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交易人》 第1页 [网络文学] 《风尘交易人》作者:华胄【完结】 第一章 三十二年前的一天,周新泉还不会走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默默无声地挑选着面前的各种具有象徵性的物品,全然没有理会周围人们凝神屏气的表情。他先后拿起笔、钱包和小人书,但很快便丢到一边,最后拿起一个小玩具汽车,抱在怀里,咧开没牙的红嘴冲着众人傻傻地笑起来。奶奶彻底泄了气:“泉泉长大以后是个开汽车的司机?没有出息。” 爷爷没有说话,小孙子没有拿起妈妈的发卡和梳子,已经使他挺满意,他最怕的是孩子将来是不学无术,喜欢拈花惹草好色之徒。妈妈的观点可跟他们不同:“我们泉泉将来一定是个当大官的。” 想想在当时的中国,只有大官才能有汽车坐,其他的人便再也没有不同的意见事实证明每一个人都说错了。周新泉混得似乎比汽车司机好一些,但是距离坐上汽车的“大官”级别还差不少,尽管后来中国官员的“坐车等级”大大降低。当然周新泉周岁时那个玩具汽车也不是白拿的,三十二年后,他走进了美国的汽车车行,当上了一名车迪勒(cardealer)——汽车销售员。 汽车销售员,按照大卫陈的说法,是一个聪明人的最佳工作:“你看,咱们人穿得整整齐齐,每天上班逛来逛去,聊闲天喝咖啡看报纸,客人来了,买车就给好脸子,不买就给奥脸,高兴就耍耍嘴皮子,不高兴三言两语打发走了。没有老闆盯着你迟到早退,没有上司催着你干这干那。一辆车子出手,你就有百分之二十的提成。轻轻松松每月拿上三、四干块钱,将来混上经理每年挣上五万六万。你说说,除了当车迪勒你到哪里能够找这种好工作去?不比当总统还强吗?” 当时周新泉听着就动心了,除了大卫陈说的好处,他自己心里还又加上了一条,在车行里,可以不花钱地玩汽车! 这样他毫不犹豫地当上了汽车销售员。他本是加州大学河边分校毕业的硕士,专业是科学社会主义。到美国学习社会主义,似乎稍欠名正言顺,更不好的是找不到工作,虽然他在学校是一个极为出色的学生。幸而美国的汽车商业十分发达,而且他又遇到了一个当车迪勒的同屋,于是他有了今天。 第一天当销售员,看着停车场上一排一排闪亮的新汽车,闻着新车散发出来的特有的油漆香气,周新泉感到十分自豪,他决心做好这个工作。大卫陈说过,美国是个靠汽车轮子运转的世界,所以,一个人不管是研究什么的,学会卖车就等于会了一个生存的手艺。这个道理是不错的,不过周新泉认为它还浮浅,他的教授说过,整个美国社会就如同一个大车行,人们来来往往,不必相识却都装得一见如故,花言巧语之中暗藏欺诈。从这个角度上看,车行就是一个走入美国社会的大门,学会了卖车就等于掌握了美国人生活的游戏规则。 雇用他的公司叫派德森道奇。这个车行的总经理威廉·卡森曾经是大卫陈的好朋友。威廉第一次见到周新泉的时候便显得十分喜欢他。这个中国小伙子个头挺高,身材匀称,仪表堂堂,英语还十分流利。他说:“好好干,周先生,我见过的中国人都跟大卫一样聪明。你懂不懂八卦、风水?” 周新泉想不到一个老美会提到什么八卦、风水之类的中国国粹,便稀里煳涂地点头应承。 威廉更显得高兴:“好,你果然聪明,我这里正缺少那种一个月卖二十辆汽车的尖子迪勒,你给我带来了希望。你做好了,就去当销售经理。” 这是一个典型美国西海岸车行,它坐落在一条繁华的市区大道边上,长条型的停车场沿着马路占了好几百米的地段,各种新车对着当街摆设得整整齐齐,像是在接受行人和过往车辆的检阅。 那天正好赶上周末,也正是车行生意最忙的黄金时段。这条马路上的几家大车行也都在竞相招揽顾客,每一个车行都在临街的一排汽车的雨刷上挂着五颜六色的氢气球。当然这只算是基本配备,各个车行还有许多花招,比如用细绳把氢气球连成一个几十米的长串,两头拴在地上,形成一个用彩色气球组成的虹门,还有的车行用气球组成各种图案或者巨型花团,飘在停车场的上空。周新泉觉得车行的停车场简直就是一个装饰绚丽的大舞台,他在这里面走着也不知不觉地挺起了胸。 停车场的正中地段是两个连在一起的双层建筑。一个是车行的维修车间,另一个是车行办公大楼,车行大楼的一楼中央都千篇一律地是汽车展示厅,英文叫:showroom。车行销售的最热门汽车就摆在这里面。展示厅里的汽车车门永远是开着的,供进来的人参观、欣赏或者干脆坐进去享受一阵子。展示厅四周分别是总经理办公室,贷款部办公室和用玻璃墙隔成的一个个小屋子,那便是买车交易室。办公楼的二楼是车行老闆的房间、会议厅以及管理文书档案和财会人员办公的地方。 周新泉在这个车行边学边干了一个星期,就卖了三辆汽车,虽然这种成绩算不上十分惊人,但是对于一个新手来说已经十分不简单。用带他的销售经理阿尔·贝克的话说是,他脑子聪明,学东西很快。 进车行工作之前,大卫陈就已经告诉他,卖车主要就是叫客人,叫的客人越多当然作成交易的机会也越多。所谓叫客人实际上是汽车销售员之间的一种默契。所有当班的销售员只要想得到顾客,都要站在公司门口附近,两眼盯着车行的大门,如果有客人进来,第一个发现并且作出声明——叫喊&ldquoein”的人便有权接待这个客人。大家以此来协调工作的次序。 第2页 除了直接叫客人获取生意机会之外,抢接电话也是一个得到客人的办法。按照汽车销售业的规矩,客人打来电话时,谁抢先接到,跟客人做过交谈,谁便“拥有”该客人。如果这个客人后来到车行买车,便应由这个销售员接待。公司的接线员小姐凡是有客人打来电话的时候,便通过喇叭里喊:“销售员电话在xx线。”这个时候就要看谁的动作最快,抢先拿起电话拨到相应的线上。 才干了两天,周新泉就已经总结出了经验:要想叫到客人,第一要勤快。这个公司叫客人的有效区域是公司大楼的两个门口,要想得到客人就必须时刻在那里等着。然而车行大厅里面的自动饮料机提供免费咖啡,大厅角上还有皮沙发,茶几上放着汽车杂志和(洛杉矶时报),如果要是尽情享受这些的话,就没有机会得到客人。第二要眼神活,一辆汽车驶进车行的大门口时再叫&ldquoein”,绝对已经晚了。所以这就要提前看出马路上过往车辆的企图。比如一辆车子接近门口的时候明显减速,或者汽车行驶的时候向这边併线都要高叫一声。只有这两条还不够,还要会掌握等待中的弛张。人的精神不可能长时间地绷紧,如果总是全神贯注,很快就会疲劳不堪,即使勉强支撑,一旦真来了客人,也会因为反应不及而被他人抢走。正确的办法是,既要放松精神,又要高度警惕。平时该聊天时聊天,该喝咖啡时喝咖啡,只是处处留着点神,用余光注意着马路上的动静。 周新泉这几招的确灵,他在门口站着的时候真的给其他的同事造成了不小的压力。他们都说这个新来的销售员有特异功能,客人在高速公路上往这边一转方向盘他就能够看见。就这样,工作了七天,他在公司九名销售员的业绩榜上排名第二,虽然至今他仍然不清楚卖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叫到了客人,他得尽快上前招唿,不管自己的心情怎么样,一定要让客人感到舒服。这里的诀窍就是必须让客人精神放松。买车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计划了很长时间的大笔开销,一下子花这么多钱,自然要小心翼翼。更何况车迪勒在世人的眼里都是能说会道的精明商人,如此人们来到车行难免要战战兢兢。所以,和客人说过早上或下午好之后,就要让对方忘记这里是车行。 另外要避免对客人讲“买”字,车迪勒绝不说“您打算买什么车”,而是要问“您打算看什么车?”,谈价钱的时候也是说“如果价钱满意,您今天是不是把这辆车子开走?”。因为“买”字让人联想到付钱。而“看”字则让客人放松:不过看看而已,买不买完全由着自己。用“开走”是给客人一种心理暗示:这辆你看中的车子马上就是你的了。 这家公司在汽车销售行业称为t.o.store。t.o.的意思是turnover,即销售员最后要把客人转给称为closer的销售经理,如阿尔,由这个closer去和客人交易。周新泉在谈判桌上只做两件事:填写顾客的贷款申请表,拿着这个表,车行便能通过电脑查询客人的信用背景和贷款风险程度,最终决定他的贷款资格和允许的数额。另一件事是把汽车资料和客户的姓名、地址和电话抄在一个称为“四方块”的表格上。这个“四方块”便是车行和客人讨价还价的战场。两个表填好之后,可以说是大功告成,周新泉便让阿尔出面。 阿尔是一个尖脑袋圆眼睛,看起来十分精明的南美裔美国人。此时他的对面是一个胖胖的白人妇女,叫温娣。她的身边还有三个分别为五岁、七岁和十一岁的孩子。周新泉把阿尔介绍给她之后便退到交易室的门口站着观看动静。在阿尔跟客人谈价钱的时候,不让销售员站在自己旁边,以免给客人一种人多势众的感觉。 “aerostar是不错的汽车,卡车的底盘,永远跑不坏。”阿尔说着从兜里掏出他那支粗大的带着镀金圈的名牌笔,拿过来桌子上的“四方块”,用笔轻轻地描着周新泉抄写的价钱:12995 。本来周新泉按照阿尔过去教的,已经把钱数的字体写得很大,然而阿尔好像还是不太满意,把字体描写得更黑更粗。 “你首付可以放多少钱头款?” “我想知道你从窗口价上能给我减多少钱。”温娣样子坚决地说。 所谓窗口价就是车行要价的俗称,因为价格表都是贴在汽车侧面窗户上。 周新泉看到阿尔用手一指,理直气壮地说道:“新车原价两万一,现在我卖给你一万二千多,三年折价七、八千,这难道还不是好价钱啊?” 温娣表现出难色:“我原先想的就是买一辆八千到九千多的汽车,要是这么贵的话我可能买不起。” 阿尔笑了:“我想,老闆给你四千块钱的减价恐怕不太可能,但是让我帮助你尽量争取吧,你觉得自己可以首付多少钱头款?” 听到这里,周新泉觉得这一个交易是做不成了,四千多元的差距无论如何是没有办法谈拢的。他盘算着是不是应该出去继续叫客人。 温娣正低着头,用笔在纸上计算了一阵子说:“我想最多三千五百块头款。” “好,三千五。”阿尔把纸上4500的字样用笔划掉,在下面写下3500,“那你每月可以拿出三百元支付贷款吗?”说着便在“四方块”的一个方格里写下300 。 第3页 “不行,”温娣连连摇头,“我每月除了付房租和吃饭,剩下的钱就不多了。” 阿尔把300 的字样划掉,在下面写了295 ,然后在下面重重地划上一道:“怎么样?” 温娣坚定地摇摇头:“二百五十,再多了我一分钱也没有了。” “什么?二百五十?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阿尔瞪大了眼睛。 温娣苦笑着说:“我不是跟你还价钱,我是没有钱。如果要是差得太远的话,只好算了。”听了这话,阿尔点点头:“我知道你是个诚实的人,就让我到总经理那里替你试试吧。可是话先说好,要是我真的说服他答应你的价钱,今天你是不是把车子开走?” 温娣点点头。 阿尔在250 元的下面划了一道:“请你在这里签一个字。” 等温娣签好了名,他拿起手里的纸向外走,走到门口忽然自言自语说:“我卖了十五年的汽车,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价钱!” 温娣想说什么,却见他已经走了出去,只好作罢。 然而不到五秒钟阿尔突然又转回来:“温娣,你保护我一下怎么样?” 温娣正在不解之间,他又重新坐下来:“你给我开一张三千五百块的支票,作为头款。见到老闆我也好说话,看,人家的确是有诚意的,支票都开好了,这笔买卖做不做由你。” “这样会管用吗?” “口头保证和拿出一张支票摆在他面前,压力是不同的。反正你先开好了,车他不卖的话我再还给你。” 温娣笑了:“你的老闆就这样小孩子气啊?” 阿尔也笑了:“人都是只会看眼前利益的动物,百万富翁其实也一样的肤浅。” 温娣痛快地从自己的皮包里拿出支票夹签了一张支票。 周新泉现在虽然尚弄不清楚阿尔搞的什么名堂,但是他觉得这里肯定有文章。如果这笔交易真的没有谈下去的余地,阿尔肯定不会费这么多的唇舌。他打算跟着阿尔一起走进经理办公室,阿尔却挥手示意他留在小屋子里跟温娣聊天。周新泉明白这表面上是出于礼貌,使客人在等待中不至于感到无聊,但其中的真正用意是利用聊天,使客人没有时间思考计算,以免他们临时改变主意。 周新泉觉得没有什么好聊的,从信用申请表上他知道温娣是一个小学教师,便打听她教什么课。温娣说自己是数学教师。两个人随便聊了些关于美国是电脑越来越快,人脑越来越慢的现象,阿尔就回来了。 阿尔没有说话,显得面无表情的样子。温娣有些紧张地看着他:“结果怎么样?” “还算好,他没有一脚把我踢出去。” 阿尔拿出手里的纸摊在她的面前。 纸上每月250 的字样被粗墨笔划掉,在它的下面大大地写着349 。 “这也差得太远了。”温娣喃喃地说道。 阿尔仍然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愣了一会儿,温娣站了起来:“看来我是选错了车子。” 阿尔也站起来:“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让我们周先生带你找一辆价格便宜一点的车子,或者你以后再来。”他同温娣握手,然后对周新泉说,“你记下来温娣的电话了吧?以后有了合适的车子,马上通知她。” 周新泉一边点头的同时感到十分失望,原来阿尔弄了半天也是没有用处。他有些无精打采地陪着温娣和她一群吵闹的孩子走出大楼,同时他还能够感到其他销售员幸灾乐祸地表情。在楼门口,周新泉和温娣挥手道别时,注意到马路上有一辆车子似乎在减速,于是他马上立定不动,使自己留在叫客人的有效区域,对温娣的再见声刚落下,就跟着高叫一声:&ldquoein。” 他的身后传出了感嘆声和轻声的怪叫,他没有回头,心中明白后面那些迪勒们都在忌妒他出色的叫客人本领。 他走过去,刚要和从汽车里面钻出来的客人打招唿,却听见后面有人叫他。他转回身见是义大利籍的销售员保罗。保罗对他说:“阿尔让我替你接这个客人。” 周新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阿尔正站在楼门口对自己点头。他不解其意地走回去。没有等他走回去问阿尔,却见温娣匆匆地走回来叫住他:“我的那张支票还在你们的手里。” 周新泉也想了起来,就赶忙领她来到阿尔面前。阿尔一拍脑袋,表示歉意,便让她跟自己走进大楼。他领着温娣径直走进了总经理办公室。周新泉站在楼门口没有动,眼睛仍然瞟着保罗和自己叫到的那个顾客。他身边的墨西哥裔销售员迈可从前面推了他一把:“跟进去啊,你的交易还没有完呢,你用不着在这里叫客人。” 周新泉回身瞪了他一眼,但是还是随后走进总经理办公室。 总经理威廉拿着那张支票笑着说:“我是真的不想还给你啊。” “那你为什么不给人家更好一点的价钱呢?”阿尔站在一旁问道。 “可是我不能赔钱……” “你的车子在停车场里面放时间长了不一样等于赔钱?”阿尔反问。 “对呵,”温娣说,“我看阿尔说的是实话。” 第4页 “人家可是实心实意地买车,支票都给你开好了,竟然你还不要。”阿尔在发牢骚。 “这是……哪辆车?”威廉的口气有些松动。 “九一年福特,车号94393 a,那辆车在这里已经两个月了。”阿尔在一边提醒他。 “这样吧,你们先回去坐一会儿,让我计算一下车的最后成本。只要不赔太多我就放车。”说着示意周新泉带温娣回到原来的交易室。 没有过多久,阿尔便兴沖沖地走进来:“好了,这个傢伙让我三说两说总算开了窍。” “他答应我的价钱了?” “想不到,想不到,今天赶上这个傢伙高兴。”阿尔仿佛没有听懂她的问话。 “每月二百五十元?”温娣急切地问。 “所以说买车就是不能太着急,要有耐心。只要我们下决心跟他磨,早晚他会让步。”这个时候阿尔显得特别有耐性,他等自己的话都讲完了才把手里的纸摊在桌子上面。 “四方块”上349 元已经改为285 。温娣的脸上立即现出了失望:“每月二百八十五,我还是付不起啊。” 看到这个数字连周新泉也感到失望,他觉得阿尔和威廉都不是头脑清楚的人。 “他已经给你减了六十多元啊?” “可是我每个月拿不出这么多钱。” “二百八十五,二百八十五,二百七十五怎么样?” 阿尔简直就是在瞎对付,周新泉暗想。 “我最多最多,只能拿出二百六十。” “你能够拿出二百六十就能拿出二百七十五,差十五块钱,也就是每天只要省出五毛钱,才五毛钱,为了一辆好车一天多花五毛钱不是很值吗?” 温娣坚决地摇摇头:“我不是为了十五块钱和你争,我真的是每月拿不出这么多钱。” “那……”阿尔露出十分为难的样子,“我是的的确确为了你买一辆好车,才跟老闆这么磨。现在我是欲罢不能,那傢伙已经给我这么大的让步,要是我还不能做成这笔买卖,他非臭骂我不可。” “那可真对不起,不过我的确是没有钱了。”温娣真诚地说。 “好吧,我就冒险再替你争一次价钱,就算二百六十五,可是,首付你要再多放五百元哦?” “五百?我还要给孩子们在后花园安一套游戏滑梯……” 想不到这个时候三个孩子却异口同声地表示自己希望用这笔钱买汽车。温娣怜爱地看看自己的孩子,答应增加五百元。 “那你再给我写一张五百元支票,咱们再给他们施加点钱的压力。”阿尔对她挤着眼睛说。 温娣笑了:“你还是真能对付你们的老闆。” 阿尔这次回到办公室之后很快就回来,他一把握住温娣的手:“恭喜你,温娣,我们终于成功了。” 温娣的脸上显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三个孩子却拍着手跳了起来。 “你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去让贷款部给你准备合同书,办理贷款手续,”他从桌子上拿起车钥匙对周新泉说,“你把车子开到后面维修部,让他们给清洗干净。” 周新泉此时比温娣还感到迷惑,这个车子就这样卖了?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走向销售办公室,打算问一下威廉总经理。却见威廉正拿着一支蓝色墨笔,在墙上的销售业绩表上写着。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威廉在自己名字那一行,对应今天日期的方格子上写了个“1 ”。他转回身,仍旧懵懵懂懂地走出大楼门口的时候,站在那里的销售员们都用几分忌妒的眼光看他。 正在这个时候,保罗走了过来对周新泉说:“你那个客人要的车咱们没有,我想让他看一辆别的车子,那个傢伙死活不肯。好在我已经要了他家的电话。”他说着把一张纸条递给了周新泉,“这是他的电话号码,等我们进来了双排座卡车,你打电话把他叫来,做成了交易咱们两个人分。” 周新泉接过来纸条,心里说这个傢伙好像还是不错的人嘛。 周新泉把车开到修理部的后面,交给了两个专门负责清洗车辆的墨西哥人。他正在往回走,阿尔匆匆地走过来。阿尔让他回去告诉那两个墨西哥人,等车子洗完之后,送到加油站加满油箱。 “我们卖旧车不是不送油吗?”他问。 “我跟威廉说好了送给她一箱油,这个女人不错。”阿尔点着一支烟接着又说,“知道我给你挣了多少钱吗?” “多少?”周新泉感到这里的确是有名堂。 阿尔伸出自己的巴掌,压低了声音:“五百!” “什么?这是真的?”这个公司的销售员每卖一辆车子的提成是利润的百分之二十。他挣到五百元也就是说阿尔的这笔交易净盈利两千五百元以上!周新泉努力回想交易的过程,意识到阿尔和威廉居然连自己也骗过了。原来所谓四千块钱的差距实际上都是假的,让温娣回家肯定也是在做戏。 看到周新泉迷惑不解的样子,阿尔解释说:“这笔买卖我一看就知道是可以赚大钱的。所以就特别下了一些功夫。” 第5页 “不是她一直在说自己没有钱吗?” “卖车不一定非要撞上一个百万富翁才能够赚钱。其实穷人的钱更好赚,钱不多所以就不会花,那不是正好让我们赚吗?” 赚穷人钱的讲法周新泉是第一次听到,想起来有道理,但心里觉得有些欠公平。 见他没有说话,阿尔接着教导他:“客人虽然想买一辆价钱便宜的车子,可他们自己并不清楚一辆车要花多少钱。在这种时候,你不必管汽车的价钱,也不要理会她想用多少钱买下来。你要谈的就是客人可以承受多大负担,想办法把他们兜里的每一分钱都挖出来。我今天做得就很干净,她只有四千块现金,我都挖了出来。每月三百多她负担不起,我就把她的贷款期限加长。这样一来,你看,四千加上每月二百六十乘以四十八个月就是一万六千多,除去利息和税,汽车实际卖出的价钱比咱们的窗口价11995 还要高出好几百!” “啊,这里可真的是学问大大地。”周新泉实在没有想到卖车原来是这个样子。难怪大卫陈说卖汽车赚钱。明明是谈汽车的价钱,却不直接讲,而是跟客人在首付多少头款,每月付多少月费上纠缠。这中间夹杂了贷款期限、贷款利率等复杂的计算,没有人可以搞得清最后汽车到底是什么价钱。这哪里是赚钱,简直就是蒙钱。 阿尔拍拍周新泉的肩:“你很快就会变成卖车的高手的,威廉刚才还夸奖你呢。” “夸奖我?”周新泉感到惊奇,自从他到了车行,几乎每天都可以学到新的东西,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生手,用车行里的行话说是“greenpea”,难道他还有什么值得总经理称道的表现吗?阿尔看着他疑惑的表情就说:“威廉就喜欢聪明的人。他说过宁可要什么都不懂,但是反应快的人,也不用那些干了几年,可脑袋永远也不开窍的傢伙。你想,卖车是一种斗智斗勇的游戏,是一种睁着眼睛说瞎话而且要把瞎话说得比真话还真诚的行为。你说没有一点聪明如何能行?” 卖车难道是骗人游戏?周新泉在心中升起了一团疑惑。来车行之前他有“商不厌诈”的心里准备,但是那不过是一种抽象的概念,真的成为一种职业骗子,他还从来没有想像过。 送走了温娣,周新泉松了一口气,他刚回过头却见保罗站在自己的身后。保罗问他:“多少钱?” “什么多少钱?” “我是问这笔交易挣了多少钱?” “大概有两千五百元的利润吧。” 保罗听了点点头:“两千五,也就是说咱们一个人二百五喽。” “什么一个人二百五?” “哎,我们不是结婚了吗?你做这笔生意,我在外面替你照管客人。” 所谓“结婚”是车行里销售员之间的协作和默契,如果一个销售员因为某种情况不能接待自己的客人,可以让其他的销售员代替自己。第二个销售员若是做成了交易,卖车的收入由两个人均分。在第二个销售员做交易的时候,第一个销售员应当继续叫客人,他所做成的交易同样是两个人共有。周新泉没有想到当初自己叫了一个客人,又给了别人,现在竟然惹出了麻烦。对方居然以同伙自居要到这里来“分赃”。 “谁让你替我照管客人了?”周新泉觉得事情不对了。这算哪对哪儿啊。 “怎么你忘了?你正在谈那笔生意的时候叫了一个客人。你忙不过来,我替你接的。看你的兜里,我把电话号码都给你抄下来了。” “那个客人不是阿尔叫我给你的吗?”周新泉有些着急。 保罗笑了,笑得十分奸诈:“阿尔当然是让我帮助你了。他凭什么让一个销售员把自己的客人给别人?” “可是我根本不知道你们这里面搞的什么鬼,我什么时候答应跟你结婚了?” “哎,你在车行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替你照管了客人,这当然就是结婚了。你若是不愿意,那早就要声明客人白送给我。怎么,你看那边没有油水,这边车子卖成了,临时改主意不认帐啦?” 周新泉一时语塞,他心里气恼得没法说,那个傢伙把自己叫到的客人白白抢走了不说,现在居然又贪天之功,要分自己已经挣到手的钱。奇怪的是竟然说起来还是他有理,仿佛倒是他周新泉赖帐似的。 就在周新泉气得说不出话的时候,保罗悠闲从容地走进大楼把故事讲给其他的销售员听。周新泉站在外面,看到保罗在休息厅喝着咖啡,跟其他人说笑着。他断定大多数的销售员都向着保罗,自己在这里是一个外来的,突然挣了这么多钱,他们一定眼热。 迈可走了过来,他看看垂头丧气的周新泉,笑眯眯地说:“卖车忙不过来时需要结婚是车行里面的规矩。可是这里面有好多窍门,你不知道,上了别人的当,这也没有办法,下一次小心就是了。” “这不公平嘛。” 周新泉的话音还没有落,只听广播喇叭响了起来:“新泉周,请到办公室来。” 周新泉转过身悻悻地向办公室走去。 “你做的那笔买卖听说有保罗的一份喽?”威廉问道。 第6页 周新泉没有说话。对方是总经理,他又是新近来到这个公司,觉得不好顶他。 阿尔一摆手:“保罗这个狗杂种,有便宜当然上了,周是新来的,自然免不了要想办法占点便宜了。” 威廉笑了:“谁都明白这个混蛋的为人,不过周让他给抓住了把柄,现在他是有根有据,我看周还是委屈一些吧。这次分给他一半,以后我们有了housedeal,让你来做。” 所谓housedeal,就是车行老闆或者总经理的朋友来买车,这种客人点名找公司的要人,谈价钱等事根本不经过销售经理。这个时候老闆或者总经理往往指定一个销售员做接待,负责挑选、试车以及最后交车。当然车的销售提成也就属于这个销售员了。威廉总经理话说到了这里,周新泉自然也不好再讲什么,便点点头出去了。 虽然事情算是解决了,但周新果再也定不下神来叫客人,他的心感到有些乱,就这样剩下的半天就稀里煳涂地过去了。 第二章 周新泉回到家,正好大卫陈也下班回来,两人商量了一下就决定到外面的餐馆去吃饭。大卫陈是一个单身汉,周新泉的太太还在国内,所以两个就凑到了一起。 大卫陈本名叫陈伟,也和周新泉一样是来美国留学,他的专业是电影导演,过去他是话剧演员。电影导演自然比周新泉学的科学社会主义在美国看起来更有前途。然而大卫陈却很早就有悟性,没有毕业便毅然离开了学校,来到车行当迪勒。在周新泉拿到硕士学位不知道干什么的时候,大卫陈在南加州的汽车销售界已经是小有名气。 既然是早入道,钱上就显得宽裕,两个人吃饭的时候大卫陈花钱的时候便多一些。今天没有下班大卫陈就从电话里得知周新泉做了一笔不错的生意,所以他执意要为周新泉庆贺一番。他让周新泉仔细讲解阿尔做这笔买卖的经过,自己边听边讲解这其中的诀窍。令周新泉感到惊异的是,白天自己见到的事情,大卫陈就同亲身经歷过一样,只要说一个头,下面他能够猜出来结果。甚至连阿尔拿着“四方块”往外走时,突然说一声“我卖了十五年的汽车,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价钱”之类的话的情节他都知道。大卫陈还解释说,这在车行里的行话叫“丢炸弹”。也就是在自己离开屋子时丢上一句话,却不给对方反驳的机会。这样自己的话无疑就成了谈判的总结。 “客人在谈价钱的时候不但是要说服你,还要说服他自己。你不必跟他们正面冲突,临走的时候丢给他一句,可以动摇他们的想法。” “原来卖车的人说的话都是这一套,说过来说过去都是为了骗客人。”周新泉总结道。 大卫陈用筷子指点着他笑着说:“看起来你是快入门了。”他又认真地补充说,“好好跟阿尔学,跟他搞好关系,这是个会卖车的傢伙。” 周新泉点点头:“我也正是这么想的,所以遇到些小问题也就不去计较。” 经过同大卫陈的谈话,周新泉的心情也变得开朗,借着话题就把今天发生的不愉快事情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什么?你让人家给宰了?”大卫陈瞪圆了眼睛。 “有什么办法,他们是明显的欺负新人嘛。” “那么你就答应了?” “我刚来,也为了跟阿尔他们搞好关系嘛。” “你是来挣钱的,要是没有钱还谈什么关系?” “话是这样,可是总经理说让我就算了,我还能怎么办?” “你臭骂他们,谁要你的钱你就骂谁。”大卫陈干脆地说。 “算了,就算我倒霉,交学费了。” “这不行,你今天认了头,明天就会有更多的人来占便宜。记住我这句话,在车行你当好人,决没有好报。” 周新泉没有说话,他有些后悔对大卫陈说这些。他不愿让大卫陈觉得自己窝囊,但是为了钱翻脸破口大骂,他撕不开脸面。另外,他心里实在难以接受在车行当好人没有好报的说法。 就在这个时候,莉莉来了。莉莉是大卫陈的一个女朋友,本名叫戴冰冰,到了美国起了一个洋名字,可是让中国人听起来还是地地道道地十分中国。莉莉快步走到他们两个人的桌子前面。大卫陈伸手拉出了一张椅子,让她坐下,回身对站在柜檯后面的服务生招手。 莉莉却转过脸来笑着问周新泉:“你跟大卫聊什么呢?是不是他让你给他介绍个女朋友?” 周新泉笑笑,心中觉得尴尬。他不知道是大卫陈事先跟她约好了,还是她自己找到了这里。大卫陈先后交了一大堆女朋友,都是逢场做戏,但戏却做得自然逼真,倒是弄得周新泉觉得在中间不好掌握分寸。 莉莉一副主人的样子,点了自己吃的喝的,又顺便给大卫陈加上了一瓶啤酒,然后看着周新泉问他还要什么。周新泉感觉有些不自然,他下意识地摇摇头。他跟莉莉只见过几次,自然不好接受她的招待。今天是大卫陈说好了请客,为他祝贺。莉莉一来,周新泉在这里当客人当主人都觉得不舒服。大卫陈早就说过,他们两个人都是随便玩玩,所以周新泉见到莉莉时一直也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从来没有把她当成自己好友的女朋友。今天两个人的架式忽然像是夫妻,倒让他觉得尴尬起来。 第7页 莉莉没有理会周新泉,她从兜里拿出一张纸放在大卫陈的面前:“你搞得来么?” 大卫陈看了一眼笑了,随手递给周新泉,然后问她:“你要几辆?” 周新泉看了一眼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的是:lexusls400 ,es300 ,四门,三年新。他看着纸条的时候眼睛的余光发现莉莉正在不满地瞪着大卫陈,显然是怪他把这个纸条给自己看。 周新泉一阵不快,心中怪大卫陈多事,来不来就向自己显示,他从来没有想知道他们搞什么鬼名堂。大卫陈宽怀地笑笑:“说个数嘛。” “四辆。”莉莉看着他一副谈生意的样子。 大卫陈也是样子十分老道地问:“什么价?” “对了,”莉莉用纤细的手指点了对方一下,“英里数越高越好,至少也要有六万英里。” “也是到中国大陆哇。”大卫陈对周新泉挤了一下眼睛。 周新泉对此没有反应,但是他心里清楚,这就是大卫陈以前跟他说的往中国倒汽车的买卖。大卫陈认识一个叫马克熊的商人,原先是中国一家大企业派驻美国的经理,任期满了之后就留在了这里,利用国内的关系,从美国向国内倒卖二手豪华轿车。 “你给我想办法要下来bluebook的批发价,每辆车我给你提成一千块。”莉莉说着,又给周新泉和大卫陈倒满酒杯。 “在这个地方搞lexus不难,可是高里程……你想,买lexus的人好多都不止有一辆车,让这些财主们三年开上六万英里,是不是有些难?” 莉莉喝了一口啤酒,眼睛隔着酒杯看周新泉:“不难,事情就不会找他的头上,不难,能挣到这么多钱吗?是不是?” 周新泉咧嘴笑笑,似乎表示同意,但也有不置可否的意味。 大卫陈掏出笔计算着:“六万英里的车子价值要跌过一半,然后他们把车子的里程表调下来,就算调到两万,车子的折价……妈的这一下子他们要挣来七、八千呵。” “你净扯淡,你会调里程表吗?他们调里程表之后你担风险吗?”莉莉带着挪揄的神情看他。 “好,我两个星期之后给你回话。”大卫陈把纸条撕掉丢到空菜盘子里。 “你手头不就有三辆吗?”莉莉笑着。 “你知道我是给马克的,都答应人家两个星期了。” “让他再等两个星期不就得了?” “他已经知道我手头上有三辆了。” 莉莉嘆了一口气:“你可真的是个难得的好朋友。实话告诉你,他不需要你的车了。” “真的?瞎说!什么?”大卫陈觉出了些什么。 “对,这笔生意是我截过来的。” “你怎么做这种事情?” “有钱的生意大家做,哪条法律规定往中国倒卖汽车的买卖都让他姓熊的一个人包了?” “都是朋友,事先又是答应好的,转过脸来又拆人家的台,让我怎么见他。” “又不是你拆他的台,是我在和他抢买卖。” “可是我跟他怎么能够说得清楚?” “你用不着说什么,他心里应当明白,这里出货的是你,那边接收的公司是我的一个亲戚在当经理,根本就用不着他加在当中扒一层皮。” “我不干。” “哎,你这个人是有毛病呵。” “为了这几百块钱,得罪一个朋友不值得。” “这么说我跟你的交情还不如你那些酒肉朋友?”莉莉眼睛瞪了起来。 大卫陈笑着给她倒酒:“算了,急什么。这种买卖以后还可以做嘛。” “不行,我好容易争取来的。这次做不成以后就没门了。你到底管不管?” “你等几天,要是马克说车子他不要了,我就给你。” 莉莉把餐巾往桌子上一丢,站了起来:“你以为全世界就你一个人能够搞来汽车呢。”她拍了一下闷头吃饭的周新泉的肩膀,“哎,一千块钱一辆,我把生意给你做。你干不干?” 周新泉觉得事情有些滑稽和无奈,就说:“这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我最好不介入。” 莉莉笑了:“这也是一个只认酒肉朋友的主儿。” 说完她转身走了出去。周新泉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大卫陈哈哈大笑,端起酒杯子喝了一口说:“来,咱们接着谈。” 第二天,周新泉第一个来到车行。他是听了大卫陈的建议,赶早上班。因为其他的销售员还没有到,一旦有客人赶早来看汽车,这买卖便属于他。由于没有人竞争,他也就用不着站在门口叫客人。 他走进车行大厅,在正中央的柜檯上拿了一叠印有公司电话和地址的空白名片。然后坐进一个小办公室,用笔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 现在他叫吉米周。这是大卫陈给他起的名字。大卫陈告诉他,应当有一个英文名字,这样客人才能够记住你。而他的xinquan,美国人别说记不住,就是看着字母也发不出音。周新泉想想自己学英语时记人名的困难状,觉得有理。 第8页 车行订于九点开门是有道理的,周新泉在里面等到九点十五分仍然没有任何客人进来。这个时候阿尔开着一辆公司的汽车来了。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在车行工作,福利就是使用汽车。公司的销售经理级别的人上下班可以使用公司二手车,总经理和老闆可以使用公司的新车。经车行人开过的新车,就算展示用车,用稍微便宜一点的价钱出售。 阿尔看到周新泉早来了十分高兴,夸奖他说只有这样用功,才能真正学会卖车。他把周新泉叫到办公室,指着立在墙边的钥匙板说:“拿着这个,跟我到外面去。” 钥匙板是个一米高,七、八十厘米宽的木板,上面有一排排写有号码的挂钩,挂钩上是汽车钥匙。若是有客人要试开汽车,销售员就到这里来拿钥匙。现在没有客人,周新泉不知道阿尔要他把所有的钥匙都拿出去干些什么。 阿尔头也不回,径直来到停放旧车的车场,他转过身子,示意周新泉把板子端起来。他看看汽车风挡玻璃上方贴的车号后两个数字,然后在板子上找到钥匙,摘下来丢到汽车的发动机盖子上。他接着找下一辆车子的钥匙,他在前面走,周新泉举着钥匙板在后面跟着。过了一会儿,迈可和另外两个销售员来了。他们不声不响地拿起发动机盖上的钥匙,打开车门,钻进里面发动引擎。然后又去发动第二辆、第三辆车子……由于有些二手车已经很老,很快停车场烟气呛人。 周新泉问阿尔:“我们干吗把车子都点着火怠速?” “汽车发动机就怕凉,早晨烧一阵子,等客人来试车的时候,你就不会点不着火,开起来也顺当了。” 周新泉恍然大悟,难怪过去听人说买旧车时在车行怎么试都是好的,开回家第二天可能就发现毛病。 等所有的二手车发动机差不多都点着时,保罗才匆匆地赶来。正在这个时候总经理威廉到了。虽然他自己从来不按时上班,但是对手下销售员却十分严格,他冲着保罗叫道:“九点上班你现在才到。你们以为到这里工作就是叫客人吗?” 接着他对阿尔一挥手,“你让他把那边的几辆新车给我重新排好。” 排车子是把停车场上的车子重新停放整齐,因为有的车子前几天被卖出去,停车场上出现空当,有些车子客人试车完毕后没有停放整齐。另外汽车的排列也要经常有所变化,给客人以新鲜感。这是一个十分费时间的工作,车子要前后对齐,间距相等,倾斜角度一样。 排放车子至少需要两个人:一个人开车,一个人在外面指挥。所以阿尔把车钥匙板递给周新泉说:“你跟他一起去吧。” 周新泉心中十分不情愿,一来保罗是因为迟到,威廉罚他去排车子,自己跟着岂不是去垫背?二来昨天的事情他仍然憋着火,他现在根本不打算跟这小子说话。他不声不响地走过去,坐进汽车里面,让保罗在外面比比划划。 周新泉在倒车停放第三辆汽车的时候,忽然发现保罗不见了。他向外望去,见保罗正在和一个客人指手画脚地说着。他恍然发觉自己上当了,保罗站在外面可以十分容易地发现客人进来,而且理所当然地接待。他气坏了,这个保罗又在跟自己捣乱。不过他马上又安慰自己,大早晨来车行的客人没有几个是真正买车的,他们不是失业的就是退休的,到这里来解闷。现在保罗滚蛋了,他一个人干更舒服。 周新泉又干了一会儿,眼看大功告成,他还有几分得意。他走到钥匙板前面找一辆车的钥匙,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心中恼火,猜想是哪个销售员带客人看过汽车之后忘记送回来。现在他只好回到远远的公司大楼里用喇叭喊话,让那个人把钥匙送回来。 他刚站起来要往回走,却见他要开的那辆汽车启动了。他以为是哪个销售员打发完了自己的客人回来干活了。他向那辆汽车招手,示意车子开过来。然而那辆道奇stealth跑车接近他时不但没有停下,反而突然加速,车轮胎带着悽厉的尖叫冲出停车场。汽车带起一阵旋风,仿佛是对他的嘲弄。他一阵愤怒,看着驶上公路的汽车,想看清究竟是哪个销售员。然而,他看见车里好像只乘坐着一个人,显然这不是带客人去试车。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莫非是这个小子把汽车偷开出去玩?这么一想他勐然一震:他似乎并没有见过那个销售员。他看看靠在远处一辆汽车上的钥匙板——刚才自己不在这里时,所有的钥匙都放在那上面!车子被人偷了! 周新泉转身就往办公楼跑,跑了几步又转回身,抱起来钥匙板。当他冲进总经理办公室的时候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威廉总经理听了周新泉的汇报,马上打电话向警察局报案。威廉放下电话对周新泉说:“好了,没有你的事情了,过一会儿警察会打电话向你了解情况,你先到外面叫客人去吧。” 周新泉愣愣地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一辆价值四万多元的汽车丢了,这种重大的责任事故让他无法承担。他看看威廉总经理,见对方没有说任何埋怨自己的话就更加忐忑不安。阿尔走过来推了他一把:“不是让你去叫客人吗,在这里待着干什么?反正车已经丢了。” 周新泉明白他们是要自己走开,然后研究自己的问题。他有些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他判定自己这份工作怕是保不住了。真是倒霉透顶,他能够到这个车行来工作,一是靠着大卫陈和威廉过去的同事关系,二是因为这是一个新开张的车行急需用人,找到这么一个职位相当不容易。没有想到天降横祸,给公司丢了一辆汽车。 第9页 楼门口站了一群销售员在那里说说笑笑,迈可说:“今天周,对了叫吉米,又抢了先了,我们这么多人忙了半天,连一个信用申请表都没有给客人填上,这位老兄已经交了车子了。” 没有等大家笑起来周新泉就囗起了眼睛:“我现在正想着杀了那傢伙,你们最好别让我把火撒到你们的头上!” 周新泉心中怒火万丈,他尤其痛恨保罗,刚才就是因为保罗偷偷跑掉,才使得那辆车子被偷。大家看看周新泉的脸色,不敢再说别的了。 这是一个生意十分清淡的星期二,他们站了很长时间没有等来一个客人。大家站烦了,纷纷走回楼里喝咖啡看报纸。 周新泉原地没有动,他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公路,却没有心思注意过往的车辆,耳朵倒是紧张地听着广播喇叭。他等待着广播喇叭通知他去威廉的办公室。然而每次喇叭响起都是维修部在找人,弄得他的精神一紧一松,一个小时过来只觉得精神疲乏不堪。 现在叫客人的区域空无一人,隔着玻璃隐约看得见有几个人在喝着咖啡聊天,只有保罗在远处的停车场在收拾自己的破汽车,看样子好像是正在更换轮胎。周新泉心里说别人都走了,自己一个人站在这里干什么,反正他是一个正在等待发落的人。他正打算转身往回走,却远远地见一个客人把车子停靠在马路沿上。周新泉不由自主地立住不动,他看到车门开了,一个男人出来。他跨过车行前面的铁栏杆,踩过停车场旁边的草坪,走近汽车。 周新泉左右看看,决定走过去。在叫客人的区域只有他一个人,那客人就当然是他的了。其实在这个时候周新泉毫无心思卖车,但是这个客人他必须接待。因为,如果他不上去接待,那保罗肯定会得到这个客人。这当然不行,现在就是为了不让保罗得到这个客人,他才要上前接待。 他经过保罗修汽车的地方时,保罗抬起头看看他。保罗此时已发现他走向那个客人,但是为时已晚。周新泉用余光看见他转着头偷看自己,心中有几分得意。他的打算是跟那个客人打一个招唿,然后就寻机把他介绍给另一个销售员,自己仍然蹲在门口等着同保罗竞争,反正就是不能让这小子得到客人,就算这是自己的最后一天,也不能让他舒坦度过。 周新泉走近客人,用十分标准的车迪勒式的声调和对方打招唿:“中午好。” “中午好。”对方也回应了他一句,这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举止彬彬有礼。在周新泉看来他很像自己过去大学里的研究生。 “你打算看什么汽车?也许我可以帮助你。” 哪想到这话反而提醒了这个客人,他说:“对了,今天上午我给这里打过了电话,是一个叫保罗接的。我现在就是来找他。” 这个人说话的样子显得一板一眼。 原来今天上午客人打来的惟一的电话被保罗抢到了,难怪这个时候惟独他一个人还在外面等着,难怪他贼咕咕地盯着自己。周新泉气不打一处来。在这个车行里,叫客人最棒的是周新泉,抢电话最快的是保罗。 按理说此时周新泉应当马上回去,让保罗来接待。但是这样一来他实在咽不下去这口气,他脑子飞快地转着,几乎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哦,我知道你,保罗告诉我了,你就是马……克,对不对?” 周新泉现在豁出去了,壮着胆子胡蒙。 “我叫马丁。”对方纠正道。 “哦,马丁。对不起我记错了。”他心里说自己居然还蒙得挺接近。 “是吗?我记得今天上午我忘了告诉他我的名字。”马丁说着握住周新泉的手。 这下周新泉可尴尬了,幸而此时他已抱定破罐破摔的决心,所以竟然没有脸红:“我叫吉米,是保罗的伙伴,也就是说我们两个人是一组,他现在有事情,所以我来帮助你。你要买什么车就跟我说好了,反正你跟谁买都要花同样的价钱。” 现在周新泉是故意说忌讳的话,成心要把这桩买卖给搅散。 “好哇。”看起来马丁是一个十分随和的人,“我看见你们的gg,shadow还是挺便宜的啊。” “对,现在你买这种车,工厂给你一千五百元的回扣,再加上车子原本的价格又很低,当然就便宜了。” “好,我就是一个人,所以想要一辆小一点的车子,而且价钱便宜。” “那辆就是。”周新泉用手一指。他心里说这小子可别真的喜欢上这种破车。 马丁走上前围着那辆车转了一圈,从表情上看他似乎也对这辆呆头呆脑的汽车有些迟疑。过了片刻他问:“这车子怎么样?” “哼,”周新泉轻轻用鼻子发一种声响,“这是李·艾科卡的杰作,结构简单,加工容易,造价低廉,售价便宜。” 马丁迟疑着看看周新泉:“你是说……这种车子不好?” “这么说吧,这车子从头到尾,除了价钱以外,你找不到一点可以说好的地方。”周新泉心想反正这里也没有装着窃听器,现在由自己怎么说。 “真的?”马丁将信将疑地看他。 “你看,”周新泉拉开车门,“你坐进去就知道这车子多么别扭了。咱们还先不说里面设计得样子难看,你看车里的控制钮,你不弯腰都够不着。再看看车问的角度,你得把膝盖抬到自己的肋条骨上,脚才够得上闸。先不讲安全问题,你在城里开一圈车回来,腿不都要麻了?不过你就是自己一个人还算好,这样车子的后座就不用坐人了。回头看看后座,座面窄得连猴屁股都坐不住,靠背又陡又直,艾科卡以为美国人的后背都是用沖床砸出来的。” 第10页 马丁听了不住地点头,他发现这个销售员说的果真有理。 “这毛病还不算完,看看发动机,2.2 升的引擎,看起来不小了吧。你油门踩到底,发动机每分钟转上四千八百转,猜猜转出来多少马力,才九十三!再说这车的样子,四四方方,像面包房的模子脱出来的,没有一点美感。要是六十岁的老头开也就罢了,你这样的精明小伙子坐进去,就像是开了一辆公司的汽车在跑外勤……” 马丁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先生,你很诚实呵。” 周新泉笑着说:“一个人说点假话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总说假话,不说实话。” 其实他说的时候完全无心,然而话讲出来却觉得十分有哲理。 马丁哈哈笑了一阵子:“要是这样的话,看来我还是不买这种车子为好。” 周新泉听了暗中得意,他回过头,往公司大楼的方向看。远远地他看见保罗一个人立在叫客人的区域,伸着脖子往路上眺望。周新泉心里说:小子,你就傻婆娘等汉子似的戳着吧,你的客人没了。 马丁对自己的决定感到有些过意不去,他伸出手:“你可不可以给我一张名片?这样以后我好打电话专门找你。” “哦,好。”周新泉迟疑着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拿出写上自己名字的名片,递给对方。 马丁收好他的名片,准备离开,这时周新泉忽然发现迈可一个人远远地往这边遛达过来。这个车行有个规矩,客人如果不买车子想离开,销售员必须请另一个迪勒过来,跟客人继续纠缠一会儿,寻求最后的机会。 迈可在销售员当中属于和周新泉关系不错的,但是他有一个十分令人讨厌的毛病,就是总在人面前卖老。特别是在周新泉这样的新手面前,他总以卖车行家自居,不时指指点点。如果是当面品头论足也就罢了,他居然还会告到经理那里,以显示自己的高明。周新泉知道,如果在这个时候他看到自己和马丁握手告别,肯定会过来横插一槓子,亲自走过来拦住马丁搭话。这样可就糟了,所以他必须在迈可离开这里之前再缠住马丁一阵子。于是他赶忙又说:“哦,对了,你看我差一点忘了。你想买小车的话,为什么不看一眼neon?” “neon?对呀,我好像是听说克莱斯勒新出了一种小车。这种车子好吗?” 周新泉招招手示意他跟着自己,他把马丁带到一个样子十分新颖的小车面前:“这就是neon牌小车。克莱斯勒推出它同时取代了臭名昭着的shadow和从日本三铃公司买来挂上道奇牌子的colt。” 马丁围着车子转了两圈:“这车看起来倒是挺漂亮,可会不会太小了?” “你从外面看这车子很小,但是你坐进里面却会感到空间很大。”他替马丁打开车门,请他坐进去,“这就是汽车设计的新潮流cabforward。外面小里面大你开着容易坐着舒服。” “啊,这车子的确设计得很巧啊。” “还不止这些,这种车的2.0 升发动机有一百三十二匹马力,开起来几乎像跑车一样的快。在安全性上,车子的防侧撞性能已经提前三年达到联邦防侧撞标准……”周新泉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来自己不能真的推销这种汽车。他马上后悔自己刚才说顺了嘴,讲得太多了。果然,马丁立即被他刚才说的话所打动,他仔细看着车窗口上贴的价格表。 “这种车子价钱也不高嘛?” 周新泉心里说这下可能要坏事。 “价格当然是不高了。不过,这种车子我可不能给你一千五百元的回扣。” “那是当然的,新型车嘛。”马丁居然是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 “还有,我也不能给你什么减价哦。”周新泉继续吓唬对方。看到迈可已经走远,他要趁机把这个傢伙赶出车行。 “四五百块钱也不能减?” “你没有看我们这么大的车行总共才有一辆车?物以稀为贵嘛。” 马丁摇摇头:“这听起来不太合理了,天底下没有不给人减价的车行。谁都知道汽车可以从窗口价减下百分之十。” 周新泉心里觉得这个老美简直好笑:我已经把话说明白了,认头你就掏钱,不认头你就自便,在这里跟我争辩什么呢?他于是不客气地说:“别人都讲进了车行迪勒会追着你,不买不行,其实有的时候我们不想卖车,比如有的车行就明码把这种车子的窗口价加上几百元,为的就是让车子能够在车行里面多放上几天。” 马丁眨眨眼睛:“这么说你车子是真的不想卖了?” “不是不想卖,是不给你折扣。” 马丁不说话愣在了那里。周新泉心里气得直骂娘,这个浑蛋,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还不快走? 总算马丁的脸上出现了一些表情:“这种车不应该这么热门。” 周新泉又气又急,他生怕又有什么人走过来,他开始往后退,决定和对方主动分手。 他正用自己的形体语言下逐客令,马丁却不知趣地说:“这车……我可以试开一下嘛?” 周新泉一惊:“你真的想买?” 第11页 “我,不,我现在不打算……我现在特别想试一下这种车的马力,行吗?”马丁有点张口结舌。 “行行,我们把车子放在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做宣传的,好让人家以后再买。”周新泉心里说今天可是真他妈的倒霉,干什么事情都是不顺。在过去,别说不给减价,就是不保证给减价一千块钱,客人都会骂着离去。今天这位倒好,轰都轰不走! 周新泉匆匆地回到车行的办公大楼,他需要到总经理办公室里面的钥匙板上拿车钥匙,就是今天使他丢了汽车的钥匙板。他想到要进入威廉的办公室,感到憷头,从今天丢了公司的汽车之后,威廉还没有说上一句责难他的话,这种局面使他更加难受。他觉着,如果威廉大发雷霆,事情也许倒能过去。而他越是不动声色,后果可能越不妙。此次进去也许就要揭开了谜底。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他推测着威廉的可能表现出的态度,继而分析不同的态度所代表的含义。 威廉总经理正在和车行的老闆汉斯先生说话,透过大玻璃壁,周新泉看见两个人比比划划谈得十分热烈。不过他没有再迟疑迈着凛然不屈的步伐推门走了进去。 进屋时周新泉没有抬头看两个人,而是径直走向钥匙板。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到屋里谈话的气氛明显地被他的进来打断了。他感到身边的空气变得凝重,但沉静只持续了几秒钟,他便听见汉斯先生说了一句:“事情就是这样。” “人的感觉永远是对的。”威廉笑着应道。 周新泉忽然松了一口气,从直觉上他认为两个人谈论的不是自己。他从挂钩上摘下来钥匙往外走,直到出了门,才又听见两个人开始交谈。周新泉边走边分析,却得不出任何结论。他似乎没有得到对自己十分不利的消息,不过往常他进去拿钥匙的时候,威廉总经理总会笑着对他说“祝你走好运”,而现在他却是无声无息。 周新泉没有多想的余地,他来到了马丁的面前。他按照规矩让马丁先坐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自己把汽车开到停车场的出口,然后和马丁交换位置。 “往哪里开?” “你随便,反正车里没有多少油,你开不到墨西哥去。” 一句话逗得马丁笑了,他十分高兴,当然注意不到周新泉的真正情绪。车行让客人试车都有固定的路线,以避开容易发生交通事故的地段,而且只是点到为止。这一次周新泉却是有意识地胡来。由着马丁转动方向盘。 美国人十分实在,既然有周新泉的应允,马丁便试得特别的仔细。足折腾了有半个小时,周新泉忽然意识到自己跟着客人出去这么长的时间一定会被其他人注意到。如果上司知道自己有了客人,而且接待了很长时间,那以后再放马丁走便困难了。于是他赶忙命令马丁向迴转。到了车行时他特意让马丁从距离办公楼最远的入口开进去。幸好车行还是静静的没有声息。 周新泉下了汽车,伸手接过来车钥匙,打算跟对方告别。马丁握住他的手说:“吉米,你真是个好人,谢谢你。没有从你这里买车让我真觉得内疚。” “没有关系,谁买东西也要认真挑选比较呵,哪有见一个就买的道理,更何况是上万元的汽车。”周新泉像老大哥一样地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咱们以后再聊。” 说完他转身往回走,现在是下午两点,正是最热的时候,停车场上空无一人。周新泉暗中松了一口气,却听到马丁在身后叫他:“吉米,吉米,我,你能不能给我计算一下分期付款情况?我想知道我付得起付不起头款和月款……” 周新泉转过身心里说这个邪性劲,真的是人斗不过命。这个小子今天是死活缠住我了。他转回头,看着对方,这小子不会是同性恋吧?他三步当作两步走到马丁的面前:“你说的就是这辆车?” “对。” “一万三千四百九十五。一块钱也不能少!” “我有两千五百块现金,每月还有三百块剩余……” “好,好。”周新泉截断对方的话头,他明白这傢伙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买车,说出大天来也是白搭。他一挥手,“你既然要买车,那就再等一下。我给你叫保罗去。” “什么保罗?” “就是先前接你电话的那个。”周新泉今天算是认头倒霉了。 “不,我就要跟你买。”马丁认真地说。 周新泉对自己说今天是什么新鲜事都让我给撞上了。他勐地一挥手:“跟我走!” 他例行公事地把相应的数字填进“四方块”的上方。然后把马丁的个人资料抄写到信用申请表里面,同时利用这段时间他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想对策。一切工作完成之后他对马丁说:“你现在买车,是在和车行做交易,我不过是在帮助你挑选。所以车子的价钱,你贷款的利率都不由我来决定。我在停车场上说的那些有关价钱的话,只不过是我的猜测,决不是依据。” 周新泉现在不得不给马丁打预防针。 马丁摆摆手,样子十分理解地说:“没有问题,价钱高得买不起我就回家,我不会拿着你的话难为你的上司。” 第12页 周新泉这才去找阿尔。阿尔其实早就在大厅里不远的地方等着,见到周新泉,他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你跟这个傢伙泡了一个多钟头,活干得挺细啊。” 一句话说得周新泉直冒冷汗,原来他们一直在注意自己。周新泉站在交易室门口附近,一步不敢离开。不出所料,阿尔坐进交易室之后,稍微寒暄了一句就问马丁:“吉米对你介绍了些什么?” 马丁看了周新泉一眼说:“吉米告诉我这种车子如何如何好。还有……还有就是这种大热门车子,根本拿不到减价。” 周新泉差点没有气昏过去,马丁第一次开口就把他给卖了。他想转身离去,但又觉得不妥,往下去这个不懂事理的美国傻小子指不定还会说出什么对他不利的话。 果不其然,阿尔听了马丁的话立即转过头,像不认识一般地看了他一眼。周新泉知道问题更加严重了,以阿尔的精明一定看得出来自己是在赶客人。 “那么,你觉得吉米说得是不是真话呢?”阿尔不动声色地围绕着这个话题问。 “车子嘛,的确是一种好车子,我开了足足半个小时,光高速公路上就跑了十多英里,城里也转了个大圈儿。”马丁继续在出卖周新泉,“至于吉米讲的价钱,那就要在你这儿验证了,不过我但愿他说的是假话,他打算把我轰回家。” 阿尔听着笑了。周新泉也笑了,今天他是彻底认头倒霉了,下班的时候,他要是不跟别人撞车,就感谢上帝不尽了。 阿尔突然收起笑容,变得十分严肃:“吉米没有说一句假话,讲得全是真的。” 听到这句话,最先愣住的是周新泉。不过没有等他回过神来阿尔又发了话:“你先等我一下,马丁先生。”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匆匆走了出去。正在马丁和周新泉大眼瞪着更大的眼睛的时候,阿尔又匆匆走回来。他人还没有坐下,就把一张电脑列印好的纸条放在马丁的面前。 “这是……” “这是今天中午本公司的老闆和总经理商量的结果,看见没有,这车号就是你看中的这辆车子,价钱是一万三千九百九十五元,也就是说车行的要价比原厂窗口价还要高出五百元。可是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把这张条子贴上去,车子就让你们给开跑了。” 周新泉更觉得傻了,难道说今天这个车子的价钱让我给歪打正着了?他好生奇怪,上个星期迈可卖出去一辆同样车型的车,还给了客人六百元的减价呢。 马丁也觉得傻了:“那,难道我得花比窗口价还高的价钱买这辆车子吗?” “因为你愿意啊。”阿尔笑了。 “我不愿意。”马丁反驳道。 “车你不是很喜欢吗?” “喜欢车但是我不喜欢你们的价钱。不管什么样的热门车,价钱也不能太离谱,看来我最好还是再等上半年。”马丁显然有些不高兴了。周新泉暗想,好像今天阿尔也是在往外轰马丁,好像这傢伙不得人心似的。 阿尔笑着听对方说完突然问:“马丁,今天是什么日期?” “二十六日。”马丁不解地说道。 “准确地说是一九九四年四月二十六日星期二。” “那又如何呢?” “好,你要开走的是哪一年的车型?”他举起手里的“四方块”,“一九九五年!九四年四月你开一辆提前推出来的九五年的车型,意味着什么?你赚了钱!每一个人都知道新车第一年的折旧是两千块钱,你今天把车开出去,明年这个时候你回来,跟那会儿买同样车型人比较一下,都是九五年的车型,可是你白开了一整年!” 周新泉算是服了,阿尔真的会卖车。 “我九五年四月回来的时候,你们还会在窗口价上加五百吗?”马丁反驳。 “当然不会,可是你这个工商管理硕士研究生难道会不清楚克莱斯勒公司的新型车以每年百分之五的比率涨价?”阿尔顺手从抽屉里拿出计算器啪啪按了几下,“一三四九五的车子涨价百分之五是六百七十四元零七十五分。” 他把计算器伸到马丁的面前。马丁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有的人就是走运,比如你。今天上午我们就决定给这辆车子加价,可是电脑坏了,这个新价钱条子就是印不出来。我们刚把电脑弄好,这位傻瓜销售员——”阿尔抬眼看了一下周新泉,“已经把价钱写在了这张谈判的纸上。我们对客人不能出尔反尔,所以这里写上的价钱是为13495 ,我只好卖你这个数。现在门口要是还有人看这辆车子,对不起,价钱就是13995 了。” “你就不能再便宜一点了吗?”马丁问的时候显得底气不足。 阿尔肯定地摇摇头:“这是本车行惟一的一辆neon。”他转头对周新泉说,“你把这个条子送回办公室,告诉总经理,今天他晚了一步,损失了五百块钱。还有,顺便把马丁先生的信用报告拿过来。” 周新泉的经验告诉他,今天他又要拿下来一笔生意了。而且这一笔比昨天的那笔做得更加稀里煳涂。 阿尔看了一眼周新泉拿回来的信用报告,没有说话,却皱起了眉头。 第13页 马丁有几分紧张地问:“我的信用报告上都说什么。” “哦,没什么。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可是你没有信用。” 所谓没有信用就是没有贷款和还贷的记录,所以信用报告局无法提供参考数据。 “我还是一个学生,过去上大学贷款都是用的父母的名字。” “以后贷款要尽量用自己的名字,虽然可能申请困难一些,但是可以建立你的个人信用记录。”阿尔用长辈的口吻说道。 “那这一次,你看我行吗?” 周新泉感到有些紧张了。如果这个人的银行贷款不能批准,这笔买卖就功败垂成了。 “一般的说来是不行的,第一,你没有正式的工作,也就是说,你的收入不能保证;第二,你也没有任何贷款的经歷;第三,你在加州居住也不满两年。”忽然他声调一转,“尽管如此,我还是可以帮你贷款,也许别人做不到,但是我可以。你是洛杉矶加州大学经济学院的工商管理硕士研究生,单凭这一点我就可以向银行说明你是很优秀的人才。我们可以断定一年之后你可以有一份年薪八万的工作。” 马丁听到这种夸奖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完全改变了。 …… 下午三点,早班的人即将离开,晚班的人刚刚到来的时候,车行的喇叭通知全体销售员到会议室开会。 总经理威廉主持会议,他先讲到今天上午丢车事件。大大出乎周新泉意料的是,威廉总经理的矛头并没有针对自己,反而把保罗和其他的销售员训斥了一通:“我们车行的状况是,老手们在后面游游逛逛,新手在前面又干活又卖车。你们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不站在外面叫客人怎么能够卖得了车?今天丢车,你们所有的人,包括阿尔都有责任,如果你们都在楼门口站着,车也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开走。” 周新泉听了实在是深受感动,威廉总经理,用中国的标准衡量,真的是水平很高的领导。 威廉总经理开会的目的还不在于讲丢车事件,他要讲的是卖车:“好了,不提这桩倒霉事了,让会计部跟保险公司去交涉吧。汽车销售业有这样一句话:百分之二十的销售员卖出百分之八十的汽车,而另百分之八十的销售员卖百分之二十的汽车。是做那百分之二十里面的好销售员,还是做百分之八十当中的烂销售员完全看自己的努力。我这里有一张新开出来的卖车的提成单,上面写的是五百零五元。这是刚才吉米周卖出去的那辆小neon的所得。迈可,上周你卖了同样的一辆车子,你挣了多少?” “一百。”迈可回答。 “同样是一辆车子,同样是阿尔·贝克谈的交易,为什么一个人挣一百元底线提成,一个人挣五百元?” “有人碰上财迷的客人,有人碰上冤大头了。”一个销售员嘟囔了一句,引起大家的闹笑。威廉总经理冷笑了一声:“抱着这种想法的人遇到的永远是财迷的客人。吉米,你给大家讲一下你这笔买卖是怎么来的。” 周新泉听了一惊,他没有料到威廉会点名让自己讲话。他感到一阵慌乱:“什么?怎么来的?”他无法说这个买卖是从保罗的嘴里偷来的。 看到周新泉在迟疑,威廉总经理说:“就讲一下你接待客人的时候都想的是什么。” “我想的?我……”周新泉当时想的是赶快把这个傢伙给轰走。 “告诉大家,在客人面前你都说了些什么吧。”阿尔也在启发他。 周新泉已经明白今天是歪打正着,但是却没有想到歪打正着到如此的地步,居然他已经成为公司的“劳模”、“典型”了。他还不太敢贸然确定自己的哪一个举动起了作用。 威廉总经理指着周新泉说:“你们不要看这个中国佬不言不语的,其实他比你们一个个都精明十倍,现在他是在装傻。” 周新泉实在感到惭愧,因为他觉得自己是真傻。 “我告诉你们他今天採用的战术,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在停车场上,对客人展示汽车。客人先是要看shadow,吉米能够看得出来这种时髦的大学生绝对看不中呆头呆脑的shadow,所以很快就把客人带到了neon那里。” 威廉时刻在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周新泉暗中冒出冷汗。 “这就是我过去常说的掌握主动,控制客人。有些人卖了三四年汽车还是不懂这一点,客人说想买新车,他们就说,对对对,还是新车开着风光,客人突然改了主意要买二手车,他们赶忙又跟着讲开二手车好得很,何必花冤钱买新车?这个时候客人的老婆说话了,还是要买新车。这回你怎么办?卖车就是要牵着客人的鼻子走,而不能让客人牵着走。” 道理是很容易懂的,但是周新泉却越听越煳涂,刚才一直是谁牵着谁的鼻子走来着? “吉米就是懂得这一点。我一再说,我们卖的是汽车,不是价钱。每一个客人进来都要问有没有好价钱,为了讨好客人你们就发誓保证给人家好价钱。客人当时高兴了,接下来卖车的时候我们就谈不下去了,就是勉强谈成了也是没有钱赚的小生意。今天吉米就不是这样,他从不在价钱上哄着客人,而是突出展示汽车,让客人从心里爱上汽车,又吊起他的胃口,让他心甘情愿地掏钱。” 第14页 周新泉觉得自己就像是受人捉弄的小丑一样滑稽。 “这辆车子阿尔没有费力气地就一块钱不减地按窗口价卖了出去,你们听着像是神话吧?这还不算,由于客人已经认头掏钱了,我们在后面又下了一番功夫,卖给他警报系统、汽车保修合同和其他附件,又多赚了一千多元……” 大家听了面面相觑,真的觉得这个周新泉有两下子。 这一天下班后他请大卫陈吃饭,他的脑子乱极了,充满了各种问题急于找到解答。 翠微居合集[ cuiweiju. xilubbs.] 你们的需要=我们的目标 第三章 周新泉第一个月的销售业绩相当可观,他竟然卖了九辆车子。这个数字对于新手来说稍微有些不可思议。这个月他扣掉所得税还有两千块钱的收入,感觉当然是好极了。 毕了业,找到了满意的工作,而且还干得不错,周新泉的下一步计划便加速进行了。那就是把太太接到身边。这一计划本来是定于半年之后进行,但是由于他自认为已经在汽车销售业站稳脚跟,所以便提前行动了。 一般的情况是,夫妻当中一个来美国留学,在家的另一方会催着办理探亲手续,在美国团聚。而周新泉的情况可能属于特例,他的太太王锦华迟迟下不了出国的决心。王锦华虽然很年轻,但是在国内工作却是颇有成就,现在她已经是一个北方大城市最大的贸易公司主管业务的副总经理。周新泉上学期间,王锦华曾经三次来美国见到他,都是因公出国。其中的一次赶上周新泉放暑假。外经贸委的主任亲自批准她在加州多住一段时间。在那段期间,她看到周新泉,用她的话讲,是像唐老鸭一样的忙,白天在超级市场打工,晚上去餐馆“打桌子”。对此她很不以为然。王锦华倒不是觉得良己的丈夫干这些事情丢人,她是觉得这种牺牲没有什么价值,她对周新泉说:“你要是真的在这里学什么尖端科技,日后能够设计同步卫星或者巡航飞弹,现在切肉端盘子也值得。可你学科学社会主义干什么用?要是回中国,我倒宁可你学习了美国的资本主义带回去,那总算是正根的东西。你要是留在美国就更加离谱了……” 这话给刚刚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和邓小平思想)论文获得教授赞赏的周新泉大泼一盆冷水。周新泉当初学习这个专业完全是为了出国。而出国呢,又仅仅是因为破格提拔副处长之后遭到无端的忌妒,于是潇洒地扔掉乌纱帽去了美国。本来他是打算到了美国之后再转其他的专业,然而加州大学河边分校是美国的马克思主义大本营,教授对邓小平的“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理论特别感兴趣,加上周新泉过去在政府机关的工作经歷,指导教授对他十分器重,给他提供了很高的奖学金。那个时候周新泉申请其他专业的时候却极为不顺利,一晃过了两年,稀里煳涂地完成了学业。 拿到了硕士学位,按理说是功成名就,然而周新泉却发现自己处于一个尴尬的境地。国内的同事们在他上学的期间除了下海经商的几乎都获得了提拔,回到原来的岗位,他已经找不到自己认为合适的位置。周新泉从中学、大学一直是走在同龄人的前列,一直是人们羡慕的对象,今天忽然成为落伍者,这是他心理上所不能接受的。环境迫使他留在美国,在国外打出一个局面,毕竟在国内还是有相当一批人想来美国而不能如愿的。 太太王锦华的情况就不同了,她倚仗着个人的才能及时地抓住了生活给她的机遇。而今她当然不愿轻易放弃自己事业和如日中天的地位来到美国当陪读夫人。但是周新泉想,夫妻毕竟是夫妻,只要自己在美国找到了稳定的工作,总能够把太太动员过来的。他知道太太其实比自己更加嚮往美国的生活。 为此他用了两个星期的时间做了几项大的准备工作。第一是在中国人眼中认为是好地方的城区租了一套房子,两室一厅,还有停放两辆车的车库。房租每月要八百五十元,这种价钱应当算是比较便宜的。接着是买汽车,他现在开的八二年破本田当然不能用来接家眷。王锦华在国内工作用车是丰田的凯美级别,桑塔那已经看不上眼。所以周新泉买车着实花了一些心思。当然他心中最中意的是国内称为凌志的lexus300 ,可惜价钱太高,不要说买,就是租赁一个月也要花四百元。然而他执意自己的汽车要压过国内太太的座车,这样他只好考虑看着气派,坐着舒服且价钱又便宜的美国汽车。 在一般人看来,销售员到其他的车行买汽车,一定是像武林高手对打一样精彩,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其实不然,销售员之间的交易往往会变得十分简单,因为汽车销售当中的战术和策略已经正负抵消而没有用处。倒是直截了当更省时间。比如周新泉这一次就是决定买“gg车”以达到两全其美的目的。 所谓“gg车”是车行在一定的期间内选择一两辆车子,以罕见的低价在报纸上做gg宣传。车行的目的是吸引顾客到车行来,客人到来之后才会发现自己对要买的车子除了厂家、车牌、型号之外还有许多其他要求,如配备和颜色。为了满足这些要求,他们只好买非特价的车子。当然如果买车的人抱定主意要买便宜车子,而对其他方面的要求较为灵活务实,购买“gg车”不失一个最为简洁的办法。 第15页 因为“gg车”都是周末推出,所以周新泉星期六早早就买了一份报纸,从里面寻找汽车gg,最后他发现一辆福特出产的维多利亚皇冠牌crownvictoria轿车价钱合适,便开车直奔那家车行。见到销售员,他开门见山地告诉对方自己就是冲着那辆“gg车”而来。对方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销售员,看他单刀直入的样子知道这是一笔赚不到钱的买卖,虽然如此,卖一辆车子毕竟不是坏事,只要不耽误过多的时间。所以那个销售员只是把车牌号码抄到“四方块”上之后就送给了经理。交易没有十分钟就做成了。 这辆车子周新泉买得十分自豪,因为他知道自己是用比车行的买进价还低两百块钱的价格买到手的。想到自己卖车的时候赚大钱,买车的时候又省大钱,都是当上车迪勒的好处,他不禁洋洋自得。 这辆“crownvic”是福特轿车当中的最大型号,八个汽缸,开起来稳稳噹噹,飘飘的像是一艘船。周新泉心中美得不行,于是决定先不去上班,他要开着这辆车兜几圈过过车瘾。 由于今天是周末,所以马路显得十分清静。周新泉不知不觉已经穿过了几个城市,自己也不知道来到了哪里。他正打算找一个路口转弯向回开,突然右线道的一辆比他快半个车身的汽车疾速併到自己这一边,显然对方没有发现自己的车子。周新泉根本就没有躲闪的余地,他的车头的右侧“咚”地撞到了对方车子的左后门上。周新泉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地一下子胀大了。自从他学会了开汽车,总是处处小心,从来没有发生过交通事故。今天他第一次开新买的汽车,就跟别人撞上,真是乐极生悲。 发生事故的两辆车子都停了下来。周新泉怒不可遏地下了汽车。他先跑到车头前查看。还好,自己的汽车只是保险槓擦坏了一块漆皮。他用手按了按,确定保险槓并没有坏。他转过头看看对方那辆老式丰田车的后门,已经瘪进去了一大块。开车的是一个胖胖的墨西哥中年女人,她的旁边还坐着一个年轻姑娘。显然胖女人已经吓坏了,下了汽车之后,她顾不上查看自己车子的情况,连连对周新泉摆手,嘴里说了一串西班牙语,只有最后一句让周新泉听得懂:“i msorry。” 本来周新泉还想教训她几句,但见她只会说一句sorry,料定自己说了也没有用。周新泉就不再废话,从兜里拿出笔,在一张名片的背面记下她的汽车牌照号码。 墨西哥胖女人似乎没有意识到周新泉听不懂她讲的“墨国话”,站在他的身边不停地说着,那样子像是在解释什么。周新泉不理她,拿出自己的驾驶执照和汽车保险单,向对方扬了扬:“你的呢?” 根据交通法规,发生车祸的双方,应当互相交换这些资料。 “先生。”跟着胖女人下来的年轻姑娘凑上来说话,她的英语相当流利,“对不起,我们没有保险……” 这是一个十八、九岁的西班牙裔姑娘,大眼睛,长睫毛,样子好像商店里卖的芭比娃娃。她身上穿着紧身休闲装,衬出墨西哥姑娘特有的玲珑曲线,让周新泉有些不敢正眼去看。 周新泉心里说真他妈的倒霉透顶了,被一个没有保险的车子撞了。这也就是说他无法向对方的保险公司索赔。他瞪了一眼胖女人,抬起头向大街两边的便道张望。他看到附近有一个电话亭子,便向那里走去。 姑娘追上去拦住了他:“先生,先生,请你不要叫警察。我有一个朋友,开修车店,我们可以帮助你修……” 周新泉不理她,绕过她继续往前走。根据加州的规定,开车不买保险是非法的。处理交通事故时,警察不管谁的错误,先要给没有保险的驾驶员一张罚款单。你们现在害怕了,那早干什么去了?他忿忿地想。 然而那个姑娘却不肯罢休,跟在他的后面:“先生,求求你,不要报告警察。我保证把你的车子修好。” 周新泉走进电话亭,没有想到姑娘也跟着挤了进来:“先生,她没有驾驶执照,警察来了她就有麻烦了。” 没有驾照却竟然敢开车?周新泉更火了,他更觉得自己有责任报告给警察。他拿起电话听筒。 姑娘却伸手啪地按下挂断电话的压簧:“我不能让你打。” 她大眼睛瞪着周新泉,神情固执。周新泉气极了,他伸手想拨开对方。但姑娘却死死抱住电话机的铁箱不松手。在狭小的电话亭里,两个人撕扯起来。到底是周新泉力气大,而且又正在气头上,勐地把那个姑娘推出电话亭外面,险些摔倒。他用身子堵在电话亭的门口,防止她再次冲进来捣乱,他抄起听筒,把一个硬币丢进去,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当地警察局的电话号码。他忙又拿起电话箱下面的电话簿。 “你是中国人吗?”姑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但是语调却柔和了许多。 周新泉没有理她。 “我也是个中国人。”姑娘又说。 “什么?”周新泉转过头,无论如何她长得不像是个中国人。 “我们……”姑娘忽然压低了声音,“我们在这里的身份都不合法,要是遇到了警察,就要被抓回去!” 第16页 周新泉看到对方的目光中流露出无奈和哀求,他的心一下子软了。记得刚才在推推搡搡的时候,自己无意之间用肘勐力撞击了对方的胸部,这不得不使他感到歉意。 周新泉放下电话,回头看看停在路当中的汽车:“那是我一小时前刚刚买的新车!” “我让我的朋友给你修好。” “谁要你朋友修?我要送到福特车行!”周新泉心里说,真倒霉。 “那,我给你钱。”姑娘说着从自己兜里掏钱。然而她的兜里却只有两张十元的票子。开车的胖女人走过来。两个人用“墨国话”叽哩咕噜地说着一起凑钱。 过了一会儿,她们连同硬币一起凑出了九十五块钱现金。周新泉觉得差不多了。拿起钱气哼哼地上了自己的车子。 现在周新泉没有心思上班了,他开车直接去了大卫陈的车行。因为大卫陈曾经在一家福特车行工作,跟那里的维修部经理十分熟悉。 大卫陈一听事情经过,连声埋怨周新泉煳涂:“这两个人肯定在耍花招,转过脸她们就会告你撞了她们!” “她们不敢,她们没有保险,没有驾照,没有身份……” “你以为这是真的?她们的车斜着插入你的车道,摆在路上,是非清楚,所以她们才不让你报告警察。现在没有了现场证明,人家正好反过来控告你撞了她们开车逃跑。要是她们先告诉警察,你就处于不利的地位。” 周新泉一听慌了神。他从两个墨西哥女人手里要的现金倒是比修车所需多出二十块钱。但要是对方倒打一耙,他却是百口莫辩,成了绝顶的傻瓜。 大卫陈给他出主意:“现在你惟一的办法是,马上打电话向警察报告,如果能够抢在她们的前面,还算你走运。” 周新泉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但拿起电话却又迟疑起来:“她们要是真的没有保险没有驾照没有身份的话,我岂不是把人家出卖了?” 周新泉想起临分手的时候,两个女人千恩万谢的样子。 “你管那两个老墨干什么?谁让她们不长眼睛撞了你呢?”大卫陈说着拿起电话,拨到了那个城市的警察局。电话接通之后,他把听筒递给了周新泉。 周新泉向警察通报了自己的姓名,然后详细汇报了交通事故的经过,以及两个墨西哥女人不让他报告警察的情况。但当警察问他对方汽车牌照号码的时候,周新泉却说:“哦,我……找不到了,可能是把记着号码的纸条忘在什么地方了。这样吧,等我找到以后,马上打电话报告。” 放下电话,周新泉松了一口气:“这样,既用不着怕她们咬我,也不至于误把人家出卖了。” 大卫陈苦笑着摇摇脑袋:“你他妈的真的是个好人。车迪勒当中一百年里也撞不上你这么一块料。” 周新泉听着不顺耳:“你干吗把自己的职业说成这样?” “在美国老百姓的心里,第一坏的是毒品迪勒,第二坏的是车迪勒。我们是职业性说谎话的人。” 周新泉看着大卫陈,心里好生不快。他觉得别人说车迪勒是骗子尚情有可原,但是如果销售员自己也这样讲就有些自卑了。在这一点上他对大卫陈颇为不满和看不上。相反,威廉总经理就从来不用骗人这种字眼。 “我自己可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周新泉冷冷地说。他一直认为,社会上普遍流行的所谓车迪勒“骗人”一说,不过是因为大量顾客直接参与购车这种复杂的商贸活动,交易金额又很大,普通顾客同商业专家较量,自然会吃亏。汽车买回家时他们才发觉自己不是迪勒的对手,于是给对方扣上“骗人”的大帽子。其实哪家公司的业务人员不是在用同样的手法工作? “你别不服气,到外面说自己是车迪勒,就没有人信得过你。所以你回国接太太时一定不能告诉他们自己在美国干什么。见到他们,你要给自己安一个漂亮的头衔。” “美国总统?” “除了总统之外,什么都行。在美国一切方便,不就是给自己印一沓子名片吗?董事长总裁还不由着你自己选?” 周新泉笑了:“我老婆身边那些人也是三天两头的往美国跑,你根本骗不了他们。” 大卫陈想了一下:“那我也有办法,知道马克熊这个人吧?” “就是那个专门往中国倒卖拨了里程表的汽车的?” “哎,话不要说得那么生硬嘛。人家在国内的合作公司北方贸易集团可是相当有实力。”他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周新泉,“你看他给我印的名片,叫北方贸易集团驻美副总裁。” “就凭你给他找到几辆可以动手脚的豪华汽车?”周新泉对那个马克熊没有任何好感,要是说他是骗子,那才是名副其实呢。 “话到了你的嘴里就不好听了。我跟他说一句话,他也会给你一个副总裁。这可是真的头衔,由北京的总公司给你发聘书。” 周新泉笑了:“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凭什么给我这么个头衔?” “就凭你是一个美国的车迪勒。”大卫陈得意地说,“他们之所以能够成为中外合资公司,就是因为找几个美国的华人给他们挂头衔。这不正好给我们利用一下子?” 第17页 周新泉暗想,这可真是中国特色加上美国特色。从心里说他很瞧不起这种行径,可是他明白自己的确需要一个听起来响亮的头衔,即使不用来骗自己的老婆,也要给过去的朋友亮一下。出国前他是政府机关的副处级干部,在美国混这么多年,空手而归就太丢脸了。勐然间他想起了小时候常听到的一句坐山雕的名言:咱们是国军,总得有个军衔呵。是呵,从美国回去,总得有个总裁的名目才行。 周新泉心里骂,真他妈妈的。 经过一番准备,周新泉带有几分忐忑不安地回国了。 一见面,妻子热情地和他拥抱,而老丈人也出现在飞机场的大厅里。虽然事先已经和家里进行过多次的电话商讨,但这次回国在家里受到的“礼遇”还是使他感到意外。在几分惊喜当中他更感到了几分压力。 王锦华有一个让人看了就很难忘记的外表。经常有人说如果她晚出生十几年的话,肯定会去当时装模特。她有一米七零的身材,两个人在一起时,衬得周新泉的一米八零的高度显得小了些。她的脸型、眼睛、嘴、鼻子都给人一种十分大气的感觉。她给人的是一种自然流露的冷艷和居高临下的美。她让许多男性顶多在心内产生一丝非分之望,却很难表达出来。有时甚至周新泉自己都奇怪当初两个人认识的时候自己如何有那么大的勇气。 夫妻团聚之夜,太太在床上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这让周新泉感到极为兴奋和感动,过去几次在美国团聚时,两个人也曾激烈做爱,但是王锦华的表现总让他觉得失去了些什么。而且那时他还发现太太做爱的习惯方式和过去有所不同,这些都迫使他怀疑王锦华在国内对自己不忠。当然他也只是毫无根据的猜测而已,他没有过分追查,也许不希望发现真情,或者因为他自己在美国也并非完美无瑕。 王锦华对于周新泉要接她去美国的请求一直没有反对,但是自己提出来不放弃公司现有职位的要求。她打算向总公司申请去下面分公司在美国办事处工作,这对于她来说是降职,但是总还算有一个职位。 周新泉没有理由不同意,不过这个手续加上签证都需要时间,他不得不耐心等待。他给自己的公司打电话,请求延长假期。车行工作本来就是松松散散,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无所谓,威廉总经理便一口答应了。 开始几天周新泉想,自己自从去了美国之后就从来没有过假期,他的活动时间不是学习就是打工,现在趁此机会不如休息一段时间。然而刚回国的新鲜感过去之后,他就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想出去散散心,但是却发现不管走到哪里一切都变得陌生。 回到中国他的第一个发现就是太阳不对了,仿佛这里的和南加州的不是同一个。他不愿意对别人表示美国的月亮比中国亮,但是实际上他绝对肯定中国的太阳又小又昏暗。难道这里距离太阳太远了?开始他认为那是一个阴天,然而两个星期过去,眼前的外景仍然像是在柔光镜里面的图像。走在马路上他发现永远是排不到尽头的汽车,慢慢在马路上蠕动,让周新泉看了着急。他自从坐了一次计程车之后就坚持步行出门,而且并不感觉速度很慢。 那次坐车给他印象最深的是前面汽车小小的排气管冒出的轻烟,那烟让他感到窒息。在汽车上他问司机为什么所有的汽车都不开车灯。司机反而觉得他有些弱视,告诉他现在是个大晴天。但是周新泉心想,这种能见度,在洛杉矶的十号公路上保证绝大部分的汽车都打开了大灯。 夜晚,马路上灯火辉煌,霓虹灯的数量绝对远远超过洛杉矶,让他看了心情紧张。还有就是行动电话,每一个人好像都把自己的办公室搬到了大街上,手里拿着一个比手掌还小的东西贴在腮帮子上自言自语…… 所有的人都在忙着,周新泉觉得自己也应当干点什么,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去看看过去的老同学们。临回国之前他的计划是悄悄来悄悄走,尽量不惊动过去的那些弟兄。他对王锦华说,“多年不见,总不能空着手见他们。可是在美国哪里能够找到没有印着‘中国制造’的商品呢?” 太太对此表示理解。但是周新泉心里真正的理由是自己没有办法见过去的老同事们。和他一同大学毕业的人,从政的许多已经爬上了副局级以上,从商的据说都是多少多少位数的存款。他周新泉回来算什么?车迪勒?好说不好听呵。 不过现在他闲得没有事情做,也就忽然觉得这样一个人回国这么长时间,藏在家里不出去见人就更加不对了。 他先想到的是吴钦宁。吴铁宁是他从中学到大学的同学。上学期间两个人关系算不上好,因为他们一直是“政敌”。高中时两个人争夺高三团总支书记的位置,最后以吴铁宁的获胜而告结束。大学三年级,两个人又在学生会主席的选战中较量,结果周新泉以微弱的优势胜出。两个人以一比一平局的结果走向了工作岗位,一个在市政府办公厅,一个在市委宣传部。从那时起两个人由于年龄和处境的接近,开始成了好朋友。周新泉听说去年他从宣传部文艺处调任市文化局任艺术处副处长,小小地升了一级。 见到周新泉,吴铁宁格外地热情,拉着他说马上去吃一顿。接着二话没说,就给他所知道的所有“老同学”打电话。事先,周新泉打算在一个好一点的酒楼里请吴的全家。王锦华说过,“现在从国外回来的人都是请吃饭,美国有的东西,除了波音747 和机关枪,中国都买得到。” 第18页 这个时候,周新泉赶忙表示自己要请客。 吴铁宁一摆手:“要请,那是以后的事,现在你是美国人,当然要我们这些地主来出血了。” 周新泉不知道是这个傢伙还是自己有号召力,过去和自己关系好的和不太好的一下子都召集来了,一共有十几个人,而且都是该市各行各业当中的活跃人物。目前,这个城市里几乎所有的企业、公司和政府机关里都有他们的校友。 吴铁宁还告诉周新泉聚会的地点是去年才新开张的、装饰豪华的麦当劳里的一个单间,一共摆下了两桌。什么?麦当劳?周新泉悄悄问太太:“麦当劳就是美国的macdonalds吗?” “奇怪,你会不知道这个?”王锦华看着他。 “我是不敢相信,那种地方还可以请客?” 王锦华告诉他:“在中国麦当劳可是好东西。” “就算是物以稀为贵,鞋帮子也改不成帽沿呵。”周新泉笑道。 王锦华看他一眼,对他的尖酸刻薄很是不以为然,“你是用美国人的眼光看麦当劳,人家是用中国的眼光看麦当劳,这里面当然不同了。” “可是麦当劳总是一样的呵。那里面该不会卖牛排吧?” “小心让人家说你完全美国化了。” 周新泉听出了太太话里面的含义。在周新泉看来,国内朋友对他们这些出国的人最强烈的批评就是“美国化”。到今天为止他也弄不清到底什么是“美国化”,是思想上不爱国了,是生活习惯上西化了,还是感情和文化上的中西混合……好像都不太是,又都有一点。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美国化”三个字决不是用在夸奖一个人的时候。 记得他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的时候是刚刚来到美国。比他先来三天的同学,就带着几分不满地评价某个来美国已经三年的同学“美国化”了。因为走进他的家里之前先要在门口换上拖鞋;因为任何人要和他见面都要先定约会,而且不能迟到;因为他不抽菸也不让别人在他家里抽菸;因为他进出楼门口时非要让自己的太太,或者在场的其他女性先行……这个评价着实使周新泉和那个同学疏远了几天。“美国化”在那时的周新泉理解就是,不讲面子,钱算得特别精细和自私。 这次回到中国,他也特别小心不让别人,特别是王锦华的家人觉得自己“美国化”。临来的时候,大卫陈送他两件美国名牌t恤衫,说是在国内人家特别认这种牌子。周新泉为了不“美国化”竟然没有穿回来。然而进了首都机场才发现,这里的人们穿得比自己,比在洛杉矶的美国人时髦得多。都说中国是在赶美国的潮流,现在一看,中国人的打扮比美国人要新潮得多。这样一个场景让他这个决心不带出美国味的人觉得着实委屈。 现在经过王锦华这么一点拨,他忽然明白了一些,所谓“美国化”可能就是看问题与这里的潮流不同。比如麦当劳在中国是高等华人的享受,在美国人的嘴里却叫“垃圾食品”——junkfood。他又接着联想到昨天和太太一起上街时,他曾经放肆地讥笑两个青年人。因为他们穿着名牌西装,袖子上缝的大标籤赫然在目,让别人都看见上面的字样。街上其他的人都能够泰然处之,而他却大惊小怪,这也可能是所谓的“美国化”。 他妈的,周新泉在心里发牢骚,反正就是来接老婆,不是探讨真理,麦当劳就麦当劳,就只当我三天没有卖出去汽车,自己罚自己去吃快餐充飢呗。他不再废话,跟着太太一起走进了豪华的麦当劳餐厅大楼。 进了麦当劳,看到里面豪华的装饰,犹如进了美国的高级餐馆,周新泉心里打赌说,美国macdonalds总部也不会有这么气派! 过去的同学们陆续来了,来得既不太准时又晚得不太离谱,跟过去周新泉在国内的时候差不多,这一点使他觉得国内的基本文化还没有太大的改变。所有的人都热情地跟他握手,仿佛大家都盼望他归来,或者说都把他当成荣归故里的英雄一般。这简直让周新泉心中疑惑,不知道吴铁宁背后是怎样对人讲自己的。 再次相见大家免不了又要交换一阵子名片,用他们的话讲是每过一段时间各自的名片上马上就有新的内容,官自然是越升越高,头衔当然是越叫越响,名字下面的电话号码越排越长——七位数改成八位数;一个号码变成四个号码——单位的加上家里的加上唿机加上手机。周新泉每收到一张名片,就感到几分尴尬。当初他在市府机关被提拔时,这些人大多只是小科员,然而在今天,只当副处级的都属于没有什么出息的人物。他的名片夹里的确还有几张带有“北方贸易公司美国部副总裁”头衔的名片,但是从他进了中国境内,就没有勇气拿出来。随便说一个瞎话的胆量周新泉还有,但是白纸黑字地把说谎的证据交到每一个人的手里,他的脸皮就有些不够厚度了。还好他的车行名片的头衔不是销售员,而是“销售顾问”,顾问一词在中文里面相当好听,大家看过之后都说,原来新泉是在美国进行汽车经营,何不向自己的公司要求到中国来开拓市场? 第19页 寒暄过后,大家便入席吃饭。今晚来的人当中有公司的主管,机关的处长,职位最高的是副局级的人大办公厅副主任张新强,他和周新泉一同进的市机关,但是比周新泉早两年出国,所以没有赶上提干,出国的时候,只是一个副主任科员。但他毕业回国的时候正好赶上出国潮在全国兴起,他以逆向行动而引起领导的注意,以符合知识化、年轻化而成了培养的重点,职位直线上升。 在经商的人当中最有成就的是麦子辰,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在学校最不起眼的傢伙,今天成了本市数得上名的大富翁,红得发紫。先前人们听到的关于他的消息是他老婆不要他,把他赶出家门,而今人们谈论的居然是他被当地一个无聊的组织评为本市最有价值的十大单身汉之一。麦子辰的名气并不来自于他的钱,而是他花钱的方式。这个人自己生活挺随便,但是在他人面前却出手大方。他还挺爱做“善事”,到麦子辰那里募捐的组织很少能够空手而归的。 最近麦子辰的生意又扩展到了国外,现在是美国中国来回跑,据说在美国也很吃得开。从人们的话语中,周新泉得知今天的聚会就是他出的资,但是到现在他人却没有露面。吴铁宁说,麦子辰今天要赶三个地方吃饭,所以只能最后来一下,主要是付钱。 这些人聚到一起,每一个人都能给他人带来不少的信息和话题,每一个人似乎对他人也特别感觉兴趣。这样在周新泉明显应付地回答朋友们的问话之后,自然地淡出了这里的聚焦点。人们马上转移到自己更为关心的话题当中,这里面有上层的内幕,有经济信息,当然更少不了各种知名人物的隐私…… 周新泉开始庆幸自己在众人目光前面解脱,继而又感到怅然,今天的聚会名义上是为他,但是人们未必是为他而来。他只不过是一个吃饭的由头而已,倒是太太王锦华和这些人的共同语言更多一些。他低下头来不声不响地吃饭。 在全世界的麦当劳客人中,只有中国人吃得最拖拖拉拉,把实实在在的快餐吃成了满汉全席。时间长一些,听大家夸夸其谈还不要紧,最使周新泉受不了的是这里的人抽起烟来肆无忌惮。在座的几乎是隔一个便是一个抽菸的,他们自己抽不算,还互相敬烟,顿时只见烟往房顶上吹,灰往菜盘子里点。 过去在国内时周新泉自己虽然不属于菸民,但是为了特殊场合也可以点上一颗。烟照样是先吸进肠子里,然后又从鼻孔抽入肺叶。然而到了美国之后不但抽菸面临种种具体的限制,而且受到精神上的压力。在他的身边到处是吸菸有害的教育宣传,而且由于二手菸的危害被人提出,吸菸简直就和害人同日而语了。给他感触最深的是,美国的空姐们因为飞机上曾经允许吸菸而状告菸草公司隐瞒二手菸的危害,最后获得天文数字的赔偿。周新泉不得不联想到在国内时自己开始抽菸的起因,那时他和自己的上司,办公厅的一个老处长在一个办公室,老处长竟然不止一次地得意宣称:根据调查,闻别人抽菸比自己抽菸还更有害处。老处长此说之目的是让周新泉也学着抽菸:既然吸二手菸更有危害,不如自己抽菸,创造二手菸给别人闻!这种思维逻辑在今天周新泉想起来实在咋舌。平心而论老处长为人正直,为周新泉等几个年轻干部的提拔曾经出过力。然而他在让别人受二手菸毒害上竟然没有一丝歉意,反而得意洋洋。更为奇妙的是周新泉以及其他尚未抽菸的男女也能泰然处之,仿佛性命不是自己的,或者他们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 此时周新泉可能对自己“美国化”的理解更进了一步。他心想,如果让他生活在这种二手菸的环境里,就是给他一个局长他也不干。反过来说,他要是真的当上局长,第一件事就是在机关禁菸。他轻轻拉了一下王锦华,看看烟雾缭绕的屋顶皱皱眉头,然后走了出去。 他走出麦当劳的大门,外面的晚风扑来,让他感到清爽无比。他长长地唿了几口气。过了好一会儿王锦华才悄悄走了出来。她带着不解的神情问周新泉:“你怎么了?” “你没有看到屋子里面那么多烟吗?这伙人是他妈的跟谁拼命呢?” “就是为这个?”王锦华是更为不解的样子,“你是不是病了?” “再在那个屋子里面熏着我就要死了。” 听到周新泉这话,王锦华拧起了眉头:“你怎么这么邪乎咋事的?快回去,别让人家误解你。” 说完她自己先往回走。 周新泉原地站着不动:“我可不想得肺癌。” 王锦华回过身:“你也太娇贵了吧?” 这回轮到周新泉不解了:“你在国内的生活工作就是同这帮子人在这种环境里?” “全中国的老百姓都是在这种环境里。”王锦华说。 周新泉看看王锦华,也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些为难:“要不,你给我编什么理由……” “今天是欢迎你的聚会,为了大家的面子,你就牺牲一下行不行?”王锦华觉得他实在不近人情。 周新泉更加委屈:“他们抽菸是谁给过我面子,徵求过我的同意?” 王锦华笑了:“你真的是个完全的美国人了。这是中国,不是南加州。” 第20页 又是“美国化”在作怪,周新泉心里想。他虽然对王锦华的态度不满意,但他明白此时不能和她闹别扭。他不再说话,跟着太大往回走。 还好,周新泉发现自己和太太先后离去并没有在这里造成任何波动,大家仍然热烈地争论着什么。这里面是以在机关事务管理局当处长的马海军和人大办公厅副主任张新强为首形成两派。前者刚刚给市直机关搞来一批进口小轿车,骄傲得不行,对所付出的努力也颇有感嘆;后者刚刚跟着一个地方汽车工业考察团去德、美、日、韩转了一圈。所以两个人的话题便没有离开汽车。开始两个人的观点还十分接近,认为中国的小轿车可以在很快时间内和欧、美、日、韩不相上下。但是很快就出现了分歧,人大办公厅的张主任认为发展小轿车工业必须成为国家的第一优先,因为小轿车工业的发展将带动其他如电子、化工、机械、冶金、建筑、交通等基础工业的深化发展,同时还会促进其他的行业如金融、服务、gg、传媒乃至文化的发展和变化。 马海军摇摇脑袋:“中国发展小轿车绝对是失策。” 他的论调也带有相当的普遍性:美国地大人少,交通方便,所以成了汽车工业的先驱。但是今天美国人也尝到了小轿车泛滥成灾的苦头,川流不息的汽车里面坐着的往往是开车的一个人。在美国绝大多数的汽车都装着大马力发动机,这造成许多污染和浪费,已经成了社会性的问题。美国的小轿车工业的发展走在了公共运输事业的前面,结果在除了个别大城市中心之外,几乎没有公共运输。小轿车越是发达,公共运输便越落后,公共运输落后便逼着个人拥有自己的汽车,这形成了恶性循环。到了今天美国的交通部门也在提倡人们使用公共运输工具,可是效果非常有限,因为买车票比自己开车出门更贵。这里还不说中国城市有没有为市民存放汽车的空间,中国能不能占大量的耕地去修建小轿车用的多线高速公路,中国的石油产品能不能满足每人一百匹马力的动力能源需要…… 周新泉出去的时候正是张主任在说自己的观点,他回来的时候正好听到马处长反驳。人们发现他的再次出现,于是就有人提议让他发表意见。周新泉还没有说话,就感觉太太碰了碰自己。 周新泉此时正想表态,然而太太这么一碰,他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讲,随口就说:“你们两个人的观点都对。” 所有的人都笑了。 周新泉话一出口就马上后悔了。现在他把王锦华刚才的话和现在的暗中提醒理解成一种限制和不信任。虽然他决定不和太太发生对抗,但在一种逆反心理的作用下,非要说个痛快不可。他想了一下卖个关子说:“任何事情都有两重性嘛。” “那你要是领导,是发展小轿车还是公共运输?”马海军问。 “首先,我不是领导。你这个命题就没有意义。”周新泉觉得凭什么不能亮出自己的观点?他接着说,“领导人考虑的事情,恐怕不是你们两个人争论的内容。比如,你刚才的观点就没有体现我们改革开放的精神。哪个当领导的不希望在自己的任内把中国搞得满马路的汽车?当然开得动开不动就是另一回事情了。公共运输搞得再好能挂得上改革吗?” 马海军没有话说了。周新泉又转向了张新强:“小轿车固然能带动其他工业,可如果凡是我们没有的就引进,最终就成了拣国际技术破烂,像德国的大众汽车,美国的麦当劳,都是中国人稀里煳涂引进的杰作。”周新泉本来还想说:美国菸草公司现在犹如过街老鼠,到了中国却成了米老鼠。话到嘴边,觉得还是应当给他们留点脸面,于是就以一通大笑结束。 正在这个十分令人尴尬的时候,麦子辰匆匆赶到了。 麦子辰比他们这群人大了整整一旬,和周新泉一起上大学的时候,麦子辰已经在印刷厂工作了七八年。由于年纪的缘故麦子辰当了班里第一任班长,他以为人谦和,不坚持原则而给人留下印象。也因为年纪,他成了学习上的困难户,那会儿被人家称为老大难。他的班长职位在第二年就被周新泉指定的一个小兄弟给取代了,从此麦子辰就彻底退出众人的视线。然而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麦子辰以一个听起来像是中外合资的奥兰有限公司起家,转眼之间变成了本地的一个人物。 麦子辰自称是专门赶到这里来和周新泉见一个面。其实麦子辰过去和周新泉的联繫很少,倒是一直和王锦华保持着一定的联繫。麦子辰曾经多次是王锦华的谈判对手,两个人进行过许多次商业合作,都获得了满意的结果,这样他们即是商业对手又是好朋友。 麦子辰牵动着众人移动的视线,径直走向周新泉。周新泉虽然看到了他,却一时没有反应,还是在太太轻微地碰了一下之后才站了起来。 真的和过去周新泉印象当中的麦子辰截然不同,近八年没有见面的麦子辰不但好像变得更加年轻了,而且说话慢条斯理当中更带有几分老闆的派头。更为不同凡响的是,他的到来把刚才周新泉制造的紧张空气一扫而光。因为他转移了在场所有官员的兴趣,他和周新泉寒暄了几句之后就被其他人所包围。他们似乎是争着同麦子辰讲话,每一个人似乎都对麦子辰带了几分敬畏,哪怕这种表现并非出于正常的心理反应。所有这些都告诉周新泉,金钱的确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形象。 第21页 麦子辰左右看看,对着王锦华露出无奈的笑。王锦华会意地说:“你先去应酬吧。” 麦子辰拍拍周新泉的肩膀:“老弟,待会儿咱们再聊。” 麦子辰转身离开,随即把晚会的中心从周新泉身边拉到了餐桌的另一面。这种情景十分有趣,过去上大学时的老好人今天却成了唿风唤雨的人物,周新泉坐下来静静地观察这里人们的反应。张新强算一种,他时刻表现出来跟麦子辰不分你我的紧密关系。而在这些人群当中公认混得最差的,现任职工大学教务主任的王群力则故意显出对麦子辰的冷淡,属于另一种。麦子辰本人显然已经习惯别人对于他的种种反应,他按照自己固有的模式和热情度跟每一个人寒暄,表面上做得十分周全,但不免虚假和应付的感觉。 周新泉感慨,轻轻对太太说:“正所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当初这些人谁能想得到,以后要用这种神情对待麦老哇。” 在上大学的时候,是周新泉起头把别人对麦子辰的称唿“老麦”改成了“麦老”。大学生中麦子辰的确是资格又老长得又老,“麦老”又含有“卖者”的谐音,让人听起来绝妙之极。所以居然连学校的老师都跟着用起了“麦老”的称唿,弄得麦子辰跟着被称为“郭老”的郭沫若并驾齐驱了三年半。 王锦华的眼睛也在看着麦子辰,她说:“你不觉得,大家都变得成熟了么?” “成熟?顶多是现实罢了,也许大家能够承认,人不可貌相。” 王锦华笑了:“其实,按照现在的标准,麦子辰的相貌,也算不错呢。” 周新泉看看麦子辰那在灯下更为显眼的稀疏头顶和一双精明的小眼睛,心里想,过去电影里面的反派形象,今天居然有了魅力。 迅速跟其他人走过一圈形式之后,麦子辰又转到了周新泉面前:“走,咱们到外面说句话。” 这出乎周新泉的意料,他看看王锦华。王锦华笑了,但她并没有起身的意思。这让周新泉觉得她似乎清楚麦子辰要跟自己讲些什么。 两个人走到灯火辉煌的马路上,麦子辰说:“在这里请你吃饭,让你受委屈了。” 周新泉听了一愣。 麦子辰又说:“这可不是我的本意,都是那些当官的想风光一下,非要吃美国餐不可。我想,就由着他们吧,反正从来宴会上真吃真喝的都是陪客。” 周新泉笑了,他的记忆中麦子辰没有这么幽默。 “这么多年了,你一点没有变呵。”麦子辰上下打量他。 “什么没有变呵?” 麦子辰拍拍周新泉的肩膀:“看你这身条,还是跟上大学一样匀称,看看那些小官僚,个个脑满肠肥。” 他说完自己先笑了,周新泉想,原来他也学会了尖酸刻薄。 “你是来接王锦华的吧?” 周新泉点点头,莫名其妙之中还有些紧张。 “你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太太呵。”麦子辰慢慢地说,“我的公司正逐步向美国转移。需要你的帮助。” “我能够帮助你什么?”周新泉迟疑地看着他。 “你夫人。”麦子辰笑着说,“我要是想在美国打开局面,需要的就是王锦华这样的人。” “你是让我给你当说客?”周新泉笑了,“你自己为什么不去说?” “其实我一直在想办法挖王锦华。只是我的庙不够大,她不肯屈就。现在我听说,她打算到下面的公司去当驻外代表。那么我想请她做我的奥兰公司美国部总经理。我的美国公司已经开业了很长时间,现在我两边来回跑,疲于奔命,所以需要一个主事的人在那里坐阵。” 麦子辰无疑给了周新泉一个惊喜。其实王锦华曾经跟他提起过麦子辰要拉她入伙的企图和被她拒绝的经过。王锦华说当时的考虑并非是不愿意放弃国营企业的铁饭碗,也不是看不起麦子辰的公司,她不去的原因是一旦她与麦子辰联手,对中国整个行业都会有巨大的震动。王锦华所经营的部门是她一手建立起来的,所有的业务都经过她的手完成,而麦子辰是紧跟着他们公司进入相同的领域,成为了他们的最大买方之一。如果王锦华“跳槽”到了麦子辰公司,也就意味着麦子辰将垄断整个行业。王锦华觉得那样就不仅仅是一个人转换工作岗位的事情了,而且她也十分怀疑,麦子辰请她去是看中她的才能还是看中她手里的关系。 今天的情况就不同了,王锦华是到美国任职。周新泉暗自庆幸,虽然他绝不像太太那样看中面前这个麦子辰,但是他心里明白,如果麦子辰在美国开设企业,那里一定是王锦华的最佳去处。在劝说王锦华放弃国内的工作去美国的时候,他心中感到最没有底的就是王锦华在美国的工作问题。他明白玉锦华绝不可能在家里当家庭妇女,然而让王锦华找到一个合适的工作实在太难了,没有美国学歷想进入美国的企业几乎不可能。而这里的中国人都是在经营小型的家庭企业,整个公司也雇用不了几个人。华人开公司,都是老闆自己赚几个钱,并非想开创事业,高级管理人几乎没有市场。 不过此时周新泉却不动声色地说:“她的事情还是由她自己决定,但是我可以替你说说,你给我几天的时间。” 第22页 周新泉说的一半是实话,同时他自然明白欲擒故纵的道理。 这样,周新泉搬家的计划便大功告成。又等了两个月之后,王锦华终于和他一起来到了美国。 第四章 王锦华是通过麦子辰认识的一个律师按照特殊人才办理的移民,整个手续只用了一个多月。周新泉满心高兴之余还感到几分忌妒,太太一下子成了美国人求之不得的“特殊人才”,绿卡来得不费吹灰之力。 本来周新泉打算回来之后好好陪太太在这里玩上几天。然而麦子辰见到周新泉当车迪勒却灵机一动地要做一笔进口汽车生意,让他利用自己销售员的职务暗中帮助王锦华买车。虽然周新泉对麦子辰居然也热衷这种买卖感到几分不解,但他还是马上回到车行去上班。 一别三个月,周新泉发现车行里原先属于自己的办公桌上摆着别人的东西。其中有一个小镜框,里面的照片是他从没有见过的一家人。虽说车行的办公桌都不是固定属于某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公用一张桌子,但是他还是感到十分的紧张。他有一种被别人取而代之的感觉。 接着来上班的保罗走过来用奇怪的眼神来看他:“你还好吗?怎么回来了?” “我是来上班的。”周新泉心中感到别扭。 “你,不是走了吗?”保罗一脸疑惑的样子。 “我是请假,现在来上班。”周新泉大声地说道。 “哦,我还以为你很早以前就辞职不干了呢。” “我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周新泉反问他,心里说你为什么还不滚蛋? “那……你是上哪个班?”看周新泉听不明白的样子,保罗就解释说,“现在我们的班变了,因为销售员少了,所以改成了两组,这样每班的时间也跟过去不同了。” 周新泉才想起来这么长时间没有上班,自己家里的那个排班表已经过时。一会儿,其他的销售员陆续来了,一共有四个人。周新泉一看,这里除了保罗,其他的自己一概不认识。他感到十分别扭,不知道公司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自己走了不到三个月,公司里面就整个换了班。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感情的缘故,新来的几个人周新泉怎么看都不顺眼:皮特,一个干瘦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老头,时刻眨着一双酩酊的醉眼;詹姆斯,一个尖脑袋,小圆眼睛,神色奸诈中年人;格蓝,一个看起来不到三十,却一身三百磅肥肉的傢伙。所有的人都把周新泉当成新来的,而且待搭不理的样子,仿佛他是来抢他们饭碗似的。周新泉感到十分孤单,这样保罗倒一下子成了他的朋友,两个人站在一起偶尔聊上几句。 周新泉和那个胖子几乎同时叫了一个客人。要是按照往常,两个人同时叫客人分不出先后,就要通过划拳决出胜负。但是现在胖子格蓝却对周新泉说:“你叫晚了。” 周新泉告诉他两个人是同时叫的。可是这个傢伙不买帐:“我站在你的前面,距离客人近。” 说着便迎着客人走上前去。周新泉气坏了。 老销售员皮特却轻轻说:“有的车行是有这种规矩,谁离客人近就是谁的。” 周新泉是第一次听说这种论调,更何况他来到这个车行里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规矩。就冷笑着说:“那是不是我们都该站在马路当中?” 尖脑袋詹姆斯插言道:“车行的规定是,在停车场,客人看车需要帮忙的那个时刻,看谁离着他最近。” 周新泉笑了:“那你们是不是要像苍蝇一样跟着客人乱跑?” 看到周新泉脸色,那两个人互相看看没有继续说下去。周新泉明白这些新来的人是在抱成一团跟自己过不去。他气忿忿地走进楼里。这个时候威廉总经理正好从另一侧的门也走进一楼大厅,他过来跟周新泉热情地握手,欢迎他回来,并鼓励好好干,而且让他“今天就卖一辆车”。周新泉听着心里热乎,他抬头看看办公室里面挂着的销售业绩表。今天已经是本月五号,除了保罗在昨天卖出一辆汽车之外,那些新来的傢伙们最多的是卖出半辆车子。周新泉暗笑,这些废物,看我怎么教训你们的。他看看手錶,判断王锦华很快就会到来,于是决定先不去楼门口叫客人,而是坐在办公桌前面等客人的电话。 按照他和太太事先约定好的,王锦华要像普通客人一样走进车行,并不指名找周新泉,为的是避免嫌疑。不管是谁来接待她,最终都是要赚她的钱。于是周新泉替她设计好许多故意给对方找麻烦的办法,最后那个迫勒应付不了,就会把这个难对付的华人顾客转给周新泉,这个车行里面惟一的中国迪勒。 周新泉坐在座位上,一只手按着电话机听筒,单等公司的接线员小姐用喇叭通知迪勒们客人的来电。周新泉坐了半个小时,抢着接到了三个电话,却没有等来一个有价值的客人。这个时候忽然大厅里一声怪叫,周新泉抬起头,看到胖子格蓝歪着脑袋,透过大楼的玻璃墙壁向外看,样子十分兴奋。周新泉站起来,见这傢伙色迷迷的样子沖周新泉挤挤眼睛,然后走了出去。周新泉忽然心中觉得不妙,他跟了出去。 回到楼门口叫客人区域几个销售员正在闹笑着说什么,只听见詹姆斯尖声尖气地说道:“保罗真的是大大的走运呵。” 第23页 “看你这个馋德行,掏一百块钱给保罗,把这个女客人要下来。” “你说保罗会不会答应?”詹姆斯的样子还有些认真。 “你真的想她会跟你上床?” “至少我比保罗机会大一些,这个小子,在女人面前规矩得像见到妈妈。” “人家还是处男嘛。” 格蓝撇撇嘴:“他们国家就根本没有处男。义大利男人从小就会搞女人,或者男人!” 几个人闹笑起来。 周新泉十分不舒服,他从直觉上感到他们说的是王锦华。虽然说周新泉早知道,车边勒没有事情的时候爱说黄色笑话。但是现在涉及到了自己的太太,他却实在难以容忍,他觉得自己简直要冲上前给他们一人一个耳光。他转回身走进大楼,但是马上又觉得自己躲到一边就更加窝囊。他在大厅里面转了三个圈,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只是心中发誓以后要好好收拾这几个坏蛋。 正在这个时候,王锦华跟着保罗走进了大厅。看到太太周新泉一愣,他几乎认不出来她了。王锦华上身穿着他说不上来,但肯定是名牌的紧身毛衣,下身是一个周新泉从来没有见过她穿的超短裙,样子看起来十分性感。周新泉惊异之中感到十分恼火,她这是干什么?难怪让那些混蛋有那种想法。周新泉跟她商量到了买车时会遇到的几乎所有的细节,但就是没有谈到她用什么装束。 王锦华跟在保罗身后从周新泉的身边走过,她的目光只是在他的脸上扫了一眼,显得神态从容。看到太太这个样子,周新泉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他知道王锦华不是一个容易被欺负的人。 周新泉慢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等待保罗应付不了王锦华的时候来找自己。他知道保罗是一个不肯轻易服输的人,所以不到实在招架不了王锦华的时候,他不会把自己的客人让出来的。他这样想着,心里还有几分解气。这一回他要好好捉弄一下这个保罗。他计划着,等王锦华一转到自己这里,两个人马上统一口径,告诉威廉,王锦华对保罗完全不满意,如此一来最后谈成的交易就没有保罗的份了。这样想着,他就希望王锦华赶快发难,拿出自己在家里教给她的所有招数,让保罗把自己请出来。 然而事情偏偏不是这样,他不见保罗出来找自己,却只见阿尔一次次在总经理办公室和交易室之间来回跑,仿佛交易在正常的进行当中。一晃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周新泉奇怪,按照他事先的计划,王锦华跟别的车迪勒接触时,只不过是要些汽车资料而已,等见到周新泉的时候才真正开始谈价格问题。到那个时候周新泉可以自如地进出威廉的办公室,查看车行内部的资料,然后悄悄用中文告诉王锦华,他们当场商量对策。 他有些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走向威廉的办公室。也许这些人忙昏了头,忘了他周新泉是华人迪勒。正在想着,威廉突然迎面从办公室走出来。威廉看见周新泉问:“你怎么总在大厅里面坐着,不去叫客人?” “我……”周新泉被他一问有些张口结舌。 “赶快去叫客人。今天你要卖一辆车子。”威廉说完匆匆走向王锦华所在的交易室。 周新泉茫然地原地站着,过了好一阵子他渐渐明白过来了其中的奥秘:原来他们根本不信任自己! 显然他在家里制定方案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虽然他进入这个行业时间确实不长,但是一直是受到威廉的夸奖,他也自认为脑子十分聪明,一点也不比任何老销售员差。现在他才明白自己自作多情了。 周新泉站在大楼门口的叫客人区域,心烦意乱,根本提不起叫客人的精神。他开始后悔,他想自己应当让王锦华指名找他。他希望王锦华马上跟威廉、阿尔谈崩了,逼迫他们让自己出面,这样他也能捞回一点面子。他的肚子咕咕叫个不停,嘴里也直冒酸水,却不敢去吃饭。他生怕过一会儿他们找不到自己。 身后的门开了,保罗喜气洋洋地走了出来。 “你的交易怎么样?”身边的什么人在问。 “成了,一共卖了五辆!” “什么?五辆!……” 周新泉简直不能相信这种现实:王锦华向保罗买了汽车!接下来身边的销售员说了些什么他完全没有听见,只觉得这里面一定出了什么误会。他知道车行里面同样的车型只有三辆。车行大楼的门开了,王锦华在威廉和阿尔的陪同下走了出来。他们说笑着,俨然是老朋友。只听阿尔说:“这三辆车子我下午就派人给你送到公司。后面两辆,我们从外面调来以后给你打电话。” “好,”王锦华看看表,“现在就请你们两个人一起去吃午饭吧!” 周新泉注意到王锦华连续看了自己两眼,而且眼神当中一点也没有异样的感觉,仿佛一切都是按照计划执行似的。 说话之间,王锦华带着保罗和阿尔走出了车行。她一离开,马上又成了大家议论的话题。谈论的内容大致离不开她的长相和身材,并且无不拿这次请客作文章。威廉冷笑道:“傻瓜才会对这个女人想入非非。她只不过是给我们一个面子罢了,要是真的认真,那才是自找没趣呢。” 他的话给那几个谈得热闹的人当头泼了冷水,于是话题便转到了刚才的买卖上。 第24页 威廉说:“这是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厉害客人。她的价钱出得从来就不离谱,可是给我们的利润留得像纸一样的薄。” 老皮特连声叫:“这种客人才是真正的厉害。” 格蓝看着威廉笑道:“你说是不想入非非,我看今天要是换上一个人,你决不会以这种价钱放车。” 威廉点头承认:“这也是,在漂亮女人面前总要有点骑士风度吧?再说人家把我们车迪勒当成朋友……” 周新泉发现自己并不十分了解王锦华。太太远比他想像的厉害得多。昨天他对她讲了许多关于车行运作的情况,于是今天王锦华完全掌握了主动。并且恰到好处地利用了自己女性特有的优势,使威廉在谈判桌上让步。周新泉想,昨天自己的安排,是让王锦华在其他迪勒的面前说几句话之后就脱身,然后找到他,依靠自己偷看文件去协助谈判。这显然低估了王锦华的能力。 今天她不动声色,在实战中漂亮地表演了一番。然而这么一来,不但使得周新泉脸面无光,而且还蒙受了重大的经济损失。在周新泉的如意算盘中,王锦华买到车子的同时,增加他卖车的业绩。但是昨天为了不在太太面前显得小气,他故意没有强调这一点。这样今天王锦华就干脆把这么一个大生意轻而易举地扔给了保罗,而使他周新泉反而两手空空。保罗简直成了他的克星,每当遇到这个浑蛋周新泉就要倒霉。 周新泉委屈窝囊却对任何人都讲不出来,更让他不平的是王锦华居然还请保罗和阿尔出去吃饭!晚上回到家里他第一句话就是:“今天你干吗用这种打扮?” 王锦华的眼睛流露出几分笑意:“嫌我大腿露得多了?” “在国内你出去跟人家谈判也是这种打扮吗?” “你是怎么了?”王锦华向他眯起眼睛,“打算让我戴着面纱出门么?” 王锦华这样一反问,反倒让周新泉觉得自己的话太突兀。其实周新泉并不保守,他只是觉得太太用这种打扮去见保罗让自己心里不平衡,而且更加不能忍受的是把那么一大笔生意丢给了他的敌人。然而这话却很难说出口,周新泉一不愿意让她觉出这几辆车在他的业绩当中如何重要,二不愿让她知道自己和保罗因为叫客人产生了矛盾。在王锦华面前,他不能表现出很弱的样子,像个斤斤计较的女人。他摊开手:“谈判的时候,你平常什么样就什么样,不是更自然吗?” “又不是去交朋友,要那么自然干什么?”王锦华问。 周新泉一愣,发现两个人互相都没有听懂对方的话:“你去讨价还价,又不是参加选美。” “商业谈判不是数字游戏,是公关活动。” “原来你是在使用美人计。”周新泉笑起来,但笑得并不自然。 “这只能算稍稍利用一下男性的心理弱点。” “稍稍利用?”周新泉酸酸地说道,“如果遇到了没有这些心理弱点男性,是不是你就有些尴尬了呢?” “可能是吧,不过像你这样的君子毕竟不多哇。”王锦华带着嘲弄的神情看他。 本来周新泉不过是发发牢骚,并没有打算在这种说不清是非优劣的问题上纠缠,但是看了王锦华那得意神态忍不住还击:“你有种女强人特有的自我良好的感觉。” 王锦华笑笑:“好了,那是不是我以后做事情需要收敛一点呢?” “我要限制你的自由吗?”周新泉发现太大极为敏锐。 “女强人这种称唿出自丈夫的嘴里,不会是一种称赞,对吧?” 周新泉觉出来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度,他应当相信对方并且有足够的自信才对:“这是美国,我倒希望你是个女强人。” 王锦华笑了,她伸过手,样子亲昵地捏了捏周新泉的脸蛋:“来,我去做饭。” 周新泉愣愣地看着她。他知道王锦华其实并不会做饭,每天做饭都是给周新泉打下手。果然她走到厨房里后就问:“晚饭做些什么?” 周新泉笑了,他挽起袖子准备干活。他想自己跟太太分居多年,正是她当女强人的诱因。现在情况不同了,就需要让太太逐渐适应她在家庭的角色。他想如果自己在汽车销售上继续成功,那么王锦华就没有理由继续在商场上折腾而不去当妈妈。只要她有了小孩,她当女强人的爱好自然烟消云散。 周新泉和王锦华的结合稍稍有些“天作之合”的味道。他们上大学的时代,人们的思想还不像现在这样开放,谈恋爱还算比较严肃的事情,朝三暮四的人总会受到指责。周新泉和王锦华建立起恋人的关系时没有人能够说得出是谁追求谁,仿佛是自然而然。对王锦华单相思的人可能有无数,但是直接或者间接表示出来爱慕的人却很少。那时无论是个人条件还是家庭条件,她对不少男同学来说都有些高不可攀。而周新泉那时能看得上眼的女孩子也绝少,心高得很。结果到了四年级的时候,几乎所有的“说得过去的人”都凑成了双,而两个在学校有名的风云人物却形影相弔。一个十分好事的图书馆女馆员看着两个人“卖单”心里不舒服,在中间撮合。老太太心肠很好,对每一方讲的时候都说是另一方已经有意。那时周新泉想,据说鼻子跷上天的王锦华能够对自己有意,至少也值得自己跟她在非工作方面接触一下。于是两个人都带着不卑不亢的劲头开始了首次约会。 第25页 首次约会几乎是例行外交礼仪一般乏味。周新泉对王锦华的印象是聪明能干,见地远胜于身边一般的女生,值得继续交往下去,至少能够作为谈得有一定深度的普通朋友。如此而已。然而几次约会下来,却在学校形成了新闻,周新泉王锦华的恋情好像是所有人所预料和期待的。身边的人怀着不同的心理祝贺,开玩笑,但似乎都是对这件事情的认可。更为可笑的是,一次校团委书记在对一年级学生进行教育,提到不应过早谈恋爱时,居然以周新泉和王锦华作为典型,说明把精力放在学问和社会工作上,能够得到更加理想的意中人。这段话被低年级的同学传为笑话,无形当中也等于“批准”了他们的恋爱。 外界的压力似乎是在把二人聚在一起的动力。周新泉一方面找不到任何拒绝这种关系的理由,另一方面觉得如果他那时若跟王锦华分手,指不定会传出些他的什么谣言。王锦华的想法可能也会十分相近。两个人都觉得对方十分不错,可是就是谁也没有体会到恋爱的那种据说甜丝丝晕乎乎的感觉。全校公认的一对金童玉女的恋爱史,实际上对当事人是最为平淡无味的一段经歷。 周新泉自己也没有想到,那五辆车子在这个月对于他确实重要。因为,车行的生意一连三个星期都是冷冷清清,每天来到车行看车的客人不到十个人。这样除了保罗之外,每一个销售员都急红了眼地在外面叫客人。 周新泉原以为自己叫客人的水平很高,能够轻而易举地把其他迪勒击败,然而现在所有的人都急于卖出一辆车子,他们都是全神贯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马路。多少次周新泉都是和其他的人同时喊出口。 为了竞争,大家只好提前叫,不管车子是不是打算往里面开,只要见到马路上有一辆车子开过来,就先喊一句:“那辆红色本田!”而这声音还没有落,又有人加上一句“后面的白车!” 这是乱叫,根本没有规矩。周新泉想,大家这么喊,结果是每一个人都精疲力竭,最后只有拼体力了。这种方法,就是叫到了客人也很难把下面的生意做好。可是不跟着他们喊下去,又等于自动弃权,他心里有些生气,不知道为什么公司招来了这么几个傻瓜蛮干。 周新泉白忙了整个一个上午,到了中午第二班的人来的时候,别说卖车,来的客人中就是连坐进交易室的都没有。 周新泉垂头丧气地走来走去。 “怎么样?”老皮特问。 “都他妈的是到这里消磨时间来的,没一个真货。” “哎,”老皮特晃一下脑袋,“沉住气,现在虽说生意清淡一些,但是买卖做好了一样赚钱。” 周新泉嘆了口气,他前几天给大卫陈打电话,听说近来两个月他上班时忙得不可开交,每到周末车行里面已经是客人排着队等销售员,想不卖车都不行。 “我看这克莱斯勒的车子不行,没有什么人买呵。”周新泉说着,心想照这样下去,自己一定得找一家像大卫陈那样的lexus车行工作。 老皮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卖车跟车好坏没有任何关系。” 周新泉听着奇怪:“卖车怎么会跟车的好坏没有关系?” “当然了,天下只有卖不了车的迪勒,没有迪勒卖不了的车子。好车有好车的卖法,烂车有烂车的卖法。”老皮特说起这个话题来津津乐道。 “话是这么说,可还是好车好卖坏车难卖。” “你过去从来没有卖过车子吧。”老皮特看着他笑,“按照你的说法,八十年代卖克莱斯勒的人早就该饿死了。” 周新泉看过办公室的销售业绩表,知道者头这个月还没有开张,四个月前的这个时候,周新泉已经卖了两辆车了。他现在很不甘心让这个没有什么水平的迪勒在自己面前卖老,就指指前面的停车场说:“这样,咱们两个比一下,如果你有了客人要neon,你就把他让给我,要是我有客人提出要shadow,我就把他让给你,咱们看谁先把这两种车卖出去。” 周新泉说的时候十分得意,车行里的人都知道,那辆惟一的道奇shadow蹲在车行里已经很长时间一直推销不出去。 老皮特一摆手:“算了,你不要讲了,说你不会卖车不是?你的好坏观完全是站在顾客的角度。别忘了,你是一个迪勒,能赚钱的就是好车。那辆shadow,是不会有人点名来要的,但是你别忘了,就有一批专门喜欢折扣的傻瓜,他们不是买车,而是买折扣。shadow就是给这种人准备的最好的商品。” 周新泉这一下可没有词了。他心里说这个老傢伙肚子里面还有点歪东西呵。 老皮特又说:“我今天看你是个聪明的傢伙,以后的前途看好,所以才教你一点。” 老头讲的对周新泉很有启发,他想,虽然这个傢伙卖车不一定行,但是毕竟在车行里面混了许多年,自己至少可以从他那里学到点经验。于是他虚下心来问:“来到这里的客人当中,真正来买车的是少数,多一半都是跟老鼠一样,看看就熘。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事先探听出来他们是不是真客人?” “客人有真有假,这就要全凭你的眼力,像我,只要客人在面前一走,我就知道这个人是不是买主。最形象地说,我能够闻得到客人兜里的钱味。” 第26页 “钱味?”周新泉眨眨眼睛,难道还有这种绝活的迪勒?“那你看我今天见的这些客人有什么钱味吗?” “只有你刚才放走的那个像是真的,其他的都不行,你跟他们说话纯属浪费时间,我连接也不接,让给别人算了。”,周新泉没有说话,刚才那个客人是个穿着脏工作眼的小伙子,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有钱的人。他在这里待了先后不到十分钟,只是简单地问了两个问题就走了。他身上如何能够有“钱”味?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老皮特又怎么能够闻得出来?这些问题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看来这车行是越做学问越大。本来在接王锦华来美国之前周新泉自认为已经完全入道,而且还要在太太面前显示一番自己在美国做生意的本领。然而没有想到第一炮就打哑了,反而让太太露了一手。接下来的二十几天,他一直相信有机会证明自己在车行并非等闲之辈——而且这也是过去威廉多次说过的——但是,他睁大眼睛苦苦搜寻,却没有碰到一个是真正来买车的客人。销售员的钱来自于卖车,他忽然发现每天两手空空地回家见到亲人实在不是滋味。过去他一个人生活的时候从来没有这种压力,现在见到太太他总是提心弔胆,生怕对方问起自己在车行的情况,幸而现在王锦华忙得顾不上打听他的事情。在这种情形之下,让王锦华在家生孩子的计划他根本说不出口。 麦子辰过去同美国做的最大宗的贸易是出口玩具。他在美国有世界潮和k&l两个代理商,向他提供样品和申请生产许可证,他在国内负责寻找厂家生产。麦子辰从早就感到这种销售的不公平性,他卖到美国的玩具每件一到两美元,而放到了美国市场上却是十到二十美元,这中间利润都是让世界潮等美国中间商赚到,自己和中国的工厂几乎是在超廉价地提供劳动。这一次麦子辰打算把这个中间层次自己拿过来,由自己的公司在美国直接经销。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同麦子辰和王锦华先前计划的那样,他们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申请生产许可。