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囚徒到省委书记》 第1页 [商场官场]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作者:白石/冯以平【完结】 再现“反右”“文革”风暴:从囚徒到省委书记 作者:白石 冯以平 这是一部有着深刻教育意义,对现实和未来都仍然具有强烈警示意义的小说。反右派,是新中国歷史上的一件大事,可以说是“文革”那场大劫难的先导,但却很快淡出了人们的记忆,不仅年轻的一代已无从回首,连当事人回想起来也仍然发蒙。本书的作者白石同志因始终不承认任何罪行,被打成极右,在劳改农场改造12年,又被押送回老家“群众专政”。他们夫妻二人以亲身经歷为背景,在耄耋之年写出这部长篇小说,把几乎在我们今天的记忆中已经打包存档、束之高阁的往事,活生生地又展现在我们面前。 作家出版社 出版 第一部 禁地 白刚是坐长途公共汽车由几个同志“陪伴”着去那个神秘的鬼地方的。这种“陪伴”使他产生幻想,以至抱了很大的希望。他知道对他的处理很重,但也无非是弄到一个地方去劳动。只要换个地方就比原机关好。他在这个机关工作了十年,实在让人伤心。劳动并不可怕。到农村劳动正可以深入生活,把他爱好的文学创作拾掇起来。他是文学系的研究生,一直想当个作家。不能工作就写些东西。但他心中还潜藏着一个更大的希望:离开机关就可以申诉告状了,他相信党中央很快会正确处理的。他坚信自己没有错误,是机关不讲理错误地处理了他。他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和反党反社会主义沾边儿呢!所以,虽是重处理,他却毫不悲观,一路上还给“陪伴”他的人讲《三国》,说《红楼》。 “陪伴”他的人也乐得他傻乎乎地高兴。因为只要他不自杀、不逃跑,“平安”地把他送到地方就算完成了任务。只是他们心里说:大祸临头了他还不觉。真是“望乡台上打哇哇——不知死的货”。民间有个传说,阴间有个望乡台,人死以后鬼魂被小鬼用铁链子牵着,在这个台子上还可以看见阳世间家里的情况,这台一过便进入地狱了。到了地狱门口还穷乐和,这不是不知死的货吗? 只是白刚不是被小鬼而是被朋友押送到“地狱”的。朋友?是的,他们是朋友。白刚与他们友好相处,已经十来年了。不仅是朋友,在他们眼里,白刚还是长者,因为他们还是中学生的时候,他已是机关里一个部门的实际当家人了。当年是他从全省几所有名的中学里,把他们选拔到机关来的。眼前这个温原,当时还是一个初中生,另一个也仅仅是高中二年级,一下子到了省级机关,自然一切都是生疏的。白刚生活上对他们体贴入微,工作上一点点地帮他们;他们对他很感激,但更多的是敬仰。因为日本统治这个省会城市的时候,他就在大学里搞地下工作。国民党来了蹲过监狱,以后又到解放区。经过战争,搞过土改,还在解放区大学里读研究生。所以他们都把他看作老大哥、老革命。而一夜之间他竟成了敌人。竟由他们把他押送到一个可怕的地方。 公共汽车的窗外是一片寒冷萧瑟的原野,一眼望不到边。这使他想到妻子吴玉萍,不知她被送到什么地方。离开省城时只知道她的处分是监督劳动,却不知去哪里。自己也是劳动,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他们要把我送到哪里去?他问过却没人告诉他。 公共汽车到站了,是一个偏僻的小县城。他们在这里住了一夜,一大早又坐上了雇的大马车。要把他送到哪里去?去干什么?他一无所知。从押送人与车夫的谈话中他知道要到天黑才能到达。这辆不大的胶轮车上,拉着他的行李、皮箱和柳条箱,车尾放着餵牲口的草笸箩,还要坐四个人,已是满满当当的了。他们让他坐在车当中他那个大行李上,他谦让了一下才就了座。这是大车上最好的位置——“软座”,行李后面的皮箱恰好可当靠背,坐累了还可以躺一躺。那三个人两边各坐一个,另一个人则坐在车后边的笸箩里。白刚看到车尾巴上颠簸得很厉害,坐在笸箩里腿也不能舒展,便以大哥哥的身份说:“坐那里边多难受啊!到里边来!”回答却说:“这里挺舒服!”他心里很奇怪:那里怎么会舒服呢?时间长了你就会知道了。 大车在坑坑洼洼的土道上颠簸,起初使人精神紧张,不知什么时候会把你颠到什么地方去,磕碰到哪里。时间长了神经也就麻木了,这种颠簸便成了催眠术,摇晃得使你昏昏欲睡。他终于睡着了。可能是车辙里有个大坑,车勐然一颠,他醒了,还没睁开眼睛,却听见温原小声说:“他没发觉吧?”另一个说:“谁知道呢?小心点,还是给你吧,转移个地方好。”他很奇怪,这是说什么?他偷偷地睁开一点眼睛,惊奇地发现温原正在接过一支手枪。“啊!手枪,是对付我的。难道你们真的以为需要用这个对付我吗?”他又合上了眼睛,却再也睡不着了,他困惑不解。他们竟然带上了手枪,就是我这几个好朋友,如果认为必要,比如说不服从他们的命令,或是认为我要逃跑,他们就可以对我开枪,就可以打死我。这当然是领导的主意,可是这些领导,对他都是了解的啊!这是多么可怕的现实啊!他又想到在大车上让他坐在这个中心位置,也不是对他的照顾,而是三人成犄角之势,前面是车夫,他处于四面包围之中。这也是以押送犯人的办法对待他了。这时他才知道坐在后面笸箩里的人为什么“挺舒服”了。几年来我们一直是同志,是朋友,为什么现在竟用枪来对付我? 第2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2(1) 太傻,太麻木了!一开始他居然还抱着幻想,还不明白自己已成了阶下囚!他绝对不相信,对着自己从小追随的共产党会没理可讲?省委弄错了还有中央呢!党中央毛主席会弄清楚的。他相信只要摆脱了原单位,到了别的地方向上级说明真相,问题就会解决。 那一次不平常的经歷,给了他这种信念。 1955年,全国掀起了声势浩大的反对胡风反革命集团运动。运动一开始,白刚起初是惊讶,有点不相信,但是随着胡风反革命集团材料一批批的公布,机关内一次次的学习批判,他也不得不由怀疑、惊讶而检讨自己警惕性不高了。检讨归检讨,心中却一清如水。因为反革命一词和他绝对不沾边。所以这种检讨是轻松的、愉快的,学习中还说说笑笑,毫无防人之心。随着报上陆续公布一些胡风分子的材料,他在学习中曾说这个人我见过,是个有名的诗人,诗写得很好,在解放区他找过我们的一个同学,想不到他也是个反革命。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过了十几天,主持学习的领导全业兴同志,笑眯眯地问他那个同学叫什么,在哪里工作。不久,学习转成了“运动”,扩大了反的对象,不仅反胡风,而且变成了肃清一切反革命分子,这就是有名的“肃反”运动。令人诧异的是,白刚竟然成了“肃反”的重点。让他交待他谈到的那个胡风分子和跟那个同学的关系,还有和另一个在全国作协工作的同学的关系。接着便搜查了他的宿舍,他的办公室,把所有的东西都翻了个底朝天。把他的信件、日记、诗歌小说草稿和一些笔记本全拿走了。 想不到他还真经得住审查,那么多东西中竟找不出有严重问题的话来,和那几个人也没有什么往来。但是在那种无限上纲的年代,要整你问题总是可以找出来的。他们集中地追问他在一个笔记本上写的几句话,他说写的什么早忘记了。他问写的什么,他们却不告诉他。僵局持续了好几天,全业兴才十分神秘地提示了一句话:“你反对文艺写工农兵,这思想有没有?”他一直因为自己面对的都是知识分子没法写工农兵而苦恼,怎么会反对写工农兵呢?当然不能承认。全业兴说:“你不要顽固不化,我们一再追问这个问题,是有证据的。‘不能写工农兵!’这句话是你写的,白纸黑字,你还想抵赖吗?”全业兴龇出了一排黑牙笑了,声音也缓和下来,表现了十分与人为善的样子劝说道:“你好好想想吧!领导没根据,是不会批判你的,机关这么多人,为什么不批判别人,单单批判你们几个?”白刚也迷惑了,看来领导是有根有据的。可是我没这种思想怎么能写出这种话来,他没有立即回答。 大家气愤了,一次又一次地喊叫,但是白刚仍然没有说话。全业兴两眼笑眯眯,悠然自得,稳操胜券的样子,一任大家喊叫,他在屋子里倒背着手走起熘来。在他转过身去的时候,白刚看见他手里拿着一个红皮的漂亮笔记本。白刚眼睛一亮,认出来了,是他的笔记本,那还是1949年参加全国第一次团代会时的纪念品。他突然想起来有一次到北京去开会,他找过他大学的一个老师,现在是全国作家协会的一个领导。白刚谈了自己的苦恼:做学校工作,面对的是教员、学生,很少接触工农兵,没法创作。当时他正是把毛主席说文艺为工农兵服务就必须写工农兵,当作天经地义的。他的老师解释说:“你不能写工农兵也可以写一写教员、学生、青年知识分子……”写知识分子那时一直是禁区,老师、理论界权威这么一说他觉得很有启发,便记在了这个笔记本的后面。正是在这句话的启发下,他写了几篇关于青年学生的小说。对了,可能就是这样的话引起了怀疑,可是这样的话又有什么问题呢? 在大家喊声的间歇中,白刚突然喊起来了:“不会是只有一句话,前后一定还有话。” 会场立即安静了下来,大家都把眼光投到了全业兴身上。全业兴停住了悠然的脚步,愤怒地说:“没话怎么样,有话又怎么样?不能写工农兵这几个字是你写的,意思还不清楚吗?” “前后有话那不一样,我记得好像是‘你不能写工农兵,也可以写一写教员、学生、青年知识分子’。”白刚犹犹豫豫地背出了这段话。 全业兴没有因为揭露了他的断章取义而尴尬,反而胜利了似的皮笑肉不笑地说:“对!对!你一个字不差地背下来了,可见你是铭刻在心,当作座右铭的。这意思不是仍然说你不要写工农兵,去写知识分子吗?毛主席要文艺工作者深入到工农兵中去,写工农兵,要深入生活,胡风也没公开反对,但他说‘到处有生活’,这一句话就把毛主席的文艺思想全否定了。既然‘到处有生活’,那还深入生活干什么,也不用深入工农兵了,实际上也就不必去写工农兵了。你写的这几句话比胡风说的那句话更直截了当,更露骨。干脆就明确主张去写知识分子。你这不是反毛泽东思想是什么?” 领导这一分析,就等于定了调子,在那种运动里,谁也不敢和领导唱反调,于是开始了更激烈的没完没了的批斗。白刚如实交待了他和老师谈话的详细经过,谁知道这造成了另一个批斗的高潮。 第3页 一天深夜,在一个灯火通明的大会议室里,坐满了全机关的人,而且破例包括了机关的全体领导和下属单位的负责人。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2(2) 会议一开始,还是让他交待那几句话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白刚说我已经说过多少遍了,没有新情况。全业兴说:我让你再讲一遍。白刚又详细交待了一遍。他认为大家又会喊起来说他不老实。可是意外的却没有一个人打断他,显然这是事先开了会,有了新的斗争策略。 沉寂了片刻,全业兴才面带讥讽地说:“和以前交待的一个字不差,看起来你都背熟了,还是你那个老师谈的。你的老师是全国有名的文艺理论家,是他说的,那就没错了。你和这位老师关系怎么样?” 白刚想不到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他意识到可能有什么不利于他的证明,但他还是要讲真话:“我们关系很好!” 全业兴等待的就是这句话。他会心地笑了,笑得那么得意。在大会议室里不停地走动,一边走动一边把他那得意的笑容向大家显示:大家等着看好戏吧!一会儿就让这个顽固分子“入瓮”。然后又微笑着凑到白刚眼前和和气气地说:“你这位老师不会害你吧?” 白刚的一颗心悬了起来,越来越觉得这提问是有来头的,要把他引到一个什么圈套里。可是他觉得老师是个正直的人,故意害他?那不可能,所以作了坚定的回答:“不会。” “他不会说瞎话吧?”全业兴又轻轻说了一句。虽然白刚越来越觉得问题的蹊跷,在运动中什么反常的事情都是可能发生的,但也只能照直回答了:“不会。” 全业兴沉默了一会儿,会场也鸦雀无声。斗争会上出现这种场面,是十分少有的。然后全业兴来到白刚面前,歪着头,戏嚯地微笑着,对着白刚的眼睛轻轻地说:“你还坚持那几句话是你老师说的?” “是他说的。”是祸是福,白刚也只能这么说了。 全业兴举着一只手,对白刚指指点点,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十分庄严地说:“好啊!你还嘴硬,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落泪。”然后又对大家说:“这些天我们一直就追查他那典型的胡风思想的来源,他一直坚持是作协领导成员、他老师说的。他以为拉一个名人做挡箭牌就可以把我们吓唬住,他以为他的老师会掩护他,他错了。我们已经外调回来,正是他的老师说他是胡说。同志们!听清啊,说他是胡说。”突然全业兴抡起一只胳膊在空中一挥,像指挥千军万马一样,斩钉截铁地说:“他不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吗?好!给他看看,看看他的老师说的什么!” 温原走过来,拿出了一个三指宽一巴掌长的小纸条,在手里举着,让白刚看。白刚很奇怪,全国作家协会,能缺张纸吗?他出于什么心情,为什么用了这么一个小纸条?涉及一个人终生命运的证明,要说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要分析事情的性质,这样的小纸条可能吗?这不是开玩笑吗?是真的吗?可是他看了看,字迹非常熟悉,是他老师写的。他怀着惶惑心情仔细看了条子上的那两行小字: “说我宣传胡风思想,那是胡说。作协党组可以证明。”下面是签名,作协党组印章。 这一看白刚心里有底了,那三指宽小纸条是对他们这种愚蠢的怀疑、调查的蔑视。而且这证明充满了智慧,根本不讲那话是不是他说的,只是针对那句话的定性。如果白刚违心承认那话是胡风思想,他将自作自受,那就是他胡说;如果白刚没承认那是胡风思想,那么说那话是胡风思想的人,就是胡说。 全业兴又凑到白刚的面前来,带着狡黠的微笑,一字一板地说:“这证明材料可是真的?” “真的!”白刚果断地说。 “你老师材料中说的对吗?”全业兴说完转过身去面对大家胜利地笑了笑,表示他已经胜券在握了。 “对!”白刚说。 全业兴以为白刚还会狡辩,没想到他这么狡猾的人会这么快说他老师说的对,这不是他自己要打自己嘴巴吗?所以格外高兴,兴奋地喊叫起来:“那么你承认自己是胡说啦?” “不!”白刚也大声喊叫起来:“他说谁说他宣传胡风思想那是胡说。我向来没说他宣传胡风思想,他是说谁说那些话是胡风思想他就是胡说。” “好哇!倒公开为胡风思想辩护起来了。你这是公开抗拒运动。”全业兴怒不可遏。他以为拿出这王牌证据,一定会打得对方服帖在地,谁知这“请君入瓮”的锦囊妙计,被白刚轻轻一反驳,瞬间这“胡说”便转到了自己身上,成了人们的笑柄。 全业兴羞恼成怒,从此白刚被没完没了地批斗,半年多以后,有问题的一些人都“解放”了,白刚还被关押着。但运动总会有个终结,经省委宣传部审查以后,认为白刚笔记本上那几句话构不成政治问题,更不能作为现行反革命的依据,终于没能把他定为反革命。领导虽然很不甘心,但仍不得不给他做了没有任何问题的结论。只是为了保全面子,没有按政策规定在什么范围内搞错在什么范围内纠正,而是全业兴一个人告诉白刚暂时回处室工作,结论也一直没有公布。经过这一次的较量,白刚觉得不管领导怎么不想纠正错误,也拗不过党的政策,真理必将胜利。这一点在他思想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但正是这一次的经验对白刚产生了误导,使他以后屡屡产生判断错误,带来一系列的“想不到”,从而陷入了深渊。 第4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3(1) 颠颠簸簸的大车,在荒凉的乡村土道上行走了整整一天,天已经黑下来了,仍然看不到目的地在哪里。白刚被押送着向死亡之谷走去,可是他却比任何人都心急,想早点到达那个他一无所知的目的地,老问车夫还有多远。车夫早就回答说:“快了,快了。”再问,还是这话。起初白刚以为车夫是在骗他,往好里说是在安慰他。后来才发觉,车夫确实不知道准确的到达时间。从县城出发时,每经过一个村庄,他还说说这村叫什么名字,走出了多少里。后来离县城三十多里时,经过一个小桥,进入一个较大的村庄。在这里车夫说:“咱们吃点东西吧,也喂喂牲口。现在这里没事了,以前人们经过这里,就像到了鬼门关,都是胆战心惊的。”白刚说:“为什么?”车夫说:“土匪多呀!再往前几十里地就没什么人家了。人们都知道:杨家铺,洼里桥,雁过也拔毛。男人不在家,女人也不饶。也有人说是大人不在家,孩子也不饶。”说得人毛骨悚然。 过了这村,真是便不见村庄了。极目远望全是白茫茫的盐硷地。没有什么可供辨认的建筑物,也不见树木。地上光秃秃的,连根草也很难见到。走了多半天了,仍然是这种荒凉景象。给人一种无情的压抑。天黑以后,黑蒙蒙中觉得走到哪里全是一模一样,连方向也难辨认了。车夫也感到迷惑了,不时下车去看看前面有没有岔道,该往哪个方向走。还不断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到了哪儿啦?”为他这种惶惑的情绪所感染,车上的几个人,不管是押送的还是被押送的,心情也都有些沉重。连车夫也不知道到了哪儿,还能再问吗?人们都沉默了。 沉默给大家带来了压力。对于白刚来说,则不仅仅是压力,把我弄到这么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干什么?他原以为是把他送到一个什么农村进行改造,所以没有害怕。他知道现在农村还很苦,物质条件很差,不过再苦也苦不过战争年代。他还愿意生活在农村,和农民在一起生活虽苦一些,但相处愉快,没有那么多的是非。可是现在这是到了什么鬼地方?早就听说这个县份是歷史上有名的充军发配罪犯的地方,他以为那早已成为歷史,怎么现在还是这样荒无人烟?看来他又错了。什么可以接近群众,可以创作,这只是幻想。天哪!这是去一个什么地方? 终于在漆黑的夜里,远远的天边,在高空中出现了一片微弱的红光。车夫突然用鞭子朝那里一指,高兴地说:“快到了,那不是?那里就是要去的地方。”于是几个人精神为之一振,把目光集中在那一点亮光上,越来越近了,越来越亮。由一片红光,渐渐的变成了耀眼的白光。哈,真的到了。在白光的映照下,已经可以看见一个黑黝黝的村庄。白刚这时也从烦闷迷惑中抖起了精神,立即坐起了身子,对着这片白光,心中高兴起来,不仅终于到了,而且这里还有电,在黑夜里还能有这么一片光明,这在黑黝黝的农村之夜是很独特的。在灯光里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许多房屋了,啊!那不是村庄,一排排的房子非常整齐,还有高大的建筑物,里面发出耀眼的白光。车夫说那里是“供应站”,就是这里的百货公司,里边吃的用的布匹百货样样都有。白刚心里更加舒展了,哦!这里简直是一个灯火辉煌的小城市嘛!一般县城里,夜里也没有这么明亮啊!他对到农村虽然早有精神准备,但一想到黑夜四处都是黑黝黝的,屋子里只有豆大的一盏油灯,终究使人感到莫名的压抑。想不到这里却是一片光明,真是太好了。 越走越近,白刚逐渐看清了,那耀眼的白光,不仅来自“供应站”,还来自几个电流强大的探照灯,强烈的灯光来自高高的岗楼。把岗楼连在一起的,是密密的铁丝网。白刚那兴奋的心情顿时消失了,一阵悲愤不平立即涌上心头,这不是要把人关起来吗?凭什么把我送到这种地方?我受的是行政处分,这里不简直是劳改队吗?不行,到这里我要找领导问清楚。 但是到了一个庄严的灰砖大门口,押送的人却不准他进门,让他在外边等待。他们说办个手续,很快就出来。等待了很长时间仍不见有人出来。他倚在大车上,暗暗生气:办个手续为什么要这么长时间?为什么我不能去?把我送到这样一个鬼地方,总得有人给个交待吧? 他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从大门里走出一个穿绿色军大衣的小个子。大衣几乎扫到了地面,而且袖子也过于肥大,一直到了膝盖上,绿色的大衣油乎乎的已失去了本色。那个矮个子一出门便东张西望地搜寻,看了一会儿好像没有找到什么,便喊道:“谁叫白刚?” 白刚看了看这个人,觉得好像是个小勤务员,不知是随手抻了谁的一件大衣,大概是这里的领导或是押送他的人让他来找自己进去谈话吧?便从大车的黑影里走出来,说:“我就是。” “跟我走,大车也跟我来。”小个子说完便迈着大步急速地向探照灯的方向走去。白刚说:“和我一起来的那三个人呢?” “你和他们没关系了,快跟我走。”“我要找这里领导谈话。”白刚喊叫着。“我就是你的领导,今后你就归我管。”小个子头也不回,仍不停地往前走。白刚只好无可奈何地跟过去。 第5页 他虽然早就料到对他的处理会是无情的,也有这个精神准备,什么同志、朋友、熟人都完了,今后一切都会变得冷漠无情。但对此还是感到极大的震动,觉得从心里往外冷,几乎僵在了那里。送他来的这几个人,他们始终是朋友,虽然我受了处分,但是此刻他们竟会这样绝情,这样冷酷,没有一句话,连个影子也不见了!就这样把我交给了眼前这小个子。他既然说是我的领导,初次见面,怎么就不能好好说几句话呢?为什么这样冷漠?“走快点,跟上来!”小个子回头看了看他,命令说。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3(2) 他抬头一看,确实离小个子有了一段不小的距离,便紧跑了几步跟上去。这才注意到这个人个子虽矮,腿很短,走起路来却很快,两条小短腿使劲往前迈,好像为了弥补他腿短的缺点,故意和人比试似的。白刚新来乍到,心中有事,这里的土道又坑坑洼洼,路上没有灯,深一脚浅一脚的还真赶不上他呢!所以便什么也不想了,一跑一颠的只顾跟着往前走。走到铁丝网的大门口,这里灯很亮,路也平些了,他这才和那个小个子走到一起了。 “别跟这么紧!”小个子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命令说。白刚一惊,难道我活了三十多岁,连走路也不会了?拉开一段距离,让我紧跟上。跟上了,又让拉开距离。这是为什么?怎么最近不明白的事情越来越多,好像越活越煳涂了。脑子里一片混乱,只得磕磕绊绊地往前走。 “站住!”忽听得一声斩钉截铁的命令。他抬头一看原来是到了两个哨兵跟前。哨兵横端着枪,明晃晃的刺刀直对着他,简直如临大敌。他见过许多哨兵,包括中央机关高级军事机关的哨兵站岗,都没这样威风凛凛寒气逼人。他站住了,觉得莫明其妙。 “你的时候往后站!还往后!” 那个小个子走过来说:“记住,以后出入门必须站在门岗十步之外,先喊报告才能走。”这人不只个子小,说话还特别啰嗦。看来“时候”是他的口头语。几乎每句话都挂上个“时候”。小个子上前和门卫又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招唿白刚和大车一起进去。 院子很大,进去以后,走过前面一个十分空旷的广场,后边便是一排排的平房。墙是土坯砌成的,十分简陋。走过几排房子后,矮个子便把他领到一排房子中间的一个屋子里。里边虽有两个吊得很高的电灯,也不知是电压不足,还是灯泡度数太小,屋子里除了灯下亮点,四周都是黑乎乎的。只见三间连在一起的大房子里,周围都是大连铺。铺头上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几乎人头挨人头。白刚脑子里一下子蒙了,这么多人往哪里住啊?还能睡觉吗?只听小个子喊了声:“三班长!”从靠窗户的那个铺头上,立即站起一个人来,大声喊道:“有!”喊完便以一个标准立正姿势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他个子很大,身材魁梧,但是在那个矮个子面前,却显得十分卑微。小个子一时没有说话,他就一直那么规规矩矩地站着。 白刚怎么也没想到这么窝窝囊囊的一个小个子,竟如此威严。他的思想完全被这种意想不到的环境弄煳涂了,不知这是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在这样的地方如何能生活下去。小个子看了看挤得满满的这一屋子人,好像是估量这屋子里是不是还可以容纳人。然后说:“三班长!给他安排个地方,他就编在你们班。是挤一点,送来的人太多,哪个班也是这样,没办法的时候挤一挤。”小个子刚说完,那个大个子立即两脚啪地一碰来了个立正,又响亮地说了一声:“是!高队长!”小个子说:“你安排吧!”转身就走。 白刚看队长要走着急了,这屋子里都没他插足之地,车上那一大堆东西往哪儿放?他觉得只能找这个队长解决,便冲着队长说:“我那东西往哪儿放?” “什么的时候把行李铺开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行了嘛!还有什么东西?” “除了行李,还有大包袱,两个箱子。” 高队长到大车上看了看,马上生气了,回到屋子里对白刚咆哮说:“你的时候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还在这里安家呀!不是让你们到这儿享福来咧,是改造,你们这些‘右派’,资产阶级享受思想就是改不了,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我没地方放!” “我们这儿也没地方给你放东西。为什么不把东西放在家里?” 家?他哪里还有家。一参加工作,就是查祖宗三代,和家庭划清界限,以后不管平时学习还是搞运动,总离不了挖阶级根源,参加工作十几年他就没回过家,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党,党派他到哪里,哪里就是家。现在老婆也不知去向,东西往哪里送?当然只有自己带着了。他知道现在说这些没有用,只有和队长说说好话:“是不是能放到仓库或是什么闲屋子里?”小个子说:“哪里还有闲屋子?你看不到人都没处挤吗?” 这时赶大车的喊开了:“你们不搬东西我往地上扔啦,不看地上都是泥水我早扔下去啦!我还要赶回县城啊!”小个子这才顾不得啰嗦,立即喊道:“三班长!叫人帮他把东西搬下来,人家大车还要赶回去。”大个子班长到外边大车旁一看,东西真不少,便叫几个人把东西搬进去。屋子里一进门那一小块空地上,已堆成了一个小山,连走路都困难了。一屋子的人眼睛都盯着那一堆东西,好像是说堆在那里怎么行?白刚看了看周围,哪里都挤得满满的,连个插脚地方都没有。他立在那里并不着急。他脑子里还在纠缠那个问题,为什么把我弄到这里来?这也太绝情了吧!他看到不仅床上人挤得满满的,床底下也堆得满满的,脸盆、包袱、臭鞋、饭碗等等,不少包袱还上了墙,都挂在墙上的粗木橛子上。他这些东西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不过现在也顾不上这些东西了,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班长看他愣在那里不说话,便说你打算怎么办?白刚木然地说随便怎么办吧! 第6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3(3) 这一下大家都愣了,目光又都集中在班长身上。班长是个机灵人,道道多,白刚一来他便看上了这只大箱子,给它派上了用场。便说,你这大箱子里有钱没有?白刚看了看班长,没有立即回答。不知道问这个是什么意思。他的钱都在哪里,能当着这么多人公布吗?想了想只好说:“没有。” 班长说:“没钱就好办。吕南,让他睡在你和王显能中间,你们两边挤一挤。” 白刚看见西头那个大铺上有几个人在动,便搬起自己的行李到那里去。因为已经很挤了,挪动又是一个连锁反应,每挪动一点,都牵扯到这大铺上的每一个人,究竟挪动多少,并没有一个准数,所以每个人都是一寸一寸地往外挪,真是寸土必争。终于挪出了一尺半左右的地方,人们便都不动了。白刚看看仍然放不下行李,也睡不下一个人,所以仍然搬着行李愣在那里。这时那个叫吕南的人小声耳语说:“行啦,凑合点吧!你先把褥子被子铺好。褥子得摺叠起来,我们都是这样。” 白刚铺好被褥以后,经两边邻居帮忙又把包袱、小箱子安排在床铺底下。这些东西总算有了归宿,只有那个大箱子,床上床下都放不下。班长便对白刚说:“大箱子实在没处放,我给你想个办法,把我这个‘桌子’拆了,把箱子架在这里当桌子,怎么样?” “行!行!”白刚连声答应,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他一切都不在乎了,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班长面前那个桌子,实际是用砖头搭起来的半截铺板。拆下几行砖头,把箱子往上一架,又稳当又实用比以前强多了。忙活了一晚上,总算有了个栖身之地。心里一踏实,情绪也有些好转。对这个新环境又陌生又好奇,这时才有心情仔细看看这个屋子,东张张西望望。只见大家都端坐床头,两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很觉奇怪。他不甘于寂寞,看吕南对自己很关心,现在又成了邻居,便想说说话:“你是哪个单位的?” “××厅。”声音很小很小,凑在白刚的耳朵边才刚刚听得见。 “也是右派吗?”白刚说的声音就比较大些。他觉得不扰乱大家就行了,又何必偷偷摸摸。 “谁在那里交头接耳呢?” 班长声音洪亮,语调威严庄重,一改刚才在队长面前那种驯顺卑微的样子。只是他在屋子东头,白刚在西头,灯光昏暗他看不清楚是谁说话。 “这里不许说话!” 吕南小声说了一句便正襟危坐不再言语,但是也没有回答班长的问话。白刚见这情况也没有回答班长的问话,不过也不好再说话了。心情刚刚好一点,重又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原来以为离开原单位,无非是生活苦一点,那种被看管被折磨的日子便会结束了,想不到现在竟连休息时间都没有说话的自由,这样下去还不把人憋死? 班长见没有人回答,便又用洪亮的声音宣布说:“收工回来,每个人都要老老实实坐在自己床头上,反省自己的问题,没事不许在屋里走动,也不许交头接耳。出去解手先报告班长,允许以后才能出去,这是规矩。谁再违犯我可不饶你。”白刚莫名其妙,这是什么规矩?都是受了处理的人了,为什么还不许说话?心中阵阵不平。他看过不少介绍新中国监狱生活的资料和报告文学,里面说的根本不是这种样子,这里不是比监狱还坏吗? 他蹲过国民党的监狱,就在那个古城的西南角。日本刚刚投降,人们正在欢欣鼓舞庆祝抗战胜利的日子里,那时国民党军队还在远远的大后方,国民党的大员也没飞过来。只是几个所谓地下钻出来的国民党派遣人员露面,藉助日本成立的伪军——治安军的势力,树起了国民党省党部的牌子。在那时他就被捕了。也许是因为国民党正牌军还没到,也许是因为他是所谓的“政治犯”,那时他还是一个人一个房间。还允许他看书学外语。现在是行政处分为什么连话也不让说呢? 白刚坐在那里,心中起伏不定,内心就像那变化莫测的大海,一会儿惊涛骇浪——他要不顾一切地大喊:这是为什么?我不接受;一会儿又趋于平静——在这里闹又能闹出什么结果来?这些人都和你差不多,谁又能解决你的问题?而且看这些人规规矩矩的样子,谁又敢公开给你一点同情?可是一会儿又愤愤不平——难道就如此罢休不成?最后还是决定明天就找领导申诉。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4 由于领导没向群众公布白刚的结论,又给白刚带来了另一场灾难。本来做了结论以后,领导当众宣布一下白刚经审查没有问题,这桩疑案也就了结了,谁也不会再有什么说道。斗错人,歷次政治运动中大家已习以为常,也不会大惊小怪。其实不宣布大家也知道白刚没什么问题。因为他解脱不久又当了部门的党小组长,这虽然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官,但绝不会是政治上有问题的人,更不会是反革命。正因为大家都清楚,而领导就是包着瞒着,所以引起了人们的不平。这不平平时掀不起什么风浪,人们只是私下议论几句而已。 偏偏不久便来了个整风“鸣放”,又把这件事折腾了起来。 每次运动来了照例都笼罩着一种恐怖森严的气氛,开始便给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随后便是狂风暴雨。独有这次运动,一开始却带给了人们一种喜悦,习习微风拂面,和煦阳光照人。尤其是一直感到有些压抑的知识分子们,都无限欢欣,说是春天来了。因为毛主席在宣传工作会议上和最高国务会议上连续发表了两个重要讲话,说是国内形势很好,急风暴雨式的阶级斗争已经过去了。