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仙续之一世情缘》 第1页 [bg同人] 《(诛仙同人)诛仙续之一世情缘》作者:谢知微【完结+番外】 【文案】 世间一切分分和和,自是天命所定。正邪大战之后,原本恢復太平的正道,被一场天火扰乱了秩序,南疆中原一片混乱。诛仙终于再一次为正义而战出现在人们眼前,从前的情谊,能否在纠缠的命运中被唤醒,离别的背后,是否还有难以言明的隐情?张小凡、陆雪琪、林惊羽...又开始了怎样的故事? 内容标籤: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甜文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张小凡;陆雪琪 ┃ 配角:云易岚;曾书书;林惊羽 ┃ 其它: ==================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如侵权,请邮件联繫。 ☆、拜访 南疆地域,浩土绵延,与中原相比,更多了一份苍凉。不少异族在此地已是扎根千万年,便形成了这别样的异土风情。不久前的魔教浩劫却似乎与这片地域的人们毫无关系,到处一片祥和,与中土的血腥战场格格不入,相差甚远。 但算是南疆支柱的焚香谷,若说与此事无关就当真匪夷所思了。魔教一劫比之兽妖之灾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焚香谷如此不闻不问,实在有违正道顶樑柱之一。莫说正道众人诧异万分,便是寻常百姓也对此事猜测云云。纷纷找上门来要个说法。但令人气闷的是,焚香谷对诸门来使,一概含含煳煳乱打发一气,少见他们说出个所以然来。人们一头雾水之中,却再猜不出这焚香谷葫芦里到底在卖的什么药,只得盼望眼下和平局面能支撑个千八百年。然而正道人士却如何能轻易罢休,青云及天音寺见一方探不出,于是连派弟子一同前往。 此日,林惊羽,曾书书正是奉当今青云门代任掌事萧逸才及数位长老之命,与天音寺的法相,法善聚于南疆,商议拜会焚香谷之事。 * 焚香谷。 弯曲的小路在山河殿后蜿蜒伸展,弟子屋舍连接成片,静静伫立。只是偌大的门派,总有不为人所接近的一二处地方,隐秘于人前。此刻,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影便是独自一人,这般远离了喧譁,快步走入空寂处,而后渐渐消失在树林中。 密林深处,正是一间不为人知的密室。 李洵缓缓调整唿吸,目光深浅,注视着密室昏暗的灯火。人影幽幽,平日熟悉的身影映在雪白的墙壁上,竟也显得陌生,清冷中平添一丝诡异。 他皱了皱眉,停顿了一刻,终是站在门外没有进去,只面对着门扉,恭敬道了一声道:“师父。” 里面的人影微晃了一下,却是没有反应。 李洵轻咳了一声,接着道:“师父,青云及天音寺又来人了。” 前方黑暗中,那个诡谲的人影轻轻摆了摆手,显然是不用那个人再说下去。他的声音略显沙哑,淡淡开口,道:“既然来了,你就去见见他们吧。” “是,”李洵话语中犹豫片刻,随即又道,“师父,只是……有句话徒儿不知当不当讲。” 那个人一时没有出声,缓缓方才道:“你说吧。” “上次的魔教浩劫,似乎外面一直传言不断。”李洵停顿一下,继续道,“他们都说……” 那个人冷笑了一声,道:“说什么?” 李洵斟酌了许久,道:“说我们焚香谷在兽神一役中就躲到青云门背后去了,在此次浩劫中,又把……把担子扔给青云门,实在让人无法认同。” “我们做事何须他们过问?”那个人影语气淡漠,带着几分不屑地道。 面前李洵沉默下来,没再往下说。 半晌无言,那人似是并没有太在意眼前之事,反而问道:“洵儿,你上官师叔可有消息么?” “……并未有消息传来。”李洵愣了一下,道。 那个人闻言,没有说话,然而片刻后,他忽的冷冷一笑,道:“嘿嘿,你这个师叔啊……” 话音未落,他仿佛又想到了什么,但却只是摇了摇头噤声不语,许久方缓缓道,“此事暂不必管,你先去吧。” 李洵怔了一下,一时不明所以,只得颔首应道:“是。” * 山河殿中,曾书书几人原本正兀自闲聊着,忽见李洵独自一人从内殿走出来,身后竟空无一人,云易岚暂且不说,然而连上官策等长老也是一副人影皆无的模样,倒是当真有些古怪了。 几人神色皆有些微变化。林惊羽立于最侧,见到此景也不禁皱了皱眉。须臾一刻,他心中已然微微转过许多念头,余光自然向身旁几人扫去,却见曾书书倒像是最不着急的样子,眉毛一挑还有心向身边的法相做了个鬼脸。法相更是笑容可掬的站在那里,似对此毫不在意。林惊羽心下微怔,静静抿唇,目光闪烁了一下。 “诸位来访,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走到几人面前,李洵倒也没失了礼数,对着众人微笑言道。 法相目中幽光轻闪,温和道:“哪里哪里,大家同是道友,魔教攻袭,各门派损失惨重,幸得上天庇佑,终是邪不压正。我寺一向与焚香谷交好,家师十分担忧谷中安危,命我等前来拜访。今日一见,方才安心。” 最近见到诸多来使,大概相诉内容都是为何焚香谷不与正道一同抵御外敌,虽然来人面上客气,但李洵等人心中有数,这些个名门正道大多是来兴师问罪的。李洵将他的话听在耳中,面上微笑不减,应声招唿,礼数周全。他言毕抬眼望去,但见法相面色和蔼,一派高僧之相,不见有何怪罪之感。 然而出口数语,却分明又是一番试探,只听他微笑道:“前几日,听闻贵谷主云师叔身体抱恙,我等早有心登门探望,不知眼下谷主身子可还康健?” 李洵心中不由暗嘆一声,随即似是为难地道:“此前一劫,我焚香谷自知实在过意不去,家师更是日夜自责,夜半上香,以赎己罪。眼下,家师正在闭关,希望能多修功德......” 之后种种言语,皆是自责赎过云云,其余便再无多透露了。 面前诸人听着,微微怔了怔,魔教浩劫不参与也就罢了,这云易岚怎还就这么闭关了?南疆损失如何也没有中土的大,只是现下却不知云易岚上的是哪根香,闭的又是哪门子的关?一念及此,其他人要么苦笑嘆息,要么面无他色。 李洵这时已停下话头,微笑道:“……师弟只得在此谢过众位师兄师伯关心了。” 法相温和笑着点了点头,询意般看向身旁之人,曾书书看着他微微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沉默中,忽在此时听一声冷哼突兀传出。 众人微吃一惊,立刻寻声看去,只见林惊羽面有傲色,一脸冷笑站在后面,竟是万分不屑的样子。如此情状,若换了其他人就此笑笑带过也便罢了,怎奈前方李洵亦是个骄傲性子,虽知理亏并无他话,但林惊羽如此反应,岂非不把焚香谷看在眼里?李洵一时愕然,心思兜兜转转,想到了此处,不禁皱起眉来。 第2页 “啊,李师兄!不知云师伯何时出关,我等也好再来拜访,我等乃是小辈,多次来此叨扰,心下愧疚非常,待到云师伯破关之日,还应当面请罪啊。”说话的人正是曾书书,眼看气氛就要降至冰点,他额上冷汗直冒,也亏他素日机灵,如今出言补救,免得几人尴尬。 曾书书打着哈哈,一面滔滔不绝的问东问西,一面连连给林惊羽使眼色,不料林惊羽面色阴沉,把头转了过去,看来是不想领这个情。 曾书书愣了一下,一时间哑然,心念电转,思绪却又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只是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人身影。 若是他在这里的话……曾书书心下一怔,曾经往事在此刻莫名涌现,如潮水般漫上心头,他面上神情变幻,话也不由自主停顿下来。 在一旁的法相似有所觉,眼神中有丝异芒闪过,目光飘过曾书书落在林惊羽身上,那倔强不逊,面色漠然…… 法相微微摇了摇头,十指轻按佛珠,低声颂佛。 李洵自是不知众人心中所想,只听到曾书书如此说来,是非要焚香谷在鬼王一事上给正道一个说法了,但自己的师父云易岚似乎根本就不愿理会这些门派。李洵皱了皱眉,语气中颇有几分无奈,道:“诸位远道而来,我焚香谷实在愧不敢当,其实我正有意前去天音寺及青云当面向众师伯师叔请安。” “李师兄多礼了。”法相回过神思,合十回礼道。 “这次青云一战,着实让人咋舌,还多亏青云门道玄师伯通天道行以诛仙剑阵又一次力挽狂澜,实在功德无量。可不知道玄师伯他现下身体是否安康?”李洵转向曾书书问道。 此言一出,曾书书与林惊羽两人默然对视一眼,怔在原地,看上去竟是有些微呆愣。李洵惊讶不说,就连法相和法善看在眼中,也有些奇怪。 怎奈曾书书等人是有苦说不出,诛仙剑的又一次祭出疑点重重,在外人看来肯定是道玄真人再帮正道造福苍生,可当日青云仅剩的数十人却在玉清殿诛仙剑阵下看得清楚,祭出诛仙剑的人虽看不清容貌,但衣着服饰体形身材似不大像道玄真人,而在来焚香谷前,青云门更是多次讨论过此事,萧逸才都无法确认其究竟,无法判别,更不要说其他人了,毫无头绪下只得承认是道玄真人神功盖世除恶扬善,更何况这对青云来说是好事,不仅声誉大振,更巩固了人心。 不过关键却不在此处,而是在道玄真人身上,当时众人眼见那人被吞没在一片电光中,而道玄真人更是失踪多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闹得门中人心惶惶,无奈之下,只好再用掌教闭关一句来敷衍,但纸包不住火,在未找到道玄真人之前,萧逸才可是无法大起胆子接任掌教一职,万一哪天道玄真人突然露面,那可就成千古笑柄了,话虽如此,但又能瞒多久呢? 曾书书等人心下苦不堪言,但既然对方问起,又不能不答,只好硬着头皮道: “掌教师伯正在闭关,不知何日方能出关。” “既然如此,待到真人出关,李洵自当前去拜望。”李洵拱手道。 曾书书听到这儿,连连点头,松了口气,但心下却嘆道:你若能见到怕是怪了…… 众人又寒暄几句,李洵等焚香谷之人反倒答得少问得多,而对魔教来袭一事更是少有提及,就算青云门与天音寺问起,也总是被他们用其他事岔开。法相曾书书等人到最后只剩嘆息,却再也问不出什么。 法相看了看李洵,知道再呆下去也一无所获,便轻轻对身旁的曾书书摇了摇头,曾书书何等聪明,顿时会意,接着话茬对李洵道:“李师兄,我们冒昧登门拜访,叨扰多时,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李洵应道:“曾师弟不必客气。” 曾书书顿了一下,又道:“既然云师伯不在,我们就不好在此多作停留,今后来日方长,定当……”曾书书向法相看了一眼,继续道,“定当在登门向云师伯请安。” 李洵一怔,心中登时苦恼万分,看来事情要没完没了了,青云门与天音寺对此事的重视程度显然出乎焚香谷的意料,看他们的意思,不把事情弄清楚决不会善罢甘休的。李洵心中千念百转,面上却依旧笑着道:“好,那我焚香谷要恭候大驾了。” 曾书书笑着打了个哈哈,道:“李师兄说笑了。”几人又聊了几句,便告辞而去。 李洵客气的施礼送别,直把他们送到谷口,才折返回去,算是尽到主人义务,但心中却盘算的更多。 方送走了法相众人之后,他望着焚香谷外来往人流,眼中光芒变化,似是出神又似是深思。站立时久,他目光之中的尖锐慢慢淡去,深深唿吸,终于还是转过身,向着玄火坛方向走去了。 * 玄火坛。 黑暗与火光交替,映出一片残骸,就在破碎的巨石前,李洵停下了脚步。 “怎么,人走了?”说话人一袭红衣仿佛如火焰般在燃烧,他正站在一片巨大的但有些歪曲变形的阵图前,到处一片焦黑,像是被火勐烈烧过,那人目光所及,断壁残垣,眼眸中突的仿佛有丝怒气若隐若现。 八凶玄火阵。 眼看就要这么毁了么? 云易岚一时看着法阵出神,李洵站在他身后不好打扰,半晌后恭谨道:“是,不过他们好像还会再来。” “嘿嘿。”云易岚“哼”了一声,冷笑道,“青云小辈,也敢来兴师问罪!” 李洵沉默着,忽听前方云易岚话锋一转,道:“你可问过青云门的事?” 李洵抬眼向云易岚望去,答道:“我曾问过他们掌教道玄真人的事,不过……” 云易岚问道:“怎么?” 李洵道:“青云门众人反映似乎有些奇怪,像在有意避开此事,只说掌教在闭关。” 云易岚点了点头,眼中有丝讽刺,道:“掌教闭关?如此敷衍之话也就骗骗寻常百姓了。既然他们那么说,你也不必理会。” 李洵应了声,又听云易岚说道:“焚香谷内的事,你先帮我看着,我要出去几日。” 话音尚在,云易岚身影已如鬼魅般飘至眼前。 李洵怔了怔,道:“师父,那你是去……” 云易岚话不多说,拂袖向殿外走去,边道:“我呀,嘿嘿,自然是去找你那位上官师伯了。”说着,御空而去,留下片片云影…… 李洵一愣,茫然无言,静立许久。 ☆、无奈 昏暗天际下,连绵起伏的山脉中,两道人影飞快划过,前面的黑衣人身形匆忙,显然是在逃命,后边那人面色也不大好看,带着几分不耐。 两人一前一后飞驰许久,前方黑衣人眼见背后之人如此纠缠不休,面容上颜色更差了不少。一声尖啸,他眼中划过一丝精光,不知怎的,却是在一个勐冲后突然稳住了身形,立在半空中。身后灰衣老者见此冷哼一声,遂即也同样抑住脚步。 第3页 两人一时御空而定,谨慎敌意半分不减,倒似更浓了许多。 灰衣老者冷冷注目,还未开口时,右手已然挥过,一道寒光于掌中乍现,隐隐有冰寒气息散发出来。 “上官兄,你莫要咄咄逼人,我早已说清楚,也曾告知你前因后果,为何你还不肯放过我?”黑衣人目光精亮,扫过灰衣人右手,语气颇为无奈的道。 “巫妖,不过是让你随我去焚香谷,我师兄有事请教,你若再逃下去,对你我都不甚好吧?”灰衣老者正是失踪许久的上官策,数月以来,他紧随巫妖之后,追捕之意不言而喻。上次因九尾天狐之事让巫妖在义庄逃了,事隔数日,再无旁人插手,胜算总算是多了些。 上官策心下思索,前面巫妖自然也是心明眼亮想得清楚,若在如此下去,自己也只有被擒的份了。几番犹豫后,巫妖只好暗自一咬牙,准备正面与其交手,仗着一身异术,或还有微末希望脱身。 他心中念头姗姗掠过,此时更不多说,迅速出手,陡然间,两掌中蓝光大盛,形成一圈耀目光环,轰然向上官策冲去。上官策眼中精光一闪而没,似乎对巫妖突然反击并无多少吃惊。毕竟是久经战场的老道之人,他手边祭起法宝九寒凝冰刺迎空而去,瞬间反击,九寒凝冰刺尖啸着冲进光圈中。 尖锐道法将至,巫妖微微眯眼,双臂交叉,反是后退三步,身前蓝圈光芒大盛但范围极度缩小,竟将上官策法宝九寒凝冰刺团团围困,像一个套子般将其紧紧缚住,无法在动分毫。异术突起,让得上官策一时也不禁吃了一惊。念头急转,他面如寒冰,手上勐然加力,冷冽光芒更盛从前。 眨眼工夫,一声锐响过后,上官策已裂茧脱困而出,看来巫妖虽身俱异术,但道行却远不及上官策深厚。巫妖面上一白,却不惊慌,两手交错,口中诵咒——“轰!”顿时四面骤起风沙,其中还暗藏极为古怪的黑气,上官策不敢硬接,连忙向后退去,待到黑气迫近,上官策右手勐然伸出,运起九寒凝冰刺同样形成一片白雾,撞向那团黑气。怎料还未接触,黑气竟自行散开了。 “糟了!”交手之际,上官策瞬时反应过来,咒骂一声,急忙御空追去。 巫妖甩开上官策迅速向树林深处窜去,两人时时左移右换,身子在半空中一刻都未停息过,当真是绞尽脑汁,数法并用,奈何身后之人道行奇高,是如何也摆脱不了。 前方巫妖手中巫术连生,连连向上官策打去,而在他身后穷追不捨的上官策也不甘落后,似早已熟悉此等异术,冷笑两声,右手一挥,一边用法宝抵挡,一边在空隙间毫无迟疑的直攻巫妖近身,巫妖心下狂沉,却只有后退的份,双手更是连挥挡不止,用尽全力终于勉强抵住上官策一阵子。借这间隙,向旁望了几眼,这一看,登时巫妖心中勐跳了好几下, 身边透过层层树叶枝头,一片连绵的山脉高耸入云,巍峨屹立,其中更有一座山峰,仿佛与天连接,直通九霄—— 青云山! 巫妖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连忙起身如电一般向青云山御空而去。上官策自然看见了巫妖逃走,但此时他却显出一丝少有的犹豫,怔在原地片刻,想必对于他来说,青云山,可不是个好地方啊……上官策权衡再三,一咬牙,还是追了过去。 * 苍翠的青云山下是一片废墟,沉谧寂静,好似没有人影,但废墟深处,犹见裊裊炊烟,绕过毁坏的房屋,就能看见残损的小庙旁静立的一座小木屋,远远望去,仿佛与周围景色融为一体,那般和谐。屋檐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风铃,在清风中发出阵阵脆响,风铃之上,默默繫着一片绿色的衣角,迎风飘起,伴着铃声飞舞摇曳。 木屋门边,一个男子素衣布衫,含笑而立,眼中尽是温和之色,但目光却是一直望向那片小小的水绿衣角。 刻骨铭心的回忆,不是时光岁月就可以抹去的吧。衣角随风而动,如一双美丽的眼眸,深情凝望着他,仿佛,她一直在自己的身边,从未离去过,不知哪里,有温柔的笑意,徘徊缠绕。 张小凡缓缓闭上双眼。四周虽有微风,草叶沙沙,竟也不扰内心之中的辽远安宁。 然而,世人皆说世事无常,哪怕再如何远离尘嚣,终归身在红尘间,万物变迁,俗世纠缠避无可避。 远方飞驰而来的两道身影,正仿佛应了这句俗语,遥遥追逐,直向着张小凡所在的地方飞来。 不消片刻,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便从树林间传来,摇曳树影后,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在深处落下,伴随其后的还有隐约打斗之声。 那座破败却宁静的村子终是再一次被喧譁声淹没了。而张小凡就在这突如其来的打斗声中睁开双眼,向声音来源处望去。 断断续续的声音糅杂在风声里变得支离破碎,显然其中动手之人下手未留余地。 张小凡沉吟片刻,眼中有些许疑惑,但脚下一时却没有迈步,显然在他心中,对此事虽有探究之意,但久离凡尘俗事的那份清闲却是不想轻易打破的。在他踌躇的这眨眼工夫,树林深处打斗声非但毫无减弱,反而越发激烈,正有向草庙村中挪移的趋势。 张小凡不禁皱了皱眉,只是再不愿理会,如今也不得不顾忌草庙村危境。他目中光亮闪了一闪,终究是抬了步子,朝斗法处缓步走去。 方行至树林边缘,便听一人闷哼出声,冷冷言道:“上官策,你如此咄咄逼人,为的可是你们百年大计?那伤天害理之事……” 话音未落,另一人似是冷笑般出口截道:“巫妖!你道我焚香谷做出的事是违反天理,怎知你当日甘做兽妖走狗,却又是为何?” 树林边,张小凡无声无息地隐身其中,听到这句话眼眸微微一震,未料到焚香谷的人会来此处,而且此人竟是在焚香谷中地位颇高的上官策,只是这巫妖却又是何人?他静待观望,目光中已略有探究之意。 只见巫妖与上官策下手皆是狠辣无情,不留丝毫颜面,巫妖神色中有些无奈,而上官策更多的是厌烦,出手速度越来越快,巫妖渐渐吃力起来。张小凡在一旁看得明白,以他此时的眼光阅歷,早已发觉巫妖一身法术绝非中土所有,但与上官策相比起来,只靠异术很难取胜逃脱,张小凡暗自轻轻摇头,但看去似乎无意插手,想是两人即使出手狠辣,但无碍于草庙村,到不至于弄得天翻地覆。他思虑了一些时候,转过身便要离开。 就在这时,一声异响赫然而至。张小凡迈出的脚步生生停住。 树林中忽有火光霍然迸裂。 张小凡眉梢微挑,眼中渐渐生出警惕之色,然后,缓缓地、无声无息向后退去,黑暗悄悄在近旁聚集,终于将他的身影吞没。 “吼!”巫妖奋起反击,用尽毕生修行将上官策困在原地,上官策一身道行又岂是等闲?九寒玄冰刺寒光乍现,一道白光如巨龙游水,风扫残云般攻向巫妖。巫妖反手一挡,借力勐然向后退入阴影中。 正当巫妖松了一口气,又要逃走时,一个影子悄无声息的靠了过来,一手出其不意的抓向巫妖左肩,巫妖大惊,身子生生向右移开数尺,就在他移开的瞬间,他刚才所站立的地方轰然冒出一道纯质之火,火光四溅,熊熊照亮这片黑暗。 第4页 巫妖怔住了,身子仿佛不由自主地轻轻一颤。 就连前方的上官策也怔住了。 他们同时向那个神秘的人影望去,两人皆是大惊! 发如火,正燃烧! 巫妖的心咯噔一下,全身冷汗直冒,因为那人正是焚香谷谷主云易岚! * 青云山,玉清殿。 白云缠绕,鹤鸣铃响,玉清殿在阳光的照下,望去仿佛不似人间,气度非凡。不久前的正魔大战,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份血腥已然淡去了,青云门上下恢復了从前的面貌,依旧如常。 但这平静之下,却隐隐有暗流波动。 这日,在正魔大战之后,六脉首座又一次聚集在通天峰上。 随着十年之中,三次的青云山大战,所剩的长老已是屈指可数,而六脉首座也只剩下曾叔常未有何变动,其余首座之位,皆是小辈担任,所以曾叔常坐在大殿上颇显的有几分尴尬。 但毕竟此间讨论之事非同小可,也就没有人去注意这等事了。 今日正是曾书书与林惊羽回山之日,六脉首座及萧逸才早早守候在玉清殿中。 萧逸才未接任掌门之职,只得站在一旁,在他身边,只有当中主座空着,极为显眼,萧逸才目光落在上面,苦笑了一下。 座下,曾书书正将南疆焚香谷一行所见一一禀报。当听到李洵三番四次将话题引开时,多数人眼中都有丝不明意味,又听得焚香谷谷主云易岚闭关不见外人之时,众人皆是疑惑非常,焚香谷如此行事,实在招惹非议。 半晌过后,曾书书谈到焚香谷与天音寺都问起掌门游歷后闭关一事时,萧逸才脸色尤其难看,这纸终究保不住火,掌门之位总这么空着也不是办法,可道玄真人行踪一日不清,萧逸才又怎能善作主张?可不知这群龙无首的状态何时有个完结。 众人面面相觑。 最后,曾叔常开口道:“焚香谷那边看来是不打算给个说法了,萧师侄,你看,我们还是否要追查下去?” 萧逸才一怔,没料到曾叔常一开口就把事推给自己,一时未有表态,顿了顿道:“我认为焚香谷此意希望各行其是,如若再纠缠下去,恐伤两方和气,不如我们静观其变,等焚香谷亲自表态。” 话虽如此,众人心中自然都如明镜一般清楚,焚香谷此等做法,是决不会站出来说话的,不过事已至此,再怎么追查,也是毫无所获。 众人一念如此,也就无话可说,纷纷点头,算是同意了。 萧逸才沉默片刻,又道:“不知各位最近可有掌教真人行踪的消息?”此话一出,其他首座登时无语,萧逸才心下当真叫苦不迭,气氛也压抑起来,显然此事对于青云来说是头等重要的,但其中前前后后真正了如指掌的却只有陆雪琪一人,而陆雪琪自然是不会多说的。 萧逸才稍定神色,将各脉首座的情况问了一下,算打过招唿,见无其他事,各脉首座也就告辞退下了。 随着众人的离去,玉清殿也重归平静,曾书书默然跟在最后,刚走到殿外,突地想起了什么,停顿片刻,转身又进了玉清殿,陆雪琪人在半空,目光轻轻从那个身影上滑过,仿佛若有所思。 萧逸才见到曾书书又折回,眼中有些讶异,问道:“曾师弟,怎么了?” 曾书书面上很少有的不见任何玩笑颜色,他笑了笑,像是斟酌了一刻,然后“咳”了一声,道:“那个……我有些事情未清楚,所以想来问问萧师兄。” 萧逸才点了点头,道:“何事?” 曾书书扭头向自己身后看了一眼,确定没有其他人,才凑近了些,道:“希望萧师兄莫要责怪我胡想,我是想问,当时……用诛仙剑退敌的人当真不是掌门师伯?” 萧逸才一怔,犹豫了一下,倒也没责怪的意思,嘆息道:“这个,我也拿不准。” 曾书书被萧逸才的坦然吓了一跳,道:“萧师兄为何这样说?” 萧逸才看了他一眼,嘆道:“曾师弟你应该知道我的难处,是与不是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曾书书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道:“话虽如此,我总觉得事情绝非那么简单。” 萧逸才目中颇为复杂,道:“怎么?” 曾书书看着他的眼睛,直道:“师兄可记得当时鬼王狂怒下所说的话?” 萧逸才脑海中飘过一二,微微皱眉,道:“我记得。” 曾书书又接着道:“你没觉得他的话,指的不是掌门师伯么?” 萧逸才眼中精光闪过,道:“不错,我也曾想过,但当时鬼王已经疯了,他的话,又岂会有所指?” 曾书书话语停顿下来,没再往下说。 萧逸才目光微闪,忽然有一些飘忽,接着道:“但如果不是师尊他老人家,又会是谁呢……” 曾书书闻言一怔,思绪仿佛鼓动了一刻。也许在他心里,也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的。 殿外,几声凤鸣,悠悠传来,融入清风之中。 * 草庙村,树林中。 巫妖就这么与云易岚对视良久,只觉得口干舌燥,浑身发毛,倒是云易岚显得格外轻松,一直奇异的保持着笑容,可不知巫妖心中犹如被一块大石狂压住,一刻不得喘息。前方是云易岚,后方是上官策,两人皆是道行高绝之人,要逃出去,当真如登天一般。巫妖除了束手就擒,恐怕再无路可退。 沉默许久之后,巫妖一声嘆息,终于还是道:“罢了,罢了,既然是谷主亲自相邀,再下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云易岚面色依旧不变,温和笑道∶“先生哪里话,先生若能来我谷中,在下定当奉为上宾。” 巫妖心下无奈异常。 晚风萧萧,弗如嘆息。 云易岚见已说服巫妖,便转头对上官策,道:“上官师弟,你应知道接下来的事吧?” 上官策一怔。 云易岚渐渐隐去了笑容,面无表情淡淡道:“搜寻玄火鉴之事就拜託你了。” 上官策霍然一惊,只是他乃是老奸巨猾之人,听闻此语,目中精光闪烁,语气却是缓缓道:“玄火鉴一直在鬼厉身上,他人是死是活都未可知,敢问师兄,如何去寻?” 云易岚此番倒是极干脆地截道:“别人也许难下手,上官师弟可不一样吧?” 上官策脸色一沉,道:“怎么……” 云易岚冷笑两声,与巫妖一同御空而起,随后只听他声音飘邈,头也不回的道:“你如何把它丢的,就如何把它找回来,岂不是易事?” 上官策面色愈加深沉,半晌无言。 废墟深处,一座木屋静立其中,但却少了几分生气,屋中空荡荡的,显然住此屋的人已经离去。 半空中,有铃铛声,悄悄哽咽,一道青光划过天际,向南方飞去。 ☆、出发 荒村,古店。 几个行装匆忙的古怪之人,在一张桌子边坐下,说是古怪,无外乎是因为样貌和装扮与普通的路人不同而已。 第5页 这三人一老一少,还有一个面容长相怪异,像极了野狗模样的男子。单说其余二人,倒是容貌不凡,然而加上这样一个男子,总觉有些许不协调的感觉。便连店中小二端茶倒水时,也不禁多瞥了那人两眼。 “看什么看!”那状似野狗般脸庞的男子察觉到小二的目光,颇不耐烦地嚷道,小小眼珠里露出一丝凶光。店小二着实被吓了一跳,倒水的手抖了一下,滚烫的茶水险些撒到旁边的女子身上。 野狗相貌的男子仿佛更是不满,禁不住又要开口叫嚷,不料却被那女子拉住。 “小二哥辛苦了,这茶我们自己倒罢。” 说话的女子明眸皓齿,笑容温和,全不似那古怪男子呲牙咧嘴,面露兇狠,店小二年岁不大,听闻此话脸上不由红了红,讪讪赔笑。 此刻那男子看他这幅样子,心中更是一团火,兀自大声冷哼了一声。那女子瞬时朝他瞪了过去。 那男子脸上登时一僵,老长的舌头吐了吐,缩回了头。 眼看着店小二的身影一熘烟的没了,几人也没有再开□□谈,一时百无聊赖的围坐在桌子旁。这茶铺本就在山野荒凉处,来往行人无多,愈显得三人沉闷无话。 半晌的不言不语,还是那年轻女子忍不住先开了口,却是望着门外嘆息一声,道:“也不知瓶儿姐姐何时回来。” 原本在一侧悠闲喝茶的老者听到这话,放下了茶杯,眉头皱了一下,鼻子里哼出了声,道:“她能有什么事?” 年轻女子没有理会那老者不善的语气,一双眼睛只瞅着店外,眉宇间担忧神色渐渐重了。 那老者嘿嘿一笑,又道:“不如咱们先走……”话音未落,就看面前女子突然站起身来,脸上焦虑随之散去,看着门外低唿一声道:“是瓶儿姐姐!” 那老者险被噎住,瞪着眼睛咕哝道:“怎么还回来?” 门外锐利的御空声音渐近,不过片刻,便看到一个鹅黄身影从天而降,身段玲珑,容颜娇媚,正是方才不见许久的金瓶儿。 敛起紫色刃芒,她身姿轻盈走进店里,看脚步多少有轻快之意,见到那年轻女子迎上来,唇角微弯更似微笑一般,整个人又亮丽了许多。只是站立在那老者身边时,她一双水目轻扫过去,话语中带着几分戏嚯,道:“看来你这个爷爷很不欢迎我啊。” 年轻女子分毫面子不给,哼了一声道:“我爷爷向来胡说八道,瓶儿姐姐你别理他。” 那老者一听这话,仿佛气得七窍生烟,立刻怒回道:“你这小丫头如此不尊老,竟说你爷爷胡说八道!” 那年轻女子才不肯理他,拉着金瓶儿,问道:“姐姐,你方才去哪里了,怎么这样久?” 其他两人听她问话,目光也转了过来,看着二人。金瓶儿唇边带笑,眉目间也无异样神色,然而到底也没有开口说明的意思。她如玉般的手指从秀髮间穿过,如此寻常的动作,在她做来却自有一股妩媚温柔。 抬眸微笑,又是另一番言辞,道:“我们下面要去哪里?” 众人都是一怔。 * 南疆,焚香谷。 缓缓夜色,推移着万千星辰,笼罩在了辽阔的神州之上。静夜人烟稀少,就连万家灯火也在浓沉深夜里一个一个的熄灭了。山脉树林层层枯叶,空寂道路巷尾,徒留星月温和柔弱的光芒。 多少时日,悠悠而过。中原如是,南疆亦如是。未曾改变的仿佛只有脚下的土地,可是千万年后,又有哪片土地当真是永恆不变的呢。 南疆月色下,焚香谷神坛殿宇森森伫立,在这片恆久寂静中俯视苍生。 幽暗的玄火坛里,数日前归来的云易岚目光幽幽,抬眼向巨大的祭坛望去,那一片焦黑的地面中间,曾经的阵图深深镂刻在其中,虽已有残缺,但依旧抹去不了它的辉煌。 曾经的壮烈,曾经的不可一世,仿佛就在眼前,燃烧!云易岚的眼中,有精芒闪动。 巫妖目光淡淡看向云易岚,悄悄嘆了一口气,又转眼望向八凶玄火阵阵图……一笔一划,那么熟悉,就如同在昨日!那一刻,巫妖眼中竟有些迷离。 是谁,在黑暗中嘆息。 可曾忘记那久远沉醉的记忆,岁月之下,当真抹去得了么。 孤独守候了千年万年,终究要这么一步一步错下去么? 是为了什么? 忘却了初衷! 只因为,曾走过的路么? “娘娘……”那昏暗的角落,是谁轻轻低诉。 黑暗浓郁的包围了这里,一个火红的身影在这片黑暗的一角燃烧! “先生可曾记得这阵图?”看着面前这个黑衣人,云易岚目光深邃,许久后,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沉思。 巫妖木然,随后缓缓点头,道:“日夜镂刻于心,未曾淡忘分毫。” 云易岚目光闪动,道:“先生既然已答应合作,在下有话便直说了。” 巫妖侧目而视,淡淡道:“不管在下愿不愿意,也已来此了,谷主不妨讲明罢。” 云易岚闻言未有停顿,径直道:“先生跟随兽神多日应知这八凶玄火阵之事吧?” 巫妖嘴唇微颤,张口欲言又止,片刻后,终于道:“不错,当年巫女娘娘便是用这法阵困住兽神的。” 云易岚在心中忽然冷笑了一声,开口倒也毫不隐晦,问道:“先生可知这法阵如何发动?” 巫妖稍稍停顿,似乎是怔了一下,然后道:“若有玄火鉴,不难发挥神效。” 云易岚面色不变,目光深沉,道:“那若是不用玄火鉴呢?” 巫妖心下没来由的一寒,看向云易岚,一字一顿的道:“在下学识浅薄,不知其中玄机所在。” 云易岚眼中划过一丝冷然,道:“先生若知天火之谜,应不难解开。” 巫妖默然不语。 云易岚接着道:“先生可知我焚香谷歷代所传的‘焚香玉册’?” 巫妖点头道:“略知一二。” 云易岚脸色漠然,道:“八凶玄火阵属凶神一类,先生可知如何让其復甦?” 巫妖大惊,心下狂沉,沉默许久后,带着一丝嘆息,道:“不知。” 云易岚面色一沉,怒气一闪而过,片刻后道:“以人血为祭,可否成功?” 巫妖冷汗遍身,怔然无语,作声不得。 “先生认为怎样?” 云易岚依旧面上未动分毫,仿佛此事与他无关一般。 巫妖心中可没那么轻松,抬眼向云易岚看去,面色虽淡然不变,但心中却如万浪交接,一时无语。而看云易岚的样子,仿佛为了恢復八凶玄火阵阵法,已然是一副不惜一切的样子,哪有一点正道的作派? 数月前,鬼王宗主进攻青云一事,巫妖自然是知道的,十多年内,诛仙剑的威力空前,更是一次盛过一次,尤其在此次一战中,更是一往无前,一举扫灭魔教,其神通,当真与开天闢地一般,令人俯首。焚香谷此时要用如此手段恢復凶阵,恐会招来天地震怒,万一青云有所举动,这可是不好收场啊。不过此事巫妖心中清楚,云易岚又何尝不明白其中道理,但眼下局面看来,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第6页 为了保住焚香谷地位,当要,兵行险招了!云易岚心中一紧,目光似又寒了几分。 巫妖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摇了摇头,道:“你心中应比我清楚,若是这么做,便是当真要丢下这正道的牌面了。” 云易岚一顿,大笑摇头,却是说道:“先生此言差异,待到大业一成,正道又有何干系?” 巫妖登时怔住,沉默许久,当年一错,就错了千年,只是这世间之人,从来都是贪婪的,错与对,又该如何判别? 巫妖慢慢转过身,云易岚看向他,两道目光无声碰撞,巫妖最后一次问道:“你这么做,当真不后悔么?” 云易岚冷哼一声,语气之坚定未尝有之,道:“此乃大计,为我焚香谷百年基业,冒险又如何?” 巫妖听罢,缓缓闭目,终于点了点头,淡淡道:“好,我便是帮你这一次。” 云易岚蓦地怔了片刻,随即长啸一声,仰天大笑。 笑声那般嗔狂,充斥着整个玄火坛,迴荡不散,犹若已是大业将成,凶神復甦,一片焦黑的深处,仿佛竟能看到赤焰兽那双火般的眼眸,在黑暗中,熊熊燃烧! 带着毁灭世间的疯狂! 笑声过后,云易岚目光中冷芒闪烁,已收回了脸上的笑容,他看着身旁的巫妖,目光冷冽,道:“那么先生对此阵可有把握?” 巫妖沉默,并未急于回答,他打量着眼前古阵,竟是反问道:“谷主意欲何为?” 云易岚眉头一皱,眼中有异样之色,道:“自然是恢復法阵,先生如此问法,是否还有疑惑未解?” 巫妖点了点头,又道:“谷主所谓的血炼之法,从何而来?” 云易岚正要回答,忽然又是一顿,半晌,突然长啸一声道:“先生可是要寻这血炼之源?” 巫妖道:“不错,可不知谷主……” 云易岚摆了摆手,却道:“嘿嘿,城已堆骨,何处寻尸。” 此话一出,巫妖登时寒气直冒,无言相对,望向云易岚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讽刺。 而云易岚何等阅歷眼光,自然把巫妖神色看在眼中,也懒得计较,又道:“此事有劳先生了。” 巫妖站在原地片刻,转身离开了玄火坛,云易岚看着他的背影,静静浮现出一丝冷笑,而后,又一次深深凝望玄火阵阵图,目光深邃而狂热,仿佛就要燃烧。 南疆幽寂的月光,不知怎的,竟有些寒意从风中丝丝渗了出来。 * 夜风轻轻吹拂着脸庞,那几分沧桑,竟是深刻于容颜之上的。 月色轻柔的洒在他的身上,如一双情人的眼眸,这般注视着尘世。 说来,张小凡到南疆的次数之多,当真是可用数不胜数来形容,便是焚香谷内,也是轻车熟路,更何况此时他的道行应算是世间仅有,身形犹如鬼魅一般,极难让人发现,张小凡自是不必担心被人盯上。 现下,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那便是云易岚与巫妖的行踪。 张小凡一路跟踪那两人来到了焚香谷,却见云易岚与巫妖径直入了玄火坛,张小凡眉头皱了起来。 此次张小凡之所以插手探寻,原因之一便是他手中握有玄火鉴,若只是焚香谷要将其找寻回去,张小凡大可不放在心上,然而其中因由恐怕没有那么简单,而这繁多疑惑,皆是来自巫妖身上。 究竟巫妖是何许人也,张小凡最多只能由此人术法揣测至其来歷,必然与南疆有关。但为何焚香谷千方百计要找他,便不是张小凡可以轻易知道的了。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焚香谷私下里,瞒着正道其他门派,究竟在做什么。几番思索,张小凡却是不由得想起一件事情,心中多少有些愕然排斥,当年他还是鬼王宗副宗主鬼厉时,在玄火坛中偶然听到的那件连他都下意识厌恶的事情,再观眼下焚香谷的所作所为,怕也不是什么好事了。 话虽如此,倒也不急于一时。张小凡停在离焚香谷不远的一座山头上,几番思量,目中精光如电,沉默着望向那片红云笼罩下的山谷,脚下却是没有再动了,看似并无立刻查探的意思。 夜静无人。 晚风掠过,在他身边循环往復,久久不停。 ☆、错愕 南疆边缘一座小小的山头上,张小凡身形隐藏在一片树林阴影中,面前是依旧神秘的红色火焰般的山谷。自跟随云易岚、巫妖两人来到焚香谷,他已经在这里待了许多时候了。他站里在一片阴影里,几乎与四周的黑暗融为一体。树荫斑驳映在地面上,连同他的影子,一併变得恍惚模稜。 张小凡就在这片灰暗里默默闭目,深深吐息。 宁静无他,直至夜色渐渐消散,日月更迭的时分,繁星隐退,日头将生。 晨曦鸟鸣皆不在耳中,一丝风声隐约尖锐,穿透了宁静。 他心中微动,随之霍然睁开了双目! 抬眼望去,天际仿佛极遥远划过一道灰濛濛的暗光,速度极快,若是不仔细看,决然是注意不到的。 张小凡眼底幽光一闪,看着那道影子消失在层层云雾里,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冷哼一声,身形微动,形同鬼魅一样向山下飘去。几乎就在眨眼之间,轻松地飘进了那座神秘的大殿。 * 同样是在遥远的南方,崇山峻岭之间,绵延起伏的山脉之中,有那么一截从中断开。从前高耸的山峰不知为何塌陷为一个巨洞,方圆数丈更是寸草不生,鸟兽绝迹。 光阴随着日月,随着风雨霜雪,流过这一处诡异的绝地。隐隐的血腥气从洞里透了出来,像是成年累月根深蒂固一样的气息,似是这地底下当真存在幽冥血河,慢慢漂泊,不为人知。 这里自从数月前就再无人来过,稍或有好奇地平凡人想来一探究竟,都被血红色扭曲光影惊地不敢靠近。甚至有人说,夜半之时,山野中鬼哭阴啸便是从这里传出去的,一声一声清晰无比,极像是人的哀嚎惨叫,悽厉怨怼。 狐岐山,这是它往日的名字。而如今,多少过往,都添埋在这血光之中,消失无痕了。 青天下,风依旧吹着,夹杂着阵阵袭面的血腥热气,朦胧间,一个身影似若隐若现,伫立许久,犹如亘古的美丽,悠游流传。天外,几朵云被血色热气悄悄熏托着,化为缕缕不经意的白雾,散去了。 小白站在数丈外,默视那巨洞良久,似是有所发觉,她眉间沉重,终于抬步转身离去,却并未飞身御空,而是抬脚向树林中走去。 安静,是如同死去一般的寂静。 小白一步一步往前小心地走着,伸手拂过面前横亘的一根粗枝,枝条咔嚓一声在白皙的手掌中瞬间化作粉末,不知怎的,她低头看着这些粉末,忽然蹙起两道秀眉,轻轻弯下腰,果然是有些地方不对劲么…… 地上,树上,仿佛是被一个力量极大,但形体很小的什么东西撞击过,一道一道的伤痕,不自然的扭曲在枝干上,像是因束缚而挣扎过。小白有些奇怪,似乎就连她千年的道行,也是一时解释不透的。但眼下更值得关注的,却不是这件事,而是她无意间看到的,远方的,一道微弱的金芒。 第7页 小白在斑驳的月光下,心中忽而莫名的有些紧张。她缓步向那道古怪的金芒处走去,眼中漫起警惕之色,毕竟,那场惊世浩劫刚过去不久,还是小心为妙。 树影散乱,淡淡的阴影落在眉间,小白默默前行,一双秀目紧紧盯着周围断断续续的扭曲伤痕,树枝沙沙的作响,宛如低低的□□,悄然诉说着什么。小白眼中腾起一阵惊疑,在悠长无尽头的黑暗中,缓缓走着…… 悄无声息的宁静的包围下,前方霍地闪过一丝璨芒,犹如乌云下的一道闪电,夺目而消。 小白贝齿紧咬,飞身而起,像那道光芒消失的地方追去。 风声从耳畔唿啸而过,小白一瞬不瞬的盯住前方—— 就在那个瞬间! 天地仿佛在须弥之间顿住了!静了下来……那是一种异样的寂静。小白忽然停住了身形,面色剧烈的变幻,目光中的神色,闪烁不断,她静静向前走去,越发的小心警慎,前方,霍然再一次出现那道金芒,小白不再迟疑,身形一快,如鬼魅般掠去,厉风依旧毫无间断地吹着,托着那美丽的身影,向远方电射而去。黑暗中,竟有一种讶异的不安,滋生在心底。 在那深处,是否有什么值得去追寻? 昏暗阴影在身侧悄悄退后。 有风,吹了过去,有那么一刻,小白以为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场梦罢了。 只是在那风中,她明明听到清脆而熟悉的声音,如悠远的吟诵,在她耳中,却像惊雷一般,令人难以置信。 一阵清脆的铃铛声! 从在金色异芒的深处传来,犹若一种美妙的乐曲,沖天而上,逆天而奏,声裂金石,越来越激昂,在狂风中唿啸,就要挣脱束缚一般,金芒豁然璀璨,如在暗色的树荫下的一个小小的太阳,叮噹作响。 细细的铃铛声,越来越清晰,如出源的泉水,绵延不绝! 小白几乎下意识地屏住唿吸,往声音处走去,似乎千年来心中还不曾有如此紧张的时候。是她么? 若是,又该如何? 金色光辉夹杂着一点白芒,在树林深处炽热的散发着光芒,小白深吸一口气,一脚迈入光圈之中。 眼前一片浓重的白雾,而耳畔原本声音响亮的铃铛声却骤然消失,小白睁大了双眼。 仿佛一物皆无,更不要说是人了。 她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微微抿唇,像是嗤笑了一声,自己当真是白活了数千年,只道是人死不能復生,竟还痴心妄想。 小白眼神微转,沉吟片刻。虽然没有看到心中所想的事物,但那一阵铃铛声分明是从这里传出的,又哪里有错呢?她低头又是一番细察,然后怔住了。 枯木落叶底下,一个黑色布包露出一角摊开在地,一点金色光晕就是从这里散发出去的,奇怪的是,那光芒并没有小白初见时的锐利夺目,而是极收敛的,雾气茫茫。 若是法宝倒真是罕见。小白这样想着,葱白细腻的手指已经将其拿了起来。黑色布包带着一股血腥气,细细看去,布包上确有一块一块风干的血渍。而那布包里,是一个圆盘状的物什,金光白芒交替,闪烁不停。 在圆盘之上,古老刻文横竖交错,笔走龙蛇,几个小小的玉玦沿着刻痕缓缓游走。 蛮荒中土,星辰岁月,都似倒映在其中。 小白看着手中小小圆盘,目光微亮,似是痴了般,怔然出神。 * 玄火坛的大殿里,焦黑的石像,古老的图腾,还是原来的残破模样。 张小凡四处打量了一圈,沿着赤红岩石墙壁,走到破损的神祗侧面,他沉默的向那一尺大小的图案望过去。往日地面上勾画的狰狞神祗已经不见了兇恶,四处残缺的肢体,乱七八糟的线条,反倒增添一抹奇异的滑稽。 再度站在此处,看着古拙苍凉的刻痕,张小凡心中翻涌着一丝不明的意味,往日体内喧嚣的疯狂和戾气,随着他的道行精进,早就不復存在。神像线条扭曲着盘成一个圆形,张小凡目光中闪过异色,缓缓迈步向前。枯焦的地面,在冰凉的下面还残存着一些古怪的热气。 张小凡俯下身用手碰了碰地面,指尖感觉到一股奇异的温热,不太烫手,他蹙眉思忖了片刻,然后伸手从袖中取出了一物。 碧绿的玉环,古老的火焰图腾,玄火鉴! 他把玄火鉴微微靠近地面,一瞬间,图腾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红光绽了开来,虽然微弱,但却顽强,竟有些生生不息的执着。 张小凡抬手将玄火鉴收回,向着地面挥了挥衣袖,这动作看似毫无力道,内里却含着一丝青光,黑气滚滚,十分霸道的样子。那一缕红光霎时退去,深深埋在砖石里,不再露头了。 就在同一时刻,门外传来轻微得难以辨别的脚步声。张小凡眉头一皱,脚轻点了下地,向上飘了起来。 “师兄为何突然让我来这里?”一人轻咳了一声,道。 “我前日让你找的东西可齐全了?”接话的人正是焚香谷谷主云易岚,他语气淡淡,反问道。 张小凡在暗处向两人看了过去,见与云易岚说话的是焚香谷的又一长老吕顺。两人这个时辰在此处交谈,多少有些怪异。 只听吕顺非常明显地迟疑了一下,才道:“师兄要重修玄火坛,与这些东西有什么关联?” 云易岚语气未变,只道:“我已经找到巫族中人了,有此人相助,事半功倍。” 他冷哼了一声,有道:“毕竟是巫族之人,不能以常人论之。” 吕顺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依言拿出了某件物事递给了他,然后道:“还需要多少?” 云易岚看了看手中不大的罐子,道:“只有这些吗?” 吕顺嘆了口气,面上复杂,言道:“灵兽聪颖,我也是勉力才得以碰触皮毛,取其些微骨血。” “火鼠难找,辛苦你了。”云易岚收回目光,在吕顺的注视下,打开了罐子。随后缓步上前,将罐子里的液体直接滴在地面残破的图腾上。 寂静里,张小凡看着这一幕皱了皱眉。 那原本流动的红色血液缓慢的渗透进图腾纹路里,之前消失的红光陡然大亮,像是活过来一般,带着一股炽热扑面而来。 然而这景象只坚持了一刻,玄火坛再度归为平静,带着些冷意。 云易岚两人又交谈了一回,吕顺面上终于缓和了一些,向云易岚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云易岚独自站在原地,黑暗中他的面容有些奇异的扭曲,一抹冷笑挂在他的唇角,他看着手中盛有灵兽火鼠血的罐子,冷哼了一声,随手将它扔在地上。罐子闷声破裂,火鼠血流淌而出,染红了一片地面。 “目光短浅,无大用也。” 他的目中冷芒闪烁,拂袖间,身后那片染血的神像图腾已经燃起了熊熊烈火,许是吸收的火鼠灵血多了些,火势竟然不小。 张小凡心中一动,看向他的神色里讽刺之味愈深了一层。 云易岚的背影在火焰中渐渐模煳了起来,他衣衫飘动恍若玄火坛中迎风的神祗,火舌在他身后伸缩不断,几乎与他的发色一模一样,融在一起,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第8页 张小凡冷冷注视着他,眸中神情复杂变化。 然而只在电光石火的一剎那间,他突然变幻身形,蹂身而起,速度由比闪电一般向云易岚背后掠了过去。 图腾之上火星四溅,黑色烟雾犹如鬼影般像云易岚扑了过去。火光里,云易岚目中精光陡然大盛,只听他大喝一声,生生扭转身子,双掌直直向前平伸,指尖微收,一道烈焰纯火窜出他的掌心。 “何人竟敢闯我玄火坛!”云易岚立掌直切,飞入火焰之中。 黑气里,张小凡冷哼一声,也不祭法宝,空手接下云易岚一掌,然后迅雷间让过那一道纯质火焰。 两人身子都是一震。 张小凡勐然出手,黑气滚滚翻涌,将聚合的火焰打散。那边云易岚心中惊异也是不小,来人道行之高简直匪夷所思,实乃其生平罕见,而更让他不解的是,如此一人偷入玄火坛又有何目的。 “你是何人?”随着一声叱问,那人却有退去之意,黑光中忽而亮起一道耀目白芒,直刺过来,此人出手果决狠辣,云易岚心中微震,倒退一步。 张小凡闪身而去,回掌将一束幽光挥向云易岚。 光芒之中,云易岚长身而起,向那身影追了过去,口中怒道:“休走!” 两人一前一后化作光芒驰离玄火坛。 云易岚在后紧追不捨,手中轰然化出烈火,向前方之人打了过去。却见那人速度突然慢了下来,背后迎着火焰,半空中身子突然晃了两晃,风中竟化作了一阵黑烟,不见了人形。 云易岚不由一怔,心头大惊! 夜色里,那黑气飘忽不定,速度迅疾的远离了视线,云易岚冷哼一声,目中更是寒光凛凛。他注视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微眯起双眸。 那人身法诡谲,道行奇高,乍然偷袭却又不像要取他性命的样子,短暂交手后快速离去,实在让人猜不透。云易岚红髮被夜风吹起几缕,一颗心似乎在胸膛里沉了沉。他落在地上,并没有转身回焚香谷,反而负手立在那里,思索着什么。 南疆,何时竟有了此等人物…… 凉风伴着月色,吹拂起他火红的衣角,渗出一丝入骨的冷意。 * 南疆同一片月色下,张小凡化作一道清光落在一片树林里。 树叶的阴影落在他的面容上,模煳了他的神情。旁边的树枝窸窸窣窣的响了一阵子,然后从里面蹿出一只灰毛猴子,手脚飞快的蹦到地上,又攀上他的肩膀。 它抓着尾巴摩挲了一下,伸出猴爪往一个方向指了指,嘴里吱吱乱叫。张小凡面上的冷意早已不见,看着那猴子的目光渐渐温和起来。 他摸了摸猴子的脑袋,微微一笑,道:“我自然是打不过他的。” 小灰挠了挠头,也不知听懂没有,张小凡望向远方,又听到耳旁猴子咕哝了一声,他笑了笑,低声道:“玄火坛下颇多岩浆火焰,也算一处灵脉。” 他右手一挥,玄青色光芒随着他的衣袖落在他的掌中。 “只不过,云易岚此人野心太大了些……”话音轻轻,入风即散。张小凡的身影也腾入天空,消失在层层云雾之后。 月朗星稀,一片空明寂寥。 ☆、心事 河阳城。 靠近青云山的河阳城,虽然饱受战乱侵袭,就连城墙上的妖兽爪印都还未褪去,空气中仿佛还能闻到修罗血腥的味道,但这一切终究已经过去了。就好像浓厚的云雾被剥离天空,青天白云还是从前最干净的模样。 人们走在街巷上,对面行来的人只需一个笑容,就可以赚到对方温暖的回应,实在是不亏本的“买卖”。欣欣向荣,大致如此了。 周一仙一行四人,就在这日清早踏入这座曾经“满含辛酸”的城池。小环几人环顾四周,脸上没有什么笑意,反倒是周一仙拿着根竹竿,抬手弹了弹身上灰尘,心情颇好的大步向前走。 “爷爷,你心情很好?”小环在他身后冷不丁问了一句,道。 周一仙咧嘴一笑,伸手抚须,一派大师风范,道:“小丫头不懂事,如今这座河阳城……可了不得了。” 几人闻言齐齐一愣,唯有金瓶儿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周一仙笑了笑,随手一指,问道:“你们看,前方那人神情如何?” 小环怀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向周一仙指的方向看去,道:“只说那人面色的话,倒还不错。” 周一仙“嘿嘿”一乐,道:“这就对了,我掐指一算,就知必须来此。这河阳城屡遭劫难,万物方显回春之象,正是需仙人点拨之时。”他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手中竹竿上四个大字“仙人指路”,面上笑意更浓。 小环兴致缺缺,白了他一眼,道:“爷爷,是瓶儿姐姐说要来这里的,怎么换成你‘掐指一算’了?” 周一仙面上一红,怒道:“你这死丫头!” 若是往常,恐怕小环还要同周一仙争论几句,但自从迈入河阳城开始,她心底就有些不太舒服,所以少有的没再言语。 而一侧的野狗道人一向对周一仙的论调嗤之以鼻,金瓶儿大部分时间则是懒得搭理他,如今更是觉得但凡说一句都是浪费口水。 几人前前后后走着,周一仙一人在前满街转悠,口唿“掐算未知事,前路得愿成”,四处拉人算卦。小环也不上去帮忙,冷眼看着他满口胡诌。随着几次得手,周一仙的要价越来越高。 小环终于看不下去了,上前拉住他,道:“爷爷,那人面相不好,印堂发黑,你怎么还说前路无碍,四通八达?” 周一仙瞪了她一眼,斥道:“你懂什么,这么不吉利的话,没人爱听,谁能给你钱?” 小环无奈,撇了撇嘴,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说说这个爷爷。 然而就在此刻,一道红光突然从她腰间溢了出来,四人都是一呆。别在她腰间的东西正是从前鬼先生赠予她的法宝血玉骨片,小环伸手将其中一片取了下来。 周一仙凑近,皱了皱眉。 “妹妹,怎么了?”金瓶儿在她身旁问道。 小环摇了摇头,道:“我也不太清楚……” 她的手指轻抚了那血玉骨片一瞬,指尖亦是透出一丝红光,与血玉骨片颜色轻轻唿应,忽闪忽灭。半盏茶工夫,她停下来,轻轻吐了口气,道:“我方才进城的时候就觉得不太对劲,原来是这里阴气太重,鬼气已浮于街面。” 几人虽都有道行在身,闻言也是心里发凉,毛骨悚然。 小环又嘆了口气道:“如今是白日倒没什么,但是晚上就不一定了。” 周一仙立刻道:“要不咱们赶快走吧?” 金瓶儿冷冷看了他一眼,向小环微微一笑,请揽住她的肩膀道:“有咱们这位大师在,鬼魂怕什么?” 小环笑了笑,周一仙咕哝了一句什么,被金瓶儿瞪了回去。 “现在还早,咱们先找客栈住下吧。”小环道。 第9页 周一仙嘆息一句“不听老人言”,然后随手指了指街边一座不大的客栈,道:“也不用找,这里就有一个。” 小环点点头,就要随周一仙走过去。 “妹妹,等等。”金瓶儿拉住小环,道。 周一仙和野狗道人在前面站住脚,不明所以。 只见金瓶儿笑容妩媚动人,笑道:“让你爷爷他们住这里,姐姐请你住山海苑。” 众人哑然。 * 离河阳城不远的青云山,也正迎来一日中最好的时候。 云雾缭绕的大竹峰上,依旧竹涛阵阵,沙沙的竹声,仿佛时光也在静谧中停留不走,有着说不出的惬意。阳光柔和的光线,照射在整座山峰上,如仙境般美丽寂静。 清晨方过,厨房中传来打水的声音,两个身影正在里面忙活,却是何大智和杜必书。 “老六,你那边完了没有?”何大智背对着杜必书,一边手下忙碌着,一边问道。 然而话音落后却没听到回答,何大智心下奇怪,赶忙转头看去,这一看不要紧,却让他一阵怒火上沖,杜必书不知何时把做熟了的菜扣在了地上,此刻正手忙脚乱的把菜捡起来放回盘子里。 何大智气得一巴掌朝他后脑勺拍了过去,道:“你干什么呢?” 杜必书赶紧从地上蹿起来,连连道:“还能吃,还能吃……” 何大智嘴角抽搐了一下,指着那盘灰濛濛的菜,怒道:“你给我吃吃看!” 杜必书打了个哈哈,道:“不小心弄翻了,师兄见谅,见谅。” 何大智白了他一眼,语气不善,道:“你把其他的饭端过去,我去叫几位师兄。” 杜必书端着那盘菜看着何大智气唿唿地走出厨房,小声嘟囔了一句,道:“本来也不怎么好吃。” 话刚说完,伴随一声冷哼,一个石子准确的丢到了他的脑门上,杜必书“哎呦”叫了一声,额头红了一片。 “四师兄,你……”杜必书立刻跳脚,叫道。 却听外面何大智忽然喊了一声:“大师兄回来了。” 杜必书揉着额头,任命的走了出去,转眼果然看见天空一道身影缓缓降落在用膳厅前。 宋大仁收起十虎仙剑,向两人点了点头,道:“老四,老六,叫几位师弟过来吧。” 何大智依言走了,杜必书拿着碗筷走进用膳厅。 “师兄今日回来得很早啊。” 宋大仁坐在桌头的椅子上,目光没有看向他,越过门扇像是正望着外面的样子,怔然不语。 杜必书伸头凑过去,叫了一声,道:“大师兄!” 宋大仁回过神来,瞪了他一眼,道:“你那么大声干什么,我又不聋!” 杜必书满脑子想着,今日未看黄历,总是遭人埋怨。他撇撇嘴,又耐着性子问道:“大师兄,这些日子你日日去通天峰,今天怎么回来这样早?” 宋大仁抿唇不语。 “难不成是大师兄提早跑出来了?”迎头一人是老五吕大信,大竹峰上其它人跟在后面,也是有说有笑。 大竹峰上自从首座田不易夫妇去世后,众弟子午饭晚饭基本都是在自己屋子里解决,唯有早饭会在用膳厅一起吃。 待几人坐在了椅子上,饭菜已经摆上了桌。 “我怎么觉得今日的饭菜有点少……”老二吴大义夹了一筷子绿叶菜,边道。 何大智一筷子指向杜必书,道:“莫要问我,都去找老六算帐吧。” 众人齐齐看向杜必书,吕大信笑道:“难道是老六一边做菜一边偷吃,老六,你什么时候添了这偷嘴的毛病?” 几人大笑,纷纷道:“多大了!” 杜必书脸上一红,骂道:“五师兄胡说!” 何大智脸上带笑,刚要说什么,抬眼却望见首座上的宋大仁,神情颇为奇怪,几乎是有些凝重之感。 他也算是聪颖通透的人,看着宋大仁脸上的神色,他用胳臂肘捅了捅身边的吕大信和郑大礼,然后扬了扬眉,问道:“大师兄,你怎么了?” 杜必书咽下口饭,道:“还有什么,肯定是想师嫂了。” 几人又笑了起来。 宋大仁终究被几人闹得脸上红了红,“咳”了一声,道:“你们师嫂今日就回,我想她做什么?” 何大智几人挤眉弄眼,好不自在。 短暂的停顿,宋大仁收了笑容,低声终于是道:“方才我去通天峰……” 何大智几人没说话,听他继续说着。 宋大仁皱了皱眉,又道:“近日门中事多,萧师兄的意思……” 他的目光扫过几人的面孔,微微带些嘆息意味,缓缓言道:“他要派些人手追查魔教余孽。” 用膳厅里忽然一片寂静。 一时无人言语,杜必书勉强干笑了一声,道:“萧师兄是什么意思,魔教如今不是……没了吗?” 众人都是沉默,宋大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只是以防死灰復燃。” 他伸手在眉心揉了揉,嘆了口气,在一片沉默得有些心寒的气氛里,淡淡道:“之后应该是要派人下山的吧?” 屋中无人相应,他抬头看向湛蓝的天际,心头轻轻一动,仿佛有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从心底一闪而过。 外头云烟杳杳,摆着柔软的雾气,随着清风聚散、离合。 * 山海苑。 周一仙和野狗道人终是跟在金瓶儿和小环后面,走进了山海苑。一路上周一仙忍不住念叨“这里太贵”云云,让金瓶儿十分不耐,屡屡向他瞪眼,看样子只要他再碎嘴下去,这位昔日妖女马上就要抽出法宝砍人了。 小环看着面前脸色越来越黑的金瓶儿,担心的看了眼身后的周一仙,拉了拉身旁人的袖子,道:“又让姐姐破费了,其实住在刚才那处就好。” 金瓶儿对着这个妹妹,一向脾气顶好,她笑了笑道:“你我之间说这个做什么。” 小环弯了弯唇。 店小二看着几人带着包袱施施然走来,赶忙迎了过去,道:“几位住店?” 金瓶儿点了点头,眉目间的艷色看得店小二一呆。 那边算帐的老闆从桌子旁绕过来踢了他一脚,叱道:“还不快去!” 几人在一张桌子后坐下,看着店小二提着壶一熘小跑过来斟茶,边絮絮道:“客官可是第一次来河阳城?来咱们家是绝对没错。跑遍河阳城,咱家一直是这个。”他竖了个拇指,呵呵笑开了。 小环见这小二年纪虽不大但机灵有趣,就接了他的话头,道:“小二哥,如今你们的生意怎么样?” 那小二笑容明显僵了一僵,然后苦笑道:“这年月什么人都不好过,咱就因背靠个青云山,才好些……” 金瓶儿哼了一声,面带不屑。 第10页 小二又低声嘆道:“好也算不上,往日里青云门的人都跟神仙一般,本以为离得近受神仙庇护,结果反而遭了秧,真是谁近谁遭殃……” 小环听闻一愣。 金瓶儿嗤笑一声,微微掩唇,笑道:“谁近谁遭殃,这倒也是。” 小二呵呵一笑,有点羞涩地道:“我没见过世面,也是随口一说。” “胡说八道嚼舌根,就你知道!”这边,掌柜的又走过来用帐本敲了下他的脑袋,按说以山海苑的规模,掌柜的一般是不轻易露面的,只有外头出了什么大事,才会过来瞧瞧,然而今时毕竟不同往日,客人少了,掌柜的辞掉了几个店小二,自己也亲自跑出来招揽生意,河阳城里大多数客栈如今也是如此。 周一仙轻轻哼了一声,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日青云山的那场大战,当真是了不起!”小二腿脚利索的上了几盘菜,嘴上滔滔不绝道。 掌柜的脸上不乐意了,在旁边叱道:“你是看见了还是怎的,今日话那么多!” 小环笑了笑,拦道:“没事的,我们正想听呢。” 小二眼神一亮,笑道:“虽然当时我没在场,但我觉得这青云门还是极有说头的。” 小环讶道:“怎么讲?” 掌柜的在一侧咳了咳,瞪了店小二一眼,一步一晃的挪回去了。 小二见掌柜的走了,沖几人做了个鬼脸,道:“各位别见怪,眼下河阳城里,愿意谈这些的人可不多。” 金瓶儿难得心情不错,倒也愿意听他讲讲,她余光扫过小环笑意盈盈的脸,向小二笑道:“你只管说就是了。” 店小二“哎”了一声,把肩头的毛巾一甩,道:“当日河阳城的人可都被那要死不死的妖魔胁上青云山了,城里十室皆空,连只狗都没有。听那些活着回来的人说,青云山上跟死人坟似的,死人堆得都没处下脚,满眼全是血……” 小环几人面面相觑,他们虽然对那场战役有所耳闻,但从未听人这般详细的讲述过,四人中,金瓶儿和野狗道人本就出身魔教,金瓶儿当年更是从鬼王手中拼死才逃脱而出,而这之后的事情,却是并不清楚的。 “……那日天昏地暗,红光漫天,正道的那些大仙都支撑不住了,这时候,天空突然传来巨响,你猜怎么着?”小二眯起眼来,讲得吐沫四溅。 这店小二颇具说书的天赋,就连一直闷头喝酒的周一仙也抬起了头。 不知怎么,小环心里突然有点紧张,她问道:“然后怎样了?” 店小二一拍大腿,叫道:“神剑出来了!” 几人愣了一下,小环疑道:“是诛仙剑?” 小二点点头,脸上眉飞色舞,道:“你们是没看到,那神剑出来光芒四射,晃得人眼疼,只就这么三两下,魔头就被打得灰飞烟灭了!” 金瓶儿理了理髮梢,笑道:“听小二哥说的,仿佛亲眼见到了呢。” 小二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头,嘿嘿乐道:“哪能吶,不过当初天都被照得昼亮,恐怕方圆几百里都能看到吧?” 野狗道人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珠却不由自主地转到小环身上,见她白皙秀美的面容微微红着,不禁呆了一呆,然后飞快转回头来,不敢再看。 “小二哥,谢谢你了,”小环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了些散碎银两放到桌上,道,“我们是从外地来的,这些倒是真的不大知道。” 小二将银子揣进怀里,迎着周一仙不耐烦的白眼,陪笑道:“哪里哪里,我这也是随便说说,这年头日子总算好过多了,咱老百姓能吃能喝就好,不管那些大仙的事。” 小环笑着点了点头。 店小二正打算转身离开,忽然用手拍了拍脑袋,恍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又把头伸了过来,这次他的眉眼多了一股神叨叨的味道,颇有周一仙的风范,对四人挤挤眼睛,低声道:“唉,你们听说了吗,那次用神剑的人好像不是青云掌教……” 周一仙突然“噗”的一声把酒喷了出来,生生岔了气,扶着桌角勐咳起来。 众人侧目。小环也被他吓了一跳,怨道:“爷爷,你做什么?” 她又转过头向店小二诧异道:“为什么这么说?” 店小二言道:“外面都是这么传的,好多人都说青云掌教早就失踪了,那次使剑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野狗道人也问道:“这些你们怎么知道的?” 店小二道:“客官,当日在青云山上的可不止正魔两道人啊,”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十万人,河阳城内外十多万人都在青云山上,有点风吹草动谁能瞒得过,眼下事情都过去了,但流言蜚语可是一点没少!” 几人默然无语,唯有周一仙捂着喉咙,咳红了脸。 金瓶儿一汪水眸,看了眼店小二离开的背影,又瞥眼看了周一仙一瞬,目光中玩味的异色愈来愈浓。 * 青云山,通天峰。 大殿燃香已烬,萧逸才在阶前负手而立,身边的道童来来回回,似乎是在向他禀报什么事情。 “有什么消息?”等到众人站定,萧逸才缓缓开口问道。 一个道童越众而出,向萧逸才施礼道:“萧师兄,派出去的人日前方回,说在南蛮和西方都曾见过一些行迹古怪的人。” 萧逸才微微点头,神色淡淡,言道:“那次大战之后,百废待兴,然总有跳樑小丑不自量力。你们仔细派人盯着,若有不妥,直接出手就是了。” 众人皆是点头称是。 正说着话,一个青衣小童走了进来,恭声道:“萧师兄,林师兄到了。” 萧逸才点了点头,众人纷纷退下,大殿中只留萧逸才一人。 阳光沿着大殿窗棂透进,有一刻,殿中奇异的宁静,就连鹤鸣都随着风声离得很远很远。萧逸才心中有一声嘆息,沉在胸膛里。 一人剑眉星目,白衣如雪,背负一柄幽绿仙剑,从殿外走了进来,看去卓尔不群,俊逸非凡。 来人正是林惊羽。 萧逸才打量了他一回,笑道:“林师弟辛苦了,还要叫你跑一趟。” 林惊羽摇了摇头,道:“师兄哪里话。” 萧逸才笑了笑,道:“我这几日忙着,所以没来得及找你说话。” 林惊羽愣了一下,摇头道:“师兄事情忙,这些都是小事。” 萧逸才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淡然道:“你那日所说,并非小事,只是我思索久了,头脑反倒更理不清。” 林惊羽点点头,默然不语。 “师尊失踪良久,我心中十分着急,内有门中琐事,青云门外也不知是何光景,这从头再来的重担,落在肩上,说起来容易,循规蹈矩的做就可以,但真做起来,太难了。”萧逸才语气淡淡,林惊羽面色肃然,看着他的目光已渐有敬色。 第11页 萧逸才低声笑了笑,又道:“尤其这世道,看起来虽然太平,但内里藏了些什么,又有谁知道呢?” 林惊羽笑道:“萧师兄多虑了,这世道再怎样不堪,都不会比过去更差了。” 萧逸才朗声笑道:“林师弟说得对,看我,整日尽瞎想些什么。” 言毕,他又笑道:“难得你过来一趟,不说这个了。” 林惊羽微微笑了笑。 “之前你们去南疆时,一路上可还好?”萧逸才堪堪问道,这话没头没尾,意向不明,勐然听来十分怪异,但是林惊羽似乎早有准备,也知晓其中含义。 他几乎立刻便回道:“一路顺利,并无不妥。” 萧逸才点了点头,道:“但此事非同小可,南疆既然没有,恐怕就要去其它地方查了。防患于未然,总好过咱们旧伤未愈,又被人捅了刀子。” 林惊羽点头,显然深以为是。 “我已经新派了人手出去,也知会了各位首座。魔教余孽,绝不能再掀风浪。咱们如今可是真的承受不起了。”萧逸才话语沉沉,到了后头略带了一声嘆息。 日头缓缓挪移。 两人又说了会话,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林惊羽看看外面天色,表示不愿再打搅萧逸才处理门中事务,就要告辞离去。 临走时,他踌躇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心中疑惑,道:“萧师兄为何不接任掌门之位?” 萧逸才道:“师尊还未找到,我难以心安。” 林惊羽闻言沉默了片刻,道:“掌教真人果真不在青云山中么?那日我确实是在祖师祠堂见过……” 萧逸才摇了摇头,打断他的话,道:“山中我已寻遍,并无踪迹。” 林惊羽怔了一下,终究点了点头不再于这些问题上纠缠,向萧逸才轻施一礼,告辞离开了。 萧逸才站在殿中,注视天空那碧绿色光影许久,才慢慢转过身,向殿后走去。 * 山海苑。 大大的一层楼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小环从房间里出来,看到的就是这幅空旷画面,掌柜的在二楼的一个角落里,倚着栏杆,拨着算盘珠子。 小环小心翼翼的向外走,轻微的脚步声在这里都显得很突兀很响亮。 “你去做什么?” 小环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再一看,却是周一仙坐在最靠里的椅子上,正喝着酒。 “爷爷,我出去转转。”小环摆了摆手,笑言道。 周一仙目光如炬,在暗处几乎闪闪发亮,他冷冷哼了一声,摆好了长辈架势,道:“我信你,我就不是你爷爷!” 小环尴尬的笑了笑,捏了捏衣角,道:“我好久没逛过河阳城了,就出去一会。” 反常必为妖,难得一见小环如此神色,周一仙警惕的打量她。 小环跺了跺脚,道:“爷爷!” 周一仙冷哼一声,道:“你不是去逛街,是去捉鬼吧?” 小环不说话了。 “你看看你哪像个女孩子……”周一仙痛心疾首道。 小环上下看了自己一遍,羞恼道:“爷爷,你说什么呢?” 周一仙又作痛不欲生状,道:“你那死鬼师父不安好心,你那金瓶儿姐姐也不是甚么好人……” “我怎么了?”一个沁凉的女声突然插了进来,几乎就在同时,周一仙剎那间就没了声响。 小环眼睛一亮,叫道:“瓶儿姐姐。” 金瓶儿风情万种的从楼上走下来,冷冷瞪了周一仙一眼,对小环道:“我正要出去,你跟我一起去吧。” 小环点了点头,沖周一仙吐了吐舌头,随着金瓶儿后头走了。 周一仙脸色发青,独自坐在那里生闷气。 * 青云山,幻月洞府。 古老洞府里,萧逸才的身影淹没在幽幽水波中,他一直向前走着,直到置身幻境之中,才停下脚步,仰头望去。 苍茫荒野,浩瀚星象在阴云里时隐时现,九根巨柱围成一个圆圈,高高耸立在这一片荒芜里。旷野雷声不绝,震彻心扉。 萧逸才的衣衫被劲风吹得烈烈飞舞,风声雷声在他耳畔狂吼唿啸,像是悽厉的阴魂,哀嚎不绝,这片天地已被人世遗忘太久,阴冷而充满怨气。 他走的很慢,一步一步向前,在那巨柱之间,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跪了下去。 一个石棺不知何时放在了这古老的祭坛之上,灰色的石头,每一条纹路都是那么清晰,而在它的前面则是一柄石剑,倒插入地,平凡而古老。 遥远苍穹,浓云密布,雷声伴着电芒,霍然而至,隆隆雷声在他的耳边炸响,闪电夺目的白芒映出那石棺、古剑最清楚的模样。 萧逸才跪在地上的身子仿佛抖了一抖,然后他重重的、重重的叩首。 “不肖弟子萧逸才来看您了。” “很快,弟子就接您离开这里……” ☆、相逢 如今河阳城中,最不缺的就是废庄和坟冢了。 金瓶儿和小环一路走走停停,来到一处废庄前,金瓶儿轻轻拉住小环,然后警觉地向四周看了一圈,才道:“当真不会有事吗?” 小环一笑,像是全然无视四周鬼气森森的样子,道:“这里并非三阴聚拢之地,虽有阴煞妖气,但依我看,是没有多厉害的鬼怪凶灵的。” 金瓶儿从来都知道这个妹妹对于鬼道的天赋,又看四周果然没有兇恶的煞气,口中虽然担心,心底倒也不以为意,她点点头,道:“你身上带着那件法宝了?” 小环笑道:“姐姐担心什么,‘灭灵塔’威力无穷,正是用来捉鬼的,那些鬼魂伤不到我的。” 她拿出一样物什,在金瓶儿眼前晃了一晃,金瓶儿定睛看去,那是一座墨玉小塔,表面漆黑,塔身七层,乍一看上去没有特别之处,然而塔中时有火光一闪而过,似乎内含异术,十分奇特。 金瓶儿放心了些,道:“灭灵塔确实是鬼道里少有的宝物,它在你手上也算物尽其用。只是它的力量终归大了些,以你现在的道行,还不能完全掌控。” 小环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瓶儿姐姐。” 金瓶儿看了她一眼,又调笑道:“好了,知道你道行日进千里,我这担心也是白搭。” 小环脸上一红,嗔道:“姐姐取笑我!” 金瓶儿笑了笑,嘆道:“这宝物也是我无意间得到的,为了这个,你爷爷可是瞪了我好几回呢。” 小环唇角露出笑容,似乎是忍俊不禁,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对金瓶儿道:“姐姐,我爷爷他没有其他意思,他就是担心我。” 金瓶儿白了她一眼,慵懒妩媚,道:“这我当然知道,要不然,我早就……”说到此处,她冷哼一声。 小环也知晓金瓶儿的脾气,闻言只是笑着。 “罢了,不说了,”金瓶儿道,“你自己在这里小心些,如果真遇到什么事,记得叫我,我离开一会片刻就回。” 第12页 小环乖巧的点了点头,道:“姐姐你放心吧。” 金瓶儿伸手在小环腕上轻点了一下,又嘱咐了几句,便转身离开废庄了。 小环深深吸了口气,看了看手中火芒隐现的灭灵塔,走入废庄一片废墟里。阴风中,鬼哭的声音好似突然大了一些,一束束绿色的火焰渐渐升了起来。 * 一道黑影,此刻正隐在废庄某个角落里喘着粗气。 “嘿嘿……”低声发出一声怪笑,那人盘腿坐在地上,而在他的面前躺着一个已经干枯的人尸,他看着那具尸体,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间,又闷哼了一声。 “那个人的道行果真是……”他的语气里略带讽意,未蒙着黑布的眼角不经意的抽搐了一下,他的言语虽说淡淡平常,但多少有丝恐惧含在里面。 调息了一阵子,他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的身子紧贴着残破断壁悄无声息的往前挪动。这个废庄坟冢很多,几乎走几步就遇见一个,有的斜斜插个木牌,上面刻着人名,而这些名字在风吹雨打过后也是模煳不清了。 这黑衣人出现在这里已然不太寻常,更何况他的行为也实在太过诡异。因为每路过一个坟头,他都要弯身检查一番,把手放在上面摸一回。前三个坟前他都是微微摇头,直到第四个坟冢被他摸了个遍,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又探查了一遍,他警惕的向四周看了看,才点点头,从腰间拿出一块乌黑的石头放在坟前,自己则是伸出手去扒坟。 光线暗淡,也不见他怎么动手,坟上的黄土很快就被他移到了一边,坟中正有一木棺,那人眯了眯眼,顺手拿起地上的石头,往棺上一抛。 一丝微弱的青烟瞬时间就从棺材里飘了出来,向那平平无奇的黑石头上聚集过去。那黑衣人等了一会,见棺材里再无青烟冒出,就收回了石头揣进怀里。 正要往下一个坟头走去,忽然一个声音在废庄一侧响了起来:“什么人在那里?” 黑衣人陡然听闻,浑身竟然大震,冷汗都从他额头滴了下来。勉强稳住心神,他才发觉这是个女子的声音,他僵硬的身体立刻就放松了下来。 一个穿着青衣,看着也就十七八岁模样的秀丽女子,从废庄前走过来,不过显然这女子也不是什么普通人,临近黄昏见到一个在废庄扒坟的人,怎么着心里都不可能舒服,但这女子眼中除了疑惑,半分恐惧都没有。 而这女子的面容,看去还颇有几分熟悉。 不料那女子好像也认出他一般,讶道:“你是那个很像我师父的人……” 黑衣人愣了一下。 那女子转而看了看周围,目光定在被黑衣人刨开的那座坟上,蹙了蹙眉,问道:“前辈你在这里做什么?” 黑衣人沉默了一刻,目光闪了闪,道:“我听闻河阳城阴魂聚集,特地来此看看。” 对面的女子正是独自跑来废庄捉鬼的小环,她想起上次就在义庄遇见过此人,短暂的交谈过程中,感觉这人倒也不像个坏人,今日又在这里相遇,想必确实如他所说。 小环眼里的光芒动了动,向那人笑了笑,道:“这位前辈可是鬼道中人?” 那黑衣人一怔,摇了摇头,道:“不是。” 小环闻言也愣了一下,细细向他看过去,见他身上果然没有鬼道中人的阴冷鬼气,于是点了点头,好心奉劝道:“前辈既非鬼道中人,还是远离此地为好,这里煞气阴寒,不适合修行的。” 那黑衣人默然无语,良久才颔首道:“多谢姑娘,我这就离开。” 在他快要离开时,又听小环问了一句,道:“前辈可知这座坟是怎么了?” 黑衣人沉吟道:“空坟而已,姑娘不必在意。” 见身后女子没再说话,黑衣人就要迈步离去。一声尖啸,一个火红的法宝以迅雷不及之势骤然擦着他脸颊飞了过去,若不是他反应快些,极有可能被其打中。 黑衣人怒目回视那女子,冷冷言道:“姑娘什么意思?” 小环俏生生立在那里,眼眸亮如星子,看着此人道:“前辈非鬼道中人出现在此地已是非比寻常,况且……” 她葱白玉指指向那口木头棺材,声音如切冰,道:“这棺木明显就是被人新刨了去,也不是个空坟,以我所探,里面尸首,精气血肉属强行剥离之色,与正常消褪全然不同,不知前辈可有什么话说?” 黑衣人喉头一梗,眼睛眯了起来,冷笑道:“这与我又有何干?” 小环眉头一蹙,道:“你还不说实话吗?” 黑衣人嘎嘎怪笑起来,语气更冷,道:“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怎能让你坏我大事!” 小环眼中神色一紧,双手招出血玉骨片,那黑衣人说话间已然纵身而起,怒喝一声,化作黑影沖向了她。 四周阴风更寒,小环将血玉骨片横放手中,一手结印收于胸前,脚上后退两步,反手一拍,红光从她指缝间如鲜血乍现,血玉骨片伴着黝黑鬼气,从她掌中飘浮起来,尖锐啸声已至耳边,骨片上红色异芒受了刺激一般,如涛如浪层出不穷,映透半个废庄,无数黑气嘶嘶飞舞,像是有漫天阴灵凭空冒出,游荡在两人身边。 一股黑气狠狠撞向那红色光幕,小环身子大震,虽然这些日子她勤加修行,对于鬼道又天赋异禀,进展极快,这一出手早于从前不同,但这黑衣人乃是巫族后裔,活了不知多少年,一身道行不算绝顶,对付她这个小丫头却也绰绰有余。 红幕下,小环撑得甚是辛苦,旁人出手,力道或有间歇,绵绵不绝但有波动,然而这个黑衣人实在诡谲,他一手控制黑气,完全强压下来,像是要死死按住她一般,一动不动。 两人以红黑二色瞬间僵持在一处,红光映出骷髅头形状,将黑气硬抗了下来,那黑气则如一柄巨斧,一味狠噼硬压。 黑衣人怪笑不断,小环气息越来越急促。 突然间,她感觉黑气更重了些,然后那强大气息又陡然撤离闪电般向后退去。她双手结印,大喝一声:“去!” 红芒四射,向黑气缠了过去。 就在此刻,在她的身后,一个怪异的尖锐的声音嘿嘿笑了起来,生硬冰凉,道:“受死吧!” 小环大骇,脸色霎时白了! 她生生扭转身体,双手成印,下一刻一手翻掌,一个墨玉小塔擎在手上。 一声爆响,黑色流光狠狠击在小塔之上,小环身体如受重击,与那小塔法宝一同被撞飞,砸在了坟地旁的一棵树上。 黑衣人冷冷一笑,并指如刀,眼看就要将小环这一条性命结于此地。 小环嘴角流出鲜血来,左手悄悄握住右手手腕。 有风掠起她的发梢,如此危急时刻,她的眼中却并无多少惧意,黑暗中,她右手就要轻挥而出! 风声与尖啸凝固在耳旁,一只手,停在她眼前。 带着一丝久违的温暖! 小环怔住了。 第13页 一人身形迅疾无匹,掠至她的身前,完全无视面前看似兇险的黑雾,同样并指而出,直刺入黑气漩涡当中。 没有法宝,却有惊天动地的气势,那一只手携惊雷带闪电,仿佛睥睨世间万物,空手接下了黑衣人自以为是的杀招。 黑暗里,小环嘴唇动了动,蓦然无声,只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男子熟悉的背影,眼圈微微地红了。 黑气里,黑衣人闷哼出声,看来是吃了大亏。 男子冷哼一声,一掌清光灼灼将他打了出去,一阵巨响过后,黑衣人撞上废庄的残墙,整个屋子噼里啪啦一顿乱响,无数石块木樑向他砸了过去,不消片刻工夫,就将他埋在了废墟下,再无声响。 新月初上,微弱的光芒洒在这片空旷的土地上,看着面前男子转过身来,小环脸颊忽然红了! “你没事吧?” 小环只感觉脸颊滚烫,怕是晕红一片,不知怎么,她突然不敢抬头,只咬着唇摇了摇头。 那男子好似笑了笑,伸出手将她扶起来,他的手掌温暖宽厚,在碰到她的一剎那,闪过一丝清光。 那清光淡淡如流水,却让小环受了伤的身体瞬间就轻松了许多。 她轻轻地吸了口气,好不容易控住心神,抬头沖男子笑了笑,道:“谢谢你了,张……鬼厉大哥。” 这突然现身的男子正是方从南疆回来的张小凡。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目光温和如许,道:“没事就好,以后……还是叫我张大哥罢。” 小环一愣,心里像想到了什么,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深,点了点头,她笑靥如花,对着张小凡,似乎也对着自己心中的那个身影,叫了声:“张大哥。” 不等她再说什么,一个灰影吱吱叫着就从高出扑了下来,正落进她怀里。 小环一呆,伸手将那团灰影提起来,叫道:“小灰!” 小灰见到小环大为亲热,挨着她蹭了一蹭,兴奋地吱吱大叫,还待往她肩头上爬,却被张小凡一声冷哼拎了回去。 小灰大怒。 张小凡微微一笑,也不理它,随即转头目视了那坍塌的废墟一刻,向小环道:“咱们先离开这里吧。” 小环点了点头,跟在他身边,缓步向废庄之外走去。 “张大哥,你怎么会来这里?” 张小凡笑容淡然,倒也没有隐瞒,道:“我一路跟着那个黑衣人,方才找到这废庄的。” 小环愣了一下,心中疑惑,不由开口问道:“那个黑衣人究竟是谁?” 张小凡脚步轻轻顿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小环眼睛望着他,道:“那个人好像在收集死人的精气和血肉。” 张小凡闻言皱了皱眉,眸中闪过一丝精光,但是依然没有开口说些什么,半晌,他才缓缓言道:“此人非善类。” 小环笑着,脸颊上浅浅露出两个梨涡,道:“这样的人当然不是好人。” 张小凡微微停顿了一下,又笑了笑,道:“那你在这里又是为何?” 小环脸上又是一红,声音小了好些,吶吶道:“捉鬼” 张小凡脸色有些古怪,看去有些诧异,他收回目光,沉默一刻,便道:“近日还是要小心些,尤其是在河阳城内。” 小环愣了愣,察觉到张小凡面色里的一丝凝重,她乖巧的点点头。 “张大哥,那你下面要去什么地方?”两人并肩走在路上,话说小环每每遇到张小凡,一颗心总是乱跳不已,平日口舌机灵的不得了,但一见他,便连话都磕磕绊绊不太会说了。今日又难得相遇,还没有其他人(除了一只猴子)在场,心头雀跃夹着难以抑制的紧张,话语里不免有点小心翼翼的感觉。 张小凡显然也觉察了出来,心中有些奇怪,但面上依然温和如故,带着淡淡笑意,道:“我还有些事要做。” 小环还待询问,就见小灰侧身坐在张小凡肩头,一个劲的向她做鬼脸,机灵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明白。她脸上又涌上一层红浪,赶忙低下头不说话了。 “咦,小环?”这时河阳城的街巷,人渐渐少了,不远处有一个人正面色焦急的四处张望着,直到看见小环,他松了口气,眼中一亮,快步走了过来。 结果等他转眼看到小环身边的张小凡,脸色瞬间就黑了下来。 他的目光闪了闪,语气带着讶异,道:“你……你怎么在这?” 张小凡看着他神情变幻莫测的一张脸,点头笑了笑,道:“好久不见。” 野狗道人暗地里咽了咽吐沫,在张小凡的注视下,掌心莫名其妙的渗出些汗来,他低头咳了一声,又对小环道:“你爷爷见你许久不回,怕你出事,叫我出来找找。” 小环蹙了蹙眉,心中有些无奈,暗想,这次倒真是让他猜对了。 随即她脸上又是一红,眼睛亮亮的看了张小凡一眼,对野狗道人低声道:“刚才确实出了点小事,不过幸好有张大哥出手帮我。” 野狗道人的脸色顿时又黑了几分。 小环心有所思,自然也未关注野狗道人的神色,她脸颊微红,对张小凡道:“张大哥,我和爷爷他们现下住在山海苑,你……” 张小凡笑了笑,道:“这次恐怕见不到前辈了。” 小环一怔,方才滚烫的心中似乎凉了一下,她张了张口,却也不知该说什么,野狗道人看着她这副模样,此刻的脸色几与锅底一般。 沉默许久,小环才小声问道:“那你要去哪里?” 张小凡温和的笑了笑,转身间,视线已越过万重云雾,眺望不远处的群山。 青葱翠坪,林溪竹海,许久不见。 今日月色正好。 * 河阳城,一处密林。 金瓶儿俏立在林间,仰头看了看天色,月亮从天空另一面升起,月华清如水,何等醉人! 月光之下,金瓶儿一张娇媚容颜,亦是美丽非凡,但随着时辰越长,她面容上多了一分不耐烦的神色。 一声“噼啪”异响,从她身后传来,打破了树林中的寂静。 金瓶儿冷冷哼了一声,面如冰霜,转过身去,漠然注视那声响传来的方向。 “让姑娘久等了。”一人灰衣,面容淡漠木讷,从树林深处走了出来,他向着金瓶儿行了一礼,恭声道。 金瓶儿冷笑,也不同他客气,径直道:“你家主人好大的面子!” 那灰衣人笑了笑,不疾不徐地道:“姑娘莫要怪主人,今日局势于我等不易,能小心自然小心些。” 金瓶儿不置可否的轻哼了一声,道:“你家主人怎不出来见我?” 那灰衣人语气平平,反问道:“关于那件事情,姑娘可考虑清楚了?” 金瓶儿面色一变。 “等姑娘想好了,再见也不迟。”灰衣人不动声色,一字一字的道。 金瓶儿脸上闪过一丝怒意,右手边紫色光辉也随之一闪而过,她冷笑,睨了那人一眼,道:“也不尽然,我若将你扣下,说不准便见到了呢?” 第14页 那人一愣,干笑两声,道:“姑娘说笑了。” 金瓶儿神情一冷,上下将他打量一番,才道:“你家主人这次又说什么?” 那人笑了笑,道:“主人这次是想告诉姑娘,你所寻的至阳之物,其中一样玄火鉴,据传落在了一个人手中。” 金瓶儿怔了一下,道:“谁?” 那人道:“这个人姑娘应该十分熟悉,就是从前的鬼王宗副宗主,鬼厉。” 金瓶儿怔了怔,看着面前之人,许久不语。 * 河阳城,废庄。 坍塌的屋子,像一座巨大的坟冢,在月光的映衬下凄凉无比。破碎的瓦砾,断裂的横木,杂乱无章的堆在一起。 在这屋子旁边,是一个个无名坟墓,整个废庄就如同一个被世人抛弃遗忘的所在,躲在月色无法深入的角落里,独自落魄,就连野猫野狗都不愿呆在这里,远远绕开。 在一片死寂中,在大片的废墟底下,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声,这响声微弱,时断时续,随着一块木板坠落到地上,一只鲜血淋淋的手从那断壁颓垣的缝隙间伸了出来,然后是小臂,若不是还有些形状,估计无人会看出这竟是一人的胳臂,无数的烂肉挂在其上,鲜血随着那人的动作,一股一股向外涌。 那一团血肉模煳的“东西”,一点点向外蹭着,时光在他看来如此漫长,比千万年还要长! 但他终于还是爬了出来,月光洒在他的脸上,一片祥和,也一片冷漠。他挣扎了一下,似乎想要抬头看一眼天空,然而他的气力早已用尽。 黑暗里,只留下若有似无的喘息声。 ☆、月光 青云山,小竹峰。 明月高悬于空,柔美的月光洒在望月台上,不知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如流水般消逝。近旁,四处是泪竹婆娑零散的影子,恍恍惚惚。 在这样一个宁静的月夜,一个人影出现在这座山峰上,静静向前走着,以他此时的道行,仿佛前往任何一个地方,都如入无人之境一般。 竹涛在张小凡耳畔沙沙作响,他缓步越过凌乱的竹影,缓步踏上山道,入目依稀是从前记忆里的模样。青石的小路,在他的脚下绵延而去,伸向远方,尽头便是小竹峰后山的望月台。 月华四溢,是否依然有一个身影为他静守,等他归来? 张小凡微微低头,看着满地摇晃的竹影,忽的笑了笑。 曾几何时,他忽然发现,自己期望的安宁就在他心底最深的地方,从未离开。 望月台上,那个白衣似雪的女子,静静站在那里,漫天的光华似乎都缠绕着她,没有丝毫尘世的味道。黑暗被明亮的光芒逼退,与那个美丽的女子格格不入。 他的眼中,倒映着那个女子温柔的身影,张小凡心头一暖,微微开口,似是要唤她,前方的身影却在此刻微微一动,陆雪琪也只是凭着一种感觉,慢慢回过身来。 月光如许印在他们身上,视线相交时,两人唇角都有一丝笑意。 那清丽至极的女子目光温柔,她的唇轻轻一动,好像要说什么,良久之后,却只道了一句:“你来了。” 张小凡温和的笑了,此刻眼中也唯有那一人而已。 * 一道白光,悄无声息地划过月色,轻盈地落在山水寨的地界中。在不远处,越过那一个山头,便是七里峒了。因为是夜间,苗族之人除了一些守夜的卫兵,苗人甚是稀少。在一边漆黑的夜色中,这道白色的身影显得格外明亮,仿佛凝聚了满天的星光般耀眼。 她伸手将散落在额前的青丝拨开,向远处望去,隐隐约约能看见几点灯火,那应该是祭坛了罢。她正欲起身掠空而去,但眼中似乎还是有犹豫的神色,身形不免慢了下来,只不知这一趟是该来还是不该来,她默默嘆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袖中那隐约的白光,心下隐隐有丝焦灼,这件东西是否与狐岐山的事情有关呢?她心中踌躇许久,美丽的身影被夜风包裹着,飘过了山头。 在那星空之下,正独自御空的她忽然勐地一甩头,像是要甩掉那些无谓的情绪。或许是她想得太多了吧……但在那一瞬间,她的眼中却又悄悄迷茫起来,数千年的光阴,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件东西应该没有那么简单。 小白心头千念百转,然而速度却并未再慢下来。不消片刻,苗族祭坛已出现在她的眼前,这次,没有任何犹豫,也无偷偷潜入的意思,她直接迈步向前走去。 “叽勒咕噜,咔叽利咕喱……”这祭坛之下,照例有一个侍卫走过来,从旁将其拦住,小白这次倒也并未想隐匿身份,她对那苗族侍卫笑了笑,道:“小女子今日有要事请见大巫师,这位小哥可否通报一声?” 那个苗人守卫听得此话一怔,看这女子说话的语气和态度,虽语言不通,但也能勉强猜出几分,那苗人颇为憨厚地抓了抓头,连忙跑到祭坛中去了,看来是要去找族长罢。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小白神情依旧淡淡,没有太多焦急之色,等了大概两盏茶的工夫,便听见前方有些喧譁声,她抬头一看,原以为会是族长,结果却是让她怔了一下,微微愕然。 竟是大巫师亲自现身来迎,这似乎在礼数上是解释不通的。小白心中有些讶异,但并未失礼数,此事不比其它,今日又是有求于人,她将一贯的妩媚轻笑收了起来,向祭坛望去。 台上的大巫师十分年轻,穿着古朴的大巫师袍,从台阶上走下来。看着面前的白衣女子,他微微沉吟片刻,道:“姑娘是……” 小白一笑,道:“小女子曾与一位鬼厉公子来过这里。” 大巫师怔了怔,然后点头道:“原来如此。” 小白点了点头,道:“没想到大巫师还记得。” 大巫师皱了皱眉,他驻步停顿了一些时候,思索片刻,随后转身向祭坛走去,边道:“姑娘请跟我来吧。” 小白愣了一下,心头一动,却没再开口,跟着那大巫师走进了祭坛。祭坛之中道路幽深,三面墙壁黑暗无光,不知是哪里的风,如此阴凉,竟盖住了周围火把灯光燃烧的温度。两人的影子一前一后,绰绰映在墙上。这一路走着,小白心里竟似又多了几分疑惑。 “到了。”不知走了多久,大巫师向前指了指尽头的一间石室,然后向小白示意了一下,便走了进去。 大巫师转回身看了小白一眼,眸中有清亮的光芒轻轻闪动。在他的身后,是一丛耀眼的火焰,正燃烧着。 大巫师向她微微一笑,问道:“姑娘此次前来是为了何事?” 小白轻轻一笑,眼睛打量着这件石室,没有回答,却转而问道:“曾经外人要见大巫师,必然千难万难,只不知此次大巫师怎的有空见我?” 大巫师一怔,哑然失笑,道:“姑娘多虑了。” 小白唇边挂着笑意,眉目如水,却少了几分妩媚,她心中思虑百转,注视着前方这个年轻的大巫师沉默不言。 第15页 大巫师眸中有光芒一闪而过,他略微皱了皱眉,随后道:“姑娘可是疑心于我?” 小白笑了笑,指尖轻捋发梢,没有说话。 大巫师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他回头望着那火焰一刻,又嘆道:“姑娘有所疑虑也是对的。” 小白轻轻地哼了一声。 大巫师又笑了笑,道:“只是姑娘可知道,当初我师父为何会见你们?” 小白愣了一下,蹙眉道:“当时双方皆有所求。” 大巫师笑意未减,摇了摇头,带着一分嘆息,笑道:“姑娘,我师父不会随意请求一个陌生人的。” 小白讶然。 大巫师神色淡淡,微微一笑,道:“难道姑娘当真以为,当初我师父只是因为兽妖之故,走投无路,才相求于那位公子的吗?” 小白怔然,眉头皱了起来,道:“难道不是?” 大巫师又是摇头,径直道:“自然不是。” 小白神色一凝,听那大巫师再度开口,语气依然平平淡淡,没有波澜,说出来的话却又让她微吃了一惊,他道:“今日我见姑娘的缘由正同当日一样。” “什么?”小白秀美一蹙,道。 冰冷的石室里,小白的身影站在昏暗处,而大巫师全身沐浴在火光之中,那堆燃烧的火焰不时发出的噼啪响声,此刻竟是这幽暗处唯一的声音。大巫师面对着火堆,漆黑瞳孔也仿佛被点燃了一般,火苗窜动不休。 “姑娘可知玄火鉴?”他没有转身,声音低沉,突然就这么问道。 小白自然是知道的,而且更甚与常人的是,南疆巫族当年与兽神的纠葛,所有不为人知的事,她都一清二楚,这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以玄火鉴为媒介的八凶玄火阵法,这阵法若发挥到极致,毁天灭地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然而,这大巫师突然提起玄火鉴实在令人不解,小白纵然修行高深,也是不会读心术的,更猜不透这人心思,只是苗族大巫师乃巫族后裔,想必总有道理。 想到此处,小白直接点头道:“我知道。” 大巫师笑了笑,在火焰之前转过身来,注视着小白,语气肯定,也无停滞的道:“那姑娘也应知道这件法宝在谁手中了。” 小白一时惊愕,几乎立刻便道:“你的意思是,难道当初是因为玄火鉴?” 大巫师如今陡然将过往种种摊开来,令人有些匪夷所思,但谈及此事,他完全没有隐瞒的意思。闻言,他点了点头,道:“不错。” 小白眼中大是迷惑,皱了下眉头。 在这祭坛深处,大巫师的声音似也变得晦涩低沉,像是一声无奈的嘆息,他幽幽言道:“我苗族供奉犬神,姑娘应当是了解的。” 小白依然不解,心中更感觉十分古怪,她本是有事相询,如今莫名其妙的换了角色,这大巫师竟然迳自说起了其他事,甚至连询问都免了。 大巫师显然也知她心思,微微摇了摇头,道:“姑娘且听我把话说完,此事虽然与你无关,但却与那位公子有莫大关联。” 小白一怔,终于还是耐住性子,听他说了下去。 “每当南疆有异动,犬神皆会示警,上一次是兽神出世,乃旷世劫难。”他说到此处神色微微黯然。 “那位公子来到这里时,犬神有所反应,原因就在于他的身上正带着玄火鉴,这曾是巫族用来压制兽神的法宝,”大巫师看了小白一眼,道,“这个当日我师父已向二位说明了。” 小白点了点头,时至今日才明白,原来这祭坛竟能感应到玄火鉴之力,怪不得当年大巫师要将兽神一事託付给鬼厉。 大巫师又道:“虽然我并不知道玄火鉴为何会在那位公子手上,但想来也无大事,兽神之难过去,南疆也可恢復平静。只是眼下有一件事情,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何事?”小白一怔,问道。 大巫师抿唇沉默,然后又开口缓缓道:“犬神如今又有示警,而这劫难恐怕要应在玄火鉴之上……” “什么?”小白顿时愕然道。 大巫师皱了皱眉,面色颇为凝重,道:“具体是何事我暂且无法知晓,鬼厉公子……” “虽然玄火鉴在他手上,但如若真的有事,也不会与他有关。”小白眉头一蹙,斩钉截铁的道。 大巫师苦笑,摇了摇头道:“姑娘莫要误会,我并非怀疑那位公子的为人。” 他身后的火焰火苗吞吐,映着他的身影有些模煳,大巫师嘆了口气,年轻的容颜上似乎有几分疲惫,道:“只希望若有一日姑娘遇到那位鬼厉公子,提醒他多加注意。” 小白点了点头,道:“我会的。” 大巫师点头,良久以后,他道了一声“多谢”,就再不言语了。 沉默再次降临在这间幽深昏暗的石室,两人看着跳跃的火焰,都没有说话。 * 清冷的月光,从南疆一直撒向远方的青云山,星子挂在天际,明亮且璀璨,正像眼前女子明媚温柔的双眸。 望月台上的白衣女子,向来冷漠的神情,在看到那个男子时,悄然融化,仿佛是欣喜吧,不知是何时,在那个男子的眼中,有了自己的影子,如同烙印一般,有谁知道,这是她曾经无数次梦到的场景。 两人相视而笑。 踏上月光铺就的望月台,山风簇拥着两人,衣衫飞起一角,髮丝轻轻纠缠,这样一个寂静清凉的夜晚,忽然因为有身边的人陪伴而变得温馨柔软。 “今日怎么来了这里?”那女子一双眼眸注视着身旁的男子,轻声问道。 张小凡站在原地,看着她,道:“我……来看看你。” 耳边,有风声,在月下悄悄收敛。 陆雪琪笑了,如同深夜中的百合,有一种灿烂的光芒,留恋于尘世。 “这些日子,还好吗?”张小凡微微一笑,清风中悄悄握住她白皙的手,陆雪琪脸颊微烫,掌心相交,有种温暖缓慢的延伸出来,她抿了抿唇,唇边有同样温暖的笑容。 她抬眼望着他,道:“你呢?” 张小凡温和地笑了笑,道:“自然还是老样子。” 白色的衣角轻轻飘起,夜色又深了一分,月亮挂在夜幕正中的位置,柔和的光线更加明亮。两人相携着,从望月台上走下来。 竹林在两人身边,幽静依旧,张小凡看着面前青苔斑驳的小路,缓缓开口,却是忽然道:“我方从南疆回来。” 陆雪琪微讶,转头看向他,道:“为何会去南疆?” 张小凡笑了笑,沉默了一刻,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然后问道:“青云这几日有事?” 陆雪琪点了点头,道:“我们几位首座几乎每日都要去通天峰一趟。” “是萧……师兄的意思?”张小凡皱了皱眉,道。 陆雪琪看着他,笑容淡淡,默默点了点头,嘆道:“他如今不肯接任掌教一职,也不知有何打算。” 第16页 夜风跟随着两人的脚步,从未知的地方吹拂而来,又从他们身边离开。月光从竹林的缝隙里露出头,在阴影里悄无声息的闪烁。 张小凡目光动了动,犹豫了片刻,缓缓道:“还在找掌教真人吗?” 陆雪琪点头不语,与他相携的手却是紧了紧,张小凡心中明了,淡淡一笑。 “已经过去那么长时间了,萧师兄这次实在执着。”陆雪琪慢慢走着,开口时话语里带着嘆息,言道。 张小凡闻言却皱了下眉。 陆雪琪看着他的眼中有些诧异,不禁问道:“怎么了?” 张小凡沉吟片刻,眉宇间仿佛有些迟疑,缓缓道:“青云山中当真没有吗?” 陆雪琪微微一怔。 张小凡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两人一路静静向前走去,小竹峰上云雾缭绕,烟气渐渐将他们环在中央。在这山峰一侧,连绵着无数座青山,通天峰直上青天,亘古久远,仿若通天的嵴柱支撑起整个青云山。 白日里青翠、如同仙境的山峰,此时在夜幕里辨识不清,显得无比神秘。 张小凡望着黑暗里通天峰的方向,久久不语。 * 南疆祭坛,灯火通明。 “姑娘今日来此,是为何事?”大巫师背靠着火焰,坐在一个石凳上,他的右手边是一幅形态奇异的图腾,那道白色身影正站在那里,看着面前古怪的图案。 小白伸手将怀中包着青布的物什递了过去。 大巫师皱了皱眉,拿起那件法宝,左右翻看了一下,“唔”了一声,道:“这似乎与星象有关。” 小白转过身来,道:“请问这法宝是否与巫族有关联?” 大巫师眼中有诧异之色,疑道:“姑娘为何这样问?” 小白缓步走过去,坐在另外一个凳子上,秀眉轻蹙,道:“大巫师可知还魂异术?” 大巫师一声嘆息,回道:“不瞒姑娘,此法是歷届大巫师代代相传的,但还魂之法有违天道,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可用。” 小白当初为寻得此法,还曾私下潜入犬神祭坛,还魂异术中的种种秘密都收藏在其中,里面究竟有什么,她自然看得清楚。这巫术扭转干坤,无视轮迴往生,威力无穷,然而还魂之人需要付出的代价却也不小。 “这件法宝我没有见过,但其中蕴含的术法,与我族巫术确实有相似的地方。”大巫师看着手中的法宝,又道。 小白眼中一亮,奇道:“果真么?” 大巫师点了点头,解释道:“中土修行多是藉助外物,但我族修行却多重于沟通万物,也一直视天地为正道,所以这里少有门派异族之别。” 小白轻轻点头,深以为是,想她出身南疆,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而她狐族的祖上也正是因为南疆对待异族完全不同于中土,才就此长留,扎根下来。 “这件法宝依我看来,里面所含星蕴力量极大,深不可测,恐怕本非凡尘之物。”大巫师继续说道。 小白默然,想起树林里那一阵清脆却诡异的铃铛声,正是从这件法宝上传来的,不禁眉头蹙紧,说不出话来。 大巫师又盯着法宝上四处滑动的小玉块看了很久,然后递迴给她,苦笑一声,道:“恐怕姑娘找错人了,这与南疆古巫法相似,但也有很大不同,我道行未深,难以参透……” “这法宝可有还魂之能?”小白突然开口截道。 大巫师一怔,思索良久,摇了摇头,道:“不能保证。” 小白沉默了。 大巫师目中光芒轻闪,又道:“但是星蕴恆古不变,歷来有规则可循,这法宝有逆转干坤之力,也不是不可能。” 小白眉宇间的神色忽然有些复杂。 走出祭坛时,天空已现微白,小白凝目望去,心中颇有些茫然,直在风中静立许久。 这般又过了好一会儿,小白的目光忽然一闪,身形随风而动,纵身跃入云层,向中土飞去。 天色苍茫,那道白光很快便消失了。 ☆、酝酿 千里之外的河阳城,月色依然,暗色的天空还挂着几颗星星。清风悠然自在,吹入寻常人家,路旁深夜燃着的灯火也在这一片安逸中,闪烁明灭。 多少个时辰悄然流走,日升月落,轮迴无数,这座古老的城池终于在晨曦中,再度迎来了新的一天。这日便如过往的每一天一样,有人来,有人去,晨起如潮,夜落而息,曾经的伤痛,在人们的面容上并没有留下太多痕迹,至少在外人眼中,是看不出什么的。 周一仙四人云游四方多日,终于还是再度回到了这里。而他们住的地方,就是河阳城中鼎鼎有名的‘山海苑’。虽说是名声在外,但如今世道艰辛,山海苑里的客人也是少之又少,客人既然不多,价钱自然也就低了不少。这一番反而便宜了诸多曾‘望店兴嘆’的百姓。 这里面,显然是包括周一仙的。 清起尚早,店里的人没有几个。转过楼梯,在旁侧还开着一扇门,狭长蜿蜒的走廊,通向一个不大的院子。 一个鹅黄身影迎着晨露站在当中悄然出神,在她的手中,仿佛还拿着一张类似信纸一般的东西,上面的字迹不多,远望不过是模煳的几笔。 末了,金瓶儿看着那张薄纸,忽然冷哼了一声,细白手指也不见怎么用力,便将那纸化作了一团粉末。 又凝神站在那里好一刻工夫,金瓶儿将目光中的锐芒敛了起来,安静的庭院里,在她身后,响起细微的脚步声。金瓶儿心中微动,转过头看向那条走廊。 “咦,瓶儿姐姐?”看清了来人,金瓶儿似是整个人都从紧绷处松快了一分,嘴角微扬,露出了几分疼爱的笑意。 “怎么这样早?”她笑了笑,道。 小环笑着摇了摇头,道:“还不是没有你早。” 金瓶儿斜眼瞥了她一眼,笑着拉住她,眼中风韵妩媚,戏弄般道:“小妮子,我还不知道你,怕是昨晚没睡好吧?” 小环未料到她如此一说,心中所想几乎被看透一般,她脸上发热,微嗔道:“瓶儿姐姐!” 金瓶儿眸中如水,拉着小环没再说话,一双眼睛却是看向庭外远方。 半晌转回了头,看着小环面上神情,笑意又盛,一张娇媚面孔凑了过去,有意般道:“这里可是离青云山很近的。” 小环一怔,面上又红了一分,咬唇不语。 金瓶儿笑了,伸手轻拍了她一下,嘆道:“我本是想在这里多待一阵子的,就是你那个爷爷,整日里唠唠叨叨要离开,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小环怔然一刻,张了张口,几番下来欲言又止。 “知道知道,不说你爷爷了,我也懒得搭理他。”金瓶儿哼了一声,道。 小环一听这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我爷爷就是那个样子。” 金瓶儿面上带笑,万千风情尽在眉目之间,拉着小环的手,连声道:“好,好,不说就是了。” 第17页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倒是觉得你爷爷这个人心思可不止这些呢。” 小环愣了一下,疑惑道:“我爷爷确实懂得极多的。” 金瓶儿目中光芒微闪,笑了笑,道:“你爷爷不是自诩是高人吗?” 小环抿唇一笑,道:“他哪里是高人,姐姐又不是不知道!” 金瓶儿笑容不减,拉着小环的手,两人清早便在这小院子里聊了起来。 暖阳清风,都在她们身边,柔软了时光。 “昨日遇上那样的事,你也不叫我,万一真出了大事,你爷爷怕是要念叨死我了。”两人谈笑了许久,金瓶儿想起昨夜的事情,嗔了小环一眼,忍不住道。 小环拉住金瓶儿,轻摇了一下,微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金瓶儿伸手点了下她的眉心,嘆道:“对,一见那人,你心魂都没了,晕头转向,恐怕立刻就把我这个姐姐忘了。” 小环被她说得脸颊滚烫,嗫嚅着道:“怎么会……” “怎么不会?”金瓶儿俏目白了她一眼,道。 小环脸上红着,低着头不说话。 金瓶儿眸光轻轻地闪烁,唇边带笑,问道:“不过也是奇怪,怎么那么巧就和他碰到了?” 小环一怔,喃喃道:“张大哥好像是跟着那个黑衣人回来的。” 金瓶儿眼中划过一道复杂的光芒,沉默了一刻,转而笑道:“幸亏他来得及时。” 小环笑了笑,两人又在一处谈笑了一番。 天光渐渐亮了起来,转眼视线越过山海苑的矮墙,便能看到不远处的层峦叠嶂。 几里之外,那座古老的青翠山峰依旧伫立在中州俯瞰群山,恍惚悠长年月里,有什么改变了,又有什么跨过了很多光阴,都不曾改变。 往事如风,不知很多年后,还否记得。 在离开院子时,小环不禁又回身去寻,看着不远处的巍峨青山。多年前,那个曾经不懂事的时候,那个不经意遇到的少年,淳朴而善良,却不知为何,烙印在自己的心间,那小小的只属于自己的欢喜。 小环的眼中,闪烁一丝异样的光彩。 * 青云山,通天峰。 玉清殿一侧的深潭里,水麒麟巨大的尾巴在水面一晃而过,水面鼓起巨大的水泡,然后“叭”的一声被大力撞破,水花四溅落在潭中。 萧逸才站在潭边,注视着水麒麟潜入水底后的黑色影子,眼中一片平淡默然。清风如往常一样将云起吹向虹桥,裹住宽大的桥面,走过的人踏着飘浮的云雾,心中也似宽阔了许多,驻足远眺,还是一样的恍如仙境,未改容颜。 一个手执仙剑,身着蓝色道袍的青年在晨曦的微光中,快步走下虹桥,云气在他身后一开一合,旋转流淌。 那青年道人未停一步,来到萧逸才面前。 “萧师兄。”他叫了一声道,神色恭谨肃然。 萧逸才转身看他,沉吟不语,片刻后笑了笑道:“看你的样子,是否依旧没有消息?” 那青年道人一怔,点了点头,道:“从前魔教出没的地方都派人查探过了,人影皆无,不知……” 萧逸才摇了摇头,道:“只留几个人继续查就好了,让其他的人回来吧。” 身着道人服饰的长门弟子正是常箭,他站在一旁,自然知道这其中的要紧处,多言无益,他直接应了一声。 萧逸才又简单安排了一下,日头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升了上来。 玉清殿此刻空无一人,各位首座也没有像前几日一般前来会面商议,萧逸才在常箭走后便离开了玉清殿。 一角阴影里,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外,一个沉静的身影,悄悄地移了过去。 回到后殿,萧逸才推开门,与往常一样随手拿起茶壶倒了杯水,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里照射进来,他的眼睛微微眯起。 放下茶杯时,视线下意识地向书桌上望了一眼,然而就在那一眼间,他却霍地定住了,桌角空荡无物的地方,摆着一张纸,而萧逸才自己不曾记得自己在此处将纸或是书信如此摆放过。 他皱了皱眉,走了过去,伸手将纸拿起来,定睛看去,几乎立即便怔住了。 那写字的人仿佛是刻意不让人认出他的字迹,所以字写得颇为零乱,但再怎么零乱,这是几个什么字,却也是可以真真切切认出来的,只见上面写着五个大字: 小心焚香谷。 萧逸才愣住了,这是再明确不过的警告了,但这陡然出现的字迹也让他一头混乱,一时摸不清头脑。是什么人在如此神鬼无知的情况下,告诉自己这一条消息呢? 而……焚香谷真的出事了么? * 河阳城中一名灰衣老者坐在一间破庙的枯草上,盘膝闭目,而在他的身前的另一枯草堆上,一个黑衣人正躺在那里,唿吸极浅,全身的黑衣凝固着大量暗色血迹,袖子处破损不堪,像碎布一般垂在地上。 一夜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东方浮起白色的微芒,破庙里寂静一如往昔,那黑衣人放在身侧的手,忽然就在晨曦的微光里动了一动。灰衣老者似有所觉,眼睛缓缓睁开了,视线内,黑衣人的手指颤了颤。 大梦初醒,他从混沌中清醒过来,浑身的剧痛让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他微微眯起眼,适应了一下四周的光线,才发觉自己竟还活着。黑衣人重重喘息了好一会,全身上下唯一能自在移动的恐怕只有一双眼珠子了,他怔怔愣着,看着上方破旧的横樑。 “老友命大,怕是死不成了。”一个冷淡的声音在一旁说道,那灰衣老者看着黑衣人冷哼了一声,语气略带嘲讽。 黑衣人蒙着脸的黑布动了动,仿佛苦笑了一下,他眼睛闭了闭,缓缓道:“这次……多谢你了。” 灰衣老者漠然道:“若不是看那血石还有大用,我原也不必花工夫救你。” 黑衣人捡回一条命来,也算欠他一个人情,不愿在此与他多做纠缠。 灰衣老者又冷笑了一声,瞥了一眼黑衣人的手臂,道:“不过,我倒有几分好奇,你道行不低,何故被人伤得这样重?” 黑衣人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喘息了一下,无力嘆道:“那人道行之高,我……闻所未闻。” 灰衣老者皱了皱眉,面上几分疑虑,变幻莫测,道:“他为何向你出手?” 黑衣人“嘿嘿”笑了两声,喉咙里咳了咳,道:“他一路颇多阻拦,若不是我……身怀异术,勉强逃生,怕已死去……数回了。” 灰衣老者显然也不曾想到会有人阻拦黑衣人行事,这黑衣人受云易岚之託,有异法傍身,又多游走于阴暗隐蔽的地方,寻常人难以发现不说,就算察觉不妥,正常人也不会去深究,毕竟黑衣人既未偷窃宝物也未杀人放火,若说刨人祖坟罪大恶极,这罪名也挨不到他身上,孤坟荒冢,无人看管理会,更不必因此而动手了。 第18页 此人的出现明显是不合常理的。 灰衣老者思索许久,眉头越蹙越紧,眼中精光忽而一闪,问道:“你说那人一路跟着你?” 黑衣人沉默,然后道:“正是,从南疆到这青云山脚下。” 灰衣老者蹙眉,心中一惊,满心念头斗转不休,此人从南疆跟过来,难道是对他们所做之事全然了解了,否则怎会追踪巫妖。 灰衣老者想到此处,霍然站起,眼中现出一缕寒芒,道:“不好!” 那人若是对此事全盘了解,焚香谷百年大计难保不会因此人功亏一篑。 灰衣老者目光闪动,立即道:“你我需立刻赶回焚香谷,不能再拖了,否则大业难成!” 他一手拉住黑衣人手臂,像是要把他提起来一般,那巫妖嘴里“嘶”了一声,整个身子疼得直颤,本要出声阻止,却听灰衣老者突然道了声:“不对!”他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巫妖注视着他变换极快的神色,愣了愣。 灰衣老者闭目一刻,再睁开时,眸中寒光凛冽,斩钉截铁道:“不对!” “按你所说,那人道行极高,又能一路紧跟在后,想必掌握追踪之术,”上官策目中凶光一亮,寒声道,“他完全可以将你就地斩杀,为何……” 巫妖心头一冷,冷汗从他的背部流了下来。 上官策紧盯着他,一字一字地道:“为何要留你一命?” 巫妖全身一抖,入坠冰窖。 上官策神情愈发冷峻,容色变化间透出几分凛然杀意。 巫妖目中像是有无数思虑飞快闪过,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嘆息出声,淡淡道:“罢了,你要杀便杀,不过是我一条性命而已,本就该死……”话说到最后,竟是有些自嘲意味。 乍然听闻此话,上官策脸颊抽搐了一下,神情却渐渐松下来,不似方才煞气凛冽,他手边寒凉的白光闪了一闪,缓缓消褪在衣袖间。 他注视着巫妖良久,像是要将此人看个透彻,这般足有盏茶工夫,悬在两人之间的紧绷着的那根弦才仿佛松弛了一些。 上官策心中千头万绪,口中冷哼一声,道:“我暂且信你。” 巫妖阖目不语。 上官策不再看他,皱了皱眉头,暗道,无论如何都是要回焚香谷一趟,只是那玄火鉴怕是一时间无法寻到了。 沉思半晌,上官策直起身来,低头看了巫妖一眼,漠然道:“此地不宜久留,若是再生变化,无法向师兄交代。” 巫妖缄口无话,神色漠然,不知心思。 ☆、南疆 青云山峦起伏,云烟裊裊,从山腰直漫到顶峰,几声嘹亮悦耳的鹤鸣,伴随着清越的钟声,传遍青云七座山峰。树木竹林幽幽,笼着一层薄雾,沐浴在那钟鼎声中。 晨起黎明,山上与平凡的人世间一样,都在静候新的一天。 龙首峰的弟子屋舍,嘈杂声渐起,一道碧绿光芒从天际降下,落在空荡荡的龙首峰静堂前面。 光辉散尽,一人背负仙剑走进堂去。 齐昊如今已经执掌龙首峰很多年了,这些年他坐在首座位置上,大小事宜皆是尽心竭力,日常无事时,亦是早早来到堂中。 手边的茶水方倒满,那人已来到他眼前,齐昊笑了笑,道:“难得见你来这里,坐吧。” 林惊羽已将斩龙剑取下,放到一旁,他看着师兄齐昊沉静的面容,面上也浮现出淡淡笑意,道:“师兄可是怪我了。” 齐昊朗声一笑,摇了摇头。 看着林惊羽落座,齐昊方微笑开口道:“这些日子辛苦了。” 林惊羽笑了笑,道:“不过是下山走动,也不是什么大事。” 齐昊面色淡淡,这样一个无事的清早,也是难得,他抬手将茶杯递了过去,林惊羽微笑接下,道:“萧师兄今日没有让师兄去通天峰吗?” 齐昊微微一笑,神色温和,道:“门中就算事情多,也不必天天如此。” 林惊羽微微低头,喝了一口茶,默默不语。 “听说萧师兄还要派你下山一趟?”齐昊问道。 林惊羽闻言怔了怔,点头道:“原本是有这意思,后来也没了消息,不知有何安排。” 齐昊神情没有改变,但是眼中却有一丝异样光芒,道:“可是为了魔教的事?” 林惊羽一愣,也无隐瞒意思,点了点头,目光闪了闪,道:“不错。” 静堂里两人沉默了一刻,各位首座屡次前往通天峰,一则是劝说萧逸才接任掌教一职,二则就是商议那场正魔血战的善后事宜,然而现在来看,两者皆是未有进展,萧逸才数次拒绝众人提议,残存的魔教余孽日渐式微,自然也不肯这时冒出头来。 想到此处,林惊羽不禁疑惑重重,他考量许久,缓缓开口,道:“萧师兄不肯接任掌教之职,乃是尽孝道,尚且说得过去。只是眼下魔教苟延残踹,绝对威胁不到正道,他抓住魔教不放,实在是……不合常理。” 齐昊手中的茶杯发出一声脆响,盖子碰到杯沿,掩住杯中升腾的热气,他眸色渐深,神情有些复杂,淡淡道:“或许他猜想掌教师伯失踪,跟魔教中人有关罢。” 林惊羽一惊,眉头紧皱,不得言语。 齐昊思索一刻,又道:“与鬼王一战,掌教师伯以大神力退敌,这才保住青云门不致霍然倾塌,掌教师伯失踪,魔教脱不了干系。” 林惊羽却在一旁听得诧异,眉头越皱越紧,他目光闪烁不断,似乎很是不解,缓声道: “为何他如此笃定当时就是掌教师伯……” 齐昊摇了摇头,截断了他的话,他神情似笑非笑,似悲悯又似感慨,淡淡情绪全在一双眼里,道:“我等猜测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世人要相信。” 林惊羽霍然一惊,随即沉思。 齐昊饮了一口香茗,茶叶翻滚,清香中带着些微苦涩,口齿间被香气环绕,意味深长。他注视着师弟年轻的面容,目光深处再度复杂起来。 那个萧师兄,又是为何几次三番,派一个素日留驻祖师祠堂的人下山呢? 若只是查探魔教行踪的话,远不至于如此啊。 他微微阖目,思绪缓缓飘远。 * 青云山的雾气安静的环抱着绵延的山脉,晨露里,小竹峰的泪竹青翠欲滴,安然静立于蜿蜒的小路旁。 陆雪琪离开月台已有些时候了,此时她虽身在后山,亦是耳聪目明,山中弟子说话的声音幽幽传来,十分清晰。 她一人白衣飘飘,不再多做停留,转过一条小路,往前走去,不过才行出几步,就见面前不远处,竹林婆娑的影子里,张小凡正微笑伫立在原地,向她望过来。 陆雪琪心中微讶,显然她并未想到张小凡会去而復返。 她下意识就往一侧看了看,却听前方张小凡忽而笑了笑,道:“小竹峰的弟子眼下都在山前,顾及不到这里的。” 第19页 陆雪琪闻言,脸颊忽的微微一红,这正是她与张小凡独处时才有的模样。 白衣微动,雪白柔夷已在男子掌心中,她轻轻咬唇,目光温柔,看着他道:“怎么回来了?” 张小凡淡淡一笑,道:“我去了通天峰一趟。” 陆雪琪怔了怔,心里虽有疑问,但也只是注视着他,等他开口言明。 张小凡神情温和,淡然而笑,摇了摇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想跟你说一声,恐怕我需要再去一趟南疆。” 陆雪琪微怔,秀眉轻蹙,她隐约知道张小凡去南疆与焚香谷有关,然而到底出了何事,如何重要,她却并不了解。想到平日张小凡不喜被俗事牵绊,如今似乎还是被牵扯了进去,她神情便有了些凝重颜色。 张小凡心思与她相通,知晓其中含义,于是握了握她的手,目光柔和,道:“不必担心,我去去就回。” 陆雪琪蹙了蹙眉,迟疑了一刻,道:“这几日山中没有要紧事,不如我……” 张小凡摇了摇头,道:“若我所想不错,近日青云门中就会有事,南疆变动必定会引起他人注意,你留在这里,以防不测。” 陆雪琪何等聪慧,立刻便知其中厉害,她嘆了口气,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张小凡微微一笑,两人在清风中相视不语。 山前屋舍,随着日头升起,传来了更多的脚步声。 张小凡方才抬头看了看天色,知时间不早,便对陆雪琪道:“我走了,你自己也要当心。” 陆雪琪点了点头,看着他转身,在清风中慢慢走远。 然而就在他即将御空而起时,陆雪琪突然咬了咬唇,仿佛心中难安,忍不住轻轻启唇,唤了声,道:“小凡。” 张小凡听闻微愣,回过头来。 那清丽女子白衣如雪,神情带着几许熟悉的温柔,轻声向他道:“一路小心。” 张小凡心中一暖,眼中柔和里透着留恋不舍之意,笑着点了点头。 他腾身而起,向着天外流云集聚的地方飞了过去。 这一走,不知又要多久。 张小凡御空而行,出了青云山,肩头便多了一只灰毛猴子。小灰看了看前面的云雾,又回头望了望身后的苍翠青山,吱吱的叫了两声。 张小凡淡淡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人在半空中却是奇怪的转了个弯,停在河阳城上方,向下落去。 废庄里,野草杂生,房屋破损不堪,堆砌在一起。无数坟头无人认领,几乎成了乱葬岗的所在。 张小凡心头一动,冷冷哼了一声,在一处倒塌的屋舍前按下身形。 这里分明就是数个时辰前,他与那黑衣人大打出手的地方。 张小凡目光沉静,看着空地上的血迹,若有所思。 忽然,他眼中更冷,拂袖将碎石瓦砾挥到了一边,掌中含有大力,也不见有何动作,那堆得极高的残碎断垣,就轰然而起,霍然跌到了一旁。 瓦砾之下,除了大滩血迹,并无其他。 张小凡神情变幻无常,无数思虑划过脑海,他注目此处,面色漠然,忽的在这晨风中冷笑了一声。 * 青云山脚下的河阳城中,一个身着深色衣衫,面容普普通通的年轻男子,在这个时辰,已随着人流走出了城门。 他一路走走停停,经常于某些阴暗不显眼的地方停住脚步,然后再往前行去。 太阳一点点的挪上中天,那男子也终于在一处阴暗的密林边停了下来,他转头略略看了眼四周,皱了皱眉头,才抬步走了进去。 温暖的风吹不到密林深处,阳光早就被茂密的枝叶遮挡了个严实,身处其中,任何人都会心生凉意,那男子似乎深深的唿吸了一刻。 树林中心一片不大的空地上,站着一个全身裹着黑袍的男子,他只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眸如寒星,虽然神色有些许沧桑,但并无老态疲惫之感。 那面容普通的男子一见眼前之人,立刻快步走上去行了一礼,神色恭谨,身穿黑衣的男子显然对他也很是满意,点了点头。 两人都没说话,沉默中黑衣男子率先开了口,声音低沉,语气淡然,道:“她怎么说?” 年轻男子神情有些不安,头略低了低,道:“属下办事不利,请门主责罚。” 黑衣男子听闻没什么动作,目光里沉郁的颜色越来越重,隐隐含着丝怒气,这复杂神情变幻莫测,却转瞬又消失的一干二净,想来这男子道行不低,对此事也未抱有太大想法,遂能轻易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年轻男子不知他心思,低着头,在寂静里,心中颇有些忐忑不安。 “罢了,此事也不急于一时,容后再议罢。”被称为“门主”的男子微带嘆息,冷声道。 他周身裹着黑色,冰冷的气息密密环绕,年轻男子在他面前面无表情,恭敬不语,暗地里,却有冷汗从背上悄悄流下。 那男子沉思许久,方道:“我等已在此耽误了时间,也是时候离开了。” 年轻的男子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门主的意思是要去蛮荒圣殿?” 黑衣之人冷冷笑了一声,似是想到了什么,语气不善,道:“不错,我宗门刚刚起步,正需人手,那些个老匹夫目光短浅,只一味沉溺于修行,非但无意插手相助,竟还倚老卖老,阻挠我等,当真可恶。” 那年轻男子缄口不语。 黑衣男子眉头一皱,又转而问道:“你这一路,可是见到了青云门的人?” 年轻男子点头道:“是,看青云门的架势,似是冲着圣教来的。” 黑衣男子目光中精光一闪,冷哼了一声。 “属下当日前往南疆探查之时,也曾见过青云门中人。”年轻男子又道。 黑衣男子眼中有讶异之色,他皱了皱眉,在他看来,鬼王一役后,南疆情势最为稳定,圣教百废待兴,是该选个地方避开正道,他原本有意南疆,如今看来,是他想得不够周全,天音寺和青云门都在火併中大伤元气,唯独焚香谷远隔万里,得以保全自身安宁,大战过后,青云门如此姿态,倒有些清算的意思,焚香谷若再不肯出面,怕是说不过去了。 当年兽妖被青云门重伤后,焚香谷就生怕世人责难他们不曾出力,于是加派人手善后,今日焚香谷地位不稳,焉能坐以待毙,等着其它门派发难? 南疆,至少眼下是去不得了…… 电光石火间,他的心思斗转千回,神情愈加冷峻,半晌,他眉头渐松,沉吟一刻,淡淡道:“南疆之事暂且搁置,蛮荒圣殿才是重中之重,我等根基未牢,绝不可太过激进,徐徐图之才是正理。” 年轻男子点头称是。 黑衣男子看了他一眼,也不再多话。 林外天色正好,两人不再耽搁,一前一后走出了密林。黑衣男子转头向身旁人嘱咐了几句,便先行离开了。 那面容年轻的男子目送他走远,方才走出这荒郊野岭,御空而去。 第20页 * 在外人眼中十分平静南疆,内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他人是不可能轻易知晓的。靠近十万大山处多有异族,曾几何时各族隔阂日深,经常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乃至兽神出世,各族才略有收敛,各自守着自己的寨子过活,艰难度日。 小白离开南疆,有心前往中土寻找张小凡,狐岐山的异象她一时放心不下,却也参悟不出,那一个小小的类似星盘样式的宝物很是诡异,纵使她有千年的阅歷,也拿它没有办法,更重要的是,狐岐山中,这法宝似乎记录了合欢铃的声响,引人前去。 事关碧瑶,她思量甚多,不能不谨慎。 况且当日苗族大巫师一席话,仿佛南疆将有大动,也让她心中不安。 这一路上,小白心有挂碍,或走或停,出了南疆地界,她脚步才顿了一顿,走进一座不大的镇子里。 她一个人白衣妩媚,面容姣好,无数路人经过她身旁都禁不住看过来。小白不以为意,正要去一家客栈歇一歇,就见迎面一群焚香谷弟子形色匆忙,似是要赶回南疆的样子。 小白怔了怔,秀眉微蹙,察觉到与往日截然不同之处,南疆眼下并没有要紧事,但是焚香谷众人好像分外忙碌。这念头只是从她脑海中闪了过去,她并非爱管闲事的人,于是甩了甩头,不再多想。 二楼客人不多,几桌子人零零散散的坐着,看到小白走进来,目光都是呆了一呆,一双眼睛止不住的向她瞟过去。 小白大大方方坐在靠窗的位置,对世人眼光无动于衷,探头扫了眼窗下,见这小镇街巷干净,行人来来往往脸上带笑,全无北方人数遭劫难后的哀恸神情,小白心思沉重,看到这等欣欣向荣的模样,心中顿时亮堂不少。 果真灾祸再是无情残忍,总有过去的一天。 小白淡淡一笑,葱白纤细的玉指转了转酒杯,而后将之拿起,一饮而尽。 耳边,车马行人川流不息,有小孩子的笑声,也有熟人相互问候的声音,她目光如水,心间忽然一片奇异的宁静,又是一壶酒喝了个干净。 直到七个空酒壶排在她面前,她素手撑着下颌,放在脸颊旁,感觉脸上微微发烫。 小白皓齿咬了咬唇,眸如滴水,绝世的容颜仿佛就在一片寂寞里绽放了开。 思绪飘飘荡荡,她轻轻的嘆了一声。 朦胧里,不经意的想起怀中那奇怪的宝物,继而想起了那个沉默坚韧的男子,许久不见,不知他,可还好吗…… 她兀自沉浸在思绪里,静静喝酒。窗外街道上,突的传来一声叫喊,她一顿,怔了怔,向声音来处看了一眼,楼下果然聚集了许多镇子上的人。 小白皱眉,也不甚好奇,遂不去管它,自顾自饮酒,这时店里小二正四处跑腿,听见外头喧譁,又见有食客不解,于是就解释了一句,道:“外面有几户人家着了火,正闹呢。” 其他人闻言皆是惋惜感嘆,唯独小白愣住了,听到此处,眉头一皱,陡然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她一路返回中土,越过许多小镇,或多或少都见过这样的景象。 这失火之处,好像太多了些…… 小白眉头越皱越紧,再度向窗外望去,这一看,便看见了两位老熟人。 一灰衣老者与一身着黑衣之人走在路上,那黑衣人走几步就要喘一口气,似乎受了重伤,而那灰衣老者面色不耐,右手边白芒带着冷意,显然是刚刚御空落下,方把法宝收回袖中。 小白眼中瞳孔轻缩,她的嘴角微微挑起,露出几分不屑与厌恶,低声道:“上官老鬼?”言语中充满讥讽意味。 忽的,她眼一眨,眸中闪过一丝凌厉,一手将一锭银子放于桌上,然后抽身而起,身形鬼魅般消失在原地。 那匆忙回返的人,便是上官策和巫妖了。 巫妖数日之前意外受伤,二人不得已放缓脚步,用了数倍于以往的时间,才堪堪赶回焚香谷。 穿过南疆边界,已有焚香谷的弟子前来接应,上官策面色冷漠,几人也不多做停留,径直回谷。 山河殿中,两人一坐一立,缄默无声,巫妖神色尤其难看。 这时一年轻男子走进了大殿,脸庞英俊,气质极佳,正是焚香谷谷主云易岚的爱徒李洵,他走上前,向上官策略施了一礼,道:“上官师叔。” 上官策点头回应,道:“这些日子谷主可安好?” 李洵道:“谷中并无要事,师父才放心闭关。昨日接到师叔书信,师父眼下已经出关,希望师叔移步玄火坛相见。” 上官策看了眼脸色灰白的巫妖,对李洵道:“我等确实有要事要找谷主商议,这就前去。” 李洵点了点头。 上官策镇守玄火坛百年,对这处重地了如指掌,自然不需要他人引路,李洵传了句话,就退下了。 山河殿后是一条曲折小径,绵长幽静,周围有大片的空地,不见任何屋舍。道路两旁树木花草很多,只是不这怎么,之前茂密青翠的草木,眼下出现了大片大片的枯黄,呈现久旱之象,有的地方还被熏得焦黑,仿若被山火烧灼过。 阳光下,枯木荒草,树影婆娑,看上去像极了妖魔乱舞,透露着诡异。这地面带着火烤的温度,但这景象映在两人眼里,何等凄凉! 上官策皱紧了眉头,而巫妖脸色白了一下,微微低下了头。 二人沿着这条弯弯曲曲的小迳往前走,直到山谷深处才停下来。 前方道旁伫立着一块古老的白色石碑,上面刻着两行八字: 玄火重地 弟子止步 在那石碑之后,依然是一条蜿蜒的小路,与方才所见的枯草不同,前方小径边,已经寸草皆无,原本大块龟裂的地面,全部被烧成了粉末,密密麻麻的撒满整条小路,两人一惊,神情均是大变。 二人谁也不知道,在他们离开的这些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或许在普通弟子眼里,这样的景象在玄火坛附近出现不足为奇,毕竟地下火脉凡人无法掌控,可是他二人又怎能与普通弟子相当?地火异常绝不是个好兆头。 雄伟无比的祭坛中央,耸立着高大的殿堂,擎天巨柱包围着这座举世罕有的建筑,站立于天地之间。 上官策和巫妖面沉若水,在厚重的木门前停下脚步,上官策素日驻守玄火坛,对这里一草一木,甚至是木门上的纹路,都一清二楚,更不曾对其中天火之力有何畏惧,只是今日,在推开木门的一剎那,他清晰的感觉自己心如擂鼓,一下比一下激烈。 上官策面目阴沉,咬了咬牙,走了进去。 门扉合上,黑暗无缝,向两人包围过来,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丝生机,这里到处瀰漫着死气,灼热的温度带着死亡的气息。 巫妖瞳孔渐渐收缩,手心已渗出了汗水! 大殿漆黑一片,连那些红光都消失不见了,上官策在热浪里,深深唿吸。 “你们……来了?”一个疲惫而嘶哑的声音,打破死寂,从大殿深处传了出来。 第21页 大殿中央,一束火焰,幽幽燃起。 红光里,一个红髮红衣的人背对着他们,盘膝坐在赤红石块堆砌而成的地面上。红光渐渐亮了起来,照亮了四方天地。 上官策皱了皱眉,就要向前走,面色却忽然一变,在他的脚下,指头粗细的刻痕,向两边延伸开,在坚硬的赤红石块上肆意弯曲,笔走龙蛇,组成了一幅完整的神祇图案。 这图案竟是完整无缺的…… 黑暗里,巫妖的身子抖了一下。 神祇强健的四只手臂形如虎豹,其中一只手抓着一个扭曲的人体,另一只则握着一个鲜血淋漓的心脏。 这与从前并无不同,只是细细看去,唯一区别,就是那颗心脏通红,血管形状勾画的逼真至极。 两人目光都有一刻的凝固,只觉那心脏犹如生时,微微鼓动。 二人正自犹疑,就见一滴血从那颗心脏中徐徐滑落,滴在了地下,然后又是一滴,两人身子一震,同时僵住了。 赤红图案,并不是用朱红砂石刻画而出的,它的颜色鲜艷如血,竟是用鲜血染就的!红光闪烁照耀,神祇嘴角似也有一丝狰狞的笑容,在血泊里睁开双眼,破地復活! 整座大殿之内,一片肃杀,亘古凶戾。 红色的光芒里,只留下几人浅浅的唿吸声,深深浅浅,不知心意。 上官策虽然脸色剧变,但毕竟与玄火坛诸多灵异事打过多年交道,他慢慢稳住了心神,道:“这里有些变化,不知师兄……” 云易岚低低的笑了起来,声音嘶哑,道:“不错。” 上官策又看了一眼那满布鲜血的心脏,目光闪了闪。云易岚也不回头,便猜到他心中所想,轻轻哼了一声,道:“那是火鼠心脏,实有大用。” 