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线》 第1页 [商场官场] 《底线》作者:尚金生【完结】 小说以中原某小城市娲城为背景,描述了改革年代各类人等在政治、经济、美色等利益面前的欲望与挣扎,特别是老干部张铁胆与其儿子、腐败的蜗城市长张胜利之间的矛盾冲突尤为激烈,故事情节曲折复杂。 本书是作者多年人生体验和艺术追求的辛苦结晶,对当今地方官场中的林林总总进行了全景展示,对无限的金钱和权力欲望给予了绝妙讽刺,对官场各类人物在利诱与良心考验面前的灵魂底线作了透视检测。 作家出版社 出版 第一章 序 曲(1) 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把淡淡的光辉洒遍了娲城渡口。 铁蛋和荷花抄着近道,磕磕绊绊地朝渡口奔跑。在长长的一熘货船中间,他俩看见了那只夜间摆渡的小船。 跑到河边,荷花一下子瘫坐在地上。铁蛋一边照护荷花,一边压低嗓门喊人。 听到叫声,艄公懒懒地从船头坐起来,打过一个哈欠埋怨说,我才躺下,还没睡着呢,你们又要过河。 铁蛋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大哥,俺不是……不是过河,是去……二十里舖。俺有急事,可俺媳妇她……她实在走不动了,你就帮帮忙吧! 艄公迟疑片刻,接着站起来说,要是真有急事,那就赶快上船。 铁蛋和荷花急忙上船。艄公解下缆绳,接着便摇起了橹。小船离岸后,慢慢地斜向河心,继而一直向东驶去。 铁蛋和荷花在船舱里缩成一团。铁蛋不住地默默祈祷:女娲大神啊,你法力无边,请你务必保佑我和荷花。我并没有犯法,半点也没有!我宰的是坏人,是坏人哪!我是迫不得已的,请你保佑保佑俺俩吧…… 荷花惊魂未定,浑身打着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河道里灰濛濛的,又是那样的空旷沉寂,除了哗哗的拨水声,其他什么也听不见。 艄公开始划得很快,出娲城后,慢了下来,腾出手点上一锅烟,然后一边抽菸一边摇橹。 老弟,你俩怕是共产党吧?艄公问罢嘿嘿一笑。 铁蛋大吃一惊:共产党?俺俩可不是呀! 是共产党有啥不好?他们是专门打坏人的。最近我在夜里经常碰到他们的人过河,他们就喜欢夜里干事。 大哥,听说共产党人不多,他们能打胜吗? 能,肯定能胜。要知道,咱们这里的共产党少,可他们在西边和东边很有势力呢。 铁蛋跟艄公说着话,同时不断向两岸和身后河道里张望。荷花偎在铁蛋怀里,仍在瑟瑟发抖。当船折向东南方向时,铁蛋才稍微松了口气。他悄声告诉荷花,已经走了六七里路,估计白家不会追到这里了。 荷花小心翼翼地向外看看,然后又急忙缩回了身子。 天色越来越亮,艄公的脸庞渐渐清晰起来。他的鬍子很浓,一双眼睛鼓突突的,看上去有四十多岁。 艄公摇着橹,不时向铁蛋和荷花瞄上一眼。忽然,他的目光在铁蛋身上凝固了。老弟,你身上咋有血呀? 铁蛋慌忙检查自己的衣服。只见衬衫前襟有几片血迹,一只袖头上也有血点。他觉得艄公是个好人,不能再瞒他了,就说,大哥,给你说实话,俺俩都是给人家扛活的,可那个少爷太赖,我把他给捅啦! 捅啦?捅的是谁?艄公的手停住不动了。 白龙潭的恶棍白云开。铁蛋说罢,牙齿咬得紧紧的。 捅死没有? 捅了一下,不知道他死没有。 艄公又看了铁蛋一眼,然后把烟锅磕了磕,就开怀大笑起来。捅得好!嘿嘿嘿嘿!老弟,你捅得好!嘿!嘿!嘿!…… 铁蛋被艄公的笑声弄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老弟,你知不知道,你是干了一件大好事啊!白云开在咱娲城一带不轻易下手,可他在外头无恶不作,响得很远,只是官府里有人给他说话,谁也不咋着他,没想到你竟把他给捅啦!艄公说罢又放声大笑。 大哥,你也知道白云开的底细?铁蛋问。 当然知道。凡在河道里经常跑的人都摸他的底。艄公说。随即又问,老弟,你叫啥? 我叫铁蛋,姓张,家正是白龙潭的。 我是黑龙潭的,叫周明。艄公主动介绍了自己。 周大哥,今天你帮了俺的大忙,以后我会报答你的。 哎,你别这么说,老弟。人活在世上都有落难的时候,帮一把是应该的。再说你为咱娲城除了一害,他就是不死,也算为咱穷哥们儿出了口气,我应该帮你! 小船转了几个大弯,眼下已到邓渡口了。 南岸有一群准备过河的人,为避免碰见熟人,艄公把船往北调了调头。 老弟,你为啥要捅白云开呢?是他不给你工钱吗? 不是。他想……他要欺负我的媳妇。铁蛋觉得难以张口,但又不得不说出来。 唉,这个畜牲!艄公愤愤地骂了一句,便缄口不语了。在艄公沉默之际,铁蛋开始清除血污。他脱掉衬衫,一点一点地从河里往血斑上撩水,撩湿一片就用力搓几下,如此反覆几次,血斑总算不明显了。他把衬衫晾在船上,然后开始在河里涮剑。 艄公此时神色木然。他摇着橹,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当他收回视线,看到铁蛋手里的那把短剑时,又不由地惊叫起来。好剑,是把好剑!但看上面的宝石,就知道这把剑很不寻常。 第2页 序 曲(2) 铁蛋的心思原本不在剑上,听艄公一夸,才开始留意起来。剑上共有四颗宝石,柄上的两颗是红的,鞘上的两颗是蓝的;剑体白中泛青,的确像是贵重之物。于是他便向荷花点头表示赞许,因为是荷花把鞘带了出来。 老弟,你是从哪儿弄的?艄公很想探个究竟。 是白云开的。他捅我时被我夺了过来。铁蛋擦着剑刃上的水珠,一边回答。 噢。不错。老弟,你带好它吧,将来也许还会有用。停了一会儿,艄公又问,老弟,你俩到二十里舖,在那儿能安身吗? 那里有我爹的一个好友,俺到那里先躲几天再说。铁蛋说着把剑掖到了腰里。 太阳将要升起来了。举目远眺,娲河水面淡烟轻绕。两岸浅水滩上,一片片芦苇随风摇曳,水鸟也开始活跃起来,有的贴着水面飞翔,有的不时潜入水中寻找猎物。 又转了两个弯,小船停在了二十里舖码头。 荷花掏出两张纸票,让铁蛋递给艄公。 艄公推开铁蛋的手说,老弟,这钱我不收了,你俩出门更需要钱。 这多不合适啊,周大哥。铁蛋再次把钱递了过去。 艄公又摆了摆手:老弟,你俩快下船逃吧,别耽误时间了。 铁蛋和荷花下了船,跪在岸上向艄公连连磕头。 艄公掉过船头,向他俩嘿嘿一笑,随后盪橹归去。 第一章 春 花(1) 1 黑色皇冠在女娲大酒店门道嘎地停下。迎着清脆的喇叭声,徐大娇满面春风地从酒店走了出来。 车窗玻璃半开,司机露出一张笑脸。 王师傅,俺的车不在家,我刚给张市长打过电话,想不到你来得这么快。 徐经理用车,我哪敢怠慢。司机说着打开了右边的车门。 王师傅,你这么说我可不敢当哟。徐大娇弯进车里,一股特异的芳香顿时瀰漫开来。 轿车徐徐启动,接着就像离弦的箭一般向车站驶去。 徐经理,女娲大酒店生意这么红火,全靠你的公关工作做得好哇!司机转脸一笑。 王师傅这话有点让我脸红,说到工作,你的工作才叫好呢,谁不知道在咱娲城王师傅的车开得最棒。 哪里哪里,徐经理过奖了。司机连连摇头。 王师傅,我觉得开车是挺辛苦的,尤其是为领导开车。领导的事特别多,开会呀,吃饭呀,会客呀,回家睡觉什么的,一切都要车接车送。徐大娇说着,慌忙用手捂住了嘴,但还是格格地笑出声来,好在没说出“上厕所”这几个字。 徐经理,你不要笑,为领导服务就是这么回事。 王师傅,我这是为你们掌握方向的感到自豪,虽说为领导服务辛苦,但你们的贡献也大。服务好领导就是向全市人民作出了重大贡献。 要是这么说,徐经理,张市长就该给你们酒店记头功了。 不,不,应该给你们记头功。 轿车向右急转,徐大娇哎哟一声,身子勐然靠向司机,左手狠狠地按在了司机腿上。 对不起,徐经理,你没事吧?司机逗了一下徐大娇,这时又装作正经的样子问。 没事。徐大娇笑笑,随即又坐直了。王师傅,你们开车神经太紧张,也需要时不时放松一下。 噢。司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其实呀,洗洗桑拿,按摩按摩,是能很快消除疲劳的。这对你们来说,表面上看是在找乐子,图享受,其实完全是为了对领导负责,说到底,就是对娲城几十万老百姓负责。王师傅,你说是不? 哦,哦。徐经理,我从来没想到这一点,总以为桑拿按摩是专为领导和有钱人准备的,当小兵的不配享用。 王师傅,你太保守了,以后需要提高认识呀。徐大娇又是妩媚一笑。 那是,那是。可是,徐经理,我们如果去的话,酒店能给打折吗? 王师傅,酒店对别人不打折,对你能不打吗? 司机瞥了一眼徐大娇,心里顿时涌起一阵躁动。 车站到了。张剑和张雪莲正站在候车厅门前东张西望,徐大娇急忙招唿他俩上车。 张剑和张雪莲一大早就从家里赶到了公路口,并很快搭上了开往娲城的早班客车。如果不是因为一路雾大,汽车开得慢,他俩准会提前两个小时来到娲城。徐大娇把他俩接到女娲大酒店,立即给张胜利打电话,让他到酒店来相保姆。十分钟后,皇冠再次泊在女娲大酒店门道。 此时,张雪莲正在房间和徐二娇说话,见徐大娇领着人走进来,不禁有些紧张。 徐大娇笑盈盈地为主僕二人作介绍。 你是……张胜利一时愣住了,眼睛习惯性地连续眨了几下。 几乎同时,张雪莲也缓过神来,不由地哎哟了一声。 怎么回事儿?你俩原来认识?徐大娇睁大了眼睛。徐二娇也大为惊讶。 张雪莲,真的是你吗?张胜利又眨了几下眼睛。 张胜利,不,张市长,我也没想到在这儿见到的竟然是你。张胜利的脸有点泛红,见张雪莲无意握手,就慌忙让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徐大娇嚷起来。张市长,你快说说呀! 哎,雪莲你坐。张胜利再次让座,见张雪莲坐到了床上,便把目光转向徐大娇。大娇,你不知道,我和你这位表姐十几年前就认识了,比跟你认识的歷史要悠久得多。那时我和我那口子都在青龙潭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们可以说是朝夕相处啊。 第3页 呵,没想到天下竟有这种奇事,这怕是上帝的安排吧?徐大娇用顽皮的眼神瞧瞧张胜利,又瞧瞧张雪莲,然后旋转一圈身子,拍着手大笑。 上帝哪有这么大的能耐,只有你大娇才办得到。张胜利说着,顺势在沙发上坐下来。 怎么样?张市长,我表姐是不是最佳人选?徐大娇问。 是的,非常合适。不过,我怎能让你表姐来当保姆呢?她可是我的老领导啊!张胜利作一本正经之状。 张市长,你别开玩笑了,我很乐意到你家服务。不过,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干好。张雪莲诚恳地说。 雪莲,我说的是真话,不是在开玩笑,张胜利又说。 第一章 春 花(2) 张市长,你不让我表姐搞服务工作,是不是想提拔她?徐大娇又问。 提拔我呀?张雪莲也忙打趣说,张市长可别用错人啊!我怕是连保姆也当不好。 那也不是不可能的。徐大娇说,现在国家正大力提倡发展第三产业,在入党提干方面,国家政策对我们搞三产的不会不倾斜吧? 张胜利被说笑了:大娇懂的挺多,可是我们党政机关也属于第三产业,政策要是斜也不会斜到你们这里。 这就全靠市长关照了。徐大娇向张胜利送了一个媚眼。 你大娇不是已经得到提拔了吗?公关经理,级别挺高哩。张胜利慢声慢气地说。 不过,张市长,现在我心里还不踏实,你没给我正式下文嘛。徐大娇努起嘴,装作努怪的样子。 我承认不就得了。张胜利继续开玩笑说,要正式下文,还得先转商品户口,转干,你不嫌麻烦吗? 我是嫌麻烦,张市长。再说现在中国当官的太多了,我还是不去凑那个热闹吧。徐大娇故意为声调添上了几分抑郁。 大娇风格也挺高的。张雪莲又急忙插话。 表姐,不是我风格高,是我喜欢干服务这一行。徐大娇的目光由张雪莲转向张胜利。张市长,说到服务这个行当,听说国外的服务业非常发达,各种服务都有。原来我在深圳时,就听说日本的家庭服务招挺鲜的,他们居然还成立了什么情感公司,开展出租儿孙女儿等方面的服务。 大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胜利在沙发上欠了一下身子。 徐大娇笑了一阵子说,张市长,你往下听嘛。就是说,如果孤独老人需要女儿呀,女婿呀,儿子呀,孙子呀什么的,只要拨通一个电话,很快就有所谓的女儿、女婿、儿子、孙子来向老人提供享受,或共进午餐,或拉家常,跟真的亲人出门归来一样。 真有这事,大娇?张胜利惊问。 真的,不过破费也不少,享受三小时临时家庭大团圆,需要花上一千二百美元,另外还要支付“亲人”的交通费。徐大娇说。 听到这里,张雪莲又笑起来,连一直默默不语的徐二娇也忍俊不禁了。可张胜利却顿作肃状。啊,这个数,我算一下,如折成人民币,大概就是一万多吧,这对咱中国一般人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可有些人还是能享受得起的,说罢扫了一眼张雪莲和徐二娇,然后目光又落到徐大娇身上。哎,大娇,你说起这事挺来劲的,是不是也想成立个有中国特色的情感公司? 这个嘛,我虽说还没正式组建,但我正在做这方面的试验,先派我表姐做做令尊大人的临时女儿,看看效果如何。 哦,哦,谢谢你的这番美意。张胜利说罢,抬腕看了一眼金质瑞士手錶,然后又说,雪莲,本来中午我要陪地区领导吃饭,可是你来了,我就不能走了。我要为你接风。大娇,快点安排酒菜,一切都要高档的。 张市长,你忙公事吧,不要陪我了。另外,刚才只顾说话,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张剑也来了。张雪莲说。 张剑?张胜利再次吃惊。 是的,他是我表姐的护花使者。徐大娇一字一顿地说。 人呢?张胜利问。 刚才出去了,说是到街上办点事儿,一会儿就回来。张雪莲说。 哦,这又是我没料到的。张胜利现出若有所思的样子,然而转瞬之间他又笑了起来。雪莲,这太好了,咱先等他,一会儿一块进餐。 2 怎么来的偏偏是她?让徐大娇帮这个忙真是太巧了,但巧得令人啼笑皆非!张胜利喟然长嘆。 3 张胜利放下话筒,又坐在沙发上喝起茶来。 胜利,是关于老爷子过生日的事吧?王晓红正在批改学生作业,见张胜利打完了电话,头也不抬地问。 张胜利没有吱声,只是白了王晓红一眼。 我说呀,胜利,这次千万不要惊动小鬼小判了,老爷子精神刚好些,不要再刺激他了。 晓红,你都瞎猜些什么!我是在安排保姆的事。前几天咱俩不是已经商量过了吗?这不,人已经到了。 你见人了吗?王晓红又漫不经心地问。 嗯。人现在就住在成功那儿,我想等明天老爷子过生日时再让她进家。说到这里,张胜利停了一下,然后说,晓红,你猜是谁? 你发什么呆,胜利?你不知在哪天涯海角物色的,我咋会认识? 晓红,你还真猜不着,可我一说,你准认识她。 到底是谁? 张雪莲。 张雪莲?是十几年前青龙潭的那个团支部书记?王晓红放下手中的作业,转身惊叫起来。 第4页 是她,晓红。 这时,王晓红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她缓缓走到张胜利面前,凝视他好大一会儿,不无揶揄地问,胜利,这事怎么这样富有戏剧性?她是你特意请来的吧? 第一章 春 花(3) 不,晓红,你瞎扯什么!我怎么会想到她?我是随便托人去物色的,没想到…… 你托的谁,胜利?王晓红的两束目光咄咄逼人。 唉,给你说你也不认识,介绍人是酒店里的一个职员。 王晓红默不作声了。她的思绪一下子乱了。心想,明明是找保姆,为何恰恰是那个张雪莲呢?张胜利这一次又在玩什么把戏? 晓红,更巧的是,同来的还有张剑。张胜利又淡淡地说。 张剑?难道说他还活着? 是的,原来我也以为他已经死了,其实他是到外地去了。 他现在来干什么? 打工呗。今天中午我请张雪莲吃了顿饭。张剑上街没回酒店。原想让你去陪,但想到你一去,老爷子和飞飞吃饭就没着落了,所以也就没告诉你。 王晓红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便又急促地问,那李宏呢? 李宏?李宏死了,我是中午吃饭时听张雪莲说的。 李宏……他死了?王晓红重复了一句,眼睛睁得更大了。 是的,就在半年前。还是死在咱地区医院。 王晓红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随即转过身去。 听张雪莲说,埋李宏时没有通知城里的任何同学,这也不能怪我们嘛。张胜利看到王晓红的后背抽搐了几下,但仍没停住话。李宏够崇高了,可他心眼太死,准确地说,他太好出风头。 张胜利,你真卑鄙!王晓红勐然转过身来,一双泪眼恶狠狠地瞪着张胜利。 我怎么啦,晓红?我把话说得太白了吧?好,不谈这些了,英雄容易引发美人的怜爱。不谈这些了。张胜利放下茶杯,点上一支烟大口大口地抽起来。 怎么不谈了?难道张雪莲不值得好好谈谈? 你不要这么说,晓红。张雪莲来咱家当保姆,这是我始料不及的,纯属巧合,不信你可以调查一下委託人嘛。 恐怕没那个必要吧。你向来以诚待我,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王晓红的眼神满含讥讽。 晓红,不要再嘲笑我了,我说的是真话。现在她已成了孤儿之母,要进城挣钱,咱也应该成全她,总不能将她退回去吧? 王晓红再次沉默下来。 说实话,我觉得她当保姆挺合适,只是有些委屈她了。晓红,你说怎么办吧,是将张雪莲辞掉还是留下?哎,你怎么不吭声呢? 听到张胜利的解释,王晓红一时真假莫辨,过了片刻,她放低了声音说,唉!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张胜利伸出中指指了指王晓红:你呀,晓红,以后不要胡乱猜疑! 你真有点让人怀疑,不过现在还没证据,如果将来让我抓住了,可真是没你的好看! 张胜利笑了两声:好吧,以后你好好侦察得了,现在咱说正经的,看看如何给老爷子过生日,如何把保姆接到家来。 这还有什么难处吗? 是有一定难处。张胜利慢条斯理地说,过生日不需要先给老爷子打招唿了,因为前年他六十大寿时就过了,去年也过了,他会同意沿袭下来的,只要按他说的不去张扬,不收寿礼就行。另外,还有他的宝贝孙子在后头催着呢。这几天飞飞老是在他面前嚷着为他过生日,他即使不想过也得过,决不会扫飞飞的兴。所以,给老爷子过生日这个事没啥说的。晓红,发愁的就是这个保姆。如果请的是咱的亲戚,老爷子不会不接受;而若是外人,他很可能以种种理由拒之门外。 难道他不知道咱家需要一个帮手? 他当然知道。咱妈死后这几个月,你忙的那个样子,他当然会看得见。平时你太忙,让家里吃不上准时饭,能不影响飞飞的学习吗?再说,咱家平时那么多客人,我顾不上去陪,全靠你来应酬,长此下去,你会累垮的。老爷子不煳涂,他会从心里疼你的,只是说到请保姆,他很可能不接受。 为什么? 老爷子也许会认为保姆就等于僕人,用保姆便是僱工,这是一种剥削关系,共产党人不能干这种事。 老爷子怎会这样迂腐?这两年社会上不是时兴请保姆了吗?保姆提供服务,僱主付给报酬,这是等价交换呀! 等价交换不是包含着不平等吗?在批资产阶级法权的时候,老爷子学过这种理论。 这理论怎么能用到保姆身上?再说,难道他就没听说娲阴县专门组织漂亮姑娘给那些城里人当保姆吗?人家不是在发展第三产业吗? 老爷子很可能不理解这个第三产业,如果不信,到头来你就知道他的态度了。 哎,胜利,你为什么不用自己的亲戚? 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亲戚并没有合适的,你看看咱那两三家亲戚,小的正上学,大的离不开家,老的爬不动了,哪个能来伺候老爷子和飞飞?再说,即使有可用的亲戚也不能用,万一用着不称心,想撵也没法撵。要是外人就容易打发了。 第一章 春 花(4) 如果老爷子不肯接纳,咱就不用找保姆了,把张雪莲安排到其他地方得了。王晓红说罢直视着张胜利。 第5页 张胜利一听急了:那哪行啊。看着你这样受累,我实在过意不去。唉,原来我给你说过,你干脆不上班得了,不上班还不是照拿工资?而你却说你不愿坐享清福,不愿不劳而获。 是啊,你有你的事业,我也有我的事业。再说,你是心里清楚我离不开学生才说出那种话的,如果我真的不干工作,整天坐在家里,你又会说怕别人说你闲话,影响你的高升。你这个人哪,我能看不透吗? 晓红,就这么定吧。不过,你要去做做老爷子的工作。你要是怕做不通,咱就来个先斩后奏! 先斩后奏?这倒是个主意。王晓红想了一下说。 也只好这么办了。咱就赶在明天晚上给老爷子祝寿时把张雪莲领回来。原因很简单,老爷子肯定不愿到酒店去,仍会让你在家做菜,那会儿你最忙,而老爷子最开心,他见你累死累活的样子,在这种时候把张雪莲领回来,他就不好意思拒绝了。 好吧,胜利。你这导演可真高明。 到时候你可别忘了,即便不累也要装累。 我给你配合得了。王晓红又懒懒地说。 4 张雪莲往餐厅送最后一盘菜时,张铁胆已在主位坐下,蛋糕上的蜡烛也点亮了。 大叔,您好。张雪莲大大方方地向张铁胆打个招唿,同时也向张成功和他的妻子李梅问好。 张铁胆余怒未消,仍然阴沉着脸,但一见到张雪莲给他搭讪,便急忙点头还礼。 张雪莲放下菜盘,转身又要回厨房去,被张胜利留住了。雪莲,你先坐下吧,汤等会儿做,早了会凉的。见张雪莲停下脚步,又说,来,你和晓红坐一块儿,我坐外边。 哎,我坐外头吧。张雪莲说罢,就在张铁胆对面坐下来。 飞飞刚才帮着端菜,手上沾了菜汤,他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下冲过手,进屋瞅了瞅座位说,今晚我就和张阿姨坐一块儿。 张雪莲急忙拉住飞飞的小手,让他坐在了她身边。 张阿姨,听我妈说不让你走了,在这儿永远帮她做饭洗衣,对吗?飞飞仰起脸问。 是啊,飞飞。张雪莲抚摸着飞飞的头说。 那么,张阿姨,你这也是工作吗?飞飞又问。 几个人笑了起来。张胜利说,那当然啦,你张阿姨以后就是咱家的秘书。 张雪莲也笑了笑。蓦地,她发现张铁胆的目光停在了她脸上,便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张铁胆也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慌忙把目光转向张胜利,招唿他立即开宴。 张胜利环顾四座,然后看着父亲说,爸,今天是您的六十二岁生日,为了给您祝寿,也为了与您同乐,一家人几天前就唠这个话题,飞飞更是急不可待。一家人的心情就是这样,盼您身体好,心情好,您能多活几年就是我们的福。这个家能有今天全靠您,以后…… 胜利,不要再说这些话了。不是飞飞吵吵,今年这个生日我是不准备过了。张铁胆嘆了口气,接着说,既然全家人都坐到了一块,我就给你说一句话。我把这个家交给了你,希望你以后把这个家管好,把全家人带好。其他我就不说了,你就记住这句话好了。张铁胆说罢,眼睛直视着张胜利,而后又看了看张成功。他本来想借过生日这个机会说些事情,叮嘱两个儿子真正为这个家的前途考虑考虑,不能再干见不得人的事,但是碍于席间多了一个外人,他忽然不想多说了,把千言万语都压在了心里。他想,两个儿子一定会明白他这句话的分量,特别是老大,会更懂得他的意思。 爸,请您放心,咱家不会出问题的。张胜利现出很严肃的样子说,我会注意的,一切请您放心。 爸,俺兄弟俩不会为您丢脸,您就放下心吧。张成功接着说。 好了,今天不再说这个话题了,但愿你俩以后真正让我放心。不说了,开始吧。张铁胆点点头说。 在父子仨说话的时候,王晓红和李梅面面相觑,担心话往深处说了会闹出不快,好在老爷了及时拦住了板,于是两人都松了口气。 听了爷爷、爸爸和叔叔的谈话,飞飞先是觉得有些迷惘,可一听到爷爷说开始的时候,他的情绪就顿时高昂起来。爷爷,你不许个愿吗? 张铁胆摆摆手说,飞飞,爷爷向来就不许愿,今年一样。 张胜利说,飞飞,不要勉强爷爷,一会儿你给爷爷多敬几杯酒吧。 张成功为父亲、哥哥和自己斟上白酒,给王晓红、李梅、张雪莲和飞飞斟上葡萄酒。接着,几个人帮助张铁胆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爷爷,祝您生日快乐!飞飞率先举起了酒杯。 第一章 春 花(5) 张胜利夫妇和张成功夫妇同时举起了酒杯。爸,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张胜利说罢,其他三人随声附和。 大叔,祝您老人家身心常健,心想事成。张雪莲也举起酒杯说。此时,尽管她这样说着,心思还没从刚才父子三人的对话中游移出来。说实在的,她没想到自己刚一踏进这个红色家庭的大门,听到的竟是这样莫名其妙的话。 张铁胆举杯欲饮,忽听飞飞叫了一声老鼠,便下意识地低头去看。果不其然,一只肥大的老鼠正在桌子下面左蹦右跳。 这时,全家人都纷纷离席去捉那个不速之客。但老鼠极为机敏,它在众人脚下跑了几圈之后,转眼间又窜到门外去了。 第6页 飞飞,快去跺死它!张铁胆气急败坏地吼叫。 飞飞出门撵了几步,老鼠不知去向,只得悻悻地回到客厅。 王晓红说,爸,你跟老鼠生真气干吗?别气坏了身子。 张胜利附和说,是啊,爸,快坐下吧。 张铁胆自觉有些过分,就耷拉下头说,都坐吧,不管它啦,咱喝。 于是大家重新入席都干了一杯。张胜利拿起筷子招唿父亲和其他人吃菜。他说,我和晓红下乡时常吃雪莲做的饭菜,觉得很可口,爸,你来尝尝。 大叔,我做的菜不合您的口味吧?我只会做些农家菜,以后要学做其他菜。张铁胆吃菜时,张雪莲歉疚似的说。 张铁胆点点头:味道还行,不要太咸就行。 张胜利夹一筷鳝鱼片放进王晓红的碟子里,一边说,记得我和李宏、王林经常在青龙潭后边的娲河滩里寻找鳝鱼。有时顺着圆眼往下抠,半天竟能抠出几条,又故意甩在晓红和赵小燕身上,吓得她俩直跳。回到知青之家就请雪莲炒,没油时就清水煮,原汁原味的。张胜利打住话,夹了一筷鳝鱼片放到父亲的碟子里,接着又说,爸,你也尝尝,看味道好不?成功,李梅,飞飞也吃点儿。哎,雪莲,你怎么不动筷?只做不吃,怎么还像当年在知青之家那样?风格还是那么高?来,快拿筷子。 张成功又执瓶斟酒。斟葡萄酒时,只给身边的李梅倒了一点,王晓红和张雪莲的杯子刚才几乎没动,所以只得说些劝酒话。把酒瓶转向飞飞时,他也没有再倒。他对飞飞说,当学生时不能饮酒,今天是爷爷的生日,可以破例,但仅限于已倒的半杯。 飞飞,你去把剑拿来。张成功放下酒瓶后,张铁胆低声对飞飞说。 飞飞知道爷爷的剑从不乱放地方,就径直去爷爷书房拿出那把不带鞘的短剑。 张铁胆接过剑,随即往剑上倒了一杯酒,用餐巾纸擦了几下,然后开始切蛋糕。 此刻,全家人和张雪莲都注意到了老人的手有些颤抖。 爷爷,你每次过生日,怎么都是用剑来切蛋糕?飞飞问。 这是习惯。张铁胆回答。 爷爷,这剑平时不能用吗?飞飞又问。 张铁胆没做声,继续切着蛋糕。 飞飞,你怎么啥事都爱刨根问底呢?张胜利瞪了飞飞一眼。 爸,你不是说过应该勤学好问吗? 张胜利摆了摆手:飞飞,爷爷不是已经说过这是习惯吗?用是习惯,不用也是习惯,习惯就是习惯,没什么可解释的。 飞飞白了爸爸一眼,虽不服气,也只好作罢。随后,他转向爷爷。爷爷,我帮你切吧! 不啦,让爷爷劳动劳动。张铁胆说。 切下七块蛋糕,张铁胆把剑放下来。 张成功给父亲夹一块蛋糕,又给哥嫂分别夹了一块。在给张雪莲夹时,被她用筷子挡住了,蛋糕偏转方向落在了飞飞的碟子里。 张雪莲夹一块蛋糕送给了李梅,又夹了一块送给了张成功。正在为自己去夹,王晓红夹一块给她送了过去。 来,都品尝品尝吧,这蛋糕还是在赵小三老店定做的,比其他店里的好吃一些。张成功说。 爷爷,你先吃。飞飞抓起蛋糕说。 大家正吃蛋糕,门铃突然响了。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移到张铁胆脸上,徵询他是否开门。 开门去,看看又是哪个王八蛋!张铁胆把蛋糕扔到碟子里,气愤愤地嚷叫。 张雪莲慌忙起身去开门,张胜利拦住说,我去吧,雪莲,让我去对付他们。 来人是潘龙。他手中拎着一只不大的纸箱,闪门时便被张胜利发现了。 潘龙,今晚你来有事吗? 记得今天是大叔的生日,我来给大叔拜拜寿。 张胜利正想把潘龙拒之门外,但又一想,应该让他和张雪莲见上一面,否则自己进屋后没法向张雪莲交待。于是他说话的口气缓和下来。 你手里提的什么? 给大叔送一件工艺品,是匹铜奔马,仿东汉…… 第一章 春 花(6) 不要说了!奔马?奔骡子也不行。你是了解老头的,让他见了肯定惹气,先放在院子里吧,你回去时带走!张胜利说着关上了门。 这……老同学,这并不值几个钱呀。潘龙现出很难为情的样子。 快放上去!张胜利指着厨房的窗台说,今晚叫你进来是想让你与张雪莲见个面,进去你就知道了。 张胜利出去开门时,张雪莲的心突突直跳,因为刚才做菜时,她已领略了张铁胆拒礼时的盛怒。 老领导过生日,也不给打个招唿,怕我喝寿酒吗?一个粗嗓音飞进厨房。张雪莲隔窗瞅了一眼,看见进来的是个矮胖的中年男子。又听到张胜利说,二炮,你是大忙人,不便打扰,其实我给谁也没打招唿。张雪莲听他俩的脚步声没有上楼,而是进了一楼客厅,便回过神来专心做菜。隔了一会儿,听到一楼客厅有吵闹声。张雪莲猜测是张胜利的父亲在和来人吵。她来个把钟头了,还没见老人出门呢。你是大款,真不简单。但我不知道你这钱是不是洗过。这是老人的声音。大伯,我和张市长亲如兄弟,他的父亲也同我的父亲一样,我应该给您加寿呀。这是粗嗓门。你去吧,这钱你还带走,我还没穷到花别人钱的份上!把钱拿走吧,不拿走不行!口气很硬。大伯,您老人家给我点面子吧,我既然出手了,就……接着只见老人冲出门来,把一叠钱抛出门外,钱在厨房门前散落一片。张雪莲急忙收回视线,用勺子去翻锅里的豆腐。又传来几句抱歉声。接着抱歉声消失在大门外了。随后是父子俩在院子里的对话。胜利,你怎么又通知别人啦?爸,我谁也没通知,真是这样,有的可能知道您的生日,但这没法,人走了就行了。这时张雪莲隔窗扫了一眼老人,看到的只是他的后背。过了一会儿,她看到了老人怒不可遏的脸。 第7页 门外脚步声近了。张雪莲起身给客人腾座,可抬头一看,来者竟是潘龙,便不由地哎哟了一声。 潘龙伸出手来,张雪莲和他轻轻地握了一下。 这时,王晓红站了起来。她说自己头仍然晕,要去楼上休息,让潘龙坐她的位置。 张雪莲要送王晓红上楼,张胜利说,坐吧,雪莲,晓红由飞飞扶一把就行了。 于是大家都落了座。张成功为潘龙斟上酒,正在说话,飞飞抱着潘龙送的那匹奔马闯了进来。 哎,都看,是一匹马,青色的,多好看哪!这是我在窗台上发现的,见是一个小纸箱,害怕是炸弹,打开一看,原来是这个…… 飞飞。张胜利叫了一声,眼睛瞪得圆圆的。 潘龙忙作解释:今天是大叔的生日,我无所表示,就将朋友送给我的这匹奔马拿来了,愿大叔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张铁胆正想发作,听潘龙这么一说,气立刻消了。潘龙,你大叔老了,哪还有什么大志! 大叔,您不老,年龄与老是不能划等号的。有的人岁数小,但无所作为,那才是真正的老呢。而大叔您的精神状态很好,往后当顾问,当参谋,还能干许多事哩。潘龙说。 好了,潘龙,你不要宽大叔的心了。你的礼我收下,但你要说出个价。 大叔,您别让我害臊了,这并不值钱,而且还是别人送给我的,让我借花献佛,略表一下晚辈的心意吧。 好吧,成功,让潘龙先补一杯酒吧。张铁胆说。 飞飞一看爷爷同意收下这份礼,便把奔马放在了餐厅的矮柜上。 潘龙主动端起杯子,正要送往唇边,门铃又嘤嘤地响了起来。 我去看看。潘龙说着放下了酒杯。 潘龙,无论是谁,也不要让他进来,就说我正给重要客人说事。张胜利阴着脸说。 潘龙开了大门,四个人嚷着往里挤。潘龙急忙拦住他们,把张胜利的意思说了一遍。 潘秘书,你开什么玩笑,难道只有你记得老局长的生日?我们都得了健忘症啦?市建行行长王崑崙说。 潘秘书,你让我们进去表点心意嘛!难道嫌我们官小,不够格呀?南郊乡党委书记刘跃进说。 另外两个没发话的是市人事局局长王明和包工头陈建设。潘龙想,这四个人与张胜利的关系绝非一般,如果再继续拦下去,恐怕也不太合适。于是便说,好吧,几位领导请吧。张市长安排我门前谢客,但他要是知道来的是你们四位,也许不会责怪我的。 四人正笑着往里走,张胜利从客厅里沖了出来。他看清了来人,一一握手后说,兄弟们,实在对不起,今天家里有事,老头正发脾气,恐怕进屋为难诸位。这样吧,让潘龙先带你们去成功那里,我待会儿就去陪你们。 来者不好强求,便掏出红包往张胜利手里硬塞。张胜利拒不接受,他们便把红包扔到地上,打着哈哈随潘龙走了。 第一章 春 花(7) 张胜利捡起红包,顺手扔到了楼梯下面的暗影里,随即回屋准备应付父亲。 然而这时正位已经空了,张铁胆回卧室生气去了。 散吧。张胜利向张成功摆了摆手。成功,你把雪莲送回酒店吧,明天腾好住室再把她给送过来。 张胜利回到二楼卧室,刚坐在床沿上嘆了口气,电话铃响了。 喂,哪位?杨帆?什么,撞人啦?很重?人车都被扣起来了?怎么回事?急着赶来祝寿? 啪!张胜利勐地一下将电话挂了。 5 王晓红提前离席,除了头晕,更主要的是她不愿再陪坐下去了。她要休息,她要思考。她觉得她没有失去理智。张雪莲刚才见她时笑了好大一阵儿,她说自己来娲城之前,压根不知道是给谁家去当保姆,当她知道以后,简直感到十二万分的惊愕。这话她非常相信,因为她知道,张雪莲在知青时代对张胜利毫无爱意,不存在跟张胜利旧情再叙问题。而张胜利对张雪莲却情有独钟。这次张雪莲来到张胜利身边,或许就是张胜利以请保姆为名,行重圆旧梦之实。 张胜利暗恋过张雪莲,这是事实。记得飞飞满月的那天晚上,张胜利向我透露了这个秘密。刚吃罢晚饭,他就一把将我抱上了床。你急什么?我责怪他。他说不急行吗?这是战争,是男人和女人的肉搏。战争取决于男女双方的生理本能,或者说是欲望,这是天然的东西,因此战争是不可避免的。要立足于早打大打。矛盾积蓄的时间愈长,爆发后就愈勐烈。