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爸爸》 第1页 《出租爸爸》作者:邓燕婷 —— 作品简介 “出租爸爸”的定义:一种职业,按服务时长收费。 “出租爸爸”的职责:给孩子提供父爱服务,陪伴孩子健康成长。 “出租爸爸”的僱主:一群美丽的单身妈妈。 “出租爸爸”的职业操守:绝对不跟客户发生感情纠葛。 出租爸爸≠出租老公,但是,驾车夜游、饮酒作乐…… 在与浑身充满着世俗欲望的漂亮单身妈妈们的朝夕相处中,方原这个“出租爸爸”渐渐招架不住了…… 此书讲的是一个发生在都市里的传奇故事。 年轻俊朗的方原刑满释放后到海城闯荡,借住在以生产盗版碟为生的陶军家中。 他尝试过多种职业,最后听从陶军的建议做起了“出租爸爸”。 “出租爸爸”是一种全新的职业,他的工作是陪伴孩子们成长,给他们以父爱,僱主却是孩子的母亲,方原不能不和她们发生联繫,甚至不可避免地有意无意地要进入她们的生活。 海归女律师舒儿有个患有自闭症的孩子,性格豪爽生活放荡的美女施米路一直试图勾引方原,上市公司老总高小姐总是神秘莫测,来自山里的客家妹王靓与方原互有好感却又误会重重…… —— 作者简介 邓燕婷 女。生于广州,现居深圳,任职媒体。16岁发表短篇小说,21岁加入作协,曾任《羊城晚报》新闻周刊採访部主任,《深圳青年》杂志社採访部主任,现任《深圳晚报》首席记者。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请你抚摸我》(花城出版社)、《禁止拥抱》(花城出版社)、《为爱分手》(作家出版社)及长篇纪实文集《绝对真实--邓燕婷採访手记》(羊城晚报出版社)、电视专题片《中国最后的自梳女》(与凤凰卫视合作)等,在国内外多家报刊开设专栏,并有中短篇小说、散文及报告文学散见于国内外刊物,已发表作品约300万字,曾获全国晚报副刊作品一等奖,深圳新闻一等奖等。 —— 编辑推荐 特殊的职业、特别的情感,透视社会众生相,反映现代都市人的情感与迷失,直面人性中的险恶与真实。 着名影星闫妮唯一推荐的单亲家庭小说。 贾平凹、刘醒龙、宁财神联袂推荐。 ==========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如侵权,请邮件联繫。 [代序] 以敏感的神经,以庄重的态度 ——读邓燕婷的长篇小说《出租爸爸》 杨争光 我不知道有没有“出租爸爸”或“出租父亲”这样一种职业,大概是有的,邓燕婷的长篇小说新作中的主角方原正是一位“出租爸爸”。 方原是从监狱中走出来的,他不愿在湘西古镇面对虽然有限却显得沉重的过去,要寻找另一种人生。海城(分明就是深圳)给他提供了可能。海城不就是寻梦者的天堂么?在经歷诸多艰辛的努力和碰撞之后,在和另一个与他经歷虽异却一样落魄的倒霉蛋斗嘴的时候,他突发奇想:做“出租爸爸”!于是,他不但开始了自己的人生传奇,也创造了“出租爸爸”这样一种特别的职业,而五年狱中的苦读和钻研给了他足够的知识准备。 但请不要误会,“出租爸爸”是不可以和“出租老公”相混淆的。他的工作对象是孩子而不是孩子的母亲。是以父亲的形象出现,专门给失去父亲的孩子填补缺失的父爱,而不是给失去老公的女人输送快乐。当然,更不是学雷锋做好事,雷锋做好事是无私的奉献,而“出租爸爸”是要收费的,它首先是一种谋生的职业。 “出租爸爸”的僱主是孩子的母亲,方原不能不和她们发生联繫,甚至不可避免地有意无意地要进入她们的生活。于是,几个职业、经歷和心性各不相同的女人,都因为她们的孩子没有爸爸而和方原组成了一种特别的关系。几个年轻的女人——高傲的舒儿,善良的王靓,表里反差巨大的高雅文……又因为方原,就演绎出一幕幕五味具陈的都市传奇,在城市的隐蔽处,透显出一个又一个现代都市生活的景观。她们和方原都受过损伤,都感受着疼痛,还有那些无辜的孩子……但死水有了微澜,活水起了波涛,霓虹灯不再光怪陆离,水泥建筑的组合也不再冰冷漠然,因为其间有了人的呻吟、人的低语,有了唿唤和回应。这不正是一座城市最生动的声响么?哪怕是一声嘆息,摔碎了,散发出的也是人的气味…… 许多年前,邓燕婷还在她的少女时代,就有了许多精緻的小说短章和几本长篇风行于世,尤其是那一本近二十万字的《请你抚摸我》,它曾给过我很多感嘆。在读过她的这些极富才华的作品之后,我很诧异她为什么不作小说而做了记者——这大概是我的偏见,以为她做记者是一种浪费。事实上,她做记者也做得游刃有余,成绩骄人,且衣食无虑,为什么非要选择小说呢?在一个崇尚物质追求享乐的时代,做小说是很难养家餬口的,要冒饿肚子的风险。 但燕婷还是没有掐断她和小说的系连。她也是一个寻梦者。在目下,小说艺术似乎只能是寻梦者的所为,做梦,享受梦,并和同类分享。当然,这只是我对燕婷的猜想,也许她还有更大的野心。 而记者生涯无疑给了她直面现实的机会。她有敏感的神经,有发现的眼力,有庄重的态度,她了解她要写的东西,她知道怎么表述和叙说。她的梦是瑰丽的,绝不浮华;是珍贵的,绝不邀宠。它是一个时代的记录的组成部分。 (本文作者为长篇小说《越活越明白》《从两个蛋开始》作者、《水浒传》编剧、《激情燃烧的岁月》总策划,曾获中国电视剧飞天奖、金鹰奖等。现任职深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影视家协会副主席。) 第1章 这里钱多,人傻,速来 七月,亚热带正午的阳光,简直可以把人烤得像头乳猪。 临海的城市,太阳照射在海平面的光,和高楼大厦玻璃膜墙的光一样强。风从遥远的太平洋吹来,经南海进城以后,又在每幢高楼之间穿行。热热的,咸咸的,腥腥的,游荡在伶仃洋上,便是这移民城市的空气。 二十多年前,这儿还是一条小渔村。填海后的马路,试过有汽车走过,被蚝壳扎坏了轮胎。铺上水泥以后就好多了,奔驰驶过来,宝马开过去,渔村就慢慢演变成为南海边最繁闹的一座城池,名叫海城。来海城里的都是些什么人?首先是生意人,然后是投机者,接着五湖四海的农民工砌墙架桥来了,然后唱歌演戏舞长袖耍大刀的也来了,最后写赞美诗的酒客和卖普洱的茶客也来了。而碎步游走在不同阶段中的,有华丽转身的美女,也有不同身段的流莺。她们以青春作佐料,在酒桌和床第间替商贾骚客填满了白驹过隙的岁月。因为人人无根,口音混杂,难辨东西,不问出处,不搞歧视就成了海城倨傲中国独一无二的城市气质。于是它也像美丽的芭堤雅吸岛引人妖一样,早在20世纪就云集了大批江湖人士和刑满释放人员。然而,怎么说,海城都只是良莠不齐,比起当年澳洲和美洲的第一批居民人文素质好多啦。那些都是在押囚徒和流放者,他们的数量甚至比新大陆的土着和红蟹还多呢。 第2页 海城诱人,不仅是因为它大片的红树林和东部海岸线如何壮美,不仅是因为它的深水港吐纳如何方便,而是因为它与曾经的殖民地海岛一河之隔。断断续续的海岸线与警卫森严的边境线是这儿独一无二的风景。口岸的特殊性造就了关贸的繁荣,它也肩挑着无需也无法言传的关乎政治也将写进歷史的使命。所以,这儿的每一颗负离子都不太透明,只有视线朦胧才会产生无穷的想像。而这儿的海洋,也是江海交界,黄的淡水与蓝的咸水都乘势奔涌而来,此消彼长而去,所以这一水域的鱼群,是跟人一样的活跃。 这个地方,就是方原认定的未来栖身之所。 在滨海大道,方原的白衬衣开始渗汗。他有点犹豫,最后还是动手松了领带。那个像鸡蛋一样光滑的硅谷蓝领结,在出门前足足花了他十五分钟。 领口松了,方原还是心浮气躁。 一辆红色的奋力驶来,在车站边等了会儿,见他没有举手之意,便又像2分钟前走过的那辆一样,悻悻离开。 隔着玻璃,方原也能感到车里的空调很冷;同样,他也能看见司机嘴里骂骂咧咧,设计对白是:“帅哥,不坐计程车,拜託就别穿成这样啦……” 瞧那嘴巴,像条大金鱼似的一张一合。方原看看脚旁的马路边上,正好有一块比拳头还大的石头,他有点想捡起来,用力飞出去,然后看着车厢后的挡风玻璃砰地粉碎。 他不介意跟人打架。因为打架一直是他的强项。可是现在……算了。 大巴终于来了,他松掉鼓在肺里的气,拎着皮包跳了上去,把预先准备好的3个一元硬币,噹噹当地,老老实实,一个不少餵进自动收银箱的大嘴。 方原刚刚刮过鬍子,他表情冷漠,腮帮发青,帅气的脸更显性感。没有人知道,他像夏天小麦一样颜色的皮肤是怎样晒成的,按道理从监狱出来不到半年的人,脸色依然苍白。 这就是方原与众不同的地方。他好像天生就懂得怎样从细节上粉饰自己,没钱健身,他就每周往东海岸跑,像那些在大亚湾工作的外国人,在免费浴场愣是把皮肤晒成那种特让欧洲人流口水的燕麦色。 他在狱中跟人打架受过伤的鼻樑,不是吹的,也不是整的,非但没有变型,还一如既往地坚挺,上面架着的那副灰色偏光镜,是最新一季时尚杂志和catwalk上,男模的至爱。 坐大巴就穿不起名牌,那纯粹是一种偏见。方原的衬衣和西服都是叫得出名儿的(没收贊助,不便写出)。这身行头,算是方原最后一笔投资了。 “出租爸爸”得穿这个。 让一个25岁的帅小子去当爸,的确叫人困惑。但职业需求,责无旁贷。 “出租爸爸”也可以叫“出租老公”。侧重于前者,是表示一切为了孩子。后者的叫法,容易让人误会为性工作者。女顾客的面子一旦放不下来,就不便开展工作。而且方原也是一个有底线的人,他的原则是:没有孩子的,他不接单。为失去父亲的孩子带来快乐,比为失去老公的女人带来快乐更功德无量。 其实,后面那种人配叫“出租爸爸”吗?直接叫“鸭”得了,可别砸了这新兴行业的牌子。要知道,方原极有可能就是开创这一朝阳行业的先驱。如果那样,用报纸那些煳弄人的话,他就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所以他得珍惜啊。 在这一点上,方原表现得有点像专家。专家对自己的荣誉向来都爱惜如命。 后来有个记者调查过了,在方原之前,国内的确没有人提出过这个称号,也没有人把它当成一项职业去经营。这可是一个颇需要博爱之心的职业啊,虽然不是免费奉献,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这份工作的“性价比”可不低,里面富含大量爱心元素,否则这工作是无法展开的。 所以,如果方原不关爱孩子,那就是不关爱自己的客户动态。 方原一直这样认为:自从个人生育在中国得到最有效的控制后,没有哪一个时代的孩子比独生时代的孩子更幸福了。可是他们的童年又如此孤独。方原甚至很有科学根据地认为,他的客户——孩子的疏离感是由现代城市的格局造成的,尤其是在一个渔村扩展起来的移民城市。 没有老街,没有小巷,没有大院,只有以楼盘为中心统称为社区的地方,里面的孩子也不是不肯聚在一起,是各人的爸妈不让。爸妈不让,也有爸妈的理由。因为不知道对门的人打哪儿来,是湖南呢还是湖北,是山东呢还是山西。住的人是业主呢还是租客,是干部呢还是逃犯,是已婚夫妻还是同居男女。最怕旁边住一对坑蒙拐骗的狗男女,貌似好邻居,彼此稔熟,摸清情况后,隔天去了上班,家就被人喊来一卡车大件小件一起端了。家电都没写名字的,小区保安没准还跑过来帮租客搬家呢。 各种各样的可能,各种各样的手段,都有可能在这个城市发生。方原对这些过程最清楚和熟悉不过了。关于治安问题,媒体分析了很多,还列举了很多贫富悬殊的数据。而没谁比方原对案发原因更直观:有人爬火车来海城来发了达,一定会群发简讯给村里人:“这里钱多,人傻,速来。”跟风过来的人发了就好办,要没发,唯一要干的事,就是向已发的人身上下手。 第2章 照进铁窗的月光 方原长得高,长得帅,脑门也不窄。 在监狱那会儿,方原为了给自己加分,老给《监狱报》写稿,反映管理自己的狱警如何辛劳,如何对犯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年后因为文笔不错,投稿不倦,终于成为《监狱报》的通讯员,由此获准随时到监狱图书室看书。 在那儿,他看了很多跟社会和经济有关的着作,明白到人类必须竞争,才能突飞勐进。没想到,在里面,他居然还发现有马尔克斯的书。那一批好书是一所名校的中文系老教授临终前捐赠的。该教授是个鳏夫,不知是不是因为性取向的问题,还是心随故人,万念俱灰,没续弦也没后代,一进高干病区404房,就没打算再出来,直接叫学生把书运到监狱,希望以文字打救迷途羔羊。不到一周,人就真的去见了上帝。算是临终做了件可以上天堂的事儿。 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他看到马尔克斯通过乌尔比诺医生的口告诉大家:“严格来说,一切药物都是毒药,百分之七十的普通药物都在使人加速死亡。”对外科手术,乌尔比诺医生更怀有一种惊恐,他说:“手术刀是药物无效的最大证明。” 怪不得,现在很多城市的外科医生都努力说服病人做手术。方原在报纸里看到某市有个妇科医生,为了创收和让自己的学生有一个良好的实习机会,把一个宫颈长着小息肉的女孩,全副武装送上手术台,起动宫腔镜技术去切除,结果被实习生舞动器皿损坏了女孩子的子宫,令她从此失去了为人类繁衍后代的职能。那医生和实习生被告上法庭。赔偿是没有用的。唯一解恨就是也把他们关进来。据专家说,那颗黄豆一样大的小息肉,在门诊里只需花十分钟就可以摘除。 第3页 方原看完特别生气,他的正义感不是冲着女孩子的子宫,而是他内心柔软的部分。他相信,每个正常人从娘胎里出来,内心都有一块非常柔软的地方,后来随着环境变迁,有的人整块硬化了。像监狱里二进宫、三进宫那些傢伙。还有那些漠视生命、制造矿难的狗官;据说现在多数人心一半是硬一半是软,就像他们一生的表现一半是功一半是过一样;有的人是硬比软多,有的是软比硬多。方原认为自己属后面这种。 所以,政府对方原的改造是成功的,他最终因成为失足青年典范被提早释放。 5年来大量的阅读和背诵,把在青春期坐牢的方原,塑造成一个知识全面的人。他对人生的洞悉力已完全超过一个本科生。图书室里的书报有限,给他的时间也有限,正是这样,才令他读得如此出神入化。他再次印正了知识不在乎多,而贵乎精。那时他寂寞难耐,除了手淫,就是对书本如饥似渴,巴不得脑里有一瓶胶水,把纸面上的黑字一个个粘回牢里,打发晚饭过后的漫漫长夜。 所以,知识在方原脑里比谁都粘得牢。每晚不断咀嚼,不断回味白天的浏览,是他5年里的所有娱乐。此外方原还练得一手好字,开始这是他的外交伎俩,那些大字不懂一个的死囚,为了泄愤,总是瞒着狱警,夜里把刚进来的人拎起来往墙上撞,捂着被子往死里打。方原正是靠代人写信的本领实现了死里逃生,给他们写完正气凛然的家书又写肉麻至极的情书;还有,方原要把每天读到的新闻和看到的故事告诉他们。藉此,方原迅速确立了仓里的江湖地位,人称“方师爷”。方师爷那时就领悟到,文化果然是有力量的。而且,文化又是有价值的,后期很多人为了讨好这位能为他们说话的师爷,烟和糖果都没断过。 在数不清多少个失眠的夜晚,方原在心里默默数着通道外值班狱警巡查的脚步,一,二,三……从远到近,从近到远,他比这些人的老婆还要熟悉他们的脚步声,后来数到第二步,他就知道那晚是谁当班。还有挂在狱警屁股上的那串牢房钥匙,哪一间仓是哪一根,哪一根擦到哪一根的上面发出的桑桑声,他都能分辩出来。开始是为了越狱,后来图书室为他开放后,他半途而废,不再去想窗外的月亮是否也照在边城的码头上,不再去想常和同学坐在跳岩上的小芳,她是否也同时看着这个月亮。 好在不想。因为她很快就变了心。一想到她跟别人在床上,像往日跟自己一样的姿势和声响,他就气得要吐血。 所以,除了自慰,他晚上的娱乐变成一字一句,一段段地回忆白天在图书室里看到的文字,它们无论生动或晦涩,无论形象或抽象,在它脑里都是手舞足蹈的灵魂。没有别的东西,比文字勾出的世界更广阔无垠,让他忘记距离自由还有多远,让他忘记到了第几个春天,他才能回到朝思暮想的沱江边。 故乡,不坐过牢的人真不知道,那是一个囚徒最想往的地方。 坐牢的第四年,监狱引进电脑化管理,方原凭着进来前对电脑游戏的热衷,拿着两本电脑入门和上网教材,在后勤人员的监视下,捣弄了4天,就成了办公室打字员的老师。后来监牢组了个电脑入门短训班,让他当老师,给狱警上课,普及电脑和上网知识。 这是方原监狱生涯中最为辉煌的片断。所以他现在的简歷里就填着“曾任电脑短训班教员”这一栏。 方原在监狱还有一个外号叫“万金油”,意思是牢里无论蚊叮虫咬,大小破事都找他涂一涂,抹一抹,手到搞定。可为了这个“万金油”称号,方原差点就出不来了。因为他一走,牢里就缺人才。别人他们信不过。有两个本科学歷的狱友,一个内向木讷,天天玩自杀;一个生性孤高,被仓霸打死,被管教骂死也不肯低下高傲的头。想自杀的是那个因炒卖多次往返香港通行证批文进来的广东人阿生,他天天郁闷地对墙发呆,不明白为什么予人方便自己又挣点小钱也判刑。他说批文原来是他的,他想到香港读研究生,办好后,学费太高,又不想去了,才把批文卖给别人。狱警和仓友都不太喜欢他。但他教会了方原很多东西。整个仓里,他只跟方原说话。 好在,人还是有良知的。该让他提前一年走,还是让他走了。走时那两个不便在此公开名字的狱警,一高一矮,依依不捨地把他送到了门口。看到他们满眼落寞,想到他们以后的日子还是白天数犯人,晚上数星星,方原便答应他们,出去开个qq,然后发简讯告诉他们,保持网聊。 “如果泡到妞,第一时间告诉你们,让你们第一个看她照片。” 高个狱警刚刮过鬍子的脸抽了一下,冷漠的眼神顷刻变得柔和,同意让他带走所有的日记。矮个狱警更哥们,挺有人情味地送他一套绣花针,让他回老家湘西开一个小作坊,用在牢里学到的刺绣功夫谋生。 方原很高兴地接过那套珍贵的纪念品,小心地放进监狱发给他拎东西的塑胶袋里。他义气地说:“放心吧,我会帮你们接些单,让里面的兄弟一直有活干的。” 他们没有什么反应,目无表情地看着方原轻快的身影消失在荒芜的土坡下。直到视线像箭一样不能抵达。他们发了一会儿呆,很自然地看看灰濛濛的天空。星星还没出现,只有一只苍蝇飞过,他们便掖了掖腰间里系枪的皮带,转头以缓慢的步伐走回高墙内。 第3章 自由万岁! 2005年10月8日上午9点,从长江边那座监狱放出来的方原,头也没回,在门口扔掉那身发了霉的衣服。 那是5年前他进来,领到囚衣后换下的。他已出落得高大健硕,衣服再也穿不上了。看到路旁有一棵半死的粟子树,他顺手把它们抛了上去。 他穿的是哥哥预早寄来的蓝西裤红衬衣,虽然有点土,但胜在意头好呀,人走到阳光下,因为开心,身上每个细胞都在滋滋地往皮外蹦。 活着真好。外面真好。空气有青草和湿土的味道,天空开阔得让人目眩,远处的田野上,云朵像一群柔顺的白羊跪拜着迎向他,自由的滋味此刻是无与伦比。 哥哥方坚为了迎接弟弟重获自由,用了一种很独特也很务实的方式。他把弟弟带到城里最好的桑拿馆,让他从头到脚洗个干净。 方坚是结了婚的人,自然明白男人的感受。除了让小姐帮他掏了耳洞,剪了指甲,浑身上下按摩了一把后,也特意让他享受了“推油”服务。 这才是戏胆。 老闆好像还挺帮忙的,专门给挑了个“波霸”。那东北农村口音的小姐在帮方原做头部和胸部按摩时,两座耸立的高峰勐压下来,正对着他的眼睛和嘴巴,顷刻间让方原憋不过气来。 方原暗暗惊嘆,女人居然可以长得这么大呀。那根本不是乳房,是一对在风雨里飘摇,将坠未坠,压弯了柔软树枝的大木瓜呀!相比之下,小芳那玩意儿简直像个烫鸡蛋! 想起从前和他云雨过的女孩,方原感到一股热血脉脉地从鼻腔往外流,他听到自己的嘴唇叭地裂开了,恨不得朝大木瓜一口一口地啃下去。 第4页 小姐嘟哝时,口里有点儿大蒜味,但还可以忍受。仰看她的脸,上面敷着的,是一层厚得像墙灰似的廉价脂粉,粉的颗粒太粗,掩不住她已泛皱纹的年龄。没准已是做过奶妈过孩子的人了,她手势老到,眼睛像一个甲状腺病人,骨碌碌地看着他脸部的表情,又瞥了瞥下面的反应,眼神一点也不躲闪。 然后,她绕到他的左侧,弯下腰,用潮乎乎的手很有节律地抚摸他的掌心,她嘴里的气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往他耳孔里吹,也是又潮湿又热乎的。轮到捋他的手臂,给他舒筋活络时,她一下一下地,从上而下,从下往上,有着很明显的象徵意义。随着她的节奏,他的手必然蹭到她的巨胸。 他实在忍无可忍了,自我解嘲地说了声:“我靠!”她就像一位举枪瞄了半天的大兵,终于听到排长扯起嗓子“向敌人开炮!”的指令,用沾满按摩油的手,一把拉下他的内裤。 遗憾是手还没把好,他身上的银柱就喷射而出。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歇,简直像公牛撒尿,嘴里更抑不住大叫,肆无忌惮的,小姐怕声音传到隔壁房房间,奋不顾身地俯下来,拿胸堵住他的嘴…… 也许在这位小姐的职业生涯里,从没遇到过如此壮观的场面。这人不知哪来的,简直是一触即发的快枪手啊!而且弹药充足,一梭子朝天花狂扫未完,一串子弹又哗啦啦地上了膛。 如果每个客人都这样,年少英俊,又轻而易“举”,才一下手就一泻千里的话,那小姐们的幸福日子就不远啦。 接过方原备好的小费,小姐挺着沉甸甸的胸,倚门抛给他一朵娇媚的笑。他只是看她的胸,觉得好像比刚才还胀。 她眨了眨眼,咬了咬唇。右边嘴角那颗又大又黑的痣,在阴暗中闪闪发亮。 在外面见到哥哥,方原有点不好意思。他没话找话说:“唉,那女的,长这么好,干什么不好呀。” 哥哥说,长这副样子,就不是当农妇的料。她这种样子的女人,肯定不愿意一辈子跟着一个脚茧很厚,钱包很薄的农民。 哥走南闯北的,是有见识的人,说话总一针见血。就是,驮那么大的胸,在田里干活多艰难,弯腰播种或收割,都累赘。 方坚其实不是个风流人。他长得五大三粗,黑不熘秋,体内体外没半点浪漫元素。跟他不好的人背后叫他“三寸钉”。方原也搞不懂当年哥以这种高度,怎么可以当上兵的。说走后门吧,家里没有任何背景,方圆九百里也找不到一个像样一点的亲戚。倒是哥的性格,的确像根矮脚钉子一样沉稳内敛,不容动摇。 其实方原并不知道,古镇的人,一直以来都或多或少地怀疑他们兄弟俩不是同一个男人生的。有传言说方原母亲嫁给方原父亲前,已跟别人有了身孕。那暗结的珠胎应该就是方坚。 但时间总会让人遗忘。近三十年过去,这个传说已经无足轻重了。只结过一次婚的母亲早在15年前已经守寡。守寡的女人不容易的。在他们哥俩之后,出没有出现什么新情况,所以流言也只是流言。即便是有,这把年龄,也是担心瘤子多于担心孩子吧。 方妈妈有一句话老挂嘴边,言犹在耳。她说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可是方圆几里都知道,方原才是她手心里的,方坚才是手背上的。有什么事情一伸手,挡风挡雨,挨刀挨枪的,自然都先用手背。手掌是用来贴脸的捂心的。而手背天生就是用来护手掌的。 明知道母亲毫无原则地宠爱学坏的弟弟,但方坚从不说半句。尤其是这几年,妈从他和媳妇身上盘颳了不少,攒在床底下一个生了锈的月饼盒里,半夜想小儿子了,就拿出来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数。真没想到,古往今来,守寡的女人都爱半夜数钱。以前数铜板,是为了熬时间,因为漫漫长夜,想男人了;现在是数纸币,因为漫漫长夜,想儿子了。 方坚非常清楚他妈的心,因为他隐隐听过那些传闻,虽然他坚决不会相信那是真的。方坚也从不在自己媳妇面前流露什么。哪知道媳妇虽然眼缝小,心眼儿细,视野却比他开阔多了。她自卑,她不爱说话,不等于她啥都不知道和不想知道。 方家媳妇瓜儿是长在穷人家里的孩子,一看青黄不接的身材就知道发育时期没给别餵好。瓜儿嫁来时只有一条手织的棉被做嫁妆。她娘家的嫂子一直对她不好,她又是天生的苞谷牙,小眼睛像深山峡谷里的一线天,所以註定骨子里怕老公,怕婆婆。也就是怕他们姓方的全家。 在去坐火车的路上,方坚完全不像个跑单干的司机。他像个县级干部似地,拍拍弟弟的肩,语重心长地说:“弟,听哥的,以后说啥也不能再回到那鬼地方了。你要再回头,我不会扒你皮拆你骨,但肯定不会再来接你,再带你去洗桑拿的,记住了?” 方原鼻子发酸,点了点头。 没有什么比桑拿推油迎接弟弟重获新生更为隆重。因为桑拿馆一直是方坚不敢去也捨不得去的地方。 在古镇,方坚维持老婆孩子一日三餐没问题,但他骨子里是一个省吃俭用的人,钱来之不易呀,一趟趟地帮人运货,老闆是他,司机是他,苦力是他,洗车和修车也是他。当心底偶尔涌出这种消费冲动,一想到那个花费,他就无力前行。有几次都进门了,问完价,他最终还是浑身疲软,挺孙子地走出来。旁边的人以为这人真不行的,进去那么快就出来了,还一副走起路来几乎要扶墙的样子。 早在3年前,方坚就买下一辆二手货车跑运输。方坚能一身兼多职,干活像机器人似的,跟他在部队当过汽车兵有关。包括在娱乐场所的耐受和自律,也是在部队里锻鍊出来的。可见咱们这个部队是个什么地方。自律到最后就出境界了,就算是到了媳妇完全看不到管不着的地方,那些十文一次的路边店,价钱完全不是问题了,他都不会进去碰一碰。他不是嫌脏。最后在家里,他就连媳妇也不碰了。 方原了解哥哥秉性敦厚,但哥哥的苦衷他永远不懂。 想想刚给小姐那20元小费,也足够哥在山区跑长途时,在路边开心两次了。哥就是那种在外面让弟阔死,自己在家省死的人。 方原沉默无语地跟着大哥上了火车,才发现买的居然是软卧。 不用问也知道,哥来接他的时候一定是硬卧。其实连硬卧也不是。方坚经常跟人说,他站着都能睡。才十几个小时的路途,他有个座位能打瞌睡,对他不是多难的事。他到了长江边的山城,住进一家十元一晚的招待所散铺,放下行李就去打探监狱地址,顺道摸到附近有一家异性按摩的桑拿馆,又在一个火车票代售点高价买了两张回程的卧铺票。 火车一开,方原就跑到厕所里,锁上门,一边撒尿一边流泪。在这个臭烘烘的地方,方原对着金属马桶发誓,以后怎么混,都要混出个人样来,tnnd!让我哥以后出门坐飞机! 在亲人面前,方原的心才会突然软化。尽管他在里面早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破衣服。这件皮衣服泡了5年的大染缸,漂来漂去,染出各种各样的颜色。所有染料都是有毒的。他看到和知道的,是公安局长和大学教授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和想到的。那可不是什么刀光剑影,腥风血雨。那里死个人只是无声无息。那些睡在他上下左右的人,最最卑劣最下流最骯脏的人渣,大伙没事天天围在一起,偷坑拐骗所有招式和细节都钻研和交融得炉火纯青。这些人本来就变态,被关进铜墙铁壁后,性慾兽慾都不能释放,随便打个喷嚏或多看谁一眼,都能一触即发,血染铁窗。上半夜有人自慰,下半夜有人鸡姦。在打来闹去中,他无比恐惧过,无比震惊过,之后慢慢地平静下来,然后麻木,然后自保。没有怨恨,没有投诉。有一天下床那个男人心肌梗塞死了,半夜被人拉走,他突然想起这人前天求他写家信,还欠他一包烟。算了,那封信都成遗书了。这样想着,他又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毫不相干的梦。 第5页 在厕所里撒了一泡尿,流了两行泪的方原突然发现,自己居然还会哭。 第4章 不再是那山,那水,那个女孩 回家呆了不到十天,方原就决定离开湘西那座古镇。 原因很简单:他很郁闷。 5年前在沱江边小酒吧调戏小芳的阿泉,被方原用铁棍打成残废后,人虽然一瘸一瘸,却天天在方刚面前晃动。阿泉现在娶了媳妇的两层红砖楼,是方家当年补偿给他的。那是当了半辈子长途货运司机的方老头有生之年拿积蓄盖的。方老头在漫漫长夜里跑了多少里路,遇了多少次劫,一个砖一个砖地挣下这栋房子。还是他自己亲手把砖瓦和水泥运回来,带着两个儿子和一众乡亲一起盖的。 回家的头天晚上,方原就梦见了面容模煳的父亲。很奇怪,与父亲一起出现的,还有那个瘸子阿泉,两人像电影镜头一样地飞来飞去。父亲嘴里嘟哝着什么,眼里流出红色的泪。阿泉眼里也流出红色的泪。这些泪的颜色都有点像红砖。第二天,阿泉真的在他门前走过,像只鬼似的,走路一颠一摇。 方原最不想让自己记住的,是自己一棍摧毁了父亲留下的房子。他也不愿意跟阿泉的眼睛相遇。虽然他不知道一旦避无可避地遇上,会是什么样。但这件事情就tnnd的那么多年了,仍像一条巨大的蚕虫,无时无刻不悄然爬过他的窗前,吞食着他老桑叶一样的心。 还有母亲。他回来那天,她吃过早饭就走过十字街口,站在石板桥上,顶着冷风等到傍晚。 在秋风飒飒的黄昏里,她眯着的眼睛,终于看到已长得人高马大的儿子,摇头晃脑地踩着落叶从桥那边走回来。在她心里,方原无论长得多高多壮,他都是那么可怜的小人儿。 方原走到近前,她突然像做了亏心事一样,马上把脸背过去。 5年前,是她把他送进去的。 母亲瘦多了,像个小老太婆,不再黑亮的枯发在秋风里游丝一样飘散,当年沱江边浣衣妇中最美的女人,而今姿色荡然无存。 为了赔偿阿泉家的医药费,出事后他们一家搬离了全镇最好的红砖房,让阿泉一家住进去。方家便从镇里的富庶人家变成了住吊脚楼的穷人。 那时压根没人知道,风入孔,雨漏顶,摇摇欲坠的吊脚楼,会因为这几年古城的开发,变成沿江的一道风景。城市里的人过往游来,多少钱也不肯住进当地人眼里最华丽的县宾馆。他们就不要住红砖房子,就喜欢这些用木桩子架着,走上去吱吱作响的永远站在水里的破木楼。 方母显然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她少女时代就出过省城,婚前有过一段被抛弃的感情,婚后又经歷老公车祸死掉,儿子被判刑坐牢这些大事件,人生的无常在她脸上写满了风霜。她也知道怎样把握时机咸鱼翻生。两年前,突然看到不少外面的人捏着大把钞票,背着旅行包三三两两往这古镇里钻,她就知道,他们家的命运出现了转机。 那时她在车站摆摊卖书报和花生米,没生意的时候她就戴着老花镜读报,读累了,就看到点的长途车下来的是些什么人,他们来这儿干什么,他们会住到哪儿,他们要呆几天才离开,他们把钱花在哪儿。她不知道,这其实叫市场调查。 有了答案以后,她反应也真快,回家和儿子媳妇一合计,就叮叮噹噹地敲掉了吊脚楼原来的架局,拿方坚最近的积蓄买来了木板,重新构建,搭了阁楼,让一家人挤在靠岸的两间小房间里,把靠水边有格子窗的地方腾出来,连阁楼弄成6间小房,开了一个“江边楼”客栈。 媳妇瓜儿看上去不太机灵,但胜在听话,还炒得一手好菜。她把当嫁妆的最后一床新棉布格子被都贡献出来,铺在客床上,让住进来的人舒舒服服的。瓜儿人也算干净,在婆婆的直接指挥下,上上下下收拾得一尘不染。方母和方坚跟车站附近拉客的摩托车和客运车司机分头打好招唿,让他们帮忙介绍人客,来一人给3元提成。而住进来的顾客管吃管住,一个一天才收15元。那些一住就十几天甚至一个月的画家,瓜儿除了抛媚眼,还包洗衣服。 其实方妈母心里早就算好,这盘生意将来交给谁。一接到方原提前释放的消息,她就对方坚和瓜儿两口子说:“你弟出来,要么跟哥一起跑营运,要么在家里当老闆,瓜儿你就继续当厨子,当服务员吧,我卖完书报就去串串门,打打牌,这些年我都没享受过……你们不要不高兴,这吊脚楼本来就是弟弟进去坐牢换回来的啊!现在阿泉一家恨不得给换回来呢。你弟不进去,我们又怎么会丢了房子,不丢了房子,又怎么得这吊脚楼子呢?” 其实不用她反覆唠叨,方坚都会顺从的。瓜儿就没吱声。 瓜儿娘家的大嫂知道后,大是大非面前就维护起从前跟她有过牙齿印的小姑,她说:“你婆婆是真煳涂还是假煳涂呀?你老公脑筋就不会拐弯吗?如果你小叔不进去,哪会丢了红砖楼?啊?红砖楼换回来的吊脚楼,却成了他的功劳了?那你们家的红砖楼问谁要去?你们孩子将来娶媳妇可是一根木头一片瓦都没有啊!” 但瓜儿迫于婆婆的强势,还有对老公的依赖,一句话不敢说。后来见到了放出来的小叔,她那道虚弱的怨气更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喜气沖得烟消云散。 方原坐牢坐傻了,对一切都很木然。 但阿泉没有木然。五年前埋下的恨,阿泉还没有放下。主要是他们家咸鱼翻生,更加剧了阿泉一家对方原的恨。方原真的受不了阿泉摇晃的样子。虽然他能躲过阿泉的眼睛,却躲不过他一瘸一瘸却依然昂着头的背影。方原强烈感受到,在瘸子身后,那道歪倒一边的沉风里,仍夹杂着今生化不开的怨怼。 当年被阿水开枪几乎打死的那个人,好在是个外地僱工。阿泉的脑袋也被子弹擦伤了,流了一地的血。所以走路失衡,不光是断了腿的缘故。 而横在方原的心里的另一道板障,是曾让他成为男人的小芳。小芳在他坐牢以后,像只一刻也离不开公猫的发情母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嫁人,结婚不到半年就当了孩子的妈。这个曾经让他初尝女人滋味,最后间接为她坐牢的女人,他一回来就见到她了。 小芳一出现,就像往伤口喷了一支云南白药似的,消解了方原内心的创痛。那一刻。他甚至有点哭笑不得。 主要是她的腰太粗了,粗得像豆腐坊里的水桶一样。从前白净的脸上落满了太阳暴晒的雀斑,像躲不及天上的一群飞鸟,被它们纷纷往脸上拉粪似的。她的臀部也因为两次生育和数次人流,大得像两个惊人的砧板。砧板失去了往日的弹性,扭动起来像两只沙田柚子。女人怎么会臃肿到这种地步的呢?女人的五官也因为发胖而变得模煳起来,她勉强沖他一笑时,抽多了水烟的牙齿黄森森的。 他几乎要质问自己:当时有没有搞错? 他不甘心,通过望江的窗户一连观察了她好几天。几乎每天早晨,她都趿着一双很硬的朔料拖鞋,提着她老公和两个儿子的衣服到沱江边的跳岩浣洗。在监狱习惯早起的他,只需撑起一格木窗就能窥见。 第6页 时间果然是只无牙老虎,可残食一切,比如青春。它可以把一枝初春才抽芽的竹子,娇翠欲滴时瞬间吞噬,然后转头吐出一只挤牛奶才用的大木桶。生活为什么摧残她而不是他呢? 可见有些人坐牢比有些人不坐牢还好。 他试过一整天都对着开始混浊的沱江水发呆。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忧郁症了。他像水拂过水草一样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为什么要为这样一个女人去砍人?去打断阿泉的狗腿?为她,他连累了阿水。他更不明白,自己当时抄起水管打断的,为什么是阿泉的右腿而不是左腿? 他很想时光停留在19岁以前。很想。 但不会有假如。当时沱江的水,跟现在的水都大不一样。当时旧城楼的月亮,跟现在的月亮也不同。真是清水变浊流,朗月自不见啊。方原愤愤不平地把菸蒂弹进江里,看着它顷刻消失无踪,老气横秋地嘆了口气。 早知阿芳会变成这样,被人调戏一下,就算把她强姦了,又算得了什么? 5年。他越想越郁闷。 最坏的心境还不是看见他们,而是被他们看见。 于是要走,不能留。 母亲居然没有哭。就像当年亲手把儿子送去自首一样。似乎寡妇都这么坚强。她扬起一脸天真的皱纹说:“儿子,去大城市换换环境也好,找不到钱,就找个女孩回来吧,让她当我们旅馆的老闆娘!只要她不嫌弃你,就是不干活,只生孩子,家里都养得起……” 老妈真是太可爱了。如果当年不听她的话,他现在还流落在海南岛五指山的黎寨里,或者逃亡到西北荒漠,即使侥倖不被人抓走,也会每天做同一个恶梦,而且身体和灵魂,都永远回不了家。 老妈让他保住一切。一切就是一切可以重头再来。这样想,方原的脸就转而流露出年轻人特有的自信,夹杂着无法掩藏的狂妄,临别时,他像个老男人似地摸摸老妈矮他半截的白头,温柔地说:“妈,你为什么不想也许有一天我会把你接出去,让你在大城市里享清福呢?” 方母高兴得在石板桥头上,迎风露出一口假牙。她笑出一脸好看的涟漪。 只有瓜儿不吱声。 送别的人中,只有瓜儿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她心里喜欢这个不太跟她说话的小叔。 她嫁进来时他不在。他回来的那天,她一抬头看见他,小眼睛就亮起两颗小星星。主要是兄弟俩长得太不像了。如果哥哥长得像弟弟那样子,她这辈子怎么苦,怎么累,怎么迁就,都死而无憾了。 方原不懂她的羞涩,只觉得嫂嫂的眼睛太小,没法看清里面的内容。眼神迷迷濛蒙的人,心思也就无从把握。所以,外向的人从来都不知道内向人的快乐。 但他把狱警送他的那套绣花针一枚不少送给她了。一是因为她嫁进家门时他不在,他把这个作为礼物补送给她;二是哥哥老在外面跑车,母亲除了卖报就去打牌,开始到处扬眉吐气。侄儿在镇小寄宿,嫂子就一个人看着家,守着那盘小生意自然寂寞。他让她有空绣绣东西,打发时间。 方原想都没想到,这份毫不贵重的小礼物,到了嫂子那儿,成了她的宝贝。 方坚更不知道。他把弟弟从县汽车站又送到了地区火车站。上车时,塞给弟弟一个战友的联繫电话,还有用旧报纸包着的二千元旧钞。 第5章 高手如云的城市 方原来海城坐的是硬卧。他捨不得乱花家里的钱。在火车上,他给哥当年汽车班的战友陶军打电话,告诉他翌晨四点到。 电话里,陶军一点要来接他的意思都没有,他只好厚着脸皮问对方要了地址,自己找去。 没那么早的公交车,这个时候更不能吵醒陶军,只得在火车站对面的天桥底下,铺上几张《湘西日报》,躺在上面,半抱着旅行包,用手穿过手挽的两个圆孔,万无一失地睡了一个多小时。后来他被小鸟、车声和人声吵醒了。 秋天的太阳一定是从海那边冒出来的,那时还没能看到大海,也没能听到海水撞击礁石的声音。他只是想当然地认为,穿桥洞而过的一股股冷风,都是从海那边吹过来的。风不太冷,夹带着一点儿腥气,跟老家刺骨的晨风不同。 坐起来才发现,在人和桥墩中间夹着的那袋行李不见了。 靠,那可是哥哥专门给陶军准备的土特产,还有嫂子瓜儿连夜给他做的扣肉和竹筒糯米饭。 这是个什么地方啊?竟然偷到老子头上来了!如果不是有先见之明,睡着了仍死死抱着胸前的这袋行李,恐怕连底裤都被那些小贼偷去! 他兴幸地跳起来,拍拍牛仔裤沾着的泥沙,拎起唯一的行李袋,起身去找公车。 没走几步,发现手里越来越轻,回头一看,靠,一地的衣服、袜子和内裤,五颜六色的沿路蔓延。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包里剩下的东西全倒出来,哥哥旧报纸包卷着的二千大元没了! 遇到高手了,动作真他妈的轻呀! 他傻瓜似的,怔怔盯着袋底,察看作案者的作业水平。袋的侧面被刀割开的那两道大缝很直,而且取的还是平行线。海城的扒手太专业了!没想到顶尖的高手就布在这城里的第一站!一种从未有过的沮丧,一瞬间溢满了方原苍凉的心,这不是欺负人吗?难道没看出他也是个有资歷的人吗!抱着包睡根本没有用的,朝外的那两面都被各抹了一刀,只有贴着人的那面没有动! 拿别的都不心疼,拿了哥给他的血汗钱,他就非常愤恨!那是哥跑了多少回长途,换了多少个轮胎才省下的钱啊! 他要马上打电话给陶军,不管如何,他在海城唯一可以投靠的只能是这个人。伸手到腰间一摸,手机也没了! 自诩行走江湖出没刀光剑影,把偷鸡摸狗视作小菜一碟的方原,到海城不到两小时,就被掏得个干干净净。 这城市真是高手如云啊!方原脚跟还没站稳就被人噼里啪啦打得,这不知来路的耳光,差点把他的自尊都打没了。一个出狱不到一个月的人,居然被偷得那么彻底,丢人! 好在放牛仔裤后袋的钱包在睡觉时一直被压着,里面还有几百元。 这才发现,狱中的间接经验不过是纸上谈兵,完全经不起实践的检验。狱友们切磋的是如何偷,没切研讨过如何防盗啊,再说,这些业务都归公安局。狱友从来都一心进攻,不想防守,这不,都抓起来了。方原隐隐感到,面对这个号称的国际大都市,自己功力有限,不过是只三脚猫,能在三山五岳行走,但一泊到这个国际码头,射出的箭比毛毛雨还潮湿软绵。 从这一天开始,方原就深恶痛绝海城的小偷。他发誓要跟这些人势不两立! 出师不利,明知陶军有点冷淡,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找他。 陶军是城市兵,性格傲慢,跟方坚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但在部队无可选择地混熟了。多年没有联繫,上周,陶军接到方坚的电话,说他弟弟要来闯海城,陶军说: “海城都建好了,现在都不要农民工了。” 方坚说:“我们家开旅店,可不是让他来当农民工的。” 第7页 陶军说:“那他读什么专业?” 方坚说:“啥也没读过,但我弟人很机灵,比我会办事。” 陶军说:“切,比你会办事的人满街都是!一大把本科学歷的门槛都进不了,就别说连个专业也不沾边的人了。机灵?机灵又有什么用呢?” 方坚了解他的性格,陪着笑说:“就是嘛,所以才找你。” “他能做什么呢?”陶军正想问方坚这个问题,没想到方坚提前问他了。 看来方坚太看得起他了,好像他是人事局或者劳动局的第一把手似的。 陶军最后觉得多说也是白说,跟方坚这样的战友,就只能在部队里交流,出来各奔前程,偶尔见到除了聚旧就仿如隔世。 友情有时是有阶段性的,在之后不同的语境里,会随时间逐渐疏远,然后无疾而终。 “那要他的造化,现在是金融危机,我未必能帮忙,到时让他自己到人才市场碰碰运气吧。” 陶军本来还想说:“知道海城的火车和汽车为什么天天爆满吗?那是因为每天有人来,每天有人走。怀揣大学毕业证的人,希望而来,失望而去。” 但他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方坚是个老实人,但老实人的低线不能挑战。 陶军住在市中心一个旺中带静的小区,房子是前妻留下的,三房一厅,有15年的楼龄。早期海城的住宅做工不是太好,楼上的住户一洗澡,洗手间顶上的水管就会哗啦哗啦地响。隔音也极其差,楼下主卧室的叫床声几乎震穿脚下的地板。 陶军从没有为这些鸡毛蒜皮去投诉过,因为他完全理解,在渔村变成城市的初级阶段,必定会有一些豆腐渣工程,只要短期内死不了人就行。好在楼下的花园还是挺干净,种了很多鸡蛋花树还有簕杜鹃,偶尔会有小鸟和鸽子到草地上觅食,尽管草地上不时会有宠物狗和流浪猫的粪便。 那天临近中午,方原才抱着一个破包出现在陶军的门外。陶军根本不相信这人就是方坚的弟弟。 他长得很高,很俊,无论从皮肤和高度,都没有人会相信,他就是方坚的亲弟弟。坐了一晚上的火车,又睡过桥洞,方原的衣服很脏,牛仔裤沾着尘,黑色t恤的棉布上挂着白色毛粒,见到陶军,疲惫的他勉强打起精神,两人寒暄了好一阵。 也许来客跟想像很大不同,刚刚睡醒,衣衫不整的陶军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往杯里撒了一把茉莉花茶,咕咚咕咚往里倒水,才发现水机的热开关没启动,水是凉的,细小的茶叶得不到舒展,屈委地在杯里打着旋儿。 好茶遇不上热开水,就像漂亮女人没遇上好男人一样,身心都打不开。 方原一句没提自己刚下火车的遭遇。他认为陶军是那种没心没肺、自命不凡的人,这种人是不会认真听人诉苦的。他还观察到,在陶军的身后,靠墙的小餐桌和窗台上,一熘摆着两行吃过的方便面泡沫碗,他仔细数了数,有十八个!一排蚂蚁沿着自己开闢的路线从碗沿往里面爬,让人看得头皮发麻。 一个连吃饭都不想花时间的人,怎会关心一个陌生人的死活呢的。遇上这样的主儿自己得硬点脸皮,先落下脚来,尽快找到工作,尽量不给人添麻烦就是。 顺着半掩的门,方原看到书房很大很黑,里面厚厚的窗帘全部拉上。隐约看到,沿着墙壁的铁架子上,密密麻麻摆满了dvd,它们多得几乎触到了天花。 方原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么多影碟,不由得兴奋起来。 后来他万分兴幸自己投靠的人是陶军。虽然这个傢伙内外都有点拽,但让他大开了眼界。住在这儿,人就像住进一个电影收藏库。 他可以不花分文,就可以欣赏到世界最新和经典的电影,还有美国的肥皂剧、情景剧,什么《老友记》、《色慾城市》、《绝望主妇》、《二十四小时》、《越狱》等,好傢伙,全有!毫无疑问,这些都是盗版碟。 陶军一见面就接受了他,这是方原想不到的。也许彼此身上都有一种天生的匪气和义气。方原出现后,陶军不再是一个人,不再是一个人的话,陶军就不会孤单,陶军不用看着看着影碟,对着四壁狂笑不已,然后突然沉默,然后突然觉得四周是一片可怕的空寂。 陶军认为自己本年度最大的收穫是:方原并不是那些到海城来蹭吃蹭住还招惹麻烦的可恨傢伙。以往很多老家来的所谓亲戚朋友,住进来容易,轰出去难,令他伤透脑筋,以常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本意帮人,最终变成得罪人。所以他接到方坚电话时,是把丑话说在前面。如果不是共过患难的战友弟弟,他绝不接下这个单。 方原是那种跟人一起很自然,让彼此都很放松的人,陶军认为自己可以当这个傢伙透明,但激动万分时,又总得有一个懂得他说什么的人听他发发神经。 陶军最大的享受是看完一部好片,就有开一二瓶啤酒的冲动。他一边喝一边吐着白沫说三道四,贊弹不绝。方原没来,后面的这些情节就会因缺乏听众而无法进行。这种冲动得不到释放,时间长了就像性高潮将至却找不到女人,来往捣腾几次,灵魂也会患上阳痿。 之前,陶军独自吃了一周方便面,眼看就要陷入一种情绪障碍导致的失语状态,这时方原在秋天的正午时分出现了,又是长得这样英俊干净的一个男孩,他眼里带着的淡淡忧郁,表情的感性和说话的悟性,预示陶军的空寂时代立马结束。从此,陶军有听众了,他可以从嘴里操练似地蹦出一串串片名、一个个演员长长的中间带点的英文名字,还有一句句精彩对白,直到把这个小镇来的青年彻底砸昏。让他对海城人的渊博精深磕长头、体投地! 只有在发出这些声音,并确定这些声音掷地有声时,超级影迷兼盗版贩子陶军才会出现生命中比性感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极度快感。没有人相信,海城的一个普通住宅小区里,藏着一个电影狂人,他发烧的程度无人可及,他脑里蓄存的电影信息,足以砸昏世界任何一个地区的制片人! 方原吃过在陶军家里的第一个午餐——方便面后,企图找一个大垃圾袋把房子里随处可见的沫泡碗清掉,结果什么袋子也找不到,不得不把自己被割破了的行李袋子抱进客房,把里面的东西哗啦哗啦倒在床上,然后用破包装上这些洋垃圾,拿到楼下的垃圾桶里扔掉。 从这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不会白住在这儿。他找到了一种不用交租也问心无愧的蹭住方式——帮陶军打扫卫生。这样,爱干净的他出可以省去房租,而懒做饭和收拾的陶军省去钟点工费用,无需签合同,它慢慢地成为一种朋友式的同居默契。 陶军看在眼里,觉得这小子不光像他哥说的机灵,还太会做人了。 开始方原以为陶军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才对电影那么痴迷。因为离开了他那堆正版和盗版碟混放的dvd,以他微胖的身材和鬍子拉碴的长相,谁相信他是个影碟收藏家?充其量像个三级片导演,而且是扛着dv自拍和制作的那种。 哥说过,陶军是个识时务,口才好,能力强的人,在部队那会儿,因为跟政委的女儿谈恋爱,陶军原本前途无量,后来政委的女儿太河东,天天吼个不停,陶军忍无可忍,宁死不屈,最后才落得个丢盔卸甲的田地。 第8页 相熟以后,陶军偶尔也在酒后向方原诉说自己的这段初恋“奇情”,他用电影语言,用胶东口音说: “刁蛮任性对她来说简直算是一种美化了!女人啊,怎么就这么自恋!以为自己天生就该有公主一样的气质!可惜她演绎出来的生活角色只是一个泼妇!你不知道,她脸上长着鸟粪一样的雀斑,却非得让我说是美人痣!她有时牙缝还塞着一根青菜,就凑过来跟我接吻,我闭着眼睛闭着气,最后把青菜都给咽下去了!这难道还不够迁就她吗?奶奶的我都快不像个男人了!你不知道,这娘儿们多毒啊,每天晚上打电话到营房,我就得穿着三角裤衩赤着脚狂奔下楼去接,多冷的天呀,多冰的路呀,脚都被玻璃碎片划出了血,还嫌我跑得慢!我抗辩两句,她就说要叫她爸枪毙我!呸!她以为她爸是杨虎城啊!” 方原至今也搞不懂陶军为啥说这些时,总要搬出杨虎城。除了政委姓杨以外,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杨将军曾是他青春期时代的偶像,他曾是杨将军多年的粉丝。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我最终做出一个比当年海明威还要硬的决定:死就死,揭竿而起!” 方原笑得喷洒,这跟海明威有什么关系呀?小学生都知道,那是陈胜吴广啊。他说他就是怕人家以为他是农民。“在海城有很多农民,家里办个边防证就扒火车下来了,没准干上三五年就有一大帮人跟在后面叫他这总那总的呢!” 陶军说,跟那高官女儿一场天崩地裂后,自然有擦鞋的人把他往小鞋子里塞。而且形势呈一边倒的姿态,周围没几个人同情他,一致认为他姿色平平还企图用“美人计”去捞取政治资本,栽了就对了,活该!只有方坚在他最低落的时候仍跟他偷偷跑出去喝酒,革命情谊就从那时建立起来的。 陶军后来果然被收拾了,被调去跋山涉水放电影。他化悲愤为力量,从此爱上电影。復员后,为了扬眉吐气,他结交了一班有背景的哥儿们,跟人在南海走私红油,想挣点快钱娶个好老婆,2001年3月在伶仃洋被缉私艇追上,人货并获。好在有人保,交了一大笔罚款,几天后就毫髮无损地放了出来。 陶军没回山东,在北京呆了两月,平时认识的官儿以为多大,到了那儿一看阵势,都不好意思说出来。于是又漂回海城。在给印刷厂跑业务时,他好了伤疤忘了疼,又企图走李超人路线,跟一个纸品店老闆的独生女儿结了婚。没多久,热爱写诗,神经兮兮的老婆去了纽西兰,不到一年就跟奥克兰附近一个小岛上的毛利人住在一起,怀孕后打电话回来要求离婚,条件是把这套房子留给他。 陶军一生气,就把和她结婚时买的所有家具统统扔掉,不留旧日痕迹,重过单身生活。他没日没夜地看影碟,也是为驱散前后两个权势女人带给他浓重阴影的一种宣洩方式。 也许只有在电影的世界里,他才能忘却现实的具体,社会的烦嚣。只有在那些虚构的镜头里,他才能找到心中的浪漫。他像一个吸白粉的瘾君子一样,没日没夜地看,没日没夜地在西门一带淘碟。 当所有片子都被他估清,出碟的速度不如看片的速度时,他就实现了新时期的转型,进入了另一个境界…… 在部队放电影的时候,臆想力惊人的陶军,经常以为自己不是拿着放映机的小兵,而是拿着一挺机关枪的勇士,所有观众的悲与喜,在那两个小时里,全被他操纵手里。他把投影往哪儿打,人们就像一群帝企鹅似的,挺着脖子往哪儿伸。 那会儿他收藏过录像带,后来他的放像机坏了拿去修,别人不接,还骂他:“你有毛病呀,现在都放ld了。” 他最后连那套纪录片《二次世界大战实录》和心爱的朱丽叶,比诺什主演的《烈火情人》也不留了,忍痛送给了一个没有坏机的朋友,然后攒钱买ld。幸亏ld太贵了,没买上多少张,又变vcd时代了,陶军暗暗庆幸,转而狂买vcd,在积了近两千张碟时,突然一夜东风,技术又升级了,变成了dvd! 陶军那个心痛呀,把自己的脚当别人家的木柴,跺得辟里啪拉响也不觉疼,把自己的胸捶得像个等待隆胸的女人。多番损耗,他的潜力才在2003年的一个春天復甦了。他在万物知春时萌芽出一个伟大创意:要与时俱进,不去收藏昨天的精品明天的垃圾,要永远走在时代之巅!他发誓要做一个弄潮儿,做一个敢吃螃蟹的人,做一个不但可以把握自己娱乐命脉,还要把握别人娱乐命脉的人! 这就是陶军成为一个地下盗版者的重要诱因。单凭这一点,他跟那些只贪图金钱、只把dvd看成是商品的人,起点就严重不同,而且在本质上也有天渊之别。因为他首先是个行家,是一个一流的电影鑑赏者和库存量极大的影碟收藏家,然后才是技术制作者和市场供应商。 陶军的双面人格就像他那些爬着蚂蚁的方便面一样,令方原很吃惊。 在狱中已被成功洗脑的方原,开始是站在管教一样的立场上思考的:为什么没有战场,没有敌人,电影也可以摧毁一个人?