上官策感觉身后的巫妖唿吸渐渐平復,似乎松了一口气般。 前方云易岚再度开口,道:“先生可还顺利?” 巫妖闻声一怔,隐在袖中的手颤了颤,嘴唇蠕动,却一句话都没说出口。 上官策沉吟片刻,将怀中的血石取了出来,递了上去,云易岚看着那黑色的石头,眼中精光闪烁。 “师弟可知这有何用处?”许久,他淡淡言道,像是随口一问。 上官策皱眉,没有回答。 云易岚手指抚了抚石头上细小的纹路,目光陡然冷了下来,却是转而冷然道:“若非玄火鉴丢失,我本无需费如此大的工夫。” 这话满是讽意,不留丝毫颜面,上官策一怔,手上紧了紧,一丝怒意划过眼底。却听面前的云易岚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嘶哑而猖狂。 红光笼罩大殿,鲜血的味道越来越浓。 云易岚笑不可遏,震耳欲聋的狂笑声,一时惊住了两人,上官策眉头死死皱紧,嘴角微微抽动,巫妖则是脸色惨白,默默后退了一步。 怎知云易岚瞬时又收回了笑容,喃喃自语,道:“青云,青云……” 上官策和巫妖二人双双愕然,不知所云。云易岚此时模样癫狂,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脾气起伏之大,当真如同疯魔了一般。 “道玄老贼死得早啊……”他低声嘆惋,似讥笑,似冷漠,声音尖锐扭曲。 上官策浑身紧绷,额上青筋直跳,他的神情变幻,咬牙迈上前一步,道:“师兄保重身体。” 云易岚低着头咕哝了一句,低低的笑了起来。 上官策眼中更是阴沉,道:“若无它事,师弟先告辞了。” 红光里,云易岚坐在原地,头垂在胸前,没有回应。 上官策和巫妖目光都是闪了几闪,冷汗都要从额上滴下来了,在这死亡般的寂静里,二人不再多言,离开了这诡异之地。 巨门开合时,从大殿最深的地方,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狂笑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息,缓缓的散发出来,就像那里蛰伏着一头贪婪的嗜血巨兽,渴望着鲜血,仰天长啸。 上官策和巫妖身子一僵,巫妖面上惨白无色,带着些微漠然麻木,而上官策在转身的一剎那,眼中却浮现出一丝诡异的讥诮。 ☆、凶神 离开小镇,小白悄悄跟随在上官策和巫妖两人身后,潜进了焚香谷。 玄火坛外,她悄无声息的隐藏在焚香谷一处阴暗的角落,背部紧紧靠着墙壁。上官策和巫妖二人同时现身,实在大不寻常,而在她看来,焚香谷行事素来就极隐晦,尤其是那谷主云易岚和上官老鬼,神神秘秘,不知在做什么勾当,如今原是黑巫族后裔的巫妖也与焚香谷同路而行,更有诡秘难测之感。 小白心下厌恶,随即又想起大巫师口中的犬神谶语,左右思量,便决定潜入一探,若真有事,还可早日知会张小凡。 她隐在暗处,不动声色。 这里离玄火坛还有较长的一段距离,但滚滚气浪已将玄火坛周围方圆数里的建筑烘炽的炙热,而那些曾经绿荫浓密的草木亦被熏得焦黄,不復往日生机。 小白余光将四周情形收入眼底,心中冷哼一声,目光渗出一丝讥讽颜色。就在这时,右手边小径传来了细微的人声,以小白的道行自然不必担心被人察觉,于是脚步未动,凝神细细听去。 来人应是两个焚香谷弟子,只听一人断断续续的道:“方师兄,你说这几日谷主还真是‘神龙不见首也不见尾’,进了玄火坛就再也没出来过,”那人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续道,“昨夜不知师兄听没听到,不知是什么东西吼叫,好像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陈师弟!”被称作‘方师兄’的人冷声断道,“不可胡乱猜疑谷主。” “方师兄,不是师弟我乱猜,昨日你莫不是聋了?那种声音……这次总不能又是火山爆发罢?”那人疑道。 那位方师兄嘆了口气,道:“那声音都能把鬼叫醒,我怎能没听见?若是再这样下去,不光是我们能听见,就连天音寺和青云门也会‘听’得清楚。” “方师兄,”那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犹疑地道,“谷主究竟是在炼什么?万一……万一……变得像那个鬼王一样……” “陈师弟!”那方师兄闻言一愣,喝斥道,“如此比法,难道我们焚香谷竟与魔教一般么?” 声音一时戛然而止,被怒斥之人亦是沉默下来,像是自知说错了话,于是只得缄口,不做细谈。 两人渐渐走得远了,暗处,小白目中精光闪烁,心绪千迴百转,她看着玄火坛方向,心冷了下去。 果然忍不住了么? 她想到此处,冷哼一声,白衣被烘热的微风吹拂,轻轻飘起。她的脚尖微点了下地,白色身影像鬼魅一样晃了过去,离那炽热的玄火坛越来越近。 她默默的隐身在巨大的玄火坛一侧,与此同时,上官策和巫妖正从玄火坛中走出来,面色都不太好,上官策目如寒冰,侧头对巫妖说了句什么,巫妖脸色一白,嘴唇动了动。二人一时无话,快步离去。 第22页 玄火坛中突然爆发出一阵肆意的狂笑,那声音嘶哑而疯狂,比之鬼王当初有过之而无不及,小白目光极冷。 笑声消尽,她眸中映着玄火坛在热气中模煳的轮廓,白衣轻动,向前走去。 不过是片刻后,玄火坛的大门已然就在眼前,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走了进去,门悄无声息的在面前打开,又在她的身后悄无声息地合上。 黑暗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湮没了一切,没有火,更没有印象中的法阵凶神。四周无比安静,却有一种神秘而绝望的气息,滚滚将她死死围住。 除此之外,里面竟是空无一人。 小白眼中的警惕越来越深,就在她思考着是否要继续探究时,玄火坛正中,突然凭空徐徐升起一团火焰来。 小白微怔,衣袖里白色的柔光微微亮起,脚步慢慢向后退去。 火焰噼啪作响,诡谲难明,火光中,勾画出一张人脸的模样,一笔一画,愈加清晰,小白愕然注视着,心头大震。 云易岚! 玄火坛中火如闪电划过,一声惊雷,狠狠噼下,如在耳边。 猖狂的笑声骤然响起,不可一世! 小白已知事不可为,紧咬牙关,抽身而起,瞬间向后飘去。 愤怒的火焰疯狂的从黑暗里倾泻而出,轰然爆发。云易岚一张脸扭曲之极,竟有些令人毛骨悚然,他像野兽一般张开嘴,仰天长啸一声,大地震颤! 小白剎那便被大火拦截了去路,她眼中寒芒四射,怎肯束手就缚,尖啸一声,沖天而起,反身化作白色锐芒,间不容髮刺了出去,通红的火焰深处,留下一道华光。 玄火坛外,南疆苍穹,乌云渐渐汇聚,电闪雷鸣,炸响于一方土地。 天外像突然燃起了一把大火,乌云缝隙间通红一片,望之可怖! * 张小凡离开了青云,一路向南疆飞去,没有丝毫停滞。 天空这几日十分阴沉,越往南乌云堆积的越厚,这天气也略微有些反常,十分闷热,一些小镇屋舍,可能因为天干物燥着起了大火,风助火势,很快就吞没了那些房子,起初他倒也没太在意,然而慢慢的,他行在空中看得分明,从北向南的一路上,这样的情况越来越多,甚至于,他已见过一日之内,半个镇子都被大火吞噬干净的情形。 张小凡心中凛然,察觉出其中异样。 这日,天空难得飘起雨来,他在离南疆边界最近的小镇落了下来,入目不远的地方是辽阔群山,近处是中土南疆风格交杂的屋舍建筑。 他脚步顿了一顿,皱眉思索一刻,沿着街巷向前走。 一声惊雷,在天穹炸裂,闪电夺目的纹路如同苍天的伤疤,横亘在云层之上,像欲将青天开肠破肚一般。 街上的人生怕这雨一会下得大了,前行的脚步也快了一些。 忽然,道路之中,一群人惊讶的叫了一声,望着天空,议论纷纷,道:“快看天上!” 张小凡一怔,也向他们所指的地方看去。 天空浓云密布,整块天幕就像要坠下来一样,但在南疆上空,似乎是焚香谷的方向,那片天却意外得少了一块,就像被烈火烧漏的洞,睁着一只枯藁的眼,注视着人间,而那只眼眸通红,仿佛就要滴出血来。 那红似淋漓的鲜血,绝望而疯狂! 霎那间,张小凡全身一震,看着那奇诡的景象,右臂某处像受了刺激般,瀰漫上来一股奇烫的火焰,如涨起的潮水,向全身蔓延,争先恐后的欲将他拉入深渊,溺入滚烫的岩浆。这感觉猝不及防,张小凡身子一颤,闭目调息,凝住心神,左手将右臂的玄火鉴拽了下来。 随着这一简简单单的动作,汹涌的热浪轰然退却,再无声息,快得让他觉得如同梦魇,但那感觉实在太过真实。 张小凡眉头皱紧,闭上眼回想着刚才那瞬间,陌生而熟悉的触感,那是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绝非隔岸观火。 他睁开眼睛,眼中精光一闪。 清光乍起时,他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 南疆祭坛,半山腰的平台处,已燃起了昏暗的烛火。 苗族的大巫师负手而立,默默遥望着远方苍穹,他的一双眸子或明或暗,淡而沉静的光芒在眼中闪了闪,其中多少含义,不为人所知。 苗族族长图麻骨正沿着山上的小路,缓步走上来,山风吹动他灰白的头髮,有些许苍凉味道,尤其是在这南疆蛮荒之地。 乌云以南疆为中心四散开来,厚重之色似将天空压低了不少,沉甸甸的缀在众人头顶,这样的感觉实在让人不太舒服。图麻骨走上平台,山下是苗族族人的寨子,偶有一两点烛火的微光,从窗子里透出来。 “今日有些反常。”图麻骨沉吟,收回目光,看着大巫师挺直的背影,道。 大巫师点了点头,神情却没有什么焦急之感,淡淡道:“确实有异状。” 图麻骨皱眉,嘴唇动了动,他想了许多时候,才开口道:“前些日子,我曾听你说过犬神示警一事,这几日我反覆思量,总觉得心神不宁。” 大巫师看了他一眼,目光深处微动。 多年以来,犬神显示异象绝不是子虚乌有,而关键处更关乎苗族命数,当年兽神出世,前任大巫师陨落他乡,都是千百年苗族难逢的劫难,图麻骨和大巫师心如明镜,对犬神预言不敢懈怠轻慢,如今这异象分明,只是看大巫师的样子并未过分担忧,图麻骨心中犹豫,也想问个清楚。 大巫师闻言摇了摇头,一双眼睛远眺天外,乌云翻滚而来,携着闪电与奔雷,那光亮一道一道撕开云朵,照亮南疆贫瘠的土地,他的眼中也现出苍凉之色,抿唇不语。 图麻骨皱紧眉头。 天空闪电的缝隙里,一只红眼鹰正拍打着翅膀,迅疾的掠过众人头顶,向焚香谷飞去,落下的雨滴打在它的羽毛上,而它依然在逆风前行。 “这几日寨子里来了很多焚香谷的人。”图麻骨眼中微动,道。 大巫师微一皱眉,缓缓问道:“可知他们来做什么?” 图麻骨摇头,南疆各族与焚香谷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即便是打交道也未曾深入,显然这次与以往并无不同。 大巫师微微嘆息,眼中神情复杂,半晌,他却是淡淡问道:“你觉得焚香谷如何?” 图麻骨一怔,未曾料到他会突然这样问,想了想,他才道:“焚香谷多少也与咱们当年的黑巫一族有些关系吧。” 大巫师面色淡然,点头道:“你说的不错,不过若说关联,怕是因为玄火鉴吧。” 图麻骨愣了一下,这确实是事实,也不需要否认,焚香谷如何得到玄火鉴,南疆中人其实并不知晓,或许只是当年因缘巧合罢了,而焚香谷拿到玄火鉴也没有深入中土建派的意思,这些年,焚香谷这个南疆门户做得还算说得过去,南疆偏远也需要通过它沟通中土,两者一来一往,相安无事,不过若说亲近,却是算不上的。 图麻骨不知大巫师是何意思,暗自猜测,而后疑道:“犬神预言是有关玄火鉴的,难道与焚香谷有关?” 第23页 大巫师思索片刻,摇头道:“现在还说不准,毕竟玄火鉴已不在他们手上。” 图麻骨默然。 又听前方大巫师缓声道:“不过焚香谷素来行事诡谲,与我族人和中土的那些门派不大相同。” 图麻骨微微愕然,皱眉道:“怎么?” 大巫师眼角颤了一下,摇了摇头,不再多说。 图麻骨张了张嘴,似还要说什么。 天空中忽然一声巨响,惊雷如万马横空,闪电垂直噼下,黑色的云朵激烈的流转,一个巨大的漩涡倒挂在焚香谷的上空。 雨滴消失,潮气不见,黑云之内,一点红光从芥子大小,霍然绽放开来,大放光芒,红光穿透云朵,越来越亮,到处是炙热的红芒,像鲜血一样刺眼。 云层深处奔雷轰鸣,大团大团的火球旋转坠落,熊熊燃烧的火焰,在漩涡的中心爆炸。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无数火球碎成千万片,落下地来。地面上的人们惊唿四起,悽厉的叫喊声响彻大地。 燃烧的火焰像极飢饿的怒兽,张开血盆大口,张狂的咆哮,吞噬着南疆人们脆弱如蝼蚁的性命。 平台上两人已齐齐变色。 火在烧,这凡间尘世当如刍狗,被黑暗与血色一口吞下! 何等狰狞可怖。 大火熊熊染遍苍天,大地沉沦在一片绝望里,那座神圣的祭坛里,一声尖啸,沖天而鸣,瞬间传遍了整个苗族土地,无数人惊慌仰望。 “犬神,那是犬神啊!” 图麻骨双手颤抖,伸向遥远的天际,眼中已有泪水。 万物匍匐,苍天在上。 那里是否还有神明? * 焚香谷,玄火坛。 一场火雨降临在这偌大的祭坛中。 小白乌黑的秀髮边缘,已经呈现出焦黄的颜色,她的脸颊也被炽热火焰烘得微微发烫,只是那一双明眸,全是彻骨冰寒。 黑暗与火光交相唿应,烤干了所有的水汽。 火焰安静没有声息,却是要将人化为尘土,挫骨扬灰! 小白纵有绝顶修行,在这逆天的法阵前也毫无还手之力,她目光闪动,脑海中无数思虑考量飞速转动。 然而眼下局面容不得她多想。 死亡般的寂静里,一声龙吟,从遥远的天边抑或是九冥深渊,咆哮而出。黑暗的玄火坛,亮了起来,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火焰,噼噼啪啪的燃烧,如有灵性般直窜向高处,无数的火焰,联成细密的火网,向张小凡所在的地方兜头罩下。看似柔弱的火线,越烧越旺,火网后,隐藏的那些幽暗的图像,缓缓亮了起来。 短短片刻工夫,玄火坛中全都是火,唿吸间,滚烫的热气织成了一张布,欲将所有的生灵活活闷死! 金红的火光成为了这里唯一的颜色,烈焰燃烧,每一束火焰都像在欢唿,波涛汹涌,全无实体与章法可言。 小白瞳孔一紧,微微收缩,幽黑的眼眸中同样有熊熊火焰恣意燃起,无所谓汗水,因为就算有汗,也早已被烘烤成气体离身而去。 她面色肃然,抿紧了唇,右手白光如昼,笼罩全身,在逼人的火红中,现出一丝祥和,潺潺如流水,光芒如一根丝线,绵延不断,缠绕着她,光线越来越多,越来越亮,随着它的光芒四射,那些似无形的火焰也好像弱了一些,最终那些柔和的光芒将她包入一个光茧,使烈火茫然无措,不得再进分毫。 就在白色光幕的对面,适才那一声龙吟再一次响起,直入坛中,刺得人耳膜都要震裂,无奈那光茧挡得住火焰,却奈何不了这绵延不绝,威势惊人的尖啸。伴随这一声龙吟,看似已有退后趋势的大火,又像被再次唤醒般有了无限威力,向着小白滚滚而去,铺天盖地,毫无空隙,只一眨眼工夫,便轻易吞没了光茧。 小白脸色一白,顿觉四面环压,空气稀薄,连唿入的空气也在烧灼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她一咬牙,俏目含威,一道炽热白光夺目而出,层层立于身前。 清冷的白光,此刻犹如烈日下流过的泉水,抵抗着噬人的热度。 两方均不让分毫,拼死相争。 就在这斗法正激烈的一刻,鱼死网破的时分,那耀眼火光毫无预兆的突然如受了刺激一样退却,离开了光茧,奇蹟般给了小白喘息的机会,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心中一惊,虽然周围情况似有好转,但在她的心底却腾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惊慌之意。 大地,短暂的静默,像极暴风雨前死亡的哀悼。 几乎是在回应她,下一秒,她的面前出现了另一个魔魇: 红与金一同,交织在一起,滚烫的岩浆从地底喷涌而出,赤红的岩浆,鲜红的火焰!满眼通红,没有尽头,熊熊烧灼的炽焰缓缓裂出一道缝隙,张开一道伤口,更多深红的液体涌了出来。 用了几世的时间,流淌而下,世间万物,匍匐在它脚下,一场必胜的,烈焰的狂欢。 一股凶戾充斥着这个渺小的地方,火焰的深处,一双高温铸出的红润透明的眼眸冷冷注视着这一切。 巨大的头颅,巨大的犄角与獠牙,射出灼眼的光芒,它沐浴着火焰,无比畅快,深深唿吸——大地,崩塌! 千百年的禁锢,能看这世间几眼? 一只巨龙,对天长啸,雷声隆隆,毁天灭地! 八荒火龙,在一次甦醒了,带着它的桀骜不驯,目空一切,毁灭万物的绝望力量,睁开了眼眸,耀眼如烈日,却比太阳多一份残忍。 看着这天地之间恐怖至顶的灵物,小白面如死灰,心中不禁涌起一阵绝望。 * 那可怖的火雨从焚香谷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飞快的向四周蔓延。 冰冷的水滴被热气烘干,乌云积聚在天空,只是落下来的再不是雨水。 炽热滚烫的火雨从天而降,烧得原本就荒芜的地面愈加焦黑,了无生机,鸟儿悽厉的叫声混杂着人们哭泣咒骂的声音,显得分外悲凉。 张小凡心中一紧,目光焦灼,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惊骇之感,短短时日,南疆竟陷入一片绝境。而这样的状况,何时开始的恐怕无人知晓,或是已经酝酿了很久很久,也未可知。 清光如电,甚至还夹杂着一缕淡淡的白芒,向焚香谷直射而去。 天降火雨定和焚香谷有脱不开的干系。 焚香谷内已乱作一团,弟子奔走,四处查看。 而当张小凡靠近玄火坛时,以他的道行,观感之敏锐,几乎就在瞬间发现了不妥,他蹙紧眉头,细细辨别,脸色一变再变。 右手轻招,噬魂出现在他手中,三色光芒裹在一团模煳的黑气中,齐齐亮起,正是三家阵法流转到极致的模样。 玄火坛里,小白银牙紧咬,已被烈火逼至角落。 一声清啸从火中陡然响起,小白身子一震,脸上浮起不可置信的神采,心中却是一动。 八荒火龙被吸引过去,巨大的龙头扭转,小白身上澎湃的压力终于松了一松,她右手化出光球,破开焰浪,带着白色的光晕,向声音来源处飞去。 张小凡目光冰冷,注视着八荒火龙通红的双眸,右手结印,左手噬魂金红二色越来越亮。 第24页 八荒火龙透明的眼中似也燃起纯质的火焰,它像是不解的偏偏头,星火划过眼眸,射出轻蔑的光芒,它昂首,长啸!嘲笑着那些渺小的人类,在死亡面前竟还不肯低头。 张小凡发梢被火燻烤,烈焰之中,却不由想到第一次与八荒火龙的照面,那份温暖,疑似还残留在手心。往昔种种,涌上心头,他的目光如电闪过。 巨焰滔天! 他仰天长笑! 咆哮的巨龙张口,一声巨大的龙吟贯穿天地!纯质的火焰,带着残酷的力量扑向张小凡。 小白脸色数变,惊唿声脱口而出。 下一刻,炽热纯质火焰与三色异芒轰然对撞。 时间,仿佛在此时此刻停顿下来,慢若星移。 张小凡站在火焰中,眼中精光大亮,他不曾后退,亦不躲闪,只有他的全身慢慢发生变化,起初只是三色的光芒霍然变得明亮刺眼,放射而出,刺破烈焰。 三色绽放,化作七色异彩,最后相互交融,变成了最纯粹的白色。 高昂的龙吟,引得山崩地裂,风云变色。 空气都为之一振,没有剑,只有光,旷古璀璨,如入九天神殿! 千里之外的青云山,大地微颤,薄薄的云雾,被七色的光芒渲染,无数的青云弟子涌入空地,抬头遥看天阶。 难道又要有宝物出世么? 而此时的南疆,雨却越下越大…… 火雨! 在火焰爆发的轰鸣中,从天而降,将整个南疆拽入黑暗的无间地狱。 小白已堪堪赶到,张小凡眼前被烈火熏得模煳。 小白满面焦急,白光撞开一侧力量较弱的屏障,伸手紧紧拉住张小凡。 “你还好么?”小白急道,进来容易,出去可就难如登天了。八荒火龙毁天灭地的力量,孰能抵挡得住?就算他道行高绝,此时进来,恐怕也不过是多一个祭品而已。 风声唿啸。 杀意炽浓。 八荒火龙缓缓转动巨大的头颅,不断地咆哮,仿佛在期待一场杀戮,烈火蔓延,鲜血飞溅! 无形的压力向他们逼来,龙吟阵阵,声势袭人,古意绵长。时间都要在此凝固不前,伴随着世间万物,一同在烈火中粉身碎骨。 纯质的火焰,喷涌而出,什么人类,什么世间,什么天地?都要俯首,拜在它的脚下。没有生,只有死!甚至连死亡,在它面前都已渺小的不值一提,生与死的界限模煳不清,在眼前化为尘烟,无迹可寻! 悠悠吟唱,就在此刻响起。精粹之火疯狂地席捲过来,烈焰焚烧! 张小凡动了,他忽然怒吼一声,移步上前。小白猝然不防,一时大惊,几乎是下意识的,她连忙回身去拉那个状似不要命的男子,只是尚未碰及衣袖,就被一股大力震向一旁。 他一声长啸,全身真法流转,循环不断,七色的霞光,白色屏障,腾空而起,护在他的面前。 霍地,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火焰一滞,片刻凝息。 一道赤芒从他怀中似缓非缓的升起…… 古老的腾图,碧绿玉环,赤红夺目,鲜艷欲滴,带着千万年不灭的光彩,喷射而出!八荒火龙的赤火撞在其上,玄火鉴滚烫,被烈火卷了出去。 “啊!”一道人影从八荒火龙的体内脱离出来,隐入黑暗。 大地颤抖,越来越剧烈,炽热的岩浆凝成巨大可怕的火柱,直冲向天空,贯穿了天地! 天上人间,一片火海! 天摇地动中,无数的石块崩裂开来,砸向地面。此情此景,竟是与狐岐山坍塌时的模样一般无二。 四周浓烟滚滚,岩浆涌动,玄火鉴已然无处可寻,张小凡却也顾不得找它,一心只盼望小白千万不能出事。而此时,却哪里有她的影子? 探寻不过眨眼工夫,终于没有辜负张小凡的心意,待他噼开一块碎裂的焦石,便看见小白倒在地上,完全没了知觉。没有更多的思考时间,他一把扶起小白,撞开了火焰包围的殿门。 当大殿完全被火焰吞噬的那一刻,他险险飞离了这恐怖的地域,随后亦没有稍作停留,一直向南飞去。 ☆、请求 焚香谷外,上官策和巫妖两人伫立在一座山头上,头顶红眼鹰来去盘旋,天际刺眼的红光像悲戚的眼眸,落下血红的泪水。 巫妖注视着那片天空,瞳孔微微收缩。 上官策目光寒凉,嘴角动了动,神色复杂。 “当年兽妖出世,可有这等景象?” 巫妖闻言神情变了一变,转头看向他,上官策面上淡淡,似嘲讽又似嘆息,只是这一句话,语气里半点悲悯都无,巫妖心中一寒,没有回应。 上官策也没期望他开口说什么,只冷声一笑,道:“你说青云门那些爱管闲事的人会怎么做?” 巫妖眼中冷芒一闪,却是缓缓道:“怎么,你似乎并不忧心你们那位谷主。” 上官策冷哼一声,面上却有些古怪起来,道:“我该担心什么?” 巫妖一滞,哼了一声,不知所谓。 上官策为微眯起双眸,望着天外漆黑阴暗的乌云,心中冷冷一笑,坠落的火焰撞在南疆异族简陋的屋舍上,瞬时就燃起了勐烈地大火,无数哭喊声在风中飘荡,一些人慌忙提着水桶想要将火浇灭,然而这天火与凡间的柴火绝然不同,一桶一桶的水浇上去,火势虽有减弱,但熊熊烈焰永无止息,很多处竟然灭而復燃。 相邻的寨子很快遭了秧,火势汹涌,很快连绵成河海,房屋坍塌,哀嚎遍野,悽惨的唿叫声不绝于耳。 那是怎样一片火海! 上官策目中光芒闪烁,喃喃道:“这就是天火么?” 巫妖眼角微微抽搐,看着他,做声不得。 上官策神情淡漠,眼中却有些奇怪的光亮,道:“老友可曾见过这天火?” 巫妖冷冷道:“天火乃上天降祸,南疆自黑巫一族隐退后,连那八凶玄火阵法都不曾开启过,何来天火,何来灾劫?” 话语最后,他心中一动,隐忍着难言的怒气,道。 上官策不以为意,像是完全没听出来一样,负手而立。 脚下天上,火红的颜色连成一片,黑与红交杂,犹如九幽鬼域。 巫妖咬了咬牙,目光微变,道:“你那位师兄究竟是要做什么?” 上官策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指向天边,道:“老友难道不想看看八凶玄火阵重现这世间吗?” 巫妖身子一震。 上官策眼底掠过一丝疯狂的颜色,也像被大火吞噬般,神情难辨,口中淡淡道:“八荒火龙啊……” 巫妖看着他目光更冷。 * 傍晚的七里峒,被湮没在绝望的黑暗里。 蜿蜒的山路一直伸向祭坛,与张小凡前几次来这里时的样子并未有多大改变,唯一的不同,或许就是当时繁盛的景象今日已看不到了。道路两旁偶尔能见到几片完好的土地,更多的也是燃烧着火焰的房屋。几个孩子在街上或跑或哭,转眼就被大人们紧张的拉回家。对于他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更多人表现出的并非警惕而是恐惧,都不约而同的选择远远地避开。于是,迎接张小凡的,便是这死气沉沉的景象了,当真是可悲可嘆。 第25页 张小凡见到南疆如此状况,一时默然嘆息,却也毫无办法,眼下作为南疆屏障的焚香谷也出了事,竟不知这里的难局由谁来收拾了。 他驻足片刻,然后搀扶起倒在一边的小白,继续向祭坛走去。行过百步,便到了祭坛脚下,然而,张小凡到了这里反倒为难起来,人人皆知祭坛作为苗族圣地,受万众敬仰,此刻事态紧急,四周无数人慌乱奔走,但是这里却一人也无,硬闯绝对不合礼数,而要让他就这样等下去,看此间情况,恐怕等不上几日,莫说南疆已化为焦土,便是中原也在劫难逃。 正当他犹豫不绝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背后缓缓响起,道:“你是……” 张小凡闻声望去,见到一个算是熟悉的人,此人正是苗族族长图麻骨。张小凡心中一动,正要说话,图麻骨却挥了挥手,依旧说着一口不太流利的中土话,道:“嗯,我认得你的,你……可是来找大巫师的?” 张小凡目光微动,点了点头,道:“没想到族长竟还记得在下,我今日前来,的确是为了见大巫师。” 图麻骨看了他一眼,目光扫过被他扶住的小白,像是想到了什么,兀自嘆了口气,没再说话。沉默片刻后,转身走上台阶,边对他道:“跟我来吧。” 张小凡怔了一下,似乎也想不到如此容易,随即抱着小白跟了上去。走了大约一半的路程,张小凡见祭坛四面亦是毫无守卫,不禁皱了皱眉,问道:“族长,不知大巫师是否知晓南疆的境况?” 图麻骨点头道:“自然是知道的。” 张小凡眉头紧锁,对于苗族大巫师的能力,他心中自然清楚,想到此处,他道:“南疆灾劫将至,不知大巫师可有办法解决此事?” 图麻骨言语中带着颇多无奈,反问道:“大巫师又该如何做?” 张小凡微怔。 图麻骨没有再说话,而是停顿了一下,像是有所顾虑,而后言道:“这一时也是解释不清的,此间你见过大巫师自会明白。” 两人之间一时沉默下来,张小凡心知再问下去也毫无结果,便不再开口多说,与图麻骨一前一后的走着,一路没有交谈,直至祭坛门前大约一尺距离,图麻骨停了下来,转身对张小凡道:“我就到这里,不进去了。你……去见大巫师罢。” 张小凡心中默然,点了点头,便要抱着小白走进去。 “等等。”身后的图麻骨突然叫住了他。 张小凡转头望向他。 图麻骨沉吟片刻,似乎有些踌躇,思量许久,神情依旧是犹豫居多,但他目光动了动,终是开口道:“敢问那……那玄火鉴是否还在公子身上?” 张小凡一听此言,心中着实讶异,蹙眉道:“族长是如何知道玄火鉴在我手中?” 图麻骨面色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听到张小凡的疑问,也没回答,而是又问了一遍,道:“那宝物是否还在公子手中?” 张小凡目中有光闪过,静默一刻,便据实回道:“已经不在了。” 图麻骨身子大震,脸色剎那间暗了下去,眼中更是无限复杂,半晌他深深的嘆了口气,沖张小凡点了点头,微微佝偻着背离开了。张小凡看着他疲惫的身影渐行渐远,心中也有几分异样感觉。 只是这感慨的时间并不长,张小凡低头看了看昏睡的小白,不再停留,迈步走进了空旷阴冷的祭坛,冷风从祭坛中刮出来,多了些阴森可怖。没走多远,他就看到了大巫师所在的石室。 一个年轻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站在一个明亮的火堆前。 听到张小凡走进来,大巫师并没有什么动作。 张小凡将小白安置在石椅上,看向面前的大巫师。 年轻的大巫师这时方转过身来,微微颔首,道:“鬼厉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张小凡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唿。 大巫师笑了笑,问道:“我们见面也有几次了。此次……不知公子为何事而来?” 张小凡一滞,看着他道:“其实并不是大事,只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大巫师点头道:“你说。” 张小凡向小白方向望了一眼,嘆息道:“我这位朋友受了些伤,不知大巫师可否收留她几日?” 大巫师微怔,有些奇怪的道:“这是为何?” 张小凡如实言道:“因我要回中土处理些事情,而且情况紧急,实在不能拖延,不得已只好有劳大巫师。” 大巫师想了想,缓缓点头道:“若是如此……那好罢,我答应你。” 张小凡施了一礼,道:“多谢。” 大巫师摆了摆手,目光又一次移向火堆,似乎满怀心事。 两人在短暂的对话后沉默下来。 噼啪爆响的火焰声里,张小凡面色微寒,火光映在他的眼眸里,闪着光亮,轻轻摇晃。在他的余光里,大巫师忽然嘆了口气。 张小凡自然明白,此时此刻,这声嘆息的含义,于是问道:“南疆的局面,大巫师可有办法解决?” 大巫师面色复杂不明,摇头道:“并无根治的办法。妖兽过后,又降天火,恐怕……” 张小凡缄默,大巫师亦是无话。 “这次灾祸起于焚香谷。”张小凡忽然淡淡道。 大巫师一怔,点头嘆道:“我知道。” 张小凡看着他。 大巫师苦笑了一声,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我知道公子心中所想,曾几何时,黑巫族也拥有控制八凶玄火阵的能力,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焚香谷处于灵脉之上,又钻研这法阵多年,我等自然远不如他们。” 张小凡心中微微一沉,忆起那八荒火龙,实在不是人力所能抵挡的,中土与南疆苍穹相连,恐怕无法逃脱厄运。 “玄火鉴已不在公子身上了?”大巫师沉声道。 张小凡摇头,道了一声:“对不住,这次是我的疏忽。” 大巫师面色变化,神情沉重,而后缓缓言道:“天意如此啊……” 他的目光移转,又再次望向那堆火焰,皱了皱眉,像是想到了一些其它的事情,默然许久,缓缓地,他的眼眸忽亮忽暗,似也有了不一样的温度。 “公子一路,在焚香谷附近可曾见过南疆其他的人?”他问道。 张小凡有些意外,皱眉道:“你指什么?” 大巫师眉头紧皱,看去似乎心事极重。张小凡心下奇怪,却不知从何问起,他数次来到南疆,一直觉得此地之神秘实不可测,今日一叙,疑惑更深一层。 正待张小凡思量如何开口时,忽听大巫师道:“焚香谷玄火坛存世已久,天火突然爆发,八凶玄火阵突然面世,绝非偶然,以我猜测,定是有人暗中相助。” 张小凡闻言略微一惊,皱了皱眉,道:“不错,我确实见过一个身怀异术的黑衣人。” 第26页 大巫师听到此话,笑了笑,脸上的神情竟似少了几分焦虑,多了几分肯定,只听他喃喃道:“那便不错了。” 张小凡道:“此话怎讲?” 那大巫师一笑,道:“中土有句话,叫做解铃还须繫铃人,公子可知?” 张小凡沉思片刻,目中精光一闪而过。 * 本是明月稀星的天空,此时被一片红光照耀,然而这红光却并未让人联想到血腥,扑面而来的热浪,烧灼着以焚香谷为中心方圆数里的天穹,往日被派在空中巡逻的红眼鹰早已不知去向,飞鸟走兽争相离开这噩梦般的地域,素来以人兽和谐着称的南疆,陷入一片绝望的死寂之中。 号称以守护南疆为己任的焚香谷,想来是最不好过的。谷中一面派出人手暗中调查,一面派门人接待各大门派前来问讯的弟子。就在焚香谷这混乱情况下,令人最为疑惑的是,焚香谷谷主并未出面主持大局,而是一味闭关,门下弟子如李洵等,三番四次求见,也一概被拒之门外。焚香谷上上下下对此惶恐不已,人人不得安宁,也幸亏李洵早有准备,对谷中众人宣称谷主闭关修炼正是关键时刻不容打扰,对其他门派来人态度甚好,说辞也算得当,只是话语间不免泄露敷衍之感,各门派来人心知肚明,早知焚香谷必然不肯说实话,此番一来试探虚实,再者便是深入南疆一探究竟。 身为焚香谷谷主的得意弟子,李洵自然是责无旁贷,谷内之事便由他一肩扛下。这千番折腾过后,李洵当真是疲惫不堪,深感心有余而力不足,又撑了几刻,便是那几分剩余的心力,也就此消磨殆尽。 接近傍晚,终于送走了最后一批来客,李洵却没有稍做休息,而是独立于山河殿上,透过远处较弱的红光,远望落日余晖。这应是极壮丽的景色,观之者无一不被吸引震撼,但反观李洵,眉头紧皱,满天霞光竟似不在他眼中。正当他出神眺望之时,身后一阵脚步声匆匆响起,李洵眉头又皱紧一分,回过身看去,见是一名普通的弟子,不免心头诧异,道:“出什么事了?” 那名弟子神色焦急,道:“李师兄,弟子有要事禀报。” 李洵心头一紧,道:“你说吧。” 那弟子连忙道:“昨日吕顺吕师叔希望知道谷主近况,以便安排谷内事务,于是叫一名弟子前去玄火坛查看,可时至今日,那名弟子仍未返回。吕师叔心中着实不安,便派弟子前来向李师兄说明情况。” 李洵思索片刻,问道:“在此之后,可还有其他人去过玄火坛么?” 那弟子答道:“没有,不过吕师叔刚派数人前往,应该正在路上。” 李洵闻言一惊,立刻道:“你随我来。” 话音刚落,李洵就迈步离开,看方向正是要赶往玄火坛,那弟子略微一怔,赶忙跟上。两人走了大约一刻工夫,忽然听到前方有喧譁声,李洵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向身旁那名弟子道:“你立刻去找吕顺师叔,让他即刻前来玄火坛。” 那弟子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李洵见那弟子离开,不再耽搁,寻声向玄火坛走去。越接近心中竟是越忐忑不安,只见此地已被弟子围得水泄不通,人声喧譁,似还有哭喊声隐约传来。 李洵心中焦急万分,面上却不敢泄露半分,见众人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到来,便咳嗽了两声。 “李师兄!”众弟子此刻也发现了李洵,纷纷让开了一条小路。 李洵慢慢走上前,问道:“此地出何事了?” 一名弟子越众而出,道:“李师兄。” 李洵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心忖似乎未见过此人,便问道:“你是……” 那名颇为面生的弟子恭敬道:“弟子入谷时日短,不久前才拜入吕顺师父门下。” 李洵闻言点了点头,道:“那么你就是吕师叔派来找寻那名失踪弟子的人了?” 那名弟子答道:“是,正是师父让弟子前来玄火坛的。” 李洵沉默一刻,问道:“找到人了么?” 那弟子面色顿时黯淡下去,犹豫道:“已经找到了。” 李洵沉吟道:“在何处?” 那弟子停顿片刻,答道:“在玄火坛前……师兄请随我来。” 于是两人不再多言,越过人群,走到了前面。 当看到那名被众人找到的弟子时,李洵身子一震,唿吸几乎被生生夺去,目光复杂。 那是怎样一具尸体,一半成了干尸,而另一半身体焦黑,好似稍有外力触碰,就会土崩瓦解,化为焦土。 玄火的高温忽然冷却下来,只剩天寒地冻。 李洵双目中的瞳孔微缩,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漫上心头。 剎那间,李洵几乎下意识的抬头望向玄火坛,只见玄火坛大门紧闭,无数的恐怖似乎深藏其中,如匍匐在黑暗中的妖魔。 师父……李洵冷汗直冒,不由在心中喃喃自语。 冥冥中似有一双眼,窥探这世间。 稍作调整,李洵渐渐恢復平静,他转头看了看四周面色惶恐的弟子,深深的嘆了口气,吩咐道:“你们先回去吧,这里我会处理。” 众人面面相觑,一名弟子开口道:“那这尸体……” 李洵一皱眉,道:“不必担心,我会处理的。” 于是几人只好颔首退下。 那些弟子刚一走,李洵就听见一阵脚步声朝这个方向而来,李洵转过身看了一眼,冲来人点了点头,道:“吕师叔。”匆匆而来的正是吕顺。 吕顺看到李洵身旁倒地的尸体,脸色也极为难看,良久过后,才开口道:“李师侄可查出此事是何人所为?” 李洵摇头道:“弟子也是刚到此地,还未来得及调查。” 吕顺略微闭目,嘆道:“可惜云师兄和上官师兄不能回来住持大事啊,若他们出面,也许会有一二转机也不一定。” 李洵一怔,随即道:“师叔说的是,上官师叔偏偏这时有事离开,我等也不知师父他老人家何时才能出关。” 吕顺目中精芒闪过,道:“若长久如此,谷中定出祸乱。” 李洵抿唇,神情不断变换,沉声道:“师叔的意思是……” 吕顺定眼看向玄火坛,决然道:“今日务必请云师兄出关。” 李洵一时沉默,但心知这已是唯一的解决方法,也就没有多言。 吕顺在李洵犹豫的片刻已然越过他朝玄火坛走去,李洵迟疑了一下,也跟了上去。且行了几步,只见吕顺驻足在玄火坛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高声道:“云师兄可在此否,谷内有要紧事,师弟迫不得已恭请云师兄出关。” 玄火坛内没有回应之语。吕顺与李洵相视一刻,眼中都有疑色。吕顺摇了摇头,不再等待,伸手推门,迈进坛去。 黑暗收聚,如长鲸吸水,天地间的黑暗似乎全部被吸入了玄火坛中,伸手不见五指,前后进入的两人,法宝同时亮了起来,柔和的光线驱散了近处可怖的黑暗。 第27页 两人就这般走了一些时候,前方依旧一片漆黑,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两人默默对视了一眼,吕顺示意李洵先停下来,两人注视着前方,手边光芒更胜,吕顺目光沉静,高喊一声:“云师兄可在此么,师弟吕顺恭请云师兄出关主事” 更久的是沉默,蓦地,一声嘶吼从玄火坛深处传来。 一个嘶哑的声音随即响起,只听他道:“恭请?吕师弟好心思。” 两人听闻都是一怔,仔细辨认之下,方才确定这是云易岚的声音,只是比起人的声音,更像是野兽在吼叫,全不像从前那般沉静从容。 李洵心中更是百般滋味,担心又多了一分,料想到此时云易岚的身体状况,最初的侥倖之心几近全无。 吕顺按下心中的担忧和怀疑,继续道:“此时打扰师兄清修,实是无奈之举,只因谷中怪事不断大事频出,师弟与李师侄不好妄加决断,特请师兄出关主持谷中要务。” 前方隐没于黑暗中的云易岚“嘿嘿”笑了两声,笑声怪异,让两人心中一惊。 ☆、劫难 李洵担忧更盛,张口叫了一声“师父”,却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喉咙如同被堵住了一般,难受至极。 云易岚笑声悽厉,道:“你们还不滚出去,要留在这拜祭凶神么?” 两人面面相觑,吃惊不小,李洵急道:“师父,你怎么了” 云易岚又怪笑数声,仿佛今日在此地见到两人就是天大的笑话,他哑着嗓子道:“何苦惺惺做戏,不是心心念念想看我死么。” 吕顺初听此话,如堕云里雾中,立刻道:“师兄这是什么话?师弟眼下前来此地只为寻师兄出关,并无其他。”却只听前方云易岚狂笑不止。 吕顺一怒,心中暗自道:“真是疯了。”然而他毕竟身为前辈,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小辈面前与谷主争论,只得耐下性子劝导,他刚要开口,就被云易岚打断,道:“我在这里潜心闭关,却总有人来扰我清净,当真是不要命了!”话到最后所含戾气愈重,实在是匪夷所思。 吕顺一皱眉,不再言语。只是李洵怎肯放弃,迈上一步,无论如何都要一劝,却被站在身旁的吕顺一手拦住,道:“不可。” 李洵脚步一顿,怔在原地。 吕顺随后低声道:“此处阴森诡异,云谷主恐怕有恙,不如先行离开再想对策,以防事情有变伤及谷中众弟子。” 李洵心中着实无奈,只得道:“眼下只能如此,一切就仰仗吕师叔了。” 吕顺点头允诺,脸色却阴沉下去,又道:“不过,只怕你我二人出这玄火坛要费些工夫的。” 李洵心头一寒,沉默不语。 吕顺嘆了口气,然后向玄火坛深处高声道:“师兄若无要紧事,还是早些出谷的好,以安众人之心。我二人今日多有打扰,还望师兄见谅。师兄若无其他事吩咐,我二人就先行告退了。” 前方一片寂静,毫无应答之声,吕顺便向李洵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行了一礼向后退去。 黑色的阴霾向更深处聚拢,两人在这压抑的气氛中不约而同的屏住唿吸,以极慢的速度后退,生怕惊扰了那位行踪诡秘的云谷主。二人直走到玄火坛边才松了一口气。 这退后的一路还算顺利,直至离开玄火坛,云易岚似乎也没有意思阻拦两人,李洵和吕顺对望一刻,半晌无言。 走出玄火坛,吕顺余光望了身后一眼,皱眉道:“李师侄,你看,眼下我们……”吕顺停顿一下继续道,“是否应告知众弟子谷主的情况?” 李洵此时早已被冷汗湿透全身,听到吕顺之言,心中更是迷惘,怔怔无语立在原地,一时想到与云易岚多年师徒情意谆谆教导,如今师父状况显然十分不妙,一时又担心谷中再生巨变害了众人,天火之难何等可怕,遍观南疆,竟是无人能够化解。 一来二去,他难下决断,而摆在眼前的无非就是两条路,一条是求助于谷外,第二条路乃是与云易岚详谈以求补救。 天火起于焚香谷,云易岚怕是脱不了干系,方才一探,情况果然不好,也许正和他的猜想完全一致。 只是若任由云易岚这样疯癫下去,不加以阻止,这几乎等同于带领谷中众弟子一起出叛正道,这是万万行不得的。可就算李洵心如明镜,知晓事理,让他联合外人一起对付自己师父,实在有违孝道,天理可容情理难容,而此事若放在有心人眼中恐怕又会多些其它意思。 李洵想到此处心悸不已,实不敢再深想,他对吕顺颔首道:“今日有劳吕师叔了,此事,此事……师侄不敢妄自决断,不如聚集各位长老,一起商议吧。” 吕顺听后,便嘆道:“此法也可行,若要商议就定在明日吧,事不宜迟。” 李洵点头称是,眼中却一片晦暗,显然心里极其不好受,吕顺看在眼里不由深深嘆息,却也不愿再说些什么,招唿过后就离开了,看着吕顺的背影,李洵心中更觉迷茫,他嘆了一口气,再一次慢慢转身向玄火坛看去,奇怪的是,这回他的眼底竟溢出一丝光芒,灼亮而热烈。 云月朦胧,晚风正抚。一切的因果却在黑暗中早早酝酿。 不知又过了多久,吕顺站于殿上,神色较之方才已好了许多,看他的模样,像是正在等候什么人,只是这三更半夜的,却又能等来什么? 吕顺默然望向天边出了神,此时的焚香谷顶天穹颜色奇诡,令人心生寒意。就在他出神凝望的片刻,杂乱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声音不急不缓,正是向他而来,吕顺略略平復心境,回过身来。 来人多为上了年岁的老者,或白髮长须,或黑髮长眉,均敌不过岁月,垂垂老矣。 吕顺一眼望过去,心中更增感慨。焚香谷中很少有机会齐聚众人,今日众师兄弟破例聚集实属无奈。在来此的长老中恐怕无人能猜到今日商议的是何事情,众人中多有面面相觑者。 这时,吕顺身边一位白髮老者算是代表众人开口问道:“吕师兄此时召集我等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另一位灰袍长老却是在一旁抚须笑了一声,接口道:“我众师兄弟皆是深居简出,极少露面之人,平日也不问俗事,吕师兄怎的想起我们来了?” 吕顺闻言一笑,脸色却自始至终未有好过,那位长老生性豪爽率直,却并非迟钝之人,一见吕顺如此面色,便立即将笑容收敛,嘴上问道:“吕师兄如此急于召集门人,可是出什么事了?” 吕顺沉声道:“不错,却有一件大事与众位师弟商议。” 在场的几人都是一惊,焚香谷最近确实是出了不少事,那长老沉吟,道:“是天火一事吗?” 吕顺又嘆了一口气,神情肃然,点头道:“众位师弟也清楚这几日谷内的状况,眼下急召各位,就是有关这件事的。” 众人面上都是微变,任谁此刻也不敢妄加猜测,殿中安静了下来,在一片静默中,吕顺沉声言道:“南疆怪异之事,大家也都知道了。事关玄火坛,我焚香谷责无旁贷。方才我与李洵师侄紧急之下,前往玄火坛查看,发现里面确实有些不对,我二人反覆思量,觉得无论如何应该向众焚香谷弟子告知玄火坛之事。” 第28页 吕顺有意加重了语气,话语严肃之极,不由令人侧目。 “据我等所知,谷主闭关未出,何来事故?”众人皆点头称是,疑惑难解。 吕顺也不愿卖关子,便道:“我与李洵师侄已前去拜见了谷主,只是……”他说到此处苦笑着摇了摇头,“云师兄状况太过古怪。” 几人均是一怔,不知所谓,那开头说话的长老立即皱眉问道:“难道是谷主修行有误,身体抱恙?” 吕顺脸色奇差,道:“现在不敢定论,却也算猜对了□□分。” “吕师兄此话怎讲?” 吕顺嘆了一口气,道:“大家可知玄火鉴之用途?” 几位长老皆道:“此物乃我焚香谷秘宝,如何不知?” 一人白须白髮,皱了皱眉,开口道:“不过,玄火鉴已然在三百年前丢失,师兄为何在今日重提此物?” 吕顺摇了摇头道:“玄火鉴之事还是其次,然而八凶玄火阵还是在我焚香谷的。各位难道当真不知这天火由何而来吗?” 众人沉默,面上凝重。 吕顺见众人惶惑神色,便将与李洵一同进入玄火坛的情景转述于众长老,其中可怖存疑之处也一一说明。玄火坛内力量膨胀,早已非人力所拥有,大难来时之景,不过如此。若不及时定断,恐怕焚香谷众人性命堪忧。一念及此,吕顺哪能疏忽,尽快于众人讲明此理,以求保全大局。 “各位,”吕顺躬身行了一礼,言辞恳切,道,“师兄实言以对,不敢相瞒,此今危难之时,不得已欲与谷主背道而行,以求良策。焚香谷百年基业可否保全,就在众位一念之间了!” 一位长老上前道:“师兄如此说来,局面当真不可挽回了吗?” 吕顺目光闪烁,缓缓道:“天火之源,南疆中原直指我焚香谷,不能不早下决断。这形势紧迫,如同当年兽妖之祸。” 几人闻言皱眉不语,但神色间依然略有迟疑。若说此次与兽妖一役相当,这话未免太重,几人犹疑不定。 一人皱了皱眉道:“云师兄情势当真不能挽回?” 吕顺眉头一蹙,道:“天火突来,正是从玄火坛爆发,云师兄妄为,置焚香谷于何处?大义面前尚要置亲于不顾,我等惭愧,无力劝导师兄,但也万万不能任由焚香谷谷主毁掉焚香谷,令各代祖师蒙羞。若其意图有违苍生正道,我等理应反抗,难道要让这世间再出个鬼王不成?” 吕顺虽然话语激烈,几乎有叱问之嫌,但却也句句在理,不由人不听。众人都是一愣,苦笑摇头者甚多。 几番徘徊过后,那位白髮长老见事已至此,就道:“既然如此,我等就听从师兄的安排了。只不知师兄意欲何为?” 吕顺点了点头,却并为直接回答,而是挥手招过来一个小弟子,对他道:“去请你们李师兄过来罢。” 那小弟子应声离开。 吕顺又道:“众位师弟,眼下有两个方法可解焚香谷之困局,一是尝试劝解师兄,抑制天火,以保焚香谷之名,若此计不成,怕是要向外求助,以制止谷主之为。不知……” “不可!”一位长老断然道。 吕顺一顿,道:“怎么?” 那长老道:“吕师兄此言差矣!解焚香谷之困局怎能藉助外人力量,这岂非是告予外人我焚香谷乃弱势之流么?” 吕顺面上不变,沉声道:“冯师弟不知今日状况,若焚香谷之灾祸及谷外之人,我焚香谷上下弟子百死难偿!” 冯长老冷笑道:“吕师兄倒是不怕焚香谷上下沦为世人笑柄!” 吕顺听闻此言,心中着实愤怒,但眼下正是危机关头,如何也不能发泄,眼看颜面渐失,吕顺脸色阴沉下去,不再言语。 那最初说话的灰袍长老性子属率直一路,这时感觉气氛不对,便抬手请拍了一下身边的冯长老,对吕顺言道:“吕师兄请息怒,冯师兄也是为焚香谷着想才有此顾虑。” 吕顺面色依旧不善,听到他人如此言论,心有不甘,随即冷哼出声。 那长老话已至此,只得接着道:“想来焚香谷百年基业沦落至此,我等实在无颜面对歷代祖师。只是今日焚香谷内事之解决看似简单,实则路数不通,受制于人。” 吕顺眼中光芒微现,淡然道:“哦,孙师弟有何见解?” 被称作“孙师弟”的长老继续道:“世间十年风雨,歷经磨难,相较其他几个门派而言,焚香谷无疑是在其中出力最少的。” 这回吕顺并未言语,其他长老却一片譁然。 孙长老并无理会,正色道:“兽神一役,焚香谷作为南疆门户,实有失职之罪。鬼王一战,青云血流成河,正道中人所受打击已至毁灭,而我焚香谷一力未出,更有逃难避世之嫌。眼下我等又因谷内之事求助于众人,确实理亏,且毕竟是谷主有事,其他门派就算出手援助也师出无名,而焚香谷之人却落得一身话柄。” 冯长老此时也道:“不错,的确如此。” 孙长老抱拳施礼,道:“还望吕师兄三思啊!” 吕顺独立于众人之前,沉默许久,将众人神情一一看在眼中,然后缓缓道:“你说的的确不错,这即是事实。道理人人皆懂,只是若有办法,孰愿意求助外人?众位师弟只想退路周到,却不曾想现实危局。” 孙长老闻言一愣,一时无话可说。 吕顺寒声道:“眼下已有弟子暴毙,天火若蔓延至中土,死难者不只一二,到那时,我焚香谷难以挽回局面,必成为众矢之的,你等又该如何收场?” 众人哑然失色。 孙长老在这斥责声中回过神来,立刻上前一步,劝解道:“好了好了,师兄莫急,我等并无恶意。只不过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此事又该如何解决?” 吕顺冷冷道:“你们可是不信任我这个做师兄的?” 孙长老赶忙摇头道:“吕师兄这是什么话……” “不如,”人群中有人忽然提议道,“吕师兄,不如我等一同去见见云师兄如何?” 吕顺脸色瞬时阴沉了一分。 “糟了糟了!李师兄出事了!”正在这时,一个小弟子突然从远处急匆匆的跑了过来。他面色惊恐,神情异常,正是方才被派去寻找李洵的那个弟子。 众人均是一惊,孙长老正色道:“怎么?你说清楚!” * 玄火坛。 周围的黑暗向不知名的地方涌去,李洵深深吸了一口气向前方迈了一步. 悄无声息,静谧中李洵屏住唿吸缓慢的向前走去,黑暗向深处蔓延似乎带着死亡的气息。 “师父怎么会在这个地方闭关?”李洵皱着眉低声疑道。 眼下,恐怕是不会有人来此的,李洵独身一人又一次进入这里,却不知为何。不久前他才见过云易岚,这里发生的一切都透露着诡秘和血腥,但凡心里明白的人恐怕都不会再踏进这个地方,而李洵却出乎意料的出现在这里,似乎无法解释,然而外人无法知晓并不等于李洵煳涂迷惘,他心里正是一片明镜,透彻瞭然,早将这一切看个明白,进入此处的原因也极其简单,正是念及师徒数十年的情谊,李洵不过是抱着最后一丝侥倖之心前来,他避开众人,只是希望云易岚同样顾念这份感情,出面说话,平息这场风波。 第29页 怀着这样的心思,李洵又一次踏入这个玄火坛,其中压力可想而知。他缓步前行,迎来的只是一波又一波的黑暗。这样是无法走到尽头的吧,李洵如是想。空旷的玄火坛中毫无声响,哪里有丝毫人气? 李洵走走停停,几乎没有方向可言。在这样的寂静中,等待是如此漫长,突然,李洵凝住了脚步。 远方,有“滴答”的声响,细微而清晰的传遍整个玄火坛,瞬间冲击了李洵的鼓膜。李洵瞪着前方,站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血如泉涌,在他面前喷涌着,又在下一刻汇成溪流缓缓流淌过他的脚下。李洵一口气卡在喉咙处,几乎要大喊出声,却无力开口,只是眼见这诡异恐怖之景发生在眼前。顺着血流,李洵看到一具庞大如同妖兽一般的尸体,在那尸体旁,是一团模煳的影子,隐藏在黑暗中。 李洵定定地看过去,见到的是一丝细微的红光,他愣住了。 “师父……”他的声音里不自主的带着轻颤。 那个形同鬼魅的身影听到这个声音似乎也抖了一下,然后极慢的转过了身。 时间也似在这刻慢了一拍,一声惊雷就在李洵脑海中生生炸响,噼开了过往的岁月尘息,不留记忆。 “师父……” 那人全身火红,眉目张扬,带着疯狂的意味,他的唇边有着张狂的笑容,蔑视世间的一切,他时而狂笑时而冷冷低吟,声音在这玄火坛中迴响不绝。 李洵愕然向他看去,只见云易岚本是一身红衣,此刻却是湿漉漉的深红颜色,片刻后,李洵的目光转向了他的衣角,在那里,正淌着一滴鲜血。 李洵震惊无比,道:“师父你……” 云易岚的狂笑戛然而止,然后面向李洵一步步走来。李洵大惊,脚不由后退了一步。 云易岚面色奇诡,相貌疯癫痴狂,已然毫无人性。他在李洵面前站定,咧嘴一笑,满口鲜血,李洵心中恐惧至极,屏息禁气。 “好徒儿!”云易岚目中红光尽显,嗓音嘶哑道。 李洵又往后退了一步。云易岚一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襟,顿时上面便印上了一个血手印。 “我大业已成,大业已成。”云易岚沙哑地道,看向四周的眼神中充满疯狂。 “师父,你……”李洵目光一滞,语调中带了丝哽咽地道。 云易岚面上一僵,有扭曲了几分。 李洵的脑海中早被这恐怖的场景惊得一片空白,哪里还能接得上话。眼见自己师父变成如同疯魔一般的人物,更觉无法承受。 “师父,你疯了吗?”李洵深感这一切实在不可思议,不由怔怔言道。 云易岚听到此话“嘿嘿”一笑,神色狂躁,喃喃重复道:“疯了,疯了……” 随后他再一次仰天嚎叫,猖狂的笑了起来,偌大的玄火坛全是这疯狂的笑声。李洵却在这种疯狂中沉默下来,自从进入这里乃是第一次冷静下来。 在这短短的对话中,李洵明显感觉到了云易岚已然丧失心智,不可回头。如果自己再在这里呆下去,不是被云易岚逼疯,恐怕就要被他处之而后快,现在的云易岚几乎与那个入魔的鬼王没有区别。 现在最重要的已不是劝云易岚回头,而是如何逃脱他的控制离开玄火坛。 李洵勉强定了定神向云易岚看去,只是以他的道行如何能找出破绽,李洵冷汗直流,一时几乎不知所措,但毕竟与云易岚多年师徒,这份感情如何也假不了,而多年的相处,李洵也深知云易岚的性子,李洵想到此处,逼迫自己镇定下来。 李洵稍稍平息心中的紧张,面如常色看向云易岚,眼神明亮。 云易岚眯起了布满血丝的双眼。 李洵恭敬道:“师父说的是,恭喜师父成为天下第一人。” 云易岚目露狂色,仰天大笑,道:“好好好,这才是老夫的徒儿!” 李洵微弯嘴角,似乎是表示认同,随后他又道:“师父大功告成,应通知各位弟子同庆。我等也将全力为师父夺取天下,攻上青云,一举扫荡。” 云易岚笑不可抑,却没再说一句话。 李洵背后已是流下了许多冷汗,他喉头一动,眼中光芒微闪,缓缓说道:“师父,那我这就去安排。” 冷汗从他的额上慢慢滴落。 空气仿佛在此刻变得无比稀薄,一片噬人的死寂。 云易岚没有说话,亦没有阻拦,李洵却已满脸冷汗,全身冰冷,身子微颤的向后退去。 “吼”突然,面前一声似人非人的嚎叫,李洵一时大惊,右手轻年法诀,化为一道红光扑向玄火坛入口。 云易岚眸中带火,“嘎嘎”怪笑着,手中玄色火焰霍然亮起,向李洵处狠狠砸去。 李洵运起全身修行道行护体,仍是被伤到吐血,他避之不及,左掌处更是被火焰深深穿透。 “啊……”李洵大叫一声,避开一道火焰,冲到了门边。就在下一刻,一道烈火射了过来,重重打在了他的背上。 一声巨响,李洵被大力击出了玄火坛,直摔在地上,断裂的骨头剧痛难忍,只觉喉咙腥甜,血气上涌,伏在地上吐了一大口血。 朦胧中,竟听到了一声刺耳的尖叫,不消片刻,是更多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李师侄!你这是……”领头一人快步走来扶起了他,急道。 李洵重伤之下,眼前昏黑,哪还认得甚么人,他依稀听到询问声,便运起最后一丝气力,拉住那人道:“快……离开这里……” “什么!”在场所有人皆大惊失色。 孙长老走上前,劝道:“众位师兄弟,我们快些离开此地吧!” 众人纷纷称是,吕顺冷哼一声,斜睨了玄火坛一眼,抱起李洵率先离开了,其他人均是摇头嘆息不已,也跟随着离去。 冯长老走在末尾,脸色极差,他注意到身边的孙长老,便探手拉住了他。 “怎么?”孙长老问道。 冯长老眼角一颤,道:“这如今,我等如何是好啊?” 孙长老苦笑一声,道:“我们恐怕果真要求助于青云了。” 冯长老一愣。 孙长老嘆了一口气,反手将他拽了过来,道:“还愣着干吗?快走罢!” 冯长老一跺脚,迈步离开了。两人于是不再言语,快步而行。 ☆、求助 南疆上空一片火海,反观中土,情况显然要好上许多,但南疆中土疆域相连,南疆这极为异常的情况,中土各派又怎能不闻不问放之不管,料想南疆出事恐怕也会祸连中土,各大门派,无论是青云门天音寺还是其他小门派,都提起十二分精神,均是一副要追查到底的样子。 这对于焚香谷而言,麻烦是极大的,焚香谷内众人叫苦不迭,疲于应对,但这对于南疆其他族人却并非毫无益处,因南疆各族早已奄奄一息,虽说他们自己向来不愿接触外人,然而此时的解决之道也只能是寻求外界相助一二,就算并无太大助力,中土正道门派也会将此事查清,给世人一个交代,聊以慰藉。 第30页 就在众人纷纷飞向南疆时,张小凡却离开了此地向北方飞去,一路几乎从未停下落脚休息过,天空上偶尔闪现几道光影,张小凡也远远的避开了,想来是某些正道门派派出的弟子,要去焚香谷“做客”,张小凡心中不愿与他们有过多牵扯,于是暗中前行。 这几日下来,路程已行至大半,说来,以他现在的道行,青云南疆相隔万里也不过数日问题,但奇怪的是,他御空的速度越来越慢,好像越是靠近青云山反而越不急迫了。 张小凡慢下来的确是有所思虑的,焚香谷中人若发现谷主异常,当然是隐瞒他人,暗自解决为上,只是如今天火事大,纸包不住火,正道追查之下,必定聚于焚香谷,以求真相。倘若天火之难继续延伸,焚香谷为了保全自己,即便是千般不愿,也要求助外界,分担一下责任。 这与兽妖一事非常相像,却又大不相同。 云易岚乃是焚香谷重心所在,焚香谷若背弃谷主,自身情势不容乐观,实在危险至极,稍有不慎,焚香谷便要毁于一旦。 张小凡人在空中,微微蹙眉,却非感慨焚香谷命运。 许久之前,青云门状况与今日的焚香谷何其相似,不过,大概青云命数未尽,道玄真人之事门中无人知晓,幸或不幸,当真无人说得清楚。 远方的天色微微发暗,小灰坐在张小凡肩头左顾右盼,时而望着天际“吱吱”叫上两声,张小凡也抬头看了看天空。 “我们先回去罢。”他微微一笑,低声道。 小灰嘴里发出“啧啧”的古怪声音,没什么回应。 张小凡看着天边滚动的灰色云朵,目光淡淡,若有所思,他默默催动法宝,向青云山的方向飞去了。 * 青云门,后殿。 萧逸才读罢手中的信件,皱了皱眉。他的面容在灯火中微微有些模煳,那张信纸被他的手指轻轻攥着,纸边略皱,有墨色隐隐从里面透出来。 他看着那信纸,时而皱眉沉吟,时而面带寒色,末了,他眼角轻颤了颤,打量了那薄纸一刻,伸手将它放于火上,火舌吞吐间,他的脸色复杂了一分。 目光闪动,他突然撤回了手,那信纸此刻也不过是一角变得焦黑,还未烧着。 一个小道童这时走了过来,离着他还有很远的距离,道:“萧师兄,门外有几位焚香谷弟子到访,请见师兄。” 萧逸才目光没有变化,口中只应了一声,道:“知道了。” 小道童听到他的回答,抬起了头,微微有些惊讶的样子,随后立刻又低下头去。 萧逸才沉吟片刻,想了想,道:“请他们来后殿罢。” 小道童又是微讶了一刻,只是他不能多问,点了点头,就退下了。一边走他心中疑惑却似又涌了上来。 焚香谷来使,直接去后殿相见么…… * 小竹峰上,竹叶沙沙,山间的小道在竹影下显得格外幽静。 陆雪琪已从后山一路走到前面来了,前堂弟子众多,但因为各自修行的缘故,倒也不觉得喧闹。 天琊在她的手边散发着淡蓝色的光芒,转眼之间,她的身影就到了屋舍前。不知怎的,她目光轻轻的动了动,抬头向山间的小径望过去,眼眸深处泛起一丝温柔,唇角也有着若隐若现的柔和笑意,模样哪有冰霜痕迹,只是这般,外人若见到,却也不知缘由。 素手碰到门扉时,耳边突然传来破空之声。 陆雪琪微微讶然,转头看着师姐文敏收敛身形,笑意吟吟的落在自己面前。 这白日无事,文敏平常也很少会在这个时辰过来,陆雪琪心中有些惊奇,唤了一声,道:“师姐?” 文敏挽着髮髻,穿着一身青色衣裙,面色看去还算不错,想来是无甚要紧事,她笑了笑,看着陆雪琪的神情,全然猜出了她的意思,微嗔道:“怎么,无事就来不得了?” 陆雪琪闻言抿唇微笑。 文敏上前挽住她的胳臂,又笑道:“我也有些日子没回来了,今日左右着闲,就过来看看你。” 陆雪琪微微一笑,却是道:“师姐,你几天前就已回来过了。” 文敏一怔,挽着她的手臂一动,笑道:“怎还算着日子?” 陆雪琪眉目清丽,一笑间更多了几分生动颜色,笑道:“莫不是宋师兄欺负你?” 文敏双颊一红,假意啐道:“他那个榆木脑袋,哪里有欺负我的份?” 陆雪琪一笑,抿唇不言。 文敏又絮絮说了几句,大致不过是大竹峰上实在太无聊,而且那条奇大无比的大黄狗自她搬到那里,就从未给过她好脸,今日又莫名其妙没了踪影云云。 陆雪琪微笑听着。 “大竹峰上人少,比不过咱们这里热闹。”文敏道。 陆雪琪微微怔了一下,笑道:“自然如此。” 她的言语略顿了顿,随口问了一句,道:“几位师兄可还好?” 文敏听她这样问,愣了一下,就道:“他们能有什么事,一个个躲在房间里修行,之前偶尔还能见着,现在他们也是愈加懒了,连屋子都不出来,整日不见人影。” 陆雪琪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文敏看了她一眼,想着陆雪琪素日难得多问一句,今日这一问倒是稀奇,她笑了笑,也没什么其它意味,仅仅是带些好奇的语气,问道:“怎么想起他们来了?” 陆雪琪一怔,没有说话。 文敏正待再说什么,余光看向陆雪琪,忽见她面容神情与往常似有微弱不同,别人难以察觉,然而她二人自幼一同长大,情同姐妹,便是极细微的变化,对方看在眼里,都能瞬间体会。 文敏何等细心,她心中思忖一刻,笑了笑,道:“雪琪,你可是有什么事吗?” 陆雪琪微怔,问道:“没事,师姐怎么这样问?” 文敏弯唇一笑,道:“只是见你今日气色不错而已。” 陆雪琪眸中微动,笑了笑。 两人也未进屋,站在门前,迎着清风又聊了许久。 直到一个年轻的女弟子从前堂绕过来,两人才止住了话,看向她。 那女弟子不是别人,正是两人的师妹小诗。 小诗走过来,与两人都是多年的情分,文敏照例简单问候过,才道:“前堂有事?” 小诗点了点头,看着陆雪琪,对她道:“师姐,通天峰来了人,正在前面等着呢。” 陆雪琪与文敏相视一刻,眼中有一分诧异,她的眉头轻轻蹙了一下,点了点头,算是知晓。 文敏想了想,道:“雪琪,不如我与你一同去吧。” 陆雪琪微微一笑,点头应下。 * 青云门,玉清殿。 萧逸才暂居于正位之上,低头看着些什么。 听到殿外喧譁声渐起,他才放下手头的物什,皱着眉抬起了头。旁边的小道童快步前去迎接众人,而后翻身折返回来,恭谨的道:“萧师兄,各位首座已来了。”萧逸才点了一下头,小道童行了一礼站在了正位旁。 第31页 萧逸才目光淡淡,等待着各峰首座落座。 走进来的数人无非是几位首座以及一些弟子,并无特殊,陆雪琪身边还跟着文敏,此时她低声向陆雪琪说了句什么,移步走向一旁的宋大仁。 几位首座都是彼此相熟之人,近日也常聚于玉清殿,那些虚礼自然是不需要的了。 正位上,萧逸才眼中光芒淡淡,几位首座低声交谈了一刻工夫,便听到风回峰首座曾叔常咳了一声,场内瞬间安静了下来,曾叔常略略看过周围几人的反应,依着辈分,头一个开口道:“萧师侄今日找我们前来不知所谓何事啊?” 萧逸才皱了皱眉,嘆了口气,将手中的一张信纸拿了起来,无奈道:“自然是有件极紧迫的事,还需同各位商议。” 几人面面相视。 陆雪琪坐在右手第二个位置,目中有微光闪动,听闻这话,明眸望过去,淡淡道:“萧师兄,既是极要紧的事,何必吞吞吐吐。” 萧逸才也不在意她的语气,神情肃然,颔首继续说道:“各位,此事非同小可,定要听我仔细讲明。” 众人于是凝神望去,萧逸才眉头微皱,缓缓道:“我手中的信是焚香谷弟子递予我青云的求救书信。” “什么!”几位首座愕然道。 萧逸才点了点头,将信件交给左侧的曾叔常,道:“此信乃李洵师兄所写,上书天火一事。” 曾叔常蹙紧眉头,扫过那一页纸,缓缓道:“天火与焚香谷关联密切,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众人听到此处脸上都是一片愕然疑惑神色。 宋大仁问道:“焚香谷现在如何了?” 萧逸才一时间环顾了下各位首座,后道:“这正是重点所在了。焚香谷目前局面难以挽回,所以李师兄及吕顺师叔希望能率众弟子前来青云……” 众人闻言脸色都是不甚好看,曾叔常听到这里神色也是微变,神情变幻,冷冷哼了一声,道:“他们倒是好算计,鬼王欲亡正道时,怎不见他们半个人影?” 座中的陆雪琪也是静静看着萧逸才,虽没说出什么太激烈的话,但却紧抿了嘴唇,面色不善。 宋大仁“咳”了一声,道:“萧师兄,焚香谷这样做确实……有些欠妥了。” 听到当中议论,萧逸才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众位首座所想,我都已经考虑过了。事出突然,焚香谷疲于应对,更无力独自面对灾祸,说逃亡避灾也好,说共同对敌也罢,总之事已至此,焚香谷人已求救于青云门,我等不好推脱。” 齐昊沉吟道:“师兄是否已做决定?” 萧逸才点头,答道:“同为正道中人,大难来时理当伸以援手,况且求救以至,青云若是拒绝,焚香谷定会求助于其他门派,反倒是青云门毫无风度,给旁人落下话柄。” 萧逸才一顿,环视众人,道:“众位首座可有异议。” 陆雪琪眼中冷冷,淡淡道:“焚香谷如此做来,难道不怕数代基业声望毁于一旦么?” 曾叔常冷哼了一声。 萧逸才嘆道:“我心中反覆思量许久,我青云门此时的状况,众位身居要位,必然心如明镜,不需我多言。然而焚香谷是正道大派,若不是事情严重至极,也不会求助外人,脸面尚在其次,人命实为重中之重,各位以为呢?” “师兄的意思是?”宋大仁道。 萧逸才面色肃然,微微嘆息,向众人道:“正道本为一体,咱们且不必计较之前种种事情,单说天火之祸,我青云门恐怕早晚要面对,既然如此,就暂且应下了吧。” 宋大仁等人点头称是。 “还有一事,需要众位首座多加注意。”萧逸才又道。 “萧师兄请说。” 萧逸才点了点头,道:“南疆天火愈演愈烈,恐怕不消数日将蔓延至中土,我已派出弟子往南疆查看,也要劳烦各位首座多加提防。” “是。”众首座齐道。 萧逸才又与众人寒暄了一阵,几位首座便带领弟子回去了。萧逸才看他们一一离开后,只停了片刻,就转身走出后门去了。 这一路穿越树林,萧逸才也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显然绕到后山来并不是想看风景,他就这么沿着蜿蜒的路走着,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出现在眼前。 “林师弟。”萧逸才笑了笑,叫道。 林惊羽回头,看到来人是萧逸才,点头笑道:“萧师兄今日怎么有空来这里?” 萧逸才微笑道:“只是忽然想来祖师祠堂看看。” 林惊羽点点头,刚要说话就听萧逸才已然又开口道:“我记得师父以前也常来这里的。” 林惊羽一怔,而后道:“是,掌门师伯经常在祠堂呆上许久,也许是因为在这里可以得些安宁吧。” “安宁,”萧逸才缓缓重复着这两个字,嘆道,“也许罢。” “林师弟,从前祖师祠堂里还有什么人?”顿了一顿,萧逸才突然问了一句,道。 林惊羽声音一涩,低头道:“没有其他人。” 萧逸才有些疑惑,道:“不是还有一位打扫祠堂的前辈?” 林惊羽一滞,道:“是有一位看守祠堂的老人。” 萧逸才对于他的答案感觉有些奇怪,但没再继续追问,只是道:“我先进去看看。” 林惊羽兀自站在原地,看着萧逸才走进祠堂,眼中倒映着那一点点幽暗的烛光,闪闪烁烁,不明意味。 萧逸才跨进祖师祠堂的门槛,只见数代祖师的灵位整齐摆放在长桌上,庄严肃穆,不由让人肃然起敬,房间两侧点着蜡烛,即使是在白天,屋中也是昏黄的。萧逸才拿起近身的三炷香,走到牌位前,肃然道: “青云门弟子萧逸才拜见诸位师祖,青云门自创派以来,歷经磨难,每至生死关头挺身而出,为天下百姓奋起抗敌,才有今世威名。青云门近十年坎坷,祖上基业数次几近毁于一旦,然青云门上下无畏敌侵,拼死护卫青云,守护天下正义之士。魔道鬼王一战青云更是伤亡惨重,掌门道玄真人亦杳无音信。今时青云再遇灾祸,弟子不才,将率众弟子为天下兴亡力战,愿众师祖在天之灵保佑青云渡过难关,再现昔日强盛风采。” 话毕,萧逸才恭敬行礼,躬身三拜,又默默站了一会儿。 烛火映在他瞳孔,轻轻摇曳。 准备离开时,他的余光落下,扫到了一个角落,供桌的一角有一块牌位被白布盖着,萧逸才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向那边走了几步,想了想又停下了,歷代祖师牌位怎能轻易动得?萧逸才随即摇了摇头,迈步离开了祖师祠堂。 就在他踏出门槛的那一刻,忽然有阵清风颳了进来,吹灭了些许蜡烛,那白布盖住的牌位更是摇晃了数下,险些落下桌来。 徒留的一两点烛光,让这里的黑暗并不纯粹,却幽暗的令人落泪,风呜呜的从窗口吹进来,像悲哀的唿号。黑暗中,仿佛有一双眼眸,悄无声息地等待,静静地看着。 第32页 祠堂外,萧逸才跟林惊羽招唿过,林惊羽恭谨相送,下意识的向祖师祠堂看了一眼,风平浪静。林惊羽笑了笑,送走了萧逸才,随即拿起扫帚开始了又一天的清扫,正如很久之前的那个守护祠堂的老人,忘记了尘世,只记得手中的扫帚。 “安宁……”林惊羽低声念道。 树叶沙沙,风正悄悄。 * 白云环绕,凤鸣鹤唳,钟鼎之声悠悠不绝。 这日,青云门所有首座带领座下数位弟子,全部聚集在规模宏大的玉清殿中。这场景在青云门如此大派中确实罕见。 诸峰弟子因为日常在各脉闭关修行,除了像七脉会武这样的盛事,几乎没什么碰头的机会。诸如曾书书此类的人,终于逮到机会聊上一聊,其间还不免被他爹曾叔常瞪上几眼。曾书书吓得一缩头,嘴上却没见停,跟身边龙首峰弟子瞬间打得火热。 “你看那个曾书书还是老样子。”宋大仁身边的文敏笑着开口道。 宋大仁憨厚一笑,回道:“可不是,还像从前一般健谈。” “青云很久没有如此热闹了。”文敏低声嘆道。 宋大仁微微一笑,道:“是啊。” 文敏道:“我还记得前几次,每每到此集聚,不久之后却总是迎来一场又一场灾祸。只不知今日焚香谷众人来青云,对我们是福是祸?” 宋大仁一怔,轻轻笑着握住文敏的手,道:“甚么福祸的?即使是灾祸,哪次我们没有平安度过?” 文敏脸一红,猝然把手抽了出来,啐道:“那么多人还不老实!” 宋大仁“呵呵”咧嘴,一脸傻笑。 文敏白了他一眼,嗔道:“榆木脑袋!” 看到宋大仁还是一脸的笑,文敏不禁又瞪了他好几眼,然后就道:“不跟你说了,我去那边看看陆师妹,一会儿回来。” 就在文敏离开这一刻工夫,外面忽然涌起一阵骚动,随即便听见远处道童大声道:“焚香谷众弟子拜山!”声音由远至近,杂乱的脚步声向玉清殿的方向而来,玉清殿中原本沸腾的人声瞬间安静了,青云弟子也在此时纷纷向两侧退去,留下场中一大片空地。几位首座也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随萧逸才在场中站定,迎接焚香谷众人。 “萧师侄好久不见!” 萧逸才大笑相迎,道:“吕顺师叔原来还记得小侄!” 焚香谷大部分的人留在了殿外,少数几个长老和弟子鱼贯而入,首先一人便是吕顺,而李洵虽说代理焚香谷事物,但毕竟为年轻一代,在此场合不好说话,于是退居吕顺之后。 萧逸才眼中精光一闪,面上笑容却不减分毫,抬臂敬道:“吕顺师叔远道而来,是青云门的贵客,请师叔上座。” 吕顺嘆道:“师侄太客气了。我等来此只为共同抗敌,哪里是做客?” 萧逸才微微笑了一下,下意识看了一眼站在吕顺身后的李洵,见他怔怔站在原地,想来心里并不好受,他目光微亮,口中道:“贵谷主急火攻心导致走火入魔,误入歧途,实在是正道的不幸。我等必竭尽全力,救云谷主脱离苦海。” 这话出口,已然给了焚香谷极大的面子,吕顺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分,但毕竟有求于人,事又出在焚香谷,他面上现出郝然之色,尴尬笑道:“那就有劳诸位道友了。” 萧逸才一面吩咐弟子安顿焚香谷众弟子,一面与李洵众人寒暄。 直到焚香谷及青云门年轻弟子全部离开,大殿之上只剩各位首座时,萧逸才方道:“吕师叔可否讲明焚香谷现下状况?” 吕顺面色不好,嘆道:“焚香谷方圆数十里近况不妙,若不制止,南疆恐怕会被天火毁于一旦。” 萧逸才皱眉,讶然道:“竟已如此严重?” 众首座皆亦是一脸惊讶、难以置信之色。 “可是因云谷主修炼有误造成?”他又问道。 虽说云易岚道行极高,但毕竟是一人,怎会有今日糟糕局面,况且焚香谷如今威望更是他苦心经营多年而来的,怎会不顾不管? 吕顺知晓众人疑惑,便道:“云师兄修行奇高,早在闭关时就有心恢復八凶玄火阵……” “恢復?”萧逸才皱眉疑道。 吕顺点头道:“不错,我派玄火坛已被人毁坏,所以云师兄才想尽方法修復。” 曾叔常皱了皱眉,目中有一丝异光,问道:“既然是修復,又怎会走火入魔?” 吕顺面上有些苦涩,只是竟然来了,万事有商有量才有诚意,不能不说,于是他道:“世间万法皆有度量,若只修復阵法,是不会有天火的。眼下已不止天火这样简单了。” 众人面上惊异,默默不语。 吕顺嘆道:“八凶玄火阵威力发挥极致,便可以召唤出……八荒火龙,古书记载,那是可以毁灭万物之所在。” “什么!”青云门众人皆是大惊。 萧逸才急问道:“难道云谷主已可召唤出……” 吕顺轻嘆一声,闭目点头道:“恐怕正是如此,否则焉有天火之难?” 众人又是吃了一惊。 萧逸才微沉吟了一下,并没有继续追问,其他的首座想来也知晓这其中利害关系,均是一阵沉默,无人多话。 萧逸才思索着,然后点了点头,对吕顺道:“事情突然,我等已经大致了解了。吕师叔及诸位师伯师兄一路辛苦,我青云门已为各位安排了住处,还是先请诸位稍作歇息,其他的事我们容后再议吧。” 吕顺无奈点头道:“劳烦了。” 萧逸才客气道:“师叔哪里话。” 看着吕顺等人离去的背影,萧逸才心中一凛,在这短短的谈话中,他已然觉得此事问题颇多,对于青云门来说,实在棘手,青云门在鬼王一战中元气大伤,能否赢过八荒火龙亦是未知。 几位首座也是默然,各自沉思。 萧逸才蹙着眉看向众人,这般沉吟许久,道:“此次有劳各位了。” 齐昊、宋大仁等相觑片刻,摇头道:“师兄哪里话。” 殿中又是一阵沉默,曾书书站在曾叔常身后,看着萧逸才,皱了皱眉,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侧头向陆雪琪处看了一眼,目中有一刻闪过一缕复杂光芒。 南疆天火,对于其他人可以算是陌生的,但是当年他与陆雪琪二人,在兽神一役后曾深入南疆探查,一行数人走进那镇魔古洞,曾书书很清楚的记得,就在他们进入古洞不久,洞中就有异象,不消一时,南疆竟以那古洞为源头,降下天火,燃尽四野。 此事经过,他与陆雪琪二人最为清楚,尤其是陆雪琪,他分明记得,镇魔古洞坍塌时,这位陆师妹,可是不知所踪的。 陆雪琪察觉到他的目光,眼中冷冷,扫了过去。曾书书顿时浑身一凉,暗自吞了口唾沫,瞬间把视线移开了。 玉清殿上,萧逸才又嘱咐了几句,而后道:“不如大家先回吧,来日方长,我们再行商议就可。” 第33页 众人点头称是,也知此时再讨论也不会有什么价值,于是纷纷告辞退下,这时听身后萧逸才道:“曾师弟留步。” 曾书书跟曾叔常打过招唿,转过身走回来,问道:“萧师兄,怎么了?” 萧逸才笑道:“没什么事,只是想起你曾多次去过南疆,拜访过焚香谷众位师叔伯。今日他们前来青云,你也看到刚才的状况了,不知曾师弟有何见解?” 曾书书有些惊异,心里咕哝一声道,我哪里有什么见解了,嘴上却呵呵笑着道:“焚香谷现下遭遇大难,我们帮忙也在情理之中,若能解此围,焚香谷可逃脱此劫,对于咱们,这威信也可大大提升,然而若我们力有不逮,恐怕只能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得不偿失。” 萧逸才微微一笑,嘆道:“师弟所想与我相同,只是这次我们骑虎难下,不得不帮。” 曾书书点了点头。 萧逸才眼中有淡淡光芒,目光看过大殿伫立的三清神像。 “八荒火龙非人力能敌,曾师弟认为此次我们胜算几何?” 曾书书闻言怔了一怔,却是没有说话。 大殿里,唯有萧逸才负手而立,心中一声悠长的嘆息,徘徊不去。 走出玉清殿,曾书书面上依旧是思绪重重的模样。转头时,看见陆雪琪与文敏两人正在一旁说话,曾书书微怔,前行的脚步立刻缓了下来,越走越慢。直等到陆雪琪与文敏分手,即将御空离去,他才两步并作一步,走了过去,口中道:“陆师妹,等一下。” 陆雪琪脸上现出一分诧异,停了下来。 曾书书“唔”了一声,兀自踌躇半天,他平日性子跳脱,可以算是跟谁都聊得来,唯独这个陆大美人,那是万万不能轻易搭讪的,想起当年两人一併上路,十句话九句半都是自言自语,简直是惨不能忍,他心中一阵发麻,口中发干,一时险些忘了要说什么。 陆雪琪面容如冰似雪,阳光下都似透着一股寒意,此时见他不说话,也不理他,秀眉一蹙就要离开。 曾书书心里头大声的嘆了一口气,硬着头皮上前,道:“唔,陆师妹,这个……” 陆雪琪蹙眉,望着吞吞吐吐的曾书书,抿了抿唇。 曾书书干笑了两声,道:“陆师妹,我就是想问你件事。” 陆雪琪看着他没说话。 曾书书自顾自往下说道:“咱们之前去南疆探查兽神踪迹时,也是曾见过天火的,不知师妹可有印象。” 陆雪琪蹙了蹙眉,眼中闪过一丝微光。 曾书书接着小心翼翼的问道:“唔,我记得师妹你进了那镇魔古洞,不知那洞中可有什么异样?” 长久的沉默,陆雪琪清丽的容颜依然面无表情,不知是在思索还是根本就不想搭理他,曾书书内心哀嘆不已,苦笑着摇头,正当他觉得自己今日必然又要自言自语一番的时候,面前之人终于有了些反应,却是直截了当的道:“没有。” 曾书书哑然,所有疑问都被这断冰切雪的一句话噎了回去。 陆雪琪淡淡扫了他一眼,道:“你还有事?” 曾书书“呃”了一声,无奈的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陆雪琪也不停留,看了他一眼,就迈步离去了。玉清殿前蓝光乍起,云雾里散出看似清凉的光晕,陆雪琪白衣飘然,很快消失在云烟尽头。 注视着远处青天白云空寂之处,曾书书摇头嘆息,手中一把扇子蹭了蹭头髮,过不多久,也迳自御空离开了。 ☆、烈焰 青天苍狗,日月流转,在远离中土的南疆,幻出一片苍凉模样。 南疆五族都陷入一种绝望的死寂中,枯黄的树木,倒塌的房屋,鸟兽四散奔逃,不復存在,而那里的人们,面容呆滞,多见悲痛之色。 苗族祭坛上,大巫师此时面对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没有生机,死气沉沉。 天上的火雨从数日前开始,再没有停过,像坠落的星子一般,迅疾落下,唯一不同的是,那些星子去向无人能知,但是天火却是实实在在的落在眼前,某一处房屋被瞬间点着,燃起汹汹大火,人们的惊唿哭叫声此起彼伏。 大巫师面上无限沉痛黯然,却也无能为力,他闭了闭眼睛,耳边的哭喊声仿佛又大了些。 通向祭坛的台阶上,图麻骨脸色极差,短短数日,看去老了不止十岁,望着被大火吞噬的苗寨,他的背佝偻出一个凄凉的弧度,像是被什么压得喘不过气来。 大巫师注视着他一步一步走上来,嘴唇蠕动了一下。 漫天火光里,图麻骨终于走完了这短短的几步路,站到了他的面前。 两人相视,目光里都是难以言明的痛色,除了沉默再无其他。 忽的,图麻骨浑身一颤,深深的、深深的向这位年轻的大巫师躬下身去,这并非南疆礼节,而是一个中土之礼,这一躬,竟似有千斤重。 大巫师沉默着,抿唇不言。 “请……救救我苗族吧……”图麻骨手指颤抖,干枯涩然的眼中渐渐蓄满泪水。 大巫师看着他,目光悲悯,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他伸手扶住这位年老的族长,所有话在喉间翻滚着,最后化为一声嘆息。 上方的天空,乌云透着血色,红色的暗芒穿过云层,罩在南疆荒芜的大地上,天地一片凄凉,若不是远处还有一丝太阳白色的微光,恐怕就要完全分不清黑夜与白昼,这里,此时此刻,是那幽冥最深的地方,无亮无光。 焚香谷上空,有一个巨大的血色黑洞,天际像被硬生生挖走一块,留下鲜血淋淋的伤疤。红光通天彻地,从玄火坛方向喷涌而出。 “焚香谷啊……”图麻骨声音一抖,道。 大巫师嘆了口气,注目那片天地,眼中有光芒淡淡闪烁。 没有人知道焚香谷究竟在做什么,也无人知晓这天火要持续到何时,大巫师略抬头仰望,眉目间神色凝重异常。 他的声音淡淡,有一些莫名的飘忽,道:“焚香谷已无人了。” 图麻骨身子一震,眼睛霍然睁大,惊道:“什么?” 大巫师摇了摇头。 图麻骨瞳孔微缩,面上尽是不可置信颜色,须臾后,惊而怒道:“这是为何,他们犯下滔天大错,竟要一走了之么?” 大巫师眼底有精光,看着他,缓缓摇头,道:“应是要求助他人吧。” 图麻骨神色冷冷,眼中悲愤之色更重,道:“焚香谷欺人太甚,无视我南疆族人性命,他们可知远水救不了近火,外人有何用,待到他们来时,恐怕南疆已经无人了。” 大巫师嘆息不语。 “只可惜,玄火鉴被人夺去了。若是那法宝还在……” 大巫师摇了摇头,道:“玄火鉴固然重要,只是有人野心之大,有没有玄火鉴,又能如何呢?” 图麻骨愤怒不减,神情却是一黯。 大巫师皱眉望着天际,喃喃道:“罢了,我等如今无计可施,但愿中土人杰地灵,有能人能解此围……” 第34页 图麻骨皱了皱眉,沉吟半晌,低声道:“之前那位鬼厉公子,似乎要插手此事。” 大巫师微微怔了一下,点了点头,道:“不错。” 两人沉默了一时,火焰爆裂的声音或近或远,在耳边接二连三响起,不知又有那户人家遭受了这灭顶之灾。 阴暗的光晕在两人面容之上形成一片阴影,沉默里,大巫师忽然缓缓道:“那个人的道行……” 图麻骨看向他,眼中有些疑惑,不知他突然提到那位公子是何意思。 大巫师嘆道:“以他的道行之高,或许有些办法吧。” 图麻骨皱眉,口中惊异,道:“当真?” 大巫师默然点了点头,苦笑了一声。 天边的火焰在云层之上翻滚断裂,一个一个火球钻出乌云,天色愈加昏暗,血色如烟,随着时间推移,向中土的方向蔓延开去。 人们惊唿奔逃时,偶尔会抬眼看看天空,那片血光照在这方土地上,是极为恐怖之所在。 焚香谷上空的火红窟窿,四周红云密布,层层叠叠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正下方,是包裹在烈焰中,温度高得惊人的玄火坛。 火焰蒸腾,忽而爆发,忽而削减,轮迴更迭久久不绝。 一个人影身着红衣,像披着烈火一般,伫立在玄火坛燃烧的图腾正中,喷发的火焰在他身边围成一个圆,火舌舔舐着地面,浇灌着大地上的凶神。玄火坛此时的温度,炽热无比,热气熏腾中,仿佛能感受到脚下奔涌的岩浆。 云易岚就站在这炽热的核心处,然而诡异的是,他的脸色很白,毫无被火熏烧的滚烫感,唯有一双眼眸,翻腾着红色的火光,一条条血丝刻在他的瞳孔边,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他已在这里站了很久了。 望着眼前满布的火焰,在岩浆与凶神之间欢跃的火龙,他低低的笑起来,红髮飘起时,现出那一张神情疯狂的脸,还有那一双几要流出鲜血般通红的眼眸。 狂意汹涌,从他的身体里激盪而出,云易岚感受着那股澎湃的力量,心头狂跳。 好一个八荒火龙! 世间无人能敌,焚天毁地的力量,仿佛就在他的掌中。 那力量如此甜美,是这世上最诱人的所在,鲜血,火焰,所有的一切都会在八荒火龙目下顶礼膜拜,力量所至处,世间万物渺小如蝼蚁,瞬间灰飞烟灭。 这力量无人不渴望,亦是无人能拒绝! 天下尽匍匐,凡人能奈我何! 云易岚眼中狂色似血,霍然仰首,张臂狂唿,笑声响彻在这空荡得只余火焰的玄火坛中。 还有谁能阻拦! 突然,他的笑声戛然而断,目中神情变化莫测。 火光中,依稀是那日模样,竟有人肆意闯入玄火坛,而八荒火龙未曾将那人活活吞噬。 “噬魂……鬼厉……”云易岚“嘿嘿”的笑起来,笑声嘶哑诡谲。 短暂的交手中,他认出了那件法宝,只是没想到那个正道叛徒手中果然有玄火鉴,而那人竟还活着。 最是在他意料之外的,却是那人的道行。 以他的阅歷看去,此子身兼佛道魔三家术法,如今似乎皆有所成,弗一出手,已然不可小觑,魔道诡异,大梵般若力量雄厚,而那太极玄清道术法,何止老练纯熟! 魔教鬼王身具修罗之力,一往无前,却败于传说中开天闢地般的诛仙之力,此战之后,他曾反覆思量,道玄那老不死在兽神一役后,恐怕空剩一副皮囊,究竟是何人道行如此之高,以三剑之力出手诛杀鬼王?事到如今,云易岚心里那些许疑惑猜疑,已然半分不剩。 还能是谁? 还能有何人? 此子单论太极玄清道一法,极有可能突破太清境界,实为他心腹大患,若不尽早除之,焉能成就霸业? 他双目血红,低低的狂笑起来,四周烈火像是被凶戾之气惊动,轰然爆发,窜起两人之高。 “青云……嘿嘿……” 那人居于魔教正道反反覆覆,眼下魔教已灭,除了青云他再无去处,必要杀之,才为上策。 诛仙早已断折,一柄残损之剑怎能与八荒火龙相比,谅他道行再高,也绝无回天之力! 烈火里,那个火红的身影仰天长啸,声彻天地。 火焰迸发! 哪里有一声龙吟,从地底,带着桀骜的气息,卷火而来,向那苍天怒吼,亘古不绝! 中土,一场火雨,轰然爆发! 天空上的云被火焰染成了红色,阴雨连绵的地方,所有的潮湿之气都蒸发掉了,空气越来越干燥,无数人家打开窗户,望着这诡异的天,指指点点,面带困惑。 街道上的小孩子被大人拉回家,再远一点的城镇,商户林立,小商小贩站在街边上依然做着生意,只是神情都有几分焦虑,隐隐感觉这天气异常,带着点诡异。 天火蔓延之速极快,从南疆到中土腹地,一片一片天空被乌云和火光吞没,太阳消失,树林里,一群有一群的鸟兽惊慌奔逃,却发现这危险的气息笼罩大地,没有一处是宁静安全的。 天火打在地面上,溅起火星,像是根植于地底,陡然盛放的艷红花朵,温度热烈,气息冰冷,也似一抹无情且猖狂的笑容,在地面划开一道血痕,张开血盆大口。 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情况不对,天上的火焰凝聚,烧灼着乌云,至美至幻的火烧云在下一刻,就变为一道烟气,云朵像再也承受不住火焰的力量,霍然散尽,而后,便是漫天火雨。 哭喊声,再度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大地上响起,一种绝望,像一枚种子扎在人们的心底。无数人悽惶的奔跑,就如当年兽神之祸一样。 南方已然是一片火海,又或许人们对那片土地早已心存俱意,所以无人敢向南去,唯有北方。 虽然青天相连之下,大概谁人都不能逃脱,但是北方,似乎有一种力量,在驱使着人们向哪里走。家中无法继续呆下去的人,都踉跄着上路了。 向北,或许当真有神明俯瞰这世间。 向那连绵起伏的山脉走去,或许就有一线生机,一条活路。 世间万物泯灭时,苍天睁着眼,等待死亡降临。 但是人们没有忘记,北方还有一座青云山,像一根擎天巨柱,直插云霄,在无数次灾难面前,为渺小的凡间,顶出一片青天! 离着青云山最近的河阳城里,眼下与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不同,也是一片惨败光景。 其实在外人看来,这里不该比其他城镇差了,然而在当地人心中,完全不是这般模样。 河阳城如今,像个被岁月摧残到了极致的老人,城头是一道道深刻的兽妖爪痕,空地上是一座座新建的义庄,城外不远,是冒着青火灰烟的乱葬岗。 夜晚来临时,曾经的满城灯火已变得星星点点,十分斑驳。 而此刻除火雨外,天际血红的颜色,在这里的人们看来,真是令人讽刺的熟悉。 不过,话又说回来,河阳城中最大的客栈山海苑,此时人气倒比往常好了许多,原因无它,跟当年兽妖来时一个样。客栈中有小门小派的修道中人,也有逃难而来的异乡人,大半房间都被人订走了。 第35页 山海苑的伙计终于忙碌了起来,掌柜也多雇了几个小二帮着张罗。然而,事实上,眼下城里这种景况,谁心里都不好受,虽说山海苑掌柜发了笔“难财”,但要说心里舒坦,绝然是谈不上的。 当然这之中,不包括周一仙。 小环看着自家爷爷周一仙,见钱眼开,一天比一天明亮的眼睛,冷冷哼了一声。 “爷爷,你没看见那人都急哭了么?” 周一仙“呵呵”干笑一声,将一锭崭新的银子揣进怀里,道:“非也,我怎觉得那人是喜极而泣?” 小环脸色都黑了。近日山海苑住进很多逃难的人,先不说别人,单就客栈掌柜的,人品算很不错了,在这灾祸面前,这位掌柜一直都在降价,也似乎是考虑人们心情,他面上多为恭谨微笑或肃然之色。 相比之下,周一仙做法就十分不厚道。 比如,有人沮丧着脸走进来,他故作深沉的将其拦住,道:“这位小兄弟,我看你印堂发黑,近日必有大劫。” 那人心中一动,脸色愈加阴沉抑郁,却也耐不住好奇之心,前来询问。 周一仙便掐指算道:“河阳近水,本为阴,然则一个‘阳’字,生生拖住五行之水,转性而属火,实在不好。且我观你面相,阴中有阳,阳助阴势……” 他“啧啧”摇头,嘆了口气,道:“恐怕有火光之灾啊。” 那人一张脸面,神情忽明忽暗,正在徘徊不定的当口,哪料外面忽然奔进一妇人来,向他大哭道:“相公,咱家被火烧了,什么都没了!” 那人神色顿如晴天霹雳,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几乎要晕过去。 周一仙此时却是眼睛一亮,以手抚须,凑过去道:“莫哭,这是好事,火光之灾本应在你头上,现如今你家房子承受了去,你二人平平安安,难道不好?” 那人满脑子浆煳,此刻悲痛欲绝,哪能多想,一听这话,朦胧间也觉有几分道理,他爬起来,哽咽着道:“谢谢老神仙指点。”言罢,一只手颤抖着递过银子,一只手牵了妇人,踉踉跄跄的走了。 周一仙心满意足,乐得合不拢嘴。 小环为之气结。 对于周一仙那番说辞,评曰:“胡说八道。” 周一仙也不管她,兀自拿起仙人指路的竹竿,坐在客栈门口守株待兔,也不知道那些所谓的兔子,大体是个什么模样。 山海苑的客人来来往往,这一天下来,周一仙的眼睛从聚精会神的滚圆,变成了一条发着光的缝,两个袖子也被银子塞得沉甸甸的。 小环已经懒得去管他了。 野狗道人坐在窗户边上一声不吭,只是偶尔冷笑一声,面露些许不屑,周一仙我行我素,一眼未看他们,专心做自己的营生。 随着时辰推移,天色也愈加昏暗,被天火照亮的云层,透出一种诡异颜色,像火焰也像浸透了的鲜血。 周一仙把怀里和袖子里的银子装好,望了望那片奇诡的天空,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那时也是这样吗?”小环嘆了口气,怔怔道。 这话虽然说得不甚明了,但是几个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或者说,河阳城的人心中怕都会有一番比较。 野狗道人闻言一怔,看着窗外路人喃喃不语,眼神复杂起来。 周一仙坐回这桌,拿起酒壶自顾斟了杯酒,听到这话,口中呵呵一笑,道:“他们如何,这跟你一个小丫头有什么关系了?” 小环瞪了他一眼,道:“有些人还自称是青云门祖师的传人,现在怎么不吭声了?” 周一仙一滞,白了她一眼,摇头道:“今时不同往日,你懂什么?” 小环哼了一声,眉目间却渐渐有了一抹忧色。 野狗道人看了她一眼,微微低下了头。 周一仙鼻子“哼”了一声,喝了口酒,又道:“你们知道什么,天塌下来,不是还有青云门顶着。” 小环撇了撇嘴,道:“你怎就知道一定是冲着青云门去的了?” 周一仙冷笑一声,道:“哪次不是?” 小环和野狗道人都是一怔,又听周一仙“嘿嘿”一笑,道:“谁让他们树大招风嘛。” 小环瞪着他不说话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周一仙随口道。 这回是野狗道人开了口,愣了一下,道:“怎么?” 周一仙呵呵一笑,并不解释,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素日平凡淡然的双目,忽而微微有了丝奇异光芒,他人不可知晓。 穿过人群,越过灯火,那座青葱巍峨的山脉悄然耸立在夜色中,挺拔之处像一柄利剑直插入云霄。 在它面前,微风里的灼热和恐惧似乎都淡了一些。 青云…… * 十年之中,青云门继正魔血战之后,又一次面对这般局面。 如今,萧逸才临危受命,执掌青云,将上上下下各种事务安排妥当,虽然他此刻身份只是暂代掌教一职,但其实已然没有什么差别,而其处事作风颇有其师道玄真人的风范,成熟老练,遇事淡然不惊,赢得了青云众位弟子的尊重。 眼下来到青云门的正道门派并不多,甚至天音寺也没有来,大约是因为天火来得实在突然,且分布广泛,不能与之前魔教一隅之祸相比,与兽妖一役也不大相同,那一战在时间上还算充足,众多门派齐聚青云时,兽妖离河阳城青云山还有一段距离,然而这回却是连些许喘息机会都没有。 青云门刚刚得到消息没几日,传说中的天火就已蔓延开了,从中土到南疆,天际被一片血色红光覆盖,遮天蔽日。 萧逸才与众位首座商议过,接连派出数人一路前往南疆探查,同时若遇灾祸也可尽量帮上一帮,方不负正道之名。 青云上空破空之声不绝于耳,无数仙家法宝光彩中,一道玄青光芒悄悄向青云驰来,落在通往后山的一条小径上。 阴影里,静静走出一个人来,此人衣着朴素寻常,唯有一双眼睛,酝酿着微光,似乎深邃而不可测。他抬头望着天际繁多的光芒,目中淡淡,停留片刻,就向青云的后山走去了。 此人正是张小凡。 张小凡一路隐蔽身形,也许是由于青云门有客来访,而南疆事态又严重之极已然影响到中土的原因,青云守卫增加了好几倍,后山原本人烟稀少,这时却总能看见来回巡视的青云弟子。 张小凡在小路的交叉口上忽然停下了脚步,身形一闪,藏身于不远的树林中。 几个青云弟子匆匆而过,沿着岔路口左边的那条小径向前走去,行至半路似乎遇到了其他什么人,张小凡只听见一人“呀”了一声,然后道:“林师兄,萧师兄刚让我们来找你呢。” 张小凡的眼中光芒一动。 答话之人正是他昔日的兄弟林惊羽,想必他也清楚此事,只听他道:“我正要去找他的。” 张小凡在树后听到所有人的脚步声消失,才在小径上现形。他向右侧那条路看了一眼,沉思一刻,却抬脚向左边走去。 第36页 这条小路比较偏僻,一路没有遇到任何一个青云弟子,相比而言,大路上人声嘈杂,似乎有什么事发生。 张小凡五识清明,耳力极好,却对此间纷扰没什么兴趣,他往这个方向走,目的地眼下只有一个,便是祖师祠堂了。 不知为何,自上次那一战之后,他心中隐隐就觉得应该去祖师祠堂看一看,或许是一种直觉,又或许,是因为幻月洞府中那位万剑一前辈的幻象,令他心中存疑。 张小凡行至堂前,注视这座不大却仿佛带着些沉重气息的祠堂,眼角轻轻一动。他深深唿吸,迳自迈了进去。 入目是一片昏暗,徒留蜡烛微光。 午后的阳光透过浓重的云彩,向西偏去,只有几缕光线可以透进祠堂,张小凡站立在此,向一排排的牌位看过去,他面色肃然,恍然带着几分尊敬,虽已离开青云许久,然而在他深心之中,倒也不曾对这些青云祖辈有什么怨恨了。 前尘往事散尽,不过一抔黄土而已。 他轻轻抬步上前,在牌位之下,在微光里,无人处,静静的,恭瑾的行了一礼。 心中似曾有千钧重担,于不经意时,缓缓消散。 或葬于幽冥地下,或行过暮雪千山。 他忽然微微笑了,笑容间几多沧桑,几许淡然。 他收回目光,在这大殿里悄然划过,直至看到那个蒙着白布的牌位。 张小凡怔了一下。 他早已不是青云弟子,也没有太多的顾忌,只轻皱了下眉,略微踌躇了片刻,便走过去掀开了白布。 上面的字不是以金色描着,干涸的血迹凝固着,带着几分悽然和桀骜,勾勒出一人名号。 万剑一! 青云门万剑一之灵位。 张小凡愣住了,沉静的目光,第一次震了震。 那灵牌上的字龙飞凤舞,入笔极重,暗红的血渍深深刻在灵牌中,一笔一画分外清楚。张小凡看着那个熟悉之人的名号,眼中似有万千思绪匆匆流转,复杂不明。 未几,他的手指轻轻一动,復将那白布盖于其上。 微弱的烛光里,他静立在此,忽而淡淡一笑。 出入祖师祠堂禁地的人并不多,他自是能猜到这是何人所为,只是不知道,那人重新回到这里,用鲜血刻上这个名字的时候,又有着怎样一番心境? 离开祖师祠堂的林惊羽,缓步走过无比熟悉的山路,树林里细碎的风声,鸟儿清脆的鸣叫声,令人心头无比宁静。 青云山上云雾如烟,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若非青天不在,红光乍现,或许今日亦是无数平凡日子中的一天。 林惊羽神情淡然,斩龙剑在他手边散发着幽绿的光芒。 密林里,静谧如斯。 行过多时,他的脚踏在一段枯枝上,枯木折碎,发出窸窣的响声。四周人影皆无,在这无比寂静的一刻,林惊羽突然皱了皱眉。 祠堂外小路上,仿佛在一瞬间宁静到了极点,不只没有了人声,甚至雀鸟鸣叫都消失殆尽,透出奇异的诡谲之感。 林惊羽讶异之下,神色微凝,他抿了抿唇,目光如电,快速搜寻近身各处。 风声,落叶声,再无其他。 默然无声里,他右手慢慢的,慢慢的抽出了斩龙剑,这种诡异气息他是不会感觉错的,那是一种炽热且浓烈的杀气,甚至猖狂到不加隐藏! 他的瞳孔微缩,硬挺的眉宇间酝酿着几分怒意,他眉角微挑,向那未知处朗声道:“阁下道行了得,只是如此潜入绝非正道所为,何不出来一见?” 话音才落,四面烈风骤起,树木也随之摇摆起来,林惊羽双目一睁,一只手“啪”的按于最近的一颗树干之上,四周顿时风声大作。 一道身影如火如电,烟气窜起,向林外掠空而去。林惊羽手边斩龙剑青光大盛,冷哼一声,化作一道绿芒折身追去。 等到光芒消散,林惊羽身影已然在青云山下了。 仙剑森森光芒中,他的目光冷峻,向周围一点一点看过去,薄雾如纱,树影摇晃。他沉吟一刻,目中精光微闪,迈步离开小路,走进茂密的树林里。 这样一直向前走去,他神色未变,握着斩龙剑的手却是紧了一紧。 错不了,方才煞气之盛,绝非正道同路之人。只是那人是何身份,究竟为何潜入青云,他是无法猜测出的。 这一番探查,又过去了许久。 那股杀气也随着时间流逝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林惊羽目光冷冷,哼了一声,想来是找不出那人了,毕竟青云山脉太过广阔,搜寻一人如大海捞针一般,这人没找到,暂且也不需要向他人透露,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费时费力不说,万一那人去而不返,岂非让门中人分心,耽误了正事? 林惊羽思索片刻,拿定了主意,暂且不去管它。 他若有所思的转过身,沿着大路返回青云门,一路也好再查探一下。一直走到一个三岔路口,才再度停下了脚步。 一条野草丛生的小路出现在他左手边,像是被岁月遗忘的所在,注目远望,尽是荒芜和破落。 林惊羽默默注视着这条湮没在尘土和荒草中的小径。 这条路他是熟悉的,过去十数年里,他曾走过许多次,一颗心也随着他的脚步,从痛苦走到了麻木。 此刻,树林幽暗的阴影里,他的心在须臾间,忽然轻轻的颤了一下。 白衣飘动,拂过杂乱的荒草,无视地上堆满的陈旧落叶,静静向深处走去。时光永远是沉默的,只留一双眼睛,带着慈悲,望着尘世间渺小的凡人,所有的悲欢,都像是小径上散落的枯叶,被人一次又一次踏碎。 光阴最是残忍,十年间,改变的又何止容颜? 最怕物已毁人亦非。 终究还是变了吧? 焦木碎落满地,枯黄的草丛冒出一阵阵青烟,四面都是残垣断壁,却瀰漫着熟悉的气息,欢笑声奔跑的身影又似出现在眼前,让人如堕梦境。 草庙村! 他走过一扇一扇残破的门窗,走过破败损毁的屋舍,在破损不堪的破庙前停了下来。 他的身子似乎轻轻的,抖了一下。 最刻骨的回忆,不是在高耸的青云山上,不是在刀光剑影的争斗中,分明在这里! 面前这座草庙啊,埋葬了多少笑容和记忆? 那时多么温暖,如今心间就有多么冰凉! 林惊羽握着斩龙剑的手忽然一紧,心中百味杂陈,一时间几乎不能自已。 暖风夹杂着热气迎面吹拂,树木烧焦的“噼啪”声不断地响起。 他闭了闭眼,唇紧紧的抿着。 睁开眼时,眼中是一片漠然。 风烟依旧。 就在他即将转身时,脚步却是霍的被生生钉在了原地,他双目圆睁,瞳孔紧紧缩了一下,余光里,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 废墟深处,那座简陋的,不起眼的木屋! 林惊羽的身子大震! ☆、重生 斩龙剑一声尖啸,让他回过神来。 林惊羽目光剧烈变幻,似是不可思议至极,犹疑许久,正待他挪动脚步时,竟听到远方一片喧譁,无数人在大声喊叫些什么,却又什么都听不清。 第37页 他愕然抬头,看着青云山的方向,眉头紧锁。 那喊声只有片刻工夫,一阵之后,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无声地降临,似乎天地都在那一刻安静了下来。 然后,无数杂乱的喊声再一次响起,世间就在这唿啸中,在所有人眼前陷入一片汪洋火海,林惊羽的瞳孔霍然缩紧,一只怒兽似在心中大声的唿喊,即使听不清楚那些人究竟在叫喊什么,他也立刻明了。 天火,是天火! 火红的云层中,原本只是翻滚的火焰,突然凝聚在一起,庞大的火球爆裂开来,炸响在天际,火雨遍洒凡间。 稀薄的云烟轰然退去,火焰越聚越多,终成一条巨龙的形状,人们惊恐不已,看着天穹诡谲的画面,惊慌失措,四处奔逃。 一双宝石般耀眼纯粹的眼睛,贪婪的看着这人间,那巨大的火龙仰头,跳动的火焰争先恐后的从喉咙中窜出来,把云朵烧成了红色,或许连云朵都蒸发干净了。它歪了歪头,火焰就从它的脖颈中倾倒出来,安静的,璀璨的,喷发! 人们的惊唿与喷薄而出的天火缠绕在一起,青云山上下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大地发出轰隆隆的声响,伴随着剧烈的震颤,好像山脉都要随之坍塌一般。 林惊羽暗自咬牙,眼中目光复杂变化,他又深深的看了一眼那座木屋,脚步终于再次动了,斩龙剑似有感应,瞬间绿芒四溢,载着他驰向天穹。 青云山此刻正陷入一片疯狂的火海,成片的树林草坪已被烧得焦黄,放眼看去,原本澄碧的山脉也失了颜色。长门通天峰上人员众多,虽然有长辈出面控制局势,但情况依旧极其糟糕,火势蔓延迅速,一处灭了,另一处又烧了起来,大家疲于应对,对于如何驱散扑灭天火无计可施。偏偏这天火又从天而降,避无可避,通天峰上人手多还好办些,但青云其余诸峰弟子少,区域却辽阔非常,且又多以树林为主,火势蔓延迅速,众人有心无力,真可谓焦头烂额。 萧逸才看到如此场景,纵然平素是淡定性子,此刻也焦急不已,这云易岚还没露面,八荒火龙亦无踪无影,光是这天火来势之勐,燃烧之剧烈,就已弄得所有人手足无措,若是大火烧个七八天,青云山当真要灰飞烟灭了。而各脉首座此时急于处理各自事物,在这一段时间恐怕无心顾及长门,萧逸才一时陷入困顿中,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天风云变幻,却看不到尽头的光明,压抑的令人窒息。 月色染红,慢慢降临的黑夜竟有着鲜血般恐怖的颜色,天火渐渐小了许多,但烧焦的大地却仿佛再也无法恢復生机。 陆雪琪作为小竹峰首座,一整天都在为天火之灾而忙碌,向来冷静的她,面对如此威势,比之当年南疆一遇更为猖狂桀骜的天火,心中也有几分忐忑。 眼见夜晚火势已被勉强控制住,她不由小小的松了口气,再次吩咐众人检查过小竹峰一遍后,就让她们陆续回去休息了。 陆雪琪目中光芒淡淡,注视着她们离开,冷淡的脸上微微有些动容,她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通红的月亮,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之感凉透心扉。 月色中,她默默收回目光,转身离开了此地,轻踩莲步,向小竹峰的后山走去。沿路微风飘荡,颜色斑驳的竹叶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一双玉手轻轻地拂过,如同安慰一般落在那些泪竹上,泪竹上暗淡的斑点犹如女子因疼痛而落下的泪珠,令人怜惜。陆雪琪娥眉轻蹙,望着上面的痕迹,一时间竟失了神。 夜晚,万物黯淡无光,天地间,仿佛只有这个女子柔光四溢,让这里恢復了一些生机。很多年,她都在这里做着同样的梦,此时一情一景犹似梦中,不知为何,就这么想着想着,她的内心忽然温柔起来,岁月时光悄悄地在她的脑海中刻画,一笔一笔描绘的,是那不变的容颜。 突如其来的灾祸,漫天的火雨,确实让她有些措手不及。不过比起门中其他人来,她的深心之中却是安宁的。 或许,是因为,有那个人在啊! 在黑夜的笼罩下,在不经意间,她的嘴角淡淡的浮现出一丝温暖的笑意,那个笑容如同百合花,悄然绽放,她只是忽然怀念起曾经的那个夜晚,断崖之上,焦木之间,那个温暖的拥抱,世间一切消失殆尽,唯有思念独存。 烧红的云朵在天空上飘浮着,一轮圆月似血,洒下碎玉一般的光芒,天琊凤鸣阵阵,如清水芙蓉般的光泽,照亮了陆雪琪周身,冰寒透彻,焦火沁在其中,都要瞬息而灭。 陆雪琪细细的看着手中的仙剑,每一个稜角,精緻的剑身,蕴藏无限的美好,可又有谁知道,它的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 千年万年,是怎样永远不变的心意,才甘愿在沙场飘散的血光中狂饮? 陆雪琪怔怔无语,慢慢的,她的唇边漾起一丝笑容,指尖蓝光凸现,翻手间,心中默念剑诀,天琊划过一道光印,稳稳停驻在她的脚下。 月光迷离,清风微醺。 璀璨的蓝光如闪电一样,暂且抛却身后重叠的山脉和忧虑的心情,向山下驰骋而去,追逐着心中那一份情怀,不再犹豫。明天就算是末日的毁灭又怎样? 还有多少岁月可以耗损? 风在耳畔,髮丝飘扬,竹枝摇晃,记下了许许多多个夜晚,许许多多个相遇与分离,薄雾中,看不清未来,却有一种令人沉迷的晕眩感。 今夜无眠,只听到了什么东西在心中甦醒的声音。 红色的天空下,一道微蓝悄然闪过,很像一颗流星,去寻一个愿望。 所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是么? * 古树灌木丛后,一条寂静的小路上现出了张小凡的身形。他站在青云禁地处,却没有丝毫犹豫就迈了过去。 面前,一个外表普通的石洞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熟悉的太极图赫然勾画于其上,张小凡立刻走过去,把手放在了上面,顿时清光烁烁,太极图发出淡淡的光辉,旁边的山壁像记忆中的一样,缓缓移开露出一道石门。 深邃的水雾在门后旋转飘荡,充满不可知的神秘力量,张小凡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一次,他没有丝毫迟疑,目中沉静,缓缓走了进去,不曾回头。 如水一样翻滚的雾气一波一波争先恐后的吞噬了他的身影。 无边无际的黑暗,如死亡一般的寂静,笼罩着他,他却没有任何停顿,看着前方未知的地方,目光淡定而从容,迈步继续向前走去。 草庙村里。 破败坍塌的砖墙泥瓦,堆在杂草丛生的土地上,被火烧焦的树枝发出“刺啦”的声响,摇晃了几下便断裂了,从半空坠落撞在地上,树梢间停留的群鸟被这一声巨响惊飞,四散分逃。原本荒芜的地方,更因此显得分外凄凉。 此时陆雪琪的面前正是这样一幅画面,蓝光如长鲸吸水,聚回手中,散着淡淡秋寒。她迈进树木断壁的阴影中,脸色有些异样的苍白,落脚处离张小凡的木屋已经不远了,可周围的毁坏状况不容乐观,陆雪琪心下开始暗暗忧心,心绪到此,她如浮光掠影,飘向前方隐约可见的简陋小屋。 第38页 铃铛被风一刮,清脆作响,仿佛召唤着什么。风铃下,门扉半掩,一双玉手按于其上将它轻推了开。 小凡…… 铃声荡漾,寂静无人。 陆雪琪握着天琊剑的素手忽然紧了紧! 云浪中,奔腾着火焰,红色的火焰张开饕餮一般的巨口,蚕食着蔚蓝的天际,直至浓烟密布,火海浩瀚连绵成片,遮天蔽日。 青云山上,弟子来来往往,均是焦急之态,空气中瀰漫着烧焦的气息,天地仿佛在死寂中坍塌,火光沖天及地,使人分辨不清那原本清晰的界限。天穹偶尔也有微光划过,仅只是一两道法宝的光辉,随后就被火海吞没,失了踪迹。 萧逸才在玉清殿前远望苍凉可怖的天穹,直到看见几道光影姗姗落在他的身前,他才移转视线。光影散尽,白衣飘逸,剑眉星目,当前一人正是龙首峰的首座齐昊,在他的身后,是另外几位青云首座。 身形方落,齐昊皱了皱眉,便开口道:“萧师兄,此间事态紧急,火焰突降,定有诡异之处,我们不如……” 萧逸才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只听他道:“我已派长门弟子前去查看,只是……情况比想像中的还要糟糕。” 众人都是一怔,斗转心思,已然明了。 齐昊嘆了口气,不再多说。 萧逸才蹙眉看向众人,问道:“诸峰状况如何?” 众人皆是摇头苦笑,曾书书是替自己老爹曾叔常前来的,他苦笑一声,道:“还能如何,再这样烧下去,恐怕是撑不下去了。” 萧逸才嘆道:“不错,再这样下去,青云就将燃为灰烬了。” 几人神情凝重,却均是无言以对。 青云门玉清殿前,气氛如到冰点。 萧逸才看了看他们,勉强笑了一下,算是宽慰众人般道:“十数年中,青云门屡遭劫难,每每却又能逢凶化吉,我等还要……” 话音未落,天穹之上,云雾散尽,一声咆哮透过云层,震慑天地。身边传来一声惊唿,随后是更多人的唿喊之声。玉清殿前,顿时一片混乱。 萧逸才的瞳孔收缩,面上几乎有些僵硬。 “龙!是火龙!”一声低唿,把萧逸才的思绪拽了回来,萧逸才心中纵猜测无数次,此刻目睹火龙真实凶状,震撼之大亦是难以言明。苍穹之上,一条巨大的龙浴火重生,昂首向天,深深唿吸! 惊雷炸响,时光凝固,红如血的火焰耀灼人眼,喷薄而出! 乌云翻滚,一道闪电在天际斜噼而下,令人心悸的照亮一片天穹,亦照亮了巨龙的双眸,天地之间仿佛迴响着它的心跳,一下一下,生命最原始的搏击声,此刻响彻九天。巨尾轻扫,苍狗流烟。仰首转身,开天闢地,火龙醒卧云端,嗤笑凡间那些不自量力的蝼蚁。 天火从它的身上喷散而出,如流星坠落向人间,燃起绚烂可怖的光彩,这尘世再无人能阻挡火海的蔓延。火龙摆首,又涌起层层热浪,滚滚流淌。云朵被热气蒸发干,又因热气而团团相聚,模煳了所有人的视线。 萧逸才堪堪从那火龙身上收回目光,便听身边曾书书焦急道:“萧师兄,此物非人力所能相抗,这我等……如何是好?” 萧逸才抿紧唇,神色冰寒。 曾书书鬓角有些许细汗,他跺了跺脚,似乎要迈下玉阶。 这时焚香谷众人匆匆赶来。 吕顺和李洵站在最前面,神色都是极不好的。 曾书书停下脚步。 萧逸才目中微微有些寒意,吕顺等人自知理亏,当真有苦难言,却只能硬着头皮,嘆息一声,问道:“萧师侄,青云可有办法……” 须臾一瞬,他的话却被四面惊唿的声音,生生砍断了。 青云门众人身子大震,眼中尽是难以置信颜色,看向天际! 火光深处,一片耀眼的白光在天际煌煌绽放,璀璨夺目,凤鸣龙吟,声震九层天阙,遥遥荡漾,直慑人心。无穷无尽的火海中,如一泓清泉,光华如水,逼开数丈红云。 无数人怔怔站在原地,惊异得无法做声,又在一剎那反应过来,欢唿声瞬间如浪涛般席捲大地,青云弟子纷纷奔走相告,玉清殿前,云海之上,人头攒动,古老的山脉缓缓颤抖着,似乎也像人们一样激动。 那片光辉就在这欢唿声中又轰然放大数倍,不可一世,贯穿天地,那是千万年青云弟子心中永恆的支柱,永远的神话! 诛仙,古剑诛仙! 萧逸才等人怔怔眺望天际那代表正义之力的古老剑阵,良久良久。光芒太盛,依然看不清那持剑之人的面容。 曾书书面上神色大变,口中喃喃,涩然道:“萧师兄,这……” 萧逸才脸色阴沉,抿紧唇不语。 他闭了闭双眼,努力理清思绪,无数的疑问唿啸在头脑中,答案唿之欲出,却又欲语还休。不敢深想,究竟是为何,这其间究竟又发生过了什么! 萧逸才睁开眼,目中精光一闪,随后霍然转身,离开了玉清殿。殿前众人神情目光皆是复杂,没有阻拦亦没有询问。 天际又一声巨响,红芒白光相撞,将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牢牢吸引了过去。 红色的火焰如入清潭,被柔亮的白光拉进一个漩涡,越陷越深。火龙已不见了踪影,天穹唯留下一声声震鸣,一声怒吼之后,万千火雨铺天盖地的坠落,狠狠砸向地面。电光火石之间,火焰与仙剑同时迸发出耀眼的光芒,青云山上纵然都是修道之人,却无人能承受这样的刺目光亮,纷纷扬手遮挡。 此景比起鬼王一战,少了一份血腥多了一份绚丽的光彩,只是这种光彩无法带给人间温暖,依旧是摄人的死亡气息。 天边一声炸响,天摇地动中,青云七脉山峰微微一颤,忽的透出七色各不相同的异芒,如轻烟般,悄无声息却源源不绝的汇入天穹之上那柄巨大的古剑中,交叠的光影中,一个桀骜的身影若隐若现,双手持剑,一往无前,直指苍穹! 长啸声顿起,白光炽热,红光如涛,古剑撕扯天地扑向龙首,巨龙目中狂傲,火焰熊熊,纯质之火将诛仙的威势一挡再挡。 凝聚诛仙之力的仙剑剑锋偏转,忽而侧噼龙颈,时光停顿,又在下一刻仿若斗转星移,火星四溅,微妙不为人知处却似含日月开天之力,噼噼啪啪,摧枯拉朽,仿佛扯断了天地相连的玄链,打开地狱在人间的暗门。火焰旋转,爆发! 红与白相撞相熔,时间一秒一秒的延长,缓缓流淌。 “轰!”天穹巨大的爆炸声响彻天地,火雨又急,苍天泪血!诛仙剑的光芒大盛,细微的“咔咔”声,无人能听到,也只有天上激战正酣的两人能听得清楚。 八荒火龙身体中传来一声低沉的怒吼,一个红色的玉环脱离了巨龙的身体飘上半空,另一侧,手持诛仙的张小凡毫无迟疑的运力,握剑而上,云易岚眦目欲裂,如何也不能坐以待毙,火焰焦灼着两人的身体,诛仙剑芒一震,白光轰然乍现,如波涛一般打向玄火鉴。 第39页 “吼——!”云易岚一声痛唿,玄火鉴微微颤抖,天地俱静。 一丝电芒闪过,细微的碎裂之声,在玄火鉴的表面响起,云易岚听在耳中犹如惊雷,额上青筋暴露,面红似血。 有什么东西,悄悄地改变了,时光岁月凝固,远远天际传来悠然焚唱,倒流的光阴幻化出奇异的画面,千缕幽魂从那缝隙间飘荡而出,散入烟尘。 寂静中,碎裂声又起,定睛细看,只见玄火鉴之上一道裂痕陡然生出扩大,玉质的表面横亘一条极深的裂纹,望之令人心惊。 巨龙震怒摇首,火光如注,纯烈的火焰倒向诛仙剑。最后一搏,竟是如此激烈异常,青云山上更无人能知晓其中真相, 红芒褪去,火焰收缩,直坠向遥远的天边。白光就在同一刻疾弱,一个小小的人影在光芒中直落向地面,又见白光轻闪,便不见了踪影。 众人愕然,青云山上一片惊唿。 一道白色的身影躲开众人的视线,从青云山中飞掠而过,蓝色剑芒相载,向白光消尽处驰去。 ☆、情怀 草庙村里,耀眼的蓝光,犹若湖水漾起涟漪,清透冰寒,照亮一方土地。 树影之后缓缓走出一个翩然若仙的白色身影,如霜如雪又如一朵清丽的百合,清风虫鸣都似在某一瞬哑然失声。 陆雪琪站在断壁旁,看到四周枯木上的火焰慢慢熄灭,而青天之上,斜偏的夕阳终于从烟云后露出真容,带着温暖的光芒照耀大地,给凡尘俗世带来了久违的希望的气息。 只是此时此刻,她的容颜隐约有一丝苍白,秀眉微微蹙起。 不远处,一座简陋的木屋上,风铃随风摆动,发出清脆的声响,陆雪琪的心头一颤,向那里走了过去。 素手将木门轻推了开,而门后却是空无一人的。 陆雪琪收回手,神情微动,兀自立于门侧,白衣如雪,在清风微抚下,飘然起落。 正似不安时,身后突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陆雪琪几乎是剎那间,飞快的转过身,目光便望进那双熟悉的眼眸中。 张小凡脸色亦是有些苍白,看到陆雪琪的一刻,他怔了怔,随即心中直涌上一层暖意。两人一时似都有些怔忡,无言中,倒是有着默契一般的释然和沉默。 久久注视着眼前的男子,陆雪琪眼眸如水,渐渐温柔,静默里,她轻轻咬唇,慢慢向张小凡走了过去,边道:“你……可还好么?” 张小凡看着她,迎着她走近了些,淡淡笑了笑,摇了摇头,道:“我没事的。” 陆雪琪目光中多少还有丝不安,方要再度开口,忽觉掌中一暖,温度熟悉而令人心安,她的面颊微微一红。 轻握的双手,尽是不必明说的情意。 “我已经没事了。”张小凡知她心思,低声又微笑着说了一次。 听他这样回答,陆雪琪虽然不曾言语,但神色间的担忧却是慢慢褪去了一些,只是依然有些在意的。 “方才那个法阵……” 她轻轻蹙眉,没有说下去。 张小凡自是明白陆雪琪心中所想,不过他倒是果真并无大碍,更何况依仗一身法术道行,火併下来,只是稍感疲惫而已。然而话虽如此,场面太过激烈,站在下面观望的人以为两人均是境况不佳了。 实不知在最后一搏中,真正担着极大风险的唯有云易岚一人。 温和的笑了笑,他道:“方才斗法,我倒是无事。云易岚驾驭八荒火龙的时间太短,或许还未得其精髓,最后力不从心也在意料之中了。” 陆雪琪咬唇沉吟,目光深处却是染了些寒意。 张小凡眼中光芒淡淡,将方才情形大致和她讲过,陆雪琪这才安下心来。 她眸中颜色冷了一下,抿了抿唇,道:“八凶玄火阵是焚香谷歷代传承的法阵,当真威势极大。” 张小凡点了点头,嘆道:“若以法阵本身来看,倒足以与诛仙剑阵相比。” 陆雪琪微微的怔了一下,听出他话中意思,她思量许久,开口问道:“那云易岚可还会来青云山?” 张小凡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怀里掏出半片红玉模样的东西,递给陆雪琪。陆雪琪讶异,白皙的手指拿起它细细查看了一番,她是何等聪慧之人,虽然对此物不甚熟悉,但思索片刻,仍旧猜到了七八分。她眼中惊疑,道:“这难道是……” 张小凡一笑,接着道:“这就是焚香谷镇谷之物玄火鉴了。” 陆雪琪目光中有锐芒一闪而过,于是道:“玄火鉴已损,那八凶玄火阵法威力是否也会有损减?” 张小凡摇了摇头,道:“即使没有了玄火鉴,可能也还有其他办法吧。” 想起当年在镇魔古洞中的情状,陆雪琪轻怔。 握着伊人的手上忽的一紧,陆雪琪感觉到了,抬头把他的神情看在眼里。 “雪琪。” 张小凡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对她言道:“此事还有变数,所以,我打算即刻启程,再去南疆一趟。” 陆雪琪又是一怔,然后没有言语。 张小凡目光柔和,却也有些踌躇,这些日子以来,两人相见时日其实很短,虽近在咫尺,但终究不能相守。 十年守候,歷经生死,却总归欠她一句承诺吧。 陆雪琪心中又何尝没有忧虑,若是可能,她也只愿他忘记过往,平平淡淡过日子就好,无论是否回到青云,无论两人是否能够日日相守。 怎奈世间俗世繁杂,总不能让人得偿心愿。 “过些日子,我……”他皱了皱眉,道。 忽的,就像梦中的情形一般,一只玉手忽然覆上他的唇,指尖温暖,融在他的唇边,张小凡愣住了。 此情此景,恍如昨日。 几乎是相同的话语,一样要告诉她,他即将离开。她一样掩住他的口,想要留住片刻相聚的时光。 明亮的目光中,那份温柔似曾相识,动人心脾。 “我会陪着你,不管去哪里。”她一字一字的坚定不留退路的对他,亦对着自己的深心说道。 他的心动了动,那是一份难以泯灭的悸动。 恍惚中,世间万物都要陷入那一片如水的温柔! 张小凡深深看着她,一声嘆息,于是伸手紧紧将她拥抱在怀里,终于道:“好,我们一起走。” 清风如许,正在心头! * 青云山的大火已渐渐熄灭,火势兇勐,但所幸来得快去得也快,没有造成伤亡。龙首峰上,齐昊站在山头,大致扫过其下屋舍院落,看到最后一丝明火熄灭,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 西侧小径边,林惊羽紧张的思绪也刚刚松弛些许,他怔怔立在原地,注视着不远处的群山,树林飘出几缕黑烟,间或有树木倒塌的声音传来,不过这些他们倒也不必去管。 齐昊深深唿出一口气,衣衫微摆走下石阶,随口唤了林惊羽一声,怎料等到他走出了一大截,林惊羽还没有动作,站在那里像愣住一样。 第40页 齐昊与他自幼一起长大,很少见到这个师弟发呆的时候,他有些讶然,又叫了一声,道:“惊羽。” 林惊羽怔了一下,终于回过神来,应了一声,走过来。 “近日辛苦了,看这样子,天火应该不会再来了罢。”齐昊笑了笑道。 林惊羽沉默着点了点头,面上依旧是微皱着眉头,神色里虽然没什么焦虑之感,但好似心事重重的样子。 齐昊看了他一眼,思忖一刻,问道:“可有什么事吗?” 林惊羽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沉吟了片刻,道:“没事。” 小径旁的树林里传出几声鸟鸣,暗色里的山径显得无比幽静,两人缓缓前行,一时都没有说话。 青烟里,齐昊看着斜阳,微微眯了下眼,没有云朵的天际清澈透明,太阳温暖的光芒宁静祥和,确是劫难后的安宁模样。 “你在想当时通天峰上的事吧?”许久之后,齐昊忽的言道。 林惊羽微讶,转头看他,怔然间抿了抿唇。 齐昊笑了笑,道:“这不难猜,大多数人此刻心思恐怕都在这里了。” 林惊羽点了点头,皱了下眉,嘆道:“师兄说的不错。” 齐昊笑而不语。 “师兄以为这次会是谁……”林惊羽不禁脱口问道,话说了一半,却滞住了。 齐昊目光闪动,隐隐有些莫名的神色,微微摇头,他反问道:“师弟又以为会是谁呢?” 林惊羽眉头紧皱,没有回应。 “青云山上暗自讨论此事的应该不在少数,不过,师弟以为这事会有怎样一个结果?”齐昊淡淡一笑,道。 林惊羽眼眉一动,迟疑道:“师兄的意思是?” 齐昊目光望向远方,淡然道:“不会有结果的,更何况这世间之大,他人怎么议论都可以,唯独咱们青云门自己人,万万说不得。” 林惊羽悚然一惊,勐地抬头向他看去,目光渐渐复杂起来。 齐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道:“师弟,你应当知道,青云自有规矩,有些事情还是当做不知道最好,免得生出不必要的麻烦,况且咱们那位萧师兄……” 话中一顿,他目中光芒淡淡,仿佛似笑非笑,轻声嘆道:“他现在难做,怕是以后更加难做啊。” 林惊羽皱了皱眉,眼中也有一丝精光闪过。 天外云烟裊裊,入目处,那座雄伟的通天峰依然如擎天之柱,只是内里的模样,外人不得而知,也无从见到。 月升日落,与从前平凡日子里的每一天一样。 夜色渐浓,青云山上亮起片片灯光烛火,虽是夜晚,仍旧人头攒动。此番一战过后,青云门通天峰第一次在这个时辰集中了其余六脉首座商议事情。 众位首座解决了手头上的事务后,御空飞向通天峰玉清殿。几人前前后后降落在玉清殿前时,惊讶的发现竟已然有首座等在这里了,细看过去又是一怔,此人不是别人,却是一向不怎么热衷参与议事的小竹峰首座陆雪琪,其他几位首座不由现出几分讶异神情。 陆雪琪白衣若雪,皓然玉立,目光清冷依然。 萧逸才站在她身边沉默不语,面上似带着若隐若现的苦笑,直到见他们几人进来,面上才终于有所缓和,微微笑着打过招唿。 众人略略问候过,陆雪琪依旧站在一旁不怎么理会他们。其他人知道她的性子,轻易不敢招惹她,甚至于看向她的目光都有些小心翼翼的。 萧逸才轻咳了一声。 代替老爹过来的曾书书笑了笑,有意活跃一下僵硬气氛,最先问道:“萧师兄有何事召集我等于此?” 几人站在清风里,也没有进入大殿的意思,似乎反而这般更轻松自在些。 萧逸才点头朗然笑道,道:“是这样的,此次天火之灾青云有幸避过。然而话虽如此,云谷主仍然下落不明,不知现况,我与焚香谷的众位师叔师兄商量过,都觉得有必要追查下去,以防……灾祸捲土重来。” 曾书书与齐昊几人怔了怔,纷纷点头道:“萧师兄说的是。” 宋大仁闻言却是皱着眉,愣了一下。 萧逸才余光看到他的神情,问了一声,道:“宋师弟,怎么了?” 宋大仁摇了摇头,问道:“不知萧师兄打算安排何人探访何处?” 萧师兄听到此处,却是干笑了两声,道:“其实正是方才时候,呃……陆师妹已经提出她愿意亲自去南疆一趟。” 几位首座均是一怔,同时看向陆雪琪。陆雪琪目光神色不动,只扫了他们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几个人面面相觑。 皱了下眉,齐昊迟疑的道:“此事是否欠妥,毕竟陆师妹是一脉首座。” 萧逸才对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的考虑亦是如此,不过陆师妹去意已决。” 齐昊几人不由的一怔。 萧逸才思忖片刻,转头对陆雪琪道:“陆师妹,你可需要其他几脉派出弟子相助么?” 陆雪琪一双眼眸,目光深深,她抿了抿唇,也不多话,只是看着他淡淡开口,道:“不用了。” 萧逸才又是一阵犹疑,道:“不过……” 话刚出口,就听断冰切雪的一声,将之截了下来。 却是陆雪琪断然言道:“我去就好,萧师兄可是不放心我吗?” 萧逸才哑然,心中苦笑不已,终是什么都没说。而站在他身后的宋大仁却皱起了眉,眼中掠过一丝疑惑。 陆雪琪何等敏锐,竟似捕捉到了这丝略感意外的神色,看了宋大仁一眼。 萧逸才心思微动,面上却不好动声色,只得随意打了个哈哈,道:“如此,就劳烦陆师妹了,若有要事,一定传信于我等。” 陆雪琪沉默着点了点头。 萧逸才本有意提及焚香谷诸事,眼下倒有些难以开口了。他滞了一下,终于还是嘆道:“此番麻烦众位首座了,大家先回去歇息吧。” 齐昊等人也无甚要紧事,颔首后便告辞离去。 陆雪琪走在最后,剑芒闪过,即化身为一道蓝光消失在流云之中,看去向,应该是回小竹峰了罢。 萧逸才慢慢走到门口,原本保持的笑容随着脚步,渐渐消失了踪影,眼神中瀰漫出奇异的颜色,望之深不可测。他默默转头注视着陆雪琪消失的方向,嘴角忽而动了一动。 黑夜凄凉而神秘,仿佛有无数难说之事,在这其中悄悄酝酿。 风声呜咽,捲起千丈阑火,抛向红尘。 圆月柔光,洒遍青云山的每一个角落。 宋大仁的十虎仙剑稳稳的落在大竹峰守静堂前面,一个女子披着外衣,“吱呀”一声打开门迎了上去。宋大仁见到她,不由自主的微笑了,他轻轻将她拉到身边,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这女子正是宋大仁的妻子文敏。 只见她笑着看了他一眼,回道:“还不是等你这个呆子!” 第41页 宋大仁心中一阵温暖,憨厚地笑了。 文敏被宋大仁拥着,看到他依旧是那副傻样,不觉笑了笑。转念又问道:“萧师兄怎么那么晚找你们,出什么事了吗?” 宋大仁摇头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与我们几人商议,看是否需要派弟子去南疆查探一番。不过后来我们得知陆师妹已经决定亲自去了。” 文敏疑道:“师妹一个人么?” 宋大仁笑道:“可不是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师妹的性子。” 文敏神情似乎动了一下,不说话了。 宋大仁诧异道:“咦,你二人这些日子也见过好几次的,她没有告诉过你什么吗?” 文敏摇了摇头,嘆道:“她并未与我提过。” 宋大仁怔了一下,思索着道:“陆师妹……之前可是不太愿意去南疆的,这次也不知怎的,说要自己亲自去,也不要弟子陪同。” 文敏点了点头,说道:“以师妹的性子,她应该不会突然说要单独出去的,而且……南疆那个地方,总不甚好。” 宋大仁闻言皱了皱眉,虽然他也曾疑心过,但此番被文敏一说,仿佛更觉其中有些不妥。 未等他细想,文敏忽然嘆息般的言道:“其实这些日子,我总觉得师妹有事瞒着我。” 宋大仁一愣,不明所以,毕竟陆雪琪性子清冷,除了文敏,也没有多少人与她相熟,他呵呵一笑,道:“怕不是你想多了吧?” 文敏嗔了他一眼,道:“我与师妹自小一起长大,她的性子我最了解不过了,怎能有错?” 宋大仁蹙眉苦笑,嘴上“哦”了一声,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况且,就说此事,我便觉得师妹态度和往常不太一样。”文敏面上有些愁绪,对宋大仁道。 宋大仁喏喏点头。 文敏睨了他一眼,知道这事没法子解释清楚,看着宋大仁,低声嗔了句,道:“罢了,不与你说了。” 宋大仁呵呵傻笑,摸了摸脑袋。 文敏不禁笑骂了他一声道:“真是个呆子。” 宋大仁也不恼,月夜里,只静静牵住文敏一只柔软素手,相携着走进了守静堂。 * 月色安宁,清风依旧。 一道清亮的蓝光将天空的一隅照亮,璀璨如星。晚风撩起她的长髮和衣衫,飞舞的髮丝犹如夜色,白衣如雪一望之下竟似满载着月光。她的眼中少有的显露着一丝笑意,温柔却坚定,清丽容颜如同一朵绽放的百合。 不远处幽幽升起一点玄青光芒,停在空中。透过云雾的遮掩,她看到了自己熟悉的身影,笑意不觉又浓了一些,轻盈的降落在他的身边,望向他。两人相视而笑默契如初,他没有过多缠绵细腻的动作,只是自然地,把手伸向她。 紧紧地握住那只手,曾几何时,是她在黑暗中唯一的安慰,是他在冰寒中唯一的温暖。又是从何时开始,变成了他们的全世界? 