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外志》 第1页 [社会文学] 《三国外志》作者:赤军【完结】 第01回 求圣筊灵现女娲祠 说武成鱼跃陇西郡 第02回 酒色财气君子不取 仁智信严大将克当 第03回 陇西防城佩玉具剑 襄武拒贼奋环首刀 第04回 蝮蛇蛰手大败洮水 壮士断腕退守高城 第05回 献奇谋往救狄道困 识锈箭初战破阵军 第06回 惩犯禁侠客归西郡 平乱法栋樑柱东羌 第07回 费筹谋消弭边庭患 巧设计狩猎枹罕城 第08回 割腥啖膻小试身手 假武矫文大兴疑兵 第09回 临机应变邓艾上书 料敌制先姜维束手 第10回 计伏诸段谷能先胜 兵置之死地而后生 第11回 旗举幡舞箭伤姜维 酒酣耳热分说刘禅 第12回 识明主王气遮丹陛 会故交妖氛起淮南 第13回 言在帷幄士季进谗 祸起萧墙诸葛反魏 第14回 教祥瑞一言能咒凶 援阳泉偏师求却敌 第15回 涉泄水芍陵逢异将 辨朋党寿春料凶顽 第16回 重文章军中读左传 计攻心阵前收文鸯 第17回 破城喋血于诠死难 擅杀取功钟会立威 第18回 思鸳侣逾墙得美眷 跃龙门乘雷上高天 第19回 雌黄口需歧黄技也 跖盗心假狗盗行焉 第20回 按戚眷天下一巨网 吃闲醋堂上两痴儿 第21回 北平亭侯纳捐赈卒 武卫将军为国破家 第22回 莽姜维撤汉中重门 忠王经告魏宫奇变 第23回 曹髦仗剑出云龙门 成济挺矛行弒主事 第24回 识诈谋张华暗传讯 搬傀儡曹奂甫登基 赤军作品集·歷史小说集三国外志 第一回 求圣筊灵现女娲祠 说武成鱼跃陇西郡 我从来都不相信命数,我只相信祸福相依,只要把握得好,那祸患自然会转变为福分。不过话虽如此,经过长途跋涉,等我终于远远望见洛阳那雄伟的城墙的时候,却不禁有些茫然无措,想要问诸鬼神了。 说来也巧,洛阳城东正好有一座小小的祠堂,进去一看,里面供奉的是女娲娘娘。祠堂很破旧,神像上金漆剥落,露出木胎,木胎上还到处都是蝼蚁所蛀的孔洞,即便白天看来也如同怪物一般,十足恐怖。不过就算金漆尚在,我估计它也未必能好看到哪里去,传说商纣王曾去女娲庙祭奠,看到神像就突然间魂飞天外,随即在壁上题了淫诗一首,就此触怒神灵,丢掉了花花江山——我就从没见过真的栩栩如生的神像,想必那商纣王不是有眼病就是有心病,或者这套传说根本就毫无可信之处。 不管神像如何难看,不管祠堂如何破旧,我打算要课上一卦,以卜此行的吉凶。才转过头,一个相貌猥琐的神祝就凑过来,谄笑着问道:“先生可是要占卜?请先施捨些香火钱吧。” 我囊中空空,哪里有钱给他?但我并不说破,只是假装沉稳地微微点头:“先看看准不准。”“准的,女娲是开闢天地的大神,最是灵验,”神祝一指供案,“先生请先掷筊,然后我为先生蓍占。” 我走到供案前,伸手抄起那两枚掉了一半漆的木筊来,随即跪倒在地,朝神像磕了三个响头,心中默默祈祷:“此次上洛,若能谋得好官,请赐圣筊;若只是捞个小吏、清客做,请赐阳筊,若……大神有灵,料不会给我阴筊的。” 祈祷完毕,双手拢住木筊,轻轻往前一抛。一枚筊落地不动,阳面朝上,另一枚却弹了一弹,转个不停。我紧张地盯着这枚筊,可谁料这毫无灵性的木头玩意却又弹了两弹,竟然躲到供案下面去了。 我赶紧把头伸到供案下面去看。这祠堂里本就昏暗,供案上还铺了破旧的麻布,直垂到地上,供案下黑漆一片,我明明看到木筊静止不动了,却分辨不出究竟是阳面朝上还是阴面朝上。心里一急,脖子往上一抬,“嘭”的一声,供案竟然被我撞翻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只感觉那并不算沉重的供案狠狠砸在背嵴上,随即滚落尘埃。耳边传来神祝的惊唿声,幸亏我身手敏捷,一个虎跃直跳起来,凭着本能横纵开三尺多远。 烟尘起处,神像擦着我的肩膀轰然倒地,摔成了两截。当下我心随电转,飞起一脚踹翻冲上来撕扯的神祝,夺门而逃。 我不承认我得罪了神灵,但这也绝对不是一个好兆头…… 进了洛阳的第二天,我就前去拜谒光禄大夫。这位大人的府上门庭若市,我排了一整天的队,直到夜沉似水,才终于被哈欠连天、捶腰不止的侍僕领进客厅里去。在我前面,简直有一万多人,在我身后,连屁都没有一个——虽然早料到自己不会受多大重视,可这种待遇……还是有点让人寒心。 光禄大夫端端正正坐在几案后面——仪态虽然端庄,冠可已经卸了,袍服已经脱了,衷衣外面只罩了一件玄色大氅。很明显,应付我这种后生小子,不必要衣冠整齐,况且劳累了一整天,他老人家也打算要洗洗睡了。 一进厅门,我就疾趋而前,先深深一揖,然后拜倒在地,口称:“小子拜见叔祖父。”我没敢抬头细看光禄大夫长什么样子,就只注意到他的穿着打扮了。我把脑袋埋在双手中,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上面传来懒懒的回答:“嗯,听说过你。” 第2页 “叔祖父还记得小子,小子铭感五内,”我一边套近乎,一边悄悄抬起头来打量上面的动静,“叔祖父离开临沂的时候,小子已经降生,或蒙叔祖父垂顾关爱过。” 我注意到光禄大夫低着头,正在仔细端详我的名刺,好一会儿,他微耸肩膀,点点头:“哦,后来你们举家迁去东莱了……你不在郡内等待宗正辟举,到洛阳来做什么?” 这话问得真是一针见血,还好我早就想好了应对之词,并且关起门来反覆演练过。“小子双亲亡故,守孝已毕,急欲为国家出力,然而……”说到这里,我故意停顿一下,脸上装出悲愤凄婉的神情来,“郡中对小子每多诽谤……” 光禄大夫似乎是皱了一下眉头:“诽谤?”“正是,”我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充满了悲哀,“东莱多是曲城王氏……” 好,话说到这里就可以打住了,多说反而露出马脚,反正我的潜台词,光禄大夫他老人家肯定能够猜到。我假装擦擦眼睛,就好象一个在外面被邻家孩子欺负了的孤儿,终于见到族里长辈似的……不过真实情况也差不太多。 虽然不是邻家孩子欺负我,其实倒是我欺负他们……奶奶的曲城王氏,老子不就是整天打架,连带殴打过几回庶母吗?如果是在琅琊,以我的家族地位,这些屁大点儿的事情谁会在意?可恨我那没头脑的老爹,当初干嘛要从琅琊迁去东莱?如果还在临沂县里,我大概两年前就被辟举出仕了吧,今天少说也混个三、五百石了。 当然,这些事情可不能让光禄大夫知道。尤其是殴打庶母……光禄大夫本人应该就不是嫡出。传说当初他娘还曾往死里整他哥哥也就是当今的光禄勛大人来着,那位大人以德报怨,依旧毕恭毕敬地侍奉庶母到死——我可没这么好的脾气,娘还在的时候,谁敢欺负我?娘故去以后,更是只有我欺负庶母的份!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丑女人若是有个儿子,就好象面前的光禄大夫一般,也许我还不大欺负得动她…… 活该!不生儿子的女人活该遭欺负! 我心里转过了无数个密圈,脸上可一点都不能表露出来。也不知道光禄大夫是怎么想的,他低着头又研究了半天我的名刺,才缓缓地问道:“怎不去我兄长府上?” 我倒是想去呀,光禄勛可比光禄大夫高上一个级别呢。然而可惜得很,那傢伙胆子太小,大概害怕被卷进最近暗潮涌动的政治斗争里去,整天闭门谢客——我不信他真的什么人都不见,但他肯定不会见我一个远来的毫无名气的亲戚。如果光禄勛那里有门路可钻,我才不会来这儿投靠一个半冷的衙门呢。 当然,我不能把实话都讲出来,只是简单回答说:“琅琊宗正大人,介绍我来拜见叔祖父。”这也本是那位宗正大人的关照:“到了王祥府上,千万别提王览,到了王览府上,也千万别提王祥。为了你的前途起见,切切牢记!” 我隐约觉得,这对兄弟兄孝弟悌的传说大概有很大水份,所以宗正老爷子才会这样关照。我本来是打算回去故乡琅琊混出身的,为此把在东莱的那一点点田产和小宅子全都卖了。可惜宗正老爷子明确地告诉我说:“世居本郡的王氏子弟还无法全数荐举,你家离乡十数年,恐怕难得机会。” 大概是多少为此感到有点抱歉——终究论亲疏我在族中的地位算是比较靠前的——他才指引我一条“明路”,千里迢迢跑都城来拜见两位叔祖父吧。这两位乃是我琅琊王氏的骄傲,尤其是光禄勛王祥大人,从小卧冰求鲤,声誉响彻整个关东。 不过我经常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光着身子趴在冰上就能把冰给融喽?他当自己是火炉啊?! 我再次大着胆子瞥一眼光禄大夫,只见他微微皱一下眉头,然后不知道做了个什么细微的动作,旁边的侍僕就大声宣布:“送客!”我乍闻此语,吓了一个哆嗦。不过还好,我看到光禄大夫把我的名刺揣到袖子里去了,这件事似乎还有一丝希望。 不过就这样把我送出门去了?我从太阳当顶的时候就跑过来排队,到现在连水都没能喝上一口呢,嘴唇都干得开裂了,肚子咕噜噜直叫,就不知道给杯茶我喝,给碗白饭我吃……这老傢伙,老子记你一辈子! 心里自称“老子”,嘴里还只好谦称为“小子”,我再次施下大礼,然后倒退着出了客厅。侍僕问清楚我落脚的地方,然后一扬手:“等着吧。”就这样把我轰出了大门。 其实我哪有什么可落脚的地方,馆驿不够资格住,客栈不够付房饭钱的,我只好暂时寄居在一位世伯家中。这位世伯据说少年时和老爹一起游过学,然而虚长近五十岁,连个胥吏都没混上,只能靠着僱工耕种城外的五亩薄田勉强度日。不过这老傢伙穷是穷,倒很懂礼仪,我大老远跑来了,才拿出老爹几页诗稿,他就立刻留我住下,一点含煳都不打。 不过老傢伙是很好客,他老婆就是另外一副德行,把我赶到柴房一般的偏厅里去睡不说,每日两餐只有粥喝不说,还整天指桑骂槐地想赶我走。走?呀呸,老子若有地方可去,怎肯受你的鸟气?! 第3页 苦熬了整整三天,终于有好事上门了,光禄大夫王览派人送来了五百钱和一封荐书。我匆匆藏起钱来,免得被那老婆子看到后向我索要,然后满心憧憬地打开荐书。不看则已,一看不禁吓我一身的冷汗,那竟然是写给雍州刺史王经的! 退回二十年去,雍州是个好地方,可自从西蜀那个不知死活的蟊贼诸葛亮(谢天谢地,他终于死了)兴兵来犯以后,那里就变成了战争最前线,尤其是雍州西部陇西、南安、天水三郡,更是几乎年年打仗。提起打架我可在行,提起打仗则完全不行,把我派到那种地方去,不分明是陷害嘛! 于是我搜肠刮肚,写了一封情辞恳切的信,再送去光禄大夫府上,大意是说自己不熟悉西事,希望能把我推荐到关东某州去……某郡国,甚至某县也行呀。不行,国不行,我始祖王讳吉公留下过祖训:“诫子孙勿为王国吏。”我虽然不在乎这规矩,可想来以孝悌闻名天下的光禄大夫他不会不在乎。 信送出去了,我又苦苦等了六天,每天还是睡柴房、喝粥外加听骂,虽然有那五百钱,每天可以熘出去吃点干的,但为长久计,不敢买肉吃,更不敢沽酒喝。天哪,列祖列宗呀,没有酒肉兼没有女人的日子真难熬呀。 整整六天,音信杳然,再次求见光禄大夫也总是被挡在门外,不得相会。没办法,看起来我的仕途只好从贫瘠混乱的西陲开始了……在家乡的老婆呀,你继续独守空房吧,你丈夫即将束装远行,要到遥远的关西去呀,咱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团圆…… 正元二年五月朔,我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来到了长安。长安比我想像中要安定繁华得多,大概这里距离战场还远吧,蟊贼诸葛亮以及他的党羽们打得最远也不过才到北原,距离长安还有三四百里的路程呢。因为五百钱路上已经花得差不多了,我一进城,立刻就手持名刺和荐书去拜见刺史王经大人。 地方官就是和京官不一样,同样品德高尚,以孝廉着称的王刺史,才让我排了两个时辰的队,没等天黑就见到了。王刺史四十来岁年纪,白面长须,仪态极为优雅,态度非常温和。虽然他是太原王氏,但终究是同宗,同为周灵王王孙之后,况且我手里还拿着光禄大夫的荐书,因此王刺史显得格外客气。 “贤侄远来相助,我心甚慰。”随便闲聊几句以后,王刺史就问起我的才学和擅长。这时候的应对是很重要的,但我从来未雨绸缪,早就打好了腹稿,因此大声回答说:“自幼诵习五经,略窥门径;亦读孙、吴,能骑劣马,挽强弓。明公不信,一试便知。” 话虽然这样说,我可不希望他当场试验。好在王刺史并不深究,只是略点点头:“文武全才呀。贤侄暂在署中安居,洗涤风尘,等有差事,还要仰仗你为国出力。” 我就这样在刺史衙署里住了下来,做白吃白喝的清客。可惜王刺史为人节俭,也拿那种不切实际的品德去要求属官和门客,每餐不过一饭一菜而已,偶尔才能索到点薄酒,不过这比起从琅琊一路西行,风餐露宿的日子来,简直象天堂一样,我也就暂时知足了。 然而逍遥日子并不长久,我估计是王刺史终于看清了我的所长。我早该打听清楚的,原来王刺史是经学达人,早知如此,当日就该不夸口说什么“幼诵五经”,而要改口说“熟习庄老等诸子说”。他某次似乎是随口问我:“《书经·武成篇》云:‘惟尔有神,尚克相予,以济兆民,无作神羞。’怎么解?”我嗫嚅半天,咬着牙回答:“那是希望神灵保佑,克商兴周,否则百姓不宁,神灵也会蒙羞的意思吧。” 我感觉自己的回答虽然有点肤浅,但绝没有错,然而王刺史似乎并不满意,他只是笑笑,就转向别的话题去了。莫非这次问答,给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吗?总之此后过了没几天,他突然把我叫去,说:“陇西姜太守才有信来,说署内文书不足,我向他推荐了贤侄……” “嘭”的一声巨响,惊雷我在头顶炸开。陇西?那可是帝国的最西边境,更是西蜀小寇长年出兵侵扰的第一线!先别说同为门客幕僚,从刺史府派去太守府等于降级,派我去陇西,那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嘛! 才打算开口哀求,王刺史把封荐书往我怀里一塞,说:“贤侄今日便动身吧。”然后头也不回往内堂去了,好象在躲避些什么似的。我明白,他是怕我不乐意去,纠缠着他不好收场……这傢伙,看似温文儒雅,实则如此恶毒!可怜我来长安还不到半个月,各处名胜风景还没看全……不,刺史衙署上下的人头还没认熟,想托个关系求个情也找不到门路呀! 我失魂落魄地从厅堂里走出来,如何对策还没捋出个头绪,突然就看到一名老军牵一匹健骡,凑上来一拱手:“王先生吗?使君吩咐,将此骡赠予王先生,作为前往陇西的脚力。”我的天,那傢伙竟然连这个都安排好了! 赤军作品集·歷史小说集三国外志 第二回 酒色财气君子不取 仁智信严大将克当 三不知被长安城里的王刺史给摆了一道,事到如今,我还能怎么办呢?想逃回老家去,可兜里的钱连走回洛阳都难,如果一意孤行,迟早会变成路边的饿殍。算了,算了,年年打仗,说不定今年不打了呢?况且现在执蜀政的那个叛贼姜维,本事比起乃师诸葛亮更是差得多多,诸葛亮也不过拿下过陇西一回而已嘛,他姜维能渡过洮水就算是奇蹟。 第4页 就算蜀贼们打来了吧,那也起码在今秋以后。对比东行的必定饿死,我现在只有继续西向,前往陇西的郡治襄武。正所谓割肉补疮呀,能多活一天就是一天。满心盼望着那位姜太守很快调任,顺带把我也领到别郡甚至中央去,早日脱离提心弔胆的日子吧。 因缘际会,我就在襄武认识了那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狐群狗党。 男人相亲,靠的不外乎酒色财气,我在陇西姜太守府中结识的那几个狗头,正好一人占上一字。“酒”当然是段侠,那傢伙本是北方的胡人,祖先归附汉朝,迁居到渤海,但和汉人混血了那么多代,外貌的胡味还是不改,细眼阔鼻,满脸络腮鬍子,肚子挺得比水缸都大。对,他的外号就是“水缸”。 然而其实叫他“酒缸”还差不多,那傢伙喝酒不是喝,简直是灌。我虽然没他那么好的酒量,但遍寻太守衙署,就那十多个书佐,也只有我能用小盏碰他大碗,喝上一个时辰还不倒的。男人喝多了酒自然就话多,自然就腰硬,自然就胡吹海侃,就这样,我结识了段侠段思仁——但我估计他所以字思仁,就因为心中本无仁,孔子说什么“我欲仁,斯仁至矣”,早就证明了是醉话。 “色”是指马砺,这小个子光看那双绿豆眼就知道是色中恶鬼。襄武城中的寡妇门,暗娼门,就没有他不熟的。多得他的教诲,我进城没一个月就也都摸得门熟。必须承认马砾马仲碌好色而绝不自私,自己勾搭过的女性很乐意介绍给同僚共享。就因为此,除了马驰,他和署中所有书佐的关系都很好。 马驰就是“财”。此人出身高门,祖上据称是汉伏波将军马援,世为扶风郡的第一大姓,家财万贯,挥金如土,相貌堂堂,脑满肠肥。几乎我和段侠他们的每次置酒高会都会邀请马驰到来,因为只要他一来,就有人付帐了。马驰马信翔似乎也很乐意让同僚们帮助他减轻钱袋的负担,不是他好客,而是他钱多不在乎。 同为扶风马氏,马驰却偏偏看不起马砺,说对方根本就不是正枝,其实是陇右的羌胡种,当年跟着伏波将军当马僮,才改了马姓的。我可看不出来马砾有哪点象羌人,羌人若都那样小个子、谄媚脸,手无缚鸡之力,讨平他们的伏波将军也未必真有什么大才…… 不过朋友中确实有一个地地道道的胡种,那就是因“气”与我结交的秦锐。初次相识是在我来到陇西的第四天,刚从太守府领了禄米,兴高采烈一个人去酒店沽酒——那时候我还并不知段侠能喝,也还没和他对喝过——那无耻店家,竟然欺负我是外地人,给的酒里面搀了将近七成的水!我也知道这种穷乡僻壤生意难做,但你掺假个三四成就顶天了吧,当老子是没喝过酒的雏儿吗? 我老实不客气,抡起拳头就打。别看我肉不多,骨头可硬,店家才挨了一拳,就杀猪般大叫起来。这时候,“腾”地冒出个满脸横肉的傢伙来打抱不平,那正是郡里的骑兵小队长秦锐——我估计他根本就没有救人的心,纯粹是找碴儿干架。 这傢伙身高八尺,方面广颐,络腮鬍子根根如针。他虽然没穿军服,但光那一脸的横劲,就让我感觉此人不好对付,于是让过来拳,顺手就抄起酒罈来了。对方也不含煳,酒罈、酒瓶、铁勺,抄着什么使什么,我们两个“乒桌球乓”一顿乱打,各自身上没受什么伤,酒店可几乎没剩下一样完整的傢伙什儿了。最后还是店家实在忍不了了,拉住几个巡逻的兵丁过来解劝,我们才悻悻罢手。 事后秦锐知道我的身份后说:“象你这样打狠架的世家子弟,我还从来没见过。”我笑笑唬他说:“过奖了,俺们关东世家都这样干架。”就这样不打不相识,我们把臂前往另外一家酒店,唿卢喝雉玩了个痛快。 秦锐确实是胡种,祖父才始内迁,因为居住在雍州秦地,就自称姓秦,这点根本隐瞒不了,全襄武城无人不知。听说这位秦锐秦寿长从来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仗着拳硬能打,简直是人见人怕,所以大家背后都称他为“禽兽”。 他本人也知道自己这个外号,却并不在意,某次还大笑说:“禽兽也不错,能让人怕。况且,总比衣冠禽兽要来得光明正大呀!” 秋季是最繁忙的季节,不光百姓如此,我们这些小官吏也是一样。一般情况下,九月中旬各县上缴的贡粮就要统一运到郡治,经我们统计核准后,再运去各个仓库,以及各地驻军营中。我虽然前此从没干过书佐,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我和段侠决定在忙活前先好好喝上一顿,于是下帖子邀请了其他三人。马驰、马砾这二马一请就到,虽然他们都醉翁之意不在酒,马驰是为了吃肉——肚子已经那么大了,我叫他多吃蔬菜少动荤腥,他就是不听——而马砺则是看上了那家酒店店主的女儿。奇怪的是,平常对喝酒的热心仅次于段侠和我的秦锐却不肯赴约。“最近营中事情多,”他派个老兵来传话,“而且说不定会打仗呢,你们小心点吧!” 打仗?我才不信呢。前两年蜀贼刚包围过一次襄武城,结果被前任征西大将军郭淮和前任雍州刺史陈泰打得抱头鼠蹿。他姜维难道还敢来?他总得安生个几年再说吧。 第5页 我估计秦锐一定是又找到什么架打了,所以宁可放弃了喝酒、吃肉外带调戏民女的机会。酒色财气,要我排队,肯定财放第一位,酒和色靠后,气要归在末流——打架虽然很有趣,可天天打就没劲儿了,况且,无事生非并非君子所为。 我们喝酒的座次也是差不多排法,专业会帐的马驰当然坐在上首,我靠着门第清高,排了第二位,第三是段侠,第四是马砺。马驰看不起马砺,总是说:“叫那狗头离我远点。他若不坐末席,我就不管结帐!”有钱就是老大,我们当然都听他的吩咐,就算有点对不起小马——马驰较马砺大上两三岁,因此我们习惯称此二马为老马和小马——我们大人大量,也都没往心里去。 这顿酒喝得痛快,痛快到我才爬回家,还没等上席就很快睡着了,第二天日上三桿起身,头还是痛的。磨蹭着洗漱完毕,穿戴齐整,我才打开屋门,“唿”的一声,一名骑士连人带马就冲到了面前。我吓得一个趔趄,定睛细看,劣马背上好一条粗汉,原来却是秦锐。只见他满脸的兴奋之色,大叫道:“打仗啦!打仗啦!别磨蹭!” 我吓了一大跳,没来得及询问他是不是睡迷煳了还在说梦话,那小子已经一阵风似地跑远了。我匆匆锁上房门,跨上王刺史赠送的健骡,一路小跑赶到太守衙署。情况看起来确实不妙,里里外外乱成一团,就那七八名属吏、十余名书佐,大都神色慌张地跑进跑出,乍看去好似增加了一倍的人。 我跳下健骡,一把揪住捧着一厚摞文书正打算出门的马砺,问他:“怎么回事?”马砺面色发青,两个眼圈都是黑的,估计昨晚离开酒店就去上了某个女人的床,说不定一玩玩到大天亮,连觉都没睡就直接上班来了。那傢伙唿哧带喘,絮叨了半天,才使我明白了事情的大概。 原来姜维那老小子完全不按常理用兵,真的没歇两年就再度北侵了。据说他和叛贼夏候霸等人率领十万大军,兵分三路,分别杀向祁山、石营和凉州金城方向——一共就十万人马,他还分兵,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前两年姜维来犯,主力指向狄道,因为狄道长李简降贼,蜀军遂得以长驱直入,包围了襄武城。所以说,狄道乃是陇西的门户,看起来经学大师王刺史很明白这一点,他一早就派文书来传令,叫姜太守点集郡兵,由狄道都尉统领着去守把狄道城,等待他亲率大军前来会合。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所以我那些同僚才会忙得不亦乐乎。只等粮草准备好了,估计今日午后申初,都尉大人就会统率兵马前往狄道。于是我也匆匆加入同僚的行列,去搞那些让人焦头烂额的鬼差事。 不管怎么说也是酒肉朋友,我还想抽空去给秦锐辞行,三不知那傢伙自己跑到太守衙署来了,和姜太守谈了不到一刻钟,就又沉着脸往外跑。我拉住他询问,他一脸的不忿,往地上狠狠吐口唾沫:“日他娘!都尉大人硬说战马不足,并且目的是守城,所以这次就不带郡里的骑兵了。他奶奶的,老爷今年还得闲——还是赶明个走门路跟了都尉吧!” 这狗头,打仗就有那么开心吗?没仗打就那么郁闷吗?打仗可是会死人的呀,活着不比什么都强? 当天下午,都尉率领步骑兵三千往守狄道。王刺史速度还挺快,才第三天的早晨,就亲率万余大军路经襄武。刺史大人没进城,直接从城南就开拔过去了,我登城一看,喝,高张伞盖,旌旗飘扬,盔甲蒙尘,卒有疲色,真是要多中看不中用就有多中看不中用。就这样一支队伍,还去和蜀贼打哪,我心里只好祈祷征西大将军陈泰的援兵快些赶到。 况且,对王刺史军事才能的判断也要打个折扣。我才听水缸探听来的消息,说所谓蜀贼三路进兵,完全是王刺史个人的误判,其实姜维哪敢分兵,还是走老路,直趋枹罕,进指狄道,想要靠西面那些羌人帮忙,在陇西立稳脚跟。据说王刺史一开始计划让凉州兵去守枹罕,接应狄道,讨蜀护军王祕所部前趋祁山,他自己则前往为翅接应,结果计划被陈泰将军断然否决。陈将军一拍桌案说:“就姜维那小样儿,还敢分路进兵?不扯呢嘛!” 因此王刺史就只好点起州兵,并聚集陇西、南安、天水等各郡兵马,一心一意去防守狄道城。然而陈将军也有煳涂的地方,他愣说凉州兵不必要越境,就让他们万余人在沃干坂远远望着,结果王刺史还没赶到狄道,贼人先已占了枹罕了。 我搞不懂这些当兵的、做官的都是什么脑筋,闲来和老马他们喝酒,提起此事,小马“嘻嘻”淫笑:“你管那么多干嘛?只要贼人别再打到襄武城下就好了呀——其实吧,我今天又发现了一个小妞,颇有姿色……” 我还真是后知后觉,事后才知道,原来小马还有个外号,叫做“祥瑞”。因为他但言恶事,天必应之,但言善事,天必反之,百试百灵,大家一开始为了消除他所说话的影响,往往口称:“噤声,万事祥瑞。”虽然事后证明这种方法完全无效,不过“祥瑞”这个外号倒是就此叫开了。 小马提起贼人兵临襄武城下,贼人不负所望,还真的就杀将过来了。其实说到底都是王刺史废物,他聚拢各郡兵马,足有四万之数,脑袋一发热,竟然不守狄道城,却渡河去跟姜维硬磕。你也不想想,姜维那蟊贼再没本事,终究也打了那么多年仗了,你一个只知道诵读五经的文人,怎么敢去和他放对?结果王刺史在故关吃了个大败仗,东撤再渡洮水的时候遭敌背后袭击,竟然死伤数万,丢了一半儿多兵!好,姜维就此把他团团包围在狄道城中,腾出几支游军来四下流蹿,其中的一支就一直杀到襄武城下。 第6页 我听到蜀贼来攻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把小马的嘴缝起来,再不能让他胡言乱语,导致一语成谶了! 赤军作品集·歷史小说集三国外志 第三回 陇西防城佩玉具剑 襄武拒贼奋环首刀 九月廿二日夜,一伙蜀贼越过高城岭,攻克了首阳县。首阳县城距离襄武不足二百里,贼人如果快速进军的话,次日中午就能杀到郡城下了。 可惜我们几个没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因为我们都聚在城南喝酒,等第二天一早听闻噩耗,我匆忙跑去太守衙署,却遭到惊世骇俗的当头一棒。老马满脸悲愤地告诉我说,太守大人“跑了”! “什么时候……”“就在午夜,卷了细软,并咱们那些同僚,全都遁出南门,不知去向了。”老马愤愤地回答,他大概觉得昨晚那顿酒不但付了酒钱,还很可能搭上自己一条性命,乃是大大的不值。 姜太守据说还是天水姜隐的后裔,当初姜隐、赵昂、孔信等人跟随着杨阜大人悍拒马超,可有多英勇,多侠义,没想到他的后代竟然胆怯至此,还没看到蜀贼的影子呢,就一熘烟跑得无影无踪。虽然我也想逃……然而我逃了顶多丢掉差事,他堂堂太守弃城逃亡,按律可是当斩呀,那傢伙就没考虑过后果吗? “那咱们,也赶紧收拾收拾……不如去休……”小马怯怯地提出建议,讲出了我的心声,然而却被秦锐一瞪眼,喝斥他说:“还没接仗就先逃跑,也太怯懦了!姜维主力还在狄道包围王使君,而竟敢东进如此之远,定是偏师游骑,不会超过三千人。城内还有四百守军,我有战马六十匹,再驱赶百姓上城,未必就守不住呀!” 老马、小马象是事先商量好的,一起给秦锐作揖,异口同声地说:“然则,寿长,全都仰仗你了。”这证明不管世家还是寒门,不管正根儿还是冒充,从本质来说,姓马的都是一路货色。 “胡说!”秦锐继续瞪眼,“城有四门,我一个人怎么守?你们都要持械上城呀!”说着话,把目光朝我和水缸扫将过来。水缸肯定是酒还没有醒,愣哼哼的,一拍胸脯:“好,我负责一门便、便是。”我虽然心里打鼓,可是面对打过架的朋友,可不能在这时候认熊,我只是提醒他说:“渭水流过东门,料蜀贼远来,攻具不全,东门可以不用防守。” 秦锐点头:“如此,你们三个防守三门,我将骑兵在内接应。”他奶奶的,原来这傢伙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让我们苦哈哈上城防守,他倒在城下歇着,不但如此,还率领骑兵……虽然他本就是骑兵队长,但谁都知道,一旦城破,骑兵逃生的机率要大得多呀! 秦锐似乎怕我们反对,忙不迭地发布命令:“将兵卒分为四队,老王,你守西门,水缸北门,老马南门,小马坐镇衙署,开府库分兵器,招募城中男丁助守。”我怀疑因为小马前两天才刚介绍了个年轻漂亮的小寡妇给秦锐认识,因此他以私废公,给小马安排了一个距离前线最远的好差事。 然而老马不干了,他说:“府库钥匙我知在何处,况且招募百姓助守,重在人望,马砺冒宗马氏,他有何名?如何能付以重任?!”一边说,一边伸手到腰下去掂量钱袋,那意思分明是在警告我们,如果不让他留守太守衙署,他以后就不肯再当冤大头,帮我们付酒钱了。 秦锐咽了一口唾沫,终于还是决定遵从时代风尚,认准谁钱多谁是大爷的硬道理。于是他点点头:“信翔主动请缨,甚好甚好——好,那就这么定了!” 水缸仗着酒劲儿随声附和,我也只好勉强顺从,小马腿肚子直打哆嗦,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老马倒是满脸的春风得意,似乎只要距离战场远上那么几十丈,只要小马死在他前面,他就足慰平生。 主意既定,我们就开始分配兵卒。秦锐带走了全部六十二匹战马,其中包括七匹走路都打晃的老马,我想让他分我一匹,以备城破后逃亡——当然,这种理由我是不会明着讲出来的——他却以集中骑兵优势为藉口,坚决不给。会骑马的小卒当然都跟了他,剩下的我们一分三份儿,每人一百挂零。 我虽然不懂打仗,可是惯会打架,我知道什么样的傢伙,别看个子不高,胳臂不粗,可是打起架来真会不要命,我就抢先挑了这样一百来人。小马个子矮,专挑高个儿,水缸似乎还在迷煳,尽捡我们挑剩下来的。 上城打仗总需要武器,我身为世家子弟,平常是不带刀的,只佩一柄祖传的玉具剑——当然,上面的玉饰,七八年前就卖了换酒喝了——那东西可上不得阵。于是让老马打开府库,我挑了把趁手的环首大刀。喝,这刀真好,背厚刃薄,柄缠麻布,却又不太重,唯一的缺点是刃口上有点生锈……你说给当兵的都发二流兵器,这一流兵器藏在库房里等他生锈,姜太守也不知道是什么爱好! 找块磨刀石,捲起袖子来“嘡嘡嘡”一顿磨,磨得大刀锃光瓦亮,然后我就领着那一百多名目露凶光的兵卒上了城了。估计贼人最早也得巳时才能赶到,我就先安排各人的执司,大家一字排开,每人防守三、五丈长一段城墙……这种密度当然凶多吉少,于是我精心挑选了二十个看上去力气不小的傢伙,贴身跟随,随时好掩护我撤退。 第7页 城下陆陆续续有面露飢色的男丁被老马分派来助防,他们或者扛着锄头,或者分给了老式木柄长枪——枪头还没二两沉——就我看来,除了破城后他们因为奔跑不动而成为我天然的断后屏障,阻碍贼人追赶外,恐怕没一点用处。 我们等呀等呀等呀等,一边等一边心里直打鼓。秦锐估计蜀贼不会超过三千,我可不这么想,要知道那姜维胆大包天,用兵从来不合兵法,他玩出什么昏招我都相信。然而昏招归昏招,那招越昏我们也就离鬼门关越近…… 好不容易等到未时,士兵们个个疲乏不堪,老百姓东倒西歪,我也缩到城楼旁边去避阴凉,忽听城墙边传来一阵惊唿,有人高叫:“大人,来啦!” 我迷迷煳煳地正在打盹儿,梦见娶了二房,然而二房和大房正在干架,忽然一个机灵,闻声跳将起来,脑袋撞在木柱上,撞出好大一个包。我忍着痛,跌跌撞撞跑到城墙旁边,往下一望——好傢伙,只见旌旗蔽日,尘土飞扬,一队贼军浩浩荡荡向西门杀来。我这仔细一数呀,嘿,足有五百来人! 他奶奶的,秦锐还真猜对了,让他占了上风。我立刻传令通知几位“好友”戒备。时候不大,秦锐就领着骑兵冲到了西门门洞里,他派人给我传信说:“另外二门均不见敌踪,看起来也就这点儿……” 虽然敌人数量不多,可料来都是久经沙场的悍匪,一可当十,就襄武城中这些疲兵饥民,还是凭险固守为好——我发现先前目露凶光的那些兵卒,现在凶光都掩了,换上的全是惊惧,有几个腿肚子还在打晃——况且,谁都不敢保证贼人后面是否还有大部队跟进呀。 我猫在城堞后面,仔细观察敌人的动向。只见他们距城一箭之地停下了脚步,左右散开,随即有员武将,银盔银甲,跨马拧枪,上前两步,朝着城上高声喝道:“我乃汉大将军麾下,前部督、绥武将军配下,左军第四都尉林梓是也。晓事的快快开门出降,饶尔等不死啊!” 我派个小卒去城下通知秦锐,有将挑战,让他考虑是不是出去应战。过不多时,那小卒回来传秦锐的话:“呀呸!谁和他单挑?我若出城,定被贼军左右包抄上来,乱刀斩为肉酱呀!” 他既然不敢出城,我也不好硬催,反正就缩在城上看对方那五百来人打算怎么攻城吧。底下那姓林的贼将喊了几嗓子,见没人回应,也就驳马回阵去也。我看他们分出百余人来砍伐城周的树木,现编绳索,似乎打算制造攻城器具。估计等他们造完,天都要黑了,老子又得多活一日,真是祖宗在天之灵保佑呀! 想到这里,我突然灵机一动,叫小卒前往北、南二门,让水缸和小马把他们的旗子全都送到我这里来。给水缸传的话是利诱:“如得不死,定请你喝酒。”给小马传的话是威逼:“你若不允,我就先冲过去砍下你的驴头!”时候不大,两人都派辆小推车把旗子送过来了。我给每名士兵都发了三面旗,让他们听我号令,一起举起,同时连兵卒带百姓都大声吆喝,战鼓也尽量打得山响——这是疑兵之计。倘若姓林的胆怯退兵,那就再好不过。 “唿啦”一声,襄武西城上旌旗招展,较前整整多了两倍,随即喊杀声震天动地。换了是我……不,是二马在城下,还不当场吓得屁滚尿流?贼人也不例外,我就看他们的阵列有所动摇,那些砍树搓绳子的也立刻丢下了工具。 “嘎拉”一声,西门大开,只见秦锐一马当先,领着他那六十多名骑兵就杀了出去。嘿,这狗头还真会找机会,我想出来的计策,难道倒被他抢占了功劳去吗?打架就是这样,全靠的是气势,对方气弱,我气就强,打仗想来也是一样。反正后退就是死路,于是我的胆气徒增,一挥大刀,招唿那二十名护卫的兵卒:“贼人要跑呀,跟我去砍两个抢功吧!” 快步奔下城楼,冲出城门,再往身后一看,跟着的才不过六、七个人。然而城里那些王八羔子实在可气,冲锋比谁都慢,关门比谁都快,我前脚才出城门,身后“咣当”一声,那门可就合起来了。我只感觉脑袋“嗡”的一下,眼前发黑。 没办法了,后路已断,现在只有靠着手里这柄大刀杀开一条血路,逃命去罢。