是的,那整整一个月我没让他动我,所以那一次就快得像闪电似的,一会儿他就蔫了。我开心地问,这场战争是谁败啦?他懒懒地说,战争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任何战争都是这样。不过,最终失败的是你,每次你都被打得嗷嗷直叫。我拧了他一把说,你不要脸。过了一会儿,他说,晓红,这个月我实在受不住了,晚上一个劲地梦见女人。我想这可能是病吧?也许是想发泄。下乡劳动时就是这样。那会儿我几乎每晚都要做梦,梦见这个或那个女人。我问,哎,那会儿你是真想哪个女人了吧?是呀。他说,这也正常,是在青春期嘛。晓红,那时你们女孩想不想男的?我说,不想。他说,你骗谁,晓红?你们怎么会不想男的?你们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的男孩都拉到你们床上。我呸了他一下:你怎么知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耶?他说,我猜准是那个样子。我说,猜是不足为凭的,而你想女人是自己招的供。他嘆了口气:唉,这次被你抓住了把柄。胜利,你还算老实,没有採取不承认主义。晓红,说真的,我还真有过一段早恋。早恋?我急忙问,恋的是谁?他诡秘地一笑:说出来你不要吃醋。其实她也未必有你好,但我却鬼使神差地迷上了她,你说怪不怪?我说,说吧,坦白从宽。他也以戏嚯的口吻说,好吧,我坦白。其实这只是我自己的事,那个女人并不知道。我追逼他:说呀,到底是谁?他停了片刻,终于笑着说了。我啊了一声:胜利,你怎么成了一只癞蛤蟆啦?得到我就够你幸运了,还想搞颠那个浣纱女?唉,只是想想而已,从来没敢向她表白过。真的?真的。我又问,想一个女人时幸福吗?他哇了一声:幸福,好幸福啊。但也非常痛苦。二者相较不等值,是痛苦大于幸福。夜不成寐,心烦身热,于是屁股底下出现一片玉液琼浆。我叫起来:张胜利,你越说越不要脸啦!他吃了一惊,以为我生了真气,便解释说,别生气,晓红。这不是已经过去了吗?况且我想她是在没爱上你之前。再说也只是想想而已,是做梦,做梦不能算犯罪吧? 第8页 后来张胜利还提到过他的那次早恋。只是我仍然没当回事。我不也有过那种事吗?大概是生理现象吧。不过,张胜利不该给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后心里总是有点别扭。一次我讽刺他说,胜利,又想你的梦中情人了吗?可你这辈子是完了,目标实现不了啦,别人已经捷足先登。这怪谁呢?谁不让你把心端给她呢?要是她知道了你的心,兴许会可怜你的。唉,他直嘆气:我那时太自卑了,简直一无所有。包括你晓红,不也看不上我吗?不是后来我上了大学,恐怕你是不会看上我的。我哼了一声:张胜利,是我看上了你?你说的是哪个世纪的梦话?他急忙为自己挽回面子:晓红,不要不认帐,你要是看不上我,怎会嫁给我呢?我轻蔑地说,我不是看上了你,只是出于可怜。对。是可怜你。他继续维护自己的尊严。晓红,我只约过你两次,只是试探你一下,放下一根钓竿,没想到一试你就上钩了。你也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啊。 有一次是我主动提起的。那也是开玩笑。时间有三年多了吧。张胜利从市里回来,对我说他去娲阴参观了,是看娲阴的集贸市场建设。看了县城,又去了青龙潭。他说青龙潭乡的集贸市场建得不错,那里是两省交界处,自由度大,环境宽松,改革开放的步子迈得很大。等他说完,我问,没见到她吗?谁?他可能是装煳涂。谁,你说呢?你的梦中情人呗。唉,晓红,那都是老掉牙的故事了,还提她干吗?提她干吗?故事可以翻新嘛。怎么,当上副市长就忘旧情啦?现在虽说还带个“副”字,不过,比当知青时强多了。那时正像你所说的你一无所有。现在你做了副市长,梦中情人还会小看你吗?晓红,我真怕你这张刀子嘴,哪一句不带血你就不出声。别再拿我开玩笑了,我求你了。不开玩笑了,但你得老实交代,你到青龙潭后想到她没有?唉,我真的把她早给忘了。晓红,如果我不忘掉她,心里怎能装得下你?这不是因为我的心太小,而是你在我心中非常伟大。是吗,张胜利?你说得娓娓动听,简直把我给迷住了。不过,现在是改革开放年代,很多禁区都开放了。有的人开放得没了边儿,一切都开放了,包括自己的裤裆,你张胜利还会依然故我吗?唉,我说晓红,今晚我提参观的事算是提错了,没想到你的想像力这么丰富。飞飞已经大了,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我心里真的只有你。自从你走进我心里,我的心门就关闭了。他说着抱住了我,随即用嘴封住了我的嘴唇。就是这样,我有时纯粹是拿他开玩笑,并且开得有点过分,好多时候都刺伤了他的自尊心。说实在的,他那种单相思从来没有引起我的重视,因为我相信它只开花不会结果。事实也是如此,十多年过去了,从来也没见他去找过张雪莲。但这次张雪莲来当保姆可真蹊跷!张胜利是很有心计的一个人。这次是不是他的精心设计?若是这样,他就太胆大妄为了! 第一章 春 花(8) 听说请来的保姆是张雪莲,王晓红竟自一夜未眠!因为一夜未眠,加上第二天忙这忙那的,晚上做菜时就犯了头晕病,而张胜利还以为她是有意为之呢。 当时我正在厨房剁鸡块。张胜利显得很兴奋,站在我身边唠这唠那没个完。我心里很矛盾,也觉得头有些晕,所以对他总是冷冷的。见我不搭话,他便伸手捏我的下巴。晓红,你怎么啦?今天你是该高兴的呀,不仅是给老爷子过生日,也是你开始休闲的日子嘛。怎么,还是因为张雪莲?我昨天就给你说过,这纯属巧合,要不,咱就另外换个人吧?见我仍不搭腔,他又说,晓红,请你相信我吧。就相信我这一次得了,我说的全是实话。昨天晚上你不是说要听我导演吗?今晚的戏就看你怎样唱了,等会儿你就装病。不要……哎,听我的,好晓红,乖乖。他又捏了一下我的脸颊。我觉得心里难受,放下刀就沖他发脾气。张胜利,你还有完没完?我讨厌你了!他急忙罢手:好了,我不说了。我知道晓红每临大事有静气,一定会把事办妥当的。算我多嘴。我这就走。 张胜利走后,我想等切完菜再託病把张雪莲请到家来,可一时竟感到头晕得厉害,便赶快放下刀往外走。刚到楼梯口,我就走不动了,只得喊叫起来。怎么啦,晓红?张胜利跑步下楼,向我做个鬼脸。你不要动,我这就下去扶你。扶好栏杆,别动。让咱爸先扶你一下。老爷子从一楼走出来,一时急得手足无措,连问,怎么啦,晓红?快,胜利,把她扶到我屋里吧,楼不好上。张胜利也不理老爷子,抱起我就往楼上爬。上楼后,他把我放在客厅沙发上便吻起来。晓红,你真棒,表演得惟妙惟肖!好吧,我这就跟老爷子谈判去。这时,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他又飞快地把我抱进了卧室。老爷子走到卧室门口,问是否需要住院。他说,晓红是累坏了,歇歇就会好的。累的啦?老爷子问。是的。他说,我妈去世的这几个月,晓红实在太忙了。课担得多,作业全由她自个改,不像有的老师经常让学生替改。回家后你也知道她有多忙。过年时她差点没撑下来,总说头晕。这不,今天上午她连上三节课,为的是把下午的课赶出来,能早些回来做菜,加上中午又上街买这买那的,就实在撑不下去了。只听老爷子嘆气。他也连连嘆气:爸,有句话我不得不说,其实这也是晓红的意思。晓红说她想找个帮手——眼下就叫保姆——家里没人帮她一把确实不行了。我想晓红不到万不得已时决不会提出这个要求,咱应该理解她。你看这菜做个半截,晚上……不过,马上我给成功打电话,酒店里有帮厨的,让他派一个来。爸,晓红的想法您考虑一下吧,她也是为了更好地伺候您才……她就是这么想的。老爷子一声不吭地下楼了。他捂着嘴直笑,然后又吻我的脸颊。晓红,真没看出你身上有这么多的艺术细胞。真没看出。看来让你当老师是埋没你了。但是现在还不算晚,我准备为你大开绿灯,送你去“长影”或者“八一”深造。随你挑吧。不过,如果你将来成了大明星,是不是会与我拜拜呢?唉,与我拜拜也行,只要你过得比我好。你怎么不说话,脸色怎么这样黄?我要拧你啦。可是,可是我又捨不得。嗨,晓红你怎么这样投入?再深入角色也得从角色里走出来啊。老爷子默许了。真的。我这就去打电话让成功把张雪莲送来。 第9页 就这样,张雪莲来了。 6 王晓红知道,假如这次张胜利真是移情别恋,也不是没有前因的。近几年来,她接连不断地和他磕磕碰碰,怕是早已刺伤了他的心。 这也许怪我,可是我这都是为了他好呀。有时措辞过激些,但我实在气极了,再不说他就把他给毁了。说他最重的就是他装病住院的那次。他太不像话了,当市长不到一年便让别人到医院去了两趟。头一回是在春天,是老爷子感冒。本来打两支小针就好了,可他似乎特别孝顺,怕耽误老爷子的病,非让他住院不可。结果老爷子看不惯送礼那一套,气得熘出了医院。时隔几个月,他又把自己送进高干病房。唉,真叫人可笑可恼。 胜利,你的病到底怎么样啊?他住院的第三天上午,医生查过病房后,我盯着他的眼睛问。 已经好些了,在这儿住几天就好了。他躺在病床上吐着烟雾。 胜利,有病就不要抽那么多烟了。 晓红,你看我人躺在病床上,其实我的脑子在不停地想事,一摊子工作,不能不想啊。 胜利,你要是真想工作,就快点离开这里吧。我也耽误两天班了。 离开这儿,晓红?他勐然坐了起来,看样子是生气了。我倒是想离开这儿,可我不愿当八十年代的焦裕禄,把病带到办公室去,用一把破藤椅去对付它。我还想多活几年,多干些工作呢! 第一章 春 花(9) 胜利,有病住院是对的,但要看病的轻重。 嗨,晓红,你是说我的病不重吗?你怎么知道不重呀? 病重为什么不让输水呀?仅仅是怕麻烦吗?我也开始动气了。 不输水病就不重吗?难道一得病就非输水不可?你这是什么逻辑?晓红,你要是不想伺候我就请回吧。 我敢不伺候你吗?你是大市长啊,但伺候你也着实让我憋气。 你憋气?好吧,晓红,我算彻底认识你了,你这个女人太没良心。 这时一位女护士进了病房,我刚想反驳又停下来。护士给他打了两针,旋即赔个笑脸走了。 我没良心?你张胜利不知怎么说出口了,其实你的良心早就从你心里逃走了,因为你太虐待它了。 他很恼火:我没良心,我对你怎么啦?晓红你说呀! 你对我怎样先不说,你太对不起别人。胜利,让你自己说你的节奏是不是有点快了? 什么节奏? 宰人。 晓红,你在这儿胡扯什么?你也太…… 我太不近情理了吧?但你的情理何在?你只以为你精明,别人都是白痴,是不? 你精明你看出了什么?难道我当市长的就不兴患病吗?患病就不能住医院吗?你也知道,今年的防汛任务有多重,我这市长哪一天不登几回娲河大堤?哪一天不是还要处理许多其他公务?你说吧,晓红。有理不在言高。 呵,这么说,你这场病是一箭双鵰了,既得了经济实惠,又捞了政治资本。这真不错。外行人看不出,不同张市长长期生活在一起的人也看不出。汛期过后病了,谁不说你这是防汛时累的呢? 唉,晓红,不要再说了,我认输了行不? 你输给我不要紧,就怕你输给别人。胜利呀胜利,有些话难听我也要说,谁让我是你的老婆呢。思来想去,还是说出来好。我觉得你对金钱在乎得有点过火了。自从你当上市长,咱的门庭比你当副职时热闹多了,平常不断有人登门道谢。可你还嫌这不够热闹,还要人为地去制造热闹。 晓红,你不要再说了,这已经够了。他说着下床把我拉到他身边,在我脸上轻轻地拧了一下。 你让我说完,胜利。你当市长不久,便把老爷子送进医院,这次你又小病大养。开始我以为你有孝心,生命意识也强了,谁知这是你自编自演的两场荒诞剧。 晓红,过去你没这么正经呀,是刚从中央党校进修回来吧?水平确实提高了。他接上一支烟又挖苦我。说真的,晓红,有些事瞒不过你,但你只知道个表皮,认识本质性的东西你还嫩点儿。就拿收礼来说吧,你只认为我是出于经济上的考虑,是一个十足的拜金主义者。其实这不是经济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你不要笑。要是不能从经济中看到政治的存在,这只能证明自己不懂马列。你又笑什么?你以为我在胡说八道?其实这是你无知的表现。政治是什么?说穿了,政治就是玩人。做官是一种经营。经营什么?经营的不是一般商品,而是人。知人用人,是一件很复杂的事。女娲造人时把人心放在人的身体里面,谁能看见别人心里想些什么?这就需要通过一些事情去考验,而病房就是一所最好的考场! 我的眼睛慢慢睁大了。 我说的话很赤裸吧?但这是实话。这话人人都知道,只是政治教科书上没写。晓红,你打交道的对象是儿童,换言之,就是天真,是纯朴,是良善,所以你可以以天真纯朴良善待之。而我呢?我所面对的都是戴着假面具的人。官场就是假面舞会,我不能相信面具。我要设法看清自己周围那些人的本质。说来可笑,那次老爷子有病,我从中测出了谁还惦着他,谁已经把他忘了。老爷子是革命功臣,对他的态度,也可以说是政治态度问题。再说,从对老爷子的态度也能看出他们对我的态度。这次我住院,又进一步弄清了谁远谁近,谁是真朋友,谁在把我当做工具利用。 第10页 胜利,这些道理你是从哪儿学的? 是现实生活教给我的,换句话说,是我从现实生活中悟出来的。 哦,你真成了先知先觉了。我气得哭笑不得,只好转过脸去。 唉,也谈不上先知先觉,说后知后觉最合适。晓红,现在社会变了,你怎么一点敏感都没有?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说白了,就是以金钱为中心,就是金钱挂帅。往后嘛,一切都会受金钱的支配,很少能有例外。一个人若是没钱,别人就不会把他当人看。一个人可以没有一切,但不能没有金钱。金钱是人生的通行证,谁无视这个事实,谁就是当代的白痴!晓红,今天我给你说的都是掏心窝子话,目的是想开导你,希望你能理解我。你说吧,现在别人都在想点子捞钱,咱能只靠几个工资去活命吗?对那些靠政策发了财的人,你不刮他一点油水,自己心里能平衡吗?对那些想当官捞钱的,你不先放他一点血,自己心里能平衡吗?那些人都不是好人,你不要心疼他们!晓红,我们不能再装傻了,咱想多弄几个子儿,就只有权力可以利用了。权力是咱的唯一资本,咱得设法让它繁殖。否则,咱要权力干什么呢? 第一章 春 花(10) 好了,张胜利,你别再说了,这已经够经典了。看来我是说服不了你,但你也甭想说服我。上午我有课,不能再陪你了,你好自为之吧。我说罢扬长而去。 你……他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那次谈话以后,王晓红和张胜利就越来越陌生了。除了性,除了争论,两人之间似乎不再有别的联繫。王晓红觉得张胜利已经走火入魔,脑子里装的东西太可怕了!这次他让张雪莲来,很可能是因为自己和他道不同,他要在感情领域来个对外开放! 很难说,很难说啊! 7 王晓红埋怨自己,假如张胜利真背叛她,她也是自食其果,因为当初她本不该和他结合。 是的,我和张胜利的结合的确是一场儿戏。我走近他,不是他有磁性,而是因为我在求爱的羊肠小道上被遗弃了。在我情窦初开的季节,他是我懒得看上一眼的男人。我把自己的火热都献给了那个出身于工人家庭的李宏,连同我那开心的笑和悲伤的泪,然而最后一点回报都没得到!李宏把我的一切都盗走了,唯独给我留下了绝望。在我身心俱惫的时候,只要有男人肯向我示爱,我便会趋之匆匆。既然自己的灵魂已成碎片,还在乎它飘往何处吗?是的,正是这个时候,张胜利闯入了我的视野。 那是上大学的第二个暑假。在省城火车站入口处,我和他不期而遇。后来我才得知他是有备而来的,是专门在那里等我的。在那个地方很容易找我。各大专院校放假时间是统一的,而我又必须坐火车回家。实际上,据他后来说,他在售票厅已等我好长时间,我买过票他才去买票。他笑着说,他办事一向是稳妥的,不然,他买了票而我没去,他就面临两难选择了。我想,不管怎么说,在火车上有个伴并不坏。于是我就和他随着人流往站台上跑。车门前面围满了人。我先上,晓红,先抢两个座位,你站这儿等我给你打招唿。他说完就将提包挂在胸前,开始在人缝里左冲右突,很快挤到了车门前,随后就不见了。片刻之后,他从北面不远的一个窗口向我喊叫,快过来,晓红。我跑了过去。来,晓红,从这窗口爬上来。别犹豫,快点儿!先递给我手,快!我看了一眼车门口密不透风的人群,便决然向他伸出了手。他几乎是把我给提上去的。我把头伸进窗口,他揽住了我的肋部。用劲。他为我加油。我上车后,顺势坐在了他身边。他挨着我,强烈的汗味不时向我袭来。不知何时,他的腿和我的腿紧紧地贴在了一起。我没把腿挪开。我发觉,他总是斜着眼悄悄地瞄我,有时目光停留的时间很长。后来,我觉得有点睏乏,一会儿便睡着了。醒后我发现自己竟躺在他怀里,他的一只手轻轻地揽着我的腰。我慌忙坐直,不好意思地问,快到了吗?快了,他说,马上就到。到了娲城,他提出在街上吃点饭再回家。我说自己头晕,不想吃饭。于是他笑了笑,就和我告别了。假期里,他到家找过我两次,都是坐一会儿就走。因为我没什么话和他谈了,场面冷冷的。开学时他又找我,说想和我一块回校。我同意了,就和他一同回到省城。出了车站,他问,晓红,你为何闷闷不乐呢?我说我没遇到什么可乐的事。他又问,难道跟我在一起就没一点快乐吗?我说,暂时还没有。的确,当时我真是苦不堪言。李宏三个多月前和张雪莲悄悄地结为伉俪,我再也等不到他了。命运正逐步把我推到张胜利怀里,而我对他向无感觉!是的,张胜利的举动证明他在爱我,而我也正在麻木中接受他。在李宏眼里,我不如一个生在穷乡僻壤的姑娘;而在张胜利眼里,我可能就是一朵永不凋谢的玫瑰!如此说来,我还有什么理由拒绝一个爱上自己的男人呢? 不久,张胜利到学校去找我玩。那是他第一次去学校找我。记得我跟他在校园熘达了一下午,临走的时候,他问,晓红,找个时间咱去公园看看好吗?我照例点了点头。一个星期天,张胜利一大早就又到学校去找我。我和他坐公交车去了东方红公园。在那里,没看几个地方他就开始向我示爱,非常大胆。晓红,我发现我爱上你了。真的吗,胜利?真的,我向你发誓。不要发誓,誓言和谎言是孪生兄弟。他一听急了:不,晓红,你要相信我。那么,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这个不好说,反正已经好长时间了。我讽刺他:是很久很久以前吧?就像一般故事的开头那样。他苦笑起来:晓红,你为什么拿我的认真开玩笑呢?我说,胜利,我也是认真的。他问,你爱我吗?你看呢,胜利?我觉得你也爱我。那么,你的根据呢?因为我爱你。好吧,胜利,只要你爱我就行。然后他领着我看了不少动物。猴子们捉虱子挺逗,雌雄调情毫不害羞。老虎在石窟里神态怠倦,但仍有王者之风。狐狸的举止小心谨慎,目光迷离阴森。还有斑马、长颈鹿和大象。我说,胜利,动物世界多奇妙啊,真可谓无奇不有。他说,这都是大自然的杰作,是经过长期自然选择的结果。我问,何谓自然选择?他说,这是说凡适应环境的就能保存下来,不适应的就被淘汰,简括地说,就是生存斗争,优胜劣汰。在自然状态下,动物们不像在这公园里被人隔离开来的情景,而是彼此争斗,互相厮杀。每个动物既是食客,又是别的动物的美餐。那是一幅非常热闹的生存竞争图,看上去很壮观,也很残酷。那里尊奉的是弱肉强食法则,弱者是没有权利可言的。胜利,你说的意思就类似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吧?是的,一点不错。不过,你说的只是食物链上的一小段,在它的两端还会无限延伸下去,从而形成一个吃与被吃的大循环。唉,胜利,自然界果真如此残酷吗?是的,晓红。但又不只限于自然界,人类社会不也一样吗?大到一个阶级吃掉另一个阶级,小到一个人吃掉另一个人,然后又被第三者吃掉。胜利,你这大概是专业病吧?人类社会在你眼中怎么也成了动物世界啦?当然,晓红,我说的是社会主义以前的社会状况。但是细想起来,在当今社会主义社会,虽然已经不存在吃与被吃的情况,但还存在着三大差别嘛。作为一个人,如果想活得更好一些,还是需要去竞争的。胜利,你是说我们应该为了个人去竞争吗?晓红,我说的有点危言耸听了吧?我也不想说出这个真理,因为真理有时并不容易让人接受。我又吃了一惊:胜利,你太丑化真理了,如果真理就像你所说的那个样子,谁还去为真理而献身呢?晓红,真理只是真实,它有时并不美丽,据我观察,不少人都肯为它献身。胜利,你大概就是这不少人中的一员吧?他笑了笑,迴避了我的目光。晓红,我这个人不会虚伪,喜欢说些实话,但也并不坏,以后你就了解我了。我说,好吧,让咱都慢慢地了解对方吧。 第11页 第一章 春 花(11) 前面摆着一排巨大的方铁丝笼,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鸟。我和张胜利急忙走了过去。有许多鸟我不认识,而他几乎都能叫出名来。晓红,这种鸟你见过吗?我又摇了摇头。他说,这是大名鼎鼎的鹦鹉,它们能学人说话。随后他说了一句优胜劣汰,示意一只绿鹦鹉学舌。绿鹦鹉叫了几声。晓红,你说句话也让它学学。于是我故意把他的话颠倒过来,一是想难为鹦鹉,再者就是想对他戏嚯一下。鹦鹉学了几句,叫得蛮像。我和他相视而笑。晓红,说实话我最不喜欢的就是鹦鹉,因为它只会学别人的话,没有自己的思想。我说,胜利,有时自己的思想并不见得就好。他点点头说,但是它毕竟是属于自己的东西,比总是重复别人的话要好。我不再说话。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晓红,我从小就喜欢鸟,当然,我不是指的某一种,而是指的一般。我很羡慕它们能够自由自在地飞翔,有时甚至后悔自己没托生为鸟。可长大后我才知道鸟也是不自由的。我问,你崇尚自由?是啊,他说,自己想做什么就能够做什么该多好啊,可是社会就像鸟笼一样,让你自由不得。我说,胜利,你倒成了哲学家了,几天不见,当刮目相看你了。但是,如果给你自由,你会干什么?他诡秘地一笑说,晓红,如果现在给我自由,我就……我就吻你。 公园之行坚定了王晓红和张胜利结合的决心。王晓红当然知道,张胜利这个人不像李宏那样崇高,就是有些自私,早在青龙潭看他吃西瓜时的情景就知道他自私。他总是想比别人多吃点儿,许多时候总是抓起两块,吃后鼻脸总也擦不净。但是,她决定不想那么多了。她认为最重要的是他爱她,失去李宏之后的哀痛急需爱的抚慰。 就这样,等张胜利大学毕业,正式向我求婚的时候,我就满口答应了他。三个月后,我便和他领了结婚证书。改革开放以来,他搭上了顺风船,被推上了人才梯队。藉助老爷子在省城的关系,短短的六七年他就成了娲城炙手可热的人物!唉,男人一旦成了人物,就距离经叛道不远了。况且他原本就很自私,到了大权在握的时候,他就更加放纵自己。他经常向我传播他的补偿理论:国家要补商品经济这一课,家庭要补发家致富这一课,我们这代人失去的太多了,以后都要想法补偿一下。一次我问他,胜利,你的补偿理论是从哪儿学来的?有渊源吗?有哇,他说,这个思想渊源不是洋货,而是国粹。晓红,你没听说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句古话?我又问,假如人失去了灵魂该如何补呢?他眨眼一笑说,晓红,你就喜欢谈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你是个幻想型女人。记得还有一次我问他,你的补偿理论包罗一切吗?他说是的。那么,是不是还包括感情?他又是眨眼一笑说,晓红,这个问题是个例外,是个唯一的例外。现在看来,他的话未必可信。对他来说,例外的可能性不大。他太贪婪了。唉,张雪莲的到来,是不是预示着他正在进行感情补偿? 8 紫色窗纱刚刚透出几缕晨光,张雪莲便从席梦思床上爬起来,洗漱之后,徐大娇派车把她送到了坐落在娲河北岸的市委新家属院。这是一处风格别致的建筑群。几排崭新的建筑全是两层小楼,独家独院。小楼都是红瓦盖顶,红石粉墙,连厢房和围墙也都涂成了红色,只有外部楼梯和楼上的护栏是绿色的。放眼望去,红楼小区显得分外富丽。 门铃叩响很久,王晓红才睡眼惺忪地出来开门。雪莲,今天是星期天,你也不多睡会儿? 晓红,我得回来忙活了。张雪莲往院子里走了几步,在厨房隔壁一间平房门前停下来。晓红,如果这间房子空着,我就住这儿吧。 王晓红正为张雪莲的住处发愁。虽说她已经和张胜利商定让张雪莲住在东屋,但她不便说出来。一听张雪莲自己提出住东屋,她就高兴地说,雪莲,那就委屈你了,不过这里离厨房近,你会感到方便的。 王晓红推开东屋的门,张雪莲随着走了进去。房间一丈见方,一张单人席梦思床居东而放,床上堆着两双崭新的红缎被子,床南头夹了一张三斗桌,西边靠窗放着一张写字檯,一把藤椅也是新的。 晓红,住这儿真是不错,不过房租不要太贵哟!张雪莲开着玩笑,一边一屁股坐在床上,身子被软垫轻轻弹了一下。 雪莲,原来我在青龙潭时,你们也没向我要过房租嘛,我怎好意思宰你? 晓红,我们乡下的茅草屋破旧不堪,你们能去住就是看得起我们。不过现在呀,有不少人家都换成青砖红瓦了。 我们的知青之家还有吗? 扒掉五六年了。土地一承包,林场也被分掉了,谁还留那几间土房子? 唉,太可惜了。我以为它们现在依然默立在红花绿叶之中,谁知竟成了人去屋毁。如果将来咱俩成了名人,有人去追忆咱俩的光辉歷史,他们到哪儿去找那个知青之家啊!王晓红继续逗笑。 第一章 春 花(12) 那也好办,晓红,到时候我们青龙潭再按原样重建就行了。 两人都乐滋滋地笑了。 哎,晓红,天不早了,该做饭了吧,早上吃点什么? 今天早上咱俩同时下厨房。我主理,你当助手,这跟在青龙潭时正好相反,因为现在在这儿我熟。 第12页 不啦,晓红,你有病,让我自己做吧。 我的身体没事了,休息一夜就过了。你来这里,我又不是地主婆,不能揣手等吃嘛。 你是市长太太呀,我哪敢烦你动手?不过,昨晚上真把我给难住了。煤气罩不会用,是飞飞教我的;几样菜不会炒,是张市长帮的忙。唉,现在好了,我已经学会了。 两人又笑了一阵子,同时进了厨房。 做饭中间,张雪莲不时往窗外瞅上几眼。王晓红看到这情景,也向窗外望望,然后笑着问,雪莲,你觉得大叔这人有点可笑吧? 不,我没发现有啥可笑的地方。张雪莲说。 此时,张铁胆正在院子里来回熘达。他时而在南边墙脚下看两棵小松树,时而到西南角瞧瞧那丛竹子,一会儿又回西边墙根抚弄几盆腊梅。 雪莲,大叔这个人有点与众不同,你在这儿时间长了就见怪不怪了。他离休后很少到外面去玩,在家也很少和我们说话,只是喜欢观赏他栽的那几棵花树,眼神呆呆的,有时一次能看上个把钟头,好像只有这花树才是他的知心朋友。 吃饭的时候,张铁胆面南而坐,张胜利居东,王晓红和飞飞开始坐在外边,张雪莲费了好大劲才让母子俩挪到西边,自己在外边坐了下来。 雪莲,你在青龙潭当过我们的领导,到这儿你又是客人,怎能让你坐外边呢?王晓红说。 你们是干大事的,在哪儿我都是搞服务的,坐这儿服务起来方便。张雪莲说。 都是在搞服务嘛。胜利现在当上像点样儿的官了,可他也是在为别人服务,只不过他是个公僕。王晓红说完,笑着看了张胜利一眼。 是啊,是啊。张胜利慌忙附和。 张铁胆一言未发,只是默默地吃饭。昨天晚上张雪莲来到张家红楼代替王晓红做菜时,张胜利在一楼向父亲作了介绍。他说,让成功叫来一个厨师临时做一顿饭,没想到来的是我和晓红下乡时认识的一个女人。她是进城打工的,如果您觉得合适,就让她留下帮晓红算了。又说,找个好帮手并不容易,碰上她真是很难得,晓红的身体怕是真的撑不下去了。张铁胆没做声。张胜利知道,父亲这是默认了。 现在,张铁胆虽然一直没有说话,但儿子和媳妇的话他都听到了,两口子已经将人留下,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饭快吃完时,张雪莲说,大叔,张市长,晓红和飞飞,你们该换的衣服都换了吧,另外如有该洗的东西,我上午一块洗洗。 雪莲,今天正好是星期天,让晓红和飞飞陪你上街转转吧,一是休息休息,再者就是熟悉一下环境。张胜利说。 张雪莲微微笑了一下说,上街以后再说吧。 飞飞叫起来:张阿姨,我和妈妈陪你,你就去街上玩玩吧。 飞飞,你不知道妈妈累倒了吗?妈妈的病还没痊癒,过几天再上街吧。张雪莲说。 好吧。飞飞尽管很不情愿,也只得同意了。 9 潘龙起初有点莫名其妙,但听赵小燕一说便豁然开朗了。小燕分析得很对,一向两袖清风的张铁胆之所以收下奔马,完全是因为礼不值钱;而锱铢必较的张胜利反而闭门谢客,实则怕惹父亲生气。老子和儿子泾渭分明,并不是两代人互换了魂。小燕,我这次花八十块钱买个人情,是挺值的。赵小燕讽刺说,潘龙,祝贺你拣到这么一个便宜。唉,便宜谈不上,只是吃亏不大。小燕,现在对咱而言,进行感情投资还是必要的,这是一本万利的事。赵小燕撇了一下嘴。好吧,潘龙,但愿你再这样投资半个世纪。唉,小燕这个娘们儿目光太短浅,总是对送礼耿耿于怀,丝毫也不去展望回报的曙光。 上班不久,潘龙接到张胜利的电话,要他去他那儿一趟。他点上一支烟,然后就满腹狐疑地进了市长办公室。 潘龙,眼下三级会议才开了,材料不太多,想让你趁闲再整一篇理论文章。张胜利开门见山说。 潘龙一听是这种事,心里立刻放松了。他知道张胜利又想在报上露脸,而这是自己跟领导加深感情的又一次机会,于是就满口承许下来。 选题嘛,我已经定了,就是关于改革开放条件下党的领导方法问题。你回去就开始琢磨吧。 好,好。我回去就开始行动。潘龙连连点头。 这篇文章是个新东西,也是个非常敏感的课题,一定要写出深度,但也不能出格。时间嘛,就以两周为限,当然要能提前更好,只是又辛苦你了。 第一章 春 花(13) 跟着老同学干事,就是累死也心甘啊。潘龙笑了笑说。 哎,这话又离谱了,你怎么是跟着我干呢?是跟着市委干嘛。潘龙,以后说话要注意点儿。张胜利现出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那是,那是。潘龙又是赔笑,又是点头。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潘龙越想越感到心里窝气。妈的,一言不慎,就要看领导的脸色!写文章发表属于个人的私事,并不是秘书的份内工作,但领导让你替他写你就不能不写,让你提前写出来你就不能往后推!就是这么个理儿,当秘书活该倒霉!他倒上一杯开水,喝了一会儿,心里慢慢释然了,可是他的思绪怎么也集中不到文章上来,总是绕着张胜利其人飘来盪去。忽然,他想起了张胜利前年春天导演的一幕笑剧。 第13页 下午将要下班的时候,张胜利把潘龙叫到他的办公室说,马上通知几个单位,说我父亲病了,原定的检查时间另候通知。潘龙愣了一下。心想,上午才通知几个单位准备明后两天迎接检查,怎么说变就变了呢?看来大叔病得不轻。张胜利又说,潘龙,还得辛苦你一下,晚上去医院照护照护老头。我顾不着,晓红要照看飞飞,成功两口靠不住,只有护士我不放心,所以只有你去了。潘龙喏喏而出,回到值班室就给有关单位打电话,随后又慌慌张张地赶到地区医院高干病房。张铁胆一见潘龙很是吃惊。潘龙,你怎么这个时候来啦?潘龙笑了笑,说要晚上护理他。唉,我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着了凉,不来这儿看病胜利不放心,这不,输了两瓶水,现在已经好了。潘龙应着张铁胆的指点坐在了对面床上。潘龙,你既然来了不走也行,今晚咱俩好好聊聊。你把床上的东西挪一下,待会儿就躺在那里吧。话刚落音,又突然问,潘龙,你还没吃饭吧?潘龙说,已经吃过了。张铁胆说,你看床上那么多点心,吃过饭也可以尝尝嘛。潘龙说,我……不啦。接着,潘龙自怨自艾起来。其实,他打过电话就往医院跑,哪里顾得上吃饭?可又不好意思言吃,这真是自我作践!转念又想,张铁胆是真心关心他,待他不薄,他进市政府就是张铁胆一手协调的,所以饿着肚子陪张铁胆一夜也认了。过了一会儿,潘龙突然想起了张胜利,于是急忙说,大叔,张市长本来今晚要来照顾您的,但临时又有急事,说是明天来看您,把定好的检查时间往后推了。 你说什么?张铁胆勐地坐了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瞅着潘龙。潘龙,你看我有点小病就耽误你们的工作,这太不好了,要是胜利明天再来,那就太不像话了!今天我就烦透了。胜利上午把我送来,让晓红缺了一天班伺候我。我住在医院里,麻烦事太多了!你看,这一大堆是啥玩意儿?不知道现在的人是怎么了,你上午有病,上午就有人来看你,消息传得真快!我想,过去我有病时怎么没这么热闹?不就是胜利当市长了吗?他们名义上是来看我,实际上是做个样子给市长看的。说到这里,张铁胆呸了一声,从床头柜上抓起烟盒,点上烟勐抽了两口。潘龙劝着:大叔,别生气,这也是人之常情,您要理解点儿。张铁胆咳嗽两声说,我理解点儿?我还真理解不开呢!潘龙,你不知道,送的不只是这些吃的,还有更骯脏的东西:钱!大叠大叠的,硬塞给你,不要就扔在床上,说是聊表心意,说是让我想吃什么就买点什么!张铁胆说着又大声咳嗽起来,潘龙慌忙过去为他捶背。张铁胆接着说,潘龙,我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想的?难道国家不管我看病吗?难道我已经穷得买不起吃的了吗?唉!我还没活到那个地步。你说呢,潘龙?你收下他们的钱,他们会怎么看你?他们一定不把你当人看,一定会把你看成肠道里的寄生虫!有些当领导的是怎么想的?没钱花就住院,一次落个七八万!唉!我也听说过这些事,他们这些人巧取豪夺,是共产党的败类啊!潘龙,你不了解你大叔吗?你大叔宁愿做个穷光蛋,也不愿去当寄生虫!潘龙急忙说,大叔,我当然了解您。您那一年给我调好了工作,过中秋节时,我给您送去四只公鸡,您又给我扔了出来。张铁胆又说,潘龙,今天他们扔下的钱我都让晓红拿走了,让她负责退给人家;明天你把这些食品帮我处理掉吧。这事交给你了,你扔到哪里都行,要不就送给其他病人。当然我指的不是这高干病房里的病人。 