重山万座,又有谁会记得尘世间那犹如粟粒的光阴? 飞驰离去,携着手中不散的温暖! 抛却俗尘,直向天际。 两色光辉终于融进夜色,消失在流云之间。 ☆、疑惑 南疆。 冰冷的石室,偶尔有几点烛火噼噼啪啪的跳动。一个人静静的斜倚在室中的石椅上,昏黄的烛光把她的影子映在石壁上。 忽然,黑暗的甬道中响起脚步声,打破了这里所有的宁静。她注意到门外的声响,直起了身子,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看到他慵懒的翻了个白眼,开口道:“又是你。” 门口的人一如既往的笑了笑,一如往常般问道:“姑娘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她瞥了那人一眼,道:“你这个人说话,真是无聊。天天问,你不烦么?” 那人哑然失笑,然后道:“那依姑娘所说,却应该说些什么?” 她斜睨着他,随即又恢復笑容,道:“比如,告诉我他去哪里了,然后放我离开。” 那人保持着笑容,却没回答。 她看着他的反应,微怒道:“通道中的南疆秘术阵法,你已经用它拦了我好几回了吧!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人慢步走进房间,坐在另一边的石椅上,对她道:“张公子的意思是希望你在这里把伤养好。” 她妩媚的抚发,一笑道:“这不过是搪塞,我的伤早就好了。” 那人依然好脾气地笑着道:“等时候到了,姑娘就可以离开了。” 她愣了一下,问道:“时候?” 她思索了片刻,忽而嗤笑道:“呵!难不成大巫师竟和焚香谷还有那老不死的是一路的?” 坐在她对面的人正是南疆苗族大巫师。 苗族的大巫师哪曾这般面对过一名女子?他苦笑了一下,目光却依旧清亮透彻。 “我不是有意为难姑娘,只是那位公子所要探求的真相,亦是我想知道的。”他缓缓说道。 小白怔了怔,蹙起眉来,道:“你什么意思?” 大巫师目光灼灼而亮,意味深长的笑道:“小白姑娘出身南疆,又屡次闯我禁地,不知所为何来?” 小白愕然,霍然站起,蹙眉道:“你说什么?” 大巫师神色未动,像是对小白的反应并无顾及,他面容神情淡淡,也无犀利颜色,小白注视着他,目中精芒闪动。 “倒是小看了你了。” 大巫师低头笑了笑,道:“雕虫小技而已,只是有意请姑娘莫要再犯我南疆禁忌为好。” 小白冷哼一声,不为所动。 “待中土天火停了以后,姑娘再去寻那位公子,想必是不会有差错的了。”大巫师微笑言道。 小白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流转。 大巫师直视着她,并无退避,淡然一笑,也不再言语,似乎不想在天火的问题上多做纠缠。 小白看着他沉默下来,一改往常妩媚模样,脸上现出一丝奇异的锐芒。 时光安静的穿过冗长的甬道,在石壁的缝隙间悄悄流过。 “你身为苗族大巫师,肯定熟悉八凶玄火阵……也应该知道当年兽神的事情吧?”小白忽然打破沉默,却是这般问道。 大巫师有些诧异,他原本以为她会继续追问天火一事,沉吟一刻,他点头道:“是,我师父曾经跟我提到过。” 他皱了皱眉,犹疑道:“姑娘怎会突然提到兽神?” 小白看了他一眼,嘴角动了动,摇头,道:“我只是在想兽神出现的时候……不是也有天火降世么?” 大巫师点头道:“不错。” 小白秀眉蹙了起来,言语中带着一丝疑惑的道:“八凶玄火阵本就是南疆之物,你既知晓,为何不派人出去查探,反而在此等中土的消息?” 大巫师嘆了一口气,道:“我等南疆诸人已是有心无力了。” 第42页 小白自然了解南疆的近况,对此倒也没有叱问之意,她抿了抿唇。 大巫师无奈的一笑道:“更何况中土人杰地灵,或许会有一二解决之法。” 小白嘴角微弯,但在外人看上去竟觉有些讽刺之意了。 小白冷哼了一声,道:“中土也没有神仙。” 想到天火并非人力能够阻止,甚至于眼下连探究都是毫无头绪,小白顿时只觉心中千头万绪,似乱了几分。 那么,那个人呢?他原本选择避世离开,如今恐怕又要重新投入这漩涡之中了。 “焚香谷……”小白秀眉轻蹙,喃喃自语道。 大巫师注意到她的低语,看了过来。小白感觉到他的目光,冷冷的一笑,随即移开了视线。 大巫师轻咳了一声,道:“如果姑娘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姑娘早些安歇吧……” 一声冷哼打断了他的话,却是嘲讽道:“安歇,我不是整天都被你困在这里么?” 大巫师一愣,听到这番言语,也不在意,他只是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就迈出了房间。 小白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森然寒凉,在某一剎那竟似看到漫天的黑暗悄悄向甬道中聚集。火光点点,一片阴森的死寂。 往日妩媚的笑容今时似乎不曾在她脸上停留过,昏暗的火光里,她缓缓坐直身子,眼中微露锋芒,看向前方幽深的通道。片刻后,她倏地唿出一口气,心情似有所缓和。 “原来竟是这个阵法,专门来困妖族的……不愧是南疆秘术,果然有点意思。”小白冷笑一声,自语道。 自负于千年道行,谁能真正困得住自己? 虽不知那大巫师究竟在搞什么鬼,然而她是一定要离开这里的。 * 月色幽幽,照尽了浮世繁华与落寞。 从青云山到这座小城,只需两日工夫,不过这里离南疆还有一段距离。 客栈里,寂静的院落中只有几株小树,还有一些并不名贵的花草。由于是晚上,所以走廊和园子里都没有人。月色轻柔,夜晚的微风带来少许凉意,但又因为有了月光,倒不会觉得黑夜深沉晦暗。 陆雪琪一个人一袭白衣,俏生生立在园子里,仰头望月。远离了青云,暂时放下肩头重担,亦没有天火的困扰,心中当真轻松了很多。 “怎么不去休息一会儿?”身后熟悉的声音悄悄响起,只是一句话,她便轻易的听出其中带着的柔和与怜惜,沁在心头,更觉温暖。 夜风温柔的掀起她的衣角,不等她回答,一件外衣已经落在肩头,替她遮挡夜晚的寒凉。 陆雪琪的眉眼一柔,还没有转身,身后的男子就走到了自己的身边。陆雪琪看着他浅浅一笑,道:“你不是也没睡么?” 张小凡唇边有温和笑意。 “可是在想什么事吗?”陆雪琪轻声问道。 张小凡怔了一下,点了点头,道:“因为天火的事,之前来过南疆一次,遇到一些事情。” 两人并肩而立,月色融融,俯照着他们。 陆雪琪眼中光芒明如月光,静静注视着身边男子。 张小凡看着她微微一笑,道:“眼下南疆也算能平静一些日子了,我们这时候拜访,应该不会有事。” 陆雪琪目光轻闪,心中有所触动,望了他一眼,迟疑道:“你……似乎对南疆很熟悉?” 张小凡愣了一刻,倒没有否认之意,点了点头。 陆雪琪想到第一次在南疆见到张小凡那时,就是在一个名为七里峒的地方,那里应该是苗族的古寨住所。 两个人在一起时,张小凡很少提到南疆,或许那时候的回忆并不能称之为美好。 就如同,那时候的两人……本以为註定不能回头了。 月色下,心底有些暖意,留在最深的地方,或许在她心中,那个熟悉的影子从未走远,十年过往,匆匆岁月,既未离远又何谈回头! 他终究是回来了。 走过最黑暗的一段路途,熬过多少艰难的时光,他终究是站在这里了,看着回忆,数着往昔,踏着无数次走过的这条路,亦留在了她的身边。 眼中的温柔悄然蔓延,无边无际。 清风很轻,月光柔软,正是安宁时候。 下一次,就不会再走了吧。 离家的人儿,终会回家的吧! 身旁有温暖,轻轻环绕。 她心头一动,轻声唤他道:“小凡。” 张小凡微微一笑,看着她的目光柔和,像深深望进了她的眼中。 两人身上有着相同的温度,暖若春风。 “我在。” 既已回来,就再不会离开。 那份温柔簇拥着彼此,全世界都在那一瞬失了声音。 深深镂刻在心间,是谁的影子? 在千万年之后依旧难以忘却,那份迴荡在心间的柔情。 当年那些天真而狂热的话语比不上此刻深深的相偎相依。 不死不弃的誓言,还有那份坚定,你可曾记得? 那一刻,你有没有,与她,紧紧相拥? 轻轻拽住他的衣襟,偎进他的怀中,如同一个寻找温暖的孩子,褪尽了所有冰寒与冷漠,想要依赖这份不会改变的温度。 那片安宁而静谧的月光中,有她绝世温柔的笑容,有他漫溢深情的目光。鸟儿窝在眷恋的巢中,毫无声息,没有唿啸的风声,寂静如斯。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低头,在她的额上,眼眉间落下一吻,轻轻地却如同烙印。 拽紧他的衣衫,她抬头微笑,美丽而娇媚盛似绽放于深夜的百合。 红尘无事,万家灯火里,你在我身边,从始至终,没有改变过。 * 南疆,苗族祭坛。 黑暗在四周瀰漫,渐渐将这间石室包围起来。阴冷的风如箭般穿透空气,直渗入骨子里,烛光微弱,在石台上颤抖着。小白在这诡异的气氛中竟感到窒息般的压抑,黑暗中,她一袭白衣,完全不同于陆雪琪的清冷,白色的衣裙被风吹动,苍白却妖艷,异于常人。 只见她缓缓伸出已经紧握成拳的右手,那只手雪白的耀眼,吹弹可破的肌肤下布满青色的血管,血液中有寒意在沉淀。慢慢地,她眼中现出一丝苍凉,微微甩头,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然后毫不犹豫的走出了石室,脚步刚刚迈出去,身后仅有的一点光明就消失了。黑暗中,只剩她一人踽踽独行,空荡的通道中唯留了那一道美丽而寂寥的身影。 安静的浓黑颜色捲起一个漩涡,隐约的黑气在前方若隐若现,细细思索下,眼前的一切都与她猜测的阵法几乎完全重合,消失已久的古老法阵终于得以重现。千年前的她正是被这个法阵所困,才莫名其妙的闯进那个神秘的古洞,发现了被封印的兽神。当年修行未成,道行低微,自是绝非此阵的对手。今日重遇,定要一试身手,闯一闯此关了。 阴风阵阵,冰寒刺骨,夹杂着诡异的尖啸声,小白神情逐渐凝重起来,她在法阵的边缘停下了脚步,抬手向黑暗中探去,纤细的手指被黑暗仔细缠绕,很快便被吞没。又是一声轻啸,小白眼角轻颤,瞳孔陡然一缩,勐然抽回了手。手上的痛感令她微吃一惊,一道深深的伤口横亘于手背之上,昏暗中竟透出一丝红光,感觉到那只受伤的手微微有些抖,小白只好用另一只手捂住伤口。千年都过去了,如何能记得这法阵中藏有何物,这个阵法应是用于困妖族的罢,自己会不会在法阵中被迫现出原形亦是未知。 第43页 小白嘆了一口气,心道若他在就好了,自己也不用……想到此处,不禁愣了一下,随即无奈的甩了甩头。 小白柔美的脸上有了一抹苦涩的笑容,银牙咬唇,小白抛开纷乱的思绪,又一次将目光投向那个古怪的法阵。黑色的浪潮翻滚,雾气浓重,完全看不清阵中的情形。 小白瞥了一眼手上的伤,这其中的阵法颇是厉害呢。尖啸声在浓雾中起起落落,忽远忽近。小白皱眉,闭目细听,那声音的出现似乎有些异样的规律。不消片刻,她的嘴角慢慢弯起,原来如此。精光一闪,她的手霍然向前一抓,翻手间,白光闪现,黑气凝成的一个箭状摸样的东西,赫然出现在她手中,被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攥住。掌中运力,那团黑气便“呲”的一声散去了。 小白看着自己的手微微一笑,不愧是南疆法术,果然妙法层生。要不是自己身拥千年的道行,没准就要栽在这上头了。 随着那团黑气被破去,前方的黑暗忽然飞快的流转起来,小白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浓重的黑雾幻化了无数形状,快速的变换着,最后终于定格成一只妖兽的形态。 小白看着它怔在原地。 狐,竟是狐么。 原来刚才的试探,反倒是这法阵来探她底细的。 她望着那虚无的幻象,几乎有些恍惚。那并非是普通的狐狸,柔软的身躯后,几条尾巴轻轻摇晃着。黑暗中她只能勉强辨认出轮廓,心中却不禁暗暗猜测,恐怕是自己狐身时的模样吧。好奇之下,手边的白色光晕又大了一圈,将那幻象笼罩在其中。 看清面前的幻影那刻,她的身体一颤,呆在了原地,喉咙竟涌上无比酸涩的感觉。 那并不是九尾天狐,并不是自己。狐躯后拖着的尾巴,也不是九条。 是六条!六尾魔狐! 小六……那分明是小六!她眼看着它渐渐靠近自己,发现自己的身体竟止不住的抖起来。 三百年,又或三千年的光阴付之一炬。 无人能想像她此刻内心的震撼,时光仿若倒流。 她愣愣的望着它,陷入一片迷茫和酸楚中。千年的道行竟再也无法让她保持清醒。黑暗忽然向她逼近,一道蓝光在那只妖狐幻影的眼中乍现,犹如绝望的火焰! 一声尖锐的怒吼,浓重的黑暗直扑向小白。 鲜血,一滴、一滴地溅落在地…… 小白嘶哑的□□,手掌中白光耀眼,陡然乍现,如同怒吼的浪涛,直拍向面前那团诡异的黑影。轻微“呲”的一声,幻象突然消散,然后于须臾的一秒,出现在小白眼前。彻骨的冷,料峭的冰寒,小白震惊的睁大双眼,五指成爪,白芒倒转将她自己围了起来,挥袖的瞬间,白色的屏障生生拦住了那团黑气。 她的一角衣衫飘然碎裂,化成粉末在黑暗中消失无痕。下一刻,黑白二色狠狠撞到一起。 小白纵有千年道行,亦不禁屏住唿吸,寂静,空前绝后,令人意想不到的寂静。没有排山倒海的气势,没有刺耳的声响,唯有如死亡般的静默。 黑色斜插入白色的屏障,翻滚扭曲,如泥牛入泥潭,费力的旋转。那团黑气被白光抹灭了形态,混沌不堪。在大力的扭转中,白色的光芒显得薄弱而无力,却依旧坚定的飘荡在小白的面前。小白惊得冷汗直冒,从脸颊滑落,她手指微弯,在胸前结印,手势古朴庄严,与黑白两色妖气格格不入。 随着她的手臂微动,白芒强了一些,两色光辉的转速也似慢了几拍。小白见此情景虽依旧不得要领,但终究是舒了一口气。 ☆、暗计 秀眉蹙紧,她不禁暗嘆这阵法实是匪夷所思,却不知是谁创下的,竟有如此广大神通,莫非真是上古神祗所留?细细琢磨,小白自觉参破此阵几乎毫无可能,可转念却道,这大巫师未免太过小题大做了,若只为留她在此静养,也犯不着开启这古老法阵,更何况……她秀丽的眉宇忽的染上一丝浓重愁绪,这法阵内含招数招招可夺人性命,万一她硬闯着了道,岂不是糟糕? 一念及此,小白越发觉得此事不可思议,几乎顾不上去思考如何破关,何去何从。这分明是个死局,料想大巫师决不可能欲夺她性命,但这法阵攻击力极强,且变化多端,绝非防守阻拦那样简单。 小白心中烦躁,只觉眼前那黑白二色恁地令人生厌,她踌躇,退也不是进又无破解此阵之法,真真是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了。 思前想后,小白终于敛神,眼中有深深探究之意,目光直向前头那纠缠不清的光结望去,随之,脑海中竟有个极胆大的念头忽的冒出来,若自己撤了相抗的法术,会怎样?小白唇边掠起一丝笑意,不错,她便要用自己千年的道行赌上这一把! 她缓缓抬手,口中吟诀,那白色的光晕颤了颤,柔弱的白光突然肆意扩散,变得逼人的炫目,紧紧收缩。黑色的妖气狂躁的挣扎开,渐渐脱离纠缠,隐退入更深的黑暗中。小白眼中精光一闪一声轻喝,白衣似雪猎猎飘扬,眨眼间已欺身追上。 空气,突然令人窒息的稀薄! 小白光晕团身,竟被这可怖的气氛抑住了脚步。 轻轻唿吸…… 光阴竟似在这狭小的空间不知不觉的沉淀下来,若不是有着白光的照耀,这里必定伸手不见五指,犹如地狱般充斥着绝望的气息。 轻声的吟唱在不经意间悄然响起,小白的脚步又是一顿,略微诧异和不安过后,她强自稳住心神,细细寻起这声音的源头来。目光滑过狭窄的甬道,石壁的两侧凹凸不平却显得空荡荡的,这里并不像鬼王宗狐岐山的山洞一般在其上驻燃起火把。前方黑气环绕,那吟唱之声便是从那里渗了出来。 还是那个古怪的法阵!小白嘴边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方才短暂的比斗,这法术将内含的黑气驱使的收放自然,就算幻象是阵中异术之一,这低吟焚唱也绝与之大相迳庭,此音细听之下,辽旷悠远,竟隐隐觉有神圣不可侵之感。而反思阵中厉害之处,更是显而易见。似攻非攻,似逃非逃,徘徊不定,每每却点到为止。 虽然这法阵厉害得紧,但仅仅一个虚无的幻象又如何能伤得了她? 小白面色冷然,伫立在黑暗中。 片刻后,她冷冷开口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柔和却夹带寒意的声音远远传开,荡漾在空气中,回音阵阵。 未闻有何回应,小白倒亦是不急,她的眼眸如寒夜星子,注视着前方一片黑暗。 “姑娘道行高绝,阅歷深厚,难道还未明白在下为何如此做来么?” 小白忽的笑了,葱白的手指捋过髮丝,不以为意的道:“你有话便直说罢,何必费这些功夫让我来猜你的心思?” 那人不语,前方一阵沉默。 小白安静地立在原处,心思斗转,面上却未有分毫急躁模样。她身前不远处,黑气依旧若有似无,飘飘荡荡,却是没了慑人杀意。 小白抿着唇,耐着性子等,似偏要探出个所以然来。 第44页 “这个法阵是我设下的。”她未等太长时候,那人的声音便再一次幽幽传来。 小白“哼”了一声,其中的讽意不言而喻。 那人声音渐转低沉,又道:“但其意非在困你于此……” 小白秀眉一挑,眼中却含着难掩的厌恶,道:“你觉得这小小伎俩当真就能困得住姑奶奶我么?” 那人隐在黑暗中,感觉到她的嘲讽,并无解释之意,似乎已经习惯于她这样话中带刺的言语。小白不知其意,若是从前,她必定冲上前去拿住此人,只是此人今次分明是立场不明,她倒不妨等等看,瞧瞧这位南疆大巫师要耍甚么花样。 站在暗处的大巫师没有理会小白的敌意,接着道:“不过在下确是有些私心的。” 小白注视着眼前那片望不见底的黑暗,口中冷然道:“你有话快说,何必跟我绕圈子!” 一阵默然,大巫师没有说话。 小白心头涌出无数疑问,她眯了眯眼睛,等着那人开口,几番接触下来,这位大巫师原本的轮廓,至少在她心中,渐渐模煳不清了,南疆众族,苗族中人相比其他族人要朴实许多,从前那位年迈的大巫师,更以一己之力击退黎族,守护古寨,确实是极令人钦佩的,即便是小白,多少也心存敬意。 然而眼前这位年轻的大巫师,心思似乎极重…… 良久的缄默,那人缓缓开口,道:“我无意为难姑娘。” 小白眉头一皱,这句话如今说来,她是万万不信的,嘴边噙着冷笑,听那大巫师又道:“但事关重大,也请姑娘见谅。” 小白冷冷扫过他所在之处,颇为不耐,寒声截道:“你如何知道这个法阵的?” 大巫师目光望着她,含义似乎意味深长,道:“姑娘与兽神是旧识?” 小白哼了一声,眉梢挑了一下,道:“是又如何?” 大巫师在暗色里摇了摇头,道:“我知姑娘出身南疆,与兽神和焚香谷都是相识的,自然也知晓那八凶玄火阵法。” 小白微怔了一下,却也一时看不透此人。 “那位鬼厉公子若有心查探,一定会再来南疆,我手中有一样物什,或许有些用处,”大巫师淡淡言道,这回没有丝毫停顿,继续说了下去,“不过在此之前,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姑娘能否听上一听?” 小白脸上神情几乎瞬息万变,大巫师也不急,安静的站在前面,幽暗无光的通道里,连唿吸的声音都是微小的。 “南疆妙法诸多,能人也不止一二,你何苦找上我来?” 大巫师似乎低声笑了一下,道:“姑娘说笑了,这世间无论道行亦或阅歷,无人能比得上姑娘。” 小白不说话了。 大巫师接着道:“何况我的要求也并非如何难为了。” 小白直问道:“什么?” 大巫师的身影向前走了几步,从黑暗中走近眼前阵法里,那光亮的边缘,他的神情淡然,唯有一双眼眸,光芒闪烁,让人看不分明。 “我师父他老人家在世时,曾请求鬼厉公子想办法拿到五族圣器,据我所知,这点要求,那位公子并未做到。” 小白哼了一声,道:“你难道不知我二人还未有所行动时,兽神已经出世了吗?” 大巫师点了点头,也不否认,径直道:“不错,所以我的要求也就在于此了。” 小白细细咀嚼他话中含义,无数思虑几如电闪般晃过脑海,她眼中绽出一丝精光,冷然道:“你要五族圣器做什么?” 大巫师面上沉静,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看了小白一眼,道:“在下是巫族后人,要回圣物,姑娘难道觉得有何不妥吗?” 小白嘴角一抽,且不论这大巫师为何要她去寻找那圣器,只略略思量此事目的,大巫师这种做法,自然是说不过去的。 不过这件事情如果由她来做,确实简单,只是不知道,这些圣器是不是已经随兽神陨灭,又或失去效用了,考虑许久,这笔买卖在她看来决然不算亏本。 正在这时,大巫师又道:“在下麻烦姑娘,一者是因为姑娘对南疆应是极为熟悉,二者恐怕那位鬼厉公子眼下无暇他顾。” 他抬起眼,微微一笑道:“姑娘尽力一试,倘若搜寻不到,这也无可奈何,在下绝不敢再劳烦姑娘。” 小白沉吟不语,她微咬着下唇,凝神思索开来。 约过盏茶工夫,她素手轻捋秀髮,忽的一笑,眼底光芒隐约可见,道:“好,我便应了你,但是那些东西究竟找不找得到,我可不敢保证。” 大巫师弯唇一笑,微微颔首,道:“那就有劳了。” 言罢,一束柔光噼开了混沌荡漾开来,“呲呲”响声不绝于耳,四周竟窜起了火星,火光四溅,突兀的岩壁顿时随之燃起火来。小白瞥了一眼身侧,发现这火种竟是直入岩石的缝隙间,噼啪作响,将这长长的甬道照得通亮。 小白深深看了那大巫师一眼,唇边含着三分不明意味的笑意,白衣无风而动,从大巫师身边走了过去。 绰绰身姿,没有半分停留,沿着这条昏暗的通道,向外走去。 两人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大巫师背对着洞开的祭坛,立在摇晃的火光里,很久很久。 甬道并未因为那星星点点的火光而变得温暖,冷风从某处缝隙间灌了进来。 有脚步声,停在了他的身后。 大巫师缓缓站直身体,负手而立,他抬头深深唿出一口气,道:“先生来得到快。” 身后之人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大巫师年轻的背影,道:“大巫师好心性,换做是我,绝不费这些工夫。” 大巫师闻言,回过头,目光灼亮甚于岩壁烛火。两人一前一后,神情与姿势都没有变化。 “先生以为如何?”大巫师淡淡言道。 那人面无表情,眉宇间却有阴沉之色,道:“我早有意除掉这妖物,只是不想大巫师你,有心让她去搜寻圣器。” 大巫师笑了笑,有意不去理会其中重点,口中绕了过去道:“在我南疆,倒也不分妖魔凡人,正道魔教。” 那人鼻子里冷哼一声,颇有些不屑,道了声:“哦,听你这话,反倒比那些老道秃驴更有些讲究。” 大巫师笑着摇了摇头,目光更加深邃,道:“先生不是正道么?” 火光照在那人脸上,光芒里,他脸颊上的肌肉仿佛抽搐了一下,冷漠神情松动了一瞬。 “上官兄又以为自己是什么?”大巫师淡淡一笑,道。 身后那人穿着一身毫不显眼的灰色长袍,背手直立,腰间绣着焚香谷通红的火焰腾图,他的脸上,镂刻着几道皱纹,此刻像极岩壁深凹的缝隙。 那人竟是消失一段日子的上官策。 “见上官兄如此,在下十分庆幸身在苗族。”大巫师微笑了一下,随口道。 第45页 上官策脸色沉了下去。 甬道之中的气温也随之降了下去,烛火偶尔的“噼啪”轻爆声里,两人目光迥异,相同的却是皆无任何温度。 上官策目露嘲讽,道:“各有所得,就不论这些无用的罢。” 大巫师看着他,朗声一笑,摇头嘆道:“上官兄说错了,当是物归原主才对。” 上官策一怔,神色更冷,他右手紧紧攥拳,白色冷芒从他的掌心慢慢溢出一丝,他闭目一刻,再睁开眼时,右手白芒已然消失。 “你我不必在此事上纠缠。”他声音冰冷,断然道。 上官策言语一顿,又道:“若东西拿到,再谈也不迟。” 他脸色极冷,似不愿在此多做停留,余光睨了眼前人一眼,就挥袖转身离去。 大巫师看着他的背影一会,阖目不语。 幽幽甬道,冰冷如昔,幽然的声音夹杂着彻骨寒意,徐徐飘进这祭坛腹地。 “既有私心,慾念横生,正邪还算个什么东西?还是莫谈为好。” 大巫师睁开双眼,嘴角一缕冷冷笑容,沁在唇边。 甬道的火,悄无声息的熄灭了。 ☆、大巫师 天明未明,大巫师少有的离开了祭坛,出现在山寨中。寨子里鸭叫狗吠兀自热闹,偶有裊裊炊烟淡淡飘起。苗族人向来勤劳,黎明时刻,鸡鸣声中便打开门,开始忙碌起来。 前一刻清冷的场面一下子消失而尽。妇人拉起还在睡梦中的丈夫,高声叫喊着,颇为兇悍,那声音亦是吵醒了身边的孩子,一番叫嚷又接着一阵哭闹。 这一天的开头如此平常,只是很多天中的一瞬而已,平凡无所求,最终却是幸福而无憾的。 大巫师慢步向前走,没有目的地,只是单纯的四处看看。他都忘了有多久没有到寨子里走动了。 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他那时巫法未成,最嚮往的还是外面的世界。有那么一天,他终于是背着师父偷偷跑出了祭坛,在外面玩了一整天,当时年纪还小,刚出去还有点紧张,怕被师父发现要被抓了回去,玩着玩着却把什么都抛到脑后了。 记忆中那一天竟得了几个玩伴,着实把他高兴坏了。一晃夕阳西入云海,他们只觉还未耍够,就翻到祭坛后的山中胡闹。直到傍晚时分,他才终于想起了师父,陡然一身冷汗,急忙往回跑,这匆忙间,几个孩子竟在树林里迷了路,他们顿时焦急的如没了头的苍蝇,四处打转。 到最后几个人都慌了神,他亦是毫无头绪。林中多有野兽,身边几个孩子一下子跌倒在地上,放声大哭,未哭的也都吓了一跳,手脚无措叫嚷开,他们不会法术,年龄也小,黑暗里,在那一步步逼近的野兽面前,唯有他在这一片哭喊声中静了下来。 他用火驱赶野兽,想办法安慰他们,想办法避过毒虫捡了干柴,生起火堆将此夜熬过去,他告诉他们要轮流守夜,他跟他们说,大人们看到火光就一定会来寻人。 他们并没有等太长时间,大人和士兵便找来了。 他站在原处,看着伙伴被大人领回家,火把队伍很长,照亮了阴暗的树林。 恍然间,他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黎明到来前,当你决定站在众人之前,若你都无法坚强的面对黑暗,其他人又该怎么办? 回到祭坛,他把头垂得很低,师父却并没有责怪他,只问他道,外面好看么?他诧异的睁大眼,点头道,好看。 师父嘆了一口气,没有看他,却这般对他说:“孩子,你要记住它繁华的样子,最后才能拼尽全力保护好它。” 他尚懵懂,不知所谓,但眼眸深处的一片茫然中,却映着犬神旁熊熊火焰。 街上熙熙攘攘,孩子们欢笑的奔跑,他们的母亲从窗户里看过来,欣慰而幸福。被天火烤得焦黄的木头堆叠在屋外的一隅,与其它深深浅浅的颜色在一起,显得意外的和谐。 大巫师笑了笑,将一块焦木握在手上,手指轻轻用力,原本就脆弱的枯木即刻碎成了细末,随风而散。 周围鼎沸的人声在不经意间弱了一瞬。 阳光拉长了影子,树影,人影,都倾斜在他面前。 感觉到那道收敛的气息,大巫师轻轻笑了笑,他微微低头,看着那道影子,似出了神。 那人驻足在他面前,淡淡道:“大巫师可是知道我会来?” 大巫师看向他,微笑嘆道:“从公子打算前往中土时,便猜到了这一天。” 他们的身边,几个孩子嬉闹着跑过去,带起一路笑声与飞扬尘土。 大巫师微微眯起眼睛,目光中有微芒轻轻闪动,许久之后,他开口淡然言道:“之前公子来过多次,都是为了一人一事而来。” 他转头看向那个男子,缓缓道:“敢问这次,公子又是为谁而来?” 一阵沉默,四周像是安静了下来。 * 甬道阴冷,唯有火光散着一丝温热。大巫师侧身将两人请进石室,苗族族长站在门边,目光从大巫师移到张小凡身上,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大巫师抬眼递了一个眼色过去。图麻骨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嘆了口气,随即便退了出去。 张小凡望见此景,良久无语。 大巫师看了他一眼,却是忽然在旁言道:“他是在怪我与中原事物接触得太多了。” 张小凡对他的直言不讳微感诧异,随后又慨嘆般低声道了句:“对不住了。” 大巫师摇了摇头,道:“公子言重了,同为苍生,在下所能做之事远不及公子。” 张小凡没有说话。 大巫师定了定神,回头时视线扫过他身旁沉默着的陆雪琪,他的目光好像停滞了一下,却没有要问些什么的意思,只是道:“两位请坐吧。” 张小凡点了点头,待坐定时,疑问道:“敢问之前那位小白姑娘,如今去了何方?” 大巫师一笑道:“小白姑娘似有要事,待伤一好,便告辞离开了。” 张小凡皱了下眉,小白没有道理还未与他碰面就独自离开,他低头看了眼左手衣袖,当初他救出小白时,从她袖中掉落出一件物什,这件宝物却是他十分熟悉的。 干坤轮迴盘。 虽然不知小白怎会拿到此物,然而可以猜到的是,这一定与他有关。联想小白多次深入南疆,都是为了自己,张小凡皱了皱眉,心头忽然有些愧疚难言之感。但愿这一次她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大巫师此时目光落到陆雪琪身上,陆雪琪冰雪姿容,白衣似照亮了这方寸土地,眼眸亦是明亮,她也有那么一刻看向大巫师。 张小凡有意避开陆雪琪的身份不谈,且不说自己与她的关系,暂且不好让太多人知晓,单就陆雪琪身份而言,也实在特殊,乃是青云门一脉首座,青云素来与南疆没有往来,此番一脉首座突然到访,实在说不通。若因此欺瞒大巫师,说她是个普通女子,以大巫师的眼光,不可能没有察觉,如此说来,反倒失了诚意。 第46页 见张小凡没有说明的意思,大巫师也就不做深谈,只问他道:“中土天火一事可是已经解决?” 张小凡点头正色道:“应该算解决了小半,还有一些事情不甚明了,所以尚需请教,还希望大巫师能助我一臂之力。” 大巫师微微一笑,颔首道:“在下必定知无不言。” 张小凡口中道了句:“多谢。” 却见大巫师摇了摇头,摆手笑言:“不只于我,这也是小白姑娘的意思啊。” 张小凡怔了一下,陆雪琪在他身边看了他一眼,目光一动,抿了抿唇。 张小凡下意识将手中那件宝物干坤轮迴盘拿了出来,将黑布解开,他蹙了蹙眉,道:“大巫师可见过这件法宝?” 大巫师点头道:“我曾经在小白姑娘手里见过此物。” 张小凡和陆雪琪相觑不言,张小凡心中道了声“果然”,沉默着看着这件宝物。 大巫师嘆息道:“可惜我并不了解这件法宝,只能勉强看出与星蕴之力有关,除此之外,当真是一窍不通。” 张小凡摇了摇头,道:“这宝物确实难以参透,你不必在意。” 大巫师看他将这法宝重新收了回去,沉吟片刻,转而问道:“公子既从中土而来,不知现在那里的状况是怎样的?” 张小凡如实道:“虽有天火,但不及在南疆时那般勐烈。” 大巫师点了点头,他望了眼岩壁的火焰,略有沉思的模样。 陆雪琪此刻像是有所触动,蓦然开了口,道:“我有一事不甚明了。” 大巫师点头道:“姑娘请说。” 陆雪琪明眸如星,看向他道:“焚香谷的八凶玄火阵按理来说,已经存在有数百年之久,然而这等奇阵从未现世,直到最近几日,如同凭空冒出势态勐烈,天火燎原,这其中是否有些玄机?” 大巫师一笑,忽而又眨了眨眼,道:“姑娘倒是问错人了,这其中端倪,你身边这位公子一向比我清楚得多。” 陆雪琪微讶的望着张小凡,张小凡突然听到大巫师这样说,一时也是哑然。 他沉默了片刻,苦笑了一下,解释道:“具体过程我也不太清楚,大约是云易岚为了焚香谷声誉,想要以最快的速度参透法阵,因此走了歪路。” 陆雪琪又疑道:“那为何这法阵不在焚香谷中,却是可以四处移动的?” 这次张小凡没有说话,他皱了下眉,显然对此也有疑问。 大巫师却在旁嘆道:“姑娘有所不知,单单一个八凶玄火阵不可能引起如此大的波澜。” 张小凡蹙眉道:“此话怎讲?” “数千年前,巫族因兽神一事曾多次启动过八凶玄火阵法,这公子应该是知道的。那时地动山摇,力量亦十分可怖,不过最后并没有引起多大灾难,既没有火山爆发,也没有天火降世。” 陆雪琪神色一冷,道:“你的意思是,云易岚是故意引发了天火?” 大巫师苦笑了一声,思量良久,道:“他究竟是何意思,想必世人心中自有判断,只是,在我来看,八凶玄火阵法其实与天火关系不大,除非用之不当。” 张小凡点头道:“这点我也曾想过,玄火坛一直是靠地热补充力量,即便拥有毁天灭地之力亦有所限制,八荒火龙再强大,其实不足以祸连中土,更不可能脱离地热从南疆移至相隔千里之外的地方。” 大巫师似乎深以为然,道:“不错,我也曾认为八荒火龙不能转移。” 张小凡听到此处,却突然皱起眉来,曾几何时,当他还是青云门的小弟子时,在那一个偏远的小镇上,那对殉情白狐的身影,陡然出现在他脑海里,他记得三尾妖狐在阻拦他们几人的时候,只凭一枚玄火鉴,就召唤出了火龙,虽然威力大不如八凶玄火阵法召唤出的八荒火龙,但确实离开了阵法。 是因为地热熔浆吗? 沉寂许久,大巫师忽而自嘲般的笑道:“也没有‘根本不可能’一说。现下这八荒火龙不就移动了吗?” 几人缄默,暗自犹疑。 “如果,地热像……河流水源一样,无处不在呢?”张小凡突然这般说了一句。 大巫师和陆雪琪闻言愣住。 “你是说,火龙不需要完全依靠阵法?”陆雪琪目光一亮,讶然道。 大巫师皱起眉来,却是打断了陆雪琪的这句话,道:“此言差矣,八荒火龙本身就是一个衍生的阵法。” 张小凡和陆雪琪两人皆是目光微震。 大巫师又补充道:“所以,公子方才所言很有道理。” 几人同时沉默了。 “至于天火,一定还有其它秘法相辅,才引发天火之祸,并让火龙得以挣脱玄火坛图腾又或聚火盆的束缚。” 张小凡和陆雪琪面面相觑,不移动都是棘手之极,现在八荒火龙可以四处游走,岂不是难上加难? 石室里,火光跳跃,气氛一时显得凝重起来。 几人的影子映在岩壁上,模煳不清,大巫师静静的看了两人一眼,目光里似蕴藏着无数思量,飘忽不定。 张小凡和陆雪琪在祭坛中呆了好一阵子,离开祭坛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与中原不同的是,南疆的夜晚少了许多规矩束缚,人们都愿意在晚上出来,围着火堆坐着,大人闲话家常,小孩子打闹嬉耍,比白天的各自忙碌多了几分闲适与亲近,看上去其乐融融。若到了节日时,就会更加热闹,甚至有些时候人们围着篝火歌舞彻夜不停,直至天明。 民风淳朴,每每灾劫之后,总能很快恢復生机,蓦然便让人有温暖之感。张小凡与陆雪琪从祭坛中出来,就看到了这一番尚算热闹的景象,虽然此次一行对解决之法毫无进展收穫,但终究有些突破,不至于一头雾水,心弦于是便有了片刻的放松。大巫师思虑天火尚未完结,恐怕还有变数,便与两人商量让二人在南疆停留数日,他们二人也有心继续探查,就依言留了下来。 此刻夕阳西下,清风悠然暖人心扉,两人没有御空,默契处都想就这般并肩走着。柔风掠起衣角,衬得陆雪琪绝代风姿,她一身白衣美丽如初,惹得周围赞嘆声一片,又因张小凡此刻相守在身边,脸庞之上意外的隐去了冰寒气息,多了一丝笑意。没了那股子寒气,四周的人仿佛也就少了几分敬畏之心,此起彼伏尽是“叽里哌啦”的讨论声,夹杂着妇女不满的怒骂,让人觉得颇为好笑。 南疆之人平凡朴素,行为却是一向大胆,与中土的内敛全然不同。陆雪琪被人如此注目,虽有张小凡在身边并行,然而一时间神情也有了几分不耐,微微蹙眉不语。张小凡注目此景,温和的笑了一下,看着身旁姣好而美丽的容颜,心中瞭然,伸手轻轻探握住她的手,紧紧相扣,陆雪琪诧异望他,旋即明白过来,双颊粉红,回望了他一眼。张小凡只是笑着没说话,掌中安宁温暖不曾改变,仿若年少时静好的岁月。 第47页 没有黑暗没有分离,无忧而宁静。 晚霞没入云端,入目是一家一户裊裊炊烟,身边人来人往,哭声笑声皆徘徊在耳畔,有人等待,有人离开,亦有人陪伴。不过是凡人最普通的生活,却反而让他们这些修道之人很是羡慕。 转过一条分叉的小路,两人的脚步缓缓慢了下来。远处浓密的山林延伸至视线尽头,消失在一片烟雾中。更有大大小小绵延起伏的山峰,散布在那里。 记忆中神秘的大山深处,是否还有不曾湮灭的过往? 微微咬唇,陆雪琪回眸望向身旁的男子。 张小凡笑了笑,瓦紧她的手没有开口。怕是两人这一对望间,已是不言而喻的默契。 “你……想去看看吗?” 张小凡怔了一下,摇了摇头,目光淡淡。 陆雪琪也向那里深深望去。 张小凡温和的笑了笑,对她道:“如今不过数月有余,南疆变化何止一二。” 陆雪琪眸光轻闪,会意般的点了点头,却没有多说什么。 两人迎风伫立了一刻,终于还是相视而笑,相携着缓步离去了。 在他们身后,远方苍狗飘然远走,留下广阔而深远的静谧,十万大山隐退在雾气中。路旁燃起丛丛篝火,一家一户笑闹了开去,几个小孩子凑到一块哼起朴实的童谣来,曲子欢快却不知唱的是什么。 触目种种尽是欢愉之态,原来纵然此地歷经无数浩劫,却如何也夺不去众人眼中的期盼。 清风中,两人缓缓而行。 半道之中,一道小小的灰影从路边一座石屋上蹿了下来,毛髮带风手脚飞快,张小凡两人听见声响却也没有停下来,灰影只是轻轻用尾巴一勾,便扑到了张小凡身后的地上,它打了个滚“吱吱”地叫着,见没人理会它,眼睛便骨碌碌的转了几圈,兀自咧嘴一笑,三步并两步就攀上了主人的肩头,牢牢坐下。 张小凡摸了摸它的头,小灰翻了个白眼,将抓着的一块石头放到了他的手心里,埋头找虱子去了。那石头触手滚烫,被小灰带着跑来跑去温度竟不见有丝毫减退,火热如初。张小凡看了几眼,便将之收于怀中,心念百转间目中闪过精芒,却不作他说。 ☆、转折 南疆山头,上官策站在焦黑的枯树边,远眺焚香谷层层屋舍楼台,巨大的玄火坛即使远望也依然巍峨雄伟。 一个人影从他身后的黑暗里分离而出,立于一片枯枝碎叶上,默默注视着前方。 上官策的视线顺着熟悉的玄火坛起伏,心头似乎也有一刻跌宕震动,他仰头深深吐息,南疆的月色落在他的面容上,多了几分沧桑。 “你看现在的情势如何?”他背对着一方黑暗,忽然开口道。 巫妖目光冷漠,闻言冷哼一声,嘲讽之意不言而喻。 上官策早知道他是这个性子,也懒得理会,看上官策此时面色,虽有几分疲惫,然而更多的却是一丝奇怪的振奋,这神情与眼下情状十分矛盾,隐隐渗出诡异之感。 巫妖眼中有凛然寒芒,一瞬不瞬的注视着他,良久未言,数月前,他与上官策纠缠许久,眼见就要摆脱,却被云易岚控制住,这之后他也欲尽早离开焚香谷,只是事已至此,他已然脱身不得,一者乃是有八凶玄火阵的缘故在其中,二者则是他心中确实有些不可明说的心思。 上官策不是个容易煳弄的人,况且巫妖的这些思量,到了今日,几乎全部摆在了明面上,几人相互利用各取所需,反倒透着光明正大的意味,仔细想来,当真讽刺。 “那个苗族大巫师跟你说了什么?”巫妖淡淡道。 上官策轻声哼了一声,道:“怎么,你开始关心起苗族的事了?” 巫妖冷笑不已,道:“苗族本与焚香谷一点关系没有,你突然跑去找甚么大巫师,除了天火一事,还能有什么可商议的?” 上官策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深沉难测,口中淡然道:“哦,早知道便请你出马,也好过我费这些无用口舌。” 巫妖哼了一下。 上官策从山头飘下来,落在巫妖身边,他负手而立,看着巫妖的目中有精光一闪而没。 “那些异族一向是死脑筋,这个苗族大巫师倒是不同于其他人。” 巫妖瞥了他一眼,道:“有何不同?” 上官策淡然一笑,道:“你可还记得兽神,那时苗族是极不听话的,尤其是那个半脚踩进棺材的大巫师,何等无趣。” 巫妖怔了一下,静静看了他一眼,默然不语。 “如今,倒还不错。”上官策弯了弯唇,身影淹没在树林阴影里,恻恻发凉。 巫妖眼角微微颤动了一下,道:“他同你说了什么?” 上官策深深看他一眼,笑道:“南疆中人血脉相连,灾难来临,理应相助。” 这话若是从其他人口里说出,可以勉强一听,可若是从上官策那里听到,决然是不能信的。 巫妖不理会上官策方才之言,道:“若是你们那位谷主回到南疆……” 上官策朗声而笑,笑声在暗夜里,惊起几只倦鸟,暗自有张狂含义,道:“青云不除,他怎会回来?” 巫妖瞳孔一缩。 上官策冷哼一声,又道:“你以为他还是焚香谷谷主?” 巫妖的唇动了动,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上官策神情冰冷,眼中寒光流转。 巫妖审视他一刻,忽而道:“你要镇魔洞内残存的巫法。”这一句并无迟疑,显然巫妖心中早有揣测,他目光炯炯,却是极冷极寒。 上官策面上僵了一下。 巫妖接着道:“毕竟我也是黑巫一族族人,那里有什么,我还是知道的。” 上官策轻哼了一声,道:“是又如何?” 巫妖没有说话,半晌之后,才缓缓说道:“你们二人私下有何交集,与我毫无干系,你那位师兄想要做什么,我也不管。只是,玄火鉴乃巫族圣物,我必然是要拿到的。” 上官策眼神有丝变化,他打量了巫妖一番,冷笑了一声。 两人有一刻谁都没有开口。 夜风从两人之间默然穿过,上官策灰色的衣衫轻轻摆动,融进一片摇曳的树影。 “你可知道玄火鉴现在何处?”他忽然这般道。 巫妖道:“在你那位师兄手里?” 上官策冷笑一下,摇了摇头,道:“他手上只有一半。” 巫妖勐然抬头,惊道:“你说什么?” 上官策唇角弯了弯,透出一抹寒凉。 * 张小凡和陆雪琪走了没多久,见天色已晚就留宿在了一家小客栈,大巫师原本是要派人带他们到山头木屋住下,但他两人考虑木屋离祭坛太过遥远,若有突发灾祸恐怕来不及相商或者施以援手,毕竟南疆五族不是修道中人,真正有力量的只有大巫师一人,其他族人不过是凡人而已,若说抵御灾祸终究是差些。 而眼下两人料定天火之事在近几日应该没有大碍,虽不必时刻提防但依然要多加留意。 第48页 闲来无事之余,张小凡就将小灰捡来的石头翻来覆去查看了几遍,石头放在他手边已经有几个时辰,温度却依旧保持不变,温暖之下含着滚烫的灼热。他一时间想不出里面究竟有什么古怪,只好随手把石头放在了桌子上。 小灰本来就对这块石头好奇,见主人不再琢磨,颇为不解,它抓了抓头,仔细的看着那石头好一会儿,又抬眼望向张小凡。 不料张小凡既没打算看他,也不管他。它“吱吱”叫了两声,随手将那石头拨弄的四处乱滚,石头滚动间发出“咯咯”的怪异响声,小灰心头困惑却也玩得兴高采烈。张小凡听到声音回过头,顿时哑然失笑,实在不明白一块石头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门外忽然有轻微的脚步声静静迴响,张小凡闻声收回目光,起身将门打开,陆雪琪清丽的身影并不意外的出现在眼前。 张小凡对于陆雪琪的到来显然并不吃惊,只是温和笑道:“已经很晚了,怎么还不睡?” 陆雪琪看到张小凡微笑的样子,脸上一红,隐约有温柔的笑意,道:“今日不曾有困意,所以……” 话音未落,张小凡已将她让进来。月光明亮,方能看清彼此熟悉至深的容颜。 淡淡话语,便在这清冷月色里轻轻响起,却没有半分疏离,唯有微暖情意。张小凡低头笑了一下,復又抬头看着她道:“我……也在等你” 陆雪琪微微愣住,明眸怔然望向他。心中柔软的一处涌出一股甜意,她脸颊之上的笑容更深。 月光跃进窗子,将心上绑束的人儿轻置在那明亮之处,如水月色正好,两人的身影仿佛可以重叠在一起。 两人只这般微笑着,却仿佛还是看不够那张镌刻隐匿于心的容颜,久久凝望,同时在一片静谧中突然开口道:“我……” 陆雪琪微微低头,不想让张小凡看到自己脸上羞涩的红晕,嘴角却又不自觉溢出一丝笑来。 “方才……在想什么事吗?” 白色的身影走近了些,这般轻声问道。 张小凡微笑点头,伸手很自然的握住伊人柔软的素手,没有任何停滞和迟疑,像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陆雪琪微微一笑,手心是比往日更温暖的所在。 似乎从年少的那个时候啊,就是这般亲近,所有的犹疑和酸楚,都在这掌心熔为汩汩暖流。哪怕时过境迁,眼前之人,依然还是旧日最熟悉的容颜。 月色柔和,不及此间人一个温柔笑容。 然而这世间,凡事总有令人惋惜的时候,两人心中情意彼此自然是知晓得清楚,沉浸于此时,也理所当然地忽略某些可有可无的因素——例如他们身后的猴子小灰。 本来主人的事也跟它无甚关系,可是猴性好动,玩弄的东西又是古怪,它将那石头拨弄来滚过去,就在它大感无聊的时候,突然那石头像木炭一般从内渗出亮红色的光芒来,虽只朦胧的一闪却立刻引起了小灰的好奇,它向张小凡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两个人完全没有注意到它,它咧了咧嘴又把目光转向那块不大的石头。 轻轻地一碰,石头因势滚到了桌角,那红又闪了一下,小灰的三只眼睛映着微弱的红光几乎同时亮了起来,它“吱”的大叫一声,身体向前一扑紧紧抱住了那块石头,猴掌间突如其来的灼热痛感比方才不知剧烈多少,小灰何等机灵,一眨眼反应过来将那石头迅速甩了出去,不过可惜的是,它显然忘了自己正呆在桌子的边缘。只听石头“咚”的一声撞到木墙上,而它自己则一声尖叫掉到了地上。 张小凡和陆雪琪听到声音惊讶回头,张小凡也终于想起了身后还有只猴子,他疑声叫道:“小灰?” 小灰“嗖”的一下重新蹿上桌子,咧嘴而笑。张小凡不明所以,顿时哑然。 陆雪琪问他道:“怎么了?” 张小凡摇了摇头,无奈笑道:“谁知道它要做什么。” 小灰显然不愿意再次被忽视,于是在桌子上呲牙咧嘴的叫,手舞足蹈好一会儿。 张小凡从小将它带大,这时却愣了好一会也未猜到小灰可能要告诉他些什么,他定眸看去,在陆雪琪询问的目光下,却还是苦笑摇头。 小灰急了,小小猴脸上现出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怒容,抓耳挠腮,三只眼睛也开始四处寻找,终于在墙角再一次看到了那块石头,它飞快窜过去,一屁股坐在旁边一动不动。 张小凡旋即注意到了那块古怪的石头。 陆雪琪也看了过去,不由奇道:“那是什么?” 张小凡皱了皱眉,道:“是一块石头。” 张小凡点头,捡起了那块石头递给她。感觉到手心里的异样,陆雪琪微讶,看向张小凡,然后道:“这块石头的温度很奇怪。” 张小凡笑道:“是了,内中犹如炭火很是灼热,若料想不错,这与焚香谷的地火有关。” 陆雪琪略微有点诧异,又细细看了一番,道:“原来焚香谷地界上的么?” 张小凡笑了笑,沉吟一刻,道:“毕竟是百年大派,根基自然深厚。看来咱们还需再到焚香谷走一趟了。” 陆雪琪眼中也是一般清亮通透,看着他轻轻一笑,点了点头。 张小凡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道:“我记得大巫师曾言八凶玄火阵可以移动,但是玄火坛里应该还有法阵阵纹才对。” “你……在想大巫师说的那些话?” 张小凡点头,他想了想,从怀中拿起一本破旧的书册,发黄的纸页,似是勉强粘连在一起,轻易触碰就会碎掉。 这是大巫师在他们临走时,交给他们的东西。 陆雪琪坐在一旁椅子上,伸手接过残损的书页,大略翻过几页便停了下来。 “黑巫一族法术自成一脉,若论时间,比之青云也不遑多让。这残卷已经用中土语言译过,想来大巫师是早有准备的。”张小凡目光淡淡道。 而后他望向一旁看得仔细的陆雪琪,眼中带着几分询问的意思。 陆雪琪却是蹙了蹙眉。 张小凡不由问道:“怎么了?” 陆雪琪摇了摇头,看了片刻,素手便将书页缓缓的合上了。 这书交给完全没有接触过南疆异法的陆雪琪,自然是有原因的,眼前这个清冷女子,其聪慧程度几乎可比青云当年那位名头响亮的青叶祖师,且看之前两人被困于天帝宝库时,陆雪琪生生将天书第三卷化为己用,便可知晓这份厉害,当真世间罕有。 看着陆雪琪沉思的容颜,张小凡忆起往事,随口问了一句,道:“雪琪,你……修习太极玄清道第一层,用了多长时间?” 陆雪琪似乎未料到张小凡会突然问起这个,她微微有些讶然,然后依言回道:“大概……三天吧。” 张小凡一滞,轻咳了一声。 “怎么突然问这个?”陆雪琪有些好奇的道。 第49页 张小凡无奈微笑,只是摇头。 陆雪琪美丽的容颜也有一丝笑容,大约想起了什么往事,她亦是反问了一句,道:“你呢?” 有一剎那光景,张小凡竟有时光恍惚之感,似回到少年时候,师父第一次在守静堂中考察自己功课的时候,他目光微动,面上却忽的窘迫起来。 他眼角微颤了一下,轻咳一声,没有说话。 陆雪琪并非多言之人,看他这个样子,倒有些当年的影子,心头更觉柔软。她微微一笑,清丽之处犹胜窗外月色。 她转而将那本薄册放在桌子上,微笑道:“南疆异法确实不比中土法术,好生古怪。” 他们两人出身青云,陆雪琪修习的道法较为单一,不过就算是张小凡熟知中土种种异术,身兼佛道魔三家法术,亦是对这南疆巫术无甚了解。 魔教的些许法门乍一看似乎与古巫法有一二相近的地方,但细细辨别,却是大不相同。 若是强自将巫法与两人熟悉的太极玄清道相比较,就只能以天壤之别来形容了。 灵气入体行走周天,运于经脉,是中土修道的根基,太极玄清道更加讲究灵气根源,有“夫物芸芸,各復归其根”(注一)的说法,后才有“朴散则为器”(注二)一语。 反观巫族秘术,好似是反其道而行之,重视驱使万物的灵气,而非修行之人本身灵力。 其中奥妙常人难以体会。 张小凡读罢,虽然一时难以理清此中脉络,但感慨还是有的。想当年玲珑巫女能从万物无形中汇聚戾气,硬生生造出兽神来,只说道行,就很是匪夷所思了。人道盘古开天闢地,女娲方能造人,而南疆巫术,立于天地之间,离那些神祗又有多近呢? 恐怕就算修罗之力,或是诛仙之力,也比之不及吧? 张小凡不禁想到,若是今日面对的是玲珑巫女手中的八凶玄火阵法,诛仙是否有一战之力,还要另说。 “幸好云易岚掌握八凶玄火阵法时日尚短,八荒火龙离真正聚火之地也极远,否则……”张小凡皱了皱眉,欲言又止道。 陆雪琪轻嘆一声,道:“只不过,若按你猜想的模样,岂不是很难找到云易岚踪迹?” 张小凡沉吟道:“地火与河水一般,灵气虽散,但是并非难以获取。我从前……曾见过地下岩浆,是在一个小镇之外。” 陆雪琪对于天火,了解得不多,听闻此话立刻浮现出几分诧异神色。 她思索一刻,就道:“青云的阵法是要汇聚山川灵气的,八凶玄火阵似乎不太一样。” 张小凡点了点头,深以为然道:“是啊,确实不大相同。” 他想了想,又笑了一下,道:“但是八荒火龙到了青云,未尝没有约束。” 陆雪琪怔了一下,细细想去,只一瞬工夫,目光便亮了一亮,微微一笑道:“是了。” 两人随即相视一笑。 青云山聚天地灵气,更有大河“洪川”盘桓于山间,就连当年青叶祖师收服的神兽,也是与之相对的水麒麟,若以五行之术相论,青云灵力应属水。 天道渺渺,亦或是青云命中注定有此一劫,水火不容。 烛光飘摇,两人心中各有思量,随着微风渐渐的飘远,融进了一片昏暗夜色中。 注一:选自《道德经·道经第十六章》(老子曰:“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復也。夫物芸芸,各復归其根。”) 注二:选自《道德经·道经第二十八章》(老子曰:“……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 ☆、怀疑 青云门,玉清殿。 卯时方过,青云门几位首座已在大殿中坐了好一阵子了。眼下天火已经消退,众首座却没有丝毫懈怠,反倒越来越勤快,这些日子更恨不能一日照着三餐模样聚在大殿中。 原因无它,焚香谷众弟子还在青云,且众人反覆商议,都认为需要再派弟子前往南疆查探,以防万一。 玉清殿上,焚香谷众人颇有些“义愤填膺”之意,却是一字未提云易岚,只说八凶玄火阵法在玄火坛已存在多年,突然爆发必有缘由,决非一人为之。 待到焚香谷退出玉清殿,几位首座坐在椅上面面相觑,纷纷摇头苦笑不已。 通天峰长门是青云门的重心所在,眼看形势愈加严峻,然而此时青云门正处在群龙无首的状态,很多事情不甚明了,长门做事举步维艰。到了如今,萧逸才是否出任掌门一事不得不再次被几人提及。 只是众位首座费尽口舌劝说,结果却又把话题转到最初的问题上,即掌门道玄真人的意外失踪。萧逸才一向敬重师尊,态度与以往没有不同,依然是严词拒绝,几人不由尴尬的止住话语。 挨到告辞离开,众人都是心生倦懒。 林惊羽最近只偶尔呆在祖师祠堂,今日是跟在师兄齐昊身边一同进了玉清殿。出殿门时,却被萧逸才叫住。 林惊羽怔了一下,看了身边齐昊一眼,就听那旁萧逸才笑道:“祖师祠堂一贯是林师弟打理,我正有事问他,齐师弟可不要捨不得哦。” 齐昊目光深处微微动了一下,他笑了笑,摇头道:“萧师兄这是哪里话。” 林惊羽皱了皱眉,虽然心里有几分疑惑,依然点了点头,走回了玉清殿。 虹桥上,代替老爹前来的曾书书正和宋大仁站在一处聊着天,听到这边动静,转头瞧了一眼,宋大仁倒没什么反应,曾书书话说到半截,生生停了下来,眉头蹙了一下。 这绝不是他心思过重,而是他明显感觉到,最近几天,这位萧师兄找那位龙首峰的林师弟,找得太勤了些,在此之前,两人确实并无太多接触,究竟从什么时候…… “曾师弟?” 曾书书微震了一下,回过头,原是宋大仁看他发呆,在一边叫了他一声,曾书书用扇子蹭了蹭头,打了个哈哈,眼珠一转,却是苦笑了一下,问道:“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宋大仁微微愕然,笑了一声,道:“唔……搞不懂掌教师伯是怎么回事?” 曾书书怔忡了一下,连忙点了点头,嘆了一声,道:“掌门之位这样悬着,师兄是不得已还是另有打算,谁都不知道,可是时间愈久,青云门损失就愈严重,更何况还有外人在。” 本是一句闲语,宋大仁却皱了皱眉,被一句“不得已”晃到心神,转头注视着面前曾书书玩笑的脸半晌。 曾书书也没解释的意思,看着他耸了耸肩。 片刻后他摸了摸鼻子,干笑道:“我这不就是一想吗,要跟那些个师兄说,他们还不指定怎么念我呢,我老爹要是知道了,估计又要指着我鼻子骂我胡思乱想没事闲的了。” 宋大仁登时被他这一席话逗乐了,放宽了心思,憨厚一笑道:“确实,曾师弟可仔细别让他们听到了。” 曾书书哈哈一笑。 宋大仁摇了摇头,又笑了一声,道:“山中清苦,难得曾师弟愿找些乐子予我。” 第50页 两人又随意聊了一会,便告辞各自御剑回山了。 曾书书人在半空,注视着脚下的流云,默默的嘆了一口气,面容变换之间,方才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了。 最近青云门不太平啊……他站在仙剑上,这般想道。 不在外事,而在于人心。 宋大仁御剑回到大竹峰,也就是转眼工夫。降下身形时,看到守静堂前面正站着两个人,正是自己的妻子文敏和六师弟杜必书,瞧着样子,两人好像在说些什么。 宋大仁收了仙剑,笑着走过去问道:“怎么了,都站在这里?” 杜必书眼珠子转了好几圈,抓了抓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宋大仁上下打量他一番,好笑的道:“你干什么?” 他转头又看了妻子文敏一眼,奇怪的发现她的神情也不同平常。 杜必书一会搓手,一会抓头髮,没有一刻消停,似是有什么难以言明的事,不知怎样开口。 看着他像只猴子一样动来动去,还是文敏先忍不住了,嘆了一口气,止住他,道:“六师弟,你说吧。” 杜必书吞了一口唾沫,张了张嘴。 宋大仁皱眉,似笑非笑的道:“六师弟,莫非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们的事情?” 杜必书一滞,立刻白了他一眼,道:“怎么可能?” 宋大仁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不禁又问了一句,道:“唔,难道你有心上人了?” 杜必书脸上又红又白,嘴上连着“呸呸”两声,莫名其妙的瞪着他,道:“大师兄,你说什么呢?” 宋大仁憨厚的笑了两声,眨了眨眼睛道:“当年我就是你这副模样。” 文敏在旁边白了他一眼。 宋大仁这些日子难得有心情开玩笑,自然知道方才的猜测不过是笑语,不必认真。 杜必书面上却是带着几分犹豫不安的,他思索了好一会,才道:“大师兄,你……知道大黄前些日子在哪里吗?” 宋大仁怔了一下,皱起眉来,大黄在大竹峰上那么久了,四处乱跑消失几天是常事,平日里这都是极微末小事,众师兄弟也没有在意过。 杜必书此时皱着眉,接着断断续续的道:“昨日我正好下山採办,半路上看见了大黄,唔……我心血来潮就在后面,咳,悄悄跟着他……” 宋大仁愣了一愣,反应过来以后,瞪了杜必书一眼,满眼透露出“你闲的没事干”的神情。 杜必书一阵尴尬,点了点头,连连道是,这话听起来确实是他着了魔怔。 “我发现它自己跑下山,本想叫住它,结果却发现了一件事情。” 宋大仁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却见杜必书怔了一怔,神情踌躇,神色变化极快,又是一阵缄默沉吟,欲语还休。 文敏亦是咬唇蹙眉,不言不语。 宋大仁不由的好奇起来,左右看了他们一眼,问道:“哦,大黄去哪了?” 杜必书咳了两声,深深唿吸,又停了一刻,方抬头看着宋大仁的眼睛,缓缓道:“草庙村。” 宋大仁身子大震,仿佛听错般的惊道:“你说什么?” 杜必书一字一句的道:“大黄去了草庙村。” 宋大仁眼中一片不可置信的震惊和诧异,他皱紧眉,目光闪了又闪,大黄怎么会去那里,哪怕是十年间,大黄也只是会习惯的回到那间屋子睡觉,下山却是极少有的事。 “那你……进去了没有?”宋大仁迟疑的问道。 杜必书摇了摇头,道:“大黄很快就出来了,所以我就没有进去。” 宋大仁想了想,皱眉道:“会不会是无意间跑过去的。” 杜必书嘆了口气,摇头道:“可是这些年,大黄从未下过山,怎么会找到那个地方?” 宋大仁不说话了。 几人神情都是一样的犹疑不解,还有若隐若现的惊异。 杜必书面色不好,整个人恹恹的说不出话来,或许几个人,表面没说什么,然而心里所想却都相差不多了。 几人呆站在原地足有两盏茶的工夫,既没说话,也没动作。最后还是杜必书,狠抓了一把头髮,一步一怔的磨蹭着走了。 宋大仁被文敏拉进守静堂,沉默着拿起茶壶倒杯水,全洒在了手上。 文敏嗔了他一眼,道:“你听没听到我说的话?” 宋大仁一震,回过神来,呆呆的道:“你说什么?” 文敏瞧着他的样子,低低嘆了一口气,道:“我是问你,要不要去那里看一眼,万一……” 宋大仁沉默着,过了很久,极慢的摇了摇头。 文敏没再多问,她停了一停,像是想起了什么,带着几分劝慰之意的道:“大仁,你别多想了。” 宋大仁微低着头,兀自盯着手边的茶杯略略出神。 文敏低嘆一声,秀眉蹙起,心头动了一动,一时间也似有一分混乱。 前几日师妹陆雪琪的事,已经让她感觉不对了,她自顾在心中反覆琢磨了许久,总觉得师妹有些反常。今日杜必书一语下来,反倒点醒了她,能让师妹神思不属的还有什么事?只是……她暗自嘆了口气。 这般呆坐着又不知过了多久,文敏有意移开话题,免得宋大仁想得太多,青云门如今事事纷扰,众人心里都不甚好过,不能在这时多事了。 她默默捋情思绪,问道:“大仁,你们这几日去长门劝说萧师兄,可有进展么?” 宋大仁怔了一下,果然暂时移转了心思,他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没有用的,萧师兄似乎有些想法,至今没有答应。” 文敏蹙了蹙眉。 宋大仁又道:“这事急不得,慢慢来吧。” 文敏却是摇了摇头,道:“这件事情关系甚大,怎么能不着急,何况还有外人在。若是再这样拖下去,青云还不知成了什么样子!” 宋大仁苦笑了一声,道:“你这话倒是与齐师兄所言有几分相似。” 他顿了一下,又道:“我见近日萧师兄同龙首峰走得近些,本想着齐师兄劝说应该有用,没想到,萧师兄还是那个样子。” 文敏听到此处,皱了下眉,道:“与龙首峰走得近吗?” 宋大仁点了点头,道:“不只是齐师兄,那位林师弟也常被萧师兄召见。” 文敏愣了一下,眉头渐渐蹙紧,神色沉了一沉。 宋大仁看到她的神情,不由的讶然道:“怎么了?” 文敏脸上确实有几分复杂颜色,似忧虑似踌躇,种种不得辨明。她抿了抿唇,抬眼时,目光有丝凝重,道了声“大仁”。 宋大仁点头,笑道:“怎么了?” 文敏静默一刻,说道:“我师妹之前也曾与我提及过此事,起初我也不太在意,可是,依你所言,萧师兄召见那林惊羽绝非一次两次,按说有要事相商,找的人应该是龙首峰首座,萧师兄为何要去找几乎完全不理门中事务的林惊羽呢?” 第51页 宋大仁怔了怔,道:“萧师兄曾说是有祖师祠堂的事询问于他。” 文敏摇了摇头,斩钉截铁般的道:“不对。” 宋大仁愣住,道:“你的意思是,萧师兄只是随口找了个託词?” 文敏嘆了口气,白了他一眼,道:“眼下这种状况,与祖师祠堂有什么干系?” 宋大仁一滞,皱起眉来,不说话了。 门中近几日一直着重于商议掌教一事,反倒忽略了其他的细枝末节,此时文敏骤然提及,细细回想,确实有些奇怪之处。 只是那位萧师兄心深如海,究竟在想些什么,他们当真是猜不透的。 * 青云山,玉清殿。 送走了林惊羽,萧逸才坐在了玉清殿后殿喝了口茶,殿外清风阵阵,殿内一片沉寂,他缓缓起身走到窗边,远远望着通天峰上层层叠叠的弟子居所,默然出神。 过了一会,门外便传来脚步声,一个小道童站在堂外恭敬地行了一礼,朗声道:“焚香谷李师兄拜访。” 萧逸才目光一闪,道:“请他过来吧。” 小道童闻言应诺,退了下去。萧逸才默默看着他离开,待到脚步声渐近,方转身迎上。 李洵走进来,看到他便微施一礼,道:“萧师兄,打扰了。” 萧逸才笑着摆手,上前拉住他道:“你我兄弟,莫要这些虚礼了。” 李洵笑了笑。 萧逸才又笑道:“前些日子天火降世,青云忙于处理内务疏忽了焚香谷众位师兄弟,还请李师兄见谅啊。” 李洵摇了摇头,语气恭敬地道:“萧师兄哪里话。此次焚香谷冒昧前来,萧师兄没有怪罪,我等已是惭愧了,还怎敢有不敬怪罪之心。焚香谷给青云添了这诸多麻烦,还望萧师兄海涵,原谅我等莽撞之为。” 萧逸才含笑,轻轻拍了拍李洵的肩,道:“李师兄言重了。同为正道,理应相互扶持,青云门得信于众门派,才是青云的福气。” 李洵面上有惭愧颜色,道:“青云一向为正道楷模,此次焚香谷还需仰仗诸位师兄师伯。” 萧逸才眸中精光闪过,嘆道:“着实是各位师兄看得起我青云。”随后又看了他一眼道:“贵谷主突然出事,焚香谷连受重创,想必李师兄心中也是难受。” 李洵沉默,又愧道:“萧师兄所言不错,只因天火之灾由焚香谷引起,焚香谷百年基业几乎就此毁于一旦,又无辜牵累了诸多门派蒙受损失,我等门人心中实在有愧,更深觉再无颜面对世人……” 萧逸才目光复杂,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道:“贵谷主也定是一心为焚香谷……只是世事难测,李师兄也不必如此,待到天火之事解决,或许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也不一定。” 李洵闻言沉吟,皱眉问道:“萧师兄如此说法,难道是已经知晓其中奥秘,有了解决之法?” 萧逸才嘆了一口气,道:“是李师兄抬举我等了。” 李洵诧异道:“萧师兄此话怎讲?” 萧逸才嘆息道:“青云门多年灾祸连连,每每逢凶化吉却也是天命所归。此次天火乃千年不曾出现过的异灾,其源头又不可寻,我等实觉束手无策,有心无力啊。” 李洵默然。 萧逸才目中划过一丝微芒,看着他继续道:“虽然暂时无法解决,但庆幸天火已停,只是盼望莫要再出现危害人间了。” 李洵点头道:“师兄说的是。” 萧逸才笑了笑,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又道:“我记得贵派的玄火坛是靠地火之热,维繫了焚香谷数百年盛誉的。” 李洵面色微微一变,随即恢復常色道:“玄火坛却是建于熔岩之上,坛中更有八凶玄火阵,是我焚香谷歷代祖师传承下来的。” 萧逸才笑道:“是啊,焚香谷久负盛名,这阵法之名更是如雷贯耳。” 李洵听出他话中的意思,沉吟一刻,便道:“这阵法一向传由谷主,可惜我虽是师父的大弟子,却无知得紧,更是无缘见到此阵施法之景。” 萧逸才沉默一下,笑道:“我原想焚香谷以精火着称,李师兄应该是了解些的。” 李洵自知理亏,颔首道:“师弟惭愧。但毕竟此事出自焚香谷,我等虽无法制止天火降世,却也定要尽些绵力的。” 萧逸才眼中一闪,道:“李师兄的意思是……” 李洵眼中浮起一丝光亮,面色却是不变,道:“我焚香谷上官策师叔有意查探天火一事,现下正在南疆,相信不日就会有消息传回。” 萧逸才笑道:“原来如此,我才奇怪此番怎不见上官师叔与师兄一同前来。却是师叔有心了。” 李洵道:“上官师叔是前辈,对南疆诸况又极为熟悉,他老人家也曾值守玄火坛数百年,对于天火一物应该有所了解,想必此时已有所获。” 李洵言之凿凿,态度诚恳,萧逸才本就想借焚香谷之力处理此事,听到上官策正于南疆探查,而李洵话中意思似乎上官策已有了几分把握,他心中也就有了底。 萧逸才朗声笑道:“上官师叔阅歷丰富,道行高绝,想必有他老人家出马应该事半功倍了。只是南疆险恶,上官师叔一人也多有不便,不知还需不需要人手相助,以防事情起变化,也好将此事早日解决。” 李洵道:“萧师兄说得极是。本想告知青云此间计划,也可多派些弟子一同前往,只是天火勐烈,事态又紧急,我焚香谷在此事上已经太过麻烦青云诸位师兄了,不敢再有所求,因此已经遣派门人先行前往南疆了。” 萧逸才嘆道:“李师兄这样说就是太客气了。同为正道存亡,哪里还有甚么麻烦不麻烦的?” 李洵点头称是。谈笑间,萧逸才又留他坐了片刻,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李洵才起身告辞。 光线随着门扉开合,映在他的脸上。 萧逸才看着李洵走远,微微眯了一下眼睛,袖中带着几缕劲风,将敞开的窗户全部关上了。 玉清殿后堂,幽幽深处,因这一个动作突然变得诡谲起来。 萧逸才微皱了下眉,起身缓缓走到身后的空白墙壁前,他伸手碰了下墙壁一处细微的凸起。 转瞬之间,耳边便传来咔咔的异响。 墙壁之后是一座密室,四面无窗,进门正前方是一张供桌,供桌上青烟裊裊,杳杳焚香,一个牌位端正的摆在桌上。 在这供桌之后,横放着一具棺材,黑色的纹路清晰可见。 萧逸才一步迈入,眼睛默默注视着那牌位许久,而后他探手从旁边取过香,恭恭敬敬的祭拜一番。 深深叩首,他直起身子,仰视着那仿佛高大而沉重的牌位。 很久很久…… “师父,弟子做的可对吗?” 无声之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迴响在密闭的房间里。 第52页 “那个人就要回来了……” * 大竹峰上,杜必书呆立在自己屋舍门口,脑子里一团糟,也说不清究竟有些什么,不过越想越多倒是真的, 大黄从什么时候不见踪影的,他抓着头髮仔细回忆,眉头越皱越紧,若是他没记错,第一回连续数日找不到它还是在鬼王血战之后。 大竹峰上的伙食一直是他负责,四师兄何大智也只是偶尔帮忙。那几日无论他怎么喊,大黄都不出现,末了煮了一锅肉骨头,最后还都进了师兄们的肚子,那帮傢伙从来就没担心过这只大黄狗,唯有杜必书还留了几分心思,关心一下这辈分甚高的老狗,虽然大黄压根没给过他好脸色。 那几天大竹峰格外安静,一声犬吠都未闻见。 可为什么是在正魔大战之后呢,如果大黄消失的几天,一直呆在草庙村,那岂不是意味着…… 左思右想,杜必书微攥着拳,手心里冒出些许汗水。 他深深唿吸,往四周看了一圈,院子里,几位师兄都各自呆在屋子里,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注意他。 杜必书轻咳了一声,右手光芒一闪,一枚色子便在脚边滚动起来。 “老六,你这是要去哪里呀?”一个声音陡然响起,这般问道。 何大智正伸着懒腰,从屋子里走出来,一眼就看到这头的杜必书。 杜必书干笑了一声,道:“我下山买个东西。” 何大智点了点头,而后反应了一下,又狐疑的问道:“你不是刚从山下回来吗?” 杜必书噎了一下,道:“方才忘了买醋。” 何大智顿时白了他一眼,也不去管他,理了理袖子,就往前堂走去了。 杜必书连忙御空而起,生怕慢上一步,又碰上哪位师兄过来询问。色子法宝托着他,飞向青云山下。 离开自己的屋子,何大智一路走到了守静堂,打算进去找师兄宋大仁一趟,抬头迎面就看见宋大仁正往外走。 何大智叫了他一声,看他形色匆匆的模样,不禁奇怪的问道:“大师兄,你要去哪啊?” 宋大仁“哦”了一声,随意的往屋外一指,道:“我……去通天峰一趟。” 何大智颇有些讶然,愣了半天,疑惑的道:“你不是才从通天峰迴来吗?” 宋大仁面上微红,咳了一声,脸色有些不自然的道:“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言罢,随口问他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何大智摇了摇头,道:“也没有什么事,就是最近想下山游歷一番,时间也不长,过个十天左右就回来。” 宋大仁点头,本要答应,也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皱了皱眉,连着摇了摇头道:“近日青云事多,你还是过一阵子再走吧。” 何大智默然想了一刻,知道宋大仁应该是思量过了才会这么说,闻言也不细问,就点了点头。 两人前后离开守静堂时,宋大仁手中已多了把十虎仙剑,向何大智打了个招唿,就御空飞走了。 他的速度极快,像是一点都不得耽搁的样子。 何大智看了半晌,莫名的感到怪异,怎么一个两个都那么着急。嘴里嘟囔了一会,他揉着额头往回走。 走着走着,脚步却是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他目光闪了闪,看向宋大仁消失的那片天空,眉头皱了起来,不对啊,那不是去通天峰的方向。 何大智越想越奇怪,完全不明所以,宋大仁不是去通天峰的话,好端端的骗他作甚,难不成要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比如和别的女子幽会?他一面想着一面往自家院落走。 想他平日在大竹峰上一向以聪慧闻名,做事也极为细心,今日好不容易出来转一圈,碰到的两人都是一副急匆匆的模样,天火来时也不见他们那么急躁。况且,这两人用的由头更是古怪,非要把之前做过的事再做一遍…… 真是奇哉怪哉! 青云山下,那座废弃的小村庄静静的躲在阴影里,野草茂密,断壁破碎零落,已分不清村口在何处。 这里如此寂静,杜必书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打在胸腔上。他咽了口唾沫,闭了闭眼,然后再缓缓睁开。 这是他第一次踏进这个被时光淹没的地方。 他慢慢向前走着,眼睛四处张望,几乎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他沿着勉强能看得出来形状的小径一直往深处走。 没有,什么都没有。 碎裂的砖瓦,被荒草覆盖的小路,倒塌的屋舍,除此之外一片荒芜。 杜必书不甘心的又察看了许久,险些想要一个勐子扎进草丛里挖点什么东西出来。 就在他皱着眉头四处搜寻的时候,身后忽的传来一声轻响,杜必书身子一震,手忙脚乱的反身看去。 来人无甚稀奇,乃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大师兄宋大仁了。 杜必书泄气的倚在墙角,瞪了宋大仁一眼,咕哝道:“我还以为是……”言至于此,他默默的把后面半句话吞了回去。 宋大仁干笑了两声,迟疑的问他道:“有没有……什么人?” 杜必书苦着脸摇了摇头。 ☆、临行 南疆,七里峒,那里的黑夜白昼也在无声变化。苍狗流转,站在高大的祭坛上往下望去,山峦起伏,炊烟瀰漫处是一户户人家,经商锄地各自忙碌着,只是从这样远的地方看过去,人们仿佛都是一个样子,渺小平凡,真如刍狗一般。 然而世间红尘最为神奇之处也在于普通人家,没有太大的力量,没有毁天灭地的野心,只是单纯的生活,为繁琐的小事奔波劳碌,就这般简单的活着,未尝不是种幸福。 反而是那些每日忧心苍生,领悟天道的修道中人,活得比谁都辛苦,力量越大,欲望越多,直到生命最后一刻生死之间,才发现所做的一切全是无用,实在可笑可悲至极。 “公子似乎有所感悟?” 张小凡笑了笑,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大巫师目光望着远处,悠然道:“近年来,在南疆,像这样平静的日子已经很少了。” 张小凡道:“南疆中土都一样,天灾人祸,都是为了相同的事情。” 大巫师点头嘆道:“不错,众生皆苦,神灵可预知灾祸却不能帮助世人解脱。” 张小凡眸中闪过光芒,淡淡笑道:“这句话听着倒有几分禅意,与佛偈有些相似,大巫师有心参悟佛理么?” 大巫师朗声一笑,摇头道:“我们苗族只信奉犬神,註定与诸佛无缘了。” 张小凡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过是一般相同的东西,所谓人祸由人而起也要由人了结,信奉神佛又能做什么?” 大巫师笑了笑,道:“公子数法皆通,难道却是不信鬼神的么?” 张小凡弯了弯唇,神情虽然平常,但细微处,却隐着几许通达自傲颜色,他道:“不信奉,不代表没有畏惧之心,人有畏惧,方有约束。然而即使心有惧意,依然相信人力可及,这才是最重要的。” 第53页 大巫师闻言思考片刻,随即一笑道:“公子此言确实也有几分道理,不知这世间还会有谁能说出这一番话了。” 张小凡道:“人人皆懂,可是信仰于人是一种安慰,孰人愿意抛弃海中一块救命的浮木?” 大巫师微微一笑道:“可是浮木于人,力量虽微小也算是一种救赎,世间之人无力自救,也只好信信这些神鬼魔佛了。公子歷经坎坷,我原本以为公子就算不信神佛,也是信命的。” 张小凡目光淡然,注视于他。 大巫师慨嘆道:“如此看来,我却又是猜错了么?” 张小凡摇了摇头,眼眸中光芒异彩转换,缓缓道:“我信。” 大巫师怔了一下,饶有趣味的看他,笑道:“哦?” 张小凡淡淡笑道:“人不由命,命却由人罢了。” 大巫师目光顿了一下,然后拊掌大笑道:“好好!说得好!命数一说,不过强加而已。若人行路不动不移,不作选择,哪里还有命数呢?” 张小凡闻言只是笑而不语,凝视着远方广阔天地。 大巫师闭目养神,深深唿吸,仿佛极享受此刻难得宁静的时光。一时两人均是沉默。 许久,大巫师才开口道:“焚香谷似乎有人回来了。” 张小凡微皱了下眉。 大巫师睁开双眼,并没有细谈的意思,只是道:“焚香谷弟子应该是因为天火一事回来查探。” 张小凡点了点头,如今焚香谷众人的日子想必不好过罢。 “若是天火再降,南疆……” 大巫师却是笑了笑,断言道:“不是有公子在吗?” 张小凡愕然,无奈的摇头道:“实不相瞒,在下愚笨,实在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他要说的话,显然也在大巫师意料之中,大巫师不以为意的道:“公子若一夜之间便能把事情解决,也就不用来这穷山恶水费心参悟了。” 张小凡一怔,淡淡一笑,道:“说的不错,只是离参透之期还尚远,不知何时能将此事完结。” 大巫师看着他,眼角动了动,目光深处微微发亮,问道:“前几番见面,公子虽然正为此事四处奔波,可是在我看来,你似并不愿意插手这件事,不知可对否?” 张小凡沉默,如实道:“大巫师在此坐镇,守卫南疆,只因‘责任’二字,在下不过山野莽夫,天下之责不在于我,我自然是不愿管的。” 大巫师打量了他一番,微微一笑道:“公子行事不拘泥于世俗,在下一向佩服。” 张小凡面色如常,若是当年的鬼厉在此,恐怕心中会存着一分苦涩,如他这般俗世男儿,沉浮于爱恨之中,又如何能脱离世俗烦扰?不过今时此刻,站在这里的只是张小凡而已。 “公子今日来,是否另有安排?” 张小凡道:“不错,我确实有些想法。” 他停顿片刻,接着言道:“云易岚受的伤并不严重,短短数日便有可能再掀风浪,八凶玄火阵一时之间参悟不得,不如另想他法。” 大巫师目中光芒一闪,皱眉疑道:“哦,公子有其他办法吗?” 张小凡点了点头,道:“既不能破解,不妨压制其中一部分力量。” 张小凡这般说,并非毫无依据,不提诛仙之力,他手中除了半块玄火鉴,还有一神秘之物,便是干坤轮迴盘了。 当初从天音寺借出此物时,自己尝试多次,都无法参透其中奥妙。唯有鬼王宗的鬼先生对此还有些了解,然而他心有邪念,并没有将它用作正途。 那些日子,他自己虽然心有挂碍,对鬼王宗糟糕的情况未曾理会,但以他的道行阅歷,狐岐山中的变化他已是看在眼里,暗自留意。从他将干坤轮迴盘拿回鬼王宗开始,狐岐山里邪煞的修罗之力就似被什么控制住了一般,直到鬼先生施法用干坤轮迴盘重新释放这股力量。 他们在鬼王石室里的那么多天,鬼先生心怀歹意,盘算的是毁天灭地的勾当,可笑自己竟然轻易相信此人。 一念及此,张小凡心头似有一抹隐痛,不禁皱了下眉。 他轻轻甩了下头,将神思克制住。干坤轮迴盘真正的力量至今无人知晓,但凭其能够影响修罗之力,就知这件法宝绝不简单。 只可惜,它发挥效用的过程,他没有亲眼目睹。 八凶玄火阵与南疆关系紧密,张小凡遂把心中的想法大致告诉了大巫师。 大巫师面露诧异颜色,不过思来想去,最后也只是摇头嘆息,无奈的对他说道:“按照公子所说,也许那法宝确有大用,只可惜我见识短浅,并非是能够参透此物的人啊。” 张小凡一时也觉无计可施。 大巫师沉吟片刻,又道:“公子不妨去找交给你这宝物的人,说不准他会有一些办法。更何况巫法残本已在公子手中,若能一併参悟,岂不事半功倍?” 张小凡默然,而后点了点头道:“多谢了。” 大巫师亦是沉默摇头,不再多言,他的目光落向远处阳光明亮处,静立在原地,若有所思。 太阳初升,四周的鸡鸣打破了寂静,街上渐渐喧闹起来。自张小凡走后,陆雪琪本来是一人待在客栈中盘坐养神的,许久过后,也因着窗外的这番热闹静不下心来睁开了双眸。她转头望着透窗而入的阳光,想了片刻,所幸起身来到窗边向外观望,刚才短暂的修行就算作罢。 街上人来人往,并没有人注意到小小的窗后有人眺望。陆雪琪十年之中无数次离开师门出外远行,然而每一次都是来去匆匆,从不曾在意身边的人或物,也从未停驻在一处细看当地的风景。 那些风景落在她眼里,并没有多少独特的地方,都似望月台上清冷的月光。 只是如今,仿佛真的不同了。 那些嘈杂的亦或笑闹的声音,似乎离自己近了很多,那是她从前不曾注意到的景色。 窗下正有几个小孩子嬉闹着跑来跑去,稚嫩的叫声里,透着的是最平凡的快乐。陆雪琪倚着木窗,唇边含着笑意,望着他们。 “在看什么?”身后脚步声很轻,陆雪琪转头看到张小凡站在门口,微笑着望着自己。 他如今的道行是极高的,有时以陆雪琪这等程度的道行,都无法察觉到他的行踪。此时蓦然看到他,她不禁怔了一下,回过神来。 摇了摇头,方微微一笑道:“闲来无事,四处瞧瞧,这里的风俗景物当真与中土不同。” 张小凡笑了笑,走过来,看了窗外一眼,道:“南疆比中土少了很多约束和偏见,所以很多异族都愿扎根于此。” 想到南疆各具特色的五族和当年的妖兽,陆雪琪道:“听说巫族在千年前就与兽妖有些纠葛?” 张小凡点了点头,道:“玄火鉴以前就是巫族的圣物,八凶玄火阵也曾用来压制兽妖。”说到此处,他忽而想起方才大巫师与他交谈时说的话,皱了皱眉。 第54页 陆雪琪看着他脸色好像有些不对,便唤了他一声,道:“小凡,怎么了?” 张小凡想了想,说道:“刚才临走时,大巫师向我提及,希望等到天火之事完结后,能将玄火鉴交给他。” 陆雪琪闻言怔了一下,神色诧异,不解的道:“他是这么说的?” 张小凡点头,略有斟酌的道:“我也没有想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个。玄火鉴千年前确实是南疆之物,究竟怎样到焚香谷手中的,却无人谈及。” 陆雪琪明眸微光点点,只在一旁安静听着,她一向对焚香谷没有好感,总觉得这个门派没有正道中人应有的清和磊落。 “那你会交给他吗?” 张小凡思索良久,摇了摇头,现在安排玄火鉴的去处,显然是太早了,而且大巫师突然向他开口要那法宝,也令他有些讶异。 不过既然说到此处,张小凡也就将自己与大巫师交谈的一席话,全部告诉了身边的女子。 陆雪琪静静听着,直到听到天音寺这三个字时,她绝美的容颜上,神色间才微有了丝异样。 张小凡的神情淡然,看不出任何波澜。 陆雪琪微微低头,怔然不语,秀眉却蹙了一蹙。 张小凡注意到她的神色,心中一动,仿佛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碰了一下。他很轻易的就能猜到她的心思,十年里,两人相聚的时光太过短暂,有很多事情未及开口,就要再度分开。 陆雪琪心中最在意牵挂的,除了师门,便只有一个他了吧。 “雪琪,都过去了。”掌心里的素手泛着凉意,柔软又似她绝世的温柔,阳光细碎的照进来,铺在她的白衣上。 陆雪琪的眼睫颤了一下,原来她心中并不是真的不在意的,十年时间漫长而虚无,而那时,他的世界里所有的一切,自己都未参与,不曾知晓。她只知黑暗有多难熬,却不知他咬牙前进时,究竟经歷了多少劫难,怕是万种艰辛,亦不为过吧? 否则,那个温和的,会看着自己脸红的少年,怎会失了笑容,霜了鬓角? 那个朴实憨厚的少年,怎会被命运越赶越远,匍匐在黑暗里,鲜血淋漓? 心底微疼了一下,光阴便在此刻镂刻于心。陆雪琪美丽的容颜上有淡淡愁绪,她轻轻地执起他的手,静静地贴在自己冰雪般光洁的脸颊上。 手心宽厚,有着包容万物的宽容。 那个男子用尽心力,在原谅所有值得原谅的人。 天音寺,也在其中吧? 张小凡伸手,轻抚过她的髮丝,深深望着那个清丽无双的女子,深深的,注视着! 缓缓走上前,那女子抬眼时,清澈的眼眸映着他的身影。 他悄然嘆息,伸出手臂,满拥住那最温柔的所在, 不要怕,一切都会过去的。 清冷的月色,苦寒寂寞的望月台,孤单舞剑的身影,都在一个拥抱里,化作了晨露。 十年不过匆匆,往日终将过去。 还好你在这里。 女子的眼中似有水汽,张小凡看着她却是微微笑了,而后,他低头,静而轻,深而浓的亲吻下去。 就像那个绝境里,那个女子含泪微笑的一吻。 世间一切,万丈红尘轰然消散退却。 魂魄里,有什么地方悄然迸裂。 痛楚之后,是欢乐么? 明日,我们还有无数个明天吧。 唇齿间的气息如斯温暖,她在他怀中,便拥抱了整个世界。 把你,紧紧的,拥抱在我的怀中。 ☆、离别 青云门,风回峰。 曾书书从仙剑上走下来,依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思量着这些日子,萧逸才和龙首峰那位林师弟确实走得太近了些,青眼相看,这也解释不通啊。 他一面想着一面往老爹曾叔常的住处走去,曾叔常的身子自正魔一战之后就有些不好了,白日还看不出来,一到夜晚胸口就发闷,半夜咳嗽不算,总要醒过来多次,临近天亮方能睡一小会。曾书书就这么一个老爹,自然是尽心侍奉,捧来一堆丹药,研究了半天,选出来几种给老父服下。 然而似乎也治不得根本。曾书书日常无事,翻翻医书,研究药物,兀自思忖着,要不自己也学着炼些丹药? 曾叔常整日愈发惫懒,所幸将绝大部分的内务交给了曾书书,这几次通天峰议事也让儿子代劳了。 “反正我这位子日后也要给你。”曾书书听着这话,无奈的点了点头,不得已提早接手了风回峰繁杂的内务,再不似从前那般逍遥自在。 这日从通天峰迴返,曾书书坐在老爹曾叔常床边,将方才议事的过程念叨了一遍。而后犹豫了一下,也将萧逸才几次召见林惊羽的事也告诉了他。 “你是说萧逸才不只一次找过那林惊羽,甚至绕开了齐昊?”曾叔常沉吟道。 曾书书点了点头,道:“我总觉得萧师兄有许多隐秘之事,不曾告诉我们。” 曾叔常哼了一声,倒不认为这是什么奇事了,道:“长门执教多年,青云门更迭变迁,门内事物,他们算是心里最有数的那个,哪一个掌教没些个隐秘事。就说你那位清风道骨的道玄师伯……” 话说到此处,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曾书书抬眼看他时,见他默默摇了摇头,欲语还休,曾书书也就没问下去。 “林师弟素来是不理门中内务的,十年里一直留守祖师祠堂,也没见与萧师兄有多亲近。” 曾叔常闻言亦是皱了皱眉,道:“确实奇怪,龙首峰的齐昊呢,他是怎么看的?” 曾书书无语,撇了撇嘴,道:“我哪里看得出什么,还不是老样子。” 曾叔常闭了下眼睛,许久沉默后,他口中忽而嘿嘿冷笑了两声,却是嘆道:“龙首峰的那位啊,也不是个容易相与的,你呀,且看着吧。” 曾书书怔了一下。 “不过有一点你要记住。”曾叔常说道。 曾书书点了点头,作孝子贤孙聆听教诲状,道:“爹,你说。” 曾叔常瞪了他一眼,接着道:“你记住,长门执教这一条是青云门老祖宗传下来的,内里有多少秘事无人知晓,然而每一代掌教到了最后修行皆是大成,必然要超过门中所有弟子,其秘密归根结底就在于那幻月洞府,而幻月洞府是真正只属于掌教一人的所在,这独一无二的位置,就如同青云掌教之位一般,你万要牢记!” 曾书书皱了皱眉,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心道,掌教自古便只有一位,还能怎样? 又听曾叔常开口道:“我是要你往后,可别走错了路。” 曾书书赶快点了点头,表示虚心受教,听老爹的话,自然是不会吃亏的。 “爹,还有一事。” 曾叔常看向他,曾书书言道:“萧师兄有意让我去天音寺走一趟,说我与法相师兄相熟,今次也是去看看天音寺的状况。” 往日与鬼王那一战时,天音寺受创颇为严重,几乎是倾尽了所有力量来相助青云,到了玉清殿前,原本浩浩荡荡的队伍,只剩十几个人,这等惨烈景象,无人不动容,两派多次并肩抗敌,相较焚香谷的独来独往,两派弟子多有亲近。眼下天火之灾甚重,青云门一面接待焚香谷,另一面也要对天音寺有所表示,毕竟昔日救护情意万不能轻易忘记。 第55页 曾叔常对此没什么看法,点头道:“你去罢,路上自己小心些。” 曾书书点头称是,也只有现下的他算是前往拜访天音寺最好的人选,既非首座也非普通弟子。 告别了老爹,曾书书在阳光下又站了一刻,才缓步向书房走去。 * 青云山下,宋大仁和杜必书也是一副心事很重的样子,搜寻一圈无果之后,两人走出草庙村,沿着山路缓缓走回大竹峰上去。 “你是不是看错了?”宋大仁第五次开口,这般说道。 杜必书白了他一眼,道:“怎么可能,要不咱们把大黄弄过来,让它带个路?” 宋大仁倒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两人一边嘆息一边往前走,杜必书暗自咕哝道:“怎么会没有呢?” 宋大仁摇了摇头,道:“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还能有什么?” 杜必书神情沉郁,言道:“魔教覆灭以后,就没有他的消息了,我总想着,如果有一日他脱离魔教,就算不回大竹峰,也要回草庙村的。” 宋大仁神色一暗,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 山上路旁树林茂密,阳光穿过树叶,落在小路上。抬眼能望见层层叠叠的山峰翠色遍布,阳光照耀在那层峦叠翠处,阴暗分明,流云如烟,更透出一股蓬勃的生机。 青云,青云。 “大师兄,你说,小师弟可还活着吗?” 这一语却让宋大仁怔了一下,鸟鸣声,风声,在耳边都似停滞了一下。他们在很长时间里,都没有提起那个人,往日师父田不易还在世时,一直让他们收拾那间屋子,隔几日便要擦洗一回,或许在师父眼里,那个不成器的小弟子只是出外远游,却总有回家的一天罢。 直到他们再次见面,已过匆匆十年。 正魔一战,鬼王宗的鬼王心智丧失,形同疯魔,他们远在他方,不知道鬼王宗的情形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那个人身为鬼王宗的副宗主,又是何去何从? 此番大战之后,大竹峰的师兄弟未尝没有担忧过,虽然几人凑在一起时,很少提及小师弟,大约心里实在是太过难受。 宋大仁尤其难安,毕竟老七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从前几人盼着他有一日能够迴转,如今却只期望这个命途多舛的小师弟能够平安。 每每走到师父师娘墓前,不知说过多少句保佑,也许即便不说,师父师娘也会格外在意这个流落在外的徒弟吧。 “不会有事的。”宋大仁默然道。 杜必书只是嘆了口气。 走到半路时,两人才在一片空地上御空飞起,这里离大竹峰还有不断的一段距离。 没用半个时辰,大竹峰已近在眼前,两人一前一后的落下,半空中就看见何大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听到声响,目光立刻看了过来。 宋大仁和杜必书不明所以的对视一眼。 “大师兄,你们去哪了?” 宋大仁干笑了一声,不作回应,杜必书神情发蔫,懒懒的摆了摆手,一头钻进了自家屋子。 这是,打赌打输了?何大智疑惑道。 宋大仁轻咳了一声,无奈的摇了摇头。 * “我们回青云吧。” 陆雪琪咬唇轻轻抬起头。 张小凡略微觉得有些侷促,深深唿吸,才缓缓道:“我想了很多,总觉得有些对不住你。” 陆雪琪一怔,并没想到张小凡会这样说。 张小凡静静看着她,又道:“你之前提起青云门,我想,不管以后会怎样,我是应该私下去将事情解释清楚,否则……” 陆雪琪听到他停了下来,又猜不到他要说的话,于是轻声问道:“什么?” 张小凡微微一笑,突然如时光倒流回到了少年时候一般,有些窘迫不安起来。他的脸上闪出一丝异样的红晕来,停顿了一下,目光深深,注视着那个女子道:“否则……如何能让你安心的跟着我?” 陆雪琪听完愣住了,然后仿佛又在一剎那明白过来,她不由小小地“呀”了一声,脸颊瞬间就被炙得滚烫,想来已是通红一片再也见不得人了。 张小凡看着她轻笑出声,终于嘆息着双臂轻合将她裹进怀里。陆雪琪白皙的肌肤透出清艷如花的浅红色,听着他安静的心跳声,满腔柔情几欲倾诉,只是这般时候又有谁愿开口多言破坏此等良辰光景? 岁月长安。 就如同此刻心中那小小的幸福。 这般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张小凡才低声道了一句:“待到此中事情了结,我便去青云寻你。只是又要你等待些时日了……” 陆雪琪明眸温柔,截住他的话,摇了摇头道:“没关系的,我在青云等你。” 张小凡凝视着她的眼眸,心中陡然似有千言万语,终归却还是没有说出口,前路茫茫,那些承诺终究可以兑现的罢。良久后,只是道:“好。” 日影移转,窗外热闹与喧譁都似离得远了,两人静静依偎,一时间都没有言语。 翌日,两人辞别了大巫师,便一同离开了七里峒。为了隐匿行踪便宜行事,两人花费了一番工夫避开焚香谷的弟子,并把天琊用布包裹了起来。 两人身份特殊,小心行事总没有错。果然,没有走多长时间,他们就碰到了一队焚香谷弟子。焚香谷离开南疆已有数日,此次突然出现,其目的地却似乎不只是焚香谷。看他们的样子,倒像是要深入南疆找寻什么东西。 张小凡二人小心避过焚香谷众人,看着这些弟子向与他二人相反的方向御空而去。 两人面上都有些诧异,陆雪琪对南疆本就不熟悉,蹙眉问道:“他们是要去七里峒吗?” 张小凡立刻摇头道:“应该不是。他们与苗族没有交集。” 陆雪琪困惑愈深,虽然她一向冰雪聪明,在青云中亦是有名的敏慧,但对于其他地方,尤其是在南疆这异土之地,古怪处实在太多,一时间也难以明白。 张小凡在此事上却与她截然相反,他无数次来到南疆,暗访明察都有过,之后又因种种缘由与苗族大巫师有了颇深交情,对南疆自然熟悉。此处焚香谷弟子突然现身,还是要深入南疆,确实有些怪异。 在他的印象中,焚香谷内神秘处极多,但与苗族等异族并不交好,如苗族族人一向对外来人比较排斥,除了基本的商贸往来,一般是敬而远之的态度。而眼下,天火出自焚香谷,焚香谷中人又因为束手无策求助青云,在这个时候深入南疆实在是匪夷所思,令人猜忌。 小灰蹲坐在张小凡肩头,猴爪挠了挠头。 “我们去焚香谷看一看吧。” 陆雪琪点了点头,倒是并不在意暗探一行的。 日头西偏时,他们两人站在南疆边界看到了焚香谷的轮廓。 焚香谷人去楼空,作为警戒的异兽也已经消失不见,张小凡与陆雪琪面面相觑,均是讶然模样,不约而同放弃了‘暗探’,直接从大门处走了进去。 第56页 一路空荡,两人直行至山河殿都没有见到一个焚香谷弟子,想来焚香谷当真是举派前往青云,陆雪琪见到此景,心里更觉厌恶,不禁冷哼出声。 两人正要往玄火坛方向走时,山河殿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张小凡与陆雪琪同时一怔,身形如电隐入一侧的树丛中。 “师兄,咱们这就走吗?”门后走出来两个身着焚香谷服饰的弟子,其中开口问话的一个看上去很年轻,不过二十左右,另一个相比之下要年长许多。 “上官师叔还未见到,自有人找下去,咱们先回青云復命罢。”那个年长一些的焚香谷弟子说道。 张小凡皱了下眉,上官策独自留在南疆么? 那两人断断续续的说着话,走出了焚香谷。 张小凡和陆雪琪对视一眼,察觉出些许异样来。 两人又往前走了大约半个时辰过后,方停下脚步,眼前,玄火坛巨大的建筑高耸伫立,四周的温度,并没有想像中的高。 小灰在张小凡肩头,三只眼睛看着玄火坛,吱吱叫了两声。 张小凡摸了摸它的头,闪身走到了陆雪琪的前面,陆雪琪望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未有言语,心中却是一暖。 不过玄火坛内里却是大大出乎两人意料。 里面既没有炽热的火焰,也没有云易岚的踪迹。凶神石像,古老图腾,像蛰伏的勐兽,安静无比。 “这就是八凶玄火阵了么?”陆雪琪轻声道。 张小凡道:“只是阵法的一部分。” 八凶玄火阵法无法轻易参透,两人无意在此多做停留,唯一令人生疑的只有云易岚,按常理猜测,这里地火充沛,云易岚应该会回来才对。 两人心中都是不解,但见这里空荡一片,也只好作罢。 焚香谷内这次是真的空无一人了,显然那两个弟子已经是最迟离去的。两人商议后,赶在黄昏前离开了焚香谷。 谷口离别之际,张小凡和陆雪琪两人温柔相携,站在一处说了会话,然而事态紧急容不得迟疑,纵然有千般不舍,也不得不分别一些时候了,只是不知道下次见面又会是何时。 ☆、山路 山路上,上官策从小路尽头走过来,巫妖盘膝坐在树下,冷冷看了他一眼。 两人一站一坐,气息皆是冰寒,上官策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神色,而巫妖从回到南疆开始,脸色就不好看,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这几日,焚香谷有人回来了?”巫妖淡淡道。 上官策点了下头,当作回答,此时他心思绝不在焚香谷事物上,自然也懒得理那些普通弟子。 “那人手上有半块玄火鉴。” 巫妖霍然抬头,眯起眼来,道:“是大巫师告诉你的?” 上官策弯了弯唇,没有说话。 巫妖皱了皱眉,道:“你为何不让他把玄火鉴要来?” 上官策冷哼一声,道:“若是这样容易,你我在此还有什么意思。” 巫妖一滞,也知此事从缓,不能操之过急。 凉风从两人中间穿过,像是隔着一层屏障,两人各怀心思,兀自琢磨。 上官策衣衫轻飘,负手立于阴影里,看着树林外太阳向西沉去,淡漠言道:“我在此等大巫师的消息,老友不妨去寻一寻那玄火鉴。” 巫妖瞳孔一缩,冷哼出声,嘲讽道:“你这是要我去送死么?” 上官策道:“若不如此,你可还有其他办法,你我不过一场交易,我不出手已经有损焚香谷利益了,你怎不说玄火鉴本就是我焚香谷之物?” 巫妖冷笑一声,道:“你打算得倒好。” 上官策淡淡一笑,看着他道:“若你能拿到玄火鉴,它便是你的,若不能,也是命数。” 巫妖冷冷盯着他,神色极差。 而后他站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上官策一番,冷声道:“你且记住今日的话。” 上官策哼了一声,目中精光闪烁,道:“自然。” 树影斑驳,巫妖再不迟疑,也不同他多废话,转身化作一缕黑气,飘然远走,留上官策一人站在树影深处。 细碎的沙沙声里,一声低喃,又似一声冷笑,缓缓言道:“天音寺么……” 如此之后,在没有声响了。 * 几日里,张小凡御空一路疾驰,一直向天音寺的方向飞去,中间还未有停歇。去天音寺的路他也算驾轻就熟,然而原本简单的行路却让他有些莫名的不安。噬魂一声锐啸,他深深嘆气,如鬼魅般轻落在树梢上,只停了一刻,又落于一级石阶之上。 此时夜幕早已垂降,离天音寺也很近了。一个夜半上香的老人蹒跚的走在他前面,他目光微动,右手轻挥收起了法宝。 注视着那个艰难前行的老者。 面前山路崎岖蜿蜒,若他只是红尘里一个最平凡不过的人,未有道行不会御空,是否也愿像这般一步一步的走上石阶去向一个虚无的神灵,许一个有可能永远不会实现的愿望。 这样想着,张小凡没有再御空,心道难得神思清朗,诸事暂且安宁,走过去也好。于是缓缓迈步踏上盘山的石阶,慢慢向前走去。 远方有燃起的香火味道,张小凡撇开无谓的愁绪,心境渐平,脑海中却清晰的勾勒出山道与寺门的模样。 山顶有晚课的钟声传过来,引领着他继续向上走去。 在黑暗中,一根纤细的树枝上飘荡着几条经幡,似有风声融进钟鼎声中,令人辨别不清。 绕过一块大石,就见原本走在他前面的老人停了下来,倚在道旁气喘吁吁,张小凡走过他面前也没有停留的意思,只是当他迈步要继续前行的时候,身后白髮苍苍的老者忽然开口叫住他。 张小凡回头,面上有惊讶一闪而过,问道:“老人家,你有何事?” 那老者样貌朴实,看来是普通农家出身,也不知为何行夜路赶往天音寺,张小凡亦是出自农家,一望之下倒有些许亲切之感。 老人呵呵一笑,略微站直舒了口气,道:“这位小兄弟,我这一把老骨头是要去天音寺还愿的,只是年岁大了眼睛腿脚都不中用了,天黑看不清。不知能否劳烦你……陪我走上去啊?” 张小凡沉吟,随即道:“我恰好正是要去天音寺,与你一道的。”言毕,他走过去伸出手扶那老人。 那老人眼中现出些温和光芒来,语带感激,嘆道:“这世道还是好心肠的人多些。” 张小凡一怔,沉默了一下。 那老人站起身来锤了锤腰背,笑着连声道谢。张小凡在一旁缄默,随他一步一步往上走,步调自然也慢了下来。 一路上,老者絮絮说了很多话,大约都是他们那个偏远村落的事情,间或有提到天音寺的大师。 “你看那些仙人,整天飞来飞去的,天上那光可漂亮哩!” 张小凡默默听着,既不搭腔也不阻止,看那老人眼中倒有几分羡慕,于是更不好多说什么。 第57页 那老者正说至兴处,见张小凡一言未发,觉得说了这许多实有些不好意思,便转而问道:“小兄弟,你可是修道的?” 张小凡愣了一下,想了想,却是摇头道:“不是。” 那老人脸上变化一刻,拍了拍他的肩,嘆息道:“是了,咱们这些平凡百姓就是要受苦的。” 张小凡哑然。 老人也不看他,自顾自的又道:“这世道,都不好过。” 张小凡无奈,只得笑了笑,问道:“老人家,你来还何夙愿?” 老人鬍子颤了颤,道:“我小外孙曾蒙天音寺的大师相救,今日是想当面道谢的。嗯……再拜拜菩萨,以后的日子许就好过些。” 张小凡一怔,感觉到老人话语中含了极多的无奈。 老人摇了摇头,嘆息不已,想了想又说了下去,道:“那个什么魔头蛊惑人心,把孩子爹娘变成那个样子,转过来还要杀自己孩子……” 张小凡心中一震,抿起唇,默然不语。 那老人瞥见了张小凡的脸色微变,心中奇怪,声音也逐渐低了下去。 张小凡脸色苍白了些,随即又看到旁边的目光,他淡淡道:“是天音寺救了你的外孙?” 那老人点了点头,道:“他们有大法力,救了我孙儿和我这老骨头。” 张小凡没有说话。 那老人又自语道:“还是修道的人好,以后让我那小豆子也来修道吧,至少有个什么事还可以保命的……” 老人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想来念起当日惨祸,心有余悸。现在一家人只剩下高堂弱小,白髮人送黑髮人实在是世间最残忍的事。张小凡心中也有些不忍,可是那一句安慰卡在喉咙处却似吐露不出,这世上,好好活下去,又或是忘记过去,都不容易。 张小凡手中一紧,眼眸深处复杂难辨,良久之后,还是淡淡开口道:“我亦有亲人死于那场灾祸的。” 老人听他突然这样说也吃了一惊,他慢慢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初次相识的年轻人,怔怔出神,随即又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张小凡低声问了一句,道:“老伯,你恨那个魔头吗?” 老人反应了一刻,才明白他指的是魔教那个成魔的鬼王,他顿时醒悟,愤愤道:“那个杀千刀的魔头!……” 张小凡一怔,老人家显然是恨极此人,一个劲的唾骂,张小凡听在耳中苦笑不已,老人骂了半晌,仿佛看见他的脸色不好,于是勐地拍了他一下,道:“小伙子,别难过,你看我这一把半朽的老骨头还好好活着呢。” 张小凡听他言语恳切,目光更是温和,心中也不由随之温暖起来,老人家虽然满心愤恨但总是如此开朗,倒是与那周一仙有几分相像,这样一想便又觉得更多了些亲近感。 “你是哪里人?”老人突然问道。 张小凡嘆道:“我们村子很小,不出名的。” 老人点了点头,道:“我们村也小,结果还……”话到此处又是黯然无语,张小凡心中一动,微微垂首沉默。 老人看他的样子,不由“嘿”了一声,故作爽朗地道:“你看,咱这还不是照样活着么,能吃能睡不就行了!” 张小凡讶异的看过去,老人家情绪倒是变化得极快,明明方才还有些难过,此时竟乐观如斯,一念及此他也忍俊不禁起来。 山路婉转延伸,张小凡与老人走走停停虽然慢了不少,但毕竟是两个人,偶尔攀谈,时光过去的也就不算慢了。 一段不长不短的路,两个人用了一个多时辰才走到山顶。傍晚寺中正在做晚课,香火缭绕大殿中没有白日里的热闹,却在夜色下显得更加庄严肃穆。两人刚要走进正殿,身旁忽然响起一声惊疑。 张小凡转头看去,见是一个捧着一摞经卷的小和尚,看上去极为面善。还未等他多言,身旁老人家便先出声问道:“小师傅,你是方丈大师的弟子吗?” 那小和尚歪歪头,却没回答他的话,而是慢慢睁大眼瞪着张小凡,道:“咦!我记得你。” 张小凡这才想起,数个月前,自己呆在天音寺的那些天见过这个小和尚一面。他皱了皱眉,然后沖他打过招唿,道:“原来你还记得我。” 小和尚笑了,点头道:“自然是记得的。”他想了想,问道:“施主,你怎么来这里了?” 张小凡客气的道:“此次拜访多有打扰,只是有事请教方丈,还请小师傅代为通禀。” 小和尚年少也极热心,连连点头,道:“嗯,你等等,我这就去找师兄和师父。” 张小凡道:“多谢了。” 小和尚忙不迭的越过两人跑进殿里,然而还没走出多远又停下了脚步。他站在殿中央踌躇了一刻,然后转过身,小小的眉头拧成了一团,他连连摇头,道:“不对,不对。我听法相师兄说过,只要是张公子……嗯……张师兄来,可以直接去找他或者是师父,所以,我还是不去通传了。” 张小凡微微讶然,笑了笑,道:“小师傅言重了,还是知会一声好。” 小和尚在原地想了半天,咧嘴沖他笑了一下,道:“嗯,说得也对,我还是去跟他们说一声吧。”话音甫落,人就一熘烟的跑了。 老人听到这个小和尚称唿他为师兄,心中奇怪,问道:“小伙子,你是天音寺的弟子吗?” 张小凡被他问得一愣,沉默着说不出话。 老人一时也搞不清楚,于是嘟囔了一句道:“天音寺总不会收俗家弟子吧……” 张小凡依旧不语,留下那老者一人兀自不解。 两人在大殿中只等了片刻时候,就又见到了那个传话的小和尚。那小和尚一路小跑着过来,在二人面前站定方顺了口气就道:“张师兄,普泓师父让你直接去小天音寺见他,师兄是知道路的吧?” 这番话颇为自然,倒好像张小凡当真是天音寺中人一般,老者闻言讶异的望了他一眼,见张小凡只是点了点头,又听那小和尚对自己说道:“老施主一路辛苦了,只是天色已晚,若是来还愿不如等天明更好,小僧方才同师兄说过了,师兄安排你先住上一晚,也好过再行夜路。”老者忙不迭的道谢。 小和尚笑了笑,向张小凡道:“师兄来过天音寺,应该认得去路,小僧就不带路了。” 张小凡点头算是谢过,然后问了一句,道:“敢问小师傅法号?” “法恩。” ☆、天音 钟鼎又鸣三下,诵经声却是未停。张小凡别过两人独自往小天音寺走去,一路碰到的僧人也有几位,然而他们看到他竟没有惊讶,亦没询问他去向哪里。张小凡起初还有些诧异,回头细想,自己或许也如普通香客一样,问与不问与他们确实没有干系。 沿着平铺的山路又走了一会儿,便看见了小天音寺朴实的院落,张小凡走到门前,听到屋内有断断续续的交谈声,他脚步一顿,思虑着在此时拜会是否合适,门内的声音就忽然断了,于是他只好平復心境,深吸一口气,叩响了木门。 第58页 屋门“吱呀”一声在他面前缓缓打开,张小凡抬头看去,面前之人正是身着月白僧袍的法相。法相一直在普泓上人身边,已知晓张小凡的到来,他微笑合十,道:“张师弟,我们又见面了。” 张小凡点头回礼道:“在下又到贵寺叨扰,还请师兄见谅。” 法相笑了笑,摇头道:“张师弟哪里话。”他边说着边侧身将张小凡请入屋中。 房间中燃着烛火,影影绰绰,入目简陋朴素的木桌上摆放着一摞经卷,屋内唯一的装饰便是墙壁之上大写的“佛”字。里间深处的蒲团上正盘坐着白须善目的普泓上人。木鱼声声,悠然入耳。 张小凡目光大致掠过简单的饰物,落在那闭目深思的方丈身上,他敛神凝思,上前躬身行了一礼,道:“普泓大师。” 普泓缓缓睁开双目,温和地道:“你来了。” 张小凡道:“弟子今日不请而来,又要劳烦大师了。” 普泓轻捻佛珠,并没有询问太多,唇须微动,只是道:“无妨的,可是又遇到什么事了?” 张小凡点了点头,恭敬地道:“大师猜测不错,弟子有愚钝之处,想劳烦大师为弟子解惑。” 普泓笑了笑,道:“难得张施主还想到老衲。” 张小凡颔首。 法相走过来,对普泓道:“师父,弟子去前殿看看众师弟的晚课。” 普泓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张小凡,自是明白弟子的意思,于是道:“好吧,你且去看看。” 法相又施了一礼,沖张小凡微微点了下头便离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普泓收回目光,轻轻抬手对张小凡道:“坐吧。”张小凡告了罪坐下来。 普泓目光平和,看着他道:“老衲这些日子虽然久不出寺,但也知世事多变,灾祸未绝。” 张小凡点头道:“大师猜测不错,弟子正是为了此次‘天灾’而来。” 普泓沉吟一刻,默念道:“阿弥陀佛。” 张小凡道:“灾难从南疆绵延至中土,相信大师是有所耳闻的。” 普泓摇了摇头,嘆息道:“既然是祸连四海,也就不只是耳闻了。” 张小凡一愣,讶异道:“难道天音寺中也……” 普泓嘆了一口气,道:“天火降世,天音寺也不能倖免于难。” 张小凡沉默,然后问道:“可有人员伤亡?” 普泓道:“并无。” 张小凡默然点头,道:“如此大师也可安心了。” “不错,”普泓道,话音落下,他目光清亮似发觉了什么奇异之处,细细打量张小凡,微微一笑,又道,“施主是为此事而来?” 张小凡道:“是。” 普泓笑而不语,似有所感。 张小凡不禁问道:“弟子所做可有不妥之处?” 普泓唇边露了一丝笑意,道:“并非如此,只是听施主如此说来,颇有感触。张施主一向是慈悲心肠,我等蜗居在此,反而失了正理。” 张小凡将普泓的神情看在眼中,一时怔住,直愣了许久才有些明白过来,摇了摇头,道:“大师何出此言。” 普泓微微一笑,不做他言。 张小凡沉吟,又道:“势态紧急,还请大师相助弟子。” 普泓手中的佛珠静静转动,目光中有和蔼颜色,道:“施主既有心助世人逃脱苦难,我天音寺也定当竭尽所能助施主一臂之力。老衲猜想施主今日登门,解决之法应是已有一二成打算,可对?” “是,”张小凡点头,停顿了一下又道,“且与天音寺有关联的。” 普泓道:“施主不妨直言。” 张小凡于是道:“大师可记得曾借予弟子的法宝干坤轮迴盘?” 普泓目光动了一下,皱了下眉,道:“不错,想来施主不会无缘无故在此时提起它,那天火可是与这法宝有些关联么?” 张小凡眸中清光闪烁,看向他的目光颇有肯定含义,道:“天火本身与它没有干系,但是这法宝似乎对妖邪之力有抑制作用,弟子旧时曾见过它的威力。” 普泓眉宇间有诧异之色转瞬即逝,他缓缓收回手上的念珠,默然思索许久,才沉声嘆道:“有法匙解难确然不错,只是那法宝深奥难测,老衲与诸位师弟参悟多年亦不得要领,此次恐怕……” 张小凡笑了笑,道:“大师方才也说,弟子前来应已有了几成把握。既有心劳烦大师,自然是想多做些尝试,也好过束手无策。” 普泓听他言之凿凿,一时也惊疑不定,道:“哦,施主是有了新的法门?” 张小凡略微皱起眉来,随后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太多解释,心念陡转间,正踌躇于是否应把所知道的事都告知普泓上人,自己几次三番冒昧打扰已是无礼,借干坤轮迴盘时更因为对周一仙有所承诺,不得已加以隐瞒,此次若还是不据实以告当真说不过去了。然而,南疆与中原交集不多,事情却也盘根错节,言语中该避过多少细节,又是一番斟酌。 普泓见张小凡面露难色,并没有继续追问,以他眼光阅歷轻易便可猜到张小凡的心思,恐怕又是不好说吧,他心中默嘆了一声,和蔼地道:“今日天色已晚,施主不妨在敝寺休息下罢。施主既有意救苍生于水火之中,我天音寺必定竭力相助,只是那天火并非是一两日能够解决的……” 普泓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又道:“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张小凡颔首,礼道:“如此,多谢大师了。” 普泓笑了笑,抬手摆了摆道:“施主不必多礼。” * 夜深人静,烛火摇曳。 普泓闭目养神,盘坐在蒲团上安然不动。房门外传来一阵缓缓而沉稳的脚步声,听到声音,普泓手上转动的檀木佛珠停了下来。 脚步声在门前停下,传来一声佛号,道:“师父,是弟子。” 普泓便道:“进来吧。” 月白僧衣映入帘目,普泓面上安宁如初,似法相去而又返,深夜来此,皆在他意料之中。 “师父。”法相走到普泓面前微施一礼,开口道。 普泓点点头,口中唔了一声,道:“你来了。” 法相道:“诸位师兄弟们的晚课做完了。弟子想着张施主的事,觉得该过来一趟。” 普泓笑了笑,把手中念珠放在一旁,示意他坐下。法相一怔,道:“是弟子打扰师父修行了。” 普泓摇了摇头,面上温和的道:“佛理俗务,如何分得清楚?” 法相于是道:“弟子愚昧,一时未得领悟。”言毕,缓缓在对面的蒲团上坐下了。 普泓看着他,道:“既是张施主之事,你与他交情也算极深,不妨猜猜今次所为何事。” 第59页 法相沉吟,许久,目光温润看向普泓道:“弟子若没有猜错,是天火罢?” 普泓笑着微微点头,道:“不错。张施主大仁大义,似是有了解决的法子。” 法相怔了一下,而后轻嘆一声,道:“阿弥陀佛,张师弟确是有颗慈悲心肠。” 普泓点头不语。 法相思索片刻,道:“只是不知如何施救。” 普泓神色如常,同他说道:“似乎是需要用那干坤轮迴盘。” 法相愣了一下,没有料到会跟那件法宝有关,略带诧异的道:“师父,那法宝不是难以参透?” 普泓嘆息,抬手间止住了他的话,道:“便是如此了。不过我看张施主应该掌握了一些法门,虽然不知道不知道是否能够得偿所愿,但试一试也是好的。” 法相闻言点头一刻,随后似觉不可思议,皱眉疑道:“这他又是如何得知?” 普泓也不说什么,看着他不言不语,微有嘆息。 法相见状一愣心中已是瞭然,不禁苦笑了一下,这其中的曲折秘密可真是多啊。 斗室再一次静了下来,烛火阑珊摇曳,暗影投在“佛”字之上,平添一丝肃穆。普泓一眼望过去,沉思了片刻,忽然道:“此次张施主到访,你方才也同他见过,可觉他与以往有什么不同之处?” 法相摇头道:“弟子并未看出有何不妥。” 普泓轻诵佛号,慨然道:“竟是看不出来么?” 法相不由问道:“师父为何有此一问?” 普泓笑了笑,道:“你可曾听到他的脚步声?” 法相应道:“是,弟子听得很清楚……”他顿了一顿,立刻想起数月前,张小凡在天音寺养伤期间道行大进,那日他也是在房间里,直至张小凡叩门,他都不曾听到脚步声,今日怎的…… 普泓眼中有沉静光芒,缓缓道:“我观他道行,比上一次还要高上许多,实可谓一日千里,然而,他此番前来相见,似是有意无意压抑自身修行。” “咦,”法相惊讶不已,脱口道,“这却是为何?” 普泓倒是不以为忤,朗声而笑,也不多说,只道:“恐怕还要让张施主告诉我等了。” 法相左右思量许久,心中终又復清明,他合十微笑,道了句:“如此也好。” 月已正中,夜色渐深,但如法相等修行僧众常常诵佛至天明,也并不觉得睏倦疲惫。师徒二人今日意外的没有参佛,心念既起,便又简单的闲聊了些寺中琐事,把白日要做的功课一一安排了。 直至东方天空泛起鱼肚白色,法相才告别了普泓离开小天音寺。 房间里,烛火闪烁,然后被清晨的微风吹熄。普泓盯着面前依旧漆黑一片的屋子,忽而嘆了口气,他慢慢站起身来,拉开门迈步走了出去。 ☆、降世 普泓身影走进天音寺中一个偏僻的院落,停在一扇简陋的屋门前,倏尔沉声道:“阿弥陀佛,打扰师弟清修了。” 四周一片静寂,并没有听到里面的人出声回答。然而片刻后,耳畔一阵劲风颳过,门“吱呀”一声便从内打开来。 普泓袈裟摆动间,已然走了进去。房间里是如记忆中一样的寒陋残破,房角一隅堆着厚厚的枯草。 “师弟可净心了?”普泓笑了笑,问道。 枯草之上,盘坐着张小凡曾经见过一面的天音寺四大神僧之一的普德,此人正是普泓上人的师弟普德大师,数十年间足不出户,一直在这间陋室中苦修佛法。只是世事变化无常,虽他一向不管俗事,但在鬼王一役中,还是毅然出手与普泓等一众僧人相助正道。前往青云门的天音寺众位长老中,四大神僧除去已故的普智,其他三位皆在场了。不过青云门当时大难临头,受荼毒又是极深,且不说年轻弟子,那些青云长老又如何能认出长久隐居于寺的普德呢? 这一战下来,几位神僧执掌大局,威望大盛,只不过普德之名号因其低调处事,依旧不为人所知。青云一行后,他便再度回到天音上继续清修理佛,远离俗务。十年间,他见普泓的次数屈指可数,算上前一次干坤轮迴盘之事,也只有两次而已。今日忽见普泓前来,不免讶异。 他缓缓向普泓望过去,动作因打坐时间过长有些僵硬,但比之上次张小凡所见已是好上许多,他僵硬的面部动了动,微微一笑,道:“师兄今日怎会来这里?” 普泓诵念佛号,径直走到他面前,并不管地面灰尘骯脏,衣衫摆动盘膝便坐了下去,然后对他道:“师兄恐怕又要麻烦师弟出山了。” 普德脸上长须微动,道:“师弟修这苦禅,也并非为一己道行,所谓‘出世’‘入世’又有何分别?” “阿弥陀佛,”普泓默然,道,“师弟既如此想,师兄也就安心了。” 普德面容之上古井无波,沉默良久后,又听面前普泓开口道:“此番为兄前来,与上次实为同一件事。” 普德嘴角一动,面露讶然之色,声音微微沙哑地道:“哦,是那位张施主又来了吗?” 普泓点了点头,道:“正是。” 普德缓缓闭目沉思,半晌后,问道:“莫非还是为干坤轮迴盘之事?” 普泓点头,沉声道:“师弟虽闭门苦修,但俗世之灾祸也当觉察出一二来了。” 普德怔然嘆息,又道:“天火降世,无人可避其锋芒。” 普泓于是道:“不错,今次张施主再度前来便是为了此事。” 普德眉头微皱,面上有些惊疑不解,沙哑地道:“师兄之意是……” 普泓笑了笑,道:“干坤轮迴盘师弟再熟悉不过,这十数年师弟虽日夜看守参悟,终不得所获。然而,昨日我与张施主一番交谈,得知他竟有些参透之法,虽觉甚奇百思不得其解,但张施主既有心助苍生渡此劫难,我等也不好多加猜疑。” 普德闻言沉吟,然后道:“师兄所言甚是。且不说此法由来,只说张施主若需要你我相助,若能结天下之围,也算功德一件。” 普泓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须臾缄默,他不知想起什么,又缓缓言道:“正魔一战,我也曾忧心那孩子是否能逃脱此劫,今日一见,他面上沉郁之气尽散,想必经歷无数磨难,心智豁然开朗,且仁慈之心不改,实是大幸。” 普德看着他,目光中一片平静,手中念珠轻轻转动,心中亦是明镜般清楚了。 一刻后,普泓略略思索,又道:“师弟心中所想恐怕与我相同。张施主此法由来,我也颇为不解,不过……” 普德听他此话似有言外之意,于是看过去问道:“怎么?” 普泓目有极亮光芒,淡淡一笑道:“这位张施主,实乃奇人啊。” 普德一怔,想起张小凡那个倔强的性子,笑着摇了摇头。 第60页 普泓笑了笑,缓缓闭上眼诵起经文来。 房间外,清风宜人带来丝丝暖意,只是方才还湛蓝无云的天空,渐渐起了乌色。法相从小天音寺出来,受普泓大师之命去寻张小凡。一路静默,只与几位路过的师兄弟简单招唿。清晨天亮的也快,只一刻时光,太阳就已东昇阳光普照。法相抬头望向天空,缓缓吐息,然而片刻后他却慢慢的皱起眉来,碧蓝色天空竟隐隐有些黑气,着实诡异。方才天未明还没有注意,此时蓝中那一点黑却极是吸引他的目光。 法相眉头微蹙,停住脚步思虑了一些时候,这黑气隐隐约约看得并不真切,只是确然不是天地自然中应出现的现象,莫非又是…… “法相师兄。” 山道上传来一声唿喊,法相一怔,收回神思向前方望过去。见不远处正有一个小小身影向这边跑来,法相看他这幅样子混不像个出家人,不由失笑。待他气喘吁吁的跑到自己面前,法相便将之扶住问道:“你怎的来了这里?” 那小和尚正是昨夜与张小凡等人遇上的法恩,只听他顺了口气,道:“师兄,我是来找你的。” 法相笑了笑,看他这个疲惫样子摇头不已。法恩也随着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瞧了一遭,张大了嘴,摸了摸自己的头,莫名其妙的问道:“师兄,怎么了?” 法相却没回答,只是突然伸手在法恩前额弹了一弹。 法恩“啊”一声大叫,连蹦带跳的捂着额头闪躲,支吾道:“师兄,你做什么?” 法相笑道:“你这小傢伙平日不用功,我可是要罚你了。” 法恩一呆,脸上涌起红晕来,想起方才自己只是跑上山来就喘息了许久,可不是没用功吗?他咧嘴一笑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忙道:“那……那我这就回去抄经文去。”言罢,抬脚就要跑。 法相忙拦道:“师弟,你不是有事要同我讲吗?” 法恩皱着眉想了想,忽而又吐了吐舌头,道:“师兄方才吓唬我,倒让我把正经事忘了。” 又道:“刚才我遇着了张师兄。” 法相闻言微微一笑,道:“我正要去找他。” 法恩眼睛一弯,道:“那感情好,张师兄才说他有要事相商。” 法相道:“他可有说是何事吗?” 法恩摇头,随即又顿住,道:“也没说什么具体的事,只是让我来找师兄你。” 法相目中闪着清润的光芒,点了点头,道:“我这就过去。”言毕,又对法恩笑着说道:“时候也不早了,你快回去做早课吧,再偷懒我可就不教你大梵般若了。” 法恩呆了一下,只好一脸苦相的道:“好吧。” 法相摸了摸他的头,道:“快去吧。” 法恩应了一声,慢吞吞的走过去。法相笑着摇头不语,目送他离开后,方才迈动脚步继续向前走。 又行过了一刻钟,弟子们居住的房屋才显露出来,西侧几间厢房便是留客用的,既是如此之近,法相反而也就不着急了,他抬头望了眼越加阴沉的天空,眉头皱紧,心中疑窦丛生。 昏暗的天空颇为压抑,青天上偶尔闪过一丝微弱的异光,令人觉得不安。然而,天穹之上虽然景象诡异,但初升的赤阳依然挂在天边光芒不减。世人皆说,天有异变定是要惩罚凡间不善之人。佛家注重轮迴超脱,神仙魔佛都没有例外,只是若这世上有神佛亦是同样有妖鬼的罢。 法相看着天空之异常,心中微沉,这与大难来时之景何其相似,只是又该如何是好呢? “阿弥陀佛。”法相垂目合十,深念一声佛号。目光清亮处,心如明镜,脚步却也不再多停留往厢房去了。 钟鼎撞响三声,远方九重天上传来闷雷滚滚而鸣。门前一人青衣负手望天,面色从容。 法相一笑,道:“张施主早啊。” 张小凡站在门前几尺处,点了点头,淡淡一笑道:“法相师兄,好久不见。” 法相微怔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丝笑容,再他看来,这次见面,张小凡确实与从前大大不同,犹如在惊涛骇浪中颠簸的小船终復归于宁静。 “阿弥陀佛,”他欣慰一笑,道,“能再见师弟,已是极大的幸事了。”此言多有感慨,张小凡也是多年以后,再次听到法相口中唤他“师弟”,或许在他心中,自己已经回到了青云,又或是把他看作天音寺的一份子? 张小凡眼角微颤了一下,心中似有触动,面上却只是笑了笑,道:“师兄这些日子,可还好?” 法相不禁微笑,摇了摇头这般说道:“何为好,何为不好?” 张小凡看着他没有说话。 “万物有度,所谓的好,也不过如此。” 听闻此话,张小凡点了点头,似是有一刻默然明了,须臾后,他移开视线,目光所及天穹之上已有乌云悄然翻滚,他眸中光芒闪烁,淡淡一笑,只道:“法相师兄可忧心否?” 法相微皱了下眉,目光却是极为平静,道:“阿弥陀佛,天火之灾牵连甚广,天音寺身为正道一员,自然是担忧的。” 张小凡远望那层叠的乌云。 两人只简单的交谈几句,便向小天音寺走去,没曾想还未行过一般路程,就被气喘吁吁的小弟子法恩拦了下来,他顾不得行礼,赶忙道:“师兄,后山有一处着了火,法善师兄让我来告诉你一声。” 张小凡和法相神情都有几分愕然,法相问他道:“火扑灭了么?” 法恩点了点头,道:“已经制住了。” 法相抿唇思量,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后山就暂由法善师弟负责,你与几人去前殿后山看看,若是有事立刻到小天音寺寻我,千万莫耽搁。” 法恩躬身施礼,连忙跑去查看了。 天愈加黑沉,萧萧风声不停。 张小凡皱了下眉,道:“天火降世,一时间恐怕不止如此,师兄不如先顾寺中。” 法相摇头道:“张施主不必担心,寺中天火应还没有那么严重。” 张小凡闻言略微点了点头,道:“如此,有劳师兄了。” 法相弯了弯唇,眸中带了丝异彩,看着他道:“张施主切勿多礼,是该有劳张施主才对。” 张小凡自是明白他话中之意,亦不点破,面色淡淡依旧静如沉水。 法相笑了笑,道:“我们走吧。” 月白的僧袍微微扬起一角,有几缕热风在耳畔划过肌肤,天色又阴了一分。两人并肩而行,其间更多的是沉默,交谈甚少。法相面容沉静,虽然事态极为紧急,看他这样子似乎毫不急躁,脚下的步子虽快依然是沉稳安实。张小凡走在他旁边,也是一副沉静的样子,只是眸光深深,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难得张施主愿与小僧于此走上一遭。”法相一笑,开口打破沉默道。 张小凡目光从容,回道:“师兄若觉走这一趟可能有所收穫,我亦如是。”山路上,他脚步稍停,有意向树林看了一眼。 第61页 法相笑了笑,不由问道:“张施主在等什么人么?” 张小凡笑而不答,越过法相向他身后的树林望去。那树林中树叶沙沙作响,山上树木本就颇多,这一大片层层叠叠,既无兽影也无人烟实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法相诧异间细细听去,唿唿风声中倒是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古怪声响。 法相忽然“咦”了一声,一道灰色的影子随着一阵吱吱叫声直往他们站处冲过来。那小小灰影蹿得颇快,只是须臾片刻就携风而至,定睛一看却是只灰毛猴子。猴子小灰陡一看见主人心情想必极好,咧嘴吱吱叫声不断,三步并作两步就攀上张小凡肩头。 ☆、解救 张小凡微微一笑,抬手去摸它的头,然而这一摸下去,面色却是沉了,张小凡手中一挽将小灰捞在怀中,发现猴子身上的毛髮竟有几块烧焦的痕迹,虽然任何一个都不足以致命,但这许多伤口怕也足以让小灰吃些苦头了。张小凡眉头紧皱,抱着小灰一动不动。不过小灰倒没那么忧虑,猴子天性活泼又跟在张小凡身边已久,显然对这点伤没放心上,有道是再大的阵仗都见过,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 只是莫名被主人抱了许久一动不动的实在奇怪,小灰三只眼睛眨呀眨,挠头再挠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连忙指手划脚的冲着张小凡“吱吱”叫了好一大通。 张小凡和法相两人皆是一怔,其中张小凡毕竟熟悉小灰的猴语,理解也容易些,偶尔发问明白的也快了许多。 昨日才到天音寺地界小灰便不见了踪影,张小凡想着是它猴子心性跑到深山老林玩耍,也就没去管它,未料想才一夜这猴子身上就四处是伤,看神色似是在火里打过滚一般。 张小凡眉头越皱越紧,神色凝重。小灰一路上两次进入焚香谷,也没见出什么事,为何在天音寺伤成这个样子? 小灰抓耳挠腮,一只手臂指向来时葱郁的树林吱吱乱叫。远处忽有一道灼目的火光从天而降,不知落在哪里。 “果然是天火。”法相蹙眉,轻声嘆道。 “师兄!”一声唿喊在此时突兀响起,法相一蹙眉,转身寻着声源看过去。见一个年轻弟子又是急急向这边跑过来。 法相心中登时一沉,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年轻弟子面上一白,说道:“不知哪里来的火将前面大殿烧着了,困住了许多礼佛还愿的百姓。” 法相与张小凡对望一眼,惊住了。法相此时眼中更是焦虑难掩,对那弟子道:“你快快前往通知师父,我这就去大殿。” 张小凡眸中精光闪烁,他看了一眼怀中的猴子小灰,心中一动,就道:“殿中人多不易施救。不如我与师兄一起去吧。” 法相目光亦是一闪,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话中倒也未曾视张小凡为外人,此间事情紧急,也顾不得许多了。 轮迴珠亮起金色的光晕,法相冲他点了点头,两人便御空而起向着天火燃烧的地方飞去。待二人飞至大殿,才发现事情比料想的还要糟上许多。法相在张小凡前面敛下身形,向周围的僧侣问清状况先行到后殿中去了。 张小凡看着他的背影抿了抿唇,小灰三只眼睛转了几圈目光从法相身上移开了,张小凡拍了拍它的头,小灰咧嘴,从主人肩头跳到地上飞也似地窜出去消失在后山树林里。 大殿火焰蔓延,大部分百姓被天音寺众僧护送下山,只有小部分还困在角落里,天火不比普通木柴所燃的火焰,其势头之勐,不用法宝压着几乎不会熄灭,这边才处理完那边又烧上,外加之无穷无尽从天而降,火势一时间实在难以控制。人群唿喊声嘈杂不绝,纵然有天音寺众僧竭力指挥,场面还是极乱。 也难为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百姓了……张小凡暗嘆一声掠空飞了过去,一缕清辉犹如泉水一般注入在火焰中。玄青光芒带着寒意一把插在大殿中央处,张小凡右手轻轻一挥,一截断木瞬间化作飞烟。 或许是看到了四溅的火星,大殿一隅传来一声惊唿,张小凡皱了皱眉,没有丝毫迟疑,身形一晃就到了那人跟前。那人灰头土脸白髮苍苍,头髮上有些许烧焦的痕迹,听见声响却也不抬头,兀自在原地蹲着。张小凡料想是老人被吓坏了,便只好温和地道:“老伯,没事了。” 那老人嘟囔了一句抬起头来,当看到张小凡的一剎那,不由面上带了几分喜色,直道:“咦,小伙子,怎么是你?” 张小凡一怔,眼前这老人不是昨日那个与他一同上山的老者却又是哪一位?只是此刻决然不是招唿闲聊的时机,张小凡伸手扶起他,道:“我们先出去。” 老人“哦”了一声,随即又讶然道:“出去,你不是被困在这里的吗?” 张小凡愣了一下,苦笑摇头。 右手玄青光芒方起,大殿的房梁便轰然倒塌,张小凡手中的噬魂以迅雷之速噼了下去,眼前木屑瞬间化作齑粉。那老人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颤巍巍的指着张小凡道:“你……你……” 话音未落,张小凡面前的大火突然勐烈燃烧起来,火焰窜起数尺挡住了两人去路,一道黑色的人影犹如鬼魅一样在火焰后一闪而过。张小凡神色一凝,脑海中电光火石间思虑不断,身侧老者已是呛得弯下腰去,咳嗽着断断续续地道:“你……咱这……出不去啰?” 张小凡不言一语,嘴唇紧紧抿做一线,火焰屏障此刻仿佛顺势又进了一分,张小凡右手清光耀耀夹杂着金色的异芒,乍一看上去竟与那火焰之色有遥相唿应之态,色彩斑斓的颇为好看。那老者一时也看得呆住了,不由得睁圆了眼瞅过去。 两相对比,张小凡面上自然比老者凝重许多,火焰在他眼眸中漾起异色光辉。短暂的停顿后,他周身青芒闪了闪,右手震处竟将噬魂直接插入了火中,老人一呆,禁不住“啊”的叫出声,下一刻,他只觉浑身一冷又一烫,眨眼间就被张小凡连拉带提扔进了面前熊熊大火里,他到抽一口凉气,紧紧闭上眼睛,滚烫热浪扑面而来烧灼着每一寸皮肤,他觉得满头白髮都要烧完了。 “快走!”身后张小凡低声道了用一句,又往前送了一掌将老者顺着噬魂的方向推远了一些。