茶壶,站在那里发呆。 “怎么了?”洪钧问。 彩云放下壶,又一次跪倒在他跟前,哀求道:“老爷,别留下我,带我去吧,求求您了。我一定好好改掉坏脾气,您说什么我听什么。我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里。求求您了。”她泪流满 面,苦苦恳求,双手摇晃着洪钧的双腿。洪钧望着她颤抖的双肩和哀怨的双眼,不禁又抚摸 起她柔顺的黑髮——像缎子一样柔顺的黑髮,激起一股柔情,他一把抱住了彩云,小声地说 :“好了,别哭别哭,刚上的粉又沖了。起来,我和夫人商量商量。” 由于洪钧的求情,加上彩云乖巧顺从地道歉,夫人也就顺水推舟,允许彩云去北京。当然少不了又是一通训育,让彩云牢记心中。彩云为了能走,一切都应允,嘴里似乎只会说一个“是”字 。 她忍着忍着,总算等到了开船的这一刻。当他们乘坐的大官船徐徐升起白帆离开码头的时侯,她忽然发现码头上的洪夫人含泪相送的样子也十分可怜。她就不怕孤单吗?她为什么不愿去北京呢?我到她那种年龄是不是也会变得如此冷漠了呢? 普济桥码头渐渐远去了,洪夫人和洪洛、玉珍的身影模煳了…… 洪钧见彩云还在发怔,便拍拍她说:“想什么呢?进来吧,外面风大。” 第93页 彩云随他进了舱,轻松地嘆了口气,说:“哎呀,总算离开了苏州。”她靠近洪钧,真切地说了句,“真谢谢你,老爷。” 洪钧搂住她,微笑道:“要是夫人不愿意,你也走不成。” 彩云调皮地笑道:“嗯,她巴不得我走,生怕我留在府里又惹事生非。” 洪钧笑道:“到了北京就没人管你了是不是?我也会管你管得很严的,你小心点。” 彩云撒娇道:“老爷管我,我不怕。”又说:“我会好好伺候您的,您相信吗?我从小就在家里做主,我会把北京的家管得好好的。” “嗯,那就好。你呀,还挺要强的。” 洪钧已经躺下。彩云还坐在椅上朝窗外眺望。哦,运河的风光真美呀,绿绿的水上帆影晃动,穿梭往来;岸边的稻田一片油绿,村中的房屋黑瓦白墙,座座小桥跨在条条小河上。这风光宛如一幅幅水墨画,令人赏心悦目。 忽然,画上冒出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怎么这样熟悉?他匆匆地在堤上朝前走着,身上斜背着一个包裹,手提一只藤箱。是他?!她勐地一怔,立即站起身,出了船舱,放目望去,只见那人非常像顾恩宇,行色匆匆,快步如飞。不过彩云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十八、飞出樊笼(3) 船渐渐赶上了他。现在彩云看见了他的侧影,她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冲动,几乎要叫出“麒麟 哥”来。 船超过了他。彩云发现这个青年不是顾恩宇。 她失望地嘆了口气,对自己的误看觉得好笑,但却勾起了对麒麟的思念。是啊,他到哪里去了呢? 其实,顾恩宇也正在去北京的路上。他考虑的结果还是要去北京,那里是中国的京城,是人文荟萃之地。他想找到一个真正能重视自己才干的地方,或者投奔那些真正爱国救国的人。 他搭上一艘货船便走了,比彩云早起程两天。晚上,船在扬州歇一晚,他便在一个小客栈里住下。 店小二领着风尘僕僕的顾恩宇进屋,说道:“客官您先歇着,饭菜就到。”转身便离去了。 顾恩宇放下藤箱,疲惫地坐下。这是一间普通的小屋,价钱也很便宜。他忽然发现壁上有一 首题词,便走近去瞧。只见字有茶杯口那么大小,笔力雄劲奔放: 策我马,曳我裳,天风终古吹琅琅! 何当直上昆仓巅,旷观天下名山万迭来苍茫! 浏阳谭嗣同题 他将这首词念了一遍又一遍,不禁嘆道:“好,有气魄!”这时店小二端了饭菜进来,他便问:“ 这个谭嗣同是谁?” “一个过路的客官,跟您差不多年纪,在这儿住了十来天,交了不少朋友。整天闹腾腾地谈论国家大事,半夜都不睡觉,扰得别的客人都不安。” “此人现在何处?” “不知道,写了词,跟几个朋友一块儿走了。这上面的字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擦掉呢!” 顾恩宇忙摆手说:“哎,不要擦,这是首好词呀!” “是呀,看见的人都这样讲,所以我们老闆也就算了。” 顾恩宇颇受鼓舞地又看了看那首词,坐下吃饭。 店小二讨好道:“客官,要个姑娘陪夜吧?我们扬州的姑娘个个长得俊哪!” 顾恩宇连连挥手说:“不要不要!” “那要个唱小曲的解解闷,怎么样?” “不要!”顾恩宇断然拒绝。店小二没趣地走了。隔壁房里却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唱小曲声, 不 禁勾起了他心酸的回忆。是啊,这婉转动听的歌喉多像彩云的声音。若不是上花船、唱小曲,洪钧能见到她并娶她做姨太太吗?这位洪大人,我和父亲那样尊敬的大人物,原来也是个拈花惹草的俗人。哼!什么至高无上,什么威严圣明,原来都是假的。他默默地吃着饭,心中的怒火燃烧着胸膛。听着听着,他忍不住跳起来勐地推上门,插上了门闩。 与顾恩宇急切的心情不同,在不紧不慢地行驶着的官船上,彩云却一直沉浸在获得自由的兴奋之中。下午,陪洪钧睡了个午觉,起来吃了一道点心,又陪他下了两盘棋,不觉太阳已西下,晚霞映红了河水。 洪钧走上船舷招唿彩云:“你看,前面就到扬州了。” 彩云忙跟着出了舱朝岸上看去,说道:“扬州,多繁华的地方呀,要能去看看多好!” “你又没来过,怎么知道扬州繁华?” 彩云莞尔一笑,说:“诗里不是写着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洪钧听她背得这样流利,赞赏地笑道:“嗯,好,还有吗?” “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洪钧连连点头,问道:“嗯,还有吗?” 彩云歪着头,略想了想,又背诵道:“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云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又接着背诵道:“落拓江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亻幸名。” 第94页 洪钧惊喜万分地问道:“啊呀,我给你的那本《唐诗三百首》你全能背下来了?” 彩云得意地笑道:“长的背不下来,七律七绝还背不下来吗?” “你呀,还真聪明。” “伺候状元老爷,不读点诗书怎么行呀!哦,你以为我整天只知道弹琵琶唱小曲呀?白居易的《琵琶行》、《长恨歌》我都会背了。怎么样,可以冒充个大家闺秀了吧?” 洪钧连连点头道:“确实不错。彩云,你若是个男儿,说不定能金榜题名,干一番大事呢! ” 彩云反问道:“女儿家就不能干大事了吗?当今太后不就是个女的吗?一个人管着全国的大事,满朝文武还不是个个见了她都害怕。” 洪钧立刻厉声喝道:“胡说!你能跟太后比吗?这种犯上的话到北京可不许乱说呀,小心刑部衙门抓了去割掉你的舌头。” “不敢不敢!小女子知道了,到了北京,就说太后是个男的。”彩云双手放在前腰,一个劲作揖,“咯咯”地笑了。 洪钧也不禁笑了起来。 十九、初到北京(1) 一路开开心心、说说笑笑,几天之后,不觉就来到了北京。 船到通州停了下来,陆凤翔早已派了人在此迎接,请他们改乘车子回家。彩云和洪钧坐一辆马车,两辆载满行李和阿桃等使女的骡马大车跟在后面。 彩云坐在马车中,好奇地不停朝外张望。北京,这就是皇上和太后住的北京吗?哦,灰色的门楼一排排、一座座,门口种着一棵棵大树。啊,这条大街好宽哪,车水马龙的好不热闹。哦,这就是东单牌楼,怪不得有这么多幌子招牌。这座城门楼好高呀,就是前门箭楼吧?旗杆上还悬着大清帝国的黄龙旗呢!城楼下行人不多,稀稀落落的。楼前有一排军士好威武。再往北就是紫禁城皇宫了吧。北京,我在这里怎样生活呢? 陆凤翔早已在家准备好了给洪钧接风,他先将洪钧、彩云迎进自家,然后再送他们回府。好在两家住得十分近,陆家在南小街禄米仓,隔两条胡同便是洪府所在的史家胡同。一见面, 他就大声地招唿道:“哎呀,文卿兄哪,我派人到通州打听两趟了,说你们的船耽误了。” “是啊,起程晚了。”洪钧应道。 陆凤翔见彩云稳稳噹噹、从从容容地来到,便笑呵呵地迎上去说:“哦,彩云,不,姨太太,一路辛苦了。快请快请!” 彩云忙行礼道:“陆大人万福!” 陆凤翔看着这一对亲密的老夫少妻,不觉呵呵笑道:“文卿兄呀,你们可真是‘千里蜜月运河行,无限风情在水中’。真让人羡慕啊!” 洪钧笑道:“你呀,净胡说。” 厅内,陆凤翔的两个穿戴华丽的姨太太早已等候着,见洪钧、彩云进来忙一起上前,口中说道:“给洪大人请安!”“洪大人万福!” 陆凤翔介绍道:“这是洪大人新娶的姨太太。” 两人行礼道:“姨太太万福!” 陆凤翔对彩云说:“这是我的二房,这是老三。” 彩云行礼道:“二姨太万福!三姨太万福!” 陆凤翔笑道:“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礼。你们以后不妨姐妹相称。哦,文卿兄,你的房子我已经招唿他们收拾好了。你们一路鞍马劳顿,今晚就在我这里歇一夜,明天再搬过去吧!” “那也好。” “晚上我为你们接风。吴大澂、程璧也来,好好聚一聚。” 三姨太曼伶原是个京剧演员,今年20岁,生得苗条高挑,细眉细眼,十分标緻。她像是老朋友一样拉住彩云的手,热情地招唿道:“姨太太,到我房里先坐坐,洗个脸,换换衣裳。”不等回答,便拉着彩云走了。 三姨太的房间在东厢房,香气袭人,陈设豪华绮丽。 曼伶是个极聪明能干的人,立刻让丫环伺候彩云洗脸,自己拿起梳子帮她梳头、化妆,手脚 之快容不得彩云插手。她操着一口京片子说:“哎呀,姨太太,我早就听老爷说起你来着, 说是洪大人好艷福,娶了苏州第一美女。今儿格一见果然如花似玉,别说男人,我们女人家见了也一样喜欢。” 彩云虽然被她摆弄得只有听之任之,但她仍感到十分高兴,因为这么快就有了一个朋友,一个可以和她说话的、身份相近的朋友了。她预感到她在北京的生活将与苏州大不相同,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她连连笑道:“三姨太你过奖了,你才是位美女呢!哎,我自己来吧!”随 即拿过了眉笔。 三姨太夺过眉笔,说道:“我来给你描眉。别叫我三姨太,老爷不是叫我们姐妹相称嘛。我叫曼伶,今年20岁,比你大对不对?你就叫我曼伶姐好了。我唱过戏,化妆可是行家。给你眉梢再画长一点好不好?” 彩云对她的热情很有好感,便随了她,说:“好,曼伶姐。” 曼伶亲切地微笑道:“咱姐儿俩挺投缘的。我一见你就打心眼里喜欢,真是个西施一般的美人儿。告诉你说呀,你初来乍到,人地两生的,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第95页 彩云十分感动:“多谢曼伶姐了。北京城真大呀,进了朝阳门,走好半天才到东单牌楼,又走好半天才到这儿。” “是啊,等天暖和点,我带你到处逛逛。冬天可不行,风大,满世界刮土。我们老爷总说苏州怎么怎么好,风光多么秀丽,女人又怎么温柔多情。就连吃菜也不喜欢北京的,说苏州的菜口味多么香,吃进嘴多么软糯。这不,还特意从苏州请了两个厨师来。今儿格晚上就是苏味酒席。” “什么时候您让陆老爷带你去苏州玩玩。” “我真是想去,赶明儿格咱们一块儿去最好了。不过我听说苏州没戏园子。” “戏园子?你是说唱大戏啊?” “是啊,就是京戏。你听过吗?” “我们苏州也有崑曲、评弹呀。” “北京呀,人人都爱听京戏,太后老佛爷头一个喜欢。谭鑫培、时小福这些内廷供奉的名角儿常到宫里去演。赶明儿格咱们一块儿听去。你一听呀,保准会入迷。” 彩云高兴道:“好啊,我这人就爱热闹。有你这个姐姐作伴儿我可太高兴了!” “不瞒你说,我爹就是唱戏的。我常跟着他去戏园子。我们家老爷就是在戏园子里看上了我。哟,你听了可别见笑!” 彩云觉得她率真直爽,也就敞开心扉地说:“怎么会呢?曼伶姐,你知道吗?我的出身也很低微,常叫人瞧不起。” 十九、初到北京(2) 曼伶笑道:“我听老爷说过,你是在花船上让洪老爷看上的。哈,这倒好了,咱们俩谁也甭嫌弃谁。下九流,都是一个命。那些贵夫人瞧不起咱,咱还未必瞧得上她们呢,是不是?”曼伶说着爽朗地大笑起来。 彩云也笑了,短短的一席谈话使两人成了知己。 客厅里,陆凤翔、洪钧和两位客人吴大澂、程璧正在海阔天空地谈论时政。吴、程都是有名的清流派。吴大澂也是吴县人,是同治进士,与程璧都是七品翰林院编修。对于李鸿章的对外政策及办洋务的许多做法一直不满。 吴大澂是好激动之人,说起话来手势颇多,食指不住地敲击着桌面,“中法一战,明明是中国胜利了,朝廷反而向法国人求和,简直是荒唐之极。 难怪将士们个个‘拔剑斫地,恨恨连声’ 哪!”吴大澂气愤地说。 程璧性情较温和,也附和道:“这就是李鸿章李中堂的所谓‘乘胜即收’吧。” 吴大澂一点桌子,骂道:“卖国求荣,可与秦桧相比。 ” 陆凤翔摆摆手,笑道:“哎呀呀,你这个清谈健将,句句锋芒,可是说这些又有何用呢?” 吴大澂却直摇头,说道:“不然,凤翔,朝中正因为像你这样想的人太多了,李鸿章才肆无忌惮。” 洪钧在一旁听着,心中有不同的看法。他是贊成李鸿章务实做法的。说点虚空的大道理谁不会?可办成一两件实在的事又是多么不易。清流派却只会清谈,不会做事,若让他们去处理这些棘手的事,怕是连李中堂的一半也不如呢。所以他温和地一笑,说道:“其实李中堂也有他的难处。这次我去上海会了他,他说议和之事也是迫不得已,是上头的意思。”他指了指天,大家都知道这是指慈禧太后。 吴大澂嘴一撇,说道:“什么迫不得已,只知道拍马屁 。” 程璧问:“他在上海办洋务办得如何?” 洪钧说:“雄心不小。江南制造局我去看了,经营了二十来年,规模已相当可观。李中堂说中法战后,他更加下决心要把北洋水师尽快建成,御敌于国门之外。” 程璧说:“建北洋水师又要多少银子哦,哪里去找啊?” 这时,陆凤翔的二姨太满面春风一扭一扭地进来了,操着带有浓重扬州味的京腔,咧开厚厚的嘴唇笑道:“哎哟,诸位老爷,酒菜齐备了,边喝酒边聊天吧!” 陆凤翔赶紧站了起来,打断了那些令人心烦的谈话,说道:“来来,喝酒喝酒。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咱们为文卿兄接风要紧。请!” 大家纷纷离座来到餐厅,彩云、曼伶已在此等候。酒席上众人纷纷向洪钧、彩云敬酒,彩云和曼伶也碰了杯。 北京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第二天,彩云随洪钧回到了自己的家。这是坐落在东城史家胡同一座三进的四合院,松柏、海棠、葡萄架,还有金鱼缸,倒是北方的特点了。他们的卧室在后院的正北房中,和苏州一样,都是雕樑画栋、细木花罩和硬木镶大理石家具,十分气派考究。彩云真感到被幸福包围着。当晚,她久久地依偎着洪钧,再一次感激被他带到北京,给自己这样满意的生活。 二十、曼伶的秘密(1) 洪钧很快就忙碌起来。彩云在家操持家务,安排厨子为洪钧尽量做些好吃的,晚上更伺候得他舒舒服服的,洪钧十分满足。 不久,曼伶就常派人送信来,邀彩云、洪钧去吉祥戏院看戏。 这一天,洪钧有事去不了,彩云和曼伶约好一同前往。 天气已经深秋了,点着煤气灯的吉祥戏院门前显得十分明亮热闹。摆小摊的高声叫卖着,观众们陆续进场,乞丐们围上前乞讨。戏院管事的在门前迎着熟客,里面已传出了锣鼓声。 第96页 她们乘坐的两顶小轿停在戏院门口,阿桃和曼伶的丫头小翠跟在轿边,扶她们俩下轿。剧场管事的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道:“三姨太来了,请!” 曼伶笑着问道:“楼上还有座儿吗?” 管事的一口应承:“有有,您来了哪能没楼座呢?不卖票也得等着您呀,请!” “这正演着什么呀?” 管事的应道:“回三姨太,正唱着《钓金龟》呢!”他忙吩咐一名戏院年轻的跑堂领着她们俩上楼。 曼伶对彩云说:“这是开场戏,不是什么名角儿,后头的压轴戏才有名角儿上台。所以越有身份的人哪就越迟来。今儿格我们算是来早了。” 她们俩在楼上正中的座位坐下,两个丫环坐在两旁的凳子上。这两位打扮得娇艷夺目的丽人立刻引起了一些看客的注意,很多人转过头来看她们。彩云有点拘谨,曼伶却旁若无人,不断地低声给彩云介绍剧情。 第一出很快就演完了。舞台边角站出一位穿长袍的人,翻开两张报纸那么大的戏单,上面写着《战马超》,下面是主演的名字:孙少棠、李庆春。这是一出三国里的故事,武戏。 演马超的就是年轻英俊的武生孙少棠。他是曼伶的师兄弟,中等匀称的身材,今年刚22岁,虽不算名角,也正往上走,一上场便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还有人为他叫好。 一见孙少棠,曼伶的眼睛里便放出了异样的光彩,指着他,神采飞扬地介绍道:“孙少棠, 排行老三,都叫他孙三。是我父亲的徒弟,我师兄。你瞧他这扮相、这身段……” 彩云很少看大戏,在苏州常听的是崑曲、评弹,京剧一次也没听过。今天一进场只觉得新鲜,但锣鼓敲打得太响了,演员唱什么却一句也不懂。可她一听说他们有这样特别的关系,便“哦”了一声,注意地看起来。见孙少棠在台上如旋风一般的身姿的确不错,也被他吸引住了,小声地夸赞道:“嗯,真英俊,功夫也好。” 曼伶悄悄说:“等一会我们去后台见见他,好吗?” 彩云忙摆手说:“啊,不了不了,要去你去吧。” 这时马超与张飞正在大战。马超一个亮相,大大的丹凤眼一亮,盔帽上的淡蓝色绒球跟着上下颤动,煞是威风飒爽,观众纷纷叫好。曼伶也激动地尖叫一声:“好!” 彩云斜瞟了曼伶一眼,发现她脸涨得通红,情绪激动。又朝舞台上看,只见孙少棠似乎听出了她的声音,在回身走圆场时也抬头瞟了曼伶一眼。曼伶接触到他的视线,开心地笑了。 彩云惊异地发现了他们俩目光的交流,感到其中必有蹊跷。心想,他们这不是在调情吗?难道曼伶和他有旧情?这样公开地眉来眼去也未免太大胆了。 这时,舞台边的戏单又掀起了一张,上书《贵妃醉酒》。压轴戏开始了,观众兴奋地议论起来。 曼伶凑到彩云耳边低声说:“我有点事,去去就来。”不等彩云应允,一扭身,疾步走了。 曼伶刚走,跑堂谦恭地领着一位年轻的官员过来。他就是满清贵族忄享亲王三公子、端王载漪的弟弟、27岁的辅国公载澜,一个风流不羁的年轻王爷。 他被领到彩云附近的座位上,左顾右盼,和熟人打着招唿。一扭头就被彩云的美貌吸引住了,不禁像生铁遇到磁石一样,目光牢牢地盯住了彩云。彩云发觉了,忙扭过头去迴避。可载澜不是那种看看就了事的人,他的眼睛阅读过太多的女子。那美貌的,即使是粗衣素面躲在人群里,他也能一眼就瞧见。何况彩云盛装坐在显眼的位置,正在他的视线中。他一招手,跑堂的连忙过来。 载澜悄声问:“那位漂亮妞儿是谁家的?” “回王爷,是洪府的。” “洪府?哪个洪府。” “听说就是前些年的苏州状元,现在礼部的那位大人。” “哦,那就是洪钧了。嘿嘿,这老头儿艷福不浅哪!”载澜不觉流露出几分醋意,喃喃地说 。 舞台上,杨贵妃已经出场,端庄秀美的扮相,圆润的嗓音,引来台下人一片叫好声。可彩云却心神不宁,无心看戏。凭着女人的敏感,她发觉侧面那位老爷的眼睛一直在打量她,心中不禁有点发毛,于是对阿桃说:“我不想看了,咱们回去吧!” 阿桃却被杨贵妃吸引住了,听说要走,就说:“三姨太还没回来呢!” 小翠忙说道:“她一会就会来的。” 但彩云又一次发现载澜在向她挑逗地微笑,她不再犹豫,起身离席。阿桃和小翠却呆呆地望着舞台上的杨贵妃没有动。彩云离开前厅,却不知往哪边走。想回头,只见载澜也跟着站了起来,似乎想跟在她后面。彩云慌了,快步走下楼去。楼下有一条小夹道,彩云慌乱地朝前 走,但前边没路了,只有侧边一个小门,帘子挡着,露出灯光。彩云掀起帘子,一抬头,顿时傻了。 二十、曼伶的秘密(2) 原来这间存放戏箱的空房里,一男一女正热烈地拥抱接吻。男的是尚未卸完妆的孙少棠,女的正是曼伶。 彩云吓得面无人色,放下帘子扭头便跑。但她的脚步声惊动了这对恋人。曼伶迅速地从房中探出头来,发现了彩云的背影,不觉一怔。 第97页 彩云匆匆朝门外走去,阿桃这时也找了过来。彩云一句话没说,坐上轿子便走了。她的心“嘭嘭”跳着,脸上火烧的一般滚烫滚烫,真像是自己做了丑事被抓住一样。哦,怎么会呢?为什么又出现这种事?曼伶太大胆了!我该怎么办?告诉老爷吗?不行,陆大人知道了肯定不会饶她。而且我好不容易有个朋友不就丢了?可我今后怎么跟曼伶相处呢?想到此,她真是左右为难。 回到家中,彩云坐在卧房里的梳妆檯前发呆。洪钧进来了,彩云赶忙站起来。 “今天晚上的戏好看吗?” “好看。有文戏有武戏,真热闹。”她掩饰住不安,为他脱去外衣。 阿桃捧水进来伺候老爷洗脸。 洪钧边洗边说:“刚才凤翔派了个小厮来问,三姨太是不是跟你一道去戏园子了。” 彩云心一紧,忙掩饰道:“三姨太和我约好今晚上一道去听戏,陆老爷不是知道的吗?” “是啊,他好像对三姨太有点不太放心。” “哦?”彩云暗暗一惊。 洪钧嘆道:“凤翔这个人也是,连自己身边的人都信不过。”见阿桃退出后,又笑了笑说:“说不定他是纵慾太过,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彩云勉强地一笑,几次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洪钧搂住她说:“你会不会也让我力不从心呀?” 彩云忙说:“不会,老爷,我才不会呢!”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洪钧高兴地紧紧抱住了她说:“好,好,我想也不会。” 北京的达官贵人多半都居住在内城紫禁城周围。东西向,从东单到西单;南北向,从前门至 德胜门内。形成了由大小四合院组成的棋盘形街道和胡同。皇亲国戚们都住在胡同深处的高墙大院内,大多不在街面上。距他们住所并不很远的街口就有商铺,尤其是几条大街的十字路口,店铺商号林立,分外热闹。大街的拐角上多有一些供客人说话会客的大茶馆,是这些王孙公子、达官贵人的聚会之处。他们常常在早饭前后拎着鸟笼,带着一两个小僕人,坐着轿子来到这里和老朋友聊天喝茶、吃小点心,通通各自的近况,聊聊官场和市井新闻,直到中午才回家吃饭。而他们若是想到更热闹的地界,例如戏园子、妓院之类的地方,那 就要到外城去了。内外城以前门划界,前门以南则是外城。这里至天桥一带便是各地会馆、商号以及八大胡同之所在了。 这天早上,手捧鸟笼的辅国公载澜刚下轿,就看见立山也正往茶馆里走。立山是蒙古人,属正黄旗,因他祖爷爷当初跟着大清开国皇帝顺治打天下,有开国将军的功劳,所以被康熙皇帝封为爵爷,子孙们也就因袭得福,代代相传。他做过外官、武备,现今在内务府任主管,专管苏州织造,是有名的大富豪。此人身高六尺,体壮如山,生性豪爽,爱打抱不平,也是有名的风流公子。今年35岁,家中讨了四房姨太太,仍常在烟花柳巷出入。载澜自那天在戏园子里看见彩云之后,就一直想打探个究竟。今日一见立山,顿时有了着落之感, 他想立山恐怕知道此事,就算不知道,他也很容易就能打探清楚。于是载澜便上前一拜,说道 :“哟,立大人,您早啊!” 立山也瞧见了这位年轻的辅国公大人,便回拜道:“哦,澜公爷早!请!”两人互相谦让着笑着走进了茶馆。 茶馆掌柜的抢步上前,单腿一跪,说道:“给澜公爷、立大人请安!” 载澜看也不看他。 掌柜忙接过他手中的鸟笼说:“您二位请!” 楼下大厅里许多喝早茶的客人都拱手招唿他们。载澜倨傲地点点头,与立山一同上楼。楼上是雅座,价格贵,是有身份的人才能坐的。 刚落座,载澜便兴致勃勃地问道:“立大人,你认识礼部侍郎洪钧洪文卿吗?” “认识认识,最近刚从苏州回来。怎么,澜公爷有事找他?” “没事。那天我上戏园子听戏,瞧见一位绝色美人。一打听,原来是洪钧从苏州带来的姨太太。” 立山眼睛一亮,说道:“是吗?洪文卿也有这等艷福?” 载澜一撇嘴,说道:“嗯,可真是大大的艷福。你是没见到呀,就北京城这大大小小府第里的佳丽,不说有几万也有几千吧?” “嗯,差不多,怎么?” “恐怕都难以与之相比。” “真的?”立山听了大为惊讶。 “凭我的眼力你还不信?要不然洪文卿那么个书呆子也会耐不住?” “哦?真没有想到。” 载澜不无感慨地说:“唉,我们满清的女子高贵有余而柔媚不足。而江南一带的佳丽,那才真是温柔妩媚、风情万种哪!” 立山哈哈笑道:“可惜呀,人家已是名花有主了。别急,赶明儿我去苏州、杭州访个绝色美人买来送给你。” “像洪家那样的美人恐怕也是万里挑一、可遇而不可求的啊!” 二十、曼伶的秘密(3) “你说得这么好,明儿我也藉故去拜访洪文卿。” “拜访他,他也不会让姨太太出来见你呀!除非你趁他不在家,翻进他家的后院子……” 第98页 两人大笑。 就在两位大人饶有兴味议论着彩云的时候,顾恩宇也来到了茶馆楼下。他来京十多天了,可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更没有找到谭嗣同。从家里带出的钱本来就不多,在京城住下花销也很大,只得先靠卖字为生,再作其他打算。他央求了老闆,在茶馆一角给别人写书信、对联等,挣几个小钱暂且餬口。 他将一副对联写好,围观者点头称好。买对联的是位老者,高兴地接过对联,付给他一块洋钱。 掌柜的对顾恩宇说:“喂,顾公子,澜公爷和立山大人来了。你把那幅小楷给我,送上去让 他们俩瞧瞧,兴许能卖上几两银子。” “澜公爷?” “咳!澜公爷都不知道?辅国公载澜,端王爷载沣的兄弟,皇亲国戚。快点给我!” 顾恩宇忙取出一张裱过的小楷递过去说:“哦,那多谢老闆。” 掌柜的虽是生意人,但父辈也曾做过一两年小官,所以对读书人比较尊重,得知这位江南才子不幸的遭遇,更有几分同情,便愿意帮他摆脱困境。 这张八分小楷摊在载澜和立山面前,立山马上表态:“嗯,功力不错,很潇洒。” 载澜赞许地点头,问掌柜的:“谁写的?” “一个苏州来的书生,常来这儿卖字儿。” 载澜一听是苏州的倒来了兴趣,忙说:“叫他上来见我。” 掌柜的忙应声出门。 不一会,掌柜的带了顾恩宇进来。顾恩宇毕恭毕敬地跪叩:“小人顾恩宇给澜公爷、立山大 人叩头请安!” “起来吧,这小楷是你写的?” “是。小人才疏学浅,请澜公爷指教。” “写得不错。听说你从苏州来,靠卖字为生?” “是。小人是苏州人,在家乡乡试落第,家道中落,不久前流寓京城,暂时只能靠卖字度日。” 立山插话道:“你年纪轻轻的,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 “是。小人打算生计有了着落之后,奋发读书,以图上进。” 载澜仔细打量了一下,见他眉清目秀,谈吐儒雅,便说:“我府中正缺抄写文书的人,你不妨到我府里做点事,下次乡试再考。” 顾恩宇真是喜出望外,没想到有这等好事,忙跪下谢道:“澜公爷如此垂顾,恩宇铭刻在心,结草衔环难以答报。”说罢,磕了一个响头。 随即载澜便吩咐下人和茶馆掌柜结了帐,将顾恩宇带入府中。 曼伶自那日被彩云撞见后,心里一直犯嘀咕。她虽是胆大,但也怕陆凤翔。万一彩云口风不紧告诉了洪钧,再让陆老爷知道了,那她可就要倒大霉了。所以她几次试探陆凤翔,发现他并不知道,这才安下心来。为了让彩云明白其中的利害及缘由,她几次藉口要去看望这位新妹妹。这天刮着大风,硬是拉着陆凤翔来到洪钧家。 洪钧笑着迎上来,寒暄道:“哎呀,天这么冷了,你还有兴趣过来串门。” 陆凤翔笑道:“哪是我要来,曼伶吵了好几天了,说是想念新姨太太,一定要来看望她。” 这时,彩云已从后边进来,热情地迎上前去,喊道:“陆大人!曼伶姐!” “彩云妹妹!”曼伶笑道,“几天不见你,把我想死了。” 洪钧与陆凤翔笑着望着她们俩。 “陆老爷,你们老爷们说国家大事,我们回房说几句体己的话儿,少陪了。”彩云说着拉起曼伶的手,“走,到我房里去。” 彩云与曼伶进了屋,小翠跟在后边,阿桃忙着端茶。彩云心中早已明白曼伶的来意,便对阿桃和小翠说:“你们先下去吧,有事叫你们。” 阿桃答应着,领小翠一同出去。 两人坐下,曼伶虽然心事重重,但仍是笑着从怀里取出一只翡翠手镯,说道:“妹妹,这是贡品, 上好的翡翠。你要是不嫌弃的话,请收下。” “哟,这是干什么!”彩云推辞,“不不不,你留着自己戴,这么贵重的东西。” “不,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就算作见面礼吧!”曼伶坚决地说,“你要不肯收,就是瞧不起姐姐我 。你收下,我有点心里话跟你说。” 彩云知道,她是为了让自己保守秘密。于是就说:“好吧,我收下了。你有什么话尽管对妹妹说。” “其实,你也知道我想说什么了。”曼伶羞怯地一笑。 彩云心中有数,但还是摇了摇头。 “那天,我们一块去看戏……”曼伶看着彩云的脸,吞吞吐吐地说,“你去了后台,是吗? ” 彩云连连摇头。 “别哄我,你是撞见了我跟孙三。” “没有的事。我哪儿也没去,我什么也没看见。”彩云坚决否认,“曼伶姐,你放心,我不是那种窥视别人隐情、无端惹事生非的人。” 曼伶感激地望着她,说道:“你真好,真是个好人。” 曼伶沉默了一会儿,眼睛愣愣地望着自己的手,说:“那好,不管你见没见到吧,我也不想瞒着你了。你知道吗?我心里苦啊!” 第99页 二十、曼伶的秘密(4) 彩云见她这样说,不觉有些吃惊。 曼伶没抬眼,把心里的事一股脑全都倒了出来:“那个孙少棠是我爹的徒弟,我自小就喜欢他。17岁那年我就跟他……我就把自己给了他了。那时候,他刚出师,成了个角儿。可一个唱戏的,就是唱红了又能怎么样?爹妈说什么也不肯把我嫁给他,我们俩只能偷偷地好。后来,陆凤翔看上了我,要娶我做三姨太。我爹见他是个大官,给的聘礼又那么多,自然满心欢喜。就这么把我嫁到了陆府。说起来过上了好日子,吃穿不愁,又威风又阔绰,想要什么有什么。可我心里头总不是滋味,空落落的好像缺了一块。陆凤翔对我倒是不错,可是整天把我关在家里,像看囚犯一样看得死死的。他自己呢,高兴去哪儿风流就去哪儿风流。我要出趟门,他都得问个一清二楚。上面呢,苏州的那位夫人我没见过。这里一位二姨太,扬州人,是个笑面虎,自从我进了门,恨我恨到骨头缝里了,处处暗中使绊儿让我为难。我心里的苦谁知道……”说着说着,泪珠儿就涌了出来。 彩云是个看不得别人哭的人,见曼伶一哭,自己的鼻子就发酸,眼眶也红了,忙忍住劝道:“做人姨太太,其实都是一样的苦命。” “心里越是苦,就越想着孙三的好。他长得那么俊,一身硬功夫,又那么懂得心疼女人,跟他在一起,整个人都化了,魂儿都出了窍。”她含泪窃笑,瞟了一眼彩云,“彩云妹妹,你可别笑话我这个人贱,说话直,我们北方人,粗!” 彩云真诚地说:“哪里的话,你的心我能懂。我们姐妹不都是一样的人吗?今天你把心都掏给我了,我怎么会笑话你呢?” 曼伶热泪盈眶,感动地搂着她,说道:“彩云,你可真是个好人!” 彩云心里却有说不出的难受,她不明白,为什么女人的命多是苦的?做姨太太看起来鲜亮风光,比在花船上有了身份。可实际上又强多少呢?花船上谁出钱就伺候谁,完事了井水不犯河水,自己倒还是自由的。可做姨太太是专伺候一个人,除此之外不能有任何的交际,更不能有自己的相好,否则便会大祸临头。唉,幸亏自己碰到了心地善良的洪大人,若是碰到个阴险毒辣的人,真不知该怎么活。她一面为自己庆幸,一面又为曼伶祈祷,希望她千万小心, 不要惹出灾祸。 第三部分 20世纪30年代,北平一个阴冷的晚上。 唿啸的西北风颳了一整天,天黑时分仍不愿停歇下来。许多天没有下雪了,干冷干冷的。黄土伴着枯叶任风裹卷,肆意地在大街小巷里乱窜,好像在炫耀它们的威风一般。昏暗的街灯在风沙的瀰漫下更显微弱,人们大多蜷缩在小屋里取暖,胡同里格外冷清和凄凉。 二十二、密会顾恩宇(1) 二十二、密会顾恩宇(2) 二十二、密会顾恩宇(3) 二十二、密会顾恩宇(4) 二十三、调任驻外公使(1) 二十三、调任驻外公使(2) 二十三、调任驻外公使(3) 二十三、调任驻外公使(4) 二十四、曼伶偷情遇害(1) 二十四、曼伶偷情遇害(2) 二十四、曼伶偷情遇害(3) 二十五、重回苏州(1) 二十五、重回苏州(2) 二十五、重回苏州(3) 二十五、重回苏州(4) 二十五、重回苏州(5) 二十五、重回苏州(6) 二十六、上海巧遇孙三(1) 二十六、上海巧遇孙三(2) 二十六、上海巧遇孙三(3) 二十六、上海巧遇孙三(4) 二十七、海上风波(1) 二十七、海上风波(2) 二十七、海上风波(3) 二十七、海上风波(4) 二十八、顾恩宇的新差事(1) 二十八、顾恩宇的新差事(2) 二十九、公使夫人(1) 二十九、公使夫人(2) 三十、露西亚的薰陶(1) 三十、露西亚的薰陶(2) 三十、露西亚的薰陶(3) 第四部分 “哦,多美呀,中国公使夫人!”身材高挑丰满的玛丽迎上前去,热情地伸出手,“欢迎欢迎,美丽的夫人。” 三十四、自由的女人(2) 彩云是很喜欢逛街的,看着橱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尤其是妇女用品,真让她目不暇接,什么都想买。 她兴高采烈地说:“这些天我真快活,露西亚,我体味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活。” “我知道,您要做妈妈了。” “是啊,做妈妈当然是个大喜事,我还有些害怕呢。不过,让我快活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什么原因?” 彩云注视着她的眼睛,说:“你知道吗?我觉着自己现在成了一个受人尊敬的人,连老爷对我也跟过去不同了,真心诚意地把我看成是他的夫人了。” 露西亚点点头,笑道:“我看出来了,您征服了许多人,不仅征服了瓦德西伯爵和玛丽夫人 、俾斯麦首相,也征服了您的丈夫。” “露西亚,你知道吗?这就是因为你们国家是一个男人只能娶一个太太,所以夫人也受人尊敬。可中国男人可以娶三妻四妾,姨太太就跟佣人差不多。要是在中国,这些场合我是根本不准出席的,因为我是姨太太,而且出身低微……” 第100页 尽管露西亚早已猜到彩云是出身低微的小妾,但她在彩云面前从来没有说穿这一层。她没想到彩云自己会这样坦率地说出底细,不免有些吃惊,但也因而更加喜欢这位率真的、小自己两岁的小妹妹了。 彩云一脸的灿烂笑容,继续说:“我的命真好呀,遇到了这样好的老爷,又遇到了你和乔治还有约翰这样好的朋友。这样的福气一辈子也用不完。真的,就是回国后再去过姨太太的生活,我也不会后悔和埋怨的。” 露西亚十分感动,夸赞道:“是的,你是应该为自己的幸运而高兴,不过更应该为你自己的聪明和勇敢自豪才对。我相信,如果来的虽然是一位正夫人,可她什么也不会,也不敢迈出使馆一步,那一定什么成绩也不会有。我们这里很看中个人的能力,你付出了许多努力,应该得到回报,否则太不公平了。中国的古话‘事在人为’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彩云点点头,说道:“是啊,我就是胆子大,敢想敢学敢做,这一点,恐怕许多中国夫人就是比不了呢!”说罢一扬眉毛,得意地笑了,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了,这也是她们不喜欢我的地方。中国还有句古话,叫做‘女子无才便是德’,你知道吧?” “嗯,听说过,可我不贊成。” “是啊,任她们不喜欢去!不过,我告诉你,我不怕!” “对,不能怕。哦,到了。”露西亚走了把她拉进了时装店。 这里陈列着各种款式的女子服装,彩云顿觉眼花缭乱。一名身着套装的中年女店员彬彬有礼地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位穿同样制服的年轻女店员,她们把一件件衣服拿下衣架向彩云和露西亚介绍。 彩云现在已经习惯了这种购物方式。她发现,这里的人真太讲礼貌了,而且不论顾客买不买都是同样的热情。她觉得很受尊重,因此很愿意上街购物,沉醉于被尊重的享受之中。 她们终于选中了一件白色长裙。露西亚帮彩云将这条德国式的白纱半短袖连衣裙穿在身上。 彩云望着镜中的自己,兴奋地问:“我真的能穿吗?” 露西亚笑道:“漂亮极了!” 女店员又递过来一顶乳白色的、缀着绢质玫瑰花的纱帽,说:“配上这顶帽子就更好了。” 果然,彩云戴上帽子立刻增加了几分高贵气质。 可是,阿桃在一旁却吃吃地笑道:“哎呀夫人,这个领口开得太大了!” 彩云一看,可不是,乳沟明显地显露出来,这可不行。不禁犹豫道:“是啊,老爷看了准会骂。” 露西亚笑道:“你是在德国,没有人会笑你,老爷也会喜欢的。” 这时,中年女店员说道:“如果夫人嫌领口大,我们可以在这里镶上一圈花边,既好看又挡住了前胸,好不好呢?” 说着便让年轻的女店员拿来了白纱花边,一比划,果然把乳沟挡住了。 彩云非常高兴,说道:“太好了!就这样滚上花边吧,谢谢你,小姐。” 露西亚介绍说:“这位就是汉密尔太太,她总是会让客人满意而归的。” “谢谢汉密尔太太,就按这个做一套吧,还有这顶帽子。” 汉密尔太太笑着说:“不用客气,我们常常接待世界各国的女士们,不过中国的女士来的还少。能为您这样美丽的女士服务是我们的荣幸。等把衣服做好,我们就送到府上去。不合适还可以改。” 彩云心满意足,她想穿洋装的梦想终于能实现了。 她们坐上了马车,彩云突然想到一件事,忙说:“哦,等等,我送点什么给乔治呢?他那么关心我,还给我拍了那张珍贵的照片。” “他呀,什么也不需要。他说过,只希望跟你一起出去玩玩。” “玩玩?” “是啊,他想在植物园给你拍几张单人的照片,要送去参加摄影展览。他说你的形象很独特 。” “那太好了!这样吧,等公使去了慕尼黑,我们一块儿到植物园去玩上一整天,好吗?”彩云高兴极了。 洪钧在几个随员和通事的陪同下进了候车大厅。这里旅客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两个德国的“红帽子”(搬运工)拎着他们的箱子,汪季达也跟随相送。洪钧等人通过了检票口走向站台。一边又一次向汪季达交待要仔细地看清地图,千万不要买张假的回来。 三十四、自由的女人(3) 一声鸣笛,火车启动了,洪钧如愿以偿地前往慕尼黑。 汪季达挥手送别了洪钧等人,得意地微笑着转身回去。他迫不急待地想实现他的那个欲望,那充斥着全身毛孔、让每一个细胞都膨胀的欲望已经折磨他坐卧不安了。但他知道,一定要找一个好的时机。洪大人刚走,公使馆处在放假状态。要趁露西亚离去后再去,那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洪钧走后不几天是个星期日,一早,汉密尔太太便派人将彩云的裙装送了过来。彩云已经和 约翰约好了今天上午要去植物园照相,所以迫不及待地穿戴起来。她吩咐阿桃关上门,迅速脱去了中式内衣和抹胸,穿上欧式的、缀着白色纱边的衬裤,又极不熟练地戴上胸罩。中国女人多是用抹胸,彩云也不例外,她从来没有用过胸罩。这个东西看着都让人脸红,可是穿洋服又非戴这个不可。胸罩的搭扣在背后,她自己扣了半天也扣不上,急得一头汗,只好红着脸让阿桃来扣。乳房被胸罩扣住并且托起,下边是一条五六寸宽的松紧带,紧紧地将腰部束住,更将乳房挺挺地託了起来,使她原本就纤细的腰更显得细了,十分性感惹眼。她又羞又急,出了一身汗。阿桃一面劝慰她,一面又连忙用湿毛巾为她擦汗,洒上香水,再帮她套上那件白纱连衣裙。接着,阿桃又将彩云的髮辫散开,梳了个西式女人的高髮髻,插上了一支美丽的珠花,戴上了那顶宽沿纱帽,最后蹬上小皮靴。忙了一个多钟头,总算是穿戴好了。 第101页 彩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站到梳妆檯前,左看右看,不禁笑起来。镜子里的她简直成了一个 陌生的欧式女郎!她看看裙子领口,虽然镶上了花边,但透过半透明的纱,高耸的胸部仍隐隐约约显现出来,使她仍有点不好意思。她使劲往上拉了拉纱的边缘,但一挺胸又落下去了。 身后传来低低的笑声,是阿桃。 “夫人,你这样还真像个洋人呢!可你敢穿出去吗?” 彩云端详着自己,是像洋人。但是,出门是要经过院子,有那么多中国人都能看得见,他们 会怎样说笑呢?可是,不去也不行啊,时间也到了,她便犹豫地下了楼。 这时,露西亚进来了,一见她换了装下楼来,喜出望外地叫道:“啊,太好了!太美了!快走吧,去拍下来。” 彩云害羞地说道:“我不太习惯。” “很好,非常好,你要有点自信心啊。走吧,约翰他们在门外等着呢!”露西亚说着,拉着彩云就要走。 彩云急中生智,顺手从衣架上抽下一条白色长纱围巾围住了裸露的脖子,深深唿了一口气,稳了稳神,然后让阿桃开门。 当她们走出房门时,院子里一些佣人正在整理花草,一些工作人员也在来往行走着,一见彩 云打扮成这样,都惊呆了,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盯着她上下打量着。 彩云抬起眼睛,微笑着四下顾盼,和每一个人无声地打着招唿,屏住气,从容地走过花园,穿过走廊,出了大门,登上了马车。这一段路不过几十米长,可是彩云却觉得很长很长,好像老也走不完似的,直到跨出了大门,她拎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乔治和约翰在马车旁迎候,为她的大胆,也为她的美丽轻轻鼓掌。 鞭子一扬,两匹高大健壮的棕色骏马便扬起蹄子,“嘚嘚”地朝植物园跑去。 柏林的植物园是一座有名的花园,由腓德烈一世皇帝建造。这里有茂密的树林、盛开的玫瑰和布满精美艺术品的行宫。 绚丽的阳光照在碧绿的草坪上,乔治支起照相机为彩云照相。他不时地说:“放松点,微笑一下,好,别动了。”镁光灯一闪冒一股烟,拍下了一张张照片。 露西亚和约翰挽着手过来与她合影。 彩云望着四周,充满欢乐地张开双臂奔跑起来,口中喊道:“这儿真好!多美呀!阳光、草地、鲜花……”脖子上的纱巾总是滑落下来,她干脆拽下来,挥舞着,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鸟。 乔治微笑着跟在后面,赞美道:“公使夫人,今天你真美,穿上这件衣裳简直成了欧洲人啦 !” “真的好看吗?在公使馆里我可不敢穿。” “为什么?” “中国女人要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地,连胳膊也不能露,否则就是不守规矩。” “不守规矩是什么意思?” “不守规矩就是不好的女人,坏女人。” “我不懂,为什么露出胳膊就是坏女人呢?” “中国古代有个故事:一位千金小姐在花园里游玩,不小心把手镯滑到水池里了,她捲起袖子伸出胳膊在水池里捞,不料被一个陌生男子看见了。小姐觉得非常羞耻,回到房里就用斧子把自己的胳膊砍了下来……” “哦,上帝!”乔治震惊地喊道,“她疯了!” “她因此受到人们的称赞,称她为烈女。” “烈女?” “就是为了道德而献身的女子,是女人的模范,并且还给这样的女人建起了牌坊。” “什么是牌坊?”乔治不解地问。 “就是……怎么说呢,高高的像门楼一样,石头雕刻的,上面刻着烈女的封号和名字,建在街道醒目的位置,让来往的行人和客商都能看见,这便是家族和村子的骄傲。” 三十四、自由的女人(4) “用女人无谓的牺牲换取家族的荣耀?” “也可以这么说吧。不过中国女人不认为这是什么无谓的牺牲,而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中国女人必须遵从三从四德。” “什么?”乔治问。 “哎呀,这是十分复杂的事。‘三从’就是在家从父,婚后从夫,夫死从子。” “那女人自己什么也没有?” “是呀!” “太可怕了。那‘四德’呢?” “‘四德’是妇德、妇言、妇容、妇功。这你就更不懂了。就是说,女人的道德、言语、容颜打扮、做的事情的成功与否都是要按照一定的规矩才行,都要服从上面的‘三从’。 还有一大堆严格的规矩呢!比如不能和男客一起吃饭,在家里也必须等公婆、丈夫吃完了才能吃;不能和丈夫争吵,有理也不行。还有,不会生小孩也不行,不生小孩的女人不是好 女人,丈夫可以把她休了。再不,丈夫就另娶一个太太,而先前的这个女人便只有回娘家,或者在丈夫家当佣人。” “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简直是中世纪!”乔治又耸肩又摇头,非常感慨。 这时,彩云突然发现了什么,惊叫道:“哦,他们俩真大胆。” 第102页 乔治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原来在不远处的树下,约翰与露西亚正在热烈地拥抱接吻。 乔治笑笑说:“他们很相爱。” 彩云红着脸垂下了头,喃喃地说:“……哦,欧洲女子可真幸福,可以公开爱她所爱的男人,并且就在大白天……” “中国女子不可以吗?” “这是绝不可以的。就是夫妻也必须关起门来,或者晚上在帐子里才敢这样。有的女人想偷偷地爱一个没被许配的男人,那常常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我有一个女朋友就是这样,不明不白地就死了,才21岁,是个美人……”一瞬间,她又想起了曼伶,因为痴情地和孙三约会而丢了性命,多么可惜。 “哦,上帝,太可悲了!” 这时,露西亚跑过来喊道:“夫人,我们去骑马好吗?” 彩云一惊,叫道:“骑马?我不会呀!” “没关系,我来教你,一学就会。”乔治说。 “是吗?那我试试!” 公园里的跑马场有一批驯养得十分听话的纯种好马,驯马师们负责乘客的训练和安全。彩云 按要求换上了马裤和短上衣,一下子成了一名英姿飒爽的女骑士。 在驯马师和乔治的搀扶下,彩云上了马。她又兴奋又害怕地叫嚷起来。 乔治牵着缰绳指导道:“别怕,身体坐正了,两腿夹紧,踩住蹬子。对,拉住缰绳,但不要使劲勒,太使劲它会难受的。这些马很通人性,只要双腿轻轻一夹,它就明白了。你把它当作朋友,它也会把你当作朋友的。来,试试看。”他把缰绳递给彩云,自己在旁边扶着慢慢走。 这时,露西亚和约翰各骑一匹马,两人你追我赶地朝远处跑去。露西亚朝彩云招手喊道:“ 来呀,夫人,过来!” 彩云渐渐镇定了,轻轻抖了抖缰绳。乔治笑着撒开了手,马儿便小跑起来。彩云异常兴奋,催马快跑,马果然大步朝前奔去。彩云吓得直喊:“哎,停下!别跑!哦,乔治……” 乔治飞奔过去挽住马头,但彩云已吓得倾斜着上身。他赶快伸出双臂接她,彩云气喘吁吁地倒在他的怀中。 剎那间,彩云发现乔治的目光中充满着爱慕之情,自己心中也不禁掀起一股热浪。 乔治深情地说:“你多可爱呀,如果你是个欧洲人,那该多好。”他轻轻地把她放到地上。 彩云感动地瞥了他一眼,说道:“我也希望做个欧洲女子,可惜今生做不成了。” 露西亚和约翰催马过来。露西亚跳下马,关切地问道:“夫人,没摔着吧!” “没有。”彩云激动地一把搂住她,“哦,露西亚,我今天太高兴了!我做了一天自由自在的欧洲女人。” 彩云笑着又跨上了马,说:“乔治,走吧!”一抖缰绳,双腿一夹,那匹高大的马儿便轻快地朝前跑去,只见身旁的树木“哗哗”地朝后移动,她感到自己真的插上了翅膀飞了起来。 三十五、驱逐汪季达(1) 星光闪烁,微风徐吹。 彩云回来已经有好一阵子了,但心仍在跳跃。告别了露西亚,她让阿桃早早回房休息去了。 她太兴奋了,要一个人好好静一静,再回味一下今天的难忘情景。她衣服也没换,呆呆地靠坐在梳妆檯前的软椅上,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充满幸福的脸。她端详着自己,微微笑着,陶醉在欢快的回忆之中,想到乔治的目光,彩云不禁害羞地垂下了眼。 可是,当她再次向镜中看去时,顿时大吃一惊。 原来镜子里出现了汪季达的身影,他不知什么时候熘了进来。 彩云倒抽了一口凉气,回过头来问:“你……” 汪季达不怀好意地笑道:“是我,小师母。” 彩云惊慌地站起来,问道:“你来干什么?” 汪季达色迷迷地盯着她,低声说:“老师出了门,怕小师母冷清,特来陪陪你。” “你胡说什么!”彩云的脸变了色。 但汪季达发了疯似的“扑通”一声跪在她跟前,声音颤抖着说:“小师母,你实在太美了。 我,我真是朝思暮想……小师母,你是九天仙女下凡……”一边花言巧语地说,一边扑上来抱住她的双腿,“求求您!我的好师母……” “不,不,汪大人,你快走,快出去!”彩云挣扎着,低声喊着,慌恐不已。 汪季达紧紧搂住她不放,疯狂地吻她的腿、裙子、胸部……使劲地扯她的衣裳。 彩云奋力挣扎,厉声喝道:“汪季达,你放手,你滚开,我要叫人了!” 汪季达却发了疯似的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淫笑道:“小师母,何必呢……你在花船上男人见多了,赏给我一回吧……”他压在她身上强吻她。 彩云竭力挣扎,头上的一枝珠花刮在汪季达脸上,又撞落在地摔碎了,珠子散落一地。 她终于挣出右手来,“啪”地给汪季达一记耳光。 汪季达一怔。  彩云勐地将他推开,愤怒地骂道:“混帐东西,你还把我当花船上的红倌吗?你真是瞎了眼!” 第103页 汪季达恼羞成怒,冷笑道:“好,好,你是公使夫人,我是混蛋。哼哼,瞧不上我,我哪点不比那个臭唱戏的强?……别以为我不知道,说出来,大家都不体面。” 彩云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愤怒地望着他,怒斥道:“什么?你想威吓我?你是说孙三吗? 我找他正大光明谈事儿。你把我看成是偷戏子的荡妇了是吗?瞎了你的眼,滚!” 她冲到门口,开门高喊:“来人哪!来人哪!” 汪季达这才慌了,恼怒地瞪了她一眼,狼狈地跑下楼去了。 彩云“嘭”地关上门,一头扑倒在床上痛哭起来。 这时,阿桃跑了过来,汪季达和她在门口擦肩而过,她有些奇怪,心想,这么晚了,他来这 儿干什么?忙进屋上楼去看,隐约听见彩云的哭泣声,便进了卧室,吃惊地问道:“夫人,你怎么了?” 彩云忙止住哭,擦去泪水,故作镇静地说:“没什么,只是有点激动。” “我进门的时候看见汪大人慌慌张张地往外跑。夫人,是不是他……” “别胡说!”彩云瞪了她一眼,断然否认。又掩饰道:“是我不小心把珠花掉在地上摔碎了。这可是700多两银子买的呀!” 阿桃疑惑地望望她,蹲下来拾拣散落地上的珍珠。 这一夜,彩云又失眠了。 在植物园和跑马场刚刚得到的那一点自由女人的尊严被这个该死的汪季达给践踏。她根本不 是什么自由女人,她还是花船上的红倌,这是烙在她身上一辈子也抹不掉的印记!哦,天哪,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吝啬?就不让能我多过几天自由女人的生活吗?难道我就爬不出那个老圈吗?……难道一个人小时候做的事一辈子也洗刷不尽吗?……老爷过两天就回来了,他要是知道出了这种事会怎样看我呢?这个该死的汪季达会不会恶人先告状呢?不管怎么样,我不能让老爷生气着急,如果他真的问起这事,那我就照实说。 洪钧如期返回了柏林。彩云正在房里整理他的衣物,听到外边阿桃喊道:“老爷回来啦!”彩云赶忙起身相迎。 彩云出门拜见,笑着说:“老爷,辛苦了。” “哦,回来了,回来了。”风尘僕僕的洪钧笑着进了屋。 彩云忙给他脱去长衫,换上便装,又端上茶水、水烟。阿桃送来手巾把子。忙活了一阵,夫 妻俩才坐下说话。 彩云见洪钧黑瘦了一些,问道:“去了不少地方吧?都晒黑了,也瘦了。” 洪钧吸着水烟,感慨不已地说:“是吗?瘦点好。哎,这次我跑了三个城市,考察了十来家工厂呢!唉呀,我简直震惊万分、惶恐之极呀!器械之先进,制造之精良,火力之兇勐,大清国万万无力与之抗衡,不看一看是无法想像的。我们好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儿,风烛残 年了;人家呢,就像个二十多岁的精壮汉子,血气方刚。怎么能相比呢?”他摇头长嘆。 “好了,好了,这下可以在家好好歇两天了。来,喝口茶,在外边喝不到中国茶吧?”彩云说着端了一杯碧螺春茶到他跟前。 “是啊,他们只喝红茶和咖啡,回旅馆才可以泡一杯带去的龙井。你怎么样?乖不乖呀?身子怎么样?有没有动着胎气?”洪钧美美地喝了两口,仔细地端详着彩云。这时,他忽然发现她额上有一条划痕,忙问:“你这儿怎么啦?” 三十五、驱逐汪季达(2) “哪儿?……噢……”彩云摸了摸额头,轻描淡写地说:“那天无意中让簪子划了一下。” “咳,也不小心一点。”洪钧嗔怪道,又笑笑说:“我在外边这十几天很惦记着你。这儿— —”他拍拍肚子,“怎么样?” “挺好。已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动了。”彩云笑道。 “是吗?”洪钧笑起来,“过来,我听听。” 彩云娇羞地一笑,走近洪钧。洪钧弯下身,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 “老爷,”阿桃进来,一见这模样,“扑哧”一笑,“洗澡水备好了。”说完赶忙退出。 “好好,就去洗。”洪钧笑着离开彩云。 彩云将床边的一双拖鞋递过来,一面帮洪钧脱了靴子,一面说:“洗了澡先睡一会儿,再去办公事吧。” “不行不行。”他边换拖鞋边掏出怀表来看了看,“四点钟那个英国人要来。” 他站起来刚走两步,便觉得拖鞋里有什么东西硌着脚,取下拖鞋一抖,一颗珍珠掉出来,骨 碌碌在地上直滚。 洪钧拾起来,奇怪地问:“咦,这是哪儿来的?” 彩云一愣,掩饰道:“噢,是我那枝珠花上的。那天我不小心把珠花碰掉在地上,摔碎了, 珠子落了一地。怎么还蹦到你鞋里去了呀?” 她忙接过那粒珍珠。 但洪钧已发觉她的神色不大自然,想了想又问:“怪了,珠花你总是放在梳妆檯上,要摔也不会摔到床边呀?” 彩云更加不自然了,解释说:“噢,是的,是摔在那儿,怎么会滚这么远?真怪了。” 第104页 洪钧打量着她,感到有点蹊跷,但没再说什么便去洗澡了。 下午,洪钧要见的那个英国卖地图的人由汪季达领着如约前来。 洪钧进了小客厅。来者是一个瘦弱的英国青年,穿着一套陈旧的衣服。汪季达介绍道:“这位就是汤姆·摩尔菲先生,英国地理学家杰克逊·摩尔菲的孙子。” 汤姆·摩尔菲向洪钧鞠躬道:“非常荣幸见到您,公使大人。” 他说的是英语,汪季达作翻译。 “请坐!听说您保存着您祖父绘制的《中俄边界地图》?” “是的。祖父绘制的这张图,一份献给了女皇,现在保存在大英博物馆,另有一张复制图留在家中。父亲曾对我说,这张图是一份珍贵的遗产,不许出卖。可是他的工厂倒闭了,我们家很快穷了起来,现在不得不……”说着,他从一只牛皮制成的长条盒内小心翼翼地取出一 张捲起来的羊皮纸大地图摊在桌上。 洪钧取出一只放大镜,细看那张绘制得十分精緻的《中俄边界地图》,上面写的是英文。汪季达在一旁解释道:“这是杜尚别城,这儿是帕米尔高原……” 洪钧仔细看了一阵,显得很高兴,问道:“摩尔菲先生,您打算卖多少钱?” 汤姆·摩尔菲回答:“我已经告诉了汪先生。” 汪季达说:“他要价一万二千马克。” 洪钧连连摇头,说:“太贵了!” 汤姆·摩尔菲耸耸肩膀,说道:“如果不是我们子孙穷困潦倒,绝不会卖的!祖父在勘测帕米尔高原时,九死一生。而且,这张图的军事价值您是知道的。” “我自然知道。不过,你要价太高了!” “好吧,我降到一万马克,不买就算了!”说着,他故意将地图捲起来。 汪季达说:“一万马克相当于9000两银子。老师,您看……” “8000马克,我买了。多了不要。” 汤姆·摩尔菲做出不卖的样子,但又苦笑一声把图放下了,嘆息道:“唉,太对不起祖父了 。算了,卖给您吧,请您付现金。” 洪钧满意地对汪季达说道:“就这样办了吧!” 突然,他的笑容消失了。他无意中发现汪季达从下巴到耳边也有一条细细的划痕。 他立刻联想到彩云额上的划痕,还有拖鞋里的珍珠,怎么会这样巧呢?……他不禁两眼紧盯着汪季达。但汪季达没感觉到他的目光,迳自领汤姆·摩尔菲走了。洪钧望着他的背影,心情沉重地坐了下来。他心里太感伤了,难道彩云背叛了他? 当洪钧面色苍白地走进了卧室时,彩云像往常一样迎了出来,说道:“老爷回来啦?哟,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累着了吧,早点歇吧!”她殷勤地上前为他解衣裳,不料洪钧却将她推开。 彩云吃惊地望着他。 洪钧一屁股坐在沙发椅上,阴沉地压低了声音,说:“过来,我有话问你。” 彩云顺从地走了上前。 “我出门这些天,出了什么事?”他的目光阴冷而严峻。 彩云掩饰道:“没有呀?没出什么事呀!” “跟我说实话!” 彩云一愣,说:“是有人告诉你我出去玩了一天,是吧?那有什么,我和露西亚一块儿去的,到了植物园……” “不是这件事。我问你,在这儿,在这间房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彩云怔怔地望着他。 洪钧停了停,温和地说:“彩云,我是审过案子的,不论案犯多狡猾,我都有办法让他招供 。可是你是我的亲人,我不愿意用审讯的办法对你。你做了什么事,犯了什么错,我都可以谅解,只要你对我说实话。” 三十五、驱逐汪季达(3) 彩云委屈地扑到他胸前,说道:“老爷,你怎么啦?我犯了什么错?我什么错也没犯呀!” 洪钧抓住她的双肩,依然盯着她,问道:“你这脸上的划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在汪秘书脸上也有一道一样粗细的?” 彩云见洪钧一针见血地说出了汪季达,心倒静了下来,决定和盘托出。于是一下子跪倒在地,说道:“老爷真是火眼金睛。我本想顾全公使馆的面子,自己受点委屈忍一忍就过 去了。可是既然老爷问到了汪大人,那我也不得不实话实说了。” 于是,她把在邮轮上汪季达调戏她的事以及这几天的事情一股脑统统说了出来,又说道:“汪季达把我往床上推,我拼命挡着、骂着,使劲打了他一个嘴巴,把他推出门去了。珠花就这样碰掉在地上摔碎了,紧接着阿桃就上楼来了。……就这么回事。我有什么错?我没有马上告诉你是不愿意你对他不满,不愿意你们师生之间为了我结下什么怨恨。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无愧于心。”说着,不觉委屈得泪流满面。 洪钧听罢,长长嘆了一口气,看着抽泣的彩云十分心疼,轻轻地扶她起来,到床边坐下,搂着她劝道:“好了,既是他非礼,你就别哭了。” “老爷,你相信我的话是真的吗?” 第105页 “唔,不过,他对你究竟怎么样了?” “就是这样,他什么也没得到,真的没怎么样。我骂了他一顿,又喊人,他就吓走了。” “他为什么敢进你的房?你对他从来没有什么轻浮的言行吗?” 彩云一扭头,严肃地说道:“我轻浮?结婚三年了,我的行为你是最清楚的,难道连你也不相信我?老爷,他为什么敢对我这样?不就是因为他知道了我在花船上呆过吗?就因为我出身低贱,他以为我必是水性杨花,可以随意欺负,就趁机寻事了,这还不明白吗?” 见彩云说得真切有理,洪钧沉吟片刻,想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不禁恨恨地骂道:“这个混帐东西,人面兽心。我叫他滚蛋!” 彩云镇静下来,反过来劝洪钧:“老爷,你千万宽宏大量一点,别为了这事处罚他,毁了他的前程。” 洪钧冷笑道:“哼,怎么?我还应该奖励他吗?这样一个卑鄙小人,我怎么还能留在身边呢?” 彩云恳切地劝道:“老爷,他固然该死,可是毕竟是你学生,是你带来的人,办事能干可靠 ,你在德国也少不了他。再说,一个年轻男人,长期没有家眷在身边,慾念蠢动,克制不住自己,也是在所难免。” 洪钧忿忿道:“胡说!慾念再克制不住,也不能在师母身上打主意呀!这样的人还叫人吗?跟禽兽有什么区别?” “现在他想必也心中有愧,不敢再冒犯我了。你就忍了这口气,装不知道算了。” “我忍了这口气,可是这样卑劣的人谁知道还会干出什么样的坏事来?不行,我决不能再留他在这儿了,非革他的职不可。” “老爷,你革了他的职,他岂不恨你一辈子?将来一旦有机可乘,他不会挟嫌报復于你?” “我洪某做事为人堂堂正正,岂能怕这种小人!……好了,你别说了,我自有主意。”他断然地说。 彩云无奈地望着他。 洪钧和大多数中国男人一样,平日里有绝好的涵养,但倘若发现自己戴了绿帽子,哪怕是假的,或是半真半假的,那是决不能容忍的。那些山民村夫遇到这种事,恐怕会拔出刀子、操起木棍向对方砸去,再把老婆狠揍一顿,弄出人命也是常有的。而有身份地位的人则会藏恨于心,或者施计报復。陆凤翔对曼伶就是如此,只恨没抓到孙三了。如今洪钧碰到这么个下级和学生,竟敢置人伦于不顾,在老师头上动土,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洪钧是决不能容忍的。于是他第二天就命人把汪季达找了来,在小客厅里脸色阴沉地等着他。 汪季达那天慌乱地从彩云卧室回到前院平房的住处后,又恨又恼,半宿也不能入睡。他感到自己真是不走运,竟栽倒在这样一个女人手里。想当初他无论在上海还是在北京,和不下几十个女人有过交往。那些窑姐当然会一切听命于他,不用费多大力气。就是书寓里的高级妓女,像花小宝之类,他也是玩得滴熘转。他还交过两位名门闺秀,对于他的触摸,也 只能是哑巴吃黄莲,不敢声张半点。偏偏这个赵彩云,红倌出身的姨太太,那么风骚妩媚,却打了他耳光,让他什么也没捞着。想想真是窝囊透了,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现在洪老爷回来了,自己倒要看看她有没有胆子把这件事说出去。倘若她不说,那就是心虚 ,自己还会有机会,一定要把她弄到手,尝尝状元夫人是什么味道;倘若她告诉了老师,那自己就来个死不认帐,告她勾引自己,把屎盆子给她扣回去。哼,大不了老师赶自己走,量他还不敢这样做,因为捅出去对他也没好处。 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汪季达错误地估计了洪钧,小看了老师的实力。他设想的两种情况并不完美,洪钧什么理由都没讲,什么细节都没问,就摊牌了,反而让他措手不及。 洪钧开始并不谈彩云之事,只是让汪季达把那张高价买回的地图取来,并且把有关买地图的文件全都拿来,让他交给另一名陈秘书。洪钧又把地图亲自细细看了,叫陈秘书锁在大柜中,然后让陈离开,留下汪季达,自己单独和他谈话。 三十五、驱逐汪季达(4) “季达,你这几日除了办地图之事外,还忙了些什么?” 汪季达交了地图,心中有些发毛,现在洪钧又板起脸问话,看来小师母一定是把这件事情告 诉了老师。但是他仍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日常事宜桩桩件件皆已办妥。” 洪钧冷冷笑道:“哦?皆已办妥?好哇,那你可以回去了。” 汪季达不解地问:“回去?回哪里?” 洪钧一拍桌子,厉声喝道:“你这么聪明的人还猜不出来吗?回国!你已经被革职了!” 汪季达吓了一跳,惊慌地问:“革……革职?” 洪钧冷峻地注视着他,加重了语气说:“对!” 汪季达声音发颤,语无伦次地说:“老师,我……” “你做了对不住我的事,自己心里明白。” 面对洪钧犀利的目光,汪季达一下子乱了方寸,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准备好的对策在这里 似乎用不上了。但他很快地调整了一下情绪,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说道:“我没有做什么呀 ,冤枉呀,老师,您不能听一面之词呀!” 第106页 洪钧正气凛然地斥责道:“住嘴!不许你再说什么。这是公使馆,官员的行为关系到大清名誉。我洪某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岂能容一个品质卑劣的人在我身边?” 汪季达张口结舌,抵赖道:“老师,我,我真的没有做什么……” “还敢狡辩!你脸上的划痕已是铁证无疑,难道还要我写摺子向礼部秉奏吗?去,把公事交代给陈大人,收拾收拾尽快回国。” 汪季达“扑通”一声跪地求饶:“老师,我这样回国太丢人了,您不是还要访问好几个国家吗?说好了我要去的呀,您不能让我身败名裂呀,老师……” 洪钧打断了他的话,厉声说道:“不要叫我老师,我没有你这样的学生,也不要你再陪我出访了。”说完,“刷”地站起来,拂袖而去。 汪季达还在叫:“老师,我冤枉呀,真的不怪我呀,是夫人勾引我呀……” 洪钧停住,气得说不出话,转身走回两步,拍案喝道:“你住嘴!自己做了猥琐之事还想陷害他人,真是恶不可赦。”遂命人立即赶汪季达离开使馆,自己三步并作两步奔上了楼,气得胸气短。回到卧房内,朝床上一倒,闭着眼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彩云正在小书房,见丈夫回来也没和她打招唿,便小心翼翼地走到卧室门口,从半开的门缝中往里看,见洪钧脸色十分难看,知道他已和汪季达谈了,本想进去安慰几句,但又一想, 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只能让他更生气。不如让他一个人静一静,歇一歇,等事情过去了再好好劝他。于是她轻轻关上了卧室的门,吩咐阿桃让厨子做一碗洋参银耳莲子汤备着,等老爷起来好用。自己走下楼去,在书房桌上展开画纸,画起画来。她早就想和老爷一起作一幅画,等到老年时拿出来看,是个多好的纪念啊!今天也不知怎么的,特别想画画。 内容早已想好,就画苏州的梅花和水仙,梅是洪钧,水仙就是自己。她提起笔,用心地画了起来。 大门口,两名僕人将几件简单的行李装上马车。汪季达神情颓丧地出了大门,上了车。 非今馆楼上,彩云正走上楼梯,听了听卧室里仍没有动静,便转身去拉上走廊的窗帘。正巧,远远看见了窗外汪季达上车的一幕。透过窗纱依稀看见,汪季达朝楼上狠狠地瞪了一眼。她连忙闪到帘后,望着马车离去才出来。也怪了,此刻她心中并没有多少高兴,反倒升起一种难言的苦恼和担忧。 马车里,汪季达回头遥望着渐渐远去的公使馆,恨恨地骂了句:“婊子,你等着!” 不一会,马车把他拉到了火车站。车夫将行李拿下,递上了车票,说了句“汪大人,走好”,便打道回府了,把汪季达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了那里。 汪季达沮丧地坐在长椅上。他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还有半个多小时,骂道:“他妈的,就这么急忙地赶我走了,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他心烦意乱地等候着。 突然,从他背后大理石柱子边传来了一对青年男女得意的交谈声,他们话语中的几个字像利箭一样钻进了他的耳鼓。 男的说:“绝对是个奇蹟!8000马克,全部现金。怎么样?就凭我的聪明脑袋,200马克的成本,一夜之间成了富翁。哈哈哈!” 他拍拍手中的小皮箱。 女的笑道:“你太能干了,劳尔!中国人竟然没有看出来?” “没有。他们傻得要命。” 汪季达对信息有天生的敏感,听见这几句话,他马上觉得十分耳熟,转身望去,但是只看见那个男人的侧面。于是他悄悄站起来向他们俩靠近。 那个男的哈哈笑着说:“蠢猪!他们全是蠢猪。尤其是那个姓汪的,装出一副很了解英国的样子,连我是西班牙人都没看出来。” 女的笑道:“以后他们发现这张图是假的怎么办?” 这时,汪季达已经看清了那个男人的面孔,他正是卖地图的人!汪季达愣住了。 那男的笑道:“他们上哪儿找我?找到我我也不承认呀,哈哈哈!”一边说,一边搂着女友的腰,提着小皮箱向检票口走去。 汪季达瞪大了眼睛,惊讶而愤怒。他快步冲上前去想抓住那个骗子,但突然又停住了。他意识到事到如今,即便抓住那个人,对于他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 三十五、驱逐汪季达(5) 汪季达眼看着那骗子搂住女友过了检票口,颓然坐到椅上,自嘲地笑道:“蠢猪,我真是个蠢猪!……”停了停,又说:“不过,洪钧比我更蠢!哼,太好了!”他的脑子飞 转着,寻找着报復的机会。 洪钧是个宽厚的人,尤其是对于自己喜爱的人,他总是体贴多于苛求。他躺在床上,其实也睡不着,一直还在想着汪季达的事。是啊,这能怪彩云吗?她的罪过是什么?不就是长得漂亮吗?不就是在花船上呆过吗?难道她要一辈子为此付出代价?况且,她现在已是自己的人了,欺负她不就是欺负自己吗?想想彩云跟自己这两年,一直是全心全意的,没有出过任何差错。上次自己去上海,彩云和玉珍、洛儿闹了一点别扭,也不能怪她。现在到了德国,她虽然好奇,可学会外国话也能帮自己做些事呀,不然,自己连慕尼黑也不一定去得了呢。更不用说她的温柔体贴,还有床上的尽心伺候,哪个男人能有这样的福气…… 第107页 想到这一切,洪钧忽然自责起来,于是起床出门找彩云,看看她在做什么。大厅里静悄悄的,她不在。于是他轻轻下了楼,一眼就看见彩云站在书房窗边的书桌旁,俯身挥笔在画什么,便悄悄地走了过去。 彩云聚精会神地画着,没想到身后有人。洪钧看到,画上是一枝红梅和一丛水仙花,一上一 下,一红一白,交相辉映,煞是好看。他忍不住说:“红梅水仙,好!” 这一说话倒吓了彩云一跳,回头见是丈夫,忙说:“哎呀,你起来了?睡好了吗?想不想吃点东西?我让阿桃做了莲子银耳汤呢!” 洪钧笑着说:“好啊!” 彩云立刻招唿阿桃去拿。 洪钧边吃边问:“你怎么想起来画画呢?” “早就想画一幅画,请你题个字。我们夫妻一场,也算留个纪念。” 洪钧一听十分高兴,说道:“夫妻共画,好!这红梅水仙又怎么讲呢?” “红梅自然是老爷。红即是洪嘛,梅是高洁脱俗,不畏严寒,是老爷的人品。水仙长在水中,花开之前,花苞外面有壳,虽不好看,可花长出后就香气四溢,颜色洁白,品质高贵,在冬天更加可贵。我很喜欢水仙花。” 洪钧一听更加高兴,说道:“好一个高洁脱俗、香气四溢、品质高贵,我算是没有白教你读书画画。你画完了我来题诗。” 彩云一听真是喜出望外,连声说道:“好,好,我再有一个时辰就差不多了,你就题上诗吧!” 不一会,彩云果然画完了,洪钧也想出了诗,吟道: 新冬何处寻芳华, 飞雪素艷映吾家。 冰心玉洁香四溢, 红梅枝头水仙花。 彩云一念,觉得那么上口好懂,不像平日里洪钧的诗文那么难以琢磨,便惊喜地问:“老爷,这首诗真好懂,倒像是替我作的一样。” 洪钧笑道:“小精怪就是聪明,这画是你画的,诗意也是按你刚才说的话写才对呀!”说罢欣然提起笔题了上去。 过了几日,洪钧命人找到了在柏林华人街的画匠,将画裱好了,便将此《红梅水仙图》挂在 卧室内。夫妻也因此更加恩爱了。 三十六、顾恩宇入狱(1) 北京的皇宫里正发生着一场巨变。光绪皇帝亲政已有一年了,这位18岁的皇帝总想做出些事情来,改变一下每况愈下的大清现状,也证明自己不再是老佛爷的傀儡。他终于得知康有为上了奏摺,并从老师翁同龢那里得到了。读完后他兴奋不已。是啊,两次鸦片战争让西方列强敲开了中国的大门,割地赔款 ,丢尽了大清的颜面。如今,东邻日本经过维新变法,发展经济、军事、教育,也强大起来,并且野心勃勃地指向中国,时时妄想占领大清的土地。琉球群岛的分割,大清就十分吃亏,派李 鸿章谈判已多年,至今仍没有结果。日本还在朝鲜问题上插手,想取代中国的宗主国地位,也是令 人十分担心的。所以光绪皇帝暗自下定决心,不管老佛爷慈禧太后如何反对,他都决心要变法维新,让大清在自己手里强盛起来。他知道,清王朝的贵族们有许多是不争气的,可手中权力却很大,如果能抓住一两件事办一办,便可杀一儆百。前几日,他看到了吴大澂和程璧上的摺子,说立山和载澜在苏州走私丝绸,十分生气,便回復让礼部去办。如果能从这件事打开一个口子,也不失为做了一件好事。 此时顾恩宇仍在载澜府,他正在四处打听可以寄身之处。他也曾想效仿魏斯炅去当兵,但从武毕竟非己所长。又想先改换一下门庭,可有权有势的人家又有哪家是干净的呢?于是他决定先回苏州,在那里找点事做,实在无事可做时,就去湖南找谭嗣同去。他已向载澜表示了回乡之意,但载澜还没有回音。这天晚上,他正在给继母写信,载澜进来了。 载澜这些天一直在忙。他和立山在苏州私卖丝绸的事让人发现了,报告了吴大澂、程璧,这二人正想为光绪皇帝的新政效力,以求得更多的信任。 正巧有这么一件事给撞上了,两人于是联名上了摺子,要办立山和载澜,打击一下这些无法无天的皇亲贵族。 载澜也不是省油的灯。心想,我这点事也算事吗?皇族里做坏事的人太多了,想拿我开刀? 真是瞎了陆凤翔的狗眼!于是他派人去收集陆凤翔的材料,得知一个叫孙少棠的戏子和陆家的姨太太有来往,便去找他打听。不料这一打听,真是老鼠拉木杴——大头在后边,这个孙三居然讲出了陆凤翔的一桩命案。载澜真是如获至宝,把孙三安排在了后院旁一间旅馆里,好吃好喝地供养着,并且不许他乱跑。同时又制订了一个嫁祸于人的周密计划。 一切就绪了,他打算明天去请立山,他要让立山大吃一惊。 而在这嫁祸于人的计划里,顾恩宇便是那无辜的替罪羊。 此刻,载澜迈着方步,吸着鼻烟,走进小书房。他扫了顾恩宇一眼,问道:“这么说,你是决心回苏州去了?” “是的。两年来,多蒙澜公爷关照,学生感恩不尽,容图后报。” “不必客气。你既然决心已定,我也不强留你了。带点钱去,路上用得着。”载澜提笔写了一张便笺递给顾恩宇,“你去柜上支1000两银子带着。” 第108页 顾恩宇感谢道:“澜公爷,这么多?” 载澜显得十分慷慨,说:“拿着拿着,你呀,也该成个家了。有提亲的了吧?” 顾恩宇头一低,回答:“还没有。” “快些办吧,男大当婚嘛!” 这时,僕人进来禀报:“老爷,立山大人来了。” 载澜一怔,忙说:“他倒来了?快请快请!” 顾恩宇行半跪礼,口中说道:“学生就此拜别澜公爷。” “好好,起来吧,一路顺风!” 载澜见立山进门,拱手道:“立山兄一定有什么要事?” “正是。”立山左右看看,神色严肃。载澜明白事关机密,便命僕人退下。 立山嘆了一口气,说:“你知道吗?有人向皇上参了我们一本。”他从袖中取出一叠纸,“ 这是从宫里抄出来的那份奏摺。” 载澜问道:“是吴大澂、程璧联名写的吗?” “哦,你已经知道了?” 载澜从书桌的抽屉中也取出一份手抄稿,“喏,我这儿也有一份,也是从宫里抄出来的。他们参我们‘盗用国库,贩卖丝绸’,罪名不小啊!嘿嘿嘿嘿……”他满不在乎地冷笑道。 立山颇为担心地说:“皇上刚刚亲政,听说想拿个把贵戚开刀,以试锋芒。他把这摺子批给了陆凤翔查处,就是这个意思。” “陆凤翔?这个人我知道,他敢拿我怎么样?” “他接替了他亲家洪钧的礼部侍郎一职,一年多来无所作为,现在正好有了个立功的机会?” 载澜冷笑道:“想踩着我们俩的肩膀往上爬,只怕没那么容易吧!” 立山摇头道:“哎,澜公爷也别把他们小看了!陆凤翔跟吴大澂、程璧都是一伙儿的,上奏摺之前大概就已经串通好了,说不定还跟李中堂通过消 息。没抓到确实的把柄,他们绝不会贸然上奏的。” “这些我都想过了,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们抓住了我们的把柄,可是我也抓住了陆凤翔的尾巴。” “哦?是什么?” 载澜不慌不忙地叫道:“来人!” 僕人进来问道:“公爷!有何吩咐?” 载澜命道:“把他带过来!” “是!”僕人应声走了下去。 三十六、顾恩宇入狱(2) 载澜微笑着问道:“你还记得陆凤翔的那位三姨太吗?” “三姨太?是原先唱戏的那个?记得记得,不是死了吗?” “对,死了。可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立山摇头,一脸茫然。 载澜微微一笑,手一指门。 这时,僕人带进来一个英俊的男子,他正是孙三,依然英俊挺拔。 孙三躬身作揖,说道:“小的孙三给澜公爷请安!给立大人请安!” 载澜说:“坐下说话吧!” “是!” 载澜说:“你把昨儿给我说的再说一遍给立大人听听。” “是!陆府三姨太叫曼伶,是我师父的女儿,我们从小在一块儿很要好。后来陆凤翔娶了她做三姨太,我跟她仍有往来。前年我到南边跑码头,出发前一天晚上,我们最后一次见了面。不料,让陆凤翔发觉了。当晚曼伶回家后,就被逼死在家里。这事我是听到好几个人告诉我的。曼伶的丫头小翠后来也被陆府赶出了门,她知道得最详细。” 立山愣愣地听着。 “好,你先回去吧,用得着你的时候再请你来。” “是,小的静候澜公爷的吩咐。” “来人啊!传我的话,到柜上拿100两赏银给他。” 僕人答应着领孙三出去。 看完这一出,立山“扑哧”一乐,说道:“澜公爷,你真厉害,我服了你。可你这一招怎么使呢?” “哪是一招两招的功夫?就跟下棋一样,没有三招五招的,您就甭想赢!”说罢,载澜“嘿嘿”地笑了。 立山抚掌大笑道:“哎呀,佩服,佩服,叫陆凤翔他们做梦去吧!” 载澜得意地说:“告诉你,不但小翠供出了实情被我捏在手心里了,就连陆凤翔的退路我也给他想好了。” 立山不解地问:“什么退路?” “他们车马炮全过来了,不送个小卒子给他们吃吃,他们怎么有脸面退回去呢?” “小卒子?什么意思?” “不明白?” 立山摇头。 载澜阴险地笑道:“跟你一块儿下江南的顾恩宇不是个小卒子吗?” “哦!”立山恍然大悟,又问道:“你是想把这事全推给他?” 载澜一跷二郎腿,微笑着点头。 立山虽处权贵,心倒不坏,有点不忍地说:“这个后生人挺好的。我觉得……怪委屈的。” 载澜摇晃着脑袋,说道:“捨不得小卒子,那就要蚀车蚀炮了。立山兄,你可是一条大肥车 呀!” 立山一咧嘴,说:“你呀,好,我是一条肥车,你更是一匹肥马。” 第109页 两个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别看载澜是个纨绔子弟,大事做不来,可办个奸滑的坏事却难不倒他。为了给陆凤翔一点厉害瞧瞧,他自己不出头,打发孙三去给他带话,并送了一份厚礼,软硬兼施。当天晚上,孙三便以载澜府管家之名来到陆府求见。陆凤翔听说是载澜府中派来的,十分奇怪,心想一定是来送礼拉拢关系的,也不怕嫌疑。可不让进也不合适,于是便叫来人进屋,暗中让佣人盯着,一挥手便可将他赶走。 孙三进来,手中捧一礼盒,向陆凤翔躬身行礼道:“小的给陆大人请安!” 陆凤翔打量着他:“你是……” “小的是澜公爷派来给陆大人送礼的。” 说着,孙三揭开礼盒。礼盒内是一方嵌着雕花红木座的古端砚。 “这是……” “澜公爷说,这不是普通的物件,而是干隆皇帝用过的一方端砚,如今已成无价之宝。” “这……太贵重了,我怎能接受?” “澜公爷送您这件瑰宝,想必陆大人一定喜爱。” “喜爱也不能夺王爷之爱呀!管家有何贵干?还是直说了吧!” 孙三听他这样说,就壮起胆子,打开天窗说亮话:“那好,陆大人,小的不是澜公爷府的管家,小的是唱戏的,姓孙名少棠,外号孙三。” “哦……”陆凤翔惊愕地望着他。 孙三壮着胆子说了下去:“当年府上三姨太曼伶常看我的戏。可惜,三姨太年纪轻轻的突然间过世了。她的父母是我的师父师母,二老一直嘀咕着曼伶死得不明不白,想要告官。是我好歹劝住了二老。澜公爷知道我跟三姨太这层关系,才特地派我送礼的。” 听见说起了曼伶,陆凤翔顿时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仿佛挨了一闷棍似的十分狼狈和沮丧。 孙三继续背台词般地往下讲:“ 澜公爷知道陆大人正在查办他的案子。澜公爷说,卖丝绸给 洋人那事儿是他府里一个管家干的。澜公爷说,也怪他用人不当,请陆大人包涵。” 陆凤翔这才完全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沉吟半晌,半推半就地问道:“哦,原来是这样。那么 ,这个管家叫什么?” “顾恩宇。” “人呢?” “已经在昨天畏罪逃跑了,估计是去了苏州。” 陆凤翔默然无语,他的眼睛不由得又移到砚台上。此刻,他已完全明白了载澜软硬兼施的用意,于是点了点头,对孙三说:“好吧,你回去禀告澜公爷,就说这事请澜公爷放心,我一定即刻查办嫌犯。” 孙三放下了端砚,说:“那,小的就回去禀报澜公爷了。”转身朝大门走去。 三十六、顾恩宇入狱(3) 陆凤翔望着孙三满不在乎、昂首阔步的背影,恨得咬牙切齿,心里骂道:臭戏子,只恨当年没找到你,要不然还有你今天。是啊,当时若斩草除根,就不会有人再来翻这个旧帐了。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了皇上的恩宠,怎么能让这孙三搅了?幸亏载澜明白事理,找了个垫背的,不然在皇上那儿自己可怎么交差?他又气又急,决定先按下这股火以后再发,立刻让手下派出了两名衙役前去苏州捉拿顾恩宇,先抓住嫌犯报了功再说。 两名公差得令后不敢怠慢,连夜立即骑快马出发,奔向通州运河边码头。 此时顾恩宇已拎着一个包袱,提着一箱书籍住进了通州码头边的一个小客栈,打算明天一早坐船南下。洗完了脚,刚吹了灯打算入睡,就听见勐烈的敲门声。 两名公差冲进来问道:“你就是顾恩宇?” “是啊,什么事?” “跟我们走一趟。” “什么事?哎哎,别动手呀!” 两名公差二话不说,掏出铁链子朝他头上一套。 顾恩宇大怒道:“干什么!凭什么抓我?” “走吧!到北京就知道了。”两名公差拉着他,不由分说便把他横着捆绑上了马鞍,策马朝北京城驰去。一个时辰以后,他便被关进了刑部监狱。 在马背上被颠簸得全身麻木的顾恩宇被推进牢房,摔倒在一堆稻草上。只听得身后的铁门“哐啷”一声关上了。 头昏眼花的顾恩宇踉跄着站了起来,愤怒地扑在铁门上大喊:“凭什么抓我!我犯了什么王法!来人呀!” 可是,没人理会他,他的喊声在空荡荡的牢房中迴响。 三十七、德官出世(1) 1889年的春天,22岁的彩云做了母亲。 分娩就在非今馆卧室里,洪钧请来了几个洋医生为她接生。露西亚和阿桃也在一旁帮忙。 彩云痛苦地挣扎着,她没有想到,生孩子是这样的疼痛。整个骨盆架像是被一种力量拽裂开,一阵阵地撞击越来越厉害,疼得她真是死去活来。但是她心中是幸福的,她知道,这是孩子要出来,在使劲地往外顶呢!所以,她不喊叫,只是咬着牙忍着,配合着医生的各种要求。她想起在国内女人生孩子都是请接生婆来,可在德国却来了一个男医生和两个女护士。开始她不愿意,但洪钧和露西亚都劝她,说这位男医生是最好的,大可以放心,她才不得不同意了。果然,这位医生动作轻柔,态度和蔼,戴一顶白帽子和口罩,手上戴着橡皮手套,也看不清他是男是女了。这样倒使彩云放松了许多。 第110页 洪钧着急地在楼下等待,来回地踱步。不一会,一阵婴儿的啼哭声终于传了下来。洪钧欣喜 至极,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来。 洋医生推开门出来,摘下了口罩,笑着说:“恭喜您,公使先生,您有了个可爱的女儿。”他身后,洋护士抱出了一个红扑扑的小孩儿,包在白色的布包里。 露西亚作了翻译。洪钧欣喜地看着裹在襁褓里的新生儿,说道:“啊呀,这么点大。” “六磅半,很健壮。”洋医生夸道。 洪钧来到床边,望着疲乏无力的彩云,只见她头髮被汗水黏在额头上,脸色苍白,于是心疼 地问:“你怎么样?受苦了。” “我挺好的。”彩云一脸的歉意,无奈地笑笑,“老爷,生了个女儿,你不高兴了吧?” 洪钧倒并不太在意,劝慰道:“女儿也好嘛,都是自己的骨肉。” 彩云咬咬嘴唇,不服地说:“下次,明年,我一定给你生个儿子,一定!”她眼中闪着泪花,却笑着说。 “好,好,你快闭上眼歇歇。” 彩云急切地叫道:“阿桃,把宝贝抱来。” 阿桃把孩子抱给她。彩云端详着女儿的小脸。女儿的脸型圆圆的,小鼻子直直的,嘴小小的 ,眼睛还闭着,真有点自己的影子呢。于是十分欣慰地说:“瞧,多可爱,长得多俊,像我吗?” “像你,这脑门倒是有些像我呢!”洪钧说。 “是的,大脑门聪明。老爷,给她起个什么名字?” “我刚才已经想好了,在德国生的,就叫德官吧!” 彩云笑着逗孩子:“德官,太好了!喂,德官,我的小宝贝,听见了吗?妈妈在叫你哪,德官!” 小德官闭着的眼睛动了动,居然睁开了一点,两只眼珠黑黑的在眼眶里转动,小嘴嘬动着,像是在找寻食物似的。啊,她是那么矫小、那么可爱、那么让人怜惜。彩云小心地用手指抚摸着她的小脸、小鼻子、小嘴,没想到她张开了小嘴就去吮妈妈的手指,还挺有劲的 。彩云一阵感动,解开了衣衫,把乳头塞进了她的小嘴,德官便吸吮起来。彩云只觉得胸前阵阵麻酥,乳汁簌簌地涌向乳头,一直流进女儿的口中。哦,这餵奶的感觉真是太奇妙、太美好了!她全身心充满了第一次做妈妈的幸福, 激动得热泪盈眶。 德官满月之后,彩云随洪钧去俄国、奥国、荷兰国进行了短期的国事访问,又一次大大开了眼界。回来后,彩云专门请乔治来为她和洪钧、德官照了一张相片,又写了一封信,给苏州赵家寄去了。 这封越洋的信一个月以后到了苏州。 信是送到前街朱先生的铺子里,他管这驿铺并代写书信。 阿良如今已17岁了,在洪洛的店里做事,每天都要经过朱家店。今天朱老闆看到他,便叫道:“阿良呀,快来呀,你阿姐 又从外国写信来了。” 阿良接过这封贴着外国邮票的信,惊喜万分,直奔家中而去。跑进家门,大声喊道:“娘!奶奶!姐姐来信啦!” 他进了奶奶的房间,奶奶躺在病床上,彩云娘在床边伺候着。 彩云奶奶已经垂危了,听到阿良的声音,睁开眼睛问道:“什么信呀,是不是彩云来信了?” “是的,还寄来一张相片呢!”阿良拿给母亲看信中附来的照片。 照片上洪钧、彩云并肩而坐,彩云怀中抱着德官。 彩云娘欣慰万分地说:“哦,生了孩子了。” 阿良看了信,说:“生了个女儿。” 彩云娘把照片举在奶奶眼前,说道:“您看,这是洪老爷,这是彩云,她生了个女儿。” 彩云奶奶吃力地睁大眼睛看着。 阿良笑着说:“姐姐跟洪老爷一起去了俄国、奥国、荷兰国,真了不起!” 彩云奶奶却连连摇头,嘆道:“唉,还是不争气,怎么不生个儿子哪!” 同样的照片拿在了洪夫人手中,这是洪钧寄回来的。洪夫人一见有了小孩,脸色立刻紧张起 来,问道:“是男是女呀?” 一旁,洪洛和玉珍在看信。 洪洛说:“是女儿,父亲给她取名为德官。” 洪夫人松了一口气,阴沉地一撇嘴,说:“哼,幸而生了个女儿,要是生了个儿子,还不知要怎么张狂呢!你们看她跟老爷肩并肩地坐着,上下尊卑都不分了,好像她真成了正太太似的。” 三十七、德官出世(2) 玉珍凑过来又看看照片,笑道:“婆母,当年你就不该让她去。一个花船上的红倌居然进了德国皇宫,觐见了德国皇帝、皇后,传出去岂不丢尽了老爷的脸面,连大清国的名声也给败坏了嘛!” “咳,可不是,他们一走我就后悔了。都怪我煳涂,哪有把一个堂堂公使夫人拱手让给小妾去当的。” 洪洛却笑了,说道:“算了算了。你老人家要是真去了,保准也后悔莫及,在国外那份洋罪也不是人受的。” 玉珍冷笑道:“才不见得呢,你看她像受罪的样子吗?眉开眼笑的。跟着老爷到处跑,还去了俄国、奥国、荷兰国呢,真是享尽了外国的风光。” 第111页 洪洛说:“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当时你还不是巴不得她走。反正就剩下大半年了,快回来了。” 玉珍尖酸地说:“三四年冒牌公使夫人一当,回来只怕不是当年的姨娘了。老爷在奏摺上还提了她呢!” 洪夫人一怔,问:“哦?有这样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洪洛不满地瞟了玉珍一眼,解释说:“父亲的奏摺传抄出来,我看到了,也就提了那么一句,说姨娘‘善于洋人应酬,颇得要员好感’。怕您不高兴便没告诉您。” 洪夫人忿忿地说:“什么‘善于应酬’,还不是把花船上接客的那一套拿出来对付洋人吗?真是不知廉耻,你父亲竟然还以此为荣,写进了奏摺。” 洪洛打圆场道:“父亲的意思无非是让太后、皇上知道在国外办洋务的实情。” 玉珍冷笑道:“还不是让姨娘给迷住了……” 洪洛斥责道:“你这是什么话!” 玉珍笑道:“我可不敢乱说老爷,我是说姨娘在外边那么张狂,等回到家来,还不知道怎么趾高气扬呢,何况又生了个女儿。” 洪夫人心情格外阴沉了,忿然说:“她敢怎么样?规矩总是规矩,不是我让她,她能出国吗?别想在我跟前耍什么威风,生了个女儿又怎么样?德官是老爷的骨血,回家来,只能叫我娘,叫她姨娘,这可是半点也含煳不得的。” 三十八、好梦难长(1) 欧洲的秋天是迷人的。空气清澄,天空湛蓝湛蓝的,高大的梧桐树叶渐渐变成黄色,在阳光照射下像勾上了一道道金边。人们的心情也随着天气变得十分愉快,纷纷走出家门,公园和街上游人如织。 非今馆里因为有了德官,往日的宁静被打破了。德官已经一岁多了,不但会说许多话,而且 可以满园子地跑。此时,阿桃在给她餵奶糕,可德官不好好吃,蹒跚地跑开,一会儿躲在花 丛后,一会儿扑到彩云膝前。 “嗳,我的宝贝。”彩云笑吟吟地将她抱起来,“来,再吃一口,快快长大。德官,你知道吗?你是公使小姐,状元千金。长大了有好多好多人家要来求亲。”产后的彩云稍胖了一点,她已经23岁了。少女式的顽皮已基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母亲的成熟和温情。 这时洪钧兴沖沖地进来,举起手中的一封信对她说:“好了好了,总算盼到李中堂的信了。” “什么事这样高兴?” “回国呀,李中堂告诉我,新任公使下个月就到柏林了。总算熬到头了。” 彩云听后却像被迎头一击似的呆住了。 清朝的规定,驻外国公使一般是三年一换,特殊情况也可以四年,再长就不行了。李鸿章希望洪钧按期回国,为自己多做一些事情,并且已经安排他到兵部任左侍郎,这意味着他又晋升了。 洪钧抱起德官逗道:“小宝贝,我们快回家去了,你高兴吗?喏喏喏,笑了笑了,你也高兴了,是不是?” 彩云茫然地自语道:“怎么这么快?” “还快?整整四个年头了,我实在呆够了,整天在这座非今馆里转来转去,没有朋友聊天,没有琴棋书画,碧螺春、龙井之类的茶叶运到这里都黄了。唉,简直是度日 如年嘛!”洪钧说道,“幸亏有了你,小宝贝,要不然爹真要闷死了,对不对?” 德官张开小嘴叫道:“对!” 洪钧哈哈大笑。 彩云却笑不出来,她忧郁地望着窗外,心情非常沉重。回国对于她意味着什么,她完全想像得出来。那就是重新回到旧生活里去,回到那最卑微的小妾处境中去。不再会有人邀请她,不再会有皇宫的接见,也更不会有舞会、骑马、照相,以及穿上洋服去游园,她的好梦到此为止了。想到这一点,她的心整个凉了。然而,让她更为难过的是,她不能和洪钧谈这个问题。洪钧此刻只想快些回国,一来早些把地图交给皇上,也算是不虚此行;二来他与彩云恰恰相反,他想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在国外他反而太寂寞了,所以他无法体会到彩云的苦衷。 彩云约了露西亚和乔治,与他们告别,最后一次吐露自己的心声。 这一天,彩云特意穿了一套欧式呢子衣裙,又一次来到了令人难以忘怀的植物园,与乔治、 露西亚并肩骑马,边走边谈。 彩云向他们俩倾诉着心中的烦恼:“……我很理解我丈夫,他在柏林总不习惯,想回国。国内有他的府第、他的朋友、他的官位。这次回去,他很可能要升官。可是我呢?回国,等着 我的是什么呢?是那座死气沉沉的院子,是这样那样的规矩,是没完没了的礼节,还有我姨太太的卑贱身份……哦,想到这些,我真是害怕呀!” 乔治同情地望着她,问道:“什么时候走?” “下月18号,还是那条“萨克森”号邮轮。“我真应该感谢它,是它把我带到了柏林,给了我荣誉、欢乐,还有你们这样的好朋友。我多么幸福呀,完全变了一个人。可是,现在它又要把我送回去了,公使夫人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一切都像做梦一样。梦醒了,什 么都没有了……”她的 泪水夺眶而出。 第112页 乔治痛苦地垂下头,说道:“也许,我们还会见面的。比方说,我有机会去中国的话……” 彩云苦笑道:“不可能的。你即使去了中国,我们也不可能见面。中国有中国的规矩。你可以见公使,因为你是男人。而我呢,不许出门,不许骑马,更不许跟男人一起说说笑笑。哦,我早晚会闷死的。” 露西亚劝慰道:“不,夫人,我们相处了三年多,我觉得你是个非常能干、非常坚强的女子,我很敬佩你。为什么一回到中国你就要像羔羊一样任人宰割呢?为什么你不能按照自己的愿望快活地生活呢?” 乔治也安慰道:“是啊,你不是个普通女子,你很有才华,又这样美丽。在欧洲你获得了这么多的知识和经验,你应该有信心为自己而活着。” 彩云摇摇头,感嘆不已地说:“为自己而活着?在中国,这太难了,大概还没有一个女子可以做得到。这些你们不会明白的。” 秋风骤起,黄叶飘零。终于到了该走的时候了。新任的公使带着夫人已来到柏林。 洪钧把事情交接完毕,又举办了告别宴会,一切热闹便都结束了。 这天早晨,飘荡着淡淡的薄雾,十几辆豪华马车在中国公使馆大门口停着,整装待发。 箱笼早已上了车,屋里只剩下了家具,墙上那幅《红梅水仙图》是最后取下装箱的,非今馆 很快要来新的主人了。彩云穿着中国式夹袄,披上了斗篷,从卧室缓缓走出,最后望了望这座给了她无数欢乐的非今馆,依依不捨地随着洪钧和抱着德官的阿桃走出了门。 三十八、好梦难长(2) 院子门口,留下的使馆人员列队相送,大家依依惜别。 “老爷,夫人,一路顺风,吉祥如意。”男人们拱手道别。 “多多保重!老爷,夫人,当心身体,一路平安啊!”女人们含着泪说。 彩云与露西亚紧紧拥抱,难捨难分。露西亚送了一只小巧玲珑的八音盒给彩云,说:“夫人 ,您要是想我了,就拧开这个小开关,上满了弦,它就会奏起音乐。这是一首德国民歌,很古 老,很好听。” 彩云欣然接受,说道:“太好了,谢谢你,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露西亚泣不成声地说:“好好珍重自己,夫人。” 彩云也满面是泪,说:“向约翰问好,希望你们早日生个孩子,给我写信。” 露西亚点头答道:“一定!一定!” 彩云又说:“向乔治问好,我永远忘不了他纯洁的友情。” 露西亚说:“他也永远会惦记着您的。” 洪钧过来喊道:“好了,好了,彩云,上车吧。” 两个女人紧紧抱着,哭成一团。 “上车吧!”洪钧拉开彩云。 “露西亚,再见!诸位,再见!”彩云终于上了车。 看着非今馆渐渐远去了,彩云哭得像泪人一般,不仅仅是因为离别,更是因为她一生中最辉 煌的日子从此结束了。 回国的路线和来时一样,然而心情却大不相同。这三年多的出洋,对于彩云来说,简直像进 了一趟大学,国际大学。她打开了眼界,知道了世界是怎么回事。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女人,她知道了女人也可以像男人一样,可以有另外一种活法,这就是独立的、自由自在的活法。正像露西亚所说的,可以为自己而活。虽然她乍一听认为不可能,也没有把它作为自己的信仰和追求。但是,这种想法却像一根幼苗,已悄悄地植进她的头脑,在今后的岁月里,一旦有了合适的条件,它便会冒出来,主宰她的意识和行为,从而使她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女性。 带着失落和思念,在困惑和琐碎的忙乱中,二十几天的船上生活即将结束,“萨克森”号终于驶进了中国的海域。 一个秋雨绵绵的早晨,“萨克森”号缓缓地向吴淞口码头驶来。洪钧穿戴整齐,急不可待地拉着彩云出了舱,站在船舷边上,朝码头方向眺望。洪钧喜气洋洋地寻视着岸边,那里一定有一大群欢迎他的人,只可惜烟雨雾气让人看不清楚。与洪钧相比,彩云却显得面容憔悴,神色颓丧,但她竭力掩饰着自己,故意将脂粉涂得很重。 不一会,雨停了,太阳钻出了云层,一阵清风吹来,雾气消散,岸上的景物看得越来越清晰了。迎接公使的人群也骚动起来,敲锣、打鼓、鸣炮……接着是一整套烦琐的礼节。忽然 ,彩云看见了洪洛,他是夫人的代表。彩云很聪明,此时离开了洪钧,悄悄地往后站,一直退到和德官、阿桃在一起的位置。 洪钧被簇拥上了上海道的大马车,后边的人分别按官职大小依次也上了车,彩云、阿桃和德官上了后边的一辆。在整个欢迎仪式过程中,没有人招唿彩云上前,连洪钧也不回头找她,她好像被遗忘了一样。她一下子便感到了受冷落的滋味,这种滋味,越靠近苏州便越浓烈,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紧捏着她,直至把她塞进洪府的小偏院。 上海的欢庆过去了,到了苏州,又是接连不断的欢迎仪式。洪府大门外停着长长一列轿子和马车。僕人们一边在卸车、搬行李,一边在迎接客人。 第113页 花厅里,宾客盈门,夫人领着玉珍及荣彬还有众多亲朋好友在门口迎接。 洪钧及苏州府官员依次进入,寒暄、拜见、敬茶、送礼……一大套礼节逐一都过了,宾客陆 续告辞,最后剩下了一家人。 洪钧好像这才想起了彩云。他扭头朝彩云使了个眼色,彩云马上明白,自己该出场了,于是上前叩见洪夫人,口中说道:“彩云给夫人请安!” 洪夫人也好像刚看见她似的,说:“哟,姨太太万福,长胖了点嘛,起来起来。哎,小孩子呢?” 阿桃抱德官过来。 洪夫人笑着将德官抱到怀里,说道:“这就是小德官呀,啊呀,多可爱的小姑娘呀!” 洪钧含笑道:“德官,叫娘。” 德官睁大眼睛望着这个陌生的女人。 洪夫人说:“叫我一声娘!” 洪钧催促道:“叫呀,叫娘呀!” 彩云望着自己的孩子,又望望洪钧和洪夫人,脸上勉强露着笑,心中却非常难过,居然是洪 钧先让叫夫人为娘,那么我是什么? 小德官却不明白怎么又出来一个娘,怎么也不肯叫。她扭过身去,对着彩云叫了声“娘”。 洪钧大方地笑道:“那是姨娘,叫她姨娘,叫呀!” 德官却不听他的,仍对彩云叫道:“娘!” 彩云心如刀绞,脸上却尴尬地笑着。原来我只是个姨娘,就是因为生了个女儿才是这样的下 场吧! 洪钧歉意地对洪夫人笑道:“孩子还不懂事,在外面叫惯了。” 洪夫人笑道:“是呀,跟我还认生呢!哦,彩云,你一路辛苦了,先回房歇息去吧!”她回头喊了声:“奶娘,来呀!” 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应声出来。洪夫人说:“这是我雇的奶娘,以后德官就交给她带,你也好轻松些。”不顾德官的挣扎,她便把德官交给奶娘,冷冷地对彩云说:“姨太太,你歇着 去吧!” 三十八、好梦难长(3) 彩云忍住心痛,只得无奈地答道:“是!” 德官却在奶娘怀里挣扎哭喊:“娘,我要娘……” 夫人不满地看了一眼彩云,那意思分明是让她管一管。 彩云只好上前安慰德官:“乖,好好跟奶娘玩。不哭!”此时,她只觉得鼻子发酸,再也说不下去,遂转身离去,匆忙间将披肩落到了地上。 阿桃拾起披肩,喊了声“夫人”,追上去给她。 洪夫人吃惊地望着阿桃,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责问道:“阿桃,你称她什么?夫人?” 阿桃一怔,知道自己说走了嘴,吓得嗫嚅道:“在柏林喊惯了。” 夫人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哼,这里可不是柏林!” “是,夫人!” 彩云站在门口听了这话,尴尬地离去。 洪钧也有些为难,但他知道,这种时候最好不要开口。 玉珍一见出现了僵局,忙牵着7岁荣彬的手走到洪钧身边,叫道:“荣彬,来,快给爷爷磕 头!” “哟,荣彬这么大啦!”洪钧一把抱起孙子,“还认得爷爷吗?” 荣彬打量着爷爷,说道:“认得!” 洪钧高兴地摸摸他的脸,说:“好,好孙子,看爷爷给你买了什么好东西回来。来人哪!”他叫道,“把那两只牛皮箱子打开!” 两只大牛皮箱里装的都是从欧洲买的各种礼物,每人都有好几样,什么衣料、香水、首饰、钟錶,还有小火车、小锡兵洋娃娃之类的玩具等等。这些都是到不同的国家参观时买的,并且大多是彩云去买的。但现在夫人正在气头上,洪钧也就不提彩云了。 大家得到了漂亮新奇的外国礼物,又高兴起来。夫人把一条俄式毛边大披肩披在身上,捂着嘴直笑,指着洪钧说:“亏你想得出,我披上这个不成大仙了吗?” 玉珍却夸道:“挺好看的,您瞧上面印的这些玫瑰花多漂亮呀,像个大斗篷似的,挺好的呀。” 洪钧也凑趣道:“哎,对了,俄国的贵妇人都兴围这个。你看这四边镶的可是水獭皮呀!冬天可保暖呢!” “我可不是老毛子的贵夫人,我是你们洪家的夫人。嗯,这皮子是软,不错。”夫人一撇嘴也笑了。 夫人一笑,大家也都笑了,欢声笑语充满了整个客厅。 这时佣人走进来通报饭好了。 “爹,娘为您准备了一桌苏州菜,都是您爱吃的。还有陈年花雕,您多喝几杯。”洪洛向父亲劝着酒。 “好,好,还是家里好哇!哈哈……去,叫姨太太来一道用餐吧。”洪钧终于还是巧妙地拉回了彩云。 可是,彩云无论如何吃不下去,她的心里堵得难受,藉故太累了,头晕,拒绝了这次聚餐。 到了晚上,小偏院里冷嗖嗖的,她忙叫阿桃生火盆、拿汤婆子。一阵忙乱之后,阿桃端来一碗面,劝她吃了下去。 一盏孤灯闪烁,发出微弱的光。彩云独自躺在床上等着洪钧。 门被轻轻推开,却是阿桃。 阿桃有些为难地说:“夫人……哦,姨太太,老爷今晚在夫人房里歇了。您早点睡吧。”说完悄悄退了出去。 第114页 彩云气恼地吹灭了灯,躺了下来。是啊,连阿桃也不能和我一条心了,真是人心叵测呀!不 过也不能怪她,她自小进府,家里只有一个瞎眼母亲,她把洪府作为自己的家,不敢有任何差错,也真是个可怜的孩子。过几年夫人就会给她在外边找一个男人嫁出去,她这一生就这么算了…… 彩云一个人胡思乱想着,怎么也睡不着,突然想起了露西亚送的八音盒,便起身取出来。这 是个多么漂亮的小盒子呀,淡黄的木纹本色,上面画着一对穿着德国民间服装跳舞的男女,非常细緻生动。她轻轻拧上了弦,一松手,那小盒子便响起了古钢琴似的声音,很悦耳动听,像她在教堂里听过的一样,让她一下子又回到了德国,又回到了非今馆、植物园,还有大皇宫、时装店……想起了那些令人怀念的日子。可是,这些日子就像被一阵风颳走了,再也回不来了。想到此,她不觉一阵难受,趴在枕上哭泣起来。 自从把德官交给了奶妈后,彩云就见不到她了。她真是想德官呀,可又不敢到夫人院子里去 ,只能在偏院的门口留心着,听见德官的声音就跑出来见上一面。第二天,奶妈抱着德官从夫人房里出来,到大园子里去玩。大丫头在后边一面逗她,一面餵她吃稀饭。德官不肯吃,哭闹着。 彩云早就盯住了,一直跟在后面。望见远处自己的女儿在哭,便忍不住心疼地跑了上去,问 道:“德官,怎么啦?” 德官一见母亲,更加委屈地哭喊起来:“娘,我要娘!”她扑向彩云。 “噢,德官,我的宝贝。”彩云抱她过来,“好好吃饭,听奶娘的话。” 没想到洪夫人突然从假山石后走出来,见彩云抱着德官,便沉下脸说:“姨太太,德官交给奶娘带,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不,不。我今天要回娘家去看看,想带德官去见见她外婆。” “什么外婆呀,她的外婆是我娘,我娘早就过世了。你娘她得叫姨婆才对。你要回娘家,你去吧,早去早回。德官不许带去!” 彩云愣住了,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人呢?她差点叫了出来,但终于忍住了,泪水在眼眶里直打 转。 三十八、好梦难长(4) 怀着这样恶劣的心情,她坐了一乘轿子回到了家。 赵家还是老样子,房子粉刷了一下,院子里种了几盆花。客堂彩云爹的牌位旁又添了一个牌位,是彩云奶奶的。香案上供着一炉香。 彩云一见到牌位便傻了,跪在香案前痛哭道:“奶奶,你怎么走了?奶奶,彩云回来看你来了!奶奶!” 彩云娘在一旁抹泪,说道:“奶奶临死前一直念叨着你,不放心你,说你太要强,要吃苦的 。” 阿良已经18岁,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他递了条热毛巾给彩云,劝慰道:“别难过了,姐姐,今天在家里住一晚,好好陪娘说说话。娘盼了你几年了。” “洪夫人不让我在外面过夜,天黑以前我就要回去。” 彩云娘不满地说:“哟,在自己娘家住一夜都不行呀?德官也不让你带来让我们见见,就这么瞧不起我们家?” 彩云无语,嘆了口气道:“洪家规矩大,德官也抱到夫人屋里去了。还不许叫我娘,只许叫姨娘。”说着流下了泪。 母亲听了禁不住也哭了。 阿良问:“那你什么时候去北京?” “快了。这一次老爷要长期留在京城了。洪夫人、少爷、少奶奶全家都要一块儿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见你们。”说着,又伤心起来。 彩云娘和阿良都悽然地望着她,可有什么办法呢? 彩云抬起头,强笑道:“好了,不说这些不舒心的事了,看看我给你们带回的礼物吧!”说罢,打开随身的一只小包袱,取出了送给母亲的一对镶钻石的金耳环和绿宝石戒指,送给弟弟的配有金鍊子的怀表和一对金戒指。还有一块贵重的蓝宝石,是送给奶奶戴在帽子上的,可惜奶奶故去了,也就让母亲保存了。这些东西是彩云在德国留意买的,悄悄地收在自己的首饰盒里,今天又不露声色地带了回来。 “娘,这些东西你收好了,万一家里有难处,还值几个钱。”接着,彩云又对阿良说:“娘就拜託你多照顾了,有事就写信来。你姐夫是好人,他不会不管的。” 吃罢了中饭,又说了一会话,彩云便匆匆返回洪家了。母女分别三年多才相聚又要告别,大 家不禁都哭成了泪人。 冬天说来就来,洪钧一家偏在这冬天来到的时候匆忙往北京赶路。因为兵部又来了电报,洪钧也不敢再呆在家里享福了。运河上,帆樯如林,往来如梭。夫人命船家挂上厚帘子,手上 抱着小汤壶,脚下生起了脚炉,那是装在铜篮中的微小炭火,两只脚可以踩在上面,热气从盖子上的许多小孔中冒上来,脚便暖了一些。 夫人和洪钧坐第一条大船,洪洛一家三口坐一条稍小一些的,后一条是彩云、阿桃。也不知夫人是开恩还是嫌德官哭闹,居然让奶妈带着德官上了彩云的船。 彩云终于可以和女儿在一起呆上几天了。德官也很高兴,总要彩云抱。彩云就在舱里又抱又 亲的,还给她唱小曲、跳舞,逗得德官“咯咯”直笑。 第115页 可是,好景不长,三天以后,一到通州,德官和奶妈就被召到夫人身边去了,从此再也不准走进彩云的房间一步。 路上洪钧一直陪着夫人,让夫人得意万分。直到北京安顿下来,夫人才早早关了房门,让丫头告诉老爷她累了,言下之意便是允许洪钧回到彩云的身边去了。 对于洪钧来讲,真如同久旱逢雨,如饥似渴。他自从有了彩云陪伴,享受了太多的温柔和快乐,不管一天下来有多劳累,晚上洗完了一个热水澡,往彩云柔软滑顺的怀里一钻,尽情欢乐一番,那真是神仙过的日子,什么烦闷疲倦都消失了。可自从回到苏州,多日陪伴着毫无情趣的夫人,真是憋坏了。所以,他一回到彩云身边,便急不可待地拉她上了床。 彩云也十分思念他,两个人尽情亲热了个够。洪钧这两年有时还会出现阳痿、早泄的情况, 让年轻的彩云难以满足。但今天晚上,他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摆弄得彩云心满意足。彩云知 道,他是以此来弥补夺走德官给自己带来的痛苦。其实彩云何尝不懂,他是不能违背家中礼数的,所以从心里对丈夫仍充满了感激之意。不管怎么说,丈夫是爱自己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三十九、营救顾恩宇(1) 洪钧回京的消息很快传开了,亲朋好友都纷纷前来看望祝贺,车水马龙,宴请不断。夫人讨厌热闹,有时待客吃饭的事便叫彩云操持。 这一天,陆凤翔、汪少鉴、金芝贊都来了。金大人还带着已中了举人的儿子金楣甫一道来。 送礼、说话,晌午时又留下吃饭。 彩云奉夫人之命随老爷陪客来到了餐厅。几位大人是熟悉的,不想一见到金楣甫倒怔住了。 几年不见,金楣甫略胖了一些,也长高了许多,除了那双眼睛中的神态还能让人想起小金豆,简直认 不得了。而金楣甫却一点也没忘记彩云,他客气地朝她行礼,恭敬地叫了声“师太”,彩云“扑 哧”笑着应了,说道:“哎呀,金先生,别这样客气,听着倒不自在。还没恭喜你呢,听说你中了举又娶了亲,夫人又是汪家小姐,真是双喜临门呀!” 小金豆嘴一撇,不屑地一笑:“区区小事不值得一提,比起师爷的大喜,我哪里还有什么喜。今后还仰仗师爷多多指点教诲呢!”说罢又向洪钧深鞠一躬。 洪钧笑道:“唔,后生可畏,前途未可限量啊!今后有什么打算哪?” “学生想进同文馆学习西文,日后也能与洋人多打交道。” “哦,好哇,那就可以到总理衙门来了。芝贊啊,恭贺你教子有方啊!” 金楣甫话虽说得谦虚,他心里却有高远的志向。他对时政有自己的见解,痛恨腐败的制度和文人迂腐的作派,早就想远走海外,干出一番事业来。20岁中了举,这是他必走的阶梯,并非难事,可对于金家来说却是破了先例,父母皆高兴得合不拢嘴,逢人便夸,并立即为他和汪小姐完了婚。而他却并不爱这位乖顺的汪小姐,在他心目中,只有彩云这样姿色聪慧俱佳的女子才配得上他,只可惜命运不是这样安排的。 彩云无法看透这位往日小弟弟的心思,虽然凭着女性的直觉和敏感,从他异样的眼神中能感到其中有爱慕的意思,但她从小便在无数这样的眼神中穿梭,又已经歷过了男女之事,对于异性的倾慕早已习以为常,并没感到有什么特别的了。她只是笑着点点头,就忙着招唿大家吃菜说话。彩云那流动的眼神,轻盈的手势,迷人的微笑,把一桌的气氛调理得轻松愉快 、畅美好。小金豆暗中发现她出了一趟洋变得更加能干,也更加有魅力了,在对洪钧莫名的妒嫉的同时,也感到他和彩云之间的距离已经越 来越远了。 饭后客人们都走了,惟有陆凤翔留下与洪钧单独谈话。 洪钧把陆凤翔请进了书房。 洪钧问:“我一到北京就听说程璧、吴大澂两位对你有点不满是怎么回事?” 陆凤翔嘆了口气道:“咳,说来话长了……载澜你是知道的。” “怎么不知道,是个混帐东西。” 这时,彩云走了进来。 陆凤翔一见彩云,夸赞不已:“哦,姨太太好啊,三年不见,你越发地光鲜照人了。听说你在欧洲很善于办洋务” 彩云头一低,十分谦恭地笑道:“哪里,陆大人见笑了。” 洪钧接了一句说:“她也算是开了眼了,帮了我不少忙。”对彩云说:“你坐一下吧!” 彩云在一旁坐下。 洪钧继续问陆凤翔:“那载澜怎么样?” “吴大澂、参了他一本,告他‘盗用国库,贩卖丝 绸’。这事他们事先跟我商量过,我也贊成。可我万没料想皇上把奏摺批给我了。” “皇上也有难处,他身边没有什么可信的人。他的用意很明显,不就是想借你的手处罚一下贪赃枉法的王公贵族吗?” 陆凤翔自嘲道:“这不是让我为难吗?载澜兄弟是太后老佛爷的红人,我处罚了他们,称了皇上的意,可不就把老佛爷给得罪了吗?” 洪钧不满地说:“咳,凤翔,你这个人哪,一到这种关头就畏首畏尾了,总该想想朝廷的大局嘛!” 陆凤翔摇摇头说:“文卿兄,这几年你在国外,朝中的事你不清楚。皇上亲政其实只是这么一说而已。太后老佛爷‘撤帘归政’,不在仪鸾殿上坐着了,其实哪件大事她不管哪。我为朝廷大局想,可谁为我想呢?他们娘儿俩有点不高兴,倒霉的还不是我吗?” 第116页 洪钧也明白这种复杂的情况。现在帝后不和已十分明显了,任何臣子都难以让他们双方都满意。就是李中堂那么足智多谋的人也怕介入到这矛盾中来。但大家都知道,实权仍在太后的手里,所以李中堂往往是想法子让太后先做主,自己再表态,皇上也就不好说 什么了。陆凤翔办这件事是有些不容易,所以洪钧沉思片刻,问:“那你后来怎么交差的呢?” 陆凤翔笑道:“载澜很聪明,他让了一步,把罪名推到了手下一个幕僚身上,我把他给抓了起来,案子就此了结了。” 洪钧嘲讽道:“嘿嘿,找了个替罪羊,那是个什么人呢?” “他叫顾恩宇,是载澜手下的文书。” 彩云在旁一听到这个名字顿时一惊,不禁脱口问道:“顾恩宇?是不是您五十大寿那天请来写字的那个人?” “对对对,就是他。” 洪钧感到奇怪,便问:“你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彩云忙掩饰道:“就是那天攀谈了几句……他也是苏州人。”彩云又忍不住问:“他有什么罪?” “私卖丝绸,逃避官税。也就关个十年八年的吧!” 三十九、营救顾恩宇(2) 洪钧对彩云不满地瞟了一眼,说道:“我们在谈公事,你管这些干吗?回房去吧!” 彩云无奈,有些不悦地站起来,说道:“陆老爷您多坐一会儿,我失陪了。” 她心事重重地离去。这个消息真是晴天霹雳,没想到麒麟哥竟会落到这个圈套中。这些王公 贵族真是心狠手辣,太歹毒了!怎么办呢?她的脑子飞速地旋转着,希望能想出一个办法来。 一走神,脚下一滑,竟一头撞在柱头上。阿桃慌忙上前去扶,陪她进屋歇了。 这一夜,彩云失眠了,幸亏老爷又到夫人那里去了,不然见她长吁短嘆的准会盘问了。 人的感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一旦对一个人有了爱,大概一辈子都会存在心里。倘若成了夫妻,那是万幸,无论贫富,都是第一好;可倘若姻缘不成,也会把这种爱埋在心底,平常日子不会显露,到了关键时刻便会冒出来,就像彩云和恩宇之间就有着这种永远的牵挂。虽说彩云有洪钧的疼爱,但两人在心灵上总还是隔着一层,不像她和恩宇可以无所不谈。古人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也包含这一层吧。其实这已是第二等的幸福。最可怜的是一身孤寂,没有寻到一个知音,纵然是有钱有势,心灵也是孤单的、贫困的。 彩云离去后,陆凤翔又问起汪季达被免职之事,洪钧便告之真情。陆凤翔不免唏嘘不已。他说:“文卿兄不知道吗?我听说这个汪季达好像也到了北京。” 洪钧大惊:“是吗?这个不争气的败类,到了北京无非是想混口饭吃,他成不了大器。” 然而,洪钧却低估了“復仇”二字的厉害。就是这个汪季达,不久将会掀起一股恶浪,直扑洪钧,把他置于死地,并且改变了彩云整个下半生的命运。 原来,汪季达从德国回到上海后十分落魄,躲到乡下老家几个月不敢露面,对人说在国外水土不服得了病。半年以后才回到城里,找了个会馆教书,与老朋友也重新接上了关系。 一日在半仙居酒楼一间小厅里,汪季达与几个朋友喝酒,半醉间不小心吐出了真情,说出了调戏彩云不成反被撤职之事。一位朋友见他神情萎靡,便劝道:“季达,我劝你还是去见一见洪文卿。” 汪季达连连摇头,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他革了我的职,弄得我穷困潦倒,我还去求他? 再说,此公的脾气我知道,他是死心眼,求他也没有用。” 李先生说:“其实你是冤枉的嘛!羊肉没吃着,反惹了一身腥。” 王先生也说:“你这样下去也不是事儿呀,在会馆里教教书岂不太屈才了吗?” 汪季达苦笑道:“现在有什么办法呢?” 一位姓丁的朋友是个热心肠,说:“我倒有条路子。季达,你知道载澜吗?” 汪季达说:“载澜?端王载漪的胞弟,皇上的叔伯哥哥,澜公爷,谁不知道哇?” 丁先生说:“他这几年私自收购丝绸卖给洋人,发了大财了。我哥哥认识载澜府的总管,听说他手下很缺懂洋文的人。” 汪季达说:“是吗?” 王先生说:“这倒是条路子。澜公爷要是看中了你,飞黄腾达就指日可待了。” 李先生在一旁怂恿道:“季达,你不妨一试。” 汪季达兴奋地说:“好,好!” 丁先生说:“你真下了决心,我就给我哥哥写信。” 汪季达一下子高兴起来,倘若真是这样,那我汪季达报仇雪恨的机会就来了。他举起斟满的酒杯,说:“好,多谢仁兄们扶持了。来,敬你一杯!” 不几日,汪季达便去了北京,找到了丁先生的兄长,约好了去拜见载澜。 这一天,载澜在书房等着见他。顾恩宇走后,许多事都没有人做,他也正想再找一个帮手。 管事的领汪季达进来。 汪季达谦卑地叩头道:“学生汪季达给澜公爷叩头请安!” 第117页 “你就是上海来的通事?” “是。听说府上用得着懂洋文的人,特来投奔澜公爷。” 载澜翻阅着手中的那封介绍信和汪季达的履歷,问:“你会德语,还会英语?” “专攻德语。英语虽然不精,但一般会话不成问题。” “嗯,坐下说话吧。” “是” 你是洪钧的门生,还跟他去过德国?”载澜懒洋洋地问道,神色中流露出对洪钧的成见。 “是!”汪季达小心地回答。 “既然他这么信任你,怎么又把你革了职呢?”载澜露出冷冷的微笑。 汪季达迟疑道:“这……是因为有些小事,见解不一。” “什么事?但说无妨。” 汪季达硬着头皮说:“比如,洪钧要买一张地图,学生看出这张图是假的,劝他不要上当,但洪钧执意要买,而且怪学生劝阻不当,有失他的威严。” 载澜顿时感兴趣起来,问道:“哦,买这张图花了多少钱哪?” “8000马克,相当于7000两银子。” “这么贵?是张什么图呀?” “《中俄边界地图》。是为了澄清大清和俄国之间的边界之争,买了献给朝廷的。” 载澜一怔,问:“这么重要的图买了个假货?” “嗯,是假货。” 三十九、营救顾恩宇(3) “这个老傢伙,笨蛋!”载澜幸灾乐祸地开怀大笑。 汪季达也“嘿嘿嘿”地陪笑着。他意识到,这件事非同小可,定叫他洪钧吃不了兜着走。 再说,洪钧对于载澜的暗算完全没有防备。他正兴趣盎然地坐在吉祥戏院里看戏呢!洪夫人 、洪洛、玉珍以及彩云都陪着。 舞台上,《击鼓骂曹》演完了。台侧一角翻出戏单《罗成叫关》。在紧锣密鼓之中,罗成出场了。扮演罗成的正是孙三,他一个英俊的亮相赢得观众一片叫好声。 台下的彩云注视着他,她今天正有事要找这个人。彩云侧目望望洪钧,洪夫人和洪钧正在说着什么。洪洛和玉珍也看得十分专注。彩云飞快地将一个手巾包悄悄塞给阿桃。舞台上,孙三大打出手,抢背、倒空翻干净利落,观众热烈地叫好。洪钧一家也鼓掌称赞。趁着大家不注意,坐在边上的阿桃熘了出去。 演完《罗成叫关》,孙三回到后台,手下的伙计为他卸去长靠,正坐到化妆檯前卸妆。这时,阿桃悄悄进来,走到他身边。 阿桃问:“孙老闆,你还记得洪府的姨太太吗?” 孙三一怔,望着阿桃,说:“哦,记得记得,她来了?” “她有件事托你办,请你务必帮忙。”阿桃说着,将手巾包塞到他手中,扭头便走。 孙三愣住了,打开手巾包,里边是一张纸条和两个五两的小银锞子。 孙三细看那张纸条,上面写着: 我有一朋友名为顾恩宇,被诬陷关入刑部大狱,我欲见他一面。请孙先生帮忙,定有重谢! 孙三一撇嘴笑了,这不又是一桩好买卖吗?他以为这个姓顾的准是姨太太的相好,若办成了,少说也可得百十两银子。而自己和大狱看守官正是朋友,五两银子就可以办妥。 第二天一早,孙三就去找了这位朋友,递过了银子,事也就成了。又打发人给阿桃送了信,约好第三天清早便去。 前一天,彩云向洪钧撒了个谎,说明早要去白塔寺烧香,洪钧应允了。第二天清早,后门轻轻开了。阿桃出门张望,见一辆马车正停在路边。马车上孙三伸出头来向她招手。阿桃领着身披斗篷、头上蒙了一块帕子的彩云匆匆上了马车。马车立即启动,飞驰而去。 刑部监狱牢房内,顾恩宇正在潜心读书。稻草铺上放着一大摞破烂的书籍。 一个狱卒叫道:“顾恩宇,有人来看你了。” 顾恩宇惊讶地转过身来,他虽然面容憔悴,衣衫褴褛,显得苍老多了,但两眼炯炯有神。他 不知谁会来看他。只见来者站在铁栏外,像是个女的。来者脱下披风,掀起了遮住半个脸的帕子,打量着顾恩宇。怎么,是彩云?顾恩宇呆住了。 彩云一见他,也激动得嘴唇颤抖着说:“麒……麒麟哥……” 顾恩宇冲上前,双手握住木栏杆,说:“是你?彩云。” 陪彩云来的孙三和阿桃都悄悄退后。 彩云泪如泉涌,说道:“你……受苦了。” 顾恩宇感激地说:“想不到你会来看我。你从欧洲回来了?一切都好吧!” 彩云抽泣道:“我听说了你的事。知道你是受了冤枉,叫他们给害了。” 顾恩宇豁达地笑笑,说道:“没什么。我想想倒挺感谢他们的。以前我还一心想考秀才,中举人,做个好官儿。现在大彻大悟了,有这帮昏官当政,中了状元又怎么样?” 彩云苦笑道:“别说这些空话了。你的身体怎么样?” 顾恩宇“刷”地把外衣脱了,站了个“丁”字步,接着“刷刷”舞了几招少林拳,笑道:“我已经不是那个只会写小楷的书生了。监狱里鸡鸣狗盗什么人都有,这一套是跟一个杀人犯学的。” 第118页 彩云露出欣慰的神色,说道:“这我就放心了……你需要什么吗?我想办法给你送来。” 顾恩宇摇了摇头,说道:“有个难友经常给我送书来,不需要什么了。噢,要是方便的话, 给牢头儿一点钱,让他给我买灯油。” 彩云凄楚地点头。 顾恩宇微笑着问:“在欧洲呆了三年多,大开眼界了吧?” “是啊,长了很多见识,明白了很多道理,我也不是以前那个不懂事的女孩儿了。” “真不错,要能听你说说国外的情形该多好啊!” “以后吧,不早了,我该走了。你多多保重!” 说罢,她披上披风转身离去,给了狱卒10两银子,让他们买灯油。 顾恩宇含笑着望着她的背影。他真是既感激又感动。彩云,这个自己曾经发誓要娶的女人, 心里还有自己?是的,是有自己!不然,为什么会冒着大不违的危险来看自己?唉,也没有问她生活得怎么样,一定还不错,她的脸色也还好看,面容还是那么漂亮。听说洪钧为人正派善良,彩云也算是有福之人了。谢谢你,好姑娘! 恩宇心中默默地念叨着、祝福着。 然而,彩云却遇到了麻烦。她和阿桃从后门匆匆回来,不巧庭院里远远站着一个人。 见彩云回来,玉珍假笑一声道:“哟,姨娘回来啦?” 彩云略略一怔,答了声“嗯”,便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玉珍却不放过她,问道:“姨娘一大早出门,到现在才回来,上哪儿去了?” 三十九、营救顾恩宇(4) 彩云白了她一眼,忍怒说道:“在家里闷得慌,去烧香了。怎么啦?少奶奶这么惦着我?” 玉珍讥讽道:“哟,欧洲四国都去了。这才回来几天呀,就闷得慌?” 彩云反唇相讥道:“是呀,要不去欧洲四国,还不至于这么闷呢!赶明儿少奶奶也去一趟欧洲就明白了。” “您犯不着拿这话来呛人。谁有姨娘您这么大的福分呀,爱上哪儿上哪儿,爱跟谁一块出去就跟谁一块出去。” 彩云气恼地说道:“笑话了,我上哪儿难道还要请示少奶奶不成?你算我哪门子长辈呀?” 玉珍恼羞成怒地说:“什么话呀,我是小辈,您是长辈。可做长辈的也得有个长辈的样子嘛!一大清早就从后门偷偷摸摸地熘了出去,上了一个男人的马车。下边的人都瞧见了,传出去像什么话啊?我这是好心给你提个醒。” 彩云听了心里不禁有点忐忑,但她把心一横,说道:“谁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用不着你操这份心。” 这时,洪夫人闻声出来,喝道:“怎么回事,吵什么?少奶奶你也太沉不住气了,这事我自会问她,你何必找钉子碰呢!” 玉珍冷笑一声回房去了。 洪夫人喊道:“姨太太,你到我房里来一下。” 彩云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有什么话,你就在这儿问吧!” “还是进屋说的好。” “我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用不着那么遮遮盖盖的。” 洪夫人竭力克制住怒气,摆出一副温和的样子说:“姨太太,你到府里来也好几年了,府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何况现在来到京都,老爷正等候着皇上召见,咱们言行举止都要格外检点,千万不能给老爷丢脸。” 彩云理直气壮说:“夫人你放心,我没做半点见不得人的事,别人硬要挑我的刺,那我就没办法了。我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了。”说完,她迳自向房间走去。 洪夫人满脸愠色地望着她。 彩云回到房间,不料洪钧正板着脸等她。 洪钧脸色严峻地责备道:“……你年轻,爱玩儿,爱热闹,我知道,我尽量地由着你。在柏林,你学跳舞,跟洋人一块儿出门交际、应酬,我拦过你吗?可是如今回了国,就得按中国规矩办。你还那么由着性子行吗?该收收心啦!” 彩云站在一旁低头听着。 “夫人说你,你还顶撞。她说得一点不错,我正等着皇上召见,很可能有重要的任命给我,全家人的言行举止都要小心谨慎,不可遭人非议。你倒好,说是去烧香,可听下人们说,是跟一个男人一块儿走的。这像什么话,要在北京传开了,我还有脸见人吗?” 彩云不语。 洪钧气得咳嗽起来,似乎受了风寒,但他仍追问不止:“到底有没有这回事?没有的话,你应该对夫人说个明白。” 彩云知道再也不能不说了,反正自己没做见不得人的事,干脆和盘托出,反而比憋在心里强。于是承认了。 洪钧一怔,拍了桌子,问:“那人是谁?” “唱戏的。孙少棠,孙三。” 洪钧气得脸色苍白,问道:“什么?你跟一个唱戏的?……你……干了什么?” 彩云镇静地说:“老爷,你先别火,别以为女人跟男人在一起就一定干了什么下流无耻的勾 当。老爷,我嫁给你四五年了,你还不相信我的为人吗?我是个水性杨花的荡妇淫娃吗?这世上有哪个男人比得上你?有谁像你这样真心诚意地待我好,疼我,爱我?