我咬咬牙关,飞身纵过不宽的城濠——这人要陷入绝境,突然爆发出来的力量连自己都会害怕——直向敌阵……啊不,秦锐身后追去。我想放声高喊:“寿长救我!”可惜嗓子突然哑了,竟然发不出声音来。 此刻秦锐他们已经杀入了敌阵,贼兵两下分开,我没跑几步,就有个蟊贼大着胆子举枪来刺。我让过来枪,双手把刀,抡圆了狠狠砍将过去——原本在东莱的时候,我就经常挥舞木棒,用这招打倒想和我放对的地痞流氓——“喀”的一声,刀刃楔入那贼的面门,鲜血四溅。 还是木棒好使,一棒抡去,敌人应声而倒,然后可以借着冲力拧腰,再向身旁别的傢伙抡去同样一棒。使刀就麻烦多了,我从来没有过砍人的经验。刀刃没能及时拔出来,敌人朝后倒,也扯得我一个趔趄。祖宗保佑,就这一个趔趄,让我躲过了从侧面疾刺来的一枪。 第8页 我拔出带血的刀来,匆忙转头望去,只见拧枪刺我的正是贼将林梓。俗谚云“杀猪刺喉,擒贼擒王”,如果能把这傢伙放倒,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于是振作精神,狠狠一刀砍向那贼胯下的战马。那战马虽然久经沙场,论起一对一的格斗,它未必有我经验丰富,一个躲闪不及,被我砍伤了胸部。“唏熘”一声,马蹄扬起,姓林的一个倒栽葱跌落尘埃。 我冲过去想要一刀结果贼将的性命,没料到这样废人,手下还真有几个忠心护主的部曲,眨眼间冲上来,扯着脖领子生把他倒拖出一丈多远,于是我这一刀就狠狠砍在了地上,震得手腕发麻。林梓满脸尘土,鼻中流血,挣扎着爬起来,大骂道:“卑鄙小人,报上名来!” 报名?我怎么说?“大魏雍州王刺史麾下、陇西姜太守配下书佐”?也实在太丢人了。对方虽然只是个低级武官,好在有职有名,我怎么着不能显得比他矮呀。既然不能比他矮,那当然就要比他高,高到让他倒吸凉气,高到万一他砍了我脑袋,还能回去虚报功劳,最终被查出来关上三五个月禁闭,连带罚俸一年! “某乃是……”我一边用眼角搜寻逃生之路,一边大声叫道,“大魏大将军司马公麾下假黄钺、行都督雍凉幽扬四州军事、安国将军王羡是也!” 赤军作品集·歷史小说集三国外志 第四回 蝮蛇蛰手大败洮水 壮士断腕退守高城 好男儿志在四方,尤其我这种世家子弟,谁不想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让祖宗坟上再冒上一阵青烟呢。白日梦我是经常做的,梦想中总有一日会成为建牙开府、威风八面的大将军,或者是冕旒玉笏、剑履上殿的大宰相。所以我虽然临时应变,虚报假的头衔,其实这里面还有很大的讲究呢。 首先是“大将军司马公麾下”,谁都知道现在朝廷掌握实权的是司马公,想往上爬不巴着那条粗腿是万万不能的。然后是“假黄钺”,这个尤其重要。将在外而不加“使持节”,很容易就被个使持节给你罢喽,而就算加上使持节,冷不丁冒出个假黄钺来,仍然能先囚后奏,叫你欲哭无泪——因此这柄黄钺,那是非假不可的。 “行都督雍凉幽扬四州军事”这句,其实是口误,我本来想说的是“雍凉荆益”四州,不知道怎么一来,觉得嘴顺,就变成“雍凉幽扬”了。好傢伙,一在陇西,一在关东,还有南有北,防区那么大,并且分散,傻瓜才会设定这样的头衔呢! 不过没关系,想来那些吃惯花椒、麻言麻语的西蜀蛮子,未必能听清我这地道官话。果然,这一声喝将出来,那个林梓嘴巴张得老大,好半天都合不拢。我可不能等他把嘴巴合拢,回过味儿来,我赶紧一摆长刀,口中怒斥道:“恶贼尔敢!”就往斜刺里直冲下去了。 我的目标是一个普通的蜀兵,那厮手里没有武器,正扛着面“汉”字旗在人堆旁边打晃,看我冲过来,满脸都是惊恐诧异之色,似乎在说:“我怎么你了?你沖我来干嘛?”我可不管那么多,抡刀就砍。那蜀兵不慌不忙,奋起两膀力气,竟然将手中大旗朝我面门掷来。大旗脱手,他毫不犹豫,双手抱头,转身就跑。 “喀喇”一声脆响,我将那面贼旗旗杆砍断,跌落尘埃。正在想,这算不算“砍翻大纛”的功劳,突然耳畔风声又响,随即肩膀上一阵钻心的疼痛,已被一枪刺入! 我本是文职,是从没准备过铠甲的,此番为了守城,临时找了一套穿上,不算很合身。那枪来得好刁毒,正从我护膊下方刺入——如果铠甲合身,这一枪的威力少说要打个五折。 我吃痛朝后就倒,敌枪“唿”地从我肉里拔出,带出一天血沫来。我倒在地上,定睛观看,呀哈,原来那林梓已经重新找了匹战马骑上,脸上还有灰尘,鼻端还有血迹,竟然如此悍勇,又朝我杀过来了。 我正在心里唠叨:“天不假年,我命休矣!”只听一声暴喝在不远处响起:“兀那贼将,老爷来做你的对手!”光听“老爷”二字,我就知道是秦锐杀回来了,那本是他习惯的自称,甚至往往在上司面前也改不过口来,为此吃过无数顿板子。我心中大喜,知道自己暂时又捡回了一条小命。 只见秦锐跃马挺枪,从侧翼直杀过来。林梓不敢轻忽,驳转马头,节架相还。两马这一错蹬,就是一个回合,不分胜负,双方各冲出半箭之地,转身再战。 此时我已经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嘿,也正那么凑巧,这第二个回合战罢,林梓的战马直朝我站立的方向冲来。还没容他驳转马头,我故伎重施,抡圆了一刀,狠狠砍到马脖子上。虽然我现在肩膀受伤,只有一只右手可用,左手虚麻无力,但那马却也不是对方用惯的坐骑,动作较它的前任更不灵活。耳边又是悲惨马嘶,林梓一如前样,“啊呀”一声,倒撞下来。 秦锐驳马回来,抖枪便刺。林梓的部曲好象练熟了似的,也照前样过来遮护,“唿哧哧”,又扯住主将脖子,硬生生倒拖出一丈多远去。秦锐一刺不中,还想二刺,林梓爬将起来,鼻血长流,可再也无心恋战了,转身抢过匹马来,翻身跃上,伏在马背上就狼狈逃蹿去也。 第9页 主将既走,贼无战心,“唿啦啦”丢盔卸甲,就往来路溃逃。秦锐立马在我的身边,横长枪仰天大笑,倒好象敌人是被他战退了似的。混蛋,若无老子两番砍倒贼将的战马,你以为你就一定能赢吗?! 此战杀贼七人,己方折损骑兵八名,战马九匹,好在抢得贼人丢弃的兵器十来样,干粮十来袋,木材七、八捆,树皮绳子八、九丈,另砍翻“大纛”一面,守住了城池,也算是个胜仗。我和秦锐等人得意洋洋,凯旋而归,然而才一进城门,我腿就发软了,“咕咚”一声坐在了地上。 正好趁着负伤的机会,把善后事宜都交给二马,我可以放心去睡大头觉。只可惜酒是不能沾了,城里那个自称华佗弟子的廖大夫坚持说,负了这么严重的外伤不能再饮酒,以免气血快行,金疮迸裂。水缸这傢伙可恶,你来探看我也就罢了,干嘛还带着满嘴酒气来呀?让我只有干咽唾沫的份儿…… 第二天一早才醒过来,突然就有快马入城传令,说征西大将军陈泰已经统合各路兵马上陇来了,午前就会赶到襄武,让郡太守前往南门迎接。我们五个大眼瞪小眼,心说可上哪儿给你找太守去,只好各自穿上件干净衣服,一起去南门外跪地恭迎。 巳时三刻,风云突变,烟尘漫天,浩浩荡荡一支大军直往南门开来。当先是一支节旄,节旄旁是跨着高头骏马的一员金甲大将,眉分八彩,有黑有白还有灰,目若朗星,往上翻着,正眼也不瞧人,想来定是威名赫赫的陈大将军了。 陈大将军来到我们面前,他不开口说话,只叫身旁一个小校问我们说:“陇西太守何在?”马驰满脸媚笑地回答说:“太守前日晚间逃亡,不知去向,我们五人持械上城防守,昨日战败了数千贼兵……” 陈大将军把眼睛略略往下一瞥,沉声道:“我已听闻,尔等忠勇可嘉。”随即阴冷的目光从我们每个人脸上快速扫过,突然抬起马鞭来一指我:“你是何人?” 我赶紧报名说:“郡中书佐,琅琊王羡。”陈大将军微微点头:“好,就命你暂行陇西太守事吧。” 我脑袋又是“嗡”的一声,眼前金星乱冒,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想想也是,陈大将军是什么人?那是朝中元老、西线宿将,他看人肯定有一套呀。现在陇西郡中就剩下我们这五个书佐了,当然要从中挑选一个暂代太守之任,而秦锐、段侠都满脸横肉,一看不似良善,二马又态度谄媚到让人齿冷——其实我也想媚笑来着,只是肩膀疼痛,一时笑不出来——则如此重任,捨我其谁欤? 于是我在众人羡慕、嫉妒、敌视甚至仇视的目光簇拥下站起身来,口称“遵命”,把陈大将军等人让进了衙署。他们鸠占鹊巢,霸占了正堂开军事会议,我只好还在书佐的偏厅里办公。其实我哪有什么公要办,一切都委任给二马他们就好了嘛。 原本以为否极泰来,谁料想大军午后开拔,陈大将军竟然派传令兵来吩咐说:“王太守率郡兵随军西进。”我这一打听,敢情雍州十个郡,除了郡治京兆,其他各郡太守也都被挟裹在陈大将军部队中了。看样子,我是跑不了了,不过“率郡兵”这三个字可有点麻烦,郡兵主力都已经被王刺史调走了,现在哪儿还有什么郡兵可率? 没办法,我只好去找秦锐商量。秦锐听说要上战场,两眼“嗖嗖”地直放寒光,一拍大腿:“我将骑兵,跟着你去!”我一想也好,骑兵速度快,或能在危险时刻,保我速速逃命。 于是把郡中诸务,民事交给马驰,军事交给段侠,我和秦锐二人率剩下的五十骑,跟着陈大将军向西进发。当晚就到了首阳县,不见蜀贼踪影,首阳只是一座空城。 一边行军,我一边谨慎地打听,听说陈大将军并各郡官兵,以及行安西将军邓艾、讨蜀护军王祕等人的队伍,足有六万余人。这样一支大部队直杀过去,除非那姜维有通天彻地之能,除非陈大将军蠢过猪猡,想必就算败,也不会败得太惨。嗯,我感觉自己的性命有一定的保证,心里立刻踏实了下来。 在首阳县吃过晚饭,陈大将军召开军事会议,商量此后的战略部署。行安西将军邓艾首先分析敌情,他说姜维、夏侯霸率贼军八万九千,将王刺史团团包围在狄道城中。狄道虽然城固堞高,但存粮不多,而且王刺史经前洮水一败,估计目前麾下不足万人。 听他结结巴巴(据说此人从小就是个嗑巴)地汇报完情况,大家一个赛一个地倒吸凉气。我军只有六万余,加上王刺史那些已经丧了胆的疲兵,也还不到七万,而敌军竟然有将近九万!其实数量还不是最重要的,打仗靠的是士气,是训练程度,贼人不用说了,敢从汉中远徵到陇西来,应该是军队主力,而我们呢?陈大将军本部两万余人,邓安西、王护军本部各万余人,或许战斗力还算过得去,其余各郡的郡兵,那志气,那能耐,顶多也就搜捕个把盗贼,欺压欺压良善呀——光看我郡的士兵素质,光看秦锐所部那些骑兵的面貌,我就能类比出来了。 这种仗没法打,如果执意往前沖,肯定是九死一……肯定是十死无生。大家面面相觑,看起来人人都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于是讨蜀护军王祕领头,各郡太守、都尉,还有陈大将军麾下胡奋等各级将校,全都众口一词,要求暂缓进军,分兵守卫高城岭,以待情势的改变——换句话说,以待蜀贼们把粮草吃完。 第10页 蜀道难行,蜀中生产搞得又不怎么样,别看那些狗贼个个剽悍,人人红眼,只可惜不能长久。当初安平郡公——也就是大将军司马公的老爹——对付诸葛亮,就是用的固守之策,以不变应万变,蜀贼无路可进,迟早是要退兵的。 当然啦,谁都不会说“咱们打不赢,还是防守吧”,总需要找点冠冕堂皇的理由出来。理由是什么呢?王护军牵头,大家补充,最后邓安西结结巴巴、啰啰嗦嗦地总结,主要列出了以下几条—— 一,姜维才攻破了王刺史军,风头正盛;二,我部各有统属,缺乏配合作战的能力,并且现在士气不高;三,万一前进了打不赢,陇西的整个局面就要糜烂。因此结论就是,不如利用险要的地形自保,等待敌军疲惫,至于王刺史……算了,让他自生自灭去吧。 邓安西和王护军可以正气凛然地说:“蝮蛇蛰手,壮士断腕。”把王刺史比喻成已经中了毒的膀子,为了整个人得以活命,这膀子还是卸了去吧,不必要惋惜。然而我们这些当郡守、都尉的,可不能这样绝情,怎么说王刺史也是我们的顶头上司。几名太守举起袖子来擦擦眼睛,假装抹泪,哀嘆王使君天不假年呀! 陈大将军听了大家的意见,不置可否。他只是用那阴冷的目光反覆扫过来扫过去,问:“还有什么更好的计策吗?”听了他这话,我心里突然一动,难道这老傢伙和众人不是一条心,偏偏想要进兵去和贼人开战吗?想起来也是,前任征西大将军郭淮在世的时候,回回把姜维打得狗一样,到了他陈泰接任,竟然要被迫退守,还把个雍州刺史给扔在狼群里不肯救护,传出去这名声可不好听呀。 还不仅仅是名声问题,陈大将军的亡父陈靖侯深受文皇帝的宠信,和安平郡公并为辅政重臣,现在司马一家越坐越大,陈大将军却只不过方面之任,如果打不了胜仗,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来,他回朝怎么面见发小司马公呢?万一司马公感觉此人无用,他还想靠着祖宗的萌荫,继续在高官群里混下去吗? 我心中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决定大着胆子放手一搏,于是迈前一步,毕恭毕敬地鞠个躬,大声说道:“诸君之论,羡不敢苟同也!”声音之大,惊得大家都转过头来看我,也把我自己吓了一大跳…… 赤军作品集·歷史小说集三国外志 第五回 献奇谋往救狄道困 识锈箭初战破阵军 我这人胆子不大,但偶尔也愿意冒冒险。因为我喜欢打架,而打架就必须要敢于冒险,一可当百的勇士现实中是不存在的,打架的时候,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对方有无帮手,帮手有多少数量,其中有无高手,以及何时将会开到。要敢于冒险,并且用自己的气势压倒对方,在其帮手还没赶到前就先把他揍趴下,或者把他打跑,这才是打架的真谛。 我当初在东莱很好混吗?那里和我最不对付的就是曲城王氏,他们人多势众,别看世家子弟大都摆一副温文儒雅的臭面孔,一万个里面有两个不要脸兼不要命的,那就够我喝一壶了。不过他们最大的弱点也是帮手众多,人一有了退路,有了援兵,就往往不敢冒险,而打架时若有丝毫畏缩,就很容易被人打趴下。 我现在就是没有退路,不求援兵,所以大着胆子冒这一把险。我心里的小算盘九九经拨弄得清楚着呢,如果不冒险,只懂得附和大伙儿,赢了没我的份儿(一等功劳自然是主帅陈大将军的,二等功劳邓安西和王护军他们分了,人人吃肉,我连汤都喝不上),输了同样没我的罪过。如果我冒一把险,主张坚决进兵呢?陈大将军不听我的,那么我说的话就是放屁,过后谁都想不起来,如果他听我的,打赢了没人分我的二等功去,打输了他也无法诿过于一个小小的代理郡守。现在的形势,进则有可能搂着兔子,退则肯定分不到肉汤,我干嘛不撞一下试试看呢? 我迈出一步,首先喝斥那些太守、都尉们——我进一步就和他们平起平坐了,退一步也不归他们管,没必要怕他们——说:“各位都在雍州任职,你们是臣,王使君是君,哪有主君陷身险境,臣子却不敢前去救援的道理呢?!” 先脱离实际事务,而从道德高度给他们来一闷棍,让他们不敢或者没脸反驳我的话。然后我才分析给那几位不以王刺史为君的武夫们听: “蜀贼从来不耐久战,只想和咱们平原决胜,好趁机控制陇西,从这个角度来看,固守不出确实是招妙棋。然而高城岭再险峻,能比过狄道城去吗?万一被姜维攻克狄道,他东可以进夺栎阳粮仓,西可以笼络羌人和胡人,到时候兵马更为壮大,粮食也不缺乏,咱们以劣势兵力守卫高城岭,能有几成胜算?现在王使君败兵守在狄道,已经胆落,有守之力而无战之心,换了我是姜维,一定派部队牵制,同时主力快速东进攻取襄武,则狄道孤城迟早会破。而那傻瓜竟然顿兵坚城之下,白白消耗粮草,这是天夺其志,相信我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杀将过去,和王使君里应外合,有六成以上的胜算。咱们如果观望不进,等蜀贼攻克狄道,那就毫无希望了。两相权衡,小人认为应该进军!” 这些道理我是边说边想。打架、打仗全都一样,没有必胜的策略,也没有必败的形势,两方面道理全都能说得通。况且我不吹嘘说进攻就可保必胜,我只说固守肯定失败,是否接受我的建议,那是陈大将军的责任,我只管出主意,参谋参谋,应该可以不为自己的言语负丝毫责任。 第11页 王护军闻言,瞪了我一眼,邓安西却缓缓点头,说:“也、也、也有道理。”陈大将军一拍桌案——老子猜的没错,他果然是主战的——大声说道:“王太守所言有理。从来寇不可纵,围不可久,你们都说要固守险要,等待局势变化,然而一旦狄道失陷,局势只可能往糟糕里变。咱们身负守土重任,怎能胆怯避战呢?!” 主帅一言既出,会议形势立变,那些将校、太守、都尉们纷纷附和。于是战略决策就这样定下来了,陈大将军决定连夜进军,度过高城岭,前锋直指狄道。 先锋重任,落到了邓安西的头上。他在陇上镇守多年,又熟地利,又查敌情,派他当先锋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同时陈大将军还派快马命令驻扎在沃干坂的凉州军南下,准备南北夹击蜀贼,共解狄道之围。 第二天下午,大军开到狄道以南八十里外。前锋邓安西传回消息来,说王师出其不意出现在城南,蜀贼胆落,被迫採取守势,不敢贸然进攻。我有点不大相信邓安西的话,不过在自己原本的估算中,姜维害怕我军和王刺史里应外合,大概是不会立刻挥动大军掩杀过来的,我们也不必和他对战,只要建起营垒,树起鹿砦,和他对耗就可以了。 然而陈大将军似乎并不这样想,他被邓安西传回来的消息沖昏了头脑,还以为贼人害怕自己的威名呢,于是号召三军,鼓舞士气,准备休息一晚,明天就和贼人见仗。我总感觉凶多吉少,当晚好好地餵饱了坐骑,且待明日看情况不妙,立刻掉头就逃吧。 第二天开战,我藉口说旧伤未愈,躲在帐篷里不敢上阵,可陈大将军还是把秦锐那五十名骑兵给调走了,连个警卫都不给我留下——此人心肠之狠毒,一至于此!秦锐那厮倒是两眼放着光蹦了出去,战至中午,身带三箭退了回来,据说部下骑兵,又给他扔了将近一半儿。 “局势如何?”我有点紧张地询问秦锐。那傢伙一边让军医给自己拔箭,包扎伤口,一边大笑着吹嘘道:“谁说蜀贼都是精锐?老爷看来,不过如此。今晨连战三场,他们以优势兵力都没占着什么便宜去呀!” 我撇撇嘴,不理会他的自吹自擂。不过拔下来的那些弩箭倒引起了我的兴趣,这些箭有长有短,有粗有细,规格绝不统一,并且箭杆漆上得不匀,箭簇有锈,一点也不象是正规部队的装备。如果换了咱们的弓弩,相信就这三下,能要秦锐半条命去,他肯定再没力气大肆吹牛了。 不过也难说,说不定蜀贼别有阴谋。军医就关照秦锐说:“簇上有锈,见血则危害极大。我今以草药敷之,大人切莫轻慢,要好生的静养。” 然而秦锐却并不把这当一回事,他笑着对我说:“肯定是蜀贼不肯好好保养弩箭,箭簇才会生锈的。你以为他们以此下毒?他们有这么笨吗?锈箭头可是很难射穿铠甲的,射不穿铠甲,见不到血,铁锈再毒,又有什么用?” “对付你这种穿皮甲的小军官,锈簇也就足够用了。”我冷着脸提醒他。“是呀,是呀,”秦锐一梗脖子,“然而以老爷现今的身份、地位,毒死我有什么意义吗?” 这倒说的也是,然而我认为重视敌人,远比轻视敌人要来得安全。我继续仔细端详那些弩箭,只见红色的箭杆上都用黑漆涂写着三个歪歪扭扭的隶字:破阵营。“你看,你看,”我把箭杆凑到秦锐的眼前去,“这‘破阵营’可是蜀贼弓弩部队里的精锐之精锐呀,据说当年张郃大将军就是被此部队射中膝盖,伤重而死的。”我早就在怀疑了,膝盖中一箭,怎么就会毙命?原本的解释是,张将军年纪实在太大了……不过现在想来,他难道是铁锈感染而死的? 秦锐没话可说了,只好耸耸肩膀:“破阵营……那个什么刘宙的部队吗?不行,明天上阵我要找他报此三箭之仇!” 秦锐这傢伙还真是悍勇,身中三箭,休息了一个下午,第二天却又提枪出营去了。我大着胆子,也立马阵前观看——蜀贼究竟能不能打,还是需要靠自己的亲眼所见来证明。 陈大将军把主力分为三队,他在中央,邓安西在东,而王护军在西,呈偃月形,基本採取守势。蜀贼则轮番前来进攻,先是乱弩齐发,然后长矛队突进。打了有将近一个时辰,西线王护军有点吃不住劲儿了,陈大将军就派一支骑兵从侧翼给予增援——看旗号,秦锐也在其中。 蜀贼大都是步兵,被骑兵侧面一冲,前线阵列有点混乱。不过随即我们的骑兵阵列也开始混乱了,都怪秦锐那傢伙不服从指挥,竟然脱离阵伍,带着十数骑直冲贼军后方的弓弩部队。我远远注意那旗号,似乎是个“刘”字——见鬼,那傢伙真去找“破阵营”刘宙报仇去了吗?! 我以手遮额,大着胆子远眺,只见十数骑越沖越近,而“破阵营”排成一列横队,不慌不忙,乱弩齐发,然后转身就走,队伍不见得有多严整,但步伐也还中规中矩。我一想完了,这顿弩箭到处,秦锐非被射成刺猬不可,就算都是锈簇,就算十箭里有九箭射不穿皮甲,也能要了他的小命去! 我轻嘆一声,闭上眼睛。和秦寿长结识时间虽然不长,终究打过两架,有点拳脚情份,况且他算是我手下唯一懂点打架兼打仗的——难道还能指望水缸那个粗鲁人吗?——此人若死,一旦战败,我连个保镖都没处找去! 第12页 我的心思转得快,眨眼间连悼词的开头都想好了,然而战局的变化却更为迅捷。才不过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来的时候,秦锐竟然已经无惊无险地杀入了敌阵。我嘴巴张开,半天都合不拢来,原来贼人那顿弩箭虽然气势惊人,却根本没有核准距离,全都越过了秦锐等人的头顶,落下来的时候,几乎完全笼罩住了自己前线的步兵……蜀贼前锋更加混乱了,王护军趁机发起反击,贼长矛兵全数溃散。 诡异呀,难道这就是号称王牌精锐的“破阵营”的实力…… 战至中午,秦锐又身带两箭回来,而我陇西郡的骑兵也被他扔得差不多了。我决定以后再碰上打仗,非占绝对优势,绝不再派这个禽兽上阵,他丝毫也不懂得保存实力,更把部下士兵的性命完全不当一回事! 下午没再开战,等到晚上,蜀贼竟然全数退去。邓安西率军追赶,被姜维杀个回马枪,各自损伤了近千人。狄道围解,真是大出我的意料,自己押那一注,竟然大获全胜,连本带利赢了个不亦乐乎……不行,可不能太高兴了,从来乐极生悲,要是因此小看了贼军的实力,以后可是会吃大亏的。 第二天一早,陈大将军带着我们敲锣打鼓进入狄道城。王刺史在城门洞里迎接,见了陈大将军就大抹眼泪说:“多亏将军的救援,城里的粮草已经维持不了几天了……你再晚来一步,在下就要守不住了……” 陈大将军还挺够意思——我决定忘记他要我跟着上战场,以及把我的警卫部队全数调走的仇恨——随手一指我:“此次所以能快速赶来救援,全是代理陇西太守的功劳,军中除我以外,只有他一个主张进兵呀。” 听到这话,我赶紧迈前两步,朝王刺史深深地一鞠躬:“使君安好,小人不胜之喜。”王刺史愣了一下,随即拉住我的手:“啊呀,啊呀,原来是贤侄救的我呀!”陈大将军问:“两位都姓王,是亲戚吗?”狗屁个亲戚,我是琅琊王,王刺史是太原王,顶多五百年前曾是一家。但王刺史倒很给面子,明白报出了我的家世:“王太守乃是光禄勛王公的侄孙,在下……在下和王太守已联了宗也——在下立刻上奏,保贤侄正式接掌陇西郡。” 哦哦,这就是冒险撞大运的报酬呀,我竟然一步登天,真的做上了一郡之守!委任状十月中旬正式发到了襄武,不仅如此,据说司马公对于我在此次防守战中的进言之功大为赞赏。能得司马公一言称赞,说明我的前途光辉明亮,出将入相的梦想再不遥远了! 一拿到委任状,我立刻就给留在琅琊郡的老婆写了一封长信,还从府库中搜罗出五匹锦缎,随信给她送上。然后我就会见……不,是召见那四个损友,和他们商量……不,是向他们垂询陇西长治久安之策——姜太守当然是回不来了,而州中新安插过来的那些长史、主簿,我也懒得搭理他们。 禽兽和水缸都是粗人,禽兽依旧“老爷”、“老爷”的自称,水缸还是满嘴酒气,二马就要识趣多了。马驰先送上二千钱祝贺我,马砾没什么家底,就搬出一大套让人骨软筋麻的阿谀奉承作为贺礼。 “废话少说,”我注意到在场几乎所有人都为小马那肉麻的谀词刺激得不住打哆嗦,于是咬咬牙,打断他的话,“蜀贼最早明年春天还会杀来,咱们不能拿出应对的办法,恐怕到时候只好学前任太守一般逃亡。” “当然要花大力气徵兵、练兵,”秦锐大叫道,“元宗……啊不,太守大人,都尉大人死在狄道,不如向朝廷举荐,让老爷做了都尉吧。”我沖他一瞪眼:“胡扯,朝廷明派的都尉过两日就到郡中,你有什么功劳,也敢一步登天做都尉?” 秦锐反瞪我一眼,似乎在说:“你又有什么功劳了?不也是一步登天做了太守吗?”我懒得理他,把头转向老马。老马媚笑着说道:“整军固然是必要的,然而……先得筹划出整军所必须的物资和钱粮,不是吗?” 赤军作品集·歷史小说集三国外志 第六回 惩犯禁侠客归西郡 平乱法栋樑柱东羌 陇西太守绝对不是一份儿优差,郡内土地贫瘠、宗族骄横,郡外西有羌胡、南有蜀贼,整日里虎视眈眈。内忧外患,哪一方面出了问题,我都可能被朝廷问罪,贬谪回乡——不,这还算是好的,万一被蜀贼或者羌胡谋乱攻克城池,取了性命去都大有可能。 为了打开飞黄腾达之路,我决定要挽起袖子来大干一番,只要做出点成绩来,就有可能别调他郡,或者任职京都。想起关东那些膏腴肥美的土地,若能在那里当上几任太守,不仅光宗耀祖,还能大饱私囊呢,等到了那个时候,我还需要整天催着老马请客吗? 然则,如何才能做出点成绩来给上官看呢?首先是对内,招抚流民、赈济鳏寡、发展生产,此乃题中应有之意,不过这些琐事交给二马就行了,我可懒得多费心思。更重要的是,先要和那些宗族大姓打好关系,还要搞好治安,把那些敢于反抗我太守权威的不法份子全部镇压喽。别让这些人闹出什么事来,我堂堂陇西太守的脑袋不落在蜀贼手里,不落在羌胡手里,让这些蟊贼给砍了去,那可就太难看了。 第13页 西州从来民风剽悍,凉州为甚,其次就是雍州,打从秦始皇……不,打从商鞅时代就是如此。雍、凉两州暴民闹事,驱逐甚至杀害太守,从汉末起就是常事,想想马腾、韩遂,想想王国、宋建,我后脖梗子都会直冒凉气。 于是我问秦锐和段侠说:“听闻郡中有个‘岳大侠’,横行不法,以武乱禁,此究竟何如人也?”我本来想先捉起这个臭名昭彰的傢伙来,给乱民们做个榜样,没想到那两人竟然回答我说:“这是讹传,此人不姓岳,乃郡中大姓李氏,姓李名越字超兴,专好打抱不平,官府拿他也从来没有办法。” 我闻言吓了一跳,立刻改变了主意。孤魂散鬼般的游侠,能抓就抓了,能杀就杀了,问题容易解决,身为郡中最大宗族李姓的一员,那就不是游侠了,而是地头毒蛇、坐地太岁,这种傢伙只能安抚,不能招惹。于是我立刻换了一副面孔,问秦锐说:“你和他熟吗?这种侠义的高人,我很想亲自见一见,褒奖一下呀。”秦锐点点头:“和他干过两架,有点交情,既然元宗……既然太守大人想见,老爷这就去找他过来。” 我还以为李越是什么膀大腰圆的粗汉呢,没想到见了面一看,疏眉秀目,颌下无须,除了肤色有点黑外,竟然是个风度翩翩的少年佳公子。不过想想也是,世家出身者,总不可能象禽兽、水缸那样满脸的横肉。不过最让我诧异的是,这位李越大侠竟然不是走进来见我的,而是膝行爬进来的,一见面先磕三个响头,然后大声说道:“明府在上,小的本郡李越,今日得见老大人尊颜,感泣莫名……”说着话,眉头一拧,俊目润湿,竟然真的开始抽噎起来。 我瞪大了眼睛,望向站在旁边的秦锐和段侠,两人点点头,意思是告诉我:“没错,确是此人。”啊呀,所谓民间传言,大不可信,果然如此。大侠这种东西,从来都和官府作对,官府保的,他要杀之,官府捕的,他要藏之,官府严令禁止的,他偏要任意妄为,然而这位李越大侠,看上去倒很听话嘛。 事后老马悄悄地对我说:“大人出自世家,小的也出自世家,可以自身试想世家子弟,谁不愿出仕朝廷,封妻荫子呢?如果时机不到,心怀怨怒,或许会有些愤世嫉俗的想法,有些特立独行的作为,但如果朝廷愿意用咱们,咱们怎不倾心归附?大侠只在民间,真正豪门里面,是从来没有大侠的。” 我承认老马此话说得很对,所以决定要重用李越。一方面,这种人才招致官府,比放在民间要安全得多,另方面,可以藉此机会拉拢陇西李姓。从来治理之道,在于民情上达,政令下颁,可以畅行无阻,现在有了李越在我身边,以李姓为首的郡中宗族有什么要求,我很快就能知道,朝廷政令有什么可能妨害到他们利益的,我也可以预先和李越商量,打点折扣,免得大家都不好过。 虽然李越非独武艺超群,能骑劣马,挽强弓,其文采也极斐然,出口成章,谀词如潮,仿佛小马……不过这些阿谀奉承听得多了,也就清风马耳,不当它一回事,不会觉得噁心了。只是他自始至终称唿我为“老大人”,我却一直不能习惯……我比他大不了几岁,又何“老”之有? 内忧问题而后,就是外患问题。我不能阻止蜀贼的进攻,也不可能把陇西变成非前线——除非朝廷取下汉中,然而那个天险要隘,从元侯曹真开始就屡屡发兵进攻,没一次能够深入,更别说占领了。虽然现在守汉中的姜维不能和诸葛亮比,不能和魏延、王平比,然而现在执掌朝廷西线军事的陈泰、邓艾等人,似乎也不能和曹元侯比…… 进攻不行,那就只有防守。首先招募新兵,把骑兵交给秦锐,步卒交给段侠、李越,好生训练着。秦锐还屡有不满,私下对我说:“那两个傢伙将兵千余,而我部不足百人,你也太偏心了吧。”我瞪他一眼:“你有本事去弄更多战马来呀,郡中现在就这点马,你还想带多少骑兵?”秦锐不说话了,不过据说他此后经常去找老马,连哄带骗,威逼利诱,甚至拔出刀子来恐吓,要老马掏出点钱来给他买马。可惜老马虽然挥金如土,这种用私库填公帑的事情是坚决不干的,杀了他头也不干。 从来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我还需要一个熟悉蜀贼内情的人。上书给王刺史,请他代为介绍,他果然就给我派了员干才过来。此人姓刘名睿字季明,本是江州人士,他老爹在蜀伪中书令李严手下当幕僚。太和五年,李严被诸葛亮排挤下台,流放梓潼郡,刘睿的老爹想做忠臣,跟着主子也跑去了梓潼。青龙二年,诸葛亮忧愤而死,不久李严也挂了,刘老头子才重新出仕,据说最高做到尚书郎。然而李严党羽的黑锅一直在他身上背着,总是遭受排挤,遍地都是陷阱,老头子一个不慎,失足落水,于是匆忙循熟悉的巴东小路逃来新城,归顺我大魏——那大概是正始九年吧,也就是七年前的事情。 归正投诚的时候,刘睿虽然还小,但想必能从老爹嘴里听到不少关于蜀贼的内情,而且他少小长在梓潼和成都,那一口麻辣西南话,用来搞搞谍报,探听探听敌情,想必是得心应手的。 话说这位刘季明正当青春年少,相貌身形都与李越差相仿佛,所不同者,一是肤色较白,白似鱼肚,一看就是常年坐书斋少活动的,与那飞鹰走马的大侠恶少绝不可同日而语,二是两腮遍布绒毛,大概从来不修不剔,所以乍看仿佛一个半大孩子。 第14页 此公不负所望,归入我的帐下不到三个月,就把种种我想知道的敌国秘辛全都搜集齐全了,上从刘禅后宫嫔妃几人,各级朝官月俸可有按时发放,下到汉中最近又时兴什么舞蹈,姜维一餐要吃掉多少只鸡,全都一清二楚。唯一可惜的是,有关蜀贼的汉中布防,各军兵力,他始终都没能打听出来。 刘睿虽然颇有此种本领,可惜对于谀词的造诣,也不在小马、李越之下——有时候我也不禁想到,为何这种傢伙纷纷聚拢在身边?从来上司喜好,属下才会附和,难道我天生是个喜欢听阿谀奉承的人吗?我可不这么认为……那确实挺危险…… 不过光会颂点谀词也就罢了,刘睿还失在贪,喜欢私挪公帑——王刺史在写给我的荐书里就讲得很明白,说在长安的时候,幕僚们都叫刘睿为“老鼠”,说他是粮库里一只积年成精的搬仓鼠。还好陇西府库空虚,暂时没什么可让他偷的,不过对于这种货色,我还是小心点为好。 蜀贼的问题暂时无法解决,羌胡的问题可不能放任自流。羌人从汉代起就忽降忽叛,经常会演变成边患,而更糟糕的是,自从杀人魔王马超入蜀以后,蜀贼就紧抓着这根救命稻草不松手。诸葛亮兵出祁山,往往和羌人相唿应,而他从天水捉了姜维去收为弟子,分明也是为了笼络羌人——天水姜氏因为搞走私,和羌人们关系很好。姜维几次来犯,几乎每次都先和羌人打好招唿,虽然那些羌胡酋长不全是傻鸟,大都不肯明确表态,要先观望风色,但可以肯定的是,一旦蜀贼在陇西站稳脚跟,羌胡们定会群起响应的。 如果能够拉住羌胡之心,不仅可以消除这种潜在的威胁,还可以直接遏制姜维的上陇。如果羌胡是友非敌,在西面呈夹击之势,你看蜀贼还敢再来侵扰吗? 这个问题相当重要,我首先和新到任的狄道都尉商量。这位都尉来头很大,据称是苏刚侯的子侄辈,姓苏名处字修至,曾在关东数郡都做过都尉。然而他富裕的关东不呆,干嘛要跑鸟不生蛋的陇上来呢?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此人确是高才,朝廷用以镇守西陲;二,此人实在无能或者不懂得拍马屁,靠着祖宗荫庇才勉强保住禄位,但被调以恶职。 然而不管此人究竟如何,都尉只低我半级,我遇到招抚羌胡的大事是不能不和他商量的。我心中颇有忧惧,觉得此事不大好办,苏都尉倒是成竹在胸的样子,手捋鬍鬚,一拍桌案:“大人宽心,我叔父刚侯曾为护羌都尉,熟知羌中内情,我愿独往,说羌人诚心归附,再不敢与那西蜀小寇交通。” “壮哉!”我鼓掌为他打气,“但不知修至需要多少人马随身,可要携带礼物?”苏都尉轻轻摇头:“人马众多,反启羌人之疑;礼物虽好,奈何郡中府库皆空。在下只带两名部曲,空手前往,不用三日,定说得羌酋们送质入朝,永服王化!” 他说得好生慷慨激昂,我却有点不敢相信。别的不说,从这里前往羌中,招集各部羌酋开会,就总得要个十天半月,他竟敢说“不用三日”?不过算了,“三”这个字未必是确数,不过表示无需太多时日而已。我一时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对付羌人,要以威临之,才千余名郡兵的陇西,根本就无威,以财赂之,库里现在连十匹绢都拿不出来,何财之有?在这种窘迫的情况下,我也只好暂时相信苏都尉的雄心壮志了。 这里苏都尉才刚熊纠纠、气昂昂地出了城,秦锐就跑过来放马后炮:“没错,苏则是当过护羌校尉,羌人拜服,但那时候苏都尉才多大?他能懂得羌中内情?他是苏则的亲儿子还则罢了,顶个族侄的名头过去,羌人能服?”我点点头:“差点忘了,你是出身羌胡呀,你应该比较清楚……”听到我的话,秦锐面孔涨得通红:“老爷是知道,不过老爷可不出身羌胡,老爷的秦姓是中原大姓儿……” 我把这个冒充汉人的傢伙轰了出去。