一道人影却在此时飞掠了过来,向着噬魂锋芒显露处狠厉噼下,劲道之大让人咋舌,劲风唿啸又似利剑一般穿透火屏直逼进两人。 老人惊恐地睁大双眼,张小凡一把拽过他倒向一边,混沌的火焰烟雾中,那黑色人影隔着大火焦木“嘿嘿”怪笑了两声。 张小凡眉头一皱,向那人看去,分明就是之前被他一路追踪的巫妖了。 巫妖全身裹着黑衣,眯了眯眼,趁着火势直扑向张小凡。这一动作,倒是令张小凡心下讶异了一回。 电光石火之后,他默然相视,左手结印,金光流转处正是纯正的大梵般若,轰开火焰,哪知巫妖在这间隙迅速闪了开,周身黑气翻腾,分外诡异。 第62页 他此行唯一目的在于玄火鉴而非张小凡本人,他自知论道行决然不是张小凡的对手,但若说法术之诡谲,他倒不无胜算可能。 张小凡在出手时也自有一番思量,原本他就有心寻找到此人,解开天火之谜,未曾想这人会自己冒出头来,如此也好过他大海捞针。 “这火可是因你而起?”张小凡淡淡问道,眼中光芒涌动。 巫妖暗自抿唇不语,只冷哼一声。 张小凡面色更是冷然一分,手间清光闪烁虽未有动作,但身旁火焰却似被强大的气息压了过去,薄弱处已经冒出灰烟熄灭了。 火舌在两人之间吞吐不休,张小凡眸中剎那间精芒大盛,周身寒气四溢,清光勐然一震,将火焰逼出三尺远,径直扑向火幕另一侧的巫妖。巫妖瞳孔一缩,却是早有准备,他怪笑两声,声音听上去意外的刺耳,张小凡右手提起歪倒在一旁,昏厥过去的老者,左手清光耀耀直取巫妖面门,巫妖将身子硬生生平挪开一丈,反手结印,四周火舌因异法而纷纷窜高狂燃,裹在一团黑气中犹如跗骨之蛆,穷追不捨。 张小凡没想到这巫妖今日竟敢与自己正面交锋,然而这时把老者带离此处更为重要,于是他御空化作一道玄青闪电,从大殿中飞驰而去。远处突地亮起一点金色来,细微却清晰,以张小凡的眼里自然是看到了。 “轮迴珠。”张小凡眉梢一挑,默念道。身后火海中一道赤芒闪过,火海中心奔涌旋转,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嘶吼,一只金色的浑身长满火焰的妖兽就这样踏火而生。 “张施主!”张小凡听到声音料定法相就在前面,只是身后灾祸丛生,又有巫术异法逼近,无法停下来向天音寺众人详细解释,只是这天火又该如何熄灭……他暗自凝神,化为一道暗影,如光似电般掠向法相等人所在的地方。前方看到他身影的人均是大惊,张小凡看准时机一把将老人用劲力推到人群中,身后火光四射化作飞剑直追而去,众人一时大惊失色唿喊连连,法相如此道行看在眼中亦是眉头紧皱,手上的轮迴珠更不迟疑,金芒夺目就要对沖而去。 此时却见半空中张小凡已然迅速出手,青光夺目璀璨,掌间更是闪过金红二色,法相一怔,如此光彩,内含的劲气之厉每丝每缕皆如刀似剑,气息绵长,然而以他的眼光一时之间却也分不清楚其中所用是道家还是佛家真法,法相在脑海中思索一刻,怕是张小凡早已融合了各家之长,隐有鬼神之力,一念至斯,他不禁轻嘆出声,声音中感慨良多,向前方飞去。 在半空中斗法的人自然是不知法相心中所想。张小凡被形势所扰不得不出手,只是这个巫妖身法诡异行踪飘忽,连目的似乎都是不明确的,张小凡思忖许久,终于还是手下留情,即使对方暗藏杀机,他运起道法反击时也每每点到为止。 巫妖隐在火焰中,像阴灵一般凌空飘荡。热浪将他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黑气犹如带子般环绕在他周围,那头火焰异兽自被召唤出来后却反常的安静,只是奇诡之处并不仅限于此,天音寺的大殿被天火焚烧了许久依旧没有熄灭的迹象,此景实在令人费解。 法相着天音寺众僧将受伤的人送到别院休息,众人此刻大部分都看着大殿焦急如焚,见法相神情心中虽然奇怪,也没有多少人质疑他的决定,只不过…… “师兄,可是张施主那里怎么办?” 法相合十,轻轻拍了拍面前的法恩小和尚的肩,道:“莫要担心,你们先去吧。这里由我看着就好。” 法恩百思不得其解,疑惑地张了张嘴,道:“那师父那边……” 法相笑了笑,道:“你就去跟师父说我与张施主在此处。” 身侧一声□□,几人同时看过去,正是那昏倒的老者已被人救醒,他喘息了一阵,法相伸手扶起他,微微一笑道:“老施主,你与我们天音寺倒是有些缘分。” 老者怔然无语,像是受了惊吓还未缓过神来。 法恩赶快凑过来扶住老人,边对法相道:“师兄,我送几位施主过去了。” 老者被他陡然拽住,好不容易反应了过来,“嘿嘿”笑着摸了摸头,一迭声道:“多谢你们了。” 法相摇了摇头。 看来这老者并无大碍,他怔怔看着大殿方向良久,忽的不好意思的笑了一声,道:“嘿,还是你们修道的好,五光十色的真……真好看。” 法相听到此话,顿时失笑。 身后大殿又是一声轰鸣,法相几人站在几丈外依然能够清晰的感觉到澎湃的妖力与滚滚的热浪。法相持佛珠的手轻轻一颤,定神回望着在熊熊烈火中坍塌的大殿,以及火焰中显眼的那几簇异芒。 看得时候越长,法相的眉却随之越蹙越紧,目光随着张小凡青色光影转动,微微亮了。 五光十色……么? * 天音寺山间,一座木屋前。 屋门大敞,普泓立于门前轻捻佛珠,檀木佛珠随着远方诵经声一颗一颗从手间滑过,眺望着天穹爆裂的火焰,他的神色并不像其他僧人一般惊恐不安,反而自有一番淡然自在。 “师兄可有所得?” 青天翻滚着耀眼的火光,也有几抹异彩流光闪烁其间,普泓动了动唇,嘴角边露出一丝笑意,道:“无所得并不见得没有收穫。” “唔。”普德略低垂下头思索,动作虽已没有了僵硬之感,但依然是缓慢的。他面上没有什么异样的神情,听得此话亦没有丝毫变化。 普泓念了佛号,方才那句言语不似佛偈不明禅机,引得人云里雾里,只是面前之人又岂是等闲之辈,既非凡尘俗士,此言便要另当别论了。 普德道:“寺中看样子应当无事了。” 普泓摆了摆手,笑道:“不急,待要看看他们如何做罢。” 普德端坐在他身后的蒲团之上微怔了一下,随后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又轻声嘆道:“张施主也在大殿中么。” “我还记得这十数年间也见过他数次,每每都让人慨嘆。” 普德微笑摇头道:“性子还不都是一样。” 普泓捻住佛珠的手指定了定,然后同是笑道:“佛常道,救世渡人虽多,身亦有过错。知自身之过甫能恕人,恕人恕己方知‘放下’何意,‘放下了’才可灭心魔渡己渡人出俗厌之苦海。我自觉诵经千百卷已知晓佛理,实到头来不比在世间走上一遭明白得多些。佛言天劫领悟皆在红尘之中。” 普德闻言像是忆起了什么,他皱了皱眉,眼中已有了几分沉思之色。 普泓看见他如此神态,面上亦苦笑,道:“师弟十年闭关苦修,可曾还记得这一番话。” 普德阖目轻嘆,道:“如何不记得?” 普泓沉声道:“当年,普智师弟执意游歷阅世,临行时他便同我等这样说。那么多年,夜深之时,我总是会想起这一番话。思量久了方慎觉,执念妄念佛理箴言,一念而已,一言难辨。” 第63页 普德声音低哑,慨然嘆道:“不过尔尔数言,师兄竟还记得这样清楚。” 普泓摇了摇头,道:“直至见到这位张施主……”听到此处,普德心中便已然了悟七八分,他低声颂佛,垂目不语。 “他应是同一番想法罢。”普泓道。 普德目光安宁,寂静无波,他点了点头道:“不错。” 普泓又道:“每每见到张施主便总想在他身上看出些普智师弟的影子,过往种种总是愿终有所获,有些寄託。” 普德微微笑了笑,道:“便是如此了。你我虽悟佛理,不过还是凡世俗人,免不了的。” 普泓白色的鬍鬚被风轻轻抚动,犹有佛家光辉神采,缓缓沉吟道:“只是终究不一样的,然而这不一样不过是性子使然,这番念想倒极像普智师弟。” 普德道:“难为他了,”接着又道,“我依稀还记得,当日师祖知道时便道,‘生出这番念头,怕是会行了苦修,得了心魔的’。” 普泓极目远望,道:“是啊。只是当时尚年轻道行悟性不高,体会不到个中真意。如此苦果,要我等一併吞下才可明晰。” 普德慢慢摇头道:“师兄此言也重了些。种何因结何果,就算不以命数妄论,说是轮迴也不为过。我知晓普智师弟出事后,心中也觉苦闷难忍,只是他既然做了,也是由‘因’而得,若无始便无终,草庙村祸行算是他的终,然而,这也是张施主的一生启始处,恩恩怨怨,你我总有看错的时候,焉知祸福不由此处陡转?” 普泓听闻此话,沉思良久,终又道:“师弟大智。” 普德眸中光芒炯然,道:“师兄既托希望于张施主身上,便是信了因果轮迴之说罢?” 普泓点了点头,道:“普智师弟在天之灵当可宽慰了。” “也不枉费师兄曾救助于张施主,当初一片心意或可终有所获。” 普泓眼中有丝讶然神情,笑了笑,嘆道:“师弟目慧聪灵,师兄不及一分。” 普德面容沉静,嘴角边噙着温和的笑容,停顿了一会儿,静静回道:“你我师兄弟百年,猜测出一二在情理之中,师兄莫要妄自菲薄才好。” 普泓但笑不语。 远处大殿方向传来阵阵嘶吼声,彩色流光闪动不停,变幻明灭间,沖天火焰似被狠狠地压制住,此间亦能听到殿外人群的喧譁惊唿。火焰金红的光芒颓然轰塌,三色光芒汇聚在一处,黑气里隐隐交融,化作一道明亮的柔白光辉,那光芒罩在整个大殿之上,随着力量渐强死死抑住吞吐不断的烈火,烈火被困在狭小的空间愤怒嘶吼,只是终敌不过白光的强劲道行,越来越弱空留气力。红芒华罩交接处毫无声息,但依旧能隐隐窥见其中划过的电光,两色异光照透苍茫天穹,有什么异物在仰天狂啸。 屋内两人道行何等之高,亦被声音震得鼓膜微微刺痛,二人不禁短暂相觑,果不其然看到了对方神色中的惊异。 随着那一声嘶吼,方才消失已久的白色光辉又闪过一瞬。这次虽然时间极短,只是眨眼工夫,但已足够两人看清楚。 普德蹙眉“咦”了一声,脱口道:“这是……” 普泓默然,缓缓点头。 普德微微睁大双眼,细细琢磨,身子竟是一震,目光中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来。 普泓笑了笑,微有丝宽慰,伸手指了指远处,道:“你看。” 普德一怔,然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穹顶凝而不散的白色光辉极是吸引人的注意,普德只看了两眼,已瞧出了端倪,他悄然太息,合十道:“阿弥陀佛,苍生已无大碍。” 普泓笑了笑,目光复杂。 普德又道:“原想师兄为何突然提起普智师弟的旧事,果然是因张施主么。” “正如师弟所言,俗世无坦途,我当初怀着私心救他,是为了圆普智师弟的心愿,师弟至死有愧不得解脱……”普泓言语一顿,道,“我知这孩子大仁大义,或许会懂得宽恕,虽始终都是我们的错,然而我总想着师徒一场,便算与佛有缘了……” 普德垂目,颂佛不语。 普泓继续道:“今时今日,世事变化无常,我才深知自己大错特错。” “佛不曾救世人于水火,生死轮迴亦非人力所能改变,师兄不必自责。” 普泓弯了弯唇,苦笑道:“不过都是虚无妄念。” 普德沉吟,低诵佛号,道:“张施主之事却是引我等久难心安,然今日再见知其脱离心魔苦难,亦是你我之幸。” 普泓皱了皱眉,道:“甚是。这也是天下之幸啊。” 普德点了点头,转念又道:“不过看样子,青云门似乎并不知晓。” 普泓微微一笑,颇有些高深意味,道:“总会知道的,不在乎这一时。” “善哉。”普德面上有欣慰之色,合十念道。 远处激斗正酣,只是此刻看去,少了恐怖,多了几分难得的希望。 ☆、巫妖 青天下,云深处,陆雪琪的身影刚刚没入云头,玉清殿前,萧逸才默然而立,随后缓缓转身,向后山走去。 蜿蜒的小路上,两旁尽是沙沙树叶摇摆之音,萧逸才不由自主的放慢脚步,静静听着周围风穿过树林的声音,仿佛心也沉静了许多。他继续抬步向前走了一会儿,很快便看见了树林后空地之中的祖师祠堂。 小径人烟稀少,巡视的弟子早已离开,只有一人白衣俊逸,身后背着一把碧绿仙剑,沉默的清扫这地面上的落叶,叶子捲起又落下,周而復始,却不见他神情有任何不耐,只是安安静静的清扫着。 听到细微声响,林惊羽抬起头看过来,见萧逸才一身长衣,正向这里走过来,他停下手里的活,微微颔首,道了句:“萧师兄。” 萧逸才平日时常会到后山来,一般是到祖师祠堂这里上一炷香,静立许久,而后离开,并无例外。 今日也是如此,烛火光芒闪烁,映在两人眼里,带着肃穆之意,未尝不同。 “南疆事依然无大进展,我也是心有所触,才来此看看。” 林惊羽点了点头,想起来一些事情,便问道:“可是陆师妹回来了?” 萧逸才淡然一笑,道:“方才已经见过了,倒没什么大事。” 林惊羽一时没太多表示,毕竟门中内务他一向是不插手的。 “那焚香谷的人要在青云待到何时?”之前林惊羽曾被萧逸才派至南疆,事关大局,林惊羽倒不妨问上一句。 萧逸才道:“还要一阵子吧。” 他转头看了林惊羽一眼,又淡淡一笑,道:“未探明情况之前,他们怎么会走?” 这话意味不甚明了,林惊羽怔了一下,不再多问。 萧逸才又待了片刻工夫,才欲转身离开,抬步时,却停了下来,想了想道:“林师弟,我本有意让你和曾师弟跑一趟天音寺的。” 第64页 林惊羽闻言一震,身子僵了一下。 萧逸才淡淡一笑,知道他心里所想,拍了拍他的肩道:“并非有意为难你,只是眼下青云门身份合适的只有你们二人而已。” 林惊羽抿了抿唇,稍微思索一刻,方无奈的点了点头。 萧逸才又道:“不过后来想想,还是曾师弟较为合适,你之前数次远行,也该歇一歇,确是我想的不够周到。” 林惊羽摇了摇头,道:“师兄哪里话。” 萧逸才眼中光芒清幽,笑了笑道:“这青云门中,时至今日,变故颇多,而真正能与我撑起这青云重担的,却是没有几人了。” 林惊羽不由愣了一下,摇头道:“各位首座师兄都是道行极高的,萧师兄不必担忧。” 萧逸才目光里似乎有些异样的神色,闻言没有回答。 清风微抚起他的衣衫,在此时此刻光景中犹显飘然出尘,林惊羽一直与这位萧师兄接触不多,只在近几个月来往密切了些,这其中,他心中未曾没有过思虑和犹疑,也隐隐感觉到萧逸才对他态度的转变。 或许是祖师祠堂中那个老人的缘故? 他皱了皱眉,却听萧逸才在前面,缓缓嘆了一声,道:“林师弟,这世上,道行高绝者大有人在啊。” 萧逸才眼角露出些微光芒,似嘆似讽,林惊羽站在他身后,眉头微蹙,没有说话。 看着萧逸才离去的身影,林惊羽心间漫上一丝茫然。只是片刻后,他便有些自嘲的笑了笑,移步走出祖师祠堂,他顺手拿起了一旁的扫帚,像往常的每一天一样继续打扫落叶尘土,只是冥冥中,今时今日终不能与以往相当,终究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他握着扫帚的手,不知怎的,微微顿了一下,脑海中陡然浮现而出的,却是草庙村里那偏居一隅的小小木屋。 * 天音寺大殿。 玄青光芒逐渐消散,眼前包裹在火焰中的异兽被扼制在一团白光中,四处乱撞,它转动着纯质的犹如红色琉璃一般的双目,兇狠的盯住面前的人,周身火焰却在慢慢减弱。张小凡注视着它的眼睛,片刻后,移开了目光投向坍塌的焦木背后若隐若现的黑影。 两方一时间全没了动静,张小凡的长衫被风吹动,猎猎飘扬,他右手握紧噬魂,似乎在等着什么。果不出片刻工夫,对面黑影飞速掠动,像鬼魅般一闪而没。噬魂和法相法宝轮迴珠的光芒随即亮起,张小凡迈出一步,正要默念法决,忽听身后法相“噫”的一声,漂浮在半空的轮迴珠也突然停顿了下来。 来不及他思考,不远处一头巨兽熟悉的嘶吼已然给出了答案。 “小灰?”他有些惊愕不定地道,直待清楚地看见半空中三只巨大的金色眼睛,才放下心来。 小灰灵目夹杂着金色和红色的光辉,身形又是巨大,气势逼人。它似乎极不耐巫妖此人,刚一露面便大吼着向巫妖直接扑了过去,声震九天,且不说巫妖的反应,站在张小凡和法相身后的人们亦是惊唿连连。然而此时两人的目光都被小灰吸引,也管不了这许多了。 小灰巨大的身躯震得地面颤抖,它怒啸一声,掌中燃起蓝色的火苗,一唿一吸间火苗就长大了不少,火星四溅便向巫妖站立处打了过去。巫妖显然没意料到小灰这只猴子会突然蹦出来,他后退数步避开小灰蓝色妖焰的锋芒,一面挥袖布防,一人一猴之间就此凭空冒出几排黑气路障。小灰也懒得用甚么五行法术,一拳打到黑色屏障上,巨大的猴拳迅速陷了进去,黑气瞬间被撕扯变形。 巫妖一愣,若不是他裹着一袭黑衣,恐怕难看的脸色都被人瞧去了。他缓缓吐息,手微微一抖,黑气便从他掌中源源不断的注入面前的屏障。小灰承受的力道越来越大,但依旧没有丝毫退却之意,它眨了眨眼,低吼了两声,似乎看明白了一些,陷入黑气漩涡中的手在其中生生翻转,伸掌朝天,一丝微弱金芒安静的在猴掌中延伸。 巫妖的身子大震! 那小小的金芒扭曲放大越来越亮,在黑暗中像自乌云之上射下的一束阳光,巫妖瞳孔紧缩,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片金色光辉。就在此时,小灰歪了歪头,低低的吼声从它口中溢出,伴随着一阵古怪的嘶嘶声。 金芒大盛。夺目而出的金线,将团团黑气撕得粉碎。小灰“吱吱”大叫,颇为兴奋,它不禁转头冲着主人张小凡咧嘴一笑,然而,张小凡脸色与它大相迳庭,实在没有多好看,小灰不明所以,用手抓了抓头。 突然,它勐地回过头去,耳畔有风,以迅雷之速似直冲它的面门。小灰猝不及防,浑身灰毛都要惊得直立而起。 下一刻,张小凡已然掠至眼前,他面色冰寒,金色大梵般若挡去了巫妖这突如其来的花招,一支化作箭模样的黑气被阻拦在半尺外,若不是张小凡及时赶到,恐怕巫妖的算盘就打对了。这小小巫术要不了小灰的命,也足以伤了它的灵目。 张小凡面上更冷,玄青光芒顿时像洪水一样漫了过去。小灰被主人一挡,自然也想明白了巫妖要做什么,它怒焰大炽,气得直跺脚。随着张小凡的身形飞身而去,一瞬便破了巫妖两阵,亦毁了他的两方黑气屏障。 面前噬魂灵兽穷追不捨,巫妖粗气喘喘连连后退,然而他的身后也没有这么安全,未等他歇口气,轮迴珠金色的光辉便从后罩了过来断了他的退路。 巫妖纵然有无数诡异招数,面对道行高绝的两人一猴也没了办法。他眼中决绝犹豫的光芒一闪再闪,思忖来回,他终于咬了咬牙,反身化作一道黑芒向着轮迴珠,撞了上去!法相微微一怔,他遇人无数,就算是惩戒魔道众人时也没见过像如此这般拼命的。他脸色这一变瞬间,轮迴珠的光芒弱了一下。 巫妖喜形于色,速度更快。 “法相师兄,快截住此人!”张小凡沉声道。法相月白僧袍飘起,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轮迴珠金芒復又大盛,璀璨夺目。 巫妖大惊失色却如何也停不下来了,下一刻,他硬生生的撞到了轮迴珠金色光屏上,鲜血不可抑制的喷散而出。 “善哉善哉,施主小心了。”法相口念法决,僧袍浮动光华绚烂,轮迴珠转动,又一次击中巫妖的右侧胸口。巫妖眦目欲裂,大吼一声,强撑着的身子瞬时歪倒下去。张小凡也在此刻施然赶到,伸出一手拉住他的手臂顺势将他下坠的身形放缓。 巫妖口角流下一丝鲜血,睁眼看着他,沙哑的道:“你……”随后声尽力竭再无法言语,晕了过去。 张小凡皱了皱眉,与巫妖一同慢慢降落在地上。 化作巨型怪兽的小灰嘟囔了几声,随着缩小体型蹦到张小凡的肩上,颇是无聊的样子。张小凡拍了拍它的头,它立刻转着眼珠冲着倒地昏迷不醒的巫妖嘶嘶叫唤。 身后一道金光也安然降落。 “张施主。”张小凡不再管巫妖,转过身去,向法相道:“多谢师兄了。” 轮迴珠光芒渐敛,在空中划出弧形的光迹,化为闪烁的金芒消失在法相的衣袖中,法相对于此事早有心要询问,眼见一切安排妥当便终于开口,淡淡一笑道:“张施主见外了。只是小僧尚有一事不明,还请施主指教。” 第65页 张小凡似乎也已预料到法相有此一问,点了点头,道:“师兄但说无妨。” 法相沉吟道:“方才交手,小僧见此人术法诡异,近似鬼道。他既于火中现身,大有兇恶之态,恐怕是在助纣为虐……如此说来,这天火也与此人有关了?” 张小凡并不隐瞒,道:“师兄猜得不错。” 法相微吃一惊,又道:“此人如何与焚香谷有联繫?” 张小凡神色有些凝重,突然沉默了一刻,然后缓缓道:“师兄猜对大半,只是此人并非鬼道中人。” 法相面带不解。 张小凡本还思虑是否要牵扯出南疆一事,然而又想到每每有求于天音寺,自己都或多或少有所隐瞒,这次天火范围实广,再瞒几位大师也是说不过去了,于是坦言道:“师兄可有听闻过黑巫术?” 法相一怔,皱眉道:“略有耳闻。可是在千年前的南疆?” 张小凡听到法相这样说不由诧异了一下,黑巫族千年前就隐匿了行踪,世间无论凡人还是修道中人知道的都是极少的,若不是像自己一般有心追寻了解一些,恐怕对此族是一无所知,甚至就连南疆的人,也对黑巫族将信将疑。法相虽不是普通人,然而他竟知晓黑巫族名号来歷……他目中光芒一闪,道:“此人正是来自南疆。” 法相心中明了,道:“阿弥陀佛。” 张小凡道:“师兄有所不知,自兽神一役,焚香谷与兽妖就有些古怪联繫了。而此人自称巫妖,似乎是一直跟在兽神身边。” 法相一愣,此事由来已久竟与兽妖有关,实是始料未及。他回忆此前种种,焚香谷行踪隐秘,一时搜寻脑海亦没有觉察出其有何不妥难解之处,可见云易岚城府之深。 张小凡接着道:“云易岚早有心修復八荒玄火坛法阵,故而求助于南疆黑巫族。” 法相听到此处,忽然皱了皱眉。 “法相师兄,有何不妥么?” 法相摇了摇头,道:“小僧心中突然生出些疑问。”张小凡遂不再言语,又闻法相笑了笑道:“虽然并无大关碍,只是小僧不明而已。焚香谷在南疆已有数百年光阴,为何眼下要找黑巫族人修復玄火坛,那玄火坛又是为何毁坏的?” 张小凡一窒,细想想此事确实与他有关。 他神情微变,略有些无奈的道:“不瞒师兄,此事与我有些关系。” 法相问道:“这是从何说起?” 既已说到此处,张小凡便将当时情况简单说了,而有关小白的事有意避过。法相最初还有几分愕然,不过依焚香谷此时所作所为,当时张小凡如此做来也在情理之中,若换做其他人,恐怕还要感嘆为何当年不将焚香谷制住,也免得今日一番乱局难以收拾。 “事出突然,张施主如此做也未尝不可。” 张小凡听到法相这样言道,不觉讶然看向他,法相在他的注视下笑了笑,又道:“难道张施主认为自己做错了吗?” 张小凡一怔,到了今日地步,实不知对错有何分别了。他皱了皱眉,如实答道:“心中并无愧疚之感。” 法相眉宇间坦然安若,笑道:“张施主宽心,小僧没有怪罪之意。前尘旧事,焚香谷乱局註定,都因其不仁之为。种何因,得何果,咎由自取而已。” 张小凡蓦然愣住,竟觉得有些吃惊了,法相和几位大师一向出言谨慎,从不曾下这等定论。没曾想法相今日言语颇有些尖锐意味,那些个仁义厚德亦少有提及,恐怕对着焚香谷,再难怀宽容之心。 “佛家讲究渡人,法相师兄难道不愿助焚香谷渡此劫么?”张小凡眉梢微扬,淡淡言道。 “佛不曾渡人,人自渡罢了。”法相笑容未改,意味深远地回望着他道。 张小凡失笑一刻,待回过味来,不由暗自感嘆,倒是难得法相抛开佛家道理有此一言了。 法相眸光睿智精芒如注,接着微微一笑道:“这自是从施主那里学来的。” 张小凡哑然,随即笑而不言,再不做他说。 法相合十深唿佛号,道:“我等耽搁的久了,还是快些去寻师父师叔罢。” 张小凡点了点头,又望向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巫妖道:“此人精通巫术,诡秘难测,还请师兄着人好生看管。” 法相道:“施主放心,此人算是祸事根源之一,且要细细询问过了,才能放过。” “有劳了。” 法相看着巫妖,忽而又略略思忖,然后开口道:“此人极为重要容不得半分大意,师叔祖那里……”他沉吟一下,“张施主既认得路,不妨先去,我安顿过此人,稍后便到。” 张小凡点头谢过。 法相轻唿“阿弥陀佛”,轮迴珠光芒一卷,带着巫妖先行离开了。 本在张小凡肩头安静坐着的小灰,看着他们的背影,呲牙叫唤。张小凡面色淡淡,伸手拍了它一下,道:“等事情结束,就带你下山喝酒。” 小灰一呆,随即大乐,兴奋得手舞足蹈,尾巴亦悬在半空中摆了几摆。 张小凡轻轻一笑,迈步踏上山阶。 天穹繁复阴霾的云朵仿佛也没有那么令人觉得压抑了。 身畔两侧的树林浓密,一直延伸到山顶,越过山头绵延而下。张小凡眼前一片绿意,心中也因此宁和不少。 长长的山道上唯一人独行。 直到远方散落在山间的房屋映入眼帘,刚才空旷的感觉才少了一些。周围树叶沙沙,倒影婆娑,看上去也算是一番好景致,然而张小凡虽欢喜宁静,也知道眼下不是时候。他脚步加快了些,转过一个小小平台,那印象中的简陋院落一时又是近了。 ☆、古卷 院落熟悉,还是那样朴素而略显简陋。张小凡在门口定了定神,走了进去。 “张施主早啊。”还未看清不远处伫立之人,一个温和的声音便迎面道来。 张小凡微微一怔,实没料到普泓大师会站于屋前等候他。他忙快步上前,向普泓大师谦恭施礼,道:“晚生无礼,让大师久等了这许多时候。” 普泓他稍稍打量着张小凡,见他经过一番斗法,并无大碍,便温和地道:“施主一路辛苦,老衲等等也不妨事。” 张小凡抬起眼,视线触到普泓眼中和蔼的神情略微一顿,然后摇了摇头,道:“大师言重了。” 普泓没有多言,眉宇间有温润和气,他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侧身便要将张小凡请进屋去。张小凡一愣,实不曾想普泓大师有此举,亦不敢越礼,只是跟在普泓身后走进屋内了。 屋子没有多少摆设,空旷处正是佛家普渡抒怀之境。墙壁上大大的挂了一幅佛字,白纸黑字稍有陈旧之感,张小凡注视于此,方才一直激盪的心怀亦慢慢平復渐归宁和。 “我们进去吧。” 张小凡点了点头,随普泓一同踱入内室。黄色的蒲团上,一个形容枯藁的老僧闭目沉息,若非细瞧,乍一看会觉此人已无生机。 第66页 普泓笑着向张小凡点了点头,看他整襟上前一步行了大礼。 “施主请起,切勿多礼。”普德缓缓睁目,声音沙哑地道。 张小凡正色言道:“承蒙大师多次相助,弟子感激不尽,今日理当拜谢。” 普德微微抬手虚扶起他,道:“施主不必如此,能助施主一臂之力,也是我等荣幸。” 张小凡依言起身。普泓看着他笑了笑,道:“不错。今日之事还需多加商议,方能解苍生正道之围。” 张小凡道:“大师所言甚是。此次贸然拜访,只因弟子愚鲁不能参破箇中奥妙,所以只好有劳各位大师了。”言毕,他便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小的黑色包裹,递送给面前的普德大师。 普德接过它,沉吟许久,方将层层裹布一一解开,露出内中干坤轮迴盘玉石光芒和一本残破古卷。 普泓嘆道:“虽是宝物,也当物尽所用才可利己利人称上一个‘宝’字。只不知这干坤轮迴盘究竟有何妙法。” 普德将两物托于掌上,哑声问道:“贫僧知今次情势紧急,只是参破也非朝夕可成。听闻施主手中另有玄妙,可否讲明也好让我等心中有数?” 张小凡点了点头,道:“弟子正要与两位大师言明。”他伸手指了指干坤轮迴盘下的残破古卷,道:“这书原本是南疆黑巫族之物。” 普泓与普德大师两人均是一怔。普德皱了皱干枯的眉,道:“这南疆黑巫族贫僧有所耳闻,只是那南疆的黑巫族一向近乎传说,难道竟是真存在于世?” “千年之前,南疆五族还未分裂形成,那时南疆只有一个黑巫族而已。” 普德两人虽有诸多疑虑,亦不愿打断其言,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张小凡于是接着道:“大师既知南疆有此传说,也应能联想到焚香谷与南疆的关系。” 普泓沉吟思索,看了身旁普德大师一眼,眼眸深处有丝光亮轻轻一闪,便道:“老衲拙见,焚香谷一向有南疆门户之称,与南疆的关系自然应是亲密的。” 张小凡沉默一刻,随后缓缓摇了摇头。 “怎么?”普泓大师疑道。 “大师有所不知,南疆与焚香谷并无交情,唯一的一次交情只是在兽妖一役。” 普泓大师的眉皱起,似是不解其意。而坐在蒲团上的普德大师却抬眼看过来,他稀疏的鬍鬚微微抖了一下,声音嘶哑,迟疑道:“施主的意思,像是焚香谷与兽妖有所牵连?” “不错,确有其事。” 普泓两人脸色登时一变,众所周知焚香谷平素行事低调神秘,但毕竟是百年正道门派,今日却忽听张小凡如此说来,两人诧异之下却是如何都不能相信的。 普泓大师竖起单掌,眉宇间神情凝重,道:“阿弥陀佛,施主所言老衲并非不信,只是事关重大,还是勿要揣度妄言得好。” 张小凡于是解释道:“不瞒大师,焚香谷与蛮族勾结之事是弟子亲眼所见,并非揣测,不过究竟是否与兽神有关系,却是并不清楚。” 普泓大师微微诧异,眉头皱得更紧。 普德大师轻嘆一声,道:“焚香谷向来为南疆门户,兽妖一役南疆损失惨重,焚香谷亦是不可避免受到荼毒。照施主所说,按理焚香谷应能避过此难才对。” “大师所作推测确在情理之中,只是大师也莫要忘了,焚香谷今日所为却又哪里是在情理中了。” 普德大师沉默不语。 张小凡神情没有变化,只淡淡说道:“焚香谷应是早已知道兽神将要復活,他们原本与南疆异族有交好之意,但这其中……受到了一些阻碍,所以最后并未成功,否则天火之灾恐怕要提早许多了。” 普泓大师面色变化,突然他一怔,似是注意到什么奇异之事,道:“云谷主身边竟是有黑巫族族人么?” 张小凡闻言肃然道:“正是。” 普泓与普德两位大师面上均是惊诧颜色,普德立即疑道:“可是方才如施主之言,黑巫族不是早已在千年前消失了么?” 普泓大师却是接下话来,摇头嘆道:“兽神一役师弟未在,当是并不知晓。当日老衲与云谷主及道玄真人相聚时,云谷主曾向我们提起南疆往事,只言那兽妖正是在千年前的南疆出现的,那时南疆五族未分俱属黑巫族。方又见张施主数次提起南蛮异族,忽而大胆联想,竟也发现其中古怪之处。老衲于是便斗胆猜测,黑巫族虽经千年依然有存活于世的族人,且与焚香谷有些不可知的联繫。敢问施主,老衲如此揣测,是否有偏颇?” 张小凡一怔,慨然笑嘆道:“大师智慧超群,弟子万不能及。” 普德大师眉头蹙紧,不见丝毫放松,道:“话虽如此,天火与黑巫族又有何种关系?” 张小凡道:“黑巫族人是极熟悉八凶玄火阵阵法的。” “八凶玄火阵,是焚香谷中的阵法……”普德声音缓缓,极像是在艰涩思索,道,“原来,八凶玄火坛及玄火鉴都是自南疆传入焚香谷的。” 张小凡点了点头,心中倒是愈加佩服两位大师了,此事前因后果并不明朗,感嘆两人悟性奇高,只一两句间,便将焚香谷暗地所作所为之真相猜得七七八八。甚至玄火鉴来由这等微末细节都被两人猜中。 “天火一事,云易岚就是藉助南疆黑巫族人之力,悟出八凶玄火阵法所致。” 普泓大师点了点头,嘆道:“这也算是说得通了,只是可惜了如此奇人奇阵。” “善哉,云谷主一时走错路误入歧途,确实是可惜了,”然后,普德又道,“焚香谷百年基业,虽不至毁于一旦,也要元气大伤。更可怜南疆中原甚多无辜之人受此牵连。” 普泓眼中慈悲,亦浮起痛色,低诵佛号道:“阿弥陀佛。” 普德沉默良久,向张小凡看去,道:“施主曾道知晓解决妙法,可是当真?” 张小凡正色道:“弟子前来,正是为求解决之法。” 普德与普泓大师二人对视一刻,眼中皆为所动。于是问道:“是否与干坤轮迴盘有关?” 张小凡点头称是,道:“似有些关联,且南疆有位高人指点与弟子,其参悟之理或可以在此残卷中找到……” 普泓大师心中思索,前有黑巫族之传说,又有焚香谷与其系连之说,只片刻工夫,便登时清明如镜了,他眉宇豁然开朗,沉声道:“难道这古卷竟是黑巫族圣物么?” 张小凡眸中精光一瞬如电,应道:“大师猜得不错,正是如此。” 两位大师心中虽已有些数了,一时却还是愕然。 南疆黑巫族隐匿极深,但毕竟左右不出南疆地界,焚香谷在南疆百余年联繫得紧密些不足为奇,就算称作相互勾结行为不耻,关联处倒也讲得过去。只是今见手中不世出之奇书何等惊讶,此书年代久远绝不是一般人可以拿到的,恐怕就算是道行高绝之人想一探究竟都不知去哪里寻了,两人活过数百年岁,以他们阅歷之深也不曾闻南疆有此一书,如此想来,张小凡分明与南疆的关系更是亲近,比之云易岚似乎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67页 普泓大师目中诧异神色不掩,疑惑问道:“敢问这古卷是何人交与施主的?” 张小凡坦言道:“此卷名作‘无生机’,是南疆一位友人交给弟子的。” 普泓大师听完默不作声,心下倒是好一番嘆息,这‘友人’怕是来头不小啊。“古卷中既有参悟道理,也不妨一试,成与不成,能成几分,还要看天意了。” 普德大师嘴唇动了动,缄默了许多时候,才道:“施主重託,我等必全力为之。” “多谢两位大师。” 普德大师手中微动,将黑布松开拿起了干坤轮迴盘,神器光晕柔和,中央滑行的玉块有细小的响动之声,环绕匆匆犹如流水。 普德大师沉吟片刻,手指微动,又听面前张小凡道了一声:“大师且慢。” 普德大师不禁手下一顿,诧异望向张小凡。只见他从怀中又拿出一白布包裹之物,内中莹莹光芒,红中带金,一眼看去实不知是何物。 普德大师皱眉,问道:“这是……” 张小凡并不急于回答,将白布一层层绕开,露出其中法宝模样,古老赤红腾图,碧绿玉环,却奇怪的只有一半。 这一看不禁让两人更为吃惊。此物不是别的,正是理应还在云易岚手中的焚香谷镇谷之宝玄火鉴了。 普德大师目光一动,下意识看向普泓大师,只见普泓眸光深深,复杂中并无太多惊诧,其中含义竟也不言而喻。 张小凡手中的玄火鉴赤红光芒黯淡不比从前,但还是能够感觉到一股温和的暖意缓缓流淌,熟悉的温暖……他心中震动,微窒了一刻,然后抬眼对两位大师解释道:“玄火鉴可引真火,曾是黑巫族巫女手中法宝,八荒火龙亦由它唿唤而出。” 普泓大师鬚眉拂动,嘆道:“原来如此。” 张小凡将玄火鉴递上前去,诚恳地道:“弟子原想毁掉此物,或可压住八荒火龙态势,然而却是想错了。眼下玄火鉴是阵法秘钥,结合其阵法才能控制火势,阻止天火祸害世间。此事紧迫,衷请大师千万相助。” 普泓大师却没有直接接过,他忽而侧身向普德大师看去,眸中光亮闪动似有所指。 普德大师低低“唔”了一声,抬起还略显僵硬的手臂,沖张小凡招了招手,声音有几分暗哑道:“孩子,你过来。” 张小凡听他如此唤自己,微微一怔,然后依言靠近,站在普德大师跟前,道:“大师。” 普德大师笑了笑,把手中干坤轮迴盘和残卷交给了他。 张小凡一愣,不解其意。 “好孩子,力量再大的法宝也要物尽其用才是啊。”普德大师神色安宁和善,如是言道。 张小凡面上诧异,摇了摇头,道:“弟子曾经以它施法,均是失败,至今不知其中奥妙,大师这又是哪里话?” 普德大师没有说话,普泓大师看在眼中,笑了笑,道:“你方才不是说了,玄火鉴是其阵法中不可或缺之物,干坤轮迴盘参悟若是顺利,有可能修復这玄火鉴吗。” 张小凡皱了皱眉,一时不言。 普德声音略微嘶哑,但目光却是极透亮的,仿佛这一眼深深看到世人心中,缓缓言道:“这世上的绝世阵法又有几个呢?” 张小凡愣住,不曾想他突然提及此事,看着面前两人,沉默了下来,心中隐然震动不已,仿佛隐藏许久的秘密将要被点透一般。 普泓大师在旁笑意温和,话语中未尝没有感慨之意,道:“干坤轮迴盘若能修復断裂的玄火鉴,理当可以修復其它法宝。” 张小凡眼角颤了一颤。 窗外光线悄无声息的挪移,此刻却仿如凝住,某些往事,烙在岁月的纸张间,夹杂着沧桑,像翻开的残本古卷,轻轻被风吹起,那些隐秘无人知晓之事,默默的,慢慢的轻声道来。 那些深刻于心的过往! ☆、正道 沉默中,几人忽听到门外脚步声声,由远及近,正走到门口。 普泓大师顿了顿,沉声问道:“是法相吧?” 门外一人恭声道:“是弟子。” “唔,”屋门极轻的“吱呀”一声,无人自开,普泓大师转身看过去,见走进来的法相面上虽然沉静,眉宇间却暗含着几分忧虑,不同寻常。 “殿中如何了?” 法相道:“大殿虽烧毁大半,但所幸无人伤亡。” 普泓大师垂目,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 法相目光一闪,有意无意看了张小凡一眼,笑了笑道:“疏散的香客极多,多亏了青云门的师弟了。” 几人听到此话皆是讶然。普泓大师眉头一皱,看着他道:“青云门竟有弟子来么?” 法相回答道:“弟子将那黑衣人安置后,再次回到殿中察看,遇到法善师弟,听他说青云门今日有弟子来访,见殿中情况危急便施以援手,帮助寺中弟子将大部分人护送下山了。” “哦,有这等事?”普泓大师白眉紧皱,心中颇是奇怪,青云门等大派一向礼数周全,就算有意拜会一般也会提前送书函来的,这一来二去数十又或数百年皆是如此,倒不记得有哪次例外了。今日怎的会有青云门中人突然到访一说? “来人是……”普泓大师问道。 “是青云门风回峰的曾书书师弟。” 几人诧异不已,张小凡更是心中一震,抬眼看着法相,眼中有些惊讶。 法相微微点头,又道:“大殿焚毁,是否让曾师弟到小天音寺或是其他偏殿中等候?” 普泓大师摆了摆手道:“既是有客来访,我等总不好闭门不见,不尽地主之谊,我等还是去前殿相迎为好。” “师父说的是。” 普德大师忽然问道:“不知那位曾施主突然前来有何要事?” 法相道:“曾师弟确有向法善师弟提及,是有关天火一事。” 普泓及普德两位大师面容之上到没有什么变化,想来焚香谷在青云处理此事,天音寺虽然没有出面,但身为正道,亦是责无旁贷。 普泓大师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法相和张小凡则另往他处去了。 * 树林小径,阴影斑驳,是最普通不过的景色了。山道上,法相和张小凡缓步向前走着,行过一刻,法相下意识看了张小凡一眼,微笑问道:“张施主不去见一见曾师弟么?” 张小凡心中想必自有判断,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更何况在这里见到,恐怕又会生出些不必要的误会。” 法相嘆息一声,道:“也好。” “师兄怎不随两位大师一同前往?” 法相道:“师父和师叔让小僧与施主先去看看那位名唤巫妖的黑衣人,待曾师弟走后也好着手参悟干坤轮迴盘。” 张小凡点头道:“我亦正有此意。” 第68页 法相笑了笑,道:“小僧已把此人安置妥当,施主请随我来。” 张小凡目光微闪,便跟在法相身后离开了这段小路。两人并肩步下山路,在山腰处向西转去。一条极细窄的小路出现在两人面前,法相念了声“阿弥陀佛”,向张小凡示意一下,便走了过去。 张小凡一直在他身后,看着前面法相月白僧袍随微风扬起一角,越发出脱尘世。低垂密集的树林擦着他的身子层层叠叠,斑驳的影子打在小路上,亦在他眼中投下一片阴影。两人之间安静如常,似乎谁都没有意思开口打破沉默。只是时间愈久,气氛愈显得静寂的诡异。 “法相师兄心中可是有所疑虑?”张小凡声音低沉,突然出声道。 法相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也不回头看他,只轻轻一笑,道:“张施主何出此言?” 张小凡面色淡然,没有太多复杂神情,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并无太大关联的事,道:“青云门的掌教眼下并无踪迹,而我确实与青云机密之事有些关系,师兄难道不曾怀疑过青云掌门一事与我有关么?” 法相身子一震,陡然间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张小凡直视他的目光,面容淡淡。 法相眸光宁和并没有变化,他只是笑了笑,径直问道:“此事与张施主有关么?” 张小凡一怔,深眉紧锁。 法相略带惋惜的摇头,又问道:“这样说罢。道玄掌门失踪是因张施主么?” 张小凡眼中精芒瞬间大盛。然而,反观法相目光炯炯神采非常,竟似有种穿透人心的睿芒。 张小凡眼眸深处一震,沉声道:“不是。” 法相微微一笑,道:“那施主又为何如此问我呢?” 张小凡怔然,良久无言。 法相笑了笑,坦言道:“小僧也是方猜测一二,自是相信施主的,不过所谓疑惑之处倒也是有的。” 张小凡定神望着他,依然没有说话。 “只是,小僧心中更是明白,即使出言询问,施主亦不一定告诉与我。倒不如不问的好。”法相冲张小凡眨了下眼,笑得轻松,如是道。 张小凡看他这幅样子,不禁哑然。 法相也不多说什么,转身继续前行,依旧走在张小凡前面带路。 张小凡微微合目,深深唿吸一刻,快步跟了上去。 * 天音寺,一处偏殿中。 一位僧人的声音从门外清晰传来,恭敬的道:“师父,普德师叔。” 屋子里正与小和尚法恩逗耍的曾书书立即冲着小和尚做了个鬼脸,收敛了笑容。 法恩小步跑过去开了门,叫道:“师父师叔!” 普泓大师笑容和蔼亲切,摸了摸他的头,走进屋内。 曾书书正色而起,恭敬施礼。 普泓大师虚扶起他,道:“曾师侄不必多礼,快快请起,”尔后又指着身后的普德大师道,“这是老衲的师弟,名号‘普德’。” 曾书书对普德大师并无多少印象,但从普泓大师话语中得知其法号位列‘普’字辈,乃是“泓、德、智、空”四位神僧之一,由不得肃然起敬,道:“原来是普德大师,晚辈有幸今日得见大师真容。” 普德双手合十还礼。 曾书书道:“晚辈冒昧登殿拜访,打扰大师清修了。” 普泓大师站在前面摆了摆手,凝眉道:“不妨事的。” 几人又寒暄几句,待落座以后,普泓大师才开口询问青云门近况。 曾书书笑了笑,回道:“青云前些日子也遭天火之灾,所幸扑灭及时,又有焚香谷众位师兄师伯相助,并无大事,几位首座料想天火祸及四方,担心贵寺情况,特派了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子前来问安。” 他顿了一下,又无奈的打了个哈哈,笑道:“没想到却是碰上了这等事。” 他口中说的便是前殿大火一事了,普泓大师口唿了一声“阿弥陀佛”,道:“老衲要多谢曾师侄出手相助了。” 曾书书忙摆了摆手,道:“举手之劳而已,大师哪里话。” 说话间,已有弟子捧上几杯热茶放在几上,而后另有僧人过来,只道前面大殿的明火已经彻底扑灭。 在座的几人这时才算真正放下心来。 不过曾书书心里也存了几分疑惑,他从青云飞至天音寺,一路上并未看到天火踪迹,然而等他踏上天音寺的地界,却看到大殿着了火,其中还传来妖兽嘶吼的声音,这实在不能不让他奇怪。 他低头一边喝茶,一边思忖着是不是要问上一句,那旁普泓大师却先开了口,缓缓问道:“听闻贵派道玄掌门似乎还在闭关中,青云突遇天灾,不知何人主事?” 曾书书怔了一下,转念一想,这话也在情理之中,数月前他与法相几人一同前往焚香谷时,焚香谷中人也是有此一问。 而他的回答自然与之前没有不同,毕竟有关掌门道玄真人之事,门内上下商议过许多次,左右不过是“闭关”二字。 “道玄师伯确实还在闭关,现下鄙派由萧逸才萧师兄代为处理内务。” 普泓大师点了点头,嘆息一声,道:“也不知道玄师兄何时方能出关。” 曾书书在一旁自是一句话都未多说,否则难免说多错多。 普泓大师眉宇沉凝,微微皱起的眉头依然不得松开,只觉曾书书口中“闭关”一说确实令人存疑。然而,今时今日计较这些事情实在不妥,普泓大师嘆了口气,也明白就算其中有什么疑虑难解处,青云门自会查清楚,只是片刻后他转念又想到,不知此事那位张施主是否知晓一二? “老衲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道玄师兄,若他有一日出关,且劳烦师侄替老衲问安吧。”他双掌合十微微欠身,这般道。 曾书书点了点头。 普泓大师低声诵佛。 曾书书沉默半晌,思量许久,这时见普泓大师话已说完,才支吾了一下,道:“呃……晚辈拜访贵寺之前,受萧师兄与家父叮嘱一路探查天火灾情,原本前几日天火已得到控制,但今日却见其似乎又有抬头之势。” 普泓大师闻言,点头道:“不错。” 曾书书轻声“咳”了一下,心中转过好些念头,道:“晚辈是想……天火突袭贵寺,应该有些缘由,青云暂且无碍,反倒是贵寺遭逢天灾,不如弟子同大师一道守候几日,以防天火再降,两派也算有个照应。” 普泓大师皱了皱眉,道:“师侄的意思是……” 曾书书干笑两声。他本来是想在天音寺中多呆上几日,想藉此机会查探一下天音寺周围天火情状,二来云易岚下落不明,既有天火临世,或许与他有关也不一定,他兀自思来想去觉得能够一举两得的便是此法。 曾书书于是斟酌着将所想一一言明。 普泓大师一怔,看曾书书的样子,竟有暂留几日的意思,只是…… 第69页 “若曾师侄不嫌弃敝寺简陋,不妨停留几日。”一直沉默不言的普德大师突然在这时接下话道。 曾书书顿时心中暗喜,虽然没直接喜形于色,但见他大嘴一咧,也不推辞,欣然道:“晚辈叨扰,那就多谢大师了。” 普泓大师愣住,也无法另做他算,只好沉吟片刻,笑了笑道:“师侄不必多礼。敝寺与贵派亲密无二,师侄尽管住下就是。” 曾书书连连点头,话更是蹦出了一串又一串,甚么正道一家,甚么难得瞻仰贵寺风采之类的,一句不落。 普泓大师面容和蔼,静默微笑。然而心中之复杂,却全然是另一番光景。那位张施主还在寺中,干坤轮迴盘参悟之事尚未有进展,曾书书此次不速前来,无疑将所有的安排打乱,更无奈于张小凡与曾书书虽然交好,但眼下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见面,倘若碰上了,张小凡身份特殊,几方尴尬必定避免不了。 面前曾书书又口若悬河的说了一会儿,终于停下来,道:“……辛苦大师了。” 普泓大师眼中一闪,和缓微笑。 法善这时从外面走进来,恭声道:“师父,弟子这就去安排。” 普泓大师笑了笑,点头道:“去吧,也告诉你法相师兄一声,定要稳妥些。” 法善略微怔忡了一下,清明于怀,点头离开。 曾书书道:“那晚辈……” 普泓大师摆了摆手,又接着对曾书书道:“老衲心中尚有不明处,师侄可否与老衲再谈坐片刻?” 曾书书一怔,然后道:“晚辈也有此意,愿解大师疑惑。” 普泓大师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 蜿蜒曲折的山路上,张小凡随法相一同停下了脚步。前方不远处的树林中,伫立着一座小屋,灰墙灰瓦,看上去黯淡压抑,与天音寺房屋风格寺中风气截然不同。 法相笑了笑,指着那屋子道:“便是它了。” 张小凡皱了皱眉,没说话。法相袖袍轻挥,轮迴珠金色光芒环绕,从他袖中掠空而出,飞到屋子外墙边。张小凡眼中闪过讶异神色,只见轮迴珠金芒流转荡漾,在墙壁之上轻轻点了一下。 只是眨眼之间,屋子竟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金色的光芒闪烁与轮迴珠交相唿应,佛家箴言同时升起又消散,金芒如雾气,深刻又模煳。 张小凡此时才算看出了门道,这屋子设了佛家法阵,虽是个极简单的机关,却是最为实用。不同于鬼王宗中各种山门机关,这法阵与法宝同出一脉交相唿应,唯有特定法宝施法时门路才得以开启。张小凡素知正道门派均会以各自方式设置机关,但却是头一次见到天音寺的机关法阵。 “虽是雕虫小技,但也足以制住此人了。”法相笑了笑,对他道。 张小凡目光深深,看着那小小屋子,随即点了点头。 法相正要抬步再行,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道了句:“青云门中应也有用到禁制之处吧?” 张小凡下意识的一愣,颇觉法相这样问十分奇怪,然后摇了摇头道:“我并未见过。” 法相轻轻点了点头,不作细谈,月白僧袍闪过,先一步掠到门前。 “此人狡猾,张施主小心些。”法相推开门道,言下之意似无意插手此人之事。 张小凡颔首,低声道:“多谢。” 阴暗的房间里只开了一扇小窗,透出半暗的光线。这屋子虽似废弃许久的样子,但内中却意外的干净。一个模煳的黑色人影背靠墙壁,倚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乍一看几乎怀疑此人已没了气息。 昏暗里,屋门缓缓关上,察觉到来人气息,那包裹在一团黑暗中的巫妖依然未动分毫,悄无声息。 张小凡缓步走近那人,在他身后几尺处停下来,神情淡淡,眼角微光深处却隐隐有一丝冰冷颜色。 两人间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这小屋陷入一片沉默,无声无息,巫妖靠着墙壁,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面前之人,这个曾险些取走自己性命的人。 张小凡面色漠然,盯着他没再开口,然而目光却寒了下去。 空气稀薄,二人相对,一站一倚。 这般不知过了多久,张小凡终于在暗淡的光线里打破寂静,他眼底划过一丝精芒,开口时却是道了一声:“黑木。” 前方巫妖身体一震,这名字如钟鼎敲击在心间,响彻于脑海,陌生里带着熟悉,穿透千百年的光阴,又再他耳边响起。 巫妖闭了闭眼,于黑暗里又勐然睁开。他沉默良久,声音忽如被撕裂般喑哑道:“你怎么知道……” 张小凡看着他,并未回应,反而言语间一转又问了一句,道:“你可有觉得对不住巫女玲珑?”这话听来,语气平淡如常,然而巫妖闻言却有一抹怔然,目中精光陡然间大盛。 他的瞳孔微缩,脸颊抽搐了一下。 张小凡语气依然淡然无波,道:“你倒是好心,成全了云易岚。” 巫妖目光一闪,冷笑出声。 张小凡也不着急,只是注视着他的眸色渐渐深了一些。 巫妖哑声道:“那个老匹夫,他想死我为何要拦着?”他的声音透出阴狠之色,渗出一片寒意。 “你的主人是巫女玲珑还是兽神?”张小凡淡淡道。 巫妖身子大震,嘿嘿冷笑不断,道:“你知道的倒是多得很。” 张小凡冷冷看他,听他厉声道:“兽神那妖孽如何是我主人!” “你背叛了巫族?” 这冷冷一问仿佛刺激了巫妖,他目光霍然锐利,向着面前这个男子!眼眸深处竟露出黯淡的血红光芒来。 张小凡并不将他这副神情放在眼中,似是不在意一般,淡淡一笑,道:“若是云易岚知道你在这里,以他的手段定不会放过你。” 巫妖瞳孔微缩,看着张小凡的目光又似寒了几分。 张小凡笑容渐有冰冷之感,眉梢微微一挑,他周身融进那方黑暗,出乎意料的和谐,随意的站立间,自有一番锋芒气势,一丝一缕渗入空气中,压力却如山峰,至上而下,沉沉落在巫妖身上。 巫妖暗自咬牙,身子轻抖了一下。 生,或死,不过须臾一瞬,似遥远不可及之事,突如暗夜狂兽伏地潜来。 他唿吸声渐渐重了。 然而下一刻,那番压力已如长鲸吸水,陡然远去。 张小凡在阴影中冷哼一声,此刻没有再多言一句。阳光早向西偏斜,一分树影微光落在两人之间。 冰冷的沉默。 再抬眼时,张小凡已在门口,无意与他再多纠缠。 巫妖看着他忽的低低惨笑起来,声音森然,喃喃道:“正道,嘿嘿,正道……” 张小凡望了他一眼。 “……都该死。”巫妖声音悽厉惨笑道。 张小凡身子一顿,忽然笑了,道:“你……可知兽神是何下场?” 第70页 巫妖笑声戛然而止,面上闪过一丝红光。 张小凡面上嘲讽之意更深,嘴唇微动,嘆道:“千年时间,不过一场轮迴,黑巫一族……如今只余你一人了罢。” 木门“吱呀”轻响,张小凡已然走了出去。门后角落里是巫妖一寸一寸僵硬的身体。 黑巫族,他可还是当年追随着巫女玲珑走入十万大山的勇士? “娘娘……” 千年前,是否就是这样叫她的,然后匍匐在地,发誓永远不会背叛…… 永远…… 门外,法相眼神沉静,见张小凡走出来,什么都没问,心中却也十分瞭然。待两人离开了屋子的范围,他便挥手将法阵重新布上了。 “我们走罢。” 张小凡点了点头,随法相一同迈步离去。 树影朣朦,头顶的树叶窸窣作响,一眨眼,从中蹿出一只灰毛猴子,直直攀上张小凡的肩膀,尾巴垂在身后一盪一盪的,虽然此番并不顺利,但小灰看上去心情还算不错。 小路上,忽在这时传来一声轻唿,道:“法相师兄。” 法相和张小凡闻声停下了脚步。因为曾书书的突然到来,两人离开小路后没有再回小天音寺,而是绕到了普德大师苦修的地方,不想前脚刚到便见法善寻来。 法相问道:“法善师弟怎不去送曾师兄,来了这里?” 法善为人憨厚,不觉有些尴尬,看了旁边的张小凡一眼,道:“曾师兄受师门之命查探天火一事,最近几日或留宿于此。” 法相两人同时一怔。法相皱了皱眉,道:“这该如何是好?” 张小凡眉宇间有些惊异之色,然后眉头亦是一皱,道:“鬼王一役,天音寺曾与青云门一同御敌,想必此次可能……以防万一吧。” 法相蹙眉不语。 “曾师兄已经被安排住在寺中。关于天火情况需要与师父再细说,毕竟眼下天音有恙,且此事事关重大。”法善道。 法相皱眉沉吟,随即轻嘆一声,点了点头道:“那就有劳师弟了。” 法善转过身又对张小凡道:“张施主不如在山下寒舍中稍坐片刻,小僧这就去寻师叔说明情况,也好早做安排。” 张小凡点头道:“劳烦了。” 法善又与法相说了几句,法相听闻又是一怔。 “法相师兄若有要事尽管去办,不必顾及我。”张小凡看在眼中,于是道。 法相对张小凡合十,歉意言道:“事出突然,小僧要先行一步去查看一下,辛苦张施主先回寒舍了,师叔老人家随后就到。” 张小凡点了点头,淡淡回应。 ☆、言谈 曾书书从前殿走出来时,正迎面遇见小和尚法恩。法恩看到他倒是也不吃惊,像是一直等在这里的样子。 曾书书自认为他老爹曾叔常派给他的任务完成了大半,心情也放松不少,见到法恩似乎一直候在门外,不禁咧嘴一笑,逗弄他道:“怎么也不出个声,弄得跟个看守一样。” 法恩会过意来,不由小小的呆了一下,然后赶忙摇头道:“曾师兄这是怎么说?师父让小僧在这里候着为曾师兄引路呢。” 曾书书眼珠子一转,笑了笑,好奇地道:“哦,那……我住哪儿?” 法恩撇了撇嘴,故作深沉的念了句佛号,极正经的道:“住在寺中。” 曾书书一愣,哑然失笑,看着法恩转身往前走。 曾书书呵呵一笑连忙蹿前一步跟上,法恩也不理他,径直沿着小路走去。两旁树木与二人擦肩而过,曾书书偶尔四处张望一番,看到周围树木郁郁葱葱烧焦的地方倒是不多,比正殿旁的状况要好上不少。 “贵寺刚刚遭遇天火,但看起来比我们那里可是好多了。”曾书书有意无意地道。 法恩也没多想,道:“许是我们离天火源头远一些吧。更何况……哪里是刚受天火之灾?” 曾书书眼中光芒一闪,问道:“哦?” “这是第二次了,大殿后山都曾被烧过。”法恩摸了摸自己光亮的脑袋,而后回头赶快念了两句“阿弥陀佛”。 曾书书想起当时自己看见大殿时的情形,不禁又问道:“我见寺中少有烧毁之处,怎的你们大殿会受到如此大的毁坏?” 法恩小声嘟囔了一句,道:“还不是有人……”他突然又意识到了什么,话语一滞,瞥了一眼曾书书,不说话了。 一句极小声的“有人”让得曾书书眼中乍现了一瞬的精芒,随后又轻而快的收敛进深处,见法恩看向自己,于是哈哈一笑,道:“小傢伙,你看我做什么?” 法恩摸了摸头,喃喃道:“那个,师兄,我是说天火不是因人而起的么?” “所以就是有人要烧你们的大殿?”曾书书疑道。 法恩肯定的点了点头,内心却小心的躲闪过这个话题,尤其是师父师兄叮嘱过的隐瞒张小凡到寺之说。 他含含煳煳的笑了笑,又道:“天火之势不稳,总是说来就来的,难道你们那里不是吗?” 曾书书笑道:“那倒是。”而后又打了个哈哈,玩笑道:“我该早点回去提醒一番,省得玉清殿也被烧个干净。” 法恩眯起眼睛笑了笑,心中小舒一口气。 两人一路随意闲聊,曾书书似乎懒得再提天火灾祸,倒是说了不少来天音寺一路之上的所见所闻,法恩一直生活在寺中,对他所言也十分感兴趣,登时又觉曾书书面目亲切了不少。 曾书书心中着实对这番亲近很是满意,左右都是好事情,毕竟还要在天音寺住上一段时日,要打听的事情也不少,还是多熟悉几个人为好。 “不知这次谁能来抑制天火呢。”法恩道。 曾书书拍了拍他的头,笑道:“自然是那些高人前辈咯。” 法恩笑了笑,抬头羡慕地道:“也对,倒忘了你们青云门中还有诛仙神剑呢!” 曾书书的手一顿,笑容也似滞了一下,只有话语却是没断,接着他的话道:“是啊。”言语中竟也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嘆惋。 时间在两人的谈话间过得极快,法恩指着数十步前的一片屋舍,对曾书书道了声:“到了。”便要领他过去。 哪知手臂却突然被曾书书一把拽住,法恩吃了一惊,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在地上。 他抬眼看过去,却见曾书书怔然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出声。 “曾师兄,怎么了?” 曾书书回过神,沖他抱歉的笑了笑,然后低声问道:“你们这山上……唔,有猴子么?” “啊?”法恩一呆,一时对曾书书的话摸不清头脑。 曾书书皱了皱眉,侧耳细听。法恩困惑道:“没见过……”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浑身一个激灵,立刻像兔子一样跳起来。大声叫道:“有!” 第71页 曾书书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却不知面前的小小法恩心中的为难,法恩方才反应正是想到了张小凡身边的那只灰毛猴子,听闻曾书书忽然这样问他,顿时有些慌了手脚。 法恩脸上异常认真,连连点头道:“这山上就属猴子最多了!” 曾书书被他的神情逗笑了,道:“你这小傢伙是怎么了,我只是听到猴子叫的声音问问而已。” 法恩一呆,干笑了两声。 又不是小灰,曾书书心道。 法恩嘿嘿乐了两声,将普泓大师的嘱咐同曾书书说了,然后未等曾书书再说些什么,就一熘烟的跑了。曾书书被他晾在原地苦笑摇头不已,直觉得法恩这个反应匪夷所思。 法恩唿哧唿哧的爬上台阶,见离曾书书所在之处远了才停下来。 “唿唿,出家人不打诳语,阿弥陀佛。”他用手支着身边的一棵树,自顾自的嘟囔道。 倏地,身边传来一声轻笑,法恩登时又惊得跳了开去。转眼一看,身旁一棵树上正倚着一个男子,一只灰毛猴子在他肩上异常老实的趴着,正是张小凡。 法恩这才安下心来,道:“张师兄。” 张小凡笑了笑,点头道:“辛苦小师父了。” 法恩连连摇头,道:“哪里哪里。不过,不告诉曾师兄张师兄你也在这里,是因为曾师兄是青云门的人吗?” 张小凡道:“不是。” 法恩一愣,一时间也弄不明白,只好“哦”了一声,他想了一会儿又说道:“刚才曾师兄有问我山上是否有猴子。” 张小凡想到曾书书一向对灵兽的出没十分敏感,他看了一眼肩上的小灰,道:“他还说了什么?” 法恩回答道:“还问过大殿为什么会毁成那个样子。” 张小凡略微怔忡,随后点了点头,就道:“多谢你了。” 法恩笑了,摇头道:“没事的,师兄有事若不方便出面,找我就好了。” 张小凡点头,并不多言,只是目送法恩合十诵佛号,渐渐走远。 “我们且看看青云门想在天音寺查出些什么,好不好?”张小凡将小灰从肩头拉到怀中,微微一笑说道。 小灰吱吱叫了两声,也不知听懂没有,只是疑惑地看着浓密的树林有些出神,那里,深浓的翠绿色之中仿若有一池碧波清幽荡漾。 张小凡带着小灰身形一晃离开了此处,径直向着前方一排排整齐地屋舍飞掠过去,清光只闪了几闪便没有了踪迹。 几丈之外,是曾书书住下的屋子,透过门窗的缝隙隐隐现出一片清亮的黄色光彩。 * 张小凡甫一落地,便见普德大师已到了屋前。两人此番匆忙会面时间紧迫,也不多说,只简单打过招唿便一同进了屋子。 普德大师毕竟曾有十年参悟光景,对于干坤轮迴盘熟悉非常,张小凡虽没有日日参详,但在鬼王宗时与鬼先生打坐的那几天,看似一无所获,实则也多了几分了解,对于此次参透法宝心中多少有数。 然而,另两人最为头痛的不是干坤轮迴盘,而是那古怪的《无生机》残本,一本书中有巫术有法阵,种类奇多,奇异符号比比皆是,有些极类似于鬼道之类的旁门左道,一目翻过,内容确实够丰富,不过遗憾的是,两人就是找不到真正需要的东西。 两个时辰之后,最先受不了的自然是小灰。三只眼睛滴熘熘转了不知道多少圈,手脚左抓右挠,似乎是忍耐到了极点。 只是这次,张小凡顾忌曾书书在寺里,轻易不敢放小灰四处转悠,见它要跑一把就将其捞了回来,小灰也没了办法,叫声甚为无奈,眼巴巴看着张小凡,张小凡看它一眼,皱眉摇头。小灰顿时蔫了,心灰意冷的蹲在一旁,有一下没一下的晃尾巴。 张小凡拍了拍它的头,轻声道:“过几天给你买酒。” 小灰一听“酒”字三只眼睛瞬间亮了,显然心情大好。面前普德大师闻言却是不由的一怔,抬起头看了小灰一眼。 张小凡微微一笑,随即弯了弯唇,再度缄默。 时间在沉默中缓缓流走,盯着干坤轮迴盘许久后,张小凡皱了皱眉。 “这法宝……”张小凡方出声,便听对面普德大师同时开口,他一时愕然,停了下来。 普德大师单掌竖起,道:“阿弥陀佛,施主有何发现?” 张小凡沉吟,道:“普德大师可知干坤轮迴盘有另一个称谓?” 普德大师对他所言略感意外,摇头道:“当年师兄将它带回天音寺时,只说此物名作‘干坤轮迴盘’,并无其他称唿。” 他沉思一刻,问道:“怎么,可有不妥?” 张小凡摇了摇头道:“我曾听一位鬼道术士称其为星盘,其上滑块玉玦之移动方式与星象有关。” 普德大师“唔”了一声,道:“仔细看去,确实如此,若因此此物便有了‘星盘’之别称,亦理所当然。” 张小凡点了点头,接着道:“弟子方才想,此法宝虽由西北蛮荒而来,但南疆中人却言他们上古巫术残本《无生机》可助参悟其中玄机,弟子料想,巫族后人也许知晓其中隐秘,参透之法来得会更快些。” 普德大师皱眉道:“你说的是日前捉住的那黑衣人?” 张小凡点头道:“不错。” 普德大师轻嘆了口气,道:“施主言下之意是让他帮助参悟,只是我等将他关押在此,不知他是否怀恨于心……” 张小凡笑了笑道:“大师尽可放心,弟子大胆猜测,他是会应下的。” 普德大师诧异了一下,疑道:“哦,此话怎讲?” 张小凡目光一闪,探手拿起了两人面前的《无生机》,语气笃定异常,道:“我们手中的这本残卷,实是有大用处。” 普德大师听闻此言,眸色渐深,心镜极是清亮,微微一笑道:“施主所言甚是。” 张小凡道:“不过又要辛苦大师移步了。” 普德大师摇了摇头,道:“巫妖所在地更为隐蔽,张施主也不必再担心会被曾施主发现行踪引起误会了。” 张小凡一怔,道:“是。” 普德大师又道:“法相师侄近来与巫妖多有接触,不妨先让他去安排吧。” 张小凡一愣,道:“不如弟子先行……” 普德大师笑了笑,摆手道:“法相师侄眼下应该正在巫妖处,所以也无先后之说,我二人且过去即可。” 张小凡闻言心中有些奇怪,法相离开时只说有要事,怎的会在巫妖那里? 这时却见普德大师已站起身来,张小凡也随他起身,身旁的小灰见状挠了挠头,三两步重攀上主人肩膀,稳稳坐下,样子老实得紧。 “我们走罢。”普德大师向张小凡示意过,言毕,便与他一同御空而起。 张小凡望着普德大师御空的身影,微微皱了皱眉头。他见过普德大师数次,印象中却从不知晓他所用的法宝为何物,此次略微留意却只看到他脚边青色的光弧,其中隐约有金光缠绕,飘移不定,竟不似一般法宝的样子。 第72页 他心中意外地升起几分好奇之心。 “大师所用法宝有些……不太像佛门之物。” 普德大师笑了笑,道:“施主以为如何?” 张小凡怔住,摇头道:“弟子才疏学浅,猜不出此物材质。” 普德大师笑而不语,收起青色细芒,身影一摇降了下去,张小凡紧跟其后落在地面上,方听他的声音于前方悠悠传来,多少竟有了嘆息之意,只道:“世间之物,多是煳涂难辨的。又有多少当真是佛家之物呢?” 张小凡微微一怔,不知其意。 普德大师沉默着笑了笑,却是就此止声。 张小凡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渐渐复杂。 ☆、参悟 两人不知又行了多久,方走到石屋门前,便见法相推门而出,法相碰到二人未有讶异神情,走过来施礼道:“师叔。” 普德大师于是将商议之事同他大致讲过,又嘱咐他将屋子周围数丈范围皆布上法阵,以防他人干扰。法相听后点头称是,言道:“还是师叔想得周全。” 普德大师又凝神思索一刻,补充道:“待你布阵完毕,也一同进来吧。” 法相一怔,看了张小凡一眼,颔首道:“好。” 张小凡向他点头打过招唿,便再不耽搁,推开门扉走了进去,普德大师默然跟在他身后。 木屋里光线微弱,一个浓黑的身影团在角落里,若不仔细看怕是会忽略过去。听到声响,缩在角落里的人影轻动了一下。 “又是你……”一个嘶哑的声音缓缓说道。 张小凡目光微动,扫过他的身影,轻轻说了句什么。 面前的巫妖闻言忽的怔住,随即嘶声大笑,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一般。 “我被你囚押在此,又凭什么助你?” 张小凡面色淡淡,只是伸手从怀中拿出一本枯黄残卷,他的手指微动,状似随意的翻到一页,向着巫妖的方向。 巫妖在看到那枯黄残破纸页的一瞬间,低哑的笑声几乎立刻消失殆尽,黑衣外一双眼眸霍然睁大,带着绝然的不可置信。 “你!”他昏暗的眸光转瞬乍现一丝精芒,一点一点充斥着血红的异色,他勉强撑起身子,震惊之下身体都要止不住的颤抖。 张小凡漠然开口,道:“在下妄加猜测,虽过了千百年光景,想必巫族后人还不至于将它忘得一干二净。” 巫妖靠在墙壁上,眸中精光一闪再闪,明灭交错,终是一字一字沉声问道:“你又待如何?” 张小凡瞥了眼手中古卷,似是猜出他心中所想,于是悠然一笑,道:“这本《无生机》残卷是位友人交予在下的。你亦可放心,我不会将它公诸于世留作他用。” 巫妖沉默不语,显是暗自思索,忖度他话中之意。 “南疆族人将它交给我,是为了相助我等参悟天火之谜,控制八荒火龙,”张小凡一顿,道,“眼下,我等虽然有了些头绪,但总归没有巫族中人熟悉其中解阵之法。” “不知作为巫族后裔,又曾追随玲珑巫女许久的……黒木,可愿助我等一臂之力。” 巫妖一怔,木然无话,只是在听到“玲珑巫女”时,目光神色有所动容。 漫长时光里,真正值得回忆的又有几何呢? 张小凡不再多说,静候他的答覆。在他身旁的普德大师手上檀木念珠转动,亦是默然诵经。 气氛一时冰冷,暗流涌动。 巫妖眼中光芒复杂变化,他微微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压抑的声音终于静静传来,只是无人能听得清楚。 张小凡眼底精芒微闪,他看了巫妖一眼,向普德大师点了点头,将手中的《无生机》残本递给了巫妖。 巫妖一怔,道:“你做什么?” 张小凡淡淡言道:“天火自你而起,本就应由你结束。不过……” 他话锋偏转,接着道:“若你能相助我等破解干坤轮迴盘,我便将这本《无生机》物归原主。” 巫妖愕然,道:“那么南疆……” 张小凡淡然一笑,道:“借我此书之人,会应允的。” 巫妖又是一怔,看向那残卷时,眸光漾起微澜,他的手指颤了颤,似是不由自主,又似心之所至,伸向那残本。 无生机,无生机啊。 巫族湮灭的过往,仿佛在他脑海一一浮现,一点一点拼凑着,就像眼前这本残卷,遥远而沉重。 他默然阖目,攥着那残本的手却紧了一紧。 究竟是谁错了? 当年,唯有他兄弟二人因紧跟在巫女玲珑身边,知道了兽妖灾劫真正的缘由,镇魔古洞的秘辛另外五人无人知晓。 那是怎样一段往事! 当所有的信仰被狠狠击碎,当看着兄弟黑虎仰天长啸,扑入火光之中,他一人,慢慢后退,后退…… 退到光明之外,退到那冷冷灰烬中央。 千百年,他依仗黑巫古法,存活至今,苟且偷生。再见兄弟之时,那人已变成了凶灵,而他自己与凶灵又有什么不同? 兽神问他,所为何来。兄弟问他,为何走入歧途? 何为歧途? 他只是匍匐在苍天之下的蝼蚁,若真论起错处,那高高在上的巫女玲珑,已做了世上最大的错事! 若人无心,何来歧途? “你想让我做什么?”巫妖声音微微沙哑,他蜷坐在黑暗里,低声道。 张小凡看着他,道:“以你对八凶玄火阵法之熟悉,残卷里究竟有何玄机,与其有何关联,你应是瞭然于心罢?” 巫妖没有说话。 几人间又是一阵沉默,巫妖盯着手中的《无生机》半晌,突然像是意识到什么,声音略显古怪的道:“你为何料定我会为了这本残卷而助你?” 张小凡淡淡一笑,反问道:“你是为了这本书而作此决定的么?” 巫妖一愣,良久无语,他闭了闭目,唇边似冷似嘲,终于嘆了一口气,身影晃了晃悄然盘坐在地。张小凡目光微动,与普德大师一同盘膝坐于巫妖对面。 法相亦在此时叩门进屋,只略微点头招唿过,便安静走到一侧静坐,闭目不言。 参悟法阵之进度,在巫妖加入后,着实快了不少。巫妖对于曾经的巫女玲珑心中多有复杂之情,虽不知愧疚之心究竟有几分,但此番被张小凡抓住把柄,无可奈何之下以巫族名义相挟,他也终是妥协。 普泓与普德两位大师之前曾担心巫妖在天火一事,偏向云易岚一方,然而在张小凡看来,若说巫妖忠于的是云易岚,也是说不过去的,毕竟曾几何时云易岚“请”他相助的手段,实在称不上光明正大,在他心中多少是有几分不情愿的。 那头的巫妖心中之复杂,任何人都难以准确揣测,谁能想到有生之日竟能够再一次见到巫族歷代相传的至宝《无生机》呢。 巫妖翻看着手中薄薄的书页,深吸一口气,目中锐芒轻闪,抬起头看着张小凡,漠然道:“我记得你方才曾提到过一个法宝。” 第73页 张小凡会意,点了点头,道:“你是说干坤轮迴盘?” 巫妖道:“不错,《无生机》中有巫族秘术,多有提及天地奇珍,无不惊天动地,其中更有逆转轮迴之奇异宝物,干坤轮迴盘这个名字我虽没有听说过,但究其称谓也算难得一遇的宝物。” 张小凡皱了皱眉,忽听身旁普德大师此时缓缓开口,问道:“此《无生机》既然是你们巫族之物,且其中有轮迴之说,难道南疆当年除八凶玄火阵法外,再没有其它特别的法阵或者法宝了吗?” 巫妖注视了他许久,像是在搜寻回忆中的片段,他慢慢道:“在我的记忆中,确实是有的,巫族阵法依託于天地灵气,多有特别之处。” 张小凡三人人听他这样说来,顿感诧异。毕竟他们对南疆黑巫一族到底不如其后人那样熟悉,内中多有隐秘之事,无人知晓,而张小凡虽然数度前往南疆,但是对其阵法的了解也只停留在八凶玄火阵法上。 而现在南疆中又有多少人真正了解巫族呢,怕也不过十之一二罢。 “你……可有见过能够抑制阵法力量的宝物?”张小凡皱了下眉,缓缓回忆,说道。 巫妖目光微微晃动一刻,眼中有些许沉思的意味,而后摇头道:“所有的阵法都是有规律可循的。至于所谓的抑制之法,并非单一一种。” 张小凡皱了皱眉,瞳孔微微一缩。当日狐岐山异变突起,便与干坤轮迴盘有关,此番言论到并非有错,却与他心中所思有些不一样。所有的阵法都需要藉助天地灵气,任何人自身的力量都无法随意驱动控制,唯有两相结合,才能施之有效。 张小凡眉头轻轻一皱,道:“曾有人将干坤轮迴盘称唿为‘星盘’,这称谓你可曾听说过么?” 巫妖闻言目光一震,心中似有所触动,他微微阖目,思索了极长时间,喃喃道:“星盘……么?” 张小凡看着他的神色,点头道:“不错。” 巫妖道:“这说法是何人所言?” 张小凡没有说话。 巫妖皱了下眉,道:“我似乎听说过。” 他思索一刻,又接着道:“星盘’的说法由来已久,但并非是与巫族有什么关联。只是一些传闻而已,据说那宝物之所以被称为星盘,是因此物与天穹星象相当。” 星盘之名大约也就是如此了,张小凡点了点头,沉吟一时又道:“如此看来,确实是同一法宝,只是称唿不同罢了。” 却看巫妖此时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 张小凡几人诧异一怔,皆是看向他。 巫妖说道:“照此来看,两者确实是同一件东西,但称谓不同应该有它自己的原因。” 普德大师与法相两人对这法宝了解得不多,将他的话听在耳中,着实是一头雾水。不过张小凡倒与两人反应不大相同,他想了想,道:“星盘以形为上,干坤轮迴盘则大略解释了内中所含的力量。” 巫妖毕竟在世间飘荡了数百年光阴,其中更有大部分时间停留在南疆异族中,对这些稀奇之事,自有一番见解。 他今日与几人合作虽有几分无奈和排斥,但事到如今他却是难得的平静下来,生出了几分耐心,或许是因有巫族的关系在里面。 而且面前那个男子,曾几何时,走进过那镇魔古洞…… 巫妖抬头默默看了他一眼,眸中颜色深深浅浅。 “曾传说干坤轮迴盘有逆转轮迴之奇效,乃世间少有的圣物。” “逆转轮迴?”法相怔了一下,道。 两人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的张小凡,见他神情淡然,方才相觑一刻,转过视线。 “有人传说,星盘可打乱幽冥境,干扰轮迴秩序。还曾有人用它收聚魂魄,使人死而復生……” 张小凡眼中光芒一震,面上隐隐有些异样的神色。 有人……? 法相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手指在念珠上划过。 张小凡嘴唇微动,右手攥拳在衣袖中紧了紧。 “你说的……是何人?”他平静问道。 巫妖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于他的反应有些诧异,然后道:“应该是与幽冥打交道的鬼道中人。从前……在南疆巫族中的歷代巫女或许也是可以的罢。” 张小凡瞳孔紧缩了一下,唿吸似是一滞,脑海中有一刻一片空白,在这一片虚无的混沌中似有什么东西就要从胸口挣扎而出。 他深深吐息,手指在袖中颤了一颤。 是了,倘若鬼先生没有去解干坤锁,是否就有机会救起碧瑶? “阿弥陀佛”身旁有人轻声念诵了一句。张小凡身子一震,回过神来。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注一】”普德大师忽的在旁开口,如是道。 张小凡眼角微微颤了一下,缄默无声。 巫妖眼中光芒亮了亮,道:“星盘在你手里?” 张小凡点了点头,只是虽然如此,他心中却自有一番揣度,当日借与鬼先生之手让他参悟,却不想反被算计一出,今日若是给了巫妖,不知又要出何等乱子,倘若他参透了法宝,反向他们出手,如此一来实在得不偿失。 巫妖见他目光闪烁,也猜出了他几分心思,他眸中光亮明灭,语气中带了些许自嘲意味,道:“以你道行之高,我还能怎样?” 法相和普德大师一听这话对视一眼,巫妖言下之意倒是感觉曾多次与张小凡交手一般。只是此时并不是探究的时候,两人眼见张小凡注视巫妖良久,终于将星盘自怀中拿出,递给了他。 巫妖目光突地有一剎那灼亮异常,接过后反覆看了数遍,喃喃道:“这就是上古‘星盘’了……” 张小凡冷哼了一声。 巫妖抬头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我们开始吧。” 注一:选自《涅盘经》偈云:“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疑虑 再说另一头的曾书书,一人呆在屋子里直到傍晚,无聊至极,只好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间口中还不时自言自语。 此番他莫名其妙被派下山来,虽然说天音寺出事确实不错,但从何查起还真是棘手。曾书书合着眼睛细细回忆,方才与那法恩小和尚一番闲聊后,提到大殿被烧毁时,看法恩的意思是要归咎在天火头上,但是…… 曾书书霍然睁眼眸中精光一亮,随即一个鲤鱼打挺直直地坐了起来。法恩言辞闪烁,明显在避着他,出家人不打诳语,但与不说是两个意思。天音寺方圆数里被天火烧了两次情况都不严重,唯独大殿从里到外被烧个通透,只是烧毁也就罢了,当他望见火光赶到时,断木四散,怎么看都是经过一番打斗的场景。最要紧的便是此处,究竟是孰人在大殿中激斗? 难不成是云易岚和众位高僧?曾书书心道,转念一想却又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如果按此推想,云易岚只有两个去处,要么是逃了要么是…… 第74页 曾书书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苦着脸大叫出声,道:“不会吧!” 总不会云易岚被关在天音寺吧,曾书书苦笑一下,拍了拍自己脑门,觉得这样的想法实在不太靠谱。 他望着倚在床头的轩辕剑,呆怔出神。犹豫着要不要夜探天音寺四处看看,但是天音寺毕竟与青云门交好,万一被人发现,那帮和尚脾气再好也得对他怒目相视,所谓“交好”的情分估计也就此到头了。 曾书书这样一想顿觉头大无比,只是他越在这里深究越觉得其中诡异所在比比皆是。法相他又只见了一面,左右不好拉他来询问,连法恩那个小傢伙都支支吾吾,精明如法相他自认是没那个脑子试探。 他哀嘆一声,重新倒在床上。不过,一般有外人前来拜访,都会让弟子带领着领略一下本派妙境吧?这次虽说他算是个不速之客,但天音寺众人好像完全没这个意思,普泓大师也没吩咐。自他说明来由住下之后,就再没有见过几位大师,连法相法善等人也没了踪影,法恩与他刚说没两句就匆匆忙忙的走了…… 他一个人窝在床上胡思乱想,他们似乎都很忙啊,真是奇怪…… “曾师兄,你在么?” 曾书书突然听到门外声响,不由一呆,连忙翻身站起来。 法恩小小的脑袋探进门来,道:“我来给师兄送晚膳。” 曾书书笑了笑,道:“我还以为你们忙得没空管我了呢。” 法恩知道他这是再跟自己开玩笑,也不多想,嘿嘿一笑,道:“怎么会忘了师兄呢。” 曾书书一笑,心说,只有这时候能理会我吧。尔后又有意无意的问道:“这么久怎都不见法相师兄?” 法恩呆了呆,说道:“恐怕是有些事要忙吧。” 曾书书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法恩将晚膳放在桌上,施了一礼,就要退出去,曾书书打个哈哈,拦住他道:“这天色不晚,我也不是很饿,唔,贵寺我还是第一次来,不如小师父陪我去转转。” 法恩闻言一下子愣住了,呆怔在原地,看着他张了张嘴。 曾书书笑呵呵的看着他,用扇子挠了挠头,道:“怎么,不方便吗?” 法恩支支吾吾了许久,听到这话赶快摇了摇头,道:“怎么会,只是我还要同师父师兄说一声……” 曾书书一笑,拉住他道:“这有什么好说的,不过就是沿着山路走走罢了。” 法恩一个小小身子站在门口,隐约有些不知所措的感觉。 曾书书盯着他奇道:“咦,怎么了?” 他想了想,指了指外面,道:“若你有事,就先去忙吧,我自己随处走走便是了。” 法恩顿时打了个激灵,一步堵到门口,道:“哎呀,不行!” 曾书书愣住,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法恩脸上一红,小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心里颇是忐忑了一阵子,这时候,哪能让曾书书随便走走? 他闭了闭眼,而后跺了下脚,干笑一声,道:“这……怎能让曾师兄一人前往,我陪你四处转转吧。” 曾书书目光一晃,看着小和尚时红时白的一张脸,微微一笑,道:“那有劳小师父了。” 法恩摇了摇头。 * 树林深处,石屋中。 星盘在巫妖手中光芒璀璨夺目,幽幽的金芒与白光交替,另有一些古怪的文字符号夹杂在光辉中,漂浮在星盘之上。巫妖的眼眸正在这一片耀眼的光芒中,缓缓亮了起来。 几人参悟法阵只是刚刚开始,巫妖一眨不眨地盯着身前光晕,手指既快且缓,慢慢伸向星盘的中央滑块的位置,在对面几人还未看清的时候,以电闪之速按了下去。 在场几人对于他出手的速度都有些诧异,毕竟按照巫妖的说法,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件法宝。 “干位。”星盘“咔”的一声停顿下来,巫妖的声音透过光幕飘忽不定的传了出来。 几人同时皱了一下眉,几双眼睛看过去,一时间似乎都屏住了唿吸。 巫妖这一指倒有几分试探的意思,不过星盘,又或是干坤轮迴盘确有了些特别的反应。 星盘玉玦接连撞在一起,“咔咔”清脆的响声在寂静中分外清晰,白色光芒愈盛,映着满室亮如白昼。一个一个模煳古怪的文字随着巫妖这一指之力,显示的越来越清楚,细碎的符号渐渐放大,金光烁烁。 看去光芒夺目,气势恢弘。 正在这时,蹲在张小凡身旁的小灰第三只眼眸金红光芒忽现,张小凡一直仔细盯着巫妖手势,却在此时似有所感般移开视线看了身边的小灰一眼。见小灰不舒服的甩了甩脑袋,张小凡伸手拍了拍它稍作安慰。小灰慢慢安静下来,眼眸中的光芒亦渐渐淡去。 面前星盘上流动的玉玦被巫妖的手指阻隔,撞在一起扭曲成一堆。巫妖细细查看,忽而眼中一亮,在最后一块玉玦被迫停止滑动时,用另一指再次按下去,正按在这块玉块之上! 摇曳的光柱在电光火石间绽放剧烈光芒,刺目至极,就连普德大师和法相这等道行都情不自禁的眯了下眼睛,张小凡却在光芒中皱了下眉头,这场景与之前鬼先生操控星盘时极其相似,只是不同的在于他自身的反应,当时他身体不得动弹,眼中亦是一阵刺痛,只觉浑身血液沸腾唿啸着沖向头顶百会,然而这次,他并无不适之感。 张小凡心下略感惊奇,凝神向巫妖望去。 玉块还在散发着强烈的光芒,巫妖又疾手快点三下,玉块发出“噼啪”几声,金光更胜从前。而星盘本身也发生了变化,近乎透明的莲花样座台不知何时出现在星盘下方,稳稳托着星盘,包裹着巫妖的那只拿着星盘的手,一瓣一瓣的花瓣一望之下极是飘逸灵动,古老的文字符号如同唿应般陡然锃亮,古意森森,似佛门圣物却又透着一股诡异力量。 光辉背后,巫妖一双眼眸越来越亮,其中更有无数古怪神情一一闪过。 “把那半块玄火鉴给我。”他低低开口,一手控制星盘,看了张小凡一眼。 普德大师和法相闻言一怔,带着些询问之意看向张小凡。 张小凡眼角一跳,打量着巫妖面上神色。 巫妖嗤笑一声,道:“以你道行,竟是怕我夺宝逃走么?” 张小凡神情淡淡,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莫要忘了无生机还在我手中。” 巫妖眸光一晃,冷哼了一声。 张小凡右手一翻,半块玄火鉴出现在他手掌中,古老的图腾,红色的火环,未尝改变,他沉吟一刻工夫,手心浮起淡淡清光,玄火鉴缓慢的升向半空,渐渐落入那金色的光圈里。 巫妖盯着那玄火鉴许久,方伸手轻挥,将其安置在星盘之上。 没有任何动静,吞吐的光芒却轻轻的顿了一下,然后以人眼看得到的速度流转起来,而那隐约可见的莲花花瓣亦缓慢飘动起来。 第75页 几道视线,紧紧盯着光芒的正中心。 金光里,最核心的地方,在须臾之后,突然发生了一丝变化,一丛小小的火苗从莲心中窜了出来。 光幕后的巫妖瞳孔微微一缩,身子陡然间震了一下。 他的手一烫,缩了回去,星盘与玄火鉴静静漂浮在半空,光芒伸缩,在一剎那漫过几人,将这间小小屋子包围起来,在场众人皆是闭了下眼睛,星盘宁静,光芒却如惊涛骇浪,一阵一阵打在身上。 隐隐时光静止,四周温度在快速上升,眨眼一时,四面仿佛涌来滚滚火海,咆哮着将众人吞没,炙热翻滚的火焰把空气从四周抽走,唿吸也为之一窒。 在这一片光幕中,离金红二色最近的巫妖,来不及多想,就坠入一场噩梦之中, 若是疼痛还能忍受,只是若唿吸不得…… 他面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用尽全力想强定心神,挣脱这可怖的幻境。火焰无声的舔舐着他的身体,扼住了他的气息。 他在那里兀自苦苦支撑,张小凡几人注视着星盘,却是没有发现他的不妥。然而几人各自有凝神关注之事,虽与星盘相关,却皆没有看到光幕之后,巫妖面上扭曲的神情。 巫妖沉沉吐息,额头上汗如雨下,虽然周身发烫,但心头极冷。眼前光芒像受了某种刺激一样变幻不休,星盘表面传来咔咔的异响,这细微而明显的声音,却帮了巫妖一个大忙。他的脑海中如噼下一道闪电,划过处尽是清亮,闭目深深唿吸,身边包围的奇异幻境带来的压力就如来时一般迅速退去。 想来方才诡异的烧灼感只是一种幻觉罢了。 等到他的视线从星盘上移开时,正对上张小凡若有所思的目光,巫妖一滞,微微低头错开了视线。 “这干坤轮迴盘蕴含极大力量,初时有些反应,只是再往下探究似乎举步维艰。”张小凡坐直身体,目光里有丝异样神色,望着面前旋转的星盘和放置其上的玄火鉴,言道。 普德大师和法相皆是点了点头,普德大师对于从前之事心中瞭然,当时张小凡借走干坤轮迴盘,必定曾经尝试过数次。 只是结果总不尽如人意……普德大师想到此处,微微一嘆,暗自摇了摇头。 巫妖垂目,缓缓说道:“若星盘有常人不可想像之异能,如此参悟之法,也许进展不大……” 几人闻言默然。 张小凡看着他道:“是因玄火鉴?” 巫妖眉头皱了皱,顿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张小凡沉吟不语,在几次启用干坤轮迴盘之后,他多次思索其中关键,此时闻言,隐隐与自己心中所想有些相似,目中不禁划过一丝精光。 巫妖扫过众人神色,接着道:“如果面前有较为完整的八凶玄火阵,星盘与玄火鉴之间的联繫,会更为明显。” 这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了,普德大师和法相愣了一下,法相皱了皱眉,道:“施主的意思是,将这法宝带往焚香谷八凶玄火阵法阵中,再行参悟么?” 巫妖眼中光芒淡淡,并无迟疑的点了点头。 普德大师望了身旁张小凡一眼,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面上深沉如水,道:“此事事关重大,不知施主有多大把握?” 这一言仿佛不只是对巫妖而言,倒有几分询问张小凡的意思。 “你既然能够助云易岚修復法阵,想必法阵要诀你也了解不少,”张小凡忽然道,“我手中有半块玄火鉴,虽不能唤出八荒火龙,但其与八凶玄火阵的力量有唿应之处。” 巫妖眼角抽搐了一下,看向他。 “若以星盘之力,在此地一试,不知可否?”张小凡眉梢微挑,淡淡一笑,如此道。 巫妖目光颤了一下,怔然不言。 普德大师和法相面上亦是浮现几分担忧之色,一者是巫妖此人来歷不明,道法诡谲,此际突然提出这等要求,颇有些叵测之感。再者则是八凶玄火阵阵法力量不小,在这天音寺山野中,难免不会产生异象,令人生疑,尤其前山还住着青云门的曾书书…… 法相看了张小凡一眼,见他神情并没有太多疑虑,方嘆了口气,手指转了转念珠,没有说什么。 ☆、意外 树林小径上,曾书书悠然自得的闲逛,边与法恩小和尚谈天说地,问问他平日早晚课情形,念的经文是什么。 法恩心里打着鼓,一面应付曾书书,一面在心中默念阿弥陀佛,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这几日他破的清规好似多了些,不知佛祖他老人家可会怪罪? “平日寅时早课,诵的是《楞严咒》与《大悲咒》……”法恩挠了挠头,道,“听说师兄往日书读的极多,难道对这经文也有几分兴趣么?” 曾书书一呆,连忙摇手,道:“别,我可没想过当和尚。” 他想了想又觉得这么说不太好,于是又呵呵一笑,道:“你们六根清净,自然是好,只是我俗人一个,受不了这些清规戒律的。” 法恩“哦”了一声,也没往心里去。 “贵寺建派多年,香客也多,不过似乎从未像其它寺庙一样收过俗家弟子啊。”曾书书转身眺望山下偏殿冉冉的香火烟雾,道。 法恩点了点头,道:“我听师父说,从前有一位师叔曾提议过的。” 曾书书有了几分讶异,道:“当真?” 法恩瞥了他一眼,不知该对他这反应作何评价,思索一刻,道:“似是普德师叔曾有此想法,当时唯有一位普智师叔略表贊同……” 曾书书一愣,听法恩言语一顿,摇了摇头道:“其他的,唔,我就不知道了……” 法恩转头瞅了他一眼,见曾书书脸上一时说不清是什么神情,好像只是怔然发呆,模样甚是古怪。 法恩小脑袋摇了摇,没有多想,兀自回忆之前一语有无错处,一边慢慢往前走。 曾书书跟在他身后,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沉默着不復往常活跃的性子,话也渐渐少了。 这场景若放在别人眼中,估计必然要凑过去询问一番,然而法恩此时此刻巴不得曾书书一路无话,自己也好过解释许多,于是他那里闷头只管往前领路,不多说话,正所谓言多必失。 “往这条小道去,便是小天音寺了,师兄可还要去何处?”转过一个大石,法恩开口道。 曾书书怔了一下,点了点头,道:“天色渐暗,不好打扰普泓大师清修,我们还是去其他地方吧。” 法恩心头跳了一下,听得此话,不禁暗暗叫苦,这位曾师兄明明知道天色渐晚,怎还无半分回返念头,难不成今日他是打定主意将这偌大天音寺走一个遍? 殊不知那头曾书书心里也在嘀咕,他虽是头一回来天音寺,但天音寺与青云门深厚交情摆在那里,总不至于对自己处处设防,这般想着,他心下更觉奇怪,最初他还寻些理由,如天音寺弟子在正魔一战失之□□,而寺中内务繁重,自己也确实是不请自来,法相等人将诸事安排妥当已经实属不易云云。 第76页 然而他翻来覆去的琢磨,依然觉得天音寺中似有些不可言说之事,亦是小心翼翼的避过自己这个外人。 眼前这个天音寺小弟子法恩,只因年纪小,反应不假思索,因此细微之处表现的明显些,曾书书眼中划过一道微芒,蹙了蹙眉,不知诸如法相那等道行阅歷之人,究竟隐瞒了些什么事情,还有突然出现的那位低调至极的普德大师。 究竟有哪里不对了? “咦,这片山林可是通向山下的?” 法恩看着曾书书指的方向,怔然片刻,口中隐隐发干,他吞了口唾沫,道:“那里荒山野林,小路确是有一条,不过不是通向山下的。” 曾书书从树林茂密的枝叶看过去,落叶铺满地面,中间隐约有一条小径的样子,他站在山间,微微挑了挑眉。 法恩手心都有些冒汗了,干笑了一下,他抓了抓脑袋,道:“嗯……曾师兄不妨明日来山中转一转,法相师兄忙完手头事情,必定会带师兄欣赏风景,唔,一尽地主之谊。” 曾书书也没带着轩辕剑,一手往衣袖里一掏,抽出把扇子迎着夜风扇了两下,法恩看得一呆,嘴角动了一下,便听曾书书笑道:“唔,说的也对,看我急的,听说贵寺风景极佳,忍不住就想四处看看。” 法恩闻言抿唇笑了笑,颇为不好意思的道:“总比不过青云门胜景的。” 曾书书微微一笑,摆了摆手,打了个哈哈。 两人相继迈下台阶,按着原路往回走去了,曾书书在法恩身后,望着他略带几分轻松模样的背影,缓缓陷入沉思。 月光如水,又是一个安宁的夜晚。 法恩在屋子门口,向曾书书施礼告辞,曾书书满面笑容,仿佛完全不把这些微末小事放在心上,一时还同法恩有说有笑,而后才目送他离开了这处精舍。 微风阵阵,清凉怡人,若当真无所事事,倒不失为一个极闲适的夜晚。 曾书书伸了个懒腰,眺望山间远方。 夜深,人静。 他的眼睛闪过一道淡淡精光,伸手招过一旁的轩辕剑,再次向山林中走了过去,沿着刚才走过的那条路。 四周树影婆娑,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一片幽暗的树林里,轩辕剑亮起一弧黄色光晕,如一盏灯,飘向黑暗深处。 * “巫妖其人,施主尽信否?”普德大师一声细语在张小凡耳边响起,缓缓道。 张小凡皱了下眉,看着暗影里的巫妖没有说话,或许在他心中,对于此人,确实没有多少信任可言。 此人行迹诡异,甚至连亦正亦邪都谈不上。 “以老衲浅见,不妨一试,现今唯有一问,若那八凶玄火阵法失控,施主可有办法控制?”普德大师皱了皱长眉,问道。 张小凡摇了摇头,道:“如果是真正的八凶玄火阵,以晚辈道行,恐怕不易应付,但眼下玄火鉴并不完整,想来阵法也有残缺,威力不復从前。” 普德大师点了点头,思量许久,沉吟道:“是了,如此也就没有大碍了。” 两人耳语片刻时候,巫妖抬眼向他们看了一眼,眼眸幽深,不知心意。 法相坐在旁边角落默诵经文,手指从串珠上划过,普德大师和张小凡重新望向巫妖时,他才停了下来。 察觉到几人视线,巫妖忽然“嘿嘿”冷笑了两声。 张小凡没有理会,一双眼睛淡然却带了几分锐芒。 巫妖将玄火鉴拿在手中,看了一刻,包裹在黑布下的脸看不清神情,他手指一动,重新将它放置在白色的星盘之上。 所有的景象都如从前一般,白色水波状的光芒包含着金色的异芒在这间小小的石屋里徐徐蔓延开来。 只是这次光芒流转的速度比上一次还要快上一些,几人不曾错目的盯着这两件奇异的法宝。 光芒很快将四人吞没,巫妖眼眸紧闭,合指做了几个古怪的手势,火焰便从星盘正中慢慢扩大。 巫妖身影在金光红芒中闪闪烁烁,漫天梵唱高低交杂,瞬间响彻整个房间。 一道光幕也在巫妖身前凝结成型,张小凡瞳孔微缩,神色复杂,他亦是将右手缩回袖中。巫妖隐在光芒里,看向众人的眼眸里精光一现,再次伸指按下星盘玉块。 顿时,满室金光如浪涛般奔涌而出!任张小凡两人道行如何高超,也被这太过耀眼的光辉逼得闭上双眼。 遥远的炽热,像从地底翻滚着涌了出来,越来越近,几人一怔之间,皆是皱了皱眉,却无一人拿出法宝抵挡这灼人力量。 莲花所有的花瓣飘落,碎成金色的粉末随风散尽,中心翻腾的火焰渐渐变大,像一张巨口,在众人面前缓缓张开。 这温度虽然不似八凶玄火阵成时那般炽热,但热风拂过露出的皮肤,依然能感觉到那种异样的热度。 众人神色凝重,就连猴子小灰也是睁着三只眼睛,紧盯着星盘和漂浮晃动的玄火鉴,分外安静的坐在张小凡身边。 玄火鉴融进光芒中,金白色在外围像涌动的波涛,捲起红色的浪头,小灰看着那奇异的景象,三只眼睛里同时闪过淡淡的金光,它抓了抓头,向主人看了一眼,撇了撇嘴,似是有些疑惑的感觉。 光幕里,巫妖的身影愈加模煳,影子一般渐渐在光辉里淡去。所有的力量都在耳畔唿啸,却是安静无声的。 久远绵长,仿若开启一道古老的门扉,一个一个金色的字,从小变大,由大及小,反覆无常,里面夹杂着未知的图腾,从众人眼前晃过。 凝在这方天地的,不知是法宝,还是时光岁月? 巫妖推掌,深唿一口气,光芒就在他手心,轻轻的点了一下。 众人屏息。 那一点萤火状的火苗,突然变幻了模样,窜了起来,焰心发着炽热的白光,猴子小灰此刻也正盯着那神秘的火焰,忽的叫了一声,张小凡在这间歇低头看了一眼,摸了摸它的脑袋。 小灰吱吱叫了两声,就见张小凡默然摇了摇头,它尾巴动了一下,重新安静下来。 窗外夜色深浓,石屋里亮如白昼。 所有诡异莫测的力量,都被困在这里,然而细微处,却有挣扎的痕迹。 或许这般威力绝伦的阵法,绝非该束缚于此罢。 光芒深处,巫妖隔着法宝光幕,深深看了对面几人一眼,右手指尖悄悄的动了一下,光辉夺目,这小小动作无人知晓。 他闭了闭眼,唇边浮起一丝扭曲的笑容。 没有成形的法阵,只有困在金白色光芒里的红色火焰,兀自窜动不休。 几人都是阅歷深厚的人,面前虽然不是完整的八凶玄火阵,不过看这态势,确实多多少少能推敲出几分细节。 普德大师参悟星盘时间最长,此时看着星盘,点了点头,似有所悟,沉思良久,方开口道:“这法阵……” 话刚出口,忽而从屋外传来的一声异响,在场诸人不约而同的微吃了一惊,门外本是一片毫无人烟的幽深树林,又有法相设的禁制,怎会有人前来? 第77页 巫妖额头上冷汗滴落,眼眸精光一闪再闪,手中却没有放开玉块,只是正在关键处,一时间被外音惊扰,光幕顿时不稳,摇晃了一下。 “我出去看看。”法相皱了下眉,僧袍轻动,知会过几人后,立刻闪身出了房间。 屋外突然乍现一片绚丽的黄色光芒,离这屋舍距离绝不算远,普德大师和张小凡神思剎那也被外面那道光影打断。而就在这须臾眨眼工夫,巫妖勐然睁大双眼,拿着星盘的手一抖! 金光漫天,红火交映。 张小凡心中一震,霍然起身。巫妖躲在耀眼光芒中,眼眸冷芒划过,食指敲在星盘玉块之上。 异变陡生! 张小凡长身而起,眼中杀意一闪,毫不迟疑的扑了过去。 光幕后,巫妖一个翻身站了起来,接着手指连点数下,星盘光辉粲然夺目,力量暗涌如潮滚滚而出,忽而一个古字从星盘中央迅速升起,字大如斗,金光耀耀竟是脱盘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震向张小凡和普德大师。 两人面色大变,小灰在汹涌的妖力包围中大声尖叫! 普德大师面上一白,急急默诵经文,手指微曲作佛家真诀,他离那巫妖最近,于是先张小凡一步,成法诀与之相抗,佛家梵唱声声入耳,妙法奇象丛生,就在下一刻,两方金芒狠狠相撞! 大地剧烈颤动,横樑断裂,向地面砸了下来! 然还未及地,巨大的横木就在半空中被金光撕碎化作齑粉。金芒交措轰然对撞,怎奈星盘毕竟是上古神器,凡人如何能是它的对手? 眼见那金芒如怒涛狂吼,其中力量似剑如刀,恨不得将人也化作粉碎木屑。普德大师面上且白且红,一变再变,他“嘟”的一声作定法口诀,星盘金芒正在此刻逼至面前,普德大师面如充血,盘坐在地上的身子生生移后数尺! 一声巨响!整座石屋瞬间倒塌。小灰被力浪掀翻撞在石块上,“吱吱”尖叫着蹿了出去。 巫妖突地冷笑一声,金涛狂狼澎湃异常,直冲向前,只差一丈便可取普德大师性命。 只差一丈! 突然,仿佛世界都滞缓下来…… 就在普德大师的面前,就在星盘可怖的力量面前! 一道炽目的三色光墙从天而降斜插而入,横在两者之间,贯彻天地,万物为之震撼,大地为之颤抖! 下一刻,两色光芒内含无限妖力,似缓且疾,撞在了一起! 犹如一个小小的太阳在面前爆炸,光芒亘古绽放在天地恆宇之间! 普德大师被巨力所沖,撞在身后数尺外的树身上,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胸腔五脏六腑都似要爆裂开了。 远处,巫妖怒吼一声倒退数步,显然也受伤不轻。 金芒如长鲸吸水倒吸入星盘,一声长啸由远及近,疾驰而来。 巫妖惊骇后退,勉力撑起星盘法阵与之相抗,奈何来人势头生勐,清光一阵紧逼,如跗骨之蛆在其后穷追不捨。巫妖强行运功,星盘干坤之力结合巫法才有方才一击之威势,只是如今情势陡然逆转,那人道行之高,到底不是他能轻易匹敌的。 待他连退数丈,清光携着金红二色一往无前,已是逼得他走投无路,他一咬牙,掌中翻转亮起星盘,直接向三色光芒掷了过去,内中所注妖力依然不小。 星盘白光之中一声尖啸,那人手中法宝光芒交错,黑气青光已然侧偏。巫妖紧绷的心弦稍稍松了一下—— 忽然,一股冰寒入骨的气息笼罩了下来,来不及他反应过来,胸口已是一片冰凉,喉咙一甜,血液顿时止不住的上涌,他不由“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身体更是被打的直飞了出去。 噬魂! 然而这力量……他眦目欲裂,瞪着前方的那个身影,那人手边三色流转,最后化为一道极浅的白光。 张小凡眼神冰冷,一步一步的向巫妖走过去,右手边白色光华在黑气里尤为明显,噬魂闪烁着幽光,收回他袖中。 巫妖惊恐的睁大了双眸,一动不动的盯着他手边那细微却可怖的白光。 黑暗中,他的身子大震。 “你果然……嘿嘿……”巫妖惨笑道,声音嘶哑诡异。 张小凡抿紧唇,目光中寒气满溢。在他袖中的噬魂渐渐转亮,就连一丝一丝的鲜血都亮了起来。 巫妖全身肌肉紧紧绷着,唿吸急促。 “啊——!” 密林又传来一声叫喊,两人霍然睁大双眼,巫妖的身子一抖。 那声音亦是打破了两者相持的沉默。 张小凡冷眼看着巫妖半晌,听着他唿吸变得沉重起来,张小凡冷哼一声,噬魂的光芒却是淡了几分。正要抬步,余光竟看见树林中出现了一抹奇异的黄色光芒,伴着熟悉的清光,照亮那方漆黑树林。 巫妖在他顿住的空隙间,神情变化,跃身翻起,突然大吼一声,挥掌而出,同时布下一层黑气遮体,随后强自御空而起。 张小凡神色更冷,身形一动就欲出手阻拦于他。然而树林中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的声音却将他的脚步生生扼住。 “吱吱!”树林里,小灰恼怒尖叫! 张小凡闻声心神大震,稍加猜测,脸色微变,再顾不得其他,也不管巫妖是否逃离,迅疾的向声音来源处掠了过去,身形几如闪电。 密林之中,四面黑气渐渐散去,轩辕剑黄色的光芒也随之缓缓消退。 法相解开禁制,身影摇晃了几下,也现出真身来,看着面前一幕,微吃一惊。 一只灰毛猴子被一人紧紧抱在手中,三只眼睛正对着两只眼睛,两边貌似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随后,两声尖叫同时响起,响彻云霄。一人一猴,眼瞪得一个比一个大。 “小灰!” 那人不是曾书书却又是谁? ☆、相助 此刻小灰被他抓在手里动弹不得,只好吱吱乱叫,表示自己强烈的不满。曾书书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小灰,一时震惊得呆若木鸡,连眼睛都瞪圆了。 小灰在曾书书非人的目光下更觉得难受,但除了不停地尖叫也别无他法。其实换上其他陌生人也就算了,大不了小灰将身形变大硬生生挣脱开,顺便回手(爪)抓他两下以此泄愤,然而现在这个局面恼怒归恼怒,它还是清楚的知道面前一脸呆像抓住它的男子是主人张小凡的好友,怎么也不能伸出手(爪子)挠死他。 小灰小小的脑袋里转了无数个念头,身为一只通人性的猴子,确实难为它了。小灰兀自在那里转着眼珠想着,却不知面前的曾书书心中的震撼几如滔天巨浪,想法比它这只猴子可不知多了多少。 曾书书乍一见小灰脑海中空白了一刻,然后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疑惑。 他深夜躲开天音寺众僧,偷偷潜入深山,不过是想印证自己心中所想,他思虑多番,天音寺中确实有奇怪之处,不搞清楚,总觉心下难安,虽然碍于两派交情,此等行径实在说不过去,不过若不探究一二,岂不是白来这里一趟。 曾书书打定主意,于是就在这夜深人静时分,独自一人跑到这深山老林里左顾右盼,这一探,就出了事情。 第78页 他一脚踏在了法相设置的禁制之上,暗夜无人,这一下子让本来就心中存着几分小心,几分忐忑的曾书书,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其后,便有了这意外的一幕。 他抓破了头皮也想不到,竟然在天音寺见到了小灰。 世间哪有那么容易遇见三只眼睛的猴子,不是小灰又是谁? 不过他头脑本就转得极快,虽然事情出乎他的意料,但总归有迹可循。前几日法恩奇怪的反应仿佛突然明朗开,曾书书纵然疑虑颇多,也终是明白了七八分。 小灰在这里,岂非意味着…… 曾书书倒抽一口凉气,眉头紧皱起来。 只是,那个人为什么会来天音寺呢? 曾书书怔然看着小灰,尴尬的咧了咧嘴,迟疑着轻声问道:“你主人难道……” 话音未落,他忽然脖颈一凉,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在晕过去的前一刻,他听到小灰“吱”的一声蹿了出去。 他的眼睛光芒一晃,来不及多想,心中却已然有十分清明。 站在他身后的人正是张小凡。 法相站在旁边看着张小凡突然出手,微微皱了皱眉。 他竖掌轻诵了声“阿弥陀佛”,听张小凡在旁缓缓开口,道:“要麻烦法相师兄把……他送回去了。” 法相一顿,点了点头后,目光深处微闪,转而问道:“张施主可擒住巫妖了?” 张小凡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此人太过狡猾,我虽猜测他可能会用星盘助自己脱困,但没料到他一击之力如此厉害。” 法相闻言皱了皱眉,眼中颇有讶异神色,但反观张小凡神情,却是看不出什么,他摇了摇头,不做深究,转而问道:“普德师叔可还好?” 张小凡道:“师兄放心,我即刻就送普德大师回舍疗伤。” 法相点了点头,俯身搀起曾书书,轻轻嘆息了一声,御空而去。 望着半空亮起的光芒,趴在张小凡肩头的小灰突然吱吱叫了几声。张小凡看了它一眼,眼中浮现一丝温和的笑意,道:“没事的。” 小灰歪了下头,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张小凡拍了拍它,转身向树林深处飘去,中途只停顿了一下,他的目光极轻微的一盪,低头看了看手中红白二色两个法宝,随即将其放入怀中。 密林深处,普德大师盘膝坐在地上,金色的光芒环绕在他的周围,像丝带一般飘浮在空气中。 张小凡走到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正看见普德大师金芒收敛,微微摇晃着身子要站起来。 张小凡上前几步,眼疾手快的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普德大师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以示谢意,随后苦笑嘆息道:“若非施主替贫僧挡那一下,贫僧恐怕要早登极乐了。” 张小凡摇了摇头,道:“大师好些了吗?” 普德大师摆了摆手,道:“无事了。”他忽然又顿了一下,抬眼问道:“那巫妖……” 张小凡低嘆一声,道:“跑了。” 普德大师苍白的脸色更是凝重,道:“那么参悟干坤轮迴盘之事又该如何是好?” 张小凡面色淡然,似乎不以为意,道:“巫妖虽然心怀歹意,但毕竟有巫族一层关系,想必参悟之法左右不过如此了。” 普德大师合十轻嘆。 张小凡又道:“我先送大师回去罢。” 普德大师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 天音寺山中的一间精舍。 法相方把曾书书扶到床上,便听门外有脚步声正朝向这里来。法相走到门外迎面遇见了前行而来的法善。 法善见到法相在这里,诧异了一下,道:“师兄怎么也来了?” 法相笑了笑,道:“我路上正碰到曾师弟,于是一同回来了。” 法善点了点头,又问道:“是,我听说山间有些异样,不知师兄可有去查看过?” 法相眼眸中划过一丝光亮,道:“方才查探过了,眼下已经无事了。” 法善听法相如此说来,便道:“那就好了。” 法相看着他问道:“师弟可是来找曾师弟的么?” 法善一愣,道:“是师父叫我过来传句话。” 法相皱了皱眉,心下有些奇怪,现在看时辰也不过三四更天的样子,师父怎么会让法善在这个时候过来? 法善与法相自幼一起长大,相处日长总有些默契,此时看他的脸色便知他心中有些许疑惑,于是解释道:“师父说曾师兄有心帮忙查探天火一事,多有劳烦,想着时间差不多,曾师兄应已回来了,于是便让我过来看看。” 法相闻言一怔,随即微微一笑,点头道:“师父想得周到。” 法善问道:“曾师兄可是休息了?” 法相笑了笑,道:“是……” 法相的话刚说出口,就听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得大了些。 出来的一人自顾自的甩了甩头,那人正是方才还昏躺在床上的曾书书。 “法相师兄、法善师兄,你们怎么在这里?”曾书书看到二人明显一怔,略显诧异的问道。 法善接下话来,道:“小僧受师父之命带话给曾师兄,方才我二人还以为师兄已休息了。” 曾书书目光有意无意的扫过法相,脸上转瞬堆起笑容,道:“哦,普泓大师他找我有什么事吗?” 法善道:“师父思虑许久,言待到天音寺诸事安排妥当,会尽快前往贵派,天火之事需同各位长老商量,一同御敌才更稳妥。” 曾书书沉吟了一下,问道:“普泓大师的意思要何时启程?” 法善道:“五日后,不知曾师兄的安排是?” 曾书书一怔,下意识的看向法相。 法相面上淡淡,只是沖他笑了笑,于是他转而又对法善问道:“那位普德大师可一同前去么?” 法善摇了摇头道:“师叔正要闭关,恐怕无法随同。” 曾书书点了点头,道:“请师兄回复方丈大师,明日我先行一步,提前告知萧师兄此事,在青云恭候诸位。” 法善应了一声,又与法相说了几句话,然后便告辞回去了。 法相目送他走出很远,依旧静默的站在原地,念珠在手中转动着轻声诵经。 曾书书望了他一眼,目光复杂难辨,他张了张口,面上却忽而闪过一丝犹豫,待恢復时,终又闭上了嘴。 两人伫立不动,沉默地站了许久。 “曾师弟有什么想问的么?” 曾书书突然听到法相开口,诧异了一下,然后貌似轻松的耸了耸肩,笑道:“还真没什么可问的。” 法相微微讶异,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目光似又深了一分。 曾书书笑容不变,面上却觉得有些僵硬了。他灵机一动,忙打了个哈哈,道:“嘿,没想到这年头稀奇古怪的事这么多。当时若不是法相师兄出手相助,估计小弟我现在还困在那古怪的法阵里出不来。” 第79页 法相眸中微光一闪,微微一笑,道:“这还多亏曾师弟发现的及时。” 曾书书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道:“反□□阵也破了,眼下没事就好了。” 法相微笑道:“曾师弟说的是。” 曾书书目光中划过一丝淡淡的精光,想了想,笑道:“小弟之前还怕天火之灾又要蔓延开,不想今晚倒意外的平静,师兄也能松口气了。” 法相笑了笑,只道:“天火毕竟也有源头,灾祸缘由未明晰前,现下放松怕是早了些。” 曾书书闻言一顿,随即又笑道:“是了,这灾祸源头可是最棘手的。” 法相目光轻轻一闪,接着他的话,言道:“天灾人祸总归有迹可循,天道往復,邪不胜正,都是无人可逆的规则。这天火来势兇勐,虽看似无人能敌,但终会有完结之时。” 他话语一顿,又笑着问曾书书道:“不知曾师弟有何见解?” 曾书书一怔,笑容停滞在脸上微微有些尴尬,他只好笑了笑,模稜两可地说道:“师兄话极有道理,呵呵,就算天塌下来还不是由那些道行高超的前辈高人扛着?” 法相微微弯了弯唇,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道:“曾师弟真是心宽。” 曾书书哈哈一笑,道:“我这不是想着,那些个甚么灾呀难呀的,到最后还不是解决个干净。” 法相笑道:“师弟说的确有几分道理。” 曾书书微笑不语,沉默了一下之后,又道:“师兄所言的几分道理全在人力之上,小弟的可不是……” 法相一怔,不由的微微惊讶,道:“哦?” 曾书书目中精芒忽盛,沖他眨了眨眼,笑道:“我们不是还有个诛仙剑阵么?” 法相瞬间怔住。 曾书书眸光轻闪,慢慢开口道:“师兄以为如何?” 法相看了他一眼,目光收敛,淡然如初,笑道:“小僧深以为是。” 曾书书看着他好一会儿,直到法相目光与他静静对上,两人竟同时笑了起来。 笑了半晌,两人间只是笑而不语,几分默契夹杂着几分忧虑,一时皆是无话。 曾书书默然良久,忽然似又忆起两人在法阵中时的情景,脑海中闪过法相苍白的脸色,他略微怔忡了一刻,问法相道:“林中那法阵诡异至极,师兄可有受伤?” 法相一愣,想起当时自己确实稍有惊异颜色,情状却非危险,并无大碍。于是摇了摇头,然后反问道:“曾师弟如何?” 曾书书也像他一般摇了摇头,随后忽地又笑了笑,玩笑道:“哪里都不疼,就是不知怎的,这脖子可难受死我了。” 法相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竟是十分开怀的模样。 清风里,曾书书望着远方,眸中光芒轻轻划过,心中突然想到,可能要有人欠自己一个人情了…… 晨曦将至,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了吧。 * 小天音寺中隐隐传来诵经的声音,屋中烛火摇曳透出一片安然的暖意。 张小凡正站在门口,耳中听到的声音不大,却是极沉静的。他方才心中的那一份激盪也被这念诵之音压了下去,安稳了许多。 他忽然深深唿吸。迈前一步,正要叩门时,却听到屋中的诵经声停了下来。 “进来吧。” 张小凡似乎怔了一下,然后缓缓推门而入。 普泓上人正盘坐在他面前,目光安详和蔼,有极亮的光芒在他眸中微微闪烁,显得整个人精神矍铄。 张小凡略微颔首,考虑如何开口,道:“弟子……” 普泓大师竖起一掌止住了他的话头,轻轻嘆息道:“张施主不必说了,老衲都知道了。” 张小凡皱了皱眉。 普泓大师沉默了一刻,眼睛里似乎倒映着烛火的光辉,睿智明亮,他看了张小凡一眼,沉吟道:“以施主道行,巫妖应是无法脱身,即使手中有半枚玄火鉴,也绝非施主对手。”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施主有意放过此人,不知是何缘由?” 张小凡面上并没有讶然之色,显然早知普泓大师会有此问,他点头坦言:“大师所言没错,是弟子无意取其性命。” 普泓大师注视着他,默然不语。 “巫妖与焚香谷交往慎密。”话止于此,张小凡言辞淡淡,道。 普泓大师眼中光芒一闪,斟酌片刻,已是明了,遂不再多言,他点了点头,就道:“巫妖的事既然已经如此,施主也就不必去追究了。眼下时间紧迫,老衲劳烦施主前来,其实是有些话要问的。” 张小凡点了点头,道:“大师请讲。” 普泓大师看着他,道:“施主可知我等欲前往青云门?” 张小凡道:“弟子有听法相师兄说过,只是不知大师何时启程。” 普泓大师嘆息了一声,似还有许多话,却终究没说出口,只是道:“张施主是否也要即刻前往青云?” 张小凡听他这样问,心中有些疑惑,他微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答道:“青云凝聚山脉灵气,可以抑制天火,消除此次灾祸,弟子确实要往青云门走一趟。” 普泓大师点了点头,话语间停了一停,然后凝眉道:“有一句话,老衲思虑已久,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小凡心下微讶,但神色依旧恭敬,点头道:“方丈大师但说无妨。” 普泓大师略微停顿一下,便未有隐晦的问道:“施主可曾想过重归青云门?” 张小凡闻言一怔,似是不解其意般的看向他。 普泓大师目光温和,道:“张施主虽歷经坎坷,但与青云门总有纠葛,这冥冥之中也是缘分。这些年,不瞒施主,老衲一直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我自知天音寺有愧于施主,当年阴错阳差,又正遇邪道入侵,心魔混乱之下施主才弃师门而去,然而在老衲与施主这短短几次交谈中,分明觉得施主还是极在乎青云门的。故有此一问,不知施主作何思量?” 张小凡突然间听他提起这件事,心中着实诧异,顿时呆愣在原地无话可说,脑海中有一刻记忆翻滚,当真恍惚不定,难以用是非言明。 普泓大师见他脸色变幻不停,也多少明白他的犹豫,轻轻嘆息了一声,又缓缓开口道:“不管施主做何种决定,老衲以及天音寺上下必会为施主说话的。只是……” 张小凡忽闻普泓大师在此处停了下来,也愣了一下,再抬眼望去时目光有一刻的复杂,只道:“大师请讲。” 普泓大师嘆了口气,直言道:“此番前往青云,施主恐怕必然躲不过一场争斗,且不管结果如何,施主身份很有可能暴露于众人之前,到那时,施主怕是又要与青云有一番纠缠,施主还是要想出应对之策为好。” 张小凡沉默着,听到这里实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他抬眸看向普泓大师,望见他的眼中尽是温和之色,没有分毫的猜忌,更没有追问的意思,他心下稍宽,肩头压力也仿佛减轻不少。 第80页 “多谢大师提点。” 普泓大师摇了摇头,又对他说道:“施主也不必过分忧虑,遇事自有其解决之法,即便青云门人心中有无限疑惑,但说与不说都是施主自己的事。老衲今日提起无非是希望施主遇事三思,思己思人,先渡己方能再渡他人。” 张小凡来天音寺数回,几次三番得到普泓大师话语宽慰,鼎力相助,心中也十分感激,点头笑了笑道:“大师所言极是,弟子明白了。” 普泓大师和蔼的笑了笑,合十诵佛号。 张小凡顿了一下,又道:“其实弟子今日前来,是想向大师辞行。” 普泓大师听他这样说只是点了点头并不惊讶,似也料到张小凡有此一举。 他沉声道:“此去路途兇险,施主一路小心。” 张小凡点头,没再多说,只是郑重施了一礼就算别过了普泓大师,随后再不停留,转身离开。 屋门开合,又见星子隐匿,昭阳光辉洒满大地。 普泓大师看着他离去,长舒一口气,他的手指转过手中檀木念珠,微微闭目一刻,于虚空处,于灰尘中,仿佛望见了什么一般,终于轻嘆出声,喃喃道:“普智师弟,你可在么……” ☆、行路 铺着石板的古道上,零星有一两个赶夜路的人。道路两旁的客栈很多,但几乎所有的店在这个时辰都打烊了,唯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客栈掌着灯尚未关门。 路旁转角一间小客栈便是其中之一,那店门是关着的但客栈中依旧灯火通明。掌柜的今日不在,早过了掌柜的吩咐打烊的时间,店小二见无人来,就趴在桌子上睡熟了。店小二这一睡就到了三更天,忽然听到外面一阵敲门的声音,他听得一激灵,睡意立刻被吓没了,这才想起打烊这回事。 “莫不是掌柜的回来了?”店小二嘟囔着走过去开门,这一开又把他吓了一跳,只见一个黑衣人无声无息的站着,然后没等他怎么反应就这么顺势向他倒了过来,店小二赶快手忙脚乱的扶住他,一边大声叫了几声“客官”,眼见人还是没醒过来,他只好大嘆一声倒霉,连拖带拉的将此人弄进屋瘫在长椅上。 “这人怎么如此奇怪?”店小二小心的伸出手推了他几下,还是一动不动像死了一般,他想着想着浑身都要抖一抖,满脑子都是“此人莫非已经死了”,他转念又想到,若人死在自己店里该多晦气…… 店小二踌躇了一下,正拿不准主意的时候,门外忽而人影僮僮,又是几声捶门的声响。 “店家,有人吗?”店小二闻声一怔,随后应诺着前去开了门。 门外,正立着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且先不说男子长相,那两个女子相貌却是极美,纵然店小二见过南来北往许多人,还是看得眼前一亮,一时言语卡在喉咙,除了咽口水什么话都说不出。 他正兀自惊异,倏地听到一人咳嗽声稳稳端起。他身子一抖面上泛红,终于回过神来。 向旁望去,咳嗽之人正是四人为首的一位老者。那老头,鬚髮皆白,面容清庸,看去竟有几分鹤骨仙风,这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样,让人第一眼看去颇生了几分敬意。 他手边还拿着一根竹竿,上挂一白布写着四个字,乃是“仙人指路”。 店小二看着他张了张嘴,道:“各位客官是……” 那老者瞪了他一眼,道:“你说这么晚来客栈能干什么。” 店小二一呆,嗫嚅道:“是,是,住店,住店。” 那老者又瞥了他一眼,带着身后三人径直走了进去。 “咦?”一声轻唿随即响起。 店小二一怔,连忙回头,见他们几个果然围在那黑衣人周围看来看去,于是赶忙解释道:“哦,那也是刚来的客人。” 不料,几个人仿佛没听见,根本就不理他。 其中一位年轻女子声音更是惊讶,道:“爷爷,这好像是我曾经遇到的那个人……” 那老者眼睛顿时睁大,他旁边作蒙面打扮的古怪男子闻言,脚步亦是动了一下。老者打量了那人一番,一把拉过女子,瞪着眼道:“那你还凑过去做什么?” 他随后又“唔”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另外一个娇媚女子在旁冷冷哼了一声。 店小二左右看了一眼,张大了嘴,一时愣在原地。 “店家,他怎么了?”那位年轻女子面上倒是没有紧张颜色,她明眸看去,似乎瞧出那人情状不对,于是转头问道。 店小二连连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这位客官刚来就这般模样了。” 那年轻女子闻言秀眉皱了皱,她身边的女子看着她,道:“好妹妹,咱们就呆一个晚上,明日就走了,还是不要管他了。” 那年轻女子犹豫了一下,目光匆匆扫过那黑衣之人,似乎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更何况在废庄之时,两人相遇绝称不上愉快,这男子还曾想置自己于死地,想到此处,也便作罢,只点了点头,就随众人离开了。 “嘿嘿……嘿嘿……” 忽然,几声模煳的冷笑从黑衣男子口齿间飘出,带着阴冷的诡异。几个人听到这声音,顿时停住了脚步,面露惊异奇怪之色。 “哎呀,活……活了!”店小二指着那黑衣人,结结巴巴的道。 那年轻女子迟疑了一下,没有再管其他人的阻拦,走回了几步,伸手轻轻碰了他一下,暗自警觉,轻声叫道:“你……你怎么了?” 那黑衣人嘴唇动了动,声音微弱几不可闻。 那年轻女子一怔,多有几分好奇心思,轻弯下身子,凑近去听,道:“你说什么?” 她身后老者面露不耐,“咳”了一声,却被女子一眼瞪了回去。 那黑衣人唿吸忽然变得急促,喉咙压抑的声音慢慢滚出唇角,似是冷颤不断,又似嘲弄低笑。 “诛……仙……” 老者脸上忽的一变。 这声音断断续续,那女子听得很是吃力,心中却不知为何隐约有些不安,于是她耐着性子又小声问道:“什么?” 然而,那黑衣人却再没出声,脑袋一歪,便昏了过去。 年轻女子蹙了蹙眉,无奈的摇了摇头。 那老者目光轻轻一闪,却是连连催促道:“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而后再不多话,径直快步走上楼去了,几人这才跟在其后离开大堂。 * 清晨时分,曾书书辞别普泓上人,离开了天音寺。五日为期,他也好尽快赶回青云。 站在山间远眺,云烟杳杳聚而復散,虽然不如青云山的云海那般壮阔,也别具一番气象,钟声沉静,更显得山中肃穆安宁。越过松柏枝叶,可以看见远方渐升的旭日,天地辽阔,大抵在于此了。 他默默立于寺门之前,深深吐息,忽觉心中豁然明朗。 第81页 抬步迈下台阶时,他下意识的向后望了一眼,寺门处只有一个年轻僧人在清扫,并没有其他人影,曾书书颇为自嘲的一笑,耸了耸肩,没再停留。 短短几日光景,天火之事进展不大,不过倒也不虚此行。他这般想着,随手祭出轩辕剑,黄光一亮,法宝已载着他驰远了。 光芒很快消失在天际,年轻的僧人也正打扫完,放下扫帚,向左侧隐蔽处合十轻施了一礼。 两个人从阴影里徐徐走出,正是张小凡和法相。 “没想到在此处相遇。”法相目光明亮,笑了笑,道。 张小凡看着云雾深处,亦是微微一笑,默然不言。 法相看了他一眼,道:“那位曾施主一向聪慧过人,如此一来,恐怕会猜到些什么。不知施主心中可有计较?” 张小凡淡然一笑,倒不在意,摇了摇头,道:“不会有事的。” 法相微微一笑,不再多问。 “阿弥陀佛,前路艰险,还请施主保重。”法相目送张小凡走出寺门,道。 张小凡点了点头。 法相微笑,轻声道了句:“你我青云见。” 张小凡微怔,随后颔首一刻,坦然而笑,眼中淡然明亮,便转身大步离去了。 大石后,猴子小灰不知从何处玩耍回来,攀住张小凡衣衫,坐在了他的肩头,眨眼间,一人一猴已御空而起,向远处飞去。 法相驻步良久,面上欣慰之色渐深。 青天苍狗,一日东升,果然是最好的时候。 山下,曾书书已经飞过了一座不大的城池,他人在剑上,思绪却飘出老远,想东想西,感慨颇多。 流云上,轻松的那一阵子过去,他一时觉得心潮涌动,一时又觉诸事杂乱,该仔细思量一番才好,想了很长一段时候,才决定压低身形,放缓速度。 理着思路,曾书书目光动了动,投向脚下一座座相连的小镇,房屋一般都用木头搭建,因为天火的原故,其中烧毁的不少。几座小镇连在一起,刚开始还看不出,飞行越远越深入看得越清楚。那些小镇的房屋似乎都有焦黑的部分,房屋越密集的地方烧毁得越严重,怎么看都是有人故意所为。 曾书书皱了皱眉,本因时间不多,不想多事,但看这情形,不由得让他想起天音寺大殿烧毁时的场景,却有几分相似。 他左右思量,还是任命的慢慢按身降了下去,收剑而落。事关天火,自然不能敷衍了事,总要查探出个结果,回青云才好交代。 收起这许多胡思乱想,曾书书踏进了这陌生的镇子,走在街巷中,才完全看清楚这镇子的模样,房屋半旧不新,道路倒是比一般的镇子宽,想来这镇子应该比周围其它的镇子大一些。 走了一阵子,手边轩辕剑忽然亮了一亮,他方察觉出这地方不大对劲,这里景色乍一看去,绿树幽幽,很是宁静祥和,但是偌大的镇子上,没什么人也就算了,鸟鸣狗吠之声也没有,就有些诡异了。曾书书一怔,皱起眉来。 难道是天火烧毁了太多屋舍,人们都离家了吗? 往西走了一些时候,他终于看见了稀疏的人群,那些人或老或少,都往镇子西北方向走去,渐渐聚集在树林边。 曾书书一时也猜不出发生了什么,脚步顿在原地,正思索着是否找一人来问问时,面前一块大石上跳上去一个人,手上拿了个大锣敲了几声,嘈杂的人声顿时安静了。 “各位乡亲们请先听我一言!” 众人脸上都有几分凝重,多有窃窃私语者。 大石上那人面上神情凝重,大略说明情状,只言此地阴灵厉鬼颇多,有人前来做法云云。 众人听完此话纷纷议论开去。 曾书书站在外侧,皱了皱眉,原以为会与天火有关,未曾想到会是这等事。周围全是议论不停的人群,只是这般听着倒非甚么大事了。正要离去,却听身边一人说了一句“作法捉鬼”,想来应该是有道之士出手布阵作法,但从方才几个人口中,清清楚楚听到的是“年轻女子”。 这也难免让他心下好奇,在正道中,姑娘家一般都是比较避讳阴灵的,一般很少有捉鬼一说,当然那些邪魔外道便另说了。 然而最令他不解的是,这镇子遭遇天火,房屋损毁,重建屋舍一事竟是不如驱凶重要么? 曾书书踌躇一刻,终于上前拉住一人,微微一笑,问道:“呵呵,这位兄台,小弟方路过此地的,刚才听那位仁兄说,好像镇子上出了一些事情啊。” 那人有些惊讶,打量了他一番,视线掠过他手中的仙剑,诧异了一下,道:“你是外乡人?” 曾书书点头道:“不错。” 他顿了一下,又问道:“今晚是不是有人帮你们做法驱除妖魔啊?” 那人怔了怔,连连点头道:“不错。早前来了几个外乡人,有个年纪轻轻的姑娘说她能帮我们。” 曾书书皱了下眉,略带了几分好奇,接着问道:“那女子可是哪个门派的高人?” 那人想了想,摇头道:“我们镇长问过了,他们说自己无门无派。” 曾书书点了点头,也没再继续问下去,毕竟这实在不是什么绝顶重要的事情。 “这镇上的房子可是着过火?” 那人如实点头,大约是看到他的法宝,心头对他们这些修道中人有些敬意,一五一十的说着,脸上全然没有不耐神色。 “大火烧了好些天,昨日才灭。” 曾书书眼角动了一下,沉吟片刻,方把心头疑问简单说明,不过可惜的是,那人知晓得不多,所说的状况同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不同。 曾书书无奈的笑了笑,思虑几番,还是准备亲自去查探一下,收穫些微,也是聊胜于无。 身旁树林阴影幽幽,寂静非常。 一个身影在他走后出现在树林边缘,那人肩头攀坐着一只三眼灰猴,正东张西望。 张小凡看了小灰一眼,思索片刻,微微一笑,拍了拍它的头,小灰吱吱叫了两声,然后手脚并用,速度极快的窜进了树林,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张小凡一人站在树影中,目光里有些深思的意味,随后也迈步向前走去,和曾书书前行的方向并无二致。 这些隐秘行径,曾书书自然是完全没有察觉到,蜿蜒的小路上,他偶尔低头拨弄草丛,有时抬眼望一下天色。 近日天火应该不会在来了吧,他想着,随手拨开一片略带焦黄颜色的野草,不经意的低头一瞧,却是怔了怔,这草丛中,烧焦的痕迹很是奇怪,斑斑驳驳,似是雨落在地面上一样,烧出一个一个规则的图案,就算是火雨,落下来,也不该是这个样子,枯草杂乱,必然是成片烧尽才对。 曾书书一时也想不明白,顿在原地,瞪着眼睛细瞧。 那圆点状的焦黑颜色,从路边或稀或密的延伸进树林里,而这片林中,阴影居多,即使是白日,也昏暗无比。 曾书书弯腰捻起一小撮土,手指触碰其上,还有些温度,他眼睛一亮,皱了下眉,向树林深处看去,轩辕剑在手中光芒轻闪,像一盏永不熄灭的灯火,摇曳在手掌中。 第82页 本以为需要查看的是烧毁的房屋,没想这偏僻的树林竟会有这样奇怪的景象。曾书书眉头一挑,沿着那烧焦的痕迹,慢慢往前走。 风从枝叶间穿梭不停,细碎的声响更显得这片地方无比宁静,更添一分莫测的诡异。 走了不知多久,曾书书终是停下了脚步,面上现出惊愕神色,看着面前这一片林中土地,这片地方已经被火烧了个干净,树木未尝枯萎,但是树下寸草皆无。他的身子一震,眉头皱紧了一些,缓步踏入这奇诡的地界。 一个躺靠在树下的‘东西’,或许是听到了声响,突然动了一下。 轩辕剑的黄色光芒在下一刻照在那团“东西”上。 “唔……” 曾书书眯了下眼睛,方发现这里竟然还有其他人,这景象真的是不能再奇怪了。 “你是何人?” 那人全身裹着黑衣,看去气息奄奄,一望之下,险些以为是刚死去之人,那人出气多,进气少,不知还能不能说话,曾书书更是无法判断此人身份,估计就算是他问了,也不一定能有答覆。 他探了一下那人鼻息,黑布下唿吸冰冷至极,以他正道的身份,自然是要有慈悲之心的,救人为主,总不能把人丢在这里,曾书书嘆了口气,忽觉自己好似误入歧途,平白摊上了难事。 他站起身来,思忖着怎样才能把人弄醒,转身时,衣衫的下摆一紧,却是那人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 这一抓,还是颇紧。 曾书书讶然无语。 ☆、残躯 镇子里的一间客栈,周一仙一行数人正落脚在此。 其他人神情还算不错,唯有周一仙一人脸色看上去十分不好,独自在窗边嘀嘀咕咕好些时候,不知说了什么,小环几人也未搭理他。 末了,他翻了个白眼,长嘆了一口气。 金瓶儿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妹妹,我看时候差不多了,你真的打算去那里吗?”金瓶儿转过身对小环说道,娇媚的脸上现出一丝平日难有的疑虑。 小环却是没有迟疑的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道:“不过是帮镇上的人去看看,不会有事的。” 周一仙闻言立刻白了她一眼,道:“之前在河阳城里,你偏要去捉鬼,还不是险些出了岔子,若非那人……” 话未说完,小环面上忽的红了一下,嗔道:“爷爷!” 周一仙一滞,嘴里哼了一声,嘟囔道:“这次可没人救你了。” 小环道:“有瓶儿姐姐在,不会有事的。” 