当前是党内命令主义、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严重,不整不得了,希望大家帮助党整风,多提意见。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毛主席还在几次会上风趣地说:这次整风不再是过去“运动”中的那种狂风大雨,也不是中雨,是小雨,是毛毛雨,下个不停,是和风细雨。 第7页 人们非常兴奋,感到有话不讲真是对不起党对不起毛主席的一片诚心了。各个报刊一下翻了个个儿,连篇累牍地登各界人士谈缺点、谈问题的发言,有不少言辞还比较激烈,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机关开始鸣放了。以前是对领导有意见,就视为对领导不满,进一步引申,就是对党不满,会成为政治问题。这时却忽然说不提意见便是对党怀有二心。有些人一再说没意见,领导还指定让发言,真是求贤若渴呀!人们也就不得不说了,一说就越说越热闹,越说越胆大,不少人便把压在心底的一些不满、怀疑也说了出来。 因为“肃反”运动刚刚过去,几十人的机关,几乎全部是党团员,却搞出了六七个“现行反革命”、“特务”等等,最后没有一个是真的。既然敞开了思想,这便成了热点话题。汇报时各部门主要是谈“肃反”问题,而且集中在白刚的问题上,连过去一个批斗他的积极分子,这时也说白刚没任何问题,却斗得那么厉害,长期不解脱,对他不公道,到底问题是真是假,领导也没个交待。 白刚是组长当然也在场,听到这些,心里甜滋滋的。觉得别看平时人们不说话,心里却有桿秤,公道自在人心,是非曲直人们是清楚的。他用眼角斜了全业兴一眼,发现他也正在看他,而且完全没有了刚听汇报时的那种笑容。已经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嘴抿得紧紧的,狠咬着牙齿。看得出来,他已经是强忍着自己的愤怒和不满。白刚看到这种模样,心中的喜悦顿时飘然而去。心想这可不是好兆头,这个满脑袋都是鬼点子的人说不清又在想什么花招儿呢! 正在白刚走神儿的这一剎那,忽听得“啪”的一声巨响,吓得白刚一惊,看到全业兴蜡黄的脸上青筋暴突,拍案而起,瞪圆了眼睛大喊大叫:“整那么厉害,谁整的?当时他不是最积极吗?要说过火,就是他最过火,现在却说领导应该有个交待。”他特别强调领导二字。 屋子里的空气顿时凝固了,悄然无声。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个人说话,会议僵在了那里。全业兴很快发觉了自己的失态,便强压下心头的怒火,立即换了一副嘴脸,皮笑肉不笑地朝大家点了点头:“说!说!大家继续说呀!我刚才有些着急,是觉得我们总得实事求是嘛!好!好!不说这个了,大家畅所欲言,有什么说什么嘛!”全业兴尽量想沖淡刚才的紧张沉闷气氛,但已无可挽回了,会议不欢而散。看到全业兴发怒,白刚的心情沉重了,觉得这么多人为他鸣不平,这未必是好事。可是他这人什么事总是往好处想,觉得大家说的都是尽人皆知的事,他又能怎么样?妻子吴玉萍知道了全业兴发怒的这件事后,心中却十分不安,担心会发生什么不幸。白刚还劝解说:“有党的政策在,他想随便整人行吗?”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 夜深了,劳累一天的人们都已入睡。三十来人挤在一间屋子里,由于白天的劳累,也由于精神上的压抑难得舒展,到了夜里,人们好像都获得了绝对的自由,採取各种形式尽情地发泄。首先是鼾声大赛,一个比一个声音大,一个比一个花样多。有些人则干脆是不断地喊叫。唿叫声、梦话声此起彼伏,就像一台指挥混乱演奏又十分拙劣的交响乐,各种嘈杂的声音,使白刚更加心烦意乱。 除了这嘈杂的声音,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难闻的气味。三十来个人唿出的臭气,身上的汗气,加上那种劣质旱菸的烟味,已经够人受了。更要命的是三十来双胶鞋的臭味。这里全是未开垦的荒地,许多地方都是苇茬子、黄须草的硬草根。布鞋穿不住,都是穿球鞋。整天出脚汗,又没处洗澡洗脚。汗脚加胶皮的臭味,呛得人喘不过气来。白天有人出出进进,空气流动,还好受一些。夜里门窗紧闭,各种臭味混合在一起,就像发酵的臭水坑令人窒息。 一个满腹心事的人,刚刚到了这样一个环境,怎么能够入睡?白刚躺在那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可是这里翻身都是不自由的,人挤着人,要翻身就得碰左邻右舍。他又是一个一向自觉的人,深怕影响了别人的睡眠,所以想尽量不翻身。可是右侧的那个不知名的伙伴大声地唿吸着,每唿出一口气还要吹出老远,就像故意把一口口的臭气喷到他的脸上,白刚想躲一躲,头挨着头,往哪里躲?不行还是转过身去吧!他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对着的是吕南。他发现这个人既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也没有那么大的臭气。在黑暗里他仔细看了看他,原来他用棉被蒙住了头。这倒是个逃避喧嚣和躲开臭气的好办法,可是他不能蒙头睡,闷得受不了。不过这边没有人对他吹气,有了这一小片“净土”也算是运气。如果两边人都对他吹气他往哪里躲呢?他本想就这样安稳地躺一会儿,最好是能睡上一觉。可是不行,右侧那个伙伴侵犯了他的边界,把两条大腿蜷了起来,硬硬的膝盖紧紧顶住了他的后腰,他用手推了推,推不动,再使劲就只有把他摇醒了。他想了想算了,虽是他侵犯了边界,都在苦难中,他又累了一天,何必把他弄醒呢。让一让吧!他把腰一弓,往左侧一挪,大腿又碰到了吕南。 “你睡不着?”吕南微弱的声音送到他的耳边。 第8页 “对不起!把你碰醒了吧?” “没什么,你想开点,新来的人都这样,习惯了就好了。”吕南在被窝中把嘴露出来,凑近白刚的耳朵轻轻地说。 “不是我想不开,是他们太欺侮人了。我的罪名完全是假的,明天我要找领导……” 没等白刚说完,吕南便赶紧堵住了他的嘴,小声说:“把头用被蒙上。” 白刚用被把头蒙上了,脸还露在外面。吕南把白刚的被抻了抻,把他的头完全裹上,又用自己的被把两个人的头裹上,在密封的被窝里,才把嘴对着白刚的耳朵说:“我知道你,我看过你写的一些文章。在这里你可不要随便乱说,小报告多得很,说点什么都有人报告。尤其是不要说自己冤枉,这里就是整不认罪的,有几个人来了后说自己冤枉,便天天挨斗。” “斗就斗吧!假的就是假的,斗我半年多了我都不怕。” “哟!这里斗争可不一样,你以为还像在机关里一样?这里是乱打一气。”吕南用更小的声音说,“你旁边那个人就是打手,不要惹他。班长专爱拿别人立功,哪个班也不像这个班管这么严,整人时往死里整。睡吧!”吕南又用被蒙住了自己的头,转过身去睡了。 被窝里的密谈,更增加了白刚的压力。难道就这样算了?就在这里忍受下去?不!这里的人服服帖帖准是有问题,总不能把这么多没问题的人送到这里来吧?我的问题和别人不一样,完全是凭空捏造的,为什么要受这个罪?不行,斗就斗吧!明天就是要找领导说清楚。下定这样的决心以后,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6(1) 突然有人激烈地摇撼他。白刚强睁开眼睛,见吕南一边摇他一边小声说:“快起吧!”使他意外的是班长也立在他的面前。见他醒来便生气地说:“快!起来。起床钟一响必须立即起床,要不会影响全队出工。快点行动!” 白刚胡乱穿好了衣服,还没等叠被便听到了一声号令:“集合!” 大家都噼里啪啦地爬到床铺下面拿筷子碗盆,白刚却懵懵懂懂地小声对吕南说:“我还没有刷牙洗脸哪!” “啊呀!这里没有人洗脸,赶紧拿碗走。”吕南看了他一眼,又急切地说:“你就穿这点衣裳?不行,赶紧多穿点。” “棉袄里有绒衣,还不行吗?我三九天外出都是这一身。” “唉呀!不行,这里不比城市,冷得很,还有什么棉衣服?”吕南着急地说。 “只有棉大衣了,干活还能穿棉大衣吗?”白刚犹豫地说。虽然对他的处理不服气,但觉得干活还是应该的,干活总得像个干活的样子。 “唉呀!快找出来,这身衣服在路上就会把你冻坏的。”吕南说完便急急忙忙走了。 正当白刚爬到床底下找衣服的时候,便听见高队长在外边唿喊:“白刚!白刚呢?”可能是外边有人说他没有出来,队长又到了屋里:“白刚!白刚!” “有!”白刚从床下一边往外爬,一边答应着。高队长一看他还在床底下钻着,便急了。一急他那口头禅这个的时候,那个的时候也就多了起来:“你的时候,钻到床底下干什么?这个的时候,不赶紧出工,大家都站好队咧,你的时候还在磨磨蹭蹭。你是改造来了,不是让你享福来咧!”白刚难为情地说:“我找件衣服。”“出工的时候找衣服,早干什么去了?以后这样万万不行。今天的时候,你就不要去了。”高队长又转向门口喊道:“三班长,你也不要去了,在家歇一天。”这时三班长已经走到了门外,听到队长喊他,马上回答了一声:“是!”然后缓慢地走了回来。 白刚这时候才发现他走路的时候拖着一条腿,两腿噼开向前挪。虽然人很精神,膀大腰圆,但走起路来却是有毛病的,不知为什么。高队长没有理睬他俩,马上又三步两步跨到了门外,看各班整理队伍,报数查点人数。这时全大院都是此起彼伏的报数声,然后又是一系列的向右转起步走的口令声。各班集合齐了,然后又是中队、大队集合报数。最后才听到各支队伍随着口令声正式带到铁丝网门外去了。白刚听到临近这个大队报数就有几百人了,远处还有另外的队伍在报数,这个大院里关了多少人啊?总有两三千吧?想到这里,他有些不寒而慄。一下子关起了这么多人,许多人都是知识分子,他们都是为什么呢?真的都是坏人吗? 高队长迈着大步三步两步又跨到了门里来,他总是那么匆忙,那么精神抖擞,看起来十分忙碌。不管走路、办事总是抓紧时间,只是说话不节约时间,啰嗦太多。刚进门便大声说:“白刚!今天的时候给你一天的时间,把东西整理整理。把用不着的东西堆到床下边往里放,常用的东西放外边,不要出工的时候在床底下磨磨蹭蹭。你的时候带钱了没有?” 白刚点点头,没有说话,算是回答。队长说:“有多少?”白刚仍然没有回答。他不明白队长问这个干什么。同时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钱。他们的钱没存过银行。每月发了工资数也不数,就把工资袋扔在不上锁的箱子里。花钱时就随便从哪个工资袋里取几张。这次和他老婆分手时,也是你一袋我一袋地乱扔。胡乱分了分完事,现在他哪能说清有多少钱呢! 第9页 “多少?有几百吗?” 队长见他不回答,便给了一个提示。 “有个四五千吧?究竟多少我也说不清。”白刚冷漠地说。 小个子队长为这个几千的数目吃了一惊,也被他这种冷漠激怒了。自己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三十多元,还拉家带口,一家几口紧紧巴巴过日子,每一角钱都要算计着花。他们竟有这么多钱,连多少都说不清。劳动改造来了还要带这么多钱,这不是资产阶级思想是什么?难怪把他们打成资产阶级右派。想到这里,便十分激动,发起了脾气:“这么多钱,到底有多少都说不清,你的时候带这么多钱干什么?这是什么地方?你享受来了?你还想吃香的喝辣的?告诉你,好烟好酒,水果糖点心,你们想都不用想,什么也不许你们买,你也买不到。小卖部只卖几分钱的烟,有个烟味就行了。你们的时候已经享受够了,这里就是改造你们的资产阶级思想……” 白刚听得不耐烦了,觉得他这顿训斥和自己根本不沾边。所以没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我从来不抽菸也不喝酒。我没想到这里享受。” “那为什么带这么多钱?这不光给你找麻烦,也给我们找麻烦,要是丢了也会给大家惹许多麻烦。为什么不把钱放在家里?” “我没有家!” 队长说:“你老婆呢?”看白刚没有马上回答,便猜测说:“和你离婚了?” “没有!可是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小个子队长气消了,笑了起来,似乎明白了:“你老婆也犯错误了吧?” 白刚没有回答。他既不说话,也不点头,也不摇头。他觉得这又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他不相信她犯错误,可是她受严重处理了。他又不能说她没问题,说出来也没人相信。就算有问题,他们是夫妻,也该告诉他把她送到哪里去吧?他问过领导,回答说:“这与你没关系。”他问他自己到哪里去,领导也只是回答:“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所以他不知道他老婆在哪里,他老婆现在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他不知为什么把问题搞得这么神秘,这么绝情。但此时此刻,这类问题怎么能够说清楚呢?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6(2) 他虽然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表示,但队长知道他已经默认了。便又发脾气教训起来:“你们这些人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进城了,让你们在省里工作。”他说的是你们,包括他老婆,可是他又不知道他老婆是个什么人,便又突然问道:“你老婆干什么?”白刚说:“省报编辑。”队长说:“是领导吗?”白刚说:“负点责任。” “你看看,你们还都是搞宣传的,本来是教育别人的,可是你们的时候还反党。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啊,书白念了,真不知天高地厚。党给你们那么好的工作,那么高的工资,把你们捧得高高的,在大机关坐办公室。不受风吹日晒,喝着茶水儿,看着报纸儿,不像我们风里雨里都得在野地里干活,你们还反党,还有点良心没有?……”队长越说越气,不是打官腔,而是发自内心。这气也不是沖他一个人来的,来这里的右派太多了,都是知识分子。什么人都有,大至厅局级干部、部队校尉军官,大学教授,知名专家,最低也是中、小学老师。都是有文化懂道理见过世面的人,为什么这些人都突然反起党来了?真是太气人了,他百思不得其解。 白刚看到队长那样气愤,说他没良心,觉得很委屈,受不了。我有什么对不起党的?这样整我?一夜之间我丧失了一切,还说我没良心,到底是谁没良心?他也百思不得其解。 这两个百思不得其解碰到一起,就形成了一个怪圈:谁都对对方不理解,谁都认为自己理直气壮。白刚知道这时顶撞队长是没好处的,但委屈劲上来,也就不顾一切了,他突然打断队长的话,几乎喊起来,大声说:“队长!我没有反党!我……” “你老实点!” 队长火气更大了,“别说了,我不听。右派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不反党,怎么会成右派?有了错误不认不行,不认罪就是最大的犯罪!” “结论上那些问题是假的……” “右派没假的,都是自己跳出来的。毛主席的时候,来了个鸣放,你们的时候就啥话都出来了,自己跳出来了。这是一计,叫‘引蛇出洞’。这不是阴谋,是‘阳谋’。谁都知道右派都是自己跳出来的,这还有假?” “我没有说,我没有反动言论,是给我捏造的事实。” “你看看,死不认罪,别人给你捏造的,谁给你捏造的?党吗?党还能冤枉人?你还说不反党,现在你的言论就是污衊党污衊政府。” 白刚万万想不到现在又给他戴了一顶污衊党和政府的帽子,这种可怕的逻辑真是使他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便急忙辩解说:“我不是说党制造冤案,是说有人借运动……” “别说了,是共产党处理的你,你不是说党是说谁?我告诉你,在这里不认罪,可没有好果子吃。” 这又是一个怪圈:鸣放的时候,他确实对“肃反”被错斗机关不承认错误有意见,但觉得说也没用,他们不会承认错误,只会越弄越僵,所以不想说。批判他时却说他不鸣放不贴大字报是一种阴谋,表面上老实以掩盖幕后活动。现在却说他是自己鸣放出来的。说自己冤枉便是污衊政府。人们为什么不问具体事实就这样凭一些现成的公式来定是非?这叫什么理? 第10页 队长看他还不服气便说:“今天不说这些了,以后有你说的,你不说都不行。今天是让你把东西整理整理,把钱存到银行去。你们的时候不允许存现金,花钱用‘小票’(内部流通的代用货币)。你赶紧准备好,我一会儿还来。”小个子队长一转身,又迈开大步急匆匆地走了。 白刚对钱倒是无所谓,不缺钱的日子过惯了,这时他还不知道钱的珍贵。说他反党他可受不了,见队长一走便很快追出门去,昂扬着脖子满身的不服气,直着嗓子喊道:“队长!我要找这里党委书记谈谈。”白刚觉得他的问题和这些小队长们说没用,他们作不了主,他觉得按党的规矩他这要求合情合理。虽身陷囹圄,还没意识到自己已是阶下囚,所以说话的口气十分强硬,理直气壮。 “你口气倒不小啊!”高队长回过头来,轻蔑地笑了笑:“找党委书记谈谈。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人?”然后把脸一绷喊叫说:“这里有几千人,都找党委书记谈行吗?办不到!” “我要申诉找谁谈?”白刚气唿唿地说。讽刺、嘲笑他早就不在乎了。高队长心想,不认罪的虽不少,但还没见过这么大胆这么顽固的。便警告他说:“我刚才跟你谈了那么多,你就是听不进去,告诉你这样不老实你是要吃亏的。” “怎么叫不老实?找领导申诉,按党章我有这个权利。我希望队长向上反映。”白刚认为自己的理由是响噹噹的。他虽然看到现实生活中党的政策原则不少已被破坏,但是还是相信党章上关于党员权利、党内民主等等那些规定应该是有效的。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7 白刚回到屋里,花班长惊讶地说:“新来的同学,我真为你捏把汗啦!哪能跟队长这样闹,还要找党委书记谈谈,这不是找死吗?党委书记也是咱们找的?” “这怎么叫闹?我的问题确实有出入,向上反映不可以?”白刚一脸的不服气。花班长说:“这里没人管你这个,只认结论。结论说你是什么就是什么,铁板上钉钉,不承认就要天天批斗。这里批斗和机关可不一样,打个好歹的没人管你。我算想开了,积极点争取早日离开这个鬼地方算了。兄弟!放聪明点吧!到这里你还要讲理,谁敢改变你的结论?” 白刚犹豫了。是啊!在机关的批斗中还没有体会吗?哪里还有理可讲?这里顶大是个县级单位,省委作了决定的东西,他们能不执行?可是就这样算了?也太窝囊了。真的全国没了讲理的地方?他想不出一个头绪来,只有无情无绪地收拾东西。 收拾完了,有了空闲他才想起了屋子里的另一个人。他是什么人?今天为什么留在家里?他说他是痔疮犯了,是因为有病?还是为了监视我?刚才他的谈话好像很真诚,不会是假的吧?从他的谈话里,好像也有不满,是真心话?还是为了套我的话好去小汇报?他正在想得发呆,班长却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同学!你还愣着干什么?快点收拾吧!今天不收拾好,以后可没时间啦!收工回来会累得你连床铺都爬不上去。”白刚说:“我收拾完了。”班长说:“床上那一堆是什么?”他正是看见了那一堆东西,才和他表示亲近的。 “啊!那是几包干馒头,没法吃了,一会儿扔出去吧!”白刚无所谓地说。这一堆干馒头是来时准备他们几个人路上吃的,那时出远门都要自带干粮。可是路上没水喝,大家吃得很少,最后都留给白刚了。班长听说白刚要把馒头扔出去,便喜笑颜开地说:“同学,这可是宝贝呀!我来几个月了,还没见过这东西呢!可不能扔。留着吧!慢慢吃。你要吃不了,给兄弟点。” “都干透了还能吃?”白刚不以为然。班长说:“那终究还是白面的呀!拿开水泡泡一样吃,这里可见不着这东西。” “不吃馒头吃什么?光吃玉米面?”白刚有些奇怪,这里竟然几个月不见白面?瞎说吧?班长说:“玉米面?你想得倒好,玉米面那也是稀罕物。”“那吃什么?”白刚更加奇怪了。 “这里吃一色的谷子面,说是谷子面,还掺了不少谷糠。难吃是小事,最要命的是拉不下屎来,解大便人们都疼得爹呀妈呀地乱叫。我就因为长期大便困难,痔疮又犯了。平时还拉血,再加大便干燥更要命了,都脱肛了。”班长一边说着一边把眼睛盯在那一大堆馒头上。一再说馒头可是好东西,可不能扔。 白刚这时心事重重,没把心放在吃上,更感觉不到干馒头的可贵。看见班长对馒头亲得那个样子,又联想到他走路的那种姿势,确是像脱肛的。想到这里,也有点同病相怜了。从这一段谈吐看来,好像他的心肠还不坏,便说:“你有病这堆馒头你拿走吧!反正现在我也吃不下饭。” 班长谦让了一下便毫不客气地立即动手捡馒头,用报纸迅速把馒头包好拿起来就走,又回过头来说:“你可别和别人说给我馒头了,也不要说咱们说过什么话,所里不允许给人东西,也不允许用各种关系套近乎。有人汇报成小集团,麻烦就大了。” 班长把馒头藏好以后,又回来望着那堆报纸说:“这里报纸也是好的,叠好别扔了,以后要找张纸可难哩。”“我没什么用,你用你拿走吧!”白刚不相信这废报纸也是好的。“你还是留起来吧!”班长说完好像又有些后悔,马上又说:“要不给我两张。” 第11页 白刚看他对几张报纸也这样亲,说:“你有用都拿去吧!”“那我可不客气啦!”班长把一堆报纸全部拿到自己床上仔细摺叠起来。原来他的客气只是装装样子,只要得手全都要了。 队长领白刚存款回来,一天的大事便都办完了。院子里静悄悄,四周听不到一点声音,这时便不由地想起了妻子吴玉萍,她是不是也会被送到这样一个鬼地方?她在哪里呀?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8(1) 吴玉萍现在正身不由己地走在一条令人恐怖和迷惑的道路上。 昨天她和押解她的人宿在一个镇上的小店里。今天早上小店的主人推起吱吱呀呀的独轮车,驮着她的行李,与押送人员一起送她上路了。她知道这是要走远路了,去一个连大车也难行走的地方。 从早晨走到日偏西,她拖着疲惫的双腿,快要走不动了,路却越来越难走。除了那些磕磕绊绊的大土坷垃,还有许多纵横的沟渠,虽然没有水,但有的沟很深很陡,她站在跟前都感到眩晕,这是她26年的生涯中从来没有见过的。这是什么地方,这些沟是干什么的呢?她不能跟押送的人们一起蹦蹦跳跳地走近路,只好浑浑噩噩地跟在小推车的后面转弯抹角地绕道而行。这样就要多跑很多路。好在这里没有村庄,不见树木,全是一望无际的盐硷地,押送的人也不怕她逃跑。 已近黄昏了,远处出现了一座庞大的红砖砌就的院落。她近视,又没戴眼镜,前面的一切都是模模煳煳。她似乎看到了院落的拐角处还有高高的小楼,墙外面那些黑乎乎的栅栏又是什么呢?她预感这些可能是不祥之物,可怕的目的地可能就在这里。一股寒气顿时从脚底升起,直涌头顶,为了不使自己身体打颤,她握紧了拳头,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地向那个令人惶惑、惊愕、恐怖的庞然大物走去。 终于看清了,四角高高的小楼是岗楼,围墙外面是密密麻麻的铁丝网。以前只有在电影上见过的东西,现在已经展现在眼前,她惶惑了。 领导曾经告诉她是监督劳动,还是干部,既然是干部,为什么送到这种地方?她想问问押送的人,可是她知道他们只是执行命令,问他们是没有用的,他们不会回答,这一切都是领导早就安排好了的。 门前有荷枪站立的干警,警惕的目光紧紧盯着她。虽然她已经有过半年之久被看管的经歷,但看到这阴森森的大门和敌视的眼睛,仍然使她不寒而慄。她木然地伫立着,看着那墙上挂着的牌子:唐口洼干部农场。 一个省管的干部农场怎么挂了这么一块牌子?薄薄的一块白茬儿木板,上面还坑洼不平。像是刚刚赶做出来的。大概是觉得这些人不值钱了,也不配一块好牌子,还算不错,没忘了这些人还是干部,农场前边还标上了干部二字。既然是干部农场,为什么是这副模样?岗楼,铁丝网侍候?后来才知道不久前这里还是唐口洼劳改队的一个分场,这块干部农场的牌子是匆忙之间换上去的。虽是干部农场,仍和唐口洼劳改队是一个系统,生产、管理还是劳改队统一指挥。 押送吴玉萍的人向这里的负责人简单交待了几句什么,她就被带到了一间屋子。她没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但她恍惚间看到送她的人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档案袋交给了那个负责人。她的心一阵紧缩,全身像被火烧一样焦灼。档案袋里装的那些假揭发、假证词、假供词由一只手交到了另一只手,这就意味着这里的人不必再去花费工夫了解她的过去,也不必再去了解她是怎样的一个人,一切按照纸袋里的结论执行就是了。 她不再是她,她已被纸袋中那个没有生命的为假证词假供词包装起来的人所代替、所歪曲、所禁锢,永生永世也别想冲出这个纸袋。即便是一场大火把这里的一切连同这个纸袋全部烧成灰烬,这个纸袋中的她也不会消失,在另一个地方——原机关的档案室里还有这样一个纸袋,保存着她的全部案情材料的副本——文书档案。 档案是神圣的。它伴随着人的一生,理应是一个人真实的影子,反映一个人的客观评价,所以它是通行证,生死牌,决定着一个人的升降、荣辱、甚至生杀。档案又是神秘的。它是你,你却不知道它。它如果不是你,把你扭曲成了另一个人你也没法申辩,你永远也不知道它里面装了些什么。直到你生命的最后一刻,它对你仍是一个谜。然而档案又是卑微的。由于它的神秘,它的神圣,拥有那么大的权威,它便成为一些心术不正而又握有实权的人玩弄权术滥施权威的一个阵地。它可以随意歪曲一个人的形象,亵渎一个人的心灵,玩弄一个人的命运。有些出生入死屡建功勋的老干部就因为档案里装了一个二指宽的小纸条:“此人控制使用”,就被埋没了一生。这小纸条不仅不必说明是哪级机关哪个领导作的决定,有时连个图章签名都没有。 现在,档案就是压在吴玉萍身上的一座大山。任她怎么唿喊抗争也翻不过身来。押送她的人不见了,天黑了她才被重新带到刚来时的那间屋子。档案袋不见了,想必是已经锁进了哪个档案柜。她的未来也就这样被锁定了。 那位干校负责人虽然穿了便装,但眉宇间仍露出了公安人员的严厉。他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行很严重啊!你必须认真改造重新做人。”然后又交待说:“你在院里可以走动,但是绝不允许出大门。” 第12页 她惊呆了。这就是干部农场?不能迈出大门一步的干部农场?她想说我不反党,我没罪,档案里那一切都是假的,但是她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知道这一切都为时已晚,再也不会有人相信她的话了,他们只相信档案。 她木木呆呆地被带到一个大房间里,有三间房子那么大,靠窗户那边搭了一个大通铺,已有人铺了行李,每个人只三尺宽的一个地方,刚刚能把褥子挤进去。屋子里规规矩矩地坐了不少人,一个个目光呆滞,没有人理睬她,看来人们都在经受着变换环境的考验。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8(2) 昨天在小店里由于对未卜的前途捉摸不定,闹得一夜没睡。那时虽然捉摸不定,觉得自己终究还是干部,就算犯了错误,不能重用是肯定了,但是已经处分了,总不会再被看管,该有自由了吧?送到农村劳动,还可以和农民们有个来往。农民是纯朴的,通情达理的,除了生活苦一点,也许比机关更好处一些。所以对前途还有一丝朦胧的希望。现在却已经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结局,一个使她十分意外的结局,这纯粹是劳改。 吴玉萍又经歷了一个不眠之夜,她放心不下丈夫白刚。不管怎么说她曾经认过罪,写过检查,虽然认了又推翻,但是处分比他轻得多呀!他始终不认罪,被定为死硬分子,“极右”,从重处理的典型,他的处境一定比她更坏更惨,他们又会把他弄到什么地方去呢?此时此刻,他在哪里?又经受着什么样的煎熬?她的头昏昏然,她的心像被人撕裂般的疼痛。她欲哭无泪,上百个日日夜夜的哭泣,她的泪已经干枯;她欲喊不能,她不能破坏别人在苦难中难得的一点宁静。为了别人的宁静,她听到有人把头埋在被窝里偷偷饮泣,她听到有人强按着自己的嘴巴发出低低的呻吟。在这令人难熬的不眠之夜中,她也只能痛苦地压抑着自己,只是瞪着双眼,望着这看不穿的黑暗,独自受着煎熬。 屋子外面大风唿啸,破旧的窗户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桌球作响,似乎整个屋子都摇动起来。屋子里充满了饮泣和呻吟,一片悲悽。她觉得这空旷的房间像是一只大船,正行驶在无边无际的苦海上。而想起往日那间属于两个人的温馨小屋已恍若隔世,从此她不再拥有自己的角落。自己的一切,时时刻刻都处于别人的监视之下。那些满含警觉的冷冷目光,时刻提醒着她:她是一个罪人。 她怎么也不理解这一切是为什么?是的,她家庭出身不好,父亲虽大部时间在大学教书,但做过国民党市政府的中层官员,家庭成分定为“官僚”,为这个家庭成分几次运动中她都受审查。由于她在高中上学时就参加了地下民青,在地下工作时冒着危险做过很多工作,审查中民青组织提供了很好的证明,一切怀疑都解除了。虽然出身于富裕家庭,但解放后她放弃了上大学的有利条件,离开了温暖的家,为了革命的需要,毅然按照组织安排去了中央团校,以后又去贫困的农村工作,凭自己的勤奋好学,才被调到省报任编辑记者。 为了一个家庭出身,难道就该落到这样一个境地?就让一个年轻人这样屈辱地了此一生?不为家庭那又为什么呢?鸣放时自己并没说什么出格的话,有的人说了许多不满的话,有的话明显出格儿,可是因为出身好,不仅没事儿,却仍然是反右的积极分子!人们常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天哪!谁能告诉我,苦海的岸边又在哪里呀!她默默祈念着,却没有任何回声。只是头脑昏昏心乱如麻,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无声。她就这样浑浑噩噩地从黄昏到黑夜,从黑夜又到黎明。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9(1) 虽已是早春三月的天气,可是这里却和冬天一样。北风凛冽,寒气刺骨,天还黑着。白刚迷迷煳煳地跟着队伍在大渠的堤埝上往前走。这里没有正式的道路,堤埝的顶部就是道路。堤顶只能走双轮小推车,新修的时候还是平平整整,但由于雨水的沖刷,大渠放满水时的浸泡,车走得多了,许多地方便坑坑洼洼,一道沟一道岗的。不少地方路肩已经没有了,成了中间高的鱼嵴斜坡,又加夜里下了点小雨,这样一滑一滑的便很难走了。长长的队伍,几路行进,走在这狭窄泥泞的道路上,前边走得快,后边紧跟也经常掉队,队长们便一个劲儿地催促:“跟上,走快点,不许掉队。”天黑看不清路,走得又急急忙忙,所以不时有人滑到大渠里去。等别人从渠里把人拉上来,已成落汤鸡了。寒风一吹,便冻得浑身哆嗦。就这样摸索着走了十来里路才到达工地。 到了工地,一个老头正在烧开水。烧的是潮湿的稻草,光冒烟不起火,看来他很着急,所以趴在地上一边用木棍拨火,一边用嘴吹火。他穿着一个黑色灯芯绒的半截棉大衣,戴着一个棉帽子,两个帽耳朵捂得紧紧的,只露着一个满脸鬍鬚的脸。穿得那么臃肿,撅着个屁股躬着腰,匍匐在地上成了一个半圆形,天色朦胧中好像一个大刺猬趴在那里。看来他已烧了很长时间了,队伍刚到水就开了。他坐了起来咳嗽了好一阵,才慢慢地手拄着地试着要站立起来,起了几起,终于艰难地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从旁边又抱了一点稻草,用棍子塞到灶坑里,好让开水不至于凉得太快。这才如释重负似地向人们宣告说:“水,水……”又咳嗽了一阵才说出了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水开了。” 第13页 白刚看他老态龙钟的样子,可能有70多岁了,便和吕南小声说:“这么大年纪,还让他上地里劳动?”吕南说:“他岁数不大,才50多岁,是在原机关斗争摔断了腿,来后又得了脑中风,行动不便,领导照顾他让他烧烧水。”白刚有点惊奇:“一个病人,这样还算照顾?”吕南说:“这活儿比地里活轻多了。”看白刚对他同情便提醒他注意:“他叫贾龙,这傢伙反动着呢!净怪话,你可别理他。咱们在这儿暖和一会儿吧!一会儿饭车就来了,喝水也方便。” 他俩刚坐下,有一个人也挤着坐在他们旁边。白刚一看是史自昭,这种环境中遇到老同学、老朋友,真是又惊又喜,刚要招唿说话,见史自昭一劲儿向他挤眼睛,一只手还在胸前微微摆动,意思是不让他开口。