第二天早晨,潘龙睁眼一看,张铁胆的床空了。他想,张铁胆可能到外面晨练去了,可长等短等就是不见张铁胆回来。他急了,就开始四下里找。住院部楼前的草坪里没有,厕所里没有,又查了高干病房的每一个房间,也见不到张铁胆的影子。后来他就到住院部餐厅和附近街上的小吃店里去找,还是找不到。最后,他只好往张胜利家打电话询问。张胜利说,老头没回家,你在病房等着,我马上就到住院部来。潘龙一时吓得魂不附体,心想,糟了!老头是被人绑架了吗?他会到哪里去呢,我该如何向张胜利交待呢?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张胜利到住院部只是阴着脸,并没向他大发雷霆。随后他和张胜利坐车到街上去转,把整个娲城的大街都找遍了,仍然不见张铁胆的行踪。八点多了,该查房了,张胜利让回住院部。医生去查病房,张胜利说,你们等会儿吧,病人下楼吃饭还没回来。医生再次查房,张胜利说,你们再等会儿吧,病人需要处理一下公务。九点刚过,瞧病人的陆续来了,轿车来往如梭。张胜利应对自如。问:老领导哪儿去了?答:到中医院查病去了,这里的仪器出了毛病。问:咱叔好些了吗?答:好些了。礼品一箱挨一箱往床上摆,信封一个又一个递了过去。话说得都很委婉,看病需要多准备些钱嘛,这是一点心意,没见着老领导,请市长代为致意吧。信封大都鼓囊囊的,也有直接递上一沓钱的。张胜利拒收礼品的样子看上去很真诚,但推来推去还是收下了。潘龙眼里看着心里感嘆着。嗨,一出空城计,演得真绝!当大官的发财真是易如反掌,官当到这份上才算是个官!唉,现在中国的官位太有油水了,太有诱惑力了!他感嘆之后,又不知何故发起呆来。张胜利见状,便问他为何发呆。他急忙说,我没照顾好大叔,觉得太对不起你。张胜利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算了,既然这样了,还说什么呢?再等会儿吧,如果再等不到,咱就回去。你看,在这儿是很令人讨厌的,你不应付也不行。 第14页 第一章 春 花(14) 太妙了,简直是空前绝后!潘龙想着想着又暗自赞嘆起来。 过了一会儿,潘龙开始回味昨晚的事,不觉又悟出了一点道理。张胜利这次之所以要给父亲过一个廉政生日,除了怕惹老子生气以外,就是他的敛财战略有了转变。他已经是今非昔比,不再在乎芝麻豆子那样的小利了。这样一来,他大钱不少得,又能为自己博取一个廉洁之名,这又是一个高招!高,实在高不可及! 潘龙如此想了一阵儿,将心思又移到论文上来。他思考片刻,就拿起笔开始起草论文提纲。 潘秘,你又在写什么材料?王勤正在对面坐着看报,这时抬起头问。 张市长让写一篇论文。 什么题目? 潘龙说了题目,王勤听后啧啧称赞。潘秘,你不能不佩服张市长的脑子,他的选题就是新鲜,就是时髦。毛主席讲过的党委会的工作方法虽然不能说过时,但新时期新任务需要新方法,需要在理论上创新。这一次,你潘秘又要大显身手了。 唉,我有什么身手可显?只不过是按张市长的思路先打个草稿,最后还得由张市长把关。 潘秘,谁不知你是咱市的大手笔,你大功告成以后,张市长肯定会再给你记上一功的。王勤说罢笑了笑。 潘龙最不喜欢王勤的笑。他觉得王勤笑得很不自然,但又说不出是什么味。是的,张胜利的脑子确非一般,想收礼有术,想扬名有招!这篇入时的理论文章一旦见诸报端,他又可以名噪一时了,下一步接任市委书记又多了一笔资本! 潘龙坐了大约一个钟头,写了又毁,毁了又写,最后连一条内容也没有定下来,只得去资料室查阅近期的报刊杂志,希望能从中找到有用的东西。查着查着,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何必自己亲自动手呢?为什么不能再找人代笔呢?对,张胜利可以这么做,自己也应该效仿一下,没必要太死心眼儿。 主意拿定后,潘龙决定到宣传部物色高手。可是他没想到,宣传部理论科的姜科长并不买帐。 潘秘书,你无所不通,我们这个庙里的和尚能挑多少水你还不清楚?我不行,其他人也不行,实在不胜其任! 姜科长,你是咱市里的理论权威,一篇论文对你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儿? 不敢,实在不敢出手。如果是喝酒吃菜,我这双手是挺灵活的。 那好吧,姜科长,你写好后,我请你一场行不?政府办再穷,请兄弟们一顿还是能撑得住的。 不行,不行,实在不行,我不能无功受禄嘛。 潘龙闷闷不乐地离开了宣传部。他正在大街上踽踽独行,忽然想到该去党校一趟。对,党校理论教员中也不乏笔桿子,他们会买帐的。必要时可以明说这是张市长的旨意。如果要留吃饭,那就别客气了。昨晚自己干的是什么事啊!一杯酒没下肚就让他们给沖了。说是去女娲大酒店,但一出张胜利的家门,他们四个便说不想再喝了,中午都喝多了,需要回家睡觉。妈的,骗谁?肯定是看不起我,他们另找地方玩去了。唉,中午就在党校乐乐吧,校长知道我和张胜利的关系,不会怠慢我的。 10 尖利的起床哨响了,民工们的酣梦被一一惊破。 张诗人,准备起床吧。老马闭着眼睛唤了一声。 张剑躺在老马右边。工棚尽管很大,民工们还像摆红芋母子一般挤在一起。若是有人夜间说梦话或打唿噜,也不会成为不受欢迎的人,因为这并不影响劳累一天的民工的休息。 睡得香吗,诗人?老马问。 还好。干这一行能省下安眠药。张剑坐起来说。 两分钟后,民工们大都爬了起来。哈欠声,玩笑声,咳嗽声,还有领班的半真半假的骂人声,霎时间为娲城奏响了黎明的序曲。 五点起床,过十分钟开饭,五点半上工,时间在这里抓得很紧。床要起得快,脸要洗得快,饭要吃得快。除了赵小华,这节奏民工们都能跟上。所以每当起床时,领班的便往往冲着赵小华骂,孩子乖,就你是条懒虫!有时也这样骂,小华,你还躺在窝里干啥?想抱鸡娃呀? 不定是谁接着说,他抱鸡娃?他自己的娃子还没扎毛呢! 我说张头,小华这孩子才十六岁,你对他优待点儿,大伙儿不会有意见。不定是谁也会这样圆场。 优待点儿?可咱这儿不是福利院,也不是幼儿园,他爹娘还不疼他,咱咋个心疼?领班的似怒非怒地嚷嚷。 其实赵小华知道,大家都是在跟他开玩笑,没动什么真格的。况且他虽说起得晚些,但由于他受过初中生活的训练,穿得快,吃得也快,往往不落下多少。 张剑来工地还不到一星期,可不少民工都认识他了,因为大伙发现了他的独特之处。他,原来是一个诗人。 第一章 春 花(15) 张剑到工地的第三天下午,上工不久,赵小华正往搅拌机里装石子,忽然又不住地咳嗽起来。他想起中午忘了吃药,于是他就飞快地跑回工棚。可是药瓶并不在他的枕头底下,抖抖自己盖的被子也没发现。最后他掀掉和张剑共同铺着的那条被子,看见药瓶在两条席中间夹着,另外还有一个笔记本在席上放着。这时他想起自己前天晚上出去熘达时,见张剑正在工地路灯下写着什么。他料定这是张剑的本子,可里面到底写的是什么呢?他来了好奇心,于是掂起本子翻了一页。哈,是一首诗!题目是《影子》。他仔细看了两遍,就急忙把本子放回原处,又用被子遮得严严实实的。然后他从药瓶里倒出几粒药,一边放进嘴里干吞,一边往工地跑。回到搅拌机前,他便鬼鬼祟祟地问,剑哥,你的影子在哪里呀?我怎么瞅不见呀? 第15页 张剑一听,知道赵小华偷看了他的诗稿。那是写给张雪莲的,还没来得及让她看。诗是这样写的:自从你的影子那天悄悄地落在我的瞳孔里我就感到格外沉重随着第一缕晨曦而来未伴最后一片晚霞坠去你覆盖了一切一切都是你的背景在广袤的田野上当我犁起一垄垄黑色的泥土你总是在牛背上唱个不停每次我到村头那口永不干枯的老井里汲水你又纵身跳进圆圆的木桶深夜来临我躲进浓浓的黑暗里而你仍能潜入我的每一寸梦境后来我才知道自己一生将失去安宁因为你的影子早已深深地落进我的爱情黑洞小华,你瞎扯什么?张剑轻轻地揪了一下赵小华的耳朵。 赵小华挣脱后笑嘻嘻地喊,王辉,你是高中生,剑哥写的诗你能理解吗? 诗在哪儿?王辉凑了上来。 哎,我给你背几句听听。是这样,写的是一个影子。嗨,刚才我还记着,让剑哥一下子给拧丢了。哈,大概是说一个女人的影子落在了他眼里,他走到哪里影子就跟到哪里。不管是犁地还是到井里打水,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那个影子都不离开他。并说自己不能安宁了,因为那个影子落进了黑洞里,对,是落进了他的爱情黑洞。王辉,你说说看,一个女人的影子跟着他,他为什么感到不安宁呢? 王辉笑了笑说,小鸡娃,你还没有成熟,能懂个什么? 我怎么不懂?我已看出那是个女人的影子。赵小华不服。 你怎么知道是一个女人的影子,上面写明了吗?赵辉问。 没……没有。不过我猜一定是个女人的影子,因为作者是个男的,男的不可能没明没夜地去想念另一个男的。赵小华解释说。 王辉看了一眼张剑,然后转向赵小华。小鸡娃,你说影子是女人的有点道理,可再往深里说你就不懂了,你现在还没活到懂得爱情的那个年月,所以你就理解不了爱情诗。 我不是正在向你请教嘛。赵小华嘟哝一句。 王辉拍了一下赵小华的肩膀说,好吧,我给你分析一下你看对不对。为什么说诗人感到不安宁?那是因为诗人非常爱那个女人,整天都在想她,简直到了死去活来的地步了,你说他的心会安宁吗? 哎,王辉,你小子说得在理。但他为什么又说是黑洞呢? 黑洞就是说洞很深,深不见底,下面能不黑吗?这是指爱得很深。王辉又说。 赵小华一听跳了起来。哎哟,真不简单!咱剑哥真不简单!随即转向张剑问,剑哥,你是从哪里来的诗人? 就这样,经赵小华一嚷,加之张剑文质彬彬的,很有点文化人味儿,短短几天时间,诗人这个称唿便叫开了。凭着这个称唿,张剑很快成了工地上的名人。 张剑草草地洗过脸,刷了牙,就去伙房吃饭。他领了半碗白萝蔔,拿了两个馒头,便找个平坦的地方吃起来。 一会儿,赵小华和王辉也端着饭碗挨着张剑坐了下来。看来他俩是对张剑的诗有了兴趣,一开口便问张剑又写了点什么。 快吃吧,马上就上工了。张剑极力转移话题。 剑哥,你会作诗,为什么来掏这笨劲?赵小华不肯罢休。 你小子嫩着呢。人家这是下民间体验生活。王辉反驳。 体验生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白天干着重活,晚上再动脑子写诗,这多苦啊!赵小华说罢又往嘴里塞了一团馍。 王辉嘴里的菜还没咽完便抢着说,吃点苦是对的,不吃苦写出来的诗就不带苦味,诗不带点苦味受苦人就不爱看。 第一章 春 花(16) 这话说得对,但这就苦了剑哥了。赵小华说罢瞄了一眼张剑。 张剑说,我对受苦习惯了,如果离开苦,我就不知道该怎么生活呢。 嗨,天下竟有这样的怪人,想永远苦下来。我是一点苦都不想吃,只想吃甜的。赵小华说罢咧嘴一笑。 王辉不耐烦了:小华,别想那么多好事了,快点吃吧,人都走了。 张剑吃完饭,很快洗了碗筷,又舀水漱了口。就在这时,他的嘴角漾起了一丝外人难以觉察的笑漪。是的,他又想起了他的莲姐,想起了莲姐给他的吻。尽管那吻的芳香早已沁入他的心肺,吻痕早已荡然无存,但他仍然觉得芳痕犹在。每当洗脸的时候,抑或吃饭和漱口的时候,他都是小心翼翼的,唯恐冲掉或碰伤了那块芳痕。他呵护那吻,就像呵护一件无价之宝。他精确地计算着吻的次数,就像不断地为他的诗稿标註页码。他熟悉那吻,有如熟悉自己的诗。他得到的吻都是秘密的,正如他的诗从未发表过。 张剑放下碗筷,急匆匆地向工地走去。这工地是他自己找到的。进娲城的那天中午他没回酒店,只是在街上随便吃点东西。等他找到工作,回酒店去提行李的时候,张胜利已经走了。张雪莲告诉他张胜利答应为他找一份工作。他笑了笑说,他已经在建桥工地挂了号,搞建筑工资比较高。张雪莲没再说什么,把他送出了酒店大门,还要执意往前送。他死死拦住了她。在转弯的地方,他看见张雪莲仍然站在酒店门口朝他望着。他愣了一剎那,然后向她摆了摆手,就消失在另一个方向了。次日上午,张雪莲到建桥工地看了他,然而这已是五天前的事了,现在他很想她。 11 为了清静,张铁胆是一直沿着河边去老渡口的,并没有走平坦如砥的滨河路。 第16页 老渡口位于娲城西郊。四五十年前,当娲城还是一个很小的县治时,那一带却是舟车辐辏、商贾云集的繁华地段。六十年代中期,娲城成了地区行署所在地,城貌市容迅疾改观。然而,这些新的建筑都坐落在老渡口以东区域,加之水运衰落,老渡口一带便从此偏居一隅了。不过,半年前市里作出了城市西扩计划,要把老渡口一带开发成旅游区。听到这个消息,张铁胆委实兴奋了几天。他想,如果城市西扩计划付诸实施,老渡口不仅能够重现昔日风光,而且又增加了几个景点,将来自己再到那里坐上一时半晌,肯定不会显得落落寡合了。 张铁胆走到大桥建筑工地时,觉得身上热气蒸腾,但他自知体弱,没敢解开大衣纽扣,只好坐在沙滩上歇息起来。工地上行人如织,各种机器隆隆作响。一排由铁皮船连结而成的浮桥横卧波心。两根桥柱高高地钻出水面,活像默然肃立的值勤哨兵。 张铁胆停了一会儿,又继续向老渡口走去。渐渐地,铁牛的轮廓在他眼里清晰起来。走近以后,他绕着铁牛转了两圈,仿佛怕被它踢着,先小心地观察一下。铁牛两眼滚圆,双角如弓,引颈卷尾,四蹄奋蹬,浑身似有千钧之力。他看了片刻,便踏上铁牛厚厚的底座,开始在铁牛身上抚摸起来,那种亲善的神情,就像农民对待自己的耕牛一样。他先是在铁牛背上摸了几遍,然后转向铁牛头部。他摸了一遍又一遍。当摸到铁牛的鼻孔时,他的手颤抖了,如同感受到了铁牛喷发的强烈气息。突然,他停下手,长长地嘆了口气,一种钻心透骨的伤感油然而生。此时此刻,他又想起了那个古老的神话故事。那是一个和自己的故事非常相似的故事。真让人难以置信,两个故事的主要人物都叫荷花。那个古老的故事在娲河两岸流传极广,几乎达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然而自己的故事除了老家的一些人外,至今依然鲜为人知。当他向飞飞讲述那个古老的故事时,对自己的故事仍旧隐而不宣。是的,没有什么值得讲的,因为自己是悲剧的当事人,而不是一名无关痛痒的看客!在那个古老的神话中,牛娃和荷花毕竟过了一段夫妻生活。而在自己的故事中,跟自己相濡以沫的荷花竟然不知所终!神牛啊,当初你为何不救我的荷花?莫非你是无能为力?莫非你是无暇顾及?神牛啊,你能否告诉我,我的荷花今日安在?你能否在我垂暮之年,把荷花送到我的眼前? 张铁胆如此遐想了一阵儿,勐地意识到自己不该向神灵乞求。自己太没有理智了,简直荒诞不经!简直匪夷所思!这是神话!他提醒自己说,神话与现实相去甚远。神话只是人们在无可奈何境遇中的一种寄託,一种对美好理想的嚮往,它对解除现实的苦难丝毫无助。自己唿唤神灵,无异于望梅止渴,画饼充飢,或者说是白日做梦!他这样想着,然而旋踵之间又觉得自己不是没有一点道理。自己现在需要做梦,需要得到某些安慰。几十年来,自己不断重温那个古老的故事,就是希望能够从中得到一点安慰。他记得自己离休不久,有一天他和飞飞一起到老渡口散步,当他向飞飞讲述了那个古老的故事之后,自己的确高兴了片刻。 第一章 春 花(17) 也是初春时节。 张铁胆领着飞飞来到铁牛身边。应飞飞的央求,他把飞飞抱到了铁牛背上。 爷爷,可惜这头铁牛没有生命,如果它驮着我会跑该有多好。飞飞说。 飞飞,这铁牛不会跑,它只是神牛的塑像。而神牛不仅会跑,而且还会飞哪!张铁胆说。 爷爷,神牛到底是怎么回事?飞飞从铁牛背上跳下来,拍着满手铁锈,一边饶有兴趣地问。 张铁胆在铁牛旁边的沙堆上坐下来,点上一支烟说,飞飞,我现在就讲给你听。 爷爷快讲。飞飞说着坐到爷爷对面,眨巴着一双惊喜的眼睛。 张铁胆的目光顿时凝聚在铁牛身上,然后娓娓道来。 从前,天上有一条火头精,本来它在天河里是挺快活的,可它还想到地上来寻欢作乐。不久,它选中了美丽而又富庶的娲河,于是便从天上降落下来。它在娲河里住下以后,很快就把娲河里的鱼虾吃光了。为了继续享乐,它就给地保託梦,说它是河神,让老百姓在每月三、六、九这些吉日给它供奉猪羊,另外还要在每年的七月十三给它娶个新娘,不然,它就掀翻河里的船只,淹毁两岸的庄稼。飞飞,你知道吗?地保就是过去地方上的小官。他一觉醒来,就急忙将河神託梦的事告诉乡亲。人们为了活命,只好照河神说的办。 爷爷,这火头精可真坏呀!飞飞一时义愤填膺。 是的,飞飞。后来,娲河南岸有个姓周的财主看到给河神上供娶妻有便宜可占,就买通地保包揽了这项差使。他向各家各户派款给河神买猪羊时,从中剋扣了不少银子。后来,他又定下规矩,要是给河神选妻挑着了哪家姑娘,姑娘的父母如果不想让女儿送死,可以用钱去买替身。这样一来,他又从中捞了许多好处。 爷爷,这个周财主也是贪得无厌啊!飞飞现出不屑齿及的样子。 是的,飞飞。年年给河神娶妻,採取的办法是抓阄。凡是十六至十八周岁的姑娘都要参加抓阄,谁抓住写着“新娘”的纸蛋谁就嫁给河神。有一年,周财主的女儿抓着了写着“新娘”的纸蛋。他捨不得自己的女儿,可又不肯花钱去买替身,想来想去,最后决定让他家一个叫荷花的丫环顶替他的女儿。 第17页 爷爷,这个周财主一点理也不讲啦?飞飞问。 是的,飞飞。周财主这样做,可把荷花给气坏了,一恼之下,就上吊死了。周财主家有个牛倌名叫牛娃,他和荷花相亲相爱,俩人私下定了婚约。牛娃听到荷花悬樑自尽的消息,一时哭得死去活来。周财主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就让牛娃把荷花的尸体扔到河里去。牛娃哪里捨得把荷花餵鱼,就把荷花抱到村外的乱草岗上,一边掩埋一边痛哭。这时,天上的太白金星正在人间巡察民情,听到哭声,便向牛娃询问原因。当他得知荷花的冤屈后,就说,牛娃,你不必伤心,我马上去见阎王,把荷花的魂给要回来,你俩还回到周财主家去,就说荷花醒过来了,现在愿意当河神的新娘。到娶妻的时候会有人搭救荷花。 哦,有上神帮忙,荷花就不会死了。飞飞说。 是的,飞飞。可是,事情办起来还挺复杂。周财主知道牛娃和荷花暗中相爱,生怕牛娃在给河神娶妻时闹事,便想把牛娃害死。一天夜里,他偷偷地熘到牛圈里牵走了一头牛,天亮后赶到集市上卖了,随即到县衙告牛娃偷了他家的牛。班头带人来抓牛娃,牛娃不服,周财主就让当场点牛。谁知道一数,原有的四十九头一头不少。班头没法治牛娃的罪,就领着人走了。当天晚上,牛娃放牛回来后,周财主不死心,又把牛数了一遍,结果还是少了一头。于是他又去告发牛娃。但是等到班头二次来抓牛娃,牛娃仍然不服,班头又让当场数牛,结果还是不多不少。班头以为这是周财主戏弄官衙,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气唿唿地走了。 哎,爷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甭急,飞飞,你听爷爷往下说。牛娃对这事也感到奇怪,便到牛栏里想看个究竟。这时有头牛来到他身边,突然口吐人言。它说,牛娃别怕,我是天上牛郎手下的神牛,是来解救荷花的。你还记得不久前给你说话的那个白鬍子老头吧?他是太白金星。他回天上以后,到天河岸边找到牛郎,说了你和荷花的事,又说阎王同意让荷花再活一百天,让你俩过上一段夫妻生活,所以就让牛郎想法救荷花。牛郎觉得你和荷花的不幸同他和织女当年的遭遇差不多,就特别同情你俩,于是便派我下来为民除害。我决定在给河神娶妻的头天晚上,先帮你俩找个合适的地方藏好。到娶妻的时候,我有办法对付周财主和那个妖精。 飞飞又着急了:爷爷,那神牛有什么好办法呀? 到了七月十三这天,给河神娶妻开始了。周财主命人把荷花打扮停当,用花轿抬到了河边。等到烧香上供,举行婚礼以后,便把荷花架到一个漏水木槽里,然后推进河里去了。不一会儿,木槽就沉到了水里。 第一章 春 花(18) 爷爷,荷花怎么没藏起来?难道神牛说话不算数吗?飞飞吓得跳起来。 就在这时,河水勐然翻滚起来。接着,水面上漂出一头巨大的水牛,张开大嘴咕咚咕咚地喝起水来,过了片刻,河水就被喝光了。这时,只见河床上现出一条怪头怪脑的大鱼,那就是火头精。火头精在泥窝里乱翻乱蹦,就是不能再走了。大水牛上前用蹄子三踩两跺,火头精顿时皮开肉绽,一翻肚便死了。 爷爷,荷花没被淹死吧?飞飞又急切地问。 飞飞,荷花本来就没下水嘛。 噢,我明白了,原来坐进木槽里的不是荷花,而是那头神牛变的。飞飞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是的,飞飞。 那么后来呢? 神牛杀死了火头精,便拧着尾巴腾空而起,要回天河去见牛郎。当它路过周财主家上空时,后蹄一弹,把周财主家的宅院蹬成了一个又深又大的水坑,周财主也就家破人亡了。接着,娲河里又涨满了水,人们又能到河里捕鱼捉虾了。 那牛娃和荷花呢? 他俩结成了夫妻,可是只过了一百天,荷花就真的死了。 爷爷,阎王为什么不让荷花活上一百年呢? 飞飞,让荷花又活了一百天,阎王已经是开恩了,不是太白金星说情,这怕是还办不到呢! 那么,现在这铁牛就是神牛吗? 是的,人们为了纪念神牛,就捐钱铸了一头铁牛,将它放在这河滩里了。从此,它成了这一带的吉祥物。 故事结束了,爷爷和孙子的情绪判若云泥。因为荷花和牛娃总算过了一段幸福生活,飞飞并不显得特别伤心。张铁胆由于联想到了自己的不幸遭遇,脸色阴沉下来。他愣怔片刻,心想,如果真有那么一个神通广大的神牛,他和他的荷花就不会饱受分离之苦了。神牛不会偏心眼,一定会帮助他的。他这样想着想着,一时竟然精神恍惚起来,觉得眼前的铁牛突然活了。它眼里射着强光,鼻孔喷着粗气,嘴一张一合的,似乎正缓缓地向他走来。他又惊又喜,猜想一定是神牛从天而降,把魂附在了铁牛身上,要来救助他和荷花。可等他定睛一看,铁牛又纹丝不动了,仍旧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铸造品,是一个仅供观赏之物。 12 张铁胆回味过后,心里留下的自然是失望。他知道那是幻象,他不能一直靠幻象安慰自己。于是,他下了铁牛底座,在渡口西头的沙滩里徘徊起来。那是他和荷花坐船逃跑的地方。虽然那里早已没有荷花的芳踪,但他毕竟保留着对她的记忆。这记忆是他的水和空气,他觉得只有恢復了这种记忆他才真正拥有生命。河水缓缓东去。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两艘汽艇悄然而卧。几只小机动船在河里不停地盘旋,那是人们正忙着下网捕鱼。他看着这一切,眼前渐渐地出现了荷花的倩影。影子起初是模煳的,他把它慢慢地拉近,刚显得清晰一些,一眨眼又不见了。于是他就重新进行搜索。慢慢地,荷花的倩影又出现了,可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它就又倏忽而逝。 第18页 这时,张铁胆嘆了口气,自言自语起来。荷花啊,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呀?我可是一回来就去找你啊!我没忘记我的承诺,我找了你好多次啊! 从解放军后方医院出来,张铁胆搭上了北去的火车。一天以后,他便转乘汽艇向娲河上游驶去。 娲河下游比娲城那段河道宽阔得多。水面上不时有一群群水鸟惊飞,滩头也不断闪现縴夫们弯弓般的身影。但他眼前的这一切,都往往被一张白净的脸庞所覆盖。 荷花,我回来了。你的铁蛋哥回来了!张铁胆站在船头,眼睛一直朝前瞭望,嘴里默默念祷。 他的伤还没痊癒,可他还是设法提前离开了医院。既然所在部队已经向南开拔,他被永远留在后方,不能到江南挥戈拼杀了,他就决意申请回乡去做地方工作。 已经九个月了,荷花,离开你整整九个月了!你知道吗,荷花?我是多么想你,又是多么为你担心。离开你时,家乡兵匪如蝗,生灵涂炭,现在你还安在吗?如果你还活着那该多么好啊!家乡现已沐浴在和平的晨曦中,大地已经属于人民,属于你,属于我了! 九个月前,铁蛋和荷花逃到二十里舖,便在秦伯家住下来。秦伯一家对他俩都极热情。夜里,他俩并肩躺在床上,一起诅咒那骤然而至的灾难,也一起感嘆命运的乖张,在悲愤中走进梦境,又在悲愤中从梦境醒来。白龙潭是回不去了,而秦伯家已经败落,在这里也不宜久住。因此他俩从一开始就不得不考虑如何另谋生路。 铁蛋哥,以后咱该怎么过呢?荷花不止一次这样问。 办法总会有的,不要急。铁蛋总是用这样的话安慰荷花。 铁蛋哥,咱俩往后无论如何也不能分开了。 第一章 春 花(19) 荷花,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铁蛋哥,不知怎么回事,我逃到哪里都有恶狼!我太弱小了。我会连累你的。 荷花,这是因为你太好看。 铁蛋哥,你一定要保护好我。在这个世界上,我每天都感到可怕。 对此,铁蛋该怎样回答呢?他能让荷花安宁吗?他不再相信自己。但他仍然说,荷花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你的。 铁蛋觉得自己非常可笑!他有意无意地欺骗了一个深爱着他的少女。 有时候,铁蛋真想放飞荷花,就像从破竹笼里放飞一只难以养好的小鸟,让她飞到快乐的地方去。如果真有那么一个地方,他会设法让她去的。但他实在不能给她找到那块乐土。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秦伯的大儿子秦平回到家里。当他得知铁蛋的遭遇后,便悄悄地把铁蛋叫到堂屋,背着荷花谈论时事。他说天下马上就要变成穷人的了,国民党长不了啦。他说像铁蛋这样没有出路的青年,在北方都会跟着共产党干革命。他说眼下这一带也有了共产党的人。 平哥,你是共产党吗?张铁胆问。 秦平点点头说,是的。接着又说,铁蛋,你要是想参加革命工作,我可以带你去,这一带有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 铁蛋没有说话。 这样吧,秦平最后说,你跟荷花商量一下,如果同意跟着共产党干事,下次我回来就带你去。这次不行了,我有急事。但等的时间不会长,可能就是最近几天。我明天要赶早走,所以你今晚要拿定主意。 那天夜里,铁蛋和荷花商量了好久,最终决定参加革命,并把这一想法告诉了秦平。 铁蛋哥,你去参加共产党,这是一条好出路。只是你这一走,我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你。铁蛋刚从秦平屋里回来,荷花就双手搂住了他。 铁蛋和荷花嘴唇相衔,气息融融对流。他的手第一次握住了她的奶子。她不住地颤抖,轻轻地呻吟。他俩已经同床几夜,可那种事谁都羞于启齿。但那晚好像有了分别的预感,他俩谁都不想再忍耐了。 荷花也是第一次。她叫得很响。铁蛋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她不让他停下来。 铁蛋哥,我早就是你的人了,可这事我怕,我真的很怕。你要是离开了我,我自己一人……我不知道今晚咱该不该……做爱以后,荷花小声说。 铁蛋平躺下来,荷花急忙偎在他怀里。他侧身搂住了她。刚才她出了一身汗。他觉得她的汗味非常好闻。 荷花,你要是不想让我去,现在还……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铁蛋哥。我想让你去参加共产党。不过,等到共产党胜利了,你可一定回来接我呀! 铁蛋又亲了亲荷花湿润的嘴唇:荷花,我会的。我咋能捨得你呢?从一见面我就觉得自己离不开你了,就梦想着同你永远生活在一起。 铁蛋和荷花第一次做爱,想不到也是最后一次。次日晌午,村里突然开进一支国民党的部队。他们横冲直闯,挨家挨户抓丁抢粮。秦伯在大门口看到这种情景,慌忙让家里人都躲起来,自己在院子里佯作扫地。 铁蛋从枕头底下抽出短剑,和荷花一起藏在了床下。他把剑打开,神色严峻地说,荷花,如果老汤的兵敢欺负你,我也让他们尝尝这剑的滋味! 铁蛋哥,你不能跟他们硬拼,不要冒险。再说,他们也不一定会发现咱。荷花说着,向铁蛋要过剑鞘,握在手里准备自卫,就像前不久她同白少爷搏斗时那样。 第19页 过了一会儿,大门被打开了,人乱嚷嚷。有人喊叫:老头,现在国难当头,你是出人还是出钱?你儿子呢?藏到哪儿去了?不出来我们就搜啦!如果搜出来了,除了把人带走,还要弄你家的粮食! 老总,俺儿子早给你们当兵去了。 老傢伙,你哄谁呢?搜! 这时,铁蛋急忙把剑插在腰里,向荷花递了个眼色,没等她说话,便从床下爬出来开了门。 你们想干啥?铁蛋大声呵斥。 干啥?来找你!叫你扛大枪吃皇粮去!一个兵说。 家里就剩下我自己能干活,我实在走不了啊。 那好,你不去就让你家的女人替你去吧,让你家的女人去陪老子打仗。搜!那个兵说着便招唿另外两个兵搜人。 老总,我家女人走娘家去了。不过你们要是答应不扛俺家剩下的那点粮食,我就愿意随你们去。 那好,你现在就随我们走。 好吧。你们先等一下,我回屋拿点东西。 回到西屋,铁蛋蹲在床前悄声说,荷花,我不去不行。我怕他们抓你,抓强哥。我会半路逃脱的。如果我逃掉了,就设法去找平哥。 铁蛋哥,你……荷花用乞怜的目光望着铁蛋,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第一章 春 花(20) 荷花,你把剑鞘保存好,剑和鞘会重新合在一起的。你等我吧,我会回来的。 荷花从床下探出头来,铁蛋立即把她推了进去。接着,他走出门来。 秦伯拉着铁蛋的手放声痛哭。铁蛋向秦伯使了个眼色说,爹,我这就去了,你要保重。 是的,铁蛋就是这样去了。 张铁胆没有忘记自己的诺言。他说过他会回来的,而现在他真的又回来了。荷花,我马上就到家了,而你现在何处?你不会离开秦伯家吧? 眼前的娲河越变越窄。张铁胆暗暗地数着路程。他想,我不能先到县里报到,一定先去跟荷花团聚。同荷花分离之前的那个夜晚,是多么令人难忘啊!荷花,你很幸福,我也同样。你浑身颤慄着。我问你疼吗?你点了点头,接着又说不。你的呻吟至今犹在耳畔。 汽艇航行了一天一夜,终于停在了二十里舖码头。张铁胆跳下汽艇,径直向村里奔去。 秦伯家的房屋很快进入张铁胆的视野,但竟没有房顶,残墙黑煳煳的。怕是失火了吧?或许是被炸弹炸坏了?此时此刻,他的心几乎快要跳出嗓门了!走近一看,大门锁着,他毫不犹豫地翻墙而过。西屋房顶还算完好,堂屋却成了一片废墟。他喊了一声荷花,又喊了一声秦伯。没有回应。他推门走进西屋,里面空荡荡的,连他和荷花睡过的那张床也没有了。他从西屋出来,到堂屋的灰堆中站了片刻。然后他回到大门前,纵身跳出院墙,开始到街上找人询问。他敲开了一家邻居的门。一位老太太迎了出来。他叫了一声大娘,问秦伯家搬哪儿去了。 孩子,你是他的啥亲戚呀?老太太仔细打量着张铁胆,眼里很快溢满了泪水。孩子,你不知道吗?他家的人全死了,全死光了,是被国民党杀的。房子也放火烧了。孩子,你到底是他家啥亲戚?你也别太难过,孩子…… 人埋在哪啦?张铁胆呜咽着问。 埋在西头河堤下了。一家四口,爷仨,一个媳妇。 这时,张铁胆勐然拉住了大娘的手。只有四个死尸吗,大娘? 是四个。人烧得不像个样子。爹的身子躺在堂屋东间,大孩子平躺在堂屋门口,二孩子强和他媳妇躺在堂屋西间。第二天人都去看,我也亲眼见了。 大娘,是不是还有一个女的? 没有啦,孩子,我是亲眼去看的呀。怎么,你咋这么问哪? 谢谢你,大娘。我走啦。 在二十里舖乡公所,接待张铁胆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张铁胆作了自我介绍,然后简短地说明了来意。 张同志,情况是这样。中年人让张铁胆坐下来,给他端上一碗水说,秦平同志是我党的地下工作者,他被叛徒出卖了。去年秋天,他回家的时候,敌人盯上了他。他寡不敌众,就这样遇难了。敌人也没放过他的家人,包括他的房屋。 同志,还有一具女尸吗? 没有啦,只有四具尸体。是乡亲们把他全家用席捲着埋了。两天以后,我们的人才得到这个消息。晚了,一切都晚了。不久前乡里把他一家人扒了出来,装进棺材重新葬了,并给秦平同志立了碑。哎,墓地就在西边河堤下,你想去看吗? 在秦平的墓碑前,张铁胆悲痛欲绝,叩了无数个头。秦平兄弟,你是为了带我参加革命才回家的吗?一定是这样!一定是的!你跟我说好了的,可我……你太年轻了。你牺牲的太早了!你没有看到胜利,这太遗憾了! 接着,张铁胆也给秦伯连同他的二儿子和媳妇磕了头。 奇怪,我的荷花哪儿去了呢? 张铁胆再三恳求那个中年人帮他打听荷花的下落。之后,他便沿着河堤,徒步向白龙潭老家赶去。他想荷花很有可能在白龙潭等他。 太阳偏西时,张铁胆进了村子。房子依然如故,只是大门上挂的不再是那把老锁。锁顿了几下没开,他便摘掉一扇大门挤了进去。一见院子里荒芜的样子,他才相信刚才在街上碰见的一个大爷的话。是啊,如若荷花在家,院子里肯定不是这般景象!他心里一阵绞痛,但他并没有停下脚步,仍旧急沖沖地往里走。堂屋的门也换了锁。隔着门缝往里瞅,屋内虽说井井有条,但家具都留有砸过的痕迹。这时他彻底明白过来了,家里一定是遭到了白家的洗劫,而锁可能是乡亲们给换上的。他们也许猜到有一天他会流浪归来,因此才把他的安身之所保护起来。事实就是这样,荷花从来没回过他俩梦寐以求的这个家!于是他蹲在门旁抽泣起来。 第20页 不大一会儿,院子里挤满了乡亲。张铁胆听见李旺和张憨不住地叫他,就抹去泪水站了起来。晚上,张铁胆是在李旺家吃的饭。李旺掂出一瓶烧酒,劝他一定要喝上两盅。 白云开被你捅后住进了医院,出院不久人就没影了,后来怎么也找不到,估计是在战乱中死了。他的老子被枪决了。你的仇也算报了。荷花嘛,既然她没被烧死,肯定是又逃跑了,以后慢慢找吧。来,蛋哥,端一盅。你是有功之臣,今晚我先为你庆一下功! 第一章 春 花(21) 张铁胆长嘆一口气,端起酒盅正想喝下去,忽然看到荷花的笑脸慢慢地从酒盅里飘了出来,并且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他的手顿时颤抖起来,酒洒在了桌子上。于是他放下酒杯,又抱头呜咽起来…… 荷花啊,你究竟去了哪儿?