就像电子游戏机可以摧毁一个健康儿童一样? 但陶军迅速纠正了他的说法:“你不要以为我这是玩物丧志,这可是我的事业呀!懂吗?事业!事业是什么?就是把个人兴趣跟生存需求成功地结合在一起!我为了自己的事业废寝忘食,有什么不对?” 方原恍然大悟,茅塞顿开。 第6章 灵感来自美国舞男 车子沿滨海大道朝中国城驶去,这条路建得很开阔,很美丽,沿途的花花草草在艷阳下和废气中仍然郁郁葱葱,那些剑麻和棕榈,越炎热越疯长。 虽然接到活儿,马上就有工开,方原的神情还是有点忧伤。 车到天后庙站,上来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手拎着一个瘦猴似的男孩。她一屁股坐在方原外面的空位上,熟练地辟开两腿,让儿子坐在她两腿的中间。女人烫着小波浪短髮,劣质洗髮水香味仍有点呛人,发质干得像钢丝球,末梢朝天开着许多褐色小叉,又有点捲曲,像暗地里伸出千百只手勾人似的。她穿着没袖的花上衣,是不吸汗的纤维料子,人不胖,体味都特浓,还老爱抬胳膊,没剃过的腋毛活生生地露了一大撮在外,熏得方原下意识地往里缩。 经过松树林,透过车窗,方原看到一个环卫女工,她穿着背部有反光条的橙色制服,正在路旁吃力地扫着绿化工剪下的残枝碎叶,还有过路巴士扔下的荔枝壳儿。她背向疾驶而过的车辆,速度不紧不慢,像站着的不是马路,而是老家的村庄。她一定来的时间不太长,不知道这条路大白天也有清洁工被车辆撞得飞到半空,然后重重地摔到地上,脑浆四溅。你不知道,是因为这儿的报纸没有报导。说是怕负面新闻太多,大家都不敢出门。也有人说,偌大的城市,太多的人口,死一个半个,根本算不上是什么新闻。 这时,女人突然指着车窗外的环卫女工对孩子说:“儿子,看到了没?大热天还戴个大草帽扫大街,分分钟会被车撞死,为啥?就是因为小时候没好好念书!” 第9页 方原听不出她的口音。海城有点像荷兰,穿什么衣服,讲什么语言的人都有。只是这个女人说的话特别可恨,腔调活像以前的地主婆。方原真想动手扒了她的钱包。 她的钱包就在左侧的裤袋里,露了一点边角在外。孩子又坐在她用力张开的大腿内,掏她对方原来说易如反掌。 但方原最终没动。他现在有正当工作,不想碰这些。 只有不顺利的人,牢骚才会特别多。刚开始方原差点去走偏门了,因为每次出去找工作,只要在履歷上填上“刑满释放人员”6个字,就完全没有机会。后来他披了马甲在网上诉苦,网友支招,见工时先不填这个,等表现好了再说。于是真的让他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在南山一个科技开发公司做销售助理,两个月后,他自以为业绩不错,上司和同事已对他的为人有所了解,便趁一次跟主管喝酒,主动讲了出来。因为不讲,到签合同时隐瞒的话,后果会更严重。主管那天晚上大吃一惊后,马上表示自己非常同情,但第二天上班,他还是隐隐感到办公室的气氛没平常热闹,那些经常揪着要他请吃快餐的小女孩再也不闹了,而且她们一上洗手间,就把包锁时抽屉里;他去沖咖啡,也没人递杯过来说顺便。试用期一到,他就被辞退了。他完全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没有到人力资源部去要说法。何必自取其辱,让自己雪上加霜呢?人事主管是个发胖的中年妇人,她一定会满脸堆笑,不卑不亢地说:“因为公司有要求,不能用有前科的人。” 临走前,几个同事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把他送到电梯口。他觉得,他们的笑都是拼命地用神经挤出来的。 抱着纸皮箱走到大厦外面,面对阳光灿烂的城市,方原终于感到,一股强大的威慑力从正面、背面和侧面压迫过来,他有点喘不过气了。 但他答应了哥哥不走回头路。这是他的底线。老妈经常让哥哥寄钱过来,这让他更加惭愧。好在不知内情的陶军终日对他笑脸相迎。断续找了一年的工,这天,终于让他找到了鲜花和蜜蜂出现的方向。 方原一直对陶军心存感激,但他很明智,一开始就拒绝进入陶军做翻版碟的地下工场。 陶军也很谨慎,不是所有人他都信任,都愿意收编的。陶军的作息跟一个地下工作者无异,他行踪不定,毫无规律,他要防范的人很多,比如竞争对手报串,比如正版公司雇用的商业侦探盯梢,比如公安,比如城管,比如工商局,比如社区工作人员等一切能给他带来灭顶之灾的人和部门。他一般夜幕降临才外出,打车到关外那套地处城乡交界的自然村出租屋。那比较安全,只要准时交租,那些私建房的农民业主和整条村的人,都很默契地保护你。包括村里的联防队。 陶军的工场并不大,只有3个工人每天帮他分装。他们都是外地人,吃住都在那里。还有一个技术人员,他人工最高,兼管整个程序。此外还有一个住在附近,专门用自己的面包车帮陶军送货的私人司机,这两个关键人物都是以前的战友介绍过来,非常可靠。 因为陶军当过兵,所以管理手下像部队一样严明,不得对外透露工场地点、货源和销售网。而且各人分工都是环节中的一部分,不串在一起,也不打听,只需做好自己的本份,就会准时拿到工资。陶军自己则有点像个打杂的,每晚在那儿呆不够两小时就走人,哪个环节有漏洞他就去救火。没有人知道老闆住在哪儿,有没有老婆和孩子。 这是一种狡兔策略,因为他以前被捉过,没收过所有半成品和机器,还交了巨额罚款,所以积累了战斗经验。人说上得山多遇着虎,现在打击盗版已升级为一种国际行动,所以他更要步步为营,小心能驶万年船。 在一起相处了三个多月,方原才告诉陶军自己的过去。陶军就是有个性,跟那个虚伪装b的主管做法截然不同。他当即眼睛发亮,像发现了一块未经打磨的钻石,大声叫好,然后也把自己的事抖出来,然后拉他入伙,强强联手把盗版事业做大做强。 陶军还说,可打本给他在西门电子街开一家店,以那个地方做批发点,也可把香港跑回来买碟的生意也做了,从生产到终端,中间的利润更可观。“那些香港人很厉害的,拿个大包过来,不塞满不肯回去。价高量大,别小看这门生意。” 方原说:“陶哥,你的心意我领啦,但我的原则是好朋友不要一起干活,能一起住已经不容易了,更何况我是一个有案底的人,万一出了事,我比谁都死得快,还会连累你们,那可不只是罚款那么简单的,说不定由为我,你会被升级定性为黑社会……” 陶军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便没再强求,只是定期在鞋柜上搁一些钱,让他买家里吃的用的。那一阵子,方原做地产中介,没底薪,只挣佣金,经常白板,但他还是坚持天天上班,下班就顺路到超市买菜,回来做两个人的饭。周末没事,方原就在家里洗衣服,拖地板,收拾房间,打扫客厅。有个星期天陶军带了个网上认识的女孩回来,女网友一边跟他进房一边小声问:“你请的是男保姆呀?还挺帅的,要很贵吧……” 这种场面方原一般都不作澄清,就让陶军威风点吧,就差没叫他一句少爷。方原顶烦那些骚货的,因为这些女孩会让他想起小芳以前的样子。当年方原跟她没聊几句,她就轻易跟他上床。现在陶军在网上也是天南地北神侃几句,女孩就过来了。从网友到床友,结束后只需说一声拜拜。 方原的默认,的确让陶军挣了不少面子,他头上像马上戴了个光圈似的,闪闪发亮起来。关上门,躺上床后,更拿自己当少爷,自我膨胀得淋漓尽致。 地产中介是方原在海城找的第二份工,来得非常顺利。其实严格来说,房地产中介公司也需要执业资格,可方原应聘时踌躇满志地说,他的执业资格就是一张嘴,一张微笑的脸。经理抬头扫了他一眼,就铁定要他。 这次他吸取了上一次被开的经验,坚决不提过去。有些单位还是有漏洞的,尤其是民营企业,对销售一线的,老闆只在乎这个人能不能在最短的时间为公司拉到最多的客,挣到更多的钱,完全没有政审这回事。其实这才是正常的。 方原头一个月就成为那家公司的最佳业绩新人,第三个月破格升为主管,第五个月成为分公司的皇牌代理人。但即使这样,他的收入还是很低,因为市道不好,看楼的人多,出手的人少。大家都在观望,金融危机是否已经见底,美国次按还会不会捲土重来重来。有时带几十个客去看房子,租下来的没有一个,买二手楼的更是微乎其微。 正当方原对这一行悲观绝望时,有一天,他跟踪已久的甲方给他打来电话,同意把房子交给他代理。 那是公司附近一个较新的楼盘,售价每平方二万余,业主和租客大都是中产人家。在那儿拥有4套房子的业主姓汪,是个单身富婆。公司有个女职员跟汪小姐的case两个月了,她死不肯授权给公司放盘。后来经理请方原出马。 第10页 方原第一次给她打电话,就非常注意细节。他知道对方是个离婚女人,便无视她年将五十,直称她为汪小姐。汪小姐开始很酷,声音生硬得没尾气。但聊着聊着,她就柔软起来,从低音区向高音区连续攀爬了两个调,人像在那边被人吊了“威也”似的,停在半空还迟迟不肯放下。 方原心里就有底了。 果然,这个案子跟了不到一个月,汪小姐就蹬着细脚高跟拖鞋,牵着一条英国可卡,或者说是被她的可卡倒牵着,花枝乱颤,一路小跑来到公司,见到方原更大感意外,喜上眉梢,绽放出一脸皱褶做的桃花。当下,她就邀他明天下午到家里签代理合同。 这让方原激动得手心冒汗。没想那满脸黄褐斑的汪小姐太压抑了,开始用言语挑逗,又腑身到他的脚边捡起地毡上的一根头髮,让胸前的深沟彻底进入他的视野。 方原为求籤单的大肆赞美显然刺激了人家。才喝了半杯红酒,她就绕过茶几,在点了印度香的客厅,自我感觉是贵妃醉酒,重重往他的身上倒了下去,先打翻了一杯龙井茶,再碰倒了一瓶百合花,最后巨大的身躯几乎把他压倒在沙发上。 方原开始且战且退,他完全有能力反抗,只是思维紊乱,意念错纵交织。汪小姐既是贵客,还是女人啊。这贵客又是经理亲自开口让他出马的。刚才出门时,一室的人都笑着说,等着他把合同签回来,要老闆请吃饭。好事的女同事还开玩笑说:“必要时献身也要搞定啊。” 可是,当那张涂满油彩与厚粉的大脸像捞子一样罩下来时,他骤觉自己是金鱼箱子里的一尾锦鲤,马上要被人打捞上去,放在砧板上乱砍。他内心升腾出一股恐惧,本能地用手撑着她,没料撑着的是她的一堆厚胸。她更是慾火中烧……没想到女人的强吻也会让人窒息。 他忍无可忍,最后选择鲤鱼翻身,不顾一切用力一推,汪小姐便仰倒了。 她捂住心口,像一袋松了口的土豆,滚落一边,胸起伏着,嘴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 方原像吃了苍蝇一样,用力在大红地毡上吐了一口唾液,又用手背使劲抹去嘴里吃到的口红。他定下神后,一把抓回茶几上填好但未签名的合同,往包里一塞,用粤语骂了一句:“死八婆,凭几套破房子就想强姦我啊?”遂夺门而去。 回到公司,右腮仍有擦不掉的一点口红,像被热烈亲吻过的痕迹,免不了被大家耻笑一番。 方原觉得天下真是不公平,男人被非礼跟女人完全不同,女人遇到这样的事完全可以报警,即使强姦未遂也是刑事犯罪啊。起码算得上是性骚扰吧,但男人遇到这样的事情,只能成为大家的笑柄,还不好意思拿出来讲。 晚上郁闷地告诉陶军,那傢伙竟也放浪大笑。他也是有点fb的人,从未有什么娱乐头条花边新闻可以让他这么high过。这傢伙洗完澡后,碟也不看了,工场的事也不去捣弄了,人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脸上掩不住仍在想像的快意。 他甚至问方原:“你为什么不跟她说,要买就开个价?” 方原还闷闷不乐的,见他仍拿这说事,更是愤怒:“靠那死八婆,我帮她找租客还想吃我豆腐!以为没她的房子我们就要关门大吉了,岂有此理!” “如果她给你的不是房子代理而是房子本身,嘿嘿,你以为你不干呀?你屈辱是因为人家给得不够啊!”陶军幸灾乐祸,挤眉弄眼。 方原随手把电视遥控器朝他头上用力一扔。“你去死吧。” 他一闪,遥控器摔地上,电池滚了出来。陶军作女人状:“哦,你赔!” 方原没心情,他沮丧地倒在沙发上,眨巴着眼说:“真的,这活不想干了,没多大出息,成天婆婆妈妈的,每次带人去看房子,像个居委会主任似的,在那些小区里转来转去,跟那些破人唠唠叨叨。” “你居然好意思跟居委会主任比呀,哈哈!你还不知道,我们这儿的居委会主任没本科学歷做不成,基层公务员呀,月入近万,比你们县长工资高多啦!” 陶军好久没那么乐了,像过节一样,兴奋得泡沫横飞。他左看看,右看看方原,突然坐在沙发扶手上,一拍大腿说: “对了,就别干那种窝气活了。长那么帅,为什么不去打一个徵婚gg,找个富婆把自己嫁出去算了……这儿有不少老公包二奶离了婚的怨妇,她们会报復性地找帅哥犒劳自己的!” 方原看都不看他一眼。 “跟你说真的,这可是一条捷径。上岸快呀,否则来不及啦!你知不知道,海城女人比男人多十倍?而离婚女人的数字比例远比这高!找个离异的富婆结婚生子,和她分享前夫的胜利果实,拿点出来做生意,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原始积累,何乐而不为?” 这可是陶军的真心话,当年他一直想走这条路,像港男那样,找个好妻子或找个好丈人,找到突破口,迈开事业的第一步,然后一跃成为华人首富。 “你当我是种猪啊!”方原用报纸盖住脸,不理他。 陶军一下子看到他嘴巴上正好打着条徵婚gg,马上拿过来看。 “我也试过掏两百元在海城日报打了一个徵婚gg,一周之内几百条简讯滴滴嘟嘟,从不间断,什么年龄的女人,高的矮的肥的瘦的、美的丑的瘸的瞎的穷的富的应有尽有,你信不信?” 方原闷声闷气:“那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把自己卖出去?” “你以为我不想呀,我没你这优势。条件好,没有孩子的女人不挑我,条件不好,拖油瓶儿的我又不想要。我是最烦孩子的人了,跟其中一个见面时,她提出在肯德鸡见面,原来是为了带着孩子来相亲!好像是给孩子找爹而不是给她自己找老公似的!那孩子眼睛大得像衣索比亚的饥馑儿童,直勾勾地看着我,我给他买了一个汉堡,一包薯条,一杯可乐,他一点都不感动,一边吃一边嫉恶如仇地盯着我……” “买一个汉堡、几根薯条就想让人家孩子感动?你还不如发挥强项,给他讲讲电影,像侏罗纪呀,恐龙速龙呀,哈利波特这些……你简直不懂孩子喜欢什么!” “但我总不能老这样哄孩子吧,多累呀,我不过是想跟他妈妈干点事情,他老这么盯着我,我会发毛的。” “怎么说,跟小孩子打交道比跟大人舒服多了。” 白天受过伤害的方原,此刻无限感慨。 陶军突然瞳孔放大,像前方出现了不明飞行物。他从靠背上弹跳起来,用手指着他: “对了,你就干这个,哈哈,有灵感了!你发达了!知道吧,这些离婚女人最想给孩子找个爸了,她们怕孩子在单亲家庭受欺负,被社会歧视,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无论离了婚或者死了老公,很多妈妈都骗孩子说爸爸出差啦,爸爸出国啦,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啦……你就别给人做中介租房子了,就直接租人,租人!把自己租出去,当爱心爸爸,陪伴他们成长,直至他们找到继父……” 第11页 陶军像即场拉开了一部波澜壮阔的大片,激情荡漾,思维像海水涨潮滚滚而来。 “必要时,找到好的,你也可以把自己断尾了,将计就计,直接做继父去了。甚至你随时都可以假戏真做,逮到美少妇还可以吃顿免费餐,如果不喜欢,对方又有要求的话……哼哼!还可以当另外一个服务项目,额外加收,像美国舞男……哗,越想,越觉得这就是一个很挣钱的朝阳行业啊!” 方原毫无表情地看着这个顶级疯子:“你丫看三级片看坏脑子了?怎么那么猥琐淫秽啊你?如果我是这样的人,我今天下午就……” “别提今天下午,那太掉架啦,那三八一个放盘的机会就想把一个你这样的帅哥放到?没那么便宜!没听过现在鸭比鸡贵吗?因为做这个是有损耗的啊!你年纪小小的没看过美国舞男吧?今晚我不上班了,在家给你补课!” 陶军真的翻出了多年前的《美国舞男》,还有最新的《不羁夜》,要方原一口气看完。 他拿着遥控器,一会儿按暂停,一会儿按倒车,一会儿自己站起来就着场景阐述一番,比如穿什么样的西装才潇洒,打了领带就要怎么站怎么坐,看手錶的姿势要怎么伸出怎么抽回来,手腕要怎么抖才显得刚劲有力,握手五指要伸直然后向内微曲,喝红酒时要拿高脚杯摇晃第几下才达到氧化程度而又不显夸张…… 方原终于相信,这傢伙的确有导演的潜质。他八着拇指和食指,托着下巴问; “能不能问你一个私人问题?你那么注重细节,为啥成天见你邋邋遢遢的?” 陶军豪迈地拍拍胸说:“我有我的事业,我的精力不放在这儿!” 方原有点来神了,他问: “看过《北回归线》吧?亨利米勒说袋鼠有两条阴茎,一根平时用,另一根在节假日用。有可能吗?” 陶军显然没看过原书,看碟是看不到这句话的。他以为方原在嘲弄他。 “别跟我说澳洲的事情好不好,这儿是海城。” “我真的想知道答案。我在牢里看书时,有两个问题特别纳闷。一个是大象无痕,是不是说大象死的时候不想让别人看见,干脆直接走进沼泽地活埋了自己,不留痕迹算了?因为除了被人猎杀和病死,没几个人看见过大象的尸体,反而象牙还容易看见。另一个就是关于袋鼠的阴茎问题,我老想,如果人也可以这样,有个备份,多好!” “我只听说过大象无形!有文化没有呀?你有时候一点不像你。你问的这些问题,答你的人都是傻子。呵呵,你是不是还没开工就担心自己不行了?” “我只是想一根属于自己,一根用来开工。算了,说了你也不会懂。” “知道,你一会想像大象一样,不能辱没自己。你一会想像袋鼠一样,拿一根出来做挣钱工具,一根留给自己心爱的女人。我是做什么的?我说得对不对?都说了,你不是那种坏到骨子里的人。” 方原开始信服陶军,这个疯子不但有过人的记忆力,在形象和策划方面颇有潜能,在心理学方面也颇解人性。但他嘴巴还硬:“别在我面前提女人了,我当年就是被女人害的,早已决定不爱了,不是为女人我会沦落到今天吗?” 那还是个现在腰宽得像大木桶的女人,比纽西兰牛奶场里繫着围裙,成天挤奶的还粗。 事实证明方原果然是个很有行动力的傢伙,最后他居然就听陶军忽悠,真的辞掉房产中介,跑到海城日报登了一个分类gg,因为按字算钱,文字不得不简洁抠门: 出租父亲。(黑体,5号)某男,教育本科毕业,专为离异家庭孩子提供父爱。 (宋体,小5号)电话:130116789x3 登完gg,方原就到人才市场旁的天桥底,找那些兜售假证的人,用三百大元订做了一本江西某师范大学本科毕业证,上面除了校长签名有点假,基本没什么破绽。 取证时那人送了一份验证书给他。“现在假证太多了,一般见工都需要出示有关部门开出的验证书,你没跟我讲价钱,证明你是个尊重技术的人,我额外做了一份送你,希望你一切顺利!” 那人把手伸给他,他像欧巴马访华那样,跟那人用力握了一下手,衷心感谢那人的亲切祝福。 回去跟陶军说,现在的人可真有商德啊。陶军说,可不是,他跟我可算是同道中人,都是有技术含量的。方原拨着头髮想想,也真是,陶军为人也不错,怎么说,他盗版也是为了专业爱好和生存啊!没他这行当,大家看那么多碟得花多少钱啊。 报纸出街那天,接第一个谘询电话时,方原有点紧张,普通话说得有点结巴,好在对方说她是个开士多的。但想不到一个开士多的女人,普通话比邢质斌还准。 自称开士多的女人问了方原一些问题,包括他是哪所大学哪个专业的,他的服务以什么方式,他的收费标准是什么。方原反问女人的孩子有多大?孩子的父亲因为什么离开?她就支支吾吾起来,最后她说:“先别说那么多吧,我不过是好奇,想了解一下……” 方原以为她被收费价格吓坏了,便说: “时间长短收费不同的,如果每周去的次数多,可以打折的……如果小孩子太可怜,太需要帮忙的话,我就当如做善事,少收一点。” 那女人迟疑了一下,说等考虑清楚再给他电话。 后来方原突然想起忘了问她贵姓,回拨过去,接电话的却是个声音粗鲁的男人,背景也吵吵闹闹的。男人说这是个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的女人已离开。 可见这些女人都是心怀鬼胎,性情自卑又行事谨慎。 在他频繁接电话的那几天,陶军像个狗头军师一样,只要有时间,就在旁边临场指挥,和他一起制定了一系列的收费项目,比如散客每小时多少钱,晚上是否加收,周末出外陪玩一整天怎么算,还有套订月租有什么折扣等等。 方原一边接电话,一边从她们的提问里,发现一些原先没有预想到的问题,他一一记录下来,认真地思考应如何解决一些与孩子相处出现的问题。不到一周,一套非常完善的价目表和服务细则就出来了。 陶军提醒他:“哥们,你外出作业一定要注意安全,现在什么人都有,别被人骗出去劫财劫色了。我有个做保险的朋友,他的一个女同事被人约出去签单,结果被拖进一个烂尾楼强姦了。” 方原嗤之以鼻。“得,我不强姦别人已不错了。” 从辞去中介公司那一天起,方原已决定拿出他的英雄本色,全情投入,创一番事业。看他整天运筹帷幄的样子,陶军知道,方原的斗志已被点燃。他松了一口气,并沾沾自喜的,因为马上就有人去实践自己胡说八道想出来的主意。 陶军等着看好戏,同时他相信,方原这小子发起力来,比自己还要狠。为了激励方原,他决定给方原一点压力。他拍拍方原的肩说: “记住,下月开始,你就要按时给我交房租和伙食费啦。” 第12页 “我开始还以为你真心对我好,要不就是心理变态,想踢我出去做鸭,现在才看清你的真面目,帮我出那么多主意,原来是为了让我挣钱交租给你……也好,从此不用再帮你这个邋遢之人打扫卫生了。” “你以为接下来你还有时间干这些吗?放心,我会从你交的月租里拿一部份请钟点工,然后叫钟点工管你叫少爷,这下你满意了吧?” 方原狂笑不已。 但一旦真的把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样的,坐在车上,想到半小时后就见到第一个客户,方原心里还是有点发虚。他把握紧的手心放开,发现上面还是有点潮湿。 他把目光从那个女人装着钱包的裤袋里狠狠抽开,然后温柔地落在她怀里的孩子身上。 可不,从此以后,他就是一个慈父。他要学习拿什么心情,以什么方式去爱护这些孩子,这些妈妈的心肝宝贝,祖国娇嫩的花朵,人类未来的希望。 说白了,只有把孩子哄好,他的生意才能进行到底! 第7章 住波西塔诺的女人 没想到第一次见客,方原就迟到了。 原因非常伟大,是他路见抢匪,见义勇为,帮一个女孩子抢回失去的手袋。 车到中国城,他跳下来,在人潮热浪中,正埋怨那副冒牌墨镜没有偏光功能,难以抵挡海城强烈的夏日阳光,突然听到旁边有人大喊救命,他摘下墨镜,马上看到一个极其悽惨的场面:一个女孩被人用摩托车抢包死不松手,在马路上被拖着走。 一分钟之前还有偷人钱包冲动的方原,这下子一腔热血涌上头来。他以刘翔跨栏的速度飞跑过去,从侧面朝坐摩托车后面的人挥出一拳,正中小贼的太阳穴,那人痛得哎呀一声松了手。前面开车的以为碰上了便衣警察,一拧油门,摩托车像脱了缰绳的野马,唿啸着逃了。 回看地上那个皮肤黝黑的女孩,她的裙子被扯得翻到腰际,红色的小棉内裤裸露在众目睽睽中。可怜的人,膝盖、肚皮和手肘的皮肉全都磨出了血。 他扶起她,抖开纸巾,让她按住出血的伤口,然后跑到近七八米外的起点,帮她捡起前后散落路边的两只高跟拖鞋,拦了一辆计程车,让司机送她到附近医院。 周围的人冷眼旁观,以为他们是认识的。 女孩子爬进车里,浑身哆嗦,喘着气,忍痛向他道谢。他没好气地说:“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放手就是了,钱财身外物,人受了伤多划不来啊……” 女孩咬着牙,忍住眼泪点点头说:“我明天要回老家,包里有刚给奶奶买的金项鍊……” 金项鍊。 又让他想起小芳。 未嫁时的小芳清丽可人,他不惜一切为她做傻事。小芳天天梦想得一条纯金项鍊,他就偷了老爹的钱买了一条给她。没想到,两个月之后,他就因持械伤人坐牢了。也是为了她。在牢里想小芳的时候,他就把手伸向被子里,把着自己那活儿。想她的人,想她手捧金项鍊泪光晶莹的样子。 有些女人看金子的眼睛简直比金子还亮。那晚,她就半推半地让他上了。在方原第一次无师自通的冲击下,她一直用小尾指勾着脖上的金项鍊。最后,她的胸像丘陵一样挺了起来,差点没把项鍊给扯断。一夜情在老土的古人眼里会滋生出百日恩,但放在小芳这样的女生身上,弄出一两个孩子,那男人的生死也与她无关。他坐牢没几天,她就忘了那一夜的水乳交融,戴同他的金项鍊——他父亲的血汗钱,转眼就嫁给了一个家里有台小面包的男人。 唉,不论老与嫩,长得好与坏,女人都是爱金物种,就算拿身拿命来换,也在所不惜。方原瞬间心烦,随手把计程车门一关,一声再见也不说,扬长而去。 在刚刚建成的地铁口,他问一个推着自行车卖盗版书的人波西塔诺在哪儿。 波西塔诺是义大利阿马尔菲海岸线上最美丽的小镇,那儿有一撮撮小巧的尖顶房,它们慢慢地由海边爬上山腰,尖尖的小阁楼,涂着各种各样鲜艷的颜色,远看一层一层的,像积木做的童话世界。基于人们对海滨城市的幻梦,这个名字就被地产商随手拿来,做了中国城最着名豪宅区的名字。 全城皆知,住在波西塔诺的人,非富则贵。房地产还没发疯前,它每平方都要几万大元,全是大户型,最小的一套也两百平方,工人房有普通民宅的主人房大。 他赶到那儿,一看表,时针已在那段英雄救美的小插曲里熘过了十分。经过严密的保安程序,上到12层,穿过一个小型的空中花园,来到b座。 方原摁了一下门铃后,用手抹抹额角的细汗,顺势捋了捋头髮,左右看着没人,往西装一擦,又再按了两下。 有人跑出来开门。 是个皮肤白净的中年保姆,她很有礼貌地问:“请问你是不是方先生?” 他点点头。 她回头看看里面,压低声音说:“你迟到了十分钟,又按了三次门铃,舒小姐有点不高兴。” 方原哦了一声。 有这样白净的保姆,这家主人一定段位不低。 方原第一次与舒儿通电话,发现她经常爆英文,就推断她是只海龟。后证实她刚从美国潜水回来,在深圳跟合伙人开律师事务所,是多家外企的法律顾问。舒儿的声音柔中带刚,她很直接地说:“你可以叫我舒小姐,我的儿子4岁,在美资学校里全托,学音乐和语言,我希望你会喜欢他。” 除了夹杂英文,还有很浓的上海尾音。 “我相信我会喜欢他,他也会喜欢我的。”方原在电话里也变得彬彬有礼起来。 “希望吧,但我是个很严谨的人。” “严谨好啊,我喜欢。” 他按要求把简歷和照片发到她的邮箱,她很快就回復了,约他今天面谈。 沿着门道走进去,经过洗手间,他看到门上面贴着一些小纸条,其中有两张写着: “像堂吉诃德那样坚持!” “维权!绝不退让!” 这难道是她的职业口号?还是这个女人最近遇到了麻烦事? 见他走进大客厅,舒儿马上从沙发上站起。她长相柔和,微曲的头髮涂了一些弹力素,自然散搭在肩上。 这样如水一样温柔的女人註定会被人欺负的。 方原的心情放松了。正想为迟到道歉,还未开口,舒儿表情一转,噼头就说: “你终于来了,我原本很欢迎你的,但你知道你迟到了十分钟吗?” 她的声调跟她的样子,跟她微曲的头髮极不和谐,尾句还带着浓重的金属气味。她的脖子也伸得直直的。 “我在电话里跟你说过,我是一个很严格的人,我非常反感人迟到,我不明白为什么国内的人总是不愿意守时,这令我很失望!你必须向我道歉!” “我正想向你解释,我刚才在路上……” “你在路上堵车了是不是?”她一脸了如指掌的讥笑。“可我不需要解释,原因和过程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只看重结果,我只要你的道歉!” 第13页 方原把嘴边的话用力咽了回去。 “好的,我道歉,对不起。” 她拿眼睛上下扫了他一轮。 “不客气地说一句,以你这样的品味,怎么可以扮演我儿子的父亲呢?” 方原看了看自己下面,皮鞋和裤脚的确有点脏,是刚才在马路上追车时沾上的土。他苦笑道: “我的确迟到了十分钟,你不让我说原因可以,我也道过谦了,但你不可以这样否定我的……综合素质。”他为自己最后想到的这个词得意。 “对于一个尚未见面就犯了两个愚蠢错误的人,我只能这么说。” 方原忍着气说:“请你收回愚蠢两个字。另外,除了迟到了十分钟,我不知道我还犯了什么错?” 她站在那儿,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指着门外,说: “请你走出去,认真看看门上写着什么?” 方原依她所指,走出门外,才发现门铃旁边,贴着一张小纸条,上面有一行电脑列印字:“请只按两下门铃,然后耐心等待。” 而他刚才好像按了三下。不就多了一下吗? “这是我的私人地方,你进入这个区间就得依照我定的规则,否则就冒犯了我的权益,给我制造了噪音,令我的心情很不愉快!” 妈呀,这是个什么人呀,这样厉害的女人不要说以后怎样合作了,单是兜里的假毕业证也逃不过她的法眼。 方原不服气,重新走回去对她说:“对不起,我刚才太匆忙,所以没看到小纸条,所以多按了一次。但请问这跟智力有关吗?” “在我看来,做错了事情就是愚蠢而不是粗心,因为如果一个人意识到后果就不会粗心,没意识到后果就是愚蠢!” 方原知道遇到什么主了。他决定急流勇退,否则在劫难逃。 因为她是个律师。 更因为他兜里的大学文凭是假的。 “对不起,舒小姐,我没有出过国,没有受到这样严格的训练,你的规矩太多,我担心以后很难符合你的要求,告辞了。” 他转身向外走,却被当背吆喝住: “你给我站住!” 方原听话地转过身。 “你这不是耍我吗?我今天专门不工作,把这个时间留给你,现在你一句不喜欢,掉头就走,讲不讲道理的?要说不符合也是我说的,不是你说的!” “不是吧,你不过是找我干活,又不是找我做男朋友,还讲究谁先说不要对方吗?是不是你先说不雇我,你心理才会平衡一些呢?要这样的话,就当现在是你不要我好啦……” “请你讲话小心点,不要占我便宜!” 死三八,你像个母老虎一样,还没爬上去就被你掀翻了,谁还能占你的便宜? 但方原仍是一脸无奈的神态说: “那你说怎么办?” 舒儿傲慢地扬起下巴说:“好,我现在就定下来,我偏要租你当我儿子的挂名爸爸,我会给足薪酬,但你要完全按我的要求和指示……” 方原意外地笑了,不经意露出一个动人的酒窝,还有一口好看的白牙。 “只要你的要求不过分。” 舒儿依然绷着脖子说: “考虑到国内的人就这样,对你我已经够将就的了。因为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你也知道,我是个律师,律师在生活中总是很有条理的,在思维上也很讲逻辑。只要该你做的你做到了,那么该我付的我一定会付……哦,对不起……” 方原正想回敬一句,说有时最靠不住的,就是律师。舒儿却像突然发现什么,跳起来,箭一样朝飘着咖啡味的厨房跑过去。 只见她站在厨房门口,厉声对保姆说: “阿姨,我不是让你煮咖啡时一定要开抽油烟机的么?你又忘啦?” 保姆一边道歉,一边按响了抽油烟机。舒儿说了一声谢谢,皱着眉头返回来,深深地唿了一口气,才继续跟方原说她的要求。 当保姆端出咖啡时,她马上换了另一副脸孔,客气地说。“咖啡是为你准备的,一边喝一边看看我儿子的照片,好吗?” 看来女人真犯贱,非要他来脾气,她才会恢復本性。 本来方原很想问问她,既然看不惯国内的人,为什么她不留在国外,而最终选择回来?但见她像一条变色龙似的,从一只刺猬瞬间变成一只绵羊,便有点心软。 不到一个小时,方原就对她喜怒无常的性情有了底。他感激那个被抢包的女孩,如果不是因为他迟到,最后把舒儿激怒,她恐怕会依着程序,一进来就要看他的毕业证书。 她是一个女律师已经够了,还是一个戴着有色眼镜看国人的海龟。说不定以前被男人伤害过,外加天生刻薄,那本三百元买回来的假证,不用打开她一眼就能看穿!而依她的性格,一旦被戳穿,肯定会认为他跑上门来坑蒙拐骗,盛怒之下一定二话不说就拨110。 险情排除。方原尽量做出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对孩子的照片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让她把强盛过人的精力迅速转移到儿子身上吧。 “他叫波比。”她指着照片中站在游泳池边的男孩说。 那是一个4岁的男孩,脑袋很大,身体很瘦,眼睛很忧郁。 “他看上去好像不太开心。” 当妈妈的太严厉,当儿子的也为势萎缩。 “他是有一点心事,你观察得很细。” “谢谢。”方原很快把她无微不至的礼貌学到手了。 “这就是我要找你的原因。” “你想我怎么做?” “废话!你应该告诉我,你可以做到什么!你不是在学校里学过儿童心理学的吗?” 又来了,这个婊子。 方原故作深沉,想了一下说: “你如果想我帮你,必须告诉我关于孩子的一些背景情况,我才好对症下药,扮演好父亲角色,让他快乐起来……” 这婊子似乎又不高兴了,扫了他一眼,拿腔作势地说: “首先,我要告诉你,我的孩子没有病,他非常健康,只是因为没有父亲,他有一些缺失感罢了……其次,关于他父亲的情况,你不需要知道太多,因为孩子一天也没见过他的父亲!” “他是个遗腹子?试管婴儿?抑或你是个未婚妈妈?” 她把脸拉得像母马一样,极为不悦地说: “你很直接,很无礼!” “我必须了解自己服务对象的背景,才能更好地提供优质服务。” “你是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吧?” “开玩笑,我又不是吃饱饭没事做的人,如果不是为了工作,你的事我为什么想知道?” “你不需要知道的就不要问,这是我对你的第一个要求。你只需要知道我的儿子从来没有过父亲,父亲在他脑里是一张白纸,那就够了。” 第14页 “好吧,我明白了,什么时候开始?” “这个周末,我和你一起去接他。今晚我会打电话给他的老师,让老师告诉他,爸爸回来了。在美国的时候,我一直跟他说,爸爸在中国,回到中国,我告诉他,爸爸上了太空。他不明白什么是太空,我说就是戴着头盔在飞船上飞去的地方……” “那么说,他爸爸是个太空人?”方原插嘴问。 “你也太缺乏想像力了!”舒儿不耐烦地说。“难道你以为他爸爸真是杨利伟吗?真是缺乏幽默感的人,我只是不想诅咒他的生父,把天堂说成太空罢了,明白了吗?” 但这也够狠的了。 “后来波比也不太问了,可能还小吧,我就以为他习惯了他的世界里没有爸爸,就像我习惯我的世界没有男人一样。没想到有个周末,他回来说,他们班杰克的爸爸从东京买了一个小机器人给杰克,他想玩一下,杰克不让他摸,说想玩就让自己爸爸买吧,于是,他就跟我要爸爸,他认为有了爸爸才会有机器人……” 方原颇有同情心地说:“可怜的小傢伙,那我去城北的电子产品市场看看有没有山寨版的机器人,买一个给他吧。” “这儿会有吗?什么叫山寨版?就是不太好的吧?我干脆托人到香港买吧。” 方原抢了她一句:“你不要崇洋媚外好不好?香港的说不定也是咱们海城出口的!” 这回舒儿居然一声不哼。 方原抓到了她的死穴了。 只要一说儿子,她就换了个人似的,全身的竖毛一眨眼就收藏起来,肌肤剎那间变得光光滑滑的,一根刺也找不着。 这个时候,午后阳光从白纱窗帘透了进来,从侧面给她的额头和颧骨镀了一层金黄,照见的只是她细密的汗毛。这个时候,舒儿显得端庄而又无奈。她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只有二十七八,皮肤白晰,头髮浓密,发质也很好,只是细看才会觉得有点粗。 方原突然生出一点怜悯,觉得这个外强中干的女人还是想做一个好母亲的。 头一桩生意就这样定下来。 离开的时候,方原暗自庆幸,如果自己不是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在有意无意间把弱势转成强势,他就开不了市。 也许精明的舒儿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做了这个自称经验丰富的“出租爸爸”第一个租客! 真是老猫烧须。 保姆送方原出来,门关上后,一身轻松的方原回身看了一眼上面贴着的那张“请只按两下门铃,然后耐心等待”,笑了。 有时候就是要豁出去才会有好收成。 律师又如何?怎么厉害的人,都自有她的死穴。 第8章 夕阳倦了 舒儿以后,方原一周内见了另外三个客户。 因为啃过了舒儿的这样的恶骨头,对其他女人,方原就游刃有余了。 再刁的人,也刁不过那个喝了不知几年咸水,最终还是游回来的雌性海龟。 在方原看来,把舒儿叫做海豹更为适合。 可是他反过来又有点感激舒儿,那个刚愎自用的女人不但为他的生意开了张,发了市,还带来最尖端的体验,在她制定的那条高压线下,再回过头来应付眼前这些,就简直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就像一个跳水运动员,跳过了10米跳台,那么5米、3米根本不在话下。而舒儿那次就简直是高难度的屈体、抱膝和空翻,余下的,就是直体和任意姿势,很轻松就可以搞掂。 见施米路更是一点水花也没有,压倒性胜利。不但不用愁这宗生意,还反过来被她咬着不放,恨不得马上跟他上床。 她是个很难形容的女子,说轻佻,说虚荣和浪荡都过于概念。 施米路比方原大一年。在海城,大把26岁的女孩未嫁,但她们99%都不是处女。如果这样说有人反对,那一定是属于1%的那一小撮。她们倒会担心被人嘲笑。 以施米路的iq与eq,自然不是她先想到要为孩子租个爸爸回来做心理辅导,而是她妈妈施太太先看到报纸,给方原打的电话。 施太太是一个已经退休的中学老师,每天读报连分类gg都不愿放过,但教出来的孩子活像个出来做的酒吧女郎,天天穿得花里胡哨,恶俗至极。成功的女人是懂得把无牌穿成名牌,她却把名牌穿成了a货。所有欧洲的顶级牌子最好把她打进黑名单,因为只要她一穿上身,就像是在外贸店淘出来的处理品。她喷的香水更是熏不死人死不休,要么是甜腻型,要么是毒药型,还要喷很多,不把人腻死就把人呛死那种。如果不幸跟她同坐一台电梯,又从一楼到二十楼的话,绝对会得鼻敏感。她脸上的假酒窝不知被哪家整容医院坑的,本该汤丸一样的圆,却做成狭长的一道小缝,使她说起话来常常似笑非笑。 刚开始,方原以为施太太是为施米路租爸爸,为她自己租老公的。施太太非常认真,依着gg打来电话,详细询问他的学歷、出租方式和收费标准,并直接提出到他办公的地方看一看。方原有点不耐烦地说: “你以为我有什么办公室吗?没有。我又不是办学校,我只是一个人,我的工作跟一个家教一样,只有一部手机。” 施太太又提出要到他的住处看看,方原不同意,他振振有辞: “我总不能因为干活而失去自己的隐私吧?你如果不信任我,我可以给你看身份证和大学毕业证,还有验证书,我的身份是假不了的,而且我可以先工作后收钱,你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施太太讷讷地说:“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循例了解一下,你知啦,海城什么人都有,我找保姆都是要查清楚,而且亲自带到医院体检的。” 方原说:“我可不是保姆。你也不要担心我拐卖儿童,因为我一般又不会单独带孩子外出,我会跟你和孩子三个人在一起,这样的沟通不会出错,你随时可以提醒我不能做什么,不该说什么。至于身体状况,我没有问题,但为了让你放心,我可以明天去市二人民医院做个常规体检,主要是验验肝功能。如果需要我陪你的孩子吃饭,我可以用公筷……” “那倒不必,哪有爸爸跟儿子吃饭分筷子的啊,说出去都笑话啦。” 见施太太节节后退,方原心里有了把握,为了让对方放心,他主动提出可到她家附近的麦当劳先见个面。 见面那会,看眼前施妈妈容颜跟电话中的细嫩声音反差之大,他吓了一跳。不是吧,这样也来?跟她走出去,打死也没人相信他们是夫妻啊,就算不出外,成天呆家里,不但蒙不来孩子,还吓坏了小朋友啊! 施太太毕竟是知识分子,她穿着打扮跟东南亚那些死不认老的女人完全不同,也不是美国迈亚密花枝招展的老火鸡。包裹她发胖身体的,是一套底色很暗的碎花裙子,背部因为肌肉松驰,还是被胸围上下勒出两砣子肉来。她的嘴唇很薄,上面浅抹了一点口红,脸上蜻蜓点水般施了一点薄粉,这样高雅得体的打扮,在这个年纪的女人当中算上乘。方原还嗅出她身上喷了一点儿花露水。 第15页 她年轻时应该很漂亮,只是眼袋沉甸甸的,像一个动不动就哭,而且一哭就是几十年的人。 这女人即使晚婚晚育,孩子也不至于才几岁吧。 他小心地问:“你的孩子多大啦?” 这就博得了施太太的好感。她老脸一红,手不自然地扫一扫鬓边染了色仍露点白的头髮,羞涩地说:“不是我的孩子,是我女儿的孩子,也就是我外孙女,3岁多一点。” 方原马上顺着她的表情,也不怕人肉麻地说: “哦,居然是你的外孙女,我还以为是你的女儿呢,现在的外婆怎么都像妈妈一样年轻啊?” 施太太把他这句话照单全收,就像刚刚吃下一大碗燕窝,快速消化后,脸上春光荡漾。 方原问她喝点什么,她抢着要去买,方原按住她:“你是我的客户,年龄也比我大,怎么好意思让你来?” 一副尊老爱幼的模样,完全符合一个“出租爸爸”的形象。 他捧着饮品往回走时,远远的从眼角瞄到施太太在打量他。 回到座位,他细心地帮她把小糖包撕开,把糖沙子一颗不剩地倒到奶茶里去,用一次性小勺搅拌了几下,递给她。 “将就吃点暑条,当下午茶吧。” “我很少吃油炸过的东西。” “怪不得您的皮肤保养得那么好了。” 他说这话时,没有忘记让自己的脸,一直挂着真诚的微笑。 “方先生,请问你老家是那儿的?”施太太问: “湘西的,以前土匪出没的地方。” 施太太说:“我没有退休时,在中学当老师,有一年假期带过学生去湖南,但只去过长沙。” “哦。长沙跟我老家还有很远的路。” “你那么年轻,又是师范学院毕业的,为什么不去当老师,想到要做这个呢?” 施太太真不是省油的灯,她在前面堆的客气词儿,实际上是为了挑出后面的话。 他用手捂住嘴,轻轻咳了一声,以此来拖延一下时间。很快,他就知道怎样说了。 “在老家我当过一年中学老师,教语文,两年前结婚,才办完酒席,就发现妻子早已跟人……那个了,我只不过是个替代羔羊,我很痛苦,这些真的不想回忆了。最后我离婚了,来到这儿。可是到了这儿,才发现,除了北京、上海和广州,全国的优秀老师,都往这边跑,尤其是小城市小县城的,就连乡村民办教师,都不要命地挤过来,竞争太大啦!找了半年,因为没有什么关系也没有什么背景,连学校的门也进不了!后来给一些差生做家教时,发现很多是单亲家庭,意识到很多孩子因为缺少父爱,才无心向学。有一次,有个家长很困惑地跟我诉苦,说孩子一天天长大了,她老骗他父亲出长差,在国外,但现在不知上哪儿找个父亲给他交差,她问我有没有国外的朋友,想请人定期一个月寄一封信回来,以爸爸的口吻跟孩子说说话,鼓励他好好念书,也让他有一份温暖。不但写信,她还想让我的朋友帮她打电话,假装是国际长途。我到处帮她找合适的人,最后朋友跟我说,你为什么自己不做这些事?你完全可以做到的!这比补课对一个孩子更重要!这简直是孩子的心灵鸡汤啊!就这样,施老师,我就决定做这个了。” 施太太听得很入神,她的一双眼睛随着疑点越来越少,变得越来越清澈,像两小杯用漏斗隔去了渣滓儿的龙井。方原决定再往这两杯茶里加点蜂蜜。 “怎么说呢,即使不为挣钱养活我自己和我妈,这个事情也是我很乐于去做的。因为很小的时候,我父亲就死了,我也知道没爸的孩子像一根草,即使有钱,也买不来那份有爸爸呵护的温暖啊。而且因为欠缺,孩子很容易会落下心理阴影,变得性格自卑的……” 施妈妈听后,更是感动得几乎要掏纸巾擦眼泪了。 “天啊,原来你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怪不得……” 她不知道,昨天晚上方原大便时,在洗手间看了一本《知音》。里面有一个故事,他随口拿过来编了编,就成了自己的经歷。 方原说到动情处,甚至差点儿忘了这是别人的故事。他不知不觉投入角色之中,觉得自己真是个善解人意,有爱心,有孝心,更有社会责任心的冤大头啊。角色之中的他,首先被老婆背叛,然后为了自己和一直相依为命的母亲,苦苦挣扎求存。试问把孩子交给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还嫌不够,继续登峰造极:“我的gg出来后,大家都认为我很有创意,很新奇,开创了一个新行业,填补了这个市场的空白。gg出来的头两天,我的手机被打爆了,很多单亲母亲发了疯地找我,还有报社和杂志情感专栏的记者找我,他们要採访我,问我怎么想到要做出租爸爸的……他们不知道,我可不想出这样的风头!我只想实实在在做人,踏踏实实做事。” “就是,没看到你的gg之前,我们真的怎么想,也想不到上哪儿可以找一个人回来,充当父亲的角色,在孩子特定的时期,给孩子疗伤。我从前也是搞教育的,很明白孩子在一个不完整的家庭,很寂寞,很孤独,是很容易形成性格障碍的,小方,真是多亏了你啊!” 施太太被煽得情绪激动,恨不得现在就把方原变成一个箱子,提回去见她的女儿。 被施太太逼得突然萌生了身世灵感的方原,一番胡编滥造后,在施太太身上得到了最终验证,于是他果断决定,以后就把这一番话作为自己的背景材料,打的就是这张牌! 全面冲破了施太太的防线,完全取得她老人家的信任后,方原就把话题转到了业务上。 “施太太,您当过老师,现在又退休,为什么不自己多陪陪外孙呢?” “你不知道,我怎么陪,都是无法代替所有角色的。孩子总得需要一个父亲啊。” “对不起,我想知道,你外孙女的父亲去哪儿了?他健在吗?” “他人还在——但跟死了差不多!” 让一个上了年纪又有教养的女人说出这么歹毒的话,不用说,一定结怨很深。 “其实两人离婚,怎么恶劣都最好不要影响到孩子……” “可恨的是,他们从来就没结过婚!要结了,离了,我也就认了!”施太太激动起来浑身发抖,几乎连手里的奶茶都泼洒出来。 “人家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家从来不敢公开承认她们母女俩……女儿这件事伤透了我的心!为了孙女儿,我经常跟她吵嘴,我管不住她,她又野又犟,刀架在脖子上也宁死不屈的那种,我哭过闹过上吊过,都不管用,最后就认了,就将就跟她一样过呗,如果不是我丈夫早死,我就不会来这里住,受她这种气了!” 方原不明白,既然性格像刘胡兰,为什么会做人二奶呢?况且现在网上都说没有离不成的婚,只有不够努力的小三,以她女儿的性格,应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啊。 第16页 “只怪从小纵容她!我头一胎生出来也是女儿,还没两天就肺感染死了,隔了5年才重新有了她,她出生时几乎不到五斤,身体很虚弱,所以我跟她爸处处迁就,怕她吃不好睡不好,有什么三长两短。她在小学时就不好好读书,是个很叛逆的孩子,我想只要她身体好就行;到了初一她就开始涂指甲,烫头髮,高中未毕业就开始跟男孩子逛大街,为这些事她爸那时也打过她,就我下不来手。唉!” 施太太守寡多年,平日不敢把这些心事跟熟人倾诉,长久压抑,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善解人意的年轻男人,话就有点收不住了。 “后期我看不行了,便用所有的时间去管束她,让她一定要考上大学。她的分数很低,好在人还长得好,能歌善舞的,便求了人,自费进了戏剧学院。在里面还是不争气,大一的时候,就跟一个男生拍拖,那男生家境很好,父亲是一个大企业的老总,房子很大,出入有司机接送,男孩子身边自然有一大班女孩子围着转,她就跟那孩子天天较劲,后来分了手,她书也不肯读了,很早就跑来海城找工作。一年不到就换三四家公司,一会儿做业务,一会儿做秘书,她哪像个干活的人啊!就是我当老闆也会炒掉她的!好在她运气好,煳里煳涂地挣到一些钱,从来不用我们寄钱给她,还经常往家寄钱……后来跟打工那家公司的老闆好了,明知他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外面的女人也不只她一个,她也要一头撞进去,她说只图他的钱,有钱就行,人怎么坏不关她的事,她现在也不想做他老婆……唉,现在的孩子我搞不懂,我生的,却跟我的性格完全不同;我教的,却跟我年轻时的信仰很不一样,我说她,她不让我管,还骂我吃古不化……现在轮到是她的世界了,我全靠她了,她要怎么灭我都行……” 施太太说着说着,浑浊的眼白迅速红了起来。 方原马上把桌上的餐巾递过去。邻桌有两个学生模样但穿得时尚的女孩,睁着眼睛吃惊地看着他俩。他朝其中长头髮、瓜子脸的那个眨了眨眼,女孩子马上羞得别过脸去。 “伯母,不要难过,如果你能说服你女儿,那我就去当你孙子的爸,或者有机会帮你劝一劝她。” “好啊好啊,你一定要帮我影响影响她,让她知道,对孩子要有爱心和耐心。她现在每天晚上都出去泡酒吧,把孩子交给我和保姆,半夜三更喝得烂醉才回来,我说她,她就说,难道我每个月交给你的钱不够吗?在她眼里,孩子只是她曾经用来要那男人离婚的工具,结果出来是个女的,那人看都不想看一眼!她自己也不想管了,说想通了,嫁了他也好不到哪儿去,他给钱就行。有时那男人不按时给家用,她就在电话里跟他吵,然后让我带着孩子上那男人的公司要,我很不情愿,我是个脸皮很薄的人,我有自己的原则,但为了她们母女俩,只有硬着头皮,厚着副老脸上去,唉,就当为了让那个人见见他的女儿,让他顾念一下亲情吧,那毕竟是他的骨肉啊。可每次,那男人都给我脸色看,一点不当我是他的什么人——就当法律上不是,但事实上,我终归是他亲生女儿的外婆啊!我心里很窝气,我每次把厚厚的一叠钱揣在怀内,拖着孩子下电梯时,就发誓,和女儿一起把孙女带走,离开这里,回东北老家去。但女儿不肯,她已经过惯了这种生活,回不去,也没脸回去了。” 不到两个小时,方原就成为了施太太掏心掏肺的朋友。她说话语速越来越快,迫切让方原知道她内心的孤苦。她对女儿坦白的形容,让方原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从麦当劳出来,方原跟施太太道别后,朝巴士站走去。 一辆计程车从他面前驶过,方原突然想,我现在要上一个台阶了,生意会越来越好,以后还需要坐巴士吗? 于是,他以一个极为夸张的姿势,拦住了的士。现在跟两天前去舒儿的家,站在路边的心态完全不同了。 车子穿过薄暮时分的城市,因为单行道拐了一个大弯。方原不在乎。看到远处的那幢地标之一的大厦拔地而起,直插苍穹,像一个巨大的阳具,他心里有点得意。他像喝醉了酒的人,傻傻地想,为什么城市要把建筑物都设计得像个直指天空的阳具呢?而那又红又圆的夕阳,就像一枚巨大的子宫,兀自悬挂在阳具的旁边。车子往前行,子宫就往下滑,慢慢地,子宫消失在阳具的背后。 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进入这个城市的缺口了。他不要空调,打开车窗,伸头出去,迎着海那边吹过来的热风,真想大声吼叫。 只是一想到刚才施太太的哭诉,他心里有些许震动。人家可是老师,却那么信任他。一想到包里的那本最终也不用掏出来的假毕业证,有一点羞愧。 他决定下一步恶补一些作为合格父亲所具备的知识,绝不辜负客户对他的期待。他掏出手机,问陶军在哪儿,他要请吃饭。掏军问是不是钓到大鱼了,他眉飞色舞台地说: “赶紧给你电脑的网络快车升级,二兆变四兆啊,钱我来付!我要上网查儿童心理学,要下载大量儿歌和童话故事,这儿的人太善良,这儿的孩子太需要父爱了!” 第9章 雌性蝴蝶 晚上,和陶军吃完了又辣又油的乌江鱼,剔着牙从老院子出来,去了附近的一家酒吧。 上去坐下了才发现不太对劲,整个大厅坐的都是清一色的男人,几个准备表演节目的“美女”穿插其间,远看都是高高的个儿,脚踩高跟,走路婀娜,近看却发现,“美女”脖子上虽然繫着丝巾,却掩不住突出的喉核,裙子的开叉处,侧露着毛耸耸的大腿。 陶军看明白后,告诉他来错地方了。 方原没上过这样的“专业”酒吧,他见邻座两个年轻男人在勾肩搭背,情意绵绵的,开始有点困惑,见陶军挤眉弄眼,也就明白了。那两人的其中一个,长得腰细脸白,眉眼妩媚得像个女孩,特像他在牢里的狱友小麦。 