美国的畅销玩具大多是跟电影、电视卡通片或者迪斯尼乐园人物有关。电影院每放映一部畅销影片,玩具店都会推出相应的玩具。要想生产这些玩具就必须向版权拥有者申请生产权。 事先谁也没有想到申请生产许可的手续十分复杂,王锦华必须向华纳公司证明:一、她的公司有足够的经济实力。二、她要保证产品的设计生产完全按照版权要求。三、保证产品必须适销对路。以上三个问题还不算最大,更让他们头疼的是华纳还要求申请公司以前有生产销售其他版权产品的成功记录。这可难坏了王锦华,她经常是下了班以后还在自己家里的电脑前工作到深夜。 申请生产许可虽然手续复杂,但是总还算能够办得到,而更大的困难是在美国打开市场。王锦华去第一家公司就让她碰了一个大钉子。出面接待她的是一个叫捷西卡的漂亮小姐。漂亮小姐遇到漂亮小姐,先给王锦华一个运气不佳的感觉。果然,对方翻了翻王锦华拿出的从国内寄过来的中英文对照的产品说明书和公司介绍手册,便皱起眉头。她告诉王锦华,她们公司不做进口生意。 “不是进口。”王锦华向她解释说,卖货给她们的不是中国的公司,而是美国奥兰公司。 “那是不是还由那些中国人管理?”捷西卡小姐笑着问。 “中国人管理有什么问题吗?”王锦华敏感地反问。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们向我们供货,就要按照美国公司的商业规范。”捷西卡不卑不亢地说道,“比如,你们这些产品的说明,规格和尺寸都不全,也不标明适用的年龄,这样我们就没有办法向各个分店的採购经理介绍。还有这些公司介绍,根本不是专业的东西,没有提到我想知道的内容,是不是上市公司,总资本是多少,有什么经营理念……这上面写的东西我全看不懂。” 王锦华回到公司仔细把这些介绍材料看了一遍,也的确发现了问题。这个印制精美的公司介绍,前面用了大量篇幅刊登麦子辰和美国人全然不认识的中国领导人的合影,中间是盖着各种公章的批文照片,后面是两整页的中国名人的墨宝,内文满篇都是什么对外开放对内搞活、经济开发区、走中国特色的道路之类的语言。这让那些美国採购员如何能够弄明白?最为要命的是文内还有艰苦奋斗一词,翻译成了hardstruggle。美国人形容行将倒闭的公司,和总输球的球队才用struggling的字样。 说明书只是问题其中之一,最为令人头疼的是她甩不掉奥兰公司的中国色彩。许多美国公司发现供货商是一个中国公司,马上就表现出了极大的不信任。王锦华气得不行:这个宣扬自由贸易的国家,其实却存在着文化上的商业排外。 说来也很奇怪,王锦华工作的不顺利,从另一个方面缓解了周新泉近来卖车的困境。其实王锦华很少对周新泉的工作品头论足,然而她自己在事业上的执着,却让周新泉感到自己时刻被一个巨大的影子所笼罩。他自己有时也弄不明白,他们是夫妻,似乎却又是竞争对手,时刻都在暗中较劲。 周新泉明白王锦华的不顺利是暂时的,他必须抓紧时间,在车行工作上有所突破。如果还是像上个月那样,仅仅卖出四辆车于挣八百块钱的话,就太不像话了。王锦华现在的基本工资是两千块钱,如果公司的销售业绩上去,加上提成还会增多。自己弄不好反而变成让太太养活的人。 第27页 周新泉在这个星期特别用功,每天早到一个小时,到下班的时候仍然不走,留下继续跟下一班工作。终于见到了一点成效,他卖了一辆半汽车。跟上个月的周平均业绩相比,多了半辆车。 这一天,威廉总经理用大喇叭把他叫到了办公室。威廉总经理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在上面填写着什么:“吉米,你是个有前途的销售员,成天跟着皮特、保罗那些人混,学不出来什么正经东西。现在我送你去克莱斯勒的销售员培训班学习三天,学点真本事。” 周新泉十分不情愿地点点头。本来他给这个星期的指标是两辆半汽车,现在忽然蹦出来一个学习班,那么这个月的销售岂不是又要完了?威廉没有注意他的表情,见他点头就十分高兴:“许多销售员听说让他们去学习班就摇头,认为影响自己卖汽车。这些人其实很蠢。他们永远不会长进。” 周新泉又点点头,意思自己不是很蠢,但是心里还是想着叫客人的事。 威廉总经理把手里的文件交给他,让他随便选一辆公司的二手车开着去参加会——因为这是公事,自然不必用自己的汽车。 事已至此,周新泉觉得不高兴也没有办法,不如随遇而安,不是说磨刀不误砍柴工么?得知周新泉将去学习班,其他的迪勒都松了一口气——周新泉摊上了这个倒霉的名额,都幸灾乐祸。在这种气氛之下,周新泉像是被打伤的野兽一样,匆匆逃离车行。 学习班的教学採用生动活泼的形式。教学者用做游戏、演小品的方式让学员练习如何接待客人,应付不同的情况。最使周新泉感到启发的是主讲教员对卖车观念的更新。这是一个学者风度的中年人,叫布鲁斯。从教学材料上周新泉得知,他曾经是美国大学校的公关专业教授,并且从事汽车销售研究多年。 布鲁斯说出了一个英文中很不常用的词“empathy”,意思是一种设身处地地理解,也就是和对方的一种认同感。卖车需要对客人的“empathy”而不是所谓的控制。布鲁斯说:“卖车,长期以来在销售员当中有一种‘控制’之说。绝大多数的销售经理们都教给自己手下的销售员,如何对客人进行控制。我相信你们所有的人都对这种论调十分熟悉。谁能够说出控制客人的理由是什么?” “因为要让客人不知不觉听我们的话,由我们的摆布。”一个车迪勒答道。 “控制住客人,让他们辨别不出真假。”另一个迪勒喊道。 “可是你们想过没有,即便客人当时被控制住了,以后他们还是会明白过来的。”布鲁斯说道。 那个车迪勒笑道:“那也晚了。” 所有的人听了都笑起来。没有一个销售员会怕客人回家以后骂自己,更没有谁担心没有回头客。 布鲁斯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这也就是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在骂车迪勒的原因。根据调查,美国人最不信任的三种职业就是国会议员、律师和车迪勒。可是你们想想,这三种职业当中我们是惟一向大家推销真东西的人。大家何苦跟律师、议员并驾齐驱呢?” 这倒是周新泉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一种见解,然而他听起来却十分贊同。 “靠控制客人能够卖车,但是那是勉强的,甚至是欺骗性的交易。而empathy的理论则是在同顾客建立交流和信任的基础上进行的公平交换。如果你们进行一个调查,就会发现汽车交易,乃至所有的商业行为中,每一个顾客都对产品有自己的衡量词彙。甲顾客认为豪华就是劳斯莱斯或者奔驰600 ,而乙顾客所谓的豪华可能就是加上电动窗、锁、皮椅的本田。所以我们的工作就是翻译理解客人的语言。” 他接着说:“理解客人,完全明白他们的需要,然后替他们着想,就能够赢得他们的信任。如果你帮助顾客找到了最为符合他们需要的车子,你无需说什么假话,掩饰什么缺陷,这笔交易一定会成功的。” 最后他说:“客人跟车迪勒最尖锐的矛盾是什么?是客人对迪勒的不信任。客人对迪勒最反感的是什么?欺骗。那么如果我们其中的一个人和顾客建立起互相信任的关系,那么这个人一定会在众迪勒当中脱颖而出,被顾客记住,并成为他们的朋友。这样他还发愁卖不出去车么?” 周新泉听了非常兴奋,这种理论正好解决了他对卖车的心理困扰,也就是说他可以做一个正直的销售员。 周新泉在这次三天的培训当中受到了很大启发,回到车行时信心十足。接着他身边发生的另一件事对周新泉触动很大,更促使了他改变汽车销售传统的观念。 近来一个星期生意都很冷清,一个整天未必能够等来一个客人,所有的销售员都显得无精打采,躲在办公室里喝咖啡,只有周新泉和一直没有卖汽车的老皮特站在外面等待客人的到来。 一个衣衫蓝缕的老乞丐,拄着一根棍子,后背背着他所有的家当——黑得看不出本色的破被子,步履蹒跚地走进车行。他看到周新泉,凑了过来。周新泉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老乞丐说了一句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几乎发不出声音。周新泉完全听不懂他的话。老皮特却十分会意地走上前,把自己手里喝了一半的可乐筒递给他。乞丐接过,喝了一口,嘴里又呜噜说了句什么慢慢走了。 第28页 “你怎么听得懂他的话?” 老皮特愣愣地看着他的后背,过了半天突然说了句:“一个退了休的旧车迪勒。” 周新泉听了哈哈笑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可以体会到老皮特此时的心情。 在这过后,一连几天大家都没有见到老皮特来上班。后来威廉接到了警察局的电话——他们是来核查老皮特的身份证件——三天前他们发现了他的尸体遗弃在桥下。大家随后才知道老皮特嗜酒如命,被自己的家人赶出家门,一个人独居。最近因为他没有钱,就开始四处流浪…… 一个卖了一辈子汽车的人最后落得如此结局对车行里的其他迪勒都有不同的震动。周新泉觉得他的悲剧和汽车销售界的内部文化有关系。一个充斥尔虞我诈的环境,怎么能给一个人的晚年带来快乐?一个以欺骗作为生存手段的人,到了生命的尽头如何能够有一个安宁的心理?周新泉决定用新的观念改革汽车销售业,首先从他自己做起。 他用来实践自己想法的第一个客人是个叫萧汀的中国姑娘,生得清爽秀丽,见到周新泉时也笑容可掬,完全没有一般人到了车行如临大敌的神情。周新泉顿时觉得耳目一新,似乎这预示自己的卖车生涯出现了转机。他没有急于问对方要看什么车子,而是询问她选择车子标准。萧汀提出来车子的安全性、舒适性、可靠性、马力、外形、价钱……听起来仿佛是在要一种不存在的、完美的车型。不过周新泉并不急于下结论,而是细心了解她开车的习惯和过去的经歷。最后他发现,对于萧汀来说,最重要的实际上就是可靠性。汽车会不会突然出现故障,使她无法按时上班是她最为担心的。至于其他的方面,她并没有具体的概念。于是周新泉把重点放在解释neon的可靠性上,他告诉她这种车型採用的新技术使可靠性和日本车不相上下。几乎没有费很大的力气,他就使萧汀下了决心。 当周新泉拿着这个“四方块”到办公室寻找阿尔的时候,却见他正和总经理威廉低头耳语着。只听到威廉对阿尔说:“你去跟那个狗杂种说,这只是一次性的交易。” 阿尔点点头走了出去。 威廉总经理拿起桌子上的信用报告,看了一会儿,站起来对周新泉说:“你觉得那个客人怎么样?” “她像是买车的样子。” “你跟这个亚洲女孩子还谈得来吧?我是说你还可以控制她?” 周新泉肯定地点点头。 “好,阿尔现在有别的事情,这笔生意我让你来做,行吗?你也锻鍊一下。” 这也就是说让周新泉像销售经理一样,去跟客人谈判closedeal。周新泉心里说正好,他干脆从总经理办公室偷出来车行讳莫如深的invoice(发票)给她看,使她对自己的价格放心。在这笔交易中,他只在车行的进价上加了三百五十元卖给对方。威廉居然同意了。用他的话说这种一万三的小车有三百多元的盈利已经不错了。最后两个人都十分满意地握手告别,萧汀给周新泉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她过去是一个歌唱演员,现在在美国学习音乐。她说愿意和周新泉交一个朋友。 虽然是普通地卖了一辆车子,而且并没有赚很多钱,但是在周新泉的眼里却有“划时代”的意义。因为他摆脱了传统的汽车销售观念,没有用吹牛和骗人来进行推销。这样他就成了有别于其他车迪勒的新型汽车销售员。他不用同顾客进行尔虞我诈的冲突,而是以诚相待。 他春风得意地回到家里,发现王锦华比他还高兴,饭也从外面买好了。不用问,他知道肯定是她们公司的生意又有了什么进展。王锦华的喜悦往往是因为她的工作进展顺利。要是平常,周新泉不会打听她公司的情况,今天他特别高兴,就主动问起了王锦华公司的事情,藉此也打算让她询问自己的情况。 原来麦子辰已经来到了美国,他的奥兰公司将要进行一个大转型,彻底到美国来发展。原来国内是总公司,美国是分公司,现在麦子辰决定在美国定居,把资金转到这里。 聊了一阵子麦子辰的公司之后,王锦华问他:“今天卖了车吧?” “嗯。”周新泉点点头。 “那你就是卖给萧汀了?” 周新泉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我接待的客人?” “是我让她去找你的。” “瞎说,她是我叫到的客人。”周新泉不假思索地说道。 “萧汀是麦子辰姐夫的妹妹,在美国读书。她说要买汽车,我怕她到别处上当,就让她去找你。” “她从来没有说过到车行是专门找我,也没有提起过你的关系,我们谈的就是汽车。就是到最后,交易谈成了,她说交个朋友,也没有提到你或者麦子辰。”周新泉一字一句地说。他觉得好容易卖了一辆汽车,如果再是别人推荐来的,脸上就太没有光彩了。 “这是真的?”王锦华感到不解,“这个孩子怎么会这样?就算是出手大方,买车还是应当弄个好价钱啊。” “大概她是不愿意显得事事都听别人的吧。”周新泉心中倒是很高兴她没有利用王锦华的关系。 第29页 “这可不好,麦子辰知道了她买车的价钱后,会以为你连朋友的钱都赚。” 周新泉笑了:“他知道了也没有关系,我并没有赚什么钱。” “可我想让你对车行经理说,她是你的亲戚。这样价钱就会不同了。” “你放心吧,不会得罪了你的大老闆的。他到哪里也找不到比我给的价钱更低的了。” “这不可能,你卖车会不赚人家的钱?” “我跟她进行的是公平交易,我连公司的发票都给她看了,最后我们以三百五十块赢利额成交。” “这可有些奇怪了,你们素不相识,你怎么会给她那样大的优惠?” “我的新政策是薄利多销。” “薄利多销?恐怕没有这么简单。这个萧汀,本来有我这一层关系却故意不用,以另外的方式达到她的目的。这个时装模特看来有两下子。” 周新泉听出来王锦华带着几分醋意,心里十分不快:“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从你那里买车,你不赚她的钱,而且还交上了朋友,这还有什么其他解释?” 周新泉一下子变得十分恼火:“我卖车给任何人都进行公平交易,谁都可以和我交朋友,这跟漂亮女孩扯得着吗?” 王锦华笑了:“不过是跟你开一个玩笑。再说,看到萧汀,给一些特别的照顾也是正常的,交个朋友也不犯法,你干吗急扯白脸的?” “我不喜欢你说话带着酸气。” “大概你忘了,世界上惟一的没有那种弱点的男人不存在了。”王锦华不无嘲弄地说道。 周新泉知道她这是在提起过去的话题,自己曾责难她去车行买车时装束过于性感。虽然这对于王锦华来说只是一个玩笑,但周新泉听了却极为刺耳。因为他确实反感王锦华那天的做法,而他今天做的事也确实跟对方的性别、外貌等因素无关。现在王锦华把他和阿尔、格蓝、保罗那些人并列更使他恼火和委屈:“王锦华,世界上可能真的还有比你想像的男人更高尚的人。” 王锦华看着他激动的样子反而笑了:“在我面前你用不着这样表白自己吧?” “你闻不见自己的酸味吗?” “看不出来我是在逗你?”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王锦华脸上浮现出自信的微笑:“你不会背叛我的。” 周新泉无话可说了,但是心里却投下了另一种阴影。人们对汽车销售员的成见如此根深蒂固,似乎任何人都觉得自己比车迪勒更强。这种状况一方面让周新泉恼火,另一方面更使得他偏要去做一个车迪勒,当然是与众不同的,好的车达勒。 夜里,他躺在床上想着,为什么卖车非要对客人说假话不可呢?他想这其中的原因可能是说假话十分省事,让客人稀里煳涂地购买省了许多麻烦,而说真话就需要费一番唇舌,于是做买卖的人就开始说假话。这样一来,坏了整个行业的信誉,迫使其他不想说假话的人不得不跟着说假话。他感嘆,人的行为总是免不了受到环境的影响,正像麦子辰说过的,他在美国开车时永远礼让行人,然而到了中国的马路上,他也不得不横冲直撞。接着周新泉又想,如果每一个人都在讲假话,自己偏说真话是不是会吃亏?折腾了半夜他仍然没有理出一个头绪。 翠微居合集[ cuiweiju. xilubbs.] 你们的需要=我们的目标 第五章 第二天,周新泉接待了一个生得比萧汀更加漂亮的越南姑娘,她是保罗叫到的客人。这个城市的别名叫小西贡,意思是说这里有大量的越南裔居民。然而越南客人在这个车行里面可以说是声名狼藉,因为越南人的生意十分难做。一来是他们价钱砍得十分利害,出的价钱经常离谱,二来说话不算数,答应好的价钱很快就反悔。不仅如此,越南人还有没事逛车行的爱好。本来根本不打算买汽车,却装得十分正经的样子去试开汽车,让接待的销售员忙很长时间却一无所获。所以在车行忙的时候,许多销售员看到越南顾客都不去接待。今天是周末,客人来来往往,每一个销售员不必费力气在门口叫客人,这样接待客人的质量就是销售成功关键。 保罗找到周新泉十分客气地告诉他说自己正在等待一个约好的客人,这个顾客是白送给他的,也就是说两个人各做各的交易,而不“结婚”。周新泉明白他的用意。这个傢伙,说好了是怕周新泉分他那个看起来更有希望的交易,往坏的方面理解,是故意把这个没有价值的客人给他,消耗他的时间和精力。不过周新泉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有了新的法宝,不管什么样的客人他都能争取对方的信任。 这个越南姑娘的英文名字叫韩娜,两个人见面时她大方地握住周新泉的手说:“吉米周?我听说过你。我有一个同学的叔父从你这里买了一辆caravan,他说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是吗?”周新泉一愣,“你同学的叔父叫什么名字?” 韩娜摇摇头:“我别的都不太清楚,只是听我同学讲,她的叔父说,要是到这个车行来买车,找一个叫吉米的人买车最好。”她甜甜地一笑,“希望我的同学讲的是对的哦。” 第30页 周新泉赶忙说:“当然。” 韩娜又问:“你是中国人吗?” 周新泉点头说是。 “我其实也算四分之一中国人。我的爷爷从中国的广东来。” 周新泉不住地点头。他一边应承韩娜,一边认真地回忆,判断夸奖他的是哪一个客人。 大概由于韩娜过去对周新泉有过耳闻,而且她又有一点中国血统,所以两个人之间就没有生疏感,说话也就特别自然。 “我是来买stealth牌跑车。我天生喜欢开快车,跟警察赛跑。”她笑着,样子十分纯真,“可我找了几个车行,他们都把我当成小孩子,认为我买不起。” 周新泉说:“我不把你当成小孩。” 韩娜说:“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姐妹就行。” “好。”周新泉真诚地点头,“这就是我全部的stealth,随便你选吧。” 韩娜很快选中了一辆。周新泉拿来了钥匙,两个人开车上了路。 “你喜欢跑车吗?”韩娜问。 “当然了,什么车也不如跑车开着过瘾呵。”周新泉不自觉地有些讨好对方。 “我要跟你一起过一下车瘾你不会拒绝吧?” 其实韩娜并不是真的徵求他的批准,还没等周新泉做出反应,她就把油门一踩到底,汽车轰鸣着沖了出去。周新泉毫无精神准备,他从来没有把车子开得如此快过,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门上的扶手。他转头看看韩娜,却见她十分开心的笑着。突然她左右急打方向盘,汽车带着轮子的尖叫声在公路上来回蛇行。周新泉控制不住地惊叫起来。 韩娜得意地大笑着:“你有心脏病吗?” 周新泉实在不愿意在女孩子面前显出怯懦,便大声说:“心脏病倒是没有,就是事先忘记买人寿保险。” 韩娜爽朗地笑着,减慢了车速,她握住周新泉的手:“我不过是试一下汽车的防锁死煞车系统。” 周新泉的脸一下子红了,因为自己手掌里都是汗。他自我解嘲道:“感谢上帝,你没有想试一下车子的安全气袋。” 回到车行,周新泉说:“尽管不少人不喜欢这个时刻,但这是我的职业。我还是要问你,要是你喜欢这辆车子,今天你是不是能买?” 韩娜沖他挤挤眼睛:“你很直爽,所以我也对你直说,我到现在还没有买车子就是因为价钱。我不是像有些顾客那样,闭着眼睛出一个离谱的价钱。我只要你给我你们所能够出的最低价钱。我要你保证,我买了车子之后,其他任何人再买同样的车子,不能比我少花一块钱。” “我明白,你并不是没有钱,是想得到可能的最低价钱。这个钱数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但我一定帮助你查出来。” “你要是帮了我,我一定不会忘记你的好处的。”韩娜多少有些意味深长地说。 “我是个诚实的销售员。你放心吧。” “好,咱们就算朋友了。今天晚上,你几点钟下班?我带你出去玩玩怎么样?”韩娜样子认真地问。 周新泉连连摇头,他的心咚咚直跳,自己也弄不清这摇头算是拒绝还是客气。他这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stealth是挂着道奇牌子的日本三菱汽车,在跑车市场上销售量有限。由于其滞销,买车的时候可以获得较大的折扣。周新泉给她详细分析了市场的行情,并且猜测车行超过进价的二百元就可能出手。 “当然,”周新泉说,“我们还可以进一步争取,如果老闆觉得车子在车行里面停放得过久,你甚至可以用车行的进价买到手。” “可是,如果车行一分钱也不赚的话,那你是不是也没有钱提成?”韩娜关心地问。 “我的提成是盈利的百分之二十,但如果提成的钱数太小,车行保证给我一百元的最低数额。” 韩娜笑了:“好,这我就放心了,你是个好人,不能忙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得到。” “只要让你买到汽车,我就什么也不管了,车行少赚点钱也没有关系。”接着周新泉悄悄跟她商定好了谈判的策略。 韩娜听了得意地沖他挤挤眼睛。 阿尔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手下的销售员事先和顾客做了这样的手脚。他接过来周新泉手里的“四方块”,看见韩娜的报价比车行的进价还低一千元,便毫不犹豫地在上面写了一个比窗口价高一千元的价格。韩娜看看价钱又看看周新泉,对阿尔说:“这个价钱……你是否觉得高了一些?” 阿尔笑了:“是高,那是因为你出的价钱太低了。我看为了节省时间,双方最好都现实一些。” 阿尔的战术就是跟对方拉开对等的距离,然后双方从两个起点向对方靠拢。韩娜涨一百块钱,他便降一百块钱,以期在中间汇合。趁着阿尔到总经理办公室让威廉写价钱的机会,周新泉偷看到了这辆车子的进价。他悄悄告诉韩娜。韩娜得到了这个底之后,把自己出的价钱提高到了进价之后便死活不再动地方,任凭阿尔死说话说。 好容易有人要买这种滞销车,威廉当然不肯轻易放弃,他见阿尔来回跑了无数次,脸气得发紫,便决定亲自出马。他让阿尔请韩娜进入自己的办公室。 第31页 威廉自然比阿尔又胜过一筹,他请韩娜坐在自己的对面,然后又亲自给她倒咖啡。 “知道我为什么请你到我的办公室里来吗?” 韩娜笑道:“一定是你这个屋里有什么秘密装置,能够让客人改变主意。” “你错了,真要是有这种东西,我会安在每一辆汽车里面。我其实早就想见见你。每个人都有弱点,我的弱点就是喜欢漂亮的女孩子。你不要觉得我不怀好意,我是把你当成女儿看待。”威廉其实比周新泉大不了多少。 “真的吗?” “我现在想的就是怎么样让你高兴地回家。让你这么漂亮的姑娘失望简直不能忍受。”威廉两个眼睛盯着她说。 周新泉从来没有见过威廉总经理说话这么文质彬彬。威廉从自己的桌子上的一个文件夹里面拿出一张纸,递到韩娜的面前。 “其实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但是每一个车行都不会给你看。这就是我们车行买进那辆车子的单据。这是总价钱,你看,你出的价钱比我们给克莱斯勒工厂的钱还低五块。” 给对方看单据之举完全出乎周新泉和阿尔的意料。 “这张发票是真的?”韩娜故意问。 “亲爱的,我敢拿着这个到律师楼里作公证。” “可是……”韩娜做出了一脸可怜的样子,“我没有更多的钱了。” 威廉从自己的兜里掏出钱包,拿出五块钱放在桌子上:“姑娘,你差克莱斯勒的五块钱,由我垫上了,谁让我有这个弱点呢。作为总经理我可以不让公司赚你的钱,可是……”他又看了一眼周新泉,“我总不能让吉米一分钱没有吧?他卖一辆车子我还要付他一百块钱的提成呢。” 威廉的话还没有说完,一张百元票子已经从韩娜的兜里掏出,在威廉眼前晃了晃,然后又放到了周新泉的上衣兜里:“吉米的钱,由我来付。”韩娜说着对周新泉挤挤一只眼睛。周新泉赶忙把钱从兜里拿出来还给她。 这回威廉算是体会到了这个韩娜的难对付:“可是我的房租、电话、政府的税收都从哪里来呢?我们可以不在这辆车上赚钱,可是亲爱的姑娘,你要给我一个理由哇。” “那,我就认你做爸爸唆。你跟老闆说是你的干女儿来买车的嘛。” 在场所有的人都领教了这个姑娘的难斗之处。 周新泉从威廉的脸色上明显看出来他已经放弃了进一步的努力。威廉说:“车子的进价加上两百块钱。” “加一百。 “不行,我不能放车,两百。” “一百五十。” 威廉站起来对阿尔说:“你先带我女儿去交易室等一下,我和吉米计算一下成本。” 韩娜走出去以后,威廉换了一副面孔问周新泉:“你跟这个越南小婊子周来眼去的,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一句话把周新泉吓得魂飞魄散:自己和韩娜商量的事情怎么会被威廉看出来了? “我,跟她,有什么关系,啊?”周新泉答非所问。 威廉一挥手:“我不管你们有什么关系,只要你们不在公司的厕所里干。你害什么怕?” “我跟她从来不认识……” “这笔买卖根本不赚钱,要是你喜欢上这个小婊子,我给你做个人情,你要是对她没有兴趣,我这车也懒得卖。” 周新泉恍然明白。他迟疑了一下,慢慢说:“她说今天晚上下班要带我出去。” “你个狗杂种,看起来老实,其实更坏。”威廉笑着拿起文件夹打到他的头上。 周新泉笑笑没有说话,或许是王锦华当初买车的办法给了他启发。他想,利用这种办法骗一下威廉,帮助韩娜买车并没有什么不好。 “好了,去告诉你那个宝贝,车子我卖了。”周新泉刚要往外面走威廉又叫住了他,“听着,玩女人,别在自己的住所,也别在她的住所,一定要找一个旅馆,这是铁律。” 周新泉像听明白似地点点头退出去,他勐然想,这他妈是在卖车吗? 当周新泉来到韩娜面前告诉她威廉已经答应的时候,韩娜跳起来,连声说:“让我拥抱你一下。” 幸而这个拥抱还不是好莱坞式的,只是她张开双臂在周新泉的后背上拍两下而已。不过她下面说的话却有几分好莱坞式的戏剧性:“这种车你们有没有白色的?我想要一辆白色的跑车。” “什么?”周新泉差点没有背过气。费了这么半天劲,在总经理面前背上和她上床的名声,到现在又想改变汽车? “你不是喜欢这辆车么?” “啊,绿车也不错,不过我是特别喜欢白色的。你能不能给我从别的车行里面调来一辆?” 周新泉没有说话,车行之间调换车子倒是常有的事情。问题是这是一种不流行的车型,谁敢担保马上找到安有同样配备的白车呢? “就帮我一下嘛,大哥,我见过喜瑞都道奇有这么一辆。你先给我调车,我去外面吃午饭。” 周新泉没有办法,只好答应让她走,两人约好下午再见面。车行的批发部经理中午才来上班,他只好给他留了一个条子,然后自己也去吃午饭。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向外走的时候却见保罗卖出了一辆车,正在对着客人挥手告别。 第32页 保罗关切地问:“怎么样?我给你那个客人做成了么?” 周新泉笑笑问他:“怎么样,你打算跟我结婚么?” 保罗的脑袋摇得如同雨刷一样坚决。周新泉根本没有听他站在那里说些什么,走出去吃饭了。 今天是本月以来最忙的一个周末,上午车行卖了四辆车,此时还有三个交易正在进行。周新泉想如果下午和晚上的时间能够抓到一两个客人,再加上韩娜这桩买卖,今天可以创下一天卖两辆,甚至三辆汽车的记录。他三口两口地吃完了饭,又回到了车行。 这个时候批发部经理走过来,他告诉周新泉,喜瑞都道奇正在跟一个客人交易那辆白色的stealth,如果买卖没有谈成,他们就同意把车调过来。 周新泉道过谢,就从自动饮料机里打了一杯咖啡,端着走出来,站在叫客人的区域。他觉得吃完了午饭,喝一点咖啡人会显得精神。他一边喝着,两只眼睛注意着马路上的动静。 他的咖啡还没有喝完,销售员格蓝走了过来,他要把一个讲中国话的客人转给他。奇怪的是这傢伙说的话竟然跟保罗一样,客人白送给他,两个人不“结婚”。 这个又是一个女客人。五十多岁的样子,刚刚从中国大陆来,现在在一个小公司里当小职员。她手里拿着一张报纸上的gg,专门来买车行的一辆gg二手车。这是一辆两年新的丰田tercel。因为这辆二手车在车行里放了三个月没有卖出去,所以公司特别减低了要价,登在报纸上。 周新泉带她试车,车子反应良好,对方似乎也十分满意。但是问题出在了后面,她突然提出自己上下班要开很远的路程,而且是高速公路,她想知道这种车是否安全。 安全问题,在周新泉眼里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决不能说假话。他实话实说:丰田tercel就如同一个运动的大鸡蛋壳,每天开着它在门口转转路还凑合,上高速公路,除了摩托车以外它谁也撞不过。 女人当即决定不再考虑这辆车子,于是周新泉又带她看其他的车辆。没有想到这是一个做事没有准主意,又时刻谨慎、疑虑的女人。对每一种车子她都要打听所有的情况。从性能、维修、安全、耗油情况到车型过去的歷史,甚至厂牌的歷史,周新泉怀疑这个女人在国内是专搞“外调”的人事干部。 直到这个时候,周新泉才明白为什么格蓝把这个客人白给了自己。他想起了老皮特曾经吹牛说能够“闻得到客人兜里的钱味”,看来这个格蓝也有两下子,刚才一定是闻出来这个女人身上没有钱的味道,才把她给了自己。这样一想周新泉有些慌了,韩娜的交易毕竟还没有完成,现在他必须卖出一辆车子今天才有着落。他决定把这个女人打发走,无奈对方还偏偏有许多问题。又足足占了周新泉十几分钟两个人才得以握手告别。 周新泉看看手錶已经是下午四点半,韩娜却仍然没有踪影。他有些着急,韩娜的交易已经做到了这种地步,丢掉了实在不堪忍受。 周新泉回到自己交易室给韩娜打电话,发现没有人接。他回到叫客人区域,叫了一个客人,谈了一阵子一无所获之后,他再次给韩娜打电话。这次韩娜声音传了出来:“吉米你好,我正要打电话给你呢。” “哦,我还以为你让外星人给绑架了呢。”周新泉听到她的声音又恢復了自信。 “对不起,吉米,车子我已经买了。” “什么?你,在哪里?”周新泉这回可是傻了眼。 “我在喜瑞都道奇,他们给了我同样的价钱。” 周新泉端着电话听筒半天没有说话。 “吉米,你还在听吗?我真的很感激你,你的确是一个好人。不过今天晚上我临时有点事情,我过些天请你好吗?” “没关系,没关系,你知道我不是打电话找你约会的,所以用不着你为这种事情费心。” 周新泉放下电话,脸色发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此时他才明白自己上当了,而且这当还上得十分的窝囊和屈辱。自己完全被人当成一个贪色而又愚蠢的傻小子去捉弄。周新泉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从一见面韩娜就是在愚弄他,什么同学的叔父说他是好人?明明信口瞎说,反正人们都愿意相信别人讲自己的好话。最使周新泉感到不能容忍的是,对方把他真心为顾客着想的理念误当成垂涎她的姿色,从而加以利用,达到发现最低价格的目的。他痛恨自己,不但是因为干了傻事,更因为他真的是为韩娜的某些亲昵的表现而心旌飘然。倒是满嘴说粗话的威廉一针见血:“越南小婊子。”想到威廉他就更觉得两颊发烫,他用搞这个女人向威廉求情低价放车,现在他岂非要被人笑话是人车两空? 周新泉没有想到这个满怀希望的周末竟然是这个样子。更为另他沮丧的是,自己刚刚从布鲁斯那里找到的卖车感觉丢得一干二净。 周新泉感到疲乏之极,他一连喝了三大杯浓浓的咖啡,却仍然提不起精神来。他不愿意再待在车行大楼里或者站在外面叫客人。他走到停车场,爬到一辆旅行轿车里面,无力地躺在椅子上。 他没有想到车迪勒这种职业起伏竟然这么大。自己卖车的头一个月。是那样的成功。那时是何等的踌躇满志。回了一趟中国,带来了一个太太,竟然改变了命运。这半个月过来,又是两辆半的业绩! 第33页 他想像着回到家里,王锦华意气风发的样子,心头涌起那股说不出,却十分熟悉的烦恼。他忽然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不是被别人,而是被过去经常夸奖他的威廉、阿尔之流。早知道卖车是这种职业,他何必做下去呢? 车门被拉开,周新泉吓了一跳,他坐起来。生怕出现在面前的是威廉总经理。 还好只是保罗:“吉米。” 保罗从兜里面拿出一个小本子,他撕下来写着名字和电话号码的一页:“我明天不来上班,这是我联繫的两个客人,说好明天来。他们来了以后就让你接待。你要是卖了车子就算我们两个人的。” 周新泉接过那张纸,有些奇怪地看着对方;保罗居然会把客人转给自己?看来保罗并不清楚周新泉对他“恨之入骨”。 保罗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就补充道:“这些迪勒中,我就觉得你更可靠,他们都是小偷。” 周新泉想到自己其实也偷过保罗的客人,心中感到有些发虚。于是赶忙岔开话头:“明天你为什么不上班?” 保罗笑了,样子有些神秘地说:“我去做买卖,一个外国公司请我给他们当兼职销售经理,有百分之五的销售提成呢。” “有这么好的事情?哪家外国公司?”百分之五的销售提成可比他们卖车的百分之二十的利润提成要好多了。 保罗摇摇头:“现在我可不能告诉你,除非有一天我决定辞了车行里面的工作,全职到那里上班。” 周新泉看他那个固执的样子,便不再继续打听,他答应好好接待他的客人。保罗又认真地嘱咐了几句之后便走了。看着保罗的背影周新泉忽然想到,会不会是王锦华请他去当销售经理?按道理这完全不可能,因为王锦华要是雇这么一个在车行里都没有人看得上的傢伙,去给自己的公司当销售经理可就太滑稽了。然而他越想越不放心,经验告诉他,保罗似乎总是在有意无意之中专门跟他作对。 他一想到保罗他跳起来,看看手錶,现在距离下班的时间已经不远了。于是他决定提前回去,向太太打听一下。 进了家门屋子里面空无一人,他忽然想起来王锦华事先说过,要去跟麦子辰去出席一个重要宴会。当初王锦华告诉他麦子辰也邀请他一同去,然而他拒绝了。他并不是觉得让太太带去参加社交有什么不好,他还没有大男子主义到这种地步。他是不想被他人问起自己的职业,不想听别人问自己一个月能够卖多少辆车子。这种尴尬场面他曾经在陪王锦华逛商场时遇到过一次,那时当着太太他真的无法启齿。 本来他是计划今天下班以后,在公司多待上几个小时,争取更多的卖车机会。但是由于心情被韩娜的事搅得极为坏,后来心里又有保罗的疑问,便匆忙赶回来了。现在他发现一个人在家更为无聊。 他想起来大卫陈今天休息,便拿起了电话。大卫陈听到他的声音特别高兴,连声说:“正好,我刚想给你打电话,今天晚上有没有事?跟我去吃饭吧?” “好哇。”周新泉正觉得自己欠着对方不少的情,便说:“这次让我来请客。” “咱俩谁也不用掏钱,有人付帐,咱们出一张嘴就行。” 周新泉还想再问,大卫陈却催促他赶快过来。于是周新泉按照大卫陈的吩咐,开车直接到了他的公司。一见面,大卫陈连忙道歉说刚才由于匆忙,忘记告诉他要穿上西装。周新泉上班时穿的都是整整齐齐,回到家里自然换上舒适的衣服。不过大卫陈很有办法,他硬是从一个刚下班的销售员身上扒下来一套西服,让周新泉换上。在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将要出席欢迎中国河南省派出的一个政府代表团的晚宴。 “欢迎那些省领导要我们去干什么?”周新泉心中仍然不太清楚这里面的名堂,在国内这种事情自然不新鲜,但在国外他是第一次听说。 “吃饭啊!”大卫陈看着他,心里还不明白这个傢伙为什么这么笨。 晚宴安排在本地一家很大的中国餐馆里面,一共有七桌,周新泉和大卫陈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乱闹闹地坐着不少人。大卫陈显然已经十分熟悉这种场合,他左右看看,便带着周新泉找了个合适的位子坐下。这张桌子前面已经坐了七个人,这中间有六、七十岁的老头,也有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而且大家神态各异。周新泉环顾四周,感觉这里人们的组合十分不协调,这些人凑到一起很难说像是什么活动。 不知道是谁挑了个头,大家开始互相交换名片。周新泉摸了一下自己的衣兜才想起来现在穿的是别人的西装。不过衣兜里面的确有一沓名片,他自己也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毫不犹豫把那些名片掏了出来。周新泉浏览了一下收到的名片,发现这里有三个卖保险的、两个卖房地产的、加上自己和大卫陈两个卖汽车的,这里有七个人是销售员。什么都不卖的两个人是同乡会的会长。这些人凑到一起,各念各的经,这个说房子贷款利率如何低,那个讲储蓄保险回报如何高,大卫陈讲的就是什么车型开得快……完全是交易会的架式。弄得两个同乡会长自惭形秽的样子低头喝茶。 过了一会儿,周新泉对面的太原同乡会长忍不住说话了:“皮特,今天到底是谁请客?” 第34页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没有人理会他的问话。同乡会长感到有几分尴尬,又叫了一声“皮特”。正在同身边的人吹牛的大卫陈意识到了什么,用拳头捅了一下周新泉。周新泉勐然醒悟。赶忙对老头笑笑,心中暗暗埋怨:干吗非问我? “今天……我也不知道……”周新泉脸有些发红,这无疑等于告诉所有的人,自己是一个毫不相干,到这里混饭吃的人。 “管那个干什么,你又不是餐馆的经理,反正到时候有人拿出支票出来。”大卫陈笑着插话。 周新泉觉得自己好无能。这个桌子上没有不是来混饭吃的,何必难为情呢。他想起了什么,悄悄把兜里的那一沓名片拿出来看。衣服的主人叫皮特苏。这样如果同桌有人喊苏先生,那八成也是在叫他。 也许因为周新泉坐在那里默默无语,或者是他的长相特别,太原同乡会长最喜欢和他搭话。问他从哪里来,到美国多久等等。周新泉心中很不耐烦,但是又不能表现出来。过了一会儿,大家都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便把话题转到今天的晚宴上来,纷纷抱怨给这些省领导们带队的人没有计算尖峰时段的交通情况,现在他们一定还是在通往迪斯尼乐园的五号公路上磨蹭。 还好,省领导们终于到来了。陪同他们的还有主人,也就是掏钱请客的主儿。周新泉抬起头,竟然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太太王锦华,接着是那个麦子辰。两个人都神情庄重地陪着几个神情比他们更加庄重的河南省的领导们和几个白人走上主桌。周新泉看着不禁笑出声来。大卫陈问他:“你看到谁了 4 ” 周新泉赶忙坐下,没有说话。宾主到齐了之后,很快就开始上菜。同桌子的人们都在大吃大喝的时候,周新泉却把注意力放在了对面的主桌上。这是他第一次从侧面观察王锦华的工作情形。王锦华的确是像人们所评论的那样落落大方,对人热情而又有风度。尽管听不见他们说的些什么,但是能够看得出来她场面照顾得相当周到,不让任何一个客人显得尴尬。这是当今许多公司招募的漂亮公关小姐难以做到的。 然而看了一会儿,周新泉忽然觉得不是滋味,他发现麦子辰在桌子前对王锦华无微不至地照顾,甚至给她添菜倒酒的次数超过了对副省长。而每当这个时候,自己的太太总是带着几分甜甜的微笑看着麦子辰。让外人看起来,会误以为他们是一对和睦恩爱的夫妻。周新泉自认为是一个十分开通的人,也承认王锦华出面应酬是一种工作需要,但是这种场面自己看在眼里却实在不舒服。 酒饭吃得差不多了,大家的话又开始多了起来,首先是卖房地产的感嘆请客的公司有钱,一下子竟然开了这么多桌子的酒席。卖保险的则装得更加见多识广,说自己参加云南同乡会欢迎云南外贸代表团的宴会,比这次规模大一倍还多。两个同乡会长则感到不平,说这就是有钱的人越发有钱。他们搞了这么大规模的招待,日后从河南的外贸出口上面还不知道会得到多少好处呢。大卫陈提出:大家远道来给他们捧场,他们应当每人发一个红包才对。他的话得到了一片响应。 周新泉咧嘴笑笑,只表示自己的合群,但是心里面实在对这种观点感到难为情。 礼宾活动又开始了,主桌上的宾主代表走过来到各个桌子上敬酒,完全是中国人的规矩。当王锦华陪副省长走过来时候,周新泉忽然感到事情不妙,然而他起身迴避已经来不及了。 王锦华一眼就看到了周新泉,与此同时大卫陈也认出了她。 在周新泉的眼帘中,王锦华一看到他就笑了,这笑隐隐带着嘲笑。当初麦子辰邀请他出席,并坐在首桌,自己拒绝了,现在又是不请自来。他不知道如何解释。 事实上也没有他解释的时间,大卫陈是那种跟谁都自来熟的人,特别是在人多的场合,更是爱出风头:“王大姐,看我把你先生给拉来捧场啦。” “看来还是你的面子大哇。”王锦华笑道,她转回身子给周新泉和副省长及美国官员做介绍。 大卫陈对同桌的人有几分卖弄地说:“这位就是……皮特的夫人。” 然而每一个人听到王锦华对身边的美国人介绍周新泉为“吉米周”时都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周新泉不用回头就能够感到身后那些怪异的光芒。他感到浑身不自在。这个时候麦子辰样子豪爽地拉着周新泉去主桌上坐,说那里正好有一个空位子。周新泉没有过分推辞就跟他去了,甚至没有回过头跟大卫陈打一个招唿。 坐上了主桌,实际上就更不自在。他先是后悔跟着麦子辰过来,继而后悔神使鬼差地撒出去假名片,接着又后悔不该贪嘴跟大卫陈到这里来,最后感嘆今天实在是倒霉,要不是那个奥婊子韩娜,说不定现在他仍然在公司卖汽车。 王锦华似乎十分理解周新泉今晚的处境,因此,有意识地收敛自己的锋芒,而且用十分自然的方式做出对周新泉很尊重的样子。然而这仅仅让周新泉的心安定一时,他很快觉出对方是在装出来给他人,更明白地说是给自己看的。周新泉此时才意识到,他太不自信了。 这天夜里,在床上王锦华格外的主动和热情,仿佛久别重逢一般。周新泉觉得这似乎不是酒精的作用,而是一种暗示。因为自己看到了她跟麦子辰在酒桌上的表现,所以她在特意表现出对自己热情。然而就是在这种时刻,周新泉神使鬼差地想起了整个一晚上都没有想起来的事情:“是不是你拉我们车行的保罗到奥兰公司?” 第35页 太太并不打算利用这种一天之间并不常有的时刻谈论工作,就含混地嗯了两声。 周新泉思想却一下子转移过去,他脱口而出:“保罗在车行是一个狗屁也算不上的东西。” 王锦华愣了一下,推开他坐了起来:“这跟我雇用他有什么关系?” “我是怕你用错了人。”周新泉尽量用平静的语调说道。王锦华先是把令人羡慕的五辆车子的交易拱手便宜了保罗,现在居然又聘任这个傻瓜迪勒去当她的销售经理,实在让周新泉咽不下这口气。连威廉都说过周新泉比保罗等人聪明得多,现在让别人知道了自己的老婆从这个车行挖人,却挖的是保罗,让周新泉的脸面往哪里搁? 王锦华披上睡衣,坐在床边上想了一下,笑了,她猜到了周新泉的想法。当初她向麦子辰提出这项建议时脑子曾经有一闪念,应当和周新泉打一个招唿,否则事情对他来说就有些过于戏剧性了。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时刻都在预见未来,这是他的优点,但问题是,他经常难以接受自己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她有些歉意,她决定实话实说:“我只不过是利用一下他洋人的面孔。这样对外也好改一下我们中国公司的色彩。” “比李鸿章的以夷制夷更进了一步。”周新泉忍不住讥讽道。曾经嘲笑过他“美国化”的王锦华,自己到了美国之后却比他“化”得更快。 王锦华发现自己没有办法转开这个话题,就反问一句:“在美国谁是夷?” 周新泉想了想,心中冷笑。王锦华一方面为美国人对华人公司的偏见不平,一方面却在附和这种偏见:“丰田公司倒是雇用了许多洋面孔的人,可是人家并没有想改变自己日本公司的色彩。” 王锦华用手捏捏周新泉的脸蛋,这个傢伙抬起槓来实在是有几分可爱:“睡吧,明天都要早起。” 王锦华知道在这个时候把奥兰在美国的处境和丰田相比并不能说服他。自己丈夫争的不过是一个男人在女人面前的那种感觉。 这些天来她一直暗中注意周新泉的销售业绩,不是为了跟他较量,相反是担心丈夫跟自己攀比。如果说女人为男人而化妆是可笑的,其实男人何尝又不是在女人面前摆样子?男人的成就感没有女人的认可便不存在,然而女人自身的事业又是男人成就的参照点。她真希望周新泉身边能够出现一个高人指点他:卖不好汽车并不说明自己无能,倒是他那种输不起的心理有些可悲。可惜周新泉周围的人都觉得他是个聪明不得了的傢伙,只有自己能够看得见他的弱点。 周新泉也没有词了。于是两个人各自默默地躺在床上,刚才的热情飘散得无影无踪。王锦华从自己的车行身边雇了一个销售经理的事实总让周新泉心中感到不是滋味。虽然他自己决没有到麦子辰手下工作的意思,但是,无论如何他是一个比保罗更加合适的人选。虽然他卖车的资歷比保罗浅,但是在车行里所有的人都承认他比保罗强。选择保罗的惟一理由是他的白人面孔,然而即使需要白人出面,也不一定给他一个经理的职位。假如真的需要销售经理,那就根本不应当考虑这个人。他不能肯定是太太还是麦子辰做出这样的愚蠢决定,但是他清楚地意识到,在这两个商人的脑子里面,存在着对洋人的畏惧和对自己同胞的轻视。他也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太太在观念上有着相当的隔阂。 周新泉越是嫉恨保罗,而保罗却越跟周新泉套近乎。也许是因为保罗给他的两个客人名单中有一个人按时来了,并且真的买了车子。转天保罗来了,看到办公室的业绩表上自己的名下多了半辆汽车十分高兴。他拉着周新泉的手连声道谢,并且说,愿意跟他长期合作。以后凡是他出去做买卖,他的客人一律交给周新泉来照应。周新泉点头答应了,现在他对待保罗必须谨慎,如果自己做得小气,弄不好就会传到王锦华耳朵里。当然,他判定至少目前王锦华不会让保罗知道自己和她的关系。 从那时起,周新泉上班的时候就总和保罗在一起。关于奥兰公司的事情,保罗几乎跟他无话不谈。保罗告诉他,奥兰公司雇用他的目的就是让他把这个企业装扮成一个正规的美国大公司。 “这家公司老闆,是个很有学问的中国人,跟我们都不一样,”保罗还特意这样强调,让有硕士学位的周新泉感到滑稽,“他人很和善,好多事情他都听我的。” 在这种时候周新泉往往不动声色,现在他已经决定要冷眼看王锦华跟着麦子辰出洋相。保罗还告诉他,他第一次上班,麦老闆就借给他一千块钱,让他出去买名牌服装。而且他出门的时候,麦子辰还把自己的一辆凯迪莱克轿车借给他开,为的是让他在客户面前显得有身份。保罗呢,也不含胡,到了奥兰公司之后,马上做了许多改革,先是花了一万多块钱更新公司内部的电话系统,接着亲自给公司挑选了一个美国女孩子当接线员,然后又把公司的对外信函、gg、说明书、合同等文件的拟定权抓到自己手里,因为“他们中国人写的英文信函拿不出手”。 现在的故事越来越富有喜剧情节,一个没有文化的傻小子忽然被一个有文化的,但实际上更傻的小子捧为至宝。这最终的结果是不言而喻的。他猜想很可能是因为麦子辰觉得聘请层次高的美国人自己无法驾驭,所以才从车行临时抓来这么一个二流洋鬼子滥竿充数。 第36页 威廉总经理是一个讲信用的人,他没有忘记曾经许愿过给周新泉housedeal。在这个月,他的一个亲戚,老闆汉斯先生的两个朋友到这里来买汽车,他都指定周新泉负责接待。这样周新泉在这个月终于有了一些起色,以七辆车的业绩排在车行的第三名。虽然周新泉心中的压力并没有减轻,收入上也没有多大进展,但是毕竟脸面上好看了一些。 在同一段时间里,虽然保罗为麦子辰做的生意很得意,但他一心不能二用,车行的事情却弄得一塌煳涂。在所有的迪勒当中,他成了垫底的人。 周新泉看在眼里,心中稍感到几分解气。他不明白,为什么保罗不干脆辞了车行里的工作,到麦子辰那里当全职人员。 忽然有一天麦子辰打电话给周新泉,告诉他自己的公司正在扩充人马,问他是否愿意来到奥兰公司来工作。他给周新泉的职位是信用部经理,每月两千五百元的薪水。周新泉笑着拒绝了,在这种时候周新泉的头脑绝对清醒。他完全清楚麦子辰的用意,信用部经理在一个小公司里面只能是一个挂名的头衔,然而麦子辰却给他相对不错的薪水,这无疑是麦老闆给他的一个面子。麦子辰一定想,凭两个人的关系,找人的时候不问一下周新泉说不过去。然而他的本心不可能愿意周新泉到自己的公司来。且不说王锦华已经是这个公司的总经理,夫妻两个在这里不能让麦子辰放心。就是单单周新泉的个性,恐怕麦子辰就不能承受。所以现在他这么提起可以说完全是一种礼仪上的程序。 回到家里周新泉笑着对王锦华提起这件事,看太太的反应,他想知道麦子辰事先有没有跟她商量这件事。 王锦华不自然地笑了一下:“麦子辰怎么说?” 发现王锦华并不知道这件事,周新泉感到不快,可见麦子辰并没有诚意。他忽然觉得麦子辰给自己的待遇有些说不出口。每个月两千多元,只是相当于一个成绩不佳的车迪勒的收入。虽然周新泉现在还没有挣到这个数,但是给他这种薪资,多少是对他的轻视。 王锦华见他没有说话,也便不再打听,她隐约明白麦子辰的用意,他想跟周新泉建立直接的关系。这种手法虽然有些可笑,但是却给人几分敬意。麦子辰做任何事情都十分周到有理。 拒绝了麦子辰,周新泉也很快失去了对保罗以及奥兰公司的兴趣,他开始集中精神卖车。若不是后来突然发生的事件,他同王锦华、麦子辰在雇用保罗上的分歧,很可能烟消云散。 那天,他正在接一个客人的电话,忽然听到隔壁交易室里面保罗大声地喊了起来。起先他以为保罗是跟客人吵架,但后来发现他是在打电话。接着他听到保罗提到沃玛特连锁公司,这引起了他的注意。沃玛特公司是美国最大的连锁商场,正是王锦华急于打开的市场。他草草结束了跟客人的通话,然后屏气静听隔壁的声音。只听保罗喊道:“你们中国雇员没有一点责任心!……我不管她是不是初犯,我再告诉你一遍,我不能容忍这种事情!……” 周新泉听得出来他是在跟王锦华讲话,他干脆走到门口,靠在两个门之间的墙上细听他的谈话。 “其实我还要谢谢你的诚实,但是我还是要说,这不光是制度问题,更主要的是你们自己缺少在美国做生意的意识……” 周新泉是第一次听别人用这种语气,这种言词对王锦华说话。他震惊之余也感到气愤,保罗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这样说话?然而此时他却无法上前教训对方。这样他的火气一下子又转到王锦华的身上,因为她完全是咎由自取。这个时候他反倒希望保罗骂得狠一些,他觉得今天的事件给了他一个机会,他可以在王锦华面前证明自己的正确。 回到家里他特别注意观察太太的情绪,他希望王锦华主动对自己提起这件事情。这样他才有一个较为有力的攻击起始点。令他失望的是王锦华的情绪看不到有任何不同往常的地方。等待了一会儿,他决定主动提起这件事。对王锦华来说,那毕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如果她的内心还有容纳这个恼怒的空间,她就不会轻易表露出来,即使是对自己的丈夫。 “今天保罗在电话里面跟你们公司的秘书大吵大闹的究竟为了什么呀?弄得我们全车行的人都听得见。”周新泉轻描淡写地说道,他故意说保罗是跟公司秘书大吵大闹,暗中刺激王锦华。 “他那是骂我呢。”王锦华的脸色果然变得有些难看。 “真的?”周新泉冷眼看着太太,“他今天可没有喝醉呵。” 王锦华看了一眼周新泉,她马上明白了他在激火。她不想给他这种机会,但是话既然出了口也只好讲下去。这三天之内公司连续出了两次差错:前天保罗打来电话,让总部把公司产品目录和价目表用特快件寄到阿肯色州,结果秘书小姐却投了普通快件,东西迟了一天到达,致使所有的产品目录没有能够在沃玛特总公司的採购员大会上散发。第二件事是保罗参加拉斯维加斯产品展销大会,他特意说要在包装箱中填充泡沫塑料,然而仓库人员却塞了几团报纸。在会场他打开箱子之后发现样品破碎了三分之一。 “这倒是一个绝妙的借题发挥。”周新泉不动声色地说道。 第37页 王锦华没有回应,她想像得出来周新泉会说些什么。 周新泉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人家何尝看得起你们这些中国人?他不过是看中了你的销售提成,才在你这个矮檐下面将就,当然心里不平衡了。” “也许,他并非你想像的那样糟。”虽然王锦华当时也有这类想法,但是现在听到周新泉这样讲却有些不太舒服。 “那么,另一种解释就是他一心为公,他爱你的公司,爱你的事业。”周新泉冷笑。 “不管他怎么样,我们还是要利用他。” “利用?”周新泉先是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哈哈笑了起来。 周新泉的态度让她反感:“有什么可笑的吗?” “我刚想起了鲁迅杂文里讲的故事,洋人大闹总理衙门,把清朝大官们吓得唯唯诺诺。不过洋人临走的时候却被从边门送了出去。” “你以为自己很幽默?” “我有感你的利用二个字,难道一个中国人就不配当上这个中国公司的销售经理被利用一番吗?” “这是美国人的天下。” “为此你们就要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美国公司?” “这样做生意容易得多。” “可惜,麦子辰无法把产品上中国制造的字样除去。他也更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中国血统。” “我记得你曾是最反感这种风凉话的。”王锦华想起来,过去人们一说到他所谓“美国化”时,他的那种神情。 “我不是说风凉话,我是觉得,你们应当从骨子里再美国一些,而不止是装装而已,这样才能真正使……”他模仿王锦华的口气,“生意容易得多。” 王锦华看了周新泉一眼,她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挺有头脑的傢伙,但是他的聪明却似乎总是用来跟谁,跟什么东西赌气。 她想停止这种争论,可过了片刻觉得不说心里不痛快:“也许我用词,或者干脆说心理上有些自卑。但是保罗的确是公司目前离不开的人。依靠他来对付美国人可能算是一种不自信,但是他对工作负责,而且敢于直言的精神的确是我们中国雇员缺少的。我承认有这样的下属心里很不舒服。但是,这也是对我气量的挑战,容不得这种下属,就很难成大事。” 周新泉忽然发现跟她绕了半天,归根结底还是自己显得无聊。 第六章 不过事情真的让周新泉说中了,保罗虽然替王锦华、麦子辰做了一个美国门面,但是这个纯中国特色的公司,终于在美国的商业环境中栽了跟头。 任何人都没有想到如日中天的美国奥兰公司会一日之间一落千丈。发生的第一件事是一个针对他们的人身伤害法律诉讼,他们出产的一个玩具,掉了一个零件,被一个小孩吃到了肚子里面,险些丧命,于是家长向奥兰提出了法律诉讼,要求赔偿五百万美元。正所谓祸不单行,他们现在销售的主要产品——神奇画笔被一个消费者组织发现里面含有铅,消息马上捅到了美国电视网的特别报导里面。这自然引起了所有孩子家长的关注。一个星期之后,几家大的销售商又通过电视新闻发出通知,让已经购买了该产品的顾客把东西拿回来退货。这样一来,中国生产的高级画具里面含有铅毒的消息传遍了所有家庭。 美国奥兰集团公司在美国臭名远扬,一时间麦子辰在美国面临着上百万元的退货,仓库积压上百万的存货,而对国内又是天文数字的欠款。麦子辰的美国发展计划遭到了致命的打击,转眼之间四十多人的公司只剩下了麦子辰、王锦华加上保罗等五个人。在这种情况下,人们立刻发现了保罗仍然留在车行做半日工作的聪明。他没有等待麦子辰进行大裁员,自动把自己在车行里的日程加成了全职时间。 原先客户盈门的奥兰集团,顿时变成了债主的主要攻击目标。一般中国公司老闆在此时多採用杨白劳战术,避而不见。但是麦子辰却是大大方方,他把公司所欠的各种款项都告诉对方。他总是给人家描绘出两幅图画,一个是奥兰公司克服难关,经过一段时间后还清帐务,一个是被迫倒闭,而对方成为得不到任何补偿的第一百零八个债权人。债主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答应放宽还债期限。就这样麦子辰把十万元的债变成先付三万,一万元的债变成先付三千。奥兰公司在敷衍之中继续运转。 麦子辰公司的突然破落,周新泉表现出同情之余更多的是感到一种宽慰。他自己也说不清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态,他并不恨麦子辰,但是这个人却和王锦华合在一起给他一种无形的压力。听到奥兰公司出事的消息的时候,他第一感觉就是,看来老天是公平的,任何事情都会有起伏兴衰。这也许是对他卖车处于低谷的一种补偿。他希望王锦华通过奥兰的挫折理解自己,于是他做出完全理解的样子说:“任何一种生意,起起落落是正常的。” 王锦华只是看他一眼,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对他的听来似安慰的话并没有反响。现在她需要的是时间,她并不需要,也没有功夫去接受别人的理解。 为了公司的事情,王锦华现在已经是连续一个星期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了。周新泉开始心疼自己的太太,觉得她的付出很不值。于是他又找了一个机会,委婉地提出让她找一个别的工作。 第38页 “为什么?”王锦华拧起了眉头。 “难道,你要等麦子辰跳了楼再去想办法么?”本来周新泉打算讲得婉转一些,但是看到王锦华反感的样子,他不知不觉地加重了语气。 “你以为这一点事情,就能够让他跳楼?”王锦华斜了一眼周新泉。 周新泉意识到王锦华现在的心情,就说:“奥兰公司的失败并不意味着你的失败。” “奥兰公司并没有失败。” 周新泉苦笑:“现在奥兰公司除了你们两个大能人和一屁股债务以外还有什么?” “有我们两个人已经足够了。”王锦华语气平淡地说。 周新泉心里说这实在是见鬼了,他不相信太太真对麦子辰忠心耿耿,非要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不可。他清楚自己前一阵子每个月只卖出四辆汽车时的感情,但是那时他仍然没有像现在王锦华这样拼命。难道自己的太太非要在家里跟自己见个高低不成?这样想着,不禁打了个冷战。 一个苹果从树上掉下来,牛顿因此而发现万有引力。这种说法姑且不论真假,却说出一种现象:不少惊天动地的事情,却起始于一些毫不相干的小事。王锦华没有想到周新泉的一句话竟然给麦子辰带来上千万元的生意。 当初周新泉感嘆美国的垃圾食品麦当劳在中国竟然成为高级餐馆时曾经说过一句“黄豆和珍珠卖一个价钱。”这句话在一般人听起来无非是一个刻薄的比喻,但是在王锦华苦苦思索奥兰公司的出路之时却成了生意上的重大启发。她把这句话讲给了麦子辰听。 “如果黄豆可以卖出珍珠的价钱,那卖黄豆的不是发了?”麦子辰问她,也问自己。 黄豆之所以卖出珍珠的价钱,无非是有美国的标籤。那么找到有美国标籤的破烂产品不是十分容易? 于是奥兰公司用闪电搬的速度“开发”出一种手不用沾水就可以拧干的墩布,把它以美国最新科技产品的名义介绍到中国市场,接着又找了诸如擦玻璃的橡胶刮子、擦汽车的油掸子等东西。不少东西本来就是外资公司在中国加工,然后销往美国,现在麦子辰在单据上转了一下手,成了美国货进口中国,以二十倍于成本的价格推入中国的豪华商场。 中国方面开始赚钱,麦子辰放下心来。他让王锦华说服保罗回到奥兰上班。让他作为自己的代表,跟美国的客户周旋,把债务期限进一步放宽,使公司的资金得以慢慢周转。 接着麦子辰又突发奇兵,投资四十万美元,和另一家公司一起,收购了一家过去曾经是台独喉舌的华语广播电台。在美国华人最多的地方以自己的经济实力打掉了一个反动媒体,此举在中国政府看来无疑是一个很大的爱国行动。在有关方面的疏通之下,中国方面欠款的事情终于慢慢拖了下来,甚至不了了之。 周新泉看到王锦华和麦子辰做的事情无论如何想不通,明明是走投无路的公司被这两个人反手一拨,就峰迴路转。而他自己学习做生意这么长的时间,却发现越来越感到困惑。现在他不知道应当怎么做,对客人是应当诚实还是狡诈成了几个月来反覆考虑的问题。他想来想去觉得这是一个悲剧。客人的确是被销售员欺骗怕了,所以即使你同他们说真话,也不能得到信任。这又反过来逼迫销售员非说假话不可。他想除非有朝一日,有人发明用机器人卖车,那时汽车销售业的名声才会好转。 今天是这个月的一号,所以他来得特别早,希望这个月能够有一个好的开始。他的汽车还没有开进车行,就发现大楼门口叫客人的区域站着不少人。他感到奇怪,按照现在的时间,他应当是第一个来到车行的销售员才对,不可能所有的销售员比自己来得更早。他下了汽车发现这些人都是维修部的人,他们围在一起议论着什么,仿佛发生了什么大事情。 周新泉过去之后,才从大家的嘴里得知公司的确出事了,现在加州汽车管理局的人已经封锁了整个车行大楼,在里面搜查证据。这里似乎没有人完全清楚事情的整个过程,大家所知道的就是这个车行被顾客告到了车管局。人家指控车行非法拨了汽车的里程表,谋取暴利。 许多不法汽车商贩,偷偷把汽车里程表往回拨,使购买者认为车子很新。这样就可以使本来价值很低,甚至接近报废的车子,以较高的价钱出售。不过周新泉却对自己所在的车行捲入这种事情将信将疑。这个时候威廉总经理灰头土脸地走了出来。销售员们凑了上前,打听消息。 “他妈的,都是阿尔这个狗杂种干的好事。”威廉一副气愤而委屈的样子,“我告诉他这种事情不是闹着玩的。他非说自己会调錶,别人发现不了。” 周新泉恍然明白,前一段威廉和阿尔两个人一直嘀嘀咕咕,似乎在和什么人暗中作什么交易,以致那次肖汀来买车的时候,让自己去出面谈判。当时他还误以为这是威廉要培养自己。他问威廉:“客人是怎么发现表被动过了?” “操,阿尔这个自以为聪明的白痴,只知道把表给调回来,却没有想到原来的车主在车子里面留着汽车维修收据。