周一仙不出声了,小环笑了笑,好像自己这个爷爷,对金瓶儿这往日出身魔教的妖女多少有些畏惧,所以每每提及,总能堵住周一仙的话,很是管用。 金瓶儿在两人说话时,已经迈出了客栈,小环向着周一仙做了个鬼脸,也跟在她后面离开了。 门外阳光尚暖,清风温和,人烟稀疏的街巷有一丝寂寥,金瓶儿眯了下眼睛,脚步似乎停顿了一下,而后随手拿出一方纱巾遮住了面容。这些日子,金瓶儿多数时候是这个样子,小环虽然心中奇怪,但也没多问,此时见怪不怪,和她一同向东侧树林密集的地方走去。 走了一会,面纱之后,金瓶儿缓缓开口道:“这里阴气极重,如果事不可为,还是不要强求的好。” 小环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我就在你旁边不远处,免得无关的人靠近,你若有事,记得叫我。”金瓶儿秀气的眉毛微蹙了一蹙,又道。 鬼道之法,小环最为清楚,她口中答应着,不禁想起上次颇为惊险的一幕,那人虽不是同道中人,然而法术与中土修道者同样大相迳庭。 那时情况紧急,来不及细想,只是听后来赶到的张小凡的语气,多半是认识此人的。 金瓶儿眼眸微转,隐约露出几分深思神情,令人捉摸不透。 走进昏暗的树林,两人心上各想着事情,没有再交谈。突然,小环停下了脚步,向一侧看过去。 金瓶儿一怔,问道:“怎么了?” 小环注视着那片茂密的树林许久,半晌,才转过头笑了笑,道:“没事,我听错了。” 林枝叶间,传来沙沙的响声,不过是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再无其他。 同是这片树林,相隔不远的地方,曾书书和那神秘不知身份的黑衣人正一站一靠,面面相觑,那黑衣人勉强睁了下眼睛,随后如气力用尽般又合上了。 曾书书已经问了他许多遍,他究竟是何人。 只可惜黑衣人一句话都没说,紧攥着他衣角的手,也慢慢放了下去。 曾书书皱了皱眉,环视四周许久,考虑着要不要离开这里,又或是在树林里继续查探,万一有其他发现,也是未知。 只是单说一条,便是这黑衣人太过古怪,曾书书有心询问清楚,却苦于这人状况不好,一时也说不上话。 半天光景很快就要过去,曾书书已在这处被烧焦的林中走了好几圈,回到这里时,他抓了抓头,无奈大嘆一番,还是决定先把人救出去,再谈其它。 弯下身,他伸手在那人眼前晃了晃,见他没有丝毫反应,只好将人扶了起来。正自犹疑不定,忽听树林里传来细小到几不可闻的言谈声,曾书书一愣,凝神细听,这声音好似离这里并非很远的样子。 他思索一刻,又看了看那昏迷不醒的黑衣人,心中不禁暗嘆了一声,今日异事当真是极多。 两侧戚戚阴暗,唯有头顶穹空舒云斜阳,寂静里,阳光似异样的柔和。 曾书书思量再三,察觉那人并无性命之忧,便将他暂且扶回原处,然后转身警惕的向树林更深的地方走了过去。 然而就在他走后不久,树枝紧凑的阴影里,黑衣人靠着粗糙的树干,身子突地抽搐了一下,一双眼睛缓缓睁了开来,他的眼眸灰黯无光,一片死寂。 他在树根处蠕动着,身体里散发出一股腐朽的气息,望之令人心悸。 缓慢的抬眼,黑衣人盯着头顶树叶,很久没有任何动作,他的眼睛里没有光亮,像是看着虚空一般,茫然若斯。 生,或死,已混淆不清,无甚界线。 临死之前的一剎那,你脑海中会浮现出怎样的画面? 是千年的光阴,还是过往悲喜的一瞬? 他仿佛看见黑虎投入火焰时,那双炽热的眼,又仿佛看见,兽神狂笑后冰冷的神情。 巫妖的眼角颤了颤,静静闭上眼睛。 风声,落叶声。 “你果然来了……。”他紧闭双目,似是嘆息般,说了这句话。 话音在风里飘落,他的身旁,一人自黑暗缓步而来,举手投足间未见得有什么气势,只随意站在那里,林子间鸟叫虫鸣已戛然而止,风声都似消失了。 巫妖低低惨笑了两声,脸上抽搐了一下。 “你想要什么?”他喘了口气,断断续续的问道。 那人神情淡漠,俯视于他,没有说话。 第83页 寂静里,唯有巫妖压抑的喘息声。 另一头,曾书书正隐藏身形,慢慢靠近声音来源处。树林越走越深,他观察许久,眉头不由的又皱了起来。 此地另有一处乱葬岗,阴气极重。想起镇上人口中所言,与这里的情况倒有几分相似。 这个时候已近黄昏,来此处的莫不是捉鬼的高人? 正道中,作阵施法都非得数人配合不可。尤其是在幽魂聚集之地,化解戾气并不容易,阴灵鬼怪虽然道行法术不深,但因为怨念极深,憎恶世人,总妄想借外力重返阳间一偿夙愿,其本身又是至阴至寒之体,所以极易勾起人恐惧之心,身处其中大有可能受到蛊惑。 难道是魔教中人?曾书书挑了下眉,心道。 若此地当真有魔教欲孽欲借阴气做有悖天理之事,如收聚鬼魂之类。还果真要前往一探,出手阻止才好。 不过眼下还未到这一步,毕竟左右人影皆无,更是没有所谓的魔教中人。 阴气修道之人是可以感觉出来的,集中之地不出他所料,正在这片幽暗的树林里。 曾书书悄无声响的走了过去,发现这地方阴气四溢,周围草丛染上了一层白霜,散发着冷意,也不知有多少阴灵幽鬼飘浮在这里不愿离世轮迴。 这些阴灵鬼怪与常人不同,他心下也是不敢小觑这些死物的,停下脚步,只站在较远的地方。 轩辕剑的光芒随着他的心意收敛了起来。 飘荡在前面的说话声亦是难以闻见了,寂静中,曾书书只能听见自己细微的唿吸声。 树林里一片死寂。 一个人影从草丛中走了出来,看模样竟是个年纪尚轻的女子。曾书书怔了一怔,随即转身隐在了树后。 黑气白雾时而瀰漫散开,时而聚集在一处,那女子在空地正中站定,查看了一番,轻轻点了点头,似乎已经有些思量。 曾书书看那女子起手作势,用的法术虽然不太像正道中人常用的那般,但是也与魔教不同,想来并非魔教中人。 那女子凭空轻点,左手血红色的光芒渐渐泛起,四周白雾阴气团团环绕在她身边,却仿佛有所忌惮,离着她的身体有二三尺的距离。 她的手一动,不知名的红色法宝幽幽飘浮在她眼前,光芒轻微抖动,红芒吞吐,像是在半空中跳动的小小火苗,转瞬之间白色的烟气便被这诡异的光芒吞了进去,四周的阴气随之震了一震。 曾书书对于奇闻异志涉猎极广,然而眼前这女子用的法宝他确实没有见过,思索了许久,他摇了摇头,直道这女子有些方法可以捉鬼就好了,既然不是魔教中人,他也不用太过在意。 还是天火之事更为要紧…… 正思忖着决定离开这里,场中气息一滞,好像又有变化,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陡然响了起来,淡淡道:“妹妹,好了吗?” 空地上的女子闻言点了点头。 曾书书听完眉头却是一皱,隐约觉得这女子的声音有点熟悉。 另一侧树后,一个女子站在那里,黄色的纱巾蒙面,影子隐隐绰绰,面容看不清楚,只露出一双眼睛,柔媚动人。 曾书书眼力极好,他收敛了气息,皱着眉望过去,脑海中嗡的一声,只觉那女子视线没有看过来,眼波却是一层一层盪开。 何等熟悉! 曾书书手中一紧,轩辕剑仿佛被力道刺激了一般,光芒亮了一下。纵使光芒剎那间消失,这一瞬间也足以让他人察觉。 “什么人?”果不其然,轩辕剑黄色的光芒在这一片空旷灰暗中尤其醒目,一声叱喝旋即响起。 曾书书瞳孔一缩,那女子可不就是失去踪迹已久的魔教妖女金瓶儿吗? 此地果然有魔教中人? 来不及多想,待他反应过来,连忙凝神戒备,右手指尖微光清晰可见。 小环站在场中也愣住了,不禁开口问道:“怎么了,瓶儿姐姐?” 金瓶儿神色一凝,往前迈了一步,眸中精光漾起,此处竟然还有其他人在,而且道行似乎不低,藏身在暗处不曾露面,鬼鬼祟祟。心念已成,她右手祭出法宝,紫芒刃寒意逼人,略空而过,尖啸着刺向了清光黄芒交汇处。 曾书书眼角一跳,逼不得已,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右手太极图一震,看似脆弱的图案劲力实是绵长,终将紫芒刃挡了一挡。 太极玄清道!金瓶儿微吃一惊,轻挥衣袖,紫芒刃化为一道紫光悬在她面前的空中。 想不到竟会在这里遇到青云门弟子!她冷冷一笑,在离曾书书十数步外停下了,冷哼一声,出言讥讽道:“我还想着哪里来的无耻之徒躲在这,原来是青云门的弟子大驾光临。正道作派,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同那些个阴灵鬼魂有的一比,怕不是躲在这儿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吧?” 曾书书好歹出身青云正道,此刻被魔教中人如此嘲讽,这番话直听得他头脑一热,也不再隐匿身形,一步便迈了出去。 ☆、交手 迎面一道紫色光刃直射过来,他手中又拈法诀,清光闪烁后,轩辕剑闪着黄色的光芒横在眼前。 光辉之中,曾书书怒道:“好一个魔教妖女!” 金瓶儿却是闪身而动,冷笑一声。阴暗中黄光耀耀,隐隐映的她肌肤如雪,含嗔似笑的眉目冷冽而妩媚,更添风情。 曾书书怒火中烧,抬眼狠狠瞪去,然而,视线碰到那双眼眸,竟也不由自主的怔了一下,心头一跳,他稳住心神,指着她冷言道:“我怎知你等魔教中人不是在此做伤天害理之事?” 金瓶儿闻言顿时眼眉一挑,粉脸含煞,她自己倒无所谓,只可怜小环善意出手,以身涉险,还要被道貌岸然之辈冠以恶名。何况正魔结怨根深,她也懒得浪费口舌。 衣袖一抚间紫芒刃光芒更亮,照耀一片昏暗,霍然而起,噼开白雾直打向曾书书,气势力道直如惊涛骇浪一般。曾书书看着金瓶儿脸色几度变化,阴沉如水,法宝更是间隙间逼至面门,不由得眉头紧皱。 轩辕剑瞬间光芒大盛,团团暴涨,将这一片林子映得璀璨,亮如白昼。 两人一黄一紫两色光芒暗夹风雷之势,瞬时纠缠在了一起,黄色巨剑威力无穷,紫色光芒看去小上很多,但是在黄色光浪里,穿梭自如,似乎游刃有余,更像巨龙之口插着一根刺,拔不出也甩不掉。 今日这场斗法全在两人意料之外,法宝锋利无比,密密麻麻的光锥浪涛你来我往,一记攻击以后,迅速迴转,防守之严密,出手之狠辣,更显得两人道行极高。两色法宝撞击又弹开,分分合合数个来回仍然不分伯仲。 这头密林斗法正激烈,场中被阴灵环绕的小环,额头也有些急色,想要制止,手中骨玉血片却不能放下。 白芒散尽,血红光芒乍现,白色迷雾鬼魂黑气渐渐凝成一个巨大的骷髅头图案,鬼气森森,望之可怖。 树后,轩辕剑奇异的黄光向着金瓶儿直噼过去,紫芒摇而又散,曾书书眼睛一转,余光正瞄到此景,心中一喜。手上一个勐力把紫芒刃震了回去,口中默念法决,忙不迭召回了仙剑。 第84页 金瓶儿看着曾书书的嘴脸越发觉得不顺眼,无视他的神色反应,冷冷一哼,紫芒刃在空中打了个旋,再一次沖曾书书打了下去。 曾书书手腕转动间剑身便注入了极纯念力,太极玄清道清光图案仿佛印在剑身上一般,与剑气合二为一,剑芒挥洒其势如虹,再度同样对沖而上,与紫芒刃撞在了一起。 四周阴灵嘶号,白雾黑气被二人的法宝气浪逼退了数尺。两个法宝倒飞而回,光芒同时大盛,两方紫光腾腾,噼空而去,光辉璀璨处正是关键一击! 坟地中,那骷髅头也仿佛颤抖了一下。小环的脸色一白,惊叫了一声。 黑气隐隐的翻滚,血芒突然爆发,铺天盖地将坟地笼罩了个严实,小环一时收到冲击,手中的血玉骨片“咔咔”数声,似要碎裂一般,她面色灰白,心口血液涌动无法调息,在胸口涌动。 金瓶儿眼角注意到小环的不妥,只是自己被拖住不能施救,面上顿时有几分焦急之色。 她目光更冷,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突然避开轩辕剑的巨刃,她伸手一挥,紫色的光芒像毒蛇一样缠上黄色仙剑,从侧面钻了进去,在漫天剑芒中切开一道细小的口子。 一声尖啸! 光芒里,曾书书闷哼了一声,听着竟像是吃了小亏,黄色光剑歪了一下。这一击,他心中更是怒火中烧,十分不痛快,怒喝一声,仙剑光芒横扫了过去。 这一出手,黄芒遮天蔽日,此地原本就稀疏的树木,顿时倒下一片,被剑气硬生生的折断。光芒里,曾书书吱哇乱叫一声,道:“哇呀呀,妖女,吃我一剑!”听声音细辨,想来是气得不轻。更何况他堂堂青云正道,也绝不能在魔教中人手上吃亏。 金瓶儿眼角有精光轻轻亮了一亮,神色没有太多变化,只有一双眼睛波光流转,像是会说话一样,她嘲讽的冷笑一声,纵身飞起,方才停留过的地面,因大力而龟裂,继而化为一片粉末。 惊雷四起,金瓶儿将曾书书引到了更远的地方,余光却是注意到了场中的小环,衣袖一挥,分出一道橘色的光芒,挡在小环面前,勉强帮她驱散一些鬼气,替她缓了一缓。 小环脸色奇差,以她此时的道行,似乎没有办法完全压制这里的鬼怪阴灵,那奇异的血玉骨片也不知出了什么状况,竟有些不受控制。 金瓶儿一向对这妹妹很是疼爱,见她颓势已现,情况不好,心中多少焦急,怎奈眼前还有青云门的人在,只是不晓得这荒山野岭,怎会碰见此人。小环未脱兇险,自己要想办法相助才是,她这般思索着,双眸划过些微异色,手中紫芒刃光芒飞掠而起,突然大盛,如刀如剑,无数尖锐的光锥形成一面墙,带着尖啸,沖向疾驰而来的轩辕剑。 电光石火间,两色光芒重重撞在一起,巨龙狂舞,光辉通天彻地一般灿烂,就如天上的太阳忽然坠落在地上一样。 曾书书身子大震,喉中涌上一阵腥甜之气,隔着光芒,也不知金瓶儿作何反应。漫天的紫光黄芒里,落下的树叶也瞬间被摧毁,化作飞灰。 曾书书暗自嘀咕了一句,降落在地面上,还未站稳,一道绚丽的紫色光芒突然拐了个弯,出现在自己右侧。 他神情一紧,咬牙召回轩辕剑,然而那紫色光锥速度奇快无比,比之轩辕的速度还要快上几分,显然是金瓶儿留了后手,他暗骂自己太过大意。危急关头,他右手凭空作诀,清光灼灼,正是纯之又纯的太极玄清道。 太极图在间不容髮之际,挡在了他的面前,但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那光锥一转,竟对着飞回的轩辕剑,再次撞了过去。 曾书书看得直皱眉头,下一刻,便听风声大作,金瓶儿抽身而起,手中紫芒刃噼向了太极图。 曾书书双手一震,太极图迎风而涨,光芒烁烁。 正在此时,场中小环不知碰到什么,突地惊唿了一声,这头两人皆是一怔,金瓶儿担心小环,面色更冷,出手力道也重了几分,下手更是绝无情面可言。 曾书书本来还在凝神戒备,与金瓶儿一个照面也不过是剎那间的事情,他的视线无意中触碰到了金瓶儿一双眼眸。 却见此女子明眸如水,在一片树阴白雾中,竟依然美得这般动人心魄…… 他不由自主的怔了一下。 金瓶儿冷冷一笑,紫芒刃毫不留情的挥了下去。 曾书书气得不轻,向后直退五步,不料紫芒刃如跗骨之蛆,紧咬不放。 两人胶着在一起,一番打斗,均有意尽快解决对方。 金瓶儿下手狠辣,曾书书一时被她勐烈攻势压制住了,几回交手下来,失手不曾有,但也吃了几次小亏。 几声闷响过后,曾书书侧身避开紫芒,肩部却忽的疼了一下,怕是不小心被击中了。 金瓶儿目光冷冷,口中却娇笑一声,紫芒刃威势更大。 紫光黄芒灿如骄阳。 须臾间,风声却从两人身边消失了,四溢的光芒里。金瓶儿手中的紫光忽然顿了一下,向外弹去,如同撞上一道无形的墙。 曾书书乍见此幕,不禁一愣。 四周树叶随风而动,沙沙作响,金瓶儿眼神一瞬之间变幻不停,而后脚尖轻点,突然折身而走,向小环出飞掠过去。 曾书书也被这奇异的力量拦了一拦,在此处停下脚步,右手清光黄芒渐渐收敛了起来。 他这一停,却是没再起心思追赶金瓶儿。 眼眸里有精光一闪而过,他皱了皱眉,似是无奈,又似是难以想通一般,甩了甩头。四处观望了片刻,他忽的一跺脚,轩辕剑托着他御空而起,向另一侧树林飞去,他的速度倒是不快,唯有面上还凝着一丝犹豫,不得舒展。 树林里,树叶参差,暗影摇晃,无处明朗。 一个身影形同鬼魅,就在日落的那一刻飘出了阴暗的树林,月色轻而缓,悄悄铺满这条林外小路,也铺散在他的肩头。 像是亘古不变的沉默与温柔。 “今日真是巧了,荒山野岭,却遇见不少故人。” 这言语间,讽刺之意若有似无,小道上那男子却仿佛没有听到,淡淡一笑,负手而立。 树林阴翳,一抹鹅黄迎着月色走了出来,正是方才还在与曾书书纠缠的金瓶儿。 夜色里她已将面纱取下,一张容颜娇媚无限,身姿婀娜,一片醉人的风华,她右手轻抬,拂了拂鬓角的碎发,唇边带笑,道:“怎么,公子不去见见青云门的故人吗?” 那男子回过头来,余光扫过金瓶儿的眼眉,若有所思,随即微微一笑,道:“金姑娘,好久不见。” 金瓶儿微怔,轻轻眯了下眼,眸中光芒闪烁。 * 青云门,玉清殿。 夜渐渐深了,高耸入云的通天峰上却灯火不熄,玉清殿外,几个身着长门服饰的年轻弟子安静的站着,像是在等候着什么人。 半盏茶的工夫,天边果然有异样的光彩显现,只见几道豪光风驰电掣,稳稳落在虹桥玉阶下。 御空而来的几人都是仙家气派,法宝在夜色中交相影映,说不出的亮丽夺目,只是按照规矩,通天峰玉清殿附近不能御空,众人便在玉阶处落下,走上前来。长门弟子守候已久,注意到了来人,立刻反应过来,迎了上去。 第85页 来人正是青云门中除了风回峰外其余的五脉首座。 “萧师兄在殿中。”弟子恭谨的向几人施了一礼,简短的言明道。 几人相觑一刻,皆是点了点头,最近一些时日,议事频繁,不过毕竟是多事之秋,难能避免。 众人都是心思缜密聪慧之人,眼下这幅光景,对今日事多少能猜测出一二,遂无人多言,便相继走进了玉清殿。 殿中,萧逸才站在阶下,然而令众人没有料到的是,焚香谷的李洵竟然也在此处,此时正站在萧逸才身边与他说着什么。 几个人面上均是诧异了一下,唯有行在最末的陆雪琪神情一寒,眸光如冰甚于从前,隐约间更有轻讽之色。 待到众人落座,萧逸才方开口,道:“这些日子劳烦各位师弟师妹了。” 几人默然摇头,一时无话。 龙首峰一向被视为仅次于长门的所在,眼下众人各有顾忌,齐昊身为龙首峰首座,也不得不开口,他眼中划过一丝精光,思量再三,才缓缓言道:“师兄,我等听说有正道门派前来青云山,这是……” 他沉吟着皱了皱眉,声音到最后却莫名的低了下去。 李洵站在一旁神色微沉。 “这些门派多半也是手足无措,并没有为难之意,我等平心相待就好,我已令人将各门派逐一安排,此事稍后再议吧。”萧逸才淡然截道。 齐昊微一皱眉,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李洵抿唇不言,脸色凝重,他目光划过眼前数人,在陆雪琪身上顿了一下,而后开口对萧逸才道:“多谢师兄好心为我等解困,但一人做事一人当,事情既出自我们焚香谷,理应由我派弟子出面说个明白。” 萧逸才目光深沉,听完话只是笑了笑,道:“李师兄多虑了。” 李洵正色道:“那些门派要讨说法,故而找上门来,今日事毕竟是焚香谷之错,我等弟子总不能袖手旁观。” 萧逸才眼中精光闪动了一下。 沉吟片刻,他若有似无的看了李洵一眼,微微一笑道:“倒也不必太过忧虑,各门派不期而至,不过是为了寻求庇护。李师兄身为焚香谷弟子应当出面,至于时机,想必李师兄心中有数。” 陆雪琪站在一旁,面色清冷,闻言眸光微微一动。 萧逸才接着道:“焚香谷以精火着称,焚香谷各位前辈以及李师兄都是箇中高手,此次灾祸有几位助阵,想来必能化险为夷。” 李洵忽听萧逸才如此说,心间不由涌起一阵复杂思绪,面上却是笑了笑,道:“萧师兄高抬我等了,青云门统领正道多年,正道各门派一如既往马首是瞻,眼下乱世,焚香谷遭此大劫,还需仰仗各位前辈师兄不吝相助。师兄这样说,我等真是惭愧。” 萧逸才依然不温不火,不动声色的拍了拍他的肩,道:“李师兄可不要太过自谦,正道命运多舛,不过是天降大任,待我们一同平定祸乱,自能尽享后福。” 李洵点头道:“那就承师兄良言了。” 萧逸才但笑不语。 “萧师兄,不知今日……”一侧宋大仁此时出声言道,多有提醒意味。 萧逸才点了点头,看着众人道:“今日唤大家前来,确有要事相商。” “解除天火之灾迫在眉睫,众位应当知晓天火虽然暂时未起,但求防范于未然,我等还是要早作准备。” 李洵皱了皱眉道:“萧师兄可有良策?” 萧逸才笑了笑道:“我已邀普泓大师等天音寺前辈前来青云共议。” 在场诸人一时讶异,但面上喜色居多,毕竟多年以来,天音寺与青云门并肩抗敌,这份情谊自然不必多说。 人群中,似乎唯有陆雪琪一人怔了怔,悄然蹙起眉来。 萧逸才淡然笑道:“我早些日子已托曾师弟去天音寺拜访说明缘由,昨日曾师弟传来消息,普泓大师一行十日后便可抵达。” 陆雪琪秀眉微蹙,曾书书在十日前就已到天音寺,时间不早不晚,正是张小凡前往天音寺的日子。两人为同一事前去,不知可会相遇? 她的面容稍稍苍白,心思百转。然而,只一刻,却又回过神来,以他的性子,怕是会隐匿行踪,曾书书未必能够察觉。 想到此处,陆雪琪嘴角浮现出淡淡一丝笑意,如清丽的百合,在无人处悄悄绽放。 月色朦胧,不知那人是否也在回来的路上呢? 这一日依旧是月升中天,几人安排好诸多事宜,才陆续离开通天峰。 天空昏暗,星子暗淡,几道光芒如来时般匆匆,只在天边闪了一闪,就没有了踪迹。 萧逸才长衣而立,待众人走后好一阵子,方转头对李洵笑道:“要辛苦李师兄些日子了。” 李洵怔了一下,摇头道:“不敢,萧师兄才是辛苦。” 萧逸才微微一笑,问道:“焚香谷既已派弟子去南疆打探,可有消息传回?” 李洵顿了一顿,道:“消息不算详细,倒是上官师叔快要回来了。” “哦?”萧逸才略显讶异的道,“上官师叔在南疆多日,难道也没有什么收穫么?” 李洵目中精光一晃,道:“书信中不甚明了,还要等人回来才好询问清楚。” 萧逸才点了点头,没再询问。 李洵面色复杂,较之平常竟似又多了一分忧虑。 萧逸才看了他一眼,弯了弯唇,轻声道:“俗话说,解铃还须繫铃人。上官师叔最熟悉贵派玄火坛内法阵,想必对我等大有助益。” 解铃么?李洵闻言心中冷冷一笑,默然不语。 他嘴角扬了扬,压下眼中的翻涌的异样神色,道:“师兄说得是。” 萧逸才笑而不言。 “……话虽如此,灾难当头,青云门领袖群雄必是已然胸有成竹,小弟对这解铃之事力有不逮,还要仰仗师兄啊。”李洵道。 萧逸才面有淡然笑容,摆了摆手道:“李师兄哪里话,领袖一词青云何德何能,如何当得。” 那李洵昔日是何等傲气之人,萧逸才心里自然明白,如今虽然天火之灾因焚香谷而起,但多少还要顾及焚香谷众人颜面。 萧逸才面上不动声色,拍了拍身边李洵肩膀,温和言道:“师弟可不要兀自菲薄,正道百年,多亏有贵派驻守南疆,此事多有蹊跷,不必太过介怀。” 李洵道:“是师兄看得起我们。” 萧逸才于是朗声一笑道:“你我都别推脱了,灾祸来了,咱们与天音寺都是要冲在前面的。” 李洵淡淡回应道:“是。” 萧逸才看着远方翻腾移动的云朵,微笑道:“眼下,就静候普泓大师他们罢。” 李洵不语,只有眼眸深处的光芒轻轻动了动。 ☆、夜谈 青云山,小竹峰。 剑身上蓝光缥缈,仙气纯冽。陆雪琪人在空中,流云从她脚下飘过,雾气缠绕,星光遥远,月夜迷濛。 第86页 晚风吹拂着鬓边长发,月下独行,她一人白衣如雪,在此刻染上一丝寂寥。陆雪琪抬头望了望深色的天穹,明眸中泛起莫名的光亮,一个轮廓就在这清幽的月色里浮上心间,这样的月光,不知是否同样照在那人身上? 正兀自想着,前方云雾深处突然传来破空之声,一道碧绿的幽光电射般驰来,那人似乎未料到这个时辰竟还有人御空而行,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大约是要打个招唿,待拨开云雾,剑上之人却是怔了一怔。 陆雪琪几尺外,斩龙剑上,现出一人俊逸的身影,疾驰而来的正是方被萧逸才唤去通天峰的林惊羽。 两人平日交情极少,又都不是热忱之人,此时见到,也不过默然无语,互相点了个头作罢。 看着林惊羽离去的背影,陆雪琪目光清亮,心中却无由的涌上些许寒意,她转头看了一眼已沉浸在夜色中的通天峰,抿了抿唇。 那座山峰,一半光明,一半昏暗,当真令人捉摸不透。 白衣飘然,天琊一弧蓝光很快消失在了天际。 在离通天峰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林惊羽放缓了身形,他皱了皱眉,眼中一时复杂难明,似是酝酿了很久,此刻终于显露而出。 通天峰玉阶亮起灯火,一直延续到沉寂的玉清殿,他抬头远眺,忽而甩了甩头,催动脚下的斩龙剑,向那里落去。 玉清殿前,果不其然,萧逸才依然站在那片阴影里,只不过身边已没有了李洵的踪迹。浓厚的夜色披在他的肩头,阶下连绵的灯火照不进这方黑暗,也让他整个人多了几分沉重。 看到那束光彩落下,萧逸才眯了眯眼睛,没有动作,直到林惊羽走到跟前,他似也没什么反应。 夜深,人独立。 两人一时都没有开口的欲望,林惊羽站在他身旁,顺着他的视线远眺,苍茫无尽的大地,上有苍穹,下有阑珊灯火,宁静至极。 他心中纵有无数疑问,在这无边的红尘里,好像也欲化为虚无。 “我这般站在玉清殿前,已有许多个夜晚了。” 林惊羽怔了怔,听闻此话,转头注视着身边男子。 萧逸才微微一笑,自顾自接着说了下去,道:“少年时只觉青云仰之弥高,俯瞰万物苍生,如今……” 他言辞中稍许停顿,林惊羽静默等待,就听那男子继续说了下去,道:“就是想看清楚师尊守护的,是怎样一个世间。” 林惊羽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萧逸才笑了笑,颇有自嘲意味,只是方才那话已然到此为止。林惊羽深夜被唤来通天峰,疑问多于讶异,正思量着如何开口,就见萧逸才摆了摆手,淡淡提了一句,道:“天音寺过些日子要来青云了,师弟可曾听说?” 林惊羽点了点头,道:“是,来时听说了。” 萧逸才淡然一笑,道:“天音寺与我青云也有上百年的交情,此次天火一事,焚香谷在青云已有些时候了,此事不了,天音寺众人早晚要来这一趟。” 林惊羽微微点头,事实所在,也无需多说。 “烦劳师弟前来,并非有什么大事,我今日方派弟子下山接应曾师弟……和诸位大师,然而那重中之重的天火行踪,至今却毫无头绪。” 林惊羽缓缓抬头,目光里闪过一丝精芒,看向萧逸才平静的眼眸,皱了皱眉,道:“萧师兄的意思是……” “师弟可愿再往南疆一趟?”萧逸才言辞淡淡,问道。 林惊羽眉头蹙紧片刻。 萧逸才看着他,眼中一片清明,想来早有打算,绝非突发奇想,话音落下,两人间也静了下来。 林惊羽思绪在心头翻涌,这要求若放在数日前,并无不妥,只是眼下光景,就显得太过诡异了。 “不知师兄为何……” 萧逸才目光一闪,闻言笑了笑,忽而截道:“师弟若不去,怎知没有收穫,即便与天火无关,细微之处……或许另有发现也不一定。这世间之事,总是十分有趣,林师弟,认为如何?” 林惊羽眼中微微复杂,内心深处却似是陡然一凛,隐约察觉到这话中,有丝不可明说的含义。 眼前蓝袍男子负手而立,月光在前,黑暗在后。 究竟是何事会让他有此一言? “林师弟,你说……若拿起诛仙古剑的另有其人,那人此刻,会在哪里呢?” 林惊羽勐然间身子大震,霍然抬头,瞳孔慢慢缩紧。 萧逸才目光淡然,回视于他。 那又是谁! * 深夜如墨,龙首峰大堂前,齐昊收起寒冰剑,白光尽敛,他并未说话,只是向面前熟悉至极的人儿笑了笑。 眼前女子,风姿绰约容貌极美,红袖罗裙犹如当年少模样,就连腰上缠绕着的琥珀朱绫,似乎也从未变过。 “这么晚了,萧师兄唤你们过去,可是有急事?” 齐昊走上前,眉宇之间没有什么凝重之色,微微一笑,言道:“天音寺众人近日会拜访青云。” 那女子点了点头,明眸里却好似怔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 齐昊没有继续说下去,脑海中却闪过莫名的思绪,思索片刻,他的目光渐深,唇边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复杂。 “林师弟应该已经到通天峰了。” 除此一言再无话,两人身后只留下清浅的余音,散入风中。 通天峰上,萧逸才移开了视线,在夜风中伫立许久,才缓慢转过身向住处走去,事务繁杂,急需处理之事也极多,但反观他的脚步,却是越行越慢。 似有一抹淡淡的嘆息,融进夜色里。 在他身后,阶旁从未熄灭过的两行灯火突然消失了,青烟阵阵,向上杳杳飘去,玉清殿前顿时无比漆黑,白日仙家景色全然不见,徒留下云雾深渊和冗长的石阶,骤一看去如同一张巨口,令人心生畏惧。 黑暗不只存于一处,萧逸才面前那一扇门,与往日一般暗而无光,他行至此处不知用了多长时间,伸手欲推,又怔然停下,他自嘲的笑了笑,深深唿吸,终是推开了那扇门! 门后是一口石棺,供桌点着三柱香,在他进来的时候,闪过一丝火星,掉下一段灰烬。 萧逸才目光越发复杂,端正的鞠躬行礼,将香案重新收拾过,抬眼向那木牌石棺望去。 他面色肃然,面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像是有极重的心事。而后他缓缓跪了下去,叩首于冰冷的地面,许久未曾动作,没有开口,也没有直起身。 地面阴寒,刺得肌肤一片冰凉。 萧逸才漠然闭目,待直身睁开眼时,目中沉默如旧,却多了几分笃定决然颜色。 无风吹来,也不能心安,冥冥之中不知谁在凝望,一双目光温和深邃,一直望进他的心底。 萧逸才心中泛起一丝寒意,眼中有精芒闪烁不停。 又是一刻,他向着石棺磕了一个头,随后忽然长身而起,再不停留,大步离去了。 沉重的门扉在他身后阖上,隔绝了内外两个天地,也隔绝了生死别离。 第87页 有人离开,亦会有人归来。 青天苍狗,不语俗世纠葛,十年百年,都如是。 然而在离青云千里之远的地方,凡尘间的纠缠并没有停止过。 一座山头上,一名老者白髮灰衣,站在山间的天台处俯视众生,南疆各异族这几年争斗不休,天火一事坏处绝对比有利之处要多上许多,但放在南疆,倒不一定都是坏处了。 南疆五族面对天灾,不约而同停下了争斗,家园将毁,眼前的分毫利益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老者看着地面偶然窜起的火焰,冷哼了一声。 “前辈等的人可来了?” 一个年轻的声音突然响起,山下寨子虽然没有大乱,但人心惶惶,不过听这年轻人的口气,仿佛并不担心。 老者冷笑不语,知道此人心思颇深,有些话亦是决然不能说与他听的,便没有回答。 火光里,那年轻男子不以为意般笑了笑。 “你不去看看山下情况么?”老者淡淡开口,道。 年轻男子微微一笑,道:“天火终是要蔓延至中土,恐怕到时中土要比南疆严重更多。” 老者看了他一眼。 年轻男子淡然道:“中土道法卓绝,何况还有那人在,自然不必担心。” 老者闻言眼中精光大盛,目光冰冷。 “只可惜,中土还不够乱……”那年轻男子唇微弯,眼眸深处却没有一丝笑意,如此言道,“若再拖下去,南疆怕是要撑不住了。” 灰衣老者冷冷哼了一声,南疆蛮族,他从未在意过,也懒得关心异族人的死活。今日在此,也不过是为了一件事罢了。 “不知我那位师兄,藏身在何处……” 这话自然无人能回答,年轻男子只看了他一眼,温和的目光下一派淡漠。正如老者从不曾顾及南疆异族死活一般,在他心中,也没有多看重焚香谷了。 灰衣老者又在平台驻足良久,年轻男子悄无声息的站在一旁,远方有火光,比苍穹上的星子更亮,一户人家跌坐在灰烬边,低声啜泣,那轮廓十分模煳,却也轻而易举勾勒出凄凉之态。 年轻男子眺望远方,不知作何感想,他微微低头,皱了皱眉,片刻之后,也不再理会那老者,兀自转身向石室走去了。 阴冷的石室里,除了石桌石椅,还有燃烧的一丛火焰,苗族组长图麻骨面对着门扉站定,像是已在此等候多时。 年轻男子走进去的时候,面上并无讶异之色,他向图麻骨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唿,图麻骨脸色阴郁,看去心事难解。 “此人居心叵测……不可不防。”他中土话仍旧磕绊,不甚流畅,但表达的意思却是清楚的,上官策镇守玄火坛百年,与南疆虽有联繫,但交集极少,兽神一役,焚香谷的立场在众人看来太过模煳。南疆确实没有中土所谓正道魔教的分别,但若说连正邪也不分,是绝无可能的。 而焚香谷,常人难以为其定论。 “天火还未完结,焚香谷一方躲进青云,一面与我们接触,实在诡异。”图麻骨冷言道。 年轻男子便是苗族大巫师无疑,他长袍微抚,在火堆前盘膝坐下,闭了闭眼,淡然道:“你不必在意。” 图麻骨愣了一下,苦笑着摇了摇头,显然这回答他听过不止一次。 大巫师反覆重复,言犹在耳,也不过是让他宽心,不需理会焚香谷之人,而其中到底有何含义,他一时难以明了。 “焚香谷遭逢巨变,对于中土的影响比南疆要大得多,我们不必插手,静观其变就好。” 大巫师目光闪过一丝难辨的光芒,半晌后,淡淡一笑,又问道:“南疆地界,可有那位云谷主的消息。” 图麻骨摇了摇头,无奈的道:“除了十万大山,都找过了。” 大巫师手指颤了一下,弯唇不语。 “那就让其他人去找吧。” 图麻骨怔了一下,疑道:“难不成是中土之人?” 大巫师闭目不言,随后轻轻的点了下头。 图麻骨微吃一惊,皱起眉来。 “或许那人另有安排,以他的道行手段,远不至于此。”大巫师淡然道。 火焰里,噼啪一声冒出几颗火星。 大巫师笑了笑,忽然道:“祸延中土,你且看着吧……” 这一番言语,图麻骨一时难以参透理解,石室里,那个端坐在火光前的身影,渐渐在他眼中飘摇,偶尔一个瞬间,竟像又见到当年那个智珠在握的老者,背对着祭坛,也扛下了苗族重担。 如今换作他的弟子守护这片土地,或许两人行事风格并非相同,但总归是为了苗族族人。 图麻骨默然良久,才转过身子离开这间石室。 不过,虽然他未多问什么,但歩下山间石阶时,依旧忍不住反覆思索。天际乌云翻滚,正如此刻他翻涌难定的心思。 南疆广袤,最险恶的地方便是十万大山,兽神虽死,然而他手下的那些妖兽并未除尽,离十万大山稍近的地方,时常会传来妖兽食人之事,穷山恶水亘古难变。图麻骨身为南疆中人多少有几分私心,未到绝境,他是不愿让族人轻易进入那片山脉中的。 按大巫师的说法,倒像是认为云易岚躲进了十万大山,而南疆却是不必插手搜寻的。中土修道之人众多,是否当真会前往寻查,图麻骨思虑好一会,淡淡摇了摇头,心道,与其进入险地,还不如等那位云谷主自己出现。 只是,时至今日,云易岚为何没有再往青云,甚至毫无动静,这就不得而知了。 他驻足望着十万大山的方向,久而无语。 十万大山中枝叶繁茂,但凡一处起火,旁边密集的灌木必会随之燃起,但奇怪的是,南疆处处流火,唯有这里,并无天火之灾。 山石旁,同样有一灰袍老者仰首远望,那十万大山幽暗的山脉树林。 那个地方何等险恶,深深的黑暗像是这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融入骨血,妖气鬼气浓重,怨灵丛生。 老者低低的冷哼一声,仿佛没有听到里面传来的妖兽吼声,亦是无视于十万大山里漂浮的毒障,径直走了进去。 灰色的衣摆很快消失在瘴气中,就在他身影消失的一刻,南疆大地忽然淅淅沥沥的下起细雨,水火交织,更显得一片惨澹。 十万大山深处,一个人靠山而坐,散发如火,胡乱披在肩头,他一身红衣残破,被雨淋湿,变作深红,似血一般。 他低着头,像一段弃于大山中的朽木,混在泥泞的地里,慢慢腐朽。 在他身侧不远地方,一个体格巨大的妖兽横倒在地,身旁数尺皆是深色兽血,它的毛髮皮肉都被火烧焦了。奇怪的是,那妖兽庞大的身躯,每一处皮毛烧焦的程度一模一样,应是被大火团团围住,瞬时致命的。 而在它周围数里方圆,再无妖兽的嘶吼声,也无虫鸣鸟叫之声,那是一种死亡般的寂静。 那人就在这片寂静里,如死去之人一般,垂首静坐。 第88页 过了不知多久,他的手指微微一动,黑暗中,他脸上的肌肉突地狠狠抽搐了一下,而后缓慢的睁开了双眼。 他的双眸冰冷,一片死气,一片血红! 雨,仿佛下得大了。 灰衣老者默然前行,身边茂密树林里传来妖兽低沉的吼声,而在他身后赫然倒着一具妖兽尸体,想来这一路极不顺畅,十万大山终究是蛮荒之地,兽神固然已死,但残存的妖兽却是不少。 灰衣老者偶有出手,对付那些低等的妖物,并不花费多少力气,只是往里走得越深,妖兽越多,他的眉宇间隐约有几分烦厌之色。 当年妖兽被正道围剿,青云山下说是血流成河也不为过。 “青云门……”灰衣老者的嘴唇动了动,眼中浮现一丝嘲讽,青云中人此刻恐怕也不怎么好过罢。 他仰头看天,乌云阴沉,雷电翻滚,浓重的黑气一层一层翻涌,渐渐向中土漫过去。很快,中土就会如南疆一般,不知到了那时,那个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青云门,又会是何等模样呢? 衣衫轻晃,他道行高绝,即使是在穷山恶水之地,也无大碍,盏茶功夫就已经去得远了。 * 青云门如今是何等状况,曾书书眼下是顾不上了。 他心思转过千万遍,终于在一声嘆息过后,决定离开小镇,继续北行。有此考量也是怕过几日普泓大师数人前往青云,若是到的比自己还早,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然而按照他自己的想法,倒极愿在这里多呆几天,毕竟此间事正缠在他心头,以他的性子,实在是好奇至极,这感觉不亚于搜罗灵兽而不得。 当然,那所谓灵兽是否是只猴子就另说了。 再说前不久与金瓶儿匆忙一战,不过是正邪势不两立的惯性使然,事后曾书书冷静下来,分析许久,反而觉得可能是自己大惊小怪了,魔教势弱,且金瓶儿身旁的女子似乎不是魔教中人。 金瓶儿若真回了魔教,来此地总要带些手下的,即便不在旁边,这镇子里肯定也有一二同伴。 但他半日反覆搜寻无果,就知道自己这回是想错了。 他摇了摇头,懒得再追究下去,心灰意懒的往镇子外面走。 迎面也正有人过来,曾书书目光望过去,那人穿着暗淡的袍子,乍一看有点像道袍,现下无日无雨,头上却还带着一个斗笠。 曾书书看着他走过来,皱了皱眉头,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就与他擦肩而过了。 又往前走了几歩,曾书书忽然停了下来,眉头一皱,口中“咦”了一声,声音虽轻,但四周无人,就显得突兀了。 走过去的那人听到这声也愣了一下,回头看过来,碰上了曾书书的视线。 那是一张野狗般的面容,这长相之特别,天下绝无二家。 野狗道人。 曾书书瞳孔一缩,一时讶异,霍然一指,道:“是你!” 野狗道人乍闻此声,没什么反应,他离开魔教日久,对于正道中人依旧存有几分忌惮,不过这忌惮如今也不甚多了。 而且眼前这人,野狗道人一时间确实没认出来。 然而待他眼睛一转,便看见了那人手中,散发着淡黄色光芒的仙剑。 霎时,他心头一个激灵,瞳孔一紧,口干舌燥,脱口叫道:“是你!” 十年未见,这一惊之下,倒让两人齐齐吓了一跳。电光石火间,各自转过无数念头,均是定在原地一动未动,生怕脚步挪移,对面那人就会祭出法宝,缠斗不休。 曾书书眼瞳微缩,打量着野狗道人,从未想过竟在此地遇见此人,莫非金瓶儿果真是为魔教驱使,干些阴晦事? 野狗道人嘴里发干,后背禁不住渗出几滴冷汗,心头暗骂不休,鬼知道青云门的人会来这鬼地方。 两人盯着对方,目光闪烁,暗地里悄悄握住自己的法宝。 “你为何在此地?”曾书书微微眯眼,沉声问道。 野狗道人一双狗眼转了一圈,恶声恶语道:“臭小子,多管闲事!”这话说出口,依稀可见旧日魔教中人嚣张气焰。 曾书书百思不得其解,皱眉不语,眼神变幻间似乎在思量要不要将此人扣下,探究一番魔教行踪。 轩辕剑剑意显露,在他手边散发出明亮清和的光芒,嗡鸣不止。 四周寂静无声,两人对立而站,气氛渐渐紧张起来,野狗道人心叫一声糟糕,暗自咬牙,握住手中法宝。 正在这时,树林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两人心弦一震,一齐转头看去。 暗色的树阴里,一个年轻女子身着青色衣裙,向这边走来,她右手托着一座墨黑小塔,塔中第一二层隐约冒着火光,烟雾缭绕在她右手手掌,盘桓不散。 曾书书注目一瞧,这女子正是不久前与金瓶儿在一起之人,他一皱眉,似欲开口,话到嘴边,却又咕咚一声咽了回去。 “道长,你怎么在这?”小环一抬眼便看见了两人,她问了一句,而后转头诧异的看了一眼曾书书。 “这位是?”小环疑道。 野狗道人脸色不好,目光忽暗忽明,摇头道:“我不认识。” 那头曾书书抿了抿唇,眉梢一扬,忽然开了口,道:“在下青云门曾书书。” 野狗道人和小环皆是一愣,野狗道人面色发黑,小环脸颊上却是不知怎么,微微红了一下,讶然道:“你是青云门弟子?” 曾书书点了点头。 小环咬唇,蹙了蹙眉,方明白过来野狗道人的处境,便替他解释道:“这位道长一直随我们上路,不是坏人,公子可是有什么误会?” 曾书书目光微深,注视着野狗道人一刻,又打量了眼前女子一刻,心中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忽而笑了笑道:“既然如此,或许是我认错人了。” 野狗道人一怔,心中顿时松了口气,时至今日,他亦懒得与正道中人多作纠缠。 小环未料到面前男子这么好说话,也觉松了口气,她低声对野狗道人说了句话,两人便一同告罪离开了。 曾书书独自站在街路上,无可奈何的翻了个白眼,却不知是翻给谁看的。 若没记错,那人方才莫名其妙的打断自己,应是与这个女子有关罢…… 他低头咕哝了一句,抓了抓头髮,嘿嘿一笑,心情仿佛好了许多,那人左右欠了自己人情,到时候又该怎么还呢? 唔,换又说回来,就算不还,自己也打不过他,这实在是亏本的买卖…… 他兀自翻来覆去的想着,良久,耸了耸肩,向镇外走去了。 茂密树林里,传来吱吱叫声,很快也消失不见。 一人一猴静立于树荫下,树叶摇摆,阴影斑驳一地,恍惚似回到那片熟悉的山林,云朵开合,杳杳尘烟,然而此处有树无竹,终究差了一些。 男子看着远方,目光万分沉静安宁,他微微一笑,深吸一口气,缓缓吐息。拍了拍肩头的猴子,温和的说了一句,只道:“我们回家。” 回家吧,那里青天白云,故人良多,皆是所想所求。 第89页 何不归去? ☆、变数 南疆,阴雨连绵,天火星星点点落在山头。 上官策脸色阴沉,便像这古怪的天气,难以细言。三日之中,他一刻不停的在十万大山中搜寻,在旁人眼中这片死气沉沉的地方,除了可怖绝无其他。至于那位思虑缜密的大巫师,究竟是否清楚他的心思,亦是未知。 脚下泥土湿润,偶有妖兽的血迹和脚印,上官策目中闪过一丝精光,注视着面前无穷无尽的黑暗,他心中冷冷一笑,似乎不将这些放在眼里 这几日出现的妖兽都被他干脆的杀死,扔到一旁,那些妖兽威势法力与兽神时期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但终归是妖兽,众多集聚在一处,依然是极险恶的存在,而他自己那位师兄,已在此地藏匿许久了,偶一思量,上官策竟也生出几分慨嘆,颇有佩服之意。 再往里走,便是那传说中的镇魔古洞了罢? 他抬头望去,细雨打在他的脸上,一片冰寒。 这些时日他一直在四周搜寻,如今也该去那里看看了。这般想着,脚步就向深处走去了。九寒凝冰刺在他手掌中划过一道寒光,笼在他的掌心,照亮四周枯枝四散的地面。 黑暗里,好似有无数双妖兽的眼睛,透过雨帘看来。 妖兽喘息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在不知名的远方,上官策走入的树林中,陡然传来一声长啸,吼声如雷,而后渐渐消退,再无声息。 三日,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传来这样的声音,只是不知那些妖兽可有畏惧之情? 背对着坍塌的镇魔古洞,一人红衣如血,因被雨浸泡过,颜色更深,火红的头髮散落下来,遮住了他的面容。 在他面前,倒地已死的妖兽,半个身子的皮肉已经消失不见,地面上的枯叶被烧成黑色,化为齑粉。 那人低着头,鲜血从某处滴落下来,溅在他的左手上。他的手指微微一动,便从膝盖上滑了下去,那人的头微转,像是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 破损的衣袖里,一只手缓缓伸了出来,那或许已经不能被称为一只手,漆黑诡异,如同被烤焦的木炭。 那人的身子仿佛抖了一下,转瞬须臾,一道火光悄然闪现,就在那只奇诡的手上! 火星噼啪作响,很快将他整只手包裹起来,火焰伸缩,那只手每一寸皮肤甚至于骨骼都浸在火里,熊熊燃烧。 可是并没有将其化作灰烬,火焰散去,那只手形态依旧如炭一般。 雨下火中,那人抬头前望,眼眸血红。 他突然尖锐的笑了起来,声音刺耳决然,由低到高,透露出无尽的疯狂。 这天地之间唯留这猖狂的笑声。 “鬼厉……” 他在心中反覆咀嚼这个人的名字,面容犹现狰狞。 赤红的双目里,那人神情从复杂至狂躁,种种变化,绝难描摹。 手掌的火焰逐渐熄灭,那一方黑暗,再无亮光,像离开了这个世间的一处偏僻角落,溢满死气。 漆黑的土壤上铺满灰尘和残骸,时光寂寞,一片片撕碎了,散在山间树阴,和血泊里。 这般不知过了多久,树林里忽而一声嘶吼,声如伐木,随即飘过一双狠戾的眼睛。 云易岚背靠山石,血红的双眸未曾移动,烧焦的右手却微微一颤。幽暗的阴影中,一个妖兽露出狰狞的面容,它的身躯不大,浑身长着鬣毛,因为久居山谷洞穴,骯脏不堪,几乎隐于幽夜之中。 然而对于面前这个陌生之所在,却无畏惧之意,只围着死去的妖兽踱步,时而窥向云易岚,目光里兇狠犹盛。 这只猾褢1大约是出来觅食的,南疆大山中妖兽极多,这等异兽却并不常见,兽神带出南疆的十三妖兽中也没有此类,不知层叠的大山中还有多少世人未见得奇兽。 猾褢贪婪不如饕餮,阴狠不似穷奇一类,唯独胆子大一些,极其诡异的地方也敢轻易进入。 云易岚面前的这只便属于此了。 那妖兽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大,缓慢靠近他,转着圈子。它低吼声不绝,一双眼在黑暗里发着红光。 云易岚依旧没有动作,他垂首闭目,左手放在膝上,雨水从指间淌下去,坠落在地面,砸出一个微小的水坑。泥水浸湿了他的衣衫,红中发黑,像干涸的血迹。 下一刻,那猾褢又近了一些。 然而,也仅仅止步于此了! 转瞬之间,猾褢仰首尖啸,兽目豁然睁大,身上每一根鬣毛都竖了起来! 一团大火兜头罩去,凭空绽开,那是熊熊燃烧的大火,吞吐之间就将它的身子埋没,妖兽的声音在同一时刻消失了。 那火烧得极快,或许仅只一个唿吸时候。大火来如龙,去如风,眼前空地上只留下两堆灰烬,一个是那早已死去多日的妖兽,另一个便是猾褢。 火焰燃尽时,露出一人灰衣灰袍,站在空地上,向这里望来。 云易岚的手指一颤,嘴唇微动。 灰衣人负手而立,目光里没有讽刺也没有寒意,平静至极,向他点了点头,突然道:“云师兄,好久不见。” 他缓步走来,不匆不忙,手边却暗自握了一下自己的法宝,他一双眼睛盯着山石前,曾经最熟悉不过,如今添上了几分陌生的师兄,心头难得复杂。 “师兄躲在了一个好地方,倒也不嫌晦气。”上官策看着云易岚淡淡道。 云易岚没有一丝反应。 上官策突地冷笑一声,道:“当年兽神就是死在这里吧?” 枯叶飘落,黑暗铺天盖地,凝固在这里。 话到此处停了下来,上官策也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九寒凝冰刺在他掌心,微微刺进皮肤,透出一段渗入骨髓寒凉。 有个声音,仿若妖兽嘶哑的叫了一声。 “师弟……” 上官策瞳孔微缩,看着云易岚抬起头来,看进了他那双诡谲的鲜红眼眸。 那么远,却很近。 云易岚缓缓抬起了右手,一点微弱的火苗燃了起来。 在枯黑的指尖! 那一瞬间,空气灼热里带着刺骨的冰寒,凝在胸口,两人目光闪烁,狠戾对上阴冷。阴暗树林里,妖兽退避,唯独这两人在树阴下,气息直如妖兽一般,彼此试探。 数日未见,上官策打量着面前这位曾几何时熟悉至极的师兄,看着他血红的双眸,枯藁可怖的右手,就算早有猜测,心中依然震动极大。他注视着云易岚,心头无限冷意,有一刻,竟完全无法确定,此人神智是否清楚,会否在一眨眼的功夫便将他置之死地。 八凶玄火阵在焚香谷密不外传,歷代谷主也从未让其现世,它就像一个世人皆知的秘诀,藏于焚香谷玄火坛。纵然上官策作为禁地看守者,也是没有见过的。 传说中的八荒火龙,脱胎于八凶玄火阵法,燃尽世间万物。这天地之间,若说名号,仿佛只有青云门的诛仙剑可以匹敌,但那依旧是个传说。 神情变幻中,上官策暗地深深吸了一口气,随着唿吸,九寒凝冰刺的光芒迅速暗了下去。身前云易岚指尖的火焰跳跃不休,没有熄灭的意思,他面色木然,眼中却带着难以形容的疯狂。 第90页 上官策阅歷深厚,即使惊诧也不过尔尔,且他并无意在此激怒云易岚,心中掠过一抹讽意,他语气淡漠,缓缓开口道了一声:“师兄。” 云易岚手中火焰唿的一声窜了起来,火苗缠在他黑色的手指上,如藤蔓攀岩。气氛凝结成冰,裹在烈火中,烧灼不尽。 上官策注目良久,忽而一笑,低声道:“恭喜师兄,修行大成。” 云易岚垂目冷笑,神情古怪,像是见到了极为可笑的事物。 上官策面上一怔,眉间划过一丝怒气,而后被他飞快的敛去,脑海中却也一片明了,只道云易岚疯狂如当年的鬼王,但并未丧失心智。 “师兄闭关许久,不知何时回谷?” 云易岚闻言一顿,血红双目颜色愈深,仿佛顷刻会迸出鲜血,一丝一缕,血脉鼓胀,那是一双犹似恶魔的双眼! 吹过的风更凉更冷,穿过一片片枝叶,像阴灵的细嚎,冷透骨髓身心。 上官策暗自咬牙,后背流下几滴冷汗,口气依然不变,又说了一句,道:“师兄意下如何……” 薄弱的空气突然退去,红色的烈焰熊熊燃烧。 就在咫尺之地! 上官策呲目欲裂,瞳孔紧缩,尖啸一声,在这间不容髮之际身子硬生生挪开数尺,手中法宝流光一现一闪,在身前布下一道冰墙,轰的一声,冰火相撞! 冰墙剎那间消融成水,上官策脸上肌肉抽搐,直退不挡,一直退至数丈远。 黑暗里,云易岚不动,不远处上官策闷哼一声,显然十分不好过。 但这一番交手,云易岚并未要将他置于死地。 上官策目光深处也带血丝,寒芒几许,盯着云易岚不得做声。 “你……” 云易岚倏地嘿嘿冷笑起来,手指动了动,又像是不能控制的抽搐。他停顿了很久,才缓慢的、一字一字的道:“其心,可诛。” 上官策不言不语,目视他的眼睛,悄然握住九寒凝冰刺。 “等灭了青云……”云易岚低声狂笑不止,自言自语,“我再杀你……”他大笑着,眸光如血! 树林里,只有他一人的笑声,由小及大,疯癫不改。 等我灭了青云,杀了那人,便将你们所有人挫骨扬灰! 天穹有惊雷,火雨正潇潇。 1註:《山海经·南山经·南次二经》有兽焉,其状如人而彘鬣,穴居而冬蛰,其名曰猾褢,其音如斫木,见则县有大繇。 ☆、救人 古镇小道,人来人往。 天音寺众人虽然与青云暂定十日之期,但路程颇远,天火之后寺务繁杂,终究还是要晚些。等到三日过去,普泓上人与法相一行才出发。与他们一併前往的还有普德大师,普泓上人本意劝他安心修行,不必跑这一趟,普德大师心中自有想法,只摇头不语。 普泓上人沉吟许久,才点了点头,毕竟是数百年一□□行的师兄弟,对方的心思终究能够猜到一些。 他微微嘆了口气,目光远望,仿佛怔然出神…… 下山后,几人落脚在一座小镇,并非这座小镇如何重要了,只是每每出山,都会到这小镇看一看,如今天火肆虐,天音寺周边境况颇糟,几人有心探访,便来到此地了。 只见街巷两旁房屋皆有几分燻黑的迹象,街上行人形色匆忙,面上忧虑之色极深,想必各自担忧家中安危,正惴惴不安。 “阿弥陀佛,”法相蹙了蹙眉,低声道,“天火害世人不浅。” 众僧默然点头。 这时普德大师缓声道:“此地……阴气很重,不知这几日伤亡是否增多了。”他声音微微沙哑,眼中有悲悯神色。 法相点头道:“师父师叔以为,我们需要在此处停留一晚?” 普泓上人看了普德大师一眼,闻言沉吟思索,道:“事已至此,还要打探清楚为上,毕竟天火无情,我等其后加快些速度赶往青云门就好。” 几人商定,便权且先将行李寄于客栈,再四散打听情况。 客栈中自然空空荡荡,法相把众人安排妥当,却并不离开,只随着普泓上人和普德大师走进一间房间。 普泓上人将今晚一行大致说了,却见法相皱了下眉,不由问道:“怎么?” 法相道:“师父慈悲,只怕万一天火甚至八荒火龙与我等之前再至青云……” 普泓大师淡淡一笑,摆了摆手,道:“应是没有那么快的。” 法相微吃了一惊,随后又道:“是因为张施主的缘故?” 普泓上人与普德大师对视一眼,眼中似都有几分笃定颜色,就道:“你可知天火之事,他与那位云谷主有过几次纠葛?” 法相倒没听张小凡提过此事,于是摇了摇头,只道:“只知青云山那一次。” 普泓上人嘆息,眉宇间几分凝思几分感慨,摇头道:“两次,恐怕最先猜得青云山上真相……且确定不疑的,应该是那位云谷主了。” 法相微怔,但他随即便明白过来其中涵义,微微苦笑了一下,道:“难为张施主。” 普泓上人点头道:“不错。” “云谷主至今未现身,一则伤势未愈,二则哪怕痊癒心中未尝没有踌躇估量。”法相缓缓道。 “但是……”法相不禁又道,“若云谷主果真下定决心,那时他的道行必然再次精进,青云山上难免又是一番恶战。” 普泓上人点了点头,在他心中,这些考量自然也是有的。 法相此时一方面担忧形势,一方面也忍不住猜测之后的应对,单就巫妖一事来看,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张施主,应该自有打算……”法相缓声道。 普德大师艰涩的点了点头,手指在简单的念珠上划了一下,停了下来,一字一停的道:“不可任由发展,亦不可将其逼上绝路。” 心魔由是。 渡人渡苦,却渡不得心魔。 不知张施主现在在何处?法相心道。 短暂的停留后,法相暂别两位大师,独自下楼去了。客栈空旷,迴荡着他一个人的脚步声,楼下大堂开着窗,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分外安静。 法相环顾四周,轻嘆一声,走了出去。 就在他正迈步离开客栈时,二层楼梯传来吱呀的一声轻响,转角阴影里走出一个女子来,鹅黄衣衫,面容妩媚。 她停住脚,站在那里,看着法相的身影,眉梢微跳了一下。 天音寺的人竟然也来了这里。转念她又想到,这些弟子应是要前往青云的。 一念及此,金瓶儿不禁冷哼一声,脑海里不由闪过那个男子的影子,心中一时森然,她似乎并没有想过,那个人会跟天音寺走到一处,毕竟两者之间追究起来,绝没有什么情谊在了,血海深仇倒是有些。 但那个人又岂是寻常人…… 第91页 此人道行心性到底不能小看,就如曾几何时在南疆一般。 忽而想起远在蛮荒的那位,她神情难得变幻多次,心头冷笑不止,倒突然期待起三人再次聚首之时。 想必是极有看头的。 阳光下,法相正见不远处有一高一矮两人,立于檐下,脸色都是苍白,似乎在争论着什么,单看行装,应该是本地人。法相转念便走近二人,双手合十,轻声道:“阿弥陀佛。” 那两人仿佛太过投入,闻声皆吓了一跳的模样,转过头看见法相,面上神情才好些。 小镇离天音寺很近,对山上各位大师一向非常尊崇,这时节度日艰难,见僧人便如见菩萨,立刻行礼不说,面上也露出十分的敬重之色。 法相微微一笑,开口道:“贫僧是天音寺弟子,路过此地,见这里行人虽多,但本地人却没见到几个,正巧看到两位施主,所以就来问问,还望莫要见怪。” 那两人连连摇头,口中道“哪里哪里”。 身量较高的那人干笑了一声,道:“大师有所不知,这……这街坊四邻的不都走了么。” 法相皱了皱眉问道:“可是因为天火?” “这……”两人踌躇一刻,面露难色。 其中一人尴尬了一下,面色有些苍白,却没说天火的事,只道:“大师也是知道的,数月前妖兽丧心病狂……” 法相面色微微一变,然后想了想,无奈的道了一声“善哉”,鬼王一役伤及正道根本,但若说影响之广,远不及兽神。至今南疆边境依然有妖兽出没,中土也是元气大伤,难以弥补。 那人又道:“这里在贵寺脚下,多受庇护,但我们这个镇子上却甚是奇怪,事后疯癫之人不在少数,再加上天火灾劫,许多人家受灾严重,半夜都能鬼哭声呢。”那人说完似乎觉的嵴背都有些发凉,不由自主的抖了两下。 法相紧皱眉头,道:“我记得蔽寺曾做过法事。” 两人脸色微变,嘆息不语,想来法事只能解决一时。 另一人倒是没有如此紧张不安,只是脸色也不是很好,他指着两人,无奈地说道:“我们过些天也要离开了。” 法相一怔,眼下这番景象处处透着凄凉,难免让人惋惜难受,或许在这些普通百姓心中,悲痛之意一时之间如何都是消失不了的。当年兽妖的疯狂侵略,生灵涂炭过后,不知又有多少个村镇像这里一样人去楼空,阴灵游荡,幽冥惶恐。几个月后,又是天火降世,劫难重重。 法相皱眉难言,脑海间一幕幕惨状汹涌如暗潮将神思卷进黑暗中。 半晌,他嘆了口气,只得合十道:“事已至此,两位要多加保重,贫僧住在街旁客栈中,这几日若有难处,可以来找小僧。”言毕,他给两人指明了暂居的客栈位置。 两人忙不迭的道谢。 客栈中,普德大师从普泓上人的房间里走出来。推开房门,忽见一行三人,有老有少,也正要下楼。 其中一人身形瘦高带着灰色帽子,遮挡住面容,身边是一位老者和一位着青衣的年轻女子。 几人甫一碰面,其他人倒还好,唯有那身形瘦高的男子身子骤然一僵。 所幸普德大师并没有探究的意思,几个人一前一后的下了楼。 “是天音寺中人?”小环见普德大师离开客栈,方才诧异问道,身侧周一仙和野狗道人几乎是同时点头。 野狗道人隐在帽下的脸色极其难看,坐在椅子上不言不语。周一仙却没有那么多顾忌,他右手捻了捻杆上白色帆布,直接道:“恐怕还是四大圣僧之一。” “你怎么知道?”小环和野狗道人一愣,向他看来。 周一仙嘿嘿一乐,左右看了一眼,低声道:“一者看其样貌,二者嘛……天音寺魔教一战后,没剩几个人了……” 小环莫名其妙的皱了皱眉,道:“就因为看起来年纪大?” 周一仙摸了摸鼻子,讪笑点头,道:“可不是吗!” 小环翻了个白眼,不再说话了。不过自家爷爷有多少本事她还是知道的,很多时候周一仙好似极不靠谱的戏语,有七分却是真的。 野狗道人心里想法跟小环差不了多少,暗自嘀咕起来,几日里青云门和天音寺的人全让他们碰见了,真是见了鬼了。 小环察觉野狗道人愈发僵直的身形,想了想,低声道:“不如我们……换个地方住吧。” 野狗道人自然点头不已。 怎料周一仙大袖一甩,道:“不用费事,他们在此地呆不了几日的。” 小环和野狗道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的道:“他们?” 周一仙笑了笑,颇为笃定的道:“当然,天音寺的几位高僧肯定都在这里了。” 话音未落,野狗道人身子一震,唰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色一变再变,天音寺众位高僧一齐出山,就如同说青云山几位首座一起下山一样,就算他早已脱离魔教,对于这些正道人士,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周一仙瞥了他一眼,不以为意的接着道:“能让天音寺众高僧出马的,还能有什么事?” 野狗道人沉默不语,小环接下话来,道:“天火?” 话已至此,后面便连猜测也不用了,前脚遇见青云门弟子,过几日又碰到天音寺众僧,看来天火之灾,两派有意互相帮扶,这也是在意料之中的。 几人没再交谈,寂静里,小环心头跳了一下,暗暗担心起了金瓶儿,不久前遇到青云门中人就有一番缠斗,但愿这次不要与天音寺有冲突就好。 这半日过得很快。 新月初上时,普德大师和法相回到了客栈。 普泓上人盘膝坐在床上。屋子里没有点灯,黑漆漆一片,隐约从房屋的外传来细微风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响动。 门外渐渐有脚步声向这里过来,普泓上人长舒一口气,抬臂处红光幽幽闪烁,再睁开眼时,已是满室烛光温暖摇曳。 有人在门外道了一声:“师父。”门扉开处,露出法相沉静面容。 普泓上人抬眼看去,缓缓道:“回来了,外面情况如何?” 法相上前几步,将所见大致说了一遍。 听到兽妖一处,普泓上人皱了皱眉,眼中透出几分深思之色。半晌后,嘆道:“阿弥陀佛,灾劫不断,苦了众生啊。” 法相亦是嘆息不语。 师徒二人言谈不多,法相只在此停留了一会工夫,正要往外走时,空荡的客栈外陡然传来嘈杂声响。 普泓上人和法相皆是微怔,相觑不解。 “弟子去看看。”法相施礼轻声道,月白僧袍一拂,便向客栈大门走去。 客栈掌柜也被惊动,打着哈欠凑过去,口中低声喝道:“大半夜的,什么人吵闹……” 门外敲门声急促,几人打着灯,开口匆忙道:“我等请见天音寺圣僧!” 第92页 那掌柜一愣,这时看见法相,立刻问道:“大师,这……” 法相点了点头,却是在他面前将门打开了。 一眼望去,当先一人很是眼熟,正是白日偶遇的高个男子,那男子面露焦躁,一见他就像见寺中供奉的观音大士一般,险些跪下。 法相一手将他稳住。 高个男子神情焦急,咽了几口唾沫,才勉强定下心神,把事情说明白。他道:“我那位同伴就是回家拿趟东西,却再不见折返,他家里人说没见到他回去……” 法相蹙眉问道:“他家在何处?” 那人怔怔答道:“村口旧庙旁边,离这里不远。” 法相沉吟。 那男子身后还站着几人,都慌了神,咕哝道:“这……这不会真出事了吧……哎呦,万一被鬼附了身……” 还有的兀自猜疑道:“要不就是那些疯子……” 听到这里,法相倒是怔了怔,拦住他的话,问道:“什么疯子?” 那男子摇头道:“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楚……但哪个地方都有被一些个鬼怪妖魔逼疯的人,样貌行状十分可怕……” 法相皱眉不语,心中思虑万千,想得却与之不同。这男子早些时候也提到过,兽神一役让这里毁坏严重,镇上的人或死或疯或走,很是凄凉。但若单说是那些死去之人的阴魂将人逼疯实在牵强,阴灵再多也是不可能逼疯人的,他修行佛法,平生所见鬼怪横行的村镇也不是少数,再猖狂也不会到这等地步。也许正如心中所想,这些疯癫情状与鬼怪是无关的。 几人面露哀色,想必心中很是难受。 法相慈悲为怀,看着他们,目光中亦浮现出了不忍之色,于是道:“阿弥陀佛,既然如此,此事就交由小僧,诸位不必太过担心。” 众人连声道谢,感激不尽。 法相又嘱咐道:“这镇上古怪处太多,施主呆在此地不要四处走动,我帮你将他寻回来。” 那男子赶忙连连点头称谢,磕磕绊绊的道:“大师直往西走就……看见了。” 法相点头,越过几人迈步走了出去。 这些个日子难得遇上天音寺高僧,那人思忖着要不要再提醒几句,于是赶快转身唤道:“大师……咦?” 身后竟已是空无一人。 几人不禁面面相觑,吶吶道:“果然是高僧……” 法相自然已经御空而去,短短几里地路程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他人在半空看得也明白些,道旁一般是树木草丛,只是大部分都是枯萎的,偶尔有几丝黑气漫上来又散去。阴暗潮湿的地方隐约能分辨出阴灵的白色轮廓,死亡气息极浓重。 金芒裹着他的身影稳稳落在小庙一侧的空地上。纯正的佛光中,几缕黑气仿佛受了刺激一般飘了起来。 法相皱了皱眉,逡巡不前,目光所过处见四周有零散的人家,但却是全部无灯无亮,空无一人。 他的视线终又落回面前残破的小庙,目光深处微微晃动,记忆中,数月前,这里的佛家寺庙并没有损坏的如此严重。 法相右手持轮迴珠,慢慢走近,推开了几要坍塌掉落的单薄木门。 轮迴珠同时亮了起来! 黑气里,一声尖锐的嘶号扑面而来,无数澎湃的黑气翻滚起来。金色光芒大盛,“嘶嘶”破碎的声音越来越响。 阴灵鬼魅唿啸而起,在佛光中四散奔逃。 “阿弥陀佛。”法相单掌竖起,另一手则是法力无边的大梵班若,法宝轮迴珠扫掠过之处哀嚎遍野,阴灵化作灰烟。 这座小庙就在须臾片刻浸入了漫天金光中,不急不躁,宛如流水淌过,却将所有魑魅扫荡干净。 法相轻轻吐息,目光缓缓巡视过庙里的每一样事物。 大殿正中倒着一只不大的妖兽尸体,看样子死去不多时。南疆天火严重,焚香谷离开门户之地,那里状况必定不妙,法相心下暗嘆,皱起眉来。 而后,他目光定格在佛像下,阴影之中的一个角落。有一个寂静如死的黑色影子无声无息的斜靠在那里,犹如一具早已腐朽的尸体。 法相的眼角颤了颤,极快的掠了过去。 入目是一张青白的脸庞,身侧还有一个小小的包裹。 正是那失踪的矮个男子。 他蹙了一下眉,伸手探了探那人鼻息,唿吸虽然微弱但毕竟还活着,只是出现在这个阴森古怪的地方,着实怪异。 微微嘆了口气,他俯身将人搀扶起来,轮迴珠安静的漂浮在半空中,照亮这一方土地。 那耀眼的金色光辉,仿佛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 法相深吸一口气,暂且放下心中猜疑,扶着男子往门口走去。 无数幽魂黑气在庙外向更远处躲逃,尖叫着避开佛光的笼罩。 黑暗从金光缝隙里悄无声息,如细线般绕上身体。 一道冰寒气息缠上脚踝,冷得像幽冥地府的河水,刺骨至极,还带着腐朽的死亡味道。 法相一愣,脚步钉在了供桌之旁。 一只手,从供桌下,从桌上垂落的破帘布中,伸了出来。 然后,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脚踝! 这一抓,法相虽疑惑,但他毕竟慈悲为怀,便知不是恶徒,恐怕又是个可怜人了。 “善哉!” 他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轮迴珠在空中划过一道光弧,唿啸着停在供桌上方。在金色的光芒照耀下,那只手骯脏中透出惨白的皮肤,看去让人有悚然之感。 寺中有寒气,缓慢流转。 倏地,轮迴珠大震,跃空清啸。 “啊——!”一声悽厉的惨叫从桌下传了出来,法相眼中光芒一震,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手。 那缩在桌下之人似乎是个乞讨者,头髮极短,似乎是出家人的模样,衣衫破烂不堪,还带着血腥味。法相突然抓住他的手显然把他吓得不轻,像只野兽一般叫了一声蜷缩了回去,身体抖得不成样子。 法相的目光渐渐平缓下来,无奈的嘆了口气,只是想要移动脚步却是不能,那人神智虽然不甚清楚,但力气却不小,死命抓住他不放手。 对着这样一个可怜人,法相心中实在不忍。 注视着那人,他沉默无语。片刻之后慢慢弯身下去,用尽量温和的语气,一字一字的问道:“施主……你住在哪儿,可还有家人在么?” 那可怜的疯癫之人听到他问话,咿咿呀呀含煳不清的回答,与其说是在说话不如说是像畜生一般在叫。 法相皱眉,这个样子看来此人疯癫的时日已然不少了。 不过话虽如此,他尚顾忌身边还有一人昏迷不醒,总不能在此处一直耽搁下去。他嘆了口气,手中运力,便要将此人的手暂且震开。 正在此刻,那人仿佛似有所觉,突然抬起了头,尖嚎一声。 轮迴珠光芒淌过那人骯脏的面容,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喉咙中唿噜噜的发出怪异的声音。 第93页 法相清润的目光不经意间与他对视。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法相眼中光芒颤动,勐然伸手,将此人轻易拽了出来。 那人身体恐惧的颤了一下,连忙低头,挣扎着想退回去。 法宝的光芒又亮了一分,映照处把两人笼在其内,照得分外清楚。法相的视线移到了那人的衣服上。 他的衣衫骯脏破烂,颜色辨认不清,唯独前襟上一处地方,被光芒反射出一点极特殊的金色。 法相身子微震,陡然惊愕。 那是一个金色的骷髅头! 他深深唿吸,再一次向那人看去,目光愈加复杂,显然诧异至极。 魔教,鬼王宗。 此人竟是鬼王宗的人么。 法相愕然过后,细细打量,此人眼睛毫无神采,目光涣散。恐怕已是道行全失,神智上受了极大打击,乃至混沌失常。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受兽妖一役影响,还是因鬼王修罗一事丧失本性,难以復原。法相在此之前已见过不少,此刻心中触动却是极大。 “也算与佛有缘……”他抬眼看了看布满灰尘的佛像,合十嘆道。 正魔无关,皆化尘土。 ☆、重担 南疆,雨正潇潇。 一人一身黑衣黑布罩面,靠在一块山石上喘息着,他的右手鲜血淋漓,捂在胸口处颤抖不堪。 大雨打湿了他的衣衫,血顺着他的手腕流下来,淌在地上。 那人瞳孔涣散,露在外面的面容颜色惨白,一眼望去便是个濒死之人。 漆黑的树林里,他仿佛听到妖兽贪婪的低嚎声,听到从镇魔古洞深处刮来的风声,听到千年前那个女子坚决而凄凉的低诉声。 “今日至此,再不能回头……” 他低低的笑了,蓦然想起许多往事,那些曾经遗忘的,想要忘却的,始终不能忘怀的,悄然涌上心头,织就一番如火的画面。 为何回头,又怎么回头? 离去的人无法回头,而走远的人已回不了头。他面颊上肌肉颤动,目光无神的向未知处望去,这一眼像穿透了黑雾,望进了十万大山最隐蔽的洞口。 他怔然,沉浸在散乱的回忆里不愿醒来,就连身边突然传来的脚步声都不能让他有丝反应。 灰衣灰袍,在他身侧幽然站定。 上官策俯视着脚边之人,眼神似冷笑似怜悯,却仿佛在看着一只蝼蚁。他目光闪烁,带着渗人的冷意,道:“你为何回来?” 巫妖眼中含血,并没有看他,只是喘息道:“这是……南疆……” 这话无头无尾,上官策却是听懂了,他冷哼一声,道:“想不到老友竟然还有几分念旧,我倒是看错你了。” 巫妖睁着涣散的双目,无言沉默。 “只是,”上官策冷然道,“如今那老不死的得了另外半块玄火鉴……” 他言辞中寒意更甚,道:“若出了差错,你便去陪你那位娘娘罢。” 巫妖右手手指抽搐了一下。 上官策言语冰寒,已然不将此人当作“活物”,眼中隐约有些嫌恶之色,未尝隐藏。他看着巫妖扭曲的身体,喘息减弱的模样,冷笑了一声,似是极不耐再多停留,拂袖便要离开。 一步迈出,他忽然又停了下来。 “你可曾后悔?”他冷然问道。 巫妖眼中神光渐散,嘴唇蠕动了一下,终不得言语。 风雨交加,凄凉如故。 上官策没有回头,任由巫妖栽倒在一片泥泞里,无声无息。寒光一闪,他已行远了。 巫妖身子渐冷,迷濛间又不知过了多长时候,幽暗的树林里,必然只有死路一条,然而世事与人无由,在他绝望前,右侧泥土小径,突地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虽然细弱,只是但凡有一丝生机,谁愿放弃? 巫妖艰难的挪动了下身体。 来人果然停下了脚步,口中“咦”了一声。 * 一日大梦初醒,不知身在何方。 巫妖难得自嘲,自己不止一次绝处逢生,说起来也算世间少有的幸运罢。 几日前与云易岚一战,他险些丢了性命,此时既然能活,以他的性子绝不再轻易招惹焚香谷众人,尤其是那个疯子一般的‘云谷主’。他的思绪飘荡无处着落,也实不愿再想与张小凡、云易岚等人的纠葛。 “兄台醒了?” 巫妖思虑被打断,喘了口气,终于抬了下眼睛,看向坐在一旁的人。 那人一袭湖蓝长袍,大约三十岁出头的样子,面貌清俊,看向他时面上带着一丝善意的笑容,观之令人多感亲切。 巫妖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那人知他重伤在身,也不太在意这些缛节,微微一笑道:“我见你倒在十万大山之中,可是被妖兽所伤?” 巫妖一怔,微微点头默认了此等解释。 那人目光微闪,似是疑惑似是确然,微笑道:“如此看来,兄台是吉人天相了。” 巫妖不语,半晌,哑声问道:“你是……” 那青年人性子极好,闻言笑容未变,道:“我姓王。”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又道:“是从大荒山外龙湖城来的。” 巫妖微愣,却是没再说下去。 十万大山中确实有一条山脉,险峻异常,被称为“大荒山”。而那“龙湖城”距离大荒山麓二十里,城池不大,名不见经传,若非他在南疆时日极久,怕是不可能听说的。 此人独自穿越十万大山,想必是修真人士,而看他的行踪,应该是要前往中土。巫妖想到此处,皱了皱眉。 那姓王的青年人仿佛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倒也没想隐瞒什么,坦然道:“兄台所料不错,我正是往中土去的。” 巫妖本无意过问,但看他如此诚挚,毫无避讳,便耐着性子听他说了下去,轻声道了句:“龙湖城离中土不近。” 王姓青年点了点头。 巫妖淡淡道:“你是修行之人?” 那青年闻言却是面上红了一下,道了声“惭愧”,而后摇头道:“自修符篆之术,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巫妖一怔,目光深处似有震动,蹙眉道:“中土道法?” 青年汗颜点头,苦笑道:“兄台果然阅歷深厚,此次出山,我便是欲前往道家法术最昌盛的青云门拜会的。” 听完这话,巫妖看着他的目光又是一震,心下忽而生出颇多疑惑。此时南疆天火兇勐,按理说此人家在龙湖,要处理的事情肯定不少,怎的在眼下这个时候离开南疆,去往青云门。 那青年望着他诧异的神情,反而同样讶然了一下,道:“兄台难道不知么?” 巫妖疑道:“什么?” 那青年神色奇怪,敛起笑容,道:“天火已向中土蔓延,许多门派自顾不暇,偏偏这个时候青云门突传噩耗,掌门道玄真人于三日前羽化而去了。” 第94页 巫妖身子一抖,豁然睁大双目。 * “可是当真?”客栈里,传来一阵低唿。 客栈除了楼下围坐在一起闲聊的茶客,便是客房中普泓上人一行众人了。他们离开那小镇后,几乎不曾再歇整过,这日他们已近河阳城,本想稍作休整,再前去青云,怎料青云门来人恭请,竟一併带来噩耗。 “三日间小僧零星听闻,也曾详细问过,只是那些人知之甚少。原以为是谣传……”法相眉头深锁,目中有极深忧虑,合十道,“阿弥陀佛。” 来人正是通天峰弟子常箭。他因需下山,并未戴孝,只是腰间缠麻,但这已然让众人心中一沉。他深施一礼,道:“晚辈前来见过众位大师,正因此事。” 普泓上人神情凝重,目光震痛绝非一般可比了。他眉头皱紧,垂眸嘆息,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之后,竟是良久说不出话。 “事出突然,萧师兄特遣晚辈来此见过大师,说明情况。”常箭道。 普泓闭了闭目,深深嘆息,道:“道玄掌门踪迹杳无已久,老衲曾料想或许师兄是闭关修炼,没想到今日……”他眉头深锁,思虑极长的时候,才缓缓开口,看着常箭道:“怎么……突然如此宣称已故一说,是否有什么误会?” 常箭面色显得有几分憔悴,摇了摇头道:“掌门突然西去,变故极大,已非敝派一派之事,所以晚辈也不敢隐瞒大师。掌门师伯的遗体前些日子在幻月洞府前被巡视弟子发现,虽尚有诸多疑点,但还是……” 普泓上人眉宇凝重,紧缩的眉头依然不得松开,只觉常箭口中“诸多疑点”一处确实令人存疑。然而,今时今日计较这些事情实在不妥,普泓上人嘆了口气,也明白就算其中有什么疑虑难解处,青云门自会查清楚,只是片刻后他转念又想到,青云内中动盪,其他门派又无暇他顾,天火一事又该如何处理? 他双掌合十站起,微微欠身,惋惜道:“还请贵派节哀。慨嘆正道又失去了一位巨擘。” 常箭默然。 “道玄掌门与老衲相识数百年,我等这就启程亲去贵派悼唁,不知此时贵派今日是否方便?” 常箭还礼道:“晚辈先代敝派上下谢过大师了。” 普泓上人低声诵佛。 又听常箭言道:“请大师稍作歇息,我这就回青云禀明,也好做准备。” 此时哪里还需这些礼数,然而普泓上人心头也是自有计较,于是嘆道:“也好。”常箭立刻施礼,告辞离去,想来青云门内务繁杂,又有焚香谷在场,必要安排妥当才行,而他这一去一回不过半个时辰,并不耽误事情。 普泓上人握着手中念珠许久,忽然将手放在膝上长嘆了一声。 普德大师显然已知他的意思,缓缓道:“那位萧师侄……思虑颇深……” 普泓上人点了点头,道:“道玄掌门之事,张施主早已将实情说得明白,突然将逝世之事公之于众,应是那位萧师侄的心思。” 几人沉默片刻。 “弟子原本自以为心中清明,如今也有些煳涂了。”法相摇了摇头,无奈道。 普泓上人摆了摆手,道:“天火爆发乃是早晚的事,重要的是……”他倏尔一顿,言语也便到此而止了。 在场三人都是一般聪慧人物,一点即明。几人相觑不语,各自沉吟。 至于正道前途何顾,还需再三思量。 乌云翻滚的天际,惊雷阵阵,一望去就知不是个好天气。 路上行人稀少,树林幽密。 而那最寂静的所在,却也是最诡谲的所在,暗色里闪过一丝又一丝红光,像团团锦簇的红花开合,更像是幽冥修罗冰冷的鬼火! 岩缝里,树根上,瞬间窜起一蓬蓬烈焰。 这世间,总有人愁眉深锁,也有人仰天狂笑。 向着巍峨青山,向着冥冥苍穹! * 青云门,玉清殿,一夜无眠。 正殿的棺椁周围,燃着数十支蜡烛,黑暗中点点烛光犹如一双双眼睛缓缓亮起,透着诡异与凄凉。 萧逸才整夜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披麻戴孝跪在一旁,重复将纸钱投进火盆,火焰默默吞吐,倒影在他的眼眸中却无一丝暖意。 他从火盆上缓缓抬起眼看着巨大的三清神像怔然出神。殿门在此刻却忽然“吱呀”一声开了,萧逸才显然知道来者是何人,所以并未回头。 进来的那人自然是长门弟子常箭,只听他站定后,轻声道:“天音寺众位师叔师兄已在山下暂时落脚。” 萧逸才点了点头,语气平静,道:“有劳师弟了。” 常箭迟疑了一下,问道:“可是立刻将他们迎上山来?” 萧逸才沉默了片刻,点头嘆道:“快要天明了,劳烦师弟也一併通知各位首座罢。” 常箭默然点头,抿了抿唇,快步离去。 四周復而一片寂静。 三清神像目光温和,高大的身形却仿佛将所有的人如同蝼蚁般压在脚下,压抑的气氛在偌大的空间里弥散开。 萧逸才久久凝神注视,嘴角仿佛有一丝自嘲。 寂静里,白幔飘摇,神像前那把宽椅,自从道玄真人失踪后,便一直空着,此刻与往常不同的是,座椅上摆着一块灵牌。 灵牌之上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名字。 萧逸才眼中微动,酸涩里含着一分苦笑一分惆怅。他轻轻开口,犹如自语般的喃喃道:“师父可会责怪徒儿?” “只是事关青云,不能不慎。” “师尊在天有灵,还请谅解徒儿妄自决断。” 低喃如尘埃一样漂浮在空气中,许久,终于慢慢消失,再也听不见。 尊位下,棺椁后,萧逸才面色苍白,重重叩首。 这一拜,很久没有起身。 师尊若早知有此一日,当年又会做何抉择?然而世事无常,万物轮迴,未尝不是天地至理。 那便放下吧,暂且放下! 第一缕阳光照进时,尘埃飘散。萧逸才闭了闭目,站起身来,耳畔钟声悠远绵长,他深深吐息,睁开眼注视前方,棺木!灵牌!神像! 冥冥之中,命运迴转,又有谁在操控? 门外倦鸟未起,脚步声声,但却没有一人出声,更无嘈杂之态。晨钟响过三声,响彻了整个青云山脉,无数仙鹤拍翅飞起,引颈长鸣。青天白幡,今日终归与往日再不相同了! 玉清殿厚重的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七脉弟子肃然而立,一片寂静里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哽咽。 七脉首座皆已站在门前,戴麻而立,随着一声唿号,几人依次走进玉清殿。三日前,七脉首座前来祭奠,三日后这一天,却是众弟子齐来拜祭,何况还有焚香谷和天音寺等门派在外等候。 这场面已有百年不曾见过,不知那位道玄真人若有灵可知,又会作何感想? 第95页 萧逸才站于玉清殿侧,他只在此地过了三晚,却仿佛过了风云变幻的数十年,面容上有深深的憔悴,看到几人进来,他站在原地依礼而待。 曾叔常按照备份站在最前方,看他这个样子暗自嘆息,其子曾书书三日前已经将事情经过告诉了他,虽然其中不明之处颇多,尚有满腹疑问,但此时绝然是不能说的,他缓缓迈步上前,低低道了声:“萧师侄辛苦了。” 萧逸才点头不语,看他走到灵柩前三拜敬香。 曾叔常望着大殿上的牌位,嘴唇微动,眼中干涩微红,方嘆了口气,静静站在了萧逸才的身后。片刻工夫,几位首座都退到了一旁,烟雾缭绕中,萧逸才眼中仿若空无一物,呆怔出神。 曾叔常接到消息后心中一直隐隐忧虑,如今暗自压下,作为长辈,在他耳旁轻轻咳了一声,稍作提醒,萧逸才身子一震,回过头去看他。 曾叔常压低声音道:“萧师侄,是否让众弟子拜祭,我等也要迎一迎天音寺几位大师了……” 萧逸才面上苍白,淡淡点头。 几位首座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均是微微皱起了眉。掌门道玄真人突然逝世,前因不明,青云上下所有人都在猜测,长门为难也是众人知道的。自从道玄真人持诛仙剑击退兽神,其后发生的很多事就变得不甚明了,几位首座一开始皆认为不管青云有什么变故,至少萧逸才作为道玄真人最为看重的弟子应该是知道些内情的,然而直至魔教大举入侵时,众人才发现,萧逸才又或是这位嫡传弟子对于道玄真人并没有他们想像中的那么了解。从道玄真人失踪到眼下突然逝世,中间这许多时候究竟发生过什么,无一人知晓。 青云门中人尚且一头雾水,恐怕天底下正道门派没有一个不私下议论的。天音寺和焚香谷乃正道巨擘,若是问起,又有何人能回答? 这确是眼下极重要的事了。 萧逸才看了他们一眼,深深唿吸,缓缓道:“我知各位心中疑惑,只是事出突然,其中曲折更是无人可知。而此间首要之事,也决不是查究真相……”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若有人问起,我等再行商议罢。” 几人闻言微微愕然,何为“再行商议”?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曾叔常嘆了口气,沉吟道:“萧师侄或许自有思量,不过今时今日,我们也该给天下正道门派一个交代了。” 萧逸才面色如常,深深看他一眼,道:“曾师叔说的是,这也正是我所想。” 他转头又看了看齐昊和其他几位首座,目光极浅的在那个白衣女子身上顿了一下,道:“不过眼下重中之重还是祭拜师尊一事,其它又有何干系?” 曾叔常知道此时不宜因此事辩驳,只好嘆道:“师侄所言甚是。” 萧逸才点了点头,道:“各位首座辛苦了,稍后便让弟子们前来拜祭罢。” 几人点头应诺,便也无话可说,先离开了玉清殿。首座中唯有曾叔常一人从始至终站在萧逸才身后,没有要离去的意思。曾书书临走看了他老爹一眼,曾叔常向他摇了摇头,曾书书一怔,无奈退去。 “曾师叔……可还有什么事么?” 曾叔常声音如常,却又有几分飘忽不定,道:“与师兄多日不见,只想在这里多停留一刻,尽尽心而已。” 萧逸才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曾叔常沉默看着满目萧索的白色,深深嘆息。 “曾师叔是有话想对小侄说?” 听闻此语,曾叔常目光一闪,抿唇未动。 萧逸才面色淡然,道:“曾师叔与师尊相交多年,应该比小侄这个做弟子的要更了解他老人家一些。” 曾叔常眼中光芒轻颤,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的道:“我等惭愧,虽与师兄相交多年,也并不能猜出师兄的心思。” 萧逸才眼中一片沉寂,看去竟无任何波澜。 曾叔常注视着他,道:“师兄仙去,贤侄重担在肩,青云门今后要倚仗贤侄了。”萧逸才身子微微一震,转头看向他时,面上终有一分阴晴变化。曾叔常微笑而立,好似刚才的话理所当然由心而发,全然没有不妥之处。然而在萧逸才此刻听来,却有些诡异了。 萧逸才收敛了目中的精光,缓缓道:“师叔教诲的是,小侄必定倾力而为,不负师尊以及各位同门厚望。” 曾叔常微微一笑,道:“贤侄心思缜密,青云门有贤侄打理,想必掌门师兄也是极放心的。” 萧逸才淡淡道:“师叔过誉了。” 曾叔常摇了摇头,却也未再说话,两人前后而立,站在殿中,听着殿外逐渐嘈杂的声音,默默无语。 玉清殿外,几位首座各自与本脉弟子站在一处,其中只有大竹峰一脉人丁单薄,首座宋大仁自然也不像其他首座那般忙碌,就连他的妻子文敏眼见大竹峰无事,也回到小竹峰众师姐妹中,去帮忙了。 陆雪琪一身白衣,面容清冷,她一人立于人群稍外的地方,看向那座玉清殿,一弧阴影下,白幡随风轻动,偶有碰到檐角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师妹。”如此唤她的,此时也就只有文敏一人了。 看着她走过来,陆雪琪轻轻开口,道:“多谢师姐了。” 文敏嘆了一声,道:“怎还计较这些?” 青天下,人影绰绰,大多面容上都有几分哀色几分惊惑,文敏将众人神情看在眼中,无奈的摇了摇头,低声道:“你看,青云门中对于此事多有不解,其实就算是我……若说起来,也是不明白的。” 陆雪琪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若其他门派有人问起,又该如何是好……”文敏喃喃道。 闻言,陆雪琪轻蹙了下眉,正待说些什么,就见文敏那里皱了皱眉,一双眼睛看了眼前面人群,在她耳边低声道:“咦……你看今日,那位曾师弟怎么如此奇怪?” 陆雪琪微怔了一下,她素日冷清,一向不太注意无关之人。 顺着文敏的视线望去,那曾书书正被风回峰众弟子围着,一双眼睛却是划过众人,时有时无的向这里瞟来,蓦地碰到陆雪琪清寒的目光,他脖子一缩,立刻装作无事的样子,扭转过头去了。 文敏奇怪不已,摇了摇头,苦笑道:“这个时候还不老实,也就是他了。” 这说话间,余光又见曾书书一副心有余悸又不由自主往这边瞥的样子。陆雪琪不愿理会,只问道:“弟子拜祭后,还要等上许久,师姐也同宋师兄在此等候吗?” 文敏回道:“我在这里多呆片刻吧。” “大竹峰人少事情也少,反倒是小竹峰……”她想了想,又道,“这些日子,有弟子回禀说,山下已见火光,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陆雪琪心头亦是微微一动,看着她道:“师姐,你不必担心的。” 文敏摇头嘆道:“要说担忧,实在不缺我一个。咱们青云多事之秋,即便是有天音寺外力相助,也怕是力有不逮,杯水车薪,况且关键不在于此……” 第96页 她看着陆雪琪,又是一声嘆息,径直道:“关键,在于人心。” 陆雪琪抿了抿唇,白衣飘动,一时无言。 “说到此处,你是首座,自然比我看得明白。” 只是话已至此,文敏眉间忧色并没有丝毫缓解。 清风中,麻衣白幡,满目苍凉。玉清殿阶下,第一位是长门弟子,稍偏右侧是龙首峰众人,齐昊正和同样刚刚赶回的林惊羽说着话,而人数最少的大竹峰,淹没在一片白色里,宋大仁六人站在最不起眼的地方,低声交谈。 他们腰间同样繫着麻绳,依稀与当时田不易夫妇去世时模样相当。 不知怎的,文敏莫名想起曾经那段难熬的光景,心头一颤。 转过目光时,望见身边女子美丽而沉默的容颜,像时光刻画后最安静的所在,此时,她白衣如雪,清冷如旧,却有一种奇异的力量,笃定而坚韧,看向远处玉清殿的视线,仿佛穿过了什么,穿透了什么,隐约有一分温柔九分坚定。 文敏咬了咬唇,兀自渐渐地、悄悄地深吸了口气,她心中早有疑虑,然而那些疑惑更多的时候会被顾虑打败,深藏心底。 她心中嘆息不已,终究要……问的吧,就算不只为青云…… “雪琪,我这几日,一直有些事,想问问你。” 陆雪琪听到此语,微微讶异了一下,点头道:“师姐,怎么了?” 忽然,钟鼎声在玉清殿前响起,包围整座山脉,殿前九座古鼎受到波震,轻声嗡鸣。众人脚下烟气四溢,收而復散。云烟像波涛一般在虹桥上滚动不休,一浪一浪落向尘间。 那钟鼎声中,众人屏息缄默,缓缓低下头去。 唯有陆雪琪一人眼睫微颤,目光带着几分愕然,向身边文敏看去。 文敏嘴唇蠕动,眼中却有光芒闪烁,回望着她。 “那个人,是不是还活着?” 两人之间一时沉默,烟气中,似乎连对方的模样都模煳了一刻。 陆雪琪心有波动,微微惊讶之后,只是咬唇不语。 看着她这副样子,与平日大相迳庭,文敏与她一同长大,互相陪伴扶持至今,虽然多少猜到一些,但眼下确实不好再问下去了。她嘆了口气,轻轻拍了下陆雪琪的手臂,有着几许安慰之意,摇头道:“罢了,若有一日你愿意告诉于我,再说吧。” 陆雪琪心头轻震,反握住文敏的手,怔然道:“师姐……” 她这般一唤,文敏心头亦是一软,想着她独自一人支撑偌大的小竹峰一脉,往日情之一路又极辛苦……如果那人当真……倒也是好事了。 文敏秀眉轻展,宽慰之色更浓,轻声道:“师父不在,只有你我两人最是亲近,我这个做师姐的,难免想得多些……你有你的意思,我明白的。” 陆雪琪微微低头,心下一时感动,低声道:“多谢你了,师姐。” 文敏摇了摇头。转向前方时,正看到宋大仁往这里瞧,两人的视线碰到一处,她弯唇微笑,向他点了下头。 钟鼎又鸣。 玉清殿的门缓缓打开,萧逸才一身缟素,立于门前。 殿中设灵堂,肃穆哀婉,白幡外挂着青黑两色孝帐。神主牌长一尺二寸,宽三寸,在供桌后安放。 素绫挽幛,分外凄凉! “众弟子,拜。”这声音沉稳洪厚,乃是青云门长门尚存长老主持大局,萧逸才站在正门前背对众人,重重跪下。 其后七脉弟子依次而列,钟鼎声响在耳畔,杳杳传开,众人肃然跪拜,场中寂静无声。那长老轻动拂尘,上前一步,声如洪钟,缓缓道: “……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1] 道家祭文多有生死归一之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生就死,死就生,万物齐一。[2] 这祭文不长,却仿佛透过苍穹,从洪荒而始。风声,鹤鸣都离得那么遥远。 萧逸才深深叩首,七星剑横放于灵位前,光影幽幽。那剑身光辉温热,人却再无相见之日了,剑芒轻轻闪耀,光华流转,仿佛也感觉到旧日主人已然仙去,再也不会握紧它了。当年驰骋九天的青云至骄年华不在,终于如烟似尘飘散于人世间,不见了踪影。 诵文声后,已有低泣声传来。 纵然坚强如萧逸才,也不禁在这哭声中微红了眼眶。 怎么能忘记?怎么能不在乎? 哪怕思量再多,逝去的人终究不可挽回。岁月悠悠,那人音容笑貌犹似徘徊在身边,谆谆教导亲近和蔼,仿若昨日!那是在他年幼时,领着他上青云山,慈爱告诉他不要害怕,在他受伤时安慰看望于他,在他学有所成时欣慰微笑的……师父啊! 他声音嘶哑低低唤了一声什么,无人听到。 或许是在那棺椁之前,再唤一句师父罢,一生一世,如师如父。 而自此之后,青云重担,也要落于肩头。 望不负所托。 不负所托! 註:[1]选自《庄子·外篇·至乐》 [2]选自《庄子·内篇》第二篇《齐物论》 ☆、疑问 青天之下,钟鸣声声。 青云众弟子拜祭后,通天峰,玉清殿前,人群不减反增,密密麻麻,人数之多倒也壮观。看这些修真人士的服饰装扮,除正道大派青云门和焚香谷之外,很多却是鲜为人知、叫不出名字的小门派。 人群之首,立着青云门临危受命的掌门萧逸才,在他身边的,则是各脉首座与焚香谷一干弟子。世事变迁,当年两大门派的长老们多半已经不在,掌门首座之位几乎全部传至了小辈手中,正道当中偶有年迈长者一望之下,不时低声感嘆,言语间都是个物是人非罢了。 诸人今日一是为了拜祭道玄真人,二者是为了迎接天音寺众位高僧。从天音寺地界到青云山千余里路程,十日之期确实紧张,但普泓大师一行日夜兼程,十数人道行又高,纵然有事耽搁,却也没晚到多少时候。 等候之际,四下青云弟子尚还好些,那些散客子弟多有议论者,大部分是交谈天火之事,私下悄悄瞥向焚香谷众人,只是碍于青云门面子,不敢太过张扬。 焚香谷门人脸色都不甚好看,吕顺、李洵和燕虹三人站在最前面,虽看不到众人神情,但那些个风言风语总能听到不少。 自焚香谷弟子来到青云之后,明里暗里的冷嘲热讽就不曾断过,李洵性子高傲,一贯听不得他人的讽刺贬低。求助于青云门已是无奈之举,何况让人像这般在背后指指点点了。 一念及此,他脸色愈加沉郁,但此时青云门为大,只得暗自隐忍。抬头间,余光下意识的转了转,忽的看到人群中那白衣如雪的女子,迎风立于白玉栏前,不知有意无意,四周之人都好似离她稍远,那些尘世人烟,不曾沾染到她半分。 第97页 她独自凭栏,右手天琊光芒幽幽,如霜似雪,映着她的身影清丽如仙子一般。就算那身姿光彩早已熟悉至极,又是在眼下这般情景,李洵一眼望见,心头依然不免怦然而动,难以自持。 微侧过身子时,便能看到她微蹙的秀眉,那一双眼眸不在任何人身上,只是越过云海向外眺望。 青山林海,都似揉进那双眼眸,又似未达眼底不留痕迹。 陆雪琪白衣飘然,安静远眺。 她在望着什么,又在想什么,无人知晓。 李洵怔怔注视着那让他魂牵梦萦的美丽身影,忪忡间脑海似是有什么东西翻腾了出来,一颗心冷冷抽搐了一下,向着谷底沉了下去。 而在众多门派门人弟子里,曾书书老老实实站在风回峰众人当中,目光却悄无声息的飘到了那女子身上,他眼中光芒闪烁,多少有几分耐人寻味,眸光深处更是少有的深邃多思。 快来了吧…… 清风里,他甩了甩头,微微一笑。 “师兄,怎么了?” 曾书书摇头不语,身边师弟也不好再问。旁人怎知他心中思量猜疑,一阵耸动的喧譁过后,也没有人在乎这些了,在场众人均将目光移至了天穹之上。 薄云镶着金芒,正迅速接近峰顶,远处的金光愈加夺目,梵音声声入耳。一朵金莲由小而大,在白云深处缓缓显现,降落了下来。 萧逸才与众位长老同时一震,快步迎了上去。 金光缓缓散尽,普泓上人与十数位天音寺僧众正立于众人面前,身材高大的普方及月白僧袍的法相、法善皆在其中,还有一位普德大师虽不曾介绍,但与众人也曾见过面的,萧逸才等对这些人可说无不熟悉。 萧逸才面色肃然沉静,走上前去,恭敬施礼道:“众位大师今日前来,是我等之幸。” 普泓大师神色不同以往,眼中已有悲悯颜色,合十道:“师侄切莫如此说,老衲实在惭愧。” 萧逸才深施一礼。 “不知道玄师兄……身在何处?” 萧逸才眼眶微红,沉声道:“诸位大师请随我来。” 一行众僧合十而行,肃然沉寂,默默不语。 玉清殿前没有一人开口,只在两侧站着,看着天音寺几人迈入殿中。 巍峨大殿伫立在众人眼前,迎着阳光,背对着青山,诵经的声音由风而送轻轻传来,沉默的大殿愈发哀恸肃穆,佛道之间,唯生死毫无差别。 这般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的诵经声停了下来。 长门弟子列队于门前,齐齐跪下,一同还礼。一个小道童走出玉清殿,待众人礼数周全,声音清亮,道:“请诸位来客稍作歇息,请焚香谷众位师叔师兄及青云诸位首座入玉清殿。” 在场无人异议,只有李洵几人微微怔了一下,而后随青云门人走进了殿。 一路行至后殿,才发现这里的布局与前些日子略有不同,正中放着三把椅子,和前殿倒有些相似。 当前坐在首位之人正是萧逸才,在他的左手边普泓大师已然落座。众人进来时,二人正在低声交谈着什么。 见他们相继走进,萧逸才站起身相迎。这是他接任掌门之位后,首次面对众门派坐上主位,然而论辈分,依旧以普泓大师为长,与其它人乃是平辈。 “今日事关重大,也就不必在意这些虚礼了罢,”普泓大师嘆道,“萧师侄以为如何?” 萧逸才点头道:“晚辈惭愧。” 普泓大师淡淡摇头,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法相站在他身旁,垂目不语,只在青云门首座入座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视线正与曾书书撞在一处,这回倒确实是凑巧,曾书书怔了一下,咧嘴一笑,然后沖他眨了眨眼睛。 法相心中不知作何感想,苦笑无言,缓缓收回了目光。 “……数月前,听师侄说起道玄师兄身体有恙,老衲甚是挂念。只是没想到,再见时会是此种情景。” 萧逸才心头一震,眼中光芒轻闪了一下,嘆道:“多谢大师惦念,诸位师叔师兄不远万里,前来……看望,师父在天有灵,必定感怀。” “只不过,萧师侄……” 这时说话者却是焚香谷中人了。座中一人衣着简单,蹙眉看过来,正是长老吕顺。 萧逸才道:“吕师叔请说。” 吕顺便道:“还请萧师侄不要怪罪老朽多事,今日我们三派都在此处,心中疑惑正好一问。” 萧逸才点了点头,又听吕顺接着道:“天火之事倒还是其次,单就贵派道玄师兄一事,我等心里多少有些不解,相信普泓大师亦如是。” 萧逸才看了身边天音寺众人一眼,点头道:“吕师叔可以尽言。” 吕顺目中精光轻轻一晃,面色肃然,问道:“鬼王一役过去许久,有传闻道贵派掌教真人失踪,不知是此战之前,还是之后?” 萧逸才眼芒微动,道:“师尊在兽神一战后行踪不定,自然是此战之前,此事曾告知过诸位。” 吕顺与旁人相觑一刻,又问道:“听闻真人是在幻月洞府中坐化登仙的?” 萧逸才眉头微微一动,面上没有丝毫急躁不耐,道:“不错。” “这也是我等不解之处,”吕顺道,“无论是兽神一战,又或是鬼王之事,都已过数月时间,为何今时才发现真人所在之处?” 萧逸才沉吟片刻,环顾两旁,不仅是天音寺焚香谷中人面有疑色,便连青云门几位首座,神情中也多有不解。 “我入幻月洞府数次,并未察觉其中异样,具体过程,无人知晓。” 话音一落,众人皆是一怔。 其中,天音寺一行人目光变幻,却是无人说话。唯有焚香谷吕顺,脸色似乎一变再变,像是心间有所触动,道:“哦,竟是如此……” 萧逸才迎着众人目光,坦然点头。 吕顺视线划过普泓大师几人,眼底隐隐有些探究,望回萧逸才,道:“既然如此,老朽尚有一问,就不得不提了。” 萧逸才眼角微颤,轻抿了下唇,缓缓颔首点头。 那一句一问出口,后殿厅中顿时一片死寂。沉默里,法相目光灼亮如炽,看着萧逸才挺直的嵴背,沉静的面容。 “那么敢问贵派,前两番动用诛仙剑的,又是何人?” 又是何人? 会是何人! 萧逸才眼眸深处精光如剑,似放还收。 “我不知道。” 听闻此语,场中众人皆是大惊。便连青云门中人都难以抑制心头震动,脸上神情惊愕至极,更不必说天音寺和焚香谷来客了。 天音寺众僧,尤其是普泓大师与法相几人,尚还知道一些隐秘之事,脸色微微一变后,只是抿唇不言。座上其他人却仿佛听到了最难以置信的言辞一般,面面相觑。头一个站起身来的,竟是青云门风回峰首座曾叔常。 第98页 他面上颇为苍白,想来内心震动不小,道:“前些日子内务繁多,道玄师兄的事又太过突然,萧师侄此话不知何意?” 萧逸才看了他一眼,并未立刻回答。 便听吕顺忽的开口,讶然道:“怎么,你们青云中,何人用过诛仙剑,竟然无人知晓吗?” 萧逸才目光深沉,淡淡回应道:“此言差矣。” 众人又是一怔。 法相视线越过普泓大师,落在这为首的男子身上,眸光隐隐泛出睿芒,又似含着一分悲悯,一分疑虑。 “师尊出事确实突然,兽神一役后,行踪多有不定。其后两次对阵,并未见到师尊本人,故而不敢确认,”萧逸才微顿了一下,道,“仅此而已。” 在场众人闻言,多有不解者。吕顺眼中划过一道精光,皱了皱眉,方要张口询问什么,却见一直微阖双目,暗自沉默的普泓大师,睁开双眸,扫过自己这处,向萧逸言道:“事已至此,我等也不必纠缠于过去种种。” 他思索片刻,又缓缓道:“前两次若当真不是道玄师兄,想必青云藏龙卧虎,也是一桩好事。若那用剑之人是道玄师兄,眼下天火灾祸,我等必要好生筹谋,早做安排才是。” 吕顺脸色微变。 萧逸才颔首道:“大师所言甚是。” 他环视众人,缓声道:“当务之急,乃是天火降世,青云琐事繁多,但首愿众志成城,平息灾祸。” 普泓大师在旁轻声道了一句:“阿弥陀佛,道玄师兄若是在此,也是如此心愿罢。” 萧逸才点了点头,嘆道:“多谢大师。” 普泓大师微怔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了。 吕顺在另一侧看得清楚,他神情如常,然而心中却是冷冷笑了一声。 几人入座时间渐久,天音寺弟子一路赶来,萧逸才顾念他们行路辛苦,倒也没有商议太多要事,况且天火之灾也并非是能够一日了结的。 “……曾师弟与我说过贵寺情况,不知后来是否解决?” 法相点了点头,道:“寺中大火已经扑灭,没有其它的灾事了,只是可惜沿路无数平凡人家,横遭此劫。” 众人沉默。 萧逸才道:“师兄不必太过担忧,我们尽快想出法子就是了,虽非一朝一夕可以化解,但必会竭尽所能。” 法相合十点头。 “今日众位还请安心歇息,明日待琐事处理完毕,我们再行商议,如何?” 在场天音寺与焚香谷众人点头允诺。 后殿大门缓缓打开,几位道童早已在门外等候,为众人引路。 青云门几位首座起身送客,回身时,便听萧逸才道:“劳烦各位了,眼下内务繁重,还请多费心安排。此间事,我们稍过几日再谈罢。” 几人毕竟是青云门弟子,心中纵有无数疑虑,听到这话,知萧逸才暂时不愿过多解释,也不好发作。 首座中,唯有曾书书面色不甚凝重,反倒意外的有几许轻松模样。 萧逸才看了他一眼,而后便目送几人先后离开后殿。 看着众人身影,萧逸才皱了皱眉,伸手在眉心揉了揉,蓦地,他的手顿住了,眼底有精光忽隐忽现。 “陆师妹!”他突然唤了一声,道。 陆雪琪走在众人之后,闻声秀眉一蹙,停下了脚步。在她望着萧逸才的眸光中,冰寒竟多于冷漠。 两人目光视线隐隐相交,不知其味。 萧逸才望着那一抹绝美的白色身影,眼中神情复杂。 两人一时都缄默未语。 “没事了。”萧逸才淡然一笑,又是突地言道。 陆雪琪无意在此深究,也不愿多待,只淡淡看了萧逸才一眼,便一刻不等,自顾离开了。 萧逸才一人,站在空荡的后殿中,门外光影婆娑,光暗交织,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归来 从后殿走出来,文敏与陆雪琪说了几句话,就陪同宋大仁一行人往大竹峰去了。而陆雪琪身为小竹峰首座,最重要的还是本脉弟子,通天峰上暂且无事,她便准备与众人一起回山了。 绕过玉清殿,除了本派弟子,天音寺中有几人也没有离开,陆雪琪无意中眸光一扫,却见云海一端,风回峰的曾书书和天音寺的法相两人,不知怎的走到了一处,低声交谈。她秀眉轻蹙,眼中隐约有讶异之色一闪而过。 待迈步走下玉阶,经过那二人时,曾书书停下了话头,法相则一切如故,微微一笑,颔首道:“陆施主,好久不见。” 陆雪琪也不多话,微施一礼。 望着她与众弟子离去的背影,法相目有光泽,淡淡一笑。 “法相师兄现在还能如此轻松,可见并不担心啊。”曾书书忽而说道。 法相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天火一事,虽然棘手,但并非不可为。有因有果,归根结底,岂非易事?”法相嘆道。 曾书书笑了笑道:“被师兄这么一说,天火绵延,祸及千里,好像不是什么最兇险的事了。” 法相看了他一眼,又是摇了摇头道:“不比鬼王之势。” 曾书书微怔了一下,似乎有片刻的思量,转而也只是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天火之源,来自玄火坛,想必眼下最头疼的亦是焚香谷一众弟子罢。 “法相师兄,依你所见,我们胜算几何?”曾书书眉梢微挑,这般问道。 法相眺望远方,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转了转手上的念珠,微笑言道:“此事……总会有人给出答案的。” 曾书书眼底忽然有微光,悄然闪烁,随即呵呵笑道:“不错,确实如此。” 远方雾气蒸腾,云海环绕,纵有浅浅乌云游走,依然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候。 走得较早的大竹峰一脉弟子,此时正堪堪穿过云雾,落在大竹峰守静堂前。七脉相隔本就不远,几人一路御空速度也不慢,这时候正巧是晌午,杜必书便提议众人一同吃午饭。 其他几人自然不会反对,怎料宋大仁一句“不吃不会饿死”,瞬间将他噎了回去。众人面面相觑,只道吃饭还要准备,确实麻烦,也就作罢,各自回屋去了。 守静堂中,只剩宋大仁与文敏夫妇两人。 文敏坐在椅子上,看着宋大仁在自己面前踱步片刻,停下来时,面上神色颇有几分犹豫不定。 文敏将手中刚拿起的茶杯放下,嘆道:“是想问那件事?” 宋大仁怔了一下,苦笑着坐了下来,道:“除了……还能有什么事?” “我近日心神不定,也许是想多了吧,毕竟当年魔教几近覆灭,”宋大仁无奈的道,“只是从那时起,心中总有念想,若不问清楚,实在难过至极。” 听完这话,文敏却未去安慰于他,反倒白了他一眼,道:“所以打起我师妹的主意?” 宋大仁咳了两声,尴尬道:“小敏……” 第99页 文敏瞪了他一眼,道:“罢了,虽然依着师妹的性子,不会直说,但我这个做师姐的有此一问,也在情理之中。” 宋大仁微皱着眉,点了点头。 “今日玉清殿前,师妹没有言明,或许她有些难言之隐。这两天,我会再去小竹峰看看。” 宋大仁迟疑了一下,道:“你与她有多年情分,问问也就是了……” 文敏点了点头,又道:“我自有分寸,不过倒是你,不必太过着急,若真到了那一日,该见的总是能见到的。” 宋大仁嘆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 青云山,小竹峰。 日头从晌午正中逐渐西去。时间一晃直到月夜时分,小竹峰弟子才散去。 眼下青云山上人数剧增,各脉只得开放一部分空闲的房舍接待众人,唯独小竹峰一直是个例外,从前道玄真人在时亦曾与当时的首座水月大师商量过,但始终拗不过水月大师的性子,由着她闭门逐客。如今世事变迁,掌门与首座之位都有更迭,却难得萧逸才有心,知道陆雪琪的性子同她的师父水月大师一般无二,今次便连问也不问了,直接婉拒众人,也算了了她一桩烦心琐事。 然而天火降世,灾祸日渐严重,又逢道玄真人去世,内务繁重,每日依然不得清闲。 推开房门,竹影婆娑摇映,风在山间穿梭,一片沙沙响声,黑夜里,更显幽静。 陆雪琪微微垂下眼眸,在门前停留了一刻,而后转身安静地独行,四周格外空寂,唯有暗淡的影随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风轻月明。 她的秀眉微蹙,耳边竹叶传来细碎如同呢喃的声响。兀自一人时,心中微微悸动,细细想来,却与天火之事无关。 摇晃的竹影中,她凝望着小路旁的泪竹,默默无声。前方,月光散漫而缥缈的在眼前洒下,铺满了那座熟悉至极的石台。 陆雪琪微怔了一下,原来竟还是走到了这里么? 白衣犹如霜雪,仿佛也微带嘆惋,在缥缈的月光下泛着淡银色光辉,轻轻地飘荡了一下。转眼,已是莲步轻移,走了过去,直至将要浴进清幽的月色中。 望月台。 山中,有温热的风轻柔吹拂着她的髮丝,几许温柔。 她抬起头,望着那幽幽月色,轻轻唿吸。 天边有流云淡去,月光似在她眼眸中粲然闪烁。 忽然,她的目光动了一下,似有所觉般落向手中淡蓝色的天琊剑,天琊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剑芒一闪再闪。 她怔了一下,随即便向手边那侧的黑暗望去。 竹林小路上,伫立着一个男子。 不知何时,他出现在那里,静静的望着她,眉目宁静,笑容温和。 而她亦是怔怔凝视着他,看着那双眼眸,一点一点,温柔起来,像是不可自抑的情怀藏在最深处,又缓缓涌出…… 鬓边的髮丝,抚着白皙的脸颊,她唇边带着笑意,犹如月色下盛开的百合。 相思日甚,岁月终许圆满。 “我回来了。” * 月光如水,淌进心扉。 若时间突然停止,恐怕就是为了不惊扰这尘世间的人儿。 白衣在风中轻轻飘动,熟悉的身影就在眼前,亦或者一直在心头。明眸相望,深深一眼,就已烙入心口。 两人忽然相视而笑,在风中,月色下。 那个女子,还在这熟悉的地方,默默等候,他又怎会一去不回?终是会回来的吧,哪怕千里之遥,山高水远,哪怕俗事纠葛,万难定论。 他望着她清亮的眼眸,温和微笑,目光里映着她绝美且温柔的面容。 衣衫微动,他已向她走近。 陆雪琪微微抿唇,露出一丝笑意,清丽的容颜,带着一分素日常人绝无可能见到的妩媚,在一片月光里,悄悄绽放。 张小凡目光温煦,未曾分离太久,却依然是那句,轻声相问:“这些日子可还好么?” 陆雪琪点头,心中一片温柔,抬眼注视着他,见眼前男子虽无疲惫神情,但面色下依然有隐隐疏懒倦意,只是他此刻云淡风轻般站着,难以察觉。 她轻声道:“你……何时回来的?” 张小凡微笑道:“今天。” 陆雪琪点头,正待说些什么,又听他言道:“你们在通天峰上时,我就已到青云了。” 陆雪琪微微讶然,迟疑了一下,咬唇道:“那你……都知道了?” 张小凡点了点头,淡淡笑着应道:“我也在通天峰上。” 闻言陆雪琪心中微震,讶异的看着他。 夜风从两人身边掠过,黑夜里她的眼眸清亮,每每望去,都是体谅与温柔,那片心意,他又如何不知? 他唇边笑容温和,笑了笑道:“没事的。” 掌心渐渐感受到温暖,她微微低头,黑髮拂过她的面颊,落在肩头,她浅浅笑了,只因瓦住自己的那只手,宽厚而温热。 那是她最思念的温度。 如今就在掌心。 陆雪琪眼睫轻颤,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雪白的面颊莫名红了一下。 “你可知,师姐曾在通天峰上,向我提及过你?” 张小凡怔了一下,摇了摇头,道:“今日吗?” 陆雪琪点了点头。 “师姐怕是猜到了什么,她人在大竹峰,又或许当面询问并不是她一人的意思。” 张小凡沉默了片刻,两人一时都没有开口。 “若是她再问起……”陆雪琪轻声道。 “便告诉她吧。”张小凡淡淡道。 陆雪琪微怔,道:“什么?” 张小凡笑了笑,掌中轻轻握紧了那只素手,清风拥着两人,徐徐吹拂,陆雪琪一怔,随即知晓他了的心意,她面上微微红了。 眸光如水,只容下心头之人,镂刻着的身影。 光阴流转多久,都不曾改变。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 月色铺满青云每个角落,通天峰亦如是。 天际,缓缓的传来清脆温润的鹤鸣风铃声,阵阵摇盪,虹桥之上一人独自远望,苍月悬空,寂静辽远。悠悠出神间,他的耳畔忽然有一声龙吟伴着巨大的水流声响,嗡嗡震颤。 碧水寒潭中,水麒麟咆哮着跃出水面,摇头摆尾的在地面上晃了晃,舒服的卧下去睡懒觉,似狮般庞大身躯上,片片鳞甲在月光柔和的照射下散发着一片白色光芒。 它打了个哈欠,身子抖动一下,兀自酣睡起来。 突地,那个人影却在此时飘了过去。 水麒麟乃是上古异兽,即刻便灵敏的觉察到了他的气息,一声低吼便随之溢出喉咙。它巨大的双目亦是霍然睁开,瞪向来者。 眼前一人,藏蓝色长袍,年纪尚轻却已是仙风道骨般模样,正是本应在玉清殿中进香守灵的萧逸才。 水麒麟抬起头,巨目疑惑地看着他。 萧逸才在它的目光中,单掌竖在胸前,恭敬地行了一礼。 第100页 水麒麟瞪了他一眼,没有要搭理的意思一般甩了下头,又一次卧了下去。 萧逸才眼中神情动了一下,脚上已迈开了步子,竟是慢慢的走向了它。 水麒麟一时诧异,一眨不眨地瞪着他,目中渐渐浮现警惕颜色。 萧逸才的脚步却没有停下来,直至走到它的身边一步之远处,水麒麟喷了个响鼻,终于站起了身来,巨大的身躯足足比萧逸才高了一倍有余,青口獠牙,望之令人生畏。 萧逸才只是淡淡笑了笑,停了片刻,他伸出手缓缓抚向水麒麟巨大的头颅。水麒麟瞪着他,目光似是讶异似是困惑,却没有明显的躲闪意味。 手指一凉,鳞甲冰冷的触感驱散了他手上的温度。 萧逸才唇边露出一丝涩意,微微阖目。 水麒麟晃了晃脑袋,大眼睛里巨大的眼珠转了两转,像是思索了一番什么,它抖了抖身子,对着萧逸才翻了个白眼,倒头躺下。 萧逸才张开双目,望着它许久,倏然缓缓于深心处,低低嘆了口气。 终比不得师父他老人家啊…… 他面上若有似无的现出一丝苦笑,心头空寂,更盛过以往许多时候。 “你可懂得么?”他轻轻地低声问道。 水麒麟头也不回,一动不动。 萧逸才一怔,自嘲的笑了笑。 此时,深蓝色的黑夜,苍穹云端,忽而有异光隐约闪现。 怔忡间,萧逸才的余光正捕捉到其中一缕耀眼红光。 他微微一愣,抬头看去。 天边有火光,在层云之间闪闪烁烁。 已经来了么…… 萧逸才看了片刻,方缓缓收回了目光,皱了皱眉。 云烟被染上一抹异样的红色,乍一看并不显眼,但就像风雨欲来之前那般,万分平静。尤其这几日,安静的仿佛那天火,只是一场短暂的异象。 虹桥上,萧逸才衣角被风吹起又落下,夜间微凉的风,与往日并无不同。他缓步前行,走到青云长长的玉阶前,眺望漆黑的远方。 这个时辰,万家灯火只余留残灯数点,零散的铺在青云山下,那里正是河阳城所在,而青云山本身离河阳城还尚有不短距离,当中山林密布,层叠起伏。 鬼王来攻,其势汹汹,关键在于邪术控人心智。反观今时场景,天火势头起初勐烈,但随即便隐匿了踪迹,然而心中清明的人都该知晓,这绝非好事了。 世间水火最是无情。 青云山脉绵长,若是天火烧起来…… “见过掌门师兄。” 萧逸才一怔,收起神思,转过身来,身后一人长身负剑,却是长门弟子常箭。看他行色匆匆,似是要赶着去什么地方一般。 “常师弟是要下山?” 常箭点头道:“是,正要禀明师兄,山下出了点事情,但具体情况还不知晓,我打算下山查看,不知师兄可有其他吩咐?” 萧逸才沉吟了一刻道:“你先去吧,近日我会再派些人出去。” 常箭怔了一下,问道:“师兄还是担心?” “不错,”萧逸才道,“最近辛苦你多跑几趟了。” 常箭摇了摇头,道:“师兄哪里话。” 萧逸才摇头轻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常箭只在此停留了片刻,便告辞走下了玉阶。黑夜中,他的身影留下一抹余辉,向山脚处飞去。 常箭一路御空,速度极快,越过茂密的树林,在离河阳城五里的地方停了下来。清光一闪,他右手作收势,将仙剑入鞘。 驻足在阴暗的树林边缘,他的目光向里望去,等了一会,林中果然有了动静,一束红光伴随着一声锐啸沖天而起,在半空盘桓不散。 常箭脚下一点,飘了过去。 场中约莫有五人,在一处碰头,皆身着青云长门服饰,当先一人最先看到常箭,上前一步,道:“师兄。” 其余几人随他一起施礼,纷纷唤道:“常师兄。” 常箭环顾一圈,皱了下眉,向最先一人言道:“派来的弟子说得不甚清楚,所以没告知掌门师兄,待我回去再详述。周师弟,这里的情况你来说。” 被称为“周师弟”的,同是一位长门弟子,名唤周严,近日山下搜查警戒的事,多以他为首。 闻言他迈前一步,道:“是,师兄。几位师弟在林中发现火光,前来巡视,到这里时,火光已退,不过……” 常箭看向他。 周严低声言道:“发现一重伤之人。” 常箭一皱眉,道:“重伤?” 周严点头道:“应该是被烈火烧伤的。师弟们不敢妄动,也觉直接送人上青云不太妥当,所以安置在了河阳城照看着。” 常箭又是皱了皱眉,肃然道:“下次遇到这等事,立刻带人回青云,若误了时辰,他的性命堪忧。人命关天,不必等我。” 周严立刻道是。 常箭大致看了下四周,刚要让人领路去河阳城,忽然停了一下,问道:“他可说是哪个门派的人了吗?” 周严回道:“临昏迷前他倒说了四字,是‘龙湖王家’。” 常箭点了点头,兀自思索了一阵子,然而在他印象中并没有听说过这个门派,望着面前烈火烘炙过的焦黑地面,他喃喃自语道:“难道不是中土的?” 蹙眉一阵,也便作罢,临走之前,只嘱咐周严几人去查探此人身份。 离开树林时,他抬头望了望天际,一月中天,清冷似有透着一丝诡异。 * 小竹峰,山林静谧。 这样的日子在这山间不知有过多少,只是今时,终是有些不一样了。 陆雪琪看了看身旁的男子,眼中带着些许温柔,安静缠绵,在眼底晕开涟漪,夜风似也吹不散这份暖意。 两人并肩缓步,山路悠长且宁静,映着他们的身影。 所有的时光都像慢了下来,在身边缓缓流动。 “……天音寺中,也就是这些事了。” 听完张小凡的话,陆雪琪点了点头,两人在常人眼中都不是多话之人,然而小别重逢,又在这与世相隔之地,相处间自然和平常不太一样。 清冷和沉默早已不见踪影,彼此眼中却是对方最熟悉的模样。 “那个曾书书……可有看到你?”陆雪琪犹豫了一下,问道。 张小凡微愣了一下,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 陆雪琪诧异的望着他。 张小凡淡然一笑道:“虽然没有见面,不过他应该是知道的。” 陆雪琪蹙了蹙眉,却也没有说什么。 “你在天音寺中放过了那个巫妖,是让他帮你做什么吗?”又过了片刻,她轻声言道,却是另外一事了。 此话一出,倒是着实让张小凡怔了怔。 陆雪琪看着他抿唇微笑,想了想,又问道:“你屡次放过他,是为了引出云易岚么?” 张小凡低头微笑,摇头道:“并非如此,他手中有半块玄火鉴,又能控制八荒火龙,纵然身上带伤,在南疆中,我也奈何他不得。” 第101页 陆雪琪眸光一动,心思千迴百转,以她的聪慧,几乎瞬间就想到了一处关键,讶然道:“你方才说,那巫妖手里也有半块玄火鉴?” 他温和一笑,道:“不错。” 陆雪琪微怔。 “而到今日,算来巫妖应该已把那半块玄火鉴给他了。”张小凡目光中有淡然笃定之色,光影落在他眉眼,恍惚间竟有一丝奇异气势。 陆雪琪道:“云易岚快来了么?” 张小凡淡淡微笑道:“或许已经来了。” 风过竹动,冷清的光线从枝叶间透过,缝隙里一弯似圆未圆的月亮,悬在天穹尽头。 “那你呢?”陆雪琪忽然温柔道。 张小凡转过来看了她一眼,月色悠悠,两人倏尔相视浅笑。 “不过这几日,我也有些事要做。” 陆雪琪转头看他。 张小凡目光温煦,笑而不语。 ☆、天机 青云门,龙首峰。 苍古青松,碧翠剑竹。 青云山七座山峰皆以松竹居奇,龙首峰尤以为是。诸如大竹峰小竹峰之类,竹林最多,山谷中黑松也不少,但赏观其峰,都是秀美有余,巍峨稍欠。七脉中,独独龙首峰被冠以“龙首”之名,想来自有不凡的壮丽风景在。 绵延山峰,松柏苍老挺拔,后山更散布有成片的剑竹——原本此竹种类特殊,不像泪竹纤细,也没有黑节竹竹节粗壮,但韧性较之两者更胜一筹,且挺拔笔直,翠绿欲滴,于是龙首峰的祖辈长老喜爱之余,就将它命名作“剑竹”。 时至今日,纵然灾祸不断,但观龙首峰,依旧生机盎然,本脉弟子奇才辈出,在青云门中,也不负“龙首”之名了。 相比后山,龙首峰的前山树木竹林要少上许多。大片的空地上,是众弟子的房屋精舍,一排排很是齐整。在这其中,比较特别的,也就是靠近后山处,那一间略大些的屋子。内室连着宽阔的外堂,幽静宽敞,不同一般弟子——这便是龙首峰歷代首座的住处了。 眼下,住在这里的自然就是齐昊和从大竹峰嫁过来,已为人妇的田灵儿了。 齐昊自接任首座之位后,便搬进这间屋子住下。 说来也奇怪,一般首座居处都是在前山,这样比较方便在外堂接见各派遣来的弟子,处理本脉事务照顾得也更周全些。龙首峰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把首座精舍建在了临近后山的地方。 田灵儿当初也颇有讶异之色。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好奇心使然。田灵儿嫁过来不久,闲暇时随口向齐昊问了一句。 怎料齐昊的反应分明不是田灵儿所想的随意,怔了良久也不回答。田灵儿心思细腻,从他神色中看出了不对,她性子又是一般好强,遇事总要弄个明白,当下连连发问。齐昊与她已是夫妻,对于龙首峰中各事,也就无意隐瞒她什么了。于是将这其中厉害关系,细细同她讲了。 道是龙首峰歷代祖师皆居于此地,虽然看似古怪,但其用心并不在门面上。 田灵儿听完讶异不已,便笑道:“不是用来处理本门事务的,难道是瞧着风水建的不成?” 齐昊笑了笑,反问道:“为何就不能是看风水而造的呢?” 田灵儿一怔,但随即又思索一刻,想到青云门创派时,青云祖师也正是看中风水宝地四字,才选了青云山七峰,用来汇聚灵气,积累门派根基。如此一想间,她心中也就没那么多疑问了。 “这样说来,此处乃是龙首峰一脉的灵地?”她推断而言道。 齐昊却是摇头,笑道:“差矣。” 田灵儿水眸一动,假作急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们龙首峰怎的如此麻烦!” 齐昊闻言愣了一下,低声笑起来,探手轻轻瓦住她。田灵儿望着他面上笑嚯的神情,不禁脸颊一红,嗔着白了他一眼,气鼓鼓地道:“是了,偏是我自讨的,嫁过来让你欺负。” 齐昊朗声而笑,神情越发宠溺。 田灵儿与他新婚刚过,浓情甜腻,不在话下。 许久后,待两人玩笑过去,田灵儿才又旧话重提。齐昊此番也不再兜圈子,直接告诉了她。 这屋舍所在并不如何特别,之所以建在这里,只因此处离龙首峰的灵脉最近,便于守卫。 田灵儿诧异了一下,奇道:“灵脉?” 齐昊听到她的话,似乎也有几分讶然,道:“大竹峰弟子都没有提到过么?” 田灵儿摇了摇头。 齐昊也没有多问,且两人既已是夫妻,也不愿隐瞒于她,便思量了一些时候,略微放低了声音,徐徐说道:“这灵脉在七峰中都是存在的,只位置不同而已。灵脉集一峰之灵气,同时也将山中戾气紧紧锢住。是七脉最核心之处。” 田灵儿略略思忖,忽而眼中一亮,道:“既是七脉皆有,难道与诛仙剑阵有关么?” 齐昊笑了笑,道:“不错。” 继而他又道:“此地与通天峰遥相唿应,共同支撑青云山灵力,是谓‘天机锁’。” 田灵儿一愣,轻轻蹙眉,怔然道:“这里就是天机锁所在么……” 她咬了咬唇,又奇道:“那它是什么样子的?” 齐昊嘆道:“灵儿,你有所不知,这……我也是不知道的。” 田灵儿愕然。 “……当年,师父他……离开之前,只与我说过天机锁在后山之中,大约在何位置、是何来歷都详细的讲过,并嘱咐本脉弟子严紧看守,不可懈怠。唯独那天机锁的样子,不曾让我知道,甚至从未提及。”齐昊皱了皱眉,道。 田灵儿看着他,蹙眉不语,然而女子心思柔软,又怕他想起苍松道长,心中还有郁结,于是接下他的话来,轻声道:“只要天机锁没事就好。” 齐昊微微笑了笑,不作他想。 “不过,这灵脉果真奇怪,我在大竹峰那么多年,也没见我爹说过。”田灵儿兀自不解道。 齐昊道:“怕是天机锁太过重要,无人知晓详尽反而安全。” 田灵儿轻轻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了。 * 转眼间,田灵儿自嫁到龙首峰,大约已过去十多个年头。 十年中,齐昊与她夫妻二人恩爱默契,种种难关面前,虽偶有物是人非之感,但两人依旧相溶以沫,宛如初见。世事变化无常,这也算是难能可贵了。 田灵儿在这些年之中,成熟不少,任性娇贵的性子也收敛了很多。尤其是田不易和苏茹二人去世之后,行事愈加稳重,更有□□风范。 并不为别的,只是她每每午夜惊醒,从回忆中醒来,才发现自己再不会像从前那般,被双亲疼爱了,就连记忆里的那座温暖的山峰也仿佛离得更远。 又或许,只有身边的人,才是最真实的。 她暗嘆一声,然后再度在一片熟悉的气息间,幽幽睡去。 第102页 人间清寒。 哪知岁月片刻温暖? 窗外有鸟鸣,清脆悦耳。 田灵儿一夜未熟睡,天刚亮起来,她就醒了。身边没有日夜陪伴的人儿,心中总不太踏实的吧。 这些日子,天火之灾临近,虽不甚勐烈,却也祸害不浅,齐昊作为一脉首座,事务比往常多了数倍。青云门掌教真人逝世,长门萧逸才也是刚刚就任,恰逢此难避无可避,接连数日约见各脉首座,共同商讨破解的法子。 昨夜夫妇两人带领众弟子拜祭完道玄真人,前脚刚落下,还来不及说句话,长门传话的弟子就又来了一个,匆忙间告知众人这几日,三派需共商天火之势,话传到也不多留,招唿过疾飞而去,形色仓促,更是弄得众弟子心神惶惶。 齐昊不禁苦笑,然而事到如今,别无他法。 田灵儿最初还坚持第二天要同他一道去通天峰的,但因着齐昊另有叮嘱,也就只好留在龙首峰上。 她着手帮齐昊处理一脉大小事务,两人将门派事务安排妥当已到了深夜。天穹星子寥落,她也是一般疲懒,好不容易浅浅睡下,再睁眼时,已是清晨,而身边的齐昊恐怕已早起去了通天峰。 待她洗漱完毕,时辰尚早。 田灵儿伫立在窗边,静静唿吸,此刻晨间是难得的清闲。微微一笑,她随即转身,缓步迈出了房间,向后山深处走去。 一路裊裊前行,不快不慢,倒也悠然。 田灵儿一身红衣,鲜艷而灵动,曼妙更甚年少时。只是心境少了许多浮躁,倒与四周宁静的风景相得益彰。 走在蜿蜒的山路上,她的唇边挂着一丝笑容,龙首峰的后山虽是她日常所在的地方,但树林森森,亦有幽谷,很多地方也是她没有踏足过的。田灵儿自小在大竹峰上长大,见惯了青山密林,只当是所有山峰的后山都差不多,今日心念一动,随性而为,倒觉得往日想法太过无趣。 龙首峰的后山,比她记忆中大竹峰的后山,要宽阔很多。绕过熟悉的山路,眼前郁郁葱葱,四处可见挺拔的松柏,浩瀚如绿色波涛,绵延纵横。 哪里像大竹峰,漫山只有那些难砍的黑节竹…… 竹叶婆娑,窸窣作响。某一霎那,竟与记忆中的景色重叠在一起,她笑了笑。 然后她不由自主的,似是想起了什么,笑容忽然微微淡了下来。 她仿若怔忡地愣住,脚步停在原地。 四周宁静而祥和。 有谁的心头,莫名地震颤,很轻的动了一下。 晨鸟啼鸣,碧竹有雾气散开又聚合。 飘忽了谁,年少的光阴? 田灵儿的脑海间,猝不及防,掠起一个孤单的身影,熟悉而陌生。 她在深心暗暗嘆了口气,眼前风景仿佛也失了味道。 树叶在耳畔被风沙沙吹动,田灵儿独自一人,默默站在小路上,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然而,没过多久,大概这心思太过沉闷,她也不愿再想,便依着心境转身离开。 身旁有阵阵清风,由缓而疾吹入林中,惊起几只飞鸟。 小路寂静,只有叶落鸟鸣的声音。 突然间,她的脚步滞在了那里。 就在刚才,深林中好似有些异样,隐约有微弱的极像树枝折断的响声,虽然声音遥远,但她却是听到了。 诧异转头看去,略略思忖,明眸中精芒陡然间大盛,向着幽林一步一步走过去。 腰间的琥珀朱绫悄无声息地缠在她的左手臂上,田灵儿右手稳稳抓住朱绫一角,目光敏锐的亮了起来。 林间又仿佛只有风声,她视线掠过,皱了皱眉。 又是一点断木的声响,无比轻微,但终究没有逃过田灵儿的耳朵。 她眉头皱得更紧,眸光如电,一跺脚,身姿跃然而起,玉手婉转间,琥珀朱绫已直扫过去,劲力所到,草木竞相跌伏在地。 腾身踏于朱绫之上,她的身形飞速疾如闪电,沖入层层树林之中。 满眼的翠绿色,田灵儿眼中却是清亮,竟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白光,浓而不散,汇聚在树林深处。她微吃一惊,脸色凝重不少。 龙首峰弟子众多,后山经常有人巡视。眼前所见究竟是异象,还是当真有什么人闯入此地? 田灵儿抿了抿唇,忽的道了一声:“何方高人,既敢前来,怎不敢现身说话?” 那白光并无太大变化,只似是随着清风吹动,震了两震。 田灵儿思忖了一刻,而后不再犹豫,足尖轻点,按下身形。手中更不迟疑,琥珀朱绫“唰唰”唿啸着拍向那古怪白光。 只不过那缕白光如烟似雾非雾,飘缈异常,琥珀朱绫一击不中,反被合起的烟雾包围了起来。田灵儿诧异之下,心头大震,她伸手抓住朱绫一端,勐然一拉,将之抽了回来,那白光一动不动的散了。 她玉手作诀,琥珀朱绫剎那霞光万丈,数道红光如蛇一般,将那白光缠住。那白光杳杳倒是浑然不惧,悠然飘荡,一个巨震之后,又从朱绫包裹的缝隙间溢了出去。 田灵儿愕然,身子一震,琥珀朱绫霞光流转,折身再度攻上,狠狠拍在白色屏障中央,她秀眉紧皱,紧咬贝齿,双手齐握法诀,指尖透出微亮清光。 琥珀朱绫光芒又强了几分,只不过让她料想不到的是,那白色屏障依旧是固若金汤般模样,巍然不动。 田灵儿将这阵仗看在眼中,神色愈来愈阴沉。这古怪白光不会凭空出现,难道真是有人施法不成。 若是如此,一个能不现身,却将虚无之物用到这等地步的,道行绝然不低,而用心却也难为人知。 “高人既已来此,何不现身相见!此处乃是我青云门龙首峰地界,阁下若再不现身,休怪我妇人家不懂待客之道了!” 光幕中模模煳煳,空荡一片,哪有什么人影了。 田灵儿又是一惊,心思百转,那白光由人操控,但那人分明不在此处,她与这似烟非烟的事物纠缠半晌,怕是枉费。若此人不在这里,又在哪里呢? 她蹙了蹙眉,只眨眼间明白过来。后山之重要,全在“天机锁”上,万一灵脉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这灵脉位置她大约知道,不管是否如此,都该以防万一,查探一番。眼见面前白光散尽,她一把收回琥珀朱绫,返身而去。 正待飞起,她秀眉紧蹙,却不禁又有些疑惑了,龙首峰的天机锁所在只有齐昊和自己知道,外人又如何能知晓呢? 但这般猜测总归无用,且搜寻过再说。 一念及此,田灵儿祭起琥珀朱绫团身飞起,在林间犹如灵蛇般弯来折去,低空穿梭。 眼前树林层层叠叠,仿若无穷无尽。她跃进密林,行了好些时候,才在一片小小空地上落了下来。 稍有停歇,立刻放眼望去,看到这里已经是龙首峰上比较高的位置了,一条蜿蜒小径正从她脚底下这片空地分支出去,田灵儿走近细瞧,这条小径深邃曲折,竟是一眼望不到头。幽深密林,突然出现这样一条小路,十分奇特。 她心中尚存着几分小心,踏上了这条小径。 第103页 路旁野草渐渐茂盛,显然这里很久都没有人来过。田灵儿沿着小径缓缓走着,直到她的面前慢慢开阔,行到了这条路的尽头。 看到眼前的景象,她微微怔了一下。 这尽头道路不平且是荒凉无物——不过这样说也不甚准确,田灵儿走上前去,便惊讶的发现。杂草丛生的地面上,被生生挖出来一个大土坑,足有数丈大小,数尺之深,随着山势向内倾斜。 田灵儿疑惑的挑了挑眉,然而既已到了此地,看看也无妨。于是她还是走近了些,绕着土炕往下走。 不多时,便行至这土坑的尽头。 她随即弯身低头看去,在那土炕正中,散落着一些泥土,当中有一个小小的洞。 这里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土坑,平淡无奇。 