没有老爷你,哪有我彩云的今天,我还有什么不足的,还能做出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呢?” 第119页 洪钧默然无语。 “老爷,我什么也不瞒你。我是跟孙三一块出去了,让他陪我去看一个人,他叫顾恩宇,就是那个被陆凤翔关到牢里去的顾恩宇。” 洪钧愣愣地望着她,感到非常吃惊。 “我跟他从小就是邻居,青梅竹马,要不是他父亲瞧不上我出身不好,我们早就成了亲了。后来老爷娶了我,跟他这缘分也就算是完了。可是,人心总是肉长的嘛!缘分完了,少年时候的那点情意总不能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吧!他是个好人,只是命运不济。前几天听陆老爷说官府把他抓了起来,吃了冤枉官司。我能无动于衷吗?就是个不相干的人也不能没有一点侧隐之心吧!老爷大人们口口声声是救国济民的大道理,可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前程,就可以把一个无辜的人抓起来,这难道公平吗?我不过是出于同情之心、故人之情到牢里去看看他,这难道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了吗?” 洪钧被她这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低头沉思起来。心想,彩云的话句句真切、字字有情,决 不会是假的。这个顾恩宇连陆凤翔也知是个垫背的,这样对待一个书生也太不公平了。于是他也就不再责怪彩云了。次日,他找了陆凤翔,商量着将顾恩宇从轻发落。 狱卒带顾恩宇进了刑部后堂。堂上居中坐着洪钧,一旁是陆凤翔。 “跪下!”狱卒推了顾恩宇一下让他跪下了。 陆凤翔严厉地说:“顾恩宇,你的案子我们又详细核查了,认定你乃是一名随从,并无盗用国库之权。然而你知情不报,也是有罪的。念你年轻,又是初犯,故而从宽发落,提前释放。 三十九、营救顾恩宇(5) 你听清楚了吗?” 顾恩宇毫无表情地点点头。 狱卒喊道:“还不谢恩哪?” 顾恩宇不情愿地拱拱手,口中说道:“谢大人开恩!” 洪钧上下打量了一下顾恩宇,见他器宇轩昂,不像做坏事的人,心想彩云的眼光倒是不错。于是说:“起来吧,你出狱后有何打算?” 顾恩宇站起来说:“我……打算投奔北洋水师。” 洪钧点头说道:“好,那是个用人的地方。愿你珍惜前程,好好为国效力。” “是!”说完,顾恩宇刚要走,洪钧喊住了他:“且慢!”他从怀中掏出一包沉甸甸的银子,“这点银钱你拿去作盘缠。京师不宜久留,你尽快动身吧!”说罢,又不住地咳嗽起来。 顾恩宇感激地望望他,心想,这位彩云的丈夫果然是个善良的人,彩云有这样的依靠,我也 应该完全放心了。于是他接过银包,深深地一揖,说道:“多谢洪大人!” 洪钧也注视着他,心想,彩云的这位旧相好果然是英雄气概、大义凛然,救他一命是积德之举,也不辜负彩云的一片真心。忙说:“快走吧!” 顾恩宇就此离开了北京,直奔山东威海而去。 洪钧回到家中,把情形告诉了彩云。彩云一下子扑在洪钧的怀里,热泪盈眶地说:“你真是个好人,积了大德啦……” “是你那一席话说得有道理嘛!人家无辜受冤,我岂能袖手旁观。” “世上像你这样宽宏大量的男人上哪儿找去呀!老爷,我要掏出心来一辈子好好伺候你。不管受多大委屈,我也死而无怨。” 洪钧感动地紧紧搂住她、吻她,拥着她到床边。 彩云温顺地承受着他的亲昵,突然推开他的手,一阵噁心,忙捂着嘴。 洪钧惊喜问:“怎么?又有喜了?” 彩云点点头,笑道:“这一回准是个儿子。” “真的?你怎么知道?” 彩云亲昵地搂着他,说:“我就知道,跟怀德官的时候不一样。” 洪钧欣喜万分,热烈地吻她,说:“我的好宝贝、好心肝。”于是急切地解她的衣裳。彩云也非常激动,动手解洪钧的上衣。洪钧将上衣一甩,精神抖擞地压在彩云身上。 彩云娇喘着,甜蜜地闭上眼睛。但就在即将入港之时,洪钧突然咳嗽起来。彩云忙给他捶背,又将上衣给他披上,“怎么了,咳得好像厉害了,我起来给你拿药丸。”彩云走下床来, 说道。 洪钧止住了咳说:“用不着用不着……”他拉住彩云,想继续亲热,但身体却已经疲软下去 ,怎么也坚挺不起来了。他颓丧地嘆了口气,躺了下来。 彩云温柔地擦去他额上的汗珠,宽慰道:“太累了,早点歇吧!来日方长,保重身子要紧。 ”一扭头吹灭了蜡烛,温柔地伏在他身边睡了。 四十、洪钧被参病逝(1) 皇上召见洪钧的日子终于来到了。洪钧虽仍有些咳嗽,但天不亮便起身准备,忙着上车。卯时刚到,身穿朝服的洪钧已由太监领着经过汉白玉的甬道向勤政殿走去。 洪钧进殿行跪拜礼,高声说道:“卸任欧洲四国公使洪钧恭请皇上圣安!万岁万万岁!” 殿上只坐着光绪一人,现在他已经20岁了。两年前开始“亲政”,一般朝政已由他单独处理。 “快平身吧!你回京多久了?”光绪亲切地问。 第120页 洪钧垂手站立,说:“微臣上月初五到的北京。” “哦,洪大人远渡重洋,在欧洲住了三载有余,实在辛苦了。” “为国为君,何言辛苦。” “听李鸿章大人说,你在外国办了很多事,跟德国朝廷上上下下相处融洽。你寄回来的相片儿太后跟我都看了,太后还夸你媳妇儿漂亮,会跟洋人应酬。不错!” “微臣愧不敢当,都是托太后、皇上的洪福!” “你派人呈上的那张地图,”说着,光绪侧身对太监说了一声,“拿过来。” 太监呈上那张洪钧买来的《中俄边界地图》。 “是这一张吧。朕看过了,很好!以后俄国要再跟我们争帕米尔一带的领土,咱们也有凭据了。你很能干,办了件大事。” “蒙皇上夸奖,臣不敢当。” “你在欧洲跟他们四国朝廷都有交往,你觉着他们对大清究竟如何?” 洪钧字斟句酌地说:“据臣观察,欧洲各国对大清的态度虽然不相同,但觊觎之心则是一致 的。德国近年来工业发展迅勐,国力雄厚,看到英、法两国在大清国占了不少便宜很眼红。所以表面上对我们很客气,说要跟我们和平友好,其实内心也想来捞一把。” “会来打我们吗?” “目前还不会。不过万一要是打起来的话——” “嗯?说吧,直说好了。” “臣不敢长人家的威风,灭自己的志气。然而考察了德国十数家工厂,深感他们国富兵强,实力雄厚,民气旺盛。相比之下,我大清则贫而且弱,物力匮乏。一旦兵戎相见,恐非是他们的对手。” 光绪沉思点头,又问:“北洋水师已建成两年了,与欧洲强国相比如何?” “臣在未去欧洲之前,确信北洋水师之坚船利炮定可确保海疆无虞。然而看了德国军队演习之后,才明白光靠一支舰队是无法抵御外侮的。” “哦?你说说看。” “水师的根本不在舰队而在人。我们的军士是用旧有的方法训练出来的,我们的将领是靠资格、靠官衔任命的,实难适应作战之需要。西欧各国的军队都有一大批年轻军官,他们在学校受过良好的教育,精通物理、算学、地理、天文,知识广博,训练有素。将领们三五天必到兵营视察,与士兵同甘共苦。这些都是我们远不及的。所以,臣以为要强兵强国,必须办学堂、改官制、淘汰冗员、提拔新锐,取西洋之体制为我所用。” 光绪连连点头,说道:“对,很好,朕也看到这一点了,不过难处很多。这样吧,你把在国外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详细写一份奏摺上来,不必有所顾忌。我交给阁臣们认真议一议。” 洪钧欣喜地回答:“遵旨!” 洪钧被召见的情形很快就被太监传给了在仪鸾殿里的慈禧太后。此刻,她正在欣赏洪钧贡奉 的西洋礼物。地毯上,一列玩具小火车在铁轨上行驶着,火车头的小烟囱里还冒着白烟。 慈禧太后坐在靠椅上兴致勃勃地玩赏着,她身边是端郡王载漪和载澜兄弟俩。 载漪讨好地笑道:“它自个儿还会拐弯儿哪!嘿!做得真巧!” 载澜也奉承道:“老佛爷您瞧,小烟囱里还冒着白烟儿哪!” 慈禧“嘻嘻”地笑着,说:“你们说这洋人也真怪了去了!他们不也是一个脑袋两胳膊吗? 吃的那西洋大菜不也就是土豆烧牛肉吗?哪比得上咱们满汉全席山珍海味呀,可怎么就那么有能耐呢?造出这玩艺儿来多奇巧可爱呀?你瞧瞧……洪钧还带来了一艘铁甲小火轮,放到水里呀,跑得贼快。赶明儿颐和园建成了,把它搁到昆明湖里,看它能跑多远。” 载漪笑道:“那敢情太好玩儿啦!” 这时李莲英过来,媚笑道:“老佛爷……”他在慈禧耳边嘀咕了两句。 慈禧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问:“哦?他对皇上还说了些什么?” 李莲英望望载漪、载澜,有点迟疑。 “你说吧,他们哥儿俩又不是外人。” “洪钧说,要强兵强国,必须办学堂、改官制、淘汰冗员、提拔新锐。” “皇上怎么说?” “皇上说他也看到这些了,不过难处很多。” 慈禧冷笑一声道:“什么难处呀?不就是我还活着吗?” 载漪、载澜紧张地低下头去。 “皇上还叫他写个奏摺,交给阁臣们议一议。” 慈禧沉默不语,两眼露出愤怒的光芒。 小火车还在“隆隆”地跑着。两个小太监慌忙捉住了火车,撤了铁轨。载漪、载澜互相交换了个惶恐的眼色。 慈禧忿忿地说:“这个洪文卿也太没良心了,怎么刚回来就一头扎到皇上大腿根儿里头去了 ,想高升也得抬头看看天,低头问问路嘛!” 四十、洪钧被参病逝(2) 载漪讨好卖乖地说:“这帮汉员就是没把老佛爷放在眼里,太荒唐!” 载澜一直在思索着,此刻见机会来了,冷笑一声说:“老佛爷,这个洪文卿还办了一件荒唐至极的事儿哪!” 第121页 “什么事儿?” “奴才听说他在德国花重金买了一张《中俄边界图》献给皇上,其实那张地图是假的。” “假的?” “对,假的。他跟洋人合谋,用一张假图来欺骗朝廷。” 慈禧瞪起眼睛问:“有这样的事?” 载漪帮腔道:“这还了得?这不是欺君罔上的死罪吗?” “这洪文卿的胆子也太大啦!……这张图在哪儿呢?” “在皇上那儿。” “小李子,传我的话,让皇上把图送来。” “喳!” 北京的冬天若是不颳大风,并不是很冷。可一旦颳起了西北风,那真是像小刀子一样,割得人的脸生疼。洪钧从宫里回来的当日病便加重了,咳嗽不止还发热。夫人和彩云焦虑万分,忙找大夫号脉抓药。可洪钧为了赶写给皇上的报告,不肯躺下休息,挣扎着仍在书房苦写。彩云陪伴在左右,怎么劝也不行。洪钧整整写了三天,终于快完稿了,可是人却累垮了。 这天晚上,大门外出现了两盏灯笼,后面紧跟着两顶小轿,飞快地抬到洪府大门前停下。吴大澂、程璧二人分别下轿,一脸的严肃神情,吩咐提灯 笼的僕人上前叩门。 此时彩云正将药罐里的汤药倒在碗里,洪钧则披着衣裳坐在桌前,还在写他的奏摺。 彩云夺下笔说:“老爷,别写了,喝了药早点睡吧。” 突然,门外传来僕人的声音:“老爷,老爷……程大人、吴大人有要事求见。” 洪钧一怔,忙吩咐书房里见。 彩云也是一愣,随即起身迴避。 程璧、吴大澂两人神色异常地进了书房。 洪钧一拱手,问道:“两位有何要事?” 程璧急忙说:“文卿,我们俩刚才听到了个消息,有人奏本参你。” 吴大澂补充道:“是载漪、载澜兄弟俩。” 洪钧愣了一会儿,困惑地问:“参我?参我什么呢?我一不贪脏,二不枉法。” 吴大澂问:“你是不是在外国买了一张什么地图?” “是啊,《中俄边界图》。” “他们说这图是假的。” 洪钧不以为然地笑笑,说:“谁说是假的?他们有什么根据?” 程璧说:“其实就因为你在皇上跟前说了一番话,得罪了这帮皇亲国戚啦!” 吴大澂提醒道:“不过,他们并不是等闲之辈,要是毫 无根据,也不敢贸然到太后跟前参你,罪名大得可怕呀!” “什么罪名?” “欺君罔上,里通外国。” 洪钧气得青筋暴起,两手握拳,气愤地说:“岂有此理!他们凭什么这样诬陷我?我在德国买的地图,他们怎么知道是真是假?” 吴大澂说:“我托人打听了,这主意是载澜出的。听说 他府里有个人跟你一起去过德国,姓汪……” “姓汪?汪季达。” “对,听说你革了他的职,是吗?” 洪钧愤怒地把桌子一拍,骂道:“这个卑鄙小人!买地图的事就是他经手的!汪季达这个孽种竟敢挟嫌报復,血口喷人。” 程璧问道:“文卿,你究竟让他抓到了什么把柄?” 吴大澂说:“不管如何,现在得赶快想法子找几位大臣 出面,把这事先压一压,千万不能让载漪他们闹大了。” 洪钧又气又急,两手颤抖着,汗珠从额头渗出来,脸色苍白。 两人看时间不早了,站起来拱手出门,洪钧木然地起身相送。送走客人后,突然,他腿一软 ,一手撑着桌子,人瘫倒下来。 这时,彩云正好到书房里来倒茶,见状大惊失色,喊道:“老爷,老爷……” 洪钧睁开眼睛,勉强摆摆手,说:“没……没什么,我……没事……” 彩云焦急地命人将他扶进屋休息。这一夜,洪钧的病势明显加重了。彩云和阿桃轮流为他冷敷、餵药,但都没有办法让他退下热度,只得去叫夫人,又传大夫来看。第二天,陆凤翔领来了一位德国医生,给他打了针、服了药,烧才退了一点。 洪钧躺在床上,形容枯藁。陆凤翔坐在床边。洪夫人、彩云、洪洛夫妇都站在一旁。 陆凤翔急切地问:“好点了吗?” 洪钧极力支撑着,说道:“我挺得住……事情怎么样啦?” 陆凤翔安慰道:“先养好病要紧。” “你尽管说,到底有什么结论没有?告诉我,我好申辩。” 陆凤翔沉吟半晌,终于说:“皇上把这事交给了庆王爷奕劻,奕劻请了两个英国地理专家。据他们鑑定,这张地图确实是仿制的。” “啊,仿制的?有何根据?”洪钧十分震惊。 “英国人说,图上有两处地名英文字写错了。而且据他们所知,老摩尔菲的孙子是个银行家,很有钱,不可能出卖祖父的遗产。” 洪钧呆呆地听着。 “奕劻又讯问了汪季达,汪季达说那个卖地图的青年根本不是摩尔菲的孙子,是个西班牙人,一个骗子。” 第122页 四十、洪钧被参病逝(3) 洪钧痛苦地闭上眼睛。 洪夫人焦急地问:“那……那怎么办呢?会对老爷怎么样?” 陆凤翔劝慰道:“你们别着急,皇上会从宽发落的。” 洪钧嘆了口气,颓然地说道:“完了……太后可不会轻饶了我的……完了……” 陆凤翔站起安慰道:“你先养病要紧,我有事去去就来。” 陆凤翔进了花厅,后边紧跟着洪夫人、洪洛夫妇和彩云。大家都忧心忡忡、惊慌失措。 洪洛央求道:“岳父大人,求您想想办法。” 玉珍问:“爹,你能不能给太后上书说情?” 陆凤翔连连摇头说道:“我官卑职小,爱莫能助呀!” 彩云心直口快,说道:“陆老爷说官卑职小那是过谦了吧,是不是不愿意得罪载澜兄弟?” 陆凤翔不悦地说:“姨太太,你这是什么话呢,载漪、载澜的靠山是太后老佛爷。别说我陆凤翔了,什么人也不敢得罪老佛爷啊!还是求别的王公大臣出面说情的好。” 彩云冷笑道:“连您陆老爷这样的亲家都怕妨碍自己的前程,不敢出面,咱们还能求谁呢?” 陆凤翔恼羞成怒地沉下脸来,说:“姨太太硬要将我的军,我这个亲家公也顾不得你的脸面 了。你知道文卿兄出了这么大的事,谁造成的?就是姨太太你!” “是我?”彩云怔住了。 洪夫人、洪洛夫妇也都大为震惊。 陆凤翔冷笑道:“汪季达是文卿兄的得意门生,是文卿兄百里挑一挑中了带到国外去的。为什么在国外革了他的职呢?这不是很蹊跷吗?今天我找了跟你们一起出国的陈通事来问了问,他话里有音,聪明人一听就明白。至于你跟姓汪的究竟有什么瓜葛,只有你姨太太心里最清楚。” “啊,原来……有这事?”洪夫人又惊又怒。 玉珍忿然地说:“祸根子原来在姨娘身上,居然敢没上没下地抱怨我父亲。” 洪夫人悲愤地哭起来:“唉,真是家门不幸哪,老爷前世作了什么孽啊,把你娶进了家里… …害了我们一家呀……” 彩云一言不发,默默地承受着辱骂,沉默半晌,她缓缓地说:“一切都怪我,都是我的不是,行了吧!可是现在就是把我杀了,又能救得了老爷吗?” 洪夫人一怔,止住了哭。大家面面相觑,无计可施。 彩云冷静地问:“陆老爷,李中堂大人现在在北京吗?” 陆凤翔被她的从容镇住了,也冷静下来,想了想,说:“在,在贤良寺。怎么,你要去?” 彩云二话没讲,转身快步走进卧室,翻出了洪钧的皮大氅,命阿桃给他穿上,自己披上一件 狐皮斗篷,便扶着洪钧,出门乘上一辆马车,直奔贤良寺而去。彩云知道,能在老佛爷和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只有李中堂大人了。不管怎样,洪钧出国是他举荐的,只要他在皇上和太后面前说句话,洪钧便会得到赦免。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对洪钧说:“老爷,你一定要求李中堂大人出面。”洪钧为了大局,也只得点头了。 马车飞快地行驶,到了贤良寺大门前停下。彩云扶洪钧下车。洪钧满脸病容,神情凄迷,彩 云扶着他缓缓走上台阶。门官迎了上来。僕人向门官递上名刺,说:“洪钧大人求见李中堂 。” 门官看了看名刺,说:“请洪大人门房稍候,小的就去通报。”门官将洪钧让进门房,彩云、阿桃扶他坐在椅上。 空荡荡的客厅里,李鸿章正与儿子李经方下象棋。 李鸿章接过洪钧的名刺瞥了一眼,放在一旁,说:“洪钧亲自登门了。” “是求父亲为他斡旋?” 李鸿章不语,又走了一步棋。 门官垂手站立一旁等候着。 李鸿章缓缓地说:“此公是个厚道之人,地图的事儿嘛,也没什么了不起。可是,老佛爷正跟皇上有点过不去,洪文卿刚回国,煳里煳涂地正好落到了‘马腿上’……” 说着,他用一只“马”把对方的“卒”吃掉了。 “那父亲还见不见他呢?” 李鸿章沉思不语,轻轻敲着棋盘。 洪钧在长椅上等候着,不时地咳嗽着。 彩云将围巾给他围上,又给他捶背。 门官出来,歉意地一揖,说:“洪大人,李中堂公务繁忙,不见客。” 洪钧深感绝望。 彩云焦急地说:“洪大人有要紧的事呀!” 门官一躬身,说:“洪大人请回吧!” “总管老爷,请您……” 洪钧制止了她,又咳嗽了一阵,嘆了口气,无奈地说:“走吧。” 他软弱无力地站起来,由彩云搀扶着缓缓走出门房。 他们俩走到大门口,僕人、轿夫过来搀扶洪钧。彩云独自站在门阶上,沉思片刻,突然一转 身,大步向大门内走去。 洪钧一见,大吃一惊,喊道:“彩云,你……” 门官上前拦阻,说:“哎,哎,干什么?你干什么?” 第123页 彩云不予理睬,小跑着直往前奔。 门官紧跟着追上去。 洪钧高声喊道:“彩云,你疯了,你回来……” 彩云推开门,“扑通”跪下,高声说道:“婢子彩云给中堂大人叩头请安!” 四十、洪钧被参病逝(4) 李鸿章吃惊地从棋盘上抬起头来。 门官无奈地垂首站立一旁。 李鸿章问:“你是……” 彩云鼓起勇气,抬起头,神情严肃地说:“彩云是洪钧的小妾,曾跟洪钧同去欧洲赴任。” 李鸿章面无表情地说:“哦,起来吧!” 彩云站起来,不卑不亢地说:“中堂大人,洪文卿出使欧洲四国是承蒙您中堂大人向朝廷举荐的。他的为人、他的品德,想必中堂大人是知道的。洪文卿深知皇恩浩荡,重任在肩,在国外三年,兢兢业业,日夜辛劳。向欧洲四国朝廷宣扬大清之威德,取得诸国国君之信任。多次蒙德皇腓德烈、首相俾斯麦等接见交谈,又与总参谋长瓦德西将军等交往应酬,相处十分友善融洽,备受彼国好评,特允考察德国军火工业,记载颇为详尽,以供我朝廷参用。虽不敢说功劳卓着,也未负太后皇上之厚望……” 洪钧被人扶着缓缓来到客厅门外,进退两难,只得站住。聆听着彩云的陈述,他的心中既忐忑又欣慰。 彩云继续说:“至于购买洋人地图一事,洪文卿全然出于报国之心,以期此图可澄清中俄边界之争端,孰料被无赖洋人所欺。洪文卿不识英文,判断失误,是他的疏漏不慎。但他为国为民,拳拳之心,天地共鉴。若说他‘欺君罔上,里通外国’实在太冤枉了。是举报之人汪季达居心叵测,嫁祸于他。汪某本是洪文卿门生,知恩不报,反而在德国调戏妾身,因而被洪文卿革职,他怀恨在心,挟嫌报復。那伪造之地图正是汪某引见洋人怂恿洪文卿买的。如说有罪,汪季达乃是祸首,而洪文卿则属受骗上当,情有可原。妾身斗胆,冒死陈词……”彩云说着,声泪俱下,再次下跪、磕头,“万望中堂大人明镜高悬,主持公道。洪文卿全家老小当结草衔环,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李鸿章被她这一番义正词严的话打动了。李经方也打量着她,很佩服她的勇气和口才。客厅门外,洪钧眼泪汪汪,百感交集。 最后,李鸿章抬了抬手,说了句:“好了,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吧!” 彩云这才起身扶着洪钧上车回家。 从此洪钧便一病不起。 春去夏来,李中堂那边杳无消息,洪钧更加焦虑,急火攻心,肝脾不和,面容呈出黄胆之色,显然病已深入肝部了。彩云日夜陪伴照料,她的身孕也日益明显。这天又请了一位白髮银髯的老大夫悉心地为他诊脉。洪钧的脉象已十分微弱了。老医生面色沉重地坐到桌旁,提笔开药方。 这时,洪钧睁开了眼,焦急地喊道:“彩……彩云!” 彩云忙到床边,柔声说道:“老爷,我在这儿。” “李鸿章……李中堂……有消息吗?” 彩云悽然摇头,安慰道:“别急,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洪钧轻轻嘆了口气,不说话了。 彩云背转身去抹泪。 洪夫人也是焦虑万分,隔天就去庙里烧香拜佛。这天又去了隆福寺,领着洪洛夫妇举着香, 叩头祷告。她心里只怪彩云坏了全家的安康,暗暗地请求佛祖惩罚她,解救洪钧。她连连向佛爷叩头,泪眼婆娑。 这天晚上下了一点小雨,多日的暑热稍许减退了一些。洪钧忽然从昏迷中醒来,哼了一声, 叫道:“洛儿!” 洪洛走近床边,答应道:“爹,你叫我?” 洪钧似乎清醒了一点,说:“洛儿,你把我的银票簿子拿来,还有印章。” 洪洛奇怪地问:“要银票簿子做什么?” 洪钧不耐烦地说:“你别问了,叫你拿来!” 洪洛只得答应着出去,不一会儿捧了一本银票簿、一枚印章过来。 洪钧支撑着要坐起来,彩云赶紧扶他,在他背上垫上枕头。洪钧对彩云说:“拿笔墨来。” 彩云将一支毛笔和一方砚台放在托盘上拿过来。洪钧支撑着身子,提笔在银票簿上写下了“ 银叄万两整”,并亲自盖上了印章。 洪洛睁大了眼睛,大吃一惊。 彩云也不解地望着洪钧。 洪钧将银票撕下,簿子、印章交给洪洛,挥手让他拿走。彩云端走了砚、笔。 洪钧气喘吁吁,爱怜地说:“彩云,你过来。” 彩云忙坐到床边。 洪钧露出慈祥的微笑,缓缓地说:“彩云,我怕是不行了,我自己知道……” 彩云泪汪汪地说:“老爷,别说这样的话,御医院的刘大夫说,服了他的药,静养十天半月定能见好的。你安心吧。” 洪钧摇摇头,说:“你听我把话讲完……我为官30年,一贯光明正大,秉公办事,兢兢业业,忠心报国。不料被奸人妒害,又陷入皇上和太后的纠葛之中,我的案子怕是无望了。” 第124页 “李中堂会帮你说话的,你尽管放心。” 洪钧嘆了口气,灰心地说:“此事我放不放心也没有用了。命多乖舛,病入膏肓。彩云,我死了之后……” 彩云悲声呜咽道:“老爷,求求你别说了。你不会死,你是天下最好的好人,老天会保佑你的……” “唉,谁也逃不了一死。我死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还这么年轻,肚里怀着孩子……实在叫我难以割捨。”说着,他的眼泪也悄悄流到颊上。 四十、洪钧被参病逝(5) 彩云肝胆欲碎,泣不成声。 洪钧又干咳了一阵,继续说:“我娶了你这几年,眼看你一天比一天懂事,一天比一天能干。在欧洲三年,你成了我的好帮手,你做了一般夫人做不到的事。回国后,你又不得不屈居小妾的地位,现在我更是无能为力了,想想真委屈你了。” 彩云悲痛地哭着说:“老爷,你是我的恩人,没有老爷,哪有我彩云哪!千万别说这话,你的恩德我一生一世也报答不尽。” 洪钧含泪微笑道:“别哭了,彩云。古话说:‘千金易得,知音难求。’我有你这样的红粉知音,朝夕相伴了五六年,我知足了。你呢,要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好好活下去,听见了吗?” 彩云依偎在他的怀中呜咽不止。 洪钧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鬓髮,嘱咐道:“你生性开朗、活泼,受不了拘束。我们这个家里的人对你不好,我知道。我死了就没有人再卫护你、照应你了。孩子生下来,你能留则留,不能留就搬回娘家去。我不要你为我守节,这太苦了。你年轻轻的,不必为死的人受一辈子苦,有合适的人……” 彩云伤心万分地哭喊道:“不不不,老爷,你别说了好不好!” 洪钧嘆道:“好好,不说了……彩云,这是三万两银子的银票。”他把银票交给她。 彩云愣住了。 洪洛一直在外偷听,见了此情景,立即去禀告了夫人。 “什么?三万两银子?”洪夫人大惊失色。 洪洛在旁点头。 玉珍也万分惊讶地说:“老爷简直是疯了!” 三人面面相觑。 这边,洪钧继续说道:“……是我存在苏州恆泰钱庄的一点积蓄,凭这张银票就可以取钱。 无论你日后嫁不嫁人,都拿着用。节省一点,也够用半辈子的了。” “不,不,我不要……”彩云痛哭道。 洪钧又咳嗽了一阵,把银票硬塞在彩云手里,充满爱意地说:“拿着,听话,好好收着,我就安心了……” 彩云顺从地收下了银票。洪钧微笑点头,无力地躺下。彩云给他掖好被子,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流下来。 就在洪钧快死的当儿,李鸿章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为洪钧说了好话。 这天慈禧斜靠在殿上软榻上,李莲英在给她捶背。李鸿章低头站立殿下。慈禧不经意地问道:“洪钧那案子查得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李鸿章恭敬地答道:“臣听庆王爷说,已查明地图确系洋人伪造的。不过,那张图臣也看了,实在仿制得真假难辨,别说是洪钧了,就是老臣也难免上当。何况,帕米尔一带在这张图上是划入大清国境内的。洪文卿自然觉着有利于跟俄国人交涉。也是他爱国心切,一时疏忽了。” “哦……那依你看如何处置呢?” “臣以为,洪文卿此次被参之后,自当格外小心谨慎。皇上对他亦不至于有所倚重了。太后如从轻发落,恩准他官復原职,那不仅洪文卿感恩戴德,群臣也深感太后宽大为怀,同沐圣恩了。” 慈禧微微一笑,她很喜欢李鸿章这种语气和逻辑,于是沉思片刻,说道:“既然你这么说, 就这么办吧!” “是,臣就去向庆王爷传太后的谕旨。” 慈禧突然转过话题:“噢,对了,醇亲王跟你说了吗?去年你拨过去的那点银子又花完了,排云殿还只建了一半。你说怎么办哪?” 李鸿章知道这又是向自己要钱来了,现在最难的就是钱。怎么办呢,若是不给太后凑齐造园子的钱,她能善罢干休吗?他只能含煳地应允下来。于是,便说道:“嗯,这个……臣想办法吧!” 慈禧见他回答得不痛快,又问:“北洋水师还有多少钱哪?” “还有……四五百万两经费,打算今年添置炮舰火力、更新锅炉的。” “咱们不已经是亚洲第一了吗?还要添置、更新什么呀?有完没完哪?” 李鸿章竭力解释道:“兵器在不断进步,不添置、更新就落后了。日本海军这两年发展迅勐 ……” “咳,我说你呀李大人,也别老是抢着这支水师当饭吃,叫人家说你以此壮大自己的势力,好像你有多大野心似的。” 李鸿章一愣,惶恐地说:“老臣岂敢!” “我是知道你的,不过又何必惹那些个闲言碎语的呢?我看你不如把那四五百万两银子都拨过去吧!再说,我这辈子不也就指望着这么个园子,好安心养老吗?” 第125页 李鸿章无奈地回答:“是,是,老臣遵旨!” 太后的旨意很快便传下来了,陆凤翔立刻赶到洪钧家报喜。不等家人禀报便径直往里走,喜气洋洋地高声喊道:“嫂夫人!亲家母!好消息!” 可是,花厅书房都空无一人。原来洪夫人、洪洛夫妇、彩云以及荣彬、奶妈抱着德官都挤在 洪钧的床边。洪钧已经奄奄一息了。 洪夫人惊恐地喊道:“老爷!老爷!……” 彩云含泪喊道:“老爷,你醒醒!……” 这时,陆凤翔一阵风似的进来,喊道:“好消息!……”他一见病床旁边这气氛,略略一愣。 大家转身望着陆凤翔。 陆凤翔直奔到床边,喊道:“文卿兄!文卿兄!告诉你,好消息来了,文卿兄!” 四十、洪钧被参病逝(6) 洪钧似在冥冥之中,眼前一片昏昏然,五光十色的雾团朝他拥来,他想挣脱,可四肢无力,动弹不得。正在拼命挣扎之时,忽听有人叫他,他勐地醒了,吃力地睁开眼睛。 陆凤翔握着他的手,大声说道:“文卿兄,你没事了,地图一案免于追究,你官復原职了! ” 洪钧的耳朵似乎被棉花堵塞住了,“嗡嗡”地响,好像没听明白,只是瞪着眼睛望着陆凤翔 。 陆凤翔更大声地说:“你官復原职了,圣旨马上就下来了!大喜呀!” 洪钧的耳朵像是被撬开了一条缝,陆凤翔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他终于听清了。他吁 出了一口气,灰白而消瘦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众人惊喜万分,洪夫人含泪道:“恭喜老爷呀!” 洪钧微微地点点头,他环顾众人,伸出手来。洪夫人要抓他的手,却被他轻轻推开。他把手伸过去,抓住了彩云的手。 彩云泪流满面,哭道:“老爷……” 洪钧的目光从彩云脸上移向洪夫人、洪洛等人,似乎想说什么话,可嘴唇颤动着说不出声来 。接着,他的手无力地垂下了。 一滴混浊的眼泪从洪钧的眼角流出,他终于咽气了。 房中顿时响起一片悲恸的哭喊声。彩云 绝望地扑到了洪钧身上,声嘶力竭地哭喊道:“老爷!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啊!你把我也带走吧!老爷呀!”她拼命哭喊着。不知过了多久,似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突然昏了过去。 三十一、柏林的社交明星(1) 欧洲中西部的冬季也是相当寒冷的,比起北京似乎雪更多一些。但此时彩云心中却像燃烧着 一团烈火,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忙碌、这样激动。为了准备出席瓦德西夫人的茶话会,她加紧练习各种礼仪、姿势、对话,准备行头和礼物,整整忙了一个星期。 周末终于盼来了。一清早,彩云便开始梳妆。为了代表中国,她决定穿中式服装,但脚下要 穿那双小红靴子。经过精心打扮,头戴金簪步摇和珍珠花饰,耳挂红宝石金坠耳环,脖子上戴一条珍珠项鍊,身穿银红缎面绣花薄丝棉袄,腰上围着拖曳着飘带的银红八幅贡缎长裙,每根飘带下端系有小珍珠串,裙下是那双订做的红羊皮皮靴。前后忙了两个多小时,彩云终于步履轻盈、顾盼生辉地下了楼。 阿桃追上来给她披上一件轻软的银白雪花缎面狐皮披风,那也是出国前在上海精心制作的,配上那身红衣红裙,彩云如同芙蓉仙子一般。 洪钧跟在后面颇为担心地叫住她:“彩云哪,在瓦德西伯爵面前千万要言行谨慎,不可造次啊!”由于对方只邀请了夫人,洪钧对她第一次单独行动还是有些不放心。 “知道了,记住了,老爷就放心吧!”她笑着登上了豪华马车。 穿着盛装的露西亚笑道:“我会随时帮助她的。公使大人请回吧!”她和阿桃跟着彩云上了车, 另有四个执灯的德国使女坐上另一辆马车相随。她们是专门招聘来伺候公使及夫人的钟点工,每天早来晚去。 洪钧站在马车边仍在叮嘱道:“不要多说话,尽早回来。” 彩云把头伸出窗外,笑笑说:“知道了。”洪钧点点头,不无担心地望着两辆马车驶远。 瓦德西伯爵府是一座古老的三层楼房的大庭院。花园由铁栏杆围着,树木整齐繁茂,尤其是 一棵棵高大的雪松,枝杈像女人的裙摆般优雅地伸展开,绿色的针叶一层层叠加,像宝塔一样挺拔高耸,积雪层层堆在树上,给绿色枝叶勾上了银白的毛边,如童话一般美丽。在一楼巨大的罗马式客厅里,陈设幽雅精緻,鲜花环绕。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一角的长桌上有热气腾腾的茶炊壶,旁边放着一盘盘西式点心和水果。身穿白色制服的侍者、女僕恭立两侧。 客人已经到了许多,约二三十人,多为欧洲人,也有穿和服的日本公使夫人以及印度等国的 使节夫人。其中女性占一大半,她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喝酒。 今天的女主人是瓦德西夫人玛丽,她虽然已经48岁了,仍十分美丽大方。她穿了一身天蓝色天鹅绒曳地长裙,颈上戴着钻石项鍊,头上也别着钻石点缀的银质梳子,显得容光焕发 、风度高雅。此时她正在与克林德男爵和男爵夫人谈及救济矿工的事:“男爵夫人,鲁尔和巴伐利亚一带我都去了,那里的煤矿工人生活很悲惨,特别是妇女们。我打算募集一笔基金帮助她们……” 第126页 她的丈夫瓦德西伯爵今年55岁,身材魁梧,约有1.90米高,留着两撇八字鬍须,两眼 炯炯有神。他在战场上是英雄,可在家中却十分驯顺。这会儿正与几位中年女士风趣地说笑道 :“我指挥全国的军队,可是回到家里,是玛丽指挥我。哈哈哈!” 一年轻侍者向玛丽报告:“夫人,中国公使夫人到了。” 玛丽转身望去,只见大门外的甬道上,四个德国使女各提着一盏中国宫灯在前面款款而行。 虽然天还没黑,但冬季的午后并不明亮,那四盏灯内燃着蜡烛,微黄的火光将灯罩四边精緻的云朵及花卉图案衬托出来,别有韵味。接着,彩云那东方女人娇小玲珑的身影在露西亚和阿桃的陪同下出现了。白色的斗篷里是红色的衣裙,在雪后的花园甬道上行进,色彩与环境十分协调。到了大门口台阶下,她除下斗篷,露出了一身红色衣裙,走上台阶。衣服是纯中国式的,银红锦缎上有宽大的镶边,绣满了美丽的花卉图案;头上的珠翠和裙上飘带的珠串随着步履轻轻摇晃;脚上穿着一双西式的漆皮小红靴,锃亮锃亮的,在长长的裙摆下若隐若现,十分醒目。而这套中西结合的装束在她身上又是那样的和谐自然。 这样的亮相让在场的所有人惊异欣喜,纷纷赞嘆,鼓掌欢迎。 “哦,多美呀,中国公使夫人!”身材高挑丰满的玛丽迎上前去,热情地伸出手,“欢迎欢迎,美丽的夫人。” 彩云用中国式的礼仪向她道了个万福,并以一口流利的德语说:“您好,伯爵夫人,我非常荣幸参加您的茶会。” 玛丽惊喜地举起双手:“啊,天哪,您会说德语,太好了!”又迅速地打量着她,“您太出色了!我猜您一定是中国的公主。” 彩云笑道:“不,我不是公主,只是个普通的女子。伯爵夫人,您那高贵的风度才使我羡慕不已吶。请接受我带来的一点小小的礼物。”一挥手,阿桃便递上了一只长形锦盒,里面是一只 极精緻的九层镂空象牙球雕件。 玛丽惊喜道:“啊,太美了,太精緻了,非常感谢!不可思议。啊,你的德语也说得好极了,让人难以置信。”玛丽笑着拥抱了彩云,和她贴面相吻。彩云已被露西亚训练过,便很自然地抬起身子与她唿应。 玛丽又转身对楼上喊:“阿弗雷德!快过来,见见这位东方美人!” 三十一、柏林的社交明星(2) 彩云的出现已引起在座客人们的注意,在楼上廊台上看画和艺术品的一些男客也下来了,纷纷把目光投向了她。 高大魁梧、威风凛凛的瓦德西大步走了下来。 玛丽向彩云介绍道:“这是瓦德西伯爵,我的丈夫。阿弗雷德,这位是新任中国公使夫人, 我想你从未见过这样美的东方人。” 彩云向瓦德西道万福,又用德语说:“伯爵您好!” 瓦德西微笑道:“美丽的公使夫人,非常高兴认识您。” 彩云大大方方地伸出自己的小手来。这戴着一只红宝石戒指、娇小皓白、指节处有着浅浅小窝窝的一双玉手,令玛丽不由得发出“啧啧”的赞嘆声:“哦,夫人的这只小手可真是玉琢的一般,太美了!” 彩云有些羞涩地笑道:“我是苏州人,身材太矮小了,手也小。” 身高1.75米的玛丽却说:“我们这些西方女人也太高大了,不让男人喜欢呢。” “你和将军的爱情故事却让我们十分羡慕呢。” “哦,连夫人也知道?” “原先不知道,可一到德国就知道了,很有名气呀,您真是一位不平凡的女中豪杰。” 听见此话,玛丽眼睛一亮,一耸肩,双手一摊,摆出一副典型的美国人的姿态,笑着说:“哦,我很荣幸。”大家一见也都跟着笑了。 瓦德西也笑着说:“我吻您的手,玛丽是不会生气的。”说完便躬身吻了一下彩云的手。 彩云微笑着用德语说:“很荣幸有机会认识将军阁下。” 瓦德西十分惊嘆:“我听说中国的新任公使来了,可没想到公使夫人这样年轻、漂亮,而且能说流利的德语。” 彩云的脸红了,说道:“谢谢您的夸奖。我的德语刚学,是我的女秘书露西亚小姐教的。” 她很自然地便把露西亚介绍给玛丽和瓦德西。 这时克林德夫妇过来,玛丽介绍道:“这位是克林德男爵和夫人……” 彩云行礼致意。 克林德用生硬的汉语说了句:“夫人,您好!” 彩云一惊,说道:“您会说中文?” 玛丽笑道:“克林德男爵对中国很有研究,前几年去中国考察过。” “哦,是吗?中国给您的印象怎么样?” 克林德回忆道:“哦,很神秘,是一种东方的神秘。人很多,地方很大,风光很美。印象最深的是中国菜,太好吃了!” 瓦德西笑道:“啊,我也听说过,好像什么东西他们都能吃。” 克林德夫人笑道:“他回国以后对中国菜念念不忘。什么满汉全席,桌子上全摆满,好多好 多。” 第127页 玛丽回味道:“的确太美味了、太丰富了,我在巴黎的时候吃过。当然没有中国的地道。” 彩云没有想到中国菜竟然是他们最喜欢的,于是灵机一动,笑道:“诸位喜欢吃中国菜吗? 太好了!我请你们到中国公使馆来做客,好吗?我们带来了中国着名的厨师,南北风味的菜餚都会做,虽说做不了满汉全席,但准能让大家满意。” 露西亚插言道:“公使夫人非常能干,她也会做一手地道的苏州菜。” 玛丽笑道:“是吗?好极了!” 彩云说:“我回去做好准备,就来邀请诸位光临。” 瓦德西高兴地说道:“好,好,这样的会我一定参加。” 在他们热烈、友好的谈话中,其他的客人都注视着彩云,赞赏地小声议论着。 而在中国公使馆里,洪钧却忧心忡忡地等候着,彩云这是第一次当主角出去参加外交活动, 万一有些差错岂不是麻烦。所以他隔一会便掏出怀表来看看, 要不就到大门口去张望。 天色渐暗了,寒风吹了起来,他只得退回壁炉边去取暖。正在焦虑之时,外面终于传来了马车声,紧跟着就听见彩云欢快的笑声。洪钧起身迎出去,只见彩云和露西亚兴奋不已地推门进来。 洪钧略带埋怨地问:“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露西亚和阿桃帮着彩云脱去斗篷。露西亚笑道:“公使大人,夫人真了不起,她把所有的客人都征服了,简直是个出色的外交家!” 洪钧一听才放下了心,问道:“哦,真的吗?伯爵夫人对你印象好吗?” 彩云往沙发上一靠,笑道:“她以为我是中国的公主呢,可我连公主是什么样子的都不知道 。” 露西亚笑道:“夫人的谈吐非常得体,伯爵夫人对她赞不绝口。” 彩云忙不迭地抢着说:“他们都想吃中国菜,我就答应邀请他们来了,咱们好好地宴请他们一次,好吗?” 洪钧问:“瓦德西伯爵也来吗?” “自然要来,他还没吃过中国宴席呢,我特意邀请了他们夫妇。” “嗯。好,好啊,那有些事可以边吃边谈了,说话也可以亲近一些,好!” 彩云问:“露西亚,什么时间最好?圣诞节合适吗?” “我想不合适,圣诞节是家里人团聚的节日。” “哦,我懂了,跟中国过年一样。那就等天气暖和一点。老爷,我要把宴会安排得体体面面的,让他们吃了终生难忘。” 洪钧现在不但放下了心,也全然贊同彩云的主张了,连连点头:“好,好,由你做主吧!” 彩云双手一拍:“那就等开春吧,还可以在院子里活动,太好了!” 三十一、柏林的社交明星(3) 这是1888年3月的一天,在中国公使馆。这一天是彩云一生中最得意的日子。 庭院里,迎春花开了,玉兰花正含苞欲放。初春的柏林吹着从地中海刮来的湿润的西南风, 虽还有些凉意,但喜爱活动的德国人早已迫不及待地到户外活动了,尤其是上层人士和贵族更是以此为时尚,他们骑马、散步、打球、郊游,尽情唿吸着春天新鲜的空气。对于来自中国公使夫人的午餐会邀请当然更不会错过,纷纷发了回执。这对于彩云来说真是莫大的支持,同时也给了她很大的压力。但她是要强的,她知道,自己出身低微,要想在洪府立住脚,成为与公使夫人这个头衔匹配的人,必须做几件像样的事情才行。这次她斗胆地策划了午餐会,又得到了丈夫的肯定,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呀!所以,几个月来,她每天除了继续学习德文外,就把功夫用在这次午餐会的准备上了。她要精心挑选菜谱并安排许多仪式,让这次聚会圆满成功。 首先她严格挑选了菜谱。中国使馆的厨师都是一流的,有专做南方菜的,也有专做北方菜的。在这个期间,彩云多次让他们做出最得意的菜进行比较,然后挑选其中最好的,写上了今天招待客人的菜单。彩云的目标是,办一个中国烹饪大展示,不受一般宴会几碟几碗的限制,而是按照中国举行大宴的传统,冷菜热菜、荤菜素菜,还有羹汤点心酒茶,都是以一当十的精品。其次她安排了别致的上菜程序。这些菜不是一股脑地都堆放在那里,而是像西餐似的,一道一道地拿上来,并且对每一道菜都要先进行介绍,然后再品尝。这样的方式 很新颖,一定会让参加宴会的客人们惊喜不断、交口称赞。 这天,风和日丽,迎春花开。瓦德西夫妇、克林德夫妇都来了。还有许多政要及夫人、外国驻德使馆的官员和夫人,约有三四十人。院子里的草坪上安放了一排小茶桌,大家先在此喝茶休息。连接客厅和院子的通道两边则摆上了鲜花和盆景。那些中国式的盆景吸引了客人的目光,客厅里的各种古董和摆设也成了参观的对象。 瓦德西、克林德夫妇在洪钧的引领下欣赏古玩架上的各种巧夺天工的古玩珍奇。 洪钧指着一座唐三彩马匹介绍道:“这是唐代的陶俑。那时候很崇尚马术,马匹也很骠悍… …” 汪季达作了翻译。 瓦德西赞赏道:“啊,真生动,色彩也很鲜艷。唐代是什么时候?公元多少年?” 第128页 汪季达:“大约公元700年,就是1100多年前。” 瓦德西与玛丽交换了个惊嘆的目光:“多么古老啊,那时欧洲还在中世纪……” 洪钧又指着一尊头上繫着双髻的女陶俑说:“这个更加古老,是汉代的。” 克林德赞嘆道:“汉代,1800年前?哦,不可思议,保存得相当完好!” 玛丽也赞嘆道:“表情多么生动啊,太可爱了!”转头对瓦德西说:“阿弗雷德,我真想去一趟中国,看看这个古老的国家。” 这时,彩云出现在门口,笑吟吟地用德语说道:“女士们,先生们,请用餐吧!” 彩云今天仍是中式袄及长裙装扮,色彩淡雅,以绿色为主,配上金、银、水红等花边及饰物,十分端庄高雅,头髮高高盘成一只大髻,插上三排翡翠头簪,像个高贵的夫人。 由于是以女客为主的聚会,洪钧便让彩云来当主持。但他知道,有这么几位德国的政要大员到场,是不能有任何闪失的。于是他又千叮咛万嘱咐,让彩云注意讲话的分寸等等。彩云自然是含笑应允,让他放心。 铺着雪白台布的长桌上放置了一盘盘冷拼,做得像工艺品一样,让人们捨不得吃。那洁白的 虾仁组成了兰花蕾,胡萝蔔片和鸡蛋黄组成了迎春花,还有由各色笋、肉、鸡、鸭、蔬菜组成了“丹凤朝阳”、“二龙戏珠”、“彩蝶牡丹”…… 现在,彩云见大家都在欣赏盘中的菜而不愿动手取,便向大家介绍道:“诸位可以尽情地欣 赏,我们已经为大家准备了小碟装的这些冷菜,请诸位随意取用。” 这时,几个佣人已将几辆小推车推来,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小碟装的冷菜,内容和大碟里是一样的。 众人十分高兴,纷纷从小推车上取。这些菜十分美丽,而且装菜的小碟子全是上等的景德镇镶金边细白瓷器,颇为精美,博得了众人的“啧啧”称赞。 玛丽说:“这是艺术品哪,怎么捨得吃呢!” 彩云说:“您尝尝,这是水晶饺。” 瓦德西贊道:“啊,太好吃了!这是什么做的?” 彩云笑道:“伯爵、夫人,你们猜猜看?” 玛丽问:“是什么?” 彩云笑道:“虾子。虾肉做的。” 瓦德西说:“啊,虾可以做成这样?” 克林德贊道:“烹调技术太高明了!” 克林德夫人也夸赞道:“真是美味!” 彩云让佣人端上了温热的花雕酒,这是装在精美的雕花锡壶内的。她笑容可掬地给大家斟酒,说道:“这是中国的花雕酒。您喝一点,很香醇的。伯爵,请!” 洪钧看了她一眼,不禁赞赏地笑笑,今天的彩云可真是显出了她的外交才能,他悬着的心渐 渐放下了。 接着,热菜也陆续地上了。为了保持菜的温度,在装菜的大瓷碗下是另一个大套碗,碗中装的是热水,隔一会便有佣人来换。一盘盘精緻的菜餚“百鸟朝凤”、“金龙戏珠”、“ 福满全”、“佛跳墙”、“珍珠鱼圆”……令人目不暇接,越吃越香。 三十一、柏林的社交明星(4) 客厅敞开大门,与院子相连,人们自如地在餐桌前来来往往,说说笑笑。 饭后,客人们酒足饭饱地在花园和客厅椅上闲坐,喝茶聊天。 瓦德西与洪钧谈着话,汪季达在旁翻译。洪钧终于有了机会向瓦德西提出参观军火工厂的要求。 瓦德西听洪钧说想去参观军火工厂,便收起了笑容,沉默片刻,为难地说:“对不起,公使先生,外国人考察军火工厂通常是不允许的。俾斯麦首相有过指示。” 洪钧失望地说:“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只了解一下成品,如枪炮的火力和性能?” 瓦德西笑着摇头说道:“很抱歉,这个我也很难同意。俄罗斯公使也曾提出过类似要求,我们也拒绝了。” “能不能参观一下军舰工厂呢?” “哦,真对不起,那也属于军火业范围的。” 洪钧十分失望。 正与玛丽谈笑着的彩云听见了,见阿桃端茶进来,灵机一动,接过茶,走到瓦德西身边,一边递茶一边不经意地说:“伯爵,贵国的军火我相信绝不是用来侵略外国的吧!” “当然,德国是一贯主张和平的。我们的军火枪炮是用来保卫自己国家的。” “大清国也是一样。公使刚才说要去考察军火工厂,就是为了保卫自己不受外国的欺侮,伯爵应该支持才是呀!对不对,玛丽夫人?” 玛丽依然一副美国人做派,点头说:“说得对。中国是个古老的文明国家,但是它现在很贫弱,很多西方国家在侵略它,尤其是法国、英国。我就最看不惯维多利亚女皇那副世界霸主、盛气凌人的架势。他们就想把中国变成第二个印度。阿弗雷德,我们应该同情弱者,帮助他们强大起来,有能力保护自己。” 瓦德西对妻子笑笑,又望望彩云和洪钧,说道:“嗯……既然女中豪杰这样说,那么,对公使先生提出的考察要求也许可以例外。让我再想想吧!” 第129页 汪季达将玛丽的话和瓦德西的态度低声翻译给洪钧,洪钧喜出望外。 彩云嫣然一笑,向洪钧得意地眨了眨眼睛。 彩云的一番努力竟然奏了效。后来,洪钧果然得到了准许参观军火工厂的通知,这是后话。 三十二、顾恩宇遇谭嗣同(1) 且说顾恩宇回到北京后,仍然在澜公爷手下干事,但一面还苦读诗书,鼓足勇气参加了这年的乡试。这是他第二次考了,他吸取了第一次的教训,不再对君王发表什么意见。但是对于时政,仍是在举例中谈了自己的看法。比如廉政和减赋,他认为是振兴国家的重要举措。他自认为这是歷代文人都谈论的话题,不致于会让考官不喜欢吧。10月,乡试在顺天贡院前发榜。顾恩宇信心十足地一早便来到这里等候。早上10点钟,几名执事从大门里走了出来,在顺天贡院门前的大照壁上贴上了黄榜。 黄榜上写着“秀才及第”四个大字,下面便是密密麻麻的姓名、籍贯。 等候发榜的学子们纷纷涌到榜前来看榜。顾恩宇也在其中。他满怀希望地从头往下看着,寻找着自己的名字。他已经从头到尾看了三遍,没有。但还是不甘心,再次从头往下看, 还是没看到,不禁额头渗出滴滴汗珠。 顾恩宇终于认定榜上无名了,他失望地离开了看榜的人群,沮丧地长嘆一声,步履沉重地沿着墙边向回踱去。 恰巧谭嗣同路过这里,见他沮丧的模样,笑问道:“看来仁兄这次没有中?” 顾恩宇瞟了他一眼,嘆道:“是啊,又落榜了。唉,惭愧呀,惭愧。” 谭嗣同劝慰道:“不必如此,我会试也没中。我已经是三次落榜了。”他洒脱地一笑。 “我是第二次了。岁月蹉跎,年华虚度,无颜见江东父老啊!” “咳,把功名看得淡些吧!走,我们到那边小铺子里同饮一杯如何?” 顾恩宇心灰意冷地摇头说:“不了不了,我不去了。”他沿着墙,拖着沉重的脚步踯踽前行。 谭嗣同望望他,跟上去说:“我暂住京都,就在前边不远。仁兄老家是……” “苏州。仁兄府上是……” “湖南浏阳。” 顾恩宇若有所思地问:“浏阳?贵地有位才子叫谭嗣同的你认识吗?” “你怎么知道他?” “我在扬州的一家旅店里看到他在壁上的题诗,很有气魄。” 谭嗣同爽朗地张开大嘴笑了,说道:“在下正是谭嗣同。” 顾恩宇脸上现出惊喜的笑容,立刻上前拱手道:“哎呀,对不住对不住,没想到你就是。哦,请去那小铺同饮一杯。”像遇到故知一般,顾恩宇与谭嗣同一起走进了小酒馆。他有一肚子的话想找个人说说,今天终于找到了。 他们坐在酒馆的一角,举杯同饮,敞开心扉。 交谈中,顾恩宇得知,原来他们是同龄之人,并且身世也颇有相同之处。谭嗣同是湖南浏阳巡抚谭继洵的公子,也是幼年丧母。不同的是顾恩宇的继母对他尚宽厚,而谭嗣同的继母则对他十分严苛,近于虐待,因而他对家庭失去了好感,他把自己关进名曰“虫舍”的书房内苦苦读书,寻找信仰,并希望为这信仰奉献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 他不但学习和研究中国的歷史,而且也设法了解和学习西学。去上海时,他喜欢去墨海书馆及翻译馆购买介绍西方国家政治、科学、文化的书籍,如《瀛环志略》、《西国天学源流》、《谈天》、《西国近事彙编》等等。看到其中关于对天地自然的解释,虽然不胜理解 ,但仍引发了他许多奇思妙想,大大开拓了他的眼界。他认为,西人的学说在中国都能找到 依据和根源。西人如今强大,中国如今贫弱,并非国人愚笨,而是未找到治国的良策。若有人找到变革方法并大声疾唿,让朝廷也同意变革,那中国也会发生大变,也会强盛起来。他把自己的抱负告诉顾恩宇,坦诚表示自己将为此献身的决心。 他说话速度很快,操着浓重的湖南口音,并且感情激动,时不时还挥着双臂,他滔滔不绝地 说:“恩宇兄,依弟之所见,佛法和仁义乃是一切教法之总纲,西教之耶稣、东教之孔老都是殊途同归的。我嚮往大同之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天下的万物是真正为一体的,无有东西之争、南北之异,污浊之气荡然无存,只有仁为最上,这样的世界才是真正的新世界。为此,我就是死亦在所 不惜。” 顾恩宇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开导,对他而言,谭嗣同的话简直如同天外之音。这崭新的思想 令他顿开茅塞、兴奋不已。他过去只知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为国报效死而后已。但为了一 种信仰、一种思想去死,他还不曾想过。他望着谭嗣同那黝黑的脸庞、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那高高的颧骨和厚厚的嘴唇,为他那少年老成的自信深深折服了。 顾恩宇感慨地一捶桌子,说道:“想不到像仁兄这样的大才竟然也名落孙山,这世道真是太不公平了!” “大才是不敢当的。不过我敢说金榜题名的往往未必真有学问,名落孙山的却未必非栋樑之材。顾兄,你想想,天下之大、英才之多,只凭一篇八股文章定其前程,岂非绝顶之荒唐?” 第130页 “可是这荒唐已经延续了1000多年,而莘莘学子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别的路可走呢?” “这正是科举取士之弊端啊。我们湖南省前辈魏源公早就说过,那些锦绣文章‘上不足制国用,外不足靖疆圉,下不足苏民困’,说得多么切中要害。而今日世界西洋各国,工业发达,国力丰厚,培育人才靠办学校,教给学生各种门类的真学问。可中国仍是在考这些八股,与国家的实用毫不相干。这样的莘莘学子,除了给朝廷起草些公文当奴才之外,还有什么用呢?你说,这样的体制该不该将它废除?”谭嗣同侃侃而谈 。 三十二、顾恩宇遇谭嗣同(2) 顾恩宇连连点头称道:“对,对,谭兄之所见真是一针见血。谭兄所读的那些西学之书,我也要去找来好好读上一读。” “好呀,你可到我会馆来,我将书名抄录给你。” 这时,店门外又走进来几个学子,他们兴奋地议论着:“真是切中时弊的好文章。”“有胆有识,字字千钧!”“文笔也极佳!” 谭嗣同望去,见其中有个熟识的朋友,便喊道:“斯炅兄,你们在议论什么呀?” 魏斯炅今年23岁,是江西人,长得人高马大,十分伟岸。见是谭嗣同,高兴地喊道:“哦,壮飞兄也在这里。”一面招唿同来的伙伴一起过来,一面兴奋地说:“你没看到吗? ”他将一叠文稿递给谭嗣同,“这是广东南海的举子叫康有为的,给皇帝写了份奏摺,现在传抄出来了。” 谭嗣同接过来与顾恩宇一起阅读。 谭嗣同边看边称赞:“写得好!有见识,有胆量!” 顾恩宇念着:“‘强邻四逼于外,奸民蓄乱于内,一旦有变,其何以支?’……” 谭嗣同指道:“你看这里:‘今之法例,虽云承祖宗之旧,实皆六朝唐宋元明之弊政也!’ 好,一针见血,好极了!” 顾恩宇说道:“这个康有为太了不起了!”此时的他已一扫愁容,振奋了起来。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盼望着能结识一些真正的志士仁人,与他们一起畅谈人生的抱负和理想,讨论国家大事和弊端,万没想到,落了榜反倒碰到了他们,真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心中顿时开阔之极、舒畅之极。此后几天,他都抽空到谭嗣同所在的浏阳会馆去,抄下了西学图书目录,又与他们开怀畅谈。按照清政府的规定,满人住内城,汉人住外城,所以京城的 会馆大多集中在永定门以北、正阳门以南的地段,浏阳会馆也在那里。他住在东四载澜府, 距离虽然远些,但他一忙完载府的事,立刻坐上马车赶到那里。 谭嗣同对于自己屡屡会考不中十分洒脱,因为这也是他预料到的。他的文章太过激烈尖锐, 口口声声要改良变制,考官怎能欣赏呢?但他并不灰心,决定到全国各地巡游一番,考察民情,再作打算。他的第一站便是去大西北的新疆。今天是他离京的日子,顾恩宇一早就来了,不久魏斯炅也来了,三人围坐茶桌,最后叙别。 “壮飞兄,为何不回家乡,却要去那千里迢迢的荒凉之地?”魏斯炅问。 “好男儿志在四方。久居京都这样的热闹之地,志气也会消磨殆尽。我想到大漠荒原去闯荡,可以知晓中华地域之壮阔,领略百姓平民之疾苦,也好梳理心智,磨鍊意志 啊。不过我不会在那里久留,还要到南方的上海、江宁一带去。” 顾恩宇一听,不由得感慨地说:“好!有胆识!週游四方,定会获益匪浅。二位仁兄,结识了你们,使我茅塞顿开,明白了许多道理,真是三生有幸。” “哪里的话,大家志同道合嘛。恩宇,中华奋起要靠我们这代人,你千万要振作起来。我准备多读一些西洋翻译过来的书,有好的一定给你寄来。” 顾恩宇点点头,又问魏斯炅:“斯炅兄,你决心投笔从戎了?” 魏斯炅坚定地点点头,说:“是啊,北洋水师新成立,正在招募人才。那是个真正为国效力的地方。” 谭嗣同说:“好,有志气!恩宇,依我看,你在载澜府上的那个差事没多大意思。” 魏斯炅也劝道:“是啊,大丈夫何必向这帮王公贵戚讨口残羹剩饭呢!” 顾恩宇连连点头,说:“你们说得对,我决心尽早离开载澜府,先回苏州去。” 这时谭嗣同的僕人过来喊道:“少爷,车来了!” 一辆马车过来,停下。僕人将行李搬上了车。 谭嗣同向他们俩拱手道:“二位仁兄,后会有期!” 顾恩宇、魏斯炅拱手道别。 马车启动了,顾恩宇、魏斯炅遥望马车远去。顾恩宇心中充满着一股激情,在茫茫的人生路 上终于有了志同道合的朋友,怎不叫人高兴呢! 三十三、觐见德皇(1) 彩云自参加了瓦德西夫人的茶会后,便暗暗下了决心,要学一学西式的礼仪。除了一般的坐、行、会面礼仪外,她仍想学会跳舞,期望着去参加宫廷或使节举办的舞会时,自己也能和外国女人一样翩翩起舞。 露西亚自然是一百个贊成,但洪钧却不同意。于是,趁洪钧不在的时候,彩云便让露西亚悄悄地请老师来教自己。训练是在后院一块不大的花岗石平台上进行的,这里三面有树,一面通走廊,外面根本看不见。舞蹈教师是一位名叫沃克尔的中年德国女子,她曾是皇家舞蹈剧院的演员。 第131页 长着金色头髮的沃克尔太太不断地喝令:“一,二,三,头抬高一点。好……四,腿,注意你的腿,要轻,快……转身……不行不行,你的脚为什么不踮起来?要这样,对,这样。” 小教鞭敲击了几下。 彩云身穿一身白色中式绸布裤褂吃力地练习着,额上渗出了汗珠。她的脚虽然穿着那双皮靴 ,但仍然很痛。 沃克尔太太严肃地说:“不行!你的脚怎么踮不起来?踮高一点……对!” 露西亚看到彩云吃力的样子,与乔治交换了一个眼神,对沃克尔太太说:“沃克尔太太,休息一下好吗?” 彩云倔犟地说:“不,我可以。” 沃克尔太太继续教道:“一,二,三,对,注意转身。好,放音乐。” 留声机转开了,沃克尔太太让彩云按照唱片中放的音乐节拍来跳。这是彩云第一次按音乐来 跳,感到很新鲜。因为她学过琵琶,对节奏的判断不费什么力气。她很快便掌握了节奏,舞步也跳得像点样了。于是沃克尔太太让在一旁观舞的乔治陪她跳,彩云吓了一跳。在硬着头皮与乔治跳时不敢与他靠得很近,也不敢抬头看对方。露西亚在一边哈哈大笑,鼓励她勇敢地挺起胸来,大胆地跳,她才找到了一点感觉, 不一会就满头大汗。 下课后,彩云回到卧室里,精疲力尽地靠在软椅上,喊道:“阿桃,快点快点……” 阿桃赶紧让人端了盆热水进来,蹲下身子给彩云脱靴子。 靴子脱了下来,阿桃惊叫一声:“啊!” 彩云低头一看,包着小脚的白布上沾满了鲜血。她说道:“难怪这么疼,该死的小脚!” 阿桃将白布松开,将彩云的一双小脚缓缓放进水里,热水浸得脚穿心地疼,彩云叫了起来。 “明天就别跳了吧。”阿桃轻轻拭去脚尖的血迹。 “不,我受得了。”彩云咬着牙说,“哎哟,轻点轻点。” 阿桃轻轻地给她的脚按摩。 “露西亚说,那个沃克尔太太到现在还不知道我是小脚。看来我还跳得不错。”彩云心里想。突她又对阿桃说:“你可千万别告诉老爷。” “放心吧,夫人!” 学舞悄悄地进行着,彩云的脚尖也磨出了薄薄的一层茧子,可以踮起来旋转了。沃克尔太太 那严肃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机会总是给那些有准备的人留着的。就在彩云学会了跳舞的时侯,使馆收到了一封重要的请 柬。原来是德皇举行国庆宴会,其中有一项内容便是舞会,各国使节都要携带夫人参加。 洪钧把请柬交给彩云看,彩云高兴得跳了起来。 “哟,这么高兴?为什么?” 彩云的话刚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调皮地一眨眼,笑道:“老爷,到时侯你可要请我跳舞哟!”洪钧拍了她一把,说道:“淘气鬼,我们哪里会跳舞?不要瞎说,让人笑话。” 彩云抿嘴一乐:“老爷,我想再去买几件首饰,行吗?” 洪钧笑着应允:“好啊,你只管买就是了。这是代表大清国,总要有身份些,不要怕贵。” 随即取出1000两银票交给彩云。 彩云一阵感动,连声称谢。第二日,便到柏林有名的珠宝店,花800两银子购置了一整套 镶金配珍珠的头花、耳环、戒指及项鍊。她将这些首饰佩戴在身上,闪闪发光,雍容端庄,华贵高雅。 几天后,彩云随洪钧来到了德国皇宫。那豪华绮丽、金碧辉煌的宴会大厅里,灯火通明,如 同白昼,灯光照在走廊、墙壁上及屋内那些价值连城的名画、雕塑和工艺品上,使皇宫显得 更加灿烂辉煌。各国贵宾,穿着礼服,走下华贵的马车,踏着红地毯鱼贯而入。 首相俾斯麦已经72岁了,白髮银须,精神矍烁。他以主持人的身份站立在大厅正中,与参加宴会的使节和夫人们握手、谈笑。 洪钧和彩云并肩进了大厅。洪钧仍是身穿朝服,戴玛瑙朝珠,蹬新制贡缎朝靴,脚上照样穿 着老式布袜子。虽然彩云劝他换上德国软纱袜子,但他就是不习惯,彩云上身穿水红缎面夹袄,上面斜绣着一整枝金色牡丹花;下身穿着镶珍珠和绣金边的长裙,脚上穿着皮靴,一手 挽着洪钧,面带端庄的微笑。 他们俩身后跟着露西亚和汪季达。 玛丽瞥见他们俩,上前一步迎接,领他们俩来到俾斯麦面前,“首相阁下,我来介绍……” 俾斯麦高兴地伸出手说:“哦,我认识,这位是中国公使洪先生。” 洪钧上前庄重地深深一揖,口中说道:“参见首相大人阁下!” 俾斯麦与他握手。 玛丽对俾斯麦说:“这位东方美人,您是第一次见吧?” 三十三、觐见德皇(2) 俾斯麦笑道:“哦,是的。” 彩云行了个西洋的屈膝礼,用德语说:“尊敬的首相大人,您好!” 俾斯麦吻了她的手,笑道:“我听伯爵和伯爵夫人谈到过你。亲爱的夫人,你比传说的更美丽。” 彩云微微脸红,说道:“谢谢!” 洪钧说:“日前,首相大人批准我去考察贵国的军火工厂,对此我表示深深的感谢!” 第132页 汪季达在一旁作翻译。 俾斯麦笑道:“我听说是两位美人说服了瓦德西伯爵,哈哈哈……公使先生,您夫人真是中国的骄傲呀!” 洪钧听了高兴地笑了。 彩云十分乖巧地说道:“谢谢!首相大人气色非常好,我用句中国话来祝愿您:福如东海, 寿比南山。” 露西亚用德语向他作了解释,俾斯麦高兴得大笑,说:“谢谢你。我也将一句德国成语送给 你:你像一朵带露的玫瑰。”俾斯麦风趣地补充说:“这是德国小伙子向姑娘求爱时说的。 ”说完哈哈大笑。 露西亚及时作了翻译,大家都笑了。 这时,克林德夫妇过来,洪钧、彩云向他们行礼。 乐队奏起了德国国歌,德国皇帝、皇后在宫女及侍卫官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大家分成两厢肃立,鼓掌致敬。穿着礼服的皇帝腓德烈三世和维多利亚皇后神采奕奕,容光 焕发,缓步向前。他的肩部至胸前斜佩着红、黑、黄三色编织的丝绶带,这是德国国旗的颜色,胸前还佩戴着几颗闪闪发亮的镶着钻石的大宝星。皇后身着曳地的宝蓝色绸缎大裙子,上面缀满了闪亮的珍珠和宝石,后摆长长地拖在身后。二人走至大厅中央站定,向大家微笑示意。 俾斯麦走向前,陪同皇帝和皇后来到客人面前,向皇帝、皇后介绍各国使节和夫人。 轮到洪钧和彩云了,两人恭敬地行礼。 洪钧说道:“向皇帝、皇后陛下请安!” 彩云大胆地用德语说:“皇帝、皇后陛下,你们好!” 腓德烈三世已65岁了,依然红光满面,精神抖擞。他身边的维多利亚皇后今年48岁,长 得与她的母亲、英国女王维多利亚十分相像。他们听到彩云说德语,都不禁流露出惊讶和欣喜之色。 腓德烈三世问:“贵国的皇太后、皇帝好吗?” 洪钧回道:“好,鄙国皇太后、皇帝让我向陛下转致崇高的敬意和良好的祝愿。” 彩云将洪钧的话作了翻译。 维多利亚皇后笑道:“公使夫人德语说得很好,是到德国来以后学的吗?” “谢谢皇后夸奖。我在上海就开始学了。” 腓德烈三世祝福道:“希望你们在柏林生活愉快。” “谢谢!”洪钧和彩云又一次躬身行礼。 在他们谈话时,露西亚发现了他的哥哥乔治,他正扛着一架摄影机忙着拍照。露西亚招唿他 过来。 维多利亚皇后见了,向乔治点头示意道:“来来,我们跟这位东方美人合照一张照片吧。” 乔治迅速地支好了照相机。腓德烈三世与维多利亚皇后站在中间,洪钧与彩云分站两侧, 彩 云激动得泪花闪动。镁光灯一闪,照下了彩云一生中最辉煌的一瞬间。 这时,华尔兹舞曲响了起来,舞会开始了。 皇帝和皇后非常高兴地率先跳了起来,这也是这里的规矩,表示主人的身份和对客人的欢 迎。众人热烈地鼓掌相庆。 彩云看着他们优雅的舞姿、大方的表情,真是羡慕无比。那些欧美的贵宾们很快地男女相邀 ,随着音乐声纷纷起舞。而皇帝、皇后跳了一会则悄悄退下,到侧室休息去了。俾斯麦送皇帝、皇后走后转身回来,一个人坐下喝茶。 他没有舞伴,彩云想,这不正是一个机会吗?于是向身旁的洪钧耳语道:“老爷,我想请首相跳舞,好吗?” 洪钧立即摇摇头,给她使了个阻止的眼色。但彩云没理会,鼓起勇气走向俾斯麦,微笑着躬 身邀他共舞。俾斯麦略感意外,转而高兴地拉起她的手。 洪钧感到十分诧异和惊慌,顿时脸色骤变。他没想到彩云竟如此地冒失,可是,想命她回来已经来不及了。他瞪大了眼睛注视着彩云。 随着宫廷舞曲的奏响,一对对舞伴排列成行,翩翩跳起了集体舞。 瓦德西夫妇、克林德夫妇、俾斯麦和彩云等人依次排开,彩云不慌不忙,从容应对,因为这舞她会跳,音乐也熟悉,是莫扎特的小步舞曲。 洪钧紧张万分地瞪眼望着彩云,生怕她有什么闪失。没料到,彩云舞步熟练而轻盈,跳得十 分合拍,虽不如西人那么优雅,但也大大方方。 露西亚欣喜地望着她,朝她点头示意,鼓励她大胆跳。 汪季达在一旁吃惊地望着,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这位小师母还会跳洋人的舞?真是太奇怪了!虽然中国式的衣裙不太适合跳西洋舞,可是小师母倒也聪明,学着洋人的样儿拎着裙侧,一双小脚一前一后地踮着步,倒是西舞的姿势。看着彩云那红扑扑的脸蛋,他心里痒痒的,恨不得上前搂着她也跳上一曲。可惜自己身份不够,不敢在这样的场合造次,只得躲在洪钧身后偷看。 洪钧眼睛一刻不离地注视着彩云,对她的舞姿如此熟练显得十分惊讶,紧张的心情随之逐渐 放松下来,并由紧张而变为欣赏了。于是招唿露西亚过来询问,露西亚把实情讲了出来。洪钧心里对这个小太太不由得生出几分赞赏之意,没想到一个花船上的红倌也会有这般志气,倘若再多读些书,说不定也能做些大事呢。 三十三、觐见德皇(3) 彩云轻盈地跳着,她感到非常自豪,她赢了,真正地赢了。她没有给大清国丢脸,没有给丈 夫丢脸,相反却增了光、添了彩。作为一个中国女子,还有比这更荣耀和更光彩的吗? 第133页 之后,又有其他外国官员来请她跳舞,和她攀谈,她娇小的身姿在大厅里显得那样灵动、纤巧,那张玫瑰般的脸在众佳丽中更显独特和娇艷动人。 月光如水,街灯闪闪,回家的马车“嘚嘚”地响着,彩云“咯咯”地笑着,心就像这车儿欢快地跳跃。 洪钧握着她的手笑着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请俾斯麦首相跳舞,太冒失了。我当时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啦!”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那么一股勇气。怎么样?跳得还不错吧?” “跳得很好!大家都看着你,为你拍手。你这双脚怎么跳得了舞呀?” “靴子做得好呗!脚磨得都长了茧子了。老爷,我来教你跳,好吗?” 洪钧笑道:“去去去,我可不跳。” 下了车,一进门,彩云便娇嗔地拉着他,说:“来吧,老爷,你跳嘛。试一试……一二三, 一二三。这样……” 洪钧无奈地被她拉着转了个圈子,嘴里却不停地说:“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彩云开心地笑着。忽然,她一阵噁心,松开洪钧,奔到痰盂前呕吐起来。 洪钧忙问:“怎么啦?怎么啦?……来人啊!” 阿桃进来忙着给彩云递水、递毛巾。 洪钧埋怨道:“受了风寒了吧?跳了一身汗,还不受凉。” 彩云一把将阿桃推出门去,对洪钧附耳说了句:“不是受凉,是我有喜了。” 洪钧大喜,说道:“真的?真的有喜了?” “错不了,准是。”彩云嫣然一笑。 洪钧兴奋异常地把她搂在怀里,热烈地吻她,说道:“太好了,我的小宝贝。这一次可一定要保住了……” 对这次的怀孕,前些日子她已有感觉,但仅仅是月经推后了几天,还不能确定。但这一周,不但月经仍不来,而且她已经几次感到了噁心,想吃酸甜的东西。她一想起上次小产,不知有多么后悔,那时真是太无知、太幼稚了。这一次她成熟多了,没有立刻告诉丈夫,而是悄悄地请了使馆的大夫号过脉,确定了真是怀孕,今天才说出来。多么好啊!假如生个儿子,那从此自己在洪家的地位就可以改变,他们也不敢再小瞧自己了。上天哪,佛祖啊,保佑我彩云吧! 三十四、自由的女人(1) 洪钧何尝不希望彩云能够生个儿子,既是为了洪家的人丁兴旺,也为了彩云日后在家中有个 稳定的地位。所以得知彩云怀孕以后,他对彩云格外疼爱,吃的、用的尽她挑选,穿的、戴的更随她去买。彩云真是过上了贵夫人的享受生活。前两天传来了好消息,俾斯麦首相终于通知了洪钧参观军械厂的时间表,洪钧不日将去慕尼黑。洪钧立即就派汪季达去办理车票事宜。一切都很顺利,洪钧心里也非常高兴。 这一天,露西亚派人送来了上次洪钧和彩云在皇宫与腓德烈皇帝和皇后合拍的照片, 两人拿 着仔细观看。 彩云惊喜地笑道:“真奇怪,怎么照得跟真人一模一样呢?” 洪钧也左看右看,用手摸摸图像,赞嘆道:“洋人的玩意就是奇巧。噢,对了,把它寄给太后和皇上看看,附呈一份奏摺,把我们跟德国王公大臣的交往情形详细禀报朝廷。” “那太好了!你在奏摺上可别忘了写上我的功劳。” “咳,你连人都是我的,你的功劳还不是我的功劳吗?” 彩云头一歪,说道:“话是这么说,不过,老爷,我总想让太后、皇上知道有我这个女子,为丈夫、为朝廷效了那么一点绵薄之力,争了那么一份脸面。” “怎么,你想让太后、皇上封你个一品夫人吗?” 彩云有点不悦地说:“我可不敢有此非分之想,只要人们不把我看成下贱的女人就万幸了。” “谁敢说你下贱哪?你看,跟德国皇帝、皇后一起照相多荣耀啊!你是堂堂正正的公使夫人 嘛!” 彩云撒娇道:“可是国内的人是不是这样看呢?我不管,反正你一定要在奏摺上写上我的名字。” “好好好,就依了你。”洪钧摇头晃脑地说,“我写上‘臣妾赵氏彩云,亦颇擅与洋人以德语周旋,相处友善融洽。宫廷跳舞会间,竟与俾斯麦首相共舞一曲,洋人拍手赞赏’云云,怎么样?” 彩云天真地大笑道:“哎呀,你真的这样写呀?” “让我想想,反正写上你就是了。” 彩云见他话语真切,便也半开玩笑道:“如此彩云这厢有礼了,多谢老爷关照!”那调皮的神态惹得洪钧不住地笑。 夫妻俩正说笑时,汪季达敲门进来,拿出了车票给洪钧道:“老师,去慕尼黑的火车票订好了,后天早上出发。” “好。这次我们多去几个人,要作详细记录。” “还有件事要禀报老师。” 彩云穿上外衣,拿起手袋说:“你们谈吧,老爷,我要跟露西亚一起上街去。” “怎么又要上街?你这个人怎么总是在家呆不住呢?” “露西亚要回家乡跟约翰举行订婚礼,我能不送她点礼物吗?” 第134页 洪钧只得应允:“好好好,早点回来。” “知道了。”彩云高兴地答应着走了。 汪季达坐下,很得意地说:“老师一直想要的《中俄边界地图》有下落了。” “哦?在哪儿?”洪钧惊喜万分地问。 “我在英国公使馆的一位朋友那里打听到的。当年探险家杰克逊·摩尔菲绘制的地图献给了英国朝廷,自己留下了一张复制本,现在在他孙子汤姆·摩尔菲手上。” “此人肯出卖吗?” “这个汤姆很不争气,把祖宗的家产败光了,正想靠这张图卖个好价钱呢!” “好极了!我们一定要把它买下来。季达,你去办吧。要去趟英国吗?” “不必,我让这位朋友写了信,约汤姆·摩尔菲带着地图到柏林来,两三天后就到。” “好,好,你跟他先接触一下,了解一下他的身世,再仔细看看那张图。若确是真的复制本 ,就带他来见我。” “是!” 洪钧想了想,又说:“那么,这次我去慕尼黑、汉堡等地,你就不必跟着了。这边地图的事也是极重要的,皇上特别叮嘱要弄到。让陈通事、张通事他们跟我去。” 汪季达正求之不得,这样就可以有一个单独接近小师母的机会了,他等待这个机会已经很长时间了,脸上不觉闪现出一丝狡黠的微笑。 而单纯的彩云正沉浸在怀孕及成功的喜悦之中。此刻,她正带着阿桃,和露西亚在首饰店购买送给露西亚和约翰的结婚礼物,他们已经决定要回乡下老家去办婚礼,所以彩云一定要送一件好的礼物给她。 她们挑拣了半天,终手选中了一串镶嵌着大大小小几十颗蓝宝石的纯银项鍊,彩云把它戴在露西亚的脖子上。 露西亚照照镜子,欣喜地笑了。那晶莹的蓝宝石和她的蓝眼睛和黄头髮非常相配。 彩云问:“你喜欢吗?” 露西亚红着脸说:“非常喜欢,太美了!可是太贵了!” 彩云真诚地说:“750马克并不算贵。你戴上的确很漂亮,如果再穿上白色的纱裙,那可真是仙女下凡了。”于是扭身对店主说:“先生,我买了。” 露西亚仍不好意思推却道:“让您花这么多钱,真太贵重了。” “哪里的话,这是你的大喜事嘛!我不过略表心意罢了。露西亚,你给我的帮助是我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哦,对了,我是不是也应该买一套西式裙子呀!” 露西亚一拍手,说道:“对呀,走,我们到前边汉密尔太太的玫瑰妇女时装店去,那里的衣服是全柏林最好的。” 三十四、自由的女人(2) 彩云是很喜欢逛街的,看着橱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尤其是妇女用品,真让她目不暇接,什么都想买。 她兴高采烈地说:“这些天我真快活,露西亚,我体味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活。” “我知道,您要做妈妈了。” “是啊,做妈妈当然是个大喜事,我还有些害怕呢。不过,让我快活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什么原因?” 彩云注视着她的眼睛,说:“你知道吗?我觉着自己现在成了一个受人尊敬的人,连老爷对我也跟过去不同了,真心诚意地把我看成是他的夫人了。” 露西亚点点头,笑道:“我看出来了,您征服了许多人,不仅征服了瓦德西伯爵和玛丽夫人 、俾斯麦首相,也征服了您的丈夫。” “露西亚,你知道吗?这就是因为你们国家是一个男人只能娶一个太太,所以夫人也受人尊敬。可中国男人可以娶三妻四妾,姨太太就跟佣人差不多。要是在中国,这些场合我是根本不准出席的,因为我是姨太太,而且出身低微……” 尽管露西亚早已猜到彩云是出身低微的小妾,但她在彩云面前从来没有说穿这一层。她没想到彩云自己会这样坦率地说出底细,不免有些吃惊,但也因而更加喜欢这位率真的、小自己两岁的小妹妹了。 彩云一脸的灿烂笑容,继续说:“我的命真好呀,遇到了这样好的老爷,又遇到了你和乔治还有约翰这样好的朋友。这样的福气一辈子也用不完。真的,就是回国后再去过姨太太的生活,我也不会后悔和埋怨的。” 露西亚十分感动,夸赞道:“是的,你是应该为自己的幸运而高兴,不过更应该为你自己的聪明和勇敢自豪才对。我相信,如果来的虽然是一位正夫人,可她什么也不会,也不敢迈出使馆一步,那一定什么成绩也不会有。我们这里很看中个人的能力,你付出了许多努力,应该得到回报,否则太不公平了。中国的古话‘事在人为’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彩云点点头,说道:“是啊,我就是胆子大,敢想敢学敢做,这一点,恐怕许多中国夫人就是比不了呢!”说罢一扬眉毛,得意地笑了,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了,这也是她们不喜欢我的地方。中国还有句古话,叫做‘女子无才便是德’,你知道吧?” “嗯,听说过,可我不贊成。” “是啊,任她们不喜欢去!不过,我告诉你,我不怕!” 第135页 “对,不能怕。哦,到了。”露西亚走了把她拉进了时装店。 这里陈列着各种款式的女子服装,彩云顿觉眼花缭乱。一名身着套装的中年女店员彬彬有礼地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位穿同样制服的年轻女店员,她们把一件件衣服拿下衣架向彩云和露西亚介绍。 彩云现在已经习惯了这种购物方式。她发现,这里的人真太讲礼貌了,而且不论顾客买不买都是同样的热情。她觉得很受尊重,因此很愿意上街购物,沉醉于被尊重的享受之中。 她们终于选中了一件白色长裙。露西亚帮彩云将这条德国式的白纱半短袖连衣裙穿在身上。 彩云望着镜中的自己,兴奋地问:“我真的能穿吗?” 露西亚笑道:“漂亮极了!” 女店员又递过来一顶乳白色的、缀着绢质玫瑰花的纱帽,说:“配上这顶帽子就更好了。” 果然,彩云戴上帽子立刻增加了几分高贵气质。 可是,阿桃在一旁却吃吃地笑道:“哎呀夫人,这个领口开得太大了!” 彩云一看,可不是,乳沟明显地显露出来,这可不行。不禁犹豫道:“是啊,老爷看了准会骂。” 露西亚笑道:“你是在德国,没有人会笑你,老爷也会喜欢的。” 这时,中年女店员说道:“如果夫人嫌领口大,我们可以在这里镶上一圈花边,既好看又挡住了前胸,好不好呢?” 说着便让年轻的女店员拿来了白纱花边,一比划,果然把乳沟挡住了。 彩云非常高兴,说道:“太好了!就这样滚上花边吧,谢谢你,小姐。” 露西亚介绍说:“这位就是汉密尔太太,她总是会让客人满意而归的。” “谢谢汉密尔太太,就按这个做一套吧,还有这顶帽子。” 汉密尔太太笑着说:“不用客气,我们常常接待世界各国的女士们,不过中国的女士来的还少。能为您这样美丽的女士服务是我们的荣幸。等把衣服做好,我们就送到府上去。不合适还可以改。” 彩云心满意足,她想穿洋装的梦想终于能实现了。 她们坐上了马车,彩云突然想到一件事,忙说:“哦,等等,我送点什么给乔治呢?他那么关心我,还给我拍了那张珍贵的照片。” “他呀,什么也不需要。他说过,只希望跟你一起出去玩玩。” “玩玩?” “是啊,他想在植物园给你拍几张单人的照片,要送去参加摄影展览。他说你的形象很独特 。” “那太好了!这样吧,等公使去了慕尼黑,我们一块儿到植物园去玩上一整天,好吗?”彩云高兴极了。 洪钧在几个随员和通事的陪同下进了候车大厅。这里旅客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两个德国的“红帽子”(搬运工)拎着他们的箱子,汪季达也跟随相送。洪钧等人通过了检票口走向站台。一边又一次向汪季达交待要仔细地看清地图,千万不要买张假的回来。 三十四、自由的女人(3) 一声鸣笛,火车启动了,洪钧如愿以偿地前往慕尼黑。 汪季达挥手送别了洪钧等人,得意地微笑着转身回去。他迫不急待地想实现他的那个欲望,那充斥着全身毛孔、让每一个细胞都膨胀的欲望已经折磨他坐卧不安了。但他知道,一定要找一个好的时机。洪大人刚走,公使馆处在放假状态。要趁露西亚离去后再去,那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洪钧走后不几天是个星期日,一早,汉密尔太太便派人将彩云的裙装送了过来。彩云已经和 约翰约好了今天上午要去植物园照相,所以迫不及待地穿戴起来。她吩咐阿桃关上门,迅速脱去了中式内衣和抹胸,穿上欧式的、缀着白色纱边的衬裤,又极不熟练地戴上胸罩。中国女人多是用抹胸,彩云也不例外,她从来没有用过胸罩。这个东西看着都让人脸红,可是穿洋服又非戴这个不可。胸罩的搭扣在背后,她自己扣了半天也扣不上,急得一头汗,只好红着脸让阿桃来扣。乳房被胸罩扣住并且托起,下边是一条五六寸宽的松紧带,紧紧地将腰部束住,更将乳房挺挺地託了起来,使她原本就纤细的腰更显得细了,十分性感惹眼。她又羞又急,出了一身汗。阿桃一面劝慰她,一面又连忙用湿毛巾为她擦汗,洒上香水,再帮她套上那件白纱连衣裙。接着,阿桃又将彩云的髮辫散开,梳了个西式女人的高髮髻,插上了一支美丽的珠花,戴上了那顶宽沿纱帽,最后蹬上小皮靴。忙了一个多钟头,总算是穿戴好了。 彩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站到梳妆檯前,左看右看,不禁笑起来。镜子里的她简直成了一个 陌生的欧式女郎!她看看裙子领口,虽然镶上了花边,但透过半透明的纱,高耸的胸部仍隐隐约约显现出来,使她仍有点不好意思。她使劲往上拉了拉纱的边缘,但一挺胸又落下去了。 身后传来低低的笑声,是阿桃。 “夫人,你这样还真像个洋人呢!可你敢穿出去吗?” 彩云端详着自己,是像洋人。但是,出门是要经过院子,有那么多中国人都能看得见,他们 会怎样说笑呢?可是,不去也不行啊,时间也到了,她便犹豫地下了楼。 第136页 这时,露西亚进来了,一见她换了装下楼来,喜出望外地叫道:“啊,太好了!太美了!快走吧,去拍下来。” 彩云害羞地说道:“我不太习惯。” “很好,非常好,你要有点自信心啊。走吧,约翰他们在门外等着呢!”露西亚说着,拉着彩云就要走。 彩云急中生智,顺手从衣架上抽下一条白色长纱围巾围住了裸露的脖子,深深唿了一口气,稳了稳神,然后让阿桃开门。 当她们走出房门时,院子里一些佣人正在整理花草,一些工作人员也在来往行走着,一见彩 云打扮成这样,都惊呆了,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盯着她上下打量着。 彩云抬起眼睛,微笑着四下顾盼,和每一个人无声地打着招唿,屏住气,从容地走过花园,穿过走廊,出了大门,登上了马车。这一段路不过几十米长,可是彩云却觉得很长很长,好像老也走不完似的,直到跨出了大门,她拎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乔治和约翰在马车旁迎候,为她的大胆,也为她的美丽轻轻鼓掌。 鞭子一扬,两匹高大健壮的棕色骏马便扬起蹄子,“嘚嘚”地朝植物园跑去。 柏林的植物园是一座有名的花园,由腓德烈一世皇帝建造。这里有茂密的树林、盛开的玫瑰和布满精美艺术品的行宫。 绚丽的阳光照在碧绿的草坪上,乔治支起照相机为彩云照相。他不时地说:“放松点,微笑一下,好,别动了。”镁光灯一闪冒一股烟,拍下了一张张照片。 露西亚和约翰挽着手过来与她合影。 彩云望着四周,充满欢乐地张开双臂奔跑起来,口中喊道:“这儿真好!多美呀!阳光、草地、鲜花……”脖子上的纱巾总是滑落下来,她干脆拽下来,挥舞着,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鸟。 乔治微笑着跟在后面,赞美道:“公使夫人,今天你真美,穿上这件衣裳简直成了欧洲人啦 !” “真的好看吗?在公使馆里我可不敢穿。” “为什么?” “中国女人要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地,连胳膊也不能露,否则就是不守规矩。” “不守规矩是什么意思?” “不守规矩就是不好的女人,坏女人。” “我不懂,为什么露出胳膊就是坏女人呢?” “中国古代有个故事:一位千金小姐在花园里游玩,不小心把手镯滑到水池里了,她捲起袖子伸出胳膊在水池里捞,不料被一个陌生男子看见了。小姐觉得非常羞耻,回到房里就用斧子把自己的胳膊砍了下来……” “哦,上帝!”乔治震惊地喊道,“她疯了!” “她因此受到人们的称赞,称她为烈女。” “烈女?” “就是为了道德而献身的女子,是女人的模范,并且还给这样的女人建起了牌坊。” “什么是牌坊?”乔治不解地问。 “就是……怎么说呢,高高的像门楼一样,石头雕刻的,上面刻着烈女的封号和名字,建在街道醒目的位置,让来往的行人和客商都能看见,这便是家族和村子的骄傲。” 三十四、自由的女人(4) “用女人无谓的牺牲换取家族的荣耀?” “也可以这么说吧。不过中国女人不认为这是什么无谓的牺牲,而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中国女人必须遵从三从四德。” “什么?”乔治问。 “哎呀,这是十分复杂的事。‘三从’就是在家从父,婚后从夫,夫死从子。” “那女人自己什么也没有?” “是呀!” “太可怕了。那‘四德’呢?” “‘四德’是妇德、妇言、妇容、妇功。这你就更不懂了。就是说,女人的道德、言语、容颜打扮、做的事情的成功与否都是要按照一定的规矩才行,都要服从上面的‘三从’。 还有一大堆严格的规矩呢!比如不能和男客一起吃饭,在家里也必须等公婆、丈夫吃完了才能吃;不能和丈夫争吵,有理也不行。还有,不会生小孩也不行,不生小孩的女人不是好 女人,丈夫可以把她休了。再不,丈夫就另娶一个太太,而先前的这个女人便只有回娘家,或者在丈夫家当佣人。” “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简直是中世纪!”乔治又耸肩又摇头,非常感慨。 这时,彩云突然发现了什么,惊叫道:“哦,他们俩真大胆。” 乔治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原来在不远处的树下,约翰与露西亚正在热烈地拥抱接吻。 乔治笑笑说:“他们很相爱。” 彩云红着脸垂下了头,喃喃地说:“……哦,欧洲女子可真幸福,可以公开爱她所爱的男人,并且就在大白天……” “中国女子不可以吗?” “这是绝不可以的。就是夫妻也必须关起门来,或者晚上在帐子里才敢这样。有的女人想偷偷地爱一个没被许配的男人,那常常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我有一个女朋友就是这样,不明不白地就死了,才21岁,是个美人……”一瞬间,她又想起了曼伶,因为痴情地和孙三约会而丢了性命,多么可惜。 第137页 “哦,上帝,太可悲了!” 这时,露西亚跑过来喊道:“夫人,我们去骑马好吗?” 彩云一惊,叫道:“骑马?我不会呀!” “没关系,我来教你,一学就会。”乔治说。 “是吗?那我试试!” 公园里的跑马场有一批驯养得十分听话的纯种好马,驯马师们负责乘客的训练和安全。彩云 按要求换上了马裤和短上衣,一下子成了一名英姿飒爽的女骑士。 在驯马师和乔治的搀扶下,彩云上了马。她又兴奋又害怕地叫嚷起来。 乔治牵着缰绳指导道:“别怕,身体坐正了,两腿夹紧,踩住蹬子。对,拉住缰绳,但不要使劲勒,太使劲它会难受的。这些马很通人性,只要双腿轻轻一夹,它就明白了。你把它当作朋友,它也会把你当作朋友的。来,试试看。”他把缰绳递给彩云,自己在旁边扶着慢慢走。 这时,露西亚和约翰各骑一匹马,两人你追我赶地朝远处跑去。露西亚朝彩云招手喊道:“ 来呀,夫人,过来!” 彩云渐渐镇定了,轻轻抖了抖缰绳。乔治笑着撒开了手,马儿便小跑起来。彩云异常兴奋,催马快跑,马果然大步朝前奔去。彩云吓得直喊:“哎,停下!别跑!哦,乔治……” 乔治飞奔过去挽住马头,但彩云已吓得倾斜着上身。他赶快伸出双臂接她,彩云气喘吁吁地倒在他的怀中。 剎那间,彩云发现乔治的目光中充满着爱慕之情,自己心中也不禁掀起一股热浪。 乔治深情地说:“你多可爱呀,如果你是个欧洲人,那该多好。”他轻轻地把她放到地上。 彩云感动地瞥了他一眼,说道:“我也希望做个欧洲女子,可惜今生做不成了。” 露西亚和约翰催马过来。露西亚跳下马,关切地问道:“夫人,没摔着吧!” “没有。”彩云激动地一把搂住她,“哦,露西亚,我今天太高兴了!我做了一天自由自在的欧洲女人。” 彩云笑着又跨上了马,说:“乔治,走吧!”一抖缰绳,双腿一夹,那匹高大的马儿便轻快地朝前跑去,只见身旁的树木“哗哗”地朝后移动,她感到自己真的插上了翅膀飞了起来。 三十五、驱逐汪季达(1) 星光闪烁,微风徐吹。 彩云回来已经有好一阵子了,但心仍在跳跃。告别了露西亚,她让阿桃早早回房休息去了。 她太兴奋了,要一个人好好静一静,再回味一下今天的难忘情景。她衣服也没换,呆呆地靠坐在梳妆檯前的软椅上,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充满幸福的脸。她端详着自己,微微笑着,陶醉在欢快的回忆之中,想到乔治的目光,彩云不禁害羞地垂下了眼。 可是,当她再次向镜中看去时,顿时大吃一惊。 原来镜子里出现了汪季达的身影,他不知什么时候熘了进来。 彩云倒抽了一口凉气,回过头来问:“你……” 汪季达不怀好意地笑道:“是我,小师母。” 彩云惊慌地站起来,问道:“你来干什么?” 汪季达色迷迷地盯着她,低声说:“老师出了门,怕小师母冷清,特来陪陪你。” “你胡说什么!”彩云的脸变了色。 但汪季达发了疯似的“扑通”一声跪在她跟前,声音颤抖着说:“小师母,你实在太美了。 我,我真是朝思暮想……小师母,你是九天仙女下凡……”一边花言巧语地说,一边扑上来抱住她的双腿,“求求您!我的好师母……” “不,不,汪大人,你快走,快出去!”彩云挣扎着,低声喊着,慌恐不已。 汪季达紧紧搂住她不放,疯狂地吻她的腿、裙子、胸部……使劲地扯她的衣裳。 彩云奋力挣扎,厉声喝道:“汪季达,你放手,你滚开,我要叫人了!” 汪季达却发了疯似的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淫笑道:“小师母,何必呢……你在花船上男人见多了,赏给我一回吧……”他压在她身上强吻她。 彩云竭力挣扎,头上的一枝珠花刮在汪季达脸上,又撞落在地摔碎了,珠子散落一地。 她终于挣出右手来,“啪”地给汪季达一记耳光。 汪季达一怔。 彩云勐地将他推开,愤怒地骂道:“混帐东西,你还把我当花船上的红倌吗?你真是瞎了眼!” 汪季达恼羞成怒,冷笑道:“好,好,你是公使夫人,我是混蛋。哼哼,瞧不上我,我哪点不比那个臭唱戏的强?……别以为我不知道,说出来,大家都不体面。” 彩云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愤怒地望着他,怒斥道:“什么?你想威吓我?你是说孙三吗? 我找他正大光明谈事儿。你把我看成是偷戏子的荡妇了是吗?瞎了你的眼,滚!” 她冲到门口,开门高喊:“来人哪!来人哪!” 汪季达这才慌了,恼怒地瞪了她一眼,狼狈地跑下楼去了。 彩云“嘭”地关上门,一头扑倒在床上痛哭起来。 第138页 这时,阿桃跑了过来,汪季达和她在门口擦肩而过,她有些奇怪,心想,这么晚了,他来这 儿干什么?忙进屋上楼去看,隐约听见彩云的哭泣声,便进了卧室,吃惊地问道:“夫人,你怎么了?” 彩云忙止住哭,擦去泪水,故作镇静地说:“没什么,只是有点激动。” “我进门的时候看见汪大人慌慌张张地往外跑。夫人,是不是他……” “别胡说!”彩云瞪了她一眼,断然否认。又掩饰道:“是我不小心把珠花掉在地上摔碎了。这可是700多两银子买的呀!” 阿桃疑惑地望望她,蹲下来拾拣散落地上的珍珠。 这一夜,彩云又失眠了。 在植物园和跑马场刚刚得到的那一点自由女人的尊严被这个该死的汪季达给践踏。她根本不 是什么自由女人,她还是花船上的红倌,这是烙在她身上一辈子也抹不掉的印记!哦,天哪,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吝啬?就不让能我多过几天自由女人的生活吗?难道我就爬不出那个老圈吗?……难道一个人小时候做的事一辈子也洗刷不尽吗?……老爷过两天就回来了,他要是知道出了这种事会怎样看我呢?这个该死的汪季达会不会恶人先告状呢?不管怎么样,我不能让老爷生气着急,如果他真的问起这事,那我就照实说。 洪钧如期返回了柏林。彩云正在房里整理他的衣物,听到外边阿桃喊道:“老爷回来啦!”彩云赶忙起身相迎。 彩云出门拜见,笑着说:“老爷,辛苦了。” “哦,回来了,回来了。”风尘僕僕的洪钧笑着进了屋。 彩云忙给他脱去长衫,换上便装,又端上茶水、水烟。阿桃送来手巾把子。忙活了一阵,夫 妻俩才坐下说话。 彩云见洪钧黑瘦了一些,问道:“去了不少地方吧?都晒黑了,也瘦了。” 洪钧吸着水烟,感慨不已地说:“是吗?瘦点好。哎,这次我跑了三个城市,考察了十来家工厂呢!唉呀,我简直震惊万分、惶恐之极呀!器械之先进,制造之精良,火力之兇勐,大清国万万无力与之抗衡,不看一看是无法想像的。我们好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儿,风烛残 年了;人家呢,就像个二十多岁的精壮汉子,血气方刚。怎么能相比呢?”他摇头长嘆。 “好了,好了,这下可以在家好好歇两天了。来,喝口茶,在外边喝不到中国茶吧?”彩云说着端了一杯碧螺春茶到他跟前。 “是啊,他们只喝红茶和咖啡,回旅馆才可以泡一杯带去的龙井。你怎么样?乖不乖呀?身子怎么样?有没有动着胎气?”洪钧美美地喝了两口,仔细地端详着彩云。这时,他忽然发现她额上有一条划痕,忙问:“你这儿怎么啦?” 三十五、驱逐汪季达(2) “哪儿?……噢……”彩云摸了摸额头,轻描淡写地说:“那天无意中让簪子划了一下。” “咳,也不小心一点。”洪钧嗔怪道,又笑笑说:“我在外边这十几天很惦记着你。这儿— —”他拍拍肚子,“怎么样?” “挺好。已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动了。”彩云笑道。 “是吗?”洪钧笑起来,“过来,我听听。” 彩云娇羞地一笑,走近洪钧。洪钧弯下身,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 “老爷,”阿桃进来,一见这模样,“扑哧”一笑,“洗澡水备好了。”说完赶忙退出。 “好好,就去洗。”洪钧笑着离开彩云。 彩云将床边的一双拖鞋递过来,一面帮洪钧脱了靴子,一面说:“洗了澡先睡一会儿,再去办公事吧。” “不行不行。”他边换拖鞋边掏出怀表来看了看,“四点钟那个英国人要来。” 他站起来刚走两步,便觉得拖鞋里有什么东西硌着脚,取下拖鞋一抖,一颗珍珠掉出来,骨 碌碌在地上直滚。 洪钧拾起来,奇怪地问:“咦,这是哪儿来的?” 彩云一愣,掩饰道:“噢,是我那枝珠花上的。那天我不小心把珠花碰掉在地上,摔碎了, 珠子落了一地。怎么还蹦到你鞋里去了呀?” 她忙接过那粒珍珠。 但洪钧已发觉她的神色不大自然,想了想又问:“怪了,珠花你总是放在梳妆檯上,要摔也不会摔到床边呀?” 彩云更加不自然了,解释说:“噢,是的,是摔在那儿,怎么会滚这么远?真怪了。” 洪钧打量着她,感到有点蹊跷,但没再说什么便去洗澡了。 下午,洪钧要见的那个英国卖地图的人由汪季达领着如约前来。 洪钧进了小客厅。来者是一个瘦弱的英国青年,穿着一套陈旧的衣服。汪季达介绍道:“这位就是汤姆·摩尔菲先生,英国地理学家杰克逊·摩尔菲的孙子。” 汤姆·摩尔菲向洪钧鞠躬道:“非常荣幸见到您,公使大人。” 他说的是英语,汪季达作翻译。 “请坐!听说您保存着您祖父绘制的《中俄边界地图》?” “是的。祖父绘制的这张图,一份献给了女皇,现在保存在大英博物馆,另有一张复制图留在家中。父亲曾对我说,这张图是一份珍贵的遗产,不许出卖。可是他的工厂倒闭了,我们家很快穷了起来,现在不得不……”说着,他从一只牛皮制成的长条盒内小心翼翼地取出一 张捲起来的羊皮纸大地图摊在桌上。 第139页 洪钧取出一只放大镜,细看那张绘制得十分精緻的《中俄边界地图》,上面写的是英文。汪季达在一旁解释道:“这是杜尚别城,这儿是帕米尔高原……” 洪钧仔细看了一阵,显得很高兴,问道:“摩尔菲先生,您打算卖多少钱?” 汤姆·摩尔菲回答:“我已经告诉了汪先生。” 汪季达说:“他要价一万二千马克。” 洪钧连连摇头,说:“太贵了!” 汤姆·摩尔菲耸耸肩膀,说道:“如果不是我们子孙穷困潦倒,绝不会卖的!祖父在勘测帕米尔高原时,九死一生。而且,这张图的军事价值您是知道的。” “我自然知道。不过,你要价太高了!” “好吧,我降到一万马克,不买就算了!”说着,他故意将地图捲起来。 汪季达说:“一万马克相当于9000两银子。老师,您看……” “8000马克,我买了。多了不要。” 汤姆·摩尔菲做出不卖的样子,但又苦笑一声把图放下了,嘆息道:“唉,太对不起祖父了 。算了,卖给您吧,请您付现金。” 洪钧满意地对汪季达说道:“就这样办了吧!” 突然,他的笑容消失了。他无意中发现汪季达从下巴到耳边也有一条细细的划痕。 他立刻联想到彩云额上的划痕,还有拖鞋里的珍珠,怎么会这样巧呢?……他不禁两眼紧盯着汪季达。但汪季达没感觉到他的目光,迳自领汤姆·摩尔菲走了。洪钧望着他的背影,心情沉重地坐了下来。他心里太感伤了,难道彩云背叛了他? 当洪钧面色苍白地走进了卧室时,彩云像往常一样迎了出来,说道:“老爷回来啦?哟,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累着了吧,早点歇吧!”她殷勤地上前为他解衣裳,不料洪钧却将她推开。 彩云吃惊地望着他。 洪钧一屁股坐在沙发椅上,阴沉地压低了声音,说:“过来,我有话问你。” 彩云顺从地走了上前。 “我出门这些天,出了什么事?”他的目光阴冷而严峻。 彩云掩饰道:“没有呀?没出什么事呀!” “跟我说实话!” 彩云一愣,说:“是有人告诉你我出去玩了一天,是吧?那有什么,我和露西亚一块儿去的,到了植物园……” “不是这件事。我问你,在这儿,在这间房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彩云怔怔地望着他。 洪钧停了停,温和地说:“彩云,我是审过案子的,不论案犯多狡猾,我都有办法让他招供 。可是你是我的亲人,我不愿意用审讯的办法对你。你做了什么事,犯了什么错,我都可以谅解,只要你对我说实话。” 三十五、驱逐汪季达(3) 彩云委屈地扑到他胸前,说道:“老爷,你怎么啦?我犯了什么错?我什么错也没犯呀!” 洪钧抓住她的双肩,依然盯着她,问道:“你这脸上的划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在汪秘书脸上也有一道一样粗细的?” 彩云见洪钧一针见血地说出了汪季达,心倒静了下来,决定和盘托出。于是一下子跪倒在地,说道:“老爷真是火眼金睛。我本想顾全公使馆的面子,自己受点委屈忍一忍就过 去了。可是既然老爷问到了汪大人,那我也不得不实话实说了。” 于是,她把在邮轮上汪季达调戏她的事以及这几天的事情一股脑统统说了出来,又说道:“汪季达把我往床上推,我拼命挡着、骂着,使劲打了他一个嘴巴,把他推出门去了。珠花就这样碰掉在地上摔碎了,紧接着阿桃就上楼来了。……就这么回事。我有什么错?我没有马上告诉你是不愿意你对他不满,不愿意你们师生之间为了我结下什么怨恨。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无愧于心。”说着,不觉委屈得泪流满面。 洪钧听罢,长长嘆了一口气,看着抽泣的彩云十分心疼,轻轻地扶她起来,到床边坐下,搂着她劝道:“好了,既是他非礼,你就别哭了。” “老爷,你相信我的话是真的吗?” “唔,不过,他对你究竟怎么样了?” “就是这样,他什么也没得到,真的没怎么样。我骂了他一顿,又喊人,他就吓走了。” “他为什么敢进你的房?你对他从来没有什么轻浮的言行吗?” 彩云一扭头,严肃地说道:“我轻浮?结婚三年了,我的行为你是最清楚的,难道连你也不相信我?老爷,他为什么敢对我这样?不就是因为他知道了我在花船上呆过吗?就因为我出身低贱,他以为我必是水性杨花,可以随意欺负,就趁机寻事了,这还不明白吗?” 见彩云说得真切有理,洪钧沉吟片刻,想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不禁恨恨地骂道:“这个混帐东西,人面兽心。我叫他滚蛋!” 彩云镇静下来,反过来劝洪钧:“老爷,你千万宽宏大量一点,别为了这事处罚他,毁了他的前程。” 洪钧冷笑道:“哼,怎么?我还应该奖励他吗?这样一个卑鄙小人,我怎么还能留在身边呢?” 第140页 彩云恳切地劝道:“老爷,他固然该死,可是毕竟是你学生,是你带来的人,办事能干可靠 ,你在德国也少不了他。再说,一个年轻男人,长期没有家眷在身边,慾念蠢动,克制不住自己,也是在所难免。” 洪钧忿忿道:“胡说!慾念再克制不住,也不能在师母身上打主意呀!这样的人还叫人吗?跟禽兽有什么区别?” “现在他想必也心中有愧,不敢再冒犯我了。你就忍了这口气,装不知道算了。” “我忍了这口气,可是这样卑劣的人谁知道还会干出什么样的坏事来?不行,我决不能再留他在这儿了,非革他的职不可。” “老爷,你革了他的职,他岂不恨你一辈子?将来一旦有机可乘,他不会挟嫌报復于你?” “我洪某做事为人堂堂正正,岂能怕这种小人!……好了,你别说了,我自有主意。”他断然地说。 彩云无奈地望着他。 洪钧和大多数中国男人一样,平日里有绝好的涵养,但倘若发现自己戴了绿帽子,哪怕是假的,或是半真半假的,那是决不能容忍的。那些山民村夫遇到这种事,恐怕会拔出刀子、操起木棍向对方砸去,再把老婆狠揍一顿,弄出人命也是常有的。而有身份地位的人则会藏恨于心,或者施计报復。陆凤翔对曼伶就是如此,只恨没抓到孙三了。如今洪钧碰到这么个下级和学生,竟敢置人伦于不顾,在老师头上动土,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洪钧是决不能容忍的。于是他第二天就命人把汪季达找了来,在小客厅里脸色阴沉地等着他。 汪季达那天慌乱地从彩云卧室回到前院平房的住处后,又恨又恼,半宿也不能入睡。他感到自己真是不走运,竟栽倒在这样一个女人手里。想当初他无论在上海还是在北京,和不下几十个女人有过交往。那些窑姐当然会一切听命于他,不用费多大力气。就是书寓里的高级妓女,像花小宝之类,他也是玩得滴熘转。他还交过两位名门闺秀,对于他的触摸,也 只能是哑巴吃黄莲,不敢声张半点。偏偏这个赵彩云,红倌出身的姨太太,那么风骚妩媚,却打了他耳光,让他什么也没捞着。想想真是窝囊透了,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现在洪老爷回来了,自己倒要看看她有没有胆子把这件事说出去。倘若她不说,那就是心虚 ,自己还会有机会,一定要把她弄到手,尝尝状元夫人是什么味道;倘若她告诉了老师,那自己就来个死不认帐,告她勾引自己,把屎盆子给她扣回去。哼,大不了老师赶自己走,量他还不敢这样做,因为捅出去对他也没好处。 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汪季达错误地估计了洪钧,小看了老师的实力。他设想的两种情况并不完美,洪钧什么理由都没讲,什么细节都没问,就摊牌了,反而让他措手不及。 洪钧开始并不谈彩云之事,只是让汪季达把那张高价买回的地图取来,并且把有关买地图的文件全都拿来,让他交给另一名陈秘书。洪钧又把地图亲自细细看了,叫陈秘书锁在大柜中,然后让陈离开,留下汪季达,自己单独和他谈话。 三十五、驱逐汪季达(4) “季达,你这几日除了办地图之事外,还忙了些什么?” 汪季达交了地图,心中有些发毛,现在洪钧又板起脸问话,看来小师母一定是把这件事情告 诉了老师。但是他仍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日常事宜桩桩件件皆已办妥。” 洪钧冷冷笑道:“哦?皆已办妥?好哇,那你可以回去了。” 汪季达不解地问:“回去?回哪里?” 洪钧一拍桌子,厉声喝道:“你这么聪明的人还猜不出来吗?回国!你已经被革职了!” 汪季达吓了一跳,惊慌地问:“革……革职?” 洪钧冷峻地注视着他,加重了语气说:“对!” 汪季达声音发颤,语无伦次地说:“老师,我……” “你做了对不住我的事,自己心里明白。” 面对洪钧犀利的目光,汪季达一下子乱了方寸,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准备好的对策在这里 似乎用不上了。但他很快地调整了一下情绪,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说道:“我没有做什么呀 ,冤枉呀,老师,您不能听一面之词呀!” 洪钧正气凛然地斥责道:“住嘴!不许你再说什么。这是公使馆,官员的行为关系到大清名誉。我洪某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岂能容一个品质卑劣的人在我身边?” 汪季达张口结舌,抵赖道:“老师,我,我真的没有做什么……” “还敢狡辩!你脸上的划痕已是铁证无疑,难道还要我写摺子向礼部秉奏吗?去,把公事交代给陈大人,收拾收拾尽快回国。” 汪季达“扑通”一声跪地求饶:“老师,我这样回国太丢人了,您不是还要访问好几个国家吗?说好了我要去的呀,您不能让我身败名裂呀,老师……” 洪钧打断了他的话,厉声说道:“不要叫我老师,我没有你这样的学生,也不要你再陪我出访了。”说完,“刷”地站起来,拂袖而去。 汪季达还在叫:“老师,我冤枉呀,真的不怪我呀,是夫人勾引我呀……” 第141页 洪钧停住,气得说不出话,转身走回两步,拍案喝道:“你住嘴!自己做了猥琐之事还想陷害他人,真是恶不可赦。”遂命人立即赶汪季达离开使馆,自己三步并作两步奔上了楼,气得胸气短。回到卧房内,朝床上一倒,闭着眼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彩云正在小书房,见丈夫回来也没和她打招唿,便小心翼翼地走到卧室门口,从半开的门缝中往里看,见洪钧脸色十分难看,知道他已和汪季达谈了,本想进去安慰几句,但又一想, 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只能让他更生气。不如让他一个人静一静,歇一歇,等事情过去了再好好劝他。于是她轻轻关上了卧室的门,吩咐阿桃让厨子做一碗洋参银耳莲子汤备着,等老爷起来好用。自己走下楼去,在书房桌上展开画纸,画起画来。她早就想和老爷一起作一幅画,等到老年时拿出来看,是个多好的纪念啊!今天也不知怎么的,特别想画画。 内容早已想好,就画苏州的梅花和水仙,梅是洪钧,水仙就是自己。她提起笔,用心地画了起来。 大门口,两名僕人将几件简单的行李装上马车。汪季达神情颓丧地出了大门,上了车。 非今馆楼上,彩云正走上楼梯,听了听卧室里仍没有动静,便转身去拉上走廊的窗帘。正巧,远远看见了窗外汪季达上车的一幕。透过窗纱依稀看见,汪季达朝楼上狠狠地瞪了一眼。她连忙闪到帘后,望着马车离去才出来。也怪了,此刻她心中并没有多少高兴,反倒升起一种难言的苦恼和担忧。 马车里,汪季达回头遥望着渐渐远去的公使馆,恨恨地骂了句:“婊子,你等着!” 不一会,马车把他拉到了火车站。车夫将行李拿下,递上了车票,说了句“汪大人,走好”,便打道回府了,把汪季达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了那里。 汪季达沮丧地坐在长椅上。他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还有半个多小时,骂道:“他妈的,就这么急忙地赶我走了,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他心烦意乱地等候着。 突然,从他背后大理石柱子边传来了一对青年男女得意的交谈声,他们话语中的几个字像利箭一样钻进了他的耳鼓。 男的说:“绝对是个奇蹟!8000马克,全部现金。怎么样?就凭我的聪明脑袋,200马克的成本,一夜之间成了富翁。哈哈哈!” 他拍拍手中的小皮箱。 女的笑道:“你太能干了,劳尔!中国人竟然没有看出来?” “没有。他们傻得要命。” 汪季达对信息有天生的敏感,听见这几句话,他马上觉得十分耳熟,转身望去,但是只看见那个男人的侧面。于是他悄悄站起来向他们俩靠近。 那个男的哈哈笑着说:“蠢猪!他们全是蠢猪。尤其是那个姓汪的,装出一副很了解英国的样子,连我是西班牙人都没看出来。” 女的笑道:“以后他们发现这张图是假的怎么办?” 这时,汪季达已经看清了那个男人的面孔,他正是卖地图的人!汪季达愣住了。 那男的笑道:“他们上哪儿找我?找到我我也不承认呀,哈哈哈!”一边说,一边搂着女友的腰,提着小皮箱向检票口走去。 汪季达瞪大了眼睛,惊讶而愤怒。他快步冲上前去想抓住那个骗子,但突然又停住了。他意识到事到如今,即便抓住那个人,对于他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 三十五、驱逐汪季达(5) 汪季达眼看着那骗子搂住女友过了检票口,颓然坐到椅上,自嘲地笑道:“蠢猪,我真是个蠢猪!……”停了停,又说:“不过,洪钧比我更蠢!哼,太好了!”他的脑子飞 转着,寻找着报復的机会。 洪钧是个宽厚的人,尤其是对于自己喜爱的人,他总是体贴多于苛求。他躺在床上,其实也睡不着,一直还在想着汪季达的事。是啊,这能怪彩云吗?她的罪过是什么?不就是长得漂亮吗?不就是在花船上呆过吗?难道她要一辈子为此付出代价?况且,她现在已是自己的人了,欺负她不就是欺负自己吗?想想彩云跟自己这两年,一直是全心全意的,没有出过任何差错。上次自己去上海,彩云和玉珍、洛儿闹了一点别扭,也不能怪她。现在到了德国,她虽然好奇,可学会外国话也能帮自己做些事呀,不然,自己连慕尼黑也不一定去得了呢。更不用说她的温柔体贴,还有床上的尽心伺候,哪个男人能有这样的福气…… 想到这一切,洪钧忽然自责起来,于是起床出门找彩云,看看她在做什么。大厅里静悄悄的,她不在。于是他轻轻下了楼,一眼就看见彩云站在书房窗边的书桌旁,俯身挥笔在画什么,便悄悄地走了过去。 彩云聚精会神地画着,没想到身后有人。洪钧看到,画上是一枝红梅和一丛水仙花,一上一 下,一红一白,交相辉映,煞是好看。他忍不住说:“红梅水仙,好!” 这一说话倒吓了彩云一跳,回头见是丈夫,忙说:“哎呀,你起来了?睡好了吗?想不想吃点东西?我让阿桃做了莲子银耳汤呢!” 洪钧笑着说:“好啊!” 彩云立刻招唿阿桃去拿。 洪钧边吃边问:“你怎么想起来画画呢?” 第142页 “早就想画一幅画,请你题个字。我们夫妻一场,也算留个纪念。” 洪钧一听十分高兴,说道:“夫妻共画,好!这红梅水仙又怎么讲呢?” “红梅自然是老爷。红即是洪嘛,梅是高洁脱俗,不畏严寒,是老爷的人品。水仙长在水中,花开之前,花苞外面有壳,虽不好看,可花长出后就香气四溢,颜色洁白,品质高贵,在冬天更加可贵。我很喜欢水仙花。” 洪钧一听更加高兴,说道:“好一个高洁脱俗、香气四溢、品质高贵,我算是没有白教你读书画画。你画完了我来题诗。” 彩云一听真是喜出望外,连声说道:“好,好,我再有一个时辰就差不多了,你就题上诗吧!” 不一会,彩云果然画完了,洪钧也想出了诗,吟道: 新冬何处寻芳华, 飞雪素艷映吾家。 冰心玉洁香四溢, 红梅枝头水仙花。 彩云一念,觉得那么上口好懂,不像平日里洪钧的诗文那么难以琢磨,便惊喜地问:“老爷,这首诗真好懂,倒像是替我作的一样。” 洪钧笑道:“小精怪就是聪明,这画是你画的,诗意也是按你刚才说的话写才对呀!”说罢欣然提起笔题了上去。 过了几日,洪钧命人找到了在柏林华人街的画匠,将画裱好了,便将此《红梅水仙图》挂在 卧室内。夫妻也因此更加恩爱了。 三十六、顾恩宇入狱(1) 北京的皇宫里正发生着一场巨变。光绪皇帝亲政已有一年了,这位18岁的皇帝总想做出些事情来,改变一下每况愈下的大清现状,也证明自己不再是老佛爷的傀儡。他终于得知康有为上了奏摺,并从老师翁同龢那里得到了。读完后他兴奋不已。是啊,两次鸦片战争让西方列强敲开了中国的大门,割地赔款 ,丢尽了大清的颜面。如今,东邻日本经过维新变法,发展经济、军事、教育,也强大起来,并且野心勃勃地指向中国,时时妄想占领大清的土地。琉球群岛的分割,大清就十分吃亏,派李 鸿章谈判已多年,至今仍没有结果。日本还在朝鲜问题上插手,想取代中国的宗主国地位,也是令 人十分担心的。所以光绪皇帝暗自下定决心,不管老佛爷慈禧太后如何反对,他都决心要变法维新,让大清在自己手里强盛起来。他知道,清王朝的贵族们有许多是不争气的,可手中权力却很大,如果能抓住一两件事办一办,便可杀一儆百。前几日,他看到了吴大澂和程璧上的摺子,说立山和载澜在苏州走私丝绸,十分生气,便回復让礼部去办。如果能从这件事打开一个口子,也不失为做了一件好事。 此时顾恩宇仍在载澜府,他正在四处打听可以寄身之处。他也曾想效仿魏斯炅去当兵,但从武毕竟非己所长。又想先改换一下门庭,可有权有势的人家又有哪家是干净的呢?于是他决定先回苏州,在那里找点事做,实在无事可做时,就去湖南找谭嗣同去。他已向载澜表示了回乡之意,但载澜还没有回音。这天晚上,他正在给继母写信,载澜进来了。 载澜这些天一直在忙。他和立山在苏州私卖丝绸的事让人发现了,报告了吴大澂、程璧,这二人正想为光绪皇帝的新政效力,以求得更多的信任。 正巧有这么一件事给撞上了,两人于是联名上了摺子,要办立山和载澜,打击一下这些无法无天的皇亲贵族。 载澜也不是省油的灯。心想,我这点事也算事吗?皇族里做坏事的人太多了,想拿我开刀? 真是瞎了陆凤翔的狗眼!于是他派人去收集陆凤翔的材料,得知一个叫孙少棠的戏子和陆家的姨太太有来往,便去找他打听。不料这一打听,真是老鼠拉木杴——大头在后边,这个孙三居然讲出了陆凤翔的一桩命案。载澜真是如获至宝,把孙三安排在了后院旁一间旅馆里,好吃好喝地供养着,并且不许他乱跑。同时又制订了一个嫁祸于人的周密计划。 一切就绪了,他打算明天去请立山,他要让立山大吃一惊。 而在这嫁祸于人的计划里,顾恩宇便是那无辜的替罪羊。 此刻,载澜迈着方步,吸着鼻烟,走进小书房。他扫了顾恩宇一眼,问道:“这么说,你是决心回苏州去了?” “是的。两年来,多蒙澜公爷关照,学生感恩不尽,容图后报。” “不必客气。你既然决心已定,我也不强留你了。带点钱去,路上用得着。”载澜提笔写了一张便笺递给顾恩宇,“你去柜上支1000两银子带着。” 顾恩宇感谢道:“澜公爷,这么多?” 载澜显得十分慷慨,说:“拿着拿着,你呀,也该成个家了。有提亲的了吧?” 顾恩宇头一低,回答:“还没有。” “快些办吧,男大当婚嘛!” 这时,僕人进来禀报:“老爷,立山大人来了。” 载澜一怔,忙说:“他倒来了?快请快请!” 顾恩宇行半跪礼,口中说道:“学生就此拜别澜公爷。” “好好,起来吧,一路顺风!” 载澜见立山进门,拱手道:“立山兄一定有什么要事?” “正是。”立山左右看看,神色严肃。载澜明白事关机密,便命僕人退下。 第143页 立山嘆了一口气,说:“你知道吗?有人向皇上参了我们一本。”他从袖中取出一叠纸,“ 这是从宫里抄出来的那份奏摺。” 载澜问道:“是吴大澂、程璧联名写的吗?” “哦,你已经知道了?” 载澜从书桌的抽屉中也取出一份手抄稿,“喏,我这儿也有一份,也是从宫里抄出来的。他们参我们‘盗用国库,贩卖丝绸’,罪名不小啊!嘿嘿嘿嘿……”他满不在乎地冷笑道。 立山颇为担心地说:“皇上刚刚亲政,听说想拿个把贵戚开刀,以试锋芒。他把这摺子批给了陆凤翔查处,就是这个意思。” “陆凤翔?这个人我知道,他敢拿我怎么样?” “他接替了他亲家洪钧的礼部侍郎一职,一年多来无所作为,现在正好有了个立功的机会?” 载澜冷笑道:“想踩着我们俩的肩膀往上爬,只怕没那么容易吧!” 立山摇头道:“哎,澜公爷也别把他们小看了!陆凤翔跟吴大澂、程璧都是一伙儿的,上奏摺之前大概就已经串通好了,说不定还跟李中堂通过消 息。没抓到确实的把柄,他们绝不会贸然上奏的。” “这些我都想过了,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们抓住了我们的把柄,可是我也抓住了陆凤翔的尾巴。” “哦?是什么?” 载澜不慌不忙地叫道:“来人!” 僕人进来问道:“公爷!有何吩咐?” 载澜命道:“把他带过来!” “是!”僕人应声走了下去。 三十六、顾恩宇入狱(2) 载澜微笑着问道:“你还记得陆凤翔的那位三姨太吗?” “三姨太?是原先唱戏的那个?记得记得,不是死了吗?” “对,死了。可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立山摇头,一脸茫然。 载澜微微一笑,手一指门。 这时,僕人带进来一个英俊的男子,他正是孙三,依然英俊挺拔。 孙三躬身作揖,说道:“小的孙三给澜公爷请安!给立大人请安!” 载澜说:“坐下说话吧!” “是!” 载澜说:“你把昨儿给我说的再说一遍给立大人听听。” “是!陆府三姨太叫曼伶,是我师父的女儿,我们从小在一块儿很要好。后来陆凤翔娶了她做三姨太,我跟她仍有往来。前年我到南边跑码头,出发前一天晚上,我们最后一次见了面。不料,让陆凤翔发觉了。当晚曼伶回家后,就被逼死在家里。这事我是听到好几个人告诉我的。曼伶的丫头小翠后来也被陆府赶出了门,她知道得最详细。” 立山愣愣地听着。 “好,你先回去吧,用得着你的时候再请你来。” “是,小的静候澜公爷的吩咐。” “来人啊!传我的话,到柜上拿100两赏银给他。” 僕人答应着领孙三出去。 看完这一出,立山“扑哧”一乐,说道:“澜公爷,你真厉害,我服了你。可你这一招怎么使呢?” “哪是一招两招的功夫?就跟下棋一样,没有三招五招的,您就甭想赢!”说罢,载澜“嘿嘿”地笑了。 立山抚掌大笑道:“哎呀,佩服,佩服,叫陆凤翔他们做梦去吧!” 载澜得意地说:“告诉你,不但小翠供出了实情被我捏在手心里了,就连陆凤翔的退路我也给他想好了。” 立山不解地问:“什么退路?” “他们车马炮全过来了,不送个小卒子给他们吃吃,他们怎么有脸面退回去呢?” “小卒子?什么意思?” “不明白?” 立山摇头。 载澜阴险地笑道:“跟你一块儿下江南的顾恩宇不是个小卒子吗?” “哦!”立山恍然大悟,又问道:“你是想把这事全推给他?” 载澜一跷二郎腿,微笑着点头。 立山虽处权贵,心倒不坏,有点不忍地说:“这个后生人挺好的。我觉得……怪委屈的。” 载澜摇晃着脑袋,说道:“捨不得小卒子,那就要蚀车蚀炮了。立山兄,你可是一条大肥车 呀!” 立山一咧嘴,说:“你呀,好,我是一条肥车,你更是一匹肥马。” 两个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别看载澜是个纨绔子弟,大事做不来,可办个奸滑的坏事却难不倒他。为了给陆凤翔一点厉害瞧瞧,他自己不出头,打发孙三去给他带话,并送了一份厚礼,软硬兼施。当天晚上,孙三便以载澜府管家之名来到陆府求见。陆凤翔听说是载澜府中派来的,十分奇怪,心想一定是来送礼拉拢关系的,也不怕嫌疑。可不让进也不合适,于是便叫来人进屋,暗中让佣人盯着,一挥手便可将他赶走。 孙三进来,手中捧一礼盒,向陆凤翔躬身行礼道:“小的给陆大人请安!” 陆凤翔打量着他:“你是……” “小的是澜公爷派来给陆大人送礼的。”    说着,孙三揭开礼盒。礼盒内是一方嵌着雕花红木座的古端砚。 第144页 “这是……” “澜公爷说,这不是普通的物件,而是干隆皇帝用过的一方端砚,如今已成无价之宝。” “这……太贵重了,我怎能接受?” “澜公爷送您这件瑰宝,想必陆大人一定喜爱。” “喜爱也不能夺王爷之爱呀!管家有何贵干?还是直说了吧!” 孙三听他这样说,就壮起胆子,打开天窗说亮话:“那好,陆大人,小的不是澜公爷府的管家,小的是唱戏的,姓孙名少棠,外号孙三。” “哦……”陆凤翔惊愕地望着他。 孙三壮着胆子说了下去:“当年府上三姨太曼伶常看我的戏。可惜,三姨太年纪轻轻的突然间过世了。她的父母是我的师父师母,二老一直嘀咕着曼伶死得不明不白,想要告官。是我好歹劝住了二老。澜公爷知道我跟三姨太这层关系,才特地派我送礼的。” 听见说起了曼伶,陆凤翔顿时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仿佛挨了一闷棍似的十分狼狈和沮丧。 孙三继续背台词般地往下讲:“ 澜公爷知道陆大人正在查办他的案子。澜公爷说,卖丝绸给 洋人那事儿是他府里一个管家干的。澜公爷说,也怪他用人不当,请陆大人包涵。” 陆凤翔这才完全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沉吟半晌,半推半就地问道:“哦,原来是这样。那么 ,这个管家叫什么?” “顾恩宇。” “人呢?” “已经在昨天畏罪逃跑了,估计是去了苏州。” 陆凤翔默然无语,他的眼睛不由得又移到砚台上。此刻,他已完全明白了载澜软硬兼施的用意,于是点了点头,对孙三说:“好吧,你回去禀告澜公爷,就说这事请澜公爷放心,我一定即刻查办嫌犯。” 孙三放下了端砚,说:“那,小的就回去禀报澜公爷了。”转身朝大门走去。 三十六、顾恩宇入狱(3) 陆凤翔望着孙三满不在乎、昂首阔步的背影,恨得咬牙切齿,心里骂道:臭戏子,只恨当年没找到你,要不然还有你今天。是啊,当时若斩草除根,就不会有人再来翻这个旧帐了。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了皇上的恩宠,怎么能让这孙三搅了?幸亏载澜明白事理,找了个垫背的,不然在皇上那儿自己可怎么交差?他又气又急,决定先按下这股火以后再发,立刻让手下派出了两名衙役前去苏州捉拿顾恩宇,先抓住嫌犯报了功再说。 两名公差得令后不敢怠慢,连夜立即骑快马出发,奔向通州运河边码头。 此时顾恩宇已拎着一个包袱,提着一箱书籍住进了通州码头边的一个小客栈,打算明天一早坐船南下。洗完了脚,刚吹了灯打算入睡,就听见勐烈的敲门声。 两名公差冲进来问道:“你就是顾恩宇?” “是啊,什么事?” “跟我们走一趟。” “什么事?哎哎,别动手呀!” 两名公差二话不说,掏出铁链子朝他头上一套。 顾恩宇大怒道:“干什么!凭什么抓我?” “走吧!到北京就知道了。”两名公差拉着他,不由分说便把他横着捆绑上了马鞍,策马朝北京城驰去。一个时辰以后,他便被关进了刑部监狱。 在马背上被颠簸得全身麻木的顾恩宇被推进牢房,摔倒在一堆稻草上。只听得身后的铁门“哐啷”一声关上了。 头昏眼花的顾恩宇踉跄着站了起来,愤怒地扑在铁门上大喊:“凭什么抓我!我犯了什么王法!来人呀!” 可是,没人理会他,他的喊声在空荡荡的牢房中迴响。 三十七、德官出世(1) 1889年的春天,22岁的彩云做了母亲。 分娩就在非今馆卧室里,洪钧请来了几个洋医生为她接生。露西亚和阿桃也在一旁帮忙。 彩云痛苦地挣扎着,她没有想到,生孩子是这样的疼痛。整个骨盆架像是被一种力量拽裂开,一阵阵地撞击越来越厉害,疼得她真是死去活来。但是她心中是幸福的,她知道,这是孩子要出来,在使劲地往外顶呢!所以,她不喊叫,只是咬着牙忍着,配合着医生的各种要求。她想起在国内女人生孩子都是请接生婆来,可在德国却来了一个男医生和两个女护士。开始她不愿意,但洪钧和露西亚都劝她,说这位男医生是最好的,大可以放心,她才不得不同意了。果然,这位医生动作轻柔,态度和蔼,戴一顶白帽子和口罩,手上戴着橡皮手套,也看不清他是男是女了。这样倒使彩云放松了许多。 洪钧着急地在楼下等待,来回地踱步。不一会,一阵婴儿的啼哭声终于传了下来。洪钧欣喜 至极,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来。 洋医生推开门出来,摘下了口罩,笑着说:“恭喜您,公使先生,您有了个可爱的女儿。”他身后,洋护士抱出了一个红扑扑的小孩儿,包在白色的布包里。 露西亚作了翻译。洪钧欣喜地看着裹在襁褓里的新生儿,说道:“啊呀,这么点大。” “六磅半,很健壮。”洋医生夸道。 洪钧来到床边,望着疲乏无力的彩云,只见她头髮被汗水黏在额头上,脸色苍白,于是心疼 地问:“你怎么样?受苦了。” 第145页 “我挺好的。”彩云一脸的歉意,无奈地笑笑,“老爷,生了个女儿,你不高兴了吧?” 洪钧倒并不太在意,劝慰道:“女儿也好嘛,都是自己的骨肉。” 彩云咬咬嘴唇,不服地说:“下次,明年,我一定给你生个儿子,一定!”她眼中闪着泪花,却笑着说。 “好,好,你快闭上眼歇歇。” 彩云急切地叫道:“阿桃,把宝贝抱来。” 阿桃把孩子抱给她。彩云端详着女儿的小脸。女儿的脸型圆圆的,小鼻子直直的,嘴小小的 ,眼睛还闭着,真有点自己的影子呢。于是十分欣慰地说:“瞧,多可爱,长得多俊,像我吗?” “像你,这脑门倒是有些像我呢!”洪钧说。 “是的,大脑门聪明。老爷,给她起个什么名字?” “我刚才已经想好了,在德国生的,就叫德官吧!” 彩云笑着逗孩子:“德官,太好了!喂,德官,我的小宝贝,听见了吗?妈妈在叫你哪,德官!” 小德官闭着的眼睛动了动,居然睁开了一点,两只眼珠黑黑的在眼眶里转动,小嘴嘬动着,像是在找寻食物似的。啊,她是那么矫小、那么可爱、那么让人怜惜。彩云小心地用手指抚摸着她的小脸、小鼻子、小嘴,没想到她张开了小嘴就去吮妈妈的手指,还挺有劲的 。彩云一阵感动,解开了衣衫,把乳头塞进了她的小嘴,德官便吸吮起来。彩云只觉得胸前阵阵麻酥,乳汁簌簌地涌向乳头,一直流进女儿的口中。哦,这餵奶的感觉真是太奇妙、太美好了!她全身心充满了第一次做妈妈的幸福, 激动得热泪盈眶。 德官满月之后,彩云随洪钧去俄国、奥国、荷兰国进行了短期的国事访问,又一次大大开了眼界。回来后,彩云专门请乔治来为她和洪钧、德官照了一张相片,又写了一封信,给苏州赵家寄去了。 这封越洋的信一个月以后到了苏州。 信是送到前街朱先生的铺子里,他管这驿铺并代写书信。 阿良如今已17岁了,在洪洛的店里做事,每天都要经过朱家店。今天朱老闆看到他,便叫道:“阿良呀,快来呀,你阿姐 又从外国写信来了。” 阿良接过这封贴着外国邮票的信,惊喜万分,直奔家中而去。跑进家门,大声喊道:“娘!奶奶!姐姐来信啦!” 他进了奶奶的房间,奶奶躺在病床上,彩云娘在床边伺候着。 彩云奶奶已经垂危了,听到阿良的声音,睁开眼睛问道:“什么信呀,是不是彩云来信了?” “是的,还寄来一张相片呢!”阿良拿给母亲看信中附来的照片。 照片上洪钧、彩云并肩而坐,彩云怀中抱着德官。 彩云娘欣慰万分地说:“哦,生了孩子了。” 阿良看了信,说:“生了个女儿。” 彩云娘把照片举在奶奶眼前,说道:“您看,这是洪老爷,这是彩云,她生了个女儿。” 彩云奶奶吃力地睁大眼睛看着。 阿良笑着说:“姐姐跟洪老爷一起去了俄国、奥国、荷兰国,真了不起!” 