白刚勐然想起了昨天花班长谈过这地方不允许以各种关系套近乎,怕拉拢成小集团,便明白这种关系是不应该让别人知道的,这里不宜交谈。 许多人也都就地坐下来等待吃饭。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原野,没有房屋,没有村庄,也没有一棵树。周围都是新开垦的稻田,已经开始放大水洗硷了。除了田间道上有一片干地外,全是茫茫大水。即便没有风,大水围困着,也是从心里往外冷。可是这里没有没风的时候。人们戏嚯地说:这里一年只有两场风,一场风颳半年。早春天气尤其是颳风的季节,唿啸的北风,在这无遮无拦的荒野里,尽情地肆虐,真是无孔不入,从棉袄扣子的间隙里,直捅到你的心窝。从裤腿里钻进的风,一下子便使你的下半身冰凉。在路上由于急忙赶路,还不显得特别冷,往地头上一坐,便打了个透心凉,浑身哆嗦起来。人们便仨一堆五个一伙地挤在一起取暖。 白刚觉得奇怪,到地里又不干活,让人们起这么早到地里挨冻干什么?队伍来了,饭车也跟着来了,这是何苦呢?让人们在家里吃顿热饭再来多好?想着想着便念叨起来:“在家吃了饭再来也走到这儿了,大冷的天,非到地里吃饭干啥?……” 坐在旁边的吕南没等他说完便用手捅他,给他使眼色,让他别说话。白刚看了吕南一眼,满不以为然,觉得他太胆小怕事了,说说这个怕什么? “谁的嘴?你站出来说!”虽然风很大,没想到这话还是让队长听见了。只是因为有风,没听清是谁说的。这时便站了起来,看着大家。见没有人回答,便又说了一句:“刚才谁说话呢,站出来!” 白刚要起来,吕南和史自昭把他拉住了,意思是不理他,发一阵火也就过去了。白刚虽然坐下了,但心里很不服气,觉得这算什么问题?值得这么大惊小怪。队长还是不依不饶:“怎么没人站出来?害怕了?有胆子说没胆子承认?你们不是主张好汉子做事好汉子当吗?站出来呀!……” 白刚受不了这种冷嘲热讽,还是站起来了:“是我说的。”他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事,怕什么。队长看了看不认识他:“好哇!终于有人站出来了。什么时候来的?”白刚说:“前天。”队长说:“是右派吧?” 白刚没有回答。因为没法回答,这里讲不清楚。队长见他不回答知道是默认了,便斥责开了:“好啊!胆子不小啊,刚来就不老实,你也不打听打听,哪一个到这里还敢捣乱?”白刚不服气:“我没捣乱,那也不是什么坏话。” 队长见他当着这么多人顶撞他,这下可火了:“不是捣乱是什么?你就是煽风点火,是放毒,是右派的本性不改。右派就是到处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你说那话不就是煽动不满吗?告诉你们,你们都吃了嘴的亏,到这里要管住你们这张嘴。胆敢捣乱的,绝没好下场。”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9(2) 白刚不说了,这扯得上捣乱吗?他觉得现在根本没理可讲,只好听着吧。但是心里不服气,所以身子扭着,脑袋歪着,两只眼斜瞅着队长,一条腿弯曲着伸到了前面。队长见他这种样子,又来气了,大声说:“你给我站好!不服气是不是?你们以前乱说乱道惯了。告诉你们,到这里来可不一样了,以前你们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现在是让你们怎么着,你们就得怎么着。以前你们是想说啥就说啥,现在是不让你说话的时候,你就必须给我闭嘴。你们放明白点,这里可是专政机关。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他本来是借白刚这件事训斥大家的,这时又把脸转向白刚:“你是哪班的?”白刚说:“三班。”队长说:“三班长!晚上回去好好帮助帮助他。”花班长赶紧站起来,两脚使劲一碰,魁梧的身躯挺得标杆熘直,挺胸收腹,来了一个标准的立正姿势,高声说:“是!万队长!晚上一定认真帮助他。” 帮助,本来是一个美好的词儿,是一个令人觉得温馨的词儿,但是这里的帮助,不说让你心惊胆战,起码也让你心神不安。同样是帮助这两个字,不同的场合,也有不同的含义。如果是在批斗会上,让你承认什么你不承认,主持人说:“帮助帮助他!”那便是战斗的开始,轻则推推搡搡,众人站在四周让你摇煤球儿转饸饹圈儿,重则拳打脚踢,弯腰折臂,甚至打倒在地。现在这种场合,队长说帮助帮助则含义广泛,既包括开导教育,批判说“理”,当然也包括全武行的批斗。队长发了话,採取什么方法,晚上演哪出戏就在班长了。 第14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0(1) 今天的劳动是整修毛渠(稻田里灌水的小渠道),一开始干活,便是班长掌握了。这时队长们都不见了,不是到附近工棚里聊天,便是到斗渠的南坡,背风向阳的地方避风。这你也不能麻痹大意,偷着磨蹭会儿还行,千万不能像电线桿子似的在那儿戳着,不定什么时候队长便会从工棚门口或是从堤顶上张望,看见你戳着就该倒霉了。有人本来干活很好,就是队长张望的时候歇了一会儿,便被大批一顿。这里人们都知道:不打勤,不打懒,单打不长眼。 队长们走了以后,花班长便借检查质量的名义,到每个人劳动的地段去看看。其实像这种活各项质量要求都很具体,又是一眼可以看穿的,等干得差不多了再检查也不迟,花班长什么工作总是不断检查,明面上是对工作负责,实际是藉机偷懒耍滑。不过今天他倒是有个特殊目的,就是要到白刚这里看看,告诉他这里“单打不长眼”。 白刚虽然刚来,但队长的脾气他是知道了。他就是一个“不长眼”。他的“不长眼”不是没有这种心计,而是不服气,没有防人之心。班里要是多了几个“不长眼”,不光是他们个人倒霉,而且会给班里尤其是给班长带来很多麻烦。像今天发生的事情,就让班长为难。队长让“帮助帮助”,怎么“帮助”?不“帮助”不行;“帮助”轻了不是,重了也不是。轻了,要是有人打小报告说你包庇,甚至说你“欺骗政府”,你受得了?重了,你就得整出个样儿让大家瞧瞧。今天要是别人他会顺水推舟,斗出个样儿来,既可以在批斗中打出自己的威风,又可以给领导一个积极的印象。可是对白刚,他觉得这人有那么多钱,很有点来头,而且人家很大方,给了自己那么多馒头,以后也许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所以真觉得不好下手。他怕白刚思想不通,产生牴触,劳动上再惹出事来让队长抓住,就更麻烦了。 他原来担心白刚这人认死理儿想不通,干活走神儿,站着愣着,或者不会干,出不了多少活儿。可是到跟前一看,这么冷的天,他却满头大汗,闷着头儿一个劲地干。活干得很实在,只是进度差点,活也不漂亮。便说:“干这活儿要有点窍门,像那渠底深浅差不多就行,不用向深地方看齐。用杴铲铲见个新茬儿,两边有个稜线就行了。那样不费劲,既出活又漂亮。你看你费了这大劲儿,进度还不行,不用这么认真,挨累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两人正说着,突然来人通知说,水稻育秧地夹“风障”(为挡风保温育秧地四周夹起苇墙)急需苇子,队长让大家都去背苇子。他们跟着人流走了几里路,还不见苇子在哪里。这里风大,干活时不显,不干活了西北风吹着,走在路上轻飘飘的,马上便觉得透心凉。每个人都裹紧了棉袄,戴好了棉帽子缩着脖子往前走。走着走着从路旁大沟里突然冒出一个人来:“你不是白刚吗?”“是啊!”“你怎么也来了?” 白刚望了望他,有些张口结舌,遇到这种情况,白刚往往不知说什么是好。对方看到了白刚的难处,便猜了个十之八九,便说:“右派吧?没什么,摊上了,心放宽点。你还认识我吗?”白刚说:“当然认识,不是老秦吗?刚一进城咱就打交道,还忘得了!” 那是几年前的事啦。1949年进城不久,白刚主管古城的学生工作。那时市里十几所中学组成了一所联合中学。分散上课统一管理,白刚兼任这所中学的领导职务。当时学校政治情况复杂,公安机关需要弄清情况,派人和白刚联繫,不要找教师学生谈话,以免引起动盪。老秦那时是古城公安局的科长,开始他俩直接联繫。后来由于老秦很忙,便由他们科一位女同志专门和白刚联繫,为避免两人经常接触引起人们的猜疑,这女同志与白刚以表姐、表弟相称。但有时仍和老秦一起研究,只是后来白刚调到省里,老秦也离开了市局,他们便没有联繫了。白刚问:“后来你到哪里去了?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我调到省公安厅了。”“那个女同志洪雪梅呢?我的那位表姐?”说到这里白刚和老秦都笑了。 可是老秦很快又收敛了笑容,神情悲怆地说:“她后来也调到了省厅,这次也打成右派了,两口子都成了右派。”老秦向四周看了看,然后小声说:“她就在这里的妇女队。她男的在唐口洼农场劳动改造呢!” “为什么?”白刚有些奇怪,他认为哪里有右派,公安厅也不会有右派。那是共和国的卫士,都是忠诚可靠的人。而且那女同志,年龄不大,却是老公安。虽然也算是知识分子,但是在解放区上中学一直没离开解放区,根红苗正,怎么也成了右派呢? 老秦比白刚成熟得多,到底是经得多见得广,他丝毫也不觉有什么奇怪。却反问白刚说:“你还问为什么?这问题怎么能说得清。党内一下子出了这么多阶级敌人,有些部长、省长、省委书记比她资格老不老,功劳大不大?不一样成了右派?好好改造吧!” 白刚看他的样子像干部,问道:“你是调这里工作的吧?什么时候来的?” “去年,反右后期便下放了,比你们来得早得多。这地方你可要注意,经常是大风,冷得受不了,要有个精神准备。”他说得很坦率,这人是个直性子,做了多年公安工作,办过许多复杂的案件。可以说是足智多谋,神机妙算,斗智斗勇,一般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可是待人接物却是直来直去,对同志不动心计,十分诚恳。 第15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0(2) “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是你们的大队长啊!”老秦也有些奇怪,这里的人没有不认识他的,怎么他竟然不知道呢!他还不知道白刚这是第一天出工。白刚听说他是大队长,真是喜出望外,这时他马上又想起了压在他心里的那个疙瘩。便说:“我的问题是别人捏造的,不是事实。我已经向那个小个子高队长提出了,要求找这里领导,我要申诉,行吗?”老秦说:“已经提出了,他们会向领导汇报的。不会有结果,我劝你以后不要提了,还是安心改造吧!这里不认罪可是大问题。” 他们说着走着,前面的人已经有人背着苇子回来了。秦大队长规定每人背一捆,一捆苇子有一抱多粗,三米多高。这项劳动是临时决定的,没有绳子没有工具,有的背着有的抱着。不管背着抱着,风太戗根本走不动。苇子又滑,想合拢抓紧,两手又够不着,抓住一把一使劲就抻出来了。抻出几把,捆儿一松就散了。所以没走多远一路上就都是散了捆的苇子。秦大队长一看这情况便对白刚说:“你别去背了,背了也得弄散了,你就在后边拾这些散的吧!咱们往回走。” 这本来是秦队长对白刚的照顾,可是白刚这人干什么事都很认真,总看自己抱得太少,又觉得丢在路上的许多苇子可惜,便走几步拾一堆,使劲往怀里添。觉得是抱紧了,大风一吹,两手搂不住一会儿又都散掉了,他又重拾。秦队长看了以后说:“抱点就行了,风这么大多了你抱不了。”这时白刚才知道这是秦队长的好意,并不在乎抱的多少,心中非常感激:“以后就靠你多照顾了。”秦队长说:“不照顾还真难过得去啊!”他看了看周围没人,又嘱咐说:“和谁也不要说咱们认识。” 白刚有些迷惑不解,过去虽说和秦大队长有过接触,谈不到什么私人感情。经过反右运动,许多人视右派为洪水勐兽,即便心中另有看法,表面上也不敢和你接近。秦大队长经歷了这个运动,现在又成了这个专政机关的大队长,为什么对自己还这么照顾这么坦率?没有一点冠冕堂皇的话,这不令人奇怪吗? 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老秦在反右运动之初,也和许多人一样,对报刊上公布的右派非常气愤,恨得要命。可是运动展开以后,几乎每一个机关都揪出了一批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他内心里就有些怀疑了:他多年做内部保卫工作,对社情和机关内部情况是十分清楚的。虽然有敌特存在,但在党政机关内部,基本上是可靠的,怎么会一下子出了这么多阶级敌人?尤其是公安厅内部,也揪出了十几个右派,他更想不通了。他来公安厅是较早的一个,这些人他都了解,怎么就为提点意见和领导有些不和就成了阶级敌人?尤其是批判到他们处的洪雪梅时,他不仅不斗争还直接去找厅长,表示不同意。厅长警告他说:“这次运动对每个人的考验可不比从前歷次运动,出身好、老资格不谨慎也不能倖免。省委副书记钟成怎么样?他分管统战工作,定一个老民主人士右派他反对,说人家提的意见是学术问题,不是政治问题。对于多年和我们合作共事的民主人士要保护,不能给人卸磨杀驴的感觉。就因为说了个‘卸磨杀驴’他自己成了右派,你不知道吗?” 老秦说:“他说的那终究是民主人士,过去的国民党高官。可是雪梅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你还不了解吗?就为几句话定为阶级敌人我想不通。”厅长说:“你的脾气我知道,可是你要记住,一个党员应该是党的驯服工具,这次运动是毛主席亲自发动的,你不能有任何怀疑。”没等厅长说完,老秦便急着把话头抢了过来:“驯服工具也不能不辨是非,不讲真理吧!” “不许你再说了。”厅长火了:“谁不辨是非不讲真理?是说党中央还是说厅里?”他在解放区时就是老秦的领导,进城后又是他把老秦调到厅里来的,所以老秦对厅长谈话一向是直来直去,厅长对他也多有照顾。可是今天这种情况有所不同,厅长觉得他走得太远了,要是放在别人身上,会立刻惹火烧身的。对老秦不忍心那样做,可是也不能不警告他。 《劳动教养条例》公布以后,省里要组建一个大型劳动教养所,需要调一批人,老秦便被下放了。一起下放的还有几个人,公开宣布是为了抽调一批骨干,但对于老秦,厅长则另有考虑。知道他这人的脾气认准了的事情不容易转弯子,让他留在机关一旦烧到他,他做厅长的也保护不了。老秦心里也清楚,这次下放仍然是老领导对他的照顾。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1(1) 白刚原来以为只要离开原机关,就可以说理,就可以自由,谁知道整到了这样一个鬼地方。不仅没有任何自由,而且每个人还都要过好几关。从大的类别来说,要过三关:生活关,劳动关,改造关。每一关又有若干具体关口,每一个考验都是难以通过的。《三国演义》中关公过五关斩六将传为千古佳话,只要有高强的武艺,闯关时也只是战上几个回合,瞅准了机会,手起刀落,便把对方拿下马来,也算容易了。但这里纵使你有三头六臂,每一关也都要经过长期的磨难,且战且走,伤痕累累脱下几层皮,才能勉强通过。有的队长讲话时就直截了当地说:“到了这里,不死也得让你脱几层皮。” 第16页 就拿生活关中的吃来说吧,不仅是工资少了(每人还有十几元到二十几元不等的工资),伙食标准低了,而且在标准之内还故意给你一种人为的磨难。这里供应的粮食是农场自产的大米,但领导不怕交通困难,到几百里之外把大米换成谷子来供应这些人。不排除在这种交易中有些人会得到一些分外的利益,也不排除一些部门凭藉权威捞取一些好处。因为那个时代大米在城市中也是稀罕之物,供应极少。不管内中有多少情由,但主要的原因还是故意不让这些人吃大米,让他们过生活关。 万队长在这问题上曾作了一次精彩的讲话。这个队长官儿不大派头儿不小,权力不大脾气不小,文化不高新词儿不少。这里的队长大部分是从农村调来或是从公安部队的排级干部转业来的,级别不高,文化很低,个别的是刚参加工作的中专生。万队长是个中专生,觉得有文化,很有些优越感。别的队长在出工前训话,都是说上几句就走。可是轮到他讲话却好像是面前千军万马,很有大首长的派头。开头儿还要来一句开头语,这句开头语使他很费了一番心思。一般首长作报告首先是拉长了声音招唿一句“同志们……”。可是对这些人不能叫同志,招唿什么呢?首长讲话也有时说“在座的各位”,可是现在是在广场上,也不能叫在座的,当然更不能称各位。可是从在座这句话却启发了他的灵感,发明了一个新词儿。万队长讲话之前总是先咳嗽几声,然后连续说几句:“站好站好站好。”然后清清嗓子,才扬起头来大声招唿一句:“在站的们!” 这句话还真管事儿,原来人们精神很不集中,对这种讲话向来没人重视,可是听了这句话,都立即站好听他讲话了。想不到这句新名词却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他接着说:“在站的,你们听着,有人嫌这儿生活太坏,告诉你们,以后就别想有好生活了。到了这儿,首先要让你们过生活关,大米白面,从今以后不用想,你们不配!在站的,告诉你们,供应的是大米,就是不给你们吃,换成了谷子面,这也是对你们的照顾。不少贫下中农,现在还吃糠咽菜呢!有人说吃谷子面拉不下屎来,你怨谁?怨你们自己作孽。以后谁要是再说吃谷子面拉不下屎来,就是散布不满,就是反动言论。” 别看他这新名词儿稀奇古怪,他说的话可挺顶事儿,真没有人公开反对吃谷子面了。只是解大便的时候人们却都犯愁,一个个龇牙咧嘴哼呀咳的使半天劲才能拉下几个驴屎蛋般的球球来。能拉下来也算是幸运了,有些人拉得顺着屁眼儿流血可是那屎蛋儿就是死活不出来,这样就得活活憋到晚上到医务所让别人去掏了。 白刚新去的一段时间里,大便虽然也困难,却没有难到这种程度,因为肚子里还有点油水。可是仅凭肚子里的一点存货,当然维持不了多长时间,不久白刚也到了龇牙咧嘴拉上半个小时也拉不下来的程度,晚上只好也去医务所。好在这时农活忙了,晚上坐在床头反省不允许随便走动的制度早已自消自灭,到医务所或厕所,可以随便了。这是他第一次进医务所。去的时候想的挺好。找医生说说,给点什么药吃,让医生拿专用工具掏一掏。 到里面一看就傻眼了。只见屋子里挤满了人,不少人脱了裤子撅着屁股让别人拿小棍儿在掏屎,只有一个医生靠在桌子上看着。白刚一看心里就明白了:这是让病人互相掏呢!可是既来了,他仍然想找医生说说,便向医生走去,还没等他发言,医生却说话了:“什么事?是不是也拉不下屎来?看见了没有?互相帮忙,自己解决。”医生笑了笑说了句笑话:“要自己解放自己嘛!”白刚说:“这也不是个办法,拿小棍儿乱掏,捅破肛门怎么办?就没点什么药吗?” “要药?那得多少?这也不是吃一回就可以解决的。要是天天给你药吃,还不如给你吃大米白面省钱又省事。你将就点吧!”说完,把头一扭不再理他了。两手抱着肩膀对大家说:“快点啊!明天一早还要出工呢!你们出工我也得出工。喂!喂!用纸接好了,别掏一地,赶明儿医务所就成厕所了。其实你们自己在宿舍里也能掏,非都上这儿凑热闹来。”“宿舍里人挤人,床底下都是筷子碗,怎么掏?有地方吗?”不知是谁回答了一句。医生说:“那就上厕所!” “别逗了,两个人在厕所里脱裤子撅屁股的,还不说我们操屁股啊!小报告上去,那可受不了。”说得大家都笑了。说这话的小青年叫吕运隆,原来是个小偷。小伙子个子不高,长得敦敦实实,眉清目秀,很是机灵。和众人不同的是他脸上没有一点愁眉苦脸的样子,小嘴抿着,带着一种讥讽的微笑。乐呵呵的,一边说说笑笑,一边给一个人掏屁股,还不时地拍一巴掌:“撅高点儿,眼子向上。你唉呀啥?这点事儿都受不了,你那出息哪去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1(2) 那人脖子一扭,脸往上一抬说:“妈妈的,都到嘛份儿上了,哪来的出息!”白刚一看这不是一个班里的老耿吗?人们开玩笑都叫他教授,听说他确是在大学教书,不是副教授也是讲师,想不到他也会在这儿让人家掏屁股。老耿撅高了屁股以后,吕运隆说:“你小子可别放屁呀,你那个脏眼子正对着我的嘴,要是放个臭屁,不说打我个跟头,也得把我熏个好歹的。” 第17页 “妈妈的哪来的屁?”老耿说:“俗话说屁者气也,五谷杂粮之气也。现在咱吃的嘛?哪有五谷,一谷也不谷,一半子谷糠。肚子里有油水才放屁,现在肚子里不用说没有油,连水也让谷糠给吸干了,哪来的屁?就是有屁也让你放不出来,你看把屁眼儿塞了个结结实实,水气不通,你还放嘛?真正是改造好了,自己把屁眼儿塞上了,有屁也不放。”这人低着个头,把屁股撅得高高的,还不时扭着脖子歪着脑袋向上望望。老耿平时说话就特逗,现在掏着屁股还用浓重的天津口音说着笑话。 “别动!”吕运隆又朝屁股上重重拍了一掌:“你还说改造好了?这个口儿给你堵上了,那个口儿又冒毒气咧!肚子难受得死去活来还叨叨个没完没了,让你上下口通气儿敞开儿放还不天下大乱?”老耿说:“妈妈的!下头那个口儿憋着,上边这个口儿再憋着,还不把人憋死?” “老耿!你小子又冒啥毒气呢?”这时一个东北口音的小伙子来了。老耿头也没抬说:“乖乖!谁的裤裆破了又把你露出来了?不用看就知道是你小子赵义。”赵义说:“你们看看,这还是大学老师呢!说这话,也不顾个脸面。”他以前是个军官,彪形大汉,大方脸,大嘴,嘴角往两边咧着。老耿说:“妈妈的,整天撅着屁股让人掏,还顾嘛脸面?” “着啊!要啥脸面。”这话投了吕运隆的心思,他洋洋得意地说:“到这儿了也不用说你是教授、军官、科长、处长,我是小偷、流氓,爷儿俩比鸡巴一个屌样。到晚上都得撅着屁股上我这儿求救,还想要脸面?”他觉得以前你们这些人瞧不起我们,现在咱们平起平坐了,你们还得听我摆布。 他在这里很活跃也很热心,除了不断逗人们发笑以外,还大包大揽地主动给人掏屁股。看见白刚犹犹豫豫地站在那里,便说:“同学!你还愣着干啥?脱裤子吧!没人给你掏我给你掏。别害怕,保管手到病除,伤不着碰不破,我都成了掏屁股专家啦!”白刚心气不顺不愿多说话,没有理睬这位热心人,心里说:“就这么个办法,还不如找个地方自己解决呢!”那小伙子见白刚没有回话,也并不介意。便扭过头去对医生笑了笑:“郝大夫,你信不信?干这活儿,我比你技术高明。” “那你就每天晚上到这儿上班吧!”郝大夫说,“这里正缺这么个人呢!”吕运隆说:“上班可以!你给点啥报酬?”郝大夫说:“你这是什么思想?看来你这私心也改不了啦!只讲奉献不问报酬嘛!你没听说吗?连工资制都是资产阶级法权啊!可能连干部的工资制都要取消了,你掏掏屁股还要工钱?”郝大夫半认真半开玩笑,同时听得出来对资产阶级法权也是一种讥讽。 “说这种话的人,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吕运隆一本正经地说,“给我个大官噹噹,我也不要工资。”郝大夫十分认真地说:“喂!你可别瞎说呀!这可是大人物说的,报纸上都登了。小心打你个资产阶级右派,给你个双料帽子。”吕运隆仍然毫无顾忌:“嘿!你们都怕当资产阶级,我正想尝尝资产阶级是啥味哩!可惜呀,从我妈生下来那一天起就没离开一个穷字,总是个响噹噹的无产阶级。” “你还羡慕资产阶级?小吕子,看来你还得改造个三年五年的。”这时人们都认为在这里不会改造时间太长,顶多一年半载,三年五年简直不可想像。所以郝大夫使劲往长里说才说了个三年五年。谁也不会想到,许多人后来竟在这里度过了十几年的漫长岁月。 吕运隆笑了笑:“三年五年怕啥?告诉你吧大夫,我是无利不起早,私心一辈子也改不了。”郝大夫为他这种坦率感到吃惊:“你还想在这里关一辈子?”吕运隆说:“关一辈子?”说着他又往眼前撅得老高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别直腰,撅高点。”然后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对大夫说:“这爷们儿在这儿呆腻味了想走就走。”郝大夫说:“吕运隆!你小子小心关你的禁闭。开什么玩笑,越说越没谱儿了!”他为这个小伙子公然暴露有逃跑思想担心,所以故意说他是开玩笑,给他打掩护。 “开玩笑?当着队长我也敢这么说。”谁知吕运隆虽知郝大夫给他打掩护,却不买他的帐,“其实队长们心里也明白,你看一到批斗的时候就让我们这号人打头阵,净说好听的。什么你们出身好,和右派反革命不一样,他们是敌我矛盾,你们是人民内部矛盾。可是我批斗再积极,劳动再好,他也不敢让我当班长,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就怕我们鞋底抹油——熘啦!” 他看到白刚还在一旁站着没走,正在津津有味地听他说话,便说:“我一看这就是一位老右(右派)哥,是班长吧?”白刚笑笑说:“你倒挺自信的!”吕运隆说:“嘿!咱这眼力看问题没错!” “恰恰你猜错了!”白刚一进来看到这里的情况,心里很厌烦。终究来的日子还短,自尊心太强,知识分子架子还没放下来。再难受也不好意思撅着屁股,当着这么多人随便让人乱掏。他本来要走了,可是一听这小伙子的谈话很有风趣,便留了下来。 第18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1(3) “你不是老右?”吕运隆有点奇怪。白刚没有直接回答他那个问题,只说他第二个问题说错了:“我不是班长!”吕运隆说:“咳!那不算错,当班长那是早晚的事儿。”他停下了手里的操作,小眼睛一转又说:“你是刚来的吧?”白刚点了点头,笑了。吕运隆得意地说:“嘿!你看咋样?”他又拍了前面光屁股一巴掌,“又直腰了,撅着!”然后对白刚说:“咱这眼力?看问题没错儿,一看你就是当班长的材料。”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2(1) 生活关虽给人们带来了莫大的痛苦。但是对白刚这种所谓不认罪的知识分子来说,生活关倒不是最难以忍受的,有一个“苦”字也就到头了。最难过的还是改造关中的交心关,这是对人心灵的折磨和摧残,使人丧失理性,泯灭良知。是对人们内心中仅存的一点人格尊严和独立精神的一次彻底扫荡。 交心,曾是多么崇高和美丽的词儿。而且白刚也曾对此坚信不疑身体力行。他认为作为一个心地无私把自己的一切献给苦难祖国的共产党员,是无话不可以和党讲的。不管是地下工作时期还是在解放区以及进城以后那几年,他都是这样做的,得到的是温馨的关怀和真诚的帮助。你的幼稚没人耻笑,你的隐私没人宣扬,对你的错误,得到的是入情入理的分析,不用担心被人用来作为攻击你的箭矢。可是经过几次政治运动之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切都变了,许多美丽崇高的词儿包括交心也突然变了味儿。 白刚在交心上是吃过亏的,在这一点上的体会可以说是刻骨铭心。在“肃反”运动中,白刚被怀疑为“胡风分子”。怀疑不要证据,只要认为可疑就可以关起来,让你交待问题。并且翻箱倒柜把他办公室和宿舍都搜查了一遍,找到的惟一重要罪证,就是笔记本上那句话:“你不能写工农兵,也可以写写学生、教师、青年知识分子。……”全业兴认为可抓住了白刚反对写工农兵的罪证,比胡风还胡风。经白刚反驳后,不但没成白刚的罪证,反成了他的笑柄。但是主持批斗会的人,总会想出新点子来,绝不会就此罢手的。 有一天全业兴在批斗会上突然问白刚:“你和你老婆都议论过领导什么?”“没有啊!”全业兴冷笑了笑:“你还不老实,你老婆都交待了,某一位领导的肚子……这事有没有?” “有!”白刚笑了,心里说,这算个什么事儿?何必转弯抹角地费这么大的劲?便说:“一天在院里聊天,我看劳常同志的肚子太大了,便拍了拍他的肚子说:你看这大肚,该注点意啦!”全业兴没露声色,只是微微点点头说:“好!还说过别的领导什么?” 白刚觉得现在是搞反革命问题,怎么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便说:“在这种会议上,说这些干什么?” “向党交心嘛!什么话都应该向组织上讲嘛!”全业兴微笑着表示出一派真诚的样子。白刚说:“现在又不是党的生活会,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全业兴拉着长音慢声慢语地说:“有什么意义你不用管,什么会上都应向党交心嘛!组织让你说什么就说什么,用不着害怕,难道你还不相信党组织吗?” 白刚的毛病就是最怕激将法,觉得这类问题有就是有,有什么可怕的?便又说了某某同志从苏联回来戴了一副大墨镜,他和老婆说过:戴那个干什么?像瞎子一样。还说过某某同志开会时就睡觉,可能有病吧?迷迷煳煳的。全业兴还一再追问,白刚说没有了,他觉得这事说完也就完了。 第二天一开会,又让他交待,白刚不耐烦说没有了。全业兴的脸色马上变了:“那你说说给领导起外号是什么目的?” “我没有起外号,那只是随便说说,有什么目的?”白刚非常惊讶,他们怎么会得出这么一个结论?全业兴声色俱厉,完全不是昨天动员交心时那副笑模样了:“能够有没有目的的事情吗?你给所有的领导都起了外号,难道这是偶然的吗?” 从此就对白刚追个没完没了。从他这里挤出一点去诈他老婆,从他老婆那里挤出一点又来追他。他真后悔自己太天真,交什么心?说出什么来,只能给他们提供炮弹。他们对问题的分析也不想实事求是,根本没理可讲。想整你你就越说越说不清。反正自己没问题,他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从此白刚沉默了,不管全业兴说什么再也没能撬开他的嘴。 当然他为这种态度付出了代价,搞清他没问题以后,仍然把他看押很长时间,直到1956年,有问题的人早都“解放”了他才“解放”。不过终究没有搞出什么问题不了了之,做了没有问题的结论。 尽管是有惊无险,他在交心问题上,也不得不留个心眼儿了。所以不久以后,1957年上半年的整风“鸣放”中,许多人都热烈响应号召,大胆鸣放,不少人言辞还十分激烈。机关鸣放时,领导又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让交心,畅所欲言,不发言领导便动员发言。白刚对“肃反”中长期被关押批斗,知道没问题了仍然不给他做结论,在他多次要求下做了没问题的结论,又不按政策规定向群众公布,都很有意见。但是他从机关这一连串的行动来看,知道提意见也没用,领导是不会承认错误的。“肃反”中和领导对立,关系已经很紧张了,再提意见关系只会更加紧张,所以什么也不准备说了。只是一些人一再劝说,“肃反”时斗你那么厉害,你就没意见?为什么不说?他才不得不说:“那时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还说他干啥?” 第19页 整风“鸣放”过去以后,便开始了“反右”。 不是号召“鸣放”吗?怎么“鸣放”一完又抓“右派”进行批斗呢?许多人表示惊讶,根本没想到。 其实在“鸣放”开始后不久,毛泽东便察觉到有了问题,认为事情发生了质变。写出了《事情正在发生变化》,在党的高层中传阅。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2(2) 毛泽东在这篇文章中说,最近这个时期,右派表现得最坚决最猖狂。什么拥护社会主义,拥护共产党的领导,对于右派来说,都是假的。现在他们正在兴高采烈。党内党外右派都不懂辩证法:物极必反。我们还要让他们猖狂一个时期,让他们走到顶点。 这以后,还在“鸣放”,但目的已经不是为了帮助党整风,而是为了“诱敌深入,聚而歼之”,为反右作准备了。 反右一开始,积极鸣放的人心里都敲小鼓了,白刚心中却非常宁静。鸣放时自己没说什么,怕什么?他想都没想过自己会和反党联繫在一起。 他哪里知道,一张网正在悄悄张起,而且这张网的中心,正罩在他的头顶。令人奇怪的是反右开展很久以后,几十个人的机关已揪斗了好几个人了,但仍然没有他。只是让他坚持日常工作,不让他参加批斗。后来干脆把他抽到省委工作组到农村搞“鸣放”去了。 其实这是一计:这次运动的前线总指挥又是全业兴,他深知白刚这个人是块硬骨头,不好啃。“肃反”运动中被整得那么厉害,他什么问题都没承认,最后竟连个检查也不写,闹得领导十分难堪。这次“鸣放”时又有许多人为他鸣不平,那次鸣放汇报会上自己的尴尬处境他还记忆犹新。就是这个白刚,使领导一次次陷于被动,抓右派他当然首当其冲。 可是全业兴知道,他群众关系好,这次“鸣放”又没有什么过激言论,直接从他身上开刀,肯定又是僵局。可是放过他,领导在群众眼里不是威信扫地吗?而且从“肃反”运动中可以看得很清楚,他和领导一直是对立的,对自己更是仇恨的。他在机关很有影响,留着他对自己来说就是个祸害。而且反右各机关都是有指标的,不抓是不行的,既然如此,不抓他抓谁?所以决心端掉这个顽固堡垒。 机关已经揪出的几个人都是和白刚关系较好又积极为他鸣不平的,包括他的妻子。揪出这些人,就是为解决白刚作准备。他们不会像白刚那样顽固,所以便从“薄弱环节”开始了。白刚被派到农村以后,被批斗的人的主要问题便集中到一点:“鸣放”时为什么你们都为白刚鸣冤叫屈?