你要真有办法收服羌人,你倒早来我这里请缨呀,过后说长官的坏话,用意何在?哦,我知道了,他早垂涎那都尉的位置,巴不得苏都尉无法成功,也希望事后能向我邀功:“看,老爷早猜到了那厮不行!” 不过,我承认这禽兽说的话有点道理,我只有提心弔胆地等着苏都尉回来。嘿,还真没让我多等,仅仅六天,苏都尉就回到了襄武城中。只不过去的时候高头大马,威风八面,回来的时候垂头丧气,竟然连髮髻都被羌人给割了! 赤军作品集·歷史小说集三国外志 第七回 费筹谋消弭边庭患 巧设计狩猎枹罕城 苏都尉虽然拍着胸脯,立下豪言壮语,然而羌人也不是那么好煳弄的,他身边只有两名部曲,又没带钱财锦帛,一个不慎说错了话,反受其辱,这倒也在意料之中。然而他究竟什么地方得罪羌人了呢?我反覆询问,对方却只是低着头郁闷,说:“下官有辱使命,丧尽朝仪,就请大人奏上朝廷,捕拿下官治罪吧。”具体细节,一个字也不肯讲。 他越是不肯讲,我偏越是好奇,于是打听到苏都尉带去羌中的两名部曲,其一甚为好酒,就派水缸去请他对酌,趁便套问其中缘由。这种差事,交给水缸我是最放心的了,这厮不但贪杯,外加是个包打听,平常整理文书拖拖沓沓,一步三挪,张家长李家短的,他可来劲儿着哪。 第15页 等到水缸和那苏氏部曲对酌……不,是对灌了三坛好酒以后,果然什么事情都打听出来了。我先让水缸好好醒醒酒,整理一下思路,等第二天再询问他。真是不听则已,这一听之下,没把我鼻子给气歪喽! 感情苏都尉威风凛凛地去了趟羌中,见人就报自己是苏刚侯的子侄,于今官拜狄道都尉,叫各羌酋都来听他训话。羌人倒也老实,恭恭敬敬地摆下宴席,请他吃喝,说这就往各部去通知。谁想苏都尉酒后乱性,扯住个羌女强要交欢——碰巧这羌女是羌酋的爱女,羌酋求告说:“大人若想女人,小人挑族中最漂亮的献上。大人若爱我女,就请应允明媒正娶她做正室。小人之女若做了偏房,有损小人在各部中的威信,请大人谅查。” 这个台阶足够顺熘的了,然而苏都尉竟然不知道见好就收,他一拍桌子,破口大骂:“我乃大魏官员,刚侯族子,怎能娶禽兽一般的羌女为妻?你莫非想侮辱本官吗?!”当场一拳打倒羌酋,然后把对方的女儿按在地上就欲强姦。羌酋忍无可忍,这才割了他的髮髻,把他赶了回来。 为官者,好色不怕,欺男霸女也不怕,怕的是搞不清身处的环境,忘记了身负的使命。堂堂都尉放在汉人堆里一唿百诺,放到羌人群中就是狼群里的绵羊,你竟敢如此放肆?竟敢当面骂羌人“禽兽一般”?无耻加无能之尤,苏都尉之谓也。 不过知道他好色,对我倒有好处。我立刻派小马去照顾苏都尉,暗示他找几个暗娼给那傢伙相识,就让那烂人烂在女人身上好了。我现在捉住了苏都尉的小辫子,又把他圈在脂粉堆里,以后还怕他不乖乖听话吗?而至于羌人问题……算了,还是由我自己来解决吧。 我召集幕僚们开会商议,除了小马,人全都到齐了——一方面,小马要去套牢苏都尉,另方面,这样大事,万一小马再讲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天降祥瑞”,怕会搞得不可收拾。会议一开始,老马首先发言说:“我听说西羌本出三苗,居住在南方。大舜流放四凶,将其族种迁徙到现在的羌地,就是羌人之祖,有地千里,种落无数……” “且住,”我打断老马的废话,“你没从盘古开天闢地讲起,足感盛情。然而现在说这些屁话一点用也没有!”我转过头问秦锐:“你秦氏久居陇上,熟知羌事,还是你来讲讲看吧。”这次我是真心想要听取禽兽的意见,所以没再揭他本是羌胡种的老底。 秦锐瞥了一眼老马,大声回答说:“老爷我不知道什么三苗、大舜,老爷只知道游牧在我陇西境内及周边地区的羌种有百余部,绵羊跟着猎狗,小的归附大的,大的只有先零、烧当、白马、氂牛、狼、钟六部。不必要全都拉拢过来,只要有两三个大部肯听咱们使唤,姜维还想上陇,那就得掂量掂量了。” 听了这段分析,我真是如同醍醐灌顶,欣喜不胜,于是匆忙问道:“怎么拉拢?计将安出?”秦锐闻言,立刻剎住夸夸其谈的话头,嘴巴一闭,什么话都不肯说了。这傢伙莫非想趁此机会要挟我吗?于是我假意许诺说:“寿长若能助我平羌,我定上奏朝廷,保你做狄道都尉——苏都尉那种货色,分明不称职嘛。” 秦锐面露欣喜骄矜之色,朝我一抱拳,大声说道:“多谢大人栽培。其实羌人脑袋简单认死理儿,谁拳头硬就听谁的。好比养狗,就算给再多好吃的,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养熟的。但只要一棍子打下去,让它害怕,它就能夹起尾巴来乖乖听话。”“好,好,”我精神抖擞,继续问他,“然则如何让他们害怕?”秦锐愣了一下,声音徒然压低了三分:“只要给老爷五千骑兵,老爷就打到他们夹尾巴……” 我差点儿没一口血喷出来。原来这也是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傢伙,论起敌情来侃侃而谈,头头是道,问他要确切的办法,却变成了“邓安西奏对——结巴”。五千骑兵?我若真有五千骑兵,还怕那些蜀贼吗?还怕那些羌胡吗?将兵临以威,这种主意谁不会出,还等你来放狗屁?! 正在这个时候,李越开口说道:“郡中实无五千骑兵,然而老大人知之,我等知之,羌人却未必知之。”我听了一愣,啊呀,前此倒忽略了这条地头蛇,他李氏大姓,久居陇上,或许有什么妙计在胸也未可知呢?于是我凝神静气,恭听李越的高论。他继续说道:“可用疑兵之计,使羌人以为郡中有骑兵五千,步军无数,其心既惑,就不敢内通蜀贼了。” “此计大妙!”我欢喜得一拍大腿,“具体应怎样部署?”谁想这话不问还好,话一出口,李越“咯”地咽了一口唾沫:“老大人学究天人,智珠在握,小人妄语而已,怎能出老大人的掌握呢?具体怎样部署,全凭老大人分派,小人当尽心竭力,以报老大人知遇之恩!” 谀词如潮,滚滚而来,却掩盖不了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这小子也只会讲些连狗都想得到的大话,具体实施方法,他却连基本腹稿都没有! 天哪,我手下怎么都是这么一票人呀……不过想想也是,真要有孙吴之能、萧张之才的,也不会窝到陇西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来当太守幕僚。我运起阴冷的目光,从幕僚们每个人脸上扫过去——禽兽,是白痴,李越,是混蛋,水缸……是粗人…… 第16页 水缸之粗,和禽兽之粗大不相同。禽兽之粗是粗在什么问题都想靠拳头来解决,偶尔他也会动动心眼儿,比如前次马后炮到我面前来讲苏都尉的坏话;论起文学来,水缸要在禽兽之上,然而他凡事都不经心,白长个硕大的脑袋瓜子不知使用,郡中除了抄誊公文外,也从来不安排什么重要工作给他干。既然秦锐、李越都拿不出好主意来,水缸就更不用指望了。 然后是老马,他是典型的书蠹,耍小心眼儿可以,讲大策略无用。还有刘睿,他上陇才不过短短数月,我跟本不能指望他了解羌情,更不能指望他能拿出解决办法来。我算是理解到蜀贼诸葛亮为什么会累死了,下人无用,诸事都只好自己筹划,年深日久,不被累死才怪呢! 我捋着鬍子沉吟半晌,一个劲儿地想:让羌人害怕,怎样才能让羌人害怕呢?想着想着,竟然念叨出声来:“羌人怕些什么?”众幕僚以为我在问他们,全都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秦锐才挑头回答说:“禀大人,羌人怕死!” 废话,谁不怕死?!羌人怕死,难道汉人就不怕吗?我狠狠地瞪了禽兽一眼:“那么怎样才能让羌人以为死之将至,而感到害怕呢?!”如果是个识时务的,听到长官呵斥,就该低下头去不讲话,假装反省,然而禽兽就是禽兽,我估计谁都怕死,就他不怕,他还敢接碴儿说:“假如天气不对,牧草枯死,羌人就要挨饿,挨饿就离死近了……” 这就是所谓的连珠屁吧,不通不通又不通,连续不通差点没把我噎死。你以为我是能唿风唤雨的妖人吗?我能控制气候吗?我能让牧草枯死吗?再说了,羌人饿了可不会等死,真要是他们收成不好,肯定就纵马过来汉地抢夺了,人若自知必死,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一直没开口的刘睿,大概认为始终闭着嘴太显无能,突然咳嗽一声,战战兢兢地说道:“小人在长安的时候,也和一些朋友们谈起过羌祸。据他们说,羌人最怕朝廷征讨……当然他们不怕打仗,打仗也很难说谁输谁赢,可是朝廷如果明令剿羌,一定会停罢边境互市,羌人得不到食盐、铁器、茶叶和织物,那活着,也就和死了没区别……” “你的意思,是要我停罢互市?”我问刘睿。“不可!”老马突然一拍几案,“若罢互市,必启争端,设羌人来攻,如何是好?刘睿欺君误国,请主公下令斩之!”刘睿大惊失色,连连摆手:“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小人……”他还真成了邓安西的嫡传弟子了。 我斜眼瞟了瞟他们两人。我知道刘睿讲的是屁话,他若突然说出通有道理的话来,我还要在心里犯嘀咕,是不是有人教他的呢。然而为什么老马要如此愤慨,甚至叫我当场杀了刘睿?这俩傢伙有什么仇怨,有什么心结吗?这个动向倒颇值得注意,不怕手下人无能,就怕他们内斗,群羊虽弱,逼急了还能奋力一搏,一山二虎,迟早是你死我伤的命……他们死伤不要紧,若是牵累到我,那可就不美了。 不过这个问题以后再慢慢访查吧,心结、矛盾、不和,类似事件交给水缸,他掘地三尺也定会挖出根由来——对于他来说,这或许是人生的最大乐趣吧,不但愿意在这种问题上大动脑筋,并且动得还往往不慢。我现在还是继续考虑羌人问题,刘睿讲到互市…… 突然间,我脑中灵光一动,想到了一条妙计。当然,所谓妙计,也只是一个大方向而已,相关细节必须筹划妥当了,否则怕会画虎不成反类犬。我本想一个人单独筹划的,事成后再让那些幕僚们大吃一惊,然而不行,我发现自己的计划能力相当有限,具体细节,还得向别人问计。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或许这世上本就没有一人独坐书斋就筹策得出的所谓妙计…… 计划的执行,是在当年腊月,我先派人去通知大部居住在我陇西境内的白马、狼和钟三大羌种,告诉他们的酋长说,太守大人慾往枹罕地区狩猎,想顺便见他们一面——“大人性好膏腴,闻羌中有肥羊,有上佳炙法,乃就汝等求之。” 求取肥美羔羊,这个细节在首步计划中占有重要地位。陇西太守突然召见羌酋,事非寻常,那些异种总会在心里掂量掂量,是吉是凶,万一他们胆怯不敢赴会,那我的全盘计划就都要泡汤了。所以,必须为见面找个由头。 找什么由头呢?如果问他们要东西,自暴己贪,反而容易取信于羌人。当然,要东西也是一门学问,我堂堂郡太守,向辖内羌种要东西,谁敢不给吗?然而要的多了,羌人给则肉痛,不给则为抗命,或许干脆找藉口不出现算了,只要几头肥羊,想必他们不会拒绝。 其实肥羊在次,重要的是“上佳炙法”,那就必得见面即杀,即杀即烤,一顿酒宴是少不了的。太守大人请赴宴,只不过食材由你出,就象让老马请客一样,此前身份相等,是我们巴结他,现在我当太守,是他巴结我,给那些羌酋一个巴结太守的机会,他们又何乐而不为呢? 宴会的地点不在襄武,而在靠近羌人游牧草原的枹罕,太守以狩猎为名前往,想必不会带太多兵马,羌酋也不会起疑我要收拾他们——不过我还是算漏了一点,我没想到羌人拉拉杂杂,竟然来了那么多。按我的本意,只想见三位贵酋,搞定了这三大部族,他们影响力所及,起码会有半数的羌部肯为我所用;谁料大小羌酋竟然来了十二位,加上他们的家人子女,仆佣部曲,竟然多达三百余人!对羌人来说,一方面这是巴结新任太守的大好机会,谁都不肯落后,另方面人多胆壮,也不怕太守暗设埋伏要取他们性命——是啊,他们是不怕了,我却感觉小腿肚子有点打哆嗦…… 第17页 赤军作品集·歷史小说集三国外志 第八回 割腥啖膻小试身手 假武矫文大兴疑兵 枹罕古城在洮水之西,乃是北上凉州的必经之路。东汉末年,宋建在此地扯旗造反,自号“河首平汉王”,割据了三十多年,最后被上陇的愍侯一扫而平。夏侯愍侯真是名将,善将骑兵,所到处如风捲残云一般——对付百姓、城郭,也一律风捲残云,烧杀干净,枹罕一度化为废墟,要等黄初年间才重新建造。所以后来愍侯在汉中兵败被杀——传说是在定军山下被个老兵一刀砍下了脑袋——这也算是报应不爽吧。 今天的枹罕属河关县,不大象城,倒象个大土围子,朝东一面还有缺口。城中居民不过百余户,驻有土兵十七、八人。其实只要攻克了枹罕,就能切断凉州兵南下之路,为什么蜀贼屡次北犯,经常计不及此呢?我要等亲眼见到此城才恍然大悟,象这样的破地方,根本不值一攻,而就算攻下了,也根本守不住。 我随身携带三十名骑兵,由秦锐统领,另有僕佣二十人,前往枹罕郊外打猎,顺便会见那些羌酋。枹罕城南就此搭起了大帐篷,树起大魏的旌旗来。附近各部的羌酋及其家人部属三百余人前来拜见,身后还跟了十辆大车、百余匹马和近千只羊。 羌酋们本想列队进帐向我行礼,然而他们人数实在太多,我怕都冲进帐篷来,不用刺杀,光挤就能把我挤死,于是临时决定露天设宴。席地的毯子都用羌人的,食器除了我自备的五六套以外,也都用羌人的,我唯一拿得出手的是这两天射到的三头羚羊、半打禽鸟,以及买自长安的三坛美酒。 双方分宾主尊卑落座,狼羌的酋长——那种绕舌头的语言,我可记不清他究竟叫什么了——先喝令绑上一个人来。我吓了一跳,不知何解,只听这位酋长随身带着的翻译说:“此人是饿横羌酋,他前次得罪了都尉大人,今特绑来请罪。” 你听听这名字:饿横,分明说羌人饿了就要犯横,千万可别把他们往绝路上逼,否则后患无穷。我看那饿横羌酋年岁已经很大了,鬚髮皆白,满脸都是皱纹,我实在想不出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傢伙能有年轻貌美的女儿吗?还是苏都尉其实只对年龄大的女人有兴趣……回去倒要向小马好好打听打听。 我故作惊讶状,急忙起身上前搀扶那老头,并且想亲自为他解开绑缚——绳子捆得真紧,我费了好大的功夫,累出一身臭汗来才给解开,不过好在可以边解绳子边讲话,不至于冷场。我说:“苏都尉那天是酒后乱性,做了错事,老人家何罪之有?苏都尉事后也懊悔羞愧得不得了,说:‘我再没面目前往羌中了。’你们看,他这次不就没肯跟来……” 其实这个计划我根本一个字都没泄露给苏都尉知道。他若是执意跟来,我又不便拦阻,事情就很不好办了。计划如果失败,九成九是被他破坏的,计划如果成功,他也定要分一杯羹去。我辛苦忙活半天,倒被个无耻加无能的鸟人割去几成功劳,这口气可怎么咽得下去呀! 我好生抚慰那老头——其实这话是说给其他那些酋长听的——好不容易解开绑缚以后,还送他在偏席坐下。回到自己座位上,我才拉回话头来安慰三大酋长:“你们对朝廷的忠诚,本太守深知也。否则我怎么敢孤身前来和你们相见呢?啊,哈哈哈哈~~” 羌种贵酋们连连点头,也谀词如潮——当然,比起我手下那班幕僚来,这些谀词既缺文采,又显得过于直白,不懂得肥而不腻才是好肉,谀而不嘲才是好言的道理,话说过头,反而象在嘲讽。我摆摆手,打断他们的话,说:“空口讲话,口干舌燥,我有中原带来的美酒,你们也将出肥羊来,咱们喝着酒,吃着肉,再好好谈吧。” 羌酋们立刻向我敬上礼单,除了肥羊外,还有毛皮、药材、骏马等等,倒还算丰厚。他们人人都夸说自己部族的羊最肥美,为陇上之冠,我笑笑说:“你们带来那么多羊,怎么吃得完呀……”那钟羌酋长会说简单的汉语,立刻接口说:“大人吃不完,可以带回襄武去吃,下回想吃,小人再献。小人还可以送几名烤羊的高手给大人,大人可以天天吃烤羊,一年到头不停……” “一年到头全吃羊,不被燥死也变了蛮夷!”我在心中暗骂一句,脸上却依旧得堆出笑容来。我吩咐三位贵酋先各出一只羊,一名疱人来,就在我面前烧烤脔割,以佐美酒。 我本不是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勇士,然而世家子弟(虽然破落了)当了那么多年,心中诅咒,面上微笑的功夫倒也练得颇为到家,和那些羌酋们推杯换盏,丝毫也没有表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来。时候不大,羊肉烤得了,庖人用柄小小的尖刀切成大块,特意都把最肥美的后腿端来我的面前。三位贵酋,三只整羊,那就是六条腿,香气扑鼻,但我不知道要几顿才能把它们吃完。 先拔出短剑来,各割了一块,蘸盐啖之,膻味很重,但唯如此,更显得香润肺腑。我一时间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计划,手不停挥,齿不停嚼,唇边胸口,全是油脂。 可惜还没等吃饱,我就感觉有点腻了。羌胡的食物就是如此,乍入口美味无比,然而添加的香料太少,无法多吃,多吃怕会呕吐。食慾既然逝去,计划重新泛上心头,我悄悄朝身边侍立的秦锐使个眼色,他点头表示领会,然后退到帐后,自去安排。 第18页 时候不大,也就两三盏酒的功夫吧,突然烟尘腾起,马蹄声急,从东面疾驰过来一位信使,来到帐侧,翻身下马,气喘吁吁地把一份早就准备好的公文呈递给我。我展开公文,假装观看,边看边皱眉头——四周围立刻安静了下来,羌酋们都望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把那老马草拟,我自己又加以修改润色的公文仔细读了两遍,一边慨嘆自己的文采斐然,我一边频繁摇头,做出为难的表情。然后我合上公文,随手揣到怀中,并且环顾诸羌酋们,勉强笑道:“怎么了,诸位,喝酒呀,这中原的酒,可还合诸位的口味吗?” 羌酋们纷纷赞颂说,此酒甘冽纯香,的是佳酿云云。我趁机说道:“陇上多事,蜀贼屡次犯境,各位若能帮助本太守却敌,立下功劳,朝廷定有御酒赏赐,可比我这酒,又不知道好上多少倍了。”羌酋们随声附和,但我不用细听就能感觉得到,他们中没几个人是真心的。 宴会气氛因为我的假笑而变得不如先前热闹了,但这正在我的计划之中,如果那帮羌胡根本没心没肺外加没眼色,把我才接到的那份公文完全抛在脑后,后面种种戏文就都不好唱了。此时我心中真是焦虑万分,生怕第二匹快马来得太晚,不过这种心态略微表露在外,却也正好为以后的计划打下伏笔。 还好,还好,没让我等太长,大概也就一柱香的时间吧,“咯噔噔”又是一骑挟着寒风奔到。马上的兵丁几乎是直接滚下地的,滚到我面前单膝跪下,双手抱拳:“大、大、大、大人,陈征西已经离开长安,凉州兵也整装南下,请大人速作准备!” 我假装大惊失色,“唿”地站起身来,几乎把面前的几案都踹翻了。“怎么如此燥急,这就……”四周围立刻安静了下来,羌胡们全都瞪着眼睛,把惊惧不安的面孔朝向我。我故意表情悲愤地环视他们,然后长嘆一声:“实不瞒诸位,有人报称东羌与蜀贼作内应,已诏雍、凉各部起兵讨伐……刚才的公文就是说的此事……” 羌酋们全都面如死灰,有几个本能地把手扶到腰间刀柄上,做势欲起。我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大喝一声,先声夺人,然后“嘟噜噜”地一长串话脱口而出:“我知诸君不反,否则怎敢前来与我相会?!朝廷此次动兵如此迅捷,料定有人想要陷害诸位。诸位休怕,我这就上奏当今,为诸位分说忠奸曲直!” 如果真是仓促应对,面对眼前这三百余满脸横肉,目露凶光,随时可能跳起来砍下自己脑袋的羌胡,就算当世豪杰,也未必能马上讲出这样有条理的一番话来。事实上,这番话前前后后,我对着镜子操演了不下三十遍。 我的话一通一通又一通,中间丝毫不留空隙,只有这样才能牵着那些羌酋的鼻子走,不给他们以思考的时间。前言才毕,我转过头来喝问来人:“各军都到了何处?”那名兵丁大声禀报导:“陈征西兵髮长安,已渡渭水;凉州兵并鲜卑诸部,今晨驻军枝阳城。我陇西也尽点兵马,这便开到,请大人示下!”说着一指远方,果见烟尘滚滚,旌旗蔽日。 其实我这番计划破绽很多,如此大事,怎可能雍凉大军已经开始行动,甚至连陇西的本军也已经开到枹罕,我这个当太守的才刚得到朝廷发来的公文?然而我料那些粗线条的羌人也计不及此。兵丁的禀报声才息,我的声音就又响了起来:“事不宜迟,我立刻就写上奏,各位也请过来,把今日与会的诸部名称都列上……嗯,与你们有亲有故的各部也都写上,我以性命担保,你等都是大魏的忠臣!”说着话,把手一伸,秦锐把早就准备好的素帛和笔墨递到了我的手中。 羌胡们大眼瞪小眼,还在犹豫,我匆忙又加上一句:“枹罕是南北通路,我就留在此地,以劝阻凉州兵和鲜卑兵!朝廷若是不从所请,我便为了诸君而死,这才是大丈夫也!”话是说得慷慨激昂,实则我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腰间佩刀上,只要有人胆敢轻举妄动,我就立刻抛去笔墨,拔出刀来,杀开一条血路逃走——以多年打架的经验来看,只要不是这三百余人一拥而上,我的性命还是能保住的。 我的话一完,下面就该秦锐接茬儿了:“大人,小人愿率本郡这五千兵马与大人同生共死!羌人无罪,朝廷妄加征伐,若不能拦阻,就将这五千兵马铺作一条血河,以护忠警奸吧!”天晓得,为了教会禽兽这套文诌诌的言辞,我费了多少心思,尤其是让他不要自称“老爷”,而要自称“小人”,简直比禁止他打架还难! 如果让老马来说这些话,那就要简单多了。可惜老马讲话阴阳怪气,毫无威势,况且身边留个秦锐也能充当保镖,老马可没这种本领。 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就算陇西兵马都会分身也到不了五千,况且我也不能把他们尽数开到枹罕。远处那烟尘滚滚,不过三百多人来回奔跑踩踏而已,我预先考虑地形地势,测量好距离,相信就算某个羌人是千里眼,匆促间也分辨不清这支部队的确切数量。我看到好几名羌酋扶着刀柄的手都打一个哆嗦,估摸着就算曾起过杀心,现在这杀心也都被硬生生压下去了。 心中暗出一口长气,我推开酒盏、烤羊,在几案上清出一块空地方来,展开素帛,提笔蘸墨,开始写给朝廷的上奏。这篇文字一挥而就,行文速度可谓当世之冠——当然,那是我早就拟好腹稿的,我可不能在这时候给羌酋们太长喘息思考的时间。 第19页 写完了一提笔,指点着羌胡们:“来,来,将各部名称都告诉我,让我列在上奏中,为诸位辩诬。”羌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开口说话,似乎更没人敢走近我五步以内。我倒没料到他们会是这种表现,看起来这些异种的胆子也未必真的很大。正在考虑用怎样的言辞催促他们,突然末席跳出一个青年来,双手报拳,用汉话大声说道:“太守大人宅心仁厚,是真想救护我等,各位还犹疑什么呢?!” 赤军作品集·歷史小说集三国外志 第九回 临机应变邓艾上书 料敌制先姜维束手 平服羌胡,只在一刻之间,事后我着实得意了好几个月,不停地自我赞美妙计无双,胆量也无双。不过也不得不承认,关键时刻那个羌人青年的一番话帮了我很大的忙。这青年乃是钟羌酋长的侄子,因为仰慕中原文化,给自己取个汉名,以钟为姓,叫作钟爱华,此人相貌丑陋,言语乏味,头大而无脑,腹大而无谋,倒有一颗忠心实堪嘉奖。 羌酋们从惊怒到惊恐,再到把性命交付给我,种种心理转变总需要一个药引,而钟爱华那番话就变成了最好的引子。结果羌酋们不但让我在上奏中列出他们二十多部的名称,还答应送几名贵人为质,以表示他们的忠心——钟爱华也在为质之列。 这倒是我临机应变的结果,不在原有计划之中。我一听说钟爱华的身份和爱好,立刻腹中密圈一转,建议说:“东西羌各部所以遭人构陷,都为的朝中无人。若肯将你们少年子弟交我带回襄武,一方面可证忠心,另方面学习汉文,获得官职,诸位从此就可安枕无忧了。” 其实别说羌胡异种,就算是纯正的汉人,出身不够高贵,想当官都是难上加难。不过我相信这点连秦锐都明白,羌酋们可未必能了解。于是几个部族乖乖地献上,或者答应回去就送来人质,钟爱华更是欢天喜地,为自己能有机会混入中原政权而眉飞色舞。“这蠢蛋,倒或许是个可用的傢伙什儿。”我不禁在心中暗暗想道。 就这样,我在枹罕又呆了整整三天,假装等待凉州兵南下。当然我心里很清楚地知道,凉州兵压根儿就不会南下,他们要讨伐的乃是凉州境内的烧何羌,又岂会越境到我雍州来?关于烧何羌暗中勾通蜀贼的情报,乃是我上呈给王刺史,再由他上奏给朝廷——对于这些羌胡的反心,朝廷从来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不会认真彻查的。 仅仅对付烧何一部,陈大将军当然不会真的上陇,他只派了校尉胡奋率两千骑兵东进,名为增援凉州兵,实际上大概是想起到督战队的作用。我在枹罕呆了三天,因为胡校尉兵马接近襄武,我就以此为藉口带着诸羌送来的人质回去了。为他们拦挡凉州兵?开玩笑,凉州兵根本就不会南下,我拦挡个屁呀! 匆匆赶回襄武,把胡校尉迎进城来,好生款待。胡校尉是个真正的军人,无欲无求,除了一点功名利禄之心外,美酒、女色什么都是不好的。那我就从功名利禄上下手,夸他治军有方,作战英勇,他日定为朝廷栋樑。胡校尉咧开大嘴,整天笑得合都合不拢,我相信他回到京兆,一定会在王刺史和陈大将军面前大讲我的好话。 第二年,也就是正元三年的正月,凉州兵、鲜卑兵,会合胡校尉的兵马,大败烧何羌。羌酋被斩,传首京师,残部遁出境外,逃往祁连。烧何乃是烧当的分支,烧当羌因此受到牵累,也被斩杀了数百人,酋长急忙派人前往姑臧向凉州刺史表示顺从,这才侥倖逃过大难。其实也不能说是侥倖,因为光凭朝廷此次组织的这些进攻人马,真要和烧当羌全面开战的话,谁胜谁负也还在未知之数呢。这也是我当初陷害烧何羌而不及烧当羌的缘由,小小一个烧何羌,有人说他造反,朝廷定然立刻起兵讨伐,如果换了是烧当羌,朝中大佬们总得掂量掂量,搞不好再追查消息的来源,我这里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当然,这些细节,我陇西境内那些羌胡是不会知道的,就算知道,他们也搞不懂因果关系。在他们看来,分明是我的上奏——其实回去就烧了,谁敢把那东西递给上官?——救下他们全族的性命。我以朝廷之威慑之,復以个人之恩感之,还搜罗来一批人质,我不相信三五年内,那些羌胡还敢胡作妄为。 就这样,太太平平当了小半年郡太守,到正元三年的闰四月间,王刺史离开长安,内调去做尚书——大概司马公终于看透这个清谈的名士不是守边之才了。他这一走,派到我陇西的长史、主簿、诸曹之类也都站不稳脚,有的跟着他们的使君大人进京享福去了,有的我实在看不过眼,明着暗着给排挤走了,空出了很多位置来——也不知道当初王刺史哪来那么多清客好安插。 老马他们整天望着那些空缺流口水。我当然不能亏待他们,我懂得自己吃肉大家喝汤,你好我也好的道理,于是就任命老马为户曹管财政,小马为主簿管文书,水缸为法曹管邮递,李越为贼曹管治安,刘睿为辞曹管审理,那个禽兽秦锐则主掌兵曹。 基本上,全郡的军事都被我一步步地控制住了,包括驻狄道的苏都尉所部。陇西六个县,西面和南面的河关、狄道、临洮本属狄道都尉管辖,但苏都尉让我揪住了小辫子,外加被小马圈他在脂粉堆里,烂在襄武不肯出城,他还能管什么事儿呀?我身为堂堂太守,怎能不替他把这份重担挑起来呢?当然,真实的理由很简单:我实在不放心让那个鸟人带兵,他肯定会连累我的! 第20页 王刺史离任不到三天,新的刺史大人就进入了长安城,此人复姓诸葛单名一个绪字。我立刻叫老马整备礼物,前往打点。诸葛刺史很上路,对我献上的礼物非常满意,好言抚慰。不过另外一条道路却走得不那么顺畅——那个行安西将军邓艾因为狄道之功给扶了正,还兼领护东羌校尉,他把驻地定在董亭,位于对蜀作战的第一线。董亭虽然并非本郡辖区,离我实在太近,我不能不有所表示。然而这个结巴太不通人情,把我的礼物原封退回,还附上一封情辞恳切的信,要我正心理民,别再搞这种小花样。 “竖子,我必杀汝!”我在心里把邓安西骂了一千遍,可表面上却不能不拉下脸来,为自己的这步错棋找弥补。邓安西也是司马公面前的红人,我可不能给他留下坏印象。好呀,你这傢伙不是自命清高吗?那我就捡点你爱听的话讲。我回信给他说,并非自己想要奉承上官,只为了陇西历经兵燹,百姓贫困,食不果腹,希望他为国家的长治久安考虑,可以帮忙上奏,豁免了今年的钱粮。 这招果然管用,邓安西立刻上奏朝廷,当年六月,诏书下达,全免陇西、南安、天水三郡的各项赋税。接到诏书,我大喜过望,急忙召集幕僚们商议:“朝廷全免本郡钱粮,咱们秋后还该收多少呢?五成?七成?” 李越首先开口说:“朝廷既然颁诏全免,大人怎可不从?大人若有所花费,我们李氏愿意带头进献。”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一个人再怎么吃用,再怎么玩乐,数量也极有限,如果全免了本郡的赋税,他们李家有地万顷,省下的钱又何止千万! 我沖他一瞪眼:“超兴这话好生无理!难道我是个贪赃的人吗?朝廷虽然免除了本年赋税,然而修补城池、招抚流民、整备军械,哪项不需要用钱?这些钱,贵家打算一力承担吗?!”李越大侠听了这话,吓得一缩脖子,不敢再言语了。我眼角一瞥,看老马分明面露欣喜之色,于是转而向他:“信翔主管财政,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老马听我问他,急忙递上来一份文件,列明了郡内此后一年所必须的开销。我必须得承认,虽然花钱大手大脚,但类似问题上老马的头脑从来都很清醒,他不但列出了最低花费,还列出了最高花费,如果按最低花费来看,只需要照收两成赋税即可,而按最高花费,则需要收超过七成…… “嗯,既然如此,”我决定按最高花费来算,多打点富裕,免得到时候捉襟见肘,“那就免除本郡一成赋税好了,百姓们一定会欢欣鼓舞,叩谢天恩——诸君还有什么意见吗?” 我就多余问这句话。话音才落,小马开口说:“如果确定了还要收税,那我建议早收半个月。去年蜀贼赶着咱们收粮的时候前来侵扰,割了不少麦子去,很多百姓因此交不齐赋税,被迫逃亡。假如今年姜维再来……” “闭嘴!”几乎所有人全都异口同声地喊叫了起来。但我们喝止得还是晚了一步,小马的“祥瑞”已然生效,果然还没到十月份,姜维那白痴再度兵出祁山了…… 消息的来源最早得自于刘睿刘季明。我正忙着计算当年赋税怎样使用——按照往年惯例,赋税一半要上缴朝廷,两成作为郡中开销,三成作为太守属官们的俸禄,不过今年那上缴的一半都可免了——刘睿进来呈递几份文件,顺便给我讲点蜀中最新的情报:“姜维最近饭量减少,人也瘦了,据说整天都是黑眼圈,好象睡眠不足。” “嗯,”我点点头,“他年年吃败仗,要还睡得安稳,才真没心没肺呢。”“据说蜀中有种野兽,就是黑眼圈,好象姜维一样,”刘睿继续说道,“前阵子,他回了趟成都,然后直接又北上去了下辩,整天东跑西颠的,也难怪胃口不开……” 我本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反正他的情报从来屁用没有,不过听到这里,却不由得我勐然一激灵,匆忙扯过地图来看。“他难道从成都回来,立刻就去了下辩?”我追问刘睿,刘睿被吓了一大跳,怯怯地点了点头。“不好!”我一拍大腿,“这厮八成又要出兵!” 姜维虽是蜀贼之“都督中外军事”,不过在伪朝中根底很浅,威望也不高,因此才长年驻留汉中,只管北侵的事情。现在是九月份,不逢年不过节的,他回去成都干嘛?而且去趟成都,又马不停蹄赶往下辩,下辩在汉中西北,正当祁山山南要道,诸葛亮那蟊贼数次由此发兵,他姜维莫非也想萧规曹随吗? 我倒希望他萧规曹随,那么诸葛亮耗尽心血出不了祁山,他姜维也一样蹲坑便秘——到死出不来。我立刻把自己的判断和担忧写信急送给邓安西,邓安西倒也有点见识,立命狄道都尉兵扎临洮,严阵以待。 然而现在的苏都尉恐怕是出不了征的……他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当然小马居功甚伟),脸似骷髅,臂似麻杆,腰则象极了虾米,听说要他领兵打仗,更是面如死灰一般。我对他说:“不如报称阁下重病僵卧,由我派人代替你去守临洮,如何?”苏都尉闻言,双眸中绽放出久违了的光芒,扯着我的衣袖,喘着气说:“足、足感盛情呀!”说完话,转身就回榻上去了——当然,他不是去卧病,而是去卧……不提也罢。 第21页 于是我派李越总领狄道都尉所部,并郡中新招的八百骑兵(那些马匹,都是通过钟爱华向羌人廉价购买来的),即刻出城,去往临洮。秦锐对此很不满意:“老爷掌兵曹,为何不让老爷领兵,却交给他贼曹李越?!”我心说:“把兵给你?你能都给我糟蹋喽!”嘴上却说:“姜维未必会再渡洮水,我料他八成出祁山,向西县,到时候邓安西一定会让本郡兵马前往增援,你就有用武之地了。现在去临洮只是摆样子呀,寿长大才,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本是随口敷衍,没想到才几天功夫,姜维这蠢蛋还真的直奔天水郡的西县杀到了。由此也可见得姜维之无能,从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就没派人侦察到邓安西就驻兵在董亭吗?董亭距离西县,快马疾驰一日一夜就可赶到,他能保证两日内就将西县攻克并且布置好防御阵地? 不过不顾小大之势,不察敌之可攻,冒然进兵,似乎乃是蜀贼的传统。当初诸葛蟊贼出祁山也是如此,先不知废材驸马夏候懋镇守长安,不敢往攻,復不知三郡背反响应,军行纡缓,三不知曹元侯、张壮侯上了陇,派个文职的马谡去守街亭。秉持着这种瞎子摸象的战法,不吃败仗才怪呢。 