陶军要走。“全场一个靓女都看不到,酒喝着也没味道。” “我想看看别人是怎样谈情说爱的。” 他硬是掏钱给侍者,买了两瓶250ml的太阳啤。 一个浓妆艷抹的“女演员”走了过来,穿着一条高叉吊带红纱裙,千姿百媚地一抬腿,在两人中间坐下。 “她”一开口就觉得特别拧,声音低低的,鹅公嗓子,跟柔情似水的表情和千娇百媚的姿势很不协调。“她”问: “你们是一对吗?是不是第一次来?” 方原摇摇头,又点点头。 “她”暧昧一笑,让他们千万要看完表演才走,然后摇了摇兰花指,叫侍者给他们送一些柠檬片过来。 “她”亲自用牙籤挑起,给他们一人塞一片柠檬在啤酒瓶颈里,说:“喝太阳啤要加点柠檬,口感才好,试一下……” “她”一边说一边把手肘搁在方原的肩上,凑脸过来,往他耳垂吹了口湿湿的热气。 第17页 方原居然有点慌,他故作镇静地喝了一口,说不错不错。 见方原说话,“她”便吊着小眼睛,一脸妩媚地问他: “我叫你妹妹可以吗?” 陶军反感地说:“他明明是个男人,为什么叫他妹妹?” “她”马上抛给陶军一个讨好的微笑。“对不起,搞错了,你才是妹妹呀?但我比你小,我要叫你姐姐才对呀。” “胡说八道,烦死了!”陶军要起鸡皮疙瘩了。 方原觉得他这种态度有拂人家好意,便在桌下轻轻打了一下他的大腿,不料被“她”看到,不但不恼怒,还对方原挤出会心的微笑。 她凑头到方原耳边,低声说:“以为你是妹妹哦,原来是哥哥,哪天腻了他,来找我呀,我天天晚上都在这个场子里跳现代舞。” “她”直起腰,用手扶了扶吊带晚装里的那抹假胸,毫不计较地对陶军说: “那边有艷舞,随便过去看看啊!” “她”拧着高跟鞋走开后,方原才对陶军说: “以为你什么都懂呢,不过如此!人家以为你是一号,我是0号,所以叫我妹妹。被你一吼,又以为我是一号,你是0号,所以叫你姐姐了。尤其是我打你一下,被她看到,以为我们真是同性恋呢。” “什么叫1号,什么叫0号?”陶军真的不懂。 “1号是top(顶部),0号是bottom(底部),你那么多碟就没有这种题材吗?难道你没看过《喜宴》、《蓝宇》和《断臂山》?” “看过。但我只知道主动和被动,进入和被进入。” “就是这个意思。一号是男的,0号是女的。你可以这么理解。” 这些都是小麦夜里告诉他的。小麦入狱前是个时装设计师,也是个行为艺术家。 陶军说:“我又不是不知道世界上有同性恋群落,只是不感兴趣,走吧,这些地方只让我噁心,为什么不让这些酒吧关门?” 方原说:“别人也要活呀,你可以光明正大泡妞,人家可不行,身边想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平日已经够憋了,你让人连一个聚会的地方都找不着,怎么办?不都是人吗?人家天生不喜欢女人怎么办?人家来这儿消费还纳税呢,好过你盗版,好过你侵犯国际版权啊……” 一受指控,陶军比他还有理。 “如果需要我也可以交版权税的啊,但我找谁交去?法国人?美国人?还是日本人?我连门都摸不着,怎么去?再说国家仇,民族恨,我不向日本人索赔已不错了,还给他们拿钱?我呸!” 陶军越说越得意,好像就他能收拾日本人似的。 他一口气喝完瓶里的酒,然后用力吐掉嘴里的柠檬。“我越看你越有可能成为这儿的vip,我以后洗澡再不关门就亏大了!” 他站起来。方原只好跟着他走。 “你这人太无趣,太没求知慾了,大家都出来找点乐子而已,难保将来你不喜欢这儿的呀。” “我靠!我怎么变也不会喜欢男人的!” “世事无绝对啊,人是可以转型的,动物都可以变种呀……”方原沖他大声喊。 方原见惯故乡小桥流水的原始美丽,也见过牢里人性极致的龌龊。在他眼里,这些真不算什么。那个男扮女装的演员挺热情,挺友善的,妖冶一点,总比道貌岸然但体内冷血的傢伙要好。虽然方原不可能是gay,但对于gay们活在世上的顽强,他至少有一点感动。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歧视他们,方原也不会改变自己的看法。像小麦,他见人都是绕道走,从不招惹别人,而且很有才华,但牢里所有的傢伙都想欺负他。 似乎有一些人,天生就想把自己不认同的东西毁灭掉。战争就是这样打起来的,统治也是这样开始的。像希特勒对付犹太人。上周陶军推荐他看了描写二战时期波兰沦陷的《钢琴师》,那个长得特像gay的男主角所遭受的摧残我见犹怜,令方原骨子里更讨厌那种以强凌弱的扑灭。 也许在这个酒吧里喝酒的人註定一生悲惨;也许从父母做爱那一天起,他们就被精子和卵子做成这个样子;也许在三岁之前,他们被奶奶或姥姥乱穿衣服弄成这样。总之他们无法改变他们的性趣带来的痛苦,跟他们也无法改变他们的性别一样多。 方原会如此认为,是因为小麦。 他在牢里有一次差点被人侵犯,他竭力反抗,宁死不屈,头顶百会穴右边的那道裂痕就这样砸出来的。 那夜,窗外的月光照见了一地的血。是小麦帮他勐烈敲响铁门,喊醒了狱警。从医院回来后,他每天的全部生活就是盯着那个拿他的头往铁床上撞的大块头男人,半个月以后,大块头开始不敢拿眼睛跟他打仗了。后来,方原因为代写家书和给大家唱歌娱乐,润物细无声,终成为仓霸师爷。当知道小麦一进来的头个晚上就被大块头鸡姦这件事后,他就让仓霸为受害者出头,要大块头当众喝下小麦拉出来的一水瓢尿不算,还指定大块头从此负责洗厕所直至出狱。以此为小麦雪了耻。从此没有人再敢欺负小麦了。 小麦被欺负是因为他太像女孩儿了。 小麦腰很细,眼睛很迷离,外貌与内心一样柔美。 后来小麦对他很依恋,看他时眼睛有时很亮,有时很湿,有时很媚。 有次借着暗夜,小麦像小妹妹那样钻进他的怀内。 他抱紧了小麦。 但小麦的手再往下摸时,他马上推开了。 他那玩意儿没竖起来,手上毛管却竖了起来。 他指给小麦看。 “对不起,我做不来这个。” 他告诉小麦,就算自慰,他心里想的也必定是个女人。 虽然他的第一个女人严重对不起他。 后来方原在图书馆一本叫《人之初》的杂志,看过一篇关于性取向的文章。作者说,大多数的心理学专家认为,同性恋有基因和环境方面的因素。在孩子3至4岁这个阶段,不良的心理生活会带来性识别偏差,导致自我心理性别认知的偏差。 那么说,成长后的这些人,他或她是在无知的状态下被塑造成这样的。小麦他们本身没有错。小麦他们也是受害者。小麦他们一生註定与社会格格不入,一生註定躲藏和假装。 只有在这样的地方,小麦他们才可以找到自己的同类,可以很肆意地饰演自己想饰演的角色。 一脸妩媚。这样形容一个男性不是方原的原创。他们湘西人沈从文的小说里,就用这样的语言形容过一个水手。那也是一个湘西水手。但方原并不知道。只知道小麦在他怀里时,就是一脸妩媚。 男人要妩媚起来,真是有甚于女人,因为他内心里太渴望张扬这一种潜藏的气质了。他会把身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他的渴求里。因为他们太想表达这种欲望了。 方原只知道张国荣。知道张国荣在《霸王别姬》里的妩媚,还有张国荣因人生的困惑,忧郁而死。 可惜陶军不知道小麦的事,方原也无法跟他分享。 第18页 监狱里的糗事,方原只想忘记,跟谁也不想提起。 接近门口,看到右边有一个小厅,里面烟雾缭绕,七八个仅仅穿着内裤的男孩在中间旋转的环型台上,左摇右摆的,中间有个长得最俊,身材像阿rain的男人在跳钢管舞。这些人很明显不仅仅是在表演,他们随时会跟客人出去,只要有人给他们钱。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都卖。 这就有点脏。但方原担心有一天自己也管不住自己。现在不过是还未进入程序,未到最后一刻而已。如果那些女人给他钱,只要不讨厌,他管得住自己吗? 在老家的传统中,一个男人出卖自己的肉体,哪怕变相出卖,也是很丢人的事。虽然方原是80后,是听着摇滚跳着街舞长大的男孩,但心里依然很虚。 他迷失了一回又一回。但总是有一根无形的绳,在繫着他的脖子,只要他往那个方向一探头,绳子就会往里勒。他不怕那种疼,只怕自己会窒息。但他又嚮往绳索以外的那一片天。为了那片似乎很自由很华丽的天,他没有信念让自己关死那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在隐隐约约,不能预知的前方,他有一些期待。但又怕事情并不如他所控制的那样。他怕最后自己会一丝不挂,颜面无存。 他有一些害怕,但又有探险的冲动。 因为除了钱,女人他也想要。 他很矛盾。有些事情,有些时候,由不得他。 纵使有别的本事,他也进不了那些白天也亮灯的写字楼。因为他过不了那一道令他不光彩的门槛。他内心被某种力量镇压得有一种无法超越的自卑。 趁陶军去洗手间那会儿,他跑进去看了一下,马上有个眉清目秀的男子过来搭他的背。方原摇摇头,拿开他的手,迷茫地走了出来。 陶军在外面直勾勾地盯着他说:“你不要告诉我你喜欢这儿,否则我在家里真的没安全感。我刚才在洗手间呆着也害怕被偷窥,恨不得找个屏风把自己挡起来拉。” “你才是最噁心的!你以为人人都会喜欢你吗?哈哈……” 两人无聊地大笑,一边出来,一边自嘲进错了酒吧。陶军说:“tnnd,我们就像糖尿病人进了冰淇淋店,吃不了也兜不走……” 两个保安在大厦门口漠然地看着他们。 “以为我们是一对。”方原说。 “你那么帅,如果我是gay,一定找你。” “你以为我男女通杀啊。”方原推得陶军踉跄了几步。 陶军酒意未尽,老想到酒吧去勾搭那些离了婚的怨妇,吃免费餐。 方原就陪他去了中信旁边的露天酒吧街。 在一家德国酒吧里,要了半打来自巴伐利亚的柏龙,500毫升的那种。邻座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穿着圣罗兰淡紫色套装,举着酒瓶子仰颈豪饮。她的旁边,坐着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男孩。他们椅子旁的草地上,那只装冰块的小桶,只剩两支未开的小瓶子啤酒。 喝着喝着,女人的头就靠倚在男孩子的肩,轻轻地摇。不一会儿,她的双肩抽搐起来,绻起的髮髻一抖一抖的,人有点失控,口齿不清地说:“你不知道,我真的好难受,好难受啊……”。 男孩扮成熟,手生硬地一下一下扫她的背,看着好笑。 方原注意到一个细节:这女人怎么醉,她那只沉沉的lv手挽包,仍稳稳地被她窝在两腿之上。 由此可见,那男孩跟她不是太熟,或者仅是网友而已。 移民城市的一夜情比那些歷史名城就是多。 陶军看得嘴馋起来。他说两人斋喝没意思,要找个女伴来陪陪。便叫了琳达出来。 琳达是陶军的床友,两人纯粹乌合之众,在酒吧认识,一夜情后感觉不错,互留了手机,空虚时发发简讯,见见面,喝喝酒,上上床。她是某只进口药的医药代表,这天正好在附近跟一个男医生吃饭,把一个月下来,医生开出药品的总额回扣拿给他,做完这事的时候,就收到陶军的电话,她的心情也想喝酒,便在二十分钟后坐计程车赶到。 她一扭一拧着高跟鞋,远远走过来时,陶军低头叮嘱方原: “别透露我是干什么的,不太熟,她蒙我说她才26,你看像不像……” 方原哈哈一笑。 琳达走到近前,陶军马上站起来,给她拉好座位,把方原介绍给她,说是他的室友。 远看琳达还挺玲珑可爱的,近看脸上有很多小雀斑,扑了半寸的厚粉也遮不住。笑起来时,眼边的鱼尾纹更像秋天的湖水一样微波荡漾。 的确不像二十六,至少上三十了。女人都爱拿自己的年龄撒谎,通常自动往上加五岁就对了。 好在琳达身材挺丰满的,该肥的地方都撑着,否则天天沉迷西片,然后晚上喊着泽塔琼斯手淫的陶军,不会那么殷勤奋至。 那个有份参与抬高医疗价格的琳达显然是个阅人无数的女人,第一眼看方原,眸子里就倏地点燃了一盏灯。 她嘴唇奇厚,有点像安吉莉娜,朝方原说话时,那两片充满欲望的厚唇,如她身体的某个部分,不安分地颤动着。像一只雌性蝴蝶,一张一合地向雄性散发电波。 方原不是傻子,但他假装视而不见。那是哥儿们的女人,他就是怎么饥渴,免费也不会碰。 怪不得陶军说,海城的女人寂寞得唾手可得。 “方原你不觉得琳达长得像安吉莉娜吗?” 陶军这样问,把方原吓了一跳。 陶军好像爬进了他的肚子里面。因为《古墓丽影》也是陶军推荐他看的。当时就为了看安吉莉娜出了名的性感嘴唇。 “我以为你只喜欢罗卜丝呀。”他笑着掩饰。 “罗卜丝的唇太薄了,嘴太大了。”陶军言不由衷。 “别信他的,其实他都喜欢,他通杀的。”琳达毫不忌讳地笑着,趁势抛了个媚眼给方原。 在琳达面前,陶军自然顺着话题大谈全世界女演员的花边新闻。这是陶军泡妞的惟一强项。而那些傻呵呵的女孩都以为他各方面知识都极其渊博。 琳达也是贪杯之人,又因为今晚多了方原,更是肆意纵情。酒吧街暧昧的灯色,眼前两个不同风格的男人,令她既陌生,又亲切;既温情,又新鲜。再叫了半打柏龙,还是500ml的那种,她一干就是半罐子下肚,陶军很快就看到了预期效果。 两人一左一右撑着两腿发软,脚踩棉花的琳达叫的士。琳达分明是久经沙场,醉得不太深却会借题发挥,身体一个劲地往右边的方原身上靠。方原扛着她,一开后车门,顺着势把她往里放倒,跑到前面坐到司机的旁边,让陶军在后边侍弄她。 回到家已是午夜,琳达一上楼梯就开始浪叫浪笑,两人合力把她往沙发一扔,方原没洗澡就直奔自己的卧室,把门锁上。 琳达不知是不是为了刺激他,还是臆想脱她内衣的人是帅哥方原而不是人近中年的陶军,反应得极为剧烈。她发出的声音完全不像一个据说是26岁的女孩,而像古时那些老公去了戍守边关的活寡妇,一浪一浪的,在外面叫得人鸡毛疙瘩都雄起。 第19页 既然琳达想着他,他最后也对不起陶军了。他们做他们的,他做他自己的。同一个天花,同一个女人。同一步进行。只是中间隔着一道门。只是陶军是实物,他是幻象。 血液如缺堤的河流涌进脑海,关闭的视网里就只有琳达,琳达。她如安吉莉娜的嘴唇,微露如小布兰妮的酥胸。他一遍又一遍想像,最后想着那如花瓣的红唇就在眼前慢慢绽放,内心的郁闷才勐然溅出,床单上布满他淋漓尽致的宣洩。 第10章 逃跑 这晚上方原又失眠了。海城的夏天,开空调都嫌闷热。 客房的这台空调太老旧,制起冷来,一会儿像木匠拉锯,一会儿像重症哮喘病人在爬楼梯。 今晚他没有开灯,在夜色里发呆,想过去的事情。 小区的路灯从耷拉下来的窗帘一角,透进了一片橙光,斜斜的三角型,打在墙上,像一条胖女人用得变了型的内裤,突兀地晾在半空中。 只有在这样的幽暗中,方原才会忧伤地想起从前。 入狱前他年少轻狂。招摇过市,打打杀杀,以为英雄,进去后狗熊都不如。就差没吃狗屎了。也许人年轻都会经歷生命中最危险的时光,不需要信念,也会让他在刀光剑影中无惧起舞。 五年前的过去对他来说,似乎是一出怀旧的戏。惨烈的镜头在夜里一一拉回。戏依着倒叙,越往前,人物就越多。那些来自五湖四海,三山五岳,粤语称作“监趸”的人,他很想一一忘记,却又常常在某些场合突然记起。他有时竭力想留住的,是一些温馨的镜头,却偏偏压不住脑海里深埋暗角的一些枝节,它们像沉渣一样泛起,像泡过了的茶叶拿来风干了又再度发涨,发酵,喝不掉,也倒不了。 今夜他突然又想起,第一天进牢时被人用冷水浇身,被罚跪,被撞头,被餵屎,一连十几天仍要光着身子,拿着水瓢服侍十几个人洗澡的糗事。在半露天的水池边,他半跪在冰一样的池边,一瓢瓢地给他们沖身…… 眼泪像两只小虫子,缓缓爬过他苍白的脸颊。悲伤的时候,哥,妈妈,瓜儿这些亲人,像过场一样闪现。甚至小芳,她少女时的容颜。毕竟,凭着对她的思念,在里面那几年,在深夜,他拿手在被窝里摸了自己多少遍,心里喊了她的名字多少次了。只有他自己知道,被单的里面,他为她留下多少颗激越荒废的精子啊!直到看见她在沱江边拼命搓衣服的木桶身段,他才彻底停止这种自慰行为。 那个在少年人心中美奂美仑的身体和甜美笑靥,今天看来多么荒芜。原本以为,屈辱与卑微,爱与恨,会被海城带漂白粉的自来水的清洗殆尽,但那一生无法褪去的心头隐痛,却在今夜纷至沓来。 只好安慰自己,没有这些经歷,自己不会呆在这儿。他要在这个霓虹闪烁,晚上看不到星空的城市,拿回他青春付出的所有回报。 方原有点想母亲了。不知她老人家腰骨现在还疼不疼。妈妈生他时落下了风湿,后来老爸不在,哥哥在外,里里外外,那些粗重活把她的腰也扛歪了。所以方原怎么坏,心里最终还是有妈。他小学基础不错,成绩很好,有他妈的功劳。五年级开始,他的作文在全班写得最好。有一次写《我的妈妈》,他描写妈妈在考试那天早上五点起来,给他做竹筒糯米饭的事,女老师看了连连贊好,老妈看得抽抽嗒嗒地哭了,当众不知害羞地掀起衣角,频频拭泪。也许并不是那个细节让她哭了,而是让她又一次感到,当一个没爹的孩子的妈,是多么辛苦啊。 有些事情,回想起来已很朦胧。尤其那些荒唐的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去做。本来老师挺宠方原的,老念他的作文,数学比赛也拎他出去跟县重点中学的人角力。后来跟刘大伟他们几个狐朋狗友混上以后,一切都变了。 大伟是个孤儿,而且家徒四壁。地上只有一堆干草,那就是大伟的床。大伟也没有桌子,吃饭和写字只能趴在地上的破纸皮片上。别说可以点油灯,煮南瓜当饭时,也只能拿支毛笔往油瓶子沾一下,再往锅底刷一刷。菜里没有一天是可以看到油光的,那层薄油只是用来保证锅不被烧煳。没有人知道大伟的爹是谁。他妈生他时,自己在果园的弥猴桃树下一躺,瞅他脑袋出来后,拿块瓦片往脐带一割,然后摘了几片很大的野芋叶子,抱着湿滑的他和胎盘一起回了家,弄到他成人以后,皮肤也经常发痒。 那晚大伟妈还用胎盘煮熟了,当瘦肉吃。不到一个月,营养不良的产妇就吸了地气,感冒发烧,没两天就死了。大伟被妇女主任抱到了邻村的姑姑家。9岁那年,瘦猴似的大伟就被姑父打了回来,说靠他不如靠政府。政府果然让他有书读有饭吃。但大伟老嫌自己吃不饱,更嫌别人看不起他,十二岁就开始带着几个穷孩子抢那些有零用钱的富孩子,偷掉他们家的鸡鸭去换米换钱。 方原家的条件跟大伟不是一个层面,他应该属被抢的那种,但他羡慕大伟的自由和威武。大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人管束。一伙人每天都有不同的活动,即使是在最单调的雨天,也能想到拿个熬药用的瓦煲,口上架着筷子,去装那些跑到棚子里躲雨的流浪猫。流浪猫也好,家猫也好,一旦落入陷阱,就是大家过节的一天,伙伴们分头烧水,拨毛,开膛,剖腹,去肠……小猫剁开来不够一人半碗,腥腥的,但在一群饿狼一样的孩子手里,一会儿就啃得只剩泥地上的几根骨头,还有被雨水冲散的一根根黄毛。 方原那时觉着这种生活太刺激了。呆在学校和家里只会令他终日沉闷,头霍霍地疼。跟大伟一起扎堆的好处还在于没人敢对他说不。很快,在当地出来混的那些人里,方原小有名气。他喜欢周围的孩子怕他的样子,就连工厂里的小青年,见到他也要给他敬上一根香菸。他挺享受别人给他的这些面子。 开始他为了埋堆,经常偷家里的钱物出来给大家分享,后来跟家里人翻脸,家里人对他实行了封锁。他们像一群老鼠一样,整窝挪到了县城的出租屋。没有什么比群居生活更令一个少年心旷神怡的了。每天中午起床,下午泡迪厅,只是晚上心里有点空虚,但他始终没有碰白粉。大伟怎么拉他,他都没沾上。方原心里有条底线,是因为老妈曾警告过他,如果他吸毒,她就立即投江而死。那时城里的一些夜店,无论生意多么好,都得留一张台给他们。成就感就是这么来的。开饭店的,摆摊的谁敢得罪他们,大伟两句说不好就动手给人砸个稀巴烂,有铺面的人每个月都得给他们送点钱。有些老闆有一些收不回的烂帐,也花钱雇他们拿着铁棍和火药去收;最喜欢遇上那些有仇家的,雇他们去“摆平”对手,一单就能挣好几千。 也许吃多了偷回来的鸡,摸回来的狗,不到十八岁,方原的身高就接近一米八,他块头不大,但肌肉精瘦。他身手敏捷,手起刀落,绝不手软。两年下来,和他们一起砍过多少人,干过多少事,他自己也很模煳。只记得最后一次为小芳,他们出手太重了。 当时还以为人被打死了。 第20页 那是6年前的春天。本省的电视和报纸都报导过这件事。那天回南,天气潮湿,气压很低,方原想回家取点衣服,顺便见见小芳。临出门,大伟叫住他:“先别走,你带阿龙跟我到桥头酒吧,南头的土豆扬言要干掉我,他们两个人正在那儿喝啤酒……” 不知是碰巧,还是谁泄露了消息,去到那儿,人不见了。扑了个空,有点窝气,看到小芳和一个女伴在桥头酒吧,被阿泉一伙围着调戏。阿泉站起来,弯下腰,硬要请小芳喝下他买的酒。方原全身的血涌了上头。他跳上台,指着他们说了一句电影台词:“我的女人也想碰?打断你的狗腿!” 之后到厨房拿了一根废置的水管,红着眼睛冲上去,朝阿泉的腿勐打。一伙人分头逃窜,跑到外面马路上,被他们各盯一个紧咬不放。突然,他瞥到大伟掏出枪来,对着一个人的后脑壳打了一枪,随着一声巨大的枪响,他看到那人像十字架那样重重地,垂直倒在血泊之中。他吓了一跳,知道出大事了。 混乱中,他和大伟、阿龙逃离酒吧,打一辆大发到邻县的长途客运站,在还没立案前,逃出湘西。 到广西呆了一段,然后从北海再到海南。在黑夜的长途客车中,一夜间长出满脸鬍子的方原极度惊惧。他们身上还带着掺杂过的白粉。大伟和阿龙都抽,而且还得拿这个沿路换钱。大伟在这方面有天生的本领,他的嗅觉像狗一样,总能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里找到要货的主儿。 每到一个收费站,方原都害怕遇上例行或突检。他知道他们有可能被通缉。他把帽子扣得很低,领子竖得很高。几包白粉一上车就被三人分开放置。他带的用破报纸包着,放在前面座位的下面,自己用脚尖踩着,一有动静就往前踢。 夜行车中他摇摇晃晃,一路忐忑不安,就算瞌睡,也有支离破碎的梦。他恍惚看到自己被抓到,没见家人一面就被立即枪毙,醒过来一身的冷汗。 到了海南,人急剧地瘦了下来,每天要抽两包烟。在五指山下,他说不能再跑了。 三人不敢住店,租了一间山边的农民屋歇息。穷途没路,大家心情都不好,他和大伟老吵架。大伟说他忘恩负义,跟人干仗全为他的女人。他怨大伟多管闲事,下手太重。 没有牵挂的大伟在外最轻松,有天晚上,他喝了二瓶米酒,在林子里遇到一个已经疯癫的流浪女人,看到她小解时身上唯一雪白的地方,就冲上去企图强姦。方原带着刀追出来,不让他解裤头。要女人还不容易?三亚海口亮红灯的地方都站满街头,就怕你不要。那女人脏兮兮的一头乱髮下,是一张当了大妈的脸。大伟是野兽,因为他没有母亲的概念。他妈生他时,连胎盘都敢吃。所以他什么都敢干。 最后方原发狠地说:“你干吧,我会在你high的时候,在后面一刀捅死你,让你做个风流鬼!” 大伟回身,拨开小树枝,拿小眼睛歹毒地看了方原一眼。 那一眼让方原不寒而慄。那一眼让方原彻底明白,他跟大伟不是一类人。 没爹没娘的人,心最硬,最冷。 方原下定决心要跟大伟分道扬镳。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方原从外面转悠回来,只见阿龙缩在屋角,他崩溃了,一个人抱着头在哭泣。方原走进里房,发现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胳膊挽起,旁边扔着针管。阿龙说,刚才大伟还朝他骂骂咧咧的,他没有回嘴,跑出去拉了一泡尿,回来见里面没动静,进去一看,大伟已不行了,拼命压人中,抽耳光,大伟还是没活过来。 对着大伟微温的尸体呆了一夜,方原才知道什么叫害怕。 晨光曦微时,方原把最后的一包烟当香点着,绕着大伟的身体,插在潮湿的泥地上。阿龙跪在地上拜了几下,就跟他离开了那条间小屋。出了山,上了公路,他们拦到了一辆向北开往海口的长途车。 在大东海沙滩的椰林里躲了两天。一天黄昏,有个卖槟榔的黑皮肤女孩走过来,给他们送了两个椰青。那女孩小学没念完就出来帮家里干活,单纯得有点弱智。她很无聊地跟他们呆了两个小时。最后,女孩子莫名其妙地把家里的电话他们,也莫名其妙地问他们要电话。方原不想伤她的心,拿笔写给她,开始,他故意写错了二个号码,不知为什么,最后他又划掉,换上正确的。 第二天,女孩子带吃的来给他们,还帮他买来一张卡。他走到一边,用新卡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 只响了一下,老妈就接了,似乎她一直守在电话边。 “妈,你怎么样了?” 妈还好,妈死不了。 “大伟死了。” 妈沉默了一会。“那你想不想也像他那样?孤魂野鬼的死在外面?” “我不想。” “那你就给我回来。” “回来会被抓的。” “抓了就抓了,顶多坐几年牢,好过死在外面啊。” 老妈告诉他,大伟开枪打的那人没死。但经常有人到家里来找她。她也有去医院看那个重伤的人,还有到隔两条街的阿泉家,看打着石膏的阿泉。“躺医院那孩子挺可怜的,被钢珠压迫着神经,瘫了,认不出人了,还以为我是他妈呢,见了我就掉泪,他大小便失禁,我买了很多纸尿布给他……阿泉的腿断了,驳不好,以后要瘸的。他父母说不会放过你,我说要给他们赔钱的,家里的房子可以卖……” 老妈最后说了一些很重的话:“你如果还想做人的话,就赶紧回来,跟妈去自首吧。你不回来也行,妈就一辈子给你扛着。妈要给你担这个事,负这个责,会活得很累,家里人一辈子抬不起头,那些人还会来打你哥,找他出你的气!你呢,躲过今天躲不过明天……你若不回来,我也活不成了,咱们最后一面都见不着的话,我就只当从来没有生过你!” 老妈显然被警察拎过去洗脑了。那决绝的语气,那说话的水平,是从来没有的。那副大义灭亲的样子,让他怀疑,是不是旁边有人在看着她? 挂了电话,抽了根烟,再拨过去,跟妈说,好吧,我回来。但在进去之前,我要先吃一顿你做的竹筒饭。 逃了那么久,那么远,一直没吃到一顿好一点的。 走回去,看到阿龙和黑妹正聊得欢。他给钱黑妹,让她帮忙买一张船票。黑妹走后,他对阿龙说:“这事跟你没关系,你没伤人,就留在这儿,等事情过去了再回来。黑妹人不错,让她帮忙找份包吃包住的工吧。我回去全揽了,本身,事情就是由我而起的。” 临行那天晚上,黑妹带他们去一个偏僻的士多喝酒,喝醉后,他们回到椰林露宿。半夜,方原被海涛声惊醒了,看着天上寂寥的星星,酒醒的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他想到这几年不跟他说话的哥哥,居然为他的事在家里被人追杀。想起有一次,他跟人打架受了重伤,在医院里,哥哥守护了他七个通宵,但就是不跟他说一句话。哥哥本来要结婚的,他的初恋女友长相不错,眼睛很大,但女友家里死活不同意,就因为有他这样一个臭虫弟弟。那夜,方原还想到疼爱自己死去的爷爷和父亲……还有最为牵挂的老妈。不知为什么,大伟要强姦那个上了年纪的女乞丐时,他就本能地就想到了她。 第21页 方原冻结了多年的心,像突遇一场热力四射的艷阳,冰雪消融。那夜他满脸是泪,泪水沿着脸上的鬍子,滚到垫着身体的棕榈叶,又滑到下面的沙子里。 第二天,他扣除自己路上要用的,把所有的钱留给阿龙,独自一人,从海口登上返航的船。 两天后的清晨,提着一串椰子的方原敲响了家门。老妈眼里闪过一抹惊喜,但马上又被忧郁的泪水冲掉。她让他先去洗澡,然后热了早就做好的竹筒饭给他:“多吃点,里面的伙食很差的。” 好像要送他上大学似的。 他也故作轻松,一下子吃了两个。然后颳了鬍子,穿得干干净净的,带上早前在桥头书屋买的一本盗版书《拿破崙传》,平静地跟妈说:“走吧。” 他自首后,待遇果然不同,警察顺利结案,对他还算客气。但老妈就被爷爷那边的亲戚摸上门来骂,说哪有亲娘那么狠,为了自己好过一点,亲手把儿子往监狱送不算,还把老公辛苦一辈子留下的房子拱手送给仇人! 他们不知道,老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他减刑。 开庭时,方原看到阿泉被人搀扶着,一拐拐地走进来。不一会,那个被大伟用枪打残的青年也掖着纸尿布,歪着脑袋流着口水,被人用轮椅推出来。 方原不敢拿眼睛正看他们。 最令方原心里放空的,是警方根据他的口供,跟海南那边沟通过,在大伟的尸体没有被虫蛀空之前,拿去烧了。 至于阿龙,方原没有说。这个案子就煳里煳涂地结了。 后来,方原一想到阿龙后来真的跟那个长得不怎么样,但心地善良的槟榔妹结了婚,还生了个黑黑实实的儿子,嘴角就泛起了笑意。这些都是别人告诉他的,那时他已经坐了一半的牢。出来后,阿龙给他打过电话,说老婆又生了个女儿,肤色像巧克力。他们在椰城开了几家槟榔店,生意不错,让他过去。 看来阿龙是念他的情的,但方原从没动过去找他的念头。海城的气候跟椰城是差不多的,海城去椰城的机票最底折扣时才两百多,但不知为什么,他始终没有冲动过去看一看。对于过去的人和事,方原已经很厌倦,他害怕想起,他很想忘记。 正千愁百结,辗转反侧时,外面门锁响了,陶军从他郊外的地下作坊回来。方原放弃睡觉,跳起来,开了灯走出去。两人一边喝啤酒,一边看陶军刚带回来的新片。阿莫多瓦的《不良教育》,那是一出带有阿莫多瓦影子的自传片子,是两个步入壮年男人的同性恋。 那天进错酒吧,触动了陶军的神经,他貌似排斥,睡一觉后,就跑去盗这个版去了。 还好,故事很有悬念。还好,冰箱里永远有金威啤酒。陶军问他工作是否顺利,他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海边的城市比河边的小镇要大得多,如这儿的报纸所歌颂的那样,这个城市很包容,这儿的人不问过去,只问成功。所以这儿应是他方原最好的归宿。 凌晨又一次在浅醉中睡去。半梦半醒间,他想,如果舒儿和施太太这样的斯文人,有一天知道把孩子交给的是这样一个人,她们会勃然大怒到什么程度呢?她们会去报案吗?他会因此被抓吗?可是他并没有做什么呀,他只是想自食其力而已。如果用假文凭都要抓,那首先抓那些造假的。陶军盗版,应该比他死得更快吧…… 早上7点,方原的手机就拼命地闹:“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是施太太。他拼命睁开一只眼睛,听她在那边郑重其事地说: “我昨晚跟女儿谈了,她听我说你为人不错,很有水平也很有爱心,挺高兴的,说中午单独请你吃饭,在高尔夫球场边上的桂花轩,12点……她说如果你把孩子蒙好,她会给你更高的报酬!” 真好,现在还真有人担心他不干了。 方原心里一高兴,另一只眼睛也张开了。他假装自己一早就起来,已打好领带在喝着咖啡看报纸的样子,充满职业感地说: “好的,我呆会儿来……对,对,预先了解一下孩子的情况是非常有必要的,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未见施米路,通过她母亲的口气,方原就觉得这女人像暴发户,又豪气和傻气,近墨者黑呀。包括她妈,说话都不太像当过老师的人了。 听说施米路小小年纪就出来闯海城,23岁就住进金湖别墅区。这种人见过世面,还是要小心应付。方原出门前用者哩水胶了胶头髮。这次没打领带,因为她又不是海龟。她不过是个喜欢出没夜店的坏女孩,不能太隆重,免得被人觉得老土。这种女人本质不爱西装的。虽然穿西装的男人给她们很多的钱。 方原最后挑了件莱卡紧身白t恤。t恤不厚,可以依稀勾勒出他恰到好处的胸肌,下身的洗水布休闲裤,可令他显得从容。 出门前下了一场小雨。南方夏季的雨水绵密、温柔,是上帝派来降热的洒水车。的士碾着透明的薄水,在湿漉漉的马路上爽爽地走。一个过马路的女孩穿着今季流行的超短裙,踮着脚尖儿,蜻蜓点水地在湿滑的人行道上跳跳走走,有点像明珠台正热播的《色慾城市》,那个一开始就被水溅了一身的凯莉。 没有一丝阳光,方原还是戴着墨镜,像一只在城市出没的驼鸟,以为隔着深色镜片看人就安全。以为别人看不见他的眼睛,就看不出他复杂的内心。 下车时,的士门碰了一下路旁垂得太低的紫荆树枝,水珠滴到他的额,额前一绺湿发像打了摩丝,让他看上去更显帅气。 雨后正午的桂花轩,空气在露天的阳台,流动着桂树的清香。 穿旗袍的带位小姐,扭着细腰肥臀,若隐若现地露着大腿,把他引向露台太阳伞下的餐桌。隔远就看见施米路,她也戴墨镜,穿得像只花斑斑的小母豹,支着手肘,放肆地抽菸。 没人会看出她是当了妈的人,因她的扮相更像一个it女孩。见他走来,她很酷地甩了甩头,努了努嘴,示意他坐。 方原坐下,隔着墨镜,他可以肆意打量施米路。她上穿一件低胸圆点紧身衣,领子爬满一大丛黑蕾丝花边,袖子也是无比夸张地打着阔褶子,像晒得差不得要死掉的荷花瓣儿,统统朝下耷拉着脑袋瓜儿。因为她是半侧身斜坐,可以看到半截裙的腰部,繫着打满金属孔的宽边皮带。这女生全身雕琢有点让人睁不开眼睛。烫过染过的长髮上,最后还扣了一顶咖啡色宽边帽,令原本还算漂亮的一张脸,深陷在一堆无比复杂的色块里,墨镜背后的表情更难以把握。 一句话,这人俗不可耐。说她是公司白领没半点职业感,说她是住家菜鸟又不够朴素,说是街边流莺呢,又不够风尘,况且她衣服的料子和牌子都是好东西,出来做的女孩子断断买不起。 暴殄天物,难怪做小三也要下课。嫌她刚才不敬,方原有点轻蔑。 施米路刚熄了烟,又夸张地从桌面拿起一包绿卡碧,往里抽出一根,拿雕了花的指甲挟着,小妖一样地抽。 好在方原是受过训的人,之前陶军让他从一大堆dvd里翻看过欧洲米兰最有代表性的fashion show,再加上每月一期的《时尚》,令他熟知潮流走向和各种品牌档次。 第22页 看来这些功课没有白做,看施米路腕上那块奥米茄,就知道她身家底不薄。 不过,这些东西都是威逼或色诱男人送的。管她呢,能讹到男人送这些,也是一种本领啊。这种本领一旦落在一个原本就有姿色的女人身上,无论她多么俗气,往往也会给她带来非常现实的回报。反正男人都爱俗物,尤其是爱听女人好话的暴发户,断不会为高雅弄个女诗人回家收拾自己。即使穷乡僻壤里那些娶不到老婆的农民,有朝一日靠运输或者採矿发了大财,头一次上大城市长大的女孩,灵魂也会激动不已的。如果是个女博士或者女诗人,那更是吓得阳痿。 方原记得之前见过的舒儿,手里戴的是瑞士雷达。舒儿属理智型消费的那种,会结合自己律师的身份,买没有钻饰的那款,绝没有眼前施米路张扬。再瞥了一眼施米路旁边椅上搁着的,竟是上月才出的新款lv,这款他在时尚杂志看到过,到香港买也要两万多。 看来施米路背后的确有一条大水鱼。 在牢里,方原听那些贼友说过,试过偷到这类包,看花里胡哨的就以为是街边摆摊几十元的货,于是拿掉里面的一二千,就满意得呲牙裂齿地随手扔掉,直有某天被女友拉着逛街,经过专卖店的橱窗,才知道包比馅儿要值钱得多,便一边被女友大骂,一边捶胸顿足。 方原认为,追牌子的女人,不是在咖啡厅等人时,上了时尚杂志的当,就是从小时候住在小胡同里穷得叮噹响的城市女孩烧坏了脑袋,才会把这些东西幻化成一生的梦想。在真正的大款眼里,这些小小的华贵,跟游艇和半山别墅比起来,简直是沧海一粟。所以底气十足的人,倒是不太稀罕。 他想施米路的内心一定很虚弱,需要用奢侈来讨好自己,走到街上需要得到所有人的仰望。相反,那个刻薄成性的舒儿则是靠挑剔别人,让自己占尽上风来达到心灵快感。 不同的两个女人,外表都不可一世,其实内心都虚弱到底。 可是相比之下,方原还是喜欢施米路这样的主儿,因为她够轻佻,多缺点,令人一览无遗,没什么压力。如果说,施米路像一个招摇过市但没有杀伤力的小花猫,那舒儿则是一只喜怒无常的母刺猬。 跟她母亲一样,施米路是一个非常率性的东北女孩,人来疯似的,话匣子一经开盖,就有如长江流水滔滔不绝。她一边吃饭,一边有所选择地讲她读戏剧学校的一些奇闻奇遇,一些现在出了名的同学绯闻,讲有了孩子以后她的各种不适和烦恼。 方原留意到她经常不着边际地提到一些名字,这些名字经常在报纸娱乐版头条见到,但跟她发生的关系只是鸡毛蒜皮,有如蜻蜓点水,她却饶有兴趣讲述一番,听得他一头雾水。 “其实赵x就是我的师姐,我经常在食堂见到她,有一次她还问我的头饰在哪儿买,后来我送了一个给她,她宝贝得不得了,有次新闻发布会还见她戴着!” 方原开始微笑地附和,后来听得有点累了。 雨后的凉风拂过,抖落的水珠朝他们这边吹来,凉丝丝的。餐后的施米路很享受地脱下帽子,摘掉墨镜,做作地说: “今天真走运!如果不是下过雨,我们中午就不能在阳台上吃了,白天这里很热的,风扇也不管用,通常只有晚上,我才敢坐外面,南方真是太热了。” 这才发现她的眼袋出奇的大,眼圈出奇的黑,经常闹酒和熬夜的人才有。 方原也摘下墨镜,回给她一个灿烂的微笑。 “是你会挑地方,我没来过这里,消费不起啊。” “你真会开玩笑。我只是喜欢它对着高尔夫球场,想多吸一些负离子,平日对着孩子,快把我烦死了。” 可她妈妈说,她很少管女儿的。她只会从别人那儿拿钱,然后给她们一点钱。中间拿起的那一大部分,就挂在她的身上,戴在她的手里。 方原转头看马路对面的那一片永远鲜嫩的绿草,小水珠睡在它们上面,被刚出来的阳光淡淡一照,点点晶盈。上面那层薄薄的水气随风飘来,夹杂着芳草的味道,沁人心肺。 他把头转回来时,发现施米路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毫不掩饰地拿眼睛看他。 他终于有一点不自然。他甩甩头主动地说:“我的情况你妈跟你讲了吧,我什么时候去见见孩子?” “别忙呀,我要和你假扮夫妻去骗女儿,一定要默契才好,就像买了新车,也要先磨合一段时间呀。我们先好好演习,再见她也不迟。虽然她只有两岁,但我做事情,爱追求完美!总之你放心,磨合期我就开始付费,包括现在,从这一刻开始算,好吗?” 她眼带桃花,声音发嗲,大白天也像喝醉了酒似的。 真是个自以为是的小荡妇。 方原当然不会反对,但她的眼睛那么大胆地看他,像非要把人看穿一样,令他突然觉得自己今天好像没穿内裤,有点不习惯。 “那……说说你女儿叫什么?” “怪不得我妈一定要我雇你。你就不可以说点别的吗?呵呵。她叫宝珠。” 方原差点把嘴里的一口茶喷到她的脸上。 真想问,为什么不叫珠宝? “好听吗?我起的。”她得意洋洋地摇着柠檬水,仍用眼睛斜斜地看他,方原真没见过这么自信这么骚包的妈妈。 “好听,像你……的声音一样好听。”他说。 他说完自己也差点晕了过去。 陶军昨晚喝酒时还赞美他,说他现在嘴巴像上了油,涂了蜜,又滑又甜了。 人总是要进步的嘛,尤其是在很需要钱的时候。 这些话比起在监狱里向管教汇报思想时所说的,又算得了什么呢。 施米路一高兴,又胡说八道起来。 “怪不得,你嘴巴真甜呀,很少有人能搞惦我妈的,我昨晚回来,她不让我睡觉,说找到一个人,有学识,有修养,可以给宝珠当老师,当爸爸,还可以堵住人的嘴巴,我才不要理她!我以为她又要给我找老公了,前一阵她老托人帮我找什么工程师呀,公务员,甚至大学老师呀,你信不信我会嫁给那些人?哈哈,他们不是死了老婆就是离了婚。唉,我的老妈,居然把自己的女儿看得一文不值!后来她说你长得一表人才,而且跟我同年,是个被女人伤害过的大好青年,说这次我一定会喜欢的,哈哈,我说那就见呗,瞧我没到中午就爬起来了,今晚都等不及了呢……还好啦,这次我妈讲话比较贴近事实,起码没以前那样不靠谱。” 方原有点汗了,他一心做自己想做的角色,没想到施米路的妈居然还想假戏真做!这对母女,是一对活宝。而施米路呢,顺着她妈指的方向,却走到斜路上去——得她样子倒不是想找老公,而是想找个玩伴,找个床友。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来这儿吃饭吗?”她问。 “这儿风景好,出品也不错。”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啦,重要的原因是没有人猜得出的!哈哈,看你猜不猜到?马上有奖问答,猜对奖金一万块!” 第23页 “我猜不出,也不想知道。” 施米路收住笑,变得一脸正经。 “你要知道!包括我的生活习惯和一些过去,你都要知道!不然,你怎能当我老公,宝珠的爸爸呢?万一女儿以后问你事情怎么办?”见方原不说话,她又说:“你还是挺有性格的嘛,我可不是开玩笑的,我来这儿吃饭,刚开始有点不可告人。” 方原依然沉默,眼睛投往别处。 她自讨没趣,败下阵来,指了指对面那片绿草地,压低声音说: “你看到了吧,高尔夫球场。宝珠的老爹是这儿的金卡会员,他以前经常带我来这儿玩,现在不带了,带别的女人,有时还带他老婆,搞笑吧?” 方原被她弄得有点虚脱了。 “哦,你还是个搞侦察的。但你不会觉得不开心吗?” “有什么不开心的?他现在就是和他老婆坐在我对面,我一样吃得下,就算跟他情人睡在我旁边,我一样睡得着……” 方原忍不住笑了,他无可奈何的笑更令施米路着迷。 “怎么?你不相信?那好,找天我跟你到他公司去转转!” “我跟你?去他公司?为什么?” “因为他现在的助理就是他最新的情人,就是因为这个女人,他不让我介入他的工作,你跟我上去,就知道我在他们面前是怎样的强势了!” 哈哈,被下了课,倒在地上,还要抓一把沙子。女人真他妈的可怜啊。 “你不是想我假扮你男友上去刺激他吧?” “你可以扮我司机,陪我上去找他要钱呀。我身边的人都知道我的事情,我从不怕人知道这些。”她突然眉毛一挑:“就是让你假扮我的男友,也不难为你呀,这本来就是你要扮演的角色呀,对不对?” 方原马上说:“不难为,肯定不难为,简直是便宜我了。只是这个角色跟原来不同,我只是蒙小孩的,没想过蒙大人,而且是有杀伤力的人,有一定危险性,我要预先买个意外保险,并且要加收费用的哦。” “哎呀,不就是钱吗,给你!上去能拿多少就给你多少,反正不是我的钱,用完找他再要!” 怪不得她那么豪爽,她的钱来得也太容易了。 但换了别的女孩子,一定会觉这些钱太难挣。因为同人不同命。有人觉得,越过那条自我设定的界线要万水千山,而有人觉得一个媚眼,一个姿势,或者一下子躺倒,就可以得到,根本不是什么万丈深渊。对后者来说,没钱才万丈深渊呢。 女人一旦过了那条线,坚定了自己向前走的信念,就像绵羊变母狼,只要遇上猎物,先是狐狸一样笑迎上去,然后侍机撕咬,绝不松口。 施米路现在就像一头受了重伤的母狼,不甘被岁月歼灭,不甘寂寞而死,她挣扎起来的那股凶劲,有身份和要脸面的男人没准真的会怕。 方原觉得这个世界真奇怪,男人每天疲于奔命,流汗甚至流血,有时还拿命去拼钱,有时为一公斤黄豆两分的差价死不肯让步,却在后院里雪花一样地派钱,养活一些不劳而获的人。不过也好,因为这些女人会立即把到手的钱花掉,这样可以活跃市场,刺激内需。 而他现在的收入也在这些支出里。她挣男人的钱,他挣女人的钱。 突然,方原觉得这样的思路是不对的,他和她完全没有可比性。 施米路是寄生的,他方原是付出的,他要以工作体现价值。 可是,难道就说人家施米路没有付出吗?她付出过青春,付出过身体,付出过怀孕、人流、大肚子,生孩子……付出的还有眼前的不快乐和将来的后遗症。 这是一个怪圈。 方原的心情一下子被她扰乱了。他看看表,就说有事要先走。 “不许走,我们的合作就从现在开始。”施米路霸道地说。“你要听我的,今晚就陪我去酒吧!” “不行,这不是计划中的事,我今晚要见另外的客。” 施米路不高兴地瞪着他:“你就那么忙吗?我把你的时间全买下不行吗?” 他不高兴了,口气僵硬。“你当我是什么?我是坐檯的啊?我约了别人,给多少钱也不能失信。” “谁当你坐檯了?不要以为去酒吧就是想干嘛,我可不是那种要买的人!损你自己好了,别把我给搭上。我不过是想彼此尽快增进了解,你打电话推掉她不行吗?我给双薪好啦……” “双薪也不行,明晚吧,你可以给我一个规定的时间,我保证会准时出现。” 施米路不说话,盯了他好一会儿,才自我解嘲地哈哈大笑。 “看来你真抢手啊,不会是约了女朋友吧?得,我也喜欢有原则的人……我虽然是当了妈的人,但我的生活没有什么改变,我是黑夜与白天颠倒的人,我的午餐就是我的早餐,没有什么规律,你给我一个价吧,我希望包你的月,你就别接其他的客了。” “包月暂时不可能,因为我答应了别人,除非她们炒掉我。我只能答应你,我少接一些单,把多出的时间给你……” 虽然挺诱惑的,但方原不想因为她而断送其他的客源,而且他不希望自己随传随到那么被动,他希望有自己的生活规律,按自己的计划做事。 见他那么坚持,施米路就让了步。虽然她已恨不得一口就把方原吃下去。 那个男人很久没有碰她了,她也厌倦了跟人在酒吧和网上邂逅的一夜情。那些视频做爱开始新鲜,现在也不喜欢了,毕竟那是隔靴搔庠。 现在有个这样一个谈吐优雅的帅哥突然出现,既可以陪她,也可以给女儿一个交代,以后还可以大张旗鼓,出双入对。以往,旧同学来了要见她老公,她一会儿骗人说老公出差,一会儿骗人说应酬太多。眼前的方原,就是带着回东北老家给老爸扫墓,见所有亲戚也值回票价,够她长脸了。反正这事儿老妈支持,老爸死了,躺在坟里,想骂也出不了声。 方原先行离开,施米路看着他的背影,咬着银勺笑出了声。 第11章 神秘的高小姐 方原推掉施米路,不完全是藉口。 在方原的分类gg打出来的头一天,他接到第一个业务来电,对方问了他一些问题,包括他的背景资料,他的服务方式和收费标准。当方原想了解孩子及其父亲的大致情况时,女人支支吾吾就收了线。方原往回打,对方竟是个公用电话亭。 这个说自己开士多的女人之后又打来电话。因为她有一口漂亮的京腔,吐字简直比央视女主持还要清晰,方原印象犹深。 现在的士多老闆素质真高啊!他认为,这女人完全可以到海城电台兼职了。 这个女人直接约方原晚上9点在大剧院门口见。方原试图问她姓什么,孩子多大,她一概不答,说见了面再说。 从没见过这么神秘的主儿,只问别人,不让别人问她。 方原准时到达,按她的要求,手里拿着一张当天的晚报。 第24页 三分钟过去,没有人过来问他,他把报纸卷得像根竹子那样圆,那样细,一下一下地敲着手背,佯装悠然自得,却拿眼睛到处扫瞄过往人群,猜想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这时,一辆黑色宝马从外边慢驶进来,在他面前约三米的空地停下。四秒以后,他的手机响了。就在他伸手从裤袋掏电话时,宝马的窗玻璃同时下滑,他抬头,看到一个三十来岁的黑衣女人坐在驾驶室里,右手举着手机朝他扬了扬。 就是她。 他走过去。 她打开车门,请他坐上来。 车里除了香熏的味道,还有一点酒气。显然,这女人刚刚应酬回来。 现在查醉驾这么严,女人还敢酒后开车,方原猜她非一般闲人。 “你是方先生吗?”她一开口,方原就听出,是那漂亮京腔。 “是的,请问怎么称唿你?” “我姓高,你叫我高小姐吧。” 方原以为高小姐会把车子驶出去,然后找个咖啡厅坐下来谈。没想到车子没有调头,而是直接开进了停车场。 难道第一次见面就看电影? 早上见过了施米路,方原变得有点神经过敏,觉得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因为这儿是海城。 “大剧院有聊天的地方?”他试探着问。 “我们就在车上聊。” 她的声音除了清晰和果断外,听不出其他色彩。 方原心里有点发虚。 就凭刚才的时间计算,就知道这个女人不简单。他在明处,她在暗处,她只消用短短的四秒时间就看清了他,然后迅速做出判断,再动手拨电话确认是不是这个人,再让他上她的车。 这样,假设方原有什么异样,她也会有所察觉。 还有,如果她不满意,她有足够的时间掉头就走。 在不时有人走过的大剧院停车场,熄了火在车上交淡,安全而又独立。 凭感觉,方原认定高小姐是个做大生意的女人,她开的宝马是740型,似乎不是个开士多的人可以拥有的。除非她开的是7-eleven。 透过车外的路灯,方原从侧面看清了高小姐。她很美,很高贵,瓜子脸上高鼻深眼,有中东女人的雕塑感,微突的额让她显得聪明典雅,白皙的皮肤保养细滑,轻烫过的长头随意在脑后打了两圈,然后被一只深红色的八爪鱼髮夹扣住。她张嘴说话时,右脸有一个很明显的小酒窝。只是眼角里的几道细纹,透露了她年龄的小秘密。应该有三十五六了吧。有的女人到了这个年龄,依然美得让人动心。 在静得几乎能听见冷气穿过空调机的空间里,他们开始洽谈。 方原问高小姐孩子多大?她说:“我儿子快10岁了。” 他吃惊,那么大了?真看不出来。 “这……有点难度啊,孩子会相信我是他爸爸吗?” “应该没问题,他非常单纯。如果可以选择,我一定找个老一点的。唉,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年轻了。” “没关系,我可以把自己扮得老一点的,你就告诉他妈妈是姐弟恋好啦……”他笑着说,见对方没想像中的反应,立马剎住。“恩,不好意思。循例问一下,他爸爸呢,难道他十年来从没见过父亲?” “见过,但他不知道谁是他父亲。” 方原觉得很玄。见过,但不知道谁是父亲,那就是说,不方便让孩子知道父亲是谁?为什么? “请问你是离了婚,还是……” “你要知道那么多吗?”她似乎有点不高兴了。“我只能告诉你,他生活里没有父亲这个角色,所以需要你去扮演。如果有,我就不需要找你了。” “你那么戒备我,我又怎能介入你的生活,演好你家庭中的一员呢?” “我并不需要你介入太深,更不需要你扮演我家庭成员。你只需要每个周三跟我一起,到他寄宿的学校里看看他,把我买的东西当作是爸爸买的礼物送给他,同时让他的同学和老师知道他是有爸爸的,就行了。” “他会问我话的,我怎么说?” “别担心,我会在你旁边,随时提醒你……都明白了吗?恩,你熟悉香港吗?” “不太熟悉。” “你先上网看看吧,假设你是一个中资公司的外派经理,你把公司在香港所处的环境设定一下,我们沟通好,见他之前统一口径就行。” “嗯……作为父亲,一周只是看他一次?” “是的。因为你跟我离了婚,你在香港有家,你周末不能回来,但你很挂念儿子,你只能在他学校周三开放日看他。我这样说,不知你明不明白?” 方原点点头:“完全明白。” “每次我会在这儿依时接你,来回不到三小时。另外,下次来你给我一个身份证复印件,我让人给你办个港澳通行证,你以后抽个时间过去,看看迪士尼和海洋公园,免得他问到……” 方原没听说过拿身份证复印件就可以办通行证的。由此断定,她绝不简单。不是位高权重,就是有很多位高权重的朋友。 但她为什么说自己是士多老闆呢?是为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随口而说的吧。其实,这儿的离婚女人多得可以用火车来拉,他也没有机会认识她周围的人,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那么神秘?唯一推测,就是太有钱,怕遭人绑架吧。 他表面打着哈哈答应了她,但心想怎能把身份证给她呢。现在全国联网,以她的能耐,想查一个人的过去易如反掌。 谈妥后,正要下车,方原的手机响了。是广东口音特浓的王靓。这女人也真够烦人的,他说待会儿给你打过来吧,然后挂机,转头跟高小姐道别。 高小姐再次上下看了看他,皱了一下眉说:“看你朋友还挺多的,我想知道,你会为每个客户保密吗?” 方原扶着车门,弯下腰把头伸进去说:“放心吧,我这人嘴巴特别牢,而且这也是我这一行的工作要求。” “那么你去西武买一套像样的西装吧,还有皮鞋,再做一下髮型,让自己老成一些,起码要像个香港公司经理的样子……到时拿单我给你报帐。” 妈呀,真大手笔!正是山穷水尽时,竟然有人贊助名牌服饰。 “谢谢,我明天就去准备,周三一定会以全新面貌出现,你放心吧,你的……不对,咱们的儿子……一定会满意的。” 高小姐莞尔一笑,脸如冰山破开,抽出一朵雪莲,很是妩媚。 方原目送她的小车远去后,高兴得几乎想在停车场里打几个跟头。 居然那么好的事情!开始以为很难啃,结果不到半小时就敲定了一宗生意,还有服装费,简直像享受公款报帐!方原突然又挺小人地想,如果自己买了几千元的衣服,到时这个女人不出现怎么办?转眼他又骂自己太阴暗,谁有空专门约他出来,跟他开这个玩笑呀? 第25页 虽然每周只去一晚,一晚三个小时,工时不长,但它简单多了,不用帮人哄孩子,更不用像施米路那边,接一张单要哄祖孙三代。 如果每个客户都这样爽快,那“出租父亲”这个行业就离专业化、产业化程度不远啦。 但如果真有行业化的那天,“出租父亲”像“出租屋”那样多,就惨绝人寰了。 没有离异,没有丧偶,没有未婚妈妈,就不需要出租爸爸。