你们是受人指使的,是有组织有预谋的。问题所指已经很清楚了,这几个人虽涉世未深,心里也明白是说谁。起初还僵持着,经过几个月的激烈批斗终于有人坚持不住了,看到反正是过不去,便承认“鸣放”发言和白刚商量过。就这样机关挖出了“反党集团”的消息马上见报了。 白刚这时还在省委工作组工作。他一看这个消息就明白了。名单里有他的妻子,而且说得很清楚,她受她最亲爱的人主使等等。很明显领导在他不在的情况下,已把他定为“反党集团”的头目。这使他十分气愤。就是判决一个罪犯,也得先问问口供,听听本人的陈述才可以定案吧!怎么能连情况都不问,本人还不知道就定案见报呢? 很快就把白刚调回了机关。全业兴立即找他谈话。昔日这个让他头痛让他讨厌使尽全身的解数不仅没能治服他而且屡屡使自己处于尴尬地位的这个死对头,今日终于成了自己的阶下囚。 “肃反”中自己稳操胜券的事,满可以在众人面前玩一个“瓮中捉鳖”的游戏,结果倒让他的伶牙俐齿转败为胜,使自己闹得很被动。“肃反”中搞了他半年多,竟一无所获,最后想找个台阶让他写份检查便可以恢復他的工作,而且告诉他只随便检查一下个人主义、对领导有些不满就可以。 他就是不写,还说到底谁该检查?是领导搞错了,让我写什么检查?就这样公开和领导对立、叫阵,多关了很多日子,仍然不回头。最后只有让他暂时工作,不了了之,闹得群众对领导意见很大,对他倒很同情。 反右来得真及时啊!现在好了,群众终于觉悟了,认清了他的真面目,他们两口子已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不过他终究是机关的老人了,而且他在机关中有些影响,有人未必在心中都和他划清了界限,领导班子中有人也以为他是个人才,处理太重也有不同看法。所以还是要争取一下,不要让他走极端。 全业兴完全是一个胜利者,现在是志得意满,意气风发,既十分严肃,又充满了大将风度。两个相处十来年的同事、战友,几个月不见,没有一句寒暄,便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但语气却十分温和:“我想报纸上那个消息你肯定看到了,一定仔细研究过了吧?” “还用研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就是冲着我来的嘛!”白刚虽然声调不高,却充满了气愤。 “不要那么大火气嘛!看在咱俩多年相处的份儿上,我劝你这脾气要改一改,不然要吃大亏的。”全业兴然后提高了声音说:“你从报纸上知道了自己的问题也好。今天我坦率地告诉你,你的问题省委已经批准了,公开见报了,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我知道你铁嘴钢牙,十分顽固,可是任凭你有十张嘴也翻不过来了。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承认错误,处理可以很宽很宽,咱们还可以在一起工作;不承认,只有从严处理。”他几乎是喊叫说:“我告诉你,会严到你想像不到的程度。”然后又十分宽厚温和地说:“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我不要你马上回答我,希望你回去认真考虑考虑。” 第20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2(3) “不用考虑,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选择从严的道路。” 白刚回答很干脆。 “你怎么这个态度?还抱幻想,认为不能处理你?” “不!我相信会处理。” “那你为什么还这样?告诉你,对抗运动,是死路一条。” “死路我也认了,我宁可下地狱。” “你以为不能送你下地狱?”全业兴生气地说,“你再顽固下去,就送你下地狱。而且我还告诉你,知道不管怎么处理你,你也会不服气,我们准备和你打十年官司。” 白刚马上喊叫说:“我的问题不解决,我准备打一辈子官司。” 白刚知道这样做没有好结果,但他对机关领导已不抱幻想。他知道不管他说什么他们也会把他整成反党集团头目的,只不过承认他们编造的“罪行”处理会轻一些。可是那样一来就没有弄清问题的可能了,这时他还幻想,省委批准,还有党中央,还有毛主席,问题会很快解决。即便解决不了,也不会顺从别人的意志编造假情况。 他这种犟脾气的后果是可想而知的,经过长时间的批斗,白刚的态度没有改变。领导本来决定把他们夫妻俩送农场监督劳动。处分决定都印好了,就等开除他们党籍以后就送走。 白刚却不知趣,异想天开地在党员大会开除他们党籍表决时行使他党员的神圣权利。念到反对的举手时,全屋子的人都静悄悄的,只有他故意高高举起右手,以示抗议。 这神圣的一票,一点也没有显出什么神圣,只是惹起了人们更大的愤怒。于是早已印好的处分决定,又用钢笔重新进行了修改。 对右派的处理按问题轻重程度和态度好坏分为六级。最轻的是免除职务还保留原工资,然后是降薪、降职、监督劳动、开除公职等,最重的第六级开除公职、劳动教养。对白刚的处理,就由监督劳动改成了最重的第六级。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3(1) “肃反”中由于交心什么都往外说,结果带来了一连串的恶果。现在又遇到了交心。 这一回的交心和以前可大不相同。以前有不同意见可以辩解,遇歪曲污衊可以大声反驳,集体围攻时可以“舌战群儒”。如果不想和他们费那个劲,还可以以沉默代替抗争。现在辩解就是反抗,反驳就是罪行。“舌战群儒”?砸烂你的狗头!沉默,拳脚会让你开口。 睡在白刚身边的小流氓王显能,是批斗的积极分子,经常参加队部里的批斗会。回来便绘声绘色地表演批斗不认罪的场面,听了都让人心寒。他经常说,再厉害的人,也吃不住我这几拳,没有外伤,不红不肿,就是让你痛得受不了。可是有人也真行,收拾他老半天,他趴到地上再拽起来,痛得捂着肚子也不喊叫。队长问啥先是说没有,后来就一声不吭。我心里说好小子你等着,我要撬不开你的嘴就算你有种!我几下子他就嗷嗷叫开了,还喊叫说你们野蛮,不讲理。 “你喊什么?”队长说,“你不是哑巴了吗?不是不说话吗?捣什么乱?”他说:“到底谁捣乱?你们这是干什么?”队长说:“干什么?你不认罪批斗你!”他说:“有这么批斗的吗?”队长说:“怎么了?”他往屁股后指指,却啊啊地说不出话来。王显能一边说一边笑,显得非常得意,最后还说:“可好玩了。” “那么多人都不能让他说话,你使了嘛招数,让他又叫又闹?”老耿感到奇怪。王显能做了个怪脸,一只手在腰间勾起一个指头,往前一杵又一勾,白刚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儿,老耿却笑了笑说:“乖乖!你小子抠屁眼儿啦?” “我隔着裤子就给他抠进去两个指头。”王显能得意地笑了。老耿伸出两个指头点着说:“你小子真够缺德的!”王显能脖子一挺眼一瞪理直气壮地说:“缺什么德?斗阶级敌人,什么手段不能使?谁叫他不老实了!” “你老实吗?”老耿笑着反问说。王显能轻松地说:“我就是好打群架那点事,交心时都说了。”老耿说:“都说了?我不信,偷过没有?”王显能瞪起了大眼睛:“绝对没有!有那事是大闺女养的。”老耿穷追不捨,笑得更滑稽了:“操过大姑娘没有?”一提起这事来王显能也乐了:“嘻!那还算个事儿?”可是接着又瞪起眼睛郑重其事地说:“我们那可是她自愿的,算不上强姦。” 白刚非常羡慕这些人在这里还说说笑笑,可是他满腹心事笑不起来。原来以为离开原机关就会有说理的地方,谁知到了这里不仅没法讲理,竟连沉默的权利都没有。他的心凉了,面对这样的环境这样的人,自己该怎么办呢?看来只给你留了一条路:把尊严、人格、良心等等,都扔到大海里去,扔得越远越好,永远不再回来。让正义、真理等等也滚得远远的,不要和他们沾边。要不惜低三下四,见人装孙子,把屎盆子使劲往脑袋上扣,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要悔过认罪,要痛哭流涕,捶胸顿足,以表示自己的真诚…… 可是那我还是我吗?命是保住了,今后的诸多批斗,也可以一了百了,而且可以理直气壮地去斗别人。可是那还算个人吗? 第21页 不如此,看来只有等着砸烂你的狗头了。砸烂了吃饭的傢伙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做人?你追求的正义、真理还上哪里去找?你等待的平反还怎么去争取?交心这一关,真是把他难住了,痛苦得无以自拔。 班里的交心已经进行几天了。同样的交心,气氛却完全不同,心情也各式各样。有的痛哭流涕,痛心疾首,但又好像做戏,没有人感动,更没有人同情。有的顽固不化,闹得大家大喊大叫,最后落个鼻青脸肿。但人们喊完了打完了又像没事人一样说笑去了,并没有什么气愤。有的人交待问题却是眉飞色舞,得意洋洋,不仅自己高高兴兴,连大家也是欢欢喜喜。最让人开心的要算王显能的交心了。 王显能在中学里是个引人注目的人物。一米七几的个头,细长的身材,浓眉大眼,十分英俊。而且能说会道,巧于心计,所以颇得一些女孩子的欢心。可惜他这副漂亮的外表,没有引他走上正道,却使他在流氓活动中发挥了威力。他厌弃学习,不思上进,最后竟整天陷入为女孩子争风吃醋、打架斗殴的境地。终于成了小流氓集团的头目,被劳动教养。他是抢着要交心的:“班长,班长!我说我说。” 他的情况会上会下花班长已经听过不少了,知道他说的又是那一套,本来花班长也是愿意听他说那种言情小说似的情节的,可是现在是交心,要是沖淡了会场的气氛,万一队长来检查那可受不了,便说:“你不是说过了吗?让别人说吧。”王显能说:“刚来时我有顾虑,说得很简单,我有余罪我交待。” 交心时领导要求不仅要检查自己原来的罪恶,特别强调深挖余罪,坦白新问题,这才是交了真心。他说有余罪,班长只好让他说了。王显能说:“我吧,以前只交待了和几个人打过几次群架,实际上我们不光打架,为啥打架,都是为争几个女学生。女中有个黑牡丹,挺漂亮,挺风流。她家离学校挺远,一放学我们就在离女中不远的地方等着她。她骑车一出来我们就跟上了。起初她躲着我们,我们几个人就故意围上她,拿车把碰她。她以后就给我们说开好听的啦,还答应我们一起去看电影。”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3(2) “我们俩一起看过好几回电影。有一回,嘿!”说到这里,立刻来了精神,“我摸摸她的大腿,她没反对,我又往上摸,嘿!到大腿根……”班长制止说:“别说这些细节,交待你余罪!”王显能说:“行,不说这事了。以后她和我说:有几个小子在她回家的半路上截她。我一听,嘿,是哪些王八蛋,敢动我的人。我约了几个小兄弟,在她说的那路口上等着,正让我们遇上了,原来他们是四中外号叫‘小棒槌’的那几个小子,他们哪是我们的对手啊,我们上去一顿拳脚,嘿!他们还不知道咋回事呢!一个劲儿地喊:‘干吗打人,干吗打人?’刚要还手,已经让我们打得鼻青脸肿。我说:‘你们也想玩黑牡丹?看看你们那个熊色!再动她一根毫毛,要你们的小命。’他们说:‘我们就没动过她。’我说:‘看看也不行。’”班长又制止了他:“交待你的余罪!” “这就交待。以后黑牡丹就不敢和别人接近了。有一次我把她叫到我姨家,我搂住了她,亲她,她也没咋着。我一看有门儿,就脱她衣裳,她急了:你要干什么?我什么也不说还是脱,把她脱得光光的……”班长不让他说细节:“别说了,你们发生了关系没有?”王显能得意地笑了:“那还用说。” “乖乖!你这是不是强姦?”老耿首先提出了质问,“上次我问你你说女方自愿,这算自愿吗?”王显能没想到会提出这个问题,有点害怕了:“我们俩好着咧!哪里是强姦?”批斗很少发言的小广东梁老概对这问题也发生了兴趣:“女的根本没想和你发生关系,你脱人家衣服她抗议,不是强姦是什么呢?”他身体瘦小,小头小脸,和老耿一样,也是大学里一个老师,什么事好认死理,从定义、原理出发,好抠概念,所以人们叫他老概,这本是个外号,可是后来高队长也叫他老概,这外号便流行开了。今天他又在抠强姦的概念。王显能一听急了:“不是不是!别看她嘴上那么说,可是脱光了我一推,她就躺下了,完事她还说:这回我是你的人了,你可别变心。以后我们还干了好几回。班长,你说这能算强姦吗?” 班长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却问道:“还有吗?”王显能回答得很痛快:“有!”说起这些来,他简直就是一个快乐的“小王子”,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还没开讲他先笑了:“还有四姑娘。这个更逗,跳着舞我那个东西撅起来了,碰了她几下,她就沖我笑,等了一会儿她说:走吧!我说:干什么?她沖我又一笑,说你装傻,我受不了啦!……” 他正说得洋洋得意大家也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突然门外一声喊:“王显能!你的时候在这儿瞎咧咧啥呢?”高队长踢门进来了。王显能马上站起来郑重其事地回答:“报告队长,我在交心。” “你哪里是交心?是给人们开心呢!你在显摆自己,是显你能,你怎么不说说你为什么来的?”王显能说:“报告队长!为什么来的交待过了,现在是交待余罪!”他本来是立正站着,这时又两脚一碰,重新来了个立正姿势。 第22页 “你哪里是交待余罪?是在过流氓瘾,做桃花梦。交待余罪,你怎么不深挖你的流氓思想,你们成群结队地威胁女学生,姦污妇女,还说是女的勾引你?”王显能说:“四姑娘是自愿的,她就在咱这儿的妇女队,不信你问问她。”高队长生气地说:“别说了,你们都是一路货。你显摆什么?净往脸上贴金,说说你们那做贼窝赃的事儿!” 这话可能是戳到了王显能的痛处,他把胳膊一抡,满脸的不高兴:“报告队长!我可没偷过摸过。”高队长说:“你给我老实点!没偷没摸,你为什么来的?”王显能本来快言快语,说什么都是干脆利落,可是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却把他问住了。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看队长,又看看大家,然后嗫嗫嚅嚅地说:“我跟我爸爸一块儿来的呀!” “你们大家听听,这是个理由吗?”高队长说这句话时好像还很生气,可是说完却扑哧一声笑了:“瞧瞧他们这一家子,看看他们这几家子人家。什么的时候先是派出所把他叔叔送来了,他叔把门一锁,把钥匙交给他爸爸了。接着又把他爸爸和他送来了,他爸爸把两家的钥匙都交给他姨儿了。过了些日子,他姨儿又被送来了。钥匙没处交了,他姨儿说:反正我们几家除了锅碗瓢盆以外,屋里也没啥东西,我们这一去也不知道要三年还是五载,干脆把这几把钥匙都交给街道算了。街道居委会说:你还是带走吧,没人给你经管这个。这不,这几家子人家都到教养所了,连钥匙都带到教养所来了。你说说,都是为什么?” 这次王显能不仅没有规规矩矩地立正,连那句精神抖擞的报告队长也免了。只是轻轻说了个我不知道,便低下了头,两只脚不停地倒换着在地上搓脚板。这种人平时从不喊冤叫屈,批判别人会大喊大叫无限上纲,好像他们自己是多么认罪服教似的。其实这也是一种伪装一种炫耀。因为在这里,只有这种人才可以在众人面前耀武扬威,才可以在队长面前异常活跃,以此来显示自己高人一等。甚至不惜以别人的痛苦为代价,来使人感到他的存在。他们爱动手打人,批斗时不让动手他也会偷偷打上几拳,如果受到主持人的纵容,那就更会大打出手。可是一旦感到他在众人面前受到了屈辱,他的精神就会比别人更加难以支撑。他本来是想藉交心炫耀一下自己的,却想不到被队长揭露了一番,显得比别人还矮了一截儿,所以他的精神劲没了,对队长那种故意显示出来的尊敬也免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3(3) 要是别人说不知道为什么来的,高队长早发火了。但是对王显能这类人,他也知道是认不得真的。因为许多时候,无论是干重活或是批斗人,还要藉助他们,实际他们是自己的帮手。而且确实他们从来没有表示过对政府的不满。所以队长虽然追问他,却一直没有发火,只是说:“你不知道为什么来的怎么叫认罪?我问你,你叔偷盗你知道吗?”谈到这类具体问题,又戳到了他的痛处,王显能又蔫了,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说:“知道!”高队长说:“他把偷的东西放你们家你知道吗?”王显能说:“知道!”高队长说:“这就对了,你们没偷也是窝主,为什么来的你能说不知道?做贼窝赃,这话不好听是吗?那以后就离这类事远点。”队长说完然后转向班长说:“王显能的问题就到这儿吧!下面进行快一点儿,别的班都快进行完了,你们班还有好几个人呢!”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4(1) 高队长看着时间不多了,便说下面说个简单的:“史自昭,你说说为什么反党?”谁也没想到,史自昭愣头愣脑地站起来,瓮声瓮气气唿唿地说:“我不反党!” “哎!你不是自己报名要当右派吗?怎么不反党?”高队长十分奇怪。 “咦?还有自己报名要当右派的?”大家听了十分惊讶。 高队长看大家怀疑,史自昭又不说话,便笑了笑说:“我的时候说话是有根据的,不信你们问问他,是不是自己报的名?”见史自昭不说话,队长便质问道:“是不是你自己报的名?说话!” “是!”史自昭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可是接着又把头一扭:“我不反党!” “你这人可就怪了。”高队长没有生气倒笑了,“你领导过反右,也把别人打成过右派。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才叫右派,你是知道的。你自己报名当右派却说不反党,这话到哪儿能说得通?你的时候好好挖掘挖掘反党思想吧。” 会场一阵沉默,尽管队长一再催促,史自昭也不再说话,这种摆肉头阵的情况要是在别人身上人们早就喊叫起来了,可是今天人们看队长还没发火,别人谁还发火?况且今天的批斗会也别开生面,自己报名当右派,这种怪事把大家带入了五里云雾中,都伸着脖子瞪着眼睛大气不出心急火燎地等着听这天下奇闻了,谁还能喊叫?高队长忍不住了,打破了沉默:“哎?说话呀!怎么,哑巴啦?”见史自昭还是不开口,高队长笑眯眯地挖苦说:“怎么?也觉得委屈咧冤枉咧?别人可能这样,你不会吧?” 史自昭被队长的冷嘲热讽激怒了,终于坚定地喊了一句:“我不反党不反社会主义,我不是右派!” 第23页 “你不是右派,为什么自己报名当右派?”高队长严肃起来。史自昭觉得理由十分充足:“自己说是右派就是右派?” “哎?”高队长又乐了,“自己都说是右派还不是右派?”史自昭说:“是右派得有证据,得有反党事实吧?不是凭谁一说就是吧?” “你跟谁要证据?”高队长这回火了,“你的时候同情右派,抗拒反右运动。右派反党反社会主义,你身为反右领导不认真抓右派,却跳出来阻挡,这是什么问题?现在不敢承认了?当时那股猖狂劲呢?现在知道后悔咧!晚了,不灵咧!老百姓讲话咧,拉出来的屎还能坐回去?坐不回去咧!你死了这条心吧!好了,不必在他这问题上多费时间,时间不早了,今天就到这儿吧!他的问题让大家明白明白就行了。” 可是大家不明白,不仅不明白,而且引起了更大的怀疑,陷入一个谜团:天下真有这样傻的人?自己往火坑里跳?队长说的是真的吗?他不承认反党,队长为什么不让他挖思想说具体情况呢?他真是反右的领导人? 许多人把这当成了笑谈,对他採取了讥讽的态度。有人说:这人有病吧?有人说他傻实心了,不知道仨多俩少。白刚却对他十分同情,对他赞嘆,为他深深地惋惜。他俩是大学同学,又都有志于文学,史自昭比白刚幸运,大学一毕业就分到了一个文艺杂志社当编辑,经常发表诗作,他的诗在省里已有名气。他们到这里以后为避人耳目,不敢说出这种关系。白刚对他的为人是十分清楚的,公道正派,富于同情心,是个热心肠,说他同情右派,在运动中不那么积极,这是完全可能的,可是他怎么会自己报名当右派呢?这仍然是个谜。有一天中午休息时,他俩凑在一起,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斜躺在堤埝的阳坡上,白刚单刀直入地提出了这个问题,才解开了谜底。 反右运动来得很快,不仅右派们感到十分突然,连省、市机关的不少领导也是完全没有料到的,市文化局一把手主要还是抓工作,而是让史自昭抓运动。向市委汇报以前局长也没有认为机关运动有什么不妥,因为重要问题及每个右派定案都是局党组集体研究的。后来因为市委书记在省里汇报受到了省委严厉的批评,认为右派太少,有严重右倾情绪,市委便决心再次掀起一个反右高潮,批评许多单位赶不上形势,尤其是对文化局的批评更为尖锐。说你们那里知识分子成堆,政治工作薄弱,不少人歷史复杂,乌龟王八蛋一定少不了,应该比其他机关右派更多。可是你们打的右派,不仅达不到中央要求的比例而且比其他单位还少得多,这就不是一般右倾情绪问题,要考虑你们对党中央的态度,不立即扭转被动局面,就要考虑你们自己是不是能过反右这一关。 这已经把一把手推向了生死关头,他还能不急?回来就一再批评史自昭,而且话里话外,把责任完全推到了史自昭身上,以摆脱自己的责任。史自昭虽然内心不服但觉得运动当中,还得顾全大局,不愿和局长闹僵,只得口头上承认错误,说自己没能跟上形势。但行动上却一再拖延,运动没有多大进展,因为他觉得确实没有那么多反党的人,怎能忍心把人家推向火坑呢?但局长有上级的任务压着,怎能容忍他拖延?一个催逼,一个拖延,矛盾便逐渐白热化,一次局长把他逼急了,史自昭便说:“上级怎么逼得那么紧,这也得看实际情况吧!” “啥是实际情况?”局长说,“上次汇报会后,许多机关右派都翻了番,咱们没进展,这就是实际情况。”史自昭说:“不管别的单位打多少,我们这里实在没那么多。说实在的,就是以前打的右派,虽有些错误言论,但我看他们也不是从心里反党,再打实在不够条件了。”史自昭总是劝说局长,让他顶住点压力,不必过分强求数字。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4(2) 但是运动来势兇勐,谁愿顶这种压力?局长急了:“什么够条件不够条件,别的单位都有,就咱们单位没有?咱怎么向市委交待?”史自昭也急了:“总不能为交差就昧良心把不是右派的人打成右派吧?”局长说:“你说谁昧良心?” “打右派可是涉及一个人一生命运的大事,一个人的生死关头。”史自昭说,“不看实际情况硬凑数,就是昧良心。” “你说话嘴里干净点。”局长火了,“比例是上级规定的,现在明摆着,咱就是数不够。” “你觉得数不够,把我也报上去算了。”史自昭也火了。局长把桌子一拍说:“这可是你说的,你可别后悔。”史自昭正在气头上,也不示弱:“你报吧!是我说的。” 史自昭本来说的气话,觉得说完也就完了。谁知道局长正愁着运动扭转不了落后的局面,想找理由摆脱自己的困境呢!史自昭却自己跳了出来,他一想如果把他抛出去,不仅洗刷了落后的名声,而且还会一举成为先进典型,自己也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所以局长很快汇报到市委,市委如获至宝,立即又汇报到省委。省委觉得这还了得,这不是公开对抗运动吗?简直反了,比右派还右派。批示通报全省,报纸、电台曝光。 这事虽大大超出了史自昭的意料,但是他并不后悔,而更激起了他的反感,他觉得与其当那个昧良心的领导,还不如当个不亏心的右派心里更平静一点。所以不仅不检讨求饶,反而坚持说自己是实事求是的。但他万万也想不到竟然处理得这样重,定为极右,送到这里来了。 第24页 第二天高队长又来了:“你们班还有人有更严重的问题,吕南,你说说。” 吕南站了起来,犹犹豫豫地说:“我是因为歷史问题来的。”还没等他说完,高队长便质问起来:“说清楚,什么歷史问题。”和对王显能的态度显然不同。吕南说:“我在国民党空军干过。”高队长说:“干过什么反革命活动?”吕南说:“给国民党飞机装过炸弹,轰炸人民解放军。”高队长说:“你知罪吗?”吕南犹犹豫豫地说:“知罪。” “你当时担任什么职务?”高队长直奔要害。吕南说:“上士!”高队长不慌不忙地说:“上士?上士几个槓几个花?我就知道你不会老实。告诉你吧!你的时候是一个槓,三个金豆儿,上尉军官,有你的照片为证。还想抵赖吗?” “那照片不是真的。”提起那照片吕南就难以控制内心的激动,着急地说。高队长发起火来:“照片还能是假的吗?你朋友的妻子交出来的,能是别人给你伪造?”吕南心情越激动越慌乱:“不是说照片是假的,是照片上衣服是假的,不,不,”他冷静了一下,然后又更正说,“不是衣服是假的,我是说那衣服不是我的,是我借来的……” “你们看看,他心慌意乱了。”高队长说,“正说明他心中有鬼,阶级敌人就是阶级敌人,真是狡猾透顶了,证据确凿还想抵赖。”高队长沖大家说完以后,又对吕南说,“我问你,你借那衣服干什么?”吕南说:“地下党让我送一个紧急情报,那时机场控制很紧,不允许随便出入,机场里地下党领导便叫我穿了他的军官服跟一辆吉普车出去了。送到情报以后,接情报的地下党领导人——我大学的同学,他说这倒挺有意思,你就穿这身衣服咱照个相吧,这就是后来他老婆交出的那张照片。”吕南这时情绪稳定下来,总算把问题说清了。 “给地下党送情报?谁的地下党?”队长带着讥笑和讽刺轻轻地说。吕南说:“共产党的地下党。”高队长慢悠悠地说:“你编得多好!写小说行了。”然后突然大声说,“你放明白点,现在不是让你编故事,是让你交心,交待你的罪行。你给共产党送情报?错了,你是国民党特务。隐瞒歷史钻入了革命队伍。你说你的衣服是借的,证明人呢?以后都没有消息。巧啊!都失掉联繫?解放前大学生那么少,一个大学生,到国民党军队里当一名小兵子,谁相信?你骗谁?交待你怎么当了国民党特务,怎么混入了革命队伍。” 吕南心里痛苦极了。想不到他服从革命需要,打入国民党机场去做首长的勤务员,倒成了今天说不清的问题。可是他知道不管怎么样也不能承认是特务,一承认就会追个没完,更说不清了。便说:“我不是特务,就是给共产党做地下工作。”花班长看准了这是立功的机会:“够了,他不老实大家说怎么办?”有人喊了起来:“老实交待!”更多的人喊了起来:“老实交待!交待!” 吕南一直没有说话。他觉得这些事在这里是说不清的。高队长显然不满意人们坐着喊:“他不说话行不行?”看到有人连喊也没喊,便说:“这也是对你们的考验,看你们对国民党特务是什么态度。”王显能突然站起来,接着有些人也站起来,喊道:“交待!不交待过不去!”有些人左看看右看看,又看看队长目光炯炯地正在瞧着每一个人,便也站了起来,围了上去。白刚最后也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大家紧紧地围住吕南以后,他也没有往前凑,只是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后面。 他和其他人相反,不怕别人说自己不积极,也不怕队长说他思想顽固。他倒是不愿意给人一个积极的印象,因为同样的命运很快就会轮到自己。而且他的处境将比吕南更坏,不管内心如何,吕南还口口声声承认知罪。既不想申诉,也不想喊冤,小心翼翼,什么话也不敢说。他呢?申诉的念头虽然暂时打消了,可是他决心不改变自己的初衷,不承认什么罪行。这样他将面临更困难的处境。所以他不能迎合队长,和别人一样去“积极”。那样很快人们就会说他是假积极,比不积极更坏。虽然当时假积极已成为一种风气,一种时尚,但是他不愿意附和那种潮流。他不愿意违背自己做人的尊严,违背自己的理想。许多人为了理想,命都丢了,既然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如果他肯放弃这一点,本来是可以不到这里来的。但是他还是宁肯到这里来,也不愿泯灭自己的良心。现在他对自己的选择,也并不后悔。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4(3) 正在白刚走神的这一剎那,人群涌动起来了,前面的人们对吕南推推搡搡,一边推搡着,一边大声喊叫:“说,交待你当特务的经过。交待你为什么隐瞒国民党上尉军官身份?”由于宿舍里通道很窄,没有空地,三十来人几乎是人挤人,也推搡不到哪里去。吕南几次被打倒在地,很快又自己站起来,只是始终没说一句话。队长虽然对斗争火候很不满意,但是也不好让人们公开狠打。而且时间很晚了,明天一大早还要出工,所以队长对斗争劲头批评了几句以后,便对吕南说:“看起来你是不愿意在班里解决问题,那好,以后咱换个地方,我不信扭不过你这个劲来。” 第25页 吕南今天这一关算是过去了,但给他留下了一个更大的难题。到队部去批斗,不少人都是王显能这类打人能手,那一关要难过得多。今天这一场也给白刚留下了难题。怎么闯这一关?能坚持得住吗?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5(1) 班里大部分人都过了交心关,但白刚还没过,成了他放不下的一桩心事。一想到这里,便会想到吕南。 吕南这人是个谜。他们俩挨着睡觉又说得来,经常偷偷地说几句小话。虽不敢敞开心扉长谈,但轻声细语的几句悄悄话,也觉得这个人老实诚恳,不像个阴险奸诈诡计多端的人。但领导说他是个特务,他自己不承认,可是又不敢把真实情况亮出来。平时行动也总是畏畏缩缩,小心翼翼,像是有事压在心里,可是又从不吐露半句。这样就不仅领导怀疑,使关心他的人也不免有几分疑虑: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他对待批斗的态度,也令人迷惑不解。连白刚有时都为他着急,自己确实歷史上有问题你就讲出来嘛!已经到这个份儿上了,还怕什么?如果自己没有问题,那你就说出事实真相,说出来总会有人相信的。可是他却採取了“摆肉头阵”的办法——任打任骂一声不吭,顶多只说一句:我是给共产党做地下工作的,不是国民党特务。再问什么就不说话了。这不是死挺着挨打吗?为什么採取这种傻办法呢? 他的交心到底算完不算完,也让人捉摸不定。已经好几天没有让他上队部交待问题了,他的事算了结了?要是了结了,又是怎么了结的?白刚比别人更关心这个问题,因为下一步他将面临同样的命运。吕南虽沉默寡言,但平时他还总是主动找白刚谈问题的。但是对白刚关心的这个问题(他应该知道白刚会关心这个问题),却只字不提。 白刚自己採取主动了。一天中午饭后,他看吕南自己在一个渠埝旁休息便凑了过去,直截了当地问道:“交心时为什么不说话呢?你做地下工作为什么不把具体情况讲出来?”白刚所以单刀直入是因为这里没法长谈,怕被人看见引起怀疑。 吕南用眼睛扫了扫四周,确信没人以后才回答说:“说也是打,不说也是打,就不如不说。”白刚说:“我看还是说了好,领导不相信,有些人心中会同情,就不会打得那么厉害了。” 吕南说:“越说头绪越多,揪住一个头儿就可能斗你几天,反正他们也不会相信你说的话。不说具体情况,他们就没有新词儿,只能是喊几句老口号,这样斗着也就没劲儿了。” “你不说话事儿能算完吗?多会儿是个头呢?”他虽然觉得吕南说得有道理,可是终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吕南说:“你说话事儿就能完吗?在机关里都弄不清,这里把你交给一群打手,还想解决根本问题?” “事情总得有个结果吧!你的交心算结束了没有?队部斗争时咋说的?”这也是白刚特别关心的一个问题。他想从吕南这里了解些情况,以决定自己如何应付即将面临的这一场灾难。 “咋说的?他们还能告诉你实底?我看也就这样了。” 白刚疑惑地问:“能这样不了了之吗?” 吕南说:“其实交心让你认罪,无非是给你一个下马威,同时也是杀鸡给猴儿看,让谁也不敢闹腾。你不认罪也不会整天整你,他们不能把人都打得趴下,还指望这些人干活呢!”听到这里白刚的心里总算踏实了些。 看到白刚对他的事情很关心,后来吕南又向他讲了自己奇特的遭遇。一切还得从他看见一出“西洋景”开始。(过去有一种小生意叫“拉洋片”,一个暗箱里面有灯,从小窗口的放大镜望去,可以看见里面很大的画片,专放淫秽画,叫“西洋景”。) 他是北京一名牌大学学生。五十年代,省级机关里大学生很少,他在机关成了“笔桿子”。有大材料也不管是哪个处的,都叫他执笔,忙得他头昏眼花,经常加班加点。那是一个星期六的黄昏,天黑的早,还没下班人们都走了。吕南赶写完一个材料,想赶紧交给主任,他一看门没锁(那时多是门外钉钌铞,用锁从外面锁门),知道研究室荀主任还在,便推开了门,见屋里黑咕隆咚没有人。他很奇怪,是主任忘了锁门?他扶着门把手迟疑了一下,正想退出去,突然听到一个极轻微的声音:“有人来了!”是主任的声音。这不是荀主任在屋里吗?他正想说:“这么黑了为什么不开灯?”