我一边从临洮抽调回部分兵马,一边呆在襄武城中看热闹。果然,姜维才到西县城下,邓安西就率领大军前往迎战。蜀贼一看无隙可乘,绕个圈子,西取石营,想要威胁邓安西的董亭老家。姜伯约呀姜伯约,你和他邓结巴对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还不知道此人用兵谨慎,并且从来最顾家的吗?结果蜀贼在石营碰了硬钉子,再度大迂迴,“噌”的一声又跳往东线,直奔上邽而去。 赤军作品集·歷史小说集三国外志 第十回 计伏诸段谷能先胜 兵置之死地而后生 邓安西的钧旨就在蜀贼攻击石营的第二天送到了襄武。他判断说姜维此番出兵,主力纯在祁山一线,并且似有所待,估计后面还有增援,陇西暂时是安全的。他要狄道都尉即刻将临洮守军东移往董亭方向,从侧面夹击蜀贼。 “老爷立功的时机到了!”秦锐闻言,眉开眼笑,我却在心里嘀咕:“老子还没立功呢,什么时候轮到你了?”于是就带上秦锐、刘睿等将,点起三百骑兵、六百步军,兼程开往石营,同时叫李越的兵马速速东来与我会合。 然而我才赶到新兴县,距离董亭不到百里之遥,就听说战场北移到了武城山。武城山地势险要,在董亭以北,估计姜维拿不下石营,就绕圈北上,想要奇袭武城以薄董亭之背。其实就用兵原理上来看,此计也不算很糟糕,然而想想邓结巴这种谨慎人物,他会放着身后如此要隘不派兵驻守吗? 于是我就将兵马驻扎在新兴城南,然后和秦锐两人率十多名骑兵,星夜敢往武城,面见邓安西。邓安西亲守武城,所部两万余人,还包括挟裹来的南安郡兵千把人。我看那些南安兵个个面黄肌瘦,铠甲不整,被邓安西残忍地分配在御敌第一线,回头望望自己带来的骑兵,全都一色的轻便皮甲,擦得锃亮,个子不高,眼睛可都朝上翻,胳臂不粗,随便就能鼓起几块犍子肉,素质和邓安西的本部军马差相仿佛,不禁感觉面上有光——虽然不得不承认,这十几个兵都是我和秦锐千挑万选出来,为的危急时好保护主将逃命的。 邓安西一见我就问:“狄道兵马何、何、何在?”我赶紧恭敬地回答说:“下官已命他们兼程东行,料两日后即可赶到董亭。”“先、先、先别去董、董亭了,”邓安西摇摇头,“叫他们前往武城西、西、西,以为疑、疑、疑、疑……”虽然明知道很不礼貌,但我实在忍不住了,插口问道:“以为疑兵是吧?” 邓安西微微一笑,点头表示我猜对了,倒并没有因为话头被打断而感到愤怒或者是郁闷,估计这种情况他早已司空见惯。“贵、贵、贵……”接下来,他假装喝口水,掩饰自己的磕巴,竭力要把话讲完,“贵部人马不多,不必来武城山增、增、增……嗯,你明白?你们往东去,我估计姜、姜、姜……蜀贼下一步的目标,大概是上、上、上……” 他扯过地图指指上邽。我匆忙点头:“贼人要偷袭上邽吗?将军要我等扼守要路,以阻其东进?” 邓安西满意地拍拍我的肩膀。可是他满意了,我却一头雾水,回到新兴就和秦锐、刘睿商量:“从董亭附近前往上邽,统共有三条道路,就咱们这不到一千人,怎可能守得住呀?”秦锐一拍桌子:“奶奶的,那厮的意思,分明叫老爷们分兵守险,给他当探路的棋子,他只要因此能及时晓得蜀贼的动向就好了,哪管咱们能否守住?哪管咱们的死活?!” 他的猜测很有道理,不过我心想:“邓结巴把别军当弃卒,总比你老兄老拿自己部下当弃卒要好呢。”分兵守险?杀了我的头我也不干,那样自己的生存机率实在是太小了——“咱们来分析一下,蜀贼如果东蹿,可能会走哪条路?” 我们三人分析了一个多时辰,却根本得不出任何结果。谁都知道姜维这混人用兵不按常理,他既可能走最稳妥的道路,也有可能走最危险的道路,更说不定上下都捨弃而取中策。对付一个不按拳理出招的敌人,你除了向上天祈祷外,真的没什么办法可想…… 第22页 我直直地盯着地图,看得眼冒金星。“不如咱们直接去上邽好了,”刘睿建议,“协守上邽,等待邓安西的救援。”“不成,不成,”我掐指计算,否决了这白痴的胡话,“连年兵燹,陇上郡县大多残破,上邽守军更少,加上咱们这不到千人,也根本毫无作为。如果蜀贼真去了上邽,一上午就能端下来,那样局面就被动了……不过局面被动事小,咱们死在那小破城里,实在冤枉呀!” 秦、刘二人倒吸凉气,连连点头。看起来全都是怕死之辈,虽然秦锐还要挽回脸面,故意解释说:“老爷不怕死,但死要死得值呀!” 我拿着管毛笔在地图上圈圈画画,有时候是作个标记,有时候只是思考时的随意所为,很快地图就被糟蹋得面目全非,东一个王八西一个驴头的完全不能看了。我一个错神,再转回眼来,竟然差点连上邽都找不到了,而在自认为应该画着上邽城的地方,却发现一个地名叫做“段谷”。揉揉眼睛,我再细看,发现这段谷在上邽东南三十里外,三条通路的中间那条由此大绕圈穿过。 “这里有个谷?”我抬头问秦锐。秦锐点点头:“是呀,老爷曾经前往天水去办差,走过那里,地势可真古怪。”“是否险要?”我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追问他道。秦锐挠挠头:“倒也说不上险要……树很多,道有点窄,坡有点陡,可是又四通八达……” 他看我和刘睿一脸的疑惑,就从我手里接过毛笔来,在地图边缘找了半天的空白处,草草画了幅图:“原本的山谷被段水一切为二,谷深不过百尺,东、南、西、北各有一个出口……”“好地方!”没等他画完,我就一拍大腿,“咱们就去那里驻兵吧!” 秦锐和刘睿都抬起头,疑惑地望着我,我咳嗽一声,一边想一边解释说:“三条道路上,最险要就是这里,咱们凭险而守,料他姜维无法通过……”“这完全不是可以驻守的险地呀!”看秦锐的表情,简直怀疑我是否吃馊食吃坏脑子了,“况且,姜维大可以从谷外绕着走,也没必要进来……” 但他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刘睿。“原来如此,妙计呀,”刘季明不禁欢喜赞嘆,“咱们确实是当道扼守,姜维如果不来,那是天意,而不是咱们不遵将令……”我瞟了他一眼,微笑道,“季明休如此说,我就怕姜维不来,他若来,定杀得他匹马不回,嘿嘿嘿嘿。” 这个时候,杀了我头我也不会想到,蜀贼还偏偏就走了段谷。果然昏人每多昏招,你想躲也是躲不开的! 正当八月初,秋老虎还很厉害,晚上睡觉需要裹着毛毯,白天却就算脱光了也难奈酷热。上邽县很够意思,派人送来了几担瓜果,我对士兵们一视同仁,每人都分了拳头大的一块,身为主将,我自己也不过才留下了半担而已。 某日中午,我正躲在树荫下啃着香瓜,突然刘睿髮髻散乱,粗胸半袒地跑过来,满脸都是喜色。问他发生什么事情了,他回答说:“小人在附近转了一圈,发现正南方有片密林,好风凉,好舒爽。特来请令,咱们不如移营到那里去吧。” 我懒洋洋跟他过去望了一眼,那果然是个好地方,两面高坡,一面溪水,溪边密生草木,上午日光无法直晒,非常凉爽,而午后申、酉之间又会有夕阳映照,暖融融的令人昏昏欲睡。“果然是天生福地呀!”我不禁抚掌感嘆,然后立命全军拔营迁来此处。 黄昏的时候,秦锐骑马跑了回来——这傢伙坐不住,时常带几个小兵去四处狩猎。其实打猎这种活动,我也是蛮喜欢的,然而白天日头太毒,附近又少鸟雀,这种情况下,你还去猎个什么劲儿?那禽兽往往逡巡终日,只能捉着一两只野兔,也不知道他究竟以何为乐。 秦锐骑着马,一直跑到我的身前,大唿小叫好象天快塌了一般:“这是死地呀!干嘛要移营过来?!”“何谓死地?”刘睿满脸的大惑不解。秦锐用马鞭四下一指:“这里地势低洼,进攻容易,防守困难,出路只有一处,又是个喇叭口,蜀贼倘若来了,只需乱箭齐发,咱们便全都变成刺猬了呀!” 刘睿笑笑撇嘴:“我还当你在说风水,什么生地、死地的。你是说这里利攻不利守吗?反正蜀贼不会来,咱们就来此躲躲荫凉,有何不可?”秦锐大怒:“躲荫凉,躲你个头!”我急忙摆摆手,制止他的谩骂:“寿长岂不闻‘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吗?本官自有妙计,汝休多言。” 妙计?其实我哪有什么妙计。况且贼人不来,我没事费神想什么妙计干嘛?这都是託辞,只为了秦锐那厮别再废话就好。死地?老子虽然兵书读得不多,《孙子十三篇》还是看过两三遍的,老子难道不知道这里是死地吗? 我们就这样在段谷深处不见人踪的地方躲……嗯,是防守了四天,八月初九,突然有探哨前来禀报紧急军情。要知道,我可不仅仅消极地防守,我也经常撒出斥候去侦查敌情的,起码在蜀贼拿下上邽,邓安西急巴巴赶来增援的时候,我要能及时出谷去和他会合,以策安全。且说那哨探慌慌张张的,我还以为上邽已经被拿下了,没想到他开口就说:“蜀、蜀贼,蜀贼来了!” 第23页 我一开始没当回事:“呀,蜀贼果然走了远路。怎么,他们已到谷外了吗?”“不、不,”哨探喘着粗气回答,“蜀贼大军,已经陆续进谷来了!” 我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吓得魂飞魄散,匆忙间六神无主,只会原地绕圈。好在秦锐那天睡个懒觉没去狩猎,他在我耳边大喝一声:“立刻转移,离开这死地呀!”才把我从梦中唤醒。“且慢……”我斟酌一下,回答他说,“移营?开什么玩笑!蜀贼已经入谷,咱们移营还来得及吗?休得慌乱,我料他们只是往谷中来取水,不会深入,咱们偃旗息鼓,全都藏身林中,他们未必便能发现了。” 看秦锐的眼神,分明在说:“慌乱?慌乱的是你吧。”这种眼神简直是侮辱上官,我哪有丝毫慌乱?你不看看刘睿,他竟然眨眼间已经爬到树上去了——猴子也不见得有如此敏捷的身手。 大敌当前,丝毫也延挨不得,这时候就能看出一名指挥官临机应变的素质来了,我一声令下,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士兵们全都遵令伏在了草窠里,有几个怕盔缨被蜀贼发现,竟然连头盔都摘了去。我的速度略微慢一点,因为我要赶紧穿上铠甲,以防不虞。 然而我的判断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小失误,蜀贼并不仅仅来谷中取水,他们陆陆续续地,竟然全数开拔了进来,并且越移越近,我略微探出点头来,就已经可以望见满谷的旌旗了。“这是死地,”我在心中向上天祈祷,“姜维不可能不清楚这点,他数万大军也无法在这里躲藏,进来干嘛?不要进来,不要进来……” 然而老天并不保佑,昏人昏招,姜维还真的奔死地冲进来了!事后才知道,那厮是故意这么干的,他自蹈死地,为的是引诱邓安西前来主力决战。他想的是不错,蜀贼颇耐苦战,在如此狭窄的地形中两相遭遇,勇者必胜,只要邓安西敢追进来,我军就凶多吉少。况且,据说他还在谷侧布下了另外一着棋子…… 此刻邓安西的部队已经和蜀贼接上了锋,蜀贼边战边退,逐渐进入死地。因为他们大多是背冲着我们,我们伏在草中,竟然没被他们发现。但我知道这是维持不了多久的,姜维迟早会发起反突击,那他一定会将大本营设在我现在藏身的地方——这地方可有多荫凉——说不定还就在我的身边安置胡床。当此危急关头,我勇气徒生,把心一横:“杀他个把士兵,就算当了俘虏也不冤了。况且说不定姜将军识才爱才,就此善待我呢?不战而降,谁都会看不起的……” 想到这里,我招唿全军,都从草丛里爬将起来。这一来不要紧,正在倒退的蜀贼暴喊一声,转过身,挺起长矛继续倒退,前者向后,后者向前,眨眼间乱成一团。我急忙瞄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员敌将,拉弓放箭,一箭射将过去。 赤军作品集·歷史小说集三国外志 第十一回 旗举幡舞箭伤姜维 酒酣耳热分说刘禅 为将者,不能不熟习弓马。骑马从来是我最喜欢的游戏——虽然以前穷的时候往往只有驴骡可骑——射箭却是这半年才刚学会的。不过我相信自己很有习射的天赋,虽然弓不算硬,箭不算长,出门打猎射地上的走兽,几乎每矢必中,就算射天上的飞鸟,也有四成把握——如果射程够得上的话。因此才从地上爬起,我就把弓箭抄起来了,瞄准最近的一员敌将,“嗖”的一箭射去。 这员敌将穿着普通,也没大红的披风,也没黄金的盔饰,品级应该不会很高。他立马在一面大纛下,秋风乍起,吹得大纛“烈烈”翻卷,我也看不清上面字样。听到阵后异响,士卒惊唿,此人驳马转过身来。我可不能容他转身,他好歹是个当官的,万一就此勒束部下,排开阵列冲杀过来,我恐怕还没来得及喊投降,就先变成蜀贼枪下之鬼了。 因此我瞄准他的脑袋,狠狠就是一箭射去。敌将促不及防,匆忙间把脖子一缩,可惜只射中盔缨,没能取下他的小命。不过任何人都受不起这种惊吓,那将惊唿一声,驳马就走。他这一走不要紧,大纛就此横拖,蜀贼四下溃散。 秦锐此刻已经上了马,大叫道:“沖呀!”我一把揪住他的缰绳:“沖什么沖?穷寇莫追……况且,要防备蜀贼的下一轮进攻,还是固守为好。”秦锐低下头来,表情奇特地问我:“你没看见那旗子上的名号吗?”我摇摇头。秦锐突然大吼道:“棋子上写‘汉大将军’!咱们干嘛不追?!” 汉大将军?费祎死了以后,蜀贼又新封大将军了吗?我正在疑惑,刘睿凑到我耳边,低声禀报导:“大将军就是姜维,他是年初才被加封的伪职……”我沖他一瞪眼:“为何早不禀报?!”刘睿嗫嚅着说道:“这种消息,我以为没多大价值……就只吃饭的时候和寿长他们几个随便提了一下……” 天老爷呀,蜀贼新封了大将军,这都不算有价值,他刘季明整天就知道把什么样的情报上禀给我呀!其实此人并非情报干才,他只是超级八卦而已吧……我此刻真恨不得一箭把这小子射死算了——如果他距离我再远一点,在有效射程内,我肯定会那么干的! 第24页 于是我朝秦锐怒喝道:“你既然看清了旗号,为什么不赶紧追?!”秦锐长嘆一口气:“晚了……他已经跑了……你要老爷我追,你倒先松开我的缰绳呀!” 段谷之战,蜀贼精锐丧失殆尽,上将被俘被杀者不下十员,姜维变装逾山而走,逃得要多狼狈有多狼狈。究其失败的根源,一是他所期盼的侧面夹击部队并未能及时赶到战场,二就是我军突然在他身后死地中出现,让他以为邓安西早就识破了他的计谋,从而肝胆俱裂,再无战意。 我带着秦锐等人,配合邓安西内外夹击,杀得蜀贼大败亏输,倒也斩敌近百,夺取大纛两面并器械无数。事后我暗拟应对的腹稿,匆忙前去拜见邓安西,果然邓安西见面就问:“贵、贵官如何料到姜维会走段谷,而先在死地埋伏?” 嘿嘿,老小子,我就知道你会这样问。我自蹈死地,如果没有个讲得通的理由,只是为躲荫凉的意图就会被发现,而以邓安西那一板一眼的死性格,胆怯避战,即便凑巧立功,他也不会因此奖赏我的。我白射姜维一箭,若不能得到点奖赏,甚至反而从此被邓磕巴看不起,那可有多冤呀! 好在我早就拟定了腹稿,当下清清嗓子,从容地回答道:“蜀贼上陇,粮道不通,利速战而不能久持,大人故以久持之计,扼其于武城山。我料姜维计穷之下,必自蹈死地,以引诱大人主力与战。下官探查上邽附近地形,唯此一处,可谓天然死地,虽死而不通透,尚有反败为胜之机,故知姜维必来此也,乃预先于谷中埋伏。” 这段话我谋划了一路,自诩头头是道,仓促间你找不出丝毫不合理的地方。果然邓安西听完以后,略点一点头,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微笑:“原来如此。大人料、料敌如神,本人钦、钦、钦、钦……” 好歹你也把这两个字说完呀,让我听听究竟是“钦佩”还是“钦服”。然而邓磕巴咬了半天牙关,终于还是喝口凉水,把死讲不出来的那个字给生咽了。 邓安西将所有虏获,包括铠甲、器杖、粮草,都分了一成给我,以双方兵力对比来看,这已经算是重赏了。此外,他还表示定会上奏朝廷,汇报我的英勇事迹,请求颁奖。其实他是否上奏朝廷我倒并不是很在意,他若能在司马公面前多多美言几句,我就感激不尽了。 战利品运回陇西后,我并没有全都用来充实军备,因为谁都清楚,光有充足的铠甲、兵器、旗帜,没有饷钱和兵粮,士兵是无法打仗的。我要把富裕下来的物资拿去周转,争取钱而生钱,生生不息。当然,能让钱生钱的最好最快的方法就是商业,这方面,老马和李越都是高手……或者不如说,马氏家族和李氏家族都擅长此道。他们长年私运茶、盐、铁等货物去羌中,换回毛皮、牲畜,这在陇西是尽人皆知的事情,而身为太守的我,也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看见。 现在有了郡太守做后台和出资者,马、李二姓倒腾物资就更顺当了,不仅如此,钟爱华等羌中贵姓也帮了我很大的忙。“论牛羊,我钟羌是最好的。我这便修书一封给叔父,让他比时价抬高一成收大人的货,再压低一成给大人出货,只要大人不再贩去别族便可,何如?”他还特意献上一张上好的狐皮,悄悄进言。 我知道钟羌想要垄断大宗的盐、铁贸易,好再倒手卖给别的羌种,于中牟利。不过商业的事情就是如此,只要道路通畅,那就万事顺遂,而保证通路者多分一杯羹去,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于是我欣然同意,也藉此收服钟羌之心,终究他们的游牧地距离襄武最近呀。 我才回到襄武城中,水缸就不负所望,终于打听出了老马和刘睿心结的根由。原来老马以大姓嫡派的身份隐于陇西,前此只做一个小小的书佐,是有其很深用意在的。朝廷为了防止地方坐大,非特例,本州人士不得担任本州之官,而太守辟举的佐官、书吏则不在此限。老马做不了陇西的官员,只好来做书佐,真实目的是为马氏向羌种私贩货物做联络人。 其实这点我早就有所料及,但线索并不明确。确定这一点后,那么上回老马请斩刘睿的缘由也就一清二楚了。虽是走私,也要做足表面文章,他们总是利用互市的机会,虚报货物数量和种类,如果按照刘睿所说罢了互市,这条通路就要断绝了,你说老马怎能不怒? 既然清楚了这一点,我就也让刘睿在生意上插上一脚,一方面拉他下水,另方面也让他和老马共处一段时间,好逐渐解开两人之间的心结。我特意自掏腰包,请二人来喝酒,席间探讨贩物羌中的问题,并且拉着两人的手说:“信翔、季明,全靠你们了。你们一定要精诚合作,千万别因一点小事就生嫌隙。若生嫌隙,这事情就容易败露。”我相信他们都是聪明人,就算心中不豫,也不会暗中使绊,搞得大家都下不来台。 一回到襄武,我就把自己亲信这几人的功劳都报了上去,包括秦锐、刘睿、李越随同出军,包括老马、小马、水缸等留守郡城。还没一个月,朝廷的嘉奖令就到了襄武,加我护西羌校尉衔,罢免苏处的狄道校尉职,而以刘睿代之,余人也皆各有赏赐。 秦锐大为不平:“奶奶的,老爷跟从大人出征,在段谷破了姜维,咱们在奋战的时候,他刘季明还爬在树上不敢下来,干嘛这都尉的位置给了他,不给老爷?!”我好言抚慰,告诉他只要忠诚勤勉,迟早总有升官发财的机会。其实道理不说也很明白,他刘睿是前朝国姓,家系源远流长,陇西秦氏又是什么身份了?可惜李越本族就在陇西,必须遵守本州人士不官本州的原则,否则这都尉一职应该是他的——虽然他并没有参与最后的决战。 第25页 刘睿倒很识时务,一拿到官诰,立刻前来见我,跪下就磕头,那谀词是如同黄河之水,滔滔奔涌不绝:“小人能有今日,全靠大人的栽培。不过小人不通军事,狄道城池残破,我也不愿意前往彼处。请大人容小人在襄武城中吃口安生饭吧,狄道都尉所部,便请大人辛苦代劳。虽是不情之请,小人知道大人为国为民,是定不会推辞的。” 他的潜台词很明白,那就是说狄道的军事也全都交给了我,他虽然挂着都尉头衔,其实还愿意当我的部下,甚至是清客。我想他也明白,刘氏作为前朝国姓,从来都是遭忌的,如果没有我的提携,他就算暂时出人头地,也很快就会被抹掉。不过我倒是搞不明白,上面为什么偏看中一个姓刘的……是司马公宽宏仁慈呢,还是……不,一定是司马公宽宏仁慈,那是断然不会错的! 陇西今年收成不错,加上私贩货物的利润,郡衙上下,大家都吃了个脑满肠肥。最可怜的是苏前都尉,被朝廷调任凉州,躬着腰,苦着脸,还没吃到秋收的甜头,就被迫要离开襄武远去赴任。“此人大是不爽利,”小马私下对我说,“临走的时候,扯着几个婊子的手哭哭啼啼的……凉州也不是没女人,他何必如此悲伤?”是呀,凉州不是没女人,但却没有你如此上心的皮条客了呀,我嘴里不说,心中可在窃笑。 十一月,又有一道明亮的曙光照耀在我头上,让我看清了前进的金光大道:朝廷下诏,要我赶赴都城洛阳去陛见。我竟然有机会面见天子……更重要的是,肯定因此有机会面见到我所仰慕、崇敬的司马公,这可真是意外之喜,祖宗坟上都大冒青烟呢。 进京前,我先完成了一系列周密的部署和准备,内政交给老马,军事交给刘睿是不用说了,我还特意摆下一桌酒席,和刘睿恳谈了一个通宵。我主要的目的是向他打听蜀中的内情,要他不管大事小情,是众人皆知的谣言,还是藏如珍宝的秘辛,全都一毫不剩地给我倒出来。刘睿这厮酒量不大,才两盏落肚,目光就有点迷离,我急忙抢过酒壶来,再不给他倒满——这种状态正好,酒酣耳热,意气飞扬,可又不到胆敢信口胡沁的地步。 “这里便是成都呀……”刘睿三指拈起一枚下酒的蚕豆,抛到桌案的西南角落,然后就开始他滔滔不绝的讲演。不可否认,这傢伙知道得真多,从黄皓新近献给蜀主一班女乐讲起,到蜀主扯了其中两个上榻去胡天胡地,再到将出女乐来大宴群臣,全都讲得有声有色,有如目见。关于蜀主夜御二女的故事,竟然还有细节呢,听得我那个血脉贲张! 蜀主的香艷故事讲完,然后就是蜀中妖人列传,其中最妖的据说是个名叫谯周的傢伙,巴西人,当的是伪朝的光禄大夫。此人善观星象,据说当年诸葛亮死在五丈原,这傢伙隔着十万八千里的就预先算到了。最近因为姜维老吃败仗,此人就到处散布悲观情绪,说什么又有将星殒于汉中,说什么西南帝星不明,云云。 妖人多异事,但这类异事总不如夜御二女来得提神,时已夜半,我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连打哈欠,有点睏乏,刘睿才好不容易一路北推,终于讲到了汉中,讲到了姜维。我掐自己的大腿一把,强打精神,只听他说:“原来九月间段谷大战,姜维与伪镇西大将军胡济共约进犯上邽,胡济失期不到,姜维才被我军杀得大败。退回汉中后,他被迫上书自贬,降为后将军,行大将军事……” 我身体前倾,“喏喏”连声,困意立刻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赤军作品集·歷史小说集三国外志 第十二回 识明主王气遮丹陛 会故交妖氛起淮南 东行的第一站是长安,我先去拜会顶头上司、雍州刺史诸葛绪大人。诸葛绪大人是个喜欢财货,更喜欢阿谀奉承的傢伙,财货我已经给他送了不少,谀词只要捡捡小马、李越、李睿的余唾,就足够捧得他一愣一愣的了。自我感觉,确实给诸葛大人留下了相当好的印象,随后我就重整行装,离开长安奔往洛阳。想起当年西行的时候,内心忐忑,胯下老骡,和现在意气风发,高头大马的状况相比,真是一在泥涂,一在天壤。造化弄人,人生际遇之无稽,莫过于此。 时隔一年,再入帝都洛阳,景物依旧,而心情已经大不相同了。我是腊月十二到的京城,陛见定在十五日,有这三天的空闲,必须先往拜会朝中各位大老。我当然首先去了司马公府上,可是却被挡了驾。还好,挡驾的人态度还蛮和气,先朝我一拱手:“王太守。在下是范阳张华,草字茂先,现为司马公幕府长史。” 从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象张华这种小鬼,我一个外官是不敢得罪的,于是连连作揖,然后低眉垂手听他训话。张华凑近我,低声说:“在下善观气色,看王太守面有紫气,异日富贵不可限量,故不揣冒昧,与太守语:且先陛见,再来见司马公。” 我吓了一跳,大着胆子问道:“此是司马公之意,是阁下之意?”张华微微一笑:“王太守是聪明人,不用我多说。司马公若欲此时相见,在下岂敢拦你?太守且放宽心,在下即将大人名刺上呈司马公并致意,说:但为公计,不敢于天子之前私见。” 第26页 我明白张华的意思,司马公要避嫌,不愿意在外官陛见前先私下有所勾通。但司马公是这样想,我却不能不预先有所表示,于是我关照张华说:“千万为下官致意司马公,恐有流言,不便相见,但下官已先来叩门拜会过了。”对方颇为优雅地笑笑:“大人但信张华,张华异日也愿沾大人的荣光。” 从司马公府门前退开,我感觉背上一片冷汗。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大将军府中小小一个长史,也竟有如此深沉的心机,着实令人害怕,还不知道我下面打算求见的那二位更要强到哪里去呢! 司马公之后,我想要拜见的,不是朝廷大老,而是人称“马门双犬”的两位大将军府幕僚:贾充和钟会。这两人都是名臣之后,按出身、凭资格,九卿都有得做,他们却偏偏投身司马公幕府里,光这份胆略见识,就让天下逢迎者无不汗颜,要尊为盟主。我只是小小一个郡太守,想攀上司马公这条粗腿,没有特别的机缘是不太可能的,但攀上这两位的粗腰,却颇有几线希望。 然而可惜得很,我又见其门而不得其入,两位都出外公干去了。我心里这个烦闷呀,差点就在长街上仰天高唿:“天不佑我!”不过事后想来,其实这不见比见更中机缘,设使当日我见到了贾公、钟公,甚至见到了司马公,日后的宦途未必会那样平坦而辉煌。 三天的时间,我到处去拜会朝廷大老,其中当然包括老上司、尚书王经和老亲戚、光禄大夫王览。王尚书对我极为亲热,嘘寒问暖的,而光禄大夫的态度也与当年截然不同。我面对着光禄大夫府门前排的长队,老实不客气就排开众人,挤到前面去,然后把名刺递给僕役,大声唱道:“陇西太守、护西羌校尉王羡,特来拜会宗祖老大人。” 在众人侧目中,大门豁然洞开,光禄大夫亲自出来迎接,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地说:“贤甥呀,多日不见,可想煞老夫了!”他把我让进中厅,热情款待,还把几个儿子王裁、王基、王会、王正、王彦、王琛都叫出来和我相见。我作罗圈揖,叫了无数声“叔父”,绕得脑袋都快晕了。 昔日榻前小子,今朝座上宾客,人情冷暖,于此毕见。光禄大夫他们兄弟两个的盛名和道德,从此在我心里从六折又再打了个三折。 陛见的日子终于到了,我穿戴整齐,战战兢兢进入宫廷,踏上丹陛。执金吾领我进入殿中,我哆哆嗦嗦地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直到一个年轻的声音轻声细语地说道:“王羡,抬起头来。”我这才敢微微仰视,放目偷瞧。 殿前端立三公显贵,一个是太尉司马孚,一个是司徒高柔,一个是司空郑沖——这三位我都只有一面之缘,分不大清楚,但那第四个,我一眼就认准了那定是大将军司马公!只见司马公身长八尺,相貌威武,额宽颐广,一部黑须直垂至胸前。此时此刻,我感觉内心中有一股热流在涌动——见到了,终于见到了!司马公,请您称唿我为“忠犬”吧! “王羡镇守陇西,悍御蜀贼,朕都已经听闻了。”直到那个年轻的声音再度响起,我才注意到皇帝的存在。皇帝真的很年轻,唇上只有几根绒毛,眼神中稚气未脱,踞在御座上虽然仪态颇为庄重,骨子里却丝毫威严也无。望着皇帝,还有站立在他身旁的俊伟的司马公,我突然想起家乡斗狗的习俗来了。 东莱城中豪门显族年年斗狗,斗赢了的狗披红挂彩,雄踞上首,受到众人的礼赞和观瞻,那狗昂头挺胸,意气风发,仿佛天下都是它的一样。然而谁都知道,这时候最得意的乃是站在狗边上,似笑非笑,刚赢了无数彩头的那个狗主人。 陛见只是形式而已,就象踞在御座上的天子也不过形式而已,天子问的话也都很形式化,我也就形式化地回答,说:“蜀贼每每侵扰,陇上郡县残破,希望朝廷多加抚恤。”不过半刻钟的时间,这场本该很庄重的仪式就结束了,天子下诏,嘉奖我为国尽忠,并且赏赐了绢十匹和黄金十镒。 陛见结束,我回到馆驿,才在打算明天一早就去拜会司马公,那位张华倒自己跑来了:“司马公召见,王太守请跟我来。”我这个受宠若惊呀,眼看外面日已西斜,司马公偏在这个时候召见我,那八成要留饭啦,留饭就说明他器重我呀,我怎能不打点起十二万分精神去谨慎地应对? 然而首次拜见司马公,我和他老人家对答了还不到五句话,突然就有一个人冒冒失失闯将进来。只见此人黄脸瘦面,手长腿长,衣冠虽然整齐,脸上却有风尘之色,而且跑进厅堂的时候,竟然还在喘气。可也奇怪,司马公看到这样一个人冲进来,竟然丝毫没有流露出不豫之色,他只是点点头:“公闾,你回来了。” 我大吃一惊,从这亲切的称唿,从这优雅的表字,立刻就判断出来者不是旁人,乃是司马公门下第一忠犬、我仰慕已久的人生榜样贾充贾公!只见贾公见了司马公匆匆一揖,喘着粗气说:“在下有要事禀告……” 司马公再次点点头:“不必如此急切。”一指我:“这是陇西太守王羡。”我急忙站起身来,面向贾公深深一揖。贾公随便回了一礼,注目司马公,司马公朝我扬扬下巴:“王太守今日陛见,想必身心俱疲,且回去休息吧。明日再来恳谈。” 第27页 我心里本有一丝失望,没想到贾公突然出现,就把我从大将军府中赶了出来,但转念一想,司马公答应明天再和我见面,那么迟上一天,我可以作更多的准备,又有何不好呢?于是我施了大礼,退出厅堂,跟着张华往府外走去。 张华的态度依旧是那样和气,不但和气,还显得颇为热络,我不知道此人是真的很看重我呢,还是简单的自来熟。不过正好趁着他的热络,我假装随口问道:“贾公风尘僕僕的,这是从哪里来呀?” 张华瞟我一眼,似乎对“贾公”这种称唿有点不大习惯,但随即微笑着低声说道:“王太守见问,在下不能不答,但千万莫要外传。贾公闾刚从淮南回来,上个月司马公派他去见诸葛大将军,嘿嘿……” 张华的笑容异常诡异,并且似乎话中有话,是故意提醒我来着。是呀,明天再见司马公,司马公定会问起陇上之事,在此前提下,我如果能就其它地区的某些事务有所进言——比如淮南——相信更能得到司马公的信任和器重。可是淮南究竟有什么事情呢?我就知道镇东大将军诸葛诞镇守淮南,位高权重,屡次击败吴人的进攻——难道东吴小寇又要打算北侵,想和姜维东西唿应吗? 回到馆驿,我左思右想不得要领。才刚吃完驿丞送来的晚饭,突然有一名驿卒捧着张名刺来禀报:“门外有颍川来的严秀才求见。”我愣了一下,勐然一拍大腿,呀,怎么把此人给忘记了! 严岸字乃川,是颍川游士。说起此人的家族来,不算太大,也不很小,终究沛国颍川间出过无数三公,豪门连片,他那种家世放到别郡定然独大,放到兖、豫间就显不出来了。严乃川素来仰慕贾文和、郭奉孝,于是也从小读兵书,读苏张之议,等到十八岁冠礼后就出外游学,足迹几乎踏遍了整个关东。 他曾经跑来东莱,三不知就和我认识了。既然都喜欢孙吴,我们就聚在一起喝酒畅谈,那傢伙牙尖嘴利,指画方遒,简直当我就不存在,我一时怒火腾起,横眉冷对,用力一拍桌案,呵斥道:“你这些屁话,全都是纸上谈兵!” 严岸的话头被我硬生生堵了回去,他愣一下,大概看我当时的脸色实在兇狠,于是一缩脖子,堆下满脸的笑来:“是是是,我是纸上谈兵,聊为尊兄佐酒而已。”没想到此人真的见矛变色,看见恶汉就认尿,我心头怒火立刻熄灭,反而大生好感。就这样,我们换了帖子,约为契交。 严岸在东莱呆了不过一个多月,就又跑到他郡去了,后来他有信来,说暂在寿春定居。我此番入京陛见,才进城就接到了他的帖子,不过当时正忙着拜会朝廷大老,哪有闲功夫去理他呢。 寿春是淮南的治所,也是扬州刺史部的州治、诸葛诞大将军的驻处,想严乃川既在寿春居住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想必对东南事务比较熟悉吧。苍天真是照顾我呀,恰在这个时候把他送上门来——若非他自己递帖请见,我还根本想不起这位老友来呢。 我没料到严乃川是这样一副德行,他肤色本就发灰,此刻连衣衫也灰扑扑的,满身都是补丁,一进门就盯着桌案看,看到一片残渣狼籍,眼神显得极为懊恼和痛苦。我估计他是饿得狠了,急忙关照驿丞再去整治两张大饼,并一壶薄酒来。听到我的吩咐,严岸眼眶都湿润了。 “乃川,如何这般模样?”好友相见,无限唏嘘,千言万语就都凝聚在简单的一句话里——他抽抽鼻子,长嘆说:“洛阳米贵,居大不易呀……”我安慰了他好半天,直到大饼摆上,他如恶犬扑屎般吃了个大饱,我们才有机会谈到正题。 我问他:“何时入京来的?”他嘆息说:“不过才三个多月,那淮南……住不得了呀……”我皱眉问他何解,严岸于是开始滔滔不绝地大倒苦水,听得我眉头越来越是紧锁。 原来他在寿春一住就是三年多,据说那地方气候温和,山美水秀,姑娘也漂亮,他老兄游学累了,就此赖着不肯走了。正元二年,文钦和毌丘俭在寿春造反,他藏到城外的民家,勉强避过了战祸,本想就此走人,但随即王师平叛,诸葛大将军受命镇守扬州,严岸仰慕那位大将军的名声,就又多赖了一年。 “我本想受徵辟,入诸葛大将军幕府里去做事呀,可惜……”说起往事,严岸黯然神伤。原来那位诸葛大将军看重的是本地豪门,对他一个外乡人根本就不放在眼里,严岸眼巴巴地等啊等啊,时不时还往酒肆中去故意喝醉了发表一通高论,但所造成的结果不过是蹲了半个多月的班房,差点没把命搭进去。 就算入不得幕府,在寿春那种好地方当个平头百姓,另外等待机会,本也不失为大隐隐于市的妙计,然而据他说,最近这半年来诸葛大将军的行为举止非常怪诞,招募了千余名扬州恶少做保镖,这些保镖每日横行街渠,欺男霸女,搞得寿春城中的百姓人人自危。 “他们胆敢为恶吗?”我问他,“他们做了何等的恶事?”严岸缩缩脖子,有点胆怯地回答说:“与尊兄当年在东莱所为,别无二致……”哦,我懂了,你倒设想一下,东莱城里骤然出现了一千个我这样的人物,也难怪百姓们会活不下去。 第28页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啊呀”一声,我差点从席上直跳了起来。张华那诡异的笑容,贾公的淮南之行,并严岸的描述,突然在我脑海中串连成为一个整体…… 赤军作品集·歷史小说集三国外志 第十三回 言在帷幄士季进谗 祸起萧墙诸葛反魏 第二天再见司马公,我已经胸有成竹了,司马公问起西陲之事,我就回答说:“西事不劳挂烦,蜀贼如仓中之鼠,僭窃而已。” 