莫非你已不在人间?到底在不在啊?在不在呀? 张铁胆从记忆中回到现实,望着娲河一次次地发问。 后来,张铁胆又在水边坐了半晌。他每次到老渡口总要在水边坐上个把钟头,而这次坐的时间更长。他也说不出箇中原因,只是想多待一会儿。这是他在保姆进家后第一次到此静坐。他坐的时间很长,或许同那个美丽温柔的保姆有关。是觉得在家与保姆无话可说,才来老渡口和铁牛进行交心?还是由保姆联想到了昔日的情人,而来这里静心追忆?想来想去,他觉得二者兼而有之,但一时又不能完全肯定,只是一些朦朦胧胧的感觉。他一个劲地吸菸,面前的沙地上扔了一堆菸蒂。有时他忘了及时扔掉菸蒂,手指被烧疼了几次,可他依然勐抽不止。 不知过了多久,张铁胆从河里掬了两捧水捂在脸上,拍了几下额头,脑子顿时清醒多了。然后他沿着河边继续向西走去。走了一会儿,他在白龙河口停下来。那里是三河交汇处。娲河从西方蜿蜒而至,白龙河和黑龙河分别由西北和西南方向错口而注。往北四五里地就是他的老家,可是他并不想回家。家里虽有几间破房,但早已无人居住,若是回去,还怕给乡亲们徒添麻烦。他看了一眼手錶,将近十二点了,便开始缓缓地往回走。 13 几天不见张剑,张雪莲急得坐卧不安。她心里十分矛盾,若是白天到工地去,张剑哪有空闲和她说话?晚上去吧,张剑已经累了一天,肯定会影响他的休息。但是,她必须立即去和张剑见上一面,否则,她觉得自己再也受不了了。吃晚饭时,她向王晓红说了自己的心事。 雪莲,你吃过饭就走吧,厨房由我来收拾,我今晚没事。王晓红意味深长地看了张雪莲一眼说。 晓红,你忙你的,我收拾停当再去不晚。张雪莲急忙表示谢绝。 不,雪莲,现在城里治安情况不好,你还是早去早回吧,看张剑在那里能不能吃得消。王晓红现出诚恳的样子。 张雪莲还想说什么,被张铁胆截住了话头。雪莲,你就按晓红说的办吧,吃过饭赶紧去。另外,我见咱炸的鱼还剩几条,你给张剑带去两条,给他补补身子,他们民工的伙食是经常不见荤的。 不啦,大叔,上次我去工地,听张剑说吃的还算可以。 那是他在给你撒谎,你就听大叔的话,给他拿去两条吧。张铁胆又说。 雪莲,不要再推了,我现在就去给你包鱼。王晓红放下碗筷,笑着去了厨房,转眼又回到餐厅,把一小塑胶袋鱼放在了张雪莲面前。 张雪莲感到很难为情。张剑刚来娲城几天,还没抽出时间到张家红楼看望王晓红一家,怎好意思欠他们的人情?可是如果执意不受,也觉得不太妥当。她本来打算走到街上给张剑买点猪杂碎补补身子,不料张铁胆和王晓红竟然都有这份心意,这该怎么办呢? 王晓红看到张雪莲犹豫不决,就笑着嚷开了。雪莲,张剑跟我们都是熟人,你还外气什么? 这时,飞飞也开了腔。张阿姨,你就拿着吧,别再推辞了。 张雪莲见王晓红一家都很着急,便拿起鱼说,好吧,我先替张剑谢谢您。 张雪莲走到工地时,张剑刚吃过晚饭。喊声一落,四五个小伙子便拥着张剑从工棚里沖了出来。 嫂子,你来了,我们大伙给您俩腾房,只要您俩热乎,我们挨点冻也心甘情愿。一个年轻人说。 真是这样的,嫂子,你快进去吧,不要嫌这里条件差,只要人不差就行。又一个年轻人说。 赵小华也出来了,他一眼瞧见张雪莲手里掂着东西,就大声嚷,嫂子,你给剑哥送什么来啦?让我看看。说罢,他就一把将塑胶袋夺了过去。 是鱼,你们尝尝吧。张雪莲抿着嘴笑。 赵小华抠出一块塞进嘴里:真的是鱼,好香啊!又伸手掏出一条,随即把塑胶袋递给张剑说,剑哥,袋子里剩的全归你,这一条我们大伙每人一口,不能辜负嫂子的心意嘛。 大家乱了一阵儿,张剑就领着张雪莲出了工地,顺着河滩往东走去。 月亮还没升起来,几颗殷勤的星星在空中闪耀。沙滩软绵绵的,在两人脚下发出喳喳的响声。 剑,你累吗? 不累,莲姐。 剑,你想我吗? 莲姐,我非常非常想你。 剑…… 张雪莲蓦然停下了脚步。张剑也立即站住了。 第21页 第一章 春 花(22) 剑,你闭上眼睛。 张剑不懂张雪莲的用意,但也乖乖地服从了。 张雪莲给了张剑一个响吻,然后格格地笑着跑开了。 莲姐,你是多么小气啊,给我吻时也不让看你。张剑说着追了上去。 剑,我虽然没让你看到,却让你听到了。张雪莲说着停下来,待张剑追上时,双手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接着,两人吻倒在沙滩上。过了片刻,两人喘息着坐了起来。 剑,你快点把鱼吃下去吧。 莲姐,难道世上有比吻更好的东西吗? 剑,你净说傻话,吻总不能代替食品。 不错,吻是越吃越饿。 张雪莲轻轻地笑:剑,你也有这种感觉吗? 是的,莲姐。 那好,你现在肯定饿了,就赶快吃鱼吧。 张剑把鱼从袋子里掏出来,撕下一块塞进嘴里。 张雪莲提到了李宏的父母和新新对她跟张剑结合的态度。剑,咱俩的事我给李宏的爸妈说了,两位老人都很通情达理,看上去很愿意让咱俩走到一块儿。新新也挺乐意,他说,妈呀,剑叔会待你好的,他待我也很好,你就要了他吧。瞧,说得我都忍不住笑了。 新新很乖,我从心里喜欢他。张剑说。 李宏一死,孩子的精神受到了很大刺激。张雪莲说。 是的,以后咱得设法让他快活起来。张剑说。 停了一会儿,张雪莲忽然急切地问,剑,你给小清回信了吗? 没有回信。莲姐,我想凉一下他。现在他已经不需要我了,而他却时时刻刻想报答我,这确实不合适。 但你若不回信,会伤他的心的。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以后需要建立家庭,用钱地方很多,哪能让他再给咱寄钱哪! 剑,你想得对,不过,他年前来了信,又寄了钱,你若不回信的话,他会挂念咱的。 好吧。张剑说着起身往河边走了几步,洗漱之后,又重新坐到张雪莲身边。莲姐,昨天上午张胜利来工地视察了。 是吗?张雪莲一惊。这两天张胜利没回家,我还没听说呢。 当时我正往搅拌机里装石子,张胜利和姓赵的包工头一群人向我迎面走来。我停下活,想让他们走过去以后再干。一抬头,张胜利和我的目光碰在了一起。他定了一下神,就叫我的名字。我也认出了他,便喊了一声张市长。他向前跨了一步,握住我的手问,张剑,你干这活顶得住吗?我说能顶得住。他又说,如果撑不下去,就让工地领导给你调一下活。他身后的赵包工头满脸堆笑,连声说,可以,可以,我们马上就给他调个轻活。他还说,张剑,咱是老朋友,几天前就听说你来娲城了,为何不给我挂个面呀?我说你当市长的,时间挺宝贵的,我也不好意思打扰你。他急忙说,张剑,以后别客气,有什么困难就去找我。临走时,他又和我握手。这一切,一个扛摄像机的小伙子都录下来了。莲姐,我在这里看不到电视,不知你看到这个新闻没有? 张雪莲拍了一下张剑的膝盖说,这太有趣了,可惜我住室也没电视,又不便到大叔和王晓红屋里去看,真遗憾。不过,我能想像得出,播音员一定会这样讲:张胜利市长今天上午到娲河大桥建筑工地视察工程进展情况,与民工们亲切交谈,问寒问暖,极大地鼓舞了民工们的斗志,进一步密切了干群关系。张雪莲说罢大笑起来。 莲姐,现在我真成了工地上的名人了。那些不知道底细的民工都对我左瞅右瞅的,并发着不沾边的议论。有的说,我来时就看出张大哥不是掏笨劲的,现在清楚了吧?人家和市长很熟,娶的老婆又像仙女似的,哪像咱们!有的说,张大哥,你想了解情况也不该和我们这些人吃住都在一起,我们身上除了汗,哪有什么诗可写呢?有的问,张大哥,你来这儿已经一星期了,深入生活快结束了吧?嗨,莲姐,他们搞得我真是有口难辩! 张雪莲开心地笑着:剑,你就不要辩嘛,让他们说去。哎,那个包工头下午真给你换岗了吗? 他还真的找了我,说是让我看场子,活不累,只是操点心。莲姐,我没同意。 剑,看场子不挺好吗?你为什么拒绝呢? 莲姐,那个活虽说不累,可一点也不能脱身,以后我就没时间找你了。 唉,原来你想的是这个呀。这样一来,你就太……太累。张雪莲说着抽泣起来。 14 去北郊。黑色皇冠驶出市政府大门时,张胜利轻声对司机说。 轿车很快提速。张胜利瞪着眼睛直视前方,心思迅疾集中到了杨帆身上。这个酒鬼!他暗暗地骂了一句。如果你想表示心意,为何中午还喝那么多酒?为何又不让司机送你?刚学开车就敢放开,逞的什么能!轿车爬上一座大桥,过了桥便驶向滨河路。车转弯时,张胜利不由地向窗外扫了一眼。妈的,稍微开慢一点也不会出事了。听说就是在这个转弯的地方出的事。杨帆驾车由南向东拐,迎面过来一个骑自行车的中年妇女,后座还带一个小孩,他来不及剎车,结果一死一伤。张胜利嘆了口气。这事幸亏没让老爷子知道,他若知道了就更糟!也没让更多的人知道杨帆出事那晚有何公干,不然影响可就太坏了! 第一章 春 花(23) 第22页 轿车一直驶到杨帆的办公室门前才停下来,张胜利并未急于下车,等杨帆慌慌张张地从办公室出来迎接时,他才打开了车门。 杨帆紧跨几步和张胜利握手:张市长,我压根不知道您来,有失远迎啊。 杨帆的办公室里三面围着黑皮沙发,东间靠南边窗口放一张老闆桌,看上去极其气派,老闆转椅也是黑色真皮。张胜利在正面沙发上落了座。杨帆慌忙给张胜利递烟送茶,然后在张胜利身边坐了下来。 张市长,您来得正好,我正瞅机会给您汇报工作哩! 杨大书记,今天我不是来听你汇报工作,而是想了解一下小孩的情况。张胜利以嘲讽的口吻说。 小孩?哦,你是说上次事故呀,刚才我又派人到医院看了一下,小孩大脑清醒多了,只是还没完全恢復。 杨帆,这可不是小事啊。张胜利呷一口茶,脸色沉了下来。他们已经开始找事,不仅找政法部门,找我也两三次了。一是要求把小孩转到省城医院继续治疗;二是要求依法追究你的刑事责任。 杨帆急了:张市长,这事确实责任在我,但我是想尽点忠孝啊! 不要说了!张胜利骤然来气。你还敢这样说吗?谁请你去尽忠尽孝了?如果你还这样说,我就没办法保你了。 张市长,我说错了。不过我从没向别人这么说过,我知道该怎么说。 知道就好。张胜利狠狠地抽了一口烟。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尽快平息事端。你想,你身为共产党的科级干部,一方诸侯,无证开车撞了人,竟又驾车逃逸。你换位想一下,如果这事是别人干的,而让你来处理,你该如何办? 杨帆的额头汗珠滚滚:张市长,这事的严重性我也意识到了,现在我已无力自拔,只有请您出面平息了。 张胜利扔掉菸蒂,霍地站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杨帆也随即离开了沙发,望着张胜利,满脸尴尬之色。张市长,我跟着你这么多年了,提拔是您给我说的话,有事都是您出面摆平的。这次……我还得……求您。 张胜利坐回原处。杨帆急忙给他递烟点火,然后哭丧着脸站在了他身边。 这事跟往常不一样,得想个万全之策。也不用着急嘛,要有大将风度。我想该我做的工作我做,该我说的话我说,你该做的就是用钱封口,花钱买个平安。说到这里,张胜利眼睛向上一翻问,杨帆,你说呢? 那是,那是。杨帆点头不迭。 我的意思你要明白,关键是钱。张胜利又翻了杨帆一眼。 好,不惜代价。张市长,您给定个具体数吧!杨帆说着坐了下来。 你看着办吧,要彻底解决,不留尾巴。 好吧,我照办就是,张市长。杨帆又频频点头。 你呀,就是毛手毛脚的,何时能改掉这个毛病呢?张胜利指着杨帆笑了。 杨帆见张胜利有了笑脸,顿时也放松下来。张市长,这还不是因为没经常聆听您的教诲,要不怎会出这么大的事?以后请市长多加指教。 多加指教?嗨,你以为我说你的还少吗? 不少,不少,是我酒后没了记性,以后坚决彻底全面地改。杨帆说罢转了话题。张市长,您今天再忙也不能走了,咱到女娲大酒店再搓几盘如何? 张胜利又笑了:你杨帆现在还有这个雅兴? 有,有。请张市长给点面子,我马上就去安排。 在女娲大酒店贵人阁套间里,张胜利坐北面南,杨帆和乡长王磊一东一西,南边坐的是乡财政所所长任驰原。另外有两个秘书站在张胜利左右两边,貌似观战,实则是准备传递暗号。 杨帆,你是发起人,定个数吧。张胜利说。 还是援例而行吧,老数。杨帆伸出一个指头晃了晃。不过,张市长,你的牌打得水平高,今天你要牌下留情啊! 我们都碰碰运气吧,谁也不要客气,这是战场嘛!张胜利换上一支烟,悠闲地吐着烟雾,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好,咱都碰碰运气。大家随声附和。 投了两遍色子,是王磊先起牌。起罢牌,张胜利和身后的王秘书眼睛都死死地盯在牌上。前两轮扔的大都是红中和西风之类。到了第三轮,王磊打了一张七条,张胜利碰了,然后打出一张三皮。到杨帆出牌时,他犹豫片刻,打了一张九皮。没有人碰,张胜利取出两张牌放到桌面,吃了。张市长的牌好顺啊!杨帆说。其他几人也忙附和,真顺,真顺。张胜利面露喜色,打出一张四皮。又过了两轮,张胜利起一张八万,配对做了将,随手扔下一张东风报听。又过一轮,杨帆打出一张三条,张胜利刷地把牌摊开了。怎么?几双眼睛齐刷刷地往桌面上看,接着大家齐声欢唿,赢得好快,张市长! 第一章 春 花(24) 第二局开始了。任驰原先出牌。到杨帆出牌时,他甩出一张南风。张胜利碰了,然后扔下一张小鸡。转了一圈,张胜利起了一张五条,配成了一个顺子,然后甩出一张红中。又一圈,杨帆出了一张四皮,让张胜利填了空。随后张胜利扔下一张北风。又听头了?大家又现出惊讶之色。真顺呀,真顺!张市长,来时你给财神烧香了吗?杨帆开着玩笑。张胜利肉乎乎的脸越发红润有光。这是碰巧了。他说。又转了两圈。王磊打了一张六饼,张胜利摊牌了。打上了?王磊把眼睛睁得很大,用手把张胜利的牌摆弄了一遍。不错,就是打上了。唉,我太笨了。 第23页 第三局张胜利又赢了。杨帆打一张八万,张胜利排出三张同牌,是个明槓。过了几轮,任驰原甩了一张九条,张胜利又推了牌。杨帆乐哈哈地说,张市长,你今天又创造一个奇蹟,原来你最多连赢两盘,今天你的手真幸。 不是张市长的手幸,是我们的手臭。王磊说。 任驰原眼睛眯成一条缝:张市长,我们今天交点学费,你教我们一手吧,将来失业了,好有个吃饭门路呀。 你们让我了吧?张胜利笑着扫视大家。 我们让你?杨帆睁大了眼睛。我们可没你想像的那么大方,只是想赢赢不了嘛! 是呀,是呀。大家又连声附和。 第四局杨帆赢了。张市长,看来上帝是公平的,他不喜欢金子只装进一只口袋里。杨帆又逗趣说。 是张市长让了一手。王磊说。 哪里,哪里,这是竞争嘛,我怎会让?张胜利说罢,又示意大家码牌。 七八局过去了,张胜利面前的火柴堆了一片。杨帆示意刘秘书出去安排酒席。大家又打了两局。最后一局张胜利又赢了。 张市长,我们今天甘拜下风,输得虽惨但又口服心服。 今天甘拜下风?王磊说,咱哪一次也没占过上风啊。 唉,这是水平问题啊。杨帆说罢抬腕看表。十二点了,张市长,咱兑了现就吃饭吧。 还兑什么现?张胜利乐哈哈地说,咱们这次是来着玩嘛。 不,张市长,我们可是认真的。这次你赢几个,要是不兑现,将来我们赢你多了,你会赖帐的。杨帆半真半假地说着,一边让王秘书取来自己的皮包。 看来你们每次都是认真的,我也只好从命了。张胜利说着站起身来。你们验数,我去方便一下。 张胜利回到贵人阁时,他的皮包已经鼓了起来。 杨帆说,张市长,请入席吧,下一步该给你庆贺庆贺了,你可不要怕喝酒啊。 那是,那是。张胜利说着,一边坐进主座。 小姐拿着菜谱走进来。杨帆接过本子,恭敬地递到张胜利面前。张市长,请您点菜,今天中午您不点不行。 你们点吧,杨帆。不过今天这次一定要遵守规矩,四菜一汤即可。 张市长,市里定的这个规矩需要改一下了。吃饭和工作一样,得从实际出发嘛。四菜一汤,围一桌人哪能吃得饱?现在老百姓的温饱问题都解决了,我们为何要给中国有特色的社会主义丢脸呢? 是啊,杨书记说得对,我们要从实际出发。按四菜一汤这个标准,大家都学会了在量上做文章,四个盘子变成了四个大盆子,结果呢?比八个菜的内容还多,浪费比原来更大。王磊说罢,大家都笑。 张胜利也笑了:杨帆呀,对你们这些猴子,上头什么招也没有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们比上级精明。 哪里,哪里。杨帆说,我们只是在执行上级政策时来了点灵活性,这不也是你们领导对下级的要求吗?杨帆觉得又说走了嘴,忙截住这个话题。张市长,都知道您挺随和,今天咱就随便点儿,想吃什么就点什么,让大伙痛快痛快。 好吧,你们点吧,客随主便。 杨帆不再推让,没看菜谱便顺口点了八个菜:龙虾,鳝鱼丝加两盘烙馍,清蒸鳜鱼,五香驴肉,蒸羊肉,猪排,海参和芥末粉皮。两个汤:甲鱼汤和酸辣肚丝汤。 张市长,您看合不合您的口味?杨帆点罢菜问。 够奢侈了,下不为例。张胜利说。 好吧,张市长。喝什么酒?杨帆又问。 随便,随便。张胜利连连摆手。 让我当这个家,今天中午咱就来个少而精。杨帆见张胜利没有反对的表示,就转向小姐说,写上两瓶茅台。 太贵了。张胜利声音很低,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张市长,您把权力下放了,怎么又反悔了?杨帆笑问。 好吧,我不反悔了。张胜利说。 酒宴结束时,已是下午三点。张胜利喝得醉醺醺的,杨帆把他架到他的包房躺了下来。不大会儿,徐大娇熘了进去,二人睡到傍晚。 第一章 春 花(25) 15 张胜利回到家时,王晓红正在客厅看电视,飞飞偎在她身边,大口大口地吃着香蕉。墙上的挂钟正好十点。 晓红,今晚怎么有空儿看电视啦? 我什么时候不闲?哪像你整天忙这忙那的。王晓红白了张胜利一眼。 嗨,我说的可是正经,你怎么挖苦起我来? 谁说你说的是歪经?我可没敢那么说过。 晓红,今晚你到底怎么啦?话为何都是从蒺藜堆里挑出来的? 爸,飞飞咽了一口香蕉说,我和妈妈正等着你呢。 有什么事吗? 你已经四天没进家了,我和妈妈都想你。 哦,爸忙,对不起你飞飞,还有你妈。张胜利笑着道歉。 爸,我还有事说呢。 说吧,什么事?张胜利坐在飞飞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 今天下午是作文课。老师出的题目是《爸爸的一天》。这可难住我了。 飞飞,这有什么难的,人物是爸爸,事是写爸爸一天里干的事。 爸,你从来没和我在一块呆过一整天,我不了解你啊。 那你就这么构思吧,某一天的早上,某一天的上午,某一天的下午,今天的晚上,加在一块不就是一天了吗? 第24页 我不那么写,我想写你真实的一天。爸,既然你回来了,就说说今天你做了些什么吧。 今天?噢,可以。上午爸爸去北郊检查工作,下午……下午爸爸找人谈工作,晚上爸爸又安排明天的工作,接下来爸爸回家与亲人团聚。 那么,你说说都是些什么工作吧。 上午是检查北郊乡的计划生育,下午是听城建局长汇报西区开发的进展情况,晚上是…… 爸,你说详细点儿。飞飞提着要求。 张胜利有点不耐烦了,但还是简单地向儿子说了几条。 都是工作吗,爸?老师说也要写一些生活小事。 生活方面的小事?好,你看,爸爸晚上回家和你谈话,陪你妈看电视这不都是生活小事吗?你就凭这些再加上你的想像写吧。 别人的爸爸好写,你可不好写。我写了两节,可最后又扔掉了。飞飞怯怯地说。 为什么?张胜利有点吃惊。 因为我觉得写得不真实,而老师说文章越真实就越感人。飞飞嘟哝着。 飞飞,为什么会觉得不真实呢?文章不就是虚构出来的吗?你这个死心眼,没出息!张胜利扳住飞飞的肩膀,狠狠地晃了两下。 不要说啦,再说还能怎么样?飞飞,就按你爸说的虚构去吧,明天上学时给老师带去。王晓红盯着电视机,眼里闪出了泪花。 飞飞写到深夜十二点,终于写好了。他把作文本装进书包,然后倒头便睡。 卧室里,张胜利和王晓红早已停止争论,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床头彩灯一直亮着。床上不时有翻身的响动。 16 妈,你非到任小明家去吗? 是啊,我是副校长,应该尽到自己的责任。 那么,校长呢? 校长事多,不能每个事都让他去管。 班主任不管,校长也不管,只有你管。妈,不如我不告诉你了,这个星期天你又过不成了。飞飞努起了嘴。 飞飞,我去去就回,不会耽误休息的。 妈,任小明学习成绩全班第一,不上学实在可惜,但上学期全班同学都给他捐过钱了,总不能一个劲地捐下去吧?听班主任说,他爸妈确定不让他再上学了,你干吗还要去? 飞飞,我去做做他爸和他妈的思想工作。孩子成绩这么好,如果不让他继续上学,就耽误他的前途了。 妈,他妈有病,他姐正上高中,只有他爸一个人上班,是真上不起学了。你去也白搭。 不,飞飞。我想帮他。 你帮他?你帮他一年两年,能帮他上完大学吗? 办法总会有的,飞飞。你做会儿作业,就和张阿姨玩,我这就去。 好吧。飞飞到底还是奈何不了妈妈。 王晓红知道任小明的家,因为她已问过任小明的班主任。她对任小明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每次考试之后,她都要问飞飞班上谁考得最好,而飞飞总是报出任小明这个名字。因此,她只要扫见任小明的身影,总要驻足多看他几眼,心里充满了无限的爱意。听飞飞说,有一次,他给任小明五块钱——这是飞飞省下的买零食的钱,可他说什么也不要。他说,飞飞,你已经给我捐过了,我不能再要你的。看来这孩子挺不一般。近几天,她老是想任小明的事,总觉得他不上学非常可惜。想来想去,她决意去他家一趟,以副校长的身份说服他的父母,无论如何也要想法让他继续上学。另外,她自己也准备拿点钱帮他一把。可是,当她到任小明家以后,没想到会落个一肚子不快。 第一章 春 花(26) 妈,见到任小明了吗?王晓红回家后,飞飞关切地问。 没有。但见到他爸他妈了。 张胜利头天晚上在市委招待所歇息,早上起床后,没吃早点就赶回家里来度周末。听飞飞说了王晓红去任家的原因,他心里顿生反感。王晓红回来后,他并没有马上打听什么,反而装出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悠闲地坐在沙发上抽菸。 他爸妈改变主意了吗?飞飞又问。 王晓红嘆了口气:他爸爸真不懂事。 怎么啦,晓红?张胜利开始接腔。 一个刚满十二岁的孩子,他的父母就不再让他上学,把他送到烩面馆里去捣杂。王晓红说着脱下毛呢大衣,顺手把它挂到衣架上。接着又说,天好热!把我简直热坏了。 晓红,是你的心太热吧?今天气温并不高。张胜利白了一眼王晓红说。 谁的心都是肉长的,眼看着一个尖子生辍学,我怎么不心疼呢? 唉,飞飞,你看你妈现在成了菩萨了,想帮助天下的穷人都渡过苦海去。 爸,妈做得对呀。开学这么长时间了,任小明却交不上学费,班主任催他,他没办法才不上学。他确实太可惜了。飞飞倒了一杯茶递给了妈妈。 你爸说我是菩萨,不知他是什么心肠。 我的心肠没有你善,可也并不坏,只是顾不了那么多。 你是只讲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可你是一市之长,不是一部分人的市长,如果另一部分人过不下去,你顾不着去管,总不能不让别人去管。王晓红的音调不高,但她的脸上已经带气。 晓红,我也没有不让你去管嘛,何必又想动气?你这一月的工资还剩多少?我给你算一下,捐了建桥款,还剩下五十多块吧,哎,你咋不把它捐给任小明呢? 第25页 王晓红并不想当着飞飞的面与张胜利争论,但又忍耐不住,就仍然压着嗓门说,胜利,不要再说怪话了,你当别人没一点志气?实话对你说吧,我去时带着钱,可是等我拿出钱给他爸时,他爸把我给说蒙了。 他怎么说?张胜利问。 怎么说?你听了也会蒙的。王晓红在沙发上坐下来,眼睛瞪着张胜利。过了一会儿,她一字一顿地说,他爸说,谢谢你,王校长,但你的钱我不能要,我不知道你的钱是从哪来的。 王晓红说罢,就再也忍不下去了。她放下茶杯,双手捂住脸痛哭起来。 这个任小明……任小明的……真太狂妄了!张胜利当即气得嘴直哆嗦,勐地把烟扔得老远。 飞飞眼里也慢慢地涌出了泪水。爸,在学校里别人也这么说我,说我是贪官的儿子。你以后不能再要别人的钱了,难道工资不够花吗? 胜利,你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家的,骑着车子,可眼前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我不知……不知……不知是怎么回到家的。见了你和飞飞,我本来不想说这些,可你……你硬逼着我……王晓红说着又哭起来。 穷鬼!天生的穷鬼!张胜利一边吼叫,一边在客厅里踱来踱去。 人家是天生的穷鬼?你张胜利的立场站到哪去啦?你才不穷几天呀?王晓红说着又抽泣起来。停了一会儿又说,他老婆不仅没工作,又得了肝炎,女儿在高中上学,一个人的工资怎么够花?他是天生的穷鬼?可他穷得还真有点志气呢!还不愿要不干不净的钱呢! 晓红,不要说啦!张胜利瞅了一眼哭着跑进卧室的飞飞,再次吼叫起来。 我今天就是要说!你这当市长的就是应该管管这些穷人!对贫困户就是要帮扶一下,难道这不是党的政策吗?王晓红将锥子一样的目光刺向张胜利。 是的,晓红,扶贫确实是党的政策,而我也是这条政策的忠实执行者。你没见这两年过春节时,我都是带着市府一班人给贫困户送粮送钱吗?可那是杯水车薪啊,一袋面粉五十块钱能济事吗? 怎么不能济事?涸辙之鱼,斗升之水就可以把它救活。可惜你们当领导的救济的面太小了,还有许多困难户你们没有照顾。 晓红,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啊!张胜利摊开两手,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 不!你不要为自己的失职进行辩护。你们是有条件把这项工作做好的,只是你们不愿意做!假如你们屁股底下不坐那么好的车,假如你们肚子里不喝那么好的酒,你们是能为当代的穷人省下一点东西的。王晓红直起身子,下决心说服张胜利,从而把他的观念转变过来。 晓红,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让市里领导当叫花子吗?难道要退回到原始社会,再来一个绝对的人人平等? 胜利,我的意思很清楚,你不要胡搅蛮缠。我只是想让你们当领导的清廉点儿,不要那么腐化,多为老百姓办些好事,可你…… 第一章 春 花(27) 好,晓红,真理任何时候都在你手里,我不和你争了,你有本事你就管去吧。张胜利说罢下楼走了。 好,你这个市长不管,我这个小小的副校长一定得管,并且一管到底!王晓红抹了一把泪水,随即冲到角柜前去拨电话,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我就不信校长不心疼一个优等生,如果他不同意免去任小明的全部学费,我这个副校长就不干了! 17 星期一上班不久,张胜利接到市委书记曹中阳的电话,说是香港一位集团公司的董事长想回娲城老家看看,让他明天到省委统战部去接一下。他放下电话,心里一阵惊喜。他想,这位香港老闆肯定是一个商界巨头,是一个能够唿风唤雨扭转干坤的人物,否则曹中阳决不会让一个市长亲自迎驾。此人到底是谁呢?以前从没听说过。但不管这位即将荣归故里的阔佬是谁,自己完全可以在他身上做做文章,若能让他慷慨解囊,便会为他张胜利再增加一条政绩。对他来说,政绩万万不可忽视,它是他继续升迁的一个重要因素。当然,在经济上也一定有利可图。因此,他很为自己又得到一个机会而庆幸。他坐在豪华的老闆转椅上抽了一会儿烟,又想起理论文章的事,于是就给潘龙挂了电话。 片刻之后,潘龙匆匆地走进了市长办公室,脸上堆满了笑。 论文写好了吧? 已经脱稿,但等您审阅呢。 我太忙,就不看了。今天你列印出来,明天一早我去省城办事,顺便给报社带去好了,免得你来回再跑。 潘龙喏喏而去。回到自己办公室后,他想,原来打算借送稿之便去省城逛逛,同时也能多报销一些花费。这下子倒好,腿是省了,但自己落个瞎忙一阵子。又一想,文章是党校教员写的,自己没动脑子,虽占不到便宜,可也没受什么损失,还划算。至于文章是谁写的,张胜利哪会知道内情,绝对不会怀疑我是借花献佛。总的来说,自己这次又给市长大人献了一朵鲜花,烧了一炷好香。 下午四点,潘龙将列印稿送到了市长办公室。张胜利扫了一眼标题下面自己的大名,喜悦之情油然而生。是的,新形势下党的领导方法问题确实是个新课题,自己在省报发表这样一大块理论文章,其意义不可低估。这是一把金粉,必须及时抹在自己脸上。 第26页 张胜利把稿子装进皮包,随即给市委统战部部长打电话,约定次日早晨五点动身,要他在市府门前等候。他犹豫片刻,又往家里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晚上不回去了,准备连夜去省城办事。最后他也给曹中阳打了一下招唿。 张胜利志得意满地弯进了黑色皇冠,他告诉司机去女娲大酒店。 到了女娲大酒店,张胜利下车后,司机驾车很快消失在街上的车流中。 张市长好!徐大娇从大堂里飘出来,迎着西装革履的张胜利盈盈而笑。 张胜利轻轻地点着头,一边径直往楼梯口走。徐大娇知道如果张胜利不在大堂停留,肯定是去自己独享的豪华套房。 徐大娇几乎与张胜利并肩而行。她丝毫不顾忌别人会说什么闲话,因为她是搞公关的,接待领导是她的本分。她紧走两步开了门。张胜利进去后,她回手将门拉上,随即从后面抱住他,在他脖子上轻轻咬了一下。 大娇,你想把我吃了吗?张胜利装出疼痛的样子叫了一声。 张市长,我真想把你全部吞掉,这样你就属于我一个人了。 张胜利侧转身子,在徐大娇脸上疯狂地吻了一阵儿。 馋猫,你想我吗? 大娇,你想我吗?张胜利未答反问。 徐大娇努嘴:是我先问你,你应该表态嘛。 张胜利松开徐大娇,在真皮沙发上坐下来。大娇,在众人面前,以后你一定要收缩点儿呀。 徐大娇曾给张胜利纠正过“收缩”这个词,她认为此处改用“收敛”最妥,可一听张胜利解释,她觉得也别有新意。此时,当她又听到张胜利这么说时,便也胡扯起来。张市长,你是只许县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你何时不扩张了,我也就自然而然地收缩了。再说,叫我收呀,缩呀,缩出来鲜汁往哪里淌呀? 张胜利笑了笑:大娇,我现在不要鲜汁,先给倒杯茶吧。 徐大娇倒一杯茶递了过去:张市长,请慢用。 谢谢,大娇。张胜利一边接杯一边往上翻眼。两人都为自己的一时正经感到可笑。 你怎么谢我,张市长? 你有什么要求? 我吗?就喜欢让你狂轰滥炸。 难道你还不怕? 怕?革命战士怕什么呀?徐大娇做了一个鬼脸。 好吧。你叫你们张总来这儿一趟,我先给他说个事。他走后你再来,今晚我不走了。 第一章 春 花(28) 真的,张市长?徐大娇喜出望外,随即噔噔地跑出门叫张成功去了。几分钟后,张氏兄弟见了面。 成功,明天我要去省城,你有事没有?张胜利问。 要是方便,你就去物资厅一趟吧。水泥、钢材缺口还大,再说听说近期建材还要提价。你还找姓姚的那个处长,先给他打个招唿,过几天我再去具体操办。 好吧,我也见见陈厅长吧,有备无患嘛。 哥,二炮见你没有?昨天他说要见你,说现在物价一个劲上涨,原来的预算太低,要你设法再增拨一笔款。 这事以后再谈吧。你告诉他,我不会让他吃亏。 半个钟头后,张成功走了,徐大娇又闪进来。 这回弄点什么好吃的?张胜利问。 鸡腿、兔肉、龙虾、羊排,酒还是野葡萄酒。徐大娇说着把提袋放在茶几上,然后转过头问,张市长,还按老习惯,先进后出吧? 好的。张胜利说,一切听你的。 他俩相对而坐,勐吃勐喝了一阵儿。为了饭后能及时洗浴,吃饭中间,徐大娇到卫生间调好了水龙头。 饭吃得很快,完全是为了早些享受那妙不可言的极欢。 吃过饭,他俩像往常一样先刷了牙,然后迅速脱光衣服,同时跳进水温可人的“瑶池”…… 做爱之后,二人相拥着钻进卧室,并肩躺在了宽敞的席梦思床上。 张市长,我和你老婆相比,你觉得谁好?徐大娇问。 你俩国色天香,难分高低。张胜利眯着眼睛回答。 你撒谎,总会有些不同嘛!徐大娇晃着张胜利的肩说。 要说不同之处,那就是老婆不向我要钱,而你要。 嗨!张市长,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 那是因为你老婆不知道自己有价值,而我知道。 原来如此啊,大娇。张胜利在徐大娇腋窝里胳肢了一下。 徐大娇推开张胜利的手说,张市长,如果你不理解我的话,我就给你打个比方吧。鳄鱼你肯定听说过,它身手不凡,是动物中的英豪,可它却很喜爱小人物燕千鸟,经常让燕千鸟飞到它嘴里去吃它牙缝里的肉屑。你说,这燕千鸟如果一点价值也没有,鳄鱼会和它交往吗? 张胜利又被说笑了:大娇,你别再瞎扯了。 张市长,说正经的,我还真不想向你要钱呢。有时我向你要钱,也觉得这是对爱情的一种亵渎。可是没法,我需要大把大把的钱。你呀,能不能再提高点觉悟,经常自动把钱送给我呢? 好吧,大娇。我知道你需要钱。 停了一会儿,徐大娇又说,张市长,我想过了,我这样下去也不是法子,你给我转成商品粮,找份正式工作得了。如能办到这一步,我就不经常找你的麻烦了。 第27页 换句话说,你就过河拆桥,从此不再搭理我了,对吗? 不是,张市长,只有这样办,我才会长期留在你身边。 好啦,我记住了。大娇,睡吧,我困了。 唉,张市长,今晚你怎么不发扬连续作战的作风啦? 大娇,明天一早我就要去省里办事。你饶了我吧。 不,张市长,我还有事要给你说。 还有什么事?张胜利打了一个哈欠。 你不要漫不经心,这事挺重要的,弄不好会出乱子。徐大娇嘟哝起来。 说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是我妹妹的事。是这样,我妹妹天生是个冷美人,把贞操看得比生命都宝贵。她来这儿之前就给我提出条件,说是到这里一定要保证她的人身安全,否则,即使能挣座金山银山她也不干。 到底出什么事了?快些说嘛。 她来没几天,就有人想做她的活。不过,这也好对付,困难在于张总看上她了。他找过她几次,而我妹妹死不相从。近几天,张总对她总是摸摸搭搭的。昨天,我妹妹对我说,如果张成功再戏弄她,她就给他耳光子吃。