断不能像开医院的人,希望自己门庭若市,否则死的人就多了。 方原一边走,一边美滋滋地盘算着自己目前有几个客户。 这些天下来,他基本摸到了市场的脉博,了解到客户的相同特质,就是这些妈妈都有不错的收入,才能雇得起一个职业爸爸。那些在贫困线挣扎的母亲,带着儿子朝不保夕的,哪还有心思顾得上孩子感受呢,说不定当着孩子面前,拿菜刀打完一架才离婚的。 如此推论,租得起职业爸爸的人,一定是中产以上。 一天接了两个富婆的生意,方原有点飘飘然了,骤觉自己前程远大,连王靓的电话都懒得回。 王靓这个女人特别抠,跟施米路和高小姐比起来,简直天渊之别。这周她打了几次电话过来,每次都罗啰嗦嗦,问这问那,无非是想磨点价钱。现在方原可是皇帝女不愁嫁,恨不得一人分饰几角,去应付那些高端客户,太抠的主儿,他还真不想接呢。 他算了一下,舒儿周末两天都租他,现在高小姐又定了周三,余下的时间可以全部留给施米路,否则客户太多,角色转换太快,人会很累。毕竟面对的是小孩子,挣钱归挣钱,关乎教育后一代这些事情,还是要集中精神全力以赴的好。 剎那间,方原就变成一个责任感超强的男人。一为良心发现,二为自己不露出破绽,三为长久拥有米饭班主,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正心潮澎湃,电话又响了,一看还是刚才那个号码。王靓追杀来了。 “你不是说马上打过来吗?还在忙呀?”她噼头就问,声音尖利,气势汹汹。 “对不起,我正在为客人服务呢,刚搞掂,你说吧。” 听王靓口音就知道是个典型广东人,说普通话鼻音重,尾音短,一卡一卡,一节一节的,像走走停停,煤烧得不够旺的老式火车在爬坡。 她质问方原为什么不重视她,方原哭笑不得: “小姐,每次你来电话,该说的我都说了,是你自己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而已。” “孩子的事情呀,我不问清楚就胡乱给他找个爹,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呀。” 方原说:“没这么严重吧,顶多蒙他两三年,懂事了就可以告诉孩子真相啦,或者不久的将来,你就有了自己真正的老公呢。” 所谓无欲则刚,现在跟王靓说话,他一点压力也没有,一副小人得志,不干拉倒的姿态。 “总之孩子会有很深印象的,我又没见过你,又不清楚你的底细,当然要问清楚啦。上次你说给我打八折的呀,我现在想好了,还是一周两晚吧,你看,比原来多了一晚,等于多了一倍的生意额啦。你可不可以再便宜一些呀?” “小姐,你说……什么?一个晚上变两个晚上?”方原一急,自己说话也本能跟着结巴起来。“小姐呀,现在不是便宜不便宜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你说,你说呀?”一谈到钱,王靓言语就变得流畅了。 “跟你实话实说吧,我现在工时快满了,根本腾不出身来当你孩子的爹了,你一个晚上我都怕顾不过来呢,现在两个晚上你还讲价钱?告诉你吧,你就是不打折我现在也不想接了!” “啊?你有病啊?你什么态度呀,你这样是不是想威胁我呀?多给你生意反而就不行了?激死人啦,我要投诉你!” 方原觉得好笑:“你上哪儿投诉我啊?我既没有上级领导,又没到工商管理局註册,你自己那么抠门,不尊重我们这些知识分子,不尊重我们这份感情付出的价值,还怨人?告诉你,我所有的客户只有加价没有减价的,就你在浪费我宝贵时间!” 王靓一听,居然真的软了下来,接受现实的速度很快。“好啦好啦,你以为我是富婆呀,我只是个个体户而已,有了上顿没下顿的人。算啦算啦,八折就八折啦。” “你们都别装啦,刚才那个说自己是开士多的,却开着宝马来见我……” “有头髮谁想做秃子呀,我真不是装的,我就是开小店的,卖的是假首饰的,铺面只有两三平方,不是你见的那种有钱人……” 方原说:“小姐,我说的也是真的,多少折都只能给你一个晚上,等以后有人退出,再加时好不好?你想一想,如果我太累,人没有状态,对你孩子也不好的,而且白天我还要上研究生课程呢……” 好不容易跟她扯完,方原松了口气,才骤然发现,这些天见的都是孩子的妈,作为主要服务对象的孩子还没出现呢,他的客户名单就饱和了。 不能再接了,不然消化不来,会把自己撑死的。而且当务之急,还要想法买一辆二手车来开。 因为王靓住在东湖,舒儿住中国城,施米路在城西,而跟高小姐的约定的地点是市中心的大剧院,就差没郊外填海区的了,每周东南西北跑,海城的大巴又少又慢,打计程车又嫌贵。 他回去一说,陶军也鼓励他。但陶军反对买二手。“二手车都是有毛病才淘汰的,不如供一辆新的。” “开玩笑,我拿什么抵押给银行?” “你可以写我的名,拿我的房子去抵押呀。” “你转性了?怎么突然对我那么好?” “因为你有前途呀,你客户那么多,我还怕你走掉吗?那些人最怕的是你中途走掉,轻易不会断了你的活。是呀,我倒真的怕你走掉呢,到时没人跟我一起住了……不过也是迟早的事了,说不定转头让你找到一个好主,假戏真做就跑了。跑就跑,到时你把车留下就行,反正车主是我。” 想不到车的事就那么顺利解决了。陶军这人除了仗义,没别的优点了。 方原隔天就去报名学车,现在几千元就可以考到一个车牌,教练的态度也好多了。 陶军表面上认方坚的面子,可实际上买的,是方原的帐。所以说,结识这个半夜去做盗版碟,天天吃快食面,不看电影就会死的人,是方原命运的转折点。正是因为陶军的馊主意特多,创意无限,而且亲力亲为,模仿电影手法,才培养出一个对外风度翩翩,令人信服的第一代“出租之父”。其实,真正的教父是陶军,他不愧为地下“制片人”,教会方原拿200元去登分类gg,就让他无本生利,战绩斐然。最后教父还管买车。 教父不但经常指挥作战,还经常用手机发简讯,以段子这种大众喜闻乐见的方式,告诉他一些生活“哲理”。比如,方原跟他说过施米路的事情后,他马上发简讯提醒方原注意男人“九怕”:一怕情人怀孕,二怕二奶转正,三怕小姐有病,四怕媳妇拼命,五怕情人被撬,六怕老婆被包,七怕财产被盗,八怕群众上告,九怕干完还要!他还附上重点提示:“最后那点,可能是你未来职业生涯的最大挑战,一定保重,要记住,不要逞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第26页 在禽流感过去,猪流感肆虐的季节,他潜意识里还是把方原看成是鸭。 陶军的想像力还极为丰富,听说有个出手阔绰的神秘女人高小姐,他就说,别看漂亮女人外表冷峻,内心其实孤立无援,甚至干柴烈火。关于人家孩子的爹是什么人,他作了诸多角色的猜想,隔天在外面还给方原发了一段子启发他:夫妻以‘上课’为同房暗语,一日夫麻将激战正酣,妻想上课。夫挥手说:‘晚上自习,明天补课’。天亮夫回家爬上床想‘上课’,妻冷冷地说:‘昨晚已请过家教了!’ 末了他又循例补充:“你一定要争取连这个家教也做了!” 方原忍不住打电话骂他一肚子坏水。“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不是超级舵手,不是所有的船我都上的……” 第12章 未婚妈妈 在咖啡厅,第一次见到王靓时,方原吓了一跳。 她居然就是一周前那个被抢金鍊的女人!那个害他迟到被舒儿大骂一通的人。 那天,这个皮肤偏黑的女孩,在中国城的大马路上,被小偷开着的摩托车向前狂拖,裙子被掀翻到腰际,肚皮磨出了血,还是不肯松开被抢的包。 方原印象那么深,主要是她那条红色的三角小内裤背后,绣着一只黑色的小兔。 那天匆忙,但方原还是看清了王靓的脸,还记得她的腰很细,肚皮很滑,皮肤很黑,屁股上的黑兔很大。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个在电话里跟自己磨来磨去,好几次被他在心里骂死三八和吝啬鬼的人,就是她。 被抢那天王靓很狼狈,不止肚皮,膝盖和手肘都被马路擦出了血,头髮散乱得像《午夜凶铃》里的贞子,但她还是看清了方原的脸。那事发生后,她一直后悔自己没留下他的电话,怎么样,都要多谢一下那个路见不平的帅哥呀。这人现在就突然出现眼前,她也无法把他跟电话里那个拽得要死的职业爸爸粘在一起。 “你真的就是……昨天跟我通电话的职业爸爸?” “是的,假不了。” “你我们是不是……见过面?”她不敢相信地问。 “岂止见过,我好像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王靓马上冲过来拉着他的手,小孩一样跳起来,“真是你啊!我以为就这样放过了你,再也找不到了,我们真是有缘分,我太高兴啦!” 方原不太习惯这样如火如荼的热情,让她摇了几下,就把手抽了回来。 “早知是你,我就不会跟你讲价钱啦。” “没事没事,应该的应该的。”方原虚伪地讪笑,他也因为这分意外感到有点儿开心。 王靓长得不太高,身材较为单薄,是那种一看不乍地,再看好一点,细看很耐看的女孩。除了有点抠,她怎么看也像个二十三四的未嫁女孩。 “我还以为你没结婚呢,孩子多大啦?” 王靓脸上的红晕一路烧到了耳根。“我是没结婚呀。” “哦,又是一个未婚妈妈!” “别人怎么看都无所谓啦,反正我要给囡囡过最好的生活!” “你女儿多大啦?”他又十分职业地问。 “4岁。” “哦,这么说,你二十岁不到就当妈了?真想不到。” 王靓没有说话,只是睨了他一眼,把一直夹在胳膊下的资料拿出来,扬了扬: “本来准备好对付你的资料,现在不要了。” 她撕了一半,方原好奇地说:“别撕呀,让我看看是什么东西。” 王靓说:“别看了,多不好意思,开头不知是你,草拟了一份协议,如果今天谈好了,就让你签下……” “你真严密呀,这样的事情也要签合同?怕我跑了是不是?你可以月底才付钱给我的呀。” 她说:“我是想年底才给你付钱呢,但又怕你不愿意,这也欠公平,但我真的很担心,怕我女儿对你有了感情,不到半年你就要求加薪怎么办?我不加你就跑,那我怎么向女儿交代?所以,我要跟你签三年合同,并写明每年递增百分之十的费用,这样双方都好,是不是?” 方原觉得她租他真的像租房子一样,他要过来拼着看,说如果合理的他应该签,说不定将来也有客户提出这样的要求呢。 王靓真是太精明了。协议上有11项条款,包括日常怎么做,迟到或缺勤怎么办,过六一儿童节、孩子生日、春节都不能请假,如果请假会怎样扣罚等,考虑周全到滴水不漏,无以復加的地步。他一边看一边佩服地摇头,相信陶军在场也会拍案叫绝。 尽管有些问题发生的机率是十万分之零点几,也让她未雨绸缪,罗列出来,就算是如来佛祖想出蛊惑,最终也逃不过她的手指缝。 他看了二遍,倒抽一口冷气说:“你是不是跟人打过官司,还是被人骗过n次?” 她睁大眼睛盯着他。 证明他都猜对了。 王靓说,以前试过铺头转让被人骗了一笔钱,还有去做美容开了一年的卡,结果美容院不到三个月关门走人了,还有她住的房子被拆迁,说过原地补偿,最后又要她搬到隔壁…… “在海城就我一个人,发生什么事都没人帮我的,所以做任何事我都不得不把丑话说在前面。像我租的每一家店铺,都了解得清清楚楚,把合同签得死死的,没有灰色地带。我们广东人做事就这样,喜欢先小人,后君子。” 王靓小小年纪好像歷尽沧桑。听起来,她手里有好像有很多店似的。 他说:“有道理,你租人也像租铺一样认真,服了你,成交!” “租人比租铺更严重呀,你的价值比一间铺要高,难道不是吗?”她嘴巴变得乖巧起来,让他听着舒服。“因为毕竟我们没有合作过,彼此有个契约,就踏实一些。” “那就签呀,为什么又撕了?” “你不是说,你是我恩人吗?你是个见义勇为的大好青年,我不信你,信谁?”她一本正经的,把人弄得哭笑不得。 方原说:“那你还是回头再打两份出来,我们都签了吧,那件事跟这件事无关,只要是合理的,我觉得还是按你说的,规范一点好,以后我跟别的客户,也会这样做,这样大家都有安全感。” 王靓乐得把眼睛都笑眯了。“这可是你说的呀,那下次你过来时,我们就把手续办了。” 好像这合同就是结婚证似的。 埋单时,她一定要争,说为了上次的事,将来还要请他吃饭。 只喝了两杯咖啡。他看到她抽出一张百元红钞给侍应,小姐找还她五十元时,她本能地摸了摸,又以一个极为熟练的手势举起,在亮处看了看。 方原这下完全相信,她就是开小店的。 后来方原才知道,王靓是开时尚首饰和精品连锁店的。她的店叫“yes”,在海城有七家,但每家真的就只有三四平方大。卖的项鍊耳环和手镯都非金非银,更不会是钻石,都是金属、玻璃、石头和塑料做的,款式繁多,千奇百怪,是那种在淘宝上比较便宜,很受时髦女孩儿喜欢的那种。 第27页 看来她没有骗他。 从咖啡厅出来,她去停车场拿车,开着一辆银灰色马自达出来。方原羞愧地发现,人不可貌相,节俭与精明,有时是一种美德。 王靓的确表面精明,有时还给人一种对钱特别紧张的感觉,为了追一条金项鍊,飞了鞋子翻了裙子,命都可以不要,让人以为她的日子过得紧巴巴,有了上顿没下顿。事实上,那只是一种本能,在长期的自食其力中打磨出来的生存本能。方原觉得她有点跟80后同龄人不一样,也许是因为过早当未婚妈妈,又被人遗弃,带着孩子在这儿无亲无故的,什么都得靠自己。做的又是细眉细眼的小生意,就是一点一滴地挣,一点一滴地省的。 第13章 你是从大海回来的爸爸吗? 当晚见到了4岁的娃娃。那是个眼睛很大,睫毛很浓的小人儿。“两父女”相认是在一家吃顺德菜的餐厅。 方原先到,看着王靓带着抱小龙猫的娃娃进来。娃娃穿着一条吊带裙,她是一个小胖妞,皮肤也是巧克力般的黑,但五官很美,肌肉结实,一边的吊带滑到肩下去也浑然不觉,小马尾漏了几绺头髮垂挂脸上,嘴唇肉嘟嘟的,小小年纪一副很柔媚的样子。像个生长在热带的小美人。 王靓隔远就指了指方原,娃娃见惯了人,一点不怕生,大方热情地朝他走来,一边爬上椅子,一边侧着身,挺随意地问他: “你刚从大海回来了?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方原愣了一下,马上说:“是呀,爸爸回来了,信也收到了。” “那你答应吗?” “答应什么?” 方原警觉地望着王靓。 王靓马上眨巴了一下眼睛:“你忘啦?娃娃给你写信,让你以后带她上船,她也要去非洲看斑马和长颈鹿啊。” 方原马上一拍脑袋。“想起来啦,那就好吧,只要你这顿饭好好吃,以后就带你上大船,出大海,看大猩猩和大象……” 之前王靓交代过,以前一直蒙娃娃,说爸爸是个船长,一天到晚都不能在家,要到大海去航船。娃娃曾经问她,船去哪儿的?为什么天天都要去呀?王靓说,那个地方很远,叫非洲,有很多斑马和长颈鹿。娃娃问:那怎么动物园也有斑马和长颈鹿呢?是我爸爸运回来的吗?王靓说,就是就是,他就是天天去运这些,每次运的动物都不同,一会儿运大河马,一会儿运老虎,什么都要运,所以就很忙,所以就不能回家。 王靓说,她这样说了以后,娃娃一到周日就闹着去动物园,每次看到一样新动物,王靓就介绍说,这是一只孔雀,是你爸爸上个星期运回来的。 为此,娃娃的动物常识比大人还要丰富。因为王靓把动物园的每个陈列牌都几乎念了一遍给她听,动物的产地,生活习性和吃啥喝啥,怎么睡怎么拉,娃娃都牢牢记在心上。 因为娃娃老在幼儿园显摆,最后老师也知道了,问王靓,娃娃爸爸是不是海员?王靓说,是,是一艘远航货轮的船长。说完后她脸上发烧,手心也冒汗。 客家人一般不习惯撒谎的呀。 娃娃问方原的第二个问题是:“爸爸,那些鸟也要运吗?你为什么不让它们自己飞回来呢?” “哦,是因为怕染上禽流感。”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禽流感是珠三角的特产,这个词广东小孩都知道。 娃娃的性格倒有点像王靓,活泼好动,话挺多的。而且提问前爱皱一下眉头,一副担心对方听不明白的费神样。这也是模仿妈妈的。 看来爸爸在她心目中地位之高,无人可比。就像真的有血缘关系似的,不到十分钟,娃娃就和“爸爸”亲得不得了,挨到他旁边,用小手摸摸他的嘴,又摸摸他的脸。 方原开始有点生外,后来心慢慢暖了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流遍了他的全身。后来娃娃吊着他的脖子,坐上他的膝盖时,他更是恍如隔世,不相信自己就是自己。 像一个出色的演员,入戏太深,一瞬间,他分不清现实与虚构。 娃娃骨子里好像有恋父情结,她得寸进尺,像个小情人那样,胡乱用嘴去亲他的脖子,拿小脑袋去拱他的胸口,还得意忘形地说: “你身上有没有鸟粪的臭味呀?妈妈说你不香,只有娃娃才香。” 这话一定是当妈妈的帮女儿涂bb油或爽身粉时说的。 她招手叫王靓:“妈妈你快过来呀,嗅嗅爸爸有没有鸟粪的臭臭呀……” 王靓不干,娃娃就撒娇,越过桌子去拉。 王靓拗不过她,凑过去嗅了一下方原,马上又闪到一边说:“没有啦,爸爸洗了白白,不臭也不香。” 两人有点尴尬,好在娃娃吃饱了,也粘腻了,经王靓一哄,就走到一边,在旁边没有客人的饭桌上,拿空置的碗筷过家家。 王靓小声对方原说:“孩子真单纯,真把你当成自己的爸爸了,她平日吃饭从没这么快,她要在你面前表现呢,你看她的神情,开心得不得了,她没试过那样,一点保留也没有,跟一个陌生人那么亲的。” 方原摸摸脑袋,笑着说:“我也差点觉得自己就是她爸爸啦。” 王靓笑得像朵花儿似的:“你有这种感觉就好了,以后她会更喜欢你的。” 她告诉方原,自从娃娃进了幼儿园,看到别人的爸爸来接,晚上睡觉经常问她:为什么别的小朋友有爸爸妈妈,娃娃就只有妈妈没有爸爸? 王靓说着说着,眼圈也红了起来。“我就告诉她爸爸出海了,以后,不想睡觉的晚上,娃娃就拿爸爸跟我较劲,说要等爸爸回来讲故事,我的故事不好听。没办法呀,我只是会讲乌龟和小白免赛跑的故事,还有就是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她都听腻了。我说爸爸没那么快回来,她就追问我怎么才可以让爸爸快点回来。她有一天突然说,要给爸爸打电话,我就慌了,后来就想出到海边放漂流瓶的方法,让她把画了的画,还有她让我代写的信,加上她在幼儿园折的幸运星,塞到宜家买的密封瓶子,拿到海边放……如果有一天真的被他爸捡到,那个人不知会怎么想……” 方原问:“他在哪儿呢?有可能捡到吗?” 王靓突然激动起来:“那个没良心的,捡到也不会知道是他女儿!那男人冷血的,一发现怀孕,转身就跑,这辈子别让我见到他!” 她咬牙切齿的样子,令方原惊愕。 王靓一定是被某个男人始乱终弃,生下了娃娃,男人不闻不理,所以才如此不共戴天。 很快,王靓就把情绪收住,咬咬嘴唇,喘着粗气,回復平静。她说不想再提这些伤心事了。方原也不好再往下问。毕竟这是隐私,作为僱佣关系,他不方便知道太多。 尽管他内心很好奇。 吃完饭出来时,他主动上去拖娃娃的手。小傢伙美滋滋地走了几步,突然仰脸问他: “爸爸,你为什么不埋单?要妈妈请你吃饭?” 真不愧是王靓的女儿。方原哭笑不得。他弯腰小声告诉她: 第28页 “爸爸身上只有外国的钱,平日的钱都寄给妈妈了,妈妈的钱就是爸爸的钱。” “那妈妈铺头的钱也是你的吗?” “当然,铺头是爸爸让她开的呀。” “那妈妈走鬼挣的钱都是你的吗?” “什么叫走鬼?”这回方原就听不懂了。 王靓在旁边不说话,只是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后来她在电话里跟他说:“别指望蒙我家娃娃,她人小鬼大,很清楚我的钱是怎么挣回来的。” 他追问她什么叫走鬼?她说,走鬼是广东俚语,就是无证摆卖的意思。“老百姓想出来的吧,把管城市的人称为鬼,鬼来了,小贩就得逃走呀。” “你不是有好几家铺面吗,为什么还要无证摆卖?” 她说,你不懂我们这一行。这一行像时装一样,有潮流趋势的,有些买了将近一年的货尾,各个店囤积下来,压着不少的钱,在店面里很难卖掉,相反,拿到一些更旺的地段去,一个下午就能卖掉几十件。 “像地铁口和国贸附近人流量特别大,垃圾都卖得出去,但就怕遇上城管,所以就叫走鬼,这是香港人传过来的叫法。我每年一到清货期,就要出去的啦,请回来的工仔是不会帮我做这些的,只有老闆才会心疼这些钱!去年有一次被人追,跑到停在旁边的小车上,正要开门,一看车轮被锁了把大黄锁,原来停在了一个咪錶路段,没刷卡,就被锁了,没办法,只得往旁边的小路跑,被消防栓绊了一下,那包货飞了出去,散了一地,路过的男男女女都跑上来抢,我的手肘擦出了血,鞋都跑飞了,大喊大叫也没人可怜我,货被路人抢个精光,城管也袖手旁观,把我当仇人似的,最后我只得一拐一拐的,两手空空,回去找锁车的人帮我开锁,那人趁机要我买两百元咪錶卡,我生气了,指着他说,好,你不开,我就在这儿放一年,丢了车我还要找你赔,看谁划得来!他还是不开,后来我妥协了,因为要赶回去接娃娃。我买了他的卡,他就马上放了我,我狂奔去接娃娃,她在幼儿园里哭得天翻地覆,因为我跟老师说过,除了我,不要让娃娃跟任何人走,我不会打电话叫熟人去接她的,以后就是你去接,我也不会让她跟你走的……”她最后不忘警告他一句。 方原一边听,一边掩着口不让自己笑出声。这人真是要钱不要命呀,几家店的老闆,还开着私家车去走鬼!说出来谁会相信啊。 他放下电话躺在床上,脑里还在想像她跑丢了波鞋,摔了一跤的情景,他忍不住自个儿傻笑起来。但一想到了娃娃大哭的惨状,心里有一个柔软的地方被金属狠狠勾扯了一下,有一点隐痛。 客家女人真是勤快,她为了把损耗减至最低,让僱工看店,自己开着马自达去走鬼,这年头,这样节俭,这样喜欢钱的女人,世上找不到第二个。 第二次方原见到王靓,还说起这件事。他对她说:“以后你带我去找那个锁你车的咪錶佬,他欺负你是个女的,才硬性推销,该给多少就多少嘛,先放后停不行吗?我有朋友遇到过这种事,都不管他的,收就收,不收拉到!” “我没你们牛,万一别人就是不给开锁怎么办?” “他敢!我寸步不离跟着他,他回家我跟他回家,他敢不开?” 王靓哈哈笑起来,觉得他身上有股流氓气,让人挺解气,挺有安全感的。 方原说:“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勇,第一次见你就死不放包,被人拖到磨出了血也不放。你现在又告诉我说被城管追得掉了包还拼命跑,这让我想起反法战争……” “这跟反法战争有什么关系呀?” 我的同室跟我说,他看过一部片子,亚洲人为了逃避日军轰炸,被飞机炸了头,身体还被惯性带着跑…… 王靓失声尖叫:“你去死吧你,吓死人了,怎么可以拿这个开玩笑的!” 有晚吃完饭,方原提出要带娃娃去买礼物,这不是原来计划中的,但方原很想这样做。 在海城,只有娃娃,才对他毫无保留;只有娃娃,才给予他无限信赖。娃娃老用温柔的小手牵着他的大手,牵出他内心潜藏着的“父爱”。 多少年来,没有一个人跟他那么亲近了。 王靓看到娃娃跟他那么投契,放心之余,也生出一份从未有过的欢乐。两人真的像夫妻一样,一人拉着娃娃的一只小手,在星空下,在霓虹灯的光影中,沿着种了紫荆花的长街慢慢地走。 走到路的尽头,又转到另一条路去,也不觉腿软脚酸。 路边,有人拿着gg气球在派,娃娃看到哌哌地叫,爸爸马上走过去,要了一个红色的,笑眯眯地给她。 娃娃背着手,摇着辫子说:“不,我不要红的,我要黄的!” 方原又走回去,厚着脸皮跟人换了一个,拿回来,弯下腰把气球绳绕到娃娃的小手指,起身时发现,穿着白色连衣裙的王靓,在那盏橙黄的路灯下,呆呆地看着他。她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两颗小星星。 经过麦当劳,娃娃突然指着一个站在门口的孩子说:“我要史诺比!” 那孩子刚吃完套餐出来,抱着一个穿工人服的史努比公仔,很q。王靓说:“不要啦,那个要吃儿童套餐才送的,我们刚吃完饭,吃不下啦。” 娃娃撅着嘴,跺跺脚说她就是喜欢史诺比,再次遭到拒绝后,她大声沖王靓说:“你老是说你进货时会帮我买一个,你骗我的,这些玩具别的地方就是没有的!” 方原弯下腰来圆场道:“你看,妈妈讲话不算数,不好。我们进去买吧,把儿童餐打包回家,做夜宵好啦。” 柜檯服务员说,今天已限量送完,明天一早再来看看吧。方原就带她到一家商店买了一个大龙猫,娃娃才高兴起来。最近她爱上宫崎峻,见到龙猫比见到妈妈还亲,她说张小燕的那个是全幼儿园最大的,于是方原就买了个比张小燕那个更大的。一想到明天可以带回幼儿园去跟人比,娃娃乐死了。 王靓埋怨道:“这些布公仔,什么造型也没有,笨笨的,用棉花塞成一团,就卖一百多,都是蒙小孩钱的啊!” 娃娃翻了翻眼睛说:“怎么玲姐姐的那个肥阿姨也这样说你啊?” 王靓脸色一沉:“玲玲的肥阿姨说我什么了?” “昨天我到她家,肥阿姨说玲姐姐老上你的店买破手鍊,说那是用烂铁做的,卖好贵的钱,说孩子的钱真好骗!” 王靓心虚地看了方原一眼,轻轻地用手指戳了一下娃娃的脑袋:“你以为那是妈妈自己做出来的呀,妈妈也是买回来的,再卖出去的。” “那你买回来,又为什么卖出去呢?” “我不卖出去,你拿什么买龙猫,你拿什么吃汉堡,你拿什么交託费呀?” 方原马上为她解围。“娃娃,妈妈在做生意就是这样做的,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如果没有做生意的人,娃娃也买不到龙猫和史诺比啦。那些人根本不知道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东西,只有你妈妈知道啊!” 第29页 史诺比可不是花钱买的,是麦当劳叔叔送的! 方原和王靓面面相觑,最后呵呵笑了起来。 分手前,走累了的娃娃在方原的背上不肯下来,方原费尽了心机,说不回去看着船,船就会被偷,以后非洲的动物就运不回动物园了。 好说歹说,她才肯上妈妈的车。 坐进驾驶室的王靓伸手过去,麻利地帮娃娃繫上安全带。 娃娃嘟着嘴,不甘心地说:那爸爸什么时候才不住船上,跟我们回家呢? “等娃娃长大了,爸爸就回家了。” 方原说完,内心莫名其妙地掠过一丝苍凉。 “那我怎么才能快快长大呢?” “那你回去洗好白白,喝一杯牛奶,睡一大觉,第二天醒来,又长大了一点点啦。乖,我明天还要帮你去问麦当奴叔叔要史诺比呢……” 王靓用钥匙开着了引擎,她放下手剎,驶离之前,回望了方原一眼。疲累的眼睛有喜悦,又幽深。 方原朝她挥了挥手,隔着升了上去的窗玻璃,两人心照地一笑,说了一声goodnight。 车远去,方原有一点怅惘。 第14章 盗版王落网 人算不如天算,当方原的事业蒸蒸日上,陶军就出事了。 陶军的地下作坊被人捅破,缘于他一个手下送货时被抓。工商局和公安局等几个部门一起出动,查封了他的工场,所有的成品与半成品光碟,还有设备都被全部没收,内部销毁。 有报社和电视台跑到郊外的现场採访。一个记者手执话筒问已被扣上车的陶军:“为什么要做盗版碟?” 陶军用手臂挡着自己脸说:“傻b!这还用问吗?” 那记者火了,让公安局的通讯员过来,叫陶军把手拿开。 陶军挺懂法的:“别拍!我告诉你,一天没定罪,我也只是嫌疑人,我有权不上镜……” 通讯员揶揄他:“这会儿你就说别人侵权,难道你做盗版就不是侵权吗?拍!最多给你打马赛克!” 陶军很无奈,在对方保证头部打格的情况下,他只能配合採访。他对记者说,对于他,做盗版不光是为了挣钱,更多是考虑到市场需要。见他说话,其它媒体的记者一拥而上,他立马像个文化部门的主要领导那样,抑扬顿挫地说: “全国人民都承认,外语影片版权费太高啦,以我国的国民收入,几乎没几个家庭能看到这么多片子,这就严重影响了我国人民的审美情趣和娱乐艺术对心灵文化的培植……我敢说,这个城市每个有dvd的家庭,都不可能没有几张盗版碟!应该说,都没几张是正版碟,看正版没有渠道呀,那些没有引进版权的大片,你告诉我,不看盗版上哪儿看呀?而且,从商业链条来说,不做盗版,马上会有一大批dvd机零件和整机厂倒闭!音像市场也会连带受到打击!也就说,很多人会失业!而且,我做这个,是有精品意识的,绝不粗制滥造,我做的都是美加地区的版本,加入欧洲和日本的花絮,用东南亚的中文字幕和国内的音轨,几个区精心拼凑,才有d9这样的完美组合……” 他侃侃而谈,像就职演说似的,从宏观到微观,谈市场现象,谈潜意识,谈东西文化与版权制度的冲突,谈哪个国家哪个区域的制作力量最棒,说着说着,居然还说自己其实是想打造品牌,希望在音像娱乐发展史上做个“无名英雄”。 隔天,海城日报的本地新闻头条是:《盗版商竟称要打造民族品牌》,还配上一幅陶军铐着双手指指的点的图片,nnd,就是没给他打格! 虽然新闻纸的印刷质量有限,颗粒很粗,陶军还是气疯了。但连打个电话都被限制的他,不知找谁出气。方原去看守所看他时,他一脸鬍渣,面容憔悴,像个被放了气还被人踩上几脚的皮球。 认识那么久,方原从未见陶军那样沮丧。陶军也有点不好意思,认为自己虎落平阳。他故作潇洒地说:“靠,那些人不守信用,出去一定告他们!” 这儿的气息对方原来说是熟悉的,陶军这副样子对比自己的当年,简直是小菜一碟。 “谁让你得罪记者,说记者是傻b呀?你都不了解国情,菲律宾记者死得最快,香港记者被骂是狗仔队,可中国记者是无冕之王啊!老大你是盗版,不是导演,谁让你对着镜头还学冯小刚那样牛逼呢?” 见他不吱声,方原意识到自己说多了。“那个就算啦,我们不用管它!反正那份报纸你老家的人看不到,你的前妻也不在国内,何况看到了又怎么样,你现在一不是偷二不是抢,不就是盗版而已吗?不就是违规做生意吗?这跟逃税差不多嘛,人家逃完税出来还演戏,全国人民都没意见,现看最重要的,是想办法把你弄出去……律师是怎么说的?” “他们说盗版超过500张,就要追究刑事责任,再加上被电视和报纸这么一整,没一年半载出不去了……” 陶军两手抓头,呈现出一副前所未有的苦相。 他说本来下月在澳门还有一个“行业大会”的,现在去不成了。方原说你真不知死呀,还行业大会呢,在境外被捉起来就要按国际惯例判刑,要坐多少天的牢才能抵回这些年复制人家好莱坞大片挣的钱啊。 陶军白了他一眼,说别无知了,哪个国际组织吃饱了无事做,做这种无聊事啊。“我又不是光盗美国的,法国人英国人也来抓我不成?为了区区的几只光碟动用国际力量抓一个穷人?要抓也先抓恐怖分子啊,什么时候轮得上我啊?以前犯这个一般都是查处没收,大不了罚几千元,现在情形所迫,把人也抓起来了。唉,我也趁机在里面反思一下吧,说不定在这里头会碰到一两个战友呢……” 见陶军元气又回来,方原就放心了。 比起他从前的事儿,他在里面蹲的年份,一年半载算什么。 陶军低声吩咐了他几件事,看守不让再说了,方原便安慰了他几句,回去了。 方原一路上郁闷地开着车,想到平日陶军的愤世嫉俗,又觉好笑。这傢伙自己几乎每天都在犯法,却经常指着电视新闻,拍着桌子骂娘。上周本地台说,有几个孩子发现桥下有一条大蟒蛇,他们尖叫着告诉大人,附近的几个工人跑下去把蛇捉到了,并叫来了电视台和森林警察,还有林业部门,最后附近公园管理处和街道负责人统统赶来了。而几天前一个老太婆在城北一家商场门口,一脚踩中失修多年的沙井盖,扑通一声摔下去,半天也没一个部门过来认帐。抓一条蛇就惊动了那么多人,十几个人红光满脸地拉着大蟒蛇合照。陶军觉得这样的新闻也太搞笑了。 “nnd,多大的事呀,所有部门都出动了,平日车祸、打劫和死人,鬼影都不见!” 他最看不惯一些灾难现场出现的那些背着手的警察。去年有个下雪的省,孩子踩碎了河上的薄冰,快淹死了。电视镜头拍到有一个警察背着手,拿着烟,无事可干。 方原比他平和,说在等救护车呀,你管人家手怎么放?陶军就是较真:“手怎么放表现出一个人的态度!他如果心急如焚,随时候命,手就不会这么放!要是他家儿子出了事,这人还会这样抽菸吗?这是发自内心,掩饰不住的人性冷漠啊,可悲的人性啊!你没看,有时在矿难现场,上级领导一出现,下级领导就像过节一样迎上去,谈笑风生,一派谄媚,这哪是灾难现场可以出现的表情啊,连装的意识都没有……” 第30页 他说这些话时,俨然是个导演。“如果一个宾馆服务员拿不出好的态度,好的姿势,早让老闆炒掉了,相反,不适当的时候出现太好的服务,就他妈的有病!” 方原说,人家是警察,跟服务员有啥关系呀?军人出身的陶军严肃地说:警察不就是公僕吗? 现在好了,他被公僕抓起来了,如果不改变他的牛逼态度,够他受的。 对这种场面,方原不用想像也知道。在里面,想收拾一个牛逼的人,简直是杯水车薪。 第15章 病得不轻 这个周末,方原要陪舒儿4岁的儿子波比去欢乐谷玩。 其实那个自闭症的孩子去不去都一样。不过他们家办了年卡,周末除了东海岸和红树林,对一个孩子来说,也没什么地方可去。舒儿总希望游乐场的热闹会点燃儿子的玩欲,但波比的眼睛还是那么忧伤。 怎么说,比起方原未出现前,波比还是有了一些改善,这可是舒儿自己说的。这个女人虽然对人极度挑剔,有时挑剔到近乎病态的程度,但她有一个很好的品质,就是在这个满嘴谎言的城市里,她从不说谎和伪装。因为她认为一个内心很有力量的人,完全不需对自己的出身和过去撒谎。 不敢相信,平日与人之间拉起一丈余厚隔膜的舒儿,有一天竟主动告诉了方原她的从前。当然,这是在发现方原对儿子有一定“疗效”以后。 那天在家里,波比玩累了,让保姆带回房间睡了。舒儿松了一口气,见方原有点疲惫,她便亲自动手,磨了小半碗哥伦比亚咖啡豆,进厨房煮了两杯香浓咖啡,再取出一碟丹麦曲奇,和方原一起,坐在露台的白色铁花椅子上享用。同样白色的桌上,水晶花瓶里,插着一大束香槟色玫瑰,它们顽强地绕过咖啡味,送来淡淡花香。 也许做这些对很多小资女人来说,是最平常不过的事,但在刺猬女人舒律师身上就不同。所以方原曾在一剎那间,被她的细緻和落差极大的温柔感动了。他第一次用对一个好朋友的口气说: “你最近好像瘦了很多……” “是吗?”舒儿本能摸摸自己的脸。 “跟外面贴着那些字条有关吗?” 他刚进来的时候,又看到洗手间的门上多了几条,这次写着“绝不妥协”和“维权到底”等,后面都跟着三个很大的惊嘆号。 “是你自己的事还是工作上的事?” 舒儿没吱声,她举着咖啡杯,两眼出神地看着远处的群楼和草地。慢慢地,她的眼睛有点红。 “对不起,我只是想看看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波比的事,你不要过于忧心,我会尽我的能力,让他活泼起来的。” 波比最近病得不轻,他有人时沉默寡言,没人时自言自语,舒儿看着有点害怕了。 她摇了摇头,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女人怎样坚强,总有脆弱的时候。 在这个日子,阳光令人慵懒的午后,喝着哥伦比亚微酸的咖啡,舒儿告诉方原:波比的父亲其实是史坦福德一个热爱街舞的华裔香蕉(美国的土生华人)。 这个香蕉仔住在贝克街的廉价公寓里,偶尔给电视台跑跑龙套,而她曾是电视台负责道具的职员。bbtv的联播节目,经常请来自各地的大腕过场,他们经常耍大牌,挑这挑那的,一会嫌袖子短,一会嫌裙子长,哪怕是一副小小的墨镜,都要她跑商店换来换去。 那样的生活是千锤百鍊,把她锤得炼成今天这副样子。应验了民间那句多年媳妇熬成婆的老话,几年时间就把一个皮肤白晰、外表斯文的女人撮成一个老虎屁股摸不得的自恋狂。屁大的事儿,不着边际的微风吹过,她都刺猬一样倒腾着跳起来,活像一个天生吃啥嗅啥都过敏的人,打了几百种疫苗脱敏后,就反过来要一样一样地还给人家,似乎这样才能解她的恨。 方原似乎早就猜出她童年的不幸。因为大凡性格极端的人,肯定跟儿时的遭遇有关。舒儿中学没读完,在上海的父母就离了婚。母亲漂亮,一转身就跟同校一个教授去了英国。舒儿跟父亲,父亲是个中文系教授,曾经热爱写旧体诗,他换了更年轻的老婆,有点招架不住,对她越来越忽略,后来他那个老婆不让他再寄钱了,就差那么一年,学费生活费接不上,舒儿只能休学去打散工,做过waiting maid,做过sd girl,有时一天要做几份part time。那段日子认识的男人质素自然就低。断没想到,跟那个香蕉混混的一夜情,居然在酒后发酵了。就有了波比。 去教堂忏悔的时候,神父告诫她不要堕胎,于是波比就来到了这个世界。所以,波比的表情註定是忧伤的。 也不知是不是酒精乱了神经,酒后制造出来的波比,脑瓜比别的孩子要混乱。他不该冷静时冷静,不该兴奋时兴奋,开始疑似多动症,后来某一天,也不知是个雨天还是晴天,他突然沉默起来,之后一天比一天颓废,然后就成了自闭。 那个叫杰克的香蕉仔,后来去了华盛顿,因为那个地方更适合他,他有本事跟黑人混在一起,但没本事也不愿意供养孩子。舒儿说,也不知道杰克现在死了没有,酗酒那么厉害的人,再加上大麻,哪天死在某个角落,恐怕家里人也不会知道。 她可以肯定的是,香蕉皮肤白人心的杰克,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他一边狂欢,一边为华人世界贡献了一个后代。 方原听完后,很想抽一根烟。 原来所有的华贵背后,不过如斯。 踞傲的舒儿,在讲述她儿子和儿子父亲的身世时,变得毫无力量,一脸茫然,跟任何一个在海城打工的女孩无异。 方原也就明白,她为什么对人要求那么苛刻,为什么滴酒不沾,为什么厌恶别人吸菸。 她说,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蜕变的。 在那条浑浊的河的对岸,她提着湿了水的裙子走上来,居然不沾一抹土,不带一根草,回到了从前的学校苦读。拿了学位以后,她还成为第一个到那个着名的白房子去实习的中国女生。在那个莱温斯基实习过并制造了“拉链门”的地方,隔着坚硬的落地玻璃,仿佛可以看到一河之隔的黑人区,与她一夜情的香蕉男孩子依然在那边的酒吧喝着芝华士,在街头跳着hip hop,然后一路吐着腥臭的胃液,半夜回到骯脏的公寓。 周而復始。他们从此不再相见。 那5年,是一个女孩向女人过渡的尴尬时分。无人想像舒儿是怎么咬着牙,史坦福德、洛杉矶、华盛顿、纽约,一个城市接一个城市地游走。最后她还是游回了中国,变成一副很荣誉的样子,让所有人看到的舒儿,已不再是曾窝在唐人街穿着睡衣趿着拖鞋抱着孩子计算着日子的样子。 舒儿当然不会回上海去找她从前居住过的老房子,那儿只有她不想见的老爸和继母,还有继母的儿子。她也没有去英国找妈的冲动,和妈的相处她一直很冷静,从没有牵扯到钱银关系。老妈生日了,她就寄个不太贵重的小礼物。5年里她们才见过两次。她可以这样心安理得,是对被叫做妈妈的这个女人当年的抛弃放不下怨恨。如果不是自己也当了母亲,她连那些礼物也不会寄。 第31页 就这样,淡淡的。这份客气,在别人眼里冷飕飕的。 方原好奇舒儿为什么最后会来到海城。这个城市她同样无亲无故。舒儿撇着嘴说,她从来就不需要什么亲友,她只需要挑一个靠海的、适合她居住的城市。在这个全国人均收入最高的地方,她以往的积蓄和现在的收入,能够让她保持一个很好的生活质素。 跟一个租回来给孩子当“爸爸”的人说这些,舒儿也是情非得已。 再坚强的女人也有落寞的时候。尤其是一个单身母亲。波比的样子令她越来越焦虑。焦虑让她失去了原有的从容,原有的自信。还有最近一场官司的失利,更令她沮丧不已。 她说,那是一场为自己而打的维权官司。一楼的邻居养狗,狗不时在静夜里大叫几声,令原本心情欠佳的她感到莫名愤怒。为了取证,她跑到楼下侦察,发现那人居然还在自己的小花园种蔬菜。从她专门买回来的15倍望远镜里,她发现,他们家的韭菜和白菜长得居然比她家的茉莉和玫瑰要好!她由此推出:这些菜不是施了农药,就是人体肥料。她认为,这两样东西,在一个高尚小区里都是不能出现的。 她认为,既然是全市最贵的楼盘,收取全市顶级的管理费,住户就应该享受到一流的环境,一流的服务,绝不允许在公共听力和嗅觉范围内有这样的噪音和臭气。 她跑到物业公司投诉了7次,但管理处的回覆是楼下的狗主出示了狗牌,也就是说,他们家养的狗是合法的。他们还说,至今没有哪一条法律规定,不让城里人种韭菜和白菜。 鑑于理由的出发点和方向不对,投诉无门后,她便亲自下去跟邻居一家发生了一场非常壮烈的交锋,不幸的是,最后他们还是没有把狗送走,还是没有把菜挖掉。于是,她不得不运用自己的专业,为自己打了一场她个人认为绝非吹毛求疵的维权官司。 舒儿官司的主题是:邻居的狗存在是合法的,但骚扰别人就非法。就像人有了身份证,也不能胡作非为一样。还有,城里人是可以种蔬菜,但种在居民区,还为蔬菜洒农药和屎尿,就污染了公用环境,就应该禁止。 但花了整整一年时间去叫板邻居和管理处,最近的终审判决还是她败诉。舒儿沮丧得差点病了,不光是输了精神,输了心血,输了面子,还因为索赔精神损失费标的过高,赔上一笔不低的诉讼费。 对她来说,受打击中最大的,莫过于输了心情。 惟一的收穫,是这场官司让她成了城中名人。 从此以后,走到街上,别人对她的背嵴指指点点,但就是不敢走近;就连居委会和派出所的工作人员,见了她都绕道走,担心被她揪住了,半天脱不了身。 更可恨的是,业主委员会选举时,也没有人愿意按她的门铃。他们说,怕一时改不了习惯,多按两次门铃的话,又惹官司。 为此,舒儿内心很委屈。她认为自己一点错也没有,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排挤。但邻居却在庭上说:“如果一个人想事事如意,没有半点不舒服,最好活在真空里……” 那个可恶的光头男人还建议她搬走,说她为了一己私心,小题大做,吹毛求疵,滋扰了很多人,浪费了很多国家机构行政人员的宝贵时光和工作成本,“令到和谐社区从此变得不再和谐!” 这个说法把她气得全身发抖!她内心那把自尊的利剑,早已把那男人的光头千刀万剐,把他那只可恶的臭狗剁了个狗杂碎! 好在,她的好强让她至死也不会把脆弱一面暴露人前。而且她坚信自己精神不死。她每天像背语录似的鼓励自己,一定不要被那些粗俗的人打倒!她甚至绝望地认为,在这宗官司里,那个坚持正义和追求文明的女人虽败犹荣。 只是在睡不着的午夜,舒儿偶尔听到一两声狗吠,嗅到海风吹过来的空气中夹杂着似有似无的尿腥味,她的心脏像莲花初开般,慢慢地,一瓣瓣地分离。明晨醒来,在梳妆檯前,她惊愕地发现,眼袋像两个沉甸甸的湿茶包,头髮如狂刮一夜的东风,一举梳,落英缤纷。 她困惑地对方原说,自己并不是不明白,但很多事情,是她所无法控制的,但她内心就是有一股从天而降的泄愤冲动。别人无法明白,她怎么可以把这些芝麻绿豆般的小事儿,上纲上线到人权的层面上去。她说,有一天黄昏,她一个人孤独地开车到东海岸,抱着瘦了很多的肩头,面沉到海那边去的夕阳,苦思冥想了两个小时。“然后我站起来,跑到礁石上,对海大声狂叫到无力为止,我相信,一个社会的进步,註定有一些精英是要付出代价。所以,即使官司输了,我也要告诉自己:我没有错,错的是他们!” 真是高处不胜寒啊。 方原听完也冷气横抽。 女人执着起来,那股能量真可怕,如果跟她拍拖了一阵,中途想退出的话,一定会死无全尸。 这种女人万万不能招惹。 好在现在波比跟过去比较,状态好了一些,否则方原跟她也没有机会这样对话。方原隐隐觉着,舒儿把他当成朋友,是因为现阶段她跌进了苦海,而他现在是海里惟一的救命草。她飢不择食,或者说是急病乱投医,希望得到一个人的同情。更想他再用心一点,和她一起努力,让儿子走出困境。 原本兇巴巴的一个女人,变得史无前例地温柔,这怎么不令方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呢? 每个周末,他准时带着舒儿花钱买的小礼物过来,亲热地跑到波比的房间,拍拍他的小脑袋,跟他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毫无压力。然后像一家人那样,快快乐乐地去公园,去游乐场,去山姆店购一周的食品。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更像个保姆,因为要拎很多东西;有时又像个司机,接过舒儿递过来的钥匙,她说:“你开吧,我来照顾他。” 这天中午,方原和他们一起在欢乐谷的肯德鸡啃鸡翅。在担心禽流感的时光里,只有在这些地方吃鸡会比较保险。 突然,接到陶军代理律师陈某打来的电话,陈律师说,陶军需要一大笔现金交纳罚款和律师费,委託他把方原的车卖了。“你这辆车是陶军名下的,他说先卖掉,等他出来了,他再想办法让你买新的……” 方原不明白,这车明明是他的,不过是陶军帮他拿房子抵压给银行按揭,但事实上是由陶军每月帮他划帐给银行的,未供完的车,又怎么可能拿出去卖呢? 陈律师告诉他:“车子其实陶军已经买断,因为他那套房子,前妻还没有回来办手续转到他的名下,所以无法抵压。事实上,你每月给他划帐的钱,等于还给了他……” 这事把方原砸昏了,他放下电话,就跟舒儿说了。“我听不明白,这怎么回事呀?我被他弄煳涂了!他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对他有什么好处?” 舒儿想了一下说:“我只是猜测,听着,前提是猜测,所以一切只是假设。也许你的朋友真的想帮你,但他怕借出的钱很难收回,所以想你每月有计划地还给他……另外,也有可能他不想让人知道房子不是他的,他爱面子,所以就瞒着你……当然,也不排除他想收点利息,这钱你不给他也是要给银行的,明白了吗?” 第32页 方原自然接受不了被好朋友欺骗的事实,他本能地嚷嚷:“他这不是害人吗?他跟我犯得着这样吗?我才开了不到一年的车,他就告诉我要卖掉!” 舒儿似乎看得很透。“只能说你在这儿待的时间不够长,这是移民城市的逻辑,太正常了,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你不防人,人家还得防着你呢,不能因为要帮你,他最后搞到自己鸡毛鸭血呀,像现在,他要收回来,你就得还给人家。” 方原哭笑不得,但左想右想,自己也没有什么损失,只是供了一年而已,陶军现在有难,总不能见死不救啊。 舒儿说:“其实你朋友也算信你了,否则这个时候你把车开走了,他就雪上加霜了。” 她提醒他,海城骗子太多,律师也信不过,不能就这样把车交给那位陈律师。“你要设法证实这个律师说的是真话。” 真不愧是从移民国家回来的海归,想什么都滴水不漏。只是方原犯难了,因为昨天陶军说,结案前他谁也不能见了。 不知是见方原六神无主,还是对陶军盗版的事产生了兴趣,舒儿破天荒变得古道热肠,主动提出可以陪他一起去见陶军,以律师要处理被禁者财产的名义。 更没想到的是,在看守所,舒儿第一眼看到陶军,那么踞傲的一个女人,突然就答应要帮他们。 陶军在这样的场所,像一只被跌落谷底的落水狗,见到女人显得很不自然。 他看也不看舒儿一眼,生硬地对方原说:“我没有说过要换律师啊……” 舒儿眉毛一挑,大状架势立马拉开。“你想得真美哈!我和合伙人从不接刑事案的!没必要天天跑这些地方,看里面人的嘴脸!” 方原马上圆场:“这是我的客户舒小姐,没她帮忙我没办法进来……” 陶军早就听他说过有这样一个不可一世的女人。他还是不敢看她,眼睛只看方原说:“谢了,久闻大名,真是名副其实。” 方原说,他接到陈律师的电话,怕不保险,所以跑来问个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陶军讷讷地说:“别问了,就当我当初信不过你,不想借那么大一笔钱给你买车吧,但我看你生意那么好,想帮你,让你继续住我那儿,给我交租,给我交利息,得了吧?” 舒儿脸上浮出意料之中的胜利微笑。潜台词是:我早说了,这个城市,就是这个思维。但她说出来的,却是一句令人意外的圆滑:“这太正常了,要在美国,就是好朋友,连这个机会也不会给你。” 这话显然是站在陶军的立场,沖方原说的。 方原有点吃惊地看看她,她耸耸肩,掩饰脸上浮起的一抹彩虹。“我只是实话实说,这牵涉到钱,而且不是小数目。” 女人真是喜怒无常,尤其是舒儿这类异数,你永远无法猜到她下一步会说什么,做什么。 方原专门看了一下眼前的陶军,凭他现在鬍子拉碴的落魄样,还能秀出什么魅力让舒儿看上?难道他的眉骨够高?难道他的肤色像巧克力?难道他的小鬍子长得像卓别林? 舒儿突然又说:“别信什么陈律师了,你委託他去卖车,自己被关着,别说他会把车给你开走了,就是卖了十五万也告诉你卖了十万,亏大了。” 方原私下又想,该不是舒儿为了拉他生意,抢单吧?但这种业务似乎不是她看得上的。 陶军说,那就让方原跟着去。舒儿说:“你以为你现在过得了户吗?你那个律师不知怎么操作的。好在你不是杀人越货,否则政府早把你的资产冻结了。” 陶军不高兴地说:“我光棍一条,房产证是前妻的,车子是别人用我的名买的,根本不在我手里,有什么被他们冻结的!我全副身家都投到设备和生产线上了,包括买下的10万只空白光碟,全让他们没收了。” 方原悻悻地说:“幸亏你把钱拿出来借我买了车,否则这钱保不保得住还是个问题。” 舒儿了解到陶军要交的罚款才是车价的一半,心里盘算了一下。看到两人面面相觑,一副千难万险的样子,突然提出:“车子要不先抵给我吧,你现在马上写一份协议给我,写明出来后拿钱赎回来,万一没钱就办过户,我只能给你现在需要的数额,可能只是你买车时的半价,然后让方原照供,帐每月划给我,或者跟我给他的报酬抵扣。你如果过几天就能放出来,到哪儿弄笔钱回来,马上原额赎回也行,我只是帮你们,ok?” 方原怕算数,但这下他听明白了,怎么样舒儿也不会亏,但她的确有风险,风险就是车天天由他开着,万一他出事,或者真的开着车跑了,舒儿就连渣都没有了。 他说:“舒律师,你要想清楚,你帮他也有风险的呀,你就那么信我?” 舒儿看了陶军一眼,神经质地笑:“我哪是帮他呀,他不赎我还挣了呢,我只是想套牢你,这样你就不能中途退出,而且要对我儿子好好的……” 方原摸着后脑勺说:“那我惨了,以后我病了瘫了,也得给你打工。” 舒儿刻薄地说:“你死可以,千万不要病了瘫了,你什么都干不了,我还雇个病人?总之这次你欠我一个人情。” 方原觉得这个女人真厉害,经她算过的,亏不到那儿去。但对她来说,肯趟这淌浊水,已不容易。 恍惚间,方原看到自己被几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分头分尾砍成一段段。这几年的青春,就像野沃的田地一样,一块块被她们买断。 陶军完全同意,他二话不说写了一张委託书让方原全权办理。他急于出去,也希望这件烦人的事到此为止。 被带走前,他突然叫住方原,眼含留恋,欲言又止。舒儿识趣,自己先走了出去。 陶军对方原说:“对不起,兄弟,买车的事是我蒙了你,我看你势头那么好,咱们也处得不错,不能不帮你,但我怕你不懂事,半路走人,所以不能不以这样的方式,为你也为我。你也许不知道,以前老婆说是把房子给了我,但她一直没回来办手续,我不是业主……唉,我做人真失败,这么多年,身边也没置下什么物业,挣下的钱不是吃掉,就是拿去买碟买设备去了,到头来,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方原隔着接见台,伸手过去握握陶军的手:“是兄弟什么也不用说了,我这样有前科的人,你肯收留我,肯当我兄弟已不错……等你出来后,我们兄弟俩再合伙,找点正事儿干吧,要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陶军沉重地点点头。 为了让他高兴,方原拿他跟舒儿开玩笑:“陶哥,今天我也领教你的魅力啦,我那主儿可不是对谁都那么好的……” 陶军苦笑:“我哪敢,凭我现在这副样子?人家可是精英,长得又那么有气质,我做梦都梦不来啊,她是冲着你才帮我的,投桃报李,你好好对人家两母子吧!” 第16章 浮出水面 陶军在看守所的半年,方原一刻没闲着。他依旧非常敬业,每天忙个不停,游走在四个女人之间。 第33页 为了她们的孩子,她们对外隐蔽的房门无可避免地朝他洞开,方原得以走进去,看到不同的女人不一样的风景。包括她们的卧室布置,她们的梳妆檯摆设,她们的起居饮食和生活方式。 还有她们的私隐。 四个女人当中,施米路是个最fb的物质女人。她爱出风头,活得天真而又无耻,理财方面却一点不傻。她从她旧日的老闆兼情人——也就是孩子的爸爸陈辉阳那里,要来一辆子弹头、一辆四环素和一辆老奔做商务出租,每月可以挣到一笔可观租金。 