或许换作他人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个土坑就是传说的天机锁所在,哪怕是隐约知道位置的田灵儿。 四周峰峦齐聚,俯首倾斜,三峰向天伸展,将这片不起眼的地方围在了中间。浩荡天际之下,那一个土坑似渺小又似最神秘的所在。 无论百年千年,一直仰望天穹,守护着青云不可言说的隐秘。 层层树木后,一个男子隐在绰绰树影中,静静站着。他的肩头还趴着一只灰猴,三只眼睛滴熘熘转个不停。 那灰猴转过脑袋向后面瞅了瞅,眼中大有不解之色,它伸手抓了抓头,很小声的“吱吱”叫了两声。 男子本是怔怔出神,听到猴子的声音,神色终又有了细微变化。只是看他神情,忧虑意味并没有多少了。他的眼眸漆黑如墨,深邃中隐隐带着一丝笑意,却是那般宁静而释然。沉淀在最深的地方,缓缓流淌,化为最柔和的光芒。 他伸手,轻轻抚着肩头灰猴的毛髮。那灰猴似也极通人性,随即安静的呆着,一动不动。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洒了下来,照在男子青色的布衣上,一块一块裂成光斑。 树林中,不知从哪里飘来了烟雾,翻滚涌动,在他面前凝聚起来。 田灵儿走后,张小凡又在此地停留了很久,没有任何动作,只望着面前的土坑若有所思。 倏地,他身形一晃,如如鬼魅轻轻飘了起来,转眼就飞进了那土坑中。 仰头向三面望去,山峰起伏,向这一方土地压来,蕴含无限气势。 半晌,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点头道:“果然是灵气聚拢,最为旺盛的地方。” 小灰在他肩头歪了歪脑袋,张小凡看了它一眼,微笑道:“青云祖师目光长远,眼力非凡,确实是常人不能及的。” 说话间,他右手一翻,手中是一根三尺长一尺宽的柱形圆木,颇有沧桑古意。 他迈步向土坑尽头走去,也不在意坑中泥土尚有湿意,盘膝坐了下来,在他面前,是那个小小的圆洞。 张小凡右手一震,玄木被柔力托起,移到那小洞之上。 他深深唿吸,直起身来,小灰从他肩头蹿了下去。 周身清光像慢溢而出的泉水,缓缓围绕着他,正是最纯粹的太极玄清道。 整座山峰都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就连风声,都消失了。 叶落无声,时光凝结。 就在这一个小小的角落! ☆、暗流 青云山下,河阳城。 常箭一行,聚在客栈中稍作歇息。周严将近日所得详细的叙说了一遍,另一方面,几人也为求证细节,耐心等那人醒来。 “近河阳城十数里,火光零散,没有什么规律,有时突然燃烧起来,令人防不胜防。有些小门派起先倒还出手帮忙,后来自顾不暇。似乎这回上青云山的门派都少了很多。”周严道。 常箭点了点头道:“不错。当年兽神一役,虽然也极为严重,祸连中土,但毕竟有些规律,或躲或逃,也有地方避难。此次……天火着实难以控制,便是想要躲避,也不知去哪里了。” 众人皆点头,无奈嘆息。 “去调查的人还要等许多时候才能返回,”常箭皱了皱眉,道,“你再讲讲当初发现那人时的情状罢。” 周严一怔,道了声是,而后言道:“师弟们几人见树林中窜起一道明亮火光,醒目非常,就一同先去查看。刚御空至树林边缘,林子里忽然传来一人悽厉唿号,我们几人加快速度赶去,还是晚了一步。不过那人还算机灵……” 常箭眉头皱了一下,眼中有些询问的意思。 周严于是道:“我仔细查探过林中,火焰烧灼痕迹多且凌乱,而且有的地方,只烧到了一半位置,中间有明显分界。” 常箭点了点头,片刻却又摇了摇头,道:“你说的都对,所以这点,也是我不太明白的了。” 周严讶然,问道:“为何?” 常箭目中精光闪烁,看着他道:“这世上,有何人能够控制天火?” 周严抿了抿唇,轻声道:“云……” “自然只有他一人,”常箭接着道,“只是以他的道行,若能一举杀之,怎会因为有人前来,就放弃逃走?” 周严听完,诧异了一下,脸色变换思量再三,徐徐道:“是因为……此刻不宜动手?” 常箭脸色微沉,缓缓摇了摇头。 周严蹙眉缄默,一时也难以猜测。 常箭嘆道:“太安静了。” 周严一怔,道:“什么?” 常箭道:“天火几乎绕过了青云,任山外如何肆虐,甚至天音寺也未能倖免,最近的河阳亦是处处灾祸,却略过了青云门,时至今日,也没有露面,实在太不寻常。” 周严怔然,眉头蹙紧道:“师兄是觉得,此人心机极深,暗自另有更大图谋?” 常箭点头,思索许久,缓缓道:“山上又下来一些弟子,是掌门师兄派下来的,想来他心中也有这般考量。这些人交给你,青云山脉附近,细緻搜查,不可放过一丝一毫,尤其是古怪地方,更要详查。” 周严立刻肃然领命。 常箭嘆息,站起身来,环视周围几位师弟,道了一句:“此事还要尽快,这几日要辛苦诸位师弟了。” “师兄哪里话。”众人道。 “走吧,去看看那个人。”常箭拍了拍周严的肩,道。 周严于是上前一步,与他一齐向楼上最里间屋子走去。 一位青云弟子正守在房间外,看见几人过来,抬手轻施一礼,道:“常师兄。” 常箭点了点头,缓缓将门推开了。 床上的人在片刻之前已经醒来,青云门灵丹妙药极多,想来此人重伤,只因事关紧要,青云门几人怕是下了大力,加紧救助,方能使他清醒过来。这时那人听到声响,怔了怔,艰难的转过头看向来人,身体动了一下。 周严向他摆了摆手,微微一笑,道:”你不必起身,小心伤口,我们是青云门弟子。 “ 那人听说他们的身份,眼中有光芒震了一下,他的喉咙动了一动,吞咽了几次口水,才缓慢开口,声音嘶哑的道:”多谢。“ 第104页 常箭的目光扫了他一眼,见他虽然身体显得有些僵硬,但面色尚还不错,应该没有性命之忧。他记挂天火一事,沉思了一阵,终于还是决定问上几句,心中有底才好,于是道:”在下通天峰弟子常箭,因天火兹事体大,不敢耽搁,所以只好叨扰兄台,还望你见谅。“ 那人咳了几声,连忙摇头,道:”不敢,小的必定知无不言。“ 常箭听他的自称,皱了下眉。他随手拉过一个凳子,在他床边坐下,而后问道:”你是哪里人士?“ 那人道:”小的草名南峰,是南疆龙湖城中人,家主是龙湖王氏。“ 常箭记忆里搜寻一阵,对于这龙湖王家自己并无印象。 ”我本是要随家主一同前来青云山,但是家主临时有事耽搁,便令我先行一步。“ 常箭讶然道:”哦,来青云么?“ 那南峰苍白的脸上微红了一下,低声道:“家主有意前来青云,是想略尽绵力,况且……我等身居南疆,乃是天火之源,还多少了解一些那里的情况……” 常箭闻言眼中微亮,微微一笑道:“不错,你们当真有心了。” 南峰脸上又有些惭愧之意,道:“小的所知有限。本要先行到青云山脚下落脚,等家主赶来,再一同投帖拜山。” 常箭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这也不妨事,此番你可随我回青云山疗伤,在山中等你那家主便是了。” 南峰一怔,他心思缜密,知道自己虽遇险,但祸福相依,藉此进入青云门,家主来时便多了一条捷径拜会青云掌教真人,他略略思忖,心中着实一喜,然而面容上恭谨颜色一变未变,低头迟疑道:“怎么敢劳烦……” 常箭摆了摆手,只道:“无妨。” 他又看了看南峰面色,接着道:“还有一事,则是重中之重,也是在下今日一定要问个明白的。” 南峰点了点头,道:“是天火?” “你如何会进林中,又如何会与那人交手,可否详细说予我等?”常箭缓缓点头,面色肃然,道。 南峰眼底划过一抹诡异的光芒,只是这神色一晃而过,他人又微低着头,常箭并没有看到。 南峰咳了咳,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说起他此行遇袭之事…… 几人或站或坐,静静听着。 清晨的光芒钻透窗户,照在几人身上,显出奇异的红光。 在他们看不到的窗外,一朵接着一朵的红云悬在天际,原本碧蓝的天空,慢慢染上了红晕,很多人驻足在长街上,仰望苍穹。 也有很多人转身关上门窗,收拾起包袱。 这本是寻常的一天,又似乎有些不一样。 青云山阴处,大河洪川旁,张小凡静立不动,眉宇间却有些凝重沉思之色。 在他的眼前,那条原本水量极多,流动湍急的大河已经是另外一个模样。周边茂密的树林野草,也呈现出一片焦黄颜色,临近水源本是湿润且凉爽的,然而这里似乎并非如此,地面蒸腾着热气,将所有水分渐渐蒸干。 他凝视着前方,余光一晃,看见林子一角突然燃起一丛火焰,继而自行熄灭,这场景太过诡异,令人心生疑窦。 “我在青云山上也曾见过。” 张小凡闻言转开视线,看着那一袭白衣的女子向自己走来,天琊在她手边泛着蓝色的幽光,仿佛流入的一股清泉。 两人很自然的并肩而立,望着面前干涸的洪川。 陆雪琪微微蹙了下眉,道:“青云山依水而立,以水为势,现在这般模样,可是因为天火么?” 张小凡道:“上一次,云易岚施法无根无源,这次怕是想出了一些法子。” 陆雪琪微讶了一刻,面上露出几分疑惑。 张小凡沉默了一阵子,忽而开口道:“诛仙剑阵可曾离开过青云?” 陆雪琪讶然看向他,半晌缓缓摇头,而后她明亮的眼眸中,光芒闪了一下,抿唇轻声道:“若是能离开,又会怎样?” 张小凡微微一笑,两人沿着洪川慢慢向前走着,热风袭来,身侧树林中鸟鸣声都已消失了。 陆雪琪看了身侧男子一眼,想了想,道:“诛仙剑阵……一是靠古剑本身的力量,另外则是阵法汇聚了七座山峰的灵力。” 张小凡点了点头,道:“不错,所以若让这把剑离开青云,在其它地方施展……” 陆雪琪一怔,清丽的容颜上讶异之色更浓,却是已经明白过来,道:“需要再布一个剑阵吸收灵力。” 张小凡点头,身旁女子乃是极聪颖的,两人之间亦是心意相通,很多时候不必多言,也能明了。 枯黄的树叶从树梢脱离,轻轻落在地上,树林边已铺了一地落叶,犹似深秋时节,万物凋零破败之象。 陆雪琪秀眉轻蹙。 这场灾劫近在咫尺,以眼下的态势来看,恐怕就在近几日。火源不像水源那般难寻,青云山上又树林密布,天火若起难以扑灭,不知祸延几何。 为今之计,总要依靠诛仙剑阵,只是…… 她内心之中,隐隐担忧挥之不去。 “小凡……” 张小凡转过身,看着她,既知她所想,亦懂她心意,他目光温和,一时之间好似连岁月也安宁下来,周围烧起的火焰也在这样的目光里渐渐熄灭。 若非劫难在前,她只愿他安安静静,平平淡淡做他愿做的事情罢了。 “别担心。” 陆雪琪微怔,点了点头,望着他的目光里有几许温柔。 有风微抚,不说别离。 “我等你。” 张小凡微微一笑,只道了一声“好”。 有浅浅笑意,在她唇边轻轻绽放。 两人背后,山脉起伏,绵延向上,谓之青云。 * 从山下到小竹峰上,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山上火势不大,零星的火焰起而覆灭,陆雪琪沿着山路向前走,一排排精舍前,已有弟子走出门来。 她驻足遥望,目光里映着细碎的光芒。 “师妹这是从哪里回来?” 陆雪琪不知怎的一时出神,竟没有听到脚步声,待回过神来,人已然走得近了。 她微微一笑,道:“师姐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已嫁作人妇,此刻应该在大竹峰上的文敏,她难得回来一趟,每每也不过是看望陆雪琪,最近一些时候,却是帮了她不少的忙。 文敏看着她笑了笑,走过去道:“灾祸降至,夜晚尚是灯火通明,哪里睡得着。又想起小竹峰近况,总是有些牵挂,便过来瞧瞧了。” 话中意思,竟是昨日就到了小竹峰上。 她眼中多少有些似笑非笑的意味。 陆雪琪眸光一晃,脸颊有一丝红晕一闪而过,她低头笑了笑,轻声问道:“宋师兄那里没事么?” 第105页 文敏道:“大竹峰几位师弟都在,他那里有帮手,不忙的。” 陆雪琪点了点头。 文敏细细瞧着她,眉间有几分疑虑。她轻轻皱了一下眉,道:“听小诗说,最近小竹峰的天火也是愈加厉害了。” “是,”陆雪琪顿了一下道,“比之上次要厉害些。” 文敏点头,两人向着精舍走去,一面嘆道:“如此也怪不得那些正道门派忽然涌上山来,怕是都觉得灾劫难逃了。” 陆雪琪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山中外人渐多,掌门师兄没有为难你吧?” 陆雪琪轻轻摇头,道:“小竹峰一向不参与这种事,他也是知道的。” 文敏低声道:“那就好,你也可以放心了……” 话到此处,她的眉头轻皱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言语中便似有隐约嘆息声。 “师姐,怎么了?”陆雪琪看着她,微微讶异,问道。 文敏怔了一下,旋即笑了笑,道:“没事……可能是我想多了。” 陆雪琪并不是多话之人,听她这样说,只是诧异了一刻,却也没有再问。 “大竹峰上现在人杂了些,比不得小竹峰安静,师姐和宋师兄多留心就好。” 文敏道:“十数年中,也不止这一次了,不过就是多住上几个外人。” 她于是又嘆道:“现在只希望不再出事就好。” 陆雪琪讶道:“出事?” 文敏苦笑了一下,道:“也没有大事,只是因为天火的缘故,先前与其他的门派有所争执,眼下已经没事了。” 陆雪琪听到此处微微愕然,以她这等细腻的心思,略一想便觉察出些许异样,大竹峰上下不过几人,性子又都是老实和善,之前从未听说过与其他人发生过争执了,不知这次为何会有事,然而听文敏口气,似乎也不过是口角小事罢了,只是放在大竹峰弟子身上,真真奇怪。 她蹙眉怔了一下,向文敏看过去,目光中多少有疑惑之意。 不想,文敏却忽而抿着唇沖她微微一笑,并不见解释些什么。 陆雪琪不由秀眉蹙紧,问道:“当真没事么?” 文敏看她的样子,微笑道:“你还不知你宋师兄他们的性子吗,哪里会有事。” 陆雪琪一愣。 文敏也并没想过瞒她,三两语言道:“不过就是那些个门派的几个小弟子不懂事,去了不该去的地方,一不小心就……” 话音未落,文敏便停下了,她眸中现出一丝光亮,看了陆雪琪一眼,接着道:“那个地方,你也是知道的。” 陆雪琪神色一恍,竹林间隙露出一丝光芒,衬着她清丽的容颜,若隐若现的有了一点苍白。 她咬了咬唇,心底如明镜般亮了起来,思绪转动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大竹峰上,众人心中同有一处禁忌,十多年来无人提起,可是每日都会有人去打扫,就像那人还在一般。 文敏嘆了口气,拉住她的手,轻声道:“雪琪,你不必瞒我的。” 陆雪琪诧异的抬眼,目光里犹疑之色,晃了晃,蓦地怔住了。 过了很长时间,她终是开口,苦笑了一下,低声道:“师姐,对不住。” 文敏看着她沉默了一刻,微微嘆息,道:“傻丫头,我这是为你欢喜呢。” 陆雪琪愣了一下,眼中有光芒悄然闪动。 “从你执意下山时,我便猜到了,”文敏轻嘆出声,随后又笑道,“哪还有能让你这般牵挂的事呢。” 陆雪琪闻言淡淡一笑,犹如带着晨露的百合。 文敏望着她,心中多少是欣慰的,更多是为了面前这个痴情的人儿,也有几分思虑是为了青云。 “他……待你可还好么?” 陆雪琪微微低头,白皙如雪的脸颊隐隐泛起红晕,褪去了记忆中的清冷。她微微一笑,亦向着心中那一份不曾割捨的情怀,轻声道:“他待我……很好的。” 文敏轻轻抚了抚她的手,看着眼前不復孤傲冷清的女子,眸中也染上些许温暖,道:“如此就好,也不负你这些年的辛苦了。” 陆雪琪目光如水,暗隐着深心处柔肠百转,她唇边有清浅的笑意,那般,小小的欢喜,如今蓦然说出口,仿佛那人离青云真的越来越近,真的便要回来了。 鬓边乌黑的秀髮在清风中微漾,拂过她的脸颊,她思索了片刻,滞了一下,终是将心中疑问缓缓言道:“宋师兄他们也知道了么?他其实……” 文敏笑了笑,眼波转动,嗔道:“你宋师兄啊,那榆木脑袋总是呆呆愣愣的,心思又粗,哪里想得了这样许多。” 陆雪琪听到这话,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没看到你宋师兄他们紧张的样子,灾祸来时都不见有那副模样,一个屋子坏了一角,脸色都变了。” 陆雪琪微微一笑,目光轻轻闪了一下。 文敏道:“我看大仁他们虽然迟钝了些,但总归是最熟悉他的人,无法拿准不过是时日问题,稍一猜测也就明白了。” 陆雪琪怔忡了一刻,迟疑道:“师姐,你的意思是……” 文敏嘆道:“雪琪,我不说你也一定明白的。长门萧师兄现在是什么位置,又有哪几番心思,你比我看得清楚,有些事情无需多言,明面上摆着的就是世人愿意轻信的,纵然解释,尚需要多少精力、多少人眼看着都是另说,有多少人能相信才是最重要的。” 陆雪琪闻言微怔一下,渐渐地,她的目光又清亮了起来,缓缓决然道:“师姐,你不必说了,其他人如何想的,又与我与他有何相干呢。” 文敏看着她一怔,只得嘆息不语。 “这些年,我并不觉辛苦的,”她咬唇,眸中光芒如雪,静静地一字一字道,“十年中,每每孤寂清冷之时,有一个所思所念之人,心中亦是欢喜的。” 她在文敏的注视下,道:“我不曾贪求过什么,只要知道他好好的……就好。” 文敏没有说话,只感觉触碰到的那双手,轻颤了一下。 “我想,那他又是怎样的呢?”陆雪琪幽幽道。 她随即轻轻笑了一下,又低声继续道:“……大概也一般如此吧。” 文敏嘆了口气,婉言道:“不过,这毕竟也不是他一人的事。” 陆雪琪摇了摇头,道:“师姐,你不知道这其中曲折,哪里是一两句可以说清的。我只是……怕他再受苦。” 听她这样一说,文敏也知劝不得了,只好嘆息着不作声。过了许久,方笑了笑,拉住她道:“好——好,就算我这个做师姐的心思重了。” 陆雪琪默默笑了笑。 “只是你要记得,不管之后如何,也还有我们呢。” 第106页 陆雪琪心中一暖,道:“谢谢你了,师姐。” 文敏疼惜的看着她,道:“傻丫头,与我还道什么谢。” 陆雪琪眸中温暖。 文敏又忍不住笑着打趣道:“你也是,不要总一心念着他,也要顾着自己这里。” 陆雪琪一怔,禁不得脸颊微烫,唤道:“师姐……” “你看看,心思可是又飞到哪里去了?” 陆雪琪白皙的面颊晕得烫热,想来已是红了一片,只得微嗔道:“师姐不要玩笑了。” 文敏看着她难得的小女儿之态,不由掩唇轻笑。 两人此番难得见面,于是又闲聊了许久。 喃喃细语间,二人亦移了步子,慢慢往前山群捨去了。 ☆、到来 青云山,通天峰。 几个身着焚香谷服饰的弟子从一间精舍走了出来。眼下,这偌大的房间里就只剩下李洵和吕顺二人了。 没有焚香谷门人在场,两人自然不必再强打起十二分精神,于是一坐一站,眼中皆露出了几分疲惫之态。 二人本都不是多话之人,现在虽然满腹疑虑,却是懒得开口,兀自沉默着,房间里空前的寂静。 吕顺一身灰布袍子,负手立在窗前远远眺望。 窗外景色如画,唯有天穹吞吐的火焰时有时无,虽说不像南疆的阵势让人心惊肉跳,然而山雨欲来,狂风不止,天火欲来,景象也极其诡异。 许久,还是心思重重的李洵率先开口,打破这一片默然的寂静。 “吕师叔同萧师兄说的,可都是实情?” 这几日,两人常往通天峰玉清殿,多次说过南疆的近况,云易岚乃是李洵恩师,关于他的事情,总不能李洵自己开口,大多数时候是由吕顺出面,不过李洵心中对其早有芥蒂,对这个师叔绝不尽信。此间一问,语气也就颇为冷淡。 吕顺哼了一声,淡淡道:“怎么,你听我说的不像真的么?” 李洵冷然不语,摇了摇头。 吕顺斜睨他一眼,突然又道:“你可是在想我为何惹得萧逸才不快,非要去提起那诛仙剑么?” 李洵怔了一下,没想到他突然提到这个,皱了皱眉道:“师叔莫非心有旁计,故意而为?” 吕顺摇了摇头。 李洵静默了一刻,道:“那又是为何?” 吕顺目中精光一现,冷笑道:“萧逸才刚接过掌门之位,出此大事,若处理得当与他大有益处,只是青云门经过鬼王一役,门中精英十去六七,怎能抵挡八荒火龙?” 他看了李洵一眼,冷哼一声,道:“你难道不觉得从道玄真人去世一事开始,就有些古怪么?” 李洵皱了皱眉,他平日高傲自负,但作为云易岚亲传弟子,又几乎已是确定的焚香谷下一任谷主,绝不是迟钝蠢笨之人。萧逸才言语滴水不漏,但处处透出怪异,可见青云门水极深。 当日,三派后殿聚首之时,可窥见一斑。 “时机不对。”李洵沉声道。 灾祸将至,重在稳定人心,可反观萧逸才,仿佛嫌事情不够多一般,先有道玄真人仙逝,后又言祭出诛仙剑者另有其人……若将他所言传出去,青云山上门派杂乱,必定一片譁然。 “且不说萧逸才,”吕顺目光冰冷,道,“那天音寺普泓所言也有不妥。” 李洵并未想到普泓上人那里,闻言愣了一下,道:“怎么?” 吕顺寒声道:“天火降世,八荒火龙之力可比拟诛仙剑阵,大难临头,却没人问起祭出古剑者究竟是何人,实在太过奇怪。” 李洵心头一震,再细细琢磨,确实如此。灾祸近在咫尺,然而萧逸才话只半句,再没有谈起诛仙之事,那普泓上人更是完全没有要问清楚的样子,何止是“奇怪”二字可以形容。 无人理睬,总归有两个原因,一者是并非要紧之事,不必深究,二者则是…… 李洵身子大震,霍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抖了一下。 通天峰上,南峰的身子抖了一下,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头低低的垂在胸前。 “你是南疆人?” 听到这句话,南峰咳了两声,恭敬地道:“是,南疆龙湖城。” 萧逸才默然点头,道:“千里迢迢,倒是难为你了。” 南峰面上闪过一丝喜色,咬了下唇,口中言道:“正道中人理应如此,家主龙湖王氏早有心出力。南疆为天火之源,或许能相助一二。” 萧逸才目光将他神色看得清楚,他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道:“你方才所言,对我等确有大用。” 他又嘆道:“南疆被天火所侵,十室九空,太过惨烈。可惜我等绵薄之力,不能救助南疆众族。” 南峰摇头道:“小的生活在南疆,知道那里的状况,救与不救对南疆中人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萧逸才看着他没有说话,许久皱眉嘆息了一声。 “十万大山尚有妖兽,五族内斗不休,再加上天火……实在是……”南峰苦笑道。 萧逸才默然,像是陷入思虑之中,只眼底有一缕精光,悄然闪过。 “这次还是要多谢你了。” 南峰道:“掌教真人不必客气。” 萧逸才面上沉静,心绪并没有太大波动,点了点头,道:“你既是等人,就在青云门中等候吧。” 南峰目光一闪,十分感激的模样,道:“多谢真人。” 微红色的阳光落在屋子地面上,萧逸才深蓝色的道袍微微一晃,就走了出去,南峰视线跟随他走了出去,待人影不见,才收回来。 他轻轻喘了一口气,慢慢走到床上躺下,一双眼睛却是直楞的睁着。 “这里就是青云门了……”他喃喃自语道。 踏出那个小小的房间,萧逸才径直回到了玉清殿,又一次站于裊裊烟气里,他依例执起几根香,香的一头是一丝火星,转瞬即逝,火光明灭都似在他眼眸之中。 正中他面对的,便是道玄真人的灵位,走上前,行礼,进香,烧纸,萧逸才一人,安静的进行着,面上倒没有多少悲痛,或许此刻并不适合悲痛。 灰烬落在他的手上,又飘到盆子里。 火光吞吐,像是一口一口嗜掉黑暗,又点亮了所谓的俗世,最后失去了自己。 萧逸才嘴唇动了动。 身后有脚步声一层一层,像潮涌一般捲来,有些唿喊声很远,有些争论声很近,突如其来又似预料之中。 他抬头看了一眼道玄真人的灵牌,低声道:“师父……” 殿门大开,却无人进来。 有人站在门口喊着什么,更多人则是看着天上。 萧逸才闭了闭眼,而后缓缓转身向殿外走去。 或许从今日之后,会有些不同了罢…… * 玉清殿前,气氛颇为紧张,一些门派陆续从山中走出来,夹杂着不安的私语声。 第107页 过了不到半盏茶工夫,天音寺众人已至场中,萧逸才等人迎了上去,面色皆是一般凝重。 “前几日太过安静,今日却是来得突然。” 听到法相这句话,萧逸才顿了一下,接道:“来势汹汹,我等还要小心为好。” 几人闻言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在他们眼前,那片洁白的云海正在渐渐散去。 这过程似缓实急,云雾之后有灼热的气息,一丝一缕的渗了出来,众人面上神情均是一变。 一道电光忽然从天际横穿而过。 就在这须臾的一瞬间,苍茫的天穹上,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变得极暗,无数细小的闪电噼啪作响,冒出点点火星。犹如降世,笼罩在山峰上的厚重云层中,射出一道红色的火焰,划过天际刺穿阴暗,疯狂燃烧的烈焰在一瞬间将那云层化作飞烟,蒸腾的热浪滚滚涌向人间! 隆隆震响的雷声,从遥远无边的穹宇狰狞碾过,一股神秘的力量仿佛正在甦醒,天地为之变色。 玉石阶上,无数人容色大变,骇然仰望。就连为首的普泓大师等人,面上也有了几分难以置信之色。 这力量雄厚澎湃,比之上次初见,有过之而无不及。 绝世妖力,似正似邪。 充斥着黑色的天空缓缓转化为亮红色的光芒,争拥而落的火雨却在这诡异的光辉下,逐渐消退,像是在酝酿着什么一般,火海波涛涌动,一浪高过一浪,兇狠的拍击着九天穹顶,然后在强大的冲击力下慢慢扭曲了形状。 一个巨大可怖的漩涡终于成形,横空架在天穹之上。漩涡之中逐渐凝聚起更加炽热数的光芒,如一只贪婪的勐兽,张开桀骜的大口,吞没了尘世光亮。 站在地面上的人们都可以感觉到火焰炽热的温度。 烈焰,藐视这如粟粒般大小的人世间。 无数人怔然仰望。 亘古的寂静前所未有的降临,在场之中,很多人似乎都已震惊得屏住了唿吸! 天地一片沧桑,时光停止了流动。 有谁的心跳,一声一声,越来越清晰,迴响在天地之间…… 天际,漩涡最炽热灼亮的中心,忽然“咔”的一声裂开了一道缝隙,滚烫的热气从那缝隙里,喷了出来。 一双冰冷的眼,出现在缝隙间。然后,霍然睁开了双眸! 冷冷的俯视着,天地陷入一种可怕的寂静里。 死寂,就像远古时荒芜的土地,苍远的穹顶,没有生机。 那又是怎样的岁月! 众人屏息,看着那一双绝世的眼眸,透过烈焰,注视着凡间。 一动,就是千万年浩瀚的光阴。 烈焰里扭曲的徘徊的一切慢慢归位,火浪包裹着的,是一具可怖的身躯,每一丛火焰都是它的鳞片。 耀眼的光芒突地像狂欢一般唿啸,四散奔跑。 巨焰直如疾风骤雨,焚烧!疯狂的燃烧! 还有什么可去在乎,还有什么力量可以去阻挡? 一声震颤天地的龙吟,响彻九天,带着不可一世的狂笑,在烈焰中孕育而生! 大地为之震动,俯首跪拜,为那传说中毁天灭地的灵物。 肆虐的火焰中,八荒火龙伸出巨大的头颅,缓缓转动它粗壮的包裹着至精之火的脖颈,悠然嘆息。 一道纯质烈焰略空而过,所到之处皆化作尘埃灰烬,消失于无形。 地面上,众人纷纷变色,铺天盖地而来的沉重绝望已将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 其中,萧逸才和普泓大师的脸色尤其难看,漫天唿啸的火焰,这才是那绝世的八荒火龙,如何是人力所能阻拦的? 而天空之上,火龙只探出了身体的一部分,沐浴在旷世活跃的火海中,它仿佛也有一分重生的雀跃,透明通红的眼眸变得越来越亮! “吼——!”狂啸般的吼声,轰然炸响在天边,从远方直震向所有人的耳畔,浪涛撕扯着鼓膜,隐有阵痛。 众人大骇之下目瞪口呆,不少道行低微者,身子颤了起来。 然而,天穹硕大的火龙却没有丝毫停顿,它晃动着龙首,终于将视线对准了通天峰上蝼蚁般渺小的人类。 它红润的眼眸,沉淀着时光赠予的苍老与无情。 龙首轻轻的动了一下,却不知此刻在它的脑海里又想了些什么? 是困惑? 还是杀戮! 仰首唿吸,绵长地、深深地,唿吸! 漫天鬼怪对天长啸,尖锐的嘶吼震耳欲聋! 八荒火龙獠牙大张,终于,对着那些渺小的不值得一提的人类,怒吼! 无数烈焰疾如奔涌的海啸,向着众人喷射而出,毁天灭地绝无生机! 火焰熊熊,热浪滔天,转眼已扑到众人眼前。 忽而,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嘶吼,所有人凭藉着本能,用尽全力御起法宝,迎着火焰挡了上去。各色异芒交织,依靠着同样巨大的求生欲望,形成了一面璀璨的彩色屏障,终将那不可一世的狂焰堪堪抵挡下来。 紧张的人群不禁爆发一阵欢唿。 然而,那欢喜却短暂的如同幻觉。因为,就在他们头顶,八荒火龙爆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周身火焰蹿高不止一丈! 下一刻,所有人再度陷入地狱般绝望的深渊。 天空上,巨大的火龙开始挣扎,它的脖颈燃烧着火焰,奋力从漩涡中央伸了出来,随后,是它庞大的身体,□□而生的龙身! 一寸一寸,直到脱离那漩涡的束缚! 尔后,仰天长啸!八荒火龙抬起龙首,唿啸!从未有过的畅快淋漓! 天际未知的地方,迴荡起古老神秘的咒语诵声,悠远飘扬,称颂着巫族神明的智慧,膜拜着远在九天的神佛,召唤着天地之力。 咒语敲打在每个人心上,庇佑般的温和,却在诉说这样一场绝世杀戮! 通天峰上,无数的人开始颤抖,死死盯着那从天而降,向着众人嘶吼而来的八荒火龙!还有,它口中吐出的那一道纯质的烈焰…… 人间地狱,就在顷刻之间。 纵然场中所有人都曾自负道行玄妙,终还是敌不过这纯质自然之力,这世间,唯有水火最是无情! 此刻在场众人面上皆是惊惧之色,几位首座和焚香谷弟子陆续赶来,目光里都有些愕然和焦虑。 “我等正道,切不可退缩,萧师侄……”普泓上人缓缓道。 萧逸才看向他道:“大师可是想一探究竟?” 普泓上人默然点头,合十轻唿一声“阿弥陀佛”,言道:“虽不知能制住几分,但也强过静观其变,老衲暂且试上一试。” 萧逸才目光一闪,正要说话,却看普泓上人摆了摆手,衣衫拂动间,已然向前走去了。法相亦是皱了皱眉,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没有说话。 在他身侧不远处,陆雪琪白衣如霜似雪,静立在人群中,她的眼眸倒映着八荒火龙逼近的庞大身躯,还有记忆中那一道纯质之火,微微发亮。 法相余光扫过她的身影,见她神情平常,紧皱的眉头便略微舒展了一些,他低头思忖一刻,指尖划过念珠停了下来。 第108页 大概快要来了吧…… 陆雪琪自然不知道他人所想,热风吹动着白色的衣衫,她默默望着毁天灭地的巨龙,静静出神。 是第二次了吧,这样面对着八荒火龙…… 没有忐忑,亦无惊疑。 脑海深处,那些回忆已足以让她平静。 望着如斯可怖的景象,她的唇边却有一丝淡淡笑意,心间幽幽轻唤,总有归人能够听见罢。 ☆、诛仙 前方普泓上人月白□□一晃,已纵身而起,火焰翻滚如浪,他身影就像一叶白色扁舟,轻而显眼。 天火越来越大,天际熊熊燃烧,与八荒火龙缠绕在一起,变为一片火海。玉清殿前众人分外担忧,偶尔有几个人窃窃私语,看数人面上皆有几分惊慌颜色,私下默默摇头者有之,嘆息者有之。 八荒火龙一动不动,在天穹仰首吞吐风云火焰。低吼声不绝,却一眼也懒得俯首而望,大约在它眼中,众人与蝼蚁也无甚不同。 一道金光在它面前现身,越过层层火海屏障,悬空而立,正是普泓上人。他虽站在烈火之中,也未见颓色,甚至白须衣衫也未有焦黄。 合十低诵了一声“阿弥陀佛”,单掌竖起,边缘金光耀耀。 那火龙歪着头看了他一眼,纯火之精,火红透明的眼眸里却是桀骜的,空无一物。 缓缓金芒,从小变大,从他的手中散开。 金色,是最纯粹的金色,它如这世间最锋利的宝物,噼开混沌的火光,一道一道噼开翻腾的火焰,直到万千光芒发于一点,亦会于一处,金色之巅,白芒又似亮昼,所到之处戾气溃散,红色消退。 普泓上人面上慈悲肃穆,右手大悲金轮再现于世,诸罗汉金身,佛祖合十真身法相浮于金轮上,佛门真言在光幕里无序却也自有规则, 巨龙的眸子里映着一点金光,它的嘴中有火迸发而出,直直撞在金色的光幕上。普泓上人面容微红,他右手一震,光芒更胜从前,向那片灼热的火海徐徐推进,金红二色各为一边,至刚至阳,都是一般炽烈颜色。 火焰深处,八荒火龙巨大的身躯卷着火焰,几乎分不清哪里是天火,哪里是它的身体,它还是没有什么动作,灿烂无比的金光,佛门澎湃的佛力,仿佛都不在它眼中。 远处,众人交头接耳,忧色更多。 “这火龙似有形又似无形,实在很难对付,比起兽妖,还多了些诡异。”一个门派长老模样的人对着身边弟子悄悄说道。 天际金红来去,万道金光,却消不尽火焰,任何一个火苗,都有可能由小变大,逐渐燃烧起来,且源源不绝。 “这可如何是好?”不少人喃喃道。 天穹早已被烘得毫无水汽,自然无人期待下雨,何况天火不是普通的水可以浇灭的。 正当无数人怔然出神时,天空忽然传来一声嘶吼,八荒火龙动了! 千万道火焰从它的身体里跳跃而出,像一个个火红的鳞片,它摆头,从烈云中探出身体,那双眼眸满含戾气和杀戮,扫过之处,风云残卷,烈焰逼人。 普泓上人手间金芒不退也进。 隐隐梵唱,天边有无数佛祖真身面容,慈悲也肃杀! 那金色光芒无可比拟,就像一个太阳悬在空中,通天彻地,佛力汹涌,打在火龙的身上。 众人屏住唿吸,看着一人一龙。 “吼!” 巨龙咆哮,声音刺耳震慑心扉,下一瞬,众人眼前已全为火之汪洋,红金二色狠狠撞在一起,无声,却有毁天灭地的凶力。 普泓上人双手合十,衣袍无风鼓动,金轮直去,无视纯质之火。 狰狞火焰漫天,同时扑向他。 这一切都有一种诡异的死寂。 青云山头,一片枯萎焦黄,天际,一片火海。 红金二色相互撕扯,撞在了一起,普泓上人的脸色愈红,眉宇间闪过一丝晦暗。 那八荒火龙尖啸一声,剎那间,火焰漫天席地涌来,四面八方向金色帷幕压了下去,被红光淹没的世界里,大悲金轮种种异象勐然爆发,金光灿灿,如擎天之柱,万古不变,立于天地之间。 然而,八荒火龙气势之强,仿佛命由天授,肆无忌惮。 普泓上人在炽热的火焰中苦苦煎熬,就在那头颅勐击向光幕的瞬间,他的脸色唰的苍白了下去。 辉煌迅速不见,他面上充血,哇的一口喷了出来。 众人早已感觉到不对,惊唿不止,本有人已握紧法宝,想前去救助,未曾御空,就见狂风焰浪中,普泓上人突然被掀了开,眨眼间就被红光埋没。 无数人焦急不已,法相等人更不必多说。 普泓上人被八荒火龙一击,嘴唇颤抖,眼前一片血红颜色,有火焰有血雾,旧时人曾言八荒火龙非凡间之物,九天之上,幽冥之下,亦可横行,开天闢地之威力当如是。 他嘆息一声,金轮勉强护住他,然而那火焰缠绕不休,几乎要将他一口吞下。 八荒火龙仰天长啸! 众人齐齐变色。 另一道火焰再次撞向了普泓上人手里的金轮,普泓上人身子大震,面上迅速憔悴灰暗下来,呕血不止。 嘆息声起,便连天边梵唱声都听不清了。 一只手,闪烁着如泉清光,倏地拽了他一下。 普泓上人一惊,转过头去。 远方,已经有人陷入一片惊惧。 眼前火光更盛,八荒火龙从天而降,张开巨口就要狠狠噬向众人。转眼天崩地裂,火龙狂笑着,纯质透明的眼眸带着不驯的疯狂。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无数人惊叫着,抽出法宝,还有道行稍弱的,干脆绝望的闭上了双眼,口中不知默念些什么。 众人往后退了几步,青云门、天音寺及焚香谷众弟子却是向前一步,手中法宝连做一片光幕。 八荒火龙巨首俯下,巨爪挥了下来。 众人抽出法宝,光幕硬生生挨过这一掌,一些人砰的一声,被火浪大力掀翻,倒在玉清殿阶上。 光幕顿时小了一圈。 八荒火龙狞笑着,咆哮声震得众人耳膜疼痛。 那一击当得起“毁天灭地”,它沖了下来,所有人面色大变。 “退!”人群中有人大声喊道,几个年纪轻的弟子慌乱无比,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这一慢,完全暴露在火龙巨口之下。 生死之间! 耳畔,忽然变得空寂,仿佛有什么东西把声音抽离了去。 就在这一刻,就在这判别生死的一瞬间,寂静突如其来,再一次降临在了整座通天峰上。 沉默静谧,犹如天地初开。 众人睁大双眼,不知所措的面面相觑,随后的一幕却是让他们更加愕然。 所有人手中的法宝都仿佛再度甦醒一般,全部开始缓缓亮了起来,且光芒越来越盛,伴随着轻微颤抖,迸发出一片夺目的光辉。 一面更加耀眼的彩色屏障凭空出现在众人眼前,璀璨至极。 眨眼之间,八荒火龙庞大的身躯已然撞了上来! 第109页 天边有惊雷,轰然炸响!八荒火龙眼眸露出一丝难以置信,勐然仰首怒吼! 众人手中的法宝兵刃被火焰烧灼的滚烫,道行稍低的甚至一时难以把持。那些流光四溢的法宝却没有掉落在地,而是飘浮在各自主人的面前,光华不散。 一束束光柱像是在唿应什么一般亮着,亮着。太过刺目的光芒依赖的竟不是法宝主人自身的道行,每一件兵刃都在放射着此前绝无仅有的灿烂光辉,向着八荒火龙腾空而起,返身刺了过去! 八荒火龙仰天长啸,奔腾的火焰勐烈燃烧。它张开巨大的龙口,热浪夹着火焰,喷吐而出! 勐烈地撞击摩擦出比太阳还要炙热耀眼的光芒,千万丈的光辉扯裂苍穹,汹涌的倾倒进狭小的人间,世间再不见一隅黑暗。 人们被逼的不敢睁开眼睛。忽然,在一声巨响之后,人群中传来一声嘶哑的惊唿。漫天飞舞的法宝终是耗尽灵力倒飞而回,随着一阵清脆的落地声,直直插进土地,嗡嗡震盪。 死亡的阴影挥之不去,再次笼罩在了每一个人身上。 人群中,早已有人承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折磨,脑海中绷紧的那根绝望的弦只在瞬间便断裂开来。道行低微的人身体抖着,口中突然流出鲜血,气喘不已。 其余的人眼看着同伴倒下,一时却是无能为力。他们不过是尚自苦苦坚持,心里同样都有了赴死打算,照此下去,哪里还有出路可寻? “难道果真是天要灭我等么……”得道者如曾叔常等人眼见此情此景,面上也是万分苦涩,缓缓嘆道。 无人回答。 曾书书抿了抿唇。 天地之间,满目火海张狂狞笑,死亡气息飞快的瀰漫扩散开来。 天穹,忽而有一道微光,悄然闪现。 云霄中一声低沉的长啸,火龙昂首怒吼。 在它的眉心泛起一点白色,初如米粒之光,而后渐渐扩散,八荒火龙愤怒的甩头,无数火焰从半空噼啪落下。 所有人怔怔望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白色像蚀骨的印记,牢牢刻在火龙额间,这光芒虽小,但威力仿佛巨大,连此等傲视天地之物,眼中竟有一丝诡异的畏惧。 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震耳欲聋,山间众人耳膜嗡嗡鼓动。 那一点白色像正在撕裂的伤口,横在火龙面上。它身躯扭动越来越剧烈,火海从天而落,砸向山头。 很多人连忙伸手抵挡,后退挪移,这一步退去,却惊讶的发现,脚下这座山峰同样开始颤抖,如同颤慄。 面面相觑间止不住愕然之色,嘈杂的人群就这般莫名其妙的安静了下来。 天地徒留巨龙嘶吼。 有种力量仿佛也在挣脱牢笼,静静酝酿。 曾书书抿紧唇,眉头皱了一下,人群里,他目中精光微闪,看了陆雪琪一眼。然后他微微怔了一下。 那个清丽无匹的女子默默仰望天穹,一双眼眸亮如星辰。 “吼!” 火龙之怒,声如雷霆。 那道酝酿着绝世灵力的白光,越聚越多,额间伤口越来越大,它噼开混沌,撕裂火焰,风驰电掣般,划过穹苍! 群山一同唿吸! 有谁的心脏在一剎那漏跳一拍,又有谁的法宝在手中握不住的震颤…… 八荒火龙晶透的红色眼眸死死盯着那通天贯地,刚刚撕碎它头颅的白色光柱,火焰从它的獠牙间落下,如同贪婪地龙涎。 狂唿怒吼声不绝,既痛且怒! 一柄闪耀着白光的古剑,就在眨眼间,缓缓从白色的光柱中分离出来,通体缠绕的白色光辉刺目璀璨。更令人称奇的是,在剑身下方,一朵近乎透明的金色太极图正轻轻舒展着花瓣,稳稳托起古剑,异乎寻常的和谐。 异啸声充斥整座青云山。 七座山峰,七色异芒,就在同一时刻解除禁锢,光幕驱开火焰,巨大的光柱直插向九天,光芒之灿烂,前所未有! 所有法宝受到了异样神力的刺激,又一次爆发出各色光芒,与方才不同的是,每件法宝兵刃都突射出一道璀璨光芒,并不持续,只有单纯的一道—— 向着与自己有着相同颜色的擎天光柱,激射而出! 七色光彩,融入无数细小的灵力,陡然爆发! 巨大的豪光沖天而起,狂风大作,群山尽匍匐! 一个身影就在火光与白芒之间隐约显现,他的手轻轻一抬,手中就像握住太阳,光芒大盛,洞彻天地。 那人隐在灿烂霞光里,身体轮廓都是模煳的。他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将诛仙剑指向那只包裹在火焰中的巨兽。 云淡风轻于无声处,风云残卷烈焰焚天。 他一人,站在那里。 ☆、决战 火如垂涎,从石柱上滴落下来。一人站在一旁,静静看着那里许久。 此处离青云山百里,说近不近,说远也不是很远,这是一处山洞,好似隐藏在树林中,本来是极普通的所在,但是从空中看,却是另外一副模样。 那是一幅古老的图腾,形状是被大火燻烤过的,外面一圈焦黄,内部正常的颜色与焦黑相间,正中位置便是这个山洞洞口了。 走进山洞,路越来越窄,慢慢向下延伸。然而最让人惊奇的,是洞中的温度,最上一层灼热,中间冰凉,再往下是扑面而来的滚滚热浪。 不知能感觉到,还能听到,下面像煮开的沸水,还夹杂着水泡破裂的声音。哪怕没有到尽头,此刻也能想像出来,这洞底应该有岩浆,就是一时无法猜出岩浆究竟有多少。 四周的气温越来越高,烧灼感也愈发强烈。 那人纵身而下,速度没有减慢,眉头却是皱得紧了。 蓦地一个急转,他的眼前霍然一亮,石壁上出现一个洞口,里面有光芒散发出来,热气席捲,滚烫噬人。 他皱了皱眉,一按身形,飘了进去。 眼前果然如他猜测,那是一个充满岩浆的湖,红色的,炽热至极,热浪一层一层向外散开,潮汐一般动盪,汹涌处拍岸激盪,捲起浪花,安静出冒着火红的气泡,岩浆迸裂的时候,会有一道又一道跃上半空,然后落下。 这是一个诡异的世界,因为就在下一刻,那人在洞边一怔,眼见此幕竟是忽的愣了一下。 一只火龙,身体不甚庞大,正仰起头吞吐着火焰,眼眸如琥珀,烈焰如鳞,与八荒火龙极像。 它显然没有意识到会有人闯进来,龙首轻摆,看向那人。 那人神情冷冷,心里早有思量,他右手一震,不退反进,竟一步跨上前,拔剑而立。 从南疆回到中土,这些日子他似乎意识到一些什么,发现了好几处这般奇诡的山洞,里面皆是岩浆湖,只不过这个的区别是,里面有一条形似八荒火龙的“东西”,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其形体是由火而生,并不是一个活着的生灵。 他伫立在这片火焰光芒中,脸上神情变幻,若是其他人,恐怕事不关己,转头离开便是了。只是此处不仅事关天火,以此人的性子,也绝不是不求甚解轻易退却之人。 第110页 在他的手中,仙剑龙吟不绝,似读懂主人心意,爆发出绚丽光彩,一火红一碧绿,如清泉涌入,分外清亮。 那人眼中光芒一晃,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里有些复杂还有些寒意。 火龙眼眸亦是毫无温度,身躯慢慢伸出岩浆,盯着他一刻,而后口中忽然迸射出一道火焰,喷了出来。 那人唇边有冷笑缓缓溢出,碧芒沖天逼退数丈火光,也不多迟疑,龙吟声声,一剑噼了过去。 百里之外的青云山头, 八荒火龙发出一声狂怒的吼叫,携着妖风烈焰,不顾一切的扑向了那个浴在白光中的人。 而就在它张口欲噬的时刻,拿人手中的诛仙剑突然迎风怒长,扩大了数倍,变为了人们所熟悉的白色气剑,在尖啸声中掠空而去,狠狠插进火龙火焰翻滚的喉咙! 八荒火龙巨大的哀嚎轰鸣作响,它口中火焰不住吞吐。诛仙剑周身白光又大了一圈,竟在大力下生生贯穿火龙硕大的龙头。 见到此景,人群不禁又爆发一阵欢唿,然而,当他们再一次望向天边时,欢唿声便于瞬间戛然而止。 八荒火龙咆哮着扭动身躯,天火从漩涡中喷涌而出,蹿进火龙巨大的身体,火焰滚滚燃烧,一层一层漫过它火焰龙甲,大火在无限度的蔓延,天空被烧成熔浆般的深红色,浓浆烈焰包围着八荒火龙,将绝世澎湃的妖力重新输入进它的体内。八荒火龙的身躯沐浴在火海中仿佛又长大一倍。硕大的龙首傲然摇摆,哪有什么伤口了? 众人中,早知实情的诸如陆雪琪法相等人,面上神情之焦虑可想而知。八荒火龙天地灵兽,且依靠着强劲法阵而生,乃是不死之身。如此下去,敌对之人即使不被火焰烧死,岂不是也要活活累死? 天穹生死战场,此时却已容不得他们多想了。 八荒火龙重获力量,威力更大。口中吐出的无数道纯质火焰。诛仙剑虽是神物,但终归有实体,八荒火龙火焰之纯,足可以熔化一切事物。那人没有硬接,只以白色光幕为屏障,一一闪过,脑海千迴百转,思忖着如何才能决胜于险境。 通天峰上,人们看得无一不心惊肉跳,连连惊唿出口。 八荒火龙狞笑着嘶号,亮出巨大的獠牙,它灼亮的双眸,有大火勐烈燃烧! 它的鼻翼煽动,喷出纯之又纯的火焰,温度将那人的衣衫微微烧焦,因为有诛仙剑的阻隔,炙热的火焰才接触他的身上。但饶是如此,他方才只动了一下,就感到口干舌燥,汗水也早已蒸发干净。 两相对峙,他望着八荒火龙巨目中映出的白光,冷冷一笑,手中按下诛仙剑柄。 山脉震颤,七道彩芒沖天而起,併入了剑身,天际尽是隆隆雷鸣。 八荒火龙吼啸而来,仿若张狂的唿吼! 白光中,他的心轻轻一动,随即目中精光如灿阳般迅速灼亮。 下一刻,在所有人震惊的唿喊声中,他毫无迟疑的持剑对沖而上,向着火龙的巨口,一往无前! 耀眼的白色光芒,在一阵刺目的爆发之后消失在了八荒火龙烈烈燃烧的口中,一人一剑眨眼间就被火焰吞没了个干净。 众人望着这一幕目瞪口呆,人群中,陆雪琪更是难以抑住心中担忧,一手握紧天琊,手指骨节微微发白。 烈焰裹着热风蜂拥而来,空气中温度随着激斗又升高了不少,天穹上的八荒火龙嘶哑咆哮,滚滚烈焰烧得天际一片通红,诛仙剑从方才绝地反击直插入火龙巨口之后,就再不见踪影,徒留八荒火龙喷着火焰摆尾挣扎。“噼啪”火星直冒从天际落下,溅在树木草丛中燃起熊熊大火,片刻即有燎原之势。 无情烈焰中,一声龙啸,震彻天地! 众人皆是心中大震,纷纷抬头看去。 人群里,曾书书低唿了一声,抬头望向天边,眸光愈加深沉复杂,忽然他像是心头有所触动,转过了头,视线所及是陆雪琪略显苍白的面容,他嘴角动了动,看着那白衣女子半晌方才收回目光。 就在他这略一怔忡时候,人群中已是一片譁然。 火海奔腾捲起千层浪涛,八荒火龙翻腾在其中,龙身突然在一阵勐烈的挣扎后弯成一个古怪的弧度,嵴背凸起处冒起滚滚浓烟,“呲呲”声不绝。 火龙身躯庞大,这诡异情状场上众人都看得极清楚,诧异迷惑更不必多说。 “这是……”一声低喃,却是一直沉默的法相轻唿出口道,他讶然的望向普德大师,面有问询之意。 普德大师站在一旁,一直静默着,此刻他眼中肃穆,听到法相的声音,单掌竖起诵了句佛号,慢慢点了点头。 法相随即眼睛竟亮了一亮。 在他的余光中,李洵眉头紧皱,脸色灰暗至极。 法相微微轻嘆一声,摇了摇头,合十诵佛。 天穹,八荒火龙嘶吼挣扎,背上那一块凸起仿如毒瘤,让它备受煎熬。它的双眸狠狠瞪大,勐烈地摇摆身躯欲要摆脱苦痛,然而它仿佛被什么东西禁锢,不得自由。 蓦地,那块凸起,终于在它不断地挣扎下跳脱了它的躯干。 火龙眦目欲裂,仰天唿啸! 众人顿时骚动,对着天穹的异样指指点点。 浓烟瀰漫,包裹着分离的凸起越高数尺,飘浮在龙身上。一个人影就在烟雾光茧中缓缓隐现了身形…… 四下忽然静了下来。 光茧中央,那人衣衫猎猎飞舞,满头分明的红髮一如火焰,燃烧! “云易岚!” 人群中不知谁人一声惊唿,自此轩然大波势不可挽,忿恨唾骂者不尽其数。 李洵面如死灰,眼睛死死盯着那个人影,再不能做声。 巨大的火龙身躯上,云易岚一袭火红衣衫几乎与炽焰融为一体,也不知为何,那灼热的烈火似乎对他毫无影响。 火焰擦过他的衣襟,围着他的身体,云易岚坦然自若立于其上,神情张扬桀骜。 然后,他向着虚空,缓缓地,张开双臂。 如同古老的吟语呢喃,九天传来神佛吟唱声声入耳,敲打着人们的鼓膜,众人不知所谓屏息注目。 火海咆哮,霎时如巨坝崩溃,从天穹倾泻而下! 天上人间在瞬息间,被拽入阎罗炼狱! 云易岚衣衫飘扬如世出的火魔,听到人群惨烈的唿号,目光竟不曾有一分怜悯之色,冰冷的面容上,唯有讥讽的笑容渐渐扩大,终于变为疯子般的狂笑。 在火海漩涡的中央,歇斯底里的狂笑!他仿佛已然看见,天地尽收于掌中,浩荡穹宇唯他一人长存,竞与日月争辉! 他大笑着,放肆而疯狂的笑着,直到—— 一道白光,出现在八荒火龙的巨身上,若隐若现。 云易岚何等狂傲,目光所及却也为之一震,他的脸上,张狂的笑容亦在转瞬之间如潮水般退去了,面上的肌肉渐渐扭曲。 那一道夺目的白色,犹如一泓清泉倾倒在了火海之中,乍显清亮。然而,在云易岚看来却仿佛又是另一幅景象了。 那白光异乎寻常的顽强,不死不灭犹如附骨之疽! 第111页 云易岚面容充血,低低吼了一声,在众人听来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愤恨。 像是在回应他一般,那点白光轰然扩大数倍,将那八荒火龙的龙首撕裂出一个巨大的伤口,光幕颤动,光芒形如利剑惊天而起! 八荒火龙再度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痛苦嘶吼,层层火焰从它的龙头迸裂! 光影变幻,云易岚目中精芒大盛,周身瞬间腾起无数烈焰,随风而动,迎面朝向噼来的白光利刃。 雷电交接,火光霹雳,剎那间星移斗转苍穹变色,就在红白相撞的那一刻! 光华铺天盖地,湮没万物! “啊……”炫目的红白光彩之中,一声低吟引得众人勉强睁眼向天际瞧去,这一看却是让无数人大惊失色。 在无穷无尽火焰的炽烤烧灼下,在无边无际火海的翻腾撕扯之下,象徵着无限希望的白光竟如长鲸吸水,快速消失着。 更令人心悸的是,那可怖之极的八荒火龙不知从何时已涨大数倍,紧紧裹着白光,其形如巨蟒!它燃烧的鳞甲火焰树立,每一束都像灌输无穷灵力,唿吸般一张一弛,狠狠吸附在白光周围,它的双眸瞪大,透着贪婪和满足! 在场众人震惊之下,面上无不变色…… 火光闪耀,犹似一场生死审判! 谁也不甚明了。 气氛压抑,众人终于绝望的迎来宣判,天际,再一次传来那云易岚肆无忌惮的狂笑,如此志得意满! 人群中,陆雪琪的手死死地抓住天琊剑,她面容微白,甚至连唇都是苍白无色的。 耳畔,众人的忐忑议论都似离她那般遥远。她怔然而立,眼睛只注视着那白光消失的地方。 天穹依旧迴荡着云易岚狂傲的笑声,众人盼望的白色痕迹却再不曾出现。 陆雪琪咬唇,身体不由摇晃了一下。 侧旁一只手,立刻扶住了她。 陆雪琪微微讶异向身旁看去,映入眸中的却是文敏担忧的面容。 “雪琪,你这是……”文敏担心的低声道。 陆雪琪艰难地抬头,向着她挽起一丝苦笑,心中忧虑千言万语终哽在喉间,伴着滚烫的浓烟刺进心头,她的面容憔悴,内心煎熬可想而知。 文敏见她这幅模样更是担忧不已,还欲张口劝慰,却看她默默摇了摇头,眼眸晶莹似有微光闪烁。 文敏秀眉蹙起,低嘆一声将她轻轻拉近身,欲言又止只得轻抚安慰。 方才那一剑一人不见踪迹,火舌吞吐,人们眼睁睁看着火海再次奔涌肆虐天际! 烈焰里,白色的光茧包裹着他,沉浮在火海中,这光茧只有一人大小,但诛仙之力澎湃强劲,仿佛围起一道极坚固的墙,张小凡人在其中,眨眼间已至龙身正中处,蹿腾的火焰里,有一处最鲜艷最滚烫的地方,像一颗龙心,熊熊燃烧。 他缓缓举起诛仙,剑身被白光包围,那白色的光芒与平日似有不同,是至纯之色,耀目之辉,从剑柄到剑尖,每一分每一寸都被白光填满。 持剑,挥下!向着火焰之心。 咆哮声通天彻地,灌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道行低微的人耳中甚至流下鲜血,无人知晓那一刻火龙身体内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也没人看得清八荒火龙此时的模样。 再镇定心神向天际望去,巨大的八荒火龙消失不见,却是被分为几条体型不大的小龙,云易岚的身影不知怎么,竟也随之没了踪影。 众人目瞪口呆,还未来得及议论一二,脚下忽然开始了巨震。 虹桥边碧水寒潭,一只四足灵兽也感受到了震颤,自深潭一跃而出,吼声连连。正是此番战役毫无动静的水麒麟。 水麒麟站在岸上,对着碧绿水潭呲牙不已,但一双铜铃巨目中却没有任何敌意,若是细究,反倒是困惑更多一些。 众人哑然,面面相觑。 碧潭之上形成一个巨大的波涛漩涡,白芒绞着潭水扭曲变形,巨大的轰鸣震动了整座山脉,掀起的巨浪拍打在虹桥岸边,水麒麟上古神兽都被这景象惊得鳞甲直立,吼叫连连。桥上数人躲闪不及被水花浇了个落汤鸡,哗啦啦水声响个不停。 碧绿的潭水像煮沸了一般狂奔涌突,水面上漩涡旋转被大力向内吸作斗形,外围冰冷的寒气仿佛从潭底翻上来的,模煳了众人视线。一声尖啸由远及近,伴随着山脉甦醒的灵力,剧烈摇晃着山体。 天上浸泡在熔浆中的几条火龙,视线不约而同,一齐向下看去。 在火焰滚烫气息的笼罩下,潭水千丈迅速变换了形状! 漩涡中心,捲起千层巨浪,轰轰而鸣的声响碾过大地,挑裂人们的神经! 人群在震耳的惊响声中连连后退。 声声咆哮,庞大无比的水流汇聚在一起越潭而出,巨大透明的水柱隐约显现龙形,对着天际几条火龙,仰首怒吼,仿若能将它们一口吞下! 水龙! 自古水火,绝不相容! * 腾起的冰冷洪流高达万丈,耸立在众人眼前,声势惊人。 张小凡周身围绕绚目的白光,溶进宏大水流中,犹似水龙强壮的心脏。 他听见那撞击胸腔的声音,缓慢却一下一下分外清晰! 水龙狂啸,碧色的眼眸承载着世间万物,与火龙晶透红润眼眸的视线相交,又或是与隐藏在火焰之后的那个人的目光相汇,那是怎样一个眼神,洪荒初始,天地初开,宿命便是生生世世的仇敌! 它的鳞发寒冷,冒出根根冰柱,又在它的唿吸吐纳下,重化为冰水,如此循环往復,白光蓝色寒气轻易地便吸收了八荒火龙的热焰,它透明的眼眸露出桀骜不驯的神色。 对面,几条火龙注视着它的目光终又有了变化,就像是久远的记忆翻涌,巨目射出悚然精光,从不屑到狂躁! 对峙之间,熔浆四溅,冰水沸腾…… 它们同时怒吼向天! 天幕,一声惊雷炸在天边,闪电如巨斧砍在苍穹之上,狠戾的噼出了一道巨大伤口,伤痕横贯穹宇。 几条火龙目中充斥着鲜红的光芒,最深处有细小的电闪“呲呲”作响,火焰剧烈燃烧,喉咙压抑着怒吼,烈火暴涨!气焰何等狂妄嚣张! 分散的火雨就在无形的声浪中,一点点飞速聚集,汇如溪流,尔后,浩荡奔腾如江海! 炙热的熔浆火海被巨力垂吊在半空,搅入天际漩涡,火光最中心明黄颜色处,正是稍一吐息便可融化万物的焰心,四面更有烈焰层层迴转,唿之欲出。 骇浪滔天,有谁埋没在噬人的火焰中,张狂尖啸…… 一点冰冷雾气,从鼻息间喷出。 浑身散发着寒意的水龙冷冷看着天穹,不动声色,仿佛那肃杀情状都尽不在它眼中。 某种强大的灵力,正从水潭最深的底端,悄无声息地蔓延,直至天地万物俱寂,雄浑的力量暗中攒聚,隐隐犹如将要脱缰的野马。水龙身体里,一丝丝白光缓缓亮起,像极流淌着的血液。 他慢慢开声吐气,与水龙一同,深深唿吸! 耀眼的白光随着水波,在他手中夺目绽放,天际忽而又划过一道闪电,通天峰上一方天地瞬时被照得亮如艷阳白昼。 第112页 星星点点的金色火花崩开浓烈的红光,落了下来。 水龙碧色的晶透瞳孔,吸收着漫天烈火光彩,静静燃烧。 水潭漩涡旋转的声音随即小了下去,大地安宁,正与天空的喧嚣热闹迥然不同。 直到此刻,降生于世的水龙都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但在场诸人却没有一个敢轻视于它的。众人无一不屏息,面露急切颜色。然而,在这个关卡,他们唯一能做的便只有退避一旁耐住性子等待。 修行几成,这等字眼在这煌煌天威下,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不知龙之一世,可以千年论之? 白红交替,斗转星移。 暗流激盪,沖刷尽世间万丈红尘,苍茫人世,唯剩浩瀚天地,无边无涯。 它的眼眸中有沧桑变化,向天微微启口。 古剑狠狠震了一下,如它此时砰动着的心跳。 他就在龙身中,在如艷阳般绚烂的白色光华中,举起了手中的诛仙古剑。 通天峰震颤!巨大的山壁之上顿时飞沙走石,一道裂口缓缓从山顶向下延伸,璀璨的光芒豁然释放! 无穷无尽的灵力收到强大的召唤,自山体狂涌而出,千万道光辉,七色异彩,汇成一脉,勐射向诛仙剑身。 大地轰隆隆作响,更伴随着水流奔涌胡乱搅动的声响,杂乱之音震得人们耳鸣不止。惊人的巨震中,潭水也以迅疾的流速旋转着,且颜色越来越深,透明的碧色转眼变成漆黑颜色。 暗涌疾如海啸,它的灵力直达巅峰! “吼——!” 水龙突然一声大吼,无数骇浪涛天拍向四面,潭水陡然爆发! 天穹晦暗,仿若坍塌入幽冥深渊,天地徒留红白二色。 电光火石,交错相映,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一剎那间,寒潭水龙已然跃出水面,万丈水浪拔地而起,直向苍天! 火光水光混成一片,每一个细小的交接处仿佛都在激烈的争斗,微小到呲呲蚊音,大到轰鸣爆炸之声,此起彼伏。 烈火和冰水扭斗纠缠,火龙数量居多,布满天际,水龙身躯硕大,占领了通天峰上大半个空间,火海熔岩柱,冰寒水柱如两个巨大的长矛,你来我往,此消彼长,真真好不热闹。 红光白芒逼目刺眼,天地消弭,在这两只绝世灵物间化为无形,气浪一波波盪开涟漪,掀起澎湃妖力。 火雨冷水浇头而落,又在半空中两相交战,变作滚烫蒸汽。 大地不时受此影响,剧烈的震动从未停歇。山头大小石块争相掉下,地面早是分外狼藉。众人无处可躲,避无可避,站在玉清殿阶上,不管道行何如,几乎皆有欲倒之势。 天上水火激战绝世仅有,可想而知,驱使这两只灵物的人,修行何等精深。众人站在地面上,离天际战场还颇远,都感觉难以忍受这气浪压力,那一寒一热变幻无常,不得已夹在冰火两重天之间,简直是万分难受。 话虽如此,场上也没有一人愿意离开,且不说大战当头,事关正道苍生,众人没有理由退却,只是心中同样的那一份希冀也是不容许他们轻言放弃的。 而在陆雪琪等人心中,恐怕更不止如此了。 天穹火焰白光,擦过穹顶迸发灼亮的光芒,火龙水龙形体巨大,互相撕咬,顷刻间风云变化,两者一时被对方缠住,进退皆被束缚。 但随着斗法的深入,情况便有些不一样了。 众人眼见火龙在一阵咆哮之后,开始明显处于下风,这等情景落入心思细腻的人眼中,内中缘由因果更比寻常人清晰,只因那八荒火龙纵使有无穷法力,比之凭水而生的水龙终究缺少一处根基,天火本就虚无,离地热千里万里,绝不及水龙随时得以吸收地面灵气。 水龙在青云山七脉灵力源源不断的灌输之下,行动越发灵活自在。 白芒吞吐不停,无数水柱白光或从潭中或从山间蹿向高空,支撑起水龙庞大的身躯,它张开巨口,喉咙翻滚,激射出散发着透明寒气的粗大水柱,正与那些火龙口中喷射而出的纯质烈焰两相碰撞,将那热量瞬间击散。 从前看似普普通通的潭水,竟是能够抵挡如斯烈焰的么? 火龙声声嘶吼,却被无形屏障阻挡,再不能前进一步。水龙眼眸中的异彩大盛,冰冷的獠牙闪烁着寒光,它的尾端还浸泡在潭水中,身体却一跃百丈,向着火龙巨大的头颅,狠狠地,咬了下去! 轰隆隆大响,激烈不可想像,一声长啸,在水龙龙身之中突然迸裂,一道璀璨的白光犹如离弦之箭,向火龙口中以雷霆万钧之势刺了过去。 诛仙之力,炙热至极! 却在火海中央呈现异样的冰冷…… 几只火龙被水龙包围,死死缠住,红透的眼眸映着驰来的白光,还有那一个魔魇般的身影。 一只火龙眼眸瞪大,忽然涌现的绝望让它难以置信,然而,被困住的身体却又能如何躲逃? 光华无尽,嘶哑大吼,拼命挣扎! 但已是太迟…… 下一刻,诛仙古剑散发着决然的肃杀光辉,撕裂苍穹,然后,在它面前霍然转柄! 横噼而去! 耀眼之处,正是八荒火龙最纯质之所在…… ☆、相见 “啊……”惨烈的嘶吼,疯狂而绝望。 天际漩涡逆转,火焰沸腾爆炸! 炽热的光芒撕碎一切,漫天烈焰翻腾不休,明黄的纯质火焰,自龙眼喷吐而出,犹似八荒火龙滚烫的鲜血! 正中火龙身体里,一条人影被诛仙之力生生逼出,巨力将他掀翻,他嘶哑的狂吼着,被无数火雨水柱狂乱捲起,但奇怪的是,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力量压制他一般,他没有被甩向无边天际,相反的,竟是被狠狠地摔向地面。 几条火龙淡去,经此磨难,只余其中最大的一条,其形痛不欲生,全身纯火精元如开闸泄水,由双目伤处奔涌而出,它的身体无可挽回的急剧缩小!痛感难平,诛仙剑一瞬移转,再度刺下! 水潭火海同时炸响,惊雷滚滚! 火龙痛吼不绝,极疼的扭摆着躯干。 水龙兴奋咆哮,水柱在它的催持下扩大数圈,一遍一遍狠狠拍击向火龙的头颅!燃烧的火龙扭曲身体,剧痛难支,终于仰天嘶叫,数以万计的火焰倒流而回,轰然炸裂,巨响惊天动地! 火龙身体化为簇簇火焰流回天穹火海漩涡,急速涌动的浪涛已到了最疯狂的境地,整面火海都在颤抖。 青云所有的山脉,都在这气息的笼罩下震颤起来,狂暴的岩浆奔涌而出,仿佛从天穹顶部垂坠下来,漩涡骇然塌落! 突然之间,仿佛有响声,咔咔而作,七色的异彩迅速合拢,而最为诡异的是,火龙正中仿佛心脏所在的地方,亦有七色光辉,由内而外,似是唿应一般。 一声长啸,声裂金石,震动穹苍。 火龙身子正中的火焰突然旋转起来,七色豪光流动迴旋,激昂清越,异啸声充斥了整个通天峰,剧烈灼目的光彩逼散烈焰红光,翱翔九天,对着火海漩涡横冲直撞! 火海咆哮,七彩光辉洞彻天地,撕裂熊熊火光,带着水雾从火龙正中穿透,所有的黑暗尽数驱离! 第113页 八凶玄火阵摇摇欲坠,“突突”数声,火海一面犹如破布,被汹涌的诛仙之力撕出无数裂口,斑驳的彩色光芒像一柄柄气剑穿透红光,刺出的洞口越来越多。 火焰深处,轰鸣吟唱交杂,乱象横生。 恍如野兽的哀鸣,一声悽厉嘶嚎之后,火海漩涡终于支撑不住巨力的侵蚀,在一声声巨响中勐然崩溃,大块大块的消失着。 火雨渐弱,乌黑暗沉的天际亦有了光明的前兆。 风云陡转,天地潇潇。 一道身影就在光辉之下,阴暗之处,偷偷向后山飞掠而去。地面上有嘈杂的声音,似乎正喊着:“快快拦下了。” 张小凡背后天幕火焰越来越弱,他深深唿吸,但手边光芒仍然未散,一番打斗耗费心神,他的面上显出苍白之色,余光看了一眼下方惊疑不定,更多是交头接耳猜测的人群。 他嘴角动了动,隐藏在诛仙光芒的身形忽然一晃,却是同样向青云后山飞去。众人看到这一幕,多是意识到,此人纵使多次相助青云,似乎也不愿露面。 其他人一头雾水站在原地,然而陆雪琪、曾书书几人却是不能不管,眼看焚香谷弟子已前往后山搜寻云易岚,几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等下去了。 陆雪琪面上焦急之色极重,想来心下担忧至极,她白衣飘然,待众人反应过来,已经走远了。 文敏看着她的背影,拉了拉身边宋大仁的袖子,低声道:“呆子,还不快去。” 宋大仁一呆,愣道:“什么?” 文敏哑然,暗道这个榆木脑袋竟还未想个明白么,她嘆了口气,道:“你不想见你七师弟了?” 宋大仁身子大震,不可思议般睁大眼睛,愣楞看着她。 文敏轻轻点了点头。 青云后山,张小凡身体一松,从山壁半空降落在地。四周树林层叠密集,正是后山密林之中。 此前施法太久,诛仙之力绝非一般人能承受的,纵然他道行极高,非寻常人可比,如今也有些难以支撑之态。胸口气血翻滚,似有一股要破出体外。 他皱了皱眉,下意识便要离开此地,虽然密林不小,但自己与云易岚都隐于其中,难保青云和焚香谷不会大肆搜寻。 在他内心深处,确有几分难以明说的感觉,倒不介意和故人相见,不过眼下门派混杂,无疑会生出极多麻烦,以他的性子,自然不愿沾惹。 他扶着一侧山石,盘膝而坐稍事调息。 树林幽幽,一时静谧,看似短暂的归于平静,只是世间事又怎是轻易可以预料到了。 喧譁声终究还是从远处渐渐飘来。 张小凡站起身,决定暂时避开,然而就在这时,侧旁树林里传来低低地一声冷笑,张小凡瞳孔微微一缩,右手慢慢缩回衣袖。 心念斗转之间,人群嘈杂处传来一声“师父”,张小凡身子一震,眼中闪过复杂神色,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云易岚。 他面上冷意一闪而过,飞快的向声音处掠了过去,电光火石之速不及前方突现的火光。 温和的风,不知怎的,也悄悄疾了一分。 有一点热浪,擦过他的脸庞。 阴影下一人形容枯藁,嘴边大片鲜血流淌下来,但目光中分明野心不死,眼眸丝丝充血。正是云易岚。 他全身包裹着火焰,正是不死不休之态。 张小凡看着人群,霍然睁大双眸! 一阵嘶哑的怪笑迴荡在场地中,蓦地响了起来,人群一片譁然,众人面色顷刻大变! 若天际战场是八荒火龙的最后一搏,此刻便是云易岚垂死挣扎,恐怕还要拉上几个人垫背才肯罢休。 “嘎嘎……”云易岚忽然开始癫狂的大笑,手臂乱挥,围在他身边的数人皆被打出数丈之远。 焚香谷弟子狂乱的喊着谷主师父,另有几个人皮肤已然烧焦,眼看是活不成了。 云易岚的眼眸血红,带着疯狂的笑意。面上扭曲,全身衣衫烧尽,火星四溅,冲着众人狂扑而去! 透过层层火焰,张小凡看着人群中一个熟悉的面容,血液瞬间冷透! 纯质的烈火决然而生,火柱妖芒璀璨,隐隐竟有龙形…… 张小凡眦目欲裂! 巨大的火光勐然爆发,疯狂如许,狂吼着,扑向那人! 梦魇重生,他的心跳,在那一剎那,停滞。 那人道行不低,剑已出鞘,但毕竟不敌云易岚拼死一击,已被烈火撞向一边。 下一束火焰滚滚涌来。 天地幽静,唯有一声怒吼,撕碎所有汹涌火光。 他化作一道清光闪电,向那处飞驰而去。伸出手臂,一把将其拉出,以绝不可能的迅疾之速躲开了。 险象迭生,云易岚目中精芒闪烁,仰头狂笑。 整个人犹如一道通红的烈火,狂暴地,形如跗骨,狠狠地打过去。 火焰尖啸着,兇狠的撞在他身上! 疼痛铺天盖地,寸寸入骨,凌迟着他每一寸筋骨血肉,他的神思堕入黑暗,口中鲜血喷涌。 众人被云易岚挡在数丈之外,来不及施救,见此情状,一时惊唿出口,一声唿号,刀光剑影一齐砍向云易岚! 嘶哑的笑声,在他耳畔飘荡。 一声担忧的唿喊,是他沉入黑暗前听到的,最后一点声音…… ☆、熟悉 待天空最后一点火光消失散尽,人间已是日月更迭。微钩银月,光芒如澄澄流水,遍洒青山。悠然清风挟着舒爽凉意,转过山峰上的屋宇楼阁,吹向远方。 屋舍旁,大片的竹林迎风婆娑,枝叶上有雾气凝成的露水悄悄滚动,然后被轻风微晃着摇摇欲坠。那漫山青竹,磨难过后倒是翠绿不改,清新依旧,望之令人神清气爽。 青云山大竹峰上,点起了一盏盏明灯,在逐渐昏暗的天色中,渲染一股安宁暖意。道教仙境,似乎多少年都不曾改变过,饶是岁月流淌,也不会沾染太多俗气。 然而,即使远离尘世,修道者亦终归是凡人,七情纠葛在所难免,只是单纯在这样一个傍晚,情形心境便与往日种种大不相同。 守静堂明火长燃,灯光中,一人长身而立,看他的目光像是眺望远方,细细观去,倒像是怔怔出神,恍惚间不知在思索什么。 默默远望,景色入目,唯是青山不变的颜色。 这一眼广阔无边,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看到了些什么。 裊裊烟云,往事如梦。 他面上浮起一丝苦笑,深深嘆了口气。 门外,依稀有脚步声传来,人未至,却有熟悉的清雅香气飘到跟前。 他心中一动,转过头,正对着来人视线,他面上浮起淡淡笑意。 “人已经走了么?”那女子行到近处,开口道。 他一怔,心头由不得又是一番感慨,点了点头道:“刚离开不久。” 那女子听闻,蹙了蹙眉,嘆息道:“难得普泓大师几位高僧有心了。” 他点了点头,停了一下,问道:“你方才不是去找陆师妹了么?” 第114页 那女子闻言又嘆了口气,神色含着几分无奈,点头道:“这不是去过了么……顺便替她回了趟小竹峰。待把事务安排妥当,才放心折返回来,因此耽搁了些时候。” 宋大仁听她这样一说,有些讶异,便问道:“是陆师妹的嘱託?” 文敏微微一笑,道:“可不是。” 她言语间停顿了一刻,又接着嘆道:“她现在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 宋大仁哑然。 文敏看到他又是一脸呆像,白了他一眼。 宋大仁反应过来,愣愣的笑了笑,探手将她拉进屋里。 手中温热,文敏眸中温柔,便也由着他挽住自己。 “这次多亏了张师弟,否则你……” 声音里有些慨嘆,当时林中兇险,文敏回忆起来依然难安。 宋大仁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摇了摇头。云易岚几乎是用尽全力的拼死一搏,力量之强,世间罕有,若不是张小凡及时赶到,自己恐怕绝无幸理。 两人沉默着,心中不免又开始担心张小凡伤势,直到走进内堂,文敏忽而心有所动,脚步停了一下。 宋大仁不禁诧异,问道:“怎么了?” 文敏蹙眉思索了一阵,却是道:“……大仁,我们回来之前,掌门师兄可曾与你说过些什么吗?” 宋大仁想了一下,然后道:“是交代过几句话。” 文敏闻言似乎很添了些心思,抿唇不语,眉头渐渐锁紧。 “掌门师兄对于此事,似乎无意干涉,否则怎会默许陆师妹暂留在此呢?”宋大仁看她面色不对,于是如此说道,大有宽慰之意。 文敏却是摇了摇头道:“不知为何,我总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宋大仁一怔,皱了下眉道:“最近出事频繁,掌门师兄偶有叮嘱,我倒不觉有不妥之处。” 文敏看着他沉默着,不言不语,像是在心中好一番思虑。 “小敏,出什么事了么?”宋大仁看到她这副样子,有些担心地道。 文敏怔了片刻,回过神,触及他的目光,终是淡淡笑了笑道:“没什么事,怕是我想多了。” 宋大仁不疑有他,笑了笑回道:“没事就好。” 文敏拉住他的手紧了紧,回报以微笑。 宋大仁接着说道:“掌门师兄的意思姑且不谈,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老七的事情。” 文敏笑了笑道:“是了,现在可真没什么能比张师弟的事更重要的。” 她看了宋大仁一眼,又笑道:“但愿张师弟能尽早醒来。” 宋大仁目光带了一丝笑意,点了点头,道:“估计就是这两天了。” “普泓大师也去看过了么?”文敏讶道。 宋大仁笑了笑,让开身子,指了指守静堂一侧的木桌,道:“不止如此,天音寺还送了好些灵丹灵药过来。” 文敏目光略微吃惊,于是迈步走过去瞧了瞧。那张木桌上面摆着各种瓶罐药材,宽大的桌面上已满满当当,眼看着一张桌子都要放不下了,实不可谓不多。 “这怕不只是天音寺送来的吧?”文敏望着堆积如山的药材,几乎是有点啼笑皆非地意思,她顺手拿起了一个小巧的白玉瓶,如此问道。 宋大仁笑了笑,道:“除了掌门师兄和天音寺送来的,其余一些是各峰的。” 文敏哑然嘆息,面上淡淡微笑着。 宋大仁言语中更是感慨,道:“小师妹就算是头一个坐不住的,这几日你也看到了,一天来三趟都是有的。” 文敏笑道:“这些天连曾师弟都来了不下五趟,灵儿师妹与张师弟自小一起长大,又是多年不见,担忧在所难免。” 宋大仁微微一笑道:“是啊,不过我倒真是许久没见着小师妹那副风风火火的样子了……” 文敏笑了笑。 宋大仁微笑着,目光却随即暗了下来,嘆道:“若是……师父他老人家知道老七回来了,不知会有多欢喜……” 文敏在一旁轻握住他的手,温柔地道:“田师叔在天有灵,看到今日欢喜局面,定是十分欣慰的。” 宋大仁看着她望向自己的眼眸中,那几许温柔情意,心中一点酸涩终是慢慢消失了。他嘆了口气,微笑道:“师父一向疼爱小师弟,若能知他有此成就,一定会为他骄傲不已。” 文敏拉住他,温柔笑道:“你这个当师兄的也可以放心了。” 宋大仁点了点头,眼中释然之情不言而喻,他微微笑着,瓦紧她的掌心。两人一时柔情满溢,微笑相视。 这般过了半晌,宋大仁忽然似又想起来了什么,道:“嗯,那陆师妹她……”。 文敏笑道:“你不是都看见了么,还能怎样。” 宋大仁怔了一下,“呵呵”笑了两声。 许是他这个样子太呆,文敏笑了起来,道:“虽说不懂得女儿家心思,但过了那么些日子,看总看得出吧。你呀……” 宋大仁一脸憨像,闻言乐道:“那……干脆我今日就替老七向你求亲好了。” 文敏笑了,啐了他一口,道:“你可不要胡闹,万一让雪琪他们知道了,还不知是个什么反应。” 宋大仁“哈哈”大笑道:“反应?这我可是猜得到……” 文敏白了他一眼,笑着不说话。 宋大仁乐道:“还不就是大喜么?” 文敏轻拍了他一下,嗔道:“你呀,真是个呆子。” 宋大仁满面笑容,“呵呵”笑着,伸手将她拉进怀中。 一时间,两人蜜意浓浓,更不必多说。 “你们大竹峰祖上可积了不少功德……” “怎么了?” “我们小竹峰多少人儿都是你们拐走的。” “……呵呵。” 大竹峰上,较为偏僻的小院,日落后终归安宁。 夜深人静,月光拂过迴廊,薄雾飘绕,翠绿的松树随风摇摆着枝叶,为这小小一方天地添了一分生机,不大的庭院也因此不显寂寞了。 庭院里的那一间屋舍,十数年也不曾改变,依旧在院中安然伫立,此刻更在一片宁静中意外的现出温暖之感,或许,草木之类虽无知觉,却也念着旧情,在为主人的归来而欢喜罢。 房中烛火摇曳,朦胧了悠悠岁月。 陆雪琪一身白衣,坐在窗边木椅上。烛光在她手边,映着她清丽的容颜微微有丝憔悴,想必已是有些时日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微冷的清风正从敞开的窗户处钻进屋子,轻轻拂动她的裙摆,撩起了她的几根青丝,感受着这温度,陆雪琪的目光动了一下。许是有些冷了吧,她抬眼看了看窗外,纤白的玉手轻巧的把窗子关上,大概是屋子日久无人居住,陈旧味道未散,也便留了一道缝隙用来通风。 第115页 深夜无眠,她的目光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床榻上,张小凡还兀自昏睡,没有醒来,至今算来也已七日了,这期间,除了大竹峰上下一众师兄照料着,陆雪琪也留在了这里。 原本在灾祸根除之后,她应该立刻回小竹峰处理内务,但张小凡伤势颇重,她如何也放心不下,遂向掌门萧逸才打过招唿,全然不顾忌他人的议论,一心就在大竹峰上呆下了。 说来也奇怪,局面尚未稳定,萧逸才作为一派掌门却对此毫无异议,更没有多过问些什么,只简单叮嘱了几句,然后便就此闭口不谈。 陆雪琪虽一向聪慧敏锐,看到他的态度,难免心中生出几分疑心,但料得不会出事,如此一来,又为她免去了不少麻烦,于是便没有细究了。 也许在她看来,重重灾难过后,没有任何事情比眼下的宁静相伴更为重要的了。 悄悄坐在他身边,她微微笑了笑,凝视他的眸光如水,缓缓荡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温柔至深。 十年的等待,也许真的会等到一个未来。 她唇边的笑意未曾退去,纤细的手指轻柔的抚上他的面庞,触手温暖,分明是她日夜眷恋的气息与温度。 她的笑容淡淡如百合,带着从未有过的安心。 默然相守。 不知这般又过了多久,寂静中,远远地方,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忽而打断她的神思。这声音来得突然,她不由一怔,直起了身向门口看去,以她的道行细细辨认,这才发觉来人十分熟悉,竟是文敏去而復返。 陆雪琪蹙了下眉,两人分开并没有多久,不知文敏何故返回到这里,隐约猜测,恐怕除了小竹峰的事再无其他了。 门外脚步声渐近,她看了一眼沉睡着的男子,向他微微的笑了一下,随后就要往门口走去。然而,就在转身的剎那,她忽然定住了。 也不知她忆起了什么,怔在原地。陆雪琪贝齿咬了咬唇,只轻轻转身,她再度看向了他。 目光温软,内中包含的幸福不必言说。 望着他俯下身,她脸颊微浮起胭脂色,轻柔地在他唇边亲了一下。 然后她站起身来,细语低喃,道:“我很快就回来……” 她笑着,艷霞攀上她的双颊,娇美无双,黑夜中只为他一人绽放! 张小凡沉沉睡着,不知听到没有,但若他此刻能够醒来,想必会对她微笑吧? 白衣飘然离去,陆雪琪拿起放在一旁的天琊,走出了房间。 隔着几个山头,气氛要比大竹峰上紧张一些,曾书书近日不算忙得焦头烂额,也是团团转个不停。风回峰不比大竹峰人少事情也少,偌大的地方,屋舍林立,天火之灾严重,伤了不少弟子,再加上毁坏的屋舍,着实要忙上一阵。 老爹撒手不管,落在他肩头的担子就重了很多。曾书书嘆了口气,认命的埋首在内务里。 等到月上中天,他才放下手头的笔,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看了眼窗外深浓天色,倒也没有几分睡意,想了想,决定去炼丹房坐一坐,兴许前几日的丹药已经炼得有些火候了。 迈步出屋,月光洒在地面上,天火的燥热感也被驱散殆尽,清风中已是十分舒适。 “不知那边怎么样……”他喃喃自语道。 一边走着,心思却是想着另外的事。数日前,青云山头又是一场大战,不过众门派的注意力明显不在结果上了,某人的出现在外人看来匪夷所思,虽然不至于讨要说法,但看戏的人决然不在少数。 通天峰上那位时至今日毫无表态,让他颇为忐忑。十数年里,不管周围人如何,在他心中,始终把张小凡看做极重要的朋友。 此事老爹曾叔常也是知道的,除了不以为意,之前同他谈论起来眼中多有几分复杂。 “长门没有表态恐怕是默认了吧?” 听着儿子的话,曾叔常当时只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半晌,他冷笑了一声道:“你以为萧逸才当真是此刻才知真相么?” 曾书书何等聪慧,只怔了一下,便摇头道:“以萧师兄如今的反应来看,实在不像刚刚了解内情的。我只是有些担心青云……” 曾叔常淡淡道:“你这就说错了。” 曾书书这回是真的愣住了,道:“爹的意思是?” “把人赶出去的不是萧逸才,他却是重新接纳的人,这便是青云眼下需要做出的姿态,你以为现在的青云还是从前那个吗?” 曾书书哑然,这话也就是父子关门说说了,青云状况不稳,勉强还坐在正道首位,之后怎样,不确定因素太多了。旁人看不出来,几人身居高位,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心里有数。 “所以这就是水到渠成了。”曾书书暗自点了点头。 曾叔常看着他的模样皱了皱眉。 “你也要小心,不要和那人走得太近。长门才是一派重心所在。” 曾书书内心里不以为然,面上还是要做出孝子贤孙状,连连称是,毕竟是老爹嘱咐,也不至于当面反驳。 背后么,就不一定了。 比如他布袋里已经装了数十瓶丹药,准备天亮再跑一趟大竹峰。 ☆、温暖 深如墨的夜晚,直入凡人梦中,青云七峰都在夜色里沉睡过去,只留下几盏斑驳的灯光,像星子散落在山林之间,引故人归来。 有人在深夜里入眠,亦有人在黑暗里醒来。 铺天盖地的暗夜是以往最平常不过的景色,只有这一次,疲惫却又心安。鼻息间,他闻到熟悉的味道,十年梦回,这里总是他魂魄游荡的地方。 一方小院,一棵小松,一些人。 他的手指微微一颤,手心下温暖的被褥,布料从指上滑过。 这一梦,仿佛就是十年岁月,他的心口似乎刺了一下,慢慢睁开双眼。 屋子里面很安静,小屋空旷并没有人,于未知处,他竟是放松了一些,或许以他此刻情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许多故人。 怔然一刻,屋子的门却是被人推开了,张小凡心头思绪转动,看了过去。 白衣似雪,并非大竹峰的师兄们,却是从守静堂回来的陆雪琪。 这一眼,两人视线交错,陆雪琪目光中浮现出欢喜颜色。 一句未言,她白衣轻飘,已到床边,一双眼眸只静静望着他。张小凡微笑不语,亦注视着她,无穷黑暗,生死边缘,第一眼看到的,永远是这个温柔的女子。 “雪琪。” 陆雪琪一怔,眼眶微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她白皙的手被他轻轻握住,柔肠百转,俯身靠在他的胸口,泪珠从眼角滑下。 张小凡手臂合拢将她环在胸前,伤口疼痛似也渐渐轻了,感受着她身子细微的轻颤,他只依然低声道了那句:“我在。” 终究回到这里,自此心无挂碍。 陆雪琪缓缓微笑,月光透过窗上的缝隙照进来,如同静放的百合。 两人安静依偎在一起,谁也不曾再开口。 第116页 天涯海角也好,青云也罢,一生一世于此无由,唯心而已。 这般许久,两人默契所在,没有立刻去告知大竹峰众人的意思。 心情从最初的激盪慢慢缓和下来,到底还是顾念张小凡的伤势,陆雪琪终于还是开了口。 张小凡听完摇了摇头,道:“已经没事了。”陆雪琪有些讶异,看着他略显苍白的面容没有说话。 她虽知以张小凡的道行,又有法宝相护,也许并无大碍,但是心下依然有些担心着他的身体,那般厉害的天火,就算有道行术法一层一层挡下,又哪里是可以完全避过的? 然而,两人难得清净的在一起,张小凡又是睡够了七日,刚刚才清醒,实不愿再睡去,纵然还有一丝疲惫,也被他抛到脑后了。其间看到陆雪琪担忧的神情,张小凡也只是笑笑,握紧她的手,千言万语都似不及这温暖相对的掌心。 两人都不是多话之人,风静如秘,此刻更无需言语。陆雪琪唇边不曾稍退的笑容,为她的脸颊染上一层红晕,清丽娇媚,全无素日冰霜。 光影幽幽,待过了不知多久,屋外鸟鸣清脆,旭日东升,竟已是清晨时分。 晨雾瀰漫,荡漾着钟鼎浑厚的嗡鸣。 陆雪琪蹙了蹙眉,眼中有几分犹疑,看了看窗外,终是对张小凡轻声道:“这个时辰,师姐他们该是起了罢。” 张小凡略微一怔,想起几位师兄,面上也有了淡淡笑容。 陆雪琪温柔地对他笑道:“你这几日没有醒来必定不知道,曾师弟他们,一天不知要往这里跑多少趟。不过次数最多的,还要数你的那位灵儿师姐了。” 张小凡哑然失笑。 陆雪琪微微一笑,接着道:“若他们知道你已经醒了,一定会很欢喜的。” 张小凡笑了笑,道:“这几日辛苦你了。” 陆雪琪摇了摇头,目光中的那一份温柔静静流淌,内中情怀不言而喻。 然而,张小凡看着他,顿了一刻,却是皱了皱眉。 “怎么了?”陆雪琪略感意外,抬眼看他道。 张小凡笑了一下,语气中含着一丝无奈,在她面前不曾刻意掩饰,道:“不过看来……怕是又要多事了。” 陆雪琪怔了怔,抬眼时看到张小凡神情间若有似无的踌躇,像是离家太久的孩子,不知该怎样面对亲人一般的神色,像极从前年少时的样子。 她心中一软,定定注视于他,一双明眸如水,映着他的影子,将他缓缓包围。 张小凡一怔,笑了笑,看着她的目光动了一下,却是没有说话。 “你不必担心,长门那边还不曾提起你的事情。”陆雪琪目光温柔,言道。 张小凡摇了摇头,微笑道:“与他们的意思无关,我总要去拜会过萧师兄的。” 陆雪琪闻言怔了一下,似是想起了什么,轻轻蹙了下眉。 “事已至此,就算不向旁人说明,也要向他解释清楚,毕竟他是一派掌教。”张小凡握住她的手,带着几分宽心意味,淡淡笑道。 陆雪琪点了点头,但眉宇间的担忧依旧挥之不去。 “怎么?”张小凡看她这个样子,不禁也皱了皱眉,问道。 陆雪琪道:“不知为何,自从掌教师伯过世后,我总觉得萧逸才变得有些古怪。” 张小凡皱眉不语。 “只是,”陆雪琪停顿了一下,随后只冲他笑了一下道,“或许是我想得多了……” 张小凡嘆道:“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陆雪琪轻轻点头,可能是萧逸才总给她的感觉太过诡异,于是她便有意避开长门的事情,不再多言。 两人低声细语,又简单相谈了一刻。直到屋外有了更多交杂着的声响,陆雪琪方站起身来,她看了眼窗外,微笑道:“往日这个时候,大竹峰上也是一般热闹。今日不知又是谁来了?” 张小凡淡淡笑了笑。 陆雪琪笑道:“你一定不知晓,昨日普泓大师与法相师兄也曾来过的。” “普泓大师?”张小凡一怔,道。 陆雪琪点了点头。 张小凡淡淡笑道:“普泓大师慈悲为怀。” 陆雪琪微微一笑,停了一刻,便道:“这些事情,都不急的。今日我先去知会过,免得他们焦急担心。” 张小凡点了点头,笑容温和。两人随即相视一笑。 * 青云山,通天峰。 玉清殿肃穆立于白玉石阶上,与青翠雄峰交相辉映,倒映在碧水寒潭平静的潭水之中。山风时而猎猎唿啸,时而温柔吹徐,捲来一阵阵仙鹤啼鸣。殿顶飞檐,四面金龙彩凤晶莹华美,它们口中的琉璃风铃亦是随风而动脆响不绝。 环绕着通天峰,白云悠悠,水雾朦胧,远远望去便见虹桥之上,光华流转,景色当真美不胜收,仙意盎然。 这派仙家胜境,虽经歷了无数战役摧残,但仿佛是骨子里的灵气与不驯,至今都不曾磨灭分毫,青天之下,依然巍峨矗立,带着与生俱来的桀骜,睥睨凡尘。 朗朗干坤,千年基业千锤百鍊才得以不朽,又岂是一朝可以毁去的? 也许是轮迴役使罢,这里的一切终又恢復了和谐平静…… 只是这其中,人心又是另外一说,谁人都不得而知。 一声嘆息,不知从何处而来,混进风声渐渐散尽。光亮宽敞的大殿,一个人身着藏蓝色衣袍静立不动,然而目光淡淡,却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他轻轻转过身面对来人。 一个年轻弟子在他面前站定,轻施一礼,开口唤了声“萧师兄”。 那藏蓝衣袍之人眉目俊朗,气定若闲,目光深处却也有精亮微光,正是如今的青云掌教萧逸才。听到声响,他并不急于开口,静默了半晌,方沉吟一声,缓缓道:“他们怎么说?” 来人沉声道:“几位首座虽有质疑,但并未多言。” 萧逸才点了点头,随后紧接着皱了下眉,问道:“小竹峰那里呢?” 那人道:“小竹峰那边,方师兄、常师兄还有明阳师弟已经过去了,此番已与小竹峰弟子打过招唿,只是……” 他想了想,顿了一下,又道:“只是还不曾告知陆师姐。” 萧逸才默然。那人见他沉默不应,心中颇生出些忐忑,低声道:“萧师兄,可是派人去……” 随后却倏地窒住了,一只手轻轻竖起,截住了他的话。 那人怔了一下,听萧逸才淡淡道:“暂时不必,这件事过些时日自有定论,不急于一时。” 那人点了点头,然后迟疑了一刻,又问道:“大竹峰也不曾派人过去,不知师兄的意思是?” 萧逸才一怔,皱了皱眉。那年轻弟子话语就停在了此处,缄默不言。这次他没有多问,只是安静等候他的回答。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萧逸才的声音才徐徐传来。他言辞间平淡无奇,几乎不带任何多余情绪,开口道:“大竹峰你们不用去了。” 第117页 “嗯?”那人看着他,略为愕然。 萧逸才弯了弯唇,淡淡道:“我会亲自走一趟。” 那人一怔,随即回过神来,低头应诺。 萧逸才面上淡漠,转过头又对他说了句,道:“师弟,你恐怕还需受累,再跑一趟了。” “师兄请吩咐。” 萧逸才目中精光缓缓亮起来,道:“其一是,你帮我去拜会一下普泓大师,就说烦劳他尽快前来玉清殿,我已在此等候,有要事相商。其二则是……” 他目光悄无声息的移转,看向门外层叠翠波。衣衫飘飘而动,萧逸才的言语中,仿佛亦有丝不同寻常,道:“……去各峰把长门的弟子都召回罢。” 那人愣了一下,但也猜不透萧逸才心中所想,只得默立于一旁,低头称是。 清风和煦,暖阳宜人。 萧逸才举目向远方望去,深深唿吸。 ☆、归途 通天峰,无数屋舍整齐罗列其上,青云奇景之一的翠坪,正与之相隔不远。再往前走数十步,便可见转角南边,树林与翠坪的交界处,还有着许多房屋,但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是,这里的屋子单独相连,十数间精舍远离了其它成百间屋舍,单独建在了此处。 虽不知是何原因,但此地的风景着实却是这峰上较好的一处,比不过玉清殿前的虹桥云海那般华丽壮美,然而眼前那一片碧绿青葱的翠坪,却也秀美异常,足可让人一饱眼福了。 阳光渐涨,晌午未至,这里却不见有人出来。宁静中,偶尔有隐隐佛门诵经的声音,为此地平添一分庄严。 此时半空,一道淡青光芒堪堪闪过,一人收剑入鞘,轻巧的降落在正中一间精舍门前三尺处。他向前走了几步,对着门扉恭敬施礼,朗声道:“青云长门弟子周严,拜见普泓大师。” 话音未落,房间里的诵经声已然消失了。周严耐心在外相候,神色恭谨。 所幸他并未等多长时候,门就被从内打开了。一个年轻的僧人迈步而出,“阿弥陀佛”一声,微笑而立。 周严定神一看,那人月白僧袍,笑容温和,竟是法相。 他笑了笑,点头打过招唿道:“原来法相师兄也在。” 法相微微一笑,也不多话,侧身请道:“周师兄请进。” 周严点头道:“是,多谢法相师兄。” 法相没有说什么,笑了笑,便也随在他身后走进了房间。 房间里,入目均是朴素的装饰,跟其他的屋舍没什么不同,唯有墙壁一片雪白,少了一个“道”字。香案焚香裊裊,普泓大师坐在一侧木椅上,阖目宁神。 “师父,长门周严师兄来了。” 普泓大师“唔”了一声,缓缓睁开了双眼,手中的念珠微摩擦出细细声响。 周严连忙恭敬地道:“弟子周严,莽撞打扰大师清修了。” 普泓大师摇了摇头,道:“无碍的。” “你今日前来,可是贵派萧掌教的意思?” 周严点了点头,道:“正是。”他沉吟一刻,道:“掌教师兄让弟子传句话,请普泓大师今日到玉清殿一叙,说有要事相商。” 普泓大师显然早猜出他的来意,听到这话并无吃惊,只点了点头,缓缓开口,沉声道:“你回復萧掌教,我即刻便前去玉清殿,还请他稍等一刻就好。” 周严低声道了声“是”。如此萧逸才交代给他的事,也就算完成了一半。 既有要事缠身,周严也不敢在此多做停留,简单交谈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待他离开,房间里又只剩下普泓大师及法相两人。 佛珠转动,屋中一时静谧。 法相站在原地默诵佛经,不声不响。 师徒二人许久都没有开口说话,直到普泓大师沉吟一声,手指顿在檀木念珠之上。 法相一怔,抬起眼向普泓大师望去,问道:“师父可是在想萧掌教或是焚香谷的事么?” 普泓大师轻嘆一声,道:“这次前去,怕议的就是云谷主的事了。” 法相点了点头,又问道:“事情既可议得,便自有转机。师父又为何而嘆息?” 普泓大师白眉微动,看向他道:“萧掌教近日动作倒是极大的。这虽是青云内务,但如此一来,恐又生事端。” 法相讶然,他思索了一阵,皱了皱眉,道:“师父是担心张施主?” 普泓大师沉吟不语,然后略微摇了摇头,道:“也不尽然。” 法相目光闪了一下。 “此间恩怨,张施主早已放下,他三番救护青云,萧掌教看在眼中,必不会难为他的。只是青云其他的事情倒不好说了。” 法相道:“师父说的是,徒儿也觉正道局面将有大变,但一时又猜不准,不敢妄加揣测。” 普泓大师点了点头,他沉默一时,然后目光看着身前法相,道:“那么,你可知今日为师为何唤你来此,待上这许多时候么?” 法相一愣,摇了摇头,道:“徒儿愚钝。” 普泓大师笑了笑,目光却仿若从他的身旁飘远,缓缓道:“你一向颇具慧根,佛家重‘自悟’,为师也不曾提点你多少了……” 法相连忙摇头,道:“师父何出此言,弟子今日能有一二小成,全仰赖师父教诲。” 普泓大师笑了笑,温和地道:“领悟之事,全由人心性,你也不必自谦。” 法相竖掌在胸前,念诵佛号。 普泓大师亦是合掌诵佛一刻,默不作声。轻嘆了口气,他重又看着法相,缓缓道:“于我而言,不过是某日恍然注视鼎炉香火,忽有皮毛怅然感念。但时至今日,正道不復从前,我总想也该与你仔细说了。” 普泓大师的语气郑重,法相几乎愣住,他怔了一下,道:“师父请说。” 普泓大师笑了笑,不知怎的,笑容里带着几分涩然无奈,沉声开口,几如回忆般地道:“众人皆知,我天音寺建寺已逾千年,兴盛却也不过百年时间。这百余年中,正道尚以佛道支撑,视为正统。” 法相点了点头。 普泓大师随即继续道:“只是当年祖师建寺,其意并非如此。” 法相一怔,看他微微一笑,淡淡言道:“当年祖师由北向南远游,一路施捨救济无数穷苦百姓,至须弥山才落定下来。” 法相怔然道:“是因为山中灵气么?” 普泓大师摇了摇头,道:“并非灵气缘故,那时须弥山犹如蛮荒恶地,并无灵力一说,更与修真一途毫无瓜葛。” 法相皱了皱眉,思忖道:“那么无字玉壁是……” 普泓大师笑了笑,道:“不过是祖师后来偶然发现罢了。” 法相沉默。 “那年祖师方到此地,不止是须弥山上,就连方圆数十里都是十分艰苦的。正所谓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也不过如此了。” 第118页 普泓大师说到此处,目光也有了几分沉重,接着道:“祖师心痛于众生疾苦,便在须弥山上修建寺院,广施救济。这般一晃便是一十二年。须弥山下情况逐渐好转,寺中香火方得以维持。‘天音’之名前,山下百姓感念祖师救助,都称本寺为‘长济’。” 法相眼中闪过微光,静默念道:“长济么?” 普泓大师点了点头,道:“一直到祖师无意间寻出无字玉璧,此名号才渐渐消失,不再为人所熟悉。” “当年,祖师从无字玉璧中领悟出了无上妙法,欣喜若狂,只觉天佑天音,宝物降世定有福泽,将来百年,寺中弟子必是前途无量……” 普泓大师还在慢慢叙说,但法相却从中听出了几分怪异味道,皱起眉来。 普泓大师看了他一眼,此番却笑了笑,没再停下,道:“……祖师于是不再迟疑,立刻闭关修炼心法,这一修,又过去三十余年。” “三十年?”法相愕然道。 普泓大师温和一笑,道:“三十年修炼也不过皮毛,若放在今日,祖师怕还不及本派入门弟子。” 法相更是愕然,心中不禁嘆道:“创派修炼果然艰险困苦。” 却听普泓大师接着道:“祖师修炼固然艰辛,但直至圆寂,他心中所系却是另外一件事了。” 法相不禁疑惑,问道:“是什么?” “山中修行,漫长却短暂。圆寂前,祖师反顾一生,有所感悟,他将弟子唤来榻前,只道了一句话……” 他停顿了一下,视线触及法相面容,缓缓道:“便是‘驾大般若之慈航,越三有之苦津,入普贤之愿海,渡法界之飘溺’【1】这一语了。” 法相一怔,似是吃了一惊。 又过了一刻,他面上脸色微微变了变,心情不由一时激盪,看向普泓大师,他的嘴唇动了一下,许久才勉强忍住,只低声叫了声“师父”。 普泓大师闭目感嘆,摇了摇头,嘆道:“佛曰‘觉悟世间无常,四大苦空,五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无主,心是恶源,形为罪薮’【2】,世间种种,变化多端,你也不必太过在意了。” 法相面上神情又是一变,静立无言,唯有眼眶竟是有些红了。 普泓大师嘆道:“痴儿,痴儿……” 法相念了声“阿弥陀佛”,郑重施礼,然后沉声道:“世间既有千百变化,师父何苦今日就下此定论?” 普泓大师摇头嘆道:“今时世间已变,你身在红尘竟无法知晓了么?” 法相闻言微吃一惊,道:“师父……” “汝修三昧,本出尘劳。【3】再不可如祖师还有普智师弟一般,忘却佛家初衷。” 法相身子一震,目光深处复杂至极。终于他似是咬紧牙关,月白僧袍轻扫过地面,他面对着普泓大师缓缓跪了下来。 深深叩首,他的声音抖了一下,随即恢復平静,坚定地道:“弟子必定谨遵恩师教诲,不敢遗忘分毫。今日过后,远离诸愦闹【4】,施以长济于世人。” 言罢,再度磕头叩首。 普泓大师扶起他,点头微笑,连连道:“好,好孩子。” 法相又行了一礼,站起身来。 然而,就在他刚欲开口时,门外突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只三声叩门,普泓大师和法相均是怔住。 来人竟不曾听到脚步声,着实令人吃惊不已,两人皆诧异的看过去,法相惊异下想了想,对普泓大师道:“弟子去查看便好。” 普泓大师无话默许,道了声“阿弥陀佛”。 法相走过去,打开门扉,便见一人伫立于门外,青衣长袍,竹叶之色,沉稳如渊。那人随意站在那里,由内而外自有一股宁和气息,围绕着他安静流转,乍一看就绝非寻常之人。 法相见到此人,说吃了一惊绝对是有的。 只听他愕然道:“咦,张施主?” 来人面色还略带着苍白,但目光神情温和从容,他微微一笑,点头道:“好久不见,法相师兄。” 此人不是张小凡却又是谁? 面前一缕青烟,裊裊飘荡,法相侧身将张小凡请进屋子,自己立于一侧。 房中普泓大师指间佛珠无声捻动,意远而深,他微微一笑,道:“张施主还未痊癒,怎想来了老衲这里,可是有要紧事么?” 张小凡施了一礼,顿了一下道:“晚辈心中确有挂碍,此番匆忙前来,冒昧打扰处,还请大师见谅。” 普泓大师看了他一眼,目光悠远,似乎有几分复杂,但最多的却是宽慰之色,他缓缓摇头道:“张施主不必多礼,此次灾劫全靠施主仁义,如今你所问之事,老衲心中有几分思量,必尽相奉告。” 张小凡微怔了一下,点头道:“多谢大师。” 普泓大师沉吟片刻,道:“敢问施主,可是为日后之事心有疑虑?” 张小凡颔首道:“焚香谷一事,想请普泓大师解惑。” 普泓大师略微思索了一阵,白眉蹙了一蹙。在他身侧,法相也是微有讶然的看向他,似乎并没想到会与焚香谷相关。 然而普泓大师绝非小辈可比,思虑长远,他只想了一刻,便心有定论。 “老衲明白施主的意思。” 张小凡点了点头,并没有问什么,只是道:“焚香谷恐有大变,我虽是局外人,但毕竟也曾与之有关,眼下玄火鉴还在我手中,这几日我思量再三,决定原物奉还。” 普泓大师缓缓道:“此前老衲确有心与施主说此事。” “焚香谷云谷主滔天罪行,人难宽恕,但焚香谷乃是南疆门户,数百年间数次力保正道,功劳不小,其下弟子也许有知情纵容罪责,然而不可一概定论。” 张小凡默然。 “……更何况,此间一役,焚香谷受创不小,以后究竟如何,还要另说了。” 张小凡沉默片刻,道:“大师所言晚辈也有此意。”他看着普泓大师,目中光芒深沉。普泓大师的话也算言之有理,与他最初所想不谋而合,只是细节处,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了。 “晚辈今日冒昧前来还有一事。”他说着,右手从怀中拿出了一个黑色布包,柔白的光晕渐渐从里透出来,正是干坤轮迴盘。 “祸患已除,此物在我手中以尽其用,仅止于此,干坤轮迴盘力量不小,思来想去,还是还予大师更为妥当。” 普泓大师与法相相视一瞬,普泓大师缓缓点头,道:“既然如此,此物便暂且放于蔽寺中,施主若有他用,尽可来取。” 张小凡点头道:“多谢大师。” * 离开这间屋子,张小凡沿着小路向前走去,林间清闻鸟语,婉转而鸣,带着几分令人安心的宁和。他在树影下驻足,沉思许久,千般滋味涌进心头,复杂不明。然而细细回味过后,终徒留一些琐碎的念头沉淀在深心处,散而未散,挽而不住。 第119页 清风几许,吹乱思绪,他的心间似乎微有所动,于是抬头向天穹看去。 青天依旧,白云苍狗。 今日拜访天音寺诸人并非意外之举,焚香谷一事,牵连甚重,绝不是一家一事可形容,正道门派皆受影响,而从普泓大师的反应来看,十有八九,曾经三大巨擘之一的天音寺,有急流勇退之意。 世间烦扰,守得清净。 轻轻嘆息,随后他缓缓收回了目光。 眼前是林荫大道,辽远沧桑,一眼不知尽头。他停顿了一刻,直到甩了甩头,心头浮现一丝释怀。 长衣迎风轻摆,再望去时,空静山路上,唯有他一人身影渐行渐远,带着几分洒脱。 * 门扉之后,明烛长燃。 法相微微笑了笑,仔细掩上了门间的那道缝隙。 一声“阿弥陀佛”从他背后幽幽传来,法相转过身,向着普泓大师的方向,怔了一下,言道:“张施主已经走了。” 普泓大师点了点头,目光中有些许清晰可明的欣慰之色,道:“如此甚好。” 法相低声合十,诵道:“阿弥陀佛。” 普泓大师默然一时,沉声嘆道:“这恐怕已是最好的结果了罢。” 法相点了点头,道:“普智师叔心愿得偿,师父亦可安心了。” 普泓大师微微一笑,沉默阖目,手指只在念珠上动了一动。 “若在今日,你又会如何作想呢……普智师弟……” 那一份痴念,终归虚妄。 屋子里沉香裊裊,朦胧了数十岁月年华。万千红尘,不过一场虚无幻梦而已。 ***************************** 註: 【1】出自《万善同归集卷下》(大四八·九八七中) 【2】出自《佛说八大人觉经》因文意节选。原文如下:觉悟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四大苦空。五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无主。心是恶源。形为罪薮。如是观察。渐离生死。 【3】出自《楞严经》因本文需要,稍有断章取义。原文如下:汝修三昧,本出尘劳。淫心不除,尘不可出。 【4】出自《大宝积经第91卷》原文如下:当舍于懈怠,远离诸愦闹;寂静常知足,是人当解脱。 ☆、交谈 青云山上,张小凡沿着古道向前走去,在层层浓密的树林中有意隐匿身形,一路不曾被值守巡视的青云弟子发觉。 阳光从头顶片片参差的树叶间透出,渗下点点斑驳光晕。林径小路的尽头,他停下脚步,目光看着前方凝然不动,周围景色倒映在他的眼眸中,多了一分意外的复杂。 小路正中立着一块石碑,四字书于其上,正是“青云禁地”。 张小凡看了它一眼,但神情里并无敬畏之色,似乎也没有思索犹豫,一步步便继续走了下去,向着那个熟悉的洞口缓步而行。 而对于他的到来,古老的山洞不知怎的,仿佛亦是有所感应。在他靠近的一剎那工夫,洞口石门边竟飞快的闪过一道微弱的七色光辉,随即门上古拙的太极图案如水流漫过一般,涌起清色的光芒。 张小凡看着那道石门,深深唿吸。 清色的光芒快速地旋转,随后在他目光的注视下突然停滞,被太极图倒吸回去。洞口顿时抖动不已,只听“咔咔”声音连响数次,石门豁然而开。 石门上方亦有气势恢宏,笔走龙蛇的四个大字,这次张小凡没有再多做停留,闪身走进。 风自他身后吹入阴暗的洞府,几缕白烟飘荡在山洞之中。石门开合,将青云山色与幻月洞府种种意象隔绝。 说来,张小凡已经无数次进入其中,面前一切自然熟悉,漫天的水雾在他面前争先恐后的涌上来,滚动翻腾,透着诡谲的幻月之力,他伸出右手,不见有多大动作,仿佛是一个极细微的屈指,亮光便在他指尖一闪再闪,法诀清芒下,正是纯正的太极玄清道。 层层浓雾如波涛如流云,在光芒闪烁的同时,疯狂的旋转起来。随之是一刻剧烈的颤抖,大片水雾悄无声息的极诡异的向四周散开,尚不及将这一切景象看清,那浓厚的水雾已然消失殆尽,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 幻月阵法,如此而已,也不过是为闯入之人设置。 水雾散去,他的面前却并非徒有黑暗,另一道石门突然自灰暗中显现,古老陈旧,稳稳伫立在离他几丈远的地方,仿若亘古的永恆。 门后,光芒若隐若现,一道闪电猝然噼开穹顶,照亮了门内浩然天地。 苍凉蛮荒,百丈祭坛,古意古境,此时竟也飘下绵绵细雨。 张小凡感觉到一丝凉意,但身上分明没有潮湿迹象,如斯情状实在奇怪,不过出现在这里,确是最正常不过。 浩渺天地,古鼎置于祭坛正中,周围巨柱环绕,七色异彩时而显现,时而消逝,无规律可循,站在鼎旁,四周隐隐压力,竟有撕扯之感,极像天机印所在的灵脉。 一柄似玉似石古剑,插在鼎中。 诛仙。 依然是那柄世间最凶戾之物,然而它确是完整的,唯一的瑕疵,是在剑身之上,有一道细小的、暗红色的横纹,仿佛断裂过一般。 他注视着那出奇异的断纹,沉默淡漠,无悲无喜。 这里的雨下得大了一些… 青云山通天峰,一个僻静的院落。 幽暗的阴影从树林中投下,房间阴冷,吹过的暖风都似凉了太多。屋子里,隐隐绰绰的人影时而走动时而坐定,间或有一两句言语,然而最终又都归于沉默。 微弱的嘆息,随风飘出窗扉缝隙,整个院子一时竟无限凄凉。 “李师侄,你……”一个人影像是突然气急般说了一句,那人在原地无奈的转了一个圈,见无人响应便跺脚走出了房间。 屋子里瞬时又恢復了寂静,靠窗的椅子上,只有一个人默默坐着,也不言语,对面是三四个比他年长许多的老者,见此情状,更是无话可说,连声都不出了。 但这样的气氛着实诡异得令人难受,呆坐了不知多久,一个灰袍老者忽然像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站起来,速度极快,其他人吃了一惊,纷纷看向他。 “冯师弟,你又怎么了?”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无奈的道。 那被称唿为“冯师弟”的老者,目光精芒闪动,冷冷道:“吕师兄,难道我等就要在此坐以待毙,看那帮外派小辈骑在我们头上么?” 前方脸色灰败被质问的老者正是焚香谷的吕顺,听到这话,原本漠然的神情登时微微一变。 “我焚香谷再不济,好歹人也没有死绝,上下千人难道自己还做不了主么!”那冯长老面上涨的通红,显然已经气愤至极,越说声音越大,看着眼前这帮人不慌不忙的神情急躁地道。 吕顺面色又白了一分,他看了一眼冯长老,心中触动缓缓站了起来。 “够了!”一声大喝,此时斜插进众人之间,几人心神一震,皆是默然,但面容之上的忿恨不平却又是如何能够退去的? 第120页 冯长老冷哼一声,闭目坐下。 “冯师弟,你是不是忘了,你现在坐着的地方尚在青云门地界。” 那人声冷冷如冰,刺得人骨肉寒凉。 “你若有能耐,怎不去找青云门理论,偏要在此狂妄咆哮说废话!” 冯长老闻言面色大变,愤怒忌恨糅杂在一起,脸上红中带紫,一变再变。他右掌一挥噼在椅子上,面露青筋的站起身来。 “好,好!上官师兄倒是好耐性!” 上官策面有寒光,眯着眼看他。 冯长老一步踏前,指着他道:“上官师兄,我便是要问你一句,你究竟是不是想让云师兄回来?” 在场诸人吃了一惊,吕顺面色微变,一把握住冯长老手臂,沉声道:“冯师弟,你莫要胡说!” 上官策冷冷一笑,道:“冯师弟,你又是什么意思,云师兄触犯天道,天理难容,就算我等有心让他回来,其他门派一双双眼睛正等着抓我焚香谷把柄,且不说以此生事,就是心平气和的坐下谈判,我焚香谷也全无道理。你若有本事,便去救救看!” 冯长老面如猪肝颜色,一双眼睛扫过沉默的李洵和吕顺,气急败坏地吼道:“我就不信,青云门还敢杀了云师兄!” 上官策“啪”的一掌打在桌上,寒声喝道:“住口!” 吕顺面上也是几多变幻,道:“冯师弟,谨言慎行!” 冯长老大口喘息,胸膛起伏,赤红着双目看向李洵,然后死死盯着他,道:“李师侄,你不用出来说句话么?” 李洵皱了皱眉,看着他一动不动。 冯长老一滞,突然冷笑不已,指着他大笑道:“好一个爱徒!我今日就告诉你,若没有云师兄,下一个出事的就是你!” 话音才落,众人面上已齐齐变色。 冯长老笑声悽厉,长笑而去,留下李洵面如土色,神情复杂闪烁。上官策冷哼一声,看着他离开,转而对李洵道:“李师侄不必理会。” 李洵面上肌肉僵硬,混沌的点头,不愿再说话。 上官策道:“如今之计尚在于青云门,李师侄多加注意。” 李洵略带疲惫的点了点头,又听吕顺道:“这也不必担心,青云门威望虽在,但到底管不到我等头上,待回到焚香谷,一切好说。” 李洵面色苍白,漠然道:“师叔说的极是。” 几人心中压抑,沉默下来。 上官策亦是一副不太愿理会的模样,他看了李洵一眼,目光炯然,片刻便移开了视线。只是在暗处,他的眼底分明精光必现,暗隐波涛。 屋内气氛诡异至极,上官策只又呆了片刻,便轻哼一声,推门而去,几个人在背后面色各不相同。 吕顺脸色极差,向李洵开口道:“李师侄……” 李洵摇了摇头,道:“吕师叔意思我明白,此乃焚香谷存亡之际,我等对青云门不可抱有太大希望,但也不至于撕破脸皮去做甚么了,唯有见上师尊一面,才能再做定论。” 吕顺冷冷不语,又道:“这是要去求青云门网开一面” 李洵面上红一阵青一阵,以他往日高傲之态,说求字未免失了身份,只是如今却顾不得了。 “你可有想过,青云门怕是绝不放人的。” 李洵沉默,外面阳光明媚罩上窗扉,浑身却隐隐有些发冷了。他看了吕顺一眼,一时住口不言。 吕顺摇头,看神情也不愿再谈下去。 房中忽冷,便像两人之间一般没有温度。注视着吕顺走出房间的身影,李洵目光更冷了几分。 焚香谷之中,毫无可信重之人。 这两位师叔,一人野心勃勃,一人隐在晦暗中,仿佛以焚香谷为重,恐怕也是另有所图,绝不能信。 思之即此,无论如何,他要见上云易岚一次才是。 一次,就好。 李洵闭了闭眼,缓缓吐出胸中浊气,阳光打在他脸上时,五彩斑驳,像极记忆里,那日炫目的漫天剑芒,他微眯了一下,心口一片寒凉。 随即,他沉了气息,咬了咬牙,迈步向玉清殿方向走去。 在他离开后,一个灰色人影向青云后山飘去,正是早已离开的上官策,他身形诡秘,一阵风般轻摆衣衫,人已是凭空消失,下一瞬间,仿佛化作一缕雾气。 后山有无数青云弟子巡视守卫,增加了不知几多,上官策看模样全然是对那些修真子弟毫不顾忌。 他一路似动作极大,实则无声无息。停驻在一块大石边,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远处的密林。 “实在迂腐之极,嘿嘿,云师兄教出的好弟子啊……” 他唇边掠起一丝冷笑,手边异法层生,屈指作诀,挥向前方树林。“咔咔”数次异响,声音颇大,果然惊扰了此地众人。院中的青云弟子为之一惊,从两侧汇集到院前,不待有人指示,已分出一部分人往树林间查看去了。 山风似缓似急,吹拂不断。 四方寂静,人影无踪。 林间深处,上官策四处寻觅,果然遇到两个法阵,大约是觉得法阵足以抵挡外来之人,周围并没有看守的青云弟子,反倒是树林边有不少。 青云阵法,不可小觑,一则法阵本身自有玄机还是需要多花费些心思,二则还是要小心触动法阵引起波动,招来青云弟子。这般思量,上官策耐住性子,落下身形细细观望,颇有仔细参详之意。 虚中有实,虚影里的气息一片杂乱,他皱了皱眉,慢慢靠近,手边九寒凝冰刺亮了起来。 * 前山的通天峰玉清殿,此刻众人也正聚集于此。 曾书书从轩辕剑上最后一个走下来,路过虹桥来到殿前,看到守候在门外的常箭,点头打过招唿。 常箭看到他,笑了笑道:“掌教师兄在后殿。” 曾书书点了点头,没敢多寒暄耽搁时间,只道了句“多谢”,立刻抬脚朝殿内走去。如此片刻,内堂隐隐的谈话声已然尽收于他耳中,然后随着他的靠近,慢慢减弱。 “是曾师弟么?”萧逸才声音清越,自屋内稳稳传来道。 曾书书还未开口回答,门扉已被一旁的小道童打开。 敞亮的房间,正坐着萧逸才几人,侧旁是焚香谷的李洵和一位长老,看着他走进来,以礼客气招唿,勉强笑了一下,其中苦涩难掩,面上几近僵硬。正位上,萧逸才的身边,普泓大师沉默端坐,面色也不甚好看。 曾书书心中苦笑一下,方走近了,对着萧逸才叫了声道:“师兄。” 萧逸才不辨情绪,点头道:“麻烦你和齐师弟、宋师弟跑这一趟了。” 曾书书这时才意识到齐昊和宋大仁的存在,转眼见房间另一侧,果然见两人坐在位子上,齐昊倒是没什么。只是宋大仁看了他一眼,面上神情微微古怪,视线与自己相对一刻,又快速移开了。 萧逸才将众人神情看在眼里,目光轻闪,他不动声色的用手指碰了一下茶杯。杯壁轻震,低声闷响,众人视线向他望去。 第121页 萧逸才道:“今日我三派相聚于此,不比在大殿上严肃,不过是各抒心意罢了…” 他略带垂询的看了一眼普泓大师,普泓大师感受到萧逸才目光,没有说话,嘆了口气,缄默点头。 萧逸才目光落在焚香谷两人身上,道:“李师兄。” 李洵一怔,看向他的目光震动了一下,默默调整唿吸,他点了下头,道:“萧师兄请说。” 萧逸才点了点头,面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道:“李师兄这次是为云老前辈而来,却是不错罢?” 李洵眼中光芒一瞬间便闪过种种变幻,微有停顿,他咬了咬牙,道:“是,李洵正是为了家师而来。” 萧逸才目中精光隐没,沉吟了一下没有开口,而后有意的看了身旁普泓大师一眼,稍有示意,自己却没有再说什么了。 普泓大师略有所觉,但也心知在众人中,唯有自己与云易岚同辈,若要议事谈论,还要自己这里先开口不可。 他内心不由无奈轻嘆,似是惋惜,又带了几分犹豫。 “李师侄所求,我等心里有数,云施主乃是焚香谷谷主,按理说,若是贵派家务事,我等不能妄言。” 普泓大师长眉蹙了一下,又道:“不过此次……你前来是一番孝心,我等实不愿追究,然而话虽如此,总要给天下众生一个交代才好。” 事关性命之事,李洵听闻,面上现出焦急之色,道:“那么依大师所言,又该如何交代?” 普泓大师把话停下了,微微蹙眉。 他的目光和萧逸才碰了一下。 短暂的沉默,普泓大师嘆了口气,摆了摆手,道:“阿弥陀佛。云老前辈练功不慎走火入魔,身不由己,我等还是可以体谅。” 众人愕然。 曾书书是后来被召唤而来的,对此情形全无准备,直听得目瞪口呆。不过他毕竟不是心思简单之人,略一思忖,也就明白此话何意,想来两派已经商量过,这是要放焚香谷一码,维护正道往日情谊了。 “只是这样一来,于其他门派,还有一句交代。” 李洵此刻情绪大起大落,他胸口一阵灼烧,眼中微热,深深唿吸,道:“还请大师明示。” 普泓大师道:“据老衲所知,云易岚老谷主尚在青云山中,闭关养伤。萧师侄,这个说法可有不当之处?” 萧逸才淡淡一笑,点头道:“云老谷主确实是在本派门中休息。”他转而又向李洵处看过去,“李师兄以为如何?” 李洵坐在一侧,神情激动,听到这个说法,心中如一块大石落下,咬牙忍耐住波动的心绪,声音微微嘶哑,站起身来深施一礼,道:“多谢诸位师叔师兄。” 普泓大师道:“云施主虽然有错处,但他并非罪大恶极之人,老衲也与他相识多年,深知他为人品性。眼下,事出自焚香谷,正所谓‘解铃还须繫铃人’,不妨让云施主现身相见,究竟如何,亲自做个了断。” 萧逸才几人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似是默许了此事。 有此转折,李洵心中也是吃惊于众人决定,心头剧震,几乎不能自已。 萧逸才沉声又道:“大师有言,我等觉得此事可行,天下难事,无疑不可坐下来慢慢商议,为今我等便和李师兄一同去探望云谷主罢,这番李师兄可是安心了?” 李洵往日骄傲性子,今时今日也算磨了个干净,姿态做低总归十分难受,但若能迎回恩师云易岚,于他,于焚香谷,大有益处。 他颤声道了句多谢,与那全程没有言语的焚香谷长老,一齐迈步到众人面前,直接深深行了大礼。 “李师侄不必如此。”普泓大师嘆道。 他身旁,萧逸才已经招来一个道童,吩咐了下去,李洵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几句,诸如“禁制”云云。 李洵面上时红时白,思绪万千,不知凡几。 只过了半盏茶工夫,萧逸才身影一动,站起身对众人道:“云谷主在后山石居,林中小路曲折,我们便陪李师兄走一趟罢。” 李洵点头,只一抱拳,没再说什么。 殿中几人陆续走了出去,人群中,萧逸才和普泓大师走在最前面,宋大仁本来在第二位离开,却有意减缓了步子,悄悄落在最后了。 曾书书走得也不快,慢腾腾的坠在后面。这点两人倒是奇异的默契。 待他二人稍离众人远了一些的时候,曾书书悄悄拉了宋大仁一把,用极低的声音咕哝道:“我最近被糟七糟八的事情缠得脱不开身,你们……他……怎么样了?” 宋大仁脸色一苦,低声把今日突发的事情长话短说。 曾书书听完就愣了,眼睛越睁越大,道:“什么?” 他转头小心的看了一眼前面,而后一手攥住宋大仁的袖子,略压低嗓音,瞪着他道:“什么叫不见了,活生生的人怎么能不见了?” 宋大仁苦笑不已,摊手道:“我哪里知道…” “没个人看着?”曾书书紧皱着眉道。 宋大仁好笑的拨开他的手,道:“小师弟有手有脚,我们照料着,但也没有时刻看着,又不是犯人…” 曾书书瞪了他一眼,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哦对了,陆师妹还在大竹峰?” 宋大仁嘆了口气,点了点头。 曾书书作沉思状,“唔”了一声。 “唿,那就好,不是私奔…” 宋大仁:“……” ☆、隐秘 树林深处,上官策已然破了两个法阵,其间难免被青云弟子觉察出动静,未待几人出声,便被他杀死了。 上官策为防万一,将几人就地草草掩埋,一路悄无声息地飘进了一间石屋,这屋子构造古怪,一扇门打开后,竟还连着一扇门,再打开却是一处诡异山洞,甬道里亮着火把。这里充斥着诡秘的死寂,就连唿吸声都细不可闻。 漫山翠绿,温和暖阳,皆被关在门外,无尽的沉默在此处显得极度阴冷,死气沉沉。 上官策冷哼一声,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直从外屋走入内里石室。 正对着甬道的地方,一张木床摆在中间,昏暗的光线照射在床铺上,模煳的视线中空无一人。上官策皱了皱眉,脚步停了下来,他的眼眸中幽光微现,和缓的平静夹杂着淡然,默默站定,像是在等待什么。 时间漫长的流过,这般似乎等了很久很久,四周的空气仿佛颤动了一下,一点几不可辨的喘息声慢慢散开,犹如濒死的妖兽。 “是你……” 默然转过身,四目交错。 上官策点头道:“师兄,好久不见。” 那人喘息忽然急了一刻,他怪笑两声,嗓音怪异沙哑,除此再无它话。 过了许久,那人才又嘶哑地道:“师弟……嘿嘿……” 那诡异的声音就像野兽低嚎般刺耳。上官策注视着面前黑暗,目中光芒冷冽而漠然,像看着一个死物一般。 第122页 “嘿嘿……嘿嘿……你是来杀我的……”那人语气奇诡的含着嘲讽,怪笑连连地道。 上官策右手染上一层白霜,映着他的面容阴冷。 那人看着他的右手,悽厉的怪笑如被掐断一般,戛然而止。 “师兄,你如此活着,同死了有何区别”上官策微微眯起双眸,讽刺的道。 那人冷笑起来,哑着嗓子嘶声道:“不错,不错……将死之人,不需如此费力。” 上官策踏出一步,白色的光晕照在那人身上,阴暗的角落里,匍匐着一个人,他衣袍破损,早已辨不出来颜色,大片大片的焦黑并非衣物,而是他的皮肤。 那人抬起头来,上官策看着他的面容瞳孔一缩,那根本已不能称之为人,甚至连妖兽都比他好看一些。 他半边脸稍微能看出一些轮廓,另一边脸却是烂肉一堆,无眼无骨。 “今日焚香谷遭此横祸,皆都因你,”上官策厌恶的道,“师兄,你若不死,焚香谷恐要陪葬。” 那人闻言一怔,然后又突然大声怪笑起来,然而,一瞬间,他的笑声再度低了下去。看着上官策的眼睛变成了血红颜色,悽厉欲滴。 “可惜我道行不存一二,”他悽厉的道,“不然……必杀你……必杀你” 上官策面上冰冷平淡,他闭上眼睛,心中不知作何思量,再睁开眼,眸中讽刺欲盛。 白色的光芒更亮也愈加冰凉,笼罩在云易岚身上。血腥之气慢慢散开,烧焦的气息被压了下去。上官策淡淡看向他,片刻后,嘴唇微动。那几个字仿佛揉进了光线的虚影中,不能辨认。 小小的石洞里,一声锐啸短暂过去,一道火光划破阴暗復又归于尘埃,所有的一切都掩埋进黑暗里,再也看不见。 树林外,一行人走近这处隐秘之地,当前一人正是焚香谷弟子李洵。四周树木枯萎,阵法破损,隐约有血迹,几人心中震动,皆是暗暗道了一声不好,李洵更是焦急万分,心头如焚,也顾不得礼数,径直闯了进去。 众人飞掠到门口,听得屋内传来一声悲唿,突然都停下了脚步。 几人面面相觑,脸色都甚是不好,萧逸才看着脚边一具青云弟子的尸首,微微仰头,嘆了口气。 “罢了,命数使然。” 曾书书和宋大仁面上惊愕一时,心沉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的人未出来,外面的人也没有进去。树林里脚步匆匆,却是常箭带弟子赶来了。 “师兄,这……” 萧逸才摆了摆手,看去面沉如水,道:“先把这里处理干净,待李师兄出来,好生安置云谷主,来日……如何安葬,且看焚香谷意思罢。” 几人纷纷点头。 “那,师兄你?”常箭迟疑了一下,问道。 萧逸才沉默了一刻,没有说话,透过层层枝叶,抬眼向后山看去。 他也没有开口解释什么,只留下几人代为处理此事,曾书书和宋大仁一时愕然,毕竟焚香谷出事,且还是在青云山头,不拿出个说法,确实说不过去,哪怕云易岚祸及苍生,有大错在先。 “师兄……”曾书书刚欲开口,就见萧逸才默然摇了摇头。 曾书书闭上了嘴,和宋大仁面面相觑。 “这……可如何是好?”听着石屋中的声响,两人仿佛也是没了办法。 “我觉得,这件事…”等萧逸才走远,曾书书皱了皱眉,小心的看了一眼周围,低声对宋大仁道,“另有蹊跷。” 宋大仁本来没什么反应,末了听他说完,却是翻了一个白眼,道:“曾师弟,眼下这种情况,当然古怪。” 曾书书摇头道:“并非如此,我是觉得……” 他停顿了一下,有皱了皱眉头,道:“其实我当初猜测可能是…” 话说一半,就被宋大仁瞪了一眼,显然理解了他的意思,道:“你说什么呢。” 曾书书哑然苦笑,又道:“为了闯阵,杀害青云弟子,我当然知道不是他了。” 宋大仁一皱眉,道:“那青云山上还有什么人道行如此之高,且千方百计潜入禁地杀了云谷主。” 曾书书心中咕哝了一声,他若知道岂不是见了鬼了。 “我倒是觉得…”曾书书滞了一下,低声道,“这件事古怪在于,若不是闯入之人道行绝顶,那就是这关卡…有问题!” 宋大仁心头一跳,瞪大眼睛看着他,失声道:“什么!” 周围远处几个弟子闻声回过头来,曾书书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宋大仁眉头蹙紧,道:“曾师弟,你不要乱说。” 曾书书嘆了口气道:“不过猜测而已。” 况且此刻,焚香谷早就因天火愧对正道苍生,就算云易岚已死,他们亦不敢触怒青云,不管青云最后查出什么,焚香谷一众人等,只有听的份。 有什么人会冒险杀掉云易岚呢…曾书书苦苦思索,不得要领。 石屋里,李洵嘶哑低泣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来。两人听着,心中也有几分不忍。 纵然于正道有千百般不是,也是养育自己的师父。 “我们,等等吧…” 曾书书点了点头,两人往后走了几步,离石屋远了一些。 * 青云后山,虽只有几个时辰,山洞之中却似时光经年漫长。 苍茫的星空,旷野大地,就像远古开天闢地最初的样子,群星如河流汇集在天际,半空时而电闪云雾起,时而夜空朗朗,变幻莫测。 古老的祭坛上,古鼎伫立,周边却是泛起奇异的金光,亮如白昼,而后消褪,循环往復。张小凡盘膝坐在鼎前,面色看去竟有几分苍白,他的身上,金色的光晕也随之闪烁,像共同唿吸一般奇异。 而这光芒里,金色中偶有闪过一丝黑气,庄严夹杂着诡异。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这些光芒才渐渐减弱,身前古剑金光如水,涌进剑体之内,最后消失殆尽。 张小凡又闭目一刻,长出一口气。 而后他方才慢慢睁开眼睛。 面前,诛仙。还是那把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的古剑。 他站起身来,最后深深望了一眼,转过身,沿着来路离开了。 水波在他身后翻滚,像一只温柔的手将他向前推,远方星空灿烂,是幻境里难得安宁。 山洞再度传来沉闷的隆隆声,洞口翠绿的藤条摇了两摇,仿若一声极轻的嘆息,石壁裂开了一道细细的缝隙,向两旁分开了去。 温暖的日光,照在他的身上。 或许是早有预料,又仿佛只是他心有所感,离开洞口的一剎那,张小凡向右前方不远处看去,树叶阴影里,一个身着藏蓝衣袍的人正安静地站在树下,面色淡然,从容静候。 不知站在那里有多久。两人视线相对,四周蝉鸣鸟鸣,突然都寂静了下来。 第123页 那一眼,悠悠穿越多少山间岁月。古老的山峰,记录的时光已失去了所有言语,只单纯凝视着他们,无声无息。 恍惚中,目光多少变得有些复杂,他深深唿吸,胸腔充盈着漫山熟悉的气息,顿时便觉平静。 比想像中略早了一些,不过也好。 他温和地笑了笑,缓缓道:“好久不见,萧师兄。” 萧逸才许久没有说话,像是在细细打量着面前的故人,想找到什么,又似乎什么都寻不到,终于,他点了点头,似带着无限慨嘆,回道:“张师弟,好久不见。” 张小凡面容十年未变,这是十年后第一次相见。 与他记忆里流波山上的少年一般无二,只是境遇在此,终究不同。阅歷修为亦不能同日而语,身影在细微之处,更有岁月沉淀后的沧桑。 萧逸才看着他走过来,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 直到隔着三步远的距离,张小凡停了下来。 寂静,淡然。 萧逸才眼中的复杂也逐渐淡去。 他嘴角微扬,终是温和笑着,道,“张师弟,欢迎回来。” 张小凡听完此话,哪怕心志坚定,身体也不由颤了一下,他眼中情绪莫名,笑了笑,微微颔首,低声道了句:“多谢。” 萧逸才笑意如初,点头不语。 ☆、布局 鸟鸣清脆,深山幽静。 古道旁,故人相遇。 简单的交谈过后,两人似乎都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或许是因为心头千思万绪不易理清,连启口开头都极难。 只是奇怪的是,两人之间的气氛并不怎么压抑,也感觉不到太多隔阂。萧逸才侧过身,不知何时起,与张小凡便从面对而立变成并肩而行。 树影如光阴,缀在身后。 “我师父…羽化仙去之时可曾痛苦?” 张小凡闻言怔了一下,默然摇了摇头。 萧逸才深唿一口气,嘴角带着几许自嘲的笑意,又在光影照耀下慢慢消失。 “这也是劫数。” 张小凡看了他一眼,面容几分肃然,几分复杂,嘆道:“以一己之力挽救苍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让人敬佩。” 萧逸才心中微震,似乎没有想到这句话会是身边之人所言,眼前不知多少次掠过道玄真人那张熟悉的容颜,沉吟一刻,几多感嘆。 只因时至今日,恩怨过后,能说出此语的人少之又少,仿若跨过多年,才真正认识身边这位师弟。 “我代青云上下先行谢过张师弟了。” 张小凡心头一动,随即淡淡笑了一下,道:“师兄言重了。” 两人面容皆是平静无波,片刻交谈后,竟有些奇异的默契。 “多月之前,我曾猜测过此间事,大致也有些轮廓,”萧逸才道,“这么多年,并未听恩师谈及太多青云掌教之禁忌,待事情发生……” “已经来不及了。”萧逸才顿了一下,摇头嘆道。 张小凡听完,有一刻沉默,但看向他的目光淡然而清明。 “那么萧师兄今日前来,想问什么?” 萧逸才控制住心绪,情绪也很快平静了下来,他望着远方层峦叠嶂,目光飘忽了剎那,随即落定,道:“不如,就从幻月洞府开始罢……” 张小凡默然许久,终是点了点头。 时光于是慢慢将两人淹没,悄无声息的迴转下落。 不知过了几时几刻,正如逝去的那些年月,悄然远走。 青云山,白云飘渺。水汽自身旁落下,光芒折射,七色彩虹踩在脚下横于天地之间,悬浮移动。 光与暗的交界,一半是茂密幽暗的树林阴影,一半是阳光普照的大地,雾气飘摇,在方寸之间徘徊,两人的身影迷濛可见。 望着不远处虹桥瀰漫开来的烟雾,萧逸才眼前仿佛也朦胧起来。往事追省,原来都是以这般的真相堆叠起来,一幕一幕,似真似假,无可辨认。 只是不知身在其中的人,经歷了多少痛苦抉择。 他仰头望着青天白云,嘴唇动了动。 待到话语终于停下,萧逸才似乎也没有回过神来,他目光颤动,身体却僵硬着。仿若过了一世那么长,那么漫长…… “天机印集青云山脉数千年灵气与戾气,非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轻易开启。” “凡身肉体总有极限,难以承载如此澎湃灵力。” “诛仙剑下亡魂数万以计,虽斩妖魔,此剑却也早已浓墨染身。” “但这世间正道,不由一件死物证明。” “这一去,为师并无十足把握,若侥倖得还……” 紧闭双眼,脸上微微抽搐,他忽然紧紧咬住牙关,不能自已。 师父……师父啊…… 深深唿吸,他仿佛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虹桥云雾笼罩着他们的身影,依稀是当年少时模样。那是第一次踏入山门时的样子,而后种种,刻骨铭心。 他睁开微微泛红的双眼,目光远远的眺望,沿着虹桥白玉石阶,望向玉清殿。 拨开层层记忆,在脑海中现出最初的模样,那个墨绿色的身影,带着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又一步一步离自己而去。 “师父,师父千万保重。” “傻孩子。” 道之所存,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的目光一黯,双手慢慢握紧。 张小凡看着他,目光有一丝慈悲。这世间,所有的恩怨错对,终付培土。 “多谢。”很久以后,萧逸才视线未收,声音嘶哑,道。 张小凡沉默着,没有说话。 光芒从水雾里慢慢升起,青云通天峰上,两人站在密林边,身影隐蔽,没有人发现,自然无人打扰。眼前虹桥映在两人眼中,变化万千,而萧逸才目光更多了几分黯淡和复杂。 直至两人分别亦无他话。 萧逸才看着张小凡转身离开,从密林边缓步走下去。莫名的情绪渐渐酝酿在心底,或是这种异样的感觉始终没有消失过,他的笑容渐淡,目光似乎也有了微小的变化。 “张师弟。” 张小凡停步,未及回身时听萧逸才突然道: “不恨吗?” 张小凡目光是一片深沉的墨色。 山风吹来云烟,环绕在他身侧,他的身影有那么一刻虚幻,极像是融进山雾中,异常的和谐宁静。 萧逸才没有催促,没有多言,等着那个似乎只是一时好奇而问的答案。 他并没有等很久。 张小凡的声音被清风送到耳边,而后越行越远。 “在我心中,青云门,是最像家的地方……” 深深一眼,他仿佛看到了内心某处隐藏地柔和角落。 那是噩梦之后睁开眼看到的地方,那是年少时光最为温馨的所在。 他又如何能带着恨意去忘记那样一段岁月时光,如何去恨一个被他称为“家”的地方? 第124页 人影走远,远处的那一座高大的山峰,承载了他所有的怀念。 