突然又听到一个声音:“机关人都走光了,谁来?”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吕南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下意识地顺着声音朝里边的墙角看去。这一看不要紧,吓出了一身冷汗。模煳中见一个女人,光着屁股骑在了主任身上。主任躺在地上,可能是听到有人来了,一个劲儿推她,她还不起来。一起一落地抖动着,正在兴头上。吕南悄无声地退到门外,赶紧走了。 星期一吕南给荀主任送材料去,想和主任说说材料中的几个问题。平时遇到这种情况,荀主任总是乐于发表议论,今天却一反常态,对材料不感兴趣,很冷漠地说:“不用说了,把材料放下吧!”吕南一看这情况也不好再说什么,便说:“那好,我走了。”吕南刚一转身,荀主任却无所谓又很客气地说:“上星期六是你找我了?”吕南说:“是!就是送这材料,看屋里没人,便出去了。”主任迟疑了一下,然后客气地说:“哦!我解手去了,回来看见一个人走了,背影好像是你。” 第26页 两个人都知道对方在说假话,但说得又那么自然那么真诚。而且两个人又宁愿把对方的假话当真话听,比对方说真话还要高兴。从吕南来说,两天来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他知道主任的脾气,他要是肯定自己看见这事,便会怀疑你会不会说出去。这怀疑不打消,便会找机会报復你。吕南背着个歷史问题,是不敢惹主任的。他不会和任何人说。即便如此,他觉得仍然要找机会表达自己什么也没看见,解除他的疑虑,免得他生报復之心。今天荀主任问到这事,他想这正是个机会,便说那天一推门见屋里没人便走了。既然没人,那自然是什么也没看见。既表达了什么也不会说,同时也免除了对方的尴尬,他觉得这是最合适的办法。荀主任呢?当然不相信他没看到什么。因为他听到门响让那个女人下去,怨只怨那个骚货正在兴头上,不管不顾,折腾得更欢了。吕南能听不到吗?可是他也乐于听到吕南说屋里没人,这样他就不能向外说,也不敢向领导汇报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5(2) 有一段时间两人客客气气,倒也相安无事。但总觉得内心里有所隔膜。这时领导正要提荀主任当副厅长。主任是老资格,又会来事儿会耍手腕儿,有了提升的机会,自然十分珍惜,但就是担心吕南看见的这件事儿要传出去,提升的事儿非泡汤不可。所以他千方百计稳住吕南,对他格外客气。 主任如愿以偿,成了副厅长了,还分管人事。接着副主任提拔成主任。人们说荀厅长对吕南那么好,下一步他准是副主任了,论资格、论能力也该轮到他了。事情的发展却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更是吕南所难以想像的。起初有几次是荀厅长为一些不值得的事情,无端地对他发脾气。这时吕南还没有在意,只觉得可能是官升脾气长。可是他很快意识到事情并非这么简单,不仅有时当面给他难堪,在背后也传出了对他不信任的一些话。连别的同志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有人还偷偷地问吕南:“你是怎么伤着荀厅长了?怎么他对你的态度变了?”吕南的苦涩只能埋在心里,还能说什么呢?只有假装不知道:“是吗?我们之间没发生什么事情啊!” 要不是另一次偶然的事情发生,问题也许还不至于那么迅速地恶化。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机关里静悄悄地,空无一人,吕南写完厅长让写的材料,想回家休息,路过荀厅长的办公室,想到稿子应该先徵求下厅长意见再修改。同时借这个机会和厅长谈谈,也可以恢復一下感情。 今天机关没人,正是单独谈话的好机会,便推门进去了,这一进可不要紧,只见荀厅长正和一个女人搂抱着,亲着吻着,如火如荼,旁若无人。见到这种情况,便立即往回走。他诅咒自己,怎么这么倒霉,老是碰见这种事情。不过心中还庆幸说:幸好他们没看见自己。不然,会有多么难堪。但他没走出几步,厅长却站在了门外,亲切地叫住了他:“老吕呀!有事儿啦?”态度和蔼,声音温和,神态十分自然,并没有像吕南想的那样有什么难堪。倒是吕南这个书呆子大大吃了一惊,神色有些不自然地说:“哦!我是想找厅长商量商量讲话稿的事儿……”还没等他说完,厅长又和气地说:“怎么不进来?进来吧。” 吕南也只好进屋了,不过仍然不太自然。进屋一看,这个女人不同寻常,水灵灵的大眼睛,长长的眼睫毛。长得眉清目秀,细皮嫩肉。比上次那个女人强过百倍。荀厅长见吕南站着,那个女人羞涩地扭着脸立在那里,便说:“坐!坐吧!都坐!”然后指了指那女人:“老家来的亲戚。”又对吕南说:“你是公事,你先说。”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吕南本来没有心思再汇报工作,此时此刻厅长哪里还有心思听这个?可是厅长让说,也不能不说呀!他便简要说了说讲话的主要内容,可以想像这自然是说的人无情无绪,听的人也心不在焉,果然,吕南说完了,厅长无可无不可地说:“老吕呀!工作也真够认真的,这事你看着写就算了,还预先找我商量商量,稿子写成了,再给我看看不就行了吗!既拿来了,就放这儿吧!” 吕南像得到了大赦令一样离开了这里。出门以后他深深出了一口气,提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到了肚里。他哪里知道,从此便进入了多事之秋。就说这篇稿子吧,一次一次地得不到批准,一次一个意见,有些意见竟然相反。提一次意见,他就必须大改一次。以后这类事情便接二连三地发生,明显地是在故意刁难。而且背后说了他许多坏话,连别的同志都为他抱不平了:“怎么竟能这样对待一个老实人?”有人也有着类似的遭遇,多少猜到了一些原因,便鼓励他向领导报告。 他也觉得忍无可忍了,便向厅里一把手吕厅长讲了,但还没敢全说。他想荀厅长和本机关那个女人的事,人们早有风言风语,知道的不只一个人,荀厅长不一定猜到是他反映的。至于和那个年轻女人,可能没有另外的人看见,如果透露出去,荀厅长一下子便会想到他了。所以他只反映了和本机关那个女人的事。但不知为什么,厅长却不相信:“那个女人那么大岁数,也没听说有这类行为,他们俩能胡来吗?”吕南说:“也不光我一个人看见,厅里也早有传闻。”吕厅长说:“传闻不可信。这样吧,遇机会我从旁劝劝他,给他提个醒儿。这事非同小可,你可不要乱讲,事情就到这吧!”吕南不安地说:“我担心他对我还要进行报復。”厅长说:“不会的,有好几位厅长,什么事儿也不是某一个人说了算,你要相信组织。”厅长说到这里,吕南还能说什么呢?他相信厅长的话是真诚的。荀厅长不过是刚提拔起来排在最后的副厅长,他能一手遮天吗?自己小心一点就是了。 第27页 要是在平时,这推断是可信的。但是不久,“肃反”运动来了,一切都变了样儿。厅长给荀厅长的提醒,不仅没有使他的行动有所收敛。而且更激起了他强烈的仇恨。他认定这一定是吕南传出去的,报復之心,迫不及待。“肃反”运动的具体领导人正是荀厅长。他提出的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吕南。而且提出立即让他停职反省。说他很可能是国民党特务。 “这怀疑有什么根据吗?对一个同志的政治生命我们可要慎重对待啊!”吕厅长有些犹豫。荀厅长振振有词地说:“我把他的档案翻了许多遍,发现疑点很多。大学快毕业了,他不等毕业,进了国民党空军,而且只是当了一个大头兵。这不令人怀疑吗?”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5(3) “不是地下党派他去的吗?”吕厅长早在审干中就了解过吕南的问题。荀厅长故作惊讶地说:“可是找不到证明人啊!而且他怎么到的解放区也没有证明人啊!这不令人怀疑吗?” “地下工作时期多是单线联繫。”吕厅长说,“一时找不到证明人,也是常有的事。派他到国民党空军机场和让他到解放区是一个人,就是缺少他的证明。这个人虽然没找到,但是他老婆不是有证明吗?他老婆说的还是很恳切的。” 本来荀厅长对吕厅长一向是言听计从的,但是在这件事上却没有按领导眼色行事。他仍然坚持说:“那个地下党领导人的老婆虽能证明,但她当时根本不是地下党员,这些事她怎么能知道呢?而且按这个女人支支吾吾的说法,她丈夫是去了国外或是在哪里,都不清楚,这不令人怀疑吗?怎么能相信她的话呢?” 但是吕厅长最后还是不同意马上採取停职检查的措施,主张多方找找证明材料。吕厅长本来是出于爱护干部的好意,却想不到出现了一个意外的结果。荀厅长怀有特殊目的又派人去外调。新的材料来了,但它没有使问题得以解决,却一下子使吕南跌入万丈深渊,而且封住了党组成员的嘴。 那是因为一张照片引起的。外调人员带回来一张照片,这是从吕南地下工作领导人戈非的妻子温静那里拿来的。外调人员出发以前,荀厅长便作了明确指示,吕南很可能是国民党特务。不仅他可疑,连他那个领导人戈非和他妻子温静也都是可疑的。戈非不知去向,他妻子谈起他吞吞吐吐,竟说不知他在哪里。你们这次一定要大胆怀疑,她要仍然坚持吕南是在她丈夫领导下做地下工作,就要拿出证据来。 果然由于外调人员的一再怀疑追问,甚至怀疑他们两个关系不清楚。这种侮辱性的问题,使温静这个温顺善良的女同志生了气,她拿出了一堆照片:“你们看吧。这不,这些是他们俩的照片,他俩是好朋友好同志,这你们还用怀疑吗?” 但是一张照片,引起了外调人员的兴趣,没等温静说完,外调人员便打断了她:“那时吕南是什么职务?” “勤务兵啊!我不是给你们说了多少次了吗?”温静不知为什么他们突然又问起了这个问题,看了看照片,她才突然明白了:原来照片上吕南穿的是一身军官服,一个槓,三个花儿,上尉军衔。温静笑了笑说:“你们是看到照片上这身衣服了吧?” 可是外调人员并没有笑,而且变得十分严厉地说:“是啊!这不明明白白说明他当时是国民党的上尉军官吗?你为什么说是勤务兵?” “我以前不是和你们外调的人说过吗?当时敌人机场很严,不许一般人员出入,地下党领导让他送一份紧急情报,给了他一身军官服,坐在吉普车的里面,让他混出了大门。他已经暴露,不能回去,准备送他去解放区。我丈夫说穿这身衣服,正好做个纪念,便照了这张相片。” 外调人员对她这种解释已不感兴趣:“好吧,这张照片我们需要带走!”温静说:“你们不能就这样带走,要带走我得附一张说明。”她知道不加说明拿出照片会是一个什么结果。 荀厅长拿到了这张照片,如获至宝。他认为这是铁证,看人们还有什么话说!至于那份说明,他不屑地看了一眼说:“纯属欺骗,毫无价值。你们也绝对不要对外人讲。” 在厅党组会上,他首先亮出了照片,使在场的人十分吃惊,在这种情况下,他觉得自己突然高大起来,俨然成了党的正确领导的化身,用不可一世的口吻说:“我早就说他是派遣进来的特务。你们看,现在找到了证据,他是上尉军官,但他一直隐瞒真实身份,为什么?这目的不是很清楚吗?中央文件说得很清楚:我们现在的党政军民各个机关中,厂矿学校中,也都有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所有人员在内,大约占百分之五左右。请同志们注意:各机关厂矿学校都有,占百分之五左右。按文件要求,我们厅就有五六个,六七个之多,可是我们却一个也没揭出来。像吕南这样的人现在又找到了确凿证据,还犹豫什么?再这样下去是要犯政治错误的,可没法交待啊!” 这一席话好像在每个人头上打了一闷棍,打得人们哑口无言。政治运动中无情的斗争人们都是经歷过的,大家还能说什么呢!对吕南的看法吕厅长一直是有不同意见的,尤其又有吕南反映荀厅长男女作风的问题掺杂在内,总觉得在这问题上应该慎重些。可是他也知道这样一个大机关不搞出几个反革命来是交待不了的。何况现在吕南确有可疑之处,别人不发言可以,一把手是必须表态的。吕厅长终于发言了:“荀厅长抓这项工作,对中央精神确实吃得透,怎么样,就按荀厅长意见办吧!”没有人反对,这意见也就算结论了。 第28页 情况急转直下,吕南立即被看管起来。荀厅长经过厅党组会上这一番较量,旗开得胜,顿觉身价百倍,找吕南谈话时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声色俱厉:“你伪装得很好啊!欺骗了不少人,但我早就看透了你,你是个地地道道的国民党特务。” 领导定了调子谁敢反对?从此机关里工作全部停了,白天斗,晚上斗,夜里有时还要加一个班。斗争虽然日夜不停,但后半夜基本上休息,吕南还可以脱衣服睡会儿觉。后来换了一个女人带班,情况便完全变了样。此人在斗争中异乎寻常的积极,大会上很少有人动手的时候,她便是最爱动手的一个。当了夜班带班人以后,一来便向吕南宣布三条纪律:不许脱衣服睡觉;不许喊叫;什么时候一叫就得起来。不许脱衣服,吕南想因为她是女人,整夜在一个屋里,有些不方便,觉得有道理。不许喊叫这是为什么?吕南想错了,这三条是一个整体。很快他就体会到了这个女人多毒。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5(4) 晚上的批斗以后,吕南本可以睡觉,可是这女人带班以后,不是让他跪砖头反省问题,就是立在凳子上坐飞机。尤其是当她一个人在屋的时候,更是吕南的末日。只见她围着吕南转,这边屁股上一拳,那边腿裆里几拳,她一打,吕南便喊叫,她便严厉地斥责说:“不许喊叫!”这时吕南才悟出了为什么会制定“不许喊叫”这一条纪律。 一个女人打几下还值得喊叫吗?因为她手里拿着一根大针,是用针重重地扎他。一边扎,还一边说:“我让你瞎说!我让你多嘴!”原来这个女人就是星期六黄昏吕南撞见的那个女人。她担心自己暗自做下的手脚,一脱衣服别的人便会发现那些带血的针眼。这时吕南才了解不许脱衣服的真正用意。 这个女人还真是恪尽职守,别人值班时在吕南睡着后还可以坐在那里打个盹儿。她在班上是一会儿也不会合眼的。就是有时让吕南睡一会儿很快又会把他“扎”起来。天长日久,已把吕南折腾得不成样子,人又黑又瘦,精神恍恍惚惚,白天的批斗会上,有时头都抬不起来了。看守的人中也有好心人。当那个女人不在的时候,劝他说:你看你都成了什么样子?还是先承认了吧!以后还可以推翻,运动后期定案时领导总会核实的。吕南无奈,有时逼急了便承认是特务,稍微平静了又推翻,就这样反反覆覆,终因没证据定不了案,恢復了他的工作。但很快又接上了1957年的“鸣放”。 “鸣放”十几天了,所有的人都发言但吕南没有说话。一天荀厅长到这个小组来,对吕南说:“吕南,党外人士都提了许多意见,你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一言不发,这不大好吧?有什么意见,也谈谈嘛!”吕南说:“党的政策是正确的,我没有意见。”荀厅长说:“没有意见,不是真心话吧?一个共产党员,应该向党交心嘛!你是不是还有顾虑啊?” 要说没顾虑是假的,不过吕南不敢如实讲出自己的顾虑。虽有疑虑,但反省自己又深感老不发言确实不对。这不明显是对党不信任吗?这不明显是对毛主席的号召抱对立态度吗?不用别人上纲,自己就给自己上纲了。终于开口了:“党的政策是正确的。我们厅的领导工作也是兢兢业业,我没什么意见。要说有点意见,就是我这个问题,我做地下工作,党组织介绍来解放区,入党时这一切都有证明,只是现在找不到这个介绍人,就当国民党特务整我。我觉得冤枉。哪个庙里没有屈死鬼,那时我就是个屈死鬼。”谁知道就是这句话种下了祸根。 当时谁也没说什么。反右一开始,机关贴了不少大字报,点了两个人,也没有吕南,因为人们觉得他发言不多,只是讲了个人问题,而且“肃反”中也的确整他太厉害了。还是荀厅长眼睛亮,马上看出了问题,召开会议让大家擦亮眼睛:“一个特务说他是屈死鬼?这是什么问题?不要认为他只说了一两句,看问题要看本质,咬人的狗不露齿,别说他还有言论,没言论他也是右派。”吕南的大字报立即铺天盖地,他已经是在劫难逃了。经过一个时期的批斗以后又突然沉寂下来。吕南想又和“肃反”一样要把我挂起来了吧! 他想错了。突然一天处长来找他:“你和家里还有什么事情没有?”这问题提得突如其来,吕南马上说:“是不是要处理我?”没等对方回答,吕南的妻子哭哭啼啼地闯了进来:“你明天就走了,为什么不回家看看?你到底是下放还是劳改?为什么连家也不回?”吕南急得问那个处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劳改?我有什么问题?要说清楚。”那个处长一看瞒不住了,马上说:“不是劳改,下去锻鍊锻鍊!以后还回来工作。”吕南说:“我得回家看看,我爱人刚生了小孩!”处长劝说着:“不要回去了,这不是你妻子来了吗?回去孩子哭大人叫的也不好!”正在争吵着,来了一辆吉普车,省公安厅来人了:“谁叫吕南?”吕南说:“我是。”来人说:“你被捕了,上车!”吕南对处长大喊大叫:“为什么?你不是说下放吗?”来人不容他分说,马上把他架走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6(1) 第29页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躲过了初一,也难逃十五。老百姓常说的这几句话,用在白刚交心上正合适。交心这一关终于不能逃脱,今天轮到他了。交心关,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那些从社会上来的小偷、流氓们,说起自己过去的那些错误和罪恶来,简直是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津津乐道。别人的批判也都是官话,什么思想根源挖掘不深啦!检查不彻底啦等等。就是真正有严重歷史问题的人,或是没有多少问题但是已违心承认了自己罪恶的右派,交心这一关也是不难应付的。可是白刚什么问题也不承认要过这一关可就难了。这关,真成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因为你说没有问题不等于说政府冤枉好人吗?这就是继续放毒,谁敢放你过去? 有些右派一直不认罪,到这里以后,便採取幡然改悔的办法,“彻底”认罪了。白刚办不到。经过反覆权衡,他决定只能矇混过关。有了吕南那些话垫底儿,他也不那么害怕了,顶多是皮肉吃苦呗! 白刚真的像叙家常一样,讲起了他那一条条的事实。也故意说得生动些,像讲故事一样,首先从“肃反”讲起,说“肃反”领导怀疑他和胡风分子有牵连,如何斗他整他。由于他和领导一直对抗,有问题的重点人都解放了自由了,他还一直被看押,因此对领导不满等等。听起来“对抗”啊“不满”啊也似有检讨之意,他就想以这种似是而非的叙述,混过这一关。但叙述时间长了,终究有人听出点门道来了,他这不是检讨呀,便喊叫起来:“少说过程,讲你那反动言论!” “不说说这些情况,后边那些言论说不清。”白刚还继续说自己的。有人又喊叫了。但班长说话了:“让他说完!”花班长对很多人都是严厉的。可能是干馒头还在发挥作用,对白刚倒是有点照顾,明显看出了问题,却不想深究。人们看到班长这种态度,多数人自然也不愿意那么积极。又加白刚平时文文静静,吃亏让人,不生是非,人缘不错,人们也不想为难他。但也总是有好事者愿意起闹,斗一场打一场,热闹热闹,也显示一下自己的积极。虽然势孤力单,有人还是不时地冒出一两句来:“说你的反动言论!少扯闲篇!” 白刚看看不说点言论不行了,便说:“肃反以后领导给自己做了没有任何问题的结论。”他特别加重了没有任何问题这几个字,这样就说清了“肃反”中的是非了。然后才说但由于对“肃反”中被批斗看押七八个月不满,鸣放时说了“那时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讲了半天过程,这时才说出了一句言论,但仍不加批判,又说另外的问题。 “你说说这是不是攻击‘肃反’?是不是攻击党?”这里都是“老运动员”(政治运动中被斗的人),还看不出他这种矇混过关的态度吗?所以又有人喊起来。白刚早想好了,不到最后关头,不正面回答这类问题,可是再继续罗列事实好像又不行了,所以一时沉默起来。会议一僵持,便看见有些人叽叽喳喳,有人已在摩拳擦掌,准备动手了。在机关批斗时为这句话就僵持了很长时间,大家说这就是攻击党攻击“肃反”,白刚说我说的是事实,明明没有问题,把人关起来,硬让交待反革命活动,那时有理能讲清吗?算什么攻击?在这里他不想辩论,但也不能违心说话,所以他仍是说另外的事实,喊叫的人更多了,追问他是不是攻击?不利的局势眼看一触即发,围攻殴打已不可避免。 正在这万分紧急的时刻,突然进来一个人,人到声音也到了:“别让他说了,说也是放毒。右派就是因为反动言论,让他交待也是放毒,说肃反不讲理,不是攻击是什么?还用问吗?他的言论还多着哩,不能再让他放毒了。”然后转向白刚:“今后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此人是谁?就是公安厅下放的秦大队长。他显然已在窗外听了多时了。听到这里要形成一场武斗局面才进来制止的。这里的队长常常採取在窗外偷听的办法参加晚上的所谓“学习”。如果都是在屋里听会,便会队长在时一个样,队长一走又是一个样,那么多班,队长哪能都参加?採取偷听办法便可以以一当十,不知队长什么时候会站在窗外,所以都得时时小心谨慎认真学习批斗。 白刚心里明白,秦大队长是有意给他解围,可是其他人都蒙在鼓里,还认为真的是怕扩散那些反动言论造成不好影响。这样的情况在别人身上也发生过,尤其是说到毛主席如何如何时都是立即制止不允许再说下去。所以秦大队长那气势汹汹的训话,大家也心服口服了。 秦大队长掩护白刚过关,固然和他们以前相识有关,更重要的原因还因为他看了白刚的档案。白刚的档案里只有白刚说到的这一句话算是个具体事实,似乎有些问题。其实从他“肃反”中的遭遇看来,这句话也在情理之中。可是档案里就凭这句话构成一条重要罪状:恶毒攻击“肃反”运动。反党集团问题只凭几个人矛盾百出的交待,而且有的人承认又推翻也难认定。其他的问题更是大帽子底下没人了。不过上级认定了他们没权推翻,但是他心里有数,觉得对这样的人就不能太为难他了。他虽是个小干部,但是不盲从不轻信,在是与非敌与我的界限变得稀里煳涂没人再较真、没人敢较真的时候,他凭着一份老公安的良心,保持了独有的一份清醒。但正是这份儿清醒,使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凭着他的能力和厅长的亲密关系早就应该青云直上了,何至于到这穷乡僻壤干这种苦差呢!而且以后也终因这份清醒付出了更为惨重的代价。 第30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6(2) “交心”这一难关虽然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但对白刚来说,没有带来轻松愉快,相反却在精神上是个很大的打击,更加抑郁不欢,很难打起精神来。因为支持他勇敢斗争下去的那个精神支柱垮了。他一直相信换个地方问题就可以解决,现在这种幻想彻底破灭了。他看清了,没有地方去讲理。不是少数人受了冤枉,这里的许多右派几乎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正像不久前他有许多理由说明他的问题很快就可以解决一样,现在正好相反,有许多理由说明自己以前那种信念是多么脱离实际和多么幼稚可笑。以前那么坚定地相信的那些原则和道理,在现实面前已经被碰得粉碎。现在他却不理解以前为什么会那么傻? 现在他心灰意冷,既然那么多人都搞错了,他们怎么会纠正?今后怎么办呢?看起来要想早日出去,只有低头。低头?向那些捏造事实、亵渎真理的人低头?向那些视人如草芥、滥用权力、草菅人命的人认罪?不!难道为了求得一碗残羹剩饭,就无视人的尊严?现在他虽不相信那些冠冕堂皇的政策和原则,但自己却一定要像人一样地活下去。思想里斗争了许多日子,他还是决心像古人所说的那样:安危不二其志,险易不革其心。死在这里也认了。 不过,他思想里总还是萦绕着这样一个想法:几千万党员,几亿人民就会永远容忍这种是非不分的局面?我们这么一个大国这么大一个党,难道会没有了希望?冥冥之中虽经多次反覆,总是断不了这样的念头——会有希望的。不敢肯定时也还是退一步想,但愿会有这一天吧!可是看看越来越严重的阶级斗争形势,即便有这一天,也不会很快到来的。所以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好身体上,别让身体垮下去,一旦形势有了变化,自己还能等到说理的那一天。 希望就是力量,只要希望之光没有熄灭,就会点燃生存下去的力量,会克服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和困难。这里的生活的确是常人难以忍受的,但俗话说: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绑上就挨得了打。现在也只有面对现实,他准备在这里好好劳动了! 白刚积极劳动,并不像有些人是为显示自己,取得领导的好感,以求早日解决自己的问题。他这时对迅速解决自己的问题已不抱幻想,他不需要向谁显示自己,也不乞求得到谁的夸奖、赏识。因为他知道他的“不认罪”,在这里等于判了“死刑”。他在政治上是没法儿翻身的,他们永远会对他另眼看待,他必须为此付出一切代价。后来的发展证明,事实也正是如此。不管他如何积极劳动,如何负责地工作,不管他付出了多少辛劳,甚至立了功,但每季每年大批受奖人当中也没有他。 尽管不奖励他,但不能不利用他。白刚积极劳动,干者无心,看者却有意。队长们整天在地里转,明处、暗处都注意看每个人的表现。他不管有人看管,没人看管,都是闷着脑袋干活。虽不“认罪”,但很踏实,绝无逃跑之意。这一点每个队长都是看得清的。在一次重新分组编班的大调动中,秦大队长竟然宣布白刚为班长。每个班两个班长,他们这个新班花班长仍然是班长。但队长宣布时,他是第一位,意味着他负主要责任。 离开大队以后,白刚和花班长说,你是老班长了,以后可要多负责任啊!白刚不想干,说这话是真诚的。花班长说:“领导让你多负责任,你就别客气了。”话虽这样说,却很不高兴。他是老班长了,白刚才来了几天,却排在了他的前面,心中很不服气。 让白刚当班长,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让不“认罪”的人当班长这太少见了。他也不想当这个班长,既然没地方说理,自己也没希望脱离这个鬼地方,何必假充积极呢!况且背着个“不认罪”的罪名,也会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开批斗会、学习会,班长是主持人。你不发言?那就是思想上有问题,不靠拢政府。发言吧?说什么呢?说别人不接受改造,那么你自己呢?“不认罪”是最大的抗拒改造。这不是给自己出难题吗?但想不到偏偏让他当了班长,这是为什么呢? 原来这个“独特世界”和外部世界对人有个不同的评价标准。在外部世界里认为绝对不可用的人是政治上不可靠的人。在这里你只要不逃跑,好好劳动,便认为你是靠得住的人。逃跑,是领导最头痛的问题。因为只要跑上几个人,便会弄得这整个“世界”不得安宁。可是这个问题又是防不胜防,逃跑可以在不同类型的人身上发生。一般说,越是外部世界认为可靠的人——阶级成分好、罪行轻微甚至还谈不上什么罪行的人,在这里越不安定,越容易滋生逃跑的念头。 那些小偷、流氓、无业游民不会顾虑自己的地位、脸面,也不怕出去以后生活无着,身无分文也可以到处流浪。他们挨得了饿,受得了苦。有钱了尽情挥霍享受,吃喝玩乐,搞男女关系;没钱了施展一切手段偷抢行骗,甚至杀人,只要能弄到钱就行。被人捉住了,打一顿不怕,关几天无所谓,只当休息。抓回来无非还是这种劳改生活。所以他们认为跑出去还多少能自在几天,不跑白不跑,在这里只能死受罪。当然逃跑抓回来是要受皮肉之苦的,要蹲禁闭室。但十几天的禁闭,换回一个时期的风光自在,在他们看来这也不是赔本的买卖。有些人在外边走南闯北,一年半年才抓回来,那就是大赚特赚了。万一抓不回来呢?那不是自己解放自己了吗?有些人就是一去没有了踪影。 第31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6(3) 更惹人生气的是有些人不见人回来,给熟人却书信不断。一忽儿发自黑龙江,一忽儿发自新疆,不久又来自西藏。当然这些信队长全部扣下了。但是有些信是寄到“朋友”家中,家属探视时又偷偷把信带到这个世界里,最终还是透露出来了。这些信息是这个世界里的头号新闻,自然会以极快的速度秘密传递。某某、某某在外边生活很好的消息,无异是一颗颗的炸弹,悄悄在这些被囚禁的灵魂中引爆。使那些已经躁动不安的心灵中产生更大的波动,引起可怕的连锁反应,会有更多的人逃跑。跑了人首先是影响政府的威信,连这些社会渣滓都看不住,还谈什么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更主要的是这些人出去以后就会为非作歹。他们在里边是一只羊,到外边就会变成一只狼,而且成为一只到处被追捕的饿狼,狗急了还要跳墙,饿狼急了不是要伤人吗?对社会的确是一种危险。所以政府不管花多大代价也要把这些人逮捕归案。不管山南海北,只要一有消息,就立刻派人去捉。不用多,几千人中有上几十个逃跑犯,就会让领导忙得焦头烂额了。所以选准肯劳动又不逃跑的班长,便成了管理上的一个重要举措。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7(1) 白刚刚入所的时候,觉得班长很神秘。所以神秘,是由于班长的神气。那时他眼中的班长,简直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别人干了一天的累活,回到宿舍只能端端正正坐在床头,两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连句话也不许说。就连出去小便,也要报告班长,得到允许才可以走出屋门。门外有一只半人高的大木桶,不管白天黑夜,只能在这里小便,以便屋里的人监视。就是只离门口三五步也是很大的自由了,终究是迈出了房门口,可以看看外部的世界。 这外部世界被铁丝网包围着,局外人不会理解,就是这样的一个外部世界也充满了诱惑,它会有许多新闻,会给人带来许多新鲜事物。如某某队长在院子里转悠要小心点啦!看到管教科有几个人到某班去了,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啦!如果看见妇女队的来打饭,不但一饱眼福,而且成为最大的新闻,回来一定小声告诉伙伴:“我看见妇女队的来打饭了,还有那个大胖妞儿。”别人也会用羡慕的眼光说:“真的?”正像有些山里的小孩子看到一辆汽车都会跟着跑,感到十分新鲜一样。 越封闭的地方,越容易发现“新鲜事物”,越容易产生了解外部世界的渴求。所以有些机灵鬼就想法去探探外部的世界,估计外边会有什么变化的时候,便喊:“报告班长!我去小便!”有些班长认真,连这也不允许:“才去多大一会儿,又有尿啦?就你事儿多,坐下!”这样一个小小的机会便被剥夺了。可是你看那班长,不仅可以自由在屋子里走动,而且不用报告,就可以悠闲自在地到外边院子里去转悠转悠。回来还可以点上一支烟,靠在墙边上(班长都睡在靠窗户的位子上),舒舒服服地喷上几口烟。这是多大的自由啊! 后来农活忙了,宿舍里那一套严格的管理早已自生自灭了,但班长仍然是很神气的。在班里几十人面前可以发号施令、施展威风。他可以发扬你的优点,也可以埋没你的成绩。他可以在派活时给你难活累活,使你有苦难言,也可以给你点好“差事”,使你轻松一点。他可以正正派派做人,使大家相对平静一点。也可以拉帮结派,形成一股恶势力,使大家心神不安。班下还有组,他掌握了组长的任免权。所以这小小的班长,有的人却是威风凛凛,独霸一方,吃饭有人端到桌上,洗脚水有人送到跟前。 现在白刚在这个特殊世界里升了一等,成了班长。他讨厌这样的等级,也讨厌这样的威风。虽然已经到了人间的最底层也不能泯灭良心,绝不能凭藉一点小小的权力,把自己的痛苦转嫁到别人身上。劳动上生活上要求别人做到的自己也要做到。这就註定了班长这个小小的职务,带给他的不是威风不是轻松,而是更多的艰辛和束缚。 按节令四月应该是初夏了,可是这里好像春天还没有到来,仍然是北风凛冽,寒气逼人。早上出工,人们还是棉袄棉裤,过冬的衣服没减。腰里还要扎上一条布带或是麻绳,头上还要像冬天一样戴着皮帽子棉帽子。就这样这唿啸的寒风,还使人从手脚一直凉到心窝。到工地以后,队长宣布白刚的五班到风障里去干活,大家脸上立即涌现了笑容。在这毫无遮拦的旷野,风障里自然是暖和些了,而且在那个小圈圈里,可以挡住队长的视线,偷偷懒也不必担惊受怕。 