现在很多做生意的人,接待应酬都讲究排场,有些民企的董事长从外地来海城开个屁大的行业会,总经理都要公关部的小姐先过来,租辆奔驰,自带鲜花和果篮到机场迎接。一切看起来特别可笑。虚荣是一个人的死穴,却是一些不踏实的民企对外的初级战略。所以施米路不愁没生意。她的车从没歇过,有长包有散户。两个司机是从老家雇过来的,不会放她的飞机。不过这只是她收入的一小部分。她刚怀孕三个月时,就软硬兼施地让陈辉阳在市中心以她的名义,买下一套价值不菲的写字楼,因为赶上好时光,不到三年后已涨了百分之八十。这个地段瞄得准绝对是她自己的功劳,又是28楼,俯瞰南湖公园的一池绿水和连绵环绕的荔枝林,每月租金从不落空,而且还年年往上递增。 于是陈辉阳就说,以她拥有的股票和这些零碎收入,养一个孩子已是绰绰有余,他叫她不要再找他拿钱了。他还说,温州人和一些炒楼大鳄把上海楼市哄抬得差不多了,马上就要抽出资金来搅浊海城这池浊水,“你把手头的钱拿去多买两套房子,做个包租婆,有不错的收入,别天天巴望从我这里抠钱,你钱太多了,在外面胡乱挥霍,交的又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朋友,迟早有天被人劫财劫色的……”他还说,从没见过有她那么爱花钱的女人,太可怕了,一个月的零用钱足够他老婆一年的开支! 更让施米路不服的是,陈辉阳老以为自己是李嘉诚,是巴菲特,每一次投资,都够狠不够准,像他泡妞一样,永远在损耗。施米路告诉方原,除她以外,他找的那些女人,瞎子都不会喜欢,该大的不大,该小的不小。还有他老婆,每次他一说到她,施米路就忍无可忍。 “别拿你老婆跟我比!她那么省你就不泡妞啦?你以为她那么傻,省下钱让你包二奶三奶呀?她的钱都花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了,有一天她比你还富,你不信吗?否则她早跟你离婚了!” 陈辉阳看惯了她的横蛮任性,胡作非为。当初正是这她这种不羁性格激发了他的征服欲。但三年后,他觉得累坏了,累得连嘴都不想回,就别说吻了。 相比施米路这个小女人,大女人舒儿是那种理智消费型典范。她有一定的积蓄,和合伙人一起做的律师事务所生意不错,也是好几家外资企业的常年法律顾问。她的收入不低,维持她现有的生活质素绰绰有余,但她消费有度,该花的一定不省,没必要的东西你送给她,她都嫌不够环保予以抵制。 更令人奇怪的是,作为女人,舒儿的业余时间和爱好不在购物和上美容院、健身院还有周末派对上,而是像那些民间反扒手一样,不遗余力贡献社会。 她当然不可能去抓小偷,但她做的事情影响力更大,为促进这个城市的文明化进程劳心劳力。当然这种行为要跟她发生某种关系。比如有个周末,她开车载着波比和方原,“一家三口”去东海岸野餐,在盘山公路上爬坡时,遇一辆某机构的公务车迎面冲下,擦身而过,可能见是女司机,对方突然按了一下喇叭。舒儿吓了一跳,于是她开始愤怒了。因车速太快,她无法从倒后镜里看清那辆公务车的车牌,但她记下了那个机构的名称。到了周一上班,她冲进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拨114,查到这个机构的总机,然后找管车的办公室,要求对方查出到底有哪一辆车在周六的上午去过木棉山盘山公路。对方问她什么事,她说要请那个司机向她道歉而且接受此处不得鸣喇叭的处罚。对方有点惊讶,然后推搪说很难帮她找到这辆车。她就问:“你单位到底有几辆公务车?”对方也不高兴了,说这事不归她管,因为她不是交警。“但我是律师,我是纳税人!”对方不屑地说,单位的车太多了,找不着。舒儿说她愿意去他们那儿,和办公室主任一起去查找,对方显然被她严厉的措辞激怒了,最后说了一句“无理取闹!”就啪地挂了她的电话。这就进一步激怒了她。“国内的机构凭什么这么牛?” 舒儿是那种不能刺激的女人,像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只能令她的行动升级。接下来的几天,她什么事都不干,把那个机构上上下下的电话都打遍了,还打到上级管理部门和该路段的交通管理部门。 因为没有车牌,也没有证人,最后没人搭理她,为此她非常沮丧,认为是机构强权,官官相卫。后来跑到这家机构的竞争对手,另一家机构去投诉,结果同行似乎也有默契,不好明着收拾对方,所以一句“无法取证”就打发了她。后来她方向改变了,不查那辆车了,就查那个接电话的人,只因那个和她一样好强的女人在电话里骂了她一句“无理取闹!”。可是,该机构拒绝让她到单位认“声”,事情自然也达不到她要的结果,但这并没摧毁舒儿的斗志,她依然以芝麻开花节节高的模式,源头逮不到,就顺藤摸瓜地从终端追究过去,最终被对手们给她封号为海城女堂吉诃德。 为了那件小事,她那个月的手机费两千多元,但她无怨无悔,也不认同别人说她是为了出一口“恶气”而去浪费社会资源,妨碍公务,骚扰别人,并造成另一层面的精神污染。 “总有一天,所有的人都会明白我的,那些烂人也会为此付出代价!” 方原每次和她经歷这些开始是芝麻后来变西瓜的事件时,内心暗暗庆幸自己没去过美国。那是一个什么地方呀,把一个长得好好的女人折磨成这个样子。在那儿,她先是给人洗碗,后又被人洗脑,回来后,就认为国内99%的人都是不正常,不对劲的。 在现场,方原从不会劝她得饶人处且饶人——算了。因为越劝,她只公越激。而且那不属他的工作范畴,他也无权去干涉僱主的私事。方原只是感慨,如果她把这些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儿子身上,也许波比今天就不会这样。 但似乎没有了这些事情,舒儿的生活就完全失去精神寄託。因为她朋友不多,波比周末才回来,她对着一个文化程度不高且被她训练得像机器人一样的保姆,无人对话,内心潜藏的才能也无从发挥。于是,那些战事就变成是一种业余生活的良好嗜好,让她可以随时随地释放出性情中的戾气。健康专家说,热爱骂人宣洩的女人很少得忧郁症和乳腺增生的。在她身上得到应验。她顶多是有点儿妄想症和强迫症。久而久之,到处找岔,几乎变成是她每天的功课,哪天没找着,哪天就像得了便秘似的,不爽。 自然,这也是没有男人走近她的原因。 第34页 方原想,也许舒儿正是因为缺一个男人。如果她的卧室里有令她各方面满意的男人,也许她的雌性荷尔蒙就会失而復得,性情才有可能大变。 现在只有寄望陶军了,这傢伙出来,还要找舒儿赎他的车呢。没准他们能成为朋友。方原有点担心的,是到时受伤的会是陶军,因为一旦粘上舒儿,除非她放手,否则会让人吃不了兜着走。若有那么一天,他一定要陶军打醒十二分精神。 反正走着瞧吧,各人有各人的命运。 四个人当中,令方原感觉最好的是另外两个客户,一是王靓,别以为他喜欢见到这个人,他是喜欢王靓的女儿娃娃。虽然说几个孩子都不错,但要数娃娃相处得最开心了,她是那种可爱极了的小淘气,而且对方原真的像对亲爹一样,无限依赖与信任,一见面就张手要抱要亲的热乎劲儿,让方原恍惚间觉着自己在这个城市里,真的有一个家,有一个天天等着他来爱的孩子。 另一个是高小姐。高小姐和她十岁的儿子小刚带给他的不是温情,是绝不拖泥带水的神秘。小刚长得没妈妈漂亮,但有一对绵羊似的单眼皮。在他那双不太大的眼睛里,透着一种无奈的迷离,很惹人怜爱。他的话语跟妈妈一样,不多。看见这个突然从天而降的“爸爸”,他有点羞涩,但又强迫自己跟“爸爸”多点交流。尽管他脸上永远有一片少年腼腆,但他的专注与坚持,令人恻隐。 每次,小刚从方原手里接过礼物,都会礼貌地说一声:“谢谢爸爸。”方原第一次听到很麻木,以为他跟别人说的。后来慢慢感到,小刚迷离的睫毛下,闪烁着一种期待的光芒。那是男孩子对父亲天生的嚮往与崇拜。 也许在所有孩子中,小刚是最大的,有了人格的雏形,所以他带给方原一些心灵的冲击。有一次他对方原说:“爸爸,我可以给你写信吗?”方原愣了一下,不知怎样才能给他一个香港地址,好在小刚说:“爸,你上网吗?用e吗?”方原马上释然。他后来註册了一个国际域名的邮箱,两人开始在网上沟通,见面的无所适从就彻底打破。 此外,让方原觉得舒服的是与高小姐合作的干净利落。还有她的豪爽。高小姐说一不二,定了每周一次的见面时间,就准点出现,也准点结束。程序一点都不复杂。每个周期三,他到大剧院停车场放下自己的车,转上她的车,一同去学校看小刚。 有时是她一个人开车来,有时是跟女友祖儿。当着女友的面,高小姐毫不掩饰地谈论下一步见小刚的话题。方原猜想,祖儿一定是她亲如姐妹的朋友,否则以她做事的谨慎,绝不会毫无忌讳。 坐在副驾位置的祖儿每次见到方原,就主动下车把位置让给他,自己默默坐到后座上。她不怎么跟方原说话,也没有什么话要跟高小姐说,一路只是听着他们两人说话。 高小姐在方原面前,从不提自己工作的事,也不会跟祖儿闲聊,所以对她的情况,方原一无所知。只是通过观察,还有她的出手,方原觉得高小姐比其它几个客户的积累都要厚要实。他观察得这么仔细,完全是因为高小姐一开始时说自己是开士多的。 这个反差刺激了他。 有一次,不知说着什么,高小姐难得地笑了起来,方刚便瞅准时机说:“高小姐,我觉得你真是个很幽默的人。”她笑着说:“真的吗?从来没有人这样说我。”他说:“你开始跟我说自己是开士多的,这个玩笑也开得太逗了……”她依旧笑着,但不作回应。方原就不能再往前走了。 方原想,如果每个客户都这么简单就好啦。哪怕人家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每次2小时,速战速决,没泥没水。方原一到小刚学校,下车前看一眼她事前准备的礼物,该沟通的沟通好,便提着那些印着“崇光”或是“屈臣氏”的环保袋,到宿舍找小刚。 有好几次小刚跑到校门口等他们的车,高小姐马上对他说:“小心,他看着我们呢,你自然一点……看样子他喜欢你,以前他可从来没试过出来迎我的……” 好在他扮的是前夫角色,两人无需作亲热状,只是事事留意,小心一些细节就行。因为毕竟小刚是念小学四年级的孩子,不像三四岁的孩子好蒙。正因为这样,高小姐从不安排“一家人”周末出游,或作一些短期旅行。 方原越接触他们越是疑惑:为什么离异多年的高小姐,不再为小刚找一个继父呢?难道长达十年里,小刚一次都没见过父亲吗?他那么大,“爸爸”才突然出现,万一将来高小姐再婚,又如何让孩子忘掉现在这个“爸爸”,去接受真正的爸爸呢? 一年多了,方原还是找不到答案。高小姐依然那么神秘,依然那么滴水不漏。他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的自控能力和对外部环境的驾驭能力。她可以把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山水不露,难道她也像打理一家公司一样打理亲情关系吗? 他困惑。 这天下午,趁没活儿,方原打电话叫家政公司派钟点工来搞卫生,自己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深秋的阳光很舒服,他爬起来打开朝向阳台的落地窗帘,因为光线太大,电视屏幕有点扎眼,他有点烦看本地新闻,刚想上前关掉,突然,屏幕上的人让他呆住了,他把手缩了回来,后退两步看个清楚。 那个正接受颁奖的女人怎么那么眼熟?那不是高小姐吗?不可能吧,高小姐不会戴眼镜的,更不会穿得那么老土!正好镜头摇向她的脸,来了一个定格,左腮边那颗小黑痣也看得清清楚楚。 毫无疑问,就是她! 如果不是有那颗腮边小痣作为佐证,打死他也敢相信啊。 台上的那个女人头髮盘起,洗尽铅华,穿着制服似的橄榄绿西装,直直的及膝裙子下,是一双宾馆楼层服务员穿的横带黑布鞋。鼻子上架的胶框眼镜,更让她像妇联干部而不是企业家。 这是海城首届评选的十佳企业家颁奖台,镁光灯和镜头都对准她,因为她所带领的天星企业排在全市第一位!电视台记者问她:“高总,你认为你以什么赢得这个称号?” 高小姐推推眼镜,谦逊地微笑:“我也不知道,这是政府和评委给我们企业的荣誉吧,我只知道它不属于我个人,而是属于整个集体,我只是代表我的员工领这个奖的,没有他们,这个奖落不到我手中……”然后她高举奖盃对下面行礼。 多么得体。 记者又问:“拿到十佳企业家的第一,你现在的心情是怎样的?” 高小姐从容地说:“很激动,感谢政府对企业付出的认同,对管理者的尊重,我和我的员工一定会不辜负这个称号,以后更要全力以赴,做到最好!” 言辞不多,面面俱到。忽略个人,突出企业。 高小姐在电视上的老练与朴素,跟方原平日见到的那个高雅冷艷,挥金如土的女人相去甚远。 为什么? 方原像遇到一个旱天惊雷,被砸晕了。 他马上打开笔记本电脑,搜“天星集团”。好傢伙,第一眼就瞄到董事长是高雅文!这个集团股本结构复杂,有公有私,母公司在北京,子公司遍布各大城市,涉足领域有能源、金融和地产,企业净资产达20个亿。 第35页 他看到手都抖了,怪不得她那么神秘,一定是怕人绑架。但有必要穿成那个样子吗?难道是为了让任何人都觉得她特别廉洁? 越想,越觉得这个女人深得像一口故宫里的井。 她一口标准京腔,但从不说自己从哪儿来,住在哪儿,身边都有什么人。唯一让外界知道的,就是她离了婚,有一个10岁的儿子。那她的前夫真的是在香港吗?为什么十年来不让他出现在儿子面前?他再把她的名字在百度和谷歌里搜,但出来的,全都是她以天星集团董事长身份的业务与新闻。 研究了半天,方原还是不敢相信,这个大企业董事长就是自己的僱主高小姐,他决定再次证实,便发了个简讯给她:“我刚才在电视看到你得十佳了,恭喜哈!” 但简讯如泥牛入海,毫无反响。方原合上手提电脑,决定忘了这件事情。人家有钱,人家有面,是人家的事,自己做好本份就是。电影有说,好奇害死猫。 到了五点半,钟点工走了,他拿着手机,带上钥匙,外出吃饭。 陶军在看守所的日子,他天天在楼下吃快餐,要不就是叫外卖,吃得有些腻了,他想开车到食街那边换换口味。关门时,电话响了,他想一定是高小姐,有点激动,没看就接通。 “在干啥呢?” “电视那个真的是你吗?” “谁上电视了?你认错人了吧,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 原来是施米路。 方原索然地说:对不起,以为是另一个客户,有事吗? 你在哪里?想你过来。 “今天没预约呀”! “是不是一定要工作才能见我?我想请你陪我吃顿饭行不行?就咱俩……” 方原惊魂未定,一口答应。 第17章 耳垂浓郁的玫瑰香 方原开车到施米路家,接上她后,两人去了南区的山顶餐厅。 这是一个靠码头的小山,山上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座两层楼的玻璃屋,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面的旋梯,有点灯塔的感觉,里面是一般西餐厅的装饰,人客不多,一个一个的小卡座,还算雅致。 靠窗的位置能看到海,看到码头停泊的船,还有远处货轮野猿似的吊臂。所以餐厅名叫山海一号。一座山就是一个餐厅,车可以直接开上去,爬坡时,拐一弯就是一个西装笔挺,戴白手套敬礼的保安,可见一顿晚餐所带来的浪漫与奢华。 施米路说,她不开心时,就爱开车来这儿吃饭。只有一走进这儿,看到近处的海,码头上开往澳门的渡船,还有远处伶仃洋的岛,她的心情才会好一些。 她叫了一客三文鱼刺身,在酱料小碟上调上很多日本芥末,直到把自己吃出眼泪为止。 这个时候的施米路,让方原觉得比平日可爱。 “宝珠很喜欢你。”她说,“我化妆时,她抱着毛公仔爬上我的床,问我是不是等爸爸来接。” “那你为什么不把她带出来?” “我想呆会儿跟你去船上喝酒。”她独断地说。“她现在像个小幽灵似的,老管我,一定是我妈跟她说了什么,让她监视我,听到我是跟你出去,她就像老人家似的,长长松了一口气……。” 想到宝珠像她名字一样俗气的样子,方原忍不住笑了,毕竟是个3岁孩子,即使气质不好,长得也丑巴巴的,但还是有可爱的地方。 “孩子真懂事,你应该高兴,你也该为她的将来还有你自己做一些打算了。” 受了施太太的託付,方原帮她劝劝女儿。 “拜託,你多大呀,怎么说话像我爸?你呢,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你也老大不小了,也不见你有个固定女友,我好歹有个女儿,而你什么也没有……” 她说着被芥辣呛着了喉咙,大声地咳起来。 “说错话了吧,活该!你好像喜欢自虐,喝酒往死里喝,吃块生鱼都要往死里吃。” 她被呛得眼泪汪汪,睨着他,说不出话。 方原马上递纸巾过去,叫小姐拿了杯加冰的柠檬水。 施米路趁机说:“真的,我妈告诉我你是离了婚的人,那么久了为什么不交女朋友,是不是前妻把你伤得太深?” 方原想了一下说:“咱们现在是朋友了,我不想瞒你,我从没结过婚。是蒙你妈妈的,怕她老人家嫌我没经验。” “真的呀?”她哈哈大笑。“不会还是个处男吧?” “那倒不会,我这副样子可能吗?”他故作幽默地挺挺胸,端出一副自信。 “是呀,你天天跟那么多师奶富婆打交道,不可能守身如玉呀。” 他一本正经地收住笑说“看你都想哪儿去了,我从不跟客户有这方面的接触的,这是我的原则……” “得了吧你,鬼才信呢。该发生就发生,你情我愿的,这个原则定给谁看呀?” 看到她眼里有两团火焰,方原赶紧打住,把话题往她身上转。 “说说你自己吧,会不会结婚呀?” “跟谁?宝珠他爹呀?我跟他不可能!从开始跟他就没想过会有将来。说白了,我只是图他的钱。他也不可能离婚,因为他老婆很能忍,老公外出泡妞,她几乎连杜蕾丝都帮他准备好的那种,为什么?因为她怕别人怀了孩子跟她争身家呀。她本身有一个儿子,除非儿子死了,否则谁跟他生孩子都动摇不了她的地位。我生的是女儿,她更不用慌。广东男人出来玩都这样,可以收编女人,但不会末位淘汰,说家和万事兴,像旧社会似的,我才不吃他那一套!以前我是他的助理,现在他又跟从前的秘书,秘书就自动升级了,我生了孩子,就不让我回公司了。也好,少了份人工,多了份家用,而且自由多了,现在他管不了我!除了要家用,我是不会见他的……” “但你也管不了他呀。”他本能地插了一句。 她恼怒地说:“谁说要管他啦?我只管要钱!你不了解我,我就是爱钱,谁都不爱!” 未见过这样旗帜鲜明说爱钱的女人,赤裸裸的,毫不掩饰,佩服佩服。 见方原不说话,埋头吃饭,她勐喝了两口餐酒说:“别尽说这些扫兴话了,后天有没有空?你陪我上去要钱,很久没找他要了,我想把宝珠送进贵族幼儿园,让她学钢琴,学英文……” “把宝珠送全托?那不是要炒我鱿鱼了?” “怎么会!你那么好,我疼你还捨不得呢,这没有冲突的呀,周末宝珠一样回来的嘛,正好让你平日可以集中精力陪她妈我呀,你又没规定说只管小的不管大的,对不对?” 她这话,方原听着变味。 施米路嫌这边过于宁静,喝酒没有气氛,其实她早就预谋要去酒吧。她说前天陪宝珠,昨天去收写字楼的租,两天没沾酒,犯瘾了。 两人饭后去了山下半岛尽头的那艘法国拖回来的大船。 每次看到这只大船,因为它的高昂,让人不得不举头。 第36页 这艘叫“苏菲玛索”的客轮已退休二十多年了,但是通体仍荡漾着法国精神。它伫立在填海区上,黑夜中无法看到它脚下的一小片海水是否湛蓝,但只要停着一艘船,一艘华丽的万吨巨轮,就足以证明这儿曾经是海。 “苏菲玛索”老而不朽,风华绝代。它身上的水深刻度浮得老高,没有蓝色的海水浸盖它们,但丝毫不影响人们对这艘曾载人无数的巨轮一生来回穿越大洋的梦幻联想。船边不时走过的穿水兵制服的侍者,更让人想起那些海上的旧时光。 这艘乳白色的豪华客轮被一家大公司购下,拼尽残力从地中海开到中国南海后,泊在海城的半岛边缘,经过装饰与改造,开始变成一家拥有三百个客房的星级宾馆,可同时接待600多位宾客。那些想远离熟人,享受浪漫情怀的男女,可随时跑到这儿,面对无敌大海景,肆无忌惮地做爱。 徐娘半老的“苏菲玛索”前面,是一个下沉式的立体广场,上下两格,很大。与马路对面的白色钟楼遥遥相对,有点儿古老欧洲的情调。 后来填了海,旅馆不景气了,它就做法国拿破崙餐厅,做酒吧和咖啡馆。广场因它,也慢慢地吸引了很多国际品牌的加盟,星巴克、麦当劳、义大利比萨、印度餐厅、巴西烤肉、日韩式料理等,像布鲁塞尔的多国写字楼,世界各地风情,只消一夜,就可在此逐一领略。 临近中秋节,不少售卖纪念品和特产的小店,把平日卖的海贝项鍊和椰雕收了起来,开始卖五颜六色的灯笼和蜡烛,有的还卖月饼。 经过星巴克的门口,看到一个年轻的画家租了一个流动小铺,不光卖油画,还现场给来往客人画像,每幅80元不讲价,吸引了不少路人。一个素面朝天的女子大大方方地端坐着做付费的模特,还没画好,已被旁边的人围得严严实实。 方原笑着说:“这些人,不知是想看画家速写,还是想看美女模特。” 施米路一听,拼命拨开人丛挤进去,看了一眼,又费劲地闪出来,朝他挤眉弄眼地狂笑。 “你挤进去看什么呀?” “看你说的美女呀,看来你喜欢保姆型的女人。”她揶揄。 其实美女只是一种泛称,没想到施米路还会那么较劲。他故意说:“我就是喜欢这种类型的,朴素天然,不妖艷。” “你抬她踩我呀?”她没来由地吃干醋。 “你认为自己很妖艷吗?” 施米路气得追上去用高跟鞋踩了他一脚。“骂我!” 方原弯下腰,心疼皮鞋面被她刮花了。那是在中信买的皮尔卡丹,超贵,不是高小姐报销,打死他也不会买。 施米路注意到了,抱着胸冷语:“你还挺讲究的呢,是富婆送的吧?” 方原凶了她一眼,懒得说话,穿过广场向大船走去。 一家露天酒吧传来了美国乡村音乐,有个外籍歌手穿得像个牛仔,歪戴着毡帽在敲电子吉它。 海城人周末或闲余,会开车来这儿,在酒吧街喝喝东西,瞻仰一下大船逝去的辉煌,追忆它的似水年华,想像当年哪位欧洲名流和艺术家,带着女友或情人,在甲板喝过红酒,跳过曼舞。 海风远远的吹来,空气中散发着酒与咖啡混杂的浓香。半岛广场的夜景有点像布鲁塞尔的黄金广场。大船三层船舱的每个窗户,都挂着神秘的白纱,向外透着一种橙黄的光。不远处那条让人在酒色中沉沦的老街,让人想起布宜诺斯艾利斯,那个阿根廷最古老的码头。 施米路是这儿的常客,她说,喝酒要的就是这种嘉年华似的繁闹,各人闹各人的,互不干涉,但各人又做着各人享乐的背景,让人永不孤独。 两人跑上四楼甲板,在露天酒吧上,居高临下,迎风喝着芝华士兑苏打水。 施米路特别点了这家店的招牌比萨让方原尝尝。她说这个比萨是有故事的,据说十九世纪末,当时义大利国王昂泊托一世的王后玛格坐船到那不勒斯玩,要求餐厅老闆拉斐尔为她准备胃口好的食品,拉斐尔认为,没有什么比含义大利国旗颜色的比萨饼更适合拿来供奉王后,于是用番茄做红色,用紫苏做绿色,用水牛奶制成的乳酷做白色。因为它无论卖相和口感都很特别,深得王后欢心,从此这种比萨饼成为风行义大利的食品。 方原说:“这故事肯定是餐馆老闆告诉你的吧,让你听得忘记了卡路里。” “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的确有趣。任何品牌都会做出一个蒙人购买的浪漫故事。” 她侧头看他:“那你呢?我觉得你不做生意有点浪费了,真的,我觉得做这一行,有点委屈了你。” “我不觉得。我就是喜欢跟孩子相处。” 施米路隐隐感到他话中有话,便甩甩头髮,跟他碰了一下杯说:“来过这儿吗?喜欢不?” “来过,那时外面还没填海,那时刚从内地过来,朋友就说,来海城不逛半岛酒吧街的话,就是out人一个。”他指着不远处的停车场。“那时这一片还是海水,我就坐在边上,弹过菸灰下去……” “是呀,人家说沧海桑田,可一晃眼,我们就把车开到了海面上了。” “那时我觉得海城很美,风好像比今晚要勐,天上没有月亮,我坐在海鹰酒吧的草地上,有一个卖唱的小女孩,十二三岁的样子,敲着一把破旧的木吉它,一脸沧桑地唱着邓丽君……” 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方原想到刚来时的心情,有点恍惚。 “那天你身边有没有女孩?”她擎着玻璃杯,在微醉中火辣辣地看着他。 “我说没有,你信吗?” “鬼才信呢,像你这样的男孩,想泡个妞还不容易?送都送上门来呢。” 方原笑了笑,不置可否。 施米路拿高脚杯接吻似的碰了碰他手中的杯,兀自喝下一大口说:“你好像很深沉,是不是真的被女人伤害过?还是把女朋友放在老家?” 方原不禁说:“从前老家是有个女友,但她跟别人结婚了。” “所以你才来海城?” 他顺水推舟地嗯了一声。 施米路老气横秋地说:“男女之间的事不必太认真,我早就看透了,从不相信有爱情,更不信永恆,永恆多笨呀,两人朝夕相对,几十年还是那个人,一点新鲜感也没有,不互相束缚,何苦来着。别人想长久我也嫌老土,遇到喜欢的,拍拍散拖,上上床,大家开心就好,就像打一场网球,出出汗,对身体有好处,所谓谈情说爱,不过是打球前的热身罢了,可以投入,但不要太认真……” 方原说:“我以为只有男人才会这样想。” “都什么年代了,谁要做贤妻良母了?香港的林大美人嫁了个丑男人,够贤惠,够便宜他了吧,到头来还不是输给外面的女人!像你这样的人才,在海城只要说一声,大把女人喜欢你啦……” 第37页 “我现在的心思不在这方面,我来这儿不久,想先打稳基础,有机会把老妈接过来再说。” “呵呵,真孝顺,真想不到还有这样的人,打基础和拍拖并不冲突的呀,我想你是心高气傲,不易看上别人……” 她说得很白。 两人喝了半瓶芝华士,再加上晚饭时就喝了红酒,开始进入浅醉。 时间过得真快,方原想,仿佛只是一晃眼的光景,那只法国拖回来的万吨大船,有过骄傲歷程的巨轮,灯灭了又起,在这个最普通不过的夜里再度缀满了星光。 这条酒吧街也是,从无到有,像烟花一样,一个接一个从旧街蔓延开去,每天晚上到凌晨三点,以酒精,以情调,留住了各种各样的人,有寂寞的,有充满欲望的,有享受浪漫的,只要把手里的杯继续摇下去,总会发生一些跟酒吧有关的故事。 酒精活跃了神经,令他想起了封存的过去。琼州海峡,一个人在夜的海,逆风吐着坐回大陆自首的,是彼船不是此船。不是说不能提起过去的吗?可是有什么关系?现在,再也没有人会在意他的过去。过去对他毫无意义。现在周围的人知道了又怎么样?难道他不是为了她们,还有她的孩子,真心付出的吗? 施米路偎了过来,海风吹来,颳起她的长头扫过他的脸,他的嘴唇。 他闻到了她耳垂浓郁的玫瑰香,是克莉斯汀娜新出的冰山烈焰香水,能让人想入非非。 亲爱的,我有点醉了吗?你呢,在想什么? 方原说,到船边去吧,站在那儿吹吹风,我要看夜的海,很深很黑的海,想看远远有海盗船开过来,带古老桅杆与亚麻色风帆的那种船。不是这艘,这艘是退役了千疮百孔的破船。 “这儿哪有海呀,有也是死海呀,我想当年这甲板,一定很多名流跟他们的美女喝着红酒开着派对。感觉真好,真不想回家。”她突然把小脑袋一侧,冒出一个馊主意:“不如我们去珠海,那儿有家临海的五星级酒店,我们可以在露台喝,喝倒了就当睡觉!” “不是吧,现在去珠海?太远了……” “你醉没醉呀,珠海有多远,我来开,这儿上高速过虎门大桥,不就一个半小时的路吗,开我的车更不用,早知我自己开车来了。” “你这副样子能开我也不敢坐。呵呵,走就走,别以为我的车就飙不起来!” 两人把刚掏钱买下的酒和小食扔下,搂搂抱抱,摇摇晃晃就下了甲板,到停车场取车。 看来施米路的战斗力很强,酒量也不错,虽然已有七分醉,但她东指西指,还是很快地把方刚引上了高速公路。一路杂七杂八的,也不知说了什么话,方刚还能意识到自己醉了,拿最后的两分清醒拼命提醒自己要把稳方向盘,但另一方面,被麻醉的神经还是伸出了兴奋的触觉在脖子上缠绕,使得他也像开了喷油井,打开天窗,无来由地狂叫。 施米路也没系安全带,她开了一半车窗,任风灌进来,吹乱她的头髮。头髮一次又一次拂到了方原的脸,像一次又一次的撩动。方原不是圣人,他有点把持不住了,当舒儿伸手摸他的耳垂,又凑头过来往他右脸吹气时,他突然觉得她是一个顽皮女生,非常可爱。 “你不要再搞啦,你再搞我就开不了车啦。”他警告。 她不听,反而像受到鼓励,直接用手摸他的脸,用食指在他的两唇之间蹭来蹭去。 方原心领神会,马上把车打到右道上,一边减速一边寻找较阔的匝道。 说实在,开始方刚压根没往这方面想。也许人必须把自己逼近一个死胡同,才会有施展轻功、飞檐走壁的刺激,这叫做背水一战,釜底抽薪,置之死地而后生。 黑夜的高速公路像个张大嘴的巨型青蛙,让人觉得四面楚歌,前无渡船后无退路,周围逆风而过的车,一副随时把这小车席捲而去的恐惧。但往往这些地方,最适合让人做事,像大内高手偷东西一样,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有快感。 离那道旱桥不远的地方,方原打着了坏车灯,让车驶进石崖旁的匝道上。 还未停稳,一辆高大结实的日产大巴在旁边唿啸而过。方原骂:“靠,日本鬼子旧仇未报,在中国大地上还敢如此嚣张!” 施米路只是微笑,她的头髮被“日巴”带来的那股旋风吹散,像水中的小蛇一样跑到窗外乱窜,又飘回她尚有几颗痘痘的脸颊,沾了一些在泛着亮彩的嘴唇上,让她显得像个马上就要吸到鲜血的凄艷女鬼,怀揣幽深的期待。 她想起在戏剧学校实习时,跟一个剧组到内蒙拍戏的事情。那时她就有过最初的疯狂,跟一个做替身的英俊少年,在美丽的草海,在奔跑的马背上做爱。那是令她最刻骨铭心的浪漫情事,她甚至动过心要去找那个少年,但是城市的物质生活,令她有了相见不如怀念的醒悟。 找着了又怎么样?如果她是个爱情至上者,她就不是施米路。 爱过就好。蒙古长笛,莺飞草长,那些只能化作永恆回忆,不能进入她所要的生活。 施米路主动爬到了后座。方原解开了安全带,也从中间爬了过去。他松了自己的牛仔裤后,她早已撩开了裙子张开了腿,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穿。 身边刷刷地划过一辆又一辆的车,一道道灯束从车窗外横扫进来,方原爆发的,是一种恶作剧的快感。 高潮时,施米路咬了他脖子一口。真像个吸血鬼一样。她在时明时灭的车厢里,两眼闪闪地看着他,欢喜地说:给你留个疤痕,让你以后都记住这一刻。 方原本能地叫了一声,之后酒醒了一半。 他摸摸施米路的头,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帮她拉好衣服,快速爬回驾驶座。 车打了左灯重新驶回正道,方原问施米路戴好安全带没,施米路怪怪地说:“我早系好啦,可是关于安全的问题,刚才你为什么不问?你也没戴呀。” 方原知道她说什么,不管,埋头埋脑开车。 施米路不知贊他还是弹他,继续说:“那样恶劣的环境你也能发挥得那么好,真行呀。你就不怕来一辆交警车或拯救队把我们拖走呀,像吃了豹子胆似的,现在想起来真害怕呀……” 方原觉得女人在这方面多半都是虚伪的,高潮过了就不认帐,还企图把责任把他身上推。但想想牛不喝水按不下牛头,最终还是自己停的车,便敷衍她:“没事,我看到不远处有个紧急停车带的标志牌。” “看来你并没有醉。”她幽幽地说。 时光飞舞,早就把爱情跟两性关系分开来想的她,原本以为自己爱恨难燃,刀枪不入,不想见了这男人,竟有点死水微澜。 第18章 原罪和小插曲 第二天临近中午,方刚才醒来,宿醉让他有点晕头转向,张开眼睛前的一瞬间,他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转头看到枕边的女人,才知道不是在自己的床上。 他有点后悔。 昨晚喝得太多了,到了珠海,兜了几圈,才在靠海的情人路上,找到了这家酒店。 第38页 两人开了豪华套房,真的跑到露台上,喝光了迷你冰柜里的所有带酒精的饮品,包括各式小酒板和两瓶黑啤,两瓶原装的荷兰喜力。之后两人跑到带水按摩和音乐的淋浴室洗了个鸳鸯浴,颠龙倒凤了一番,最后困得不知谁压住了谁,就这样沉沉睡去。 本来说好今天中午去叠石吃海鲜,晚上到五月花吃东南亚菜,然后到海边吃螺丝喝啤酒,再狂欢一晚才回海城,但清醒后的方原,觉得浑身酸痛,极度疲累,只想喝杯浓茶,洗去身上的残醉,包括昨天的所有记忆。 施米路被他用力刷牙的声音吵醒了,她习惯了这种生活,起来只知道饿,只知道抓起床头的电话叫送餐部。似乎她对人家的餐牌也很熟,方原在洗手间里隐隐约约听到她说:“两杯咖啡,两份三文治,一份萄国鸡饭还有水果沙拉,香蕉为主……” 她可真能吃呀,方原心想,是不是每次带男人到这儿来,第二天早上都叫这些? 可是她的身材保持得非常好,依然很有弹性,富含水分,精力更是旺盛得惊人。应该说,她是很多男人心目中最为理想的“床友”。 午餐刚送到,方原就接到王靓的电话,她说奶奶生病,今天要赶回老家。“娃娃也去,奶奶病得不轻,要见她,你能陪她去吗?” 她说话总是一点不含煳,问他能否陪娃娃去,而不是陪“我们”去。这是他合约里的工作范畴,他没理由不去的。尤其是娃娃这孩子。他不假思索地说: “我陪客户来了珠海,现在赶回来,大约要两个小时……” 听到王靓在那边嘆了一口气。她说:“奶奶一百多岁,老得认不出人了,我们要一起去的话,她就没半点遗憾了,那我还是等你吧。” 他还没收线,施米露就大叫起来:“不是说好明天才走的吗?你既然说陪客户来,就要听我的安排,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为什么不问一下我?” 方原看她气得脸都青了,马上解释说:“孩子的曾奶奶病重,需要见到孩子和我……” “这跟你有关系吗?你又不是人家真正老公,只是个假爸爸而已,难道别人不知道?还是你也要扮人家老公啊?” 见她如此刁蛮,方原不耐烦地说:“需要时客串一下也无妨。” “不会都假戏真做吧?”施米路酸酸地。 方原怔了一下,低声说:“昨天我喝多了,对不起,以后不会这样了。” 施米路一听,从床上跳起,从背后搂住他说,以后也要,现在就要。 他轻轻掰开她的手说:“现在我没有醉。” 她生气了,坚决不放他。“难道你醉了才会跟我吗?” “我不想破坏大家的关系,我说过不会同客户有两性关系的。” “但现在已经破坏了,你以为喝醉了就可以抹掉吗?你的东西还在我身体里!” 方刚扯开话题:“你不是饿了吗,快吃东西吧,放着冷了。” “我现在饿的是你……” 她厚颜无耻,方原不再吱声。 一次也是罪,二次也是罪。最后,他心情复杂,满怀绅士风度地满足了她。 昨晚是他对不起她,现在是她要的,欠她的,也就还了。 施米路这才平復下来,她去了一下洗手间,拿浴巾抹胸一系,盘起腿对着送餐大吃大喝起来。 她各方面的胃口都不错。 方原像被人掏空了似的,他埋头吃三文治,不说话。 吃完后,施米路抹抹嘴巴,神采奕奕地说:“我先不回去了,你把我送到拱北,我去澳门赌一赌,看看运气,输了就是情场得意,赢了就回来分哈……我晚上会从那儿坐船过香港,从那儿回家。” 方原说:“你会赢的。” 她拿手戳他额头。 “如果能赢得你的心,我宁愿输。” 把施米路送到拱北关口,方原看了一下手錶,急忙调头,找回沿海的情人路,向高速高路驶去。 阳光耀眼,投到海面上。一路窗外波光粼粼,远处有渔船的剪影,但方原只是瞥了一眼。他只觉浑身酸痛,不再浪漫,昨天和今天,只能把它看作一场激烈的球赛。 宿醉和放纵带来的后遗症是头疼腰痛,令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宁静的海边小城,尽快忘记昨夜和今天发生的细碎片断。这是一段插曲,他发誓。不能让这些音符混乱的小插曲打乱自己的生活主旋。否则以后他会看不起自己。 到海城已是傍晚时分。 回家换好衣服,收拾了简单行李,焦急万分的王靓已开车到了楼下。 娃娃就从后座窗口探头出来,拿着吃了一半的块迷你蛋糕餵到他嘴里。他全吃了,觉得比止痛片还让人舒服。 王靓见他一脸憔悴,没让他开车。 他疲惫地坐在副驾上。见到她母女俩,他有莫名的内疚。 王靓取笑他:“你的客户也够折腾你的,不见两天,你就鬍子拉碴,残花败絮似的。” 他心虚地说:“别提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然后扭转身去摸了摸坐在后座的娃娃头。 她无心地说:“瞧你说话的口气,像卖身似的。” 方原不接话了。 王靓集中精神开车,没看到他的黯然。 王靓的老家在距海城三个多小时的车程的江源市,这是客家人聚居的地区,有山有水,有村落有围屋,着名的千绿湖曾是一个天然水库,但为扩大它的容积,十年前淹了整整两个县。它蓄满东江的水,再径直输向香港。 一路上,王靓见方原无精打采,便介绍说,老家有一种糯米酒,酿出来深红色的,入口甘甜,像可乐一样,让人不知不觉地醉。方原不迭地摇头说:“求你别让我喝了,我昨天的酒精还没消散,就是喝了变神仙,今天打死也不会再碰酒了。” “那就喝一杯我们家乡的单纵茶吧,入口有点苦,但喝下嘴是甘的,很提神。” 王靓想想不对,好奇地问:“昨天不是陪客户么?带着孩子还敢喝酒?你还开车的呢,不怕被查?” “别提啦,孩子没去,变成陪她妈妈了……总之好无聊的事,我困死了,不想说啦。” 王靓把着方向盘,抽空飞了他一眼。 不用细问,没带上孩子,陪一个没老公的女人到异地过夜,现在人累成这样,没脑子的人也会想到,那是怎样一回事。 “你老干这事吗?”她一副很随意的样子,笑着问。 方原脸一红,做贼心虚地说:“我老干什么事了?” “没有呀,问你是不是老要陪那些孩子的妈妈外出度假呀,喝酒呀。” 方原不好意思地看着窗外:“很少,偶尔一次半次,只是朋友而已。” “但相处时间长了,难免日久生情呀。”她又瞟了他一眼。 “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比较冷血,除了对孩子,其他人很难……” 第39页 “很难让你动情?” 前面有辆车越线迎面而过,王靓顾着说话,分了心,吓得一抖,几乎把车抽出右侧边线。方原一看,下面就是山沟!他慌张地说:“好险!我们先别说话了,你小心开车,这条路挺险的。” 王靓没他紧张,她说这条路一年走四五趟,驾轻就熟了。 你每次都带着娃娃吗?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开车回去,太危险了。 “没见我的窗玻璃贴的反光膜吗,都是深色的,偏僻的路段我就关上窗锁好车门,我们看见别人,别人看不见我们,娃娃爱一上车就自己在后面睡觉,我呢,把头髮绾起塞进运动帽里,那么快的车速,谁看得到开车的是个女的?” “你真厉害,不像其他女人那样娇气。”方原嘆了口气。 “我也想娇气,有人疼,但我没有这个福气,就只有靠自己,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完全不需要男人,因为有些男人比我还不会干活,呵呵。” “你来海城多少年了?” “18岁就来,6年了。刚来时在电子厂做流水线,好辛苦,老被人欺负,不停地加班,不见天日地干活,后来姐姐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做点小生意,也方便照顾娃娃,所以我很珍惜每一分钱。” “你姐姐也在海城?” “不在啦,4年前她去了新加坡,嫁了一个福建人过去的……本来别人是介绍给我的,后来我让姐姐去了。” “为什么?” 她没马上回答,足足转过了半个山弯,才说:“要从大到小轮着来呀,姐姐长也比我漂亮多了,人家有钱,自然是要挑的,她条件更好嘛,而且她非得离开这儿不可。我觉得自己还小呢,不想太早做人老婆……” 方原觉得不合逻辑,他转头看看后座,确认娃娃睡熟了,才说: “娃娃都4岁了,那就是说,你姐姐一转身你就结婚了?那也不对呀,就算你马上生娃娃,她现在也只是三岁……” “没见过像你这样刨根问底的,我们习惯算虚岁不行吗?谁跟你说我结婚啦?” 她终于肯承认自己是个未婚妈妈了。 “不是说你们客家女孩很保守的吗?你居然过得了父母那一关。” 她扯开话题,说空调冷,让他给娃娃披件衣服。 “这次回去会见到你父母吗?你要教我怎么做。” “你一直不知道,我父母不在了。我爸8年前病死的,他的身体一直很差,胃癌,吃不下东西,临死前瘦得像张纸皮。我服侍了他很久,他死时我都没有哭。他死了我才出来海城打工的,我不想留在那儿。我以为我在海城买了房子,奶奶就会跟我一起住,但她就是不肯,她来过海城,不到一个月,就像个小孩子似的,闹着回老家,说周围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像坐牢一样。娃娃也留不住她。我只好二三个月回去看她一次。以后她不在,我想我就不会回去了……” “那你妈呢?她是怎么……”他不敢说个死字。 她语气冰凉地说:“我爸一死,她就改嫁了……这些不想提了。” 方原隐隐感到,她与母亲之间有隔山隔水的屏障。他不好再问。 “那你奶奶知道你的事吗?” “她当然知道,不过有时会很煳涂,她耳很背,以为别人听不见,所以说话嗓门很大,一百多岁还中气十足,她有时认得我,有时会把我当成国外的姐姐,我就应着她,因为姐姐走了就没回来过,反正你随机应变,如果她叫我阿艷,就是我姐姐的名字,你就当是我国外的姐夫,我奶奶从没见过他……” “如果她认得你就是阿靓呢?那我是个什么角色?” 她不好意思地瞥了他一眼。“那还能说什么?就说是我男友啊!估计她也弄不太清楚。我只在意村里其他人,有一些三姑六婆爱打听我的事,我们住的是围屋,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别理他们,假装不会听客家话就行。” “我的确不会听呀。” 她松了口气说:“对了呀,那就好极了。” 他们在一家路边店停下车来,随便吃了点东西。娃娃这时才醒过来,她一直粘着方原,怕他丢了似的,因为见“爸爸”的机会太少了。 一离开海城,王靓给人的感觉就骤然不同,似乎国道两边的山山水水,还有田野上空飘荡着的草根气味,把她身上的物质味沖淡了。她身上溢出的气息那样新鲜,跟一路的风景很和谐,像她车上cd放着的歌。那是一首香港田园老歌:“徘徊松林迎着雨,染湿风中的发端,低诉细雨路遥若睏倦,静靠弯弯小草倚清泉……”。 前方没有雨,她齐肩的发端也没有湿,只是山区的夜雾开始氤氲,车灯射向的地方有薄薄的水气,凉风又起,让方原别有一番感受。 第19章 围屋,围屋 陪王靓回到老家里已快十点,这夜月明星稀,进村的路很安静,劳作了一天的人业已安睡,偶尔有三两声狗吠,在静夜里特别尖锐。 土路很宽敞,车可以一路开到围屋门口。 方原只在电视和旅游杂志上看过客家围屋,只觉圆圆的,灰灰的,围成砣茶一样,屋顶一层绕过一层,房门朝内,每层都有密密麻麻的房间。 客家人古时就开始这样位居,一为抵御土匪山贼,二为抱成一团,一人有事百人帮。用现在的话来说,是加强团队精神,树立团队文化,让族群开枝散叶,做大做强。 亲身来到,面对保存得那么好的巨大弧型碉楼,方原有一种莫名景仰。 踩着满地的榕树叶,跨过宽阔的大天井,居中的房子就是奶奶和叔叔的家。奶奶没上医院,王靓叔叔说,村里这个年龄的老人轻易不肯到医院去的,一怕经不起山路颠簸,二怕有事赶不回围屋终老。 王叔五十多岁,华发早生,但剪得很短,再加上身子仍骨碌碌的,显得干练精神。奇怪的是他跟方原说话时,一直看着地面,从不正眼看他。方原以为叔叔对他印象不好,有点郁闷。王靓说,叔叔是因为眼睛得了青光眼,看地才舒服。原理是什么?王靓说:“我也不知呀,我婶是这么说的。” 王婶胸薄,肚厚,背沉,是个典型的山区妇人。她皮肤黄黑黄黑的,脸上皱纹比城市同龄女人刻得深,张嘴笑时,露出一口四环素牙。方原觉得她长得有点像一只黄花猫。 婶知道他们回来,做好了甜汤,让王靓先看一眼奶奶再吃。 奶奶斜靠在床边的一张酸枝椅上,背上垫着靠枕,手里拿着一根熄灭了的菸捲儿。她的老脸沟壑纵横,眼睛蒙了薄薄一层白翳。她说起话来,依然有板有眼,不像是病得快不行的人。 婶说,她知道孙女要回来,晚饭后硬要坐起来,让人给她拿烟抽。“她抽抽停停,眼睛一直盯着门口,昨天,你堂妹从学校回来,她都没这么精神。” 王靓单腿跪地,半蹲在她脚边,手搁着她的膝盖,用客家话嘘寒问暖。看到奶奶有几声咳嗽,王靓马上从奶奶青筋毕现的老手里拿走旱菸捲儿,不让她再抽。又起来站到她的背后,一边帮她轻轻捶背,一边叫娃娃过来跟曾奶奶亲亲。 第40页 娃娃踮高脚尖,用小手摸了摸奶奶的老脸蛋,大声地说:“曾奶奶你生病啦?有没有发烧呀?曾奶奶你要打针呀……娃娃以后给你涂bb油啦,你的脸真扎手……” 奶奶一边咳一边笑,笑出一脸涟漪。她的手颤抖抖地伸出去,想摸娃娃的脸,但娃娃一转头跑向站在门边的方原,扑到他的怀里。奶奶便顺着手指向方原,“这是谁啊?是不是娃娃阿爸?” 方原马上抱着娃娃迎上去,笑着叫了一声奶奶。 她看着他,很惊愕的样子,突然口吐白沫,脸一歪,说不出话来。从厨房端茶出来的婶婶马上放下手里的杯,和叔叔一块扶起她,抬到床上。 王靓帮奶奶支起青瓷做的枕头,让她躺下来。 婶婶用客家话跟王靓说了一句什么,王靓脸色苍白,她弯下腰抓住奶奶的手说:“奶奶,他不是那个衰人,我不是阿艷,我是阿靓……” 婶婶托起奶奶的头,让叔叔给她餵姜水。 叔叔说,这几天奶奶都很迷煳,眼看不行了,听说孙女回来,她突然就好了,能够坐起来,现在发作了,人也认不出来,但脑子里还记着一些不放心的事。 婶婶说:“你们累了,去吃点东西,赶紧休息,我跟叔叔看着,明天起来再说。” 王靓不肯,直看着奶奶恢復过来,闭上眼像睡着的样子,亲手给她盖上被子,才带方原出来,沿着弧形的过道,走到旁边的一间小房。“这是给我和姐姐回来住的房间,我们是女孩,没有分到大屋,今晚你就睡这儿吧,我和娃娃睡堂妹房间。” 方原正想问刚才的事,娃娃跑了过来,闹着要跟爸妈睡,王靓不允,娃娃放声大哭。婶婶走过来,叫了王靓出去,两人嘀咕了几句,方原隐约听到王靓在解释和他之间的关系,婶婶的声音越来越低,挺神秘的。他猜疑,是不是王靓之前受过一些什么伤害?奶奶把他当成什么人了? 尽管娃娃以前回来过,但周围的黑暗和曾奶奶晕厥的样子,令她有点害怕,她一定要跟父母一起睡。方原不忍心,对王靓说:“要不让我先哄她睡吧。” 王靓同意了,她心慌意乱地走出去,但娃娃不让她走,把她哭了回来。方原跟她耳语:“不如你先留在这儿,等她睡着了再走。” 王靓点点头,让婶婶把行李拿进来,又打来热水给娃娃洗干净,把她放到床上。娃娃听到外面有狗叫,还是怕,要爸爸也上床睡,王靓只有往里抱着她,让方原在床沿熄了灯,也躺下来。 娃娃淘气,在黑暗中爬起来,看到“爸爸”睡在外面,放心了,心满意足地睡下,要妈妈讲故事给她和爸爸听。 王靓又讲老掉牙的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一边讲一边拍着娃娃的小屁股。 山林的风穿房而过,挟带着落叶的碎响,带来田里水稻和山野植物的味道。 这儿的月光也比城里的亮,从古老木窗的雕花里斜斜漏进,在水泥地面印下一张黑白剪纸,图案里,桃花的细枝也能折现,风来时,图案在地上微微地抖动,像水中花一样。 听着王靓催眠的呢喃,方原仿佛回到了儿时,回到自己的故乡。恍惚间,他觉得一切都是真实的,床上躺着的仨人,就是一个家。 假设一切是真的,这是一个多么温暖的晚上。 不知是累,还是潜意识里不知不觉地,他平躺了身体,肩膀有意无意间,触到了王靓侧躺的肩背。王靓感受到了,她一动不动,后来慢慢地,有点微侧过来,好像她也累了,需要有个人靠一靠。两人的唿吸变得有点急促,但心里又觉得自然和默契。 最后方原换回了原来的姿势,他不想重蹈覆辙。 在他心里,王靓和施米路是完全不同的女人。 半小时后,娃娃终于睡沉了,王靓提起身子,轻手轻脚地从他脚边绕过,跳了下床。她没有开灯,只是走到窗边的方桌旁坐下,借着月光喝水。方原也起来,无声地坐到她的对面,两人隔着桌子,在半明半暗的天光中说话。 “娃娃终于睡了。”方原没话找话。 “是,终于睡了,真累。” “原以为你奶奶病得不重,但怎么一下子就变了?” “嫂嫂说也许是迴光返照,她撑着要等我回来,但回来了,又搞不清是我还是姐姐。” “你姐姐知道吗?为什么她没有回来?” “她不想回来,她走的时候就决定永远不会再回围屋。” “为什么?” “她不想这里的人知道她的消息,也不想让老公那边的人知道她的过去。” “她做过什么事了?” “她被一个开移民公司的男人骗了,怀了孕,那人说老婆不肯离婚,姐姐非要把女儿生下来,他迫急了,就回了美国,再也没有出现。她觉得呆在老家没面子……” “你们两姐妹都遇人不淑啊?怪可怜的,怪不得你奶奶放心不下……咦,对了,她以为我是谁了?为什么那么激动?” “他以为你是娃娃的爸爸。” “你说的那个衰人,就是你以前的……不对呀,她不是以为你是你姐姐吗?我越听越煳涂了。” “枉你那么聪明,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王靓凄凉地嘆了一口气,眼睛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她嗓子有点沙哑地说:“唉,到了这份上了,不能瞒你了,但你一定要发誓,不能对任何人透露我的事情,包括你那些女客户!” 方原拍胸口保证:“我绝对不说,一言九鼎!” 她说:“奶奶真是个老天真,把人看得很善。她以为我是姐姐,你是娃娃的爸爸,那个害我姐姐的坏蛋!老一代的人,总以为男人最终还是会回来认孩子的……” 方原花了很长时间,脑袋才转过弯来。 原来娃娃是王靓姐姐的女儿! 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因为认识靓那天,她已是一个妈妈的角色。她与娃娃的母女关系,在他眼里已定格成为一种像铁一样的事实。现在跑来说娃娃不是她女儿,而是她的姨甥女,他彻底被雷倒了。 不是吧?他连续问了好几遍。 “不信你明天问我叔婶呀,所以他们对你也很好奇,我不可能跟他们说你是租回来给娃娃的爸爸,他们想不明白的,我也懒得解释他们无法理解的事情,所以我跟他们说你是我的男朋友,所以娃娃叫你爸爸。” 方原站在她的角度,本能地说: “你去得太尽了,将来怎么收场?” 王靓沉默了,黑暗中看不到她的表情。 后来她说,她顾不上了,因为当时姐姐要自杀。她爸爸没死前,妈妈就做了对不起爸爸的事,等爸爸一死,妈妈就迫不及待抛弃她们姐儿俩,改嫁给一个也是抛妻弃子的男人,成为围屋的陌路人。于是姐姐成了王靓相依为命的至亲。姐姐机灵,会把握机会往外突围,姐姐早就从围屋几个女人的眼神里,知道母亲的丑事已经包不住了。围屋是个是非地,她们不走,会一辈子背负母亲留下的阴影的,这个阴影也将影响姐妹俩的将来包括婚嫁。于是姐姐先杀出去,一步跳到海城,两年后,她把妹妹也带走了。王靓在海城一直跟她住一起,目睹她在夜总会里从陪酒小姐做到妈咪,最后陷入那个美籍华人的圈套。王靓一边打工,一边看着姐姐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陪着姐姐扔电话,砸玻璃,撕衣服,试过把电视机扔窗外,然后失眠和流泪,甚至割腕。在娃娃来到这个世界前,姐姐足足折腾了9个多月,娃娃能够保住算是奇蹟。 第41页 “从娃娃出生的第一天,我就开始要学会照顾bb,姐姐因为怨恨,对娃娃的感情很复杂。她以为那个男人会因为孩子的出生离婚,然后把她带走,但一看是个女孩,她连最后一线希望都被掐断了。她想出国,但那个男人其实只是一个蛇头,一个表面开公司搞移民,实质协助人偷渡的坏蛋!他连看一眼自己骨肉的兴趣也没有,最后换了手机,断掉一切信息!姐姐得了产后忧郁症,吃安眠药自杀,我把她送进医院灌肠,医生说,怎么又来了?我没法形容那半年是怎么过的,白天我要上班,晚上回来照顾娃娃和她,我那时累得脸青唇白,连天空是什么颜色都不知道……” 王靓说,财会夜校的老师给她介绍一个丧偶的新加坡华人,说那人在新加坡开客家菜馆,之前的太太也是客家女人,他只想娶客家女孩。她不想出去,因为那时她正跟读大学的中学同学拍拖,“他在广州读师大,我每月一发工资就划生活费给他,我想只要熬到他毕业,我们就一定很好,才不想为了出国跟一个没有感情,死了老婆的人结婚呢。