或者……你看这事…… 大娇,你妹妹把处女膜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那就走人得了。 走人?刚来一个多月就走,我如何向家人交代? 那我就没招了,你能让我去给我弟弟说,请不要破坏徐大娇妹妹的那个膜吗? 张市长,你真的没办法啦?到时候我妹妹发起疯来,就只好让张总品尝一下厉害了。 18 白董事长,娲城马上就到了。张胜利悄声对坐在他左边的白云开说。 白云开正在闭目养神,一听张胜利的话,顿时挺直了身子。哦,快到了吗? 是的。只有十里路了。 白云开睁开略显浮肿的眼睛扫视车外。夜色已经四合,大道两旁的树影黑黢黢的,前方出现一片亮光,估计那就是他阔别已久的娲城。 第一章 春 花(29) 张市长,今天中午我喝多了,此时此刻我只能醉眼蒙[ht5,7”]目[kg-*3][ht5,6”]龙[ht]看故土了。 不多,喝得不多。白董事长,您是海量。今天中午我并没敢多敬您,是省委统战部的几位领导让您喝了几杯。我呀,把机会放在今晚了。 白云开连连摆手:张市长,请你手下留情,不知怎的,我一回到中原大地,好像是见酒就醉。 白董事长,这可能是乡情所致,家乡水浓于酒啊! 有道理,有道理。白云开连连点头。 前面的亮光越来越强。车进入市郊了。现在,张胜利和白云开坐的皇冠轿车远远地跑到了前面,市委统战部两位领导坐的伏尔加在后面狂追不止。 师傅,白云开向司机打了一声招唿,车放慢点儿,放慢点儿。 小王,快减点速。张胜利也随口说了一句,然后转向白云开。白董事长,你离家将近四十年了,你看,你还认得这个家吗? 张市长,现在的娲城北郊已经面目全新了,实在难寻旧迹啊!不过,我想娲河总还是老样子吧? 不,白董事长,娲河也变样了。喏,马上就到娲河大桥了,你看看就知道了。 娲河也变了? 是的,但说城区那段河道,原来是个大弯子,现在已经取直了。还有,原来过河只是靠船摆渡,而现在已经修了三座大桥,交通可便利呢! 轿车缓缓爬上了西边的一座娲河大桥。桥上两排路灯亮如白昼,白色桥栏笔直地向前延伸。 停车!白云开突然叫了一声。 轿车靠边停下后,白云开随即从车内钻了出来,张胜利也将笨重的身子移至车外。 白云开登上桥栏台阶,默默地凭栏西望。 张胜利走到白云开身边问,白董事长,这娲河跟过去是不一样了吧? 是大不一样了。白云开说罢现出沉思之状。过了片刻,他问,这座桥是在哪个方位?我是说这桥离渡口多远? 这桥是在渡口东边,离渡口大约三里地。西边那一熘灯光,就是正在兴建的新桥,新桥西边就是渡口。 噢。确实变了。河道一取直,我真的认不出来了。 你看,白董事长。张胜利转身向东指去。东边那两座桥,和这里是一条直线,两岸的滨河大道又平又直,行车非常便利,同时这也便于进行城市规划。 白云开转身东望,只见娲河大桥灯光如练,河水如墨如黛,两岸华灯溢彩,如同天上的灿烂银河。一幢幢高层建筑拔地而起,宛若群峰岿然壁立。 张市长,娲城变得太美啦!白云开说,如果你不介绍,我还真是脚踏家门不敢进呢! 白董事长,这一切还不足为美。张胜利又转身指着西边说,在那座正在施工的大桥西边,将要建一处风格独具的游览区。岸北一带将建一座大型公园,取名女娲宫。白董事长,你肯定知道女娲是传说中的人类之母,咱这娲城顾名思义就是女娲居住之所,建这样一个神话公园,是天下独一无二的。里面不仅设计了仿古楼阁,还有假山喷泉。再说那一带是白龙河、黑龙河与娲河的交汇处,水域宽阔,河心又有一座小岛,准备开闢水上乐园。这样一来,两园相连,交相辉映,游客来到这里,既能品尝女娲神话的丰富内涵,又可领略娲城的奇异风光,肯定会赏心悦目,流连忘返。张胜利把专家们关于开发城西游览区的一些论证词背了出来。 第28页 唔,这个构想太妙了。张市长,真是太妙了。白云开赞不绝口。我小时候听老年人讲,这条娲河是女娲造人时挖出来的,河中那座小岛是女娲鍊石补天留下的残渣。真没想到,你们又给这古老的神话注入了新的生命。按照这一构想,将来娲城一定会游客如云。另外也可乘机吸纳外地投资,逐步形成以旅游业拉动工商业的良好局面。 白董事长说得太对了,这正是我们市里一班人的想法!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张胜利兴致勃勃地说。 哪里,哪里,是你们有先见之明。白云开摆着手说。 白董事长过谦了。张胜利说,白董事长,不知你联想到另一点没有,就是女娲宫的兴建,与咱老家白龙潭有何关系? 嗨,张市长,这不是明摆着的吗?白龙潭离娲城渡口一箭之地,等到女娲宫和水上乐园建成后,咱白龙潭很快就成了繁荣的商业服务区了。 是啊,白董事长。到那时咱老家就不再是不城不乡的二混头了,真的成了非常繁荣的市区了。 停了一会儿,张胜利又对白云开说,白董事长,市里就是这样定的盘子。按照计划女娲宫和建桥铺路同时开工,这样可以缩短工期。但是你看,建桥工地灯火辉煌,而岸北娲城旧址丝毫没有动静。唉,不瞒你说,白董事长,现在建桥资金还有不小的缺口,而女娲宫的建款一点也没有着落,我正为此发愁呢。 第一章 春 花(30) 白云开哦了一声,立即拍着张胜利的肩说,张市长,何必发愁呢,没有过不去的路嘛。 张胜利的眼睛忽然明亮起来。 张市长,我这次回来之所以先到省里,就是怕老家的人不认得我这个天涯游子。 你想到哪里去了,白董事长。 你听我把话说完,张市长。你作为一市之长去省城接我,着实令我感动。将近四十个春秋,我无时不在怀念故土。这里不仅是生我养我的地方,而且还有我的妻子和女儿。张市长,你说我怎么会忘掉娲城,忘掉白龙潭呢?所以我说张市长,建桥和女娲宫不用发愁,我会尽绵薄之力的。 你?白董事长,我张某可不是那个意思。你还没喝上家乡一滴水,我怎好向你张口?只不过是话赶到茬上了,看着你是自己人,就向你倒出了苦衷。你看……你看……张胜利说着摊开两手,现出一副悔之莫及的样子。 张市长,你不必客气,咱是一家人嘛。你是娲城当家的,整日为娲城操劳,难道我就不该为娲城出点力吗? 那是,那是。不过,我的原意确非如此啊!张胜利顺势紧紧地握住了白云开的手。 这时,一直在一旁默然而立的统战部长王方凑过去说,白董事长,夜有点寒了,您和张市长是不是到宾馆以后再谈? 是啊,白董事长,我只顾同您说话,把春寒全给忘了,没冻着吧?张胜利急忙道歉。 没事,张市长,我回到家乡,一点冷的感觉都没有。白云开笑了笑说。 下榻之处选在女娲大酒店。那里服务条件比市委招待所好得多。去省城之前,张胜利就徵求了曹中阳的意见,所以皇冠径直开到了女娲大酒店院内。 晚宴非常丰盛,菸酒和菜餚都是上乘。市里一班人轮番敬酒,不多时白云开便舌硬言吞了。不过,他也没说什么不得体的话。那句“我会为娲城尽绵薄之力的”话,他虽然重复了三遍,可在座的头头脑脑们对此却无多余之感。白云开每重复一次,他们都连声表示感谢。 深夜,张胜利回家后一时难以成眠。他何尝会想到去省城迎接的香港大老闆,居然是父亲的不共戴天的仇人。对于白云开其人,他从小就耳熟能详。他听不少人说过他父亲曾经刺伤了白云开。在孩提时代,他认为父亲是一位英雄,因为父亲敢于和坏人搏斗;长大以后,他又认为父亲是一个情种,为了一个女人而敢于以弱抗强。后来,当父亲在娲城稍有名气的时候,白龙潭的人见了他就又不断唠叨他父亲和白云开的那段往事,甚至有人说他父亲后来当上局长应该首先感谢白云开。如果不是白云开追杀他父亲,他父亲能参加共产党吗?如果他父亲不参加共产党,现在能当上大官吗?每当听到这样的话,他总是又气又笑,但有时也觉得言之有理。自从他飞黄腾达以后,从没再听到这方面的议论,于是渐渐地把白云开给忘了。可是他这次去省城后,白云开这个名字又重新闯入了他的耳际。在他未见白云开之前,省委统战部的一位领导对他说,白董事长是香港十大富豪之一,从小搏击商海,小有所成。为了谋求大的发展,后来去了香港。近几年,他一直想回娲城老家省亲祭祖。可是由于他家原来是地主成分,他担心自己回到老家会受到冷遇,甚至还有安全方面的顾虑。等那位领导把意图讲完,他当即表态,一定要关照好香港客人,把这事当成一项政治任务来办。见到白云开后,他主动自报家门。他这样做,虽说使白云开一时感到尴尬和困惑,却很快拉近了彼此的心理距离。接下来,他谈了白龙潭的乡亲们对白云开离家后的种种猜测和美好企盼,谈了娲城市委和市政府领导对白云开回归故里的欢迎之情和接待规格,又说鑑于白云开尊贵的身份,市里一定会为他个人提供安全保障。由于害怕引起不快,他没有提及他父亲对白云开的态度。尽管如此,他想白云开也会放下心来,因为他那冤家的现任市长的儿子已经消释前嫌,老子即使仍念旧怨,也已经不足为虑了。他也没有讲什么大道理,比如阶级斗争的消失呀,社会利益的一致呀,不扒歷史旧帐,一切向前看呀,等等。他觉得那样讲并不得体。他只讲些贴皮贴骨的话,而这些话对医治白云开的心病非常有效。他更没有提到让白云开支援家乡建设的问题。他认为想掏白云开的腰包不能操之过急,只要把握好时机,白云开自己会开口的。事情的发展果然在他的预料之中。白云开刚刚踏上娲城的土地,就向他作出了郑重的承诺。他感到事情办得太顺心了,而这应归于自己的成熟老练。他很欣赏自己,为此躺在床上喜不自禁。继而他又饶有兴趣地回味起了自己在接风宴席上的高明之处。他折冲樽俎,先声夺人,讲出了白云开欲尽绵薄之力的话。而白云开也说,刚才在路上已经说了,一定要为娲城尽绵薄之力。是的,这句话的关键是前半句,在座诸公谁也抢不走他的头功了。下一步必须让曹中阳出面,做通他父亲的思想工作,叫父亲尽捐前嫌,给白云开一个面子,让白云开真正感受到家乡人的宽容大度,从而兑现自己的诺言。 第29页 第一章 春 花(31) 19 这到底是阴差阳错还是命运的必然?是歷史的倒退还是现时的恶作剧?对于白云开的突然到来,张铁胆委实感到莫名其妙!他头脑发涨,怒火中烧,坐在藤椅上不停地抽菸。菸蒂扔了一地。烟雾大团大团地从他鼻孔里往外冒。白云开,这个名字在我记忆深处已经消失很久了,早已无影无踪。原以为此人就像烟雾那样虚无,那样易碎,那样不配继续存活下去;然而现在他竟然又回来了,并成为市委书记和市长的座上客!这个流氓这个土匪这个本该碎尸万段的魔鬼!我恨不得……恨不得再去和他决一雌雄!张铁胆又勐地扔掉一枚长长的菸蒂,又长长地嘆了一口气。唉!为什么当初没有再补上一剑?如果再补一剑,自己今天就不会如此蒙辱了。可是……可是……张铁胆束手无策,只好起身在书房里踱起步来。他回来了回来了并且去了白龙潭,是市里派车把他送去的。堂而皇之!气派非凡!天哪!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啊! 张铁胆真不相信白云开还活在世上,他可是狠狠地刺过他一剑啊! 一九四八年农历八月十八。 晚饭后,白太太照例要去对门朱太太家打牌,临走时吩咐张憨留在家里餵牲口,铁蛋和李旺都去晒场照看东西。为了睡前再看荷花一眼,铁蛋就站在住室门口等着荷花露面。荷花正在屋里忙着什么,他能听到她的脚步声和翻腾东西的响动。他想一步跨到她住室里去,但终于克制住了自己。他心里明白,虽然白家大院的人都知道他和荷花的关系,可他也不能晚上去她住室。他盼着荷花出来,即使不能与她轻偎紧傍,哪怕再看一眼她的微笑,也算心满意足了。可是还没等到荷花露面,李旺夹着铺盖从他住室出来了,见铁蛋傍门而立,就朝荷花住室努努嘴说,蛋哥,你就壮起胆去办你该办的事吧,我先走啦。 铁蛋被李旺说得不好意思起来,便狠狠地捅他一拳,回屋捲起铺盖同他一起上场了。 夜风习习,空气中瀰漫着各种庄稼的芳香。月亮不时从云缝里钻出来,忽而又隐没了,好像在和人们捉迷藏。铁蛋躺在场里,对这一切全然不知,心思都集中到了荷花身上。他把荷花的影子拉到自己面前,一遍又一遍地端详。她那浅浅笑靥,她那明眸皓齿,她那乌黑的头髮,她那丰满的胸脯,无不使他陶醉之极!他轻轻地唤着她的芳名,轻得连身边的李旺也难听到。他为她祈祷,也向她许诺。荷花,再等几天我就把你迎到家了。你去后那个家就像个家了。他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便入睡了。在梦中,他忽然听到有人喊他。 铁蛋,快……快起来!荷花出事了! 是张憨的声音。铁蛋霍然坐起。憨哥,你说啥? 张憨气喘吁吁:我听见荷花屋里有……有吵闹声,是白少爷在……在找荷花的事。白太太还没回家,你赶……赶快回去看看吧。 铁蛋飞也似的向白家大院跑去。 白家的大门敞开着。荷花住室透着灯光。铁蛋一进院子,果然听到荷花住室有哭叫声。他一口气跑到荷花住室门前,一脚把门踹开,定睛一看,只见两个裸体正在床上扭打,并且两人手中都还操着傢伙。 住手!铁蛋大喝一声。 铁蛋哥,快来救我,快……荷花尖声哭喊。 铁蛋勐扑过去,一把揪住白少爷的头髮,把他拽下了床。 白少爷在地上打了个滚,接着就不停地挥剑向铁蛋勐刺。铁蛋机警地左躲右闪,一边向荷花喊叫,不让她靠近他俩。荷花手持剑鞘趴在床沿,一时不知如何下手。过了片刻,铁蛋双手攥住了剑柄,奋力把剑夺了过去。转瞬之间,剑锋刺进了白少爷的胸部。正当铁蛋拔出短剑,准备再次出手的时候,耳畔响起了白太太的喊声…… 张铁胆铁青着脸来到院子里,在小伞般的松树前站站,又到竹子和腊梅前站站。然而他的眼神游得很远,丝毫不在花树上。张雪莲正在厨房忙活,她朝窗外望了一眼,发觉张铁胆又有了什么心事。 白云开?他还当真活着?肯定是的。不然,曹书记为什么早上打电话说他已回到娲城,今天上午要回白龙潭省亲,并且安排我作好接见他的准备?他肯定没死。事情肯定是这样的。这时,张铁胆想起他从部队回到白龙潭的第二天,李芹给他透露的那个秘密。 午夜,铁蛋在梦中听到门响了。仔细听,咚咚。谁?他霍地滚下床,跑到了门后。谁?是我,铁蛋。声音很熟,是她。她来干什么?地主婆,阶级敌人!虽然……李芹,你想干啥?有事明天回乡公所去说!铁蛋,不,张秘书,是急事,我现在就得给你说。好吧,我答应你,你就站在门外说吧。我不能让这个女人进来,她太危险了。她进了屋我以后就说不清了。说吧,还犹豫什么?门外传来呜咽声。你要不说我就睡去了。不,我说。铁蛋,我那口子,他……他不一定死。真的。不一定死?这个女人为何撒谎?你走后不久,他的伤就好了。扎的并不是要命处。他在医院住了十来天就回来了。他四处找你,方圆几十里都找遍了。他发誓要找你报仇,并说要找回他那把剑。那是一把宝剑,比他的命还值钱。后来呢?后来他就去临娲一带找你。他说荷花是临娲人,你可能在那儿藏着。但是他去后再也没有回来。不过,铁蛋,他不一定死啊。说不定他是藏在哪个角落里了,等你回家后再瞅机会下手。我是这么想的。也不是没一点根据。据说……据说国民党走时留下了很多特务,准备找机会搞破坏。铁蛋,你要相信我,白云开可是很毒辣很狡猾的。唉,你怎么不吭声呢?是不相信我吧?但我要给你提个醒。哎,铁蛋,你怎么不说话呀?你让我进屋吧,我求你,求你啦。铁蛋,难道你把我的情意全忘了……忘了吗?好啦,还有其他话吗?没……没有啦。你可要注意呀,铁蛋,现在天下也不平稳,你可千万……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走吧。又一阵隐泣声。走吧!走吧。这女人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是想腐蚀我吗?不,不像。原来她就是这样待我的呀。不!她可能是条毒蛇,美女蛇!你走吧,你不走我就把你抓起来啦!过了一会儿,脚步声渐渐远了。她走了。他躺回被窝,怎么也不相信白云开还会活着。白云开极有可能在解放临娲时被炸死,或者被解放军抓起来给毙了。然而后来他又很相信李芹的话。这个谜困扰了他几年。再后来他坚信白云开是真的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 第30页 第一章 春 花(32) 20 松针带着短短的黄梢,竹子青青的,腊梅拖着嶙峋的枝条。张铁胆转着,看着,但他眼中空无一物,心思一直凝固在白云开这个不速之客身上。正在这时,一只硕鼠从他脚下跑过,把他吓了一跳。他缓过神,急忙追了过去,但他哪是老鼠的对手!老鼠窜上松枝,随即又跃上墙头跑了。他气得骂了一句。张雪莲看到了这一幕,站在厨房里偷笑。他一时怒气难消,便重新回到书房坐下来。坐了片刻,他就从书柜里拿出那把短剑抚摩起来。 唉,我这是怎么啦?是想砍老鼠还是真的要去復刺白云开?张铁胆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有些可笑,就把剑扔在桌上,点起一支烟又抽起来。白云开不会是敌特。不会。他若是敌特,恐怕回家时就不会惊动省里和市里了。不会的,他不会是回来报仇的。难道他是专门回来接李芹母女的吗?听曹书记说他在香港已另立家室,怎会再让李芹回他身边呢?如果他要接李芹去香港,她肯定不去。我了解她。我知道李芹并不喜欢他。也很难说。现在白云开成了亿万富翁,受了大半辈子苦的李芹会放弃享乐的机会吗?但是也很难说。当年她不是放着白云开那个阔少不爱,而偏偏爱我这个穷小子吗? 张铁胆整个身心都在仇恨与宽容之间挣扎,一会儿接近仇恨,一会儿趋向宽容,久久难以平静,后来他的心思又定格在白太太身上。 是的,当初白太太确实是爱他的。 白太太年长铁蛋两岁,她十二岁那年就到铁蛋家当了佣人。那时,铁蛋总是叫她小芹,而她喜欢称他小少爷。每天早上都是她催铁蛋起床上学。如果铁蛋迟迟不起来,她便掀掉他的被子,让他露出光光的身子。当铁蛋想向她发脾气时,她总是笑着胳肢他,弄得他拿她没法。当时在铁蛋家扛活的还有白云开和他的父亲。后来白家发了大财——据说他父子俩杀害了一个过路的商人,抢了他的许多钱财——白家父子便离开铁蛋家,自己做起地主来。小芹十六岁时成了白云开的女人,竟然奇蹟般地当起了太太。一年后婆婆死了,她就成了白家的女掌柜。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两年以后铁蛋家彻底穷了,铁蛋不得不乞求白家给他找份活干。他需要活命,哪里还顾得家族的耻辱!开始的时候,他在白家落落寡合,只是默默地干活,默默地睡觉。后来,白太太对他百般抚慰,他的耻辱感才慢慢消失了。可是随着星移斗转,铁蛋越来越感觉出白太太对他的情意超出了他的想像,直到最后他才知道,白太太对他心仪已久,愿意把她最宝贵的东西给他。 白太太第一次向铁蛋表示爱意,是他在白家过第三个麦口的时候。那段时间农活最忙,白家雇了十来个短工。人多吃的也多。白天顾不着磨面,他和李旺就晚上轮着干。那晚轮到他了,吃过晚饭他就套上骡子磨起来。天气闷热,一会儿裤头便被汗水浸透了。那是他唯一的一条裤头,并且已经一连穿几天了,早该洗了。于是他把裤头脱下来放进水盆里洗了几把,然后晾在磨房里的绳上。一个二十岁的男孩子光着身子干活,连他自己也觉得好笑。但是裤头不洗实在不能穿了,况且晚上谁也不会再到磨房来,就将就一下吧。可是事不凑巧,那晚白太太偏偏闯进了磨房。 白太太,你……铁蛋慌忙蹲下身子,并用手遮住了阴处。 白太太上下翻他几眼,然后笑开了。铁蛋,你这是咋啦?当小孩时光着屁股,现在怎么还是这样? 我……白太太,我的裤头湿了。 湿了就换上一件呗。 我没有换的……白太太,你快走吧。 白太太笑着走了,一会儿又折回来,手里拿着一条裤头。 铁蛋,几天前我就知道你没换洗的裤头,这不,我给你做了一个,看穿上合适吗?白太太说罢,将裤头放在罗面柜上,回眸一笑走了。 那年夏天,铁蛋终于有了换洗的裤头。他每当穿上白太太送的裤头,心里总是甜甜的。白太太也总是喜欢往他身上瞅,瞅后便望着他笑,弄得他很不自在。 一天,出门多日的白少爷突然寄回了一封信。白太太把铁蛋叫到堂屋,让他念给她听。她让他坐在一条长凳上,而她坐在他身边,紧紧地偎着他。他念着念着,觉得她的一个乳房贴在了他的胳膊上,并且越贴越紧,那温柔的感觉顿时使他心猿意马。但是他没敢动一动,直到念完信才欠了一下身子。 白太太,少爷怕是还得些日子才能回来。铁蛋没活找话。 不回来也不要紧,反正这个家离了他也照样过。白太太说着,眼睛火辣辣地望着铁蛋。他很不好意思,便站起来想走。她急忙拽住他的手,以哀怨的口气说,铁蛋,难道你就不能陪我坐坐吗? 铁蛋迟疑片刻,就又默默地坐下来。 第一章 春 花(33) 白太太的手没有松开:铁蛋,原来咱俩多随便啊,我很喜欢那时的你。而现在你变得姑娘似的胆小,难道我是个恶魔吗? 不,白太太。 你这样叫我,听着有点别扭,还是叫我小芹吧。白太太说着,用力握了一下铁蛋的手。 小芹,不,白太太,我怕。 你怕啥呢? 我怕别人说三道四。 让他们说去吧,可谁会知道呢?铁蛋,我喜欢你。白太太说罢勐然在铁蛋脸上亲了一下。 第31页 从那以后,有一年多,白太太没再找过铁蛋。他想,白太太亲他一回便把他忘了,这说明白太太并不是真心爱他,自己以后就不必担心惹麻烦了。可是后来白太太又找了他。 一个雷雨之夜,铁蛋正恹恹欲睡,白太太打着伞跑进了他的住室。她坐在床沿上摇着他的头说,铁蛋,我好怕。我怕炸雷。 铁蛋想坐起来,白太太双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白太太,我…… 你也怕炸雷吗,铁蛋?白太太笑笑,将脸贴在他的胸脯上。你听,铁蛋,你的心跳得可快呢。又是一声雷响,白太太身子颤抖一下,随即倒在铁蛋怀里。 外面风大雨急。闪电不时从窗外射到床上。屋里充满了恐怖。 白太太,这样不好,我怕别人说你的闲话。铁蛋挣扎着坐了起来。 白太太嘆了口气:铁蛋,说真的,在我眼里,你才是真正的少爷,永远是少爷。不就是这几年你家败落了吗?可这并不是你的过错,是上一辈作的孽呀。你知道白云开是啥人?我不说你也清楚。我整天跟着他担惊受怕,可也劝不住他。有时……有时我心里苦闷就想找你。铁蛋,你不笑话我吧? 这没啥可笑的。只是…… 那……那你有时想不想给我说说话? 我想。只是不敢。 难道你不想要女人吗? 我……不……我不想要。 铁蛋,你多傻。白太太说着,把铁蛋抱得更紧了。 铁蛋意识到必须马上让白太太走开,但一时又无力拒绝。 白太太,你能嫁给我吗?不知何故,铁蛋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白太太在铁蛋怀里轻轻咬了一口,然后说,铁蛋,我敢嫁给你,你敢要我吗?铁蛋无言以对。 铁蛋,难道我不嫁给你就不能喜欢你吗?他白云开在外头不是也玩女人吗?为啥我要给他守节?他一年不回家几趟,我整天都在熬寡啊。铁蛋,我就只喜欢你一人,在你家时就喜欢你,现在仍然是这样。白太太说罢,一只手在铁蛋胸脯上轻拂起来。 铁蛋急了,一把推开了白太太。不,白太太,咱俩不能这样。我不能走我爹的老路。我不能! 铁蛋,你……白太太一时惊呆了。当她意识到自己受了伤害,便气唿唿地下床走了。 腊月的一天,一个邻居来到白家大院,说是铁蛋母亲病了。铁蛋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两个月没有回家。他匆匆地赶到家时,母亲已经奄奄一息。他在心里痛骂自己。自己为了多给白太太干活,弥补自己欠她的情债,竟把母亲给忘却了。他为母亲请来了娲城最好的医生,用了最好的药。他这样做可能不是在治疗母亲的病,而是在治疗自己的良心。 铁蛋回家的第二天上午,白太太探视了他的母亲,临走时塞给他一卷钱说,铁蛋,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伺候她老人家那时候,她待我不薄。没想到她命不好,后来成了这个结局。这点钱你就拿着给她治病吧。 铁蛋收下了白太太的钱,但钱并没保住母亲的生命,三天后母亲永远闭上了眼睛。他为母亲买了一口薄棺,也算体面地把她下了葬。母亲比父亲强多了,父亲是用席捲着埋的。想到白太太给他争得的面子,在哭母亲的时候,他也不住地为白太太的深情厚谊而哭。 张铁胆爬上了红楼小区前面的河堤,而后走进沙滩,贴着水边走来走去。后来累了,就回家躺在了床上。 李芹啊,你的思路总是让我捉摸不透。你是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女子。我那样对待你,而你从不计较,总是以德报怨。“文革”中你受了那么多非人的折磨,其中多半是因为我。当有人整我,说我与你有苟且之事时,你宁死不招。你挨过造反派的皮鞭。你满身是血,衣服都被打烂了,你也不招!你脖子上挂着地主婆和大破鞋两个牌子游街,你硬是顶过来了。一个弱女子,比我强啊!我这个“走资派”在娲城呆不住了,就潜回到白龙潭。我这个经过战火熔炼的人竟然撑不下去了!是的,那一次我已拿定主意自尽。绳已悬在樑上。我没带剑,将它藏在了娲城。然而你来了,你咚咚地敲门。你说再不开门你就用石头砸窗户了。我无奈才拉开了门闩。你一头扑到我怀里抱住了我。你说铁蛋你还算个男人吗?铁蛋你白当了多年干部!铁蛋你……你的哭打动了我。我从樑上解下绳子,把它扔到了墙角里。那夜你没走。你说你宁死也不走了,你不能离开我。你在对面床上躺下来,直到黎明。我向你作出了生的许诺,你才回家去。李芹,这些往事我会忘吗?我没忘,你保护了我,但我却无力保护你啊!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我什么也没有做。我不敢去做呀!我是共产党员,这是咱俩永难跨越的鸿沟!你挨批挨斗,你干那些你不该干的重活,这些我都知道,但我又无可奈何。有时我觉得自己应该这样,有时我的心又像被虫子噬咬,我没半点人性啊!我对你没尽到人道,我后来就是这么想的。你一生有多少过错呢?我对你太不人道了。李芹,我原想你死后我要偷偷到你坟上哭上一场。我会的。我曾这样想过。但你很坚强,一切苦难你都熬过来了。后来你熬出了头。你去城里见我,说你的帽子摘了。我说我知道了,庆贺一下吧。于是我请你在饭店吃了一碗烩面。我问你,李芹,你怎么老是那样待我好?你说我是一个好人。你说你喜欢好人。唉,李芹,真没想到白云开会回来。他真的回来了,连你恐怕也不相信吧?他现在可能已坐在你面前。李芹,你将如何对待他呢?他可是市里的贵宾啊,不再是几十年前的那个土匪加流氓了。真的不是了。李芹,白云开能回来看你,证明他对你还有一份情意。你不能冷落他,尽管你从来没爱过他。你出身蓬门,并不稀罕富贵。你当太太时也从未苛苦过伙计。是白家父子看上了你的美貌,他要娶你。你应父母之命去了,但你并没有沾上匪气。你没有。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我不敢。我没那个胆啊。唉,李芹,没爱的家庭太多了。我没告诉过你我的不幸,所以你也不知道我的家里也缺少爱。真是这样。我的心怎么也收不回来,它永远属于那个临娲的姑娘。尽管原来它也曾在你的身边徘徊。但它是真正属于荷花的。我寻不到荷花了。我绝望了。就在这时许多双手把一个陌生女人推到了我怀里。她也是穷人家的姑娘,但我对她就是爱不起来。我也弄不清爱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给我生了两个儿子,在我心中她仅仅是儿子的母亲,与我在感情上无缘。李芹,即便这样,我们不也过了几十年吗?你呀,也不要在感情上太认真。况且现在的白云开已不是过去的白云开了。他能回来也是难得的,是没忘家乡,没忘你。况且听说他还准备向咱娲城捐资呢。李芹,人是可变的。年轻时荒唐,到老了能回心转意就好。白云开又回到正道上来,说明他的心底还是留着一点人性的。李芹,你不会让他尴尬吧?我想你是不会的。我也不会那么做。曹书记让我跟白云开接触一下,我不能拆台。 第32页 第一章 春 花(34) 21 皇冠轿车轻轻地泊在一座普普通通的院落前。紧随其后的一辆红桑塔纳也停下来。 白董事长,到了。潘龙说罢先跳下车,然后敏捷地为白云开打开了车门。 白云开缓缓地从车内探出头来。也许由于激动,他下车后双腿抖得很厉害,一时竟难以举步。潘龙急忙搀住了他的胳膊。 就是这个大门。白董事长,您看英姐出来接您来了。潘龙早晨通知白云开的家属时来过这里,因此他认识这个院子里的女主人。 白云开睁开满是泪花的双眼,呆呆地望着迎面而来的中年女子。你是英英? 爸!英英哭喊着跑了过去,然后双手握住了白云开伸出的一只大手。 英英,你还认识爸爸? 爸!英英想回答爸爸的话,但已泣不成声。院子里又走出来三个人,一个中年男子,两个小孩,他们一起围上来。 爸爸,快进屋吧。中年男子说。他是英英的丈夫。 白云开被前扯后拥着进堂屋后,见一位满头白髮的女人正伏在桌子上嘤嘤而泣。她就是白云开几十年前的妻子李芹。 妈,俺爸回来了。英英叫了一声。 李芹慢慢地抬起泪眼,但并没有去看白云开。云开,坐吧。我心里难受。英英,给你爸倒茶。 白云开面色木然。他端详着眼前这位白髮女人,嘴唇似张亦合,良久没有做声。 这时,潘龙上前与白云开打招唿说,白董事长,您和阿姨说话吧,我和民警在大门外等您,中午咱一块儿回市里吃饭。 潘秘书,谢谢你了。你们不必等我了,中午我在这儿吃就行啦。 白董事长,这是张市长的安排,我们就在外面等您。 潘龙走后不久,英英夫妇和两个孩子回到西屋,把堂屋留给了一对分离多年的老人。 李芹欠身离开桌子,在小竹床上坐直了,但头又垂了下去,不时用手帕拭着眼泪。白云开也垂下了头,微闭双目,清圆的泪珠顺颊而下。 芹,我对不起你,我撇下了你和英英。但我这几十年始终没忘你们娘俩。你要理解我。 你是怎么过来的,云开? 唉,我吗?一言难尽。白云开往外瞅了一眼,然后转脸看着李芹。真是一言难尽啊。唉,怎么说呢?简单地说,那次我出家后,在临娲转了几天。当时国民党正南撤,解放军马上要过来。我想,要是落到共产党手里我就完了,但也不能跟着国民党走。若是回家,将来肯定没好结果。正在左右为难,刚巧碰上了一个做生意的朋友。他让我随他去香港,说到香港后再作打算,不行就到新加坡去。我随他去了。后来共产党没打进香港,我就在香港安了身。芹,就是这样,我保住了一条命,并且慢慢地在香港站住了脚。我什么都干过,先是给邀我去香港的那个赵老闆干,后来我攒了钱就自己干。你知道我是不安分的,不可能在别人手下长呆下去。几十年来,我到过许多国家,生意越干越大。说实话,我不能瞒你,我去香港的第二年又成了一个家。请你原谅我。芹,你一定要原谅我。我想我肯定回不了大陆了,一辈子不会再见到你了,不会再见英英了。白云开停下来唏嘘一阵,又慢慢地说了下去。我不瞒你,瞒你我就不回来了。芹,我真的又成立了一个家。我需要帮手,又不能把你接去。我就是这样想的,唉,实在是对不起你。芹,真是这样。 芹,就是这样,当时我不走不行。不离开你不行。离开你时也不能给你说一声。这事不能说啊。我拾了一条命。到香港后命运也算对得起我,尽管我也没积什么德。当然我是奋斗了,为了适应环境,我下苦功学了文化。唉,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和一个广东的女人过到现在,有两男一女。芹,这事我不能瞒你。但我也总是忘不了你,忘不了英英。我欠着你娘俩的情。几年前大陆开禁时,我多想立刻回来见你,但我怕。我还没摸透底。一等又是几年。去年我试着在深圳办了一个分公司,其间来大陆几趟,见了共产党的一些头头脑脑,觉得也没有什么圈套,很安全的。但当时还是不敢回内地来,因为内地还没全面开放。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找机会回白龙潭来。而现在,我已坐到了你面前,心里没有丝毫顾虑了。是张市长亲自去省里接我的。不料他就是张铁蛋的公子。唉,命运啊,就是这么喜怒无常。这事谁会想得到呢?好在两个家族几十年后都站住了脚。芹,你受尽了苦,不说我也能猜到。共产党过去很注重歷史。现在好了,你是公民了,权利和其他人都一样了。芹,我也没想到你能有这么一天,正如我没想到我会有今日。哎,芹,你说话呀!我多么希望听到你的声音。 李芹又抹了一把泪。你回来了,我还能说啥呢?你能活着回来就好,你有没有钱我倒不在乎。云开,你还让我说啥呢?只要是走正道。唉,但愿你……你不会……有其他想法吧? 第一章 春 花(35) 芹,你为什么现在还那样想呢?看来这全是因为咱俩分别太久了。我只是想你和英英,想回家看看。我觉得我有责任来看你。这个责任每日每夜都在唿唤我,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子规。你要相信我。如果说过去我的良心丢了,难道现在就不会再找回来吗?请你相信我,我不会再干让你生气的事。现在深圳有我的分公司,我刚才已经给你说了。我是想让你和英英搬到深圳去。我不能不为你和英英考虑,当然也包括其他亲人。去南方总会过得好些。在这个世界上没有钱就没法过好。芹,请相信我,这就是我这次回白龙潭的目的。 第33页 将近中午,张胜利坐车去了白龙潭,要接白云开回娲城用餐,但首先被李芹婉拒了。她说,让闺女他爸在老家吃顿便饭吧,他们父女俩得好好说说话,不用麻烦你们了。 张胜利见白云开也不想走,于是不再勉强,临走时安排潘龙和三个便衣民警继续警戒,等他回到娲城派人来接替他们。 午饭是白云开点的,是他最喜欢喝的芝麻叶面条。他喝了两碗面条。英英做了四个菜,他吃得很少。晚上,张胜利亲自把白云开和李芹一家接到了女娲大酒店。女婿抑制不住见到岳父后的兴奋,酒一会儿便喝多了。十点左右,张胜利让潘龙把李芹一家送回了白龙潭。白云开留在酒店歇息。 夜深了。白云开躺在席梦思床上辗转伏枕,脑子异常兴奋。李芹总算接纳了他,英英两口待他亲热无比,两个外孙也很可爱。后来,他带着这种满足感刚想入睡,门铃响了。他以为是市里领导又有要事同他商谈,于是便爬起来开了门。 一个妙龄少女羞答答地走了进去。 白云开一见,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可很快又暗淡了。 你来干什么? 您不需要特殊服务吗?少女一副怯怯的样子。 不,我不需要。白云开没想到时下老家也养起“鸡”来。 是张市长安排的。他说你们香港人喜欢处女,这对生意吉利,而我还没…… 不要说了,赶快出去!