别的班都分完活走了,高队长才带五班到风障里去打浆。这里是水稻的育秧地,一个个长方形池子,里面早已放了水。他们的任务是用钉子耙把水里浸泡的大土块耙碎。这可是个新鲜活,别看小广东梁老概一口广东腔的普通话说得很不利落,他还嫌“时候”队长说话太啰嗦,没等队长说完便说:“打成一小块一小块就行了吧?”高队长说:“都是硬块小苗还不东倒西歪?要打成稀粥一样不能有硬块。”梁老概惊讶了:“那得打到什么时候?”高队长翻了他一眼,不高兴地说:“每人定额半天一个池子,这一片一天打完。”何仁山小声嘀咕说:“站在埝上当中也够不着啊!”高队长喊了起来:“什么?站在埝上?把裤子捲起来,下水!” 第32页 “啊?!”这时许多人惊讶地叫了起来:“还冻着冰哪!泡在冰水里干活?”高队长命令说:“下水!不用说你们被改造的,贫下中农干这活也同样下水,想吃大米不吃点苦是不行的。下水!”他又重复了一句便到别的班去了(后来了解到农民下水队里给买长筒胶靴)。 本来大家一听去风障里干活都有点得意,觉得这下可捡了个便宜。谁知道却是这个活,一下全傻眼了,大家愣在那里一动不动。白刚也犯愁了,这么冷的天,怎么能泡在冰水里干活?但愣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是班长不干没法交待。再说队长说得也对,贫下中农种稻田不也是要下水育秧吗?以前自己写教材教育青年农民不要怕苦怕累,现在轮到自己了就退缩?他默默地脱了鞋脱了袜子…… 白刚的行动,并没有感动大家。因为还有一个班长,花班长一直缩在后面。见白刚真的要下水,花班长沉不住气了:“白班长!这么冷怎么能下水呢!”他指了指大家说:“这不是要兄弟们的小命吗?要干也得等太阳出来暖和了再干哪!”这一下把白刚晾在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让大家干吧伤众,他自己要下水已经很勉强,也真不想让大家下水。可是他要是发话让歇着又负不了这个责任。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7(2) 本来两个班长不分正副,花班长要说歇着他是满可以说话的,可是他不发话却让白刚发话。白刚知道花班长的脾气,自己发了话要是队长怪罪下来,他就会一推了事。队长发现不了,他也可能打个小报告说白刚让大家歇着不干活。白刚正在犹豫,组长杨树兴过来小声说:“让大家抽口烟歇歇,稍微暖和点再干,啊?”杨树兴和白刚关系较好,看到白刚为难,便来了个折衷办法,出来打了个圆场。 唐玉也是一个组长,这人性直心里存不住话,平时虽和白刚不错,但这会儿他也不同意下水:“歇会就歇会儿呗!这鸡巴的有啥?这么冷的天,顶着冰碴儿下水,还不让歇会啦!”白刚没有说话,看了看花班长,算是徵求意见。花班长马上说:“就这样啦!抽口烟!” “还是花班长,麻利、痛快。”另一个组长赵义高声喊叫说。这是对花班长的赞赏,也是说给白刚听的,意思是白刚不痛快不果断。人们听到班长说抽口烟,便唿啦一声都跑到北边风障根上蜷缩在那里避风抽菸去了。白刚已经脱了鞋袜,捲起了裤腿儿,脚沾了泥水,他觉得光着腿脚歇着也是冷,不如先干着。便用钉耙敲碎了冰,试着一点点地下了水。起初冻得浑身打战,上下牙抖个不停磕打得直响。下了水就不容他慢条斯理了,只有用力拉动钉耙拼命地干活,这样冷的劲儿还小一些。正干得起劲,忽听得花班长高声大嗓地喊道:“快干活,谁让你们歇着?啊?都给我下水干活!” 白刚奇怪怎么他突然积极起来了?抬头一看,原来是秦大队长来了。他人高马大,虽在风障外边,老远就可以看见他。他十分厉害,从来没见过一个笑脸,谁见了也得怕他三分。正赶这个时候他来了,当然就有好戏看了。花班长一喊,大家知道有变,赶紧脱鞋卷裤子,还是花班长机灵,早卷好了裤腿,三步两步抓了一把钉子耙,立刻就跳进了薄冰里。桌球一阵乱砸,想不到使劲儿过勐,钉子耙正砸在一个大硬土块上,一下子钉子耙便掉了脑袋。他赶紧跑上去换钉子耙。秦大队长这时已进了风障,看到这一切气不打一处来,气得脖子粗了脸也紫了。见花班长一手拿着耙把,一手拎着个钉耙头乱跑,便马上吼道:“你给我站住!干什么去?” “报告秦大队长!我去换一把钉子耙!”花班长来了个标准的立正姿势,立在了队长面前。秦队长说:“我没那么多钉子耙给你换。你那是干活吗?那是破坏!”他又指了指正在卷裤腿的一帮人说:“你们都给我过来!跑步!立正站好!谁叫你们到现在还不干活?要造反吗?出工多长时间了,为什么还没下水?嗯?说!” 大家大眼瞪小眼,连冻带吓哆哆嗦嗦地站在那里直磕打牙,谁也不说话。人们知道这时不能辩解,老老实实听着,队长训斥一顿也就过去了。可是谁也想不到这时花班长把胸一挺,两脚一併重新来了个立正姿势:“报告秦大队长!是白班长让大家抽口烟儿!歇一会儿!” 白刚就在队长不远处,本来也停止了劳动,站在冰水里听队长训斥。秦队长听花班长一报告便马上转向白刚说:“你给我上来!是你让他们不干活吗?”秦队长眼睛瞪得老大,张着大嘴,恨不得把白刚一口吞下去。白刚虽然觉得冤枉,但也不好辩驳。他是老实人,自己同意的事不好不承认。所以只好立在那里,没有说话。秦队长见他默认了,便又训斥说:“你想干什么?罢工吗?造反吗?你觉得你自己干活了就可以掩盖这一切吗?……” 组长杨树兴沉不住气了,觉得是自己惹的祸,不能让白班长背黑锅,便向前迈了一步说:“报告大队长,是我说的天太冷先抽口烟,白班长没有说话!”秦大队长看了看花班长:“嗯?怎么回事儿?”花班长说:“报告秦大队长!是白班长同意让歇着抽菸的。”秦队长又看着白刚说:“嗯?怎么回事?” 第33页 白刚仍然默默地站在那里不说话。他觉得花班长这人太卑鄙了,明明是他不让干活却推到了自己身上,就这样承认下来会使他诡计得逞,太便宜他了。但把真相说出来,和花班长便会闹翻,以后便会惹来更多麻烦。白刚不愿意当面揭露花班长,终于自己担了责任:“是我同意抽口烟。”秦队长说:“你为什么没歇着?”白刚说:“我不会抽菸。” 秦队长心里明白了,白刚这里没有什么阴谋。而且他个头大,在风障外面很远就看见了只有他一个人干活,气稍微消了一点,但还是不放过他:“你这班长是怎么当的?班里人不干活,你为什么不管?告诉你,下次再这样,我关你禁闭。不要以为你干活就没事儿了,你必须把这个班给我带好!”然后他又转向规规矩矩立在埂埝上的全体人员说:“告诉你们,在我这里你们不用想捣蛋,谁敢偷懒耍滑算你们瞎了眼,看我怎么收拾你们。”最后他又把目光转向了花班长:“你不也是班长吗?干什么去啦?”花班长重又抖擞精神,来了个立正姿势:“报告秦大队长!我在招唿大家快干活!我自己下水打浆了。” “你打的浆在哪儿哪?”花班长信手指向了左边一个小畦:“就是这块儿。”因他慌忙去换钉子耙,早忘了他打的哪一畦了。秦队长兇狠地说:“那个畦里水清见底,连个脚印都没有,你怎么下的水?”花班长说:“报告秦大队长!我确实下了水,你看我脚上这泥?”秦队长指了指他右边的畦:“你下的是那个畦!也是水清见底连水都没搅浑,你是看我来了慌忙下水的,装什么样子?”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7(3) “报告秦大队长!”花班长什么时候都忘不了礼节,显得对领导特别地尊敬:“我干活用劲太大了,钉子耙坏了,我去换钉子耙,我自己下水还一直招唿大家快下水,白班长可以证明。”他摸透了白刚的脾气,知道他不会当面把自己的老底兜出来,刚才他不是忍气吞声承认是自己让抽菸的吗?自己咬定白刚可以证明,他也会委曲求全给自己作证明,就是不作证也不会反驳,那也就等于默认了。白刚听到花班长这句话,简直大吃一惊:当面说谎陷害别人,还让别人作假证说他是惟一的好人,天下竟有这样无耻的人!他没有理睬,仍然是什么也没说。花班长看到了白刚没反驳认为阴谋得逞,便又向队长重复了一句:“白班长可以证明,不信您问问他。” “你给我住嘴!”秦队长沖花班长吼道:“我还不知道你,净玩鬼花活,以后你给我老实点!我老远看见风障里只有一个人干活。你欺骗谁?”训斥完花班长,他又命令说:“都给我下水,一天不许你们休息,完不成任务,晚上就不要回去!” 队长走远了,花班长马上跳出了水面,笑嘻嘻地走到白刚跟前说:“兄弟!我刚才让你证明并不是为自己,是让队长一看两个班长都干活,对咱们班光彩!你为什么不说句话呢?”他说话的声音很大,显然表示这话不仅是对白刚说的,也是对全班说的,以挽回他的面子。白刚停下手中的耙子,把头一仰说:“你让我说什么?你推卸了责任,还让我给你作假证?”他说话的声音也很大,他的声音大是由于抑制不住的气愤。 “兄弟!你别生气嘛!”花班长看出了白刚对他的不满,便继续嘻皮笑脸地说,“刚才我说你让休息,并不是想害你,因为全班只有你一个人劳动,说是你说的队长就不会追责任了,大家也都解脱了,一俊遮百丑嘛!你看,队长没把咱怎么着吧?怎么样?兄弟!真棒!”说完还竖起一个大拇指,在面前晃了晃。这真棒是说谁?好像是指白刚承担了责任,可是看他那得意的神气,又似乎是说他自己,说他耍的这手段真棒,在队长面前的这场表演真棒。 在这种人面前,白刚还能说什么呢?他不计较名利荣辱,也不想争个谁是谁非。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争这个还有什么意思?他一言不发,仍低头默默地晃动着耙子,捣碎泥中的那些硬块。白刚以前在机关本来是个非常活跃的人物,爱说爱笑,下棋、打球、跳舞、唱歌,无所不好,无所不能。遇事爱发表议论,对人直率坦诚,一向存不住话。自从反右以来,简直变了一个人,斗争他的时候,他是一天天不说话。到这里劳改以后,也是整天低着头,默默地干活。 花班长见白刚不再理他,便讪讪地走了,又去别人面前精神抖擞神气活现地宣扬他那套手段去了。老花的为人,白刚早就知道一点。那还是五班刚编班的时候,老花原机关的两个人,先后都找到了白刚悄悄说:“你和他在一块儿当班长算倒了霉了,这人两面三刀,好拨弄是非,你可要小心点!”白刚说:“嗨!咱不招他不惹他,还有什么是非?”来人说:“哎?你可别这么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防着点好。”虽说如此,白刚并没有当回事。他想人与人之间的倾轧、拨弄是非,无非是为了争名夺利,我既不想与他争名,我们之间也无利可夺,他还拨弄什么是非?现在他才知道自己想错了。这种人到哪里也不会老实下来,也不会让别人安安生生过日子。不是你与他争不争的问题,为了抬高自己,他就必须打击别人,为了拉帮结派,他必须排斥异己。 第34页 老花在机关里就滑得出名,如果仅仅是滑也倒罢了,更要命的是他那逢甲说乙、逢乙说甲的坏毛病。你说他是为了争权夺利倒也未必。有时候他为了取得对方一点点好感,也会有枝添叶地传一些闲话,拨弄一些是非。他认为取得对方好感的一个秘诀,就是制造传播别人说他的坏话,对方既不好去查对,也最容易动心。但日久见人心,久而久之,人们都知道他的坏毛病。所以他是到处买好,到头来却是到处不落好。尤其是他在领导之间拨弄是非,对领导之间的不和,起了很坏的影响。 “鸣放”时,他本来没有什么政治上的所谓反动言论,虽然“鸣放”中为表现积极对有的领导提了一点意见,但他是个善于察颜观色、见风转舵的人,以后看形势不好就勐检讨,痛哭流涕,表示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就没事了,但由于他平时人缘不好,许多人都讨厌他,所以不管他怎样的痛哭流涕,还是不放过他。再联繫他过去在国民党军队里干过几年,便把他送到这里来了。 晚上快收工了,谁也没有完成任务。畦里的大土块根本没泡透,敲都敲不碎。而且打完一畦浆,还要用手捞泥把四周的埂埝全部抹平抹光。胳膊腿都光着泡在水里,这罪可真够受的了。一个个腿上胳膊上冻得裂开了口子,一道道的血印,有的地方还往下流血。白刚想不管大队长怎么说,该收工也得收工。每天收工用不着白刚说话,花班长自会张罗,今天他虽然早就宣布按时收工他负责,现在眼看到收工时间了,他只是跳跳跶跶却不张罗收工。白刚心里说你不说我说,老在这儿非把人冻坏不可。白刚想看看表是不是到了收工时间,到棉袄上边小口袋一摸,表没有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7(4) 嘿!奇怪,自己清清楚楚抹埂埝时把手錶摘了下来,用手帕包好放在了棉袄上边口袋里。棉袄就挂在风障上,怎么会没有了呢?他把全身上下都找遍了,还是没有,表是丢定了。他便向大家说:“我的表丢了!”这一下大家都愣住了。人们都知道那是一块瑞士的欧米伽,这在当时是最贵重的手錶了,一般人是买不起的。白刚因为工资高,又没家庭负担,买一块是不用费力气的。 在外边都觉得稀有,在这里一个月才20多元生活费,这块表就更显得珍贵了,所以人们都很关心。许多人说:“怎么会丢了呢?你再找找。”有人还猜想各种可能,最后人们推测有可能掉在水里。白刚也回想起他把表放在棉袄上边口袋里,刚抹埝时还没脱棉袄,只挽起棉袄的袖子,这样抹埝实在不方便,后来才脱掉棉袄的。是不是没脱棉袄那会儿弯腰低头捞泥,表掉在了水里?想到这里,白刚便在自己干过活的畦里摸,其他人也帮着摸了起来。 大家正摸着,高队长来了,见大家像摸鱼似地在畦里乱摸,便喊道:“你们摸什么?那畦里还能有鱼?”不少人回答:“摸表!”许多人乱呛呛说白班长的名表丢了,可能是掉在畦里,独有白刚仍然是一言不发站在那里。他觉得这一天太倒霉了,懒得说话,而且表是不是掉在水里还很难说。别的可能他又不便说出口。队长问道:“你的表掉在了水里?”白刚说:“可能吧!”声音很小,仍然不愿意多说。 看他悲哀的样子,高队长也很同情。便说:“那你先留下,再仔细找一找,其他人收工,别的班都走了。”别人都赶紧洗脚穿鞋去了,杨树兴看白刚愣在那里便跑了过来:“队长!我也留下,帮他找找吧!”转身又对白刚说:“还是找找吧!”何仁山这孩子也跑了过来:“白班长,我帮你摸。”见这种情况,另外也有人跑过来,队长赶紧说:“你们都回去,用不了这么多人。” 白刚愣了一会儿,他觉得表掉在水里的可能性很小,便和队长说:“不摸了,不找了。”然后又对杨树兴何仁山说:“回去吧!”队长说:“也行!我让工地上人们给你找一找。”正这时附近有一个管水的过来了。高队长便说:“三妮子,五班长一块手錶丢了,可能掉在这个畦里,你给摸一摸!”然后又对大家说:“你们都等一等,一起走。”白刚觉得人们又冻又饿,干了一天了,归心似箭,自己还没洗脚,不忍心让大家等他们三个人,便和队长说:“队长,我们还没洗脚,让大家先走吧!我们三个一起走。”队长对白刚还是信任的:“你们也快点!”刚来时必须全大队统一出工收工,现在看看许多人还老实,活也忙了,工地又很分散,所以经常是以班为单位收工。今天他们三个单独走,队长也格外开恩了。 在路上杨树兴和小何都说:“班长!队长让你找找,你为什么不找了呢?”白刚不无悲哀地说:“找什么!不要了。”杨树兴惋惜地说:“不要了?以后再买这样一块表可不容易啦!”白刚说:“没有不戴吧!”何仁山说:“我知道了班长准是想,人落到这种地步,官丢了一个月一百多元的工资都抹了,丢块表不值得心痛了。班长!你说我说的对不对?”他的脸上显出了孩子似的笑容。他觉得班长的心事他猜得十拿九稳,眼巴巴地望着白刚的脸等待着回答。白刚说:“就算你说得对吧!小傢伙。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有也可无也可!算不了什么。” 第35页 何仁山说:“白班长!不是我拍你的马屁,我真佩服你想得开。我们邻居那个王八蛋,还是个科长呢。仗着他有权和派出所的人又是老乡,为丢一块破表害了多少人。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怀疑到谁就抓到派出所审问还打人。最后怀疑到我头上了,我说派出所乱抓人不讲理,他们说这么小就敢在派出所喊叫,表就是你偷的。啥证据也没有硬赖我偷的,我出去也得找他们算帐。”何仁山越说越生气,最后竟高声喊着骂起来:“我操他们八辈!” “小何,你干什么?让队长们听见还得了吗?”白刚赶紧制止他。小何说:“听见就听见,我不怕他们,让他们斗吧打吧!我刚小学毕业,书也不能念了,还落个贼落个劳改犯的名声,这不把俺一辈子都糟蹋了吗?活着还有啥劲?我早晚得和他们拼了。”小何一说到他这个问题,就总是叨叨个没完,简直成了精神病了。当着队长他也是这么闹。前不久把他弄到队部去斗了一番,弄了个鼻青脸肿,老实了一点,虽然仍不认罪,但不再乱喊了。背后偷偷和白刚说:“这回我可知道锅是铁打的啦!整人真狠哪。” 今天他看周围没人又闹起来了。小何说的是真是假,白刚总是半信半疑。看样子这孩子说的不是假话,可是派出所能那样胡来吗?没有任何根据就把一个人送到这里来?这种事和打右派不同,打右派现在看来是错误政策造成的,可是偷盗案子能凭怀疑定案吗?他对小何的事没法表态,但又不希望他总是这样闹下去。便说:“小何别喊了,喊也没用。要相信是真假不了是假真不了,迟早问题会闹清。”小何说:“你净给我开心,还能有这一天?往这里一放,人们早把咱们忘了,谁来管你?”白刚说:“将来会有人管的。好好活着吧,这么多大活人,人们怎么会忘了呢?”白刚说的是心里话,不是只给小何一个开心丸。小何被班长诚恳的态度打动了,他觉得班长不是个坏人,也应该有这一天。便说:“怎么光我会有那一天?你们呢?你们不是也会有那一天吗?”白刚看了看杨树兴说:“我们?难说了,谁知道有没有这一天?就是有这一天,我能不能等到啊?”他这也是真心话。说完有无尽的伤感,三个人都沉默了。每个人都是在痛苦中挣扎,前途未卜啊!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7(5) 杨树兴为打破这种令人不愉快的沉默,又提起了表的事:“班长!你说这表也许能找到吧?”白刚毫不抱希望:“找什么!”杨树兴奇怪地说:“怎么呢?”白刚一边思索一边说:“我想那表没有掉在水里。表在口袋里用手绢包了好几层,手绢还在,表怎么能掉出去呢?” “那你是说有人偷了?”杨树兴两眼直愣愣地望着白刚,十分惊讶。见他没有回答,便又急忙追问说:“你看可能是谁?”白刚没有说话,看起来他是有所考虑的,只是不愿说出他的怀疑。小何这时憋不住了:“我早就觉得可能有人偷了,我还看见一个人……”杨树兴关切地问:“谁?” “小何!别瞎猜。”白刚不愿意为这事儿闹得风风雨雨,所以不让小何说下去。他知道小何说的是谁,那个人白刚也见了。他到挂衣服的风障那里,摸了几件衣服的口袋,也摸了白刚的衣服。他见有人注意他,便说:“找点菸抽!”其实他知道白刚并不抽菸。杨树兴凑到白刚耳旁小声说:“是不是那一位?我看别人干活都没动,就是他转悠了两趟。”他显然是指另一个班长。白刚说:“没有证据不要乱猜疑。回去在班里也不要再提这件事。不要为这一块表闹得全班都担嫌疑。”三个人又一次陷入沉默。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8(1) 早上阴云密布,穹空低垂。浓厚的乌云排山倒海从西北滚滚而来,越滚越低,一直压向人们的头顶。骤然又颳起了大风,风助云势,云助风威,更加气势磅礴。险恶的天气立即给人一种莫名的恐怖。俗话说:风是雨的头,大雨眼看就要来了。人们以为今天不会出工了,也该让大家歇一天了。几个月来,没有星期天,不过节假日,人们还一天也没休息过呢! 但是队长们还是进了大院,人们的希望破灭了。只好懒洋洋地拿蓑衣、带饭盒准备出发。不过这时人们不像刚来时那样什么话都不敢说,那时人们被突如其来的恐惧镇住了,也被很快就解除处分的希望笼罩着。为了尽快离开这个地方,都是规规矩矩,听说听道。尽管有许多不满但都憋在心里,一句气话也不敢说。现在迅速走人的希望破灭了,恐惧嘛,当然还是有的。不过既然没有了希望,恐惧感也就大大减轻了。反正也就这样了,他还能把人们怎么样?有些话也就敢说了。人们虽不得不往外走心里却不甘心。有些人嘴里就念念叨叨:“这种天还让出去?这不是瞪眼让人们挨淋吗?”“眼看大雨就要来了,到工地能干活吗?”有人更气愤了:“这纯粹是折腾人,拿人不当人。” 不知什么时候“在站的”万队长就在附近:“你们说什么?谁说折腾人?这就叫改造。不干活也得给我走人!谁说的,是不是贾龙说的?贾龙!你给我站出来!”他见没人答应又高声喊了一句:“贾龙!”贾龙跌跌撞撞地从院里走回来,答应了声:“有。”万队长说:“贾龙!是不是你又在冒毒气儿?” 第36页 “鄙人不敢,鄙人不敢。”贾龙连咳嗽带喘地说。万队长说:“什么秕仁成仁的,你给我说中国话!”贾龙说:“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正宗中国话。”万队长说:“少啰嗦。说这天出工是折腾人是不是你说的?” “否!我是出工的拥护派。有人说今天不会出工,我断定一定出工,您看,我这拐腿早就上院里等待集合啦!”说完还哈哈地笑了两声。领导嫌贾龙怪话太多,影响不好,便免去了他烧水这个美差,把他编在这个班劳动。 万队长一看贾龙确是从院里回来,便解除了对他的怀疑。等站好了队,他站在队列前面,再次喊道:“刚才那话是谁说的,你给我站出来!”见没人说话,便对人们一个个巡视。眼睛瞪得老大,在每个人的脸上搜寻,好像他们嘴里说的话,也会写在脸上似的。可是这时人们都改造得精明了,再没有像白刚那样的傻人会自动站出来。万队长看没有人站出来,十分生气。没有办法时总是把气出在班长身上,他的眼睛盯住了白刚:“你这班长是怎么当的?就你们班怪话多。回来你必须给我把说反动话的找出来!别的班都走了,赶紧出发,走快点!” 这时漫天的黑云飞卷着、翻滚着、旋转着从西北天空汹涌而来,就像那冲锋陷阵的千军万马,无边无际,你拥我挤,前追后赶,十万火急地向前狂奔。就像那疯狂大海中的惊涛巨浪,高耸如山,唿啸着,拍击着,以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向人们的头顶压过来。四周立即暗了下来,像黑了天似的。阵阵冷风,也一阵紧似一阵。随着那浓黑的云,那冷冷的风,豆大的雨点便啪嗒啪嗒地敲在了地上。大雨的前锋已经到了,但队伍仍然往外走。万队长的训斥还是管事,再也没人说什么了。只是人们像霜打的庄稼一样,蔫了。一个个无精打采,没人积极往前走,队伍拉得老长。队长跟在后面又喊了起来:“跟上,走快点!走道儿都没有一个‘跃进’的劲头,不用说干活了。像这样你们谁也别想出去,关你们一辈子。都给我走快点!” 一般情况下,总是班长走在前面,队长在后面压阵,以防止掉队或逃跑。人多时前面也有队长,现在只有一个班,走在最前面的便是白刚了。他虽然没说怪话,但对出工也非常不满,又加挨了一顿训,所以老大不高兴,走得很慢。心想走那么快干什么,大雨眼看来了,走慢点儿往回跑也近一点。现在队长在后边大声喊叫走快点,自然是在喊他,没办法,再不愿意也只有加快脚步。这时雨点更急了,路全湿了。 这里的道路就是堤埝,顶层全是开渠时挖出的粘胶泥。干了像石头一样坚硬,现在刚刚下雨,上面湿了一层,里面还坚硬无比,就好像石头上涂了一层油,走起来很容易滑倒。好在白刚在战争年代行军有了锻鍊,虽然滑,他还能应付自如。可是后边的人就苦了,尤其是像贾龙这样年龄大或是腿脚不灵便的,一不小心,就是一个大屁股蹾儿。贾龙不知道摔了多少屁股蹾儿,弄得浑身像泥猴儿似的,都不敢迈步了。队伍一会儿就散了,队长又着急地喊叫说:“白刚你给我站下,谁让你走那么快?你看这还像个队伍吗?” 就这样,停停走走,走走停停。空中,一个闪电连着一个闪电,一个雷声接着一个雷声。那闪电,就像千万把利剑,从万丈高空飞驰而下,刺向大地,刺向人们的头顶。每个闪电过后,或两三秒或五六秒,接着便是咔吧一声,一个响脆的炸雷震耳欲聋。此起彼伏的闪电,滚滚不断的雷声,使人心碎使人恐怖。雨越来越急,风也越来越大,也不知道它从哪个方向刮来,颳得你睁不开眼迈不开步,左摇右摆晕头转向。 大风把蓑衣颳得飞向空中,成了降落伞,带得人东倒西歪地直跑,不仅不能挡风遮雨,简直成了累赘。贾龙抓着蓑衣不放,差点连人刮到天上去。他一松手蓑衣便放了风筝飞上了天,人们看到这种情况干脆扔掉了蓑衣,一个个都成了落汤鸡,身上的衣服全湿透了。风大雨急,使人寸步难行。人们就在这惊恐中、风雨中、泥泞中备受折磨,要是高队长带队早就往回走了,可是这个万队长却还是催促人们赶快往前走。白刚在前边却只是一点点往前挪,心里说真是一点儿不怜惜人,这不是找死嘛!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8(2) 在不断的电闪雷鸣中,突然一道强烈刺眼的白光,从天而降,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直奔头顶而来,人们在惊恐中还来不及躲闪,几乎与火光同时霹雳一声一个炸雷在身边响起,震耳欲聋,一个个都震蒙了。接着又烟消雾散,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只像经歷了一场噩梦。人们都傻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跌坐在地上,迷迷怔怔地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等人们清醒过来,却发现地上躺下了几个人。人们以为他们跌倒了,也没有在意。 后来他们自己爬起来,傻愣愣地呆坐着。有一个人却一直躺着,坐在他旁边的人清醒过来,喊叫他却不答应。大声喊叫他,摇他,拉他,却仍然动也不动。这人急了,喊叫说:“快来呀!你们快来呀!”白刚急忙跑过来,一看是史自昭,便连连喊叫:“史自昭,史自昭。”不管怎么喊叫,拉他摇他,也毫无反应。全身是泥水,只是脸上被雨水沖刷得干干净净。他没有惊恐,没有伤痛,他就这样出人意料地走了。 第37页 白刚意识到他死了以后,便一屁股坐在了泥水里,两行热泪簌簌地流了下来,像两条小河,在大雨里奔腾着,心中却像针扎似地疼痛。他多么想仰天长啸,却只能把痛苦藏在心中:他是多好的一个人啊!为了不昧良心把别人推入苦海,宁愿自己下地狱。他本来能作出更多的贡献,可是竟这样背负着耻辱消失了。他的诗多么富有才华和激情啊!想不到刚刚崭露头角,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他热爱这个世界,但这个世界竟容不得他,就这样被无情地夺去了生命。他的妻儿都在企盼着他的归来,但他竟这样消失了,没有留下一句话! 后面的万队长走了过来:“怎样啦?你们围在这里干什么?”没有人回答。有人默默地给他让开了一条路,万队长挤到跟前着急地说:“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抢救?给他按摩!”没有人动手。人们心里都明白,千百万伏的高压电流打在身上,他还怎么能活?远处先出发的队伍已经往回走了,队长得到了解脱:“咱们回去吧!” 白刚哭泣着抱住死者的头,有人抓住他的胳膊,有人抱住他的腿,人们怀着悲痛,依依不捨地抬着死者,默默地往回走。每个人都哭泣着,每个人脸上都流着泪水和雨水,也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泪。每个人都哭泣着,也不知是哭死者的不幸遭遇,还是哭活者的悲惨命运。 只有一个人例外,既不哭也没有泪。一脸冷漠木然,没有凄凉,也没有悲伤,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人们为死者的悲痛和忙碌,他一概视而不见,只是两眼呆呆地瞪着,驼着背弓着腰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活脱脱是一个会走的殭尸。只是不时嘴里念叨两句:“死了好!死了好!”人们都知道他这人阴阳怪气的,没有理他。 只有东北汉子赵义爱招惹他,听到他念叨这个便上前质问:“你个老东西说啥呢?你这银(人)咋没一点同情心呢!大家都悲痛你还说死了好,你安的啥心呢!”贾龙大喘着气说:“安的,安的慈悲之心。”赵义不平地说:“你个老傢伙人死了你唱赞歌,还叫慈悲?你咋不死呢!” “我想死,你让吗?我是欲活无路欲死不能啊!”赵义揪住了他的领子摇晃着,高声喊叫说:“你说啥?咋这反动呢。这老东西攻击新社会。”看样子就要搧他几个嘴巴!贾龙任他揪任他摇,毫无反抗之意,而且既没惊慌,也没恐惧。甚至还干笑了两声:“嘿嘿!你要打?打吧!打死了就算成全了我。”一边说一边咳嗽一边大喘气,但还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往下说:“我死了不用抬,往沟里一扔,臭块地,别看臭,是肥料。” 白刚抬着死人早把这看在眼里,他以为赵义说说就会过去的,谁知还纠缠起来没完了,便大声喊道:“赵义!放开他,让他在前边快走。”赵义看来真生气了,仍然抓住贾龙不放手:“这老东西太反动了,我今天饶不了他。”白刚觉得有些人是越忙越添乱,一个都快活不成的人了,你惹他干啥?他腿脚不便,不让他快走,还等他拖大家后腿?他很少发火,但今天严厉地喊叫说:“放开他!” 由于悲痛由于气愤,白刚喊的声音特别大,不啻空中一个响雷,因为出其意料,赵义吓得一愣突然一松手,正在被摇晃中的贾龙啪唧一下便跌在了泥水里,勉强爬着坐了起来,双手拄地拱了拱想站起来没有成功,便索性坐在泥水里,任狂风吹任暴雨淋再也不动了。花班长过去踢了他两脚:“你干什么?耍死狗吗?站起来给我走!”贾龙一声不响慢慢地躬起身来,一拱一拱地要起来,花班长冲着他的屁股又是一脚:“你装什么蒜,快点起来。”花班长这一脚并不是想折磨他,只是贾龙太虚弱了,一下来了个嘴啃地,趴在了地上,再也不起来了。赵义一看花班长又踢又喊,他又来劲了,也上前助阵。有几个人也叽哇喊叫地去折腾他。白刚这边被死人缠身,眼看那边又折腾活人,心急火燎,他想喊叫那些人不要再折腾他了,可是那里有班长带头又有队长在场,他没法喊叫,便对身边的人说:“去个人把贾龙搀起来慢慢走,别让他们折腾了,下着大雨还不快回去。” 天上大雨滂沱,地下道路泥泞。一个人走都不容易掌握平衡,几个人被一个死人连结在一起,每个人都转动不灵。一个人跌倒了,其他人也跟着跌倒。连累得死人也不得安宁,也跟着摔跟头,他们就这样艰难地行进着。后面庞大的队伍眼看跟上来了,万队长怕被大队人马看见影响人们的情绪,便说:“放下,别抬了,先放在堤下面的沟里雨停了再埋。”人们把死人放下了,但望着高高的大堤,要想下堤坡是很难的,扔下去又心里不忍,都在犹豫着。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8(3) “赶紧推下去!”万队长命令着。这里死人多了,病死的,自杀的,被批斗折磨死的,这算什么,死就死了,阶级敌人社会渣滓死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值得同情惋惜的。现在是尽快把死人弄走,免得后面队伍赶上来兔死狐悲!人们犹豫着没人动手。下面是水沟,沟里水很深。人活着在人牢里,现在竟忍心把他推入水牢吗?万队长见没人动手,又说了一句:“推下去!” 第38页 花班长为取得队长好感,便马上走到白刚跟前说:“把他推下去吧!反正咱也带不走。”说着便要动手。白刚把花班长一推阻挡了他,但是没有说话,他不想理睬他。花班长一边喊着,一边望着万队长:“干什么?干什么?你没听见万队长的指示吗?”显然是向队长讨好,并希望取得他的支持。说完又要动手推。这时杨树兴、唐玉、何仁山等一些人都围了上来,和白刚一起阻止花班长推人。花班长见这么多人帮着白刚反对他,觉得自己太丢脸,又觉得他是有队长支持的,今天一定要挽回面子,便冲着在一旁观望的人们喊道:“你们过来呀!把死人推下去!” “把死人扔下去!”万队长也火了。花班长马上说:“队长的命令,谁想违抗?”白刚看到这局面僵持下去对自己不利,而且也让班里的人们左右为难,必须马上採取措施,不然一场冲突便要发生了。为了保护史自昭,自己是豁出去了,可是不能让班里这么多人捲入一场是非。这个一向不愿违抗队长命令的人这次是决心不听队长的话了,他不理睬队长的命令,二话不说,弯下腰把死人抱起来,背在了肩上。万队长惊讶地说:“你要干什么?放下!你背不走的。” 白刚仍然没有理睬,他弯着腰艰难地向前走。人们一下子愣住了,谁也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这样的大雨这样的道路,这么远的路把死人背回去简直是不可能的。可是很快人们清醒了过来,虽然万队长严厉地制止,花班长看着万队长的眼色,也张牙舞爪地想阻挡白刚。人们却抛开他们跟着白刚向前走。杨树兴、唐玉他们几个人围在白刚的身边,自动保护着防止他跌倒。 梁老概也主动地加入了维护白刚的行列,可是又怀疑地说:“道路这样难走,怎么能背得回去呢?”唐玉瞪了他一眼说:“你说怎么办?”梁老概倒是好脾气,谁说他什么也不生气。唐玉呲 他以后,也只是无可奈何地说:“唉!我也没啥好法子。”