姐夫那时很挑的,只见未婚的客家女孩,因为喜欢客家女孩贤惠,我就鼓励姐姐去见了,姐夫一下子就喜欢上姐姐了,姐姐便留下娃娃和一些钱给我,让我请个保姆带孩子,自己做点小生意……” “你让姐姐去不是蒙人家吗?” “没蒙人呀,姐夫只说要未婚的,我姐姐真的没结过婚呀,她只是生过孩子而已。她的样子也显小,因为情绪低落,又有厌食症,瘦得眼睛又大又深,像个可怜的小女孩。我想将来她自己会跟姐夫说的吧,但没想到,去了那边,一看是个大家族,福建婆婆挺厉害的,她不敢说,后来为姐夫生了一子一女,不可能把娃娃接过去了……她在电话里说,就当是你生的吧,姐姐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孩子。她要寄钱回来,我不要,我说既然是我的孩子,就由我来养……” “你不一定要牺牲那么大,未婚就去当娃娃的妈呀,其实叫小姨也挺亲的。” “我对娃娃的感情你不懂,是我从小把她带大的,比姐姐对她还亲。我大学的男友假期回来帮我照看过bb,我跟他约定,为了让娃娃将来幸福,不为自己的身世自卑,我决定当她一辈子的妈,也许将来某一天,我才会告诉她。也只有这样,姐姐才没后顾之忧,她好好生活,我的辛苦才没白费!我一点不觉得娃娃是我的负担,倒是男朋友后来有意见了。这也不能全怪娃娃拖累我,别人读了大学,接触的女孩子都有学识,校园的生活也跟我在社会上打工的生活不同,我埋头埋脑找铺面,卖东西,又要做生意又要当妈妈,那两年暗无天日的,也顾不上别人的感受了……就这样,最后分了。他提出的,不分也不行,方原,你说我是不是很没面子?” 王靓自我解嘲苦笑起来,方原看着心痛。 “他选择分手亏大了。”他边说边伸手哥们似的拍拍她的肩。 “就你看好我,我长得又黑又不漂亮,没有学歷,做的是小生意,又带着个孩子,条件好的谁会娶我呀,不好的,我也嫌多添了个累赘,还不如现在这样。一切等娃娃长大了再说吧,反正我跟你签了合同,这3年你得做好这个爸爸,将来我的事谁知道呢?奶奶不在,我以后也不怎么回来,叔婶这些亲戚都挺爱护我的,他们想我就到海城看我得了……” 方原头一次那么认真巴巴地说:“谁说你不漂亮呀?你那么好,的确值得爱护!这么大的一件事,要一个没结婚的女孩子一个人扛下来,太委屈你了。” “我如果当初把娃娃交叔婶叔他们也行,但他们给不了娃娃好的教育,而且娃娃在这儿长大后,也会抬不起头做人的,在围屋是没有秘密的,娃娃住这儿,总有一天会知道,会伤心的,别人也会对她指指点点,我受不了别人伤害她!现在大家都接受我就是娃娃她妈,但人心都是好奇的,他们一直关心我什么时候嫁出去,你就委屈一点,这两天帮我忽悠一下……” “没问题,这是我强项,我就爱做这种事。”方原油腔滑调的,是为了让王靓开心。 今夜,在这个远离城市繁嚣的地方,他出乎意料地知道一个小女孩的身世。真相如梦,令他的在明月清风中恍如隔世,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心油然而生。他决定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好好保护她们。 第20章 背叛与谎言 王靓没想到,那晚回到老家,见到奶奶居然是最后一面。 就在她和方原谈完后,看时候不早,她起身伸了个懒腰,想睡前再看看奶奶。还没走到堂屋,就听里面传来婶婶的哭号。她跨进门槛时,脚发软。 方原正走到门外吸菸,听到那边一片嘈杂,就知道奶奶可能断气了。他把半截香菸一扔,带上门过去,看到王靓跪在奶奶的床前揩眼泪,哭得瘦削的肩膀一抽一抽。他走过去,扶她坐到旁边的凳子上。王靓软软地靠着他,他心也酸了,俯身轻搂她,用力握了又握她的肩。 不一会,堂叔堂嫂和一些远亲都闻讯披衣过来。他们都住在围屋里,得知消息后,从床上爬起跑来。 亲戚们把早已准备好的香烛在靠墙的长案摆开,点上。王靓告诉他,奶奶的棺材早就准备好,就放在后屋的一角。 这晚守夜,大家都围着说话,婶婶发现,燃过的香灰是弯曲的,她说奶奶的魂还没散。 因为是寿终正寝,百岁笑丧,大家没有唿天抢地的哭,而是冷静地商量葬礼的事务。他们说的话方原听不懂,但还是坚持在王靓身边陪着,一会儿给她拿杯水,一会儿递张纸巾。 他离开了一阵,回小房给娃娃掖被子,亲戚们趁机对王靓说:“你那位长得一表人才的,对孩子也不错。” 表嫂耐不住好奇,问她:“阿靓,他做哪一行的?” 王靓呆了一下,强打精神道:“他是做老师的。” “怪不得一表人才,教中学还是小学?” 王靓结结巴巴地说:“在……培训中心。有孩子,也有大人。小孩子多一点。” 方原回来,王靓有点不自然。她问:“娃娃有没有掀被子?” “还好,掀了一角。我没锁门,怕不怕?” “没事,在围屋大家经常不锁门,这边不像城市,没有外来人,安全得很。”她看表嫂提着壶出去,马上凑近他低声说:“我说你是培训中心的老师,有人问你就这样说……” 方原点点头,心领神会。 他去厨房帮帮婶婶把盛好的粥端出来。 这个通宵跟昨天的通宵意义不同。忙碌间,方原觉得对这儿并不陌生。这儿的一切,像前世擦身而过的情景,不经不觉,生出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 下半夜,远远看着奶奶渐渐僵硬的身体,王靓跟方原坐在靠门的竹椅子上低声说话。婶婶坐在似乎还有奶奶余温的酸枝椅上,喃喃地跟她死去的婆婆说话。 第42页 方原问,婶婶说了那么久,都说些什么?王靓说,同一屋檐下,难免有矛盾,婶婶老跟奶奶吵架,奶奶有时嫌儿子袒护媳妇,说得很狠,说死了也不会放过她,现在嫂嫂有些怕了,她在认错,一件一件地检讨自己的不对,希望奶奶别计较,放下这些事情上路。 方原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有他体贴地伴在身边,王靓的心很稳实,很充盈。她说,其实婶婶也不容易,吵归吵,奶奶生病她一直鞍前马后地服侍,“客家女人嘛,婶婶的心肠还是很善良的,她知道逼急了奶奶才会说这样的话,因为奶奶吃她的醋,看不惯叔叔对婶婶好,婶婶也嫌叔叔太依从老妈,这是永远不能调和的内部矛盾,几十年了,几乎每天都产生摩擦,现在那个天天唠叨她的人突然闭了嘴,婶婶捨不得……” 王靓说这些,方原一点不腻烦,相反,他很喜欢听,觉得她挺会讲故事的。他发现她微黑的脸在烛光的映照下闪着动人的色泽,他第一次发现她的皮肤原来这样美,像黑珍珠似的,很耐看。 “是不是客家女孩都像你这样懂得人情世故,善解人意的?” 王靓的脸红了,她害羞起来。“在这里可不许说哦,在他们眼里,我跟姐姐都是不合格的客家妹,姐姐一不留神找了个有家室的男人,被人说她是二奶,事实上她是受害者;我呢,辛辛苦苦供男朋友读大学,最后被人甩了,订了婚被抛弃,在他们眼里也不纯洁。客家人家庭观念很重,没几个会离婚的,他们说我们姐妹俩像妈,说有遗传。只有奶奶像只老母鸡一样,护着我们。现在奶奶不在了,姐姐在国外又有她自己的生活,我觉得更孤单了……” 她神情又悽然起来。方原温柔地把脸贴近她的头,轻声说:“不用担心,你有娃娃和我嘛……” 平日敢抱着一大堆存货去走鬼,但这会儿却心跳加速。王靓别过头,不好意思正视方原。静默良久,她站起来,要去看看娃娃。 方原说,我陪你去,外面黑,我也要抽根烟,活动一下筋骨。两人无声走到门外。天井上空,下半夜的月亮缺了半边的角。方原突然诗兴大发,读出一句:“月虽残,亮如雪,高挂天空谁笑缺……” 王靓问:“你从哪儿学到的,是不是儿歌呀?” “不知道,书上看的,背下来教你们小孩子的。”他一本正经地说:“你不知道,这个爸爸也是要备课的喔……” “我可不是小孩子。” “也算是吧,你是个未婚女孩子呢。现在用在你身上,最贴切不过了。不管别人怎么看,你都是个好女孩,从今以后,我要用另一种眼光看你……” 她紧张地说:啊?你原来怎么看我的?我很计较?很市侩?很变态? 方原指着她:“吶,这都是你自己说的呀。”他扔了菸头说,“其实呢,我一直以为你顶多是个未婚妈妈,没想到你是个冒牌货,而且很伟大啊!” 王靓作势要打他。 两人进房看完娃娃,出来,沿大圆天井走了一圈。王靓问:“好像听你说过,你爸也不在了,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有,妈妈和哥嫂。他们都对我很好。不知道为什么,今晚我想起他们了……” “你妈来过看你吗?” “没,等我打稳基础,买了房子,就接妈妈过来,我们母子感情很好。母亲总是爱儿女的吧,你呢,何必对你妈积怨太深呢?真的以后都不来往了吗?” 王靓一说到母亲,语调都变硬了。“不可能,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她的。” “是因为她背叛你父亲?还是因为改嫁不理你们?” “我看到的一幕太深刻了,一想到我就觉得丢人,心很痛!我没有这样的妈,她一直嫌我爸太老实,没本事,而且她很贪钱……” 王靓刻骨铭心的那一幕,就发生在她念四年级的时候。那时父亲到县城做木工,雇他出去的包工头阿刘自己却摸回了围屋,因为他是母亲娘家的远亲,在他装修队干活的都是围屋里的男人,进出大家都不经意,以为他又帮人捎什么东西过来。那天王靓来月例,肚子疼得上不了体育课,请假回了家。进了自家门,王靓径直朝自己房里走,突然听到父母的睡房有声音。她退回来,好奇地从门缝里看进去,看到自己的母亲趴在床沿,那个发工钱给父亲的刘叔在她后面,他们像野兽一样! 王靓屏住唿吸,脸与耳朵像发烧一样,又热又胀,人迷煳得如在梦中……母亲的脸正好这会儿扭过来,她一点不难受,她是笑着的!王靓像电击一样,她跑回自己的房间,砰的关上门,用被子牢牢捂着自己。 那天晚上她发烧了,烧得很厉害,母亲进来看她,她死活不肯掀开被子,怕看到母亲的眼睛…… 假期的时候,姐姐回来了,在熄了灯的被窝里,她才敢告诉姐姐。 姐姐比她早熟,长得像妈,也很漂亮。她们的皮肤都很白嫩,王靓轮廓也不错,但肤色偏偏生得像爸。姐姐听了这件事后,良久不说话。后来姐姐翻了个身说,这种事不能再告诉任何人,尤其是爸爸。 后来父亲不知打哪儿听到一些传闻,但始终没有声张,而且还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 所以王靓一直认为,父亲的胃癌跟母亲的背叛有关。他压抑和忍受得太厉害了,他太委屈自己,吃无定时地帮阿刘干活,挣下的钱,都交到母亲手里。 王靓至今无法原谅她,是因为她转过来笑的那一瞬间,那张脸太奇怪,太恐怖了,是王靓从没看过的笑容。 在奶奶死去的晚上,王靓像吐掉吃进去十几年的一块糜烂的肉,跟方原说了这些堆积在心头的痛。 说完她又哭了,哭得双肩抽搐,方原轻轻地把她抱进怀内,用手轻抚她的头髮。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这样抚摸着,希望王靓能感受到,这会儿有他。 第二天,起来已是正午,家里来了很多人。吃饭的时候,方原收到舒儿的简讯,让他晚上和她一起去接波比。这才想起,今天是周五。 舒儿说,她的心很乱,因为波比最近完全不肯跟人说话了,再这样下去,恐怕要退学。她想周六带波比去健心医院看看心理医生,测试一下波比的智力和反应力。方原本想撒谎请假的,但舒儿无容置疑的口气,让他开不了口。 以舒儿的性格,在这种时候,这样的心情打破她的计划,註定会引发一场僱佣风波。方原最后答应她,会准时赶回去。 之后,他过去叫王靓一边商量。“这两天我先回去,下周我再过来,好不?” 王靓有点依依不捨,这个时候她觉得方原的肩膀是她最后的港湾。 最后她还是掏出车钥匙给他。“你开车去吧,别影响工作,我跟娃娃在这儿,等奶奶的后事办完,到时你再开回来接我们回去得了。” 方原伸手接过钥匙时说:你就那么信我? 第43页 “我不信你什么?” “你不怕我把你的车开走了不回来吗?” 王靓说:“你敢?我死给你看!” 她的泼赖劲又回来了。还让方原代她到西门的新店收帐。“那两个新雇的女店员不了解,不想让太多的钱留在铺里。” 才认识多少天呀?这个傻丫头居然一点防他的心也没有,这让方原很感动。以她这样精明的女孩,居然棋差一着,看不清他过去是个什么人。不知以后她会不会吓个半死。 方原想,以后吧,他会找一个适当的时机,跟她坦陈过去的。 第21章 强迫症 当晚,方原开着王靓的车直接去舒儿家,然后和她一起去接波比。 舒儿最近很憔悴,因为接二连三的维权官司都败诉了,这对她的职业生涯是一个很羞耻的里程,对她与生俱来的傲慢性情,更是一个极之沉重的打击。她甚至动了想离开海城的想法。可是回美国,她又可以做些什么呢?那边的竞争太大,执业资格要求太高,而且,混了那么多年,她连绿卡都拿不到。 她想起了上海的老房子,必要时她只能杀回那儿去。为此她跟父亲通过电话,预早打底。 那边,父亲很客气地问了她的近况,她一股脑儿诉说了她所遭受的重创。老教授静静地听完后说: “我年轻时比你对事对人的要求更完美,但你的做法的确太极端了,没有丝毫的建设性,你不改变自己,到哪个城市都很难立足的。俗语说,远亲不如近邻,连国家元首都要花心思搞好近邦关系。女儿啊,这儿可不是美国,要在这儿生活,就得入乡随俗。” 他没说不让她回上海,但言下之意她明白。 连亲生父亲也不支持自己,令舒儿很沮丧。但她始终不认为自己应该调整。要调整的是那些主流人群!只要坚持真理,她不在乎别人说她苛刻。但坚持真理又是为了什么,她不知道。 也许除了天生好斗,还跟她最近的身体有关。最近,接近中年的舒儿患上了便秘症,每天吃橙子香蕉都不管用,网上说,香蕉其实还有舒缓抑郁情绪的功用,但她还是天天失眠,皮肤因为睡眠不好和排泄不畅而开始灰黄,咽喉也出现问题,嗓子一天比一天喑哑,直到从高音降至中音。所以,最近每天晚上,她非得吃酚酞片和安定片各一粒,才能关灯上床。 明知长期依赖药物不行,但越是这样想,她越是焦虑,越是焦虑,就越是离不开这两样东西。 舒儿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不找个人排解一下,身体迟早会崩溃。 这晚,她请方原陪她和波比一起吃西餐,态度变得比从前柔和了很多。她餐后一边喝咖啡,一边还漫不经心地问及陶军。 方原告诉她,因正好遇上国际压力,枪打出头鸟,陶军被控以非常经营罪判了一年徒刑。本来以他光碟的数量,刑期应更长,但他交纳的罚款较高,在一些可罚也可拘的条款上,以钱抵过。“但他花在律师身上的钱不少,要打点的费用也多。” 舒儿说:“他应该早点认识我。不过,对中国的刑法,我也不是太熟悉,我还是打我的商业官司吧,你看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见她可怜,方原大胆进言:“其实,只要你不太认真,那些根本不是事。但如果你看不开这些鸡毛蒜皮,一定要追究的话,你这辈子都会不开心的,除非你回美国去吧,但说不定再回来,你会更惨!在别人的国家里,你只是一个边缘人,假设你没去过,你现在可能会很开心呢,也不会天天在意这些小事情……” 他多么想对她说:你那些神经病强迫症,就是在美国憋的。但舒儿不是个有幽默感的人,太重她会质变的。 舒儿居然能听进方原的话。她似乎意识到,再居高临下看世界,她连最后的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否则她怎么会对一个在看守所见了一面的男人还念念不忘呢? “改天你若是去看你朋友,也叫上我吧,虽然我对盗版行为深恶痛绝,但我看得出他是个人才,我在国外的电视台做过,对影视不算陌生,他干那个可惜了。我想在这个时候,他需要更多人的鼓励。” 方原张大嘴巴看着她,以为自己听错。 这个女人的演变完全超出了他的阅歷。 她身上像变色龙似的,有着各种各样的颜色,在黑夜和白天,不同的光线里,它们透视出来的色彩会扰乱别人的视线。 也许自己屡受打击,对陶军这种被关起来的“弱势人群”,她生出怜悯了。要不就是想男人想疯了,觉得陶军比较接近她。 陶军已关了三个月了,在里面如果知道有人对他一见钟情,那比打了一支强心针还厉害。他要告诉陶军,明年春节,他放出来,不会寂寞的。 命运是无常,一个人桃花运来了,挡都挡不住,就算身陷囹圄,邋邋遢遢的,还噼啪一声,从天上掉下一坨艷福。可这艷福不是一般人能沾的。沾上了能否消受,要看陶军的造化了。 他答应,下次去时一定叫上她。这也算是对哥们的一份安慰吧,有这一线春光,颓废不已的陶军在黑暗里有了异性寄託,就算梦遗,也有个具体对象啊。 那晚波比睡下后,舒儿破天荒邀他喝一点红酒,看得出她内心很焦躁,也想有个人陪。 最近两周,波比不光不肯说话,还开始自残和袭击她,还有阿姨。刚才看电视,方原让他坐在妈妈和自己身边,希望让他感到安全和温暖。波比盯着屏幕,一点表情也没有,后来把两脚收到沙发里,悄悄地爬到舒儿背后,玩妈妈的白金项鍊。 舒儿很高兴,侧起头,没想到波比突然用力,用项鍊使劲勒她的脖子,勒得她咿咿呀呀的,方原马上过去掰开他的手。他攥得紧紧的,好不容易才松开,舒儿的脖子已被勒出一道血痕。她歇斯底里地叫: “波比,你想杀了妈妈?你怎么能这样对妈妈呢?” 波比把手放在后面,不看她,若无其事地走到一边,眼里只看电视,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阿姨从工人房跑出来说,有一次照顾波比洗澡,波比也抓过她的银项鍊。“他很大的劲,把项鍊都扯断了。” 舒儿恢復常态说:“阿姨,以后发生这样的事你一定要说,不能纵容孩子,项鍊我会赔你的。” 阿姨唯唯诺诺,把孩子带进了睡房。 方原帮她的脖子上了点药油,正要告辞,舒儿就留他了。看她眼睛微红,方愿萌生了对女人的怜悯,便重新坐下,陪她聊天。舒儿告诉他,周三波比的老师打电话来,说波比拿头撞墙。“我的心很痛,很担心他会成为问题儿童。” 其实波比早已是问题儿童,只是她无法接受。 晚了,舒儿说,明天一早约了心理医生,干脆就别走,在客房睡一晚吧。 折腾了两天,方原困得要命,便留了下来。 第二天早餐后,他们去了健心医院,测这测那的,在那儿呆了近两个小时。医生说,波比患了妄想症和迫害症,要十分注意,尽量不要让他独处,否则他会做出伤害自己身体的事情。 第44页 回家后,方原整个下午都陪着波比。 波比一言不发,只是用忧郁的眼睛看着没有目标的前方。方原把手指挡在他前面,晃了又晃,波比的眼睛眨也不眨,视而不见。 在儿子面前,舒儿的硬刺全收进身体里去,流露出来的,只有一个母亲的无助。她束手无策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她说怎么会这样呢,医生说话也太不负责任了,她不信自己儿子有精神问题,一定是在学校里受了什么委屈憋成这样的。“如果我有证据,一定投诉学校!但儿子真苦,他有委屈也说不出来呀,他老师还暗示我,说如果有病,就一定要治好才能到学校来,否则学校担不起这个责任……开玩笑,学校难道不应该对学生负责任吗?” 方原明白,要一个母亲承认孩子有精神病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这跟理性和智慧无关。他轻轻提醒她: “老师的话也许有道理,因为孩子是寄宿的,除了课堂,老师不可能每时每刻都盯着他,而呆在家里,阿姨可以全心照顾他,你也可以天天晚上跟他在一起……” “但他过于依赖家庭,将来如何独立?跟同学们在一起,才能学会跟人相处,呆在学校才能学到知识呀,我天天要工作,靠阿姨能教会他什么呢?而且孩子都是未成年的,寄宿生都应有专人看管呀……” “他现在有病,就不能按正常孩子的标准来要求他……” 听到方原这一句,舒儿爆发了,她从沙发上跳起来,红着眼大喊: “你的意思是说我儿子不正常了?你怎么能那样说!你这样也太不负责任了,一个医生的诊断不一定就是正确的!我跟你说了,我不相信波比精神有问题,是我早期忽略了他,他不开心,很多单亲家庭的孩子都会这样,他只是孤独症,不是什么迫害症、妄想症,我小时候也因为父母分离不开心过,你看,我现在有病吗?说他有病等于说我有病!” 唉,女人有时钻进牛角尖出不来,说什么也没有用。他跑到厨房接了一杯半热的饮用水给她,希望她镇定下来。 他受不了女人的喜怒无常,只想快点结束工作时间。 这会儿,他有点想王靓了。 好不容易熬到吃完晚饭,舒儿也平静了很多,他才得以离开。走到地下停车场,他如释重负,觉得这里的空气比地面还要清新。 虽说工作以小时收费,时间越长,收入越高,但这活儿一点不轻松。你得陪玩,陪笑,陪聊。表面是哄小孩,但小孩的妈才是董事长。低眉顺眼了一天,人表情都僵硬,身心也觉疲惫。强装笑颜和委屈时,他脑里会浮起一句台词:“等咱有了钱……” 等有了钱,站稳了脚跟,他就会放弃这一行,做自己爱做的事。 爱做的事是什么?现在还没想到。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等陶军出来吧,好好想想。方原估计那时自己已能挣到首期,可以在海城供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第22章 天堂与澡堂 人是有命运的,不到你不信。天堂与澡堂其实没多少区别。第二天的遇见,更让方原深信不疑。 周一他终于睡了个好觉,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给王靓发简讯。王靓要等奶奶的头七过了才能回来。昨天临睡前他活像个热恋中的男人,给她发去六世达赖的诗。她回復了两个字:“肉麻!”他又发了首水调歌头:“女友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告别单身,要等多少年?我欲出家而去,又恐思念美女,空门不胜寒。起舞影为伴,寂寞在人间。追女孩,妄相思,夜难眠。不应有恨,何时才能把梦圆。男有高矮胖瘦,女有黑白美丑,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光棍不再有!” 王靓又回了二字:“哈哈!” 看来她还是很矜持。 起来,到面点王吃个羊肉泡馍后,依王靓吩咐,开车去西门找阿珍。 阿珍以前他见过,是王靓的一个店长。 那是一间不到六平方的小店铺,窄长窄长的,临街的饰柜一字排开,泡沫塑料面板上,一根根珠头银针扎上去,挂着项鍊、手鍊、胸针、耳坠等,密密麻麻的,一熘过去,有好几百款。 这是王靓的第六家连锁店,西门的月租寸金尺土,出了名的昂贵,一到周末,这儿人潮如鲫,垃圾都能卖出去。能在这样的地段租下一间旺铺,转让费和月租都高得不敢让人相信。王靓在每家店只设两个店员,早晚班交替。看日班的是阿珍,她管两班的帐。 方原就在店门口的马路边泊车。停车时瞄了一眼,发现店门边站着一个正在抽菸的男人。男人穿着花花绿绿的夏威夷衬衣,下面牛仔裤漂白过的地方很脏。方原有点奇怪,旁边没其他女顾客,这男人站在这儿,拿眼睛扫来扫去干什么? 他是个嗅觉敏感的人,一边向店里走,一边拿眼角余光瞅着那人,觉得有点面熟。阿珍看到他,远远就打招唿:“方先生过来啦?” 那人听到后,马上转过身,挨近他时,男人突然喊:“师爷——真是你呀……?” 这个称唿久违,方原几乎反应不过来。 那人30岁左右的样子,眼睛嘴巴都挤出笑容,只是皮下的肉不太活跃。“你发了达,不认识我啦?” 叫他师爷的人绝不是海城的朋友,而是江西认识的,“里面”的人。 方原认得他,不光因为他两眉间斜挂着一条刀疤,是头一天进去时,在饭堂,这人令他把菜给老大,方原有点犹豫,他就使劲咳出一口浓痰,连口水一起吐进方原的饭里。 “怎么不记得,你是烂头阳。”方原本能地说。 烂头阳是持械打劫进去的,在里面熟络后,方原变得比他还要强势,慢慢的便成了朋友。他还求过方原写家信,要老婆不要离婚,但最终老婆还是带着孩子跟人跑了。 “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你,出来有二三年了吧?近来好吗,做什么发达?”烂头阳见到他有点意外,显得热情洋溢。 方原看阿珍在听着,非常尴尬,压低声说:“这儿说话不方便,到旁边的茶餐厅等我……” 烂头阳见他害怕,笑了:“慌啥,自己人,她是我老婆!你就是代女老闆来收帐的人呀?好小子,艷福不浅呀……”他眼神狡黠,身上还沾着很浓的“里面”特有的味道。 他一脚跨进店里,挺自豪地跟阿珍介绍:“这是我在里面的兄弟,智勇双全,人称师爷,我们同窗五年了,他比我出来早,看来现在混得不错啊……”又拍拍方原的肩:“我先到茶餐厅,点好啤酒等你,咱们兄弟俩好好聚聚……” 方原心里格登一下,王靓这次有可能引狼入室了。 阿珍二十五六的样子,黑皮肤,塌鼻子,凸额头,但抹了厚粉后也不算太丑。她见人张嘴就笑,爆牙像狗齿一样参差不齐。 不知是不是王靓贪便宜,满大街那么多亮丽的打工妹不找,非得请这样一个人。 第45页 阿珍弯腰从钱柜拿出一叠钱交给他,让他在本子上签收一下。“细数等王小姐回来再看吧。”看样子还挺麻利的。 方原一边把钱往包里塞,一边试探地问:“嫂子是哪儿人,来海城多久了,跟阿阳一起来的?他有没跟你说过,在里面我帮他写过信回家……” 阿珍马上摇头摆手,笑嘻嘻地说:“千万别这样叫我,我从广西来这儿不到两年,认识阳哥才几个月……” 她的样子有点傻,不像是大奸大恶的人,但有可能会被人牵着走。方原心里有了数,他再套了几句,掏不出什么东西,就现场打了个电话给王靓,说已收到帐款,请她放心。 离开店铺,方原到了拐角的茶餐厅,这是一家香港人开的店,中西式小食,还有冷热饮和啤酒。烂头阳已叫了一瓶老金威闷头喝开了,方原坚决不沾酒,扬手叫侍应来一杯热辣辣的丝袜奶茶。这是他的至爱。这种奶茶在南方沿海城市才能喝到,不知是香港还是台湾人传过来的,据说真的拿女人穿的丝袜子当茶包,把热奶一趟一趟地往里浇着滤着,出来的味道很正点,口感香浓嫩滑。 烂头阳阴险地笑道:“哼,喝这个呀?说不定袜子是老闆娘昨天才穿过的呢。” 方原呸了他一口:“没见你几年,还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没文化呗,不然为啥那么服师爷你啊。” 烂头阳表面俯首称臣,背后却藏着一道奸气。方原自忖如何才能脱身。 这种人出来一般都很难找到好工作,遇到旧日仓友,不是张口要钱,就是拉人埋堆,重操旧业。 果然。烂头阳说,半年前放出来,他先跑到珠江边,跟一个比他早出来的仓友阿茂租了一条船,雇了几个人挖河沙。这年头,沙子像石油一样值钱。这些散落在街头路边,随处可见的东西,只要达到一定的数量,就是金子。卖出去,一船就是几十万。但没等他们挖够一船,当地红的黑的都来了,红的用钱打点走了,黑的却不肯罢休,双方火拼,最后连船带沙被抢走了。阿茂当场被砍了四刀,血染河沙,后来听说有人报警,把他送到了医院。烂头阳当时跳了船,游到了东莞,在那儿流浪了一段日子,觉得满街都是台湾人开的工厂,个个规模宏大,把守严密,做的货都是一船船运到欧洲,围墙与围墙之间的街道干干净净,当地人一有风吹草动就万众一心,令他这种外漂的小混混很难落下根来,埋当地的黑堆,他又不甘心从小的做起。最后,他买张车票跑来海城,住在十元店里。 “这儿林子大,什么鸟都有,人又傻,机会就多!十元店里的人都在等待一个机会,想打份小工的人很多,想跟我一样东山再起,挣点快钱的人也不少……”他嘻嘻地笑着,有点得意自己来对了地方,赶上了好时光。“听说你在海城混得不错,做姑爷仔啦?买车买房了吧?” 方原没好气地说:“那不是我的车,那是阿珍老闆的。” “我知道,车号是粤b168,前年买的,赶着了个性化车牌,哈,光这牌也值钱呀……我说呢,你这傢伙也真行,”烂头阳很有把握地,先伸出他粗黑的拇指,然后食指、中指一只一只地数:“要身材有身材,要样子有样子,要文化有文化,真是21世纪人才,哪个富婆不被你搞掂呀?嘿嘿,听说这家女老闆有六七家店铺,年纪轻轻的,一个人带着个几岁小孩,你这傢伙可真是财色兼收呀……” “你起人家底了?”方原不动声色地问。 “我是做什么的?不然跑到西门干什么,给爆牙妹探班呀?唉,真是同人不同命,你干什么都比我强,找个女人都是有钱有脸的,我呢,只能找个刚洗脚上田的爆牙妹,以前在丽都会所还帮人洗过脚的!老哥我跟你怎么比呀?不说这些了,讲正经的,咱们合作一把吧,用广东人的话,你喝头啖汤,让我收点尾水,怎么样?” 方原装傻:“你想干什么?” “把她女儿带出来交给我,其他的事交给我来办,电话我来打,钱我来收,你确保她不报警,乖乖交赎金就行……我见钱放人,以后一切依旧,神不知鬼不觉的,你继续做你的好情人,她永远不会知道真相的,说不定你当了一回好人,她以后更不能没了你……” “你真是想钱想疯了,刚放出来没半年就玩绑架,活不耐烦了?” “最多跟你四六分,我冒大险,拿小头……” 方原装出一脸委屈:“我靠!你想抢我的人的东西,也就是我的东西,然后跟我四六分?我有没有听错?” “那是你的东西?得了吧,装什么逼呀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他的关系?我都摸清了,你不过是她花钱雇回来条仔,顶当是个面首,不过没想到会是你罢了!你他妈的还不是干完人后,提上裤子卷上钱,捞着了就跑?咱们是从同一个窟窿出来的兔,就别跟我装啦!你也不想想,这个点我踩了多少遍了,不然怎会把我那条女也扔出来放蛇呢?看你穿的,用的都是正货,连手机也是最新款……”他拿起方原的手机放下,又捏起自己的。“你看看我这个,是在天桥买回来的几十元的破机,就是在中巴上偷到了好手机,我也捨不得自己用,要拿出去卖个好价钱……你现在锦上添花,不接济一下刚出来的兄弟也就罢了,也别拦我发财的路呀,我可是等着这些钱来开饭的!” 方原一点不怕跟他翻脸,低声而有力地说:“这怪得了谁,只怪你放蛇放错了地方!不是说你跑到我地头吃饭的问题,是你想抢我身上的钱呀哥们!没错,我是跟你在同一个窝呆过,但我不像你,我是饿死也不想再回去!我现在干的活好好的,没你说的那么贱!我方原还不至于cheap到要做鸭卖身!但必要时,命倒是可以卖!” 烂头阳突然放下竖到椅子上的一条腿,抓起啤酒瓶一饮而尽。然后,他一抹嘴巴,凶光像刀子一样,从额头底下射向方原。 “你也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是有了上顿没下顿,还欠房东半个月的钱。包租婆昨天追我,我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赶我出去我就把你房子烧了!我不是跟她开玩笑的,狗急跳墙,有什么我会干不出来?当然,要有活路,钱我还是要给她的,你以为我天生就那么衰吗?阿珍是个洗脚妹,她不是富婆,她养不起我,还指望有朝一日我包她呢!现在我让她辞掉会所的工出来跟我做,可不能两公婆都吃西北风啊,姑爷仔!” 方原把手往桌上一拍,奶茶洒了小半到杯碟里。“操你妈,再叫一声姑爷仔我跟你拼啦!跟你说了吧,这家老闆娘是我老婆,我跟她玩真的,你让你的女人马上歇菜,好过我叫她炒人!你想发达到别处去,她不是你想像的那些有钱人,房子都是供的,店铺一个比一个小……” 他从口袋里掏出五张大钞往桌上一扔,站起来说:“这你先拿去交租,我环境也不好,你自食其力吧,只要肯干活,海城大把机会,别打家劫舍了,今天给我一个面子,以后咱们再见还是朋友。” 第46页 方原拿提起包大步朝外走,烂头阳看看桌上的钞票,沖他背影冷笑:“奶奶的,当我是乞丐呀,你不仁,我不义!走好呀小子,以后千万别栽我手里……” 方原没听全,但基本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对付他这样的人,方原必须要快刀砍乱麻。若表现得稍微软弱一些,迟疑一些,对方就会像饿狼一样扑上来,咬住你的脖子。 跟狼打交道,抽刀要快,刻不容缓地把对方掀翻,不能让对方看到你眼神里流露出来一丝一毫的胆怯和悲悯。否则,死的就是你。 今天以前,方原以为到了一个新的地方,过去只是一场梦。他以为,如果一个人想忘掉过去,洗心革面,那过去就会像梦一场,醒来洗把脸,又是新的一天。没想到,正在阳光大道里越走越宽的时候,冷不防冒出一只拦路虎,有人就是盯着你不放。 也许这就是命。 第23章 没有退路 在西门店邂逅烂头阳后,方原一直忐忑不安。 从茶餐厅出来,他就想马上打电话告诉王靓,让她有所提防,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因为这牵涉到他的自身问题。他总不能跟王靓说:“有人想埋你身,打你主意,快点炒了那个阿珍吧,她是个摸你底的人……” 如果他这样说,王靓一定不相信,以她的性格,还要追问他消息的来源,那时他该怎么说? 所以他必须要分两步进行。第一,要掏心掏肺甚至涕泪交流地坦承自己的过去,第二步才能道明她现在存在的隐忧。但坦承过去,是需要勇气的,因为这里面隐藏着极大的风险。 想想,王靓能原谅自己之前的欺骗,能原谅他的大学毕业证是假的吗?她能接受一个坐过牢的人曾那么亲近娃娃吗? 之前为了隐瞒身份,方原说了太多的假话,他需要时间慢慢清理。他很想她能心平气和地聆听,让他从头到尾抽丝剥茧,去芜存菁。 这样重大的一个解释,在电话里一定是说不清的。在烂头阳还没在他视线出现之前,方原也打算找机会把自己的过去和盘端出,他相信,假以时日,随着王靓对他现在为人的了解,结果应是好坏参半。现在却半路杀出个烂头阳,让他一下子站到了风口浪尖上,说迟一点都会死人。 没有退路了。 他决定等周三晚陪完高小姐见儿子后,连夜开到江源去见王靓,顺势第二天把她们接回来。 但王靓不想他连夜赶来,她在电话里说:“你赶那么急干什么呀?我怕晚上你会认不出路,而且开夜车太危险,就别差那一晚了,你第二天一早过来好啦。” 方原说:“也好。但你们一定要等着我去接,不要自己回来……我问你,西门店里除了现货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卖得出就值钱,买不出成本也很有限……”说完她奇怪地问:“你为什么这样问?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问题?” “没事,不是说新雇的人要留个神吗?见面了再说吧。” 他猜有了他的警告,烂头阳一时三刻不敢轻举妄动。烂头阳的目标本来就不是店铺里的存货,而是娃娃,是王靓的身家财产。 王靓反过来叫他别太紧张,说店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她会叫另一家店的店长阿芬下班后去巡一巡的。“阿芬跟了我两三年,很可靠,让她去收这两天的钱吧,应该没事的,阿珍和另外那个店员都有身份证复印件在我手上的……” 方原说:“身份证原件都没有用,都不一定是真的。” 王靓笑着夸了他一通。 周三晚,方原照例到大剧院门口等高小姐。 和她一起去看小刚,不失为一件愉快的事。因为方原现在跟小刚成了好朋友了——方原像其他父亲那样,努力以朋友的方式跟“儿子”沟通。小刚每周都会给他“在香港生活和工作的父亲”准时发一封电子邮件,汇报他的学习情况。看着这个10岁男孩的信,聆听着他对心中父亲的倾诉,享受着一个“儿子”对一个“父亲”的崇拜,是一件非常美妙,也让他为此有点羞惭的事。 小刚内向,腼腆,但感情是丰富的,有时他故作幽默,有时也让人隐隐触到他内心的纤细与敏感。在信里,他称方原为“老爸”,说每次见到老爸,心里都很激动,但又不知怎样跟老爸沟通,有时还觉得不可思议,自己居然有一位比同学父亲都要年轻英俊的“老爸”。 “自从你来学校看我以后,大家都说我开心了很多,在你耐心的辅导下,我的成绩也好了很多,原来老爸真是威力无穷的呀,有老爸真好!谢谢老爸每次从香港带礼物过来给我……他们说我跟老爸不像两父子,更像两兄弟,说你没有半点老爸的架子……他们说你比妈妈还要年轻,而且像韩剧里的明星……” 方原真惭愧呀,那些礼物每次都是高小姐准备的,只是经他的手送出去,就变成是他的人情了。有时高小姐还反过来,送礼物给方原,除了洋酒和高档香菸,有次还送了一块名表,方原不敢要,推却了几回,高小姐就厉声地说:“这也是为了小刚,他爸爸就该戴这种表……” 原来有这个意思,方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小刚毕竟是小男孩,还是挺爱面子,挺享受同学钦羡的眼光的。有一次,他壮着胆子问方原:“老爸,我有话要问你,你可不要生气,管我宿舍的老师说,我爸明显比我妈小,你们是不是姐弟恋呀?” 方原忍不住失声大笑。 小刚最能让他充分享受到“出租爸爸”这份特殊职业的新鲜感和成就感了。有时,小刚稚嫩但真理一样的语言就像一把弹奏吉它的小拨片,轻轻地拨动了他内心紧绷的琴弦,奏出来的,是一串没有秩序但像天籁一样空灵的声音,它们像晨间的露水,有声有形,洋洋洒洒,颗颗粒粒,迸落在他夜里悄然开放的心花上。 这是一个润物细无声的过程。方原渐渐觉得,他的出现,不光让小刚有立竿见影的变化,比如学习成绩明显进步了,比如性格比从前开朗了。就连高小姐的眉眼,也一寸寸地开扬了,她高傲的脸上,也不时绽放出带点鱼尾纹的灿烂笑容——那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满意。 所以,每个周三,方原不觉得有任何负担,相反,他把这两个多小时视作是一次短程旅游,身心得到放松,肺部得到吐纳,精神沾染的尘埃和毒素得到了及时过滤。有时,方原跟他们母子俩在校园散步,在林荫路走着走着,嗅着青草的味道,看着旁边挺拔的竹子,他会突然觉得自己高风亮节起来。 其实,方原内心非常明白,自己一点也不崇高,他只是为付钱给他的人干活。他给予这些雇用他的人并不多出。很多的话,很多的细节,开始并不是发自内心要说,要做的,而是一种角色需要的饰演。 方原也非常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就是一个职业演员,生活需要他出演一个父亲的角色。只是不同的孩子,角色所需要的元素不同,他要及时地随机做出调整。事实上,方原从他的租用者身上,得到的东西更多,这是租用者至今还没意识到的。这不光是指物质层面的回报。 第47页 这些也是此时此刻,渐走渐深,入戏以后,方原才骤然体味到的。比如小刚和娃娃对他那份单纯无邪的依恋,还有高小姐和王靓对他价值的肯定和人格的尊重。 只是,角色的频繁转换,有时会令疲于奔命的方原产生亦幻亦真的感觉。很多就发生在眼前的琐事,虽然微不足道,但它们非常真实地,时刻都在提醒方原:人类从孩提开始,就渴望爱和抚摸。如果人类不是有这种本能的需要,方原这个职业也就不会成功产生。他的客户需要租用他,就是因为这种爱缺了角,失去了平衡。 面对这些干海绵一样需要父爱的孩子,他常常想:难道上帝造人,就让人天生渴望一种爱的完整吗? 如果不是高小姐告诉小刚,眼前这个男子就是“爸爸”,小刚会那么由衷,那么一往情深地尊敬他,爱戴他,崇拜他的一切,听从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吗? 小刚同样让方原想起了自己死去的父亲,想起自己曾经有父亲的童年。有时午夜梦回,方原会陡然冒出一身冷汗,他开始怕失去了。以前他从来没有害怕失去这种感觉。包括生命。 现在,让他最为害怕的,是有一天,突然让小刚和其他孩子识破了他,剥夺了他作为“父亲”的所有权利,那时,会有什么怪兽在迷茫雾锁的前方等着他呢? 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让他失去眼前这一切的。包括失去小刚们对他投入的真至感情。因为,这只是一个角色,一份职业。这个角色,这份职业,他随时会被人收回。 方原万分害怕那些女人知道真相后的一转身,一变脸。同样他也害怕,如果有一天孩子们发现了“父亲”的真相,他们的心灵一定会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创! 在决定捏造出一个“爸爸”角色的时候,他,高小姐,还有其他的妈妈们,都不同程度地,只急于应付眼前,没有预计到将来后果。 现在,他们的命运被一个租约连在了一起。只因为开始时压根没想到,租一个人,租一个人生的角色,跟租一辆车,一套房子,是截然不同的。 车子和房子是没有生命的东西,但方原是有生命的一个人。他如果是一个骗子,那会令所有的人雪上加霜;他如果是一个认真工作的人,孩子就会越来越爱他,他也会越来越爱孩子,在无法想像和预计之中,时间就开始织网,织出一张人性与人情交缠的无法看透的无形之网,现在这张网越织越细密,网中的人,陷得就越来越深。 当时为什么就没想到那么详细,那么长远呢?那个始作俑者兼盗版大王陶军现在可好了,胡乱出个主意,自己就蹲监狱去了,在里面他什么都不知道;方原胡乱把人家出的主意拿来挣钱,现在完成了初级阶段,却戴上了自设的精神枷锁。这仿佛是一个纯金做的枷锁,柔软而又坚固,没有接口,最后如何顺利解脱下来,未到那一步,没人知道。 今晚,高小姐破例迟到了十分钟,让方原在如水的晚风中想到了很多,很多。仿佛他真的是小刚的爸爸一样,对儿子的前路和心理健康,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高小姐匆匆赶到,她连换衣服的时间也没有。她是从一个政府部门举办的专题文艺晚会跑出来的,穿得像上次在电视里见到的那样朴素,苍白无粉的瓜子脸上,架着一个巨大的黑框眼镜,一套灰色老土的西裙,把她的年龄显得很大。 见到方原后,她让出驾驶位,由他开车,自己爬到右边座位去化妆。 “我一周才见儿子一次,他总是希望见到我好看一些,你不知道,他老跟我说,他的老师和同学都说他妈妈是最漂亮的。” “他在邮件里也这样跟我说,还说自己老爸也是学校里最潮爆的呢……” 高小姐咯咯地笑起来,她如此生动,跟电视上见到的那个严肃刻板的正统妇女形象,简直是天上人间。 见她主动说这些,方原一边开,一边聊。“其实你上班跟下班形象差很远呀,那天我在电视新闻看到你,简直不敢相信!” “是吗?”高小姐对着镜子,用粉扑轻轻扑着脸,不作解释。 “其实现在的女领导女官员都很讲究的呀,何况你是企业家,在海城,我见很多职场女士在装扮上都特别张扬,像你这样保持本色的很少很少……”他不好说她上电视和在人前打扮太老土的话,只是换了本色这个词。 高小姐熟练地涂完唇彩,放好小扫子,在妆镜里左右看了看,又用尾指在下唇轻轻拭了拭,才关上盒盖,她抿嘴笑道:“搞错啦,这可不是我的本色。你现在看到的,才是我的本色。” 的确,方原也留意到,高小姐的用品都很精緻,很讲究。但她跟别的女人完全不同的是,明明是一个路易威登的手袋或古驰的衣服,迪奥的鞋子,她都尽量挑花式不明显,不抢眼的,并把上面能拆的牌子都拿掉。方原的理解中她怕被打劫。 也许一个女人带着一个未成年的儿子,身边也没男人,她害怕引歹徒注意吧。 每次要去看儿子,高小姐都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个女性的柔美。这种美丽跟白天上班的衣装和面对大众的姿态完全不同。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不急,看清屏幕的号码才接。 “……知道知道,我今天忙死了,是我叫秘书不接私人电话的……是呀,昨天也失眠了,连续几天都睡不好……现在先去看儿子,你别来了,都迟到了。呆会直接去家里吧……好的,到时再说吧,拜拜。” 车窗隔音好,电话里的声音穿透性也很强,一步之遥,方原也能隐隐听到是一个女中音。他猜那人是她的女友祖儿。他见过祖儿两次,她间或陪高小姐去看小刚。 祖儿声音很中性,跟剪短髮和穿格仔恤衣的外型一样,有点man。她高高瘦瘦的,从外表很难判断她的年龄和身份。方原猜她三十岁左右,从事艺术或设计有关的行业吧。 她俩的关系有点迷离,不像姐妹,胜似姐妹。感觉得出,祖儿很在意高小姐,也很关爱小刚。但小刚见了她却显得很陌生,甚至不知道怎样跟她对话。 祖儿第一次见方原时,眼神也特别奇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敌意。她会自动坐到车后座上,然后闭上嘴,听他跟高小姐说话。除非高小姐问她什么,否则她不会主动介入两人的对话当中。 合上电话后,高小姐松开髮髻,让一头及肩的捲髮流了下来,她拿手在上面揉弄了几下,然后从车前小冰柜里拿出一瓶柠檬水,喝了两口,放下座椅,抱着胸,以最舒适的姿势半躺了下来。方原问:“要不要来点音乐?” 她点点头,方原便打开了音响,是李斯特的钢琴曲,是原来放在里面的。 “你休息一下吧,我会慢慢开的。”他是想让她放心小睡一会。 “别慢呀,我怕小刚等急了,安全的情况下开快一点。” 她并没有静下来,一个劲追问最近小刚在e-mail里都跟他说了什么。方原关小了音乐,把两人通信的内容告诉她,她嗯嗯地听着。显然,听到儿子发自内心的信息,比听李斯特的乐曲还让她陶醉。 第48页 “小方,多亏有了你。”她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谢他。“以后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你跟我说。” 方原只把这句话当成是一般的客气话。 半年以后的某天,他才回过神来,才知道这句话的含金量多高。多少人想得到这句话啊!因为得到了这句话,如果落在某一领域,某一方面,那就意味着得到很多,很多。 这种力量不光是来自高小姐表面所拥有的,而是她的背后。是小刚那个永远不能浮出水面的父亲。 高雅文21岁的时候,就碰到他——小刚的父亲了。那时的她天真活泼,比起现在,是另一种纯美。他是她所在的那所着名大学里,一个男生的父亲。男生住在北京一个警戒森严的院子里,而高雅文是北京胡同里的女孩,全靠学习成绩优异,才考到那所大学。 不久,男生公派去了英国。她是个独生女儿,因为父母离异,她要照顾患严重忧郁症的母亲,选择留校读研,没有跟去。 每个周末,她去男生家里,一为透透气,二为看望男生也在患病的妈妈。她帮保姆一起,推着轮椅,带男生的妈妈到公园晒太阳,读俄罗斯文学给老人家听。屠格涅夫、托斯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这些作家是男生妈妈最喜欢的。谁都知道,男生的爸妈属于那样的一个年代。 后来,男生的妈妈病逝了,男生还没读完他的博士学位。男生回来过,可是又走了。再后来,男生在信里说,感激她照顾过他的妈妈,可是在英国,他因为寂寞,有了一个女朋友。他们已经住在一起了。男生女朋友的父母也在北京,是另一个院子里的人。于是高小姐很失落,在不能接受失去和妄想挽回这段感情的一段时光里,她每周依旧去男生的书房呆上一阵,弹他弹过的钢琴,翻他翻过的书,看书里划着名的小道道。中午,她睡在他的单人床上,嗅他残留在枕头上的气味。傍晚,高小姐会和男生的爸爸,她叫做叔叔的那个人一起吃饭,一起对着远处的湖面浮着的霞光,说着男生念书时的琐事,想像男生在远方的生活。 有一个沙尘暴肆虐的夜,叔叔叫她不要走了。为她。也为他。两颗大小不一但同样孤独的心,就在风沙如狼嚎掠过屋顶的晚上发生了偶然碰撞。 然后,就有了小刚。 但小刚是不方便留在北京的孩子。这是一种潜规则。 小刚最后被人当作是生父的儿子的儿子,也就是孙子了。小刚父亲的儿子——也就是高小姐初恋的那个男生从英国回来后,为了避免这个天大的尴尬,带着太太到了香港一家公司任职。现在他也有了一对自己的儿女。让他继续去承受小刚父亲的角色是残酷的,他的太太也不能接受。而小刚的存在对跟这个故事有关的所有人都残酷。于是,高小姐就从一个未婚妈妈,自我饰演成一个离婚后独自带着儿子坚强生活的妇人。 这种饰演不是一年半载,而是一辈子的事情。 其实只要留意,在生活中就会发现,人群中有着各种各样的饰演。尤其是海城,因为它缺乏歷史,所以想忘却歷史的人,都愿意来这儿重新开始。就让从前在某个老城市发生的歷史逐渐遗忘吧。 高小姐本身是一个名牌大学的优等生,更以某种绝对的优势,她被派驻这个靠近香港的城市。她知道很多人的秘密,但却没有多少人能够知道她的秘密。那些接近她的人,也只是隐隐知道,她背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否则以一个单薄的小女子,是无法坐在那把多少人虎视眈眈的椅子上的。 这个角色,还有这股力量,同样需要她比任何一个普通或者不普通的人都要低调。因为,无论白天和黑夜,无论明与暗,远与近,都有成千上万双眼睛,带着不同的心态,死死盯着这个位置上的人,揣测她的财产,她的拥有,她的私生活,她的一切。 这就是高雅文的真相。 而另一个关于私生活的真相,也是如此惊世骇俗。也许在她个人看来,只是一种生活趣味的改变。 那是在某年某月,她压抑得快要崩溃的时候,在一个书画拍卖会上,祖儿出现了。 祖儿是一个画商,也是一个收藏家。祖儿收藏的东西像高小姐所拥有的东西一样,不显山露水。她让高小姐得到了最佳的舒缓。高小姐甚至不觉得这是一种畸形的东西。 每个人生活里都有难言之隐,每个人的私生活都不好曝光。这世上,有圆塞子进圆瓶子的,也有方盖子盖圆瓶子的,青菜萝蔔,腐烂的也好,花心的也好,只要人家爱吃,就让人各取所需吧。至少这样的组合对外比较方便,也能驾驭在她们手中,不易失控。 只有关上房门,高小姐才可以真实地面对自己,放纵自己。她们甚至拉上窗帘,在大房子里赤身裸体地炒菜、拖地、追逐、嬉戏。 如果唯其这点都被生活剥夺,高小姐这些年也撑不过去。因为即使多么坚强,高小姐也是一个女人。她不可能只有白天的生活。 白天办公室里那个运筹帷幄,一个电话,一句话,一分钟就可以决定过千万资金流向的人,不是她,是一个饰演出来的女强人。 她只享受晚上,属于她自己的时间。这个时候,祖儿就像一只黑夜里的土拨鼠,挖出一条通往卧室的只属于两个人的幽暗隧道。 如果不是祖儿的及时出现,高小姐也会染上她母亲那样的忧郁症。 小刚六岁的时候,她就果断地把母亲送到了瑞士,那儿有最好的医生,有阿尔卑斯山,有勃朗峰,有葡萄园,有日内瓦湖,有廊桥。还有陪母亲一起生活的男人。那是一个学过京剧现在无所事事的人,是在胡同里的戏社认识的,他也离了婚,比母亲小13岁。高小姐很清楚那个男人看中母亲的什么。所以她是不会让他们结婚的,但是她会保障他们在一起的所有需要。 选择瑞士更为重要的,还有两点——一是不问政治,不问来源,只问密码的瑞士银行,二是它有包容和保障各种恋爱方式,甚至可以让同性结婚。 高小姐的浪漫与精明,还有她的务实与深谋远虑,全在这选择上得以领悟。那也许是她将来的归宿。 而方原的出现,也是一个最佳时刻,他让开始懂事的小刚和小刚所要面对的人际关系,有了一个如此具体和明确的交待。 方原这次见到小刚,依然那么温馨。 以前小刚爱站在门卫室旁,两手握着铁栅栏往外观望,像电影里的孤儿院似的,盼着人来。小刚现在更渴望见到的是老爸,因为老爸是新加入分子,让他产生一份从未有过的兴奋。 临走的时候,小刚突然拉拉他的手,让他落在后面,然后拿了个东西塞进他的口袋。方原正要问,小刚把手指放嘴上一嘘,让他别声张,然后踮起脚跟凑近他耳朵说:“父亲节礼物,零用钱买的,别让妈妈知道。” 父亲节到了?他才想起在炎热的六月,会有这样一个节日。这个节日其实并不属于他。但他还是一阵感动。 回到车上,他告诉了高小姐,高小姐伤感地说:“儿子心真细呀,母亲节我也收到他的礼物了,他这么小就知道要一碗水端平,给了妈不能少了爸,可惜……” 第49页 她可惜什么,自己也不是很清晰。应是儿子这份情的落空。 作为母亲,她心痛的是,儿子永远无法知道自己真正的父亲。他被严严密密地蒙在鼓里,却被这份虚假的东西身心激盪。他越是快乐,旁边知情的人,越是伤心。 儿子的这份情,永远落不到该收到的那个人身上,这是一种毕生的遗憾。但高小姐认为,那人活该。 