彩云奶奶却连连摇头,嘆道:“唉,还是不争气,怎么不生个儿子哪!” 同样的照片拿在了洪夫人手中,这是洪钧寄回来的。洪夫人一见有了小孩,脸色立刻紧张起 来,问道:“是男是女呀?” 一旁,洪洛和玉珍在看信。 洪洛说:“是女儿,父亲给她取名为德官。” 洪夫人松了一口气,阴沉地一撇嘴,说:“哼,幸而生了个女儿,要是生了个儿子,还不知要怎么张狂呢!你们看她跟老爷肩并肩地坐着,上下尊卑都不分了,好像她真成了正太太似的。” 三十七、德官出世(2) 玉珍凑过来又看看照片,笑道:“婆母,当年你就不该让她去。一个花船上的红倌居然进了德国皇宫,觐见了德国皇帝、皇后,传出去岂不丢尽了老爷的脸面,连大清国的名声也给败坏了嘛!” “咳,可不是,他们一走我就后悔了。都怪我煳涂,哪有把一个堂堂公使夫人拱手让给小妾去当的。” 洪洛却笑了,说道:“算了算了。你老人家要是真去了,保准也后悔莫及,在国外那份洋罪也不是人受的。” 玉珍冷笑道:“才不见得呢,你看她像受罪的样子吗?眉开眼笑的。跟着老爷到处跑,还去了俄国、奥国、荷兰国呢,真是享尽了外国的风光。” 洪洛说:“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当时你还不是巴不得她走。反正就剩下大半年了,快回来了。” 玉珍尖酸地说:“三四年冒牌公使夫人一当,回来只怕不是当年的姨娘了。老爷在奏摺上还提了她呢!” 洪夫人一怔,问:“哦?有这样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洪洛不满地瞟了玉珍一眼,解释说:“父亲的奏摺传抄出来,我看到了,也就提了那么一句,说姨娘‘善于洋人应酬,颇得要员好感’。怕您不高兴便没告诉您。” 洪夫人忿忿地说:“什么‘善于应酬’,还不是把花船上接客的那一套拿出来对付洋人吗?真是不知廉耻,你父亲竟然还以此为荣,写进了奏摺。” 第146页 洪洛打圆场道:“父亲的意思无非是让太后、皇上知道在国外办洋务的实情。” 玉珍冷笑道:“还不是让姨娘给迷住了……” 洪洛斥责道:“你这是什么话!” 玉珍笑道:“我可不敢乱说老爷,我是说姨娘在外边那么张狂,等回到家来,还不知道怎么趾高气扬呢,何况又生了个女儿。” 洪夫人心情格外阴沉了,忿然说:“她敢怎么样?规矩总是规矩,不是我让她,她能出国吗?别想在我跟前耍什么威风,生了个女儿又怎么样?德官是老爷的骨血,回家来,只能叫我娘,叫她姨娘,这可是半点也含煳不得的。” 三十八、好梦难长(1) 欧洲的秋天是迷人的。空气清澄,天空湛蓝湛蓝的,高大的梧桐树叶渐渐变成黄色,在阳光照射下像勾上了一道道金边。人们的心情也随着天气变得十分愉快,纷纷走出家门,公园和街上游人如织。 非今馆里因为有了德官,往日的宁静被打破了。德官已经一岁多了,不但会说许多话,而且 可以满园子地跑。此时,阿桃在给她餵奶糕,可德官不好好吃,蹒跚地跑开,一会儿躲在花 丛后,一会儿扑到彩云膝前。 “嗳,我的宝贝。”彩云笑吟吟地将她抱起来,“来,再吃一口,快快长大。德官,你知道吗?你是公使小姐,状元千金。长大了有好多好多人家要来求亲。”产后的彩云稍胖了一点,她已经23岁了。少女式的顽皮已基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母亲的成熟和温情。 这时洪钧兴沖沖地进来,举起手中的一封信对她说:“好了好了,总算盼到李中堂的信了。” “什么事这样高兴?” “回国呀,李中堂告诉我,新任公使下个月就到柏林了。总算熬到头了。” 彩云听后却像被迎头一击似的呆住了。 清朝的规定,驻外国公使一般是三年一换,特殊情况也可以四年,再长就不行了。李鸿章希望洪钧按期回国,为自己多做一些事情,并且已经安排他到兵部任左侍郎,这意味着他又晋升了。 洪钧抱起德官逗道:“小宝贝,我们快回家去了,你高兴吗?喏喏喏,笑了笑了,你也高兴了,是不是?” 彩云茫然地自语道:“怎么这么快?” “还快?整整四个年头了,我实在呆够了,整天在这座非今馆里转来转去,没有朋友聊天,没有琴棋书画,碧螺春、龙井之类的茶叶运到这里都黄了。唉,简直是度日 如年嘛!”洪钧说道,“幸亏有了你,小宝贝,要不然爹真要闷死了,对不对?” 德官张开小嘴叫道:“对!” 洪钧哈哈大笑。 彩云却笑不出来,她忧郁地望着窗外,心情非常沉重。回国对于她意味着什么,她完全想像得出来。那就是重新回到旧生活里去,回到那最卑微的小妾处境中去。不再会有人邀请她,不再会有皇宫的接见,也更不会有舞会、骑马、照相,以及穿上洋服去游园,她的好梦到此为止了。想到这一点,她的心整个凉了。然而,让她更为难过的是,她不能和洪钧谈这个问题。洪钧此刻只想快些回国,一来早些把地图交给皇上,也算是不虚此行;二来他与彩云恰恰相反,他想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在国外他反而太寂寞了,所以他无法体会到彩云的苦衷。 彩云约了露西亚和乔治,与他们告别,最后一次吐露自己的心声。 这一天,彩云特意穿了一套欧式呢子衣裙,又一次来到了令人难以忘怀的植物园,与乔治、 露西亚并肩骑马,边走边谈。 彩云向他们俩倾诉着心中的烦恼:“……我很理解我丈夫,他在柏林总不习惯,想回国。国内有他的府第、他的朋友、他的官位。这次回去,他很可能要升官。可是我呢?回国,等着 我的是什么呢?是那座死气沉沉的院子,是这样那样的规矩,是没完没了的礼节,还有我姨太太的卑贱身份……哦,想到这些,我真是害怕呀!” 乔治同情地望着她,问道:“什么时候走?” “下月18号,还是那条“萨克森”号邮轮。“我真应该感谢它,是它把我带到了柏林,给了我荣誉、欢乐,还有你们这样的好朋友。我多么幸福呀,完全变了一个人。可是,现在它又要把我送回去了,公使夫人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一切都像做梦一样。梦醒了,什 么都没有了……”她的 泪水夺眶而出。 乔治痛苦地垂下头,说道:“也许,我们还会见面的。比方说,我有机会去中国的话……” 彩云苦笑道:“不可能的。你即使去了中国,我们也不可能见面。中国有中国的规矩。你可以见公使,因为你是男人。而我呢,不许出门,不许骑马,更不许跟男人一起说说笑笑。哦,我早晚会闷死的。” 露西亚劝慰道:“不,夫人,我们相处了三年多,我觉得你是个非常能干、非常坚强的女子,我很敬佩你。为什么一回到中国你就要像羔羊一样任人宰割呢?为什么你不能按照自己的愿望快活地生活呢?” 乔治也安慰道:“是啊,你不是个普通女子,你很有才华,又这样美丽。在欧洲你获得了这么多的知识和经验,你应该有信心为自己而活着。” 第147页 彩云摇摇头,感嘆不已地说:“为自己而活着?在中国,这太难了,大概还没有一个女子可以做得到。这些你们不会明白的。” 秋风骤起,黄叶飘零。终于到了该走的时候了。新任的公使带着夫人已来到柏林。 洪钧把事情交接完毕,又举办了告别宴会,一切热闹便都结束了。 这天早晨,飘荡着淡淡的薄雾,十几辆豪华马车在中国公使馆大门口停着,整装待发。 箱笼早已上了车,屋里只剩下了家具,墙上那幅《红梅水仙图》是最后取下装箱的,非今馆 很快要来新的主人了。彩云穿着中国式夹袄,披上了斗篷,从卧室缓缓走出,最后望了望这座给了她无数欢乐的非今馆,依依不捨地随着洪钧和抱着德官的阿桃走出了门。 三十八、好梦难长(2) 院子门口,留下的使馆人员列队相送,大家依依惜别。 “老爷,夫人,一路顺风,吉祥如意。”男人们拱手道别。 “多多保重!老爷,夫人,当心身体,一路平安啊!”女人们含着泪说。 彩云与露西亚紧紧拥抱,难捨难分。露西亚送了一只小巧玲珑的八音盒给彩云,说:“夫人 ,您要是想我了,就拧开这个小开关,上满了弦,它就会奏起音乐。这是一首德国民歌,很古 老,很好听。” 彩云欣然接受,说道:“太好了,谢谢你,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露西亚泣不成声地说:“好好珍重自己,夫人。” 彩云也满面是泪,说:“向约翰问好,希望你们早日生个孩子,给我写信。” 露西亚点头答道:“一定!一定!” 彩云又说:“向乔治问好,我永远忘不了他纯洁的友情。” 露西亚说:“他也永远会惦记着您的。” 洪钧过来喊道:“好了,好了,彩云,上车吧。” 两个女人紧紧抱着,哭成一团。 “上车吧!”洪钧拉开彩云。 “露西亚,再见!诸位,再见!”彩云终于上了车。 看着非今馆渐渐远去了,彩云哭得像泪人一般,不仅仅是因为离别,更是因为她一生中最辉 煌的日子从此结束了。 回国的路线和来时一样,然而心情却大不相同。这三年多的出洋,对于彩云来说,简直像进 了一趟大学,国际大学。她打开了眼界,知道了世界是怎么回事。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女人,她知道了女人也可以像男人一样,可以有另外一种活法,这就是独立的、自由自在的活法。正像露西亚所说的,可以为自己而活。虽然她乍一听认为不可能,也没有把它作为自己的信仰和追求。但是,这种想法却像一根幼苗,已悄悄地植进她的头脑,在今后的岁月里,一旦有了合适的条件,它便会冒出来,主宰她的意识和行为,从而使她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女性。 带着失落和思念,在困惑和琐碎的忙乱中,二十几天的船上生活即将结束,“萨克森”号终于驶进了中国的海域。 一个秋雨绵绵的早晨,“萨克森”号缓缓地向吴淞口码头驶来。洪钧穿戴整齐,急不可待地拉着彩云出了舱,站在船舷边上,朝码头方向眺望。洪钧喜气洋洋地寻视着岸边,那里一定有一大群欢迎他的人,只可惜烟雨雾气让人看不清楚。与洪钧相比,彩云却显得面容憔悴,神色颓丧,但她竭力掩饰着自己,故意将脂粉涂得很重。 不一会,雨停了,太阳钻出了云层,一阵清风吹来,雾气消散,岸上的景物看得越来越清晰了。迎接公使的人群也骚动起来,敲锣、打鼓、鸣炮……接着是一整套烦琐的礼节。忽然 ,彩云看见了洪洛,他是夫人的代表。彩云很聪明,此时离开了洪钧,悄悄地往后站,一直退到和德官、阿桃在一起的位置。 洪钧被簇拥上了上海道的大马车,后边的人分别按官职大小依次也上了车,彩云、阿桃和德官上了后边的一辆。在整个欢迎仪式过程中,没有人招唿彩云上前,连洪钧也不回头找她,她好像被遗忘了一样。她一下子便感到了受冷落的滋味,这种滋味,越靠近苏州便越浓烈,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紧捏着她,直至把她塞进洪府的小偏院。 上海的欢庆过去了,到了苏州,又是接连不断的欢迎仪式。洪府大门外停着长长一列轿子和马车。僕人们一边在卸车、搬行李,一边在迎接客人。 花厅里,宾客盈门,夫人领着玉珍及荣彬还有众多亲朋好友在门口迎接。 洪钧及苏州府官员依次进入,寒暄、拜见、敬茶、送礼……一大套礼节逐一都过了,宾客陆 续告辞,最后剩下了一家人。 洪钧好像这才想起了彩云。他扭头朝彩云使了个眼色,彩云马上明白,自己该出场了,于是上前叩见洪夫人,口中说道:“彩云给夫人请安!” 洪夫人也好像刚看见她似的,说:“哟,姨太太万福,长胖了点嘛,起来起来。哎,小孩子呢?” 阿桃抱德官过来。 洪夫人笑着将德官抱到怀里,说道:“这就是小德官呀,啊呀,多可爱的小姑娘呀!” 洪钧含笑道:“德官,叫娘。” 德官睁大眼睛望着这个陌生的女人。 第148页 洪夫人说:“叫我一声娘!” 洪钧催促道:“叫呀,叫娘呀!” 彩云望着自己的孩子,又望望洪钧和洪夫人,脸上勉强露着笑,心中却非常难过,居然是洪 钧先让叫夫人为娘,那么我是什么? 小德官却不明白怎么又出来一个娘,怎么也不肯叫。她扭过身去,对着彩云叫了声“娘”。 洪钧大方地笑道:“那是姨娘,叫她姨娘,叫呀!” 德官却不听他的,仍对彩云叫道:“娘!” 彩云心如刀绞,脸上却尴尬地笑着。原来我只是个姨娘,就是因为生了个女儿才是这样的下 场吧! 洪钧歉意地对洪夫人笑道:“孩子还不懂事,在外面叫惯了。” 洪夫人笑道:“是呀,跟我还认生呢!哦,彩云,你一路辛苦了,先回房歇息去吧!”她回头喊了声:“奶娘,来呀!” 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应声出来。洪夫人说:“这是我雇的奶娘,以后德官就交给她带,你也好轻松些。”不顾德官的挣扎,她便把德官交给奶娘,冷冷地对彩云说:“姨太太,你歇着 去吧!” 三十八、好梦难长(3) 彩云忍住心痛,只得无奈地答道:“是!” 德官却在奶娘怀里挣扎哭喊:“娘,我要娘……” 夫人不满地看了一眼彩云,那意思分明是让她管一管。 彩云只好上前安慰德官:“乖,好好跟奶娘玩。不哭!”此时,她只觉得鼻子发酸,再也说不下去,遂转身离去,匆忙间将披肩落到了地上。 阿桃拾起披肩,喊了声“夫人”,追上去给她。 洪夫人吃惊地望着阿桃,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责问道:“阿桃,你称她什么?夫人?” 阿桃一怔,知道自己说走了嘴,吓得嗫嚅道:“在柏林喊惯了。” 夫人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哼,这里可不是柏林!” “是,夫人!” 彩云站在门口听了这话,尴尬地离去。 洪钧也有些为难,但他知道,这种时候最好不要开口。 玉珍一见出现了僵局,忙牵着7岁荣彬的手走到洪钧身边,叫道:“荣彬,来,快给爷爷磕 头!” “哟,荣彬这么大啦!”洪钧一把抱起孙子,“还认得爷爷吗?” 荣彬打量着爷爷,说道:“认得!” 洪钧高兴地摸摸他的脸,说:“好,好孙子,看爷爷给你买了什么好东西回来。来人哪!”他叫道,“把那两只牛皮箱子打开!” 两只大牛皮箱里装的都是从欧洲买的各种礼物,每人都有好几样,什么衣料、香水、首饰、钟錶,还有小火车、小锡兵洋娃娃之类的玩具等等。这些都是到不同的国家参观时买的,并且大多是彩云去买的。但现在夫人正在气头上,洪钧也就不提彩云了。 大家得到了漂亮新奇的外国礼物,又高兴起来。夫人把一条俄式毛边大披肩披在身上,捂着嘴直笑,指着洪钧说:“亏你想得出,我披上这个不成大仙了吗?” 玉珍却夸道:“挺好看的,您瞧上面印的这些玫瑰花多漂亮呀,像个大斗篷似的,挺好的呀。” 洪钧也凑趣道:“哎,对了,俄国的贵妇人都兴围这个。你看这四边镶的可是水獭皮呀!冬天可保暖呢!” “我可不是老毛子的贵夫人,我是你们洪家的夫人。嗯,这皮子是软,不错。”夫人一撇嘴也笑了。 夫人一笑,大家也都笑了,欢声笑语充满了整个客厅。 这时佣人走进来通报饭好了。 “爹,娘为您准备了一桌苏州菜,都是您爱吃的。还有陈年花雕,您多喝几杯。”洪洛向父亲劝着酒。 “好,好,还是家里好哇!哈哈……去,叫姨太太来一道用餐吧。”洪钧终于还是巧妙地拉回了彩云。 可是,彩云无论如何吃不下去,她的心里堵得难受,藉故太累了,头晕,拒绝了这次聚餐。 到了晚上,小偏院里冷嗖嗖的,她忙叫阿桃生火盆、拿汤婆子。一阵忙乱之后,阿桃端来一碗面,劝她吃了下去。 一盏孤灯闪烁,发出微弱的光。彩云独自躺在床上等着洪钧。 门被轻轻推开,却是阿桃。 阿桃有些为难地说:“夫人……哦,姨太太,老爷今晚在夫人房里歇了。您早点睡吧。”说完悄悄退了出去。 彩云气恼地吹灭了灯,躺了下来。是啊,连阿桃也不能和我一条心了,真是人心叵测呀!不 过也不能怪她,她自小进府,家里只有一个瞎眼母亲,她把洪府作为自己的家,不敢有任何差错,也真是个可怜的孩子。过几年夫人就会给她在外边找一个男人嫁出去,她这一生就这么算了…… 彩云一个人胡思乱想着,怎么也睡不着,突然想起了露西亚送的八音盒,便起身取出来。这 是个多么漂亮的小盒子呀,淡黄的木纹本色,上面画着一对穿着德国民间服装跳舞的男女,非常细緻生动。她轻轻拧上了弦,一松手,那小盒子便响起了古钢琴似的声音,很悦耳动听,像她在教堂里听过的一样,让她一下子又回到了德国,又回到了非今馆、植物园,还有大皇宫、时装店……想起了那些令人怀念的日子。可是,这些日子就像被一阵风颳走了,再也回不来了。想到此,她不觉一阵难受,趴在枕上哭泣起来。 第149页 自从把德官交给了奶妈后,彩云就见不到她了。她真是想德官呀,可又不敢到夫人院子里去 ,只能在偏院的门口留心着,听见德官的声音就跑出来见上一面。第二天,奶妈抱着德官从夫人房里出来,到大园子里去玩。大丫头在后边一面逗她,一面餵她吃稀饭。德官不肯吃,哭闹着。 彩云早就盯住了,一直跟在后面。望见远处自己的女儿在哭,便忍不住心疼地跑了上去,问 道:“德官,怎么啦?” 德官一见母亲,更加委屈地哭喊起来:“娘,我要娘!”她扑向彩云。 “噢,德官,我的宝贝。”彩云抱她过来,“好好吃饭,听奶娘的话。” 没想到洪夫人突然从假山石后走出来,见彩云抱着德官,便沉下脸说:“姨太太,德官交给奶娘带,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不,不。我今天要回娘家去看看,想带德官去见见她外婆。” “什么外婆呀,她的外婆是我娘,我娘早就过世了。你娘她得叫姨婆才对。你要回娘家,你去吧,早去早回。德官不许带去!” 彩云愣住了,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人呢?她差点叫了出来,但终于忍住了,泪水在眼眶里直打 转。 三十八、好梦难长(4) 怀着这样恶劣的心情,她坐了一乘轿子回到了家。 赵家还是老样子,房子粉刷了一下,院子里种了几盆花。客堂彩云爹的牌位旁又添了一个牌位,是彩云奶奶的。香案上供着一炉香。 彩云一见到牌位便傻了,跪在香案前痛哭道:“奶奶,你怎么走了?奶奶,彩云回来看你来了!奶奶!” 彩云娘在一旁抹泪,说道:“奶奶临死前一直念叨着你,不放心你,说你太要强,要吃苦的 。” 阿良已经18岁,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他递了条热毛巾给彩云,劝慰道:“别难过了,姐姐,今天在家里住一晚,好好陪娘说说话。娘盼了你几年了。” “洪夫人不让我在外面过夜,天黑以前我就要回去。” 彩云娘不满地说:“哟,在自己娘家住一夜都不行呀?德官也不让你带来让我们见见,就这么瞧不起我们家?” 彩云无语,嘆了口气道:“洪家规矩大,德官也抱到夫人屋里去了。还不许叫我娘,只许叫姨娘。”说着流下了泪。 母亲听了禁不住也哭了。 阿良问:“那你什么时候去北京?” “快了。这一次老爷要长期留在京城了。洪夫人、少爷、少奶奶全家都要一块儿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见你们。”说着,又伤心起来。 彩云娘和阿良都悽然地望着她,可有什么办法呢? 彩云抬起头,强笑道:“好了,不说这些不舒心的事了,看看我给你们带回的礼物吧!”说罢,打开随身的一只小包袱,取出了送给母亲的一对镶钻石的金耳环和绿宝石戒指,送给弟弟的配有金鍊子的怀表和一对金戒指。还有一块贵重的蓝宝石,是送给奶奶戴在帽子上的,可惜奶奶故去了,也就让母亲保存了。这些东西是彩云在德国留意买的,悄悄地收在自己的首饰盒里,今天又不露声色地带了回来。 “娘,这些东西你收好了,万一家里有难处,还值几个钱。”接着,彩云又对阿良说:“娘就拜託你多照顾了,有事就写信来。你姐夫是好人,他不会不管的。” 吃罢了中饭,又说了一会话,彩云便匆匆返回洪家了。母女分别三年多才相聚又要告别,大 家不禁都哭成了泪人。 冬天说来就来,洪钧一家偏在这冬天来到的时候匆忙往北京赶路。因为兵部又来了电报,洪钧也不敢再呆在家里享福了。运河上,帆樯如林,往来如梭。夫人命船家挂上厚帘子,手上 抱着小汤壶,脚下生起了脚炉,那是装在铜篮中的微小炭火,两只脚可以踩在上面,热气从盖子上的许多小孔中冒上来,脚便暖了一些。 夫人和洪钧坐第一条大船,洪洛一家三口坐一条稍小一些的,后一条是彩云、阿桃。也不知夫人是开恩还是嫌德官哭闹,居然让奶妈带着德官上了彩云的船。 彩云终于可以和女儿在一起呆上几天了。德官也很高兴,总要彩云抱。彩云就在舱里又抱又 亲的,还给她唱小曲、跳舞,逗得德官“咯咯”直笑。 可是,好景不长,三天以后,一到通州,德官和奶妈就被召到夫人身边去了,从此再也不准走进彩云的房间一步。 路上洪钧一直陪着夫人,让夫人得意万分。直到北京安顿下来,夫人才早早关了房门,让丫头告诉老爷她累了,言下之意便是允许洪钧回到彩云的身边去了。 对于洪钧来讲,真如同久旱逢雨,如饥似渴。他自从有了彩云陪伴,享受了太多的温柔和快乐,不管一天下来有多劳累,晚上洗完了一个热水澡,往彩云柔软滑顺的怀里一钻,尽情欢乐一番,那真是神仙过的日子,什么烦闷疲倦都消失了。可自从回到苏州,多日陪伴着毫无情趣的夫人,真是憋坏了。所以,他一回到彩云身边,便急不可待地拉她上了床。 彩云也十分思念他,两个人尽情亲热了个够。洪钧这两年有时还会出现阳痿、早泄的情况, 让年轻的彩云难以满足。但今天晚上,他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摆弄得彩云心满意足。彩云知 道,他是以此来弥补夺走德官给自己带来的痛苦。其实彩云何尝不懂,他是不能违背家中礼数的,所以从心里对丈夫仍充满了感激之意。不管怎么说,丈夫是爱自己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第150页 三十九、营救顾恩宇(1) 洪钧回京的消息很快传开了,亲朋好友都纷纷前来看望祝贺,车水马龙,宴请不断。夫人讨厌热闹,有时待客吃饭的事便叫彩云操持。 这一天,陆凤翔、汪少鉴、金芝贊都来了。金大人还带着已中了举人的儿子金楣甫一道来。 送礼、说话,晌午时又留下吃饭。 彩云奉夫人之命随老爷陪客来到了餐厅。几位大人是熟悉的,不想一见到金楣甫倒怔住了。 几年不见,金楣甫略胖了一些,也长高了许多,除了那双眼睛中的神态还能让人想起小金豆,简直认 不得了。而金楣甫却一点也没忘记彩云,他客气地朝她行礼,恭敬地叫了声“师太”,彩云“扑 哧”笑着应了,说道:“哎呀,金先生,别这样客气,听着倒不自在。还没恭喜你呢,听说你中了举又娶了亲,夫人又是汪家小姐,真是双喜临门呀!” 小金豆嘴一撇,不屑地一笑:“区区小事不值得一提,比起师爷的大喜,我哪里还有什么喜。今后还仰仗师爷多多指点教诲呢!”说罢又向洪钧深鞠一躬。 洪钧笑道:“唔,后生可畏,前途未可限量啊!今后有什么打算哪?” “学生想进同文馆学习西文,日后也能与洋人多打交道。” “哦,好哇,那就可以到总理衙门来了。芝贊啊,恭贺你教子有方啊!” 金楣甫话虽说得谦虚,他心里却有高远的志向。他对时政有自己的见解,痛恨腐败的制度和文人迂腐的作派,早就想远走海外,干出一番事业来。20岁中了举,这是他必走的阶梯,并非难事,可对于金家来说却是破了先例,父母皆高兴得合不拢嘴,逢人便夸,并立即为他和汪小姐完了婚。而他却并不爱这位乖顺的汪小姐,在他心目中,只有彩云这样姿色聪慧俱佳的女子才配得上他,只可惜命运不是这样安排的。 彩云无法看透这位往日小弟弟的心思,虽然凭着女性的直觉和敏感,从他异样的眼神中能感到其中有爱慕的意思,但她从小便在无数这样的眼神中穿梭,又已经歷过了男女之事,对于异性的倾慕早已习以为常,并没感到有什么特别的了。她只是笑着点点头,就忙着招唿大家吃菜说话。彩云那流动的眼神,轻盈的手势,迷人的微笑,把一桌的气氛调理得轻松愉快 、畅美好。小金豆暗中发现她出了一趟洋变得更加能干,也更加有魅力了,在对洪钧莫名的妒嫉的同时,也感到他和彩云之间的距离已经越 来越远了。 饭后客人们都走了,惟有陆凤翔留下与洪钧单独谈话。 洪钧把陆凤翔请进了书房。 洪钧问:“我一到北京就听说程璧、吴大澂两位对你有点不满是怎么回事?” 陆凤翔嘆了口气道:“咳,说来话长了……载澜你是知道的。” “怎么不知道,是个混帐东西。” 这时,彩云走了进来。 陆凤翔一见彩云,夸赞不已:“哦,姨太太好啊,三年不见,你越发地光鲜照人了。听说你在欧洲很善于办洋务” 彩云头一低,十分谦恭地笑道:“哪里,陆大人见笑了。” 洪钧接了一句说:“她也算是开了眼了,帮了我不少忙。”对彩云说:“你坐一下吧!” 彩云在一旁坐下。 洪钧继续问陆凤翔:“那载澜怎么样?” “吴大澂、参了他一本,告他‘盗用国库,贩卖丝 绸’。这事他们事先跟我商量过,我也贊成。可我万没料想皇上把奏摺批给我了。” “皇上也有难处,他身边没有什么可信的人。他的用意很明显,不就是想借你的手处罚一下贪赃枉法的王公贵族吗?” 陆凤翔自嘲道:“这不是让我为难吗?载澜兄弟是太后老佛爷的红人,我处罚了他们,称了皇上的意,可不就把老佛爷给得罪了吗?” 洪钧不满地说:“咳,凤翔,你这个人哪,一到这种关头就畏首畏尾了,总该想想朝廷的大局嘛!” 陆凤翔摇摇头说:“文卿兄,这几年你在国外,朝中的事你不清楚。皇上亲政其实只是这么一说而已。太后老佛爷‘撤帘归政’,不在仪鸾殿上坐着了,其实哪件大事她不管哪。我为朝廷大局想,可谁为我想呢?他们娘儿俩有点不高兴,倒霉的还不是我吗?” 洪钧也明白这种复杂的情况。现在帝后不和已十分明显了,任何臣子都难以让他们双方都满意。就是李中堂那么足智多谋的人也怕介入到这矛盾中来。但大家都知道,实权仍在太后的手里,所以李中堂往往是想法子让太后先做主,自己再表态,皇上也就不好说 什么了。陆凤翔办这件事是有些不容易,所以洪钧沉思片刻,问:“那你后来怎么交差的呢?” 陆凤翔笑道:“载澜很聪明,他让了一步,把罪名推到了手下一个幕僚身上,我把他给抓了起来,案子就此了结了。” 洪钧嘲讽道:“嘿嘿,找了个替罪羊,那是个什么人呢?” “他叫顾恩宇,是载澜手下的文书。” 彩云在旁一听到这个名字顿时一惊,不禁脱口问道:“顾恩宇?是不是您五十大寿那天请来写字的那个人?” “对对对,就是他。” 洪钧感到奇怪,便问:“你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第151页 彩云忙掩饰道:“就是那天攀谈了几句……他也是苏州人。”彩云又忍不住问:“他有什么罪?” “私卖丝绸,逃避官税。也就关个十年八年的吧!” 三十九、营救顾恩宇(2) 洪钧对彩云不满地瞟了一眼,说道:“我们在谈公事,你管这些干吗?回房去吧!” 彩云无奈,有些不悦地站起来,说道:“陆老爷您多坐一会儿,我失陪了。” 她心事重重地离去。这个消息真是晴天霹雳,没想到麒麟哥竟会落到这个圈套中。这些王公 贵族真是心狠手辣,太歹毒了!怎么办呢?她的脑子飞速地旋转着,希望能想出一个办法来。 一走神,脚下一滑,竟一头撞在柱头上。阿桃慌忙上前去扶,陪她进屋歇了。 这一夜,彩云失眠了,幸亏老爷又到夫人那里去了,不然见她长吁短嘆的准会盘问了。 人的感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一旦对一个人有了爱,大概一辈子都会存在心里。倘若成了夫妻,那是万幸,无论贫富,都是第一好;可倘若姻缘不成,也会把这种爱埋在心底,平常日子不会显露,到了关键时刻便会冒出来,就像彩云和恩宇之间就有着这种永远的牵挂。虽说彩云有洪钧的疼爱,但两人在心灵上总还是隔着一层,不像她和恩宇可以无所不谈。古人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也包含这一层吧。其实这已是第二等的幸福。最可怜的是一身孤寂,没有寻到一个知音,纵然是有钱有势,心灵也是孤单的、贫困的。 彩云离去后,陆凤翔又问起汪季达被免职之事,洪钧便告之真情。陆凤翔不免唏嘘不已。他说:“文卿兄不知道吗?我听说这个汪季达好像也到了北京。” 洪钧大惊:“是吗?这个不争气的败类,到了北京无非是想混口饭吃,他成不了大器。” 然而,洪钧却低估了“復仇”二字的厉害。就是这个汪季达,不久将会掀起一股恶浪,直扑洪钧,把他置于死地,并且改变了彩云整个下半生的命运。 原来,汪季达从德国回到上海后十分落魄,躲到乡下老家几个月不敢露面,对人说在国外水土不服得了病。半年以后才回到城里,找了个会馆教书,与老朋友也重新接上了关系。 一日在半仙居酒楼一间小厅里,汪季达与几个朋友喝酒,半醉间不小心吐出了真情,说出了调戏彩云不成反被撤职之事。一位朋友见他神情萎靡,便劝道:“季达,我劝你还是去见一见洪文卿。” 汪季达连连摇头,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他革了我的职,弄得我穷困潦倒,我还去求他? 再说,此公的脾气我知道,他是死心眼,求他也没有用。” 李先生说:“其实你是冤枉的嘛!羊肉没吃着,反惹了一身腥。” 王先生也说:“你这样下去也不是事儿呀,在会馆里教教书岂不太屈才了吗?” 汪季达苦笑道:“现在有什么办法呢?” 一位姓丁的朋友是个热心肠,说:“我倒有条路子。季达,你知道载澜吗?” 汪季达说:“载澜?端王载漪的胞弟,皇上的叔伯哥哥,澜公爷,谁不知道哇?” 丁先生说:“他这几年私自收购丝绸卖给洋人,发了大财了。我哥哥认识载澜府的总管,听说他手下很缺懂洋文的人。” 汪季达说:“是吗?” 王先生说:“这倒是条路子。澜公爷要是看中了你,飞黄腾达就指日可待了。” 李先生在一旁怂恿道:“季达,你不妨一试。” 汪季达兴奋地说:“好,好!” 丁先生说:“你真下了决心,我就给我哥哥写信。” 汪季达一下子高兴起来,倘若真是这样,那我汪季达报仇雪恨的机会就来了。他举起斟满的酒杯,说:“好,多谢仁兄们扶持了。来,敬你一杯!” 不几日,汪季达便去了北京,找到了丁先生的兄长,约好了去拜见载澜。 这一天,载澜在书房等着见他。顾恩宇走后,许多事都没有人做,他也正想再找一个帮手。 管事的领汪季达进来。 汪季达谦卑地叩头道:“学生汪季达给澜公爷叩头请安!” “你就是上海来的通事?” “是。听说府上用得着懂洋文的人,特来投奔澜公爷。” 载澜翻阅着手中的那封介绍信和汪季达的履歷,问:“你会德语,还会英语?” “专攻德语。英语虽然不精,但一般会话不成问题。” “嗯,坐下说话吧。” “是” 你是洪钧的门生,还跟他去过德国?”载澜懒洋洋地问道,神色中流露出对洪钧的成见。 “是!”汪季达小心地回答。 “既然他这么信任你,怎么又把你革了职呢?”载澜露出冷冷的微笑。 汪季达迟疑道:“这……是因为有些小事,见解不一。” “什么事?但说无妨。” 汪季达硬着头皮说:“比如,洪钧要买一张地图,学生看出这张图是假的,劝他不要上当,但洪钧执意要买,而且怪学生劝阻不当,有失他的威严。” 第152页 载澜顿时感兴趣起来,问道:“哦,买这张图花了多少钱哪?” “8000马克,相当于7000两银子。” “这么贵?是张什么图呀?” “《中俄边界地图》。是为了澄清大清和俄国之间的边界之争,买了献给朝廷的。” 载澜一怔,问:“这么重要的图买了个假货?” “嗯,是假货。” 三十九、营救顾恩宇(3) “这个老傢伙,笨蛋!”载澜幸灾乐祸地开怀大笑。 汪季达也“嘿嘿嘿”地陪笑着。他意识到,这件事非同小可,定叫他洪钧吃不了兜着走。 再说,洪钧对于载澜的暗算完全没有防备。他正兴趣盎然地坐在吉祥戏院里看戏呢!洪夫人 、洪洛、玉珍以及彩云都陪着。 舞台上,《击鼓骂曹》演完了。台侧一角翻出戏单《罗成叫关》。在紧锣密鼓之中,罗成出场了。扮演罗成的正是孙三,他一个英俊的亮相赢得观众一片叫好声。 台下的彩云注视着他,她今天正有事要找这个人。彩云侧目望望洪钧,洪夫人和洪钧正在说着什么。洪洛和玉珍也看得十分专注。彩云飞快地将一个手巾包悄悄塞给阿桃。舞台上,孙三大打出手,抢背、倒空翻干净利落,观众热烈地叫好。洪钧一家也鼓掌称赞。趁着大家不注意,坐在边上的阿桃熘了出去。 演完《罗成叫关》,孙三回到后台,手下的伙计为他卸去长靠,正坐到化妆檯前卸妆。这时,阿桃悄悄进来,走到他身边。 阿桃问:“孙老闆,你还记得洪府的姨太太吗?” 孙三一怔,望着阿桃,说:“哦,记得记得,她来了?” “她有件事托你办,请你务必帮忙。”阿桃说着,将手巾包塞到他手中,扭头便走。 孙三愣住了,打开手巾包,里边是一张纸条和两个五两的小银锞子。 孙三细看那张纸条,上面写着: 我有一朋友名为顾恩宇,被诬陷关入刑部大狱,我欲见他一面。请孙先生帮忙,定有重谢! 孙三一撇嘴笑了,这不又是一桩好买卖吗?他以为这个姓顾的准是姨太太的相好,若办成了,少说也可得百十两银子。而自己和大狱看守官正是朋友,五两银子就可以办妥。 第二天一早,孙三就去找了这位朋友,递过了银子,事也就成了。又打发人给阿桃送了信,约好第三天清早便去。 前一天,彩云向洪钧撒了个谎,说明早要去白塔寺烧香,洪钧应允了。第二天清早,后门轻轻开了。阿桃出门张望,见一辆马车正停在路边。马车上孙三伸出头来向她招手。阿桃领着身披斗篷、头上蒙了一块帕子的彩云匆匆上了马车。马车立即启动,飞驰而去。 刑部监狱牢房内,顾恩宇正在潜心读书。稻草铺上放着一大摞破烂的书籍。 一个狱卒叫道:“顾恩宇,有人来看你了。” 顾恩宇惊讶地转过身来,他虽然面容憔悴,衣衫褴褛,显得苍老多了,但两眼炯炯有神。他 不知谁会来看他。只见来者站在铁栏外,像是个女的。来者脱下披风,掀起了遮住半个脸的帕子,打量着顾恩宇。怎么,是彩云?顾恩宇呆住了。 彩云一见他,也激动得嘴唇颤抖着说:“麒……麒麟哥……” 顾恩宇冲上前,双手握住木栏杆,说:“是你?彩云。” 陪彩云来的孙三和阿桃都悄悄退后。 彩云泪如泉涌,说道:“你……受苦了。” 顾恩宇感激地说:“想不到你会来看我。你从欧洲回来了?一切都好吧!” 彩云抽泣道:“我听说了你的事。知道你是受了冤枉,叫他们给害了。” 顾恩宇豁达地笑笑,说道:“没什么。我想想倒挺感谢他们的。以前我还一心想考秀才,中举人,做个好官儿。现在大彻大悟了,有这帮昏官当政,中了状元又怎么样?” 彩云苦笑道:“别说这些空话了。你的身体怎么样?” 顾恩宇“刷”地把外衣脱了,站了个“丁”字步,接着“刷刷”舞了几招少林拳,笑道:“我已经不是那个只会写小楷的书生了。监狱里鸡鸣狗盗什么人都有,这一套是跟一个杀人犯学的。” 彩云露出欣慰的神色,说道:“这我就放心了……你需要什么吗?我想办法给你送来。” 顾恩宇摇了摇头,说道:“有个难友经常给我送书来,不需要什么了。噢,要是方便的话, 给牢头儿一点钱,让他给我买灯油。” 彩云凄楚地点头。 顾恩宇微笑着问:“在欧洲呆了三年多,大开眼界了吧?” “是啊,长了很多见识,明白了很多道理,我也不是以前那个不懂事的女孩儿了。” “真不错,要能听你说说国外的情形该多好啊!” “以后吧,不早了,我该走了。你多多保重!” 说罢,她披上披风转身离去,给了狱卒10两银子,让他们买灯油。 顾恩宇含笑着望着她的背影。他真是既感激又感动。彩云,这个自己曾经发誓要娶的女人, 心里还有自己?是的,是有自己!不然,为什么会冒着大不违的危险来看自己?唉,也没有问她生活得怎么样,一定还不错,她的脸色也还好看,面容还是那么漂亮。听说洪钧为人正派善良,彩云也算是有福之人了。谢谢你,好姑娘! 第153页 恩宇心中默默地念叨着、祝福着。 然而,彩云却遇到了麻烦。她和阿桃从后门匆匆回来,不巧庭院里远远站着一个人。 见彩云回来,玉珍假笑一声道:“哟,姨娘回来啦?” 彩云略略一怔,答了声“嗯”,便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玉珍却不放过她,问道:“姨娘一大早出门,到现在才回来,上哪儿去了?” 三十九、营救顾恩宇(4) 彩云白了她一眼,忍怒说道:“在家里闷得慌,去烧香了。怎么啦?少奶奶这么惦着我?” 玉珍讥讽道:“哟,欧洲四国都去了。这才回来几天呀,就闷得慌?” 彩云反唇相讥道:“是呀,要不去欧洲四国,还不至于这么闷呢!赶明儿少奶奶也去一趟欧洲就明白了。” “您犯不着拿这话来呛人。谁有姨娘您这么大的福分呀,爱上哪儿上哪儿,爱跟谁一块出去就跟谁一块出去。” 彩云气恼地说道:“笑话了,我上哪儿难道还要请示少奶奶不成?你算我哪门子长辈呀?” 玉珍恼羞成怒地说:“什么话呀,我是小辈,您是长辈。可做长辈的也得有个长辈的样子嘛!一大清早就从后门偷偷摸摸地熘了出去,上了一个男人的马车。下边的人都瞧见了,传出去像什么话啊?我这是好心给你提个醒。” 彩云听了心里不禁有点忐忑,但她把心一横,说道:“谁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用不着你操这份心。” 这时,洪夫人闻声出来,喝道:“怎么回事,吵什么?少奶奶你也太沉不住气了,这事我自会问她,你何必找钉子碰呢!” 玉珍冷笑一声回房去了。 洪夫人喊道:“姨太太,你到我房里来一下。” 彩云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有什么话,你就在这儿问吧!” “还是进屋说的好。” “我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用不着那么遮遮盖盖的。” 洪夫人竭力克制住怒气,摆出一副温和的样子说:“姨太太,你到府里来也好几年了,府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何况现在来到京都,老爷正等候着皇上召见,咱们言行举止都要格外检点,千万不能给老爷丢脸。” 彩云理直气壮说:“夫人你放心,我没做半点见不得人的事,别人硬要挑我的刺,那我就没办法了。我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了。”说完,她迳自向房间走去。 洪夫人满脸愠色地望着她。 彩云回到房间,不料洪钧正板着脸等她。 洪钧脸色严峻地责备道:“……你年轻,爱玩儿,爱热闹,我知道,我尽量地由着你。在柏林,你学跳舞,跟洋人一块儿出门交际、应酬,我拦过你吗?可是如今回了国,就得按中国规矩办。你还那么由着性子行吗?该收收心啦!” 彩云站在一旁低头听着。 “夫人说你,你还顶撞。她说得一点不错,我正等着皇上召见,很可能有重要的任命给我,全家人的言行举止都要小心谨慎,不可遭人非议。你倒好,说是去烧香,可听下人们说,是跟一个男人一块儿走的。这像什么话,要在北京传开了,我还有脸见人吗?” 彩云不语。 洪钧气得咳嗽起来,似乎受了风寒,但他仍追问不止:“到底有没有这回事?没有的话,你应该对夫人说个明白。” 彩云知道再也不能不说了,反正自己没做见不得人的事,干脆和盘托出,反而比憋在心里强。于是承认了。 洪钧一怔,拍了桌子,问:“那人是谁?” “唱戏的。孙少棠,孙三。” 洪钧气得脸色苍白,问道:“什么?你跟一个唱戏的?……你……干了什么?” 彩云镇静地说:“老爷,你先别火,别以为女人跟男人在一起就一定干了什么下流无耻的勾 当。老爷,我嫁给你四五年了,你还不相信我的为人吗?我是个水性杨花的荡妇淫娃吗?这世上有哪个男人比得上你?有谁像你这样真心诚意地待我好,疼我,爱我?没有老爷你,哪有我彩云的今天,我还有什么不足的,还能做出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呢?” 洪钧默然无语。 “老爷,我什么也不瞒你。我是跟孙三一块出去了,让他陪我去看一个人,他叫顾恩宇,就是那个被陆凤翔关到牢里去的顾恩宇。” 洪钧愣愣地望着她,感到非常吃惊。 “我跟他从小就是邻居,青梅竹马,要不是他父亲瞧不上我出身不好,我们早就成了亲了。后来老爷娶了我,跟他这缘分也就算是完了。可是,人心总是肉长的嘛!缘分完了,少年时候的那点情意总不能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吧!他是个好人,只是命运不济。前几天听陆老爷说官府把他抓了起来,吃了冤枉官司。我能无动于衷吗?就是个不相干的人也不能没有一点侧隐之心吧!老爷大人们口口声声是救国济民的大道理,可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前程,就可以把一个无辜的人抓起来,这难道公平吗?我不过是出于同情之心、故人之情到牢里去看看他,这难道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了吗?” 洪钧被她这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低头沉思起来。心想,彩云的话句句真切、字字有情,决 不会是假的。这个顾恩宇连陆凤翔也知是个垫背的,这样对待一个书生也太不公平了。于是他也就不再责怪彩云了。次日,他找了陆凤翔,商量着将顾恩宇从轻发落。 第154页 狱卒带顾恩宇进了刑部后堂。堂上居中坐着洪钧,一旁是陆凤翔。 “跪下!”狱卒推了顾恩宇一下让他跪下了。 陆凤翔严厉地说:“顾恩宇,你的案子我们又详细核查了,认定你乃是一名随从,并无盗用国库之权。然而你知情不报,也是有罪的。念你年轻,又是初犯,故而从宽发落,提前释放。 三十九、营救顾恩宇(5) 你听清楚了吗?” 顾恩宇毫无表情地点点头。 狱卒喊道:“还不谢恩哪?” 顾恩宇不情愿地拱拱手,口中说道:“谢大人开恩!” 洪钧上下打量了一下顾恩宇,见他器宇轩昂,不像做坏事的人,心想彩云的眼光倒是不错。于是说:“起来吧,你出狱后有何打算?” 顾恩宇站起来说:“我……打算投奔北洋水师。” 洪钧点头说道:“好,那是个用人的地方。愿你珍惜前程,好好为国效力。” “是!”说完,顾恩宇刚要走,洪钧喊住了他:“且慢!”他从怀中掏出一包沉甸甸的银子,“这点银钱你拿去作盘缠。京师不宜久留,你尽快动身吧!”说罢,又不住地咳嗽起来。 顾恩宇感激地望望他,心想,这位彩云的丈夫果然是个善良的人,彩云有这样的依靠,我也 应该完全放心了。于是他接过银包,深深地一揖,说道:“多谢洪大人!” 洪钧也注视着他,心想,彩云的这位旧相好果然是英雄气概、大义凛然,救他一命是积德之举,也不辜负彩云的一片真心。忙说:“快走吧!” 顾恩宇就此离开了北京,直奔山东威海而去。 洪钧回到家中,把情形告诉了彩云。彩云一下子扑在洪钧的怀里,热泪盈眶地说:“你真是个好人,积了大德啦……” “是你那一席话说得有道理嘛!人家无辜受冤,我岂能袖手旁观。” “世上像你这样宽宏大量的男人上哪儿找去呀!老爷,我要掏出心来一辈子好好伺候你。不管受多大委屈,我也死而无怨。” 洪钧感动地紧紧搂住她、吻她,拥着她到床边。 彩云温顺地承受着他的亲昵,突然推开他的手,一阵噁心,忙捂着嘴。 洪钧惊喜问:“怎么?又有喜了?” 彩云点点头,笑道:“这一回准是个儿子。” “真的?你怎么知道?” 彩云亲昵地搂着他,说:“我就知道,跟怀德官的时候不一样。” 洪钧欣喜万分,热烈地吻她,说:“我的好宝贝、好心肝。”于是急切地解她的衣裳。彩云也非常激动,动手解洪钧的上衣。洪钧将上衣一甩,精神抖擞地压在彩云身上。 彩云娇喘着,甜蜜地闭上眼睛。但就在即将入港之时,洪钧突然咳嗽起来。彩云忙给他捶背,又将上衣给他披上,“怎么了,咳得好像厉害了,我起来给你拿药丸。”彩云走下床来, 说道。 洪钧止住了咳说:“用不着用不着……”他拉住彩云,想继续亲热,但身体却已经疲软下去 ,怎么也坚挺不起来了。他颓丧地嘆了口气,躺了下来。 彩云温柔地擦去他额上的汗珠,宽慰道:“太累了,早点歇吧!来日方长,保重身子要紧。 ”一扭头吹灭了蜡烛,温柔地伏在他身边睡了。 四十、洪钧被参病逝(1) 皇上召见洪钧的日子终于来到了。洪钧虽仍有些咳嗽,但天不亮便起身准备,忙着上车。卯时刚到,身穿朝服的洪钧已由太监领着经过汉白玉的甬道向勤政殿走去。 洪钧进殿行跪拜礼,高声说道:“卸任欧洲四国公使洪钧恭请皇上圣安!万岁万万岁!” 殿上只坐着光绪一人,现在他已经20岁了。两年前开始“亲政”,一般朝政已由他单独处理。 “快平身吧!你回京多久了?”光绪亲切地问。 洪钧垂手站立,说:“微臣上月初五到的北京。” “哦,洪大人远渡重洋,在欧洲住了三载有余,实在辛苦了。” “为国为君,何言辛苦。” “听李鸿章大人说,你在外国办了很多事,跟德国朝廷上上下下相处融洽。你寄回来的相片儿太后跟我都看了,太后还夸你媳妇儿漂亮,会跟洋人应酬。不错!” “微臣愧不敢当,都是托太后、皇上的洪福!” “你派人呈上的那张地图,”说着,光绪侧身对太监说了一声,“拿过来。” 太监呈上那张洪钧买来的《中俄边界地图》。 “是这一张吧。朕看过了,很好!以后俄国要再跟我们争帕米尔一带的领土,咱们也有凭据了。你很能干,办了件大事。” “蒙皇上夸奖,臣不敢当。” “你在欧洲跟他们四国朝廷都有交往,你觉着他们对大清究竟如何?” 洪钧字斟句酌地说:“据臣观察,欧洲各国对大清的态度虽然不相同,但觊觎之心则是一致 的。德国近年来工业发展迅勐,国力雄厚,看到英、法两国在大清国占了不少便宜很眼红。所以表面上对我们很客气,说要跟我们和平友好,其实内心也想来捞一把。” 第155页 “会来打我们吗?” “目前还不会。不过万一要是打起来的话——” “嗯?说吧,直说好了。” “臣不敢长人家的威风,灭自己的志气。然而考察了德国十数家工厂,深感他们国富兵强,实力雄厚,民气旺盛。相比之下,我大清则贫而且弱,物力匮乏。一旦兵戎相见,恐非是他们的对手。” 光绪沉思点头,又问:“北洋水师已建成两年了,与欧洲强国相比如何?” “臣在未去欧洲之前,确信北洋水师之坚船利炮定可确保海疆无虞。然而看了德国军队演习之后,才明白光靠一支舰队是无法抵御外侮的。” “哦?你说说看。” “水师的根本不在舰队而在人。我们的军士是用旧有的方法训练出来的,我们的将领是靠资格、靠官衔任命的,实难适应作战之需要。西欧各国的军队都有一大批年轻军官,他们在学校受过良好的教育,精通物理、算学、地理、天文,知识广博,训练有素。将领们三五天必到兵营视察,与士兵同甘共苦。这些都是我们远不及的。所以,臣以为要强兵强国,必须办学堂、改官制、淘汰冗员、提拔新锐,取西洋之体制为我所用。” 光绪连连点头,说道:“对,很好,朕也看到这一点了,不过难处很多。这样吧,你把在国外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详细写一份奏摺上来,不必有所顾忌。我交给阁臣们认真议一议。” 洪钧欣喜地回答:“遵旨!” 洪钧被召见的情形很快就被太监传给了在仪鸾殿里的慈禧太后。此刻,她正在欣赏洪钧贡奉 的西洋礼物。地毯上,一列玩具小火车在铁轨上行驶着,火车头的小烟囱里还冒着白烟。 慈禧太后坐在靠椅上兴致勃勃地玩赏着,她身边是端郡王载漪和载澜兄弟俩。 载漪讨好地笑道:“它自个儿还会拐弯儿哪!嘿!做得真巧!” 载澜也奉承道:“老佛爷您瞧,小烟囱里还冒着白烟儿哪!” 慈禧“嘻嘻”地笑着,说:“你们说这洋人也真怪了去了!他们不也是一个脑袋两胳膊吗? 吃的那西洋大菜不也就是土豆烧牛肉吗?哪比得上咱们满汉全席山珍海味呀,可怎么就那么有能耐呢?造出这玩艺儿来多奇巧可爱呀?你瞧瞧……洪钧还带来了一艘铁甲小火轮,放到水里呀,跑得贼快。赶明儿颐和园建成了,把它搁到昆明湖里,看它能跑多远。” 载漪笑道:“那敢情太好玩儿啦!” 这时李莲英过来,媚笑道:“老佛爷……”他在慈禧耳边嘀咕了两句。 慈禧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问:“哦?他对皇上还说了些什么?” 李莲英望望载漪、载澜,有点迟疑。 “你说吧,他们哥儿俩又不是外人。” “洪钧说,要强兵强国,必须办学堂、改官制、淘汰冗员、提拔新锐。” “皇上怎么说?” “皇上说他也看到这些了,不过难处很多。” 慈禧冷笑一声道:“什么难处呀?不就是我还活着吗?” 载漪、载澜紧张地低下头去。 “皇上还叫他写个奏摺,交给阁臣们议一议。” 慈禧沉默不语,两眼露出愤怒的光芒。 小火车还在“隆隆”地跑着。两个小太监慌忙捉住了火车,撤了铁轨。载漪、载澜互相交换了个惶恐的眼色。 慈禧忿忿地说:“这个洪文卿也太没良心了,怎么刚回来就一头扎到皇上大腿根儿里头去了 ,想高升也得抬头看看天,低头问问路嘛!” 四十、洪钧被参病逝(2) 载漪讨好卖乖地说:“这帮汉员就是没把老佛爷放在眼里,太荒唐!” 载澜一直在思索着,此刻见机会来了,冷笑一声说:“老佛爷,这个洪文卿还办了一件荒唐至极的事儿哪!” “什么事儿?” “奴才听说他在德国花重金买了一张《中俄边界图》献给皇上,其实那张地图是假的。” “假的?” “对,假的。他跟洋人合谋,用一张假图来欺骗朝廷。” 慈禧瞪起眼睛问:“有这样的事?” 载漪帮腔道:“这还了得?这不是欺君罔上的死罪吗?” “这洪文卿的胆子也太大啦!……这张图在哪儿呢?” “在皇上那儿。” “小李子,传我的话,让皇上把图送来。” “喳!” 北京的冬天若是不颳大风,并不是很冷。可一旦颳起了西北风,那真是像小刀子一样,割得人的脸生疼。洪钧从宫里回来的当日病便加重了,咳嗽不止还发热。夫人和彩云焦虑万分,忙找大夫号脉抓药。可洪钧为了赶写给皇上的报告,不肯躺下休息,挣扎着仍在书房苦写。彩云陪伴在左右,怎么劝也不行。洪钧整整写了三天,终于快完稿了,可是人却累垮了。 这天晚上,大门外出现了两盏灯笼,后面紧跟着两顶小轿,飞快地抬到洪府大门前停下。吴大澂、程璧二人分别下轿,一脸的严肃神情,吩咐提灯 笼的僕人上前叩门。 第156页 此时彩云正将药罐里的汤药倒在碗里,洪钧则披着衣裳坐在桌前,还在写他的奏摺。 彩云夺下笔说:“老爷,别写了,喝了药早点睡吧。” 突然,门外传来僕人的声音:“老爷,老爷……程大人、吴大人有要事求见。” 洪钧一怔,忙吩咐书房里见。 彩云也是一愣,随即起身迴避。 程璧、吴大澂两人神色异常地进了书房。 洪钧一拱手,问道:“两位有何要事?” 程璧急忙说:“文卿,我们俩刚才听到了个消息,有人奏本参你。” 吴大澂补充道:“是载漪、载澜兄弟俩。” 洪钧愣了一会儿,困惑地问:“参我?参我什么呢?我一不贪脏,二不枉法。” 吴大澂问:“你是不是在外国买了一张什么地图?” “是啊,《中俄边界图》。” “他们说这图是假的。” 洪钧不以为然地笑笑,说:“谁说是假的?他们有什么根据?” 程璧说:“其实就因为你在皇上跟前说了一番话,得罪了这帮皇亲国戚啦!” 吴大澂提醒道:“不过,他们并不是等闲之辈,要是毫 无根据,也不敢贸然到太后跟前参你,罪名大得可怕呀!” “什么罪名?” “欺君罔上,里通外国。” 洪钧气得青筋暴起,两手握拳,气愤地说:“岂有此理!他们凭什么这样诬陷我?我在德国买的地图,他们怎么知道是真是假?” 吴大澂说:“我托人打听了,这主意是载澜出的。听说 他府里有个人跟你一起去过德国,姓汪……” “姓汪?汪季达。” “对,听说你革了他的职,是吗?” 洪钧愤怒地把桌子一拍,骂道:“这个卑鄙小人!买地图的事就是他经手的!汪季达这个孽种竟敢挟嫌报復,血口喷人。” 程璧问道:“文卿,你究竟让他抓到了什么把柄?” 吴大澂说:“不管如何,现在得赶快想法子找几位大臣 出面,把这事先压一压,千万不能让载漪他们闹大了。” 洪钧又气又急,两手颤抖着,汗珠从额头渗出来,脸色苍白。 两人看时间不早了,站起来拱手出门,洪钧木然地起身相送。送走客人后,突然,他腿一软 ,一手撑着桌子,人瘫倒下来。 这时,彩云正好到书房里来倒茶,见状大惊失色,喊道:“老爷,老爷……” 洪钧睁开眼睛,勉强摆摆手,说:“没……没什么,我……没事……” 彩云焦急地命人将他扶进屋休息。这一夜,洪钧的病势明显加重了。彩云和阿桃轮流为他冷敷、餵药,但都没有办法让他退下热度,只得去叫夫人,又传大夫来看。第二天,陆凤翔领来了一位德国医生,给他打了针、服了药,烧才退了一点。 洪钧躺在床上,形容枯藁。陆凤翔坐在床边。洪夫人、彩云、洪洛夫妇都站在一旁。 陆凤翔急切地问:“好点了吗?” 洪钧极力支撑着,说道:“我挺得住……事情怎么样啦?” 陆凤翔安慰道:“先养好病要紧。” “你尽管说,到底有什么结论没有?告诉我,我好申辩。” 陆凤翔沉吟半晌,终于说:“皇上把这事交给了庆王爷奕劻,奕劻请了两个英国地理专家。据他们鑑定,这张地图确实是仿制的。” “啊,仿制的?有何根据?”洪钧十分震惊。 “英国人说,图上有两处地名英文字写错了。而且据他们所知,老摩尔菲的孙子是个银行家,很有钱,不可能出卖祖父的遗产。” 洪钧呆呆地听着。 “奕劻又讯问了汪季达,汪季达说那个卖地图的青年根本不是摩尔菲的孙子,是个西班牙人,一个骗子。” 四十、洪钧被参病逝(3) 洪钧痛苦地闭上眼睛。 洪夫人焦急地问:“那……那怎么办呢?会对老爷怎么样?” 陆凤翔劝慰道:“你们别着急,皇上会从宽发落的。” 洪钧嘆了口气,颓然地说道:“完了……太后可不会轻饶了我的……完了……” 陆凤翔站起安慰道:“你先养病要紧,我有事去去就来。” 陆凤翔进了花厅,后边紧跟着洪夫人、洪洛夫妇和彩云。大家都忧心忡忡、惊慌失措。 洪洛央求道:“岳父大人,求您想想办法。” 玉珍问:“爹,你能不能给太后上书说情?” 陆凤翔连连摇头说道:“我官卑职小,爱莫能助呀!” 彩云心直口快,说道:“陆老爷说官卑职小那是过谦了吧,是不是不愿意得罪载澜兄弟?” 陆凤翔不悦地说:“姨太太,你这是什么话呢,载漪、载澜的靠山是太后老佛爷。别说我陆凤翔了,什么人也不敢得罪老佛爷啊!还是求别的王公大臣出面说情的好。” 彩云冷笑道:“连您陆老爷这样的亲家都怕妨碍自己的前程,不敢出面,咱们还能求谁呢?” 第157页 陆凤翔恼羞成怒地沉下脸来,说:“姨太太硬要将我的军,我这个亲家公也顾不得你的脸面 了。你知道文卿兄出了这么大的事,谁造成的?就是姨太太你!” “是我?”彩云怔住了。 洪夫人、洪洛夫妇也都大为震惊。 陆凤翔冷笑道:“汪季达是文卿兄的得意门生,是文卿兄百里挑一挑中了带到国外去的。为什么在国外革了他的职呢?这不是很蹊跷吗?今天我找了跟你们一起出国的陈通事来问了问,他话里有音,聪明人一听就明白。至于你跟姓汪的究竟有什么瓜葛,只有你姨太太心里最清楚。” “啊,原来……有这事?”洪夫人又惊又怒。 玉珍忿然地说:“祸根子原来在姨娘身上,居然敢没上没下地抱怨我父亲。” 洪夫人悲愤地哭起来:“唉,真是家门不幸哪,老爷前世作了什么孽啊,把你娶进了家里… …害了我们一家呀……” 彩云一言不发,默默地承受着辱骂,沉默半晌,她缓缓地说:“一切都怪我,都是我的不是,行了吧!可是现在就是把我杀了,又能救得了老爷吗?” 洪夫人一怔,止住了哭。大家面面相觑,无计可施。 彩云冷静地问:“陆老爷,李中堂大人现在在北京吗?” 陆凤翔被她的从容镇住了,也冷静下来,想了想,说:“在,在贤良寺。怎么,你要去?” 彩云二话没讲,转身快步走进卧室,翻出了洪钧的皮大氅,命阿桃给他穿上,自己披上一件 狐皮斗篷,便扶着洪钧,出门乘上一辆马车,直奔贤良寺而去。彩云知道,能在老佛爷和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只有李中堂大人了。不管怎样,洪钧出国是他举荐的,只要他在皇上和太后面前说句话,洪钧便会得到赦免。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对洪钧说:“老爷,你一定要求李中堂大人出面。”洪钧为了大局,也只得点头了。 马车飞快地行驶,到了贤良寺大门前停下。彩云扶洪钧下车。洪钧满脸病容,神情凄迷,彩 云扶着他缓缓走上台阶。门官迎了上来。僕人向门官递上名刺,说:“洪钧大人求见李中堂 。” 门官看了看名刺,说:“请洪大人门房稍候,小的就去通报。”门官将洪钧让进门房,彩云、阿桃扶他坐在椅上。 空荡荡的客厅里,李鸿章正与儿子李经方下象棋。 李鸿章接过洪钧的名刺瞥了一眼,放在一旁,说:“洪钧亲自登门了。” “是求父亲为他斡旋?” 李鸿章不语,又走了一步棋。 门官垂手站立一旁等候着。 李鸿章缓缓地说:“此公是个厚道之人,地图的事儿嘛,也没什么了不起。可是,老佛爷正跟皇上有点过不去,洪文卿刚回国,煳里煳涂地正好落到了‘马腿上’……” 说着,他用一只“马”把对方的“卒”吃掉了。 “那父亲还见不见他呢?” 李鸿章沉思不语,轻轻敲着棋盘。 洪钧在长椅上等候着,不时地咳嗽着。 彩云将围巾给他围上,又给他捶背。 门官出来,歉意地一揖,说:“洪大人,李中堂公务繁忙,不见客。” 洪钧深感绝望。 彩云焦急地说:“洪大人有要紧的事呀!” 门官一躬身,说:“洪大人请回吧!” “总管老爷,请您……” 洪钧制止了她,又咳嗽了一阵,嘆了口气,无奈地说:“走吧。” 他软弱无力地站起来,由彩云搀扶着缓缓走出门房。 他们俩走到大门口,僕人、轿夫过来搀扶洪钧。彩云独自站在门阶上,沉思片刻,突然一转 身,大步向大门内走去。 洪钧一见,大吃一惊,喊道:“彩云,你……” 门官上前拦阻,说:“哎,哎,干什么?你干什么?” 彩云不予理睬,小跑着直往前奔。 门官紧跟着追上去。 洪钧高声喊道:“彩云,你疯了,你回来……” 彩云推开门,“扑通”跪下,高声说道:“婢子彩云给中堂大人叩头请安!” 四十、洪钧被参病逝(4) 李鸿章吃惊地从棋盘上抬起头来。 门官无奈地垂首站立一旁。 李鸿章问:“你是……” 彩云鼓起勇气,抬起头,神情严肃地说:“彩云是洪钧的小妾,曾跟洪钧同去欧洲赴任。” 李鸿章面无表情地说:“哦,起来吧!” 彩云站起来,不卑不亢地说:“中堂大人,洪文卿出使欧洲四国是承蒙您中堂大人向朝廷举荐的。他的为人、他的品德,想必中堂大人是知道的。洪文卿深知皇恩浩荡,重任在肩,在国外三年,兢兢业业,日夜辛劳。向欧洲四国朝廷宣扬大清之威德,取得诸国国君之信任。多次蒙德皇腓德烈、首相俾斯麦等接见交谈,又与总参谋长瓦德西将军等交往应酬,相处十分友善融洽,备受彼国好评,特允考察德国军火工业,记载颇为详尽,以供我朝廷参用。虽不敢说功劳卓着,也未负太后皇上之厚望……” 第158页 洪钧被人扶着缓缓来到客厅门外,进退两难,只得站住。聆听着彩云的陈述,他的心中既忐忑又欣慰。 彩云继续说:“至于购买洋人地图一事,洪文卿全然出于报国之心,以期此图可澄清中俄边界之争端,孰料被无赖洋人所欺。洪文卿不识英文,判断失误,是他的疏漏不慎。但他为国为民,拳拳之心,天地共鉴。若说他‘欺君罔上,里通外国’实在太冤枉了。是举报之人汪季达居心叵测,嫁祸于他。汪某本是洪文卿门生,知恩不报,反而在德国调戏妾身,因而被洪文卿革职,他怀恨在心,挟嫌报復。那伪造之地图正是汪某引见洋人怂恿洪文卿买的。如说有罪,汪季达乃是祸首,而洪文卿则属受骗上当,情有可原。妾身斗胆,冒死陈词……”彩云说着,声泪俱下,再次下跪、磕头,“万望中堂大人明镜高悬,主持公道。洪文卿全家老小当结草衔环,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李鸿章被她这一番义正词严的话打动了。李经方也打量着她,很佩服她的勇气和口才。客厅门外,洪钧眼泪汪汪,百感交集。 最后,李鸿章抬了抬手,说了句:“好了,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吧!” 彩云这才起身扶着洪钧上车回家。 从此洪钧便一病不起。 春去夏来,李中堂那边杳无消息,洪钧更加焦虑,急火攻心,肝脾不和,面容呈出黄胆之色,显然病已深入肝部了。彩云日夜陪伴照料,她的身孕也日益明显。这天又请了一位白髮银髯的老大夫悉心地为他诊脉。洪钧的脉象已十分微弱了。老医生面色沉重地坐到桌旁,提笔开药方。 这时,洪钧睁开了眼,焦急地喊道:“彩……彩云!” 彩云忙到床边,柔声说道:“老爷,我在这儿。” “李鸿章……李中堂……有消息吗?” 彩云悽然摇头,安慰道:“别急,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洪钧轻轻嘆了口气,不说话了。 彩云背转身去抹泪。 洪夫人也是焦虑万分,隔天就去庙里烧香拜佛。这天又去了隆福寺,领着洪洛夫妇举着香, 叩头祷告。她心里只怪彩云坏了全家的安康,暗暗地请求佛祖惩罚她,解救洪钧。她连连向佛爷叩头,泪眼婆娑。 这天晚上下了一点小雨,多日的暑热稍许减退了一些。洪钧忽然从昏迷中醒来,哼了一声, 叫道:“洛儿!” 洪洛走近床边,答应道:“爹,你叫我?” 洪钧似乎清醒了一点,说:“洛儿,你把我的银票簿子拿来,还有印章。” 洪洛奇怪地问:“要银票簿子做什么?” 洪钧不耐烦地说:“你别问了,叫你拿来!” 洪洛只得答应着出去,不一会儿捧了一本银票簿、一枚印章过来。 洪钧支撑着要坐起来,彩云赶紧扶他,在他背上垫上枕头。洪钧对彩云说:“拿笔墨来。” 彩云将一支毛笔和一方砚台放在托盘上拿过来。洪钧支撑着身子,提笔在银票簿上写下了“ 银叄万两整”,并亲自盖上了印章。 洪洛睁大了眼睛,大吃一惊。 彩云也不解地望着洪钧。 洪钧将银票撕下,簿子、印章交给洪洛,挥手让他拿走。彩云端走了砚、笔。 洪钧气喘吁吁,爱怜地说:“彩云,你过来。” 彩云忙坐到床边。 洪钧露出慈祥的微笑,缓缓地说:“彩云,我怕是不行了,我自己知道……” 彩云泪汪汪地说:“老爷,别说这样的话,御医院的刘大夫说,服了他的药,静养十天半月定能见好的。你安心吧。” 洪钧摇摇头,说:“你听我把话讲完……我为官30年,一贯光明正大,秉公办事,兢兢业业,忠心报国。不料被奸人妒害,又陷入皇上和太后的纠葛之中,我的案子怕是无望了。” “李中堂会帮你说话的,你尽管放心。” 洪钧嘆了口气,灰心地说:“此事我放不放心也没有用了。命多乖舛,病入膏肓。彩云,我死了之后……” 彩云悲声呜咽道:“老爷,求求你别说了。你不会死,你是天下最好的好人,老天会保佑你的……” “唉,谁也逃不了一死。我死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还这么年轻,肚里怀着孩子……实在叫我难以割捨。”说着,他的眼泪也悄悄流到颊上。 四十、洪钧被参病逝(5) 彩云肝胆欲碎,泣不成声。 洪钧又干咳了一阵,继续说:“我娶了你这几年,眼看你一天比一天懂事,一天比一天能干。在欧洲三年,你成了我的好帮手,你做了一般夫人做不到的事。回国后,你又不得不屈居小妾的地位,现在我更是无能为力了,想想真委屈你了。” 彩云悲痛地哭着说:“老爷,你是我的恩人,没有老爷,哪有我彩云哪!千万别说这话,你的恩德我一生一世也报答不尽。” 洪钧含泪微笑道:“别哭了,彩云。古话说:‘千金易得,知音难求。’我有你这样的红粉知音,朝夕相伴了五六年,我知足了。你呢,要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好好活下去,听见了吗?” 第159页 彩云依偎在他的怀中呜咽不止。 洪钧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鬓髮,嘱咐道:“你生性开朗、活泼,受不了拘束。我们这个家里的人对你不好,我知道。我死了就没有人再卫护你、照应你了。孩子生下来,你能留则留,不能留就搬回娘家去。我不要你为我守节,这太苦了。你年轻轻的,不必为死的人受一辈子苦,有合适的人……” 彩云伤心万分地哭喊道:“不不不,老爷,你别说了好不好!” 洪钧嘆道:“好好,不说了……彩云,这是三万两银子的银票。”他把银票交给她。 彩云愣住了。 洪洛一直在外偷听,见了此情景,立即去禀告了夫人。 “什么?三万两银子?”洪夫人大惊失色。 洪洛在旁点头。 玉珍也万分惊讶地说:“老爷简直是疯了!” 三人面面相觑。 这边,洪钧继续说道:“……是我存在苏州恆泰钱庄的一点积蓄,凭这张银票就可以取钱。 无论你日后嫁不嫁人,都拿着用。节省一点,也够用半辈子的了。” “不,不,我不要……”彩云痛哭道。 洪钧又咳嗽了一阵,把银票硬塞在彩云手里,充满爱意地说:“拿着,听话,好好收着,我就安心了……” 彩云顺从地收下了银票。洪钧微笑点头,无力地躺下。彩云给他掖好被子,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流下来。 就在洪钧快死的当儿,李鸿章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为洪钧说了好话。 这天慈禧斜靠在殿上软榻上,李莲英在给她捶背。李鸿章低头站立殿下。慈禧不经意地问道:“洪钧那案子查得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李鸿章恭敬地答道:“臣听庆王爷说,已查明地图确系洋人伪造的。不过,那张图臣也看了,实在仿制得真假难辨,别说是洪钧了,就是老臣也难免上当。何况,帕米尔一带在这张图上是划入大清国境内的。洪文卿自然觉着有利于跟俄国人交涉。也是他爱国心切,一时疏忽了。” “哦……那依你看如何处置呢?” “臣以为,洪文卿此次被参之后,自当格外小心谨慎。皇上对他亦不至于有所倚重了。太后如从轻发落,恩准他官復原职,那不仅洪文卿感恩戴德,群臣也深感太后宽大为怀,同沐圣恩了。” 慈禧微微一笑,她很喜欢李鸿章这种语气和逻辑,于是沉思片刻,说道:“既然你这么说, 就这么办吧!” “是,臣就去向庆王爷传太后的谕旨。” 慈禧突然转过话题:“噢,对了,醇亲王跟你说了吗?去年你拨过去的那点银子又花完了,排云殿还只建了一半。你说怎么办哪?” 李鸿章知道这又是向自己要钱来了,现在最难的就是钱。怎么办呢,若是不给太后凑齐造园子的钱,她能善罢干休吗?他只能含煳地应允下来。于是,便说道:“嗯,这个……臣想办法吧!” 慈禧见他回答得不痛快,又问:“北洋水师还有多少钱哪?” “还有……四五百万两经费,打算今年添置炮舰火力、更新锅炉的。” “咱们不已经是亚洲第一了吗?还要添置、更新什么呀?有完没完哪?” 李鸿章竭力解释道:“兵器在不断进步,不添置、更新就落后了。日本海军这两年发展迅勐 ……” “咳,我说你呀李大人,也别老是抢着这支水师当饭吃,叫人家说你以此壮大自己的势力,好像你有多大野心似的。” 李鸿章一愣,惶恐地说:“老臣岂敢!” “我是知道你的,不过又何必惹那些个闲言碎语的呢?我看你不如把那四五百万两银子都拨过去吧!再说,我这辈子不也就指望着这么个园子,好安心养老吗?” 李鸿章无奈地回答:“是,是,老臣遵旨!” 太后的旨意很快便传下来了,陆凤翔立刻赶到洪钧家报喜。不等家人禀报便径直往里走,喜气洋洋地高声喊道:“嫂夫人!亲家母!好消息!” 可是,花厅书房都空无一人。原来洪夫人、洪洛夫妇、彩云以及荣彬、奶妈抱着德官都挤在 洪钧的床边。洪钧已经奄奄一息了。 洪夫人惊恐地喊道:“老爷!老爷!……” 彩云含泪喊道:“老爷,你醒醒!……” 这时,陆凤翔一阵风似的进来,喊道:“好消息!……”他一见病床旁边这气氛,略略一愣。 大家转身望着陆凤翔。 陆凤翔直奔到床边,喊道:“文卿兄!文卿兄!告诉你,好消息来了,文卿兄!” 四十、洪钧被参病逝(6) 洪钧似在冥冥之中,眼前一片昏昏然,五光十色的雾团朝他拥来,他想挣脱,可四肢无力,动弹不得。正在拼命挣扎之时,忽听有人叫他,他勐地醒了,吃力地睁开眼睛。 陆凤翔握着他的手,大声说道:“文卿兄,你没事了,地图一案免于追究,你官復原职了! ” 洪钧的耳朵似乎被棉花堵塞住了,“嗡嗡”地响,好像没听明白,只是瞪着眼睛望着陆凤翔 。 第160页 陆凤翔更大声地说:“你官復原职了,圣旨马上就下来了!大喜呀!” 洪钧的耳朵像是被撬开了一条缝,陆凤翔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他终于听清了。他吁 出了一口气,灰白而消瘦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众人惊喜万分,洪夫人含泪道:“恭喜老爷呀!” 洪钧微微地点点头,他环顾众人,伸出手来。洪夫人要抓他的手,却被他轻轻推开。他把手伸过去,抓住了彩云的手。 彩云泪流满面,哭道:“老爷……” 洪钧的目光从彩云脸上移向洪夫人、洪洛等人,似乎想说什么话,可嘴唇颤动着说不出声来 。接着,他的手无力地垂下了。 一滴混浊的眼泪从洪钧的眼角流出,他终于咽气了。 房中顿时响起一片悲恸的哭喊声。彩云 绝望地扑到了洪钧身上,声嘶力竭地哭喊道:“老爷!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啊!你把我也带走吧!老爷呀!”她拼命哭喊着。不知过了多久,似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突然昏了过去。 相关报导 中国近代史上也许没有几个女人有她这般传奇的经歷,也没有几个女人有她这么大起大浮的命运。赛金花,一个落魄风尘之奇女子,一个可悲可嘆又可同情的女子,如她的名字一样,恰似空中飘渺的云朵,恍如隔世之梦…… 《红颜无尽――赛金花传奇》歷经十年隆重出版 《红颜无尽――赛金花传奇》是一本非常特殊的书。赛金花作为近代史上的一位名妓,始终是一个充满迷雾的传奇人物。她从“花船”歌妓到公使夫人,从官宦之家到再落风尘,一张利嘴,竟说退八国联军总司令,一出《赛金花》,上海连演22场,国民党禁演,全中国轰动。成为当年中国顶尖大腕王莹、蓝苹(江青)争抢主演的角色。直到今天,华谊兄弟影视公司要投资4500万美元,把《赛金花》打造成好莱坞大片。各种传说,纷纷不断…… 该书由着名作家张弦和着名导演秦志珏创作,是张弦《被爱情遗忘的角落》轰动后,最好看的一部女性文学作品。它第一次用文学手法全面描写了赛金花曲折离奇的一生。以歷史唯物主义的观点、以人性及女性的立场重新描述和评价了一个有争议的歷史人物。它从一个底层小人物的遭遇,引申到对整个民族命运的思考,确实可以给我们诸多启示。 附二:作者简况 张弦,男,浙江杭州人,1934年6月生于上海。1953年毕业于北京清华大学钢铁机械专修科。1956年11月开始发表小说《甲方代表》,后改为剧本《上海姑娘》拍成电影。1958年因一篇未发表的小说《苦恼的青春》而被划为“右派分子” ,下放到工厂、农村“监督劳动” ,辍笔21年。 1979年得以平反改正,重新发表作品,以《记忆》《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先后获1979、1980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以后又以女性命运为题材的《未亡人》《银杏树》《挣不断的红丝线》等小说深受文坛好评,并被译成英、日、德、法、俄等文,在海外有广泛的影响。与此同时,还创作和改编了十多部电影剧本并拍成电影。《苦难的心》《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湘女潇潇》《青春万岁》《井》等在海内外获奖并反映均佳。张弦因《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创作,获1981年金鸡奖最佳编剧奖。他于九十年年所写的《唐明皇》《双桥故事》均获“飞天奖” “五个一工程奖”等优秀电视剧奖。 1994年写成三十集电视剧《赛金花》,因故未能拍成。 张弦于1997年3月19日因患癌症逝世。享年63岁。生前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曾任江苏省电影家协会主席、江苏省政协委员等职。 出版作品有:《张弦文集…小说卷、电影卷》《张弦代表作》《挣不断的红丝线》《张弦电影作品选集》《张弦电影剧本新作》《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从小说到电影》等。 秦志钰 女 汉族广西桂林人,1943年生于重庆。1964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纟本科.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导演学会会员。1964年至今先后在北京电影制片厂演员剧团及导演室工作。曾任演员、助导、副导、导演及编剧、制片人等职。 1983至2004年止已独立导演(或编剧)电影十三部,电视剧百十余集。以女性及儿童影片见长。 电影:《安丽小姐》《北京人》《杨开慧》《独身女人》《北京小妞》《银杏树之恋》等。 电视连续剧:《双桥故事》《寻觅骄杨》《成功少年》《京剧电视剧:金玉奴、铁弓缘》等。 影视歌曲作词:《甜蜜的事业》插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获全国优秀群众歌曲奖)、《北京人》主题歌“鸽子飞了”、《新甜蜜的事业》主题歌“甜蜜的红丝线”等二十余首。 曾获奖项:曾获《85童牛奖》(下次下船港)《92飞天奖》、《92五个—工程奖》(双桥故事)《九八上海影评人十佳影片奖》、《第十八届美国双城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奖》之一(北京人)、《1980全国优秀歌曲奖》(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2002中国人口文化优秀作品奖》(新甜蜜的事业)等。 参加重要影展:《94日本环太平洋电影节》《94横滨中国女导演电影展》《92法国蒙比利埃中国电影展》(以上三次皆为《独身女人》)《95北京中外妇女电影展》(杨开慧)等。 第161页 秦志钰出身书香门第,其父秦宣夫为中国第一代着名油画家(留法)之一,其母李家珍为清代重臣李鸿章之曾孙女。秦志钰17岁以优异成绩考入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毕业后遇文化大革命,受迫害被打成“5.16分子”八年之久。1976年后平反,改行师从名导谢添学作导演,因其努力勤奋,故取得姣好成绩。 一代红颜百代名(任海平) ——谜一样的传奇女子赛金花 读《红颜无尽——赛金花传奇》 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 任海平博士 1900年,中国爆发了震惊世界的义和团扶清灭洋运动,进而八国联军大举入侵。这场外来入侵浩劫自1900年6月西摩尔率军入侵始,到1901年9月7日清政府和11个国家签订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止,歷时一年多。就在八国铁蹄蹂躏津、京,慈禧率光绪帝西逃,清廷百官仓皇乱窜之际,京师的一位烟花女子,因与八国联军及日后的和议有关而显赫一时,成为晚清史上与那拉氏恰是一朝一野的传奇人物。她就是赛金花。 近百年来,赛金花一直是作家们用生花之笔为之曲意描写的传奇人物。对于她那坎坷沉浮的一生充满着各种各样扑朔迷离的说法——有关她令人惊艷的倾国之色;有关她由花船上的雏妓一跃成为“公使夫人”伴随朝廷命官洪状元出访欧洲的奇特经歷;有关她在庚子事变时与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之间非比寻常的亲密关系,以及由此牵扯到的一系列引人褒贬的关于她在这一特殊歷史时期和政治位置上所产生的影响;有关新文化运动的主力干将刘半农先生为其作传的“史无前例”的遭际,以及她晚年再入青楼、重抄就业的潦倒生涯…… 当赛金花还是中年的时候,晚清着名小说《孽海花》便以她为素材,洋洋洒洒数十万言,成为清末民初一幅社会政治画卷;樊增祥以赛金花为题材的叙事诗《前后彩云曲》,一时广为传诵;特别是刘半农和他的学生商鸿逵在1933年访问赛金花后所写的记录,更是成为世人了解赛金花的第一手材料。此后,一些文人学者,也陆陆续续创作出不少以赛金花为题材的作品。其中毁誉参半,毁之者贬其为“娼妇”、“女祸”、“国家将亡的妖孽”;誉之者贊其为“中国的珍妮”、“奇女子”,甚至在民间称其为“九天护国娘娘”、“救世之女侠”。今天,在《红颜无尽——赛金花传奇》一书中,作家张炫、秦志钰夫妇以犀利的视线审视梳理纷乱的歷史,淋漓地剖析那动盪黑暗的时代,力图擦抹去赛金花身上久已被人们的想像力覆盖重重的戏剧面纱,为她作一番重新的阐释,还她一个自然的本相、凡尘的面目,用艺术的手法为读者真真切切地描述出一个充满女人味却又颇具智能勇气,浸淫恶习、追求虚荣却又不失善良本性的混迹于青楼卖笑生活的普通女子。 晚清时代,年少的赛金花身落娼门。赛金花在苏州为娼时,正值前清状元江西学政洪钧为其母治丧。初次见面,洪钧即为其美色所倾倒,随即纳赛金花为妾,改名为洪梦鸾。洪钧丧期服满后,带赛金花赴北京上任。不久,清政府委派洪钧为出使俄、德、奥、荷四国大臣,迁兵部左侍郎,兼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赛金花作为家属随行,从此以外交官夫人的身份往来于欧洲的上流社会。一八九○年,洪钧三年任满,奉召回国;一八九三年,洪钧病死,赛金花又落烟花,重操旧业。先在上海起名曹梦兰,后至天津改名赛金花。至此,赛金花之艷名闻于世矣。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期间,赛金花利用与联军统帅瓦德西的关系,努力使北京避免了屠城之劫。其后,人们对赛金花怀有极其复杂的心情,毁誉参半,有人说她牺牲自己,保全了民众,也有人说她出卖自己,侮辱了中国人的国格,使礼仪之邦斯文扫地。而事实上的赛金花只不过是一个值得同情的普通女性,只是那个时代具有象徵意义的悲剧人生的代表。 赛金花的一生充满情爱,特别是她与洪状元缠绵的爱情故事。从花船上的初次相遇,到“送子石”旁的二度偶遇,一直到赛金花身遭鞭笞,洪状元挺身相救,最后二人同攀虎丘山,在亭中的海誓山盟,冥冥之中的安排,令人不禁湿润双眼,抚案哑笑:人生何处不相逢?而后洪状元去世,她悲恸欲绝,却又被逼不得不再入红尘。如她自己所言:“眼望天国,身居地狱,如此苦苦挣扎,便是人的一生。” 中国近代史上也许没有几个女人有她这般传奇的经歷,也没有几个女人有她这么大起大浮的命运。赛金花,一个落魄风尘之奇女子,一个可悲可嘆又可同情的女子,如她的名字一样,恰似空中飘渺的云朵,恍如隔世之梦,…… [返回目录] 从一个女性的沉沦史折射出一个民族的屈辱史(白烨) 这部由电视剧改编而来的《红颜无尽——赛金花传》,是一部成功的传记小说。从我的阅读感觉看,它首先是一个成功的翻案之作。赛金花可能是近代以来最具争议的女名人,这个争议的主要部分,便是她与德国人瓦德西的所谓暧昧关系,这一关系不仅涉及到了道德,而且涉及到了政治。自从鲁迅先生在《这也是生活》的杂文中以不屑的口吻说到“连义和拳时代和德国统帅瓦德西睡了一些时候的赛金花,也早已封为护国娘娘了”后,关于赛金花就似乎就这样被盖棺论定了。这部作品在考量大量歷史事实的基础上,就瓦赛关系给予了全新的解释,这就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情与性的关系,有的只是在某些方面的相互理解与彼此赏识充其量是异性朋友的关系;作品里有一段写到在北京再见瓦德西时,赛金花当面义正严词地指出了八国联军的非人道,这一笔写出了赛金花的勇敢,也写出了赛金花的正义。 第162页 作品在赛金花这个人物的成长过程的描写中,用了许多笔墨写她的清纯与善良,以及她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的学习与提高,她是在艰难环境中不断改变自己的弱女人,也是一个在新旧交替时代努力使自己跟上文明的步伐的新女性。她的人生的几起几伏,是专制又混乱的世道所造成的,也是承继了久远传统的男权社会所造成的。从这个意义上,这部作品又具有了她第二个特点,那就是由一个女性的沉沦史折射了一个民族的屈辱史。赛金花生活的清末民初时代,是中国社会黑暗到极点也屈辱到极点的时代,她在她所亲歷的庚子事变、辛亥革命等重大事件中,她以她的特殊身份作了她应作的事情,但这些事情带给她的,往往是污水与屈辱。最为可笑而荒诞的,是慈嬉太后以“卖国”的罪名抓捕赛金花;究竟谁是真正的罪人,在这里真是颠倒得没有天理了。一个小人物,一个小女人,在这样的时代如何难以生存,赛金花的经歷是一个最为典型的例证。作品里写到,即使是在最沦落的时候,赛金花也是苦苦寻觅正路。以她自己的方式进行着抗争;而与此成对比的,却是向她泼来的源源不断的污水。这种情形,很引人思索,很令人反省。 我认为,《红颜无尽——赛金花传》这部传记作品的出版,有助于人们更真实地认识赛金花其人,也助于我们反省过去由于各种原因所致造成的这种如赛金花评价的冤假错案,让人物回归原本真相,让歷史回复本来面目。 一、顾恩宇入北洋水师(1) 顾恩宇被洪钧救出监牢之后,连夜离开了京城,直奔山东而去。一路上风餐露宿,搭车骑马,很快便到了威海。 威海卫所在的刘公岛距威海约4千米,是北洋水师的基地,因岛上有一刘公庙而得名。主峰旗顶山高152米,山上有炮台几十座,大炮百余门,是渤海重要的门户。这里的海岸没有淤泥沉积,多是坚固的岩石,是天然的深水港, 北洋海军的几十艘战舰就停泊在这里。海浪一阵阵唿啸而来,冲击着礁石和山岩,飞溅起如瀑的水花,蔚为壮观。站在山坡上往下看,在港湾隐约可见停泊着十几条军舰,那便是着名的“致远”号、“经远”号、“定远”号等铁甲舰,舰上旌旗飘扬,舰也显得威武雄壮。刘公岛的山坡上建有一座院落,是北洋水师提督府衙门。高大的门楼两边各竖着一根朱红色的大柱,威严耸立。里面是三个套院,清一色的青瓦灰墙掩映在绿树之中。 衙门外的操场上,数百名水兵正在操练。他们在教习的口令下,动作整齐、勇勐,“嗨!嗨!”的喊声震天动地。 顾恩宇风尘僕僕地走来,远远地望着,倍感振奋,不由得露出兴奋的微笑, 心想,对,这才是男儿应该来的地方。他顺着衙门前的石阶快步走上去。 一名手持火枪的哨兵迎上来问:“喂,你是干什么的?” “在下来此访一位朋友,他叫魏斯炅。” 哨兵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便说:“哦,魏参事正在衙门里办公。请到里面坐等,我去通报。” 正说着,几位文武官员从衙门里谈笑着走出来。哨兵说:“喏,那不是魏参事吗?” 顾恩宇见正是魏斯炅,高大的身躯穿上了短打的军装,显得很精神,便兴奋地喊:“斯炅兄!魏斯炅!” 魏斯炅一见是他,惊喜地迎上来,说道:“啊呀,我当是谁,原来是你呀!恩宇,你怎么来啦?” 顾恩宇笑道:“来找你呀,我也决心投奔北洋水师啦!” 魏斯炅笑道:“真的吗?哈哈……好极了!好极了!水师衙门要的就是你这样的报国志士呀。”他紧握顾恩宇的手摇撼着,“走,先吃饭去。” 他们来到了一家小饭店。魏斯炅叫了一堆海鲜,什么大虾、海螺、牡蛎、海蟹……让顾恩宇简直吃不过来。他刚才在路上饿了,见路边有许多卖海货的百姓,手里拿着一只小篮,里面用纸袋装着海栗子、花红之类的刚煮熟的蚌类食品,很便宜,五个铜板便有一小袋。他高兴极了,便买了吃,一尝,可真是鲜美无比,可惜没吃够。现在魏斯炅请他吃这么好的菜,真是解馋,止不住连连夸赞。 “哎呀,斯炅,太好吃了!你在这里真是有口福呀,这些东西若是在北京,没有几十两银子可下不来。” “你是刚来,吃着新鲜,天天叫你吃就腻了。你知道吗?这里最缺的是青菜,当兵的个个都烂嘴角。” “为什么不种些呢?” “这里缺土,水又太咸,种不了。所以呀,你要是会做生意,应该弄一车青菜来,那倒可以赚几十两银子呢。” 顾恩宇笑道:“好,等我们不当兵了,就来卖青菜。” 两人相视大笑起来。随后,顾恩宇便把自己的种种遭遇告诉了魏斯炅。魏斯炅听了唏嘘不已,并对彩云及洪钧的帮助十分感嘆,又大骂载澜这帮贵族,最后说:“好了,到这儿总是好多了。你就到我这参事室来吧,我来引见,问题不大。北洋水师仍是初建阶段,很缺有志有才之人。” “我可是个旱鸭子,小时侯只是在水塘里学得狗刨,没下过海呀!” 第163页 魏斯炅笑道:“没关系,两天就学会了。来,我先领你看看水师军舰去。” 他们朝刘公岛海边走去,这里怪石嶙峋,惊涛拍岸。魏斯炅与顾恩宇信步登上高高的山岩。 魏斯炅指着远处停泊的军舰说:“你看,这是‘致远’号,那边一艘是‘经远’号,都是了不得的战舰,是早几年李中堂大人从德国伏尔铿船厂订的铁甲舰。吨位七千,马力六千匹,可装大小炮20多门,还可以发射鱼雷呢!“致远”舰的管带邓世昌,“经远”舰的管带林永升,都是满腔热血的将领。他们待人诚恳、平易近人,跟他们一起饮酒交谈,令人胸怀开阔、豪气飞扬,比起京城那些醉生梦死的官僚来,真有天壤之别。” 顾恩宇更加兴奋,说:“太好了,明日给我引见引见。” 魏斯炅说:“那是自然。我先把你引见给水师提督丁汝昌大人。此公德高望重,求贤若渴,定会赏识你的。” 魏斯炅突然剎住话头,他发现远处的海边有两个渔民打扮的人在向军舰眺望。 “喂!什么人?”魏斯炅向那两人喝问。 那两人回头看见魏斯炅、顾恩宇,露出慌张之色,答道:“打鱼的。”随即扭头走开了。 魏斯炅警惕地说:“打鱼的?不像!走,截住他们。” 两人跳下山岩,向他们追去。 魏斯炅喊道:“别跑!站住!” 但那两人跑得更快了。 魏斯炅对顾恩宇说:“不像是好人。追!你去那边。”两人分头包抄过去。顾恩宇飞快地越过一片礁石,截住了那两人,厉声喝道:“站住!你们是干什么的?” “不要你管。让开!”其中一个黑衣人气势汹汹地喊。顾恩宇“刷”地脱了长衫向他迎去。黑衣人沖向顾恩宇,噼头就是一拳。顾恩宇一闪身,一个“黑虎掏心”击中他的前胸,黑衣人踉跄后退。另一个人乘机跑向海湾方向,魏斯炅急追上去。顾恩宇又向黑衣人勐踢一脚,黑衣人退后几步,从靴中拔出一把匕首向顾恩宇勐地刺去。顾恩宇左推右挡,飞起一脚将他侧身踢倒,匕首“噹啷”落地,滑到岩石缝中。那人抓起石块扔来。顾恩宇头一歪,石头从耳旁飞过。紧接着顾恩宇一个大跨步扑上去将黑衣人抓住,与他拼搏。此时,另一个人已钻入岛边灌木丛中。魏斯炅左看右找不见踪影,只得返回身去协助顾恩宇。两人夹击,终于把黑衣人击倒,踩在脚下。 一、顾恩宇入北洋水师(2) 两名持枪的哨兵闻声飞奔而来,绑住黑衣人。魏斯炅从他的怀里搜出一张纸,上面画着军港的炮位、兵营、舰只的大小等,写的是日文。 “果然是日本奸细。”魏斯炅命令哨兵,“押到衙门去!”哨兵押着黑衣人离去。 魏斯炅对顾恩宇笑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呀,老兄居然学了一身好功夫!” 顾恩宇捡回了长衫,边穿边笑道:“在牢里学的,我那师傅还是少林寺的嫡传呢!没想到刚来这儿就用上了,真痛快!” 魏斯炅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好,你刚来就立了功,这可是最好的见面礼呀!” 魏斯炅立刻去府里禀告了丁汝昌。丁汝昌虽说已年近50,可身体强壮,精神抖擞。这位身材中等、面目和善的安徽人是李鸿章的淮军旧部下,早年跟着李鸿章参加长江水师,镇压捻军有功,升任参将。后被李鸿章派去英国买军舰,并被提升为北洋水师统领。他原只知陆军的一套,对海军业务不熟悉,但他是个很爱惜人才的提督,凡是有真才实学、爱国有为的青年,他都想召至麾下。他手下有一批福州船政学堂培训的军官,像刘步蟾、林泰曾、邓世昌、方伯谦等,都去德国进修过。尤其是曾经留学美国的左翼总兵刘步蟾,更是他的爱将。北洋水师的总教习和技术指导多为外国人,有英国的琅威理、泰莱,德国的汉纳根等。丁汝昌给他们高于中国技师十几倍的薪金,据说最高月薪有六七百两银子之多。 光绪十七年(1891年) 是北洋水师建军三周年,按《北洋海军章程》规定,每三年朝廷要派钦差大臣前来,会同校阅一次海军。 五月份李鸿章亲率水陆营务处各重要官员,从天津大沽出发,先后到达旅顺、大连、威海、烟臺校阅视察。对丁汝昌的管辖属地仔细检查,结果令他基本满意并予以嘉奖。但他也批评了北洋水师军纪不严、舰上晾晒衣裤、一些军官违规赌博并且时常不在船上住宿等现象,命丁汝昌加强训练,不得松懈。丁汝昌汇报了北洋水师的舰船有许多已老化,而且致命的问题在于缺少快炮和弹药等问题。李鸿章心中也明白,但户部不批钱,拿什么去买呢?只得让丁汝昌加快修理老化的旧船,并答应将丁汝昌购置德国克虏伯快炮以及弹药的建议报请户部,还答应所需的60多万两银子将分年拨给。这些承诺虽然还没有兑现,但李鸿章的决心已给了丁汝昌巨大的支持,所以他仍苦心经营着这支海军,同时也高度警惕着外国,尤其是日本的侵犯。 这天丁汝昌正在船坞检查修旧船的情况,听说抓到了一个日本奸细,非常高兴,立即亲自审问。 在北洋水师提督衙门的大堂上,丁汝昌端坐着,两侧站着20多名官员和将领。魏斯炅、顾恩宇站在最后边。审讯进行了一会儿,由于这个日本奸细拒不招供,只得用刑。这个身穿黑衣的瘦小日本奸细身上、脸上已经血污斑斑。他的两腿被夹在夹棍之间,皂隶使劲一压,他惨叫一声昏厥过去。一皂隶拿来一盆冷水泼在他的脸上,他又甦醒了。 第164页 丁汝昌厉声喝道:“说!让你来做什么?” 黑衣人有气无力地断断续续说了几句日本话。 日语通事侧耳听了,向丁汝昌禀道:“他说‘求求你杀了我吧,我是到死什么也不会说的’。” 丁汝昌目光落在桌上那张黑衣人画的图上。他知道,日本军人奉行的是杀身成仁的宗旨,再审也是徒劳无益的,于是抬了抬下巴,说:“好吧,成全了他。” 皂隶们将黑衣人拖了出去。 丁汝昌对一个军官下命令,一定要抓到另一个奸细。 这时,堂外传来黑衣人的一声惨叫,随即便没了声息,显然他被砍了头。霎时,堂内气氛肃然,人们的心情更加沉重。 丁汝昌环顾两侧的官员和将领,正色道:“诸位,上月初九,在旅顺岛捕获日本奸细一名,搜出一张炮台方位图。今天又在我刘公岛水师驻地抓到了日本奸细,可见其狼子野心猖狂到了何等地步!据可靠情报,日本海军已经提前完成了十年建军的计划,铁甲战舰已增加到了18艘之多。最近,英国《泰晤士报》有消息说,明治天皇决定从今年起,从宫廷经费中拨出30万日元,再从文武百官的薪俸中抽取十分之一,全部用于购买坚船利炮。预计到今年年底,日本海军的战舰吨位将超过我北洋水师。诸位,你们想一想,那是什么局面?他们很可能随时向我大清发起进攻。我等身为北洋水师之栋樑,岂能不时刻警惕、枕戈待旦 吗?” 众官员和将领个个震惊,默然无语。 丁汝昌命令道:“自即日起,尔等务必加强巡逻,加紧操练,万万不可有一日之懈怠!” 众官员、将领齐声答道:“是!” 丁汝昌扫了众人一眼,问:“刚才和魏参事一起捕获日本奸细的那个后生是谁?” 魏斯炅立即上前禀报:“报告丁军门,他叫顾恩宇,是苏州的书生。先前在澜公爷门下供职,想投奔水师,望丁军门接纳。”顾恩宇也上前一步拱手行礼。 丁汝昌打量了一下他,点点头:“哦,顾恩宇,好,好哇!你警觉机智,勇敢敏捷,捕贼有功,应予嘉奖。即日起就到魏参事手下任副参事,为我水师效力吧!” 一、顾恩宇入北洋水师(3) 魏斯炅、顾恩宇欣喜地对视了一眼,上前跪下,激动地说:“谢军门!” 二、彩云遗产被夺(1) 秋风乍起,黄叶飘零,纸钱飞舞,哀乐声声。 洪钧隆重的运灵仪式开始了。打头的是白旗白幡的仪仗队和一支身穿白衣的乐队。跟在后面的是装载着楠木棺材的大马车,它由两匹马拉着缓缓行进。棺上扎着白花白带,赶车的人也是白衣白帽,连两匹马的头上也扎上了白布带子。远远望去,白花花的一大片。洪洛和荣彬父子俩披麻带孝走在大车前面。灵车后面是十几辆马车,一律扎着白布。洪夫人、彩云、玉珍,还有奶妈抱着德官分别坐在几辆马车上。洪夫人和彩云都哀哭着,其余的女性也都哭出声来。礼部、兵部等几个重要部门的几十名官员也坐在随后的马车上前去送行。灵车队伍经过朝阳门向通州城外缓缓而去。这支白花花的队伍伴着哀乐和哭号,从偌大的北京城中穿过,引来了成千上万人前来观看, 人头攒动,拥挤不堪。 洪钧虽然官復原职,但是他永远不能再感受到这无上的荣耀了。对于他的死,朝廷颇为惋惜,赏赐了5000两优厚的恤金,并派一品大臣李鸿藻相国致祭词,这是相当高的规格了。此时,洪钧静静地躺在棺木中,乘上了巨大的官船,将要顺着大运河的水流漂回到他的老家苏州去安葬。 灵柩放在大船外舱正中,洪夫人等都靠在四周的长榻上打盹,算作守灵。多日的悲伤和丧事使大家早已精疲力竭,不想动弹了。彩云更是多日滴米不沾,消瘦不堪,几乎脱了形。晌午,佣人们端来午饭请主人用。阿桃也端了一碗面来放在彩云面前。彩云瞟了面条一眼,摇摇头。阿桃小声地劝说着她,她吃了两口,又放下了筷子。 饭后,夫人和洪洛夫妇进内舱休息了。洪洛一向身体弱,此次又极度悲伤,也是艰难支撑。彩云执意守在灵柩旁。她多么希望洪钧能一下子从棺木中站起,走到她的身边,告诉她,那里面太闷了,他想出来透透气。那时,他们就可以抱在一起,跑到船头,张大嘴吸气、吸气……然后奔到岸边的树林里、小山上,去笑,去跳,去做一切想做的事。 但是,那棺木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黑漆漆地泛着幽光。那里面再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了,洪钧再也不会醒过来了。陪伴着他的只是那二十几串上好佛头的朝珠、翡翠、白玉鼻烟壶、金怀表、金戒指,还有他的一些书……这些他用过的东西还是彩云给放进去的,免得他太寂寞。过些日子棺木就会安葬在家族墓地中,洪钧将长眠地下。彩云呆痴地望着这棺木,真恨不得自己也跳进去,和洪钧躺在一起。 这时,船舱的白色布帘突然被什么人轻轻掀起,缝隙中露出一张惶恐的小脸,原来是德官。她趁奶娘睡了,悄悄爬起,胆怯地迈着步子走过来,想看看爸爸。对于一个两岁的孩子,还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她见父亲躺进棺材,以为是父亲的新床。她走近棺木,用小手抚摸着,叫着“爹爹”。 第165页 正迷迷煳煳睡着的彩云发现了,不觉惊异万分,忙起身,挺着大肚子过去,一把抱起她,又亲又吻,不由得又哀伤地呜咽起来。德官已喊惯了她姨娘,对她还是有好感的,见她哭了,也止不住噘起小嘴抽泣起来…… 几天令人窒息的航行结束了,终于到达了苏州阊门普济桥码头。迎灵的仪式隆重、烦琐而冗长。百十人的队伍早在岸边恭迎,几十个守候在此多时的当地的官员迎上来行礼致哀。哀乐震天动地。洪夫人率众家人缓缓下船,仍是号啕哭喊。灵柩被8名抬重的人用大木槓繫着粗绳抬起来,慢慢移下船,安放到早已准备好的双匹马拉的灵车上,再缓缓地驶向洪府。彩云筋疲力尽地依在阿桃肩上, 走在后边。她头昏眼花,只觉肚子分外沉重,小孩在里边不断地踢打着她,仿佛也在悲鸣似的。她的腿发软,再也走不动了,阿桃忙扶她上了轿子。 轿外也有许多人在观看,和北京一样。隔着轿帘的缝隙,彩云模煳地瞥见了围观人群的身影,但是她的双眼早已被泪水封住,使她看见的形象全是变形的、不完整的。她的耳朵也像被棉花堵住了似的,只是“嗡嗡”地作响,听不清那些人在说些什么。突然,她回想起第一次来苏州,看见洪钧中状元后的游行,那情景依然清晰,却恍若隔世。那年她才6岁,坐在马车上,被围观的人群挤得不能动。但是,当洪钧的绿呢大轿抬过来时,她还是看见了这位大人。多快啊,17年过去了,当初自己做梦也不会想到后来会嫁给这位轿中人,还为他生了孩子,跟他出洋见了那么大的世面。现在他走了,留下了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像又回到了6岁似的。老天爷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呀,为什么这日子转来转去又转回来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然而她并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却被一个人全看在眼里。这个人就是不露声色、工于心计的洪夫人。洪钧一死,对她来说也是塌下了半个天。但她毕竟是大家闺秀,她知道这个家现在要靠自己撑下去。丈夫死了,自己就是一家之主,决不能有半点含煳。她早就有自己的一套打算,决不能让这个妖精似的赵彩云占到任何便宜。洪钧带彩云去欧洲三年,自己已吃了大亏,现在要把这亏空全部补尝回来才解气。首先是决不能让彩云得到那三万两银子。对,先下手为强!她一路上没有怎么理睬彩云,也不干涉德官去找彩云。她一心想快一点到苏州,抢先到钱庄把钱取了,断了彩云的梦想。 二、彩云遗产被夺(2) 到达苏州的第二天,顾不得多日疲劳,也顾不得去守灵,一大早,洪夫人便带着洪洛,坐着小轿经过玄妙观前的热闹街市,来到了恆泰钱庄。 两顶轿子一停下,不等轿夫放下轿杆,洪夫人便迫不及待地亲自掀帘出来。钱庄黄经理一见是洪夫人、洪公子来了,忙迎出来打拱行礼:“哎哟,洪夫人、洪少爷来了。请!” 此时阿良正打此地走过,看见了他们,心里奇怪洪夫人怎么回来了,那姐姐也一定回来了,我要赶快回去看看。屋里,黄经理忙着让洪夫人、洪洛坐下,命人上茶。洪夫人左右看看,开门见山地说道:“黄经理,先夫在世的时候在贵钱庄存了一些钱是吧?” “是,是,洪大人是鄙钱庄的大户。夫人的意思是……”黄经理连连点头。 “现在老爷走了,我想请黄经理算一算帐,本息一共是多少?” “好好,当然当然,请稍候!” 黄经理在门口喊了一声,一个帐房先生应声进来,摊开一本帐簿,用算盘噼里啪啦地算了一通。黄经理看了看算盘上的数字,说:“洪大人的存款,连本带息总共是纹银四万五千六百二十一两五钱四。” 洪夫人点点头,打开一个小包裹,里面是银票簿和印章。她取出交给黄经理,说道: “黄经理,我们打算全部取回去。” 黄经理一惊,问道:“全部提取?这是为什么?” 洪洛解释道:“噢,黄经理,父亲去世了,我们家里的开支很大,母亲要把父亲的遗产好好安排一下,所以这笔款子必须结清。” 黄经理面有难色地说:“这……数目太大了,一时难以周转哪。洪夫人,这样吧,今天你们先提两万两好不好?剩下的款子,明天一早,我亲自送到府上去。您看怎么样?” 洪夫人看着洪洛,见洪洛点头,便说:“那好吧,明天一定送齐。” “不会错。那就请少爷开银票吧。” 毫无心计的彩云此时根本没想到去取钱。休息了一天,第二天便告了假,急忙回到了娘家,一进家门就扑到母亲怀中诉说衷肠:“……地图的事要是早一点了结,他还不至于病得那么重。唉,真是风云难测呀!” 彩云娘也只能陪着她流泪,说:“万万想不到呀,才53岁就走了。老天也真是没长眼哪,这么个好人!” 彩云忍不住又呜呜地哭泣道:“他这一死,我就觉着天塌地陷一样。有他在,我逞强、撒娇、赌气,都有个人支撑着、卫护着。如今我孤零零的一个人,谁看得上我?谁会帮我一把?我觉得这一生就算是完了。” 阿良还比较冷静,在一旁劝道:“姐姐,你别这么想。人死不能復生了,他走了,可你要好好活下去才是啊。” 第166页 彩云娘也劝道:“是啊,只有想开点,哭坏了身子可了不得,肚里还怀着洪老爷的骨血呢!为了洪老爷,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呀!” 彩云嘆道:“要不是为了这个小东西,我真的不想活了!” 彩云娘劝慰道:“千万别说这话。要生个男,你在洪家还能站得住,好好把他抚养成人,也算终生有靠了。” 彩云连连摇头说:“靠儿子我倒不想。等他长大要等多少年哪,这么多年的罪,我想想都害怕。” “姐姐,洪家待你不好,你就搬回来住。家里再穷也是自己的家,有自己的亲人。我下个月就要考秀才了。考中了,出去谋个差事,我养你。”阿良拍着胸脯说。 彩云苦笑道:“不用你养我,老爷临终前给我留了三万两的银票,光是利息也够过日子的了。” 阿良忽然问:“银票?是不是恆泰钱庄的银票?” “是呀,你怎么知道?” “昨天我路过观前街,碰见洪夫人和她儿子在恆泰钱庄下了轿。” 彩云疑惑地问:“他们俩去了恆泰钱庄?” 阿良点点头。 彩云感到事情不妙,赶忙站起来,说道:“阿良,陪姐姐去一趟钱庄。” 说走就走,挺着大肚子的彩云和阿良坐着轿子来到了钱庄。 进了经理室,伙计说黄经理出去了,让他们等一等。 喝了两道茶的工夫,黄经理回来了。彩云忙递上银票,说:“黄经理,我来兑银子。” 黄经理万万没想到还会有这种事,他拿着三万两银票,吃惊地望着彩云,支吾着:“这……” 彩云惊疑地问:“怎么了?这是洪大人亲笔写的,他亲自盖了印章。” 黄经理仔细一看,说:“是,这印是不假。可是,姨太太,不瞒你说,洪夫人昨天来了,已经把存款全部结清提走了。昨天带回去两万两,今天我把两万五千多两如数送到了府上。这不,刚回来。” 彩云听了,如五雷轰顶,大惊失色,呆住了。 阿良也傻了,忙问:“真的?全提光了?” “姨太太不信,可以回去问洪夫人。” “那……这张银票……” 黄经理垂下眼,无奈地说:“这……成了废纸一张了。” 彩云顿时面无人色,颤巍巍地站起来,两眼瞪着手中捏着的银票,身体却支撑不住了,阿良赶忙抢步上前将她扶住,慌乱地叫着:“姐姐!姐姐!” 彩云渐渐清醒过来,只说了声“找夫人去”,便冲出门,上了轿,直奔洪府而去。 二、彩云遗产被夺(3) 彩云由阿良扶着,踉踉跄跄地进了洪府花厅。正在商量着什么的洪夫人和洪洛夫妇见她来了,都吃惊地瞪大眼睛望着她。 “夫人!少爷、少奶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彩云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质问道。 洪夫人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故意问:“什么事呀?” 彩云豁出去了,开门见山地问道:“老爷临终给我留下的三万两银子被你们取回来了。这是什么意思?” 洪夫人冷冷一笑,说:“老爷遗留下来的财产自然归我处置。给你留下三万两银子的事我们可不知道。” 彩云见她耍赖,质问道:“什么?这……”她摊开那张三万两的银票,“这是老爷亲笔写的,少爷当时在场,是少爷给他拿来的银票、印章。难道是假的吗?” 洪夫人看也不看,洪洛背过脸去假装不知道。 玉珍却尖酸地指责道:“姨娘也太不懂事了。老爷刚刚去世,尸骨未寒,你就跟夫人伸手要钱,像什么话!” 彩云见他们这副样子,愤怒地喊道:“难道你们这样做就像话吗?老爷尸骨未寒就翻脸不认帐了。这三万两银子明明是老爷给我的,你们想吞没了是不是?”转身冲着洪洛说:“少爷,你说,这是不是老爷的亲笔?” 洪洛心虚,搪塞道:“这……父亲当时病已经很重了,神智不清,才……” 玉珍马上接口道:“是呀,他神智清醒的话,怎么会给你这么多钱?谁知道你在他耳边捣的什么鬼!” 彩云痛不欲生,怒斥道:“少奶奶,你太不讲理啦!” 玉珍毫不示弱,声音也提得更高:“我怎么不讲理?老爷凭什么给你三万两银子?正太太不给,亲儿子不给,凭什么给你?他欠了你什么?你到我们洪府来,荣华富贵都享尽了,你要什么老爷给什么,哪点亏待你了?凭什么还要在死后给你留下私房钱?这理上哪儿讲我都不怕。” 彩云一听,实在不能再忍了,这回可没有让步,于是不顾一切地嚷道:“凭什么?你不清楚吗?我17岁嫁到洪府,一心一意侍奉老爷,从无一日想过自己,只想着老爷好。老爷好了,一家子都好。不对吗?这7年来,我从未一日离开过老爷,起早贪黑,小心服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且不说为他生了德官,还有腹中这一个。老爷怜惜我是人之常情,念及我更是仁德为怀,怎么是神智不清呢?就说去北京、去德国也是夫人和老爷的安排,我只是尽心尽力地去做,何曾只想着荣华富贵!老爷明明当着少爷交代过,给了我这银票,怎么是我捣的鬼呢?”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第167页 洪夫人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心想你吵也没用,这回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了吧!随后拍桌叫道:“好了,别吵了!姨太太,我劝你安生点吧。老爷是个心慈耳软的人,看着你可怜,安慰安慰你也是有的。不过这么大的一笔款子留给你,那是他一时煳涂。他没跟我说,就是说了,我也不会答应的。” 洪洛仍在嘟囔:“我们这么大一个家,给了你三万两,我们拿什么过日子?” 玉珍挖苦道:“你在洪府有吃有穿,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彩云被他们你一句他一句地数落,气得浑身发抖,说道:“老爷说了,怕我往后没有依靠,才给了我的。他一点也不煳涂,他是堂堂一家之主,怎么这件事不能做主呢?你们真是欺人太甚!” 阿良在一旁也气得直摇头。 洪夫人见她还不依,心想必须让她安定下来,于是发起威风来,厉声说道:“好了,不要再生什么是非了。老爷不在了,我就是一家之主。彩云,你要有点良心,我们待你够厚道的了,你就规规矩矩在洪府呆着吧!好好把孩子生下来,生个男的,也算给老爷留下一条根。你放心,我们不会亏待你的。回房去吧!” 彩云完全绝望了,她万万没想到,夫人是这样狠毒地报復了自己。可现在老爷已死,上哪儿去评理呢?怪只怪自己太痴情了,一心陷进了悲痛之中,没料到夫人却抢先了一步。天哪,你为何这样惩罚我呀?她发出一阵冷笑,只想离开这里,勐地一转身,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腹痛,不禁失声叫喊起来。 阿良忙过去扶她:“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洪夫人一怔,但她毕竟有经验,立刻想到要生了。 多日的悲痛,突然的打击,终于使彩云早产了。 她躺在床上痛苦地叫喊着。疼痛一阵接一阵,但怎么也生不下来。阿桃在旁哭着安慰她,几个丫环也忙成一团。夫人也有点着急,她肚里毕竟怀的是洪钧的骨肉哇,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向九泉之下的洪钧交代?于是她差人把彩云娘也找了来。但是,孩子是横位,彩云自己生不下来,彻骨的疼痛令她无法忍受,她在不停地挣扎着、叫喊着。彩云娘也焦急万分,在一旁不停地安慰,给她擦汗。 这时,丫环带了个接生婆进来,这是个精瘦的中年妇人,脸上毫无表情。她走到彩云身边观察了一番,然后坐到一旁并不动手。 洪夫人把她叫到外屋,忙问:“怎么样?” 接生婆双手一摊,说:“位置不对,生不下来。现在只能二保一,保大不保小,保小不保大。夫人看怎么办?” 洪夫人断然地说:“那还用问,一定要保住小的。” 二、彩云遗产被夺(4) 接生婆点头进去了,让彩云再使劲。而此时彩云已经筋疲力尽了,满脸是汗水和泪水,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 “使劲,再使劲,你不使劲怎么下得来呀!”接生婆叫喊道。 灯光摇曳,照着接生婆那张令人恐惧的脸。彩云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任接生婆怎么喊叫也没有用。一旁,彩云娘泪流满面,焦虑万分,阿桃也惊慌失措。花厅里,洪夫人一口接一口抽着水烟,她也在焦急地等待着。突然,彩云的房间传出一声嘶哑的惨叫。彩云的手紧紧抓住阿桃,指甲直掐得阿桃的臂上流出血来。接生婆咬着牙,手忙脚乱地将胎儿拽了出来。只听彩云惨叫一声,昏厥过去。接生婆拎着胎儿的双脚,使劲拍打着胎儿,但胎儿没有反应。 彩云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唿吸微弱。只见她抓阿桃的手松开了,无力地垂下。彩云娘和阿桃急得拼命叫喊着她。洪夫人一听,以为彩云死了,匆匆进来看。 她问接生婆:“是男是女?” 接生婆嗫嚅道:“男……男的。” “怎么了?” 接生婆惶恐地低下头,低声道:“死了……闷死的。” 洪夫人大惊:“什么?死了?” 这边,彩云却吁出了一口气,她倒活了下来。 洪夫人瞧了瞧死婴,小声怒斥着接生婆:“我不是说了保小不保大吗?” 接生婆说道:“在肚子里就闷死了,不怪我。” 洪夫人回身看彩云,又气又恼,痛惜万分地嘆了口气,转身出去。只听见站在门口的玉珍嘆道:“姨娘的命太硬了,克夫克子。” 洪夫人一斜眼,说:“别瞎说了,回去吧。”随即愤愤地离去。 过了一会,渐渐甦醒过来的彩云睁开了眼,四处寻找着:“娘,孩子,孩子呢?是男孩吗?娘,是吗?你说呀!” “是男孩子,可是……彩云,你别动,歇着,歇着。” 彩云娘含泪点头。 彩云挣扎着撑起身子,说:“抱过来给我看看,我要看看他。” 彩云娘和阿桃却不动,只是站在一旁垂泪。 彩云望着她们俩,奇怪地问:“他在哪儿?给我看看。娘,抱过来。阿桃,怎么啦?”突然,彩云意识到了什么不祥之兆,睁大了眼睛问道:“怎么回事?我的孩子呢?他怎么了?” 彩云娘和阿桃仍然一言不发。 第168页 接生婆在一旁忍不住说:“死了,生下来就死了。” 彩云勐然坐了起来,用嘶哑的嗓音疯狂地叫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他在哪儿?在哪儿呀!”她不顾一切地下了床,朝接生婆扑去,被阿桃和彩云娘紧紧拉住。她推开她们,冲到小桌边,终于看见了小包被上躺着脸色已经发青、咽了气的孩子。她一把抱起这个无辜的小生命哭叫起来:“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回来呀,回来呀!妈妈在叫你,你听见吗?你为什么不动?为什么呀?” …… 她疯狂地、声嘶力竭地悲号着。这撕心裂胆的悲号声传出房外、传出洪府,在漆黑的夜空里迴荡。 淅淅沥沥的冬雨软绵绵地打在枯枝败叶上,阴霾的天空像抹上了一层锅灰,又湿又冷的空气塞满了四周。秋天逝去,寒风唿啸;冷雨刚停,雪花又至。一年中最难熬的季节来了。 彩云自儿子夭亡后,在床上整整躺了三个月,才勉强恢復了一点元气。人像脱了一层皮似的,憔悴不堪。过了年,颳了两天风,天终于放晴了。这天,阿桃扶着彩云下了床,靠在藤椅上,把手炉和脚炉里的炭火加满了,打开了窗子,让她在射进的阳光下暖一暖。 阿桃端来一杯热茶,说:“快喝点热茶吧,你看今天的太阳多好啊!” 看着窗外和煦阳光下轻轻摇晃的竹林,几只麻雀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叫,彩云不觉感到了几分生气,淡淡一笑,虚弱地嘆道:“是啊,真暖和。唉,没想到,我居然还活了下来。” “你身体底子好,再养一阵就恢復了。中午想吃点什么?让他们给你做。”阿桃欣慰地说。 彩云说:“想吃点干饭了,炒两个小菜。大头菜炒肉丝。还有,冬笋有没有?” 阿桃说:“有,今年的冬笋可好了,做个冬笋焖小鸡好不好?” “ 好,多放些汤。也怪了,居然想吃晕腥了。” 阿桃高兴地说:“这是你的病要好了,我去对他们说。”转身离去。 彩云也高兴了些,总算想吃东西了,这样身子就会有力气,可以做些事了,至少可以把老爷的东西再整理整理。老爷的书房已经被夫人整理过了,但在自己屋里还有不少留下的字画、衣物、书籍,也该整理一下。 忽然,园子外边传来了人声,小德官向这边跑来。她已经两岁半了。奶娘跟在后面喊:“德官小姐,别跑,小心摔着了。” 彩云一见欣喜不已,晃悠着走出门去,喊道:“德官,德官,快过来!” 花坛旁,德官站住,眨了眨眼睛,迟疑地望着她。 彩云迎上去,一把抱起德官,说道:“哟,长这么高了,又重了,我快抱不动你了。德官呀,你认识我吗?来,进屋玩。”她费力地把德官抱进房中。 德官对她和她的房间都感到有点陌生。彩云忙拿出一个布娃娃给她玩,逗她道:“瞧,好玩吗?还有这个……”又给她一只布老虎。德官高兴地笑了。 二、彩云遗产被夺(5) 奶娘也进了屋,站在一旁。 彩云问道:“还吃奶吗?” 胖胖的奶娘答道:“断奶多时了。现在饭量不小,能吃大半碗八宝粥呢!” “夜里还哭吗?” “不哭,睡得可好呢!” 彩云微笑着望着女儿,那小脸上眉眼鼻子十分匀称,眼睛倒是像洪钧,丹凤眼,尾部往上挑,显得更加妩媚。嘴和鼻子越来越像自己,真是个小美人儿!不由心中又多了几分疼爱。她 抚摸着德官的头髮,问道:“长大了,漂亮了。德官,记得我吗?” 德官望望她,轻轻地点点头。 “叫我!” 德官张开小口,露出两排珍珠似的小牙,喊道:“姨娘!” 彩云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她多么希望孩子长大一点就能懂点事,会叫她一声娘啊。于是她抚着德官的小肩膀,说道:“我是你娘,是你的亲娘。知道吗?” 德官小嘴一撇,不领情地说:“不,你不是我娘,是姨娘。” 这时,洪夫人在门外面喊道:“德官,快回来!” 德官答应一声,一扭身,挣脱了彩云的怀抱向外跑去。布娃娃、布老虎全被扔到了地上。德官一边跑,一边喊道:“娘,我在这儿!”奶娘也赶紧跟了出去。 彩云伸着手,怔怔地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感到万分凄楚和失望。 这时,阿桃端着一罐汤兴沖沖地走来,见状问道:“姨太太,快来喝鸡汤吧!哎,怎么了?” 彩云苦笑了一下,坐着发呆。她算是把自己在洪家的位置全看透了。她想:我不过是洪家的一个佣人罢了,不同于一般佣人的是不用干粗活而已,可处境有时连佣人也不如。世上最亲的人莫过于血肉之情了吧?可他们却抢走了我的骨肉,不让她叫我娘。在这里,名分才是第一,其他都得服从这个。老爷在时,有他疼爱,别人不敢太造次。可老爷一死,还有谁会为我遮风避雨呢?他们抢走了我的活命钱,又夺走女儿,还逼得我早产,害死了我的儿子。下一步,他们就会把我逼上死路的。老爷临死时说过,让我过几年就再找一个人,不必为他死守。他算是明白我! 第169页 想到此,彩云心一横作了决定,与其在这里活受罪,不如回娘家去。大不了被他们骂一顿说我守不住。她耐着性子过了几个月,等身子差不多復元了,终于向夫人开了口。 这天,她脸色略好了一些,便来到夫人处请安,然后坐在夫人面前缓缓地说:“夫人,我想跟您说句心里话。怪我命薄,老爷留下的一条根也没保住。我想,这样在洪府呆下去,心里堵得发慌,所以想搬回娘家去住一段日子。请夫人应允。” 洪夫人看了一眼脸色依然苍白的彩云,沉吟道:“这……不太好吧,老爷去世才不过一年。你还年轻,不说守一辈子嘛,三年的孝总是该守的。好歹也是老爷明媒正娶的人嘛,说出去很不好听的。” 彩云见她用这种话来堵自己,不由得拧劲又上来了,倔强地说:“人家说什么我管不了。老爷在世的时候对我恩重如山,我对他也尽力尽力,问心无愧。他撒手走了,我还有什么指望?回娘家也不过是侍奉老母亲罢了,还不是一样守吗?” 洪夫人冷笑道:“那你也该为我们想想呀。我们家上上下下对你客客气气的,也没人欺侮你呀,更没有赶你走的意思。你回娘家去住,人家看了不会说我们洪府不容人吗?” 彩云坚决地说:“这个您放心,我懂得怎么对别人说。你们对我是够宽厚的,是我这个人不安分,受不了约束,别人议论起来自然是我的不是,是我自己要走的。” 洪夫人沉默半晌,她其实也不愿再留下彩云,每当看见她,都会引起许多不愉快的回忆,还要照顾她吃喝。既然她提出要走,不如就由了她,只需把条件讲清楚,日后便眼不见心不烦了。于是嘆了口气说:“姨太太,既然你打定主意要走,我自然也不好强留。不过话要说明白了,一是你自己一定要回娘家的,我们洪家可没有亏待你,你到哪儿也不许编派我们洪家的不是;二呢,你自己的衣裳、手饰都可以带走,我再送你1000两银子,算是我们洪府的一点心意,多了也没有;三呢,德官你不能带走。” 彩云顿时激动起来,说道:“夫人,钱要不要无所谓,老爷给我的三万两你们吞了,我也不再计较了。不过,德官我要带走。” 洪夫人沉下脸,说道:“德官是老爷的骨血,是洪家的后代,怎么可以给你呢?” “德官是我生的,是我的女儿,自然应该由我带着。” 洪夫人断然说道:“这办不到!你是她的姨娘,你在洪府一天,她管你叫一天姨娘。你离开了洪府,德官跟你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彩云怔怔地望着洪夫人说:“夫人,谁是德官的亲娘?孩子不跟着自己的亲娘跟谁?” “姨太太,你别煳涂啦!你不为我们想,也该为故去的老爷想想;不为老爷想,也该为德官想想。在洪府,德官是状元的千金、名门的小姐。跟了你去,她算个什么呀?” 彩云愣住了,是呀,德官跟着我会有怎样的前途呢?难道也去学绣花?难道也去上花船? “再说,你回到了娘家,守不守节我们也就管不了了。我想你是终究要改嫁的。那么德官你怎么办?是带过去好还是不带去?放在你娘家,谁来养她?你带过去,德官就是个拖油瓶,一辈子受气受罪。你既是她的亲娘,忍心让她受这份委屈吗?……你好好想想,自己拿主意吧!” 二、彩云遗产被夺(6) 洪夫人说完,站起身走了。 彩云独自坐在那里,茫然无措,她原以为自己强硬一些恐怕就能把德官要回来, 结果还是一场空。虽说回娘家的目的是达到了, 但想到当年轰轰烈烈地来,今日却冷冷清清地走,不觉心如刀绞,格外凄凉。名分名分,一个人的名分就是刻在了肉里,永远刮不掉、换不了的。你再要强,可你能拗得过这个名分吗?你能忍心让德官也承袭你的这个下等名分吗?不,决不能!自己受多大的委屈不要紧,可不能让德官受委屈。否则将来她会怨恨自己的。罢了,罢了。 “唉!”她长长地嘆了一口气,终于低下了倔强的头。为了德官的前途,她只好忍痛答应了夫人,拿了那1000两银子回了娘家。 三、立山求亲(1) 回到了家里,她还是住自己的房间,所不同的是,墙上多了一幅《红梅水仙图》,这是她和洪钧爱情的纪念,和生命一样珍贵的东西。床头小柜上放着露西亚送的八音盒,寂寞的时候,她便打开来听一听,随着那古老的德国民歌的响起,她的心仿佛又回到了柏林,眼前又出现了那些美好的日子。 平日里,彩云帮母亲做些家务,有时也写写字、画点画,并且又开始绣花, 挣一点零用钱。就这样不知不觉两年过去了。 秋天,家中有了喜事,阿良考中了秀才。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庆贺了一番。彩云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自己多年的苦心总算有了一点回报。 一日,梅仙来看她。她倒还是老样子,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她眼角也有了细细的皱纹。两个人叙叙旧,不免又哭了一场。梅仙还在富记花船干她的老本行,并且仍然和立山、陆凤翔保持着亲密的关系。立山最近来到了苏州,又上了花船,这次是有目的而来。 第170页 这是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立山在几个地方官员的簇拥下上了花船。 富妈妈更胖了一点,仍是笑容满面,说着吉利话,热情相迎:“立山大人您大驾光临啦!我说今天早上喜鹊怎么冲着我叫呢,原来是有贵宾来了。” 立山的八字鬍更粗了,人也发胖了。他粗声大气、笑呵呵地说:“哎呀,富妈妈,我一到苏州就想着到你这儿,这儿可是逍遥宫啊!” 梅仙今天特意穿戴得珠光宝气,梳着时髦的五套头,插着三排小簪、一根大簪,艷丽非凡。她笑容可掬地迎上来,说道:“立大人别尽说好听的了,早就把我们给忘了吧?” “哪里的话,梅仙,把娘老子忘了也忘不了你呀。瞧,这是专门给你带来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串珍珠项鍊塞到了梅仙的手中。 “哟,您还真记着呀!多谢了,立大人。”梅仙笑逐颜开地接过来,亲昵地在立山身旁坐下。 几个清倌开始斟酒,有一个小清倌拨动琵琶唱起小曲来。 奴好似江上芙蓉独自开, 只落得冷凄凄漂泊轻盈态。 恨当初与他曾结鸳鸯带, 到如今是怎么分开鸾凤钗? 梅仙频频举杯与立山碰杯,立山豪饮而尽,搂着她的肩膀,止不住轻轻地揉捏玩味。心里想,这南方女人骨架就是小巧,圆圆的小肩膀捏着就要碎了似的,家里的几位姨太太没有一个有这样的身段,真是有些遗憾哪!不过立山心中已经有了人选,这就是赵彩云。 于是他凑近梅仙问道:“梅仙,洪钧死了两年了,他的家眷都回到苏州来了吧!” “是呀。” “他那位姨太太怎么样了?” 梅仙一惊,问道:“咦,大人怎么认识她?” “算不上什么认识,只是在北京见过。真是一位绝色美人哪!又跟着洪钧放洋出国, 在京城名气可不小哇!你认识她吧?” “自然啦!”梅仙笑道,“我们从小是最要好的小姐妹。她上花船还是我引荐的呢,并且就是在这里和洪老爷认识的。” 立山微微一笑,关切地问道:“她怎么样了?还在洪家守寡吗?” “不,她已经搬回娘家去了,不过还没嫁人。” “是吗?唉,这么个才貌双全的绝代佳人寡居独宿,岂不是太可惜了?” “哎哟,看不出立山大人还是怜香惜玉的情种。怎么,您想见见她?”梅仙笑道。 “她肯见我吗?”立山兴奋起来。 梅仙故意为难地说:“难说,好歹人家是状元姨太太,又不是我们这样的红倌,想见就见得着的。” “哎哟,梅仙哪,你想想办法帮我递个话,见见她。哎,我会重重谢你。” 梅仙嫣然一笑,问道:“怎么谢呀?” 立山呵呵笑道:“随你要!我跟你说呀,你要是帮我娶了她,我就送你1000两。”最后一句话是凑着梅仙耳朵说的。 梅仙瞪大了眼睛问:“真的?” 立山认真地说:“当然是真的!” 梅仙是个聪明人,有这样的好事还能不做?第二天一早她就兴高采烈地来到萧家巷赵家找彩云。 彩云正在院子里绣花,见梅仙来了,高兴地招唿道:“梅仙姐,快进来!” “听说阿良中了秀才了,恭喜呀!” 彩云娘笑道:“是呀,真是大喜事!不容易呀,苦读了这么多年书,总算中了。梅仙你坐。”她忙着去给她泡茶。 彩云欣慰地嘆道:“我让阿良再好好念书,考举人,考进士,也中个状元,给我这个姐姐争口气,让洪家的人看看。” 梅仙见她仍这样愤愤然,拍拍她的肩,含笑问道:“彩云,你这个倔脾气一点没改。哎,你离开洪家这么久了,有什么打算呢?总不能一辈子在娘家呆下去吧!” “洪老爷一死,我的心也死了。儿子没保住,女儿又归了他们家人。你说,我还有什么盼头?过一天算一天吧,能有什么打算?”彩云苦笑着说。 梅仙嘴一撇,笑道:“你说这话是真情还是假意?”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假话?” “可是你还这么年轻,不过才25岁,一朵花才刚刚开,一辈子就这么算了?你知道人家怎么议论你吗?” 三、立山求亲(2) 彩云十分惊讶,问道:“还有人议论我?” “哟,议论你的人可多了。你在苏州这么有名气,怎么会没有人议论呢?说你才貌双全,绝代佳丽,这么在家里窝着,寡居独宿,岂不太可惜了?” “唉,我当他们议论什么,这都是轻薄男人的饶舌,不怀好意。梅仙呀,说真的,我已经心灰意冷了。哀莫大于心死。我的心跟着洪文卿去了……”彩云一脸苦相。 彩云娘在一旁插言道:“哎,怎么能讲这种话?洪文卿待你好,毕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梅仙接着说:“是呀,你都守了两年了,还守一辈子呀!” 彩云娘说:“梅仙,你别听她的。你见的人多,有什么好人家,帮着给打听打听。” 第171页 梅仙笑道:“现如今就有一个找上门来的。” 彩云娘高兴地问:“谁呀?” 梅仙故意卖关子说:“那可不是我们苏州的,是从北京来的。” 彩云一听是北京的,忙问道:“谁?” “彩云,北京的立山大人你认识吧?” 彩云哼了一声,立刻想起在吉祥戏院和陆凤翔做生日时遇见立山和载澜的情景,她厌恶他们那种贼熘熘的眼神,虽然没有什么交往,但对他们的印象却很坏。于是立刻回绝说:“是他呀,见过,花花太岁一个,见了女人就像猫儿闻了腥。” 梅仙一撇嘴,说:“那你可错看了他。他是喜欢女人,可比起其他风流男人来,他还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昨天他到花船去了,问起了你,看来对你还真有心。” 彩云冷笑道:“有什么心?像他这样的男人,无非是有拿女人取乐子的心。” “我跟他说了,您要是拿人家取乐,人家可不会陪你。你猜他怎么着,他一本正经地说要娶你。” 彩云笑道:“娶我?开玩笑吧。” “不,是真的。”梅仙认真地说:“他说他家里有三位姨太太,都是北方人,他都不满意。想娶个南方女子,几次来江南都没看中合适的。听说你寡居在家,就一心想娶你。” 彩云一听就摇头,说:“娶我做四房?唉,算了吧!” “他不是说着玩儿的,他说他对你钟情已非一日了。那时候你有洪文卿,他是可望而不可即呀。” 彩云娘在一旁感兴趣地问:“这位立山大人多大岁数啦?” “不大,40岁不到,年龄是再合适没有了。人长得高头大马,壮实,蒙古人,心眼实实在在,不像南方人那么小气。官职也不比洪文卿小,是内务府总监,有权有势,还是皇上的远房亲戚呢!