客人一看就奇怪了,怎么我这辆才开了四万多英里的车子,在六万的时候换过机油?” 第39页 所有的人都笑了,样子十分开心,看来智者干虑必有一失,向来聪明过人,且不可一世的阿尔也有了今天。 然而威廉却不那么开心:“汉斯这个老混蛋,在车管处面前却把我给出卖了。说一切事情都要由我来负责。” 大家这才注意到威廉胸前的总经理名牌不见了,领带也揪下来搭在脖子上。毫无疑问他是被解僱了。大家互相看看谁也没有说话。在这个时候,谁也不愿意做出明确表态。 威廉看到平时表现得必恭必敬的销售员们现在忽然变得冷漠,心中十分不快。他看着周新泉说:“你最好不要在这里干下去了。这个老闆不是东西,跟我走,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保证你挣的钱比这里多一倍。” 周新泉“呵”了一声,嘴动了一下没有说出话,头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公司发生的事情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然而他自知威廉对他是情谊深重,对方这么一提,他觉得很难拒绝。周新泉的举动让所有的销售员感到吃惊,他们看着两个人没有说话。 “你要是真的想跟这个傢伙走的话,马上到二楼办公室结帐。”汉斯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他们的身后,他的脸上带着几分冷笑,“不过,你可要考虑好了,威廉先生现在连自己的卖车执照都被吊销了,跟着他走,别再是带你去麦当劳煎肉饼。” 周新泉听了感到背后发凉。他意识到自己刚才不过是给威廉一个面子,决没有立即辞职的意思。今天这一下可完蛋了。 威廉此时毫不示弱:“你不要怕,上楼把手续办好,记着把墙上自己的卖车执照拿回来。我让你去卖更好的车子!” 在两个汽车销售巨头互相怒目而视的中间,周新泉惊慌了几秒钟,当他明白自己已经无路可退时,干脆挺直了腰板,做出一副好汉的样子,转身走进大楼。一边走一边想,妈的今天算是吃错了药。 办完了手续,他飞快地从交易室的小办公桌抽屉里拿出自己的私人物品,装进手提箱中,匆忙走出大厅。直到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回家如何交待,又如何把这件事情对大卫陈说清。 刚一出车行大门,他就看到威廉坐在车行门口的水泥墩子上向他招手。周新泉有些无可奈何,但还是带着几分希望地走过去。 “我要搭一下你的车阿。”威廉说道。 周新泉失望地看他一眼,原先他指望威廉马上能够给他一个车行的电话或者地址。 “你的车……”周新泉马上想起来,往常威廉都是开着公司的汽车上下班,今天被扫地出门,便连一辆车子都没有了。他对威廉挥了挥手,示意他跟着自己,然后径直往停车场走。 “吉米,你别担心,像你这样聪明的人还发愁找不到工作?”威廉跟在他的身后边走边说。 两个人进了汽车,周新泉问他往哪里开,威廉想了一下说:“现在时间还早,我的朋友可能没有上班,你还是跟我出去散散心吧。” 周新泉哪里有心思出去玩?他看看威廉,本想拒绝,可是又一想,现在还是缠住他为好,于是就点点头。威廉也不说究竟要去哪里,只是告诉他向左转向右转还是直行,不知不觉汽车开出去二十多英里,到了杭亭顿海湾的码头前面。 原来威廉还是一个花花公子,他在海边有自己的小船,他在这里租了一个码头。小游艇就停泊在此。他带着周新泉上了小船,二话不说,检查了一下机器便解开缆绳,驶向茫茫的大海。 这是一条五十尺长的家庭式游艇,船上有卧室、客厅、厨房和卫生间,设备齐全。小船由一台福特生产的汽车柴油机驱动,开起来又稳又快。舵轮和其他操纵机构设在船舱的顶部,威廉顶着一个道奇棒球队的太阳帽,戴着黑墨镜站在上面威风凛凛地驾驶着小船。一转眼,他们便把海岸抛到了远方。 本来今天周新泉的心情坏极了,上船时心里带着十分的不情愿。他实在无心陪着这个被解僱了的总经理游玩。上了船之后他就走进船舱中央的客厅里坐着,听着柴油发动机有节奏的运转声不知道干些什么。威廉从上面向他招手,他只是笑笑。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从小窗上看到海岸已经十分遥远,认定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回去,无可奈何之余心里变得安定。他走出小舱,发现船尾安装着一个为了钓鱼用的,舒适的靠背椅。他坐了下来。 离开车水马龙的南加州地区,天空变得开阔,大海一望无际,不知不觉中周新泉的心情开朗了许多。世界如此之大,哪里不能够发展呢?目前的困难只不过是暂时的,离开了这个车行,找到其他的车行甚至其他的行业未必不可以。麦子辰的奥兰都能够起死回生,他现在还用担心活不下去? 他仰头看看玩得兴致勃勃的威廉,顺着小梯子爬上了驾驶台。 威廉正玩得高兴,他拍了一下周新泉的肩膀,侧开身子,让他站过来,把手里的舵轮交给他。周新泉立直了身子,眼往前方,手里不时调着游艇的方向。清凉而又带着绵融融潮味的海风阵阵吹来,周新泉觉得如同脱胎换骨一样的清爽。他大笑起来。 威廉从下面的冰箱里面拿出几瓶啤酒,两个人一边说笑一边享受着现代科技和大自然带给人的乐趣。不知不觉几个小时过去了,周新泉居然忘记了自己的工作问题,也忘记了吃饭。 第40页 周新泉从来没有出过海,对海上天气的无常变化毫无思想准备,当看到前方一片不大的黑云时,还觉得挺高兴,认为可以为自己遮挡阳光。他没有想到转瞬之间天便阴沉了下来,表面上看起来还算平静的大海,却在下面拱起了波浪。小船开始左右摇晃,仿佛重心不稳似的。周新泉开始发慌,他忽然记起昨天晚上看电视天气预报时,似乎提到下午太平洋上有什么风向变化。他看看一边喝啤酒一边掌舵的威廉:“起风了,我们赶快回去吧!” 威廉却笑哈哈地说:“这种天气才有乐趣呢。”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一串浪头打了过来,周新泉站立不稳,赶忙坐了下来。威廉把座椅上的安全带扣在腰上,然后对周新泉说:“你回到舱里面去。过一会儿浪头大了会把你冲到海里。” 周新泉听得心中着了慌,他赶忙往下爬,刚刚拉开舱门他又马上转回头:“我们要往回开啊。” 威廉听了哈哈大笑:“开船出海就是要有点风浪才有刺激。” 他稳稳地把握着舵轮,又拉了一下引擎操纵杆。小船似乎开得更快了。 这个时候周新泉害怕了,他想到威廉今天刚刚被公司开除,现在又喝了无数瓶的啤酒,这个傢伙说不定已经丧失了理智,在这里寻求刺激,或者说他干脆就是有意自杀。 他转身又爬上驾驶台:“威廉,我们必须往回开。” 威廉看了他一眼,又拉了一下前进档,狂笑起来:“我们今天就是冲着这风浪来的!” 周新泉这下可急了,他冲过去,抓住威廉手里的舵轮,勐地向一边打,嘴里喊着:“我要回去!” 威廉没有防备,小船突然偏转,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大浪打过来,小船勐然侧倾,海水铺天盖地倾泻下来。周新泉被浪头和惯性摔出了驾驶座位,接着第二个浪头又把小船托起,再掉入谷底。要不是他紧急之中抓住了驾驶台边上的栏杆,人早就甩进了大海。 威廉惊叫着一手转着舵轮,一手紧紧抓住周新泉的手,经过几次几乎翻倾的颠簸,威廉总算把小船调回了原来的方向。他生气地把周新泉推到舱门口:“你是个傻瓜!在风浪里面不能瞎转方向!” 周新泉靠着舱门,经过一番惊吓和折腾他这会已经翻肠倒肚了,他钻进船舱,跌跌撞撞地走进卫生间里吐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回到船舱中央,心惊胆战地听着浪头拍打着船体的轰鸣声。他想往外面看,刚从舷窗往外看了一眼就觉得天旋地转,肚子里的东西在向外翻腾,他赶忙在沙发上躺下不动,他心里说今天就算完全的听天由命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柴油机引擎的声音似乎大了起来,也就是说海浪的声音减退了,他挣扎着爬上驾驶台。 他发现风浪的确小了许多。他问威廉:“我们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威廉仍然聚精会神地驾驶小船,看了他一眼:“现在还不行。” “那我们要上哪里去?” 威廉想了一下说:“先去夏威夷,然后去中国。去你的老家。” 说完威廉又哈哈笑了起来。 周新泉又气又急,然而却毫无办法。好在这个时候风浪明显减小了。他向船尾的方向望望,后面还是黑云层层,他此时不敢再让威廉往回开,担心调转回去又扎入风浪里面。 忽然他注意到船的油量表,指针显示燃料已经不足三分之一了。 “我们往回开的油不够了。”周新泉提醒威廉。 “我们快到岸了。”威廉说。 果然,周新泉在雾蒙蒙中,隐约看到前方的一块陆地。 “这是什么岛?”周新泉问。 威廉转头看看他笑了:“这是墨西哥的一个岛。” 周新泉听了放下了心,他感到十分的疲乏,就回到了舱里。此时他越想今天越委屈,平白无故地丢了自己的工作,又跟着这个浑蛋跑到了海上,险些把自己的性命丢了,刚才若不是威廉抓住自己的手,他很可能就被冲进大海。他觉得自己不能再信任威廉,找工作要靠他自己,哪怕再去找大卫陈帮忙,也不能指望这个傢伙了。 小船靠上了一个码头,这里看起来是一个渔港,各种各样的小船跷着桅杆如同树林一样茂密。 周新泉两脚一站在陆地上马上就声明:“我要自己想办法回去,不再坐你的船了。” 他兜里有几十块钱和信用卡,自信一定能够有办法回家。 威廉笑了:“你害怕了?” “这不是害怕不害怕的事,我不相信你了。” “为什么,我救了你的性命不是吗?” “是的,我谢谢你。你他妈的说给我找工作,却稀里煳涂地给我弄到了船上。说是上船玩一会儿,你看给我弄到哪里来了?算了吧,你走你的,我自己想办法回家。” “你肯定要这样做吗?” “当然。” “好吧,我告诉你,你看见前面的那个公路了么?沿着那条路向北走,有一个旅行社,那里的人都说英语。你可以从那买船票回去。” 周新泉转身就走,没有走几步,就听见身后威廉又喊:“这个地方坏人很多,你可得小心脑袋呵。” 第41页 接着他又听见马达响,他转回头看到威廉的小船正在缓缓驶离岸边,此时威廉还对着他招手。看到这种场景周新泉觉得这几乎是威廉把他单独丢在孤岛上然后自己熘走。 然而他不后悔,威廉的船他坚决不上,跟这个人的交往算是他人生的一个教训。他迈着坚定的步伐走上公路。 天色渐渐已近黄昏,周新泉一天只喝了不少啤酒,没有吃东西,现在肚子感到饿了。他左右看看,前后都有灯火,但是决非几分钟就能走到的。现在他也不知道威廉所说的旅行社究竟距离这里有多远,甚至他有些怀疑威廉说的是否是真的。但他坚信自己总归可以找到回家的办法。 他沿着一条不宽的滨海公路向前走,每当身后有汽车开过来时,他都十分小心地往边上再退两步,他以免汽车偏离了公路撞到自己,今天对于他来说是个超级坏日子,现在他格外小心。走了一会儿,他发现身后出现了汽车的大灯,他往路边上让,然而自己的影子仍然在车灯的最中心,他转回头来;发现车子对着自己开过来。周新泉一下子慌了,他勐地向路边的荒野上跑,却发现车子跟在他的身后沖了过来。显然是驾驶员要撞死自己,周新泉顾不得多想,一种生存的欲望激发出极大的力量,他奋力绕到附近一个巨石的后面。汽车擦着石头开了过去,然后停了下来。周新泉抬眼看那辆汽车,觉得十分怪异,仔细想了一下,觉得这车子跟自己那辆车子十分相像。接着更为奇怪的是,熟悉的声音从车里传了出来:“吉米,上车啊。” 是威廉!周新泉吃惊之中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顿时他心里惊、喜、恼、羞搀杂在一起。他冲上去,拉开车门把威廉从驾驶座上揪了下来:“你这个狗杂种,你捉弄我!” 他揪着威廉的衣领,举起拳头。 威廉哈哈笑着抵挡:“是你自己认定这里是个什么岛的。” 周新泉恨不得揍威廉两拳,他从来没有被别人这么厉害地捉弄过。他也根本没有想到威廉在风浪到来之前已经调转了船头。在阴沉沉的海天之间他自然无法察觉方向。然而可气的是威廉竟然能够装得这样像,而且装了几个小时。 威廉自知理亏,便提出来带他去吃晚饭。周新泉现在也的确觉得饿了,嘴里继续骂了他几句就上了汽车。 在吃晚饭的过程中,威廉实践了自己的承诺,他通过电话给周新泉联络了一个车行。对方答应让他明天去上班。这个时候威廉嘱咐他:“明天到了那里机灵一点,问你卖车干了多长时间时至少也要说两年。别承认自己是新手。” 他还告诉周新泉,那家公司的销售员是直接销售,即每一个销售员都同客人亲自谈判而不需要经过阿尔这样的销售经理。威廉说,到这种公司工作挑战性更大,但是也更容易得到长进。他又嘱咐了周新泉几句之后便在酒足饭饱之际同他分手了。 回到家里,周新泉发现王锦华神情忧郁地坐在沙发上,收音机里面放着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这样仿佛她是在欣赏音乐。 对于周新泉来说,这是一个十分不寻常的场景。王锦华自从大学毕业以后就很少听古典音乐,用她的话来说,是受不了古典艺术的那种装腔作势的美。不听古典音乐的王锦华也几乎很少有神情忧郁的时候。她不是那种感情外露的人,但是她似乎也从来没有过掩饰自己感情的必要。今天两种事情碰到了一起就让周新泉感到有些奇怪了。 “你怎么了?”周新泉问。 “什么怎么了?”王锦华转过头沖他笑了,“你看我坐在这里奇怪吗?” 周新泉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了。从对方并不自然的表情中,他肯定王锦华在掩饰内心的感情。他坐下来看着自己的太太出神。王锦华马上站起来,走过去关了音响,问:“怎么回来这么晚?” 显然她是想岔开话题。两个人当中,周新泉的思想,不论是什么,永远是在最光亮的地方,而王锦华则是若隐若现。在这一刻她忽然有一种裸露的感觉,她必须马上回到阴影之中。 但是周新泉却是敏感的,本来他还准备告诉她自己今天的经歷,但是现在忽然没有了兴趣。在他的感觉中,能使王锦华的情绪变坏因素太少了,惟一可能就是她和麦子辰的关系。他心里明白,王锦华对麦子辰十分佩服。虽然这种感情仍属于两个人工作关系的范畴,但还是让周新泉内心感到几分酸熘熘的不平。 不过周新泉仍然坚信,所谓麦子辰的“才”不过是抓住特定机遇的直觉和一种赌徒所特有的胆识,但是如果从人的整体上看,他缺少男人应有的气质和魅力。所以他也从来不表现出对麦子辰的忌妒。他认定王锦华早晚会看穿麦子辰的本质,他也细心地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凭直觉周新泉判断,今天王锦华和麦子辰发生了直接的冲突。周新泉为此感到欣慰,他希望他们两个人分道扬镰。不知道为什么,周新泉总觉得麦子辰那秃脑袋里面藏着许多坏点子,让自己的太太跟他一起共事,总有一点不放心。其实他认真回忆起来,麦子辰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做过对任何人不利的事情。 现在他真的想直接问一下王锦华,但是他了解太太个性,她不说最好不要去问。他想向太太表现出几分温柔,但是一直到王锦华冷冰冰地躺到床上,他都没有得到这种机会。 第42页 第二天周新泉去那家车行报到。这是一家专门销售本田生产的豪华车acura的车行。周新泉先找到威廉的朋友,在这里当总经理的史帝夫。他没有敢说自己卖过两年的汽车,只是含混地说快一年了。史帝夫想了想说:“新手也好,从头学起,比有些没有真本事却自以为是的老傢伙强。” 办完雇用手续,史帝夫便带他在车行转了一圈。和周新泉过去工作的车行不同的是,这里销售员不是扎成一堆,虎视眈眈地盯着每一个走进来的人。在这里他们都悠闲自得,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表格。史帝夫对他解释说,他们採用一种销售员排队式接待系统,轮到谁谁就去接待下一个客人。 “因为我们是豪华汽车经销商,我们的客人都是有身份的人,所以接待这种客人就得彬彬有礼从容大方。像其他车行那样,销售员整天站在门口,把精神都放在叫客人身上,真正见到客人还有什么精力服务好?” 周新泉十分信服地点头称是,其实这个问题他自己过去也想过。 周新泉从销售办公室里面拿出一个上了磁粉的软塑料片,在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字。他走到大厅的门口的一块小铁板前,把自己的名牌放在其他销售员名片的下面。 每当有客人出现时,发现的人马上唿唤名牌排在最前面的销售员,让他去接待客人。然后人们便把他的名牌取下来排在最后。过去周新泉看到的都是销售员之间的竞争和争夺,这种让他人去接待客人的场面,的确是让他觉得耳目一新。难怪这种接待客人的方法在汽车销售界称为君子协定(gentlemen sagreement)。尽管叫客人曾经是周新泉的拿手好戏,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宁可喜欢这种方法。 然而现实生活却比表面现象复杂得多,订立君子协定恰恰说明人并不都是君子,周新泉很快就发现这一点。在自己的名牌排到第二名时,周新泉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坐到了门口的沙发上。虽然这里用不着叫客人,但是周新泉毕竟养成了东张西望的习惯,他脑袋不停地转动着。他看到一个剃着光头的年轻人穿过马路来到停车场上转着。周新泉没有说话,其他两个销售员更是视若无睹。 周新泉现在当然懂得一点看客人的门道,虽然他不是像老皮特吹得那样能“闻”出客人的钱味。一般地说来,一家子都来的往往是真的买主,而且来得人越多显示客人越是真的要买车。单个客人当中,已婚的中年妇女和未婚的小伙子,“价值”最低。结了婚的女人买车,就是自己看中了,多半是要请自己的先生来参谋和谈判,单个来到的很少可以做成交易。小伙子,不管有没有工作,一般说来没有存款,他们的钱都是用在酒吧和女朋友身上了。兜里没有钱不说,贷款时十有八九没有信用,他们多数人需要自己的父母作为贷款担保。这还不知道他们的汽车驾驶记录如何,是否能够负担得起新车的保险金。所以现在这个光头小伙子来了,大家装看不见也是十分自然的。 与此形成强烈反差的是,一辆旅行轿车从车行的另一面开了进来,车子停下,从里面跳出大大小小五个人。这时名牌排在最前面的福尔迪说了一声“ok”便走了上去。 周新泉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觉得有些不对,这一大家子客人应当是他的。因为他们在那个秃头小伙子的后面到来的。他还没有回过神来,排在他名牌后面的销售员窝勒斯说话了:“吉米,那边有一个客人。” 周新泉转回头,看到窝勒斯用手指着那个秃头小伙子看着他。周新泉感到窝火:“他不该轮到我。这一家子的客人才应当是我的呢。” “那你跟福尔迪说去。”窝勒斯神情严厉地说道,“反正客人是你们两个人的。你们不接不行。” 周新泉知道自己上当了,当初看到这个秃头的时候他就应当主动告诉福尔迪,逼迫他接待这个没有人想要的客人。现在自己成了排头,后面的人一挤,就没有办法了。被上司见到有客人不去接问题就严重了,他只好走出车行的大门,他无法怨福尔迪,但是对窝勒斯却是恨得牙痒痒。 周新泉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他根本就没有心思跟这个不像买主的小伙子周旋,于是就直截了当地试探对方:“今天你是否计划买车?” 小伙子听了一愣,好像他从来没有遇见到过车迪勒第一句话问这个的,他摇摇头:“我只不过是来看看。” 周新泉一听,觉得还不算太坏。 “你是否有些失望?”小伙子笑着问。 周新泉见这个人问得很直率,所以回答起来也十分痛快:“不,如果你告诉我,你兜里装着支票,到这里看好了就买,我才会失望呢。” “为什么?” “这是因为,真正想买车的人担心迪勒死缠着自己不放,所以进了车行之后就说自己不过是来看看。而真没有事情到车行来过眼瘾的人则怕被人家轰出来,所以反而要说自己打算买车。” “好聪明的分析。”对方伸出手,“我叫海枚,今天真的是带着支票来买车子。” 海枚告诉周新泉,自己是好莱坞的替身演员,已经演过不少着名的动作片。可惜的是他从来没有在镜头面前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所以到了哪里也没有人认识他。他还幽默地说,先前去了两个车行,没有一个迪勒认为他是买得起汽车的主儿,但是没有想到自己在这里自己遇上了高人。 第43页 由于两个人有了一个自然轻松的开始,周新泉和海枚一下子变得像朋友一样坦诚,在谈交易时周新泉採用了近似对待肖汀的态度,价钱要得十分合理,从来没有宰对方的意图。海枚也很配合,对车行的讨价适可而止。再加上史帝夫今天挺高兴,或许是为了让周新泉早一点开张,他并没有逼周新泉从这个客人那里赚很多钱。于是交易很顺利地谈成了。 第一天周新泉可以说是旗开得胜。 第一炮打响周新泉可以说士气大振。卖车讲一些运气,运气走顺了,不用费很大力气就能成交,运气要是走背,怎么样都不行。从第一天之后,周新泉在第二、第五、第六天都卖了汽车。一下子名列这个车行的销售员榜首。 周新泉在这个没有销售经理替自己交易的车行干了两个星期,卖了几辆车子之后对所谓的closedeal已经有所了解。过去是站在交易室门口看阿尔之流跑来跑去,听他们骗客人。现在亲身一做才体会出其中的奥妙。 如果说汽车交易和其他商业谈判有不同的地方,那么第一就是谈判双方地位的不平等。一般的商业谈判双方出面的人必须是对等的权限级别,这样才能保证谈判产生实质效果。如果一方是业务主管,而另一方只是一个传递消息的业务助理的话,谈判自然无法公平进行。 在汽车销售上,买车的客人恰恰是在同决定不了价钱的车迪勒交易。在谈判中,迪勒们无不以“我不是车行老闆”或者“汽车不是我的”作为口头禅,以此拒绝任何承诺。 从这里有产生出车行交易的第二个特性:客人的单方面承诺,而车迪勒则进退自如。每当客人出一个价钱的时候,周新泉都要叮问一句:“如果我的老闆答应了这个价钱,你是不是把这辆车开走?” 通过这种表面上是客人和车行是一对一的公平谈判,但实际上却是车行运用销售员和总经理的两道防线进行拉锯战术,迫使顾客进行最大限度的让步。 由于这里不需要精神紧张地叫客人,周新泉比较有时间胡思乱想。他忽然想到了保罗,干是便拿起了电话。两个人在电话里交换了一下车行的情形之后,周新泉便把话题扯到了奥兰公司上面:“是不是你的两个上司之间闹了矛盾?” “你听谁说的?” “华人社区有什么事情都会传得很快。” 保罗在电话里面笑了两声:“大概是因为我吧。” “因为你?”周新泉认为自己猜到了事情的原因。 “那个女老闆想把我开除,但是麦先生不同意。”保罗说着笑了起来,仿佛这件事十分有趣。 “为什么她要开除你?”周新泉现在是明知故问。他想,王锦华在自己面前装得气度非凡,然而内心却也难以容忍保罗的飞扬跋扈。 “她忌妒我。” “她会忌妒你?”这回轮到周新泉笑了。看来他们两个都是极为自命不凡的人。 周新泉放下电话心想,女强人,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毕竟都是女人。 虽然周新泉在这个车行里面省去了站在门口叫客人的辛苦,但是却多了对付华人顾客的麻烦。过去的派德森道奇坐落在越南人聚居的地方,所以遇到的头疼客人多是越南人,然而他们的讨厌程度仍然比不上华人。 在美国车行业看来,华人作为顾客来说是最坏的种族,然而华人当上迪勒,就是最佳人种。这是因为华人比任何种族都善于计算,工于心计。当然华人顾客遇上了华人迪勒,往往可以看见精彩的斗智表演。 但是此时的周新泉却远远不是自己同胞客人的对手,他是吃了无数苦头之后才学会了对付他们的。 周新泉遇到的第一个同胞顾客是本地区典型的豪华车购买者。他个子瘦小,年轻,手里拿着行动电话,行动起来飘飘晃晃。这种人走在马路上别看不起眼,但是腰包里面有的是钱。周新泉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来的,有人说是在台湾卖土地换来的,也有人说是他们的先人在美国辛辛苦苦做工开店挣来的,反正在中国人聚集的地方看,开豪华车的多一半是这种德行。 虽然这种人周新泉看不入眼,但他们是真正的客人,所以他不敢怠慢。这个人完全不理会周新泉的小心翼翼,他完全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周新泉问他要看什么车子,他不回答,走到一辆车子前面,从窗口上扒头往里面看了一眼,便匆忙离开转向下一辆车子。周新泉见他这个样子感到十分可气,就说:“你是不是把假牙掉在里头了?” “什么?”对方总算转过身子对着他。 周新泉笑了,信口胡编道:“今天上午我们从车子里面拣到了一副假牙,不知道是哪位客人试车的时候掉在座位下面的。该不会是你的吧。” 那个人听明白了之后,没有说话,转回身继续往前走。终于他看完了一辆车子之后直起了身子,对周新泉说了话:“就是这辆。” 周新泉现在对他的无礼仍然憋着气,就问:“里面有什么?” “我要买这辆车子。”他说话的语气犹如说要白拿这辆车子。 “好哇,我拿钥匙去。” “不用了,这种车子我开过。”对方说得很干脆。既然他这么说周新泉也不打算再跟这种人废话,他拿出笔和小本子,准备抄写车号和价钱。那个人却拦住了他:“我没有太多时间,现在我就问你一个价钱,好我马上就买,不好我就走,我们节省时间。” 第44页 周新泉听了感到更加不快。过去威廉曾经一再对自己的手下人说过,不肯走进交易室的客人多半是没有诚意的人。周新泉只好摇摇头:“车子不是我的,我也不是总经理,我没有权决定给你的价钱。” “你卖车当然知道老闆最低能够答应什么价钱。我就要你们能给我的最好价钱。” 周新泉心里想,我凭什么给你最好的价钱?他沉吟了一下,今天要卖出一辆车的心理占了上风:“这种车子的进价和窗口价有百分之十一的差距,这辆车子两万一千,也就是说给你的减价不能超过两千三百元。” 周新泉说这话时心中很是嘀咕,万一史帝夫经理今天非要在这辆车子上挣上五百元,事情就不好办了。那个人当然用周新泉的话往自己的有利方向理解:“这么说你可以卖给我不到一万九了?” “我可以给你尽量争取。” “好,你有名片么?”那人向周新泉伸出了手。 在车行客人向销售员主动要名片的潜台词是说再见。周新泉一愣:“我给了你最好的价钱,你怎么不买?” 那个人笑了:“你说的最好的价钱还不能算数。我得去比较一下。中国人都讲货比三家不吃亏嘛。”周新泉气坏了,自己把公司的实底告诉了对方,换来的居然是一个拿出去比价! “没有关系啦,只要你给我的真是好价钱,我一定会回来找你买车的。”那个人拿起了手里的行动电话,不知道和谁讲了起来。 汽车没有卖成,周新泉反而惹了一肚子气,仿佛被别人给捉弄了似的。这个客人带来的坏运并没有就此结束,半个小时以后,一个同伴销售员转给他一对中国客人,他同他们没有谈上多久,马上又碰到了同样的问话:“你们最低的价钱是什么?” 周新泉在这个时候被迫进行反击:“如果我给你最低的价钱你是不是马上就买?”那对男女互相看看,好像觉得这是一个非常难答的问题,最后两个人决定还是需要比一比价钱才能决定。 吃过一次亏的周新泉现在不甘心做老实人了:“这样吧,你们先想想,什么时候觉得真的要买车了,找我,我给你好价钱,这是我的名片。” 周新泉这回可是的确恨了自己的同胞。不怪车行里面工作的人,没有一个说华人好的。华人不但是太精明了,而且还不讲理。难道就因为汽车是买方市场,就这样对待销售员吗?周新泉决定以后尽量躲着中国客人。 但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这个车行之所以雇用他就是为了让他来接待中国客人。虽然在这天以后的时间里他再也没有轮上中国客人,但是其他的销售员却不时地把自己遇到的中国客人转给他,寄希望他能够把生意起死回生,然后两个人共分其中的收益。周新泉从心里绝对不想接待这种二手客人,然而却不敢表现出来,只好硬着头皮干。 这样每天周新泉都少不了应付几个华人顾客,而且,他自己总结到,凡是许多人都把自己的华人顾客转给他的时候,他肯定会瞎忙一天而一无所获。现在为了捍卫自己在车行里面的领先地位,他只好像王锦华一样延长工作时间,把休息时间也放进去,争取更多的不接待华人顾客的机会。然而却无法止住自己在车行业绩的排名一路下滑。 第七章 就在周新泉感到焦头烂额的时候,麦子辰来了。他指名找吉米周,周新泉开始也真的以为他是要买汽车,然而他却把周新泉拉到对面的小餐馆里面。周新泉默默地看着他要了两份午餐,不动声色地坐在他的对面喝饮料。 对于麦子辰的突然出现,周新泉并不特别意外,甚至有一种预感。王锦华因为保罗的事情跟麦子辰发生的冲突看来不小。尽管王锦华希望自己有足够的气量,但是作为公司业务主管,还是难以容忍保罗之类的得志小人。如果现在太太突然提出要离开奥兰公司,他不会感到十分吃惊。他猜想今天上午,也许王锦华对他摊了牌,于是麦子辰赶到这里来求援。邀请王锦华来美国奥兰时,麦子辰是先对周新泉提出的,现在出了问题,前来找他说合也符合情理。周新泉飞快地想了一下,决定对此袖手旁观。一来他感觉自从太太来到美国,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已经不跟从前一样了,不知为什么许多话他们说不到一起。二来周新泉本心也不喜欢王锦华继续在麦子辰的公司工作,因为王锦华同他的隔阂是从奥兰公司的工作上开始的。 麦子辰告诉周新泉他今天没有顾得上吃早饭,现在有些饿了,他自己先吃了一阵子才慢慢说话,不过他的话在周新泉听起来很不着边际。他讲的是奥兰公司的大好形势,比如他的销售业绩现在如何好,奥兰公司在中国国内如何受到重视。他还强调自己在美国的主流社会也在逐步打出名气,现在美国各级政府官员的选举,不论是哪个党派的,奥兰都为他们捐款。这样做的好处,据麦子辰说,除了扩大公司的名气之外,还可以提升华人在美国的社会地位,并且加深中美关系…… 周新泉听着,心里想华人的地位、中美关系干他卖日本汽车个屁事? 然而麦子辰似乎觉得周新泉是个很好的听众,他又讲起了自己对奥兰前途的规划,甚至还提出了公司要“三年打基础,五年上股市”。周新泉越听越奇怪,该不是麦子辰是要收购这家汽车行?忽然麦子辰问:“新泉,说实话,你觉得卖车这种工作怎么样?” 第45页 周新泉看看他,觉得他问得有些突兀:“很好哇?” “你觉得这种工作很适合你?” “你为什么这么问?” 麦子辰笑笑:“我是想知道,如果你要是另有一个工作机会呢?” “我?” “对,比如说现在我的公司请你。”麦子辰试探地看他。 这完全出乎周新泉的意料。以前麦子辰打电话说过要他去当什么信用部经理,被他拒绝了。 周新泉那时不相信麦子辰的诚意,然而今天麦子辰却专程找他谈这件事情。 “准确地说,我是想请你到奥兰公司做副总裁。”麦子辰正视着他。 周新泉简直有些愕然。他一时竟然没有话说。 “我们是老同学,在我们认识的绝大多数时间里面,你都是领先我的。我也的确佩服你的才华。今天在这里,我算早下海的。就委屈了你当我的副手……”麦子辰笑着,样子既世故又诚恳,让周新泉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应。 不过周新泉毕竟脑子不慢,他回对方一个不测的微笑说:“不知道你怎么一下子想起了我?” “公司要扩大了,我事情做不过来了,自然就想到了你。” 这句话说得周新泉心里舒服,而且也算是一个正当的理由。现在周新泉对卖车几乎完全丧失了信心,然而想转行却也不容易,今天麦子辰一说不由得动了一下心。从给他的职位上看,不能说对方没有诚意。 “在我这里你的福利工资待遇应当不会比车行差。”麦子辰满有把握地补充。 改行做贸易并非不可,但跟王锦华在同一个公司工作,一时间他还不能拿定主意。忽然他想起一个问题:“我们夫妻一个当副总裁,一个当总经理,这样你会放心么?” 麦子辰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你可真有意思,居然替我想到这一点。其实我想的是,美国奥兰公司本来就是我们两家人的。没有你太太,我们公司不会有今天,也很难有一个好的明天。我呢,没有家,一个人过日子,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是想收集一批有才能的人创一番事业。我早有一番计划,我公司的高级管理人员,将来都是公司的股东。我把股份分给大家。” 周新泉并非贪心他的什么副总裁头衔,虽然没有这么个头衔他绝对不会考虑加入奥兰,驱使他同意的第一动力是,从此就可以告别令他讨厌,甚至痛恨的华人顾客。不过,奥兰是王锦华的领地,他必须慎重考虑。他不好问麦子辰他是否跟王锦华商量过此事,他猜想麦子辰拉他进来未必没有让自己调解他和王锦华关系的考虑,所以现在决定应当慎重。 “我的工作是什么?”周新泉问,这也是试探麦子辰对自己的看法。 “副总裁嘛,就是帮助我工作哇。”麦子辰说道,他又想了一下,“我们公司的行政管理一直没有能干的人抓一下,电脑系统三天两头出问题,长途电话公司我也没有功夫研究用哪一家好,冷气系统时好时坏,还有水杯、茶叶、咖啡、卫生纸、垃圾袋过去都要靠我来张罗……” 麦子辰一边想一边说了一大堆工作,周新泉怎么听怎么觉得他是在雇办公室主任。他的心开始沉了下来:“为这些事情,好像你不必请一个副总裁。” 麦子辰笑道:“这些事情听起来琐碎,因为都牵扯到钱,还是要一个可靠的人才放心。” 本来话讲到这里意思已经表达得完整无误,然而麦子辰却不知为什么画蛇添足地显示了一下同周新泉的交情,“既然是请你出山,自然得以厚礼相待喽。” 周新泉看看麦子辰心里想,那么也就是说如果他雇别人的话,也许只给他一个中层级别的职务。俨然他好像在对自己施捨,给自己一个体面的,受人尊敬的打杂工作,一个安慰性的副总裁。 在这一剎那他做出了决定:“也许奥兰公司是个机会,但是我必须实话告诉你,我觉得做你刚才说的工作,没有什么意思。” 周新泉觉得自己说的是实话。 麦子辰有些不解:“没有什么意思?上班挣钱难道还要有什么意思?” “对,我要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周新泉一字一句地说。 麦子辰嘆了一口气:“生活不是按照个人意愿活着。生活是选择,更是交易,你失去一些,就会得到另一些。” “这也就是说,你我的选择不同。” “你我?”麦子辰看看对方坚定的神情,犹豫了一下说,“我怕你会后悔的。” “我可能失败,但是从不后悔。” 两个人的气氛突然变得很僵,麦子辰先笑了:“新泉,我服了,你还是跟上学的时候一样。” 当天晚上,周新泉把这个故事带给了王锦华,然后观察她的态度。 “什么?麦子辰请你去当副总裁?”王锦华先是惊异的神情,接着就忍不住笑起来。那样子仿佛麦子辰今天是吃错了药。 “这有什么可笑吗?”周新泉有些恼了。 “不不,”王锦华收住笑连忙掩饰,“我想你是不会来到这里工作的。” 第46页 “为什么?”周新泉看她。 “因为,你不想借着他人的梯子往上爬。”王锦华随口就能找到适当的理由。 周新泉默认这一点。 “这个麦子辰,有时也好笨呵。”王锦华自言自语。麦子辰跟周新泉似乎是无法沟通的人。 周新泉看着她,玩味出她有别的意思。王锦华对麦子辰不满意的地方,难道就是在对保罗的任用上吗? 好像老天有意惩罚他回绝麦子辰的好意似的,从那天起,周新泉就连着两个星期再没有卖出一辆车子。他急得两眼冒火,却仍然一筹莫展。 周新泉是坚决不肯吃后悔药的人,他每天都暗暗鼓励自己振作精神,接待好下一个客人。然而麦子辰那次跟自己的谈话影子总在他脑子里面浮现,特别是遇到无礼的客人时,他总不由自主地想,还不如到奥兰给麦子辰打杂去呢。当然这种想法一冒出来,就受到自己理智的强烈批判。 这是本星期的最后一天的下午,车行仍然是冷冷清清,一直到下午两点才进来几个样子看起来根本不像是来买车的人。 这种情形很容易让人疲塌,尽管内心深处有紧迫感。周新泉端着杯咖啡,在车行的展示厅里面转。这里跟其他车行不同的是,大厅墙上的汽车宣传照片之间还夹杂了一个个铜质奖牌,上面刻有迪勒的名字,他们都是每月的最佳销售员奖获得者。其中一个叫詹姆斯张的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大卫陈和威廉都曾经提到过这个人,但周新泉进入车行的时候他已经不在这里工作了。窝勒斯走过来的时候,周新泉便随口向他打听。 “詹姆斯是上个月才被公司开除的。”窝勒斯说。 “为什么?” “因为上个月他才卖了四辆车。按照这个车行的规矩,要是迪勒每月卖不到五辆车子,都会被解僱。” 周新泉心头一紧,他还不知道这家公司给迪勒定有最低指标。这同松松散散的派德森道奇完全不同。 窝勒斯又说:“你现在才四辆,可要小心哦。” 他看看周新泉的脸色,又安慰了一句:“离月底还有五天,你肯定能够再卖一辆。” 周新泉回到座位上,窝勒斯的话着实让他感到了莫大的威胁,现在每个月拿回家的工资支票额已经小得让他抬不起头,如果再被解僱,那他的脸面就彻底完了。 他左右看看,车行里面一个客人也没有,而且现在也没有轮到他,他感到有劲使不上。他打开自己的客人登记表,这里记录着所有他接待的客人名单和电话。这些客人有些是藉故离开,有些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汽车而没有继续谈下去。尽管他们离开,销售员还是要记下他们的资料,隔一段时间给他们打一次电话,看看有没有机会把客人再叫回来。一般的说来这种可能性不大,但现在这却是他的惟一指望。 一个叫杰森马的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因为他不记得什么时候曾经接待过这么一个客人。最后他终于想了起来,这是一个向他买了车子的客人提起的名字。记得那个客人说自己有一个朋友,也打算买这种汽车,于是就给了周新泉这个名字和电话,请周新泉主动和他联络。 他马上拿起电话打给杰森马。接电话的人听声音仿佛正睡得迷迷煳煳。周新泉觉得不妙,吵了客人的美梦自己不会得到好的结果的。然而电话已经通了,他只得继续讲下去。 对方语气很蛮横,但是却很痛快:“我要的是双门legendgs,黑色。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我说的是现在,别告诉我什么你可以从别的地方调来车子,别的地方我自己也会去。” “没有问题,我们有。”周新泉答得很干脆,legend双门型是一种滞销车,想买它还不容易? “那好吧,我再休息一会儿,然后找你。” “您来的时候请不要忘记……” “找你,吉米周,对吧?没有问题。”说完对方把电话挂断。 这个杰森马是一个讲信用的人,他真的来了,而且还真的提出来找吉米周。一个销售员想跟他套近乎,被他拒绝。周新泉见到他之后对此表示感谢。杰森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干你们这一行靠提成过日子,不容易。” 虽然这话里带着居高临下的轻视意味,但是周新泉却无意跟他计较。这是一个二十八、九岁的人,虽然年岁不大,但是脸上却带着在社会上混了多年的人的老气。他跟着周新泉来到选好的车子跟前,围着车子前后转了一个圈儿。周新泉要去拿车钥匙,被他一把抓住:“不用不用。反正这辆车买了也不是给我开。” 周新泉的心有些发凉,他判断杰森的下一个要求就是让他回答“你最低能给我什么样的价钱”了。 不过这次周新泉又错了,杰森提出了其他的要求:“车我可以今天买,但是我不要把它开走。” 周新泉松了一口气:“这没有关系,我们后面的停车场可以存放卖出去的车子……” “等一下,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车子放在这里,你们要给我洗干净。到下周三,我要你们把车子挂上鲜花,派一个人开到我父亲的家里,把车子停在门口的花池子前面,钥匙交给老人家,给他一个惊喜。这辆车子是我们几个子女凑钱给老爸买来祝寿的。” 第47页 “这当然没有问题了。”周新泉心里说,你就是让送车的老墨给你们老爷子磕两个头,今天我也答应呵。 “那从现在起,就不要让别人动这辆车子了。”杰森显得不放心,“要是这个车子的什么地方被划了道子,我可不答应哦。” “你放心,我现在就把另外一把钥匙收起来,把车开到后面锁好。” 杰森表示满意,他想着下面要做的事情,“那……那我们谈价钱吧。” 周新泉心里说,谢天谢地,这个傢伙总算想到要紧的问题上。 回到车行大厅,周新泉拿起“四方块”抄写价钱的时候,杰森又拦住了他:“吉米,你不用费事了,我这里有一张纸,你拿着这个找经理要价钱,如果他也答应比这个数字少三百块钱,咱们的交易就算成了。” 周新泉一看,这是另一家车行的“四方块”,上面各种高低不等的钱数横竖写满了整张纸,写了又划掉,涂涂抹抹一大团,让人可以想像得出来当初的谈判多么艰苦。杰森指着最下面的一道没有被划掉钱数:“这是我跟其他车行谈的最后价钱,今天咱们省事。” “那你就因为三百块钱的差距没有跟他们买车?” “不光是钱啦,他们不管给我送车,态度还不好哇。卖车的态度不好,我才不甩他哩。” 经过一阵计算,史帝夫总经理发现这个钱数正好卡在了卖与不卖的当口。卖几乎赚不到什么钱,也就算是甩掉了一辆卖不出去的汽车。周新泉这个时候却是卖车心切,就问:“减一百元都不行么?” 史帝夫没有说话。周新泉又说:“反正都是不赚,还不如减掉一百,图一个把那辆车卖出去。” 史帝夫瞪了他一眼:“你这个销售员,是说服顾客还是说服自己的老闆啊?” 周新泉不敢说话了。不过周新泉的话还是起了一定的作用,史帝失真的在那个数字上减掉一百,然后把“四方块”还给周新泉:“我这算给你一个特别的面子,这辆车子今天你一定要卖出去。” 周新泉走了回来,对杰森说:“呵,你可是真的不简单哦。我们老闆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车子可以卖出这种低价钱的。这个价钱已经是确确实实不赚钱了。不过我跟他说,反正已经是不赚钱了,还不如给客人一个面子,减一百块钱。图个多卖一辆车子。最后他总算答应了。” “真的多减一点都不行了么?”杰森歪着脑袋看他。 “我绝没有骗人,你自己知道这种价钱是费多大功夫才得来的呵。” 杰森还是真像一个痛快人,他二话不说,掏出自己的支票本子,给周新泉开了一张支票:“车子你给我留住,所有的车钥匙你都收好,别让别人再拿去。买车的合同到下星期三再带给我们,我们兄弟几个人一起签字。” 卖了一辆车子之后周新泉松了一口气,心情像是雨后的天空一样清爽。这辆汽车对他来说意义重大,这个交易决不仅是使他免于被解僱,而且是他连续十四天没有卖车之后的第一次开张。从来反对迷信的周新泉这时也有些相信命了,卖车如果走了背字就会连续不顺,除非有一天翻过身来。今天他可能就是翻身了。 这个时候周新泉感到精神疲乏,这个成功的交易让他等的时间太长了。他走到后面的休息室,弄了一杯咖啡,坐下看报纸。 一晃过了半个小时,突然他听到史帝夫通过车行的广播喇叭在喊他,他连忙赶到总经理办公室。 这个时候史帝夫正在忙着计算车价,其他几个销售员都在谈交易。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在周新泉跟杰森周旋的时候生意又突然忙了起来,客人一个接一个地进来。幸亏他刚刚卖出去一辆车子,否则看到别人这么忙碌自己内心又得难受。 他在一边等了一会儿,听到史帝夫问:“你刚才觉得杰森马这个傢伙是什么样的人?” “这人说话挺沖,自以为是,没有什么文化,但是捣腾了点什么小买卖,赚了两个臭钱,还挺爱显示……” “我没有让你对他进行背景分析,这里不是考联邦调查局特工。我是问你清楚不清楚那个傢伙是干什么来的。”史帝夫打断他的话。 “他?买车来的呵?” “这个客人是你叫的还是什么人转给你的?” “是我的一个客人介绍的,我打电话到他的家里,把他叫来的。”周新泉解释着感到莫名其妙。 史帝夫摇摇头:“真是不可思议。”他从卖车的文件当中找出杰森的支票丢到周新泉的面前,“这是一张坏票。” “怎么可能?” “贷款部经理刚刚跟银行通过电话。他的支票帐户已经关闭两个多月了。” “那,也许是他拿错了支票。说他故意骗人,没有道理。他总要骗走个什么东西呵,车子他连动都不曾动一下。” 史帝夫当然也觉得事情有些怪异,他拿起周新泉记录的客户资料,给杰森打电话,听筒里却传来电话服务公司的录音,说是电话持有人关闭了自己的行动电话或者离开了行动电话的服务区域。原来周新泉得到的是他的手机号码。两个人互相看看不知道说什么好。 第48页 “我还是弄不明白,他自己浪费这个时间骗我们是什么目的?哪怕他试了一次汽车,也算过了一次豪华车瘾呵。” 史帝夫没有说话,过了半天他才慢慢地说:“这个小子没有浪费自己的时间,他一个小时就挣了至少一百元,倒是我们浪费了时间。” “什么?我不明白。” “现在这个狗杂种正在某个车行里面买车呢。上一次他得到那个报价没有买,是不清楚那个价钱到底还有多少余量,所以到我们这里试探。刚才要是我们不给他那一百元减价,咬死口一分钱不能少,可能他就会真的在这里买了。你个十足的大傻瓜,替他说情,我看你十几天没有卖车的份上就松了口。结果他拿着这个价钱再回头,找原来的车行还价!” “呵?”这回周新泉可傻了眼,自己碰上买车的高手。 “那个车行绝对不会给他继续减下去的。只要那边不减,他就会决定马上买车的。什么他妈的让你送到家里,都是骗人的鬼话。” “不行,我要给他打电话……” “干吗?你还嫌自己时间浪费得不够吗?你看别人都做成交易了,还不快到外面抓个真正的客人回来!”史帝夫恼火地沖他喊起来。 周新泉无话可说,当时他真的想跟谁痛快地打上一架! 今天是近来一个月中,车行销售最好的一天,每一个销售员至少卖出了一辆汽车,当然这要除去周新泉。坐在办公桌前,他听到喇叭里面隔不久就是喊某某迪勒前去交车的通知,眼前时常晃动着刚刚卖出汽车的迪勒得意洋洋的身影。这一切都构成了对他深深的刺激。到现在,距离被解僱的生死线还差一辆车的距离……周新泉站起来,走出车行大楼。 他立在门外发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也许全美国的车迪勒当中,他是最迫切要卖出一辆车子的,他需要一点业绩来证明当初拒绝麦子辰是对的,他需要卖出一辆车子来维持自己起码的自尊,然而一切仿佛都在跟他捣乱。 天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暗下来,马路上汽车打着耀眼的车灯川流不息,在他的眼睛里划出一道道拖长的白光。跟他同一个班次的迪勒提着东西陆续走了。每一个人出门的时候都不忘记跟他道一声晚安。周新泉重复着对方的话应承,精神跟他的表情一样麻木。往常他到点留下加班时总会有几分内心冲突,他总在“多等一会说不定就能卖一辆车”和“如果等到关门还没有客人”之间反覆衡量。今天似乎他想都懒得想,留下他不敢做什么美好幻想,回家除了看到太太瞧不起的脸色之外更没有任何指望! 忽然,在闪动不止的车灯光柱的缝隙中,周新泉发现了一个人匆匆穿过马路,起先他以为是幻觉。但是不久就影影绰绰地发现那人越过车行临街的小铁栏杆走进车行。 现在按照名牌板上的排名,还没有轮到周新泉,现在其他留下当班的迪勒都在吃晚饭,周围没有任何人,他悄悄迎了上去。他早已经盘算好了,偷这个客人,如果被别人问起,就说是自己预约的客人。迪勒偷客人,在周新泉看来是不光彩的事情。那次偷保罗的客人他自认为有足够的理由。这次他开始觉得不好对自己解释,但是想到目前的处境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尽管他的心理上有几分不安。 客人是个小个子,姓周名乔治,两个人虽然并不同宗,但是同姓就有几分亲。 周新泉当即带着乔治选车,事情巧得令人叫绝。乔治看中的正是几个小时前杰森选的那辆车子。周新泉在不是滋味当中又觉出几分安慰,这辆车子跟他很有缘分。 两个人谈了一阵子,他发现乔治周居然符合真正买汽车客人的一切条件,而且还是迫切要买车的样子。周新泉心中暗喜,这个客人“偷”得太及时了,看来老天还有眼。 汽车按照既定的试车路线转了一圈之后,乔治忽然说:“我还有一辆旧车想tradein进来。” 他是要以旧换新。周新泉问:“你的车子停在哪儿?” “哦,还在家里呢。” 在这种时候周新泉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到手的生意丢掉:“那我看干脆咱们现在就开到你的家,把那辆车开过来估价。” 周乔治点头称是,于是两人掉转方向。他们开了二十分钟的市区小道,转了无数的小弯,最后车子开进一个看起来较为残破的居民区停了下来。 “你住在这里?”周新泉问。 “我怎么会住在这种破地方?”乔治似乎不满地看了周新泉一眼,他指指前面一个公共电话亭,“我去打个电话。”说完就走了出去。 周新泉静静地等着,听着车子里面的收音机。过了一会儿乔治走了回来:“我刚想起来,我老婆把车子开出去打麻将了,所以我打电话叫她把车给我送到这里。” 周新泉不再问别的,两个人静静地等着。 “妈的。”乔治周骂了一声,他的眼睛看着远处路口。那里有一辆汽车慢慢停在路边,“笨蛋,你看他们找到了那里。” 乔治说着拉开车门:“我去叫她。” 说完他拔出车钥匙拿在手里,走了出去。对方的这一个举动使周新泉立即警觉。他想到乔治刚才说“他们找到了那里”,他想到车子在小街道上来来回迴转了无数圈子,而一个买豪华车的客人居然会跑到这种破城区……他不禁冒出了冷汗。 第49页 现在怎么办?是打开车门逃走还是冲到前面的电话亭打911 报警?他计算着,现在就是报警也已经来不及了。他过去听到阿尔说过,曾经有一个销售员在陪人试车的时候被对方用枪劫持。当时所有的人都当成笑话听,今天没有想到自己遇到了同样的情况。 远处那辆汽车里的几个人已经走了出来。在路灯底下,他看见对方是几个十八、九岁,剃着光头小伙子。显然这些人就是大家所说的无恶不作的亚裔帮会了。那个乔治周可能就是他们当中的头目。 周新泉决定弃车逃跑,但是他现在还没有失去理智,他决定逃出对方的控制之后马上报警,所以他打开汽车右座前面的工具箱,打算从里面拿出汽车的资料,供警方迅速追缉。 工具箱的门打开,一串钥匙赫然映入他的眼帘!今天下午那个骗子杰森临走时煞有介事地让他收起来所有的钥匙,不让别人动,所以周新泉把汽车的备用钥匙从车行拿出来放在了这里! 在这紧张万分的时刻周新泉连想都没有想,把钥匙插入点火孔,勐地一转,然后抓住方向盘,从车子的右座拼命地爬到驾驶座。对面的几个黑帮或是自信网中的大鱼无法逃脱,或是不愿惊动四邻,他们仍然从容不迫地向这里逼近。acura轻微的引擎启动声音竟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 周新泉不等自己坐稳,勐拉倒车档,然后狠给油门,车子疾速倒退。黑帮们发现情况,跑步追上来。周新泉勃然大怒,他一个急剎车,接着推到前进档,轰了一下油门,汽车骤然向对方沖了过去。 面对高速冲过来的汽车,所有的帮徒纷纷躲避,周新泉沖了过去,慌乱之中撞飞了路边的一个塑料垃圾桶。 周新泉在黑暗的街道当中疾速行驶,遇到红灯也不停,他情愿警察发现自己。他不辨方向胡乱开着,还不时地检查着自己车里的后视镜。直到他稀里煳涂地转上了210 号高速公路时,才明白自己去了相反的方向。他在高速公路上转了一个大弯子,返回车行。 开着车子他心中好生悽惨,为了多卖出一辆车子,自己几乎把性命搭了上去,他想復仇,但更想大哭一场。 当周新泉回到车行的时候已经十点半了,车行门口史帝夫和同班的几个销售员都没有走。大家一起围了上去,周新泉见大家为了自己都没有回家有些感动,他简单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 史帝夫的脸色铁青,他没有说话,无声地检查了一下擦坏了漆皮的汽车保险槓,独自走了。 窝勒斯对周新泉说:“你卖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陪客人试车需要检查他的驾驶执照,复印一份放在办公室备案。要不然你在外面出了什么事情我们连报案都不知道怎么说。” 周新泉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低着头离开了车行。 周新泉回到自己的家里时王锦华已经入睡,也许明天她早晨有什么活动,所以今天上床早了一些。周新泉并不觉得饿,他懒得吃晚饭,好歹洗漱之后上了床。躺在太太身边他没有丝毫睡意,白天的事情一幕幕地在眼前出现,他感到十分委屈,十分窝囊。为了卖汽车,自已被欺负,被欺骗,被嘲弄。 这样一想,他觉得需要女人的温暖,便轻轻把头歪到了王锦华的怀里。王锦华睁开眼睛,略带吃惊地看看他,在床上温存对于两个人来说已经陌生了。她向外推了他一把,嘴里含混地说了句什么,翻转过身子。周新泉却伸过手,从后背轻轻搂住她。王锦华的身体没有动。周新泉原先以为太太会把他推开,现在得到了默许,便用力把她揽到自己的怀中。 渐渐地王锦华也有了反应,她转过身回他以热烈的亲吻。周新泉忽然想起来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做爱了。他不清楚对方的原因,而自己却是因为近来情绪太坏了,坏得连性冲动都消失了。现在他要爆发,他紧紧搂着太太的腰,把脸深深地扎在太太的两腿中间,疯狂地吻着。 王锦华被他刺激得冲动起来,周新泉一跃而起,却发现自己的性器虽比平时大一些,却软软地垂在下腹。 周新泉吃了一惊,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他用手握着那条半软的圆柱体肌肉,无论如何不能让它有任何改观。他跪在床上东倒西歪大汗淋漓地折腾了半天,却没有任何进展。终于王锦华掩饰不住不耐烦,抽出自己的双腿,转过身子说:“算了吧。” 周新泉重重地躺在床上,两腿之间的东西缩成了一团没有任何感觉,他恨极了。 经过一个个回忆不起来的噩梦,周新泉第二天早晨像是生了场大病一样无力。他醒来的时候,王锦华已经上班去了。周新泉坐在床边,用力捶着像中了煤气一样生疼的脑袋,努力回忆昨天夜里的尴尬事情。最后得出结论,自己真的完蛋了。 他不想去上班,他厌烦车行的一切事情。很快他就连生活中的一切都厌烦,厌烦得想死,然而死也不是一件很有吸引力的事情。他愣呆呆地想了半天,总结了许久,似乎问题就是身边的一切都是不对的。他首先恨美国,恨这个使他做了美梦,现在垂青麦子辰等人的美国。假如他不把太太接到美国,假如毕业时他不打算待在美国,或者干脆他没有来美国,如今这一切倒霉事情便不存在。他想自己的出路可能就是告别美国。 刚刚决定回国,他就想起了昨天在报纸看到的一条新闻,广东省派来了一个人才招聘团刚刚来到这里,向海外留学生招手。周新泉想可能这是天意,他拨了一个电话,发现今天上午正有一个人才招聘座谈会。招聘团与有志回国发展的学子见面,解答回国后的工作和待遇问题。 第50页 周新泉一不做,二不休赶到了会场。那里的人对他十分热情,比普通国内来的领导干部平易近人得多。这让周新泉感到温暖。他们听说周新泉从事汽车生意更为感觉兴趣,先后介绍了国内三个单位供他选择,其中一个公司提供的待遇相当不错。 周新泉和那些人一边谈一边想,同王锦华和麦子辰等人相比,无疑自己更加“美国化”,然而却是他在这里混不下去。反观那些拿着中国生意经在美国胡搞,甚至连一句英语都不会讲的主儿,却在这里如鱼得水。美国真他妈妈的,连阿q也得这样说。 事情都谈得差不多的时候,忽然招聘团的一个女干部打听周新泉的硕士是什么专业。当她听到“科学社会主义”几个字时,张着大嘴显出一副傻样子。接着她忍不住地大笑起来,这还不算,她转过脸又跟其他的同事嘀嘀咕咕地把这件事当成前所未有的笑话谈论。 周新泉心里毛了。他想大概这几个人是根本不相信科学社会主义才到美国来招人的。或者,他们一定认为自己是中国留美学生当中的头号无能者,无能到连美国大学的中文专业都学不来,所以上了科学社会主义。 周新泉悄悄走了。他想自己不能回国了,到了中国没有人相信他真的有一个硕士学位。他开车去了车行,但是心中更恨美国。妈妈的。 今天虽然上班迟到,但是史帝夫总经理却挺高兴。他告诉周新泉,今天上午一个他曾经接待的客人回来到这里买了汽车。这样按照规定,他算销售了半辆汽车。周新泉听了咧咧嘴,先是不太相信这个消息,接着又疑惑这算不算自己买车开了张,是高兴还是生气。最后嘴里骂了一句:“他妈的。” 王锦华来了电话。她第一句问他:“你现在还好么?” 显然这是相关昨天夜里的事情所问。 “还好。”其实周新泉知道这只是随便应承。 “不要太累了。”她的话里带着少有的温柔。她为昨天夜里自己的态度多少有些歉意。 “好。”周新泉心中挺感激。 王锦华又提醒他今天晚上不要忘记了出席已经答应麦子辰的晚会,以免失礼。 那件事周新泉真的险些忘了,当然凭现在的心情,就是没有忘,他也决不会去。但是现在太太提醒了,而且对昨天夜里的事情还表示了关怀,他就非去不可了。 晚会就是“中华工商协会”的成立大会。 第八章 这段时间王锦华十分忙,主要的原因之一就是筹备这个协会的成立大会。成立大会将以酒会的形式在本地的一家豪华旅馆的宴会大厅举行。场面可以用“盛大”二字来形容,只从八百人的出席人数上就可以想像那里面的气势。用麦子辰的话说,整个南加州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只要是还能走路的都来了。 这个中华工商协会的成立缘由以及它同麦子辰的关系并非一两句话就可以说清楚。麦子辰的奥兰集团公司总部设在美国之后,很快在本地的华人社区名声显赫,盖因最近在许多中国人的活动中麦子辰从没有缺席。所谓不缺席就是掏了钱。麦子辰从国内带来的经验在美国的华人社区中一样好用:多花钱,少说话。 这里的华人据说有八、九十万,然而这里的各种活动比国内四百万人口的城市还多。传统的春节、中秋和端午节自不必说,更有海峡两岸政治性的活动,比如大陆人士庆祝“十一”、台湾人士庆祝“双十”。在这里有中国驻洛杉矶总领事馆和台湾的“地下领事”——台北经济文化处。两个机关各自领导一批永远十分积极于各种活动的“爱国侨胞”互相较劲。举行各种活动,实际上就是比花钱,谁有钱,谁举办的活动声势就大。从这个角度上讲,前一阶段是台湾方面举办的活动规模要大。不过最近这种局面发生了戏剧性的逆转,大陆方面的政治活动规模急剧增大,也日趋频繁,把台湾方面给彻底比了下去。 人们说这是因为近年来大陆移民成倍增长。其实这并不是主要因素,真正的原因是人们看中了同中国合作的商机。现在出钱庆祝中国政治节日的有许多台湾商人,出钱就等于在中国总领馆挂上了号,成为爱国华侨。在大场面上,出钱的自然要挂上一个xx组委会主席的头衔,到了关键场合,剪彩、讲话和总领事合影之事自不待说。后来出钱的人趋之若鹜,这样“主席”的头衔便不够用了(“副主席”丢在高速公路上都没人要),于是又发展出了“执行主席”若干和三五十人的“共同主席”。这种绝对不合语言逻辑的昏话是此地华人的一大发明。当然这并非贊助的目的,真正的好处是日后和中国做生意时,可以得到用钱算得出来和算不出来的双重优惠。这样政治行为和经济利益挂钩,在关键时刻大家争先恐后地表现一番。相比之下台湾的“经文处”凭着单纯的“爱国热情”,加上自己的活动经费自然相形见%。 台湾人投钱争先恐后,大陆人也不能甘拜下风,麦子辰当然明白其中的玄机。然而只是这么比着砍钱对于麦子辰来说毕竟属于笨法子。 麦子辰决定发挥自己的长处,出奇制胜。他提议,把在美国的大陆私人企业家组织起来,这样不但可以互助互惠,在组织活动筹集经费的时候,也更加容易。对于这个提议领事馆自然是乐观其成,并且对他的热情大加赞赏。这样一个称为“中华工商协会”的组织就这样应运而生了。一共有几十个大陆人开的企业,参加的人都是挣了一些钱之后想出名,但光靠挣钱出名又没有指望(自己距离全美 第51页 500 家大企业差得太远),于是打算利用组织传名的人。这个协会的会章程口气挺大,一要提升在美华人的地位,二要推进中国的现代化。其成员必须是在美国经商成就卓着者,或者,成为世界级别的着名科学家、艺术家。不过目前来说除了某些“在美经商成就卓着者”加入该会之外,尚没有听说属于“或者”行列里面的,如田长霖、李远哲、马友友之类的人士加入。 这个人以会传,会以人传,而尚不知究竟谁靠谁传的组织是麦子辰一手筹办的,第一任主席就非他莫属了。 周新泉虽然是不得不来,但是他故意晚半个小时到会,因为这里的中国人参加活动时多不按时到达。而且他清楚自己在会场上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来得过早没有人搭理反而不美。 尽管周新泉对这里的宏大场面有所估计,一进大门,还是为列成长长一排的花篮吓了一跳。疑心这是什么重要人物的追悼会。大约每一个参加酒会的组织都送了祝贺花篮。在华人社区最大的特点就是组织多,多到名字重复得使人迷惑的地步。有商会、各种专业协会、和各种同乡会。就是同地区的同乡会有时还有“洛杉矶xx同乡会”、南加州xx同乡会、北美xx同乡会乃至全美xx同乡会。虽然每一个会的名字都叫得挺响,但是实际都跟戏台上的千军万马差不多,七八个人的组织是最常见的规模。组织小才能使轮流当会长的办法可行。如果都像中国作协的规模,每年轮换一次主席,岂不让大多数人等到死也轮不上一次?也正是因为南加州这种连联邦调查局也弄不清多少的组织,把整个旅馆的宴会厅门口堆成了花山。 周新泉走进酒会大厅,虽然这里已经有许多人,但是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太太,尽管她那副样子让他有些不太敢认。 此时王锦华身穿那套从日本购买的黑色晚礼服,浓妆艷抹,珠光宝气。周新泉走到距离主桌的一侧,注意看着周围的人们,每一个人,不论男性还是女性,都要对王锦华多看上两眼。王锦华今天当然不仅仅是衣着上的不同,连她的风度气质以至说话的声音都有所变化。平常王锦华都是一副女强人的感觉,说话清楚干脆,而且反应奇快。而现在王锦华给人的感觉却是温柔甜美一个大家太太。 大厅中央有一个小舞台,上面架着话筒,按照议程重要的人物在王锦华的主持下依次上来讲话。