临离开襄武前刘睿的那一晚上话,虽然大多是屁话,但真正的情报往往就在谣言八卦中深深隐藏着,就看你会不会发掘了。黄皓进刘禅女乐,刘禅扯二女上榻,这说明什么?说明蜀主耽于女色,不思进取。刘禅将出宦官进献的女乐来大宴群臣,这说明什么?说明宦官当权,群臣不敢有所谏止。妖人谯周整天放屁又说明了什么?谯周是川中土着,这说明川人离心离德,并且竟然敢公开诽谤蜀政。 最明显的是姜维自贬,而失期不至的胡济却安然无恙,这说明蜀贼军中也闹起了派系之争,姜维不但无法掌控政权,逐渐连军权都把不住了。主昏臣弱武将无能,这样的外寇,又有什么可惧怕的? 我把自己的分析简单但清晰地整理给司马公听,司马公连连点头,我的热情就更为高涨。说完西事,我又把话题扯到东方来,低声对司马公说:“蜀贼不足虑也,下走诚恐国家之祸,不在颛臾……” 祸不在颛臾,那就在萧墙之内,听到我这句话,司马公徒然挺直了腰杆,严肃地注视着我。我被他那对炯炯有神的眼眸盯着,感觉心脏狂跳不止,竭力隐藏紧张和害怕的情绪,轻轻嗓子,缓缓地禀报说:“镇东大将军前与夏侯玄、邓飏等交好,专以清论而博虚声,明皇帝因此贬损之。后朝廷破格再用,其人本应感慨涕零,但其所为,并无收敛。近守淮南,吴寇本不为祸,却要朝廷屡屡增兵,兵马既强,復招募扬州恶少千人为部曲,我恐其志不在方伯……” 这话说得很艺术,先说诸葛诞这人从来品德就不好,然后委婉地道出他有可能步文钦、毌丘俭的后尘,想要造反。仔细分析一下由来已久的传闻,再加上昨晚听严岸说的那一番话,这种结论就不难得出。位高权重的外镇将帅,从来都是遭忌的,而诸葛诞不怕遭忌,多次要求朝廷增兵,还私蓄兵马,这本身就有谋反的嫌疑。 当然,那也只是嫌疑而已,换了我是他,害怕因为兵权太重而遭到司马公的猜忌,也只好一条道路走到黑,组织一些不要命的亲卫队来自保。他自保是肯定的,是否想造反,那还是未知之数,所以我的话不能说得太明显,而要给自己留足余地。 不过我相信司马公确实看诸葛诞不太顺眼,他派贾公前往淮南,一定是去探查诸葛诞的虚实去了,而看贾公一回京连澡都没来得及洗一个,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一身,就匆匆忙忙跑来大将军府禀告,说有要事,还先把我赶出厅去,说不定他捉着了诸葛诞的什么痛脚,或者是对方想谋反的证据。我大胆推断,司马公是相信诸葛诞会造反的,只是不知道他何时动手而已,那么我提醒司马公注意淮南问题,一方面可以证明自己的聪明和忠诚,另方面也是挑司马公爱听的话来讲。打个比方说,司马公非常信任邓安西,即便邓安西想要造反,我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这样进言,肯定会起到反效果,说不定连脑袋都即刻搬家了。 听完我的话,司马公突然“哈哈”大笑,并且喊道:“士季,你看如何?”我吓了一跳,本以为厅堂中只有我们两人,别说僕役,连苍蝇蚊子都没一只(想想也是,都腊月了,怎么还会有飞虫?),没料到屏风后面还藏着一个人呢。听到司马公的召唤,那人迈步拐到我们面前,只见此人白面无须,凤目上翘,相貌乍看是很英俊,细看却阴冷得让人直冒凉气。哦哦,这便是我仰慕已久的钟会钟公了! 钟公朝司马公深深一揖,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突然扬声叫道:“王羡诽谤朝廷重臣,请即褫官交有司裁处!”乍闻此语,我的面孔瞬间吓得煞白——没想到可敬的钟公竟然这样说话!我急忙望向司马公,看他是什么表情,司马公倒还好,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只是轻轻摆手:“何必,何必,王太守忠心可嘉。” 听了司马公的话,我一颗骤然悬到嗓子眼里的心才坦坦放下。其实钟公的反应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一定早就向司马公进言说诸葛诞要反,或者早就明白司马公相信诸葛诞要反,故意这样说,一方面提醒司马公消息不要外泄,另方面也是给我来个下马威,叫我别自鸣得意,以为可以一步登天获得司马公的宠信。 司马公确是我所敬仰的司马公,他即刻打消了我的担忧和顾虑,不但没有责怪我,反而夸奖我的忠心。遇见这样的主子,还有谁会不心甘情愿为他卖命吗?只是钟公你这一手太也恶毒,其情虽然可谅,其心却实在可诛!就在剎那间,我的心中突然转过了一个念头,下定了一个决心—— 恶贼,我必杀汝!我要抱粗腿也去抱贾公的粗腿,必不能与你善罢甘休!怎么,你嫉妒我?你反感我?你想踩着我的尸体更进一步?我岂能让你如愿!好呀,你想斗,那就放马过来,咱们好好斗上一斗,看看是你对司马公更忠心,还是我对司马公更忠心,我不信就没有你失宠而我得势的那一天! 第29页 回到襄武,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沉浸在得以觐见司马公的激情中,我向下属们不厌其烦地详细描述司马公天神一般的丰采,以及他老人家对我的忠诚的嘉勉(当然,对于进言诸葛诞将反,以及钟会那厮出场的事情,我不能随便泄露)。下属们几乎个个眼含热泪静听我的讲述,小马更是一副“大人是司马公的忠犬,且待我做大人的忠犬吧”的噁心嘴脸。只有那禽兽似乎不为所动,一张脸冷冷的毫无表情。 既然严岸穷困潦倒,无处觅食,我就干脆把他带回陇西来,做一个小小的书佐,反正襄武城里也不怕多一个人吃闲饭。此君虽是关东大姓,游歷多方,于陇上事务却不大熟悉,我又没告诉下属们,此人本是自己的契交好友(他是个白衣,我是堂堂太守,若提过往交情实在丢脸),因此他不大得众人的欢心。不过这已经很不错了,严岸在淮南蹲过大牢,在京城饿过肚子,气焰已经收敛了很多,他若还是往昔那种能气得我拍桌子的狂士嘴脸,在郡衙中就不仅仅是受排挤那样简单了,或许会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被禽兽捉到暗巷里暴打一顿,揍得他生活不能自理。 时光如箭,日月穿梭,眨眼间又是半年过去,到了正元四年的夏季。陇上郡县虽然荒僻清贫,不过贫是贫在百姓,不是贫在官员,只要蜀贼不来骚扰,我这陇西太守兼护西羌校尉的日子,倒也过得悠哉游哉。那年夏天罕见的炎热,我本来体无赘肉,这一年多在太守任上吃得实在太好,多少积攒了三五十斤油脂,三伏天里实在有点扛不下去了。于是钟爱华进言说:“白石县西,沙漠广大,而沙漠边缘有一绿洲,水草丰美,经暑不热。彼处是我部游牧之所,大人如不嫌我族饮食粗陋,可往避暑。” 羌人的饮食确实粗陋,尤其一年四季都吃羊,羊肉性热,冬天吃了大有补益,夏天吃了怕会燥死。但我堂堂郡守,难道不会自己带厨子去,倒要天天吃你们羌种的劣食吗?听到“经暑不热”四字,我多少有点心嚮往之。反正最近襄武城中也没什么紧急事务需要处理,于是我就称赞了钟爱华的忠心,然后带上从人,以巡抚西羌为名,浩浩荡荡开到那绿洲去了。 我是个心思缜密的人,除了十余名僕役外,还带上襄武城中有名的石厨子和廖大夫,还带上严岸帮忙整理来往文书信件,还带上钟爱华并募集的三百名羌兵——钟羌背靠我这棵大树,几乎彻底垄断了羌人的对汉贸易,半年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赚得钵满盆满,他们是不会反的,但其它羌种或许会起异心,不可不防。我如果是羌部酋长呀,就定会趁此良机,派一支精锐劫持了太守,然后勒逼他把贸易权从钟羌手里转到自己手里去。 钟爱华虽然好为大言,不过这次倒并没有说谎,那片无名的绿洲,果然水清荫密,气候凉爽,是避暑胜地。我在那里一呆就是半个多月,整天躺在树荫下纳凉,吃着新鲜瓜果,喝着甘甜的泉水,身旁有钟羌送来的羌女服侍,除此以外,还经常享用石厨子用汉法烹就的肥美羔羊、腊肉蔬菜,以及廖大夫用古法调配的清热汤、怯暑散、壮阳酒——又泻又补,听上去似乎冲突,不过廖大夫拍胸脯说:“小人最精君臣佐使,阴阳调和之道,大人宽心,对身体定是有益无损的。” 这个夏天过得实在惬意,不过最使我印象深刻的还是那几名羌女。所谓蓬蒿丛中,也生芝蕙,我前此倒从没料到羌中能有美女,她们虽然不如汉女白皙,虽然羊吃多了身上难免有点异味,虽然讲汉话口齿不清,然而粗犷奔放,别有一番佳妙之处。我有时候不禁在想:设当初小马介绍给苏都尉的,不是襄武城中游莺,而是这些羌女,恐怕苏都尉没命再去凉州就职吧。我当然和苏都尉是不同的,我不会整天躺在榻上和女人缠绵,闲来总要出去骑骑马,射射猎。床笫之事虽乐,不是人生乐趣的全部。 我既然不在襄武,想必老马、水缸他们定然也放了羊,事情推给下属去做,自己可以肆无忌惮地搂钱、喝酒、八卦、玩女人。最忙的是严岸,各处送来的公文都要由他签收,再整理好呈递给我处理,我有时候犯懒,就让他坐在榻前念诵,而自己只是摇头或点头表示意见,具体措辞,全要他自己斟酌,斟酌好了无奖,斟酌差了还会遭我的喝骂。我偶尔也会觉得有点对不起这个老朋友,不过抬眼看他现在那副窝囊相,心里总会冒出一句话来:“活该!应有此报!” 一呆呆到六月,朝廷突然出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原来本年二月间,司马公让天子下诏,升任诸葛诞为司空,征他入朝,诸葛诞心里一慌,干脆投降了东吴,起兵谋反。于是司马公大起东西兵马,还裹上太后、天子亲征,准备一举解决淮南问题。 严岸结结巴巴向我诵读邸报上这条消息的时候,我正搂着个羌女躺在榻上,闻讯直跳起来:“呀,这小子竟然动手了!”当初得知徵召诸葛诞为司空的消息的时候,我还感佩司马公真是宽怀大量,不但不罪诸葛,反而赐以高官厚禄。不过当时我也琢磨过,异地而处,如果我是诸葛诞,会不会接受这道诏命呢?考虑的结果是:死也不能入朝,不能被削夺兵柄,任人鱼肉!不过抗命归抗命,手握重兵镇在外藩,司马公再权势熏天,也不能拿你怎么样。造反的念头我是从来没有过的,这种鱼死网破的损招,也只有他清谈惯了的诸葛诞才会使。世事往往如此,越是老实人、废物点心,逼急了越是不计后果,会使出让人瞠目结舌的杀手锏来。 第30页 于是我匆忙整理行装动身,连夜赶回襄武,乃至于钟爱华要在两天后才匆匆跟回城中,还问我:“那几名女子,还要送来服侍大人吗?”我毅然地摇摇头,倒不是因为自己玩腻了,而是估计最近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再有这种余暇。淮南兵马众多,司马公聚拢东西将兵讨伐,说不定会要我陇西也出一份力。况且,诸葛诞之反不是孤立的举动,他外联了吴人,吴人就有可能再联结蜀人,姜维说不定会趁机再图上陇——这后半年肯定是安生不了了,我还哪有心情玩女人?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回到襄武才第三天,司马公的钧旨就到了。 赤军作品集·歷史小说集三国外志 第十四回 教祥瑞一言能咒凶 援阳泉偏师求却敌 此番征讨淮南,所动用的兵马数为本朝建基以来之最,除了司隶的禁军外,安东将军陈骞率青徐之兵、镇南将军王基率豫扬之兵,总数超过了二十万。就这样司马公还恐怕不足,将雍州三成的兵马东调,再南调凉州兵马协防陇西,我也因此被列入征讨淮南的阵伍之中。 据说司马公事先曾派使者询问过征西将军司马望、安西将军邓艾和雍州刺史诸葛绪的意见,说一旦与吴人接仗,姜维会不会趁虚而入哪?诸葛绪长篇大论,述说吴人不足虑,西蜀是强敌,万不可调西兵东征;司马望则拍胸脯保证说“末将定不放一个蜀贼踏足关陇”;只有邓结巴既不畏敌,也不轻寇,上书说蜀中将帅不和、政令不一,姜维就算出兵也一定动作迟缓,他将亲自坐镇骆谷、芒水一线,使姜维不能与吴人东西唿应,动摇西线局面,请司马公但放宽心。 有了邓结巴的保证,司马公胆气果然壮了,抽调雍州各郡四、五万兵马东征。于是我决定把陇西军事交付给刘睿,自己带着秦锐、李越、阎岸、钟爱华等人,并汉骑五百、羌骑五百、步卒两千,克日出兵开往前线。 临行前幕僚们当然设宴为我送行,这次不用私人掏腰包,全可以公家报帐,宴席异常丰盛,还找了不少歌伎佐酒。但我仍然很怀念老马结帐,三五友好临风小酌的往昔岁月——那傢伙近年来从羌胡贸易中搜颳了不少钱财,下巴也更见丰润了,不能狠吃他一顿,心里实在不舒服。 席间幕僚们谀词如潮,纷纷恭祝我旗开得胜,再立新功,能得到司马公的嘉奖。对这些陈腔烂调我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只是应付差事似地对着说话人假笑,眼神可一直盯着小马。小马才刚得了一场风寒,大病初癒,病恹恹的没有精神,连带话也少了很多,呆坐在席上只是望着酒肉狠咽口水——廖大夫警告过他,要暂时远离肥甘,戒口茹素,否则疾病怕会反覆。小马如此情绪低落,搞得我心里很不好受——这厮从来口无遮拦,万一不慎把对廖大夫的仇恨表露在言辞上,说错了话,我此行可就大大的不吉了呀! 和刘睿、李越等人私下商量了一会儿,我们派水缸过去强灌了小马一盏烈酒,然后押着他来到厅口,命其手指东南,大声诅咒说:“诸葛逆贼,克日必亡!”连喊了三遍。钟爱华喝得醉眼惺忪,拍着桌子多事:“克日必亡,怎么亡呢?讲讲细节看。”小马把脸涨得通红,指手划脚地回答道:“克日必亡,三族尽灭……不,不,岂止三族,如此逆天小人,凡附逆者也都不得好死,天便肯恕,自心也不得恕,要一个一个被斫下驴头!而我天兵所到……” 够了,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了,咒骂敌人即可,千万别牵扯到本方,以小马言恶必应,言善必反的灵验,再说下去肯定会捅篓子。我匆忙向秦锐使个眼色,那禽兽老实不客气扑过去捂住小马的嘴巴,口称:“你醉了,老爷扶你下去歇着吧。”单臂一挥,把小马如鸡雏般提起来,挟在腋下,大步流星往外便走。席上众人这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我率所部兼程赶往的集结地点,乃是豫州汝南郡的安风津,此地是淮水上的重要渡口,六月廿三日,我来到此处,发现前线实际指挥官是镇南将军王基——这是很合乎情理的事情,淮南本就在镇南将军辖区,他不为帅,谁人为帅? 说起来,王镇南还是我的熟人。他老人家出自曲城王氏,以仁孝闻名乡里,当然更重要的是,以位高权重而煊赫一时。不过他两个儿子并不成器,横行乡里不说,还怯懦无耻,只知道驱使同族来和我放对。我在东莱的时候,日以寻衅殴打这两个大少为乐,一方面他们确实不经打,另方面强出头打了他们,一些受欺压的寒门还偶尔会知恩图报,给我送点酒食过来。不过我这样乱搞,也终于遭了报应,某年王镇南回乡省亲,被那两个小子灌了一耳朵迷魂汤,竟然下帖子叫东莱太守派兵来把我给绑了去。 那时候我还没娶亲,我是光棍儿我怕谁?见了王镇南的面,我嘡嘡嘡嘡,把他两个儿子的臭史一摆。王镇南是我第一个佩服的当官儿的,他真不护短,闻言长嘆一声,说:“己身不修,何面目责人?”当场把我放了,还把两个儿子关起来,好好给了顿家法。 不过王镇南长年在外,治家无法有方,他才刚一回去任所,两个小子就被老娘放了出来,照样横行不法,我也照样找机会就给他们下不来台。两个小太岁没有老子撑腰,胆子小了很多,见到我就绕路走,还托人出来打圆场。我原本是不想放过他们的,不过感念王镇南给我面子,也就退让一步,要他们摆下酒席来请罪,从此河水不犯井水。 第31页 我还当王镇南早就忘记这档子陈年旧事了,没料到他人虽老,记性却好,见了我的面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世侄!”然后摇头嘆息:“世侄已是朝廷栋樑,可惜我那两个犬子……唉……” 我赶紧给王镇南出主意,以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我说:“小子粗陋无学,若非西行陇上,如何能有机会为国家效力?二位世兄天资聪敏,若能离开家乡,去外闯荡磨鍊一番,他日成就,定不在小子之下。”王镇南对我的话表示贊同和感激,他恐怕没听出我的潜台词来,我其实是在说:你那两个狗头儿子也该放出去吃点苦,最好也能品品我当年从琅琊到洛阳,从洛阳到长安,再从长安去陇西前线的一路风尘! 不过虽然悟性不够高,王镇南依旧是我钦佩的人物。据说原本全军都驻扎在项城,诸将都说诸葛诞规划数年,兵多将广,又有吴人作为外援,不可轻进与其正面对战,只有王镇南屡屡上书司马公,要求大军前推。最终司马公接受了他的建议,才把集结地点定在距离寿春不过六、七日路程的安风津,司马公本人则坐镇项城东南的丘头。不仅如此,司马公还让王镇南暂行镇东将军事,兼管青徐兵马。 镇南而行镇东,王将军无疑是第一线总指挥了,也就是我现在的顶头上司,对于他老人家的马屁,那是不能不拍的。不仅如此,我小小一个陇西太守,部下不过三千人,在十数万前军中不过一颗沙砾,我要拍着哄着,不让自己给对方留下坏印象的还大有人在,比如安东将军陈骞、徐州刺史州泰,等等,甚至连名义上平级的太山太守胡烈,我也不敢怠慢——因为按照统御关系来说,他现在是王镇南的直属部将,我们西人只是客将而已,客人又怎能不对主人客气点呢? 整天忙着拉关系,拍马屁,以及参与军事会议,至于渡淮、扎营、建垒、掘壕之类的事情,我就只好委任给秦锐。谁知道那个禽兽什么事情都干不好,我责问他的时候,他还振振有词,说:“老爷就懂得举刀杀他娘的,这种麻烦事,你还是找别人吧。”我这个气呀,可也没有办法,只好把责任转嫁给李越和阎岸。 从来都说“北人骑马,南人操船”,那些江东蛮子也就会拍桨打水漂,一渡过长江就连路都不会走了,屡屡兴兵北犯,屡屡被打得狗一样狼狈溃逃。现在诸葛诞在淮上作乱,连通东吴,吴狗们当然心花怒放,想要趁此机会在江北站住脚跟。王镇南指挥大军逼近寿春,还没等完成合围,东吴的援军先就到了,据说主将是前两年造反降吴的文钦,还有吴将全怿。 众将纷纷请求出战,王镇南却说:“文钦所部不过三万,必非吴寇的主力,倘若我等分兵堵杀,他们后援驰到,形成胶着局面,诸葛诞再开门杀出,内外相合,那就危险了。”他认为左右不到三万贼寇,倘若只想进城协防,那就放他们进去吧。 王镇南所料不差,这里文钦、全怿才刚冲进寿春,就有探马来报,说吴寇又有三万人马,已经攻破了寿春东南的安丰郡。这支吴军的主将乃是伪镇南将军朱异——真假镇南撞在一起,想必有场好戏可看。 王镇南派兖州刺史州泰率所部驻扎在阳泉,以阻挡朱异大军,同时深沟高垒,将寿春城围得铁桶一般。那些挖战壕,树鹿角等杂事,幸亏有李、阎二人为我分忧,我光远远看着他们忙前跑后,大唿小叫的,都觉得小腿发疼,嗓子发哑。果然没隔两天,身体较弱的阎岸先病倒了,随军大夫望闻问切之后,说他因为什么风邪痰火,所以口舌生疮,体热胃寒,要安卧静养。 阎岸这一倒下,李越更是忙得不可开交,隔天也赖在床上不肯起来,自称水土不服,通体酸麻——天知道是真是假。这下子我可抓了瞎,身边的幕僚只剩下了禽兽和钟爱华,这两个都是强胡,冲锋陷阵或许可以,陈兵挖濠可完全是外行,交给他们怎能放心?自己亲歷亲为吧……我又实在有点犯懒。 好在正当紧要关头,王镇南一道军令给我解了围。他召集众将开会,说司马公已派奋武将军监青州军事石苞大人率八千精骑昼夜南下,以击朱异,他这里也要调派精兵锐卒前往相助。 先是点了徐州刺史胡质的名,然后王镇南又望向我:“元宗,我看你部下那五百羌骑的是劲旅,可愿先发阳泉?” 阳泉那里还有兖州刺史州泰的六、七千大军,我料朱异就算勇勐如同天神,也不能一战而全胜的。阳泉距离寿春不到百里,就算有个万一,王镇南的援军也应该能很快赶到,先发阳泉,相信并没多大危险。我正好在寿春城下呆得腻了,出去散散心倒也不错,于是欣然领命,同时请求王镇南说:“我军东来,士卒多不服水土,羌骑体壮,暂且无事,余兵请将军代为看顾。”王镇南点点头:“陇西所部,暂退二线好了。” 秦锐和钟爱华一听有仗打,全都精神亢奋,我告诫他们不要轻敌,不要冒进,随即点齐羌骑,星夜驰援阳泉。然而大概我对形势的估计过于乐观了,还没赶到阳泉城下,先得着州泰派快马前来传告,说吴狗发起了勐烈的进攻,要我加速前进,以薄其侧背。 我要有一万人……不,六、七千也罢,趁势夹击吴狗,那是再妙不过,可我手下只有五百骑,虽说那些羌人铁甲长矛,足够勇悍,终究数量有限,面对三万吴狗,怕是立刻就会被踩成肉酱了。况且我好不容易攒起这点家底,怎能尽数扔在这里,连声响儿都听不见? 第32页 我还在犹豫,那没头脑兼没心肺的秦、钟二人策马直冲过来,在我耳边大唿小叫地说:“大人,这正是立功的良机,快前进吧!”我在心里把他们娘老子都骂了一万遍,可是骂归骂,脸上不能显出丝毫惧怯之色——主将一有惧色,全军士气都会一落千丈,以寡敌众,输了并不可耻,还没打就四散奔逃,那才丢脸呢,不仅丢脸,还会大大影响我的前途。“稍安勿躁,”我从怀里掏出地图来仔细审视,“吴狗有三万之众,务要想一条妙计,一举将其击溃,再不敢东来进犯阳泉才好。” 我现在所处的位置,距离阳泉城大约四十里,骑兵快速突进,不用一个时辰就能赶到。此去阳泉,只有一条大路,然而长途行军需要沿着道路,距战场如此之近还拘泥于道路的话,迟早是个战死的歹命。 人生最烦难的事情就是选择,如果可以沿路前进,不需要选择,胜负由天,我也就不必伤脑筋了。我该怎样前进才好?要怎样才能在不违背州兖州命令的前提下,尽量保存实力呢?为此我实在想得脑仁儿疼,可是形势又不允许我反覆忖度,耽误太长时间…… 赤军作品集·歷史小说集三国外志 第十五回 涉泄水芍陵逢异将 辨朋党寿春料凶顽 阳泉城的地理位置很好,城北紧靠淮水,城西则有泄水流过,泄水往南连通芍陵,然后折向西南。州兖州要我薄敌之侧背,我就不可能直接冲到阳泉城下,然后从东门或者南门入城,也不大可能北渡淮水,兜一个大圈子。我唯一可走的是南路,然而究竟走多南,却是个值得斟酌的问题。 据州兖州派来的快马禀报,吴狗妄图渡过泄水,攻击阳泉城防,我要想薄其侧背,也就必须西渡泄水。泄水不宽,而且不深,据临行前严岸对我说,很多地方骑马可以涉渡。不过如果我渡河的地方距离吴狗太近,他们很可能调过头来半渡击我,骑兵在平地上威风凛凛,下了水可就是移动的靶子,只要五百弓箭手守着东岸,我们肯定是十死无生! 我必须往南,继续往南,最好能在泄水和芍陵的交汇处渡河。渡过河去,那里是一派平原,我的羌骑进可破敌,退可遁走,吴狗马匹少,谅他们四脚着地也追不上。主意拿定,我清清嗓子,训戒士卒们说:“吴狗不料我将南行十数里,以击其背,那时配合阳泉守军,东西夹击,破敌必矣!大家都鼓足干劲,让南蛮子看看咱们陇上长矛骑兵的威风!”我当然不能说是因为怕输,为的方便逃走,才兜那么大一个圈子。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率军才刚赶到芍陵北岸,突然一棒鼓响,芦苇丛中竟然冲出十几条战船来,船上旗幡招展,写着斗大的“吴大将军孙”的字样。我才看到那列字,就感觉脑袋“嗡”的一声,眼前金星乱冒,心里暗骂州泰真是庸才,真是混蛋,吴狗主力到了芍陵,你竟还懵然不知呢! 才待驳马逃走,幸亏钟爱华就在我身边,一扯我的缰绳,指着前方,说:“大人请看。”我心说还看什么,多看一眼就距离鬼门关近一步,可还是本能地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吴狗的战船并不算大,最长的一条也不过两丈左右,船头站立一人,生得好生的奇怪—— 此人身高九尺,腰粗十围,最诡异的是头如笆斗大,下巴几乎与肩同宽,生得黑魆魆好一部钢髯。如果远观的话,高大豪壮,简直象金刚力士下界,然而我此刻和他相距不足百步,看他浓眉阔口,却偏偏生了一对倒挂的眯缝小眼,所有杀气就都在那对眼睛中消弭于无形了。此人相貌如此奇诡,我不免多看了一眼,而就这一眼的功夫,此人以一柄小小的绣锦团扇掩口,微微浅笑,媚态横生,然后以扇指我,尖声细气地说道:“孙大将军就在后面,对面魏将还不下马请降,更待何时?” 他不说这话不要紧,他一说这话,我长出一口气,感觉悬在半天空里的心重新落回腔中。看当面的吴狗不过三、四百人,全是水军,我如果掉头就跑,他们连个屁都捞不到,倘若伪大将军孙綝真的就在后面,对方肯定要假作无援,甚至故意后退来稳住我,好等大军赶来合围。孙綝率水军从巢湖下施水,绕过合肥,再走肥水入芍陵,如此长途奔袭,其志不在小,是定不能容我回阳泉报信的。 然而敌将却坦然相告说孙綝大军就在其后,分明是要我逃跑,反过来想,他讲的一定是假话。这时候我的精神已经稳定了,不再象初见“孙”字大旗的时候那样害怕,头脑也逐渐清醒起来——仔细想想,施水和肥水并不相通,东吴水师主力根本无法由此北上,况且肥水浅窄,也很难容下蒙沖斗舰。别说孙綝不会来,就算他真来了,能在芍陵水泽中布下多少兵力? 想到这里,我不禁冷笑一声:“狗贼大言欺人!”随即从腰间取下弓来,搭上支箭,瞄准敌将面门狠狠射去。照理说他那么大的脑袋,应该很好命中才对,不料那人却非凡俗,身躯虽重,动作反极敏捷,及时侧头,并用手中小扇一格,将我羽箭打落水中——早知道我瞄他肚子好了。 那人一边格箭,一边惨叫一声,声音清脆得有如裂帛。我还准备再射第二支箭,那些羌骑训练未熟,见我动手,以为是下达了进攻的命令,早纷纷摘弓搭箭,矢如雨发。吴船上当即倒下七、八个人,敌将摆动硕大身躯,一个后翻,肉球般滚回舱中去了。水手们纷纷倒着扳桨,比出现时还要迅捷,瞬间那十数条船就缩回了芦苇丛中。 第33页 我心说不妙,这些傢伙打是打不过我的,但如果急速往阳泉城下去报信,吴将朱异派人守住泄水东岸,我难免功亏一篑。为了保存实力,我本不打算和吴狗正面接仗,但倘若连泄水都渡不过去,摆不出侧翼夹击的态势来,肯定会被州兖州责罚的,若再上报给司马公,我前此的种种马屁功夫就算白费。 想到这里,匆匆驳过马头,招唿部属尽速西行。我的运气还算不错,很快就找到一块浅滩,涉渡过了泄水。寻到一片开阔地列开阵势,随时准备转身逃跑,然后我就派人去阳泉城下侦查。时候不大,侦骑回报说:“石苞将军八千精骑已经渡淮而下,州泰将军亦渡泄夹击,吴狗行将溃退。” 啊呀,差点就丧失了大好时机!我也不管士卒们远行疲乏,抖动缰绳,身先士卒往北跑去,羌骑们几乎都不成列,三三两两地跟随在我身后。没出三里地,果然迎面撞见了溃散的吴狗——截杀败兵最是轻松愉快——我们一阵好杀,秦锐那傢伙甚至单骑追出五里地去,总算帮忙石奋武圆满地完成了这场胜仗。 阳泉之围既解,石奋武又带着我们收復了安丰郡,前后斩杀吴狗两千余人。秦锐在此战中立下首功,擒获一名吴将。据此将自己说,他乃鄱阳人,姓韩名正字正嚯,任吴将黎斐部下副校尉,虽有万夫不挡之勇,却屡屡遭受排挤,因此久有反正之心。这些屁话,当然我是不会相信的,我只是突然想起在芍陵遇见的那个相貌奇特的傢伙,因此好言抚慰韩正,向他打听那是何人? 韩正跪在地上,一听我描绘那人相貌,立刻拱手回答说:“此乃丁奉部曲,荆州人氏,姓张名武字开达,有飞廉恶来之力——小人和此人素有交往,大人倘若爱他,放小人回去,小人定说他倒戈来降呀!” 我撇一撇嘴,心说这傢伙以为靠几句瞎话就能逃得性命吗?他也未免太小看我了,小看我的人,我不会让他们有好下场!韩正见我面色陡变,急忙改口说:“小人料差了,大人原来与他有仇,不要紧,小人回去取他性命,如探囊取物尔!” 我飞起一脚,正踢在韩正的下巴上,踢得他一个空心跟头倒翻出去。摆摆手,叫士卒把这小人且押去州兖州处记功,我自去安丰郡城中占了一所宽大的民宅,好好歇息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早起床,关照居停主人,且待战争结束,他的女儿我会好生安排,虽是露水夫妻,我素来讲仁德并且负责任,是不会淡忘的。然后前去拜见石奋武和州兖州,发现胡徐州也已经赶到了,胡徐州告诉大家说:“伪大将军孙綝所部不下十万,已经开到巢湖东北方的镬里,料不数日定会再来,镇南将军要我等仍旧退守阳泉,以为大军西线屏障。” 于是东归阳泉,歇了没几天,果然东吴大军杀到,朱异、丁奉、黎斐等五将率两万众西渡肥水,准备救援寿春。石奋武、州兖州拉上所有的骑兵——当然,我是跑不了的——一夜狂奔八十里,涉渡黎浆水,把吴军杀得大败,朱异退保成德。 然后听说那个降将韩正,州兖州本来要杀了来祭旗的,但他临刑前哭天抹泪哀告饶命,并且喊说愿意将功赎罪,于是州兖州饶了他一条狗命,送去王镇南军中羁押。此次再败朱异,又捉着俘虏近千名,韩正献上一计,混入俘虏群中,打听到朱异将粮草尽数屯扎在了都陆。七月十二日,王镇南派太山太守胡烈率精骑五千奇袭都陆,一把火将屯粮烧了个干干净净。韩正因为此功,被王镇南收为帐下幕僚。 嗯,这个年代,无耻小人永远都能找到晋身之阶,这我早就预料到了。 朱异无粮,不敢再度北上,司马公遂南行至下蔡附近,帮助王镇南完成了对寿春城的合围。为恐困兽犹斗,还故意放出风去,说我军粮草将尽,而吴军增援即将到来,希望诸葛诞这个空谈家因此丧失警惕,并且大手大脚消耗他那积攒了数年的存粮。 我跟着州兖州转移到了寿春城南,主要任务是巡逻警戒,缉拿吴人派往寿春城中的信使。这个任务比起挖壕沟、树鹿角来更为无趣,不过好在秦锐、钟爱华他们只要可以骑着马到处熘达就已经很满足了,我大可把重担都放在他们肩膀上。 其间两人还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吵过一架。某日我听到帐外喧譁,出门去看,只见秦锐一只手按着钟爱华的脖子,另一只手攥紧了拳头正要擂下去——别看钟爱华身为羌人,别看他腰阔十围,身子都是虚的,论起相扑根本就不是禽兽的对手。我上去喝止,秦锐一开始毫无放手的意思,但突然朝我身后一看,悻悻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挥手把钟爱华搡开一丈多远。我转头望去,果不其然,十来名羌兵正恶狠狠地盯着他呢。 回到帐中,我开始考虑相关两人间的矛盾问题,并且越想越远。从来有人就有党派,人多党多,人少党不见得少,而且党中有党,层层纠葛。就以我的部下来论,最早跟着自己的老马、小马、水缸、禽兽是一党,后进的李越、刘睿、钟爱华又是一党……严岸暂时是孤家寡人,谁都瞧不起他。 但如果事情真是那么简单的话,问题就好解决了,倒霉的是党中有党,党党相杂。元从党里,老马、小马是素来不和的,新进党里,李越和刘睿又有矛盾,同时,老马和刘睿负责对羌贸易,他们两人虽然从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和钟爱华的关系却都很好。如此复杂的人际关系,作为上司,如果不能善加弥合,将所有矛盾都压制在萌芽状态,迟早会祸及己身。 第34页 不仅我小小的陇西是这样,朝廷中也是党派林立。以太祖皇帝奠基的时候算起,最早有诸曹夏候等宗室党和外臣党对立,然后是保汉党和劝进党起矛盾,文帝开国,陈群等“五官四狗”和老臣们分庭抗礼,后来又一致结合起来对付宗室,最终酿成了“高平陵之变”,砍掉了曹爽的脑袋。从此司马家一家坐大,一方面对付清谈党的邓飏、诸葛诞等人及其党羽,一方面内部也争斗不休——传闻贾公和钟会就素有不合,争做第一忠犬,嗯,我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大抱贾公的粗腿,把那个可恶的钟士季扳下台去。 其实何止我朝是如此,西蜀、东吴的党争只有更为厉害。刘备手下关、张等元从党是人人皆知的,其后他占了荆州,产生了诸葛亮、马良等荆襄党,入川后又收了法正、李严等东州党。关羽败走麦城,张飞被刺,元从党就此式微,诸葛亮当上伪丞相后,费尽心机斗垮了李严,从此个人一党独大。可是到了这个时候,诸葛亮麾下也分出两党来,杨仪、费祎等人和魏延争得死去活来的。时至今日,川中党派更是林立,有姜维党、董厥党,还有日趋壮大的阉党和重新抬头的土党。 江东最早是跟着孙策入吴的淮泗党和吴郡、丹阳、会稽等地方各党相斗,孙策对吴越人士大开杀戒,孙权则是打中有拉,拉中有打。其后宗室党孙峻、孙綝上台,把淮泗党头子诸葛恪夷灭三族,淮泗党就此几近于消亡。可是孙氏兄弟在东吴的权柄终究要比在大魏已歷三世的司马家差得太远了,司马家还没能把怀有异心者全部杀光,三不知还跳出个诸葛诞来,我料孙綝的好日子必然不会长久——那些地方宗族,不杀不肯服,杀了怕会闹事,他麻烦肯定大着呢。 我的料想一点也不差,八月间,孙綝以逗留不进之罪斩杀了朱异——那是吴郡党大头目朱桓的儿子,孙綝看起来要趁机对地方势力大开杀戒了! 赤军作品集·歷史小说集三国外志 第十六回 重文章军中读左传 计攻心阵前收文鸯 宰了朱异之后不久,孙綝那白痴吴狗就退了兵。没有吴狗的增援,寿春变成了一座彻底的孤城,就算诸葛诞再智谋过人,再兵精粮足,大军勐攻之下,我料他撑不过三个月。然而司马公却只是叫大家深沟高垒,将寿春城包围得水泄不通,却并不下总攻击的命令。嗯,由此可见司马公真是一片仁心,就怕勐攻城池会过多损耗士卒——其实他完全损耗得起——这份体爱部下之心,我可得好好学着点才行。 这样想着,转头望一眼禽兽,那傢伙抓耳挠腮的,整天为着没仗打而烦躁不安,他是理解不了什么叫体爱部下,什么叫怜惜士卒的。不过先别说他,这长久的围城战搞得我也是恹恹欲睡——我知道自己性子活份,无法每天安坐在营帐里读圣贤之书。然而据说王镇南、陈安东他们真是这么干的,人手一部《尚书》、《礼记》、《春秋》什么的,每晚挑灯夜读,颇有名士风范。 这种风范,我也得好好学学才行。于是让严岸去给找两部书来,结果他只找到半部《左传》,这东西我早翻烂了——虽然天性不好读书,但《左传》里好多打仗的故事,我还是挺感兴趣的,而至于《尚书》、《礼记》什么的,我看不三行就会打瞌睡。 