这样的男人,对你又这么钟情,打着灯笼也难找呀!” 彩云娘一听动了心,劝道:“彩云,这真是难得呀,你可别再随随便便地给回了。” 可是彩云有自己的想法。她下定了决心,宁可孤单,也不做姨太太。她再也不能去过那奴婢不如的日子了。一个女人要想活得像个人,第一重要的便是有自己的一片天地,自由自在才能快乐,别的都没这个要紧。要像露西亚那样做一个自由的人。 于是,她不满地瞥了母亲一眼,说:“娘,你少管。”又对梅仙干脆地说:“不,他再好我也不嫁。做他的四姨太,那是什么滋味呀?我做姨太太做够了。洪老爷那么好的人,那么疼我,我在他家都觉着度日如年。好容易离开了洪家,又嫁到立山家去。在洪家,一个夫人、一个儿媳就已经快要吃了我。立山家一个夫人加上三房姨太太,还不把我剁成肉酱呀?我再也不做这种蠢事了,你让我安生两天吧。” 梅仙听了,觉得她虽固执,可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一时无言以对,只得告辞,随即去禀告了立山。 立山听罢连连嘆气,不胜惋惜,只得作罢。他虽是个王爷,但生性不愿强人所难,何况家中四位太太时常争风吃醋吵得不可开交,他也无可奈何。若是他娶回彩云再专宠于她,那四个女人的确非杀了她不可,这也是他不愿意的。想到此,他对彩云不俗的人品和独到的见解不觉又增加了几分赞许,更觉得这女人非同一般。 彩云回到房中,心绪不免又翻腾了一阵。是啊,她才25岁,正处在享受人生、爱情的大好季节,却偏偏死了丈夫。恰似从那滚热的火团中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心里终日空荡荡的,像悬在樑上盪悠着的一只蜘蛛一样。白天忙忙碌碌倒好打发,可每到晚上,真是孤单寂寞,难以将息。她怀念和洪钧相处的朝朝暮暮,怀念两人和谐甜蜜的枕边之情,怀念怀孕时被他格外疼爱的照顾……每每想到此便不能自拔,身体也会激动起来,全身发热,蠢蠢欲动,渴望被人去爱,渴望被拥入一个男人的怀中,进入那消魂蚀魄的美妙境地。有时实在忍不住,竟不得不以自慰解决。虽然一时释放了,身体得到了稍许满足,可事后等待她的仍是漫漫长夜。 此时,她又陷入了这种境地……懒懒地瘫在床上,胡思乱想。突然,冥冥之中像有一盏灯闪了闪,在向她召唤。麒麟,对,那是麒麟的身影。他在哪里呀?如果他现在站在面前向我求婚,那我会毫不犹豫地扑向他。她一下子翻身起床,从箱子深处翻找出了那个小小的玉麒麟,拿在手心里轻轻抚摸,那有微微凉意的琥珀色的小东西慢慢地被她的体温焐热了。是啊,从在北京刑部监狱分别算起,已经三年多了。麒麟曾经说过永远也不会嫌弃自己,只有他才是真正懂得自己的。可是上哪儿去找他呢?再说,他是不是也结婚了呢?天哪,但愿他不要结婚才好,说不定自己与他还会有机会重新相聚呢! 四、魏斯炅牵线(1) 此时,顾恩宇还在刘公岛上苦练武艺功夫。两年来,由于工作努力,他已经升为机要参事了。每日里训练防务十分紧张,对于自己的婚事,他却从不谈及。 这天晚上,北洋水师提督衙门内的戏台上正在演出京戏《水漫金山》,法海和尚与白娘子、小青大打出手。这是为了给驻岛官兵鼓气加劲,丁汝昌特别批准的活动。丁汝昌治军还算比较严格,但是对军官们的一些坏习气却不敢过多管束,尤其是对于来自广东、福建的,不是他的嫡系,管得不太严。军官们中间有人吸鸦片、赌博、嫖娼,经常不在舰上住宿,而是回到威海家中与妻儿团聚,尽管李中堂训斥后有所收敛,但很快又是老样子了,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冬天冰雪封港之时,军官们纷纷嚷嚷北方无战事,要到香港去修整,实际上是去赌场、妓院。丁汝昌有时也不得不妥协,只是不让外人知道,但这在刘公岛已是公开的秘密了。 第172页 顾恩宇刚来时雄心勃勃,后来看到了不少这样的腐败现象也是无可奈何,只能洁身自好,不与那些人同流合污。有时间他便去练习游泳、射击等技能,或请教洋技师如何掌握舰船管理及航道方面的知识。因此戏场这样的热闹地方是从来看不见他的身影的。 魏斯炅在戏场上环顾四周,找不见顾恩宇,便离席而去。两年的同窗共事,他们已经结下了很深的友谊。魏斯炅比顾恩宇大两岁,许多方面都像兄长一样照顾他。顾恩宇现在任机要参事,上班时和他不在一个房间了,见面的机会比过去相对少了一些,但平日里空闲下来时,两人总是习惯地聚在一起。顾恩宇少言寡语,性格内向,魏斯炅则较开朗。今日见顾恩宇又不来看戏,怕他有什么心思,于是想找他好好聊聊。 魏斯炅顺着海边走了一段,没有发现顾恩宇。绕过一个礁石湾,他突然看见在海边的岩石上插着几个靶子。“砰”的一枪,一个靶子被击中了、打翻了。再一细看,打靶的正是顾恩宇。他身穿官服,目光炯炯有神,手中拿的是一支德国造弯把子“盒子炮”。 “恩宇!恩宇!”魏斯炅跑过来,“你怎么不去看戏呀?” 顾恩宇摇摇头,说道:“那有什么意思。既然投笔从戎,就该苦练杀敌本领。”说着又放了一枪,将靶子击飞了。 随后,他走到一块岩石上擦起了盒子炮,魏斯炅靠近他坐下,说道:“唱戏你不看,前天大家去吃花酒你也不去,连家信也不写一封。你这个人哪,怎么这么清心寡欲呀?” 顾恩宇嘆了口气道:“父亲死了,继母回了娘家,家里连房子都卖了,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自然就清心寡欲了。不像你,有家有室的。” 魏斯炅最不爱听别人提起他的家了,因为那是父母包办的。他和妻子虽生有一子,但真是没有感情。于是他说:“我那也叫家吗?还不如没有的好。你别提它了。哎,还是说你吧,你为什么一直不成亲哪?” 顾恩宇苦笑道:“浪迹天涯,漂泊无定,无以为家呀。” 魏斯炅劝道:“就在这儿找一个。威海的姑娘挺不错的, 长得漂亮,也能干。” 顾恩宇摇头说道:“这儿是军营,你不知道?” 魏斯炅想了想,忽然说:“恩宇,我有个妹妹,叫斯凤,今年16岁,挺可爱的。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这个哥哥就给她做主,先订个亲,怎么样?” 顾恩宇连连摇头,笑道:“多谢你的好意,我真没有这分心思!” 魏斯炅疑惑地望着他说:“唔,我看你不是没这分心思,而是心里已经有了个女人吧……怎么样?没错吧?你瞒不了我。” 顾恩宇见他追问得紧,也就不瞒他了,苦笑一下,点了点头。 魏斯炅立刻来了兴趣,追问道:“哦,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也该让我知道知道吧?” 顾恩宇眼前闪出了彩云的形象,令他那么喜爱又那么心痛的形象。很久了,他把这些记忆深深地埋在心灵的一角,不想去触动它,怕引起情感的波动。对魏斯炅也从不提及,他感到自己连讲出来的勇气都没有。今天此情此景,他只得打开了心扉。停了一会,他凝望着拍打岩石的海浪,喃喃地说:“是有这么个人,她聪明、漂亮、火辣辣的性子。我们从小青梅竹马,差一点就成亲了。唉,怪就怪我太软弱,在要紧的关头没有勇气违背礼数。” “现在她在哪儿?” “不知道……不过,她早已是人家的人了。” 魏斯炅手一挥,朝海中扔去一块石子,说道:“咳!既然人家已经琵琶别抱,那还想她干什么?你们苏州人哪,心太细了。” 顾恩宇感嘆地说:“是呀,我也是不愿这样,可是在心里总忘不了她。没办法!” “怎么?她男人对她不好?” “不,还不错。可是她说,她这一生永远忘不了我。当然,这情分只是在她的心中深深地埋藏着罢了。” 魏斯炅同情地嘆了口气。 顾恩宇接着又说道:“所以我不愿意再提什么成亲的事,我心里只有她这么个女人。也许我再也见不着她了,可是……说不定,我会为她终身不娶。” 魏斯炅见他那坚定的神色,不由肃然起敬,感嘆道:“哎呀,真想不到,男儿能如此深情也是少见,可敬可敬。哎,能告诉我她叫什么吗?” 四、魏斯炅牵线(2) 顾恩宇说:“彩云,赵彩云,嫁给洪钧洪状元做姨太太了。” 魏斯炅恍然大悟道:“是她!洪钧我知道……” 于是顾恩宇便向他讲述了自己和彩云的故事,让魏斯炅听得连连嘆息。 不久,顾恩宇从一名北京来的同事那里听说了洪钧去世的消息,立刻又想到了彩云。她怎么样了?是不是回苏州了?今后怎么打算?一连串的问题冒了出来,但是他没有去信打扰她。他不知道她此时是什么状态,也不敢想能与她重归于好,只在心里默默地祝愿她平安无恙。 恰巧,魏斯炅接受了任务要到上海去。顾恩宇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想请他帮忙打听一下彩云的情况,了却心里的牵挂。 第173页 这天,魏斯炅走出衙门大门,见顾恩宇匆匆从后面追来。 “斯炅!”顾恩宇喊道,“听说你要去上海?” “是啊,丁军门派张参将和我到江南制造局办一批军火。” “我有件事拜託你, 能不能抽时间去一趟苏州,看望一下她?” 魏斯炅一下子就猜到了,故意问:“是彩云吗?” 顾恩宇点点头,说:“我最近才听说洪钧两年前去世了,他们全家搬回了苏州。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唉,洪钧一死,她的处境恐怕很难。” “是啊,这些天我一直很惦记她,不知道她是还在洪家呢,还是回了娘家,以后她有什么打算。” “好,我一定代你去看望她。可是见了面怎么说呢?” 顾恩宇说:“问候一下总是可以的吧?” 魏斯炅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好,我一定去。你等着好消息吧。” 这天,彩云抱着装绣品的篮子从外面进来,只见母亲招唿道:“回来啦!来了一位客人在等你。” 彩云看去,见客堂里坐着一位高大壮实、方脸盘的年轻军官,不禁一怔。 魏斯炅见这位女子果然相貌不凡,料定她一定是彩云了,便站起来彬彬有礼地一揖,说道:“你是彩云姑娘吧,我是北洋水师的参事魏斯炅, 从上海特意过来的。” “哦,请坐!”彩云有点莫名其妙。 魏斯炅拘谨地笑笑,说:“我是顾恩宇的朋友。” “顾……恩宇?”彩云怔住了,难道,这位是上天派来的使者吗?怎么会知道我的心思呢?她不觉有些慌乱,忙问道:“他……他怎么样?好吗?” 魏斯炅微笑道:“他很好,自从到了北洋水师,苦学海战知识,苦练西洋枪法,成了一个能文能武的将才。丁汝昌提督对他深为赏识,破格提拔他为机要参事。” “机要参事?”彩云有点难以置信,欣慰地说:“哦,他有这样的出息真是太好了!……那他……成家了没有?”一个困扰了许久的问题脱口而出。 “没有,至今孑然一身。” 彩云不由得一阵惊喜,但立刻掩饰住自己的喜悦,问道:“哦,他年纪也不小了,虚岁快30了。” 魏斯炅微笑道:“是呀,同事们也劝他该成个家了,威海当地也有不少人来说媒,他执意不肯。” “为什么呢?” “我跟他是无话不谈的好友,他跟我说过,他心里有一个人,任何女子都比不上她。”他微笑着注视着彩云。 彩云心头一热,脸红了,低下头去。 魏斯炅停顿了一下,说:“他说,当年他太软弱、太煳涂,以至于痛失良缘,造成终身遗憾。为此他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宁愿一生不娶。” 彩云心动了,感动地望着魏斯炅,说道:“他怎么说这样的话?” “彩云小姐,这确实是他的一片真情。听说洪钧大人去世了,他非常惦念您。这次我出差上海,他叫我无论如何到苏州来见您一面。他想问问您的处境怎么样,日后有什么打算。” 彩云有些心慌意乱,忙说:“我……还好。” 魏斯炅笑了笑说:“想必我来得太突然了,就算先代恩宇兄向您问好吧。彩云小姐,您不妨想一想,有什么话明天跟我说,或是写信给我带回去,都行。我就住在松园客栈,后天才走。”说罢,告辞而去。 彩云沉思着点了点头,心里又翻腾起来,眼前仿佛又出现一幕幕当年他们俩在一起的情景,不禁心潮起伏,泪花闪烁。 “彩云!”彩云娘进了屋,关切地问:“你怎么想的?” 彩云忐忑不安地说:“娘,你说我该怎么办?这位魏先生一来,我的心全乱了。” 彩云娘想了想,说:“你能嫁人自然好。不过,麒麟怕不合适。当年,你们少男少女天真无邪的情分,如今事过境迁,人都大了。你又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跟他这样一个无权无势、到处漂泊的男人会有什么好结果呢?” “娘,我也没想好呢,可魏先生后天要走,不管怎么说,我得给他写封信。” 她坐到书桌边,提笔铺纸,给恩宇写了一封简短而有感情的信,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他。 可是,好事多磨。就在这一夜,一辆电报局的马车奔驰而来。身穿制服的电报局服务生、俗称“西崽”的年轻人跳下马车进了松园客栈大门,给魏斯炅和张参将送来了一封加急电报。 魏斯炅接过电报在灯下拆读:“‘朝廷已停拨水师添置军火经费,汝等速返勿误。丁汝昌’……啊?”他大惊,忙叫张参将立即收拾行装,给彩云留下一个字条,便匆匆离去。 四、魏斯炅牵线(3) 第二天早上,彩云手里拿着信进了松园客栈。 “请问,魏先生住在这儿吧?” 帐房迎上前说:“您是问北洋水师的魏先生?他收到一份紧急电报,连夜走了。” 彩云一怔,失望地问:“走了?” 第174页 “赶赴上海早班船回威海去了。临走留下一封信,说是让我送给萧家巷赵彩云小姐。” “我就是赵彩云。”她接过那封信拆开一看,上面写着: 彩云小姐: 走得匆忙,未及告辞,歉甚。恩宇情深似海,惟盼小姐垂爱,务 恳莫负良缘,静候佳音天降。 魏斯炅顿首。 虽然自己的信没送成,但彩云看见这张字条仍满心欢喜。有了魏斯炅的牵线,总算是和恩宇联繫上了。她想,我不怕他是不是穷,也不怕他漂泊四方,只要他对我好,我也对他好,就是幸福的。他不能回来,我可以去找他呀!想到此,彩云竟然快活地笑了起来。是的,自己就是喜欢过这样的日子,冒险却充满了希望。 彩云一进门,却见梅仙在家等她。 “梅仙姐!”彩云招唿着,目光落在桌上的四大封银子上,忙问:“这是什么?” “立山大人叫我送来的。” “立大人?” “上次你的话我都对立大人说了,他很无奈。可昨日他又找我,偏叫把这1000两银子送过来,说你答应不答应婚事不要紧,他这点心意要你务必收下。” “这……这算什么?我可不能收。” “人家立大人一番好意。他说了,作为故友遗孀,送这点礼也是应该的。” “不不不,绝不能收。收了礼,往后怎么说得清啊!梅仙姐,你给我退回去。” “我可拉不下这个脸。” 彩云娘劝道:“彩云,立大人这么慷慨,你又何必非要驳人家的面子不可呢?” 彩云十分坚决地连连摇头,说道:“不不,我不能给他留下后路。梅仙姐,我跟你一块儿去,当面把银子退给他,也好让他死了这条心。”说着,她立即起身,雇了轿子朝内务府行辕而去。这是内务府设在苏州的办事处,也是一座小巧的园林。 立山听见佣人报告彩云来了,忙从里面出来,笑呵呵地迎上前,说道:“少见哪,彩云姑娘。” 等候在此的彩云和梅仙忙起身道万福:“给立大人请安!” 梅仙有些为难地说:“立大人,彩云姑娘一定要亲自把银子退给您。”她指着桌上四封银子。 立山有些不悦,说:“咳!这算什么事呀,瞧不起我?” 彩云连忙解释:“立大人,我哪敢哪,多谢您这么惦记着我!上次我也对梅仙姐说了 我的意思。常言道:名不正,言不顺。您的心意我领了,银两可不能收。请立大人多多包涵。” 立山仔细地打量着彩云,看她素净的打扮,淡淡的脂粉,少了几分天真,却多了一些端庄,更有少妇的风韵,不禁目光中流露出爱慕之情,笑道:“彩云姑娘,我对梅仙姑娘说得很明白嘛,你的心情我懂,送这点银子并没有什么意思,无非是对故人的一点礼貌而已,你何必如此顾忌呢?” “银子是无论如何不能收的。我的日子还过得去,多谢立大人了!梅仙姐,我们走吧!” “怎么能走呢?再坐一会儿嘛!你看,我从北京到苏州,难得跟你见这么一面,也是缘分嘛!再坐坐,我还有几句话要说。”立山伸手示意。 梅仙也劝道:“彩云,立大人这么关心你,就再坐一会儿吧。” 彩云见盛情难却,便顺从地坐下。 立山摸摸唇上的八字鬍须,说:“彩云姑娘,洪钧大人被参一事,是载漪、载澜两个干的。 我虽说跟载澜很熟,但是我对此事并不贊成,更没有参与。后来听说太后老佛爷从宽发落,给洪大人官復原职了,我也为之庆幸。不料他竟一病不起、与世长辞了。倘若你为这事对我不满意,那可就冤枉我立山了。” 彩云见他话语诚恳,忙说:“不,没有的事,立大人别误会,参奏洪老爷确实跟立大人无关,我很清楚。” 立山说:“好,话不挑不明,既是如此,我也就安心了。这么说,你是真的不愿意再做偏房了?” 彩云微微一笑,话语沉着地应道:“是的,做人姨太太实在太受罪了,如同金丝鸟笼里的小鸟,又如同花钱买来的佣人,没有自由,也没有身份。我这个人生来不愿意受约束,宁愿一个人自由自在过苦日子,也不愿荣华富贵受那分罪。” 立山听她这话,觉得不无道理,赞许道:“嗯……好!说得好!不过,恕我直言,你这样长期寡居在家恐怕也不是个事呀。常言道,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你如此年轻漂亮,早晚总得找个可靠的人吧。” 彩云想了想,突然笑道:“我已经有了个可靠的人了。” “哦?”立山显得很意外。 梅仙惊讶地问:“彩云,真的吗?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彩云干脆爽快地和盘托出:“也就是这两天的事。真的,我想好了,我有个青梅竹马的朋友。” 梅仙立刻问道:“他是顾恩宇?” 立山说:“顾恩宇?我认识,是载澜的文书嘛,知道知道。” 四、魏斯炅牵线(4) 彩云点头说道:“是的,我们从小要好,若不是他爹反对,早已成亲了。他后来让载澜交给陆凤翔关进了牢里,文卿帮忙解救了他,现在到了北洋水师效力。他为了我至今未娶。” 第175页 梅仙不相信地问:“你打算嫁给他?” 彩云直爽地说:“我想来想去,他这分情义实在难得,尽管他现在不过是个小小的参事,可我觉得我找不到比他更深情、更可靠的男人了。立山大人,当着您的面,我和盘托出了我的心事,您别见笑。” 原以为立山会扼腕嘆息,不料立山勐的一拳击在桌上,彩云、梅仙都大吃一惊。只见立山一撩八字鬍须,豪迈地喊道:“好!郎有情,妹有义,你们俩是一对。般配,般配,难得,难得。” 彩云、梅仙见他这样激动,不觉相视而笑。 立山站起来,郑重地一揖,说道:“彩云姑娘,立山给你道喜了。”又指着桌上的银子,“这就算是我的贺礼吧,你别嫌少,拿回去。日后,你们有什么难处尽管找我,我们蒙古人重的是人之情义,金银财宝算得了什么?” 彩云万万没想到,在王公贵族里还有这样豪爽讲义气的人。望着立山那红光四溢的脸和他双眼中真挚的目光,彩云倒是十分感动,连忙还礼道:“好,我收下。多谢您了,立山大人,您的心比金银财宝还宝贵万倍呀!” 五、“青岛”号上遇乔治(1) 魏斯炅回到威海,便将见到彩云的情况告诉了顾恩宇,连连夸赞:“哎呀,老弟,你可真是有眼光,这位彩云姑娘真不错,人美,心也美。怪不得让你这般牵肠挂肚。你呀,赶快找丁军门告假,到苏州去把她接来吧。” 顾恩宇不好意思地笑着问:“行吗?” “有什么不行?军官是允许结婚的。你可要抓紧时间,不要耽误了好事。” 顾恩宇点点头。可是,眼下军务繁忙,丁军门日理万机,顾恩宇总也找不到机会。 这天,军官们都被召到议事厅开会,顾恩宇想散会后就去找丁军门。 在刘公岛北洋水师提督衙门的议事厅里,丁汝昌正在召开军事会议。他端坐厅上,两侧环坐着十几位将领和文官, 气氛十分严肃。 丁汝昌脸色凝重,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们北洋水师的经费连年削减,前年减到100万两,去年减至40万两。今年部司下谕,不再拨给经费了。所以我们不但无力购买外国的军火,连江南制造局造的枪枝弹药也不得不停止购买了。” 魏斯炅一听便急了,“腾”地站起来激动地问:“丁军门,听说我水师的经费都拨给太后建颐和园了,有这事吗?” 众将顿时议论纷纷: “对,我也听说了。” “明年老佛爷六十庆典,颐和园还能不加紧建成?” “真有此事吗?” “那水师还建不建?” 丁汝昌一听,心中虽也充满了同样的疑问,但是怎么能这样乱吵呢?若有人参报上去还得了?于是他一拍桌子,厉声喝道:“大家不要议论了,不许乱说!谁敢动摇军心,军法处置!” 众人怔住了,大厅内立刻肃静下来。 丁汝昌嘆了一口气,说道:“为了节省弹药,今年的实弹演习一律暂停。各军火库总管、各舰船管带要清点弹药,造册上报。没有本督命令不得动用一发子弹。” 众将领忍住胸中的怨气,齐声说:“遵命!” 会散了,在回军营的路上,魏斯炅问顾恩宇:“怎么样?你找丁军门告假了吗?” 顾恩宇摇摇头说:“你看,丁军门心事重重,局势似乎相当紧张,我怎么好向他告假回苏州呢?” “是啊,不过,这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嘛!她可是个难得的女子呀!虽说对你有意,你要是不去找她,难道她会来找你吗?” 顾恩宇无奈地说:“过些天再说吧。” 彩云却是个敢做敢为的女子,做事又十分果敢麻利,她等不到顾恩宇来信便收拾好行装准备出发。临走之前她来到洪府,想最后见一见德官,毕竟是出远门,而且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不敢直接去找夫人,那是肯定要碰钉子的。只是早早地来到洪府后门,在一丛竹林后躲着,等着阿桃出来,让她悄悄地领德官出来。 等了小半个时辰,阿桃和另一个丫环走出后门去买东西。 “阿桃!”彩云连忙轻声喊道。 阿桃转身一看,十分惊讶地说:“哟,姨太太,您来啦!” 彩云微笑着点头说:“阿桃,我要走了。” “到哪儿去?” “到山东威海。” “哟,那么远呀。干吗去?” “你还记得顾恩宇吗?” “记得记得。怎么,您去找他?” “嗯,我要嫁给他了。” 阿桃一听,很为她高兴,笑着点头:“好呀,您早该嫁个人了。” “所以我想见见德官,也许以后见不着了。” “那您进来吧。” “不,我不进去。你把她领出来,我见一面就走。” 阿桃十分理解,说:“也好,您等着。”便悄悄进门去了。不一会儿,她领着德官走了过来。 德官已经4岁了,长得玲珑可爱,个子也比彩云走时高出许多。胖胖的小圆脸,大眼睛,长睫毛,挺直的鼻子,小小的嘴,十分像彩云,而在眉眼之间又带有洪钧的高雅神态;梳一个小童花头,穿着一身粉红缎子小裤袄,真是一个小公主模样。彩云简直看呆了。难道这个如花似玉的小姐就是我的女儿吗?一激动,不禁热泪盈眶。 第176页 阿桃指着彩云问:“德官,你看看是谁来了?” 德官的一双大眼睛滴熘熘转着,愣愣地望着彩云不作声。 彩云期待着她叫自己姨娘,但是德官没有开口。彩云再也忍不住了,不顾一切地迎上去喊道:“德官,我的宝贝……”她一把抱起德官,抚摸着她的小脸蛋、柔软的头髮,连连亲吻她的脸颊,“德官,我好想你呀,宝贝!你还记得我吗?” 德官睁大眼睛打量着彩云,她已经完全不认识自己的生母了。她感到有些恐惧,伸开小手推开彩云,使劲挣扎着,嚷道:“不要!我不要你抱,我不要你。”并且委屈地哭了。 彩云惊呆了,她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慌乱中只得将德官放下。德官气恼地瞥了她一眼,扭头便跑。 阿桃喊道:“德官,别走哇!” “我不要,我不要她。我找娘去。”德官撒开小腿“啪啪”地飞跑,那粉红的绸衣裤在风中像一只风筝,朝远处飘然而去。 彩云像只木鸡似的呆呆愣着,没想到德官对她已经如此生疏。她僵在那里半晌不动,心中涌起无限悲哀,似灌进了一盆冰水,扑灭了胸中燃烧的火焰。 五、“青岛”号上遇乔治(2) 阿桃十分尴尬,又十分惊慌,怕时间长了被别人看见,于是小心地问:“姨太太,您没事吧?” 彩云像是从梦中醒来,摇摇头,最后望了望这熟悉的庭院一眼,茫然地转身离去。 阿桃十分难过地说:“姨太太,您走啦?” 彩云悽然地嘆口气道:“走了……走了。再会了,阿桃。” 她心灰意冷地坐上了轿子,心里还是一阵阵发紧。想来想去只得长嘆一声。唉,算了,德官是洪家的人,让她留在洪家吧。只希望将来有一天会有人告诉她,她的生母是谁,并且很爱她。她能到自己坟上叩个头自己也就知足了。……好了,苏州的生活结束了,快些走吧,离开这儿心里也许会好受些。 回到家里,不免又哭了一通。母亲安慰她,并让阿良陪她一起去山东。 彩云和阿良坐船先去上海,再乘海轮去威海。 两天后,他们来到吴淞口码头,登上了轮船招商局的客轮“青岛”号。 随着几声汽笛鸣叫,船起锚了。彩云与阿良站在甲板上眺望着远去的吴淞口,心中说不出是惆怅还是高兴。 “对不起,请让一下。”这时,一个外国男子扛着照相器材走过他们身旁,用不熟练的汉语说道。 彩云侧身让开,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忽然她一怔,喊了起来:“乔治!你不是乔治·梅林先生吗?” 原来此人正是乔治·梅林。他吃惊地望着彩云说:“啊,天哪!公使夫人,是你呀!” “对,是我呀!”彩云惊喜万分地说,“哎呀,真没想到会遇见你。你是 什么时候到中国的?” “上个月到上海的。是德国驻华公使聘请我来的,他要我到中国各地去拍风景照片。 我当时就想,一到北京就去看望您,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了。” 彩云连忙问:“露西亚好吗?” “她很好。她前年结了婚,还给你写过信,你没收到?” “没有。我回国后不久就离开了北京。” “哦,公使夫人,公使先生好吗?” 彩云心里一阵难过,答道:“对不起,请不要称我公使夫人了,公使已经在三年前去世了,我也离开了他的家。” 乔治“哦”了一声,立刻很歉意地说:“是吗?对不起!” “这是我弟弟阿良……这位是我的德国朋友乔治·梅林先生。” “你好!”乔治伸出手来,但阿良不解,作了个揖。乔治只得作揖还礼。 他们来到餐厅坐下谈心。彩云简单地向乔治讲了自己回国后的遭遇,乔治听了唏嘘不已。 彩云拭去泪水,说道:“你知道吗?我非常怀念柏林,怀念你们。真的。有一阵子我痛苦极了,几乎不想活了。可想起你们对我的鼓励,就觉得我不能这么白白地死去,我应该好好地活着,为自己活着。这次外出,就是寻找我青梅竹马的未婚夫……” “你是个不平常的女人。坐着轮船从苏州到威海去找未婚夫,太了不起了!不要说在中国是罕见的,就是在德国也是不多见的。哦,我很羡慕你的那位未婚夫。” 彩云听见他这样夸赞自己、理解自己,感到无比的欣慰,嫣然一笑。然而他们或用中文或用德文的奇特谈话却引起一旁不少身穿长袍马褂的乘客的注意,他们不约而同地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彩云。 彩云发现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满不在乎地用德语说:“你知道吗?在中国,我是一个大逆不道的女人。丈夫死了不守节,离开自己的母亲不尽孝,放弃自己亲生女儿不尽人母之责,千里迢迢去找男人,简直坏透了。” 乔治大笑起来,彩云也笑了。突然,乔治收敛了笑容,问道:“你的未婚夫是在北洋水师吗?” “是啊,怎么……” 第177页 “你等等,我刚刚看到一张报纸……你跟我来。”他匆匆离去,彩云莫名其妙地跟在他后边。乔治走进二等舱一间休息室,桌上放着几份外文报纸。他翻找了一下,把其中一张《泰晤士报》展开,介绍上边的一则消息说:“你看,这儿……‘朝鲜国内局势紧张,日本正积极准备进行干预,乘机侵占朝鲜,进而侵犯中国。如中国北洋海军出动的话,那么一场海上战争将在不久爆发。’……这是英国记者从日本发来的报导。” 彩云愕然地问道:“你说什么?” 乔治不无担忧地说:“那里恐怕要爆发战争,你可要小心一点。” 六、威海重逢顾恩宇(1) 乔治的话没有说错,这是1894年的6月,日本人终于磨刀霍霍向中国开战了。 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经济力量迅速发展,然而日本本国的领土狭小,资源有限,要想向外发展,第一个目标是朝鲜和中国台湾,第二个目标就是中国大陆。光绪五年(1879年),日本吞併了琉球,改为它的沖绳县。清廷以琉球素为中国藩属为由,屡次对日提出交涉抗议,至今没有结果。而日本又利用朝鲜内部亲日派,表面上支持朝鲜独立,实际上是想取代中国在朝鲜的宗主国地位。日本当时的海军力量不及中国,因此他们还不敢直接攻打中国。但在后来的十年中,日本人集中财力,又向欧洲购置多艘炮舰及大量弹药,使得军舰达到32艘,船速达到每小时23海里,超过了中国的25艘及15海里。因此,当终于可以向中国摊牌的时候,日本利用朝鲜内部激进派与保守派的矛盾,在朝鲜政府请求中国军援镇压叛党骚乱时,指责中国侵犯了日本的利益,于7月25日在北洋水师护卫中国运兵船前往朝鲜的途中,开炮向中国船队攻击,并将北洋水师“高升”号击沉,挑起了战事。 在此之前,丁汝昌一直遵照李鸿章主和不主战的策略,以防守为主,连—次真正的海战演习都没搞过。李鸿章害怕中国人打不赢,反而丢失了军舰,于是一直下令不战,只是严防。丁汝昌只得照办。现在日本人开火了,刘公岛上立刻充满了紧张的气氛,通往各村的民用码头全部戒严了。 码头上,一队队北洋水师的士兵列队登舰。在水师提督衙门口,丁汝昌与副将匆匆出来,顾恩宇、魏斯炅紧随其后。他们匆匆登上山顶,丁汝昌用望远镜观察。舰船上,士兵们迅速到达自己的位置,调整炮位,瞄准海面上一切可疑的目标。 而此时,风尘僕僕的彩云和阿良正向威海码头走来, 想登上通往刘公岛的船只。 走近卖船票的小房子,见里面有人值班,彩云立刻上前打听:“大叔,请问这渡船是到刘公岛的吗?” 管事的打量了一下他们两人,问道:“你们去刘公岛干什么?” “上北洋水师提督衙门,找人。” “刘公岛戒严了,渡船不许去了。” 彩云一怔,问道:“戒严?为什么戒严?” “要打仗了,快回去吧。”管事说罢关上了售票的窗户。 彩云失望地四处观望,忽然发现码头边上有一只小船,划船的是一位打鱼的老汉,正在收拾船桨。于是过去向老汉恳求道:“大爷,请你帮帮忙,把我们渡过去。” “不行啊,有命令哪……” 彩云示意阿良,阿良掏出一小锭银子,边塞进老汉的手中边说道:“大爷,你行个方便吧,我们是找提督衙门的顾参事顾大人的。” 老汉犹豫地接了钱,说:“好吧,上船吧!不过到了那边不让上我可不管呀。” 船开了,他们的船在广阔的海面上马上成了目标。在刘公岛的山顶上,丁汝昌从望远镜里一下子便发现有条渔船向这边驶来,问道:“那是谁?”把望远镜递给了魏斯炅。 魏斯炅却从望远镜中看见了彩云和阿良,万分惊喜,忙悄悄递给顾恩宇,说:“哎,你看看谁来了。” 顾恩宇接过一看,顿时愣住了。 丁汝昌问:“谁呀?” 顾恩宇嗫嚅道:“报告丁军门,不是敌人,是我的……” 丁汝昌接过望远镜看清了彩云,问:“怎么还有个女人?” 魏斯炅笑着说:“是他的家眷。” 丁汝昌奇怪地问:“哦,你有家眷?” 顾恩宇忙说:“没过门的……” 丁汝昌笑了起来,说:“哦,还不快去接她上来。” 顾恩宇喜出望外,行了个军礼,说了声“是”,便飞快地向山下跑去。 这边彩云和阿良已到了刘公岛码头边,他们正欲上岸,可是有几个哨兵赶过来,喝道:“回去!不许登岛!回去!” 彩云、阿良站在船头手足无措,老汉也十分尴尬,只得掉转船头准备往回走。这时,忽然传来了什么人的叫喊声:“等一等……等一等……” 彩云转头望去,只见那个人飞快地从山上跑下来,边跑边叫:“彩云!彩云!” “恩宇!”彩云看清了,他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麒麟哥呀!于是也不顾一切地叫着:“恩宇!恩宇!” 第178页 阿良也叫着:“顾大哥!” 老汉一听,便将船又掉回头,划向码头。 “彩云!”顾恩宇飞奔而来。 彩云喜不自禁,大声喊着:“麒麟哥!” 顾恩宇跑到岸边,总算是看清了她,兴奋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笨嘴拙舌地招手说:“彩云,你怎么来啦?” 隔着岸,彩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点头道:“是啊,来了。” 阿良也叫道:“麒麟哥!” 顾恩宇打量着他,简直不认识了。 阿良笑道:“我是阿良呀!” 顾恩宇认了出来,笑道:“哦,你长这么大了。彩云,岛上有紧急军务,我送你到城里,找个地方先住下。”这时,船靠岸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跳上渔船。渔船勐的一晃,彩云忙拉住他。两人不由自主地紧挨到一起,四目相顾,都激动得满脸通红,两双手紧紧地拉在一起。小船颠簸着,老汉忙叫:“哎,大人、小姐快坐下,坐稳了,掉头了。” 六、威海重逢顾恩宇(2) 他们相视一笑,赶快并肩坐下,顾恩宇紧紧地搂着彩云的肩膀,生怕她掉下水,彩云也紧紧靠着他的肩,感到了他手臂的力量和身上传过的热度,激动的心随着船儿荡漾,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她大大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顾恩宇也是热泪盈眶。啊,真不容易呀,刑部监狱一别已三年了,那时总以为这辈子再 也见不到了,没想到今天又这样神奇地见了面。……老天爷呀老天爷,你总算是睁开眼朝我笑了,我这个不幸的女人今后总算有一个结实的肩膀可以靠一靠了。 老汉把船又一桨一桨地划回了威海,彩云付了他双倍的银子,一再感谢他成人之美。老汉笑着向他们祝福。 顾恩宇先在一家客栈找了两间房,安排彩云和阿良住下,这才和彩云坐下好好说说话。两个人互相叙述了彼此的遭遇,想说的话太多,连吃饭也一直在讲。 天黑了,他们俩终于可以在单人客房里好好倾诉一下了。 “你变多了。壮实了,黑了,有劲了。”彩云仔细地端详着他。 “海风吹的,练操练的。你还是那么漂亮。” 彩云一个妩媚的微笑:“我老了。经受了一番大起大落,好不容易活了下来。”说着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顾恩宇说道:“老什么?一点不老,倒像是个大人了。彩云,你受苦了。听说洪老爷的事后,我一直想去看你,实在脱不开身。没想到你会跑这么远的路来找我,简直不敢相信,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 彩云仰头看着他,深情地说:“你为我至今不娶,我也不敢相信。麒麟哥,你不嫌我吗?一个漂泊无依的寡妇。” 顾恩宇激动地拉住她的手连声说:“不,我早就对你说过,你永远是我心中最美最好的女人。” 彩云感动万分,一下子依在他的怀里,喃喃地说:“你真的肯娶我?” 顾恩宇激动得连连点头,说:“我要娶你。命中注定你是我的人,你忘了?” “没忘,你8岁就说了要娶我了,15岁也说过,19岁又说了……” 顾恩宇深情地看着她的双眼,声音有些颤抖,轻声说道:“我每天都在说,你知道吗?” 彩云深受感动,微笑着仰起了脸凑近他,他也激动地俯下嘴唇迎着她的,一剎那,两个人终于热烈地亲吻起来。开始是轻柔的,随后就越吻越紧,忘情地吸吮起来……啊,这亲吻来得多么不容易,又等得多么漫长呀。他们盼望了那么久,不就是想像这样无拘无束地亲吻个够吗?哦,多么甘甜,多么温馨,多么激动,多么令人陶醉呀……难道还需要用什么语言来表述,还需要任何山盟海誓吗?此时什么也不需要再说,他们只需投入对方,互相奉献。 激动的双方互相抚摸着,褪尽了彼此的衣衫,身体结合在一起,像两股汇合的山泉融成一体,像点着的火熊熊燃烧。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都颤抖着,如饥似渴地张开,把无限温柔的爱倾注给对方,又从对方身上吸吮着醉人的甘露。他们沉浸在爱的海洋里,随波涛汹涌,随浪花激盪。不知道天地旋转,不知道东南西北,只有爱的迷醉、爱的酣畅。 这爱,似灵丹妙药癒合了心灵的道道伤痕,似神仙下凡拽回了青春时光,让他们忘记了愁苦,忘记了悲伤,忘记了怨恨,更忘记了已经燃起的战火。 小小的旅店,简陋的土炕,没有喜乐,更没有花堂,却成了幸福的港湾,真正的新房。 黑夜慢慢过去,晨曦悄悄到来,远处传来了一声鸡啼。顾恩宇勐地睁开了眼,这是当兵早起的习惯反应。低头一看,怀中蜷缩着的彩云,赤裸着精巧圆润的肩膀,红扑扑的脸上还挂着微笑。他不禁俯身又亲吻了她一下,然后给她盖好被子,轻轻下炕,快速地穿上衣服。他必须回去了。 彩云也醒了,吃惊地问:“怎么,你要走了?”立刻起身穿衣。 顾恩宇走过去扶住她的肩,亲吻着她又溢出泪水的双眼,轻轻地说:“是啊,我得先回去了。现在正处于战争期间,我不能呆在这里。听我说,彩云,我要娶你,要明媒正娶。要跟洪大人娶你一样,八抬大轿抬你,堂堂正正、热热闹闹地办喜事。” 第179页 彩云一阵感动,泪水“哗”地一下子涌了出来。 顾恩宇站起来,整整衣裳,说:“我回去就请丁军门主婚,魏斯炅作大媒。三天以后,花轿来抬你进水师衙门。” 彩云不无担忧地问:“可是,如果打仗了,也能办喜事吗?” 顾恩宇想了想,这的确是个问题,这场战争现在刚刚在朝鲜交火,谁也不 知道会怎样发展下去。但他不愿意把这个情况告诉彩云,也存有一丝侥倖,心想,总不至于马上打到这儿来吧,说不定那边的清军今天就把日本人打败了呢。所以他微笑着安慰道:“不会这么快的……不管怎样,我会很快就来接你的。岛上是军防重地,家眷不能住,我们得在威海找一间房子成家,知道吗?”说罢,他又使劲地抱紧了她,吻了她一阵,才依依不捨地离去。 雾气中淡淡的天光照着海面,顾恩宇满心欢喜地乘一条巡逻的小船回到了岛上府衙。他完全陶醉在甜蜜的回想之中,闻着身上彩云留下的淡淡香味,不觉心旷神怡。 突然,一阵号角声打破了寂静。 六、威海重逢顾恩宇(3) 他的神经立刻绷紧,“腾”地推开门,只听脚步阵阵、人声沸扬,一队 队士兵、衙役们簇拥着官员、将领们纷纷从各处奔来,有的还打着火把,集中在大殿前的庭院里。他也飞奔过去。 丁汝昌面色严峻地从内厅出来,大家立即肃静下来。 丁汝昌看了大家一眼,宣布道:“诸位,刚才接到电报,日本海军已对我不宣而战。在丰岛附近偷袭我水师,开炮击沉了我运兵舰“高升”号,护卫舰“广乙”号,我千余名官兵已葬身海底。” 众将领、官员大惊失色,愤怒不已。 丁汝昌抑制住悲愤,接着说:“李中堂命令我水师全部军舰升火出发,至渤海湾巡守待命。现在全体登舰。” 众将领齐声高喊:“遵命!” 一队队士兵随将领和官员们出发了,整个刘公岛陷入了战争的紧张气氛之中。 顾恩宇呆住了,他万万没想到形势会这样突变,怎么办?怎么去告诉彩云?刚才还准备举办婚礼,而现在不过一个时辰,就要开拔了。 这时魏斯炅过来了,见他发愣,忙问道:“怎么样?见到彩云了?怎么安排的?” 不等顾恩宇向他诉说完一切,丁汝昌带着外国顾问汉纳根和泰莱大步走过来。他瞥见顾恩宇和魏斯炅,便叫道:“顾参事、魏参事,你们跟着我登舰。” 魏斯炅立即答道:“是!” 顾恩宇略略一怔,也忙答道:“是!” 丁汝昌大步出门,两人紧跟其后,在众士兵簇拥下向码头走去。顾恩宇也投入了紧张的军事行动之中,只能暂且把彩云放在一边了。 此刻天已大亮,在旗舰“定远”号上,信号兵不断打着旗语发出信号,众舰只也列队整齐,准备出港。天空云层密布,一轮红日在天边露出了一个模煳的影子,给云层镶上了暗红色的边。渤海湾迎来了一个寂静而紧张的早晨。大海像往日一样波浪起伏,不停地发出“哗哗”声响,不一会儿,阵阵海风颳了起来,紧接着升起了一层迷雾,覆盖住整个海面。 舰队缓缓离开港湾,列队驶向迷濛的东海。顾恩宇站在旗舰甲板上,望着这波涛翻滚的海面,心里也在不停地翻腾。他惦记着彩云,她还不知道发生了战争,这个仗打起来,三天肯定是不会结束的,万一我出了意外,她可怎么办?她千里迢迢地来找我,是多么不容易啊!她全身心地奉献给我,又是多么令人感动!可是我又怎么能给她幸福呢?但愿老天保佑,让战争快点结束,好让我快点娶她。我已经失去了很多次机会,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了。 而在威海客栈里,老百姓也听见了动静。阿良一早起来上厕所,听到了这个坏消息,马上慌张地向彩云的房间跑来。彩云此时正在梳妆。她脸上一直露着幸福的微笑,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 “姐姐!姐姐!”阿良推开门喊道,“水师离开刘公岛,出海了。” “出海了?怎么回事?”彩云惊诧地问。 “大家都在说是去打仗。” 彩云愣了一会儿,说:“打仗?这么快,真的打起来了?兴许是临时有什么事吧……不要紧,打仗也没什么,打完仗,麒麟哥就会回来的。”她安慰着弟弟,也安慰着自己。 阿良却很焦虑,说:“那我们怎么办呢?要等多久呢?” 彩云思忖了一会儿,说:“这样吧,阿良,你先回去。娘一个人在家,你也要准备会试。你还是回去吧,我在这儿等他。他说了,要用八抬大轿迎我成亲。我一定要等着他。” “你一个人在这儿我有点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就在这客栈住着,他终归会回来的。你快收拾收拾东西,吃了饭就动身。” 阿良犹豫地点点头,吃完早饭便乘海船从原路回去了。 彩云送走阿良,站在海边,望着水天一色、迷濛起伏的大海,双手合十,祈求上苍保佑她的麒麟哥千万要回来。 第180页 七、顾恩宇失踪(1) 渤海湾的战事牵动了北京紫禁城。 对于日本的野心,朝廷上下是早已有所警惕的,上至慈禧、光绪,下至各位王公大臣,就连最昏庸的纨绔公子也知道日本想占中国的土地,并且都气愤不已。但不幸的是,真正冷静下来研究中日关系、明白敌我双方力量对比的人却是少数,并且这些人多半不掌握财权。 光绪皇帝年轻气盛,听不得说中国不如别人的话,他周围的臣子亲信多是翁同龢清流派的一帮文人,对于掌军权的李鸿章,总是怕他权力过大,因此对于李鸿章和丁汝昌多次提出要加强海军建设的摺子总是驳回不批,甚至在光绪十七年暂停了两年筹饷,致使船只陈旧、弹药缺乏。主舰“定远”、“镇远”号上10寸的大开花弹只有一枚。现在打起仗来了,却又主张坚决迎战,岂不知中国军力已不如日本,这个仗怎么打? 而李鸿章本是一个不想和外国人打仗的人,他总是幻想着能有20年和平环境让中国强大起来,但不幸的是,他却连两年的和平环境也没有遇到。他的一切洋务活动和建军事业都只能是发育不良,如同种在花房中的松树,长不出坚硬的枝干,经不起风霜。可他十分固执,总是在不停地幻想,又总是不停地被现实无情地击败, 处在十分矛盾和尴尬的境地。如今羽翼丰满的日本人打了进来,李鸿章心中坚持认为此仗中国难以打赢,却又不能对皇上明说。因为他知道,大清国库吃紧不是一日之病,而已是病入膏肓,积重难返了。他虽是汉人官员中权力最大的一个,但毕竟清朝是满人的天下,有了功劳归叶赫那拉,出了娄子却可以推到汉官身上去。再加上用几千万两银子给老佛爷造颐和园过六十寿辰是不能反对的,所以他这个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夹在当中真是进退两难。他办洋务二十几年,号称建了亚洲第一的海军,现在怎么能说不如一个蕞尔之国呢?那不是宣布自己的失败,也宣布了朝廷的失败吗?朝廷失败不就是中国的失败吗?这罪名还得了呀?所以他一方面一定要强撑面子,只能把苦水往肚里咽。另一方面,他只有积极地向其他各国求援,“以夷治夷”是他一贯的外交策略。他寄希望于借俄国或英国的力量来挟制日本,限制其野心。 日本人开炮的第二天,北京下起了大雨。一清早,光绪帝便在勤政殿召开御前会议。大臣们齐刷刷地跪了一地。李鸿章、庆亲王奕劻以及载漪、载澜、程璧、吴大澂、陆凤翔等一大批王公大臣都到了,心情沉重地商议着对策。 程璧是清流派干将,第一个站出来侃侃而谈:“日本对我大清觊觎已久,此次竟置《万国公约》于不顾,对我不宣而战,猖狂已极。臣等以为应立即照会各国,向日本宣战,互撤公使,断绝外交。并命丁汝昌率北洋水师直取东京。” 光绪帝面有激愤之色,微微点头,问李鸿章:“李中堂,你以为如何啊?” 李鸿章知道,光绪皇帝希望他也如此激愤,并能立下保证,指挥中国的军舰把日本的军舰打得稀里哗啦,最后直捣东京。那是多么痛快,多么长中国人的志气呀!但是,他实在是没有这个本事,实在是无法表这个态。然而,他又不能把实话全说出来。所以他只能迂迴绕圈子,语气十分谨慎地说:“回皇上,日本不讲信义,先行开战,自应向各国告知详情,取得各国之同情。至于北洋水师,臣已命丁汝昌率舰队在渤海湾密切防守……” 程璧一听,立即打断他的话质问道:“中堂大人,‘密切防守’是不是说等着日本海军来打我们呀?” 光绪帝也气愤地责问道:“对呀,为什么不向他们进攻?” 李鸿章沉思片刻,只得硬着头皮说出实话:“以北洋水师目前的兵力,防守有余而进攻则不足。” 光绪帝激愤地一拍案子,说道:“花了那么多银子建成的水师,只能守,不能攻,要它干什么?” 此话如当头一棒把李鸿章打闷了,他只能把头低下,不敢作声。 光绪帝气得一甩袖子起身走了。殿外“哗哗”下着大雨,雷电不断,像是要摧垮这座宫殿似的。 消息很快传到了慈禧太后那里,她一听打仗心就烦,今年是她的六十大寿,倘若出了什么不吉利的事,那比什么都可怕。所以她立即在养生殿召见李鸿章和奕劻问个明白。 听完了他们的陈述,她更心烦了,心想这些臣子怎么这么不会办事?交给你们的权力也不小,发给你们的薪俸也不少了,为什么连大门都把不牢?于是她面有愠色、颇不讲理地威胁说:“守也好,攻也好,我管不着。反正今年是我的六十大庆,一辈子就这么一回,要好好热闹热闹。谁要是让我这时候不痛快,我叫他一辈子不痛快。” 李鸿章不禁一哆嗦,吓得不敢作声,头低垂下来。 奕劻也只得唯唯诺诺地说道:“奴才不敢。” 李鸿章回到了贤良寺,心情坏到了极点。四面八方的压力都朝他压来。他这个72岁的老人,要承担起拯救这摇摇欲坠的清廷的大任实在是太困难了。就如同让一个瘦弱的病人去挑百斤重担,不是要他的命吗?然而,眼前的困境还不能泄露出去,倘若让日本人知道了,那才是灾难。无论如何要迷惑日本人,让他们搞不清中国的底细,兵不厌诈嘛。然后,争取到一些时间,去请俄、英等国出面帮助斡旋,对日本施加压力。 第181页 七、顾恩宇失踪(2) 他长长地嘆了口气,语气沉重地对幕僚们说:“给丁汝昌发电:命令尔等在海面游弋,作勐虎在山之势,不可轻举妄动。” 幕僚们答道:“是!” 电报很快传到了丁汝昌所在的旗舰“定远”号上。他立即在指挥室召集诸舰管带开会布置。话音刚落地,就引起了诸管带的质疑纷争。 总兵刘步蟾贊成道:“李中堂真是心思用尽,此令既遵照了太后的旨意,又可以不得罪皇上。不过,我们也不能总是这样吧。” 致远舰管带邓世昌不无忧虑地说:“丁军门,我们已经游弋了这么多天了,军心逐渐懈怠,一旦敌军以逸待劳向我进攻,会出现何种后果?” 这时,顾恩宇匆匆进来,喊道:“禀告军门:旅顺基地来电,日本陆军已突破鸭绿江防线攻占安东,日本海军在金州东北之花园口登陆,正向大连、旅顺方向逼近。” 丁汝昌大惊,忙观看地图,众将领也上前围观。 “经远”舰管带林永升说:“丁军门,大连、旅顺一旦失守,我们的后路就断了。” 邓世昌眉头紧皱,说道:“是啊,丁军门,我们不能再等了,赶快援救才是啊。” 丁汝昌十分犹豫,但李大人的命令怎么能违抗呢?于是沉默不语,打算再打电报申述。 众军官个个忧心忡忡,等待着新的指令。 威海码头边,彩云在向大海眺望。眼前还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海浪轻轻地拍打着堤岸,海风扑面吹来,带着一股又咸又腥的气味。彩云默默祈祷着。在她的身旁站着许多老人、妇女和孩子,都是水师官兵的家属和当地的百姓,他们同样也在为自己的亲人担心着、祈祷着。 局势更加严重了。日本军舰气势汹汹地朝威海驶来,战斗终于不可避免了。光绪帝只得在7月1日向日本正式宣战。但是当李鸿章急忙向英、德各国商购炮弹时,那些平日里号称中国朋友的国家因不愿与日本发生冲突而宣布中立,不卖炮弹给中国了。然而,仗既打开了,就得打下去。丁汝昌知道,到了生死关头了,于是抱着为国牺牲的信念,从容面对。 一名观察兵匆匆滑下桅杆,奔进指挥室报告:“禀告丁军门,前边发现一群军舰。” 丁汝昌带着参谋汉纳根和泰莱急忙奔出指挥室,来到甲板上,举起望远镜观察。他看见远处有十几艘军舰正向自己驶来,脸色陡变,急与参谋商议后,叫道: “命令各舰严密注视,向我靠拢,以分段纵队阵迎敌。” 丁汝昌的命令由刘步蟾负责下达。清军舰队的十几艘舰船接到旗舰命令后,迅速改变队形。但是,长长的一列舰队变阵需要时间,偏偏航速最慢的舰船却要走最远的距离才能到达规定的队形位置。就在中国舰队还没有来得及完成队形变化,成为一个半圆形横队时,敌船来势汹汹,分兵两路,快速逼近,只听“轰”的一声开了炮。炮弹击中了位于最侧端的“扬威”号,该舰甲板上顿时冒起了一大股黑烟,接着燃起了大火。 悲壮的甲午海战就此开始了。 然而,这熊熊的大火威海的百姓是看不见的,毕竟隔着太远的距离。他们只 能在顺风的时候听见远处隆隆的炮声。彩云白天站在海边,眼巴巴地盼着;到了晚上,焦虑万分,夜不能寐,几乎每天夜里都被恶梦惊醒。在梦中,海是红色的,翻腾着巨浪,恍惚中顾恩宇朝她走来,“轰”的一声炮响,一团大火扑向船舷上的顾恩宇……顾恩宇浑身鲜血,大叫着倒在血泊中。她去拉他,可总也抓不着。突然,一团大火扑向了自己…… 彩云尖叫一声:“麒麟……”勐的一抖,从恶梦中惊醒。她喘息着,满头是汗,惊魂未定地下了床。已经三天了,一点消息也没有,她总感到有什么不祥之兆。 胖胖的老闆娘走了进来,见桌上的饭菜一点没动,便操着浓重的胶东话劝道:“哟,太太,您怎地还没用哪!这不行,好歹吃一点,我去热一下。” “哦,不必了,老闆娘,你撤了吧。” 这时,忽然从街上传来了一阵叫喊声:“回来了!水师回来了!快来看呀!” 彩云跳起来就向外奔去,不顾自己小脚不方便,深一脚、浅一脚地一直奔到岸边。码头上挤满了人,有的高兴,有的盼望,有的焦虑,都在这儿迎接着他们亲人的凯旋。 彩云挤进人群,不住地问:“在哪儿?在哪儿?” 一个妇女指着远方,说:“那儿,看见了吗?” 彩云睁大了眼睛望去。是的,在很远很远的雾茫茫的海面上出现了两个黑点,那的确是船,它们正缓缓地行驶着。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大家伸长了脖子热切地盼望着。大雾开始散了,那黑点渐渐近了、明显了。人们终于看见了舰上飘扬着黄色的大龙旗,是两艘中国军舰。人们欢唿起来,叫着嚷着,热泪盈眶。随后又渐渐安静下来,屏住唿吸,肃静地等待着。军舰越驶越近了,渐渐靠近码头。但是,当看到伤痕累累的船时,人们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变成惊慌和不安。紧接着,他们发现一大批伤兵个个鲜血满身,正在被人往下抬,还能行走的就一瘸一拐地走下来。人们再也忍不住了,拥挤上去,叫喊着,号哭着,询问着,寻找自己的亲人。 第182页 七、顾恩宇失踪(3) 彩云脸色苍白,嘴唇发颤,也在人群中挤着,在伤兵中寻找着。但她一直没有找到顾恩宇。她不断地问抬伤兵的士兵:“看见顾参事顾恩宇了吗?”士兵们都摇头说没有看见。 伤兵一个个被抬走了,家属们也纷纷离去,只剩下彩云惊慌不安地站在那里, 她简直要发疯了。 正在这时候,只见从远处军舰上又下来一个人,他左手裹着纱布,满脸胡茬,军衣破烂,还在对舰内的水手指挥着什么。这不是魏斯炅吗? 魏斯炅一眼就发现了彩云,忙喊:“彩云姑娘!” 彩云也看见了他,激动地向他跑去,连连叫道:“魏先生,恩宇呢?他怎么样了?” 魏斯炅欲言又止,痛苦地望着她,嗫嚅道:“他……他……” 彩云从他的脸上看见了最可怕的东西,她摇着头,拼命地摇着头,说:“不,不,不……他还活着,是不是?他还活着。” 她希望魏斯炅告诉她,麒麟哥在另一条船上,或做别的事去了,或受伤了 。但是魏斯炅什么也不说,而是深深地低下了头。 彩云得到了证实:麒麟哥死了,战死了。天哪!她全身发抖,只觉眼前一阵发黑,一下子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甦醒过来,神情恍惚地听魏斯炅讲述了那悲壮的一幕…… 战斗打得非常激烈,北洋舰队开始还能与敌方对打,丁汝昌和英、德技术顾问汉纳根和泰莱来到旗舰飞桥上指挥战斗,命令排出分段纵列的队形前进迎敌。可是,当日方炮火勐烈袭来之时,下属各舰还没有走成规定队形。这样,北洋舰队便成了一个半月形的横列阵形,主力舰“定远”号居中而辅助舰居外,主力“定远”号突出的位置成了敌舰攻击的目标。日舰快速分成左右两翼,用巡洋舰夹攻。北洋的“扬威”号、 “超勇”号两艘吨位小且火力弱的舰只最靠两边,首当其冲被日弹击中,许多士兵都牺牲了。日军士气大振,乘胜追击,左右环攻。北洋舰队军阵大乱,想重新排阵,可已动弹不得,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此外,水师弹药和炮手缺乏也是失败的原因之一。我主力舰“定远”上的大开花弹只有一枚,击中了敌舰后便再没有补充,而小口径的炮弹数量也不够,炮手牺牲了也无人顶替。因为招募的士兵缺乏实战技术训练,多半是陆军充数而已。这种种的原因导致了这场海战终于失败。最后,我舰沉没5艘,轻重伤7艘。邓世昌管代率“致远”号誓死卫国,在撞向日旗舰“吉野”号过程中碰上鱼雷而全舰覆没。 丁汝昌在“定远”号旗舰上也受了重伤,但他仍坚持指挥。敌人疯狂地对准“定远”号勐轰,船舷被一枚炮弹击中,正在炮座抢救伤兵的魏斯炅腿部也中了弹片,血流如注。顾恩宇从另一侧奔出,扶起魏斯炅,在舰尾栏杆旁为他包扎。可就在这时,又一发炮弹唿啸而来,击中了舰尾,栏杆断裂,倚在栏杆旁的顾恩宇站立不稳,被气浪掀入海中。顾恩宇在大海中勐力挣扎。但是,一个巨大的浪头打来,顾恩宇一下子就被吞没了。魏斯炅拼命地叫喊。此时,丁汝昌命舰船火速回港。 彩云问:“怎么,他再也没有冒头?” 魏斯炅泪流满面,呜咽着说:“没有,我一直往回看,他再也没冒出水面。” 彩云绝望地扑倒在枕头上,再也止不住心中的巨大悲伤,放声痛哭起来…… “太不公平了!”彩云哭得晕了过去。魏斯炅怎么叫她,她还是昏迷不醒,只得请老闆娘找来一位郎中,为她扎针又让她闻药,才使她慢慢甦醒过来。 好心的老闆娘端着一碗米汤进来,走到床边,唿唤着她:“太太,喝点米汤吧!” 彩云微微睁开眼,又闭上了。 魏斯炅也叫道:“彩云,彩云姑娘!” 彩云突然异样地笑了起来,说道:“麒麟哥,你没死,你来了。麒麟哥……”她伸出双手一把抓住魏斯炅,摇憾着,“麒麟哥你没死!……” 魏斯炅心情沉重地唤着:“彩云姑娘,我是魏斯炅,你快醒醒啊!” 彩云迅速抽回手捂住了脸,“呜呜”地哭泣起来,“你不是麒麟哥……麒麟哥呢?他在哪儿?” 第二天,魏斯炅请了假,雇了一辆马车,从陆路送彩云回家。 一路上,彩云昏沉沉地睡着,心如死水。 八、死而復生(1) 第三天天擦黑的时候魏斯炅和彩云来到了济南,住进了一家小客店。彩云勉强吃了碗面条,魏斯炅让老闆娘打来了热水,伺候彩云洗了,扶着她躺到床上。 彩云清醒了一些,有气无力地问道:“这儿是什么地方?” 魏斯炅回答:“这是济南府。用不了几天就到家了。” 彩云望了一眼疲惫的魏斯炅,苦笑着说:“魏先生,你歇着去吧,我睡了。” 魏斯炅见她总算清醒了些,比较宽慰,便到另一间屋歇了。 彩云听着破旧木门“嘎吱”地关上了,又听见魏斯炅嘱咐店家老闆娘,要她仔细关照这位小姐。老闆娘用粗粗的嗓音答应着。彩云躺在炕上,枕着一个脏得看不清颜色的荞麦皮枕头。房间北面炕上有一扇小窗户,彩云仰脸朝窗口望出去,看见了一方暗蓝的天空,几颗星星无力地眨着眼,像是也在哀嘆人间的悲剧。彩云呆呆地睁着眼,怔怔地望着这些星星。忽然,一颗流星划破夜空落向天际深处。它在暗蓝色的天幕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那么明亮,那么美丽,却那么短暂,没等你看清楚已经消失了。啊,恩宇不就像是一颗星星吗?发了光了,然后飞了,上了天堂。俗话说地上死一人,天上掉一星。他一定是到天上去了。他成了天堂的人,不孤单吗?我应该去陪他,和他永远做伴。到了那里,就不会有人来欺负我们了,我们还可以生儿育女,过快乐的日子,多好呀!想到这里,她感到有一股暖流在身体中流动着,天际仿佛突然明亮了起来,有一朵白色云团飘然而至,顾恩宇笑着从云中走来,向她伸出了手…… 第183页 “恩宇!麒麟哥!你等着,我来了……”彩云笑了,爬下了床…… 隔壁的客房里,疲惫不堪的魏斯炅已经睡着了。他实在是太累了,腿上的伤虽不重,但毕竟让弹片划了一个大口子,虽上了许多白药,已止住了血,但无法静养,所以老也收不了口。彩云的遭遇又让他心急如焚,高大壮实的身躯眼看着消瘦了一大圈,本来就高耸的颧骨也更加突出了。 三更过了,四处一片静谧,只有远处的狗偶尔叫两声。魏斯炅睡得很香,好像看见顾恩宇朝他走来,问他吃饭了没有。顾恩宇笑着,很开心。这时妹妹魏斯凤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留着长长的一条大辫子,穿一件宽花边的半长袍,红颜色的,走起路来步履矫健,因她没有缠足。魏斯炅手一挥,他们俩就不见了。 忽然,隔壁传来“嗵”的一声响。作为军官,魏斯炅有职业的警觉性。什么声音?像是凳子翻倒的声音。魏斯炅从梦中惊醒,一下子跳起来奔了出去,冲进了彩云的房间。 黑暗中,只觉得有个身影在樑上晃动,借着月光一看,果然是彩云,已经挂在了樑上,地上一只凳子已被踢翻。魏斯炅一把将吊在樑上的彩云抱了下来,放在床上,焦急地喊:“彩云姑娘,彩云……” 彩云的身体还是温热的,但气息已经断了片刻,人一放平,口一张开,又接上了气。只见她鼻翼缓缓动了几下,又慢慢张开了嘴,痛苦地吁出一口气。在魏斯炅急切的唿唤声中,她的灵魂像是从一团迷雾中飘了回来,有了一点意识。终于,她像是从梦中醒来,渐渐睁开了眼,看了看魏斯炅,又哭泣起来,用嘶哑的嗓子说:“我要去找麒麟哥,你为什么不让我去?” 魏斯炅安慰道:“你可千万别这样,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不,我够了,我不想活了,我要和他在一起。你让我死了多好。” 魏斯炅发现她仍不清醒,于是板起脸来吓她:“别瞎说!你要是真死了,我可就倒霉了。你想想,咱俩孤男寡女的,投宿异乡,你投环自尽了,官府还不把我抓起来?我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哪。” 几句硬话算是把彩云震住了,她一下子找不出话说,只能嘆气低头。 “别的话我也不劝你。只求你成全了我,把你送到家,好不好?” 彩云听他说得这样可怜,不由得看了看这位大哥。如此壮实的汉子居然这般低三下四地哀求自己,为了什么?还不是看在恩宇的分上。我要是再为难他,就太不应该了。于是,她后悔自责起来,感到自己太对不住人家了,就默默地点了点头。 一个星期以后,他们总算到了苏州。魏斯炅将彩云交给了她母亲。没等彩云醒来,第二天一早便重返威海了。 然而,彩云做梦也没想到,死而復生的不止她一个,顾恩宇也没死。 那天顾恩宇被炮弹爆炸的气浪掀到海里之后,一直紧紧地抓住一块木板,被海浪冲到了威海附近的一个海滩边。这里是一个小渔村,只有几十户人家。第二天清晨,渔民王老汉和儿子王小福扛着渔网经过海滩时,突然发现有一个人躺在沙滩上,父子俩扔下渔网向这人奔去,这人正是顾恩宇。他遍体鳞伤,已经昏迷多时,军装被撕打得成了布条,但还依稀看得出是水师的人。他两手鲜血直流,还紧紧抓着一块军舰上的木板。 渔民父子急忙将他肚子里的水挤压出来。王小福把耳朵贴在他胸口听了听,尚有微弱的心跳,便抬起头叫道:“爹,还活着。” 王老汉命道:“背回去。快!” 父子俩将顾恩宇背起来向远处的茅屋跑去,这是王老汉破烂的家。他们把顾恩宇放在床板上,王老汉让妻子立刻烧了姜汤餵他。 八、死而復生(2) 滚热的姜汤进了肚,顾恩宇渐渐甦醒过来,慢慢睁开了眼。 王老汉高兴地叫了起来:“好了好了,醒了。” 顾恩宇看着眼前生疏的地方,用微弱的声音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王小福说:“这儿是黑虎滩。” 顾恩宇手一指,说:“我要……回……回去……回威……威海……水师衙门……”说着就挣扎着想起来,但又无力地倒下了。 王老汉安慰他说:“军爷,威海远着呢!您好好养伤吧,养好了我们送您回去。” 顾恩宇心里惦记着北洋舰队,不知这仗打成什么样子了。魏斯炅在哪里?丁军门怎么样了?还有彩云,她还在威海等我呢。这一切真让他心急如焚。但此地距刘公岛有几十里地,又在大山后面,音讯难通,一时得不到消息,只能先养伤,待体力恢復了再说。他的背上有多处划伤,左脚踝扭了筋,肿得老高。王老汉拿来些草药给敷上,又让老伴多弄些鱼虾蟹给他吃,几天后便好了许多。这天,王家父子到镇上去卖鱼,顺便打听些消息。顾恩宇还没完全恢復,但他再也不愿躺在炕上了,支撑着站起来,拄着一根木棍,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外等候。 中午,王家父子从远处慌慌张张地跑来,顾恩宇忙迎了上去。 王老汉神色惊慌地拉着他说:“顾大人,您走不了了。” 第184页 “怎么?” 王小福说:“日本鬼子昨天在荣成登陆了,今天一早朝威海方向开炮了。” 顾恩宇一听大惊失色,口中说道:“啊,不成,我得赶回去。”他想了想,仍坚持朝前走,但没走几步,两腿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王老汉父子跑过去扶起他。王老汉说:“军爷,您先别急,要走也不能这样走呀。我带回来一点好药给您上上,来!” 顾恩宇只得跟着回屋,心想把伤治好再说吧。 隆隆的枪炮声在威海上空震响。日本军舰顺利地进入了威海卫军港,并向炮台进攻。街市两旁的店铺都上了门板。百姓们扶老携幼,背着包裹行李,有的推着独轮车,上面装着一家可怜的行装,纷纷向西面奔跑着。 这时,迎着逃难的队伍驰来了一辆马车,从车上跳下一个青年男子,他正是魏斯炅。 他吃惊地问逃难的人:“怎么回事?” 人群中,客栈的老闆娘看见了他,说道:“魏参事,了不得,日本兵开过来了。” 魏斯炅呆住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形?难道北洋水师打败了吗?那么,丁汝昌在哪里?他有没有危险呢?想到这里,他不顾一切地逆着人流向岸边奔去,上了一条无人的小船,朝刘公岛方向划去。 刘公岛上炮火连天,一些北洋士兵在炮台上拼死抵抗。可是日本人已控制了大部分炮台,朝北洋士兵勐轰,山岩上的士兵纷纷倒下。魏斯炅不顾生命危险,拼命向山上的水师提督衙门跑去。一颗炮弹唿啸而来,掀起厚厚的泥土将魏斯炅压倒。衙门前的守卫也中弹仆倒。魏斯炅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带着满身的尘土冲进衙门。院子里已中弹多处,火光沖天,一片狼藉。 “丁军门!丁军门!”他大喊着向大厅奔去。 “砰!”一声枪响从大厅里传出来。 魏斯炅一愣,勐地推开大厅的门。只见丁汝昌端坐厅中,向自己胸口开了枪,一股衣服烧焦的气味扩散开来,胸前血流如注,整个身体已缓缓倒下,瘫在坐椅一侧。他的身边已有几名随员的尸体,其中还有一名外国技师。 大厅里充满了血腥之气。 魏斯炅扑向丁汝昌,大叫:“丁军门!丁军门!……” 丁汝昌已经不会回答了,他永远闭上了眼睛。 九、重操旧业(1) 北洋水师的全军覆没震动了全国,也震惊了朝廷。光绪帝得知后龙颜大怒,“砰” 的一声将一只茶碗摔得粉碎,怒不可遏地对跪在地上的李鸿章斥责道:“全军覆没!这仗你……你是怎么打的?” 李鸿章此时也懊丧之极,他没有料到他苦心经营了12年的水师竟然这样轻易地便被小小的日本人击垮了。他知道自己输了、错了,并且不是小错,而是祸国殃民的滔天大错。错到足以掉脑袋……但他此刻还理不清究竟错在哪里,究竟在哪一个环节上疏忽了。是用人不当还是俄国人、英国人不帮忙?他只是感到自己也要垮了,高昂了几十年的头一下子垂了下来,只能惶恐地连连磕头,无力地申辩道:“臣固然督战不力,罪该万死。然北洋水师常年经费不足,兵器陈旧,弹药匮乏,岂能与倭人全国之师相搏?望皇上明鑑啊!” 看着一向傲气十足的李中堂如今一副畏缩的可怜相,光绪帝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本还想骂他几句,但又想这有什么用呢,他是慈禧老佛爷的红人,若不是老佛爷这样器重他,把北洋大权都交给他,凡事任他去做主,事也不至如此。……唉,趁此机会,只能日后削减老佛爷的权力了。想着这些,他激动地离座踱了几步,又厉声问道:“现在怎么办?” 李鸿章哭丧着脸说:“只有议和,委曲求全,以保大清社稷。” 光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无奈地长嘆一声。他心中有太多的委屈,只是不能痛快地倾诉出来。一想到自己这个傀儡皇帝还要背上战败的罪名,真恨不得把李鸿章千刀万剐才解恨。 战败的耻辱也波及到百姓身上,整个中国都陷入了一片悲愤的气氛之中。在苏州的彩云也是终日没有笑容,虽然不再想自杀的事了,但也不觉得活着有什么意思。母亲急得没法,找了些朋友给她物色对象,但彩云心中只以两个男人为标准,一是洪钧,一是顾恩宇。那些穷困平民介绍的多是市井普通男人,哪一个她能看上眼呢? 这天,她独自呆呆地在剑池边坐着,眼前仿佛出现当年和顾恩宇同游剑池时的情景,脸上不禁掠过一丝悽苦的笑容。 “彩云!彩云妹妹!”忽听有人叫她。一回头,是梅仙和一个中年男子在这里游逛。梅仙还是那么快活、漂亮,衣着华丽,举止妩媚,一点也不像快30岁的人。 “哦,梅仙姐。”彩云淡淡地应道,感到自己和梅仙已是两条道上的人了。 梅仙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上了岸,扭着水蛇腰走近她,轻轻拍着她的肩头笑道:“怎么一个人来玩呀……噢,对了,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冯先生,上海来的客人。这是我的小姐妹彩云,原先是洪状元的姨太太……”梅仙用手比画着作了介绍。 她身边的那位瘦高白净,长着细眼睛、尖下巴的上海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彩云,听罢拱手笑道:“哎呀呀,状元夫人,久仰大名了。” 第185页 彩云眼一垂,只得道了个万福。 梅仙把彩云拉到一边,悄悄地说:“我打算跟他到上海去。” 彩云瞟了冯先生一眼,不解地问:“他要娶你?” 梅仙微笑着摇头道:“不,我才不嫁呢。他在上海开了一家书寓,我到他那里挂牌接客。” 那位冯先生走了过来,说:“赵小姐,如今这是上海最时兴的了,雅致得很呀,不光中国人喜欢,洋人也喜欢。” 彩云一怔,问道:“怎么?也是挂牌接客?” 梅仙点头道:“嗯……不过只是陪着喝茶玩玩,不都陪宿的。价钱挺好。上海有钱的老爷多的是,比苏州花船上强多了。” 彩云见她眉飞色舞的样子,不以为然地一笑。 梅仙却不放松,冯先生也鼓捣她拉彩云一起去。于是梅仙当晚便到彩云家劝说。 “彩云呀,你娘说得对,人的祸福全是命中注定的。命里不该有的,你再有本事也得不着。像洪钧和顾恩宇这样的男人就是命里给的,你上哪儿再找第三个?”梅仙劝道。 彩云默默地听着,喃喃地念叨:“是啊,再不会有了。” 梅仙问道:“那你往后怎么办?总得活下去吧。你不是说过吗?你要为自己活下去。姨太太你不做,正太太有谁来娶你?” “没人娶,我也不嫁了,我一个人过。” 梅仙嘴一撇,讥笑道:“怎么,等你死了以后让人给你立个贞节牌坊吗?” 彩云冷笑道:“你别挖苦人,这我才不想呢。像我这样的人,别说死了以后,就是现在,我亲生女儿都不认我这个娘了,还立什么贞节牌坊,真是做梦!” 梅仙眉毛一挑,双手一摊:“说的是呀,你看,你娘老了,身边还有你和阿良陪伴。可是你老了身边有谁?还不如趁着年轻攒下些钱来养老,不比一个人孤苦伶仃、愁柴愁米的强?” 彩云听她这样一说,觉得有点道理。近来她也时常想这件事,假如今后一个人过是要用些钱的。绣花挣不了几个钱,而自己除了绣花还会什么呢?又不会做生意,又不能去做粗活,那么,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是重操旧业。想到此她不免心头阵阵酸楚。老天呀,你留给我们女人的路也太窄了,简直是不嫁人就没有别的路可走啊。可我又不愿再去挂牌接客做妓女,这个营生有几分自由,可付出的代价却是一个女人一辈子的名声啊。怎样才能两全其美呢? 九、重操旧业(2) 她为此苦恼之极,然而却无法解决。现在梅仙提出了这个话题,她自然是无言以对。 梅仙见她不语,便继续鼓动道:“跟我去上海吧,怎么样?” “去上海跟你一样挂牌接客?” “对呀!前几天我跟冯先生去过一趟。上海现在可热闹了。洋人越来越多,吃洋饭的老爷先生有的是钱。冯先生开的那家书寓应接不暇,来的都是一掷千金的阔佬。上海外滩四大金刚我都见了,凭良心讲,论长相,论品位,没有一个比得上咱俩的,我们一去准保走红。再说书寓有书寓的规矩,不比那些长三、么二、咸水妹,客人都是有身份的,斯斯文文的。来了先喝茶,说说话。想留宿,要看我们喜不喜欢。喜欢的,按规矩摆了台面才留下;不喜欢的,再有钱也不留宿。多自在呀!怎么样?我们去好好地过一阵自由自在的日子。” 彩云见她说得天花乱坠,无名地又涌起一股厌倦,便坚决地说:“我不去,挂牌接客我再也不会干的。” 梅仙见她拿出一副清高的样子,不由得冷笑一声,说:“好吧,我去了,你在家等着吧,兴许有人再接你去当公使夫人。”她生气地站起来,一甩手走了。 彩云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哑口无言。 果真,梅仙第二天就跟着冯先生走了。彩云母亲在巷子里碰见她正要上轿,她又让母亲劝彩云不要再做梦了, 还是要现实一点。母亲回来告诉了彩云,惹得彩云晚上又睡不着了。 她是在做白日梦吗?可不是吗?彩云呀彩云,难道梅仙讲得没道理吗?不,有道理,太有道理了!你不甘心行吗?那你还有什么本事呢?除了漂亮还有什么本钱?何况你已不是十六七,而是27岁了。还有几年姿色可谈呢?真到了人老珠黄可怎么办呢? 想到此,她不由得心头一惊,下了床,把煤油灯捻得亮亮的,坐到梳妆檯前,找出了白粉、胭脂、抿唇红纸;又打开首饰盒,找出耳环、项鍊、珠花、簪子,将那些五光十色的各种首饰摊了一桌;然后又打开衣箱,找出了那些五颜六色的各式衣服……啊,这么多呀,堆在床上宛若一座小山。女人哪女人,原来你是这样喜欢穿戴打扮哪。这些东西多美呀!可是,爱美错了吗?不,一点也没错。天下有不爱美的女人吗?我就是爱美,到死也爱。于是,她情不自禁地一套套装扮起来,倒要看看自己究竟还有几分魅力。 这是第一次当红倌时戴的金项鍊。拿到了富妈妈给的240两银子,买了衣服,又买了一副细细的、有几粒红宝石配在黄金上的手镯,还花了10两银子买了一副耳环,这些配上金项鍊显得多么漂亮呀,怪不得洪状元对我一见钟情呢,它也是立了功的。哦,这是在柏林买的那套珠花头饰,做工多么精巧,戴在头上多么光彩夺目、多么高贵典雅啊!它在德国皇宫里可出了大风头,当然也惹了祸,让汪季达生了邪念,还诬陷老爷,害了我们一家。哦,这是那套白色西洋纱裙,穿上它再戴上那顶纱帽,简直像个公主。腰身还是那么纤细,是一尺七吗?再量一量。长了一寸,一尺八。还是婀娜多姿呀,露西亚要是站在身旁,仍然会羡慕得要死的。露出的一块前胸和整条胳膊,皮肤洁白光滑得像丝绸一样,凉凉的,用手摸一摸可真舒服。怪不得洪老爷整夜都不撒手,真是让人心醉呀…… 第186页 彩云望着镜子里一副副艷丽的姿容,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是的,27岁的她仍旧是美丽的、妩媚的、迷人的,除了美丽还是美丽。只有美丽是自己的本钱。 她默默地问镜子里的自己:你死了吗,赵彩云?对,死了,早就该死了。老天不给你好命,疼你的男人都死了。洪老爷死了,麒麟哥也死了,你还活着做什么?……怎么?你偏不死,你还要活?那好吧,那你就凭着你的美丽大胆地再闯一回吧。你要走得远远的,还要改名换姓,就如同投胎转世一样。你敢吗?……敢,当然敢!你不但要活,还要活得自由自在、痛痛快快,由着性子。反正也没什么男人能管着你了,你又成了自由的女人了。哈哈……倒也不错…… 想到这里,她“咯咯”地笑起来,笑得有点异样。 突然,她止住了笑,因为她在首饰盒中抓出了那只玉麒麟。玉麒麟在她手中默默地望着她,像在嘲笑她一样。她再看看镜中自己浓妆艷抹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俗气噁心、丑陋不堪。她举起桌上的砚台向镜子里的自己砸过去。“哗啦”一声,二尺见方的镜子被砸碎了,碎片散落一地。插在红木镜架上残存的几块镜片里,映出几个歪歪扭扭的她的影像,活像妖怪一样。彩云一下子涌出无限伤感,捂住脸“呜呜”地痛哭起来。 彩云娘吃惊地披着一件衣服进来,见状吓了一跳,一边帮她收拾,一边苦苦劝道:“彩云,彩云,你怎么了?不想去就罢了,在家苦日子也过得去。” 彩云止住了哭,对母亲嚷道:“谁说我不想去?我想去,我要去,我要另做一个人,做快活的人,过快活日子。” 她又异样地笑了。 彩云娘呆呆地望着她,滴出了几滴老泪,说道:“云儿,你怎么啦?” 彩云突然冷静地说:“娘,我要去找梅仙了。” 几天以后,彩云出现在上海,这是1895年的春天。 九、重操旧业(3) 红楼书寓位于外滩英租界内的保康里。 这是一幢中西合璧式的二层小花园楼房,在大门口左边墙上挂着一块一尺来长粉红色的木头牌子,上书“红楼书寓”四个不大的黑字。进大门后,有一个小小的花砖砌成的二道门挡住了楼门口。绕过这花砖门便是一楼门口了,两扇对开的门旁挂着四块牌子,上面分别写着“曹梦兰”、 “梅仙”、 “月娟”、 “李艷秋”。 楼下是客厅,卧室在楼上。屋内装点得红红绿绿,香气袭人。这便是彩云重操旧业的场所了。 上海的妓女业,清代以前规模较小,并且多在船上,称为“画舫”,和苏州的花船类似。后来随着商业的发展,妓女业从画舫转到陆上。鸦片战争以后,上海的租界发展起来了,洋人、有钱人迅速增多,于是妓院便越来越多了,据说光绪初年便有妓女上万人之多。在这众多的妓院中,等级最高的是“书寓” 。书寓的创始人叫朱素兰,是个说书人,并会填词吟诗。她创设书场,挂设书寓的牌子,组织会说唱的女子从业。后来又有周瑞仙、严丽英在书寓中出了名,使书寓的名声大噪。由于在书寓的妓女主要是陪酒,不轻易陪宿,反而抬高了身价。比那些长三、么二,以及更下层的野鸡、咸水妹、花烟间、拆白党等价格要高出许多。早年书寓中的妓女很阔绰,传说名妓吴芙蓉的一桿鸦片烟枪就值1000两银子。 然而,随着书寓数量的增加,从业妓女的地位和收入也日益下降。到了彩云和梅仙进书寓的时候,上海已有400多妓女在书寓中从业,这些妓女实际上已放弃了卖艺不卖身的原则,但规矩还算严格。与其他地方相比,惟有进书寓的妓女需找介绍人推荐,并且需要会唱词曲,因而仍显得档次较高。彩云也就靠这点还算找到了一个饭碗。 为了让自己完全改头换面,彩云改名为曹梦兰。这“梦兰”二字是洪钧给她起的号“梦鸾” 的谐音。她不陪宿,只陪茶酒。开始人们的确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只当是来了一位新人。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次冯先生带着梅仙和彩云参加寿宴,冯先生一时喝多了酒,对几个朋友炫耀自己的能耐,竟把彩云的身份说了出去。一时语惊四座,众人纷纷举首争看坐在另一桌上的彩云。从此一传十、十传百,争睹状元夫人风采的人络绎不绝。虽给书寓带来了滚滚财源,但也给彩云添了许多烦恼。她的价钱是一次10两银子,陪茶不陪宿,可这高昂的价格也没有吓倒那些好奇的贪色人。这天,两位公子哥儿前来喝茶,彩云照例陪茶说话。她略施粉黛,神情庄重,把这两个穿长衫的公子哥儿侍奉得好生满意,临了还送他们到门口。 两位公子哥儿回身一揖,说道:“梦兰姑娘,再会了!” 彩云道万福,微笑着应付道:“有空欢迎再来坐坐。” 两位公子哥儿边走边回味道:“谈吐高雅,风韵清丽,不是一般女子可比的呀……” “到底是出过国留过洋,见过大世面的嘛!10两银子喝杯清茶,值!” 彩云听见这些话淡淡一笑,久而久之她也习惯了,而且她还从中体味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自豪来。自己虽不是正牌状元夫人,可有人承认,这不是很好吗?这不是给了我名分了吗?你洪府这样欺负我,也无法摘掉我这个名分了。世上有些事原本就在那里放着,无需你再去争的,看来这是命中注定的,推也推不掉。每每想到这些,她精神上似乎也得到了一些补偿。 第187页 不过每当黑夜来临时,孤寂的时光依然难熬。彩云对洪钧和恩宇的思念也愈加强烈,常常不能自已,常常需要自慰。她是娼妓,但那些男客多半让她讨厌,使她根本产生不了和他们亲热的欲望。勉强与其中的一两个接触了,多半是令她作呕,只是速速了结罢了。她多么盼望能再遇到一位知己,能疼她、爱她、理解她。可这样的人太少了,并且怎么会这样巧,正好上这个书寓来呢?于是她的盼望又变成了绝望。 十、顾恩宇的新生(1) 顾恩宇在黑虎滩王老汉家又养了几日,伤势渐渐好转。隐隐约约听王老汉说中国军队打败了,日本人已占了威海和旅顺,中国要跟日本人签和约了。他听了心里真是悲愤之极,但还存有一丝侥倖,希望这些不是真的。他想到魏斯炅和丁军门,难道他们都牺牲了?还有彩云,她现在在哪里呀?难道还在等我吗?她可不能出什么事呀。这天,心急如焚的他实在呆不下去了,便告别王老汉一家,穿戴成渔民模样,前往威海去探个究竟。王老汉把家中养的猪和晒的咸鱼卖了,凑了几两银子硬塞给了他。 一路上人烟稀少,一片凋零,偶尔见到干活的农人也都是行色匆匆、神情慌乱。问他们话多半拒不回答,有的暗自垂泪,连连嘆气,让他多加小心。 下午,他终于来到了威海码头。他一身渔民打扮,背着一个行囊,倒也没引起什么麻烦。但当他狐疑地走近水边时,不由得止住了脚步,一下子怔住了。原来码头通道上拦起了木栅栏。路口有几名日本兵在站岗,远处隐约可见刘公岛的旗杆上悬挂着一个大红点的日本太阳旗。海湾里停着的军舰上同样也挂着白底红点加红色光芒的日本海军军旗。几个日本军官挎着长长的军刀、穿着锃亮的皮靴走上码头,日本士兵立正向他们敬礼。军官们神气地登上渡船,驶向刘公岛。 顾恩宇躲在一间破旧的小屋后,见到此景真是傻了眼,心想威海完了,北洋水师完了。他真想大哭一场。然而,他不能有丝毫流露,只能闪到一边,看着这一切在眼前发生。我该怎么办?他脑子急速旋转着。对,先去找彩云。魏斯炅是军人,自有归宿,可彩云却是孤单的一个人,她说不定还在悦来客栈里等我呢。 他快速地来到威海镇上的那条街道,映入眼帘的破败景象让他震惊。街道两侧的店铺都关着门,街上几乎没有行人,许多房屋都被拆掉了门窗,张着黑洞洞的大口,像在无声地诉说着灾难。一小队日本兵神气活现地踏着整齐的步伐在街上巡逻。 顾恩宇低着头,匆忙走向悦来客栈。客栈门关着,他上前去推,门“吱呀”一声开了。还没等他缓过劲,便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只见柜檯前、过道上都是日本士兵,有的在擦枪,有的在打牌,有的在唱歌。恩宇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和日本兵在一起,不觉有几分紧张。 “什么人?”离他最近的一个胖胖的日本士兵用日语问他,“干什么的?” 顾恩宇一怔,立即装着走错了门,转身就走。 可那个日本士兵追了上来,指着他的包袱,问道:“是打鱼的吗?喂,有没有鱼?”又用中文比画着“鱼”。 顾恩宇拍拍软软的包袱,摇了摇手,赶忙离去。 顾恩宇飞快地朝城外走去,又四处寻找了一番,根本没有彩云的影子,连老闆娘也找不到了。思来想去,他决定还是回北京,一来只有到北京才能打听到魏斯炅和彩云的下落;二来说不定还能再见到谭嗣同,他可以在这个危难之时给自己指明一条出路。 正巧,在山路上遇到了一队运送山货去北京的车队,他便央求主人给点活干,主人见他体格健壮,又有功夫,便雇他值夜班,防人偷盗。这样他便有了饭吃,还挣了一点小钱。十几天以后,他疲惫不堪地来到了北京。在前门大街附近一家小客栈落下脚。 客栈里住着几个外地的举子,时常在茶厅议论政事。第二天,顾恩宇从大栅栏一家估衣店买了一件半新的长衫回来,打算换下自己的渔民短装,去浏阳会馆看看。刚进门,只见那几个读书人正在兴奋地议论道:“联名上书皇帝,我也签名。”“康有为还要演说呢,快走吧!”他们一面说着,一面朝门外走去。 顾恩宇一听到康有为的名字,马上联想到那个上书给皇帝的南海举子。难道他又来北京了?于是他转身追上去问:“诸位先生,你们刚才说的是广东南海的康有为吗?” 一名高个举子说:“是啊,他约我们18省举子集会。” 另一举子也说:“要上书皇帝,反对议和。” 顾恩宇问道:“在哪里集会?” 高个举子说:“在达智桥松筠庵。” 顾恩宇赶紧问:“我能去吗?” 另一举子见他是儒雅之人便说:“当然可以。” 顾恩宇兴奋之极,套上那件长衫便与他们同行。 康有为是个极其顽强执着的人,一直没有放弃他的维新变法追求,尽管光绪皇帝还没有回应他的上书,但他丝毫没有灰心,仍不断地上书,全面地阐述他的理论,并且在北京、上海和广州等地讲学宣传,吸引了一批年轻的学子狂热地追随他,其中就有光绪十六年在上海遇见的18岁的梁啓超。此后梁啓超跟着大他12岁的康有为,为了变法维新苦苦地奋斗着。 第188页 康有为只是改良派,他崇尚孔孟之教,又拥戴光绪皇帝。但是他不贊成 现行的君臣制度,主张变帝制为君主立宪制,设立议会,以避免皇帝周围的贪官污吏滥用皇帝赐予的权力。他明确提出废科举、建学堂、`修铁路、自由办报、广开言路、迁都兴邦等等主张,这些主张中许多都是洋务派提出过并已经做了许多的。但洋务派包括李鸿章、张之洞等人的主导思想一直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对于政治体制的改革则是想也不敢想的。可见,康有为的思想远远地走在了洋务派的前边,因而受到了青年知识分子的拥戴。 十、顾恩宇的新生(2) 康有为从21岁起便放弃科举考试而研究佛学,又学《周礼》等,成为一个通晓儒学的学者。之后,他又读了美国传教士办的《万国公报》,以及许多西文政治、宗教和科学方面的书籍,撰写了《诸天讲》、《人类公理》等书介绍哥白尼的日心说、牛顿的力学及欧几里德的几何学。 康有为是一个极有才华并富有个人魅力的人。他皮肤黝黑,身材适中,貌不惊人。但他的眼神却尖锐如炬,宽大的前额显出过人的智慧。他的自信近乎执拗,加上口才出众、语言极富煽动性,因此凝聚力极强。他的另一个特点是他具有自我神化的神秘主义色彩,20岁时便自信是与众不同的圣人,相信自己能与天相通,来到世上是专为救众生的。他喜欢被人祟拜,认定这是自己的天命。虽然这与科学是大相迳庭的,但对于相信天命的中国人来说,却没几个人认为是个问题。而他也能将科学和天命二者统一起来,认为特殊的人可以有特殊的命运。 此时,他正在北京外城的松筠庵偏院居住,每天宣讲他的思想。这是一座古庙正殿后的大院子,年轻的举子们把这里作为学习新思想的课堂。康有为和梁啓超正策划着名一个大行动,为了反对清政府与日本签订和约,他们要联合进京赶考的千名举子上书皇帝, 并以此作为变法维新的开始。 康有为此时37岁,正坐在院中平台上的一张椅子上发表演说,坐在他身后一侧的是儒雅的梁啓超。 顾恩宇随着那几个举子雇了一辆马车匆匆赶来。走进院子,他急不可待地挤进了人群,并从一侧悄悄地挤到了前边,站在一棵松树边看着他景仰的老师。 只听康有为用他那略带广东腔的口音讲述着自己的心灵变化及救国主张。 “……你们现在的年龄跟十几年前的我差不多,是不是终日所想便是国家的命运和自己的归宿啊?” 一些举子点头。 康有为微微一笑,说道:“对!哪个有志青年不想成就大业、为国效力?我也一样。看着我堂堂中华日渐衰落,屡屡被人欺辱,哪一个青年不悲愤欲绝、焦虑万分?难道还能静坐书房只读圣贤书不闻窗外事吗?不能!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我的一点心灵的经歷、生命的抉择。我20岁前后经常狂躁不安、焦虑万分,像一匹迷途的马,不知路在何方。于是我决心静思, 非找到出路不可。我绝学捐书、闭门谢友、静坐养心,我相信天命会对我做出安排。果然,几个月后,我感到心中日渐开朗,仿佛看见天地万物皆与我成为一体,大放光明。我感到我的头脑可恣意上下,纵横捭阖。天上人间,无论苦乐,都仿佛经歷了一番。我得到了一种 信念、一种启示:我活着是为了普救众生,为此可以不上天堂而下地狱,不投净土而来浊世,不为帝王而为士人。日日以救世为心,刻刻以救世为事,除此之外,没有其他。” 他说得生动真切,引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顾恩宇也被他的演讲深深吸引住了。 康有为情绪激昂地站了起来,话锋一转,说道:“而今日之中国,更是危机四伏,危在旦夕。去冬中日黄海之战,北洋水师全军覆没,日本野心张狂,得寸进尺,竟然侵占我大连、威海,屠杀我父老乡亲, 反过来还逼我朝廷议和。现在,伊藤博文和李鸿章正在日本马关谈判,日本要我割让辽东、台湾,赔款二万万两。还要开放许多港口给日通商。这样的蛮横条件我们能答应吗?这样的奇耻大辱我们能忍受吗?” 众举子群情激愤,怒吼道:“不能!不能!” 顾恩宇也激愤地举起拳头跟着高喊。 康有为接着说:“我们要联名上书,请皇上坚决拒绝日本强盗的要求,下诏鼓天下之气,迁都定天下之本,练兵强天下之势,变法成天下之治。” 众举子纷纷高喊附和。 然而清廷及它的代表李鸿章却没有与日本人决一死战的胆量,为了保住清朝江山永固,他们採取了妥协退让的方针。尽管李鸿章在马关谈判桌上费尽心机,并且在回下榻的春帆楼途中遇刺,但也没有为清朝挽回多少损失。1895年4月17日,左眼缠着绷带的李鸿章终于在《马关条约》上签了字。条约规定:中国承认朝鲜完全“自主”;中国割让辽东半岛、台湾全岛及附属岛屿、澎湖列岛给日本;中国赔偿日本二万万两银子,分八次交清;中国增开沙市、重庆、苏州、杭州为通商口岸。 中国在流血,中国人在呻吟、在悲鸣、在吶喊。 康有为义愤填膺,立即行动,领导了中国歷史上罕见的秀才造反。1895年5月2日,1300多名全国各地在北京参加会试的举人在康有为起草的上皇帝书上签了名,并且轰轰烈烈地举着这份文书跪在午门之外,抗议李鸿章签署的《马关条约》,坚决反对皇帝批准条约,提出誓死与日本血战的口号。 第189页 这便是着名的“公车上书”。 顾恩宇也在其中。他跪在浩浩荡荡的队伍中,看见无数民众投来支持的目光,突然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充满了力量和信心。 但是,康有为和众举子们的热情最终被泼上了一盆凉水。光绪皇帝虽然不想批准条约,并请英、法等国帮忙调解,但大势已去,无法挽回。慈禧太后狡猾地将责任推给了他,光绪帝除了多付了3000万两银子赎回了辽东半岛外,只得含恨在条约上盖上了他那沉重的玉玺,使《马关条约》正式生了效。 十、顾恩宇的新生(3) 丧权辱国的条约并没有压垮康有为,反而激起了他更高的斗志。此时会试发榜,他中了进士, 并授工部主事。但他并不去就职,不为那顶乌纱帽,做官对他来说,只是接近朝廷和皇帝的捷径罢了。他就势在北京组织了强学会 ,办报纸,编印《中外纪闻》,宣传变法维新。 顾恩宇被吸纳为强学会的秘书,报国的志向终于有了一个实现的地方,因而他特别卖力。他託了几个熟人去打听魏斯炅和彩云的消息,但都没有打听到,只得先放一放再说了。 强学会设在北京城南的一座古庙内。这一天,从湖南赶来的谭嗣同风尘僕僕地来到了这里。他已在浏阳老家成立了算学馆,讲授科学。此次是为在浏阳成立强学会分会之事与康有为商谈而专程来的。 顾恩宇正在抄写文稿,谭嗣同一见他就笑喊道:“这不是顾恩宇吗?” 顾恩宇一见是谭嗣同,惊喜不已,说道:“壮飞兄,你可来了!”忙给他让坐、倒茶。 “我是专程来见康有为先生的。” “哎呀,太不凑巧了,康先生到南方去了。梁啓超先生在,他知道你。你先坐一下,我带你去见他。” 谭嗣同喝了一口茶,问道:“听说你也去了北洋水师。怎么,那一仗那么惨,你居然活了下来!” “唉,掉下了海,差一点没命了,九死一生哪!” “魏斯炅怎么样?” “打散了,但死亡名单上又没有他,以后就没见过,不知他的下落了……” 正说着,梁啓超走了进来,笑着说:“真可笑,李鸿章居然也要加入我们强学会,还派人送了2000两银子作会费。” 一办事人员说:“这个卖国贼也来投机了。” 梁啓超说:“对不起,我们拒绝他入会。” 顾恩宇上前介绍道:“梁先生,这位就是湖南来的谭嗣同先生。” 谭嗣同恭敬地一揖,说道:“参见梁先生!” “哦,浏阳义士谭壮飞,久仰久仰。”梁啓超拱手还礼,“前几天刚读到你的一首诗:‘世间无物抵春愁,合向苍冥一哭休。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真是字字珠玑,掷地有声哪!” 谭嗣同谦逊地笑道:“见笑见笑,算不得什么诗,悲愤唿号而已。” 梁啓超说:“唉,割地、赔款,丧权辱国。有良知的中国人焉能不悲愤唿号?我们进去好好谈谈。”又对顾恩宇说:“恩宇,康先生来信了,说两江总督张之洞已经允许在上海设立强学会的分会,还要办一份《强学报》,宣传强学会的主张。现在要赶快派人去上海张罗。我觉得你去很合适,你看怎么样?” “去上海?”顾恩宇略略一怔,点头说:“梁先生这样信任我,我自然尽力而为。” 梁啓超很高兴,说道:“好,那你就收拾收拾,一会儿我们再详谈。壮飞兄,请!”他领着谭嗣同走了。 顾恩宇收拾起桌上的文件,忽然想到,苏州离上海这样近,我应该到苏州去看一看,说不定彩云在家呢。 十一、结交孙三(1) 顾恩宇做梦也没想到,他到了上海,还没来得及去苏州,就看见了彩云,并从此与她分道扬镳。 事情还要从孙三说起。 孙三自从整了陆凤翔以后,就一直在上海唱戏,也结交了不少上海朋友。这一日他到半仙居酒楼赴宴。此地是正宗淮扬菜,一些官宦名流常常来此吃喝。汪季达从前的几位朋友也正在此聚会。他们都是翻译馆的通事,时常在这里小聚,发发牢骚,喝喝小酒。其中有一位王先生是个戏迷,与孙三是朋友,便邀了他。他去的时候,几位已吃上了,正闲聊着。 马先生神秘地说:“喂,诸位,你们知道一条新闻吗?洪钧洪状元的姨太太在上海挂牌接客了。” 王先生一听,问道:“哦,有这样的事?” 李先生说:“她是汪季达的小师母,你没搞错吧?” 马先生肯定地说:“错不了,就是她!” 孙三在旁边听见了,忙问道:“是不是叫赵彩云的?” 马先生答道:“对,现在改名换姓了,叫曹梦兰。地点我都打听了,垃圾桥保康里,红楼书寓。” 王先生夸道:“那可是个绝代佳人呀,怎么竟会堕入风尘了呢?” 马先生嘆道:“咳!洪钧就是从花船上把她娶回家的。洪钧死后,她有什么办法?无非是重操旧业罢了。” 李先生兴奋地说:“哎,什么时候我们也去见识见识,一睹芳容、一亲芳泽嘛。哈哈哈!” 第190页 马先生说:“一亲芳泽可不容易。听说10两银子只有清茶一杯,陪你说说话。要想留宿,银子多少在其次,头一样要看她喜不喜欢你。” 李先生说:“是吗?这么大的派头?” 马先生笑道:“有这派头才更有生意嘛。” 孙三怔怔地听着,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第二天,他来到了红楼书寓, 把10两银子往桌上一放,点名要见曹梦兰。丫头便让他在外面客厅等候,自己到后面通报彩云。 孙三打量了一下客厅,见摆放的都是清一色的红木家具,墙上还挂些个字画,倒也雅致。一张贵妃榻上支一张小棋桌,上面放着两只围棋罐,内里是黑白两色琉璃棋子。书架上还有几本书,墙上还挂着一把琵琶,倒像是公子的书房。客厅很宽敞,大约有30平方米,里边是卧室,中间隔着一层暗红色的丝绒帘子。 丫环端上了茶,说:“先生请先用茶,曹姐姐正在更衣,请稍候。” 孙三只得先喝茶。才打开雪白描蓝花的盖碗抿了一口,便知是真正的龙井。他耐着性子喝了两碗茶,可彩云还不露面。孙三有点急了,就用盖子敲了敲茶碗。少时,那丫头又来了,不过这次是掀起了帘子,接着,彩云穿着一身素净而华贵的浅青绣花软缎袍子和宽口裤款款挪步出来。彩云的头上插着一支大翡翠簪,坠着一串细小珍珠,下边插着三排小金簪,每排4支,共12根。单这装扮便显示出高等妓女的身份。那珍珠和头簪随着步履一摇一摆,颤颤悠悠,煞是好看。她走到房中间,一抬头便怔住了,问道:“怎么是你?” 孙三打量了一下彩云,见她依然妩媚动人,只是增加了几分忧郁,却也更加娇柔无力,不觉心里一动,站了起来,微笑着一揖:“彩云姑娘,孙三给您请安!” 彩云淡淡一笑,说:“我叫曹梦兰,你过去认识的那个彩云姑娘已经死了。” 孙三套近乎道:“您别这么说。自从几年前在洪府见了您,就觉着您真是个好人。人漂亮,心更好。我一直挺惦记着您的。那时候您正发达,我一个唱戏的,连见您的面也没资格。万万没想到您会连连碰上那么多不顺心的事。……” 彩云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说:“以往的事儿就别提了吧!” 孙三十分知趣地打住,说道:“是是,如今您在上海一挂牌倒是我的福分,可以坐在您跟前放开胆子跟您说说话了。” 丫环端来几样小点心,什么蜜枣、话梅、芝麻片、花生、瓜子之类的, 又来续茶。 彩云淡淡一笑,跷起了二郎腿,轻轻抚摸着手中的团扇,说道:“孙老闆请随意,咱们边喝边聊。你还在丹桂戏院唱戏?” “是的,也就是混口饭吃,没什么出息。今年都28岁了,还没能成个家。” 彩云见他媚眼频抛,话语一下子就扯到婚姻上去,知道他对自己有了好感,许多到这里来喝茶的人也喜欢这么扯的,无非是想占点便宜。于是她装聋作哑不接此话茬。 孙三倒也不生气,又凑前笑道:“您还爱听戏吗?下趟我给您送几张票来,您赏光给我捧捧场。” 彩云一听是看戏,倒还有几分高兴。她在这里实在是很寂寞,若能去听听戏,也许能找到一点过去生活的影子。便应允道:“那好呀,我去。对了,曼伶姐的父母都还好吗?” “两老都去世了。我给他们办的丧事,也算尽了点孝心。我给曼伶也修了个坟,她是为了保全我才死的,我后来全明白了。正好载澜用得着我,让我到陆凤翔家露了脸,多少出了口气。唉,曼伶对我的这分情,我孙三永世忘不了。可是,也只有到下辈子再还了。”他神色悽然地嘆了口气。 彩云是个善良的人,她早就听说了孙三报復陆凤翔的事,觉得这个人尽管有些油嘴滑舌,但毕竟不算薄情,为曼伶申了冤,做了好事,因此听了颇为感动。一时兴起,便说道:“你倒还挺有良心的,至今还念着她,难得呀。”她招唿丫环,“来,上酒菜,我来陪孙老闆喝一杯。把琵琶拿来。” 十一、结交孙三(2) 这真让孙三受宠若惊,暗喜自己对付女人手段高明。 彩云将琵琶往怀里一抱,熟练地调着弦,说道:“我是轻易不唱的。为了曼伶钟情的人,我唱一曲,给你解解闷。” 孙三大喜,连说:“哎呀,多谢曹姑娘赏脸,孙三我真是有福之人哪!” 彩云玉指轻柔拨动琴弦弹奏了起来。一段小过门之后,便唱起了委婉的评弹调: 一曲清歌酒一巡, 梨园风月四时新。 人生得意须行乐, 莫使飞花减却春。 今即古,假为真, 评红品绿奉知音。 歌动阳春飞白雪, 舞余霓羽绝飞尘。 孙三目不转睛地望着彩云,见她红口白牙、嗓音圆润、眉眼传神、感情真挚,真有几分感动。心想这个女人可真有股子劲儿,能揪住人的心,假如她真要能跟了自己,那可真是俊男配美女,天生的一对。目光中忍不住流露出爱慕之意。 也真该孙三有运气,正在此时,红楼书寓门口来了三个地痞,他们垂涎书寓生意兴旺多日,今天是故意来敲诈的。为首的叫杨五爷,他敞着黑色缂丝团花短衫,气势汹汹地喝问:“谁是这儿的老闆呀?” 第191页 冯老闆慌忙迎出来说:“我冯某便是,诸位有何见教?” 杨五爷哼道:“我们是垃圾桥巡捕房的,办公事。” 一地痞介绍说:“这位是我们的老大,杨五爷。” “哦,杨五爷,请进!”冯老闆忙把他们请进客厅。 杨五爷“哗”地打开一把大摺扇,说:“你们在这儿开窑子是犯法的知道不知道?” “哪里的话,杨五爷,我们在区公所、巡捕房都是报了捐的,有底可查呀。” 杨五爷故意说道:“哦,这事我们不知道。你既是老闆,那跟我们走一趟吧。” 梅仙在门里早已按捺不住,走了出来,说道:“哎哎,三位先生,有话好说嘛,先喝茶。” 杨五爷盛气凌人地说:“没有你的事。冯老闆,有话到巡捕房说去。” 两个膀大腰圆的地痞上前抓住冯老闆的衣领,推推搡搡地要带他走。 冯老闆很害怕,忙说:“诸位诸位,不必如此嘛,有话好说嘛……哎……” 梅仙叫道:“哎,你们怎么动手抓人?……” 孙三和彩云早已闻声从房里出来。 孙三上前喝问:“什么事?你们哪儿来的?” 杨五爷瞟了他一眼,气势汹汹地说:“我们请冯老闆到巡捕房去,你少管闲事!” 孙三虽不是大人物,可也见过世面,看出他们不像巡捕房的,倒像是当地的地痞,于是冷笑着说:“你们是巡捕房的吗?巡捕房抓人是要文书的,拿出来看看!” 一个地痞问:“你是干什么的?你他娘的敢管闲事,我们连你一块儿带走。”说着上前欲抓孙三的衣领。孙三不动声色,只举臂一挥,就让那地痞踉跄后退,摔倒在地。 另一个长了一脸横肉的地痞急了,吼道:“好小子,你敢跟我们动手!”说着一拳打来。 孙三一闪身,又飞起一脚朝他踢去。这地痞摔了个嘴啃泥。 前一个地痞又沖了上来,却被杨五爷拦住了,他对孙三一抱拳,笑道:“老兄也是江湖上的?哪个字号的?” “我是丹桂戏院唱武生的孙少棠。” “哦,失敬失敬。孙老闆,我们是垃圾桥礼字号的。” “礼字号的?那好啊,你们的师父铁拐李跟我拜过把子,是我师兄。” 地痞们面面相觑。 杨五爷神色大惊,连连作揖,说道:“哎呀,孙老闆,我们不知道您老在这里,多多得罪啦!” 孙三整整衣衫,说:“快回去吧,以后少上这儿来找麻烦。这位冯老闆是我亲戚。” “哦,是是是。冯老闆,对不住哇!” 此时冯老闆忙递上一摞银元,说:“这是点小意思,各位别见笑。以后还望诸位兄弟多多照应、多多帮忙。” 地痞们高兴地接过银元,抱拳谢道:“多谢冯老闆!以后有什么人找你们麻烦,你老人家一声招唿我们就到。” 冯老闆连连躬身说道:“好好好,多蒙关照,不远送了。” 孙三打着哈哈:“赶明儿我去拜望你们师父。再会!” 这群地痞们扬长而去。 彩云目睹孙三见义勇为的过程,不由得欣慰地笑了。 冯老闆感激地向孙三作揖道:“幸亏孙老闆在这里,把这帮地痞给制服了。彩云呀,你陪孙老闆多喝几杯。今天晚上我做东。” 彩云笑道:“好!” 一餐酒足饭饱之后,孙三俨然已成为红楼书寓老闆的好朋友了。 月上枝头,清风送爽。孙三微醉了,还不想离开。他斜靠在贵妃榻上,望着脸颊红扑扑的彩云。 “彩云姑娘,我仗着几分醉说句心里话,你可不许生气。”孙三喃喃地说。 彩云知他说什么,只得笑道:“不生气,说吧。” 孙三挺直起身,正了正眼神说:“曼伶死了以后我一直没找到一个可心的女人,我想娶你做老婆。” 彩云一听哈哈大笑,指着他的鼻子说道:“孙三,亏你想得出,我要嫁人早就嫁了,还等到今天你来找我?你自己四处流浪,搭班子跑码头,还怎么娶老婆?有多少钱娶老婆?娶了往哪儿放?算了吧,你呀,别说梦话了。”她给他斟了杯茶,说道:“天不早了,喝了这一杯,醒一醒,你也该回去了。” 十一、结交孙三(3) 孙三很沮丧,嘆口气道:“是啊,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一个唱戏的,下九流,要钱没钱,要势没势。你呢,虽说是落魄了,可也是八抬大轿进了状元府,乘轮船出过洋的人。凤凰落了地,也是百鸟之王。我真是说梦话呢!”他一仰脖子将茶饮尽,站起来,委屈地说:“你瞧,别说嫁给我了,连留我住一宿都不肯。” 彩云微笑着瞟着他。 “好吧,我走了。不过,我们唱戏的最讲情义。彩云姑娘,你今后有什么用 得着我的,一句话。上刀山,下火海,锯子拉,斧子剁,孙三我就是死一万回也义不容辞。”说罢,他做了个舞台上的亮相动作,双手一抱拳,转身用右手一勾,“刷”地一下便从衣架上取了长衫;一个漂亮的转身,衣服便穿上了身;一抖袖子,朝门外走去,衣摆随风飘逸。 第192页 彩云忽然怔住了,收了微笑。孙三英俊的长相、潇洒的动作和慷慨的陈词似乎打动了她,一瞬间,她不知怎地对他产生了好感,目光里流露出爱怜之意。嘴唇轻轻一动,小声然而十分清晰地喝了一声:“回来!” 门口台阶下,孙三愣住了,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回过头直愣愣地瞧着她。 只见彩云居高临下地笑了一声,一撇嘴,说道:“哼,我瞧你怪可怜的。算了,便宜你一回,留下吧。” 孙三顿时喜出望外,“刷”地把长衫下摆一托,三步并两步扑倒在彩云跟前,抱住了她的双腿,喊道:“哎哟,我的好人儿,你可救了我了,你真太好心了!……”他双手一撒,长衫便脱了下来。接着,他抚摸着她的身体,疯狂地吻她的膝、她的腹、她的胸,边吻边解开了扣子,动作极其利落干净。彩云先是想挣开,但他力气充足,紧紧地箍住不松手,只是一个劲地勐亲。彩云渐渐也被他撩拨得意乱情迷,浑身酥软,不知不觉中伸出手臂搂住了他,瘫在他的怀中,闭上了眼,喃喃地唿道:“轻点……慢点……冤家……冤家……” 十二、舞台暗算(1) 孙三虽然不是读书人,但久在戏班子混,比起那些粗俗不堪的下等人来,也算是略知诗书了;而比起那些贪婪的纨绔子弟来,他又有几分温柔,懂得怎样讨女人的欢心。所以彩云收容了他,倒也有几分快活。尤其是他的床上功夫一流,身体健美,性感有力,让彩云的身体得到了充分的满足。 彩云在红楼书寓的事终于还是传到了苏州,洪洛是第一个知道的。这天,他心烦意乱地将这个消息带回了家。 花厅内,洪夫人正与德官在玩抓子儿。就是将细沙子或绿豆装进豆腐干大小的布袋中,一共五枚,朝上扔一个,在它未落下前,如果先后抓起了那四个,就算赢。德官已经6岁了,长得越发美貌可爱,笑起来也是两个酒窝。她抓子儿抓得很好,洪夫人抓不过她,便让丫头陪她玩。 洪洛坐下嘆了口气,说:“娘,刚才我遇到一位从上海回来的朋友。他说,姨娘,噢,赵彩云,竟然在上海一家妓院里接客。” 洪夫人大惊道:“啊,有这样的事?”忙命丫头把德官带到院子里去玩,免得听了乱说。 “她还大言不惭地称自己是状元夫人呢,以此招揽嫖客,真太气人了。” 玉珍在一旁听了愤愤地骂道:“这还了得!这不是公然败坏我们状元府的名声吗?” 洪夫人气得直捶桌子,怒道:“太不像话了!我还以为她出了我们洪府大门,家里从此可以安生了呢。她竟敢打着状元府的招牌招蜂引蝶,真是无法无天!你爹在地下有知也要气得跺脚了。” “是啊,弄得我简直没脸见人。”洪洛懊丧之极。 洪夫人勐然站起说:“不行,不能让她这么为非作歹。洛儿,你去,你赶快去一趟上海,找上海知府告她。” 洪洛嘆气摇头说:“上海的衙门只知道拍洋人的马屁。我去他们可不见得买帐。” “对了,我父亲来信说,他快回来了,还要去上海办事。婆母,你让他找上海知府去讲。”玉珍突然有了主意。 “对,这倒是个办法。” 洪夫人连连嘆道:“唉,这个败家精,不知廉耻的贱人……” 几天后,陆凤翔到上海办事,果然遵照亲家母的意思来到了红楼书寓。当时彩云和孙三正在唱小曲《西厢记》。在座的有孙三和汪季达的那两个朋友。 彩云舞动着手里的绸帕子,和孙三边唱边舞: 徐步花街,抹过西厢傍小斋。 小姐你且在门儿外, 待红娘去轻轻悄悄把门挨, 你且藏羞态,前番变卦今休再! 啐,没用的东西!来!喏! 上前参拜! …… 两个人眉来眼去的,把张生和崔莺莺的约会表演得真真切切、入木三分。大家津津有味地听着,拍着巴掌直叫好。 忽然,冯老闆走了进来,在彩云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孙三也停了下来。 彩云一怔,问道:“是陆凤翔?” “他要见你。” 三个客人面面相觑。 彩云略一沉吟,说道:“现在我这儿有客人,不见!” “他可是北京的大官儿呀。” “官儿再大,到这儿来都一样。请他明天来吧。” “彩云,这不是难为我吗?” “可这几位客人是先来的呀。哦,对了,他跟梅仙是老相好了,请他上梅仙房里坐坐吧。” 正说着,就听到房外梅仙的声音传了过来:“哟,是陆老爷呀!哎呀,万万想不到您老人家会到这儿来……” 原来陆凤翔等了许久不见动静,便藉口说要见梅仙才进来了。见到了梅仙,他强作笑容地说:“是呀,我才知道你和彩云都在这儿。” 梅仙笑容可掬地上前拉住他说:“我们可好久不见了,难得您还想着我。请请请,我们进屋里谈。” “呆会儿,我先找彩云说点事,再去你那儿。” 第193页 “是吗?她现在可红了。哼,您是不是又打什么主意呀?” “别胡说,我是来谈正事的。” “哦,她正在陪客人哪。来吧来吧,我领您去。彩云!”她叫着便领陆凤翔 拐过走廊进了彩云的门。 彩云见陆凤翔进来了,只得勉强地起身相迎,说道:“哦,是陆老爷呀,什么风把您从北京吹到这儿来了?” 陆凤翔略略点头,环顾四周,一眼就看见了孙三,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孙三颇为尴尬,站起来一揖,说:“给陆大人请安!”转身对两位朋友说:“咱们走吧!” 两位朋友起身欲走。 彩云却双手一拦,说道:“干吗走呀?”她故意上前亲热地拉住孙三,冷嘲热讽地说:“你们别瞧着陆老爷官儿大,他呀,可是个寻花探柳的元帅,吟风弄月的班头,秦楼楚馆,谁不知道陆老爷的功夫呀。再说了,男人到了我们这儿,哪还有什么高低之分,脱光了身子还不是都一样?” 孙三、梅仙等都笑了起来。 陆凤翔很窘,干咳几声对彩云说:“我有话对你说。” 两位客人知趣地赶紧告辞。 孙三更是有些怕惹事,也慌忙和他们俩一起离开了。 冯老闆与梅仙送他们出去。 彩云见陆凤翔阴沉着脸,便也沉下脸来,说:“哟,敢情陆大人不是让我陪您饮酒取乐的。好吧,您请坐,有什么话您尽管说。” 十二、舞台暗算(2) 陆凤翔坐下,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子说道:“上次见面你还是洪府姨太太,没想到没几年工夫你就到了这儿。我问你,洪老爷在世的时候待你如何呀?” 彩云料到他会说这些,瞟了他一眼说道:“已经四年了,洪老爷在世时待我恩重如山,上上下下谁不知道。陆老爷怎么问起这话来?” 陆凤翔说:“既然如此,你就应该知恩图报。洪老爷去世以后,你就应该安安分分地在洪家恪守妇道。做女人嘛,头一条就是贞节。” “原来陆老爷今天是来教训我的。请问陆老爷,要我为洪老爷守节,我图个什么?是图个死后灵魂升天,还是图个建一座贞节牌坊?我是个什么出身的女人,别人不知道,你陆老爷还不清楚?谁给我立贞节牌坊?不是笑话吗?我这种贱人死了也升不了天,只配下地狱。既然如此,我还守什么节?没听戏文里唱的吗?‘只曾见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带枷。’阎王爷将来怎么处置我,只好由他了。教训我恪守妇道,您陆老爷可是看错了人了。” 陆凤翔见她说得这样干脆,真有受辱之感,不觉连连摇头道:“彩云姑娘,我也不是一定要你为文卿守节,你年轻,要改嫁也是可以的。洪家的人对你是很宽容的,不过你总该规规矩矩地嫁个男人吧。没想到你居然重入风尘,倚门卖笑。你这样做,怎么对得住九泉之下的洪老爷呀!” 彩云毫不示弱地说:“洪老爷在世的时候,我没做过一件对不住他的事。今天我要当着陆老爷的面说句您不爱听的话。在德国的时候,我冒了夫人的名分,可办了很多其他夫人办不到的事,只有洪老爷心里明白。他回国遭了奸人暗算,谁也不敢出面说句好话。您陆大人是洪老爷至亲好友、儿女亲家,可您不也怕丢了顶戴花翎,缩到了后面吗?是我大着胆子去求李中堂才挽救了危局。可惜我没福分,洪老爷早早地去世了。洪夫人对我说起来是不错,可是她把洪老爷留给我的三万两银子吞了,您知道吗?您叫我怎么办?规规矩矩嫁个人,嫁给谁呀?哼,好男人都死绝了。嫁给陆老爷您这样的大官儿当姨太太吗?曼伶姐怎么死的你当 我不知道?不光我知道,刚才您看见的孙三也知道。” 陆凤翔脸色骤变,气愤地说道:“你怎么说这种话?你……” 彩云继续说下去:“您陆老爷有权有势,您说的做的样样都有道理。请问陆老爷,我不嫁行不行?如今我干的这个营生是我愿意的。我不偷不抢不害人,我卖自己还不行吗?明码标价,愿买愿卖,双方还要有个情投意合。一方不愿意,您打道回府。怎么着?不比那些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干净得多吗?” 陆凤翔一下子语塞了,他没想到彩云竟有这样一番做女人的道理,真是闻所未闻。 彩云越说越来劲:“再说了,要是没有我们这些秦楼楚馆,你们男人上哪儿去寻花问柳、寻欢作乐呀?您陆大人风流了几十年了,那个浪劲儿梅仙姐都跟我说了,赶明儿我也领教领教。哈哈哈……”她放声浪笑了好一阵,又倏然沉下了脸,“就您陆老爷这样的道德文章也配来教训我?” 一番火辣辣的嘲讽说得陆凤翔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他恼羞成怒地说道:“好好好,你能,你能,我反正把话说到了,你爱做什么我不管。不过我可告诉你,你用状元夫人的名义拉客是犯王法的。状元是皇帝的封号。” 彩云一拍桌子,震得茶碗“嘚嘚”直响:“谁说我用状元夫人的名义拉客啦?我算什么状元夫人,顶到头也不过是状元小妾。我干吗要用状元夫人的名义去拉客?莫非状元睡过的女人有什么鸿运附体吗?陆大人,我告诉你,我人贱心不贱,要卖就卖自己,不卖状元府的牌子。我改名换姓,流落他乡就是不愿意让人家笑话洪状元,不愿意让人家耻笑状元府。至于客人背后称我状元夫人那可不是我的事了。他们喜欢我、心疼我,喊我心肝宝贝,喊我娘娘、公主,哪怕喊我太后老佛爷,我也不能封住他们的嘴。” 第194页 陆凤翔气得无话可答,指着彩云说道:“你你你,太放肆了……”说着站起身欲走。 彩云索性撒泼拉住他,放荡地笑道:“别走呀,陆老爷,你上了我的床,只怕嫌我放肆得不够呢。来吧,尝尝你亲家睡过的人是什么滋味嘛,包你快活似神仙。钱带得不够不要紧,我减价。哈哈哈……” 陆凤翔尴尬地躲闪着,喃喃地骂道:“你……太无耻了!太……下贱!”终于他挣脱开了,逃也似的离去。 彩云见他走了,顿时收敛了笑容,怒气沖沖地把桌上的茶杯、茶壶统统掀翻在地,禁不住大哭起来。 正哭着,梅仙走了进来,她并不劝慰她, 反而责备她:“不是我说你,你 这脾气也太大了。陆老爷是什么人?你怎么可以把他骂出门呢?” 彩云争辩道:“你不知道他说那些狗屁话有多气人。” 梅仙耐着性子劝道:“我听见了,再气人你也该忍着点嘛。我们吃这碗饭靠的是客人花钱养着,总得叫客人高高兴兴地来,心满意足地走。耍什么小姐、太太的威风哪!” 彩云不悦地分辩道:“我对别的客人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陆凤翔这傢伙实在太坏了!” “他再坏你也犯不着得罪他呀。何况他以前对我们的好你也是知道的,就是看在我的分上你也要收敛着点呀。这下可好了,冯老闆赶上门去赔礼他都不见。看样子再也不会来这儿了。” 十二、舞台暗算(3) “他不来,我谢天谢地。” “你怎么说这话!他是北京的大官,有权有势的人物,他记恨了你,我们跟着倒霉,你知不知道?他要是在本地官府说我们的坏话,以后麻烦就大了。” 彩云也沉下脸说:“梅仙姐,你怎么摆出一副老闆娘的架子来啦?” 梅仙更加恼怒地说:“我不是老闆娘,可总是跟冯老闆一块过日子。你把客人得罪了,坏了我们红楼书寓的名声,生意就清淡了,这不是明摆着的道理吗?说你两句你还不高兴,你也太任性了!” 冯老闆闻声进来调解道:“好了好了,自己姐妹吵什么?都别说了,晚上还要去看孙老闆的《挑滑车》 呢,快收拾收拾吧!” 话说陆凤翔让彩云气得咬着牙回到了驿馆。他没有想到,那个当年乖巧的小清倌,如今会撕破脸皮和他针锋相对。早知有今天,他当时怎么也不会把洪钧拉上富记花船,成全了这段姻缘的。 “妇人之心,蛇蝎之毒啊!”他后悔不迭地喃喃自语,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不行,决不能让这个臭婊子得意忘形,我陆凤翔决不罢休,我要让你赵彩云知道我的厉害。 对着窗棂外惨澹的月光,他的脸上闪动着一股杀气。 几天以后,上海丹桂戏院里便发生了一桩事故。 前几天陆凤翔去看了孙三主演的《挑滑车》。他看着孙三在台上踢打翻滚,还从三张八仙桌上往下跳,便心生一毒计,用200两银子收买了杨五爷,要他们择日收拾孙三。 锣鼓声中,扮演高宠的孙三上场了,一个亮相赢来一片喝彩声。台下座席中坐着杨五爷,他注视着孙三,心中隐含着杀机。舞台上,孙三与“番将”交手,演“滑车”的番兵一个接一个冲上来。孙三用枪一一挑翻。台下,冯老闆领着彩云和梅仙坐在前排一侧,他们是来给孙三的最后一场戏捧场的。 舞台上,两张八仙桌摞在一起。孙三照例带着插着八面旗的长靠上了桌子,又从两张八仙桌上一跃而下。引得台下喝彩声、掌声响成一片。这时,两个捡场的人又搬出了第三张桌子,把它和原先的两张桌子架到一起。孙三灵巧地跳到三张桌子的顶部。 锣鼓声戛然而止。 台下几百名观众屏息注视着,戏场里寂然无声。 杨五爷也紧张地注视着孙三。他知道,桌子腿已做了手脚。八仙桌的一条腿齐根的部位被从里往外锯了一条深深的口子,外表根本看不出来。刚才孙三跃下两张桌子的当儿,下面那张桌子被锯过的腿一下子裂开了,略有歪斜,但除了杨五爷谁也不会发现。 孙三高高地站在三张桌子上,他屏息、运气,准备往下翻。但此时最下面那张桌子的锯缝已完全裂开。孙三大喝一声,勐地一使劲,但还未等他跳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一瞬间,裂口的桌腿歪倒了,桌子顿时“哗啦”一声倾斜下来。孙三已收不住自己的身子,一下子栽倒下来。三张桌子也都“哗啦啦”倾倒下来。孙三重重地摔倒在地,桌子“噼里啪啦”地一齐压在了他的身上…… 台下观众们顿时大惊失色,叫成一片。彩云惊叫一声跳了起来。 杨五爷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扭头离去。 台上,捡场的、后台管事的以及打鼓佬和琴师们大惊失色,有人奔过去抬开桌子。大幕匆匆落下,一片混乱。大家七手八脚地忙把压在孙三身上的桌子搬开,只见孙三的腿上、身上血流如注,他痛苦地呻吟着。彩云分开众人挤进去,焦急地喊:“孙三!孙三!……” 孙三只是不断地呻吟着、喘息着。他被人们抬到一块门板上。管事的焦急地指挥着:“快送医院!” 第195页 彩云跟在后面,焦虑万分。 十三、有情人难成眷属(1) 恩宇到了上海,首先去了张园,强学会上海分会就设立在这座老式的园林建筑中。康有为明日就要坐海船抵达上海,顾恩宇要去码头迎接,此外还要为康有为来沪后的许多活动做准备。联络人员、誊写文稿,工作十分繁忙,幸亏在这里他遇见了金楣甫,帮了他许多忙。 原来金楣甫是去年来上海同文馆学习法语和英语的,又与几名留日归来的同学参加了反对《马关条约》的示威活动,如今也想参加强学会,于是就过来帮忙做些事。他年轻气盛,谈起李鸿章总是愤恨不已,甚至对保守的洪钧也不以为然。顾恩宇来到强学会,就听见他正在厅里与同学们侃侃而谈。 顾恩宇一见他就叫道:“哎,请问你是不是小……” 不等顾恩宇说完,金楣甫已上前拉住了他的手,亲切地说:“我正是小金豆金楣甫哇!” 顾恩宇见他已完全长成大人,又倾向维新,心里十分高兴,与他聊了些时候,又一起整整忙了两天,才算把准备工作做好。 康有为如期来了,他首先会见了两江总督张之洞派来的官员梁鼎芬。张之洞是与李鸿章齐名的洋务派的另一员大将,虽然他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主张康有为、梁啓超并不贊成,认为他不敢触动政体制度,但是张之洞还是支持了变法维新,并给了康有为一些资金,让他在上海做活动经费,所以康有为对他派来的人十分热情。 这天,顾恩宇正忙着遵照康有为的吩咐将他的着作《新学伪经考》中的有关章节节选出来,印成宣传小册子,在康有为作宣讲时散发。康有为则与梁鼎芬继续谈话,讨论张之洞的主张。 梁鼎芬说道:“张大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意思是强学会不要提出过激的主张,比如阁下文章中所说的‘孔子作春秋,是托新王以改制’云云,锋芒就太尖锐了。” 康有为不以为然地一笑,说道:“锋芒不锐,何以强学?张之洞大人既然贊同我强学会宗旨,又何必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呢?张大人爱国之苦心我等都很敬佩,但他老人家所谓的‘中学为体’恰恰是中国之病根啊,不变此体,便无法以西为用。洋务搞了十几年,一场甲午海战不还是前功尽弃了吗?” 这时,顾恩宇抱着一叠文稿进来,说道:“康先生,您的文稿已经誉清了。” 康有为接过来,关心地说道:“好,好,你辛苦了。听说你几天没好好睡觉了,快去歇一歇吧。” 顾恩宇笑笑退出了。趁着这个空档,他打算稍事休息,晚饭之后到四马路一带去找一找彩云。关于彩云的事,本来打算去一趟苏州,可来上海后已经有所风闻,只是不敢相信。本来还想和小金豆谈谈,正巧小金豆回学校去了,他也就一个人出去了。 夜幕降临了,他从大门里出来,望着灯火阑珊的街道,不由一下子心里发慌。他想,若在哪一个红灯下看见了浓妆艷抹的彩云,该说些什么?要是她不理自己怎么办?拉着她就走吗?还是乔装一下,戴个黑眼镜好呢?不行,一来眼镜很贵,二来戴上更不像样。再说自己又不是坏人,就只当是偶然相遇,说什么不可以呀。她已经答应嫁给自己了,实际上两人已是夫妻了,自己来找她是天经地义的,怕什么!他一甩手,便大步朝四马路走去。 这里是妓院集中的地段。勾栏鳞次栉比,一家挨着一家。门前挂着雪亮的汽油灯,招牌上写着“桂馨楼”、“艷锦楼”、“彩凤楼”、“鸳鸯厅”、“燕舞堂”……各家“楼”、“堂”的门口都有不同格式的名牌,写的是妓女的名字,如“小林黛玉”、“王丽丽”、“李秋香”、“陈宝宝”、“白鸽林”……老鸨、娘姨(僕妇)、拉皮条的都在门前拉客。 顾恩宇缓缓走着,在一家家妓院门前浏览。 老鸨、僕妇们见有客人,纷纷上前搭话: “哟,客官,您来啦,快请进来吧!” “您看什么呀,进来看哪!” “客官,上我们家来,漂亮姑娘有的是呀,请进吧。” “您找谁?哪位是您相好的?” …… 顾恩宇默不作声,他的眼睛只是看着名牌,听说彩云已改名叫曹梦兰,他就寻找着,只要有曹字便停下来。但是,走了四五条街,腿已很酸了,却始终没有看见这三个字,他只得失望地离去。 然而,他不知道,彩云根本不在书寓,而是在仁济医院看护着孙三。 孙三的左腿断了,打着石膏吊在铁架上。右臂也脱了臼,裹着绷带。 彩云坐在他的床边餵他吃粥。 孙三脸色惨白,额上擦破皮处涂着红药水。他哭丧着脸,像个孩子似的说道:“哎哟……我完了。彩云,我废了。” 彩云心中也如灌了铅块,但仍强笑着劝慰他:“别说丧气话,医生说了,骨头能接上,长好了,就跟以前一样了。” “那是不可能的。长好了即使能走动,也成了瘸子了,还能上台子吗?”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能保住命就已经很侥倖了。孙三,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要设这样的毒计害你?” 第196页 孙三嘆着气,说:“我得罪什么人哪,我一个唱戏的,下九流的人物,敢得罪谁呀。我想来想去想不出谁跟我有这么大的仇,想要了我的命。唉……” 十三、有情人难成眷属(2) “哎,再细想想,是不是有什么风流债?” 孙三连连摇头说:“自从见了你,我跟那几个女人都断了。人家犯不着这么害我。我觉着能下这样毒手的人不是普通人,背后准是有权有势的人在指使。” 彩云嘆了口气说:“唉,算了,不去想它也罢。好好在医院把伤养好了再说吧。” “听说这家洋医院住一天要付5两银子,这么贵?” “这你就别管了,我已经交付了300两银子了。你尽管安心地住着。” 孙三感动地说:“彩云,要让你花这些钱,我真……不知该怎么报答你。” “别说这样的话了。我天生就是这脾气,看不得好人受欺侮,再说这点忙我也帮得起。” “叫我说什么好呢,你这么厚待我,把我当个人。我呢,以后上不了台、唱不成戏了怎么办?别的事我又做不了,不成了废人了吗?”说着,眼圈一红,泪水汪汪的。 彩云望着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儿,泪珠在那一双丹凤眼中晃荡,少了平时的油滑气,多了几分哀怨,倒也有些动人,心中不由得涌出一股爱怜,轻轻捏了捏他细而长的手指,安慰道:“傻人,你放心,以后你实在唱不成戏了,我也不会嫌弃你的。找不到事做,你就到我们书寓来打杂,倒个茶、递个烟、张罗个饭局什么的你总会吧。怎么样,我去跟冯老闆说说。” 孙三热泪直流,用那只尚能动弹的左手拉住彩云的手,感动万分地点了点头,悄悄地说道:“我没什么可报答的,不过,我一准让你在床上乐个够。” 彩云抽回手给了他一巴掌,说:“你要死了,胡说什么!”扭头离去。 孙三说的是大实话,她和他结合靠什么?不就是这个吗?孙三能给她的,除了他的热情和能干之外,最让她满意的不也正是这个吗?是的,她的精神渴望高贵文雅,也曾因嫁给了洪钧享受到了几年尊贵,然而她的身体却需要力量和野性。和洪钧初识时,她喜欢温文儒雅、轻柔抚弄。而现在的她已经如一只成熟的母豹,更喜欢强烈的刺激、勐力的动作,这是洪钧力所不能及的。而孙三却正是这样一头勐兽。他虎背熊腰、肌肉结实,性感的躯体正是彩云梦寐以求的。加上风流成性,精通房事,总是能把彩云伺候得如坠云雾中一般。她为什么要拒绝呢? 此时,她忽然感到自己真是个地地道道的下贱女人,为了身子的快乐,将自己与这个人们看不起的男人黏在了一起。她明白,过去曾有的高贵的梦想此刻已完全破灭了。 至于麒麟哥,那刻骨铭心的一夜,对于她是无比圣洁的奉献,是无可比拟的幸福,只能由天赐,决非是人所能追求到的。在她心目中,这也不属于一般男女之欢的范围,只有在梦中才能去品味,今生今世也再不会有了。 对于彩云的决定,红楼书寓的人都感到意外, 梅仙第一个反对。 她不满地对彩云说:“我真不明白你,你欠了孙三什么情了?他没钱给你,你还倒贴他,还要张罗给他找事做,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吗?” 彩云心中已做决定,便应付道:“以前他对我倒是真心实意的。如今落到这一步,我瞧着他怪可怜的,总觉着应该帮他一把。” “上海滩可怜的人多着呢,你帮得过来吗?再说,他遭人暗算也不会是平白无故的。仇家为什么那么恨他?你出面帮了孙三,就不怕仇家记恨你吗?我劝你呀彩云,别这么傻了,千万别把是非朝自己身上揽。我看,我们红楼书寓非但不能要他,你也离他远点吧。一个唱戏的,瘸了腿,还能有什么出息?” “梅仙姐,做人不能那么势利。书寓不用他,我用他,我出钱养他。我不忍心看着他没饭吃。”彩云愤愤地顶撞道。 梅仙见彩云真动了气,也就不再管了。 然而,陆凤翔的黑手却没有停止活动,他指使杨五爷继续给冯老闆施加压力。这天,杨五爷邀冯老闆到半仙居酒楼吃饭。 酒过三巡,杨五爷也不说正事。冯老闆惴惴不安地试探道:“这个……杨五爷叫我来有何吩咐?” “冯老闆,我今天是弄堂里扛竹竿,直来直去。” “好,好,你直说。” “我受人之託关照你,那位状元夫人曹梦兰不能再留在你开的书寓里了。你把她的牌子摘下来,赶她走。” “这……为什么?” “为什么你就不要问了。你只管告诉她,她心里有数,她骂的是什么人也该惦量惦量。” 冯老闆不敢再说什么,连连点头。 杨五爷又吞了一杯酒下肚,阴森地一笑,说:“你冯老闆要是不听话,看看孙三的下场吧。” 冯老闆一愣,这才明白了孙三是他们害的。他不敢怠慢,回去便找彩云下了逐客令,并说了杨五爷的原话,以开脱自己的责任。 彩云明白了,杨五爷的背后就是陆凤翔,他果真对自己下毒手了。