他们使用的语言有中文也有英文,还有中英并用,但是归根到底都是些好听的废话。参加酒会的人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热闹地聊天,或端着酒杯四处寻觅,和重要的人物寒暄,就是连採访的华文小报的记者都能找到几个打招唿的人。周新泉似乎是这里惟一一个没有熟人的,他坐在一边独自喝酒。大概他的孤单恰好使他成为他人的注意对象,一个人主动过来和他打招唿,要求交换名片。周新泉摇摇头说自己没有带在身边。对方并不介意,掏出自己的名片递给他。周新泉一看是保险公司的代理人,难怪这个傢伙跟自己打招唿,他心里想。 那个卖保险的继续跟周新泉搭话:“你不够三十五岁吧?也不抽菸?像你现在身体这么好,正是买保险的好时候。我们公司正好有一个新推出来的储蓄保险计划,特别适合你这样的人……” 周新泉没有心思跟他废话,但碍于礼貌他不好不应承两句。然而那个傢伙却偏不长眼睛,拉着周新泉死缠烂打:“要是保险你不能一时决定,我看先给你安排一次体检,是免费的,不过就是检查一次,没有人逼你非买,最后还是由你定……” 周新泉一看对方把自己说服客人试车的劲头拿了出来,觉得实在不能忍受了,就说:“你忘了问我买人寿保险干什么用。我一没有小孩,二没有老婆,从小跟着百万富翁的叔叔长大,你是让我把遗产留给慈善机关啊?” 这一下彻底把对方给打哑了。他尴尬地对周新泉笑笑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想马上站起来走又觉得这样做显得过于生硬,只好转过头听台上讲些什么。两个人无声地坐了一会儿,周新泉见对方看着王锦华对自己说:“真没有想到麦老闆还有个这么年轻漂亮的太大啊。” 周新泉气得差点没有跳起来:“那是我的老婆!” 卖保险的转过头,看了一眼睑色发白的周新泉,站起来走了。他一定认为周新泉是喝多了或者精神不正常。 周新泉也真的是气不过,王锦华这样抛头露面结果又成了麦子辰的老婆。正在这个时候有人在他的背后拍了一下,周新泉一回头,见是麦子辰。周新泉站起来和他握手:“麦老,你现在已经是本地唿风唤雨的人物了。” 麦子辰摆摆手:“我当跳樑小丑,让你们这些明眼人看在眼里嘲笑。” 周新泉心里想,这个老小子还算没有让钱给完全弄迷煳。本来他还想挖苦他两句,现在只好转换话题:“你最近这几笔生意,已经在华人群里弄得声势浩大了。” “我嘛,就是比别人运气好一点罢了。”麦子辰喝了一口酒,做出一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做生意,其实多数时候就是看运气。你说那些东西,客户向谁买不行?谁没有几分小聪明?为什么偏偏让你赚钱?企业实力也是瞎掰,客户给他生意他就有实力,不给他生意。多大的公司也免不了倒台。” 第52页 周新泉知道他对其他人是不可能说出这种听起来像体己话的内容。他不清楚为什么麦子辰近来对待他忽然像老朋友一样,麦子辰请他去当副总裁的目的一直让他感到不解。 “我这个人,知根知底的都说我没有什么本事。”麦子辰慢慢说道。 周新泉不能确切记得自己是否说过此类的话语,但是按照在学校他对麦子辰的看法,极有可能说了这种话。 “但是我也有一个优点……”麦子辰笑了,笑得使周新泉想起了过去,他在班里偶尔干了一件得意事情时候的表情。 “我会看人会用人,说句不知道算是谦虚还是吹牛的话,我有点像刘备,能耐没有长在自己的身上,却能借别人的。” 周新泉听了笑了,觉得他算是了解自己的人。 “你太太是我在美国经商离不开的人,我想你也清楚。我们的工作关系希望得到你的理解。我怎么为人做事,你心里最清楚。”麦子辰看着周新泉。 周新泉对此毫无准备,他更不明白对方为什么露骨地做这种解释,一时之间稍微感到慌乱。他从来没有因为王锦华和麦子辰工作上的接近而表现出不快。再加上王锦华做事十分得体,每次出去应酬或者晚上不能按时回来都有十分恰当,又不必过分解释的理由,使他没机会表现出自己的不快。周新泉不能瞎忌妒,那样不但太没有气量,而且更显得自己没有分量。在学校的时候,麦子辰决非可以成为他情敌的人物。现在麦子辰这样表白反而让周新泉摸不准到底是怎么回事,仿佛是他曾经限制过王锦华的行动似的,这让他觉得莫大的屈辱。 “你说的话,我完全听得懂,可惜的是还没有弄明白你的用意。” “哎,我不过是多喝了点酒,说了几句超前的话,不要往别的地方想。”麦子辰笑着说,似乎完全掌握着两个人谈话的主动,“我知道;你周老弟不肯屈尊我之下。让尊夫人帮我一下,总可以吧?” 周新泉接着先前的话头说:“你错了,刚才的话题,不是什么超前或滞后的问题,而是一个内政和另一个内政的问题。我太太为你们工作也谈不上谁帮助谁,至于你们公司内部的事情,我不打算弄得很清楚。” 麦子辰并不很在乎被周新泉碰了一下,他笑笑文不对题地说:“你真的是一个直来直去的人。” 周新泉心里想这个傢伙今天怎么净说些废话啊。这个时候王锦华急急地走了过来,她现在的表情和刚才在众人的目光之下明显不同,完全不像是来加入两个人聊天的。周新泉抬起头,却没有迎上太太的目光。王锦华看的是麦子辰:“长堤港到底出了问题。” “怎么回事?”麦子辰脸色有些变了。 “所有的货今天上午都让海关扣下了。”王锦华坐下,她带着十分不满地看着麦子辰:“我告诉你这种事情要躲得远远的。你非说什么就这一次。” “那刘军他们呢?”麦子辰问。 “这几个小子多贼,一看势头不对,根本没有进旅馆,弄了张机票直接就飞回去了。” 麦子辰松了一口气,他转头对周新泉不见外地说:“我的两个哥们儿,经营枪枝进口。让我给他们帮忙代理託运报关。” “五百支冲锋鎗,这种活给多少钱也不能干。”王锦华埋怨道。 “你说的完全对,可我答应他们不是因为钱,他是我国内用得着的人。”麦子辰解释道。 周新泉知道过去人们说过的两种赚钱买卖:从美国往中国捣腾汽车,从中国往美国捣腾手枪。 前者不用说,后者曾经使中国产品在美国普通公众心中打出名望。美国有将近一半的家庭里面有枪,而近些年买过枪的人又都知道中国的北方工业公司以诺瑞口(norinco)的名义生产价格便宜质量不错的枪枝弹药。特别是大名鼎鼎的ak47步枪,以物美价廉获得枪枝爱好者的欢迎。然而这种武器更是获得了犯罪集团的青睐,虽然从中国进口的武器已经按照美国法律取消了连发装置,但是到了犯罪集团手中很容易回復连发功能。几年之间美国司法机关已经饱尝中国的“五六式”冲锋鎗之苦,于是通过法律禁止该种火器的进口。这一次麦子辰和他的朋友算是撞到了枪口上。 “联邦菸酒火器局正在追查货主。刘军他们跑了,虽然免去大麻烦,可是按照发货单子,他们找到你的头上。”王锦华说,“所以下午两个警察到公司点名找你,根本不是什么来拉捐款。” “啊,幸亏当时我没有发善心,去见他们。”麦子辰拍了一下脑袋笑笑说。 王锦华现在完全是一副掌握大局的样子:“我刚刚跟王律师通了电话。他让你躲起来,最好悄悄离开美国。” “那不行。”麦子辰果断地摇摇头,“这等于我自动认罪,公司岂不就完了?” “可是万一要是被检察官起诉,你那时想跑都来不及了,走私火器毕竟是犯法的事。”周新泉发现王锦华的确站在麦子辰的利益上思考。 麦子辰想了一下:“他们抓不到任何证据,说这批枪是我进口的。” “那还是太冒险,这样,我给你安排一次公开的商业旅行,去德国。”王锦华说道。 第53页 “不,”麦子辰此时表现出少有的固执,“我暂时离开办公室,但人就留在美国,让他们知道我继续签发公司的支票。” 他用恳求的眼光看王锦华。王锦华只好点点头。麦子辰转向周新泉问:“我藏在你们家里一段时间行吗?” 周新泉没有犹豫就点点头。尽管在一开始他就知道那样会很不方便,但他也说不清当时自己是一种什么心理,就答应了对方。他转头看王锦华时,却发现她是面有难色。 周新泉去过麦子辰的家,那是他花了六十万元买的小楼。周新泉的第一感觉就是空空荡荡。麦子辰很早就离了婚,孩子也交给了对方,多年来一直是一个人生活。所以那里的许多房间不但是空着,甚至封着。让别人看起来麦子辰买房子是为了给自己的财产保值。 周新泉晚上给麦子辰安排在自己的小客厅里面,架上过去自己上学时用的小摺叠床。麦子辰表示十分感激,酒会开始他忙于应酬顾不上吃饭,偷运火器的事发之后又没有心思吃饭,只是连续地往自己的肚子里面灌啤酒,到了周新泉的家以后便觉得有些饿了。 周新泉说老同学毕业以后各奔东西,很少有时间在一起尽情聊天。他从外面的餐馆叫来一些酒菜,送到自己的家里。他又拿出一瓶五粮液,同麦子辰喝了起来。 开始麦子辰还心神不定,但是几杯酒之后,麦子辰便忘记了现实中的烦恼。麦子辰在国内曾经是一个十分贪杯的人,到了美国之后由于开车的缘故收敛了许多。今天晚上他有些放开了,举起酒杯勐灌。很快脑子便不清楚,开始跟周新泉胡说八道。他讲了自己阴错阳差发迹的经过;讲了他如何被人欺骗最后反而遭到查处的故事;还有他在外地好心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没有想到对方是故意安排桃色陷阱的犯罪团伙成员,最后被人家在床上抓住把柄狠狠敲诈了一笔钱。他说得津津乐道,周新泉听得哈哈大笑。现在周新泉似乎有些清楚自己用酒灌他的用意。王锦华觉得丈夫做得十分过分,几次想来阻止他们,见麦子辰说话越来越粗,便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面。 等麦子辰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周新泉才回到自己的卧室。周新泉看到躺在床上熟睡的太太,突然感到莫名其妙的亢奋。他摸上去轻轻搂住她。正在睡梦中的王锦华伸出手臂试图把他推开,这一来却使得周新泉的手脚更变本加厉。王锦华睁开眼不耐烦地小声骂他讨厌,又翻过身子。往常周新泉早就如同撒气的气球,但是今天却一反常态,强行搬过王锦华的身体,像狼狗一样扑上去。 挣扎之中王锦华感到他身体那个部位的变化,于是她放弃了抵抗。恢復了自信的周新泉兴奋异常,仿佛要把昨夜的屈辱补偿回来似的,两个人以平常少有的激情和新奇感重复着生活中做了无数遍的事情。 麦子辰在外屋发出响动,周新泉发现王锦华有些分心,就告诉她自己已经锁好了里屋的门。王锦华却示意他细听。仿佛是麦子辰在隔壁的浴室呕吐。王锦华推了他一把:“你先去看看。” 周新泉恨不得登时跳出去把麦子辰丢到屋子外面。他看一眼太太,爬起来穿上睡衣走了出去。 看到周新泉,麦子辰趴在马桶上连声说对不起。周新泉问候了两声,打了一杯水给他便走回屋子。 再次上床,发现刚才凌乱被单已经铺平,整齐得给他一种冰冷感。王锦华平躺着,仍然没有穿内衣,这意思是他可以继续。但是他也明白,下面不可能还有火辣辣的做爱场面。他意识到王锦华在怪自己把麦子辰灌醉。现在他知道自己恨麦子辰。看看平静得像水一样的太太,他感到自己男性的勇气又在下沉。他不敢试图继续这种单方面的性活动,他担心跪在太太身体前面时又重复昨夜的噩梦。 第二天早晨,周新泉拿起自己的工作日程表时才想起来今天是星期三,是自己所在的小组的公休日。按照车行的规矩,轮到休息的销售员,如果自愿也可以来上班。周新泉上个假日就没有休息,只是晚去了两个小时。 按照计划周新泉没有打算休息,但是今天他觉得应当在家里陪陪麦子辰,也算表示对昨天夜里的几分歉意。王锦华对这个提议显得并不十分贊成,但也说不出反对的理由,只好不置可否地匆匆上班。 麦子辰按照律师不要露面的建议,躲在屋里不出来。虽然是人不出屋子,但是公司的工作却一刻也没有放下。这样周新泉的家就成了麦子辰的临时指挥所,他把厨房变成了临时办公室,在这里遥控公司的一切事情。 本来周新泉是想在家里陪着麦子辰,然而现在发现麦子辰的所有心思仍然都放在他的公司上面。周新泉开始感到无聊,自己休假不是为了看这个傢伙跟自己的太太通电话。过了一会儿,麦子辰又命令自己公司的人送来一台传真机,要接在周新泉的电话线上。为此周新泉又帮着忙了半天,他心中感到实在不平衡,想去上班,又担心这样会让太太说不够朋友。他百无聊赖地靠在沙发上看电视里面的动画片。 麦子辰打到公司的电话,找的都是王锦华,让周新泉听得心烦。麦子辰是公司的老闆,可是提起每一件事的时候都带着商量的语气,甚至在周新泉听起来还有几分讨好的意味。打电话时,周新泉见到麦子辰十分耐心地听王锦华的反应,嘴里不住地说“是”,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同意还是一种习惯性表达。有些显然是麦子辰的个人决定,然而贯彻到王锦华那里却遇到阻力,麦子辰非但没有顽固坚持的样子,反而详细陈述自己决定的缘由,耐心地引导对方做出和自己相近的结论。在王锦华提出某些他可以接受的建议的时候,他马上大加赞扬。 第54页 周新泉心里感到气,这算什么老闆,明明是有意讨女雇员的欢心嘛。难怪王锦华如此欣赏麦子辰,有这么个老闆宠着,满足自己的女强人虚荣心。现在他觉得自己更清楚王锦华和保罗的矛盾所在。这个女人过去总是觉得他周新泉缺少成就,其实她自己很浮浅,让有几个臭钱的所谓老闆的甜言蜜语给迷惑了。他更恨麦子辰,这样对待自己女雇员,明显是在勾引别人的老婆嘛。 周新泉正坐在一边生闷气,又听到更加肉麻的场面。这是麦子辰和王锦华经过长时间讨论所谓工作之后,麦子辰对着电话说自己一切都很好,上午吃的东西温度很合适,也没有闹胃酸,上午看了一阵子迪斯尼频道,自己感到情绪也开朗多了,周新泉也挺帮忙,请对方放心。接着又是他对王锦华问寒问暖。 周新泉的鼻子都快气歪了。他从来记不得自己和王锦华这样卿卿我我,王锦华在他面前也从来不曾这样温柔过。这是当着自己的面,两个人肯定都有所收敛,那么背地里还不知会是怎么一副亲热样子呢。 中午,从王锦华的来电中麦子辰得知,州检察官已经光临自己的公司调查情况,正在门口等着她接见。这一下他更变得坐立不安了。他守在电话机旁边等待消息。周新泉暗中解气,恨不得麦子辰这回被彻底清查。然而两个小时以后,王锦华打来了电话。麦子辰忙不迭地把听筒抢了过去,周新泉只见他焦急的表情随着电话里面的解释,逐渐放松,突然麦子辰站起来大声地对着听筒说感谢的话。 周新泉在一旁,从麦子辰的答覆当中听出来了一些究竟。能干过人的太太在同检察官的对应中主动出击,竟然和对方达成交易:检察机构放弃对麦子辰的追查,以换取麦子辰的出证,达到他们查封刘军的公司的目的。显然美国的司法机关对麦子辰并不感兴趣。 周新泉听着不但是大失所望,而且可以说是气不打一处来。自己的老婆简直就是保护新四军的阿庆嫂嘛。麦子辰这个狗杂种就如同当年伤势不重却潇洒养病的郭指导员,而自己呢,就是那个连上场的资格都没有的,只配跟阿庆嫂“拌了两句嘴就走了”的阿庆。周新泉越想越窝囊,他发誓不能忍下这口气。 大难不死的麦子辰说话根本不会瞧脸色,他居然提出来要周新泉送他去洛杉矶的州政府办公大厦。周新泉脸色铁青,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带着他就出了门。 汽车上了高速公路没有开出去多远,就从一条小路绕了下来。麦子辰问他是干什么,周新泉没有搭话。他把车子停在一个废弃的加油站后面,下了车子,转到另一面,拉开车门,当胸揪住麦子辰,把他提了出来,没有等麦子辰反应过来,抬手就是一拳。麦子辰一直懵懵懂懂,一个趔趄摔倒在汽车轮子底下,捂着打肿了的眼眶,似乎还没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其实这个时候连周新泉自己也不太明白要做些什么。 看到麦子辰倒在地上,连一拳都受不住的熊样子,周新泉决定一不做二不休,今天非把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弄出来个是非不可,他补上一脚,把挣扎着要爬起来的麦子辰又踹趴下:“你们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麦子辰听到周新泉的问话反倒变得镇定了,他没有急于辩解,慢慢爬起来,看着周新泉:“你问我跟你太太?” “他妈的你还跟我装蒜。”他再次抓住麦子辰的衣领。 麦子辰虽然被他用力揪扯,但是神色已经恢復了自然:“新泉,你完全误会了。我们绝对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也没有。” 周新泉勐地操了他一把:“什么也没有?你在勾引她,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麦子辰退了一步,摇摇头笑了:“新泉,这种事情不能光从表面现象上瞎猜。我跟王锦华很好,但决不是你想像的那种关系。你我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你纵然不相信我的人品,也应当相信我的智慧。” 周新泉鼻子都快气歪了,他没有想到这个傢伙挨了揍之后居然还有一套理论。他原以为自己的拳头早把作贼心虚的麦子辰吓尿了裤,然而对方从容不迫的劲头,无形当中却把他羞辱一番。 “嘿,麦子辰,老小子你真有点脸皮。以为我是傻瓜哪!”周新泉恼火之极,但是在对方岿然不动的神态面前却无法再动手。 “既然你非这样想,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我跟任何女人都不会有什么特殊关系,我对女人没有那种兴趣。我想你明白了吧?” “什么?”周新泉一愣,“你说清楚一些。” “从我跟老婆离婚,这件事在国内已经算不上新闻。” “你胡说。” “我离婚了这么多年,你听说过我交过女人么?” 周新泉突然陷于茫然,他的确没有听说过麦子辰跟任何女人有过牵连。但是像他这般富有的人,一旦出现绊闻,肯定传得很快。 “我这种人,对你和你的太太绝没有伤害,再,再说……你也应当相信你太太的为人。” 周新泉两眼紧紧盯了麦子辰一会儿,他没有说话,转过身上了自己的汽车,坐在驾驶座上喘粗气。他的思绪十分复杂,理不出任何头绪。麦子辰拉开另一侧的车门,也坐了进去。他说:“我理解你,这件事咱们都忘了吧。” 第55页 打了麦子辰之后周新泉立即为自己的冒失感到后悔,毕竟他什么把柄也没有抓住对方。在家的时候他只认定麦子辰对自己的太太表现过于亲昵,他有权质问。然而汽车上了高速公路,脑子里忽然闪现出那天夜里自己性无能时的场面。他勐然意识到如果王锦华在自己身上不能得到满足,毫无疑问会投入他的怀抱,甚至还可能同麦子辰一起嘲笑自己。这样一想,他不由得火冒三丈,完全控制不住情绪。但他万没有想到麦子辰以自己是一个同性恋做辩解!他转眼看看麦子辰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你离我太太远一点。” 麦子辰脸上露出苦笑:“新泉,我原谅你。” 为一个同性恋而忌妒太令人尴尬了,周新泉不再说什么,他启动汽车。 在洛杉矶州政府办公大厦的前厅里,他们与王锦华汇合。王锦华一眼就发现麦子辰脸上的伤:“你怎么了?” 说完她转向周新泉。 麦子辰揉揉脸上的伤处,笑了:“刚才新泉剎车急了一些,我又忘了系安全带,就撞到了前面……” 麦子辰居然编了一个有头有尾的瞎话,周新泉笑了,他看看将信将疑的王锦华不置可否。麦子辰不等王锦华再问就岔开话题:“今天把刘军他们的事情都交待了,要是这些人以后再回美国我怎么见他们?” “要是他们偷偷回来,你不要出面见他们,让我替你抵挡一下就行了。反正现在这种情况下,你不能面面俱到。” 此时周新泉想,王锦华知不知道麦子辰是一个同性恋者呢? 周新泉的判断是王锦华不知道。根据他的经验,非同性恋的女人比非同性恋的男人更加讨厌同性恋。如果王锦华知道麦子辰是同性恋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待他。晚上,他用开玩笑的口吻对太太说了自己的发现。 “他怎么会跟你说这个?”王锦华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周新泉问。她很后悔让周新泉留在家里陪麦子辰。 “两个男人凑到一起瞎聊天,什么话题不说。”周新泉一脸玩世不恭的笑容。 “好像你们不是普通地聊闲天吧?”王锦华主动出击,她隐隐地猜测到他们两个人发生的事情。 王锦华的表情让周新泉感到心虚,他怕王锦华怀疑他们之间出了问题,然后去问麦子辰。他决定岔开话题:“好了,日后你自己好好观察吧。” “你们谈了些什么?”王锦华见周新泉退缩,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无非是男女关系方面的事情。”周新泉虽然在搪塞,但却语意双关地说道。他再一次感到王锦华对于麦子辰决非一般的感情。然而直觉并不能使他有足够的理由去直接问对方,特别是王锦华这样的女人。 这一天假日对于周新泉来说休息得很不值,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他心神不定,脑子里总在转着一个同性恋的老闆会对自己的女雇员如何。卖汽车的紧迫感一下子被丢到脑后。 周新泉仔细回忆麦子辰过去的行为,发现他似乎是有一些同性恋的迹象。他想起来在上学的时候,麦子辰不止一次地说过校足球队的一个球员样子性感。他听说过,麦子辰往来于中美两国之间时,总是一下飞机就赶往公司,从来不去其他地方,也从来没有公司以外的人接他。像麦子辰这样有钱的人,在社会上没有任何艷闻绝对是不正常的。 从这个观点上看,麦子辰两次拉他进入奥兰公司,特别是给他副总裁的头衔,显然是想让他避免误会自己与王锦华的关系。细算起来,王锦华的确是和麦子辰接触最多,也是关系最近的女人。 不过这种想法却没有事实的根据。忽然他想起王锦华同保罗的矛盾。保罗如果不是王锦华决定雇用的,那至少是她推荐的。然而他到了公司之后却受到麦子辰的特别垂青,这不可能是因为他的才能。保罗敢在电话里面跟身为总经理的王锦华大吵大闹也不是正常工作关系的表现,显然保罗是有麦子辰作为后台。这中间最为合理的解释就是保罗跟麦子辰的私人关系,那么,保罗和麦子辰就都是同性恋。 这个谜底应当很容易解开。周新泉拿起了电话,打给了曾经在一起工作的迈可,聊了一会迈可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覆。他亲眼看到保罗参加了在旧金山举行的同性恋万人大游行。 有了明确的答案,周新泉开始放下心来,他决定专心卖车。但他接待了两组客人之后,闲了下来的时候又想,不是所有的同性恋都对异性不感兴趣。他记得,自己小的时候,邻街有一个流氓,被抓进了监狱。他的罪名就包括偷看女浴室和跟男人搞流氓。如果麦子辰是一个双性恋怎么办?那么他说自己是同性恋不就成了搞女人的最大掩护了么? 浑浑噩噩地在车行度过了一整天,周新泉回到家里时已经快十点了,房子居然还是空的。他仔细回想着,不记得王锦华说过今天晚上有什么事情。本以为回家还能有饭吃,结果还要饿着肚子弄饭。他现在既没有力气做饭,也没有精神开车出去到外面吃,干脆泡了两包方便面,就着辣椒酱草草吃完了上床,很快便睡着了。 直到王锦华一身酒气地回来,把周新泉惊醒,他才想起来自己心中的种种不快。他问太太为什么这么晚回来,事先也不说一声或者打一个电话。王锦华嘴里含混地说着什么,根本就没有让他听懂。 第56页 本来周新泉因为王锦华这么晚回来很不高兴,却发现太太不知不觉中像蛇一样从后面缠住自己的身体。周新泉感到后面柔软的肉体在发热,陡然升起的情慾把睡意沖远,他转身抱住王锦华。 两个人的激情像突然暴发的狂潮,来得突然迅勐,前天连续两个夜晚他们的性行为都没有一个结果,现在仿佛都不肯放过对方似的。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的激情退落得也如同潮水一样,转瞬之间便烟消云散。两个人一下子又恢復到几分钟之前的冷漠和漫不经心。这一切快得让周新泉觉得反应不过来,他只知道自己是发泄,发泄压抑了许久的性慾;同时还是寻求证明,证明自己的雄性本能还存在,以及一种对身边事情的报復。她呢,他一时说不清楚。 他听到王锦华在卫生间里打开了淋浴喷头,水声很大,好像里面下暴雨似的,吵得周新泉心烦。和往常做爱之后很快睡去不同,他现在却没有睡意,他想着太太刚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过了很长的时间,王锦华裹着浴巾,带着清爽的芬芳走出来,周新泉觉得太太又变了一个人。 王锦华动作很轻,似乎是怕惊醒他。他也就干脆一动不动,假装睡熟。屋里静极了,周新泉听得见两个人的唿吸声。他斜眼看去,见王锦华仍然睁着眼。 “你怎么了?”周新泉决定问她。 王锦华马上转过头来,她笑了,伸手拍了拍周新泉胸口:“睡觉吧。” 说完她自己先闭上眼睛。周新泉失去了目标,不久也睡了。恍忽之中他看到大卫陈带着莉莉来找他,大卫陈说自己如今已经不喜欢女人,他现在只对男人感觉兴趣,所以要把莉莉让给他。没有等周新泉推辞,莉莉已经坐在了他的腿上,又搂住了他的脖子。感到莉莉火热的身体,周新泉也产生了冲动,他的手在莉莉的胸前抓摸。正在这个时候背后传来麦子辰的笑声。看到麦子辰,莉莉推开了周新泉,走向了他。麦子辰微笑着伸出自己的手臂,让莉莉挎着,两个人肩并肩地走了。周新泉看看大卫陈,问他:“你真的不要莉莉了?” 大卫陈说:“男人女人都一样,喜欢新鲜。” 周新泉一惊,睁开眼睛。他转身去找自己的太太,发现王锦华仍然睡在自己的身边…… 周新泉发觉自己做了一个怪梦,怪得没有道理。尽管他和大卫陈是好朋友,但是和莉莉只见过很少几次面,几乎没有说超过半个小时的话。他知道大卫陈并不把和莉莉的关系看得很认真,所以他也就没有把这个女人归入自己的朋友之列,加上他对莉莉的行为做派不欣赏,他甚至很少正眼看她。想起夜里的梦,他感到有些难为情,不知道自己何以想起了她,不但想到了她而且还产生了冲动。他过去根本就不喜欢莉莉那样的女人。 转天上班,整个一个上午他都用来回想自己做的那个梦。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潜意识当中还是受到了莉莉的吸引,他对这个女人产生过欲望。然而这对他来说极为不可思议,第一他不是一个轻浮的人,第二即使他想风流一下也不可能,甚至想不到去和这个女人如何如何。他接着想到了王锦华,想到她昨天晚上突然冒出来的欲望从何而来。毫无疑问的是,她回家之前是和麦子辰在一起的,这样一推理,结论就太可怕了。 转而他又想到麦子辰的所谓同性恋,在中国,同性恋的人很难正常发展自己的性倾向,所以纯同性恋可能很少。他不断给自己假设:如果麦子辰在勾引自己的太太,王锦华会怎么样?她会喜欢麦子辰吗?如果把自己同麦子辰相比,他自己哪一点都比对方高出不止一点。他周新泉身材匀称,同麦子辰的五短身材,以及那无法掩饰的秃顶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他当然知道王锦华的品味,如今能够被她看得过去的人很少。他开始有了一些自信,不过很快他觉得生活不那么简单。他何尝欣赏过莉莉,但对方主动送到自己怀里的时候,他不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么?更何况那是自己的梦,是自己制造出来的情境。王锦华为什么不能跟麦子辰这样的人风流一下? 据说如今在国内人的婚姻当中恐怕已经没有忠诚一说了。过去人们都说美国开放,其实完全是相对那时的中国而言。在美国没有人干涉的所谓“作风问题”,婚外恋也就算顺其自然发展。而中国近年来却是从禁忌当中突然解放,他听说在国内大.城市当中,婚外恋不但流行,而且是人引以自豪的。只会和自己的配偶上床的人,就如同七十年代的大龄单身男女那样没有脸面,仿佛属于没有人要的行列。 这么一想,周新泉马上觉得事情不太妙,麦子辰若真的搞到了自己老婆身上那是他绝对不可以容忍的。他越想越生气,这个时候轮到了他接待客人,他哪里有心思?他走上去跟客人打招唿,正好,这是一对白人顾客,周新泉神不守舍地应酬了几句。等客人提出第一个问题的时候,周新泉假装想了一下,然后让客人等着自己,他转身回到车行大楼把白人销售员窝勒斯拉到了客人的面前:“我是新来的,好些情况不熟悉,这是窝勒斯,他可以更好地帮助您。” 说完话他赶忙离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思考。想了一阵子,他觉得自己必须把事情问清楚,这样稀里煳涂地戴绿帽子不行,更何况对手还是麦子辰。他拿起桌子上的电话,拨了王锦华办公室的号码,电话铃响了半天,最后接电话的是公司的秘书。 第57页 “詹妮弗在吗?”周新泉叫着王锦华的英文名字。 “她刚刚出去吃午饭了。”对方答道。 周新泉一惊,这里面果然有情况,他知道王锦华在国内养成的习惯就是中午吃很少的东酉,往往是一些牛奶和水果,现在顶多从公司附近的中国传统小吃店买一些风味食品。出去吃午餐对于她来说是不正常的。他看了一下手錶,现在才十一点半,这么早就走了肯定有什么问题。他于是就说要找麦子辰。秘书小姐告诉他麦子辰不在公司。 “他也去吃午饭了么?”周新泉急急地叮问。 对方似乎感到了什么,就说:“您是哪一位?有什么事情,我可以转达,或者让他给您打回来。” “哦,我是保险公司的业务代理,我过一会再打好了。” 周新泉刚刚放下电话,一个销售员走了过来:“吉米,你的客人。” 他用手指着外面的一个客人。 周新泉气坏了,这个倒霉蛋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来。他只好硬着头皮,装着笑脸走到大楼外面。说了几句话之后,他找了一个机会,把距离自己最近的销售员福尔迪拉了过来,将客人转给了他。 周新泉甩掉了这两个客人赶忙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专心思考对付麦子辰的办法。现在他一不能证明王锦华是否是和麦子辰一起吃午餐,更不知道他们是在哪里。但是他知道王锦华的行动电话号码,他决定利用这个现代化通讯工具进行调查。 他走到正在和客人谈话的福尔迪跟前:“把你的传唿机先借我用五分钟。” 说完也不等福尔迪问为什么,周新泉就从他的腰里面把他的bp机摘了下来。他回到座位上拿起电话先拨麦子辰办公室的号码,电话响了一阵子之后还是公司秘书接起来。 “我有急事找一下麦先生。”周新泉说。 “麦先生出去吃午饭了。”对方说道。 “我有紧急的事情,你可不可以想办法马上通知他,我是刘军先生派来的代表,要了解一下上一笔生意的情况,请他给我回电唿我。”周新泉把福尔迪的bp机上的号码念了两遍。 放下电话周新泉看着手錶,他计算着秘书小姐现在一定会给麦子辰的手机打电话通知他。如果王锦华在他的身边,他毫无疑问会同她商量,而王锦华肯定抢着上前替他抵挡。 就在他估计时间差不多的时候,他手里的传唿机响了。他看看液晶显示屏,电话号码是王锦华的行动电话。事情一下子昭然若揭。周新泉怒不可遏,虽然他急欲证明自己的判断的正确性,但实际却希望得到相反的结论。到了现在他觉得自己是没有退路了,现实摆在了面前,他必须接受这个挑战。他激动地拿起电话,却不知道拨给谁。他要打给麦子辰,但是觉得用电话怎么说都不解气;他想打给王锦华,又觉得自己还没有抓到铁的证据。于是他想继续调查他们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吃饭,然而他马上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心思去想什么办法,或者再去打电话了。他决定自己到他们公司附近的餐馆去找。他把手里的传唿机放到福尔迪的桌子上然后转身就走。 周新泉在他去的第一家餐馆里找到了麦子辰和王锦华两个人,足见他的判断何等的准确。 从车行到餐馆里的二十分钟的路程使周新泉逐渐冷静下来。他不能像吃醋的婆娘一样胡闹,他必须了解内情,这样让麦子辰这个浑蛋也死个明白。可能因为他决定要杀死麦子辰,所以现在反而平静了。 这是一家中国人开的西餐厅,叫goldenvalleycafe,在本地颇有几分名气。由于这里的西餐比正经的美国店更符合中国人的口味,加上餐厅的陈设典雅安静,不像一般的中餐馆那样乱乱闹闹,于是成了本地“上等”华人聚会的地方。像麦子辰、王锦华两个情人在这里幽会,也是颇有几分情调的。周新泉冷笑着,选了一个便于观察的位子坐下,然后要了一杯饮料。 王锦华和麦子辰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他们的桌子上都没有放着什么正经的餐盘,也没有吃饭的痕迹,两个人的面前只有一些甜点和两杯台式饮料。周新泉的座位是在隔着一道花围栏的另一间大厅,正对着两个人的侧面。他现在可以清楚地看到两个人的动作和表情。 麦子辰身子坐得很直,甚至有些往后仰的趋向。半天很少见他说什么话,顶多点点头,惟一的明显动作是玩弄手里粉红色的餐巾布。坐在对面的王锦华则完全是一种主动的样子,她身子向前探着,两眼紧盯着对方,不停地说着,说得很慢,像是倾诉衷情。周新泉透过花墙上边的兰花叶子可以隐约看到她的表情。麦子辰轻微地摇摇头,似乎是回绝,或者不同意什么事情。王锦华却一下子抓住对方的手不松开…… 周新泉愕然!难道说是王锦华主动?!他不可理解,不可思议。这一下子打乱了他预定的方针,他们两个之间如果不是麦子辰主动,杀他便有些过分了。可谁又能够肯定麦子辰不是在利用欲擒故纵的花招呢?是现在来一个突然袭击,还是不动声色进一步观察两个人的举动,周新泉一时间感到有些拿不定主意。 在这个时候对面的情况却发生了变化。不知道麦子辰说了些什么,王锦华突然带着愤怒的神情站了起来,迅速向外走。麦子辰转过身子轻声地叫了她一下:“詹妮弗。” 第58页 见王锦华头也不回地往外走,麦子辰迟疑了一下终于没有跟出去,而是慢慢地走到服务台结帐。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把周新泉弄得不知所措。他静静地看着两个人先后离去。 王锦华和麦子辰闹翻了的场面非但没有使周新泉有半分宽心,反而使他更为沉重,他清楚地感到王锦华和麦子辰之间有很深的隐情。这中间即使是麦子辰欲擒故纵,但王锦华强烈背弃自己的行为也是极为明显的。周新泉感到悲痛。他出了餐厅没有上汽车,而是在马路上慢慢走着。他独自到了美国生活三年,就是生活最为寂寞的时候也未曾想过去找一个临时女伴。他不是没有欲望,而是,他现在回想,是不想,或者不敢,或者不愿毁了自己在所有的人看起来都完美无比的家庭。 “在美国你要是敢跟别人上床,小心我饶不了你!”王锦华在他上飞机的时候这样说。然而在国内的人比在美国风流,许多去过美国的人都会得出这种结论。他从来没有想去了解自己走了以后太太在国内是否有过什么不检点之处,因为他自己也曾有过一次对不起王锦华的事情。 那是他在一家华人开的超级市场打工的时候,老闆春节期间请全体员工聚在店里喝酒,一个白人姑娘和自己的男友大打了一仗,哭丧了一整天,其他员工开玩笑说,就让那个姑娘把周新泉带回家好了。在大家的闹笑声中周新泉也取乐地说好。大概女孩子要报復男友,趁人不注意拉着他就进了空无一人的库房。周新泉是借着酒劲跟她走了进去,两个人在黑暗当中摸摸索索地缱绻缠绵了半天,做完了一切做爱前该做的事情,但在关键时刻他想起了爱滋病,提起裤子夺路而逃。一场浪漫就此烟消云散。 现在周新泉想到当初自己在美国的“失足”感到极为滑稽可笑。跟国内同龄人相比他可真是土包子透顶,难怪他会被王锦华这种中国流行的改革家玩弄呢?他知道国内认识的同辈中有金屋藏娇的,有遍地开花的,惟独他最为草包,撞到怀里的风流还不敢上,弄得美国女孩子把中国男人贬骂得一钱不值,真是有损国格人格啊。中国怎么让他周新泉这号人出国丢人呢?他恨恨地想。 周新泉回到车行的时候已经快下班了。他刚走进来,就发现福尔迪笑嘻嘻地迎上前:“吉米,交易做成了。” 他说话的时候,洋溢着自豪。周新泉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把一个客人转给了他。福尔迪卖出汽车,的确不容易,他拍拍对方的肩膀:“福尔迪,干得不错。”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反覆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这个时候车行的大喇叭响了,是史帝夫的声音:“吉米周,请到销售办公室来。” 周新泉这才想起来自己擅自离开公司三个多小时,他有些慌了,匆匆走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面,窝勒斯坐在了史帝夫的对面。史帝夫问:“今天中午,你把一对客人转给了窝勒斯?” 周新泉想起来这么一回事,他松了一口气:“是有这么回事,那两个白人客人,说话很不客气,好像瞧不起亚洲人的样子,所以我就把他们转给了窝勒斯。” 周新泉一边说一边想着解释的理由。 “我没有问你为什么转给他,”史帝夫说,“你转给他客人,就是你们结婚了,那么你再接待的客人就有富勒斯一半,对吗?” 周新泉点点头,不明白他说这个是为什么。 “可是你接待的桑多斯为什么转给了福尔迪?” “啊,”周新泉心想这下子坏了,他绝对不应把那个客人转给福尔迪。他转向窝勒斯:“对不起,那个客人说西班牙语,我就转给了他。” 窝勒斯说:“不对,他的英语也很好,你接待不了,完全可以再转给我。” 周新泉明白,窝勒斯今天没有卖出去汽车,现在是在找茬要分福尔迪做成的那笔交易。在目前的状况之下他根本没有心思在这里争斗,然而他也不打算在车行里当老实人:“能说英语并不一定说明他喜欢你,人家当然愿意和自己的同胞做生意了。” “算了,你们不要再说了,”史帝夫说话了,“吉米,车行的规矩是,迪勒a把客人转给迪勒b,但是迪勒b没有做成交易,又转给了迪勒c,然后迪勒c又转给迪勒d、迪勒e,不管经过几个人,最后有份儿的就是做成交易的最后一个人和第一个叫到客人的迪勒,中间人什么也没有。你的客人桑多斯实际上有窝勒斯一半,最后交易让福尔迪做成了,所以福尔迪有份,窝勒斯有份,你成了中间人。” “这不公平,我是第一个人,而不是中间人。”周新泉争辩道。 “吉米,你中午上哪里去了?”史帝夫问。 “吃午饭。” “用了三个小时?” “我,在外面碰到一个朋友……” “你知道这是上班时间吧。” 周新泉没有话说了。 “吉米,你近来上班游游逛逛,一辆车也没有卖出去。我给你一个口头警告,上班的时候要集中精神卖车。车行虽然自由一些,但不是酒吧。” 周新泉点点头,他无话可说。 “好了,你可以下班了。”周新泉走出办公室,心里忿忿地说,“今天真的是一个坏日子!” 第59页 翠微居合集[ cuiweiju. xilubbs.] 你们的需要=我们的目标 第九章 周新泉的汽车慢慢在城区大道上一点一点挪动,今天是十月份的最后一个周末,也就是美国一年一度的鬼节。每当这个时候,无数喜欢凑热闹的大人小孩都把脸涂得花花绿绿,装扮得鬼模鬼样招摇过市,弄得城市里的主要街道交通堵塞到深夜。眼见马路上鬼蜮横行,周新泉的心压抑得不行,他恨不得马上开车上到高速公路上飞驰,出出心头的闷气。然而现在他仿佛掉入鬼和汽车的深渊之中,前后动弹不得。他咬着牙开过了两个街口,实在忍不住,把车子停在路边,走了下来。 周新泉随着鬼流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子,看到路边里面一个小酒吧,就走了进去。鬼节之夜最忙的两个地方是酒吧和警察局。周新泉如果心情稍稍正常一些也不至于走进这里面。他迎着呛人的酒气,用力挤到一个角落,要了一瓶啤酒,跟这里的许多人一样,他不要杯子,嘴对瓶口喝了两口。他左右看看,这里整个一个屋子都是白人和墨西哥青年。 可能是华人不喜欢凑西方文化的热闹,或许华人对鬼节有所忌讳,反正华人很少在这种时候露面。周新泉的出现在这里稍稍感到有些刺眼。 他听到背后传来一串嬉笑声音,还隐约听到他们之中谁在说“中国人如何如何”,他转过头,发现几个墨西哥男女青年站在墙边喝酒,仿佛他们也正看着自己。周新泉瞪了他们一眼,转回身继续喝酒。 一个冰块飞来,打在周新泉前面的酒吧檯上。周新泉知道是身后那些人的恶作剧,没有理他们。然而他的无声反而使对方变本加厉,又有几个小冰块投了过来。其中一个竟然摔到了他的衣领里面。周新泉费力从衣服里面掏的时候引起了一阵闹笑。 周新泉走近他们,把那小块冰丢到桌子上:“谁丢的这个冰块,就请把它吃到肚里里面!” 几个人看看周新泉的脸色,都愣住了。 “我们只是跟你开一个玩笑。”一个打扮成女鬼的姑娘说道。 周新泉勐然发现自己是被个人的情绪所驱使,他正想缓和一下自己的态度,身边的一个男青年醉醺醺地说:“哎,鬼节快乐!你懂得什么叫鬼节吗?” 周新泉被他的酒气呛得难受,转回身子想离开,却被对方一把揪住:“你懂得过鬼节大家都要疯狂吗?” 周新泉勐地摔开他的手:“你离我远一点!” 那个醉小伙子却一下子扑了上来。周新泉正在火头上,恨不得跟谁大打一架,抬手就给了他一拳,把他打倒。这一下却惹起了众怒,另两个男鬼冲上来抱住周新泉的两只胳膊,醉小伙子从桌子上抄起了酒瓶扑上来。 突然女鬼上前把醉小伙子挡开,高声叫:“都住手!” 醉小伙子不理会还要打,女鬼抬手就给了他一个清脆的耳光。“啪”地一声,那个傢伙的酒被打醒了一半。其他的人都住了手,但是却纷纷用墨西哥话指责那个女鬼。 女鬼走上前推了周新泉一把:“对不起,都是我惹起的事情。你赶快走吧。” 周新泉在心中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今天的运气,走了出去。 回到家里,周新泉发现一切平静如常,或者说他发现平常就跟今天一样不平静。当然与往常稍稍不同的地方是王锦华回来得比平常还早一些。周新泉走进家门的时候,她正在做饭。近来难得看到太太在厨房里做些什么。往常是周新泉做饭的时候多一些,偶尔王锦华回来得早一些,做得也较为简单。后来周新泉心中不平,干脆不做了,两个人定好了,谁方便就从外面的餐馆里带回两个“外卖”。这样省了不少事情,不用出去买菜,也不洗刷碗盘,更避免的是两个人的心理不平衡。只不过他们再也省不下什么钱了,不过没有孩子,存钱也没有什么意义。 周新泉进到屋里之后,就动手帮助太太洗菜,他默不做声,静静地观察对方的神色。他算不准是今晚王锦华故意装成这样,还是她平常就是这个样子。一个在外面跟别的臭男人卿卿我我的女人,回到家里却装成没有事一样。难道她不知道他周新泉的性格?她不相信自己为了尊严敢杀人?他想像着王锦华跟麦子辰做爱的场面,身上的血往上涌,几乎要暴发。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他要等到最佳的时刻再发动攻击。对这两个人他要用最强烈的报復手段,虽然他还没有确定用什么办法。 饭做好了之后,两个人面对面地坐下。周新泉看着她,脑子里面又浮现了今天中午的场面,他正视着对方。 王锦华沖他笑笑,笑得几乎有些甜。但是这表情在周新泉眼里却充满了欺诈,他的目光看得对方低下头去。 “你怎么不吃?”王锦华问。 周新泉知道这是一种在慌张情况下的掩饰,他用遥控器把对面的电视关掉。突然失去了电视机声音的掩饰,两个人之间的互相逼近马上呈现出来,好像可以感到对方的唿吸。 “最近你的情绪好像有些不对啊。”周新泉不动声色,却一字一句地说道。他注意到王锦华的脸色开始变化。 “没有吧?”王锦华笑笑,笑得极不自然。 第60页 周新泉在这个时候决不放松:“有些话,你是不是该对我说了?” 王锦华抬起了头,她看着周新泉,仿佛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现她的秘密似的。她愣了片刻,这段时间屋里静极了,形成了一种对峙。王锦华突然苦笑一声:“算了,就胡里煳涂过去算了。” “可惜,你我都不是愿意装煳涂的人。” 王锦华一愣:“你是听到了些什么?” “我希望你自己告诉我你做了些什么。”周新泉用冷峻的目光看着王锦华。 王锦华的脸暗淡下来,她嘆了一口气:“我承认,对你不够专一。我曾想寻求这个家庭之外的幸福。没有事先向你说明,这是我的不对。” “不,我还要感谢你的坦诚呢。”王锦华平静坦然的表白,让周新泉一时抓不住攻击点。如果王锦华编造假话,寻找藉口,百般抵赖,周新泉正好穷追勐打,步步进逼,痛斥之时可以骂她是奥婊子,打她一个耳光。然而王锦华毕竟是王锦华,平时她在周新泉面前就是居高临下,从未曾给他过任何质问自己的机会,今天就是被他抓住了姦情,仍然这样从容不迫,仿佛是他周新泉先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似的。周新泉冷笑,这个女人坏到这种地步自己居然到今天才发现。 “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也不要在心里面用脏话骂我。在外面我没有给你丢面子,我不是像你想像的那样跟别人上床,我只是不爱你了。可我还有这种自由对吧?”王锦华平静而又带几分警告意味地说道。 “哇,你好贞节呵,你不爱我了,竟然不肯跟别人上床,为的是维护我的面子。真是我周新泉的脸面全仗在你屁股上面了。” “如果你要是还打算让这个谈话正常进行下去的话,最好注意自己的语言。” “我说什么话不过都是在这间屋子里,我没有去抓住别的女人的手摇尾乞怜,恳求对方要我。”周新泉想,到了这种地步,她还在色厉内茬地咋唿,“没有丢我的脸?拜託了,我不知道自己的脸面还有什么样的更不值钱的丢法!告诉你,我真的希望你就是一个见着一个有那个东西的就上床的婊子!这样我见到了自己的朋友才有脸找个说辞。现在倒好,你移情别恋了那么一个东西!你要是瞧中了一个体面的,拿得出手的男人,也让我心服口服呵。” 王锦华开始对周新泉的斥责并没有反驳的意思,既然她承认了自己不忠,至少内心带有几分歉意。对周新泉的爆发她有思想准备,他的反应在她看来还算理智。两个人既然没有感情,也无法胡里煳涂地这样过去,那还不如好离好散。她尽可能地让周新泉控制自己的情绪,使两个人的对话不失理智。但是当周新泉把话锋指向麦子辰时,她觉得需要回应,她清楚维护麦子辰的尊严就是维护自己的尊严。 “你不觉得,心服口服只能发生在有自知之明的人身上吗?这里我不想评价你的才能和成绩,这是你的心理禁区。但是你和麦子辰相比……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愿意把自己和他相提并论,但这是你挑起的,你自己清楚你比不过他……” “笑话,我比不过他?恐怕是你们王八看绿豆对了眼吧?”周新泉哈哈大笑地打断她的话。 “如果你要是很自信比别人强的话,那为什么对奥兰公司的成功那么不舒服?对他的挫折如此幸灾乐祸?你甚至忘记自己的太太也身在其中。” “天大的笑话,你们公司的事情我连问也不问,有什么舒服和幸灾乐祸的?”周新泉站起来喊道,他不知道自己的嗓门为何忽然这么大。 “自从我加入了这个公司之后,每天都小心翼翼,不用我们的工作来刺激你。我没有去逼着你当什么车迪勒,是你自己愿意去的,可惜又是你本人觉得自卑。” “你给我住口!”周新泉这回可有些急了,他感到了自己的伤口所在。 然而王锦华却没有说完:“麦子辰你瞧不起,不过是把上大学时对人的浮浅认识带到了今天。然而你没有资格看不起他。他遭受的挫折比你多,他两次几乎破产,蹲过拘留所,被别人绑架勒索过,当然更让你给一拳打到了车子底下。但是他从来不被挫折屈服,也从不掩饰自己的倒霉,所以他才能站起来。你周新泉空有聪明的脑子,却天天让别人捧着过日子,更容不得看到别人超过自己。你用表面狂傲来掩盖缺少自信的内心,甚至连每次做爱时,你都要证明自己确实不凡。我受够了。” 周新泉觉得自己总算弄明白了和太太分裂的成因,他们两个人有完全不同的人生观,他们的爱与憎似乎正好相反。也许他怪不得麦子辰,他平静下来,等王锦华说完了,他才慢慢地说:“那么,就让我们共同宣布,你我受够了的歷史结束了。” 两个人都意识到这是歷史性的一天,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周新泉接着说:“按说我们现在的关系已经结束了,但是既然你刚才数落了我这么一堆不才之处,分别的时候也让我反驳一下,也省得以后别人问起我们分手的原因,你讲不出所以然来。说我自卑真的有一点,因为无法成为底特律的工程师。我只能去卖车,而且卖得并不怎么好,我真的很忌妒那些设计车子的人。但是我实在不觉得你们公司做的事情算作什么事业。说我在你们面前自卑,可能是你们太自我感觉良好了。你看你算个什么公司的总经理,今天你们从美国弄上一种墩布条子到中国,明天把中国的文物捣腾到美国,这一次你是批发墨西哥的带鱼,下一次你又推销广州的女人胸罩,你们连禁止的ak47都敢倒卖。就算一年有上千万的生意,一个有文化的人,泡在这里面,有什么真正可以自豪的?我是无能,当上车迪勒,但是汽车还是我的爱好。你们呢,总不能说钱就是你们的爱好吧。” 第61页 “看来我们之间的距离太大,我们这个家又太小了。”王锦华说道,她自己现在也奇怪,过去怎么能够容忍这么一个狭隘偏激的人。 “好吧,我们想一下怎么分手最好。”周新泉说道。 两个人各据一个房间过了一夜之后,第二天王锦华把自己的东西装上汽车,投奔了自己的一个朋友家。周新泉则按时上了班。 决定了分手,周新泉的感觉是如释重负,好像是反正老婆跑掉了,也就用不着担心了。他觉得自己正好集中精神卖汽车。 他是第一个上班的销售员,走进车行第一件事就走到排名牌的小铁板前面,把自己名牌放在了第一位。然后他打了一杯咖啡,喝着提神,眼睛望着玻璃窗子外面的动静。 除了那个半辆别人替他卖的车子,周新泉算起来有十九天没有卖汽车。这段时间里,车行其他销售员都有成果,把他远远地抛在了后面。今天是本月的最后一天,而他距离五辆汽车的生死线还有半辆汽车的距离,所以今天他必须有所收穫。 一转眼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他居然还没有见到一个客人,自己的名字空排在了头一个。不过周新泉告诫自己不要懈怠,车行的生意就是这样时松时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忙起来。 吃完午饭两个小时过去了,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心烦意乱地在车行外面转着,和王锦华闹翻了都没有让他像现在这样烦恼。周新泉奇怪,除了骗子、强盗和到这里废话的浑蛋之外,买车的人都到哪里去了。福尔迪到对面的杂货铺去买东西,周新泉让他给自己代买一包香菸。 抽菸是销售员的职业特色之一,长时间地等待但又需要时刻保持清醒,尼古丁似乎是绝好的刺激物品。周新泉过去坚持不和这些人“同流合污”,但是今天他有些坚持不住了。他叼着烟,一条腿站着,一条腿弯曲着顶着身后的墙,望着马路出神。他觉得卖车最痛苦的不是遇到坏客人,甚至不是遇到那天晚上的坏人,而是等。是无聊地站在门口打发客人来之前的漫长岁月。 抽完一支烟,心中的郁闷随着轻烟消散了,他脑袋有些飘飘然,跟喝了白酒差不多,这种感觉十分舒服,让他觉得超脱和潇洒。世间的烦恼算什么?富有、荣誉、权力无非是人的一种自我感觉。既然是自我感觉上的满足,实在没有必要捨近求远。他忽然觉得所谓人们吸毒也不过如此,对于一个普通平民来说,想品尝当总统的滋味,只有抽上一颗大麻烟才最为现实…… 一颗万宝路让周新泉想入非非半天,一盒万宝路帮助周新泉打发了这难以令人消磨的星期五。 在三个多钟头的时光里面,周新泉灵性大发,他忽然想到美国汽车行业现在仍然这么经营实在是愚蠢之极,简直是有意地制造人与人之间的隔阂。现在任何行业几乎都实现了自动化,电子化,惟独车行还是完完全全地靠人力操作。如果,他想,车行完全採用电脑销售,客人来了,就通过电脑展示选择车子,性能、价钱完全一目了然。车子选好之后就到一个指定地点专门试车,最后谈价钱的时候,一律採用进价加上x百元的办法,明码标价,具体数字根据车型在市场上的地位决定。这样顾客再也不怕迪勒了,车行的销售量反而会增加。他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在车行激烈竞争之中出奇制胜的好主意,他甚至想在下班的时候把这个主意讲给史帝夫听。 下班之前,史帝夫总经理把周新泉叫到办公室,送给他一张支票,不无歉意地说:“我们车行连续三个月生意下降百分之三十,按照公司的规矩,销售达不到指标的人必须解僱。你来还不到一个月,这似乎不太公平。但是老闆急了眼,我总得做出一种姿态。对不起了,这里到处都是车行,你不愁找不到一个生意好的公司。” 周新泉当然有思想准备,到了现在这种地步,他已经无话可说。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收拾东西,其他销售员都过来安慰他,他们一致说周新泉没有错误,是当了牺牲品。周新泉不想和其他人再废什么话,心里说自从到了这个车行自己的倒霉事就从来没有停止,离开了这里也好。 他拿着自己的东西离开车行大楼,见一个年轻姑娘迎面走了过来。 “吉米,你还记得我吗?” “你?”周新泉笑了,她十分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我叫萧汀。你卖给过我一辆neon。” 周新泉想了起来,她是那个漂亮歌唱演员,自己用所谓理解理论以诚待人接待的第一个客人,最后不知道怎么着又成了麦子辰介绍来的。 “你的车子开得还好吗?” “还行,不错。不过现在我已经把它以旧换新,换成了一辆lexus。”萧汀笑着,“我可以跟你谈谈吗?” “什么事情?” “你太太现在住在我那里。” 周新泉嘆了一口气,自己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你们什么时候去拉其余的东西?” 他指的是王锦华的大件行李。 “你们?就没有再商量的余地吗?” “商量?什么?”周新泉看着她。 “我昨天跟你太太谈了一个晚上,我觉得应当劝劝你。” 第62页 周新泉一摆手:“你劝我?又不是我有了外遇。” “你的太太的确是鬼迷了心窍,但是她需要你的帮助。” 周新泉冷笑:“我跟她分手不就是成全她吗?” “你成全她什么?”萧汀拧起眉头。 “跟麦子辰哇。”周新泉说着不由得火气又往上涌。 “那是不是对你们两个人都没有好处?”萧汀嘆了口气,“我是背着她来找你的,只是想提醒你一下,男子汉,气度应当大一些。” 周新泉简直哭笑不得:“唉,你真是一个小孩子。她跟别的男人那个样子,我还要气度大一些?” “就是因为你过去气度太小才使得她今天这个样子。麦子辰哪一点能够比得上你?但是却赢得了她的心。” 萧汀的话深深地刺痛了周新泉,他冷笑:“麦子辰当然比我强多了。人家是老闆,人家有钱。” “你真的认为自己的太太是那种人么?” 周新泉默然,说实在的,他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王锦华如何会看上了麦子辰。 “过去,你对自己的太太很少关心,甚至还不如那个同性恋的麦子辰。” 周新泉心里一震,自己是完全的受害者,但是在一个外人的眼里,竟然负有这么多责任。他心中不服,却无法说萧汀带有偏见。对王锦华缺少关心,可能是事实,但是王锦华又何曾关心过自己?这桩婚姻可能是一场误会。 “吉米,我真的是为你们两个人好。你就主动一下好吗?” “主动?怎么主动?”周新泉想,现在已经丢了工作,再去跟她主动,还有什么比这更卑躬屈膝的! “你把她叫回去,两个人心平气和,交换意见,忘了过去的事。” 虽然这对周新泉来说是十分荒谬的主意,但他还是有些感动:王锦华哪怕有萧汀的十分之一,两个人也不会闹到今天的局面吧。 他长出了一口气:“萧汀,谢谢你的好意。有些事情你可能还不太懂,不要再费心了,明天和律师的约会已经安排好了。今后我们都可以是你的朋友。”他拉开自己的车门,决心结束这种令人心烦的谈话。 离婚如果不闹上法庭的话手续十分简便,他们请律师完成了一纸文书便一切了结。两个人几乎没有什么财产,王锦华把自己那辆刚刚付清所有贷款的新车和家里的电脑给周新泉留下。周新泉则把银行存款里的钱给了王锦华,其他东西也在君子协定之下办得顺顺噹噹。下午两点的时候,两个人便正式分道扬镰了。周新泉没有想到这个人生中的重大变化,实际上完成起来这么轻而易举。 恢復了单身生活,周新泉觉得需要庆祝一下,这种活动应当是他一个人,没有朋友。他想了半天,餐馆、剧院、舞厅这些地方似乎都更像是招待两个人的地方。适合一个人去的地方,他想来想去最后他选中了洛杉矶的脱衣舞场,他为自己的决定十分高兴。自己的晦气太多了,正好用那里的热闹的场面沖一下。 这是近来周新泉过得最开心的一个夜晚,抽菸喝酒,大声喊叫,跟不认识的女郎胡说八道,一直折腾到了早晨八点。没有家庭不是也很好么? 星期天周新泉睡到了下午四点,这时他才想起来自己忘了把最后一张支票存入银行。而经过财产划分,以他个人名义开的那个支票户头已经几乎没有钱了。他计算了一下,昨天晚上一共开出去三张支票,分别是71元、55元和40元。他肯定自己的帐户里面没有这么多钱,而今天银行全部关门。于是匆忙起床,把那张九百元的支票塞进了银行的自动存取机里面,只盼望明天早晨银行职员在那三张支票送过来兑现之前,把他的存款加入帐号之中。 星期一早晨周新泉给大卫陈的公司打电话,得知他今天休假。周新泉大喜,找工作的事情离不开他。他给大卫陈家打电话,电话占线,周新泉决定干脆直接去找他。 去大卫陈家的路上,有一个银行分行,他停下车走进去检查自己的帐号。他发现自己的存款已经加到帐户里面。不过那三张支票却抢先一步到这里来兑现。有趣的是它们的顺序:由大到小。第一张支票是71元那张。当时周新泉的户头上有68元。这样,他因为差3 元而遭到了退票。根据银行的规定,凡是有坏票发生,一律罚款15元。如此一来周新泉的户头便只剩下53元。第二张支票55元,差两块钱被退票。银行再开出第二个罚款单,使53元的户头变成了38元,正好差2 元把40元的第三张支票给顶了回去。 这种巧合让周新泉目瞪口呆,除了这种鬼怪的组合之外,他至少应当有一张支票过关。他问自己,这种背字他还要走多久哇? 周新泉敲开大卫陈的房门却一眼看到了莉莉。莉莉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周新泉问:“大卫在吗?” “他死了。”莉莉说。 “什么?!”周新泉大吃一惊,两个眼睛瞪得圆圆的。 看到周新泉这副样子莉莉“扑哧”一声笑了:“看你这德行,跟死了老子一样。他是你什么人呵?” “大卫呢?” “他滚蛋了,滚到天边上去了。”莉莉一脸没有好气。 第63页 周新泉站在门口迟疑着:“他……你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吗?” “他跟着坏女人出去鬼混,我怎么会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莉莉咬牙切齿。 周新泉听她的话都是横着出来的,觉得一分钟都不能逗留,他转身往外走。 “吉米,你等一下。”莉莉用命令的口吻叫他。 周新泉十分不高兴地站住,转回头,但是他并没有让不快出现在自己的表情中。 莉莉看看客厅的沙发,示意他走进去坐下。 周新泉不情愿被动地受她支使,但他还是坐下了。他也想在这里等一会儿大卫陈。 “你认识这个傢伙多久了?”莉莉的口气和缓下来。 “有五六年了吧。” “他是个花花公子,对吧?” “这你应当比我更了解。”周新泉笑了。 “你在嘲笑我!”莉莉显出嗔怒的样子。 “没有哇,我倒觉得大卫是一个很讲交情的人,是一个完全可以信赖的朋友。”周新泉神情严肃地说。他从来就没有看好莉莉跟他的关系,今天发生的事情在他看来实属必然,所以他甚至有些幸灾乐祸。 “他跟野女人滚到了亚利桑那,你在这里还说他好,你们是合伙欺负我呀。” “你是说大卫带着一个女人出去,家里又留下一个?”周新泉忍不住又要笑,在他的眼里莉莉就是属于野女人一类。大卫陈在国内原本有女朋友,据他说出国前他俩已经登记结婚,后来大卫陈给她办探亲手续,折腾了两年也没有得到签证,于是两人便解除了关系。大卫陈曾说他和莉莉不过是把对方当成临时的性伴侣,谁都没有结婚的意思。现在她为大卫陈和别的女人吃醋,倒是他没有想到的。 莉莉冷笑一声:“我还那么有脸在这里待着,我是来搬东西的。”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大卫就是女朋友多,你不是不知道,还不如以平常心待之,迎接挑战。” “你说得容易,可我这口气咽不下去。这个人太过分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看得出来,莉莉的确是真的气坏了。 “什么窝边草?” “你知道吗,他搞的女人原先是我的同屋,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哦,那不用说一定是你介绍他们认识的。”周新泉觉得他们的事情的确很有趣。 “我又没有介绍他们做朋友!那个奥婊子,她说要买汽车,又怕被迪勒骗。我就让她找那个浑蛋去了。我还给他打电话让他好好招待,别坑人家……” “那他一定是按照你的指示去做了。” “他妈的我还蒙在鼓里。就觉得那个小婊子神色不对,又忽然要我从她那里搬出去,说是有人要搬进来。到了今天我总算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说来说去还是要怨你自己呵,大卫陈,见着女孩子腿就发飘的主儿。你把自己送上门就算了,还饶上自己的同屋,这才叫自作自受呢。” “人家都快气疯了,你还敢说风凉话!” “谁让你自己偏心眼儿介绍她找大卫陈,不介绍给我呢?她要是找我买车,一样不会上当,而且不会发生那种情况。” “哼,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呵。” “假如我不是好东西,不是正好解除对你的威胁吗?” “你说我该怎么办?” 周新泉嘲弄之中也开始同情她。也许是因为王锦华事情的影响,也许是觉得大卫陈做得过分了。他说:“你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跟他计较。跟他吵闹不可能让他回心转意。你泰然处之他自己会觉得歉意的。” “你说的道理我清楚,可他搞了我的朋友,却把我一脚踢出去。我非要出出这口恶气。” “你不想杀他吧?”周新泉免不了开玩笑。 “想,想极了。” “杀人就免了,我看,他搞你的朋友,你不会也……”周新泉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急忙停住嘴。 