白云开声音很低,但却很威严。 少女乞怜地望着白云开,嘴唇微微翕动,但没再发出声音。终于,她耷拉着头走了。 白云开关上门,长长地舒了口气。当他转身往床前走时,心里对自己充满了感激。 22 在白云开下榻的套房客厅里,两只手轻轻地握了一下,随即就松开了。只是轻轻地,为什么不是有力地一握?双方对此都没加以深究。重要的是,两只不能相握的手毕竟叠在了一起。这就够了。白云开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张铁胆也总算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握手之后两人的微笑都顿然而逝,但地、市电视台的摄像机却将它永久地留了下来。 张铁胆和白云开互相让座。白云开也急忙招唿曹中阳等人入座。服务小姐为他们冲上了茶。张铁胆和白云开坐下之后没再相互搭话,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说什么,会见前想好的套话都没出唇,也许是不愿再说什么。他俩似乎将歷史完全忘记了,而对现在又一无所知。他俩之间仿佛隔着一道屏风,谁也看不见谁,脸上时而漾起的微笑全然不是给予对方。他俩就这样都在努力保持着自然而轻松的沉默。这场面使曹中阳、张胜利等人甚感意外,他们只得争相寻找话题,为这种沉默刻意进行掩饰。 白董事长,如果您不觉得劳累,今天上午咱就去娲城旧址一趟,考察之后,请您对女娲宫的设计提出宝贵意见,我们好把方案再完善一下。曹中阳最后笑着说。 好吧,曹书记,我听你们的安排。身体没事。 上车时,张胜利拉住白云开的手说,白董事长,这辆皇冠是咱市里最好的车,在您回家这段时间,这辆车就专门为您服务,司机随叫随到。 张市长,你这就太客气了。 白董事长,您不要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随行人员中,还有市统战部、文化局和城建局的一把手。几辆轿车相继启动。 车队在娲城旧址南面的河堤上停下来,曹中阳走到刚从车里钻出来的白云开跟前说,白董事长,这个地方您不陌生,西傍白龙河,南依娲河,水利条件很好,女娲看中这里是有道理的。 是啊,曹书记,这确实是一块风水宝地。但从我记事时起,这里就是一片瓦砾场,只能长些杂草荆条之类的东西。白云开说。 几个人都围上来。曹中阳对张铁胆说,老局长,您对女娲旧城比较了解,请向白董事长详细介绍一下吧。 好吧。张铁胆说,我先介绍一下有关情况。其实有些情况白董事长也是了解的,因为你也在这里生活过嘛。 张局长,我原来只是听到一些传说,具体情况不甚了解,请你不吝指教。白云开说。张铁胆向河堤下看了看说,关于女娲古城,咱这一带人代代相传,可以说是其来已久了。同时一些史书对这处歷史古蹟也略有记载。据说早在春秋之前,人们便在这里建城祭祀,取名就叫“娲城”。城中建有比较像样的女娲阁。阁楼分为上下两层,上层供奉女娲,下层供奉伏羲。女娲身披树叶,赤脚散发,左手抓着一只大鰲,右手握着一条长蛇,形象很有原始人的特徵。每年春秋季节,人们便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进行祭祀。后来经过歷代增修,娲城已具相当规模,城垣坚实,庙宇堂皇,达到了五庙十殿,气象极为壮观。可惜这些建筑早已荡然无存了。至于娲城毁弃的原因和年代,直到现在我们也不得而知啊。 第一章 春 花(36) 张铁胆停了片刻,点上一支烟又接着介绍。近几年,地市文物部门根据民间传说和史书记载,在这一带多次进行勘探,去年八月,终于在几米深的地下找到了娲城旧址。白董事长,你看,城址就在这河堤下面。城址是正方形的,分为内外两层。城墙是分层夯筑而成,现在残存的城墙大约三米高,八米宽。挖出的釜呀罐呀瓮呀瓦呀之类的古物非常多,经鑑定全是春秋时期的遗物。由此可见,当时的城池是相当宏伟的,居民也非常多。你们看,西南角那个高岗子,就是传说和记载中的女娲陵,通过发掘这一切都得到了证实。 第34页 随着张铁胆的指引,众人的目光一齐向女娲陵遗址扫去,脚步也不约而同地开始往那里迈。到那个高岗以后,他们走走停停,徜徉多时,然后向旧城腹地走去。每见一片瓦砾或陶片,他们总要议论一番。 白董事长,你这次回娲城来,不仅见到了自己的亲人,而且又见到了圣母的遗址。怎么样,不虚此行吧?曹中阳跟白云开搭话。 是的,非常值得,非常值得。白云开连声说,女娲是传说中的华夏之母,我小时候就听说过这个传说,并且也听说她就安息在这一带,只是具体地址不详,这一次就彻底弄清了。 白董事长,这可是咱白龙潭的骄傲啊!张胜利也在设法寻找话题。咱村临着娲城,肯定是华夏先民们的猎捕之地,歷史同样悠久。 娲城旧址的发掘不仅能让白龙潭人引以为豪,而且也给现代娲城增色不少。曹中阳看了张铁胆一眼,然后又笑着转向白云开说,这都是老局长他们的成绩,他们文化部门近几年的挖掘很有成效,有了这些文物的佐证,我们娲城就不是假冒的了。 听曹中阳这么一说,大家都又开心地笑了起来。 白董事长,市里关于修建女娲宫的方案前天晚上就提到了,总体思路就是这样的:我们一方面要恢復娲城的旧观,比如城池的规模,庙宇的数量,让它真正能体现出作为华夏之源的博大、恢弘和壮丽;另一方面,我们还准备在它东侧建一个广场,南面建一处水上乐园,从而增添一部分现代内容,这包括草坪花圃,水塘喷泉,凉亭铸塑和娱乐设施等等。目标就是把女娲宫建成一座大型游乐园,让海内外的游客都渴望到此一游。曹中阳又兴致勃勃地说。 白董事长,张胜利补充说,女娲宫是一项大工程,但它仅是娲城西区开发的一部分。你看,就从这里开始,向南向北五公里范围内,市里拟建十个大型居民园区,还要建几所学校,包括小学、中学和高等职业技术学校。另外,也要建几个上档次的商场和酒馆。总的来说,是要把这一带变成集游乐、文教和商业于一体的新城区,到那时候白龙潭也会美在其中了。 这太好了!你们这一代领导真有气魄,听了你们的西区开发方案,真让我精神振奋。白云开说。 白董事长,今天请你到这里实地考察,就是想听听你的高见。曹中阳说。 白董事长,这是咱自己的事,你见多识广,不要吝啬智慧呀!张胜利说。 白云开笑了起来:曹书记,张市长,你们的方案非常好,我没有智慧,只能出点力。 白董事长,有您的鼎力支持,我们市委、市政府一班人就更有信心了。曹中阳上前握住白云开的手说。 白云开笑了笑说,这就叫做有智出智,无智出力嘛,只要大家尽其所能,我相信这个目标一定会实现的。 白云开的话说得很得体,但他到底能捐多大个数字,他始终不肯透底,使在场的人颇费猜测。 将近中午,他们开始往回走。脚下坑坑洼洼的,到处残留着发掘后的痕迹。当他们重新回到河堤上时,曹中阳说,白董事长,你累了吧?现在咱就回去休息。 23 每逢星期天,张胜利和王晓红往往要多睡会儿,但有时他们还得办事,需要早点做饭,所以张雪莲连星期天也不贪懒。她把饭做好后,如果主人尚未起床,她便耐心等候。若是他们起床后饭凉了,她就重新在煤气上给热一下。张雪莲的精细使张铁胆一家极为满意。 张铁胆每天都是六点起床。他大概还恪守着上班时的习惯,起床时间几乎一分不差,总是那样的准确。洗漱后他便开始在院子里欣赏他的花树,或给花树洒水施肥。张雪莲初进红楼小院时,有一次她在张铁胆洗漱时给花树洒了水,过后他说,雪莲,你得给你大叔留点活干干,不然你大叔就真的失业了。他笑两声,然后又说,再说给花树浇水嘛,还是有点学问的,渴着它们不行,可淹着了也不行,往后你就把这活留给我吧。从那以后,张雪莲就不再操花树的心了,只是喜欢在厨房里看他提着长嘴壶往花树上洒水。他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常令张雪莲忍俊不禁。 第一章 春 花(37) 又一个星期天到了。张雪莲和张铁胆几乎是同时起床。张雪莲在厨房做饭的时候,张铁胆又开始为花树洒水。 一会儿,张铁胆浇好了花树,张胜利三口也起床洗漱完毕,一家人便坐下来吃饭。 雪莲,吃过饭咱到街上转转吧。你来一个多月了,我还没陪你去玩玩呢。王晓红说。 娲城我也转过几回,只不过这几年变化大了些,你是大忙人,就不要陪我去逛了。张雪莲说。 王晓红正要张口,张胜利抢过话茬说,雪莲,你就跟晓红去转转吧,天气开始热了,你来时带的衣服肯定不多,就让晓红给你买一套吧。 张胜利真会做人情,这话我还没说哩,他便来买好。王晓红不满。 我这不是买好,还要出点正汗呢。这样吧,雪莲相中什么就买什么,钱呢,由我来出。 张雪莲急忙说,张市长,晓红,你们的心意我领了,衣服可不能买,我有换洗的。 飞飞说,张阿姨很辛苦哩,爸妈给你买衣服,你就别推辞了。 张铁胆一直默默地吃着,这时也开了口。晓红,你们去时我给你点儿钱,你给潘龙买套西服,让雪莲给他送去。我过生日收了他的礼,这算还他的情了。 第35页 大叔,你论得好真呀。张雪莲说。 为了咱爸的心理健康,咱照办得了。王晓红瞅了一眼张胜利说。 吃罢饭,飞飞按照妈妈的吩咐留在家做作业,王晓红和张雪莲拾掇一会儿家务便出了门。 雪莲,咱认识好多年了,你又是娲城的媳妇,可过去也没机会共同逛街。王晓红不无遗憾地说。 是啊,这多亏了我表妹,不是她介绍,我真不会又见到你。 你表妹?她是谁?王晓红吃惊地问。 就是女娲大酒店的公关经理呀,她叫徐大娇。怎么,张市长没给你说过我的介绍人? 噢,没说过,张胜利办事一般都不给我细说,我也从不多问。王晓红说。 停了一会儿,王晓红说,雪莲,荷花商城刚建好一年,它是张胜利负责建的。筹建时张胜利是分管工商城建的副市长,任市长后仍抓这事。另外,现在西郊正建的那座娲河大桥,也由他亲手管着。所以,张胜利这几年在娲城的政声还算不错。 是的。张雪莲说,我也看出来了,张市长确实能干,是个干大事的人。 他呀,也是遇到机会啦。你原来还不了解他吗?在知青部落里,他是最不打眼的一个人。王晓红说罢笑了笑。 晓红,这叫怀才不露嘛。张雪莲解释说。 她俩来到荷花商城北大门,随着人流鱼贯而入。跃入眼帘的全为两层楼,上层饰有琉璃瓦檐和欧式拱窗,外观古朴又杂以洋味,堪称中西合璧之作。市场建筑规模宏大,十几排楼房纵横相通,按商品种类分为许多小区,既搞批发又兼零售。 雪莲,这里称做商城还算名符其实吧? 晓红,我还真没见过这么大的市场哩。 这是中原最大的小商品市场。王晓红继续介绍着。 前面是个小广场,中间竖着一尊巨大的人物塑像。王晓红说,那就是闻名遐迩的荷花仙子塑像。 她俩来到荷花仙子塑像正面。举目望去,荷花仙子亭亭玉立,乳白色的衣裙上褶皱重重,好像有缕缕暖风在轻揉曼抚。底座是一朵巨大的粉红色荷花,周围有绿色荷叶相托。 真有神韵啊!张雪莲嘆为观止。 王晓红没附和,却将目光移到张雪莲脸上。雪莲,这荷花仙子就是你啊! 晓红,你别瞎扯! 莲和荷名字不同,实质是一样的嘛!雪莲,我是实话实说,你怎么认识不到自己的美? 张雪莲顿时羞红了脸。她拉了一下王晓红的手说,晓红,咱到哪里去买衣服呀? 不用慌。王晓红又看了几眼荷花仙子,然后问,雪莲,你知道这尊塑像是出于谁之手吗? 张雪莲摇了摇头。 这是我的一个高中同学的作品。他叫东方亮,和我同届不同班。 张雪莲说,他真不简单,简直是大师级的。 王晓红笑了笑,没再说什么,随即拉着张雪莲的手往南走,不多时便到了服装市场。面对五光十色、款式各异的服装,她俩一时挑花了眼,不知究竟买哪件才好。她俩都不太懂面料,只是在颜色和款式上进行挑剔,转了好多门店,终于累了,终于也下定了决心。张雪莲挑了一套黑色西装,王晓红拣的西装是墨绿色的。给潘龙买西装时,王晓红选了一套咖啡色的。飞飞喜欢深红的,于是就给他买了一件深红色茄克。王晓红说,买衣服没张胜利的份,因为别人送的他就穿不完。对老爷子必须有所表示。于是就给张铁胆买了一件纯羊毛衫。 第一章 春 花(38) 当晚,张雪莲去了潘龙家,然后又折到大桥工地。 张雪莲从自行车篓里拿出两张报纸摊在河堤外沿,招唿张剑一同坐下。 剑,今天我和晓红逛了荷花商城,她给我买了一套西装,你看,张雪莲说着站了起来,面对张剑挺直身子,然后又转身让张剑看她的后背,怎么样?可身吗? 很好看,莲姐。张剑仔细看了看,尽管是在昏黄的路灯下,仍能大致看出衣服的质地和款式,张雪莲穿上更显得美丽端庄。 张雪莲重新坐下,顺势偎在张剑怀里。剑,刚才我是从赵小燕家过来的。 莲姐,你是去拜访老朋友呀? 来几个星期了,还没顾着到她家看看,不过,今晚我去是给潘龙送衣服的。张大叔过生日时潘龙送了寿礼,老人过意不去,便买了一套西装让我给送去了。 哦,这么说,张胜利的父亲是挺正派的。 大叔人很正派,不少人送钱他都不要,唯独把潘龙送的一件不值钱的工艺品留下了,这不,过后他又想法拉平了。 潘龙家的情况怎样? 潘龙跟着张胜利当秘书,赵小燕在毛纺厂当质检科长,经济情况不是太好。潘龙没有分到公房。厂里给赵小燕一间房,女儿大了没地方住,便住在她姥姥家里。住房还算小事,重要的是厂子快垮了,赵小燕现在心情很糟。 毛纺厂原来不是很出名吗?怎么会垮呢? 听赵小燕说,这两年厂子包给一个姓田的了,供销科长是他的小舅子,主管会计是他的情妇,厂子几乎成了他个人的。他小舅子进料时不断以次充好,产品质量下降,销路给断了,加上厂长和会计不断在帐上做手脚,你说厂子能不垮吗? 张剑不做声了。停了一会儿又问,那么市里为何让姓田的当厂长呢? 第36页 张雪莲嘆了口气:姓田的原来当副厂长时名声还算可以,谁知人一当家就坏。 唉,如果是这种情况,市里该换掉他了。 换他?这谈何容易!赵小燕说他跟张胜利的关系极好,他在张胜利那儿很有分量。我到张胜利家这些日子,见姓田的不断找张胜利,也看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决非一般。 怎么,张胜利是姓田的保护神吗? 我看事实就是这样,赵小燕言之不虚。 张胜利为什么要保护他呢? 这就不好说了。算了,不说这事了。剑,张胜利说,他只是在工地见你一面,没时间跟你长谈,哪天有空想请你回家坐坐。 是得去他家一趟,别的不说,因为你在那里打工,我需要去认认家门。停了片刻,张剑又说,莲姐,我写了一首小诗,现在背给你听吧? 什么小诗?张雪莲急不可待,让张剑快背。 [htf] [zk(]尽管没有烙铁灼热 却能熨平一切烦恼[zk)][ht] 张剑吟罢,就默不做声了,只是眼睛火辣辣地看着张雪莲。 过了好大一会儿,张雪莲见张剑不再背诵,就问,剑,想不起来了吗? 完了。张剑说。 完了?难道就这两句?张雪莲大惑不解。 张剑笑笑说,是的,莲姐。 张雪莲愣了一下,然后笑开了。剑,你也太有个性了,这首诗怕是世界上最短的诗了。那么,是什么题目? 这时,张剑一只手托起张雪莲的下颏,在她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说,莲姐,就是这个。 是《吻》?张雪莲惊叫起来。 24 王秘,张市长的文章登出来了。潘龙说着把刚收到的省报往王勤的桌子上推去。 王勤熘了几眼,大概只是看看论文题目、作者姓名和小标题,便故作惊讶地说,真让人佩服呀,居然能在省报发这样大块头的理论文章。潘秘你做这样的大活,为何老是不添上自己的名呢? 哪里,哪里,我只是照模子做个粗坯,大活是张市长干的,怎敢去冒个名儿。潘龙大摇其头。 报纸被扔了过来。潘龙没想到王勤并不关心这篇文章,心里顿时生出几分不快,但又装着毫不介意的样子,抓起报纸把它放在一堆文件上,等王勤出去后,他便到市长办公室去向张胜利报喜。 张市长,你看到了吗?那篇文章登出来了,就在省报第四版。 张胜利吐了口烟,懒懒地说,刚才我看过了,删掉的不少。 删的是不少,但基本东西没动。稿子就是这样,送到报社一般都要减肥。潘龙说着,伸手抓起张胜利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点上了火。 潘龙,写文章的事不要出去乱说,那样影响不好。 老同学,这点我懂,我没对谁说呀。 没对谁说,为何有人知道是你写的?张胜利的不满溢于言表。潘龙刚想辩驳,他又截住话头说,好,你去吧,有事我再找你。 第一章 春 花(39) 潘龙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没几分钟,王勤不知从哪里也回来了。他屁股还没坐稳,就乐哈哈地问,潘秘,你没让张市长请客吗? 潘龙心里正不愉快,听王勤一问,便阴下脸说,王秘,此话从何说起? 怎么?我们几个人都等着沾你的光呢,张市长没表示庆贺一下? 别胡扯了,开玩笑也不是这么个开法。 王勤见状便改了口:老兄,开个玩笑,莫在意啊。说罢又笑着出去了。 妈的!潘龙狠狠地骂了一句。这骂,不仅是指向善妒的王勤,而且也是冲着张胜利来的。给你发表一篇大块头文章,一句感谢话也不说。不是自己动手去拿,甚至连颗烟也抽不上。不感谢也就算了,还要鸡蛋里挑骨头!妈的,稿子删掉多少是我潘龙管得了的吗?再者,说我对别人说了写论文的事,这纯是无中生有。想到这些,潘龙非常生气。然而又想,这次自己没搭多少力气,文章没亲手去写,仅仅是校校稿而已,只是看了一次难看的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慢慢地,潘龙的心释然了。过了片刻,他心里忽而又袭来一阵烦恼。奇怪,张胜利今天为何故意找岔子呢?莫非是他知道我找人代笔了吗?也有这种可能!当时我向党校校长透了底,难道是他跑风了吗?不对!即便是校长跑了风,找人代笔是为了把文章写出水平,张胜利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还计较这一点干什么呢?也许我是在瞎猜疑,张胜利对请人捉刀早已司空见惯,他无需向我表示谢意。况且谁都有心烦的时候,张胜利今天也许是遇到不称心的事了,他的不快不是由我引起的。慢慢地,潘龙的心再一次释然了。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心里又焦虑起来。唉,看着张胜利像在烦我,另外还有什么原因呢?也许怪我说话带了一个“肥”字?肯定是这么回事。张胜利不仅是食肉而肥,同时也是食言而肥和食公而肥。他的体态真是太肥了。平时他总是为肥发愁,对“肥”字讳莫如深,而自己在他面前提肥,是有损于他的尊严。须知,他张胜利可是市长大人啊,是挂住七品的官呀!若在北京,他这个官倒不算什么,可这是在娲城,他是行政一把手呀。潘龙呀,你真是昏头了。想到这里,潘龙将手中的杂志啪地摔在了桌子上,开始自怨自艾起来。 第37页 潘龙过了十一点就不断地抬腕看表。这几乎是他的习惯动作。过了十一点就意味着离下班时间不远了。中午到哪儿去撮一顿呢?看来是没希望了。正在犯愁,毛纺厂办公室的两个熟人闯进门来,潘龙慌忙起身让座倒茶。 潘主任,我们来了不影响你的工作吧?刘松问。 哪能啊!你老兄不要高抬我了,我哪是什么主任,连个“副”字也沾不上呀! 这只不过是早晚的事嘛,早喊晚喊还不是一样?赵海说。 老兄别开玩笑了,有什么吩咐请讲。潘龙说。 我们能有什么吩咐?是顺便来看看老弟。刘松说。 那太感谢了。最近厂里有好消息吗?潘龙问。 你潘主任对厂里情况还不清楚?难道早就没回家过夜了?在外边泡妞吗?赵海嘻嘻地笑。 唉,我可没那个习惯。只是小燕严守厂规,向我保密。 厂里没什么密可保的,就是保密,也不能向您市政府保嘛,谁敢对领导封锁消息?刘松打诨。 潘主任,难道你没见夫人拿回家的毛呢吗?赵海问。 见是见了,我原以为那是厂里发的奖品呢。可听小燕说,是用来顶工资的,卖掉了得钱,卖不掉自己穿。天哪,若卖不掉,自己一家怎会穿那么多!潘龙诉起苦来。 潘主任,说真话,厂里情况就成了这个[htss]屌[ht]样了。产品质量差,客户纷纷退货,没办法,只好把毛呢分给干部职工顶工资。刘松开始严肃起来。 刘主任,这可不是长事!潘龙作发愁状。 唉,现在什么法子也没有了,想不到毛纺厂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赵海感慨万千。 事态没那么严重吧?难道就不能起死回生?潘龙问。 起死回生?除非你老弟去把舵,否则真是外公死了儿——没舅了。刘松说。 哎,潘主任,你上毛纺厂主政去吧,别看眼下不行了,你去了保险能让它柳暗花明。赵海说。 我去?潘龙眉飞色舞起来。弟兄们看得起我,可惜市里头头们看不上我。 什么看不上!只要送礼就可以了。刘松说。 送礼?您俩还不知道我是一个穷光蛋?送币没有,送屁也不多。潘龙不由地发起牢骚来。 屁多恐怕也不能去送。刘松笑着说,其实你和张市长是同学又是战友,他一句话不就得了? 潘主任,你要是去,有夫人给你把质量关,你还担心什么?赵海说。 第一章 春 花(40) 这样的话,毛纺厂不就成了潘氏夫妻店了?你们就不怕我把厂子独吞了?潘龙说。 不怕,你哪是那号贪婪之徒!刘松笑笑。 好了,两位老兄饶了我吧。潘龙从兜里掏出平原牌烟,让到刘松和赵海面前。不要嫌赖,二位体验体验平民生活吧。 谁不知道你潘主任故意装穷,好给领导一个艰苦朴素的印象,让他们提拔你快点儿?刘松接过烟又开起玩笑。 唉,现在领导提拔人,谁还讲你艰不艰苦?赵海说着也接过烟。 墙上的挂钟即将指向十二点了,刘松和赵海还没去意,仍然云天雾地地闲扯。潘龙想,今天躲不过去了,没法。过去刘松和赵海常请他吃喝,现在厂况不好了,他们不能再慷公家之慨,时已中午,只好由他潘龙回敬了。人情不如早做,有话不如早说。 哎,二位老兄,今天中午别走啦。现在已经十二点了,我请你俩吃顿便餐。 刘松急忙抬腕看表,然后故作惊讶。哎呀,时间过这么快?一见潘主任,就有说不完的话。 话逢知己千句少嘛。赵海说。 那是那是。你俩不要回家了,咱去杨记酒吧,随便吃点怎么样?潘龙说着站起身来。他知道自己兜里还有三十多块钱,自己虽说不能签字,自掏腰包也得撑上一次,餐票以后再想法报销。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刘松说。 别客气,给我一次报答的机会嘛。潘龙说。 到杨记酒吧后,潘龙让两位客人点菜。 互相让了几次,由刘松点了四菜一汤。菜和汤都不高档,而点的娲河王酒价格不菲。潘龙吓了一跳,但又不好意思更改。酒菜上齐后,潘龙说,弟兄们难得一聚,今天中午就喝个痛快吧。 刘松说,俺俩多喝几杯无妨,你潘主任是个大忙人,不能误了你的大事。 刘兄,你还挂着个副主任的衔,我只是一个小秘书,会有什么大事?潘龙说罢举起了酒杯。 潘老弟,平时常说别人腐败,咱也是革命小酒天天醉嘛。刘松说。 刘主任,不必自责。腐败什么时候也不会临到咱兄弟头上。咱都是两袖清风,只是落了个一肚子酒精。潘龙说。 东西南北中,无处不吃公嘛。赵海插了一句。 咱不违背原则,市里定的四菜一汤,咱们没超标。来,干一杯。潘龙说。 三杯落肚,潘龙便开始为刘松二人敬酒。他先喝两杯后说,不要怕,我只敬四杯。第一杯代表一个中心,第二杯代表两个基本点,第三杯代表三步走,第四杯呀,就代表四项基本原则。这是缺一不可的,咱们需要和党中央保持高度一致。 二人也不推託,就依次连喝四杯。 潘老弟,咱娲城的弟兄都知道你仗义,有水平,都盼着你再上几个台阶呢。刘松边夹菜边说。 第38页 是呀是呀。赵海附和。 说仗义我还能接受,但水平怕是谈不上,这是弟兄们在抬我,我有自知之明。潘龙说。 兄弟们抬你,不如领导抬你。众兄弟爱莫能助,只有精神鼓励了。来,我提议,为潘老弟尽快高升干上一杯。刘松说着举起了杯。 谢谢兄弟们的心意。潘龙说罢与刘松二人碰杯干了。 吃菜,多吃点菜。潘龙说。 刘松吃了一筷菜又说,潘老弟,咱仨只有你还有潜力,能冲上去。我给你说的都是心底话。要抓住关键。关键就在后台。说你真行你就真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不服不行。首先是你自己要行,再者是要有人说你行,三是说你行的人自己得行。 看来刘老兄对此颇有研究呀。潘龙说。 我是借别人概括的真理为你潘老弟提个醒嘛,怕你在这个大事上来个难得煳涂。刘松凝视着潘龙说。 刘主任说得对,潘老弟不能当一辈子秘书呀。秘书是头老黄牛,时时处处都得听领导的鞭子响。秘书是条下水道,领导什么脏水都往你身上泼。秘书实在是没啥好当的。赵海插话。 赵主任说得对。刘松说,咱都是当秘书的,对此体会很深。一等秘书跟着跑,二等秘书写报告,三等秘书搞外调,四等秘书核文稿。总的来说,就是混上了一等秘书,不也是跟着领导瞎跑吗? 来,为了哥弟情谊再碰一杯。潘龙说着又一次举起了酒杯。刘松二人也不客气,举杯又干了。 潘老弟,刘松说,今天找你主要是为了聊天,酒不能多喝。唉,你的工作需要动动。越快越好。就利用你和张市长的那层关系,他一开金口就齐了。 好啦,不说了。咱喝酒。来,兄弟们划几个拳,我先打关。潘龙说着伸出了手。 两瓶酒快喝完时,刘松有些醉了。潘老弟,我说的是实话,听不听由你,我想,你……你虽然嘴上不说,是哑巴吃饺子,心……心里有数。咱都是秘书,秘……秘书不顶用。不……不管干。咱们都……都是……当代的孔……孔乙己。孔乙己,懂吗?咱都……都是。只不过……不过……我的长袍比……比你的干……干净些。 第一章 春 花(41) 潘龙愣了一下,一时搭不上话,只是连声催着取菜。 今天我……我喝多了,喝……喝多了。潘老弟,你要是不管……不管签字……我来买……买单吧。刘松说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赵老兄,你把刘老兄扶走吧,我去签个字。 望着刘松和赵海离去的背影,潘龙低声骂了一句他妈的,然后又高声骂了一句他妈妈的。白请你们吃了一顿,胡连八扯地教训我一顿,还说你们的长袍比我的干净。呸,你们是什么东西?几十年的副股级!嘴皮子,臭瘪三!市长的老子还给我送西装穿呢,只是没穿,你们竟嫌老子穷酸了! 潘龙生着气走到吧檯前,让小姐算帐。 先生,一共四十六块。 来,我签个字吧。潘龙想起带的钱不够,就硬着头皮这样说。 你签字?小姐犹豫了一下。先生,我不认识你呀。 我是市政府办公室的,姓潘。我们常来这儿吃加班饭,怎么不认识? 真的不认识你,先生。平时市政府吃饭,都是姓宋的主任签的字。 难道人还会假吗?潘龙面色不悦。 先生,对不起,我实在不认识你。小姐现出为难的样子。 那就把你们老闆叫来,他认识我。潘龙说。 老闆不在。 老闆娘呢? 好吧,我去叫她。 一会儿老闆娘出来了。她上下看了潘龙几眼说,先生,来这儿的人实在太多了,我也不认得你,实在对不起。听说你认得老闆,你就在这等会儿吧,老闆回来了你再走。 潘龙气得七窍生烟,但也不好发作。他在吧檯前来回踱着步,等了大约二十分钟,老闆仍没回来,感到不能再如此尴尬下去了。 哎,老闆娘,我回办公室给你拿钱行吧? 那好,让服务员随你走一趟也行,免得你来回跑路。 潘龙知道办公室里并没放钱,他是想回办公室给宋副主任打个电话,让宋副主任给酒吧老闆娘安排一下。如果在酒吧打电话,宋副主任定会猜到他被软拘,这太使他失面子了。如果此事传出去,那就成天大的笑话了。 宋主任,我是潘龙。哎,我在办公室。我已经吃过了。我正想给你说吃饭的事呢。是这样,上午我给张市长赶个稿子,走晚了,在街上又碰到两个朋友,就在杨记酒吧吃点饭。哎,就是这样。我可没敢签字呀。你现在给他们打个招唿吧,免得他们信不过咱。他们的电话号码你知道吧?好,谢谢领导。谢谢。 潘龙打着电话,一边不住地瞄着站在他面前的酒吧小姐。挂上电话后,他对她说,你都听到了,少不了你们的钱吧?快回去吧,宋主任可能已经往你们那里打过电话了。放心吧,我不会因为你们这三杯酒钱跑人的。 小姐走后,潘龙长嘆了一口气。 25 雪莲,大叔走时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吧?王晓红问。 第39页 没说。但他说外出时间不会太长,或许两三天,或许一星期左右。张雪莲说。 噢。去年秋后,他就说要出去走走。他的心情不好,整天忧心忡忡的。你来这些日子,他的情绪明显好多了。王晓红说。 原来我不清楚,他心情不好,可能是因为刚丧了大婶。再说,也可能是因为离休,勐一下适应不了休闲。张雪莲说。 有这方面的原因,但也有其他原因。王晓红说。 不管是遇到什么事,大叔也得想开点呀。张雪莲说。 他除了精神不太正常,还有高血压和心血管病。他一个人出远门总是让人放心不下。王晓红说。 是啊。好在他走时拿着药呢。张雪莲说。 大叔走时也没给胜利说一声,父子俩就是这样爱理不理的。王晓红说。 晓红,过去他俩也是这个样吗?张雪莲问。 不是,这是近两年的事。其实胜利还是很知道心疼大叔的,刚才大叔走时和你打招唿,胜利正在门口站着,他听到后跟我商量,想让你去陪大叔,说是在路上好照顾他。我说,雪莲怕是没那个义务吧,要想照顾他你去。他不吱声了。王晓红说。 出门在外,我还真不好照顾大叔呢。张雪莲说。 去年咱婶死后,为了便于照顾大叔,我和胜利就把他从文化局接这儿来了。让他到这儿住费了不少劲儿,经好多朋友劝说他才吐口。自从前年胜利当上市长后,他父子俩就不顺了。市长也不好干,谁求他办事,避免不了送点人情,而大叔就讨厌这一套。不久前他过生日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在这之前他就给送礼的办了不少赖,弄得胜利很失面子。特别是咱婶死时,胜利把事弄大了,知道的人很多,收的礼不少。当时大叔因为伺候大婶累倒了,埋葬大婶时他正住院,所以他不知道到底收了多少礼。我也不太清楚。几天后大叔出了医院,在街上听到别人纷纷扬扬议论胜利为母亲办丧事收了五十多万,便回家问胜利和我。胜利说只收万把块钱,全用在招待上了。大叔不信,就自己生闷气。大叔太直了,而胜利呢,该咋说呢,现在这个风气你也知道,他不可能再像老子那个样子。这不,问题就出来了。王晓红说。 第一章 春 花(42) 大叔这人就是直,我一来这儿就看到了。张雪莲说。 再给你说两件小事吧。大叔在北郊乡当副书记时——那时叫北郊公社——他经常下去检查工作,可从没在村里喝过酒,吃饭就给饭钱。只要时间允许,他就赶回家吃。有一次,他在一个村支书家吃饭,人家端上两个简单的菜,拿出一瓶红芋干酒,说中午为他解解乏。可他一看便拂袖而去,人家拉都拉不住,只好让他走了。又有一次,他在一个社员家吃派饭,走时把饭钱放到那家的桌子上了。那家男人发现后,便急忙去追他,追上后把钱还给了他。而他却把钱扔到地上继续往前走。那个人又拾起钱去追,追上后又把钱装到他兜里。而他又……唉,别提了,说了也可能有些人不信。就这样,他俩一个装,一个扔,一直走了五里地。后来那个人没办法,就不再去追了。雪莲,你笑吗?我可不是把大叔给神化了,这可是事实呀。王晓红说。 晓红,老一代共产党员就是能给人一种神圣的感觉。我一到您家,说真的,就对大叔很崇敬,有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张雪莲说。 是的,确实是这样。王晓红说。 晓红,大叔的情趣可真高啊。你看,院子里栽的都是充满象徵意义的花树。初来时我并没悟出这里面的道理,现在我看出来了,大叔种这些东西不是为了消磨时光,而是爱这些东西内含的品格。张雪莲说。 真是这样,雪莲。大叔一生高洁,自始至终没变过样儿。松、竹、梅是国人心目中的岁寒三友,象徵着高洁、献身精神和顽强的生命力。说到底,这三种花树实则是大叔自己的化身呀。王晓红说。 晓红,我真有些纳闷,我觉得这三种花树,并不需要天天都去浇水,可大叔是每日必浇。张雪莲说。 雪莲,这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为了天天能够藉此活动活动筋骨,再者就是他出于对花树的喜爱,每天都想去关照一下。王晓红说。 晓红,你猜大叔走时给我安排的什么任务?就是不要忘了浇花餵猫,并且说得很细。其他什么也没说。张雪莲说。 这是可以想得到的。也许他现在就有这么个想法,在这个小院里,只有花树是高尚的,人是没救了。可能他认为孙子现在还不能定论。猫呢,比起花树可能被列为次等了。因为有几次我见他对猫大发脾气,大概是嫌猫懒惰吧。王晓红说。 是啊,晓红,我也这么认为。大叔养猫的初衷肯定是为了让它去逮老鼠,可至今它连个小老鼠儿也没逮住,能不烦吗?张雪莲说。 这怪谁呢?把猫给拴起来,能逮住老鼠吗?除非能侥倖碰上傻鼠或者瞎眼鼠。王晓红说。 26 张铁胆计划中的第一站是魏庄,他要先去那里打听一下荷花的下落。魏庄是二十里舖东边的一个小镇,离娲城三四十里。他坐在车上,心里忽而闪起希望之光,忽而又涌起失望之潮。慰藉和沮丧交互跟他做伴,他的心一会儿也不能安宁。有时他甚至想到此生不该和荷花相爱,如果不爱荷花,他就不会如此牵肠挂肚了。但转瞬间,他又反驳自己,如果没有荷花,自己的生命将是多么的乏味啊! 第40页 张铁胆见到荷花那年,他已年满二十三岁。 农历二月的一天晌午,铁蛋刚从地里回到白家大院,正忙着卸牲口,李旺向他跑来说,蛋哥,你快去看看吧,白太太给你领回来一个女人。 铁蛋知道李旺好恶作剧,便心不在焉地问,人呢? 在厨房里等着给你端饭哩。李旺仍笑不止。 小旺,我年龄大了,白太太怕是给你领的吧? 不会的,蛋哥,我配不上她。女人长得太水灵了,只有你才能拴住她。 小旺,你今天从地里回来这么早,要是真来一个女人也轮不到我了。铁蛋说着颳了一下李旺的鼻子。 蛋哥,真是来了一个女人,我不骗你。 卸罢牲口,铁蛋和小旺、张憨就坐在大槐树下等饭。大槐树下有块青石板,那是他们经常吃饭的地方。当然,如果是雨天,他们就挤在厨房里吃。 过了一会儿,真的从厨房里走出来一个年轻姑娘,细高个儿,鹅蛋脸,白中略带粉红,两个馒头般的乳房一颠一颠的,煞是好看!她正端着托盘轻快地走着,忽然脚被甬路上的一块砖头绊了一下,身子勐地往前倾去,幸好没摔倒,饭菜也没泼出来。她微微一笑,也不看几个伙计一眼,继续朝堂屋走。她过去后,李旺扮了个鬼脸,悄声说,咋样,蛋哥?白太太对得起你吧? 铁蛋心有些慌,急忙掩饰说,小旺,别开玩笑了。 