军中庶务都有李越、秦锐等人负责,我非常的清闲,再没有闲书可读,真是整天除了发愣不知道干什么事情好。如果这次兴兵我是主帅,肯定见天出去打猎,包括猎取野兽、家畜和民女,至不济也倒在帐篷里睡大头觉。然而此次出征的总帅是司马公呀,我在司马公眼皮子底下,怎可不打点起十二万份精神,就算不做什么事情,也得装出在想什么事情的样子来吧。 要说想事,我还真的有事可想,最重要的就是老家陇西。我估摸着姜大胆从来出兵不按常理,越是普天下都认定打不赢的仗,他越是要赌上一把——虽然九成九还是赌输——所以很可能趁着这个机会再次出兵祁山,和吴狗东西唿应。也不知道邓安西能不能拦住蜀贼……若被蜀贼破了我的襄武城,老马等人就是“滚汤泼老鼠,一窝都是死”。好在我在襄武没有什么家眷,嗯,到处结露水夫妻,不纳妾,这个决策是完全正确的。 大丈夫立身天地之间,就不该有什么牵绊,爷娘老子是上天给的,没法抛弃,老婆是父母给定的,不能随便抛弃,除此而外,什么兄弟、儿女、妾侍、财宝、朋友,都应该可以随时牺牲。听说刘邦逃跑的时候曾经把儿女扔到车下,所以才能成就一代伟业,是可谓大丈夫也!我不能如刘邦一般不顾父母、老婆的性命,可是等而下之的别的东西,就不应该有所挂碍了。嗯,所以其实纳妾不算是大问题,反正纳完以后也可以杀,可以扔,可以送人,不会成为牵累的。 就这样,寿春之战使我逐渐养成了冥想的习惯,这种冥想,无疑对于我人生的发展,对于我德行的培养,都是相当有益的。 司马公督促我等团团包围了寿春城,是想等敌心自乱。果然,到了十一月份,诸葛诞的亲信蒋班、焦彝首先缒城来降。十二月份,连吴狗全怿、全端也扛不住了,率所部数千人打开南门,举着白旗沖了出来。可惜这群吴狗没有事先射出箭书来联络,否则大军趁着这个时机从南门冲杀进去,不是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吗? 第35页 然后一眨眼就到了年节。司马公真是体恤士卒,让贾公从关内调来了大批肥猪,一营三十口,让大家过个好年。三十口猪放到一营里,普通士兵不过就能喝口肉汤,我们这些为将的可是挑选膏肥,饱吃了好几顿。分肉汤的时候,严岸那傢伙自以为得计,让大家都攘臂高唿:“谢朝廷赐肉!”我可不爱听这个,于是走出大帐,手端一碗肉汤谆谆教导士卒们说: “这不是一块肉,也不是一碗汤,这是司马公的恩泽雨露,大家喝在嘴里,暖在心田。从此跟随司马公,报效司马公,若有二心,天地不容!” 是我的兵,就得牢牢认准谁才是真正的主子。朝廷?朝廷是什么东西?朝廷是虚的,司马公才是实的,如果不明白这个道理,那还能跟着我去报效国家,博取功名吗? 年节过去以后没几天,那一日实在很巧,我和禽兽、李越一起骑马去视察阵地。其实一般情况下我是不肯亲自出头露面的,我们的阵营刚被转移到寿春西门附近,距离城揲实在太近,叛军里有个箭射的远的,很轻易就能取了我的性命去。然而传说这两天司马公将来前线视察,那我可不敢轻忽,于是匆忙穿上厚重的铁甲,戴上铁兜鍪,一直压到眉棱,全身周密防备,硬着头皮出帐去检察防务。 刚到阵线的最前沿,忽见烟尘起处,寿春方面骤然跑过来两骑。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敌人出城来战,当时就想驳马逃跑,后来一看对方只有两人两马,而我身边还站着禽兽、李越以及三十多名亲兵呢,这才勉强定下心来。 强作镇静,手搭凉蓬抬眼细看。耶,这两人好生奇怪,一前一后的全都披着头髮,光着膀子,倒提一丈八尺长的马槊,槊鐏上挑着块白布——嗯,不是白布,倒有点象是素色的内衣。就这功夫,对方也已经看到我们了,于是那两人忙将马槊扬了起来,白布如同旗帜一般迎风飞舞——手打白旗,难道是来投降的吗? 正打算清清嗓子,高声喊话,谁料禽兽那傢伙多日不逢对手,没有仗打,早就按捺不住性子了,没等我发号施令,先自唿啸一声,挺着马槊箭一般直迎上去。李越叫道:“寿长不要鲁莽!”伸手想拦,却只捞着了几根马尾巴毛。只听秦锐大唿:“好贼,竟敢前来诈降!” 远远望见,还没打话,谁知道是真降是诈降呀?秦锐这厮只是找架打而已。嗯,也说不准他是想抢功劳,对方前来投降,就算为他引见,也不是我们的功勋,若能砍下两人首级,那情况就全然不同了。在场只有我们一队人马,我不说,秦锐不说,李越不说,那些士兵们没有机会向上司呈禀,事后完全可以汇报说:“贼有两将,突城来战,被我军所杀……” 不,不如这样汇报:“今晨贼大开西门,千骑驰出,欲突围而去。我部奋勇阻挡,先斩其首两将,余众溃入城中。追杀不及,未能夺门,某之罪也,请司马公责罚。” 我一边在腹内打着草稿,一边也就不喝止秦锐,由得他冲杀过去。眼见他距离对方为首之人不过七八步距离了,战马冲锋之下,真是眨眼就到。那人于今距我不到四十丈,鬚髮毕现,似乎是个年仅及冠的青年,此人看到秦锐冲来,竟然毫无惧色,只是把手中倒举的马槊轻轻巧巧在面前一遮—— 秦锐正挺槊刺去,两般兵器“啪”的一声相交。那青年似乎只是把槊尾一拨,也不知道力量究竟有多大,秦锐竟然“啊呀”一声暴喝,连人带槊都脱离马鞍,腾空而起,倒飞出一丈多远,这才“啪哒”一响跌落尘埃,闹了个难看至极的仰八叉。人是飞了,马还在往前跑,直往那青年的怀中撞来。那青年真好手段,左手松开缰绳,朝前一笼,秦锐的坐骑长嘶一声,竟然被他拨得歪过了头,错身沖向斜方。后面的人驰到近前,一手带住两根马缰,就这样轻易地把秦锐的坐骑给收服了。 天老爷,禽兽这匹可不是普通的马,那是从西羌选来的烈骑,在我军中性子最野,和他的主人一般无二。刚买到手的时候,这马不服管,见到同类就踢,见到异类就咬,大家都说:“好恶的禽兽,料只有禽兽能骑。”可就连秦锐也整整驯了这畜牲半个多月,自己屁股都快摔开花了才将之降伏。 一槊能震飞禽兽,一手能笼住烈马,这两个傢伙究竟是什么人呀?!我开始有点相信禽兽所说的话了,他们莫不真是假装投降,其实前来闯阵的吗?我感觉两腿有点发软,斜眼一瞥,就看李越大侠已经驳转马头,躲到我身后去了。 正打算用脚跟勐磕马腹,转头逃走,只听那青年高叫道:“小人诚心前来归顺,请勿起疑!”一边喊,一边从马背上翻身跃下,左手还把着缰绳,右手伸出马槊去轻轻一挑,就把白布又挑上了槊鐏——他刚才拦秦锐那一下子,使得白布飘落在地。随即那青年紧跑几步,再度跃上马背,然后把马槊高高举起,似乎想让我看清楚他所打的白旗。 看此人的本事,看他马跑的速度,我料想自己就算此刻掉头也是逃不掉的了。就这么一犹豫的功夫,两人已经到了我的马前,就在疾驰中生生剎住马头,飞跃而下,单膝跪倒尘埃。这时候秦锐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柱着马槊发愣,看样子不敢再往前沖了,而李越不知道怎么控制他的坐骑,竟然面对着我的屁股,还能平稳地并且悄无生息地朝后倒退了七八尺之远。我转头看看他们两个,料想不能指望,于是只好大着胆子扬鞭一指:“咄,这二人,报上名来!” 第36页 “小人文虎、文俶,不合抗拒天兵,今朝幡然悔悟,倒戈来投,请将军帮忙引见。” 文虎、文俶乃是文钦的儿子。文钦那傢伙本是我大魏的臣子,前两年掀起反旗,失败后就投奔东吴去了,受封伪镇北大将军。此番诸葛诞据寿春城造反,吴人前来增援,文钦就是先锋之一,抢先突入城中。结果我军团团围住寿春,东吴大军战败退走,文钦这傢伙及本部兵马就留在城里,好象入笼之鸟,上钩之鱼,再也回不去了。 司马公包围寿春,并且放出谣言说我军粮草将尽,不日即要退兵,诸葛诞那白痴果然中计,为了鼓舞士气而大宰牛马,没几个月就把一年多份额的粮食都给吃光了——这群饭桶,还真能吃。直到这时候,叛军才开始发慌,先是蒋班、焦彝出降,继而全怿、全端也倒戈来投。于是文钦就劝诸葛诞说:“蒋班、文怿等先后出城,敌军必然骄傲疏忽,趁机出城与战,可保必胜。” 文钦不了解司马公的伟略,可笑诸葛诞也不了解,竟然自以为得计,真的打开城南门冲杀了出来,结果被我军占领高阜,施放火箭、砲车,打得尸横遍野。这仗就发生在前两天,当时秦锐爬上刁斗眺望,看得抓耳挠腮,数次要我派他驰援城南。开玩笑,擅离防区可是死罪呀,我断然否绝了他的混帐话。 这一仗打败,诸葛诞就对文钦起了疑心。然而文钦自己也不识趣,竟然跑去对诸葛诞说:“北方佬都不可靠,你看蒋班、焦彝就是榜样。不如把北方佬都赶出城去,光留下吴军镇守,这样也可以省点粮食。”我料诸葛诞肯定心想:“北方佬不可靠?呀呸!吴狗就可靠吗?全怿、全端还不就是榜样?不过最不可靠的,还是你这个不南不北的鸟人!”换了是我,也一定会这样考虑问题的。 结果诸葛诞一怒之下,就把文钦给宰了,还派人想抓文虎、文俶。可是这哥儿两个还真悍勇,竟然杀破重围,斩关出城,前来我军大营投降——嗯,看他们震飞秦锐的本事,料想不是吹牛。 我就领着文氏兄弟去拜见司马公。司马公真是礼贤下士,竟然亲自出帐来迎,拉着文俶的手寒暄了半天。我偷眼望去,发现文俶的眼角竟然隐含着热泪——看起来这小子力气是大的,弓马是熟的,为人可多少有点幼稚、天真。不,不,我不是说司马公延揽他们非出至诚,但不管怎么说,善待降将乃是常理,大可不必为此而感动。 安排文氏兄弟先去营后洗沐休息,司马公转过头来,几个月的战争中第一次单独对我讲话。他说:“元宗,你给我送来了两件宝物啊。”竟然称唿我的表字,这表明司马公已经彻底把我当成自己人了吗?这才是值得感动的事情呀,我眼前仿佛有金光在闪烁——这金光既是预示着自己前程坦途,也是堆积如山的黄金珍宝的幻象。我眼角含泪,双膝跪倒:“此皆明公攻心之策见了成效,我料诸葛诞不日必亡!” “来,”司马公弯腰伸手,扯了扯我的衣袖,“元宗曾预言诸葛诞必反,现在我要听你说说他如何必亡。” 赤军作品集·歷史小说集三国外志 第十七回 破城喋血于诠死难 擅杀取功钟会立威 我受宠若惊,跟着司马公进了大帐,但随即眼角瞥到一个人,立刻满腔的好心情完全跌落谷底。此人峨冠博带,叉着手倚柱而立,脸上充满并且流溢着让人起厌的猪油一般的自命不凡——不错,这个我虽然才见过一面,却已经发誓要和他不共戴天的傢伙,正是司马公的亲信之一,钟会钟士季。 可恼的是司马公竟然还向钟会招手:“士季,此乃陇西太守王元宗,你们在洛阳曾有一面之缘。”看钟会那大大咧咧的样子,分明就不想搭理我,可是既然司马公发话了,他也就只好不情不愿地迈上一步,拱手作个揖:“王太守,幸会。”我虽然从骨子里讨厌他,可并没有忘记现在是在司马公的面前,于是礼数周到,深深作揖:“拜见君侯。” 论起官职来,钟会不过黄门侍郎,虽在中央典署机要,等级却比我这个太守略低一点,然而他受封东武亭侯,爵位要比我高得多了,因此我用爵位来称唿他。想要收拾一个人,然而暂时力不能逮,那就得先堆下笑脸来麻痹他,这个浅显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听我称唿他做“君侯”,钟会那张冷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怯,但凡喜欢奉承的傢伙从来都不难对付,我在心中暗笑,但外在的表情只有更为恭敬。 司马公在胡床上坐下,笑着对我说:“前日全氏来降,全靠士季之谋,今日文氏归命,是元宗之功也,前后辉映,何愁逆贼不灭?”我偷偷瞟了一眼钟会,只见他听了这话,脸又重新冷了下来。很明显,你是司马公数一数二的亲信,我还未必排得上号,所以司马公多夸我两句,甚至和你并列,想要笼络我心。对于这种口头表扬还要拈酸吃醋,钟会呀钟会,不是我小瞧你,人称你是智囊,你可实在名不副实。 我朝司马公再深深作了一揖:“钟君侯大才,羡安能比类。文氏兄弟恐惧天威来投,羡不过为其引见而已,不敢言功。”一边讲这些门面话,我一边在脑子里乱转,寻思对策。司马公要我说说诸葛诞如何灭亡,我还没有腹稿呢,可得赶紧筹划才是。 第37页 司马公轻轻皱了一下眉头:“文氏初至,不知该怎样安排。说起来,文俶本是先兄辞世的祸首……”听了这话,我脑中不禁“嗡”的一声,眼前金星乱冒,哎呀,我怎么竟然把这件重要的往事给忘记了! 三年前,也就是正元二年,扬州刺史文钦、镇东将军毌丘俭等人造反,司马公的亡兄忠武公率军前去讨伐。忠武公那阵子正得着病,眼睛上长个瘤子,大夫说千万不可动怒,否则怕有性命之虞。带病亲征本来就已经兇险万分了,偏偏眼看要打赢了,文钦的次子,也就是文俶也叫文鸯的那小崽子突然率部沖阵,差点就杀到了忠武公的面前。忠武公是不会害怕的,可是气得不行,这一努劲儿,瘤子崩裂,竟然连眼珠子都给瞪出了眼眶。忠武公害怕动摇军心,用大被子蒙着头,疼得要死也不吭一声。好,最终文俶那小子是给打退了,忠武公也从此一病不起,才回到洛阳就咽了气。 我要早想到这一段,肯定会设个陷阱砍下文俶的脑袋来献给司马公呀。现在可怎么好,我已经把文俶领来了,司马公肯定想要宰了他为忠武公报仇的,可是又杀降不祥,我整个是把个烫手的山芋给扔到司马公怀里了呀! 想到这里,我觉得后背一阵发凉,眼前隐隐有黑气显现——那不是黑气,那是我漆黑一片的前途。 大着胆子,哆哆嗦嗦地偷瞧一眼司马公,就见他正皱着眉头想事情,倒似乎并无发怒之意。不行,我不能因此自毁前途,我得想条亡羊补牢的妙策,可是妙策何在呢?再望一眼钟会,那傢伙眼中竟有笑意,似乎是等着看我的大笑话。 我这个人没什么好,就是从来不吃这一套,你硬我更硬,你软我也硬,绝不能在钟会面前丢脸。这股恶气一涌上心头,我的脑子陡然清楚了起来。司马公会想杀文俶吗?他真的和那小子仇深似海吗?别忘了若不是文俶气死了忠武公,做老二的司马公永远也不能手握权柄,操控朝政。兄弟之情对于权力欲来说,那就等同于一个屁,越是象司马公这种聪明练达的高人,越是不会把小仇小怨放在心上。说不定司马公暗地里还一直在感激文俶呢! 想到这里,我勐然屈膝跪倒,挺腰梗脖子地大声说道:“杀降不祥,只能使贼众同仇敌忾,使寿春难以猝下。请明公善待文氏兄弟,为从逆者作个榜样,如此,则寿春不难破也,诸葛逆贼不难擒也!” 这是一步险棋,但我很清楚地知道,既然自己把文俶领来了,那就必须要保住他的性命,文俶若死,我的功劳就没了,人情也没了,更重要的是,若因此受到牵连,怕会彻底失去了司马公的信爱。司马公若是讨厌一个人,那人还能在朝廷中立足吗?那人还想保住自己的小命吗? 听了我的话,司马公缓缓舒展眉头,并且瞟一眼钟会:“士季以为如何?”我隐约看到钟会的双眼中露出一丝失望之色。我真害怕钟会反对自己的意见,偏主张要杀了文氏兄弟,不过还好,钟士季终究还不是一个彻底的蠢人。 “明公不仅要善待文氏,还可使他们往城下去喊话,”钟会一字一顿地说道,“连文俶都降而不杀,其谁不愿降者?” 无耻,这还真是一条妙计,我怎么就没想出来。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总感觉如果自己把主意都出尽了,钟会反而会一力反对——哼,这种事情,那个小人一定会干得出来的。 听了钟会的话,司马公微微点头:“不愧是智囊,果然好一条妙计……” 文氏兄弟在寿春城下连喊了三天的话,逾垣来降的人越来越多,据这些人说,城中军民无不想望太平,不愿再为诸葛诞卖命,诸葛诞只好每天带着他数百名亲信巡查各门,杀人立威。“应该就是我向大人提过的那些扬州恶少,”严岸对我说,“都是诸葛诞的死士。” 死士又怎样?就算他们不但是死士还是侠士,个个力能拔山举鼎,就算他们不是数百,而是上千——严岸最早就曾说诸葛诞招募恶少上千,想必围城日久,死了一大半了——面对二十多万大军,困守孤城,外无援军,内无粮草,迟早是掉脑袋的下场。哼,死士,死士,终究是要死的,否则怎么叫死士? 司马公原本将大本营扎在下蔡,后来移到北山,二月朔日,他亲自莅临前线,指挥对寿春城发动最后的进攻。先锋指定为司马胡奋,力攻南门,我因为握着五百汉骑、五百羌骑,也被暂时拨隶在胡奋麾下,只等他撞开城门,就一涌而入去擒诸葛诞。 战斗开始以前,我把秦锐、李越、钟爱华等人叫来,嘱咐他们说:“别忙着杀人,最重要的是抓住罪魁祸首诸葛诞。”众人齐刷刷地点头,表示完全明白。 战斗在辰时打响,还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南门就砉然洞开。秦锐一马当先,领着汉骑跃过胡奋所部就冲进城里去了,当场踩倒三五个人,差点引起两军的火併。好不容易道歉兼答应战后赠钱抚恤,把局面稳定下来,我也随后杀入城中——其实根本就不用杀,城中军民,半数见了我们就跪地投降,半数饿得连长矛都端不平了。 初次遇见有规模的抵抗,是在刺史衙署附近,我们迎面撞上了一群打着“吴”字旗的南蛮子,数量不多,大概也就三百来人。我高声喊道:“全怿、全端已降,待为上宾,汝等何不追从?”话音刚落,人群中突然冲出一匹马来,马上一将怒目圆睁,大吼道:“大丈夫受君主之命,率兵救人,不能成功,反而束手就擒,此我所不取也!”说着话,一把扯掉头盔就冲杀了过来。 第38页 耶,没想到南蛮子里还有读书人,知道先轸免胄赴死的故事,想要效法先贤。然而当初读《左传》的时候,我就觉得先轸此人愚不可及,你就算想要自杀,也可以戴着头盔,说不定还能多杀几个敌人,何必非要光着头乱沖呢?眼看那员吴将披头散髮地气哼哼地冲过来了,我老实不客气地叫部下拉弓放箭,并且全都瞄准他没有防护的脑袋。眨眼间,弓弦声响,这个白痴被扎了一脑袋羽箭,骨碌碌地滚到马下去了。 《左传》上说,先轸免胄去沖狄阵,死了以后狄人把他的首级割下来还给晋人,“面如生”。那些狄人倒还真讲规矩,没把先轸的脑袋搞烂喽,然而我和狄人不同,老子是中原汉人,从来就看不得这种附庸风雅的行为,这吴将的脑袋好象刺猬一样,别说什么“如生”了,相信现在连他亲娘都认不出自己儿子来。 哎呀,光想着解气,却忽略了这样一来,就很难知道此人姓甚名谁了,拿着这样一个脑袋去报功恐怕费点事。不过还好,将领一死,那些吴人纷纷跪地求饶,我们突入刺史衙署,一看那吴将唐咨、王祚还真懂事,早就脱卸了盔甲,叫人把自己五花大绑地跪在二道门口了。我问唐咨,门外免胄沖阵那废物是谁?唐咨说:“下将于诠,不识时务之人也。” 我们攻破南门,诸葛诞领着残部还想往东门外突,被王镇南一顿乱箭给射了回来,只好绕路去西门,结果半道就被胡奋所部给围住了,全都做了俘虏。我因为收降唐咨、王祚,慢了一步,大功被胡奋所得,真是追悔莫及。 听说消息匆忙赶过去看看还有什么便宜好占,偏偏发现钟会竟然也在胡奋军中。那傢伙独断专行,也不向司马公汇报就抢先砍下了诸葛诞的脑袋,我到现场的时候,他正在收拾诸葛诞麾下那些“死士”。 “降则免死!”暴喝过后,被问到的那个人梗着脖子回答说:“为诸葛公死,死而无憾!”听到这种回答,钟会冷冷地一挥手,立刻那人就掉了脑袋。再问下一个,结果是一样的,连续七八人,这些死士就这样真的死了。 可是随即诡异的事情就发生了,问到某人的时候,那傢伙满脸惧色,哆哆嗦嗦地似乎想要投降,可是钟会不等他开口,匆匆把手一挥,于是骨碌碌人头落地。再后面一人急忙大叫:“我降,我降!”钟会却并不喝令松绑,继续指挥部下砍杀过去,眨眼间,鲜血满地,人头乱滚,数百人就此了帐。 不降要杀,降了也要杀,钟会这是在干什么呀?这个冷血动物难道疯了不成?!我一眼瞥见身边的秦锐满脸怒气,心说:“连禽兽都看不下去了,钟会真是禽兽不如。”可是钟会是司马公眼前的大红人,他就算再怎么发疯,我和胡奋都是不敢管的。 把那些扬州恶少全部杀光以后,钟会缓缓策马来到我和胡奋的面前,冷着脸说:“这些逆贼无一肯降,我故杀之。”说着,转身就走,似乎算定了我们不敢去司马公面前讲真话,拆穿他的鬼把戏。 我看到一个小兵包好了诸葛诞的脑袋,送到钟会面前,钟会顺手接过,催马离去。剎那间,我脑中一片清明,突然什么都明白了。钟会是怕司马公念及诸葛诞是世代老臣,不忍或者不便下手去杀他吧,所以自己代劳了,然后又怕司马公斥责他滥杀,所以非要坐实诸葛诞豢养“死士”之事。能让数百人梗着脖子甘心就戮的傢伙,那是肯定不能留的,司马公听说了此事,也就不会怪钟会妄为。 此人当真心思缜密,并且还心狠手辣,我以前似乎太小看他了,以为他只是个会傍在司马公身边出馊主意,纸上谈兵的傢伙……嗯,我要和钟会继续斗下去,一定要步步谨慎,还必须先抱住贾公那条粗腿…… 一直忙到晚上,回到营房里,秦锐还在为钟会滥杀的事情愤愤不平。我抚慰他说:“此人虽然狠毒,此举却也不得不为。”秦锐愤愤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奶奶的,老爷一马当先冲进城去,斩杀不过百人,他不拿刀不抬槊,杀的竟然比老爷还多!” 我当场差点一口血喷出来。我这才知道,禽兽果然是禽兽,是不能用人类的想法来揣度他的! 赤军作品集·歷史小说集三国外志 第十八回 思鸳侣逾墙得美眷 跃龙门乘雷上高天 果不出我所料,甘露二年年底,正当我们团团包围寿春城的时候,姜维狗贼再次妄图上陇,领兵出骆谷而向秦川,换句话说,吴狗退后蜀贼才来,相互间完全没有配合,时机选择得要多糟糕就有多糟糕。 结果邓结巴按照他的既定战略,坐镇骆谷、芒水一线,和蜀兵对峙了二十来天,相互杀伤百余人。姜维一看前路被阻,料想再呆下去也没有好果子吃,只好夹着尾巴退了回去。 这个消息是在第二年攻克寿春以后我才得知的,当时我正在城里喝庆功宴,等着司马公论功行赏。可惜司马公才在城中歇了三天就打道回洛阳去了——他是怕离京时间长了,朝中不稳吧?可是数十万大军捏在手里,还有哪个昏蛋敢起异心? 留下来处理后事,论功行赏的是贾充贾公,他先是召集诸将聚会,语气谦恭地对大家说:“大将军忙着回京去处理政务,把千钧重担搁在了贾某肩上。贾某识见浅薄,如果有处置不当的地方,还请各位尽快提出来,也好亡羊补牢。此番远征,半年多的时间,大家都受苦了,贾某一定上奏朝廷,厚加赐恤,不让大家失望。” 第39页 瞧瞧,这就是我所崇拜的贾公呀,为人多么平和,办事多么老练,钟会就算给他提鞋子也不配。钟会那小子就会出馊主意,外加滥杀人,那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任谁也不会看着顺眼的。如果一条恶狗人人喊打,你说它的主人还会再喜欢它吗?如此浅显的道理都不懂,亏他也好意思自命为“智囊”? 贾公按着人头,不论官职高低,人人都有封赏,大家全都笑不拢嘴,根本没谁会觉得不满意。这也是贾公为人精明细緻处,他一边封赏,一边不住口地提醒领赏人要感怀司马公的大德,虽然此次封赏让从征将士无不钦敬贾公,可是司马公也绝对不会怀疑贾公自己想要收揽人心。 不过即便如此,给我的赏赐之重,也还是让我大吃了一大惊。“陇西太守、护东羌校尉王羡,临阵决机,纳降文虎、文俶、唐咨、王祚,并斩于诠,特加振威将军,封美阳亭侯,食邑三百户。” 听到这些话,我眼前瞬间一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边郡太守加将军号本是常事,倒不值得欣喜,然而贾公竟然给了我亭侯爵位,还封赠食邑,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优待呀!当下我立刻双膝跪倒在贾公面前,口中称颂道:“大将军恩泽高厚,羡敢不竭诚以效!” 王镇南等人听到封赏,无不跪下叩谢天恩,只有我光顾着诵念司马公了,什么朝廷、皇帝,一句都没提。大概贾公听我的话觉得很顺耳,竟然亲自伸手搀扶,话里有话地说:“王将军但诚心事主,竭尽忠悃,料异日定能青云直上,前途无量的。”我也明白他所说事主的“主”,指的绝对不是天子。 虽说贾公拟就的赏赐名单还要上报朝廷,由尚书八座审核批覆才能作准,可是谁都知道,不管尚书也好,中书也罢,全都是司马公手里的棋子,贾公的主意司马公没有不点头的,而但凡司马公点头,尚书们还敢放什么屁吗? 我才离开淮南,回到陇西,朝廷的正式诏命就下来了,从此我就不仅仅是一个平凡的边地太守了,而是一位煊赫的将军,一位高贵的君侯。既然当上将军,当然就要在襄武城中单独开设将军府,除了把老马还留在太守府中,提升为主薄,统管庶务外,我把禽兽、李越、水缸等人全都拉进了振威将军府,顺带把太守府库里的七成财物也移到将军府中。 等安排好这一切,已经三月份了,春意正浓,草长莺飞,虽在荒茫的陇上,仍然可以感受到天地间无穷无尽的活力。每逢这种季节,我总不免心旌摇曳,可是现今身份与以往大不相同,再不好暗中叫小马去帮忙介绍游莺,也不方便再离开郡城,去羌地找那些钟爱华的族人——我开始正式考虑纳妾的问题。 虽说妻子一向反对我纳妾(反对不要紧,你倒给我生个一男半女出来呀,当然,最近几年我为官在外,不能怪她……),不过反正一在天之东,一在地之西,只要家书里不露口风,她也很难察觉得到。将来我若是东调,和她相会,只要把妾侍临时送人就好了,妾这种东西,难道还打算守着一辈子吗? 不过身为堂堂振威将军、美阳亭侯,就算纳妾也是不能随便的,我打算从郡中大姓里找个女人,只有这样才不失身份,不堕威名。说起来,陇西的世家大姓还真是不少,除了李越的李氏外,还有彭、时、禹、董、闵、牛、边、辛、关,一共十家。我让李越帮忙留意,他首先介绍了自己家族的女子,被我婉拒了——李家我拉得够牢的了,还用再靠纳妾来拢他们的心吗? 最终敲定了辛家的一名庶女。陇西辛家,据说出自夏大夫辛甲,年代久远,谁都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总之他们确实有良田千倾,还霸占着郡中正的位置,那是不会错的了。这女子虽是庶出,倒是辛中正的亲孙女,模样也长得俊俏,经过李越的介绍,我才看了一眼就决定和辛家签下契约。 过后才知道,原来李越的老娘姓辛,正是这个女人的嫡亲姑母……奶奶的,闹到了李大侠还是给我介绍了他的姨表亲,这种攀龙附凤的顽强精神,倒实在让人不能不衷心感佩…… 我实在是犯了一个大错误,很多事情想的时候挺好,可惜赶不上形势变化。才刚和辛家签订契约,把那十七岁的女孩子接进将军府里来,享受了不到三天,突然就有快马疾驰入城,天使来到,召我往京城去任职。 乍闻此诏,我还是很兴奋的,终于可以离开陇西这个既贫瘠又危险的地方了。可是随即我就想到了那个妾侍,可该怎么处理她呢?抱了还没三天,小女孩娇滴滴的,我实在不忍心把她送人,况且……当时就不该纳什么世家小姐为妾,如果真得罪了地头蛇,恐怕我还没等离开襄武城,他们就会煽动百姓闹事,再把此事往朝廷一捅,我就吃不了兜着走! 当然,我也不敢把侍妾带去洛阳。外官是不能携带家眷上任的,京官就不一样,远在琅琊的妻子如果听说我做了朝官,肯定会赶到洛阳来相会,若被她知道我瞒着她纳了一个妾,那后果不堪设想。当然,我并不是怕老婆的熊包,可是对于老婆背后那庞大的地方势力,我也不可能毫无顾忌。 说起来,结婚还是四年前的事情,那是嘉平六年,也是春季——似乎碰上思春的季节我就会倒霉。当时受一个朋友的邀请去掖县参加婚礼,掖县距离曲城也不过百里之遥。婚礼上,我们好好折腾了一番新人,尤其当我撩开盖头,瞧见了新娘的容貌,那真是天仙一般——不过也说不定是胭脂涂得匀,外加灯光昏暗之故——想到自己已是及冠之年,却仍内帏空虚,不禁黯然神伤。 第40页 黯然神伤就难免多喝几盏酒,多喝几盏酒就难免趁着夜凉去大街上散步,那天杀的掖县县令也不知道是怎么治理的,三更天一个外乡浪子醉步趔趄,在街上逛了两三圈,竟始终没有巡夜的士兵前来盘问。结果我逛得内急,就跑到一堵高墙下去小解,听到墙内似有女人的声音,酒意上涌,好奇心起,就攀着墙头去窥看。 这一看不要紧,就见一名女子,穿着单薄,横躺在院中席上纳凉——那一年青州的气候也反常,才三月天就炎热一如仲夏。此刻月光如烛,那女子白衣胜雪,赤裸的臂膊更是白得如霜,我酒意勐撞上来,竟然看作是个天仙样貌的美女,一时把持不住,就翻过墙去和她成就了好事。 第二天我还没走出掖县城,就被一群青壮持刀捏棒给拦住了,一顿好打,五花大绑押去了他们的祠堂。这才知道昨日我误闯的乃是郡中大姓刘氏的后园,而诱惑我也被我诱惑的那女子竟然是刘氏的小姐! 这刘家可了不得,乃是汉城阳景王刘章的嫡派苗裔,而这位小姐的生身父亲刘喈还当过安平郡公的属官,真是东莱之霸,气焰比那曲城王氏还要嚣张。我竟然三不知招惹了他的掌上明珠,这还会有好果子吃吗? 刘氏子弟嘈杂哄闹,把我押到祠堂里,就打算割肉剃骨,剖腹挖心。我当时吓得那个肝儿颤哪,以为小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没想到突然出来个救星,乃是这一族的老族长。老族长对刘喈说:“如若杀了此人,丑事必然外扬,有碍本族子弟的晋身之阶,还是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才好。” 老头子刘喈气得鬍子都炸起来了,一边不停地踢我,一边恶狠狠地问道:“你是哪里来的无赖?报上姓名,我们先杀你,再去报官!”到了这个份上,我不敢不答,也不敢虚报姓名,只好回答说:“我非无赖,本是世家子弟,姓王名羡,表字元宗,不合酒醉污了你家千金,但求送官究办,不可私刑对我。” 听到一个“王”字,老头子愣了一下:“听你口音,可是曲城王么?”我回答说:“我家在曲城,却非曲城王氏。”老头子闻言,双睛通红,抄起一根棍子来就要往我脑袋上砸,我急忙明告道:“我是寄寓曲城,本族琅琊,汉昌邑时王讳吉公是我先祖!” “啊呀,如此说来,倒是嫡派琅琊王了,想如此显族,如何会出了你这般无耻之徒?”老头子放下棍子,开始详细询问我的家系传承,我当时也顾不得给家族抹黑了,一一据实以告。刘喈老头子越听,鬍子越是发软,最后尽数垂落,一丝也不炸起,抛下棍子,揪着我的衣领问道:“既已做下丑事,若宣扬出去,东莱刘氏、琅琊王氏面上均不好看。你可愿将错就错,明媒聘娶我女儿为妻呢?” 为了活命,别说刘小姐是世家千金,相貌虽未必如天仙一般,也还不俗,就算她是贱民之女,是无盐嫫母,我也只好娶了,于是满口应承。刘喈看我答应,转怒为喜,急忙上来解开我的绑缚,口称:“贤婿请起,回家后速速央媒来提亲吧。” 就这样,我落上了一桩虽非所想,倒也很门当户对的亲事。 如果不是因为和东莱刘氏联姻,我大概至今还在曲城浪荡游逛,不会想回去琅琊归宗,更不会想要谋个晋身之阶。老丈人刘喈时不时地谆谆教导我,要我知上进,求功名,而大舅子刘毅更是仗着自己交游广,还曾一度被平阳太守杜恕委以重任,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一见面就昂头,似乎以我这个白衣妹夫为耻——说到了,你不仍旧是个白衣?! 我实在是被刘家人吵得烦了,更被刘毅的白眼给看毛了,这才只好变卖产业,想回去琅琊博出身。自从当上陇西郡太守以后,丈人刘喈时有信来,信里把我夸得人中龙凤一般,说他当年在祠堂里就一眼看出我非凡庸之才,否则早把我一棍子给打杀了,同时还提醒我得机会提携一下大舅子刘毅。刘家在关东势力庞大,轻易开罪不得,然而可惜的是,妻子万般皆好,偏偏就是反对我纳妾……若因此事和刘家产生龃龉,那可是划不来呀。 思前想后,只有把侍妾辛氏暂时留在襄武了,我关照小马照顾她。原本那些亲信部下,我只打算带着李越和严岸上路,老马放不下私贩生意,仍然当他的主薄,刘睿是朝廷明令的都尉,不可能跟我上洛。至于水缸、禽兽、钟爱华那三个粗人,我生怕他们进京城以后胡作非为,给我惹来麻烦。剩下一个小马,我也怕他“祥瑞”再起,影响到自己的前程。 几个人转着圈子来央告我,要我也带他们上京去见见世面,我敷衍说:“未知朝廷与我何职,且待一切安顿了,自要几位帮衬。”大家都散了以后,单留下一个秦锐,皱着眉头对我说:“你让小马照顾小妾?那不是把肥羊托给饿狼吗?” 我在心中暗笑,没想到这个禽兽还有如此头脑,差点就被他看破了我心中所想。是啊,小马是色中饿鬼,辛氏又正当青春,两人处得久了,难免会闹出点什么事情来,可我就是要他们出事情,到时候我再抛弃辛氏,辛家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不过难得禽兽如此为我着想,我也就临别叮嘱他几句:“寿长大才,可惜文墨粗疏,要多读点书才好。”禽兽一瞪眼:“老爷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如何读书?”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那便多识些字。”谁想他还是歪着脖子:“老爷又不读书,何必要识字?” 第41页 他奶奶的,我当场抄傢伙砍人的心都有! 赤军作品集·歷史小说集三国外志 第十九回 雌黄口需歧黄技也 跖盗心假狗盗行焉 甘露三年夏四月,我带着李越、严岸两人,风尘僕僕地来到了京都。照老规矩,在陛见之前先往大将军府上投了一封书,请张华多多致意。 天子下诏,任我为太中大夫,这是个文职侍从,毫无统属,只备顾问而已。刚接到诏书的时候,我颇有些失望,不过转念一想,只要呆在京城,呆在司马公身边,还怕没有辉煌的前程吗?又何必在意一时的得失呢? 陛见归来,我立刻转道再往司马公府上去。没想到张华早就在门前等候了,见我来到深深一揖:“大将军故知王公将至也,特遣我于此迎迓。” 第一次听人称唿自己为“王公”,我不禁喜上眉梢,似乎整个身体都变得轻飘飘的。然而得意归得意,我还是赶紧跳下马来,对张华施以大礼——他终究是司马公身边的人,大将军府中就算一个门子、杂役,都比我这个朝廷命官要大,绝不可轻易得罪。 张华告诉我说,司马公这两日公务繁忙,没有空闲接见我,他要我静等几天,待望日府中例行举宴,将会邀请我前往。随即张华取出一份房契来递给我:“大将军知王公远来,于京中并无居处,特购得良宅一处,聊为致意。” 啊呀,司马公真是仁德高厚,还没见面就先送我一栋房子,这番大恩,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报答呀!