莉莉可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脸颊带起一抹绊红,但却没有过度反应,她微笑着轻描淡写地问:“你说的是真的?” 周新泉可的确是慌了神,暗中骂自己胡说八道不走脑子:“我……一时胡说,没这个意思。” “是我要你给我出主意的哇。” “妈的,活见鬼,我是话赶话,这么一说。”周新泉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 “甭管是赶出来还是想出来的,都是一个办法,对吗?”莉莉咯咯笑着,眼睛中带着嘲弄。 周新泉站起来:“对不起,我走了,刚才……” 他觉得自己简直要喊:我是个同性恋。 “你害怕了?” “我有什么可怕的?” “那你就坐下嘛,我没有爱滋病,更不会强姦你。我也没有说要听从你刚才的主意。” 周新泉站在原地不知道如何好:“好,那就算我刚才的话没有说,咱们谈点……” “哈哈哈哈……”莉莉突然大笑起来。 第64页 周新泉看着她更加惶惑了。 “吉米,你空长了一张小白脸,可太缺少男子汉气了。这是在美国,用得着那么正人君子吗?” “我正人君子又怎么了?”周新泉变得十分不高兴,他想要是所有的人都正人君子,他就不会有今天了。 “你算了吧,”莉莉不客气地沖他一挥手,“打你第一次见我,我就看出来你对我有什么暗中幻想,可是你偏装得正经八百,甚至还装着瞧不起似的,好像你我当中有一个没有发育成熟。刚才你总算说了一句符合道理的话,但是马上自己把自己吓得没了肚子。” 要是在八天前莉莉对周新泉说这种话,他一定会勃然大怒,跳起来义正辞严地痛斥对方。但是有了上星期的那个不可思议的怪梦之后,他没有了发怒的底气,也许在潜意识当中自己真的恋着莉莉? “莉莉,你气煳涂了,真的,大概你自己不知道,你给气煳涂了,咱们以后再谈吧。”周新泉蹩着眉头,正经八百地说。 莉莉冷笑了一下,她转回身,拉开屋门:“好吧,你可以走了。怎么样,我不绑架你,或者姦污你。” 周新泉看着她那副神情,气不打一处来,心里说你让大卫给甩了,干吗把火气往我身上撒?要不是王锦华的事情使他有同命相怜的感觉,他不定会怎样暴跳呢。 周新泉没有说话,径直向外走。他刚到门口,身子倚在门框上的莉莉突然抬腿蹬在门框的另一边,用她白皙的大腿挡住周新泉的去路:“过去我从来不为你这种喜欢腥却不敢偷的人来电,不过今天好像有些例外。”她忽然眯起眼睛做出性感的样子,把脸凑近周新泉,压低声音,“这是你的机会。” 周新泉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和女人特有的味道。他知道,这是他的机会,莉莉自己送上门来了。但是他清楚自己并不喜欢这个女人,在这里得到的不过是一个纯肉体的发泄机会,顶多是一场痛快的发泄。跟她染上这一身骚,不值得。但是尽管如此,咚咚的心跳还是告诉他自己对这个女人产生了强烈的欲望。他迟疑不决,承认自己正是莉莉所骂的那种想腥但不敢偷的人,但又不甘心这样懦弱。 莉莉没有给他权衡的时间,她慢慢张开双臂搭在他的肩膀上。身体滑向对方,周新泉不经思考地就势抱住了她。他感到这个场面熟悉极了,怎么会跟自己的梦完全一样?他想。 周新泉最后是狼狈不堪地逃出大卫陈的家的,他匆忙钻进自己的汽车,开起来就跑。坐在汽车座椅上,他感觉得到自己的衣服褶皱不平,没有穿好。当他情不自禁地抱住莉莉的时候,觉得两个人完全被情慾所支配,然而后来的发现却非如此。首先他发现莉莉的要求非常繁复,变换着各种并没有刺激性的花样。周新泉开始还感到新奇,觉得这是她的一种爱好;不过他渐渐发现其实对方对那些花样也并不兴奋,而且自己也不知道该折腾些什么。他当时觉得莉莉仿佛是在跟他合作拍一部色情录像。 并不热烈的性行为之后,莉莉却紧紧搂着他不让他起身,但是她明显地并非处于性高潮之中。周新泉无意当中触动了一下开着的电脑,发现电脑正从国际电脑网路上面下载一个大文件。他勐然惊醒,既然大卫陈连着电脑网路,说明他并没像莉莉说的去了外州。说不定他很快就会回来,他隐约感到莉莉有意识地让大卫陈看到这种场面。周新泉勐地跳起来,夺过自己的衣服,套在身上,匆匆跑了出去。他没有想到偷情的滋味竟然是这样狼狈。 第十章 逃回自己的家,周新泉看到电话机旁的留言录音机的小指示灯在闪着。他按下放音键,竟然传出大卫陈的声音:“哎,吉米,现在你还没有到家,等你喘过气来给我打一个电话吧。” 周新泉着实吃了一惊。他连忙看手錶,但是也没有看出所以然来,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间走出大卫陈的房子的。他想了一下,从大卫陈住的城市到这里只有四五英里的路程,算上刚才在路上堵车,顶多就用了十到十五分钟。在这个期间大卫陈就已经回来,并且打电话给他。这说明他前脚走,大卫陈后脚就跟了进来。那个时候,莉莉十有八九仍然光着身子躺在床上,屋子肯定还是乱七八糟…… 周新泉再一次听大卫陈的留话录音。什么“现在你还没有到家”,“等你喘过气来”都是话有所指。他后悔极了,自己现在已经离婚,到外面交朋友搞女人甚至上妓院完全是自己的自由。干什么不行,偏偏在大卫陈的家里跟那么个女人弄上那么一回,自己又不是真喜欢她!他觉得不论大卫陈是否还想跟莉莉维持那种关系,自己都没有脸见他了。在见不得人的梦里,好歹还是大卫自己把莉莉带给他,在现实生活中居然他敢明目张胆地去偷。周新泉坐在床上为自己生气,忽然闻到身上都是莉莉的香水味道,他气得冲进浴室,打开淋浴喷头,洗了一个热水澡。 无法再指望大卫陈帮助他找工作,他只好自己想办法。他出去买了一张本地的英文报纸,坐在汽车里面看招工gg栏。最后他看到离此地十几英里以外的一个雪福莱车行正在找人。他在公共电话亭里打了一个电话,约好之后就去面试。那家车行的总经理跟他谈得感觉还不错,不过看到周新泉工作申请表上的经歷时却为了难:“我们这里生意很忙,所以公司从来不雇用新手。” 第65页 “我已经做过很长时间了。而且我完全可以自己close交易。”周新泉鼓足勇气吹牛。 对方还是抱歉地摇摇头,告诉他这家公司的销售员至少都有两年的经验。 周新泉悻悻地离去。 回到家里,周新泉再次听到大卫陈的留言:“哎,是我,回来后给我打一个电话,你的工作我已经跟我们这的一家福特车行说过了。我带你去一下。” 周新泉愣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留言录音机,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曾经发誓不再见大卫陈,但现在看起来好像不行。大卫连周新泉被解僱都马上得到消息,在他的房间跟莉莉胡来他能不知道?他嘆了口气,深深体会到什么是倒霉。 其实周新泉并没有他想像的那样倒霉,大卫陈和他在福特车行见面时,只字没有提莉莉的事。周新泉不敢正视他的眼睛,所以也难以断定他是否知道这件事情。 大卫陈带着周新泉见了车行里除了总经理以外的所有负责人员。这是一家规模很大的车行,所以雇用销售员的事情都是由销售经理来决定。大家谈笑之间就把事情办完了,周新泉说好明天上班。虽然如此,但是周新泉的心情仍然挺沉重,因为他对卖汽车已经完全丧失了信心。大卫陈告诉他这是一个生意相当不错的车行,刚才他偷偷看过车行的销售业绩表,见上个月最差的迪勒的业绩也是六辆半,多数人都卖了八九辆汽车。周新泉不禁担心,凭自己的能力是否可以在这里干下去。 离开福特车行的时候天已经很晚,大卫陈拉他回自己家里吃饭。一进他的家里,周新泉马上见到今天一切尴尬事情的总根源,莉莉称之为野女人的女人。用不着大卫陈给两个做介绍,因为周新泉认识她,她是萧汀。 萧汀过去给周新泉的第一印象就很好,她跟莉莉完全是不同的人。三个人一起吃了晚饭,周新泉觉得大卫陈这一次是认真的交了一个女朋友,他甚至有些忌妒他了。这样一想,他又觉得脸上发烧。人家大卫陈开始找好女人,他周新泉却在拾破烂。 周新泉在不经意的时候,悄悄往里间屋子看,白天他曾经和莉莉在那里的床上荒唐。现在里面已经整整齐齐,那可能是经过萧汀的手收拾的。如果她知道自己的行经,会十分看不起他的,尽管大卫陈曾经跟莉莉鬼混了很长时间。 晚饭之后,趁着萧汀在厨房收拾碗盘,大卫陈悄悄对周新泉说:“你看萧汀怎么样?” “你想找一个女人过日子了?” “年岁大了,想安一个家了。” 周新泉点点头,说了声“好”,他想自己跟大卫陈现在是双向换位。自己庆幸从家庭解脱,他大卫却是找了一个归宿。 大卫忽然问:“你真的跟莉莉搞上一次?” “对不起,我实在……我恨自己。”周新泉不知道怎么解释好。 “她挺喜欢你。现在我们分手了,你有机会哦。” “算了吧,为了报復你,把我拉到床上,这种女人也大那个了。” “你就别那么清高啦,以为莉莉让你失了身。其实你我莉莉都一样,只不过你把自己看得比别人高一些。” 周新泉苦笑着摇摇头:“没有错,今天的事的确让我有了这种发现。” “不光是跟女人上床,我看你卖车也是犯这种毛病。” “我卖车有什么毛病?” “清高哇?” “清高?”周新泉摇摇头,“为了卖车跟我什么人都套近乎,什么人都伺候,难道我还有什么清高?” “你这话还不就够翘尾巴的?”大卫陈指点着周新泉,“从你卖车的第一天起就没有把自己当成车迪勒。你总在想自己是一个好人,诚实的人,跟别的车迪勒不同的人。这样你就不是在卖车,而是交朋友。” 周新泉眨眨眼睛,发现大卫陈讲得的确有道理:“那你是说我要宋全做一个坏人?” “他妈的什么好人坏人,你压根就不该有这种概念。你的工作就是让客人买汽车,不管用什么法子,说真话说假话说好话说坏话,哄客人骂客人吓唬客人讨好客人跟客人上床,反正就是一个目的,让他买车。有人不喜欢你,你就是坏人,有人喜欢你,你就是好人。” 周新泉愣愣地看着大卫陈,过去他也听过类似的话,他不但不信而且还有不小的反感,不过今天他觉得自己需要反思。他从进入车行之日起就要做好人,然而好心却完全没有好报。他不但没有争取到客人的信任,反而不断被客人骗取信任。明明是一个车迪勒,倒头来竟然屡次被客人捉弄,被客人欺骗! “你是说从头到尾就应该说假话?” “卖车就是一种智力游戏,它的真谛就是欺骗,欺骗可以用假话,也可以用真话,也可以用不真不假的话,但是你的关键是让对方按照你的意图去理解。” “你的意思是卖车的骗人就好像体育比赛的假动作一样?” “你算找到一个形象的比喻。” “客人都是猪,你记住我这句话。” 周新泉回去之后反覆思考大卫陈的话,想到自己过去,一直被该做好人还是该做坏人的问题困扰。结果是既没有当上好人,也没有当上坏人,却当上了傻瓜。想想麦子辰,就更加令他感到不平。无论如何他是一个地道的坏蛋,但是却以一个胜者的面目出现,体面得不得了。 第66页 今天他终于茅塞顿开,他下定决心,当一个彻底的,毫不留情的坏人。到了这个新车行上班,他要变成做一个手段高强的骗子。特别是对付华人顾客,他必须施展最为高超的欺骗手段,毫不留情。 周新泉上班接待的第一个华人客人是来自国内的同乡,叫王维。既然是从同一个城市出来,两个人的话好像就特别多。谈了一阵子王维说:“光拉老乡的感情没有用,你得给我一个好价钱。” “好价钱?你说好到什么地步算好哇?”周新泉不动声色地问,和往常不同的是,周新泉并没有对这笔生意抱任何侥倖心理。 王维笑了:“我听说福特卡车能给两千六百块钱减价呢。” 这句话等于向周新泉宣布他是没有价值的客人。 周新泉反问:“如果我给你这样的减价,你今天就买车?” “哎,咱们是老同乡,你给我的价钱当然要比那个更好才有情谊嘛。” 周新泉飞快地想好了自己的对策,他故意慢条斯理地点点头:“那你觉得好多少才算够情谊呢?” 王维笑了,笑得十分诡异,显得不肯上周新泉的当似的:“这就要看咱们的情谊有多深啦。” 周新泉明知他生怕自己杀价不够狠,所以不肯说出具体钱数。他故意装成一个吝啬的车迪勒:“这样,我给你两千七百元减价,行不行?” 王维的脸上露出冷笑。 “怎么你还嫌不够?”周新泉做出百般迁就的样子,“减价两千九?……干脆今天我凑一个整数,从窗口价上减下去三千,三千,你买不买?” “我得比较一下价钱。”说完王维颇为自己的高明感到自豪。 周新泉现在是惟恐王维上当上得不够彻底,他又加上一句:“我给你五分钟考虑,你决定买车,减价三千五百。五分钟之后就没有这个价钱了。” 王维坚决不上当地摇摇头:“货比三家不吃亏,我哪能进了头一家车行就买车啊?” 周新泉无可奈何地向他伸出手:“好,你请自便吧。” 客客气气地送走了王维,周新泉站在车行大楼的门口幻想着王维到其他车行时会发生的事情。他可以肯定王维现在去了另一家福特车行,这一回他一开口可能要四千元减价,说不定会把那里的迪勒惹得暴跳如雷。想到这里周新泉笑了,他很少有这么开心过,特别是在他没有卖车的时候。这种战术,大卫陈告诉他,叫lowball。这是棒球比赛的术语,意思是低球。 “华人,反正是不会相信你的,所以你要是把实底交给他们,想做一个公平交易是绝对没有可能的。”大卫陈这样评论道,“对付这种人,要让他们自己教育自己。他们要是说五块钱可以买一辆汽车,如果你非说一万五的话,他们会驾你骗子。你只好说汽车实际上只值一块五。” 周新泉既然知道王维抱定主意要先比价钱,于是故意把价钱减得低低的。这样王维以后到任何车行都不会找到比周新泉更好的价钱,而且还会被其他的车迪勒挨骂,甚至被轰出去。直到有朝一日他把所有的车行都转过来,或者实在筋疲力尽时,又会转回来找周新泉。这便是低球战术的原理。 可怜的中国客人,过分的小聪明,逼得车迪勒用这种诡计。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简单的交易却弄得无尽无休。 周新泉发现自己又开始卖车了。仿佛风水又转了回来,不过他宁愿相信这是由于自己变了。自从大卫陈对他开导之后,每当他遇到客人总能始终掌握着主导权。他与客人斗智,在不知不觉中给对方设置陷阱,所以良好的销售成绩也是理所当然的。上班的第一天他就卖出了一辆四万多元的branco大型越野车,第三、四、六天各卖出一辆车子,势头令人刮目相看。这四笔交易当中,最令他自豪的是,他把公司里积压时间最长的一辆破车,以相当不错的价钱给卖了出去。大卫陈听了他事后的叙述之后,说了一句:“到今天为止,你算真正会卖车了。” 那个客人的名字叫爱丽斯,她是一名小学教师。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白人妇女,圆圆的脸,显得挺憨厚。不过从她紧张的眼神当中,周新泉看出了这个女人的问题,一没有钱,二没有主意。 周新泉觉得,这种客人也有好处,比较容易欺骗:“打算看什么样的汽车呵?” “我要找一辆二手车,但必须是好车。” 周新泉笑着点点头:“好,没有问题。” 爱丽斯也笑了:“在你们这些人的嘴里,这里停放的都是好车,对吧?” 周新泉摇摇头:“不对,我们这里的两百多辆二手车,也许只有一辆或者两辆车是真正好的。” 爱丽斯感到奇怪:“过去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车迪勒讲这种话。那你说的好车在哪里?”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周新泉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在我看来,一辆不符合客人要求的汽车,做得再好也算不得好车。所以我现在想知道你要买的车是做什么用,有几个乘客,要多大的空间。” 爱丽斯不住地点头,她觉得这个销售员真的是很专业:“我要的车子很简单,就是为了上下班用。” 第67页 “你上下班多远,开得都是什么路,车里一般坐几个人呢?”周新泉问得很耐心,显得并不很着急卖车。 爱丽斯告诉他,自己上下班要开三十多英里远,主要就是她一个人。最后她补充说:“但是,这些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要省钱,连税和牌照最好不要超过八千块钱。” 周新泉慢慢地点点头,仿佛明白了对方的要求似的。其实一见到爱丽斯他就已经想好了向她推销哪辆车。前面的详细打听不过是故弄玄虚,吊起对方的胃口罢了。 今天上班的时候,他先查了一下车行总服务台上放着的二手车总表。在这个表的最后部分有一个销售奖励表。车行要把长时间没有卖出去,积压很久的车子尽快出手,为了鼓励车迪勒积极推销,对这种车子车行在盈利提成之外,还给迪勒一至三百元奖金。这一天一辆三年新的丰田超小型车tercel有三百块推销奖。周新泉看到之后,就暗暗下决心把这辆车子卖出去。 “我给你找一辆特别适合你这种情况的车子。”周新泉说罢毫不犹豫地带着她来到那辆tercel跟前。 “这车子不小吗?”爱丽斯问。在这一点上再愚笨的人也能够说到点子上。 “在这一点上我必须承认,它比福特的crownvictoria小不少,而且坐在里面也不如它稳当。但是,据我所知,你找的车子并非要坐六个人,你也不希望每年多花两千块钱汽油钱。” 爱丽斯问:“买别的车真的要多花那么多油钱么?” 周新泉心中叫苦,美国人脑子就是直,连一句比喻都听不懂,非要这样追根问底。 “呵……真的,平时加油的时候可能不明显,一年加起来数字就惊人了。”在这个时候他必须硬撑着坚持自己的说法,反正日后她要是告上法庭,周新泉可以说自己是假定一个人住在拉斯维加斯,每天到洛杉矶上班。他接着说:“不过我觉得油的差价还不是选择车子的主要因素,选择车子还要看和人的搭配,就好像衣服不光是为了保暖,还是一个人性格爱好和身份的标志。” “你说得有道理。” 周新泉见对方逐渐按照自己的思路走十分高兴:“你看这辆车子,从外观到里面仪錶盘、座椅的设计都特别符合你的身份和气质。” 周新泉说着的时候勐然发现车门的下方有一个不大但却明显的划痕,他赶忙走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车门,并且把爱丽斯的视线吸引开:“你看这车子顶棚的弧度恰到好处,有些像跑车,但是又不过分外露。既大方稳重而又不失现代感。” 周新泉知道丰田tercel在美国汽车市场上比较,各种指标不是敬陪末座就是倒数前几名。所以如果话题在性能、功能和安全性上打转的话,只能自找麻烦。他必须独闢蹊径,云山雾罩地在风格、气质等说不清楚的抽象感觉上做文章。 爱丽斯显然不是美学或者造型艺术的教师,被周新泉天花乱坠地一说,也觉得这辆tercel挺好。 不过她还是提出了一个有水平的问题:“这辆车有多少匹马力?” 周新泉连眼睛都没有眨马上就回答:“别看这车子小马力可不小,有82匹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做出一点感嘆的表情。他知道多数女顾客对汽车真正应该有多少马力并没有概念。 “可是听说雪福莱的小车有120 匹马力呢。” 得,周新泉发现原来爱丽斯并不属于多数女顾客里面的一个:“这是……没有错的,120 是比82高一些,这是简单的数学问题……”周新泉发现这个难题还挺难绕出来,“不过120 匹马力的cavalier又比210 匹马力的lumina差地了……” 周新泉自己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那两种雪福莱车子的不同跟丰田tercel有什么关系呢?”爱丽斯也觉出周新泉好像在胡说八道。 “是呵,”他就在这一句“是呵”当中想出了说辞,“你在公路上能够看得出来210 匹马力的鲁咪娜比120 匹马力的卡瓦烈跑得快吗?” 爱丽斯眨眨眼睛没有想好怎么回答。 “还是的,你看不出来。因为210 匹马力都出来的时候,汽车要跑到时速130 英里,120 匹马力都出来的时候汽车要跑到时速100 英里,而你这辆丰田tercel的马力都出来的时候汽车要跑到时速80英里。可是,美国的高速公路最高限速是多少呢?65英里!所以除非你开到赛车场上,要不永远也发现不了它们的差距。这样,你何必多花钱去买你根本用不着的马力呢?” 周新泉真的为自己感到骄傲,原来他骗起人来有这么好的脑子。要是还像过去那样傻傻地实话实说,岂不埋没了自己的聪明才智? 现在周新泉已经知道爱丽斯对汽车并非一窍不通,所以在试车时候,他像展示豪华车一样自己先开一段,为的是让汽车的引擎转得匀一些。等轮到爱丽斯试开的时候,周新泉忽然说自己有些感冒,为了不让病毒传给爱丽斯,最好把车窗打开。等车窗一打开,他随手就把汽车的冷气关掉。因为空调的压缩机消耗不少动力,对于马力小的引擎感觉十分明显。 第68页 展示汽车和试开告一段落,爱丽斯还算满意,她问周新泉:“这辆车子是什么价钱哇?” “一万三。”周新泉说话的时候连眼睛都没有眨。 “什么?这么高?你这是新车的价钱呵?”爱丽斯有些紧张。 周新泉转头看看她:“你别着急,一万三是我估计的价钱,车行究竟要什么价钱我还得去查。” 说完带着她往车行大楼走。 “我只能买不超过七干块钱的汽车呵。”爱丽斯跟在后面说道。 “七千?”周新泉停住转回头,他顿了一下:“好吧,我七千块钱卖给你了。” 他继续往前走,然后补充一句:“可是里面没有发动机的哦。” 周新泉先让爱丽斯坐在交易室里等着,他自己到休息厅坐下喝了一会儿咖啡才拿着“四方块”回来。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周新泉样子匆忙地走进来,连声抱歉,“本来价钱很好查,但是我看了价钱担心不对,所以又找经理去核实。” “你怎么觉得不对了?”爱丽斯担心地问。 周新泉把“四方块”摊在桌子上:“你看,要价才10995 ,低得有些离谱,我怕咱们谈半天,最后钱是错的,前功尽弃。我问了经理,才知道这辆车子价钱的秘密。” “什么秘密?” “因为我们是福特车行,丰田是我们的竞争对手,所以我们卖的丰田二手车都把价钱压低一些。为的是降低对手汽车的价值,打击他们的新车销售。哎,我跟你讲得太多了,这是汽车市场的战略,不说了。” “哪,虽然是这样,可我还是买不起呀。”爱丽斯为难地说。 “不要紧,我给你把头款和月费计算安排好了,保证让你负担得起。” 爱丽斯是将信将疑的神色。 经过一阵讨价还价,爱丽斯终于同意头款付1500元。至于月费,爱丽斯根据自己的收入和支出,提出自己每月只能负担260 元。周新泉马上明白这个交易可以做成了。不过他不动声色地说:“好吧,我拿着这个价钱到经理那里去问一下,成与不成就难说了。” 他临走出交易室的时候,也学着阿尔的样子给客人“丢炸弹”:“说实在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价钱。” 周新泉拿着“四方块”走进销售经理办公室,他发现屋里空无一人,总经理的办公桌上的东西也清理干净,仿佛是搬了家。周新泉感到莫名其妙,他走出去,到了大厅中间的总服务台前面,问正在当班的接线员小姐:“史密斯总经理呢?” 接线员小姐小声说:“史密斯被公司的老闆给开除了。” “为什么?” “不清楚。” “那我现在还有交易呢?” 小姐告诉他:“新来的总经理正在老闆的房间里面谈话呢。” 周新泉对上面的事情并不关心,他着急的是谁来批准自己的交易。他决定闯进去问一下,他刚走上二楼,却见老闆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他们两个人互相对视,几乎同时骂了一声:“是你?狗杂种。” “吉米。” “威廉?” 周新泉见到威廉,又惊又喜。现在他实在是怀念在威廉手底下学习卖车的日子。威廉到了这里,使他感到有了靠山。 “好了,你先让我把这笔交易做完。”寒暄了几句,周新泉马上递给他“四方块”。 威廉拿起来看了一眼,点点头表示满意:“她的信用怎么样?” “二十三,零零。”周新泉说。信用报告主要的三项是:满意帐户数额,现在信用问题和过去歷史问题。这样第一组数字越高越好,而后两个最好的都是零。 “太棒了,你跟我走。”威廉把周新泉带到了总经理办公室。他根本不看这辆车的档案,拿起一支粗笔,把所有的数字都划掉,然后重新写了一圈数字,头款2000元,月费295 元。 周新泉看看他,没有说话,出去从总服务台上拿回来二手车总表放在威廉的面前:“哎,头儿,你看一下这车的进价,现在我已经把交易谈成了。你一放车就赚了一大笔……” 没有等周新泉说完,威廉粗暴地把他手里的文件夹啪地合上:“车子要赚多少钱,该什么时候放车,不是你这个小小的销售员的事情,你这个交易还没有做完。去,给我再到外面多弄出几百块钱回来。” 周新泉眨眨眼睛看着对方,经过那次海上週游,他跟威廉已经是老朋友了,所以说话也就不客气:“你是想把我的客人崩走哇?妈的,你有没有算我现在的盈利数字?一辆破tercel你要赚出来一栋楼呵?” 威廉站起来走到办公室门口,向外看看,他转回头:“吉米,告诉你,你小子不往我这里跑上三个来回,我是不会放车的。但是,你不能放她走。今天你要是放她空手走了,你拿上自己的卖车执照,重新去找一家车行工作。” 周新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自己熟悉的威廉一下子变得这样不通情理。一个已经完全可以成交的买卖却非要逼着他在客人和办公室之间跑上三个来回。而且还不能让客人走,否则开除自己?他怀疑这个浑蛋上班之前喝醉了。 第69页 正在他愣神的功夫,威廉突然扬手夺过周新泉的办公夹和“四方块”,勐然丢到屋子外面,接着大声喊道:“这是什么价钱?也敢拿着到这里来,你要是不会卖车就另找一个工作!” 周新泉恍然明白这是骂给爱丽斯听呢,众目睽睽之下他样子狼狈地走到大厅里面捡起自己的东西。他垂头丧气地来到爱丽斯面前,三分是装的,七分是真的。这个浑蛋威廉,新官上任,非要显示一番,自己倒霉撞到了刀口上。 “你的老闆骂你了?”爱丽斯感到不平。 “这真不是个体面人干的工作。”周新泉发牢骚,“怎么办?你还是要帮助我一下呵。” “你们的老闆说什么?” “哎,他的话不能跟你说,反正他骂的是我。”周新泉故意做出遮掩的样子,他发现威廉刚才要的花招,现在让他真的有文章可做。 爱丽斯有些生气:“你用不着遮掩,我明白他说了些什么。出什么样的价钱是客人的自由,车子卖不卖是他的自由,凭什么这样羞辱人?” “你大概还不知道他这个人没有文化,没有教养,满脑子想的都是钱。” “真不好意思,让你在中间受了委屈,既然是这样我们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她站起来要走。 “哎……你不要走哇。”周新泉是一副着急的样子,“我们的老闆是浑蛋,可我还算个好人吧?” 爱丽斯没有说话。周新泉示意她先坐下,自己匆忙离开交易室。他从大厅里面的自动饮料销售机里面买出一筒可乐,打开盖子,放到爱丽斯面前:“消消气,你可千万不要走哦。” 爱丽斯看到他两面受气的样子,显出对他同情:“我走了,你不是省得挨骂了?” “可是你走了我今天就白忙了。” “我不走只能继续耽误你的时间,反正我是一分钱也不能再多涨了。” “你就看在我的份上多加一点钱,这个交易就成了。你一辆漂亮的汽车就到手了。” “可是……” “这样,头款我还帮助你坚持150 o,月费嘛,你就涨十块钱,270 一个月十块也就合一天多出三毛钱。” “那样我的负担可太重了,而且就是这样你们那个不通情理的老闆也未必答应。” “不要紧,你让我去跟他磨,反正就是听他骂两声。要是万一他烦了点头同意,我们的买卖不就是成了吗?” 周新泉这样子恳求,爱丽斯只好点点头,虽然她很勉强。 周新泉用笔把“四方块”上威廉写的钱数划掉重新写下出价。然后走出交易室。 他走到大厅中央放慢了脚步,有些迟疑地接近总经理办公室,最终停住了脚步。周新泉先从开着的门往里面看几眼,仿佛是一个胆怯的土包子来到什么大人物的房子门前。不久周新泉又转头往回走。他在大厅里面走了两个来回之后终于下定决心带着视死如归的劲头迈进销售办公室的大门。爱丽斯在外面看着都有一些感动。 威廉看看他的“四方块”说:“还好嘛,你不是又弄了好几百块钱?” 周新泉说:“拜託了,头儿,你就高抬贵手放车吧。” 威廉用笔在上面画着:“时候还不到嘛。” 他把“四方块”还给周新泉。 爱丽斯发现自己的头款又改成了1800,而月费成了280 时的确恼火了:“你们这个老闆实在是贪得无厌,感谢你的帮助,但是我必须走了。” 周新泉看到对方真的急了,只好拿出自己最后的办法:“爱丽斯,你不能走哇。” 他做出一副可怜状,“你不知道,今天卖一辆车对我多么重要,这个月,我才卖出去一辆汽车。我们销售员完全是仗着卖车子挣钱,你知道我工作多么努力,可是大家都因为一点事情不买车的话,我就没有办法活了。求求你帮个忙吧。” 这种话,倒退几个星期绝对不会从周新泉的嘴里说出来,尽管那时他几乎真的是“没有办法活了”。而今天他的表演却是那样的逼真,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不是我不帮助你,是你的老闆不讲道理。” “你就再想一点办法,加上一点点,咱们就出275 行不行?五块钱一个月,也就相当于看一场电影。” 爱丽斯经不住周新泉的软磨硬泡,终于点了头。 这一回威廉总算感到了满意:“吉米,干得不错。你不要骂我刚才故意为难你。虽然你一开始就把交易谈成了,但要是我一下子就同意放车,客人马上会怀疑。你多折腾几次,她才不会反悔。” 跟着威廉是既长学问又多卖车,周新泉感嘆。这笔并没有多少交易额的买卖竟然给公司获得三千元的丰厚盈利。 很快周新泉发现自己和威廉之间有一种特别的默契,两个人无需事先商量,在客人面前可以一唱一和恰到好处地完成交易。两个人都觉得工作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对于周新泉来说就意味着多卖汽车。头一个月周新泉卖了十一辆车,名列公司第二。威廉鼓励他下月争取第一,因为每月的销售冠军有二百元奖金。销售第一的是公司的一个老销售员,名叫约翰,他这个月卖出去了十八辆车子,远远超过周新泉和其他迪勒。不过周新泉仍然信心十足,他对自己以后的发展潜力很有把握。 第70页 约翰是一个十分狂妄的人,公开声称没有任何人可以超过他的业绩。其他销售员心中不服,却没有办法,都推周新泉去挑战。虽然周新泉自己并没有说出什么,但是第一和第二的竞争的势态却形成了。 第二个月赶上生意的低潮,车行的销售量下降了百分之三十。约翰只卖了十一辆汽车,而周新泉也不过九辆,仍然排在第二。新任总经理的威廉为了提高下一个月的销售量,向所有销售员提出谁能够击败约翰,成为销售冠军,奖励三百元。周新泉把当月全部的休息时间都投入到里面,和约翰展开了一场销售大战。尽管两个人的销售数量咬得很紧,但是周新泉总和对手保持着一至三辆车的距离。最后的结果还是传统式的,周新泉以十四对十六屈居第二。 由于此时他们已经把车行里其他的十几个销售员远远地甩在了后面,第四个月实际上就成了约翰和周新泉两个人之间的竞争。 到了这个时候周新泉才感到了累。连续一个月不休息,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再加上吃饭没有规律,使他精疲力竭。上个月竞争最为激烈的时候,周新泉曾经断定自己的疲劳战术一定能够把年过半百的约翰拖垮。可是到了这个月情形正好相反,周新泉顶不住了,约翰却没有任何疲态。两个星期刚过,他已经卖了八辆车子。而周新泉却仅有四辆,落到了并列第三的位置。更使周新泉不可思议的是,他到了威廉那里查了过去的销售记录,约翰每个月的卖车数量都是在十五辆左右。周新泉觉得自己光这样傻拼不行,必须研究一下其中的窍门。 周新泉开始注意约翰的行动,发现他和自己的工作方法大不相同。这些日子周新泉除了和客人交易之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大楼外面叫客人。而约翰却总是不动声色,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而且还不时地会到大楼里面去,仿佛他从来不发愁自己会没有客人。 任何车迪勒都清楚,卖车的关键就是叫客人。可以有不会谈交易但会叫客人的迪勒,但是决不可能存在只会谈交易不会叫客人的销售员。约翰不可能在叫客人上不下工夫。周新泉开始仔细观察,他发现每当他叫到一个客人之后,总能发现约翰不久也带着什么人在试车。那么也就是说,约翰在后发制人。周新泉叫客人的本领再强,不过也是一个人而已,自己叫到客人之后,无疑就退出叫客人的行列。那么约翰在强敌周新泉走后击败其他人,一样可以获得同等数量的客人。 如此算来,周新泉高超的叫客人本领并没有给他和约翰的竞争中带来什么优势。因为这是一家客源充足的大车行,就是丢了第一个客人,再去争取第二个客人也不费时间。如果在叫客人上打了平手,或者近似平手,便可以理解周新泉的失利了,因为约翰还声称他有自己的客人。 所谓“自己的”客人,就是销售员——当然是好销售员,拥有一大批忠实的顾客群。这些顾客需要买车时,就专门找那个销售员。经常是销售员转到哪个车行工作,顾客就跟到哪里。销售员的最高境界就是能够拥有这种客人。自然这要求销售员本身是一个出色公关专家。不但接待客人时让他们满意,谈完交易也不使他们感到自己受了骗,而且,车子卖完了之后,并非万事大吉,销售员还要经常打电话到客人的家中询问情况,提出维修建议。每逢节日和客人的生日,都要寄上贺卡。 不过周新泉并不很灰心,约翰仗势着自己过去维持的客人不过才比周新泉领先一点,所以想一些办法还是能够将这个对手击败的。 周新泉分析,自己也建立起一个客人的网络,可以说是缓不济急。那么再提高自己销售数量,也是余地不大。每月卖十几辆车,在任何地方也算不错的迪勒。所以,最有希望的一点就是,设法降低对手的销售了。 周新泉首先想到的办法就是抢走他的零散客人。他找到车行里另一个不错的销售员杰夫,提出跟他合伙,周新泉负责叫客人,杰夫带客人试车。这样叫到客人之后,他仍然可以留在叫客人区域继续同约翰纠缠。第一天效果还不错,直到他们两个人都有了客人之后,约翰才见到一个客人。但是这个同盟没有维持超过两天,因为两个人合起来还没有卖出一辆车,却有了互相埋怨的倾向。第三天杰夫干脆和约翰搭上了伙。 这个月周新泉虽然勉强保住了并列第二的位置,但他和约翰的差距扩大到了五辆。这个时候威廉又来激周新泉。周新泉不平的说:“我才到这里几个月,可他有自己的客人,我想超过他当然不那么容易了。” 威廉听了哈哈大笑:“什么他自己的客人,你真信他瞎吹牛?” “所有的人不是都这么说吗?” 威廉一挥手:“那些笨蛋也跟着瞎说,都是为了掩饰自己比不上人家。” 周新泉仍然感到不解,威廉向他解释道:“约翰从电话公司转到车行工作还不到五年,他最多卖出去不超过五百辆汽车。五百个客人他最多维持住三百多,三百多客人,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面,能够有多少人买第二辆车?有自己固有客人的迪勒,手里都要有上干人的名单。” 周新泉向来对威廉佩服得五体投地,经他这么一点拨,周新泉马上醒悟。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他必须对约翰进行仔细研究。 第71页 周新泉从此就时刻注意约翰的一举一动。他发现约翰叫客人的时候很少直挺挺地站在一个地方。他总是手里夹着一支菸捲或者端着可乐在门口遛达,样子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但实际上他的两只眼睛却不停地转着。这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周新泉站在楼门口时也不老实,活动一下可以解除疲劳。使周新泉感到奇怪的是这个傢伙上厕所的习惯,那天他半个小时里面竟然去了四次厕所!周新泉问他:“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挺好的。”约翰答道,他的样子也确实挺好的。周新泉想想,他若是去小便就似乎太频繁了,要是大便——假定他在泻肚——那么又完成得太快了。时间又过了一个小时,直到周新泉叫了新的客人,离开大楼门口时,再也没有看到他发生任何情况。 送走了这个客人,周新泉继续研究。这个时候,忽然听到车行大喇叭里面传出来接线员维罗妮卡(veronica)的声音:“销售员电话,在一线。” 周新泉刚要拉开门回到大厅里抢接电话,却见熟悉的场面出现了:约翰又匆匆走进了厕所。近来周新泉对抢接客人的询问电话不感兴趣,因为这个车行销售员多,抢到手比较困难。他还没有一辆车子是通过电话联络客人卖出去的。所以周新泉毫不犹豫地转回身子,走向那间单人小厕所。 他来到厕所的门口,把身子贴近门。他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仿佛是约翰在打电话。在厕所里面打电话?周新泉想了片刻,突然明白过来。他迅速转身走进楼里,他来到约翰的小办公室,也就是他用来和客人谈判的交易室。他从文件柜后面的墙上找到了电话线插头,插头上插的是一个小分线插头座,在它的上面分别插着两根线,一条接在办公桌上的电话机,另一条通到文件柜子的后面。他用力挪开文件柜,后面是一台听筒分离式无线电话的底座。一根长拉杆天线从上面支出来。 好一个狡诈的车迪勒!他是在用无绳电话捣鬼!他把车行里面所有的销售员都给骗了。这个当过电话公司技术员的约翰偷偷把无线电话连到公司的电话线路上,这样一旦客人打来电话,维罗妮卡用喇叭通知,销售员电话在某线时,约翰只需按一下自己兜里的听筒的按键,便将电话抢到了手里,然后他可以从容地到厕所里面去通话。难怪自己在这家车行里从来没有通过电话得到任何客人,难怪这个傢伙可以卖这么多车子。周新泉气哼哼地去找威廉。 威廉听了哈哈大笑:“你打算干什么?” “他在进行不公平的竞争,用这种办法得到销售第一是不对的。”周新泉理直气壮地说道。 “我问的是,你要拿他怎么办?是把他卖的车子分给你一、两辆,还是把他的冠军奖金要回来给你?”威廉问道。 周新泉没有说话,关于如何处置约翰的事情他还没有想过。他以为把这种事情对总经理一说,威廉就会根据公司的有关规定想出来处理办法。他说:“车行里面叫客人是为了让每一个销售员得到公平的机会,他这样做是破坏了车行的规定。你应当根据公司的规定惩罚他。” 威廉拍了拍周新泉的肩膀:“你讲的道理不错,可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让大家都去骂约翰,使这个会卖车子的傢伙在这里混不下去,对我的生意有什么好处?约翰不是好东西,你跟他不一样。但是你也有跟他一样的地方,你们都是在用脑子卖汽车。他把所有的人都蒙了,却惟独骗不了你,你也可以想办法再收拾他嘛。何必把事情都挑明了,让那些从来不动脑子的傻瓜看热闹?” 周新泉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他明白威廉的意思,他不肯得罪那个每月都可以给他卖出不少车子的销售员。 “车行就是一个好地方,没有什么人假冒上帝去为人裁决什么,一切你都可以自己决定。你可以自己发挥本领,这不是比其他地方好得多吗?”威廉沖他挤着眼睛说道。 周新泉不再说别的,他走到大楼的外面,开始思考对策。自己也弄一个同样的装置和他竞争是最为省事的办法,但是这却不像是上策。对方已经在暗中捣鬼占了很大的便宜,现在自己跟他一对一地平手斗,就很不解气。暗中毁坏他的电话系统,或者想办法干扰他的电话传送也不属于高明的招数。不过在目前来说他最为急迫的是不让他再独占所有的客人电话,採取破坏行动也是不得已的。 于是他装作找东西来到约翰的交易室,悄悄地把一个硬皮资料夹顺着文件柜和墙之间丢下去,用沉重的塑料夹把接线座砸断。 至于长久的办法,他实在没有更好的主意,他试着跟杰夫套话,暗示给他:“哎,你发现了没有,约翰总往厕所跑。” 杰夫患了一下,点点头:“可能是吧,这个傢伙喝可乐太多了。” “你没有注意他都什么时候往厕所里面跑么?” “哎,你这个人,不注意客人来不来,盯着别人上厕所干什么?” 周新泉心中嘆气,这也是一个不开窍的脑袋。他决定放弃把约翰的行径暗示给其他销售员的办法,因为这些人就是知道了也未必会做出什么高明的惩治约翰的行动。更何况威廉已经表示出他不愿公开惩治约翰的意思,他一定会明白是周新泉在暗中挑唆大家闹事。整个一个下午周新泉都没有想出任何理想的办法。 第72页 第十一章 周新泉走回大厅的时候,看到接线员维罗妮卡向他招手。周新泉走过去。 维罗妮卡笑眯眯地歪着脑袋看他,看得周新泉有些发毛:“去年的鬼节,你是不是在j&j酒吧里面跟别人打了架?” 去年的鬼节,正是他在goldenvalleycafe里发现王锦华跟麦子辰恋情的那一天,那是周新泉有生以来最倒霉的一天,他当然不会忘记:“是呵。” 维罗妮卡笑了:“你还记得我吗?” 周新泉猜到她就是那个在关键时刻救了自己的“女鬼”:“是你救了我的性命?” 维罗妮卡摇着头,大眼睛眯成一条线:“你怎么会认不出我来?” “因为那天你画成了一个鬼脸……” “你没有想过我为什么拿冰块打你?” 周新泉根本就不知道向自己丢冰块的是一个这么漂亮的姑娘。他仍然懵懵懂懂地看着维罗妮卡。 “你是不是有一辆福特crownvictoria牌汽车?” “对阿?” “还记得一年前,你买那辆车子的头一天,被我们撞了么?” 周新泉恍然大悟,难怪两个星期前,维罗妮卡第一次来这里上班的时候,他就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姑娘,当时周新泉猜想她可能是自己过去的客人。整整一年前,她还是一个青春少女的样子,并且打扮得妖艷妩媚。而现在的维罗妮卡却像较为成熟的职业女性。 周新泉回想起当初,自己不过是为了保险槓上的一块漆皮而大发雷霆,竟然把一个小姑娘推出电话亭险些摔倒。现在人家成了自己的同事,他不禁有些不好意思:“你知道,那是我刚刚买的新车,正爱得不行……” “真的对不起。” “不,我是说那天我的态度的确是不好。” 维罗妮卡笑了:“没有没有,我们后来都觉得你是一个好人,我们撞了你的车子,你却为了我们不叫警察。” 周新泉想起了什么,掏出自己钱包:“那次我修车只花了七十多块钱,现在应当还给你。” 维罗妮卡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她这么一笑,周新泉自己也觉得有些滑稽,手里拿着二十块钱的票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维罗妮卡说:“当时后悔没有记下你的车号。所有的朋友都说我们幸运,所以我们一直想找你道谢。鬼节那天,我真的看到了你,本想跟你套话,没有想到你那么大火气,我的朋友又全喝醉了……” 周新泉苦笑着说:“因为那是我最最倒运的一天。” “结果,我把你的那一天弄得更糟。” 两个人笑了一阵子,维罗妮卡说:“我找你是想让你参谋一下。我打算买一辆小车,不知道买什么样的好,威廉说车行里面只有你最懂汽车。” 周新泉看着维罗妮卡勐然意识到,这个姑娘不正是自己的突破口吗?现在他也算这个接线员小姐的旧交,如果她站在自己一边,暗中做一些手脚,接到客人的来电,不是用大喇叭广播出去,而是悄悄转给自己,一切问题不是都迎刃而解了吗? 但他心里明白,自己需要跟这个女孩子进一步发展关系。他的心突然咚咚快跳了起来,想到自己真的要去勾引一个姑娘,他的脸有些发烧。 “你说话呀。”维罗妮卡看着他。 “我现在比较忙,下班了我跟你再聊好吗?”周新泉把时间往后推,一方面是掩饰,另一方面他也需要时间下决心。 周新泉自己并不十分清楚他为什么选择了goldenvalleycafe——当初王锦华和麦子辰约会的那个餐厅,作为他和维罗妮卡第一次约会的地点。进到里面,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当初麦子辰、王锦华两个人坐的桌于,好像还可以在那里找到他们似的。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希望王锦华看到自己和维罗妮卡在一起。 罗妮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眼睛里带着几分笑意。从这时起,周新泉已经用维罗妮卡的爱称来称唿她了。经过一番修饰的罗妮,比他第一次在马路当中见到时更加楚楚动人,准确地说是有一种成熟的美。她穿了一件低胸连衣裙,露出圆滚滚的身材,曲线突出,带着一种南美姑娘特有的风情。周新泉看着她心咚咚地快跳,他决定变成坏人,但自己也没有想到会坏到这种地步,利用和女人的关系帮助自己卖车。 今天下午他经过了几次犹豫,才走到罗妮面前十分突兀地说了一句:“晚上我请你吃饭好吗?”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脸先红了,突然请一个女人吃饭,在美国社会的理解就是向对方乞求一种可以发展到床上去的关系。如果对方藉故谢绝,不是说她不能和你吃饭,而是表示本来不愿和你上床。如果对方欣然同意,那么下面的那种事情就几乎是不出错就可以成功了。仔细想来美国男女关系上的这种暗示,的确是十分高明的性文化。它为无法像人类其他行为一样直接徵询的两性关系建立了一种自然的,心照不宣的交流途径。接受要求者不必感到难为情,遭到拒绝者也保留了日后在其他活动中与对方相处的面子。然而周新泉是东方人,是那种做第一步时就看到后面四五步的那种东方人,因此内心之中已经把请对方吃饭翻译成了请对方上床了,自然他感到窘迫。于是说完上面的话之后跟着又掩耳盗铃地补上一句:“我那里不是还有你们给我修车剩下的钱么?” 第73页 周新泉暗中骂自己伪君子。 然而罗妮倒是一个十分痛快的姑娘:“你说得当真?” “当然。”周新泉心中松了一口气。就这样那最为重要的一步就迈出去了,周新泉从心里感激罗妮没有拒绝自己。 “哎,你为什么说你是中国人?”周新泉突然灵机一动,为两个人较为尴尬的开始起了一个自然的头。 “我的爸爸是中国人啊。” “什么?你瞎说。” “真的,我还有一个中国名字呢。”说着她拿笔在餐巾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萧玉玉”三个字。 这个时候周新泉也发现她的样子当中似乎有那么一点中国人的味道。 “我爸爸是在墨西哥开餐馆的,我的妈妈在他的餐馆里面干活。” “哦,是这样。”周新泉点点头,他想知道但是却不好问,究竟开餐馆的中国人是娶了她妈妈,还是……跟自己一样,找一个美洲姑娘玩玩。 “我爸爸送我上了墨西哥城的大学,他说老待在自己的国家没有出息,让我到美国来。他给了我钱,送到美国旅游,然后我就留了下来。”她嘻嘻笑着,还有几分天真的自豪。 “你是旅游签证,怎么能够在这种公司工作?” 她小声说:“我花钱了,买了一个工作许可。”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周新泉问。 “我当然想留在美国了,可是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办。”罗妮的神色有些暗淡。 周新泉想说:那不会嫁给一个有合法身份的人。但是又觉得那样充满了调情的意味,更重要的是他怕对方会误解,以为自己想娶她。于是他选择了一个对她有益的话题:“你可以继续上学,在美国读完研究生,你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 “好哇,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哎,你说的怎么跟我爸爸讲得差不多啊。”罗妮感到惊奇。 “因为我们都是中国人,中国比较注重学习。” “中国人还注重挣钱,我爸爸就挣好多钱,可是他从来就不休息,不去酒吧。过去我问他,你一年干到头也不休息一天,这样生活不是很没有意思么?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有什么比挣钱更有意思?”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接着周新泉给她讲起了如何选择专业和申请学校的事情。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之间餐厅里面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罗妮也看了两次手錶。这个时候周新泉才意识到,今天晚上他没有任何进展。刚才他只是当好人,给对方讲解上学的事情,现在他没有办法转到上床的事情。他有些后悔,刚才如果他厚着一点脸皮,建议罗妮找一个有身份的男人结婚,会带出好些可以互相暗示的情境。只有当两个人进行不断调情之后,才能够顺理成章地提出找一家旅馆。可是如果现在这么突兀地提出,岂不成了向吴妈求爱的阿q了吗。周新泉原来觉得搞女人是人就会,此时才明白这里是有不少学问的。 两个人一起去旅馆的事情无论如何是说不出去口了,周新泉付帐的时候,特别希望罗妮提出让自己送她回家。因为他觉得,在她的家门口两个人分手的时候或许能产生动人的情调,从而创造出一些火花。然而遗憾的是在美国每一个人都有汽车,送她回家缺少理由。 “你需要送我回家。”罗妮说道,“因为车行的大门已经锁上了。” 周新泉勐然想起,现在车行早已经下班,而罗妮的车子还停在车行里面。他点点头,为此暗中庆幸。他不知道罗妮是否早就有意安排了这种结果。 “还有,明天你可以来接我上班吗?我孤身一个人没有办法上班。” 他毫不犹豫地说:“没有问题。” 快到她家的时候,罗妮说:“你愿意到我家喝杯咖啡吗?” 周新泉的心又开始咚咚地跳起来,他刚知道罗妮是一个人来到这里工作,他一边开车一边盘算着如何营造进到她家里的气氛。 罗妮领着他上楼,他跟在她的后面,看着她滚圆的臀部和大腿,已经想入非非。他觉得自己一进门就应当抱住她,她不会拒绝的,因为是她邀请自己进屋…… 然而当她推开自己的家门时,心顿时凉了半截:屋子里面热热闹闹地有四五个墨西哥姑娘。罗妮为周新泉一一做了介绍,这些人都是她的同屋。周新泉赶忙收起不知道飘荡到什么地方的心和每一个姑娘打招唿。 罗妮安排周新泉坐下,自己到厨房里面去做咖啡。周新泉环顾四周,这套房间虽然住的人很多,但是却收拾得干净整洁。而且每一个姑娘也跟罗妮一样,仪态不俗,决不是一般人们想像的墨西哥偷渡客的模样。 周新泉听到背后几个姑娘笑嘻嘻地用西班牙语跟罗妮说着什么,仿佛是在说自己,他觉得有些尴尬,特别是吃不准墨西哥人的习惯,不知道自己进到这个房子里是否有些唐突。 不一会儿,罗妮把咖啡端到他的身边,周新泉闻到一股出奇的香味。他从来不知道咖啡有这么诱人的味道。他不住地连声夸奖,罗妮十分高兴,她端着咖啡坐在周新泉的身边。 周新泉闻到她身体的气息,回想起当初两个人在电话亭里面揪扯推操,自己手臂撞到她的乳房时感到的那种软绵绵的触觉,不禁心旌摇曳。他恨不得将她搂到自己的怀里。但是当着其他的姑娘,他只是喝了一大口咖啡。 第74页 不知为什么,几个姑娘忽然一齐站起来走了,热闹的房子里顿时静了下来。周新泉首先听到自己的心跳。接着听到了罗妮在问自己。 “吉米,你今天干吗邀请我吃饭,还对我这么好?” “我……”周新泉早就想说这样的话:我需要你,我无法抵御你的魅力。这不但完全是实话,而且现在也确实需要把事情挑明。但是话到了嘴边上,他又突然改口道:“你心里完全明白,还问什么?” 罗妮听了以后,眯起眼睛笑了:“我爸爸说让我找一个中国人呢。” 这个时候周新泉顾不上自己并不想跟她建立任何长久关系的事实,就势将她搂到怀里。罗妮本身就是一个风情万种的人,她像蛇一般紧紧缠在了周新泉的身上。周新泉狂吻着她忽然想到,其实自己也是一个相当风流的人呢。 罗妮同屋的几个女友给了他们方便,各自到别的地方过夜。这样周新泉就留在了罗妮的房间里面,两个人尽情狂欢,折腾到精疲力竭为止。 在第二天上班的路上,周新泉勐然想起了自己原先的计划,昨夜在两个人的激情当中他竟然把这个主要的事忘得死死的。听周新泉说完自己的要求,罗妮当即一口答应。按照周新泉的周密计划,罗妮接到客人打进来的电话之后,打开扩音系统,但是并不说话,这样喇叭就会“卡啦”一声响。这是提醒周新泉去走到离电话近的地方。过一会儿,罗妮再对喇叭喊话,通知销售员客人来电。如果客人的电话在一线,她就会报告说是二线,如果客人在二线,她就报告说是三线。只有周新泉明白接哪条线路可以和客人通话。这是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因为别人几乎不可能发现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周新泉没有想到事情发展得这么迅勐,从昨天下午发现约翰的秘密到今天不过一天,形势已经急转之下,他把约翰所有的电话客人都拿到了自己的手中。这是一个在整个南加州地区都十分有名的大车行,所以居住在几十英里外的客人经常打电话来询问自己需要的汽车。周新泉现在才知道,通过电话可以得到比站在门口叫客人更多的卖车机会。难怪约翰轻轻松松地拿了销售冠军。 今天和周新泉通话的客人当中有三个来点名找他,这三个远道来的客人,都是实心实意地来买车,周新泉抓住了其中的两个机会,卖了两辆车。一天卖两辆车,这是周新泉的一个新记录。他真的十分感激罗妮,也庆幸自己的聪明和脸皮厚。 一连三天,周新泉和罗妮睡在一起,两个人几乎分不开了。不过今天,罗妮在圣地亚哥的姑妈过生日,他们不能再次聚会,这让周新泉觉得几分惆怅。下午他借着客人正在等着签合同的机会,来到大厅的服务台边上,把手搭在台子的大理石面上,看着另一侧的罗妮。罗妮上班时总是穿得整整齐齐,是一副美国职业妇女的形象。但是她在周新泉的眼里却是完全裸体的,他清楚地记得夜里两个人颠驾倒凤的情景,这是他跟王锦华在一起时从来没有体验过的。那个场景,让他在填写信用申请表,和客人讨价还价的时候,仍然不时地回味。过去他曾经认为自己是一个十分正经的人,绝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会成了一个放浪好色的花花公子。 他想当初要是王锦华没有变成那个样子,或者说当初他就留在了中国政府机关,也许今天他还保持一种不近女色的君子形象。看来环境也是区分君子和浪子的主要因素。 “哎,吉米,你不去卖车站在这里干什么?”罗妮斜了他一眼。 “找你散散心,怕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太问了。”周新泉一副脸憨皮厚的样子。 罗妮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他。周新泉一心要讨她欢心,他伸出手:“罗妮,把你的一个耳环给我。” “干什么?” “把它放到我的手心里面,我可以把它变没了。”周新泉伸出右手,掌心向外。 “我不信。”罗妮说着把自己的一个耳环摘了下来放到台子上。 “你可看好。”周新泉玩起了上学时曾经跟一个杂技团的朋友学来的把戏。他侧过身子,伸出右手,掌心向外背对着罗妮,握成空心拳,左手拿起来耳环,故意慢慢地放到右手掌心之中。他的掌心里面有一个用铝箔捲成的小筒子,他把耳环放进里面,然后用手捻了几下。锡箔筒用一个橡皮筋拴着,橡皮筋的另一头系在他的袖子里面。他慢慢松开手,带着耳环的锡箔筒被橡皮筋快速带到了袖口里面。他把手向罗妮摊开,耳环不见了。 罗妮看傻了:“我的耳环呢?你一定是给我丢在地上了。” 她欠起身扒着服务台往外面的地下看。周新泉抬起头,正好从对方的衣领口看到了她的两个白皙丰润的乳房,惊艷之中他不禁看呆了。 罗妮立即有所察觉,她捂住衣领:“干吗用这种坏眼神看我?” 她欲怒还娇地看着他。 周新泉把耳环还给她,愣愣地说:“我想你!” 罗妮熘到了座位上,脸红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拿出一张纸条写了几个字,站起来走下服务台,随手把团成球的纸条丢给周新泉。 周新泉读完之后把小条子撕成细片,他左右看看,见其他人或者望着窗口出神,或者忙着自己的事情,就悄悄地走出车行大楼。车行大楼外面有一个小铁梯,通着二楼的楼道。平时人们都从大厅里面的楼梯上二楼,这里很少有人走动。周新泉上去之后,推开二楼的门,第一个房间是车行存放旧文件的小仓库。周新泉只进去过一次,那是威廉让他帮助罗妮把几个月前的卖车文件扛到里面。似乎罗妮是惟一有房间钥匙的人。 第75页 周新泉左右看看推门进了屋子。里面黑洞洞的,他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到他熟悉的,强烈的香味。罗妮勐地扑上来,周新泉也表现得十分冲动,一把揪开了她半开的衣服。两个人在堆满文件纸箱的黑屋子里情绪激昂地做爱,他们的身体互相撞击着,也磕碰着四周所有的东西,掀起一阵阵烟尘。周新泉进来之前还想到要时刻注意楼道的走动声音,然而他没有想到,两个人的做爱就如同进行一场殊死的搏斗,他们喘息着呻吟着,谁也不肯退缩半分,直到他们同时进入无法控制的高潮,不顾一切地在黑暗当中叫起来…… 当两个人听到了喇叭里面威廉喊周新泉和罗妮的名字的时候,仍然依依不捨地紧紧拥抱着。周新泉忽然惊醒,他迅速跃起,穿上衣服,但仍然不忘亲吻了一下香汗淋漓的罗妮,然后悄悄熘到外面。他先转到停车场,用一辆旅行轿车的后视镜照了一下脸,匆忙从正门走进车行大楼。 威廉正背着手站在大厅的中央,看着走进来的周新泉,他的脸上带着异样的光芒:“吉米,干什么大事呢,这么气喘吁吁的?” “我……咳,收拾我那辆汽车。”周新泉惊慌地掩饰着,不过一看到威廉的眼神他就知道事情不妙。 “弄排气管了?”威廉带着几分坏地微笑着。 “是换轮胎。”周新泉必须嘴硬,他别无选择。 “我叫的另一个人呢?”威廉问。 “你还叫谁了……”话刚出口,周新泉就明白自己犯了严重的错误。刚才威廉喊的原话是“吉米和维罗妮卡请到大厅来”。 “怎么会你不知道?” “我根本就没有听到你在叫人。”周新泉明知事情已经败露,但是他没有办法。他知道罗妮没有办法这么快就出来,自己最好在这里缠住他。 威廉并没有穷追不捨的意思,他摆了一下手:“你的客人已经签好了合同,现在你该去交车了。” 说完他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周新泉倒放心了,看来威廉不准备追究自己。自己是车行的尖子,也是他的摇钱树,正像他不会追究约翰叫客人作弊一样,他也不会把这件事闹出去的。不过他现在感到后悔,自己现在风流得也太离谱了,如果被其他人发现问题就大了。自己应当以卖车为主,现在好像倒成了到这里是来搞女人。 不过他还真的佩服罗妮,这个姑娘二十分钟之后才出现,她的衣服干干净净,脸上化的妆也和原来一模一样。 下班的时候,威廉突然叫住他:“吉米,今天晚上跟我去喝酒。” 他话说得很坚决,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周新泉点点头,他豁出去了,大不了就是让这个傢伙给数落一阵子。反正是在酒吧里面,面子栽了,喝口酒就顶过去了。他转头看一眼罗妮,两个人交换一个眼色默默地分手了。 威廉带着周新泉来到附近的酒吧里面坐下,两个人各要了一瓶啤酒喝起来。 “吉米,你还记得我过去怎么跟你说的吗?” 周新泉眨眨眼睛,过去威廉对他讲了无数的话,现在他怎么知道这个傢伙指的是哪句?周新泉喝了一口酒,做出思考的样子:“你说刚刚从海里捞上来的带鱼,生吃最好。” 威廉看他一眼,明白他是在故意打岔,他笑了:“我说的是搞女人的事情。” 周新泉想了一下:“好像你说过,搞女人到旅馆什么的。” “妈的,谢天谢地,你还算记得。可是你竟然敢在自己上班的公司弄女人。” “对不起,我今天……活他妈的见鬼,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威廉坏坏地笑了:“维罗妮卡是一个很浪的宝贝呵?” “我看中的女人,当然得有些辣味了。” “放屁,你小子的在骗谁?你搞她不过是在公司的电话上面做手脚,弄女人不过是副业。” 不知为什么周新泉不愿意让他觉得自己那样龌龊,他争辩道:“罗妮真的是一个很性感的姑娘。这才是我搞她的原因。” 威廉不无忌妒地说:“你知道吗?她到这里工作还是我介绍来的,我给她办完了事情,想带她去旅馆弄一次她都不肯。我正在琢磨办法把她骗到床上。你这个狗杂种不是东西,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把她给搞到手。吃食吃到了老子的嘴底下。” 周新泉恍然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事情一下子就让威廉给看了出来,原来他是对罗妮有心的,早就在暗中注意他们了。威廉算是对他有恩的人,让他感到难堪,周新泉有些过意不去,就小声说了一句:“sorry。” 不过想到罗妮,他的心里感到一阵暖洋洋的。他之所以敢冒昧地邀请她吃饭,然后跟她交往都是认为墨西哥姑娘在性行为上十分随便。特别是跟罗妮做爱之后更加认定她是一个跟男人很容易上床的风骚女人。但是他绝没有想到她曾经拒绝过威廉。威廉也是一个仪表堂堂的汉子,甚至比周新泉更加潇洒。而罗妮拒绝了这个担任公司总经理的人,却投入周新泉的怀抱,这不能不使他有所触动:自己小看了这个姑娘。于是对于她,周新泉更觉歉意。 第76页 看来威廉的确是对罗妮动了心思,说到这里他半天没有说话,只是闷闷地喝酒。周新泉忽然想到了前面的话题:“对了,你为什么说搞女人要去旅馆?” 威廉轻蔑地看了一眼脑子不开窍的周新泉:“带着女人去旅馆,连狗都知道你是去操她,而她甘愿让你干。所以你干完了事一切都是干净的。可是要是换一个地方,那个女人日后跟你一翻脸,说你是强姦她,把你搞上法庭,你就有口难辩。” “哪里有这么严重?” “你懂个屁,跟这种女人干了以后,她们可以缠住你,让你给钱养活她,让你娶她,她还可以生出一个孩子说是你的……你要是不答应,她就可以告你……” 周新泉听了心中一惊。罗妮会不会也缠住自己呢? 这个月周新泉终于翻了身,把约翰踩在了脚下。他事情做得十分漂亮,他教罗妮在接客人电话的时候多问上一句,如果客人听起来像是真正要买汽车,她就按照计划使周新泉接听电话,如果客人只是一般性地问问,或者是打听一个根本没有货的车型,她就照以前那样广播出来,让约翰去跟客人废话。这样连约翰自己也不能明白,他的秘密武器何以不能产生效用。 