她只是痛惜儿子的纯真善良,不会为远方的那个老男人生出怜悯。他本该有这个福分,是他自己弃了权。弃了这权是为了更牢固地掌握他现在手里的大权。大半生为人,老人所树立起来的信念和所谓的原则固若金汤,凝结了他所有的温情和人性。 这也由不得他。他没有退路。他要后悔的,是不该在沙尘暴的夜晚,生出男人的欲望,签下一笔一生无法偿还的孽债。 他虽然偶尔会来电询问小刚的情况,但年久月深,高雅文变得冷淡,直至麻木了。只要他知道要负什么样的责任,又能以她接受的方式做到,就可以了。 两人没有感情,只有在这个问题上的默契。 但不能把这个结局视为一种交易,一个手段。当年高小姐并不是为了今天的地位和某种力量兑现的财富而付出的。 只是不能排除,她的初恋有着朦胧的高攀色彩。以她姣好的容貌,美好的身材和黄金一样的青春时光,她对初恋的等待和失落,註定她在那个沙尘夜,在最后的不甘的绝望中,走向自我放弃。 在那个黑夜里,听着窗外和屋顶的风声,她想,她家里那个神经质的母亲,今晚肯定也会瑟瑟缩缩,被沙尘暴吓得一夜失眠。她们一老一少这两个女人,在这个世界是如此无力,她们极需要有一个宁静的避风港,一个安全感很强的臂弯,才能保障今后遇上这样的夜不再担惊受怕。而初恋的所有神秘和美好,她在期待中付出的所有委屈,还不是因为那个远方的男孩拥有一个头戴金盔甲的父亲?他可以离国而去,也可以回国而来,只要他的父亲肯说一句话。但是这个父亲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说。 那么一切的咎难之源,还不是跟身边这个青筋毕现的老男人有关?于是,高小姐带着一种悲怆,带着一种悽厉,带着一种惨烈,带着一种窒息,以一个被征服的姿势,却心怀一个征服者的内心,微笑着绽开了少女美丽的花蕾。只是下半夜,风好像停了的时候,听着旁边陌生的鼻息,看着死死握着她的那只老手,她流下了冰凉的眼泪。 她只能归咎为这是一个女人的命运。现在她把命运逆转了过来,她的内心强势了起来,知道如何在有限的时间里,积蓄今后的力量。她要让当日的付出,值回票价。她做到了。只是,在面对小刚的天真与纯净时,她的内心有时饱受煎熬。 小刚送给方原的礼物是一只防风打火机,挺精美的,还让商店的人给包装得小巧华美。方原很想留着这份礼物,但他还是对高小姐说:“他是给爸爸的,我受之有愧,你把它留着给他真正的爸爸吧……” 高小姐淡然地说:“不用,他就是送给你的。没有其他人了,他有妈妈就够了。” 方原再次领了这个情,肩上觉得更重了。 这是一份无形的承载。 回程他问高小姐要不要直接帮她把车开回去。高小姐说:“你的车不是在大剧院吗?” “我是见你太疲倦,不放心,而且天气预报说,今晚会有颱风,我可以送你到家,我再打计程车去取车的。” 高小姐谢绝了他的好意:“现在风的影子都没见,还那么闷热,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我还行。” 她才不怕颱风呢,沙尘暴她都见过了。她就是怎么累,怎么怕,也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住哪儿。尽管她对方原的表现算很满意了,但关乎她的身家秘密,她谁也不会信任。 第24章 夜行的飞鸟 昨晚,方原把高小姐的车开到大剧院门口,走了下来,让她自己接手开回家。 到停车场取回自己的车时,想着第二天一早就得爬起来去接王靓,想着到底该怎样开口跟她述说,没提防被一块砖头绊了一下,人一个踉跄朝前沖,好不容易剎住,一个伏地挺身,擦伤了手掌,人没大碍,只是一抬头,发现一支锋利的角铁正对着他的鼻尖!好险! 还有更惨痛的,是口袋里的手机抛了出去,电池和机身分离。 自嘆倒霉,拍拍手里的沙子,捡回手机装上,重新开机,还好,屏显还亮。 所谓大剧院,不过是二十年前的“大”,现在左看右看,它比一座县城里的电影稍微宽阔一点而已。所最近政府划了一笔钱给它改建。因这个城市啥都不缺最缺歷史,为了留住可怜的20年,有关部门惜旧如珍,把旧砖头拆下,镶在广场上。工程还没弄好,走着走着,那20年前的砖头,就把方原坑了一把。 他的右脚落地时用力过勐,筋扭了一下。一拐一拐找到自己的车,刚坐上去,电话就响了起来,他最担心是王靓的电话了,这两天感觉不详,老怕她那边会传来什么坏消息。 没想是舒儿的,她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哭腔,惊恐地说: “方原,波比出事了,快去学校……” 他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你在哪儿?” “别问了,老师说我儿子从楼上跳下来了!我堵在路上,你快去呀……” 不知是她挂了电话,还是他的手机被摔坏了,还想细问已断了线。 方原把电话往座位一扔,开启引擎驶出停车场,来不及拿零钱,他给收费的扔下五十元就冲出马路,沿滨海路向郊外驶去。 波比的学校是美国人和北京一所名牌大学合办的综合类寄宿学校,在高尔夫球场附近,入读的大都是海归和外商的孩子,全封闭管理。 他拼命踩油,不到四十分钟,就看到那一大片绿茵地。方原的心扑扑地跳,他无法想像波比为什么会这样,他受了老师的委屈?还是被同学欺负? 校门口围着一大堆人,警车的蓝灯和红灯在一闪一闪。方原把车停在绿化带,他分开人群挤到门口,但保安和警察把他拦住,不让进。 情急之下,方原大声说:“我是波比的爸爸,是他妈妈叫我来的……” 保安让他进入警戒圈,告诉他,救护车已把学生拉走,班主任和校长也跟了过去,让他直接去医院。方原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从几楼往下跳? 保安吞吞吐吐地说,具体情况他们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从学生宿舍的楼顶跳下的,头先着地,碰到花基上,流了一地的血。“保卫科正配合警察在调查,校长说救人要紧,你先到医院吧,我们刚已通知你太太直接到医院了……” 方原马上打舒儿电话,但手机不经摔,屏幕也黑了。他用门卫室的电话打过去,舒儿始终不接,方原便问准了路,跑回去取车,直接驶向医院。 十五分钟后,他去到那家区级医院,在门口就看到舒儿那辆白色的本田打斜撞上了台阶。车头和台阶旁的柱子都严重损毁,但车也没往后倒一下,人就离开了。 第50页 方原跑进急救室,里面不见有人,护士说,没有孩子往这里送。“是不是从楼上摔下的小孩?好像半路已不行了,你到后面的太平间看看,有个女人哭着跟过去了,应该是他妈妈……” 他顺着护士指的方向绕到医院的背后,在一个靠后门很近的偏僻过道上,看到舒儿靠墙坐在地上,她披头散髮,手抱着两腿,眼睛从膝盖上直直地看着斜对面太平间的玻璃门。旁边站着几个学校的人,他们在低声说话,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半跪在她的旁边,安抚她。 方原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来问:“为什么会这样?” 这又刺激了舒儿,她再次跳起来,向对面那个玻璃门沖。方原反应不过来,被她推得往后坐到了地上。她的爆发力太强,女教师和旁边的人一把按她不住,她的头就砰地撞到了玻璃门上。 一声巨响,门碎掉好几块。舒儿的额头也被玻璃割破,血马上流了下来。方原上前抱住她,有人把护士叫来了,大家一起把她抬进了急救室。 包扎伤口后,医生说,已给她注射了镇定药,人很快就会安静下来。 方原坐在病床边,拿起她的手握着。舒儿不说话,两眼呆望着天花,慢慢地,眼泪从眼角的两边分流,滴到了白色的枕头上。 校长走过来,把他叫到一边,问他是学生的什么人。方原想到会有警方介入,迟疑了一下,就说自己是舒儿的朋友,是波比的家庭老师。 校长告诉他,波比是从七楼顶楼掉下去的。学校宿舍大楼9点关门,9点半关灯。关灯前老师还点过人数,波比应该是在关灯以后,自己从床上爬起来,悄悄开了门,熘上楼顶的。保安听到那一声身体砸下来的闷响,是在十点以后。他们上去察看过,通往顶楼的那道门打开了,及腰的围栏上,有他跨过时留下的小拖鞋。 那么,波比是光着脚,穿着条纹小睡衣掉下来的。他是做夜游梦,还是想在夜空里飞翔? 没有人知道,之前波比都在想些什么。他自己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小世界。小波比关闭了那扇门,不让别人进来,自己也不走出去。要走出去时,他的脚下就踩空了。 方原想起小时候,村里有一个女孩子,她朝着家门口盖满青苔和浮萍的池塘走了下去。很快,青苔和浮萍淹没了她嫩黄的头髮。那女孩比波比要小一些,只有三岁。她不是自闭,她的世界还没有完全开启。也许她以为眼前是一个草甸子,她想去那儿玩;也许她本来就知道那是一个池塘,但她想抓里面的鱼。隔天,女孩的身体从绿色的池塘里浮起,像绿仙子那样沾满了青苔,大家才知道她掉到下面去了。那叫失足,不叫跳塘。跳是一种主观决定的姿势,女孩还不懂得这个姿势。 波比呢?这个方原所熟悉的,当了方原半年“儿子”的波比,他是踩空了,还是跳? 方原在医院门外的台阶上,对着舒儿开车撞柱的肇事现场,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还是想不明白。 他倒是想起,去年春季,陶军的一个临时女友,在15楼的公寓里养了一只小花猫。那猫生性孤傲,气质清高,见到人就掉头走开,给它好吃的也绝不讨好,跟它的女主人完全不同。陶军提醒过他这位临时女友,在高楼住就不要养猫,小心摔死。但那女生说,猫有九条命,自己会看护自己。后来猫不见了,女生翻遍了衣柜也不见,在电梯登了寻猫启事。隔天,管理处倒提着一只僵硬的猫尸体来摁她家门铃。女生后来才知道,猫咪有“高空症候群”。如果它在窗台上看到有不明飞行物,一只鸟,或者是一只飞虫,猫咪的专注和地盘意识会令它不顾一切扑过去。猫的始祖在森林和荒野,天性使然,它是不知道自己落下的,不是泥土,而是自己所不能承受的高度。 这么分析,那波比会不会在颱风前夕,在闷热的蚊帐里憋得难受,便跑到楼顶闲逛,看到有飞机,又或者是流星飞过,又或者是一只夜行的飞鸟,让他也想像它们那样,可以自由飞翔,无往不去,于是才跨过了围栏呢? 一个自闭孩子的脑袋,是一个迷宫。方原绕来绕去,也进不去。 烟烧到菸蒂,吸下去才知道没了。人到了失去的时候,才知道当日没有做好。 他很自责,后悔一直以来对波比并没有尽心。 很多时候,面对这个无从入手的五岁孩子,他失去了成人的耐性,表现出来的,只是一种职业敷衍。早知有今天,他一定会给波比多一点的爱!他会尽力劝舒儿听学校老师意见,尽早把波比接回家,那么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惨剧。 现在舒儿也不能怪责学校,因为老师之前也提出,说孩子有自闭症,让她把孩子领回去,治好再来,但舒儿一直不肯承认儿子有病。 按舒儿往日的性格,她会第一时间本能反应,指责学校为什么不锁好通往天台的门,然后让人等着收律师信。但这次她没有。她像当年打了败仗被囚禁起来的圣女贞德,眼里注满了迷茫和伤痛。 唐吉诃德也有躺下的时候,何况她是个女人,现在经受的是切肤之痛。 也许等她復元了,她才会理智地分析,到底应从哪个角度,去追究学校的责任。但现在她全力追究的人,是她自己。她后悔不尽早让波比退学,把他接回家,自己看着。 她全身发烧,失去水分的双唇紧紧闭着,不肯说一句话。也许她正以浑身的力量,她性情里所拥有的潜能,用力地鞭挞着自己大意的灵魂,对自己的不能原谅,比对付任何一个伤害过她的对手还要狠。 外面颱风起了。这个颱风的代号叫珍珠,它美丽而兇勐,正从东海那边向海城正面扑来。这股热带气旋捲起了海上的巨浪,大有把窗外的树木掀翻之势。 方原一夜陪伴着舒儿,他担心这个过于坚强,过于固执,过于自负的女人过不了这一劫。怕她因为自责和悲恸,把脑里面的神经也绞断了。 在海城,舒儿无亲无故,平日她行事如风,我行我素,到躺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就连相依为命的波比,她生命的另一个寄託,她最终也失去了。 凌晨一点的时候,方原才反应过来,用舒儿的手机,找到了她上海的父亲。 舒儿说过,他们家的人性情都很接近,舒教授自然不是省油的灯,嫌半夜被人吵醒,他不问缘由,先噼头盖脸骂了一通。 方原才知道他冤枉人家美国了,舒儿的性情不全是在美国那片泥土培植的,她本身dna里就有极其完美的遗传。 知道外孙死了,舒教授也真够坚硬,他沉默良久,嘆了一口气,说了一句既像外公又不像外公说的话:“算了,这孩子也许本身就不该来。” 可以说他曾经沧海,也可以说他极度残忍。 也许在舒教授看来,这对女儿未尝不是一个解脱。 试想一下,一个未婚妈妈,带着一个自闭儿,将来前景自然不容乐观。也许他更理智,更在乎女儿的将来。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他没跟波比生活过,出生至今也只见过几次面。没有太深的感情,就没有过多的伤痛。 第51页 舒教授最后问方原是谁,姓什么,方原照例说是家庭老师。他说:“那请方老师多照顾一下小女吧,她虽然很坚强,但我还是担心的,我明天订机票过来,把她带回上海算了。这边她起码有亲人,只要她不挑剔,她一样可以找到她的事业……她在吗?让我跟她说说话。” 方原把电话递过去,舒儿机械地拿了过来,不知道父亲跟她说了些什么,只见她的眼泪再次奔涌而出。“知道了,爸爸。没事了,先这样吧,我想静一静……” 不到十分钟,她就收了线,拿电话的手,默默垂在小肚上。 后来方原悄悄地把她手里的电话拿过来,给王靓发了个简讯:“这边出大事了,我明天不能去接你们了,等颱风过后你再回来。我手机用不了,到时再联繫。” 第25章 真相 王靓早早起来,收拾好行李,一看手錶快八点了,才拍醒娃娃。娃娃揉揉眼睛,伸了个小懒腰,嘟着嘴不愿起来。 “要起来了起来啦,爸爸今天要接我们回家啦!” 一听到爸爸两个字,娃娃本能地一骨碌爬起,坐在床中央发怔。王靓笑了,夹夹她的小鼻子说:“宝宝真没良心,提爸爸才管用!” 王靓今天心情特别好,回老家八九天了,奶奶算是寿终正寝,安葬和守过头七后,她终于可以回海城了,而且一想到方原会把车开到围屋前接她和娃娃,心里就暖暖的,甜甜的,有一份别样的温情。 头髮上夹着白布花的婶婶把早餐端到饭厅,说留了一些笋板在锅里给方原。王靓微笑着说:“不用吧,他也不知几点能到。” 穿一身黑的叔叔赤着脚走了进来,他一早到菜地里割了一些水通菜,还挖了一堆紫心番薯。这些都是王靓最爱吃的,他想让她带些回海城,到家后,晚上自己做来吃。 叔叔卷了一根烟,看着门外的天,有点忧心。“电台说珍珠很厉害,海城一带今天还会有风雨呢。” 这里远离海边,周围也有高山,昨夜受颱风的影响不大,只是天井里的大榕树被折掉了一些枝叶,散落在下过雨的泥地上。 之前方原说六点就会出发,王靓想打个电话问他开到哪儿了,才看见有新简讯的图标,打开来一看,马上变了脸色,告诉叔叔:“今天可能走不了啦,他说那边出了事,来不了,让我们颱风过后再走……” 她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拨打方原的电话,一直是关机状态。她再看了一遍发过来的电话号码,非常陌生,而简讯发现时间是凌晨一点二十分。 王靓焦虑地在厅里走来走去,猜想方原到底出了什么事,跟“珍珠”有没有关系?为什么不直接打一个电话跟她讲清楚呢?半夜里,他又用谁的电话给她发的简讯? 最后,她按那个电话回復了一条简讯:“请问方原出了什么事?请帮忙叫他復电王小姐。”她猜想方原是不是手机没电,才用别人的手机给她发的简讯。 一直到下午都没有回覆。接近吃晚饭的时间,王靓决定,如果今晚方原再不来电,第二天一早就坐长途汽车回去。海城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回去处理,再不出现,店里的员工就要造反啦。 其实她最担心的还是方原。他发出的这个悬念让她一整天精神恍惚。 晚饭有她爱吃的椒丝腐乳水通菜,还有紫心番暮,但她的胃口一点不好,娃娃又在旁边闹,正烦躁时,电话响了,她一阵狂喜,却不是方原,而是店里的阿芬。 “不好了,西门店出事了!” “什么事?”她心里一阵紧缩。 “昨天说有颱风,我没来这边,刚才风没那么大,我过来看看,见卷闸拉上,但没有锁,我以为挂黄色风球,她们不开铺吧,谁知一拉开,见铺里的货物一件不剩,被偷光了!” 王靓心里反而不慌了。“那阿珍和阿秀呢?” “阿秀说不是她当班,我打电话给阿珍,她说她辞职不干啦,她没钱交租,把昨天的营业额和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说当作是她的工资了。她还让你别报警,好像说什么跟你身边的男人有关,让你给她一笔钱,她就会告诉你……” 后面这句话,才是让她最震惊的。身边的男人没有谁呀?方原?王靓毛孔都竖起来了。 难怪他爽约,难怪他不开机!之前让他代收铺面的钱还是小事,她担心的是她的小车!还有她最不敢接受的是平日经常听到被骗的事情,难道现在就落到自己身上?那几秒钟,她的胃一阵绞痛,她无法接受方原会是这样一个人! 回忆他离开这儿时,还用开玩笑的口吻跟她说:“你就不担心我开走你的车,不回来了吗?”她倒抽一口冷气。 不,这不可能是真的,他不是这样的人。他这个职业收入那么高,他手头有那么多的固定客户,为什么要干这个?而且他还出手救过她。 那他为什么突然就不来?那边又那么巧,突然被人偷光了铺里值钱的东西,他同时又失去联繫了呢? 她的心砰砰地跳,却不敢把这个可怕的想法跟叔婶们说。那一刻钟里,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思路不往坏处走。她把方原这个人的嘴脸尽情扯破后,又觉得,一切不是真的,毕竟只是一种怀疑,他今天不来也许因为颱风,也许因为工作上出了什么事,只是一种巧合而已,未经证实这样怀疑他,很不公平。尤其是他走前的那个晚上,他们的谈话,她落泪时,他温柔的抱拥,令她对他有了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那是一种异性的嚮往。她甚至很喜欢他。 于是,她镇定下来,跑到屋外,拨通了阿珍的电话。 阿珍居然接,还笑嘻嘻地说:“不好意思啦老闆,我也不想这样的,但男朋友好赌,又没钱交租,你就当是做善事吧……” 王靓不屑地说:“那你也当是做善事,告诉我是不是方原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她故意直接把方原说出来,果然,阿珍的猪脑袋没反应过来,一下子就说:“他呀?是我男朋友在牢里认识的,我也不清楚,我男朋友说,你如果想知道方师爷的事,他可以告诉你……” 王靓没想到,阿珍一下子就被她套了出来。她假装平静地说: “好呀,明天把你男朋友约到西门店,我们见个面吧。只要他说的话对我有用,该做的我一定会做……” 阿珍说:“他走开了,一会儿我问问他再给你电话吧老闆,真是对不起呀,那些货都是他拿走的,他是黑道上的人,我不敢逆他的意……” 王靓稳住她:“没事啦,那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有用就拿去好了,放心吧,我不会报警,以后不要搞事就好。” 后来,阿珍真的再次来电,但她说男朋友还是不放心,不肯见面,让王靓划三千元到他帐上,一收到钱,他马上会在电话里跟她说。 尽管王靓觉得这些人有可能跟方原是一伙的,但她还是想搏一搏。现在,没有什么比知道方原的真实身份对她来说更迫切的了。三千元比起一辆车,比起这段日子,还有那天晚上他的温情,算什么。 第52页 平日省吃俭用,甚至在别人看来有点像吝啬鬼的王靓,在处理这件事上,眼也不眨,马上在围屋找了个有电脑的亲戚,用网银快速转帐。 也许方原在不知不觉之中,已在她心里种下一些幻想的种子,让她生出固执的根来。她固执地想知道,自己被人埋下的,到底是怎样的种子。 如果是一颗发霉的种子,她就得趁早吐出来,然后用力把放射出去的感性元素用理智的磁铁吸回来。吸回来后重新把它们沉埋在心灵的底层。她现在最怕的,也是自古以来所有女人最怕的收场——人财两空,双重损失。以她去年为保住包里的金项鍊,在马路上被拽着,把肚皮膝盖拖出了血也不撒手的情形推断,这次若连车子都被骗走的话,那她可是要杀人的。 但上次,不正是素不相识的他出手帮她把包保住的吗? 另一重损失,现在她还没有切肤之痛。在她混乱的思维里,那个跟她星夜进围屋的男孩,那个和她一起在黑暗中哄娃娃入睡的“丈夫”,那个娃娃老拿小脑袋枕他腿上的“爸爸”,跟那个阿珍嘴里说的男人,绝不是一个人。这个温柔体己,风度翩翩,长相俊美的阳光男孩,怎会是坐过牢的“监趸”呢! 如果未来的日子里,证实这两个男人是同一个人,那将是她有生以来,除却母亲那次以外,带给她最勐烈的重创。相对而言,前男友在读大学后的背叛,这种伤害还在其次。 她觉得她快要崩溃了。老天,求求你,千万不要是真的! 王靓坐在祖屋门口的台阶,看着天井一地的残枝败叶,望着远处围屋外的山,天上被风赶在一起的乌云,她压抑得只想大哭一场。 在围屋,王靓无从诉说。 多丢人的事啊,她脑里反覆地推敲,通过自我辩证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方原是坐过牢的,他是阿珍黑道男友的朋友,现在这坏蛋把她的车开走了。说今天来接她没有出现,说手机不能用,就是一个预谋。 可怜奶奶下葬的泥土未干,如果泉下有知,奶奶一定会拄着拐杖骂她死蠢的。两姐妹啊,当姐姐的被男人骗了还不够,生出来的女孩子让妹妹带着,却遭到另一个更厉害的男人矇骗。那男人骗色,这男子骗财。连带娃娃也被骗了,她被骗的是父女亲情! 可怜的娃娃,她一点都不知道,那个天天做梦都想见到的爸爸,吃饭也要把爱吃的虾仁留着给他的爸爸,一听到他就一骨碌起床的爸爸,竟是电影里说的大坏蛋! 以后该怎样跟娃娃说呢?如果不是在围屋,不是围墙内有无数乡亲的眼睛在或明或暗地盯着她,王靓一定放声大哭,这个给人心里撒罂粟粉的男人,你为什么要害我?一周前她可是什么秘密都跟他说了啊!那一刻她拿他当至爱亲朋,掏心掏肺,人怎么会这么复杂呢?她一直还自以为是,在同龄人中,还自问江湖经验丰富,真是老猫烧须啊。 王靓越想越慌,越焦虑不安。 她最后待不住了,让叔叔帮他找到围屋里一家有小型货车的同族人,给人一笔不菲的车费,让人连夜把她送回海城。 王靓没有带走娃娃,把娃娃托给婶婶带着。她怕娃娃也有危险。而且现在心烦意乱,已没有心思和精力去照料好娃娃了。海城仍有颱风的末梢。她要尽快回去处理一连串的事情,实在翻不出方原,她就报警。还有西门铺,如果阿珍他们那一伙还不罢手,要继续勒索,她就要关掉它。 怎么着,方原的坏事绝不能让娃娃知道,她得小心翼翼,免得一不留神,会把娃娃的心伤得无法復原。 她自己曾经是被伤过心的孩子,她深深知道,如果伤一个孩子伤中了要害,那是一辈子都不能復元的。 第26章 哀莫大于心死 颱风珍珠走了,南湾岛的渔民开始出海了,东部机场的飞机也一飞沖天。但珍珠的尾巴带来了一股冷空气,令海城有点凉,有点湿,风像秋天,雨像春天。 连续两天,方原都没回家。波比的事,令傲慢的舒儿一蹶不振。她完全失去了生存的斗志,拒绝思想,拒绝说话。 当晚给舒儿吊完葡萄糖和安定药后,把她送回家已是早晨六点。在她家沙发上寐了两个小时,醒来时,看到保姆阿姨已热好了牛奶,熬好了燕麦粥。 阿姨红肿着眼睛,默默地守在多士炉旁。一切弄好以后,她问方原要不要叫醒舒小姐,方原低声说:“先让她好好睡一觉吧,叫醒了她也吃不下。” 方原突然想起舒儿的车子,他让阿姨从她的包翻出保险卡,打电话到保险公司,让他们马上派人到现场拖车。舒儿毕竟是从美国回来的,保险意识非常重,买的车险非常齐全,这样的意外得以全免。医院的柱子也归保险公司修善。 刚办完这件事,学校和教育机构的领导就上门慰问。舒儿居然没提任何条件,跟她商量什么,她都迷茫地摇摇头,不置可否。方原把学校赔偿的合同给她看,她一反常态,不看一眼就签了。 从这样的行为,就足以判断出她已丧失了作为一个律师的基本素质。对比前后,判若两人。 方原这才明白,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 也许她认为,儿子的死,最大的责任人是她,其次才是学校,那么她还有什么资格去追究别人呢?谁来追究她自己呢,波比吗?他在天堂里会原谅妈妈吗?一想到这些,舒儿就撕心欲裂。她只想尽快停止这种折磨,只想尽快忘却一切。 面对沮丧得完全放弃自我的舒儿,方原灵魂也受到震撼。他对她不再存有偏见了,而是变成一种怜悯,只想一心一意地帮她度过这个难关。 下午,他把舒儿的保险单据和行驶证件送到保险公司。之后,他回去看看舒儿还有什么事,如果没有,他想用这个时间,先去江源把王靓她们接回来。 没想到,阿姨一见他进来就说,舒小姐进了波比的房间,一个人坐在云石大窗台上,对着外面的天空发怔。 阿姨很害怕。 方原说:“你要小心盯着她,千万别走开。” 阿姨又要做饭,又要盯着她,压力很大。她眼泪汪汪地说: “真怕舒小姐也出事,我来这么久,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昨晚睡觉我也很害怕……万一她也有事怎么办?方先生你这几天搬到这边来陪陪她吧……” 方原听阿姨这么说,怕她受不住,辞职不干了,便决定今晚继续留下。 明天舒儿的父亲和继母就要过来了。舒儿远在英国的母亲闻讯也打来电话,她也哭了,让女儿办完孙儿的后事后,离开伤心地,到英国小住。“你是要调整一下了。”她母亲最后哽咽着说。 她为什么就不可以回来安抚一下伤心欲绝的女儿呢?所以中国人不能出国,一出国就变得没人性。 没办法去接王靓,他就在舒儿家给王靓拨了个电话。 王靓声音怪怪的,有点激动。“你终于出现啦?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对不起,我昨晚摔了一跤,手机坏了……” “这就是你的藉口吗?你现在哪儿?”她的声音有点来势汹汹,简直是在质问。 第53页 “我在舒小姐家,可能今天还不能去接你,她家出了事,我今晚要住在这儿……” “哼,谢谢啦,不需要,我已经回来了!你睡在哪个女人家跟我无关,你把我的车给我开回来!别说我不给你机会,否则我马上报警!你这种有前科的人逃不掉的!被抓到了绝对要重判!” 方原一阵天崩地裂。 一定是烂头阳! 他问:“有人找过你?跟你说什么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在里面的朋友,什么都跟我说了,你这个大骗子!” 方原痛苦万状地闭上眼睛。 “你在哪儿,我马上过来找你……” “你以为我还会见你吗?见你了我只会吐,会把三天吃的东西都吐得一干二净!你这个噁心的人,专门靠骗女人骗孩子挣钱!你这只臭鸭蛋!见了你我黄胆水都会吐出来的……” “请你不要这样骂我好不好?”他低声哀求。 “我不光骂你,我还想杀你,你这个害人精!让我怎么跟娃娃说?哈!我千辛万苦给她找回来的爸爸,原来是个坐过牢的大坏蛋!” 方原绝望地说:“既然你有这样的偏见,我也不勉强你见我了。我知道你也听不下我的解释。我只想尽快把车开回去给你,还有给你收回来的钱,免得你误会了。” “好,我最后一次相信你,你把车开到我枫叶路的老店,把钥匙和其它东西交给阿芬,你就自动消失吧,不要让我在海城见到你,坏东西!” 她歇斯底里的,每句话都掷地有声,都气吞山河。 “好!”他说。 最后,王靓还挺悲壮的: “方原,警告你别耍滑头,我和娃娃跟你无冤无仇,别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如果半小时后不见你把车开过来,我马上报警,天涯海角我都会把你追回来!” “好的,我马上过来。”方原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 主要是电话那边,王靓的声音太大了,他生怕舒儿和阿姨都能听见。 舒儿如果现在知道了他的过去,也许真的会发疯的。她不光会把波比的死迁怒于他,还会不再相信这个世界。 等一切都过去吧。 方原突然心灰意冷起来。他想,也许自己真的不该做这样一个角色。他不配。 他想,是时候要告诉这些妈妈们,免得他跟孩子们的感情越深,到彼此都离不开时,那种伤害会更深。 挂上电话,方原一看手錶,时间无多,这儿就是不塞车,开过去也正好要半个小时。 他吩咐了阿姨几句,进波比房,跟舒儿说了几句话,就匆匆出门。他电梯也等不及了,从消防门一口气跑下12楼,进入负一层停车场。 依王靓的“指示”,方原准时把车开到枫叶路,交给了阿芬。 阿芬真是狗眼看人低。以前见到他和女老闆一起出现,她总是一脸谄媚,现在却是一脸鄙夷。 方原把货款释数交给她后,再自掏了500元压在行驶证上。“刚才开得太急,沖了红灯,好像被电子眼拍了,让你老闆上网确认一下。这是罚款。” 第27章 休渔期 南海的伏季休渔期又到了,停泊着各式船只的海港桅杆参差,沿岸一熘挂着一支支红色的休渔旗。 渔民终于闲了下来,他们用这两个月的时间去补网,去修船,去给渔船装鱼的大冰柜加弗利昂。 这之前,柴油的价格涨疯了,现在鱼更贵了,超市卖的,是旧日囤积下来的冰鲜,就连秋刀鱼也涨价了,而且没有鳞片的皮肤上伤痕累累,鳃上还带着一点点青色的雪霉。人工饲养的龙虾和罗氏虾每到这个时候,都能卖出一年最好的价钱。 相反,这个时候轮到岸上的蚝民和果农们忙碌了。 大自然和人类有时会表现出一种天造地设的和谐,好像是上帝在协调着这一切。 休渔期自然是为了鱼养得更肥。那很长时间吃不上鱼怎么办?好在还有海边蚝田养着的生蚝,岛屿礁石缀着的青口。这些名副其实的宝贝被一串串地挖起,用滤水的纤维袋迅速送到海城的各个酒楼食肆,被人放在炭炉架起的铁网上,洒上蒜茸和盐巴,烤着吃。 而这边盛产的荔枝,在休渔期的第二个星期,也飘得满城果香。 这个季节,方原的心情更像渔民而不像果农。 被王靓痛骂了一顿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方原颓废不已。 他发了个简讯给客户们,说他有急事回老家去了。 白天,他哪儿都不去,拉上窗帘,在家拼命看陶军的影碟。他专门拣惊险片和灾难片看,飞机撞山、风暴沉船和海底隧道坍塌、冰山雪崩、火山爆发这些,几乎所有天灾人祸,都被他一一看遍。 厨房,炒菜的铁锅已经生锈,切肉的刀片上,去年的葱片干儿还挂在上面。 今天,看了一部n年前华纳兄弟拍的大片《完美风暴》,说几个枉作英雄的渔民,一生惟一梦想就是能出海捞满仓,上岸泡酒吧。喝醉后,在酒吧的阁楼跟自己喜欢的女人做爱。有一天,运气不佳的船长冒险把他们领到一个多鱼区,这是一个远离港口的飓风中心,这个海域叫flemish cap。那天,名叫爱丽丝的颱风和强大寒流在这儿交合,他们捞了6百吨鱼,可是,非常不幸的是,冰箱坏了。为了抢时间,不让鱼儿坏掉,他们等不及风暴过去,闯进了两股巨风汇合的旋涡里,结果最后敌不过这一场百年不遇的风暴。风暴像一幅巨大的铜墙铁壁,向相比之下如一只蟑螂的渔船绝望地倒扣下来……画面何其悲壮。 但方原不明白为什么把这场风暴叫“完美”。对于人类,这样的风暴越是完美,越是绝望。也许拍摄这风暴的手法过于完美了吧。那时扮演捕鱼老手的乔治,克鲁尼头髮还没有泛白,表演渔民的粗犷和强悍过了头,远没有流露出他现在成熟男人的沧桑感。 还是香港人有人道,他们把这片子叫《惊涛骇浪》。 只有这些灾难片才能刺激到方原发麻的神经,他就是想知道,人类面对各种飞来横祸时,怎样挣扎求存。 看完了这些,他就看惊悚片,包括中外鬼片。他觉得,西方人设计的鬼形象跟东方人想像的完全不同,鬼作恶人间的模式出完全不一样,他们喜欢在鬼的身体里,弄一些五颜六色的汁液,一刀砍下去,脑袋不见了,蓝色的汁液就流出来,流到那儿,那儿又生出一只橡胶一样的小鬼。中国人的鬼比他们阴森恐怖得多,青面獠牙,以红黑白为主。红的是血水,是血盆大口,是伸出来的长舌头和挖出来还颤抖的心;黑的是骷髅架子和阴影幢幢;白的是灵堂里的輓联、盖尸布还有女鬼的衣袂。日本产的鬼片也不错,喜欢在阴森的水井和顶楼的水塔做文章,冷不丁从里面冒出个长头髮掩脸女鬼,他们喜欢玩悬念,玩过程,玩静默,或者玩电话铃声,突然在午夜里响起,或者在人照镜子的时候,突然镜子里嗖地,多出一个人来。 方原把自己看得一惊一乍,才肯关灯睡去。但半夜里,又被外面风过树梢的沙沙声,细碎地唤醒。发呆地看着树影幢幢的天花板,他又想起六年前的事情。 第54页 方原的沮丧跟波比的死有点关系。 他跟波比虽然很难沟通,那种失去的痛自然不会像亲生父亲那样剜心割肺。但毕竟相处了不短的时光,波比曾经那样亲近过他,像亲爸爸那样信赖他,眷恋他。他那瘦瘦的肩膀,大大的脑袋,忧郁的眼睛,老在方原脑里不分时段地出现。 波比是个没有规律可循的孩子,他经常不说话,但有时一说,会把人吓一跳。 记得有一次,方原哄他睡觉时,波比突然问: “到底bb是怎么来的?” 方原不知怎么回答,只得根据波比的实际情况说:“bb是喝醉酒得来的。” “爸爸不是在太空吗?” “是呀,但我回来了。” “你真的是我爸爸吗?我做梦的时候,爸爸不是你这样的。” 也许听多了妈妈的谎话,波比一直以为穿胖胖太空衣,戴蒙面头盔的人,才是他爸爸。 这样一个谜一样的孩子,毫无预兆,说去就去了。 是不是波比始终不相信他是亲爸爸,想飞到太空去找呢? 这些天,只要一想到他,方原就为自己当日的敷衍自责。 那时真该拿出最大的耐性,多点陪陪他,了解清楚,孩子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有时半夜醒来,方原脑里马上会浮出那天在波比学校看到的情景,它已经像一幅新闻图片一样,定格在方原有各种各样内存的记忆库里,以一种刻录的格式,永远无法删除。 在开着米兰的花基旁,那一滩刚刚凝固的鲜血,好像还散发着波比的体温和气味。这些镜头经常无人点击,就自己跑出来,跃现在他的脑屏幕,方原赶紧喊自己停,停!但他不是一个剪辑师,大脑神经也不是胶捲,说剪就剪,说断就断。方原无法不让想像的空间蔓延,他一时三刻解脱不了。 接着,他还会想到娃娃,想到王靓。 她们母女俩现在都好吗? 他打过电话给烂头阳,他想知道这个鸟人跟王靓说了些什么,但烂头阳做了亏心事,死活不肯出来见他。你就当放我一马吧,我实在是走投无路啦,再不交租房东就找人砍我了,我去买彩票中不了奖,去朋友开的赌场刚下了注,就被警察扫黑,全扫掉了,好在我跑得快,阿珍又说要走人,不跟我了,我只有卖你才能挣到一点饭…… 方原咬牙切齿:“你这不是挣,你是勒索!别以为你不浮头我就找不到你,这边我还是有人的,要真让我翻到你,你以为你还能在这儿混吗?” “我也是拿我应该得的!如果不是给你面子,我早就动她了!为这单生意我前期干了多少活,总不能两手空空吧,我现在头髮也没碰她,只是要了几千元解决燃眉之急,你就别跟我计较了,就当是你给我的,施捨我的,行不?” 烂头阳最后赌神誓愿地说,从今以后再也不敢靠近王靓母女,否则方原可以去找放出来的大哥收拾他。 方原揪不出他,但基本知道怎么一回事了。他知道烂头阳的弱点,跟他说到这个份上,以后断也不会再去做伤害王靓母女的事了。 其实方原出来以后,跟里面放出来的人,躲都来不及,哪里还会有什么联繫,他不过是想镇住烂头阳,免除王靓的后患。 他不知道王靓会以一种什么样的藉口,告诉娃娃,“爸爸”去哪儿了。他相信,娃娃一定会问王靓这个问题的,一定会缠着她问个没完没了的。到时王靓实在受不了,会不会对娃娃说,你爸死啦! 一想到这个,他就胃痛,心也痛。 亲爱的娃娃,爸爸也想你,但我不配是你爸爸。 半个月来,方原像一个得了忧郁症的病人,随性起来,停了所有孩子的“服务日”。他没有去修摔坏了的手机,只是给施米路和高小姐打去电话,谎称老妈身体不舒服,要回老家一趟。 失去了波比,隔断了娃娃,现在他害怕见到小刚和宝珠。 尤其是小刚,他有一双同样忧郁和迷离的眼睛。 难道失去父爱的单亲家庭,孩子在未知的情况下,也会潜意识形成一种如影随形的孤独感?人类真奇怪。孩子怎么都那么神啊? 其间他去监狱看了陶军。 陶军看上去精神不错,他喘过了这口气,又回復自我解嘲的状态。他揶揄方原: “我以为你死了,两个月都没来看我一次,是不是女人太多,忙不过来?” 方原随口找了个理由。“油荒呀,没看报纸吗?连续几天半夜爬起来,转了十个八个油站都加不上!好不容易买了两罐黑市的,才够我这一趟来回。来的时候,看到满街的人都在排队,把运油车都堵在城外啦。有的本来还剩下几滴底油,开开停停的,没到油站就耗光了最后一滴,都打开车门,头手放在车内,屁股翘在外面死劲推着呢,吃奶的劲都用上了,真可怜,真壮观呀……” “靠,也太夸张了吧,不来看我也犯不着编这样的藉口呀。” 方原愤怒地说:“全世界就你看不到报纸了,别说海城,整个三角洲都这样,别的地方都涨价了。等着吧,油荒一过,油价就提,这是必然规律!” 陶军摸摸后脑勺说:“我进来才多少天呀,世道就变成这样了。看来上帝对中东人不薄,敌人把他们赶到阿拉伯半岛,没想到沙漠下会生出黑油油的金子呢,真是……” “那不等于又害他们吗,没看被小布希打得!不就为两毛钱油价吗?没汽油,路上推推车也还是小事,总比打仗死人要好。再这样下去,我都要到蒙古养马了,说不定以后城市又流行用马车,环保又节能,所有交通事故都不是问题了。” “那让交警吃啥呀?” “当马夫呀……” 陶军马上用手势制止他,然后兮兮地看看站在后面的狱警。 “你不是弄到自己连交警都怕吧。咱们不是开玩笑吗?” “千万别开这种玩笑,可别害我啊,现在可是在节骨眼上……” 方原见他不好玩,就收起痞相,告诉他最近发生的一连串的事情。 陶军很惊讶:“怎么会这样的……她现在怎么样了,回过气来了吗?” 方原反应不过来,她是谁呀? “舒小姐呀。” “哦呵,你们真是惺惺相惜呀!不瞒你说,波比出事前,她也问候过你。” “别忘了,人家帮过我们,没她出手,我的车被贱卖,你还有车开吗?而且,你还欠人家车款,唉,还说每月用你的工资抵,现在孩子都不在了……” 方原说:“我怎么不记得,人无完人,她有她的好。都记在心里呢,要不然,为她我都成罪人了……钱我还了,在她走之前。现在她去了伦敦,她妈和继父在那儿。” “什么时候回来?”陶军问。 “不知道,她会发邮件回来的。但就算人回来了,也许会走的,她说过,也许会卖掉房子去上海,不呆海城了,这边就她一个人了,挺孤单的,上海起码有些亲人……” 第55页 “没想到,人生无常啊,帮我问候她。” “会的,这次打击她整个垮了,性情也改变了。” “那她岂不是更可爱?” 陶军骨子里一直喜欢泼辣型女子。这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所以舒儿在他眼里还是很可爱的。 “你那个小辣椒呢?”他说的是王靓。“照你刚才说,真的就这样断了?” “没办法,她歧视咱们这号人。别笑,你也好不了多少,出来你就知道了,进过这道门儿的,出来想找份工都难……” “歧视是很正常的,没进来时我也提防过你。你得让人家了解你,知道你是万不得已才隐瞒过去,并不是存心骗她的。让她知道,你对她和女儿的感情是真的啊……” “算了,她说的话可难听了,说我是臭鸭……蛋,我自尊都没了。不说这个了吧。” 方原抹了一把脸,委屈得像个小孩子。 不过,这次陶军给了他一个好消息。 陶军说,自己为争取表现,主动写了一份长达三十页的材料,托律师递交到上面,这是一份关于如何打击盗版光碟活动,如何从堵塞原料渠道,如何扼制终端销售的可行性报告,是根据他多年的从业心得写就的。这份报告毫无保留,非常有价值,据说上面的人看了,也拍案叫绝,为此,他有可能因为立功而提前释放。 怪不得这傢伙刚才说话变得那么小心,一改平日针砭时弊的风格。 “老实告诉你,不是因为后面有人盯着我,是说心里话,我陶军出来后,再也不会干这个了,我受够了,在里面也想了很多。像管教所说的,如果我真那么喜欢电影,就不应拆那些制片人、导演和妮可、安吉丽亚、佩内洛普他们的台!盗版多了,那些美女们收不到钱,还会拍好片给咱们看吗?做梦吧!这叫恶性循环!” 没想到,陶军站哪儿说哪儿的话,都那么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也是,他这份报告把那些行家的活路都堵了,他出来还混得成吗?别人要知道他告了密,要么追杀他,要么一见他就躲远远的。他不想走阳光大道还不行。 要是方原不来,陶军好不容易升腾起来的那道气,还不知道该往哪儿释放呢。他看接见时间无多,抓紧机会,气宇轩昂地说: “兄弟,你千万别泄气,如果有心理阴影,就别当什么出租爸爸啦,省得窝气!留意一下,看有啥好项目,时刻准备好!等我出来!咱哥们再战江湖,再创辉煌!” 这惊天地泣鬼神之势,把方原砸昏了,他们有辉煌过吗?怎么创呀? 他哭笑不得,怀疑陶军是不是在里面被人灌水,灌到脑子都进水了。但陶军一点开玩笑的迹象也没有。他说,凭他满肚子的电影故事,可以天天晚上供同仓人娱乐消谴,什么事儿都没有。后来名声传开,不光很多人都想调到他住的仓里来,就连管教也争着看他的仓。他可以自豪地说,他是里头唯一的专业技术型犯罪人才! 陶军说,管教经常私下跟他聊天,对他的才华用错了地方表示惋惜。为此他做人的尊严感和成就感就凤凰涅槃了,从此暗暗发誓,一旦让他提早出去,一定洗心革面,做一个出污泥而不染的人。以正道的成功,向那些他落难以后,对他一沉百踩的人证实,他陶军是可以起死回生的! 方原完全服了他,佩服到五体投地了。当年他是靠帮人写信和把在图书馆看过的新闻讲给狱友听,这样就避过了很多苦头,没想到各施各法,陶军跟他非常接近地使用了这种手法。陶军卖的是盗版碟,进去后,却全凭这些碟里的故事,让里面的人不但不收拾他,还崇拜他,再一次印正了文化是有力量的。 回家后,他连夜把今天见陶军带给他内心的十二级地震,经过加工和润色,认真写成一封信,发到舒儿邮箱。希望以陶军的搞笑行为,分散一下舒儿那一颗盛满凄戚的心吧。 第28章 戴威尼斯面具视频 施米路有大半个月没见到方原了,她怀疑方原在躲她。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就是珠海那次。 一晃二十多天了,她打电话找他,他永远关机,发简讯又如泥牛入海,无声无息。她很疑惑,怎么那天接了一个电话,说要陪一个女客户去趟老家后,就人间蒸发了呢? 在施米路看来,以方原的俊美,身材的挺拔,还有他的口才和风度,无论是小女孩或寂寞女人,都没理由不着迷的。方原偏偏是个嘴巴密实的人,从不在这个客户面前,说另一个客户的事。她只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通过他接电话的片言只语,或者旁敲侧击,零碎知道他有三四个固定客户,这些人不是富婆,就是款姐。那个把他从她身边叫走的女人姓王。她约摸知道这个王小姐有一个女儿,比宝珠要大一二岁。 晚上想到这些睡不着时,她就自慰。 施米路一个人占一个带桑拿室和洗手间的大卧房,女儿平日跟姥姥睡。偶尔,她不出夜街的时候,宝珠撒娇要跟她睡一晚,她也会答应。后来宝珠渐渐不提这个要求了,可能觉得跟妈妈一起比跟姥姥一起更为乏味。想听妈妈讲个故事,她没睡着,妈妈就睡着了。 宝珠倒是蛮喜欢方原的,这些天吃饭和看电视,她都会突然问姥姥: “好久没见爸爸了,爸爸上哪儿了呢?” 施妈妈就拿眼睛瞥一眼自己的女儿,然后对孙女儿说:“我哪管得着你爸,你问你妈去呀。” 宝珠过来问妈妈,施米路强装笑颜说,奶奶身体不好,爸爸回老家看奶奶去了。 宝珠问:“那他为什么不带我们去看奶奶呢,我也想看奶奶呀。” 施米路无言以对。 晚上,她习惯一定要喝上一杯红酒才能入睡。如果心情不好,她就喝整整一支。她会让工人在她房间的洗手间放满浴缸,点上蜡烛,倒上酒,然后撒一把浴盐,在里面嘆半个钟。 浴室的天花装了音箱,她会放一些男人的歌,比如胡里奥。她是一个有点恋父的人。喝得差不多时,她就在一池香泡泡里,搓揉自己。有时还会拿下花洒头,用它金属做的滑熘熘的背面,轻轻地,自上而下地抚摩自己…… 她原本还有一种自我舒缓的时尚方式,就是午夜在床前的梳妆檯上打开手提电脑,接上视频,半躺着和刚刚认识的网友隔靴搔痒。她绝不选择一个固定的男人,不管对方长得如何的帅,她也一次性就pass。她会戴上威尼斯买回来的女王面具,然后一丝不挂,拿身体迁就镜头,好让对方可以从头到脚欣赏到她。她很享受对方的惊嘆和随之而来的喘息。她也会要求对方把镜头对准他的全身,然后局部放大……她喜欢看男人勃起的过程,很享受对方慾壑难填,无处着落的痛苦。 但这些方式,都在有过方原以后,失去了往日的刺激。 现在她又想方原了,不光想要他,还真爱他了。 上午,她放租出去的一辆奔驰被客户刮花了,她也不知心疼,只是让雇回来的司机跟客户交涉。车本身就买了很高的保险,但这个保险费用得摊分到这些租客上,按理这些租客也要赔付得更多,因为有个误工费在里头。她从老家聘来的几个人还算得力,但往日对这类事情她不会懒,一定亲力亲为,因为怕司机磨不过对方。这辆车小修小补,动撤都要过万,看差了眼就亏大了。 第56页 但今天她没有心情去折腾这些。昨夜她心绪难平,难以入睡,今早起来已近正午,胡乱拍了两颗营养片,三颗纤维素,她就急急开车直奔方原住处。 这傢伙有没回来?还是出什么事?还是想躲着她? 施米路要问个究竟,给这个傢伙算总帐! 第29章 我就爱刺激你 方原昨天半夜看完了世界盃才睡,也是中午才起床,正要跑到楼下吃点东西,一出门,就被施米路逮个正着。真是不早不晚,他恨不得缩回去,但已经来不及了。 施米路斜倚着门,两手抱胸,笑着说:“我就知道在这儿会见到你,厉害吧?你不会告诉我,说你今早才回来的吧?” 方原讪笑道:“真厉害,你都料事如神了,知道这两天我会回来。不是今早,是昨天,昨天就回来了,事情多,还顾不上给你电话……” “狗屁,让我进去再说!” 方原说:“别进了,多少天没收拾房间了,脏得很。咱们找个地方吃饭吧,我饿坏了……” 他半推半哄,把施米路拉了出来。家里面真是太乱,有太多的菸蒂没倒,太多的臭袜没洗。但他最怕的,还是两人共对一室。 可施米路一点也不尴尬。在去吃饭的路上,她步步为营,把手穿进他的臂弯,似乎不这样揪住他,顷刻间他会像一股风一样,过了拐角就不见踪影。 方原哭笑不得,他说:“不用这样吧,我又不是犯人,我不过是请了几天假而已……” “就怕你不老实,逃我的单!” 方原一本正经地说:“小姐,好像这个月我还没收到租呢。” 施米路打蛇随棍上:“这不,就是专门给你送钱来的……” 方原说:“真会说话,你好像是来打我伏击的吧!” 两人进了茵梦阁,一间广州人开的西餐厅。 侍应送上餐牌,方原让施米路先看。他是这儿的常客,只想点平日吃的商务午餐。没想到施米路说:“要一份情侣套餐吧,我喜欢它配的香蕉船,雪糕和咖啡餐后上。” 她丝毫不徵询方原意见,径直把餐牌塞回侍应。 “请问要哪种汤?杂扒跟意份还是米饭?” 这才问方原。方原无奈地摇摇头说:“你们这些大女人……就奶油汤吧,跟米饭。” 他又发泄似地对施米路说:“先说好,餐后我有咖啡就够了,别逼我吃你的香蕉船!” 施米路得意地笑。“我就爱刺激你!看到你郁闷的样子我就高兴!” “真变态呀你。” “有你变态吗?好端端不来上班,我妈跟宝珠以为你死了。” “真是最毒妇人心,就你诅咒我,你妈她们才不会这样狠。” 施米路这才出了气似的,叼上一根烟,睨着他。 他摇摇头,还是拿过她的宝马火机,给点上。 她透过鼻腔长长喷了口烟,满意地笑了。 施米路以这种方式撒娇不只第一次了。 方原觉得怎么说自己也是个男人。是男人就要绅士,给女人点菸是小儿科。 “说真的,你上哪儿去了?”她吞云吐雾一番,突然猝不及防地问。 方原说他饿坏了,等吃完饭再说。“放心吧,我会告诉你一切。” 其实他什么也不想说。 汤和餐包上来了,他全部吃光。杂扒上来,属于两个人的,他没怎么碰。施米路拿叉子叉起一根红肠,直接送他嘴边,他本能一闪,慌张地说:“no,no,我不吃这个的……” 施米路没趣,绕一圈,收回来,夸张又性感地放到自己嘴里。然后又用刀把牛扒和羊扒锯成一小块,往他面前推:“那就吃这个呀,男人不用减肥,要多吃点肉,没见你半个月,你倒瘦了……” 方原将就叉了几块。 迅速吃完,拿湿巾擦擦嘴巴,方原让侍应上咖啡。 这杯咖啡喝得很慢,他一边拿小匙搅杯底的砂糖,一边平静地说:这些天他确实没回老家,之前说回老家只是一个藉口,事实上,他是在考虑,到底以什么样的方式,才可以结束现在的业务,又不至于伤害到大家。 “怎么,你不打算再干了?为什么?”施米路紧张得要命。 “我很累。”他停了一下,喝了一口,说:“说出来,你怎么看我也无所谓了,但你最好现在别尖叫,好吗?其实我是个有前科的人,我坐过牢……” 施米路张大了嘴巴,她显然很惊愕。 “真的,我因为年少不懂事,跟老家一班猪朋狗友瞎混,镇上有个男孩逼我女朋友喝酒,我就打断了人家一条腿……哥们帮我,出手重了,开枪把另一个人打成瘫痪,事情搞得很大,我被判了6年,但提早一年出来了。来到海城不好找工作,朋友就建议我做这个,所以我就弄了本假学歷去登了gg,蒙了你们,真是对不起……” 施米路开始不相信:“你去死吧你,想脱身不干就编这样的故事煳弄我?我真的那么讨厌吗?我可没缠着你呀……” 方原四下看看,见没人留意,把t恤领子往下一拉,露出肩膀上的一道刀疤。“你那天没看清,现在看清了吧,这些伤疤都是那会儿跟人打架落下的,还有我头髮遮住的这一处……” 他低下头,拨开头髮让她看。 施米路沉默了。她习惯性地咬着叉子,盯着他,突然嘎嘎地傻笑。 “我想知道,你主动告诉我这些,一定是以为我喜欢你,你想让我死了心……” 方原见她没正经,没好气地说:“你可以这么想。但如果我不主动告诉你,有一天你知道,你就不会跟我坐在一起,像现在这样吃饭了。” 施米路说:“为什么?真奇怪!你不是说过去的事情吗?跟你现在有什么关系?我一点不觉得,知道这些跟不知道这些,我对你会有什么不同……” 一股感激的暖流,从方原心里淌过。 “没想到你不嫌弃我,如果王小姐像你这样看就好啦。她不但误会我,把我骂个狗血淋头,还差点跑去报警!” 他憋痛了,忍不住向施米路大吐苦水。 施米路掏一根烟递给他,帮他大骂王靓:“这种女人太拿自己当回事了,你对她那么好,她恩将仇报,别让我见到这人,否则我一定对她不客气!” “不,我一点也不怪她,是自己有错在先……” 她给他点着烟,抚慰他:“我以为多大的事呀!你干活认真,对小朋友用心,谁都知道的呀,别人怎么看,管她呢!她不干拉到,你把她原来的时段也租给我好啦!” 见施米路如此义气豪爽,方原的心情好了很多。 没想到施米路突然话题一转说: “我真高兴啊!知道你有这样的背景,以后就方便啦。我想你在黑道上也有不少朋友吧,能不能介绍几个给我认识,跟我一起去吓唬吓唬宝珠的爸!这个月他不给家用我,说他公司最近惹了官司,缺的就是钱,他说还想问我要呢,我想一定是他身边的女人调教的!这衰人是有加拿大护照的,要真因为走私犯了事,我还怕他跑了呢!我想找人跟他谈判,一次过给我一笔钱算了,省得我月月上去看他一家人的脸色!” 第57页 方原被她弄得哭笑不得。你想找死呀,找这些人帮你出头,就是让你拿到钱,你不怕以后他们天天上来找你要! “怕什么,不是有你吗?你跟我上去也行,你不是打断过人的腿吗?他不给你就帮我打断他的狗腿!” 施米路不光没嫌弃他,还想拉他去作案!这也太滑稽了吧。 真正理解他的人并不是她。她不过是觉得这些事儿更刺激,更好玩罢了。 不过他还是从心里感激她的不“杀”之恩,她不光不介意他的学歷是假的,还高度肯定了他的工作态度和成果,并强烈要求跟她“独家”合作,她说别人嫌弃你咱永不嫌弃,我还巴不得你飞掉那些人呢。 