怎么办?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忍着,于是立刻到医院找孙三商量。 第197页 孙三正拄着单拐在练习走路,他的伤势已基本好了。 彩云旋风般地沖了进来,脸上闪动着异样的神色。 孙三高兴地说:“你来啦!你看,我可以走路了。” 彩云却一屁股坐下,说道:“孙三,你知道吗,我已经不挂牌了,红楼书寓不能容我了。” 十三、有情人难成眷属(3) “怎么回事?” “有人施了诡计,逼着冯老闆辞了我。害你的人也是他。” “谁呀?” 彩云咬着牙吐出三个字:“陆凤翔。” 孙三恍然大悟。 “没想到吧,人面兽心的。就因为我骂了他,他和洪家便要置我于死地。好狠毒哇!没办法,他上有官府,下有地痞,我们对付不了他,只有离开上海。” “那……上哪儿呢?” “不知道。除了不回苏州,我哪儿都能去。”彩云满不在乎地说。 “哎,对了,上天津。天津是我老家,人头熟,你跟我走。” 彩云沉吟不语。 “我老父亲是做首饰买卖的,多少还有点家底。你要是肯屈尊,就做我的媳妇儿,我做买卖养活你。你要是还想干这个营生,就自己独挑,开个书寓,我给你管事儿,随你的便。这话其实我早想说了,没好意思出口。” 彩云略一思忖,说:“孙三,嫁人我是决计不嫁的。跟你去天津我还决定不下来,让我想几天吧。三天,三天后,我给你个回话。这三天嘛,咱俩好好玩玩。反正我的牌子已经摘了,我又成了良家妇女了。你呢,也不唱戏了,也不算下九流了。咱俩干脆来个痴男荡女,雇辆马车,敞篷的,把上海滩好玩的地方玩个遍。不是骂我招摇过市吗?我就彻底招摇他娘的一回,痛痛快快地疯狂它一回,叫上海滩好好瞧瞧我。” 她异常激动,既愤慨又兴奋。 孙三呆呆地望着她,觉得她疯了。 “走,现在就走。到英租界去买衣裳,到法租界买首饰,去赛马场看赛马,到新亚饭店吃大菜,晚上到六国饭店开房间。吃喝玩乐,把银子花光。哈哈哈!” 彩云疯狂地大笑,拉起孙三就走。孙三拄着拐棍傻笑着,一步一瘸地随着她走着。他们雇了一辆敞篷大马车,在街上兜起风来。 这天,顾恩宇去邮局取信函回张园,低着头想心思,走在铺着方石块的街道上。忽然,前方传来了一阵马蹄声,他没理会,只朝行人道上让了让,夹紧了手中的那一包信函。 迎面驶来的这辆敞篷马车上正坐着身穿新缎面长衫的孙三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彩云。彩云撑着一把花伞,穿着一身粉红缎子绣花衣裙,“咯咯”地放声笑着,头上的翠珠也跟着乱盪,显出一副放荡女人的形象。 路上的—些行人纷纷对他们俩侧目而视,有的指指戳戳,窃窃议论。 彩云毫无顾忌,索性依在孙三的肩头,故作亲昵地与孙三低语,不时放声大笑。 顾恩宇不在意地一抬头,突然发现了她,不禁惊呆了。这不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彩云吗?不会吧,她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定神细看,没错,就是她! 彩云旁若无人地与孙三说笑着。一阵风颳来,她的裙摆被风掀起,露出两条穿着粉色镶花边、薄如蝉翼窄绸裤的大腿。她若无其事地摆弄了一下裙摆遮掩上了。 顾恩宇呆呆地注视着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剎那间,他几乎要喊出她的名字,但不知为什么又喊不出口,话到了嗓子眼儿又缩了回去。眼看着彩云的马车飞驶而过,顾恩宇情不自禁地转身跟着马车跑了几步。 可是彩云根本没发现他,她的眼睛没有看街上的任何人,她知道人们在看她,故意两眼朝天尽情表演。顾恩宇止住了步,看着马车渐渐走远,就像被一股无形的风捲走了,连着车上的那个粉红色的身影和袭人的香气一起捲走了,最后只剩下一个小黑点,拐到大街尽头不见了…… 顾恩宇目送马车消失,心中感到异常的伤心和失望。他张口结舌地呆立在那里,半天僵着不动。他不知道自己的勇气为什么在那一刻荡然无存了,是男子的自尊还是认为彩云已有了男人?他又一次怨恨自己,为什么这样无能,为什么又一次放走了她,难道真的是没有缘分吗?记得第一次分手也是这样,彩云来找父亲,自我说媒,让父亲骂走后,他生生地让她离去,不敢去追她回来。就这样一瞬间便做了影响一生的错误决定。这一次仍错了吗?他隐隐约约感到是的,是错了。想到这里,他恨透了自己,真恨不得纵身跳进黄埔江里去。 此时彩云全然不知道恩宇的痛苦,她只是想恣意纵情,发泄心中的愤懑。她和孙三来到郊外的赛马场,换了一身运动服,与英国驯马师交谈了几句,便付了钱。她不顾孙三劝阻,跳上一匹马便飞奔而去。她一面沿着跑道策马飞奔,一面疯狂地大笑大喊着,颈上一条红色的纱巾随风飞舞…… 晚上,她和孙三又出现在六国饭店灯火辉煌的舞厅。换上了当年在欧洲穿的那件白色的纱礼服,足登当年那双德国鞋匠做的红色羊皮靴。孙三则换上了一套西装,把辫子盘起来扣在礼帽里。他们手挽手进了舞厅。在幽雅的舞曲中,彩云邀请了一位洋人双双起舞。前来跳舞的几乎都是洋人,彩云穿梭其间,和他们用外语对话,陶醉其中。 第198页 孙三吃惊地欣赏着她的社交能力和优美的舞姿,想像着她在国外的情形。舞曲换了一个又一个,不断地有外国绅士走过来邀请彩云跳舞。彩云总是莞尔一笑,毫不犹豫地接受邀请,轻盈地与他们共舞。 这时乐队奏起了欢快的圆舞曲《蓝色多瑙河》。彩云与一位英俊的德国青年紧紧搂着,飞快地旋转、旋转,开怀地大笑。脚下的皮靴因多日不穿而有些发硬,磨擦着她的双脚,但这点疼痛与她心中的创伤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 十三、有情人难成眷属(4) 孙三坐在一旁望着她,面带惊诧而又苦涩的笑。他从彩云身上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勇气和聪慧,打心眼里服了她。 彩云换了一个又—个舞伴,在舞池里飞快地旋转着。她颇为优美的舞姿令舞场的所有人惊羡不已。众人纷纷注视着她,乐队也为她起劲地吹奏。众人渐渐围着她,为她打节拍。彩云旁若无人,陶醉在自己的舞蹈中,似乎忘掉了一切痛苦和烦恼…… 第二天,他们便登上了去天津的轮船。 十四、赛金花挂牌(1) 十几天后,彩云随孙三来到了天津。这已是1896年的春天了。 孙三父亲的家是天津平民区中一座破旧的四合院。原先有几分样儿,南北房六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可现已破旧而凌乱。父亲的炕上摆着—套鸦片菸具。他年逾花甲,正和他的姨太太躺在炕上吞云吐雾,轮流吸着鸦片。 家中原先开了间首饰店,也还有些家当,但都让他们换了大烟抽。 “老爷!姨太太!”家中老佣人兴沖沖地进来报告,“三少爷回来了,还带着个漂亮的媳妇。” “是吗,在哪儿?”孙父惊喜地放下烟枪坐起身来。 孙三左腿瘸着进了房:“爹!姨娘!” 姨娘是个40多岁的懒女人,忙用手拢了拢蓬乱的头髮,迎上去说道:“哎哟,三少爷回来了,老爷子整天惦记着你哪。咦,你的腿怎么了?” 孙三立刻掩饰道:“摔的。” 孙父也一怔,问道:“怎么回事?瘸了?” 孙三有些尴尬,只得扯了个谎说:“车祸,让马车撞了……还没全好。反正不能上台唱戏了。” 姨娘大惊道:“哎呀,这可怎么好!不唱戏,那你怎么活呀?” 彩云此时站在门边,环顾这破旧而凌乱、发出一股酸臭和菸草混合怪味的房间,不禁用手绢捂住了鼻子。看见炕上的烟枪烟灯,顿时露出厌恶之色。 姨娘打量着她说道:“哟,三少爷呀,这是你媳妇吗?多标緻的姑娘。” 孙三支吾着介绍道:“不,不是媳妇儿,她是……我朋友,彩云姑娘。” 彩云只得进门,也不坐,勉强道个万福,说道:“给大爷、姨娘请安!” 孙父一见这样漂亮的姑娘,高兴地说:“哦,好好,坐吧!” “快坐,我们家挺乱的,姑娘您别见笑。王嫂,泡茶!”姨娘忙着将椅子上的杂物挪开,孙三和彩云坐下了。不一会,王嫂端来了两杯茶。 孙父见儿子成这样,便问道:“你唱不成戏了,怎么办呢?” 孙三看了一眼彩云,说:“想回天津找点事做。爹,你的首饰店怎样了?” 孙父摆摆手,重重嘆了一口气,说道:“唉,赔了本,关门了。” 姨娘接着说:“老爷子年纪大了,拼不过新开的那几家珠宝店。家里真是坐吃山空了。前些天他还念叨着你,想让你贴补点钱家用。没想到你把腿给摔了,这可怎么好呀?” 彩云望着衰弱的老人和无能的姨娘,又望望炕上的菸具,心中格外不快,心想决不能和他家搭上关系。 这时孙父对姨娘吩咐说:“哦,你先去把厢房收拾收拾,让三儿他们歇息。” “哎……”姨娘起身准备出去。 彩云忙叫住道:“不必了,我们上外面客栈去住。”说罢起身就走。 在车站附近他们找到一家小客栈,暂且安身。 孙三有些埋怨道:“你何必呢?家里有空房子嘛!” 彩云明确地说:“你那个破家我可不能呆。你爹还指望你呢,难道我们还要供他们抽大烟不成?” 孙三一筹莫展地低着头,说:“那怎么办呢?我看,只有靠你了。” 彩云早已是这个主意,她原本也没想靠孙三,现在更指望不上了。她默默地打开包裹,从首饰盒中取出一个钻石别针、两只宝石戒指、几只玉镯往炕桌上一放,说:“你呀,明儿去卖了,估摸也能凑三四千块,看看哪儿有合适的房子,租下一套来。再置办点家具,找两个丫头老妈子,咱俩开个书寓吧。” 孙三点点头,收起了首饰。 彩云问道:“天津有南方姑娘的班子吗?” 孙三想了想说:“不多。过去有个北京来的班子,叫金花的,挺走红。天津的大官们常上那儿去。” “你看我能比得过她吗?” “当然!” 彩云点点头,沉吟道:“我就跟她较较劲儿,赛过她,挂牌就叫个‘赛金花’。” 第199页 孙三一听这名字挺响亮,便点头:“‘赛金花’?好,真好!今后,我就叫你赛金花。” “天津有什么大官儿吗?”赛金花又问。 “哟,可多了,直隶府道台大人袁世凯、北洋大臣李鸿章,都是顶尖的了。” 赛金花听说李鸿章,想起了贤良寺的一幕,感觉他还是对洪钧有恩,不妨可以拉上点关系,便说道:“李鸿章我倒是见过。” 孙三吃惊地问:“怎么,你见过李中堂?” 赛金花斜他一眼,说道:“那当然了!洪状元去欧洲就是他举荐的,后来的冤案也是他平反的,他可是我的大恩人哪。赶明儿书寓办起来了,我去请他。” 孙三吓坏了:“你别胡来!李中堂是什么人,你请得动?” “走着瞧吧!还有什么大官儿?” “户部尚书立山也常来天津。” 赛金花顿时兴奋起来,问道:“立山?他当了户部尚书了?” “怎么,他你也认识?” “不光是认识,告诉你吧,差一点我就成了他的四姨太了。”赛金花笑起来。 孙三吃惊地瞪着她,说:“是吗?哎哟,我的太太,你可真是个人物啊!” 赛金花“呸”了他一下,说:“谁是你太太?少瞎安!咱俩是朋友,是同伙儿。” 十四、赛金花挂牌(2) 孙三无可奈何地一耸肩,说:“行了,还不是一样。” 赛金花也乐了,充满信心地说:“立山可是个好老头儿。蒙古人,重情义。咱们书寓一开张,头一个帖子就请他来捧场。”说着,她又从首饰盒中取出两件金项坠来,“这个也拿去,租一套好点的房子,收拾得精緻幽雅点,我要让这些大官儿消魂蚀魄、心乱神迷。” 她“咯咯”地笑起来,但突然又止住了,她在首饰盒中见到了那块玉麒麟。玉麒麟的一角已有一条裂纹。彩云轻轻地抚摸着它,心情沉重起来,仿佛一瞬间又进入了一个遥远的、纯洁而温馨的梦境…… 此刻,顾恩宇在上海却遭到了不测。原来两江总督张之洞的下属梁鼎芬领着四五个衙役,前来查封强学会上海分会。 康有为恰巧到广东去了,顾恩宇只得上前据理力争,说道:“强学会上海分会是两江总督张之洞大人批准的,你们凭什么查封?” 他身旁的几个强学会的工作人员也纷纷附和,小金豆也在其中。 梁鼎芬冷冷地说道:“下官正是奉张大人的手谕。顾先生,你们办的《强学报》也太不像话了,张大人多次警告你们不要言词过激,你们偏不听,这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吗?” 几个衙役将一摞《强学报》和强学会的文件、印章等抱出来。过路行人纷纷过来围观。 顾恩宇和小金豆阻止道:“你们无论如何等康有为先生回来再说。梁大人……” 梁鼎芬不予理睬,指挥衙役们摘下“强学会上海分会”的牌子。衙役们将文件、报纸等装上马车。顾恩宇等人上前争夺,说道:“这不能拿走,这是我们的文件……”但衙役们将他们推开。 这时梅仙恰巧从远处走来,也挤进围观的人群中看热闹。突然,她发现了顾恩宇,十分惊奇,瞪着眼睛看着他。 梁鼎芬率众衙役上了马车走了。顾恩宇和几个同事愤愤地骂道:“这帮官僚反覆无常,就怕丢了乌纱帽!”…… 梅仙走过去喊了一声:“顾少爷!” 顾恩宇转脸望着她,一怔,说道:“是你?梅仙?” 梅仙激动地说:“你……还活着?” “是啊,你们究竟在哪里?我总也找不到。” 梅仙嘆了口气,将他带到了红楼书寓。听顾恩宇说起在街上遇见彩云未叫她的事,不觉责备道:“既然你看见了她,为什么不喊住她问问呢?为什么不到这儿来看她?” 顾恩宇一时无语。 “她一直以为你不在人世了,她是没指望了呀。孙三不过是她养着的一个帮手。陆凤翔下毒手要赶她走,她身边没个男人行吗?” 顾恩宇这才明白,十分后悔地嘆道:“原来是这样。可是,她已经走上那条路了。她的变化实在太大了!” 梅仙连连摇头道:“只要知道你在,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到你身边来的。我知道她的脾气。” “怕是不可能了。我如今有什么?漂泊流离,连个安定的栖息之地都没有,她跟着我又有什么幸福可言呢?” 梅仙一摆手说:“那无论如何你总该去天津见她一面吧,让她知道你还活着,好放下心嘛。” 顾恩宇马上拒绝道:“不不,我不想见她。已经到了这一步了,还是让她以为我死了的好,彻底把我忘了的好,省得她又添烦恼。” 梅仙无奈地嘆了口气,说道:“唉,这是命,真是老天不让你们在一起!……那你以后怎么办呢? ” 顾恩宇心情沉重地说:“我是强学会的,查封了还得干下去。国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甲午战败,割地赔款,可是它唤醒了中华同胞。惟有变法维新中国才能不亡。”他越说越激动,“我打算到北京去,追随康梁之事业,个人身家性命何足道也!” 第200页 梅仙见他如此坚决,知道也撮合不成了,只能劝道:“那你也要多加小心才是,我先回了。” 这时金楣甫过来,顾恩宇把遇见梅仙和了解到的彩云的事简单告诉了他,说她又重新当了妓女,他们之间的事也就不可能了。当然,威海的那一甜蜜之夜是他的秘密、隐私,是不会随意告诉别人的。 金楣甫听罢,对彩云真是彻底失望了,他心中的漂亮姐姐已让他感到噁心和骯脏,再也唤不起他的同情和怜惜了。他拍拍顾恩宇的臂膀,恨恨地说:“真想不到她这样不自爱,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她如今既然堕落到这个地步,恩宇兄,你就不必难受了,失去这样一个女人没什么可惜的。” 看着小金豆那嫉世愤俗的样子,顾恩宇心情十分复杂,又不便多说,只能深深地嘆口气。 不久顾恩宇便去了北京。在那里,他遇到了赛金花,也就是他的恋人彩云,这是后话。 秋天是北方的黄金季节,赛金花和孙三在江岔胡同租了一座四合院的房子,开办了一间“赛金花书寓”。房子换了砖瓦,新粉刷了白墙红门,门楣上挂着一块淡黄色的油漆牌子,上面写着“赛金花书寓” 五个黑字。 开张的那一天,一顶绿呢大轿在书寓门前停下。轿帘掀起,一位高大魁梧 的官员下了轿,他正是立山。 孙三穿了一身新长袍马褂,戴一顶瓜皮帽,像个老闆的样儿,匆匆迎上来请道:“哎哟,立大人到了。小的孙三恭迎立大人!”说着在轿前半跪行礼。 十四、赛金花挂牌(3) 立山斜眼瞥了他一眼,略一点头,算作回礼了,接着便高声问道:“彩云在哪儿呢?”边说边大步进了门。 赛金花满头珠翠,穿着端庄秀丽,轻盈地迎出来,一甩手中水红色的绸帕子,笑声朗朗地上前相扶:“哎哟,立大人,高升了户部尚书还那么不拿架子,说来就真来了。赛金花这厢有礼了!”说罢款款一蹲,作了个揖。 “哈哈!你彩云姑娘下海了,我就是当了宰相也要来捧场呀。唉呀,说实话,我还真是想你呀!” 赛金花也故作惊讶地笑道:“真的吗?立大人,有您这句话,我在世上就没白活了。” 立山上下左右地打量着她,见她虽成熟老道了不少,但依然窈窕娇媚,魅力不减,便捻须笑道:“彩云哪,你还是那样,真越髮漂亮、越发地讨人喜欢了。怎么,改名叫赛金花了?” “是啊,天津的金花不是王牌吗?我比她如何呀?” “嗯,比她强,比她强。好!这个名字好,够响亮。” “请请请!酒菜都上桌了,就等您了。” 她亲昵地扶着立山进了屋。南屋的三间大客厅布置得十分精緻雅洁。几个伶俐的姑娘和丫环伺候着立山一个人,有的斟酒,有的端茶,有的装水烟。立山被簇拥在其间,乐得合不拢嘴。 赛金花拨动琵琶,在一个拉弦子的女琴师的伴奏下,为他唱着南昆小曲: 听汝言真诚恳,令人长嘆嗟! 想焚琴煮鹤多磨灭, 你怜香惜玉多周折。 我琴心曲意多牵惹, 一段幽怀复写? 半夜联床,早种就相思万劫! …… 立山一边饮酒,一边痴痴地望着赛金花,想起几次与她相交相知的情景,世事沧桑,不觉感慨万千。看来自己与这个女人是有缘分,今天又走到一起来了。然而,有一个人却生出了一肚子妒忌,他就是孙三。他立在门边,半幅帘子挡住了脸,丹凤眼一直斜瞟着立山。眼看着赛金花伺候得立山熨熨帖帖的,陪着喝茶、吃饭,殷勤周到,自己是从来没享受过。他们吃饭也不叫他,却让他在厢房独自吃着剩饭。想到这里,孙三的气便不打一处来。 正气着,一丫环进来递上一张纸,说:“三爷,这是立山大人给的银票。” 孙三接过银票一看,惊喜道:“嚯,3000两。这蒙古人真他妈的大方!” “赛姑娘说,你累了一天,早点歇息吧。” 孙三一听便明白了,今儿赛金花要陪立山到底了。便没好气地应了一声。收好了银票,继续吃饭。吃了两口,心中仍隐隐感到不快,推开门,望着对面赛金花紧闭的卧室,依稀听到那房里传出吃吃的笑声,不禁妒火中烧,恨恨地嘆了口气,“砰”地一声关上了厢房的门。 今天赛金花的卧室布置得像新房一样,红烛照耀,香雾缭绕。卧室旁特意装修了一间半西洋式的浴室,安置了外国造的浴盆和抽水马桶。立山在赛金花陪伴下好好洗了个澡,由赛金花陪着进了合欢帐。不等擦干身上的水迹,立山便一把将赛金花搂在怀里,疯狂地亲吻抚摸起来,一边喃喃地说道:“彩云哪,多少年了,我可盼到今天了。你这个迷人的小东西呀,今天你可跑不了了……”他利索地三两下便扯掉了赛金花身上的小绸褂裤,扑上去尽情地揉搓啃咬,真是恨不得将她吞进肚里才好。 立山一边不能自持地压在彩云身上尽情地享受着,一边连连唿唤:“我的心肝,我的宝贝,我的彩云……” “别叫我彩云了,叫我赛金花。”赛金花娇滴滴地说道。 第201页 “好好,我的赛金花好宝贝儿。”立山满头大汗地答应道。 赛金花“咯咯”地笑着,紧紧地搂住了立山,将自己娇小玲珑、凹凸有致的身子投入他高大壮实的怀抱之中,任其…… 赛金花早就知道今天是这样的。她已准备好了,所以任由他恣意撩拨。令她有几分高兴的是,在亲热中,立山虽是狂热,但动作却并不太粗暴,他知道如何让女人也快活,真不愧为情场宿将!于是她也就自然地唿应着他,与他配合。这样一来,立山更来了精神,使出各种姿势展示自己的功夫,把赛金花折腾得全身瘫软,无还手之力,只能娇声嗲气地喘息和吟叫。 她知道,要想在天津立住脚,必须找一棵大树作靠山。立山是皇亲国戚,又是高官显贵,能让他宠爱就有了依靠。任你什么陆凤翔、洪夫人,再不能把我怎么样了。所以她满足了立山的愿望,并且愈加温柔多情,使出千般妖娆,把立山的骨头都要融化了。 一夜的颠鸾倒凤,立山的身心满足之极、舒畅之极。这一夜,终于实现了他多年的一个愿望,尝到了状元夫人的滋味,他作为风流王爷的自尊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赛金花果然是不同凡响,她不是那种被动应付男人、只知要钱的妓女,对于有好感的男人,她会投入真情,真是个迷人的妖精! 日上三竿,赛金花拖着疲软的身子洗了个温水澡,觉得舒服多了。然后回到梳妆檯前化妆。立山也醒了,赤裸着上身,睥睨着她,还在回味着她的滋味。 赛金花梳好了头,一个回眸,咧开了嘴,两个酒窝便显了出来。 立山一笑,从衣袋里将一个精美的盒子掏了出来,举在手中,说道:“彩云你瞧,这是什么?” 十四、赛金花挂牌(4) 赛金花走过去打开,是一只蓝色宝石戒指。她惊喜地叫道:“啊,猫儿眼!” “对啰!知道是谁的吗?老佛爷的!”立山哈哈大笑,“云南巡抚送给太后老佛爷的贡品。来,戴上!” 赛金花笑着戴在左手无名指上,蓝色宝石里像猫眼似的闪动着一条银色的小月牙。她兴奋地说道:“哎呀,多美呀,立大人,您真是多情多义。太贵重了,我戴上有点不配。” “瞧你说的,你哪点不配?太后老佛爷也是个女人嘛,她不就仗着命好。你要有她的命,照样当太后。哈哈哈!”说着又把她搂住。 “哟,立大人,说这话可是犯上的呀。” 立山满不在乎地笑道:“我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爱新觉罗的天下就是我们祖上几代人用命换来的。哎,我说彩云呀,昨儿晚上我说的话你想过了没有?” 赛金花故意地问:“什么话呀?” 立山吻了她一下,笑道:“你看你这小妮子,装蒜了不是?人家可是一片诚心。当时我要娶你,你说你有了心上人,我自然应该成全你。现如今你还有什么说的呢?” 赛金花微笑不语。 立山诚恳地说:“怎么样?跟了我吧,我立山是绝不会亏待你的。有了你,我再也不会寻花问柳的了。” 赛金花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髮,温柔地说道:“立大人,您这份情意我铭刻在心,您的心好,重情义,我知道,所以我到了天津,头一个便想到了您,派人上北京把您请来。可是要我做您的四姨太那就是另一码事了。男女之情,我这些年也看多了、摸透了。人不在身边,就常念着她的好,难得见了面,就亲热得了不得。这就是‘雾中看花花更美,水中赏月月更明’的道理吧。一旦娶到了身边,成了自己的了,从早到晚整天在一块儿,用不了几个月,顶多一年半载的,就难免起厌烦之心。说什么天长地久、偕老白头,那都是戏文里的事,人间哪里有?所以立大人您要真心对我好,就由着我自由自在地呆着。想我了,您就来,若即若离,永远像吃新鲜果子一般岂不更好?” 立山听着她这一席话感慨不已,连连点头,嘆道:“哎呀呀,了不起!你可真是个聪明绝顶的奇女子,年纪轻轻,竟把人间世事看得那么透!就是红拂女、卓文君在世,也会自愧不如呀。佩服!佩服!好,就听你的。咱俩以心换心,做个知音之交。”说罢,便在她唇上重重地吻了一下。 赛金花见他应允了,真是由衷地感到高兴,主动搂着他,任他亲吻个够。 十五、李鸿章会金花(1) 立山一高兴,便一连在此住了三天。赛金花一直陪伴左右,两人如胶似漆,如度蜜月一般。 第四日,立山终于要走了,赛金花送他出了房门。 孙三殷勤地迎上前来,问道:“立大人要走吗?” 立山仍是睥睨他一眼,爱搭不理地说:“嗯,我要先去拜望一下李中堂。”然后转身对赛金花说:“你知道吗?李大人现在怪惨的。甲午战败,朝廷撸了他的黄马褂,拔掉了他的三眼花翎。这是多大的耻辱呀!后来又叫他去订《马关条约》,把台湾割让给了日本。朝野上下对他是一片骂声,好像什么坏事都是他干的。墙倒众人推呀!嗨!我立某人以前也不巴结他,如今倒是挺同情他的。凭心而论,这事也不能全怪他,是不是?所以我每次到天津来都要去看看他。” 第202页 “立大人有便代我向他老人家问个好。李中堂在太后面前为洪老爷辩冤说情我一直记在心里,感谢他这分恩情。” “好,好,一定带到。” 赛金花一直送立山出了大门,为他掀轿帘,看着他上了轿、走远了,才转身回屋。孙三在身后酸不啦叽地看着她,她也根本不理会。想着有了立山这个后台,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立山带着老友的侠义,让人买了一些时令鲜果,来到了李鸿章府第。 《马关条约》签订之后,李鸿章从权力的顶峰上滚落下来,北洋大臣、直隶总督的职务都被免了,仅仅保留了一个文华殿大学士的宰相头衔,可以奏旨入阁办事,算是朝廷留给他最后的一点面子。从此,他再也不能坐镇北洋,遥执朝政了,而且又时时遭受政敌的攻击和挖苦,他的一些门生故吏也纷纷疏远叛离。他也有自知之明,採取了韬光养晦的策略,闭门不出,伺机东山再起。此刻,他是身心交瘁,委屈苦闷,无聊之极。左面颊上在日本遇刺时嵌进颧骨的子弹头一直未能取出,不时隐隐作痛,而心里的痛苦才是真正折磨人和致命的。 平日里他大多时间是住在北京贤良寺,但无事可做时也回天津呆几天,毕竟妻儿家小都在这儿。家中人对他的照顾更加体贴入微,每日早晨依然有僕人陪他走百步,依然是每日按时服用人参黄芩配制的“铁水”。然而今非昔比,人一倒霉,全家都蔫,那种颐指气使的神气是一去不復返了。 更可气的是,一些人乘机落井下石,想打消他最后的余威。前两天,袁世凯来到他家,劝他退休让贤,把大学士的位置让出来,别挂着空名。李鸿章知道他是为了巴结翁同龢,让翁得到这个垂涎已久的位置。于是气不打一处来,不等袁世凯说完便打断他,让他死了这分心。当时,李鸿章指着袁世凯的鼻子说:“怎么,你是来为翁当说客的吗?告诉你,我决不会开缺的,别人要是让出,他顶了缺,不干我的事。但他若想补我的缺,休想!诸葛亮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两句话我也还配说。” 袁世凯听了无话可说,只得无趣而退。李鸿章却气得两天没吃好饭。立山来的时候,李鸿章还在为此愤愤然。 立山发现,李鸿章显得更苍老了,最重要的是精神委靡了许多,不由得感慨万分,只得好言相劝,抚慰一番。 李鸿章悽然地笑着对立山说:“难得立山兄常来看我。唉,如今老夫是门前冷落车马稀啊!朝廷不让我问事了倒也清静,可恨的是,竟然有人落井下石,劝我退休。用心何其狠毒呀!” 立山有些吃惊,问道:“哦?中堂是大清元勛,功高汗马。谁敢劝您老人家退休?” 李鸿章愤愤地说道:“你再也想不到的,他是袁世凯!” “他?袁世凯不是您提拔起来的吗?” 李鸿章冷笑道:“唉,人心叵测呀。以前他在我面前恩师长恩师短的,如今见我失势了,乘机逼我下台,他好在皇上面前讨好。我宦海沉浮数十年,什么没经歷过?当面训斥了他,我偏不退,看他们拿我怎么着,卑劣小人!” 立山摇摇头,劝慰道:“中堂大人不必跟袁世凯之流计较,多保重贵体,出去走走、玩玩,散散心。留得青山在是最要紧的。噢,天津最近新开了一家书寓,我陪中堂去听听南昆怎么样?” 李鸿章笑着摇头道:“不去不去。章台烟柳,平康佳丽,那是你们年轻人的地方。老夫今年七十有三,儿孙满堂了,哪有这分雅兴!” “平常的烟花场所我是不会劝您去的。这家书寓有所不同,此位女寓主您见过。” “哦,是谁呀?” “是洪文卿的小妾,出使欧洲的公使夫人,赵彩云,现改名叫赛金花。她还总念着您为洪文卿昭雪之事呢。” 李鸿章一怔,眼前浮现出彩云来到贤良寺的形象来,便说:“是她?唉,洪钧死得也太快了,这个太太命够苦的。”不禁嘆了口气。 “是啊,我也是怜惜她这一点。” 见李大人心动,立山便直言相告自己早已欣赏此女,并约好过两天去那里散散心。李鸿章经不住他这番盛情,便应允了。 消息传到了赛金花书寓,赛金花和孙三可忙坏了,里里外外准备了三天,把书寓整治得干干净净、鲜鲜亮亮,还雇了几个厨师专门做饭。 这一天,风和日丽,金风送爽,立山和李鸿章一行人的轿队中午时分来了。赛金花领着孙三和几个女孩在门口盛装迎接。七八顶大轿停在了门口,立山搀着一身蓝缎袍黑团花马褂的李鸿章下了轿。他轻装简从,带着儿子李经方,没有带随身的卫兵,只让两个家奴相随。 十五、李鸿章会金花(2) 后院厨房里,厨师七手八脚地忙着煎炒菜餚。丫头、老妈子奔进奔出。 孙三兴奋而慌乱地张罗着,小声关照僕妇们说:“今天可千万不能出错儿。你们知道谁来了吗?当朝一品宰相。” 赛金花引客人在花厅小坐,喝罢一道茶便引向餐厅。 酒席桌边依次坐下李鸿章、李经方、立山及随从,气氛不免有些紧 张。 赛金花身穿一套淡黄绣花贡缎衣裙,头上插着几朵新鲜的茉莉花,色彩素雅,风韵华贵。她笑容满面,竭力调整着颇显僵持的气氛,招唿着客人们,端起酒壶给李鸿章斟酒。 第203页 赛金花恭敬地举起杯,说道:“中堂大人,我要敬您三杯:第一杯,您以相国之尊,莅临寒舍,是我寓天降的大喜事;第二杯,您救助过洪老爷,恩重如山,我终生难忘;第三杯,祝您福寿双全,安康如意。我一气儿喝了!”话说完,她便一杯接一杯,一口气饮了三杯。 李鸿章那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他又一次见识了这个美貌女人的胆气,不由得有几分赞许,便抿了一口酒,说了声“好”。 立山见李鸿章高兴了,便对赛金花说:“中堂爱听南昆,你唱一曲吧。” “好,那我就献丑了。为中堂唱一曲《牡丹亭》吧。” 李鸿章又一次微笑着点头:“好,好。” 赛金花走到琴桌前,抱起琵琶,端坐在一张嵌贝梨花木方凳上唱了起来: 原来奼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壁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 李鸿章显得很高兴,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少年时在合肥家中听堂会的情景。那时自己已娶了第一位夫人周氏,她刚16岁,很喜欢听《牡丹亭》,也悄悄在家对他唱过。周氏为他生了两个孩子后不幸病逝。三年后他才又娶了赵莲儿。此刻听了《牡丹亭》,便想起周氏那清丽妩媚、天真快乐的神态,突然触动了内心深处早已变硬的那块地方。唉,自己也是人哪,也想和心爱的女人在一起,别的什么都不要,像这柳梦梅、杜丽娘一般。然而自己一生为国,肝脑涂地,除了国家还是国家。什么家庭、什么女人、什么爱情统统不在重要位置。如今自己心力交瘁,却得不到世人理解,怎不叫人格外悲凉心酸呢? 这边,赛金花一曲唱罢,众宾客都拍手称赞,惊醒了正在冥想着的中堂大人,他也举手拍了几下,点头微笑道:“好!好!” 赛金花放下琵琶,道了个万福,说:“中堂大人、众位大人见笑了!” 李鸿章微笑着放下筷子,他不愿再在这温柔乡里久呆了,他仍要回到他那冰冷的位置上去,继续在政治战场上拼掉自己这条老命。于是他用白手巾擦擦嘴,说:“金花姑娘,多谢盛情了。菜好吃,曲也唱得好听。”他掏出怀表来看了看,“我还有点事,先告退了。诸君请便!”便站起来离了席。 李经方也跟着父亲站起来。立山不便久留,也忙离席相送。赛金花等一群人一直送到门外,看着他们陆续上了轿,走远了,才松下一口气。 回到屋里,赛金花疲惫而兴奋地朝床上一倒,叫道:“唉呀,把我给累瘫了。” 孙三在一旁讨好道:“来来,让我给你捶捶背。”他一边给赛金花捶背、捶腿,一边得意洋洋地说:“你真了不起,不到两个月,咱们就有了上万两银子的进项了。” “还不是亏了立山大人,又把李中堂请了来给我捧场。哎,咱们一不做二不 休,干脆把生意做大了。上南边去买几个年轻俊俏的姑娘来,再把后院那几间房子好好装修一下,普通客人就让她们应付,真正有身份的贵客我才见。你说怎么样?” “好啊……不过,这么一来,我就……更沾不上你的边儿了。”说着,搂住赛金花就上床,“今儿个晚上你得陪我……” 赛金花推开他:“不行,我骨头架子都快散了。” “哼,要是立山那老傢伙来,你再累也能精神抖擞地跟他厮混。”孙三不高兴地说。 “那是自然!他一出手就是3000两,你有吗?” 孙三气唿唿地把她一推,说:“怎么你现在眼里就剩下钱了?告诉你,你是我孙三的人。你把我惹急了,看我不揍你这贱货!” 赛金花顿时把脸一沉,说道:“你敢!你少在我跟前撒野!咱俩谁养活谁呀?不是我可怜你,你如今还不知道在哪儿讨饭呢。敢揍我?” 孙三恼羞成怒地一把抓住赛金花的衣领,说:“你他妈的说谁呢?老子就揍你。” 赛金花愤愤地瞪着他:“你揍!你揍!” 孙三果然给了她一巴掌。 赛金花大怒,抓住孙三,噼头盖脑地一连打了他几个嘴巴。一边打一边大骂道:“你揍!你揍!你揍!忘恩负义的东西!你敢揍老娘!你他妈的什么东西!你给我滚!滚蛋!”她大哭大闹起来,抓起桌上的花瓶向孙三砸去。 孙三躲闪着,气唿唿地说:“好,好,滚就滚。老子不受你这分窝囊气了。整天做这活王八营生,老子讨饭也比这强。”说着,披上外衣就要走。 十五、李鸿章会金花(3) 赛金花见他真要走,止住了哭,喝道:“你回来!” 孙三站住了。 赛金花嘆了一口气,缓缓走到他身边,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呀,咱们既干了这营生,你吃哪门子干醋呀。把话说白了,咱俩谁也缺不了谁,对不对?你要真去讨饭,你不心疼自己,我还心疼你哪。” 孙三顿时消了气,迴转身,抚摸着赛金花。赛金花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含着泪喃喃地说:“你要待我好一点儿,听见了吗?”说着,已是泪流满面。 第204页 孙三后悔不已,只是道歉:“我错了……” 十六、汪季达入狱(1) 李鸿章虽已下野,但他的一举一动仍然受人关注,报上仍时常有关于他的报导,一些人有心无心地也会加以议论。这天,在北京载澜府生着暖和大火炉的书房里,汪季达正在给载澜介绍《泰晤士报》上的一些报导。 汪季达边看报边翻译道:“‘李鸿章在《马关条约》以后,不但遭到中国官员们的一致唾骂,年轻的中国皇帝也明显地对他不满。西太后虽然很器重他,但也不得不顾忌全国的舆论。所以这位从不涉足秦楼楚馆的宰相,最近竟然去天津的一家高级妓院饮酒听戏,足见他是何等地愁闷了。’这是英国记者写的。” 载澜玩弄着鱼缸里的几尾金鱼,无动于衷地听着,但听到最后一段时,忽然露出了笑容,问道:“什么?李中堂居然有此雅兴。他去了哪家妓院?报上说了吗?” “没说。” “季达,你去打听打听。” “是!” 干这个他是行家,经过一番刺探,汪季达很快便得知了真情。他那聪明的脑袋瓜子立刻又旋转起来。赵彩云,不就是那个置自己于死地的洪钧小妾吗?她如今居然敢叫什么赛金花,还挂牌接客。很好,你敢挂,我就敢去。看谁斗得过谁! 不久,他的名帖便出现在了赛金花的手中。 赛金花见帖不禁一惊:“汪季达?他?” “怎么,你又认识?” 赛金花冷笑道:“哼,岂止是认识,简直是太认识了!” 孙三摸不清底,问道:“那……你是见还是不见?” 赛金花把帖送回,说道:“不见!” 孙三拿了帖转身欲退。 赛金花忽然改了主意,忙叫道:“等等,我不见他,他还以为我怕他呢。请他进来。” 于是孙三便领着汪季达进来。 汪季达穿了一身绿缎团花长袍,瘦尖白净的脸上像搽了粉一样,头戴一顶黑缎便帽,一条不粗的长辫子上坠着蓝丝绦,打扮得像个商人似的。一见彩云,便故作谦恭地一揖:“季达给小师母请安!” 赛金花本不想嘲讽他,可见他那一副酸相,便忍不住一撇嘴笑道:“哟,汪大人,您认错人了,奴家是烟花女子赛金花,哪是什么汪大人的小师母呀?” 汪季达却不在乎似的,仍满脸堆笑道:“说实活,这些年学生我一直惦念着小师母,不想小师母更名换姓,竟然名噪津门。今日重逢也是你我的缘分哪。” 赛金花见他嘻皮笑脸的,实在噁心,便把脸一沉,冷笑着说道:“哦,汪大人原来还念及故人,果然有情有义。既然如此,我有一事几年来始终没弄明白,要请汪大人指教。” 汪季达一听,忙推辞道:“学生怕不甚了了吧。” 赛金花却把手一摆,说道:“不,此事只有您一人知道。请问汪大人,当初洪老爷在德国买的地图,澜公爷怎么知道是假的?是谁告的密呀?” 汪季达没想到她会重提这件事,尴尬地干笑道:“这……过去多年的事了,何必还提它呢?” 赛金花却毫不让步地说:“对别人我自然不必再提,可是今天见了你,我能不提吗?正因为此人告了密,载澜才乘机陷害你老师,他才忧愤交加,一病不起。而我也从此无依无靠,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说,我能不提吗?” 汪季达听她说到这个地步,也沉下了脸,说道:“好,打开天窗说亮话,倘若你当时不是那么无情,在洪钧面前告我的状……” 赛金花“啪”地一拍桌子,打断了他,说道:“你错了,汪大人,尽管你有非礼之图,我并无害你之心。 我并没有告你,是洪老爷发现了你我脸上有同样的划痕,他又察觉出你神态不对,问了我,才革你的职的。我不能不对丈夫说实话吧。就是这样,我还劝他不要革你的职,但他没听我的,你怪得了我吗?不管怎么说,根源都在你,总是你做得不对吧。想不到你非但不检点自己,反而怀恨在心,做出这样出卖自己恩师的事,还嫁祸于我。汪大人,你今天到这儿来还想干什么?” 汪季达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开了书寓,挂出了牌子,招待四方来客,我怎么就不能来呢?” 赛金花“哼”了一声,冷笑道:“哦,你是想来羞辱我,对吗?” 汪季达肉麻地说:“谈不上羞辱,只不过想看看当年那么傲气的公使夫人如今是什么样子了。再说当年那场好梦未圆,我心头怅然若失,既然有此良机,何妨重温旧情。” 赛金花把脸一沉,厉声说道:“哼,你别以为我开了个书寓,接待四方来客,你就可以来这儿为所欲为了。对不住,虽说我赛金花不是当年的公使夫人了,可是我的傲气照样不减。像你汪大人这样伤天害理的人,我不能接待,不愿意接待。我嫌你骯脏。”说罢转身就走。 汪季达气得脸色铁青,恼羞成怒,骂道:“岂有此理!哪有像你这样的婊子,我要告你。” 赛金花回头怒目而视道:“你去告吧。李中堂这会儿在天津,他是我的座上客,你有胆子就找他告去。要不然你就直接告到太后、皇上那儿,让他们处置我。哼,只怕你没有上金殿的资格。”说完,她大声喝道,“孙三,送客!” 第205页 汪季达气得直哆嗦,恨恨地站起来,一甩手走了。 十六、汪季达入狱(2) 赶走了汪季达,赛金花真是感到痛快,好像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哼,他还想告我?有胆子就去告,到了公堂我也不怕。她兴奋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个人嘴里叽叽咕咕地自言自语起来。 正好立山进来了,见她如此举止感到很奇怪。赛金花一见,便拉着他进屋,命人拿来酒,说要庆贺庆贺。 立山听罢赛金花说明原委,豪爽地大笑起来,称赞道:“好!骂得好!骂得痛快!这种狗仗人势的东西,以后再敢来找你麻烦,我叫直隶府衙门把他押进牢里去。咳!载澜也真是瞎了眼,用了这么个卑鄙小人。” “有立大人给我保着驾,我才不怕他告呢。来,再喝一杯!” 这时,孙三进来报告:“外边有个洋人照相师,说是立大人请来的。” 立山一听,忙说:“噢,对对对,请他进来吧。”又对赛金花说,“这人在北京给好几位王爷、格格拍过照片,会说几句中国话。我约他来给你照几张。配上玻璃框子,挂在房里,多时髦呀!” “那敢情好啊,难为立大人想得那么周到。我可是最喜欢照相的了。” 孙三领着一个穿西装的洋人照相师进来。照相师放下手中的大箱子,脱帽致意。赛金花一见,只觉面熟,再一细看,便惊喜地喊了出来:“乔治,是你呀!” 乔治一见是她也愣住了,伸出了手,说道:“啊,公使夫人,我没想到会是您。” 立山惊讶地问:“怎么?你们认识?” 赛金花笑着一边和乔治握手,一边答道:“是啊,在德国认识的,很熟的朋友。乔治,你好吗?我们上次在船上见面以后,你一直在中国?” 乔治说:“不,后来我回德国去了一趟。您不是去威海结婚的吗?怎么在这儿?” 赛金花语塞了,这么多的事,跟一个外国人怎么说得清楚呢?所以她只是摇摇头,轻轻嘆了一口气,用德文说道:“这……唉,一言难尽。等有时间我再告诉你。你先坐下喝一杯。这位立大人可是我的好朋友呢。” 立山在一旁见他们一会儿用中文、一会儿用德语,真觉得新鲜,不禁“啧啧”贊道:“唔,当过公使夫人就是不一样,还交了洋人朋友。来来来,先喝酒。” 乔治坐下,佣人送上葡萄酒。 赛金花问:“哦,对了,露西亚好吗?” “好!她非常想念你。这次我是和克林德男爵夫妇一起来的。你还记得他吧?克林德出任驻中国公使了。” 赛金花兴奋地说:“哦,是吗?这太好了!我当然认得他们,那次在皇宫舞会上还和他跳了舞呢。他对中国很了解,一定能当个好大使。”转而又悽然地嘆了一口气,“不过,我再也没有资格回北京见他们了。” 乔治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中国女人死了丈夫便这样没有地位了,但因有立山在场,他又不便多问,只得同情地望着她,岔开话题:“哦,我带来了几张照片,你看看。”他打开箱子,取出一叠照片递给赛金花,“喏,这是露西亚和她的孩子……” 赛金花接过来一看,照片上有露西亚抱着她的金髮婴儿、约翰和露西亚在植物园、载漪和他的格格、克林德男爵夫妇在德国公使馆等照片。她不由得一下子又想起了在柏林的日子,那是多么美好啊。 立山也接过来看,笑道:“你拍得真不错,一会儿给赛姑娘照一张,半依在床上的,那才叫时髦哪!” 赛金花一笑,说,“那不成了春宫图啦!我不照。咦,这是哪儿呀?”她指着一张照片,背景是大海的岩石,远远站着两个人,面貌依稀可辨。 “哦,这是在胶州湾。克林德公使一到中国就去那里游览。喏,这是克林德男爵,这是他请的嚮导,你认识,以前去过柏林的汪先生。” 赛金花不禁一怔,心想:汪季达?嗯,是他! 立山看着这张照片,忽然若有所思。他故作随意地问:“乔治先生,你跟着一块儿去的?” “是的,公使带着我去了青岛,参观了港口、炮台。我拍了许多照片,公使都拿去了,就剩下这一张。” “这张照片你可以卖给我吗?多少钱都行。” “您喜欢,不用卖,我送给您。” 立山高兴地收下,放进衣袋,说:“那太好了!多谢了!喝酒喝酒!” 乔治给彩云在屋里及院子里拍了几张照片,又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赛金花送乔治出来,乔治又一次问及她的家庭。 赛金花低声地说:“我的未婚夫是水师军官,就在那场战争中被日本人的炮火打死了……所以我只好回苏州。” 乔治嘆着气,小心地问:“真是太不幸了。那您现在在这里过得好吗?” 赛金花抬起眼注视着他,反问道:“你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吗?” 乔治虽猜到几分,但却摇头说:“我正要问你。” 赛金花悽然一笑,说道,“那你就别问了。答应我,以后也别来找我,并且不要告诉露西亚你见到了我。请你答应我,好吗?” 第206页 乔治似乎理解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只得点了点头,真诚地说:“好的,我答应你,夫人。不过,请你相信,不管你在做什么,我心里是永远尊敬你的,永远!” 他拉起赛金花的手吻了一下。这只纤细白净、玉琢般的小手依然是那样令人心动,乔治的嘴唇印了上去,感到它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很快便像一块绸子一样从他的手中抽了回去。乔治克制住心中的一阵冲动,深情地望了她一眼,他的目光中明显地流露出无限的爱意和同情,使赛金花不敢对视。她垂下睫毛,把脸偏了过去。乔治觉得她要哭了,于是转身离去。 十六、汪季达入狱(3) 赛金花一阵心动,热泪盈眶地目送他拎着箱子的身影乘车远去。对乔治,她有一种特别的感情,不是爱情,却比爱情还要纯洁、珍贵。她认为这是世上最珍贵的感情,这种感情不因为他是异国人而受影响,反而恰恰因为是异国人才使得这种情感变得更加神圣。赛金花心中暗暗祝福乔治,希望他幸福安康。 赛金花拭干了泪,转身慢慢回到房内,见立山还在仔细观看那张照片,便问道:“你还在看哪,你要这张照片有什么用?” 立山面色严峻地说:“前几天我听说德国人要租借咱们的胶州湾,朝廷没答应。汪季达陪着公使去胶州湾,游览是假,窥探是真。这小子准是叫德国人收买了,哼!” 赛金花一愣。 “我把这张照片往刑部一送,立马把他抓起来,判他个里通外国,正好给你出口窝囊气。” 赛金花有点担心地望着他。她想说德国人不会这样坏,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可立山是个说做就做的人,他为了让赛金花高兴,居然真的奏了汪季达一本。 这天,汪季达从朋友家乘小轿回来,怎么也没料到载澜府大门外竟有两名刑部的捕快在等着他。 小轿停下,汪季达从轿中下来,向大门走去。 一捕快上前问道:“是汪季达汪大人吗?” 汪季达站住答道:“是啊,你们是……” “我们是刑部的公差。请汪大人跟我们走一趟。” 汪季达一惊,急忙向大门里冲去,但被另一名捕快抢先一步拦住。他们“哗啦”抖出一条铁锁链,叫道:“您要跑,小的就不客气啦!”一甩锁链套住汪季达的脖子。 汪季达挣扎着喊:“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凭什么锁人?来人啊……” 载澜府内的家人匆匆赶出来,但捕快们已把汪季达带走了。 载澜知道后急了,忙让人连夜到刑部去打听。 一个时辰过后,管事的回来了,说道:“公爷,小的打听到了,汪大人的案子不轻,有里通外国之嫌。” “哦?谁告的?”载澜一怔。 “传说不一。有的说是立大人给刑部写了信。” “什么?立山?他跟汪季达无冤无仇,干吗要告他?” “有人说立大人在天津有个相好的窑姐儿,是当年洪状元的姨太太。她跟汪大人夙怨颇深,立大人是为了给他相好的出气。这话不知是真是假。” 载澜一想这话可能不假,他点点头说:“明白了,这种事儿立山干得出来。不过,打狗也该看看主人的面嘛。”他生气地把茶碗重重地一搁,想着怎样才能挽回局面。 而在天津赛金花的房间里,立山却兴高采烈地在举杯庆祝胜利:“汪季达死不认帐,刑部把照片朝他跟前一放,傻了!哈哈哈!这就叫铁证如山哪,洋人发明这玩艺真管用。哈哈哈……” 赛金花担心事情闹大,急忙问道:“那汪季达怎么样了?” “按大清律是杀头的罪。刑部看了载澜的面子,判了他10年监禁。嘿嘿,我总算给你出了气了!” 可立山并不懂赛金花的心,这汪季达固然可恨,但“里通外国” 却是欲加其罪,这样做并非她的愿望。她想,男人总是生活在格斗场,不把对方置于死地不罢休;女人却总是善良的,多半愿意息事宁人,只要相安无事便好。然而立山对自己的一片赤心又怎能泼冷水呢?所以她还是勉强地笑了笑,说道:“真多谢立大人了!” 立山乐呵呵地伸开双臂一把把她搂在怀里,故意问道:“怎么谢?你说!”边说边热烈地吻她。 她笑着应付着,心里仍觉得很不安,总怕又会惹出什么灾祸。 突然,门外传来了一阵喧譁。原来是孙三的父亲和姨娘又来要钱了。孙三不想给,他们便叫嚷起来。 孙三不悦地说:“我上个月带回去的钱呢?” 姨娘支吾道:“那,那点钱……买了……” “买了大烟了?是不是?” 姨娘羞愧地说:“那东西涨得厉害,你老爷子少了它又不行。” 孙父一副可怜相,央求道:“三儿,你就再给点钱吧。” 孙三没好气地说:“您把自己的店败光了,还想上这儿来要?您看你们这模样,简直跟要饭的差不多。走走走!别在这儿丢人现眼的行不行?” 姨娘面露愠色,说道:“三少爷,您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我们是要饭的,你跟你媳妇儿是什么?不就开了个窑子吗?又不是官府衙门,犯不着吆五喝六的。” 第207页 孙三发起火来:“你说什么话,快给我回去!” 声音惊动了房里的立山,他生气地出了房门问道:“孙三,吵什么呀?” 孙三忙说:“没事儿没事儿。” 姨娘乘机高声地喊道:“哪有你这样的,爹上门都不让进。像什么话呀!” “甭管它!您进来。”赛金花忙拉立山进了屋,“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立山不悦地说:“真讨厌,那是孙三的爹娘吗?哎,我说金花呀,你怎么收留了这么个男人在身边呢?给他点钱,打发他走算了。” 赛金花嘆道:“我也没办法,做这营生,总得有个男人操持个门面呀。” “上次我就说了,你搬到北京去。租房子、报捐,我派人给你办。到京城里头亮亮你赛金花的牌子,抖抖你赛金花的威风,那是什么架势!在天津混个什么劲儿呀?” 十六、汪季达入狱(4) “北京那地方谁不想去呀?我就怕洪老爷的故人旧友那么多,丢了他的脸面。陆凤翔他们连上海都不让我呆,我去北京,他们还不把我撵出去?” “咳!你放心,有我保着怕什么,谁敢找你麻烦我出面呀。” “您是好心,可我不愿意给您惹事儿。” 立山想了想,说:“这么着,下月初七是家母七十大寿,准备排场排场。你到我府里去,给我老母亲拜寿,我把你当众给京城的王公大臣们引见引见。我有个小兄弟卢玉舫,是北京的名人,我做主让他和你结为金兰,成拜把子兄弟,好不好?” “兄弟?我不成了男的了?” “哎,有师父收女弟子的,就不兴哥哥认女兄弟吗?这才叫超凡脱俗嘛!卢玉舫是我的小兄弟,你赛金花也就是我二弟了。” 赛金花笑道:“跟卢先生和您立大人称兄道弟的,我赛金花是什么人,哪敢哪!这不折死我啦?” 立山不以为然,说道:“咳!那有什么?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就这么着,有卢公子作兄弟,又有我立某人这个大哥哥在后面撑着你,还有谁敢欺侮你不成?” 他的豪爽和仗义令赛金花大为感动,想到自己要与一个男子结拜成兄弟,不禁心头一乐,就势扑进立山怀中,说:“立大人,不,立大哥,你真是太仗义啦!” 十七、魏斯凤示爱(1) 康有为的“强学会” 在北京只存在了不到半年,后变成了“保国会”,但终因要推翻帝制、建立君主立宪而遭到清廷的遣散。但康有为、梁啓超他们没有气馁,回到南海会馆继续策划维新变法方案。顾恩宇也随他们搬到南海会馆居住。 这是1897年秋的一天。在南海会馆的大厅里,梁啓超、谭嗣同、顾恩宇等十几位维新派人士正在此聚会,聆听着康有为的发言。顾恩宇是秘书,在一旁做记录。 康有为仍是一贯的慷慨激昂:“诸位,列强一步步瓜分着中国,英占香港,日占台湾,俄侵东北,最近德国不发一枪一弹占领了胶州湾。亡国之灾已迫在眉睫,皇上焦虑万分。而一批昏庸颓废的王公贵族却甘于丧权卖地以自保。如果再不变法维新,四万万同胞都将成为亡国奴了。当今之计,惟激励皇上下决心改变祖宗旧制。革除弊政,咸与维新。” 这时,一僕人进来,走近顾恩宇,悄悄地说:“顾相公,有人找您。” 顾恩宇正听得入神,不情愿地将笔交给另一人,站起来朝前院走去。只见客厅外的庭院中站着一个清秀可爱的姑娘,身后有一中年女僕相跟。 顾恩宇奇怪地打量着她,问道:“请问小姐,是你找我?” 那姑娘也判断出这人便是要找的人,上前道了个万福,大大方方地说道:“给顾相公请安!我是魏斯炅的胞妹魏斯凤。” “哦……”顾恩宇不禁惊喜万分。天哪,怎么会?两年多没了他的消息,总算是盼来了。于是他忙问:“斯炅他……怎么样了?” 魏斯凤此时22岁,中等身材,浓眉大眼,颧骨微高,一副典型的江西人模样。她举止庄重大方,文静地含笑道:“家兄在威海失陷之后九死一生逃了出来,回到江西老家,悲愤欲绝,大病一场,至今刚刚能下床。” 顾恩宇欣喜万分道:“哎呀,这么长时间一直不知他的下落,我还以为他遭到什么不测了。好了好了,老天保佑,总算他还活着。唉,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哦,到我的房间坐坐吧!魏小姐,请!”他只顾自己感慨,倒怠慢了客人,有些不好意思,于是领着斯凤从游廊走至内院。 顾恩宇的房间是朝东的一间小厢房,陈设极为简单,只有一张小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而已,桌上堆放了许多书籍文稿。顾恩宇领魏斯凤进来后,不好意思地说:“请坐!这里十分简陋,请多包涵。” 魏斯凤含笑坐下,说:“不必客气。家兄也以为您为国捐躯了。最近听人说在北京见到过您,他也是欣喜若狂,连忙叫我到北京来,无论如何要找到您。我到处托人打听,今天总算把您找着了。这是他给您的信。”说着,她从衣袋中取出一封信来交给顾恩宇。 第208页 顾恩宇兴奋地拆阅了魏斯炅的信。魏斯炅在信上讲了自己的情况,诉说了对他的想念,渴望早些会面,投入工作。顾恩宇越看越高兴,连连嘆息:“啊,好极了!真是苍天保佑,斯炅壮志未泯。我马上给他回信,只要他身体恢復了就立即来北京。眼下康有为先生正准备再次上书,变法维新已是大势所趋,皇上决心一下,中国必将有大变化。” 魏斯凤静静地看着顾恩宇,目光中不禁流露出纯真的敬慕之情。哥哥的事业她不懂,但她知道,哥哥是为了救国救民,做的是好事。哥哥曾把和顾先生在一起的事讲给她听,她真是很敬佩,今天见到顾先生本人,更增添了好感。 顾恩宇边拿笔墨边问:“你现在住在哪儿?” “住在虎坊桥我叔父家。家兄说,当年在北京时您还去过。” 顾恩宇想起来了,笑道:“哦,去过去过,离这儿很近。” 魏斯凤略带羞涩地说:“如蒙不弃,还请您光临。” “好!希望你哥哥早点来,大家聚聚。有许多事情等着他来做呢。谭嗣同现在也在北京,他也多次谈起你哥哥。” …… 魏斯凤坐了有半个时辰,怕影响顾恩宇的工作,含笑起身道:“顾相公,那我就告辞了。” 顾恩宇起身相送,笑道:“不必多礼了,我和斯炅是莫逆之交,你以后就喊我顾大哥吧。” “好,顾大哥。今后还要您多多教导小妹。再会了!”魏斯凤说罢,遂与女僕一起走了。 顾恩宇想到又要与魏斯炅见面,心里的一块疙瘩总算解开了 ,真是十分快慰。 第二天,他买了一些水果来到虎坊桥魏斯凤的叔叔家看望,与他们叙谈。从北洋水师谈到甲午海战,又讲康有为、梁啓超的维新变法,像讲故事一般。斯凤十分入神地听着,唏嘘不已。此后,虎坊桥便成了他经常去的地方,他也从这里感到了家庭的温暖。 魏斯炅收到了顾恩宇的回信也是激动万分,立即又来信,告诉他自己身体已好多了,打算开春便到北京。 冬去春来,顾恩宇一直在忙碌,和魏斯凤也愈加熟识了。这天,颳了几天的风沙停了,天空出现了少有的蓝色,柳枝也吐出了嫩绿的新芽。护城河的水中游着一条条黑色和红色的鲤鱼,将水面激起圈圈涟漪。顾恩宇与魏斯凤来到护城河边。 顾恩宇兴奋地告诉斯凤:“你知道吗,皇上终于下决心了,他派人对太后说:‘我不能做亡国之君。如果不给我权,我宁可让位。’太后听了大发雷霆,可是也没办法,只好答应下来。皇上立即下了一份《明定国是》的诏书。这诏书就是康先生起草的。是我帮他誉清了一遍,送到宫里去的。” 十七、魏斯凤示爱(2) 魏斯凤惊喜地睁大眼睛:“真的?你们真了不起!你也了不起。” 顾恩宇掩饰住得意之情,微笑着说:“我只不过抄抄写写而已,没什么了不起。不过能为变法维新出一分力,心里感到很快慰。” 魏斯凤娓娓地说:“在家的时候常听哥哥说,你是个文武全才,一笔八分书小楷写得出神入化。在北洋水师抓过日本奸细,你又有一套少林寺嫡传的拳术。” “哎呀,我那点拳提不上,别听他瞎说!” “哪里是瞎说呀。哥哥说,他在军舰上受了伤,若不是你拼死救了他,他早就没命了。你是哥哥的救命恩人,我们家还给你立了个灵位,逢年过节还上香跪拜呢。” 顾恩宇哈哈大笑。 “直到后来听说你还活着,才把灵位撤了。哥哥高兴得病也好多了。我当时就想,什么时候能见到你这位英雄该多好啊!” 顾恩宇谦虚地笑道:“什么英雄!如今一见,不过是个平庸之辈。” 魏斯凤却动了真情:“哪里的话,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你过奖了。”顾恩宇谦逊地笑着,瞟了她一眼,只见她的目光中明显地传递出爱慕之情,心中不禁一热,赶紧避开了她的视线。 魏斯凤一下子也红了脸。她是个爽快的姑娘,在家的时候,魏斯炅就多次说过想让妹妹和顾恩宇好,可因彩云的事只得作罢。如今见顾恩宇并未与彩云结合,她的心又活动起来。通过这几个月与顾恩宇的接触,她的芳心早已萌动,常常幻想着能够嫁给他,夜间甚至难以入睡。今天是个难得的好机会,所以她鼓起勇气问道:“顾大哥,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什么话?” “哥哥说,你当时已经要成亲的。不料战事突起,未能如愿。是哥哥把那位赵小姐送回了苏州。后来,为什么你没跟她成亲呢?” 顾恩宇一下被触动了痛处,默然无语。他已很久不想彩云的事了,因为一想心便痛。 魏斯凤追问道:“她怎么样了?出嫁了?” 顾恩宇不答,微微嘆了口气,支吾道:“不……但是……我们已不可能了。” 魏斯凤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低声说道:“对不住,我真不懂事,不该问这些的,请顾大哥原谅。” “没什么。只是,我不想提这事。” 第209页 “你生气了?” 顾恩宇笑笑,摇摇头说:“没有。” “你没生气,我就再问你一句:你打算什么时候成家?” 顾恩宇苦笑道:“不知道。”  魏斯凤调皮地说:“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你在等仙女下凡。”说着,“咯咯”地笑了,浓密的眉毛下那双大而明澈的眼睛注视着他,目光里饱含着一股深情。 顾恩宇被她看得低下了头,不自然地笑笑。 这已是那个年代年轻女子最大胆的表白了。顾恩宇沉寂了许久的心终于又被撞开。这个夜晚,他又失眠了。桌上堆着一叠文件,他拿着笔在抄,可是居然连连将字抄漏抄错。他干脆放下笔,呆坐着出神。他的面前出现了魏斯凤端庄的面容,耳畔还隐约迴响着魏斯凤的笑声。是啊,人家已经把话挑明了,我该怎么办呢?答应娶她吗?不,等一等,她那么年轻、纯洁,嫁给我这样一个飘忽不定的人,我能给她多少幸福呢?万一为了变法大业我遇到意外,她岂不成了寡妇?小孩岂不成了孤儿?我已经误了一个女人,可不能再误一个呀。他越想越感到需要慎重,并且提醒自己应减少和她的来往。 他正想着,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来,谭嗣同匆匆地推门而入,兴奋地叫道:“恩宇,皇上召见康先生的事听说了吗?” “是吗,这太好啦!怎么样?” “皇上今日早朝先召见荣禄,荣禄在皇上面前大骂康先生,说他‘辩言乱政,居心叵测’。荣禄退出殿外时,正好康先生进殿。荣禄一脸奸笑地问康先生准备上奏什么,康先生不动声色地说,要奏请皇上将阻挠变法的大臣杀掉一两个,变法就成功了。气得荣禄脸都绿了。” 顾恩宇兴奋地一拍桌子,说道:“痛快!骂得痛快!” “皇上见了康先生非常高兴,详细问了他变法维新的步骤。康先生说首先要改订制度和法律,又说了现在那些大臣大都老朽顽固,腐败无能,必须大批裁退,破格擢用新人。又提出废八股、开学堂的方案。皇上不断点头说好,显得极其振奋。后来皇上嘆了口气说自己受着种种牵制,不能放手去做。你看,皇上连这样的话都对康先生讲了,真是把他视为心腹知己了。” 顾恩宇专注地听着,连连点头。 “康先生现在正在把召对的话记录下来,明天要给咱们大家详细讲一讲。” 顾恩宇兴奋之极,说道:“皇上有此决心,变法维新真有希望了!” 谭嗣同兴奋地点头道:“是啊,我们可以大干一番啦!”他喝了两口水,忽然问道:“噢,对了,恩宇,我记得你过去跟立山好像打过交道?” “是的,做过他的随员,一起去了趟苏州、上海。” “据你看,此公为人如何?” 顾恩宇不屑地说:“人倒豪爽,不过贪财好色,当了这么多年的内务府总监,人家都说他家里的金银财宝他自己都没数,见了美女一掷千金。” 十七、魏斯凤示爱(3) 谭嗣同笑了笑,说:“可是自从他升了户部尚书以后,太后身边的那帮老傢伙似乎对他都不大满意。立山也有心依靠皇上,对皇上的变法维新也表示贊同。” “对,我也听说了。” 谭嗣同态度认真起来,接着说道:“所以康先生以为,不妨与他多加联络。皇上身边多一个人,太后身边就少一个。” 顾恩宇想了想,点点头,说:“立山此人也有可爱之处。性格豪爽,胸无城府,爱交朋友,不摆架子。跟他联络倒不难,不过,最好找个什么机会才行。” “现在正好有个机会。下月初七他老娘七十大寿。康先生现在太引人注目了,不便出面,他让我们两个一起去拜寿。” “好,这个机会不错。”顾恩宇表示贊同说。 这时,只听外面高声喊着:“恩宇!顾恩宇!” “是魏斯炅!斯炅到了!”顾恩宇兴奋地跳起来。 门被推开,魏斯凤与魏斯炅出现在门外。 “斯炅!”顾恩宇冲上前去抱住魏斯炅的肩膀激动地喊。 “恩宇!”魏斯炅也万分激动,“我们又见面了。哎呀,真是苍天有眼呀!”魏斯炅虽然消瘦了一点,但依然目光炯炯、精神饱满。 谭嗣同一旁笑道:“斯炅,我们正等你来呢。” 魏斯炅向谭嗣同作了一揖,说:“壮飞兄,我在老家也时时刻刻想着你们呀!” 魏斯凤在一旁开心地笑着。 这一夜,斯炅就留在了恩宇处,他们一直畅谈到天亮。 十八、立府寿宴(1) 赛金花对立山的建议认真地考虑了,她虽然并不愿意再回到北京来,因为洪府在京仍有房子,洪洛夫妇有时会回来看望陆凤翔,而陆凤翔已成了她的死对头,总会整治她,她不愿惹麻烦。但从她内心讲,她又是个不肯服输的人,凭什么你们洪家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我?你越是不让我来北京,我偏要来。况且天津的确不是她喜欢的地方,单那喝的水就发咸发苦,哪有北京的水又甜又纯哪。现在既然立山下了保证,谅他陆凤翔也不敢把自己怎么样。有了立山的保护,书寓的安危就有了保障。立山母亲的七十寿宴正好是她回京前的一次试探机会,所以她做了充分的准备。 第210页 赛金花到北京后,首先来到了卢玉舫府上,与他行了结拜之礼。 这卢玉舫也是出身于书香门第,是官宦之后,只是从小不爱功名,只爱琴棋书画、养鸟餵鱼,还喜好当票友下场子演戏。他是个全才,擅长鬚生,反串坤角,青衣花旦也行。因其人眉清目秀,扮个夫人、小姐很是美丽,常博得众人夸赞。 他生性乐观,喜好交友聚会,出手又大方。与立山很投缘,常在一起聚会,出入天桥一带的游乐场所,八大胡同也是他们经常光顾的地方。他早就听说了赛金花的大名,现经立山介绍,得见这位奇女子,自然是十分开心。立马准备好了结盟帖子和香烛之类,只等赛金花来到,便与她行拜礼。 赛金花来到之日,卢玉舫请来了立山作上宾并为证人,另有梨园名家、书画名流几十人,热热闹闹地举行了结拜仪式。赛金花小卢玉舫三岁,自然是弟弟,于是双手一拱,叫了声:“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 卢玉舫见有了这样一位漂亮又知名的女子作弟弟,高兴得合不拢嘴,也双手一拱回礼一拜:“二弟在上,受大哥一拜!” 接着两人又面对佛祖像双双下跪,叩了三个头,交换盟帖。又对着证人立山跪拜叩头,算是完成了仪式。 立山哈哈大笑道:“人家都称玉舫是卢大爷,那往后呀,金花便是二爷了。对,就叫赛二爷怎么样?” 众人一听这响亮的名字都鼓掌叫好。赛金花也顺水推舟承认了这个特别的称号。她心中很感谢立山,让她得到了这种特别的待遇。这待遇看似玩笑,实质上是将她从低下的妓女队伍中拎了出来,又放回到官宦的圈子之中了。想到这一层,赛金花也默默地感谢洪钧。说实话,若不是沾着状元夫人的光,凭一个妓女,再美再红也挤不进官宦子弟的圈子。正是这点状元夫人的余光,她才能在这成百上千的风尘女子中鹤立鸡群,这里面不正透着洪钧的朋友们对洪钧的纪念和对她的怜惜吗? 四月初七很快就到了,这天天气很好,不冷不热,微风轻拂,阳光普照。立山府里里外外张灯结彩,喜乐喧天,热闹非凡。喜幛条幅挂满四壁,大厅正中高悬着一个巨大的红底金色的“寿”字锦屏,条案上摆满了寿桃、寿果、佛手、金瓜。立山的母亲身穿蒙古族的大红吉服坐在正中紫檀卧榻上,接受着众多官员和夫人、子女的揖拜。她被一群儿子媳妇、丫环使女簇拥着,乐不可支,频频点头。立山则忙进忙出,引着官员们过来拜谒送礼。 陆凤翔、许景澄来了,上前深深一揖:“给立太夫人拜寿!祝太夫人年年清健,岁岁安康!” 立太夫人慈眉善目地“呵呵”笑个不住,连声说道:“多谢,多谢,托两位大人的福。” 载漪、载澜过来了,拜道:“立太夫人,祝您老人家青松不老,百年安乐!” “谢端王爷、澜公爷吉言!” …… 这些官僚贵族先后被领到后堂用茶。 侧室里,几位文人在吟诗作画。顾恩宇和谭嗣同站在门边,他们很早就来了,拜见老夫人后便耐心观望着大厅里的热闹场面,等待着机会能单独和立山谈一谈。 顾恩宇悄声说:“这两个就是载漪、载澜,太后的红人。” 谭嗣同点头。 大厅外,李经方走了进来,立山忙迎上去:“啊呀,经方兄,您从天津赶来,真不敢当!” “家父公务繁杂,命我专程前来给太夫人拜寿。”转身向立太夫人祝道:“立太夫人,恭祝您老人家福寿双全、煦阳永照!”送上了礼单。 “不敢不敢,李中堂大人可好?” “托您的福,一向还不错。” 立山说:“请!” 顾恩宇又介绍道:“李经方,李鸿章李中堂的儿子。” 谭嗣同说:“哦,第一次见。哎,你知道吗?李鸿章对变法不动声色,两边都不得罪。听说太后问他康有为这个人怎么样,他什么也没说,只磕了个头,说‘太后圣明’。” 顾恩宇笑笑,摇头说道:“这个老奸巨猾的傢伙。” 小花厅里,载澜终于找到了一个单独和立山说话的机会,他阴笑着说:“立山兄,咱们好久不见了,是不是因为汪季达的那档案子你有意疏远我呀?” 立山一脸轻松似的笑道:“哪里的话,我当时也是一时激愤,没在意他是澜公爷府里的人,还望老兄海涵。” “咳,那小子是罪有应得。不过听说您阁下是为一个青楼女子出气,实在大可不必,传出去也不体面哪。” “你听谁说的?” “你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呀。那位佳丽还是我当年钟情在先的呀,你忘了 十八、立府寿宴(2) 在吉祥戏院楼上?” “忘不了。她呀,今天还要上这儿来呢!” “是吗?立山兄竟对她眷念至此,可见传言之不虚了。” 立山不在乎地说:“小小一个汪季达,公爷何必耿耿于怀呢。我立某的脾气您知道,固然不惜千金买一笑,也分得清是非黑白的。抓走汪季达也是免得澜公爷日后受其所害嘛!” 第211页 载澜不高兴地说:“这么说,倒是托立山兄之福啦!” 这时,顾恩宇与谭嗣同走了过来。顾恩宇见载澜在场,略一犹豫,仍上前一揖:“参见立大人、澜公爷!” 立山一见是顾恩宇,有些意外,说道:“哦,是你呀,久违久违。” 载澜惊讶地看着他,说:“顾恩宇,你怎么会在此地?” 顾恩宇冷冷一笑,说:“学生出了大牢,浪迹天涯,又回北京来了。” 载澜不免有些尴尬,但仍若无其事地说道:“哦,好,好……当年陆凤翔错判了你,要不是我出面讲了好话……” 顾恩宇冷笑着打断他:“澜公爷的恩典学生没齿不忘。” 载澜一歪脖子说:“好,你们谈吧!”便转过身对立山说:“立山兄,我有点小事,告辞了。” 一甩手,不高兴地走了。 顾恩宇见机会来了,立马上前对立山介绍谭嗣同说:“立大人,这位是江苏候补知府谭嗣同,我们同来给太夫人拜寿的。” 谭嗣同一揖,说:“给立大人请安!” 立山听了不觉一惊,对于康有为、梁啓超、谭嗣同一伙的维新他早已如雷贯耳,也有几分佩服。今日一见面,果然气宇轩昂,非同一般。就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哦,久仰久仰。听说你是康有为的弟子,好啊,年轻有为。” 谭嗣同紧接着他的话直截了当地说:“不敢,听说立大人对变法维新甚为贊成,特来请教。” 立山一听,虽有几分奇怪,但也颇为得意,因为“变法维新” 几个字是最时髦的夸赞,于是捻着鬍鬚说:“是啊,别看我是蒙古正黄旗人,变法图强,强的是咱们自己的大清国嘛!皇上英明,决心变法,我等自当追随。” 谭嗣同恭敬地凑近一步,郑重地说:“康先生让我向立大人多多致意。” 立山一怔,连声说:“好,好,有空请到舍下来坐坐,我这个人喜欢交朋友。” 谭嗣同高兴地说:“一定前来拜访。” “好,二位请便,我还有客。”立山说罢便出去了。 顾恩宇推了谭嗣同一把说:“哼,姜还是老的辣。” 谭嗣同笑道:“有这种表示已经不易了。” 赛金花一大早便乘火车往北京赶,但火车走走停停,还不如马车快。下了火车又上马车,总算在午饭前到了立山府。只见大门前停着一辆辆各式轿子、马车,赛金花知道自己来晚了,掀帘下车,招唿同来的丫环使女们抬下礼物, 匆匆进门。 庭院里游廊的一角,陆凤翔正跟一官员低声谈着:“我看康有为、梁啓超野心勃勃,恨不得把我们都赶下台,他们上去。”突然一眼瞥见赛金花进来,不觉大为震惊。 赛金花也瞥见了他,却假装没看见,旁若无人地直向大厅走去。 陆凤翔情不自禁地迎上去问道:“你……你怎么到这儿来啦?” 赛金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故作惊讶地说:“哟,陆大人哪,您也在这儿呀?怎么啦?这儿不是立山大人的府第吗?您能来,我就不能来了吗?” 陆凤翔板起脸来阻拦道:“今天是立太夫人的寿庆,你可别到这儿来胡闹。” 赛金花“咯咯”一笑,说道:“我正是来给立太夫人拜寿的。立山大人三请四邀的,我能不给他面子吗?陆大人把我撵出了上海,还想怎么着?朝廷给你的官位俸禄大概不是让你管着我这个女人上哪儿去的吧!” 陆凤翔愤愤地说:“你这是什么话!” 正在此时,立山远远看见了赛金花,喜不自禁地高喊着迎上来:“啊呀呀,金花呀,你可来了,把我急得脑门上都冒烟了……” 陆凤翔见状惊呆了,他万没想到立山会是她的后台。 赛金花笑吟吟地道了个万福,故意大声地说话,为的是让陆凤翔听见:“立大人,这可怪不得我。我大清早就上了火车,谁知它走走停停,到这会儿才到。” 立山亲切地抓住她的手,说:“我以为你昨天来呢。家里的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走走走,先见见家母去。玉舫也早来了。”说着,拉着赛金花如同对待贵宾般的并肩向大厅走去。 陆凤翔呆呆地望着他们俩,呆若木鸡,心里却恨之入骨。 赛金花来到正厅,向立太夫人下跪道:“小女子赛金花叩见立太夫人!祝老寿星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万事如意,百岁安康!” 立山在母亲耳边说:“她是赛姑娘,赛金花。” 立太夫人一见赛金花如此美貌娇媚,穿戴华丽讲究,十分喜爱,笑道:“快起来!快起来!哎哟,模样长得真俊哪,跟我年轻的时候差不多。” 众丫环一听窃笑起来。 赛金花上前笑道:“小女子哪敢跟太夫人比呀,您是大贵人,满面红光,那么清健,看上去也不过50多岁的样子。这就叫福大心宽人康健呀!” 十八、立府寿宴(3) 立太夫人笑道:“你瞧这孩子嘴多甜,难怪老爷那么喜欢你。我要是个男人呀,也要千方百计把你弄到身边来呢。” 第212页 周围的眷属、宾客都笑了。 “太夫人这么喜欢我,真是我天大的福分。我呀,想了好多天,给您拜寿,送什么礼好呢?您府上什么也不缺,我送什么也多余,想来想去,想到一件奇罕玩意儿,也不知太夫人可喜欢。”赛金花向丫头使个眼色,两名丫头捧着一个精緻的竹筐子过来,打开,从竹筐里跳出一只纯种的黄白相间的长毛狮子狗来。 立太夫人大喜,笑道:“啊呀,多可爱的小狗呀,我可太喜欢了。” 赛金花将小狗抱起来放到立太夫人的膝盖上,小狗亲切地向她摇头摆尾,立太夫人高兴得直乐。赛金花在一旁道:“这是纯种的西洋狮子狗,叫做骑士查理王,是国王的名字。这小狗最招人疼了,比人还懂事儿哪!您瞧,它给老寿星磕头呢!”小狗果然立起来拱拱前腿。 立太夫人哈哈大笑,众人也跟着大笑。 立太夫人笑道:“赛姑娘你真聪明,这礼呀比谁送的都强。” 立山在一旁也笑得合不拢嘴。 客人们渐渐围过来,其中程璧、吴大澂、许景澄等是见过当年彩云的,他们或疑惑地注视着她,或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卢玉舫带着几名梨园、书画界名家也走了过来。 立山粗着嗓门笑着对大家说:“诸公,今天我还有一事奉告,这位赛姑娘赛金花跟我的小兄弟卢玉舫已经结为金兰了。” 卢玉舫笑道:“是啊,凭空天上掉下个女儿般的弟弟来,真是我的福分哪!” 立山又说:“她是个女儿家,可我们要称她妹就俗了,偏称她为兄弟。以后大家叫她赛二爷就成了。” 大家纷纷笑起来,有的显得很高兴,上前拱手说道:“见过赛二爷!”“赛二爷真风流儒雅哪!”有的惊诧不已,有的窃窃私语。 赛金花笑着向大家道万福。立山笑嗔道:“哎,你得这样……”他教她作揖状。赛金花果然学着男人的样子,拱手向大家作揖。众人又大笑。 此时,在立山家后院僻静的假山旁,李经方却在为李鸿章向谭嗣同传递一个信息。作为敏感的政治家,他深知维新派的力量不可小视,又深知慈禧心狠手辣,心中有些忠告想提醒他们。 李经方看看四周无人,对谭嗣同、顾恩宇说:“家父以为能在此见到康先生、梁先生。他们两位没来,见到谭先生也一样。” 谭嗣同问:“不知李中堂有何见教?” “家父身居要位,言行不得不慎之又慎,不便亲自与康先生联络。故请谭先生转告康先生:‘中国之大,积弊之深,变法艰难,不可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反为其害。’这是家父由衷之言,请康先生参考。” 谭嗣同向顾恩宇使了个不以为然的眼色,礼貌地向李经方拱拱手,说:“多谢中堂大人明示。” 李经方一拱手,说:“那小弟先走一步了。”随即转身匆匆离去。 谭嗣同见他走后,冷笑道:“李鸿章一向对洋人卖国求和,对太后妥协自保,当然不希望我们操之过急。” 可顾恩宇却认为不无道理,沉吟道:“不过他说‘欲速则不达,反为其害’,似乎话里有音哪!” 谭嗣同却不以为然,问:“有什么音?无非是吓唬吓唬我们罢了。” 这边大厅里仍是一片笑语喧譁声。大家七嘴八舌地要赛金花唱小曲,说道: “赛二爷,您露一手让咱们一饱耳福。” “赛二爷,给老寿星献上一曲呀!” 赛金花笑道:“唱曲子不稀奇,太夫人也听腻了。今儿个我献给太夫人的是另一种新鲜玩意儿……”她在立山耳边悄悄说了句话。立山大笑道:“好,好,诸位稍候,赛二爷说要去更衣。” 赛金花招唿丫环跟她进厅后面。不一会,两个丫环一个击鼓,一个弹琵琶。音乐声中,只见赛金花换了一身当年在欧洲穿过的白纱舞裙,露出雪白的脖颈和胳膊,脚蹬当年订做的小红皮靴,头戴一顶宽沿纱帽,翩然而出。随着节拍,赛金花举起柔软的手臂跳起柔美的西洋宫廷舞蹈来。大家顿时屏息静观。赛金花一会儿飞速地旋转着,一会儿轻柔地舞动着双臂,舞姿轻盈优美。在场的宾客个个看得目瞪口呆,鸦雀无声。立太夫人从未见过,睁大了眼睛,惊奇万分,连见多识广的立山也看呆了。 这时,顾恩宇和谭嗣同也好奇地走来,挤进人群向她望去。顾恩宇挤到了前边,一见是当年的彩云,顿时惊呆了。赛金花正兴高采烈地跳着,朦胧中,她似乎发现了一张熟识的脸,于是动作缓慢下来,定神朝顾恩宇望去。顾恩宇与她一个对视,四目相交,迸出一道火花。顾恩宇立即抽身欲走,但赛金花已经认出了他。天哪,我是见了鬼吗?她的头如同被击了一棒,倏然停止了舞蹈,瞪大了眼睛,惊愕万分。 众宾客不知何故,面面相觑。 顾恩宇迅速地一扭头,挤出人群,匆匆逃离大厅。赛金花更加确认那人是顾恩宇,欲举步追上去,但只觉眼前一阵发黑,两腿一软扑倒在地。丫环们赶紧去扶她。厅内顿时大乱。 立山马上让人将赛金花抬到客房,并让大夫来看。 第213页 十八、立府寿宴(4) 这是立山专为接待赛金花准备的房间,布置得十分绮丽华贵。 赛金花被丫环们扶到床上躺下,立山跟在后边,焦急地问:“快躺下歇歇,好点了吗?” 赛金花唿出一口气,缓了过来。她两眼失神,眼冒金星,但竭力装出没事的样子,说:“没什么,好久不跳了,突然眼前发黑,晕了……立大人您忙您的去吧,外边那么多客人。” “已经派人请大夫去了。” 赛金花忙制止道:“不用不用,我已经缓过来了。” “你快躺着,在我这儿好好歇几天,调养调养。”立山说罢退出门外继续招待客人。 彩云躺在床上,只想着刚才见到的顾恩宇。是他,没有错,他还活着。天哪,你为什么这样捉弄人?为什么?麒麟哥一见到自己便走了,为什么?…… 这一连串的问号如同她刚才眩晕时冒出的金星,在她的头顶盘旋。 十九、痛苦的重逢(1) 顾恩宇回到了南海会馆厢房,把白天的事告诉了魏斯炅。 魏斯炅一听十分生气,激动地责问顾恩宇:“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过去跟她说几句话?这么多年,她不知道你的生死下落,现在发现了你,你竟然还忍心躲着她。你太不应该了!” 顾恩宇愤然道:“我为什么还要见她?她已经成了这帮腐朽官僚们的玩物了。不但出卖了自己的身体,还出卖了灵魂。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我为什么还要见她?” 魏斯炅却不同意顾恩宇的说法,他气愤地指着顾恩宇说:“是谁造成她走上这条路的?是谁逼她做了商女的?就是你!” 顾恩宇一怔。 “是的,是你!洪钧死后,她被赶出洪府,回到娘家,不嫁人,苦苦度日,她在等谁?等你!我到苏州告诉她你的消息,她竟然千里迢迢赶到威海,找谁?找你!偏偏没等你们成亲,仗就打起来了。我回到威海,告诉她你掉进了海里,她几乎疯了,几天几夜水米未进,昏迷中只喊着‘麒麟哥,麒麟哥’,你知道吗?”魏斯炅连连逼问。 顾恩宇痛苦地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 “我把她送回去的一路上,她稍稍清醒一点,就想死。她说她最心爱的人没了,她活着还指望什么。我好言相劝,紧紧地看着她,一刻都不敢离开。那天在济南的客栈里,要不是我手脚快,她就投环自尽了,你知道吗?” 顾恩宇眼眶红了。 “我送她到家的当天就走了。说实话,我是很不放心的。可当时日本鬼子正在打威海,我不能不回去。不过我可以想像她是怎么度过那一段痛苦无助的日子的。要是你早一点回到她的身边,她会重堕风尘吗?” 顾恩宇痛苦万分地抱着头,喃喃地说:“你别说了,我承认……那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魏斯炅直愣愣地看看他:“要是换了我,明天一早就上立山府见她,拉着她就走,抢也要把她抢回来。” 顾恩宇连连摇头,说:“你简直就跟小孩子一样,我去见她,她肯见我吗?我拉着她走,她肯跟我来吗?你想想,她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彩云了,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被那么多达官贵人豪富巨贾宠着、围着、疼着、爱着,她还会跟我走?我算个什么?无权无势,一介穷书生而已!” 魏斯炅反驳道:“你只看到了表面,我相信她的心地是善良纯洁的。怎么见得她就甘心情愿过那种日子?怎么见得她就真心喜欢那些腐朽官僚、奸商恶少?怎么见得她就忘了刻骨铭心的旧情?就看你有没有拯救她的决心,有没有夺取她的勇气,有没有足以打动她的真情。” 一连串的追问使顾恩宇默然无语,他显然被魏斯炅说服了。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片喧闹声,紧接着,鞭炮声“噼噼啪啪”响了起来。顾恩宇、魏斯炅赶忙出门去看。 庭院里,维新派人士个个兴高采烈,大家围着谭嗣同、康有为等人拱手祝贺。 谭嗣同见顾恩宇、魏斯炅过来,笑道:“皇帝的圣旨下来了,任刘光第、杨锐、林旭和我四个人为四品御衔军机章京。” 魏斯炅兴奋得跳起来,说:“啊呀,大喜呀!” 谭嗣同笑道:“这一下,我们四个进驻军机处,就可以直接觐见皇帝了。” 顾恩宇兴奋不已地说:“恭喜壮飞兄!” 魏斯炅打趣道:“恭喜军机章京大人!哈哈哈!” 顾恩宇舒了一口气,说道:“变法维新,从此畅行无阻了。” 谭嗣同笑道:“确实大有可为了。” 一片欢腾,顾恩宇也暂时忘却了彩云的事情。 光绪皇帝终于伸出了自己年轻的手,抓住了这一次展示自己政治抱负的歷史机遇。他大胆提拔康有为及其同僚进军机处这个最高决策机关,引起了朝野震撼。他从六月中旬开始,一连下了几十道旨谕,废科举、建学堂、修铁路、裁撤冗员……大有把清廷变一个样儿的气势。 然而,慈禧并没有睡觉,她人在颐和园,心却仍在紫禁城。她那双戴着黄金护甲套的手仍然牢牢地握着中国的权柄。对于光绪,她是欲擒故纵,看他究竟怎样亲政。对了她的胃口则罢,可要是维新变法真动摇了她的根基,那她便‘可以让你当皇帝,也可以不让你当皇帝’。后来发生的事情也证实了这一点。 第214页 这天,在风光绮丽的昆明湖畔, 在新建的颐和园荣寿堂里,一大批王公贵族、后党老臣荣禄、怀塔布以及载漪、载澜、庄亲王载勛等都跪在殿下向老佛爷诉着苦,气氛十分压抑、沉重。 殿上坐着慈禧,她神情阴沉,不时地用手上尖锐的指甲套划着名桌边的台布。 白髮苍苍的怀塔布老泪纵横地哭诉道:“奴才等均三代承恩,位至一品,只因不贊成变法,皇上一道圣旨就把我们六个都革了职。” 载漪愤愤地说:“皇上全然被康有为蒙蔽了,让康有为的四个弟子进了军机处,名为四品章京,实为心腹僚阁。这样下去,大事全由他们说了算,将老佛爷置于何地?” 荣禄也恳请道:“臣等请太后老佛爷再度训政,斩康有为及其党羽以正朝纲。” 慈禧听了不动声色,沉默了半晌才说:“你们都跪安吧。荣禄,你留下我有话说。” 十九、痛苦的重逢(2) 众王公贵族纷纷叩头退出,慈禧又问了荣禄一些问题,了解到康有为和光绪皇帝的活动细节,吩咐荣禄密切注视事态的发展,遇事多加禀报。 赛金花在立山家没有多住,她强打着精神回到了天津,一连几天都不挂牌。这天好不容易挂了牌,但还是心事重重,凭窗独坐。 孙三早就沉不住气了,走进屋来,问道:“哎呀,我的赛二爷,到这会儿了您还不梳妆打扮,要见您的客人有好几拨了,都在外边等着哪!您快点儿好不好?” 赛金花手一挥,说道:“把牌子下了,请他们都回去吧。” “怎么啦?” “我不舒服。” “我说你呀,打北京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整天失魂落魄的,客人也不肯见,笑脸也没一个,究竟出了什么事儿了,跟我说说行不行?”孙三急切地央求道。 赛金花没好气地一挥手,说:“跟你没什么说的,你走吧。” “那客人怎么办哪?” “让他们都走,我要一个人清静点儿。” 孙三无奈地出去了。 赛金花百无聊赖地靠在椅子上。 过了一会儿,孙三又进了屋。 “都走了吗?” “都走了。对了,有一位从北京来的客人留了一张名帖。” 赛金花接过名帖,见上面写的“顾恩宇”三字,一下子跳了起来,推开孙三,拔腿就冲出门外,直向胡同口奔去。顾恩宇正失望地往回走着,他是听了魏斯炅的话,鼓足了勇气来的。可听说赛金花不见,又失去了勇气。 赛金花飞快地追着,拐了一个弯,终于望见了顾恩宇的背影。她不顾一切地高喊着:“麒麟哥!麒麟哥!……” 顾恩宇闻声站住,迴转身,看见向他奔来的赛金花,他忙迎上前去,叫了声:“彩云!” 赛金花欣喜万分地向他跑来。两人终于跑近了,同时站住,互相打量着对方,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赛金花气喘吁吁,额上全是汗也顾不得擦,眼眶却骤然间红了,嘴唇颤抖着半天说不出话。 顾恩宇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有些愧疚,低下了头。 最后,还是彩云开了口,说:“别站着了,还是先进屋吧。” 顾恩宇顺从地跟了进去。 赛金花领他进了门,便把大门关上了。又进了屋,来到自己的套间,把卧室的外间门也插上,吩咐孙三不让任何人进来。孙三想问什么,但赛金花把他推了出去。他一见赛金花严峻的脸色,以为是什么特别的客人,便只得依了她。 顾恩宇看了看这间陈设讲究、颇为华丽的屋子,感到又有几分疏远,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彩云端来了茶,先开了口,她把分手后的情形一一叙说了,说着说着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顾恩宇默默无语地坐在她对面,听着她的倾诉。 孙三敲门进来,见状十分疑惑,低声问赛金花:“要准备酒菜吗?” 赛金花厌恶地瞪了他一眼,说:“这儿没你的事儿,出去!” 孙三怏怏地走了。 顾恩宇一直注视着孙三,感到很面熟,觉得他好像就是上海马车上的那个人,于是便问道:“他是谁?” “ 他叫孙三,是我雇的佣人。原来是戏子。” 顾恩宇奇怪地问:“佣人?在上海跟你一起坐在马车里的不是他吗?” 赛金花一听,万分惊讶地说:“什么?你去过上海?你见到过我?在哪儿?” 顾恩宇默默点头,说道:“外滩。” 赛金花顿时埋怨道:“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顾恩宇喃喃地说:“我在上海到处找你,不知道你已经改名叫曹梦兰。后来有一天,突然在街上碰见了你,你跟一个男人坐在马车上,开怀大笑,笑得满街的人都听见了……我以为你已经有了归宿,而且过得很快活,所以才没有找你。” 赛金花—下子全明白了,怎么这样不巧,单是那天让他撞上了。太糟糕了!她悽然地说道:“快活?哼,你知道吗?那是陆凤翔代表洪夫人派了人要把我赶出上海,还设下奸计害孙三在戏台上摔折了腿,我没办法只有走。但我不甘心,我是临走前故意招摇过市,坐了敞篷马车,又叫又嚷的,跟他们赌气呢,怎么会知道你在找我?” 第215页 顾恩宇说道:“后来我又见到了梅仙,才知道了这些事儿。她劝我去天津找你。我想,你在风尘之中已经走得很远了。既然你以为我不在人世了,还不如不见的好。” 赛金花不满地责问道:“如果这样倒也罢了,那今天你为什么又来见我?我在立山府里跳得那么欢,那么多男人围着我,你不是都看到了吗?风尘路上我不是越走越远了吗?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顾恩宇痛苦万分,沉默了一会儿,愧疚地说:“我们毕竟是准备成亲的。我觉得对不住你,彩云。最近我才见到了魏斯炅,我才知道你为我那么伤心,差点投环自尽。我实在应该早点来找你。” 赛金花冷笑道:“这么说,你是来给我赔情的是吗?那可用不着了。我的心早已伤透了、破碎了、死掉了……而你,倒好好地活着!”突然,她的泪水又涌出眼眶来,呜咽道:“不见到你,只当你死了,多好!偏偏又让我见着了你!老天爷为什么对我这么狠心哪?”她呜呜地痛哭着。 十九、痛苦的重逢(3) 顾恩宇也非常难过,走近她,说:“彩云,都怪我,怪我煳涂。” 赛金花摇摇头,说:“我一直在想,应该怪我。那一天,在威海小客栈,我没有把你留住。如果第二天不让你走,留住了你,你就不会出海打仗了。要死,我们也双双死在一起,死而无憾了。”说着,她又哭起来,喃喃地说道:“老天爷不让我们成亲做夫妻,这不是命吗?” 说起那一天,又令顾恩宇激动不已,他一把搂住了她,问道:“彩云,现在还来得及吗?” 赛金花不解地问:“你是什么意思?” “你跟我走。” 赛金花愣愣地望着他,感到很意外,反问道:“跟你走?做你的媳妇儿?” 顾恩宇点点头。 赛金花一阵激动,她一下子扑倒在顾恩宇的怀里,说:“麒麟哥,你真好,你的心还这么纯净、这么赤诚,你还是当年我的麒麟哥,我没有白白地爱你一场。可是,我早已不再是苏州的我,也不是威海的那个彩云了。” 顾恩宇激动地抚摸着她的头髮,注视着她,说:“不,你还是从前的彩云。” 赛金花凄楚地笑道:“我真心地感激你。那些年里,我惟一的梦就是跟你在一起,做一个良家妇女,做你的好媳妇儿。可是,毕竟只是个梦啊!” “不,不是梦,我们俩不是又见面了吗?我们不是又在一起了吗?只要你肯跟我走,我们今天晚上就成亲。不要媒人,不要八抬大轿,不要花烛,不要喜酒。你就是我的妻子,我就是你的丈夫。我们难道不已经是夫妻了吗?” 赛金花听后笑了,笑得很畅快。 顾恩宇也笑了,笑得很天真。 两人又像当年少男少女时期那样,充满着纯情的爱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终于又相拥在了一起…… 过了好一阵子,赛金花含笑的脸上突然流下了眼泪,她深深地嘆了口气,推开了顾恩宇,说道:“麒麟哥,你太天真了!” “怎么?” “我多么愿意这样呀,可惜,这已是不可能的了。” 顾恩宇愣愣地望着她,沉下脸来,说道:“你不肯放弃现在的日子是不是?你要的是现在这样:那么多有钱有势的达官贵人围着你,大把大把的金银财宝供着你,花天酒地地陪着你,是不是?” “不,不是,你错了,我并不稀罕现在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这样的日子。我是怎么走上这条路的,你知道吗?当时,听到你葬身大海了,我只想跟你一块儿去。可老天爷偏偏不让我死,让我在世为人。我身子活着,心死了。一个人心一死,还在乎什么?我挂牌接客,虽说是高雅的书寓,来的客人都是有地位、有学问的风雅之士,可我做的毕竟是女人最下贱的营生。我明白,可我不在乎。我图个自由自在,热闹快活。我的心是麻木的,什么也感觉不到……如今你突然活了,突然来了,突然地要我跟你去,我的心能突然地活过来吗?一颗种子下了地尚且要春风春雨才能催发出芽来,我死了那么久的心能一夜之间活过来吗?”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只要你决心把你今天的一切丢掉,你的心立刻就活过来了。我就是你的春风春雨。” 赛金花激动地紧紧拉着他的手,说:“是的,你是我的春风春雨,可我是你的什么?你是一个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男子汉,我是什么人?你不嫌我,娶了我,别人能不嫌我吗?你我都不是生活在世外桃源,你的亲朋好友,你的上司,你的下属,你的伙伴,他们会怎么看待我?又怎么看待你?你娶了我,要为此受一辈子委屈,你怎么受得了?” 顾恩宇坦然说道:“我不怕。当年在军舰上打仗,我堂堂男子汉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彩云,你知道我在做什么事吗?我在康有为先生手下从事变法维新,我们的国家很快就要大变了,制度要变,法律要变,人也要变。今后女子不许缠足,男子不许纳妾,男女相爱就可以成婚。” 赛金花惊讶地问:“真的吗?那不是跟欧洲洋人一样了?” 第216页 顾恩宇兴奋地说:“对呀,就是要学西洋嘛!” 赛金花疑惑地问:“办得到吗?” “怎么办不到?这些年,朝廷上下都在谈论变法维新,现在皇上也下了决心,你就没听说过吗?” “听是听人说过,那无非是几个人革了职,几个人当了官儿吧,能变到哪儿去?” 顾恩宇一扬手,说:“变到哪儿去?整个中国都要变得个翻天覆地了。废科举,办学堂;开言路,办报馆;裁冗员,任新人。提倡经商,重建军队……这都是皇上在二三十天内下的诏书啊!你想想,不出二三年,中国会是个什么样子?” 赛金花闻所未闻,呆呆地望着他。 顾恩宇充满信心地说:“我的周围都是维新派的人,魏斯炅、谭嗣同、梁啓超都是跟那帮达官贵人完全不同的人。我娶了你,他们不但不会笑话,还会赞佩我的勇气,也会赞佩你的勇气。” 赛金花呆呆地望着他,觉得他忽然陌生了。 “怎么样?跟我走吧!” “你的变化真大呀!你不是过去的麒麟哥了,说的话好像都是梦话。” “这么多年颠沛流离、出生入死,怎么能不变。总算找到了一条救国济民之路,我们一伙就是要把中国人的梦变成现实的人。你跟我去,见见我的朋友诸君就会相信了。” 十九、痛苦的重逢(4) 赛金花终于被他打动了,缓缓地说:“麒麟哥,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这样大的事容我好好想一想。你先回去,好吗?” 二十、为爱分手(1) 这天夜晚,赛金花脑海里又激烈地翻腾了很久。恩宇的一番话如石破天惊,让她心中一震;又似云开日出,让她眼前一亮。她万万没想到,中国会大变,男人变,女人也会变。恩宇描绘的那个美好的图画真的能在中国实现吗?那她不就可以重新过人的生活,不再当妓女了吗?她越想越兴奋,终于决定到北京南海会馆去看一看,去会一会魏斯炅,再听一听恩宇和他们的谈话,最后再决定嫁不嫁给他。 孙三见她总是一个人想心思,也不搭理他,终于憋不住了,怒气沖沖地责问道:“喂,这姓顾的到底是什么人哪?” 赛金花起身整理行装,不理他。 “你不说我也知道,就是你过去那个相好的。” “是又怎么样?” “你打算干什么?跟他走,做他的媳妇儿?” “你管不着!” “我管不着?你是我的人,想跟别人走?门儿也没有!” 赛金花瞪他一眼,不予理睬。那眼神里分明告诉他,我才不是你的人呢,你别臭美! 孙三只得又软下来,说道:“金花,我是为你好。你可别犯傻,眼下你正是大红大紫的时候,连卢公子都跟你拜了把子,满朝文武没有不知道你赛二爷的。大把大把的金银财宝就跟流水似的朝咱们柜上滚过来。哪儿找这么红火的营生哪!前几天你还说要把市面做得大大的,要搬到北京去,这么好的运道你捨得扔了?嫁那么个穷书生,这算哪门子事儿呀!” 赛金花听他絮絮叨叨地说这些,真是烦透了,厉声地喝道:“你给我闭嘴!滚出去!” 孙三忍着怒气,嘀咕着一瘸一拐地走了。 赛金花迅速打点好一个小包袱,第二天天一亮便上了路。她只带了一个女佣人,没叫孙三。 她们乘早班火车在中午来到了北京,坐着洋车,找到了离前门不算远的南海会馆。 而此时在顾恩宇的小厢房里却有另—个女人在忙碌,她便是魏斯凤。现在她时常到这里来,听康有为演讲,听哥哥和顾恩宇谈论国家大事,也帮他们做些家务,收拾屋子。她读过几年私塾,能看懂书。今天,在整理顾恩宇的书桌时,她又看见桌上放着一篇新文稿,便拿起来读,欣赏着文章的内容,也欣赏着顾大哥的书法。 赛金花让女佣打听到了顾恩宇的住处,来到了后院厢房前。只见门虚掩着,留有一条缝,里面似乎有一个人的身影。她的心“嘭嘭”跳着,拉了拉衣衫,上前叩门并问道:“请问,这是顾恩宇先生的房间吗?” 魏斯凤忙答道:“是的是的……”跑去开门,见门外是个女人,便惊讶地打量着她,“您找顾恩宇?” 赛金花今天打扮得极为朴素、淡雅,与以往的艷服浓妆判若两人。她穿了一件淡灰色的布料及膝上衣,只是领口和袖口缀着窄小的深色花边,梳一个小圆髮髻,插了一支小小的银簪子,脸上略施脂粉,手中拎着个蓝布小包袱,简直像普通平民妇女。 她一见开门的是位年轻姑娘,也非常惊讶,不知该怎么称唿,于是小心地问道:“顾恩宇不在家?” 魏斯凤礼貌地笑道:“他出门办事去了。您是……” 赛金花略一犹豫,下意识地撒了个谎:“我是他妹妹。” 魏斯凤一听,欣喜地笑道:“哦,快请进!请进!”一边请她进门,一边 说:“恩宇哥从来没跟我提起过您,您是从外地来的吗?” 赛金花掩饰道:“我很早就出嫁了。从天津来。”她的目光牢牢地盯着魏斯凤,“小姐您是……” 第217页 “我叫魏斯凤,我哥哥魏斯炅是恩宇哥的莫逆之交。” 赛金花一听魏斯炅,马上就明白了,是不是哥哥为妹妹做的媒呀?如果是,那我怎么办?于是心慌意乱地应道:“哦,魏小姐。” “所以,我就常上恩宇哥这儿来。他呀,整天从早忙到黑,经常连饭都顾不上吃,我就过来给他整理整理,脏衣裳就拿回去给老妈子洗。”说着,很熟悉地从门边的小煤炉上提下一壶开水,取出茶叶罐里的茶叶放在一只盖碗里,给赛金花沏茶。赛金花看得出,她如此熟门熟路,与他相处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他为什么不对我说呢? 单纯的魏斯凤却一点没察觉到什么,还在向这位陌生的姐姐倾诉着:“恩宇哥这个人呀,饭可以不吃,茶是非喝不可的,清早起来第一桩事就是喝茶,而且一定要喝家乡的碧螺春。你们苏州人都是这个习惯。姐姐,您请用茶。” 赛金花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笑容渐渐在脸上僵住了。她不禁试探地问:“这么说,魏小姐还没定亲?” 魏斯凤摇摇头,瞟了赛金花一眼,发现她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脸顿时羞红了。 赛金花索性再问下去:“像您这么文静美貌的女孩子家,提亲的人家准是少不了的。您母亲还不给您挑选个好姑爷?” 魏斯凤羞涩地笑道:“父亲早就在为我操心了,可哥哥是新派人,他主张让我自己拿主意。” 赛金花呆呆地看着她,心弦绷得更紧了。 魏斯凤含羞地坐在她面前,望望她,见她那么专注地打量着自己,误会了她的意思,觉得这正是一个託付心事的好机会,于是鼓起勇气说:“姐姐,您是恩宇哥的亲人,我有句话想对您说,请您别见笑。” 二十、为爱分手(2) 赛金花紧张地点点头,说:“嗯,你说。” 魏斯凤垂着头不好意思地说:“我哥哥从威海回到老家时,我才17岁。那时听哥哥说起恩宇哥,文武双全,英勇无比,不幸为国捐躯了,心中就生了一层敬仰之情。后来才得知他九死一生,又有幸在北京见了面,更觉得他是个了不起的男子。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至今尚未娶亲,我真是暗自庆幸。” 赛金花心里“咯噔”一下,不禁脸色发白,结结巴巴地问:“那他对你 怎么样?” “他对我很好,像哥哥一样。上月拿了津贴还陪我上瑞蚨祥买了一段衣料呢!不过他和我哥哥实在太忙了。近来皇上决意变法,他们整天在给康先生查抄文书典册,顾不上提我的事。我一个女孩子家又不好自己开口。” 赛金花竭力克制着内心的痛苦,强作笑颜地点头道:“魏小姐,你是个好姑娘,你跟麒麟哥很般配,我去跟麒麟哥说……” 魏斯凤娇羞地扑在她肩上,说道:“姐姐,真谢谢您!” 赛金花的眼泪夺眶而出,夸道:“你真可爱。你跟他在一起才真是天生的一对!” 魏斯凤发现她在拭泪,忙问:“姐姐,你怎么了?” 赛金花含泪笑道:“我这是高兴的。麒麟哥都30出头了,有了你,我也就放心了。” 魏斯凤激动地说:“您真好!哎,他怎么还不回来,一定在湖南会馆谭嗣同那儿,我去叫他,您等着。”说着,轻盈地跑出去了。 赛金花见她走远了,也站起来,眷恋地环顾四周。他的纸墨,他的床,他挂在衣架上的衣裳,他简单的家具,还有,她熟悉的那只旧藤箱……赛金花来时所抱的希望此刻已烟消云散,这一切都不属于她,而理所当然属于那个纯洁的姑娘。她的泪水含在眼眶中,深深嘆了口气,转身出了门,叫了车,直奔前门火车站。 新建不久的前门火车站成为北京的新景观,南来北往的客人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赛金花买了票,迅速朝站台上走去,那里正停着去天津的火车。 这时,她突然听到后边有人喊道:“彩云!彩云!”回头望去,原来是顾恩宇。他满头大汗地急急赶上来,“彩云,你怎么走了?回去,跟我回去!”他急匆匆地拉住她的手。 赛金花异常冷静,微笑道:“麒麟哥,干吗还来找我?看你跑得一头的汗,真是的!”她用手绢给他擦拭额上的汗。 “走吧,回去。”顾恩宇笑道。 赛金花微笑着摇了摇头,说:“不,我本想来看看你。见到了魏小姐,我一下子全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明白了我和你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了。我已是污泥浊水,而魏小姐正是高山清泉。我见了她就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那么年轻、漂亮、纯真。麒麟哥,她会给你带来幸福的,而我做不到了。” 顾恩宇怔怔地望着她,说:“彩云,你在说什么呀?” “我说的句句是真心话,句句是肺腑之言。” 火车的汽笛响了。 车站上穿着浅黄色号衣的差役手持铁皮话筒高喊着:“上车啰! 到天津、廊坊、杨村的客人上车啰!” 顾恩宇呆呆地望着赛金花,还想解释什么, 第218页 赛金花用手一挡,摇摇头说:“这是天意如此,人不可违。我彻底明白了,我和你已经离得太远了,再也走不到一起了。” 顾恩宇急切地说:“不,彩云,你听我说,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赛金花深情地说:“我也是,我的心里头也只有你一个。到死我的心也是你的,这是我终身的幸福。已经得到了,又何必强求婚姻呢?多多保重吧,麒麟哥。”说完,她噙着眼泪转身上了火车。 火车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慢慢地启动了。 顾恩宇呆呆地目送火车远去,望着车窗里一点点模煳的赛金花的身影最后被白色的烟雾所笼罩。 现在他对赛金花充满了理解、充满了眷恋,但对他们俩的婚姻已经完全绝望了。是啊,只要两心相知,又岂在朝朝暮暮?心里有爱,有没有婚姻其实并不重要。他似乎明白了, 也得到了一种解脱,心上沉重的铅块已悄然挪开…… 彩云坐在火车上,望着窗外绿油油的大片玉米、高粱,心中也生出了绿的枝芽。她像是还了一笔久欠的债务,轻松了不少。虽然想像中与顾恩宇进入洞房的不再是自己,而是那位浓眉大眼的姑娘,不免有几许凄楚。但在成全这个美满姻缘中,以自己付出的某种牺牲作为礼物,心里还是有说不出的释然和崇高感。成人之美,自己不也得到美吗?佛经中所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也是这个道理吗? 火车出了杨村便加快了速度,清凉的风吹进车厢,赛金花不由得张大了嘴,深深地 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舒畅。 二十一、顾恩宇充军(1) 就在顾恩宇为和彩云分手之事心绪不宁之时,北京城里正在酝酿着一场血腥的政治风暴,它将打破一批爱国志士的救国之梦,给更多的人带来灾难。 这晚,顾恩宇正独自躺在床上沉思着,门突然被推开,只见谭嗣同沖了进来。顾恩宇吃惊地从床上跳起来,问道:“怎么了?” 谭嗣同气喘吁吁、神色严峻地说:“恩宇,皇上给康先生传出了密诏,说他的处境非常危险。太后和荣禄密谋,调聂士成部5000人马到天津,调董福祥部8000人马到了长辛店,很可能用兵谏来逼迫皇上让位。” 顾恩宇大惊,问道:“那我们怎么办?” 谭嗣同急促地说:“刚才康先生找我们几个商议了一下,认为当前能挽救大局的只有袁世凯,明天我就去找他。” “袁世凯是荣禄手下的人,他会起兵勤王吗?” “前些时候袁世凯自动加入了强学会,对变法维新很贊成。上次在军机处我们谈过一次,他也大骂那些昏庸腐败的老臣。我想,到了眼下这危急关头,他会站出来保护皇帝的。”谭嗣同神色凝重地说。 顾恩宇点点头。 “梁啓超明天去日本公使馆拜见伊藤博文,请他支持皇上变法,给太后一点压力。你准备一下有关的材料,明天一早跟梁先生同去。” “好,我连夜准备。” 谭嗣同一阵风似的又走了,他是一个有宗教式狂热的改革家,与康有为把自己想像成救世主不同,他则期望自己成为一个理想的殉道者。他幼年丧母,父妾又虐待他,他认为自己能在屡屡苦难中得以不死已是奇蹟,如果能以自己的身躯做有利于他人的事情,便是生命的最大意义了。如今,他感到了这一时刻正在向他逼近。 初秋的天空变幻莫测,刚才还是繁星满天,转眼就风起云涌。只听雷声隆隆,闪电似利剑般划破长空,紧接着倾盆大雨便降了下来。 谭嗣同抱着一线希望躲开了巡逻的兵丁,连夜乘马车赶到天津小站,见到袁世凯,交出了皇帝的密信,密谈近两个时辰后又匆匆赶回北京。 第二天一早,在南海会馆内厅,康有为领着二十几个维新派骨干人物在此聚集,等着他回来,急切地要知道他会见袁世凯的结果。 魏斯炅来得稍晚了一点,谭嗣同已经先到了。顾恩宇坐在门边,见魏斯炅进来忙悄悄招唿他坐下。 只听谭嗣同眉飞色舞地说:“我对袁大帅说:‘荣禄一向待大帅不错,大帅愿意反戈一击吗?’袁世凯冷笑一声说:‘荣禄对立山说过,汉人不可掌大兵权。他之所以笼络我,无非是要我给他卖命罢了。’我乘机又激他一句:‘荣禄有如曹操、王莽之流,可不容易对付呀!’袁世凯把眼一瞪,说:‘只要有皇上的密旨,我杀荣禄就像杀一条狗!’” 大家听到这里都欣然地笑了。 康有为欣慰地吐了一口气,说:“想不到袁世凯这么痛快就答应了!” 大家都高兴地议论着。 顾恩宇对魏斯炅低声说:“看起来,还是谁手里有兵谁厉害呀!” 谭嗣同兴奋地说:“真险哪,我出城的时候差点碰上巡夜的阻挡,幸亏我说回天津衙署才蒙了过去。好吧,我现在有些困了,是不是能允许我小睡片刻?” 大家高兴地退出了,都希望荣禄被杀的好消息早点传来。 然而,康有为、谭嗣同他们高兴得太早了。谭嗣同一走,袁世凯便立即 命人备车马,连夜赶到天津荣禄府上。他并没有去杀荣禄,相反却向他告了密。荣禄一听,知道事情不好,立即备马,连夜亲自进京,直奔颐和园,敲响了太后的房门。太后在梦中惊醒,一听脸就白了,觉得镇压的时机已到,便立即起驾回紫禁城。清晨便回到了仪鸾殿,顾不得休息便让太监李莲英把皇帝控制起来,并下令立即抓捕康、梁、谭等维新领袖。 第219页 御林军立即出发了。护城河边,一队队人马驰往各个目标。其中一支来到了南海会馆门前,迅速包围了会馆。士兵沖入大门,搜查各个房间,把会馆的僕役们吓呆了。 士兵抓住僕役。一个军官喝问道:“康有为住在哪里?” 僕役瑟瑟发抖:“康……康先生……已经走了。” 原来康有为一早已从光绪皇帝的亲信那里得到了消息,他立即和梁啓超离开了南海会馆,并迅速乘火车离开了北京。临行前,他让同仁们也迅速离开会馆避避风头。而顾恩宇还没来得及转移,便遇到了抓捕。谭嗣同在浏阳会馆也同样遭遇不测。他们一起被关入了刑部大牢中。 御林军在北京抓了三天人,大街小巷一下子冷清下来,人们吓得不敢出门。别看清廷在建设国家的节奏上一向似蜗牛爬行,可在镇压叛逆时,却有着剑出鞘、箭离弦般的速度。那些忠实捍卫老佛爷的后党贵胄们终于等到了向年轻皇帝报仇雪恨的机会,—反常态地突然亢奋起来,磨刀霍霍,准备杀人了。 百日维新失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国。天津也不例外,形势陡然紧张起来。往日车水马龙的赛金花书寓门前也显得有些冷清。这天晚上,孙三提着灯笼在前,赛金花在后,正在送两位衣冠楚楚的客人,他们是商人,不关心政事,才敢来逛窑子。 “赛二爷您别送了,请留步!”客人摆摆手。 二十一、顾恩宇充军(2) 赛金花应付地道:“二位走好,有空欢迎再来。” 两位客人上轿走了,赛金花吩咐孙三下牌关门。 此时,大门边躲着两个黑影。赛金花转身进门时,一个黑影上前叫道:“金花姑娘!金花!” 赛金花吓了一跳,回身望去:“谁?” 孙三一举灯笼,原来是魏斯炅和魏斯凤。 赛金花惊讶地叫道:“啊,是你们兄妹俩。出什么事啦?快进屋吧!”她朝四处张望了一下,没有发现官兵,忙将他们领进了里屋,命佣人将大门紧闭,撤灯下牌子。 魏斯炅兄妹坐下,赛金花让佣人端来茶水。他们渴坏了,一连喝了好几碗,这才从惊魂中平缓下来。 赛金花焦虑地问道:“北京究竟怎么样了?这里人都说在抓人,天津也抓了。” 魏斯炅放下筷子,悲愤地嘆道:“袁世凯这个奸贼把我们出卖了。他向荣禄告了密,西太后连夜进城, 昨天早上南海会馆的人全被抓去了。” 赛金花惊问道:“那麒麟哥呢,也被抓走了?” “是啊,抓走了。我和斯凤在叔叔家才躲过了。” 赛金花的头阵阵发蒙,又问道:“魏先生,你看咱们 怎么能救麒麟哥出来呢?” 魏斯炅摇摇头说:“眼下风声太紧,恐怕求谁都不行。这次是太后亲自下的命令,她把皇上都囚禁起来了,谁也甭想见了。” 赛金花怔住了。 魏斯炅说:“我们俩从北京逃出来,一路火车站上都是兵。到了天津,就看见了捉拿康有为、梁啓超的通缉令。听说谭嗣同也在浏阳会馆被抓了。” “会不会杀头?” “不知道。按大清刑律,犯上就要杀头。反正现在谁也不敢为他们说情。” 赛金花异常难过地说:“麒麟哥……可他们犯了什么罪呀,变法维新不是为了大清国吗?连皇上也贊成。” 魏斯炅长嘆道:“可太后她不愿意让皇上掌权哪。反她就是犯上,连皇帝都有罪,更何况我们了。大清国没希望了!” 赛金花也嘆息地摇摇头,又问:“那你们二位怎么打算呢?” “哥哥打算带我一起逃到日本去。” “我思忖再三,国内处处都在通缉康党,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暂时先流亡国外,另谋新路。梁啓超已经逃进日本公使馆,估计很快会去日本。我们可以在日本集结同志,继续奋斗。大清完了,中国不能完,大不了改朝换代。” “好,你们在我这儿先避一避,明天我去托人给你们买船票。” “不,不。我们是来告诉你恩宇消息的,不能连累你。我们现在就走。”魏斯炅说着站了起来。 赛金花拦住他,说:“魏先生这是什么话,当年如果不是你救我,我早已死于非命了。 孙三,快收拾出两间房来,不许任何人打扰。” 孙三在一旁听着,虽然吓得够呛,但也佩服这些康党人士的勇气,便答应着去了。 魏斯炅看着赛金花,感激地说:“彩云姑娘,那就多谢你了。” 魏斯凤也感激道:“姐姐,你真太好了!在这个时候收留我们。” “咱们不说这些。你们是什么人?别说救过我的命,就是素不相识,但凡有良心的,也该伸把手啊。你们放心在我这儿呆着。在天津,大小官员没有不知道赛二爷的。我把你们扮成商户,送你们上船,一准通得过。然后再去北京,想法子打听麒麟哥的消息。” 然而,从北京传来的消息是血腥的。慈禧下令立即将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杨深秀、康广仁六个康党首领在菜市口斩首示众。 第220页 1898年9月25日的早晨,刑部监狱里气氛异常森严。 行刑军官高声喊道:“将谭嗣同、康广仁、杨深秀、杨锐、林旭、刘光第带出来!” 谭嗣同的单人牢房门开了,身材瘦长、颧骨突出的谭嗣同戴着镣铐,从容地整整衣裳出了门。康广仁等也相继从自己的牢房内出来。 顾恩宇和其他一批次要的犯人被关在另一排大牢内,闻声都扑到栏杆上,紧张而悲愤地望着。 顾恩宇高喊一声:“壮飞兄!” 其他人也纷纷叫喊起来。 行刑军官喝道:“不许喊!肃静!” 谭嗣同向顾恩宇他们看了一眼,抿了抿他那湖南人宽宽的嘴唇,从容地一笑,用带着浓重湖南口音的声调喊道:“再会了!中国的事要靠你们大家了!”他毫不惊慌,更无后悔,在狱中的墙上留下了‘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的绝命诗,从容迎接死亡。他似乎在企盼这神圣时刻的到来,以实现他为事业殉道的终极愿望。 士兵们喝令肃静,将他勐的一推,押着六个人走了出去。 激奋的囚徒们大义凛然,高声喊道: “再会了,壮飞!” “壮飞!广仁!你们放心走吧!” 喊声一阵高过一阵,震撼着这座监狱。 谭嗣同一行六人微笑点头,他们拖着沉重的镣铐义无反顾地缓缓走出去。 大刀飞舞,爱国志士的鲜血飞溅,染红了天地,惊泣了鬼神。 苍天为之乌云密布,田野为之黯然失色。 天津至北京之间的铁路上,一辆火车远远开来。火车上,赛金花独自坐在窗边,心急如焚。她昨天已经设法弄到了船票,并将魏斯炅和魏斯凤乔装打扮成一对经商的夫妇,亲自送他们登上了去了日本的海船。今天她又匆忙地来到北京,直奔刑部监狱去找顾恩宇。 二十一、顾恩宇充军(3) 在监狱总监办公处,赛金花焦虑地询问道:“我找顾恩宇,他在吗?” 总监翻翻犯人的名册,说:“在。” “求总监大人开恩,让我去见一面。”说着将一封银包递了过去。 可是总监与往日不同,一推银包,一口拒绝道:“夫人,这可不行。凡康党一案,不论是谁,概不许会面。你没听说有六个人已经被处决了吗?” 赛金花愣住了。怎么办?她立刻想到了立山,雇了轿子便直奔立山府。立山听她一说,便明白来意,先安排她住下,自己出去打听。 赛金花在小花厅里心神不宁地等着。不一会,立山从外边匆匆进来。嘆了一口气,说:“打听到了,顾恩宇属三等案犯,从轻发落。判10年苦役,充军黑龙江。” 赛金花吃惊地问:“啊?这还是从轻发落?人呢?走了吗?” “走了。昨儿个夜里上的路。” 赛金花黯然神伤,说道:“这么快,我来迟了一步。” 立山感嘆地直摇头,说:“唉,老佛爷这一招真够狠的,杀的杀,关的关,充军的充军,革职的革职。他们何尝不是为了大清国好?那个谭嗣同真是条汉子,有人给他报了信,说已经抄了南海会馆了,叫他快逃。可是他却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所以成不了事。我不走,让他们杀,流了血,变法才有希望。’哎呀呀,真是可感可敬!我立山就佩服这样的人。” 赛金花默默地听着,心中悲愤万分。没想到恩宇他们为了实现那美好的理想,竟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黑龙江,那是多么寒冷和荒凉的地方,他的身 子吃得消吗? 告辞了立山,她又坐上了回天津的火车。下了车,不回家,却先到了一座庙宇去祈祷。 殿内香菸缭绕,金粉贴面的菩萨慈祥地俯视着她, 那双细长的慧眼好像在 向她传授着禅机。当然,菩萨没有开口。但经过了这一番冥想中的心灵交会,赛金花也觉得心中稍微得到了一些安慰。过去,她也拜菩萨,但并不相信有什么神灵,可是近来她却越来越强烈地感到,天地之间一定有什么力量在支配人间,不然的话,怎么解释发生的这样多奇奇怪怪的事呢?除了神灵,谁有这么大的力量呢?小时候,见母亲和奶奶在庙里上香拜佛那么虔诚,自己总是偷偷躲在柱子后面笑。如今,自己不过31岁,难道就要步她们的后尘了吗? 在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老了。 二十二、进出八大胡同(1) 秋风萧瑟,黄叶飞舞。 心灰意冷的赛金花勉强支撑着赛金花书寓的经营,整天心里都是空荡荡的。这天,她打起精神出去买东西,也想探听一下消息。然而,人们的嘴像是贴上了封条似的,一点国事也听不到。即便是最热闹的劝业场里,也都是吃吃喝喝之声,“康党”、“维新”、“变法”这些词似乎已从人们的生活里蒸发了。但日子总要过下去,局面也要维持。正巧接到了家里弟弟的来信,说母亲身体不好,他自己也得了病。赛金花早就想把母亲接到身边,于是就回了一趟老家,顺便再买几个姑娘到北京搭班子重振旗鼓。 见到母亲,母女俩又不免抱头痛哭了一阵,说了会心里话。赛金花母亲的病是心病,她只是过分担心女儿的安危而常常头痛失眠,口中无味,因而消瘦乏力。今日见女儿虽然因为顾恩宇之事伤感憔悴,但总算完好无病,况且日子过得还不错,又结交了京城大人物,比洪老爷刚过世时要强许多,心就放宽了。高兴地多炒了几个菜,安排女儿吃了饭,便开始收拾行装。 第221页 阿良已经结婚了,媳妇秀兰是个老实的女孩子。赛金花很高兴,送了几件金首饰给她,算作贺礼。 饭后,赛金花来到了普济桥,她来找富妈妈商谈买姑娘的事。 普济桥码头的水面上依然停泊着许多花船。 富妈妈正在舱里,坐在椅上,背对着舱门,调教着两个刚来的清倌。这两个小姑娘年纪不过十五六岁,长得还算周正,只是远比不上梅仙、赛金花这一档的机灵和聪明。急得富妈妈直喊:“不对不对,要这样端茶。看着我,走路要轻,少出声,双手捧上,举高一点,叫一声‘老爷,请吃茶’,再把茶碗捧着放到老爷面前,听清楚了吧?光放下了还不行,做姑娘最讲究的是应酬,见了客要没话找话,殷勤周到,要有十八句谈风。就说这喝茶吧,要问老爷爱喝什么茶,花茶还是绿茶,龙井还是碧螺春,毛峰还是雨前?要不要吃点心呀?嚼个橄榄呀?用个手巾呀?抽不抽菸哪?是抽水烟还是大烟、雪茄菸哪?……只要哄得老爷高兴就好。你们懂不懂?” 赛金花见富妈妈胖了一些,脸上也添了几条皱纹,精神却一点不减,还是这样一丝不苟地手把手教着这些女孩,就像当年一个样,真不得不佩服。她笑了笑,就上前去行礼。 “富妈妈,你好啊!” 富妈妈一回头,见是赛金花,立刻咧开嘴,笑容满面地叫道:“哎哟,彩云,你怎么来了?真是稀客呀!快坐下!哎呀,真是难得呀,妈妈真是惦记你呢!” “我也惦记着妈妈呀。”赛金花说着,递上一只锦盒,“这个请妈妈收下,一点心意。” 富妈妈打开一看,见是一对上好的玉镯,便眉开眼笑地说道:“哟,到底是见过大世面了,出手就是不凡,妈妈也跟着沾光了。”回头又对那两个清倌说道: “你们看见没有?这位姐姐原先就是这儿的,人家聪明伶俐,这十八句谈风是数一数二的,会做事,会应酬,命就好,嫁了苏州的状元公呢!你们要想攀高枝,就得好好听话,乖乖地学。去吧,去练琴吧!”一挥手,两个小丫头便迈着碎步出了舱,经过赛金花身边时,眼中带着羡慕的神情偷偷瞟了赛金花一眼。 赛金花见到这两个小姑娘,不禁感慨万分,一下子想起自己13岁上花船时的情景。那时是多么天真、多么幼稚啊,只觉得上花船好玩,怎知道一失足而成千古恨呢?倘若当初不走这一步,那生话该会是另一种样子了。如今年过30,自己也只能步着富妈妈的后尘,一步一步在这条烂泥路上走下去。 富妈妈见赛金花仪态雍容,却透着挺重的心事,猜想她一定是有事要自己帮忙。她在这码头上,人来客往之地,消息十分灵通。大凡赛金花的事也都知晓一二。也知她先在上海办书寓不成,又到天津挂牌,叫赛金花。于是问道:“彩云哪,哦,对了,你如今叫赛金花了,真是名气大得很呢!怎么样?过得还好吧?” 赛金花嘆了一口气道:“凑和吧!真没有想到,如今我也要像妈妈一样张罗班子了,真是烦心得很呢,哪有做姑娘省事呀!”于是便告诉妈妈,想买四五个女孩到天津去,请富妈妈帮忙物色。 富妈妈拍拍胸脯满口应承道:“别的不会,这件事妈妈还不会吗?别说你只要四五个,就是四五十个也是难不住的。眼下江南的姑娘去北边的也多了,只要有银子就有人愿意去。不像我们那时候,别说是上天津,就是去杭州、去济南,还要哭两场呢。” “要不怎么说世道变了呢。有了火车、轮船,几千里路几天也就到了,再说她们还出去见世面了呢。” “可不是吗?哪天妈妈我也想坐坐火车、轮船出去逛一逛呢。不过这银子,彩云哪,现在可比你那时贵多了。” 赛金花听出她的意思,便笑道:“妈妈放心,只要姑娘好,银子多些也不怕,我不会让妈妈为难。” 两人商谈好了价钱,800两一位。富妈妈每人抽一成,算作中间人。五六天后赛金花便来带人。 富妈妈接了这个好生意,不敢怠慢,立即到她熟识的婆子、人贩那里去布置。可她心狠,每个只出300两。三天之内便弄来了十几个。又挑拣了几次,剩下五个模样还像点样的,多是破落平民和穷苦农民家的,十四五岁,也有十七八的。赛金花见了还满意,便与富妈妈签了约,先付了定钱,说好人到北京后试用一个月,合适了再付其余的钱。这些姑娘与赛金花签下了包用合同,一年一期,第二年再续。实际上很少有人只干—年的,也就是把自己卖了。因为安置在高等的妓院,一个姑娘也要花去一千二三百两。而她要离去,则要用少则几倍、多则十几倍的代价来赎才行。 二十二、进出八大胡同(2) 一切安排停当,赛金花便带着母亲和几个姑娘登上了北去的船。 此时北京的卢玉舫已邀了朋友在为赛金花找房子、看风水。这也是卢玉舫最爱做的事。他的朋友中有个叫王长林的,也是孙三过去的拜盟兄弟,是唱丑角的,一上台就能逗观众乐,他的拿手戏是《问樵》,连慈禧老佛爷都喜欢看他的戏。他们找到琉璃厂南边的李铁拐斜街的一处院子,是个叫“鸿升号”的旅店,虽不大,倒还紧凑,前后两院十几间房子稍嫌挤了点,但做妓馆也还挺合适。房子不新但材料尚好。后院正屋三间北房的顶子是加了整块的铅锌板,据说这样便防雨隔冷热。租赁者经营不善,正想搬走。于是卢玉舫等人便撺掇赛金花租下这处房子,购置家具被褥饰件杂物,把天津的班子收拾起,搬到北京。赛金花採纳了他们的建议,找来曾在洪府干过并去过德国的厨师刘三,他烧得一手好淮扬菜,赛金花最爱吃。他十分能干,领着人又改建了厨房、花房、下房、马厩……总之,忙乎了一阵,终于打出了“南班·金花院”的牌子,并开始营业。几个新来的姑娘加上原来的,共有十几个,起了艷俗的名字,都带着“娟”呀、“凤”呀、“灵 第222页 ”呀的字样, 开始接客。 这“南班”在北京还属首次出现。过去八大胡同里基本上是北京、河北、东北、山东等黄河以北的班子,其中的姑娘多来自农村及破产平民,大多缺少教养,更无歌舞棋艺的训练,至多只会斗牌劝酒,因此客人到此多是喝几杯茶后便径直上床了事。稍有点情调的,也就是吃酒打牌。只有少数由所谓京师教坊培训的“清吟小班” 和“茶室”将姑娘招进加以训练,习学拂琴弹唱,提高身价,以区别那些直奔上床的粗蛮班子。这“清吟小班”原先设在内城口袋底砖塔胡同一带,可后来内城禁娼,也就搬到了八大胡同。而赛金花所办的“南班·金花院”,个个女孩都会弹唱,长得又娇小玲珑,娇媚动人,水平就高过了北方班,这样便 名声大噪了。 这李铁拐斜街往东往南,至大栅栏以西一带,有大小20来条胡同,大部分是棋盘交错。 因为有的实在太短小,人们也就忽略了。有几条主要的,如棕树胡同 、百顺胡同、胭脂胡同、石头胡同、樱桃斜街、李铁拐斜街、陕西巷、韩家谭等,这便是有名的“八大胡同”。 自从明代在北京城南建了天坛、先农坛以来,前门至天桥一带就逐渐成为北京游艺、杂耍、庙会、茶楼、梨园以及卖古玩字画甚至旧货估衣的集中之地。又因各地会馆在此建立,商业也愈加发达。清顺治时(1644~1661年)禁办官妓,并规定官宦不得狎妓,可并不禁止乐妓,对于民间的暗娼也管辖不严,因此打扮成乐师弹琴侑觞、说唱后陪宿的新型妓女渐多,随之也诞生了大小妓院、酒肆、戏馆、落子馆等娱乐场所。而干隆二十一年(1756年)以后,内城不准建妓院,所以内城的许多妓院也纷纷迁移到前门大栅栏一带,大多集中到了这十几条胡同里,因而这里真是妓馆林立、灯红酒绿。“去八大胡同”也就成了逛窑子的代名词。赛金花的班子当然安置在这里好。 由于有立山的支持,因此在立牌子、交花税、定户头各方面,地面上官厅管事的都不敢找多少麻烦,反而行了方便,顺利办完。开业头一天,立大人亲临摆酒,请了四大桌,来的多是王公贵族、头面上的人物。连庆王府、庄王府都有贝勒公子赶来凑趣。赛金花还请了德国军法处的翻译葛林德以及两名德国文秘,也是过去认识的。葛先生也去过德国,一直很钦慕洪夫人,又是个风流种子。现如今见她堕入风尘,便乘机接近她。赛金花便顺水推舟,心想在北京多结交些人便多一条活路,认识洋人总是大有好处的。之后的三天,卢玉舫、王长林等也是摆酒请客,而赛金花更是盛妆出台,衣服首饰一天换几套。客人来得太多,从白天吃喝、唱曲、打牌直到半夜,金花院门口的车轿塞满了胡同。 赛金花在北京真可谓一炮打红。她一高兴,还到葛林德和德国朋友合股在前门大街开的玛丽照相馆去拍照留念。那照相馆一面墙上画着大布景,为了照出女客的背部头饰,特地在一旁安放了一面大镜子,人往镜前一站,镜头正对着的是人的正面,而镜子里是人的侧后面,连她鼻子侧面的线条、髮髻后插的几排簪子都清清楚楚地拍下来了,这真是一举两得。 她看了真是高兴极了,便把照片放大挂在了床头。 不几天,立山又兴沖沖地来了。孙三赶紧迎上来掀轿帘,口中说道:“立大人您来啦!” 立山高兴地说:“怎么样?生意不错吧!” “托立大人的福,红火着呢!苏州新来的几个姑娘也都能说能唱,挺招人疼的。一般的客人赛二爷都不见了。这不,她正在房间里等着您哪。” 立山一撩衣服下摆,笑着向内走去。走到外进,正巧两个新来的姑娘秀玲和秋玲迎上来,见是立大人,忙站下笑吟吟地道万福:“给立大人请安!” 立山看她们俩颇有几分姿色,便微笑着点点头,随即直奔内进。 赛金花早已闻声,忙从她的房里出来相迎,说:“立大人,您来了。瞧您高兴的样子,准有什么喜事儿吧!” 二十二、进出八大胡同(3) “可不是嘛!德国公使克林德夫妇拜会我的时候送了一瓶染头髮的药水,让我转呈给老佛爷……”他边说边进了赛金花的里间,“老佛爷用了,果然她的白髮顿时乌黑透亮,跟小姑娘的青丝一模一样了。而且耐洗不掉色,用手巾怎么擦也不掉色,也不至于把枕头给染黑了。这可把老佛爷喜得眉开眼笑,高兴得了不得。今儿一早传我进宫,直夸我能干,赏了我一双鞋。喏,送给你!”他命佣人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是一双缀着珍珠的粉蓝色绣花缎面鞋,“你瞧,她老人家只穿过一回。这可不一般哪!” “哟,我怎么受得了啊,老佛爷穿过的,了不得,价值连城哪!”赛金花高兴万分地接过来仔细观赏。 立山笑道:“谁让咱俩是哥们儿呢?” 赛金花把脚伸进鞋里,一下子笑了,说:“哟,老佛爷是大脚,我穿还得塞棉花。你看,差一截呢!” “咳!我倒忘了。得,你留着送别人吧。” 赛金花灵机一动,便将鞋供在玻璃橱里,供来客参观。 第223页 此后一段时间,赛金花真是十分忙碌,状元夫人名气太大,想见她的人实在太多了。有钱的商贾客官要应付,王公贵族家的老爷们嫌胡同里太挤,便邀她到府里陪酒打牌。因为和立山的特殊关系,一般情况下她是不陪宿的,只陪茶、陪酒、打牌, 出陪一次20两银子。但若是来头太大的或是拒绝不了的,偶尔也得陪夜,那就是百两以上的价。有的主高兴了,给千两银子也是有的,条件是不让立山知道。所以她白天要应酬班子里的客,晚上还要到各个王府里去,忙得团团转,银子也就大把地挣到了手。