周新泉连续四个月获得公司的销售冠军称号,而约翰却只能和其他销售员竞争公司的第二名,周新泉实在是得意之极。 在这段时间,罗妮时常去他的房间里住,每个星期去三四个晚上不等,主动权在周新泉。周新泉决定和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热情但是有分寸,这样两个人的性行为也不像一开始那样狂热了。 周新泉发现罗妮对他们两个人的感情是十分认真的,一次两个人在大街上走着说话,突然罗妮看着一辆点缀着无数红花和鲜艷的绸带的豪华轿车出神。 “那是结婚的汽车。”周新泉不经意地说了一句,想以此来引回原先的话题。 “我知道。”罗妮的眼睛转到周新泉的脸上,“我什么时候可以坐上它?” 这话简直把周新泉吓了一大跳。他不能想像罗妮怎么能够把两个人的荒唐举动理解成要建立婚姻关系。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周新泉不觉得自己做出了什么可以让这个女人尊重的事情。 “你是个好人,非常好的人。”罗妮说道。 周新泉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正当的理由,看来那次交通事故给了罗妮很大的好感。 “难道就这一点吗?”周新泉仍然觉得理由不够。 “你不知道自己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吗?”罗妮说道。 周新泉何尝不这样认为,只是在王锦华面前栽的跟头让他失去了这种自信。 “我在大厅里,最喜欢听你跟客人讲话,你说得那么有道理,一开口就让人动心。有一次听着听着,连我都想买了。” 周新泉一方面有些感动——而今难得有这么赏识自己的女人,但他另一方面也有些担心,罗妮对自己有不现实的想法。他找了一个机会对罗妮说自己十分喜欢她,并愿意和她成为朋友关系,但是他已经抱定独身生活原则,绝没有和她结婚的可能。罗妮对此表现出很大失望,但是却能够理解。 后来周新泉得知,她的父亲,那个在墨西哥开餐馆中国老闆,虽然很喜欢她的妈妈,但是也拒绝和她结婚。而且他还坚定维持和那个在台湾的,又丑又老的女人的婚姻关系。周新泉觉出来罗妮是有些小心地跟他接触,生怕得罪自己,以致后来她就再也不提和周新泉发展进一步关系的事了。 一天,一个销售员过来把周新泉拉走,要把自己接待的华人顾客转给他。周新泉走上前一看,竟然是麦子辰。 既然已经见了面,两个人都无法迴避,当着那个销售员,他握住了对方的手。麦子辰开始也有些意外,但他很快变得泰然自若:“新泉,你在这里卖车?” 周新泉对这个人只是一种厌恶,他不想多说话:“你要买什么样的车子,咱们可以痛痛快快地办好了。” 麦子辰是来购买两辆福特的新型旅行轿车,不知是自己公司使用还是转手倒卖回国。周新泉问:“你已经计划好了买哪种车型,对吧?” 他知道麦子辰是一个深思熟虑才行动的人,他直接把对方带到了自己的交易室,周新泉先从威廉那里拿出来车行的进价单,递给麦子辰:“我想你临来之前,已经从什么地方查到过这种车子的进价。这两辆车的价格都在这里,按照现在车行卖给雇员亲友的规定,进价加上五百块钱。我们可以马上成交。至于再好一些的价钱,可能你需要再下一些功夫,多跑一点路了。” 不知道是麦子辰真的早把价钱研究好了,还是想要把这笔买卖给周新泉,他当即做了决定:“不用了,咱们现在就这样定了。我给你开一张支票。” 这是周新泉做得速度最快的一笔交易,没有过半个小时,两辆旅行轿车已经可以交车了。麦子辰让自己的两个员工把车子开走了以后,走到周新泉的跟前:“可以跟你说句话吗?” 周新泉转身看他,他有一种预感,麦子辰会找个机会对自己表白什么。他不愿意再提起,甚至再去想过去那些无聊的事情,现在麦子辰主动要说,他只好静观对方说些什么。 第77页 “其实……我跟王锦华的关系,完全不是,你想像的那样……”麦子辰现在好像有些张口结舌。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我是怕我们之间出现……什么误解。” “你我之间还会出现什么误解吗?” “我们,我和你太太并没有发生那种事情。” “你是向我表白自己很干净是不是?”周新泉静静地问。 “不不,我承认过去都是我做得不好,我负完全责任。但是我们现在并没有在一起……” “你知道王锦华现在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是吧?”周新泉觉得不可思议,这个浑蛋为什么现在还要提起这种事情。 “可是,我,觉得许多事情还需要解释清楚。”他似乎不知道怎么措辞。 周新泉已经从大卫陈的嘴里听说过,王锦华现在是单独一个人生活,并没有跟麦子辰过。这倒不使他感到过分意外。他看着麦子辰:“你跟我讲这些是什么目的?” “你恨我,鄙视我都有道理,可你们还算不错的一对呵。” “这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是不是有些奇怪?” 麦子辰显出十分坦诚的样子:“我想让你们和好,我希望你们和我都退回到最一开始那种关系。我承认伤害了你的感情,我不该……让……但我不是一个坏人,我只想,跟她建立一种,也许超过平常人,但并不跨越界限的关系。” 周新泉点点头冷笑:“你真的还是挺高尚的,建立超过平常人的关系,却能不跨越界限。让别人的妻子喜欢上自己,而不是自己去追她。妙啊。” 麦子辰回他以苦笑:“新泉,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我还是要说实话,真的我只是跟她建立那种心灵上的友谊……我不是那种来不来就想上床的庸俗之徒。” 照他的说法,周新泉想自己倒像是个庸俗之徒。他的鼻子都快气歪了,却忍不住想笑:“你是说你是意淫喽?” 麦子辰显然没有听懂这个《红楼梦》里面造出来的词:“什么意淫?” “就是灵魂通姦。”周新泉平静地说。 “不不,”麦子辰连连摇头,不过他马上又改变了想法,“所以我现在想补救自己的过失,赔偿你的损失。” “那岂非要阉割你的灵魂?”周新泉冷笑。 麦子辰无可奈何地摊了一下手:“我跟你现在都要面对现实,过去的事毕竟是过去。你的小家庭和我的公司都不能没有她。我们从头开始,还做一个好同学好朋友。” 麦子辰那诚恳的样子让周新泉觉得大有文章:“麦子辰,说实话是不是你遇到什么麻烦了?” 麦子辰嘆了一口气:“我们三个人,都不是坏人,为什么不能好好地相处呢?” “这么说,你还是想跟她处下去?” 麦子辰迅速眨了两下眼睛:“像过去那样,不,是一种完全正常的同事的关系。而你们这个家庭……” 周新泉揣着手,轻轻摇着脑袋:“麦子辰,你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可惜聪明过头了。这个世界不可能所有的事情都围着你的意志转。你想和一个女人或一个男人同时维持一种浪漫情调,却又不破坏自己环境的平衡。你想夺他人之爱,却又同时获得理解。你自以为玩世界于股掌之间,你过于自信了。” 他不再搭理麦子辰,自己走回了车行大楼。 麦子辰追了他几步:“新泉,我可真的是好意呵。你说。我怎么样才能让你相信我……” 车行的玻璃门随着周新泉的脚步坚决地把两个人隔离开。 本来周新泉是气势豪迈地摔门而去,但是他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却感到几分心虚。因为到现在他回想起来的确是像麦子辰说的“许多事情还需要解释清楚”。 以他的思维认定,麦子辰是个男人女人都搞的高级流氓。他在王锦华面前施展那种现代流行的,“男性丑”的魅力,专门吸引一些喜欢猎奇和寻求刺激的女人。然而有些事实却让他百思不解,比如麦子辰两次拉他进奥兰公司,比如麦子辰刚才和在工商协会成立大会上跟他说的那些昏话,都使得他无法把事实逻辑完整地串联起来。 周新泉目前能够找到的惟一解释是,麦子辰想搞女人,却又受到内心的谴责。他淫乱的本性,不时受到理智的限制。他是一个明智选择和邪恶慾念的矛盾体。 他坐着想了半天,忽然听到威廉用喇叭喊他。周新泉走进总经理办公室,见自己的上司把桌子上的一大堆文件往他的面前一推:“这是学习做租赁交易的材料,你回去好好研究。现在你卖车没有什么问题了,但是还要学会怎么样让客人租赁。车迪勒,不是把车子交出去就行,车迪勒是要赚钱的。” 下班之后,周新泉草草吃完了从外面买来的晚饭,就开始认真读这些材料。本来周新泉早就打算学习一下租赁汽车的知识,但自从跟罗妮混到一起之后,晚上的时间跟她一起在嬉笑和做爱当中浪费了。 今天按照计划罗妮也是应该来他这里住的,但是下班前他已经向她表示了今晚不希望她的到来。当然不是因为周新泉要学习这些东西,两天前两个人正在闹别扭。那天罗妮过去的一个白人同事,到公司来找她。两个人见面之后,当着大庭广众又是搂抱又是亲吻,把周新泉气得不行。后来罗妮从服务台给周新泉打电话,对他解释,在墨西哥好朋友之间都是这样,周新泉的脸色才变得好了一些。然而事情却没有完,过了一会儿,罗妮又把电话打过来,居然提出来晚上要陪这个过去的同事出去玩玩。 第78页 “你是不是还要陪他上床?”周新泉气哼哼地问。 “除了上床的一切。”罗妮在电话里嘻嘻笑起来。 “你跟他上了床干我个屁事?”周新泉勐地把电话挂断。周新泉气了好一阵子,忽然想起来,自己实在忌妒不着她。 现在没有罗妮,周新泉正好认真学习一下。威廉给周新泉的材料里面有福特汽车公司销售训练班的教材,有租赁收费的计算方法,甚至还有_段车迪勒如何动员顾客租赁的台词。不过周新泉最感觉兴趣的是租赁到底为什么能多赚顾客的钱。 汽车租赁的原始指导思想大概是汽车制造厂促进销售。汽车,既可以是耐用消费品,又可以是时髦奢侈品。作为前者,一辆车子可以用上十年;然而作为后者,一辆车子两三年,就已经会让人感到落伍了。租赁就是想方设法让人们把车子当作时髦用品。 一般地说来,买新车的人都是开到一定年限的时候更换新车,很少把一辆车子使到不能开为止。基于这种原理,车行把一辆车子的价值分成两个部分,租赁实际上就是让客人花钱购买汽车最新的那部分价值。由于新车是有价钱的,窗口价格和实际价格之差,就是车行的盈利。所以车行等于在每一个客人的眼皮底下赚钱,不但困难,而且赚的数额还十分有限。然而租赁就不一样了,预计一辆车子使用若干年,开一定的里程,究竟需要花汽车原价值的多大比重,任何客人也计算不清楚。租赁汽车虽然只是让客人付汽车价值的一部分,然而贷款数额却是计算汽车的整个价值。这样在贷款利率上稍微做一些手脚,盈利就很明显。 周新泉越看越兴奋,租赁车里面有很大的活动空间,这更加能够施展他的才华,他后悔这些东西自己读得太晚了。 第二天周新泉从中午开始上班。他刚到车行就被威廉给叫到二楼的一间小办公室。 “他妈的,老子又碰到麻烦事了。”他第一句话就把周新泉弄得莫名其妙。 “你的什么手下又调汽车里程表了?”周新泉冷眼看着这个傢伙心中有几分幸灾乐祸。 “妈的,不是,罗妮给抓走了。” “什么?”周新泉吃了一惊,“谁把她抓走了?” “移民局。” “她不是有工卡么?” “那是一张假工卡。” “她会被怎么样?” “遣返回国呗。” 周新泉想,得,这一段露水恩情就这样散了。昨天他还在生罗妮的气,今天却感到几分留恋。 “行了,你就不要再惦记那个女孩了,现在移民局正在追查公司雇用非法员工。” “她可是你推荐来的?”周新泉也没有好气。 “妈的,当初老子是看中了那个小女人,才雇用她,结果却让你给搞到了手,今天麻烦却弄给了我。”威廉真的是一脸愁云,样子似乎比那次调錶事发还要难过。 周新泉也有些担心,他不愿意威廉被迫离开这家公司:“你就不能想些别的办法?” “只有一个办法,”威廉脸上带出了希望,“只有你能够办。” “什么?” “你娶她。” “什么?放屁!你干吗不娶她?” “不是让你真娶,不过是名义上的假结婚,等她的绿卡下来了之后,你们再高嘛。多少人都是这样,你还可以跟她交易一番。在外头,帮助人用假结婚移民还能挣不少钱呢。” 妈的活见鬼,周新泉心中暗骂,这种倒霉的事情怎么落到了自己的头上,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 “吉米,你跟罗妮的关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对你可有不少好处,我心里清楚,现在你不帮一把可有一点冷血动物了。” “好了,好了。”周新泉不耐烦地叫起来,“你就说怎么办好了。” “对,这样才像个正人君子嘛。” 威廉请了一个墨西哥裔移民律师带着周新泉把罗妮从移民局的看守所接了出来。罗妮见到周新泉马上扑到他的怀里。可周新泉仍然憋着昨天晚上吵架的火气,心里说你现在用得着我了?他本想把她推开,但是终究没有这样做。 周新泉把她领回到自己的家里,跟她约法三章:第一,他跟罗妮是假结婚,一旦她的合法身份获得批准之后,两个人立即离婚。第二,两个人住在同一栋公寓,各占一个房间,客厅厨房公用。虽然房租可以由周新泉一个人负担,但两个人的财产和私人物品严格分开。罗妮如果有任何朋友来访,须事先徵得周新泉同意。第三,周新泉不要罗妮任何好处费,但是罗妮不准对除了移民局之外的任何人声称他们是夫妻关系。 罗妮堆着笑脸满口答应,嘴里千恩万谢,然而周新泉却自始至终绷着脸。他觉得自己是被逼无奈做出这么一件事情,心中窝囊。接着周新泉又提出一系列住在他的公寓的规矩,罗妮无不点头同意。最后,在周新泉想不起来还有什么条件和规矩的时候,罗妮问:“要是我们做爱,应当在谁的房间?或者是客厅?” 周新泉终于忍不住笑了。 罗妮搬进了周新泉的公寓。她办了一个工作许可证之后,神通广大的威廉通过朋友,介绍她去了休斯卫星公司当秘书。 第79页 周新泉发现自己不得不面对两个人的生活。他下班回来,看见自己的居室和厨房变了一个样子,他一下子愣住了。仔细看屋子里面还是他过去的家具,但是感觉却和以往完全不同。餐桌上面铺上桌布,摆上花瓶和纸巾架子,水杯也摆得整整齐齐。屋子里的沙发重新做了布置,使整个房间显得更加开阔。墙上也挂上了罗妮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买来的画。厨房里平时堆在水池旁边的碗盘和炊具现在也放到了一个新买的架子上面…… 周新泉默默无声地在房间里面转了一圈,过去他和王锦华生活的时候,两个人都不在这些家务上动脑筋,他们的房间虽然算不上很乱,但却没有一个家的味道。现在经罗妮这么一调整,他突然感到房间变得很温馨。 “这样弄不好么?”罗妮一直笑嘻嘻地跟在他的后面。她本来想得到周新泉的几句夸奖,然后扑到他的怀里撒娇,现在看到他这副神情,她有些疑惑。 “你不是这个房间的女主人。”周新泉冷冷地说。他虽然赞赏罗妮的布置,但内心里却有一种担心,罗妮现在做的事情,似乎比过去的王锦华更像他的妻子。 罗妮完全领会周新泉的意思,她说:“我没有其他的事情,就算给你当个管家行吗?” 周新泉看着她,心有些软了:“谢谢你。” 第十二章 周新泉走回大厅的时候,看到接线员维罗妮卡向他招手。周新泉走过去。 维罗妮卡笑眯眯地歪着脑袋看他,看得周新泉有些发毛:“去年的鬼节,你是不是在j&j酒吧里面跟别人打了架?” 去年的鬼节,正是他在goldenvalleycafe里发现王锦华跟麦子辰恋情的那一天,那是周新泉有生以来最倒霉的一天,他当然不会忘记:“是呵。” 维罗妮卡笑了:“你还记得我吗?” 周新泉猜到她就是那个在关键时刻救了自己的“女鬼”:“是你救了我的性命?” 维罗妮卡摇着头,大眼睛眯成一条线:“你怎么会认不出我来?” “因为那天你画成了一个鬼脸……” “你没有想过我为什么拿冰块打你?” 周新泉根本就不知道向自己丢冰块的是一个这么漂亮的姑娘。他仍然懵懵懂懂地看着维罗妮卡。 “你是不是有一辆福特crownvictoria牌汽车?” “对阿?” “还记得一年前,你买那辆车子的头一天,被我们撞了么?” 周新泉恍然大悟,难怪两个星期前,维罗妮卡第一次来这里上班的时候,他就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姑娘,当时周新泉猜想她可能是自己过去的客人。整整一年前,她还是一个青春少女的样子,并且打扮得妖艷妩媚。而现在的维罗妮卡却像较为成熟的职业女性。 周新泉回想起当初,自己不过是为了保险槓上的一块漆皮而大发雷霆,竟然把一个小姑娘推出电话亭险些摔倒。现在人家成了自己的同事,他不禁有些不好意思:“你知道,那是我刚刚买的新车,正爱得不行……” “真的对不起。” “不,我是说那天我的态度的确是不好。” 维罗妮卡笑了:“没有没有,我们后来都觉得你是一个好人,我们撞了你的车子,你却为了我们不叫警察。” 周新泉想起了什么,掏出自己钱包:“那次我修车只花了七十多块钱,现在应当还给你。” 维罗妮卡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她这么一笑,周新泉自己也觉得有些滑稽,手里拿着二十块钱的票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维罗妮卡说:“当时后悔没有记下你的车号。所有的朋友都说我们幸运,所以我们一直想找你道谢。鬼节那天,我真的看到了你,本想跟你套话,没有想到你那么大火气,我的朋友又全喝醉了……” 周新泉苦笑着说:“因为那是我最最倒运的一天。” “结果,我把你的那一天弄得更糟。” 两个人笑了一阵子,维罗妮卡说:“我找你是想让你参谋一下。我打算买一辆小车,不知道买什么样的好,威廉说车行里面只有你最懂汽车。” 周新泉看着维罗妮卡勐然意识到,这个姑娘不正是自己的突破口吗?现在他也算这个接线员小姐的旧交,如果她站在自己一边,暗中做一些手脚,接到客人的来电,不是用大喇叭广播出去,而是悄悄转给自己,一切问题不是都迎刃而解了吗? 但他心里明白,自己需要跟这个女孩子进一步发展关系。他的心突然咚咚快跳了起来,想到自己真的要去勾引一个姑娘,他的脸有些发烧。 “你说话呀。”维罗妮卡看着他。 “我现在比较忙,下班了我跟你再聊好吗?”周新泉把时间往后推,一方面是掩饰,另一方面他也需要时间下决心。 周新泉自己并不十分清楚他为什么选择了goldenvalleycafe——当初王锦华和麦子辰约会的那个餐厅,作为他和维罗妮卡第一次约会的地点。进到里面,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当初麦子辰、王锦华两个人坐的桌于,好像还可以在那里找到他们似的。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希望王锦华看到自己和维罗妮卡在一起。 第80页 罗妮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眼睛里带着几分笑意。从这时起,周新泉已经用维罗妮卡的爱称来称唿她了。经过一番修饰的罗妮,比他第一次在马路当中见到时更加楚楚动人,准确地说是有一种成熟的美。她穿了一件低胸连衣裙,露出圆滚滚的身材,曲线突出,带着一种南美姑娘特有的风情。周新泉看着她心咚咚地快跳,他决定变成坏人,但自己也没有想到会坏到这种地步,利用和女人的关系帮助自己卖车。 今天下午他经过了几次犹豫,才走到罗妮面前十分突兀地说了一句:“晚上我请你吃饭好吗?”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脸先红了,突然请一个女人吃饭,在美国社会的理解就是向对方乞求一种可以发展到床上去的关系。如果对方藉故谢绝,不是说她不能和你吃饭,而是表示本来不愿和你上床。如果对方欣然同意,那么下面的那种事情就几乎是不出错就可以成功了。仔细想来美国男女关系上的这种暗示,的确是十分高明的性文化。它为无法像人类其他行为一样直接徵询的两性关系建立了一种自然的,心照不宣的交流途径。接受要求者不必感到难为情,遭到拒绝者也保留了日后在其他活动中与对方相处的面子。然而周新泉是东方人,是那种做第一步时就看到后面四五步的那种东方人,因此内心之中已经把请对方吃饭翻译成了请对方上床了,自然他感到窘迫。于是说完上面的话之后跟着又掩耳盗铃地补上一句:“我那里不是还有你们给我修车剩下的钱么?” 周新泉暗中骂自己伪君子。 然而罗妮倒是一个十分痛快的姑娘:“你说得当真?” “当然。”周新泉心中松了一口气。就这样那最为重要的一步就迈出去了,周新泉从心里感激罗妮没有拒绝自己。 “哎,你为什么说你是中国人?”周新泉突然灵机一动,为两个人较为尴尬的开始起了一个自然的头。 “我的爸爸是中国人啊。” “什么?你瞎说。” “真的,我还有一个中国名字呢。”说着她拿笔在餐巾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萧玉玉”三个字。 这个时候周新泉也发现她的样子当中似乎有那么一点中国人的味道。 “我爸爸是在墨西哥开餐馆的,我的妈妈在他的餐馆里面干活。” “哦,是这样。”周新泉点点头,他想知道但是却不好问,究竟开餐馆的中国人是娶了她妈妈,还是……跟自己一样,找一个美洲姑娘玩玩。 “我爸爸送我上了墨西哥城的大学,他说老待在自己的国家没有出息,让我到美国来。他给了我钱,送到美国旅游,然后我就留了下来。”她嘻嘻笑着,还有几分天真的自豪。 “你是旅游签证,怎么能够在这种公司工作?” 她小声说:“我花钱了,买了一个工作许可。”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周新泉问。 “我当然想留在美国了,可是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办。”罗妮的神色有些暗淡。 周新泉想说:那不会嫁给一个有合法身份的人。但是又觉得那样充满了调情的意味,更重要的是他怕对方会误解,以为自己想娶她。于是他选择了一个对她有益的话题:“你可以继续上学,在美国读完研究生,你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 “好哇,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哎,你说的怎么跟我爸爸讲得差不多啊。”罗妮感到惊奇。 “因为我们都是中国人,中国比较注重学习。” “中国人还注重挣钱,我爸爸就挣好多钱,可是他从来就不休息,不去酒吧。过去我问他,你一年干到头也不休息一天,这样生活不是很没有意思么?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有什么比挣钱更有意思?”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接着周新泉给她讲起了如何选择专业和申请学校的事情。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之间餐厅里面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罗妮也看了两次手錶。这个时候周新泉才意识到,今天晚上他没有任何进展。刚才他只是当好人,给对方讲解上学的事情,现在他没有办法转到上床的事情。他有些后悔,刚才如果他厚着一点脸皮,建议罗妮找一个有身份的男人结婚,会带出好些可以互相暗示的情境。只有当两个人进行不断调情之后,才能够顺理成章地提出找一家旅馆。可是如果现在这么突兀地提出,岂不成了向吴妈求爱的阿q了吗。周新泉原来觉得搞女人是人就会,此时才明白这里是有不少学问的。 两个人一起去旅馆的事情无论如何是说不出去口了,周新泉付帐的时候,特别希望罗妮提出让自己送她回家。因为他觉得,在她的家门口两个人分手的时候或许能产生动人的情调,从而创造出一些火花。然而遗憾的是在美国每一个人都有汽车,送她回家缺少理由。 “你需要送我回家。”罗妮说道,“因为车行的大门已经锁上了。” 周新泉勐然想起,现在车行早已经下班,而罗妮的车子还停在车行里面。他点点头,为此暗中庆幸。他不知道罗妮是否早就有意安排了这种结果。 “还有,明天你可以来接我上班吗?我孤身一个人没有办法上班。” 第81页 他毫不犹豫地说:“没有问题。” 快到她家的时候,罗妮说:“你愿意到我家喝杯咖啡吗?” 周新泉的心又开始咚咚地跳起来,他刚知道罗妮是一个人来到这里工作,他一边开车一边盘算着如何营造进到她家里的气氛。 罗妮领着他上楼,他跟在她的后面,看着她滚圆的臀部和大腿,已经想入非非。他觉得自己一进门就应当抱住她,她不会拒绝的,因为是她邀请自己进屋…… 然而当她推开自己的家门时,心顿时凉了半截:屋子里面热热闹闹地有四五个墨西哥姑娘。罗妮为周新泉一一做了介绍,这些人都是她的同屋。周新泉赶忙收起不知道飘荡到什么地方的心和每一个姑娘打招唿。 罗妮安排周新泉坐下,自己到厨房里面去做咖啡。周新泉环顾四周,这套房间虽然住的人很多,但是却收拾得干净整洁。而且每一个姑娘也跟罗妮一样,仪态不俗,决不是一般人们想像的墨西哥偷渡客的模样。 周新泉听到背后几个姑娘笑嘻嘻地用西班牙语跟罗妮说着什么,仿佛是在说自己,他觉得有些尴尬,特别是吃不准墨西哥人的习惯,不知道自己进到这个房子里是否有些唐突。 不一会儿,罗妮把咖啡端到他的身边,周新泉闻到一股出奇的香味。他从来不知道咖啡有这么诱人的味道。他不住地连声夸奖,罗妮十分高兴,她端着咖啡坐在周新泉的身边。 周新泉闻到她身体的气息,回想起当初两个人在电话亭里面揪扯推操,自己手臂撞到她的乳房时感到的那种软绵绵的触觉,不禁心旌摇曳。他恨不得将她搂到自己的怀里。但是当着其他的姑娘,他只是喝了一大口咖啡。 不知为什么,几个姑娘忽然一齐站起来走了,热闹的房子里顿时静了下来。周新泉首先听到自己的心跳。接着听到了罗妮在问自己。 “吉米,你今天干吗邀请我吃饭,还对我这么好?” “我……”周新泉早就想说这样的话:我需要你,我无法抵御你的魅力。这不但完全是实话,而且现在也确实需要把事情挑明。但是话到了嘴边上,他又突然改口道:“你心里完全明白,还问什么?” 罗妮听了以后,眯起眼睛笑了:“我爸爸说让我找一个中国人呢。” 这个时候周新泉顾不上自己并不想跟她建立任何长久关系的事实,就势将她搂到怀里。罗妮本身就是一个风情万种的人,她像蛇一般紧紧缠在了周新泉的身上。周新泉狂吻着她忽然想到,其实自己也是一个相当风流的人呢。 罗妮同屋的几个女友给了他们方便,各自到别的地方过夜。这样周新泉就留在了罗妮的房间里面,两个人尽情狂欢,折腾到精疲力竭为止。 在第二天上班的路上,周新泉勐然想起了自己原先的计划,昨夜在两个人的激情当中他竟然把这个主要的事忘得死死的。听周新泉说完自己的要求,罗妮当即一口答应。按照周新泉的周密计划,罗妮接到客人打进来的电话之后,打开扩音系统,但是并不说话,这样喇叭就会“卡啦”一声响。这是提醒周新泉去走到离电话近的地方。过一会儿,罗妮再对喇叭喊话,通知销售员客人来电。如果客人的电话在一线,她就会报告说是二线,如果客人在二线,她就报告说是三线。只有周新泉明白接哪条线路可以和客人通话。这是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因为别人几乎不可能发现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周新泉没有想到事情发展得这么迅勐,从昨天下午发现约翰的秘密到今天不过一天,形势已经急转之下,他把约翰所有的电话客人都拿到了自己的手中。这是一个在整个南加州地区都十分有名的大车行,所以居住在几十英里外的客人经常打电话来询问自己需要的汽车。周新泉现在才知道,通过电话可以得到比站在门口叫客人更多的卖车机会。难怪约翰轻轻松松地拿了销售冠军。 今天和周新泉通话的客人当中有三个来点名找他,这三个远道来的客人,都是实心实意地来买车,周新泉抓住了其中的两个机会,卖了两辆车。一天卖两辆车,这是周新泉的一个新记录。他真的十分感激罗妮,也庆幸自己的聪明和脸皮厚。 一连三天,周新泉和罗妮睡在一起,两个人几乎分不开了。不过今天,罗妮在圣地亚哥的姑妈过生日,他们不能再次聚会,这让周新泉觉得几分惆怅。下午他借着客人正在等着签合同的机会,来到大厅的服务台边上,把手搭在台子的大理石面上,看着另一侧的罗妮。罗妮上班时总是穿得整整齐齐,是一副美国职业妇女的形象。但是她在周新泉的眼里却是完全裸体的,他清楚地记得夜里两个人颠驾倒凤的情景,这是他跟王锦华在一起时从来没有体验过的。那个场景,让他在填写信用申请表,和客人讨价还价的时候,仍然不时地回味。过去他曾经认为自己是一个十分正经的人,绝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会成了一个放浪好色的花花公子。 他想当初要是王锦华没有变成那个样子,或者说当初他就留在了中国政府机关,也许今天他还保持一种不近女色的君子形象。看来环境也是区分君子和浪子的主要因素。 “哎,吉米,你不去卖车站在这里干什么?”罗妮斜了他一眼。 第82页 “找你散散心,怕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太问了。”周新泉一副脸憨皮厚的样子。 罗妮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他。周新泉一心要讨她欢心,他伸出手:“罗妮,把你的一个耳环给我。” “干什么?” “把它放到我的手心里面,我可以把它变没了。”周新泉伸出右手,掌心向外。 “我不信。”罗妮说着把自己的一个耳环摘了下来放到台子上。 “你可看好。”周新泉玩起了上学时曾经跟一个杂技团的朋友学来的把戏。他侧过身子,伸出右手,掌心向外背对着罗妮,握成空心拳,左手拿起来耳环,故意慢慢地放到右手掌心之中。他的掌心里面有一个用铝箔捲成的小筒子,他把耳环放进里面,然后用手捻了几下。锡箔筒用一个橡皮筋拴着,橡皮筋的另一头系在他的袖子里面。他慢慢松开手,带着耳环的锡箔筒被橡皮筋快速带到了袖口里面。他把手向罗妮摊开,耳环不见了。 罗妮看傻了:“我的耳环呢?你一定是给我丢在地上了。” 她欠起身扒着服务台往外面的地下看。周新泉抬起头,正好从对方的衣领口看到了她的两个白皙丰润的乳房,惊艷之中他不禁看呆了。 罗妮立即有所察觉,她捂住衣领:“干吗用这种坏眼神看我?” 她欲怒还娇地看着他。 周新泉把耳环还给她,愣愣地说:“我想你!” 罗妮熘到了座位上,脸红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拿出一张纸条写了几个字,站起来走下服务台,随手把团成球的纸条丢给周新泉。 周新泉读完之后把小条子撕成细片,他左右看看,见其他人或者望着窗口出神,或者忙着自己的事情,就悄悄地走出车行大楼。车行大楼外面有一个小铁梯,通着二楼的楼道。平时人们都从大厅里面的楼梯上二楼,这里很少有人走动。周新泉上去之后,推开二楼的门,第一个房间是车行存放旧文件的小仓库。周新泉只进去过一次,那是威廉让他帮助罗妮把几个月前的卖车文件扛到里面。似乎罗妮是惟一有房间钥匙的人。 周新泉左右看看推门进了屋子。里面黑洞洞的,他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到他熟悉的,强烈的香味。罗妮勐地扑上来,周新泉也表现得十分冲动,一把揪开了她半开的衣服。两个人在堆满文件纸箱的黑屋子里情绪激昂地做爱,他们的身体互相撞击着,也磕碰着四周所有的东西,掀起一阵阵烟尘。周新泉进来之前还想到要时刻注意楼道的走动声音,然而他没有想到,两个人的做爱就如同进行一场殊死的搏斗,他们喘息着呻吟着,谁也不肯退缩半分,直到他们同时进入无法控制的高潮,不顾一切地在黑暗当中叫起来…… 当两个人听到了喇叭里面威廉喊周新泉和罗妮的名字的时候,仍然依依不捨地紧紧拥抱着。周新泉忽然惊醒,他迅速跃起,穿上衣服,但仍然不忘亲吻了一下香汗淋漓的罗妮,然后悄悄熘到外面。他先转到停车场,用一辆旅行轿车的后视镜照了一下脸,匆忙从正门走进车行大楼。 威廉正背着手站在大厅的中央,看着走进来的周新泉,他的脸上带着异样的光芒:“吉米,干什么大事呢,这么气喘吁吁的?” “我……咳,收拾我那辆汽车。”周新泉惊慌地掩饰着,不过一看到威廉的眼神他就知道事情不妙。 “弄排气管了?”威廉带着几分坏地微笑着。 “是换轮胎。”周新泉必须嘴硬,他别无选择。 “我叫的另一个人呢?”威廉问。 “你还叫谁了……”话刚出口,周新泉就明白自己犯了严重的错误。刚才威廉喊的原话是“吉米和维罗妮卡请到大厅来”。 “怎么会你不知道?” “我根本就没有听到你在叫人。”周新泉明知事情已经败露,但是他没有办法。他知道罗妮没有办法这么快就出来,自己最好在这里缠住他。 威廉并没有穷追不捨的意思,他摆了一下手:“你的客人已经签好了合同,现在你该去交车了。” 说完他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周新泉倒放心了,看来威廉不准备追究自己。自己是车行的尖子,也是他的摇钱树,正像他不会追究约翰叫客人作弊一样,他也不会把这件事闹出去的。不过他现在感到后悔,自己现在风流得也太离谱了,如果被其他人发现问题就大了。自己应当以卖车为主,现在好像倒成了到这里是来搞女人。 不过他还真的佩服罗妮,这个姑娘二十分钟之后才出现,她的衣服干干净净,脸上化的妆也和原来一模一样。 下班的时候,威廉突然叫住他:“吉米,今天晚上跟我去喝酒。” 他话说得很坚决,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周新泉点点头,他豁出去了,大不了就是让这个傢伙给数落一阵子。反正是在酒吧里面,面子栽了,喝口酒就顶过去了。他转头看一眼罗妮,两个人交换一个眼色默默地分手了。 威廉带着周新泉来到附近的酒吧里面坐下,两个人各要了一瓶啤酒喝起来。 “吉米,你还记得我过去怎么跟你说的吗?” 周新泉眨眨眼睛,过去威廉对他讲了无数的话,现在他怎么知道这个傢伙指的是哪句?周新泉喝了一口酒,做出思考的样子:“你说刚刚从海里捞上来的带鱼,生吃最好。” 第83页 威廉看他一眼,明白他是在故意打岔,他笑了:“我说的是搞女人的事情。” 周新泉想了一下:“好像你说过,搞女人到旅馆什么的。” “妈的,谢天谢地,你还算记得。可是你竟然敢在自己上班的公司弄女人。” “对不起,我今天……活他妈的见鬼,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威廉坏坏地笑了:“维罗妮卡是一个很浪的宝贝呵?” “我看中的女人,当然得有些辣味了。” “放屁,你小子的在骗谁?你搞她不过是在公司的电话上面做手脚,弄女人不过是副业。” 不知为什么周新泉不愿意让他觉得自己那样龌龊,他争辩道:“罗妮真的是一个很性感的姑娘。这才是我搞她的原因。” 威廉不无忌妒地说:“你知道吗?她到这里工作还是我介绍来的,我给她办完了事情,想带她去旅馆弄一次她都不肯。我正在琢磨办法把她骗到床上。你这个狗杂种不是东西,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把她给搞到手。吃食吃到了老子的嘴底下。” 周新泉恍然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事情一下子就让威廉给看了出来,原来他是对罗妮有心的,早就在暗中注意他们了。威廉算是对他有恩的人,让他感到难堪,周新泉有些过意不去,就小声说了一句:“sorry。” 不过想到罗妮,他的心里感到一阵暖洋洋的。他之所以敢冒昧地邀请她吃饭,然后跟她交往都是认为墨西哥姑娘在性行为上十分随便。特别是跟罗妮做爱之后更加认定她是一个跟男人很容易上床的风骚女人。但是他绝没有想到她曾经拒绝过威廉。威廉也是一个仪表堂堂的汉子,甚至比周新泉更加潇洒。而罗妮拒绝了这个担任公司总经理的人,却投入周新泉的怀抱,这不能不使他有所触动:自己小看了这个姑娘。于是对于她,周新泉更觉歉意。 看来威廉的确是对罗妮动了心思,说到这里他半天没有说话,只是闷闷地喝酒。周新泉忽然想到了前面的话题:“对了,你为什么说搞女人要去旅馆?” 威廉轻蔑地看了一眼脑子不开窍的周新泉:“带着女人去旅馆,连狗都知道你是去操她,而她甘愿让你干。所以你干完了事一切都是干净的。可是要是换一个地方,那个女人日后跟你一翻脸,说你是强姦她,把你搞上法庭,你就有口难辩。” “哪里有这么严重?” “你懂个屁,跟这种女人干了以后,她们可以缠住你,让你给钱养活她,让你娶她,她还可以生出一个孩子说是你的……你要是不答应,她就可以告你……” 周新泉听了心中一惊。罗妮会不会也缠住自己呢? 这个月周新泉终于翻了身,把约翰踩在了脚下。他事情做得十分漂亮,他教罗妮在接客人电话的时候多问上一句,如果客人听起来像是真正要买汽车,她就按照计划使周新泉接听电话,如果客人只是一般性地问问,或者是打听一个根本没有货的车型,她就照以前那样广播出来,让约翰去跟客人废话。这样连约翰自己也不能明白,他的秘密武器何以不能产生效用。 周新泉连续四个月获得公司的销售冠军称号,而约翰却只能和其他销售员竞争公司的第二名,周新泉实在是得意之极。 在这段时间,罗妮时常去他的房间里住,每个星期去三四个晚上不等,主动权在周新泉。周新泉决定和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热情但是有分寸,这样两个人的性行为也不像一开始那样狂热了。 周新泉发现罗妮对他们两个人的感情是十分认真的,一次两个人在大街上走着说话,突然罗妮看着一辆点缀着无数红花和鲜艷的绸带的豪华轿车出神。 “那是结婚的汽车。”周新泉不经意地说了一句,想以此来引回原先的话题。 “我知道。”罗妮的眼睛转到周新泉的脸上,“我什么时候可以坐上它?” 这话简直把周新泉吓了一大跳。他不能想像罗妮怎么能够把两个人的荒唐举动理解成要建立婚姻关系。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周新泉不觉得自己做出了什么可以让这个女人尊重的事情。 “你是个好人,非常好的人。”罗妮说道。 周新泉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正当的理由,看来那次交通事故给了罗妮很大的好感。 “难道就这一点吗?”周新泉仍然觉得理由不够。 “你不知道自己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吗?”罗妮说道。 周新泉何尝不这样认为,只是在王锦华面前栽的跟头让他失去了这种自信。 “我在大厅里,最喜欢听你跟客人讲话,你说得那么有道理,一开口就让人动心。有一次听着听着,连我都想买了。” 周新泉一方面有些感动——而今难得有这么赏识自己的女人,但他另一方面也有些担心,罗妮对自己有不现实的想法。他找了一个机会对罗妮说自己十分喜欢她,并愿意和她成为朋友关系,但是他已经抱定独身生活原则,绝没有和她结婚的可能。罗妮对此表现出很大失望,但是却能够理解。 后来周新泉得知,她的父亲,那个在墨西哥开餐馆中国老闆,虽然很喜欢她的妈妈,但是也拒绝和她结婚。而且他还坚定维持和那个在台湾的,又丑又老的女人的婚姻关系。周新泉觉出来罗妮是有些小心地跟他接触,生怕得罪自己,以致后来她就再也不提和周新泉发展进一步关系的事了。 第84页 一天,一个销售员过来把周新泉拉走,要把自己接待的华人顾客转给他。周新泉走上前一看,竟然是麦子辰。 既然已经见了面,两个人都无法迴避,当着那个销售员,他握住了对方的手。麦子辰开始也有些意外,但他很快变得泰然自若:“新泉,你在这里卖车?” 周新泉对这个人只是一种厌恶,他不想多说话:“你要买什么样的车子,咱们可以痛痛快快地办好了。” 麦子辰是来购买两辆福特的新型旅行轿车,不知是自己公司使用还是转手倒卖回国。周新泉问:“你已经计划好了买哪种车型,对吧?” 他知道麦子辰是一个深思熟虑才行动的人,他直接把对方带到了自己的交易室,周新泉先从威廉那里拿出来车行的进价单,递给麦子辰:“我想你临来之前,已经从什么地方查到过这种车子的进价。这两辆车的价格都在这里,按照现在车行卖给雇员亲友的规定,进价加上五百块钱。我们可以马上成交。至于再好一些的价钱,可能你需要再下一些功夫,多跑一点路了。” 不知道是麦子辰真的早把价钱研究好了,还是想要把这笔买卖给周新泉,他当即做了决定:“不用了,咱们现在就这样定了。我给你开一张支票。” 这是周新泉做得速度最快的一笔交易,没有过半个小时,两辆旅行轿车已经可以交车了。麦子辰让自己的两个员工把车子开走了以后,走到周新泉的跟前:“可以跟你说句话吗?” 周新泉转身看他,他有一种预感,麦子辰会找个机会对自己表白什么。他不愿意再提起,甚至再去想过去那些无聊的事情,现在麦子辰主动要说,他只好静观对方说些什么。 “其实……我跟王锦华的关系,完全不是,你想像的那样……”麦子辰现在好像有些张口结舌。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我是怕我们之间出现……什么误解。” “你我之间还会出现什么误解吗?” “我们,我和你太太并没有发生那种事情。” “你是向我表白自己很干净是不是?”周新泉静静地问。 “不不,我承认过去都是我做得不好,我负完全责任。但是我们现在并没有在一起……” “你知道王锦华现在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是吧?”周新泉觉得不可思议,这个浑蛋为什么现在还要提起这种事情。 “可是,我,觉得许多事情还需要解释清楚。”他似乎不知道怎么措辞。 周新泉已经从大卫陈的嘴里听说过,王锦华现在是单独一个人生活,并没有跟麦子辰过。这倒不使他感到过分意外。他看着麦子辰:“你跟我讲这些是什么目的?” “你恨我,鄙视我都有道理,可你们还算不错的一对呵。” “这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是不是有些奇怪?” 麦子辰显出十分坦诚的样子:“我想让你们和好,我希望你们和我都退回到最一开始那种关系。我承认伤害了你的感情,我不该……让……但我不是一个坏人,我只想,跟她建立一种,也许超过平常人,但并不跨越界限的关系。” 周新泉点点头冷笑:“你真的还是挺高尚的,建立超过平常人的关系,却能不跨越界限。让别人的妻子喜欢上自己,而不是自己去追她。妙啊。” 麦子辰回他以苦笑:“新泉,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我还是要说实话,真的我只是跟她建立那种心灵上的友谊……我不是那种来不来就想上床的庸俗之徒。” 照他的说法,周新泉想自己倒像是个庸俗之徒。他的鼻子都快气歪了,却忍不住想笑:“你是说你是意淫喽?” 麦子辰显然没有听懂这个《红楼梦》里面造出来的词:“什么意淫?” “就是灵魂通姦。”周新泉平静地说。 “不不,”麦子辰连连摇头,不过他马上又改变了想法,“所以我现在想补救自己的过失,赔偿你的损失。” “那岂非要阉割你的灵魂?”周新泉冷笑。 麦子辰无可奈何地摊了一下手:“我跟你现在都要面对现实,过去的事毕竟是过去。你的小家庭和我的公司都不能没有她。我们从头开始,还做一个好同学好朋友。” 麦子辰那诚恳的样子让周新泉觉得大有文章:“麦子辰,说实话是不是你遇到什么麻烦了?” 麦子辰嘆了一口气:“我们三个人,都不是坏人,为什么不能好好地相处呢?” “这么说,你还是想跟她处下去?” 麦子辰迅速眨了两下眼睛:“像过去那样,不,是一种完全正常的同事的关系。而你们这个家庭……” 周新泉揣着手,轻轻摇着脑袋:“麦子辰,你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可惜聪明过头了。这个世界不可能所有的事情都围着你的意志转。你想和一个女人或一个男人同时维持一种浪漫情调,却又不破坏自己环境的平衡。你想夺他人之爱,却又同时获得理解。你自以为玩世界于股掌之间,你过于自信了。” 第85页 他不再搭理麦子辰,自己走回了车行大楼。 麦子辰追了他几步:“新泉,我可真的是好意呵。你说。我怎么样才能让你相信我……” 车行的玻璃门随着周新泉的脚步坚决地把两个人隔离开。 本来周新泉是气势豪迈地摔门而去,但是他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却感到几分心虚。因为到现在他回想起来的确是像麦子辰说的“许多事情还需要解释清楚”。 以他的思维认定,麦子辰是个男人女人都搞的高级流氓。他在王锦华面前施展那种现代流行的,“男性丑”的魅力,专门吸引一些喜欢猎奇和寻求刺激的女人。然而有些事实却让他百思不解,比如麦子辰两次拉他进奥兰公司,比如麦子辰刚才和在工商协会成立大会上跟他说的那些昏话,都使得他无法把事实逻辑完整地串联起来。 周新泉目前能够找到的惟一解释是,麦子辰想搞女人,却又受到内心的谴责。他淫乱的本性,不时受到理智的限制。他是一个明智选择和邪恶慾念的矛盾体。 他坐着想了半天,忽然听到威廉用喇叭喊他。周新泉走进总经理办公室,见自己的上司把桌子上的一大堆文件往他的面前一推:“这是学习做租赁交易的材料,你回去好好研究。现在你卖车没有什么问题了,但是还要学会怎么样让客人租赁。车迪勒,不是把车子交出去就行,车迪勒是要赚钱的。” 下班之后,周新泉草草吃完了从外面买来的晚饭,就开始认真读这些材料。本来周新泉早就打算学习一下租赁汽车的知识,但自从跟罗妮混到一起之后,晚上的时间跟她一起在嬉笑和做爱当中浪费了。 今天按照计划罗妮也是应该来他这里住的,但是下班前他已经向她表示了今晚不希望她的到来。当然不是因为周新泉要学习这些东西,两天前两个人正在闹别扭。那天罗妮过去的一个白人同事,到公司来找她。两个人见面之后,当着大庭广众又是搂抱又是亲吻,把周新泉气得不行。后来罗妮从服务台给周新泉打电话,对他解释,在墨西哥好朋友之间都是这样,周新泉的脸色才变得好了一些。然而事情却没有完,过了一会儿,罗妮又把电话打过来,居然提出来晚上要陪这个过去的同事出去玩玩。 “你是不是还要陪他上床?”周新泉气哼哼地问。 “除了上床的一切。”罗妮在电话里嘻嘻笑起来。 “你跟他上了床干我个屁事?”周新泉勐地把电话挂断。周新泉气了好一阵子,忽然想起来,自己实在忌妒不着她。 现在没有罗妮,周新泉正好认真学习一下。威廉给周新泉的材料里面有福特汽车公司销售训练班的教材,有租赁收费的计算方法,甚至还有_段车迪勒如何动员顾客租赁的台词。不过周新泉最感觉兴趣的是租赁到底为什么能多赚顾客的钱。 汽车租赁的原始指导思想大概是汽车制造厂促进销售。汽车,既可以是耐用消费品,又可以是时髦奢侈品。作为前者,一辆车子可以用上十年;然而作为后者,一辆车子两三年,就已经会让人感到落伍了。租赁就是想方设法让人们把车子当作时髦用品。 一般地说来,买新车的人都是开到一定年限的时候更换新车,很少把一辆车子使到不能开为止。基于这种原理,车行把一辆车子的价值分成两个部分,租赁实际上就是让客人花钱购买汽车最新的那部分价值。由于新车是有价钱的,窗口价格和实际价格之差,就是车行的盈利。所以车行等于在每一个客人的眼皮底下赚钱,不但困难,而且赚的数额还十分有限。然而租赁就不一样了,预计一辆车子使用若干年,开一定的里程,究竟需要花汽车原价值的多大比重,任何客人也计算不清楚。租赁汽车虽然只是让客人付汽车价值的一部分,然而贷款数额却是计算汽车的整个价值。这样在贷款利率上稍微做一些手脚,盈利就很明显。 周新泉越看越兴奋,租赁车里面有很大的活动空间,这更加能够施展他的才华,他后悔这些东西自己读得太晚了。 第二天周新泉从中午开始上班。他刚到车行就被威廉给叫到二楼的一间小办公室。 “他妈的,老子又碰到麻烦事了。”他第一句话就把周新泉弄得莫名其妙。 “你的什么手下又调汽车里程表了?”周新泉冷眼看着这个傢伙心中有几分幸灾乐祸。 “妈的,不是,罗妮给抓走了。” “什么?”周新泉吃了一惊,“谁把她抓走了?” “移民局。” “她不是有工卡么?” “那是一张假工卡。” “她会被怎么样?” “遣返回国呗。” 周新泉想,得,这一段露水恩情就这样散了。昨天他还在生罗妮的气,今天却感到几分留恋。 “行了,你就不要再惦记那个女孩了,现在移民局正在追查公司雇用非法员工。” “她可是你推荐来的?”周新泉也没有好气。 “妈的,当初老子是看中了那个小女人,才雇用她,结果却让你给搞到了手,今天麻烦却弄给了我。”威廉真的是一脸愁云,样子似乎比那次调錶事发还要难过。 第86页 周新泉也有些担心,他不愿意威廉被迫离开这家公司:“你就不能想些别的办法?” “只有一个办法,”威廉脸上带出了希望,“只有你能够办。” “什么?” “你娶她。” “什么?放屁!你干吗不娶她?” “不是让你真娶,不过是名义上的假结婚,等她的绿卡下来了之后,你们再高嘛。多少人都是这样,你还可以跟她交易一番。在外头,帮助人用假结婚移民还能挣不少钱呢。” 妈的活见鬼,周新泉心中暗骂,这种倒霉的事情怎么落到了自己的头上,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 “吉米,你跟罗妮的关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对你可有不少好处,我心里清楚,现在你不帮一把可有一点冷血动物了。” “好了,好了。”周新泉不耐烦地叫起来,“你就说怎么办好了。” “对,这样才像个正人君子嘛。” 威廉请了一个墨西哥裔移民律师带着周新泉把罗妮从移民局的看守所接了出来。罗妮见到周新泉马上扑到他的怀里。可周新泉仍然憋着昨天晚上吵架的火气,心里说你现在用得着我了?他本想把她推开,但是终究没有这样做。 周新泉把她领回到自己的家里,跟她约法三章:第一,他跟罗妮是假结婚,一旦她的合法身份获得批准之后,两个人立即离婚。第二,两个人住在同一栋公寓,各占一个房间,客厅厨房公用。虽然房租可以由周新泉一个人负担,但两个人的财产和私人物品严格分开。罗妮如果有任何朋友来访,须事先徵得周新泉同意。第三,周新泉不要罗妮任何好处费,但是罗妮不准对除了移民局之外的任何人声称他们是夫妻关系。 罗妮堆着笑脸满口答应,嘴里千恩万谢,然而周新泉却自始至终绷着脸。他觉得自己是被逼无奈做出这么一件事情,心中窝囊。接着周新泉又提出一系列住在他的公寓的规矩,罗妮无不点头同意。最后,在周新泉想不起来还有什么条件和规矩的时候,罗妮问:“要是我们做爱,应当在谁的房间?或者是客厅?” 周新泉终于忍不住笑了。 罗妮搬进了周新泉的公寓。她办了一个工作许可证之后,神通广大的威廉通过朋友,介绍她去了休斯卫星公司当秘书。 周新泉发现自己不得不面对两个人的生活。他下班回来,看见自己的居室和厨房变了一个样子,他一下子愣住了。仔细看屋子里面还是他过去的家具,但是感觉却和以往完全不同。餐桌上面铺上桌布,摆上花瓶和纸巾架子,水杯也摆得整整齐齐。屋子里的沙发重新做了布置,使整个房间显得更加开阔。墙上也挂上了罗妮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买来的画。厨房里平时堆在水池旁边的碗盘和炊具现在也放到了一个新买的架子上面…… 周新泉默默无声地在房间里面转了一圈,过去他和王锦华生活的时候,两个人都不在这些家务上动脑筋,他们的房间虽然算不上很乱,但却没有一个家的味道。现在经罗妮这么一调整,他突然感到房间变得很温馨。 “这样弄不好么?”罗妮一直笑嘻嘻地跟在他的后面。她本来想得到周新泉的几句夸奖,然后扑到他的怀里撒娇,现在看到他这副神情,她有些疑惑。 “你不是这个房间的女主人。”周新泉冷冷地说。他虽然赞赏罗妮的布置,但内心里却有一种担心,罗妮现在做的事情,似乎比过去的王锦华更像他的妻子。 罗妮完全领会周新泉的意思,她说:“我没有其他的事情,就算给你当个管家行吗?” 周新泉看着她,心有些软了:“谢谢你。” 翠微居合集[ cuiweiju. xilubbs.] 你们的需要=我们的目标 第十三章 一次周新泉和王锦华约会之后,看到罗妮神色十分难过,觉得于心不忍,就跟她解释说:“爱其实有许多种,有父母之爱、兄弟之爱、朋友之爱当然还有夫妻之爱。” “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是夫妻之爱?” “夫妻关系其实是很复杂的事情,在性格、脾气、生活习惯。文化背景都要合得来才行。” “可是夫妻首先要有爱。你爱我。你能说不是吗?”罗妮睁大了眼睛。 “可是,那是……我觉得那是兄妹之爱。我爱你就像你是我的小妹妹一样……总之我想我们两个人差得太多了。” “我不管什么差不差。我问你,你爱我吗?” 周新泉点点头。 “你是更爱我还是更爱你的前妻?假如我们两个人都遇难,你只能救活一个人,你是要谁?” 周新泉无可奈何地摊开手,他还真的不能做这个决定:“这是完全不同的事情,这也是不可能的……” 罗妮几乎想尽了一切办法:“你抛开什么见鬼的文化、老中、老墨的差别,你说你是想跟我这样的女人在一起还是她那样的女人?” 周新泉实在很喜欢罗妮,甚至喜欢她追问自己的方法,但是此时他必须态度坚决:“是她那样的女人。” 罗妮愣住了。片刻,她挥了一下手:“行了,好。好。那你干吗还跟我废话?” 第87页 “我是……说以后我们还可以保持很好的朋友关系。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罗妮没有说话,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周新泉站在客厅里面,他嘆了一口气,现在他有负于这个姑娘。 罗妮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她知道自己已经被周新泉所抛弃。于是她从不表示出要缠住对方的意思,任凭王锦华一次次地来找他。两个人如同普通的室友一样咱然相处。这让周新泉感到欣慰,他想罗妮毕竟是跟自已经过患难的人,现在能够理解自己。 这天周新泉下班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屋子没有开灯,开始他以为屋子里面没有人,后来听到烯嘘的喘息声,才发现罗妮坐在屋子的阴暗处。周新泉打开灯,看到罗妮眼睛红红的,手里拿着一个黄信封。 “怎么了?”他问,忽然他注意到那个黄色的信封写着美国移民局的字样,他伸出手,“移民局的?” 罗妮把信封递给他。周新泉从里面拿出信一看,笑了。这是移民局的通知,她的永久居民身份已经得到了批准。 周新泉奇怪地看看她:“你应当高兴才对呵。” 罗妮看看他:“我今天晚上就搬出去。” 笑容从周新泉的脸上消失了。他转身看看,果然见罗妮已经把自己的行李装好。移民局的批准通知,无疑也宣布了他和罗妮的关系的彻底结束。过去他担心的是脱不开与罗妮的感情纠葛,今天对方主动说走的时候,他又为今后没有罗妮的生活感到失落。 “你不必担心,我今天已经找好了住处,过一会儿,跟我分租房子的室友就会来接我。现在我就是等着你回来跟你告别。”罗妮擦干眼泪笑笑说道。 “这,这有些太突然了。”周新泉心里就是这样想的。他不知道该怎样跟她说,或者说些什么。 “不,这不是我们过去说好的吗?” “对……”周新泉不知道应当如何表达,只是感到心里十分别扭。 “好了,我已经难过一个下午了,”罗妮笑笑,“你就不要让我再伤心了。” 门口响起了汽车喇叭声。罗妮看看表:“你看她还真准时。再见了,吉米。” 她拍拍周新泉的手臂,提起自己的行李往屋外走。周新泉提起她的另一件行李跟了出去。周新泉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前来接她的正是两年前和罗妮一起开车撞了自己的墨西哥胖大嫂。周新泉的心一紧,第一次见到罗妮的时候有她,而今她的戏剧性的再次出现是否预示着自己和罗妮的永别?胖大嫂显然对周新泉还有几分感激,对他和罗妮的关系有很多感慨,她拉着周新泉的手用刚学来的英语夹杂着墨语嘟嘟囔囔地说了一阵子,神色十分悲伤。 此时罗妮却已经下定了决心,她动作坚决地把行李放入汽车的后背箱,然后转回身来看着周新泉。两个人互相望望,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罗妮张开了双臂:“吉米,让我最后拥抱你一下。” 说完罗妮扑到周新泉的怀里,她低声抽泣着说:“吉米,我爱你,任何时候你需要我,我都会回来。” 说完她推开周新泉,转身钻进汽车。汽车排气管发出爆裂声和一团呛人的灰色烟尘,骤然在周新泉的眼前消失了。 周新泉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面看到这里无比的空旷,四周围寂静得让他喘不过气,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刚刚跟王锦华分手的那段日子。这样一想他拿起了电话,他想打给王锦华,但是电话拿起来又放下了。他不知道跟对方说什么,因为他什么都不想说。 真的奇怪,罗妮没有走的时候他担心罗妮不走,因为罗妮不走王锦华就不能进来,王锦华提到他那个漂亮室友的时候总带着那种微笑。现在罗妮走了,他反而觉得跟王锦华来往没有什么意思了。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他想可能是自己跟罗妮的感情作怪,也许时间一长一切就都好了。今天晚上他不打算再跟王锦华联繫,他干脆拿出来自己的手枪擦拭。 他已经完成警察学院的二百多个小时的课程,上个星期开始跟着同伴上街巡逻。明天休假将是他的第二次作为义警执行勤务。 昨天周新泉又去练习射击,他知道警察当中许多人,从入伍到退休从来没有在执勤当中赶上真正使用手枪的危急时刻。然而这种情况一旦发生,就是生死攸关的局面。周新泉的枪法平平,每次考核总是勉强及格。但是如果真的是在大街上遇到了实战,他很怀疑自己把弹夹里面的十五发子弹都打出去以后,能否击中一个敌人。 电话铃响了,是王锦华的来电。她打听周新泉的情况。周新泉听得出来她是想让自己安排什么活动,但是他告诉她,自己明天上午就要出去执勤,今天晚上想好好休息一阵子。 然而周新泉并没有能够好好休息,这个夜里他失眠了。他很想睡觉,可躺在床上却思绪不断。他想到和王锦华关系的发展,虽然两个人默契地迴避过去不愉快的经歷,但他们都能时刻感到过去的阴影。比如他们之间开玩笑,再也不能同上大学那阵子一样无所顾忌。他又想到罗妮,他希望这个女孩子能够很快忘记自己,最好是找到一个男朋友。然而想到她找男朋友,他又有几分不是滋味。他特别担心罗妮又去找从前她那个同学,那个在spinner酒吧里面当罗妮遇到危险的时候,完全装做不认识她一样的小子。他想到大卫陈跟萧汀,自己心里有些忌妒,要是王锦华像萧汀那样善于体贴人就好了…… 第88页 周新泉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到警察局上岗的时候他有些晕晕乎乎。他想,要是警察开车摇摇晃晃一定有点滑稽,于是他提出让自己同班的警察琼斯开车。两个人转到中午的时候已经十分疲乏。他们正准备去买午餐,却接到交通事故的报告,指挥中心让他们前去疏导交通。两个人匆忙赶赴现场。这是一场恶性交通事故:两辆汽车在高速公路上擦撞之后,一辆车子失控飞撞在公路边上的隔离墙上,然后侧翻扣在地上。这样整个一条公路的五条线中的三条线被迫关闭。 周新泉和琼斯的汽车闪着警灯,在高速公路外侧的马路沿行驶。周新泉过去出门经常看到高速公路因为发生事故而堵车,然后慢慢地等着警察疏导。今天他没有想到自己身穿警服坐在闪着灯的警车处理这种事情。他觉得非常好玩。 他们赶到的时候,救护车刚刚开走。负责现场调查的警察巡官命令他们两个人指挥车辆,逐渐从五条线并成四条线、三条线,最后利用仅有的两条线通过事故区。这是周新泉当义警之后第一次接受重大工作,所以他干得十分起劲,完全忘了疲劳和飢饿。 过了半个小时,警察调来拖车,准备把已经撞烂的汽车慢慢地拖走,交通开始逐步恢復。就在拖车启动的时候,周新泉才注意地看那辆已经撞得不成样子的丰田tercel,那辆车门的下方还有一道划痕…… “呵!”周新泉睁大了眼睛,这辆车子他越看越熟悉,他转身跑向巡官:“头儿,出事汽车的驾驶员叫什么名字?” “爱丽斯·舍曼。” “什么?”周新泉浑身一阵发冷,“她现在怎么样?” “当场死亡。” 周新泉的脑子轰地一声胀大了,爱丽斯,从他手里买车的爱丽斯现在给撞死了?周新泉清楚地记得她的样子。那是他到这个车行卖的头几辆汽车之一,他认为是这笔交易给他带来了卖车运气,所以他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记得自己是如何引导对方购买这辆能给他带来三百块奖金的汽车,如何掩饰这辆车子的严重缺陷,接着又遇到了威廉,两个人演双簧,最后周新泉在她的面前假装可怜虫,骗取对方的同情心。那笔交易让周新泉和车行赚足了,可是交给这个每天要开三十多英里路程的女人手里的却是这个不到九十匹马力,不到两千磅重,车身薄薄的轮胎窄窄的tercel! 这不是赚钱,这是坑人!周新泉几乎喊出来,他的脑子里闪现出爱丽斯那和蔼的脸,感到羞愧痛悔,眼泪都快流了出来。如果你周新泉要开那么长的路程上班,肯给自己买那种车子吗?你明明知道汽车的安全性跟车身大小和车体重量有紧密关系,为什么不能够找一辆美国车子卖给她?难道自己就是为了三百块钱而不顾客人的死活?他居然还被别人称为英雄!他越想心里越痛苦。 周新泉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回到警察局。他换下警服,顺便把自己的警察证章也丢到更衣橱里面。 他开着汽车到了海滩上,望着大海出神。他很难接受这一事实:爱丽斯是因为他卖的那辆车子才死的。然而他越想越难否认这一交通事故和自己的关联。爱丽斯在併线的时候,车尾和一辆雪福莱caprice车头发生擦撞——这辆雪福莱八缸大车有四千多磅,超过了她的丰田的一倍还多——车子顿时失去控制,像飞出去的鸡蛋,撞到公路的护栏……假如是一辆大一点的汽车,她很可能控制住方向,假如她的汽车马力大一点,很可能併线的时候已经超过了大车足够的距离…… 自己所作所为不过是商场上的狡诈,但是他决没有坑人的意思,然而后果却是这样的可怕。他决定站出来说话,给过去那些写过他报导的所有报社写信,向自己所有的客人谢罪! 王锦华安慰周新泉:“她的死有你的责任,但却不是你的错。在车行所有的人不都是这样做买卖的么?