方原听着心里舒坦,但他不会这样做的。要他飞掉所有人,他心里会放不下很多,比如小刚。 失去了波比,他更加要对小刚好一些。但他决定了要跟高小姐说清楚自己的事。他可以离开,但他希望最终说服高小姐让他跟小刚保持通信。小刚永远不知真相,就永远不会有挫伤。但如果这些事情他一天不说,他一天心里不会稳实。 而舒儿方面,假以时日,她情绪平復下来,他会在e-mail里细细地告诉她。像递交一封检讨书似的,只要不是面对面,就不会紧张,不会挨骂。 虽然在未来的日子里,他不会再跟舒儿有任何租约关系了,但他还是要说,否则内心会有一份永远的歉疚。 这些日子,方原还突然想,自己应该去读书,拿一个真学歷回来,现在不是有很多成人大学吗,他想去参加考试,拿一部分时间读书,一部分时间工作。 最后他答应施米路,工作上先一切依旧。至于她要求他上门去找情人要抚养费的事,他有点犹豫。不是怕出什么事,会连累有案底的自己。而是怕被对方和施米路本身误会——他就是她的男朋友。这一点他最为忌讳。 施米路横蛮地说:“不管,在公在私,刀山火海,你都帮我去一回。就一回,好不?” 他想了一下说:“你老是这样要不是办法,表面你去要什么,别人就得给你什么,但长此下去,别人也有别人的对策,不如等我的律师朋友从国外回来,我们问一下她的意见,以正常渠道提出要求,让他一次付一笔抚养费,那你也就可以尽早了结跟他这种说不清楚的关系……” 方原这么说,施米路就自作多情地以为,他不希望她以后还因为经济问题,跟陈辉阳这个臭男人有扯不清的关系。于是她爽快地说:“好,我先在电话里磨他,等你律师朋友回来,我们一起去摆平他!” 她蛮自信的,身陷这个角色,还口口声声摆平人,干掉人,很阿q。 “为我们有美好的将来,喝一杯怎么样?” 大白天要喝酒,方原一听就害怕。他赶紧说他戒酒了。“喝酒会伤人的,我不能再喝。” “真的会戒酒?那色呢,会不会也戒掉?”她再次明目张胆。 方原脸一热,赶紧说:“对不起,我们都忘掉这些吧,否则很难再做朋友的……” 施米路说:“你能忘我不能!也许你当一夜情,但我不是这样的女人。” 妈呀,方原以为自己听错了。 吃完饭,两人走到外面,方原怕施米路要到他家里去,便说赶着去买新手机,让她自己先回去。没想到施米路说,她有个朋友做手机的,什么款式都有,“我今天没什么事,带你去吧,让他给你挑一台好的……” 方原一路朝住处的停车场走,一路想着以什么样的理由摔掉她。 过马路时,穿细脚高跟拖鞋的施米路撒娇地说:“别走那么快呀,我跟不上……”然后拽着他的手臂,想赶在转灯前走过斑马线,但来不及了。 这时,方原的目光跟对面也要过马路的一个小不点儿对上了。 小不点儿大喊大叫起来:“爸爸,爸爸!” 是娃娃! 她指着他尖叫,还拼命地叫身后的王靓:“是爸爸呀……妈妈快看,我爸爸!” 方原吓了一跳,他第一时间想转过身去,迅速逃离,但这时灯已经转了,解禁的车辆憋足了劲儿往前沖,他犹豫了。他怕娃娃以为他听不见喊,会不顾一切追过来,因为他看到娃娃激动得不想等王靓做出反应,脚已伸到马路边,就要跑过来了。情急之下,他立即喊住她: “娃娃,别动,等一下,让爸爸过去!” 在车流的空隙,他也看到王靓的脸了,她瘦了很多,正伸着脖子,一脸诧异地看着他们。 方原用转灯前的那几秒钟,拿开施米路的手,告诉她:“我碰到王靓和她的女儿了,呆会儿就说你是我妹妹……” 施米路敏感地说:“为什么?你不是已经不租给她们了吗?还要装?” 他气急地说:“但我不知道她怎么跟女儿说的,为了孩子,知道吧?为了孩子!” 她才极不情愿地把手放下来。 车道的红灯亮了,人行道上转成了绿灯。方原硬着头皮,笑逐颜开地走了过去。 “真巧呀,正要回家,在这儿就碰到娃娃了。” 她们也自然地退到人行道上。娃娃冷不丁叉着腰,指着方原说:“爸爸是个大骗子!” 方原吓了一跳。 娃娃喘着气说:“爸爸不是说要住到非洲那边,很久很久都不会回来,你怎么又回来啦?” 王靓在后面,黑着脸朝他勐眨眼睛:“是呀,你不是说去非洲住两年,老闆不让回来的吗?” 方原松了口气,擦掉一额的汗说:是呀,我也没想到,突然就让请假了,我故意不说,想悄悄回家,吓你们一跳的…… 他见娃娃的眼光很不自然地落在施米路身上,便转身介绍说,娃娃,这是你姑姑,她从老家来海城出差,在船上找到爸爸的,叫一声姑姑吧。 娃娃顿时心花怒放,她亲热地抱着爸爸的手臂,紧紧地,像一松开,爸爸一转身就会丢了一样,然后歪着头,甜甜地叫了一声姑姑好。 施米路勉强地应了一声,然后一双善妒的眼,上上下下地扫视王靓。 王靓不知为什么,有点慌张,躲开眼睛,往别处看,但又分明用余光留意她的举动。 方原不知接下来如何控制这个局面,看到不远处有家麦当劳,他说:“好久没带娃娃吃汉堡了,我们一起去吃好不?” 娃娃说:“我和妈妈刚去吃完啦,正要回家呢,爸爸不是说要回家吗,往回走才对呀。你是不是认不出路啦?” 这孩子太有逻辑了,稍不小心,就会让人露出破绽。 好在方原脑子转得快,他说:“是呀,爸爸真笨。为了赶回家我连饭都没吃呢,你就陪我再去吃一点,正好跟姑姑说说话,好不好?她一会就得坐火车走了,就为了来看娃娃一眼……” 跟在后面的王靓和施米路都不得不佩服,方原有颗诡计多端的脑袋,有条拐弯抹角的舌头。好像天生他就要吃这行饭似的。娃娃很容易就被他煳弄过去了。 第58页 进去找到位置坐下,方原问大家吃什么,施米路为了配合他的谎话,说自己在减肥,喝杯可乐就好。王靓黑着脸,决绝地说:“我早吃饱了,什么都不想要!” “那我给你买冻咖啡吧”。方原说完,起身让娃娃和他一起去收银台。 他哄娃娃说:“爸爸吃儿童套餐好啦,娃娃可以有礼物。” 娃娃高兴坏了,一边走一边投诉:“刚才妈妈就不肯给我买儿童套餐……” 两人离开后,剩下王靓和施米路。心情复杂的王靓主动问:“请问怎样称唿你?你……不会真的是他妹妹吧?” 施米路撇一下嘴说:“怎么可能,我比他还大,我也是他的客。” “哦,对不起,打破了你们的计划了,你们原本要去哪儿的?” “我们刚吃完饭,要去买手机。他手机坏了,找不着人,我女儿闹着要见爸爸,我就过来这边找他了……你就那么巧,也跑到这边来?” 王靓说有朋友送她这一区的电影票,刚看完出来。 现在方原真的出现在她眼前,他对娃娃那份发自内心的感情流露,让她好不容易平復下来的心,又开始颤动。 刚才他完全可以不顾娃娃感受,掉头离去的。 这段时间,每次娃娃向她提到爸爸,王靓都试图给自己找到一个原谅方原,重新接受他的藉口。 施米路话里有话地说:“他这段真黑,有个客户的小孩跳楼了,你又炒掉他,他够烦的了,现在还要帮你应付这样的场面,他也真好脾气,所以做人不能太刻薄,要凭良心,山水有相逢啊……” “啊?哪个客户的小孩跳楼?死了吗?” “那个女律师。他没跟你说吗?那么高跳下来,脑袋又摔到花基上,脑浆都出来了,能不死吗?”施米路冷冷地说。 “是不是姓舒的那个?”王靓的心急剧地跳起来。 她回想起来,他失约那天,他说出大事了,后来电话里说,他仍在舒小姐的家。而且,施米路刚才也证实,他的手机的确坏了,难道……她又打消了念头,多疑地想,说不定眼前这人就是他的同伙,是他的女友。 “是谁重要吗?你就别折磨人了,最好走得远远的,别带孩子到这边来啦!看,遇上了多麻烦!不错,他以前是坐过牢,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见人家现在是怎么对孩子的吗?” 王靓心乱如麻地说:“看来你比我们了解他。我想也应该没什么问题,我第一次认识他,是在被人抢劫途中,他救了我……” “这不,你还好意思说!他对你够义气的了,上次我明明跟他在珠海,你一个电话,人就得飞车回去,租到这样好的人,你还有什么好嫌弃的?我都跟他说了,他过去的事,我绝不嫌弃,也看不过他被人欺负!说实在,少了你这份,他也不稀罕,只要他愿意,我可以全部把他的钟点包下来!你以后就别烦他了!” 施米路说着说着,财大气粗起来,她本意为方原出一口恶气,却没想到无意间化解了王靓对方原的误会。 这时方原和娃娃回来了。施米路问:“人很多吗?去那么久?” 方原说:“不太多,只是经过那边的儿童天地,娃娃进去玩了会儿滑梯。你们谈什么呀?” 施米路说:“没谈什么,我们走吧。” 娃娃紧张地问:“你们去哪儿?” 方原说要送姑姑去火车站。娃娃问: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呀?” 他怔了一下。纵然是心肠多硬,多老奸巨猾的人,也不知怎样拒绝一个对自己如此依赖和亲昵的孩子。他收不了这个场,眼睛也不敢看娃娃,支支吾吾的,搜遍枯肠,再也挤不出一个藉口。 王靓突然发话说:“那就让爸爸先走吧,等送完姑姑,他自然就会回来,我们回家先,做好晚饭他就会回来的,是不是?”她转向原。 方原呆住了。 施米路也傻眼了,她做梦也没想到王靓还会对方原峰迴路转。她懊恼至极,恨不得狂打自己嘴巴。她生硬地抢话:“不行,他要去买手机,今晚回不来了。” 停顿了两秒钟,方原深深地看了王靓一眼说:“好,我买完后回来,一定要做我的饭。” 王靓的语气,还有她变得温柔的眼睛,他知道她被重新点燃了。 他也被点燃了。 围屋那夜决定下来的事情,想必已扫除了障碍。 临离开,他弯下腰,亲了亲娃娃的脸,抬起头,再次碰到王靓的目光,两人眼都红了,湿了。就像这一吻,是他亲她的。 第30章 他终于找到 毫无疑问,冰释前嫌的王靓跟方原拍拖了。 那天离开后,方原和施米路回住小区。施米路的车就停在他楼下。 她再次纠缠他:“不如到你家看碟吧,晚上再去买手机……” 方原说不行,他已经答应娃娃了,大人不能骗孩子。 施米路酸熘熘地说:“我看你是想跟大人一起吧,中午吃饭你还说人家羞辱你,现在全靠我帮你骂醒她,你居然那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啦。” 方原一听,紧张地问:“你骂王靓了?我走开时,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施米路委屈地说:“我哪有说什么,都是她先问我的,我说既然她嫌弃你,炒了你,以后就别把孩子往这边带了,省得碰上了,你还要帮她做戏,多累呀。” “那她怎么说?” “她说你的确对孩子很好,是个不错的人,还说你们之前就认识了,她在路上被人抢包,你帮她追回来了……有毛病!既然这样,她干嘛还骂你咸鸭蛋呢?是不是你的苦肉计呀,想英雄救美,赚人家便宜?” “靠,你也这样看我?她哪有骂我咸鸭蛋,她是骂我臭鸭蛋!反正有个鸭字我就不舒服……” 施米路哈哈大笑。“看来你还挺认真的呢,怕人拿你当鸭啦,谁让你长那么帅,偏又干这一行……”说到这里,看方原脸色不对,她马上闭嘴,窃笑,朝自己车走去。 方原说:“我不坐你的车了,我开自己的,跟你后面。” 施米路没撤,她用力打开车门,又砰地用力关上。打着火后,勐踩一脚油门,把宝马开上道儿。 想陪他去买手机是假的,想缠着他是真。但既然说了,她窝着气还是要带他去。 路上打了一个电话给开手机店的阿良,阿良是在朋友的饭局认识的,后来经常陪她打保龄,三十出头的广东男人,暨大毕业去了电讯公司,八年前出来自己开公司,不但做老本行,还做it。两人也去泡过酒吧,也出过事,但事后还是朋友,像那晚只是一起打了一场保龄球一样。 她让阿良吩咐店员关照一下。阿良问是不是她要换手机,她说不是,是朋友。阿良笑嘻嘻地说:“如果是你要我就送,是别人买我就宰!” 第59页 她说:“你敢?他是我弟弟!”阿良悻悻地说:“哼,又给小男生买礼物啦?那我更要像狼一样地狠!”贫完嘴,趁机约她晚上出来。她说:“再说吧,你都是有老婆的人了,就别老想着吃我的免费餐了。”阿良说:“老婆是神主牌,放在家里供着的,你才是我至爱呀!” 施米路听惯了他的油腔滑调,看惯了他那副垂涎嘴脸,不跟他啰嗦,一声拜拜挂了机。 像阿良这样的朋友施米路很多,但都是结了婚的,对她再好,她也不会动心。广东那句俗语说得好,见过鬼还不怕黑?陈辉阳那个奸商,泡她的时候说尽了天下的好话,天上的星星都差不多给他摘下来了,别说阿良用区区一部手机。当年陈辉阳是拿克拉数很高的钻戒,新款宝马和天天鲜花闹她上床的,最后更是重锤出击,拿一套房子砸她,她才死心塌地,答应帮他弄个后代。 没想到宝珠是个女的。 曾经沧海,对这些小恩小惠,她不会领情。她又是姓施的,施比受更有福。现在,她施米路完全有能力通过“施”,去换回剎那的“福”。不过是手机而已,好的也是一万几千,如果方原高兴的话,她二话不说,会马上送一台给他。 透过倒后镜,她看到方原那台白色的中档车左闪右突地尾随着。他技术真好,这样的车也开得如此洒脱灵活,超车和避车,方向盘都打得如此顺熘,让车身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以方原这样的技术和身形,开大奔一定更潇洒。如果开敞篷的陆虎,更是酷毙。 如果他愿意,施米路发誓,一定要给他配齐。陆虎也是她的至爱,想想,要是他和她——两个俊男美女开着这样帅气的车,在海滨大道上吹风,是一道多炫的风景啊!她想得陶醉,没提防前面十字路口已转黄灯,她犹豫一下,还未反应过来,车顺势沖了过去,随着红灯一转,一道白光刷地在车身闪过。 妈呀,中招了,车被电子摄像头拍了。一看倒后镜,方原居然不跟她的车,而是稳稳地在感应线前停了下来。这傢伙还幸灾乐祸似地闪了几下信号灯,恭喜她。气坏!其实只要他快速紧跟,电子眼未必能一口气拍到两台车,最起码让她知道,方原是不顾一切追随她的啊。 她有点丧气,还要把车打到右道上,慢驶着等他转灯后跟来。看看,有什么好处,陪他去买手机,心里想着怎么给他送车,还冲了红灯,他就这样恩将仇报啊。 这样的情势也不敢沖,简直令人不敢相信这人还是坐过牢的。 到了阿良的手机行,方原还挖苦她闯红灯的事,施米路作势要打他,方原马上不玩了,安静下来,认真地挑了一款去年出的韩国手机。施米路皱起了眉,说他未免太省了,说这款根本不配他的身份,要他买一款芬兰的商务机。 方原说:“大小姐,我又不是老闆,又不是年薪百万的打工皇帝,买那个才不衬我呢,我的身份买这个已够fb的啦!” 施米路哭笑不得,还特意打电话给阿良呢,丢大了。她说:“还是买个最好的吧,当我送你的第一份礼物好了。”她不由分说,拿出信用卡让小姐去刷。 方原手疾眼快,一把拉住她。 “开玩笑,你为了陪我买手机沖了红灯,我还想着要不要给你报销呢,现在还要你掏钱,我也太无良了吧。凭什么要你送我礼物呀,我可没送过什么给你呀……” 他抽出现金给小姐,就要他看中的那款。 小姐果然打了折给他。 回过头,方原见施米路拿着信用卡发怔,意识到自己拂人好意,当着售货员的面令她下不了台,便拿过她的卡,帮她放回小手包里,然后像个小弟一样搭着她的肩,一边哄,一边送她到门口。来到她的车旁,绅士地帮她开了车门,让她坐好,系好安全带,然后笑着挥手,让她小心开车。 色诱和物诱都失败了,施米路很不甘心。看他急着要走,知道他一定是赶着要到王靓的家。他的焦急,他的走神,还有下午在麦当劳与王靓的四目交投,都足以说明,那个长得黑黑的客家妹在他心里地位超然。 那个女人也许比自己年轻两三年,但外形和身材不如自己,各方面条件不如自己,女儿也比宝珠大,她凭什么? 施米路很痛,很困惑。临走前,她摇下车窗,幽怨地看着方原说:“知道吗?我从来没对一个人这么好,你却不给我机会……” 方原不说话,只是伸手过去,摸摸她的头。 施米路多想拿过他的手,贴在脸上,亲在唇边。她知道这没有用。最后,她悽然离开。 方原长长地松了口气,钻进自己的车。 离开那剎,方原看到施米路眼里有点湿。他别过脸去,假装不见。 对他来说,施米路是个很讲义气的朋友,他也喜欢她的率性。但那绝不是爱。他相信,只要自己摆正位置,随着时间的消磨,她这样聪明的女子,自会校正和调整自己的情绪,回到两人原来的关系上。又或者,更深一层,也许他们会成为无所不谈的好朋友。 路上,他收到王靓发来的简讯:“小鸟恋爱了,蚂蚁同居了,苍蝇怀孕了,蚊子流产了,蝴蝶离婚了,毛毛虫改嫁了,青蛙也生孩子了,你为什么还不来呢?” 他笑了,快乐地亲了亲新买的手机。她可是第一个用户。算得真准呀。 她是不是担心他中途变卦,不来了? 他故意不回復。他就是要让她尝尝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哪怕只有一刻钟,也是对她伶牙俐齿地骂他的惩罚。 果然,当他按响王靓家的门铃,随着第一声的“叮噹”,她的腿激动得发软。王靓听着娃娃跑去开门,听着他一边说话一边走了进来,她终于按捺不住,拿着锅铲,满身油烟地从厨房冲到客厅,一下子跃到他的身上,手脚并用悬空抱着他,死不下来。 像眼前是一块做梦也得不到的大宝石,突然得到了,但倏的不见了,现在又失而復得。 对王靓,这样的冲破是最高境界了。 方原也紧紧地抱着她,此情此景有点像当年在索罗门群岛被火烧房子的华人,回国后劫后余生见到妻子一般。他们旁若无人地亲吻,把旁边的娃娃看傻了,她大声喊:“妈妈,烧焦啦,烧焦啦……” 王靓这才想起锅里的红烧鱼。她迅速滑下来,嘎嘎笑着去厨房救鱼。 方原也跟进去,不顾王靓手忙脚乱,从后面拦腰抱着她,把头埋进她的脑袋和肩膀间,深深地闻着她的味道,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 就这么静静地抱着,让时间停顿下来。 这么多年,寻寻觅觅,一颗悬空的心,终于落在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天平上。好像她一直就在天平的另一端,等着他,他一下来,她就从低处升了上来,他不多不少,她不沉不翘。 在现在的方原眼里,王靓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孩。她不顾一切挣钱的性情和她天生的麦色皮肤一样,不管别人怎么看,不管之前自己怎么想,现在却是无人可比的可爱与健康。 第60页 爱情也许是没有法则的,它甚至会偏离正常的审美,比如查尔斯爱卡米拉,就是这个道理。 何况王靓才没有卡米拉那样丑呢,她虽说不是让人一眼惊艷的女孩,但越看越好看。她的眼睛不大,但看着看着,就会看出一种迷离;她的额头有点前倾,但看着看着,就会看出一种聪颖;她的颧骨偏高,但看着看着,就会有一种骨感的东方之美…… 如果要方原给出一个爱上王靓的理由,那把这些分开来,都不能入流。这个理由,恐怕是方原自己也搞不清的,就那么煳里煳涂,嘲弄着,揶揄着,讨价还价着,磕磕绊绊着,经过一年来的细水长流,就在下游,沖积出这样一片绿洲。如果硬要列出一个理由,那就是王靓的样子,王靓的朴素,王靓的精明,王靓的懂事,王靓偶尔的不可理喻,王靓的吝啬,王靓的洒泼……这些加起来的全部全部,就形成为了这个理由。 也许更多男人喜欢女孩浪漫,喜欢女孩小鸟依人,喜欢女孩性感,于是造成很多女孩有意无意地把这些东西写在脸上。而王靓不是没有,她只是隐藏在骨子里。日积月累,方原慢慢地感受到了。他就是喜欢她这种不是拿出来摆的,而是可以过细碎日子的女孩。 那么多年的心灵漂泊,方原突然觉得自己累坏了,就是想有这么一个人,陪他一起过看得见,摸得着的日子。也许饰演出租父亲的角色太累,令他渴望成为一个真正的爸爸,真正的老公,有空和妻女一起跑到市场,买活鱼,买新鲜猪肉,买滴着水的疏菜,然后钻进厨房,满头大汗地在锅碗瓢盆间,幻想自己是个乐团指挥,狂撒油盐酱醋,在美妙的生活原音里,烹出一道道佳肴。 this is life。这是陶军模仿一出名片的对白,老挂嘴边的一句话。方原忍不住在心里背诵了一遍——这就是生活。它不可能永远风花雪月,永远卡拉ok,永远卿卿我我。在风霜雨雪,天灾人祸,生老病死的时候,总是需要有一个人牵着手,和你一起往前走。 而王靓就是这个人。他终于明白,他终于找到了。 王靓翻出了从宜家买的彩色蜡烛,就像一家三口,他们吃了一顿从未如此惬意和温馨的烛光晚餐。 娃娃很懂事,洗完澡后,倚着“爸妈”看了一会儿电视,就抱着大龙猫进房间睡了。 “娃娃每天睡觉,都要抱着这个大龙猫,还记得吗,这是你给她买的……”王靓小声地说。 “傻瓜,我怎么会不记得。” 两人踮高脚尖,走到小房间门外,窥看娃娃真的抱着大龙猫睡了,才回到沙发上坐下。 方原拉过王靓的手,沉迷地看着她。 烛光下,喝了从老家带回来的客家甜酒,浅醉的王靓眼睛迷离,脸上流溢出从未有过的羞涩。方原不禁把她柔软的小手贴到自己的脸上,轻轻地摩挲。 良久,他问:“我们关了大灯,开落地灯,放点音乐好不?”她甜蜜地点点头。 在低回的钢琴曲中,在柔和的灯影里,他拿出勇气,向她讲诉自己的过去。 王靓听着听着,眼眶湿润起来。尤其是听到他在海南岛流浪,目睹大伟死后,他和妈妈的对话。听到他独自一人坐大船回到湘西古城,吃了妈妈的早饭,跟着妈妈去自首,从此失去了自由,她觉得方原太可怜了,那时才19岁的他,已经懂得为自己、亲人和朋友去承担。 方原讲到刚进监狱那会儿,被人抢饭吃,大冬天感冒了,还要光着身子给人浇水洗澡,王靓的眼泪就刷地流了下来,她像母亲那样,把方原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 “别说了……把过去的事情忘了吧,你以后会好的,我一定会让你得到幸福的……” 方原把头埋在她的胸前。这一刻,他觉得世界清澈,有一条从没污染过的溪流从森林流向他的心间。 其实方原已经把最残酷的细节略去不说了,王靓尚单纯,人性里有更骯脏和更卑劣的,他不想让她知道太多。比如他试过把衣服拉链拆下,割腕自杀。当年即使他回復了自由,但因了这段经歷,从黑暗走向阳光,他经过了多少个噩梦的夜晚,才有今天的解脱啊!有一些事情,他已经学会遗忘,除了今晚,他需要在他爱的人面前坦白。 他还要坦白的,是跟施米路的事,本来他也可以选择不说,但因为她们见过面,他不想王靓以后有什么误会。 王靓听了后,坐直了身子,沉默良久,才表态: “只要是今天之前的事,都跟我们这段感情无关。只是,你能保证以后不藕断丝连吗?你没有这个心,不保证别人就没有,女人的直觉很敏感的,第一眼见到她,我就觉得她对你很在意……” “放心吧,我绝不会做令你失望的事,我下次会直接告诉她,我爱你,要和你结婚……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王靓脸一红:“谁说要嫁给你啦!还有……如果我们真的在一起了,你能不能不要再当出租爸爸了?也许我有点自私,但我想,你如果真的做了娃娃的爸爸,就应该把全部的爱都给她。” 方原实在找不到理由不答应她任何要求。可是,他需要一点时间。因为孩子们不能突然没有他。 “就像我突然离开了娃娃,她也会受伤的……这些孩子现在离不了我,但我会把这些想法逐一告诉妈妈们的,到时我愿意别人也未必会愿意的,等她们有了心理准备,我才慢慢过度吧。请你放心,我不会再接新的租约了,做这一行不用心不行,但一旦用了心,孩子总有一天会长大,他们不受伤,就轮到我受伤了。毕竟,他们会有新的爸爸,我不过是一个临时道具而已。但是孩子有什么事,我也会陷得很深,伤得很深的……” 王靓明白他在说波比。舒儿的事,吃饭的时候她问过他了。因为娃娃在,他们说得很隐晦,但他的心情,她能明白。 她决定不去逼方原马上脱离这些关系。因为如果不是他做这一行,他们不会认识,娃娃也得不到现在的快乐。应该说,出租爸爸也是一件贡献爱心的事,就像老师的职业一样,虽然收学费,但老师是有职业道德的,是爱护学生的,所以值得尊敬。只不过,老师的学生毕业了,桃李满天下,老师会很高兴,而出租爸爸的孩子长大了,这个“爸爸”就功成身退了。而孩子妈妈要做的,就是尽量抹掉这个“爸爸”在孩子今后生活中的痕迹,甚至会发狠地告诉孩子,那个“爸爸”已经死掉,或者说,“爸爸”去了国外,再也不会回来。前些天,王靓自己对娃娃也撒过这样的谎啊! 最后,王靓说:“放心吧,我相信你,你是个很有分寸的人,我叔叔和婶婶都说你一表人才呢,老问我们什么时候会结婚,呵呵。” 王靓这样善解人意,方原更满心欢喜。他由衷地说:“你千万不能再怀疑我啦,我一定会娶你的!但不是现在,等我有了属于自己的事业,就要你做我最最幸福的妻子,我要做娃娃名正言顺的爸爸!今年春节,我就带你回去见我妈妈……” 第61页 王靓听后直哭。 当晚方原还是走了。尽管王靓想他留下。尽管方原自己也很想很想,但来日方长,他想,真正的恋爱,要一步一步地来。 在方原心里,王靓不是随便的女孩,她是他手里一颗还没有去壳的珍珠,他要呵护她。他想等一个庄重的日子,等到珍珠可以出蚌的时候。 走前,他进娃娃的睡房,亲了亲她的小脸,快乐而又神圣,他低声说:“亲爱的女儿,以后爸爸不会去非洲了,爸爸绝不会离开你了,爸爸会一辈子做你的爸爸……” 王靓倚门笑着,哭着。突然而来的幸福让她充满恐慌。她甚至有点害怕,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一场梦呢? 第31章 香消玉殒 那晚方原离开王靓,回到家里已是午夜一点了,洗澡的时候,施米路突然打来电话,她喝得一塌煳涂,卷着舌头质问他在哪儿,在干什么?说了一大堆的废话。方原满身浴液泡泡,见她有一句没一句的,就打断她,让她快点回家,不要再喝了。 他洗完,正拿浴布擦干身子的时候,电话又响了,她说:“你为什么要挂我电话?我就那么讨厌吗?告诉你方原,你不要我,大把人稀罕起我呢……” 方原说:“对不起,我正在洗澡呢,听话,你快点回家吧,都半夜了,还在外面喝酒?一个女孩子不安全……” 施米路骂他:“我呸,你以为你是谁呀?你叫我回家我就回家呀?你是我谁呀,你管得着吗你!你以为没你我身边就没人啦?本小姐身边有的是人!你听着……” 她把手机塞给旁边一个什么人,那人也醉了,拿过来就说:“你是谁呀?你这傻逼是干什么的呀?” 方原不屑跟这些醉鬼对话,啪的挂了电话。施米路又打来,不断地挖苦他,骂他,他有点生气,索性关了手机。 上床后,在入睡前的两秒钟,他想的还是王靓,最后几乎是嘴角挂着笑睡着的。 但是,半夜他做了一个恶梦,梦里有个女人披头散髮地追他,背景黑黑的,长长的,好像是一个地下隧道。他怎么跑也跑不起来,老觉得腿被石头埋住了,怎么急也抽不动腿,但是他又必须要跑,眼看那个女人张牙舞爪,狂号着要追上来了,他那个急呀…… 后来他听到窗外的鸟儿叫了,才知道翌晨已到。在半梦半醒之间,他还在苦思冥想,这女人到底是谁呢,他想不出她的样子了,好像不认识的,但好像又挺熟悉。他在监狱图书馆看过弗洛伊德的书,相信夜里的梦境与人白天的潜意识有关,那她是不是施米路?昨晚被她电话滋扰,所以最后都带进梦里了。有可能他的潜意识里,他是欠她的。关于男人对女人的,就那一晚的宿醉。 只是翻了个身,一想到昨晚跟王靓初恋的滋味,脑里的猜测和魅惑马上谈了。刷牙时,一晃脑袋,他就把这个梦给忘掉了。 后来他发现,人真是有心灵感应的。 这个感应也太残酷了。 也许施米路对他过于魂牵梦繫了,她这边出事,身体刚刚消亡,灵魂就飘进了他的梦。 那天跟方原分手后,她心情很坏,正好阿良约她晚上出来,坐着他的新款奥迪沿海滨大道直驶半岛的“苏菲玛索”船吧。在三楼的甲板,两人照例互灌芝华士。酒过一瓶,施米路走到舷边,看着填海区的尽头,她在竭力回想和方原在这儿的那个晚上。 海风还像那晚一样地吹,近处的酒吧街依旧灯红酒绿。杯中的酒,还是那晚的酒,但喝进了口,却不是那晚的味道。 阿良过来,揽着她的细腰。施米路感觉到他微隆的腹部。左看右看,旁边的这个男人,都不是那晚那个英俊男孩。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来了。方原,为什么不是你?我这样的女人,为什么就得不到你的真心? 她一时伤感,便更借酒消愁。阿良最享受她的放纵了,只要她开了这个闸,往下就能手到擒来。 施米路七分醉的时候,就开始给方原打电话,方原在洗澡,挂了她的。她由此更坚决认定,他一定是在王靓家过夜,才不方便跟她说话。她跟他斗气,也是跟自己斗气,拨完一遍又一遍,最后还让阿良拿过电话刺激方原。 最后激恼了方原,他彻底关机以后,施米路更是歇斯底里,往死里喝。喝到人家打烊,她摇摇晃晃地往停车场走,阿良搂着她,借酒行兇,一路把她拉到车场的边缘,借着夜色无人,他们跨过半腰的木篱笆,在及肩的灌木丛里,野合了一回。 施米路被酒精麻痹着,阿良拉下她肩上的吊带和胸衣,把她的裙子撩起来,她裸露着背部和大腿就被他压在草丛中,她居然感觉不到草尖和枝叶碰在皮肤上的刺痛。十分钟后,阿良帮她拉好衣裙,拂去头上插着的干草,两人疯疯癫癫地在车场找到车后,沿滨海大道驶回市区。 还没离开半岛,就在离货运码头不远的地方,一辆装满货物的货柜车趁着最后的一下绿灯快速横过,阿良的奥迪也毫不犹豫地直冲而去。 就像惊险电影里的镜头,被酒精燃烧又极度疲累的阿良,居然一点剎车的意识也没有,黑色奥迪就如箭一般,射向货柜长车的腹部,一瞬间,千分之一秒不到,车顶及他们两个人的头一起,被刷刷地削掉。 因为车速太快,奥迪的性能也极好,被削掉车顶和人头的车身载着人身,从长车的另一侧冲出,滑行十几米,才一头撞到路基上。 施米路死时的惨状,方原从当天的日报上看到了。日报抢新闻也真够快的,赶在十点开印前抢发了。 那张车祸现场图片虽然经过处理,但放大印在头版上,马路上红色的血、被撞得像一堆废铁的黑车皮,上面蜷曲着的已不像人身的两个模煳物,还有巨大的车厢,叫人看着惊心动魄。 当时方原不知道车祸里的两个死者,其中一个就是施米路。他一边看报一边喝咖啡,还接了一个以前中介公司旧同事的电话。旧同事约他十一长假去自驾游,他还说:“我这份工哪有长假呀,看了今天的报纸没?现在车祸太多了,看得人车都不敢乱开啦……” 隔天,施太太的电话打过来,方原才知道。他全身一震,人傻了一样。 终于明白了那个梦。 开始他无法相信。 那天半夜,他还跟她通过电话。令他心里隐隐作痛的,是那晚他太过分了,在她最不开心的时候,他三番四次挂掉了她的电话,最后还关了机。如果他愿意让她多说几句,哪怕是多么无聊……如果他耐心劝她早一点回去,她不至于这样烂醉。她早一点离开半岛,就会错过那辆疯狂的长车,这场可怕的车祸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如果,如果。 这两天,他无时无刻不在愧疚,内心觉得对不起这个心地不坏的女人。 一想到她的率性,她的奔放,她嘎嘎的大笑,她狡黠地看着自己的眼睛,他的心就像喝广东早茶时,平底铞里边煎边卖的马蹄糕。 事后他跟王靓说,早知这样,自己那怕少睡一个晚上,通宵跟她东扯西扯,甚至知道她醉成这样,就该跑去把她拉回家,这事就断不会发生。 第62页 王靓也很难过,毕竟和施米路有过一面之交。但她不认为这事跟方原有关系。“这是一场事故,意外发生的,谁也不想,也没有如果这种假设,你如果如果地,事事都揽到自己身上,那担子也太重了,只会令自己不开心……” 也许王靓说得有道理,但一个月不到,方原相继失去了两个客户,一个子,一个母,都曾是深度相处过的人,他怎能不痛心!他们不纯粹只是他的租用者,他们还是他的朋友,在外面人看来,他们还是他的亲人啊! 他觉得再也不能干下去了,否则他会得神经病的。 忐忑不安的时候,方原就在msn上跟舒儿狂聊。舒儿之前已收到他的电邮,她性情大变,从容而又带点幽默地说,他那份自我检讨写很太动人了,她决定原谅他当初的欺骗,并把这种欺骗称之为“善意的谎言”。她的宽容令方原有点感动。尤其是现在,除了王靓,她几乎要成为他可以推心置腹的好朋友了。 远在伦敦的舒儿说,她太明白他的心痛了。即使是失去一个相识不久的普通朋友,都会让人难过半天的,何况是这样一种特殊关系——大家曾经一起紧密合作,为了给一个孩子一个完整的爱心,他们曾在自己设定的特殊时段里,过过“家庭生活”,他们在这个虚拟的完整家庭里,眉眼默契地饰演过“夫妻”。 舒儿这些个比喻非常熨帖。他非常感激她善解人意的安慰。 她说,在伦敦微雾的天空里,她自己也慢慢平復了下来。她想明白了,人总要失去的。“有一天我们连自己也会失去。但人生的路还是要继续行走。” 他问她什么时候回来,舒儿说:“快了,也许下周,也许明天,我就会订机票,妈妈和她的学者丈夫比我的生活更有规律,这儿不是我长呆的地方……何况我找到信仰了,去哪儿波多都将和我一起,我再也不会孤独,我现在学会了随心而为。” 方原说,能尽早回来就最好,他需要她帮忙,帮施米路打一场官司。“之前我答应过她,等你回来,我介绍你们认识,她想为她的非婚生女儿争取合法的抚养费。现在她不在了,剩下老人和孩子,我想请你帮这个忙……” 舒儿一口答应,她说明天就上网订机票。 第32章 爱孩子的男人不会坏 周三那晚,方原照例在大剧院门口等高小姐。他打定主意,不能再拖了,这次一定跟高小姐讲清楚。 高小姐又迟到了,这段时间她很反常,每次都是匆忙而来,且素面朝天,身体也明显地消瘦了。按理,没有什么比她见小刚更重要的事情,以她的位高权重,断不会天天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一定是企业最近出了什么大事,方原有个网友是个职业操盘手,有次偶尔聊天,方原听他提到买了不少天星集团的股票,前一阵方原心情不好,闷得发慌,找这个朋友喝过啤酒,闲聊中,方原随口问他天星集团的股票有没砍获,网友说,别提了,它最近一路下滑,亏死了。 高小姐的匆忙,会不会跟天星集团的股票异动有关?方原这样想过,但不敢细问,因为高小姐是不许别人提及她的工作的,他之前旁敲侧击,但碰了一鼻子的灰。 路上,方原小心翼翼地对高小姐说,他知道她工作很忙,但有事想跟她坐下来谈谈,高小姐眉头紧锁,心不在焉:“有事在这儿说吧,我现在身不由己啊!” 方原说,这事一时三刻说不清楚,要找个地方,静下心来慢慢谈。高小姐一句再说吧就转脸看着窗外,不想说话的样子。见她满腹心事,脸色铁青,方原不敢撞这个枪口,只得放了下来。 这次见到小刚,高小姐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依恋,她从来没试过那样啰嗦,从头到尾都在叮嘱小刚要注意身体,要小心着凉,要多喝牛奶,多吃水果,早晚穿衣要知冷知热。 临走前,她单独把儿子叫开,小声地跟他说了很久的话。方原远远地站着,看到她一遍遍地摸着小刚的头,最后还反常地拥抱着儿子,母子俩脸贴脸的,良久也不分开。平日高小姐每次见儿子从未这样柔弱,这样眷顾过,她的神情还不经意地流露出母性离别的伤感。那种情形就像远离前的依依惜别,难道她要出一趟远差? 越是这样,方原越想尽早跟她谈清楚他的决定。 回来的路上,他主动开车,往右瞥了一眼,看到高小姐低着头,使劲用纸巾揉着眼睛,他惊讶地问:“怎么了?高小姐要去出差?” 高小姐长长地嘆了一口气,说:“也许吧,我随时都可能走……你要答应我,我不在的日子,你每周继续来看小刚。” 方原呆住了,他为什么不早点开口,跟她说解约的事呢?现在开口,似乎有点趁火打劫。 “你大概去多久?”他问。 她摸摸头髮,苦笑道:“还不知道。如果下周我不来,或者再下周也不出现,那我就出外了,我在与不在,你都继续帮我看小刚吧。” 她的样子很凄迷,让人隐隐感到她好像出了什么事,是人无法自控的。 “那……算了,等你回来再说吧。” “你刚才说要跟我谈什么?急不急?”她侧头问他。 “说急不急,说不急也急,一时说不清,我做这一行做得有点累了……还是等你回来再说吧,我答应你,你在与不在,这段时间,我无论如何都会准时来看小刚……” “谢谢,一言为定。” 回到剧院门口,车才停定,她就跑下来,急急地和他对换位置。他转身离开时,她叫住他,打开中间的杂物柜子,取出一个沉沉的大信封给他:这里有一些钱,一部分是给你的酬劳,另一部分,你看看小刚有什么需要,你就给他买吧…… 方原顺手接过来,但听她说完后,又觉得份量不轻,马上塞回去给她:“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拿我该拿的,小刚要买什么我会垫着,回头你再给我好了……” 她挡开方原的手说:“听我的,拿着,这是我这个月的工资,今天取出来就是要给你的,信封上写着祖儿的电话,有什么事你就找她,她有空也会帮我看小刚的……” 说完,她放下手剎,踩油就走。方原追了两步,叫住她: “……高小姐,你就那么信任我吗?为什么?” 高小姐看着他,悽怆地说:“我不能不信你。我也相信,爱孩子的男人不会坏!” 她说完就驶离原地,一闪一闪地打着左车灯,消失在马路的车龙里。 两周后,方原居然在香港的电视新闻里得到了高雅文的消息。 屏幕上放的只是一张她平日接受採访时拍的资料图片,播音员说:“大陆着名企业天星集团董事长高雅文涉嫌巨额贪污,在飞往瑞士日内瓦途中,在新加坡樟宜机场被截获……” 方原倒抽了一口冷气,从去年她跟他联繫的第一天,她所有的悬念都从这一则新闻里得到了破解。 第63页 后来网上和内地的媒体也陆续登出高雅文落网的报导。说她就是那个65岁高官严某的情妇,严某也被揪出来了,他接受了13笔贿款,最大的一笔近800万,被判处死刑。而数额相当的高雅文因为有立功表现,被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没收全部个人财产。 原来高雅文是只大硕鼠! 所谓立功表现,就是她供出了打开粮仓放她进去大口吞食的人。 那人就是小刚的亲生父亲。 这个秘密,是祖儿告诉方原的。 方原第一时间把祖儿约出来商量对策,他那天答应了高雅文要看好小刚,现在他最担心的,是小刚知道这件事后,所带来的心灵冲击。 强悍的祖儿因为高雅文的出事,变得憔悴不堪,她有点埋怨高雅文出逃前,没有说出实情,她听到的跟方原一样,不过就说得具体一些,说母亲在瑞士生病了,她过去看一看。还说不想让公司的人知道,让祖儿保密。 方原终于明白,卿本佳人,月薪颇高,为什么平日把自己弄得像个老实巴焦的灰姑娘,其实是为了掩人耳目啊!却没想到,无论多么低调,低调得甚至牺牲了女人最为本色的东西,在人前故意把形象弄得像当年大寨女干部似的,最终还是欲盖弥彰,囤积的财富,还是要一个子儿不少的交还出去。 祖儿说,高雅文外表柔弱,但骨子里是宁死不屈的人,这次她轻易妥协,供出一连串的人,还有供出瑞士银行的密码,是因为当局答应会好好安置她的儿子和在瑞士的母亲。当时她提出两个方案,其中一个是把儿子送到香港,由她的初恋情人严小武抚养,因为他们毕竟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她相信这个年长的哥哥会照顾好父亲在外面的遗孤的。何况小刚不是别人的孩子,是她高雅文的孩子。 方原才知道,一直以来,高小姐告诉他,在香港一个中资企业当老总的“前夫”,也就是她要求他饰演的那个角色,其实只是对外的一种掩护,那个叫严小武的人,其实是高小姐大学时候的恋人,恋人去国不復还,她最后委身于他的父亲,成了严高官的情人。所以严小武一不留神,就成了小刚的哥哥。 而这个方案让高小姐有一点顾虑:她是直接供出严高官的人,严小武会不会因此仇恨她呢。但她不供,也是不可能的,早就有对手列举了大量的材料,她招出来,也只是一个程序,但这个法律程序非常重要,它最终要了严高官的命。只是她立了这个功,可以换回来的,不光是她可以免除死刑,还有对儿子人性化的安置。 第二个方案是把小刚送到瑞士,交给外婆接管,但这个方式比较复杂,牵涉到他国,需要寻找到一个合理的出路,需要等待一个漫长的过程。 最好的方法是先送到香港,然后从那边过瑞士。祖儿说,高小姐让律师给她带话,让她给瑞士的妈妈去电,让妈妈飞到香港跟严小武好好谈谈,看严小武会怎么决定。 那就是说,高小姐给方原付以厚酬的那天,是他们最后一面。 回想起高小姐跟儿子最后的一次深情拥抱,方原鼻子发酸。所谓舔犊情深,在儿子面前,她是一个多么好的母亲呀。 见完祖儿那晚,方原忍不住跑去看小刚。这天不是接待日,他买了水果和牛奶,还有一台新出的游戏机。跟门岗打了声招唿,径直到他们晚自修的课室里找。小刚坐在座位上对着作业发呆,一见他探脑袋进来,眼圈一红,马上走了出来。 在走廊的一角,他焦急地问“爸爸……真的吗?妈妈真的会这样做吗?” 显然,他看到电视了。面对这个一直被至亲蒙在鼓里的无辜少年,方原实在忍不住了,刷地流下两行眼泪。 他把小刚的头搂在怀里说:“放心吧,乖儿子,天掉下来,还有爸爸在呢,你是个男子汉啊,男子汗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坚强,别人不敢笑话你的……” “邹老师找我谈话了,她说大人的事情不应该影响小孩,她让我什么也不管,好好读书,等妈妈改好了,她就能放出来了……”小刚轻轻推开他:“可是邹老师不相信爸爸会来看我,她问了我很多她不明白,我也不明白的问题,我也到电脑室上网查了,有些文章说妈妈是个情妇,还跟别人有了孩子,那孩子在哪儿呢?我怎么从来没看到过?” 方原鼻子酸得比陈醋还浓。他支支吾吾:“网上的话不能尽信,很多都是谣言,一个人出了事,传言就会多起来,像那些明星和演员一样,很多都是假的,你别信,你就当妈妈出了国,等你长大了,你就可以去看她了,我保证,你一定可以再见到她的……” 其实他一边说,一边心虚。 谁也不知道未来小刚的遭遇会怎样,他不是小刚的亲人,他无法支撑小刚的命运,他害怕把话说过了头,收不回去了。 怎样才能让小刚忘了这一年的经歷呢?如何处置他生命里曾经出现过的这个“爸爸”呢?高雅文向世人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个谎言,走到这一步,就是上帝出手,也很难圆谎的啊! 可怜的是,最终小刚的思想会被这个世界煳弄得一团糟糕。这个世界把太多复杂的东西强加于一个白纸一样的孩子,他一出生,就註定了不能和正常的孩子那样,有一个简单而又完整的家庭。 事到如今,只能见一步走一步了。 方原继续撒那些善意的谎,他说妈妈打电话给爸爸了,让爸爸转告儿子,妈妈一切都很好。“妈妈说她不能打电话,但迟点会写信给你的,让你好好学习,不要管别人怎么说,因为妈妈做错了事情,跟儿子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看,老师也是这样说的,对不对?如果学校有人取笑你,欺负你,你马上告诉爸爸,让爸爸来收拾他!” 单纯的小刚信以为真,他庆幸地说:“不会的啦,上次妈妈吩咐过我,说海城治安不好,会有人绑架孩子的,妈妈做什么不要跟别人说,只有邹老师知道妈妈的身份,邹老师说,她不会告诉同学的。” “那就好了,爸爸会经常过来看你的,爸爸最近调来海城公司工作一段,离你不远,你记下我这边的手机,一有事就找我,我会经常来看你,给你买好吃的,还有祖儿阿姨,她也会来看你的,你有我们呢,什么都不用怕,知道吗?” 毕竟还是10岁小孩,一转眼,小刚的脸就放晴了,他接过方原买的游戏机,侧着身,提着沉沉的水果和牛奶,脚步轻松地回课室去了。 毕竟是谎言,纸是不能包住火的。方原看着小刚的背影,他突然想,他应该跟小刚的瑞士外婆和香港哥哥通个电话,他有义务让他们知道他这个“爸爸”的存在。这对下一步如何处理小刚的心理问题非常有必要。 他马上拨了电话给祖儿,把这个想法告诉她。祖儿很支持,她不假思索地把两人的电话都给了他。 方原打定主意,无论小刚的归属如何,只要小刚在海城一天,他都有责任照顾这个孩子一天。不光是为了他对高雅文的承诺,更为小刚,为了两人这一年的“父子情”。 第64页 第33章 就在烟花燃尽处 雨季刚刚过去,陶军就放了出来。 不用说,他能提前释放,是那篇如何打击盗版制作市场和杜绝销售渠道的“绝密报告”起了作用。监狱对于他的离开,就像方原当年离开一样,令人依依不捨。因为,从此他那个大仓的狱警和囚犯再也听不到有人眉飞色舞地讲电影故事啦。 而方原也准备像哥哥6年前到长江边监狱接他那样,好好地款待和慰劳一下陶军。 一早起来,方原开车到距海城一百公里的卫星城监狱接上他。跟方原不同的是,陶军出监磨磨蹭蹭的,一副流连忘返的样子。 两人中途在一个小镇吃了饭,下午回到海城,就径直奔到中国城那个带人造温泉水池的桑拿中心,先到美发室洗头,刮鬍子,然后泡菊花温泉,洗掉身体的霉气,再找人搓背,按脚,进碳烧的木房三温暖…… 无容置疑,这边的设备与服务跟当年长江边的小城完全没有可比性。但方原怎么瞄,也找不到一个按摩小姐比得过她当年遭遇的尤物。 好在陶军没他那时年轻饥渴,对推油这些项目兴趣也不浓,只是找人草草按摩了40分钟全身,就起来喊着要回家。 看来人的可塑性还是挺大的。就像陶军的外形。 进去才大半年,人居然变得fit了很多,像参加军训而不是坐牢去了。陶军瘦了很多,掉了十几斤的肉,圆脸变了长脸,五官清晰了,肚子不见了,大腿结实了,再加上在监狱里被剃的光头,让他年轻了五六岁,看上去只有二十七八的样子,再加上眼神带着一种与世无争、卓尔不群的漠然,就是不戴墨镜也显得酷毙。 回到家后,陶军吓了一跳,他满以为自己不在,剩下方原一人肯定七国大乱,一定会带一些女朋友回来弄得家里六国大封相,没想到墙壁新刷了涂料,大门、房门和洗手间的门都涂了一层新油漆。原来又旧又脏的花窗帘换成了新簇簇的白通花帘子,跟餐檯布是同一set的。长条餐桌上还摆着一个红酒架,架上斜放着一支法国波尔多干红,白瓷镂花水果盆上,放着新鲜美国加州红葡萄和印度青苹果,很是温馨。 他用力嗅嗅屋内的空气。 “家里肯定来过女人,凭你这小子弄不出这种水平……” 方原傻笑着告诉他,墙和门是他找人刷的,其余都是王靓的心思。 “她们还说晚上给你洗尘,呆会儿就过来,我们一起开车去东岸吃海鲜,吃红烧乳鸽,解你的馋……” “她们?除了你的靓靓外,还有谁呀?她的女儿?” “娃娃去不了,怕玩得太晚了,小孩子要早睡,她家保姆从老家回来了,不用带。是另外一个神秘嘉宾,见了你就知道。” 见方原神秘兮兮的,陶军就知他有古怪。“不会那么快就介绍一个靓女给我吧。” 果然。 但此靓女非彼靓女。是舒儿。 舒儿从英国回来有一段了。她飞抵香港赤立角机场,再转轻铁到关闸回海城,虽然关闸有地铁直达中国城,但方原还是专门开车去接。他想让她一回来就感受到这个城市有人情。 舒儿还没回家放下行李,就让方原直接开到施米路家,跟施妈妈了解追讨宝珠抚养费的情况。 之前舒儿已通过网络传了一封律师函给她的合伙人阿ray。阿ray列印出来盖好章后,正式发给了陈宝珠的父亲陈辉阳。但施太太说那边一直不肯跟她正面谈孩子的事。 施米路出殡时,施太太找人通知了陈辉阳,他带着两个手下来灵堂送了花圈。他给施太太送帛金时,施太太问他宝珠将来怎么办?他说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他惺惺作态哀悼了一番就走了,此后一直躲着老人家,连亲生女儿打电话过去也不听。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舒儿全力收集陈辉阳的财产证据,分文不收地帮这对孤儿寡母做上庭前的准备。她也借着做这件事来充塞自己的时间,甚至经常住在律师事务所旁的酒店里,尽量不让自己单独回到那间充满波比气息的大房子。 最终,陈辉阳和他的律师被舒儿的气势和无孔不入折服了。他们也心里有鬼,怕她再查下去,会查出另外的问题来,便答应庭外和解,一次性给宝珠一笔巨额抚养费,并同意让施妈妈把宝珠带回老家抚养。 施太太为此老泪纵横,她差点要给舒儿下跪。 有一件事,是方原做梦也没想到的,施米路居然还是个很有责任心的女人。她今年初花巨款为自己买了一份两百万的人身意外保险,保险公司已顺利做出赔偿。 在舒儿的建议下,施太太拿一部分钱为宝珠购买了成长基金,其余全部存进银行,每月提出利息作为生活费。那么,今后无论老人生病和孩子读书,婆孙俩都有颇为充足的保障。施米路如果泉下有知,得悉妈妈和女儿有这样的安排,她也应该放心了。 帮方原的朋友做完这件善事后,舒儿飞了一趟上海。她跟合伙人阿ray说好,如果在那边找到机会,她就会从律师行退出来。 阿ray人还不错,知道她儿子出事,给足了时间让她休息。能跟舒儿拍档的人,不具备一定的心理素质和极大宽容,根本就不可能有开始,更绝不会熬到今时今日。阿ray是本地律师,才华平平,但内心细腻,也有一些本地资源,他非常佩服舒儿的工作能力和生活上的一丝不苟。而生活上,他是个喜欢同性的“基”,所以,他的内心比舒儿还要柔弱。西化的舒儿完全能接受他的生活方式,两人一直合作得非常融洽。所以舒儿是进是退,他都会尊重和支持。 但舒儿去上海后,一直很不开心。那边的楼市太高,她下不了决心买一套跟海城一样规格的。她不想租房子住,也不想回老房子跟爸爸挤。老房子本来就小,还有继母,继母的儿子,儿媳和孙子一大堆。她不晓得怎样跟他们相处,就是回去做客,围在一起吃顿饭,她也觉得无比侷促。 舒儿继母是那种精明的上海女人,她的话语不多,嘴不碎,毕竟是知识分子嘛。但她的眼神犀利,在厨房下油,切姜片,下料酒的细节,比家庭主妇还要小心翼翼,包括餐间孙儿掉下一颗米饭,她都要马上捡起来,等不到饭后。她的节俭和洁癖,让本身已够干净的舒儿看着也害怕。 无形中,继母成了她的一面镜子,反照出她从前的挑剔。于是,童年住过的老房子在今天的舒儿看来,简直是一座无形的堡垒,在大家仁爱的微笑背后,如铜墙铁壁,坚硬无比。她这个漂了出去多年的人,休想能轻易走回去,占回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 舒儿只有回到海城。她自觉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但性情没以前那样执着了,不再工作狂,不再得理不饶人,说话不再尖酸,不再把人打下地狱才罢手。 舒儿像一只蜕变后的蝉,换了壳,新的躯体变得鲜嫩而又柔软。她甚至迷上了种花,她每天花大量的时间在阳台上修修剪剪的。不光种玫瑰、大丽、金丝吊兰和蝴蝶兰,还种悬崖杜鹃、小白碎花的满天星、会结果子的南美木棉、向高处攀爬的紫藤,最后还发展到种可以用来蒸鱼的紫苏,可以用来炒菜的观赏椒,可以当茶喝的鸡蛋花……再这样发展下去,方原估计她种沙姜和青葱的可能性很大。 第65页 好在她家在十二楼,楼下的人看不见,否则曾经被她收拾过的人,会反过来嘲弄她。因为就在去年,她连韭菜都不让人种。她家的门铃也撕掉了多按两次就算侵权的警示语。 所以,陶军那晚见到的舒儿,是一个蜕变得非常可爱、眼神还带点忧伤的女人,她的性格已不像刺猬,而像一头散落的长髮一样柔顺。 陶军出来后的全新形象,也让舒儿眼前一亮。她第一次在看守所见陶军时,觉得他鬍子拉碴,是个粗豪男人。现在见到的,除了保留了那天的成熟男人气质,还有令人吃惊的帅气和激情。 她更喜欢。 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那晚两人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就开始眉来眼去,顾左右而言他。 方原和王靓看着,心里很为他们高兴。 四人吃完晚饭后,还未尽兴,买了很多烟花和啤酒,到沙滩上对着大海,边喝边放。 看着近处浪花的白沫,看着开放在深幽夜空的烟花,它们汹涌和燃烧过后,最终都无声回落在浩淼的夜海。陶军悄悄告诉坐在旁边的舒儿:“知道吗,舒小姐,我找到人生目标了,我准备办一个公司,建一个网站,专业打假和维权,同时打击盗版和非法下载,你觉得怎么样?” 舒儿一听,激动得全身颤抖。她伸着脖子,无比仰慕地看着陶军。壮志未酬的她似乎找到了真正的唐吉诃德——她的感觉又回来了。 她终于相信缘分这个东西。都等了多少年了,原来那个真正志同道合的人,此刻就在身边,就在烟花燃尽处。 那边烟花又起。方原和王靓像一对金童玉女,光着脚在另一边沙滩上跳着,叫着。看着王靓比烟花还灿烂的笑颜,方原决定,从今以后,只做娃娃一个人的爸爸。 --完--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如侵权,请邮件联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