这可把孙三高兴坏了。赛金花母亲也十分欣慰,感谢上天照顾女儿,脱离了苦海。赛金花既敢挣也就敢大把地花。她购置了昂贵的服装和首饰以抬高身价。她的衣服都是到扬州老闆开的王顺昌衣铺量身订做的。那些绣花的精緻袍裙都是上等绣娘一针一线细细做的,每件都值百两银子以上。冬天讲究穿皮货,水獭、银狐、子羔,赛金花按着颜色深浅替换。买首饰多半是去宝庆银楼,质量上乘假货少。赛金花最爱珍珠和宝石,尤其是稀罕的玉石,像蓝宝石、红宝石、琥珀石、猫儿眼、钻石,戴起来显身份,与众不同。可件件都价值不菲,光一副牛奶白玉珠耳坠就值1000两银子。 然而好景不长,住在八大胡同还不到一年,赛金花就想搬家了,因为有人作梗。 原来八大胡同并非赛氏一家天下,原先的“朱家班”、“花家班”、“谭家班”等都是有来头有靠山的,有名的“十姐妹”也都是王公贵族常去的地方。如今,这些班子见风头尽让“南班·金花院”抢了去,怎不妒恨在心呢?这其中有位“朱家班”的朱雅仙姑娘,便是“清吟小班”的台柱子,年方24,山西人,因为长得细眉大眼,丰胸细腰,妖娆动人,歌喉也好,因而十分得势。她正与载澜相好。前年又与庆王府振贝子有过亲昵,时常被接进庆王府陪侍。 如今来了个赛金花,要夺这花魁头衔,朱雅仙怎么能服气?她向载澜诉苦撒娇,恰巧陆凤翔也在这席上,也随着一起数落赛金花。陆凤翔说:“这个赛金花也特脸皮厚了,不顾及一点洪文卿的面子,居然越来越嚣张。搞得我这张老脸也见不得人。” 载澜说:“还不是仗着立山。这个老蒙古!” 朱雅仙冷笑道:“他家的三姨太、四姨太也气得不得了,都想整整这个骚货,出口气呢! 难道就没有人能想出个办法来吗?” 载澜说:“怎么没有办法?我的手下有个爱逛天桥的,认得这儿的一些混混,干正事不会,拆台正是能手,交给他办就行了。要不了三天,管叫那位状元夫人滚蛋!” 他说的这些混混,是由这一带赌场老闆们豢养的地痞流氓。他们平时聚集在这些场所,为老闆维持秩序。老闆出行他们前唿后拥。若有人赌钱输了赖帐不给,那他们便可以大打出手,直到那人拿出钱来作罢。他们也专门欺负那些做小生意的,要是看着谁不顺眼,对老闆不孝敬,便加以敲诈,甚至打骂。 经载澜的安排,他手下这位爱陪他逛天桥的侍卫心领神会。一方面找了几个卖假药的,一到晚上便在“金花院”门口大声地吆喝,小药箱里装着春药,还装着花柳病药,又将那些小gg贴了一墙。一有客人来,他们就上前兜售,还悄声说这里的姑娘不干净,千万要小心,吓得客人纷纷离去。 孙三听说后气得带了人驱赶。但他们待孙三离去便又出现了。不一会,他们 又故意安排几个人在此门口要赌帐,弄些猪血装在猪尿泡里,捅破了作假,装出被打得头破血流的样子,让门口无法停车下轿。 孙三气得直跺脚,请了巡街的来管。可巡街的一见这几位混混,知道他们有后台,装模作样地吆喝几声拿了钱了事。 一连三天,这伙混混把“金花院”的生意搅走了不少。 赛金花得知后,心想这一定是有人在幕后指使,十分气愤,可抓不住把柄也是无奈。从她的本意来讲,是不喜欢这块地界的。过去她嫁给洪钧,一直住在内城,是干净的地界。如今遇到人从中作梗,使她更想回内城找一所清洁宽敞的房子了。 赛金花是个说干就干的人。在内城高碑胡同,她找到了一处四合院,先租下并装修了,与房东谈好花2500两银子买下。谁知刚搬来一个月又被报了官厅。因为原本官厅就公布了内城禁止设班,虽说查办得不十分严,有些小班仍是不走,但赛金花名气大,一报告上面便知道了。房东吓得便改了主意,不租也不卖了, 整天摧赛金花搬家。赛金花气得要命,也不想回八大胡同了,便决定再搬回天津,仍旧回到江岔胡同,挂“金花班”的牌子。 二十二、进出八大胡同(4) 临走这天,她恋恋不捨地望着高碑胡同刚装修好的院子,不愿上车。孙三来催了她好几次,她才含泪离去。心想,为什么我总是好景不长?这次又得罪了什么人?正在这时,胡同里忽然驶来一辆马车,车子经过门口时,窗帘掀了起来,露出一个人影,赛金花一看,竟是朱雅仙! 朱雅仙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赛金花心里马上就明白了。随即联想到了载澜、陆凤翔,真是恨得直咬牙。赛金花心想,自己走到哪里他们便跟到哪里,难道自己这一辈子都逃不出他们的手心了吗?剎那间,曼伶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不要怕他们,你越怕,他们越欺负你。于是她定了定神,故意大声嚷道:“孙三,你听好了,我赛二爷会回来的!” 第224页 赛金花似乎看见马车停顿了一下,一定是车里的人听见了这句话。 二十三、义和团运动(1) 赛金花回到天津之后,生意仍是红火。但不久就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便是闹义和团了。 一天,她出去买东西正往回返,懒洋洋地坐在一辆黄包车上,车旁跟着个男僕。快到江岔胡同口,她远远望见街边围着一堆人,正在看着地上躺着的一个中年妇女,并且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赛金花和往日—样,最看不得这种事,便命车夫停下,下车过去问:“怎么回事?这人怎么了?” 人群中有人认得她,说:“哟,赛二爷,您瞧瞧这娘们儿,多可怜哪!” 赛金花见那妇女一身农妇打扮,衣衫单薄而褴褛,面色苍白,便同情地问道:“你怎么了?病了?” 中年妇女有气无力地说:“我……我饿……” 有人端了碗热水过来,她挣扎着起身喝了一口。 赛金花十分同情,对男僕说:“叫辆车来,把她拉回去。”男僕当即叫辆黄包车过来,众人扶中年妇女上车,把她拉到了“金花班”。赛金花吩咐给她吃喝洗澡后, 这女人才显出个人样儿来,比先前见到时也显得年轻了几岁。赛金花把她叫到客厅, 问她的来歷。 那中年妇女吃了东西,有了说话的气力,便向赛金花讲述起来。 原来,这位中年妇女娘家姓高,她17岁嫁到杨村八里庄刘家,靠几亩薄田度日。20岁那年,村里来了洋人,盖了个教堂,占了她们村十几户人家的地,一亩地只赔三两银子。她和丈夫只好给人当长工。教堂盖起来了,乡里有些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也入了教,仗着洋人的势力欺压百姓,派捐、抓差、放印子钱。她男人借了他们的印子钱给母亲治病,到期还不出,他们就上门一顿毒打,打得他口吐鲜血。 乡亲们不服,闹到洋教堂,教堂的那个牧师叫什么查理的,一张帖子送到县衙门,衙门不分青红皂白就抓走了村里十几个人。她家男人叫他们从床上拖起来,到村口就倒在地上断了气。 赛金花同情地说:“唉,这是什么世道呀!” 中年妇女继续说道:“我那小叔子气疯了。他平日学过些拳脚功夫,领着一帮哥们儿冲进教堂把那查理牧师揪出来打了一顿,不想手重了点,碰了头给打死了。他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放火烧了教堂,这下子事儿就闹大了。” 赛金花问:“那怎么办呢?” “乡亲们到了这一步,都说反正是个死,不如干脆反了。听说芦家铺来了一帮会武艺的,是山东的义和团民,专杀洋人的。这些义和团人说,入了团,神仙附体,可以刀枪不入。我小叔子带着一伙年轻人去了芦家铺,我就逃到天津来寻找我娘家二舅,寻了三天,又听说他家早搬到南边去了。我一个女人真是走投无路了……”她一边说着,一边不断地抹泪。 听着这些事,赛金花真是闻所未闻。她知道洋人在中国传教是办善事,怎么会去干这样的坏事呢?露西亚的父亲不就是传教士吗?他们为了传播基督教,不畏艰难困苦,过着清贫的日子,还帮助许多地方办学校、建医院和孤儿院,怎么会一下子变成了恶魔呢?……还有这义和团的事,前两天似乎也有耳闻,不过刀枪不入令人难以置信。她看看这位妇女,人倒老实,也还干净,于是同情地说:“高嫂,你别着急。既然你无依无靠孤身一人,不如就留在我这里干点粗活,我这里也不多你一个人吃饭。你看怎么样?” 高嫂惊喜万分,万没想到碰见了这种好事,连忙说:“哎呀,太太,您愿意收留我了?都说您心善像菩萨。……那,真是救了我的命了。”说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口中说道:“谢太太的大恩大德!” 赛金花忙抬手说:“快起来吧!我们这儿做的虽是这种营生,可人心还是干净的。以后你就跟着我,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去问孙爷。” 孙三原本不想再添人,但见赛金花已允诺,只得听从,带着高嫂下去了。 听说了义和团的事,大家都觉得新鲜。一天,天擦黑了,孙三从外面回来,拉着赛金花就走。 “干什么呀?” “到南门外破庙去瞧瞧,义和团召新人哪!” 他们随着看热闹的人群来到了一所年久失修的庙宇里。这里原先住着几个乞丐,义和团来了,他们也就跟着参加了。现这里被义和团坎字团占为“坛口”(所谓“坛口”,就是义和团的基层组织),—位义和团的首领正在举行名为“铺坛”的接纳新团民仪式。 破庙大殿中央放了一盆熊熊的火,在摇曳着的火光照射下,可以看到香案上香菸缭绕,供奉着一块牌位,上书“关圣帝君之位”。两侧站立着数十个义和团团民,头扎红布头巾,布上画有坎(≡)字标记。他们的衣裳并不统一,多是破烂的黑色棉袄、棉裤。案前的义和团首领点燃了一炷香,向牌位跪拜。殿下排列整齐的新团民们大都是青年农民,也跟着他跪拜。首领口念咒语,新团民们也跟着念咒语。 大殿外围着许多观众,男女老少都有,屏息无声,都是来看热闹的,好奇地注视着这一切。 第225页 皎洁的月光下,可以看到旗杆上挂着一面三角形的红色团旗,镶着黄色锯齿形的边。旗上绣着黑字“义和神团”。 首领念咒毕,起立,众新团民也跟着起立。首领举起木剑挑上一张符在火盆上燃着。一阵风吹来,符的灰烬升空飘散。新、老团民双手合十,跟着念誓词。 二十三、义和团运动(2) 最后,首领叫道:“入团礼毕!” 众新团民每人从腰间取出一块红色粗布头巾扎在额头上,在脑后系上一个结,这就与老团民一样了。 这时,首领退后几步,手一挥,叫道:“请神!”新老团民“哗”地一下子纷纷跪下。一个助手捧上一只酒壶,内装雄黄酒,倒出一杯。首领喝进一口酒,含在口中,勐力向火盆喷去,顿时“腾”地一下蹿起高高的火苗。然后,首领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另一助手捧着一块“扶乩”的沙盘放在他面前的小桌上。不一会,首领的身体左右摇晃起来,汗流满面。忽然,他声音变了,喝道:“吾乃天津县土地是也。” 在殿外观看的人群惊惧不已纷纷跪下。赛金花惶恐地也拉着孙三跪下。 两个助手捧着“扶乩”的木架和柳枝,首领手执柳枝在木架的范围内画着什么字。助手随即用尖锐的声音读出来:“一片苦海……十万八千神兵起,扫灭洋人世界新。”首领的手停住了。助手又尖声叫道:“遵土地爷吩咐!”首领说道:“吾去也。” 众人听罢大惊,一些人恐惧地连连磕起头来。孙三越看越不信这些,趁乱把赛金花拉回了家。 第二天早晨,街上又出了怪事。街边的墙上、店铺的门窗上到处贴着“揭贴”(即传单)。路人纷纷围观,有人念道:“庚子之春,日照重明,君非桀纣,奈佐非人。最恨和约,一误至今。割地赔款,害国殃民……” 孙三穿着皮袍走来,他身边跟着个僕人拎着一篮子菜蔬,见热闹也围过去看。有人把揭贴揭了下来,孙三接过来念道:“上行下效,民冤不伸。中原忍绝,羽翼洋人。趋炎附势,肆虐同群。” 一老头儿在旁插言道:“说得好!洋人把咱们中国欺压苦了。瞧瞧天津的租界,还像是咱中国的吗?” 一青年人也嚷着:“官府就知道割地赔款,再敲榨咱们百姓的血汗。” 孙三继续念道:“天曹怒兮,假手良民。红灯夜照,民不迷津。义和明教,不约同心。” 一中年百姓说:“红灯照就是义和团,刀枪不入。我们老家山东早有了,对百姓丝毫不犯,专打洋鬼子。” 人越围越多,大家都非常惊讶和兴奋。这时,一队士兵过来驱散人群。他们揭下墙上的揭贴后,立刻撕得粉粹。 孙三偷偷地揣上揭贴走开了。 回到“金花院”,恰好立山大人从北京来了。孙三便将揭贴交给了立大人。 立山是个不信邪的人,看完了揭贴,愤然将它撕碎,骂道:“一帮白莲教、大刀会的余孽。大胆妄为、谣言惑众,在山东烧教堂,杀洋教士,闹得洋人不断向总理衙门提抗议。袁世凯去山东把他们剿平了,他们四处乱窜,居然窜到天津来了,这还了得!天津租界里那么多洋人、洋教堂,出了乱子怎么办?” 赛金花与孙三面面相觑。 孙三说:“听说义和团在南门外设了坛口,请来了土地神。” 立山气恼地说:“装神弄鬼,蛊惑愚民。天津府再不管,非出大事不可!”停了停,他对赛金花说:“你呀,还是早点搬北京去为好。李铁拐斜街那房子不好,还有别处嘛,为朱雅仙那点小事也值得动那么大的气吗?到了北京,我出面,让你们姐妹一起吃个饭,和解了事。都是干一行的,何必搞得仇人似的?” 赛金花嘆道:“我总觉得北京对我不太吉利。洪老爷是在北京过世的,顾恩宇又是在北京出的事。” “胡说什么!我再派个风水先生去找一找,找套好的,你去了,保你平平安安兴旺发达。再说,还有我这贵人给你保着驾呢,还犹豫什么呀!” 赛金花终于下了决心,点了点头。于是又托卢玉舫在北京看房子。挑来挑去,仍在李铁拐斜街南边的陕西巷相中了一套院子,准备装修好了就搬过去。这是一座气派的二层小楼,呈“龟”字形。一楼是大厅,楼上一圈栏杆,栏杆后是二十几间小屋子,十分合适。后院也是一座小楼,上下各七间,前后都有院子。卢玉舫还特意请了一位书法家写了“赛金花书寓”匾额挂在大门口的门楣上。 不久,赛金花又闹腾腾地搬到了北京,接着又是一番庆祝热闹。立山果然下了帖子请朱雅仙一起过来喝了酒。赛金花在席上见了这位朱姑娘,真是貌若天仙,不由得怨气全消,十分怜爱,便主动说道:“早闻朱姑娘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让金花倍加爱怜。说起来,你我都是仰仗王公老爷们讨生活,是苦是痛只有女儿家自己心中明白,八大胡同这么多姐妹,又有谁倒不出一腔苦水呢?今日能与姑娘相聚,多亏了立大人牵线搭桥,也是你我的缘分。金花愿与姑娘姐 妹相称,同甘共苦,摒弃前嫌。” 第226页 说罢,端上一杯酒一饮而尽。 这朱雅仙也是败落官宦之后,并不是小肚鸡肠无见识之人,见立大人出了面,又见赛金花一片诚心,便也笑着举起杯,说道:“姐姐这样诚心诚意,倒叫妹妹羞愧难当。既是不计前嫌,咱们就求往后同心协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吧!”说完,也一饮而尽。 立山见二位佳丽和好了,非常高兴和得意,本想再热闹了一阵,但因义和团的事,便匆匆打道回府了。 此时北京也是很不平静,义和团同样闹来了,并迅速蔓延开来。在北京郊 二十三、义和团运动(3) 区,义和团已开始冲击教堂、打骂教士。大街上已出现成群结队的义和团士兵,头上包着红粗布,怀揣一块木制关帝神马像,外围红布兜肚,打着黄裹腿,扎红布腿带,扛着大刀、木棍、长矛或腰挎腰刀、宝剑。走在队伍前面的士兵手执红黄布旗,上面用黑字写着“武清团”、“香河团”、“固安队” 等。士兵们见到传教或经商的洋人都是怒目相视,倘若洋人反抗,就会上前殴打,并且冲上去烧毁他们所在的教堂或店铺。 事态十分严重。然而可笑的是,一帮王公大臣居然也信义和团刀枪不入的那一套,载漪、载澜甚至还牵头上奏老佛爷,希望让招抚义和团,说义和团是扶清灭洋,让义和团去打洋人。 赛金花听立山说要去请许景澄出面劝劝老佛爷,千万不可轻信载澜、载漪的话,否则酿成大祸就为时晚矣。说到前任驻德公使许景澄,她又不免想到在柏林时的情景,想到了露西亚,想到了乔治。 乔治在北京,也信天主教,时常上教堂,会不会也出事呀? 乔治和其他许多住在北京的外国人一样,近来也生活在恐惧和不安之中。这天早上,他正在西单南边的西什库教堂看望一位德国牧师朋友,谈起中国目前的排外抗教情况,感到十分忧虑。原先一度十分兴旺的教堂,如今也只有极少数教民敢来了。 午饭后,乔治拎着照相机的箱子从教堂出来,那位德国牧师送他到门口。 德国牧师说:“乔治,我真是非常惶恐,时刻担心他们来焚烧教堂。” 乔治只能安慰他说:“克林德公使已经向中国政府提出照会了,我想中国政府会派士兵来保护你们的。” “我已做好了随时离开中国的准备,重要的东西、证件全装在身上。你可不能大意啊。” “我是礼部请来的,有通行证。”他掏出一张允许拍照的公函,“我不 怕!”说着便上了一辆黄包车, 朝东单驶去。但他没有料到,此地距于谦祠堂不远,当他走到东单西裱褙胡同于谦祠堂大门口时,却遇到了麻烦。 一小队义和团民,头包红色头巾,衣衫褴褛,手提刀枪棍棒,正步伐整齐地出于谦祠堂的大门。胡同口有不少人围观着。不断有人喊:“义和团有种!”“好样儿的!”……一位老太太还捧着一碗水上前递给义和团首领。首领双手合十,微笑谢绝。 这时,乔治的黄包车走来。他看见迎面而来的义和团小分队,个个面带杀气,立刻紧张地说:“车夫,回头!回头!”车夫赶紧将黄包车转回去。但义和团中已经有人看到了他,高喊:“洋人,抓洋人!”喊声一起,众团民便纷纷向黄包车追去。 黄包车夫只得飞跑,可义和团人多势众,飞快地追上了车,立刻拽住车子,将乔治包围了。 乔治惊恐地下了车,向他们作揖并用汉语大声嚷道:“各位弟兄,我不是教堂的人。我是办公事的,你们看,我有文书。” 不等他掏出公函,团民们已一拥而上,一边打一边骂道:“打你这个洋鬼子!”“你还说中国话,更该打!”“准是洋教士,毒害百姓的傢伙!”乔治无法抵抗,只好紧紧抱着头,任他们打。 忽然,义和团首领走了过来,听到乔治会讲中国话,便叫道:“等一等,放开他,别打了!” 众人渐渐住了手。 首领打量着乔治,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乔治身上已经青一块、紫一块,头皮也划破了,他竭力分辩道:“我是个照相师,照相的。 ‘咔嚓’,明白吗?”说着,他从皮包里取出两张风景照片给他们看。 众团民饶有兴趣地围看起来,惊嘆道:“嘿,还能把树照出来!”“瞧,这还有人!”“比画的还像!”…… 乔治趁势将一把银元送上去,说道:“请你们放我走吧。” 首领将他的手一推,说:“你干什么?想收买呀?要钱的不当义和团!喂,你能给我们照张相片儿吗?” 乔治满口答应道:“可以可以,我很乐意这样做。”说着,他忍着伤痛立刻架起了照相机。 这时又有许多群众好奇地纷纷上前围观。照相机架好了,乔治指挥他们靠拢,义和团民们很威武地挤在一起。 乔治指着镜头喊道:“注意看这儿!一,二,三……” 团民们看着镜头。镁光灯一亮,照好了。 首领爽快地说:“行了,你走吧!” 第227页 乔治问:“那我怎么把照片送给你们呢?” 团民们互相看看,不解地问:“干吗送给我们?我们要这干吗用?” 首领得意地说:“你送给你们公使馆吧。过不了几天,朝廷下令,我们就去打你们的公使馆了。哈哈哈!”众团民及围观的群众也大笑起来, 随后纷纷离去。 乔治震惊之极,匆匆地上了黄包车,命车夫快到德国公使馆。 这时,正巧赛金花坐着黄包车过来,孙三跟在车旁走着。与乔治擦身而过。乔治一下子发现了她,喊道:“夫人!彩云姑娘!” 赛金花回头一看,惊喜道:“这不是乔治吗?” 两辆车都停了下来,两人下了车。赛金花一眼就看到了乔治头上的血,忙说:“走,快去家里包一包。” 乔治跟着赛金花来到书寓,清洗包扎伤口后,一颗心才安定下来。他感慨地说:“这几年我走了不少地方。西方人确实对中国人太不公平了,引起百姓的仇恨是不可避免的。不过义和团如果在北京烧教堂、攻打使馆,那会引起很糟糕的结果。” 二十三、义和团运动(4) 孙三在一旁插言道:“不会攻打使馆的。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中国老百姓都懂嘛。” “是吗?可是义和团好像不懂这个。现在各国使节都非常紧张。克林德男爵已经把卫队武装起来,打电报回国要求派兵保护。这样下去,说不定会发生一场战争。” 赛金花一听,非常担心,问道:“真的?那你快点回国去吧!” “是啊,留在中国已经非常危险了,不过,对于我们摄影师来说,这又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谢谢您夫人,我现在要去德国公使馆了。”乔治耸耸肩,起身告别。 赛金花命孙三道:“孙三你去雇一顶轿子来,蒙上帘子安全些。” 赛金花望望乔治,看着他淡棕色的头髮已没有原先那样浓密了,眼角也有了细小的鱼尾纹,不由得十分感慨,便问道:“乔治,你至今还没结婚吗?” 乔治微笑道:“没有。你知道,我特别迷恋东方,迷恋中国的文化。我曾经想找一个中国姑娘做妻子,在中国开个摄影图片社,向世界介绍中国,过平静的生活。可是,这几年我明白这只是个梦,是不可能了。中国人把所有的外国人都叫做洋鬼子,既害怕,又仇恨。而欧洲人又把所有的中国人都看成野蛮而愚蠢的,都想来统治中国。唉,有什么力量又在什么时候才能消除这种巨大的隔阂呢?我做不到,并且我很伤感,也许我这一生也看不到了。”他很哀伤地嘆了口气,不禁抬眼看了看赛金花,问:“您好吗?生活过得幸福吗?” 赛金花悽然笑道:“活一天算一天,没什么希望了!” 乔治默默点头,看了看眼前这位曾让他心动的东方美人,虽然还是很漂亮,肌肤白净,甚至没有皱纹,但毕竟美人迟暮,岁月已无情地把忧虑和磨难刻进了她的神色之中。在她的眼睛里,再也没有当年的天真纯洁和灿烂的光芒了。他听说赛金花从事的职业后,不禁万分惋惜,又无能为力,不禁感嘆地说:“夫人,您是个多么有才能的女人哪!记得您在柏林说过,在中国,很少有女人可以按自己的愿望生活。那时我不懂,现在我有点明白了。” 赛金花并没有自我怜悯,出乎乔治的意料,她反而十分平静地说:“您不用为我担心,我恐怕还不是最惨的,至少还有口饭吃、有间房住。中国女人的确太苦了,那是你不能想像的。唉,你不懂也罢!” 他们好像还有许多话要说,这时孙三进来了,说:“轿子备好了,赶快走吧!” 赛金花送乔治出门,与他握手话别。乔治依依不捨地走出门去。 这时,打扫房间的高嫂在一旁问:“太太,您还认识洋人哪,不怕吗?” 赛金花笑道:“怕什么?洋人里也有很多好人哪!”可为什么中国人和洋人就不能和平相处呢?她百思不得其解。岂止是她不解,当时的中国人里又有几个能解的呢? 二十四、立山失宠(1) 义和团的势力发展得很快。一首民谣唱道:“义和团,起山东,不到仨月遍地红。”此处的 “红”是因义和团民头上包红巾而来。从山东到河北、山西、辽宁……义和团像一阵旋风一样 ,几个月不到,便刮遍了北方半个中国。赤手空拳的义和团民拿起大刀木棒,把对洋人的仇恨全部倾泄在各地的教堂上。烧教堂、打教士成为这种渲泄的最常见方式。 而在清宫廷,慈禧太后把光绪帝关进瀛台软禁起来不算,还把珍妃加上后宫干政的罪名单独 关押起来。此外,为了寻找一个取代光绪皇帝的人,慈禧太后费了许多心思,终于确定了载 漪16岁的儿子溥亻隽为大阿哥,把他接进了宫,由国师专门教育。一旦时机成熟,便可废光绪而立新帝。一时间,端亲王载漪、辅国公载澜兄弟得意非常,弹冠相庆。对于义和团,他们认为是上天旨意,特别贊成利用这支农民的迷信组织去抵抗外国人的欺负。 这天,在中南海仪鸾殿外,载漪、载澜、庄亲王载勛以及荣禄四人正在等候慈禧的特别召见 。 第228页 载勛含着笑对载漪说:“端王爷,大阿哥近来可好?” 载漪笑容中透出倨傲,说:“他进了宫,我虽说是他的父亲,也不能常见面了,君臣之礼嘛 !” 载澜问:“大阿哥今年18了吧?” 载漪答道:“五月十五整18了。” 载勛带着明显的讨好口气说:“要不是各国洋人反对,他就该即皇帝位了,端王爷您也就是 当今的摄政王了。” 载漪忙打断他说:“哪里哪里,大阿哥即位了,也是老佛爷垂帘训政。不过那些乱党叛贼就再也没什么后台了。” 这时,太监总管李莲英走出殿,站在丹墀旁高声叫道:“老佛爷叫起儿啦!”这是上朝的命 令。载漪、载澜、载勛和荣禄四人匆匆整衣,走进仪鸾殿。 跪叩毕,载漪望望慈禧乌黑的头髮笑道:“老佛爷,您的头髮怎么变得乌黑锃亮了?吃了什 么仙丹神药?” “哪儿呀,这是立山送来的德国公使夫人的染髮药水,往头上一抹,立马儿白头髮就乌黑的了,好些天了也不掉色儿。” 听到立山的名字,载漪、载澜兄弟互相交换了一个妒恨的目光。 载勛讨好地说:“哟,这一下老佛爷又年轻了10岁!” 慈禧“嘿嘿”一笑,随即转了正题。义和团的问题让她至今举棋不定。为了探究义和团的功力,她昨天在颐和园观看了载漪、载澜为她安排的几名义和团成员的表演。那是几名会硬气功的 农民,他们表演了砸石头、踩刀刃、长枪扎喉、大刀砍肚等项目,果真是刃不见血,功到石开,令太后大开眼界,颇受振奋。但慈禧太后毕竟是一国之尊,还不至于愚蠢到完全相信的地 步,她担心大多数义和团民是普通人,因此下不了对待这支力量的决心。只得再次试探一下 这些王爷们的意思,于是问:“你们说说,那些个拳民(指义和团员。编者注)究竟当剿还是当抚啊?” 载漪第一个回答:“奴才们亲赴东单牌楼裱褙胡同坛口考察,这些拳民确系长辛店、良乡等地农户,只因受洋人洋教欺压太甚,早已练拳自保,并决意扶清灭洋,义勇可嘉。奴才们以为非但绝不应剿,反应抚而用之,将其仇洋仇教之心化为保国灭洋之勇。” 慈禧听着有理,便点头道:“嗯,那些个洋人也实在太可恨了。康梁乱党不就是要用洋人洋法来变咱们祖宗之制吗?去年咱们立大阿哥,各国公使竟然拒绝入宫朝贺,不把咱放在眼里。真是岂有此理!” 载澜乘机添油加醋道:“老佛爷,如今有了义和团,咱们就有办法治他们了。奴才们亲眼看 见了义和团首领‘练坛’,烧符请神,请来的是常山赵子龙。这个赵子龙光着膀子被人一刀 砍在胸口上,只见一道白印儿;又用枪扎,‘嘎嘣’一声,枪头子折了,身上却没伤。” 慈禧惊讶地问:“哦,都能像这样?” 载勛肯定地说:“确实如此,奴才们亲眼所见。老佛爷,拳民如此英勇,一心忠于大清朝廷 ,何愁扫不尽洋鬼子?” 慈禧颇受鼓舞,但是这么大的事仍不能轻率定夺,所以还想再听听别人的意见。 这时,李莲英进来禀报:“启禀老佛爷,许景澄、立山有急事求见。” 载漪等一怔。 慈禧正想听听不同意见,就允诺道:“叫起儿吧!” 李莲英出殿喊道:“老佛爷叫起儿!” 许景澄、立山匆匆进殿跪拜。许景澄已老了许多,长髮辫上可见缕缕白髮。他自从回国后, 一直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任主职,整天和外国人打交道,是个外交家。看见义和团这样不按国际公法办事,实在担心会出大乱子,于是竭力控制住面色的惶恐,说道:“启禀太后:拳匪入京以来,人数骤增,其势愈炽,数日间已设坛口20余处,拳匪2万余人,持枪佩刀,结队巡街,多在东交民巷附近结集,声言杀尽洋人。现英国、俄国、法国、美国联名发来照会,请朝廷限日将其剿灭。并已电奏本国派兵前来保护。措辞十分强烈,万望太后圣谕,着急解散拳匪,驱其出京,加以剿办!”说罢递上了文件。 立山也附和道:“眼下各国使馆均人心惶惶,教堂大门紧闭,洋人不敢上街。拳匪日益猖獗,一旦发生冲突,洋人势必派兵进京,则后果不堪设想。” 二十四、立山失宠(2) 载漪在一旁沉不住气了,他反驳道:“你们就知道怕洋人,还有点大清国的骨气吗?义和团神兵数万,刀枪不入,洋兵来了,杀它个片甲不留!” 许景澄一听连连摆手说:“万万不可!各国外交皆以国际公法为准,无论何国都应遵守。一 旦有了事变,亦应按公法处置,避免军事接触为好啊。” 立山也说道:“是啊,真打起来可就麻烦了。” 慈禧觉得似乎也有理。她是不愿打仗的,于是沉吟不语,拿不定主意。但在她的心底里却是极其仇恨洋人的,早已对传教士有牴触,并且不贊成许景澄和立山的观点,可是她又不能明说。她多次对亲信说过自己的一套理论,只是没在朝上说过。此时,她又说一遍: “不要说风就是雨,什么国际公法,还不是洋人定的吗?哪一条是咱们中国人定的?洋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吗?这些所谓开化的洋人还在树上当猴子的时代,我们的国家已经是很文明的了,然而他们却有脸送教士来教导我们的宗教和文化,倒不如我们派佛教弟子到他们国家去宣扬呢!我们的佛家教义让这个国家一直是快快乐乐的,只是洋人来了才坏的。他们跑来传布基督教,成了基督教徒的中国人就不把法律和习俗放在眼里了。你们瞧,这些乱子不都是这些教徒引起的吗?我们让洋人来传教,无非是我们特别客气而已,他们便给鼻子上脸,得寸进尺了。现在中国百姓起来反对他们,是他们自找的。这些洋鬼子实在是中国之害,能把他们排出中国,我就是中国最快乐的妇人了。不过,这义和团并非个个都是好汉,许多也是乌合之众,我也没说就得靠他们呀,咱们大清的军队才是正经。荣禄啊,命聂士成、董福祥他们好生守住天津和北京,出了事惟他们是问。” 第229页 时任北洋大臣、直隶总督的荣禄,自进殿后,一直默默无语。此刻,他心事重重地接了旨, 心中忐忑不安,但他总是最沉得住气的一个人,决不会在朝上乱说一个字,此时只说了声“ 是”。 慈禧说完这番话,心想,这个立山也真是煳涂,怎么不明白我的心思呢?突然她发现自己身上有一根头髮,便灵机一动,捏起来大惊小怪地叫道:“哟,这不是我的头髮吗?” 众人听她一叫,全都愣住了,怎么在这时说起了头髮? 慈禧面有愠色地拿起头髮对李莲英说:“小李子,你瞧!” 李莲英一看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下,恳求道:“奴才该死!奴才梳头的时候不小心……” 载澜乘机煽风点火,说道:“老佛爷,准是那德国染髮药水烧的,药水里敢情有毒。洋人送玩意儿能安什么好心哪!” 立山一听顿时面无人色,忙跪下解释道:“德国公使夫人是一片好意,药水绝不至于有诈!” 慈禧勃然作色道:“立山,你小子也太混了,也不叫人试试就送给我。我头髮再掉一根,就拿 你是问!” 立山惶恐地连连磕头,不住地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慈禧一仰头,说道:“小李子,快把那药水扔了!” 李莲英答道:“喳!” 慈禧看着立山的慌乱样,又扫了一眼许景澄,故意沉默了一下,尔后慢慢地说:“好吧,既 是你们意向不一,那么到底对团民是剿是抚、对洋人是和是战,明儿把皇上请出来,御前会议再议吧。” 立山和许景澄一听,已经知道老佛爷的倾向了,心中不觉暗暗叫苦,只得把话咽进了肚子。 第六部分 不一会,赛金花换了那身白纱舞裙,足登红皮靴,走了出来。在两位琴师的伴奏下,赛金花跳起了西洋舞。舞姿优美柔曼,眉目传情。立山高兴地饮着酒,心中的烦闷暂时被驱赶到一边。 二十五、载澜、立山结仇(1) 立山回到赛金花书寓,径直来到后二楼卧室,这是赛金花专门为他准备的两间房,只有他才有这样的资格。屋里放着他喜爱的西式铜架弹簧床,桌旁小几上放着一只金光灿灿的小自鸣钟,一到点就有12个小金人从一个小门里转出来,敲击着一只小金钟,“噹噹” 的声音十分清脆。这原是一位法国人送的,因赛金花喜欢,他便拿了过来。 立山把帽子一摘,往靠椅上一躺,气恼万分地说:“载澜这个混帐东西,心也太毒了,我立山哪点儿得罪他啦?往死里整我!” 赛金花正在算帐,见他这样,忙收了帐本过来劝慰道:“好了,别生气了。那是条毒蛇、害人精。幸而立大人您命大,老佛爷没深究。算了,好好喝两杯,消消气。” 立山怒气未消,愤愤然地说:“仗着他侄儿封了大阿哥,抖得跟他妈的鸭屁股似的,欺侮到老子头上来了。老子五世功臣,康熙老佛爷封的亲王。他载澜什么东西,就知道舐太后屁股 。老子跟他没完!” 赛金花拉他到外间小客厅饭桌边,斟了一杯酒,递到他嘴边,说道:“喝一口,别气了。犯不着为这样的小人生气,气坏了身子划不来。来,喝呀!” 立山一仰脖子把酒饮尽。赛金花又倚在他肩上给他夹菜:“这是莲子蒸燕窝,清火的。” 立山平静了一点,说:“唔,我想起来了,他是为了汪季达那档案子对我耿耿于怀。” “汪季达?” “当时我只顾给你出气,告了汪季达。没想到载澜多了心,觉得抓了他府上的人没给他面子。” 赛金花一想,便笑了,说:“哟,那根子还在我身上了,我更过意不去了。” “跟你倒无关。我没想到载澜心眼儿这么窄、这么恶,早知道当年老子连他一块儿告了!”立山又喝一口。 正说着,孙三走进来,为难地说:“赛二爷……” 赛金花不悦地说:“没事别扰立大人。” 孙三低声说:“澜公爷派人来接你去。” 立山一怔,问道:“载澜?” 赛金花顿时脸一沉,说:“告诉他,今儿个我陪立大人,哪儿也不去!” “这话我说了,公爷府上的管家说,澜公爷今儿个请客,庄王爷、庆王爷都来了,非请您去唱一曲不可。” 赛金花站起来,说:“我跟他说去。”起身便下楼,走向前院客厅。 赛金花见着管事的说:“哟,大管家呀,实在对不住,今儿个我这儿有客,是立大人,澜公爷那儿就去不成了。请大管家回澜公府,说赛金花赶明儿到府上去谢罪。” “哦,好,好,知道了。” 赛金花回到后楼卧室,对立山说:“好了,他们走了。你喝着,我给你唱个曲子,怎么样?” 立山感激地笑笑,点点头。 赛金花抱起琵琶来,调了调弦,打起了精神,又唱起了南昆: 向晚来,雨过南轩。 见池面红妆点乱。 渐轻雷,隐隐雨收云散。 第230页 只觉得落香千里,新月一钩。 新月一钩,此景佳无限。 兰汤初浴罢,晚妆残, 深院黄昏懒去眠。 …… 听着这委婉动听的小曲,立山渐渐气消了,笑了起来,说:“好一个‘深院黄昏懒去眠’。 哎,金花,那天你在我家跳的舞实在有趣,再给我跳一个怎么样?” “自然好啦!秋玲、秀玲,把琴师叫来。你们俩陪立大人喝着,我去换衣裳。” 秋玲、秀玲赶紧过来。 不一会,赛金花换了那身白纱舞裙,足登红皮靴,走了出来。在两位琴师的伴奏下,赛金花跳起了西洋舞。舞姿优美柔曼,眉目传情。立山高兴地饮着酒,心中的烦闷暂时被驱赶到一边。 可万没想到,此时大门外却来了位不速之客,只见一乘八抬绿呢大轿飞快地抬来。轿子停下,孙三忙迎上去,顿时呆住了,来者正是载澜本人。 孙三强打笑容地上前说道:“哟,澜公爷驾到啦!小的孙三有礼了。” 他单腿跪下,不料载澜甩起一脚将他踢翻,怒气沖沖地大步往门里走去。孙三连滚带爬地起 来,紧跟其后,说:“澜公爷,小的礼数不周,澜公爷息怒。”两个家人紧跟在载澜身边进 了门,穿过前院,直奔后楼赛金花卧室而去。 赛金花现在跳的是奔放的西班牙舞。她腰肢笔直,双手高举,拿着两块响板叩出脆声,脚下踢踢踏踏跺着,真有几分西班牙舞的味儿。立山高兴得抚掌大笑。 突然,一个丫环奔进来,惊慌地叫道:“赛二爷,澜公爷来了!” 音乐骤止,赛金花怔住了,立山也愣了。但赛金花很快就恢復了镇静,对立山说:“您坐着喝您的,我去对付他。”便一掀门帘匆匆下了楼。 楼下客厅外,载澜正往里走。赛金花强作笑颜,说道:“哎哟,澜公爷大驾光临,真对不住啦!您快请坐!” 载澜冷笑一声打断她,说:“赛金花,你好大的架子呀!我澜公爷派人请你,你竟敢不去,还要我亲自登门?” 赛金花装出一副撒娇的样子说:“哎哟,瞧您说的,我哪儿敢哪!澜公爷是什么人?北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呀?东直门跺一脚,西直门打颤哪!您叫我赛金花进府,这不是我天大的造化、地大的福分吗?我烧香磕头都来不及,哪敢不去呀?不过,事儿也太巧了!立山大人刚 来,正喝着酒哪。咱们开书寓的得讲个先来后到。把立大人撂这儿,我走了,不就太对不住他了吗?” 二十五、载澜、立山结仇(2) 载澜冷笑道:“嘿嘿,你怕对不住立大人,就不怕对不住我吗?” “澜公爷,您这不是叫我为难吗?这么着吧,您尊驾到了,就在我这寒舍再开一桌,跟立大人一块痛喝几杯。我去请他老人家下来。” 载澜刁难道:“这办不到,我府上客人正等着。告诉你吧,京都名花美女多的是,可我今儿个就非请你去不可!赛金花,我澜公爷亲自登门,不把你请回去,叫我澜公爷的面子往哪儿搁?走!就穿这一身,跳个洋舞,让咱爷们儿取个乐子。” 赛金花仍陪笑道:“澜公爷,今儿个实在不成,明儿个我到府上负荆请罪。” 载澜把脸一沉,怒道:“赛金花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载澜说一不二,还没见有谁敢驳 我面子的。今儿个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敢赖着不走,老子叫人把你绑了去!” 赛金花的卧室里,立山一直在静听着外边的对话,几次要站起来出去,被秋玲、秀玲按住。此刻,他终于忍无可忍地跳了起来,冲出房门,“噔噔”下楼,进了客厅。 立山问道:“载澜兄,你这是什么话呀?大白天的想绑人?” 载澜一见立山出来,冷笑道:“立山兄,绑人不绑人碍着你什么了,不就是个婊子吗?” 赛金花一听,压住怒火冷冷地说:“婊子就不是人吗?没有嫖客哪儿来的婊子呢?您瞧得上我,您是我的客;您瞧不上我,又凭什么绑我去呢?” 载澜“嘿嘿”一笑,说:“对,绑着你去,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回头对身后两个家人说 :“把她捆上!” 家人正欲上前,立山大怒,一拍桌子,喝道:“住手!载澜,你别欺人太甚了!告诉你,赛 二爷是我立山拜把子兄弟,你们谁敢动!”说着,他把外衣一甩,抽出了腰间的一把防身的 匕首来。 家人怔住。 载澜怒视立山,立山也怒视着载澜,双方对峙着,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众人都傻了。 突然“砰”的一声枪响从远处传来。 众人都惊呆了。 载澜一听见枪响,腿已发软,忙对家人吩咐:“出事了,还不快去看看!”他一转身,在家人簇拥下走了。 室内的气氛缓和了下来。赛金花感激地拉住立山说:“立大人,您何苦为我得罪澜公爷呢! ” “他不是冲着你来的,是冲着我的,我才不怕他那一套呢!” 院外紧接着又是“啪啪”几声清脆的枪响。 众人面面相觑。立山匆匆穿上衣服,说道:“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也得看看去。” 第231页 赛金花一把拦住,说:“不行!好像就在附近,您可不能去。” 立山匆匆朝外走,赛金花紧跟其后。这时,高嫂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大门外奔进来,说道:“ 赛……赛二爷,立……立大人,一群拳民围着一个洋人打,那洋人掏出盒子炮开了枪。” 众人皆面面相觑。 “砰!砰!”又是两枪。 立山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走。 二十六、八国联军入侵(1) 北京的形势急转直下,越来越严重了。由于慈禧的默许、后党守旧派贵族的放纵,这时的义和团已愈加大胆,他们设立了更加多的坛口,甚至在许多亲王家门口和院子内也都设了坛口。载澜、载漪是带头的。而清八旗军中,包括董福祥的虎神营,也有人加入义和团,还把武器 带了进去。义和团开始公开沖向使馆外围,见到洋人便围打。这使得各国驻华使节万分紧张 ,他们自一月份以来已多次在一起开会协商,向本国政府要求派兵保卫使馆和教会安全;同时已多次向清政府发出照会,要求他们剿灭义和团和大刀会。法国公使樊国庆是中国通,自25岁起就在中国,已经30年了,他深知中国的弱点,由他起草的照会措辞极为严厉,要求清政府立即对义和团採取行动,逮捕、惩处其中的首领人物。但是清政府依然举棋不定,不予回答。于是各国公使决定向本国国会提出要求,发兵中国。并组织起300多人的使馆保卫队,用武力保卫使馆。从6月中旬起,在少量洋兵获准进京保卫教堂和使馆的同时,山东、河北的义和团开始大规模涌入京师, 人数迅速达到了20万,并且越来越多地与洋人发生了正面冲突。 1900年6月13日白天,义和团焚烧西皇城根一个姓魏的教徒家,砍杀男女数人,又焚烧八面 糟、双旗杆等处的教堂和讲经堂。义和团在追杀洋人时,洋人拼命还击,纷纷跑进使馆避难。下午,三个团民经过德国公使馆门前时对卫兵怒视,被德军捉住绑在树上。总理衙门闻听,派九门提督交涉想带回,遭拒绝。这天晚上,众多团民执数百火把,吶喊着沖向奥地利使馆,洋兵开枪射击,一时间卧尸成片。而洋人的报復反击更激起义和团民更大规模的进攻。当晚又有200多团民沖向崇文门 ,一路烧去,东堂子胡同施医院、椿树胡同及勾栏胡同两教堂、米市路天主堂所开铺子、东 四牌楼赫德学家、日本旧馆、海关办公洋房等都被点燃,所有东城的大洋房里的人、华人教 徒及洋人所用之僕人,总有数百人之多被杀。 6月15日,义和团开始更大规模地围攻焚烧西什库大教堂,在火攻、人攻皆未成后,又挖地道,用地雷炸。 6月16日,更大的事件发生了。一些义和团民焚烧前门大街大栅栏老德记西药房,用香火油纸捲成的火把点燃铺面。顷刻间,烈焰飞腾,火势借着风力蔓延开来。前三门几十条胡同,直至正阳门上方楼洞都陷入火海之中,无人敢救,数十万财产、几千屋舍焚之一炬。 杀洋人、烧教堂之风不仅在北京,也迅速地蔓延到外省。至7月份,河北、山西、山东等省都发生了官府支持下的对洋教人员家属的大杀戮,其中山西巡抚毓贤亲自下令大开杀戒,处决了44名外国人。山西共死洋人130名、中国教民2000多人。 刚才赛金花书寓外传来的枪声便是德国公使秘书迈尔笛反击义和团时打的。东交民巷前,义和团民们紧紧围追着迈尔笛,他已被刀枪砍伤,一边跑一边向后面追来的团民开枪。一个团民中弹倒下,便引起其余团民更大的愤怒,继续狂喊狂追。迈尔笛仓皇奔向东交民巷使馆区。 使馆区前,外国岗哨林立,哨兵见状一起举枪向团民发射,团民纷纷倒下。几名外国哨兵忙上前 扶起受了伤的迈尔笛向德国公使馆送去。义和团民们则在不远处聚集着,举着“扶清灭洋” 的大旗,高喊:“杀尽洋鬼子,扶保我中华!”“洋鬼子,全杀完,大清一统太平年!”… … 此时立山正骑马朝东交民巷跑来,看见了这一幕。 德国公使馆内,卫兵们架着迈尔笛放在沙发上。使馆内一阵混乱,卡尔玛医生迅速剪开迈尔笛的衣裳,只见他浑身是刀伤,血流如注,奄奄一息。 德国公使克林德男爵和夫人惊慌地从楼上下来,唿唤着:“迈尔笛!迈尔笛!” 迈尔笛微微睁开眼,断断续续地吐出最后几个字:“他们……人太多了……个个都不怕死… …太可怕了……”话未说完便断了气。 克林德悲愤不已,克林德夫人惊恐地伏在他肩上哭泣起来。 焦虑万分的立山此时已策马去找到许景澄,带着翻译一起来到德国公使馆,向克林德道歉。 克林德难以控制心中的激动,他根本听不进他们的解释,只是怒容满面地斥责许景澄和立山 。乔治和一名德国人在一旁充当翻译。 克林德摊开双手气愤地说:“两位先生,现在不是道歉不道歉的问题。我国与法、俄、美四国公使已照会贵国,若再不採取措施,我们只有武力解决。” 许景澄满头是汗,连连解释:“公使先生,请您冷静一下,朝廷已下令驱散拳匪了。” 立山也说:“是啊,我国会立即派军队保护使馆的。” 第232页 克林德一声冷笑,说道:“军队?你们董福祥将军的军队至少有四分之一已经加入了义和团 ,你们的庄亲王、端亲王在自己的府第里设立了坛口,收容大批义和团,还给他们发了枪枝。对此,你们如何解释?” 一句话,让许景澄、立山也怔住了。 这时,匆匆走进一个使馆秘书,呈上了一份文件,说:“公使先生,皇帝急电。” 克林德接过一看,对许景澄、立山严厉地说:“好,现在我奉皇帝的命令通知贵国政府,我国已经加入英、法、俄、美、日、奥、意八国联合海军,向大沽口炮台进攻了。” 二十六、八国联军入侵(2) 许景澄与立山一听,大为震惊,但作为外交官,他们仍要做最后的努力。 许景澄竭力申辩道:“公使先生,拳匪闹事绝非国家朝廷之意,怎么可以派军队侵犯我国呢 ?” “一切事情都好商量,请贵国及联军千万停止进攻。”立山也十分惶恐地说。 然而,克林德却冷笑着用德语傲慢地说:“先生们,歷史的经验告诉我们,中国人只有在枪 炮面前才好商量。” 许景澄、立山呆住了,他们俩面面相觑,只得告退。他们最担心、最不愿意看到的事终于 发生了。 立山和许景澄急忙来到各国事务总理衙门,通过电报,得知来自大沽口炮台的最新消息。那是十分可怕的消息。因为这么多国家联合起来和中国人打仗,在中国歷史上还是第一次。 他们获悉各国军舰已向天津大沽口炮台发动攻击。悬挂着俄、英、德、法、日等国国旗的军舰向炮台开炮,炮台不断中弹,一批批中国士兵倒下。炮台上,中国士兵开炮还击,但悬挂德国 旗的军舰向炮台开炮,炮台又中弹…… 大沽口失守了。中国的国门被列强打开了一个缺口。列强们从鸦片战争以来就一直寻找各种机会把势力伸入中国,抢夺这里的资源,占领这里的市场。在1883年的中法战争和18 94年的中日甲午战争中,西方列强已经尝到了甜头。今天,列强又借着义和团的反抗,抓住 了中国的弱点,终于又得到了一次好机会。中国的前途和命运危在旦夕。 可是,在保守的后党大臣们心中,这仍是洋人的无理挑衅。他们因此更加仇恨洋人,更加不切实际地希望借义和团的力量将洋人打败,以保住自己的地位和权力。慈禧还在犹豫,下不了决战的命令。她怕清军无能,也怕义和团并非真有力量;但若不打,洋人要她下野,支持光绪皇帝怎么办?所以迫于无奈,只能先施缓兵之计,下令荣禄派董福祥部队把 义和团驱走,不许侵犯使馆和教堂,甚至往那里送瓜果菜蔬,其余的事先不回答,待事态发展再说。 可有些人却巴不得中国和洋人打起来才好。这天晚上,在载澜府书房,载漪、载澜兄弟俩就在密谋对策。 “老佛爷又犹豫了,居然叫荣禄下令驱走义和团。真是妇人之见。”载漪非常不满。 “现在已无退路了。退一步,废光绪立大阿哥的事就他娘的全完了。”载澜也十分焦虑。 这时,庄亲王载勛匆匆走进来说:“李鸿章来了电报奏文,你们知道了吗?” “不知道。他下台了还在说什么?”载漪一撇嘴。 “他奏请老佛爷绝对不可得罪洋人。”载勛说着,取出抄下来的电报文稿,“这是荣禄抄下 来的:‘从来邪术不能御敌,乱民不能保国。外兵乘机深入京畿,祸在眉睫,追悔晚矣!’ ” 载漪一听,忙问:“送上去了吗?” 载勛点头,说:“老佛爷看了多半要改主意呢!” 载漪愤愤地一拍桌子,骂道:“李鸿章这个老傢伙,把他贬到广东去了,他还以宰相自居。 他娘的,明天又要开御前会议了。” “大阿哥的事要变了,咱们怎么办哪?”载漪担心道。 载澜阴笑了一声,说:“我倒有个主意。” 载漪问:“什么主意?你快说!” “你们说,眼下老佛爷恨洋人,根子在哪儿?根子就在洋人不贊成废皇上,而是支持变法维新,希望皇上归政,要她老人家下台。”载澜故意卖关子,从远处说起。 载漪气恼地说:“废话,这谁不知道呀?” “你别急呀!兵不厌诈。洋人不已发了几份照会给朝廷了吗?另外,这里有几份情报,这是密信一封,虽然未得到证实是哪国人所写,但也是洋人的心思啊!你看,这上面不是写着‘要让各国代掌中国军事、经济大权,勒令皇太后归位,让皇帝归政掌印’ 吗?口气多么强硬啊!咱们赶紧奏明太后去,老佛爷看了一准怒火万丈,会不顾一切跟洋人拼了。到那时谁也劝不住她。” 载勛立即兴奋起来,连声称道:“妙!妙极了!咱们就用这封信的内容拟一封洋人给中国的 照会送上去,反正没法上洋人那儿去查。不过要快,连夜递进宫里去。” 载漪也转忧为喜,连连点头道:“嗯,这办法好!可是,得找人用洋文写才成哪!” 载澜笑道:“这好办! 我这儿正有个人,刚从牢里保释出来,精通洋务,万无一失。” 第233页 载漪大喜,忙问:“人在哪儿?” 载澜出门向僕人喝道:“叫他来!” 不一会儿走进来一人,正是那个被洪钧贬了,又被立山送进牢里的汪季达。只见他脸色苍白 ,眼珠子乱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小的汪季达给王爷们磕头!” …… 二十七、大清向八国宣战(1) 第二天,这份由汪季达手拟的假照会便从总理衙门紧急送到了慈禧手中。汪季达自作聪明,把信写成照会的格式,抬头便是给中国大清政府,落款为联军司令部。慈禧看了头皮发炸、气急败坏,立即召集了御前会议讨论对策。在中南海仪鸾殿,慈禧焦虑万分地环顾了一下殿下二十几位忧虑不堪的王公大臣,还有神色憔悴的光绪皇帝。 “你们看,这洋人欺我大清也太甚了,竟然又联名发来照会,这次不单是惩处义和团了,他 们还要我退位,归政皇帝。这不是干涉我内政,叫咱们大清亡国吗?”慈禧声色俱厉地说。 殿下的群臣和殿上的光绪帝一听,都大为震惊。 许景澄仔细看了这份照会,激动地说:“太后,这封信算不得正式照会,没有各国提督 的签字,也没有天津各国领事的签名,我们更没有听到各国外交部有这种说法。他们曾明确说,此次调兵是保护使馆,不想干涉中国内政。这信的内容也太荒诞了,请太后明察才是。 ” 慈禧却根本冷静不下来,立即反驳道:“胡说!洋人秘密谋划的事会告诉你吗?这不是洋人写来的吗?不就是照会吗?不管怎样,这就是洋人的要害所在。”她将照会及译本向大家扬了扬,“洋人这边发照会,那边出兵攻占了大沽口炮台。咱们怎么办?拱手把国家让给他们?” 载漪乘机煽风点火,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说:“老佛爷圣明!依奴才之见,立即向洋人宣战,命义和团十路神兵进攻各国使馆,东交民巷一夜之间即可夷为平地,洋人军队也就不战自退。” 立山一听他说得如此荒谬,马上厉声反驳道:“万万不可!国际惯例,即使是交战国也绝无进攻使馆之理,何况我国毫无理由向洋人宣战。” 载澜立即反击道:“怎么没有理由?洋人欺侮了我们多少年,又是割地又是赔款,此仇不报还是中国人吗?” 立山正要反驳,在一旁沉默已久的、瘦弱的光绪终于忍不住了,他鼓足了勇气对载澜说道: “洋人欺侮我们,仗的是他们精良的兵器。谁不想报仇?可是你们靠一批乌合之众能打败洋人吗?甲午之战犹如昨日。小小一个日本我们尚且无力抗衡,如今英、法、俄、德等八个国家联军进攻我们,我们怎么能抵抗得呢?” 慈禧一听,顿时露出了不满之色,被载漪等人看在眼里。载漪倚仗自己是大阿哥的父亲,倨 傲地顶撞道:“照皇上这么说,咱们大清君臣百姓只有俯首贴耳,任凭洋人宰割了?” 这盛气凌人的态度让众“帝党”的大臣大为反感,交头接耳起来。但慈禧却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 立山忍不住愤然道:“载漪对皇上出言不逊,太放肆了!” 载漪却骄横地回敬道:“你才放肆!你整天往各国公使馆跟洋人打得火热,替洋人说话,你想做汉奸吗?” 立山毫不退让地说:“岂有此理!洋人出兵就是你们闹出来的。你才是卖国贼。” 慈禧见状立即怒责道:“吵什么!像什么话!” 众人立即住口。 片刻沉寂之后,载澜又说道:“过去咱们打不过洋人是没有义和团,如今义和团在京已有10 万,个个法术无边,刀枪不入。奴才亲眼所见,吞了一道符,然后用洋枪往身上打,子弹都化为沙子 !” 立山实在按捺不住气愤,又斥责道:“载澜真是一派胡言!昨天在李铁拐斜街,拳匪围打一 个使馆的洋人,洋人掏出枪来,一枪一个,中弹者当场毙命。载澜也过去看了,还派人收尸。现在竟敢在此诳语欺君!” 载澜蛮不讲理,说:“洋人打死的是百姓。你立山跟洋人串通一气。依奴才之见,只要派立山到大沽口,洋人立马就退兵了。” “载澜府上设了坛口,自己早已是义和团的大师兄了,何不派载澜出马,念一道符咒,洋人兵舰一准翻个底朝天。”立山针锋相对,毫不示弱。 此时慈禧态度已十分明显,她是死也不会放弃手中的权力的。只见她“啪”的一拍案子,怒 斥道:“立山,你太无礼了!” 立山只得沮丧地低下头,众大臣也惶恐伏地叩首。 慈禧一字一句地说:“大沽口的事,老实说咱们咬着牙还能忍,最可恨的是各国公使干预我 大清听政之权。载漪说得有理,我们不能再忍了,就这样定了吧,我大清立即向各国宣战。 命公使馆限一天之内降旗撤离,明日此刻再不撤走,派义和团民及董福祥部合力进攻。” “后党”诸臣喜形于色,纷纷叩头喊道:“老佛爷圣明!”“帝党”诸臣则惊惶失色,面面 相觑。光绪更是面色如土,惊恐万状,连连地叫着:“皇额娘,老佛爷,事关重大,请容诸 大臣再议一议吧!”他冲下座位,到许景澄前拉着他的手说:“许大人,你说说,这……” 第234页 慈禧见他们四手相握,气得脸色铁青,厉声喝道:“皇帝放手!还有没有君臣之礼啦!” 许景澄老泪纵横,跪叩在地,一手拉住光绪的衣角,说:“皇上,万万不可宣战哪!” 慈禧铁青着脸一咬牙,喝斥道:“许景澄,你放肆!退下去!” 许景澄万般无奈,痛哭着踉跄退出殿外。立山在一旁束手无策,愤怒而无奈地瞪着眼睛。光绪更是沮丧万分地站着,恨不得钻进地缝。 二十七、大清向八国宣战(2) 慈禧站起身,扫视了一圈,发出命令:“都跪安吧!” 众大臣惶惶叩头,纷纷离殿。只有光绪仍茫然地站着,他不知该怎么办。 慈禧见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冷冷地命道:“送皇上回瀛台。”几名太监立即过来,如同押送犯人一样,簇拥着光绪走了。 就这样,一场列强盼望的战争却由中国政府首先提出了宣战并发了诏书。 这一天,是光绪二十六年,即1900年6月21日。 皇帝的宣战诏书上写道: 朕今次泣以告先庙,慷慨以誓师徒,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 …无论我国忠信甲冑,礼义干橹,人人敢死,即土地有20余省,人民多至400余兆,何难翦彼凶焰,张我国威。…… 清政府通过总理衙门向各国下达了宣战书,限各国使节24小时之内撤离中国,否则后果自负。消息传到各国使馆,引起一片惊诧。 在德国公使馆,克林德公使看着照会,震惊地问:“什么?限24小时内撤离。这怎么可能?中国政府简直疯了!” 克林德夫人焦急地走过来,问道:“怎么回事?” “疯了!这个老女人完全疯了,这个国家完全疯了,丧失了起码的理智,竟向八国政府同时宣战!这真是世界歷史上的奇闻!”克林德激动而又焦急地高喊着。 “那我们怎么办?赶快走吧,赶快离开北京。”克林德夫人惊恐地摇晃着他的胳膊。 克林德却依然想通过外交途径再谈一谈,说:“不,我必须再一次提醒他们,至少给我们三 天时间。”说着穿上外衣。 克林德夫人拉住他,劝道:“不,你不能去。疯子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不去怎么办?24小时以后他们就要攻打使馆,炸平东交民巷。” “现在出去太危险了,亲爱的。”克林德夫人惊恐不已。 克林德佩上了手枪,“我必须直接去会见总理衙门大臣,这是我的职责。”说完,他吻了一 下夫人,转身走了。 克林德夫人焦虑地目送他出了门,坐上了轿子。门外各国派来保护使馆的士兵们正在站岗放哨,来回巡逻。克林德坐在轿子里,向东单牌楼方向而去,轿旁跟随着一名德国翻译。 然而,与东交民巷相距不远的东单牌楼已成了义和团的聚集地。一群坎字号团民正在吃饭,那是自备的窝头和咸菜。在他们每一群人的中间都立着旗杆,挂有上书“奉旨 扶清灭洋”、“奉旨保清灭洋”、“奉旨顺清灭洋”等字样的三角形旗帜。一群百姓给他们 送水、送馒头,看上去不像要打仗,倒像是过节一般。孙三也站在边上看热闹。 一队神机营的官兵巡逻队过来了,他们身穿官兵制服,步伐整齐。为首的军官是身材高大的 章京恩海,腰上挂着盒子炮。 坎字号的首领向恩海拱手道:“恩大人!” 众团民也叫道:“章京大人,您巡街呀。” 恩海微笑着向他们点头道:“弟兄们辛苦了!” 官兵中有的人也与团民嘻笑言欢,很是亲热。 这时突然有人喊:“洋人来了!” 恩海望去,一顶轿子从东交民巷那边匆匆抬来,他立刻一挥手,巡逻队便向轿子迎上去。 恩海命令道:“轿子站下!” 轿子里坐着的克林德紧张地拔出了手枪,轿边走着的翻译用中文喊道:“这位是德国公使, 去总理衙门有公事,让一让!” 恩海愤然拔出盒子炮,喝道:“站下!不站下老子就开枪啦!” 轿夫吓得忙将轿子停下,先行逃开了,接着翻译也吓跑了。轿中的克林德探出身子,举起了 手枪挥动着,用德语连连高喊:“让开,我要见你们的大臣。” 恩海瞥见他挥动着枪,又听不懂他的话,也端起盒子炮。一巡逻队士兵急喊:“大人,小心 ,他要开枪。”恩海慌忙对准克林德“砰”地就开了一枪,子弹不偏不斜正中克林德的脑门 。只见他鲜血直流,大叫一声便从轿子里倒在了地上。 使馆区的外国巡逻兵闻讯赶来,向恩海等开枪射击。恩海率神机营士兵还击。孙三等百姓一见动了枪,都纷纷四散奔逃。义和团民们义无返顾地冲上前去,他们用刀枪向持枪的外国士兵们砍去,在枪弹下又纷纷倒下。 恩海臂部中了一弹后逃离了现场,义和团民们还在奋战。混战愈打愈烈。围困使馆50天的战斗由此开始,直至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城才停止。 二十八、立山被斩(1) 混乱中,德军已将克林德的尸首抢运进了德国公使馆。克林德头上全是血,士兵们将他抬进 屋,医生赶忙过来抢救,可是他已停止了唿吸。 第235页 克林德夫人哭得死去活来。使馆的工作人员站在周围,悲愤无言。只听见外边传来一阵阵激 烈的枪声,显然,战争开始了。 几个使馆的青年工作人员擦去泪水,拿起枪出去了。 只有女僕们在安慰克林德夫人,可她仍伏在丈夫的尸体上痛哭不已。 枪声一直持续到天黑才渐渐停了下来。立山匆匆来到赛金花书寓中,他们在楼上紧张地望着窗外。外面仍不断传来零星的枪声和熊熊的火光。立山指着西边的天空,那里一片通红。 赛金花说:“这是在烧西什库教堂。四五天了还没有攻下。唉,长矛大刀去和火枪拼,不 是找死吗?” 立山的神情从来没有这样沉重,赛金花也异常焦虑地望着他。 “乱了乱了,全乱了,北京要大乱了。金花呀,你赶快出城去避一阵吧!本来我想把你接到我家去,可现在,我的家能否保得住都很难说了。” 赛金花从未见过立山如此惊慌,不觉一阵惊异,说:“立大人,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有这么严重吗?” 立山长嘆道:“唉,金花,有哇!我过去是老佛爷的红人,天不怕地不怕。得罪载澜之辈我不在乎,可是国难当头,我不能不站出来帮皇上说话,这一下可犯了老佛爷的大忌了 。那份照会明明是载漪、载澜他们假造的,就因为触到了老佛爷‘归政’的痛处,她就信以为真了。老佛爷为了自己的权势是可以不顾一切的。早上传旨升官、晚上下令砍头的事她 也办了不少。我知道,现在该轮到我了。” 赛金花听了心惊肉跳,她知道上层贵族中也有着这样激烈的争斗,但立山这样显赫的地位不至于遭到不测吧。于是她便安慰道:“立大人你放宽心,老佛爷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立山苦笑一下,说:“你不了解这位老佛爷,她的眼睛盯着的就是身边的人哪!咳,不管它了,生死有命!金花,我这个人哪,老实说,不是个好东西,吃喝嫖赌样样齐全,贪赃枉法件件有份。尤其风流成性,见了女人我就开心。上海、苏州、天津,相好的不少,家里还娶了四个姨太太。不过自从见了你,我确实动了点真情。到你身边,我才得到了真正的温馨。你不图金银、不畏权势、有情有义、有胆有识。我有你这么个红颜知己虽死也 无憾了。”说着从靴子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取出一把德国造小手枪交给赛金花,“这个你留下吧,说不定什么时候用得着。” 赛金花接过手枪,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颤抖着嘴唇说道:“立大人,你别说这话了好 不好,我听了难过。” “金花,叫我一声立山吧。”立山亲切地笑道。 “立山,我的好立山。”赛金花含泪叫道,一下子扑进立山的怀中。 立山紧紧搂住她,轻柔地抚摸她,眼眶中也涌出了泪水。 外面不断传来稀稀拉拉的枪声,火光仍在窗外闪耀着。两人深情地拥抱着,陶醉在一种友爱 的温馨中。 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孙三在门外喊:“立大人!” 两人都一惊。 孙三推开门,紧张地站在门边,说:“府上来人接您,请您立即回府!” “什么事?” “说是传太后圣谕。” 立山愣住了,他的话真的应验了。半晌,他无力地支撑着站起来,挪动着沉重的脚步走了出去。 赛金花浑身颤抖,她不能相信,生死诀别就在眼前。 立山不幸言中了,慈禧排除异己的办法便是屠杀。不管是什么人,只要威胁到她的权力,她都不能容忍,必置之于死地而后快。 第二天清晨,在蒙蒙小雨中,五辆囚车在官兵和义和团民共同押送下经过街市,向菜市口刑场行进。囚车中,第一个是许景澄,后边是徐用仪、袁昶、联元,最后一个是立山。罪名是里通外国,犯上作乱。 街道两侧,观者人山人海,不少义和团民和百姓纷纷拍手称快,议论着、高喊着:“杀得好 !”“汉奸!卖国贼!”“太后圣明哪!……”一些义和团团民向他们投掷石块、果皮、臭鸡 蛋,也有的百姓默然无言。 赛金花悲痛万分,拼命挤进人群向囚车靠进,她终于看见了许景澄,又看到了立山。他们蓬头垢面,站在木笼囚车中,穿着红色的囚服,血痕满身,已面目全非。她忍不住泪如雨下,追着囚车走着,想靠近立山的囚车,但被押送的士兵们推开了。 “死有余辜!”“杀卖国贼!”“杀尽洋鬼子!”……在一片近乎宗教般狂热的口号声、叫喊声中,赛金花显得非常孤立,被人们推来推去。 这时,孙三找到了她,拉她回去,她不肯走。孙三拉住她,不许她再走了,她才停了下来, 目送着囚车走远。 行刑后不一会儿,雨下大了。赛金花在孙三的陪伴下,打着一把伞来到了菜市口刑场管理部,掏出一包银锭摊在一张破桌上,说:“我来领立山。” 管理部管事的也像个刽子手,粗声粗气地问:“你是立山什么人哪?” 赛金花身穿孝服,头戴白花,面无表情地说:“亲戚。” 第236页 二十八、立山被斩(2) “他家的人呢?” “他夫人上吊死了,四个姨娘没一个敢来,都跑了!” 管事的看看这堆银两,嘆息道:“当官的时候门槛儿都踩烂了。杀了头,连收尸的都没有。 在这儿画个押,你们去吧!” 刑场上,大雨中,其他的尸首已被领走,只剩下立山的尸体孤零零地扔在那里,被一条芦席 盖着,地上的血迹被雨水沖刷着,蔓延开来,令人惨不忍睹。 赛金花冒着雨,踉踉跄跄地踩着泥泞带血的土地悲痛地走向立山的尸体,颤抖地掀开芦席, 一见那身首异处的惨状,勐地扭转头,差点昏倒。 大雨疯了似的下着。两个僕役和孙三将尸体抬上马车。一只粘满泥血的靴子落在泥地上,赛金花过去拾起了这只靴子。 马车缓缓走了。大雨中,赛金花浑身湿透,怀中抱着这只靴子,神情木然地跟在马车后边缓缓走着…… 二十九、北京沦陷(1) 孙三扶着赛金花好不容易才回到家中。赛金花一进家门便晕死过去,接着便发高热。在她发高烧的日子里,八国联军于7月14日攻陷了天津,随后集结两万兵力又向北京城发起了为期 一个月的攻击。 慈禧第一个想到了走。就在廊坊大捷时,她虽高兴了一阵,但紧接着天津、杨村失陷,联军紧逼北京,她便慌了神。北京城各个城门外都驻扎了重兵,加上义和团的团队,十几万人严阵以待。天气已入伏,热气腾腾,联军的炮火一天比一天勐烈,给炎热更增加了温度。 8月14日,八国联军对北京发起了总攻。 联军分头进攻,东便门由俄军负责攻占。 此时的东便门城楼上还飘扬着大清帝国的黄龙旗,由清军将领董福祥率领的军队严密守卫着 。 只见打着俄国国旗的军队在向城门开炮。“轰”的一声,城垣一角坍塌了,一群清兵应声倒下,城门上清兵开枪还击,俄国士兵也有不少中弹倒下。双方枪炮交战极为激烈。突然, 城门大开,一群义和团团民高举红色三角旗,人人赤膊,舞着大刀、长枪,口念咒语,勐地冲出城门。俄国士兵先是怔住了,但很快排枪响了,义和团团民们纷纷中弹倒下。有 的赤膊的胸口中了子弹,但浑然不觉,仍然向前沖。又是一阵排枪,又一批团民倒下了,只剩下三五个人仍勇敢地直冲过去。再一阵排枪,最后一名义和团民终于倒下了! 俄国人大喜,但紧接着从城内又冲出一批挥舞着黑色三角旗的团民,和上一批一样,英勇无畏地勐冲向前。俄国士兵惊讶地望着他们,又一次齐放排枪,团民又一次纷纷倒下…… 俄军的军号吹响了,黄头髮的士兵们向东便门进攻,冲上了城墙的缺口…… 就在东便门告急的同时,朝阳门也告急。这里是日本军队在进攻。守卫朝阳门的清兵开了大炮,日军伤亡甚众。但头扎“敢死队”白带的日兵,抱着炸弹,匍匐前行,接近城边。在守军的枪声中,不少敢死队员倒下,但终于有一个敢死队员向城墙扔出炸弹。 炸弹将城墙炸了一个坑…… 与此同时,英国军队在进攻广渠门。广渠门城楼上的八旗兵士兵有的倒下、有的逃跑。英军 架起梯子向城墙上爬去…… 各处城门告急的消息传进宫,慈禧再也沉不住气了,她知道联军要杀她,再也不能留下了。 在联军的枪炮逼近紫禁城下时,她一连五次召见了荣禄、载澜、刚毅等军机大臣,安排好出走及留任事宜后,于深夜匆匆化装成民妇,下令将珍妃推进了井中,挟带着光绪出逃了。慈禧乘上了一辆朱轮紫缰大骡车。光绪乘溥伦贝子的马车,手上拿着一只赤金水菸袋,神色沮丧,形同木偶。珍妃死得如此突然,让他无法接受。虽说国难当头,夫妻之情只能抛至身后,可他这位姨母太后的狠毒让他恐惧,也更让他仇恨。 这一支车马达千余人的御驾队伍仓皇逃往西直门,在高粱桥码头的倚虹堂稍微休息后,又狂奔颐和园。慈禧匆匆在此召见了庆亲王奕劻、端亲王载漪,刚声色严厉地骂了句“都是你们闹的”,便欲泣又止。王爷们吓得捣蒜般叩头,连叫“奴才有罪”,慈禧也不再言语, 甩袖便走,让李莲英等人收拾了一些珍宝,一路向西北奔逃。 第三天到达怀来县。知县吴永得到消息前来护驾,将慈禧一行迎进县衙休息,安排食宿颇为周到。慈禧一高兴,又知吴永是曾国藩的孙婿,即派他往西路作先行,办传驿,打前站,总揽行营一切事务,官职升为省侯补,迴銮后升为广东道台。 18日,甘肃藩台岑春煊带2000名士兵前来接驾,更令慈禧安了心。她在此休整了两天, 又接着上路。有了吴永和岑春煊的护驾,西行的狼狈便告结束。西北各地官衙均已得知接驾事宜,便一站站小心伺候,食宿日渐丰盛。慈禧出行已改为八抬大轿,虽不如京中的规模和档次,但依然煊赫整齐,一扫出逃之时的仓皇和混乱了。只是联军西征的消息日日传来,她不敢怠慢,仍旧急速西行。 半个月后,经宣化、阳高、大同等几十个大小城镇,于9月10日到达山西太原。这里有巡抚毓贤的重兵保护,已远离京城几百里之外,可以缓一口气了。她这才驻足升堂,重施旧威,把太原巡抚衙门变成了朝廷的行宫。 各军机大臣、各地要员都赶到这里上朝议政。慈禧每日与李鸿章通过电报联繫,遥控朝政。10月,德法联军向山西发兵,攻打晋东娘子关,清兵死守,死伤几千,虽未攻破,却吓得慈禧不敢在太原停留。于是,在万名军队保卫之下,慈禧重上征途,直奔西安。渡黄河,入潼关,十月下旬抵达西安,将有数百间房屋、宽大华美的陕甘总督衙门作为临时行宫, 每日上朝官员增达近百人之多。清政府又復活了。 第237页 而在北京,群龙无首,天下大乱。能逃的都在逃,不能逃的也在逃,北京城内真是几百年也没有这样混乱过。大街小巷,车铃马叫,大哭小喊,声浪直冲云天。 在这些逃难的人群中,赛金花、孙三、赛金花的母亲和秀玲、秋玲也在其中,他们背着包袱 ,跟着人群拥挤着、奔跑着,不知该朝哪里跑,只是盲目地随着人流涌动…… 这真是中国歷史上最悲惨壮烈的场面,是西方现代科技运用到军事上,对东方古老民族反征服的一次大反击、大报復。 二十九、北京沦陷(2) 在东单牌楼附近,洋兵举枪对着逃难的人流,跑动的人便是他们的活靶子。这边是打着法国旗的士兵在开枪追击,难民们奔跑着、哭喊道,不断有人中弹倒地;那边迎面又出现了英国 军队,也在向难民开枪。难民们惊慌失措,进退无路…… 法、英军队的军官、士兵笑着互相挥手,用刺刀扎死那些未死的中国人。一个婴儿在号啕啼 哭,被一联军士兵用刺刀一挑,举向空中,又重重扔到地上,孩子的脑袋摔碎了…… 东单牌楼下,尸横满地,血流成河。 在东交民巷一块宅前空地上,被联军俘虏的义和团团民们被绑成长串押解而来。他们大都 负伤流血,但英勇不屈地挣扎着、咒骂着。但是,排枪响了,他们一个个倒下,流出的鲜血把地面染得一片通红…… 这空前的京城大逃难,实际上在6月21日清朝向八国宣战后便已开始了。出逃的人数逐日增 多,随着联军进入北京城而达到了高潮。京城许多有权有势的人早已是张皇失措,在联军进城前便逃到外地投亲靠友去了。极少数没有走成的怕被洋人杀害,不是全家跳井、上吊,便是吃毒药 ,不愿被洋人侮辱。一些逃走了的,连留下的看门人也逃了,于是家中大门洞开,任人进出 。载澜府就是一例。一天夜晚,联军士兵沖入大门,府内已空无一人。他们任意抢劫古玩、 瓷器、金银财宝。许多精美的瓷器、花瓶被砸得粉碎,许多价值连城的古善本书画被撕成碎片。联军狂欢着,点着了火。顿时火焰到处乱窜,趁着风势,房子也烧了起来…… 熊熊大火吞没了座座豪华的府第、片片平民的房屋,染红了整个夜空。而在火光中,强盗们 兽性大发,到处寻找妇女实施强姦,甚至奸后再杀,连老妇幼女都难逃出他们的魔爪! 北京在颤抖,北京在哭泣,北京在肢解,北京在死亡…… 赛金花一家是在8月初随着一群难民跑出城的。赛金花带着一家子,连姑娘带男女佣人一共十几口,到了城东郊一家小旅店暂且住了下来。 在北京准备出逃时,赛金花为了携带方便,她把银子全兑换成了金子,可商人乘机抬高金价 ,使她受了很多损失,随后金价又大落,一两金子原值50吊制钱,现在只值十几吊制钱了。 一里一外赔了一大笔钱,一大家人只出不进,日子难以维持。加上风声也一天比一天紧,有钱人都纷纷往西北逃难。她便决定还是回北京去。孙三劝她不要去,说北京太危险,路上兵匪又多, 任意抢劫,生命难保。但赛金花执意要走,命大家收拾行装。她把最值钱的十几样珠宝翠玉 用棉纸包了装进了一只铁制旧茶叶筒里,掖在大襟衣袋中。又将余下的几件零碎首饰塞进贴身的衣缝中,把那把小手枪塞进了粉底靴统中。她特地穿了双快靴,把小脚用布包好,塞枪进去也看不出来。她还命人用钱买了两条破旧被子,铺在车上遮人眼目,并且花了几十两银 子雇了两辆带轿马车,上了路。 可没走多远,就见到路口有官兵在检查行人,嚷道:“不许拿别人的东西!”实则是扣下路人的财物。赶车的怕丢车,死活不走大道,任凭赛金花好话说尽也不干,只得迴转到旅店。 赛金花真是心烦意乱,下了决心,即使不坐车,步行也要回北京。于是留下了姑娘、佣人,只与孙三和母亲三人步行回京,其余的人随后再赶回来。但她和母亲两双小脚怎么能走远路呢?没走几里就累得不行, 只好坐在路边休息。 正在这时听见一阵马蹄声,只见一队士兵往这边走来,走累了,也坐下休息。士兵们见他们 三人背着行李,虽穿着旧衣,但不像穷人,于是鬼头鬼脑地端详她,故意搭话。 为首的问:“大姐这是上哪儿呀?” 赛金花不语,孙三说:“回家。你们呢?” “送灵的,你没见马上驮着吗?”他一指马背上篓子里驮的一只罐子,用一块布包着,看得出形状。接着又骂道:“他妈的,我们拎着脑袋在打仗,今儿活着明日不知死不死。这不,他是当大官的可以送灵回老家,可我们这些兄弟要死了连个收尸的也没有。” 赛金花见他老盯着自己,便对孙三说:“咱们走吧!” 刚起身,不想那几个兵全围了上来,说:“弟兄们都饿了,大哥大姐赏几个钱买个馒头吧!” 一个个红了眼似的盯着,不叫走。 赛金花示意孙三,孙三便取出几个铜板,递了上去,说:“我们也没有呀!”说着,拉着赛金花就走。 赛金花一急,将小包袱掉下了地,一个士兵忙捡起打开。赛金花一见,急忙去夺,不料那茶叶筒却骨碌碌滚了出来。她忙去捡了抱在怀里。 第238页 那为首的士兵眼尖,一步走上来,抽出了刀,故意用衣襟擦着刀刃,说:“没钱,赏碗茶喝也行啊!”刀一举,那刀尖便直指向赛金花怀中的茶叶筒,把赛金花吓得一哆嗦,一松手,那茶叶筒便掉下了地,那为首的一把捡了起来,揣进了自己怀中。 赛金花气得真想掏出手枪和他们拼了。但一想,自己并不会放枪,弄不好被他们杀了怎么办?孙三也怕吃眼前亏,吓得忙拉着她走了。顾不得脚下的疼痛,也顾不得失去了珍宝,赛金花哭泣着朝西奔去。天打雷了,下着小雨,他们三人相扶着来到了一条河边。 二十九、北京沦陷(3) 突然,赛金花大叫了一声。原来是鞋底磨破了,脚被什么东西扎破了,实在是走不动了。赛 金花一屁股坐在河边一块石头上,号啕大哭起来,哭叫着说:“我不走了。钱也没了,我也不想活了 ……天哪!”说着就要往河里跳。 孙三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劝道:“别别,干吗想不开?命保住最要紧,你看妈就不累不苦吗?她还没叫呢!你是闺女呀,好歹还有我呀!” 母亲虽然也是精疲力竭,但也劝道:“再忍忍吧,兴许能碰到个好心的,回了家就好了。” 两人一通劝,赛金花才安定下来。 正在这时,身后来了一群清军马队,还带着炮车,看见他们三人的狼狈相,便问他们去哪, 又问可会骑马。 赛金花早已不骑马,但为了活命,竟脱口而出“会”。 那当官的叫王四爷,便让人从后边拉来一匹马,让士兵扶她骑上。没有马鞍子,赛金花咬着牙,东歪西倒地在马屁股上半趴着,两腿紧紧夹着马肚子,手里紧紧抓住缰绳,居然没有摔下来。 母亲在孙三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跟着炮车走。快到村庄了,赛金花见母亲和孙三没有人影,便想让马队慢一点。也是天意,炮车忽然陷进了沟,士兵们忙着去搬,忙了好一阵,车上来了,母亲也赶上来了。赛金花央求王四爷好歹让母亲上了另一匹马,孙三在旁相扶。 进了村,王四爷敲开了一家门,出来一位老太太。老太太是个好心人,煮了一锅小米稀粥, 又端来一碟腌萝蔔,却咸得不能下咽。但这粥却让他们充了飢。 老太太说:“前几天,我们这村被兵抢了,年轻女人也被他们强姦了,还逼死了几个。现在妇女都藏到山里去了,村里只剩下些老的,我明天一早也要到山里去。” 王四爷他们连夜要走,但赛金花母女却一步也走不动了,便在老太太后屋里睡了。这里存放 着两副棺材,让赛金花又惊恐、又心酸,睡不踏实。 半夜里,院内又是一阵喧嚣,原来是天津的败兵下来了,要水喝。赛金花赶紧下床,招唿人 挑水烧灶,忙了半天。第二天清早,老太太要到山里去了,她们才告别朝北京走去。 蓬头垢面的赛金花母女与孙三走一程歇一程,一路上不断遇到兵丁,不是败阵下来,便是开发进城。他们东躲西藏地不敢回家。天黑了,好容易到了永定门边,又不敢进去,只好倚树坐下。孙三给赛金花揉着脚,小脚上磨出的泡全破了,包脚布上血迹斑斑。 赛金花忽然问孙三:“咱们这么逃下去,要逃到哪一天?” 孙三茫然地答道:“能找个安身之处就先住下来。西边兴许能找到村子。” 赛金花绝望之极,嘆道:“哪有咱们的安身之处?太后、皇上逃了,沿路有官府接驾;王公大臣逃了,有亲戚朋友投靠。咱们呢?咱们的安身之处在哪儿?”冷静下来她又想,往外跑不是事,洋人来了主要是杀义和团,不能把北京老百姓全杀了。就是死,也不如死在家里。所以她心一横,说道:“咱们哪儿都不走了,回去!” 孙三愕然地说道:“回去?城里那么乱,到处是洋兵,杀人放火,回去送死呀!” “在外边就不会死吗?要死也死在家里。咱们往回走,我就不信洋人能把北京城杀绝了。” 就这样,他们一家子趁着月光往回走。路上孙三捡到一辆破洋车,两个女人挤上了车,孙三拉着,总算让赛金花和母亲的小脚不再受罪了。 天亮了,他们看见城里已是一片狼藉,被焚烧殆尽的房屋、宅院有的地方还在冒烟,瓦砾成堆,焦土遍地。远处,见几名骑着马的洋兵押着一群青壮年市民经过,孙三忙拉着赛金花朝小胡同里钻。胡同里家家门开着,都已被洗劫过了,满地扔着破锅烂碗、破衣裳、烂被褥。 拐了两个弯,总算进了陕西巷,到了书寓。只见大门敞着,显然被抢劫过,但房屋还算完好。 憔悴、疲惫的赛金花大叫一声:“哎哟,我的妈,谢天谢地,总算房子没烧掉!” “老天保佑哇!”母亲连连念叨。 “快把门顶上!哎哟,我半步也走不动了。”赛金花“扑通”一下便坐倒在地上。 孙三用一根木槓顶上了大门。 这时,母亲在厨房里喊道:“糟了,粮食全给抢光了。” “这怎么办哪,两天没吃了。”孙三沮丧地也坐倒在地上。 赛金花进厨房看看被抢空的米缸、面袋,努力打起精神说:“先烧点水洗一洗,待会再出去看看哪儿能买到点粮食。好歹是回来了。” 第239页 正说着,门外传来人声,接着,敲起门来。 赛金花让孙三去开门,一看,原来是秋玲、秀玲,还有刘三、高嫂等七八个姑娘和佣人,他们抄近道连夜赶了回来,带走的行李家什也大都带了回来。一家人经过这一场大劫难后又见了面,不觉又哭又笑地抱在一起。 三十、会见瓦德西(1) 第二天,孙三出门,好不容易弄了一点粮食和咸菜。赛金花一家总算吃上了一顿饱饭。全家人因过度劳累和惊吓,浑身疼痛,骨头像散了架似的,都在炕上躺着。 第二天晚上,赛金花刚喝了点粥准备躺下,忽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一声比一声急。高嫂慌忙跑来,赛金花向她挥挥手,又让秀玲、秋玲两人躲进了厨房,让孙三去看,孙三吓得脸色煞白。赛金花等了等,敲门声仍是“哐哐”直响。她推开孙三,起身走到院子里,壮着胆子问 道:“什么人?”外面传来喊声,却是外国话,仔细一听,是德语“开门”。 赛金花惊疑地想:好像是德国人。她不知哪来的力量,心想,德国人我还是见过,你们也来这儿杀人吗?我倒想见识见识。于是她理了理衣服,用手抹了抹头髮,稳住了神,对 孙三说:“把门开开。” 孙三犹豫地看看她,见她沉稳的样子也就不怕了,上前去开了门。只见门外是四名德国士兵 和一个少尉军官。 少尉打量了一下孙三,用德语对士兵说:“把他带走!”士兵们上前就去抓孙三。 赛金花一惊,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阻拦,急中生智地用德语喊道:“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 “她会说德语。”那几个德国士兵惊呆了,面面相觑。 赛金花见他们有了反应,便用德语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德军少尉问:“你会德语?” 赛金花一挺胸,说:“是的。你们为什么要抓人?” 德军少尉说:“我们是来搜查义和团的。” 赛金花指着孙三说:“他不是义和团,你看,他没有红包头,对不对?我们都是普通百姓。你们不应该乱抓人。” 德军少尉一看,孙三戴着一顶瓜皮帽,没有红头巾,于是示意士兵放了孙三。他转过脸,显得很高兴的样子问赛金花:“你去过德国吗,夫人?” 赛金花顺了顺头髮,镇静地回答:“是的,我去过德国,是公使夫人,在柏林住过三年。我见过你们的腓德烈皇帝和维多利亚皇后。” 士兵们怔住了。 少尉也傻了,双腿併拢,尊敬地行了个礼,说:“对不起,打扰了。” 他们刚要退出门去,又有几个德军军官和士兵在门外经过,停在门口向里看。赛金花也注视着他们,发现其中一个上尉军衔的军官正是约翰·斯考特。 天地真是太小了。赛金花不由得脱口叫道:“您是斯考特先生吗?” 约翰也十分意外,惊喜地说道:“噢,上帝!您是公使夫人。太意外了!您住在这儿?”边说着,边走了过来,与赛金花握手。 赛金花伸出了手,说道:“是呀,想不到在这儿见到您。我曾经见过几次乔治。露西亚好吗 ?” “好,很好,乔治也在北京。他告诉过我们关于您的一些情况。哦,您的变化太大了!”约 翰不住地摇头。 赛金花抿嘴笑笑,不示弱地说:“是的,十多年了,谁能不变呢?您也变了很多。最大的变化是成了我们中国的敌人,占领了我们的土地。抓人,杀人,抢我们的粮食。……”她越说越 激动。 约翰见她这样,不由得有几分尴尬。 原来,约翰·斯考特和露西亚结婚后生了两个小孩,日子过得很平静。他养了许多猪,专门生产腌火腿,在当地小有名气。按照法律,他需当两年兵,但军队却提升他当了军官。谁知正当他准备退役回家继续过那普通农民生活的时候,却发生了这场战争,他被派往中国。在海上航行了一个月,到了天津便投入了战斗。打大沽、战廊坊、攻北京,他全参加了,见识到了东方文明和西方文明之间的一次残酷而富有戏剧性的较量。当他看见那些只拿着大刀长矛的义和团员一个个倒在新式步枪下的时候,在战胜敌人的快意消失后, 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疑惑,他问自己为什么到这里来?为什么要杀这些人?难道就因为他们不接受基督教、烧了教堂,就需要派千军万马来杀戮吗?本国的公使死了,难道不能用谈判的方式来解决争端,非要动武吗?他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听露西亚说过许多中国的故事,知道中国相信佛教的人很多,主张行善积德,很少有人会主动挑衅滋事。中国人老实善良 ,中国的问题在于朝廷,许多荒唐事都是朝廷干出来的,老百姓真是无辜得很。但是,他一 个下级军官又怎能左右大局呢?他只要求自己不要随意开枪,却阻止不了别人杀人取乐。 面对赛金花的谴责,他无法表达自己复杂的心态,只能行使自己的职能。于是愧疚地笑笑说:“对不起,夫人,这是战争,我们军人要服从命令,服从瓦德西元帅的命令。” 赛金花一听瓦德西,更加诧异,难道那么彬彬有礼的人也会这样残暴吗?于是急忙问道:“ 瓦德西将军来了?” 第240页 “是的,他刚到不几天,是我们德军的元帅,也是八国联军的总司令。” 赛金花万分惊讶,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心想:“哦,天哪!这么个慈祥可爱的人居然率领军队来杀我们中国人。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约翰不愿当着一群士兵的面多谈过去的事,于是,对赛金花说:“夫人,我回去向他报告您在这儿,我想他一定会希望跟您见面的。对不起,我们还有公务。再见了!”他握了握赛金 花的手,一扭头,领着众士兵走了。 三十、会见瓦德西(2) 看见原先的朋友如今成了敌人,赛金花心里十分难受,也格外复杂,心中怎么也解不开这个 疙瘩。 赛金花和洋人的这一番谈话让孙三在一旁完全听傻了。孙三扶赛金花进了屋,突然“嘿嘿” 笑道:“哎哟,你还有这一手。绝了!比戏还好看!” 秀玲、秋玲也都跟着惊喜地笑道:“真没想到赛二爷还会说洋人的话。”“说得多熘呀!” 赛金花吐了口气,笑道:“唉,多年不说了,不利索了。也巧了,正好遇着了德国兵,我的德文不知怎么一下子全冒出来了,要是法国兵,我也没辙了。” 话音还未落,街上突然传来一阵排枪的声音。大家一阵惊慌,秀玲、秋玲尖叫着朝房里跑。赛金花略一迟疑,反而朝门外奔去。 孙三急喊:“干吗?你要干吗?” 赛金花没理他,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门外。约翰一行人还在远处走着。赛金花追上去,用德语叫道:“约翰,等一等!” 约翰站住。远处又传来一阵排枪声。 “这是在干什么?是你们在杀人?”赛金花问道。 “是在枪毙义和团拳民。”约翰回答。 赛金花激动地说:“不,他们不是义和团,是普通平民。你们杀的是百姓。约翰,我在德国时见你们德国人都是那样文明,那样有纪律、有礼貌。为什么你们到了中国变成这样?你们不能这样滥杀我们的百姓。” 约翰怔住了,他无奈地说:“这是命令。”  赛金花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去拜见瓦德西。她不相信,那样一个慈祥的老人竟会变成一个刽子手。于是说道:“那好,请你现在就领我去见瓦德西元帅。我要向他解释,他不能这样做。 ” 约翰迟疑了一下,说:“那……请您在家等一下,我立刻向统帅报告。派马车来接您。”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来了一辆马车,从车上走下了乔治和约翰。赛金花见到乔治不觉一惊, 免不了又寒暄了几句。 “你怎么在这里?” “军营比较安全,现在是战争。” “想不到我们两国成了敌对国。” “是的,很遗憾。” 两个人都没有笑容,也没有握手,一道无形的屏障已将他们阻隔。赛金花带着沉重复杂的心情上了车。她换上了一件稍许干净的青缎袄,也略略打扮了一下,显得比较庄重。 马车经过那些被烧毁的房屋、宅院。赛金花语气沉重地对乔治说:“乔治,你应该用照相机 把这些拍下来,记下你们这些文明国家给我们带来的灾难。” 乔治无奈地说:“是的,这真是非常的不幸。” 约翰也说:“没有办法,这是战争,战争就是残酷的。” “为什么要把战争打到我们这里来呢?为什么你们文明国家总要打我们呢?我经歷已经不止一次战争了!甲午年是日本人打,现在又是你们。”赛金花质问道。 约翰忍不住说道:“是你们皇帝宣的战。你们把我们的公使杀了,还烧了使馆、教堂、医院 、药房……义和团把上千名教徒和教士都杀死了,割断电话线,炸毁铁路。可你们的朝廷却支持义和团,还下令悬赏捉拿外国人,男人50两银子,女人40两银子,连小孩也有20两银子…… ” 赛金花怔住了,欲言又止,约翰说的也是事实呀!义和团杀洋人、杀教士她是天天听到的,也见到了前门的那场大火,把前门楼子上半截全烧塌了。是啊,朝廷为什么不镇压义和团, 反倒要给义和团撑腰呢?想到那时候,家家门口都贴红纸符,人人都想加入义和团,连孙三也找了一块红布包在头上,当了几天义和团员呢,自己也庆幸不信基督教,否则说不定命也难保。可不到几个月,又是一个大翻个,天地又颠倒了。哦,天哪,真不明白这世界为什么出这么多怪事。 乔治的心境也很复杂,他知道,中国人是很老实的,但也是强烈排外的。面对这样的大局,他一个摄影师又能说什么?只得感嘆地说:“战争实在太可怕了!本来都是很温和、很文明的人,在战争中立刻变了,变得那么残暴、贪婪。我亲眼看到我们的士兵和军官抢劫皇宫的情形,人人都成了疯子。” 马车走过一条大街。前边有几个外国士兵正在用拳头殴打一个老人,像在拳击场上一样,将老人推过来打过去。 赛金花瞥见了,立刻喊道:“停下!停下!” 车停下了。她下车走上前去,认出那个被打的老人正是程璧。他的长衫已破裂不堪,全是血污,头上帽子没有了,夹杂着缕缕白髮的辫子散乱着,满脸是血。 第241页 她喊道:“这不是程大人吗?” 程璧认出了她,有气无力地说:“赛……赛二爷!” 赛金花问:“怎么回事?” 程璧声音嘶哑,喘息道:“他们叫我背尸体、拉车、埋死人。干了大半天,我实在干不动了 。” 赛金花立即对约翰说:“他是我的朋友,请你放了他吧!” 约翰向士兵们示意放了程璧。 程璧感激涕零地直拱手,说:“多谢赛二爷!” 赛金花忙摆手,对程璧说:“程大人,您快回去歇歇吧,我这就去见联军统帅瓦德西伯爵。 ” 程璧惊讶地问:“瓦德西?你认识他?那傢伙太残暴了!” 三十、会见瓦德西(3) “我要去尽量说服他停止暴行。”赛金花说着上了车。 程璧跟在车后叮咛道:“宫里的东西让他千万别毁了,那是中国几千年的国宝啊。” 赛金花点点头。 程璧又追着马车喊道:“他们还关了许多人,无辜的官员、百姓……”可马车已走远了。 占领紫禁城、捉拿慈禧太后是八国联军的军事目标。但慈禧太后跑了,没有抓到。皇宫没长脚,便落入了联军的手中。联军进城后,特许官兵放假三天。这三天便成了公开抢劫的三天,而紫禁城则是他们最大的抢劫目标。 北京紫禁城自1421年建成,至1900年,已有480年的歷史。从明代永乐帝到清代光绪帝,十几位皇帝在此登基执政。紫禁城内有9999间房屋,数十座大殿和后宫,气势宏伟辉煌,建筑精美绝伦。几百年来,各地进贡的无数奇珍异宝都收藏在紫禁城中。 紫禁城是中国的象徵,是中国的心脏,是中国文明、艺术、财富的宝库。 八国联军迫不及待地在进城第二天,即1900年8月16日,便开始攻打皇宫。美、俄、日、法 分头进攻,意、德也随后而来。虽然联军指挥部为了利益均沾,防止财产分配不均产生矛盾,也开会 协商,并制订了“暂停进皇宫”、“不经特许不得擅自进宫”等条款。但各国捷足先登者并不理睬这一套,反而借“参观”之名大行偷盗之实。凡是得到特许“参观” 的士兵和军官,出来时每个人衣袋里都是装得满满的小巧珍宝。后来愈演愈烈,有人穿着斗篷、拿着布袋进宫,堂而皇之地裹挟了大件珍宝出来也无人阻拦。而这种“参观”可以反覆进行,一个国家守几天再换另一个国家守,这样反覆多次,真不知偷走了多少珍宝。整个紫禁城和三海(即中海、 南海、北海)以及天坛、地坛、太庙,无一处没有经联军强盗的手伸过,丢失的金银珠宝、 古籍字画、珍奇古玩、锦绣皮绸,还有库存金银、各类档册、禄米车马、例典案卷……真是数不胜数。价值之巨,损失之巨,是用天文数字也难以表达的。 大量的金银很快就流向国外。仅天津的库银就被日本抢去大半,而美国挖出地下埋藏的锭银 体积达360立方米。北京各部的库银也被八国联军抢夺殆尽…… 这是一场中国歷史上的空前大劫难,这是一场人类文明史上的巨大耻辱。人性在财富面前变成了贪婪的怪兽,文明在诱惑面前变成了吃人的魔鬼。 八国联军的队伍是逐渐扩大的。开始只是使馆的保卫人员及租界的武装人员,只有几千人。 大沽攻陷后,各国军队由于对义和团及清军的抵抗进行攻击时,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失,于是 纷纷让本国增兵,逐渐增至两万多人,其中主要是海军。 瓦德西在1900年被任命为德国陆军元帅,德皇威廉二世对他此次远征很重视,亲自送他启程 。瓦德西是八国联军中地位最高的军官。联军规定,哪国的统帅官衔最高、带兵最多,哪国的统帅就是联军统帅,瓦德西就这样自然地成为联军统帅的候选人。然而各国的事务还是由各国自行处理,因此这个联军统帅实际上并不是真正的统帅。 9月底,瓦德西到达天津,与各国指挥官见面,布署攻打保定的计划,并拒绝已在天津的李鸿章要求见面谈判的请求。10月17日,瓦德西来到北京,当时已是联军全面攻陷北京的两个 月以后了。从8目14日起,北京的硝烟已基本散去,八国联军抢劫宫殿及府第的大潮已过, 正在清除义和团余党和清军残部,控制局面。与此同时,八国联军这些强盗们又千方百计地搞拍卖,把珍宝变成金银现钱,以便带回国去。 瓦德西上任后最关心的是如何扩大战果,攻占山海关和秦皇岛,以建立他的第一个功勋。 在德军来中国之前,由于德国公使馆一度与国内失去了联繫,德国公使又被打死,从德皇到 普通德国民众,都认为全体外国人都成为中国“復仇主义” 的牺牲品了,于是立誓復仇的 声音便充满了朝野。虽然也有人提出使馆人员是否生存尚未可知,但在那样的气氛中,皇帝和大臣们还是决定派兵出征。德皇首先说服了俄皇,让德军统帅任联军司令,并且为了与英、法争夺总司令位置,又令德国海军也归陆军元帅瓦德西一併指挥, 提高了他手下的军队数量,使之顺利地当上了统帅,真可谓是一个创举!可是,当瓦德西率领大军赶到天津时,大仗都已打完了。瓦德西见天津、北京如此快地就被占领,皇帝和太后也逃了,“好战的” 中国人的堡垒不等他发挥什么作用便土崩瓦解了,心中真是十分遗憾。本想好好惩罚一下中国人,现在竟有劲无处使了。尤其是发现德国公使馆及各国侨民死伤人数并不多,主要官员都还活着,而且攻打 北京也没有付出太大的代价,更是让他失望。他虽感到了原先的情报有夸大之词,可细一想,来中国还是有许多事可以做的。德皇在他临行前曾明确告之,此次去中国,一定要让中国在赔款上达到最高限度,因德国急需这笔钱建造战舰。另外,也要扩充德国在山东方面的权利,以发展德国在东亚的商业。至于瓜分中国,虽有笼统的思想,但那不是立刻就能做到的。最实际的还是想通过这次的行动展示一下德国的实力,以及德国在世界政治舞台上的地 位和作用。 第242页 三十、会见瓦德西(4) 在这种思想的指配下,瓦德西告别了爱妻玛丽,到北京来建功立业。 刚到北京时,瓦德西在琉璃厂炮台营扎下营帐,并未立即进入紫禁城。为了尽快恢復北京的 秩序,他下令在打磨厂建立了一个临时的“北京知府”, 实际上是德军的军法处,中国官 员没几个,只找到了一名丁士源来跑腿,负责卫生事宜而已。瓦德西来后,巡视了北京市容,看见这神秘的东方 古国到处都是断壁残垣、硝烟未尽,美丽的大屋顶上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座座精雕细刻的牌楼矗立在街口,然而这些辉煌建筑的脚下却是尸骨成山、血流成河。他听说中国人是“东亚病夫”,不经一打,觉得颇有道理。于是,他策划了一次体格测试,以此 证实这个 结论的正确与否。 这天,他召开了各国代表的联席会议,派出军医26人、下士52人,分布到北京13个城门,对 于出入城门的16岁~60岁中青壮年男子,按照德国军队检验入伍兵的体格章程强迫检验。然 而,检验结果表明,95%都是合格的,这真令他大为惊讶,可见“东亚病夫” 的说法并不准确,中国人并非个个都是软弱无力的。那么就是他们太老实,无主见,太容易驯化。倘若中国将来产生一位聪明而有魄力的人物当了领袖,并以先进发达的科学装备起来,那中国的前途真是不可限量。 瓦德西现在已经68岁高龄了,鬓髮苍苍,但仍精神矍烁。此刻他穿着滚着红绒边的深蓝色双排金纽扣军服,领口别有一枚十字勋章,肩上佩着一颗大宝星的肩章,正在读着一份电报,冷笑着对身旁的高级参谋维特曼中校说:“中国的太后又要派李鸿章来议和?哼,不理他 ,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是继续进攻。到西安去抓住那个老女人,这才是谈判的最大砝码。”他指的老女人便是慈禧太后。倘若他能亲自抓住她,那这次来华可就是功绩辉煌了。 维特曼中校留着小鬍子,是个严谨的人,他说:“可是英国和俄国为了争夺山海关几乎打起来了。而且我们西进的军队遭到各地义和团的抵抗,伤亡不小。” “不管它!就是抓不到那个老女人,也要给她施加压力,要在谈判桌上有足够的筹码。” 这时,赛金花在约翰和乔治陪同下,经过街上堆放的沙包战壕街垒,来到瓦德西的大帐篷前 。 约翰走进营帐,敬礼道:“报告元帅,洪夫人到了!” 瓦德西一听十分高兴。刚才约翰来报告时,他十分惊讶。洪夫人?就是那位娇小玲珑的东方美人吗?十几年不见了,忽然听说她要来,真是有些好奇。听说她的丈夫已去世,她一 个女人来做什么呢?总不会是来探望,一定是有什么难处需要帮忙。所以他立刻派了马车去 接。现在听见她来了,便放下手中的红色铅笔,说了声:“哦,请她进来吧!”又对维特曼 补充道,“一个非常不寻常的中国女人。” 瓦德西见到赛金花,几乎没有认出她是谁。因为他脑中留下的赛金花的印象都是那美丽的公使夫人的形象。如今见到这位面容憔悴、衣衫陈旧、毫无修饰的妇人,以为是另一个人,便 淡淡地点点头说:“啊,夫人,你好啊!请原谅我记不起你的名字了。” 赛金花心头一凉,她感到瓦德西已不认识她了。于是她顺水推舟,干脆不说自己是洪夫人( 其实早不是了),免得那么复杂的歷史让洋人弄不明白。她上前用中文说:“我不是洪夫人 ,我是洪夫人的姐姐,我妹妹彩云是见过您的。” 听她这样说,乔治吃了一惊,赛金花向他示意一个眼色,意思是你先这样翻泽,别说穿。乔治以为她在开玩笑,也就照样翻译了。 瓦德西仍没有认出来,点点头:“哦,是这样。你妹妹,那位洪夫人,我还有些记得,参加过她主持的午餐会,饭菜很讲究,有印象。那她怎么不来呀?不是说有事找我吗?” 赛金花低头一笑,不语。 这时乔治忍不住上前对瓦德西说:“元帅,您仔细看看,她不就是洪夫人吗?她在和您开玩笑呢!” 瓦德西一怔。 赛金花笑了,虽穿着中式半长袄,还是上前行了个屈膝礼,并用德语说:“伯爵大人,您好!”那神情不卑不亢,笑容可掬,腮边露出了那对小小的酒窝,这一下才使瓦德西联想起在柏林的情景。 瓦德西“呵呵”地笑了,上前吻了吻她的手,说:“哦,对对,您就是洪夫人。夫人,对不起,我们十多年没见了,所以……其实我更老了,不是吗?您要到柏林也会认不出我呢!” 赛金花微笑道:“不,伯爵,您的样子没怎么变,只是头髮白了些,神态仍然那样精神。玛丽夫人好吗?” 瓦德西连连说:“好,好,她还跟以前一样,整天忙着她的社交活动。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高级参谋维特曼中校。” 赛金花向维特曼边行屈膝礼,边说:“您好!” “您好夫人!”维特曼吻她的手,“见到您很高兴!” 瓦德西示意秘书倒酒,那是他特意从德国带来的香槟酒,对赛金花说:“请坐,夫人,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第243页 赛金花急切地说:“伯爵,您知道吗?我刚从郊区逃难回来,已经疲惫不堪,但我不得不迫不及待地来见您,是因为情形太糟糕了,到处都在杀人。我请求您下令联军立即停止屠杀中国人。” 三十、会见瓦德西(5) 瓦德西听她如此严肃地谈到这个问题,脸色阴沉下来,说:“您是指那些反抗我们的义和团 ,还有清军?” 赛金花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不,不是义和团。义和团早就在战争中被你们打死了、抓住 了。也不是清军。现在你们杀的都是无辜的百姓。” “普通百姓?他们为什么一见到我们的士兵就逃跑或者躲起来?” 赛金花激动地说:“当然要跑!我也跑了,我家里的女佣人也跑了,全城的百姓都跑了。他们怕你们!你们有洋枪、大炮,你们又烧又抢、又奸又杀……伯爵,记得你曾经说过,你们是最文明的军队,可是你们的所作所为太残暴了,和您的文明国家太不相称了!” 瓦德西一听颇为不快,面色更加阴沉,说道:“您太激动了,夫人。” 赛金花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继续说道:“对不起,伯爵,也许我冒犯了您,八国联军的统帅。在我的心目中,您曾是个崇高的人,您曾是我尊敬的朋友。可是今天,您太使我失望了,我实在不能不直率地向您这样说。” 瓦德西离开坐位走到帐篷门口,解释道:“夫人,很遗憾,现在是战争。是你们中国和八个国家打仗。战争您不懂,它实在是令人不愉快的事。在刚刚攻占北京的头几天确实发生过混乱,抢劫、姦淫,放火烧了许多义和团驻守的地方。不过,那时我还没有到任。” 赛金花好像突然冒出了外交才能似的急切地说:“但现在您到任了,您是总司令,您有权命令联军立即停止一切暴行。伯爵,这是北京百姓共同的愿望啊!” 瓦德西惊奇地看着她,她身材纤小,可正气凛然,犹如一个女官员。心想,这个女人倒真少 见,管起男人的事来了。玛丽也是这一类女人,我倒欣赏。于是便微笑着点头道:“哦,夫人,您已经成了北京市民的代表了,很好。你们向我们宣战的慈禧太后、 光绪皇帝逃了,你们的内阁官员们逃了,你们政府派出的代表李鸿章从广东刚刚到达天津, 你们政府的另一位外交大臣庆亲王奕劻不敢出面。倒是您,夫人,代表市民来找我了。是吗? ” 赛金花一下子愣住了,她并没有想过自己要代表谁,只不过因为她会说德语,只不过因为她认识约翰和乔治,只不过因为她见过瓦德西,仅此而已。市民代表?她有这个资格吗?大概选一万次代表也不会选到她的。她只是凭直感做事罢了。 此刻,她见瓦德西情绪好转了,也露出了微笑,语气平静地说:“假如您这样认为,那便是我的幸运。就像我在柏林,只不过是洪大使的姨太太,不也曾经荣幸地做过您这样高贵伯爵的朋友吗?” 瓦德西被她的一番话打动了,笑道:“嗯,是的,我至今记得您美妙绝伦的菜餚。哦,一提起食物来我就发愁了。夫人,您能帮助我们弄到些土豆吗?您知道土豆对于我们西方人有多么重要,我们一定按价付钱。当然,还有鸡蛋、牛奶、蔬菜,几万人要吃喝呢!” 赛金花一听愣住了。土豆?对了,德国人不能一天不吃土豆。可是,兵荒马乱的上哪儿去找土豆啊!但是,她知道,现在决不能打退堂鼓。不就是土豆吗?只要不杀人,老百姓生活恢復了,弄些土豆还难吗?于是她故作轻松地笑道:“土豆?哦,将军,我虽然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不过我愿意试一试,只要您下令各国军队不准再杀人、抓人、放火、抢劫,市民安定了,商人就会出来做买卖,否则谁也办不到。” 瓦德西听她说得有理,便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安民的布告早就颁布了。已经有了北京知府在做事,北京的局面还没有安定,很遗憾。您说得对,停止再抓人,但前提是他们不再向我们的士兵袭击。” 赛金花紧接着说:“好,请您立即严格执行。已经抓的人也都立即释放,可以吗?还有,一些庙宇祠堂都是漂亮的房子,在里面养马做饭会搞坏的。” 瓦德西摇摇头说:“放人不行,我们要审问,他们之中有很多义和团成员和支持过义和团的官员。至于做饭弄坏了庙宇祠堂,倒是可以换地方。” 这时一中尉军官进来说道:“报告,前线来电。” 瓦德西接过来看了一眼,微笑着说:“夫人,对不起,我们还有公务。请您先回去吧,以后我会有许多事情请您帮助的。” 赛金花站起来说道:“好,您已经答应我的要求了,我很高兴。再见!伯爵!” 瓦德西连忙说:“等一等!为了表示感谢,我先送您一点钱吧,还有衣服。”遂转身命令士兵,“拿1000两银子过来,再找几套夫人能穿的衣服。”又对约翰和乔治说,“你们送洪夫 人回家。” 一会儿,两个士兵抱来一只木头匣子,里面装满了银元,还有一包衣裳。赛金花正缺钱,于是便不推辞了。那些刺绣精美的锦缎服装是士兵从宫殿仓库或大官家里抢来的,大多是崭新的。赛金花拿了几件素净合适的便离去了。临上车时与约翰和乔治约好了明天上午去设法买土豆。 第244页 三十一、赛二爷办土豆(1) 回家之后,赛金花总算可以好好睡一觉了。身体虽然很疲惫,但想着北京的境况,心中依然放心不下,真像是当了市民代表一样。一早起来,她便在镜前发愁,上哪儿去弄土豆呢? 孙三见她又要出去,从床上爬起来说:“我看你就安安生生地在家呆着吧。既然联军瓦大帅瞧得起你,还给了银子,咱们吃喝就不愁了。安抚百姓的事是咱们干的吗?你跟那洋人推辞掉得了。” 赛金花最恨孙三这种小人相,鄙夷道:“你住嘴!国家是咱们人人的国家,救国济民是人人的责任。到了这时候,谁都不出面,任凭洋人瞎糟蹋,我看不过去。别的干不了,让北京老百姓早一天安宁下来,就算是尽了我的一份力了!” 孙三讥讽道:“哟,好像太后封了你个一品夫人、钦差大臣似的。” “哼,狗眼看人低。十几年前,我在德国什么世面没见过?那时候我一个女人办的事,数出来把你吓个跟斗。只不过就是没有好命,生了个女儿身。要不然,钦差大臣我也照样干得了,绝对不会办出像太后那些个煳涂事儿来。”赛金花一通数落,然后她突然把梳子一扔,喊道:“高嫂!” 高嫂应声走了进来。 赛金花突发奇想,笑道:“高嫂,找一根假辫子来,今天我要改个样子,扮男装。” 孙三一怔,问道:“干吗?” “我要干出点男人的事儿来给你看看!” 现在,镜中出现的赛金花已是男人的装束。她装上辫子,戴上瓜皮帽,身穿长衫,又加上一件马褂。 赛金花得意地打量着自己,问道:“怎么样?” 高嫂笑道:“真成了个俊俏少爷啦!” 孙三却说:“男不男女不女的,成什么样子!” 秀玲、秋玲都笑着说好看。 秋玲问:“靴子怎么办呢?” 秀玲说:“把脚用绒布裹起来,多塞上点棉花试试。”说着帮赛金花穿上了靴子。 外面传来乔治的声音:“夫人,您准备好了吗?” 赛金花应道:“乔治,我就出来。” 赛金花出了门,乔治、约翰都愣住了。今天还多了一位办事的,他就是德国使馆的翻译葛林德。老相识见面,又是一番感慨。 乔治惊嘆道:“哎呀,您这副打扮我都认不出来了!” 赛金花笑道:“很漂亮吧!这样办事方便些。” 葛林德笑着说:“二爷穿男装更加英俊了。快牵马来!” 一个士兵牵过马来,这是瓦德西从德国带来的几十匹好马中的一匹。赛金花试了试,便一下子跨了上去。走了几步,马便驯服下来,她也渐渐适应了。很奇怪,想起逃难那一夜骑着王四爷给的那匹无鞍马,真不知是怎样骑下来的。今天这匹高头欧洲马她倒也骑得了,怎么越是苦难倒越是长本事呢? 约翰、赛金花打头,葛林德、乔治在后,几名德国兵跟在后边,一队人马威风凛凛地出发了 。 赛金花领着他们来到商行集中的大街,这里有一家德记粮行。赛金花让他们在旁边等着,自己一个人前去敲门。 隔了一会,只听见有人将门开了一条缝,战战兢兢地问:“谁呀?” 赛金花小声说:“我姓赛,你们掌柜的在家吗?” 僕人身后闪出了德记粮行王掌柜的脸,他问道:“您一个人吗?进来吧!”王掌柜说道。 赛金花进了门,约翰他们也跟了过去。这时王掌柜发现了约翰等人,吃惊地喊:“啊,您带了洋兵?干吗,又来抢哪!我这儿粮食早被抢光了!”使劲要将赛金花推出去。 赛金花笑道:“您别撵我,他们不进来。” 王掌柜生气地说:“行了行了!您有话就在这儿说吧!” 赛金花问:“您认出我是谁了吗?王掌柜的!” 王掌柜仔细看了看她,惊叫道:“哟,您不是赛二爷吗?哎哟,您这打扮我不敢认了!” “我这打扮是为了路上方便,您认出是我就好。平日里总在您这儿买粮食,所以就先找您。告诉您王掌柜的,洋人的总司令是我朋友,让我传个话儿,今后他们决不再抓人抢劫了,再有洋人敢抢您铺子里的粮食,您就来找我。” 王掌柜惊疑地点头道:“那敢情好!” “民以食为天,粮行不开门,北京城的老百姓不得饿死?您收拾收拾开门做买卖。尽管放心,有我给你们做主。” “好是好,可粮食都叫洋人抢光了。开了门,拿什么卖呀?” “派人到外地去收呀!现在城里家家缺粮,收上来您还不赚个好价钱?”赛金花极力劝说道 。 “是,也是!” “多收点土豆。洋人最少不了土豆,有多少要多少,照给钱。王掌柜的,这是笔大生意。” 王掌柜犹豫地说:“他们会给钱?” 赛金花回身用德语对约翰说:“先付他点订金。” 约翰下马,递上两封银元, 共50两。 “这是德国的斯考特上尉。您瞧,这不是给您付了订金了吗?甭害怕,他们有的是银子,宫里抢来的。您呢?运了土豆来,卖价高一点儿他们也不嫌贵。王掌柜的,您放心,我做保行不行?” 第245页 王掌柜露出了笑容,接过银子,连声说道:“行,行,有您赛二爷一句话,我这就派人收粮食、运土豆。” 三十一、赛二爷办土豆(2) 约翰和乔治见王掌柜开心的表情,知道事情已经办成了,十分高兴。赛金花又领着他们到下一家。 就这样,几天以后,约翰便买到了好几车土豆,运到了兵营,德国兵高兴得欢唿起来。瓦德西对赛金花也十分感激。 然而,赛金花心中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虽然联军屠杀百姓的情况得到了控制,但是联军的侵略行动并没有停止。瓦德西还在布署对京郊的血腥扫荡,良乡、八大处、南苑、大兴、西山以及更远的北塘、唐山等地都陆续被侵略者占领。下一步,联军还要打保定、山西,直逼慈禧所在的太原。赛金花想,自己是在帮“老朋友” 弄到了土豆,可是他们吃 了土豆不照样去打中国人吗? 赛金花陷入了无法解脱的苦闷之中,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可是赛二爷的名气却因此大噪起来,尤其是她颇有组织能力,更是得到大家赞扬。她开始派 了14个粮行掌柜运粮到兵营。不料在路上便被飢饿的联军一抢而空。她只得去找瓦德西解决,瓦德西给了十面小的德国国旗,由赛金花轮流发给粮户,插在车上,保证了粮食运进德国兵营。此法也被其他各国驻军效仿,无形中便使北京的粮食蔬菜业得到了一定恢復。而一些被抓的无辜百姓和官员,只要是赛金花指认的,联军便可释放,人数约有一万多人。杀人减少了,生意可以做了,许多人前来找她帮各种忙。一时间,赛金花成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她的事也被传成了“九天护国娘娘下凡”的神话。 对于她个人来讲,这也是一次赚钱的机会。她身边值钱的东西全让联军士兵给抢了,书寓现在又开不了,一大家子人不做生意,难道喝西北风去吗?所以她便投入更多的精力去做粮食生意。 德军方面管事的是约翰和葛林德,赛金花这边找上了厨师刘三帮忙。刘三头脑清楚,去过柏林,还会说几句德语,人也活络,与粮商、菜商本来就熟,于是领命去更远的地方联繫进货 。他们去东北内蒙找到了大批土豆,先运到天津,再用火车拉到北京。一次至少是一车皮,两万斤左右。运到北京后,再分到各国军队的军需部去。义和团起义时,津京铁路被扒了一大段,八国联军占领后很快便修復了。因为天津是通海上的港口,也是联军海上的咽喉要道。 土豆让赛金花发了一笔财。联军急于要粮食,又是用抢来的银子付帐并不心疼,所以粮商和赛金花他们把价格定得比原来高出许多倍,每1000斤总能赚几百元。几个月下来,居然赚了几万元,这下子可把逃难的损失基本补了回来。 当然也有失算的时候。11月中旬北方已经很冷了,有一次运土豆的人不够精心,只给土豆盖上薄薄的一层稻草,结果车子因故在天津多呆了一夜,上层的土豆便冻坏了。当这一车皮土 豆运到了火车站,赛金花、刘三、葛林德、约翰一起到车站验货时,约翰用手一捏便发现土豆冻坏了,就说这土豆不能要。 赛金花一看也有些着急,忙拉住刘三问是怎么回事。 刘三爬上车查看了半天,发现只冻了上层,便说:“二爷您看,冻过的一捏便出水,下面不冻的再也捏不出水来。” 约翰却一脸的不高兴,说:“冻过的一煮就成了黑水,根本不能吃。夫人,这我无法买下。 ” 赛金花忙说:“您先别说这话,我们再想想办法。”便拉了刘三和葛林德商量。 葛林德出主意说:“你们这次就少赚点,赶紧找人先卸货,把坏的挑出来,剩下的打个折卖了。我去跟约翰说,毕竟是朋友,他也会理解的。” 就这样,土豆还是卖了,赛金花他们少赚了上千块钱。 在出门办事的时候,为了安全和方便,赛金花多半穿男装,并且骑马。约翰送来一匹,程璧等人又送来三匹,都是好马。人骑上去,鞍子平稳,马尾垂直不散。其中三匹马分别叫做 菊花青、滚地雷、烟燻海骝,还有一匹小巧玲珑、银褐色毛的铁皮小青马。这匹小马是赛金花最喜爱的 ,才二尺高,毛皮光亮如缎,且乖巧听话。不仅马好,赛金花的马饰佩件也是上乘的。鞍子极其讲究,皮子编成鱼鳞状,夹着金银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马蹬是圆状铜镀金的,专为女人的小脚订做,骑上去不用费力,把脚尖往里一插,一准能插到蹬子里,不会打晃踩空 不吃劲。还有两块犀牛皮的裹肚毡,看上去黑不熘秋的,却能让蚊蝇不近马身。 这一天,一辆马车朝赛金花书寓驶来。马车中坐着程璧和一男一女,他们俩是久违了的洪洛 和玉珍。十年光景,他们俩都显老了。为了搭救被联军抓入监牢的陆凤翔,他们俩找到了程 璧。因赛金花救过程璧,所以程璧带着他们俩特地来求赛金花帮忙。 洪洛忧心忡忡地望着车窗外嘆道:“唉,想不到北京叫洋人糟蹋成这个样子!” 程璧嘆了口气说:“前两个月更是惨不忍睹呀!最近总算稳定了下来,大部分地方都开了市 。说起来还有你们姨娘的功劳呢!” 玉珍问:“程大人,我们见了她怎么称唿好呢?叫她赛二爷还是叫她姨娘?” 第246页 程璧想了想,说:“还是叫她姨娘吧!你父亲对她的恩情她是不会忘的。至于你父亲去世以 后你们家对她过于苛刻了些,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们多说几句好话,赔个不是吧!我想,她也不至于过分计较的。” 三十一、赛二爷办土豆(3) 洪洛仍担心地说:“是岳父把她从上海赶走的,我担心她对此会耿耿于怀。” “哦?是吗?我怎么没听凤翔说过?” 玉珍忙解释道:“那也是为了洪家的门风,不得已嘛!”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 只见陕西巷狭窄的胡同里,赛金花书寓门口,穿着清朝兵服的两名士兵在站岗,那是程璧派来保护书寓的。门外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轿子、马车、黄包车。程璧等下了马车,从一旁艰难地穿行而过。 玉珍惊讶地问程璧:“那么多人都是她的嫖客吗?” 程璧一板脸,说:“什么话!”环顾了一下,“都是来求她办事的。”士兵见是程大人,举手敬礼。程璧领着洪洛、玉珍往里走。只见外进厅堂里坐满了人,百姓、商人和衣冠楚楚的中小官员,每人都抱着各种礼物。孙三正忙不迭地向大家打招唿:“诸位诸位,请稍候,赛二爷实在忙不过来,到现在还没用早点呢!请诸位再等一等,一个个地来。” 在前院大客厅里,赛金花被几个客人包围着,忙得不可开交。 粮店王掌柜将一包银子塞给赛金花,说:“二爷,无论如何您得收下,我老王卖了一辈子粮食,还没挣过这么多钱。” 赛金花笑着推辞道:“王掌柜的,您挣的归您,我哪能要呀!” “没有您我哪挣得来呀?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求您问问瓦大帅,还要不要鸡蛋了,我又收上来100斤。” “行行,这事我去问,您请回吧!” 另一个等不及的老太太挤过来说:“赛二爷,我没别的事儿,就是给您送一对这个。”她举起怀里抱着的一对乌骨鸡,“吃了补补身子。” “咳,大娘,您这是干什么呀!”赛金花笑道。 “我那拉洋车的儿子放回来了。要不是您赛二爷,没准就叫洋人枪崩了哪!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全家一辈子忘不了!”说着,跪下给赛金花磕头。 “咳,咳,您别折死我了。快起来!快起来!”赛金花忙扶老太太起来。她一抬头,瞥见程璧和洪洛夫妇站在门口,一怔,说道:“哟,程大人,怎么,洪少爷、少奶奶你们来了?” 洪洛夫妇赶紧上前作揖、道万福:“给姨娘请安!” 赛金花愣愣地望着洪洛夫妇。洪洛夫妇面有愧色,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赛金花沉默了一下,说道:“咱们进屋谈吧。”便带他们进了卧室外间,大家坐下。 赛金花心想,他们准是为陆凤翔的事来的, 心里便一阵别扭。想到陆凤翔对她的恶行,至今仍耿耿于怀,决定不开这个口子,于是淡淡地问:“洪夫人身体可好?” 洪洛应道:“托姨娘的福,母亲身体一直不错。” 赛金花最关切的是德官,问道:“德官怎么样?她今年13了吧!长得好吗?” 洪洛点点头,说:“德官妹妹长得很好,聪明可爱,全家上下都喜欢她。” 玉珍也讨好地笑道:“大家都说,长得跟姨娘年轻时候一模一样,是个美人胚子。” 赛金花并没给好脸子,讥讽道:“跟我一模一样可没什么好,将来受人欺侮。”一句话让洪洛夫妇语塞了,程璧也有些尴尬。 赛金花突然问:“给德官裹脚了吗?” 洪洛见她没头没脑地问这个,不解其意。玉珍点头道:“裹了。” 赛金花一下子急了,激动地叫道:“快放了!不要再裹脚了!请你们回去对洪夫人说,千万别让德官受那份罪了。就说我求求她!”说着,眼泪便夺眶而出。 洪洛夫妇忙惶恐地点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赛金花竭力克制住自己,拭着泪。屋里的气氛很僵。 程璧见状十分尴尬,便干咳了两声,打破了沉闷,他不知该怎样称唿赛金花才好,叫她赛老闆似乎有些不正经,叫她彩云又似乎不够尊重,叫赛二爷也有些轻浮,况且立山都死了。所以,他只好什么也不叫,只是“嗯”了一声,就算是有了称唿:“洪洛夫妇这次从苏州赶来,是为凤翔的事来求你的。” 赛金花大体知道一点陆凤翔被关了的事,但详情不清楚,于是问道:“他怎么啦?” “凤翔至今还关在牢里。” “是吗?是洋人抓的?不是放了一大批吗?” “放了一批跟义和团没什么牵连的。凤翔当时也煳涂,跟着载漪、载澜他们后边跑,也在家里设了个坛口。洋人把他的房子烧了还不算,还认定他是义和团的头目。” “求姨娘在洋人面前为家父说说情吧,求求您了,姨娘!”洪洛、玉珍说着,一起跪下。 赛金花一直冷着脸听着,见他们这样,便面无表情地一抬手,说:“二位别这样,快起来吧 ! ”沉吟了一下说:“这事儿我可帮不上忙。” 第247页 洪洛与玉珍面面相觑。玉珍忙说:“姨娘,过去我们对您不那么孝敬、不那么尊重,如今想起来愧悔不已。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故去的公爹的分上,多多担待。” 洪洛接着说:“岳父当年对您也太不给面子了,做了些伤害您的事,求姨娘宽大为怀,别再记恨了。我们小辈替他给您赔礼求情了。”说着,拉着玉珍又一次跪下去。 “少爷少奶奶,千万别这样!”赛金花忙拉他们俩起来,说道:“我这个人知恩必报。可是对那些跟我过不去的人呢,我倒并不记多少仇。说实话,陆老爷这个人对我是未免太狠了些,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事,他偏暗中使坏,逼得我离开了上海,还不许我呆在北京。人心都是肉长的,泥人儿也有个土性子,是不是?我再没心没肺,也不能一点儿记性都没有。再说他跟着载澜这帮子祸国殃民的坏蛋屁股后头跑,落到如今这一步,也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啊!程大人,落井下石的事我不会做,可叫我出面救他出来也太难为我了,我可不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没那份以德报怨的海量善心。再说了,他犯在洋人的手里,我一个小小平民女子哪当得了洋大人的家?洋大人最恨的是支持义和团的大官,我哪有这本事叫他们放人?” 三十一、赛二爷办土豆(4) 洪洛、玉珍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失望而愧疚地低下了头。 赛金花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听说李中堂来北京了,他不是要跟瓦大帅议和了吗 ?你们去求李中堂吧!” 程璧恳切地说:“赛二爷您说得句句在理。不过,我有句话,请赛二爷想想。”情急之下,也叫起了大家都叫的称唿。 赛金花望着程璧说道:“您说。” “陆凤翔再有多少不对的地方,毕竟是个中国人哪。我不说要您看在洪文卿的分上,也不说要您以德报怨、积善积德,看在中国人的分上,您也该尽力帮他一把,总不能让他给洋人处置了!”程璧说这句话时显得很激动,眼圈都红了。 赛金花毕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子,听见这种让人心动的话自然心又软了下来。她答应程璧和洪洛、玉珍,自己将尽力帮忙。洪洛、玉珍千恩万谢而去。 不久,在一次和乔治的会见中,她便请乔治在帮助约翰他们审讯关押人员时,关照那些并无 什么罪过的官员,其中特别提到了陆凤翔的名字。 三十二、赛、瓦频频会面(1) 慈禧在太原受到了很好的保护,在那里住了些日子,10月26日又迁移至西安,前来护驾拥戴 的官员越来越多,她这才安下心来。惊弓之鸟的日子一过,那骄奢淫逸的本性和作风又全回 来了。除了提升了那些护驾有功的官员之外,慈禧紧急在全国调兵到华北保护,同时又命荣 禄等大臣在北京转圜中外关系。这“转圜” ,说白了就是挽回、调停、斡旋中国与外国的 关系之意。似乎八国联军侵华只不过是中外双方发生了误会,伤了一点和气。中国乃泱泱大 国,自有君子风度,愿释前嫌,重归于好。这还不算,慈禧又十万火急地催促李鸿章快去北 京,与庆亲王奕劻一起主持与洋人议和。 李鸿章早已知道此次议和太难办,非大量割地赔款不能解决问题。而不论谁去完成这件事, 都将遭到千古骂名,所以迟迟不愿进京。但太后一次次催促,李鸿章无奈之下,只得从上海先来到天津。实在赖不下去了,才从天津来到北京,打算把自己这把老骨头最后奉献给大清王朝。他下榻之处仍是老地方——贤良寺。 当李鸿章风尘僕僕下了轿,由李经方扶着进入贤良寺时,等候在此的官员们纷纷跪迎。 李鸿章面无表情,挥手说:“都免礼吧,大灾大难,诸公都还健在,真是不幸中之万幸哪!” 李经方见他气色并不好,劝道:“父亲先歇一会儿吧!” 李鸿章嘆道:“哪里有时间歇呀,拣最紧要的公文给拿来。”说着便进了书房。 李经方埋怨道:“我给您电报的意思是让您晚点来北京,最好别来。” 李鸿章笑道:“我明白,都明白。我何尝不知道这次议和之难是空前的。40年前,英法联军入侵京都,火烧了圆明园。咸丰皇帝派恭亲王签订了《北京条约》。国人切齿痛骂, 至今不忘。如今是八个国家打到了北京,怎么议和呀?” “您託病不来,让庆亲王去就是了,国人要骂就骂他。”李经方说。 李鸿章说:“我也反覆思忖,不想来。可是太后的电谕一道接着一道,洋人呢又不认庆亲王 ,非叫我出面不可。眼看他们的兵马都打到了山西,要是真的打到西安,那国家一天比一天危险,我再不来怎么办?横竖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 李经方愤愤地说:“太后办了那么多煳涂事,又要让您来背骂名。” 李鸿章嘆道:“是啊,每次打了败仗就叫我去议和。割地、赔款,洋人见我国可欺,一次比一次厉害。国人焉能不骂?唉,反正我已经七十有八了,活不了几天啦,让人骂去吧。” 李经方仍愤愤然,说:“在御前会议上,主战主和之争闹成这样。当时父亲如在北京也许能劝住太后。” 第248页 李鸿章直摇头,说:“哼,未必!我在广东再三急电上奏万万不可与洋人宣战,她听吗?非但不听,反而把立山、许景澄等五位大臣断然问斩。唉,何其荒唐啊!甲午之战的教训还不够吗?北洋水师花了我20年之心血,结果毁于一旦!戊戌变法之时,太后竟然怀疑我是康党!嘿嘿,其实我心里倒着实是个康党,我贊成变法维新,不过我不贊成他们太心急。中国的事啊,就是不能急,一急准出乱子。我给他们发过电报,劝他们不要操之过急,过急则 反为其害。而康有为之流听不进去,对我却嗤之以鼻。结果怎么样?彻底完蛋!现在广东有 个年轻人叫孙文,在香港搞了个‘兴中会’,提出要‘驱除鞑虏,恢復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眼下还没成什么气候,一旦煽动起全国的民心,那远非义和团这帮乌合之众可以相比的喽!到那时,大清朝廷就不堪设想啦!经方呀,这才是最最可虑的事啊!”谈起这些伤心的歷史,他忧心忡忡地靠在椅背上,十分疲惫。 李经方递上一杯咖啡,劝道:“父亲还是先进去躺躺吧!” 那浓香的咖啡味十分诱人,他接过喝了一口,嘆道:“唔,好。唉,洋人也是,做点生意赚点钱多好,这咖啡中国人也会爱喝的。打什么仗!”喝了几口,忽然想起还得去见瓦德西,这位将军他没见过,听说并非只是个武夫,而是贵族。见一见,先笼络一下感情是必要的。于是问儿子:“跟瓦德西约定了会见的日期了吗?” “约了,但他推说没时间。” 李鸿章哼了一声,说:“什么没时间,其实是故意拖延,拼命在往西南进军。” “对呀,俄国也在进攻东北,今天接到的电报说,英军已经抢先占了山海关。”李经方不无 焦虑地说。 李鸿章又焦急起来,放下了咖啡杯站起身,说:“不能再让他拖了,要赶快议和,越快越好 !噢,现在先要找几个精通各国文字的通事,找得到吗?” “庆亲王派来了一个,通德、英两国文字,已经在办公了。” “叫他来,我现在就给瓦德西写信,让他翻译好,一併送去。” “是!” 不一会儿,李经方带进一个人来,正是汪季达, 他还是那么瘦,只是唇上蓄了一撮小鬍鬚, 显得更成熟了。 汪季达跪叩道:“卑职汪季达叩见李中堂大人!” 李鸿章看了他一眼,对李经方说:“去办吧!”便回去歇息了。 汪季达的出现也许并不令人奇怪,他一向是个有空子就钻的人。而顾恩宇在这时候也来到了北京,却让人十分吃惊。他神秘地出现在北京,是为了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三十二、赛、瓦频频会面(2) 此刻,他来到了正阳门。他的面貌有了很大的变化,往日较白皙的肤色变成了古铜色,前额刻上了几道深深的抬头纹,显出饱经风霜的痕迹,眼神也变得冷峻而犀利。民工们正在修復被大火烧毁的楼子,正阳门的上半截用木头和竹子搭起了脚手架。城门楼上悬挂着八个占领国的国旗。城门口,英国士兵设立了岗哨,正在对可疑的人进行搜查。 顾恩宇头戴礼帽、身穿长袍,一副书生模样,手提着藤箱进了城,也被叫住了。他打开藤箱,箱内只放着几件衣服,面上放着一本英文版的《圣经》和一个镶在玻璃框里的圣母玛丽亚画像。 英国士兵一见这个,不由得微笑点头,用英语说道:“哦,你是教徒。你好,我的朋友。”他伸出手来与顾恩宇热情握手。 顾恩宇收好箱子,微笑着向士兵挥手而去。 当晚,他在天桥一家小客栈下榻。店小二送顾恩宇进了客房,说:“您早来几天咱们这儿还一点市面没有。这不,刚开的张。” “哦,是李中堂来了北京,城里才安定了吧!” “哪儿呀,多亏了赛二爷赛金花。” 顾恩宇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忙问:“赛金花?怎么回事?” “她呀,跟联军瓦大帅老交情了。她出面保证了我们城南百姓的安全,我们这才敢开门开市,要不然老百姓非饿死不可。果然现在洋兵不出来抓人抢劫了。赛二爷可真是我们的恩人哪!” 顾恩宇愣愣地听着,全然不明白髮生了什么事。