民心不可违,万队长看到这种情况,也觉得无可奈何,只好跟着白刚他们走了,花班长自然也就跟了过来。 白刚以前也背过人,但这次却觉得异常沉重。活人你背起来,他可以搂住你的脖子,或是扒住你的肩膀,你也可以省点力气,只是驮着走就行了。死人就不一样了,东倒西歪,你必须紧紧地从后面搂住他。就这样他还是一个劲往下滑,好像不想跟你走似的。人们常说死沉死沉的,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越死越沉?白刚本来就瘦弱,在大雨天背着这么重的一个死人行走,困难可想而知,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了。泪水、汗水、雨水,从他身上一个劲地往下流。但他仍然咬着牙,一声不响艰难地走着。杨树兴一直护卫在他身边,看看他实在太困难了,便说:“还是把他放下吧!” “不!”刚才还和我们在一起,马上就把他扔掉,扔进水牢?他对革命忠心耿耿,背弃了富裕的家庭,冒死到解放区参加革命。想不到我们竟连这样的人也容不得!刚刚30岁,刚刚30岁啊!就这样毫无价值地死在了这里。怎么能让人心里平静,怎么能让人割捨。不,我要把他背走。背到我们那破土坯房里,让他再感受一点人间的温暖,不要让他最后带走的只是人间的冷酷。要给他擦净身上的污泥浊水,干干净净地上路。 万队长再严厉,看到人们的悲痛,看到人们的倔强,他也无可奈何了。人们再次让白刚休息,他们把死人抢走了。你背一程,我背一程。最后连赵义也深受感动,他也不考虑花班长愿不愿意,看到人们行走得艰难,便果断地说:“给我,看你们那个熊样儿。”他身材魁梧,年轻力壮,把死人背上以后,确实不太费劲,两只大脚迈着稳重的步子,十分从容地往前走。他是一个扛“大个儿”(装满粮食的麻袋)的好手,二百多斤的麻袋双手一抡就轻松地背起来,一百多斤的一个人算什么?他背上以后整个队伍的前进都快多了,就这样人们终于把史自昭背到了家里。 大家把他洗干净,换上干净衣服,把褥子铺在地上,把他舒展地放在上面。大家看着他,不住地哭泣。许多人心中都充满了悲痛和感触,但谁也不愿说出来。只有不哭无泪的贾龙,突然发出了感嘆:“天灾乎?人祸乎?” 别的班也都知道了这不幸的消息,许多人到这里来看望。他们没有一句话,但从人们凄楚的脸上,看出了深深的同情和默默的悼念。万队长来了,看见门口围着一堆人,便凶神似的喊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死人有什么好看的?都给我回去学习。”然后又转向白刚说:“你这是干什么?展览吗?向领导示威吗?死个人有什么了不起?抬到后边的空屋里锁起来。你们也得学习,马上把死人给我抬走。” 白刚和几个人把死者抬到一间快要倒塌的屋子里,依依不捨。“你们走吧!我再陪他一会儿。”他说。杨树兴说:“人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了,你陪他只是自己痛苦。队长还没走,不定什么时候转回来,见咱们班没学习,又是事儿,还是回去吧!”白刚知道杨树兴说的在理,但他对万队长的话十分不满,死个人算什么?你们死个队长能这样草草了事扔掉吗?劳教了也是人,难道就可以这样对待吗?耽误一会儿学习就那么重要?越想越气,便说:“你们先回去,和花班长说让他先主持学习,我一会儿再回去。” 第39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8(4) 一会儿队部的大班长张强云来了,一见面惊讶地说:“我的白班长,你怎么还在这儿呆着,别的班都热火朝天地学习,你们班都躺着睡大觉呢!队长看见这还了得?万队长对你很不满意,特意让我来看看你们是不是学习呢!如果没学习,让我马上回去告诉他。你快回去学习。史自昭是个好人,我听到这个消息也很难过。可是人死了你陪他也没用,还是先顾活的吧!”白刚说:“我不是告诉花班长先主持学习吗?”张强云说:“唉!你还不知道他?他正乐得你挨批呢!还能给你维持门面作挡箭牌?万队长正找茬儿呢!他可不是好惹的,快回吧!”说着拖着拽着把白刚弄回班里去了。 这里的队长都是干部或是工人,被改造的人最高职务就是班长。班长没正副没大小,但是大队部的班长因为和队长接触较多,经常为队长倒水、跑腿儿,管理大队的统计数字,权力显然大得多,习惯上都叫大班长。张强云以前是高中教员,教的是理化,人却不刻板,能言善辩,处事灵活,很会来事儿。和白刚的倔强、呆板、沉默寡言,恰恰相反。性格虽不同,但两个人却很能说得来。他知道白刚的耿直、正派。白刚也知道他虽处事灵活、会来事儿,但心地善良,不会出卖朋友,所以两人偷偷地还可以谈谈心里话。张强云经常把队长们对白刚的议论透露给他让他注意,班里有些问题他能掩盖的也给美言几句。今天本来万队长是让他来“私访”的,但是他还是把白刚弄到班里学习以后才回去报告。 夜里人们都睡着了,独有白刚还陷于悲痛之中。他放心不下他的同学,他的朋友,他知心的难友。他不知领导打算怎么办,明天出工了谁管他?能忍心让他臭在那里吗?正在这时一道亮光在窗外晃动。“白刚!”是高队长叫他,说:“雨小点了,你叫上几个人把死人埋了。埋远点,不留坟头,不留任何标记,不要惊动很多人,以后也不要和外人讲。”说完队长便走了。 白刚却愣在了那里,他为这不留坟头不留任何标记愣住了。这里从大批来人以后便经常死人,以前死人是用几块破床板钉一个很小的棺材,出工的时候让人随大队一起抬出去,埋在一块高地上,增加一个坟头。这片坟墓,就在出工的路旁。每次见到这片坟墓,都给人们增加一份压力,一份悲哀。随着这片坟墓的扩大,人们的恐惧也在增加,经常互相警告着:“可别立着进来,躺着出去。”对人们的情绪产生了很大影响。一些人干活不再卖命了,有人甚至因此而整天沉默不语。后来坟墓不再扩大,也不见了棺材。人们还奇怪,怎么突然没有了死人?不会一个也没死吧!死人哪里去了呢?今天白刚才知道了这个秘密。 白刚叫醒了杨树兴、唐玉、何仁山等几个人,找了一辆小车,扯着褥子把死者抬到了车上,人们拉起来就要走。白刚说:“不!到宿舍去一趟。”杨树兴不解地说:“还上宿舍干什么?”白刚没有回答,人们只好随他去了宿舍。他翻开了死者的包袱,把死者生前喜欢的唐诗宋词选集和几本世界着名诗人的诗集放在了车上。又从自己箱子下边撤下来几块砖也放在了车上。 这干什么?何仁山有些莫明其妙。白刚只说有用。别人也不便多问。知道路上雨后泥泞,会粘车轱辘,他们又带了两个刮泥板,一边走一边刮泥。虽然作了准备,但仍然没想到路上这样的难走。有人主张就近找个地方埋了算了。白刚不同意,他要把他埋到黑龙港的大堤下面。人们惊讶地说:“那还有好远哪!得走多长时间啊?咱这一夜就别想睡觉了。” 白刚理解大家的心情,可是他还是坚持他的意见:“这里是洼地,一下雨就是水泽汪洋。我们相处一场,他活着受罪,死得这样悽惨,死后还忍心让他泡在水里?大家就多送他一程吧!大堤边上,向阳避风,水淹不着。大堤上边是交通要道,常有车辆行人,他是个性格开朗活泼的人,在那里也免得寂寞,不要让他独自一个做孤魂野鬼吧!就算我求大家了。”大家听了白刚的话二话没说终于艰难地把车拉到了大堤下面。这里没有水,土地干松些,墓穴很快挖好了,大家慢慢把死者放下去,白刚把那些诗集也放在他的头旁。快埋好时,白刚在墓坑的四角各埋了一块砖,算是墓穴的边界。埋好后,又在他头前的堤坡上挖了一个小坑,把两块砖竖着并排埋下去,顶部刚刚露出地面。算是给他立下了一块无字的墓碑。 他是想有朝一日,他的子女们长大了,要想看看他们的爸爸,还可以找到这个标记。有朝一日他的冤案得到平反,他的家人还可以到这里告慰孤魂。他多么想见到他的妻子儿女啊!可是却这样骤然地走了,没有墓碑,没有坟头。明天人们再也不会知道这里还有一个人。以后他也只有任人在他头顶上践踏。人哪!怎么能这样轻易地消失?想到这里他又不禁潸然泪下。白刚默默地站立在墓前,没有人催他,也没有人说话,大家也陪同他默默地站立,对死者悼念。等他们回到家里,天已快亮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9(1) 第二天雨还在下。队部让学习,各班解决存在的问题。莫名的悲痛压在心里,白刚哪里还有心思解决班里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人们心里也不平静,都在那里应付。万队长突然又来了:“你们这是干什么?”白刚说:“学习呀!” 第40页 万队长气唿唿地说:“这叫学习?死气沉沉的,纯粹是在念丧经。你们听不见吗?别的班斗得热火朝天,你们这里死气沉沉像什么样子?走!班长组长跟我到别的班学习学习。” 走进旁边第一个屋——六班,就使白刚目瞪口呆。房顶横樑上一排吊着三个人。一个穿着破军装的小伙子,正在咬牙切齿地吊第四个人。他把捆着这个人双手的一条长绳子另一头熟练地往横樑上一甩,再把垂下来的绳头用力一拉,那人便燕子抄水似的吊了起来。弯腰弓背,在空中摆动,头上的大汗珠子立刻嘀嗒嘀嗒地往下掉。妈呀妈呀地叫个不停,惨状令人目不忍睹。这个班的班长是个右派大学生,他戴着深度的近视镜,完全是一介书生的样子,竟然也会这样,使白刚非常惊讶,也觉得莫明其妙。白刚凑到他的耳边小声问道:“他们都是为什么?”“偷表。”眼镜班长大声说。显然他们仅仅有嫌疑,就受此重刑。 白刚看了不禁毛骨悚然。这不是违法吗?领导不去制止却让人学习参观?他百思不得其解。但他认为这绝对是错误的,这不仅是野蛮,也是愚蠢。为一块表吊几个人,正说明他们不知道是谁偷的,真正的贼可能正偷着乐呢!现在他清楚了,为什么歷次政治运动里那么多冤假错案,都和逼供信有关。他们又走了几个班,不是吊打审问,就是批斗推打。万队长说:“你们看见了吗?回去好好向人家学习,你们那也叫学习吗?” “他们这叫学习?”白刚心里很不服气。回到班里人们乱问:“别的班怎么样?”几个组长见了大世面,兴奋了起来,七嘴八舌说谁谁吊起来了,谁谁被批斗呢!互相都很熟悉,人们对这些消息当然很感兴趣。 白刚回来以后很为难,队长让参观学习,回来不介绍情况不行,介绍情况只能起坏影响。看到组长们乱呛呛,便故意让人们打一场乱仗,觉得这比我说好,就算介绍情况了。然后说咱也学习吧!他一说学习,人们立即安静了下来。他扫视了一下全场,有人忐忑不安,有人惊慌恐惧。但跃跃欲试的不少,包括几个组长和花班长。他觉得这不是好苗头,自己一定要沉住气,便让大家先提问题。人们一下乱呛呛开了,每个人都想把矛头引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要求比较集中的是解决偷盗问题。白刚也感到这确是个突出问题,有人家里寄来的糖全丢了,有人丢了钱,丢了手纸。白刚从小卖部买的咸菜也多次发现有人偷吃。况且自己还丢了表…… 没等班长发话,杨树兴便首先开了第一炮:“我说说,首先要解决偷盗问题。咱们班里屡屡发现有人偷东西。弄得人心惶惶,有点东西东藏西藏,连咸菜都得藏在被窝里,这像什么话?”他显然是有所指的,但是却说:“我现在不指名,希望有这种行为的人自己站出来。等大家揪出来,可别说我们不客气。”人们乱嚷了起来:“快站出来!”“说你啦!不要装蒜了。”“你还看什么?就是说你!”没人按顺序发言了。 屋里气氛立刻热烈起来,而且眼光几乎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坐不住了,自己站起来说:“我错了,偷吃过咸菜。”他一承认偷盗,这屋就像开了锅一样,许多人都喊了起来,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你偷过谁的?”“还偷过什么?”“你胆子不小啊!还偷白班长的东西!”在大家的追问下,他承认偷过几个人的咸菜、白糖、烟,人们一看,这是个地地道道的贼。他就是因为偷盗送来的,到这里还是偷,人们怀疑更大了,乱喊了起来:“别光说小的不说大的。不老实整他态度!”有人突然喊了一声:“班长丢了表,是不是你偷的?说!”白刚丢表以后,不少人便怀疑是有人偷了。今天看到班里真有一个惯偷的贼,人们便自然想到了表。这问题立即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都让他交待。 杨树兴这时站起来说:“那表肯定没有掉在水里。我们几个把那一小块地方水里、泥里都摸了几遍,根本没有。有人看见你到棉袄那里去了,说吧!偷表的就是你。”那人吓得额头上立刻渗出了汗珠儿:“我没偷,我根本就没到棉袄那儿去!”何仁山向来会上不发言,这回也喊了起来:“我看见你在棉袄那儿转悠了,表就是你偷的。”丢表那天回来的路上他也曾怀疑到他,今天看他偷那么多东西,便想一定是他。他非常同情白班长的不幸,想为白班长追回这块表。那人觉得一个小孩子也说他,心里非常不服气,便开始了反击:“你诬赖人,我看还是你偷的呢!”这一反击不要紧,惹起了众怒,人们喊了起来:“不老实!整他态度。”“我看见他到棉袄那儿去啦,就是他偷的!”随着喊声许多人站了起来,围住了他:“交待!你把表藏到哪里去了?”那人浑身哆嗦起来了,辩解说:“不是我偷的!” 人们对偷盗深恶痛绝,早就对他有怀疑,今天已经证实不少东西确是他偷的,哪里还能饶过他。赵义首先喊叫起来:“不老实把他吊起来!”不少人也跟着喊:“吊起来!”唐玉嘴里念叨着这种人不狠整他是不会交待的,说着便拿出了绳子,准备动手。王显能在交心中被高队长揭了老底儿以后曾经老实了一阵,今天看到组长们都要动手,手又痒痒了起来,没有打斗的日子,简直太枯燥,他一把从唐玉手里把绳子夺过去,说这事儿用不着劳你大驾,看我的。花班长一直没多说话,可能是怕引火烧身。现在看到目标集中在这个人身上,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便也指手画脚地喊叫:“好啊,王显能把他吊起来!吊起来!”有人看花班长那种幸灾乐祸的样子,很不以为然。有些人还冲他直撇嘴,因为认为他就有偷盗嫌疑。王显能觉得班长都发话了,就更积极了,立即上前捆绑。赵义、唐玉等也站起来去帮忙。在这千钧一髮之际,白刚急了忙说:“大家安静,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第41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19(2) 人们一下子愣住了。拿着绳子的王显能仍然举着手里的绳子,站在那里不动,唐玉急得跺脚说:“白班长!你就是太心慈手软,这样的人不吊还等什么?”白刚说:“你们先回去都坐好,事情没闹清别着急。”他心里说闹清了也不能吊人,别说我们劳教人员,就是干部也没有吊人的权力。花班长说:“白班长!你这不是给群众泼冷水吗?”他对白刚在班里说一不二的那种威望,早就心怀不满。可是他自知不是白刚的对手,虽然很不服气,遇事还是忍让几分。今天他看有的组长也对白刚不满,觉得这可是一个树立自己威信的好机会,而且他也知道有人会怀疑他,早点确定偷表的人,就可以洗刷自己。所以便直接对白刚挑战。为赢得人心,他故意表示很有肚量不紧不慢地说:“大家都知道你有同情心,可是今天你这同情心也用的有点不是地方吧?” “这不是出于同情,只是事情没弄清,不能那样办。”对方虽然说话语气和缓,但白刚听得出讥讽的味道。不过他不想正面回答他的讥讽,只是冲着大家说。花班长紧追不捨:“队长不是让咱们向别的班学习吗?别的班怎么办你看见了没有?不採取手段,什么时候能把事情弄清楚?” “宁可弄不清,也不能没有证据就吊人。”白刚非常反对那种做法。花班长马上反驳说:“他到装表的衣服那里去过,这就是证据!”白刚有些讥讽地说:“到衣服那里去的也不止一个人吧?”白刚这一反问,人们很自然地怀疑到他,这句话正戳到他心窝子上,花班长急了:“你说还有谁?还有谁?”他想逼白刚改口。对花班长这种咄咄逼人的质问,白刚没有马上回答。虽然他对花班长有许多不满,但也不愿意和他闹翻。只是说:“反正不是一个人吧!”花班长看白刚不愿正面和他交锋,便更加嚣张了:“你说出来到底还有谁?” “还有你,你就到衣服跟前去过!还掏了口袋。”何仁山人虽小,却富有正义感,他早就看不惯花班长平日的所作所为。尤其是在白刚丢表问题上,他对花班长早就有很大怀疑。刚才看到那个人是个贼,才转移了目标,现在看到花班长这种不正常的表现,才觉得那会儿怀疑错了,表是花班长偷的。现在他贼喊捉贼,想把问题栽在别人身上,自己落个清白。看他一个劲儿地逼问白班长,白班长又不好说话,便挺身而出了。花班长非常恼怒:“你看见了?” “我看见了!”何仁山斩钉截铁地说。花班长觉得一个小孩子竟敢说他,而且正戳在他的痛处,便气极败坏地说:“我看表就是你偷的。你就是个贼,为偷表送进来的贼性不改,你站起来。”然后又转向大家说:“把这个惯贼吊起来!”还没等他说完,何仁山急了:“我没偷表,你诬赖我。你是贼喊捉贼。”花班长狠叨叨地说:“你就是贼!偷了表现在还不认罪,说明贼性没改。”何仁山气得骂起来了:“我没偷过东西谁说我偷我操他姥姥!” 白刚看到要打架,便赶紧制止:“何仁山!老实点!”他对这种学习早就反感了,继续下去不但会乱猜疑,而且很可能还发展到动手的程度。便想赶紧结束。说完了何仁山,看到花班长怒气沖沖地站起来又要抢着发言,便赶紧把手一挥,严厉地说:“都别说了!表的问题不谈了。那块表是丢在水里了还是有人偷了,还说不定。吵这个干什么?谁也别再说了。时间也到了,学习结束吧。” 别看人们气势汹汹,要斗要捆要吊的,那只是表示积极而已,按当时的说法,那叫“表示进步”。其实人们都是在被批斗中滚爬过来的,除非是涉及到自己切身利益,真正热心于斗争的能有几个?看到班长严厉地制止,人们也就都安静下来了。不谈偷表的问题,花班长内心里也是贊成的。他心里有鬼,不愿人们纠缠这个问题。只是觉得面子上不好看,还恶狠狠地对何仁山小声说:“你小子不用美,以后有你难受的时候,偷表的贼!”何仁山觉得被人羞辱了一番,心里这口气不出,便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叨叨:“谁再说我偷表,我和他拼了,我操他八辈祖宗。”白刚怕惹起新的是非,便赶紧制止。谁知他闹得更厉害了。担着贼的罪名,成了何仁山的心病,只要一提起来他总是没完没了地唠叨。 心病难医,虽然他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20(1) 何仁山心事重重,难以解脱。当他正醉心于上学奔赴美好前程的时候,突然以贼的罪名送入这大人都难以忍受的劳改队,他经不住这么重大的打击。花班长又不断给他颜色看,他磨叨得更厉害了,简直陷入了魔怔。白刚怕这样下去孩子精神失常,或是闹出什么事来,便告诉组长杨树兴多关照他,不要使他走入极端。 杨树兴教过小学中学,对少年心理颇有研究。又有教育孩子的耐心,也同情何仁山的遭遇,接受任务后十分尽心。由于杨树兴的开导与关心,何仁山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当然他的“不认罪”是不会改变的。别看他人小,却十分倔强。这一点有点像白刚,所以白刚很喜欢他,而且有点偏爱,总是想法保护他。说来也怪,他俩的相识,却是从何仁山对白刚的讥讽甚至谩骂开始的。 第42页 那是在重新分班的一天。这里经常分班,别人无所谓,把行李收起来就走。可是白刚就不同,因为东西太多,每次搬家白刚都得有几个人帮着。好在当了班长之后,只要搬家,就会有人自动帮忙。这次不同,新来这个班的何仁山看见别人尤其是王显能积极帮班长忙活看不惯,不仅自己不动手反而说:“拍马屁!”大家听见了。人们看看何仁山,又看看班长,心想:这小子该倒霉了。有人以幸灾乐祸的神情看着班长:看你怎么办!终究有人敢反抗你们了!也有人用责备的眼光看着何仁山:这小子也太不近人情了。人们都注意班长的反应,觉得一定会惹起一番风波。但白刚头也没抬,仍然默默地整理自己的东西,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很让一些人失望。 王显能是帮班长搬家最积极的一个。当何仁山说拍马屁时,他正蹲在地上码砖,码起两摞砖当桌子腿,上面架上大木箱子就是一张桌子。他听了何仁山那句话很不高兴,但当时腾不出手来,没有马上答话。等他把每块砖都垫好了塞实了,桌子弄好了,笑了笑对白刚说:“班长,你瞧瞧,怎么样?”白刚用手晃了晃箱子,纹丝不动,满意地说:“很好!休息吧!” 帮忙的人们散开了。大家都觉得没事了,这时王显能走到何仁山的铺前严肃地说:“那会儿你那句话说谁?”小个子何仁山靠在被褥上一动不动,根本不尿这个比自己高大得多的小伙子:“谁拍马屁说谁。”王显能看到这么个小东西居然敢藐视他,觉得受了莫大的污辱,显然气愤了,严厉地质问道:“你说谁拍马屁?” “谁拍马屁谁知道!”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威胁,何仁山仍显得很镇静。王显能气势汹汹地说:“你就是说帮班长搬家的,就是说我!”何仁山用眼角斜了王显能一眼:“你说说你就是说你!” 他俩是老对手了,王显能根本看不起这小东西。何仁山不认罪,在队部里几次批斗,每次王显能都是积极分子,由于他那有力的拳脚外加抠屁眼儿,使何仁山怀恨在心,今天才说他拍马屁。王显能知道何仁山会记恨他,但他不在乎,觉得你个小毛孩子算什么,还能怕你?想不到今天竟被这小子讽刺了一顿。已经是难以忍受了,现在又觉得你小子竟敢这样说话,太目中无人了。今天我要让你知道马王爷三只眼!便说:“你下来!”何仁山见对方来势汹汹,也知道不是他的对手,虽然嘴头上强硬,但心中也确实惧怕几分,所以不下去应战:“下去干什么?”王显能更强硬了,叫起阵来:“你下来不?” 班里发生争吵是家常便饭,人们已经不在意了。不过经常是动口不动手,现在眼看要动手,人们顿时活跃起来。生活太枯燥了,看打架已成了一种乐趣。有人简直像在大街上看地摊上练把式变戏法的一样,一有认真的打斗,总是停下手中一切的活计专心看热闹。旁观的多,劝解的少,还有人起闹架秧子,从旁拱火,好使这种打斗更热烈一点。 双方僵持着。小何知道自己身小力亏,当然是力求避免交手。小王呢?虽然跃跃欲试,但人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说话既没有脏字儿,语调也是平平和和,也不好下手。所以只是叫阵:“有种的你下来!”这种僵持双方当事人不着急,有些看热闹的倒急了。有人也因为帮着班长搬家而对小何说拍马屁不满,便叫喊说:“小王,上啊!别当天桥把式,光说不练。”小王看有人助阵,态度更强硬了,下了最后通牒:“你下来!” “我就是不!”小何早就装满了一肚子气,这时又被起闹的人们激怒了:你们给班长拍马屁,现在还起闹架秧子让这流氓欺侮我,我小也不能任你们欺侮,顶大不就是一个死吗?所以也强硬起来。赵义一看有门儿要干上了,便喊叫说:“好啊!有种!”看起来是表扬何仁山,实际上是拱火儿。“小王,不能草鸡了,上啊!”不少人为王显能鼓劲儿。 喊了这么半天,也没制服这个小东西,王显能觉得太窝火了。人们一喊,他觉得不让他下来真是太丢面子了,便一个箭步蹿到床上像抻小鸡一样把何仁山揪了起来,正要揪着下床时,王显能却突然把手一松,喊叫了起来:“唉呀!唉呀!”看热闹的人们一时都愣了,怎么回事儿?刚抓住又松手了?这时只听得王显能又叫了起来:“好啊!你咬人!”接着两人便揪打起来滚成了一团。 贾龙睡在小何旁边,吓得他连滚带爬地往旁边躲,梁老概喊叫说:“你干什么干什么压我腿了。”贾龙唿哧带喘地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老概不懂这个典故,奇怪地说:“吃(池)鱼?吃什么鱼?”然后生气地推了他一把说:“你吃你的鱼,压我大腿干什么?”贾龙说:“无辜受累,我也是无辜受累嘛!”看到梁老概腻味他,旁边的杨树兴一把把贾龙拉过去说:“到这儿来,离那些野小子们远点。”周围的人见王显能他们滚了起来也都躲开了,有人是为了给他们腾出一个场地,好打得热闹点。有人是为躲事儿,哪头也不沾,免得惹事生非。有人看着看着还嗷嗷叫了起来,不知是看得高兴,还是因为惊讶。 第43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20(2) 这事本来花班长是可以管一管的,他是老班长,不少人又是原来班里的老人,白刚当班长不久,从哪方面说他都应当多负点责任。本来白刚当班长他是愿意的,可是一下子盖过他去,按社会上的说法成了一把手,他的心里就有点不平了。看到不少人对白刚那么亲近,心里更是不舒服。小何平时对他不理不睬,他对这小子没好感,可是今天他反对白刚倒称他的心思,他当然不能反对了。王显能本是他的打手,不过今天他却给白刚出气去了,他就不能帮他了,可是也不好伤他,所以只有不管了。让他们王八蛋打兔崽子,爱咋打咋打,自己也乐得看热闹,所以也跟着起闹。 全屋里的人都捲入了这场纠纷,只有白刚头也不抬仍然整理自己的东西。好像屋子里发生的一切他都没看见也没听见。这是他长时间置身于这种环境练就的一身硬功夫。自从他不打算申诉的那一天起,他就想自己必须面对这样的现实。在一个令人不堪忍受的环境中长期生活下去,就必须保护自己,超然物外。这里天天是争吵,处处有打斗,你管得了说得清吗?而且每天累个贼死,心里烦得要命,哪里有心气儿去管别人的是非? 在这里,人格是微不足道的,命是不值钱的。在这里,由于悲观、失望、烦躁、痛苦的折磨,会使聪明人变得愚笨,愚笨的人变得野蛮。白刚极力控制自己,使自己避免这种结果。时时在说服自己,不要使自己变成木头人,也不要使自己成为一个精神病,不要动肝火,避免捲入各种纷争。虽然让他当了班长,在这方面也没能让他积极起来,仍然是能不管就不管,自己落个清静算了。 现在他却避免不了了,再不管就要打破脑袋了。愤怒、烦躁逼得他使足了全身力气大喊一声:“住手!”像天空中突然响起了一个炸雷,一下子把人们都震醒了。打架的,起闹的都安静了下来。有的人惊呆了,好像从一场噩梦中突然醒来。 等屋子里全安静了下来,白刚才气愤地说:“反了你们,要干什么?逞英雄吗?要看热闹吗?别人看不起我们,自己也拿自己不当人?这里没有英雄,都是狗熊!还有人整天起闹架秧子,惟恐天下不乱,自己好在一旁看热闹。告诉你们,在这个班里,谁也别想添乱。谁看谁的热闹?我们许多人都是知识分子,看别人无谓厮打,能是一种乐趣吗?把自己一时的高兴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建筑在别人头破血流上,自己忍心吗?”他讲了这么长时间,没有一个人交头接耳,没有一个人搞小动作,干私活。看来这个新班长把这三十来人镇住了。 说完了大家,白刚就要处理今天这件具体事儿了。本来他认为这类事是不必管的,也难评出个是非来。但今天的情况不同,打起来何仁山肯定吃亏,他不管不公道。人家还会说他故意助长王显能去打何仁山,因为正是何仁山说人们拍他的马屁,所以不仅要管还要说说是非。首先批评王显能,事情是他闹起来的,当然要先说他:“我知道你爱动手,以后不许动手打人!”王显能很不服气:“班长,我没打他,是他先咬我!”觉得我教训他,也是为你,你不说他,还批评我?白刚斥责说:“别说了!大家都看见了是你先动手!”王显能是很刚烈的小伙子,这时委屈得几乎都要哭了:“班长,你偏心……”一下子把裤子脱了个精光,跷起了大腿,喊着说:“你们看!”他的大腿根上清清楚楚的两排血牙印,简直要滴出血来。白刚严肃地命令着:“别说了,坐下去!”王显能无可奈何地穿上了裤子坐了下去,心里却不服气,以怒视的眼睛看着何仁山。 白刚见他坐下了,口气缓和地说:“何仁山也要注意,以后说话不要讥讽人。”何仁山仍像打架以前那样,满不在乎地把两条腿随便一伸,半躺半坐地靠在被褥上,用大白眼珠子斜了班长一眼。白刚当然会把那白眼珠子看在眼里,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便接着说:“何仁山可能不服气,心里会说就是拍马屁。不能这样看。我那些东西只靠我自己半天也搬不完,你看那个乱腾劲儿能容我搬半天吗?到了这里,别人有困难应该互相帮助。”何仁山仍然靠在被褥上一动不动。嘴里小声说:“哼!互相帮助,说得好听!”把头扭了一下,瞪了班长一眼。 白刚看到了这一眼,非常伤心。心想:他当然不会承认互相帮助。王显能在斗争会上那些拳脚,他怎么能忘得了?这里哪里有什么互相帮助?何仁山虽小但他说真话,性格倔强很像自己。只是论勇敢顽强自己还不如这个孩子。可惜他涉世未深还不了解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容不得他这种勇敢顽强,以后还不知要付出多少痛苦的代价啊!想到这里,他对那狠狠的一眼,只装作没有看见,对那种敌意的嘟囔也没有理睬。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21(1) 有人递了小报告说,何仁山死不认罪,在班里还很不老实,打架骂街……队长下令让班里狠狠批斗,这可给白刚出了难题。是谁给班长添乱呢?王显能?他与何仁山一向不和,有这可能;但他没文化,写不了小报告,口头反映,他又没有单独和队长接触的机会。人们觉得不像是他。那就可能是花班长了,一来可以报何仁山说他偷表之仇,再有也给白刚点颜色看看,别拿土地佬儿不当神仙,不听我的有你难受的时候。可是不管是谁整的,队长让斗也只有斗了。 第44页 批斗会上,白刚极力制止动手动脚,只要人们一围上去,他的心就揪成了一个疙瘩,警惕地注视着那几个爱动手动脚的傢伙。一有人推搡他便说:“都坐下!让他好好交待。”他在暗中保护这个孩子。可是被斗的人不会知情,觉得反正你们是在斗我。杨树兴深知白刚的心思,开始不久就抢占了发言机会,慢条斯理分析何仁山态度不好,打架骂街不对,这样不仅占用了晚上有限的时间,还可转移几个人视线,同时也暗示何仁山不要在会上大闹。但是不管他怎么开导,何仁山在斗争会上还是大吵大闹,不承认有任何问题。 斗争何仁山王显能早就想大打出手了,但是看到白班长的态度也只好收敛收敛,不过心里出不了这口气,所以还是提出了一个挑战性的问题:“照你这样说,你还是大好人一个呀!”何仁山直着脖子喊:“我就是好人,不像你们都是反动派,流氓反革命!”人们唿啦一下子又全立起来了,马上又要围上去。白刚又伸出了双手往下按了按:“坐下!坐下!别着急,大家继续说。”花班长对这种不愠不火的斗争早就不满了,不过他也不好和白刚公开对着干,现在看到王显能的激将法很有效,觉得机会来了,便故意反问一句:“照你说,是政府冤枉了你呗。” 这种问话在批斗中使用频率最高。别看这么一句简单的问话,却可以把人逼入绝境,你明明受了冤枉又不能说冤枉了你,那样就说你是污衊政府;说政府没冤枉你,那你就得承认罪行,不回答那就是理屈词穷。所以花班长得意地使出了这个撒手锏。没想到这撒手锏没有难住这个孩子,他不顾一切地说:“就是政府冤枉人!”这正中了花班长的诡计,会场马上乱了。不少人喊叫起来:“不许你污衊政府!不许你放毒!整他的态度。”这时有人立起来便要上前动手,白刚拦住了,让大家坐下说。杨树兴本是好意想让何仁山理智些便又抢先发言:“你不要不讲理,冷静点!” “是你们不讲理!政府不讲理!我就是没偷表,为什么把我关到这里来?”谁知何仁山没等杨树兴说完,便喊叫起来。觉得自己太冤枉太委屈,还呜呜地哭了。这是一个孩子真诚的哭声,有的人似乎感动了,不再说话。可是也有人觉得他太嚣张,十分气愤。连和白刚关系不错的唐玉也说:“白班长!对这种人你不能太温情!”赵义也喊了起来:“教训教训他,给他点厉害的尝尝!”花班长看到会场气氛对自己有利,便又故意气他喊叫说:“嚣张什么?你个臭小偷!” 人们进行一般批判时,何仁山只顾呜呜地哭没有理睬。听到说他是个臭小偷,这时何仁山跳了起来,直起脖子瞪着眼睛喊叫:“你才是小偷、流氓、反革命、右派!”他最听不得别人说他偷盗。白刚喊叫说:“何仁山!老实点。有理讲理嘛!你闹什么?你要不老实,可有你好受的。”他是在暗示他:再这样下去是要吃苦头的。但这时何仁山就是不听劝告,他忍受不了这种没完没了的批斗生活。心里一急,大声喊道:“有理讲理,你们讲理吗?我找个讲理的地方去!”说着一转身跑了出去。 这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儿。大家一时都愣在了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白刚这时反应很快,他赶紧绕过那碍事的用砖头码起的“桌子”,追了出去。他看见何仁山径直往门岗的方向跑去,立即意识到这是十分危险的,便拼命追去。一边追一边喊:“何仁山,回来!快回来!”这时班里不少人也出来了,帮着班长去追。 “站住!站住!”这是门岗公安战士的声音。“站住!开枪了!”门岗又喊了一声。 何仁山还是往前跑,已离门岗很近了。白刚这时已跑得气喘吁吁,本想喊别开枪,但看到危险就在眼前,已喊不出来了,只是拼命赶上去,一把抓住了何仁山的衣服,但是拉不住他。乒乒,枪响了。 