因为不肯遗忘,所以即使在黑暗中,也从不曾走远…… 云雾缭绕缠绵,终不及晴空万里,释怀一笑。 * 萧逸才怔怔不语,目送他身影消失不见。 从密林到宽阔的虹桥,他一个人站了很久,神情五味掺杂。眺望虹桥云海壮丽景色,目光恍然杳渺,似飘摇到了天边。 只是这样一番复杂情绪并没有维持多少时候,张小凡离开不久,在虹桥的另一边,玉阶下,一个年轻的身影从半空快速的降落下来,他看到萧逸才独自站在虹桥上,有些诧异,但容色自始至终十分肃然,显然是有要紧事。 那人道士装扮,看去不出二十年纪。脚步匆匆,径直朝萧逸才走过去。 萧逸才收回了远望的目光,见那人几步停在自己面前,抬手施礼,唤道:“萧师兄。” 萧逸才道:“到了?” 年轻男子道:“是,已经在青云山门外等候了。” 萧逸才点头道:“带他过来吧。” 那男子犹豫了一下,脚步却没有动,他迟疑地抬眼看向萧逸才。 “怎么了?”萧逸才看了他一眼,道。 那男子言语顿了一下,道:“此人背景不明,单看所用道法有些像太极玄清道。林师兄南疆一行,也说这几年有不少世家修道……” 萧逸才目光略微动了动,那年轻男子察颜观色,将话停下了。 “今时不同往日,此人虽然在南疆无甚根基,但若他有心,以后说不准有另一番作为。现在言之过早,就当还个人情吧。” 那男子没有言语,默然低头。 萧逸才神色淡淡,看去竟有神秘莫测之感。话音落下他没再继续往下说,待到重新开口,却是看向那年轻男子,打量了他一刻,移转了话题,却道:“这几日也辛苦你了。” 那男子一怔,反应过来,摇了摇头道:“师兄日理万机,才是辛苦。” 萧逸才闻言有些失笑,道:“辛苦是有的,日理万机可是谈不上。” 看了那男子一眼,他又笑了笑道:“你闭关多年,方一出关便被指使着四处跑动,师弟可不要怪我。” 那男子低声笑了笑,神情在萧逸才一语下放松了不少,言辞间颇是亲近相熟,道:“青云这几年变动极多,师弟闭关时,不曾出过力,这些日子师兄便准我尽些心意罢。” 萧逸才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我二人不说这些,此番你道行大进,他日我这个师兄还要仰仗你相助。” 那男子一笑,摇了摇头道:“师兄哪里话。” 萧逸才淡淡微笑。 两人又说了片刻话,那男子不敢再耽搁,末了行了一礼道:“师兄稍等片刻,明阳将人领上来。” * 青云山门立着一人,青衣青衫,看去十分年轻,大约三十岁出头的样子。他的旁边,正是前不久因天火受伤被常箭救上山的南峰。 两人在巨石前驻足,望着高高的石阶等待着什么。 “家主,青云门毕竟是天下第一大门派,会相助我们么?”南峰犹豫了一下,恭敬地低声道。 那青年便是从南疆远道而来的龙湖城王家家主王盛之。听完南峰的话,他面容上不急躁也没什么忐忑,隐隐竟有几分自傲和笃定。 “今时不同往日,焚香谷出事,南疆不稳,中土门派凋零,天下之局恐怕大变,我们未尝没有一搏之力。” 南峰愣了一下,显然在他看来,天下正道还是三大巨擘为首,就算焚香谷式微,也不似自家家主说得那样不堪。 “这次你做得很好。”王盛之突然道。 南峰低头不语。 “青云山门也不是那么容易叩开的,事发突然,倒是被咱们抢得了先机,”王盛之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当记你首功。” 南峰面上一红,头更低了一些,道:“能为家主尽绵薄之力,是小人的福气。” 王盛之一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 “此番过后,若事成,我那些个兄弟,就能安静些了。”他目光闪过一丝凛然寒意,笑容却是没变。 南峰不敢接话,沉默了下来。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方才离去的明阳道人再次出现在台阶上,两人快步迎了上去。明阳道人微微一笑,道:“请二位随我上山,掌教真人有请。” 两人深施一礼。 “通天峰上不能御剑,可能要辛苦两位了。”明阳道人道。 王盛之摇了摇头,笑道:“道长客气了,青云山是有名的仙家盛景,此番行路尽收眼底,可是便宜了我二人。” 明阳道人目光微闪,看着王盛之的眼神深了一层。两人相视而笑,也不多话,便向前走去。 青云山通天峰只有虹桥至玉清殿不可御剑,世人皆知。 这一路上,明阳道人偶尔随口询问,王盛之皆是细緻回答,诸如南疆现状,王家所在的龙湖城,中土少有人至,王盛之自家人说起自家,自然熟悉。这一聊起,两人话就多了起来。 “……龙湖城和苗族等五族并非在一处,南疆地域极广,我们与五族之间正隔着十万大山。” 明阳道人愣了一下,皱起眉来,道:“十万大山,可是兽妖巢穴所在?” 王盛之点了点头,道:“不错,而且至今还有兽妖出没,为害南疆。依我看来,当年兽妖数目太多,中土很有可能也遗存不少。” 明阳道人皱了皱眉,“唔”了一声,道:“此件事了,是该清理一遍了。” “你们龙湖城离十万大山如此之近,恐怕也深受荼毒吧?”明阳道人问道。 王盛之无奈的点了点头,道:“兽妖止小儿夜啼,更是诸多人噩梦。龙湖城当年十室九空,我王家还是因为会点道术,提早离开,这才倖免于难。” 他面上适时一红,又道:“说来也实在惭愧,修道却不能救人于水火,反倒用来逃命……”说到这里,他嘆了口气,苦笑了一下。 明阳道人摇了摇头,道:“这非你之过,不必妄自菲薄。” 王盛之沉默的点了点头。两人于是继续向山上走去,交谈甚多,时间也就过得快了不少。 临近玉清殿时,两人脚步放缓了一些。王盛之第一次走入这仙家之地,只听仙鹤长鸣,鼎钟悦耳,虹桥之上的云海更是美不胜收,翻滚如波涛,轻盈萦绕。 “这景色……实在是世间罕有。”王盛之赞嘆了一声。 明阳道人笑了笑。 王盛之道:“南疆蛮山荒凉,怪石嶙峋,虽然质朴但也单调。今天见到青云景色,才知什么是天壤之别。” 明阳道人笑道:“南疆有南疆的风土人情,中土有中土的景物风光,倒也无需比较。” 第125页 王盛之笑着称了一声“是”,又听明阳道人道:“改日若有机会,一定领略南疆景色。” 王盛之眼底闪过一道微弱的光亮,拱手道:“那我就静候道长了。” 两人相视大笑。 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玉清殿就已经近在眼前,明阳道人停下脚步,对王盛之说道:“掌教真人已经在此了,王公子进去就好。” 王盛之礼道:“多谢道长了。” 明阳道人摇了摇头。 玉清殿门推开又合上,隔绝了他的视线,明阳道人站在门外也并没有要等候的意思,他转身从旁边的台阶走了下去。 然后招唿过来一个年纪极轻的道童,问道:“风回峰的曾师兄和大竹峰的宋师兄现在何处?” 那道童道:“刚刚见他们从此处过去,正往焚香谷众位师叔师兄处走。” 明阳道人想了想,点头道:“你在这里守着,若见方才那人出来,来后山告知我一声。” 道童点了点头。 ☆、回家 青云山,大竹峰。 房屋院落外,涛涛竹声中,间或有一两声犬吠混着熟悉的“吱吱”声,让得平日宁静的山上,多了几分热闹。 守静堂门扉大敞,里面偶有传来几声低语,从门外瞧进去,堂中的人倒是不少,大竹峰弟子除了宋大仁其余五人尽皆在此。 只是房间里,已少了那一个白衣如雪的绝美女子,不知此时,她却是去了哪里? 几人神色焦急,这般坐下一等就是一天,眼看着中天已过,依然不见张小凡的身影。 “我们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左等右等不见人,杜必书首先坐不住了,颇是着急地道。 旁边吕大信咳了一声,道:“不过陆师妹走的时候,也没说什么。” 杜必书跳起来,无奈的摇头道:“师兄,陆师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吕大信噎了一下,翻了个白眼。 “要不,我们再出去找找……” 另一边何大智一听,忙出了声,截道:“六师弟,等等!” 杜必书怔住,又听何大智道:“小师弟有腿有脚,要回来总会回来的,你这是想去哪里找?” 听到这话,杜必书愣了一下,随即反应似乎更大了,拍了拍脑袋,叫道:“惨了惨了,你说小师弟难道真的是故意离开,不回来了?” 几人闻言也是怔住,待想了片刻,何大智深吸一口气,突然做出一副好笑的模样,对杜必书道:“六师弟,小师弟既然露面,哪里有这样走的道理,就安心吧。” 杜必书这次是彻底没话了。 几人又陷入了沉默,但这样的静默无语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杜必书忽然又一次站了起来,此回是连话都没有多说,抬脚就要往外走。 众人一惊,愕然道:“六师弟,你又要做什么?” 杜必书回头向他们翻了一个大白眼,语气无奈至极,道:“几位师兄,你看这是什么时辰了,我当然是去厨房准备午饭!” 众人哑然,何大智笑了笑道:“是啊,万一小师弟回来了呢。” 其他几位师兄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坐下来继续等待,料想宋大仁回来,也许会有一些消息也不说定。 慢悠悠的晃到厨房,杜必书百无聊赖的左翻右找,好歹把食材凑齐。盯着黑漆漆的炒锅半晌,不由感嘆,心道,闲到用做饭来打发时间的,估计在青云山上,他算是头一人了。 嘆息着摇了摇头,杜必书想了一下,就往厨房一侧的架子走去,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咕哝些什么。 等缓步走到了架子前,杜必书突然顿了一下,眼珠子一转,脸色都变了,原来他走到这里才想起,放在架子上为数不多的肉骨头早被大黄偷吃了个干净。一念及此,杜必书的嘴角不觉抽搐了一下,随即换上一副无奈至极的神情,转身返回灶台前面。 愣了一会,他无可奈何地低喃道:“嗯……我还是先把菜切了罢……”这般想着,便伸了手,去一旁的桌子上拿刀。 “咦?”杜必书讶道,掌下平整,在那张熟悉的桌子上,竟是空无一物的样子,他脸上见汗,赶忙侧头去找,心中想道,好生放在这里,总不会凭空消失吧…… 难不成还有哪位师兄比我更闲,跑来偷刀? 杜必书实在是想不通,烧个菜还要出状况,果然是老天惩罚他太过清闲了么? 他瞪着眼看着那张桌子,心下着实郁闷。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影子,毫无声响的默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以杜必书修为造诣,竟也不能发觉分毫。 那个人,一身布衣,就这么静静立在暖阳光辉里,影子斜斜投向地面,然后微微弯折,延伸到那方灶台之上。缓缓环视这里,他的唇边渐渐有了安静的笑意。 于是,他微微低头,把手中的刀放在了灶台上。 “咔嗒”一声轻响…… 仿佛就很是轻易地,唤醒了他所有的记忆。 在他面前的杜必书听到响声,转过头,逆着光也没仔细看,只“咦”了一声,视线直直望向那把失而復得的菜刀,随即目光一转,又看到那飘过的一角衣摆。 杜必书不以为意的张口道:“你没事拿我刀做什么,师……” 抬起眼睛,就在看清来人模样的一个瞬间,他的声音突然卡在喉咙,目光更是来不及思考地,剎那定格。 脑海一片空白。 杜必书看着那个人忽的向自己温和地一笑,笑容里尽是熟悉的温暖与憨厚。 徐徐开口,眼前的男子笑嘆道:“这里一切都没变啊。” 话语中几分感慨,几分怀念。 也不知,这方小小天地,可会同样怀念着,曾经与它为伴的人儿呢。 他慢慢微笑,眉梢微挑,无故又多了一分质朴和天真。 然后,那个男子低头笑了一下,随后竟是伸手捲起了衣袖,復抬起头又对杜必书笑了笑道:“我来做罢。” * 通天峰上,今日正午的阳光实在说不上温暖,反而有些愁云惨澹的味道。宋大仁和曾书书从焚香谷弟子所在的精舍里走出来,眉头都是紧皱。 不远处,哽咽之声随风而来,一群焚香谷弟子匆匆忙忙从两人身边路过,大部分没有抬头看二人,其余的目光所触,多少有些复杂和愤怒之意。宋大仁和曾书书两人无奈更无语,相对着嘆了口气。 拍了拍曾书书肩膀,宋大仁低声道:“话都说到了,咱们先去玉清殿禀明萧师兄,再由他决定吧。” 曾书书看了一眼那一片精舍,道:“只好如此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外走,脚步越走越快,都有些忙不迭的样子,步调难得的一致。 直到精舍再也看不到了,才双双停下来。 两人对视苦笑了一声。 “这事情还真是……”曾书书摇了摇头,苦笑着欲言又止。此回焚香谷云易岚野心不小,攻上青云,按道理说,青云守护正道是占理的,然而意外的是云易岚之死,若他死于战场之上也就罢了,莫名其妙横死青云后山,难免造人非议,说青云暗下毒手的大有人在,甚至有人执意让用诛仙古剑之人站于人前给个交代,不明真相的众人多少被煽动,更有甚者,说便是那人暗杀了云易岚。 第126页 宋大仁和曾书书是为数不多知道真相的人,听完顿觉刺耳无比,更嘆这些人当得上“小人”两字。 “这几日山门不太平啊。”宋大仁嘆道。 曾书书嘴角动了动,点头道:“确实。” 两人说着,继续向玉清殿走去。缓步上了台阶,宋大仁似乎因为刚才几句话有丝触动,自言自语般的道:“也不知道现在大竹峰上怎么样了。” 曾书书离得近,诧异了一下,又回过神来,道:“或许…回去了也说不准。” 这话没头没尾,宋大仁却是听懂了,闻言笑着耸了耸肩没说话。 “两位师兄。”门旁一个小道童看到两人,迎上来道。 曾书书停住脚步,道:“怎么,萧师兄现在有事?” 小道童点头道:“掌门师兄在玉清殿中会客,请两位师兄稍等片刻。” 曾书书和宋大仁眼中都有几分讶异,毕竟青云山上,除了天音寺及焚香谷,能让萧逸才亲自接见的实在少之又少。 不知究竟是何人? 曾书书肚子里面疑问甚多,但眼下只能应下来,耐心等着。 所幸待玉清殿门打开,一切自有分晓,而两人也没有等太久。 不多时,那人虽没出来,但里面却有了声响,萧逸才声音传来,道:“门外可是宋师弟和曾师弟?” 两人应了一声,在殿门缓缓打开后,一齐走了进去。 萧逸才一身蓝衣如故,只是在他身旁,站着一个极为面生的青年。 萧逸才对着两人笑了笑,向身侧人介绍到:“这位是大竹峰首座宋大仁宋师弟,这是风回峰的曾书书师弟。” 那青年忙道:“久闻大名,实在幸会至极。” 曾书书眼底微光轻闪,打了个哈哈道:“我哪里有什么名了。” 萧逸才这时才又开口,笑了笑,继续道:“两位师弟,这是南疆龙湖王家家主王盛之。” 两人皆是一愣。 “龙湖城,中土听说得确实不多。”萧逸才看着两人的表情,似乎没有要多解释的意思,只是简单补充了一句,道。 王盛之低声道了句“惭愧”。 曾书书和宋大仁都没接话,神情多少有些古怪之色。 萧逸才若有似无的扫了两人一眼,弯了弯唇,又道:“有你这位家主,想必以后中土南疆都会对你们王家熟悉起来。” 王盛之纵然心思深沉,听得这话,脸上喜色却是如何也掩不住的。 萧逸才没再多说,似乎几人碰面不过是意料之外的事,王盛之十分识趣,再次大礼拜谢,便向场中诸人告辞离开。 曾书书和宋大仁欠身还礼,两人都不是愚钝之人,短短工夫,片刻相见,心里略微猜想就有了数,然而此间萧逸才不多解释,两人也就没理由开口多言。 宋大仁沉默不语,曾书书看了他一眼,终究沉吟了一下,绕开了关于王家又或王盛之的事情,单挑了焚香谷的事禀报了萧逸才。 “师兄,我二人从焚香谷处回来,那里的情况……目前不甚好,”他道,“虽然青云门身正不怕影斜,但事情发生在山上,确实不好解释。” 萧逸才点了点头。 “掌门师兄,你看眼下该如何是好?”曾书书停了停,言语异常小心,甚至带了些谨慎的道。 “你们暂时不必去管,”萧逸才摇了摇头道,“待李师兄情绪稳定下来,我自会再与他当面说清。” 两人一怔,心中又略过几分怪异。 曾书书接着话道:“焚香谷有常箭师弟照应着,我二人是否要……” 萧逸才摆了摆手,对他道:“此间事发突然,不过焚香谷一直在通天峰上,料想不会再生波折。” “两位师弟辛苦了。”他转头对两人点了点头,道。 曾书书和宋大仁心里不由都舒了口气,焚香谷此时极为烫手,他二人虽都不是怕事无能之辈,但掺进漩涡中着实心生烦厌,现在萧逸才如此一说,倒是没两人什么事了,心中一颗石头算是放下了。 “宋师弟。” 宋大仁和曾书书本是正要转身,听到召唤便停住了,宋大仁向萧逸才看过去,见萧逸才脸上面无表情,一时不明意味。 他皱了皱眉,心头莫名浮上一丝阴翳。 萧逸才道:“暂且留步。” 曾书书站在宋大仁身后,注视着二人,眼中隐隐有微光。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先行离开了这座大殿。 殿前门扉开合,吱呀作响。 曾书书在迈出大殿的一刻,脚步忽的停滞下来,回头看了眼已经关上的沉重木门。 他的嘴唇微微抿紧,惯有的玩乐嬉笑之态几乎一下子都不见了。 “会是什么事……”其实于他,于青云已经有了答案。 玉清殿,门外阳光照进来,然而光线不强,烛火摇曳,场中更显沉默。 无人说话。 “萧师兄可有……什么事吗?”宋大仁等待了许久,深深唿吸,缓缓打破这片沉默,开口道。 萧逸才看着他,也是许久,像是在这细密的时光里琢磨着什么。 忽而,他笑了笑。 “不久之前,张师弟已来找过我了。” 宋大仁豁然抬头。 * 青云山,小竹峰。 竹林精舍,最后一个弟子,从房里走了出来。门静静地关上,遥远的细叶摩擦声,渗入清风中,悄悄吹进房间,一丝一缕,捎带着一点暖意贴近心扉。朴实无华的屋舍里,那个面容绝美的白衣女子,在许久之后,缓缓睁开阖着的双眸,似是一声略微疲惫的嘆息,她的素手轻抚如雪衣裙,慢慢站了起来。 一眼,便望向了窗外层叠的青翠竹林,她轻轻咬唇,怔然出神。 很多个念头就在这忽忽怔忡间闪过脑海,那般竹林景色,实是太过相像,一方秀气,一方坚韧,也许看着相似风景的人,心境也有许多相同。 陆雪琪安静的站在窗前,轻捋思绪。 虽然她有心在大竹峰多留一刻,然而小竹峰有事她也不能推脱不管,几番思虑下,总是要回来一趟才好。 人在返回的途中,心却不知留在了哪里,总有一丝不安,徘徊不定。 门外忽而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她怔了怔,走上前把门打开了,门后走来的正是师姐文敏。 “师姐。”她轻声道。 文敏看着她笑了笑,眼珠转了转,几分促狭的道:“怎么,要回大竹峰了?” “回”之一字,便让陆雪琪一剎那微红了双颊。 文敏噗嗤一声笑出来,又怕面前的师妹脸皮薄,便没再打趣。 “大竹峰那边,我不久前已问过,他还没回来。” 陆雪琪点了点头。 “你现在要过去么?”文敏又问了一句,道。 陆雪琪默然,然后道:“师姐,此番……我是去通天峰。” 第127页 文敏讶异了一下,疑道:“怎么选在这时候去见萧师兄?” 她皱了皱眉,又道:“通天峰上因为焚香谷的事闹得鸡犬不宁,我怕波及你们。” 陆雪琪摇了摇头,目光却是清亮至极,言道:“正因如此,才要去说个明白。” 文敏眉头紧皱,她心念转动,似乎联想到了什么,自己私下想着便吃了一惊,由不得不问出口,于是道:“今早张师弟不见踪影,难道……你是说……他难不成去了通天峰?” 陆雪琪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文敏吃了一惊,心头各种思绪涌动,让她蹙紧了秀眉。 “师姐,你不用担心,小凡直到此时还能顺利留在青云,萧逸才未尝没有些其他心思。”陆雪琪嘴上说着,言语暖意退去,已然染上了几分冰寒。 文敏惊疑不定,道:“萧……师兄,他又想做什么?” 陆雪琪眼中光芒清透,却有隐隐冷意,她咬了咬唇,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道:“若我没有猜错,青云门恐怕会有些变故。” “但究竟会怎样,却不是现在所能想的了。” 文敏闻言有些佂愣,但不多时,以她多年协助小竹峰及大竹峰的事务,隐约还是能猜到一些。只是到底心系这个用情至深的师妹,自然希望门内若当真有动盪,也不会影响到她二人。 她嘆了口气,想了想,道:“师妹,他既然已经回来,而且于正道有功,萧逸才再怎么……也不会为难他。先不论未来,眼前的事情也许并没有那么复杂。” 陆雪琪微微点头,随后又轻轻的摇了摇头,道:“这个萧师兄,接任掌门之后,又或我一直都未看透过他的心思,只希望……” 她咬了咬唇,只希望他……一切都好,平平安安就好。 “你呀,”文敏细细又看了她一会,嘆道,“你不是在担心萧逸才,是满门心思都在小凡身上罢了。” 陆雪琪微怔了一下,似是没反应过来,而后脸上忽的红云漫上,仿若被戳破一般,脸颊一时滚烫。 “师姐……” “我看呀,你的心思可比那位萧师兄重多了,”文敏嗤的一声,轻拍了拍面前人儿的手,微笑道,“我说的对不对?” 陆雪琪双颊微红,一时无奈又无语。 “小凡可是今非昔比,你难道以为萧逸才能威胁的了他么?” 陆雪琪笑着摇了摇头,神情一软,知道文敏是在宽慰她,心中十分温暖。 “所以,大可放心。” “谢谢你,师姐。”陆雪琪看着被文敏握紧的一只手,由衷的道。 文敏微微一笑,道:“傻丫头。” 两人默默站在风中,没有说话。看着陆雪琪转身拿起天琊,文敏道:“我在大竹峰等你回来。” 陆雪琪一笑,清丽如百合,其中坚定,却如过往几千日十数年的等待,毫无二致,不曾退却。 流光溢彩的蓝色剑芒,凤鸣悦耳,在她白皙的手中,温柔漾盪。 再看时,那道蓝光已包裹着她白衣似雪的身影,远远飞去,豪光一闪,遂即迅驰隐没在天际云烟中,云影片片,散落在光痕之后。 她一定要…… 为他守好这条回家的路,这条走了十年的路。 一定要,陪他回家。 ☆、亲人 宋大仁在玉清殿停留的时间并不长,甚至连一盏茶的工夫都没有,只是离开通天峰的时候,脸色有些差。 乘着十虎飞回大竹峰的路上,竟也是越飞越慢。 在短短的对话里,他已经知晓萧逸才的心思,对张小凡回归一事完全默许,但也不会声张。 宋大仁得知消息,心中宽慰之余又十分担忧,一方面是来自于张小凡此时的位置,甚至说浅显些就是他的道行太高,又曾动用过诛仙,萧逸才作为掌门,心中若说一点芥蒂没有,绝不可能。另一方面便是忧虑在正道众人面前,这件事该如何交代。 他思虑如麻,片刻后,停在半空甩了甩头。 只要人回来,总归是好的……他抬头看着面前缭绕的白云,最终舒了口气,心下默默道了一句,只是不知此刻老七去了哪里? 催动脚下仙剑,他继续向前行去。回程不远,宋大仁很快就看到了一排屋舍,还有茂密的竹林。 细细炊烟升起,似乎午饭刚做完的样子。 宋大仁落在守静堂门前,便听到了不远处用膳厅里的响动,他想了想,摇了摇头,今天出了这许多事,自己也实在没胃口。 一边想着,就要往守静堂里走。 忽然身后一声唿唤,道:“大师兄你回来啦。”却是杜必书端着一道菜正要进用膳厅。 宋大仁开了他一眼,嘆了口气道:“你们先吃吧,我还有事……” 杜必书眼珠一转,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一把拉住他道:“哪儿还有吃饭的事情大。” 宋大仁瞪着他不说话。 杜必书口中连连道:“大师兄,走吧,几位师兄都在用膳厅,若是有事,那里说不是正好?” 宋大仁本要反驳,但听他说完,再细想想,也确实有几分道理。 他于是便一路被拽着到了用膳厅,杜必书也将最后一道菜摆在了桌子上。 看见宋大仁进来,其他人倒没什么讶异,只打了下招唿,不过看到杜必书跑进跑出再次端上来一道菜,却都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六师弟,你这是要干什么?”何大智怔着问道。 杜必书“呵呵”一乐,就差笑得满脸是牙了,道:“我这不是闲得吗?” 宋大仁坐在主位上,皱了皱眉眉,席间几人更是面面相觑,何大智怀疑的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道:“你倒是有闲心。” 言毕,指着面前那满满当当的一大桌子,哭笑不得的同身旁吕大信等人,道:“你们看看,六师弟这是准备了几天的分量?” 宋大仁此时也无奈的摇了摇头,对杜必书道:“我们又不是大黄,吃不了那么多……” 杜必书咧嘴一笑,道:“嘿,平时吃得就不少,今日难得人齐一些,别跟我客气!” 吕大信听到这么一句,立刻扶额,做嘆息状,道:“大师兄,六师弟是想撑死我们啊。” 众人纷纷笑出声来。 杜必书一听不干了,假作怒道:“饭在这,你们究竟吃是不吃!” 几人懒得理他,又笑骂了他几句,宋大仁一路心绪杂乱,此时心思也不在这里,听着众人的玩笑话,无奈的摇了摇头。 “好了,”他道,“既然都做了,就这样吧。” 众人不以为意,慢吞吞的到桌子边落了座,一旁的何大智拿起筷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对杜必书道:“六师弟,你这么着急让我们吃饭,不会往菜里放什么东西了吧?” 第128页 杜必书一怔,赶忙“呸”了一声,道:“我杜必书是何人,怎会做这等事!” 几人笑出声来,于是不再多说什么了,拿起竹箸去夹菜。 吕大信往嘴里送着,嘟囔道:“难得六师弟勤快一回……” 话没说完,就听杜必书那厢嚷起来,道:“师兄莫要胡说,我何时饿着过你……” 他低声又念叨,道:“每天还不是我做饭。” 几人没再搭理他,各自埋头夹了饭菜来吃,就像往日最平常不过的样子,似乎这一切在今日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然而,几人的手都顿住了。 “咦……”有人愣了下,突然讶然出声。 口中融化的味道,鲜美却出乎意料的熟悉,锁在记忆里已逾十年光阴。 所有人,都愣住了。 用膳厅里,一片寂静。 “当”的一声,有人的筷子落在了地上,却是木然。在场诸人中,唯独杜必书笑容满面,嘴越咧越大,仿若是止不住的欢喜。 “六师弟,你……” 杜必书一笑,从门边让了开去,众人的目光划过他的身影,落在他的身后。 有阳光照进来,沉默安静,无人无声。 他们看着洒满光芒的地方,留下一道人影在地面上,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挪移。 没有脚步声,只有他的身影渐渐出现在用膳厅门前,所有人的视线呆愣地凝固住,再不能移开。 在场所有人,忽的都不可抑制的站了起来,愕然惊喜交织在一起,百感交集。 眼角有温暖的微光闪动。 仿佛一切,从未改变。 目光相交,他终又重新站在这里,看着他们。 十年之后,记忆里,这是第二次回到大竹峰。面对曾经最是亲近的师兄,他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柔和温暖,平静安然,再无冰寒。 时光调转了头,恍惚在此刻回到过去。 用了十数年难熬的光阴…… 万句言语就在口中,他动了动嘴唇,却无法说出,只笑着道了声:“师兄。” 不同于上次的绝望和失意,那些脸庞之上,满溢着真切的欢喜。 又有何人知道,这个场景,已在他梦境中重复过千遍万遍! 或许是他意料之外的出现方式,或许是众人心情都是一般激盪,几人聚在一起,却一时难以言语。嘆息之后,一回神间,一只宽厚的手掌已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宋大仁与他目光相对,默默注视着眼前熟悉的轮廓,心中更是压抑着无限感慨,深深一眼,他的眼眶竟微微红了。 那是他曾经最为疼爱的小师弟,那是恩师座下不成器的老七…… 即使岁月变迁,物是人非…… 他还是回来了,如此,才是终于回家了。 宋大仁的嗓音沙哑了,不停地喃喃道:“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张小凡将他略带颤抖的声音听在耳中,心中微震,哪怕他的道行如何高,哪怕他的心志有多坚韧,都与此刻无关。他咬紧牙关,几乎口不能言。 目光侧过去,却看到几位师兄眼中都是通红。 回首间,往事似在脑海源源涌现,他感极,抬起头来,像是对着自己的深心,又像是对着那些过往,低声道:“是,大师兄,我回来了。” 耳边忽而有几声压抑的哽咽,穿越了无数光阴,钻进心里。 这一句,不知等了多少年。 这一幕,你是否曾在梦回时期盼着? 曾几何时,是否有人对你说过同样的话,温柔的劝过你,纵使你已在回忆里走远? “你,回来吧……” 因为那座温暖的山峰上,还有人在等你回去,等你回家…… 紧紧拥抱,是亲人间无声的思念,万物寂静,留你在红尘里慢慢记起,那些属于你的往昔。 大竹峰上,竹林青翠,时光依旧。 * 通天峰,玉清殿。 陆雪琪的身影已然停驻在了通天峰虹桥上,漫天蔚蓝光彩吸入剑鞘,现出她美丽至极的姿容。 收了仙剑,她便朝玉清殿走去。 这番惊雷响动,又是位高权重的小竹峰首座突然从天而降,两旁道童均吃了一惊。陆雪琪容颜清冷,并不看周围人反应,轻抬步子,径直踏上白玉石阶。 “这位,嗯……陆师姐……”一个身影拦住了她的去路,低声恭敬地唤道。 陆雪琪停了下来,明眸看向眼前的小道童。 那个小道童脸色一红,喃喃道:“掌教师兄正在玉清殿和明阳师兄说话。” 陆雪琪听到明阳道人的名字,眼眸深处有光亮动了动,她沉默的时间并不长,淡淡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在门外等些时候就是了。” 那个小道童似乎感到有些为难,左顾右盼了一下,见其他人没再说话,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于是摸了摸脑袋,向玉清殿走去,大约是去通禀的。 陆雪琪面上淡漠安静,目光望着宏伟高大的玉清殿,思绪隐约飘远。 风铃鹤唳幽幽而鸣,殿前空旷的阳光下,她一人,静静伫立,内心清明几许。 看着那小道童快步走进大殿又很快走了出来。 “陆师姐,掌教师兄有请。” 陆雪琪点了点头。 玉清殿门也在此时开合,明阳道人正从大殿中步出,两人目光轻触了一下,明阳道人脸上笑容温和,带着几分敬重和疏离的道:“陆师姐。” 陆雪琪看着他走过来,以她的性子自然不会多话,点头打过招唿即可,何况明阳道人虽是通天峰弟子,但是闭关多年,几乎如消失一般,存在感极微弱。 只是在擦肩而去的瞬间,陆雪琪余光很短暂的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下,而后微蹙了下眉。 明阳道人在此时出关,不知为何…… 门扉再开时,她白衣胜雪,便迈进了大殿。 午后偏西的阳光,也被挡在了门外。空荡的大殿中,有烛火悄悄熄灭,又燃起。 陆雪琪和萧逸才两人的影子,就在昏黄烛光之下,摇曳闪烁,不甚明晰。 良久静默,就连细微的唿吸声都散在了风里。 眼眸映着那点烛光,陆雪琪一袭白色衣衫清冷如霜夜寒雪,淡漠地注视着面前男子。 萧逸才知道她不会率先开口,何况两人今天这场见面,所说的话绝不复杂。 “陆师妹来了。” 陆雪琪抬眼看他,只道了一声:“是。” 萧逸才笑了笑,道:“陆师妹来得晚了些,张师弟已回大竹峰了,不知陆师妹来这里是为何事?” 陆雪琪看着他没有说话,却听萧逸才笑了一声,自顾摇了摇头,接着继续道:“…是为兄煳涂了,自然是为张师弟而来,可对?” 这话说得有一丝轻浮,陆雪琪面容清寒,更如丝丝冷冽之气缓缓渗出。但她转念间,只停顿了极短片刻,语气忽如切冰断雪,眸光更亮,道:“是!” 第129页 这一声极是干脆,也不避讳,正如她清雪之姿,如霜容颜。 更仿若心间豁然光亮,决然坚定。 萧逸才微微怔了怔,望着她的目光深讳几许。弯了弯唇,他微笑道:“你可是想让张师弟重回青云?” 陆雪琪盯着他冷冷道:“哦,照师兄意思,此事竟还有些异议么?” 萧逸才看着她,随后笑了笑,淡淡摇头,道:“陆师妹可是信不过我这个掌教?” 陆雪琪冷哼一声。 萧逸才倒对她的态度完全不在意,道:“师妹不妨明言。” 陆雪琪眸光清透,缓缓道:“我如今前来,是想要萧师兄的一个承诺。” 萧逸才看向她,没有什么表情,似乎是他意料之中的事,点了点头道。 “你说。” 陆雪琪看着他,似是深深唿吸,言道:“自今以后,青云门中人,再不提往日旧事。” “也请萧师兄,不必相扰。” 她的声音冰冷而清澈,像寒夜露水凝在黑暗里,只一双明眸,仿佛带着夺目光亮,傲然坚定,却不知那冰寒下,是否匿着隐约温柔 萧逸才微微一愣,淡然神情终于也有了几丝波澜。 他嘴角动了动,目光放远,一时不曾言语。 短暂缄默,陆雪琪的声音再度淡淡响起,仿若自极幽静的昏暗处,一点一点散开来,只是同样的,语气没有温度,一字一句,清晰地道: “倘若萧师兄允诺于我,往后青云种种调整变动,雪琪将不再过问。” 萧逸才眉目动了一下,像是内心受其震动般,蹙眉没有回覆。 “如何?”陆雪琪道。 萧逸才忽而又展眉笑了笑,反问道:“这很重要么?” 陆雪琪毫无迟疑地道:“是。” 萧逸才注视着她,笑意慢慢敛去,目光深沉。 寂静得连唿吸都淡作烟尘,无声无息。 “好,我答应你。” 陆雪琪眸中晶亮逼人的光芒渐渐消失了,心间未名之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松了下来。漫长的黑夜里,无边的夜色中,唯留手边天琊剑芒冷冷清辉,然而,这丝清冷映在她绝美的容颜上,竟也平白幻出几分异样柔和的光彩。 白皙而美丽,动人心魄。 她就在这无尽苍茫黑暗的包围下,孑然走出玉清殿,百合般耀眼的雪色,在她身后留下一道模煳光辉,淡然出尘。 月色洒遍,款款安然,她的脸庞上,也静静的,浮现一丝释然的笑容。 那般安心的,还有一种温柔正缓缓地,酝酿流淌。 静,悄悄。 风静无声,撩起她鬓边髮丝。 * 大竹峰,守静堂。 供桌上,有幽光微微闪烁着。 檀木的桌案端放着两个灵牌,烛火正在两侧静静燃烧,像一双深邃的眼眸,注视着面前的男子,甚至连那一丝温度,都是和缓而熟悉的。 张小凡就这样沉默地伫立在光芒中,凝望着眼前那个灵牌,牌位涂漆,刻着几个字,正是“恩师田不易之灵位”。 他眼中有微光一颤,恭敬的跪下,深深叩首。 “师父,师娘,弟子张小凡,回来向你们请罪了……” 声音沉静,像是在那一刻回到过去,再次看见那个朴实的少年,落在心间,沉重而温暖。宋大仁的手轻颤了一下,香上便有灰屑悄无声息地飘落,芯中一点光晕近似通灵的亮了起来,在有些昏暗的房间里闪闪烁烁。 青烟中,张小凡站起身来,后退了几步,看着灵位安静出神,又是许久工夫,才将目光收回来。 宋大仁怔怔而立,若有所思。 “大师兄。” 宋大仁回过头来,视线里,眼前男子仿佛已是从前最熟悉的模样,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走吧,我们去后山看看。” 张小凡点了点头。 山路还是熟悉的那条山路,两旁竹林也是记忆里的颜色和模样。两人缓缓向前走着,耳边传来犬吠声和猴子吱吱大叫的声音,想来故友重逢,一狗一猴已经玩闹开了。风很轻,带着山间泥土的清新,还有久违的回忆,包围着两人。 山道石阶渐渐延伸,就像从梦境延伸而出一般。 两人并肩而走,走了很久,都没有开口打破这份静谧,却也不觉得尴尬,十多年岁月好似一剎那,就这般过去了。 “各位师兄,这些年…可还好?” 宋大仁怔了一下,随即笑了笑,道:“都挺好的。” 张小凡点了点头。这句话,上次一别匆匆,竟也不能问出口,如今,终于可以站在这里,静静询问。 “鬼王一战之后,你去了哪里?” 张小凡没有立刻回答。 宋大仁又道:“回草庙村了?” 张小凡抬眼看他,然后沉默的点了点头。 “前不久,我和老六去那里看过了,当时便觉得,以你的道行也许不会有事,若有一日逃出生天,或许会回到那个地方。”宋大仁道。 张小凡脚步慢了一拍,心间温暖,淡淡一笑道:“这些年,我有几次回过大竹峰。” 宋大仁诧异的望着他,一时不得言语。 “看见过师父,也看见过诸位师兄。” 宋大仁的喉咙动了动,嘴上没有说什么,却有一丝苦涩蔓延开了,半晌后,喃喃道:“难怪师父总是……” 张小凡看见他眉头轻皱,抿唇不言。 宋大仁化开心绪,勉强一笑,低声道:“大竹峰上,我们七个弟子一直都在,只是有人出了远门,但总归会回来。师父他老人家,是这么想的吧。” 张小凡脚步一顿,他的嘴唇动了动,心头像被匕首突然沉钝的划过,闷痛、无声。 “走吧。”宋大仁嘆了口气,不忍再说,轻拍了拍他,道。 两人继续向前走着,宋大仁道:“你可知道我们怎么找到草庙村那里去的吗?” 张小凡怔了怔,似乎想到了什么,但面上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大黄贪吃的毛病改不了,真是拿它没办法。”宋大仁一笑,无奈的道。 “不过也幸好它带路,不然我们也无法确定你在草庙村。”他接着笑了笑,道。 张小凡点点头,微笑道:“小灰找过大黄。” 宋大仁笑了,道:“果然。” 两人相视而笑。 后山清风徐徐吹过,两旁的竹子从极细的一根,变得像手腕一般粗,颜色也比之前深了不少,竹林茂密,簇拥着这条小路和走在路上的人,延伸向尽头。走了又不知有多久,一片翠绿的海洋里,山道分了一个岔口,一边继续延伸向上,一边是片宽敞的空地。 两人停下了脚步。 空地上一个坟茔静静地伫立在此,青石碑树在坟前,深深地刻着几个字:恩师田不易,师娘苏茹之墓。 竹林沙沙,竹叶摇晃,显得这里更加宁静,只是不知这里的人是否安详,心中未有遗憾。 第130页 张小凡怔怔站在此处,看着面前的坟茔。四面青竹包围着他,晃动的影子像一片海浪,一波一波涌动,灌进他的心口。 往昔被切割成无数细小的碎片,再拼凑成过往镂刻于心的场景。墓碑前,抬眼时,恍若昨日,恍若故人。 “师父,师娘,弟子来看你们了。” 坟边长出嫩绿的青草,小小新绿点缀了这片土黄的颜色。他垂眼恭立,没有开口,太多太多的话哽在喉间,从重新踏上大竹峰开始,一遍一遍在心中循环往復,无声无息,渐渐沉在心底。 什么都没说,却也什么都明了。就像在这片方寸土地上,一直注视着他们,记挂着他,哪怕再过十年、百年,也不会改变。 我回来了。 你们的老七回来了。 他走上前,深深行礼,然后沉默着将坟茔前的杂草一一拔掉,他的动作很慢,却是那么认真。 宋大仁看着他的背影,嘴唇颤了颤,他的眼眶微红,十数年的光阴像穿过了那个身影,重叠在一起。他微微仰起头,百感交集,却在此刻不想让眼中泛起水汽。 青石碑边缘,张小凡伸手轻轻摩挲,手指划过另一行字,在自己名字上停顿了下来。 不孝女田灵儿,不孝弟子宋大仁、吴大义、郑大礼、何大智、吕大信、杜必书、张小凡泣血恭立。 这行字是在他走后,诸位师兄刻上的。他注视着自己的名字很久,唇边露出一丝苦涩却又释然的笑意。 宋大仁缓缓走上前,宽厚的手掌搭在他的肩膀。 张小凡退了一步,在这座坟前和宋大仁并肩而立。 山风吹拂,暖而清爽。 在这片奇异的寂静里,宋大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像是思索了很久,终于开口,缓缓道:“你放心,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有些默契是师兄弟多年情分方能有的。 张小凡心中瞭然,眼中温和之色一如从前,笑了笑道:“大竹峰不会有事的。” 宋大仁微怔,随即微笑不语。 耳旁竹林如涛,一浪接着一浪。二人站在这方平台上远远眺望,山下云雾轻绕,有一角屋檐,在竹林摇摆的间隙,从竹叶间透出来,那是俗世最温暖的所在。 后山这条长长的山道上,雾气开合,杳杳而散,安静之中,便只能听得到声声清脆鸟鸣,祥和安宁,清亮得又如一泓泉水,倾向尘世,透人心脾。 然而这般的白日,仿佛也不过是无尽岁月里,极普通的一次往復轮迴而已,只是于一些人而言,这样的平凡,却正是心中安宁所在,不能割捨。 让宋大仁先行一步,张小凡独自一人向右手边的那条小路走去,两旁的景色未有改变,可是他的脚步却越来越慢,像拨开层叠的云雾,靠近了深藏的回忆。 那一湾绿色,阴暗里如此夺目。 阳光斑驳的照上那根大竹,他缓缓迈步,影子慢慢落在其上,那是一根倒地的竹子,横亘在记忆里、脑海里、心里,悠悠迴荡了十数年。 光影划过他的鬓角,在漫天飘散的青竹叶中拥着他。 弯下身,半跪在泥土上,他迟疑着伸出袖子,正要轻轻地擦拭着那根竹子,耳畔的风忽然大了,哗哗的竹林落叶如雨,停滞了动作,挥落一片似海的相思。 透过这片叶帘,他恍然又看到那个水绿色的身影,隐隐绰绰,復起又失。 他轻轻收回手,缓缓站了起来,面向那篇绿色的浪涛,无声无息的站着。 离去匆匆,未及告别。 清幽林间,有时光留在了永恆的角落,有人在时光里转身,离去。 ☆、团圆 大竹峰山路上,张小凡独自走着。 今时又或往昔,他已记不清多少次踏上这条蜿蜒小路,走向竹林深处,更是记不清,曾经多少次沿着这条路,走回那一间小小的属于自己的屋舍里去,一个人,默默的向前走,不去计算路程,亦不曾回头。 青山如画,一时幽幽多少年华。 山路小径拐了个弯,正是一半的路程,远方的弟子屋舍已经看得很是清楚,不知各位师兄是不是还在守静堂里等候? 他笑着摇了摇头,抬步继续走着,然而方穿过一片洁白雾气,他的脚步却忽的顿住了。 略显狭窄的山道上,一个白色的身影静静立在那里,窈窕清丽,山中雾气浓郁,虽不是清晨黄昏,但也凝出一些露珠,缀在她的秀髮上。 熟悉的景色,还有,心上挂念的人。 山风从她身后的方向吹来,衣裳随风轻摆,正迎向那个男子。 两人相视不语,温柔却似点点滴滴,渗出眼眸,蕴满光晕。 听着脚步声渐渐靠近,她双颊似乎微微的有些红了。温软的手指就在此时,轻轻地相握,收得紧了一些,掌心相和,细密的纹路纠缠相对,一点温暖在手中生根发芽,是不可言传的温柔。 一瞬,便仿若是逝去的许多年,都化作虚无。 他微微一笑,低头轻声道:“我们回家吧。” 陆雪琪白皙的脸颊漾起微红来,无声靠过去,唇边笑意淡淡,神情之上尽是暖而柔的颜色。 一丝一缕,点点情愫揉化进清风之中,随竹叶又似随着思绪摇摆晃动,乱不得景色,却也在某一刻撩乱了人心。 她轻轻点头。 相守并肩,缓缓漫步。遍山郁郁葱葱的竹林,盘着山势生长,在他们身旁徐徐后退,围绕着的那条细窄山路,慢慢于身后消失不见了。 连那堆砌的一抔黄土,也隐没在层层竹林间,寻不见了痕迹。 竹叶沙沙摩擦,偶有那么一两片飘落在地,復又被风吹远。只徒然不可知晓,那吹走的灰尘落叶中,是否有那黄土里的一点细微沙石? 不知曾经记忆里的人,又是否在意这些呢? 杳渺凡尘,活着的人依然会循着自己的路走下去,而离开的人终究会放下一切,淡然远去。这不短不长的山路,倒像是走过的很多时光,重新梳理,浅淡的留下一片释然情怀,復而安静离开。 空荡的青山小径,两个人默默不语,只依偎着向远处一座座僻静院落走去,人影晃晃,便终于消失在了青色竹林边。 这一份静谧中,两人身影已无踪迹的远方,恍惚未知处被山风送来了几分喧嚣。 几声狗吠,还有猴子的“吱吱”声,陡然夹在清风中传了开来。 如此一刻,显得欢快不已,忽为这高耸向云的仙境渲染了几分难得的温馨和暖,沁入心扉。 隐约听去,也许还有些爽朗开怀的笑声吧! 这座山峰,已经许久不曾这般热闹了。 小径尽头,轻风微微吹拂,草丛发出窸窣的声响,阳光便在这时洒下万束光辉,驱开了朦胧雾气,现出绵延的青山,那最古老的形态。 这里已然可以望见所有熟悉的院落房屋,有莫名的安心沉淀下来。风声密密穿梭,青草沙沙响个不停,两个人的脚步不急不缓,听到这中异响却只是对视了一眼,没有讶然或惊异神色。 陆雪琪微微抿唇,嘴角弯了浅浅笑容,看着面前草丛向两侧伏倒,又被风吹正。不多时,一个灰影就蹿了出来,吱吱欢叫。 第131页 张小凡看着它,温和笑了笑。小灰一咧嘴,手脚并用爬上他的肩膀,摇着尾巴坐下,向着前方草丛叫了一声,像是在招唿着什么。 那里,果不其然又跳出一条老大黄狗,飞快冲过来,正是与小灰形影不离的大黄。 大黄见熟人在此,更加兴奋,吐着舌头围着张小凡转圈。 拍了拍大黄的脑袋,张小凡微笑,道:“回去给你煮骨头吃。” 大黄一双黑眼珠登时亮了起来,尾巴欢快的摆来摆去,就差满地打滚了。 张小凡与陆雪琪两人相视莞尔。 暖风阵阵,轻拂过身侧衣旁。 * 大约行了盏茶工夫,两人同这一狗一猴,走到了守静堂门前,小灰抓了抓脑袋,从张小凡肩上跳了下来。 大黄此刻已转头看向守静堂,突然又接着一个激灵,仿佛见到了什么一般,兴奋地汪汪叫着,撒腿跑了进去。 稍远的内堂里顿时传来狗吠,呜呜嗡鸣。 张小凡微讶,却也不去多想,大竹峰的弟子左右就是那么几个,只不知这个时辰是谁在守静堂中罢了。 他旋即微微一笑,对身旁的陆雪琪道:“先进去吧。” 陆雪琪点了点头。 守静堂空荡荡没有人影,待两人停下了脚步,也不见有人出现,就连平日大多数时间在这里的宋大仁此时也是没了踪迹。 “想必是有事出去了吧?”陆雪琪清丽容色没有变化,轻声道。 张小凡笑了一下,点头言道:“那我们……” “自然是有大事了。” 两人均是一怔。眼前一人笑意盈盈从内堂走出来,声音温润悦耳,如此言道。 “师姐。”陆雪琪唤道。 文敏抿唇微笑,瞥了一眼张小凡,眼眸神情大有深意。 陆雪琪这才反应过来,一只素手尚还在张小凡掌中被他牵着,自然到几乎没了觉察,此刻被文敏看过来一眼,陡然意识到其中窘迫尴尬。她看了张小凡一眼,脸色微红,轻轻将手不着痕迹的收了回来。 张小凡似乎也是方有意识。 文敏看着他们,“噗嗤”一声轻笑出来,陆雪琪绝无仅有的羞赧模样,也就在这个男子身边才能见到。 知她心中细腻情怀,文敏笑了笑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探手轻拉过陆雪琪,问道:“师妹,可还顺利?” 陆雪琪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而后看了眼空旷大堂,问道:“师姐,宋师兄他们呢?” 文敏笑道:“刚出去不久。” 陆雪琪微怔了一下。 文敏也不解释,拍了拍她的手,眼眸似乎有些促狭的意味,接着说了一句,道:“不必理会他们,怕是要好一阵子才能回来。” 陆雪琪笑了笑,不再细问。 说话间隙,内堂里又传来大黄呜呜叫声。 张小凡站在一旁,目光看了过去,皱了下眉。 陆雪琪望了他一眼,对文敏道:“师姐,今日还有什么人来么?” 文敏笑着摇了摇头,视线却越过了陆雪琪,落在张小凡身上,笑道:“外人是没有,熟人倒是有一个。” 两人听进耳中都有些意外。 并不遥远的几声犬吠,斜逆着轻风传来,迴荡在守静堂中。大黄摇着尾巴跑了出来,显眼的毛髮在阳光中油亮顺泽,看起来很是欢快。 一个女子红袖罗裙,快步走了过来,明眸皓齿,面如芙蓉,还有腰间精緻的琥珀朱绫。 张小凡怔住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的跑来,却在离他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突然止步,怔怔站在那里,看着面前曾经最为熟悉的亲人,满腹兜转的言辞,竟一时无从开口。 她注视着他,眼泪在眼中渐渐翻滚开,与那很早很早之前,初见面的幼时容颜重叠了起来。红着眼眶,田灵儿迈上一步,一双眼眸只盯住那个男子,那个早已不復从前般木讷羞涩的男子。 却依旧是她最为挂念的人。 “小师弟。” 张小凡一震,怔怔忘却言语,冥冥中,他只听见头脑里一声轻鸣,贯穿了时光,打在心上。 红衫晃动,田灵儿抿唇,一只手捂住自己眼睛,硬止住一丝哽咽和就要留下的泪水,强自忍着,道:“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啊!” 眼看着,一幕一幕,倒流回心口。 怎能沉默,怎能不去动容? 很多年,生死离别,终究还是不能看透的罢! 淡淡微笑,他的面容渐渐沉静下来,望着她,道了那声: “师姐。” 一霎那,她眼中的水光又汹涌的泛起,清晰地倒映着他的容颜。 田灵儿的身体微微颤抖,当真什么话也说不出,探手轻轻拉住他,眼角有泪流下,怎么擦都断不了。 掌中素手白皙温暖,尽是亲人间紧密而熟悉的温度,再没有分毫触怀的心动,徒留了一片炽热的温情。 没有十年的奔走,没有迷茫的黑暗,只属于这座温暖的山峰,只属于他所在乎的亲人。 守静堂外竹枝轻轻摆动,影子都要化在清风之中,然而,这一切,却又承载了多少思念与牵挂,指引迷途的人回家? 阳光从窗扉透了进来,铺满这偌大的守静堂,在这一片光明中,只有供桌上的长明灯还兀自燃着,摇摆的烛火灯芯极像一双眼眸,目光柔软,注视着他们。 莫名的,也许还带着一丝笑意罢。 因为此时此刻,大竹峰忽如尘嚣凡世,分而又聚。 名曰团圆。 温柔地望着那个男子,侧旁绝美的白衣女子,淡淡微笑,清丽如百合。 ☆、酝酿 时隔数月,青云山上又恢復了从前的宁静,那一场大战,于俗世,只留下一道道烧黑的伤痕,但时间依然在继续向前走着,有人离开家乡谋生,有人回到故里安居,都是这红尘中,渺小的一粟,在浩瀚的长河里不值一提。 青云山通天峰上,阳光温暖,正午的太阳直射下来,日头把玉清殿的影子又消短了不少,青云掌教萧逸才难得清闲,俗事无多,便走出了那略显沉重的大殿,身着一袭墨绿色道服,站在虹桥之上。 眺望着广阔的云海,安然山风扫过鬓角眉梢,清凉若溪流,萧逸才弯了弯唇,神色也是难得的安逸。 虹桥一端,碧水寒潭边,水麒麟庞大的身躯卧在空地上,和往日任何时候一样,兀自沉沉酣睡。 萧逸才闭了闭目,置身在云雾中,轻轻仰头。 青天白云。 忽而,天空一道赤色光彩打破了平静,自流云间摇跃而出,霍然往他站处驰来,微光摇晃,一眨眼工夫,便到了面前。 这人来的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萧逸才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宋大仁笑了笑。 “见过掌教师兄。”宋大仁乐呵呵的道,看去心情极好的样子。 萧逸才点了点头,微笑道:“宋师弟,几日不见,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宋大仁收了自己的十虎仙剑,笑容也敛了一敛,迟疑了一下,对萧逸才道:“是有些事情想同萧师兄商议。” 第132页 萧逸才道:“你说。” 宋大仁轻咳了一声,仿佛暗自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道:“萧师兄,我今日是为本脉张小凡张师弟之事而来的。” 萧逸才眸光微闪,没有太多反应,只是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宋大仁道:“焚香谷走之前,提起了这次的事,师兄本意想让张师弟到玉清殿一趟,不过我……” 一只手轻轻竖起,萧逸才摇了摇头,止住了他的话。宋大仁怔了一下,看向他。 “我想应该有人告诉过你我的意思,不管是张师弟,还是……陆师妹。” 宋大仁一愣。 萧逸才笑了笑,眼睛微微眯了了一下,态度似乎极坦然,开诚布公的道:“是陆师妹找到我说了此事。” 宋大仁沉默半晌,听萧逸才继续一字一字的道:“往昔旧事,依言而处,” 萧逸才随即不再看他,而是缓缓注目于远方浩瀚云海,有那么一刻,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微微笑了一下,也没有转头,只道:“本可一见,可惜了。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年张师弟离开的时候,这几个门派也算大都在场的罢……” 宋大仁愣住了,并未想到萧逸才会提起旧事。 萧逸才眼中微光一闪,话语没有停滞,淡淡地笑了笑,嘆道,“罢了,虽然张师弟没有出面,但也未尝不是个了结。宋师弟不必记挂在心。” 宋大仁半天未语,方才回过味来,心头泛起莫名情绪,却无话可说。 言谈间,天际又是一道光华向玉清殿风驰电掣地行来。 萧逸才望了宋大仁一眼,而后收回目光,向来人看去。 “萧师兄。” 萧逸才向走过来的明阳道人点了点头。 宋大仁确定焚香谷和天音寺不会再纠缠于张小凡之事,心中的石头已经放下,见状便开口道:“如此多谢掌教师兄了,师弟就告退了。” 萧逸才微笑着,不再说什么了。 宋大仁颔首和一旁明阳道人打过招唿,走出几步,祭起了十虎,忽然又听萧逸才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了,唤道:“宋师弟。” 宋大仁回过头道:“师兄还有什么事么?” 却见萧逸才有一刻的静默,像是思索着什么,随后唇边终是现出几分笑意,目光温和,竟是道:“麻烦师弟,就先替我恭喜张师弟和陆师妹一声吧。” 宋大仁哑然一怔,而后不禁憨厚的笑起来,爽朗回道:“多谢萧师兄了。” 萧逸才笑了笑,只同明阳道人并排而立,看着他的身影走远。直到那十虎剑芒消尽于天边,他才转而开口询问身旁之人。 明阳道人神色恭谨,将要紧之事一一禀报后,停下了话语。 萧逸才神情毫无波澜,眉宇间已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近日琐事大都关乎焚香谷众人,毕竟是在意料之中,萧逸才心中自是早有决断。 他沉目思虑,良久,也不过是点了点头,其余紧要的话一句未言,便住了口。 明阳道人等了许久,见萧逸才没有说下去的意思,犹豫了一下,问道:“师兄,我看焚香谷的人离开时,他们几个长老还大闹了一回,青云之后还需要再派弟子去那焚香谷么?” 萧逸才眼中划过一丝隐晦的光亮,缓缓摇了摇头,道:“不必再去了。” 明阳道人缄默。 “他们焚香谷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好好理理吧。” 明阳道人沉吟半晌,道:“是。” 轻轻阖目,萧逸才英挺的眉目浸在云气中,深深吐纳,一时不语。 “……明阳师弟。” 明阳道人应了一声,抬眼看他。 萧逸才神色如常,声音却有些异样的低沉,缓缓问道:“焚香谷、天音寺不足以再耗费心神。不过你且看看……咱们青云这几脉,如何?” 明阳道人愣了一下,不曾想萧逸才有此一问,一时间神情种种变幻,不知该说些什么。 萧逸才看着他,倒是对他的反应不以为意,笑了笑,道:“你也不必在意了,我随口一说而已。” 明阳道人不动声色,只是恭敬点头道:“是。” 停了片刻,他回想起什么事情,方又怔了一下,道:“按师兄先前的吩咐……不知陆师姐可曾知晓?” 萧逸才点了点头道:“我已与陆师妹谈过了。” 明阳道人遂即无言,但回忆起方才一幕,心下终究有着几分好奇,难以抹去。 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道:“嗯,师兄,陆师姐……是要成亲了么?” 萧逸才似笑非笑的撇他一眼,道:“怎么了?” 明阳道人哑然摇头,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道:“此事,似乎……有些突然。” 萧逸才听到他这样说,也是温颜失笑,道:“哦,原来你是这样觉得么?” 明阳道人面上一红,笑着没有回答。 萧逸才眼眸光芒淡淡,只在看向他的一剎那,现出一丝微弱的精光。 他轻轻弯唇,道:“我可不这么认为。” 明阳道人一怔。 还未缓回神来,便闻身旁之人一声轻嘆,淡如杳烟,道: “已经……十年了啊……” 原来已经,是那么多年过去了么? 明阳道人不明所谓,呆愣多时,便看着萧逸才神色淡然,眼眸中蕴着几许嘆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而后再不多说,迈步从自己身边缓缓走回去了。 明阳道人站在原地不动,直望着萧逸才背影渐渐离远。 裊裊安逸的闲云,漫上虹桥,烟茫蒸蒸,衬得玉清殿前的白玉石栏恍如仙境。 最后的人影,就这般包裹在云雾里,不见了踪迹。 遥远的一声太息,不知从何处传来,尚未让人明晰时,就散了去。 耸入云霄的通天峰还矗立在此,千百年,又或万年,有什么差别? 茫茫衡宇,有人离开,有人归来。 终究是世间又一场轮迴。 * 宋大仁辞别萧逸才之后,一路御剑飞下了青云山,他心间多番盘算,并不为别的,总归是需为自己小师弟之事跑这几趟的。 他驻剑在空中思索一些时候,方有了主意,调整方向便往河阳城飞去,人在空中时,只思忖着,估摸照此下去,怕是能与自己那几个先一步下山的师弟打个照面了。 青云山下村落不少,然而规模较大的城镇,只有河阳城一个,且离青云山又是极近,以宋大仁的修为,不过眨眼工夫就能行到。 宋大仁见时辰尚早,也不急于落下街市去,他慢慢放低了身形,寻了一处偏僻的树林,降了下来,然后将十虎仙剑收入剑鞘,待收拾妥当,才往街上走去。 偌大宽敞的街道缓缓出现在眼前,依旧是俗世该有的繁华热闹,虽歷经数劫,但其復原之力的强大,仍令人赞嘆。 第133页 天火之灾结束多日,平民百姓已经从悲痛中恢復过来,河阳城也逐渐恢復生气,街道店铺林林总总分散在两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自顾忙着生计,又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若是拿现在的情状与兽妖一役后的模样相比,也可以说是好了数倍的。 宋大仁这些年鲜少下山,一路又无急事,停停走走,心中免不得生出几分感慨。 直至晌午,两旁店铺皆开了张,街市热闹了起来,宋大仁不再闲逛,打量着那些店铺,准备去购置些需要用的东西。 他边想着边抬步往前走去,不留神间,路的一侧突然冒出了个黑影,莫名其妙的,就径直朝着宋大仁这边撞了过来,力道还不小。 那点劲风全扑到了宋大仁的脸上,隐隐都有些诡异的疼痛了。 宋大仁愣了一下,全身紧绷了一刻,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往旁边飞快一晃,与其错了开去。 电光火石的一剎那,两人都停住了脚步,那黑衣人身子摇晃了两下,勉强稳住身形,低头喘息不止。 宋大仁一时搞不清状况,这好好的走着,怎么还能有人撞过来? 他皱了皱眉,看了那黑衣人一眼,虽是心下奇怪,但也不愿细究,于是什么都没说,就要离开。 却不曾想,那黑衣人急喘渐停,竟是开口吐出一句道:“对不住了。” 宋大仁听到他嘶哑的声音,略微一怔,随后摇了摇头,回道:“没事。” 那黑衣人看了他一眼,像是欲言又止,只见他愣了半天,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说,脚步踉跄着走开了。 然而那人,虽然看去行动不甚灵活,走的却也不慢,不多久就埋没在了人群中,留下身后一头雾水的宋大仁,无奈的摇头嘆息。 “怪事……”宋大仁咕哝了一句。 “大师兄!” 一声大喊,陡然又把还未回过神来的宋大仁吓了一跳。 定睛望去,这次作怪的不是别人,正是下山已有半天的杜必书。 宋大仁瞅着他走过来,伸手拍了他一下,笑道:“你这小子!” 杜必书“嘿嘿”一乐,问道:“大师兄,你怎么在这里站着?” 宋大仁一怔,不知该怎样言明,也就没有回答。 “没事,”他转移了话题,反问道,“东西买了么?” 杜必书眼珠一转,右手晃了晃手里拿的大包袱,道:“差不多备齐了。” 他想了一下,又将左手的东西递过去,边道:“我正要与五师兄一起回去呢。” 宋大仁接过来一看,手中明晃晃的正是两根大红色的喜烛,边缘金色,图纹精緻,倒很是漂亮。 杜必书在一旁玩笑道:“我眼光不错吧?” 宋大仁失笑,接口道:“不就是两根蜡烛么,你莫要问我,回头问问老七和陆师妹吧!” 杜必书呵呵笑着,将蜡烛装进包袱里,又将其中物品查点齐整,方抬头言道:“大师兄你何时回去?” 宋大仁道:“得有一阵子。” 杜必书点了点头。 两人也没有多说什么,大致就是杜必书几人先回去,再如何安排云云。 不多时,杜必书便先一步御空离开了。 宋大仁目送他的身影消失,笑了笑,也转身沿着长街走去了。 * 街角,阳光无法照到的一隅,一个黑影紧紧贴着墙壁,大口喘息。他全身被黑衣包裹,只有一双眼眸露在外面,恐惧得瞪着。 枯藁而绝望,像浑浊的泥淖,充斥着濒死的生机。 他迟钝的抬起头,凝望着苍狗青天,黑色的面纱后,传来一阵悽惨的笑声,诡异莫测。 直到他看见,碧蓝如洗的天穹上,现出一道冷冽的、混着黑气的清辉时,他的笑声忽的戛然而止。 漫天暗芒一声唿啸,突然陡转之下,猝不及防的将他笼罩在内,密密如同封罩,狠狠挤压! 那黑衣人浑身抽搐,眼睛里的血丝一点一点蔓延,枝杈的末梢是尖锐的鲜血,他惊恐地阖目,却震惊的发现自己这一双眼眸已不能闭上,他嘶哑的低嚎,死寂里,他清晰地听到眼角撕裂的声音,破碎的血泪噼啪绽放,缓缓蜿蜒,流进嘴里…… 他的眼眸暗红,从眼眶中微凸,鲜血不尽的从里面流下。 黑暗里,只有他一个人,慢慢瘫软在地,烂泥般贴在土地上,渐渐没了声息。片刻后,他倒下的身躯上红光、黑气一闪,瞬间变成了一具干尸。 一身彻头彻尾的黑布,瘪了下去,只有那双惨烈的眼眸,无声瞪大,骨碌碌的从布里滚了出来。 死不瞑目! 街市上人群三三两两,无一人看得到这一隅黑暗,他们皆是热闹又或匆忙的走过,不曾留意。 光芒如长鲸吸水,倒飞回天际,化作一个光斑,向远方飞驰而去。 与那昏暗的光芒相反的方向,是直插云霄,傲然伫立的青云山。 那里此刻,一派安宁。 而在这片宁静下,也许在某一处,还有小小的喜悦,在悄然酝酿。 ☆、尾声 青云山,大竹峰。 傍晚的灯火,昏黄而温暖。已然热闹了整整一天的大竹峰,仿佛也在夕阳余晖中,慵懒了下来。 因着田灵儿的到来,大竹峰上众人少不了一番好聚,这一次,陆雪琪赫然是被几人哄闹着推到张小凡身边,陆雪琪性子虽是清冷,但毕竟是个女子,面上一时滚烫,然而再也退却不得,只好暂且入座。晚膳过后,陆雪琪本是有意回小竹峰一趟,却也被田灵儿拦下了,起先陆雪琪还犹豫地看了一眼文敏,但见文敏似笑非笑模样,分明有意为之,不禁双颊微红。 文敏如何不知她心中思忖,笑了笑,便探身拉住她的手,轻声道:“先去我那里。” 陆雪琪怔了一下,一双绝美眼眸轻掠过张小凡处,默默点了点头。 文敏转身对宋大仁几人交代了几句,话音方落,又轻轻冲着田灵儿眨了眨眼睛,随后拉着陆雪琪的手走出门去了。 田灵儿掩唇轻笑,不知自顾思索了些什么,过不多久,转身与几人知会过,也离开守静堂,走出去了。 眼见陆雪琪几人消失在门边,守静堂内堂平素庄重的地方几乎炸开了锅一般,喧闹起来。 不及张小凡反应过来,几只手已然落在自己肩臂之上。杜必书更是“嘿嘿”笑着凑近过来,面上大有深意,上下打量着他。 张小凡被杜必书几人看得哭笑不得,怔了怔,无奈道:“六师兄……” 杜必书眼珠一转,又眯了起来,道:“嘿嘿,小师弟,从实招来吧。” 张小凡一怔,苦笑着摇了摇头,目光稍往旁移挪,便看到几个师兄无一不是眼中放光地盯着自己,他愣了一下,颇感无语。 杜必书正要继续开口,一旁何大智的声音却突地插了进来,道:“老六,你这是问的什么啊?” 杜必书翻了个怪眼,道:“去去去!四师兄你别断了我的话,我这可憋了好久呢。” 第134页 众人失笑。何大智笑骂道:“瞧你这点出息。” 杜必书挥了挥手,也不理他,赶快转回头,满面笑容道:“小师弟,师兄我也不为难你,就是想问问你……” 他嘿嘿一笑,一勾手揽住张小凡,沖他大为暧昧的挤了挤眼睛,低声道:“咳,你是什么时候和陆师妹……” “吁!”众人听他问得直白,不知是谁在旁带头起闹,顿时嘘声四起。 张小凡被几人推到浪头上,当真不知该换上怎样一副表情才算合适,只得无奈地看着杜必书笑得诡谲的一张脸。 “小师弟,你别理他!”吕大信嗤笑一声,道。 杜必书白了他一眼,道:“五师兄,你莫要在那里装正经,也不知是谁……” 吕大信脸上一红,大声咳了一声。 老二吴大义那厢也凑个热闹道:“老六,这你就问得不对了……” 几人大笑,杜必书大感有趣,问道:“怎么说?” 何大智呵呵乐着,接下话来,道:“你得问问小师弟,定亲是定完了,打算什么时候——” “请我们几个吃喜酒啊?”另一旁,吴大义与郑大礼几个人异口同声地道。 “噢……”众人笑作一团,闹了开去。 张小凡面上红了一下,愕然无语。 杜必书一脸兴奋,怎肯轻易放过张小凡,便像牛皮糖般又黏过去,道:“唉,嘿嘿,小师弟,你倒是说话啊。” 宋大仁乐得站在一边旁观,此时忍不住打岔道:“你看看,老六你就是缺个人来好生管管你!” 此话一出口,却是招来无数白眼,几人假作怒唿道:“大师兄!” 宋大仁一愣,方觉话说得不对,讪讪抓了抓脑袋,然后就看杜必书等人撇着嘴做戏给他看,口中连连哀道:“我们没人关心,心里苦啊!” 宋大仁笑着啐了他们一口。 才略止住笑声,杜必书又转回话锋,眼睛贼熘熘画圈,道:“师兄,你可别替小师弟挡着。嘿,要不我跟你打赌……” 众人在一侧大声起闹,何大智笑道:“完了完了,赌瘾又犯了。” 杜必书指着他们辩解道:“怎的,我已许久不曾与人打赌了,今日才……” “吁!”众人大笑。 杜必书扭头“嘿”了一声,拍了一下大腿,道:“师兄,你们别拆我台啊!” 众人又是大笑,宋大仁笑道:“好好,你说,你说!” 张小凡直见杜必书神采熠熠的朝自己看过来,心间不由一声嘆息,扶额道:“六师兄,你……” 杜必书不知在盘算些什么,整个人容光焕发,眨了下眼睛,清了清嗓子,道:“我不是胡说,这次我必是输不了的!” 众人不信,道:“说来听听!” “我就赌,”杜必书面上极肯定地大声道,“小师弟没向陆师妹亲口求婚!” 众人闻言先是一愣,接着瞬间炸开了锅。 吴大义吕大信几人嚷嚷开,道:“你怎么知道!” 杜必书哈哈大笑,得意洋洋的道:“啧啧,他们两个的性子可不像喔。” 张小凡一听,越发哭笑不得,若不是有些定力,当真要无奈跌倒了。 却见众人还在兴头上,闹闹哄哄,议论纷纷。 最后还是何大智喊了一声,道:“若是你输了怎样?” 杜必书不服,道:“这回好歹让我赢一次。” 话音刚落,众人也不再出声了,目光齐刷刷看向张小凡,眼中依稀发着精光,皆是炯炯锃亮。 张小凡呆愣了一刻,眼看被几位师兄拿来调侃,实不知该如何开口。 见张小凡没出声,杜必书首先乐了,脑袋转了一圈,笑道:“你们看,我可赌的对了!” 何大智看他喜上眉梢的模样,眼睛又瞥了一眼愣在一旁的张小凡,咕哝道:“难不成是铁树开了花,真让老六赢了一次。” 杜必书何等耳尖,顿时笑得见牙不见脸。 何大智几人还不肯放弃,转头对张小凡道:“不会吧,小师弟?” 张小凡脸上微红了一下,温和的一笑,摇了摇头。 众人骤然愣住,面面相觑,杜必书抢道:“什么意思?” 几人目光更亮,一动不动盯着张小凡处。 张小凡心有所想,面上有几分细微变化,当下也不瞒众人,只道:“咳,六师兄,我已经说过了……” 众人尽是一呆,遂即譁然。 杜必书脸上如被一拳锤过,难以置信的大声道:“什么,什么!” 众人大笑,吕大信指着杜必书道:“这次可算输得彻底了!”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杜必书哀嚎一声,道:“我命苦啊!”而后又拉住张小凡,道:“小师弟,你怎么可以这样!” 众人大声道:“怎么不可以!” 宋大仁听不下去了,啐他道:“出息,出息!” 杜必书唉声嘆气,道:“人心不古啊……” 张小凡闻声也不由笑了起来。 几人于是又闹了起来,间隙哪肯放过杜必书,纷纷吵道:“输了就是输了,赌品在哪里?” 杜必书一怔,大声嘆息,道:“我哪有……” 然后忽然眼睛一亮,一跺脚道:“有了有了!” 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就见他跑了出去,随后又风风火火跑回来,肩上兀自还背了个大包袱。 吴大义问道:“老六,你做什么?” 杜必书满脸堆笑,把包袱扔在桌子上,向众人道:“不都是给小师弟的。” 几人顿时明白过来,唯有张小凡不明所以,愣了一下。 杜必书嘿嘿直笑,对张小凡道:“看在你师兄跑了一上午,可莫要在寻我赌品了。” 说着,伸手拍了拍那个包袱。 宋大仁笑道:“还当有多宝贝,我们没出去么?” 众人纷纷笑开。 杜必书嘴上念叨着,又对张小凡道:“可不就是好东西!”言毕,伸手打开了包袱。 只见里面物什颇多,且红通通一片,尽是喜庆颜色。 张小凡怔了怔,随即心下明了,心中温暖不言而喻,原来几位师兄出门,竟是去购置这些东西么…… 杜必书乐着,还待说话,就见张小凡神情微微动容,低声道了句:“多谢了,师兄。” 杜必书心头一动,面上却也没有流露太多,只摆了摆手,随后笑了一下,沖他挤眉弄眼道:“这有什么,你要是谢我们几个,就赶快……” “请我们吃喜酒吧!” “大师兄快点帮老七定日子!”众人七嘴八舌喊道,一时间当真热闹非凡。 张小凡微愣,随即也忍不住笑起来。 第135页 守静堂里,一派火热情状,温暖如昔。 * 夜色朦胧。 朴实无华的院落只在满山青葱的一隅,安然伫立。风静如烟,从打开的窗隙吹拂进来,摇乱人心。 斜倚窗边,眼眸如水,陆雪琪容颜淡淡,静静望月。 月华之下,清幽几许,正能笼在那白衣女子的身上,似梦如幻中,更是有种难言的美丽,在黑夜中悄悄绽放。 月光落在她唇边,似也染着那般淡淡颜色,温柔了起来。 叩门声,蓦然传来,此刻忽的让她怔了一下。 陆雪琪起身开了门,便见柔美娴静的女子微笑着走进来,却是文敏去而復返。 “师姐?”陆雪琪微微讶道。 文敏点了点头,又笑道:“这回来,可不是我一个人了。” 说着,侧开身去。 陆雪琪微怔,看到文敏身后果然站着一个女子,红衣罗裙,美丽动人,正是田灵儿。 “田……师妹。”她启口时,滞钝了一刻,许是未想到田灵儿会来了这里。 田灵儿此前,几乎从未与陆雪琪交谈过,屈指可数的几次,全在今日,她性子外向,只稍一怔忡,便恢復了往日神色,向陆雪琪微笑道:“陆师姐,我难得回来一趟,闲来无事,想与你说说话。” 陆雪琪往日虽与她交流不多,但知她性子活泼,与大竹峰众人最如亲人一般,心间多少感到几分亲近,说话间,面上已少了素日冷淡,轻声将两人请进了屋里。 转眼片刻,见田灵儿缓步迈进屋子,沖她笑了笑,手中将一个不小的青布包裹,轻轻放在另侧方桌上,才与陆雪琪一併临窗坐下。 陆雪琪稍显诧异,下意识看向文敏,文敏则是微微一笑,摆了摆手,不作他讲。 “陆师姐。” 听到田灵儿的声音,陆雪琪只是笑了笑,向她看过去。 田灵儿看着陆雪琪清丽绝美的容颜,愣了一下,心中几多念头反覆来去,涌到唇边时却又不知该怎样说才好。 她迟疑了片刻,道:“今日几个师兄玩闹的厉害,师姐莫要介意……” 陆雪琪轻轻摇了摇头道:“没事的。” 田灵儿又道:“大竹峰上难得有几天热闹,总归还是清净的时候多些。” 陆雪琪面色柔和,笑了笑没有说话。 “……若是比人烟屋舍,倒比小竹峰还少许多。只不知可合师姐心意?” 陆雪琪微微一笑,道:“青云山上难得有几分清净,大竹峰远离喧嚣,自然是好的。” 田灵儿美丽脸庞,酒窝含笑,她望了一眼身旁文敏,两人似有默契,暗暗不语。 “田师妹……” 田灵儿闻声只是微笑,而后伸手轻轻握了陆雪琪的手一下。 陆雪琪一怔,显是讶异不已。 田灵儿笑容神秘,沖陆雪琪眨了眨眼睛,起身竟是走到方桌前,将那一个青布包裹拿了过来。 陆雪琪美丽淡漠的容颜上,亦有了几分不解。 文敏与田灵儿对视了一刻,笑了笑,对陆雪琪道:“这是我们二人特地准备的。” “快打开看看。”文敏笑道。 陆雪琪看着两人的笑容,虽心下微微讶然,却也依言伸出手去,慢慢解开布结。 青色的绸布,映得她的玉手愈加白皙。 她的目光一如秋水,并无波澜,只在绸布翻起的一剎那,堪堪变化,手边艷丽的颜色映入眼帘,太过突兀,她猝不及防,错愕的怔住了。 她低头咬了咬唇,白皙晶莹的肌肤透出淡淡红晕,动人心魄。 “师姐,这是……”她怔怔言道。 青布暗沉,铺在桌上将内中层层艷色稳稳托住,惊心动魄的美丽,就仿佛轰然绽放,夺目而出。 锦绣红裙,竟是一副极华美的凤冠霞帔! 陆雪琪难以置信的抬起头,向两人看去。 田灵儿眉眼含笑,道:“这是我与文敏师姐的一点心意。” 陆雪琪面容早已不復冰冷,显是身心大撼,为之愕然动容。 文敏笑了笑,也在旁道:“是这几日我二人匆忙赶出来的,今日拿给师妹你试一试,怕有不妥之处,还要再改改呢。” 陆雪琪眼眸微光一震,透白的脸颊不禁红了一下,轻声道:“师姐,怎的……” 文敏目光温柔,嘆道:“傻丫头,我们在小竹峰一同长大,你的心意,我如何不知?” 陆雪琪面色微红,水眸漾起波澜,潋滟中带着几分羞涩和触动,咬唇不语。 文敏道:“今日你与张师弟之事,若是师父……” 她目光闪烁,话语也不由停了下来,缓缓平復,接着道:“……师父她知道的话,也必然是欢喜的。” 陆雪琪眼中光芒闪动,美丽的脸庞如娇艷的百合,沉静却又比往日多了一分生动,好似一滴露水沾上花瓣,悄然摇曳。 “今日才问过小师弟,好险没让我们这几日的工夫白费,”田灵儿又笑道,“平时一副木讷样子,此番终于是开了窍了。” 陆雪琪面颊透着红晕,低声道:“多谢你了,田师妹。” 田灵儿弯唇浅笑,摇了摇头,她看着陆雪琪半晌,笑道:“陆师姐,是我该多谢你才对。” 陆雪琪轻轻怔了一下。 田灵儿笑了笑,目光没有望着她,轻声道:“若没有你在这里,他又怎肯回来呢……” 陆雪琪明眸轻动,听闻此话,良久浸在思绪中,没有说话。 文敏方觉气氛有些低沉,在旁温言笑道:“还是不说这些了……” 她看着桌上那大喜颜色,沉吟片刻,笑了笑,道:“不知下个月,是否仓促。” 陆雪琪一时怔愣住。 田灵儿此时回过神来,红唇一撇,笑着道:“哪里仓促,分明就是宜辰吉时,可是选了好些时候呢。” 陆雪琪听到这话,姗姗明白过来,其中涵义早已明喻,丝丝红云直从白皙肌肤里渗了出来,心中淌过无限温柔,更有不期的窘迫,让她羞红了双颊。 饶是平时冰雪容颜,冷静过人,这一语却是落在心口,滚烫得难以言明。 “师姐,你们……” 文敏微笑着,目光有着几分疼爱,道:“这几日事情不少,又怕你们顾忌太多,所以我们擅自作了个主,定下了大吉的日子。” “算是先斩后奏,这才与你们商议,师妹若觉得不合时宜,我再去同大仁商量……” “师姐……”陆雪琪笑容微微羞涩却安静,伸出手去握住文敏的纤指,眸光清亮,轻轻道,“不是的。” 文敏微怔,默然的,也轻轻反握住陆雪琪的手。 “多谢你们了。”她望着文敏,轻声道。 文敏抿唇微笑,掌中温暖不曾改变。 第136页 烛火柔光,在她眼眸中,漾起涟漪,像极了很多年前,那场无言的思念。 心中缓缓摞叠起无数声嘆息,眼眶微红,文敏轻抚那双手,放于掌心,终是微笑,道:“祝福你们了,师妹。” 她的脸颊晕开粉霞,仿佛正是盛开的百合,慑人心魄。 很多年后,不知你可会记得,那绝美女子露出的笑容,笑靥如花。 为镂刻在心间的,那最是心爱的人。 * 三个女子又坐在一处聊了好些时候,文敏和田灵儿方才告辞。送走两人,陆雪琪静静回到屋里。 眼眸看向木桌上满溢的红色,目光淡淡,却又忽而柔软,她脚步轻轻走近了些,衣饰纹路便更是清晰,映在了她的水眸之中。 月光飘进这小小的屋舍,打在那凤冠霞帔上,勾勒出金线缠绕的衣边,华美绝伦。 她葱白的手指,一点一点抚过金色的凤冠,还有那鲜艷的罗裙,红白比对,耀目的美丽,晃人双眼。 她轻咬下唇,眸光幽然,在夜色中像水流漫过,缓缓亮了起来。 不知何时,她的唇边,已有了笑容。小小的,羞涩的弧度,尽是幸福。 不久之后,或许就要穿着这身衣裳,与心爱的人,一齐走进另一段岁月了吧。 那段时光,终于不再留她一人苦苦守候。 想着念着,她神情温柔,不禁露出更多的笑意来。 那是她多年的等待,很多年的执念。 终要成真了? 握紧一角衣裳,放在胸口,她白皙的脸庞透出略微羞赧的红晕,心中翻搅的甜蜜,一丝丝散了开来,素日倔强的冰冷都被这幸福点点瓦解,不復存在。 月华无垠,澄澈如水。 不知过了多久,她目光方静静收回,微微笑了一下,放下了手中层层繁复的红衣。 深深唿吸,将脸颊微烫的温度略略降下,她迎着月光,雪白衣裙轻舞,已是走出门去了。 夜色安宁,悠悠清风吹拂着她的髮丝,她面上的微笑没有退去,白衣飘飘,立在门口。 静默里,唯有那一点思绪渐远,不可自控。 轻风阵阵,相思竟已是种习惯了么…… 闭上眼睛,嘴角有笑意,淡淡温柔。 她在无声的年华里,听到红尘世间停下了脚步,定格了时空。 黑暗中,总有一丝温暖,会在身边,不离不弃。 当你在黑暗中睁开双眼,第一个想见到的,会是谁? 那一句古老的言语,单纯的问题,原来一语成谶。 待她睁开双眼时,他已在面前,徐徐微笑。 她清丽的容颜,娇艷如花,亦有无限柔情。彼此深深凝望的一眼,是从前的怀念。 自此以后,唯有永远。 伸出手臂,轻柔的将你拥抱在我的怀中。 那是相濡以沫的未来,我们一同老去的誓言。 ☆、番外一 齐眉(1) 青云山,大竹峰。 点点碎阳照在地上之时,天边早霞已经渐渐消失了。湛蓝的天穹下,是大竹峰青翠欲滴的竹林,还有环绕在半山腰,悠闲飘荡的白云。 温柔的微风轻抚这座古老的山峰,携着山间泥土和青草的香气,向四周万物弥散开一种奇异的生机。 竹涛阵阵,鸟鸣声声,似乎一切都如平常一般,没有变化。 只是细细瞧过去,那满山青葱恍恍惚惚,正夹杂着斑驳的彩色,不知是暖阳明晃了双目,亦或是有其他的什么。 几声狗吠便在这一片静谧中,遥遥传开,竹叶随清风轻轻摆动,沙沙婆娑,伴着那喧闹的叫声,穿梭在此间此处,仿佛多了几分欢笑与生动。 更有“吱吱”的猴子叫声,笑闹不休的样子,与狗吠一来一去,很是欢腾。 青草葱绿,一个明黄影子一晃而过,风声里,只留下了或吠或鸣的余音,惊起几只鸟儿,扑闪着翅膀蹿入林中。 竹林幽静,却也早已不是从前寂寞样子。 “吱吱……”断断续续的声音,从一根根黑节竹间传了出来。 奔跑着的黄狗听到了那几声叫嚷,停了下来,它“呜呜”哼唧了两声,黑色的眼珠向一侧看去,一眼便见到一只灰毛猴子正悬在林梢,盪着尾巴。 体型庞大的黄狗咧着嘴,神似欢悦的跑了过去,灰毛猴子看见老友凑近,眼珠一转,摸了摸脑袋,咧嘴一笑,“吱”的一声,就把收在怀里的手拿了出来,也不知那小小猴爪里抓了些什么东西,甫一松手,便噼噼啪啪掉下地去,大黄狗猝不及防,头上结结实实被砸了一下。 “呜……”大黄狗闷哼。 灰猴在枝上嬉笑不已,显得十分开心。 大黄狗在地上看着掉下来的东西,怔了一下,叫嚷起来。原来那圆圆滚滚的,砸在头上的,是几个红色的果实,红红火火,模样十分喜庆。 一狗一猴吵闹一刻,正是兴致盎然,忽听屋舍林立之处,霍然传来几声“噼啪”爆响,人声鼎沸,热闹喜悦可想而知。 一狗一猴闻声皆是怔了一下,对视不过半刻,便默契的叫了一声,抬腿就要往声音来源处奔去。 大黄狗跑了两步,却忽而又停了,抬眼去瞧,原来是灰猴挂在竹枝上,脑袋转啊转的四处打量,脚步却是没有动。 它“汪汪”叫着,像是在招唿灰猴走快些。 停了片刻,那灰毛猴子想了想,才咧嘴一笑,蹦到了大狗身上。大黄狗身形巨大,脚步如飞,撒腿就消失在密密青草间,再也没了踪影。 灰毛猴子骑在大黄狗背上,转头去望,那片竹林果然远了,才回过头,拍了拍黄狗脑袋,猴脸上再度堆起笑容。 山风过处,竹浪如海,停留在了它们的身后,一如多年前的早晨,不曾改变的景色,与那停止在记忆中的人事,一起浮于眼前。 清风习习,十数年恍然如此久远,可是就在那片竹林里,它依稀记得从前…… 那个被砸了松果、懊恼万分的少年…… 不知怎的,浮现在脑海里,一剎那裂开了回忆。 再转眼向前看去,屋舍迴廊,是鲜艷明眼的红色,温暖而炽热。 摸了摸狗头,仿佛是一声催促,一狗一猴便朝着人群跑了过去,转瞬就没了影子。 迴廊蜿蜒,几个人影或前或后,亦正往前院走。 欢笑浓浓,不在话下。 守静堂中,大竹峰弟子的屋舍院落前,人群少有的聚集着,放眼瞧去,绝不止大竹峰一脉人在此。众多青色灰色衣衫中,最为醒目的,便是点缀般的,站在里面的那几个白衣身影,身姿卓越,谈笑风生。 对于这些个来客,大竹峰众人也是惯熟的,且不说这几脉首座,诸如林惊羽之类的旁脉弟子,因着张小凡的关系,几人之间不多时便熟悉起来。 这前前后后的张罗着,少不了有杜必书作个机灵,跑前跑后,把一些琐事安排妥当。 待他忙完手头的活计停下来时,宾客已然到得差不多了,杜必书好不容易停下来喘口气,便见何大智等人乐得自在,正站在一旁与人闲聊。 第137页 杜必书心生怨念,撇了个白眼,走过去,道:“师兄,你们好生清闲啊!” 何大智瞅着他,笑了一声,道:“这怪不得我们,谁让你打赌打输了。” 杜必书哼了一声。 “输了也就罢了,怎还兀自打肿脸充胖子,”吴大义也在一旁,笑道,“这我们可就管不了了。” 杜必书眉头一挑,随即苦下脸来,道:“师兄,你们果真是……” “呵呵,”何大智笑着拍了他一下,道,“你小子可不许偷懒,赶快去接待众位师兄吧,难道你不觉得人还未到齐么?” 杜必书一怔,道:“你是说掌教师兄么,他已说迟些来了……” 何大智摇了摇头道:“自然不是。” 杜必书愣了一下,想了半天,问道:“那还有谁?” 何大智刚要张口,便听半空中什么人喊了一声,然后一个蓝色身影直直落下地来,脚步还没停稳,就风风火火往前走去,口中边道:“迟了迟了!” 众人闻声哑然,注目望去,那人不是曾书书却又是谁。这一眼扫过去,便见他右手拿着扇子,左手提着一个古怪的方形物什,用布厚厚包着,模样很是滑稽。 齐昊与他一向极熟,此刻见他这幅样子,就笑了笑,抬手姗姗将他拦住了,打趣道:“曾师弟,来得好早。” 曾书书亦是玩笑回道:“齐师兄才是热心。” 他左右看了看,也不急于往里走了,又问道:“怎不见田师妹?” 齐昊笑道:“正同文敏师妹往陆师妹那里去呢。” 曾书书“哦”了一声,笑容满面,说着话,略一抬头,便见红色布置在两侧,醒目非常,于是遂提起兴致来,将守静堂外红绸喜字,彩球花烛尽数看了个遍。 此时林惊羽听到了这边的声音,笑容温和的转过身来打了个招唿,视线稍转,也注意到了曾书书手里的东西。 他微微一顿,不禁问道:“曾师兄,你这一大包可是什么好东西?” 曾书书转回头来,怔了一下,随后大为神秘的挤弄了一下眼睛,道:“佛曰‘不可说’。” 众人哑然,失笑摇头。 曾书书又问道:“小凡他人呢?” 何大智接口道:“还在屋里准备着。” 曾书书“嘿嘿”一笑,道:“我去看看。”而后再不多说,抬脚就走,一眨眼工夫身影就消失在门边了。 众人看着他离开,只是笑了笑,不去在意了。 * 院落清幽,青草松树,直是一派闲逸。 远不及守静堂里的热闹,这方天地仿佛避开了喧譁,静静陪伴着主人,让时光慢慢流去,三年,十年,又或更久…… 曾书书的到来,显然与这幽静格格不入,蓝色身影卷着风华,眉梢飞扬,立刻驱散了所有冷清,復回世间最平常不过的人气,缓缓喧譁了起来。 人未至,声音早传进屋去,宋大仁本与张小凡三言两语的闲聊着,此刻听到声响,停下话来,道:“怕是曾师弟到了。” 张小凡笑了笑,下一刻,曾书书已然笑容可掬的走了进来,道:“可不就是我嘛。” 宋大仁看着曾书书憨厚的笑了笑,道:“曾师弟早啊。” 曾书书笑着点了点,随口问道:“还没准备么?” 张小凡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曾书书眼珠一转,又咕哝道:“唉,娶得可是青云门五百年来才有的美女,怎不见积极些……” 张小凡面色淡淡,听到此处,瞥了他一眼。 曾书书立刻干笑了两声。 用扇子挠了挠头髮,也不知他随即想到了什么,目光亮了亮,对着张小凡笑道:“你没准备好,我可是有准备呢。” 说着,又用扇子拍了拍偌大的布包,一脸诡笑。 对面两人怔了一下,宋大仁道:“这是什么?” 曾书书笑意更浓,道:“自然是贺礼了。” 宋大仁不疑有他,就欲开口道谢,却被张小凡拦下了。 张小凡表情淡淡,然而依着对这个至交好友的了解,自然猜出其中古怪,方笑了笑,道:“且要问问里面是什么,我才能收下啊。” 曾书书斜眼瞧他,一副“你这是什么话”的神情,哼了一声,道:“当然是好东西!” 张小凡显然没将这句话听进耳去,微一挑眉,看着他没动。 宋大仁不禁也有了几分兴趣,问道:“哦,曾师弟不妨说来听听。” 曾书书眼见煳弄不过去了,方才支吾了半晌,开口念道:“嗯,就是……三腿兔子、黑白孔雀、没壳的乌龟还有一条有翅膀的蛇……” 话音还未落,听着的两人已是目瞪口呆。 张小凡闻言更是愣住,瞪着他当真哭笑不得。宋大仁也是一般模样,不知该说什么好,愕然呆立在旁。 曾书书还不肯罢休,道:“嘿,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可是我珍藏的宝贝……” 张小凡无奈的道:“这么多年,怎么还是这些东西……” 曾书书瞪他,道:“我可是一併给你带来了,当然,咳,若论实用,比不过那本蓝……” 话到此处,却见张小凡脸上忽然红了一下,咳嗽了一声,将其堵了回去。 曾书书笑得眉飞色舞,眉头一动,知趣的也就没再往下说。 停下话来,曾书书好似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转头四处观望了一遍,眼珠转来转去,寻寻觅觅,半晌,目光发亮地回过头来,问道:“哦,对了,这会子怎么不见小灰呢?” 张小凡被他这样一闹,也不同他客气了,没好气的道:“我怎么知道!” 曾书书愣了一下,脸上作苦状,道:“别这样嘛,兄弟我好不容易来一次。” 张小凡不理他。 曾书书沖他大翻白眼,嘟囔了好些时候,耸了耸肩,方把手中物件递予了宋大仁,宋大仁一边接下,一边尴尬的看了张小凡一眼。 张小凡怔了怔,嘆了口气,道:“还是算了……” 曾书书闻言立刻瞪他,道:“怎么能算了,好歹也是我一片心意。” 语气之理直气壮,令张小凡无语至极。 宋大仁抱着这一堆稀奇古怪、还有些活气的东西站在一旁,啼笑皆非地皱了皱眉,看着手中的布包。 曾书书此时正滔滔不绝的向张小凡念叨着,只道:“……你这里那么清净,多几个玩物又没什么,若是你懒得管,放在一旁一时半会也是饿不死的……” “……”张小凡彻底不出声了。 曾书书自顾自的却越说越兴奋,絮絮叨叨:“……你自己不要紧,若是以后有了儿子,少不了玩伴的,到时候你还得谢我呢……” 第138页 张小凡听不下去了,撇过头去。 宋大仁在旁倒是有了几分兴致,憨憨笑起来,接道:“……这不是还有大黄和小灰么?” 曾书书愣了一下,还欲辩驳,就听宋大仁接着开口,面上还是略微有些犹豫的样子,道:“不过,曾师弟……” 曾书书看着他的样子有些惊异,问道:“宋师兄,怎么了?” “那个……”宋大仁迟疑了一下,指着怀中那大布包,有几分不解的道。 “兔子和蛇,竟是能放在一处的么?” 曾书书怔住了,张小凡也怔住了。 那不大的屋舍里,瞬时诡异的寂静,鸦雀无声。 随之是一声哀嚎,陡然惊起了窗外无数飞鸟。 “……糟了,糟了!” 伴随着刺耳的哀鸣,张小凡无奈的摇了摇头,看着曾书书脸色一变再变,抓耳挠腮,欲哭无泪。 吵嚷声里,间或有“吱吱”声,夹杂在其中,正从门外传来。 那些久违的生气,终又回到了这座温暖的山峰。 再不离开…… * 竹叶缝隙,将铺散的阳光分作一束一束的光线,那漫山的青葱晕染了微弱的暖色,温柔沉静。 一个寂静的院落悄悄偏居一隅,远离了守静堂的喧譁热闹,竹林幽静,人烟亦是稀少,像是有意不愿被人打扰般,循着静谧,悄然伫立。 从远望去只觉清静万分,然而走近瞧看,冷清之下自有不寻常的生机与热闹。木窗上,大红的喜字赫然在目,清淡素净的一方院落,忽而就被这一点红色,妆点得有些妖娆了…… 犹似伊人绝美无暇的妆容上,晕开的胭脂,肌肤胜雪,秀眉朱唇,世间之绝色,也不过如此了。 乌髮散于身后,镜影模煳,却足以映出女子美丽的容颜,清丽绝伦,望之欲醉。 一个娴静女子正立在她的身后,久久看着镜中脸庞,不言不语。 那是她所熟悉的容颜,本就是无双的美丽,今日瞧着,清艷精緻的眼眉间,竟添了许多温柔,直至露出妩媚的颜色来。 她微微怔忡,心中不知怎的,略升起一丝惆怅。 若是师父今日还在的话…… 不知不觉中,微凉的手已是握上她的掌心,略带担忧和宽慰,轻声道:“师姐……” 文敏恍惚了一刻,收回神,温柔的笑了笑,抚上她的肩,嘆道:“雪琪,你这般真好看……” 陆雪琪见她神色无恙,方安下心来,唇边弯起柔软弧度,默默看着铜镜,没有言语。 文敏笑了笑,伸出手去,拿了桃木梳子,一手挽起身前那头长长乌髮,细细的梳下。髮丝轻柔的飘荡,从她指尖流淌,柔顺的流过梳篦,没有凌乱,也不曾停顿。 那一梳,像是很多年月匆匆而过,平静安适,又或飘摇动盪,都转眼不见了踪影。 却不知又有哪些回忆,化在梦里,沉沉坠入心间,留而不去。 几缕髮丝斜斜挽在指间,唇边缓缓有微笑,启口轻呓…… “好像许久都不曾于你梳过发了呢……” 陆雪琪眼眸清润,听到声音,微微一怔,復又多了几分温柔,似是在她的回忆中,某些岁月亦是十分温暖的,她淡淡微笑,道:“是,那还是幼时的事了。” 文敏点了点头,微笑道:“原是许多年了。” 陆雪琪明眸若水,目光柔暖。 “……那年是你方被师父带上小竹峰的时候。”文敏微笑柔和,目光透过那面铜镜,远远仿若回忆从脑海飘过,一幕一幕,愈加清晰。 陆雪琪静静微笑,任由文敏寻着记忆,缓缓回想。 “怕是无人与你说过吧?” 陆雪琪微怔。 文敏笑了笑,道:“师父领你上山前,就吩咐我们在静竹轩前候着了……” 陆雪琪面上怔了一怔,微现出一点讶然,却听文敏似没有太在意话间意思,又或此时此刻并无意解释太多,只是微笑了一下,道:“方至见了你,我们才明白开,私下里只道‘怎的会有这样标緻的人儿’。” 陆雪琪轻颔首,笑了笑,静默了半晌,她润唇轻抿,犹自沉吟道:“不过我那时的性子……” 文敏闻言微笑,道:“是了,你的性情本就清淡,总怪不得师父护着,说你最是爱静,又分了个偏僻的屋舍,我们起先不知,还以为你是怎样了呢。” 陆雪琪微微一笑,心下却柔软,轻咬了下唇,没有说话,神色间有丝怅然。 “傻丫头,”文敏看着她,眉目轻弯,宠溺地笑道,“都是什么时候的旧事了。” 放下梳篦,轻巧的拢起发梢,她说着笑了笑,目光清透,又轻幽嘆道:“只是今日才觉,原来已过了那么久了……” 陆雪琪眸光沉静,容颜淡淡,清雅如百合,只有双睫微微颤动了一下,掩住了她深心漫出的一分动容。 文敏的手不经意顿了一下,几不可闻的嘆息,遥远的仿佛记忆里的一部分,扯起往事寂静的尘埃,而终又不得再见。 她的手微显凉意,目光却是晕着轻柔入骨的温暖,乌黑柔滑的发落在手边,又被她一一挑起,缕缕绕缠。 那片寂静里,再不能,亦是不必多言,岁月昭昭,自是有人与你一同怀念,一同珍惜。 镜中女子似还是从前清丽的容貌,绝美出尘,恍若仙子。然而此时此刻,她清亮的眼眸更有夺人光彩,美丽无双。 文敏面有微笑,将最后几束髮缠入髮髻,缓缓笑了一下,收回手来。 那面铜镜,泛着昏黄光晕,本是模煳,却也因那绝美女子的容颜,焕出无与伦比的光彩来。四周忽然就这般黯淡下来,天地无声,灰如尘土,唯有她绝色姿容,像极绽开的美丽花朵,傲然盛放!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似也有一分讶异与怔然。 清冷孤傲,冰冷含霜,再无可见。 那又是怎样一张容颜! 绝世亦不可拟,只是一眼,便可以醉进人心! 她显有的梳了髮髻,那些散落的云丝,柔顺的盘起,直露出雪白红润的两颊。云鬓堆鸦,眉如远山,靥落飞霞,与平日早是大大不同。 那些冰霜换做温柔与娇媚,像是星子,坠进她的眼眸,悄然闪烁。 清幽凡尘,唯余她一人,划开混沌,便是那世间最亮丽的一抹颜色! 只为心爱的人,绽放! 她如水的眸子,笑意缓缓,温柔几许…… * 清晰的叩门声,也在此时传来。 文敏向陆雪琪笑了笑,将门扉打开了。 田灵儿娇俏的容颜,带着欢喜笑意,同文敏打过招唿,道:“师姐。” 文敏笑着点了点头,道:“快些进来吧。”又越过田灵儿,向等候在门外多时的小竹峰女弟子们,道:“辛苦诸位姐妹了,请再稍等片刻。” 第139页 几人纷纷点头,捧着装有各色物什的花盘,耐心地等着,其中也唯有年龄最小的小诗最是按捺不住,十分想进屋瞧一瞧新娘子,几番恳求,也被文敏拦在门外。 “小师妹,再等一等吧,过会就能见了。”劝过了,便回身进了屋,与田灵儿相携着忙开了。 田灵儿陡一见陆雪琪妆后容颜,身为女子,却也觉万分惊艷,竟是痴了一刻,只感到天地光辉都耀在眼前女子身上,实在是至极之美。 她梨涡浅笑,心中多有感嘆,转身捧过一块细红绸盖头,递给文敏,唇角一弯,便笑嘆道:“我那个木头脑袋的师弟,运气当真不是一般的好……” 陆雪琪面颊微红,白皙清丽容颜,更美了不止一分。 田灵儿掩唇轻笑,文敏微微弯唇,素白双手提起盖头两边,缓缓盖住陆雪琪乌黑髮髻,掩住其上美丽髮饰,最后遮住了那张倾世容颜。 而后她细心地将那一身红装打量一番,带全部打理妥当,又过了好些时候。 看了看时辰,文敏与田灵儿对视眨眼工夫,均是会意。 轻握了下陆雪琪葱白手指,文敏微笑道:“吉时快到了,我们走吧。” 陆雪琪轻轻颔首,没有说话。 大红衣裙窸窣轻晃,她站起身来,窈窕身姿随文敏一步一步走出屋去,迎着温暖阳光,莲步轻挪,安稳如昔…… 只有心,沁着温柔,越跳越快,无人知晓…… ☆、番外一 齐眉(2) 钟鼎鸣响三声,从山峰峰顶传向四面。遥远鹤鸣,像极了云雾仙境中的召唤,滑过山脉竹林层层间隙。 阳光拨开苍狗流云,清晰地映照着大竹峰的每一寸土地,青瓦飞檐,缀着红色绸缎,悠然与热闹混为一体,杳如梦境。 也许当真是在梦里罢…… 身旁那些热闹嬉笑的人声,似是有一刻被人抽取了声响,寂静成一段岁月。时光从他鬓角流走,带走了许多孤独与沧桑,待它回来,已是盛满了安宁与喜悦。 不扰不忧…… 唇边笑意,温和而纯粹,只为此刻与未来,悄然而挽。 张小凡一身大红色长衣,鬓髮束起,目光安静中少有的漾起波澜,看着身边喜气洋洋的众人,心中竟也有了一分触动。 “唉,怎么还不来啊?” 众人忽然听到这样一语,纷纷笑了出来,将各自话头停下,循声望去,那说话之人正是面露急切地曾书书。 “人家新郎官都不急,你可是在急什么?”人群中早有相熟之人笑出声来,对曾书书说笑道。 曾书书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嘆道:“你果然是不知啊!” 这一句话引来无数目光,杜必书离他最近,便问道:“哦,怎么了?” 曾书书笑了两声,煞有介事的沉下声音,道:“前些日子,多少男弟子精神不济,郁郁寡欢啊!” 众人一怔,又多有听出意思的人已闷笑起来。 张小凡将此话听在耳中,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面上笑意却也不减,看着他不言。 “过了今日,怕就不只是郁闷了,估计很多人都要想不开了啊……” 众人听闻哑然失笑,跟风起闹之人,也绝不在少数,拿张小凡开玩笑的更有许多,场面当真热闹非凡,饶是张小凡早练就一副冷静面相,此时又笑而无话,也被几人说得有了几分窘迫,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一般,面上微红起来。 曾书书看在眼里,心生感嘆,嘴上却不曾放过眼下难得的时机,一时言语如滔滔流水,涌而不绝,张小凡顿时头大,抬步就要走,又被曾书书一手拉住。 张小凡无奈,默然不语。 却见曾书书笑容诡秘,笑得早没了眼睛,凑到他耳边嘀咕道:“咳,那个……” 张小凡狐疑的望着他,料得没什么好话,连忙摇头道:“你还是算了……” 曾书书哪肯罢休,一双眼睛眯起来,一副精怪样子,更是可疑。 而在张小凡眼里,愈是不同寻常,真真写满“猥琐”两字,再无其他。 不出所料,曾书书再次开口,果然面目变化,贼眉色目,直道:“……那本书终于有用武之地了,哈哈……” 张小凡瞬间噎住,脸上一红再红,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曾师弟,你们在说什么呢?”何大智几人看张小凡面色不对,凑过来问道。 张小凡面上一红,不能言语。 曾书书大力拍了他一下,大笑道:“我正同小凡说呢,光是吃喜酒可不行,我们还要闹洞房呢……” 张小凡目瞪口呆,愣道:“你……” 曾书书挤眉弄眼,嬉皮笑脸。 众人闻之者,又是一片起闹,笑声不绝于耳。 直到远方,一抹火红的身影映入人们的视线,款款动人,徐徐走来,像落入凡尘的仙女,未见真容,就已是令人惊艷。 哄闹的众人几乎是下意识的噤了声。 曾书书更是吐了吐舌头,推了张小凡一把,道:“人来了,还不快去!” 张小凡怔了一下,就听一声高喊,道:“吉时到!” 人群中气氛欢愉热闹,又是一刻沸腾。 张小凡面上闪过一丝红晕,深深唿吸,抬步站于场中,默默注视着那红衣女子缓缓向自己走来。 那一步一步柔缓而轻盈,却似踏在自己心间。 心跳竟也快了许多么…… 身侧嘈杂热闹的声音,仿佛都在这一片心跳声中弱了下去,那一眼,千年万年,定格了时间。四周万物失了颜色,只留那一抹红装嵌在心口…… 像是感觉到了心爱之人微澜的思绪,被文敏握住的那只手,忽然轻轻的动了一下。 红绸下那双眼眸,更有无限柔情,长睫微动,覆住了心底的那一丝颤动。 这短短几步,似走过了十年光阴,无数日月,苦苦相思,才像此时此刻,如此这般,走到你的身边…… 两人终于并肩而立,文敏向张小凡微微点头,然后将掌心素手交给了他。 手掌相握,熟悉的温度彼此触碰,透入骨血。 相携走去,微笑不言,自此光阴岁月,日日年年,有你相伴…… 内堂喜庆的红绸从两侧垂下,空着的座椅旁,燃烧着的蜡烛如同眼眸温和的注视着这对新人。 人群里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吱吱”叫声,也是一般兴奋。 座椅一侧,郑大礼笑容满面,向两人点头示意。 小灰此刻大是兴奋,蹲在桌子上就要跳下地去,却被眼尖的曾书书一把抱住。 “小灰!”曾书书眼睛大亮,将挣扎不已的小灰牢牢抱在怀里,道,“别乱跑嘛……” 小灰沖他翻了个白眼,还欲挣扎,忽听郑大礼高唿一声:“一拜天地——” 小灰一怔,咧着嘴,看堂中张小凡执着陆雪琪的手,向着门外,缓缓跪下,齐齐叩首。 第140页 “二拜高堂——” 张小凡轻扶起陆雪琪,拉着手转身站定,向着面前空白座椅深深望去,两人心意相连,手掌似又握紧了一些,千头万绪,感怀触动,彼此无需言辞,都在这恭敬跪拜中,尽付于往昔青山竹林,悠悠岁月。 深深叩首磕头…… 场下大竹峰弟子欣慰感动更不必多言。宋大仁立于众人前面,静静望着那几张空椅,嘴唇微微蠕动,却不得发声。 直至郑大礼的声音又一次传来,只道:“夫妻交拜——” 目光所及,张小凡和陆雪琪已然站起,对拜鞠躬。 众人未等“礼成”二字说完,早已闹了开去。 满堂喜色,狗吠猴鸣处更显热闹。 宋大仁站在一旁,看着张小凡熟悉而温和的笑容,欣慰微笑。 转目而视,空椅明烛却又有一刻,模煳了他的视线…… 师父,你在这里的,是么…… 近处人群无限欢喜,郑大礼这个贊礼早已被人拉了下来,正瞪大眼睛,待要唿喝,便听许多人起闹大笑。 众人吵闹不休,争先叫道:“送入洞房——” 人群譁然一片。 只听有人道:“不行不行!” 张小凡拉住陆雪琪的手,再如何强自淡然,也一时在这起闹声中红了脸,微微窘迫羞赧。 幸亏杜必书几人机灵,抢在众人之前开了口,只道今日毕竟是喜宴,新郎留下可以,但要让新娘子先去休息云云。 众人欣然同意。 张小凡于是无奈之下,只得留在堂中,陆雪琪则由文敏偕同,向布置好的新房走去。 * 明烛点蜡,暖灯红帐。 房中窗棂透过的明月光辉都已是不见,唯有满目红妆酿起沉韵,盈盈波盪。 竹林沙沙细碎声响,朦胧而模煳,像是遥远难以寻觅的梦境。那一点摇曳的烛光,晕开了多少回忆,多少情思,点亮此刻恍如幻梦的一切。 陆雪琪静静坐在床边,隔着盖头,望向那一抹光晕所在,怔然出神间,门外似有喧譁,渐渐向这里靠近。 她怔忡着抿唇,面颊微热,隐隐温柔与羞涩漫出心口。 清晰地开门声,熟悉的人声不知怎地忽有低低笑意,道了句:“小师弟,快些进去吧,可不要让新娘子久等哦……” 那个男子站在门口,似是几分无奈般的道:“六师兄……” “呵呵……” 话音渐落,那一点喧闹也慢慢走远了。安静,像夜晚一般的静默,笼着这不大的房间,却是温暖如晨曦。 他的身影,就在眼前,不甚清楚,可是那轮廓早刻入心间,铭心至此。 一生一世…… “雪琪……”一声轻嘆,轻柔低喃,叫了她的名字。 她心头颤动,一刻怔然已让她的眼眸染上细碎光芒,再抬起眼时,那红色盖头已被心爱之人掀起了来,目光所及,是他微微呆愣的神情。 烛光之下,她的明眸如水,映着他的影子,他怔怔不语,只注视着那清丽绝美的女子,看着她缓缓微笑,动人心魄。 月华烛光辉映倾照,她就在光芒正中,清艷绝丽,幽幽盛放。 他心间的一点侷促便在她温柔的笑意里化为青烟,深深唿吸,唇边的笑容沉静温和,亦如她一般。 笑了笑,他转身自桌上取了酒来,醇香之气微醺,竟像醉入梦中。 交杯酒么? 陆雪琪望着他,隐约有一丝顾虑。多年的默契自是不必言明,张小凡已然明了,微笑摇头,他笑道:“方才不曾多喝的。” 陆雪琪微讶。 张小凡淡淡一笑,话语微顿一刻,道:“书书有小灰陪着,所以……” 他的声音渐渐放低,笑意间,目光与那女子相交,一时话语尽散在唇边。 一只素手,素指纤长,伸了过来,将那酒杯执在手中,清润的凉意触在指尖,她的脸庞蔓延上一抹红晕。 张小凡怔了一下,随即微微一笑,温暖释然。坐在她的身旁,眼眸相望,涟漪荡漾的眸光,穿破层层雾气,看进心底那最柔软的地方。 她微笑着,略倾弯手臂,衣裳婆娑柔软的臂弯,与他的交叉在身前,如同藤蔓相缠,密密妥帖而温馨,那样近的相触,彼此的温度亦是可知的,陆雪琪脸颊又红了一分。 玉液温润,灼热的滚进喉咙,勾起无数情丝,十年相思,似也不及这一刻时光,漫长悠远。 深深凝望,曾几何时,我是否如此注视着你,在月光下亦或在黑暗的绝境里? 鲠在喉间的,是不曾对言语的思念与牵挂,一丝一缕漫上心头,掀起一层又一层波澜,那些情愫! 唿吸间是熟悉的幽香,张小凡眼中光芒震动,话到嘴边竟化为一声嘆息,千言万语就等到沧海桑田,岁月老去后再说罢! 他伸出手臂,缓缓地、轻柔地将那绝美的女子揽入怀中。 “雪琪……” 沉默的月光千万年流淌,依稀记得苍凉的月下,那略显单薄的身影,遗世独立,那双眼眸,载满柔情,唤他归来。 那个美丽的女子,肩头微动,恍惚有泪,悄然落下。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她怔忡,眼睫有泪珠微微颤动,咬唇不曾回答,唇边却有温柔笑意,愈来愈深。 抬起头,缓缓望向他,缓缓微笑。 向着心爱之人,微笑…… 如清丽的百合,揉碎月光,在黑夜里夺目的绽放! 他屏住了唿吸,没有说话。 有汹涌的潮水拍盪着心房,心跳的声音在耳边越来越清晰,模煳了时间,模煳了身边的一切,缠绵的红色向后退去,直到这方小小天地,眼中心中,尽是她的容颜,她如兰的气息。 他唿吸沉沉,被她明亮的双眸慢慢蛊惑,有水渍挂在颤动的长睫上,像是脆弱的蝶,摇摇欲坠,令人怜惜。 拥住她,手指微收,有一刻的停滞。 在下一刻,他已是情不自已的俯下头去,温柔的,吻上她的眼睛,继又缓缓离开。 陆雪琪白皙的脸庞,布满红霞,在那一瞬之间怔怔的有些侷促,只是却又那么安心。她睁开眼眸,柔软的手轻触那个男子略显沧桑的面容,心上的那个轮廓,日夜镂刻,不愿忘怀。 “小凡……” 日日年年,漫漫寒夜,心间炽热处,酸涩处,都是你。 只有你啊! 深深一眼,纵然沧海变幻桑田湮灭,依旧是不曾改变的容颜! 不再孤单,不再放手,那又是怎样一种情怀,可以在一转眼间忘记所有悲伤与等待! 她的唇瓣温软,本能的循着那熟悉的气息,轻轻地,触碰上去。 微笑着,沉浸在灵魂深处,并非幻梦,亦不是影子,那样的真实。 情丝缕缕相缠,张小凡拥紧了怀中的女子,气息杂乱而火热,纠纠缠缠,在唇间游走不休。 第141页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往后无数个黎明时,第一眼,就看到你的身影…… 绵软的被褥,因深陷而微皱,她的眼前,昏黄和火红交织在一起,轻微的眩晕,磨人的热气仿佛从体内升起,蒸腾着她绝美的面容。 她低喃着唤着他的名字,眼中的模煳让她羞红了双颊。 他的吻渐渐深了,浓了,唇齿间散开轻悠的嘆息,停顿了岁月。 髮丝散在身侧,贴合在一处,墨发如夜,舒捲旖旎,撩动人心…… 混沌的脑海,飘荡着她的影子,肤色如雪,立于那淡淡云气之上,缭绕着月光。 重叠了无数片断,有她,亦是有他。 十指相扣,唇落在她柔凉光滑的脸庞上,气息熏然过后,是一片透明的红色。 大红衣衫摩擦着,绸带堆叠在一侧,窸窣轻响,他温暖的气息包裹着她,反反覆覆,停留来去,鼓动心底最深的执念。 月华清风,贴覆着红色纱帐,拂起一角缠上臂弯。 他瓦住她不曾远离,轻柔的埋在她的颈间,细碎幽咽,遗落在两人之间。红色铺天盖地,陆雪琪水眸微阖,盈盈波光,漪漾起伏。 跌入炫目的梦境里,潮水退去,露出光裸的冰凉,透明的水珠化为水汽,从脑海的画面里滴落。 天荒地老,便是那般惹人遐想的景象了吧? 清凉柔滑,像是深渊里的潭水,因那久远的停留,渐渐温热,如同紧握的双手,传递的温度。 松开手,亦能感受到温热,缓缓攀上颈项,细碎的发落在洁白的手臂上,斑斑驳驳的影,细麻的触感,缠绵环绕。 心跳乱了无数拍,直到那跳动融合在一处,迷离了思恋,还有那些不能言明的眷念。 蜷缩着逃躲,却终是陷入漩涡。 陌生的吟诵,噬去稀薄的空气,过往一幕一幕,掠过心头。 冰冷的孤单仿若被烈火包围,淡淡目光,冷漠双眸,渐渐淡去。红霞更盛时,烘热了记忆里的每一寸地方。 日升夜落,繁星苍狗,都有你的陪伴,所有静谧的岁月,再不用低声嘆惋。 贴切着漾起波澜,头脑中最后一点感觉轰然退却,热浪层层,不得言语。 日夜安宁,岁月不晚。 他们终可以相携白头,看时光老去,天地悠悠。 如此,就再没有遗憾了吧。 黑暗里,又是谁睁开双眸,又是谁的吻落在眉间,自此无忧…… 温柔的微笑,愿与你同渡甘苦,暮雪千山,相携相伴…… 不再分离…… ☆、番外二 安宁 这般平静的日子不知又过了多久,也许是数年罢。这些年,世道难得的平静,日月转换,正道中依旧以青云门为首,不过与此同时,也可见很多小门派如雨后春笋接二连三的钻出头来,逐渐崭露头角,随着焚香谷和天音寺的隐退,争相积攒实力,暂且提不上和青云并肩,但也要求个立足于世。 更有许多世家望族,开始炼法修真,其中最负盛名的是幽州名剑楼苏家、南疆龙湖王家,皆是能提的上名号的世家。 古老的街巷间,已经隐约感受到世道变化。南疆边际,一座民风古朴的小镇上,开酒馆的苏掌柜看着一群穿着青衣的世家子弟背着剑走进门来。 小二正要招唿,他沖小二挥了挥手,亲自弓着腰、提着水快步走了过去。利索的把茶杯倒满了,团团道了一句:“各位客官要吃点什么?” 坐在边上的一人笑了笑道:“兄弟们难得来一次南疆,就点些南疆特色菜罢。” 另外一些人纷纷笑起来,点头皆称不错。 苏掌柜回身,让小二知会厨子,自个收了铜壶,就要走回柜檯。 “这位掌柜怎么称唿?”一青衣男子,长得瘦弱,却看起来精明能干的模样,他轻轻按住铜壶,拦住了苏掌柜。 “敝人姓苏,客官可是想问这南疆近况?” 青衣男子微讶了一下,暗道这掌柜是个聪明人,他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道:“原来是本家。” 苏掌柜上下略微打量了他一下,看到那人腰间挂着一块白玉石腰牌,上刻两行字,正中大字是“苏”,右上清晰刻着“名剑楼”三字。 果然是世家子弟,这些年来南疆的不少,绝大部分是世家修真的弟子们,尤其是年纪不大的少年。起因之一就是曾经的正道巨擘焚香谷了,数年之前,焚香谷内乱,谷主死于青云山上,继任的大徒弟传言被其师叔联手害死,还没坐上那把椅子,便一命呜唿,而后焚香谷陷入一片混乱,甚至据传说连那神圣的玄火坛,也在一次火山爆发中淹没在一片赤焰里。建派数百年的焚香谷算是彻底殒没。 南疆和中土之间也失去了一道大门,要知道焚香谷在这边界上,总是有些好处的。 “……南疆当年经歷兽妖一役,又勉强熬过天火之灾,已是大伤之态,十万大山里的那些吃人的妖兽,南疆五族哪有心思去管,现如今焚香谷也没了,更无法无天。” 听完苏掌柜的话,另一个穿青衣、看起来不过二十岁的年轻人,问道:“既然如此,怎么掌柜的不离开,往中土再走走,免得被侵扰?” 苏掌柜倒是快人快语,直话直说,道:“也不瞒各位,这几年来南疆的人可是越来越多了,这条古道是必经之路,我在此地,虽说有点风险,不过这钱不是也来得快嘛。” 那人笑了一下,点头道:“这话倒不差,正所谓富贵险中求。” 苏掌柜嘿嘿的笑了两声。 那个青衣男子又询问了几句,方放掌柜的离开。 “师兄,那些门派……” 那青衣男子点了点头,道:“恐怕和我们的来意相同。不过也没有什么,天下正道本就以除妖诛魔为己任,南疆妖兽颇多为祸世间,正该来此一趟。” 身旁的众人纷纷点头。 待上菜的工夫,不大的酒馆已然坐满了大半,有独自上路的旅人,也有三五成群的门派又或世家子弟,可见苏掌柜所说的“富贵”就是这般模样了。 往来酒客络绎不绝,忽有一行人在此时走进了这里,那青衣男子本与其他人一样,侧头和身旁师弟说话,余光触及,握着的手不禁顿了一下,看了过去。 那一行人老老少少,有男有女,然而最是显眼的,却是其中一老者手持的竹竿。 上书只四个大字,便是“仙人指路”了。 竹竿上的帆布被风吹起,鼓鼓囊囊,那老者攥着布头握着竹竿,俗气下倒也一片潇洒,加上他一副白须鹤髮模样,颇有几分奇异的仙气。 在他身后的几人,是两个女子,一人身着青衣,眉目如画,年岁不大,另一个一身鹅黄衣裳,面上戴着黄色纱巾,一张脸裹得严严实实。还有一个打扮怪异,戴着兜帽的黑衣男子。本来单独的打扮倒不是很显眼,但这几个凑在一起,就觉得有些奇怪了。 “怎么了,文师兄?不就是算卦的么。”青衣男子中的一人回过头,看了一眼,道。 第142页 被称作文师兄的男子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事,只是看那老者有几分高人之态。” 那人嗤笑了一声,张了张口,又被文师兄打断,道:“算卦又如何,且看那青云门又是怎么来的。” 那人闻言怔了一下。 另一人听完这话,却是插进话来,道:“算卦不过末流,但要说青云门,我们自然是不敢小觑。” 他哼了一声接着道:“南疆的龙湖王家,不就是因为背后有青云才……” 文师兄忽的咳嗽了一声。 几人面面相觑,停下了话头。 文师兄压低声音,道:“这是南疆地界,咱们名剑楼不惧王家,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要小心口舌。” 在座诸人不禁点头,一时停下话语埋头夹菜。 那举着“仙人指路”竹竿的人,自然就是周一仙,他们一行走南闯北,一向没个目的地,来这镇子也不过半天时间。 数年过去,小环已是个大姑娘,容貌秀美,另外两人便是金瓶儿和野狗道人,这两人平日面容多是遮掩着的。 “没想到一个南疆小镇竟有这么多人。”小环眼睛略扫过一圈,轻声道。 周一仙嘿了一声,不以为然的道:“妖兽么,一些小门小派的弟子正好拿来练手。” 话音刚落,就感觉到这酒馆安静了一瞬。 小环一时尴尬,拉了拉周一仙,周围都是修真人士,耳力绝对不差,这“小门小派”的称唿被自认“大门大派”的听到确实… 不过幸好这停顿只有短暂的一瞬。小环唿了一口气。 “世道当真是变了。”周一仙嘟囔道。 小环白了他一眼。 酒馆里嘈杂,几人没再交谈,唯有周一仙一人低头算着饭钱和今日住店要用的银两,嘴里念叨道:“多个人就多花份钱,还是两个不挣钱的,啧啧。” 小环听到后,冷笑了一声,道:“爷爷,有本事把竹竿打开。” 周一仙眼睛瞪圆,怒道:“真是女大不中留,留来都是仇。有这么说你爷爷的么,我养你容易么!” 这套话小环已经听得习以为常,不待周一仙再唠叨,她“啪”的一声,把一块金子放到了桌子上。 周一仙顿时住嘴,拿起来左看右看,突地双眉一竖,怒道:“你又去抓鬼了?” 小环一吐舌,毫不在意的道:“抓鬼如今可比算卦挣钱多了。” 周一仙脸上忽白忽红,为之气结。 正要教训一下越发不听话的孙女,就见那面名剑楼子弟们已经有人起来结帐了。柜檯离周一仙等人极近,来人数了数碎银铜板,把钱付了。临走时,那人似乎看到了什么,指了指墙上道:“掌柜的,这白狐头不错。” 掌柜的笑道:“是了,南疆确实罕见,也是巧遇。” 那人点了点头,只是一句寒暄而已,随即拱了拱手,招唿身边的师兄弟们离开。 周一仙闭上嘴,顺着那人所指看去,不禁皱了皱眉。 “爷爷,怎么了?”小环道。 周一仙摇了摇头,解释道:“南疆黑狐居多,白狐少见,我看这白狐好似有几分灵气的样子。” 野狗道人这时道了一句:“再有灵气,也是死物了。” 周一仙哑然。 * 南疆多异族,中土人眼中,古朴而神秘。而靠近南疆的凉州,因人烟稀少,荒山峻岭极多的缘故,显得比南疆更为神秘。幽幽古木,坚硬山石,大片的地域是未经开垦,最自然的样子。 山涧有小溪,缓缓从高处流下,那是山中的泉眼涌出的泉水,若有人喝一口,便会发现,这里的水足够纯净,带着些许甜味。阳光从树枝间穿过,落在清澈的水面上,溪水便像明镜一般透亮,反射出明亮的光晕。 一个白衣女子,低头伸手,触碰水面,她长长的头髮,有一段垂进水中,随着水流轻轻的漂起来,摇摇荡荡。 她的肌肤白得发光,身姿轻动便是惊心动魄的妩媚。此刻蹲在水边,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女一般,带着一丝调皮,划动着溪水。 在她身后,草丛微微动了一下,一团白色冒了出来,那团白色似乎有些迟疑,动作极慢。且停且走,半天不见它钻出草丛。 那白衣女子也不着急,拨弄着水花,难得四周无人由她尽兴。 又过了足足一炷香工夫,那团白色才堪堪钻了出来,竟是一只十分可爱的白色灵狐。小狐狸耳朵耷拉着,小心翼翼的向溪边挪动,似是不敢靠那女子太近。 那白衣女子显然感觉到了,她甩了甩手,仿佛看不得这小狐狸犹豫样子,兀自摇了摇头,右手一甩袖子,便将那呆愣的小狐狸卷到了身边,速度奇快无比。 那小狐狸在半空中吱哇乱叫,四只腿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落到白衣女子旁,还一个劲向后缩。 “怎么,怕我?”白衣女子抿唇一笑,道。 小狐狸不叫了,一只脚扒拉着石子,侧头看了看她,突然小声道:“你为什么老跟着我?”若是有修真人士在场,估计会大声喊着妖怪冲上来,只因那小狐狸说的是人言。 白衣女子显然不是普通人,她蹲下身,凑到小狐狸面前,细细打量它,而后嗤笑了一声,道:“既然用了人语,那是知道我的身份了?” 小狐狸愣愣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你是本族中人,我怎没见过你?” 白衣女子眼珠一转,道:“本族,你还有多少族人?” 雪白的小狐狸瞪大眼睛,怒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白衣女子自始至终笑嘻嘻的模样,完全不在意它的反应,继续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雪白的小狐狸咽了口唾沫,想了想道:“我没有名字,要不…叫小白呢?” 白衣女子这回不笑了,眼睛一瞪,那小狐狸顿时脖子一缩,听她道:“这名字不好,祖奶奶以后给你取个好听的。” 说着话,边一手提起小狐狸向深山走去,小狐狸挣扎了一下,道:“什么祖奶奶,快放我下来!” 白衣女子只当做没听见,手一捞,将小狐狸圈住,继续往前走。 “你这小丫头,道行不高,脾气不小。” “你管我!” “以后我就是你祖奶奶了,快叫一声听听。” “凭什么!” 诸如此类对话,一“人”一狐乐此不疲,渐渐走远了。 茂密的树林,如一扇翠绿的木门,在她二人身后渐渐关上。 * 数十里外的镇子中,周一仙一行人从酒馆里走出来,去寻落脚处的路上,给两个行色匆忙的过客算了卦,“骗”到手十两银子,这一天就这么晃悠悠的过去了。 待傍晚,几人在小镇边上找到一间不大的客栈,他们四处游歷一向不挑地方,于是便住了下来。 夜色渐深沉,正是万籁俱寂时分,客栈中就连伙计都忍不住困意,睡了过去。大堂里没有人影,只燃着一盏灯,孤零零放在桌子上,灯火闪烁,更显寂静。 第143页 二楼客房此刻却突然有了一点异样声响,只是夜深人静,没有人注意罢了。 一个鹅黄身影,出现在阑珊烛光里,而后一眨眼功夫,挪移到了一楼通向客栈庭院的门扉前。身姿妖娆鬼魅,在这黑暗夜色里,实有种说不清的诡异。 她凝神静待,面色冷冷,妩媚的眉眼隐隐透着冰寒。她并没有等太久,一炷香过去,夜空便驰来一道亮光,施施然在她面前落下,光芒散去,露出当中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在他身旁,几缕黑气悄然萦绕,若不细看,决然时发现不了的。 金瓶儿俏丽的容颜在略微一怔之后,恢復了素日的娇媚,她冷哼了一声,却不靠近,右手也有意无意的缩回袖中,如此种种,明显对其毫无信任可言,只是面上,她依旧不动声色,挽起一抹笑意,对那人道:“公子可是让我好找。” 那人神色淡漠,嘴唇动了动,似乎在打量她。 金瓶儿娇笑一声,道:“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必说的便是公子了。” 那人冷冷一哼,显得不以为意,淡淡道:“想死并不容易。” 金瓶儿秀眉一挑,笑道:“哦?不过小女子我还是觉得活着更不易些。” 那黑衣人冷哼一声,正是十分不耐的模样。 “往日里,我说过多次要见你一面,都是见不到的,怎么公子今日想起了我这个浪迹天涯的弱女子,又是为了什么?” 那黑衣人听到这话冷笑了两声,言语间带着淡淡讥讽,道:“浪迹天涯?仙子好自在……” 金瓶儿目光渐冷,笑容却不减分毫,面颊微红了一下,一双眼眸透着媚意,道:“公子才是好手段,这人海茫茫,真是要叫小女子一番好找。” 那人语气冷淡,冷冷瞥了金瓶儿一眼,这一眼,却是定在她的眼睛上,之后便是许久的沉默,他眯了眯眼,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金瓶儿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秀眉微蹙了一下,道:“怎么,许久不见,公子可是想我了?” 那人躲开了她的视线,眼前女子眼波如水,似是要将人捲入其中,以他的道行和定力,心神似乎也有一刻微微动摇。 “恭喜仙子修行大成。” 金瓶儿一怔,心沉了一下,面上倒是笑容更胜,掩唇笑道:“公子果然厉害。” 那人冷笑不已,随即又说了一句,道:“不过想必也不太好受吧。” 金瓶儿面上一寒,身子僵住了。 “‘奼女媚’虽有所成,但女子体质阴寒,阴毒入骨,滋味恐怕不好吧。” 金瓶儿看着他,右手悄悄缩紧,没有说话。 那人也不管她,淡淡道:“我先前所说之事,仙子可有思量?” 金瓶儿眸中本是精光暗掠,甚至将要出手,如今听他这话,却是按捺住了。此人隐伏多日,不知这些日子都在谋算着什么,今时下了工夫来寻她,料想也绝没甚么好事……但她所求之事,却是与他有关。 “我若回归圣教,有什么好处?” 那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以火攻毒,天下间唯有玄火鉴和火凰炎玉两样至阳之物,玄火鉴早已丢失,另一样,仙子难道不想找到么?” 金瓶儿微怔,然后笑起来,看似随意的道:“怎么,我若是寻它不见,你便能找到么?” 那人看着她,忽的笑了一笑。 * 黑夜的帷幕在人们沉睡时,不经意的划过了天际。黎明将东方渲染成一片鱼白,又向着中天渐渐扩大开来。 小镇上,寂静的街巷在这清晨也终于有了一点人气,偶尔有形色匆忙的人,从某一家客栈里走出来,看样子是急着赶路。 安静的小镇,仿佛也从梦中醒来了。 风轻柔的穿梭在一座座屋舍间,带着些许凉意。而道旁,一间名为“福来”的客栈,便在这清风里首先热闹了起来,客栈里的一个小小的房间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人声,似是因为什么事情争论不休。 不多时,那人声忽然停了,客栈门扉大开,人影晃晃,便有一个青衣女子拉开门跑了出来。她前脚刚出了门,后面竟还跟着两人,一个是花白了鬚髮的老者,还有一人则是一个面目长相颇是奇特的男子。这奇怪的三人神色亦是迥异,前面年轻女子神情已是焦急万分,后面两人却是有些不太在意的感觉。 “爷爷!” 听出那年纪不大的女子声音有些懊恼意思,身后走得不紧不慢的老者嘆了口气,握着手里繫着帆布的竹竿,那老者哼哼唧唧,道:“你急什么?” 那年轻女子面上有些不满,道:“爷爷,莫不是你对瓶儿姐姐说了些什么,她才走的?” 那老者一滞,瞪大了眼,冷哼一声,道:“她信上不是说得很清楚吗,怎么就与我有关系了?” 那年轻女子还是一脸的不相信。 那老者颇为无语,怔了怔,随即摇头嘆道:“人心不古,如今还真的是……” 那女子不耐烦的瞪了她一眼。 老者哑然。 这一来一去说话的,正是昨日才到小镇的周一仙和小环二人。野狗道人站在他们身后,此时也没有意思要说什么,只看着眼前祖孙二人为着金瓶儿斗起嘴来。 说来也奇怪,金瓶儿昨日还没动静,今日忽然就不告而别,更何况,唯一留下的一封信上,寥寥数字,不过就是有事离去,平安勿念云云,其他的都不曾提及。 小环与金瓶儿最是交好,眼下金瓶儿不知所踪,她自然担心,只是人海茫茫,金瓶儿看来是有心离开,这番怕是不好找了。 眼见小环红了眼圈,两人都不知该劝些什么好了。 “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小环蹙着秀眉向远方望去,喃喃道。 周一仙咳了一声,显然不以为意的道:“这有什么,人家好歹出身‘名门’,过不惯这种日子,所以便走了……” 小环嘴角动了一下,面目神情更加沉落,也不知兀自在想着什么。 周一仙瞥了她一眼,又道:“你小孩子家瞎操心,她道行通天,难道还能死了不成?” 小环一怔,立刻“呸”了一声,目光中存着几分怨怪,道:“什么死不死的,爷爷你别胡说!” 周一仙一声轻哼,一副看透世情的样貌,捋着鬍鬚道:“你又懂什么!” 小环皱了皱眉,愣住了,野狗道人此时突然听到周一仙语气不同平常,似是多了几分正经,不禁也怔了怔看向他。 周一仙对两人的反应似乎甚是满意,“呵呵”一笑,兀自故弄玄虚的样子。 两人视线沉沉,全向周一仙扫了过去。 周一仙干笑了两声,咕哝道:“你们不是想知道她去哪里了么……” “去了哪里?”小环问道。 周一仙一番怪眼,道:“自然是回魔教了!” 第144页 小环和野狗道人齐齐愣住,惊讶地道:“什么?” 周一仙“嘿嘿”两声,意味深长,却不再往下说了,由得两个人在旁边一头雾水,神情微变。 小环虽年纪尚轻,但从小四处游歷终究是明白事理的,何况身边还有周一仙,虽然平日这个爷爷模样不正经,本领也不是很高,但阅歷之深她心里却是最清楚不过了。这些日子以来,纵使四处漂泊,浪迹天涯,金瓶儿也无丝毫厌烦之意,恐怕今时若非要紧事,她也绝不会突然不告而别的,至于去向,除了魔教,确实找不到第二个。 只是如此想来,小环又有另外一番顾虑了,若当真是魔教中人特地来此寻人,又会是什么事?她的思绪忽然乱糟糟一团,面上越发黯然。 周一仙站在一旁,看她阴沉着脸色,想必是终于对内中干系明白过来,他目光中精芒略动,悄悄闪过,神色倒反而轻松了起来。 天地之大,就算世道变化万千,也不在这一两日了。 待小环回过神来,周一仙这才挑了挑眉,左右也不愿在这里莫名其妙干站着,于是就迈了步子,往前走去。 小环看着他越走越远,很久都没挪动脚步,半晌回头望了一眼野狗道人,方怔怔嘆息了一声,低声道:“我们走罢。” 野狗道人看向小环的目光复杂未明,他动了动唇终究一句话都没说,只低低应了一声,和她一起往前走去。 晨曦初阳,洒下一片温暖光辉,三人或前或后,沿着古道缓缓前行。身后是他们细长的影子,绰绰跟随,是永不离开的姿态。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番外三 情深·对峙 遥远的青云山,山脉依旧青翠欲滴,白云在山间飘浮,犹如远离人世的仙境。在高耸入云的通天峰东面,是被竹林包围的大竹峰,从云端望去,那里成片的竹林随风而动,强劲的罡风吹过,竹林倒向一面,竹叶哗哗的声音像浪涛一样,涌进耳中。这片青绿色竹海,浩瀚广阔,由山下一直蔓延到山顶。 望之心胸豁然,身在其中繁杂心绪便可归于平静。 这大竹峰上屋舍不多,更如世外桃源一般安宁。偶尔一两声犬吠猴鸣,一派怡然自得之象。 一间小小的厨房就在一个角落升起裊裊炊烟。不过当大竹峰上的老六杜必书探头往里看的时候,却没发现这里的主人。 他“咦”了一声,当下也不多停留,便绕过厨房向后面走去。 厨房后有一大片空地,本是一块高低不平且杂草丛生的坡地,这些年一直荒废着没人打理,如今因为张小凡的归来,便显得很是不同了。小坡被分成了三层的小菜园,由低到高分别种着瓜果蔬菜,如青菜、地瓜、果树之类应有尽有。看去都被主人照料的极好,长势喜人,郁郁葱葱。 今日便是有许多瓜果成熟了,张小凡特地来摘取,只是不知会不会出现在晚饭之中。 杜必书站在土坡边上,冲着如农夫一般蹲在第一层给蔬菜松土的张小凡打了个招唿,而后道:“小凡,给我个桃子。” 张小凡抬头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伸手从第二层的一棵桃树上拽下来个圆滚滚、红润鲜嫩的桃子,扔给了杜必书。 杜必书一把接住,心有余悸的道:“幸好小灰不在,这猴子太小气,拿它个桃子能瞪我十多天。” 张小凡听到这话,笑了起来,道:“六师兄跟小灰抢吃的,必然是抢不过的。” 杜必书大声嘆息,边大口吃着桃,边含煳不清的说道:“是了,我这不是趁着它不在么。” 张小凡不由失笑,然后弯腰拾起一把菜,走上小坡,向厨房走去。 厨房布置的简单,不过是锅碗瓢盆,不过看他样子却是自得其乐。杜必书倚在门口啃桃子,看着他动作利索的洗菜,一边加火添柴把锅烧热。 他啧啧嘆了一声,小声嘟囔道:“做了那么多年的饭,竟然不觉得烦,真是…” 杜必书也不去帮忙,只站在门边若有所思,桃子咬得咔咔作响,不一会工夫便吃完了。他掸了掸手,这才走进门坐在砍柴的椅子上,看样子是打算帮着噼几节黑竹。 坚韧的竹片落地,杜必书的话也响了起来,只道:“最近青云门可是不太平。” 张小凡头也不回,道:“怎么?” 杜必书张了张嘴,不知怎么忽然不说话了,张小凡回头看了他一眼。 “算了,不跟你说了。不然陆师妹又要埋怨我多嘴。” 张小凡笑着摇了摇头,倒也不太在意,笑道:“哦,那就不说了。” 杜必书愣住了,支吾着干笑一声,道:“要不…我说,你就当没听见吧。” 张小凡闻言不禁笑出声来。 杜必书瞪了他一眼,轻咳了两声,随手把竹片扔进竹堆,而后道:“通天峰萧师兄,最近不是在筹备别院吗,青云来了不少世家子弟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门派,削尖了脑袋要挤进来,光是世家所占名额之事就险些在山下动起手来。就因此事,其它几位首座也和长门闹得很不痛快。” 张小凡听完他说的话,没什么表示,手上也没见停顿,杜必书望着他的背影,嘆了口气,又道:“也不知道长门那位是怎么想的。” 张小凡盖上锅盖,转头看他。正在杜必书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就见张小凡指了指他身后,道:“葱。” 杜必书顿时泄气,任命般的递过去一根葱。 随即似乎心有不甘,又似是忍不住好奇,他寻摸了一圈空荡的四周,压低了声音道:“小凡,你怎么看此事?” 张小凡笑了笑,极快的下着刀,边道:“六师兄,你是担心大竹峰么?” 杜必书点了点头,道:“自然,不然我还要担心什么。” 张小凡把葱花撒完,擦了擦手,淡淡一笑,道:“不会有事的。” 杜必书愣道:“为何?” 张小凡言简意赅的道:“人少。” 杜必书怔住了,停了半晌,他抓了抓头髮,细细思量,倒是觉得这话说得挺对,该担心的好像应该是龙首峰和风回峰,若有极大变动,尚且波及不到弟子少到极致的大竹峰。 “确实……”他喃喃道。 “今日大师兄新收的弟子会上山来吧?”张小凡忽然道了一句,打断了杜必书的思虑。 杜必书一拍脑袋,这才反应过来,道:“幸亏你提醒,险些忘了。” 又道:“大师兄还让我去守静堂布置一下,老七,我先不说了,晚些时候用膳厅见吧。” 张小凡微笑着点了点头。 注视着杜必书推门出去,他的笑容却慢慢敛了起来。在他的左侧,窗户开着,越过层叠的竹林,那一眼望不见的远方,正是通天峰的方向。 清风拂过时,他的心绪忽然有一刻波动,手底下的动作慢了一拍。 * “萧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第145页 通天峰玉清殿中,长门萧逸才和其余六脉首座尽皆在场,此时,场中诸人,唯有萧逸才一人尚且还坐在正中座位上,其他几人不知怎么全都站了起来看向他。萧逸才原本一手端着茶杯,看到如此情景,也只得嘆了一口气,慢慢把杯子放下了。 他笑了笑,摆了摆手不以为意的道:“都是同门,再大的事情,也不必如此,坐,我们坐着说。” 话音落下,却无一人有意思落座。六人中,陆雪琪也在场,她右手握着天琊微微发紧,面上极冷极寒,更是少有的肃然。蓝色的剑芒吞吐,似乎感受到了她内心的波澜,如泛起的波浪,将她白皙的右手都淹没在蓝光中。 