但从店小二的话语中却听到了他关注的名字——瓦德西。难道赛金花和瓦德西有什么关系吗?是的,有可能。十几年前他们在德国恐怕就认识了。但怎么会保证百姓的安全?赛金花又能做什么呢?他想不明白,沉默了片刻,便一挥手,说:“没事了,我想早点歇着。” “好好,有事请招唿。” 店小二走后, 顾恩宇插上了门,打开藤箱,翻开《圣经》。原来《圣经》中挖空了一块,里边嵌着一支手枪的枪柄。他又从另一本书中掏出枪管等机件,迅速地组装成了一支手枪,并装上了子弹。 他摆弄着手枪,对着墙上的画瞄准,枪口正对准画上的一个老头子的脑袋,他的眼睛里冒出仇恨的目光。 这两年,他被发配到黑龙江中俄边界大兴安岭去干苦力。修车道、伐木头、打野兽、挖人参,最后去漠河金矿淘金。非人的待遇和艰苦的劳动虽摧残了他的身体,却磨练了他的意志。幸亏他在北洋水师苦练过军事,否则早就被那严酷的生活和严寒的气候折磨死了。八国联军侵华以后,清军调防频繁,金矿被俄军占领。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他和几个囚犯杀死了一个俄国卫兵,逃出了金矿。他带着细心积攒、小心藏在矿旁一棵枯树洞里的一小包沙金到了哈尔滨,用沙金换了钱,买了衣物和车票。又到黑市买了一把手枪,拆开藏进书中,来到了北京。他打算在北京做出一两件报仇雪恨的事,为民除掉那些罪魁祸首。他要做的第一 件事便是刺杀瓦德西,杀了罪魁,造成联军混乱,迫使他们撤退。然后再到日本去找魏斯炅。 第249页 这几天他在北京就是要摸清瓦德西的行踪,寻找机会接近他,找到射击的最佳位置,然后除 掉他。他决定混在干活的民工中间进紫荆城侦察。正巧,他打听到王掌柜要送土豆进紫荆城 ,原来送土豆的有一人病了,顾恩宇便混了进去。土豆是送到南海仪鸾殿的,那里现在是瓦德西的联军司令部。从西华门进去,要经过花园和偏殿,正好可以仔细探一探路。 此时,瓦德西已把南海慈禧太后的仪鸾殿变成了联军总司令的办公室。但是,为了表示自己是身先士卒、不乱闯皇宫的人,他命人在仪鸾殿西侧一块绿地灌木丛中搭建了一个大帐篷。 这帐篷用石棉帆布制作,防火也防雨。他又命人搬来了一张巨大的龙案,上面铺着作战地图。平常他办公、睡觉大都在帐篷里。 这时,在仪鸾殿侧殿里,维特曼中校在继续审讯被抓来的一批官员,并决定如何处置。今天 轮到了陆凤翔。乔治在一旁翻译,正翻阅着名单。 维特曼问:“陆凤翔,你加入了义和团吗?” 蓬头垢面、消瘦不堪的陆凤翔惶恐不已地分辩道:“没有,没有,我跟拳匪毫无瓜葛,都是 载漪、载澜他们……” “那为什么你在家里设了坛口?”维特曼取出一面烧焦了一块的三角旗,“这是在你家中搜 查出来的。” 陆凤翔苦着脸解释道:“没有办法啊,怕拳匪上门抢劫,不得已啊!洋大人,我陆凤翔对洋人从来是非常友好,也非常喜爱的。”他谄媚地笑着,“求洋大人开恩放了卑职,卑职愿为 洋大人效犬马之劳。” 维特曼听了冷笑着用德语对乔治说:“乔治,你瞧,大清官员不是煳涂愚蠢,就是卑鄙无耻。” 乔治感嘆地答道:“这就是我们的军队为什么会迅速占领北京的原因。” 陆凤翔谄笑道:“通事先生,洋大人说放我啦?” 乔治冷笑道:“说你卑鄙无耻。带下去!” 陆凤翔惶恐地低下了头,心里怕极了。 顾恩宇挑着一担土豆,约有100来斤。随着十来个人的一支送土豆的民工队伍在宫殿的侧廊下行进。看着这宏伟壮丽的宫殿沦为外国侵略者的大院,那些扛着长枪的金髮碧眼的士兵在里面任意游荡,顾恩宇心中似刀剜般的疼痛。再看到他们粗暴地押解着用绳索捆绑在一起的中国囚犯,那些囚犯衣衫褴褛,面无人色,顾恩宇更是恨得咬牙切齿。苦役生活 把他磨练得沉着大胆,同时也教会他如何抗争。 三十二、赛、瓦频频会面(3) 眼前,他只得压低头上的草帽,把一切默默地记在心里。他的目标是仪鸾殿,是记住那里的地形。 而在仪鸾殿外的帐内,约翰陪同男装打扮的赛金花走了进来。赛金花抱拳一揖,说:“伯爵 您好!” 正在披览战报的瓦德西抬头一看,先吓了一跳,尔后又不禁哈哈笑道:“哦,洪夫人,我还以为来了个漂亮小伙子呢!” 赛金花拽拽身上的马褂,笑道:“这样来见您,可以避免一些麻烦。” 瓦德西奇怪地问:“为什么?我的士兵不让女士进来吗?” 赛金花笑道:“不不,是避嫌。有人看见一个女人常到您这儿来,会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唔……”她不知怎样说才能让瓦德西明白。 瓦德西不解地问:“有什么?我不明白。” 赛金花笑着解释说:“中国有句成语,叫‘瓜田李下’。就是说经过瓜田的时候,鞋子掉了 也不要去拾;经过李子树下的时候,帽子歪了也不要伸手去扶。” 瓦德西更奇怪了,问道:“为什么?” “怕别人怀疑你偷瓜果呀!” 瓦德西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哎呀,你们中国人太聪明了。不过,我这儿并没有瓜田和李子树呀!” 赛金花笑道:“您还是没明白。中国人还有句成语,叫做‘男女授受不亲’。男女之间接近了,就有不正当关系的嫌疑。” 瓦德西和约翰都笑了。 瓦德西说道:“原来是这样。这太可笑了,哪能一接近便不正当呢!真是中世纪。不过,这儿是我的瓜田,您尽管拾鞋子吧!” 赛金花笑笑,心想,他总算是明白了。其实,赛金花明白,自己这样煞费苦心也是徒劳。自己是个妓女,到任何地方会见男人,别人都会以为她是去卖春,即使是穿上了男人的衣服也没用,只不过给自己寻找藉口罢了。 瓦德西倒了一杯淡淡的德国啤酒递给赛金花,感谢道:“哦,夫人,非常感谢您帮助了我们 ,现在我们的士兵可以吃到土豆、牛肉和蔬菜了。不过听说价格贵得惊人,是以前的五倍。” 赛金花笑道:“但粮行的老闆也费了几倍的力啊,何况你们付的银子都是在中国银库里抢来的。” 瓦德西见她如此巧妙地回答,又一次哈哈大笑。是啊,枯燥的兵营生活里突然有了一位可爱的女人,立刻就变得有趣了许多。 赛金花也笑了,她这种天生的聪明也是她引以自豪的地方。趁老头子高兴,便提出了敏感的问题。她知道,往往在比较轻松的气氛中提出问题瓦德西更容易接受。所以她用无所谓的语调问道:“伯爵,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官员百姓被你们关着呢?” 第250页 瓦德西两手一摊,说:“哪里,普通百姓全部放了。官员嘛,现在扣押的都是支持和帮助过义和团的。” 赛金花说:“据我所知,真正支持和帮助义和团的、主张向八国宣战的官员只有几个人,而他们都跟着太后、皇上逃跑了。” 瓦德西点头说道:“是的,我这儿有一份名单,”他翻着名单说,“载勛、载漪、载澜这几个亲王,还有刚毅、董福祥……他们都逃跑了。这些人是非杀不可的。” 赛金花略略一怔,又说:“那么剩下的都不是什么祸首了,为什么不把他们放了呢?伯爵,这样做不是可以使中国人更安心一些吗?” 瓦德西沉默不语。 这时,维特曼中校进来说:“元帅,李鸿章又派他的儿子李经方来了。” “又是来约时间谈判吗?告诉他,我没时间,我正在跟洪夫人聊天。” 赛金花忙站起来说:“噢,不,我告辞了!伯爵您忙公事吧!” 瓦德西向她一笑,解释道,“别走别走,我故意这样说的,其实我不想很快会见那个精明的谈判专家,我要让他再等一等。对了,有一件事还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 瓦德西感到有些难以启齿,说:“这个,真难以说出口,不过作为元帅,我必须关心。” 赛金花问:“关心什么?” 瓦德西一回身,手一挥,说:“性需求。你知道吗?夫人,我们都是过来人,说这个不必顾忌。我的士兵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他们需要女人。” 赛金花“哦”了一声,顿时明白了。女人,对,长毛洋人比中国人劲还大,他们在北京到处强姦女人,飢不择食,连五六十岁的老妇都不放过,真是禽兽不如!对此老百姓已恨之入骨 。让我找女人供他们消遣,我成了什么?于是她摇头说:“对不起,这件事我做不了。” 瓦德西有些不高兴地问:“为什么?” “为你们弄些粮食,我们的商人也赚了钱,有了活命,大家不会怪我。可是找女人,为了什么?大家会骂我。” “也可以同样付钱哪,这也是桩买卖呀!有了妓女,我们的士兵就不会到处乱找女人了,不是好事吗?” 赛金花一想也有道理。北京的妓院那么多,现在都停了,姑娘们都挣不到钱,自己的书寓也一样,老这么下去也不行。于是便答应道:“那我试试吧!” 瓦德西见她应允了,马上高兴起来,说:“哎呀,你这个市民代表还真是当得不错呢!” 赛金花也笑了,说:“只要你们不乱杀人,快一点和朝廷谈判议了和,老百姓能过上安宁日子,我这个市民代表就当下去了。” 三十二、赛、瓦频频会面(4) 仪鸾殿二门外的走廊中,李经方和汪季达已在等候着,希望会见瓦德西。在维特曼出帐时,门帘掀起,汪季达偷眼看去,正好窥见了赛金花在“咯咯”地笑。他一下了认出了这位身穿 男装的小师母,大为惊讶。 维特曼过来说:“很抱歉,李先生,总司令现在很忙,非常忙。请过几天再说吧!” 汪季达作了翻译,李经方只得失望地与维特曼握了握手,转身离去。 汪季达跟在后边小声说:“李大人,您知道谁在里边吗?” “谁?” 汪季达神秘兮兮地说:“赛金花。” 李经方一愣。 汪季达冷笑着说:“想不到她卖春卖到了仪鸾殿来了。您知道吗?过去在德国的时候,她就跟瓦德西有一手,如今一拍即合,又勾搭上了。真给中国人丢丑!” 大帐内,赛金花还在劝说瓦德西:“伯爵,我现在是个小百姓,我希望您为中国百姓想一想,早点谈判,早点撤兵,平民百姓就能早点过上安宁的日子。再说,您和您的军官士兵难道不也希望早点回国吗?” “唉,夫人,我们是联军。不瞒你说,各国的意见并不完全一致,就连我们德国人之间意见也不一致。当然了,十个手指也不一样长,不一致很正常,但是我要花时间想办法让它一致,对不对?夫人,你知道吗?克林德公使死了,克林德夫人悲愤万分,坚持要你们的太后偿命,这一点我很难办。”瓦德西无意间吐露了真实情况。 赛金花一怔,说道:“啊,真的吗?” “嗯,她发电报给威廉国王,要求把这一条作为谈判的先决条件。否则就打到太原,抓住太后。” 赛金花听了心情很沉重,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告辞了。 维特曼送赛金花出来时,赛金花问道:“中校先生,我可以去看望克林德夫人吗?” 维特曼摇头说:“她到现在还不会客。唉,元帅也拿她没办法。” 正在这时,顾恩宇他们已来到了仪鸾殿院内。由一个德军中士领着王掌柜,后面跟着他们这一群挑着土豆的伙计,向殿侧的伙房方向走去。 “赛二爷,您在这儿哪!”王掌柜老远拱手欠身喊道。 赛金花微笑道:“哦,王掌柜的,你买卖真不错呀!” “是啊,托您的福啊!” 第251页 顾恩宇一听她的声音,勐地抬起头来。不错,是她!尽管她穿着男装,脑后还挂了一条长辫子,但在她迴转脸跟王掌柜说话的那一瞬间,他仍认出了她。那神态和身体微微倾斜的姿态,那眉宇之间的笑意,颊旁若隐若现、浅浅的酒窝,就是站在一万个人之中,他也能一眼就认出来。 但赛金花根本没有注意他,也不可能想到那草帽下正有一双熟悉的眼睛在注视着她。她以为顾恩宇已经死了,或是戴着镣铐在服苦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上一面,也许今生今世也难了。 现在,她正拱手与维特曼道别。约翰扶她上了马,她的腿轻轻一夹马肚子,那匹矮小乖巧、皮毛顺滑的铁皮小青马便顺从地走了。 顾恩宇站在那儿愣愣地望着她,目光里充满着怨恨、惊诧、茫然。直到王掌柜招唿他走,才赶紧转回身,挑着土豆担子,跟在人群后边朝灶房旁的仓库走去。 三十三、汪季达毙命(1) 再说汪季达看到赛金花在瓦德西那儿谈笑风生,便想像她一定是到那里卖春。他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这条桃色新闻才过瘾。回到了贤良寺之后,他竟添油加醋地报告李鸿章。 李鸿章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地听着。他身体一直不好,心情也极为糟糕。 不识相的汪季达似乎没注意这一点,只顾绘声绘色地说着:“我一眼就瞧出来了,准没错儿。穿着男装,长袍马褂,‘咯咯咯’在乐。瓦德西也色迷迷地瞟着她,两人好像刚从床上起来的样子。” 李鸿章对这类事情从来不感兴趣,他关心的只是议和大事,瓦德西拒不接见,使他极为烦恼 ,又听汪季达这样猥琐,便从心底里厌恶,突然打断他,喝道:“退下!” 汪季达这才意识到在中堂大人面前自己有点失态了,忙躬身作揖:“是,是……”退出了书房。 李鸿章思忖片刻,眼前闪出赛金花的影子。那个洪状元的小妾倒是大胆,敢闯进瓦帅的身边 。说起来我也救过她丈夫,不妨让她递个话。于是对李经方说:“哎,你还别说,要真是赛 金花那倒是件好事。” 李经方也有所领悟,说:“对,父亲没有到北京之前,她就去面见瓦德西了。听说是她为北京百姓说了话,抢劫、抓人的事儿就很快严令制止了。后来联军又陆续放出了许多无辜的官员百姓 ,市面也渐渐恢復了。不管怎么说,她为大家办了不少好事。” 李鸿章连连点头,称赞道:“真是乱世出英雄,更何况她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经方,咱们现在正用得着她。” “让她打听打听洋人的心思?” “不光如此,还要靠她牵线搭桥。” “召她来见您?” “不,赶快备一份厚礼,你拿我的名帖登门拜访她。” 这时,在刑部监狱,联军又释放了一批人。恐怕是瓦德西觉得赛金花说得不无道理;另外,他也想减轻一些德军事务的压力,好集中兵力展开进攻河北及山西的战斗。于是让维特曼中校监督着又挑出一批罪轻的犯人予以释放。 牢门大开了,乔治在用中文念被释放者名单。被关在这里的官员们纷纷答应着出来。陆凤翔 喜出望外,老泪纵横,高兴地拾起地上的外衣忙不迭地往外跑。跑了几步又回头给维特曼和 乔治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李经方带了一箱珠宝绸缎作为见面礼来到了赛金花书寓。 赛金花恭敬地接待了他,连连推 辞说:“李大人送这么厚的礼,小女子实不敢当。李大人请坐!” 李经方虽不是李鸿章亲生,但他出生几个月便过继给了李鸿章。因李鸿章第一位夫人周氏只有一个女儿,生了一个儿子又夭折了,李文安夫妇便做主,把鸿章之弟昭庆的这个儿子过继 给了他。李鸿章待他如同己出,经方也不辜负父亲的培养。27岁中举,出使美国任使馆参贊 。后又多次担任出使日本钦差大臣、赴俄和赴英使节等。李鸿章前两年赴欧美巡游,李经方 和弟弟经述一直随其左右。李经方现任铁路大臣参议官、邮传部左侍郎、廷试阅卷大臣等重职,是四品京官。 李经方长相不似李鸿章那么白净和颀长俊秀,脸型也不是肥东人常见的瘦削尖下巴,而是呈长方型,见稜见角,留着短须,倒有些像河南人。不过他的为人做派倒也秉承了李鸿章的习惯和作风,办事严谨圆顺,一丝不苟。他会英、法等多国语言,又写得一手好字。他的宗旨是“便宜不可占尽,势力不可用尽”,无论对上对下,量才度人,颇得人心。但他的思想又比李鸿章开放,长期在国外居住,有些放荡不羁,是有名的风流大臣。曾与法国及英国两名女子有过爱情并分别生有小孩。因此,他对赛金花这样一个奇女子似乎从心底里有一种理解,有一种莫名的好感和同情。 李经方坐下,他是个做过外交官的人,说话习惯性地斟字酌句:“家父对赛二爷一向是十分尊敬的。听说你为百姓做了许多好事,家父十分赞赏。将来两宫迴銮,定会如实禀奏,朝廷定要给你重重的奖励。” 赛金花受宠若惊,脸一红,谦逊地说:“小女子实在不敢当。国难当头,人人都应当为国效力,小女子只不过是做了作为中国人应该做的事罢了!” 第252页 “你和瓦大帅熟识,可以为国家多出一些力呀!” “中堂大人有什么吩咐,请李大人尽管直说。” “好,家父抵京已经一个多月了,瓦大帅一直避而不见。他们究竟打的什么算盘,你知道吗?” “国家大事小女子不懂,不过小女子也曾进言请瓦大帅尽早谈判。瓦德西说,各国意见很不一致,他有难处。” “听说要把惩办祸首作为谈判的先决条件?” “好像是。克林德公使夫人要求太后偿命。” 李经方听了大吃一惊:“什么?这太荒唐了!太后是中国至高无上的老佛爷,一国之元首,此事万万不可归咎于太后。” “这位克林德夫人我认识,在柏林时有过一点来往,平日脾气倒挺温和的。想必是自己丈夫被打死了,悲愤难平,说了这样激愤的话。瓦大帅似乎也不以为然。” 李经方一听她认识公使夫人,连忙说:“赛二爷既然认识她,请你一定去见见她,安慰她一番,婉言向她解释,杀克林德公使的事,朝廷可以道歉,皇上可以下诏书谢罪,赔偿什么都行。归咎于太后是断然办不到的!” 三十三、汪季达毙命(2) “我懂。”赛金花连连点头。 “还有什么人他们要惩办的呢?” “我见到瓦德西那里有一份名单,庄亲王载勛,端郡王载漪、载澜兄弟俩,还有大学士刚毅、董福祥将军……大概几十位吧!” “怎么惩办呢?” “瓦德西嘀咕了一句,说这些人非杀了不可。” 李经方嘆了口气,直摇头:“这……也是很难办到的啊,这些人都是太后心腹之人,况且‘ 懿亲不加重刑’是大清的规矩。” 赛金花严肃地说:“李大人,我是中国人,看到洋人那么蛮横霸道,指名要杀我们中国的王公大臣,心里是很不愿意的。不过,在中国人面前,我斗胆说一句,这些祸国殃民的皇亲国戚实在死有余辜。要不是载澜兄弟他们假造了一份四国公使的照会,太后还不至于向八国宣战,也不至于把立山大人他们杀了头。” 李经方惊诧地问:“假造照会?这是怎么回事?” “您不知道?假照会上勒令太后退位,归政给皇上。他们知道这是太后最最犯忌的话,故意拿这话戳太后的心窝子,好让太后一怒之下废了皇上,立大阿哥登基,他们就成了皇帝的至亲了。他们全然是为了自己的私利。” 李经方正色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立大人亲口对我说的。那次御前会议刚结束,他就到了我这儿。当晚老佛爷传旨就把他给抓去处决了。”说着,她深深嘆了口气,眼眶又湿润了。 李经方震惊不已。“竟然有这样的事!我一定要禀报中堂,严加查问!” 回到贤良寺,李经方立即回禀了父亲,李鸿章随即派人去总理衙门取来了这份照会的副本。看后不禁盛怒,“啪”地拍响了桌子,怒道:“欺君罔上,祸国殃民,胆大包天!” 李鸿章面前摊着那份假照会:一份是中文的译文,一份是汪季达所写的德文照会。 李经方在旁指着假照会说:“一看便知是伪造的,字迹如此潦草,四国公使都没有签字,这哪是什么照会呀!唉,老佛爷真煳涂!” “老佛爷煳涂,咱们可不能煳涂,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李鸿章坚决地说。 李经方说:“据我所知,汪季达当时在载澜府里当差,这德文可能出自他的手笔。” “就是那个叫人讨厌的汪季达?”李鸿章眉头一皱。 “是。我派人查了一下,他当年跟洪钧去过德国,被洪钧革职回国,后到载澜府内当差,又因陪同德国公使窥探胶州湾军情被立山参奏下狱。前不久载澜将他保释出来,留在了府里。” 李鸿章手一指,骂道:“好一个劣迹昭着的恶棍!把他叫来!” “是!”李经方匆匆出去。李鸿章疲惫之极,靠在椅背上。 “中堂大人,铁水。”老僕端上一盖碗黄苓参汤,是李鸿章多年补身子的,他称它为“铁水”。 李鸿章接过来慢慢喝着。 老僕劝道:“大人早些歇吧,您的气色可不太好哇!” 李鸿章摇头嘆道:“身心交瘁,越来越不济了。这次和议一完,我就递辞呈告退,回合肥养老去啦!” 这时,李经方带汪季达走了进来。 汪季达心里忐忑不安,行了一个半跪礼:“叩见中堂大人!” 李鸿章面无表情地喝着参汤,半晌不语。 汪季达心“嘭嘭”直跳,不知是凶是吉。虽然李鸿章大势已去,但余威尚存。汪季达还没有在这等威严面前呆过,不觉双腿竟颤抖起来。 李鸿章向李经方使了个眼色,李经方会意退下。 李鸿章瞟了汪季达一眼,露出一丝冷容,说:“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汪季达忙来到桌边,一见是假照会,顿时面无人色。 李鸿章斜着眼睛观察他的神色。 第253页 汪季达心慌意乱地说:“这像是……一封……信,哦,是……照会。” “洋人写的?” “卑职……不不不知道。” 李鸿章将手中的盖碗勐地朝地上一砸,怒喝道:“大胆!” 汪季达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结结巴巴地说道:“是是是卑职……卑职写的。不过, 这……这是奉澜公爷之命,卑职身……身不由己伪造的,罪……罪该万死。求中堂大人开恩 。” 李经方带了两个腰上挂着盒子炮的士兵进来。 李鸿章厉声命令道:“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如实招来,若有半点虚言,哼!”他起身,一转身走了。 汪季达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不停地磕头:“是,是,卑职遵命!” 李经方示意让士兵将纸、笔、砚放到堂下的一张茶几上,喝道:“就在这儿写吧!你也知道 ,现在载漪、载澜他们都已经是罪人了,你也不必有什么顾忌,写得越周详越好,中堂大人自会酌情开恩的。” “是,是,遵命!”汪季达坐到椅上,摊开纸笔,急速地写起来。标题是“供状”两字。 一个时辰以后,汪季达满头大汗地写完了厚厚一叠纸,在供状上籤上名,按上手印。 书房外的庭院里,李鸿章盘腿坐在一张矮木沙发上,闭着眼睛在做气功。 李经方拿着供状走近,轻声道:“父亲。” 李鸿章闭着眼问:“写完了?” 三十三、汪季达毙命(3) “是,写得很详细。是不是把他交给刑部处置?” 李鸿章睁开眼说:“刑部大臣都逃跑了,交给谁呀!”他面无表情地对李经方低声说,“此人绝不可留!” 李经方会意地点头离去。 不一会儿,汪季达被五花大绑,嘴里堵上一团布,由两名士兵押了出来。他见了李鸿章,疯了似的“唔、唔”地挣扎着上前磕头求饶,两个高大有力的士兵一把将他拉起,像拽着一条死狗般拖走了。李鸿章若无其事地双目紧闭,只管做他的腹部深唿吸。 李经方过来,李鸿章微微睁开眼睛,老谋深算地说:“明天,把这份供状和假照会一起送给瓦德西。告诉他,太后是受了奸人的欺骗,造成了一个小小的误会,请各国予以谅解。” “是!” 入夜时分,在贤良寺外僻静的小树林里,蒿草丛生,乌鸦枯叫。被五花大绑、堵着嘴的汪季达,面色苍白、跌跌撞撞地被带到这里。突然一个士兵朝他小腿肚子上方蹬了一脚,他朝前扑倒在地。另一士兵将他的辫子一拽,举起雪亮的钢刀噼了下去,汪季达立刻身首异处,倒在了血泊中。 三十四、顾恩宇行刺瓦德西(1) 瓦德西终于接见了李经方,那是赛金花巧妙斡旋的结果。她已经帮瓦德西的士兵解决了性需求的问题,所以可以向他提出更多的要求了。 赛金花本是八大胡同的红人,与妓女老鸨们关系熟,没费多少力气便找了几十个妓女。这些妓女长相周正并且没有性病,在自家或指定的妓院班子接客,收费比以往贵。如朱雅仙的“清吟小班 ”,接待德军,每陪一夜三五十两银子不等,比原先的三五两要贵好多倍。洋兵们性饥渴难忍,争先前去。妓女们有了好的收入,生活也有了着落,对赛金花更加感激。有时赛金花还带姑娘到营地里来 ,那些下级军官便把姑娘留在帐篷里取乐,最多的一夜可付100两银子。她自己到门口抽菸放风。太晚了,就在帐里过夜。自然,作为老闆,她的收入也是不菲的。这两年的颠沛生活,她变得也爱抽大烟了。人们管这叫抽“阿芙蓉”。一个人点起一个小烟泡,疲惫的时候抽上一口,如同腾云驾雾,可以忘掉一切。 找了一个空,赛金花把解决士兵性需求的情况向瓦德西说了,瓦帅十分感谢。于是赛金花又 一次提出了让他接见李经方的事,他便答应了。 李经方递上了文件,瓦德西翻阅着那件假照会和汪季达的供状,乔治在一旁翻译道:“这完全是载漪、载澜他们一手炮制的,与太后无关……因此,才与各国造成了一个小小的误会。” 瓦德西听了“嘿嘿”冷笑道:“小小的误会?这个误会可不小,实在太大了!” 李经方听了乔治把这句话翻成汉语后也十分尴尬。他知道这些理由太勉强,说不过去。但不管怎样,有一些理由总比没理由强吧。于是他小心地笑笑,说:“总之,希望得到各国的谅解,并且表示我国谈判的诚意。” 瓦德西沉吟片刻,说:“李大人,这么大的事,我们需要开会研究。请您转告中堂大人,待有了初步方案,便可以进行。” 李经方总算讨到了回音,便有礼貌地告辞了。 这一日上午,顾恩宇又一次挑土豆来到了御厨房仓库。他已做好了充分准备,看好了射击的位置和逃跑路线。今天他的目的是躲藏起来,等到天黑再伺机行事。他故意装作脚被破碗片划破,走在最后边。进入仓库之后,他和几个伙计将麻袋解开,把土豆倒在墙角。他藉口去解 个小手,走进门外侧小夹道躲了起来。待其他人出门后,他又快速地回到仓库,飞快地用装土豆的空布口袋罩住自己,躲在了 面袋堆中,又拉过几个面袋将自己遮盖起来。 第254页 中午时分,几个帮厨的小工来拉土豆。他屏住唿吸一动也不敢动。幸好他藏在墙边,没有被发现。待他们出去后,他才露出脑袋来深深唿吸。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他透过口袋的缝隙,看到夜幕渐渐降临。晚饭过后,嘈杂的人声也沉寂下来。顾恩宇像一只猫似的钻出口袋,出了门,一个滚地爬,躲进了廊后竹林边的草丛中。 一队提着马灯的德国巡逻兵走过,仪鸾殿廊下卫兵开始交接班。远远可以看见司令部里灯.火通明,人影晃动。而平日瓦德西所在的帐篷里却没有灯火。顾恩宇断定,瓦德西此刻在大 殿里,而那个白头髮的大个子就是瓦德西。 半人高的草丛中,顾恩宇悄悄抬起头,左右巡视。他看见又有几个人从司令部走了出来,皮靴踏着条石铺成的路,发出“嘎嘎”的声响,渐渐走远。仪鸾殿的灯光似乎暗了一些,也许灭了几支蜡烛。太好了!黑暗便是保护神。可以了,自己现在要到最佳位置那儿去了 。于是他猫腰向仪鸾殿悄悄接近,绕到了东侧那巨大的窗户下。那里有草丛和几株小桃树,虽不粗,但看样子能承受得住顾恩宇的体重。 他轻柔而敏捷地爬上了桃树主侧干之间的第一个分杈。主干有碗口粗,没有问题。踩稳了,再上一个杈。现在,透过帘子和树叶之间的缝隙,他可以看见屋里了。 瓦德西正坐在案前,桌案一角放着一盏枝型蜡烛台,上面插了八九支大蜡烛,把瓦德西照得十分清晰,不过只是侧背面。可以看见,他的白头髮脑袋有点秃,脸色红得就像涂了胭脂。 他娘的!这个老东西倒挺结实。顾恩宇心里骂道,手伸向腰间,摸出了那把小手枪。 桌子对面,留着两撇小鬍子的维特曼中校正在向瓦德西报告:“……英国公使萨道义的意见 是:要求中国太后和皇帝先回北京,再行谈判。俄国公使表示反对。其实俄国正私下与李鸿 章接触,准备单独签约,确保他们在东北三省的占领权。” 顾恩宇顶上子弹,瞄准了瓦德西的秃脑袋…… 但这时,瓦德西突然离开座位站了起来,愤愤地骂道:“俄国人太狡猾了,他们一心盯着东北三省这块最肥美的土地。”瓦德西拍了拍桌上的地图,又回到桌边,站住,和维特曼面对面,“李鸿章如果这样做,其他占领国也要提出各自的要求,他怎么办?”现在可以看清瓦德西的正面了,大把的灰白络腮鬍子,唇上方是高翘起的两撇大鬍子,眼睛炯炯有神。 顾恩宇屏住唿吸,枪口跟着瓦德西头部移动。突然间,维特曼朝前移了一步,恰恰挡住了瓦德西的半个脸。 顾恩宇只得吐出一口气,耐心地等待着下手的机会。 维特曼掏出一份图纸放在桌上说道:“您看,这是俄国日前占领东北的地图。” 三十四、顾恩宇行刺瓦德西(2) 这下,维特曼让开了。顾恩宇的枪口又重新对准了瓦德西的脑袋。 说时迟那时快,顾恩宇不再犹豫,立即扣动扳机。“砰”的一声,枪响了。 但就在这一剎那,瓦德西突然弯下腰看地图,枪弹飞过,擦过他的发梢,击中了他身后古董架上的花瓶。花瓶应声落地,成了一堆碎片。 瓦德西、维特曼大惊失色,立即拔出手枪,弯腰躲闪在桌旁,朝窗外射击。 殿外的巡逻兵和岗哨听见枪声纷纷向仪鸾殿奔来。 顾恩宇跳下桃树,仓皇窜入附近的树丛中,匍匐前进。 士兵们叫喊着,提着马灯四处搜索。 顾恩宇向远处假山石逃去。他早已探好,那里有弯曲的山洞,可以通到后角门。 一个士兵发现了他的影子,叫道:“在那儿!” 几个士兵同时向假山开枪。 顾恩宇灵机一动,他放弃了假山,一个箭步闪身到了一棵大槐树下,又趁乱沿着墙根猫腰飞跑。他伏在一棵大柏树下面。一群士兵又提着灯向这边搜索而来。士兵一过去,顾恩宇悄无声息地爬上了这棵树,屏息凝视着搜捕的士兵,趁着士兵离去的间隙,一跃飞身上了高墙,又一跃抓住了墙外的一棵大柳树的树杈,再纵身一跳,便落下了地。只听见宫墙内火光乱晃,人声、枪声响成一片。他冷静地判断了一下方位,飞快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第二天早上,北京街道上又增设了岗哨,德国士兵在严格搜查行人。 赛金花坐着一辆马车过来,恢復了女装打扮。马车旁,约翰骑马护送着她。到了街口,车停了下来。 赛金花望望窗外,问约翰:“怎么回事?你的士兵们又在搜查了。” “夫人,昨天元帅大人受到刺客的袭击,差一点丧了命!”约翰说。 赛金花惊讶问:“刺客?竟有这样大胆的刺客?又是义和团干的?” “据分析不是义和团,恐怕是职业刺客。他用的是新式手枪。” 岗哨看到了约翰,向他行礼,马车放行了。 赛金花是到东交民巷德国公使馆的,她被允许来看望克林德夫人。 哀伤、憔悴的克林德夫人身穿黑色丧服,站起来迎接来访的赛金花。 赛金花也穿了一身素净的黑衣服,向她行屈膝礼,用德语说:“公使夫人,请允许我对公使先生的不幸遇难表示深切的哀悼。” 第255页 克林德夫人很勉强地点点头,说:“谢谢您来看我。” “很早就想来看您。”赛金花轻柔地说。 “您是我接见的第一个中国人。说实话,自从我丈夫去世后,我不愿意见任何中国人,我恨他们。”克林德夫人的情绪依然很激动。 赛金花沉默了一下,温和地说:“公使夫人,我很理解您的痛苦。我……我的丈夫洪先生也死了,已经10年了。我懂得失去丈夫的女人是什么样的心情。” 克林德夫人一听,有些同病相怜之感,便客气地让坐:“哦,请坐吧,洪夫人。唉,他死得那样突然、那样悲惨,当时我真的不想活了。但我不能死,我要为他报仇。”说着又激动起来。 赛金花挨近她坐下,劝说道:“夫人,请别激动,听我一个中国女人说几句话好吗?您知道吗?打死克林德先生的兇手恩海被抓住了。” “是的,我已经听说了,是日本军营侦察发现的。” “是啊,他拿了大使先生的怀表去当铺卖,胆子也太大了。” 克林德夫人苦笑道:“他说他根本不知道打死了谁。真是天晓得!我真不懂中国人是怎么回事。” 赛金花嘆了口气,劝道:“但是杀人要偿命。他反正是要被砍头的,听说砍头的地点就在公 使遇难的东单口。夫人,您可以此告慰公使先生了。不过,战争也夺去了成千上万中国人的生命,他们也有妻子儿女,他们的妻子也跟您一样悲痛。中国百姓是无辜的,对吗?” “这我知道。我只要你们的太后负责,我要她为我丈夫偿命。” 赛金花竭力劝导她说:“您知道太后是中国最高贵、最有权力的人,跟你们的国王一样。把 全中国的人都杀了也不能杀她。况且并不是她杀了您丈夫。” 克林德夫人不讲理地问:“照你这么说,让这个老女人继续作威作福?不!不惩处她,我死也不甘心。” 赛金花见她冷静不下来,知道硬劝也无济于事,于是不再说什么,而是问道:“我可以多陪您一会儿吗?” 克林德夫人点点头。女僕送上了咖啡,赛金花陪夫人喝着。 院子里,秋风瑟瑟,黄叶飘零。赛金花陪克林德夫人漫步、交谈。 克林德夫人无限感慨地说:“秋天来了,我感到非常孤单,想家、想孩子们。” 赛金花也附和道:“德国士兵们也非常想家,中国人更是希望早点过上安宁的日子,大家都盼望着早点结束战争。” 克林德夫人默然无语。 赛金花一看时机已到,讲出自己的想法:“夫人,我有个建议,您看行不行?让太后给克林德男爵立一个牌坊。” 克林德夫人不明白地问:“牌坊是什么东西?” “您不是见过吗?高高的、很雄伟,立在马路中间,用大理石或汉白玉石砌成,上面雕着字和花……” 三十四、顾恩宇行刺瓦德西(3) 克林德夫人想了起来,说:“哦,见过。那是什么意思?” “在中国,这是一种永久性的纪念。是一个家族,也是一个人最大的光荣,就像柏林皇帝塑 像和英雄纪念碑一样。只是在中国不塑像而已。让太后主持立这个牌坊,对克林德男爵表示 永久的纪念,让光绪皇上亲笔给他写上一篇道歉的碑文刻在上面。这样,克林德男爵就永远 活着,受到中国人的敬仰。这样不是比战争、流血、仇恨要好得多吗?夫人,请您想一想, 这样好不好?”赛金花比画着,尽量让她明白。 克林德夫人望着赛金花,沉思着。她没有想到,这位端庄美丽的中国夫人竟然出了这样一个 好主意。在欧洲,只有最显赫的皇帝和英雄才有资格立纪念碑,克林德是为德国死的,他是英雄,应当立一个纪念碑。对,如果慈禧太后同意这么做,那还可以商量。 在赛金花企盼的目光下,克林德夫人终于点了点头。 赛金花赢了,她做成了这件难做的事,心中十分欣慰。 回到家中,她兴奋不已地叫道:“哎哟,总算把克林德夫人打动了。高嫂,快打水来!明儿 个一早我就去报告李中堂。” 孙三坐在那里脸色铁青。 赛金花奇怪地问:“哟,你怎么啦?” 孙三不语,向内间努了努嘴。 赛金花掀帘进去,见一个穿着长衫、戴瓜皮帽的男人坐在那里,正是顾恩宇。 赛金花顿时傻了,呆呆地望着他,像见到了一个天外来客。 顾恩宇站了起来,对她淡淡地一笑。 赛金花惊喜地问道:“你怎么来啦?从哪儿来?” 顾恩宇看看门口,赛金花意识到了什么,出去对孙三说:“关上大门,别让人进来。”孙三一撇嘴去了。赛金花回到屋里对他说:“你快坐呀,喝茶。” 顾恩宇喝了一口茶,看了看赛金花,见她脸色红润,精神焕发,头髮梳得光熘熘的,穿着一身颇为讲究的缎子衣裤,依然很美,便缓缓地说:“你还是老样子。” 赛金花焦急地问:“你从哪儿来的呀?快说呀!” 顾恩宇没有告诉她昨夜的事,只是简单地说了自己的情况:“我从黑龙江来,那儿也被俄国兵占了。我们这些犯人趁乱都跑了。我领着几个难友抢了俄国兵的哨卡。现在是命案在身,流亡北京。”说着,又无声地一笑,“知道你在这儿,想见你一面,所以来了。” 第256页 赛金花仔细地打量着他,发现他的音容笑貌与过去相比,有了许多改变,不由得感慨万分: “麒麟哥,你变多了,又黑又瘦。” “我老了。”顾恩宇淡淡一笑。 “受了很多苦,是吗?”赛金花一阵心酸。 “不值得一提。你的变化也很大。” 赛金花自言自语道:“我也老了。洋鬼子打进了北京城,太后、皇上、王公大臣扔下老百姓不管,只顾自己逃命去了。我这个下贱的小女子倒不由自主地挺身而出。这些日子,我忽然觉着自己跟以前不一样了,处处受人敬重,为国为民操着心,办着事儿,一下子好像又回到十几年前在柏林的日子。” 顾恩宇收敛了笑容,默默地看着她,发现她变得老练、成熟了许多。 赛金花向他倾诉道:“你以前不总说救国济民吗?你们为此奔波劳碌,不顾身家性命,无欲无求,视死如归。以前我敬重是敬重,可心里却并不很明白。现在我好像懂得了,这是一种无上的快乐,对不对?以前我走到街上,人家总是用一种鄙视的眼光瞧着我,对我笑也是假笑。今天不然了,他们叫我赛二爷,给我请安,对我笑都是真心的。他们家有我说情放出来的人,我心里这份快乐是千万两金银换不来的。哦,告诉你,今天我去劝克林德夫人作点让步。我出了个极好的主意:给克林德公使立个牌坊。好说歹说,她总算是答应了。你说,这是件多了不起的事儿呀,议和就可以开始了。” 顾恩宇见她这样得意,并不欣赏,反而有一种不舒服之感,便冷冷地说:“你错了,彩云。” 赛金花一怔,问道:“什么?我错了?” 顾恩宇丝毫不顾情面,尖锐地说:“你以为你是在办好事儿吗?不!你是在为慈禧这个恶婆子尽忠效力。她是什么东西?她是中国最恶毒、最贪婪、最腐败的女人。她是个吸血鬼,她吸的是我四万万同胞的血。中国败坏到今天这种局面,罪魁祸首就是她!” 赛金花不服气地说:“照你这么说,我应该站到洋人一边,怂恿洋人打到西安去把她抓住杀头?” 顾恩宇愤愤道:“洋人就更坏了!占我土地,杀我同胞,姦淫抢掠,无恶不作。当年日本鬼子打进旅顺,把全城的人都杀光了,只剩下36个汉子给他们抬尸首。这次俄国鬼子一路打进来,从瑷珲到齐齐哈尔,几百里呀,一片焦土。北京城是什么情景?你在给洋人帮忙,给他们买粮食、送土豆。这叫做‘资敌’,懂吗?说得明白点,就是汉奸。”顾恩宇显得非常激动。 赛金花完全懵了,瞪大眼睛惶然地望着他。她感到非常惶恐,愣了半天,喃喃地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依你说,该怎么办?” 顾恩宇默默地掏出手枪放在桌上。 赛金花大惊:“你?啊,昨晚就是你?” 三十四、顾恩宇行刺瓦德西(4) 这时,孙三一掀帘子走了进来。 赛金花赶紧用手帕盖住手枪,问孙三为什么进来。 孙三脸色阴沉,不说话,把门帘一甩又走了出去。赛金花不放心,紧跟着出来。 她命令孙三道:“你看住门,不许任何人进来。我要把他留下。” 孙三顶撞道:“这可不行。” “非留不可!你吃哪门子醋?”赛金花语气十分坚决。 孙三愤愤地说:“我吃什么醋呀?我是为你好。他是什么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还带着枪。二爷,现在瓦大帅待你这么好,李中堂又这么器重你,咱们过的日子跟王府也就差不离了。你怎么能收留他?万一叫洋人搜查出来,瓦大帅一翻脸,咱们可就都没命了。这是闹着玩儿的吗?” “你害怕,你滚!”赛金花愤怒地说。 “老子报告去!”孙三翻了脸。 赛金花“啪”地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喝道:“你敢!” 孙三忍不住还了手,一把将赛金花推了个踉跄,摔倒在地。骂道:“他娘的,你也太不知好歹了!” 这时,顾恩宇出来,扶起赛金花,冷冷地对孙三说:“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们,我这就走。” 赛金花怒视着孙三说:“孙三,我跟你没完!”一边说着,一边推顾恩宇进门,“你别走,哪儿也别去。” 孙三气恼地转身向外走,嘟哝道:“不知好歹!老子他娘的不伺候了!”说着,往外走去。 秀玲、秋玲惶恐地望着他,喊道:“三爷你怎么啦?”两人追出门去拉他。 卧房内,赛金花又问道:“你打中瓦德西了?” 顾恩宇恨恨地说:“唉,只恨我那一枪没打中。” 赛金花打断他说:“好!幸而那一枪没打中。” “怎么?你竟然说这样的话?” 赛金花激动地说:“打中了又能怎么样?瓦德西死了,你成了名垂千古的英雄烈士,黎民百姓可就遭了殃了。死了一个克林德,中国就已有无数人遭了殃;假如再死个瓦德西,那得用多少鲜血、多少土地、多少金银来抵这笔债?!” 顾恩宇一震,缓缓地把手枪收起来。 “我只是一个平常的女人,我只知道黎民百姓希望过太太平平的日子。我所做的事就是为了这个。太后煳涂,我知道;洋人更不是好东西,我也知道。可是你叫我们这些平常百姓怎么办呢?” 第257页 顾恩宇说:“我一定要推翻满清,赶走洋人!” “你要造反?”赛金花吃惊地问道: 顾恩宇坚定地说:“对!如今广东有个叫孙文的办了个兴中会,主张‘驱除鞑虏,恢復中华 ,创立民国,平均地权’。我准备去投奔他。” 此时,孙三还在外面闹。在秋玲的房间里,秋玲、秀玲陪孙三喝着酒,劝他:“行了,三爷,别生气了。赛二爷还是挺疼您的。” 孙三已喝得醉醺醺的了,发着牢骚:“她疼我?哼,她从来也没真心地疼过我,她把我当一条看门狗。” “瞧您说的,要不是她,三爷您可没这么大福分!”秀玲劝道。 “去你的!我孙三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秋玲奉承道:“是是,三爷您哪点不如人家?来,再喝一杯!” “我他娘的当这个乌龟王八当够了!我他娘的不伺候了!”孙三骂声不绝。 秋玲给他斟酒,他一把抓住秋玲的手腕,说:“今儿晚上你陪我。”说着将秋玲拉进了怀中 。秀玲一笑,站起身走了出去。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赛金花端来一碗面。顾恩宇吃后放下筷子,看看窗外,说:“天黑了, 我得走了。” “不行,等天亮以后我送你走。” 顾恩宇有点迟疑,说:“我怕洋鬼子来搜查。” “再查也不敢查我这儿。”赛金花按住顾恩宇坐下,转身取出两枚银元放在顾恩宇面前,又拿过首饰盒,取出一副金镯子、几只金戒指,“把这些收下,做盘缠。” 无意中,她发现了首手饰盒中的那只玉麒麟,便拿在手中,深情地说:“你瞧,它一直在这儿。你这一去,天涯海角,咱俩也许从此见不着了,只有它陪着我。” 一阵心酸,她的眼眶红了。顾恩宇非常感动。他看着她,但什么也没说,他感到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是的,他认得这个玉佩,在他家的藏书阁里,是他把这个玉佩送给了她,告诉她什么是麒麟,并且对她说,等他中了状元就回来娶她……哦,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6岁,他才8岁,恍若隔世,又像是别人的事一般。 与此同时,那些美丽的图景也像褪了色的年画一样在赛金花的眼前闪过,让她激动起来。但她竭力克制着自己,拭去泪水,说道:“麒麟哥,魏先生和他妹子在日本,你有他们的消息吗?” “他们已经是兴中会的人了。” “哦,那好极了!魏小姐是个好姑娘,你早点娶了她吧!” 顾恩宇笑着说:“生死未卜,何谈嫁娶。大丈夫惟求为国为民捐躯成仁而已。” 突然,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他们俩都同时一怔。 赛金花镇静地说:“你坐着,别担心,我去对付他们。” 大门口,赛金花开了门,见是几个武装的德国兵。 三十四、顾恩宇行刺瓦德西(5) 赛金花绷着脸威严地用德语问:“你们来干什么?你们的长官是谁?” 一上士指着院子说:“我们要搜查。” 正说着,约翰骑马赶来,斥责那群士兵道:“你们不知道这是洪夫人的家吗?” “是维特曼中校命令我们每一家都要搜查的。” “她受特别保护。快走吧!” 士兵们听了,齐向赛金花敬礼,说道:“对不起!” 约翰过来歉意地说:“洪夫人,打扰了,非常抱歉。他们不知道是您的家。请回去吧,晚安 ,夫人!” 赛金花笑道:“没关系,晚安!”她松了一口气,回到卧室。但室内的顾恩宇已经不在了。桌上,银子、金镯、戒指一样也没带走,那只玉麒麟也静静地躺在那儿,后窗却开着。赛金花走到窗边担心地朝外望望,小胡同里寂然无声。 她感到非常怅惘,走到佛像前,双手合十,喃喃地祈祷起来…… 三十五、李鸿章签约(1) 李鸿章开始了与联军的艰难谈判。为了确保慈禧不被判刑,他坚持要在条款上写明“懿亲不加重刑”,苦口婆心地让联军明白,太后是一国之君,千万要保住。对于洋人坚持要杀、要关、要放逐的皇亲及官员,也按太后旨意尽力去保护。搞得联军很不高兴,他们不理睬这一套,主张继续西进,并派兵进犯了清西陵和东陵, 直逼张家口,向慈禧施加压力。 李鸿章赶紧发电报劝太后不能再坚持了,最重要的是要能保证太后的安全和两宫平安迴銮, 否则战火何时才能停息? 连日谈判,又夹在太后和联军之间反覆斡旋,李鸿章已身心交瘁。这一日他又患感冒,只得在家休息。 李经方匆匆回到家中。 李鸿章面带病容,支撑着到案前坐下,问李经方:“太后电谕怎么说?” 李经方手拿着电报说:“太后电谕:祸首诸臣,降罪至充军为止,不可再重。即向各国婉言相商,尽速议和。” 李鸿章一听,沮丧地苦笑道:“婉言相商?一个人都捨不得杀,叫我怎么婉言相商?”心想,太后你也该知道形势的严峻了。沉默了一下,对李经方说:“你再去电奏太后,就说各国态度强硬,祸首无一人正法,联军就要举兵西进了。” 第258页 这封电报打到了西安,慈禧才慌张起来。又来电告李鸿章,一定不能让议和破裂,并同意处死毓贤、革职董福祥、流放克日驰等,还同意为克林德建立牌坊以兹纪念。但她又强调若联军不撤,她决不回京。 联军为了割地分赃也急于议和。于是草拟了十二条《议和大纲》算是回答。这十二条是日后《辛丑条约》的基本内容,规定中国割地赔款、赔礼道歉、惩办“祸首”、不准发展军事工业、限制边防军数目……实际上把中国推向了半殖民地的深渊。 按照这个条款的意向,1901年春天,在克林德被打死的东单总布胡同口建起了一座簇新的汉白玉石牌坊。揭幕式这一天,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鞭炮震耳,鼓乐喧天。 李鸿章和瓦德西都亲自出席了揭幕仪式。一声锣响,中国官员的一顶顶轿子在仪仗队的引导下,摇摇晃晃地抬了过来,为首的是李鸿章的一顶八抬绿呢大轿。 南面过来的是由德国马队开道的瓦德西乘坐的马车,庄严威武。 双方同时停下,绿呢大轿里下来了李鸿章。他显得十分憔悴,由李经方和一个僕人扶着。德军的马车中下来了瓦德西。他今天格外精神抖擞,昂首仰望着牌坊。李鸿章打起精神,由李经方扶着,面带微笑,走上前去迎接瓦德西。瓦德西在维特曼的陪同下向李鸿章走来。李鸿章躬身一揖,瓦德西行军礼作答。接着两人微笑握手。 乔治早已架起了照相机。 从后面一辆马车上下来的是赛金花和身穿黑色丧服的克林德夫人。看见了赛金花,人群一阵 骚动,议论纷纷。 一些认识赛金花的百姓们纷纷喊道: “给赛二爷请安!” “赛二爷吉祥!” “我们多谢您啦,赛二爷!” “赛二爷功德无量哪!”…… 赛金花微笑着点头作答,心里充满了成功的快慰。不管怎样,这件事她出了一点力,并且有了符合双方利益的结果。克林德夫人看到这场面,仰望着这座高大雄伟、金碧辉煌的牌坊, 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参加仪式的英、美等国公使代表也颇为满意。因为在是否惩处太后的问题上,他们也经歷了由除掉她到认可她的认识过程。他们发现中国政治依赖孝顺的原则。光绪皇帝是太后的嗣子,一切都依这位母亲的旨意办事,否则他就将因不孝而无颜面见他的臣民。因此英国公使曾多次劝戒瓦德西和克林德夫人:“惩办皇太后是绝对不可能的。皇太后是国家元首,她要对任用坏人负责任。她可以处罚坏人,但她自己是不能受处罚的。况且若废弃了这个国家元首,那我们还要重新组织这个国家的机构,这太冒险了。这样做对欧洲也没有任何好处。” 赛金花的建议恰好符合他们的利益,既给了德国人面子,又给了皇太后面子,真是两全其美。因此,这牌坊的建成便十分地自然了。 这时,李鸿章向司仪官员点头示意。司仪手举铁皮话筒,拖长了声高喊:“肃静!肃静!” 鼓乐停止,周围也渐渐安静下来。这时,中、德官员分站牌坊两侧。 司仪高喊:“揭匾!” 赛金花扶着克林德夫人上前。一名中国官员递给克林德夫人一条红绳,红绳的另一端系在高悬在牌坊正上方那块匾额上的红绸的一角上。赛金花示意她拉绳。克林德夫人一拉绳,蒙在匾额上的红绸飘然落下,露出绿底金边的匾额,上书四个金色大字“功德永垂”,一旁有一行小字“光绪御笔”。 镁光灯一闪,乔治拍下了这一时刻。 赛金花指着匾额向克林德夫人解释道:“这四个字的意思是:克林德公使的功绩和人格将永远在这儿流传下去。字是皇帝亲笔写的。” 克林德夫人含泪微笑了,她想像着丈夫此时已升入天堂,朝她微笑着招手呢! 李鸿章开始宣读光绪写的《罪己诏》,这也是仪式的重要内容。翻译人员向瓦德西小声翻译着,希望能唤起这位元帅的同情。 三十五、李鸿章签约(2) “……庚子之春,拳匪蜂起,剿灭不力,流窜京师……”光绪为克林德说尽了好话,对中国 克剿义和团不力充满了自责。这也是迫于慈禧的压力,不得已而为之。 这时,李经方悄悄走过来,对赛金花低声说:“赛二爷,中堂最近正在跟瓦大帅谈判,身体又有病,没空见您。他说,和议完毕两宫迴銮之后,一定领您去晋见太后,为您请功授奖。” 赛金花一听,受宠若惊,欣然笑道:“多谢中堂大人!” 在众目之下,赛金花风光到了极点。她此刻的心情可谓是苦尽甘来,欣慰之至。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她完成了作为名不正、言不顺的洪夫人最后的使命,不管你们承不承认我是洪夫人,我做的这一切还不都因为我站在这个名分之上吗?夫贵妻荣,几千年了,我赛金花总算命好,嫁给了洪状元。与其说是给我光彩,还不如说是让洪状元光彩。我今天与国家要人平起平坐,还要给我请功,一个卑微下贱的女人得到这份荣耀可以死而无憾了。 赛金花带着这份兴奋回到了家, 本想再庆贺一番,却没有人来欢迎、祝贺。孙三喝酒去了,秋玲和秀玲在接客。书寓的空气中散发着臭气、浊气,顿时又把她紧紧包围了…… 第259页 夜深人静,赛金花独自坐在梳妆檯前对镜沉思,看着镜中自己那张日渐憔悴的脸,她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空虚和厌倦,真想把书寓砸个稀巴烂。 正呆坐着,卧室的门“当”地被推开。高嫂扶着喝得醉醺醺的孙三进来,说:“哟,三爷,瞧您醉成这样子,连家门都不认得了。” 孙三坐在椅子上,满嘴酒话:“谁……说我喝多啦?……三爷我……海量……海……量…… ” 赛金花命道:“高嫂,把他扶出去,不许他在这儿睡!” 高嫂要去扶孙三,却被他一把推开。孙三借着酒劲嚷道:“你……你风头出……尽了,要赶我?……嘿嘿嘿……你……你别做梦!……太后回来,真会封你什么一品夫人?门儿也没有!……你照样……得在这儿……接客!我……照样……是你的男……男人!……照样要跟你……跟你睡!” 赛金花连打带推,把孙三赶出卧房,“啪”地插上了门。孙三骂骂咧咧地走开了。赛金花看 着孙三的背影,心想,这就是我的男人,这就是活生生的现实,赛金花你还做什么梦?她一 动也不动地倚门站着。白天的光荣和热闹与此刻的卑微和悲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天夜里,在仪鸾殿却出了大事。 第二天,赛金花像往常一样准备去验收土豆,约了葛林德去火车站看货。不料到了火车站,约翰和葛林德却迟迟不来,过了近一个小时,他们才匆匆乘车赶到。一见面,葛林德便说:“二爷,昨晚仪鸾殿被烧了。” 赛金花一惊,忙问:“怎么回事?” 约翰一脸的疲惫,说道:“真是好险哪,没想到几根蜡烛竟会把一座宫殿都烧着了。元帅和参谋长看文件晚了,都睡在殿里。事情是出在巡夜的士兵身上,他也睡着了,蜡烛没吹灭。烛火先烧着帷幔,后把柱子、大梁都烧着了。风大,又干燥,火一下子就着起来了。 烟雾很大,大概把参谋长熏晕了,但元帅却惊醒了,只来得及抓起枕边的帅笏跑出来,衣服都没来得及穿。那帅笏是皇帝陛下赐的,他时时刻刻放在身边,在那紧急时刻也没有忘。”帅笏便是帅仗,一根一尺来长的圆头镀金权仗,是权力的象徵。 赛金花问:“维特曼参谋长怎样了?” “唉,等火灭了才找到他的尸体,趴在床下,床烧成了灰,人都烧焦了……” 大家沉默了片刻,约翰说:“我还要回去,元帅心情很不好,这里的事就麻烦葛先生了。”说罢匆匆离去。 赛金花听了,一天都没怎么吃饭,心想,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参谋长没死在炮火中,却死在烛火中,这大概也是命吧! 世上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总要走到头才有转机。李鸿章和八国联军双方的谈判相持了大半年,反覆在惩处罪犯及赔偿金额上讨价还价,谈谈停停,停停谈谈。在1901年(即辛丑年)9月7日这一天终于有了结果,签订了中国与十一国(原是德、奥、比、法、英、美、日、俄八国,后又增加了西班牙、荷兰、义大利,实际上为十一国)的和约,总称为《辛丑条约》。这条约保全了满清朝廷,保证了慈禧可以安全迴銮继续统治。然而却把四亿五千万两银子的赔款套到了每一个中国人的脖子上,同时还失去了包括修建炮台、道路、军事、通商以及宗教信仰、官税、利率等诸多方面的自由权利。中国人民从此套上了一道道耻辱的枷锁。而对于联军一方,各国原来为了在华利益争吵不休,现在终于可以利益均沾, 自然心满意足。 当李鸿章用颤抖的手在留给中国的12份条约书副本上籤上自己名字、按上印章的时候,中南海紫光阁中传出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混杂着英、德、法等国语言的欢唿声……瓦德西和 各国代表们互相举杯祝贺起来! 李鸿章额头冒着冷汗,声音嘶哑,勉强应付道:“谢谢,谢谢各位!……本中堂先行告退了 !”他匆匆迈步走出大门,面色苍白,步履踉跄, 几乎是爬滚着上了轿。 大轿抬回贤良寺,李经方匆匆迎上来。轿夫掀起轿帘,不见李鸿章下轿。李经方急忙伸头一看,原来父亲心力交瘁,歪倒在轿中,已昏厥过去。 三十五、李鸿章签约(3) 李经方急喊:“父亲!父亲!你怎么啦?”众僕人也慌乱拥上把李鸿章从轿中扶出。 一番抢救之后,李鸿章终于甦醒过来,他长嘆了一声,对李经方说:“总算签了字。载勛赐自尽,载漪、载澜发新疆监禁……” “父亲,先躺一会儿再说话。” 李鸿章仍喃喃地说:“赔款四万万五千万两……四万万五千万两啊!……”突然,他“哇”的一声吐出来一大滩鲜血。 李经方大惊,命僕人快请太医,上参汤。 李鸿章却非常镇静,他知道,他这根老蜡烛已燃到尽头了,他甚至盼望这一时刻快些来临,与其身心终日受煎熬,不如快些了结倒痛快。他对李经方说:“不要慌张,生死有命嘛!人跟国家一样,元气丧尽了,喝什么补药也无用了……我知道,此约一签,我当落下骂名,遗臭万年,你们也要受到连累……”他异常伤感地摇摇头,老泪纵横。 第260页 两个月以后,抱着尚未解决中俄问题的遗憾,带着深重的悲痛和无奈,一代重臣李鸿章终于因胃部大出血,医治无效,撒手归西,享年78岁。 赛金花去参加了弔唁仪式。她是被李经方邀请的,此时的她也算是一个京城名人了。在李鸿章灵前,她伤心地大哭,仿佛哭着自己的父辈一般。从贤良寺回家的路上,赛金花心绪不宁 ,神情恍惚,一个拐弯没拉好缰绳,惊了马。偏巧今天没骑那匹三尺高小巧的铁皮青,那多半是在城中短途才骑的。今天骑的是青色白点的菊花青,高大善跑,但脾气也大。它一惊, 使劲一甩,赛金花便在飞奔中摔下马来。不巧脑袋着地,碰上了石阶,顿时血流如注,昏厥 过去。幸亏是在朱雅仙门前。此时她正从外边回来,见有人倒在台阶下,挑灯一看,认出是赛金花,忙找块布给赛金花包上头,将她抬进屋。 赛金花落马受伤后,朋友们为她四处找医生。瓦德西得知后,让自己卫生队的军医前去为她看病。德军的卫生队,设备人力皆是各国之首,尤其是医生,有几位医术极为高明。正是其中一位高明的医生救了她的命。德国医生说:“好险哪,裂口离后脑还隔着一层薄膜,若膜破了,脑浆便流出来了。” 德国医生迅速将她头顶的头髮剪掉一块,进行伤口的清洗和缝合,打了破伤风针,让她静养 。 在家里,赛金花一躺就是一个月。 这天约翰和乔治又来看她,见她头上仍缠着绷带,脸色苍白。 乔治问:“怎么样?好点了吗?” 约翰也问:“夫人骑马骑得很不错,怎么会摔下来?” 赛金花有气无力地答道:“恐怕是那天我哭得太伤心了,精神恍惚。马突然一惊,冷不防把我摔了下来。现在好多了,就是头有点头痛。” 约翰不无忧虑地说:“我们是来告别的,你知道吗?我和乔治明天就要回国了。” 赛金花吃惊地问:“是吗?明天就走?伯爵也一块儿走吗?” “是的,各国军队都要在这几天撤出北京,你们的太后和皇帝就要回来了。” 赛金花问乔治:“乔治,你不是军人,也要走?” “我也走。在中国呆得已经太久了……” 赛金花望着他们俩,说道:“很抱歉,我不能去车站送你们了。” “不必了,夫人,您好好休养。我把这本相册送给您做个纪念吧!”乔治说着递上一本棕色封面、用丝带系住的相册。 赛金花一阵惊喜,翻开一看,里边全是自己近期的照片:有男装照,有在卧室里坐着、在椅上躺着的照片,有与瓦德西谈话的照片,有与克林德夫人在揭匾典礼上的照片,有骑在马 上……她看着看着,不禁感慨万千,说道:“谢谢你!太珍贵了!哦,还有这一张。” 这是相册的最后一张:一群义和团民威风凛凛地围在一起,这是乔治被他们追打那次照的。 乔治感慨地说:“这张不知道该送给谁,你留作纪念吧!他们恐怕难找到了。”他嘆了口气,又说:“我在中国收穫很大,中国人封闭太久了,也太苦了,我算是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仇恨洋人。这场战争和这次谈判对你们很不公平。我想,李中堂大概是气死的。” 赛金花苦笑了一下,难得乔治有这样的看法,于是赞扬道:“乔治,你真是个好心的洋鬼子。” 乔治回敬了一句,说道:“对于我们而言,你也是个好心的中国鬼子。”两个人都笑了。 这时,门外又有马车响动。孙三见几个德军士兵扶下了瓦德西元帅,忙迎了上去,说道:“ 哎哟,大帅,您来了,快请!快请!” 陪同来的还有翻译葛林德和副官。 赛金花见瓦德西来了,就要起身,但瓦德西忙示意让她不要动。 瓦德西让副官送上了一把鲜花和一盒巧克力糖。这花是在中南海采的,那里有许多名贵品种 的牡丹花,如“姚黄”、“芝红”、“冰罩红玉”、“状元红”、“紫龙纲”等正在开放。 德军官兵常用这些花送给中国的妓女们,这些姑娘们把花戴在头上。今天瓦德西便命人采了 一把送给赛金花。 “夫人,”瓦德西始终如一对赛金花这样称唿。在他的心目中,赛金花一直是那位柏林的洪夫人,这也是欧洲的习惯,一种礼貌。一个女人死了丈夫,只要没改嫁,无论她现 在境遇如何,都得这样称唿她。“我不久也要走了。这次在中国虽然并不是令人愉快的,但能与你相处 一段时间,并得到你的许多帮助,应该感谢你。我希望明年牡丹花开的时候能再来到美丽的中国。也希望你再到欧洲,旧地重游。” 三十五、李鸿章签约(4) 副官取来一个精緻的镶银硬木首饰箱,上面雕刻着天使和花卉,递给赛金花:“夫人,这是伯爵送给你的。他说这是真正的德国货,不是中国皇宫里的。” 瓦德西补充说:“这是玛丽给我买的。” 赛金花双手接过,十分感动地说:“谢谢伯爵!愿您一路平安!代向玛丽夫人问好。”瓦德西曾经在仪鸾殿对赛金花说过,让她随意选拿喜爱的东西,如水果盘之类的,但赛金花没有要,所以今 天他们特别强调这不是宫中的东西。 第261页 瓦德西又问了问赛金花的伤情,然后起身与她握手告别。赛金花坚持送他到门口,见他上了 车才转过身来。 这时,约翰、乔治也伸出了手,说:“夫人,再见了!”两人按照西方礼节,先后拥抱了赛金花,并贴了贴脸。 此情此景让赛金花百感交集,眼泪汪汪,泣不成声地说:“再见!一路平安!向露西亚和德国的朋友们问好。”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何况他们只是在赴一场残破的宴席。虽然有友谊,却又是敌人。这种复杂的爱恨情仇折磨着这几个无辜的异国朋友。 三十六、赛金花入狱(1) 光绪皇帝在《辛丑条约》上终于盖上了玉玺,一场两年的浩劫算是画上了句号。 慈禧携带着逃亡的御驾队伍,在丧权辱国的和约保护下,坐着京张火车,浩浩荡荡地回到了北京。不同的是,走时匆忙狼狈,回时却尊贵无比。1902年的早春,天气阴冷多风,刮着黄沙。她刚回北京,便立刻来到了思念已久的颐和园。啊!昆明湖、万寿山、玉带桥、谐趣园……居然完好无损,没被烧毁,令她好不高兴、好不欣慰。 慈禧缓缓走进乐寿堂,吮吸着这里久违了的气息。门前的玉兰树,枝杈挺拔,伸向天空。枝头挂满了刚刚露头的、毛茸茸的花苞。再过一个月,枝头便会开满白色、紫红色的花朵,散发出淡雅的清香了。慈禧欣喜不已,命人折下一枝插进她卧室的花瓶中。她比两年前略显衰老,头髮明显花白了,但盛气凌人、颐指气使的派头丝毫未减。跟随在她身后的四五位臣僚大都换了新面孔,其中就有陆凤翔。他现在已被提拔为吏部尚书,哈巴狗似的紧跟在慈禧身后。 慈禧面有侥倖之色,从容叙道:“唉,说真的,迴銮北京,看了看,比我料想的好多了。黎民百姓都已安居乐业,颐和园居然也完好无损。你们知道我最担心的是什么?就是怕洋人跟 40年前那样把咱们的园子给烧了。还好,只烧了个仪鸾殿,还可以重修。珍宝叫乱兵抢走了,也就罢了!……哦,对了,我听说有个叫赛金花的办了些好事。那是个什么人哪?陆凤翔你是一直留在京城的,你知道吗?” 陆凤翔一听太后提起了赛金花,心想报復的机会来了。自从上次在书寓赛金花顶撞了他,他便发誓要置赛金花于死地,了却洪夫人及自己的心头之患。洪夫人多次私下里对他说,德官一天天大了,万一知道了生母是赛金花,会受不了这种打击的。德官的性格现在变得有些古怪,万一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那洪家怎么办呀?在洪夫人心中,真是恨不得让彩云死了才好。 陆凤翔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他与洪家是联姻亲家,合家都好,就是生出了赛金花这么根枝杈,把洪、陆两家搅得乱七八糟。今日太后偏巧提起她,那可别怪自己不客气了。于是他忙上前 ,献媚道:“回老佛爷,她以前是苏州花船上卖唱的,后来洪钧纳她为妾。洪钧死后,重操贱业,在北京开了个妓院。”一上来便端出了赛金花的低贱身份。 慈禧听了果然一怔,问道:“什么?她是个妓女?” “正是。洪钧出使欧洲四国时把她带去了,在柏林住了三年,会说几句德国话。据说,那时候就跟瓦德西有来往,不清不白的。这回瓦德西当了联军统帅,就把她召到仪鸾殿,一起骑马说话,寻欢作乐。” 慈禧勃然作色道:“什么?在仪鸾殿?我的寝宫?这……无耻之尤!罪孽滔天!” 陆凤翔见老佛爷动怒,喜上心头,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添油加醋道:“正是!北京一些无知的愚民受了她一点小恩小惠就纷纷奉承他,简直把她捧成护国娘娘了。一个妓女若能救国,那堂堂大清朝岂不让人耻笑吗?” 慈禧的气不打一处来,怒道:“太不像话!洋大帅占了仪鸾殿倒也罢了,一个下三烂婊子竟敢进我的寝宫干这种无耻下流的勾当。幸而洋人烧了仪鸾殿,他们不烧,我也要放火把它烧了。对了,那仪鸾殿修好了也别叫这个名了,就叫怀仁堂吧!” 陆凤翔连忙称是,又火上浇油地说:“还不光是这个,她还帮着洋鬼子到处张罗军粮,面粉啦,土豆啦,源源不断地给送上门。还有吶,为洋鬼子找姑娘取乐,她自己打头阵,真是丢尽了中国人的脸!” 慈禧更加愤怒了,连连摇头,说:“这不是‘资敌’吗?这不是卖国吗?” 陆凤翔又说:“可不是吗?洋鬼子要是没吃的、没乐的,能在北京呆这么久吗?” 慈禧全然失去了理智,露出了一脸杀气,咬牙说道:“这个婊子在哪儿?还不快把她抓了!” 慈禧的话便是圣旨。第二天一早,四个清兵凶神恶煞般地骑着马来到了赛金花书寓门前。为首的是两个刑部的衙役,其中一个叫赵孝愚。他们一脚踹开大门,如狼似虎般地沖了进去。 正在扫院子的孙三惊慌地迎上去问道:“哎哟,诸位爷们,有什么事儿?” 赵孝愚噼头甩他一巴掌,骂道:“去你妈的!别挡道!” 顾妈、秀玲、秋玲都出来了,个个莫名其妙,惊恐不已。只见这些人冲进卧室,不由分说就把正在梳头的赛金花拖了出来。 第262页 赛金花大惊,连连喊道:“干什么?你们是干什么的?凭什么抓我?放开我!……” 赛金花近日的身体状况日渐好转,书寓的生意有了起色,又买了三个姑娘。其中两个是从上海买的,是她回苏州探望生病的弟弟后办的。回京后又经中人推荐,买了一个武清县的女孩,为她取名叫凤玲。赛金花还带来一位家乡女佣人,是个寡妇,姓蒋,叫蒋荷方,因曾嫁给顾家,大家都叫她顾妈。她父母早亡,家中还有一个弱智的弟弟,靠她给人帮工养活。她是到北京专门伺候赛金花母亲的。 但也有不快之事。主要就是小报中伤赛金花。 联军走后,北京的生活渐渐恢復正常,一些报纸杂志也开始活跃起来。关于八国联军入侵时的各种报导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上面。赛金花也成了一些记者关注的对象。有一次,上海《新闻报》和《游戏报》的两位记者,一位姓沈,一位姓钟,採访了曾与赛金花同去中南海的葛林德的朋友丁士源,谈起了有一次他和女扮男装的赛金花进宫未能见到瓦德西时的情形。记者便添油加醋地写文上报,说什么瓦德西和赛金花在德国便相识,妓女进宫定是卖春献媚。这一 登,一传十,十传百,许多人便开始骂赛金花,让赛金花很不愉快,但也无奈,当时还没想到日后还 有更多 三十六、赛金花入狱(2) 的麻烦在等着她呢! 赛金花此时正在盘算着书寓的生意,怎会料到大祸临头呢? 赵孝愚一挥手,衙役们毫不理会赛金花的喝斥,铁链子一抖便套在了她的脖子上。 赛金花怒骂道:“瞎了你们的狗眼啦?我是赛二爷,你们敢这样!” 赵孝愚长着四方脸,大嘴丫子,牙被烟燻得通黄。不由分说,“咔嚓”一声锁住了镣铐,恶 狠狠地说:“抓的就是你,赛二爷,一点没错。带走!”拖着她就走。他们在房中搜寻了一 些书信照片之类与洋人有关的东西,用布包了就走。 孙三坐在地上吓呆了。秀玲、秋玲等姑娘也吓得面无人色,不知所措。只有高嫂和顾妈壮着胆子跟在衙役们的后边追出去,喊道:“太太!太太!……”顾妈又拉住一衙役问道:“大爷,行行好,究竟出了什么事啊?” 赵孝愚嘴一咧,说:“我们是奉刑部之命来抓她的,什么事可不知道。” 周围胡同里的居民们闻声都出来了,惊诧地看着披头散髮的赛金花被推上了一辆囚车。那位曾送乌骨鸡的大娘上前责问道:“爷们儿,赛二爷可是个好人哪!”百姓们纷纷响应:“是啊,你们抓错人了吧,怎么抓赛二爷呢!”“她到底犯了什么事?” …… “去去去!”衙役们扬起马鞭,粗暴地喝道:“闪开!闪开!……”马鞭啪啪,马蹄飞扬,捲起一片尘土,迷住了人们的眼…… 赛金花很快被带到了刑部监狱,关进了一间单人牢房。赵孝愚对狱吏李二交代了一句,说: “李二哥,这是文书。”李二在上签收画押后,他便扬长而去。 李二一看名字,又看看赛金花,披头散髮地不像啊!认了半天才确定是赛金花,便说:“哟 ,这不是赛二爷吗?” 赛金花望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勉强把头髮挽了起来。 “你这是怎么啦?犯了什么事儿?” 赛金花愤愤地说:“我哪知道啊!” 李二是个善良人,见赛金花沦落成这样,很不忍心,就安慰道:“您别着急,我去打听打听。噢,我叫李二,家住城南。那天您来我们那买土豆,正巧我两个弟弟让洋人抓了,说是义和团。我弟弟求您帮忙,他们俩是卖菜的,不是义和团。是您说了话,我的两个弟弟才保住了命。您可是我们家的恩人哪!” 赛金花看着他,好像回忆起了这件事,便点点头说:“像是有这么回事。” 李二热情地领她进了单人牢房,这是给要犯预备的。里面有一张木床、一张小桌、一只木凳 ,还有一只小瓦炭盆,里面残留着炭灰。 “这间房就算是好的了,不过呢,刚住过死刑犯。……这么着吧,别的我做不了主,给您换一间吧,这儿不吉利。” 赛金花看了看这间阴暗的小屋,只见斑驳的土灰色墙壁上隐约可见斑斑血迹。再一看,地上还有一滩滩散落的血肉残片,不禁令人毛骨悚然。 赛金花指着这些斑迹惊问:“这些是什么?” “哎呀,这位叫沈荩的,是革命党。上午刚过的堂,死活不招,老佛爷有旨,不招就仗毙了。哎呀,打断了三根木槓子,在堂上就没气了。 拖回来又是一通乱棒。这不,忙 得还没顾上收拾掉。来,我给您换一间吧,东头还有一间。” 赛金花不知哪来的胆量,一听说是革命党,反倒生出几分敬仰来。又一想,沈荩,不就是写我文章的那个上海《新闻报》的记者吗?虽说他胡诌我进宫是和瓦德西怎样怎样,但他原是痛恨洋人所致,牵连到我也是难怪。于是忙道:“李大哥,不用不用……这沈先生是我敬重 的人,能关在这间牢房里是我的造化,是我的荣光。” 李二见她不愿换,便不再坚持了。随后吩咐打扫屋子,让女狱吏给她拿来了洗脸水和早饭,将她安顿下来。 第263页 赛金花此时已冷静下来,抱着双膝缩在这间烈士魂魄萦绕的小屋里,思寻着自己的命运。是谁让自己遭此不测呢?想来想去没有结果,只觉得李经方大人不致于加害自己,汪季达也死了。那么还有谁呢? 赛金花进了监狱,书寓里可乱了套,孙三到外边打听消息,到晚上才回来。等候在这里的赛金花母亲、顾妈、秀玲都迎上去急切地询问。 孙三沮丧地往椅上一坐,说:“案子不轻哪,说她是资敌、卖国,还有人说是老佛爷亲自下的令。” “啊?为什么?”母亲、顾妈等面面相觑,“能不能去看看她,给她送点什么?” 孙三摇头说:“严得很,过堂之前不准探监。” 再说程璧听说赛金花被关入大牢,念及旧情,连夜找到陆凤翔家去为她说情。他径直闯入书 房。陆凤翔正在翻看从赛金花家搜来的东西,见他进来十分不悦。 因为是老熟人、老朋友,程璧便开门见山地说道:“凤翔,你怎么对太后老佛爷这样说呢? 赛金花的所作所为你是知道的,利国利民的事做了多少你一清二楚。不给立功授奖倒也罢了,怎么还要治罪呢?” 陆凤翔想辩解,说:“哎哎,程璧兄,你坐下,听我慢慢说。” 程璧打断他,继续愤愤地说道:“别人不说,就说阁下您吧,是我领着你家儿子媳妇请她帮 忙,她毅然捐弃前嫌,出面在洋人跟前说了好话,阁下这才得以保全身家性命。才几天哪, 你都忘了吗?怎么可以恩将仇报呢?凤翔啊,做人总得有点良心吧!” 三十六、赛金花入狱(3) 陆凤翔哼了一声,不悦地睥睨了他一眼,心想,这个糟老头子为赛金花鸣什么不平啊!该不是被她迷住了吧?嘴里却硬顶:“你这话可言重了,这明明是老佛爷的主意嘛!我有什么办法?” “老佛爷的主意你也应当出面担待担待嘛!‘资敌卖国’是个杀头的罪呀!对她委实不公平哪!” “可她为洋人办军粮也是实情哪,骑着马,挨街找粮店,招摇过市,人尽皆知呀!想包也包 不住的。” 程璧反驳道:“可是毕竟安定了民心,制止了暴行,不也是人尽皆知的实情吗?” 陆凤翔一摆手,说:“好了好了,咱们多年至交,犯不着为这么个贱人闹得不痛快。过了堂再说吧!” 程璧耐着性子继续说道:“她虽是娼妓,可总是洪状元的遗孀。不看僧面看佛面,做事不能做绝。” 陆凤翔冷冷地说:“她早已不是洪家的人了,算什么遗孀?还是这句话,过了堂再说。” 程璧急了,说道:“你是主审,过堂你去,我不去。” 陆凤翔敲敲桌上的案卷,说:“哎,这可是老佛爷亲笔御批的。你刑部大人要不去得朝廷发话。” 程璧无奈地怒视着他,想不到几十年的老友今天变得让人不认识了。 面临着生死的考验,胆小自私的孙三终于背叛了与他同居多年的赛金花。他现在拉上了秀玲另作打算:“要是过了堂,就要定罪。要真是背了个‘资敌卖国’,重者杀头,轻者也是充军。抄没财产那是无疑的了。” 秀玲是个毫无主见并神经过敏的姑娘,早已吓得丢了魂,问道:“那咱们怎么办呢?也会被抓起来吗?” 孙三一咬牙,迸出一句话:“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快!”他跳下了床。 秀玲呆呆地望着他,毕竟她是赛金花买来的,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孙三推了她一把,说:“发什么呆呀!快,收拾东西。她那点儿积蓄够咱俩吃一辈子的了。”两人立刻行动起来,捲走了家中许多值钱的东西,连夜逃走了。 赛金花在刑部监狱里幸亏有好心的李二照顾,才没受多少罪。过堂的前一晚,天气已是初夏,蚊虫叮咬得她难以入睡。只见牢房门打开,李二亲自捧着一个摆满酒茶的食盘进来 ,说: “赛二爷,明儿个您过堂,我们弟兄们给您准备了点酒菜。” 赛金花很感激,谢道:“哟,还这么款待我,多谢了!” “您哪,好好美餐一顿,睡个好觉,明儿个到堂上有精神说话。”李二宽慰道。 赛金花嘆了一口气,说:“李大哥,多谢你们一番美意。说真的,我什么世面都见过,就是这过堂还是头一回。心里总是有点儿七上八下的。” “别怕,您是好人,上面也有好人会在老佛爷面前为您说话的。” 赛金花抿嘴苦笑,心中暗暗求菩萨保佑。 第二天一早,她被戴上手铐带进刑部大堂。只见大堂内竖着“迴避”、“肃静”的虎头牌,手持刑棍分立两厢的衙役面若冰霜。主审陆凤翔端坐正中,副主审程璧坐在侧位,一旁还有书记员笔录口供。 赛金花稳住神走了进去。当她一抬头见到陆凤翔时,心中便突然明白了一半,原来是他要置 自己于死地。天哪,真是冤家路窄!赛金花并不知陆凤翔已是吏部尚书,但直觉告诉她,今天怕是凶多吉少。她跪地叩头,说道:“小女子赛金花叩见大人们!” 程璧命令衙役道:“把手铐给她摘了,以后上堂不必给她戴手铐。” 第264页 衙役们“喳”地答应一声,摘去了赛金花的手铐。 程璧说道:“赛金花,站起来回话吧!” 赛金花抬头看了一眼程大人,发现他态度和蔼,心中十分感动,忙说:“谢大人!” 陆凤翔从赛家搜查来的“证据” 中找到了那本乔治送给赛金花的照相簿,打着官腔问道: “赛金花,八国联军入侵北京以来,你跟洋鬼子们有什么来往?你帮他们做了哪些事?一一如实招来!” 程璧故意补充说:“赛金花,这儿是刑部大堂。你做了什么事,好事,坏事,都可以如实说 ,不必有所顾忌。” “是!”赛金花感激地向程璧点头。陆凤翔却不满地瞟了程璧一眼。 刑部大堂门外围着许多百姓议论纷纷。 刑部大堂内。赛金花从容地叙述道:“……八国联军兵临城下,太后、皇上逃跑了……” 陆凤翔打断她,喝道:“大胆,应该说两宫西巡了。” 赛金花瞟了他一眼,说:“小女子粗通文字,不善修辞。” 程璧说:“说下去!” “两宫撇下京都的黎民百姓逃跑……噢,西巡了,王公大臣也纷纷逃走了。来不及逃的,像您,陆大人,是叫洋兵抓进牢里;像程大人,是叫洋人押着去抬死人。洋鬼子把北京城糟蹋成什么样这就用不着我说了。我正巧遇到了约翰,他告诉我,瓦德西当了联军元帅。我就想,为什么不找瓦德西说一说,请他制止暴行呢?于是我就去说了,就在见到程大人那一天……” 陆凤翔不耐烦地说:“不许往自己脸上贴金!你为德军收集军粮,有没有这事?” “这事是有的。我帮他们买过不少粮食,土豆、面粉什么的。” 三十六、赛金花入狱(4) “这不是资敌吗?” “人家有洋枪洋炮,你不帮他们买,他们就抢、就杀人放火。我觉着我这么做没什么错。” 程璧有意问她:“洋人付钱了吗?” “付了钱,比以往高出几倍的钱。一个鸡蛋五分银洋,瓦德西嫌贵,我说,你们的银子都是从宫里银库抢的,又不是从德国带来的。” 陆凤翔又打断了赛金花的话,盘问道:“你跟瓦德西是什么关系?” “我在德国的时候认识了他,当时他是德国军队的总参谋长,我是中国公使夫人,彼此很尊重。这回他来到北京,我去找他,是为了北京的老百姓,让他不要乱杀人。他仍然称我洪夫人,仍然对我很尊重。说说笑笑是有的,别的没有。清清白白!” 陆凤翔冷笑一声,说道:“一个娼妇也配说清清白白?你们在仪鸾殿里究竟干了些什么勾当?” 程璧不满地瞟着陆凤翔。 赛金花忍不住激动起来,高声回答:“什么坏事也没干!” “没干?娼妇进宫还能干什么?” 赛金花气愤地顶撞说:“不错,我是娼妇,我是窑姐,我是婊子,我跟很多男人睡过觉。我干的就是这营生。我挂牌报捐,按月交税,有大清法律管着。不过,赛金花身子贱心不贱,我不偷不抢、不杀人不放火,不干伤天害理的坏事。” 陆凤翔愤然地把桌子一拍,喝道:“你丢了我们大清国的脸!” 赛金花冷笑道:“我丢了大清国的脸?我对洋人从来没有跪地求饶、卖国求荣,也没有跟一个洋人睡过,怎么丢了大清国的脸?谁丢了大清国的脸?谁把咱的国土割让给了人家?谁把咱黎民百姓的血汗钱赔偿给了人家?谁见了洋枪洋炮吓得屁滚尿流早早地逃跑了?” 陆凤翔见她说出了格,便怒喝道:“你放肆!” 程璧也严肃地说:“赛金花,不许你说这个!” 赛金花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说:“我不说大人们心里也明白。不过,拿我开刀我不服。” 陆凤翔见问不下去了,一拍惊堂木,叫了声“退堂”。 陆凤翔怒容满面地进了后堂。程璧随后,似乎有点高兴的神色。书记员持口供记录进来,问程璧:“程大人,这口供……怎么办?” “存档!”程璧说道。 陆凤翔忙说:“程璧兄,存档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 “她如此胡言乱语,对朝廷大为不敬哪。万一老佛爷知道了,对你、我都十分不利。依我之见,暂缓存档,作些修改,尽快定罪判决。” 程璧示意书记员退下,问陆凤翔:“那你的意思是怎样?从宽发落?” “不,从严惩处!” 程璧愤然起身,双手一摊:“那还要过堂干什么?那还要我刑部审理干什么?你把她拉出去杀了不就完了吗?” “程大人,这是朝廷的要案嘛!” 程璧毫不示弱,说道:“陆大人,问问你的良心,什么要案?不就是拿一个弱女子出气吗? 据她的口供,她根本无罪。非但无罪,而且有功。” 陆凤翔怔住了,力图缓和这僵持的局面,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程璧兄,我们是多年老友了,何必为这桩案子……” 第265页 程璧冷笑道:“公事公办。什么多年老友,程某不敢高攀。” 两人都愤愤地坐着,又陷入了僵局。 正在这时,一衙役进来报告:“启禀二位大人,李经方大人有事要求见。” 陆凤翔一怔,问道:“李经方?从合肥来的吗?” 程璧一听,立刻说道:“快请!” 少时,只见李经方身穿白绸长袍,浅灰马褂,白布缠帽,匆匆进来。陆、程趋前拱手相迎。 李经方躬身一揖,说:“二位大人,经方刚刚将先父安葬完毕,重孝在身,多有失礼了!” 陆凤翔答道:“无妨无妨,请坐!” 程璧问道:“经方兄丁忧未满,从合肥赶赴京城,必有要事。” “正是。听说赛金花获罪下狱了?” 陆凤翔听他说到赛金花,有些不悦,但也只得照实答道:“是,正在审理。” “敢问是什么罪名?” “资敌卖国。” 李经方沉默不语,嘆了一口气。 程璧一见,便问道:“经方兄有何见教?” 李经方沉下脸来,说:“好一个资敌卖国!倘若赛金花以资敌卖国获罪,那先父是在《辛丑 条约》上签字的人,又当以何罪论处?”他盯着陆凤翔,一副兴师问罪的目光。 陆、程二人都怔住了。陆凤翔吓得一时不知所措,愣了一下,忙装出一副笑脸,说:“不不 ,此案与李文忠公毫无瓜葛。文忠公乃大清元勛,国家柱石,岂能与一个卑微的女子相比?” 李经方严肃地说道:“不然,先父受朝廷重託,与联军谈判,殚精竭虑,艰苦周旋。其间多亏赛金花从中沟通才得以见到瓦帅。箇中原委,外人不得而知,均为经方亲手操办。” 陆、程二人吃惊地听着。 “为此,先父多次许诺赛金花,两宫迴銮之后要为她请功表彰。而今先父心愿未了,不幸归天。诸公不但不为赛金花记功,反而加之以罪,将先父遗愿置于何地?” 三十六、赛金花入狱(5) 程璧连连点头,含笑解释说:“这件事是有些小人以怨报德,在太后跟前说了坏话。”他睥睨了陆凤翔一眼。 陆凤翔尴尬地说:“这是……是太后亲自点名要治罪的,我们俩也是出于无奈。” 李经方望了望他们俩,心中已经明白了八成,陆凤翔和洪钧家的这点纠葛他也早有耳闻。事至如此,在大臣和赛金花之间他要做出抉择。难办的在于太后圣谕已下,要让她收回成命那是不可能的。他沉思了一下,为了救出赛金花,只有让她受些委屈了。不管怎样,自己和父亲李鸿章通过赛金花去联络瓦德西,说出去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只要赛金花命保住了,也算对得起她了。将她逐出北京,那段令人痛心的歷史也就无人关心了。 想到这儿,他拿定了主意,便说:“现在既然已经惊动了太后,自然就难办了。不过,千万 不可用什么资敌卖国的罪名。一来不符实情,二来也贻笑天下。找个别的什么家中小错从轻 发落了,也好给太后一个交代。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程、陆两人听了点头称是。 陆凤翔不敢怠慢,忙与程璧商议对策。 偏巧赛金花班子里前些日子出了一桩人命案。这就是凤玲的自杀。 原来这个武清县的凤玲姑娘并不单纯,她先前卖在小李纱帽胡同茶室里当姑娘。这“茶室” 是二等的清吟小班,也是妓院,不过姑娘要略会弹唱,敬茶也有更多的规矩。她在那里做时认识了一名熟客,叫小五子,答应出800换出从良脱籍。茶室老闆怕她与小五子私奔,便求了中人尽快把她卖掉,隐瞒了她的这一段。赛金花当初急于要人,也没多盘问,花了1200两银子买下了她。 没想到这位凤玲姑娘来到金花班后便没了笑脸,心想着再也不能和小五子团圆了,心如死灰 。不但不讲话,也不接客。一天来了位潘二爷,赛金花让凤玲梳头打扮去伺候,她却不动。赛金花气极了,去屋里找她,却见她趴在桌上不动。赛金花一拉她,她一抬头,眼睛通红,像是 吞了鸦片。再一查,原是偷了赛金花的烟膏吃了。赛金花慌忙叫人买药来救,却已无济于事 了。有位裁缝铺的蒲二奶奶好心地替赛金花出主意,冒充凤玲生母去报五城管事,前来验了尸,入了殓。 偏巧又生出枝节。小五子找人说凤玲没生母,是赛金花虐待致死,并告到了官府。此事很快报到刑部,陆凤翔、程璧一看大喜,正愁没有藉口,这下子可有了。便以“虐待下人致死” 为藉口,象徵性地罚了三钱七分二厘银子,也就是一枚小银币;给赛金花判了个“逼良为娼, 有伤风化”的罪,押回原籍。巧妙地化解了“资敌卖国”的重案,作为民事问题的一般小案子处理了。陆凤翔又托李经方找了个机会在慈禧面前打了个马虎眼,慈禧便也不再追究。李经方、陆凤翔他们也都松了口气,这事就算过去了。而可怜无辜的赛金花被关了半年,还是得到了如此不明不白、冤枉窝囊的下场。而在众人心中,她的资敌卖国、陪洋大人睡觉的丑行再 也抹不掉了。 放人这天,一个女衙役把赛金花的牢房门打开。 第266页 李二上前笑吟吟地一拱手,说:“给赛二爷道喜!” 赛金花问道:“怎么,判下来了?” “从轻发落了,押解回原籍。” “押解回原籍?这还是从轻发落?”赛金花感到极为失望,可嘆自己满腔的爱国之心仍然没被朝廷承认,反而因凤玲之死担待逼良为娼的责任。 李二笑道:“没有比这再轻的了!听说是李经方大人从合肥老家专程赶来为您说了情,不然不会这样轻呀!程大人特意安排了赵孝愚大哥前行当解差,吩咐说一路上不许把您当犯人待,要好好照顾您。噢,我现在先送您回家,收拾收拾,明儿个一早就上路。” 赛金花茫然无语。李中堂也死了,幸而有程璧、李经方还算守信用。但李经方当年说的是要为我请功啊,怎么还要判罪、押解回原籍呢?并说是我虐待下人致死。凤玲原是骗我的,我白花了1200两银子,她自杀与我根本无关,我有何罪呀?赛金花越想心中越堵,却又找不出任何办法。 回到了书寓,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派凄凉和杂乱,没有客人,没有热闹,只有零乱和破败。母亲傻了。先前她只知胡乱花钱到刑部打点,被人骗了一二千去;后听说要判重罪,便吓傻了。见赛金花回来,似乎不认识一样,只知傻笑。金花看着,心像刀割一般。家里贵重一点的、凡是能拿走的,都让孙三和秀玲,还有刘三等偷了。房中的几只箱子也被他们趁火打劫搬走了。连马厩中30好马和大骡子也一匹没剩。底下人走得精光,连高嫂都不见了。真是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 只有顾妈一个人服侍着傻母亲,守着摊子,抓紧了钥匙,才保住了有限的财产。赛金花回来时,她正在收拾屋子,用一把小钉锤钉着损坏的门窗。见赛金花回来了,顾妈惊喜地向她 奔去,说道:“太太!太太!您回来啦!”她拉住赛金花的手打量着,哭泣道:“您受苦了。三爷、秀玲 把您值钱的首饰和衣服全拿走了,秋玲也跟上一个相好的走了。都是忘恩负义的东西!王八 羔子!死了也是报应!只有您的八音盒子和墙上的那张《红梅水仙图》,还有这个瓦大帅送的首饰盒、立大人的12个小金人的自鸣钟,我算是死死抓住了,睡觉都抱在怀里,才没让他们抢走。对了,还有这个小玉坠。”她递过了那只玉麒麟。 三十六、赛金花入狱(6) 赛金花接过玉坠。这是块假玉,不值钱。她呆呆地进了卧室,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心里空荡荡的,像被挖了一个大洞。 顾妈跟进来,擦了擦泪,露出了南方人的坚韧和耐心,像姐姐般劝慰道:“您也别太难过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才不过36岁,日子还长着呢!保重自己的身体要紧。您放心,天塌下来有我陪着您。您回原籍,我跟您一块去。” 赛金花看着她,见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充满了同情和关爱,目光也是真诚的,不由得心头一阵暖流涌起,感动万分。在这个人吃人的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好人,能和自己患难与共,自己也就知足了。 母亲也靠了过来,她看看女儿,好像想说什么,却没说,只是呆呆地看着。赛金花一只手抱住了顾妈,另一只手抱住了呆傻的母亲,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正在哭时,葛林德领着四位德国使馆的秘书和军官来到赛寓。他们先去了刑部,听说赛金花已被放出,便来看望。赛金花忙让顾妈倒茶。葛林德见状十分难受,其他的德国人也都表示慰问。葛林德掏出一张200两的银票塞到赛金花的手里。 赛金花默默地收下了,不仅因为他们有过亲密的关系——他曾有幸得到过她。更重要的是, 毕竟他们在一起做过事,已经互相了解。 葛林德还捎来了一封瓦德西从德国给她寄来的简讯,只有半页纸。 赛金花看着这信真是哭笑不得,问道:“信上写着什么?”她会说德语,却不会认。 “说他已经退休,一切都好,又问候你的身体。” “他倒什么事都没了,我的罪还不知什么时侯是个头呢!”赛金花嘆道。 三十七、顾恩宇牺性(1) 与北京的暮气沉沉相反,广州珠江边正在勃发着革命的朝气。 顾恩宇逃出北京后直奔天津,又乘上了南下的海轮,终于来到了广州。在江西会馆找到了认识魏斯炅的人,并且很快与在日本的魏斯炅取得了联繫。魏介绍他加入了他们的活动。这天约好了要接从日本取道香港回来的魏斯炅兄妹去参加演讲会。一大早,他便领着几个青年学生前往码头。 在一望无际的珠江口一个小码头附近隐蔽的树阴下,顾恩宇和三四个青年学生 围坐在草地和石头上。顾恩宇手中拿着一张《苏报》对大家说:“这篇文章值得一读啊,是章太炎写的。他把慈禧、光绪回京以后的中国形势分析得很透彻。他不贊成康有为的保皇党,认为中国只有孙文先生提出的国民革命才能自强。” 两个青年接过了报纸看着,另一青年着急地问:“兴中会的人怎么还不来?” 顾恩宇掏出怀表看了看,说:“再等等吧……” 不一会,远处传来轮船靠岸的汽笛声。 “大概就是这班轮船。我去看看。”顾恩宇说着跑向江边。 第267页 只见一艘小火轮靠岸,轮船上挂着的牌子上写着“自香港至广州”。旅客们鱼贯下船。其中一男一女正是他久违了的魏斯炅和魏斯凤。魏斯炅虽然身穿长袍马褂,但已经剪去了辫子,一头齐耳长发披在脑后,随风飘动。魏斯凤梳着两条长辫,穿一身棕红色西式长裙,披着一条白色的披肩,端庄大方,成熟了许多。 顾恩宇向他们迎去,兴奋地喊:“斯炅!斯凤!……”魏氏兄妹也看见了他,高兴地向他跑来。下了踏板,三个人便围抱在一起。 魏斯炅拉拉顾恩宇的辫子笑着说:“喂,你怎么还留着这条猪尾巴。” “比不了你呀,从日本到了香港,没人管。我这是在广州,不留辫子,官府就认定你是乱党。” 魏斯凤突然问道:“恩宇哥,你从北京来,有没有见过赛金花?” 顾恩宇顿时收敛了笑容,沉默地点点头。 魏斯炅关切地问:“她怎么样?上海的报纸上,有的把她誉为中国的民族英雄;有的把她描写成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有的则把她骂得狗血淋头,说她出卖肉体取悦于洋人,是民族败类。她究竟怎么样?” 顾恩宇感慨万千地说:“怎么说呢?她跟我不是一路人了,但她决不是卖国的败类,这我知 道。唉,真是一言难尽啊!待一会再说吧!” 这时,那几个青年学生走了上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顾恩宇介绍道:“诸位,这位就是兴中会的代表魏斯炅先生,这是魏先生的妹妹魏斯凤小姐……” 魏斯炅带来了兴中会的精神:发动群众,国民革命。决定尽快在广东各地举行秘密会议,宣讲革命,吸收骨干,为武装起义做舆论准备。 他们首先在广州郊外的一座破庙内秘密开会。 一群爱国青年约五六十人在这座破庙的大殿集会。这群人中,有学生、农民、工人,大家一 起席地而坐。神座下,一条长凳上坐着魏斯炅兄妹。 顾恩宇在演说:“……四万万五千万同胞再也不能忍受腐败、卖国的满清朝廷的统治了!再也不能听任列强瓜分我们的国土了!孙文先生号召我们驱除鞑虏,恢復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拿起刀枪对抗官府。现在,请魏先生布置行动计划。” 大家兴奋地鼓起掌来。 魏斯炅站起身来,面色严峻地看着大家,问道:“这里的人有怕死的吗?” 众人齐声答道:“没有!” 魏斯炅兴奋地笑了,说:“好,我们的第一步是攻占县民防团,那里有二十几条洋枪,然后攻占县城,下一步就是攻占广州。将来会有更多的人参加我们的行动。” 青年们听说要攻占县城,个个兴奋不已,斗志高昂。他们都不会使用武器,有的连如何自卫都不懂。顾恩宇和魏斯炅便对他们进行军事培训。魏斯炅设法弄到了几条长枪和手枪,教他们射击、格斗以及基本的军事知识。 这一日,顾恩宇在教几个青年拆装枪枝,学生们学得很快,已经能够在十几秒内立刻装好枪,举起射击了。突然,庙外走来一个卖杂货的,推开门便问要不要买杂货。在门口坐着缝衣服放哨的魏斯凤眼疾手快,立刻把他推了出去。然后走至内院通知了顾恩宇他们。 魏斯炅说:“恐怕是探子,大家行动一定要注意。如果回家后问起来,就说是来庙里跟武师学拳术,千万不可走漏风声。” 众人答应着散了。这时魏斯凤取出几张报纸交给顾恩宇。每隔一两天,他们便派人进县城打探动静,并买些报纸回来,了解信息。今天就有《申报》、《苏报》,还有香港的《中国日报》等。 顾恩宇翻开《申报》细读起来。只见生活版上登了一则醒目标题——《赛金花以逼良为娼妨害风化罪押解回原籍》,不觉一怔。报导的作者详尽地叙述了此事原委,甚至不点名地指出了朝中有要人借刀杀人,李经方为父替赛金花解危之事,颇有几分见地。 读完这篇报导,顾恩宇心里久久不能平静。魏斯炅兄妹看了也十分气愤。 魏斯炅拍打着报纸大骂慈禧:“这个老妖婆,还有那些大官,不去打洋人,反拿一个弱女子出气,真该千刀万剐!” 三十七、顾恩宇牺性(2) 顾恩宇嘆道:“我在北京就劝她,不要去做那些无用的事,清廷是不会念她好的,反过来还会给她扣上资敌的罪名,她不听,反而振振有词地说自己没有错。你看看,不是应验了吗?” 魏斯炅说:“她已经很不易了,不能要求她有这么深的见解。她办事只凭直感,心地又太善良,怎么能不吃亏?” 魏斯凤说:“那个借刀杀人的大官是谁呀?他才该下监狱呢!” 顾恩宇思忖着说:“我猜就是陆凤翔。他是苏州人,洪钧的亲家。洪钧死后一直欺负彩云。彩云顶撞过他,他早就想置她于死地了。” “对,有可能,他如今是吏部尚书,正管审批这种案子。这些人才是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魏斯炅感嘆道。 这时,一青年会员匆匆送来一封信交给魏斯炅。信是县里的内应写的,说县民团明晚要参加县府老爷家的寿宴,守卫空虚,正是下手的好机会。 第268页 魏斯炅和顾恩宇很高兴,终于盼来了动手的时刻,当即决定明日起义。 第二天黄昏时分,在县民团大院大门口,挂着“民团”两字的白色灯笼像往日一样点亮了。两个持着旧式步枪的岗哨守卫在门旁。民团住房里空荡荡的,枪械库门上着大锁,只有少数几个团丁在院子和走廊里巡逻。透过窗缝,在月光下隐约可见库房内木柜上放着两排步枪和短枪,还有几箱子弹。 魏斯炅他们一共四五十人,手持木棒、大刀,分兵两路,一路在前门外树丛中埋伏,另一路在后门外埋伏。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只听猫头鹰“呜呜”地叫了两声,这是进攻的信号。潜伏在树丛里的顾恩宇立即掏出枪来,“砰!砰!”两枪,两名岗哨应声倒地。 接着,魏斯炅一跃而起,与顾恩宇一同率领着大家沖入县民团大门。两个青年奔向后门,迅速砸开门,另一支队伍也沖了进去。他们的行动惊动了巡逻的团丁,他们慌忙举枪还击,并纷纷拥进枪械库,打算取下枪架上的枪。 这时,顾恩宇已冲到枪械库门口,高喊道:“我们是革命党!缴枪不杀!”团丁们惊惶万状,吓傻了。 魏斯炅喝道:“放下枪,举起手来!” 团丁们哪见过这种架势,纷纷放下了枪,高举双手。兴中会的人上前夺过他们的枪, 搬走了弹药,将他们一个个捆绑在架子上,嘴里塞上布团,反锁在房内。 魏斯炅向顾恩宇使了个眼色:“撤退!直奔县衙门!” 兴中会的人有了枪,斗志更加高昂,于是乘胜出击,直奔县衙。此时县衙正举行县官的四十大寿,又唱戏、又摆宴的,好不热闹。忽然听见远处民团大院传来了枪声,众人都吓了一 跳,一些胆小的慌忙辞行熘走,院内顿时乱成一团。 县官老爷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前两天就听说破庙里来了一批练武艺的青年人,心里本来就犯嘀咕。刚才枪一响,就知道出了事,忙派府中卫兵队长骑快马去广州报信,立刻搬兵增援。队长骑着马刚出去一会儿,兴中会便打了过来。子弹横飞,烟雾迷漫,宾客大乱,四处奔逃。县官当过兵,会使枪,领着护兵和兴中会打了起来。兴中会的人初次用枪,缺乏经验,但个个奋勇向前。双方都有不少伤亡。 正激战时,突然,从侧面的大道上传来阵阵马蹄声。魏斯炅、顾恩宇望去,原来是一支官府的增援骑兵队飞驰而至。顾恩宇瞄准为首的骑兵长官就是一枪。骑兵长官翻身落下马来。骑兵们纷纷下马隐蔽,向他们还击。 顾恩宇又扣扳机,不料子弹用完了。他急忙回身向身后的会员催要子弹。 正在此时,骑兵方向一枪击中了顾恩宇的胸部。 顾恩宇应声倒下。 魏斯炅奔到他身边惊唿:“恩宇!恩宇!”又忙招唿一青年,“快,背走!撤!” 那青年背起顾恩宇后撤。 骑兵方面的枪火更勐烈了。 魏斯炅领着人马从小路往山里撤去。 他们撤到了一个偏僻的山村。顾恩宇的伤势十分严重,子弹打中了肺部血管,流血不止。魏斯炅一面找来山民弄来了草药止血,一面连夜派魏斯凤和另一人去广州请洋大夫来治伤 。 第二天清早,一辆马车在村口停下。车上下来魏斯凤和一个老年英国医生。洋医生穿着传教士的服装,手提医箱,魏斯凤领着他沿着一条崎岖的山路朝村子里匆匆走去。 这是山坳里的一座简陋的农舍,现在成了兴中会伤员的临时医院。几副门板上都躺着伤员。靠窗的一张床上,躺着胸部和肩部缠着绷带的顾恩宇。魏斯炅胳膊也受了点轻伤,正在床边照料他。 顾恩宇面色苍白,奄奄一息。这会儿,餵他喝进了几口水,又清醒了一点。他睁开眼,发现 魏斯炅正看着他,唿唤着他的名字,便动了动嘴唇,断断续续地说道:“斯炅……赛金花… …彩云……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我……放心不下她。……你要……代我……好好地……照顾她!” 魏斯炅微微点头,说:“你放心,我会的。你要挺住,大夫马上就来了。” 顾恩宇微微一笑,说:“谢谢……” 这时,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魏斯凤风尘僕僕地领着英国医生进来,说:“哥,这是香港的享利医生。” 三十七、顾恩宇牺性(3) 魏斯炅立即一挥手,说了声:“请!” 英国医生快速地解开顾恩宇的绷带察看。 魏斯凤焦急地问:“医生,怎么样?” 英国医生为难地摇摇头,说:“流血太多了,恐怕打中了大动脉。这里又无法动手术、输血 。 我尽力吧!”他忙给顾恩宇打针、上药、缝合…… 顾恩宇听见了医生的话,知道自己的生命将结束了。即使医生不讲,他也感觉到了。大量鲜血流出了他的胸腔,就像是有一股力量在一点一点抽走他身上的元气,让他干瘪、让他枯萎……他觉得身体一点点在变轻、变薄,变成一张透明的薄片,一阵清风就能吹走。他想动弹,但是手脚全都不听大脑指挥。他似乎看见了一个无常鬼披着一团雾气向他飘来,面目看不清楚,但无常鬼的脸是雪白的,嘴是血红的,头上似乎 戴着一顶尖尖的高帽子,手里拿着一根索命的铁链子……啊,这不是小时候在村子里戏台上看见的吗?旁边是彩云,吓得直往他怀里躲……彩云,彩云,我的彩云啊!我再不能保护你了,只有让老天爷保佑你吧! 第269页 一阵昏迷之后,顾恩宇又甦醒过来,看见了满面泪痕的魏斯凤正盯着他看,叫着他的名字。 哦,斯凤,多好的姑娘啊,那么健康、美丽、大方、勤快,我们本来可以在一起的,革命成功便可以结婚了,那时我就有资格结婚了。可是现在不行了……他用微弱的声音叫道:“斯凤!……” 魏斯凤擦着红肿的眼睛,抽泣道:“恩宇!” 顾恩宇悽然笑道:“真对不住你,辜负了你……” 魏斯凤泪流满面地说:“恩宇,别说这样的话!” “总觉着……还会有……很多时间。……其实……我们还是太……简单了!……革命很……不容易!……我看不到了……”说着,顾恩宇颤抖地伸出手来。 “你要什么?” “剪,剪刀。” “要剪刀做什么?”魏斯凤不解地问。 “把辫……辫子……剪掉。”顾恩宇喘息着说。 魏斯凤急忙抓过一把剪绷带的剪刀,“咔嚓”一声剪下了顾恩宇的辫子。 顾恩宇露出欣慰的微笑,望望魏斯凤和魏斯炅,说:“好了,我死了就不再是……大清的鬼 了。”说完,他的唿吸越来越弱了,慢慢闭上了眼睛。 魏斯凤哭喊道:“恩宇哥!……” 魏斯炅也惊喊:“恩宇!恩宇!……” 顾恩宇没有回答,他永远停止了唿吸。 魏斯凤痛哭失声,魏斯炅默默垂泪。 三十八、返回原籍(1) 离开北京前,赛金花托葛林德找了个大夫为母亲看了病。经过扎针吃药,母亲总算明白点了 。她这才变卖掉剩余的家具物件,收拾行装,由赵孝愚遣送上路。他们先坐火车到天津,再乘火轮到上海,最后去安徽徽州老家。 火车隆隆地从前门启程。赵孝愚接到程大人的特别关照,葛林德到车站去送赛金花时又给了赵孝愚一些钱,让他一路好生伺侯,赵孝愚也大大改变了态度,小心招唿着这三个女人。 赛金花铅华洗净,神色茫然。内穿一件暗红色的前心写有“囚” 字的囚服,外披一件黑色披风,头上扎一条暗灰色的包布。外人乍一看,只当是三个老太太。天气已经开始暖了,但她心中却冷如冰雪。上车后,她依在靠背上,两眼失神地望着窗外。初春的田野满眼是绿, 高粱、玉米、小麦、菜蔬长得很好,可在她眼中却是一片灰暗。虽说她已大起大落多少回了,虽说已经可以荣辱不惊了,但人心这个东西也不是那么容易平復下来的,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放在谁身上能让人甘心忍受呢? 正想着,车到良乡了,这已是天津的地界,人犯要在这儿交接。县衙派了人来,说是来接风洗尘。赛金花惊诧之极,问赵孝愚是怎么回事?赵孝愚笑道:“二爷,就是找个茬吃一顿, 老规矩。您放心,银子我这儿有。” 于是,下车到一小饭馆,吃了顿饭,还喝了酒。两个差官嘻笑着,总是偷偷地瞟着赛金花,毕竟是名花嘛,仿佛押送她也是会沾上点香味似的。赛金花一言不发,凡事通过顾妈去说。赵孝愚交了文书,自己回北京復命去了,他们三人便由天津的差役押送上船。为了一路的平安,赛金花又让顾妈给了那个姓王的差头几块钱。第二天上了一条大轮船,在三等舱通铺的 角落里安顿下来。 在海上航行她已不是第一次。一望无际的大海让她又回想起去柏林的路程,多么遥远的回忆,许多细节已经记不清楚了。然而对海的印象却永远不会忘记。她是多么爱海啊,不管有什么愁事,只要站在大海边,看着这无边无际、波涛汹涌的蓝色海水,就会感到自己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会从心里发出一种对天地自然的感恩之情,感谢上苍让自己来到这世上走一遭,使自己见了世面,长了本领,认识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事。还不说吃了那么多好吃的东西,穿了那么多好看的衣服,戴了那么多漂亮首饰,去过了那么多地方,花过那么多的钱……想想这半辈子真是够本了,就是受多少委屈又怎么样呢?干吗这样垂头丧气的?才36岁,人生只走了一半,还有另一半就不走了吗? 得到王解差的准许,她可以站在舷窗内看海。思来想去,此时她心中已得出结论:我赛金花 什么时候低过头?凭你们洪家、陆家要整死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的女儿还在洪家,我要去看她,我要让她知道,她妈是什么人。 她的眼中重新燃起了一股復仇的火焰,她发誓决不屈服,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经过一个星期的航行,上海到了。就在码头上,忽然间有一个熟人在叫她们,那是梅仙。 当时她们刚刚下船,王解差吩咐另一名脸上有浅麻子的姓李的解差找个小饭馆吃饭。正搬运行李时,赛金花感到后面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勐一回头,就见梅仙微笑着站在眼前。 “梅仙!” “彩云!” 两个人同时叫了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 “来接你呀!” 惊讶之余才发现,梅仙身旁还有一个男人,瘦瘦的,白净脸,长得有几分像洪钧。又看看梅仙,才发现她又黄又瘦,尽管搽了很厚的脂粉,还是透着几分病容。忙问:“真的来接我?别胡说!” 第270页 此时二位解差已找好了饭馆,叫道:“二爷,吃饭了!” 赛金花拉着梅仙,说:“走,边吃边说。”又对王、李两位解差说:“我的老朋友,我请他们进里面了,你们自己吃吧!” 不等那二人回答,她已拉着梅仙他们进了包间。 三人坐下,梅仙忙给赛金花介绍:“这位是我的朋友曹瑞忠先生,在沪宁铁路做稽查长。” 那位曹先生文质彬彬地朝赛金花鞠了个躬,微微一笑,说:“久仰!久仰!” 赛金花见他这样客气,忙回礼道:“不敢当!曹先生别客气。”又对梅仙说:“怎么,你气色不太好?” 梅仙却不答,只一笑,说:“甭管我,今天就是接你来的。曹先生昨天看见报纸上登着你回上海然后到徽州的消息,说是今天船准到。果不其然,让他说准了。” 曹先生羞怯地一笑,说:“我知道轮船的班次时辰,干交通的,习惯了。” “哎呀,彩云,你不知道,你的事在上海好多人都晓得。曹先生把小报上的消息还都剪了下来呢!” 赛金花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便问道:“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他呀,早就认识你。” “又胡说了,我怎么不记得。” “咱们八年前头一次在上海搭班子他就知道。不过,没进来过。是吧?”说着,就用胳膊肘顶了一下曹先生,把他弄了个红脸。梅仙倒“咯咯”地乐了起来。 曹先生倒承认了,说道:“你们那么有名,知道的人多得很。我是经过那里,没敢进去。” 三十八、返回原籍(2) 赛金花见他40来岁的样子,心想他当年30出头,却羞于上妓院,倒是少有。于是说道:“ 曹先生一定是家教很严,忙于功名吧?” 曹先生淡淡地一笑,说:“倒也不是,我父亲早已去世,我小时也曾读过几年书,只中了秀才,并未再去应考。” 赛金花又问:“那曹先生是个孝子啰!” 梅仙说道:“是啊,侍奉母亲,去年才送的终。此后胆子也就大了,敢进我们这里了。”又是一阵乐。 赛金花见曹先生穿着平常,做的也只是小职务,怎么能有多少钱到书寓花销?不用养家小了吗?于是忍不住又问:“那先生的家小也在上海?” 又是梅仙抢着答:“哎呀,彩云,曹先生至今还是一个人吶!他的老婆早死了!” “什么?”赛金花一怔,“对不起,曹先生。” 曹先生腼腆地一抿嘴,老老实实地说出了自己的经歷:“不不,没什么。她是母亲给找的远房表妹,从小身子弱,是痨病。本不能成亲的,可家里非要冲喜,婚后第三年还是死了,也没孩子。母亲让我再找一个,我没同意。她是念佛之人,也就随我了。” “哦,这倒也好,有了家,牵挂就多了。”赛金花不由得几许感慨。 梅仙这才问起赛金花的事。赛金花只能粗略地讲了讲,王解差进来催道:“二爷,吃好了该找个地方歇歇,明天还要上路呢!” 梅仙想了想说:“我们弄堂边有个小旅馆,老闆我认得,价钱也公道。” 解差同意了。于是梅仙又抢着付了饭钱,雇了两辆马车来到了那座小旅店。 晚上,梅仙一个人来到赛金花房中,才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她。 原来,梅仙得了病,并且病得很重。 “什么?梅毒?”赛金花怔住了。 按说妓女得花柳病并不稀奇,她们周围得过这种性病的姑娘也不计其数,尤其是低等的班子里,而更下等的野鸡暗娼几乎人人不可避免。但赛金花和梅仙她们则不然,早年在富妈妈的船上就十分注意个人卫生,养成好习惯。她们每人都有几个小瓶子,装着红的、白的、粉红的药粉和药水,那是消毒用的。其中有石炭酸、柳酸以及高锰酸钾的成分,是从医生那里买来的,有的还是在洋大夫诊所里买的。那高锰酸钾最好了,他们都叫它“灰锰氧 ” ,紫色小颗粒,只需放几粒在水盆中,水便变成了红色。每次接客时,无论在什么情况下 ,她们都要洗上几次,尤其是事后一定要洗,并且想方设法让客人也洗干净再行事。多半姑娘初次染上病,都是客人不洁造成的。富妈妈捨得花钱让姑娘们看病、预防,药哪怕再贵也要买。那白色的药粉她也不知叫什么正名,只知叫“辛白粉”,有杀精子的作用,防止姑娘怀孕的。也有姑娘腰带上挂一个香袋,里面装着麝香,那也是能避孕的,但并不能防病。 有时药用完了,就用盐水和白醋兑了水洗涮,这也是常用的消毒品,便宜又安全,对客人也不必忌讳。赛金花很幸运,她一直保持着这些卫生习惯,所以虽然她接待了不少男人,依然没得过梅毒。有时尿道会急性感染,但她有呋喃坦丁这种特效药,是从德国带回来的。后来又通过葛林德在瓦德西卫生队里买了一些,只需服用两三天就完全好了。卫生队里还有打针的药,像油脂一样的,姑娘得了梅毒,打上一个星期针,不接客,便治好了, 当然价格昂贵。可梅仙这样一个精明的人,一直好好的,怎么也会得上这种病呢? 第271页 梅仙嘆了口气,说:“唉,怪我大意了,去年年底遇上一个,做肉类生意的,出手就是50两。人可丑得不能看,有臭胳肢窝不说,没想到他竟是染了病的。我只想自己人老珠黄了,也不能像过去那么挑眼了,将就了吧,可就倒了大霉!” “看医生了吗?” “先吃了点小药,不想这病也奇怪,怎么也不好。遇到曹先生这么个好人,这才带我找租界里一个美国大夫看。哎哟,打一针10块钱呢!今天就是过来打针的,还做了检查。” “有事吗?” “还不知道,抽了血,要做什么化验,下个礼拜才知道呢。” 赛金花看着梅仙这副憔悴的样子,想到当年她献媚陆凤翔的情景,不觉感慨万千,脱口说道:“那位陆大人早把你忘了。” “别提他!男人有几个好的?你再怎么倒霉,总算是碰到个洪状元,还是命好。哎,对了, 你跟那个瓦德西是怎么回事?上海传闻可多了。” “什么事也没有,清清白白的,他只把我当洪夫人看。你别听那些人瞎说,他们都是在拿我们这种女人取乐罢了。” “说你常出入宫中,还骑马穿男装。” 赛金花“咯咯”笑道:“是呀,这不假。那会子打仗嘛,穿男装方便。你知道吗?我和瓦元帅做生意呢!” “做生意?送姑娘?” 赛金花笑道:“嗯,这也算一宗,他们也是人嘛。我找些姑娘带到宫里去,多半是伺候军官,50两、100两一夜呢!不过这不是大生意,大生意是土豆。”见梅仙瞪大了眼吃惊的样子,她便把联军让她买土豆的情况告诉了梅仙。 梅仙连连惊嘆,又问:“那你发大财了?” “要是洋兵不打进来,我倒是会发大财。那阵子立大人宠着我,大把银子从手里过,打个金屋都不难。可一打仗全没了,都抢了。这几个土豆钱可补不回我的亏空。这一次发配回老家,那该死的孙三又卷了我一笔。梅仙哪,我是看透了,钱不是好东西,我们女人还是得有个家,找个诚实的男人才是最好的了。这个曹先生对你这样,不如你就跟他结婚吧!” 三十八、返回原籍(3) “哎哟,不行不行,你可不知道,他这人可怪了,他对我好是好,可还一次没上过床呢!” “那,那他到班子里来做什么?” “是呀,我也问他呀,他却说来听小曲呀、说个话呀、打个牌呀……” “有病吗?” “不知道,他不叫我碰他,也不在这过夜。你说有这种男人吗?我觉着他并不恋我,倒是总 问你的事。” 赛金花又一怔,问道:“问我?” “是啊,今天一见你,他的眼睛都发亮。我看哪,他是喜欢你。”梅仙笑了。 赛金花忙打她一把,说道:“胡说!” “不是胡说,他真是对你着了迷似的。我看你们俩倒合适。他身上倒真有几分洪状元的风度,长得也有些像,该不是洪状元托生下凡来找你吧!”梅仙拍了她一巴掌。 赛金花并不答话,只是喃喃地说:“听天由命吧!我再不信什么,不空求什么,也不曾想过 还有什么好事能让我遇上。” 梅仙却说:“心诚则灵呀!你要信、要求。我看你身体也好、精神也足,还可以过几年好日子呢!” 梅仙这回可是认了真。她的病几个月了还不见好,下身见红不断,并且小腹总是隐隐约约地疼痛。在曹先生的坚持下,她才去看了洋大夫。虽然检查结果还没出来,但从大夫的脸色上,她预感到不会好,甚至想到了死。若是能帮赛金花做成件好事,那心里也是个安慰。当初在上海赛金花被陆凤翔赶走,自己没法阻拦,总感觉欠了她什么。做成这好事,也就还了这份情。于是她连夜找到曹先生,让他送赛金花回老家,免得她们受人欺负,碰到什么意外也好有人商量。 曹瑞忠对梅仙所託欣然应允。白天见到了赛金花,与他的想像相差并不大。从外表上看她没有传说中那么漂亮。过去在报上见过赛金花的照片,那时的赛金花打扮得花枝招展,神情得意。而今天的赛金花却一身素装,不戴首饰,一脸沉郁。一个老式的巴巴头梳在脑后,像个老妇人。只有细细观察,才看出她的皮肤依然白净细腻,眉眼端庄,两只大大的眼睛会说话一般,眉宇间仍有一股贵妇人的气质,而这正是让他一直暗暗倾慕的。 曹瑞忠自从认识了梅仙,就不断地向她打听赛金花的事,同时收集有关赛金花的资料。可以 说,赛金花在他心中已是一位老熟人、老朋友了。今日见面虽只是短短的一餐饭工夫,可他感到他们之间好像已经走近了不少。他甚至认定,他们之间有一种缘分,是天赐的。 第二天早上,他托人向铁路上告了假,来到了小旅馆,向赛金花表示了陪同去徽州的意思。赛金花已听梅仙说了,便表示同意和感谢。于是这一行人又搭上了去徽州的船。 从上海到徽州,需先坐船到苏州,再顺运河到杭州,沿富春江逆流而上,方能到达黟县。赛金花的老家是黟县的二都乡龙口村。赵家早已没有人了,但族长族规还在,还可以决定是否留下她为村民。这一路四五百里路,黟县是半山区,路也不好走。梅仙安排曹先生陪同,实在是太有预见了。他们决定让顾妈陪母亲在苏州先下船回家,让曹先生陪着赛金花去黟县。 如果允许在那里落脚,待交接了公文后,慢慢地再安排搬家不迟。 第272页 到了苏州,赛金花把母亲送到家,见到了阿良和他的妻子秀兰,又是一番唏嘘伤心,只住了 一夜便又启程。 从苏州到杭州,是运河的黄金水道,这条运河对于赛金花来说太熟悉了。她命运的转折都与这条河有关系,于是走一路便与曹先生谈了一路,两个人都感到十分投缘。赛金花的心情也开朗 了不少。 黟县刑事房早已接到通知,说名妓赛金花从上海押来。姓周的书吏正和两名捕快及姓程的文书兴高采烈地商议着要敲这女人一笔,让她出400元钱,否则不给她发回文。还有一位姓余的富人表示愿意讨赛金花为姨太太,说她是黟县的名人。 正说笑着,只见一辆马车已经驶来。两个解差扶着赛金花下了车,后边还跟着一位老爷。 解差送上了文书,周书吏便招唿倒茶,又介绍了各位。赛金花脱下了斗篷,露出身上穿的囚 服。她大方地介绍曹先生,说:“这位上海洋行的曹先生是我的朋友。” 40多岁的余老爷一见赛金花带来一位男朋友,不免有些失望,便试探着问:“哦,是老朋友还是新朋友哇?” 赛金花不冷不热地回答:“既是老朋友也是新朋友。” 周书吏问:“这怎么讲?” “是八年前的老相识,此次特意陪我一起来的。”她故意用这种闪烁其词的语言说着,表示她是有来头、有依靠的,让这些地方官少打她的主意。 曹先生似乎也明白她的意思,于是点头颔首,故作高深之状,让这几位爷摸不着头绪。 赛金花见他们的气焰已下去不少,便笑着说:“周老爷,有劳您为我的事操心了。中午我请诸位吃饭,都请赏脸哦!徽州的家乡菜我多年不吃了,什么臭鳜鱼、黄山鸽、虎皮毛豆腐、徽州裹粽,多点几个,我要解解馋呢!” 刑府的程文书是个明白人,他见赛金花出口狂傲,知道不是对手,于是私下劝周书吏,千万不要敲竹槓,只按规矩办事便罢;又劝余老爷不要痴心,放弃纳赛金花为妾的念头。只让赛金花交了25元钱,再给王、李两位解差每人10元钱,便办了回文。那件囚服也就此脱下,再也不用穿了。王解差和李解差告了谢,从原路回上海再转天津去了。 三十八、返回原籍(4) 赛金花和曹瑞忠当夜在县里旅馆住下,第二日由程文书陪同去二都乡龙口村。赛金花与曹先生又聊了许多。曹先生问她今后有什么打算。 “先回这儿看看,若是好,便买块地,雇两个人种着,够一家人吃喝也就行了。我小的时候过的就是这种日子。不问外面发生了什么,心里静得很,不也很好吗?” 曹先生欣喜地说:“是啊,我也是喜爱陶渊明先生写的那种世外桃源的生活。离开那些纷争,过平静的日子,真是赛过神仙呢!” 赛金花想说“那好,我们一起来”,但话到嘴边又收回去了。她不能这样心急和莽撞,毕竟和他相处的日子太短了。当初立山和孙三都说要娶她,她没有应,看来是对的。立山至死把她当成红颜知己,孙三却背叛她而去。若是夫妻,又会增加一大堆麻烦。现在这样爱恨只存在心里,不也很好吗? 走进赛金花的老家,一切依然如故,绿油油的麦苗,白墙黑瓦的民宅,金黄色的稻草垛子,美得像图画。初春的阳光洒遍田野和块块场院。村口,那一株老梨树盛开着白色的花,像是迎接着远道归来的孩子。 赛金花由曹先生搀扶着下了马车,站在村口怔怔地眺望她那熟悉而陌生的故乡。 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哭喊着朝这边跑来,她身后几个中年妇女、老太太在追赶着、叫唤着:“别跑!站住!” 小女孩哭叫道:“我不!我不要裹脚!不要裹脚!” 她从赛金花身旁跑过。赛金花的目光一直牢牢地跟着这小女孩,这和当年的她是多么相似呀!20多年了,一切依然如故,没有任何变化。那些追赶小女孩的女人们看见赛金花都站住了,打量着她,窃窃议论了几句,脸色都变得很阴沉,仿佛见到了什么不祥之物,陆续转身回去了。一个老太婆还扭头朝地上响亮地啐了一口。 此时,一个身穿长袍马褂、手拄着拐杖的老人闻讯向村口走来。他的身后,一群男女村民气 势汹汹地跟了过来。 程文书大声问道:“老人家,您是这儿的村长吗?” 老人并不答话,大步向他们走来。 老人渐渐走近了,金花忽然感到,他长得酷似当年顾恩宇的父亲顾若冰。只见他勐地站住,用洪亮的声音说:“我是村长,也是赵家的族长。她是什么人?” 程文书拱手道:“她是赛金花,原名赵彩云,是你们村上的人。我等奉官府之命送她回原籍。今日回村看看,日后请族长分她块地,落下户来。”说完递上了文书。 村长接过文书,看了片刻,随即又还了回去。他态度坚决地声明道:“书吏大人容禀,我们全村的人、全族的人都公议过了,不认这个赵彩云。她败坏了我们赵氏宗族的门风,操贱业,通洋人,下流无耻,我们不予收留!” 村民们纷纷围过来,形成了一道半圆形的人墙,挡住了道路。 程文书说:“可这是官府的律法、朝廷的规矩,她可以回来啊!” 第273页 村长仍坚持道:“我们村有我们村的规矩。”他用拐杖指指身后的村民们,“你问问他们,收留不收留这个赛金花?” “不收留,叫她滚!”“婊子!娼妇!”“丢了祖宗八代的脸啦!”“去跟洋人睡 觉吧!”……村民们愤愤地高喊着、咒骂着。 赛金花愣愣地望着他们,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像一尊泥塑。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虽然事态比她想像的还要严重,但毕竟没有挨打,已是万幸了。 程文书无奈地嘆了口气,朝赛金花看了一眼,转身朝马车走去。曹先生扶着赛金花回身上了马车。马车转了个头,向来的方向走去了。 村民们的骂声也越来越远了…… 赛金花坐在马车上,虽神情木然,但心如刀绞。什么家族?什么原籍?什么族长?还不都是墙倒众人推,弱肉强食,欺凌无辜。看透了,想明白了,人世间就是人压人、人吃人哪! 三十九、第二次婚姻(1) 一路上,赛金花、曹先生和程文书一直在商量着。看来在黟县很难呆下去。不给她一块地, 她靠什么生活?总不能在此开妓院吧!那么只能回苏州了,毕竟还有弟弟和母亲在那里。感 谢了程文书之后,赛金花在曹先生的陪伴下往苏州赶去。途中两人都十分沮丧,赛金花再也 不提那世外桃源的事了。曹瑞忠是个善解人意、随和的人,尽量好言好语安慰着赛金花,一直把她送到了苏州才回上海,给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阿良家里多了母亲、姐姐和顾妈三个人,一下子热闹了起来。虽然姐姐是囚犯,但阿良心中 明白,是陆凤翔害的。 赛金花与阿良夫妇谈了案子的情形,他们更明白了真相。 饭后,赛金花问道:“阿良,你现在当什么差呀?” “我在恆昌织丝厂做管事。除了每月有薪水之外,年终还分花红。收入虽不算很多,养家活口还是绰绰有余的。姐,你放心在家里住,吃用开支用不着你操心。” 赛金花欣慰地点头道:“哦,真叫我心里高兴。多谢你们了!” 秀兰也说:“这是应该的,阿良常跟我说,从小就靠姐姐挣钱给他读书。” 赛金花笑笑,又问:“阿良,你的那个织丝厂是官办的吗?” “是。总监就是陆凤翔的女婿洪洛。” “啊?”赛金花脸色骤变,倒吸一口冷气。 “姐,怎么啦?” “天哪!我们怎么就跳不出他们的这张网呢?”赛金花心中异常沉重, 像坠上了一块铅块。 赛金花回苏州的消息很快就传进了洪府。花厅里,洪夫人一家人围在饭桌前议论此事。德官已经16岁了,也在听他们谈话。 玉珍问:“不是说押回原籍吗?” 洪洛说:“是啊。但原籍拒绝收留,就转送到苏州她的娘家来了。” 这时,阿桃端茶上来也留意听着。 洪夫人很不满意地说:“那苏州为什么收留她?这样一个败坏门风的贱人,留在苏州,不也是跟我们洪家过不去吗?” 玉珍火上浇油地说:“是呀,一定得叫她走!” 阿桃心中不禁一沉。 洪夫人接着说:“玉珍说得对。洛儿,你明天去找吴大人说说,不能让她留在苏州。” 洪洛有点不愿意,劝道:“娘,算了吧,只要她不再干那一行,又何必呢?” 玉珍把脸一板,怒道:“你怎么总那么护着她?安的什么心哪?” 洪洛脸上也挂不住了,说:“你这是什么话!前年上北京,你是怎么求人家的?” 玉珍反驳道:“那不一样,那时候她神气嘛,现在她是个罪人了,能比吗?哼,也是神气过了头了,报应!” 德官听着他们的谈话,忍不住问道:“哥,你们说的是谁呀?” 洪夫人说:“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许多问!” 德官撇撇嘴,低头吃饭。 洪夫人目光停留在德官脸上,发现她不悦的神色,十分担心。德官一天天大了,假如赛金花在苏州呆下去,总有一天会让德官知道的,那时侯她要寻找亲娘怎么办?不又会出大乱子吗?想到此,便对洪洛低声说:“确实不能留她在苏州,走得越远越好。” 洪洛望着德官,领会了母亲的意思。 此时赛金花的心里也是忐忑不安,被驱赶的阴影总在追随着她,总觉得什么时候又会被赶走。她只有一个念头:不管怎样,我要看看德官,她已是16岁的大姑娘了,只要见她一面,哪 怕是死了也不后悔。 也许是她感动了上天,就在她去虎丘云岩寺上香拜佛时,德官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天,赛金花在顾妈陪同下进大殿烧香、磕头,祈祷完毕后,刚要迈出大殿的门,突然怔住了。原来迎面而来的正是洪夫人、玉珍和德官,阿桃也跟随在她们身后。她的目光立刻落在德官身上,剎那间,她下意识地抽回了身,拉住顾妈的手直朝后退。 “怎么啦?太太!” 赛金花一言不发,面色煞白,拉住她退到佛像后边。洪夫人、玉珍、德官、阿桃鱼贯地进了大殿。接过小沙弥递上的香,个个神情肃然地点香、磕头。赛金花从佛像后侧偷偷窥视着朝思暮想的亲生女儿。德官长得确实酷似当年的她,那么秀丽可爱、美貌动人。个子比她高挑,神态比她高傲,俨然像个公主。赛金花的嘴唇颤抖着,心中叫着:德官,我的女儿!这是我和洪钧爱的结晶。宝贝!我不是什么都没有,我有最贵重的女儿,只不过你们不让我认,你们把她夺走了!她几乎忍不住要叫出德官的名字来。但立刻用手帕捂住了自己的嘴,泪水却止不住刷刷直流。德官跪拜时似乎察觉到柱子后面有人在看她,便抬头扫了赛金花一眼。赛金花赶忙缩回了身,不敢动弹。等她再伸头去看时,德官已站起来随洪夫人向外走了。赛金花牢牢地盯住德官的背影,那少女苗条的身姿裊裊娜娜地出了殿门,轻盈得像在水上飘着…… 第274页 赛金花仍然情不自禁远远地跟随在德官身后,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寺庙 大门外。 顾妈低声问道:“那是谁呀?太太!” 泪流满面的赛金花呜咽道:“她是我的女儿呀!”一头扑到顾妈肩上痛哭起来。她终究没有 敢叫一声“女儿”,她还是怕,怕对女儿不好呀! 三十九、第二次婚姻(2) 此时在家中,阿良与妻子正在争执。秀兰听到了风声,劝阿良让姐姐走。阿良却不同意,说 :“这叫什么话?自己同胞姐姐,我怎么能不收留她?” 秀兰反驳道:“洪老爷是你们工厂总监,你的前程就捏在他手上,你不听他的听谁的? 谁让你姐姐做了这么多丢人现眼的事呢!” 阿良恼怒地说:“胡说!不管她有多少错,也是我亲姐姐,我不能赶她走。大不了洪老爷把 我这个管事给免了。” 门外,赛金花已经听得清清楚楚了。她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神情沮丧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略略踌躇一下,便拿出一块包袱布收拾起行装来。 顾妈端茶进来,问道:“太太?您……” 赛金花小声地说:“我不能叫阿良为难,我得走。” 天无绝人之路,正在僵持之际,曹瑞忠来了,他不仅带来了消息,也给赛金花带来了生活的希望。 他打听到,黟县老家的族长是洪钧恩师的侄子,洪夫人春天见过他一面,向他说过不要让赛金花回家,所以才会如此绝情。 他给赛金花带来的希望便是他拿出了一只金戒指向赛金花求婚。这使得阿良夫妇非常意外, 而这正是赛金花所期待的。 曹瑞忠对阿良说:“赵先生,我是一个相信缘分的人。我和你姐姐志趣相投,见她如此不幸,又如此刚烈,令我既怜惜又敬佩。曹某无才又无财,但尚有微职可养家餬口。你姐姐若是不嫌弃我,我愿与她永结百年。” 阿良对曹先生印象不错。这次去黟县他一直陪伴在姐姐左右,可见一片赤诚。于是高兴地拍着巴掌说:“太好了!姐姐有了您这样的人真是三生有幸,苦尽甘来!” 秀兰也高兴地推搡着赛金花说:“姐姐,弟妹在这里给您道喜了!” 赛金花激动得热泪盈眶,接过了曹瑞忠递过来的戒指盒。这是一只深蓝色的丝绒小盒子,那只小巧的金戒指嵌在其中,在微弱的煤油灯下闪烁着柔和的金光。 赛金花喃喃地说:“谢谢你,瑞忠,我太高兴了!真的。” 曹瑞忠把戒指戴在了赛金花的左手无名指上。他发现,这只白皙的手在微微颤抖。 曹瑞忠工作的铁路局归招商局管辖。招商局在李鸿章时期便按“官督商办” 的宗旨经营,实权由李鸿章的亲信盛宣怀控制。现在袁世凯接替了当年李鸿章的位置掌握了北洋大权 ,但他也想到南方扩充势力,故也来到上海,想逼盛宣怀把招商局这块大肥肉交给北洋督办。 盛自然不干,两人正在明争暗斗。 曹瑞忠是个下层小官,每月七八十元薪俸,虽不富裕,也是小康水平。于是与赛金花商量, 要置办一个新家。这天,赛金花收拾了行李,随曹瑞忠到了上海。他们在外滩闹市后比较偏僻的小街上租了一套小院子,过起了小日子。 为了不让人注意,他们没有登报纸,也没有举行仪式。只把梅仙请到家,从饭馆叫了几样菜,吃了一顿饭。 梅仙还是气色不好,问她检查结果,她说好多了,赛金花只能劝她多加保重。 这以后是赛金花盼望了许久的一种日子。她收起了一切艷丽的东西,包括衣服、首饰等等, 她把这些东西都锁进了一只猪皮箱子里,放在橱柜顶上,再也不想看见它们。她还放弃了“赛金花”这三个字,恢復了“赵彩云”的原名。 每天早上,彩云天一亮便起床,穿着普通的布衣裳,拎着一只小菜篮上菜场,挑拣着既鲜嫩 又便宜的应时小菜。