蛋哥,白太太要不是给你找的,就是给憨哥找的。李旺将笑脸转向张憨。 咋会是给我找的?张憨顿时不自然起来。 第一章 春 花(43) 憨哥,你马上就是三十岁的人了,难道还不想要个女人吗?李旺说罢向铁蛋挤了挤眼。 别耍我了。张憨现出一副生气的样子。遇到李旺找他的乐子,他总是难以应付。 这时,厨娘喊着让他们快去端饭。 三个伙计刚进厨房门口,就遭到厨娘一顿奚落。我说你们这些小臊胡啊,为啥见个女人就挤眉弄眼的?她是白太太找的丫环,你们对她得规矩点儿,免得惹白太太生气。 白太太找的丫环?曹嫂,你这样说我有点不明白。白太太找那么好看的丫环干吗?白太太是咱村有名的美人儿,可与这妞一比,至少还差三分,要是她俩在街上并肩走着,白太太不是给比下去了吗?李旺说。 厨娘嗔怪:你懂个啥呀,白太太是贵人了,找个漂亮丫环伺候,才能显出她的身份来。 三个伙计端着饭碗从厨房里出来,围着石板开始吃饭。李旺吃着,还不时往堂屋门口瞅上一眼,回头开个玩笑。 饭快吃完时,白太太从堂屋出来走到他们跟前,指着李旺的鼻尖说,小猴子,看你这副德行!今天来的这个姑娘是我从娲城接来的丫环,以后不要动不动就拿她开心,要是把她气跑了,我就拿你问罪。 李旺伸舌应诺。铁蛋和张憨相视而笑。 下午上地干活时,三个伙计听到白太太高声叫那个姑娘,才知道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荷花。 几十年后的今天,张铁胆仍然觉得稀罕:自己为何一见荷花便魂不守舍?为何会对荷花一见倾心?他记得从见到荷花的那一天起,他的心理就发生了变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总是管不住自己去想荷花。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竟然对李旺动辄就拿荷花逗笑产生了反感,尽管明明知道那只不过是开玩笑。他很想单独跟荷花说说话。可是,他天天上地干活,而荷花却在家里伺候白太太,与她说话的机会很难找到。更让他苦恼的是他连和荷花见面的时间也不多,只是在她给白太太端饭时,他才能看她一眼。她有时低头而过,有时向他微笑一下,便又匆匆走她的路。他发现,当荷花对他笑时,她的脸颊立刻变得绯红,并且会显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在院子西南角那口水井旁边,他有时能看到荷花的身影。她喜欢坐在矮凳上洗衣服。当她用力搓衣服的时候,她的两个乳房会像走路时那样晃动。每看到那一幕,他的精神就亢奋起来,一种同荷花倾心长谈的欲望分外强烈。不久,他居然得到了这样的机会。 一天吃早饭时,白太太走到大槐树下说,该种大秋了,小旺和大憨吃罢饭去耙地吧,铁蛋在家拾掇种子。 白太太,你咋不让我留在家里,轻活怎么都让蛋哥干?李旺故意噘嘴调侃。 就你调皮,小旺,像你这号人干活挑三拣四的,该打屁股了。白太太笑着说。 白太太,不是我挑三拣四,是您老人家偏心眼。我年龄小,个儿低,你得照顾点儿,蛋哥五大三粗的,该让他下地嘛。 你这猴子说的啥理?长得高就该上地干活?我说你怎么不愿意长高,原来是怕上地干活呀。白太太说着就撵李旺打屁股,李旺笑着跑开了。 张憨和李旺走后,铁蛋到仓房把芝麻种装进口袋里,然后扛到槐树底下拾掇起来。 不多时,白太太抱着一卷绸缎向铁蛋走来。铁蛋,我出去铰两件衣服,等会儿荷花腾出手也来帮你收拾,甭性急,一定要筛干净,拣干净,免得到时候耩着作难。 隔了一会儿,荷花搬着矮凳羞羞答答地来了。铁蛋急忙向她打招唿,让她坐在他的对面。荷花坐下后,就不声不响地拣起了筛子里的坷垃。铁蛋不敢去看她的脸,只是偷偷地瞄她那双嫩白的手,心突突地跳个不停。 第41页 荷花,你在家干过这活儿吗?铁蛋先跟荷花搭讪。 没有,从没干过。荷花抬头向铁蛋嫣然一笑。 这活看着不累,时间一长腰就疼。 没事,我不怕。荷花又仰了一下脸,目光刚与铁蛋的眼神撞在一起,就又蓦地垂下头去。 荷花,听白太太说你上过学。 上过中学,但没毕业。 为啥没上到头? 荷花沉默片刻,然后沉痛地说,去年我家出事了,爸妈都被人枪杀了,弟弟也没活成,钱全被抢了,房子也烧了。如果我不在学校住宿,我也…… 荷花说着抽泣起来。 荷花,都怪我提起了你的伤心事。我不该贸然提这种事。瞅着荷花伤心的样子,铁蛋后悔不迭。 我没法再去上学,也没法一个人生活了,就搬到姨家去住。姨家也住在临娲,家境不太宽裕,爸妈在世时不断接济他们。现在不能接济他们了,又添了一张嘴,日子捱不下去,我就到一家工厂去做工。活累且不说,那个厂里的老闆很坏,听说他要是看上了哪个姑娘,就……就挖空心思地去欺负她。我怕……有一次下班时,他让我留下来,说是请我去馆子里吃饭。我推说家里有事,就跑掉了。你说,我还能在那个厂里干吗?另外,我在临娲也不能呆下去了,再呆下去也有危险,暗杀我爸妈的那帮人有可能不放过我。所以我便坐船跑娲城来了,来后就遇到了白太太。荷花说罢又呜咽起来。 第一章 春 花(44) 铁蛋从晾衣绳上取下毛巾递给荷花,她接过毛巾抹了一下泪水。 荷花,我原来不知道你一家的遭遇,不该提这事让你伤心。其实……唉,其实我家也是这样,人也都死了,只剩下我自己。 荷花抬头看看铁蛋,眼里饱含着怜悯。铁蛋哥,我知道你现在是一个人过活。是白太太告诉我的,她只是没说原因。 铁蛋的心颤动了一下。这是荷花第一次叫他。 荷花,原来我家也很富,爹爹后来把家产折腾干了。几年前的那场饥荒夺走了爹爹和弟弟的生命,后来我娘也死了。 铁蛋哥,咱俩的命太一样啦。 是啊。可你是一个姑娘,命运这样对待你,那就太不公平了。 铁蛋哥,听白太太说,你心地挺好。我到白龙潭来,没想到能碰上这么多的好人。 你生在城里,长在城里,到乡下怕受不了这罪吧? 铁蛋哥,我能受得了。听白太太说,你不也上过学吗? 我中学也没上完,上了两年就上不起了,家里穷下来了。 在哪儿上的? 娲城。 忽然,荷花唉哟了一声。铁蛋哥,我的指头扎着了,你看竹篾还在肉里头呢。 荷花,让我看看。铁蛋抓起荷花的手腕看了一眼,然后轻轻地把扎在荷花无名指上的竹篾掐了出来。 27 下了汽车,张铁胆走了二里土路才到魏庄。这一次来,他是想让老魏的家人帮他寻找荷花。到老魏家以后,他才知道老魏的妻子也早已下世。他坐了片刻,没说他找人的意图,先提出让老魏的小儿子领他到老魏坟上祭奠一番。于是二人随即动身了。 你父亲死时才三十三岁,他死了两年我才得信儿。张铁胆说。 大伯,你怎么记这么清?魏安问。 这个我不会忘。我比你父亲大两岁。当初我从国民党军队跑出来投解放军,正好分到他排里。他是副排长,当时我并不知道和你父亲是老乡。一次堵截黄维兵团的援军,仗打得很残酷,一个排就剩下七个人。排长牺牲了,你父亲代理排长。我是新兵,枪法不好,他就手把手教我。听我的口音,他觉得很熟,就问我是哪里人。一说,便认上老乡了。 那是淮海战役吧? 是啊。仗没打完,你父亲就负伤了。咱们的增援部队开过来以后,首长让我把你父亲从阵地上背了下来。谢谢您,这一切我都不知道。我爹死时我才生下三个月。我娘后来提到过您。淮海战役结束后,你父亲的伤还没好,所以就留在了地方。我呢,就随军南下了。渡江时我也负了重伤,可我幸运地活了过来。后来我回了家乡。回来的第三天,我就来找你父亲。 大伯,那是哪一年啊? 是一九四九年秋天。我记得很清楚。唉,当时我也不知道你父亲还活没活着。那时候多乱哪!人的命就像小鸡一样。进你们魏庄一打听,你父亲还在,我就高兴坏了。我在你家住了三天,让你父亲帮我找一个人。 大伯,您找谁呀? 是找一个姑娘。她是我的未婚妻。我和她在二十里舖一个朋友家里住过,后来我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就跟她分散了。南下回来后,我到二十里舖找她,没想到那个朋友全家都被国民党杀害了,而我的那位姑娘却不知去向。我想,她单身一人可能不会走得太远,于是就找到你父亲,让他在这一带打听一下。 后来找到了吗? 没有,找了四五天也没见人影。 大伯,您是我爹的恩人呀,我爹会尽力帮您找的。 不能说我是恩人。其实,那场恶战,不是你父亲照护我,我有两个头也掉了。敌人的炮弹飞来时,我还傻乎乎的不知防身,你父亲勐地用身子把我压了下去。我没负伤,而你父亲却…… 第42页 大伯,到了。最西边那个就是我爹的坟。 凭弔之后,天已近午。 回家吧,大伯,不要太难受。人死后是不能再活过来的。假如我爹真有灵魂的话,他一定会激动得掉泪的。魏安说。 咱虽然相距只三四十里,但平时都很忙,我跟你父亲聚一块也不容易。从部队回来,俺俩只见过两次面,现在想起来,是太遗憾了。张铁胆说。 如果我爹活到现在,您俩都离休了,就有时间说话了。 你父亲是英年早逝啊。他被拔了白旗,这事我最清楚。五八年那时候,刮共产风,办大食堂,搞一平二调。干不干都有吃的,干好干坏一个样,推水车不挂链子空跑,翻地隔一杴翻一杴;又刮浮夸风,说是一块红芋重三十多斤,一亩地产小麦两千多斤,哪有那事?上级来检查时,便在囤里填上柴草,上面撒些粮食,检查团一看粮食蛮多。其实害了谁?害了群众啊! 第一章 春 花(45) 是啊,大伯,我早就听说我爹因为看不惯,说了一些实话,便被打成了白旗。他的死就是因为打了白旗,当然也有点因为我。 孩子,你怎么这样说? 大伯,事情是这样。我爹打成白旗后,就被赶回家了。听我娘说,他回来后就被当成坏人对待。重活总是让他干,谁也不心疼他。五九年春上闹饥荒时,有一天队里一粒粮食都没有了,已经停了两顿伙。这时,上级通知让去二十里舖拉吃的。队长去了,另外去的一个人就是我爹。他俩赶着一辆牛车。为啥让我爹去呢?据说是因为我爹是坏分子,在路上不敢偷吃粮食。就这样,我爹去了。可我爹已经饿得快爬不起来了。那些天,上级供给的粮食非常少,听说每人每天只四两面。而我刚生下不久,需要吃奶。我爹就让我娘多吃一点儿,而他就只好少吃一点儿。那时候,这一点儿饭可非常重要啊。唉,就是这样,我爹当时就快不行了,队里让去,不去不行。那次拉的是红芋干。回来的路上,那个队长走一路吃一路,而我爹眼睁睁地看着一车红芋干没吃一片儿。真的,我爹回来说他没吃一片儿。当我娘从大伙上领回红芋干汤餵他时,他已昏过去了,喊了一阵儿,他再也不会答应了。就这样,我爹死了。那天夜里,那个队长也死了。他是给撑死的。他吃了一肚子红芋干,回家喝了水。因为他渴,据说没少喝水,红芋干一泡,就把他给撑死了。而我爹却是饿死的呀。大伯,就是这样,我爹眼前放着一车吃的没去尝一尝。是怕挨整不敢吃,还是捨不得吃群众的救命粮呢?后来有人说我爹胆小怕挨整,但多数人都说我爹是个好人。那个时候人都快饿死了,谁还会怕挨整呢?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大伯,我爹……我爹就这样死了! 唉,要是活到现在该多好啊! 大伯,我对我爹一点印象都没有,只记住了他这个名儿。他没有留下照片。我娘说我有点像他。我哥和我姐都不像。唉,想来想去呀,还说什么呢?假如我爹活到现在,我也不至于在家干一辈子活了。但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我要是靠我爹捞到一个好差事,说不定我也会像有的革命后代那样变质了呢。 说得对,孩子。一个人不管是干什么,只要不胡来,都能活出个人样儿来。 是的。是得活出个人样儿。大伯,我们姊妹三个现在过得都还说得过去。我姐就嫁在东边的刘村,日了过得不错。我哥常年在外边跑生意,挣了大钱。我呢,刚才你也看到了,虽然在家劳动,可我会木工,每年也能挣些钱,房子什么的都换新了。 孩子,这样做好,靠自己的劳动致富,这是政府允许的呀,只有这样才光荣。 大伯,我现在还年轻,要趁早多挣些钱,将来供两个儿子上大学,使他们能有个大出息。 好啊,孩子,你有眼光,有了钱就要花到正经地方去。 大伯,你说你的一个亲人走失了,现在找到了吗? 唉,直到现在也没个信儿。这几十年,我一直想找,可哪有那么多时间?找人不容易,已经快四十年了。现在你大伯闲了,想了却这桩心愿哪! 大伯,如果她真的是在这一带落脚,我想还是有希望找到的。这一带方圆十几里我都熟。再说,这一带有个传统,春天喜欢唱戏,现在曹家坡就唱着呢!明天咱就去那儿,到戏台上吆喝吆喝,这个法准行。哪里唱戏就到哪吆喝。另外,我再四下里找熟人问问。大伯,你就在我家多住些日了吧,反正你不上班了,在这多住几天也无妨。 孩子,我不能太麻烦你,你也忙啊。 别外气,大伯,这是应该的。只要能把人找到,我愿意穿破几双鞋。我爹如果活着,他也会这样做的。今晚回去,我要给大伯接风。一定要这样。大伯。 28 杨帆、王崑崙和潘龙走进牡丹阁后,脸上都洋溢着胜利的喜悦。是的,他们三人这一次的确是胜利了。他们如果不提前逃离党校,今天怕是还难占领女娲大酒店的这个顶级雅间。杨帆和王崑崙尽管最近几天不断到女娲大酒店来,但都未能进入牡丹阁,总是被别人抢了先。潘龙很少有机会到这高档酒店消遣,所以至今与徐二娇无缘一见,只是耳有所闻。这次他见杨帆和王崑崙熘了,便也尾随而出,同他俩一起来到了这里。进了心倾神驰之地,三人顿觉长了精神。徐大娇把他们领到房间之后走了,徐二娇因事还没有来。这时,三人想入非非。徐二娇与徐大娇是孪生姐妹,若是着装相同,姐妹俩迎面走时,就像一个人在照镜子。姐姐的美貌早让三人垂涎欲滴,但碍于她是市长的女人,谁也不敢对她妄动手脚。妹妹名花无主,可她是个冷面美人,杨帆和王崑崙一个月前来牡丹阁时同别人一样受到了冷遇。说也奇怪,他俩对徐二娇的冷不但不反感,反而觉得非常有趣。在来酒店的路上,他俩和潘龙商量,中午设法逗逗徐二娇,即使不能让她转冷为热,哥们儿也能乐在“逗”中。 第43页 第一章 春 花(46) 三人刚刚落座,就听到外面有一个高嗓门在嚷。接着,赵二炮和陈建设闯进门来。 你们三位领导怎么来这么早?如果你们没有要事商量,今天中午咱就合席吧,单由我买。赵二炮乐哈哈地说。 两位老闆是冲着徐小姐来的,一看我们占住了位置,不得不舍几文铜,来个委曲求“坐”啊。王崑崙挖苦说。 不,不。赵二炮慌忙否定。平时想请领导也请不到,今天碰巧见到你们,就得表表心意嘛。 赵二炮和陈建设坐下后,徐二娇便进了房间开始倒茶。在她很专业地倒着八分杯的时候,一束束目光便在她全身上下纤悉无遗地扫描起来。 小姐,你贵姓?杨帆故意问。 姓徐。 哪个徐字?是中午说话的那个吗?杨帆又问。 中午都忙着吃饭,谁还顾得说话呢?潘龙嘻嘻地笑。 不是,是双人旁加个多余的余字。徐二娇解释。 哎,徐小姐,恐怕不是多余的余吧?像你这样的女孩在这个地球上越多越好,有谁会觉得多余呢?王崑崙插言。 大概是剩余的余吧。潘龙说。 这也不妥,难道别的姑娘都嫁出去了,唯独徐小姐没人要吗?杨帆又说。 我想一定是这么回事:在咱女娲大酒店里,现在其他房间的花都开过了,只有这里还剩下一朵含苞待放,这一朵就是徐小姐。潘龙解释。 在座诸公都哈哈大笑。徐二娇仍然保持着庄重的仪态,直到沖好最后一杯茶。 徐小姐的倒茶水平很高,是受过咱娲城白天鹅技校培训吧?赵二炮开了腔。 不会的,白天鹅技校只能培训出丑小鸭,人家徐小姐哪会去那个地方受训?潘龙又说。 又是一阵开心的笑。 徐小姐,茶里没放冰糖吗?王崑崙问。 先生请稍候,我这就去拿。徐二娇说着把茶壶放到墙角柜上,转身出去了。 王行长,你还吃什么冰糖?难道徐小姐的“冰”味还没尝够吗?我们可没把她逗笑啊!陈建设说。 我就不信她一直冰下去,等会儿再逗她。潘龙说。 好,今天中午就看潘老弟啦,你能把她逗笑,我就服了你,让我喝多少酒我都认了。赵二炮怂恿着。 好,好。几个人齐声说。 各位领导,还是大家都下手吧,争取众人博取一笑。潘龙没有把握,就只好鼓动大伙。 徐二娇拿来一袋精装冰糖,先往潘龙的茶杯里倒进几块。 还是潘老弟有面子,徐小姐先让你尝她的冰味。赵二炮又开始打诨。 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嘛。潘龙说。 哎,徐小姐,你给潘秘书杯里好像倒进个什么东西。杨帆说罢端起潘龙的茶杯举到徐二娇面前。 徐二娇探身看了看说,没其他东西呀。 有。杨帆沖徐二娇笑笑,把杯子送到潘龙面前。潘秘书,你看杯子里还有没有月呀? 是冰糖,哪有什么月呀。潘龙一时没品出话味来。 刚才是有个月,要不你潘秘书自己会承认吗?可是徐小姐的脸往杯里一照,那月由于不敢和徐小姐比美,就躲藏起来了。杨帆故作正经地说。 大家啊了一声,会意地大笑起来。徐二娇脸上那副庄重仍然凝固着。 五人都有失败的感觉,只得相视苦笑一下,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徐二娇已把菜谱放到桌子上,轻轻地说,先生,请点菜。 赵二炮抓起菜谱递给王崑崙:王行长带头点吧,杨书记待会儿作总结。 王行长,咱好不容易啃赵老闆一顿,不能手轻啊。杨帆说。 王崑崙说,好,我先随便开个头,大头在杨书记那儿。我就点个二陪到底。 王崑崙话一落音,举座譁然。 王行长,我只听说一陪到底是指花生米,你这是指的什么?杨帆问。 我点的是拼盘,花生米拌杏仁。王崑崙说。 徐二娇正要去记,赵二炮嚷开了。别慌,干脆再加一样,变成三陪得了。 潘龙急忙拦住:不,不!这个菜不能变。你们没弄明白王行长的意思,他是要让徐二小姐作陪。 众人又啊了一声,然后都笑起来。 赵二炮说,王行长,小弟不懂你的心意,请原谅。二陪比三陪好,你有眼力。 大家又笑起来。这时潘龙欠欠身子说,我提个建议,今天中午点菜都像王行长那样不要直说,并且都带点情味好不好? 几个人点头赞许。 轮到陈建设点菜,他想了一会儿,便点了个霸王别姬。 徐二娇摇摇头:本店没这个菜。 谁说没有?这里要没这个菜,我们就挪地方去吃。陈建设故意将了一军。 第一章 春 花(47) 原来客人没点过这菜,菜谱上也没有。不过,我可以去问一下。徐二娇说着就要出门。 潘龙慌忙拉住徐二娇的衣角说,徐小姐甭走,你先写上,没有再换嘛。 徐二娇挣脱了潘龙的手:好,我记上了。 怎么会没有呢?你们师傅知道。你告诉师傅,一定要将王八和鸡别紧,越紧越好。陈建设咽了一口茶说。 哎,我说陈总,平时你霸惯了,连点菜还要带个霸字。王崑崙说。 陈总哪是称什么霸,他只是想别住“妓”嘛。杨帆说着用手在空中比划一个“妓”字。 第44页 唉,真是英雄重情,敢到热锅里去和意中人约会。潘龙说。 好啦,别开我的戏了,往下点。该你了,潘秘书。陈建设把菜谱递了过去。 要菜谱干什么?我点个情窦初开吧。潘龙摇晃着头说。 这个菜名更有意思,但到底是什么菜呢?杨帆现出不解的样子。 徐二娇又努了努嘴:这个到底是什么菜呀? 潘秘书,你明说吧,不要难为徐小姐了。赵二炮说。 赵老闆心疼了是不?好,我现在就说出这菜的正式名字,它就是炒青豆,是刚钻尖的青豆。潘龙说。 众人齐声称奇,并又大笑。徐二娇记上了,脸上并没有增添笑容,很令食客失望。 赵老闆点吧。潘龙说。 潘老弟,我肚里的墨水太少,点不出新名堂来,你这大秀才替我点吧,等会儿我替你喝酒。赵二炮央求。 大伙也不勉强赵二炮,都怂恿潘龙替点。 好吧,赵老闆,你要真替我喝酒我就替你点,不过我也没多少好招。潘龙略一沉思又说,点个蚂蚁缘槐吧。 是蚂蚁上树吧?徐二娇问。 徐小姐看上去很聪明,可就是不懂天地间那个情字。明明是爬进怀里,却把它说成是上树。杨帆现出惋惜的样子。 徐小姐是在担心嘛。蚂蚁爬进怀里,那可不是好滋味呢。王崑崙说。 哎,担什么心哪,蚂蚁也能坐怀不乱。赵二炮自觉想出了一个好词,便急忙凑趣。 这时,潘龙见徐二娇又努起了嘴,便说,徐小姐,就按你说的写上吧。 于是徐二娇挥笔记上了。 该你点了,杨书记。赵二炮向杨帆挤了挤眼。 我点不好啊。如果点不好也得点的话,就点个鲤鱼打挺吧。 什么是鲤鱼打挺?徐二娇问。 打挺就是立起来。杨帆解释说。他本来想说一个与性有关的词,可一时竟找不出恰当的,见徐二娇在众人的闹笑中皱紧了眉头,慌忙又说,如果立不起来就让鲤鱼躺下算了。 徐二娇没再问是糖醋还是红烧,就只管写上一个红烧鲤鱼。 见徐二娇记上后,赵二炮又让杨帆点菜。 杨帆搔搔鬓角:好,我再点一个,点个藕断丝连。 是藕丁吧。徐二娇问着,不等回答就记上了。 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潘龙说。 还是杨书记能体贴人,把谜底一开头就亮出来了。陈建设说。 那是啊,谁不知道杨书记怜香惜玉?只是别当真的与徐小组藕断丝连起来。王崑崙插话。 大家又笑,徐二娇又努起了嘴。 看着徐二娇娇羞的样子,杨帆又来了兴致。我点个汤就结束吧,给赵老闆省点。点什么呢?点个鸳鸯戏水吧。 又是一阵笑声。 杨书记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想着成双成对的?王崑崙问。 徐二娇说,这个汤没有。 鸳鸯可真不容易找到,不知道它们整天都在哪儿谈的恋爱。潘龙说。 杨帆见徐二娇的脸阴下来了,便慌忙收场。徐小姐,要是实在捉不住鸳鸯,就用鸽子代替吧。煮个鸽子汤,每人一只。 徐二娇记上后,又问喝什么酒。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要两瓶五粮液。 去吧,徐小姐,酒菜要快点上,主食待会儿再说。杨帆催着。 徐二娇刚出门,几个人便又大笑起来。 今天咱们没把徐小姐逗笑,可也不算失败,总也没把她逗恼啊。王崑崙说。 潘秘书真幸运,坐在外头把徐小姐的香气都闻饱了。陈建设说。 潘老弟不但闻饱了香气,还摸了人家的衣角呢。赵二炮挤着眼又笑了笑。 触电没有?杨帆问。 触了,我就看见火花了。陈建设说。 哪里哪里,衣服不会传电,小姐穿的都是绝缘衣。潘龙说。 潘秘书怎么知道这么清楚?是往深层探过秘吧。杨帆再次取笑。 正说着,进来一位体态稍胖的小姐,把酒掂上来了。 徐小姐呢?潘龙问。 她暂时有事,过不来了。 第一章 春 花(48) 几个人面面相觑,猜想徐二娇可能是给气跑了,但又不甘心让这个胖小姐替陪,还想找回那只鸦巢之凰。 不行,胖胖——这样称唿你行吗?我看挺相配的——我们没请你来服务,这里不需要毛遂自荐。潘龙说。 对嘛,我们花钱有选择小姐的权利。把你们的张总找来,不然我们马上走人。陈建设说。 好吧,我去给经理说说。 停了一会儿,徐二娇又姗姗而来。她是被硬逼回来的。体态稍胖的小姐回到大堂告诉徐大娇,客人坚持让徐二娇作陪。徐大娇找到正在住室哭泣的妹妹说,哭什么,还不快洗脸去!客人要求你回去呢。干这行还怕别人逗笑?要知道别人来这儿大把大把地花钱就是为了找个乐子。顾客就是上帝,咱得罪不起。即使上帝是个混蛋,咱也得照他的意思去办。快回去吧,让苏丽帮你撑下去。 众人见徐二娇回来了,都又乐哈哈地笑。可一看体态稍胖的小姐又跟了过来,就又顿然不悦。 哎,胖胖,你怎么又回来了?赵二炮问。 经理说,为了给领导服务好,让俺俩都来这儿。 第45页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赵二炮又问。 叫苏丽。 美丽的丽吗?潘龙问。见苏丽点头,他拉长声音说,那么胖胖,你的芳名不错呀。 几个人又笑开了。 是假名吧?杨帆问。然后介绍说,现在小姐身上假的东西太多了,假头髮,假眼皮,还有……不说了,要是说到底,就只有性别是真的。 苏丽不语。 徐小姐回来了,苏小姐又加了岗,你们红色娘子军挺庞大呀。陈建设说。 是啊,我们红色娘子军来自工农,所以兵源充足。你们红色浪子军不也很庞大吗?走了一批又来一批,源源不断。不过,我不知你们是来自哪里?苏丽不卑不亢地说。 这时杨帆板起脸来:苏小姐,你怎么说话不上趟了?你走吧! 对不起,领导,我哪敢拿你们胡扯啊,也不过是开个玩笑,一会儿将功补过,多敬你们几杯酒。苏丽说着,见菜端过来了,忙去接菜。 五个人喝了不少酒。快结束时,杨帆呆望着徐二娇说,徐小姐,谁让你长得那么美呢?今天中午我们就是奔着你而来的,连党课都不听了。我们每天都挺累的。真的,我们这些人有多累你们哪里知道?我们到这儿来是想看看你,逗逗你,你一笑我们就不累了。可你……你的笑跑到哪儿去了?你太冷了,好像你不是来自工农,而是来自北冰洋。我们之间缺少理解,以后应多沟通。 对,徐小姐,你就给杨书记勾勾吧,就拉个勾。赵二炮说着拉起徐二娇的手往杨帆身边递。 你想干什么?徐二娇大声嚷起来。 免了免了。见徐二娇动怒,潘龙忙打圆场。 杨帆自觉失态,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们走,结束吧。 大家都离了席。一出门,陈建设说,兄弟们,咱玩就玩个痛快,到上面按按去,我出汗。 潘龙是第一次品尝小姐柔指的滋味。李小姐一边按摩一边吃吃浅笑。潘龙立时心旌摇盪,捏了一把李小姐的臀部。 李小姐笑着说,先生,你怎么不老实呀?这是正规按摩,陈老闆在柜檯是这样安排的。 什么是非正规按摩? 你再加两个大票我告诉你。 潘龙哑然了。他没带一文钱,只好正规下来。心想,这也不错,自己毕竟开了荤。李小姐像弹钢琴,自己的全身器官都变成了键,那震颤那感觉真美。但是当想到杨帆他们几人肯定玩升格的,他心里又生出一些不快。 29 香港白龙集团向娲河大桥暨女娲宫工程捐款仪式在市委小礼堂举行。前来参加盛典的,不仅有市里四大班子领导和市直机关的一把手,而且还有全市国企的负责人和知名私人企业老闆。省、地、市三级媒体的记者们早早地赶到了现场。 潘龙和其他两个秘书八点前便布置好了会场,然后躲到主席台西侧的边幕里闲聊去了。 王秘,咱为女娲宫捐上几十块钱就觉得受不了,人家白总一甩手就是一千万,觉悟比咱高啊。赵高智说。 赵秘,这恐怕不能用觉悟这把尺子去量吧?钱不在多少,只是表示一种精神。王勤说。 不错,是表示一种精神,但你说说看,人家白老闆此举是一种什么精神?赵高智问。 这怎么说呢?说是共产主义精神吧,好像对不上号,人家白老闆不是共产党员嘛,一个大资本家,哪会分泌出什么共产主义精神?说是国际主义精神也不对,因为白老闆是香港人,咱们都属于一个国家,尽管现在香港的政权还没有移交回来。说是慈善或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吧,似乎又太一般太笼统了,同时也把这个事贬得太低了,没有时代感了。唉,一时半晌真也解释不清。王勤说。 第一章 春 花(49) 潘秘,你是理论家,请你帮助分析一下。赵高智转向潘龙。 潘龙笑起来:我哪是什么理论家,不过,我认为白老闆此举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 哪四个字?赵高智问。 奉献精神。潘龙说。 对!潘秘不愧是理论家,这个概括极为贴切。王勤当即认同。 哎,王秘,你不要随声附和,潘秘这个概括未必精当,你想白老闆是属于资产阶级,人家怎会信仰这个?他信仰的是等价交换。赵高智反驳。 那不见得,资产阶级中有些人也讲奉献,并且这方面的实例也不少。王勤争辩。 赵高智正想继续反驳,潘龙拦住了。好了,不要再争下去了,争论不休没什么意思。 赵高智和王勤听罢,都笑了笑不再做声。 停了片刻,王勤又开始说话。潘秘,你说人家白云开活得多够味儿,而咱过半辈子了,还没能脱离谋生阶段。 你想脱离这个低级阶段,你也下海经商嘛,有多大本事,请任意施展啦。赵高智说。 王勤笑起来:说到下海经商,我也曾经想过,不过后来这念头又自行消失了。 怎么啦,官瘾还没过够吧?赵高智问。 不是。是我看到一首打油诗受了启发。这诗题目是《鸡子下海》。让我背给你俩听吧。 都去海里寻珍珠, 母鸡也想试一试。 领着一群小鸡娃, 咯咯嗒嗒海边飞。 母鸡带头先跳水, 差点呛得翻眼皮。 第46页 一只鸡娃大胆跳, 扑扑稜稜沉了底。 唉哟哟,喔喔唷, 母鸡慌忙唤小鸡: 乖乖们,咱回去, 不如还找小草粒。 潘龙和赵高智听着笑着。王勤慢声慢气地背完,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王秘,过去听说旱鸭子不能下水,这些连旱鸭子都不是的鸡子怎能下水呀?我们这些人,就是属于这鸡族,叫得虽比鸭子动听,但天生的是吃草粒的命。潘龙说。 那也不见得。赵高智说,没把咱逼到那一步,一逼呀,就有发财的可能了。 这种可能是有的,但这发财的可能只是三种可能中的一种,另外还有够本的可能和赔本的可能。所以,面对仅有三分之一的成功率,咱们还是安分为宜。潘龙说。 有三分之一的成功率就可以了,风险与机遇同在嘛。说到底,就是没把咱逼到那个份上,若是也把咱逼到白老闆那个地步,咱也有可能像他那样置于死地而后生了。赵高智说。 赵秘,你说白老闆也是逼下商海的吗?王勤问。 怎么,难道你没听说过白老闆的小出身吗?赵高智反问。 没有。王勤摇了摇头。 白老闆呀,他原来是一个浪子,解放前在老家啥事都干,后来因行奸被人捅了一刀,虽说没死掉,却也不敢回家了,一熘烟跑香港去了。这不,一逼便逼出一个香港巨富。赵高智说。 王勤哦了一声:原来如此,坏事变成好事了。但这也符合规律。 这不就得了。赵高智说,物极必反,矛盾转化,这些道理我们都懂,就是不能付诸实践。其实呀,国家有朝一日把咱们这号人一下子扫出政门,对咱来说未必是坏事。赵高智说。 说得极是。王勤说,潘秘,难道你对下海一点也不动方寸吗?你的脑神经元比我们的灵敏度高,以后如有机会可以一试身手。 人家潘秘才不那么傻呢。他是有人关键时候替他说话的人,弃政从商并非上策。赵高智说。 赵秘又拿我开心哩。潘龙笑笑。 这时喇叭响了起来。捐款仪式开始了。 一阵爆竹震耳欲聋。一阵掌声经久不息。秘书们对仪式内容早已瞭然,因而仍把兴趣放在闲聊上。 哎,赵秘,你说白总被捅一刀,知道刺客是谁吗?王勤问。 赵高智瞅瞅潘龙:潘秘比我摸底。 我怎么会摸底?赵秘尽是瞎扯!潘龙不悦。 哎,潘秘,你应该知无不言嘛,为何不想让小弟长长见识?王勤问。 潘龙摇头:我真不知道啊,让我说只能是胡扯。 哎,潘秘不说我得说呀,不然就是向兄弟们封锁消息了。赵高智说。 别绕弯了,你快说吧。王勤着急起来。 赵高智压低了声音:是咱的市长老爸。 啊!是……他为何捅白云开?王勤惊问。 这很清楚,那个女人是他的……怎么说呢?二人关系非同一般吧。赵高智说。 哦,是这么回事。这个白老闆呀,年轻时还挺风流的呀。王勤嘻嘻。 不但风流,还身带匪气。赵高智说。 你瞎扯什么,赵秘!王勤故作抢白。 第一章 春 花(50) 你不信?但这是事实。赵高智还想说下去,但转念一想,白云开马上就把一笔银子白送给娲城了,自己还在这里说人家的坏话,似有缺德之嫌,所以便向王勤摆了摆手,表示就此止谈。 你俩怎么不闲扯啦?想不到你俩竟然对巨捐的交接无动于衷。潘龙说。 交接就交接呗,白老闆承诺在先,还会临阵变卦?赵高智说。 唉,这人呀,不怕你犯罪,就怕你没本事。人家白云开不就是个例子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此言不虚哟。他有了钱便去办好事,办了好事就成了佛,谁还会天天记着他的旧帐?即便记得又怎么着?人家可是瑕不掩瑜呀。王勤说。 对,就是这样。赵高智附和着。眼下这场戏,主角都是白龙潭的人。嗨,笑什么,王秘,我说错了? 没错,赵秘。王勤忙予肯定。 这是一出《红白和》。赵高智说。 王勤皱眉:赵秘,我只听说有《将相和》,什么时候又编了一出《红白和》?什么意思呀? 赵高智笑笑:这还用得着解释吗?红的是指张家,白的是指白家,敌对双方握手言和。王秘,你不用笑,这真是一场《红白和》戏。你想,他白老闆年轻时风流,人老了,想落叶归根,或者准确地说,想寻根祭祖什么的,但如果他不做点姿态让人看看,能堂而皇之地回白龙潭吗?而张家为了娲城人民的利益,也只有舍小家而顾大局了。 噢。高见,高见。经你一说我恍然大悟了。但不管咋说,人家白老闆是对得起咱娲城爷们儿的。一千万,这是个非常庞大的数字。咱们这些大陆同胞挤到现在才挤出几个芝麻籽?要是人家白老闆手不开个小缝,咱这娲河大桥别想年底完工了,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了,女娲宫也别想建了,建个青蛙窝还差不多。王勤说。 所言极是,王秘。赵高智说。 这时,潘龙扭过脸来悄声说,别扯了,准备收场吧。 结束了吗?赵高智问。 结束了。潘龙说。 其实,赵高智说的那些事潘龙早有所闻,只是他不愿像赵高智那样乱讲一气。他知道领导的底子绝对不能揭穿,这是官场的游戏规则。而赵高智其人就爱耍个小聪明,吃亏就吃在他那张漏风嘴上。 第47页 30 张铁胆在魏庄住了四天,串了两个戏场,尽管暂时还没回音,可他仍不灰心。回来的时候,魏安答应为他再四处打听打听。他在家歇了两天,又一大早坐上了去娲阳的客车。离娲阳县城不远的大李庄有他一个战友,两人分别后从没见过面,他从部队回来找荷花时,也没到那一带去看看,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疏忽了。 最让张铁胆后悔的,是他和荷花已经定下终身,并非只是谈谈而已。一切都正在准备,就差那么十天半月了,实在是让人痛惜啊! 那些日子,尽管铁蛋和荷花没有声张,但白家大院的伙计们对他俩的事仍能猜出几分。李旺见了铁蛋就挤眉弄眼,张憨也不断望着铁蛋傻笑,好像他俩全知道了底细。 一天吃晚饭时,李旺笑嘻嘻地问,蛋哥,你这几天明显瘦了,身上的好东西都弄哪去啦? 小旺,难道你不出相就没话说吗?铁蛋慌忙应付。 蛋哥,从荷花来这儿的第一天起,我就看出你俩是天生的一对。我原来就说过这话吧?我眼不瞎。论文化,你俩都识字;论长相,都没啥挑剔的。现在你俩已经生米做成熟饭了,还瞒啥呢? 小旺,真的没那回事。铁蛋继续遮掩。 蛋哥,你要真没那事,憨哥就下手了。你知道吗?这几天憨哥憋得很难受呢。李旺说着睨视一下张憨。 小旺,你不要瞎扯,我哪有那事?张憨红着脸说。 憨哥,蛋哥不承认,你就下手呗,你一下手蛋哥就跳出来挡了。李旺说。 小旺,当心荷花骂人。张憨嘟哝了一句。 骂人?荷花能骂我一句,我也算三生有幸了。 