等到张华领我去看了房子,我也就顺便留下张华吃晚饭,并就席间向他婉转地打听有关贾公和钟会的事情。 张华此人,心深似海,大部分时间只是饮酒、微笑、闲谈,我的问题就象尖刀刺在棉花上,轻飘飘地毫无着力之处。不过聊了一整晚,我也多少摸着点门道,看起来张华对那两位全都不大感冒,在他看来,贾公失之在贪,钟会失之在傲。 钟会的骄傲,那乃是众人皆知的事情,想不到贾公也有小毛病,喜欢金钱财货。财货我从陇西带来不少,为的就是上下打点,好让自己在朝中得以站稳脚跟,既然贾公喜欢,那大头就送给他吧——司马公不能多送,那样会显得自己毫无本事,专爱贿赂逢迎。 于是第二天我就备了一份大礼,让李越送去贾公住处,表面上是感谢他向朝廷建议封我为亭侯,结果贾公说礼太重了,留下一半,送还一半——肯留下就好,哪怕留下一星半点,也说明我这笔礼送到了。我当然不能先去拜会贾公,我可还没能见到司马公呢! 四月十四日,大将军府上果然送来了请柬,请我望日晚间前去赴宴。这两天我早就打听清楚了,司马公总在每月望日设家宴款待宾朋,除了贾公、钟会等亲信外,偶尔也会请些亲近的朝廷官僚和青年才俊。这种宴会逐渐已经变成了朝廷的晴雨表,谁有资格赴宴,就说明他得到了司马公的赏识,前途即将一片光明。 因此我丝毫不敢怠慢,第二天中午就穿戴整齐了,静静地在家中坐着冥想,等到申末,又对了镜子照了好一会儿,确定自己的穿着打扮并不失体,容貌神采也恰到好处,这才骑上马前去赴宴。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一点,我还事先让严岸去买了一盒胭脂,略微涂了点在两颊上。 大将军府上的宴会,名为观月的家宴,所以不管官职大小,一律卸去朝服,身穿便装。那天我穿着一袭素色蓝镶边的锦袍,蓝色敝膝,头戴镶玉竹冠,既不显得过于富贵,又一望可知是名门缙绅。接待来客的还是张华,他才把我让进正厅,我就朝向司马公拜倒在地,并且献上礼物——那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一柄玉如意,不算很名贵,但做工很精緻。 司马公亲自走过来搀扶我,并且拉着我的手向在座各人做介绍,实在让我受宠若惊。这天与宴的除司马公和我以外共十一个人,包括贾公、钟会、司马公的胞弟南安亭侯司马伷、尚书僕射虞松、司隶校尉何曾、大将军府西曹掾邵悌、大将军府司马杨骏,还有四个年青的尚书郎。 酒过三巡,寒暄道毕,司马公让侍女掀起帘子来,只见一轮圆月高悬空中,清辉遍地,好象下了霜一般。司马公指着圆月向大家说:“近日多云,难得今夜晴朗,诸君看此太阴,团圆如镜,洁白若玉,真不负我设此美宴也。” 话音刚落,席间一人站起身来,举盏接话道:“司马公的治世,就某看来,比这天上的月亮更圆更白。”话语粗俗,比喻也毫不恰当,我不禁转头望去,却原来是司马杨骏。 司马公放声大笑,叫着杨骏的表字:“文长又在胡说八道了,人世如何可比明月?人世又如何又圆又白?”随即摆摆手:“别再出乖露丑了,且坐下吃饼,这宫中秘制的酥饼,却不知列位喜欢吃咸的还是甜的?甜的实以槐蜜,滋味甚佳。” 杨骏不肯就坐,再次接口说:“司马公的教诲,自然甜过了蜜糖。”此言一出,举座大笑。我是第一次参与这种宴会,不敢太放肆,可也忍不住莞尔。司马公朝我点点头:“王大夫初见杨文长吧,此人虽然粗俗,然而颇有经世之略,是可深交之友也。” 听了司马公的提醒,我匆忙端着酒盏站起身来:“如此,在下敬杨司马一盏。”斜眼瞥去,似乎贾公和钟会都面有不虞之色,看起来都不大喜欢这个杨骏。 第42页 谁在意他们是否喜欢呢?这个杨骏虽然满口疯言疯语,却能得司马公“颇有经世之略”的评价,看起来并非等闲之辈。也说不定他假作疯癫无文,实则机心深藏——象那种莫名其妙的马屁,就连小马都拍不出来,杨俊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囫囵喷出,别看司马公口头斥责他,脸上却有喜色,分明听了非常受用。 杨骏和我对干了一盏。经他这么一胡扯,整个宴会的气氛立刻变得活跃起来,大家纷纷绞尽脑汁,大放谀词,花样翻新,争奇斗艳。我当然也不能后人,把从小马、李越那里听来的马屁换个代称原番托出,竟然数次换来了满堂喝彩,看司马公的神色,也果然颇为赞赏。 梆鼓打起,时已三更,大家都有了五分酒意。司马公也双颊微红,笑着对大家说:“某已不胜酒力,且请士季相代,再敬各位一盏吧。”军令如山,钟会立刻站了起来,满满斟上一盏酒,先朝司马公深深一揖,然后依次向各人作揖相敬。先是司马伷,然后是虞僕射、何校尉…… 敬酒的过程中,司马公突然转头询问坐在末席的一名尚书郎:“子珰,卿上次进的丸药功效甚佳,可还有么?” 我的全部精神都随时关注在司马公身上,听他这么一说,立刻也转头去观望那个表字“子珰”的尚书郎。只见此人年方及冠,肤色黧黑,方面无须,听到司马公的垂询,匆忙直起腰来,谄笑道:“小人早为大将军预备下了。”说着话,就伸手去袖子里掏摸。 然而他掏了半天,面色却越来越是奇怪。又等了少倾,此人突然跳将起来,一把揪住身旁一个尚书郎的衣领,恶狠狠地斥道:“此药乃我祖传的秘方,专门合了来献给司马公,汝如何也敢窃去?速速还将来!” 听他的话,倒似乎是旁边那人偷了他的东西,这可是非同小可的指责,我怕对方立刻就会翻脸,也跳起来和他放对。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在座诸人似乎全不在意,包括司马公在内,只是望着那个被指责偷窃的尚书郎微笑,而那尚书郎也毫无愤慨之色,笑容颇为惫懒:“你家便有秘方,可以合了药来孝敬司马公,我家便无秘方,合不得药,只能借尊兄之花以献了。”说着话,果然从怀里掏出一方小木匣来。 “子珰”一把夺过小木匣,疾趋向前,弯腰举过头顶,进献给司马公。然而除他以外,包括司马公在内,几乎所有人的视线却依旧停留在那个被控偷窃的尚书郎身上。原来此人从怀里掏出木匣的同时,还带出来一方白色绣花的锦帕,轻飘飘地落到席间。 一望可知,这方锦帕乃是女人所用之物,上面不仅绣了花,隐约似乎还绣了几个字。本来年轻人身上藏着女人的东西,并不是很值得奇怪或者值得探究的事情,不过钟会看到这一情景,突然面色大变,身体前倾,几乎是疾扑过去,一把就把锦帕抢到手中——一向仪态端庄的钟士季,这时候仿佛是苍蝇见到狗屎一般的急切,竟然连手持的酒盏侧翻,泼了旁边邵悌一脸清酒都顾不上了。 司马公“哈哈”大笑:“士季休要私藏,拿来我看。”眼见钟会就要把那方锦帕揣入怀中,听了司马公的话,不禁一脸的尴尬,但也不敢违命,只好咬着牙,努着嘴,不情不愿地走过去,把锦帕递给司马公。 司马公一手接过“子珰”献上来的木匣,纳入袖中,一手接过钟会递过来的锦帕,展开来看了一眼,不怀好意地笑道:“原来是她……”他把锦帕递还给钟会:“人不风流,枉为少年,士季不必羞怯。”然后还故作神秘地眨眨眼睛:“藏好了,休再被作煊窃去——此女是谁,如今只有我知,再不会泄露的,嘿嘿嘿嘿。” 我这才知道原来被控偷窃的那名尚书郎表字“作煊”。只见此人面如冠玉,高额细眉,本应该是很俊雅的相貌,偏偏鼻孔朝天,不象是人,倒象是猪——当然,没有那么瘦的猪。虽然被控偷窃,此人却并不以为耻,而在座诸人也大多并不表示鄙视或愤慨,大概那只是一个玩笑吧。然而你和身份相当的尚书郎“子珰”可以开这种玩笑,甚至如果交情到了,和别人都可以开这种玩笑,却实在不该和钟会开这种玩笑呀。钟会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而此人性情又阴狠残忍,睚眦必报,你得罪了他,就不怕眨眼间身首异处吗? 难道此人和钟会有仇?或者专门想要折辱钟会?若果真如此,此人倒不可不引为知交,利用他来对付钟会……我不禁朝这个相貌诡异的年轻尚书郎多看了几眼,而他似乎也正斜眼在瞥着我,脸上露出了高深莫测的微笑。 司马公得到“子珰”献上的丸药以后,似乎有点坐立难安,又吃了一盏酒就找个藉口退席了,关照兄弟司马伷继续招待宾朋。而钟会的脸色一直阴晴不定,还时不时恶狠狠地瞪一眼那个“作煊”,一看司马公退席,他也很快找机会逃掉了。威严沉稳的司马公和永远一张冷脸的钟会走了以后,宴会气氛变得更为轻松融洽,加上酒喝多了,虽为朝廷公卿、世家子弟,大家也都难免逐渐地脱略了形迹,有人摘下帽子,有人敞开衣襟,有人解松裤带,甚至还有脱袜子的……不一而足。 第43页 我就趁着混乱的机会凑到贾公面前,又是敬酒,又是大表仰慕之情,尽量拉近乎。贾公也似乎对我颇为亲近,一口一个“元宗”,称唿我的表字,倒仿佛是多年的知交好友一般。 我随口询问那两名形迹诡异的年轻尚书郎的来歷——其实初入席的时候也都介绍过,但当时我并没有很在意,所以没能牢记他们的姓名。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原来别看这两个人年轻,别看他们仅仅还是尚书郎,身份可绝对不同凡响。 首先是那名献药的尚书郎,此人姓许名璞字子珰,汝南平舆人氏。汉末以来数十年间,一提汝南许氏,没有人会不高翘大拇指,同时倒吸一口凉气的。许氏的先祖,据说乃是帝尧一度打算让国给他的上古先贤、高阳许由,周代亦有许国,许国灭亡后子孙分迁繁衍,几乎遍布兖、豫、青、徐等关东各州。 汉末的天下名士,有写《说文》的许慎许叔重,有评价太祖武皇帝为“乱世之英雄”的许邵许子将,全都是汝南许氏。且说这位许邵,他还有个哥哥叫做许虔,时人并称为“平舆渊有二龙”,汉末大乱,许邵南避豫章,许虔留在本郡——善能合药的许璞许子珰正是许虔的嫡亲孙子。 另一位尚书郎则是后汉大名鼎鼎的涿郡卢植卢子干之玄孙,姓卢名矩字作煊。贾公对我说:“卢作煊有盗窃之癖,若与交往,君其谨慎。”不过除了无伤大雅的偷点东西以外,贾公对此人的评价却相当高,说他有乃祖之风,下马能草檄,上马能杀贼,深通韬略,虽然鼻子象猪,却是人间龙凤。 我早就知道,能够受邀前来大将军府赴宴的,即便只是白衣,也定然为一时人杰,大将军的目光可有多锐利,没本事的人,他能够看得上眼吗? 于是我决定要好好结交许璞、卢矩这两名尚书郎。 赤军作品集·歷史小说集三国外志 第二十回 按戚眷天下一巨网 吃闲醋堂上两痴儿 从司马公的望日家宴上回来,我仍旧忙着到处递名帖,拜会朝中大老——你说都城里的世家大族、公卿列侯怎么就那么多?逐一拜觐,估计没个一年半载都拜不完。问题是其中很多人物我还不能访了一次后隔个三五月再访,那样反倒显得不恭了。于是吩咐严乃川尽快拟份日程表出来,谁先谁后,谁疏谁密,给我统计清楚,好便于行事。我也知道这是个大工程,以严岸之能,也不是三五日便能搞好的,可惜我实在是等不得了呀。 那一日又跑了整整一个白天,才回到府邸,我就问严岸:“计算得如何了?”严岸苦着脸回答说:“小人久在民间,这朝臣们的亲疏贵贱,须得现觅人打听才是,实难一蹴而就……”我恨得飞起一脚,踢他个四脚朝天。可是恨归恨,踢归踢,我还得指点他:“汝但以司马公为根本,司马公亲近的,都开列在前,司马公疏远的,且先放下罢。” 话音才落,门子跑进来禀报说:“有客拜会。”说着就递上一张木牍名帖。我接过来瞥了一眼,只见上写:“汝南许璞。” 哦哦,我还记得这个名字,那是在司马公望日家宴上见过的那个献药的尚书郎呀。尚书郎虽然品级不高,我与此许璞也没有什么交情,然而若是司马公看中的人,我又怎能不倾心接纳呢?于是急忙吩咐道:“待我开中门迎候。” 等把那位许璞许子珰迎到正厅,分宾主坐下,寒暄了几句,我问他说:“子珰此来,不知何以教我?”故意一见面就称唿他的表字,显得两人亲近一些。 许璞微微一笑,莫测高深地回答说:“因是世交,故而来拜。”我听到这话倒不禁愣了一下——世交?我们两家有过交情么?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于是问道:“在下不敏……” 许璞笑着解释说:“鲁僖公十三年,齐侯、宋公、陈侯、郑伯、许男、曹伯、鲁公会盟于咸。是以知为世交也。” 我正端了杯子在喝水,闻言差点忍俊不禁,喷了许璞满脸。我王姓的先祖,传说是殷商之微子,也就是说和春秋时代的宋国同源,而高阳许氏不用说,乃是许国的后裔了。宋、许之间曾有过盟好,那就算是世交么?别以为我没有读过《左传》,我记得很清楚,许男经常跟在楚王屁股后头跑,楚人攻宋,许男也发兵,楚人盟宋,许男也登坛,这算个狗屁交情?说什么世交,若论从楚攻宋,两家还是世仇哩! 听说汉末有个光会耍嘴皮子的白痴叫做孔融,他少年时代去拜会大老李膺,也自称是世交,原因是“昔我祖孔子曾与令祖老子论道。”这分明就是故意抖机灵,套交情,现在许璞所言,比那孔融还不靠谱。 若是个普通无赖,我当场就喷他一脸,然后叫人把他乱棍打出去——老子可不是李膺,没有那么好涵养。然而这许子珰本是司马公看中的人,就算他不来拜我,我也本想过几天去找他的,他想来和我套交情,正好,正中下怀。于是我顺水推舟地点头:“原来如此,是在下疏忽了。既是世交,你我应当多亲近来往呀。” 看我如此上道,许璞笑得更开心了,立刻就从怀里摸出一方锦匣来递给我:“虽为世交,长无来往,今日拜会,区区芹献,请王公笑纳。” 第44页 呀呀,竟然称唿我为“王公”,我听在耳里,笑在心里,通体说不尽的舒泰。于是双手接过锦匣,打开来看。原本还以为此人既然精通歧黄之术,善能合药进献给司马公,想是也合了一份来送我,但打开锦匣一看,里面却只放着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绢帕。此人送我绢帕何意?难道他是代某位小姐前来传递情意的么?总不会是代其姊妹前来的,想要与我联姻?许璞貌虽不美,却也不俗,若是他的姊妹,或许颇有姿色吧。 可是等我展开绢帕,才知道这番妄想纯粹是水月镜花。只见绢帕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中间并有直线或曲线相连,我才看了一行,就不禁倒吸凉气,心中又惊又喜,直起腰来拱手道:“如此重礼,王某感激泣零!” 你道许璞送我的究竟是什么?原来是一张亲属表,最上一行是安平郡公他们哥八个:司马朗、司马懿、司马孚、司马馗、司马恂、司马进、司马通、司马敏,第二行是司马公他们兄弟九个:司马师、司马昭、司马干、司马亮、司马伷、司马京、司马俊、司马肜、司马伦,以及同族兄弟、姻亲,下面还有两行,开列得整整齐齐——这是一张司马家族的亲眷总表呀! 这是宝物、这是宝物!有了这张表,我还怕抱不住司马公的大腿么?只要把这张表上列着的各位大人都伺候舒服了,我还怕前途不够光明么?许子珰真是及时春雨,这方绢帕真是天下至宝呀! 我激动得一把握住许璞的手,热泪险险夺眶而出:“子珰兄,如此重礼,在下受之有愧,无以为报呀!” 许子珰的礼物一拿出来,立刻我们两人变得亲近了许多,本是第二次见面,却仿佛十数年的至交一般。不过我心中也有所疑惑,这么好的东西,他怎么就会想着要送给我呢? 拐弯抹角地打探,许璞倒是不隐瞒,很快就说出了原因:“下官欲为国效力,恨无门耳。君侯国之栋樑,愿附骥尾。”他这是打算投效我了,然而……我继续问道:“司马公甚为看重子珰,何谓无门?” 许璞轻轻嘆了一口气:“有公车之士遮道,我等不得过也。”我愣了一下,脑筋快速飞转,总算是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公车之士”,分明是隐指,公指贾公闾,士指钟士季,他是说有这两个人横在前面,自己没办法凑到司马公跟前去,于是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希望可以靠着帮助我得到司马公的宠信,自己也能飞黄腾达吧。 我又问他:“说什么遮道?可求援手。”许璞回答说:“车有援手心,士无爱人意。”也就是说,贾公还挺愿意帮忙他们这些年轻人,可惜钟会踞傲,嫉妒心也重,是不肯放别人上台和自己争宠的。 哦,看起来许璞对钟会也是一肚子怨气,我不妨引为臂助,一起把那可恶的傢伙扫下台去吧! 但我心里虽然这样想,话还要问清楚:“既然如此,何不援以车而推其士。”你干嘛不依附贾公来搞钟会,而想着来傍上我呢?许璞皱眉回答说:“我欲登车,必为士所害也。”哦,他说得也有道理,贾公、钟会二人在司马公面前争宠,互相都警惕着呢,一旦某人表现得和贾公过于亲近,定会遭钟会所忌,许璞想来不敢冒这个险。 那么,我是否也该和贾公保持一定距离呢?转念一想,钟会这厮已经在提防我了,进一步也是遭忌,退一步也是遭忌,除非我明着表示投在他钟士季门下,否则这段怨仇是解不了的。哼,谁会去依附那个心胸狭窄的钟会?! 既然话都问清楚了,我和许璞的交谈也就越来越深入,大生相见恨晚之感。据许璞说,那个卢炬卢作煊是他契交好友,两人一般心思,都想辅佐我做一番大事业。这真是上天送给我的异宝啊,若有这些世家豪门的青年才俊相助,还怕扳不倒钟会,还怕得不着司马公的宠信么?他们和禽兽、水缸之流可完全不能同日而语呀! 那天晚上,我和许子珰相谈甚欢,鼓打三更才依依不捨地送他出门。第二天起身,放弃了出门去拜客的预定计划,先拿出许璞所赠绢帕来研究——我要根据这方绢帕,重新制定自己的拜客计划。 许璞的司马氏亲族表制定得非常详细,但也正因为其详细,反而看得我头晕眼花——从司马防开始,这一大家子连续几代都是高产,儿孙众多,各房的婚姻也都经过深思熟虑,拉拢豪门,织成了一张覆盖整个天下的大网。如此大网,无论究其经还是析其纬,都是很难分明的,我必须重新整理一下,按照自己的需要把上面所开列的所有名字再分个三六九等,否则一一拜会,足能把我累死。 于是叫了严岸过来执笔相助,先依照和司马公的亲疏远近分上、中、下三类,然后我说名字,严岸记录,从家族而至于个人,一一开列清楚。约摸接近正午的时候,我们整理到了泰山羊氏。这个羊氏可了不得,一方豪强,世有清名,羊续生羊衜、羊耽,羊衜生羊发、羊祜,还有一个女儿,嫁给了忠武公为妻。现在羊家人大多死了,就剩下一个给事中、黄门郎羊祜羊叔子,算起来是忠武公的小舅子,司马公嫂子的兄弟。 整理到这里,我突然有所特异发现,抬眼向天想了很久,然后倒吸一口凉气。严岸感觉有点莫名其妙,问我说:“君侯想到了什么?”我指点着羊祜叔父羊耽的名字向他解释:“此人所娶的,就是陇西辛氏了……” 第45页 羊耽所娶的辛氏女在本朝大大的有名,有名到连她的闺名“宪英”都流传在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且说这辛宪英乃是肃侯辛毗的女儿,素有见识,当年安平郡公和逆贼曹爽相争,肃侯的儿子辛敞拿不定主意该帮谁,就去问他姐姐,辛宪英指点说:“太傅(安平郡公)搞这次政变是不得已的,曹爽擅权,天下人都厌恶他,他也一定会被太傅干掉。不过话虽如此,兄弟你做曹爽的参军,必须恪遵道义,继续跟随曹爽,不能三心二意。”辛敞还真听话,果然就跟着曹爽和安平郡公对着干了。 然而最重要的不是这点,而是辛敞的下场。当初跟在曹爽屁股后头的傢伙几乎没有一个落到好结局,只有这位辛敞竟然毫髮无损,连官职都没给扒拉掉,由此可见司马家和这辛家有多亲密了! 我只道辛肃侯是颍川人,看了许璞的绢帕才知道,他老家是在陇西,建武年间搬到颍川去的,也就是说,陇西辛氏和现在司马氏的亲戚辛氏本是一家!啊呦,我前此还想找机会抛弃辛氏小妾呢,早知道他们家那么大来头,我就不去淌这趟混水了,这可怎么好?! 我忧心如焚,实在无人商量,虽然明知道严岸是草包,也被迫把自己的想法向他合盘托出。严岸眨眨眼睛,出主意说:“赶紧派人把如夫人接来都中吧。”我摇头说:“不可,糟糠这几日便要到了……”严岸咬咬牙:“既有如此美亲,君侯不如休了髮妻,把如夫人扶正算了!” 此言一出,吓得我一个哆嗦。正在考虑严岸所言是否有可行性,突然门上来报:“夫人和舅老爷已经到了。”还真是说谁谁来,我立刻出了一脑门的冷汗,两腿哆嗦,差点站不起身来…… 悄悄关照严岸立刻送信去陇西,把侍妾辛氏转託给都尉刘睿照料,并向他分说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别让小马捅出什么篓子来,然后我就假作笑脸,把妻子和大舅子刘毅给接进了家门。 才刚安排好刘毅下榻之处,缓过一口气来,看看左右无人,妻子突然似笑非笑地问我:“妹妹何在?”我心里格登一下,赔笑问:“什么妹妹?”妻子不怀好意地瞥了我一眼:“难道丈夫未将辛氏妹妹接来都中么?”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在陇西,一在山东,妻子竟然这么快就得着消息了,这是谁泄露的呀?若被我查到了,定要将其碎尸万段,方解我心头之恨!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现在先要解决面前这个悍妇,于是我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妻子面前,结结巴巴地解释说:“我纳辛氏,只为拉拢陇西豪门,以为宦途铺路。我心中只有夫人,何所爱于辛氏,怎会把她带来都中呢?” 妻子这般可恶,也不过来搀扶我,只是冷冷地问道:“原来丈夫纳妾还有如许深意,想来只是表面文章,不曾与其圆过房了?” 老天,这话我可怎么回答?若说自己守身如玉,妻子不是傻瓜,况且就算傻瓜也不会相信,若说和辛氏睡过了,妻子又会作如何反应?我简直想都不敢想。正在嗫嚅,妻子突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随即就往后堂疾跑过去了。 赤军作品集·歷史小说集三国外志 第二十一回 北平亭侯纳捐赈卒 武卫将军为国破家 我平生就最见不得女人哭,可女人尤其是我的女人却偏偏就喜欢哭。我非草木土石,妻子若哭总会心痛,总须劝解,况且不理不睬,由她哭下去也不是个了局。然而女人是最难解劝的,她们本就不懂什么大道理,以理解之,如同投石于水,起道涟漪就影踪不见,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温言抚慰罢,我又从不擅长此道。 好在妻子哭着奔后堂去的时候,恰好大舅子刘毅正走进来,我匆忙从地上爬起来,和刘毅见了礼。刘毅问:“舍妹何事哭闹?”我知道这个舅子向来立身很正,或者是外在表现得立身很正,所以不能使用才和妻子讲过的那套说词,如果我说是为了攀附豪门而纳了妾,说不定刘毅当场就要翻脸。于是嗫嚅着回答说:“西陲寂寞,纳一小妾……” “哦,”刘毅点了点头,“想是舍妹妒忌了。然而元宗,如此大事,就应先来信通报舍妹呀。”我急忙打拱作揖:“是弟行事差了,还请代为解劝。” 刘毅凑近我一些,低声责备道:“想是膝下尚虚,因此纳妾。然而自君西行,与舍妹分隔久矣,虽无所出,非舍妹之过也。”这傢伙,难道真是个正人君子么?竟然还在主观地给我找理由,以为我是想要儿子才纳的妾。你也知道我和你妹子分开多长时间,一个大男人客居外乡,空房寂寞,想搞个女人来本是情理之中,何必再挂个延续后嗣的大幌子呢?难道你老兄就是柳下惠,毫无男女欢爱之想? 我一边肚里大骂刘毅,一边不停地作揖,央告他去劝劝他妹子。刘毅却不为所动,反而转换话题说:“元宗见为朝廷栋樑,愚兄却仍白身,想来好不惭愧。” 这傢伙,他完全没有听到我的话么?没有看到我的表情如此急切么?这个时候,说什么自己还是白身……且慢,难道他这是在暗示我帮他寻觅个晋身之阶不成?是我的亲眷,请求安排,这也是人之常情,我虽然向来和他关系不大和睦,这种忙还是肯定会帮的,可是你现在忙不迭提这话头又是什么用意?我要你帮忙劝劝你亲妹子,难道你竟然用这个来要挟我给你官做? 第46页 从来道貌岸然的傢伙,就没有一个好东西,想不到刘毅也是如此! 算了,没办法,只好帮他想条宦途了。我脑筋一转,问刘毅说:“弟才到都内,并无门路。然在陇西时,西州各郡多有交好,若兄不惧西行荒蛮……”刘毅眼睛一亮,急忙回答说:“西陲多事,正要为国效力。”“好,”我立刻许诺,“弟即修书往广魏郡去。” 我在陇西当太守,周边各郡当然都要打好关系,其中最为相投的乃是广魏太守毛亮毛子濯。此公是陈留世家,武皇帝时候名臣毛孝先的侄孙,想当初诸葛绪新任雍州刺史,各郡都有贺书呈上,其中马屁拍得山响,而又不露行迹,直看得诸葛刺史心花怒放的,就只有我陇西的贺书和他毛亮广魏的贺书了。于是我们两个惺惺相惜,英雄爱英雄,就此结下了深交。 我一说要把刘毅推荐去广魏郡,刘毅双眸陡然一亮,随即笑道:“妹子自小最听我的话,我去开导她罢。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常事,有何关碍,而竟妒忌如此。”说着话,深深一鞠,就往后堂去了。 噫,这个混蛋,他果然在拿自己妹子的苦恼来要挟我。想想也是,当我还在山东当无赖的时候,刘毅总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见了我的面昂首挺胸,看他妹夫就象看一个下人,而此番他送妹子来洛阳,却一直对我客客气气。前倨而后恭,这势利的混蛋,若非至亲,我绝对饶不了他! 刘毅在京城住了三天,就欢天喜地地揣着我的荐书往广魏去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解劝他妹子的,倒是很快就让那女人收了悲声,再不提辛氏之事。然而每天天一黑,妻子就把我往床上扯——见鬼,难道刘毅对她说“速生一子,则丈夫之心自然不会向外”? 后帏之事暂且不论,此后我就按图索骥,靠着许璞那条绢帕去拜见各方神圣,倒在京中打点得人缘甚好,尤其我经常去拜会贾公,默契相交,几乎无话不谈——只是贾公从来也不说钟会的坏话,他是真的毫无私心呢,还是对我扔有提防之意呢? 太中大夫的是闲职,不过君主的顾问官而已,可是君主本就无权,还有什么需要顾问我吗?我隔几天就去上朝,杵在那里好象泥塑木偶一般,不用说话不用动,光支棱着耳朵,却也听不到什么朝廷大事——大事还得听贾公向我说起。如果不用费心去各方拜会大老们,这种生活倒也安稳惬意。 然而安稳是第一位的,惬意得往后放。自汉末群雄争乱以来,百年间兵燹不断,虽说于今在司马公的治下国家安泰、百姓乐业,终究天下三分,还看不到一统的曙光。在这种情境下,能得个高禄散职,福祸不扰,大概是很多人的梦想吧,但却不是我的理想。 我知道自己的欲望是无止境的,我想置粮田,想居广厦,想品佳肴,想饮美酒,想乘高车,想拥好女,更想势倾一时,生杀自掌。然而就太中大夫一个闲职,看着表面上挺风光,却无权无势,除了家中仆佣,掌握不了任何人的生杀大权,这和一个田舍翁有什么不同?还不如自己在陇西当太守的时候呢,一郡之地,十万户口,什么事情都可以我说了算,就算朝廷有所政策,我们下面也有对策,只要会玩花样,一样不被掣肘。相比起来,现在的日子可过得实在太无聊了。 我把自己这种想法谨慎地透露给贾公知道,当然,不能说自己想要掌权,想要抖势,只说自己想要为司马公效劳,可现在太中大夫之职毫无统属,实在帮不上忙——“司马公之恩,天高地厚,羡常欲报之,奈何不得其门也。” 听了我的话,贾公点点头:“元宗拳拳之心,某必上奏司马公,料有倚仗之处。”贾公肯递话,那问题就好办多了,果然等过了春节是甘露四年,三月份朝廷下诏——其实是司马公下诏,让我以太中大夫而兼步兵将军衔。到了第二个月,又转调我改兼武卫将军。 无论步兵营,还是武卫营,都属中军所辖,负责皇宫和京城的卫戍工作,长官是校尉,以高官领之,可称将军。步兵营这个机构是先汉时代遗留下来的,由屯骑、步兵、射声、越骑、长水五营校尉分掌禁军,不过时至今日,这五营规模一再缩水,每人辖下还不到五百名兵卒。武卫营则是太祖武皇帝创建的,后来文皇帝、明皇帝又创中垒、中坚、骁骑、游击四营,合起来这新五营就逐渐取代了旧五营,成为禁军的主力。 新五营统归中领军、中护军管,这个时候中护军缺额,以司马公的长子、北平亭侯司马炎暂代,也就是说,司马公的公子是我的顶头上司。这个上司不可不拜,才接到诏书,我就立刻准备了重礼前往。 北平亭侯非常年轻,据许璞介绍说,他今年正好二十四岁。我以前也曾多次拜会过这位大人,当时没有细想,只是认为司马公的长公子,那和司马公还不亲近吗?这条粗腿是一定要抱的。此刻被分派在他的辖下,携带礼物,乘车前往的时候,我才后知后觉的脑中突然一亮——天,这条粗腿比贾公还粗上一万倍,岂可不打起十二万分小心来抱?! 司马公是我的主子,可他老人家虽然正当壮年,将来也总有驾鹤西归的一日,那时候我的主子自然就要换人了。换谁呢?想来不是司马炎,就是司马攸。朝臣们普遍都看好司马攸,他虽然是司马公的次子,却被过继给了忠武公当儿子,司马公曾经对人说:“我只是老二而已,这太平盛世都是老爹和老哥打出来的,我只是暂时帮老哥守着呀。”说不定他百年之后,就会把权力移交给司马攸呢。 第47页 如果司马攸不是司马公的亲儿子,我断然不会相信世间的传言,什么“天下都是老哥打出来的”,权力没到手的时候当然可以这样想,等权力到手了,傻瓜才会再让出去——司马公如此通达睿智,一定不会办这种傻事,把权柄再拱手交给自己的侄子。可是司马攸确实是司马公的亲儿子,只是过继出去的呀,只要传位给司马攸,那么既名正言顺,又正经传子,里子、面子都有了,何乐而不为? 如果北平亭侯司马炎是个没想法的傻小子,他肯定就认了,就让弟弟爬到自己头上去吧。然而我是见过这位北平亭侯的,小伙子目光炯炯,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就是没有一点白痴相。而且他的长相也颇为不俗,头髮漆黑,据说长过大腿,两条胳膊也很长,俗谓“双手过膝”是也。 当然不会真的有人双手能长过膝盖,否则定是怪物。我闲来曾和许璞、卢炬瞎聊,问他们说:“听说西蜀刘备双耳齐肩,双手过膝,他真能长成那么个怪样子吗?”许璞点头说:“刘备世之枭雄也,异人而生异相,宜矣。”“扯淡,”卢炬撇嘴嘲笑说,“那么你是说安平郡公就不是异人?忠武公不是异人?大将军不是异人?他们可都没长成什么怪样子。”许璞压低声音说:“是为人臣也,相貌何敢有异?汝观北平亭侯之貌,不有异于常人乎?” 他这话讲得太危险,我和卢炬都不敢接口,赶紧把话题给岔开了去。然而许璞非止会合药而已,还善观人貌,体察天文——好象也是他们汝南许氏的家传。如果他不是在开玩笑,他看的并没有错,那也就是说北平亭侯迟早是要为王作帝的,换句话说,他才是司马公正牌的接班人。 是呀,从来废长立幼都会出乱子,司马公不是煳涂人,他不会那么干。据说当年太祖武皇帝也想嗣位给老三曹彰或者老四曹植的,最终不还是收了手,传给老二文皇帝了吗(长子曹昂早挂了)。司马攸年纪还小,看不出贤愚来,那北平亭侯看上去可不象是个省油的灯,他就真能眼看着兄弟爬到自己头上去? 我才不信! 我受命领武卫营,归在北平亭侯辖下,这是一个天赐的良机,我要就此抱住那小伙子的粗腿,一步步往上攀爬。人生在世,眼光必须放远,光看着目前这一代是无用的,要紧盯着下一代才成。比如你看我朝身居高位的都是些什么人,司马氏、陈氏,全都是文皇帝的班底,当初跟着武皇帝打天下的还剩下几个呢? 想到这些,我的马车都快跑到北平亭侯府上了,突然叫驭者掉头,回家去又把礼物增多了一倍。等捧着这份重礼见到北平亭侯,小伙子眼珠一转:“君侯何必如此,炎并无隔宿之忧,如此重礼,如何敢受?” 我当然早就想好了说辞,于是解释道:“此礼非赠于君侯也。羡初掌禁军,往武卫营查视,见军卒器械多有朽坏者,故思破家以相助国家。然而君侯是羡长官,有所拯济,当自君侯,羡不敢越俎代庖。” “如此,”我注意到北平亭侯的双眼一亮,“炎即代为换购器械。君侯如此实心为国,真栋樑也。炎不晓兵戈,或有疏忽,此后共事,还请君侯教我。” 好,礼物就这样送出去了,我管你是自己留下,还是送出去收买人心呢,我只要能收买到你的心,那就足够了。当下寒暄一番,告辞出来,我转头又跑去贾公府上——当然,礼物还是不能少的。 前在陇西,我费尽心机圈了几千顷好地给自己预留退路,靠着这些土地上的出产,更靠着从老马他们的东羌贸易里抽头,我说不上富甲天下,可这些送礼的花费还是不难拿出来的。北平亭侯的礼必须送,贾公的礼也不可少,因为他此刻当着中护军,那是真正掌握禁军实权的人物,是我实至名归的真正顶头上司。 贾公甚为爱财,况且我和他的交情也拉得不错,送礼送惯了,他收礼也收惯了,也就不会搞北平亭侯那套虚花样,来者不拒,只是“嘿嘿”地多笑两声:“又让元宗你破费了。放心,禁军的事情不难搞,有不明白的地方,尽管来问我。”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凑近一点,低声问我:“北平亭侯府上去了吧?”我点点头,然后小心地询问道:“世传司马公不爱北平亭侯,却爱少子,有诸?”贾公挑了挑眉毛,捋着鬍子,笑而不答。 赤军作品集·歷史小说集三国外志 第二十二回 莽姜维撤汉中重门 忠王经告魏宫奇变 我虽然受命担任武卫将军,统率武卫营,负责京都更主要是宫廷的禁卫工作,然而顶头上司是贾公,那是位贪赃唯恐不多,揽权唯恐不大的人中龙凤,新五营大小事务莫不直接统领,我只是个不用动脑子的执行者而已——贾公还要见天去拜谒司马公,为了大将军府上的大事小情奔走,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的精力,真是能者无所不能呀! 有贾公在头上罩着,其实我武卫将军的工作并不难弄,还能省下很多清闲时间来继续各处拜访,递送礼物。这些天,许璞、卢炬也经常上门来会,我们三人饮酒作乐,畅谈天下大事,倒是非常的投契。到了五月望日,两人又相携前来,下帖邀请我次月去参加卢炬的婚礼。“新人乃陈郡何氏之女,”许璞介绍说,“是何司隶之孙。”