回来的路上,在弄堂口买点小烧饼、小笼包子或者糍饭糰裹油条,给曹瑞忠当早点。回到家里,曹瑞忠还没起床,她又忙着生煤球炉子,把昨天剩的米饭煮成稀粥。等到七点一刻左右,曹瑞忠起床了,待他漱洗完毕,穿好制服到饭厅的时候,彩云已把早饭端上了桌,稀粥也盛进了碗,桌上还放着一小碟切得很精细的大头菜丝、榨菜丁和油炸花生米、咸鸭蛋等几样小菜。看着曹瑞忠香香地吃着早餐,彩云心中真是高兴。之后便把公文皮包递到他手里,为他抻一抻浆洗得十分挺括的制服,一直把他送出院门。 中午曹瑞忠常常不回来,他的工作是沪宁铁路稽查,时常要到车站去巡视,查看安全事项,防止产生事故以及不买票、夹带私货等行为。这时候彩云便在家中收拾屋子、缝补浆洗。自己随便吃一口早上的剩饭凑和了事,然后稍微躺 一会儿,想一想过去的事。下午两点来钟,彩云起床准备晚饭。晚上天快黑了,曹瑞忠也回来了。夫妻俩一起吃晚饭是最惬意的了。彩云多半做两菜一汤,再有一小壶绍兴黄酒和两碟小菜,滷鸡鸭或煮花生毛豆之类。两人边吃边说话,说说笑笑一顿饭便吃完了。彩云洗碗的时候,曹瑞忠看报纸,给她讲点新闻,议论一下时政。彩云也同他一起说天侃地。之后,彩云烧好了水,给他洗脸、洗脚。天热的时候就在家里洗澡。洗完了,他打着哈欠便上床躺下。彩云一会也洗了,然后躺在宽大的双人被中。这时候两个人便沉浸在甜美的梦境,享受着爱的温馨。 第275页 曹瑞忠不是一个性冷淡的人,但他实在不是一个强悍的男人,与立山、孙三、顾恩宇都无法相比,甚至比起洪钧还要孱弱。他不仅时常阳萎,而且气弱。他激动起来会浑身冒汗、全身颤抖,也能坚挺地勃起,但却坚持不了一会儿便早泄了。因此他总是对彩云十分歉意。 三十九、第二次婚姻(3) 彩云三十六七岁,正处于性慾旺盛期,常常得不到满足。曹瑞忠便使出许多办法来补偿她。每每房事前他会特别温存地抚摸她、亲吻她,让她沉醉,让她释放。在短暂的交合过去之后,他又会继续抚慰她,让她尽兴,达到高潮,然后相拥一夜。 彩云是风月场上的宿将,但她并不滥用自己的真情。聪明的妓女是有本领让客人满足而又会保护自己的。这其中有许多技巧,是妓女之间的秘密,每个人的方法都不一样。彩云当然也是会的。她的办法一是尽量不接吻,决不深吻;二是不让自己达到高潮。尽管这很难做到,你不能限制客人的欲望呀!但妓女明白,男人的性亢奋比女人容易激起,男人一性起,立刻就要渲泄;女人这时恐怕还一点意思都没有呢!这男女之间的时间差正是妓女们可以做文章之处。她们想法子让客人很快亢奋,三下五除二便完事了。然后一般的客人都会睏乏,加上饮了酒,很快睡了。妓女便可得机会休息。当然,一些老手纵慾无度又手段花哨,尽情蹂躏妓女,以痛快为好,碰到这样的客人她们也无奈,只能认倒霉。 然而彩云是个追求爱情的人,对于她真心喜欢的人,她是一定会把全部的真情奉献出来的。过去对洪钧,对立山、顾恩宇,甚至对孙三,她都是这样。现在面对曹瑞忠,她也是这样。不同的是,对曹瑞忠除了爱,还有怜,还有疼。而对曹瑞忠的心思她全然能懂,也能体谅, 更会爱护。她从不要求他去治病,从不向他施加一丁点压力。听他讲,他的病来自童年,本来就体弱的人又遇一场白喉,几乎夺走了他的生命,落下了哮喘和房颤两个毛病。假如愚蠢地 要他去吃什么壮阳药丸,那就等于杀了他。对于彩云来讲,情爱比性爱更为重要,她只希望他能好好活着,甚至不需要出去做什么事,她还有一些私房钱,够他们生活的了。她在家中设了一尊小小的观音像,每天都要烧一炷香,祈求这样安宁的日子长久下去。 为了减轻丈夫的劳累,她让曹瑞忠花钱送了一些礼物给上司,把他的工作调整了一下,不用再去出差,只须在上海坐班,每周还有星期日休息。这样两人的生活便过得更加安稳。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彩云以为自己隐姓埋名、在众人眼前消失了的时候,有人却一直惦记着她。近来街面上出现了一本杂志,叫做《小说大观》,上面连载了一部小说,名叫《恨海花》。其中写到一个妓女嫁给了状元,又与状元漂洋过海,却与洋人军官私通,又与下人小男僕私混,气死了状元。文中主人公的名字就叫彩云和瓦德西,只有状元叫文青。但明眼人一看便知这说的是赛金花了。于是大大热销,许多小报杂志也就此问题发表文章,赛金花的名字又沸沸扬扬起来。 一天,曹瑞忠回到家闷闷不乐,晚饭没吃两口便睡下了。彩云问他怎么了,他只说有些累。这种情形过去也是有的,彩云并没怀疑什么。待伺候他睡着,为他收拾衣物时,在大衣口袋里发现了这本杂志。偏巧这一期是写她与德国金髮少年军官在柏林约会,被丈夫发现,引起了一场风波。彩云的神经立刻绷紧了。这是谁?为什么拿我这样糟蹋?只见小说的署名是金楣甫。天哪!金楣甫不就是小金豆吗?北京一别已有十几年不见了,他当年那样迷恋我,如今怎能这样对待我呢?又看这期杂志中的其他文章,其中多是留学生写的拥护革命的激进文章。有一篇提到洪钧买来的地图是英国人画的,帕米尔划给了英属阿富汗,纯粹是上了英国人的当等等。 彩云呀彩云,你的灾祸又来了吗?彩云在心中喊道,坐在椅上发呆。半晌,曹瑞忠叫她,她 才惊醒,忙走到床边,问道:“你不舒服?” 曹瑞忠摇摇头说:“不,没有。你在看那杂志?” “是的。这个写文章的人我认识。”于是彩云便给他讲了前因后果,“真是没想到,洪家的 人与我为难倒也罢了,这小金豆是维新变法的新派,也来和我过不去。我还有活路吗?” 曹瑞忠听后嘆了一口气说:“唉,你真是命苦,这么多年了,他还耿耿于怀,不放过你,心地也太狭隘了。这是图什么呢?难道非要把自家姐妹说成是汉奸和资敌妖妇,才能显出他们是革命党吗?” “还不是因为我没有靠山,假如我还是什么小姐太太贵夫人,或者找个维新派的,他准不敢这样编我,他势利着呢!瑞忠,你别为我担心,我是见过阎王爷的人,什么风浪都经过了,这点小事真算不得什么。假如你为我操心伤了身体,那才是我最担心的呢!” 曹瑞忠真切地说:“我知道,你刚强,这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我只是为你不服,为你抱屈 。” 彩云感动得落了泪,紧紧地抱住了他,又用手指轻轻抚摸着他那清癯而苍白的脸,喃喃地说:“有你这话,我什么也不怕了。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没事。听见了吗?” 第276页 曹瑞忠也落下了泪,抱住了彩云。夫妻俩就这么紧紧搂着,半晌不动,什么力量也不能把他们分开。 四十、梅仙病死(1) 梅仙仍定期去美国大夫那里打针。大夫仔细检查了她的身体,发现她不仅是得了梅毒,并且在子宫颈和宫腔里又发现了肿块,好像腹腔里也有,这些肿块要动手术才能切除。手术费用是很高昂的,需要几千块钱。可怕的是,很可能切除不干净。如果打开腹腔发现切除不干净或者肿块包围了大动脉,则不能动手术,只好再缝上,回家等死。医生不能把真实情况告诉梅仙,只好找到曹瑞忠,将透视的片子及检查报告给他看,让他决定是否动手术。 曹瑞忠回家后把这事告诉了彩云。彩云傻了,说:“几千块钱倒是能凑齐,可万一打开肚子不能切除怎么办?” “大夫说,那只有保着,吃咱们中国郎中开的方子,中草药也可以化解瘤子。” 彩云两口子商量了半天,又去医院与洋大夫亨利商量,决定先不开刀,还是吃一段时间中药 看看再说。然后他们一起去了梅仙家。梅仙住在妓院聚集的画锦里,现在一个人租了一间小屋子,雇了一个乡下老太太伺候自己。彩云已多日没见到她了。一走进小屋,便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冲进鼻孔。梅仙躺在床上,又瘦了一大圈,已经脱形了,一见到彩云便泪流不止, 泣不成声。 “彩云,我不行了,想不到这个病竟会要了我的命。” 彩云忙劝道:“别胡说,我和瑞忠见了亨利大夫,他说还有办法。你不能说这短气的话。” 梅仙摇头说:“开肠剖肚我不干!你让我留个整尸首吧!再说了,已经花了你们那么多钱,怎么再花得起几千块呢?”梅仙为了看病,积蓄差不多用尽了,彩云和瑞忠已为她垫支了几百元。 彩云劝道:“钱的事你不用愁,钱就是给人花的,人命才是第一。” 曹瑞忠也劝道:“只要能治病,多少钱也要花呀!” 梅仙感动地拉紧彩云的手,说:“我知道你们是最仗义的人。我命虽苦,幸亏有你们这样的体己人,就是死也不冤了。好妹妹,别的我不想,死后把我送回苏州去就行了。” 梅仙的母亲已去世多年,姐姐也病死了,家里已无亲人。 彩云和瑞忠又说了些安慰的话,见她累了便告辞了。他们见天色已晚,便想在外面随便吃点东西,省得回去做了。于是走进附近一家小饭馆,要了两碗肉丝面。 可天地偏巧这么狭窄。正在等候时,从外面进来了几位职员模样的人。他们中有的人穿着西式服装,头上的辫子盘在帽子里,说说笑笑地嚷着,手里拿着杂志报纸;有的仍是长袍马褂,一副儒相。打头的一个竟是金楣甫! 金楣甫没有发现彩云,但彩云却一眼认出了他。 金楣甫的样子没大变,仍是精瘦精瘦的,他比彩云小三岁,也是三十五六岁的中年人了,但看上去要年轻一些。他身穿深蓝色长袍、棕色马褂,被大家称为金社长。他此刻担任《文学林社》杂志的社长,那《小说大观》由他主编,《恨海花》便是他主笔。戊戌变法的失败、“强学会” 的解散打击了他的变法热情。但他并不气馁,之后去了同文馆学习法文,本想考进总理衙门,不料却落了选。于是他回到老家当了一名小学校长,致力教育,同时研究法国文学。庚子事变后又来上海经营丝业,不料这并非他所擅长,亏了本,这才回到文化界办杂志。正巧有位江苏留日学生、杂志的主编松先生找他合作,将中国近代歷史写成小说,《恨海花》就此诞生。而金楣甫的独创在于给这本政治歷史小说找到了一个贯穿人物——赵彩云,即赛金花!其实,把她作为贯穿人物并不合适,连曹瑞忠看了都对彩云说:“若是以太后老佛爷作贯穿人物倒比你彩云要合适呢!”但金楣甫还没这个胆量,不敢在太后身上加以演绎。他对彩云至今耿耿于怀,早就想以她的身世为素材写小说了。正巧松先生忙于办其他事,《恨海花》写了二三回便转手给了他。于是他便重新构思,加以发挥和想像,把彩云加了进去。在人们对八国联军记忆犹新且怨恨不已之时,出了这样一本书,读者自然是倍感兴趣,争相购买。杂志是半月刊,小说一期刊登一回。不少人纷纷写信要求多登一些,早日知道结局。 今天他们又收到许多读者来信,因此十分兴奋。金楣甫高兴地对身边朋友说:“好呀,连载完就出单行本。” 一位青年编辑说:“印它一万册,我来包销一半。哎,你别说,这个赛金花还真能赚钱。” 另一年轻人笑道:“可惜金社长胆子不够大,要用赛金花的真名更有人看。” 这时,堂倌给彩云端来了面,经过金楣甫身边时,金楣甫刚说“我也要肉丝面”便止住了话 ,他惊异地发现彩云正看着他。 一时他有些尴尬,不知该不该上前去打招唿。犹豫片刻,他决定还是上前。于是便走了过去,伸出手来,说道:“哎呀,太师母,真是太巧了!怎么,你也在此地?什么时侯来的上海?”其实他早已知道赛金花一年前就由上海押回黟县又转回苏州,但是不知道她又来了上海 。 第277页 彩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只碰了碰他的指尖便收回了手,回答道:“哦,是的。回上海好久了。” 金楣甫见她如此冷淡,知道她心里有气,便知趣地告退:“那好,我还有朋友。你请用!请用!”说着转身要走。 四十、梅仙病死(2) “等一等!”背后传来了彩云的声音,他只得站住,转回身子。 彩云不冷不热地说:“急什么?你对我这样关心,见了面难道就不想多说几句?” 金楣甫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见彩云来者不善,也并不害怕,作家的职业特点反使他有强烈的好奇心,倒要听听彩云怎么说。于是他微微一笑,说道:“自然是想说,太师母请先讲。” 彩云一向对他没有反感,只把他当成一个聪明的小弟弟,可不料人心叵测,他竟然不顾以往交情这样恶意攻击,今天一定要教训教训他。于是说道:“你现在发达得很吶!靠一支笔赚了不少银子吧?我只想问你一句,你那书上写的彩云可是说的我呀?” 这单刀直入的质问倒让金楣甫这个文人张口结舌了。怎么说呢?回答她不是,可明明是她和洪钧的事,连人名都没改,就叫彩云。可要说是,小说总是小说,要虚构的呀,那又怎么可能都是真事呢!而这些又怎样才能对彩云说得明白呢?于是他有些支吾道:“这个,怎么说呢……” 彩云追问道:“怎么不好说呀?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嘛!” 金楣甫一个苦笑,他知道赛金花今天是饶不了他了,反正就是让她出出气呗!于是便抱歉地说:“哎呀,这是小说呀,当然不都是真的,只是有些真事的影子罢了,你不必太介意。” 彩云“哼”了一声质问道:“真事的影子?哼,果真是这样吗?洪大人是我气死的吗?那德 国少年军官的事有吗?还有那和阿福私通的事也是有影子的吗?你可真会捕风捉影啊!” 金楣甫被她一连串的质问问傻了。的确,这都是夸张的虚构,瓦德西当时已50多岁,根本不是金髮少年;至于阿福,也只是把别家太太和男僕私通的事拿过来用了而已。错就错在他用了彩云和瓦德西的真名,这两个名字太招人眼了。他当时一时性起,只顾自己写得痛快,竟忘了在泄私愤的同时竟侵害了他人的名声。若是用了假名,彩云气死也不能说什么。 彩云怒不可遏地继续说道:“这样的书拿出来宣扬,满世界都信以为真,你到底存的什么心哪?!小金豆,我赵彩云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只把你当成少年才子、有为青年。洪状元在世也对你谆谆教诲,望你为国为民建功立业。你是建功了,也立业了,还维新造反了。但为何抓住我不放,辱骂糟蹋,难道非这样才能显出你的英雄面目不成?欺负一个苦女子也算得本领吗?” 彩云的一番话,句句有理,字字如棒,说得金楣甫不觉羞愧难当、直冒冷汗,但他的自尊心不让他当众认错,心底深处对彩云藐视的男子尊严是不会轻易变更的,他即便是理屈词穷,也要强词夺理。于是便直了直腰,摆出一本正经的神情说:“呵呵,太师母也算得苦女子吗?在我的眼中,你早已是那达官贵人、卖国投降派一伙的了。不然怎会在国难中与洋匪打得火热,为他们效尽犬马之力呢!你若是不谈政事倒也罢了,我原想向你解释的;但你若说起政事,就莫怪我不讲情面。你若真要计较,打官司也可,我也不会怕的。”说罢,他一扭身,朝同伴们一招手,便离开了小饭馆。 彩云见他就这样走了,气得说不出话来,一碗面一口没动就撂下了筷子。 她强忍着泪水,不让它流出眼眶, 心里堵着太多的东西,头脑“嗡嗡”地响,一阵阵地眩晕。 曹瑞忠想劝她,但他深知彩云的脾气,此时劝什么都是没用的,只喝了两口汤,便搀着彩云回了家。 一路上,彩云的头便疼了起来,这是那次骑马摔伤的后遗症。回到家中,彩云让瑞忠找出大 烟膏,放进烟锅里吸了两口,头疼病才平息下来。 和金楣甫的不欢而散破坏了彩云平静的生活。一连多日,彩云都是眉心紧锁,神情严肃,心 事重重。曹瑞忠好言好语劝了又劝,彩云的心情才有所好转。但彩云的心底里所受的伤害和打击却如同刀刻斧噼般再也不能平復。她怕曹瑞忠为她操心累坏了身子,如果再有什么不测,那可是她决不愿意看到的,所以在丈夫面前她还是跟往常一样。当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这些烦恼就又会冒出来,让她心绪不得安宁。 这天下午,她正无精打采地做着晚饭,只见梅仙班子里一位烧饭的阿嫂匆匆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曹家嫂嫂!梅仙姑娘不行了,你快去瞧瞧吧!” 彩云一听,心惊肉跳,忙问道:“怎么了?” 阿嫂说:“好几天了,不吃东西,昨天夜里就尿血,现在连话也说不了了!” 彩云放下米箩就往外跑。他们的住处离梅仙家不太远,坐上洋车十几分钟便到了。只见班子里几个姑娘挤在房里默默地抹着眼泪,十来平方米的小屋里充满了悲凉的气氛。 梅仙躺在床上,脸色如同一张白纸,没有一丝血色,脸上的肉全塌陷了下去,青筋暴突出来 ,惨不忍睹。她已陷入昏迷状态,唿吸十分微弱。 第278页 彩云扑了过去,抓住她那双冰凉的手,哭叫着梅仙的名字:“梅仙姐!梅仙姐!你醒醒,你醒醒呀!” 此刻,梅仙的灵魂正在渐渐离开躯体,好像听见有人唿唤,便转身回来。她的眼皮微微动了动,睁开了一条缝,好像看见了彩云似的,无光的瞳孔突然闪动了一下。 四十、梅仙病死(3) 彩云叫道:“梅仙,你听见吗?是我,彩云啊!” 梅仙的眼睛定在彩云脸上,是的,她看见了彩云。她突然张开了嘴想说什么,可是却吐不出一个字。只挺了一两秒钟,那瞳孔中最后的一丝亮光便消失了,眼睑无声地合上了,永远地合上了。 …… 几天以后,彩云和曹瑞忠将梅仙的棺材运回苏州,把她和她的母亲葬在一处,了却了梅仙生前的愿望。 四十一、曹瑞忠遇难(1) 梅仙的死给了彩云重重一击,好像自己也丢了半条命似的。想想梅仙的一生,还没过上好日子便匆匆而去了,只有40岁的年龄,多让人痛心啊!一般妇人在这种年龄,正是风韵犹存,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可她没有这个福分,连自己也不如呢!自己虽说是也在风尘,可总还当了几天状元夫人,又出洋又进京的,见过大世面。虽说洪钧死了,顾恩宇也走了……不管 怎样,我如今还有瑞忠厮守在身边,这一生也值了。而梅仙15岁当清倌,17岁当红倌。虽说陆凤翔疼了她几年,可年龄大了身价便下跌,陆 凤翔早已和她断了来往,到苏州也不上富妈妈的花船了。梅仙在上海,没傍上什么大亨,又 染上了性病,凭她又有什么办法能逃脱这悲凉的结局呢? 自然,比她惨的还有许多。她还有人为她入殓下葬,立了坟头。而那些野鸡、钉棚、咸水妹,多是梅毒缠身的下等妓女,死了后常常是一条芦席裹上,拉到郊外乱坟岗草草就埋了,多半又被野狗刨出吃掉,连骨头都剩不下。她们难道就该是这个命吗? 彩云不由得又想起在柏林和露西亚的谈话。在中国,一个女人想像男人那样做点事可真是太难太难了。花木兰替父从军也得扮男装才行啊!像太后那样的女人,是天命所赐才有的大福气,全国四亿多人不只有她一个吗?她生在贵人家,嫁给了皇帝,生了太子,才有机会显出她的才干啊!倘若只是个贵人,生不了太子,不也是只能在后宫耗尽生命,能做成什么事呢!洪状元在世时说过,我若是多读些书,也能像男人一样做些事呢!可惜我只有这么一点小运气,嫁了个洪状元,仗着胆大敢干,做了一点好事,还让别人唾骂,差点没被整死!唉,罢了罢了,中国不是德国,中国女人嫁个丈夫生孩子,便是一生最大的事了,再也别想做什么自由女人的梦啦!那不是中国女人该想的。如今这样平平安安过到死,也就是万幸了。 然而求平安也并非易事,这一年的初春,正赶上上海流行寒热,死了不少人,彩云也被感染上了。病势来得凶,高烧不退,呕吐咳嗽,吃了几服中药根本压不下去,忙去洋医生那里打针,三天后才退了烧。曹瑞忠忙前忙后,小心服侍,疲劳辛苦不用说,还请了假,扣发了薪水。 这天,曹瑞忠一早去菜场买来一只小母鸡,准备给她熬锅汤,好好补一补。 彩云迷迷煳煳醒来,听见院子里有鸡叫声,出门一看,便笑了。原来曹瑞忠伸开了两臂正在 捉这只鸡,它不知怎么挣开了绳子,满院子跑,他怎么也抓不着,那鸡却一下子飞上了矮树 杈。气得他用棍子去打,那鸡又飞了起来,扑向厨房这边。彩云故意闪到一旁,待鸡迈进门 口,便突然伸手抓住了它的一只翅膀。那鸡在她手里拼命挣扎,她抓得更紧。曹瑞忠奔过来 ,用麻绳将它的双脚扎紧了,一边扎一边说:“叫你跑!叫你跑!……哎哟,没想到一只小小的母鸡竟有这么大的力气!”此时他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地直喘粗气了。 彩云见他近日更加消瘦,一阵心疼,忙说:“你哪会做这个?快洗洗手喝口茶去吧,我来!” “不,你刚退烧,快歇着去。我会!”曹瑞忠说。 彩云拉他坐下,倒了茶给他,说:“不,你得歇歇了。你照照镜子看看,人瘦成什么样了? 老天爷保佑,你可别染上这瘟病,那我可受不了。”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 瑞忠笑道:“你看你看,病刚好,怎么又哭呢?好好好,我喝口茶,然后我们两个一起来杀它。我抓住,你拿刀,好不好?” 见他一副天真的样子,彩云一抹泪也笑了。 两人喝了茶,便合作宰杀这只小母鸡。彩云执刀,但她毕竟很少做这件事,只是顾妈信佛吃素,在苏州她才杀过一两回。只见她紧紧抓住鸡的头,对准鸡脖子就是一刀,但这第一刀下去力太小,没切断气管,那鸡便“吼吼”地叫了起来。她一急,把鸡脖子放到砧板上,使劲一刀下去,结果脖子整个被剁断了,血喷射出来溅了他们一身。曹瑞忠忙把鸡倒拎着,抓住半截脖子,让血流到半碗盐水之中。 浓稠的血水滴进水碗中,那鸡还在使劲地挣扎,双腿抽筋似的蹬踢,曹端忠紧紧地抓住才控制住了。血基本滴干了,曹瑞忠便将鸡头和脖子掖到翅膀里,扔进木盆。彩云拎了一壶开水浇了上去, 这鸡才死透了。 第279页 拔毛的时候,彩云感嘆地说:“杀一只鸡尚且如此不容易,若是这样杀一个人,不知该怎样挣扎呢?” 曹瑞忠摇摇头说:“哪有这样杀人的?还能杀两次吗?杀人倒比这简单了。刽子手是专干这一行的,刀子磨得雪亮飞快,一刀下去身首就分开了,还有什么力气挣扎?” 彩云忽然想起立山就是这样死的,不知道刽子手是不是一刀就砍下了他的头呢?倘若不能一刀砍下头(人的脖子多粗呀)怎么办?给立山收尸那天,自己没敢细看。再想想义和团、八国联军,不都是用大刀杀人、用刺刀扎人、用枪子崩人的吗?人也就像一只鸡,立山尚且如此,我赵彩云还想怎样呢? 彩云的身体底子还算好,养了半个月就恢復了。 但是曹瑞忠却遇上了灾难。 袁世凯和盛宣怀争夺招商局的结果,是袁世凯占了上风。盛宣怀原有的督办大权被大大削弱,只是董事会的总经理。北洋的人进入了局子,掌管督办大权, 并且自上而下都进行了人事调整。曹瑞忠是个小官,位置并没有动,但上司却换了。 四十一、曹瑞忠遇难(2) 沪宁铁路是连接江苏首府江宁(今南京)至华东第一大城市上海的陆路运输命脉。盛宣怀和袁世凯名义上是在“官督” 的宗旨下进行管理,实际上这个“督办” 的控制权临驾于中小股东之上,用人上多是任人惟亲,重要职务皆为亲朋故旧把持,他们利用职务之便,收贿夹私已成家常便饭,有时一趟车能运成千上万斤私货,有成百人不买票白坐车。更有频繁的军差劳役,接送官员,承载兵员、军需用品、银元、物资等,让铁路局不堪重负。正直一些的官员也不敢多管,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便会惹来麻烦。 近来,为了加快运输速度,减少运输环节,招商局开闢了水陆联运业务,把轮船和铁路运输联成一条龙,统一办票。这天,局里派了几名职员跟货考察,从上海先坐火车到江宁,再坐船到汉口,然后再原路返回。曹瑞忠也被派了去。运输的货物中有五六节车皮是一批军用物资,有押货的军官跟着,到江宁便上了一条名为“永生号” 的中型混装船。 货物装上轮船后,天快黑了,天气忽然恶劣起来,下起了滂沱大雨。船长本想在江宁歇息一晚,待天晴后再启程。可是押货的军官非不干,因为有夹带私运的火油和丝绸等货,怕检查而不愿白天行驶,还硬说是军需品,不能拖延时间。于是船长只能冒险。“永生”号船长是个英国人,虽然很有经验,但也有毛病,就是爱喝酒,喝了酒什么都不顾。押货的军官请 他喝酒吃饭,他便不再反对了。 曹瑞忠和几个同事坐在三等舱里,看见这样的天气,都十分担心,也不敢躺下睡觉。 开始船行得比较顺利,还加大了马力,在宽阔的长江上溯流而上。到了十点多钟,雨逐渐小了,可江上忽然起了大雾,能见度很差。此时的船速太快,在汉阳附近竟迎头撞上了另一艘大货船。两船相撞,“永生”号船身被撞出一个大洞,几百斤火油一下子引燃爆炸,又引起另外几大箱军火弹药发生了连续爆炸。顿时整条船着起了熊熊大火,船身也很快倾斜,不到一个小时便沉没了。船上人员多被炸死、烧死或掉江淹死。 撞船的时候,曹瑞忠被巨大的震动掀翻在地,紧接着听见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他立即跑向 船舱门想跑出去,但人多门小,挤成一团,互相踩踏,根本挤不出去。人们惊慌失措地喊叫 着、推搡着。曹瑞忠大叫道:“不要挤,一个个走!”但他微弱的声音在隆隆的爆炸声、喊 叫声中被淹没了。曹瑞忠好不容易挤出了舱门,但迎面扑来的大火已把前边的人群吞噬了。人们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是朝没有火的地方奔跑,许多人便朝水里跳。 曹瑞忠奔上甲板叫道:“快放救生船哪!” 见已有几个水手在放船,曹瑞忠便奔过去。但此时又发生了爆炸,船身剧烈地晃动着,水手像小鸡似的被抛到了空中,扔到江里。曹瑞忠和另外几个人立即跑过去,一把拉住了放救生船的绳索,拼命往下拽。可就在救生船快要接触到江面的一剎那,一团巨大的火球被风吹到他们身边,灼人的气浪把曹瑞忠和他周围的人吞噬了,整个甲板变成了一片火海。 …… 彩云听到噩耗的时候,正在家里为曹瑞忠做一件丝棉袍。丈夫有气喘病,怕冷,秋天来了, 要早些把棉衣准备好。这时只见铁路局的一个听差骑着一匹马来到家门口,手里拿着一张通知单。 “曹夫人,这是给你的。” 彩云放下手中的针线,接过通知,奇怪地问:“这是什么?曹先生呢?他什么时候回来?” 听差支吾道:“这个……夫人,‘永生’号出事了!” “什么?”彩云的头“嗡”的一下,她惊呆了,发抖的双手接过这张通知,只见上面写着: “永生”号 不幸撞船沉没…… 只看了这几个字,她便觉眼前一阵发黑,下面还写了什么已模煳不清。她抓住那年轻人急促地问:“我家曹先生呢?” 那听差忙扶住彩云,悲哀地说:“说是都……都烧死了、淹死了……” 第280页 天呀!彩云大叫了一声便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在洋人的医院里了。听铁路局的人说,夹私货的人也死了,还死了上百个乘客,现在还在打捞尸首。 几天后,阿良夫妇和顾妈来到了上海,陪着彩云。他们被一辆马车接到殡仪馆,在一张长桌上,看见了已面目全非的曹瑞忠的尸体,彩云又一次哭晕了过去…… 四十二、第三次婚姻(1) 阿良夫妻把彩云接回了苏州,在那里住下。彩云见到了老母亲,母女俩禁不住抱头痛哭起来 。母亲的神智恢復得好多了,抚摸着女儿,不住地劝道:“彩云哪,别哭了,你对曹先生是尽到心了。” 彩云泣不成声,说:“娘,我的命为什么这样苦啊?” 母亲抽泣着说:“女人哪,都是命苦的。女人生到世上就是来吃苦的。只求吃尽了苦,修得来世做个男人,就逃脱苦海了。” 彩云听母亲这样说,不由抬起了头,看着她那如霜的两鬓和布满皱纹的脸。想想父亲死时,母亲不过才40多岁,至今20多年过去了,她不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吗?难道她心里不苦吗?是啊,支撑她的便是这个希望——来世变个男人!可是,人真的有来世吗?假如有来世 ,那我是不是还可以和洪钧、顾恩宇在一起呢?我可不想变成男人,我变成了男人,那他们会变成女人吗?不,我不想,我只想能和他们重新见面。对了,还有曹瑞忠、立山,哎呀,这样一来,不又和现在一样了吗? 她整天混混沌沌地胡思乱想,头脑里乱得似一团麻,也理不出个头绪。来生来世又能怎么样呢?看不见也摸不到。只有眼前的一切才是真实的。母亲身体不好,需要看病吃药。阿良在丝厂的工作还是老样子。去年洪洛忽然得病死了,厂子便换了一个总监,其他都没变。阿良的收入一个月不过几十块钱,养一大家人怎么够呢?秀兰已有了身孕,今后负担更重了。阿良自幼体弱,前两年又得了胃病,近来时常犯,还吐过血。不管怎样,我彩云不能让弟弟养活,即便照顾不了母亲,也要养活自己。想到这一层,便和母亲商量重操旧业。 母亲连连嘆道:“你这把年纪还去开书寓吗?有谁来捧场呢?” “再找几个姑娘吧!上海我还有些朋友,能帮忙的。娘啊,我挂牌子不靠姿色,是靠名气。现在那本《恨海花》出了书,又在杂志上连载续篇,赛金花的名字响得很吶!哼,让他小金豆赚够了钱,我反倒受穷不成?偏不!” 母亲见她决心已下,便依了,并决定随她同去。不料就在此时又出了一件事。 这一天,她正准备着行装,有人敲门。打开一看,竟是多年不见的阿桃! 彩云见她已是妇人打扮,脑后梳着一个髻,一点也找不到当年的青春气息,倒有几分老相了,不觉感慨万分,一把拉住她的手叫道:“哎呀,阿桃哇!怎么是你呀?” 阿桃眼里闪动着泪花说:“太太,我知道你回来了,一直想来看你的,可府里管得紧,总也出不来。” 彩云忙问:“德官怎么样?我上次见到她,见她小脸苍白的,该不是有病吧? 阿桃听彩云说到德官,一下子捂着嘴“呜呜”地哭了起来。 彩云慌了,忙问:“哎,怎么啦?你说呀!她是不是病了?啊?” 阿桃抬起头,抽噎着说:“她,她没了。” “什么?”彩云一惊,忙问:“怎么回事?什么时候?” 阿桃见彩云的脸刷地白了,吓得连忙扶住她,说道:“太太,太太,你别急呀!就在前天晚上,小姐突然叫头痛,痛得越来越厉害,又呕吐,又晕眩,最后昏倒了,鼻子和耳朵都流出了血。不到两个时辰,就没有救过来。” 彩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颤抖着双唇说道:“她……她才19岁,19岁呀!怎么会没了?天哪!为什么就不能留下一个我和洪钧的后代呢!非要斩断我和洪家的这一点点联繫?”她大声叫着,一阵炸裂般的头痛袭来,她一下子昏厥过去。 彩云的母亲此时已闻声过来,给彩云掐人中、敷冷手巾,好一会儿彩云才甦醒过来。 阿桃接着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 原来,德官得的是脑血管破裂导致的脑溢血。她是个体弱的孩子,在洪夫人一手教养下,处处管束严厉,更使她性格内向忧郁。洪夫人也时常请些名医进府给她瞧病,都说她是脉弱气虚,但内脏并无病症,只是开些补气养血的方子,长年服用。去年德官满18岁,已有几家上门提亲,都因她体弱而把婚事一再推迟。不想前两日,洪夫人的妹妹带着两个女儿来府里看望。三个女孩要好得很,便一同去了寒山寺烧香,又去观前街买东西。只因在外时间长了一些,又高兴得过了头,回来后德官便觉不适。不想头一疼开,便撒手归天了。大夫们说,耳鼻中的血来自脑颅,八成是血溢了出来。一名西医说,这叫脑溢血,一般是老人易得,少年人得此病的多是先天所致,脑中血管上有小瘤子,兴奋或劳累过度会破裂。但若想知道真正的原因,需把头颅打开检验才行。洪夫人坚决不干,吩咐下面只许说小姐是风寒热症所致。明日便要入殓下葬了。 第281页 “什么?先天的?”彩云不相信地问道,“就是说她命里註定活不长吗?” 阿桃点点头:“大夫是这么说的。太太,你也不要太伤心了,不管怎么说,德官小姐没吃什么苦,有那么多人都爱她,洪夫人也疼她,只是命太薄了。如今她去找洪状元,父女俩也就团圆了!” 阿桃说罢又安慰了彩云几句,便匆匆告辞。 第二日下午,彩云叫阿良陪着,坐一辆马车到了洪家墓园。这儿离城几十里,在一片小山坡上。他们来的时候,洪家的人已经走了。只见洪钧的巨大坟冢旁另立了一座新坟,坟前立一石碑,上刻:爱女洪德官之墓。彩云扑了上去,趴在碑前又是一阵痛哭。阿良夫妻也伤心不已。劝了半天,彩云才止住哭泣,后又在洪钧墓前叩了几个头,才恋恋不捨地回了家。 四十二、第三次婚姻(2) 不久,便进入宣统二年(1909)了。光绪皇帝和慈禧老佛爷已死了一年。临死前慈禧把个三岁的溥仪弄上了皇帝宝座,实际上是隆裕皇太后秉政。而真正的大权已落到了袁世凯手中,他是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势力日渐雄厚,心中梦想着当皇帝。不过这些政局的变化对于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反正还是皇上,反正还是叩头。德官的死让彩云更加心灰意冷。想来想去,只有回上海才是惟一出路。 彩云把放到箱子里的漂亮服饰取了出来,又添置了几件新衣服,带着顾妈回到了上海,找到了早先帮过她的上海名妓花小宝等几个老姐妹帮忙,在勾栏林立的八仙桥旁一幢石库门二楼二底的房子里开了间“京都赛寓” 。为了与众不同,她让人在门口挂了一块小铜牌子,上端刻中文,下端刻英文,并且把“赛金花”这个搁置了几年的名字又重新用了起来 。 赛金花在苏州买了两个小姑娘,取名月娟、秀娟。她自己也挂牌,当然,只陪酒茶,不陪宿。果不出她所料,报纸很快便报导了这则消息,她的生意一下子就红火起来。客人们并不在乎她年方几何,也不在乎她是否陪宿,只以一睹芳容为快,并且以见到大名鼎鼎的赛金花为荣。一时,八仙桥这座不大的石库门像看西洋景的场子一般,车水马龙,热闹非常。 这一天,赛金花正在教月娟、秀娟唱曲子,让她们提高点品位,唱的还是崑曲。内容是: 奴虽是三月败贱花, 犹胜似秋江老芙蓉。 做夫妻,鱼水两交融。 …… 赛金花又重新回到浓妆艷抹的状态,抱着一只琵琶,一句句教唱着。两个姑娘倒还聪明,很快便会了。正打算歇一下,只见顾妈跑进来叫道:“太太!来客了!” 赛金花懒洋洋地问:“谁呀?”并不抬头,只是喝茶。表面上她的生意虽然红火,但她的内心仍是孤寂的,似乎什么事也提不起她的兴致,只是敷衍罢了。来的客人多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 顾妈又说:“哎呀,不是来找姑娘的。” 赛金花这才抬起了头,一看,不禁怔住了。 来人竟是魏斯炅!像是从天而降,让赛金花一时认不出来了。只见他身穿一套深蓝色西装,繫着黑领结,蓄了小鬍子,短髮,脸颊颳得干干净净,手拿着一顶呢帽,简直像报上登的那种外国新郎官。 他兴奋地叫道:“彩云!” 赛金花傻了,怎么是他?他不是到日本去了吗?不是搞秘密革命去了吗?他还活着?天哪!真是他! 她不禁惊喜万分地喊道:“魏先生,是你呀!”奔上前,一下子拉住了他的手。 魏斯炅也伸出一双肥厚的大手紧紧握住了彩云那双纤小的手,笑着说:“是啊,是我呀! 彩云哪,我终于见到你啦!” 赛金花忙让他坐下,急切地问:“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上海?” “来了十几天了。” “来做什么?” “来找你呀!” “找我?” “对!也还有点别的事。” 赛金花马上意识到了,便说:“哦,知道了,是你们兴中会的事。不可以说的,是吧?” “ 嗯,不过兴中会现在叫同盟会了。你知道吗,我是危险人物,上海道台派了人正在秘密地 搜捕我呢!” 赛金花“哦”了一声,点点头,忙吩咐顾妈关门摘下牌子,把他拉进楼上的卧室。 二楼靠南的一间大屋是她的卧室,阳光从宽大的窗户里射进来,可以看见这间屋的陈设比较雅致,不像楼下那些屋子那么五光十色、香气四溢。靠墙是一个雕花大床,床头红木五斗柜 上放着一只八音盒,还有彩画的木质梳妆盒。窗前有一书桌,上面有一座金色小自鸣钟,1 2个小金人会自动转出敲钟。床对面是一对红木椅。墙上挂着彩云和洪钧合作的《红梅水仙图》。 魏斯炅环视房间,一阵感嘆,说:“嗯,还是过去的老样子。”这些东西,他在苏州、天津 大都见过。 赛金花淡淡一笑,说道:“咳,这些老东西都捨不得扔。快坐!快坐!哎呀,天津一别六七年了!你们都在做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我以为见不到你们了呢!恩宇呢?他怎么样?一直和你在一起吗?在北京见了他最后一面,他去刺杀瓦德西,好险哪!他还好吧?”说着,泪花已在眼中闪动。 第282页 魏斯炅却一下子沉默了。 赛金花一怔,又问:“他跟魏小姐结婚了?” 魏斯炅摇了摇头。 赛金花疑惑地问:“那他到底怎么样了?你说呀,魏先生!” 魏斯炅难过地背过脸去。 赛金花瞪大了眼睛,感到了一种不祥之兆,于是焦急地问:“难道他死了?是不是死了?” 魏斯炅微微点头,说:“在广州起义的一次战斗中,顾恩宇胸部中了弹,没救过来,牺牲了。” 赛金花一听便抽泣起来,接着,“哇”的一声伏在桌上痛哭起来,连连叫道:“老天哪!为 什么……要让他去死呀!……天哪!” 魏斯炅默默地站起来,他没有劝慰赛金花,他让她去哭,这是她的权利。 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那鳞次栉比的房屋,心绪难平。是啊,为什么要让他去死啊?他本应享受幸福的生活。应该娶彩云,再生几个小孩。那我便可以常去他们俩的家,说说笑笑,喝酒吃菜,多么惬意呀!或者,让我去死,他留下,至少可以娶彩云。她今天也就不致于这样痛苦,更不致于在这大上海靠开书寓为生,在风尘之中苦苦挣扎了。这一切还不 都是因为帝制腐败、列强侵犯、国破民穷造成的吗?因此才需要革命,而革命就意味着牺牲 啊!最近他和一些同志参加了李烈钧领导的在家乡江西的起义,可是也失败了,许多同志献 出了生命。这次到上海来,打算与广州来的同志联络,通过兵工厂的内应,秘密购买武器弹 药,准备再次暴动。做这些事也要冒生命危险的……可这些个道理,彩云她能懂吗? 四十二、第三次婚姻(3) 赛金花还在抽泣,这几年她的悲伤太多了,接二连三的灾难像炸雷一样落在她的头上,她以为眼泪已经流干、心也碎了。没想到今天听见这个消息仍哭成了泪人。哭了一阵,她见魏斯炅站在窗前一动不动,神情凝重,突然又发现他的头上已出现了几根白髮,夹在浓密的黑髮中十分显眼。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敬意。是啊,他们这样冒着生命危险艰苦战斗是为了谁?不就是想让中国变一变,建一个新的社会吗?恩宇说过的,那是一个男女平等的好社会。他们死了是烈士呀!为什么还要抓他们呢?想到这一层,赛金花便渐渐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 这时魏斯炅转过身来,轻声劝慰道:“彩云,恩宇的血是不会白流的,现在各地革命的同志正前仆后继地坚持战斗,不推翻满清,是决不会罢手的!” 赛金花似懂非懂地听他说着这样犯上作乱的话,点点头。她知道,这种话不是坏话,是好话 。大清该亡就让它亡了吧! 魏斯炅注视着她,见她布满泪痕的面庞依然端庄,哀怨的神态依然楚楚动人,不禁心头一热,迟疑了一会,有些羞涩地说:“彩云,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赛金花见他神色奇怪,不知什么事,就说:“你说吧,我听着。” 魏斯炅抬起头,鼓足了勇气说:“那好吧。恩宇临死之前还惦记着你,他把你託付给了我。彩云,你听见了吗?” 赛金花一听,不禁心中一怔。心想:什么?託付给他?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说,让我跟魏斯炅…… 魏斯炅继续说道:“他对我说:‘彩云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不放心,希望你帮我照顾她。 ’我答应了。” “什么?他说我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吗?他是这样说的吗?” “是的,他是这样说的。他到死还记挂着你。所以我答应了他,这才四处找你。今天我来这里,是为了正式向你求婚。” 赛金花张大了嘴,惊愕地望着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觉得阵阵眩晕。恩宇,我的好人,你终究原谅了我。记得刺杀瓦德西之后那一天,你狠狠地说了我,怪我为联军做事,是资敌汉奸。可你是知道我的,我没有办法,况且我还做了好事。你总算明白了。恩宇,谢谢你!谢谢你呀!……你还把我託付给魏斯炅,想得太周到了。这也是天意吧?瑞忠走了,恩宇也走了,便派了斯炅来。我真有这样的福分吗? 魏斯炅见她不语,怕她不愿意。因为自己身材高大肥胖,面目亦粗鲁些,鼻子大,嘴也大,没有顾恩宇那般清秀。于是,略带些羞涩地一笑,坦诚地说:“对你也许太突然了,真对不起 。不过,我时间太紧迫,很快要走,非常时期只能如此。其实,我很早就喜欢你了。可是那时候,你对恩宇如此痴情,是不会注意别的男人的。还记得那一年我把你从威海送回苏州吗?一路上,你拉住我喊着‘麒麟哥!麒麟哥!’我不敢碰你一下,可心里真希望自己就是‘ 麒麟哥’……现在我终于可以对你说,我就是你的‘麒麟哥’!恩宇的灵魂已经附在我的身上了,我要做他未竟的事业,我也可以向你郑重地求婚。” 赛金花如在梦中一般呆呆地看着他,似乎不相信这么巨大的幸福会突然降临到自己头上。这 几年的遭遇,使她的幻想和幸福一个个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她只能承认现实,只能认命。 可如今,又一声惊雷在身边炸响,恩宇又活了,附在魏斯炅身上活了。他要娶自己做他的太 太,怎么能让人相信是真的呢?! 第283页 她连连退后,靠在墙壁上,颤抖着说:“你再说一遍……你真的要……要娶我?” 魏斯炅使劲点了点头,说道:“对,要娶你,要正式娶你。办一个热闹的婚礼。不过不是现在,要等到革命成功的那一天。” 赛金花一震,问道:“那是什么时候?” 魏斯炅眼睛放着光,说:“快了!虽然我们失败了多次,但失败是成功之母,胜利的日子不会太远了!你等着我,好吗?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记住!” 赛金花含着泪的脸露出了微笑,目光中又重新充满了希望。她兴奋地说:“我记住了,我等 ,等着你,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我能等。等到革命成功的那一天!” “还有,我要老实告诉你,我老家还有原配,虽然没有感情,但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小孙子 。和他们联繫虽少,但毕竟是一家人。” “怎么?你要我做姨太太?”想到姨太太,赛金花又是不寒而慄。 魏斯炅解释道:“不,不是姨太太,我们主张一夫一妻。我要回去和她解除婚约,正式娶你为妻。你也要给我一点时间。” 赛金花一听,如释重负。为我解除婚约?天哪,有哪一个男人能这样做?真是世道变了吗?我也能享有一夫一妻的幸福?像露西亚和约翰那样,不是可以当自由的柏林女人了吗?……她激动得泪花闪烁,连连说道:“我给,我给……只要你回来,哪怕只过一天,我也不会怨你的。” “还有一点,这很重要。我是个革命党人,做的是危险的事,万一在这期间我死了,你千万要多加保重,不要守我,去找一个更好的,因为……” 不等他说完,赛金花就扑上去,伸出右手掌一把堵住了他的嘴,嚷道:“不,不要说这个,你不会的。老天把你派了来,是不会再让你走的。” 四十二、第三次婚姻(4) 魏斯炅感动地紧紧握住她的双手。赛金花感到一股暖流像电一样滑过全身,她再也控制不住 自己,一下子投入了他的怀抱,两人便紧紧相拥在一起。赛金花闭上眼,啜泣着,笑着……哦,他的臂弯是多么有力、多么温暖啊!他的胸膛又是多么宽阔、多么厚实啊!自己这条漂泊在风浪中的破木船,今天总算找到一处可以停泊的港湾了!她蜷缩在他的怀里,久久不动,享受着他的温馨抚慰。 这一晚,魏斯炅留下了。他在此住了三天,白天出去忙碌,天黑后悄悄回来。赛金花像回到了少女时代一般,沉浸在无比的兴奋和幸福之中。魏斯炅也第一次享受到了真正美满的爱情。三天后,魏斯炅与赛金花依依惜别。 赛金花一等就是三年,可是她并没有失望和气馁。魏斯炅虽然到处漂泊,但总抽时间给她写 信。当一封封沾着战场印记的信寄到她手里时,她总会对着信喃喃低语很久很久,然后不住 地亲吻,直到进入梦乡…… 她已不挂牌接客了,只是让两个姑娘去做,自己偶尔陪茶或下棋,也挣一点钱。她一心一意 地等着魏斯炅。 19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爆发了。次年,清王朝被推翻。赛金花千盼万盼的日子终于来了。上海沸腾了。锣鼓声、鞭炮声、欢唿声响成一片,震天动地。海关顶上的黄龙旗缓缓降了下来,升起了由红、黄、兰、白、黑五色组成的中华民国五色国旗。赛金花拉着顾妈也到外滩的大街上舒心地走了一圈。 魏斯炅没有失言,一开春,公事告一段落,他便从湖北匆匆赶到上海,出现在赛金花的面前 。如今,他由江西财政厅长成为中华民国第一届国会议员了。 婚礼决定採用时髦的西洋方式,在霞飞路一所教堂举行,还登了报纸。不过为了不引起人们 的注意,新娘的名字不再是赛金花,而是赵灵飞。这是赛金花有一天在床上读信时突然想到 的,她要过新的生活,要和旧的生活一刀两断。是魏斯炅给了她新的灵魂,她要跟着他去飞 翔。灵飞,多么好听的名字。魏斯炅听了也很欣赏,立刻同意。而这个改变却引起人们更多的话题,“赵灵飞”一时又成为许多报 纸瞩目的焦点。 在西洋乐队奏响的《结婚进行曲》中,教堂大门打开,身穿黑色婚礼服的47岁的新郎魏斯 炅和披着白色婚纱的45岁的新娘彩云从教堂里缓缓出来。许多人前来贺喜,魏斯凤也从湖北赶到上海,作了他们的伴娘。母亲和顾妈也来了,只可惜弟弟阿良前几个月胃出血故去了,弟媳秀兰小产也不能来参加。请来的佳宾贵客中,既有民国的新人,也有他们在上海的旧友。男人们都剪了辫子,有的穿西装,有的穿长袍。女人们的装束和以前大不相同,旗袍、西装,式样新颖,色彩鲜艷。大家热烈鼓掌,向他们俩抛洒花瓣和彩色纸屑。 彩云虽人到中年,但依然皮肤白皙,容光焕发,经过精心的装扮,风韵犹存,美貌端庄。她满脸是幸福的微笑,一只手臂伸在魏斯炅的臂弯里,紧紧挽着自己的丈夫。 顾妈也打扮得整整齐齐,和魏斯凤站在一旁笑逐颜开。 仪式结束后,彩云与魏斯炅上了一辆马车,在欢快的乐曲节奏中缓缓行进。 一切都像在梦中,一切都美妙得令人难以置信。在彩云的眼中全是炫目的光环,脚下似踩在飘浮的云朵之间。忘记了三年的苦等,忘记了往日的磨难,忘记了难忍的耻辱。当车上的白纱窗帘放下来时,车里一片幽暗,手中的红玫瑰散发出馨人的芳香。彩云依偎在魏斯炅宽厚的前胸,突然忍不住啜泣起来。 第284页 魏斯炅托起她的下巴,问:“咦,你怎么了?” 彩云又哭又笑地说:“等了三年,三年哪!总算把你等到了。我总算有了个归宿,盼了一辈子!……我以后就叫魏赵灵飞了,是吗?”她又笑起来,依在他的肩上。 魏斯炅搂着她,说:“是的,不过我还是习惯叫你彩云,你同意吗?” “那是我最早的名字,你当然可以叫。” “这些年真委屈你了,我要好好为你弥补。” “怎么弥补啊?……哦,咱们现在上哪儿?”她忽然发现马车驶向了外滩最繁华之地,就问道。 魏斯炅抿嘴一乐,说:“六国饭店。” “啊?六国饭店?度蜜月?像洋人那样?” “对,就这样弥补!你应该享受这种待遇。不过我只有一个礼拜的假,我们可以无忧无虑地过上一个礼拜。” 赛金花甜蜜地笑了,又问:“以后呢?” “以后我们就一块儿上北京。” “为什么要去北京?” “现在袁世凯当了大总统,定都北京。我是国会议员,怎么能不去?” 此后的一个礼拜,他们真正度过了一个甜美的蜜月。 说不尽的话,道不尽的爱,看不够的彼此,享不尽的缠绵。魏斯炅用他那双坚实的大手抚平了彩云身心上的累累伤痕,彩云更用她的柔情滋润着魏斯炅这条干涸的河床。他们在一起和谐而自然、炽热而酣畅,那不仅是两个肉体的交织,更是两个灵魂的融合。此时此刻,魏斯炅一点也没想过她曾是妓女,她的身体曾被多少男人蹂躏。不,她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完全像一个初恋的少女,圣洁而高尚,她全身心地奉献出自己,同时也享受着他的奉献。她是一个全新的女人,是个纯洁的女人。 四十二、第三次婚姻(5) 望着身边这位有着孩子般童心的高大男人,彩云无限感激上苍、感激恩宇,是他们赐福与她,使她得到了这块无价之宝,她将为保护这宝贝奉献出一切! 四十三、赛金花重返北京(1) 刚建成不久的津浦线上,一列火车飞驰而过。餐车上,彩云与魏斯炅、母亲和顾妈围坐在一起吃着西餐。母亲和顾妈头一次吃,对用刀叉很不熟练。彩云和魏斯炅笑着教她们切牛排 。列车前进的欢快节奏与他们的笑声交融在一起。 北京到了,彩云又回来了。九年前,彩云作为囚犯被逐出;九年后,成为议员夫人凯旋。世事沧桑,人的这一生有多少事难以预料啊! 琉璃厂东街往南的樱桃斜街上一座简朴的四合院成了魏斯炅的新家。北屋是客厅和书房,还有一间主卧室。母亲和顾妈住东厢房,西厢房是小客厅和饭厅。彩云当上了家庭主妇,过着从未有过的恬静生活。这生活不同于和曹瑞忠的,那时他们虽然和睦相处,但需隐姓埋名,连结婚仪式都没办。可现在,她是正式的魏夫人,受人尊重,不必躲藏。最重要的是,总算可以和那卑贱的职业一刀两断了。 这天,她和母亲在客厅小桌边剥莲子,准备为魏斯炅煮红枣莲子汤。近来他太忙了,夜以继日地开会,为了建立共和制度,与袁世凯一帮復辟派进行着针锋相对的斗争。彩云看他日渐消瘦,有些担心。 胡同外是鼓楼大街,隐隐约约传来了学生游行的口号声:“反对‘二十一条’!”“抵制日货!”“严惩卖国贼!”…… 彩云惊疑地向外走去,正好顾妈神色惊慌地回来,说:“太太,外边学生们闹起来啦!官府派出了一队大兵。菜摊子都吓跑了,买不到菜。” 彩云忧虑地说:“哎呀,魏先生还在国会开会,会不会出什么事呀!” 正说着,包月的洋车拉着魏斯炅进了胡同,在门前停下。魏斯炅拎着一只大公文皮包,满面愁容地进了门。 彩云迎上去问道:“斯炅,外面出了什么事?” 魏斯炅愤愤地脱下大衣,放下皮包,一屁股坐下,骂道:“袁世凯狼子野心,他想当皇帝。 ” “什么?好容易革了命,推翻了满清皇帝,他又要当皇帝?那过去的日子不是又要回来了吗 ?” 魏斯炅忧心忡忡地说:“袁世凯对外卖国,对内復辟,花样翻新,其实跟慈禧老佛爷是如出 一辙!不过时代毕竟不同了。你看看今天,满街都在游行啊!学生、店员,连妇女团体都上了街呢!”说着他从皮包里取出一份报纸说:“孙中山先生发表了《讨袁宣言》,我们几个老同盟会员决定集体辞职,到广东去。” 彩云一听又要走,顿时惊慌起来,问道:“怎么?你又要走?又要去打仗?” 魏斯炅点头说:“反袁护国!过去我们想得太天真了,以为推翻满清就是共和了。其实,中国要实行共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彩云点头道:“唉,老百姓想过一点安生日子太难了。这世道还要乱多久呀?……斯炅,我跟你一起去,死也死在一块儿!” 魏斯炅扶着她的肩,说:“那儿很乱,也没有房子安家。你在北京先呆着,只要我有个安定的住处,立即派人来接你们!” 第285页 彩云默默地抹着泪,不情愿地说:“又要让我等!又要让我等!……” 魏斯炅伸出食指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珠,微笑着说:“别哭!别哭!我见不得你哭。” 彩云不好意思地一抹泪,止住了哭泣。 “彩云,对不起,你嫁给我恐怕免不了要担惊受怕。有什么办法呢?你看,我头上的两边是不是有点尖,这就是反骨呀,你摸!”他拉着她的手在头顶摸索起来,“怎么样?是不是尖的?” 彩云笑道:“真的,我怎么没注意?是有点尖。” 魏斯炅幽默地说:“不骗你吧?我相信这是命里註定的。” “你也相信命?你不是说没有上帝和神仙,天上全是星星,是宇宙吗?” 魏斯炅轻轻地拍拍她的脸说:“好聪明的女人,连宇宙都懂。是啊,可是你明白吗?这命就是个性、秉性,这可是天生的呀!像你吧,就好强,敢说敢为,爱热闹,所以才上了花船,才遇到了洪状元对不对?假如你胆子小,不出门,那你见得到他吗?见不到他,还有后来的这些事吗?” 彩云听他讲得有理,点点头,出神地听着。 “再比如我吧,我也是胆大仗义。小时候就敢抓蛇什么的,也敢打架,爱打抱不平。在私塾里念书时,专门捉弄老师,抓些个老鼠、青蛙什么的放进他的抽屉,所以老吃板子。哈哈……” 彩云听着也笑了起来。 “我就是叛逆的个性,所以念了书也不安分。到了北京见到康有为,自然就跟着他们干了。公车上书、戊戌变法、辛亥革命,真是轰轰烈烈,惊天动地。好过瘾哪!彩云哪,你嫁给我就是嫁给了危险,嫁给了不安宁,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们中国这么穷困、这么落后,我们这些人又要造反呢?老天让我们这一代人生于乱世、忧患终生。有志者,只有拼命奋斗,才能给下一代造出个安宁幸福的日子……” 彩云听着丈夫这一番肺腑之言,看着丈夫那坚定的眼神,深深地理解了他的伟大志向。他是革命者,他爱妻子,可更爱国家。假如国家需要,他也会像恩宇一样毫不犹豫地献出生命。斯炅也相信自己贊同他这样做,并会以此为骄傲。想到此,彩云的心平静下来,刚才的惊慌和委屈已不见了踪影。彩云一下子扑到他胸前,他也紧紧地搂住了她。两人相依相偎,静静坐在窗前的一张小沙发上,享受着离别前最后的宁静。冬日的北京,天空灰濛濛的,夕阳的余晖透过院里那棵柿子树枝杈的空隙射进屋来,落在他们身上,温馨而悲怆。 四十三、赛金花重返北京(2) 过了许久,彩云突然嘆了一口气。 “又怎么啦?” “真想给你生个孩子啊,不论男女都好。不,最好是个男孩。可惜呀!……” “可惜什么?年龄大也不怕呀, 你想生就生一个吧!” 彩云用肘拱了他一下,说:“不行了。你不知道吗?我已经绝经了。不然,拼死也要生一个 !” 魏斯炅搂住她吻了一下,说:“不能拼死,我要你活,好好地活。听见了吗?”彩云眼中噙着泪,点了点头。 魏斯炅走了,彩云到前门火车站为他送行。火车启动的那一剎那,一阵北风唿啸而起,紧接着,忽然有一群乌鸦从一边的空地上“哗哗”起飞,盘旋了一遭,黑压压掠过车顶,“嘎嘎 ”地叫着朝南边飞去了。彩云心中一紧,该不会是什么不祥之兆吧? 还好,魏斯炅一到广东就来了信。他在孙中山先生领导下,已经开始了讨袁护法的斗争。一方面在广州举行非常会议,成立护法政府,推举孙中山为大元帅;另一方面与云南蔡锷等人的护国军联络,出兵贵州、四川和两广,并先后独立,逼迫袁世凯取消帝制。魏斯炅等人还到各地参加战斗。袁世凯内外交困,于1916年3月被迫取消了帝制,6月6日在全国人民声讨中忧惧而死。83天的皇帝梦终于破灭了。 魏斯炅原本要回北京来接彩云,可是北洋军阀黎元洪和“辫帅”张勋等人又挑起混战,企图侵吞革命果实。孙中山先生誓师北伐,组织北伐军,与北洋军阀的队伍开战。 此后由于辗转湖南、四川等地,邮路不便,信件来得很少了。彩云十分担忧,只能耐心等待 。 一等又是三年,1919年的春天,总算有了一些好消息。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中国是战胜国,北洋政府决定拆除那耻辱的克林德牌坊。因彩云和这牌坊的那一点关系,也收到一封请柬,请她出席在中央公园举行的新牌坊揭幕仪式。当年的克林德纪念牌坊被拆卸,这时已移到了这里,改名为“公理战胜”牌坊。 彩云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决定前去参加。不管怎样,她和这件事算是有一点关系,同时,她也想看看人们至今是不是已经改变了对她的看法。她已经52岁了,难道还会遭人唾骂吗?于是,她穿戴朴素整齐,鼓足了勇气,在顾妈的陪同下,早早来到了中央公园,坐到会场第一排最边上的空位上。 一批政府官员陆续春风满面地来到这里。有的互相握手,也有的仍抱拳作揖,互相问好。然 后,纷纷在草地上摆着的一排排长椅上坐下。 第286页 待身材高挑,面色严肃的总理段祺瑞在主席台正中就坐后,会议开始了。 主持人在段总理讲话之前的开幕词中说道: “……大家都知道,18年前,八国联军侵占了北京。满清政府为了向被打死的德国公使克林德谢罪,在东单建了一座克林德牌坊。 “……现在,欧战结束了,德国战败了,我们中国人扬眉吐气了!所以,我们再也不需要去纪念那个德国公使克林德了。” 众人热烈鼓掌。 “现在请国务总理段祺瑞先生揭匾!”主持人说道。 在军乐队吹奏的乐曲声中,段祺瑞上前,和过去克林德夫人一样,拉了拉一条红线。覆盖在 匾额上的红绸飘落下来,匾额上写着四个大字“公理战胜”。 这时,彩云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欣喜的微笑。 主持人说:“各位,今天到会的除了有关方面的长官贵宾以外,我们还邀请了一位与克林德牌坊有点关系的魏赵灵飞女士。她就是当年的赛金花!”他用手示意,请赛金花起身。 彩云紧张地站立起来,向人们微微欠身。 不料,人们的反应大大出乎主持人的意料之外,也出乎彩云的意料之外。这些大小官僚们愣 了一下,纷纷骂了起来:“赛金花?她算什么东西?” “怎么把她请来了?她是卖国贼嘛!” “跟洋大帅睡过觉的,不要脸的女人!” …… 主持人愕然而尴尬地望着彩云。主席台上的贵宾们也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然而却没有一 个人站起来制止台下的谩骂。他们在这种时候都习惯地等待更高职位的大官出来表态,而大 官们又不会贸然行动。 到场的人当中,职位最高的便是段祺瑞总理了,他平静得似乎没听见什么,仍坐着不动。 大会主持人慌忙走到台侧,与策划人商量了一下,又匆匆回到台正中,喊道:“肃静!肃静 !下面请段总理演说……” 台下并没有肃静,相反却哄得更欢了,有人叫道:“让赛金花滚出去!”…… 彩云早已气得面色铁青。她知道,她这辈子是再也别想洗清自己了,也不必再听下去了。她站了起来,拉了拉衣服,平静地环视了这些上层人士、大小官僚们一眼,不卑不亢地离席而去。 众人哑然,全场寂静,目送着彩云消失在树丛之后。 主持人干咳了两声,重复了一句:“嗯……现在请段总理演说。” 段祺瑞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站到台前开始演讲:“诸位!今天我参加拆迁牌坊的典礼,感到万分的荣幸。……” 彩云由顾妈陪着离开了中央公园向街口走去。这时,一群青年学生迎面走来。他们晃动着手中的小旗,高喊口号: 四十三、赛金花重返北京(3) “反对段祺瑞勾结日本!” “把日本赶出东北,赶出山东!” “打倒卖国贼段祺瑞!” “打倒军阀!打倒列强!” “拥护孙中山北伐!” 在会场周围警戒的军警们吹响了警笛,拥上前去,阻拦、驱赶学生们。 喊声传进了会场,人们又在交头接耳,可段祺瑞仍不动声色地在演说:“……日本给我们钱 、给我们枪炮,让我们扫清南方的乱党,有什么不好呢?……” 学生们继续高喊口号,试图沖入公园。但军警们用枪托、皮鞭、警棍殴打赤手空拳的学生们。为首的几个学生被抓走。 彩云闪在一旁,目睹着这场面,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快感,甚至希望学生们能冲进去搅乱那个会场。 顾妈叫了一辆洋车,使劲拉着彩云离开说:“快走呀,太太!快走!” 彩云感慨万千地上车离开了,一路上不断喃喃自语地说着什么。 顾妈问她:“您唠叨什么呢?” “说了你也不懂,共和你懂吗?” “什么?拱火?” 彩云哈哈大笑着说:“对,对呀,就是拱火!那些学生在拱火呢!……是共和,不是拱火。 ” 她忽然想起了魏斯炅的话:“中国实行共和,还要走很长很长的路啊!”“共和”她不懂, 只记得斯炅对她解释过,共和就是大家平等,官民平等,有事好商量,不能歧视、压迫弱小,不能歧视妇女,不能说当过妓女的一辈子都不干净。多好啊,共和,和和平平、和睦相处。这么好的社会,只怕天上才有吧?斯炅呀斯炅,你快些回来吧,我真想死你了!我的这些委屈只有你能够懂啊! 彩云迷乱地想着,不觉车子已到了樱桃斜街。回到家门口刚要进去,只听后边传来了一阵马车铃声。她一回头,只见魏斯炅已从车上下来。彩云不顾一切扑了上去,趴在魏斯炅的肩上,委屈地哭了起来…… 正抹着眼泪,只见马车中又走下两个人。一看,一个是眉清目秀的五六岁小男孩,正怔怔地看着她;另一个是中年妇女。 魏斯炅叫道:“奚元,快来叫姨奶奶!” 赛金花一怔,心想,这就是那个孙子奚元了。 第287页 “从广州我又回了一趟江西金溪,把奚元带出来了,他那里的学堂不行。”魏斯炅的妻子不 同意登报解除婚约,但不干涉他的自由。这次魏斯炅把孙子带出来,魏妻及儿子一家都没再 反对,一切由他做了主。 小奚元今年六岁了,十分聪明,响亮地叫了声:“姨奶奶!” 彩云见到这样一个可爱的男孩子,很是喜欢,立刻应了声“哎”,便忙着招唿他们进屋,安排吃住。让随奚元一块来的保姆李嫂带着奚元住在西厢空着的客房里。见了母亲,奚元叫着“ 太姨姥姥”,把母亲也乐坏了。 晚上,一大家子四代人吃了一顿团圆饭,小院里增加了几个人,更加乐融融了。 入睡时,魏斯炅说起了家里的事。彩云听说了魏夫人的态度,虽不高兴,但知魏斯炅有难处,也就不与他计较了。 魏斯炅又安慰了彩云半天,并问她:“明天有一齣戏,叫《颐和园》,是陕西秦腔,写的正是庚子年之事。你想去看吗?” “怎么?戏里有我的事吗?” “是啊,这戏还有个名字,就叫《状元夫人》,不就是你吗?听说主演长得挺像你的,你敢去看吗?” 彩云听了,哼了一声说:“有什么不敢?他们还能把我吃了不成?” “吃了倒不敢,只怕是又拿你和瓦德西做文章呢!” “倘若他们乱说乱演,我就不依!” “怎么不依?” “叫他们改呀!” 果不其然,第二天他们去看了这齣戏。剧场特意留了包厢让他们坐。主要演员长得还真有点像彩云,圆圆的小瓜子脸,有两个小酒窝,嗓音也甜润。这部戏其他方面都挺好,但有一点让彩云不满意,就是把赛金花和瓦德西的关系写成了眉来眼去的情人关系。演完后,剧团团长请魏斯炅及彩云到后台看看演员并徵求意见。 彩云虽见过世面,但一向不善于当众讲话,此时躲不过了,便直率地说:“别的都好,只是演我和瓦德西调情的一段太肉麻过火了,不符合当时情形。当年瓦德西只是把我当成洪夫人 ,所以十分客气礼貌。况且他已68岁,我们之间是清清白白的。是否可以改一改?另外,当时向瓦德西提出不应乱杀人以及与克林德夫人谈话,都是一时激动便脱口而出的,并没有什么救国计划成竹在胸,像事先准备好似的,也希望能改改。” 团长听了连声答应道:“好,一定改!一定改!” 第二天报上就登了这条消息,但又说“剧团并未作出更改”。彩云见了只有苦笑,但总算藉此机会当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也不算白说。 四十四、亲人的离去(1) 魏斯炅回来后,一家人过了一段安适的日子。有了小奚元,彩云的事更多了。她给奚元在附 近找到了一所好学校,每天由李嫂接送;添了男佣专门上街买东西;添了厨工为大师傅打下手,又吩咐做一些湘赣菜,加些辣椒;还养了四只猫、两条狗,都是纯种的好宠物。一家人平平安过了一年,这已到了民国十一年(1922年)。 但是,刚过了年母亲就病了。这年的冬天特别冷,下大雪,颳大风,许多人都生了病。母亲先是发热,后转成肾炎。她原先肾就不好,此时便发展为肾功能衰竭,排不出尿,终于不治而亡。享年78岁。 彩云伤心不已。阿良去世,赵家无后,母亲如今又离她而去,怎不让人心碎呢?魏斯炅很孝敬,装殓和发丧花了一大笔钱。买了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罩上绣着“福寿”字 的棺罩,请了全套的送殡班子32人,其中有执绣伞、番仗、全套执事、吹奏乐队、念经和尚, 将棺木送到永定门一座冷清的寺庙中存放,待有机会再迁至苏州安葬。 母亲,这位长得端庄美丽、心灵手巧、名叫潘采萍的苏州平民女子,进了赵家门后便再没人叫过她的名字,所有的人只叫她赵妈妈或赵师母。喜欢微笑、脾气温顺的她,终于在彩云雨过天晴的日子里体面地死去,得到了荣耀和尊重。想到这一点,彩云心中得到了几许宽慰,也更加感谢魏斯炅的关爱。 四月,北京初春来临,杏花刚开,柳枝又吐出了米粒般大小的绿芽,地上的小草也冒出了嫩绿的小尖,和那淡色的蒲公英花把河边路旁的小块土地点缀得生机盎然。魏斯炅见彩云心境好多了,便趁着礼拜天,雇了一辆马车,让顾妈拿着水壶、点心跟着,带着她和奚元一起到天坛的大场子去放风筝。奚元已经 12岁了,在琉璃厂第一中学上学,功课很好,身体也长高了、结实了。听说爷爷奶奶要带他 去放风筝,高兴得跳了起来。 奚元放着一只鹞子形风筝。这只风筝展开的大大的翅膀足有一米多宽,尾巴后还拖了两条红绸带,也有一米多长。魏斯炅帮他拉线轴,那鹞子乘着春风一下子就飞得老高。祈年殿前的大场子上和圆丘上已有许多人在放风筝,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风筝飘在天上,像是鸟儿、蝶儿在飞翔 。 彩云让顾妈拿两个棉垫放在石凳上,两人坐在上边观看。看着这爷孙俩拽着风筝欢快奔跑的样儿,彩云心里真是宽慰。多美呀!多好呀!太阳暖洋洋地照着,清风暖融融地吹着,雄伟的祈年殿三层蓝色琉璃瓦伞形的尖顶在和煦的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像矗入云霄的琼楼玉宇;甬道两侧大花坛里成百上千朵牡丹正在盛开,五颜六色,争奇斗艳,引来了许多蝴蝶在其间翩翩起舞;花坛后面的几百棵古柏古松换了新叶,枝头染上了层层新绿;殿后汉白玉筑成的三层圆丘,洁白而高贵,其间点缀着游人的各色衣衫,犹如一捲图画。许多人合家来此赏花观景,还有的在照相。虽然北方还有战事,但此时在这奇景前,人们忘记了烦恼、痛苦和忧伤, 融入这一幅春之韵的美妙图画之中。 第288页 彩云的视线一直跟着丈夫和孙子。她发现魏斯炅又胖了一些,跑一会儿便气喘吁吁。近来议会里仍十分忙碌,不停地开会。听他说,在讨论立宪的会议上,他们时常争得脸红脖子粗,互不相让。他总说,建立一个好社会可不容易吶!一代人建不好,下一代还要建下去。他还经常把这些道理告诉奚元,希望他用功读书,将来为新社会做事。 魏斯炅跑了半天,出了一身汗,也有些累了。他把毛里子夹外衣脱了,只穿件小褂和一件毛背心,气喘吁吁地回到彩云身边。彩云忙递给他手巾,说道:“别脱得太狠了,小心受凉。” 魏斯炅坐下,笑道:“没事儿,天多好啊,一点也不冷。”一边擦着汗,一边接过顾妈递过的旅行水壶,“咕咚咚”一连喝了好几大口。 远处的奚元指着天上已升得很高很高、成一个小黑鸟一般大小的风筝大声叫着:“爷爷,你看,好高哟!” 魏斯炅向他招招手,又对顾妈说:“拿点水给他。” “哎!”顾妈是大脚,此时也被这气氛感染,迈开步,笑着跑过去了。 魏斯炅伸开双臂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转身看看春风满面的彩云,高兴地说:“哎呀,多好啊!真是返老还童啦!还是小时候放过几次风筝,那风筝是我用窗户纸煳的,长方形,下边拖两条纸带子,叫屁股帘,没有线轴,就用一根奶奶纳鞋底的细麻线拽着,在河边的草地上跑。哪里能放这么高,也就是丈把长,还高兴得很呢!彩云哪,你给我带来了多少幸福啊!这一辈子能过几天这样的日子,我知足了。” 彩云沉浸在蜜一般的甜美中,笑着答道:“这话应该我对你说才对呢!是你让我像这风筝似的飘在云端享着清福,真不知怎么谢你哟!” 魏斯炅看看她那张风韵犹存的脸说:“你呀,真是不老!哪像作奶奶的人哪!也就像40岁的人!你的心更小,像个小孩子。” 彩云见他这样讲,脸一红,说:“哪有丈夫这样夸老婆的,让别人笑话。” “谁敢笑话?我跟他拼命!”说着“哈哈”笑了,彩云也开心地笑了。 这时,一阵风颳起,魏斯炅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彩云忙给他把夹袄穿上,招唿顾妈和奚元回家。 四十四、亲人的离去(2) 回到家,魏斯炅还沉浸在兴奋之中,让佣人烧了一盆洗澡水,痛痛快快洗了个澡。不料,后半夜突然发起烧来。彩云忙找出药片给他吃,是退烧的阿斯匹灵。魏斯炅出了一身汗,只退了半天烧,第二天中午又烧上去了。又吃一次药,仍是不见好。第三天,彩云说上医院去吧,魏斯炅说不用,是伤风感冒了,吃点草药就行。便请了寿仁堂的大夫来诊脉,抓了几服中药吃,大夫又给他扎了针。可他这病也是奇怪,吃了三天草药,还是不退烧,烧得满脸通红,嘴唇全都起了皮,人也陷入昏迷。彩云这下真着急了,赶紧找马车送到协和医院。那里的美国医生一看,直埋怨道:“怎么才送来?人都烧成这样儿了!”诊断结果是病毒性感冒引发肺炎,并引起整个胸腔炎症,若再止不住,则会导致肺心衰竭,那就很危险了。 彩云吓坏了,只得求他们救命。心里直怪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把魏斯炅送到医院。 在医院里,医生对魏斯炅又抢救了两天,用了所有的办法都无法控制病情,眼见着他的唿吸 受到阻碍,人愈加昏迷,话也说不出了。彩云整日在医院里,夜不除衣,日不离身,焦虑万分,满嘴生了泡。第三天半夜,魏斯炅艰难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告别了这个世界。 彩云一连昏睡了几天,甦醒后,仍是呆滞如木,不吃不喝,不哭也不说话。任顾妈怎样相劝,她都像得了痴呆症一般。此外,骑马摔伤的头疼病也更频繁地向她袭来,一阵阵像裂开了似的疼痛令她难以忍受,只能靠抽“阿芙蓉”来解决问题。 过了几日,魏斯炅的老家来了人。他儿子在老家已死,女儿及儿媳在江西会馆设了一个灵堂,供亲朋好友前去弔唁。这一天,彩云神志清醒了一些,让顾妈陪着去了江西会馆。一进门,便看见灵位上挂着魏斯炅的一张遗像,穿着黑西装,笑得十分灿烂。彩云突然像发了疯一样扑了上去,伏在灵桌前的垫子上大哭起来。在场的人十分吃惊,特别是魏家的人,本来对她就没有好感,甚至埋怨说是她扎针扎坏了,耽误了魏斯炅的病。今日见她如此疯癫,便叽叽咕咕地冷眼相向。只有奚元走近她,陪着她哭,但奚元的母亲却把他拉走了。又有两个胆子大些的僕人走到她面前,边架起她边说:“魏太太,今天还有许多客人要来弔唁,请太太节哀!”硬是把她架到休息室去了,灵堂才恢復了平静。 彩云在休息室里静静地沉思了好一会,淡淡的哀乐声传来,节奏舒缓而哀伤。她好一会儿才把这前因后果算是捋清楚了。斯炅虽死于急病,但他也是为国捐躯,和恩宇是一样的。他太劳累了,从来没好好休息过,这一次是为了让我和奚元高兴才去天坛的。医生说,他的心脏和血管都不好,血压也高,表面上看不出来,实际上早有危机潜伏,他突然得病,是积劳成疾呀!现在虽死了,但精神灵魂并没有死,我应该为他骄傲才是。 第289页 想到这些,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神态也恢復了。客人陆续走了以后,她一人走进了灵堂,对着魏斯炅的照片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又把来宾和亲朋送的花圈细细地看了一遍。发现有几个花圈的輓联上隐含着攻击她的句子,什么“只嘆英雄不识笑妇心,可悲英年早逝赴黄泉”、“白璧瑕疵堪无奈,商妇乱世怎不明?”……不由得心中又升起了几许烦恼,但一想到斯炅、恩宇都已故去,自己不管怎样尚且活着,还有什么可以斤斤计较的呢?于是悽然一笑,转身离去。 细算了算,她和魏斯炅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前后将近十年,而这十年中,分开的倒比在一起的时候多。真正在一起生活的只有北京的两年,可这短短的两年却是金子般的日子,那快乐和幸福足够她享用一辈子的了。就像洪状元带她去德国的那三年,不也真像是留洋读书一般够她享用一辈子吗?还有恩宇爱了她一生,护了她一生;温柔苦命的曹瑞忠又疼了她一程;更不用说还有立山这样特殊人物的钟爱!……她拥有这样丰富的感情经歷,如同拥有金不换的宝物,还有什么可抱怨、有什么可后悔的呢?没有,什么也没有。这一辈子够了、值了!…… 她越想越明白,也越来越恬淡平静。回到家中便嘱咐顾妈收拾东西,打点行装。 顾妈不明白要干嘛。彩云说过两天咱们搬家,因为这房子是魏斯炅买的,魏家的人来了,其 中有魏斯炅的女儿、媳妇,她们要住。 顾妈说,你是太太呀,干吗要让? 彩云说,我在这儿被他们看不起,不自在。只要魏先生在天之灵明白我对他的至诚,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魏斯炅的遗体被安葬在江西老家,彩云没有去参加葬礼。因为魏夫人不承认魏斯炅的所谓解除婚约,也不承认彩云这位太太是正式的夫人,顶多算个姨太太。彩云何必去自寻烦恼呢?彩云服孝一个月后,托人找到一处便宜的房子租了下来。她便拿着自己不多的行李,搬了几 只贴有魏记家具字样的箱子作为纪念,和顾妈搬到了天桥居仁里16号的三南三北狭长小院中 去住了。她知道,“彩云”已伴随着魏斯炅的灵魂飘离了人世,自己的归宿在北京的下层, 自己还是那个“赛金花”。但为了表示自己与魏斯炅的关系,她让人写了一块“江西魏寓” 的牌子钉在门口。 四十五、蜗居天桥居仁里(1) 魏斯炅去世后,赛金花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艰难了,魏斯炅没有留下什么钱,早年赛金花积 蓄的那几百块钱很快就花完了。而她没有了妓院的营生,也就没有了收入。值点钱的首饰、衣服一点点地典当,作为主要的生活来源。生活的水准虽比先前简朴了许多,但也不能一下子全改了。吃饭依然是江南口味,出门还要坐洋车,见朋友也不能空手。而赛金花吸大烟的毛病也改不掉,至少头疼病犯的时候一定要抽两口。养惯了的猫狗也不能少,否则生活就太孤寂了。 赛金花常去的地方是天桥的庙宇。 从元朝开始,到明清时期,400多年来在这一带修了十几座庙宇,比较出名的有灵佑宫、仁寿寺、天仙庙、真武庙、精忠庙、观音寺、慈悲庵等,香火都很旺盛。每当庙会期间,善男信女比肩接踵往来于天桥东西南北。住在远处的大兴黄村、青云店一带的农民会骑着毛驴或推着独轮车赶串各处庙会,并藉此机会卖掉车内的土特产品、手工艺品。城里的人把赶庙会当成节日,而卖艺说唱的艺人也藉机搭起篷子敲锣打鼓,舞狮子,踩高跷,扭秧 歌,沿街行走,热闹非常。像灵佑宫这样占地百亩的大寺庙,逢元宵、春节、中秋等大节,都会举行大规模的赏灯喜庆活动,吸引了成千上万的市民到此观赏。 赛金花平日里常去关帝庙求籤,并按签中的谶语行事。若谶语说不宜出门,她便一日不出门;若谶语说枉费心机,她则会反覆思忖,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赛金花平日里还经常去离家较远的慈悲庵,这是一个只有十来个尼姑修道的清静之处。住持是一位持重慈善的50多岁老尼,法名叫图印。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赛金花便会让顾妈陪着去庵里烧香或听住持图印布道,看尼姑做法事。当点上几炷香插进香炉,跪在蒲团上虔诚地叩头时,她的心便平静下来,充满了虔诚和圣洁感。而那些尼姑听道或做法事时的肃穆景仰之态则深深地打动了她,使她渐渐地相信,佛祖指引的那个世界才是真正光明的世界,人必须修炼改造自己,在生前克制慾念,积德行善,死后才能超脱凡尘,进入那极乐世界中去。顾恩宇和魏斯炅他们追求的虽是光明的美好社会,但性命献出了很多,那个社会仍不见影子。斯炅说一代不行要两三代,恐怕也难呢!人心险恶,人在世上都是你争我夺、弱肉强食。只有死后,坏人下了地狱,修成正果的好人到了天国,才有那光明的美好世界。 信则灵,信则有。赛金花在家中三间北房的中屋也设了一个佛堂,供上释迦牟尼、玉皇大帝、元始天尊三圣,侧面还有观音菩萨,每日打坐朝拜。 在信佛的过程中,她结交了几名教友,逐渐成为知己。一名是侯太太,住新华街,是位寡妇,有一女儿在念书。侯太太同情赛金花的遭遇,时常在慈悲庵里烧香后,便到居仁里坐坐,与赛金花说说话。见赛金花身体不爽时,介绍了一位汪逢春大夫来瞧病。这汪大夫是苏州人,性情极温和细緻,收费很低廉,让赛金花深为感动。侯太太的女儿侯秀贞,聪慧灵秀 ,赛金花十分喜爱,收她做了自己的干女儿,还请侯氏母女吃了一席面。从此秀贞就叫赛金花为干妈,十分亲热。此外还有易太太、周太太、邻居王嫂等五六个女人,她们经常一起到慈悲庵拜佛。有时天阴下雨雪,就在赛金花的佛堂拜佛。 第290页 夏天,院中的一架葡萄结了果,赛金花和顾妈搬一小炕桌到架下,吃些葡萄乘凉歇息。几位女教友常会带一些点心来,拜佛后在这里喝杯酸梅汤,听赛金花讲她在德国或八国联军进北京城 时的故事。赛金花津津有味地讲着,几个女人听得出神,七嘴八舌地问一些细节,又去参观赛金花屋里的那几件宝贝和她剩下的几张老照片,不停地发出“啧啧” 的赞嘆声。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20世纪20年代快走到了头, 赛金花已是60岁了。 一日,侯太太带着女儿来玩。 侯秀贞已长得像大姑娘了,正在读中学。穿着月白色喇叭袖偏襟上衣,下身是黑色中长裙,梳两条及肩的辫子,十分清纯可爱。她取出一本书给赛金花,问道:“干娘,同学们都说这书上写的是您的故事。我借来瞧了,不大对嘛,挺噁心人的。” 赛金花取出老花镜,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已经成集的《恨海花》。她嘆了口气,说:“这个 呀,我知道。写书的人我认识,他是……哦,对了,虚构!用些我的事当影儿,再添油加醋地写 得天花乱坠的。不然怎么卖钱呢!” 侯太太说:“那也不能胡说八道呀!他为什么这样和你过不去呢?” “这又是几十年前的老故事了。那位作家是我最早相好的男朋友的小学友。我把他当小弟弟,他却少年老成,暗恋于我。后我嫁了洪钧,他不高兴,总想骂我出口气。在上海我 见过他,当面质问他,他承认是虚构的,却骂我是汉奸。哎呀,世事炎凉,人心叵测,你看看,他倒越写越带劲了,还印了单行本。” 侯太太说:“是啊,他靠写你发了财,可一分钱也不给你。多不公平啊!” 侯秀贞嘴一撅,说:“去找他要!” 赛金花摇摇头说:“他在哪儿呀?根本找不到的。算了,我一生问心无愧,他要骂我,佛祖自会惩罚他的。我只想好好修行,早日修成正果,也好到那边去见洪状元、魏大人。” 四十五、蜗居天桥居仁里(2) 侯太太看着赛金花那平静的脸孔,头髮梳到头顶挽了一个高高的髻,插着一根普通的铜簪子 ,就像一位带髮修行的女道士,很难再与那张柜上照片中站在大穿衣镜前珠光宝气的娇媚女倌联繫在一起,不由得一阵心酸,落下泪来。 正在这时,只听得顾妈在门外叫着:“哎呀,快进来,总算是到了。” 只见顾妈领着一名高大的中年男子,挑着一副行李担子,满头是汗地走了进来。原来这是顾妈的弟弟,名叫蒋干方。 侯太太见来人了,带着女儿告辞。 赛金花问顾妈:“怎么这么晚才到?” 顾妈笑着说:“走岔路了,在前门下了火车他不肯坐车,挑着行李就往北走,一直走到东四去了。要不是多问了几个人,怕要走到永定门去了。” 赛金花知道这位干方有点呆傻,表面上看也不明显,但这白走几十里路足以证明他是有点傻里傻气,便笑道:“快坐下歇歇,喝杯酸梅汤。” 蒋干方“呵呵”地傻笑着说:“不累,北京真大!好热闹!” 顾妈忙介绍道:“干方啊,这位就是太太,以后要好生伺候,多干活,听见没有?” 蒋干方对赛金花鞠了一躬,叫了声“太太”。 赛金花见他表情真切,倒又不像有毛病的样儿。 干方被安排到南房贮藏室旁的一间小屋里,这里原先是堆放煤球和噼柴的地方。顾妈找人把地上垫了些三合土,又用白灰刷了刷墙,支上块木板铺了个草垫子就当床了。干方原先和顾妈的两个儿子一起生活,住在海宁老家。因为呆傻,不知男女的事,也不给他娶亲了。 顾妈见自己年龄也过60岁了,力气活渐渐地也干不动了,才把他叫来帮忙。他四十几岁还有劲,可干点力气活,也可护护院门,保个安全。 赛金花和顾妈各人住一间北房,每间屋也就十来平方米,十分狭小。赛金花有时也让顾妈在自己屋里床对面的长条宽凳上陪她躺一会儿,说会儿话。这天赛金花就问起干方的事,顾妈躺在这条长凳上,手执一柄大蒲扇扇动着,那风便飘到赛金花躺着的小铁床上,她右手扇累了便换左手。赛金花眯缝着眼享受着她的孝敬,两人像姐妹般唠家常。 “干方这脑子生来就这样吗?” “那倒不,生下来可聪明了,八个月就会叫妈了。” “哟,那怎么会变呢?” “不知道呀,越长大越傻气了,找大夫也瞧不出毛病。后来找了一位西医,说是父母血缘太近。其实我爹妈是姨表亲,我们那里亲戚联姻的好多呢,也没见有多少傻子。” 赛金花淡淡地说:“我见他还好嘛,不是很厉害。唉,人哪,难得煳涂啊,他不明白倒好,免得像我们似的,痛苦太多了。” “难得煳涂?” “是啊,这是扬州大画家郑板桥的名言。” 难得煳涂,说起来容易,然而生活却是实实在在的,让你无法煳涂。日子一天天要过,钱要一分分去花。眼下北伐失败后,国共分裂,蒋介石在南京建立国民政府,北京改叫北平了,可战争仍是一日未停。北方阎锡山和冯玉祥中原大战失败,张学良进兵平津,当了总司令,大战才告一段落。几年来,军阀混战,生灵涂炭,物价飞涨,百姓的生活依然艰难。 第291页 冬天很快来临。每年都只是在赛金花卧室生一个炉子,顾妈搬过来一起挤着睡,干方那儿只能生个炭盆凑和了。赛金花拉开旧五屉柜的抽屉,打开生了锈的一只铁盒子,翻着可怜的一点钱。怎么办?又要交房钱,又要买煤,还要买大白菜和萝蔔、土豆贮存起来,可钱不够啊! 正在发愁,突然有人敲门。顾妈进来说:“太太,有位先生来了。” 赛金花忙关上抽屉,拢拢零乱的头髮,说:“快请进!” 进来的这位先生高大魁梧,一副精明样。他摘下礼帽自我介绍道:“魏太太,我是《实报》的主编,名叫管翼贤。现在南边有杂志在写《民国人物小传》,将许多大小名人奇人之事登在上边,很受欢迎。我报虽小,只有小四开,人们都叫我们小《实报》,但我们也不甘落后。您的大名我们早有耳闻,我们想将太太的事分期登出,故想採访太太,您看如何?” 赛金花一听不觉怔住了,难道要把自己的事从头说一遍吗?那真是太痛苦了。一个《恨海花》已让我十几年不得安宁了,又来一个小《实报》,那不是街头巷尾更要议论纷纷了吗?我好不容易搬到居仁里躲开了热闹,再也不想改变了。于是便说:“多谢管主编的厚爱。不过,眼下冬天要来了,我正为家中的生计琐事发愁呢,哪里还有闲心谈那过去的事。过去再轰轰烈烈,如今还不是过眼烟云、春梦一场。” 管翼贤是个善于发现信息的报人,他马上察觉到已经抓住了有价值的新闻。于是巡视了一眼这个寒酸的家,问道:“怎么?太太遇到什么为难之事吗?” 赛金花有些难以启齿,顾妈在一旁插了嘴:“是啊,先生,房租交不起,那三间南房没住人,也要交,是不该呀!煤球每斤涨了一毛,200斤就是20块。还有大白菜总要买一二百斤吧?……” “顾妈!”赛金花打断了她,“别跟先生说这些。人家是报社的,又不是巡官署长。” 管翼贤却摆手,说:“哎,没关系,我认识外五区署长祝先生。我可以帮太太写一份申报信 ,交给巡官。像太太这样立过功、做过好事的人,百姓和政府是不应该忘记的。” 四十五、蜗居天桥居仁里(3) 赛金花见他说得诚恳,便说了实话,并答应管先生可以帮她写一份申报信上交。管先生临走还留下了五元钱,算是答谢。这对于赛金花真是不小的一笔钱。 然而,管翼贤很会做交易,他不仅帮赛金花写了申报信,而且把赛金花生活的窘况登上了他的报纸。《实报》竟因此卖得很火,第二日又加印了这则消息,仍是供不应求。管翼贤十分得意,便邀了其他几份报纸的记者又去了居仁里一次,其中有天津《庸报》、《大公报》、《北 京晚报》,以及《北平晨报》。五名记者再次敲响了居仁里的小门。于是赛金花的消息便传扬开来。 这些採访使居仁里这个从不被人注意的北平的一个角落成了举世瞩目之地,甚至一些到天桥游乐场玩的人也会心血来潮拐进这条窄小的胡同里来探寻一番。赛金花八年来平静的生活也从此被打乱,当然也给她带来了一些经济上的补偿。 几日后,天桥地区的署长把赛金花的申报信交到了市公安局,请求准许将她的房租予以豁免,得到了批准。赛金花听说这消息后真是高兴极了。心想原来大家对自己还是公正的,好人还是多的。因此后来人们邀请她参加各种茶会或集会,她便不再拒绝,而是找出尚可出客的老式衣服穿上,带着顾妈前去参加。一来表白心迹;二来总能得到一些车马费或礼品、食品,哪怕是两个面包也让顾妈抱回家。 一次在西单哈尔飞戏院,在北平的一批外地大学生集会,请她上台讲讲出国留洋及八国联军时的事,她鼓足勇气只搽了点粉就去了。不想各界人士来了许多,争相观看,连过道里都挤满了人。票价每张高达五元。她在主持人介绍下有些不自然地上了台,半天说不出话,只是向大家鞠躬。 听众有些譁然,这不施脂粉的老妇哪里还有当年的风采?为什么又变成哑巴了? 主持人急中生智,便与她一问一答起来。 主持人问:“魏夫人,您在庚子年间是救了许多北京市民免于死难吗?” 赛金花一听这件事,便脱口而出:“是的,联军在枪毙人,我忙说他们是好人,不能乱杀呀 !联军让我告诉谁是义和团,我说义和团都死了、跑了,这里哪有哇,都是普通守法的百姓。其实有些人也参加过义和团,头上戴过红头巾的,怎么没有啊?可我没有说。” 主持人又问:“大约有多少人呢?” 赛金花怎么能知道有多少人呢?那时局面混乱,每天都在杀人。前门琉璃厂这一带住几千户,好几万人呢!她记得葛林德曾经对她说过,光这一带德军管辖区,至少有一两万人免于枪毙。于是她便说:“我没法知道有多少人,听别人告诉我总有一万多人吧!” 没想到话音刚落,场上便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那一瞬间令赛金花深受感动,她当时只是发善心而已,怎会想到今日得到这般荣耀的回报?她真有一种当了护国娘娘的崇高感,对观众的理解感激涕零。 有时她也去会见一些艺术家。那些人中有些已相当有名气了,如徐悲鸿先生、李苦禅先生、熊佛西先生、张恨水先生等等,见她境遇如此凄凉,便几次组织画展义卖,捐助她的生活。 第292页 可赛金花一家三个人的生活不能全靠接济。有时急等钱用,赛金花便翻箱倒柜找些旧衣或小 首饰去典当。大件的值钱东西只剩下露西亚送的八音盒、瓦帅送的首饰匣、洪钧和她画的那张画,还有立山留下的自鸣钟,这些是她至死也不能卖的。 头疼之时,她会打开八音盒,听着那悦耳的德国民歌,想起那柏林的往事,也能减轻些痛苦 。实在疼得厉害,她仍要吸鸦片。吸上几口,顿时忘了一切,也来了精神,却增加了开支。幸亏八大胡同一些老友不时送给她一些大烟膏,过去就认识魏斯炅和赛金花的 原商会会长孙晋卿先生也不时周济她,才解决了她的生活问题。 家中一切全靠顾妈,她已不取任何工钱了,还和弟弟干方找了些煳纸盒、纳鞋底、洗衣服、搬运黄土之类的活计,挣点小钱补贴家用。干方已经拿出了自己的几百元积蓄,但毫无怨言。他们和赛金花之间的关系早已由主僕变成了兄弟姐妹。 令她最感欣慰的是,久不联络的亲人也悄然出现。 一次来了一位记者,给她家送来了一只信封。这人没进屋,只在院门口将信封交给顾妈,说了两句话就走了。顾妈赶紧拿进屋。赛金花见信封上写着“魏夫人亲收”, 下方署名为“内详”。 一打开,里面是10块钱! 赛金花忙问顾妈是谁送的,顾妈说:“是个年轻的记者先生,他说是位姓魏的师大的学生交给他,请他转交的。” “姓魏?啊,一定是奚元!他今年19岁了,该上大学了。在师大上学多好啊!他还记着我这个奶奶。”赛金花想着,魏家还是有人惦记着我的。好孙子,奶奶没有白疼你一场 。她激动地流下了泪,赶紧到佛堂烧了香,祝愿奚元一切顺利。 四十六、《赛金花本事》面世(1) 1931年,日本人发动“九一八事变”后,中国大地上开始点燃了抗日的烽火,并随着日本人占领东北后又向华北步步逼进而愈烧愈烈。赛金花的故事原本已编成了戏曲,此时话剧界也有人编成了话剧演出,以表达百姓抗日的决心和对国民党政府不积极出兵抗战的愤慨。上海 “四十年代”剧社率先上演名叫《赛金花》的话剧,由夏衍先生编写。连演了22场,观众达三万人次,真是轰动一时。接着到南京去演了。北京由熊佛西先生编导的一出话剧也叫《赛金花》,马上即将公演。 正是因为熊佛西先生编导的《赛金花》话剧在新新剧院彩排,赛金花才去新新剧院看了演出 ,由此遇见了那位孙先生,并且约好第二天上午还要去见什么刘先生。见就见呗,只要今天夜里不死,明天就可以去。近来赛金花不时感到胃疼,吞 咽东西不畅,人也更加消瘦了。 赛金花看完戏回到家中,顾妈问她好看不?她没有多说,只是抱着那只肚子上有黄白花纹的小猫,唤作“双飞蝴蝶”的,回了句:“还看得过,其中也有不实。我困了,明天还要出去呢!”便上床睡了。 顾妈知道,她所说的“ 不实”定是指和瓦德西的不干不净。 第二天早晨,赛金花醒来,吸了口大烟,觉得精神还好,一看窗外天也晴了,一群鸽子又在天上盘旋,“嗡嗡”的鸽哨声传进了她的房间。她有几分高兴,便叫顾妈打水洗脸、吃早饭 。 十点刚过,孙先生便来了,还雇了辆洋车,不一会,便把她拉到西单西京矶道美术专科学校旁的一条胡同。在孙先生的家中,见到了刘半农先生。 刘先生40多岁,是留学法国回来的教授,研究诗歌、语言,名气不小。他也是在《实报》管主编召集的一次文人聚会上听说了赛金花的近况,才产生了写书的冲动的。赛金花见他举止儒雅,戴了一副眼镜,中等身材,穿一身灰色皮袍。 刘先生恭敬地请她上座,自己坐下方,随后便说:“魏夫人,我是江阴人,离苏州很近,您的事听说不少。我是个爽快人,喜欢开门见山。因为教书,接触青年学生比较多,发现他们需要引导、教育,需要对过去的歷史好好认识,才不致于走上歧路。比方我读了一位先生写的关于您的小说,发现其中不实之词甚多,大有譁众取宠之意,很不以为然。清末时期,慈禧 和您这两位女性,可谓是一个在朝一个在野、相互对立的出名人物啊!现今有人拿您的事写戏,也有不实之处,所以我想为夫人重新作传,一来表示义愤,同时也想为夫人翻案。” 赛金花一听,心里“腾”地一下直跳。翻案?“这,这是为什么?值得吗?”她问道。 “值得。夫人,容我直说,我们搞文学艺术的有一个术语,叫做模特。哦,您懂英文吗?” 赛金花笑笑,用英文说:“just a little(一点点),不会读。” 刘先生笑了,说:“哦,原来只知您会德文,英文说得也还可以嘛!”接着又和赛金花对说 了几句英文“早安!”“晚安!”“你好!”“你到哪儿去?”……赛金花也笑着应了。 “嗯,魏太太,不错。我们现在来说这个模特。模特就是一个模型、范本。您的事情早已经 不单是您自己的事,已经成为一个模特、范本了。如果用那位先生的眼光去写,就糟蹋了您 以及和您差不多命运的女性,这是中国文艺的耻辱,所以我不 第293页 能不站出来讲话。为您翻案,就是为那些受侮辱的女性翻案,为那些爱国的平民翻案,而把罪魁祸首的帽子还到慈禧太后这些人的头顶上去,他们才是卖国贼、汉奸呢!这对您也没有坏处啊,是不是?” 赛金花听刘先生说的这番话句句在理,连连点头,说:“好,好啊!如果我还对国家有点用,我自然愿意。” 刘先生很高兴,留她吃了饭。又找了一个叫商鸿逵的学生来做记录。第二日便开始了採访,地点定在陕西巷一间咖啡厅,离居仁里不远,白天很清静。採用的是一问一答式的谈话,从黟县老家、苏州的花船谈起。中午便到陕西巷醉琼林西餐馆吃饭。当走近这座熟悉的房屋时,赛金花眼前又掠过多少往日的图景啊! 刘先生见她发呆,便问:“您怎么啦?” 赛金花告诉刘先生:“您知道吗?这便是我金花班的旧址啊!” 刘先生非常惊讶,问道:“真的?有什么变化吗?” “建筑一点没变,只是油彩、名称变了。您瞧这房子是龟形的,中间是大厅,四围及楼上是小房间,适合作妓馆的。” 刘先生看了感慨不已,说:“哦,就在这里呀,我从没有来过。” “那辰光你才多大呀?怕只有几岁吧?” 刘先生点点头。 饭间,赛金花又说了不少金花班的情形,商鸿逵一一记下了。 刘先生说,书出了后,稿酬全部给她,作为她日后生活的补贴,还要请画家为此书作插图。 此后一连个把月,或是刘、商二人来,或是赛金花去,谈了十几次,合作十分默契。之后刘先生、商先生便开始写作。 不料,因二人忙,总是写写停停,拖了八九个月也未写完。后刘先生出差到西北去,突然染上急性肺炎,高热不退,竟不治而逝。 四十六、《赛金花本事》面世(2) 赛金花得知此事悲痛不已。痛定思痛,请人代写了一幅輓联送去悼念刘先生: 君是帝旁星宿,下扫浊世秕糠,又腾身骑龙云汉。 侬身江上琵琶,还惹后人涕泪,谨拜首司马文章。 刘半农先生去世后,商先生遵照刘先生的嘱託,将此书写成,名为《赛金花本事》。虽然书 中没有原来设想的插图,但事实俱真,已可告慰刘先生英灵了。同时,他又将少量版税酬金赠与赛金花。赛金花此时已生病多日,看到书、拿到酬金后亦十分宽慰,嘆道:人间还是有好人! 四十七、最后的日子(1) 秋去冬来。今年冷得早,刚到十一月便下起了大雪,气温也骤然下降。 这几日,赛金花的胃病和食道病更严重了,吃不下东西,只能吃点藕粉,但是随吃随吐,下边又拉稀还便血,总是喊冷。夜间顾妈便挤到她的小床上,用自己的体温暖和她。这一日早上,赛金花又吐了,顾妈命干方赶紧去请汪逢春大夫。不一会儿汪大夫来了,用听诊器听了听,开了点药,打了一针止血针,安慰了几句才离去,并不取分文。 吃了药,赛金花睡了一小会,感觉精神好了一点,便说想吃粥。顾妈忙去厨房里做。 这时,忽然有人敲小院的门。 “谁呀?”开门的是顾妈,见是一位学生模样的年轻人,问道:“您找谁?” “你家太太魏赵灵飞女士在家吗?我是北京师大的学生。”那年轻人回答。 “哦,请进吧!太太病着,起不了床。”她领着年轻人进去。 年轻人走了进去,只见十来平方米的小房内破烂不堪、狭窄而脏乱。一张小铁床上挂着一顶中式夏布帐子,帐子上有许多补丁,白色已成灰色。一个古旧的衣柜上面有两张旧照片,一张是结婚照,另一张是单人照。还有一只镀金的自鸣钟,算是这屋里惟一闪光的东西了。柜旁是两把破椅子,一只床头柜上有一只小小的旧的西洋八音盒。此外再无他物。床边一张椅子上丢着衣裳,上面躺着一只黄白相间的花猫。另一只小黄白猫正从床上跳下来,“喵”地 叫了一声。屋中靠北墙立着一只铁炉子,烟囱弯曲着伸向窗外,炉中生着煤火,却挡不住从窗缝中阵阵袭来的寒风。 斑驳的墙上贴着许多新旧年画,画上都是白胖的孩子。中央有一幅褪了色的《红梅水仙图》, 像是一幅真迹。 赛金花缩在被子里,花白的头髮在枕上散开。她面色苍白,嘴唇干裂,眼睛微睁。见有人来,便勉强支撑起身子,说了句:“先生请坐!” 年轻人顺势坐在床边那张椅上,小猫又跳到了床上。 当赛金花的目光落在年轻人脸上时,不禁惊呆了,深陷的眼窝中,两只混浊的眸子一下放出 了光芒,忙问道:“你……你姓顾?” 年轻人有些吃惊,微笑着摇头道:“我不姓顾,我姓王。” 赛金花继续挺着脖子凝视着年轻人,问道:“那,顾恩宇,小名叫麒麟的,是你什么人?”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个人。”年轻人回答。 赛金花仍不死心,还在追问:“那,你的母亲是不是姓魏?魏斯凤?” 年轻人又一次摇头,说道:“家母姓张。您大概认错人了。” 第294页 赛金花“哦”了一声,脖子松下来,脑袋重新回到那骯脏的枕头上,她失望地嘆口气,说: “哦……多像呀,实在太像了……对了,你是奚元的同学?北师大的?对吧?” 年轻人不回答,只说:“魏夫人,我是来给您送慰问金的。我们一些同学读了刘半农先生的书,很感动,决定凑点钱慰问您。钱不多,但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说着,将一个小信封放在床边,里边有30元钱。 赛金花很感动,点头说:“谢谢你们!” 那学生又说:“您那天看的话剧,昨天已经被下令禁演了。据说上海的那出戏也不让演了。” 赛金花听不太明白,沉默了一会儿,喃喃地说:“不让演就不让演吧,也没什么。不是说革命成功了吗?怎么又跟那时候差不多了呢?西太后、袁大总统、段总理、蒋委员长……换来换去,怎么洋人、日本人还是欺侮咱们呢?年轻人,咱们中国还有希望吗?” 年轻人微微一笑,眼睛一亮,坚定地说道:“希望肯定是有的,而且已经有了。”他凝思着说,那自信的神态酷似当年的顾恩宇。 赛金花露出了微笑,忍不住说:“你真像他!真像呀!……” 那个年轻人走出院门后,胡同口靠墙边站着的另一个年轻人迎了上去。他正是奚元。此时已是挺拔俊秀的大学助教了,去年结了婚。今天是瞒着妻子和母亲偷偷领着一名学生来的。 “怎么样?” “她病了,还问我是不是你的同学呢?” “你说了吗?” “没有,她有些煳涂,老说我像一个姓顾的什么人。” 奚元难受地说:“她的命很苦,心却很善良,可是许多人对她不公平。” 那位学生看了看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助教,安慰着说:“魏老师,我想那个公平待人的社会要靠我们这一代人来创造。” 奚元拍拍他的肩,点了点头。 屋里,赛金花正做着梦。她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白光,一片烟雾在面前飘动,那个年轻人已变成了顾恩宇,从那只椅子上站了起来,对她笑着。他身后白茫茫的一片,像是有两个人一前一后走来。哦,前边是洪状元,穿着朝服,戴着朝珠,也对她笑着,然后就不见了。后边那人一转脸,哟,是魏斯炅!他穿着黑西服,打着领带,上前拉着她的手,她的身子突然变轻了,随着他便走。 “到哪去呀?”她问他。 “好地方,来吧!” 于是,她就去了,她的样子突然变了,又是个小姑娘了。…… 这时,顾妈送茶进来,发现赛金花睡了,脸上却泛着一层光,嘴唇轻轻抿着,分明含着一丝淡淡的笑容…… 四十七、最后的日子(2) 赛金花的灵魂正在漫游,面前又闪现了许许多多五彩的图画,像装在五彩的气泡里闪动,若隐若现,似真似幻。那是她和顾恩宇在一起的时时刻刻,她和洪钧在一起的时时刻刻,她和魏斯炅在一起的时时刻刻,她光彩和耻辱的时时刻刻…… 半夜,赛金花忽然醒来,还是喊冷。顾妈添了煤球,把烫壶换了热水,塞到她脚下,又给她烧了三口鸦片烟。赛金花抽了后精神突然好了,还喊饿,顾妈拿来一块酥糖,一块自来红月饼, 赛金花居然全吃下去了。 赛金花拉住顾妈的手,说道:“顾妈,实在对不起你们,没有工钱,做这么多事,总想以后如果富裕时,还给你弟弟1000元。唉,想想以前过的什么日子,成千上万的银子不在话下 ,想不到现在是这个结果。我死后这屋里的东西你都拿去吧!我只求有口楠木棺材,上千元的,请管主编、张会长帮帮忙。并请他们能将我母亲的棺木一併安葬到万安公墓。身在地狱,眼望天国,如此苦苦挣扎,这便是人生呀!……”赛金花说罢这一段话,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了。 顾妈抹着泪说:“太太放心吧,我知道了。你还是再睡一会儿吧!” 不一会儿,赛金花又是一阵勐烈的呕吐,把刚才吃的东西全吐光了。顾妈忙叫了干方来,忙了好一阵,才洗净平息了。 只见赛金花在昏迷中连连叫道:“阿弥陀佛来了!观音娘娘来了!玉皇也来了!洪老爷,你等等我!圣旨下来催我啦!哎哟……”她连连叫了几声,便又昏迷过去, 唿吸渐渐微弱了。 这时,那自鸣钟玻璃罩里的小门打开了,12个小金人转动起来,发出了清脆的12下敲击声,接着奏出了一段美丽的音乐。平日里它的声音不觉有多响,今日的声音顾妈感到特别宏亮。 再一看,赛金花已经咽了气,神态十分安详。 此时是1936年12月4日。 顾妈姐弟俩一阵伤心,失声痛哭起来。隔壁王嫂和易太太闻声进来,也哭成一团。 天一亮干方便去通知侯太太、孙会长、同乡周先生等人。不一会儿,众人都先后来到,商量后事。后事由孙会长主持。孙晋卿是旧京师商会会长,为人豪爽,乐善好施,是有名的慈善家 。他负责通知报界向各界徵集捐款,并先用已有之捐款去珠市口贵寿槓房订了一口百余元的杉木棺材,以及全套寿衣。然后将棺木抬到黑窑厂的三圣庵停放,待次日“接三” 后再行安葬。至于葬在哪里,还需与各方联繫后再定。 第295页 下午八时许,门外响起了槓夫敲着响尺的声音,渐渐走近了,响尺发出“嗡嗡”的金属声, 告诉门里装殓的人,棺材来了。屋里的人已将赛金花洗抹干净,换上了新白布小裤褂、蓝面红里的绸棉袍。盖上黄绸绣经文的棉被,轻轻地装入了棺材。四个吹鼓手吹奏着悲哀的《小白菜》 调子,屋里屋外的女人哭声一片,男人也低声啜泣。 这时雪停了,又颳起了风,唿啸着,伴着这支小小的队伍,将棺木抬出了胡同,沿着曲曲折折的几条小胡同来到三圣庵。 第二天,北京各家报纸都登载了赛金花去世的消息。孙会长已与该区几位绅士商议,通过《 实报》向各界徵集捐款。此地区自治事务十一分所所长也转恳绥靖公署急帐处及市政府,批准酌情拨款救济。大家决定将赛金花葬在陶然亭香冢和鹦鹉冢之间, 以供人瞻仰,纪念这位做出不平凡事情的平凡女子。她母亲则葬入万安公墓。出殡订于12月16日。从12月7日起在三圣庵开始弔祭。 《实报》上登出征款消息后,三天之后即得两三千元。另有李苦禅、王青等人捐献的近作60余幅,在中山公园义卖捐赠。 出殡前三天的傍晚,弔唁的客人都已走了。冷清下来的三圣庵里,一个油漆匠正在为赛金花的棺材再刷上一道红色的油漆,并且画上金色的荷花。侯太太和秀贞已回家去了,只有顾妈和蒋干方披麻戴孝,坐在一边凳子上守灵。 这时走进来两位老年人。一位很瘦,身穿朴素的黑色中山装,外穿一件黑呢大衣,留着花白的鬍鬚,拄着一根拐杖。另一位更老的老者留着雪白的山羊鬍,身穿灰绸皮袍,戴一顶细剪羊绒帽。他们二人不说话,只是缓缓地穿过散发着霉味、挂有数幅輓联及佛经的外屋走到棺木前。这里设置了灵位,放在棺木前的方桌上。正方有一幅赛金花的大照片,是她年轻时所照。头上插着花,穿着宽镶边的锦缎衣,得意地微笑着。桌上另有香烛及供果,照片前一木牌灵位,上写“魏赵灵飞之灵位” 七个字。 瘦瘦的老人摘下礼帽,先朝棺材鞠了三躬,随后掏出一只信封放在灵位前,久久注视着照片上这张熟悉的面孔。顾妈发现,他眼中含着泪,掏出一方帕子轻轻拭去。 第二位更老的老人也鞠了躬,也掏出了钱放在桌上。 随即他们转身欲走。 顾妈一见他们捐了钱,就上前说道:“二位先生请留步,请把姓名和款数写在这里。”她指着右边一张方桌,上面支着一块牌子,写着“捐款处” 。 那位瘦瘦的穿黑大衣老人看了一眼朋友,说:“不必了吧!” 可顾妈却恳求道:“还是留个名吧!” 那位白鬍子老者就说:“好吧。哎,楣甫,你也写上吧!” 四十七、最后的日子(3) 事也凑巧,正好孙会长来了,一见二位,马上拱手致意:“哎呀,沈老,您老也来啦!……哦,这位是……” 72岁的沈鑫,是早年洪钧府上的幕僚。这些年来,与赛金花偶尔在一些场合见过面,总是问寒问暖,颇为亲切。今天他带来的另一位便是从上海过来的《恨海花》作者金楣甫。于是忙介绍道:“他是《小说大观》主编金楣甫。” 孙会长一扬眉毛,说:“哦,您就是《恨海花》的作者,大名鼎鼎啊!失敬失敬!怎么?是从上海过来的?” “是的。” 孙会长一看他二人各捐100元,更是感谢,“二位如此慷慨解囊,令人敬佩。想那灵飞女士在天之灵亦会感激涕零。” 沈鑫嘆道:“唉,灵飞命运多舛,令人惋惜。我与金先生都是赵女士故交,当年受洪状元诸多恩惠,此微薄之仪仅表寸心之意罢了。孙会长慈善为怀,为灵飞女士张罗丧事,令人敬仰!” 顾妈听见这位穿黑大衣的便是写《恨海花》的金楣甫,不知哪来的一股气,真想上前与他理论一番。她站起来走到金楣甫身旁,想问他话,可刚张开嘴又缩了回去。 这时二位老人已由孙会长陪同朝外走去,顾妈见状心潮难平,立刻跪在在赛金花灵前哭诉起来:“太太,太太,你看看,是哪个来了,我告诉你,是那个骂你的人来了。他还捐了100块呢!他心里有愧,他不敢留名。太太呀,你说得对,佛祖会惩罚他们的,让他们下地狱!太太,我替你骂了他了,你放心地去吧!” 顾妈哭诉着,她仿佛看见照片上的赛金花微笑了一下,眨了眨眼。 12月15号下了一场雪。16号是出殡的日子。这天早晨,偏僻的三圣庵来了许多陌生的客人。这里有全套中国式的出殡班子,包括32个槓夫、12把红白缎绣花伞、99个和尚、11个喇嘛、吹鼓手、灵亭、白柳、全副执事,几十号人布满了黑窑厂的半条街。另有一班穿黑色中山装的华北音乐队,十几个人抱着笨重的铜管号鼓坐在中间的灵堂一侧,静待出殡时辰的到来。 中午一时,普度寺的喇嘛在黄缎袄上罩了黄色出锋灰鼠外套,戴着皮帽,踏着锦靴,来到灵堂。这时,另一支抬棺队伍已将赛金花母亲的棺材从永定门外义庙中抬来。鼓乐奏起,起槓开始。32个槓夫吆喝着抬起已罩上五彩斑斓绣罩加金黄铜顶的红色棺木向外走去。送葬的队伍跟在中西鼓乐队之后,缓缓行进,顾妈姐弟、侯家母女等女眷又号哭起来。 第296页 四周一片白茫茫的,这支几百人的送葬队伍踏着积雪,穿过骡马市大街、珠市口、前门大街、香厂,转到了陶然亭。 大街上积雪渐渐融化,变得泥泞了,泥水溅到人们的鞋子和裤腿上,但他们浑然不觉,继续前行。 然而,当走进了陶然亭,却又是一片冰雪世界。积雪依然洁白。水面上结了冰,晶莹剔透。枝头掠过一群灰喜鹊,“喳喳”地叫着,仿佛在迎接新到的客人。 终于,那大红油漆描着金花的棺木被徐徐地放进了事先准备好的墓穴中,孙会长、管主编领头挥锹铲土掩埋,几个工人随后一起铲土。和尚连续念着佛经,摇着铜铃,直到黄土掩埋了整个棺木才停止。送葬的人还在坟前燃烧起一堆堆银色纸元宝和黄色的冥币。火焰烧了起来,火苗窜得老高,一会儿工夫,那些冥币便化为了片片轻薄的灰烬,随着寒风飘向了天际,飘向了远处的湖面。 在人群的尾部一群学生的队伍中,魏奚元也在其中,他穿着一件棕色呢大衣,神情凝重,左臂别着一袭黑纱,手里捧着一大把白色的百合花。 人们依次向亡者行礼告别。奚元缓缓地跟在最后,把这束清香美丽的百合花放在了姨奶奶的坟前。 他久久地站在坟前,心里说道:姨奶奶,你安心去吧!奚元是不会忘记你的。这时,天色渐渐阴沉下来,空中又落下了朵朵雪花,并且越下越大。雪花迴旋着、飞舞着,新坟很快被雪层层盖住,和那白茫茫的大地混成了一片。 附录(1) 我们为什么写赛金花 赛金花(原名赵彩云)是生活在中国19世纪下半叶到20世纪初的一个传奇女子。她于1867年 生于安徽黟县,1936年死于北京。赛金花聪明美貌,富有幻想,热爱生命,不甘卑贱,一生坎坷,结局悲凉。 赛金花少女时代即沦为苏州“花船”上的歌妓,后被礼部侍郎、状元洪钧纳为小妾。从良后虽地位卑微,但因丈夫宠爱,也得到了学习的机会。洪钧出使欧洲四国三年,带她同往,她遂以公使夫人的身份出入于柏林社交界。她聪明好学,取得了不小的进步。可回国后,随着洪钧被参贬诬陷和过早病逝,她的命运也从此逆转而下:儿子夭亡,女儿及财产被夺,自己被逐出洪府。赛金花孤身一人,无路可走,只得重堕风尘。她先后辗转上海、天津和北京,以赛金花之名艷帜高扬。一时间达官贵人趋之若鹜,争相会见,成为一代名妓。 1900年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慈禧太后、光绪皇帝仓皇西逃,众多官员亦弃家逃难。侵略军烧杀淫掠,不可一世。赛金花因其旅德经歷及能说德语,得以与联军沟通,并面见了联军总司令瓦德西。 在极其混乱的无政府状态下,联军滥杀无辜,她出于善良的本性和质朴的爱国意识,在为联军买粮、找妓女的同时,也敢于大胆指责联军滥杀无辜的暴行,从而保护了许多官员和百姓的性命。李鸿章来京议和期间,她又成功地劝说德国公使克林德夫人让步,推动了和局的进展。她的善行因此受到北京市民及一些官员的赞赏,以至有人称其为“护国娘娘”。然而,第二年慈禧及清廷上层回京后,不但不给她记功,反而怕“妓女救国”太丢颜面,便藉故将她投入囹圄,押解回原籍。而黟县(当时属于徽州地区)及苏州家族皆不接纳,她只得到上海重操 旧业。但她已身心疲惫,倦如飞鸟,一心想找个可靠的人结婚,洗手不干妓女这一行。40多 岁时,赛金花与沪宁铁路稽查曹瑞忠相识,感情融洽,结为夫妇。不料曹体弱有病,半年后即因故去世。一年后,她结识了兴中会革命党人、国会议员魏斯炅,两情相悦。魏正式向她求婚,年近50岁的赛金花喜出望外,再次摘牌从良,与他正式结为夫妇,迁居北京。可是好景不长,1922年,魏突得急病不治而亡。魏之儿女不容她,她便毅然离开魏家,搬至北京天桥平民区居仁里,沦为贫民。此后十几年一直与女僕顾妈相依为命,靠社会救助为生,艰窘度日。1936年冬因贫病 交加而亡。北京市政府和报社、各届名人及百姓集资为她举办了丧事,葬于陶然亭公园并立碑纪念。 赛金花的一生,经歷了中国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向民主共和国转变的大动乱、大变革时代。她的悲剧命运不仅极富传奇性,而且折射出中国近代史中最黑暗、最屈辱的那段歷史,具有一定的社会内涵和反思价值。因此吸引了许多文人以此为题来进行文学艺术的创作。早在清末就有曾朴的小说《孽海花》、樊樊山的长诗《前彩云曲》和《后彩云曲》等,藉此同情赛 金花的不幸以及讽喻当时社会的腐败。但由于这些文人的思想局限,对赛金花这个人物的刻画都没有跳出传统观念以及某些男权成见的框框,赛金花多被描写成荡妇淫娃,品位低下,而对其悲剧的社会歷史根源缺乏深刻的揭示;对女主人公的人格内涵缺少挖掘,尤其是将赛金花与瓦德西的这段交往过多地夸张、发挥、虚构,写成风流韵事,使许多人信以为真,为本来就众说纷纭的“瓦赛公案”添油加醋,更加歪曲了主人公的形象。 20世纪30年代初,日本军国主义大举侵略中国,中华民族又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不少进步人士联想起赛金花来,借她的经歷讽喻政局。1934年,北大教授刘半农和他的学生商鸿逵在北平访问了赛金花本人,并于第二年发表了传记文学作品《赛金花本事》,第一次真实地报导了赛金花的经歷,廓清了一些史实。尤其是为赛申诉,表明她与瓦德西之间是朋友关系,以及她在庚子年间(指1900年,编者注)的功劳。可以说,《赛金花本事》的真实性 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认同。此后,也有一些记者前去採访赛金花,因而关于庚子年间的事也 就有了另一些版本。赛金花在採访中虽用语不尽相同,但始终表明与瓦德西之间是清清白白 的。而白寿在多次採访赛金花后,更以大事编年的方式写下了赛的一生,并加以考证和评述,指出曾朴的《孽海花》中关于赛金花在德国与日耳曼金髮美少年瓦德西私通的描写是曾的虚构而已;同时又指出,樊樊山自己也承认在《后赛金花曲》中关于仪鸾殿起火时瓦、赛裸拥跃窗的描写是“仅得之传说” 。我们认为,俞寿的评述是令人信服的。然而,曾朴、樊樊山两人的文章却“成为赛氏故事中 一切歪曲和夸大的根子”。“有人推测,在当时侵略军横暴淫逼、无恶不作的情况下,赛氏 由 于本身的悲惨职业,其被迫而和若干德国军官来往是难免的。因此,她利用这点便利,保全 并救护了许多同胞,这也是事实。这一推测,事实上并没有变更赛氏在那个苦难的时代中所 具有的典型性。”(刘半农等着:《赛金花本事》,1985年岳麓书社出版。) 第297页 赛金花作为清末民初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在20世纪30年代的报刊杂志上连连出现她的 消息。一些知名人士,如张大千、徐悲鸿等还募捐义卖,筹款救济贫病之中的赛金花。随后 ,左翼作家、戏剧家夏衍和熊佛西分别在上海、北平写了话剧《赛金花》,以她的故事影射 时政,矛头指向国民党的不抵抗政策,以此“揭露汉奸的丑态,唤起大众注意”(夏衍语) 。夏衍编写的话剧《赛金花》,1937年初在上海连演22场,在南京演出时也引起轰动,却遭 国民政府正式通令禁演。今天看来,夏衍的剧本也并非完美之作,其中虽然对赛金花有同情,但也是上了《孽海花》的当,硬 把瓦、赛的关系写成情人关系,无疑使此作品的思想性受到减弱,但总体上来看,其鼓动抗 日的作用却不容质疑。 附录(2) 对于赛金花的题材,鲁迅先生也发表了看法。1936年8月23日,鲁迅先生在病中写了一篇杂 文《这也是生活》。文中写道:“在我卧病期中,全是精华的刊物已经出得不少了。有些东 西,后面虽然仍旧是‘美容妙法’、‘古木发光’,或者‘尼姑之秘密’,但第一面总有一点激昂慷慨的文章。作文已经有了‘最中心的主题’;连义和拳时代和德国统帅瓦德西睡了一些时候的赛金花,也早已封为九天护国娘娘了。”鲁迅先生恐怕是看见了有这么多关于赛金花的文章后才发出了这样的感慨,由于他的非凡影响力,使得有些人以其话为尚方宝剑,对有关赛金花的艺术作品採取了一概批判、排斥的态度,尤其是对话剧《赛金花》缺乏客观公正的评价,认为是汉奸文艺,造成长期以来人们 对这一歷史人物的误解。 假如认为《赛金花》是汉奸文艺,那么广大观众为什么欢迎?为什么能够连演二十几场?国民党当局又为什么因害怕影射自己而找某种藉口禁演呢?联想到上个世纪60年代“文化大革 命”时期,“四人帮”江青之流批判夏衍的《赛金花》是“为妓女树碑立传”(可笑的是,江青正是当年在上海与王莹争演赛金花不成而演克林德夫人的蓝苹),是“为卖国投降主义效劳的大毒草”,以致让夏衍受了数年的不白之冤。这不正是从反面证明了话剧《赛金花》的无辜吗? 因此,我们深感重新客观公正地评价赛金花本人以及话剧《赛金花》等作品仍是很必要的。 在今天中国改革开放的大好环境里,我们更没有理由将赛金花故事视为创作禁区、敏感题材 ,不允许文艺作品去表现它。 有“人民戏剧家”之称的曹禺先生1985年在纪念夏衍从事文学创作65周年的文章中谈到了这个问题,我们以为是十分率真和中肯的。他说:“大家对《赛金花》的各种看法不提了。但我很不平。我曾经看过夏衍同志写的《〈赛金花〉余谈》,他反对对于《赛金花》剧本的各种不尽事实的污衊。说:‘她虽则有可咎的理由,可是在和她同一时代、同一事件里面 ,不去责备读书明理、执掌国柄的人物,而一味地要求一个市井妓女去维持民族的尊严,也不能不说是一桩可笑的举动。’这话说得太对了!……使我联想到莫泊桑的《羊脂球》。……大家想想,这些过去骂赛金花的人和那些(劝她卖身过关的法国)贵族老爷又相差多少呢?我是看过《赛金花》在南京的演出的。……(当演到满清官员向洋大人叩头,观众闹笑时)张道藩大发雷霆尖叫:‘怎么能这样演呢?’他这样一闹,剧场就乱了(有人喊,有人扔痰盂上台),戏没法演了,但第二天观众还要求演。……我认为《赛金花》这部作品的重要性,就是在于讽刺、责骂那些不抵抗主义者,那些对外国人、对日本帝国主义的叩头主义者,不抵抗的掌握国柄的人物。《赛金花》被人咒骂过,但我觉得今天是我们重新认识《赛金花》的时候了。”(《剧本》1986年第9期。) 与曹禺先生同时,柯灵、吴仞之等戏剧界前辈也都发表了为《赛金花》鸣不平的文章,观点 也是令人信服的。(文章均见《夏衍“赛金花”资料选编》,安徽大学中文系1980年5月编 。) 上个世纪90年代改革开放以来,许多作家打破这一题材的沉寂,又将赛金花写成了小说,受 到瞩目和欢迎。其中瑞士华裔作家赵淑侠女士的《赛金花》(北京十月出版社1990年出版。 )广泛採撷了国内外有关资料,展示了上至宫廷、下至市井的社会背景,深入到妓女命运、妓女从良以及妓女人格等层面,也以有力材料证明了所谓“瓦赛公案”是子虚乌有。赢得了中外 读者的好评。 妓女是社会的畸形产物,是生产关系中妇女的灵肉物化为商品的一种体现。妓女制度卑下,但妓女不一定卑下。妓女的生活表面上与色情下流联繫在一起,实质上是弱势女性群体在灵与肉两方面都遭受强权及男权摧残的血泪史。因此,以妓女生活为题材的文学作品常常可以深刻地反映社会的阶级矛盾和政治经济状态,是文学艺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古今中外文学艺术大师这方面的作品数不胜数:小仲马的《茶花女》、莫泊桑的《羊脂球》、托尔斯泰的《復活》、雨果的《悲惨世界》、冯梦龙的《杜十娘》、孔尚任的《桃花扇》、曹禺的《日出》,还有吴永刚的电影《神女》、袁牧之的《马路天使》等等,无不取材或涉及到妓女生活,但却从中提炼出崇高深刻的主题,揭示了专制政治的黑暗和虚伪,鞭挞了男权统治的残暴和不公,歌颂了人道和爱、善良和美,成为矗立于中外文艺史上的不朽丰碑。 第298页 由此可见,有关妓女的问题不是不能写,而是怎么写的问题。对妓女题材谈虎色变是不利于繁荣文学艺术的。 从1993年起,张弦以赛金花的故事为依据,大胆加以艺术想像与虚构,写成了30集电视剧, 但因种种原因未能投拍。现秦志钰将剧本改写成了小说,试图以现代人的观念重新审视赛金花这个在近代史上集贵贱、荣辱、褒贬于一身的弱小人物,塑造出一个鲜明、独特的女性形象,描绘出一个乱世佳人的悲剧来。这部作品以甲午战争、戊戌变法、义和团运动及八 国联军进入北京、辛亥革命、军阀混战等一幅幅动盪起伏、悲惨壮烈的歷史画卷为背景,以此弘 扬中华民族追求自由民主、反抗侵略压迫的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精神,赞扬中国女性在屈辱中寻求尊严和独立人格的抗争,反思导致弱势女性堕落和悲剧命运的社会根源。 附录(3) 我们在创作中力求做到既尊重歷史的真实性,又不为歷史所局限;既以赛金花的个人命运为主线,又不拘泥于真人真事;既匡正陈腐的偏见、剔除强加给赛金花的不实之辞,又不脱离人物的性格局限、概念化地拔高或贬低;既赋予艺术理想,符合艺术规律,又敢于大胆想像,富有传奇色彩,而且注重突出女主人公的内心描写刻画。总之,我们渴望创作出一部主题深刻、艺术感染力强、雅俗共赏的作品来献给大家。 张弦写于1994年7月 秦志钰修改于2004年1月 后记(1) 10年前,即1994年,张弦用了一年半时间,写出了30集电视连续剧剧本《赛金花》。本以为很快可以投入拍摄,也找了导演、主演等人。不料后因各种原因(主要是题材敏感及资金问题),一直没能投拍,成为张弦生前少有的剧本未被投拍的情况。1997年张弦不幸去世后,一些制作人也相继来找我,谈及想拍此片,但至今未付诸行动。 想到张弦当初为写此剧本花了许多心血、费了许多力气,并且在剧作上有很多突破,然而却 不能见诸于世,真是万分遗憾。张弦大胆地把一个有争议的歷史人物赛金花,用自己一贯坚持的颇具女性的以及人道、人性的立场,用 歷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加以描述刻画,同情她的不幸遭遇,颂扬她的叛逆精神,鞭挞残害她的封建官僚制度及代表人物,赞赏、歌颂敢爱敢恨、为国牺牲的革命者。使剧本从一个底层小人物的遭遇引申到对整个民族命运的思考,展示了一幅19世纪后半叶至20世纪初叶中国歷史发展变化的波澜壮阔的画卷 ,反映了只有新民主主义革命才能救中国的歷史必然,从而使女性命运的主题有了更深入的 开掘。可以说,这是他在剧本创作上又上了一个新台阶。 特别应当指出的是,张弦坚持他的“艺术真实比生活真实更加真实”的创作理念,在尊重歷 史真实的基础上,巧妙地营造了一个艺术的世界。他坚持在大的事件及人物上不脱离歷史, 但作为文艺创作,他又不拘泥于歷史的局限,而是大胆发挥艺术想像,合理地虚构了重要的 人物及情节,以更好地烘托、塑造主要人物。 例如男主人公顾恩宇基本上就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他虽并不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人,但只是一 个几乎没留下什么素材、资料的赛金花的少时情人。翻遍能找到的歷史资料,仅仅在《孽海 花》的原策划者及作者金松岑的一篇採访中提过一两句:“……光福顾衡如君,少时与赛金 花甚昵,当有趣事可述说也。”“顾衡如为京官,最为赛欢……”这些文字被许多研究赛金 花的人都忽视了,但张弦却聪明地抓住了这一鳞半爪的记载,将这位顾君从歷史的尘封中请 了出来,加以虚构、改造、升华,让这个人物突出并使其贯穿全剧。让他给赛金花的生命增 光添彩,并与国家风云变幻的形势更紧密地联繫在一起,使赛金花的成长和发展有了更真实、更令人信服的依据。此外,张弦将顾恩宇与魏斯炅描 写成有着生死与共的友谊,因而对赛的情爱延续显得自然而庄重,魏斯炅的形象也得以充实 ,从而使魏斯炅和赛金花的爱情显示出她生命中少有的壮美和高尚,成为她至死格外看重的理由。顾恩宇 这个人物的塑造无疑是颇具创造性的成功之点。 此外,又如立山、陆凤翔、汪季达,以及梅仙、洪钧、瓦德西、李鸿章等人物,都没有受歷史的局限,更没有脸谱化处理,而是塑造得个性鲜活、栩栩如生。 为了让张弦的剧本得以问世,也为了表达我对赛金花的认识,我试着将此剧本改写成长篇小 说。这念头一闪出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从集中阅读资料到写完初稿,花了两年多的时间。后 出版社提出了一些意见,我又修改了半年。其间翻阅了大量歷史资料,不觉也沉浸在这段歷 史之中。我又专程到天桥居仁里、陕西巷、琉璃厂一带去参观探寻,感受赛金花生命的遗蹟 (居然看见了她曾住过的院落和摇摇欲坠的楼房)。坦率地说,在写作的过程中,我的观念 产生了很大的变化。从开始对赛金花不感兴趣甚至有些厌恶,到渐渐同情她、研究她,最后 发展到赞美她。这种变化连我自己也不曾料到。一个美丽聪慧而穷弱的女人,敢爱敢恨,敢 于置自己的“清白”于不顾,去和强大的封建制度抗争,与比她强大百倍千倍的男权势力抗 争,虽然是悲剧结局,但也可以惊天地泣鬼神了!试想一下,倘若她生在一个比较好的社会 制度里,凭她的聪明才智,加上她的天生丽质,一定能做出一番更有益于社会的事业来。 第299页 使我宽慰的是,当时的北京人民在对赛金花的评价上,採取了比较公正的态度。赛金花贫病 死后,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但北京市的人民(包括媒体、名人、官员、市民等)却自发地 为她募捐,隆重地将她安葬在陶然亭公园。虽然坟茔在50年代因无人认领早已迁除,墓碑也 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拆下。但令人欣慰的是,我们看到一个人只要为百姓做了好事, 人民是记得住的、是承 认的。不管这个人身份多么低微,甚至有污点,人民都会谅解他,还他以公道。这可不可以 说正是我们中华民族可贵的博大包容的胸怀呢?赛金花是渺小的,也没有后代能为她打什么 官司鸣什么不平。不屑她、谩骂她是很容易的,并不会受到什么谴责。然而公正地对待她却 并不容易。而对她是否公正,却影响着千千万万的人。由此我对北京市民由衷地赞美,赞美 他们的公平和正义,赞美他们的人道和善良。至今在关于老北京的许多书籍中都有对赛金花 的记载和描述,并且对于她在庚子年间保护了北京市民及文物的行为都是肯定的,还没有发 现有哪本书是无缘无故谩骂她和谴责她的。 这就够了,这就使我有信心写完这本书,并可以放心地公诸于世了。 需要说明的是,剧本和小说是两种东西,改写起来,其中的艰难自不用说。尤其我是第一次 写长篇小说,各方面很欠火候功力,所以我凭着一腔热情,努力去做,并尽可能做好。现在 写完了,希望更多的人爱看。特别是希望那些想了解这段歷史以及这个不平常女性的普通青 年人能爱看。 后记(2) 剧本原名就叫《赛金花》,张弦认为这样主题鲜明,一目了然,符合电视剧的商业需求,也 体现了作者的胆略。但我把小说的名字改了改,叫《红颜无尽——赛金花传奇》。经反覆思 考,我越发感到她的事早已超过了她本人的范畴,已成为一个涉及妇女、歷史、文学、影视 等方面的特殊课题了。而且,她死后发生的事甚至比生前更加热闹,有关争论更加激烈,至 今还无结果。有关赛金花的作品,无论是小说、歷史,还是话剧和影视剧,从清末民初到国 民党统治时期,从“文革”前后直至今日,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引起争论,甚至列入禁区… …这林林总总的一切不能不让人从对一个风尘女子的说笑中收回嬉戏,思考这是为什么。赛 金花果真牵动了我们民族正统的神经了吗?真的登不了大雅之堂吗?中国封建传统以及男权 堡垒就是如此坚不可摧、难以动摇吗?……结论至今我也弄不清楚,只感到赛金花是无辜而 可怜的,也没有留下一个后代亲人,不能为其争得应有的公道,只能任人评说摆布了。此书 之所以叫“传奇”,是想区别于一般正宗歷史小说,“传奇”是允许更多的虚构的,写起来 也更自由一些,读起来也可以更轻松一点,不必老去翻歷史书一一查证了。 秦志钰 2004年1月28日于北京怡清园完稿 2004年7月10日于南京芳草园校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