你不这样赚钱怎么能够生存下去?” 周新泉明白她说的话是否定了整个汽车销售业。这种话要是过去从王锦华嘴里说出来,他一定会十分反感,但是今天他无话可说。他对汽车销售业的看法已经颠过来掉过去地反覆过不少次,到今天似乎也没有弄清楚这种职业和道德究竟有没有冲突。但是无论如何他决定找威廉辞职。 “吉米,你太累了。我放你一个星期的假,公司付你基本工资。到拉斯维加斯或者什么地方散散心吧。”威廉笑着把周新泉写的辞呈丢在纸篓里面。 “威廉,我没有跟你开玩笑,写给报社的信我已经寄走了。”周新泉说。 威廉笑笑:“没有报社会登你写的东西的,编辑会把你当成一个神经质的傢伙受了一些刺激。女顾客撞死了,丰田美国分公司都不会说话,怎么能轮到你来忏悔?一你卖的车种是符合美国交通安全标准的车型,二你卖的汽车符合汽车管理局规定的二手车的性能。你自己有什么错误?” “我应当卖给她一辆大车。” “大车,你要大到什么地步算大?是像taurus那么大还是像crownvie那么大?为了安全你要不要推荐她chevysuburban或者hammer? 周新泉被他问住了。 第89页 “你所谓的安全,完全是你脑子里面的标准,你要是交通安全局,tercel这种车你就不会批准生产对吧?” 周新泉点点头。 “休息几天,你再好好想想吧。那时你要是愿意辞职,打个电话。”威廉不再理他。 周新泉感到茫然。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无所适从。休假的一个星期他感到百无聊赖,他终于接受了王锦华的劝告,决定离开车行,跟她一起经营保健品生意。王锦华给他讲了做这种生意的市场前景和各种机会。周新泉一方面同意她说的十分有理,另一方面觉得两个人的约会以这种事情为话题的话就太缺少激情了。 和王锦华重新接触有两个月了,两个人之间的伤痕虽然不能说已经癒合,但是至少他们都对另外一方有了现实的态度。按照大卫陈说的,在美国奋斗不是容易的事情,两个人生活总比一个人强。这样,不论是周新泉还是王锦华,都会把对方看成比较难得的伙伴。 现在几乎已经万事俱备,周新泉决定把王锦华清回来。王锦华选择的日期是两个人的结婚纪念日,这就是仿佛两个人再结婚一次。王锦华提出,两个人各自想一个方案,举行两个有意义并且浪漫的活动。周新泉很赞赏这个想法,但是他发现想出任何“有意义”的活动却实在不容易。首先两个人再次相聚本身并不浪漫,要想把事情做浪漫了就不能採用普通的办法,比如乘豪华游轮出海、出国度蜜月等等。其次,他们的关系中还有一些敏感地带,做得“有意义”难免触及两个人之间的尴尬事情。 两个人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交换了各自的想法,王锦华的选择是两个人开车到外州的荒野外度过几天没有人烟的原始生活。轮到周新泉提出方案时他发现自己仍然没有拿定主意,但是在王锦华目光的逼迫之下,他下了决心:到加州的裸体海滩上进行裸泳和日光浴! 王锦华听了他的提议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稍微显出了过去令周新泉心寒的冷笑,不过这种表情只是一闪而过:“你真的敢去脱吗?” “你说呢?” “要是我敢你就敢,对吗?”王锦华一副看透对方的样子。两个人谁也没有迴旋的余地,一口咬定到海滩浪漫一回。 野外的生活按照王锦华的安排,两个人品尝了十足的野味。 他们租了一辆越野车,开到了亚利桑那州的国家森林公园里面。他们没有在规定的露营区安装帐篷,因为那里有其他的游人,显得不够野。他们是在一个山谷中间安营,两个人用树枝搭了一个篱笆墙,把汽车和帐篷围起来,以防止野兽的侵入,然后在里面埋锅做饭。周新泉穿了一身迷彩野战服,像美国的海军陆战队。王锦华则装扮成电影里的原始森林中的女王,她穿着皮上衣和短裙,却不穿内衣,半裸着胸,充满了野性的风骚。不过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使他们得以尽情享受原始人的生活,或者,用王锦华的话说是人的原始生活。 他们在帐篷里面度过“復婚”之夜,在刻意制造的浪漫气氛之下,两个人的表现胜似新婚。王锦华显出对周新泉的无限缠绵,但是周新泉的冲动很快就从高潮之中滑落下来。他并非对她不动情,只是跟这个女人的感情冲突,引发了他跟其他女人的一系列纠葛,现在想起来仍然令他对一切感到麻木。王锦华的失而復得,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自豪感,相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奈。似乎同王锦华结合就是为了抵御罗妮的到来,于是两个人精心营造出来的浪漫情调和王锦华突显出来的性感,在周新泉的内心中产生了负罪意味。 另外,王锦华避开两个人伤痕地带的手法显得过于机巧,虽然维护了周新泉的颜面,但也让他感到几分情理上的不甘——对方连一句道歉的话语都没有表达。那么未来两个人对过去是否有一个互相认同的结论呢?此时此地王锦华的感情显然没有周新泉这样复杂。她只想跟他度过一个难忘的夜晚,周新泉的反应虽然令她失望,但她丝毫没有表现出来,相反不断地想激发他的情绪,仿佛打算跟他在这里做爱一个整夜。直到一个野鹿用角顶翻了篱笆,闯进到两个人圈起来的小世界,才使得她把内心的不快突然释放出来。 看到探头探脑的野鹿,王锦华唿地跳起来,也不穿衣服,冲出帐篷。她抄起一个粗树枝,就去追打无意中闯进来的不速之客。野鹿在惊慌之中更不知往哪里逃,在篱笆里面乱窜,最后把帐篷也撞塌。 周新泉站在月光之下,愣愣地看着光着身子气喘吁吁气急败坏地追赶野鹿的王锦华。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这个情景非常非常熟悉。他自己都感觉奇怪,王锦华何时曾在他的面前裸着身体追打过野鹿?最后还是周新泉推倒了一片篱笆,让野鹿跑了出去。 两个人互相看看,都觉得十分尴尬。王锦华先感到自己有些失态,她走过来搂住周新泉。周新泉发觉自己又看到了过去的那个女强人王锦华。 第二天,两个人的意见产生了分歧,周新泉主张到森林公园附近的旅馆居住,而王锦华则坚持住在这里。她的理由是,两个人都在优裕的环境里面生活惯了,体验一下自然环境的险恶可以对生活有更为深层的认识。周新泉能够体会到王锦华的用意,通过恶劣的环境,使两个人体验互助互爱的重要。不过周新泉却产生了另一面的感触:为生存而进行的合作岂不是太实用性了? 第90页 最后双方各自都实用性地妥协了一步,继续住在森林之中,但是缩短了时间。结束了这段十分不平常的旅行往回赶的时候,周新泉抑制不住兴奋。起先他不清楚是为什么,后来他想起来了,他在原始森林度过漫漫长夜时曾经计划回去之后看看罗妮。因为,他觉得自己有理由和罗妮保持一定的朋友关系。然而想到罗妮他的心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自从和她分手已经一个月了,他再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罗妮现在是否原谅自己,她现在的生活如何,特别是跟哪个男人交朋友都是他关心的事情。他已经做了决定,今后要跟罗妮保持一定的联繫,不管王锦华是否愿意。 罗妮见到了周新泉先是热情地和他拥抱,然后吃惊地看着他问:“吉米,你怎么离开车行了?” 周新泉讲了爱丽斯的车祸,以及自己卖给她汽车的经过。最后他说:“虽然我喜欢卖车,但是我不愿意让自己做的事情总跟良心发生冲突,所以只好离开。” 罗妮没有说话,她的神色突然变得十分暗淡。 “怎么?我说什么错话了?” “你讲得太对了。”罗妮冷笑,“你永远是有良心的,所以不管做了什么事一走就可以忘记了。” 周新泉知道她是有感而发,他说了一声:“我知道我做错了事情。” “既然是你的错,何必离开车行?好像倒是车行的错,你自己是无辜的。” 周新泉默然。在这件事上,所有的人都在安慰他,替他开脱责任,罗妮却是惟一对他持批评态度的。虽然话并不顺耳,但倒让他感到真诚。周新泉自认为是一个讲道德的人,然而在对待罗妮和爱丽斯两个人上面,他没有骄傲的资格。 “你们怎么样?”罗妮问的是两个人的关系。 “还好。”周新泉回答道,然而他自己并不太清楚所谓“还好”的准确定义。两个人经过这么大的曲折,对待对方的态度都变得更加小心。但是他弄不准这是一种进步还是退化。 “好。那样很好,我希望你能够幸福。”罗妮样子真诚地说。 “你呢?”周新泉试图转一个话题,不过他马上又担心自己会引出另一个尴尬的内容。 “你觉得呢?”罗妮反问他。 周新泉默默地看着罗妮,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难受。因为他弄不清楚自己过去在两个女人之间做出的种种决定到底是为什么。在森林深处的帐篷里他发现自己并不爱王锦华,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王锦华的一举一动都提醒他罗妮的存在。此时他在心中告诫自己要尽快结束和罗妮的这一段恋情,否则他会继续在婚姻上吃苦头。 “你忘了我,会生活得更好的。” 罗妮笑了,然而眼睛里面却流出了眼泪:“忘了你?”她痛苦地摇摇脑袋,“我做不到,对不起,我做不到。” 罗妮说完转身便走。此时周新泉的心矛盾极了,他几乎想追上前去把罗妮叫回来,甚至是紧紧将她搂到自己的怀里。但是他却在努力控制自己,他清楚这样做只能更加伤害这个姑娘,除非他决定捨弃王锦华而娶罗妮。然而这个决心却不是轻而易举就可以下的。 回到家,他发现屋里的陈设变了。过去的家具被淘汰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王锦华新买的,更为豪华的皮沙发、樱桃木餐桌和座椅。居室正面墙上原先是罗妮从马路边上的地摊画家手里买的油画。而现在摆的是被这里的华人誉为“世界着名艺术大师”的画家丁绍光的一幅作品。 周新泉看着房间里的新家具没有说话。 “怎么样?”王锦华得意地站在他的身边,欣赏自己的杰作。 “你是这个房子的女主人,一切都由你说了算呗。”周新泉淡淡地说。他意识到王锦华在有意识地消除这所房子里罗妮的痕迹。这样做无疑是正确的,只是让他的心里更加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此时的周新泉感到无所适从,他无心回车行,更无心找别的工作,最后把主要的时间都花在了警察局的工作上面。琼斯见他这么喜欢义警的工作于是就劝他干脆就去当职业警察。周新泉想想,的确也不错,凭着自己聪明的脑袋,干几年之后不愁被提拔成侦探。 警察的职业有一点跟卖汽车相似,就是运气特别重要,有的人干了一辈子警察,竟然没有遇到过一次需要用枪的紧急情况。当然有的人便不太走运,常常撞上危急的情况。周新泉在没有当警察的时候就曾经歷过两次惊险故事,似乎他应当归于警察当中的第二类。 这一天他跟琼斯一起在洛杉矶北部的小城镇burbank的街道巡逻。burbank临近好莱坞,国家广播公司nbc和着名的华纳电影公司的总部都设在这里。在周新泉的感觉中这里还算是个不错的地方,然而他没有想到武装抢劫银行案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发生了。 周新泉和琼斯两个人的巡逻车得到指挥中心的命令时,已经有多辆警车很早以前就抵达了现场,他们处于距出事地点更近的位置。这样周新泉和琼斯的任务就是封锁银行后面的路口和紧急疏散四周的行人。 美国警察的工作和许多人想像的并不尽相同。在这种紧急情况下,警察工作的轻重次序是:救死扶伤、维持秩序、擒拿嫌犯。所以此时周新泉和琼斯想到的就是赶快疏散附近的群众,避免在缉拿嫌犯时发生不必要的伤亡。至于冲到银行里面捉拿抢劫犯,两个人想都没有想,因为先他们到达这里的已经有七八辆警车。 第91页 周新泉和琼斯把闪着警灯的警车横挡在路口中央,琼斯在警车后面警戒,周新泉在路面上和两边的便道上丢下燃烧着红色火苗的小火把,作为阻止通行的信号。然而这个时候,嗅觉灵敏的电视台却来凑热闹,他们的直升机紧贴着房顶盘旋,反而引来不少的人向这里观望。 周新泉发现,封锁线里面的居民住宅后面出现三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躲在房子的后面向这里移动,他马上跑上前,让他们赶快回到自己的家里面不要出来。 就在周新泉向人们解释的当口,他背后突然枪声大作。周新泉一惊,顾不上说话,转回身来。远远望去,银行侧面的街上警察和三个抢劫犯发生激烈枪战。守在这条街前面的有七八个警察,按说已经万无一失,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劫匪手里拿的竟然是冲锋鎗。 周新泉看见一个匪徒从水泥墙的凸起部分后面露出来,举起冲锋鎗对着车后面的警察一阵勐扫射。顿时正在用手枪射击的警察人仰马翻地卧倒在地上,也不知道他们是被打中,还是在躲避子弹。趁着这个时机,另两个匪徒快速从墙角里面闪出来,然后迅速移动到另一个隐蔽物的背后,沿着大街向这里接近。 被打散了队形的警察用手枪进行着零星的抵抗,但是在对方兇勐的冲锋鎗的扫射之下,根本无法阻止匪徒的行动。 周新泉愣呆呆地站在马路中间两三秒钟,看着这个在电影里十分熟悉的场景,似乎不相信这是现实。直到他亲眼看到三个匪徒逼近了自己,并举起了手里的冲锋鎗——中国诺瑞口公司生产的五六式,他才如梦初醒。他已经来不及躲藏,飞身一个鱼跃,扑向路边的草坪。 他的身体还在空中的时候,冲锋鎗已经响了起来。周新泉落地之后就一串侧滚。射来的子弹打得眼前的地上捲起一阵火星尘土石块合成的旋风。周新泉窜到一个钢质活动式大型垃圾箱的背后,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只见一个黑影子扑了过来,他正不知如何反应,只听一声惨叫,琼斯一头栽到他的附近。 “我给打着了,我给打着了。”琼斯惊恐地叫着,向周新泉伸出手。 周新泉看到他的腿上在流着血,他想到警察有责任保护和救援自己的伙伴。然而在枪声不停的时刻他不敢探出头,紧急之中,他抓住铁垃圾箱的铁梁,用尽全力,竟然把带轮子铁垃圾箱向琼斯滑了几米远。 周新泉把琼斯拉到自己的身边。 “我会死吗?”琼斯绝望地问。 “不要紧,你只是腿打伤了。”周新泉手哆嗦着用他的皮带把他的腿拴紧。 大概由于大垃圾箱的移动吸引了匪徒的注意。冲锋鎗集中火力射向这个大垃圾箱子,剎那间金属的撞击声隆隆如雷。勐然之间,两个人之间的铁箱壁上出现了几个大洞。周新泉和琼斯互相看看,都感到浑身发软——冲锋鎗的子弹竟然穿透了两层厚厚的垃圾箱钢壁!假如弹着点向自己的方向偏半尺的话,他的脑袋就会被子弹击碎。周新泉打了一个冷战,脑子里浮现出自己血肉模煳的形象,以及罗妮哭叫着扑向他的场面。 琼斯眼睛流着泪说:“我的上帝,他们要把我们打穿!” 周新泉此时完全没有了抵抗的勇气,现在他极为后悔当义警。被乔治周劫持之后他觉得自己很丢脸,似乎当上警察可以把面子找回来,没有想到遇上了更为恐怖的枪战。他用发抖的声音问琼斯:“我们怎么办?” “只好等swat队来对付他们了。”琼斯答道,他完全没有明白周新泉说的怎么办是如何逃出这个被火力封锁的目标。 swat(specialweaponandtactics)队是大城市警察局的特别攻击队伍,英文原意是特种武器和战术队。所有的队员都经过特种训练,他们技艺高超枪法如神,而且他们装备了最为精良的武器和设备,专门用来对付大型犯罪集团和恐怖分子。台湾人称这个组织为“霹雳小组”。 想到swat队,周新泉心中稍微感到了几分希望,只要swat队一到,这里的局面马上就会改观了。对方的枪声停止了,他趴下来,脸贴着地面,从垃圾箱的轮子下面向马路对面张望。从一条水平的窄缝当中他只能看见紧贴地面的物体。他发现三个匪徒正隐蔽在马路对面的建筑物门洞里面。因为离开这个建筑物是一片几十米的开阔地带,所以在警方还有零星抵抗的情况下,匪徒没有贸然冲出来。 周新泉想,现在swat队随时可能到来,其实只要再和这些匪徒纠缠一阵子,局面就能够改观。但是他却很难下决心,自己是继续藏着还是出去参战。 正在这个时候他发现匪徒隐藏的地方露出一支五六式冲锋鎗的枪托,一只手正从地上拿起一个弹夹。显然匪徒正在换弹夹。 “他们拿的是什么傢伙?”琼斯问。 “ak47。”周新泉说出这种武器的美国叫法。 “妈的,他们哪里弄来了这种东西?”琼斯自言自语。 “麦子辰!”周新泉脱口而出。对,一定就是麦子辰他们倒卖的武器。想到麦子辰周新泉心头顿时冒出火来,他仿佛看到了麦子辰那张虚假奸诈的脸,仿佛看到了麦子辰就站在那几个匪徒的背后,得意地看着他被压在垃圾桶下面。他唿地从地上跳起来,从自己的腰里抽出了他从来没有用过的佩枪——勃瑞塔92fs。他像要拼命的样子。 第92页 “吉米,你不要干傻事。”琼斯吃惊地看着他。 “让他们在我眼前逃走才是傻事呢。”周新泉说着,半蹲在垃圾桶后面,把自己的身体藏好,拿枪的手举过头顶,从垃圾桶的上沿露了出来。他只伸出拿枪的手腕子,粗略估算了一下枪口指的方向便坚决扣下了扳机:“当——” 周新泉第一发枪响,也坚定了他自己的决心,他毫不犹豫地食指连扣:噹噹当…… 勃瑞塔手枪第一枪击发之后,击发锤自动扬起,所以周新泉越打越快。勃瑞塔俨然成了一个速射连发火器。眨眼之间弹夹里面的十五发子弹全部打光,周新泉的左手已经掏出备用弹夹,他迅速更换弹夹接着勐打。 “你在干什么?”琼斯在底下问。 “用火力把他们压在墙后面。不让他们跑了。”周新泉对琼斯也对自己喊道。 大概匪徒也没有想到警察竟然敢在人口稠密的市区不间断地速射。他们并不清楚周新泉是盲目射击,加上不少子弹射进匪徒身后建筑的玻璃壁上,玻璃片乒桌球乓地落下来,更使匪徒不敢轻易露头。周新泉打完自己的第二个备用弹夹的时候,琼斯把自己的手枪递了过来。没有等周新泉把全部十五发子弹打光,琼斯在后面叫了一声:“swat队来了。” 周新泉转回头,看到自己身后已经出现了十几个身穿防弹衣,头戴钢盔的突击队员。他们正在利用地形的掩护向前推进。周新泉的精神突然放松,他就势坐到地上,发现自己冒了一身汗,一下子连手枪柄都握不住了。 突然他的周围枪声大作,突击队员手里的轻型冲锋鎗一齐开火。对方的枪声很快就消失了。 几个突击队员沖了上来,把满腿是血的琼斯放到担架上。后面的几个人也不由分说地把瘫在地上的周新泉架了起来。周新泉稀里煳涂地被放上担架,直到他被抬到救护车跟前,他才断定自己并没有受任何伤,便挣扎着从上面跳了下来。 战斗很快结束,三个匪徒在swat队强大的火力面前当场毙命,而且被打得血肉模煳。这样战斗现场马上就变成了新闻记者的天下,当周新泉跌跌撞撞地从担架上跳下来的时候,立即成了这里的头号目标。众记者一哄而上,把他团团围住。周新泉心中奇怪,为什么记者不找别人却一下子包围了他。 “刚才是不是你在连续射击?” “你有没有用火力封锁对面的银行?” “你是否可以肯定自己是在向预定的目标射击?” “银行的玻璃窗就是你打破的吗?” 周新泉并非职业警察,对于怎么样应付记者更是一无所知,加上他现在还是惊魂未定,所以反应便有些木呆呆的。 这样他很快就落入了陷阱,记者不停地追问:“你刚才是否属于盲目射击?” “你开枪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会伤及过路的群众或者银行里面的人质?” “我是在向匪徒开枪!”周新泉争辩道。 “你开枪的时候身子藏在垃圾箱后面,你是用什么方法确定自己的目标是匪徒呢?” “你们警察平时是否训练过这种射击的方法?” 周新泉完全不明白这些记者的用意何在,本来这是一个抢劫和绑架案,现在这些记者忽然团结一致地要把他这个警察给打成罪犯似的。上一次他被匪徒劫持,自己束手无策,结果记者却把他描绘成了大英雄。今天他的确算是立了一功,记者确把矛头纷纷转向了他。他茫然之极。 周新泉没有在美国当过记者,当然不理解现在记者们的心情。这些新闻从业人员现在是以抓一个千载难逢的大新闻的心情赶到这里来採访。然而令这些人大为遗憾的是,这个能够引起轰动的事件居然这么虎头蛇尾地戛然终止。许多记者赶到这里的时候兇残的匪徒已经毙命,他们只能跟着提前赶到的电视台记者的后面,人云亦云地重复过去的事情。这使得他们觉得命运特别残酷。试想,假如这时如果警匪继续对峙,或者有其中的一个漏网,警方不得不继续搜捕,家家户户风声鹤唳,那么记者播报起来该多么精彩。于是现实逼着他们寻求发掘新闻,这样周新泉便稀里煳涂地成为理想的目标。 周新泉被困在记者圈子中,他心中明白自己是受到围攻,但是对着一群电视镜头、话筒和照相机,不知该如何反应。他不敢夺路而逃,更不敢发作,虽然他真的想掏出手枪。 正在这时,突然周新泉眼前的摄像机、话筒像遇到狂风一样东倒西歪。一个人叫着勐力推开众人,冲到圈子里面,一只手拉起周新泉,另一只手奋力打开挡在面前的新闻仪器,带着他冲出重围。周新泉觉得眼前这一切都是梦:这人是罗妮。 周新泉懵懵懂懂地跟着她走,罗妮拉着他的手使他感到一种安慰。罗妮推他坐进自己停在路边的汽车里,开起来就走。 “你怎么到了这里?”周新泉慢慢回过来神。 “找你。”罗妮继续开着汽车。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周新泉觉得这事有点神。 “我在车里听到收音机的新闻。我马上觉得那个在垃圾箱后面开枪的就是你。” 第93页 “洛杉矶有一万八千多名警察。” “但是吉米周却只有一个。我知道你一定会到那里,你怎么做事我完全清楚,这种事只有你才能干得出来。”罗妮眼睛盯着前方静静地说。 “难道我就不能缩在里面不动,或者站出来跟匪徒面对面对射?”这两种行为都曾经在周新泉的脑子里产生过一闪念。 罗妮轻轻摇摇头:“你不是那种遇事就逃跑的人,要不然你就不会去当义警了。但是你做事都是事先就想到后果的。” 周新泉转过头看着罗妮,心中感到无比的温暖。一个人难得被别人理解,不管在对方的心目中是不是英雄。 汽车在周新泉家的门口停下。罗妮转过头看着周新泉,似乎是等着他下车。 周新泉却坐着没有动:“我现在后怕极了,我总觉着对面要有一串子弹射到我的脑袋上。”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眼前也飘起一团团血的印记,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情,一种冰凉的感觉从自己的背后升起。 罗妮转过身子,伸出自己的双臂将他揽到怀里,像对婴儿一般轻轻地说道:“我这里你就安全了。” 周新泉无力地伏在罗妮的胸前,觉得自己忽然有了一个温暖的依靠。在这个柔软的怀抱里,他可以流露出自己的怯弱,他不需要任何方式的掩饰,他可以放松自己的警觉。 片刻,罗妮轻轻把他扶起来,在他的脸颊上吻了一下:“我知道,你可以应付这些,你可以。” 周新泉看着她信任的目光,觉得有了一些力气。他点点头,拉开车门走了出去。 忽然罗妮在车子里向他招招手:“吉米。” 周新泉连忙站住。 “吉米,我定婚了。”罗妮说道。 “定婚了?”周新泉睁大眼睛仔细看着她的脸。他想从对方的表情中看到这件事情究竟对罗妮意味着什么。 罗妮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她笑了:“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我很喜欢他,你就放心吧。” “真的?那……太好了,恭喜你。”周新泉嘴上说着心中却突然空虚起来:罗妮现在属于别人了。 罗妮沖他摆摆手,汽车从他的身边悄然而去。 整个一个下午周新泉坐在屋子里面的沙发上发呆。战斗的场景和罗妮的身影在他的脑子里不断闪现,他不清楚自己都在想些什么。生死别离的情感像蚕丝一般在他的身上缠绕着,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身上不时散发着硝烟和刚才罗妮身上的气息,更让他的惆怅不已,思绪不知道从何处找出正常的逻辑。 门开了,随着带进来一道外面的光亮。王锦华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她看到周新泉全副武装的警察装束,感到奇怪,警察上下班时都是便装,警服是在警察局换上的。 “你的衣服怎么没有换?”她笑了,“你打算挎着手枪跟我谈生意去吗?” 王锦华把周新泉一下子拉回到现实当中来,他想起自己答应今天晚上跟她一起出去参加一个商业应酬。此时的周新泉哪里有任何做生意的心思?他本想告诉她自己太累了,可是看到王锦华兴沖沖的样子,心中嘆了一口气,走进卧室更换服装。 王锦华经营的绿宇公司,专门做向中国出口保健品的生意,什么鱼油、卵磷脂之类的东西。现在中国人有了钱,这种东酉时髦得很。她准备让周新泉在美国坐阵,在这里採购包装,她自己回到中国开拓市场。她向周新泉估算了一下,按照中国人消费一阵风的规律,这种买卖必须抢时阿,晚了之后便没有前途了。 王锦华带他来到一个僻静的咖啡厅,同他们见面的是本地的一个侨领,这个人自己并没有什么像样的生意,但是凭着跟两岸政府高层的关系在社区很吃得开。 侨领告诉他俩,他已经跟中国卫生部的朋友联繫上。那个朋友说,卫生部准备把所有的进口保健品都严格审查一遍,以后没有批文的不准在国内销售。 这个消息对王锦华来说实在太重要了,她马上提出来,无论如何要抢先办下卫生部的进口批准,特别是抢在奥兰公司的前面。侨领说,这个消息一公布,整个南加州上百家经营保健品的华人公司一定会蜂拥而上,要想抢先可不容易。 王锦华马上明白对方是在跟自己讨价,她当即表示,不惜任何代价。说着给侨领拿出五千块钱的联络经费,侨领会心一笑收下来。 周新泉对这种场面十分厌倦和反感。白天的生死经歷,使他对人生有了新的感受。他对自己在险境之中能够倖存怀有特别的感激。他觉得自己需要一种真诚的生活方式,而不是跟一群小人蝇营狗苟。 自从跟王锦华恢復关系之后,两个人可以用相敬如宾来形容。三个月来,他们都学会了跟对方避免发生矛盾的办法。周新泉的方针就是不评价任何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为了不使自己在脸上表现出不快,他把脸转向了墙上的电视机。电视里的新闻节目播报的是今天发生的枪战新闻,记者不厌其烦地叙述着白天发生的事情,从事件的发生,到警匪对峙、劫匪强行突围、警察吉米周用火力封锁墙角、swat队发起攻击、记者追问吉米周、吉米周的老婆前来救驾…… 第94页 这让周新泉非常难受,他觉得在这个时候,他们得知今天他干的事情一定会感到十分难以理解。王锦华会哭笑不得,甚至发怒,而这个侨领一定认为他发了疯。 周新泉如坐针毡,因为王锦华的脸此时也转向电视机。不过她却丝毫没有反应。尽管周新泉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也曾不时地停留在电视画面上,甚至她的脸上还出现相应的表情,但是她却完全没有发觉周新泉就在其中。 这使得周新泉暗暗称奇,他不可以理解,难道这个女人除了关心自己的生意之外,社会上发生的一切都是电视剧吗? 此时王锦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美妙蓝图之中,她对侨领讲着她的计划:在本地举行一个大型生活与健康宣传活动,收买各华文媒体吹捧她和绿宇公司;她还要举办健康产品大抽奖;她还让侨领搭桥,请求洛杉矶市长给自己签发一份,据说许多华人企业家都得过的社区成就奖状…… 周新泉忽然感到几分悲凉,今天的生死经歷,在自己太太眼中竟然如此没有味道,以至不能发现主角是她身边的人。相反在这个小小的社区出一点点风头对王锦华居然有如此的吸引力,她不是越来越跟麦子辰一样了么? 最近一段时间,双方都避免提起麦子辰的名字,以免揭痛过去的伤疤。不过周新泉感得到王锦华比自己还痛恨麦子辰,但那恨却仿佛是从感情上,而非从道义上。如今他逐步发现王锦华是在效仿麦子辰,以和他竞争的办法来反对他。 他看着神采飞扬的王锦华,忽然心中一动,曾经一直令他困惑的疑团勐然解开了。这是一种痛苦的,他过去死也不肯接受的认知:当初确确实实是王锦华爱上了麦子辰,是她主动地追求麦子辰! 过去周新泉用自己的眼光评价麦子辰,无论如何不能相信王锦华会看上这么一个人,而今通过王锦华自己的作为,他肯定她欣赏的一定是麦子辰。周新泉觉得自己醒悟得太晚了,因为他又失去了罗妮,失去了那个藏在潜意识当中的情人。 周新泉绝望了,他勐然站立起来,看看王锦华和侨领:“对不起,对不起。” 说完他转身就往外走。王锦华勐然发现周新泉的脸色不对,她站起来跟了过去。 在餐馆的门厅,她拉住了周新泉:“你怎么了?” 周新泉回过头:“对不起,我必须实话实说,我很反感你们的谈话内容。” 王锦华笑笑:“我也是反感,只是我必须跟这种人做交易……” “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周新泉打断她的话,“你也许反感那傢伙的为人,但是你对自己做的却挺得意。你不想想,没有你们这些一方面反感,一方面又非要跟他交易的人,他们能是这样丑陋吗?” 王锦华愣了片刻,然后慢慢地说:“这不是原因,你一定还有别的想法。” “对,因为你做的事情,太像麦子辰了。” “麦子辰?你还不能忘了他吗?” “因为你天天在提醒我。” “你还在恨他?” “我凭什么不恨他?” 王锦华轻轻地嘆了一口气:“你应该恨我,当初是我背叛了你。麦子辰并没有错。” “我今天才看出来。”周新泉感到自己实在愚蠢之极,“那你后来为什么又回心转意?” 王锦华苦笑,似乎她自己对这个问题也很疑惑,她想了一下,“可能是,一种自责吧。那时我总感觉,是自己分裂了一个并没有分裂的家庭。” “或者还有几分怜悯,我不可爱,但毕竟还是个好人……”周新泉觉得自己越来越明白。 “当然还有其他人的影响,那阵子你在外面的人气正旺。”王锦华变得十分诚恳。 “这么说,我们两个人的再次结合,又是逻辑推论的结果。”想到这里周新泉沮丧透了。 “有时我想,随遇而安吧。”王锦华的态度十分平静,话说到了这种地步,两个人的关系已经透明得没有任何敏感性了。 周新泉笑了:“这也是每当想到你时,我心里说的话。” 王锦华也跟着他做出一个笑的样子:“咱们各自都给对方一个机会吧。” “给了,但是又都错过了。我们可以沟通的地方太少了。”他抬起手,指着墙上的电视机,“你眼睛看着屏幕,也想不到画面里的神经病是你身边的人。我们还需要什么机会?” 王锦华转过头,最后过了很久她才终于从电视里面找到了答案。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电视屏幕,也许是吃惊,也许恍然大悟,总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周新泉冷眼看着王锦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仿佛积压在心头的一个重担终于卸掉了。 王锦华慢慢地把头转向周新泉:“什么东西促使你不顾一切?” “不知道。” “有没有想到后果?” “没时间。” “那么,你……对身边的一切都没有挂念?你……有没有考虑过我?!” 周新泉摇摇头:“在我最为绝望的时候,想到的是那个墨西哥女孩,我想要,对她说声对不起……” 第95页 王锦华的目光黯然失色。 周新泉嘆了一口气:“今天的经歷让我发现,过去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我们的分手不再是因为麦子辰。” 他转回身,迈着坚定的步伐离开了王锦华。 翠微居合集[ cuiweiju. xilubbs.] 你们的需要=我们的目标 第十四章 周新泉第二天醒来,发现王锦华不在屋子里面,房间里面也没有她睡过的痕迹。他没有多想,起身匆匆洗漱,吃了两口昨天的剩饭,坐进自己的汽车。他径直开到了车行。 威廉看到周新泉十分高兴:“吉米,你回来得正好,我这里有一个中国客人非要见你不可,我们说你不在他死活不信。” 周新泉听了好生奇怪,哪里会有这么忠实的华人顾客?他跟着威廉走过去,看到那个客人,想了一下,笑了。 这个人是王维,时间一晃已经过了一年多,周新泉竟然还能够想起来这个人。 “你还记得我吗?”王维问道。 周新泉完全明白了他的来意。他故意地假装认不出来的样子看着他不说话。 “你忘了么?我找你买过ranger小卡车。你曾经答应过给我三千五百块钱的减价。” “你这不是骂人吗?我会干那种蠢事?”周新泉挠着脑袋。 “哎,哥们儿,你可不能不认帐,你亲口说过让我考虑五分钟!” “哦,想起来了,你是不是那个誓死要比价的?” “对对,你总算想起来了。”王维连连点头。 “那你找我来干什么?”周新泉眨眨眼睛。 “买车哇。” “什么?你过了快一年半还没有买车?你是不是把全美国三千多个福特车行的价钱都比过来了?” 王维显然听出来这里面含着挖苦的成分,于是掩饰道:“那个时候我并不着急买车。” 周新泉从桌子上拿起一张“四方块”,把汽车的窗口价钱写在了上面。 王维一看叫了起来:“你不是开玩笑吧?你可是答应给我减大价钱的!” “商业本来就是瞬息万变,天下哪有一个好价钱可以等你一年的?” 王维听了一愣,他很快明白了周新泉的意思:“我看你说的所谓的好价钱就是骗人!” “何以见得?” 王维逼视着他:“当初你给我三千五百块减价时,我要是真的决定买,你会卖吗?” “你说呢?”周新泉笑着问。 王维冷笑:“你是明知我不会买,所以才用那种价钱去骗我,对吧?” 周新泉这时真的是感到有几分开心:“你当时没有决定买,现在怎么能够断定我不肯卖呢?” “因为车子恐怕根本就没有这个价钱!”王维现在是越来越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周新泉心里说,这个傢伙总算明白了道理:“看来我们下面的交易就好做多了。” 王维气坏了,大概为了周新泉的超低价他已经跑断了腿。他喘着粗气半天没有讲话。 周新泉并不想气他,于是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既然你已经对车价有了谱,我们坐下来谈就更有意义了,我给了你好价钱你会领情。” “你为什么要骗我?”王维显然咽不下这口气。 “我只是说了些你最想听的话。” 最终王维还是从周新泉这里买了车子,尽管周新泉捉弄了他,但是毕竟对他还彬彬有礼,而他去的其他车行没有一个给他好脸色。 周新泉干净利索地做完了这笔交易,让王维到贷款部去签购车合同。 威廉带来了一个小伙子见周新泉:“这是一个聪明的傢伙,跟你当初一样。你带他一下,让他成为一个好迪勒。” “卖车,是一种很痛苦的职业。”他看着对方,“因为进了车行,第一个你要学的东西就是欺骗。不懂欺骗,你无法生存。但是当你学会欺骗的时候,马上又要学会真诚,因为没有任何一种生意,哪怕是非法生意,不需要信誉。” 小伙子点点头,但是周新泉看得出来他完全不懂自己的意思。他嘆了一口气:“你先干吧,干不下去的时候我们再谈。” 第二天周新泉给罗妮打了电话,他要让她回到自己的身边。和她住在一起的墨西哥胖大嫂说罗妮去找了自己的未婚夫,现在两个人天天在一起,罗妮帮着他做一些事情。他还打听到,罗妮的未婚夫叫莱恩,是美国休斯公司的工程师,罗妮的上司。 周新泉感到事情紧迫,说不定他们很快就会结婚。他想了一下决定马上去找她,他必须同罗妮见一面,确认自己在她的心里还占有地位。休斯是世界着名公司,他查了一下电话本,发现休斯光在南加州就有许多分部,处于不同的地方。自己根本不知道到哪里去找。 他只好再给胖大嫂打电话,让她给罗妮传话,要见罗妮一面。傍晚他就收到了罗妮的电话。听到罗妮的声音周新泉激动的心乱跳,说话有些语无伦次。 罗妮是在汽车上用手机给他打的电话,她想了一下,说自己快到了goldenvalleycafe,干脆就在那里见面好了。 第96页 周新泉高兴得都快跳了起来,连声叫好。他飞快地钻进自己的汽车,开起来就走。罗妮选中他们初次见面的地点会面,对于周新泉来说实在太有象徵意义了。 周新泉兴沖沖地走进餐厅的大门,他一眼就看到罗妮坐在前厅的椅子上等自己。罗妮叫了一声“吉米”就笑着跳起来扑到周新泉的怀里,周新泉伸出双臂把她抱起来转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圈子。 罗妮从他身上跳下来。欢快地咯咯笑着问:“你现在好吗?” “好,比什么时候都好。” 罗妮转回身,指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一个年轻白人小伙子说:“这是莱恩,我的未婚夫。” 周新泉收住脸上的笑容,心像陨石一样坠落下来,他没有想到罗妮带着他来见自己。他看到莱恩笑着跟自己握手,上下打量自己:“很荣幸见到你,因为几乎每天我都听到自己的未婚妻提到你的名字。” 此时的周新泉完全清醒过来:“该不是骂我吧?” “她对你简直是崇拜,”莱恩看看罗妮,笑着说,“他希望我做任何事情都像你,让我真的忌妒。” 周新泉听得心里暖唿唿的,他看着罗妮对莱恩说:“她真的是一个,十分难得的好姑娘。” “你太太还好吧?”罗妮问。 “啊?好……”周新泉对这个问题毫无准备,当着莱恩他无法详细解释,只好胡乱应承。 莱恩带着两个人走到座位前面。周新泉在莱恩对面坐下,罗妮坐在两个人之间的侧面。 莱恩看起来是一个不到三十的面目英俊的小伙子,跟周新泉比起来稍微有些清瘦。他举止言谈都文质彬彬的,给人一种西方小伙子身上不多见的稳重感。周新泉看着他,知道这是自己的情敌,但对他却恨不起来。 罗妮见到周新泉十分高兴,跟他话特别多,其中的一个主要话题就是讲莱恩的故事。她讲莱恩得意的地方,也讲他闹的笑话,特别是向罗妮求爱时的可笑情节。莱恩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祥子矜持,罗妮讲到了滑稽的地方,他也仅是腼腆笑笑。 说笑之中周新泉内心里面对他的敌意渐渐熔化了,他明显感到罗妮的心跟自己更近,至少是把自己当成了兄长一样。她评价、挑剔莱恩的时候都是不时地看着周新泉,俨然把他当成了“娘家人”。 莱恩站起来上厕所,罗妮悄悄地趴在他的耳朵边上问:“你觉得他怎么样?” “不错。”周新泉下意识地回答道。话出口以后他马上有些后悔,他知道这是自己向罗妮表示爱情的一个绝好机会。 罗妮大眼睛眯起来笑了。她抓住周新泉的手:“吉米,我相信你的话。” 周新泉带着极为复杂矛盾的心情跟罗妮和莱恩分手。他感觉得出来罗妮对他仍然是一往情深,但是她的爱已经转成了“兄妹之爱”。如果此时他跟王锦华组成的家庭仍然和睦,莱恩的出现就是再好不过了,可是现在他让自己变成了多余的。在餐馆他没有向罗妮表示出来自己的真实目的,是因为实在不愿意让人觉得是硬去插一脚,拆散看起来很好的一对儿。当时他甚至迫使自己相信罗妮跟莱恩会比跟自己更好,莱恩是卫星通讯方面的青年专家,前途远大。 然而此时周新泉发现自己不能忍受跟罗妮的分离。当罗妮告诉他自己定婚的那一刻,周新泉突然明白他对罗妮的爱是难以抗拒的。虽然这种爱时常被其他诸如理智、舆论、脸面、世俗观念等东西所压抑,但是它总是不时地在触动周新泉的心灵。 威廉看出周新泉心事沉重,下了班就拉他去了酒吧。周新泉告诉他,自己失去了罗妮。 “操,你现在既是车迪勒,又是警察,美国厉害的职业都让你干过来了,想不到你这么窝囊。”威廉喷着满嘴酒气骂道,“我不信,你要是真的下了决心,不能把你的小女人弄回来!” “当初我抛弃了她,现在跟老婆闹翻了,马上又去找人家,说得出口吗?” “妈的,你是不是因为知道罗妮定了婚才下决心跟你老婆分手的?”威廉瞪着他。 周新泉眨眨眼睛,他自己也搞不太懂,现在看来好像有这种成份,于是他点点头。 “狗杂种,你他妈的还是一个中国人!”喝过酒的威廉又骂开了,“你既然爱维罗妮卡,为什么还要把你的前妻弄回来?就因为她能够给你炒木须肉?” 周新泉觉得被他骂得痛快,否则自己也要扇自己嘴巴。想到罗妮投入别人的怀抱,他首先痛恨的是自己,王锦华在任何人看起来都是他不错的伴侣,都是让他高攀了的女人。可是他从来便没有爱过这个女人,也没有被这个女人爱过,而不知一种什么力量居然让他们结了两次婚。 过去尽管周新泉经歷了许多挫折,包括卖汽车的惨败和王锦华的背叛,都没有使他失去自信,或者说那些挫折总能够让他找到内心开脱的藉口。然而今天失去了罗妮,除了让他感到上帝的戏弄之外,都是他的咎由自取。 今天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人生的不成功。总结他近两年多的经歷,他的思想只能用犹豫迟疑彷徨和徘徊来形容,当然更为可笑的是他还时刻充满了自负。他以不可屈服的自尊跟周围的环境——以主锦华为代表的参照群体进行竞争,最后却映射出自己的孤独。 第97页 这个每天以汽车交易为生的迪勒,终于学会了在人生之中交易,于是他认识了罗妮,于是他又抛弃了罗妮。可惜的是deal(交易)永远是瞬间的行为,dealer(交易人)永远是他人身边的过客。 “我知道自己是活该。”周新泉神情悽然,“把我跟那个莱恩比起来,罗妮还是跟他为好,他是未来的大科学家……” “妈的讨厌,原谅我是个种族主义者,你们中国人……虽然会算计,但是生性怯懦,爱一个女人本来很简单,却还要想来想去,想出乱七八糟的问题。追求女人时,还要躲躲藏藏。” 周新泉火了:“他妈的那你说我怎么办?当着莱恩的面问罗妮,你从我们两个当中选一个吧?” “为什么不?” “如果她要是说不呢?” “那……”威廉没有词了,“那你就死心了吧。” “我凭什么死心?她过去是我的太大,现在也还是!”周新泉拍案而起,“你们他妈的看不起生性怯懦,想来想去的中国佬,今天我就给你作出个样子,我让那个年薪九万的傢伙自动滚蛋,退出竞争厂”好,好,这才像我的兄弟。来,干!“ 周新泉并非酒后说醉话,他真的要不惜一切代价把罗妮——他所钟爱的女人连同他人生的最后一道防线夺回来。击败这个才华出众的休斯卫星专家,足以雪麦子辰之耻。 周新泉来到了洛杉矶一家有名的私人侦探公司,他把罗妮办移民时用的照片和结婚证件放在侦探的面前:“她是我的太太,但是我怀疑她跟莱恩·辛有不正当的关系。现在我需要证据。” 当初他匆忙把罗妮赶出去,没有顾得上办法律手续。后来他不愿意刺痛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也就一直没有叫罗妮回来办离婚手续。而跟王锦华的一头,两个人只是住到一起,谁也没有提起办理復婚手续的要求,因为说起復婚就等于提到离婚,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不美。这头不需要復婚,那边离婚的事情就被搁置下来,只有在美国才会发生这种事情,现在反而被他利用上了。 调查夫妇之间的婚外情是侦探公司的一个常见业务,所以用不了多费唇舌,调查的内容就谈好了。 一个星期之后,周新泉接到了侦探公司的通知。侦探果然拿出了一盘清晰度相当高的8 毫米录像带。准备出来作证的两个侦探和周新泉一起观看录像带的内容。 罗妮和莱恩一起在海滩游玩…… 罗妮和莱恩一起在好莱坞圆形露天剧场听音乐会…… 罗妮和莱恩一起在餐馆…… 罗妮跟莱恩在马路上争吵…… 周新泉看着,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罗妮身上。跟莱恩在一起罗妮是极为欢快的,这使他想起了往日和罗妮在一起的日子。罗妮真的陷入了莱恩的情网,这个水性的女孩子!周新泉心头泛起酸酸的感觉,还记得他对她讲忘掉自己的时候,罗妮说过:“我做不到,对不起,我做不到。” 然而她今天完全做到了,他不相信此时这个女孩子的内心里面还有自己的影子。 看到罗妮跟莱恩热烈接吻的镜头时,周新泉想起她和自己分别的时候曾经说过:“吉米,我爱你,任何时候你需要我,我都会回来。” 现在周新泉很难想像自己提出来之后她是否会回来。 他有些沉不住气了,如果罗妮真的不再爱自己了,那么他现在做的事情不但毫无意义,而且还会给所有当事人带来麻烦。他站起来在会议厅里面走来走去。 最后一个镜头使侦探彻底完成了任务,那是在莱恩的办公室,两个人在沙发上缠绵…… 这是在超远距离之外,透过窗户拍摄的室内场景。虽然画面不住地抖动,图像也很不清楚,但是周新泉觉得自己完全清楚两个人的一举一动。这种场面似乎太熟悉了。 周新泉关掉电视机,他意识到自己彻底失去了罗妮。他悔恨交加,心像被火烧一样灼痛。侦探把录像取出来递给他。周新泉轻轻摇摇头:“把它销毁吧,它没有用处了。” 这位侦探显得很有经验,他把录像带放到周新泉的手里:“你好好冷静想想,再作决定吧。” 告别侦探以后,冷静下来的周新泉的确不能死心,第二天他单独约见了莱恩。地点是在洛杉矶休斯公司莱恩的办公室。 周新泉把一堆文件递到莱恩的手里:“你知道不知道,我现在还是罗妮的合法丈夫。” 说这话的时候,周新泉都觉得荒唐透顶。 “我当然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你们两个人曾经是假结婚。” “但是我们真的相爱了。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我们没有生活在一起。但是今天我想改变过去的错误。” 莱恩愣住了,他的脸上浮现出茫然不解的样子:“你是说你还打算娶她?” “严格地说,她现在仍然是我的太太。我打算接她回到我那里。”周新泉静静地说,似乎完全控制了谈话的局面。 “那罗妮怎么说?”莱恩问道。 “罗妮还不知道我的想法。” 第98页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因为,我希望你主动退出去。” “凭什么?” “别忘了,她是我的合法妻子,你是第三者。如果你真的爱这个姑娘的话,你最好主动结束跟她的关系。” 莱恩开始明白他的来意,他的态度变得强硬:“你要明白罗妮不是一辆汽车,不是我们两个人在这里做交易的对象。” “这么说你是不退了?” 莱恩现出无可奈何的苦笑:“我相信你的感情,但是,我们两个都让罗妮来决定怎么样?如果她选择了你,我自然无话可说。” “这不是我来的目的,因为我要利用我的优势,我们两个人现在还是合法夫妻,我比你更有优先权。我要迫使你在罗妮选择之前退出这场竞争。”周新泉说得十分有条理,现在的谈话是他惟一的希望。 “我要是不同意呢?” “我将给你足够的考虑时间。”他坐下来,把那盘录像带放在莱恩的面前的桌子上,“这里有侦探公司应我——维罗妮卡合法的丈夫要求,所窃拍下来的的录像,包括你们前天下午四点二十分在这间办公室里面做的事情。” 他发现莱恩的脸色变了。 周新泉一字一句地说:“你比我更清楚休斯公司的员工条例,这样的公司会不会容忍一个高级雇员跟自己的下属在工作场所里进行这种勾当。” 莱恩气得脸色通红:“你是在敲诈!” “也许是,任何一个被夺去情人的人都会用最为强烈的手段,捍卫属于他的东西。” “你以为採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可以赢得罗妮的爱吗?” “不,但是这种卑劣的手段可以结束我们之间的竞争。” 莱恩明白了周新泉的决心,也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他立在周新泉的面前怒目而视,拳头攥得紧紧的。周新泉揣着手,仰靠在椅背上,迎着他的目光。他要尽量採取平静的态度,他清楚此时越沉静给对方的压力越大。如果对方控制不住情绪,他也决不还手,他要在精神上取得胜利。 “我,我会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向公司说明的。”他回答周新泉,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似乎没有那么简单,作为罗妮的合法丈夫,我会起诉你和你的公司。”周新泉必须持续给对方足够的压力,才能让他屈服。 莱恩默认不做声,两只眼睛从周新泉的脸上移开,转到桌子上的录像带上面。 “告诉你,这是原版带子,只有一份。”周新泉轻轻地说。他有意搅乱对方的思路,如果莱恩上前抢这个录像带,就等于完全失去了自信。那么他的目的几乎就可以达到了。 双方静静地僵持着,莱恩挺立在周新泉的面前,周新泉稳坐莱恩桌子对面,双方都在紧张地思考,也都在受着感情和理智的煎熬。对于莱恩来说,他已经被逼上了绝路,如果不放弃罗妮,也就意味着他休斯工程师的生涯结束。而现在周新泉其实并不比莱恩轻松,这盘录像带是他最后的也是惟一的法宝。而且,这看似利害的手段中间却藏着致命弱点。如果莱恩是一个聪明的人,并且足够冷静的话,他完全可以拉过来罗妮反制周新泉。实际上周新泉怕罗妮知道录像带事情的程度胜过莱恩伯休斯知道。 一个看似放在对方脑袋上方的炸弹,实际上跟自己也只有一纸之隔,周新泉这样感受。 莱恩没有去抢夺录像带,却走到桌子前面勐地拉开抽屉,把手伸进去。周新泉的眼睛一直不眨地盯着对方,看到莱恩的手伸进抽屉,他的手闪电般地从背后抽出自己的手枪:“你是找这种东西吗?” 他斜眼看着对方,说话的声音并不大,枪口指着天花板。 莱恩的伸进抽屉的手定住了。 周新泉命令他:“慢慢把手抽回来。” 周新泉这一举动虽然有以防万一的意味,但实际上他并不认为莱恩会铤而走险,此时灵机一动地把枪掏出来完全是做一个噱头,吓唬对方。 莱恩抽出自己手,手里是他休斯公司的工作证。他向周新泉晃了晃,轻轻放在录像带的上面,把它们推向周新泉,然后坐下。 周新泉收起自己的手枪,心中发凉,他知道自己输了。莱恩并非像他担心的那样聪明,或者十分冷静,但是他的决策是悲壮的,悲壮得让周新泉感动。 “你真的敢放弃自己的职位?” “我宁可去当车迪勒。”他神情坚定地回答。 周新泉想到自己过去对罗妮的态度感到羞愧,他把桌子上的录像带和工作证推回莱恩的面前:“好好照顾罗妮,拜託了。你要是欺负她,我饶不了你。” 说完他转身向外走。 莱恩呆呆地站着,在他面前事情发展得太快,使他有些不知所措,当周新泉拉开门时他忽然说:“我们今后还能是朋友么?” 这个傻小子,周新泉苦笑。 这个时候罗妮突然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一沓信函。周新泉和莱恩都愣住了。 罗妮看看周新泉:“吉米?你来这里做什么?” 周新泉一时不知所措,他是在早晨向罗妮确认她上午不在办公室才来到这里的,极度慌乱之中他随口说道:“我……我是想问一下莱恩,看他是不是真心地爱你。” 第99页 “哦,”罗妮转向莱恩,“是这样吗?他是怎么考验你的?” 莱恩走到他们两个人之间:“实际上吉米是在考验我们所有的人,因为现在他想把你接回去。” 周新泉和罗妮都吃了一惊。 罗妮问周新泉:“这是真的?你跟那个中国女人又闹起来了?” 周新泉看看莱恩,明白这是对方给自己的一个回报。但是相形之下周新泉觉得自己的所为太卑劣了,他没有勇气接受莱恩的挑战。 “莱恩是在开玩笑,”周新泉决心做出最大的牺牲,“我的确离开了王锦华,我……可是我并没有打算把你接回来……” “你还是不要我做你的太太吗?”罗妮的大眼睛在他的脸上搜寻着答案。 周新泉喘了一口气:“我是不要做你的先生。” “你肯定要这样做吗?”莱恩问。 “只希望你们有一个好的未来。” 罗妮看看两个人:“你们两个人说的话怎么都是怪怪的。” 莱恩笑道:“吉米跟我在互相谦让。” “你们把我当成没人要的女人?” “我们等候你的选择。”莱恩说道。 罗妮转向周新泉:“吉米,说实话,你是干什么来的?” 周新泉看着罗妮,他发现自己没有任何退路了:“我找莱恩是想把你夺回来。但是我错了。你跟莱恩是很好的一对人,我真的为你们高兴。” 罗妮正视着周新泉慢慢地说:“你还记得我曾经发过誓,任何时候你需要我,我都会回来。” “我当然没忘,但是我不敢相信……不是对你的话,而是对我自己的价值。” 罗妮转头看看莱恩:“我曾经向吉米作过保证,我永远属于他。” 莱恩苦笑着点点头:“如果你选择他,那……我祝你们幸福。” “等一下,”周新泉伸出两只手,似乎要拦住两个人继续说下去,“罗妮,你的好意我感激不尽,如果你真想实践那种承诺……我必须对得起你,让你知道事实的真相,我的心里承受不下这种骯脏。” 他走到桌子前拿起录像带:“今天我用了最卑劣的手段敲诈莱恩,想让他主动离开你。但是我完全失败了。莱恩使我自己怀疑对你的爱有多少真诚。我必须告诉你,我曾经为了脸面抛弃你,这个傻小子,为你却不惜一切代价。这就是摆在你面前的一个现实。” 他觉得自己的话已经讲完,他觉得自己没有勇气看罗妮的脸色,他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和莱恩并肩而立,他果断地转身走了出去。 回到家里,周新泉取出自己的结婚文件,也许他马上就要办离婚手续。在这堆文件里面有一张罗妮的照片。这是一张为移民手续用的半身像,这种照片要按照移民局的标准,露出人脸的正面偏右的部位。这种千篇一律的姿势和神态大概会成为每一个人最差的照片。不过现在它是周新泉惟一一张罗妮的照片,周新泉拿在手里就显得格外珍贵。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本来照相的次数就不多,后来王锦华将要回来,周新泉更不敢在房子里面保留她的照片。 周新泉看着罗妮,心中酸楚当中还有几分自豪,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爱情,并且为了爱情作出了重大牺牲,当然悲惨的却是牺牲的本身是自己的爱情。不过他又想,其实不论罗妮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他都不会失去这个姑娘,至少任何人不能把她从自己的心中拿走。 周新泉忽然笑了,他笑自己结婚离婚折腾了这么多年,才开始感受到对恋人的那种甜蜜的充满幻想的感情。过去他一直说自己是少年老成,今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感情的发育太晚了。 今天警察局排了他的夜班,他草草吃了一点东西,然后检查自己的手枪和子弹。他知道自己当警察的运气素来不佳,很容易遇到情况。电话铃响了,周新泉的心紧张地咚咚跳了起来,那也许是罗妮的来电。他拿起电话,是麦子辰,此时他正坐在自己的汽车里。他请周新泉出来跟自己见一面。周新泉感到诧异,但是还是答应了。他穿上衣服,把手枪插在了腰里走了出去。 周新泉刚刚走到马路上,很快就看到麦子辰的奔驰轿车开到了身边。麦子辰走了下来。 “谢谢你这么晚了还出来见我。”麦子辰向他伸出了手,“早就听说你现在干得不错,却没有机会向你来道贺。” 周新泉看看麦子辰,等着他转入正题。这个傢伙忽然老了许多,头顶上的头髮掉得更多了。 “我现在遇到了麻烦,希望你……高抬贵手。”麦子辰笑笑,他的脸上却完全没乞求的味道。 周新泉仍然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他隐约猜出了麦子辰的来意。来到美国之后,麦子辰除了做生意之外,他的许多精力都用在了美国的政界上面。先是为几个华人议员候选人助选,虽然没有成功,倒给自己打出了一些名气,后来竟然联络上了柯林顿总统的竞选班子。据说他为民主党捐过不少款,还弄出一张跟柯林顿总统的合影到处张扬。于是他也成了共和党把持的国会所追查的所谓“中国通过华裔商人向美国政界政治捐款事件”的主要人物之一。 第100页 麦子辰接着说:“我没有想到,你的前妻王锦华在这个间题上能够捐弃个人前嫌,为我说公道话,而且她还向我透露了消息。fbi现在正在调查我,很可能他们明天就会找到你。” “这就是你深夜找我的目的?” “新泉,不管过去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误会,但我相信你决不是落井下石的人。” “而且你还会相信,我是一个实事求是的人。我既不会给你编造什么,也不会替你掩饰什么。”周新泉静静地说。 麦子辰笑了,他摊开两手:“新泉,我们从上大学就认识,你清楚我的为人。我参加政治活动,不过是拉拉关系,出个风头,说穿了还是为了挣钱。可是这些事情到了美国人就麻烦了,他们怎么会理解,天天跟着总领馆摇旗吶喊的人只是想拉个关系。” “你找我的目的是什么?” “你家里的那台旧电脑是过去王锦华用过的,里面有奥兰公司的财务记录。有几笔国内销售的钱,为了逃税,我用私人名义汇进来。在这个当口,如果落到联邦调查局手里,就会成为我没法开脱的罪证。”麦子辰神态平静地解释着,仿佛没法开脱的并不是他。 周新泉听他这样说很奇怪:“你何苦要把这个把柄给我?”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用这种方法来致我于死地。”麦子辰带着自信的微笑。 周新泉觉得这个傢伙十分无赖但也极为精明。他把事情挑明了,反而倒迫使周新泉掩护他,他吃准了周新泉做事讲究光明磊落,决不会承担落井下石的恶名。不过,周新泉也不是麦子辰可以随便摆布的,他静静地说:“可惜你晚了一步,昨天联邦调查局已经找了我,把整台电脑都搬走了。” 周新泉为自己的反击十分得意。 “这不可能,”麦子辰连连摇摇头,“他们今天才从王锦华那里知道你。” “要是王锦华不提周新泉三个字,fbi就找不到我的话,王锦华什么都不说岂不更好?” “新泉,你不是在骗我吧?”麦子辰这回终于显出了慌乱。 “你觉得呢?”周新泉看到麦子辰的神情感到得意,这个小子倒霉的次数不少,但是让他感到害怕的时候却不多。 麦子辰两只眼睛盯着周新泉:“电脑是他们指名要的还是你主动交的?你知不知道里面的内容……” 周新泉挥了一下手,打断他的话:“麦子辰,你不要再图侥倖,使任何花招了。最明智的还是把钱的来龙去脉交待清楚,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何必在这里看我的脸色?” 麦子辰愣了一下,然后冷笑一声:“新泉,现在好像我没有办法跟你沟通。实话讲,我早就有意把电脑拿去,可是白要你的东西,说不出口,给你五千块钱,我不敢说。今天想出了这么个防君子之招,你马上又还我其人之道。我不知道,怎么才能逃过这一劫。” 周新泉心想,俨然这一劫是自己造成的。他坦然一笑:“因为,我美国化了。” 麦子辰一下子哑口了,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美国化”这是多么好的藉口,这样无论什么君子之道,小人之术,在这个前提之下都不存在了。这里是美国,周新泉发现自己可以一脚踩在中华文化里一脚踏在美国文化中,重心随着需要移动。 片刻,麦子辰带着少见的无奈说:“好吧,这样,我就用不着再讲什么了,你怎么做都无可非议。只是……我希望你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和内疚。” …… 整个城市静静地沉睡,夜间巡逻时间却过得很快。指挥中心接到一家人的投诉,说邻居夜里开舞会,吵闹不止。周新泉和自己的同伴奉命去解决问题,他们走进那一群载歌载舞的墨西哥人家里喊道:“晚会结束!” 接着指挥中心又让他们去检查一个商业中心,因为有人举报那里好像有砸玻璃的声音。他跟同伴探头探脑地转了两个来回,没有发现任何情况。最后周新泉又把一个躺在马路中央的醉鬼送到市政府的临时收容所。 天色已经露出了一线光明,今夜的巡逻也快接近了尾声。周新泉的警车开到高速公路的桥下的时候突然接到指挥中心的命令,高速公路上发现一辆汽车超速行驶,命他们去追赶。周新泉急转方向盘,接着就把油门一踩到底,汽车冲上高速公路。 警车冲上高速公路,他看到了一辆时速达九十英里行驶的奔驰牌轿车。此时周新泉卡普雷斯的时速已经达到了一百四十五英里,两车的距离迅速接近。前面的车子发现闪着警灯的警车跟在后面,马上减速,停了下来。 因为是凌晨,周新泉走下汽车,接近那辆奔驰轿车的时候,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勃瑞塔手枪柄上。他走到车窗前,侧身站定命令道:“请出示你的驾驶执照。” 他的两只眼睛紧紧盯着驾驶人员的两只手。忽然他听到对方轻轻地说了一声:“是周新泉?” 周新泉一愣,他弯下腰,发现开车人是王锦华。 不过两个多星期的功夫,王锦华已经变成一个完全不熟悉的样子。说不上她究竟哪里有什么大的变化,但是神情上却老气横秋的,特别是坐在这辆新买的黑色奔驰轿车内。周新泉松了一口气,按住枪的手也放了下来。 第101页 “你知道刚才自己的车速吗?”周新泉例行公事地问道。 王锦华上下打量着他:“每次执勤你都这样紧张吗?” “不。”周新泉用最为简洁的方式回答她的好奇,“超速是车祸的重要原因之一,为了你和他人的安全请你不要超速。”周新泉说着掏出自己的罚款单,走到车子的后面抄写汽车牌照号。 “我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你的工作,你现在是不是特别自豪?”王锦华从车窗外转头看着他,那神情仿佛是在看一个不可思议的动物。 “我希望,这是你的最后一张超速罚单,也是你最后一次跟警察打交道。”周新泉每次开完罚单总是跟对方说这句话。 “很难得两种职业可以在你身上结合得这么好。”王锦华接过罚单。 “谢谢,这对你来说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 “可惜来得晚了些?” “不,应当说接受得晚了一些。” “也许是这样。”王锦华点点头,“其实换一种立场看,你是一个挺够朋友的人。” “谢谢。这又是一种发现。” “我昨天晚上接到了麦子辰的电话,不管是你今天仍然恨着他,还是真的变成了美国人,出于良心,我应当告诉你,你根本就不应当恨他。麦子辰,不但从来就没有勾引过你的前妻,相反他是个真正的好人,他比你我更加维护我们过去的那个失败的家庭。在我们三个人的关系中,你我都是彻底的失败者。他有负于我,我有负于你,而你有负于他。” 她带着几分笑意看了一眼周新泉,轻轻拉了一下车档。奔驰轿车悄然向公路的行车线滑去,接着骤然加速,转瞬之间消失了。 周新泉望着远去的汽车,脸上浮现一丝苦笑。 同伴走过来:“吉米,我们该下班了。” “完全是一场误会。” “你说的是什么?” “it samista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