我闻言吓了一跳,想那司隶校尉何曾本是安平郡公的好友,何家和司马家关系密切得不得了,卢炬能攀上这门亲事,可谓扳住了龙鬚,料想不日就会飞升的。 第48页 于是衷心恭贺,同时心里在想:“老子要还没有结婚就好了。”卢炬笑得非常得意,随即朝我眨眨眼睛:“君侯娶妻也有数年了罢,怎如今膝下尚虚?” 我没想到这傢伙话题转得那么快。他问我为什么还没有儿女,我该怎么回答?前阵子漂泊在外,老婆一无所出是理所当然,现在都住在都中,欢聚数月了,那娘儿们却还是屁也不放一个,确实让人心焦。然而这种事情是急不来的,命中有便有,命中若无,哪怕你妻妾成群,夜夜不空,也是得不着子嗣的。 可是男人结婚数年还没有孩子,总会惹人猜疑,猜你是不是精力不足,甚至不能人道。所以卢作煊这话问出来,不由我面色一沉。我知道这厮向来如此,嘴巴刁得不得了,专喜欢挑人不爱听的话来说,他倒未必有什么恶意,就象他习惯小偷小摸的,其实并不靠这种手段来养家。 本想转移话题,聊点别的,卢炬却阴笑着朝许璞撇一撇嘴:“膝下尚虚,并无要紧,只要子珰肯帮忙,君侯很快就能子孙满堂的。”许璞摆手说:“休要取笑。”卢炬却放不过他,继续对我说:“你道他时常献与司马公的是什么药?那是他祖传的房中良药,功效最佳。” 听到这里,我才明白卢炬提起我尚无子嗣的话头是什么用意。当下笑笑问许璞:“司马公已有数子,难道还不满足么?”许璞还没回答,卢矩先抢着解释说:“此药非止能广嗣,更有奇功,男子服下,金枪不倒,夜御十女——司马公所求者,唯此而已。” 噫,原来许璞献给司马公的竟然是春药么?难怪他听了卢炬所言,微黑的面孔胀得通红——以进献春药得到宠信,说出去是不大好听。不过我安慰许璞:“上有需,下必殚精竭虑以美成之。只要司马公喜欢,咱们用什么手段,献什么东西都是无妨的。子珰休听作煊说嘴,君非凡俗,不必在意那些俗论。尊天敬祖,事君至诚,这才是大德,除此以外皆为小节,无需顾忌。” 许璞感激地朝我一拱手:“知我者,君侯也!”然后立刻表示过两天就给我送药来。 许氏之药,果有奇效,我按他说的每五日一丸,当真变得龙精虎勐,只可惜内帷并无十女,终究无从验证卢炬的话——想来司马公是有这个资本来验证的。 不过我是个急性子的人,某次连服两日,结果反倒大病了一场,连续半个月下不来床。许璞来给我按了脉,开了几剂汤药,然后警告说:“事不可足,满而必盈,否极则泰。君侯需约束自己的性子,性子不可太急,否则好事也会变成坏事。”我闻言连连点头,感谢他的提醒。 虽然如此,等病好了,我还是坚持服用许氏的良药,果然没到年底,妻子就怀上了身孕,让我这个开心呀。不过妻子怀孕以后,却有一事不美,那就是无法和她同房了。许氏的药我也不敢再吃,并且时常会怀念在陇西的生活——若在陇西,就算没有侍妾辛氏,陇西那么多汉女、羌女,有小马和钟爱华穿针引线,我床笫是总不会空的。可惜呀,妻子嫉妒心太重,更可惜呀,京城四外都是眼目,做任何事情都不敢畅快淋漓,总要考虑自己的名声。 这段时间,国家倒是很太平。西蜀姜维自从响应诸葛诞北侵,被邓结巴给打了回去,他就再不敢妄动刀兵了——没想到这傢伙也有学乖的一天——退守汉中。刘睿还给我送来了他所侦查到的蜀军的布防情况,我看后差点没笑岔了气。那姜维竟然撤守诸围,仅以重兵屯汉寿、乐城、汉域三地,这不分明是打开大门,拱手让咱们杀进去吗? 蜀贼的汉中防务,向来是做得很好的,所谓“实兵诸围以御外敌”,各屯、各城交织成一张严密的大网,牵其一点而全身动。当年曹元侯和曹爽先后领兵去捅过这张网,结果强人撞上去是个死,白痴撞上去也是个死,全都杀羽而归。 然而现在姜维也不知道是听谁挑唆的,竟然自己把这张巨网给撤了。我懂得他的意思,他是想自虚汉中,引诱我军进去,然后凭藉那几个重镇来牵制我军的主力,自己去把门一关,就可以收到歼敌的大功。然而我军中不全是傻子,除非王尚书那种经学大师领兵,否则谁会不以重兵保障后路?谁会顿兵在你坚城之下而毫无动作?别说邓结巴了,我都不会上他这种当! 于是我去见司马公,建议说此刻伐蜀,正其时也。司马公懒洋洋地回答说:“邓征西也有此议。”自从破诸葛诞以后,群臣皆有封赏,邓艾虽然没有直接参与此战,但他陇上守得很稳,所以被提升为征西将军了。 虽然邓艾也有此议,但是我看司马公的样子,却并不想在此刻动兵。怎么了?春药吃得太多,女人身上滚得太勐,精神头不济了?不,不,不,我怎能有此不敬的想法,司马公定然另有通盘考虑,以我之能,当然是无从揣测的。 我也很快就知道了司马公究竟在担忧一些什么,不过那是后话,暂且不论。我只是立刻派快马送信给刘睿,要他打听清楚了,是谁给姜维出的这馊主意?姜大胆虽然笨,似乎也想不出这种烂招。 我很相信刘睿的情报搜集能力,别看他正经军国大事打听不出来——这回要不是姜维动作太大,而且明摆着大开汉中之门给我们看的,刘睿也未必会向我禀报——那些犄角旮旯里的小事,他探听得可清楚呢。果然,时间不长,陇西就有信来了,刘睿告诉我说,给姜维出主意的共有两人,一个就是我多少打过一点交道的蜀破阵营督刘宙,还有一个是长史谷书字文海。 第49页 这两个人,不会是我国潜伏过去的奸细吧…… 刘宙的情况我很清楚,自从在狄道城下和他的破阵营交过手以后,我就派刘睿详细打听过相关情报。据刘睿述说,这个“破阵营”刘备在世时就创建了,最初的司马是严颜,严颜死后是刘式,刘式继父职当监军后将军以后是习隆,然后才是刘宙。刘宙字汉宗,据说和前汉荆州牧刘表有点亲戚关系,祖父跟着刘备入蜀,屡立战功,儿孙都得要职显爵。刘睿对这个刘宙可是赞不绝口,啧啧称奇:“此人真有大才,竟能抱上黄皓的粗腿。你看吧,上次姜维吃了败仗回去,很多军官都被贬了,只有这个刘宙,反而升官晋爵哪!” 还记得当时秦锐是一脸的不屑,我和老马听了可频频点头。什么叫真本事,这才叫真本事,想出人头地就得认清主子。好比方我的主子是谁?当然不会是年轻气盛的当今,而定是司马公呀——虽然司马公未必以为我忠僕,但只要我不懈地努力下去,总有那么一天…… 可笑蜀人不懂这种大智慧,竟然还给刘宙编个外号,称为“大猫”——黄皓喜欢养猫,就形容刘宙是趴在主人脚下磨磨蹭蹭的一只肥猫。你说他们有多可笑?猫有什么用?要狗才有用呀!我相信刘宙定是我辈忠犬的楷模,有机会还要与此人阵前再见。 既然是黄皓的亲信,那么给姜维递昏招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姜维从来是两耳不闻朝廷事,一心只打窝囊仗的,可偏偏有回去成都述职,听了诸葛瞻等人的挑唆,上书请求蜀主刘禅疏远黄皓——诸葛瞻他们自己不敢碰黄皓,就拿姜维当枪使。黄皓当然不会被这个政治白痴扳倒,可从此就对他恨得牙痒痒的,寻机报復。嗯,黄皓指示刘宙去给姜维递昏招,巴不得他吃个败仗好人头落地,这是可以理解的。 但不知那谷文海又是何如人也?难道也是黄皓埋在姜维身边的一枚钉子?我回信给刘睿,要他好生打听此人的根底。 西蜀再无动作,东吴更是内乱不断,也耍不出什么花样来了。据说孙綝在北援寿春,大吃败仗以后,回去就把僭主孙亮给废了,另立了一个叫孙休的孩子。结果孙休上台不久就设个埋伏,把孙綝逮起来砍了脑袋。难得我在京城为官的日子,国家社稷少有的太平无事。 然而这种太平无事只是表相而已,其实内中重重潜流,我虽然不可能毫无察觉,却也如同盲人摸象般瞧不真切。等到潜流突然变成巨浪,差点就把我给捲入深渊,几无葬身之地。 且说转眼就到了甘露五年的四月份,朝廷下诏,任命司马公为相国,封晋公,并加九锡。消息传来,我们这些“马门走狗”莫不欢欣鼓舞,弹冠相庆。 本朝制度大抵延续后汉,以外朝三公为名义上的宰相,以内朝尚书、中书为实质上的宰相。三公有宰相之名,禄高爵显,威风赫赫,却没什么实权,尚书、中书有宰相之实,但品级却并不算高。这内外两套班底,合起来不下两伍一什的宰相,互相掣肘,互相牵制,谁都不能翻了天。真正掌握政权的,从前汉武帝开始就是大司马大将军,也就是本朝司马公从前担任过的职务,不过大司马大将军若不加录尚书事的头衔,其实算不得是宰相。 真正名实相符的宰相就是丞相,古时也称相国,这个职位后汉就不设了。不过数百年间,这个职位偶尔也復兴过几回,都有谁呢——汉末董卓做过相国,我朝太祖武皇帝也做过丞相。相国或者丞相,放在今天,那不再是真宰相的同义词,而变成了权臣的重要标志。尤其是太祖武皇帝,他先当丞相再封公,然后由公晋升为王爵,等到晏驾归天,王爵归了文皇帝,文皇帝就老实不客气地禅了汉室天下…… 当丞相或者相国,这是夺取天下的第一步呀。 其实朝廷从征淮南回来,就要给司马公相国的头衔,司马公一直推辞,朝廷一直勉强,到了今天,司马公他老人家终于不再推了。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司马公那推辞是假的,他大权在握,如果真不愿意当相国,朝廷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来吗?如今司马公不但相国到手,公爵也到手,还给加了九锡——篡汉的王莽也加过九锡,太祖武皇帝也加过九锡,这徵兆还不是明摆着么? 我们这些“马门走狗”,也不能说前此从来没有过改朝换代的想法,然而那种期盼实在是太遥远了,谁都不敢往深里去憧憬。可是现在朝廷这份诏书一下,似乎是明摆着告诉我们:“快了,快了,司马公正位为君,应该用不了十年。”当今形势,司马公权倾朝野,做朝廷的直臣是虚的,做司马公的臣子是真的,然而司马公名义上还是大魏的臣子,臣子的臣子就是陪臣,做陪臣总归好说不好听。如果既能得到实权,又是朝廷(新朝)的直臣,那何乐而不为呀? 况且,如果司马公正位为君,我们这些人就是开国功臣了。当开国功臣可是好处多多,一般都会给快好封邑,给个显爵位,子孙世袭,所谓“山河带砺,罔世不替”是也。我们虽然不敢宣之于口,可心里都在憧憬这一天呢,别人不提,贾公这些天就连眼睛里都满是笑意,这是个人就看得出来呀! 然而好事多磨,正在开心着呢,噩运也随即降临到了我们头上。到了本年的五月四日,那天轮到我值班,在皇城四门转了个圈子——虽说禁军事务都由贾公说了算,我终究挂着武卫将军的头衔,不可能彻底甩手,整天呆在家里不出门,平常巡视、训话之类责任还是要负的——眼看天色渐暗,我正打算回府去看看妻子今日身体如何,问问大夫何日才是产期,突然看到一个人气喘嘘嘘地跑过来,见到我一把揪住: 第50页 “元宗,国难当前,全要仰仗你呀!” 我骑在马背上低头一看,此非旁人,乃是老相识,尚书、经学大师王经。 赤军作品集·歷史小说集三国外志 第二十三回 曹髦仗剑出云龙门 成济挺矛行弒主事 王经是当世大儒,换句话说,就是百无一用,只能坐书斋的主儿。前此他做雍州刺史,恐怕是司马公最糟糕的两件人事安排之一(另一件是让诸葛诞镇守寿春),雍州紧靠着御蜀前线,虽有陈泰、邓艾等名将镇守,一州的最高行政长官也不该交给个书呆子。结果姜维上陇,王经率兵前往抵御,大败于洮水,被困于狄道,若不是我豪赌一把,怂恿陈大将军前往解救,这傢伙就要变成姜维刀下之鬼了。姜维是个莽夫,死在莽夫手下,实在有灭我大魏的志气。 因此洮水大败以后不久,司马公就把王经给召回洛阳了,换上了未必比他靠谱,可脑筋还多少会转点弯的诸葛绪。照理说,王经不是司马公的嫡系,又不愿意拍司马公的马屁,丧师辱国,就该一抹到底。可他好歹是太原大姓,经学大师,轻易废黜,恐怕儒林议论,所以司马公就让他当个尚书,贊襄朝政。 尚书是个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职位。所以说小不小,因为自前汉武帝架空外朝宰相为始,政归内廷尚书台,原本职位不高的尚书就变成了实际意义上的宰相;所以说大不大,是尚书虽然日益尊显,可权力却逐渐被新充实的中书给分了去,时至今日,中书才是真正的宰相,尚书还得往后靠。 其实王经这个尚书,和我原本的太中大夫一职相同,都是顶光鲜好帽子,却没有多少实权。 虽然没有实权,又和司马公走得不怎么近,好歹他是我步入宦途后的第一位上司,因为我在狄道救了他的性命,王经对我也颇为看顾(虽然完全无用),故而我偶尔也往他府上走走,送几份薄礼,虽说上下级关系已经解除了好几年,来往倒还不算生疏。 正因如此,骤然看到王经慌里慌张跑过来,出于礼貌,我还是立刻跳下马去,扶着他的肩膀问:“大人何事惊慌?” 王经大喘了一口粗气,定一定神,突然抬起手来,反而扶住了我的双肩,随即眼中射出异常正气凛然,正气凛然到让人多少有点泛噁心的神情,一字一顿地说道:“元宗,汝为魏臣,可能忠于主上,死而不辞乎?” 这老傢伙在说什么呀,全洛阳谁不知道我是司马公的人?还说什么“魏臣”,什么“忠于主上,死而不辞”?然而我终究确实还披着魏臣这身皮——虽说自己巴不得早日蜕了这层无意义的皮,转而去穿晋臣的冠带——该装的样子总不能不装,于是我轻咳一声,回答说:“此为人臣之责也。” “很好,很好,”王经似乎是大舒了一口气,随即竹筒倒豆子一般又快速又清晰地说,“天子并内官们已经杀出来了,要取权奸司马昭性命,元宗速将武卫营兵前去卫护吧!” “喀喇”一声,我头顶响起了一个惊雷——既是真实景况,也是心理反映。老傢伙在说什么?天子杀出来了,要杀司马公?奶奶的小皇帝打算谋反么?!不对,他是皇帝,“谋反”之词不能加在他的头上,然而……世间竟会有这种鸟事?! 我愣在当地,脑中如有百雷鸣响,就在这个时候,“哗啦”一声暴雨就降了下来,浇了我一个透心凉。随即内宫方向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和唿喊声,我转头望去,只见数百名禁军从云龙门直冲出来。 怎么,皇帝已经掌握了部分禁军么?这仗可不好打呀,难道真的要变天?皇帝如果收拢了禁军,勐冲去晋公府上,司马公猝不及防,说不定就要完蛋。那我怎么办?我是该力战以卫护司马公呢,还是该及时转蓬,干脆去帮皇帝呢? 脑袋乱转,眼珠子也不闲着,我仔细观察那些越跑越近的禁军,随时打算跳上马去落荒而逃,或者跪到一旁恭迎圣驾。然而仔细一看,那些禁军分明不是冲出来的,而是跑出来的,当先一骑,不是旁人,正是司马公的亲弟弟、屯骑校尉司马伷。 我赶紧唿叫司马伷的爵号:“南安亭侯,何事慌乱?”司马伷回答说:“天子谋反,我军不能敌!”说着话,风一般就从我身旁跑过去了,竟然逃得比兔子还快。我再掉过头,打算问问王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结果那老傢伙也早影踪不见。妈的,你们都跑了,留我一个在这里,连商量的人都没有,算了,管他结局如何,我也跑了吧! 贾公是我的大恩人,若不是他及时赶到,我大概就和司马伷一样落荒而逃了,等到尘埃落定,司马伷是司马公的亲弟弟,不会遭到什么处罚,我的小命可就难保了——就算小命能够保住,前此种种努力,也就化为逝水,宦途立刻就会从平坦转为坎坷。 但是贾公一到,并且还领了百十名禁军过来,我立刻就有了主心骨,急忙跳上马背,抽出佩剑来靠拢贾公,问他:“传言天子谋反,南安亭侯已遁,我等如何?”贾公阴沉着脸,斜斜瞟我一眼,沉稳地说道:“司马公已知此变——不能让天子离开宫廷!” 有贾公下命令,就不用我动心眼,事情再大,总有高个子来扛,纯粹执行命令比自己抉择自己的生死荣辱可要简单多了。于是我紧靠在贾公身边,两军汇合,一起往内宫驰去。 第51页 才进云龙门,就看到前面乱糟糟一大群人,多是内官,也有一些僕役,手里有拿剑的,有挺矛的,簇拥着一辆华盖马车。马车上站立一人,头戴平天冠,身披铠甲,手拿一柄玉具剑,正在引吭高唿:“是可忍,孰不可忍?杀了奸贼,安我大魏天下!” 这小子一脸的凛然正气,再加上一抹认为自己绝对正确的狂热之气,若不是那顶平天冠,我几乎就认不出他的身份。怎么,这个就是那坐在丹陛之上,好象泥胎木雕一般,总是面无表情的天子么?小子今天吃错什么药了,发疯了不成? 天子年轻气盛,不满司马公专权,想要找机会变天,这本在情理之中。然而政变有政变的搞法,史不绝书,这小子偏偏就不肯照搬,而想要搞自己的一套。后汉桓帝是怎么搞掉梁冀的?先和宦官合谋,然后找个乌漆黑夜把尚书们都捉来草诏,叫宦官拿着诏书去调动北军,围了梁氏的宅子——当然,这招在现今不能搞,禁军都在贾公手里,就算有诏书,谁能调得动? 还有个成功的先例就在眼前,东吴孙休干掉孙綝,那法子最是简单明了:召孙綝入宫饮宴,暗伏刀斧,直接砍了,自然孙綝的党羽就做了鸟兽散。如果天子也搞这一套,司马家那么多同族会不会鸟兽散,贾公、钟会会不会鸟兽散我不清楚,我自己肯定就鸟兽散了。不管怎么说,也比自己亲自挥舞刀剑杀出来要靠谱。 这小子终究还是年轻呀,他以为靠着这些内官、僕役,就能轻松变天么? 此时天色已经逐渐黑了下来,不过暴雨却有停歇之意,我刚才大惊大怕,全身被雨淋透了也没什么感觉,现在可有点冷了起来,手指都感到略微发僵。好,我就活动活动手指吧,想到这里,就壶里抽出弓来,搭上支箭,瞄准一个沖在前面不怕死的内官狠狠射去。“哎呦”一声,那内官面门中箭,翻身倒在车轮之下,硌得天子的车驾好一阵颠簸。 这些内官、僕役仗着有天子撑腰,乱闹闹地冲杀出来,废物司马伷不敢拦阻,他们就自认为天下无敌了,个个挺胸腆肚,嘴巴歪着,不可一世的样子。等我放箭射倒一个,其余人立刻气馁,几乎是同时止步,不敢再往前沖。我把雕弓举起来一扬,部下齐声唿喝,挺着长矛直杀过去。那些废物看势不好,“唿啦”一声散了个干净,竟然连圣驾的御者都跳车逃生去了,留下个光杆皇帝站在车上发愣。 所以我说皇帝简直是在胡闹,你以为靠着顶平天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这天下究竟是谁的,你难道还不清楚吗?我双膝一夹马腹,沖前两步,大声喊道:“请车驾还宫!” 如果还有一点理智,天子就该驳车而走,就当今晚做了一场噩梦。然而这小子分明是脑袋彻底坏掉了,竟然不肯收蓬,挥舞着手里的宝剑还在那里大喊:“朕是天子,全都散开!朕要去诛杀逆贼司马昭!” 随便他喊,禁军们已经把车驾团团包围住了,任凭他喊破嗓子,也没人理。本来以为事情可以就此结束,没想到那小子突然伸手捞起了缰绳,大喝一声,催动驾车的四马朝前直撞。这可不好,如果让马车跑起来,就没人能截得下他,现在就上去拦车呢?阻拦车驾,按律可是死罪呀。 有名士兵还横在车前,小皇帝竟然挥起剑来,“卡嚓”一声,给这人肩膀上狠狠来了一下。虽然这一下不足以伤命,那名士兵还是惨叫一声,翻倒在地。这么一来,禁军们纷纷后退,谁都不敢再上前了。 他奶奶的,我倒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皇帝终究是皇帝,他真要冲出宫去,没人敢拦,就算直冲到司马公面前,也只好看他们两个刀来剑往地决斗,没人敢于插手。可是,真能让他冲到司马公面前去吗?如果此事成真,我们这些“马门走狗”的气先就泄了。啊呀,我还真不能把皇帝这个虚名彻底视如无物哪! 这可怎么办?再多犹豫一会儿,皇帝就要冲破人群,冲到宫外去了。我此刻六神无主,不,在场几乎每个人全都六神无主,只好转过头去看贾公,等他示下。只见贾公满面阴云,恶狠狠地一咬牙关:“平常司马公养着你们,是做什么吃的?司马公有令,不可让圣驾离开宫门!上呀!” 上?你叫谁上?你自己干嘛不上?况且,就算上去了又有什么用?等着挨皇帝的砍么?我握剑的手还在哆嗦,倒有个愣头青还敢开口问贾公:“要死的,要活的?”我斜眼一瞧,原来是太子舍人成济。 成济,他哥哥成倅是我部下骑督,所以我认得这小子,他可以说是司马公埋在内宫的一枚棋子——虽然现在还没有太子,这个太子舍人也不用见天进宫去应卯。我也不知道这小子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现在手里挺着一支长矛,就站在我的身边。 这小子疯了心了,竟然问贾公这种问题。贾公可该怎么回答他?说要活的,上去活擒天子?这是犯上大罪,论律就该凌迟!贾公合着也不能说要死的…… 我的脑筋还在乱转,贾公倒开口了,只听他的声音在黄昏暮霭中阴沉沉地响起:“要死的!”“轰隆”,天已经晴了,我脑中却勐然响起个大霹雳——贾公好狠!贾公好忠心!我不如也! 我根本想不到贾公会这么回答,成济当然也想不到。虽然贾公命令他“要死的”,他小子却挺着长矛愣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当下抬起脚来,狠狠往他背后一踹:“去呀!”成济猝不及防,身子往前一个趔趄,趁势疾跑几步,一矛就把天子搠了个透心凉! 第52页 事情越闹越大了,三不知我竟然也掺和了进去,这可怎么话说的?我虽然一心想当司马公的忠犬,可前此从来没有打算帮他逼宫——况且就算想逼宫也还不到时候,司马公能在十年内正位为君,我就很开心了。这下倒好,成济弒君,我就站在他身边,肯定也脱不了干系。 好在我脑筋转得快——成济还那里一身是血地发愣呢,就连贾公也好半天没什么反应,估计热血退去,浑身都是冰凉——我匆忙指挥士兵离开这是非之地,先大索云龙门附近,把那些从“逆”的内官、僕役都捉起来,顺便把缩在门外角落里打哆嗦的王经也给扣下了。 询问王经前因后果,这才知道,原来皇帝今晚上多喝了几杯酒,酒壮怂人胆,召来他和侍中王沈、散骑常侍王业,说要杀掉司马公亲政。三个人吓得掉头就跑,出得殿门,王沈、王业就商量着要去告发,王经是读经读到脑残的,一力劝阻,说:“就当咱们不知道这事算了。”好白痴,这般大事,你说不知道就不知道呀? 所以那二王跑出去了,这一王留下来看发展。且说皇帝先去禀报了皇太后,吓得太后老人家当场晕厥,皇帝也不管不顾,召集内官、僕役就这么杀出来了。 我押着王经等人回到云龙门前,只见公卿百官聚集,围着皇帝的尸体,个个面如土色,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正在这个时候,忽听有人高唱:“相国到~~”随即司马公排开众人,走了过来…… 赤军作品集·歷史小说集三国外志 第二十四回 识诈谋张华暗传讯 搬傀儡曹奂甫登基 这种场景真是怪异,百代难遇。云龙门内,刀剑器仗扔了一地,却没有几滴血,血全都在车上,全都是皇帝一个人流出来的。皇帝仰躺在车中,胸口一个大洞,脑袋倒垂车外,脸上还凝固着临死前的难以置信的神情——确实难以置信,谁能想到皇帝会被一个小小的太子舍人给穿了个透心凉?并且,谁能想到成济那小子竟然还有胆子和力气把长矛从皇帝胸口拔出来…… 这小子究竟是个勇士,还是个没心肝、没大脑的笨伯? 闻讯赶来的公卿百官围了一圈,却谁都不敢靠近皇帝的尸体五步以内。一直等到司马公带着钟会、张华等相府属吏来到,这个时候我也押着王经等人转回来了,远远打量司马公的神情:他老人家一样面如土色,和百官没什么区别。 司马公一步三晃地向皇帝走过去,还没走到,突然身后一人狠狠搡了他一把,把他推开一边,自己冲过去抱住了皇帝的尸体。嚯,什么人有这种胆子,竟敢推开司马公?我定睛一看,此人非他,乃是太傅司马孚也。 先别说太傅贵为三公之首,司马孚,字叔达,乃是安平郡公的亲弟弟,司马公的亲叔父。嗯,他有胆子推开司马公,倒是一点也不奇怪。 太傅趴在皇帝尸体上,这个哭呀,一边哭一边喊:“杀陛下者,臣之罪也!”其实他这话是空山打鼓——不通不通又不通,跟在“者”字后面的,一定是人称指代,而不能是别的东西,说“杀陛下者,臣也”,这是句完整话,说“陛下之死,臣之罪也”,也没有错,两句话并在一起,就彻底的文理不通。我虽然读书少,这可瞒不过我。 奶奶的,这都什么时候了,我怎么还在挑太傅的语病?只见太傅这么一哭,百官全都掉泪,我也只好假装揉揉鼻子,挤几点眼泪出来。哭声中,以司马公的声音最为响亮——谁敢超过他去?只听司马公嚎啕道:“这、这……天下人将怎么说我呀?!这是谁干的?” 贾公急忙禀报:“成济所为,臣已经把他捉起来了。”他倒真是推得一干二净,若不是你“要死的”,成济敢那么干吗? 第二个扑到皇帝尸体上的是左僕射陈泰。老将军已近暮年,鬚髮皆白,我看他是活不了几天了。司马家和陈家最是关系密切,司马公就问陈泰:“玄伯,你看现在该怎么办?”陈泰抬起头来,左右望望,狠狠地瞪了贾公一眼,回答说:“杀了贾充,可安天下!” 哦哦,老将军没有提我,足感盛情。我正在高兴呢,转念一想又不大对,如果光处置成济,比他职位高的我不会有事,如果从贾公处罚起,一路往下抹,我身为禁军高级军官,我也逃不了呀。呀呸,陈老头子真是恶毒! 还好司马公宅心仁厚,爱护走狗,他表情犹豫地问:“这……贾充有过,可没有罪……再想想还有别的办法没有?”陈泰一梗脖子:“只有这一个方法,我不会再说第二遍了!” 老傢伙真狠,他分明在用话噎司马公,万一司马公顶不住了,真的处罚贾公,那可怎么好呀?这种情境下,本来是轮不到我说话的,可是我怕自己再不说话,就会性命不保,于是硬着头皮,壮着胆子迈前一步,提醒司马公说:“当入禀太后,请太后示下。” 司马公恍然大悟,感激地望了我一眼:“元宗所言甚是,我与三公这就入觐太后去吧。” 皇太后是皇家的大家长,皇帝不在了,太后下旨,奖惩赏罚,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皇帝本来就是傀儡,太后更是傀儡,司马公说东,太后不敢说西,而只要太后说了东,三公、百官还敢再放屁吗?你陈泰别说是左僕射,就算改在司马孚的位置上,也不敢再提杀贾公的事情了吧。 第53页 当下司马公下令着人把皇帝的尸体搬入内殿,把现场打扫干净,自己则与三公并贾公及所携的钟会、张华等人一起前去觐见太后了。我和百官都肃立在云龙门内,一边看内官把皇帝的尸体拖走,一边静等着里面的旨意。王经还悄悄地扯扯我的衣袖:“元宗,我知道错了,你放了我吧。”我朝他一瞪眼,这老东西还不明白吗?你突然跑出来要我“忠于主上,死而不辞”,如果放你走了,那我的嫌疑就很难洗清了呀! 正在心里七上八下,突然又感觉有人拉我袖子。本以为还是王经,正想离他远一点,就听身后响起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说:“司马公问于钟会、贾充,会云皆充之罪也,充云是君侯弒君……” 听了这话,我头顶轰然响起一个霹雳,吓得手脚冰凉。转头一看,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华。 张华真够交情,我的礼物没有白送,他给我带来了重要的情报,同时也是最坏的消息。原来贾公……不,贾充这厮看着宽仁忠厚,除了爱财、爱权没什么缺点,其实心思和钟会一般狠毒,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他竟然想把我给卖了! 想想倒也在情理之中,皇帝死了,光杀小小的一个成济,恐怕难掩天下悠悠之口,司马公说不定就毒蛇噬手,壮士断腕,把他贾充给牺牲了。为了自保,供出一个比自己低不了几级的我来,送给司马公去戮以谢众,这倒是个人就能想出来的法子。然而贾充呀贾充,我待你不谓不厚,送给各家的礼物,除了司马公就是给你最多,你竟然毫不犹豫地就推我出去顶缸吗?你也太没有人性了吧! 这可怎么好,我若是司马公,听了贾充的话一定就会点头。恍惚中,巨大的斧钺似乎已经悬在头顶上了,早知今日,我还不如从了王经所请,跟随皇帝驱散贾充之兵,去杀了司马公呢!现在后悔可已经晚了,我立刻深深地朝张华鞠了一躬,低声求告道:“茂先救我……” 张华仍然是那种莫测高深的微笑,他对我说:“司马公尚不置可否。在场有一个人可以救你,却不是我。”说着话,他轻轻巧巧一个转身,就挤进人群里不见了。 在场还有一个人可以救我?那是谁?张华这厮真是可恶,你倒把话说明白了呀,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情,你还留什么伏笔,平常写文章写得脑残了吧?!我脑袋晕乎乎的,眼睛望出去都是模煳一片,真怕自己当场就给吓死。好不容易定下神来,左右观望——呀,我知道了,能救我的人原来在那里! 我匆匆几步跑近北平亭侯,低声问他:“君侯如何不随同入觐?”北平亭侯愣了一下:“父亲与三公入觐,如何有我的位置?”我提醒他说:“贾充得以同入,君侯为禁军之长,位在贾充之上,如何不可?” 没等北平亭侯反应过来,我急匆匆地把才构思完的一番言辞全盘托出:“适才张华与某言,钟会往谏相国,说陛下之崩,皆禁军之责也。钟会欲罢君侯、贾充并我等之官,由其自掌禁军……”北平亭侯闻言大惊:“竟有此事?!” “会素与安昌侯相善,今欲以此翦除我等,君侯宜早为之防。”我把文眼给点出来了。其实钟会未必真的和安昌侯司马攸交好,司马公还没有确定继承人,我们这些“马门走狗”是司马炎的马屁也要拍着,司马攸的马脚也要捧着,谁都不敢得罪,然而只要钟会和司马攸有所交往,我这话就听不出破绽来。 我料定北平亭侯不是没大脑的白痴,他不会不提防着自己的兄弟,我趁着这个机会警告他说:“我们可都是你的人,那钟会想把我们给剷除了,为你兄弟开路,你可不能坐视不管,你得保着我们呀!”我虽然开始痛恨贾充,但在弒主这件事上,我们是绑在一起的,他出卖了我自己还能活着,我若出卖了他,自身也就难保。好吧,我就暂且先留你贾公驴一条狗命吧! 果然北平亭侯听了我的话,面色大变,连连点头:“我这就入觐,请父亲不要听信钟会的谗言!”我悬在半空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现在只好坐等,希望北平亭侯是个聪明人,懂得怎样说话,懂得怎样说服自己老爹好了。 等啊,等啊,短短的半个时辰,对于我来说就好象是永远不见曙光的漫漫长夜。好不容易盼到内官出来,宣读太后的诏书,诏书不提皇帝想要诛杀司马公,只说这小子素来无道,起兵是想要谋害太后,结果死在乱军之中。诏书最后宣布,成氏兄弟弒君犯上,罪在不赦,全族诛灭。 我这才算是暂时松了一口气。 回来起来,成济倒也颇为可怜,我相信他本无弒主之心,但人要是被逼到了那一步,处于那般环境下,就算天生睿智也会晕头转向,酿下大错的。我不就是鬼使神差地往他后心踹了一脚吗?还好当时众军乱糟糟的,所有人注意力都在皇帝身上,没人看到那一脚——除非贾充看到了,否则看了也不敢说,谁要敢提,在我掉脑袋之前,先就让他掉了脑袋! 就连成济也未必清楚背后踹他一脚的究竟是谁,但他肯定记得贾充说“要死的”。贾充当然也很明白这一点,斩杀成济的时候我去看了,那小子面如土色,嘴里嘟嘟囔囔的,却似乎是被塞了什么东西,一个完整的词都喊不出来。 第54页 成氏是被族灭了,包括成济,包括本没有什么罪过的他的哥子成倅,以及一大家子三十多口人。王经也被斩首弃市,据说连他年逾八旬的老母亲也受了株连——我没去看他掉脑袋,不管怎么说也相识一场,我心中多少有点不忍。 司马公和太后商量的结果,是废黜死皇帝曹髦为庶人,另外迎来年仅十五岁的常道乡公曹璜继位,改名曹奂,改元景元——此乃六月间之事也。 然而就在一切尘埃落定以后,我的心里却越来越不舒服,越来越感到惶恐不安。给我带来这种感觉的并非是贾充的陷害、钟会的谗言,而是王沈与裴秀等人的加官晋爵。 王沈是太原王出身,裴秀是河东大族,两人与掉脑袋的王经相同,都为当代大儒。对于这些死读书、读死书的大儒,我从来都是瞧不大起的,心说他们迟早也要读书死——王经就是最好的例子——然而经此事变,却不由得我对王沈和裴秀刮目相看。 就连许璞送给我的绢帕上也没有这两个人的名字,满京城没人认为他们是司马公的走狗。他们也确实不似司马门下,两人都曾当过曹爽的属吏,曹爽被诛,两人同时丢官,靠着文名满天下才重新起步,一点点爬上高位。小皇帝曹髦还在的时候,反正大权旁落,闲来无事也喜欢写诗作赋,他就经常把王、裴两人召去东堂讲文,还给他们起了雅号,王沈叫“文籍先生”,裴秀叫“儒林丈人”。 王、裴不是司马党,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如果无权的皇帝也有党羽的话,他们一定是“帝党”,这也是无人不晓之事。 裴秀还则罢了,他曾跟从司马公远征淮南,出谋献策,颇建功勋,就算那是为国不是为司马家,我也隐约觉得,他有成为自己人的资质。王沈可一直就呆在皇帝身边,司马家的大门迈都不迈,这种自命清高之辈,和王经简直如出一辙。 然而所谓“时穷节现”,碰上皇帝想要讨伐司马公这般大事,跑去和王沈商量,这位“文籍先生”可一点都不含煳,立刻跑去司马公府上告密。对比王经的所作所为,王沈毫不迂腐,并且简直是识时务识到了极点,我前此可完全看错他了呀! 等到曹髦被杀,新君即位,除了北平亭侯、我和贾充等人要为曹髦挂掉负一定责任,没有封赏外,按照惯例,朝臣全都加官晋禄,尤以王沈和裴秀等被我一直以为是“帝党”的几个人封赏最厚。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王、裴等人其实早就是司马公的人了,只是他们处事低调,不为洛中百姓所知而已。 看看他们,再检讨一下自己,我这两年是不是跳得太欢了?是不是太过急功近利了?谁都知道司马公最宠信的就是贾充和钟会,如果这时候突然再跳出第三条忠犬来,贾、钟两人又岂能相容呢?钟会是早就不容我了,他表现得比较激烈,贾充则是内怀忌妒而外延揽之,若非张华告密,我还看不清他的本来面目。 就连许璞、卢炬等人都知道“公车之士遮道”,贸贸然想去拍司马公的马屁,很可能被那两个傢伙给算计了,所以他们跑来依附我,与其说是想抱我的粗腿,不如说想拿我做开路先锋。我一直以来其实都是被他人当枪使呀,被贾充玩弄,被许璞、卢炬等人玩弄,说不定这回还被张华给耍了一把。张华又何所爱我耶?他干嘛要传信来救我?他分明是想藉我的手去对付贾充! 原来数年间一场大梦,我到今日方才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