最后,李旺又转向铁蛋说,蛋哥,原来我是跟你开玩笑,可现在不是。说实话,荷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你可不要傻鸭子不吃鱼,错过这村没这店。她对你有情,我看出来了,而你对她也有意,就是不知道你向她挑明没有。要是只剩那句话没说,你害臊就托白太太去说,保险一说就成。 几天之后,荷花到铁蛋住室说,铁蛋哥,咱俩的事我对白太太说了。她问了我,我不好意思瞒她。 白太太怎么说? 她看上去很高兴。她说咱俩很相配呢。 听荷花这么一说,铁蛋心里并不轻松,反而感到异常沉重。这段时间,他反覆思量他与荷花的交往,比如他和荷花一起干活,一起看戏,荷花生病他去伺候等等,觉得每次和荷花相聚,都像是白太太给安排的。但又一想,这样一来,他不是离白太太更远了吗?这该如何解释呢?也许白太太就是心好,对他的爱是无私的,她不能陪伴他,便给他找来了另一个女人。是的,他想事情可能就是这样。 第一章 春 花(51) 时隔一天,白太太让铁蛋吃罢晚饭到堂屋去。他去了。白太太看了他一会儿说,铁蛋,荷花愿意嫁给你,你就娶她吧。 铁蛋垂下头,吭吭哧哧地说,白太太,谢谢你,我知道……这事是你……有意成全的。我真的……真得感谢你。 铁蛋,以前的事不说了,那全是因为我喜欢你。记得我在你家的时候,有几回都想抱着你亲一下,但是我不敢。你来我家后,我还像原来那样喜欢你。在我眼里,你永远是个有学问的公子。你需要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我不能代替的。荷花来了,这是你自己的造化。 铁蛋抬起头来:不,白太太,一切我都明白了。我这辈子报答不了你,来世就是变牛变马,也要为你卖力。 白太太深情地看着铁蛋,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铁蛋觉得她笑得极为勉强,肯定是装出来的。但他再也说不出安慰的话。 铁蛋,我前天扯了点布,准备给你和荷花做几件衣服。另外,我也给你俩准备两床被子,不够用的话,你俩以后慢慢再添。你俩既然同意了,就尽快办喜事吧。还有,你抽空回家一趟,看看家里房子漏不漏,如果需要修补,就趁早干吧。前天我路过那里,从门缝里看到院子也得清理一下。原来的家具找人重新漆漆,缺啥再添一点儿。 铁蛋不住地点头,却不敢再看白太太一眼。他怕再与她的眼神碰在一起。 一天下午,铁蛋回到他那久别的小院。院内杂草丛生,房上青苔斑斑。他先进了堂屋。屋里落了一层灰尘,走过之后地上留下了一串脚印。梁檩之间结满了蛛网,几个大蜘蛛受到惊吓,正攀着长丝往高处逃。他嘆了口气,少年时代的家庭盛况又蓦地浮出脑海。父亲、母亲、弟弟,还有两个夭折的妹妹,一张张笑脸宛然在目。抚今忆昔,他不禁黯然泪下。他问自己,我还能重振家族吗?倘若荷花嫁给我,我能使她衣食无虞吗?他一点也没有把握。他痛恨自己不该连累荷花,但又不想失去她。 随后,他又到东西厢房看了一遍。接着,他开始打扫屋子,然后又到院子里拔草。那天中午草没拔完,第二天吃过午饭他又去拔,终于把院子也整理好了。他想等忙完秋收再将破旧家具油漆一遍,让家里看上去有种新的气象。 那些天,铁蛋和荷花情绪都非常激动,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一个幸福的新家马上就要建立起来,俯仰之间就能有滋有味地过日子了。 一天晚上,铁蛋约荷花去看那个小院。 荷花现出了城里姑娘的本色,走在街上,她用胳膊搂住了铁蛋的腰。他挣脱了她的手。她笑他是个胆小鬼。刚进院子,她就双手箍住他的脖子,把身子吊了起来。他把她紧紧抱住了。 第48页 荷花,你这是第一回来我家啊。 荷花努起小嘴:铁蛋哥,你说错了,这是咱家。 对,荷花,你说得对。 铁蛋哥,你说错了,就得挨罚。荷花注视着铁蛋的眼睛,一副娇态毕现。 你随便罚吧,荷花,我愿意受罚。 你亲我一下。荷花盈盈而笑。 铁蛋在荷花脸上亲了一下,随后吻起了她那温柔的嘴唇。荷花轻轻地呻吟着。有两次她将嘴唇躲开了,歇息片刻,又迅即移了过去,与铁蛋的嘴唇更紧地粘在了一起。不知过了多久,他俩才停下来。 荷花娇喘微微。铁蛋心荡神迷地凝视着她。皎洁的月光下,荷花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荷花,这院子原是一前一后两进,家穷下来后,爹就把前头一进卖了。 铁蛋哥,有这一进就足够了。 铁蛋领着荷花看了堂屋和厢房。月光从窗外射进屋里,屋内的摆设轮廓可辨。 铁蛋哥,以后咱俩就要在这儿生活了。一起吃呀,住呀,干活呀,说话呀,除此以外,你猜还会干些啥呢? 铁蛋笑起来:荷花,这个谜不容易猜啊。 荷花格格地笑了一阵儿,然后在铁蛋脸上又轻轻吻了一下。 铁蛋哥,你准备怎样把我娶回家? 荷花,花轿我用不起,就用白太太家的马车把你拉回来吧。 不,你就把我背回来吧,这样也挺有意思呢。 好吧,我听你的。不过,这可真成了一桩稀罕事了。 铁蛋和荷花从家里出来时,夜已经很深了,街上几无行人,偶尔能听到几声犬吠。 铁蛋哥,荷花突然怯怯地说,我好怕。 铁蛋握紧了荷花的手:不要怕,有我呢,狗不会咬着你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在白家很担心。白少爷这两天老是缠我,我看他对我不怀好意。 铁蛋知道,白少爷这次回家时间已经不短了。他白天都在地里忙活,晚上回来后,见白少爷不是在堂屋与本村的公子哥儿喝酒,就是往荷花屋里跑,一去就是好长时间。听荷花这么一说,他觉得事态十分严重。 第一章 春 花(52) 铁蛋哥,昨天晚上你看场走后,他又熘到我屋里,把一副玉镯塞给我,说是特意为我买的,又说他喜欢漂亮女人,愿意为漂亮女人献出一切。我把镯子还给他时,他就趁机拉住我的手不放。我好不容易才脱身跑到院子里,等他走后才敢回屋睡觉。 荷花,我也挺担心的。但是只要你不给他好脸看,他就占不到便宜。种罢麦我就把你娶回家,到那时候咱就不怕他了。 好吧。荷花点头赞许。 但是,白少爷没给铁蛋和荷花等待的时间。两天之后,他就把他俩编织的美梦打破了。 31 荷花,难道咱俩当真缘尽了吗?如果不能实现原来的梦想,见上一面总不算太过分吧?但这次怕是又落空了。张铁胆自言自语着从大李庄往回走。 张铁胆在大李庄没见到他的战友,就决定返回娲阳县城。他相信李向东就是在县城捡破烂,因为村里几个长者都言之凿凿;另外,当问到李向东是在县城哪个单位上班时,一个年轻人却嘻嘻发笑,这更印证了那些老者的话。 两个小时前,张铁胆从娲阳县城去大李庄时,并没留意县城西关铁路扳道口北面有个什么窝棚,而回来时老远便看见了。棚子就在铁路扳道口北面,很矮很矮。棚子南面和西面有一大片荒坟,不少墓碑在草丛中隐约可见。 这是李向东的家吗?张铁胆在栅门前喊了一声。 一个小伙子瘸着腿走了出来:大伯,你找我爸吗?他进城了,你进来坐会儿吧。 张铁胆应着小伙子的指点,在院子里一棵榆树下坐下来。停了一会儿,小伙子递给他一碗开水。 你叫啥名儿? 我叫李红国。 姊妹几个呀? 我也说不清楚,现在是八个。小伙子说着在一块砖上坐下来。 原来还多?张铁胆吃了一惊。 是的。 都去哪啦? 有的死了,有的走了。大伯,是这么回事,俺都不是爸的亲孩子,都是捡来的。 捡来的?张铁胆更加迷惑不解。 是啊。俺都是弃儿,是俺爸捡破烂时捡来的。 这时,棚子里传来了小孩的哭声。小伙子说,大伯你先坐,我去屋里一下。 张铁胆想到棚子里看看。小伙子进去后,他也起身跟了过去。 大伯,这屋里很脏呀。小伙子抱着一个女婴正往外闯,差点撞在张铁胆身上。 张铁胆嗯了一声走进棚子,立刻变得目瞪口呆。只见大半个棚子都打成了地铺。地铺上有六个孩子。两个七八岁的男孩见来了生人,便一跛一跛地往里面跑;另外两个孩子四五岁,看髮型像是女孩,嘴歪眼斜的,正惊恐不安地看着张铁胆;还有两个小孩正在睡觉,头都特别大,五官也不正常。张铁胆正嘆着气,听到外面那个孩子哭得厉害,便想出去看个究竟。等他走出棚子一看,更是惨不忍睹:小伙子正用手从女婴的阴部往外掏屎。 怎么回事?张铁胆皱紧了眉头。 小伙子抬头看了张铁胆一眼,然后继续掏屎,一边说,大伯,这个孩子生来就没肛门,屎尿都得从这儿出来,有时屎不好出,就得这样给她掏。唉,没办法。爸在家时是他掏的,他不在家我就得下手。 第49页 张铁胆又长嘆一口气。 大伯,这孩子很危险哩。大便不通时,她常常憋得出不来气,加上她还有心脏病,说不定很快就没命了。 张铁胆忽然想到该为小伙子准备下洗手水,于是就到压水井前压了半盆水,正弯腰去端,被小伙子止住了。 大伯,我端吧,我要到外面去洗。 小伙子在栅门外洗了手,泼掉脏水,回到院子里清理了脏物,然后接着话茬又说起来。 大伯,你都看见了,俺都是残疾孩子。不是俺爸,俺早就死掉了。刚才你问我姊妹几个,我真说不清楚。听俺爸说,他在十八年前捡了第一个女孩,到现在大概已经捡了二十多个,到底是多少,他也记不准了。俺爸脑子有病,他说记不准捡了多少个孩子我也相信。可他却能记得准我们谁得的啥病,谁该吃啥药,谁又是啥脾气。爸光靠国家发的钱不够俺用,就只有靠捡破烂来挣。有时我也去捡,但家里得留个大人照看孩子,所以我就和爸轮着出去捡。爸待俺比亲爸还亲。他在外头跑一天,晚上也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甚至没睡过干床。孩子尿床了,他就把孩子挪到干地方,自己躺到湿地方去。有的孩子不会说话,但对他也很亲,就像对亲爸一样。不,说真的,俺爸比亲爸还亲,因为亲爸不要俺啊!俺这个家,爸说是红色家庭。每次捡到孩子,爸给起名时,都带上个“红”字。现在剩下的俺这八个孩子,名字都有个“红”字。我叫李红国,另外几个叫红山、红水、红桃、红梅,还有红海、红花、红叶。大伯,俺这个家,只有俺爸的名儿没带“红”字,可他是个共产党员,本来就是红的。他说,俺这个家不能给国家添麻烦,要靠自己活下去。真的,大伯,俺都是靠爸爸才活下来的。小伙子说到这里呜咽起来。 第一章 春 花(53) 张铁胆觉得脑子轰然作响。他垂下头,大口大口地抽菸。他多想痛哭一场。但他知道在孩子面前无论如何不能哭。他极力控制着自己,最后实在不能自抑,就匆忙站起来往外走。 大伯,你不等俺爸了吗?他天黑前一定能回来。小伙子在身后喊着。 对不起,孩子,我出去一下……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张铁胆向小伙子摆摆手,声音颤抖着说。 出了栅门,张铁胆向北没走几步,便蹲在一个水坑前痛哭起来。 他很久很久没哭过了。他曾多次哭过失踪的荷花,也哭过善良的母亲,除此之外他很少落过泪。这一次他不能不为一位老战士而哭,不能不为一个好人而哭!老李,这几十年你就是这么生活的吗?你太吃累了,连上帝也照顾不了那么多残疾儿啊!老李,你受的苦难有谁能想的到呢?你做的事情有谁能做得到呢?老李,你为自己找的这条人生之路多么艰辛,又是多么崇高啊! 张铁胆哭了很长时间,后来不哭了,就又开始一支接一支地抽菸。约摸过了半个钟头,他站了起来,不经意地向西望去。突然,一块巨大的石碑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走了过去,一行碑文赫然入目:革命烈士永垂不朽。旁边还有几行小字,他又急忙过去辨认: 一九四七年九月八日,为配合刘、邓大军跃进大别山,豫、皖、苏独立旅奉命解放娲阳。经过两天一夜激战,全歼娲阳守敌,我军一百九十八名官兵壮烈牺牲。 张铁胆看着看着,不由地又蹲下身子呜咽起来。老李,你曾对我说过,你在解放娲阳时参加了担架队,从此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没想到几十年之后,你为了拯救被命运捉弄的生命再次来到这里。然而这里并没有你的栖身之所,你只有选择这偏僻荒凉的墓地安居下来,从事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业,这事业诚能惊天地、泣鬼神啊! 大伯,你回家歇会儿吧。你不要太伤心。我爸很快就回来了。那个小伙子不知何时来到张铁胆面前,再三对他进行安慰。 张铁胆回到院子里等到傍晚,李向东终于一瘸一拐地拉着一辆空架子车回来了。面对这位老战友,张铁胆竟然不敢相认了!在落日的余辉中,一张又瘦又黄的脸酷似一片秋后的椿叶,上面布满了岁月的尘迹和啮痕。银灰色的鬍鬚又密又长。一件褪了色的草绿褂子没扣纽扣,露着嶙嶙肋骨。破旧的蓝色裤腿上打着几个歪歪斜斜的补丁,上面污垢斑斑。微微一笑,一颗不规则的门牙即刻凸现出来。是他,他就是当年那个冲锋陷阵的李向东! 一双洁净白皙的手伸了过去。 然而,那双骯脏不堪的手却僵着没动。 我是张铁胆呀!难道李哥你忘了吗? 噢,张铁胆?真是你? 老李,李向东!张铁胆向前跨了一步,紧紧地抱住了李向东。 李向东也紧紧地搂住了张铁胆,可是转瞬又急忙松开了。铁蛋,我的手太脏了,我去洗一下,你先坐。 张铁胆没坐下,他随李向东走到压井旁边,帮他压了半盆水。 铁蛋——唉,我这样叫你惯了,老连长让改我就是改不过来——我真不敢认你了,仔细看还有点像,咱分别快四十年啦! 是啊,老李,岁月不饶人啊,我们都老了! 李向东草草地洗了一下脸,随后把张铁胆让进北边一间棚子里。张铁胆先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情况,李向东接着说起了自己的遭遇。 第50页 老张,你走后不到两个月我也出院回来了。我回来后过了十年的光棍生活,后来跟俺村一个寡妇成了家。她带了一个儿子。过了几个月,儿子便离家走了,找了好久也没找到他。老婆本来有点神经病,加上这么一气,很快就死了。没过多久我娘也去世了。就这样,家里只剩下了我自己。 老婆和我娘死后,我心里很难受,简直活不下去了。可能因为连病带气,我的关节炎復发了。头几个月我一点也站不起来。后来我就慢慢地试着站会儿,倒下了再爬起来,扶着墙慢慢学走。时间长了,我的病渐渐地轻了,再后来竟能拄着双拐走路了。一年以后,我就丢掉了双拐,只是走路时腿有点瘸。 老李,你的头没有后遗症吧? 头还是不定啥时就疼,不过也不要紧。 你疼时就吃点药吧,老李。 唉,老张,我这一摊子可能红国已经给你说了,你可能也看见了,花钱的地方太多了。没事,我的头不碍事。 老李,你真是好样的!我敢说咱们那么多战友,谁也不能和你相比!你这个老党员,真的为党争了光啊! 老张,你看我这个样子,一点本事也没有了,孩子跟着我净受罪啊。 不,老李,你对孩子已经尽心尽力了。你这样操劳下去,真让我担心。 第一章 春 花(54) 老张,我是不要紧的。我有抚恤金,家里还分五亩地,国家又给我免去了提留款,红国也能帮我干些活,邻居们又不断地帮我,没事的。钱不够花,我和红国都能捡些废品卖。老张,我能过得去。 老李,咱都老了,往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老张,以后也不要紧,没有过不去的桥。我的情况县里乡里都知道。去年民政局派人来找我,说是我跑不动了,要把我送回村里,给我盖几间新房,把孩子也都接回去。我想现在自己还能跑,就不能给政府找麻烦。等我跑不动时,还有红国呢。红国这孩子可好哪,我捡到他时他才两三个月。当时他正发着高烧,眼看就不行了,我在雪窝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给他找医生看病。现在他十七岁了。去年他爹来找他,想把他要回去,可他就是不肯回那个家。谈到以后的事,红国说不让我挂心。他永远不走了,永远留在这个家里,也不准备结婚,等我下世后,他就接着伺候他这些残疾的弟弟妹妹。 李向东说到这里开始用手抹起眼泪来。 张铁胆没再哭。他的心情不像初来时那样沉重了。他觉得坐在他面前的李向东是一位完整的英雄,因而是一位真正的英雄!李向东眼下所面对的生活的严酷程度,远远胜过枪林弹雨的战场。对一个人而言,战争往往是短暂的,而平常生活却是漫长的;面对漫长的严酷的平常生活,而能自得其乐地坚持下去,这需要超出常人多少倍的勇气和胸怀?况且这种严酷的生活并不是命运强加给他的,完全是他自己的选择!像他这样有着高贵人格的人,对英雄之名实在当之无愧! 哭吧,老李,英雄有时也流眼泪。但英雄的眼泪与庸人有别,它消溶的是人生的怯弱,催娩的却是生命的坚韧!看着李向东连连抹泪,张铁胆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心里暗自低诉。 老张,你跑这么远来,有啥事吗?停了片刻,李向东又抹了一把泪问。 老李,我是来看望你的。 张铁胆脱口而出,丝毫也不觉得别扭。他原是为了寻找自己昔日的情人而来的,可当他在大李庄了解到李向东的职业后,便放弃了自己的初衷。他不能指望一个收废品的人帮忙,但他必须返回娲阳县城看望一下战友,摸清这位有功于国的人何以陷入如此窘境!他来了,而且见到李向东后有一种极大的满足感,因为他找到了一位真正的人,一位大写的人! 老张,我这里条件不好,咱到外面去吃饭吧? 老李,我应该请你去酒店干一杯。你安排红国给孩子们做饭,咱这就走。 那天夜里,张铁胆喝了很多酒,最后就住在了那家酒吧楼上。李向东不会喝酒,几杯下肚便当场吐了出来。 次日凌晨,张铁胆匆匆赶回那个窝棚,向他所崇拜的战友告别。临走时,他掏出二百块钱,偷偷地放在了李向东的床上。 32 黑色皇冠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疾驶。 车上一家三口。张胜利坐在前面,王晓红和飞飞坐在后排座上。由于起床早,飞飞上车不久便枕着妈妈的腿睡了。张胜利很长时间不再说话,正处在昏昏欲睡之中。司机一边开车一边不停地抽菸,藉以刺激乏困的脑子。王晓红没有睡意,一直眯着眼睛想心事。 这次旅游,用张胜利自己的话说,是他献给妻子和儿子的一碗心灵鸡汤。他惹恼了母子俩,想藉此缓和一下家庭局势。王晓红对此并没表示过多的热情,但一看飞飞很乐意,就不冷不热地说,胜利,你当市长两年了,还没带我和飞飞出去玩过。既然你现在有这份心意,我和飞飞就领你的情。后天就是“五一”,利用假期玩一回也好。在定旅游点时,王晓红说她无所谓。因为她以前根本没去过什么风景区,这次到哪儿都一样新鲜。而飞飞首先选中了少林寺。张胜利说,好吧,咱依飞飞。两天时间能转几个地方。看了少林寺,可以去洛阳看看龙门石窟。在洛阳住上一宿,第二天回来时可以拐到开封看看相国寺和龙庭,还有包公祠。王晓红和飞飞同意了。张胜利接着说,为了腾出时间多转转,咱就半夜启程。如果瞌睡的话,就在车上打盹。王晓红和飞飞又同意了。 第51页 为了安全起见,王晓红用一只手揽着飞飞。她思绪不断,反覆咀嚼张胜利安排这次旅行时说的话。奉献一碗心灵鸡汤,说得好鲜。但心灵的创伤并不是这样一碗鸡汤所能治癒的。在帮助任小明上学的问题上,她对张胜利的了解又深入了一步。她早就知道他平时所热衷的都是官倒、倒官和行贿、受贿的勾当,目的都是为了捞钱。可她并没想到他居然对平民百姓如此麻木不仁,变得使她不敢相认。好在她不顾他的嘲笑,果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说服了校长,全免了任小明的学费,并亲自把任小明接回了学校。 第一章 春 花(55) 轿车颠簸了几下,然后又平稳地向前飞驰。王晓红受到惊动,睁眼看见前面灯火通明,知道已经到了临娲。她觉得腿有些麻,想从飞飞头下抽出来,侧脸一看飞飞睡得正香,就又停住不动了。她也向张胜利瞄了一眼,见他正在酣睡,还打着很响的唿噜,心里就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厌恶,但她又很快把这种感觉驱散了。是的,她不能把张胜利想得太坏。虽说张胜利是一个浑身每个毛孔都充满了欲望的人,什么出格的事他都能干得出来,但在张雪莲的问题上,对他的怀疑未必正确。为了解开这个哑谜,她每天都在默默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然而两个多月过去了,她并未发现张胜利对张雪莲有苟且之举。有时,张胜利甚至于还使张雪莲难堪。比如说,老爷子出外访友,他想让张雪莲随行,理由是怕老爷子路上犯病。此次旅游,家里只剩下张雪莲和老爷子,张雪莲知道消息后说,张市长,我和大叔也去吧。但他一口拒绝,理由是车上坐不下五个人。其实呢,完全可以挤挤。他不去满足张雪莲的心愿,足见他对张雪莲的情义已经烟消云散。张胜利这个人,现在注重的也许只有权力和金钱。是的,事实就是这样,现在再猜疑下去是没道理的。张胜利的毛病是太自私,而他的自私有时又在情理之中。他爱这个家,他的所作所为,用他自己的话说,完全是为了这个家。唉,作为妻子,也应该理解这一点儿。但张胜利的自私的的确确过了头,使人实实在在难以忍受,弄不好这个家会完全毁在他手里,毁在他的自私上。人是社会动物,应该活得高尚。活得伟大难以做到,但完全可以活得高尚。张胜利不是天生的坏坯,家庭环境本应使他高尚起来,可是事实并非如此。老子称得上高尚,但轮到他和他的弟弟都丢失了高尚,成了地地道道的不肖之子。可喜的是,到了飞飞这一代又向高尚復归了。人是否能够高尚,这取决于个人的价值选择。高尚在我,卑鄙亦在我。选择的权利在于自己,是自己使自己成为现在的自己。她想起了不知是谁说过这些类似的话,觉得有一定道理。但是一个人的选择在一定程度上还会受到别人的影响。她想自己对张胜利的重新选择负有责任,自己不能放弃这种责任,一定要引导张胜利回到正道上来。不信改造不好他。她坚定了这个信念。 灯光渐渐地消失了,车已驶出临娲。王晓红想打个盹,可又怕栽着飞飞,只好又打起精神来。 又过了几个城镇,王晓红髮现车外已透曙色,前方天幕下,可以看到山的轮廓了。 少林寺大概快到了。终年生活在平原上的人,一旦看见那千姿百态的山峦,心中自然会生出一种难以言传的美感。此时此刻,王晓红就沉浸在这种异乎寻常的美感之中。她有点陶醉了,挺直身子向外眺望。然而就在这时,一个疑窦忽然闪现出来。这次出游,难道真是张胜利想让她和飞飞乐乐吗?这多么值得怀疑啊!这几天她和飞飞都有点凉他,他因为害怕失去家庭的温暖,而用旅游来弥补感情的裂缝是说得通的。但他为何不让老爷子和张雪莲乘车同行?他和老爷子不是也早有芥蒂吗?为何不让老爷子出来?为何只想让老爷子单独和张雪莲守在一块?并且这已不是一次,哦!难道他是在……不!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然而……不!这真是不可思议!不可想像!不能…… 这时,王晓红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于是便断然剎住了思绪。 33 白痴认识馒头,但不一定认识美色。张胜利想。 34 是的,自己今天必须到街上转转。吃早饭的时候,张铁胆终于拿定了主意。 说实在的,他平常并不愿意出外见人。他愿意整天整夜孤身独处。卧室和书房是他乐于栖身的巢。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乌龟,只有把头缩进壳里才感到安全。 然而今天,当儿子、媳妇和孙孙走后,家里只剩下他和保姆,他觉得自己应该到外头走动一下,不能和张雪莲两人长时间地呆在一起。他平时对张雪莲既爱又怕,既想亲近又想疏远。当张雪莲忙着洗衣服的时候,或者从远处向他走来的时候,他会偶尔站在暗处瞄上几眼。但更多的时候,他又怕看她,一看便会想起他昔日的恋人。尽管两人之间隔着一条宽宽的岁月之河,可他总是把二者联繫起来。这到底是什么原因,他从来也没敢去想。 吃罢早饭,张铁胆便动身了。临走的时候,他向张雪莲打了招唿。 大叔,中午您不回来吗?张雪莲正在洗碗,隔着窗户问。 是的,不回来了,你不要等我了。 张铁胆不想到老渡口那里去坐了。他害怕睹物思人。去老干部活动中心?不!也不能去。那个地方,自从妻子死后他就没再去过!下棋,打牌,打桌球和羽毛球,虽说他对这些玩意儿不甚爱好,但也偶尔为之,有时缺了人手,他也会听人招唿玩上一阵儿。可是现在不,确切地说,当他发现了长子的不轨行为后,他就没脸到那个地方去了。那里是一个发泄和扩散牢骚的地方!儿子的事他们不会不知道!有些话别人不当你的面吆喝,但也会彼此挤眼点头地议论你。这一切他能猜测到,因为以前他知道那些老干部常常议论别人,议论一些当政的年轻人。 第52页 第一章 春 花(56) 那么,自己该到哪里去呢? 他的脚步已经迈出了红楼小区。由于没有想到合适的去处,他只好穿过滨河路,在河堤上停了下来。他站在那里,为偌大一个娲城没有自己的可去之处而久久嘆息。最后他总算拿定了主意,便顺着河堤向东边一片杨树林走去。 是啊,树木是不认得他的,也不可能了解他的家庭秘事。 到了杨树林里,他往四周瞅了几眼,便开始一棵接一棵地观察起来。说也奇怪,看到苍老的树皮,他的身心一时全放松了。他倚在树干上,觉得胜似靠着挚友的肩膀。抬头仰望,枝叶交错的树冠蓊蓊郁郁,几缕阳光穿隙而下,一片片绿叶在不停地抖动,并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在尽情地歌唱和跳舞。 唉,假如我的荷花也在这里该多好啊!张铁胆不由地自言自语。 然而眨眼之间,他的意识又清醒过来,开始责备自己不该去想荷花。起码今天不能去想。今天是过节,不能再想人生的不如意处,不能再去回味那段爱情经歷。爱情,爱情啊,你真真是一剂甜蜜的毒药!一把温柔的利刃!一条让人窒息而又不想割捨的绳索! 于是,张铁胆就又竭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远处,鳞次栉比的楼房,蓝天,白云,一一在他眼前掠过。他让这些东西填满了自己的思想空间,心情渐渐轻松起来。过了片刻,他想往树林深处走走。 张铁胆刚走几步,忽然听到一阵笃笃的声音,抬头一看,是一只啄木鸟正在树上啄虫。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心里油然生出无限敬意。是的,啄木鸟虽小,可它对这个世界却很重要。张铁胆正这样想着,心里蓦地又烦躁起来,因为这时他想到了自己和儿子。这是张铁胆的另一种致命的苦恼!他对此经常持迴避态度,但又总是挥之不去。儿子是害虫吗?现在自己为什么不能作出明确的判断?如果儿子是条害虫,那么自己应不应该去啄呢? 张铁胆不敢再往下想了。他急忙走出杨树林,远离了那笃笃的声音。最后,他想去南岸一家古玩店看看。可是当他将要走过最东边的那座娲河大桥时,又突然回心转意了。我去那里干吗?莫非还想去看他们货柜里的那把古剑?不错,那把剑与自己的有相同之处,上面的图案一模一样,然而那无疑是一件赝品,因为它上面没镶宝石。而自己的这把剑,柄和鞘上都分别镶着两颗宝石。他几次曾想把那把古剑买下来,然后把剑扔掉,留下鞘跟自己的剑合成一体。可是这个念头刚一闪现便被他打消了,因为他知道这是一种自欺行为。有了这个替代的剑鞘,难道就意味着已失的恋人回到自己身边了吗?不!这种想法是多么荒唐啊!是多么令人可笑啊!可笑,实在可笑! 张铁胆在桥头驻足良久。他需要拿定主意到哪里去。他想到了新华书店,可即刻又否定了,因为那里有他的许多熟人。他又想到了荷花商城,然而也很快否定了,因为他认为今天这个日子应该迴避“荷花”二字,让自己真正能够放松一下。 然而,他想放松一下委实不易。就在他想避开荷花这个名字的时候,与荷花相关的另一件事又浮出脑海。就在一个月前,他打算在院子里砌个小水池,然后设法移来几株幼莲,这样一来,不出家门,到时候就能看上妍丽的荷花了!后来,由于害怕睹物思人,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张铁胆想着想着,不禁喟然长嘆一声。随后他步下桥头,在庆丰路漫无目的地熘达起来。时近中午,他碰上了市电视台的老贾,非拉他到酒店去喝两杯不可。他原想中午自己在街上随便吃点儿,由于和老贾私交不错,便点头应允了。 在去酒店的路上,又碰到了老贾的另一个故交老童,于是三个人一块走进了好再来酒店。 喝了几杯酒,张铁胆不愿再喝,只是一直端着茶杯不放。老贾提议划拳,他摇了摇头;又提出猜宝,他又摇了摇头,然后说,这段时间他血压高不大喝酒了,只能陪坐观战。 老贾惊讶地看了张铁胆一眼,然后把目光落在老童脸上。哎,这真让人纳闷了,难道人一退下来,连酒也要退休吗?你不是身体有病,是思想有病吧? 老童也搭上腔:老张,咱仨都退下来了,好不容易才聚到一块,应该开怀畅饮。况且,今天喝酒花的不是公款,不是老贾掏就是我掏钱,你还有啥顾忌的? 张铁胆拗不过,只得让步说,我实在身体不适,不能再拼酒了,这样吧,你俩交战,我不时陪上一杯。 这样也行。老贾说,我和童弟拼几下,你坐观成败。不过,今天拼酒得变变花样,不划拳不出宝,只讲笑话,并且笑话中至少有一个是老人。如果讲对了,对方就喝一杯。如果讲错了或讲不出来,就罚讲家三杯,你俩看行吗? 第一章 春 花(57) 行。行。张铁胆说。 老童犹豫了一下:好吧,我肚里的墨水没有老贾的多,我多喝点也认了。 老贾先讲。他说,一天深夜,一个退休医生家的电话铃叮叮地响个不停,原来这是他的同事请他去打麻将。医生抓起电话,听懂了对方的意图后说,好,我马上就到。这时,他老伴问,是谁病重了吧?非得现在去吗?医生说,是的,需要四人会诊。 老童只好干了一杯,然后想了片刻说,一个妙龄少女嫁给一个年过花甲的富翁。进洞房后,富翁说,亲爱的,你嫁给我,难道不嫌我老吗?少女回答,不,亲爱的,我正相反。 第53页 老贾笑后干了一杯,紧接着说,一个退休工人喜欢上了科普书籍,得空就读一篇。其中有一篇说,女人的寿命平均比男人的要长。他看后问老婆,我真不明白,为什么男人要先走一步?老婆想了想说,我想,总得有人留下来收拾一下屋子。 老童听罢随即端起酒杯,干后又说,有一个人到一家餐馆吃饭,发现鸡块里沾了一根鸡毛,于是便问老闆怎么回事。老闆说,这个嘛,先生,这是我们特意制作的防伪标志。 老贾听后说,童弟,这次你输了,你喝三杯吧。 老童一时不解。老贾解释说,你讲的这个笑话里没有老人,老闆并不意味着岁数就大嘛! 老童认输了。他连喝三杯,让张铁胆陪了一杯。 三人如此讲着喝着,笑声频频传到邻桌。 邻桌四个年轻人比张铁胆三人先坐下,酒喝着喝着拼不下去了,听到老贾二人用笑话拼酒,觉得有趣,也就效仿起来。讲到后来,他们的笑话引起了张铁胆的注意。 一个留长髮的讲了这样一个笑话:一天妻子问丈夫,亲爱的,当初你是怎么想起给我写情书的呢?丈夫回答,当时我想知道究竟谁在爱我,没有办法,就给咱班的女生一人一封情书,只有你才有回音。 隔了一会儿,一个瘦子讲起了由老干部引发的笑话。他说,有一个老干部想开洋荤,一天晚上他洗过澡后,偷偷地熘进了按摩间。小姐给他按摩时问,先生,你还打炮吗?他愣了一下说,我早就从部队转业了,还打什么炮?小姐本来就不乐意和他玩,按摩了一会儿就走了。他在后面喊,喂!我还没干那事。小姐回头责怪说,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说话不算数? 瘦子的话刚落音,邻桌便传出一阵大笑。 由于这个笑话讲的是老干部,张铁胆听起来格外仔细。可听着听着他愤怒起来。当邻桌又传出一阵疯狂的笑声时,他的怒气想爆发出来。然而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只是恶狠狠地瞪了邻桌几眼。他想,自己并没有适当的理由发作。人家是在嘲笑嫖娼的老干部,你为何接受不了?难道你和那个嫖客是同类吗?这样想过之后,他只好转过脸来频频饮茶,以此平息自己的恼怒。 老贾和老童刚才只顾逗笑拼酒,对邻桌讲的笑话一概不知。只是在老童又输了三杯,两人转过脸来让张铁胆再次陪酒时,才发现张铁胆脸色不好。 老张,你是怎么了?又想起什么不称心的事啦?老贾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老张会有什么不称心的事?自己当了多年领导,儿子又很争气,一个当市长,一个当总经理,要是像我这般光景,你怕是早就活不下去了。老童现出一脸苦相。 唉,谁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出来喝酒就别再想其他烦人的事。人哪,得自己给自己找乐子。老贾笑劝。 是啊,是啊,记得谁说过这样的话,能处处找到快乐的人才是世上最富的人。老童又说。 对对,这话很对。老张,看来你现在还算不上咱娲城的富人。你这二年显老了,恐怕不是因为你没好心情,而是给儿子在后面磨蹭累的吧?老贾又开玩笑说。 听了这话,张铁胆更是气上加气。但他也发泄不得,只是一个劲地喝茶。停了片刻,他说,二位老弟,咱吃点主食吧,以后说话喝酒的机会多着呢。这几天我确实身体不好,所以咱们不能再长坐了。 那好,那好。两位故交不敢强求。 张铁胆一回到家便躺在了床上。张雪莲见老人喝了酒,就泡一壶茶放在床头柜上,然后为他拉上了门。 下午四点,张胜利三口旅游归来。他们没按预定计划遍览胜景,原因是张胜利的话又刺伤了王晓红,她不愿再看下去了。无论张胜利怎样劝说,王晓红非执意回家不可。这事仍是关于意识形态上的分歧。那是在游少林寺时,飞飞见有不少人给佛烧香,便问爸爸,信佛可以让人变善良吗?张胜利解释说,飞飞,你要是信佛就上当了,你变善良了,而别人却照常顽恶,到头来吃亏的便是你。飞飞问爸爸信仰什么,张胜利想了一下说,我只信仰自己,自己是自己的上帝。这时,王晓红听不下去了,就和张胜利争论起来,游兴自然也就荡然无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