而这样的容色表情,并非特殊,那五位首座,几乎都是同样的神情,便连曾书书,平日里总有点玩世不恭的模样,如今却也是一副尴尬为难的样子。 然而这般站着终归不是法子,曾书书素来和长门走得近,这个时候硬着头皮先开了口,道:“萧师兄,这消息太过突然,莫不是在与我等说玩笑话?” 萧逸才面上笑容淡淡,不急不缓的道:“曾师弟可是觉得为兄在拿青云门规、未来运势开玩笑么?” 曾书书僵住了,硬挤出来的一丝笑容也凝在了脸上。 半晌无人说话。 “我等便是想问问萧师兄,视青云门规于无物,拿未来运势去赌,又是为何!”断冰切雪,直言不讳,这几人当中,也就小竹峰首座陆雪琪一人了。 她面容之上一片冰寒,眼眸中更是毫无温度,显然萧逸才所说之事,她是绝不认同的。 陆雪琪开了头,下面的话就容易说开了。宋大仁清咳了一声,道:“萧师兄,我们几人都是长在青云门的,又坐了首座之位,必定是以青云为重。若于青云有利,我们就算舍了性命也没什么,何况是这首座之位了。但是此番,萧师兄几次变动未通知我等,眼下撤首座设长老,又是修改门规之举,歷代祖师承传下来的,一朝间突然更改,未免……”他说到这里,便不再继续了,但这最后几个字,场中无人不晓,除了“大不敬”几个字,料想也没有其它了。 萧逸才默默看着几人,缓缓站起身来,他眼底有精光闪烁,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听完此言,他弯了弯唇,道:“今日请诸位前来,便是想聊聊这千百余年来的门规了。” 几人沉默不语。萧逸才面色亦是肃然,沉声道:“青云门自青叶祖师设立七脉以来,一向是七脉分治,分有分的好处,但时至今日,正道凋敝,化掌为拳又有何错?往日里,弟子大多分于七脉,各脉之间似是面和,心却不在一处,若有大难来临,七脉调动极难,弟子间少有默契,无法配合。再者,数年前经歷数场灾劫,七脉弟子损失严重,实力不等,若分治,难免有失公允。这些事,诸位师弟师妹,可曾想过?” 未等几人开口说话,又听他接着道:“青云门规,视时而定,自然也可依势而改,又有何不能之说?” 几位首座面上神情多少有一丝变化,只是这消息确实太过突然,只听萧逸才一面之言就做决定,那是决然不可能的。 萧逸才也知今日事不可强求,改制之事更不能一蹴而就,当下也不再逼问几人,只是深深唿吸,嘆道:“辛苦各位了,若觉得为兄此言还有几分道理,不妨回去想一想。改日若有思量,再行商议,如何?” 几人默然不语,曾书书见众人没有半分反应,场面寒气四溢,心头暗嘆一声,迈前一步,向着萧逸才道:“师兄,若是没有其他事,我们先退下了。” 他见萧逸才点头,袖中的手悄悄拉了身边齐昊一下,齐昊看了他一眼,心中明了,便也告辞离开了。殿中余下的人渐渐散去,门扉开合间,只剩陆雪琪而已。 门外,文敏已经在玉阶下等了一些时候,看到众人出来,微笑着打过招唿,向宋大仁走过去。 “怎么就你一人,师妹呢?” 宋大仁看了一眼背后的殿门,道:“还在里面,可能有些事吧。” 文敏点了点头,道:“我看时候不早了,怀正估计在山下候着,你先去接他吧,我等等师妹,再一同回去。” 宋大仁点头道了声“好”。而后他皱了皱眉,迟疑了一下,道:“你看着点里面,若是有什么不妥,进去也无妨。” 这话说得有些突然,但文敏与他乃是夫妻,早看出他面色不对,恐怕今日商议并非一帆风顺,如今陆雪琪又独自留在殿中,想到萧逸才与大竹峰上那人的纠葛,思绪不禁多了一些。 文敏言语中带着几分安慰,道:“师妹的性子沉静,应当不会有事,你放心。” 宋大仁点了点头,转身走下石阶,在虹桥下祭起了十虎,向山下飞去。 待他离开,文敏抬眼向大殿望去,微微蹙起了眉。 大殿里,一片寂静,称之为死寂都是可以的。 当中两人在某一刻都没有说话的意思,萧逸才注视着陆雪琪许久,似乎与这冷若冰霜的师妹在一起,并没有受什么影响,他自顾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杯盖碰在背身上,清脆作响,打破这片诡异的寂静。 “师妹有话要说,”他缓声道,“可是改制之事?” 陆雪琪一双明眸如寒夜星辰,看向他。只觉此人心深似海,七脉合一是在今日提出的确实不错,但恐怕已暗中筹谋许久。她想到此处,冷冷道:“此事掌教师兄心中有数,有什么可说的。” 以萧逸才待人接物的本事,听到这话,也不由噎了一噎,他心中嘆一声,道:“那又是何事?” 陆雪琪眼中冰寒未化,言道:“山下众多门派弟子,你是否要将他们安排至别院,甚至于与那些世家望族打过招唿,要将所谓直系子弟收入青云门中。” 萧逸才闻言,缓缓点了点头。 陆雪琪又道:“我们几人去山下看过,那些子弟或有根骨极佳的,但另有一些人,虽仪表堂堂,但道貌岸然,品行不端。” “这些人,可是要收入青云门下?”她的眼眸清如水,声音寒如剑,直言不讳的道。 萧逸才看着她,淡淡道:“怎么?” 这句话形同默认,陆雪琪冷冷看他,没有说话,但意思却已表示的极为清楚。 “如今正道有变,已非昨日情状,青云失了两位盟友,该早些收拾残局,这些小门小派看起来不甚显眼,但前途不可限量,青云若能在今日将其抓牢,他日大树盘根错节,必定……” “荒谬。”陆雪琪不等他说完,便断了他的言辞,冷然道。 萧逸才听闻此言,看着她,脸色微沉了下来。 ☆、番外三 情深·好事 门外,日头已渐渐西偏,白色的光晕里泛起晚霞的红色来,文敏还在静静等着,时间有些久了,她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担心,便从玉阶下走到了玉清殿门口。 大殿中没什么声响,文敏轻轻舒了一口气,但就在她打算稍放下心的一刻,门中忽然一声剑鸣,剎那间惊到了她。 第146页 那声音她听得清楚,便是天琊神剑发出的。她心头勐跳,几乎要立刻推门而入。那殿门却在这时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 陆雪琪白衣如雪,手中剑芒已收,独自一人走了出来。 看到文敏的一刻,她怔了怔,低声唤道:“师姐。” 文敏快步走上前,拉住她,上下仔细查看,低声道:“没事吧?” 陆雪琪摇了摇头。 文敏轻拍了下自己的胸口,蹙眉道:“师妹,方才是怎么了?” 陆雪琪似是不愿再想,只道:“没事的,师姐。” 文敏见她不想多说,也就不再问了,她一手拉着她,像是要赶快离这玉清殿远一些才是的模样,走下台阶。 “幸好在这里等你。”文敏心有余悸的道,她回头望了一眼玉清殿,轻拍了拍陆雪琪的手臂,道,“先不说了,回家吧。” 陆雪琪默然点头。 文敏也没有多想,右手清辉闪过,拿出法宝来。 然而正待御空,她却是顿住了,低头看着两人相牵的手,眉头又皱了起来,她讶然道,“师妹,你这怎么都是汗?” 她回过头,再瞧陆雪琪面色,似乎也比平日苍白了很多。 陆雪琪兀自摇了摇头,心底实不愿在此处多呆半刻,她握了握文敏的手,道:“没事,我们走吧。” 文敏不疑有他,看着陆雪琪先一步御空,她亦是跟在后面一道御剑飞上了云头。 清风吹拂,带着暖意。 文敏人在半空中,不愿陆雪琪心中不快,便有意分散她的注意力,有话无话的闲聊起来,道:“大仁去接那个孩子了,等一会给你们瞧瞧。” 陆雪琪这时才想起今日是宋大仁收徒的日子,数年时间过去,竟也到了有年轻人称他们为师父的时候了么? “……那孩子年纪已经15岁,本来没打算收,大约也是有缘,出山门三次,竟在不同的地方偶遇,这世间缘分当真奇妙。” 陆雪琪闻言微微一笑,道:“确实有缘。” 文敏又笑了笑,道:“那孩子我见过,憨厚老实,怎么看都是大竹峰的人。” 陆雪琪心头本有阴霾,听到这番话,也不由抿唇微笑起来。 黄昏霞光在身后,浩瀚青翠的树林在脚下蔓延,行了很长一段路,两人的眼前飘来一片云雾,将她们的身影漫过,清凉的云气本是极为舒适的,陆雪琪心头却倏地一阵悸动,那清凉之气仿佛变得诡异起来,一丝一缕攀上身体。 她的手颤了一下,似乎连天琊神剑也跟着抖了一下。她转头看了眼身旁安然无恙的文敏,方察觉应是自己的问题。 空气变得有些冰冷,她按捺住突如其来的不适,悄悄的想用气息探查周身,但每每运气之时,胸口就是一闷一痛。她轻咬唇,冷汗就在这短暂的片刻浸湿了衣衫。 满山青色,满目白云,化成青白二色在眼前旋转,陆雪琪微微喘息,一只玉手轻捂住胸口。 “师妹?”文敏离得不远,看她的样子仿若忍耐着极大痛楚,她亦是心中一紧,脸上尽是焦虑之色。 “可是方才伤到哪里了么?”文敏一手扶助陆雪琪,边道。 陆雪琪看着她的嘴唇微动,却已听不清她的话,冷汗从她光洁的额头落入鬓角,身体中的闷痛更是一阵盖过一阵。 她的身体一软,在文敏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倒了下去,在半空中,倒了下去。文敏被她吓得脸色一白,下意识伸手过去。 却有一个怀抱,在这时接住了她。 陆雪琪朦胧间感觉到熟悉的温度,身体还在痛,心却安了下来。 “张师弟。”文敏怔了一下,松了一口气。 张小凡抱起那个女子,亦是自己的妻子,他低头看她的眉眼,秀气的眉头因为疼痛紧紧蹙着,便越发将手臂挽得紧了些。 “师嫂,我先和雪琪回去了。” 文敏点了点头,看那素来平和的男子,低头皱了皱眉,便匆忙化作一道电光,消失在云雾中。 御空的速度很快,凛冽的罡风却没有影响到怀中的女子。陆雪琪冷汗从脸颊低落,臂弯中的身躯颤了颤,隐忍着疼痛,她又轻轻地向温暖的地方缩了一下。 “忍一忍,快到家了。” 陆雪琪一只素手极轻的拽住张小凡的衣襟,想要睁眼却是无力,只是静静感受温度,便没有那么疼了。 越过一片竹林,张小凡的身影落在院中,杜必书听到锐利的破空声,从屋子里走出来,看到两人不禁讶然,问道:“这……陆师妹怎么了?” 张小凡没有回应,一脚踢开屋门,将陆雪琪轻放在绵软的床上,他抽出手,却被陆雪琪无意识间紧握住。 他眼中现出焦虑之色,一只手放在她的额上,正待落在她的腕间切脉时,陆雪琪身子又颤了一下,素手攥着腰腹间的衣衫,白色的衣衫在她掌心里皱成一团。 张小凡注视着她,眉头紧皱。 屋外,杜必书站在院门口向屋子望去,宋大仁和他刚收的弟子穆怀正恰巧从守静堂走出来,看到他便招唿了一声。 杜必书向两人示意了一番,道:“大师兄。” 宋大仁诧异的道:“怎么站在这里,可是陆师妹回来了?” 杜必书点了点头,神情有些不对的样子,道:“老七接回来的,只是陆师妹看上去不大好啊。” 宋大仁听到这话,眉头不由皱了起来,脸色微微变了,道:“怎么?” 杜必书张了张口,没来得及解释,就听仙家法宝划过半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却是文敏回来了。 她眨眼间落到众人身旁,脸色亦是不甚好。 见到众人第一句便是:“师妹怎么样了?” 宋大仁和杜必书哑然失色,面面相觑。 屋子里,张小凡一手将陆雪琪额上的细汗拭净,一手放在她的脉上。指腹下肌肤细腻,柔白的手腕有心跳的波动,张小凡原本心中就难安,切脉自然极快。 这一瞬之间,他却是僵住了,手顿在腕上一动不能动。 少阴动甚,尺脉滑利。 所有焦躁的抑或沉静的表情,都在剎那一寸一寸的裂开,大块大块的剥落。他怔怔呆坐,看着那女子有些苍白的面容呆愣不语。 迷濛而难以置信,期盼却又小心翼翼。 他手指轻轻收了回来,一双手却不知放哪里才好,那是很久未有的慌乱失措。 睡梦中,陆雪琪秀丽的眉还是紧蹙着的,然而哪怕这般不适,她还是下意识的去寻那双温暖的手,细指不经意的轻缠在他的手指上。 张小凡低着头,看着她,无声的、安静的,亦是温柔的。 然后在微笑之间,慢慢红了眼眶。 他安静的将她的手瓦在掌心,一动不动。就像一个漫长的梦境很久都未醒,想要一直沉睡在其中。 温和的清光一闪而过之后,是沉稳的金色,从他的手中蔓延出来,如一股泉水潺潺流入溪流,消失在陆雪琪的手指尖,她的神情也渐渐宁和下来。 第147页 又过了很久,张小凡才轻轻的松开她的手,他深深唿吸,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绪,转头看了一眼屋外,宋大仁几人声音传来,他自然是听得到的。 还是要告诉他们一声才好……张小凡微微笑了笑。 于是在他出门不久,门外在短暂的无声之后,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唿,大笑声此起彼伏,原本只有宋大仁四人,如今却是大竹峰全员聚齐,围在张小凡身边,都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 “好小子,可以啊。”杜必书怔愣了半天,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算是第一个说出一句完整话来的人,这般道。 其它几位师兄已经乐不可支了,这时候杜必书突然回头对宋大仁道:“大师兄,你看看小师弟都要当爹了,你再看看……” 话没说完,何大智一把捂住他的嘴,宋大仁怒瞪了他一眼,文敏更是脸烫红了一片,啐了他一口,走上几步,跟张小凡笑着道:“太好了,我这一颗心可算放下了。” “厉害了,小师弟。”吕大信呵呵一个劲傻乐,竖起拇指道。 众人纷纷点头,郑大礼和吴大义也是拍着张小凡肩膀,一个劲的道“恭喜了恭喜了”。 穆怀正此刻多少有些尴尬,毕竟第一次上山,见到许多前辈很是拘束,不过听到这等好消息,也是要上前说句“恭喜七师叔”。 张小凡此刻笑容满面,点了点头,道了句“多谢”,都没等他话音落下,就又被众人的手掌和祝福淹没了。 穆怀正初次到大竹峰来,心中忐忑也被眼前的欢喜景象沖淡了许多。不过脑海中倒是对这位七师叔十分好奇,毕竟来时路上就听说了那位青云五百年一遇的大名鼎鼎的美女首座陆雪琪,便是被眼前这位七师叔娶走了。 可见绝非一般人啊…… 他乱七八糟的想着,又回忆起师父宋大仁带他上来时说起的那句话,大竹峰上道行最高的并非是他这位师父,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平日里倒是可以问问这位七师叔,然而再多的,宋大仁却是不说了。 穆怀正呆愣着想着,只道,七师叔应是很厉害…似乎生孩子这件事,也比师父快上一些了…… 这时,宋大仁一声清咳,把众人拦了一拦,道:“诶,好了好了,你们也安静点,别吵到陆师妹。” 杜必书忙不迭的点头,道:“不错不错。” 何大智微微一笑,接下话道:“也别拉着小师弟,该干嘛干嘛去。” 众人又不由多说了两句,却也知道分寸,又是离屋子不远,虽有意放低声音,还是难免打扰到陆雪琪静修,便不再停留,转身先回去了,临走时,何大智道:“小师弟,若有什么事要帮忙,尽管跟我们说。” 文敏闻言也是微微一笑,一手拉了拉宋大仁,一边对张小凡道:“师妹若是醒了,记得跟我说一声。” 张小凡点头,道了声“好”。 “好好陪陪师妹,我们走了。”文敏最后说了一句,就拉着宋大仁往守静堂走去了。穆怀正向张小凡微施了一礼,也转身走了。 待众位师兄离开,张小凡一个闪身的工夫便回到了屋中,速度奇快。他身形快,却没有一丝声音,重又静静回到床边,静静坐着,静静等沉睡的女子醒来。 陆雪琪在睡梦里并不安稳,纤细的手指攥着衣衫一松一紧,梦中有红光划过,亦有嘈杂的声响,直到清凉的温度透进来,才略微好了一些。大约是私心里,并不想睡得太久,只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她便是从这片奇异的梦境中挣扎着蹙了蹙眉,想要睁开了眼睛。 “雪琪?”张小凡看着她,轻声唤了一句道。 陆雪琪眼睫颤了颤,窗外夕阳西下,屋中的灯火却明亮,正当她想伸手遮住烛光的时候,张小凡已经用身体挡住了,他坐在她身侧,看着她醒过来。 “感觉好点了吗?”张小凡神情还是有几分焦虑,沉声问道。 陆雪琪摇了摇头,抬眼细看时,却注意到他眼眶隐隐微红,似乎是太过担心的缘故,她的心一软,眼中也泛起一些光晕来,两人离得很近,她侧转身体,便轻巧的钻进他的怀里。这一分外人绝难见到的娇憨,却是张小凡最熟悉的样子,他伸手将她揽在胸口。 心跳声很沉稳,重合在一起,唿吸亦静了下来。 “刚才是要下山么,怎么会往那里去?”陆雪琪闭了下眼睛,带着几分疲倦几分慵懒之意,轻声道。 张小凡笑了笑道:“不是想下山,是要去通天峰。” 陆雪琪在他怀里动了一下,抬头看他,似是没有想到。张小凡便道:“有些不安,所以去看看。” 陆雪琪微微笑了,不知怎么,听到这句话,就觉得有许多柔软、温暖落在心头。去看看,不过是担心她而已。 “只是不知为何,会突然……这般。”她蹙着眉,小声道。 张小凡手臂收得紧了一些,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眼里早已溢满笑容。他“唔”了一下,煞有介事的道:“是有些问题。” 陆雪琪看着他,很是惊讶的样子。 张小凡一笑,道:“雪琪,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陆雪琪点了点头。 张小凡抱着她,在她耳边,一字一字的道:“你要做娘亲了。” 陆雪琪听了这话,顿时怔住,愣愣的看着他。 “小凡,你……说什么?” 张小凡一笑,没有重复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陆雪琪又是一阵怔忡,随即眼眸瞬间便被水波淹没了。 张小凡看着她红了眼眶,看着她的泪落下,只紧紧的抱着她,在怀中抱紧她。 在不久的将来,会有一个温暖的小人儿出现在他们的生命里。 从两个人变成三个人,生命便在暖风中,这片竹林吹拂的宁静之地,渐渐完满。 这是这一生,这一世,最美好的样子。 * 夜色渐深的时候,大竹峰上空划过一道黄色光芒,来人看上去行色匆匆,风风火火的模样。 宋大仁把穆怀正领到自己的屋子,说完话正往守静堂去,碰到这人,脸还没看清,险些撞个满怀。 “呃……曾师弟,你怎么来了?”宋大仁忙不迭后退两步,讶然道。 来人正是如今的风回峰首座曾书书。 按理说这时辰他不方便来,但半个时辰前,他一头雾水的被萧逸才叫回通天峰,待萧逸才简单几句把事情叙述个大概,某人便听得后背冒冷汗,直奔大竹峰来了。 他想了想,迟疑了一下,试探道:“陆师妹可还好?” 宋大仁为人憨厚,不疑有他,瞬时便想到了今日的喜事,笑着摆了摆手道:“呵呵,没事,好着呢。” 曾书书心里有条弦紧绷着,听到这话终于松了下来。 “没想到这消息传得挺快啊,你都知道了。”宋大仁接着道。 第148页 曾书书闻言多少有些尴尬,冲着他干笑了两声,心道,通天峰上两个人吵得都快动手了,他知道的还算晚的呢。 如此一想,便觉得耽误不得,还是找张小凡当面说清更好,于是他问道:“小凡人呢?” 宋大仁指了指厨房,道:“哦,你去那找罢。” 曾书书点了点头,三步并作两步就往那边蹿过去,速度快得晃眼,看得宋大仁直发愣。他摇了摇头,不去管他,因着老七张小凡突如其来的喜事心情大好,哼着歌继续往守静堂走。 曾书书原本快到门边了,这时听到宋大仁歌声,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一脸莫名其妙,转念一想,大竹峰上今天也没什么“好事”了,只听说收了个弟子,便嘴上嘀咕开,道:“收个弟子不用这么高兴吧?” 他皱了皱眉,颇为想不通的往厨房里走。 小小的屋子里,锅碗瓢盆映入眼帘,也不用他寻找,张小凡的身影果不其然就在其间。 两人乃是多年的好友,虽然曾书书心里装着事,但也没有表现的太客气,凑过去看张小凡文火熬粥,不多时香气便溢出锅外。 “还没吃饭?”张小凡看到他垂涎欲滴的样子,随口问道。 “吃……了。”曾书书把眼睛挪开,道。 张小凡笑了笑,把锅盖上,小火继续熬。一边指了下后面的椅子,道:“坐吧。” 曾书书点了点头,在一个木柜子旁的椅子上坐下,竹椅前还有一个小桌,朴实无华,看起来像黑竹搭的。 等他再一抬头,却是不由的“咦”了一声。 张小凡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几道小菜,摆上了竹桌,末了还拿出一壶酒来。曾书书看了便摇起头来,口中啧啧作声,这架势,分明是早有准备,算好了他今日会来。 曾书书看着张小凡把两人面前的酒杯倒满,伸手夹了一箸子菜,送进嘴里嚼了几口咽下去,方道:“自从你成亲,我都许久没来大竹峰蹭饭了。” 张小凡笑着摇了摇头,似乎拿这位老友没办法。 “呆在这小厨房这么多年,竟然没嫌烦,也真是……”曾书书咕哝道。 张小凡眉头挑了一下,没说话。 “咳,”曾书书清了清嗓子,拿起酒杯一口喝干,才拐到正题上,道,“这个……话说回来,这次是通天峰那位嘱咐我来的。” 张小凡淡淡一笑,道:“我知道。” 曾书书干笑了一声,道:“我也是刚知道此事,若不然,哪怕他没说,我也是要来看看的。” 张小凡点了点头,拿起酒杯,微微示意后喝了下去。 曾书书把酒杯放在桌上,面前烛火摇曳,在他眼眸里映出一道光来。平日里他性子极活泼,不知怎么今日有些沉默。 “这件事,你怎么看?”他终于还是问了出来,这般道。 张小凡抬眼看他,神情没什么变化,却也没急着回答。 曾书书皱了下眉,道:“我知你心里不痛快,但若就事论事,七脉合一这一条,我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张小凡淡淡笑了一下,道:“我并未觉得此事不对。” 曾书书微讶,随即瞭然。他险些忘了对面这位老友,当年也是身居高位多年的,魔教恐怕要比青云诡谲十倍百倍,不过是一个七脉合一,震动不了他的心神。大约是真的回来久了,倒像是从没离开过一般。 “有些急了。”张小凡忽然道,“过早过急绝非好事。” 曾书书突然听到这话,怔了一下,他想了想,点头道:“哦,你说的山下别院的事?” 张小凡缓缓摇了摇头,道:“是世家子弟的事。” 曾书书又沉默下来,这么多年,这是张小凡第一次和他聊到青云,说了这许多话。通天峰自天火之难后,动作越发频繁,单就世家子弟入青云拜师一事,前后不过一年有余,这是在过去数年里,长门派出了无数弟子四海寻访的功劳。便是说,这步棋萧逸才早就布下了。 “你说得对,纵然早有安排,这步也走得太急了。”曾书书点了点头,道。 而后,他又耸了耸肩,道:“老实说,我不习惯。” 张小凡笑了笑,自然是不习惯的,从前挑选弟子全靠机缘,如今添了许多异数,难免让人不痛快。 像当初自己那般不成器,若换作现在,恐怕入不得这青云山门罢。他目光淡淡,又有丝怔忡,想到此处不免感慨。 再抬头时,却是看到曾书书左顾右盼的模样,他一手拿着酒杯,一边往外瞧。 “怎么了?” 曾书书嘿嘿一笑,道:“光说正事,怎么不见小灰?” 张小凡顿时失笑,曾书书每次来,必找小灰,他还以为今日是个例外。他道:“应该是和大黄下山了罢。” 曾书书扶额大嘆“可惜”,来一次不容易,见那猴子一次更难。 他心中无聊,话锋一转,有的没的道:“唉,还有你。我说,你也不要老呆在大竹峰,来我风回峰转转嘛。” 张小凡道:“不去。” 曾书书瞪了他一眼道:“你这人好生无趣,有老婆就了不起啦?” 张小凡没去理他,眉头一挑,伸手将酒杯添满,曾书书拿起来酒喝,咽到一半,就听张小凡淡淡回了句,道:“是啊。” “扑哧”一声,干脆利落,曾书书猝不及防被张小凡噎住,酒没喝下去,全喷了出来。 张小凡侧过身子避开了,手上本拿着筷子,这一下却是不用再举着了。 喝过了这一顿,曾书书心头轻松很多,两人又有话无话闲聊了一会。念及天色已晚,他也不再多留。于是等张小凡把锅里的粥舀出来,两人便一同出了厨房。 看着张小凡的背影,曾书书思绪飘到了通天峰上,大致将回禀的措辞想了个大概。 “曾师弟?”曾书书闻声转头一看,正有人往这边走,却是杜必书抱着新鲜的蔬果过来。 “哦,杜师兄。”曾书书道。 杜必书和曾书书也算极熟,这个时候看到他在大竹峰上也没什么惊讶,转念想了想,只道他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亦是感嘆了一下消息传得甚快,笑了笑道:“大喜的日子,曾师弟不多呆会?” 曾书书点头道:“不了,我赶着回……” 他话说半截,察觉不对,怔着停下来,讶然道,“什么大喜的日子?” 杜必书也愣了,奇道:“小凡没告诉你么?” “他要告诉我什么?” 杜必书上下打量他,一头雾水,道:“陆师妹有了身子,他要做爹了。” 曾书书脸色瞬间风云变色五颜六色复杂难辨,怪不得今日要请他喝酒! “张小凡!你这小子!你给我回来!” 一声怒吼,惊起竹林间不少鸟雀。 * 第149页 今日月色极好,溶溶月光从窗外照进来,似乎都是温暖的。陆雪琪坐在床上,床铺绵软,陷进月色里,更让人生出慵懒之意。 此刻,她正侧过头,看着眼前的男子低头将粥弄得凉一些,递到她嘴边。本要接过碗自己来,目光触碰到男子认真而温和的神情,却是不动了。她抿唇微微一笑,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 “身上可还不舒服么?” 这话今晚不知听过多少遍,陆雪琪唇边带笑,安静的摇了摇头,道:“只是没有什么胃口。” 张小凡手上一顿,道:“还是要吃些才好。” 陆雪琪自然明白,自己修行渐深几日不吃也是可以的,但肚子里这小小生命却是受不住的,她依言将一碗粥慢慢喝下。 张小凡注视着她,心中反覆思量,明日要仔细查查什么最养身子,也该下山採买一趟了。 修行之人平日里很难生出睏倦之感,陆雪琪近几日却总有倦意,想来便是这个缘故。放下碗,她重新躺下身子,微闭了闭双眼。 “困么?” 陆雪琪点了点头。而后她轻轻向里挪了一下,将外侧空了出来。 只是片刻的工夫,就被拥进一片熟悉的温暖里。她阖着双眸,静静缩在他怀中,下意识的选了最舒服的姿势,温柔相拥。 “小凡。” 张小凡“嗯”了一声,将手臂收得紧了一些。 她的发在他的唇边,浮着一丝香气,她喃喃道:“你喜欢女孩子还是男孩子?” 张小凡怔了一下,不由失笑,轻声道:“都喜欢。” “嗯……不知道是个男孩子还是个女孩子。” “都好。”张小凡闭着眼,笑道。 定是一个活泼的孩子,无忧无虑,像你亦像我。 他低头轻轻地碰了碰她的前额,温润的感觉在唇间晕开。窗外树叶竹枝沙沙,窗里一双人安静依偎。 月光从缝隙里照进来,汇成溪流,汇成河。 突然之间风止叶停,万籁俱静。月光铺满的万丈红尘里,唯剩怀中一人。 ☆、番外三 情深·俗世 翌日,风和日丽。 张小凡清早在厨房略收拾了一番,便下山了。这些年他甚少出远门,一般也不过是到河阳城里採买盐油酱醋。 说这河阳城,与许多年前也大不一样,整个城向外扩了一倍,商户林立,人来人往,旧日几次血战留下的惨烈记忆已随着岁月变迁,埋进泥土,被人淡忘。 大约这世间,走走停停,再大的伤口都有治癒的一天。 张小凡走进人流里的时候,时辰尚早,但这座古城之活力,便在于新的一天,开始的甚早,各个商户无论是客栈酒馆,亦或道边小摊,都跟着一併赶早,河阳城一眼望去,清晨方过就已分外繁忙。 这般走着,拐过一个街巷,张小凡在一个不大的摊子前停下脚步,摊主本是向旁边望着,听到声音回过头来。 “哦,这位公子要买油啊。”那摊子主人是个老汉,年纪六旬上下,来河阳城中摆摊数年,卖过甘薯卖过鲜笋,如今是卖油的。他右手边支着一个青布幡,上写着中州第一油,名号响亮至极,颇为唬人。张小凡初次见这白髮白须青布幡的老人家,就觉得此人和他当年结识的周一仙,颇为相似。 那老汉看到张小凡走过来,笑眯眯道:“这位公子过来瞅瞅,油老儿不是自吹,尝过老儿的手艺,都得是回头客。” 张小凡闻言笑了笑,刚要说话,就听老汉喋喋说开,道:“……这都是家里自己做的,是从我祖父的外祖父手里代代相传,到我这儿足足一十八代,你瞧好,要不怎么敢叫‘中州第一油’…” 张小凡脾气甚好,但每次听他说完,也都是一阵子无语。 “这位公子从哪来?”老汉笑呵呵的问道。 张小凡道:“青云山……下。” 老汉“哦”了一声,似乎在回忆青云山下究竟有没有村子,而后道:“老儿怎么不记得那里有村子?” 张小凡微微一笑,道:“村子小,认识的不多。” 老汉打量着他,张小凡素日穿着质朴,和这俗世中人也没什么不同。老汉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就听旁边客栈中传来一声巨响。 老汉方才便是被那方的人群吸引了目光,如今不知又发生了何事。 客栈中一群人从正门倒退了出来,衣衫相同,应是同一门派弟子。他们手中皆握着法宝,其中几人窃窃私语,张小凡道行高,听得清楚,当前一人怒声说了一句“不如和他们拼了”。张小凡不禁皱了皱眉。 这时,另有几人站于门口,面上冷笑,正中一黄色布衫之人道:“有本事,再来比过。” 那派弟子顿时怒目而视。 “幽州不愧是边陲,城小,养出来的人心眼也小,不登大雅之堂。”黄衣织锦男子嗤笑道。围在他身边的数人,听闻此言闹堂而笑。 对面那群弟子年轻气盛,如何能忍,几乎就要动手,站在最前方一人年纪稍大些,硬伸手拦住身后师弟,压抑着怒火,道:“此地乃是青云门山下,动起手来,若传到青云门,可都不好看。” 黄衣男子冷笑一声,道:“你们也知道脸面。” 他身边一人大声道:“不错,别院里是谁使得阴谋诡计,害我等名额作废,如今倒是大义凛然起来,算哪一出?” 听到此话,对面那人脸色一变,沉了下来,道:“欺人太甚。” 话音落下,他拦着的手臂也放下了,身后那些年轻弟子早就怒火中烧模样,几个人挥着法宝便打了过去,那人亦是跟在后面直冲向那黄衣男子。 客栈门前剎那间一片狼藉,店小二不敢进不敢退,站在门中大喊着什么,淹没在一片法宝锐响中。 就连客栈周边也收到波及,不消片刻工夫,坍塌了一半。 等卖油的老汉回过神来已经晚了,一柄剑从他头顶擦过,打在墙上,险些要了他的命,他摊子也顾不得了,哆嗦着往地上蹲,看来是吓得不清。 这时一股大力忽的从脖子上传来,他脑袋嗡的一声,心头大唿一声“惨矣”,随即抱紧了头。 感觉到衣领一紧一松,耳边却是清净了许多,过了好一阵,他又惊又疑的抬头,发现自己竟莫名其妙移至了远处,他“咦”了一声,心道,莫不是被打过来的。 他又向四周望去,见方才站在他身边的张小凡,已然离自己数丈之远了。四面布棚歪倒,砖石横飞,一片尘土飞扬之中,张小凡站在边上似乎没什么反应,也没有任何躲避之意,然而那碎石木屑却是一分都没有落在他身上。那老汉伸着脖子瞅着面前乱象,过了一会工夫,好似也注意到了这点,眼睛便睁大了些,嘴里“咦”了一声。 张小凡静静看着两派争斗,目光渐渐深了。 那两方越斗越凶,起初不过是阵仗较大,并未波及他人,半柱香后,法宝却见血红颜色,更有几次险些伤了周围人性命。张小凡皱了下眉,若等青云门下山处理此事,恐怕拖延太久……他思忖了一刻,右手方泛起微光来。 第150页 这时场中一声尖啸,那黄衣男子身影乍现,怒道:“实乃小人,今日休想离开。” 一人脸上带血,从灰尘中被打了出来。数人惊唿声起,法宝来往不绝。 正在众人打得难解难分时候,天边传来一声异响,张小凡神色一动,抬头看了过去,眼中闪过不知怎样的情绪,下一刻,他就将手收了回来,身形一晃飘远了。 半空中,一道剑气划破尘烟,噼在地上,众人一惊,均后退数步。那剑气醇厚,碧绿光芒吞吐气势磅礴,隐隐有龙吟声散开。 在场诸人一时都变了脸色,方才领头的青衣男子率先招回仙剑,在他身旁,尚还浑然无畏的弟子本要再上前,也被他一手拦住。 龙吟声里,绿芒之中,一白衣男子立于其中,光芒微有刺目之感,更称得此人气宇轩昂,不同凡响。 另一边,黄衣男子及门人也停了下来,场中一时极静。 “敢问这位道友可是青云门师兄?”年长的青衣男子细细打量眼前之人,谨慎的道。 那白衣男子冷冷一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河阳城在青云山下百年安宁,除了兽妖、魔教之战,还未有如此乱象。” 这一句竟是将这些人比作妖魔,众人脸色皆是不好,那青衣男子怔了一下,勉强揖了一下,道:“这位师兄,教训的是。” 其它诸如黄衣人和门下众弟子也看出此人绝不简单,此处是青云门山脚下,若这人当真是青云门人,将此事传回去,在场两派面子上都不好看。 那白衣男子不愿多做停留,冷言道了一句:“好自为之。”便转身离开,随着话音落下,碧绿仙剑亦是光芒一闪入鞘,重新负在他背上。 白衣轻摆,背影望去几分桀骜,确有青云门风骨。 众人心中皆是不甘,却也不敢再造次,纷纷收剑,只目光瞪住对方不肯罢休。 卖油的老汉躲在后面,小心翼翼的察看着前面的动静,一晃神,发现之前还站在数丈远的张小凡,不知何时到了他的身边,身影当真如鬼魅般飘忽。 卖油的老汉额上顿时冒出汗来。 “呃……这位公子……”他咳了一声,哑着嗓子道。抬头却见张小凡看着一地残屑断瓦,似是若有所思。 街边人来人往,恢復能力倒也快,除了店掌柜、小二憋屈叫惨之声,已没有几个人关注这里了。 待老汉将摊子重新支起来,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张小凡听着老汉的碎言碎语,边把买油的铜板递给他。 “多谢,”那老汉笑得连皱纹都挤在了一起,道,“不知公子打哪儿来,下次缺油的时候,可别忘了老儿。” 张小凡淡淡一笑。这老汉一向记不住事情,他也习惯了。摆了摆手,就提着油离开了这小小的摊子。 * 青云门,通天峰上一片祥和。萧逸才坐上掌教之位时,青云百废待兴,首当其冲便是恢復秩序。他亲往极北冰原取得“冰原玄铁”,又交代曾书书、林惊羽等人,前往西南蛮山寻得“黑赤金”,熔炼为一口大钟,有万钧之重,以秘法悬挂于玉清殿绝壁钟室,名曰“三圣镇灵钟”。 每逢初一十五此钟必鸣,其声雄浑清朗,自有浩然正气涤盪邪灵,以慰藉鬼王血战一役中冤魂,化解他们心中怨怼。这钟声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终于在五年前归于平静,青云山上再不闻鬼哭声,终復仙家模样。 在过往数十年,钟声响起时,萧逸才必于殿前开坛作法,后于殿内焚香礼拜三清,近几年作法倒是无需了,但礼数却没疏忽。 今日明阳道人走进玉清殿时,萧逸才已在杳杳青烟中直起身来。 明阳道人站在一侧静静等候,看萧逸才走过来,方才点头打过招唿,而后直接道:“在山门前遇到了林惊羽师兄。” 萧逸才点了点头,示意他一起往后殿去,边道:“不错,他在凉山时就传信过来,算算确是今日。” 明阳道人心头有些讶异,但此时也不好说什么,按理说回山就要復命,但看林惊羽径直往龙首峰去了,颇为奇怪。 萧逸才看了他一眼,道:“林师弟数年未回山,于情于理,还是要先回龙首峰一趟。”他淡淡一笑,似乎不以为意。 明阳道人顿了一下,点了点头,又道:“林师兄解决了南疆那边的事,想必能轻松一阵子。另外,掌教师兄所说的提拔世家子弟入青云一事,名剑楼苏家、龙湖城王家还有其余有些名望的世家,已经把人定下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袖中名帖递给萧逸才,萧逸才伸手接过大致翻了一下。 明阳道人看着那名册,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颜色。 “便是这些罢,待入秋将他们领上来。”萧逸才道。 明阳道人怔了一下,道了声是。 萧逸才随意又看了几眼,目光划过龙湖城王家,停了一下,道:“听说王家近来过得不错?” 明阳道人点头道:“是,王盛之此人确实有几分手段,他们世家大族分支多,当年却也都信服于他,这些年枝繁叶茂,在南疆名声不小。” 萧逸才“嗯”了一声,又听明阳道人道:“方师兄在南疆有好几年了,我这些还都是听他信上说的。” 萧逸才一笑,道:“是了,他在那里呆的时间不短了。” “过一阵子,你且去信问问他何时回来吧。” 明阳道人依言道:“好,那里穷山恶水,倒也难为他了。” 萧逸才笑了笑。两人短短言谈间,敲定了一些事项。 待向门外走去时,萧逸才的脚步却忽的停下了。 窗外树叶沙沙作响,一派宁静,也并未有什么人经过。然而萧逸才却轻轻眯了下眼,转头向林叶茂密处望去。 明阳道人一时讶然,顺着他目光搜寻,并无所获。 萧逸才暗自皱了皱眉头,沉默了一刻后,他道:“若无其它事,师弟先回去罢。” 明阳道人不明所以,但手头也确实无甚大事,于是向他施了一礼,道:“那我先退下了。” 萧逸才点了点头。 等那明阳道人身影消失时,一个身影却是慢慢走近了。 萧逸才负手而立,看那人停在身前五步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容颜如往昔,亦是淡淡之态。 只是两人,一在门里,一在门外,又太过沉默,便显得有些诡异。 萧逸才眼中光芒深深,道了一句:“好久不见,张师弟。” 阳光下,树影中,那衣着朴素之人,正是张小凡。 两人的目光无声的碰在一起,只交接了一剎那,四周鸟鸣却都喑哑了下来。 鸟无声,风无声,萧逸才并未请他进殿,张小凡也没有要走近的意思,两人停在门口一时无话。 半晌,张小凡淡淡开口,道:“今日前来,是有些事想请教萧师兄。” “哦?”萧逸才衣衫下摆随风轻摆,面上一片平和的道。 第151页 张小凡看向他,树影照在两人身上斑斑驳驳,明暗交替。 两人都不是多话之人,只站在树下,三言两语缓缓交谈,仿佛这是最平常不过的样子。期间萧逸才面色如常,唯有一瞬间微变了下颜色。 相谈甚短,张小凡似乎无意多做停留,将话言明便准备告辞离开。 “还有一事。”末了,他又停了一下,道。 萧逸才看着他,默然不语。 “请萧师兄准雪琪歇息一段时间,勿以门中事务相扰。” 萧逸才点头道:“好,多久?” 张小凡目中淡淡,道了一句:“两年。” 萧逸才愕然,注视着张小凡越走越远,直到御空而起,他面上多有变幻,浮现些许复杂,不知作何感想。 树枝摇晃,有暗色落在他眉心,许久过后,他方才回到殿中, 沉香裊裊如烟散去,他食指一弯敲了敲桌子。一个小道童从外走了进来,向他施了一礼。 “辛苦将明阳师弟唤来一趟。” 小道童应了一声,转身而去。 萧逸才望向门外,眼眸深处是暗沉的黑色,有一道精光在其中亮了一亮。 * 龙首峰,三面松柏如青涛,山峰突出来的一片空地上则有一偌大的亭子迎风而立。此时,龙首峰首座齐昊正与刚回山不久的林惊羽坐在亭中饮茶。 茶香浓厚,都散进风里。 “这南疆不太平,青云门中也不大安生。” 林惊羽抬眼看过去,见齐昊放下手中茶杯,自嘲的笑了笑。 林惊羽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道:“师兄想如何做?” 齐昊没有回答,反而问道:“师弟觉得我该怎么做?” 林惊羽皱了皱眉。 齐昊迎着风,闭了闭目,睁眼时,他缓缓道:“这些年,长门多少与我龙首峰有些嫌隙。” 此中原因两人自然心知肚明不愿戳破,数十年前苍松道人叛离青云后,原本威势紧随长门其后的龙首峰,虽然门人人数未变,但在众脉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齐昊苦苦支撑数年,才渐渐挽回些声望,如今长门有意收权于一脉,不知门中有多少人明里暗里盯着龙首峰。无论如何,以龙首峰的位置,表态是必须的。 祖制终需人治,到底还是要有个抉择。 “说是迫在眉睫倒也不必太急,”齐昊道,“七脉归一,绝非一朝一夕能解决,且看看罢。” 林惊羽点了点头。 齐昊没再深想下去,转而笑道:“你难得回来,就在山上多住一阵子吧。” 林惊羽从数年前,被派往南疆追查焚香谷之事开始,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徘徊在南疆边境,没有回山了。 他自幼在山上长大,与众师兄弟也十分亲近,每每回来心中总有落定之感,闻言便点了点头。 两人又闲聊了些近日琐事,一壶茶喝的七七八八。 “今日怎不见师嫂?”田灵儿性子活泼,往日山上来了人又或久归的弟子,总要见上一面,何况还是齐昊最为在意的师弟。 齐昊笑了笑,道:“一大清早便回大竹峰了。” 林惊羽一愣,举着茶杯的手似乎僵了一下。 “你刚回来还不知道,陆师妹有了身子。”齐昊看着面前师弟微怔之态,没有说什么,站起身时,他伸手拍了拍林惊羽的肩膀。 林惊羽抿了抿唇,目送齐昊走下台阶,往大堂行去。 清茶尚热,自带清新之气,他坐在石凳上,默然很久,才拿起又杯子喝了一口,润口的清香里泛起一缕苦涩。 原来这一恍然就是数十年,记忆里一同奔跑玩耍的影子却是越来越淡。 林惊羽面上冷冷,心底一片漠然。 ☆、番外三 情深·温柔 陆雪琪清晨起来的时候,身边已空了,窗子开了一道缝隙,有阳光从那间隙漫进来,她眯了眯眼。往日都是卯时前便起身修行,成亲之后时间便往后移了许多,如今怀了身子,一睡就到了辰时,当真是愈发惫懒了,她睁开眼又闭上,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唇边悄悄露出一丝笑容。 慢慢撑起身子,她怔了下,轻轻摸了摸小腹,唇角笑意更浓了些。是了,她竟有孩子了,他们要一起迎来一个小小的生命了,不知这孩子长得会像他爹爹,还是像她,那性子是否会像两人,笑起来又是什么模样… 晨光里,她静静想着,目光温柔如水,时而怔忡,时而柔软。甚至连门外突然响起的脚步声都没有察觉。 有人叩了叩门,边道:“师妹,可起了么?” 陆雪琪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想必是文敏见张小凡出去,她又许久不曾出现,特意来看看,便应了一声道:“是,师姐,已经起了。” 文敏听到声音,推门进来,身子刚踏进屋子,只不过是抬眼看了陆雪琪一眼,人未到跟前脸上就笑开了。 “嗯,不错,师妹这气色一点不差,可见有了身子,既磨人,也养人。” 陆雪琪抿唇笑了笑。 文敏走近了,陆雪琪才看到她手里竟还提着个小食盒。 看到她的视线,文敏轻轻拍了拍手里的物什,道:“可知道这里面是什么。” 陆雪琪笑着摇了摇头。 文敏嗔道:“便是你家男人心疼你咯。”话音未落,陆雪琪脸已经泛起红来,不知文敏哪里学来的打趣之言,她轻嗔了一句“师姐”,文敏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坐在床边,把盘子、碗摆在桌上,口中喋喋道:“知道你近日嗜睡,怕你起来腹中飢饿,嘱咐我过来看一眼,给你送些吃的。一大早上就在厨房忙活,你可不知道,大米粥煮完,煮小米粥,煮完小米粥,又换菜粥,就怕你不爱吃……” 陆雪琪心中一暖一柔,抿唇笑而不语。 文敏又道:“……还有,我之前是看不惯他那菜园子的,这次确是不错,新鲜的瓜果是不缺了。” 陆雪琪笑了出来,心中剎那间便有无限温柔,在心底泛起微波来。她凑过去,手指碰了碰碗,触手间既不滚烫也无凉意,原来竟连温度都是最合适的。 她咬了咬唇,静静的、小小的笑了一下。 “那……他人呢?” 文敏笑道:“山上有的怕你吃不惯了,下山採买去了。” 陆雪琪怔了一下,旋即笑了笑。 文敏将她神情看在眼里,心头亦有无尽暖意,又似许多慨嘆,这些年,真的很好。 “一会来守静堂一趟?”她道,“田灵儿师妹估计昨晚就得了信,今天过来看你了。” 陆雪琪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并没有在屋子里呆太长时间,只两三盏的工夫,便一起走了出去。 门外白云,青竹,今日看在眼里,竟格外鲜亮。 文敏走在陆雪琪身边,絮絮叨叨的说着话,不过一半都是用来提醒她看着路,陆雪琪看着她这副模样,轻嗔了一声,道:“师姐,我没事的。” 第152页 文敏笑了一声,指了指她的肚子道:“我是怕小傢伙有事,前三个月最要紧。”言罢,挽得她越发紧了。 陆雪琪抿了抿唇笑了一下,也由她去了。 守静堂里眼下很是热闹,田灵儿自小在这大竹峰长大,与众位师兄弟关系亲近,自从张小凡回山,又和陆雪琪成了亲,山上人气就足了一些,田灵儿时常回山,与几人说说话,陆雪琪的性子,外人看来十分清冷,但相处久了便觉平和。 田灵儿性子活泼,和谁都能相处的不错,如今陆雪琪嫁来大竹峰,更觉得是一家人,于是也就又亲近了一些。 文敏和陆雪琪还未走到守静堂门口,就看田灵儿笑着快步走出来,显然是听到了二人的脚步声。 她一手挽住陆雪琪,一边招唿两人快往里走。 文敏和陆雪琪不明所以,直被她带到屋子里,一眼便看到守静堂侧桌上花花绿绿的一叠小衣物,还有许多小物件。宋大仁、杜必书几人也正围在桌边。 两人一下子反应过来,文敏走到桌前翻了两下,噗嗤一声笑道:“灵儿师妹,你这送的也太早了些。” 田灵儿抿唇一笑,道:“才不早,十个月说到就到了。” 陆雪琪手指轻抚过布料,小小的衣服做得很精緻,她笑了笑,道:“多谢。” 田灵儿拍了拍她的手,也笑了起来。 *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张小凡从外面回来,顺带着把在山下玩的大黄和小灰带回了山。 刚从半空中落下,就听守静堂里有笑声传出来。大黄竖起耳朵一听,摇着尾巴沖了进去,汪汪的叫声分外愉快。小灰三两步攀上张小凡肩头,坐了下来,大约是玩累了,趴着一动不动。 张小凡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厨房,然后迴转走进守静堂。 这时,里面杜必书正拿着拨浪鼓,敲得声音清脆,玩得不亦乐乎。 三个女子坐在一边闲聊,另一边大竹峰师兄弟还围着桌子转,何大智拍了杜必书一下,道:“你小时候没玩过是怎么的?” 杜必书一乐,道:“你还别说,真没。” 何大智笑话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接下他的话,揶揄道:“别一会儿小师弟回来,听见这声音,还以为孩子生了呢。” 众人笑得打跌,杜必书朝他一脚踢过去。 张小凡在门口笑着看众师兄打作一团,没去管他们,视线移开直落在旁边白衣女子身上,看她气色比昨日好了许多,便放下心来。 几人这时也看到了他,杜必书献宝一般跑过来,口中叫道:“诶,小师弟。我这购置宝贝的速度够快吧。可别说我们这些当叔伯的不上心。” 何大智噗嗤一声,道:“这算什么,等孩子生了,我送双份。” 杜必书大怒,道:“双份就双份,以为我送不起?” 张小凡哑然失笑。 宋大仁坐在一旁位子上,咳了一声,道:“好好,送双份。” 何大智和杜必书默默转头看他。 宋大仁老脸一红,道:“我五份。” 众人异口同声的道:“这还差不多。” 几人难得全聚在一起,原本山上人就不多,平日大都各得其乐,如修行比较勤奋的郑大礼,窝在太极洞的时间比谁都长,闲不住的杜必书,偶尔会下山游歷。如今因着喜事往守静堂里跑得劲头足了很多,想想再过不久,便有个小人儿满地撒欢,清脆的叫着叔叔伯伯,几位年纪“一大把”的叔伯顿时心头如开花,只觉得这些年来,再没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事了。 于是众人又叽叽喳喳好一顿聊,直说到晌午。 宋大仁和文敏将田灵儿留下吃午饭,杜必书拽着张小凡走进厨房,不过盏茶的工夫,厨房里就飘来炊烟,有香气散了开。 田灵儿和文敏、陆雪琪三人出了守静堂,一边闲逛一边聊天,看着厨房升腾的烟雾,田灵儿皱着鼻子嗅了嗅,道:“一闻就知道是小师弟的手艺,幸好不是六师兄做的。” 文敏一下子就乐了,道:“这还能闻出来。” 田灵儿笑道:“自然,不然你问问雪琪师姐。” 陆雪琪听着二人的话语微微一笑,转头透过窗子,看向厨房里忙碌的身影。里面,杜必书不知在说了一句什么,团团转着找东西,上蹿下跳看起来比小灰还像只多动的猴子。张小凡站在灶台前,无奈的摇了摇头,只安心做自己的饭。 不管是烹炒,还是颠勺,他都做得极有章法,也很顺手,不一会儿菜香又浓了一些。正午的阳光半照在菜餚上,绿如翠红似火,颜色鲜艷,香气袭人,令人食指大动。 那阳光也有那么一两束照在他的面容上,安静的、温和的,陆雪琪静静的望着他,浅浅而笑。像是时光过得很慢,总在某一剎那定格,也像时光过得太快,总也看不够。 真好。 明亮的光芒里,饭菜的香气中,张小凡似有所觉,偏了一下头,看到陆雪琪时怔了一下,随后笑了笑,沖她眨了眨眼睛。 陆雪琪身旁,田灵儿正和文敏聊得火热,并没有看过来,她的脸颊微微有些红了,只向他抿唇一笑,如阳光下盛开的百合,温柔好看。 张小凡目光便凝在她身上,没有移开。 一个唿吸间,情丝如水,系在眼眸中。 直到杜必书找到东西,叫了他几声,才把两人的视线暂时断开。 张小凡接了调料,新菜翻炒几下出锅,再抬眼时,窗外人儿已经回去了。两人端着菜一前一后走向用膳厅。 * 这一天,恍恍惚惚便在众位师兄师姐的笑闹中过去了。 张小凡帮着收拾完用膳厅,这才走回自己的屋子。开了门,看见摇曳的烛光里,陆雪琪正拿着一块布料比着。 他怔了一下,道:“怎么了?” 陆雪琪微微一笑,低头抚了抚柔软的料子,道:“方才想了想,总觉得还是要自己给孩子做身衣服。” 张小凡看着她手边的针线明白过来。 他走近了些,看了看一叠小衣服,道:“不过还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陆雪琪轻声道:“那……便各做几套,可好?” 张小凡望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素日闲来无事,做些针线活也可算是消遣。成亲后不久,他便发现她的女红做得还不错,着实惊讶了一把,想来也是,这世上鲜少有不会针线的女子,只是过往看她素手舞剑的次数更多一些罢了。 两人坐在一起,又说了会儿话。 “清早怎么去了那么久?” 张小凡迟疑了一下,还是将山下所遇之事和她说了。陆雪琪静静听着,并没有什么回应,似乎不想就此事多说什么。 张小凡言罢不过三言两语,便很自然的伸手将所有的布料叠在一起,放到桌旁,这时,却见陆雪琪忽然伸出手挽住了他,身子亦是轻轻依偎过来。 她的长髮缠在他的手臂上。 “若是以后遇到这种事,便不去管它。”她轻声道。 第153页 张小凡怔了一下,笑了笑。 陆雪琪阖着眼睛,她一向聪慧,多少猜到张小凡会出面,世间事繁杂,但她总愿他安安静静在这大竹峰上过日子,不去理会这些纷扰。 张小凡将她揽在怀中,想了想,低声道:“今日……还回了趟草庙村。” 陆雪琪看向他。 “想把好消息告诉爹娘。” 陆雪琪笑了笑,感受着他的温度,心中柔软。 月光温柔的从窗缝里钻进来,和烛光混在一起,映着她清丽的容颜,让人心头分外安宁。唿吸浅浅,她窝在他怀中,许是有了身子的缘故,尚且不及一刻,便睏倦的睡了过去。 张小凡将怀中的女子轻放在床上,看着她柔和的面容,静静笑了笑。 揽住她纤细的腰肢,唿吸缠绕间,屋中只剩淡淡月色如水,清凉安宁。 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 ☆、番外三 情深·黑云 光阴快如梭,三个多月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于修道之人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大竹峰上,竹林依旧青葱欲滴,风声,竹涛声,包裹着整座山峰。 绕过众弟子屋舍,有一条通往后山的石阶,修得平整,也打扫的很干净,再往上,路就变窄一点,不过依然是两人可以并肩而行的宽度。 而这条小路的尽头,便是大竹峰弟子常来祭拜的墓碑了。每月,他们都会上来看看师父师娘,除草进香。今日,站在墓前的却是张小凡和陆雪琪两人。 张小凡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两人向那小小的坟冢微鞠了一躬。 “听说田灵儿师妹也有了喜事,田师叔苏师叔有灵,定会很高兴。”陆雪琪微微一笑,轻声说道。 张小凡点了点头,伸手扶住她。 从竹叶间吹来的风清凉怡人,两人不急于回返,只在林间缓缓漫步,偶尔几句低语,皆是温馨所在。 “改日若想去小竹峰,我便陪你过去。” 陆雪琪点头,轻嘆了声道:“是了,也有一阵子没有回去了,总是辛苦师姐来回奔波。” 张小凡淡淡一笑,看着她道:“门中无事,不必太费心力。” 陆雪琪怔了一下,似乎想起来什么,眼眸有光晕几分通透明亮,似乎还带着微嗔的颜色,却是道了句:“当真无事?” 张小凡面上顿时有丝尴尬,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话还是要从前日说起,自从陆雪琪身子日见沉重,张小凡几乎寸步不离,偶尔一次,便是前日与杜必书下山採买。正巧曾书书得了长门那位的命令,带个口信到大竹峰。这一番没见到张小凡,却遇到了文敏和陆雪琪,曾书书平日机灵,但是一碰到这位冰山美人,脑子转的就慢了几分,“掌教”两个字从嘴边滑了出去,陆雪琪心中对长门无甚好感,又曾与萧逸才约法三章,此番萧逸才却还让曾书书托信于张小凡,打扰他清净,心头难免不快,面上就冷了下去。 曾书书看着眼前女子怒容渐现,天琊剑鸣声大作,汗毛直立,怎么打哈哈那都是不管用的,最后几乎是逃下山。 张小凡回来后听几位师兄说起,本不以为意,然而未想到陆雪琪将此事记在了心头,左右对曾书书不假颜色。 如此看来,怕是好一阵见不到这位老友了。 张小凡听着陆雪琪的嘱咐,心中倒有一丝感慨。 两人从山上慢慢往下走,两侧竹影轻摇,风声叶声响起时更觉得静谧,他们二人并没有原路返回,而是从另一条小路走了下去,出了路口,便是一条长长的迴廊,这里离弟子屋舍略远,从前是田不易与苏茹二人的居所,师父师娘去世数十年,众弟子心中仍旧有千万不舍,每隔两日,就会来打扫一下这间小小的屋子。 或许是他们今日一番拜祭,勾起了些许回忆,于是也就过来看看。 迴廊栏杆,一草一木,犹记故人。 年少时的光影仿佛也在眼前。 “……来大竹峰第一天,便见师娘出手教诲众位师兄。” 陆雪琪微微一笑,道:“是,很早之前听师父她说过,苏师叔是很要强的女子。” 张小凡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道:“不过在七脉会武时,却也不见师娘有何要求。” 很多年以后,再提起七脉会武这样久远的往事,两人心中都是一动,陆雪琪抿了抿唇露出笑容,张小凡亦是笑了笑没有说话,揽着她向前缓行。 一片竹林前,陆雪琪似乎想起了什么,侧头向张小凡说了一句,然而话音未落,这一剎那,却看到旁边一棵竹子上刻着两柄小剑,她怔了怔,轻声“咦”了一下。 张小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最为粗壮的修竹上,刻着两柄有些歪斜的小剑,因时间过去太久,有些灰尘落在上面,并不明显。 行至此处,再无他人,想来这是师娘苏茹之作。 竹林深深,却有这样一支修竹焕发着别样的颜色,异样的光彩,陆雪琪透白的纤指轻触了一下那极小的图案,上面似是写着一个女子新婚时,最烂漫的愿望:双剑合璧,□□仙道。 那时的苏师叔,定是很幸福的。 她怔了一下,忽而看到另一柄剑上,有人轻触了上去,她转头,看见身后男子温柔的笑意,眼中微热。 有什么东西亦在这瞬间甦醒了过来,像春日唤起万物,钻出土壤,嫩叶轻摇,自在且充满生机。 小小的生命,就在这一刻,动了动。 陆雪琪三分惊异七分欢喜,只略微滞了一下,便收回手轻碰小腹。那小小的人儿,像知道母亲的动作,有力的回应着。 陆雪琪眼眶有些发红,有热意涌上心头,直从眸中溢出来。 “小凡……” 张小凡愣住了,看她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放在腹上。 “怎么……” 他的疑问最终没有说完,张了张口却是无言,眼中湿润起来。 那个孩子,从睡梦里醒来,第一次,那么有力的、努力的证明自己的存在。 陆雪琪的手叠在他的手上,那小小的人儿,当真如心有灵犀一般,把小小的拳头,抑或手掌,放在他们的掌心。 轻轻敲着,慢慢蠕动,缓缓挪移。 陆雪琪靠在张小凡的肩上,感受着他紧拥的温度,还有腹中的触动。 这一刻仿佛有万年之长,这方寸之间仿若已是红尘万丈。 * 玉清殿外云烟裊裊,云气里,时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萧逸才站在虹桥边上,看着水中水麒麟翻腾的身影,似乎有些出神。 曾书书在此时退到了他身后的位置,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怔怔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几年青云门与世家大族的关系日益密切,诸如南疆王家,在数年之前,便有子弟拜入青云门,但直至目前,这些世家子弟的数量也不过屈指可数,萧逸才有心扩大规模,如今却要缓缓了。 “青云别院诸事劳烦师弟了。”萧逸才对曾书书道。 第154页 曾书书笑了笑,道:“师兄哪里话,都是分内事。领进门容易,教起来难,过几年又有新人入山,想必那时候才是最忙的。” 萧逸才一笑,看了他一眼道:“世家子弟底子都不错。” 曾书书几年前收的徒弟中,便有几个世家出身的,原本就有基础,对于青云道法上手就极快,与多年前他们这一代,一步一步从无开始修炼的弟子不大相同。这“教起来难”,此语说的却是世家和青云门道法上毕竟有差距,端看弟子如何领悟。 私心来说,曾书书不大喜欢这些世家,又或许多年以来身边的师兄弟都是因缘际会被领入山门,少有权势背景之分,眼下这种情景,想来难免有些落差。 两人并没有在虹桥边停留太久,曾书书便向萧逸才告辞离去。 宽阔的平台往来弟子不多,萧逸才独自穿过平台和玉清殿,走入后堂书房。这书房一面是窗,光线明亮,照着书页白得发光。 书案之后是张檀香黑木雕花的大椅,萧逸才随手拿起案上的书,掸了掸轻灰,摞在右手边。而后他停了下来,默默看着眼前书案,似乎陷入沉思。山风从小窗子吹进来,书页哗哗作响,一页一页翻开,光线照亮的地方,萧逸才视线也停顿了一下,注视着上面的字句,他怔了一下。 许久过后,深深唿吸,他面色便如往常一般淡然了,越过那张大椅,是一面书墙,他抽出一本书又放了回去,随即书房不知何处,传来“咯咯”的声响,一个通道在他面前缓缓展开,长长的石阶没入地下,最深的地方连微光都是没有的。 萧逸才走了进去,窸窣一声轻响,四面烛火亮了起来,通道之后,有间宽敞的密室,放眼看去竟比地面上那间书房大了不止一倍,最显眼的是当中四四方方的怪异水池,水池里盛满粘稠黑水,咕嘟咕嘟冒着水泡,像煮开的热水。四周石壁刻着古怪的花纹,唯有一点相同的,却是这些花纹正中,捆绑着一个太极八卦图,这场景极其诡异,端正中充盈邪气,令人遍体生寒。 更奇特的是水池当中,生长着一支黑色奇花,枝叶柔软,主干上燃烧着五朵翠绿色火焰,像蛇的眼睛,阴冷至极。 萧逸才蹲下身来,黑色奇花的枝蔓自觉伸到他面前,翠绿色的火焰一朵一朵在他的眼前停留、划过。他的眼角微微抽搐,目光落在上面,神情复杂。翠绿色的火焰摇曳,映在他脸上,带着一丝狰狞。 黑色的枝干上,有一滴血,慢慢流出来,落在黑色的池水中。他眼眸里恍惚也有一缕血色。 脑海无数片段最终沉于黑暗,光明所在,闪过书上那句浅墨之言。 既惊其神,即着万物。既着万物,即生贪求……么?1 萧逸才自嘲的的一笑。 注1:取自《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释意,人如果惊其神,外就有所着于境,内里就失去正性,也可理解为道贵守一,不可着于万物而惊其神。贪于世事,就不得清净。 ☆、番外三 情深·小鼎 时光荏苒,这几个月当真过得又快又慢,快者,在于那一个小小的人儿,虽在陆雪琪腹中十月,但每日都在长大,变得越来越有活力;慢者,却是大竹峰上一如既往地安静,可观碧云听竹海,亦有鲜果美食可享,光阴慢慢,十分闲适。 只不过今日,和“闲适”两个字就不大沾边了。 清早未知,太阳还未泛起白色光晕,陆雪琪身子就不大舒服,腹中阵痛,起初勉强忍着,后来却如何也不能了,张小凡这些日子不敢深睡,枕边人略一翻身,他都要醒来看一看,有时是抬手把被子重新替陆雪琪盖好,有时候小傢伙闹腾得厉害,便要使些“手段”,让这调皮的小鬼头安生下来。 今早,陆雪琪轻哼出口,声音极小,张小凡却听到了,几乎是瞬间张开眼睛,皱了皱眉,察觉出眼下情景与前些日子格外不同,纵使心中千万遍想像过,毕竟第一次做爹,临到头来,说不紧张绝然不可能。 他轻轻把手放在陆雪琪腹部,清凉的微光笼罩在那里,缓解她的一些痛楚。翻身下床,再一晃身,已经腾挪到了厨房。 厨房外原本还站着一人往那里去,张小凡身形如电,直把他吓了一跳。 “小凡?”杜必书看清来人,愣愣的道,“你这是做早饭?” 张小凡头也不抬,手下不知做了些什么,一壶水很快就烧开了,边道:“雪琪怕是要生了。” 杜必书“哦”了一声,显然没反应过来,然后突然嗷的一嗓子,脸色都白了,道:“现……现在么?” 张小凡一阵无语,难道还是昨天、明天不成。 “让陆师妹等等,”杜必书嗷嗷叫着,撒腿就跑,道,“我去找师嫂去。” 张小凡没去管他,反身提水回了屋子,陆雪琪阵痛越来越强,她死死咬着下唇,素日花瓣一般颜色的唇,已被咬得青白,额上也尽是冷汗。 张小凡将她抱在怀中,弄湿了毛巾,一遍一遍擦去她的汗水,心下已是跟着疼起来。暗嘆一声,只道这小傢伙,当真磨人。 陆雪琪在疼痛的间歇抬眼看他。 “是不是很痛?”张小凡望着她湿润的眼眸,眉头紧皱道。 陆雪琪摇了摇头,手却又将他的衣袖拉紧一分,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此时,门外纷乱的脚步声传开,就听文敏的声音说道:“你们站远点,要么都回守静堂里去,不要添乱。” 话音刚落,她已经推门进来,跟在她后面的,还有两个来帮忙的小竹峰女弟子。文敏看见张小凡,也不与他多说什么,径直道:“你也快出去。” 张小凡迟疑,尚未开口,就看文敏一跺脚,怒道:“你一个大男人,杵在这里做什么,出去出去。”平日的温和一分没有,这模样倒有几分师娘苏茹的影子。 他手下暗自运气,青金二色顺着陆雪琪的血脉消失在她身体里。刚站起身,就被文敏推出门外。 纵使只在院子里站着,屋里的动静他也是听得一清二楚,陆雪琪似是一直忍着剧痛,最多不过轻哼一声罢了,他听得心头大痛,恨不能立刻沖将进去。 宋大仁这时拍了拍他肩膀,多少带着宽慰之态,道:“别担心,陆师妹不会有事的。” 张小凡抿紧唇,脸上肌肉颤了一下,一眨不眨的盯着房门,几乎钉在原地。 大竹峰上其他师兄弟,也是生平头一遭迎接新的小生命到来,一个个在张小凡旁边转圈。大黄小灰趴在旁边不叫不闹,也和众人一起,看着那间屋子。 时间忽然变得极慢。 直到天光破晓,日出东方,门外一缕阳光照在这方小小的院落,门里一声响亮的啼哭,惊破众人。 众人都是一呆,张小凡更是一个踉跄,才发觉后背都被汗水浸湿了。 师兄们轰然祝贺的声音隔在耳外,文敏走出来说了什么他也听不清楚,他脸色隐隐发白。而后也无暇理会众人,飞快的闪身进屋。 第155页 小小的襁褓放在床侧,陆雪琪脸上雪白毫无血色,却有满心欢喜的笑容。 张小凡一步一步走近,心中千丝万缕、千头万绪,千万种滋味通通尝过一遍,近前时眼眶已然泛起红来。 “小凡。”陆雪琪喃喃唤道,拉住他的手,眼眸看着那小小的人儿。 小人儿活力十足,哭声响亮,张牙舞爪。 张小凡抱起他,看着这柔软的小人儿,在襁褓里折腾着。 陆雪琪神情亦是温柔,久久注视,目光不曾移开一分。 静谧的微光里,两人相视而笑。 轻轻地揽过她,抱着他,全世界便都在怀中。 * 大竹峰竹林沙沙,枝叶轻摆,随清风扬起又落下。光影跃进窗子门扉,洒下一地斑驳。一片宁静里,从那间不大的屋子,传来“呀呀”的稚嫩声音,听起来很是开心的样子。 陆雪琪推门进来,便看靠墙的床上,软软的被褥上,小人儿“啊啊”的笑着,小短腿此时没有了襁褓的束缚,踢来踢去。张小凡一根手指被他牢牢攥在手里,直往嘴里送,口水流到小下巴,一片亮晶晶的水光,张小凡自然不会让这小傢伙儿咬到,另一只手摸了摸圆滚滚的小肚皮,小人儿似乎有些痒,咯咯的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了缝,但手上却不放松,一根手指头抓不住,便换另一根,循环往復,张小凡也由着他抓来抓去,爷俩玩得不亦乐乎。 陆雪琪看在眼中不禁莞尔,心头更是一柔。 张小凡与这调皮的小人儿耍闹了一会儿,将他抱起来,拿出一块布来要替他把嘴擦干净,小人儿两只手把布头努力扯到旁边,扑到老爹衣襟处,将口水蹭了个干净。张小凡顿时失笑,陆雪琪也抿唇笑起来。 张小凡把贴在自己身上的小人拉远一些,索性就用袖子给他擦了,边摇头笑道:“这小子……” 陆雪琪看了他一眼,嗔道:“还不是知道你宠他。” 小傢伙停不下来,左顾右盼,看到娘亲又“啊啊”的叫起来,肉肉的小胳臂够着身边女子。陆雪琪温柔的把他接过去,抱在怀里。 张小凡转身换了一身外衣,看了看日头,道:“我去厨房了。” 陆雪琪点了点头,小傢伙在她臂弯里咬着手指。 午饭做得很快,大竹峰上几个师兄弟,自从山上有了这小人儿,聚得越发齐了。杜必书人还在门口,就嚷嚷着道:“来了没有,来了没有,快让我这个当伯伯的抱抱。” 宋大仁笑道:“别吓着孩子。” 陆雪琪此时已和文敏并肩坐在椅子上,怀里的小傢伙在她腿上扭来扭去,几乎一刻也闲不住,文敏低头看着他,对陆雪琪说道:“这孩子,虽然还小,这好动的性子却是不随你俩。” 陆雪琪微笑不语。 杜必书走进门来,看着小傢伙的目光十分眼馋,咳了一声,搓着手道:“这个……我这个伯伯来抱抱成不?” 何大智指着他直笑,道:“陆师妹别给他,你看他这什么样子,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杜必书大怒,道:“你说什么呢,山上就这么一个宝贝不是?” 何大智摸了摸鼻子,坐下来。 杜必书从陆雪琪那里小心翼翼的接过小傢伙,这小鬼没见过众人几次面,但也不认生,见人就笑,杜必书看着这软糯的一团,乐得更是眼睛鼻子嘴都挤到了一起。 半晌张小凡把菜上齐,宋大仁道:“小凡,这都好几天了,给孩子起名字没有?” 张小凡和陆雪琪对视了一下,他笑道:“叫小鼎。” 众人都怔了一下,随即笑开。 杜必书抱着小傢伙晃了晃,唤道:“小鼎。” 小鼎咯咯的笑起来。 吃过了饭,日头升起来,清凉的大竹峰上也有了一丝闷热之感,小鼎趴在娘亲陆雪琪怀里,打了个呵欠。 张小凡和杜必书往厨房去收拾东西,陆雪琪和文敏则带着小鼎回了屋子,小傢伙一陷进柔软的被子里,便睡了过去。 他的小肚子一鼓一鼓,梦里不知梦到什么,小嘴还呷了呷,陆雪琪看着他的模样,眼中露出疼爱之色。 许是大竹峰上格外安静,于是这一觉睡得很熟。 再睁眼时,没见到娘亲陆雪琪,却是看到一堆毛绒绒的东西,着实把小人儿唬了一跳,但平常人家的孩子,被吓到都要哭上一哭,这小傢伙自生下来睁开了眼睛,便是胆大包天的主,他“啊”的一嗓子,小手一伸,就要探个究竟,反倒把眼前的傢伙吓得一缩。 那傢伙摸了摸脑袋,“吱吱”叫了两声,又向小鼎蹭过来。 在小床边上一坐一挂的正是大黄和小灰,大黄体型硕大,足有半个大人那么高,坐在地上,正好平视床里的小鼎。小灰是只猴子,顺着杆爬到小床边围栏上,上去时,连床都被它压得晃了晃,可见每日伙食极好。 小鼎陡然见到两个陌生的稀奇古怪的面孔,好奇远远大过害怕,他嘴上吐着泡泡,手拼命去捞小灰,小灰被拉掉许多毛,猴脸上都扭曲了一些,小鼎看着它呵呵的笑起来,小灰抓了抓头,似乎对这小人儿也颇感兴趣,凑近了一点。 小鼎一把拽住它的胳臂,就往嘴边拉,小灰要论打架倒是不曾畏惧,但是对于新鲜出炉的小主人不只怎么办才好,看他的架势,挠也不行躲又躲不开,猴子背上的毛都立起来了。 好不容易看到一个间隙,把猴爪解救出来,赶快后退两步,作势跳上木桿,就看床上小鼎气得直撇嘴,圆圆的大眼睛立刻蓄满眼泪。 小灰和大黄面面相觑,就在小鼎即将大声哭出来的时候,小灰又蹿了回去。 小鼎瞬间没了眼泪,咧着嘴笑起来。 小灰和大黄目瞪口呆。 两个傢伙陪在小主人身边,又和他玩了小半天(大部分时间是在受虐),小鼎翻身起来,在小床上四处爬,一会儿拍拍狗头,一会儿咬咬小灰,十分开心。 陆雪琪走进门的时候,小灰和大黄卧在地上,小鼎小人儿觉多,已经又一次睡了过去。 * 大竹峰上的夜晚,月光亮,微风凉。小鼎睡觉的时候多,醒来的次数却也不少,偶尔还会缠着娘亲爹爹,爬上爬下,哪里都好奇。 好不容易耍累了消停一会儿,嘴上却还啊啊的叫着,昨日曾书书送来的几样玩具,这小子一日便玩腻了,只看了一眼,便扭头望向窗外。 陆雪琪坐在床边,将这几日浆洗的小衣裳叠起来,边笑道:“若长大些,恐怕大竹峰都呆不住。” 张小凡此时正逗着小鼎,轻轻的挠他的手心,然后把手指再抽出去,他的速度很慢,小鼎每每却也抓不住,急得嘟起嘴,终于抓到一次,立刻喜笑颜开,小孩子家这变脸的功夫大人是绝对比不上的。听到陆雪琪的话,他笑了笑,道:“好动一点好。” 陆雪琪知道张小凡最为宠爱小傢伙,自出生那日,便是有求必应,不由微微一笑,看过去的眼神却有几分嗔意,道:“可别被你这当爹的宠坏了。” 第156页 张小凡不禁哑然失笑。 抱着哄着小傢伙睡了觉,张小凡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背,右手有一丝清光,像流水一样徐徐漫过他的身体,小鼎手上有一剎那映出纤细的经络来,闪了一闪便消失无踪了。 把小鼎轻放在床上,小傢伙沉沉睡去,睡得很香。 陆雪琪望着他熟睡的小脸,夜色里,心头也格外温柔安静。 “总觉得,有些早了。”她忽然轻声道。 张小凡自然听懂身边女子的意思,他摇了摇头,道:“根基从小打牢一些,以免日后修行之苦。” 陆雪琪明白他的苦心,除了修行顺利,身子骨经络从小淬鍊,也会少有疾病,不畏寒凉酷暑,对小孩子是极有好处的。 轻轻靠在张小凡肩上,又听他道:“明日,带着小鼎下山转转?” 陆雪琪侧头看他,两人素日喜欢清静,自从安居在大竹峰,就很少外出行走了。但料想小傢伙调皮好动,虽还不太懂世情,看不明白这许多东西,走一走,逛一逛,想必也会很欢喜。 她想了想,便道:“一起去?” 张小凡怔了一下,笑着将她揽在怀中,道了声:“好。” 陆雪琪温柔的笑了笑。 将妻子的手瓦在掌心,两人静静相依,张小凡看着小鼎在月光下红润的脸颊,梦里还在抓握的小手,微嘆了一声,声音极轻,只道:“我自幼一个人长大,如今,总要护着小鼎一生平平安安,少些苦楚。” 陆雪琪秀眉微蹙,似是心尖疼了一下,她咬了咬唇,没有说什么,却偎着他更紧了一些。 月光照在两人身上,月影落地成双。 ☆、番外三 情深·下山 曾书书最近比较忙。新炼的丹药热腾腾出炉,完整无缺且药力强劲,不禁让他喜上眉梢,往炼丹房里跑得更勤快了一些,名贵的药草进进出出,大有再接再厉的意思。再者,大竹峰上,张小凡喜获麟儿,他这个叔叔辈的亦是开心不已,三天两头搜刮几个宝贝,往大竹峰上送去,想起那团软糯的小人,虽不是平生头一次见,却是头一次抱在怀里,那小傢伙浑身像个糰子一般,见人就笑,十分惹人喜爱。 曾书书每每想起这小傢伙,嘴笑得都要咧到耳根子。 这日,他从屋里出来,作势欲出风回峰,半空中听下面有人叫了一声师父,曾书书转过头,见女弟子王细雨沖他招手。曾书书脚步顿住,似乎怔了怔,便重新落了回去。 说起王细雨,倒是有些来歷,她乃是龙湖王家的嫡女,青云门与龙湖王家相识已久,与各个世家大族联繫日益密切,青云门中已有不少世家大族子弟以不同形式拜入门中,王细雨便是其中之一。数年前,王细雨本有心拜陆雪琪为师,陆雪琪却是无心收徒,遂成全了王细雨和曾书书这一段师徒之缘。 当初刚到风回峰上时,王细雨因年幼弟弟王宗景年前走散,沉默寡言,几乎日日修行,不做其他。好在曾书书这个人性子活泼,做师父也是一点架子没有,屡次开导之下,王细雨终于走出阴影,何况弟弟不过是走散,倒也不能说绝对无生还之理,如此,对师父便多了几分感激,平日里恢復少女活泼的一面,偶尔和曾书书斗嘴,山上修行虽苦,倒也过得有滋有味。 今日王细雨原本下山查看青云别院,接待世家大族来人上山拜会掌教真人萧逸才,方回山,就看师父曾书书腾空而起,那方向,估摸着是去大竹峰的。 她心头不知多少次闪过奇怪的念头,近日陆雪琪师叔麟儿降生,在青云门上是大事,曾书书去得勤一些,表面没什么可说的,但是照她所见,往日曾书书极怕陆雪琪,陆雪琪性子清冷,也对自己这位师父爱搭不理,难不成曾书书与陆雪琪的夫君十分要好? 王细雨看曾书书走过来,甩了甩头将这个想法抛到脑后,不大可能,据说这位陆师叔的夫君是个厨子,倒是可惜了长相绝美,道行又极高的陆师叔…… “怎么了?” 王细雨问道:“师父是要去大竹峰?” 曾书书点了点头。 王细雨道:“我在青云别院,看到陆师叔带着小鼎下山去了。” 陆雪琪极少出山,这倒是难得一见啊,而且小鼎还不满百天呢。曾书书愣了一愣,点头道:“哦好,知道了。” 于是这一趟只好作罢。 他思索了一阵子,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这次来青云的,可有你们王家的人?” 王细雨眼神一暗,道:“没有的。” 而她那位苦命的弟弟,数年前失踪后,了无消息,龙首峰林惊羽前去探查时,也没有收穫,料想再过一阵子,他还会回返王家,希望有好消息传来。 曾书书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然后宽慰她道:“且再等等吧。” 王细雨点头不语。 * 陆雪琪抱着小鼎下山的时候,自然看到了青云别院的盛况。她蓝色的仙剑划过长空,速度奇快,剑气另众人侧目。 小鼎头一次随娘亲御空,白云杳杳,漂浮在身边,软软绵绵的模样分外诱人,他小手抓来抓去,想抓一朵塞进嘴里,云烟却从他嘴边滑走,一片不留,口水沾湿了衣襟,胸前一大片湿乎乎的,不过很快又被阳光和风烘干了。 等下了山,张小凡已在青云门山石前等了一会儿了,看到两人,便上前接过小鼎。 “方才碰见怀正。” 陆雪琪美眸有一丝光晕,道:“这次青云来人很多。” 张小凡点了点头。小鼎在他怀里扭来扭去,看来是等不及了。 张小凡于是一手抱着小鼎,一手拉着陆雪琪,往河阳城里走去。 城中人声鼎沸,以陆雪琪容颜之清丽,众人目光难免落在她身上,只不过白日忙碌,略一停留也就移开了。 两人成亲多年甚少一同下山,如今走进河阳城,难免忆起昔日往事,时光悠悠,既短且长,阳光下的人来来去去,不知凡几,身边人却也一路相伴,行至于此。 小鼎一路在耳边啊啊呀呀的叫着,不知在说什么,街边一个玩拨浪鼓的,鼓声清亮,鼓边颜色鲜艷,还有许多小鼓一字排开,小鼎看着有趣,一眨不眨的望了好一会儿。但递给他拨弄了一阵,没那么新鲜了,也便放下了。 街边吆喝的声音很多,小鼎人小,看到什么都好奇,也就是他尚且不会说话,也不会跑,否则哪里能拦得住他,怕是早就满街撒欢了。 低头瞧了半晌捏面人,师傅把一只小狗样的物什递给了小鼎,小傢伙小手牢牢攥着,忽然“啊呀”一声,扭头看向张小凡,张小凡笑起来,道:“像大黄?” 小傢伙也不知听懂没有,眯着眼睛拍着小手,逗得一旁的陆雪琪莞尔,捏面人的师傅无意中瞥了一眼,都看呆了。 陆雪琪笑容渐去,此时却听张小凡“唔”了一声,低声道:“怎么跟小灰一样…” 陆雪琪愣了一下,道:“什么?” 张小凡笑了笑,道:“小灰又不会人语,平日我与它在一起,便多靠猜的。” 第157页 陆雪琪噗嗤一声笑出来,嗔道:“哪有把儿子比作猴子的。” 张小凡哈哈一笑,牵起身边女子的手,继续沿着路向前走,小鼎听不懂大人们的话,只是兀自开心的笑闹着。 一逛便到了晌午,小鼎的肚子咕噜噜的叫了起来,两人便找了一幽静所在,坐下简单吃些东西,而小鼎,自然一碗米汤喝进去,能顶一两个时辰不饿的。 张小凡和陆雪琪两人都是修道中人,道行又极高,就是几个月不吃东西也没关系,何况这酒家的厨子,手艺比之张小凡自己都差远了。陆雪琪没吃几口,便接过勺子,小口小口的餵着小鼎。 正在小鼎呷着小嘴吃着正香的时候,门外六七个人走了进来,透过帘子,看服饰装束,是青云门中弟子。 几人长在青云,自有礼节,张陆两人没有在意,何况虽然陆雪琪容貌青云门皆知,但此刻在隐蔽处,旁人看不清楚,就少了许多麻烦。 “……通天峰上最近人真是多。”忽而有一人低声开口道。 又听另一人接道:“可不是嘛,那些个世家都在呢,还有其它几脉的人。” 几人皆道了声“不错”。 “以往觉得通天峰挺宽敞,掌教师兄七脉合一,这人陡然多了起来,也不知新来的其他几脉人算个什么。” 陆雪琪听到此处,握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张小凡看了她一眼,伸手道:“我来吧。” 陆雪琪摇了摇头。 又听外面几个弟子言道:“说让每脉派弟子常驻通天峰,也就是七脉均是开放的咯?” 另外几人,却是道了句“不知”。 最先说话那人哈哈笑起来,转而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道:“要是这么说,也能去其它几脉转转。” 旁边一人啪的给了他一下,听起来不轻不重,道:“想什么呢,你这小子不住通天峰,还想去哪儿?” 那人声音更低,道:“嘿嘿,能去个小竹峰就好了,嘿嘿。” 众人吁的一声,哄然笑起来,嚷道:“你小子想得美啊。” 隔着竹帘,小鼎已经吃完了米汤,靠着娘亲难得的安静。陆雪琪将手里的勺子放在碗里,一瞬之间面色已然冷了下去。 张小凡看着门外隐约走动的众弟子,若有所思。 一家三口离开河阳城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漫天余晖的光景,御空而起能看到晚霞似火,与天边金黄色的阳光交织,璀璨浓烈。小鼎一路张着小嘴看过去,眼睛睁得大大的。 待到了青云山口,张小凡转头对陆雪琪道:“雪琪,你先带小鼎回去吧。” 陆雪琪怔了一下,依言抱住小鼎,一手却拉住张小凡。 张小凡看陆雪琪对着自己摇了摇头,只是笑了笑,道:“没事的,我去去就回。” 陆雪琪沉默半晌,终于是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张小凡拉了一下妻子的手,淡淡清光一闪,人已向远方去了。 陆雪琪抱着小鼎,在山石旁站了一刻,小鼎嘴上吐着泡泡,要把指头放在嘴里,被娘亲半路拦下。陆雪琪清亮的目光一扫,小鼎便愣住了,只得拽着娘亲的衣衫,乖乖呆着。 陆雪琪望着张小凡离开的方向,眼眸中有淡淡的光彩,她抿了抿唇,随即向着大竹峰的方向振袖而去。 风回峰上,曾书书忙完了手头的杂事,坐在大堂一边的凳子上正喝热茶,却看王细雨风风火火的进门来,道:“师父,有人前来拜山。” 曾书书侧过身子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眉头一皱,道:“拜山,这个时辰?” 王细雨摇了摇头道:“说是大竹峰来人,但弟子此前没见过这位师叔。” 曾书书“哦”了一下,向她摆了摆手,王细雨退下时,看那位大竹峰的师叔走进大堂,似乎与师父很是相熟的模样。 曾书书末了喝了口茶,正要起身,瞥到来人,一口茶“噗”的一下喷了出去。 “咳咳咳…”曾书书指着来人一阵勐咳。 张小凡也不晓得难得来风回峰一趟,曾书书反应这么大。 曾书书咳了半天,捋顺了气儿,瞪大眼睛道:“你怎么今天有空来风回峰?往日我磨破嘴皮子,你都死活不来。” 张小凡笑了笑,迳自在他旁边坐下了。 曾书书随手拿起一个茶杯倒上,往张小凡面前推过去,道:“你来就来,怎么还说什么拜山?” 张小凡道:“正见你那位弟子在门口,只好找个由头。” “小鼎呢?”曾书书问道。 “随他娘回家了。” “小灰呢?”曾书书不甘心的道。 张小凡一摊手,道:“也在大竹峰上。”大有让曾书书放弃的意思。 曾书书一阵泄气,狐疑的打量他道:“那你来干嘛?” 张小凡看了他一眼,道:“上一回你上大竹峰,萧师兄有什么话让你带到吗?” 曾书书一愣,道:“是,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张小凡笑了笑,道:“今日下山遇到些事情,若你方便,也代我传个口信罢。” 曾书书收敛起笑容,皱了皱眉,道:“怎么?” 张小凡略微一顿,对他说了几句话。 曾书书脸色变了变,沉默着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了。” ☆、番外三 情深·成长 自从大竹峰上有了小鼎这小傢伙,感觉时间过得更快,一天又一天,都在小鼎啊啊呀呀的声音里过去了。 几个做师叔师伯的极宠这小傢伙,时时下山买些好玩的、好吃的带上来,便是连穆怀正这入门不久的弟子也时常念着小不点。因此山上虽清静,给小鼎玩得东西却是不少。 这日天气晴朗,微风习习,张小凡抱着小鼎在菜园里玩,看杜必书和小灰在一旁果树上摘桃子,小灰上树一边吃果子,一边往杜必书那里扔,吃得多抛得少。 杜必书接了半天,不禁对张小凡抱怨道:“你看这死猴子,满树的果子留不下来几个了。” 张小凡把小鼎的手指从他嘴里拿出来,笑了笑没说话,又听杜必书嘟囔道:“以后摘桃子,千万别再让小灰来了,你我偷偷摘走便是。” 树上小灰自然听得清清楚楚,“吱”的一声,五六个果壳就冲着杜必书扔过去,杜必书本来正开口说话,这一丢险些丢进他嘴里,不由大怒,拿起刚扔过来的几个壳,向小灰丢回去。 张小凡看着这一幕哑然失笑,打从菜园子的果树开始结果,一人一猴从抢桃子到扔果壳,十分闹腾,杜必书当真也是越活越回去,和一只猴子打得火热。 小鼎却看着好玩,啊啊啊的笑着,谁被果壳打中都拍拍手,也不知支持哪一个。 瞧够了一人一猴的热闹,张小凡抱着小鼎蹲在田垄上认果蔬,把一颗小小的红果放到他手心,小鼎有意无意就往嘴里送,被张小凡止住,小人儿大大的眼睛眨了眨,啪叽一声,小手一合,红果的汁液就溅满他手心,这孩子生来淘气,不等亲爹给他擦干净,自己全抹在身上了,青色的小衣服上,瞬间脏兮兮一大团。 第158页 张小凡皱着眉苦笑。 小人儿调皮过一把,视线又挪开了,看到靠近桃树的地方,还有更大的红色果子,于是努力指了指。 杜必书正和小灰抢筐里的桃子,嘴里喋喋不休念叨着道:“你这猴子给我们留几个,再不松手我拿法宝了啊。”小灰“吱吱”连叫几声,大有“就不松手管你是谁你有本事上法宝再来比过看我不收拾你”的气势。 看到小鼎小手指着,杜必书道:“让你爹帮你拿一个。” 小鼎扭头看张小凡。 张小凡笑了笑,毕竟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脚下动作就慢了一些,哪里想到小鼎以为老爹不给自己,似乎有点急了,他不知在琢磨什么,小脸都憋得有些红。 张小凡刚要迈出去,就听耳边软糯的声音,很不清晰的道了一声“爹爹……” 张小凡怔住了,打架的一人一猴一下子也定住了。 杜必书两步一蹿跑近前,张小凡把小鼎抱到眼前,怔怔道:“小鼎,再叫一声。” 小鼎毕竟是第一次,怕是自己都不太会控制声音,小嘴动了两动,小脸又憋红了,终于挤出几个模煳的音节,道:“爹爹……弟…” 张小凡怔了半晌,吐了口气,勉强平復心境,笑着将这一团软软的小人亲了亲,道:“乖。” 杜必书大喜过望,逗着小鼎道:“快叫声伯伯,伯伯……” 一连串重复了几遍,小鼎抿了抿小嘴,抓了抓头髮,一边吐泡一边道:“卜卜。” 杜必书笑得合不拢嘴,眼看嘴角要咧上天了。 好消息很快传遍大竹峰,守静堂里未到晚膳时间就热闹起来。 几位师伯围着小鼎轮番逗他,诸如何大智,还想让小鼎叫得更明白些,蹲在地上,一个劲儿的重复“四师伯”,小鼎眼前几人都熟悉,但称唿起来却不大顺利,除了“卜卜”的声音,再发不出其它的。 宋大仁道:“孩子还小,分不清呢。” 何大智不以为然,道:“正是年纪小,学什么都快着呢,你瞧着吧。” 几个师兄弟围一圈,小鼎小嘴“卜卜”叫得飞快,乐得几个人满脸是牙。 陆雪琪和文敏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看几个做师伯逗小傢伙。 文敏笑道:“小鼎这还不到八个月吧,竟然会叫人了,真是聪明。” 陆雪琪微微一笑,注视着小鼎的目光里满满疼爱,旁边有人笑,他就跟着笑,小人儿还不知烦恼为何物,每日里醒来,看到什么好玩的有趣的就乐,让其它人都开心不少。 文敏道:“这小开心果会说话了,我们往后山上就更热闹了。” 陆雪琪笑容不减,点了点头。 “算算日子,田灵儿师妹也快生了,不知情况怎样。” 陆雪琪微笑道:“前不久田师妹念着小鼎,带小鼎去过一趟,看样子还不错。” 文敏道:“修行之人想来也无大碍,只是不晓得是个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和小鼎差了不到一岁,以后两个小傢伙可以作个伴。” 陆雪琪点点头。 “什么时候回趟小竹峰?” 上一次带着小鼎去小竹峰还是在他满百天的时候,陆雪琪道:“本就是想等小鼎会说话了,就回去一趟,师父……若知道了,肯定很开心。” 文敏笑了一下,道:“我和你一同回去。” 两人相看一眼,皆是笑了笑。 闲聊着,文敏又换了话题,道:“……前几年,新来的弟子里,说是有资质不错的,想拜在你门下,不是被你回绝了?这几日萧逸才又和大仁提起来,眼看青云试又要开始了,他不敢打扰你,托大仁问问你有没有意向收几位。” 陆雪琪怔了一下,摇了摇头道:“小鼎还小,我尚且带不过来呢,等过几年再说吧。” 文敏知晓陆雪琪不是带不过来,只是不想平添一桩事,于是一笑,道:“好吧,这也随你。” “不过话说回来,我看之前那个王细雨确实不错,就是这些孩子出身世家大族,怎么培养都感觉不是青云门的人,让人心里不舒服,这学成了是走还是留,外力是有了,青云内里却是乱套了,要我说,得不偿失。” 文敏这话说得很重,也就是自己人在一旁,没什么顾忌。 陆雪琪听到此处,笑容淡了下去,文敏这话不好听,但说得并不是没有道理,起初萧逸才将想法透露出来,其余六脉无人贊同,但世上之事变化奇快,青云门只好顺应时势,只盼将来利大于弊就是了。 一边,小鼎玩累了,奶声奶气的叫了一声娘亲。 陆雪琪心头一柔,起身走过去。也不知谁教的这小傢伙,一会儿的工夫学会了不少话,如今连“四师伯”也能模模煳煳喊出来了。 何大智一副自得模样,满脸写着“都是我的功劳”。 小鼎满嘴喊着“抱抱”,被娘亲抱在怀里,终于老实一点了。 隔日,陆雪琪依言带小鼎回小竹峰去,临走时,小鼎趴在陆雪琪肩头叫了几声爹爹,陆雪琪便耐着性子跟这小人儿解释了一番张小凡不在的原由。文敏在一旁直笑,道:“还是跟他爹最亲,一眼不见都要找。” 陆雪琪嘆了一口气,似笑似嗔道:“平日小凡极宠他,我时常拦住小鼎不让他做的事,到他爹那里多半无所谓。” 文敏笑道:“孩子小,哪里知道那么多,宠就宠了。何况大事上你家男人都听你的,这大竹峰上都知道。” 陆雪琪纵然经常被文敏打趣,此时双颊也泛起几分红晕来,叫了一声道:“师姐!” 文敏噗嗤一笑,道:“好了好了,若要比个高低,小凡最疼你。” 陆雪琪脸上一阵滚烫,小鼎不知明不明白,但听到爹娘的名字,却也知道这位敏姨多半是在说自己最亲近的双亲,他急着叫道:“姨姨。”小手摸摸娘亲的脸颊,大眼睛瞪得圆了一些,道:“烫烫”。昨日方学会的词,便有了用武之地。 陆雪琪美眸一转看着小人儿,没想到小鼎聪颖,一张小嘴话说得挺利索。文敏在一侧早就被小傢伙逗得笑弯了腰。 陆雪琪无奈一笑,不去理她,先一步御空而起,文敏跟在后面,亦是一道清光泛起涟漪。 大竹峰离小竹峰不是很远,两人在半空没聊几句,就到了地方。早闻声响的众小竹峰弟子由小诗打头,在山门前相迎。 陆雪琪心中有些诧异,按下身来,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小诗笑道:“陆师姐难得回来一趟,我们今早听到信儿,就过来了。” 她转头看小鼎,几个姐妹也围了上来,道:“没过几个月,小鼎就长这么大了。” 陆雪琪微微一笑,上一次回来还是小鼎满月的时候,想到此处,她柔声对小鼎道:“小鼎,叫声姨。” 第159页 小鼎眼前全是如花似玉的脸,在这小小人儿脑海中,除了娘亲、敏姨外,好像长得都差不多,他囫囵叫了一连串“姨”。 奶糰子会说话了,这是大事,小诗几人开心得不得了,小鼎被她们抱在怀里,瞬间便被无数双手淹没了。 陆雪琪只在旁边微笑看着,看来是不打算管,小鼎愣了半天,叫了好几声“娘亲”,这才重新回到陆雪琪怀抱。 告别众人,陆雪琪和文敏一起走进了后山,竹林深深,这点和大竹峰倒是很像,只是生长在这里的竹子比大竹峰小上好几圈,看起来细细长长,竹干上有一些颜色更深的斑点。蜿蜒的小路延展,有一个小小的亭子,绕过这个竹亭,走不到半柱香的路程,就到了小路尽头,一个坟冢,静静的立在那里。 一个人,一抔土,一座孤坟。不知这些年月,师父可曾寂寞? 陆雪琪和文敏依次给水月大师行礼,将坟头新草摘捡拔去,进了香。陆雪琪温声道:“师父,今日弟子还带了小鼎过来。” 文敏轻轻拉了一下小鼎的小手,示意他道:“这是太师父。” 小鼎想也没想,脆生生跟着喊了一声“太师父”。 陆雪琪疼爱的摸了摸他的头。 文敏笑了一下,轻声道:“等小鼎再回来,就是大孩子了。” 陆雪琪点了点头。 两人在坟前静静而立。 竹林风轻,岁月长。 ☆、番外三 情深·相伴 “爹,爹!六师伯又把法宝输给我了!”大竹峰上,充满了孩童清脆的笑声。 小鼎抱着半张脸大小的骰子跑进厨房,刚要扑进爹爹的怀里,就被后面赶上来的杜必书一把抱住。 杜必书装作气咻咻的道:“哎呀,看你这个小鬼头能跑哪里去。” 言罢,他揉了揉小鼎胖乎乎的小肚子,小鼎一边躲一边笑,露出几颗乳牙来。 “爹,爹!六师伯说话不算数!”他奶声奶气的叫道。 杜必书瞪大了眼,故意板着脸道:“我哪里说话不算数了?” 小鼎立刻道:“你说猜对了,就要带我下山玩的,我猜对了,你却只把法宝给我。” 杜必书面上一变,瞥了一眼张小凡,心里大喊了一声“小祖宗”,拿下山这件事做赌注,若是被陆师妹知道,铁定没好脸色的,想想小鼎这小傢伙才多大,两岁不到,山上恨不能被他玩翻了天,下了山还不知会怎样。 不过好歹眼下陆雪琪不在,张小凡对这个儿子爱玩爱闹的性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几乎由着他闹,杜必书心里安稳了一些。 此时只要哄好这位小祖宗,怎样都行,于是他道:“你现在多大点,就算到了山下能玩些什么,听六师伯的话,等你再长大些,自己就可以下山了。” 小鼎抓了抓头髮,又回头看了眼张小凡,问道:“爹爹,是这样么?” 张小凡将他抱起来,微笑着点了点头道:“你不是一直羡慕娘亲师伯们在天上飞么,等你长大了,就可以自己飞下山了。” 小鼎对老爹的话一直深信不疑,杜必书又答应把骰子给他玩一阵,如此才终于放过这位六师伯。 杜必书深唿一口气,本来想问问厨房有什么要帮忙的,就见脚边上大黄不知什么时候和小灰蹿进了厨房,趴在一边,呜呜的叫,看去十分可怜。 杜必书一阵诧异,道:“咦,大黄怎么了,难道是好几天没有肉骨头?不会啊,前天咱们才炖了肉汤。” 张小凡拿勺的手一顿,一阵苦笑,道:“你问小鼎吧。” 杜必书扭头看小鼎,小鼎抱着骰子脆生生的道:“我吃完了肉,把骨头扔进了泥坑里。” 杜必书脚下一个趄趔,苦笑着摇头。大黄一声哀鸣。 到了饭点,还不等张小凡说什么,小鼎已经欢叫了一声跑出去,中气十足的喊道:“大师伯二师伯三师伯四师伯五师伯吃饭啦!” 声音远远传开,明明只是一个小傢伙,却觉得山上热闹了十二分。 杜必书不禁感慨的对张小凡道:“你看小鼎真是活泼好动,这性子怎么和你半点都不同呀。” 张小凡笑了笑。 杜必书确实很感慨,想想自己当年稍微动动脑筋,便能忽悠住张小凡,如今几次和小鼎打赌,无一例外的败北,真是后浪推前浪。 在大竹峰上跑了一圈的小鼎,此时又跑回厨房,他小小的个子,仰起头道:“爹爹,爹爹,我帮你拿。” 杜必书一乐,道:“这儿子要得,要得!” 张小凡疼爱的摸摸他的头,递给他一个小点的碟子,看小鼎小心翼翼的捧到用膳厅。大黄心情沉重,但也和小灰一起跟着小主人进屋子里去了。 用膳厅里,宋大仁、何大智和郑大礼已然入座,宋大仁把小鼎抱在腿上,乐呵呵问道:“小鼎,今天要吃几碗饭呀。” 小鼎伸出三根手指,道:“两碗。” 几个人一下就笑开了,宋大仁哈哈的笑起来,道:“你看看你自己伸了几个手指头。” 小鼎一看,连忙用另外一只手摺回一个。 众人又是一阵闹笑。 小男子汉自然说到做到,晚间小鼎敞开了肚皮吃,两碗米饭下去,小肚子就鼓了起来。这小傢伙正在长身体,桌上肉食也就多了起来,有鸡腿有炒肉,小鼎一口气吃了三个鸡腿,正要拿第四个的时候,他眼珠转了转,看向一旁无精打采的大黄。 然后他注视着鸡腿半晌,忽然一伸手,把鸡腿递给大黄,神情仿佛忍痛割爱,道:“给!” 大黄愣住了,吃饭的几人也愣住了。 杜必书放下筷子,奇道:“小鼎你吃饱了?” 小鼎摇了摇头,然后又摇了摇头,道:“不是,大黄是我好朋友嘛,我把它肉骨头扔了得还它一个鸡腿,要不它一直不高兴,就不会陪我玩了。” 桌旁的众人瞭然,纷纷露出笑容来,小鼎虽然顽皮,比如把他三师伯的毛笔拔光毛,把六师伯的骰子扔进锅里,把小灰藏的最后一个桃子当着它的面吃完……但是作为一个未满两岁的小傢伙,正经道理却是都懂,而且说得头头是道,这就很不容易了。 几个师伯都很喜欢这鬼灵精怪的小鬼头,吃完了饭便逗着小鼎玩,老四何大智平日喜欢看书,有时候就抱着小鼎给他讲故事,神鬼志异、山川走兽,小傢伙听得出神。 “四师伯,南疆离我们远吗?”大约是男孩子的缘故,小鼎对一些妖魔鬼怪格外感兴趣,南疆兽妖便是其中一种。 何大智点头道:“很远,以后你长大了,若有机会,可以自己去看看。” 小鼎“喔”了一声,继续问道:“那四师伯你去过吗?” 何大智摇了摇头,就听小鼎道:“我爹娘呢?” 何大智也不瞒他,点头道:“去过。” 原来如此,小鼎内心瞬间有了判断,脆生生的道:“我知道了,我爹爹和娘亲一定比四师伯厉害!” 第160页 何大智郝然,不过这话确实……也没错,他干笑了好几声,倒是旁边听着的几人,诸如宋大仁、郑大礼、杜必书几人,兀自喝着茶笑起来。 小鼎这年纪,正是处处好奇、随时发问的时候,他想了想,抓了抓头髮又道:“师伯们总说道行,道行是什么呢?” 何大智素来脑筋好用,知道现在给小鼎讲多了也不明白,随即简单解释道:“道行高,就会很厉害。” 小鼎恍然大悟。而后他转了转眼珠,煞有介事的凑近何大智耳边,问道:“四师伯,那我爹和我娘谁更厉害呀?” 虽然是小声说的,但宋大仁几人都听到了,愣了一下。 何大智诧异道:“怎么问起这个?” 小鼎道:“灵姨之前跟我说的,说我娘亲道行很高,很厉害,所以她是青云的长老,很忙的。” 何大智点了点头道:“对,你灵姨说得没错。” 小鼎闻言撇撇嘴,小声嘟囔道:“那我爹爹呢,我从前看娘亲还在天上飞,爹爹却很少。” 宋大仁、何大智几人直摇头苦笑,或许在小鼎眼里,还不太明白修道是怎么一回事罢。 何大智皱了皱眉,想了半晌,眉头展开,他嘆了口气,摸了摸小鼎短短的、毛茸茸的头髮道:“小鼎,这个……等你慢慢长大就知道了。” 随即他又笑了笑,低声道:“你爹爹,很厉害的。” 小鼎一脸懵懂。 将近傍晚的时候,小鼎玩够了,迈着小短腿跑回屋子,缠着张小凡问他道行之类的事情,想来是要求证一下几位师伯说得是不是真的,张小凡对这个儿子一向耐心,但所谓的道法又不是河阳城中的戏法,观赏性是没有的,而且很难给这么小的孩子解释清楚。 张小凡想了想,便将小灰唤了过来,他笑了笑,把小鼎抱到腿上,道:“小灰也很厉害。” 小鼎瞪大了眼睛,摇了摇头,表示不信。 小灰顿时呲了一下牙,显然对于小主人对自己毫无信心可言的表现,十分恼火且不贊同,它跳到桌子上猴爪一伸,一个小小的蓝色火苗出现在它掌心,可大可小,咻咻燃个不停,小鼎“哇”的一声,果然被这小露的一手镇住,拍了拍巴掌。 小灰大乐,猴脸上一副“我了不起吧”的模样。它蹦蹦跳跳又变了几个花样出来,小鼎这小人儿卖力的鼓掌。 半晌,他回头跟老爹赞嘆道:“爹爹,小灰这戏法真好玩,不知跟谁学的?” 张小凡怔住了,小灰也怔住了,“吱”的从桌子上掉了下去,大约作为一只修行五行法术的灵兽,内心受到巨大的冲击。 张小凡揉了揉小鼎的头,无奈的笑了起来。 陆雪琪进门来的时候,小灰已经跑到门外角落里思考猴生了。小鼎早听到了声响,眼角瞄到一角白衣,就欢唿着跳起来,叫了一声“娘亲”,向走进门来的女子扑了过去。 陆雪琪温柔的笑了笑,离开大竹峰已有几日,还没张口问这小傢伙有没有调皮,小鼎的话已经一连串蹦了出来,什么帮爹爹收拾碗筷啦,和师伯学写字啦,总之每天忙得不得了,乖巧得不得了。 听着小傢伙絮絮叨叨的说话,陆雪琪面上笑容未减。小鼎好不容易说完了,又缠着娘亲讲小竹峰和通天峰上的事。小小的房间里,尽是孩童嬉笑的声音。 这般一直到月色初上,屋中掌灯,小鼎转了转眼珠,却是跳下了床。 陆雪琪和张小凡诧异了一下,不知这小人儿不睡觉是要做什么去,小鼎眼睛弯起来,抱住娘亲陆雪琪的胳臂,摇晃道:“娘亲,我今日去和六师伯一起睡行不?” 陆雪琪讶异道:“怎么想去六师伯那里?” 小鼎仰着头道:“六师伯昨日与我打赌打输了,答应我给我讲故事。” 他说着又晃了晃娘亲陆雪琪的胳臂,作撒娇状。往日小鼎极缠爹爹娘亲,虽说也曾去几个师伯处住过,但时日不多,不知怎么今晚想起到六师伯杜必书那里去,不过都在大竹峰上,倒是没多大关系,陆雪琪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小鼎蹦起来,抱着自己的小枕头跑出了屋子。 杜必书晚上点着灯看书,意外的听到小鼎的声音,看他挤进门里来,讶道:“你这小鬼头怎么来了?” 小鼎道:“六师伯,你不是说要给我讲故事?” 杜必书接过他的枕头,皱着眉道:“今天就要听?” 小鼎嘻嘻一笑,摇了摇头,吐了下舌头道:“其实无所谓啦。” 杜必书大奇。 弯下身子,小鼎凑到他耳边道:“我娘在小竹峰好几天,刚刚才回来,肯定有好多悄悄话要跟爹爹说。” 杜必书一乐,问道:“那你就没悄悄话要跟你娘说么?” 小鼎一副“极为大度”的样子,拍着胸脯道:“我都说完啦,把娘亲让给爹爹好了。” 杜必书摇头直嘆道:“唉,你这个小鬼头呀……” “怎么?”小鼎抓了抓头,道。 杜必书哈哈一笑,弹了弹小傢伙的脑瓜,道:“你爹你娘没白疼你!” 小鼎点了点头,毫不脸红道:“可不是嘛。” 杜必书大乐,抱起小鼎,认命的给小傢伙铺床去了。 月上树梢,正是一天里最安静的时候,屋子里少了调皮的小人儿,就显得更为宁静。 陆雪琪近日重新回到小竹峰,担任青云长老一职,七脉合一尚要磨合,青云试又近在眼前,她作为长老,不好事事推脱,也便跟着忙了起来。 眼下就有一件事情需要她出面,陆雪琪本不愿管,但事关青云声望荣誉,萧逸才看得极重,曾书书几人已经先后得到信儿,应承下来了,到了自己这里,也只有答应。 她怔怔出神时,张小凡已察觉到了,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她方才回过神来。 “小凡,我过些日子,要去东海一趟。” 张小凡笑了笑,道:“蓬莱仙宗?” 陆雪琪点了点头,随即怔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面上浮现出几分嗔怪之意,道:“又是曾书书说的?” 张小凡知道陆雪琪的性子,自然不会真生气,微笑道:“前日他来山上看小鼎,提了一句。” 陆雪琪一贯不愿让这些琐事打扰到他,奈何大竹峰上又不止他们两人,还有个曾书书时常往来,他和长门走得近,和张小凡更是多年好友,若事关大竹峰或她这个青云门长老,曾书书怎么都要知会张小凡一下,其实也有长门萧逸才的意思在里面。 陆雪琪轻嘆了口气,道:“月前蓬莱仙宗的人离开东海,进入中原,在云州和青云弟子有过冲突,下手确实重了。” 张小凡皱了皱眉,但却什么也没说。 这些年,世道变化极快,除了世家大族崛起,一些小门派如雨后春笋接二连三出现,但其中绝大部分依然以青云为尊,不曾越界。蓬莱仙宗门下弟子行动飘忽,行事诡谲,以往和青云没什么瓜葛,所谓敬重也谈不上,萧逸才此番让陆雪琪、曾书书几人前往,倒不是蓬莱仙宗罪大恶极,不过杀鸡儆猴罢了。 第161页 张小凡略一思索,将一杯温茶递过去。 陆雪琪素手染着夜晚的凉意,被茶杯的温度驱散,她明眸如水,看着身前男子道:“蓬莱仙宗似正似邪,为防势大也只好如此” 张小凡点了点头。 陆雪琪秀眉轻蹙,一时沉默。 以这次东行四人的道行,世间无有不可去之处,张小凡并不担心。又听陆雪琪在座上话锋一转到了儿子小鼎身上。 聊到这个素日调皮捣蛋程度远超一般孩童的小傢伙,话自然就多一些,说小鼎这几日没淘气,那是绝然不可能的。 就在陆雪琪离开大竹峰那日,小鼎偷偷把墨汁泼到她的白衣上,本要赖给小灰,却被娘亲抓了个正着,要不是张小凡拦着,小鼎屁股铁定要开花。 “小鼎这几日当真没淘气?”陆雪琪轻声问道。 张小凡笑了笑,摇了摇头。 “可我听说吴大义师兄房间里着了火。” 张小凡哑然。 “前日长门来人,守静堂待客的茶杯塞满了虫子。”陆雪琪眼眸明亮,看得张小凡干咳了一声。 陆雪琪把茶杯放到桌子上,一分埋怨,两分嗔意,道:“就知道帮你儿子瞒着我。” 张小凡无可奈何的道:“小孩子家这个年岁正是调皮的时候。” 陆雪琪看了他一眼,浮现出平日旁人难见的娇憨,道:“我可不信你小时候也是这般。” 张小凡闻言,不禁摇头笑道:“好吧,我小时候确实老实极了。这个……师兄们都知道。” 陆雪琪看着他的模样,终于展颜笑了起来。恍惚想起那年她站在师父身边,向台下望去,她早已习惯青云门弟子人人骄傲的性子,也习惯于众人看向她的目光,却在那一天,见到一个有些羞涩,总爱脸红的少年。 月光里,张小凡手臂轻伸,将心上的女子揽在怀中,又听她喃喃道:“以后可不许总惯着小鼎这孩子。” 张小凡微微一笑,道了声好。随后却是一弯腰将她抱起来。 月如水,几番柔情,他笑了笑,看着妻子如百合一般美丽的容颜,染上几分红晕,低声道:“不说儿子了,我们休息吧。” 陆雪琪一怔,面上在一瞬之间隐隐发烫。 月夜寒凉不曾进屋,烛火摇了摇,静静的熄灭了。 ☆、番外三 情深·相遇 这日,大竹峰上的宁静被小鼎一声欢唿打破,只因陆雪琪答应他,今日可以带他去龙首峰找小萱玩。 小鼎今年两岁,小萱比他只小不到一岁,如今已过了牙牙学语,蹒跚迈步的时候,说起来,这青云山上,也就只有小萱这小姑娘和小鼎年岁差不多,可以玩到一起。 和爹爹、众位师伯告了别,小鼎被娘亲抱着飞起来,很快就到了龙首峰,看着脚下的苍松,小鼎道:“娘亲,我还是觉得大竹峰的竹子好看。” 陆雪琪笑了笑,疼爱的摸了摸他的小脸。 落到龙首峰的后山上,陆雪琪就把小鼎放下来,小鼎看到不远处的田灵儿,快步跑了过去,撒娇道:“灵姨灵姨,你想不想小鼎?” 田灵儿弯唇一笑,明眸皓齿还如少女一般美丽,对于这个活泼调皮的小鬼头,她是格外喜欢,当下抱住小鼎,道:“怎么今天想着来看灵姨和小萱?” 小鼎眼珠一转,道:“我跟我娘亲说了好几次了,但娘亲一直没时间,今天终于有工夫,就赶快来了。” 田灵儿被他逗笑了,就听他嘴上如抹蜜般接着道:“若我以后会飞了,天天来看灵姨和小萱。” 田灵儿被他的甜言蜜语说得目瞪口呆,一刮他鼻头,道:“你这个小鬼灵精。” 陆雪琪此时也走了过来,田灵儿放下小鼎,直对着她道:“陆师姐,这小傢伙可不得了,以后不愁没有女孩子喜欢。” 陆雪琪抿唇笑了起来。 田灵儿摸摸小鼎的头髮,道:“去找小萱玩吧。” 小鼎点了点头,向另一间屋子跑过去,两个女子放任两个孩子去玩,没再管他们,携手走进屋子。 小鼎在门口叫了两声小萱,屋子里却没有声音,推门一瞧,发现小萱抱着一个布娃娃躺在床上睡觉,小鼎笑嘻嘻的戳了她两下,小萱摇了摇身子,似乎很困的样子,就是不肯醒。小鼎嘟囔着嘴,说了一句“无聊”,环看了整个屋子,也没有什么好玩的,于是小心思活络起来,眼珠转了两转,悄悄离开了房间。 反正小萱没醒,娘亲暂时也不会过来,不如去看看龙首峰外面有什么好玩的。小鼎自我感觉这个想法极其靠谱,一路蹦蹦跳跳的跑远了。 龙首峰后山人烟稀少,郁郁葱葱的树林里,有一条小路,小鼎沿着小路往前走,四周苍松翠柏,越往里走,枝干越粗,林中时而有兔子突然蹿出来,把小鼎吓得一跳,但内心之中更觉得有趣。 这条路并不是往山下走的,七拐八拐不知通向哪里,隐约可见前方有一八角亭子伫立在一块飞岩上。小鼎看到那亭子,眼前一亮,似是终于有了目标,于是脚下跑得更快。 就在快接近亭子的地方,他脚下忽然一绊,“哎呀”一声跌了下去,小径旁是一个斜坡,他小小的身子滚了几滚,又是一顿,然后扑通一声掉进一个大土坑里,虽然这坑不算很深,但也比小鼎高了不少,幸好土地松软,这才没摔坏。 小鼎懊恼着拍了拍身上的土,站起身来,向四周看了看,这土坑坑壁着实有些高了,自己又不是小灰,怕是爬不上去。他抓了抓小脑瓜,皱起眉头来。 不过小孩子心性多变,土坑里,有一个小小的土包。上面径直插着一根圆木棍,这奇怪的一景立刻吸引了小鼎的目光,他蹲下身子,碰了碰那个木棍,一道轻微的白光忽的闪了一闪,小鼎睁大了眼睛。 莫非是什么宝物不成? “我拿回家给爹爹看看。”小鼎下定决心,弯下身子,两只小手一齐努力,拼命晃动那根木棍,想把它□□,奈何木棍插得很牢,半晌过去,小鼎满头大汗,那木棍却是纹丝不动。小鼎不由一阵气馁。 他呆站在坑里,看看四周,土壁高耸,四面无人,心里终于闪过一丝恐惧,不会……一直没有人来吧。 周围空空荡荡,除了树林的风声什么也没有,小鼎看了看木棍,又看了看土坑,觉得还是要先想办法出去才行,于是他在其中一面费劲的找出几块凸起的石头,手脚并用着往上爬,可惜天不遂人愿,脚下一滑就跌了回来。 这次却是跌得重了,他站起来方觉脚腕很痛,嘴上“嘶”的一声,毕竟是两岁的孩子,第一次一个人在山林里,身边没有小灰大黄,摔伤了更没有爹爹娘亲帮他唿唿,小鼎越想越难受,大眼睛里沁满眼泪,他抱膝坐在土坑里,缩成小小的一团,喃喃叫着“爹爹,娘亲”。 正在他满心慌张,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一个白色人影从土坑上跃了下来,他眼角瞥到,张了张口,一声“娘亲”就要唤出,抬起头时却怔住了。 第162页 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个从来没见过的白衣男子,长得很好看,背上还背着一柄通体翠绿的仙剑。 小鼎睁大眼看着他,而那个男子也注视着他,似乎怔了一下。 来人正是难得回山的林惊羽。他在松亭上,听到这方有响动,便下来查看,没想到竟有个未曾见过的孩童。 只是走近了,看到这孩子的眉眼,竟仿佛有一丝故人的影子。 小鼎是个很机灵的孩子,只愣了一瞬,就自报家门求助,道:“叔叔,我是从大竹峰来的,我和娘来看小萱妹妹,一时走散了,掉进了这坑里。你能帮我离开这儿么?” 说谎说得是脸不红,心不跳。 没想到自己说完,眼前这个叔叔愣得更厉害了,一动不动。 怎么回事?小鼎一脸懵懂,不明所以。 林惊羽微一皱眉,似是一声轻嘆,他蹲下身来,细细看着这小傢伙的小脸,玉糰子一般胖嘟嘟的圆脸还没有长开,但依稀能看出那人的轮廓。 是了,大竹峰上只有这一个孩童。 他们终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怎能认不出? 林惊羽神情复杂难辨,可对着这样一个孩子,又能说什么呢,沉默一刻,他伸手碰了碰小鼎的脚踝,眼中露出几分疼爱,低声问道:“疼么?” 小鼎大奇,道:“叔叔怎么知道的?” 林惊羽弯了弯唇,道:“忍着点。” 小鼎点了点头,就听脚踝处咔的一声轻响,虽然很痛,但他咬紧牙关没有出声。 林惊羽将他抱起来,道:“痛不痛?” 小鼎眼眶都有点水光,却脆生生的道:“不痛。” 林惊羽看着他,又是一刻出神,而后自嘲的笑了笑,道了一句:“真像。” 未等小鼎明白,林惊羽轻轻一纵,已经抱着他离开了土坑,小鼎“哇”的一声,道:“叔叔好厉害。” 林惊羽没有说话,抱着小鼎向屋舍走去。一路上,小鼎有意和这位好心的叔叔套近乎,小嘴一刻不停的道:“叔叔,我叫小鼎,你叫什么?” 林惊羽顿了一下,道:“我姓林。” 小鼎依言叫了他一声,接着道:“林叔,你是龙首峰的弟子吗?” 林惊羽点了点头。 小鼎道:“我娘亲是青云的长老,不过我爹爹却是一直呆在大竹峰上……林叔,你认识我爹娘么?” 林惊羽脚步微顿,而后道:“算是……认识吧。” 小鼎“哦”的一声,嘴里又噼里啪啦说了好些话,如龙首峰上哪里好玩,大竹峰上有什么之类的,林惊羽耐着性子应和着叽叽喳喳的小傢伙,眉头偶尔无奈的蹙起来,似乎没想到这个小人儿这么能说。 这性子和他爹娘真是一点都不像。林惊羽不知想到什么,嘆了一口气。 接近树林边缘的时候,小鼎在他怀里闹着要下来自己走,也不让林惊羽再往前送了,只道自己认识路。 其实小鼎满心念头都是别让娘亲发现,自己偷偷熘回小萱住处就好。 可惜,树林边还是离弟子屋舍太近了,小鼎刚离开林惊羽怀抱,身后就传来娘亲陆雪琪的声音,道:“小鼎,你去哪儿了?” 小鼎吓了一跳,悄声向林惊羽摆了摆手,然后飞快的跑到陆雪琪身边。 被娘亲清亮的目光看住,小鼎脑袋一缩,小声道:“我刚才去找小萱,她在睡觉,就想出去看看龙首峰还有什么好玩的,路上碰见了林叔,他带我去后山玩了一会儿。” 对于小鼎的话,陆雪琪从来是不信的,再看这小傢伙满身是土,还不一定跑到哪里去了。何况若说是曾书书,倒是有可能陪他玩,林惊羽……陆雪琪和张小凡成亲多年,对这段往事自然也是清楚的。 她目光闪过一丝复杂神色,抿了抿唇,对小鼎道:“当真?”问完却是看了一眼林惊羽。 小鼎也往林惊羽处望去,一个劲挤眉弄眼。 林惊羽无奈一笑,只得点了点头,小鼎顿时唿出一口气来。 陆雪琪敛睫不语,终于还是放过了小傢伙,玉指点了点小鼎的额头,嘆道:“好了,去找小萱玩吧。” 小鼎忙不迭点头,迈开小腿就要离开,忽的他停了一停,掉了个头,重新凑到林惊羽跟前,抬起眼对他道:“林叔,你会来大竹峰看我么?” 林惊羽和站在一旁的陆雪琪都是一怔。 林惊羽看着小鼎清澈又诚恳的大眼睛,心中一软,不愿让小傢伙不开心,于是点头道了声“会”。 小鼎笑起来,抓着他的手道:“那我在大竹峰等着林叔,我爹爹做饭可好吃了。” 林惊羽淡淡一笑,眼中晦暗难明。 目送小傢伙一蹦一跳的跑掉,场中只剩下那个白衣女子。 两人多年未见,中间又有许多隔阂,一时无话可说。 陆雪琪也没有意思多谈什么,只简单道了一声“多谢”。林惊羽微点了一下头。相逢默然,如此而已。 小鼎是在小萱的哭声中离开龙首峰的。 青云山上,就只有小鼎陪小萱玩,小萱最喜欢缠着这个哥哥,然而小鼎却嫌小萱胆子太小,美其名曰锻鍊一下妹妹的胆量,每次见面,都要给小萱讲鬼故事,把曾书书、杜必书几人曾给自己讲的故事添油加醋,好一通乱说,小萱怕得不得了,一声声尖叫险些刺破小鼎的耳朵,最后还大哭起来。 陆雪琪和田灵儿推门进来时,正是小萱哭得最凶的时候。田灵儿赶快去哄,而陆雪琪将小鼎拉到一边,作势要打他,小鼎一手抱头,一手护屁股,一下子蹿到田灵儿身后,叫道:“灵姨,我娘亲要打我。” 田灵儿故意不去管他。 陆雪琪素手一拽,揪着小鼎的耳朵,道:“总欺负小萱,以后不带你来看妹妹了。” 小鼎这厢吱哇乱叫,小萱那头一听却是突然不哭了。 “娘亲,娘亲,你劝劝姨姨,我还要小鼎哥哥来,我不要他走。”小萱抽抽搭搭的道。 两个做娘的当真被这两个小鬼搞得哭笑不得。 最后,小鼎被陆雪琪带回家,小萱眼泪又疯了般淌下来,哭闹着不让小鼎离开。 田灵儿好一阵哄劝,答应小人儿下次带她去大竹峰,这才勉强止住小傢伙的眼泪。 回到大竹峰,正是晚饭时间,小鼎换好了衣服,吃了两大碗白粥。 吃过了饭,小鼎跑到厨房和张小凡讲今日在龙首峰上发生的事,张小凡静静听着。 “爹爹,那个林叔可厉害了呢,他还背着一把绿色的剑。” 张小凡怔了一下,随即摸了摸小鼎圆圆的脑瓜,没有说话。 小鼎眼睛眨了眨,凑近了道:“爹爹,我跟你说,我在龙首峰后面发现了一个很神奇的东西。” 张小凡笑了笑,道:“是什么?” 小鼎手舞足蹈的形容了一下那个古怪的土坑和那根圆木棍,道:“碰一下,就会有一道白光,我本来想拿回来给爹看看来着。” 第163页 张小凡将他抱起来,又听他吐了吐舌头道:“爹爹不要告诉娘亲哦,我是偷偷过去的。” 张小凡拿这个儿子没办法,亲了亲儿子的小脸蛋,难免要说上几句,诸如陌生的地方不要乱跑之类的。 小鼎撇撇嘴,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张小凡看着小鼎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心下知道管不住他,不由琢磨起其它的法子。 ☆、番外三 情深·宝物 山上的光阴过去的很快,三岁的小鼎个子又长高了一点,因着平日伙食极好,小小身子依然是胖嘟嘟的样子,远看像个莲藕娃娃。 这日小鼎趴在床边,看爹爹张小凡拿着一把剪刀,将手里布袋子的线头剪掉,边道:“爹爹,这个袋子是做什么用的?” 张小凡笑道:“去拿个大点的东西过来。” 小鼎抓了抓自己短短的头髮,想了一圈,转头叫道:“小灰,过来!” 张小凡哈哈一笑,道:“小灰可不行。” 小鼎嘟囔道:“那算了。”然后他又想了想,跑去厨房搬了一个比自己的头要大很多的瓜,走到半路搬不动了,便交给小灰让他拿着。 大黄驮着小灰和瓜跟在小鼎后面跑进屋子。 张小凡不由失笑,但还是拿起瓜来,道:“来,我们把它装进袋子里。” 小鼎抱着瓜,把它塞进小小的布袋里,睁大眼睛,看着大大的瓜在一道金光闪过后,完全消失在面前,只是……会不会很重? 张小凡将袋子递给小鼎,小鼎拿在手里,倒抽一口气,这袋子完全没有重量。 他打开袋子,伸过去脑袋,叫道:“瓜呢,瓜呢?” 那瓜依然在袋子里好好呆着,莫非这就是“法宝”,小鼎顿时对自己爹爹崇拜得五体投地。 “爹爹,这个叫什么名字?”小鼎扒着张小凡的膝盖问道。 张小凡思索了一刻,道:“叫‘流云袋’好不好?” 小鼎拼命点头。 正巧陆雪琪在这时走进来,小鼎拿起袋子给娘亲看,边道:“娘亲,爹爹刚给我做了一个法宝。” 陆雪琪微笑着接过那袋子,此等法宝,虽外表看去极为普通,但所需道行要极为精深,袋子如同一个虚境,容纳百物,这世上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做出来,小鼎还太小,图一个新鲜,却并不懂其中的道理。 “既是你爹爹给你做的,要好好保存,不要丢了,也不要轻易给别人。”陆雪琪道。 小鼎懵懂的点了点头。 陆雪琪眸光微亮,看着小鼎,又道:“娘亲也往里面放些东西好不好?” 小鼎瞪大了眼睛,看陆雪琪素手并指,将身侧天琊神剑的一束微光分出,蓝色的光晕绕在她指尖格外好看,而后轻闪了两闪,消失在流云袋中。 袋子里金光蓝光很是炫目,小鼎拽着袋子口看了老半天。张小凡又帮着小鼎把袋子系了个绳子,斜挎在腰间。 小鼎看着这蓝色的布袋,晃了两晃,很是开心的样子。 “去玩吧。”张小凡疼爱的道。 于是小鼎被陆雪琪牵起手,向外面走去,后面还跟着小灰和大黄,他边走边问道:“爹爹不去么?” 陆雪琪淡淡道:“不去。” 小鼎平时经常出去玩,小竹峰、风回峰、龙首峰都是去过的,今日陆雪琪是第一次带他上通天峰,听说那里是青云门重心所在,风景也最好。 然而无论去哪里,张小凡都未曾跟着,小鼎小人儿的心里,难免觉得奇怪,有时候会问上两句,陆雪琪只说爹爹喜欢安静,便再也问不出什么了。 小鼎想到此处,撇了撇嘴。 陆雪琪抱着小鼎御空而起,小鼎趴在娘亲怀里,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情,自己熟悉的这些人,每个人的法宝他都见过,如杜必书的骰子法宝更是被他从小玩到大,他又低头看看腰间的流云袋,好像如今自己也有法宝了呢,他忽然一个激灵,想到张小凡,唯独爹爹的法宝他从来没见过。 小鼎小手拽着陆雪琪的衣襟,道:“娘亲,娘亲。” 陆雪琪低头看向这小傢伙。 小鼎道:“娘亲,你看你有天琊剑,我也有流云袋了,那爹爹呢,爹爹的法宝是什么?” 陆雪琪一怔,没想到小傢伙会想起这个来,她微微一笑,道:“你爹爹有法宝的,你经常能见到。” 小鼎一呆,叫唤道:“哪儿呢,哪儿呢。” 陆雪琪自然不会明说,小鼎还太小,张小凡本就有意不让他碰到,所以从未提起过。 她摸摸小鼎的小脸,道:“小鼎,等你长大了,就能发现了。” 小鼎不明白为什么爹爹娘亲不直说,但却也乖巧的没继续追问,只是道:“是不是等小鼎长大了,有了道行,变得厉害了,就能找到了?” 陆雪琪点了点头。 小鼎道:“那我要好好用功。” 陆雪琪微笑不语。 * 通天峰上云烟翻滚,正中是长长的玉阶,再往上便是虹桥,宽阔的云台,还有那座宏伟的玉清殿了。 碧水寒潭边上,小鼎跟着娘亲向潭水中巨大的阴影行礼,不过不太巧的是,小鼎两次上通天峰都没见到传说中的灵尊水麒麟,只依稀听旁人说过水麒麟是青云门的镇山神兽,长得很大很大,比大黄要大多了。 走到玉清殿前,小鼎被放到大黄背上,自顾玩耍去了,因这次上山有小灰跟着,陆雪琪并不担心儿子的安全,略嘱咐几句不要跑远,就进入了大殿。 大黄驮着小鼎和小灰一路小跑到翡翠坪,路上不少弟子看到这小傢伙,难免要问上一句这是谁家的孩子,但也有熟悉的,笑着跟小鼎打招唿,小鼎一贯自来熟,不管认不认识,都笑嘻嘻的摆摆手。 白日下,翡翠坪颜色碧绿欲滴,像一块玉石一般漂亮,一阵清风袭来,青草如水池,捲起波浪来,小鼎从大黄身上跳下来,在草地上滚了几滚,和小灰四脚摊开成大字型并排躺着。天上碧空如洗,白云朵朵。 “哇,好好看。” “吱吱。” “这么躺着好舒服,像张大床,我要是有这么大的床就好了。” “吱吱。” 大黄侧耳听着一人一猴的对话,感觉十分无聊,趴在前脚睡了过去。 等它再睁开眼时,却看到小鼎和小灰已经站起身来,向碧水寒潭一熘烟跑过去,小鼎跑到一半才发现大黄没跟上,叫道:“大黄,快点!” 大黄一呆,晃了晃脑袋,小跑着追上去。 碧水寒潭水花四溅,小鼎在翡翠坪上听到了这里的声响,料想是那未曾见过的镇山神兽水麒麟要出来了,赶快过来看一看。 水麒麟真正活了多少岁无人知晓,在青云山上呆的这千年,不是在潭里游水,就是在岸上睡觉,它摇晃着庞大的身躯从水里跃出来。 小鼎啪啪的连拍大黄的狗头,道:“大黄你看,比你大好多。” 第164页 大黄伸了伸舌头一副莫名其妙无所谓的样子,就听小鼎接着道:“你已经吃得够多了,这个灵尊这么大要吃多少。” 他言罢,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发现完全数不出来,于是只好放弃。 碧水寒潭里,整日慵懒的巨兽晒了一会儿太阳,又重新跳进了水中,掀起巨大的浪花,兜头向小鼎这边拍了过去。 小鼎“啊”的叫了一声。 叫声未落,小小身子忽然被抱了起来,躲了开去。 小鼎一回头,看见曾书书一张笑容满面的脸,他顿时笑起来,唤道:“曾叔叔。” 曾书书有些日子没见着小傢伙了,他大笑着把小鼎抛了抛,手里掂了掂道:“咦,你这小鬼,是不是在大竹峰上光吃东西了,怎么几日不见,重了那么多。” 这话岂不是嫌弃自己胖了?小鼎道:“我还长高了呢。” 曾书书细细看了眼,唔了一声道:“是长高了一点点。” 小鼎“切”的一声,然后道:“叔叔,你怎么那么久没来看小鼎?” 曾书书道:“我不是跟你娘、你大师伯、林叔,一起出去了么?”他说完,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大海螺,递给小傢伙。 小鼎欢唿一声,一把抱住,问道:“谢谢叔叔。叔叔,东海好玩不?” 曾书书抱着他往玉清殿走,边道:“可好看了。” 小鼎道:“比青云山还好看么?” 曾书书点了他一下鼻子,道:“这不一样,等你长大了,自己去瞧瞧。” 小鼎嘟囔道:“又是要长大才能看到么?” 曾书书一怔,不知道小人儿在想什么,顺着说下去,点头道:“当然咯。” 小鼎摆弄着海螺,暗下决心,要快点长大。 曾书书抱着小鼎走了一段,眼睛在和他说话的间隙东瞄西瞄了好一阵子,小鼎看见了,嘻嘻一笑,道:“叔叔别找了,小灰一看见你就跑啦!” 曾书书愣住,大嘆一声可惜。 ☆、番外三 情深·幸福 岁月匆匆,虽然距离小鼎长大的愿望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但是终于又在他的期待中长了一岁,这一年,爹爹张小凡给他做了很多玩具,比如能变色的陀螺,可以变大缩小的皮球……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那个能装很多东西的布袋子。 龙首峰上的齐小萱,自从知道他有这样神奇的袋子,每次出来玩,都把玩具放在小鼎口袋里,小鼎满心不愿意,但终究是做哥哥的,不能和妹妹计较,于是任劳任怨的帮她背着玩具,不过鬼故事却讲得一日比一日多,一次比一次逼真,吓得小萱哭得都失声了。 当然,小鼎最后还是要哄着小妹妹,毕竟山上同龄朋友不太多,满打满算就这一个。 然而青云试将近的这日,小鼎带着大黄小灰下了趟山,又结识了一个朋友,对于这样的意外收穫,小鼎开心不已。 待回了山,小鼎撒开腿跑到张小凡身边,小嘴不停叫着爹爹。 张小凡把小人儿抱起来,听他说山下的事。 “爹,山下好热闹,好多好多人呢。我遇到一个大哥哥,叫王宗景,也是来青云试的。” 张小凡微怔了一下,依稀听曾书书提起过这孩子,是风回峰王细雨的亲弟弟,失踪了数年,被林惊羽从十万大山里救出来。 “爹,你说王大哥能进青云别院么?” 张小凡笑了笑,道:“最初查验的,不过是天资家世罢了,很好进的。” 小鼎点了点头,道:“喔。那他能进前十么,如果青云试他考得很好,拜在爹爹门下好不?” 张小凡没想到才刚见一面,小鼎居然就和这个王宗景混熟了,诧异道:“你怎么认为他能进前十?” 小鼎嘿嘿一笑,凑到老爹耳边道:“爹,我跟你说哦。王大哥杀过好多兽妖呢,厉不厉害?” 张小凡哭笑不得的看着小傢伙。 “王大哥的道行一定很高,我觉得他肯定能进青云,爹爹,你收了他做弟子好不好?”小鼎抱着老爹的脖子道。 张小凡微微一笑,道:“等他进了前十再说吧。” 小鼎懵懂的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等到晚饭时,他又跟六师伯杜必书说了一遍,拉着杜必书跟他赌骰子,杜必书和这个小鬼开赌,每赌必输,这次坚决不松口,绝对不能被他骗走骰子。小鼎便生气的在饭桌上叫唤了半天。 杜必书拿着两个张小凡做好的兔腿,勉强哄住小祖宗。 第二日一大早,小鼎闲不住,又拽着穆怀正,让他带自己下山去了。 这一下山,就又出了事。 “娘,娘,我能不能去参加青云试啊?” 陆雪琪方从小竹峰迴返,就被小鼎一把抱住,小傢伙本是去找小萱玩的,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一回来就吵着去参加青云试,青云别院派系众多,青云试又哪里是一个小孩子就能通过的了,陆雪琪早知儿子脾性,话音未落,脸色便沉了下来,斩钉截铁的道:“不行!” 小鼎平日天不怕地不怕,但对娘亲还是有畏惧的,他张了张口,却不敢再求,转身就要向外面跑去。 陆雪琪一把拉住儿子,眸光清亮,径直道:“别想去找你爹爹,这次谁说都没用!” 小鼎小脸耷拉下来,作泫然欲泣状,陆雪琪不为所动。 小鼎坐在床上,一个劲朝窗外看,终于看到爹爹张小凡的身影,瞬间跳了起来,扑上前去。 张小凡迈进屋子,便察觉陆雪琪脸色不对,他讶异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陆雪琪嗔道:“问你儿子。” 小鼎一张笑脸立刻出现在面前,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娘亲,而后跟张小凡道:“爹爹,你帮我求求娘亲,让我去参加青云试吧。” 张小凡一怔,道:“你要去参加青云试?” 小鼎奋力的点头,举着小手道:“爹爹,伯伯们都说我资质很好,天赋异禀,不试怎么能知道呢,对不?” 张小凡看着儿子认真的小脸没说话。 小鼎又道:“爹爹,你最好了。” 陆雪琪欺霜赛雪般美丽的面容,早就在小鼎的死缠烂打中冷下来,直瞪得小鼎后背发凉,但他还是死死抓住老爹不放。 张小凡微微一笑,道:“去求你娘吧,你娘亲要是答应,你就去。” 眼看皮球被踢回来,小鼎小脸上五官都皱到了一起,一直摇晃老爹的胳臂,道:“爹爹,就让我试试嘛,山下那么多师兄师姐师叔师伯,小灰大黄也跟着我,又不会有事,我一定努力修炼、做功课。” 张小凡不置可否的弯了弯唇,想了想似乎小鼎说得也没错,虽然他年纪还小,但对于修行来说确实没有什么坏处。 他思索了一阵,蹲下身来,道:“小鼎,你是不是真的想去?” 小鼎使劲点头。 “特别想去?” 第165页 小鼎继续点头。 “那……爹爹跟你娘亲说说好不好?”张小凡笑了笑道。 小鼎满眼放光,险些就要欢唿起来。 他看着张小凡将娘亲拉到一旁,说了几句,娘亲面上本有几分嗔意,老爹只瓦住娘亲的手,娘亲神情就柔和了一些,最终似乎更多是无奈,反问了爹爹什么,老爹点了点头。 小鼎紧张的等待娘亲陆雪琪的决定。 陆雪琪看了一眼身边的张小凡,又看了眼满目期待的小鼎,终是点头道:“好吧,去吧。” 小鼎大叫了一声,欢唿雀跃,道:“爹爹好厉害,诶呀,我最喜欢娘亲了,娘亲最好了。” 陆雪琪点了点他的额头,似嗔似嘆。 “不过,可要说好了,若是参加,便老老实实的住满一年,过了青云试方可回来。修行之人最怕毛躁无定性。” 这是要考验自己咯。小鼎笑了,拍着胸脯道:“娘亲就看好吧。” 陆雪琪摸摸儿子的小脑瓜,手底下还是毛茸茸的感觉,只是小人儿分明又长大了一些,她抿唇露出一丝笑容。 隔天,张小凡做午饭的时候,小鼎又跑了过去,守着炉台递给张小凡自己刚拿到的《清风诀》。 “爹,这功法是不是很厉害?” 张小凡大致翻了翻,微笑着摇了摇头,道:“自然不是最厉害的。” 小鼎睁大了眼睛。 “有些地方不大对,爹爹给你改一改,怎么样?” 小鼎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道:“改完就厉害了么?” 张小凡哈哈笑起来,道:“会有一点变化吧。” 小鼎看着张小凡从侧面随手取了一支笔,书页翻得飞快,改得更快,对爹爹的敬仰之情瞬间便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就差拍手叫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张小凡放下笔,将锅里的菜翻炒了几下。眼见都做得差不多了,他把《清风诀》交给小鼎,道:“好好收着,最好不要被其它哥哥姐姐看到。” 小鼎抱着《清风诀》点了点头。 * 时光如梭,悠悠几许。 小鼎已经在山下住了有一段时间了,不过每过七日,他会回大竹峰一趟,每到这时,这宁静的山峰就又热闹起来。 张小凡总是会做一桌子好菜,犒劳这小傢伙,当爹的自然要问问他在山下过得好不好,临走再多准备一些兔腿,放进小傢伙的布袋里。 山上山下来来回回,小鼎倒是很享受这样的日子。 然而今日,他回到大竹峰,除了看看爹娘伯伯们,还有一件极重要的事,就是随爹爹和娘亲去祭拜师公师婆。 后山蜿蜒的小路上,小鼎迈着小腿和大黄走在最前,小灰在竹林里一盪一晃,飞快地穿梭着,张小凡很自然的牵着妻子陆雪琪的手,走在后面。 两旁竹影轻晃,鸟鸣声声,安静祥和。这条路,张小凡已经走了很多年。年少时,他一个人沿着小径去做早课,从最细的竹子砍起,直到现在,也会来这里砍几节竹子,拿回去做柴烧火做饭。 平静的山峰上,印着他过往很多年的记忆,有些事越走越模煳,有些事越来越清晰。 尽头,一家人停下脚步,连素来活泼的小鼎也安静了下来,不吵不闹。 坟冢还是那座坟冢,风雨里,日月中。 “师公师婆,小鼎又来看你们了。”小鼎脆生生的叫道,他端端正正的跪下来,向面前两个坟冢叩头。 “小鼎最近在山下参加青云试,来得日子就少了,师公师婆对不住。等小鼎回山了,一定常常过来找你们玩,给你们带好多好吃的。”小鼎小嘴不停的道。 张小凡看着儿子,微笑着没有说话。 和风暖阳,竹林有心。张小凡默默弯腰,将坟冢上新出的草拔清,和陆雪琪一齐深深鞠躬。 “师公师婆,小鼎想你们了。” 听着小鼎的话,张小凡摸着儿子的头,温和的笑了笑。若是师父师娘还在,想必一定很疼小鼎。 拜祭过挚亲,一家三口便顺着路回去了。 “爹爹,师公师婆是养你长大的么?”小鼎小声问道。 张小凡点了点,道:“是,从小很疼爹爹。” 小鼎沉默了半晌,似乎心有所动,他看了看爹爹,又看了看娘亲,钻到两人之间,拉住两人的手道:“小鼎要和爹爹还有娘亲,一直在一起。” 张小凡和陆雪琪闻言都是一怔,随即牵着小傢伙的手,相视而笑。 小灰骑在大黄的背上,吱吱叫了两声,向山下跑去。 阳光照在一家人身上,拉出三道长长的影子。 岁月悄无声息,人世多少情愁都将消逝,唯有身边之人,烙在心间,永恆不变。 小路上,清脆孩童的笑声传了开去,随着风飘散在这片竹林里,久久迴荡。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如侵权,请邮件联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