何仁山还要往前沖,白刚抢到何仁山前面,转过身来把何仁山一把推倒。后边杨树兴、唐玉、王显能、赵义等人也跑过来了。 乒乒乒,又是几声枪响。人们跑到了附近。见两人倒下,以为是被打倒了,便也往前沖。 “嗒嗒嗒,嗒嗒嗒……”一连串的冲锋鎗响了,然后才听到门岗喊道:“不许动!都回去,不要找死!”人们在不远处站住了,但是并不回去。有人是想看看班长是死是活,有人则是由于气愤,认为明明是追人,你们为什么还开枪? 枪声就是警报,枪声就是命令。从第一声枪响,场部的人们就跑步出发了。公安部队急速跑步来到,个个上了刺刀,端起了枪对准了大院,把门口把了个水泄不通。 面对这种形势,何仁山还要起来喊叫说理,白刚都把他按下了,说你找死啊!随后场部的人也都到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21(2) 最先到的是管教科的人们。发生这种事儿管教科责无旁贷。管教科的杨科长严厉地说:“怎么回事?”门岗回答:“他们往外沖!” 白刚听到领导来了,知道这时不会再开枪,便拉着何仁山站了起来。门岗指着白刚、何仁山说:“就是他们两个沖在最前面!” 第45页 “立即给我紧紧铐起来!”杨科长咬牙切齿地说。白刚正想说话,“咔咔”两副手铐已经紧紧地铐住了他们两个的双手。杨科长命令着:“押回去!”几个队长推搡着他们往班里走去,其他人早已都跑回去了。 白刚和何仁山被推搡到宿舍当中那点儿空地上,“在站的”万队长一人给了他们几脚,一边踢一边说:“站好!你们这种反动的东西,冲锋鎗怎么不把你们嘟嘟死!”杨科长十分气愤:“说吧!怎么回事儿?想造反吗?集体逃跑?告诉你们,枪子儿不长眼,谁不信就碰碰。”竟然发生冲击门岗,简直是给他脸上抹黑,气得他嘴都歪了。 屋子里静悄悄,杨科长亲自审问,所领导都在旁边站着,郝书记也来了,后面院子里还挤满了队长。这阵势谁见过,屋子里三十来个人全被镇住了。“说!怎么回事儿?”杨科长又发话了,这回语气缓和了一些,仍然没有人说话。大家不说话,是看到了这局势太严重,怕说不好惹祸。同时人们也期待着班长,认为班长应该先说话。 可是白刚什么也不想说。站在那里头低垂着,看着被铐得紫红肿胀的双手。他能说什么呢?在这样严重的事件中,他能将这个可怜的孩子推出去,自己脱个干净?他实在不忍心哪!而且领导不问青红皂白就铐了起来,就断定是集体逃跑还有什么理可讲?凭他们去吧,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每次被冤枉,他既不想求情更不会求饶。 本来这种情况下花班长是应该说话的,可是这事原来是他一手鼓动起来的,虽然事情的发展已大大超出他的预料,不过把这两个人都搞倒了也正中下怀,他哪能为他们解脱。 杨科长见没有人说话,便又气势汹汹地说:“好啊!你们有预谋,想造反,说!谁是主谋?造反,集体逃跑,你们试试,枪子儿硬还是你们的花岗岩脑袋硬?今天便宜了你们,该撂倒几个让你们看看。臭社会渣滓,死几个死几十个无所谓,无非是臭块地。不想活的,不怕枪子儿的,你们就试试。” 领导上纲这么严重,更没人敢说话了,屋子里安静得出奇。何仁山却突然举起了铐着的双手喊了起来:“你们不就是称枪子吗?我不怕,政府不讲理,你们打死我吧!” 领导、队长们全愣住了,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杨科长气得脸青了,嘴唇直哆嗦,却说不出话来。还是郝书记反应快,马上清醒过来,故作轻松地说:“哦?好哇!真是造反了,叫起阵来了。这里几千人还没见过叫阵的,要枪子儿?那好哇,要多少有多少,那不难。你既然连死都不怕,那就好好说说,今天是怎么回事?” 何仁山没有说话。白刚也仍然沉默着。“报告领导!”王显能站了起来,以标准的立正姿势,腰板挺得倍儿直,人很精神,好像也没有害怕的样儿。郝书记打量了一下这个年轻人:“你叫什么?”听到报告名字以后便说:“你说吧!”王显能指了指何仁山:“是这样,这小子不认罪还不老实,我们正批斗时他跑了。班长去追,我们怕班长弄不过他,也去追了。我们都是追人的,不应该铐班长。” “是这样吗?”杨科长把话接了过来,环视了一下大家,没人说话,着急地说,“不是还有一个班长吗?那个班长呢?”花班长站起来了,也站得笔管条直,而且还来了个敬礼:“报告杨科长,我在这里。” “你早干什么去了?嗯?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说话?你是干什么吃的?嗯?真不像话。” 杨科长责问说。问他王显能说的是不是实话,他说情况属实以后,杨科长又转向了大家:“他们说的情况对吗?是这样吗?”有人带了头,人们便敢说了:“是这样!就是这样!”杨科长转向了白刚:“是这样吗?” 白刚仍然没有说话。杨科长看了看他,可能是看见了他的眼泪,也可能是看到了他那张不服气的脸,又看了看他的手铐,不但没有同情,反而生气地说:“觉得委屈吗?为什么不说话?告诉你,你们班里跑了人,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你就有责任,委屈什么?嗯?”杨科长停顿了一下,又提出一个问题:“门岗说你跑得最快,跑在最前边的是你,怎么回事儿?” 白刚仍然没有说话。他不说话,并非因为委屈。长期以来他对委屈已经习惯了。这点委屈算什么?他是觉得说了他们也不一定相信;相信了又怎么样?无非是惹起一阵讥笑,说他干什么?而且不说他们也会弄清的,他们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好了。 “报告领导!”又是王显能,这次他没等领导允许便说开了:“我追的时候也跑在前边,我看见班长追上何仁山,正好这时开了第一枪,班长跑到前面转身挡住了何仁山,是想保护他,把他推倒了。”他想这样一说,班长应该没事了。 “是这么回事儿吗?”郝书记对白刚带头逃跑或鼓动逃跑一开始就表示怀疑,但又有不少疑虑解不开,现在终于把事情弄清了,他便把话接了过来。见白刚仍不回答,就又重复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他刚才说的对吗?”白刚点了点头:“是的!”这半天他才说了一句话。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21(3) 第46页 “好哇!面对冲锋鎗,用身体保护一个逃跑犯,你好勇敢哪!”郝书记语气平和,显然是认为白刚的逃跑嫌疑完全解除了,不过思想问题严重还不能轻易放过他。见白刚不说话,又对白刚说:“逃跑犯冲击门岗,还值得你用身体护着他?怕他挨枪子儿你就不怕?你有老婆孩子,好好改造还可以重新做人家庭团聚嘛!犯得着捨命保护他吗?” 所领导这一连串的问话本是一种训斥,不过是以反问的口气教训他。这些反问的话本来是不需要回答的,领导也没要求他回答。想不到一直沉默的白刚在这时却回答了,不过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是的,我什么都有了,或者什么都有过。可是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小个子高队长一直站在所领导的后面,他觉得白刚是真心实意反对逃跑捨命追逃犯,对他很同情。现在问题完全弄清了可以结束了,便挤到前面来对所领导说:“什么的时候问题也算弄清楚咧!白刚有错误,但他的时候呢还是去追人的,把他的铐子下了吧!”说着便要拿钥匙去开铐。 “不!”郝书记一只手把高队长一挡,然后十分严厉地对白刚说:“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情愿为保护一个逃犯自己去死,这是什么思想?嗯?”见白刚不回答,又对大家说,“你们说这叫什么思想?嗯?”然后扫视了每一个人,但仍然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不得不点名发言了,他指了指王显能:“你!叫什么能来着?”听到回答以后说:“这名字不错嘛!你就是挺能嘛!你说说,他这是什么思想?” 王显能早以标准立正姿势站了起来,人显得很精神。但这次嘴却不好使了,两只眼睛熘来熘去,看看班长又看看领导。问题是他引起的,他本意是为班长说几句好话,想不到却给班长带来了麻烦。所以他这个痛快人这时也犹豫起来,但看到领导一直盯着他,也不能不说了:“班长是可怜他,这样的人不值得可怜,不认罪想逃跑用生命护着他干吗呀!”郝书记为有人说话很高兴,但他还觉得说得不够,只说了现象没能说到问题本质:“是啊!说得好,接着说下去,你说这叫什么思想?” 王显能虽然念书不多,文化水平不高,但是对当时流行的一个简单公式还是十分熟悉的。毛主席说世界上只有资、无二家,不是无产阶级思想那就是资产阶级思想呗!他心里明白但没有说出来。他觉得班长是好人,别人都不说,为什么自己批他呢?可是这小子心眼儿活,看到领导盯着他的那一双眼睛,便马上改变了主意,心想管他好人坏人咧,我不能不顺着领导的意思来。便重新来了个立正姿势,用响亮的声音回答说:“他这是资产阶级思想!” 郝书记脸上马上出现了笑容:“说得好啊!说得对!”但是停顿了一下,突然脸上变了天气,晴转阴,笑容没有了,一脸怒气,恶狠狠地说:“这就是地地道道的资产阶级思想,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人性论。你受党教育多年,最后发展到反党反社会主义,根子在哪里?就是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影响太深了。你在旧社会上学多年,上到大学,受旧教育的毒太深了。今天给你戴了铐子,对你是个警告。你不从根子上把资产阶级思想挖掉,还会犯错误。好!你们明天要批判他这种资产阶级思想,然后狠狠批判这个逃跑犯。对这个逃跑犯马上关禁闭,夜里关起来,白天跟班劳动,不能让他舒服了。”然后转过身去说:“王显能!从现在起,你就是班长,把这个小逃跑犯给我好好管起来!”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22(1) 第二天晚上王显能走马上任,主持了批判会。别的班早都睡觉了,他们的会还没散。因为白刚和何仁山谁也不认罪,尤其是那个何仁山还一直和他叫阵,别的人对班长也不积极支持,他觉得下不来台便老折腾。这里斗争会还没开完,别的班睡觉时间也不长,深夜便突然来通知叫去十里外的“黑龙港”清淤抢水。 黑龙港是这个大农场的命脉。能在这千年不毛之地种出水稻来,全靠了黑龙港的水。黑龙港处于五河下梢,本是一片低洼地。雨大的年份便是百里汪洋,连附近的村庄都处于一片水泽之中,雨小的年份这里坑坑洼洼也到处是水。由于多年群众围堤打埝,慢慢便成了一个长年积水的大港。里面芦苇丛生,鱼虾成群。因为这港纵横百里,水域广阔,周围又地广人稀,二三十里不见一个村庄,打鱼捉蟹的人很少,所以成了鱼鳖虾蟹的极乐世界。虽属内陆洼淀,百斤以上的大鱼却屡见不鲜。尤其是这里广阔的水面,成了开发这不毛之地的宝贵资源,所以这大港便由水灾泽国成了一块宝地,政府便在这里修建了劳改农场。 建成后正赶上反右,它的建设者劳改队没能在这里落户被迅速迁走了。它第一批接待的永久性客人就是所谓顽固不化的右派和流氓、盗窃分子、反革命等社会渣滓。可能是右派们倒霉的命运给农场带来了晦气吧,去年雨水不多,今春又少雨雪,看来水面广阔无垠,实际存水不多。又加今年春天大面积洗硷不知道节水,用水过量,到急需用水时,水流不畅,干渠抽水有时接续不上。 本来缺水并不那么紧迫,不过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注重的是形式上的红火,不讲求实际效果。为了制造轰轰烈烈的“大跃进”声势,不计人力物力的浪费,更不知道对人的珍惜,各项工作强调高指标,一切工作往前赶。当时最流行的口号就是“日夜鏖战”。好像不日夜鏖战不拿黑夜当白天就不算跃进,所以经常是让人们不眠不休,讲究连轴转。既然需要水,这黑夜挖河不正可以向上级邀功请赏吗?当然谁都知道黑夜挖河绝对比不上白天效率高,但现在要的是精神,显示的是不怕困难的沖天干劲儿,效率高低不必计较。 第47页 这个哩哩啦啦缓慢行进的队伍,终于在黑暗中摸索到了黑龙港。人们知道要在水中干活,衣服都穿得很少,走路时跌跌撞撞没有感到冷,一到了港边高高的堤顶上等待分配任务时,才感到了凛冽北风的唿啸,大水寒气的逼人。水面长宽百余里,寒风冷水给人的感觉就可想而知了。在这一望无际的茫茫大水中,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给几千人分配具体工段,又是何等的艰难?就在这长时间的等待中,人们一个个冻得哆哆嗦嗦连打冷战。 好容易分配好了任务,怕在大苇塘里迷路,怕有人逃跑,规定以班为单位,手拉手往水里去。但港底高低不平,沟坎纵横,有人走着走着就栽到了水里,哪里还拉得住手,很快队伍就散了。只有互相唿喊着三班、五班的番号,一个班才能勉强走在一起。领导给各班分了地段让清淤泥。可是水面那么宽,把淤泥清到哪里,也没个界限,伸手不见五指,人们冻得直打战,怎么干活?起初人们还胡乱挖泥往旁边水里扔,扔完什么也看不见等于白干。后来便干脆不干了,只发现队长过来才动弹动弹。 夜里人们看不见,倒也没什么。天亮了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跟泥猴儿一样。人们倒开心了都看着别人笑,一笑就露出一排白牙,除了牙齿和眼睛,浑身都被泥覆盖了。太阳出来暖和一点了,湿漉漉的泥衣服箍在身上很不舒服,有人干脆脱得一丝不挂,把衣服在水较清的地方洗洗,晾在附近的苇子上。这一发明很快像传染一样迅速传开去,霎时间人们都脱了个一丝不挂。那么长的战线,在水里走动又十分不便,队长们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快到中午了,早饭还没有着落,午饭更没有音信,人们实在是又累又困又饿。在冷冰冰的水里泡了已经一夜半天,消耗的体力太大了,人人都不干活了,倚在杴把上休息。干活的时候人们忙忙碌碌,水也浑,现在休息下来,水也清一点了,人们便发现了难以忍受的问题:身边到处都是屎。水浅的地方还好说,有就有吧!有的地方水到胸前,屎就在眼前、嘴边乱漂,实在是噁心人。有些人就用手把屎往别处打,打到别人跟前,别人又吵又骂,还把屎推回来。有的用力大了竟打在别人的脸上,引起许多争吵。哪里来这么多屎呢?因为大家在水里折腾十几个小时了,水中行动困难,有屎有尿都是原地解决。尿看不见,拉的屎却都浮到水面上来了。 后来饭来了,但是在大港的堤埝上。十来里的水路,只能用柳条编的那种大笸箩装满馒头咸菜往里运。把几个伙房的工具集中起来也只有二十几个,对于分布十来里地长的几千人来说,这只能是杯水车薪。起初馒头一到,便被哄抢了,后来便规定一人只给两个。可是来回运转一趟要很长时间,仍然有许多人吃不上饭。领导没有办法便传下命令来,让查点人数以班为单位集合回去,回家以后再吃饭。 一说要走清点人数,人们便乱了套了。有的到苇塘里找自己的衣服,有的到里面去找人。等人们集合得差不多了,结果一查少了贾龙。这下王显能可慌了,赶紧报告了队部的大班长张强云。他也慌了,心想坏了,一定是逃跑了。怎么办?自己太麻痹了。谁想到他会逃跑呢?跑出去还不把他饿死?想到这里,他把自己的脑门一拍,对呀!他能逃跑吗?不会的。这样无边无际的大水,迷迷茫茫的大苇塘,他想跑也跑不出去,准在附近苇塘里。找!但几个人附近都找遍了,没有。只好整理队伍往回走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22(2) 一边走张强云还往四周苇塘里用眼睛搜寻。他总觉得贾龙这样的人不会逃跑,一定是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走到港边快上大堤了,张强云看见不远的苇塘深处,好像有一个人,他过去一看正是贾龙。便厉声问道:“你上哪儿去啦?想逃跑吗?”贾龙冻得全身发抖,一边喘息一边说:“逃跑?你太高抬我了。跑出去连家里也不敢收留我,往哪儿跑!”张强云说:“那你干什么去啦?” “我不相信他们的话,黑夜在这大水里挖河?笑话!嘿!嘿!纯粹是折腾人。”贾龙说几个字喘几口气,还总忘不了一会儿就笑两声。一笑嘴里的满口假牙便要往下掉,他便赶紧用手托住,把假牙安好。张强云说:“我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问你干什么去了?”贾龙说:“我,我,我不能让他们把我在水里冻死,折腾死。你们往水里走我就没去,在这浅滩的苇塘里避风休息了。”张强云看这人倒也诚实,再看他一瘸一拐瘦小枯干的样子,觉得也真有点可怜,气也就消了大半,不想再难为他。他要照顾整个队伍,便跑到前边把白刚叫回来让他照顾贾龙。嘱咐贾龙千万别再说怪话,回去写个检讨。 白刚陪着贾龙慢慢走,看周围没人,便一边走一边劝贾龙说:“以后看见不如意的事少说几句。说了没用只能给自己惹麻烦,何必呢?”贾龙说:“我不像你,什么事都沉得住气。不说话得把我憋死,不说话就让你好受了?还不如心里有啥都倒出来痛快。”白刚说:“你只顾一时嘴上痛快,就不想想后果。”贾龙瞪着眼睛认真地说:“反正也活不了几天了,大不了是个死,还有什么后果?” 他俩正说着,后边来了一个人用肩膀靠了白刚一下说:“哎?你们怎么空着脸盆回来了?港里那么多鱼,为什么不摸几条回来炖炖吃?”白刚看了看这汉子光着脚,一手提着一双鞋,一手拎着一只水桶,桶里盛了十几条活蹦乱跳的大鱼。穿得整整齐齐,满面红光。看得出他不是劳改犯,一定是个干部。心想:你可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飢,便说:“我们上哪儿炖鱼去?”那人笑笑说:“嘿!找把柴禾,在院里架个脸盆就炖了。” 第48页 “为吃几条鱼,队长看见不是挨批,就是挨斗,谁敢?”白刚正在纳闷这人是谁呢?不是劳改犯,也不像队长,队长能对劳改犯们说这种话?这么和气?这时后边不少场部的干部赶上来了,人们都叫那人成场长。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竟是这里行政的一把手。劳教所对外叫农场,所以所长也是场长。 白刚这时回想刚才场长说的那几句话不仅不觉得反感,反而觉得很温暖了。这里也有人情啊,原来干部对劳改犯也不都是一个态度!刚才场长说话多和气。可是有的队长,官儿不大,却整天像凶神一样,动不动就是大声训斥,恶言责骂。这时成场长才问起了正事儿:“队伍早走了,你们怎么落在后边这么远?”看起来他是有意追上来和他们俩搭话的。白刚赶紧解释说:“他腿脚不好,下港时掉队迷了路,又害怕大水没敢往里面去找,在苇塘里转悠了一夜。刚才队部的人正说回去让他写检讨呢!”白刚为贾龙打了掩护。 “咳!写什么检讨,回去如实和你们队长说一下就行了。”场长不以为然地说:“动不动写检讨,也都是应付,顶不了改造思想。”白刚听了这句话感到十分温暖,高兴地说:“是!回去我向队长如实报告。”场长见贾龙侧棱着身子一瘸一拐地这半天没说话,便想和他谈谈:“你这腿怎么了?受伤啦?”贾龙咳嗽了几声,大喘了几口气,想说话,又咳了起来。 白刚看着他着急,便代为回答,但又不好实说,只含含煳煳地说:“他走路就是这样,一瘸一拐的!”成场长还是追问:“是从小落的残疾?” “不!”这个字贾龙说得很利落,刚想再接着说清事情的真相,又咳嗽了起来,接着大口大口地喘气,就像场长水桶里的鱼,大口大口地在水面上吸气。场长见他这个样子,便又问白刚说:“怎么回事?”这一下白刚有些支支吾吾了,他不知道是不是该说出实情。不知说出来场长会怎么想。但见到场长正侧耳倾听,他觉得不管他怎么想,还是应该如实回答,也好让这些当领导的知道点真实情况。便说:“斗争时摔的。还有一口牙也摔掉了!” “什么时候?在咱这儿?”场长有些惊讶。白刚说:“不!在外边。在原单位。这老头儿太犟,不认错。” “在咱这儿批斗是不是也经常动手动脚?”场长追问说。白刚有些犹豫,但想了想觉得不能掩盖真相:“有时候动手!有的还很厉害。” “我就说批斗的时候不要动不动地就动手动脚,党的政策是改造思想,不是伤害肉体。”场长不无感触地说,“以后你们注意点。”白刚十分感动,想不到场长会说出这种话来。他很少从领导嘴里听到这种有人情味儿的话了。 从黑龙港回来以后,两顿并作一顿吃,伙房又重新做饭。领导开恩,说下午歇了。大家一阵欢唿!人们虽然很困,却没有多少人睡觉。从到这个鬼地方以后,还没有这样一个让你轻快的日子呢!太阳当头,竟然可以在大院里“自由”地走来走去,这简直太稀罕了。有人在这个大院呆了几个月了,还不知道这里是什么样子呢!每天顶着星星出去,顶着月亮回来,哪有时间逛大院?可是大院里光秃秃,连棵绿草小树也没有。一排排土坯房,就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样,又有什么逛头?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22(3) 人们正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听说前边院子里来了新人,人们便都向前院跑去。这时几辆大卡车已经从大门里开走了,只见一大堆人,一个个和土猴儿一样,脸上身上全是土,只有白眼珠子显得更白了。高队长正忙得不可开交,刚点完名,拿着名册琢磨怎么编班。见大群人拥来着急地说:“你们的时候往后站!谁也不许到前边来。有什么可看的?又不是变戏法儿耍猴儿的,站这么近干什么?”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什么主意,然后转向围观的人们说:“你们也别光看热闹,把各班班长叫来。” 高队长发布命令了:“我念人的名字,然后我叫到哪个班长,你就把人领走。××、×××到一班,一班长把人领走。……×××到五班,五班长!五班长!”见没人答应,他一眼看见了张强云,便说:“张强云,你把这个人带走,交给五班长。”张强云响亮地答应了一声是,然后笑了。沖那人点了点头,还替他拿了箱子提包,那人扛着一个大行李。走出人群后两人相对微微一笑,原来这人就是张强云的校长莫玉荣。张强云说:“真想不到,在这里见面了!”莫玉荣摇了摇头:“唉!真想不到啊!”他又摇了摇头,好像有无限感慨,无限哀怨。然后又神秘地小声说:“这里怎么样?还可以吧?”张强云说:“一言难尽啊!你自己慢慢体会吧!” 到五班了,在门外张强云没招唿班长倒叫开唐玉了,他喊叫说:“唐玉你快看看,谁来了?”唐玉听张强云招唿,便赶紧跑了出来。一出屋门,十分惊讶地说:“唉呀!……”他刚要说莫校长,想到这里不允许叫原来官衔儿,便又马上改口说:“莫玉荣,你怎么也来了?”莫玉荣摇了摇头:“一言难尽哪!”苦笑了一下。这回轮到他说一言难尽了。 第49页 他面对的这两个人,都是他一手圈定的阶级敌人,右派分子。他主持批斗,最后又是他决定从严处理,送他们劳动改造的。这样积极地进行阶级斗争,谁又能想到自己也成了阶级敌人?而且也处理得这么严重,和自己从严处理的一些人来到一起了。莫玉荣无限感慨地嘆息了一声对唐玉说:“唐老师,你也在这儿啦!”唐玉讥讽地说:“别叫老师啦!老师的头衔早叫你给摘了。这里没有老师、校长啦!都是劳改犯。”莫玉荣苦笑了笑:“是!” 张强云告诉他,还有四个老师在别的班,一会儿张强云全叫来了。一个规模不大的中学,送到这里劳改的就是七个人了。先送来的六个人全是经莫玉荣决定批斗、定罪并送到这里改造的。当时人们对校长都很害怕,只有唐玉不仅不害怕,而且追着校长逼问处理他为什么。 唐玉在1955年“肃反”时就受过审查批斗,主要是因为在旧县政府教育局当过小职员,没查出什么问题也没做肯定的结论。问题就只有“挂着”。他一直对此不满。所以1957年“整风鸣放”时他就没有提意见。心里说:提什么意见,提也是白提。校长、党支部多次动员他提意见,他也不提,说是没意见。“鸣放”一完马上就是反右,不少提意见多的老师成了重点。这时不少老师都偷偷对他说:“唐老师,你闹对了,这回一场灾难算是躲过去了。”可是不久,他仍然成了反右重点人物。有人对校长兼党支部书记莫玉荣说:“他鸣放没发言,平时和人们也没拉拉扯扯的事情,要批斗不好办哪!” “党‘整风’让提意见他‘一言不发’就是对党不满!”莫玉荣说,“追他对党的内心不满。”不过追来追去唐玉仍然说没有不满。所以斗争会一直呈胶着状态,冷冷清清,久攻不下,最终还是成了一个不说话的右派。结论中把歷史不清对党不满都煳里煳涂地写上了,哪个问题也没具体事实。 唐玉这个人认死理儿,死死追着校长问定他右派到底有什么根据,歷史不清有什么问题,校长一直是不理睬他。到处理时,莫玉荣觉得这种人放在学校他不会老实,而且也有损领导威信和尊严,所以便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 他知道,其他被处理的人也会不满。所以在宣布处理的大会上,他严厉地批判说:“有的人一直不老实,故意捣蛋,追问我处理他为什么?今天我就告诉你,党是不会冤枉好人的,既然要处理你,你总会有问题。学校里教职员工五十多人,不处理别人,为什么单单处理你们,能没有原因吗?有什么问题,你们自己还不清楚吗?有些人认罪了,但一说去改造,便哭哭啼啼找我求情,悲观害怕。改造嘛,无非让你们重新做人。这是政府对你们的关怀,重新做人有什么好怕的?好好改造就是喽!”把这些老师送去劳改,他却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理直气壮,义正词严,又显得那么轻松那么微不足道,好像就是送他们出趟远门。 人们虽然看惯了对人的草率处理,但对反右中这么积极的莫校长也被送到这里来,仍然有点奇怪。他一直是红得发紫的人物,年年是先进工作者,不管什么政治运动他都是走在前头。虽然出身于资本家家庭,但什么运动都没找上他。这次反右他更是独出心裁,学校“鸣放”时没有什么人发言,发言也是只谈成绩,不谈缺点。谈点缺点也是生活琐事鸡毛蒜皮。可是县委说中学里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是“鸣放”中的重点,没有几条大鱼那才怪呢,不放出点东西来是交不了帐的。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22(4) 莫玉荣既是事事不落后的人,当然这事上更不能落后,何况还有上级的压力?所以他就动了脑筋,来了个“鸣放”大竞赛。在学校的大布告栏里列了一张整整齐齐的大表,把每天每个人提了几条意见都公布于众。提意见最多的坐火箭,其次是飞机、火车、牛车,最末一名便是乌龟。第一名还另插红旗,最末一名插黑旗。人们戏称“黑红榜”。 每天学生们一到校,首先便堆在布告牌前看老师们的“黑红榜”。头两天还有人不在乎,坐牛车就坐牛车吧,当回乌龟就当一回。过了两三天,人们便吃不住劲了,学生们的闲言碎语就受不了。于是便开始搜肠刮肚地想意见了。大家都提了,人们胆子也就大了一些,渐渐对一些重要问题和对领导的意见也敢提了。校长仍然是一再强调帮助党整风,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虽然这时已传出“引蛇出洞”“毒草”之说,但人们觉得我又不是蛇,我又不想向党进攻夺权怕什么?又加党支部、校长等一再诚恳动员,“黑红榜”的将军,大家还是把许多意见提出来了。 张强云是个事事要强的人,几次被选为模范教师。他带的高中毕业班,高考时年年获得好成绩。在“鸣放”中他提的意见最多,“黑红榜”上经常是“红旗”,美美地坐了几次“火箭”。只有唐玉提得最少,除了对不给他做结论不满以外,还有一个原因。他有亲戚在省城已“陷入群众的汪洋大海”之中挨批斗了。他知道是与“鸣放”有关。所以加了一份小心,宁可当乌龟也不提意见。而且还向知心人透露过省城批斗情况。最后这两个人,都被定为极右,坐火箭的罪名是向党猖狂进攻,当乌龟的罪名则是破坏党的整风运动,谁都没逃脱了厄运。 第50页 莫校长这个领导反右运动的为什么也被送到这里来了呢?张强云百思不得其解。便问道:“你怎么也来了呢?”莫玉荣说:“唉!我也莫明其妙啊!领导反右运动我是……”他刚要说很积极几个字,但看了看眼前这几个人,积极二字便不好出口只好咽回去,尴尬地一笑说:“反右中我的情况你们几位还不知道吗?最后却说我同情右派!‘黑红榜’县委一直是表扬的,现在却说是疯狂地煽风点火向党进攻,惟恐天下不乱。你们看这不是让人哭笑不得?……”莫玉荣一肚子委屈,刚到这里来,一看这环境又给了他很大的压力,心中十分痛苦。现在遇到了老熟人,老部下,虽有“反右”的隔阂,但终究是相处过的同事,又是在这荒僻的异地相逢,所以有许多话想说。 对他一直怀有敌意的唐玉,起初也想知道他为什么来了,但不想听他诉什么委屈。不冷不热地说:“别说了,党是不会冤枉好人的。既然送到这里来,总会有问题的。那么多人,不处理别人,单单处理咱们几个,肯定是有原因吧?自己的问题能不知道?有什么莫明其妙的?现在无非是让我们重新做人嘛!”他把“重新”两个字说得特别重,咬得特别真。意思是显示我们以前都不是好人,是罪人。当然他心里并不这样认为,只是借用了校长在处理他们时说的话,刺激一下校长而已。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重新做人,有什么可怕的?这是党和政府对咱们的关心,爱护,有什么哭笑不得的,还值得唉声嘆气?” 莫玉荣一下脸红了,从额头一直红到了脖子根。鼻子尖上立即渗出了汗珠儿。一声不响地僵在了那里。想不到他以前训斥他们的话,他们又回敬过来,用到了自己身上。现在才知道,自己在各次运动中说了多少次的这种话,原来觉得是那样的顺理成章,那样的理直气壮,那样的合乎情理,那样的轻松自然,轮到了自己头上,听起来却是这样的蛮横刺耳,这样的强词夺理,这样的冷酷无情。 张强云觉得也该刺刺他,可是觉得大面儿上还要过得去,不能让局面僵持下去。所以明知唐玉说的是反话,还是当正面的话来听,并且顺着这个话茬儿说:“唐玉说得对,这是政府对咱们的关心,咱们彼此彼此,都认真改造重新做人吧!” 听了他俩的话,莫玉荣心里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地翻腾了起来,怎么想怎么 不是滋味。他们竟用教训他们的话教训起自己来了,而且还要听从他们领导。自己明明是县里领导之间闹矛盾的牺牲品,借上级批评县里反右冷冷清清,数量太少的机会,有的领导便指责他这个负责反右的领导人严重右倾,把他补划右派,当替罪羊拉出来示众。中学教职员中的右派都百分之十几了,还少吗?对我的处理纯粹是派性作怪。他们倒说是党对我的爱护关怀,不让我说话,这是多大的讽刺啊!鬼才知道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呢!可是现在叫我怎么办呢?申诉?找领导?得到的还不是我从前教训他们的那套话?天哪!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23(1) “大跃进”的唿声响彻云霄,人们断言中国已进入马克思所预言的“一天等于二十年”的 伟大时代。层出不穷的“新事物”使人们眼花缭乱。什么哪里的黄瓜有一人高,哪里的豆角有一丈长。尤其是高产“卫星”的不断升空,更使“坐井观天”的劳改犯们目瞪口呆。从1958年6月起便陆续报导北方小麦高产,河北安国县小麦亩产突破5000斤,接着河南西平县就是7320斤。更让人吃惊的是水稻产量,8月1日湖北孝感首先放出水稻亩产1.5万斤的卫星,接着湖北麻城便是亩产36900斤,四川郫县82525斤。这些产量不仅有零有整,而且大多有省市领导亲自监督测打的照片,不容人们不信。很快几万斤已不稀奇,便放亩产十几万斤的卫星了。广西环江放出了亩产130434斤大卫星。 白刚虽身陷囹圄,但还是关心国家大事的。他总觉得虽然政治运动中冤枉了不少好人,这只是部分的问题。从国家整个形势来看,还是兴旺发达的。起初他很为这些奇蹟所鼓舞,渐渐的越说越奇,高产卫星越来越普遍,好像全国都是这个样子,他就有些疑惑了。他以前经常下乡,农村情况是了解的,许多地方老百姓确实吃不饱啊!来这里只有几个月,真会是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凭什么出现这么大的奇蹟?没听说科学有什么特大发现,只凭着几个月的沖天干劲,粮食产量就会有千百倍的提高? 到这里以后,他看了不少农业技术书,他知道稻子的千粒重是多少,这十几万斤稻子铺在666平方米(一亩)的土地上有多厚是可以计算出来的,那么多稻穗是怎么个长法呢?那稻穗挨在一起还要摞几层的,这是真的吗?可是不是真的,中央报纸能连篇累牍地报导吗?这么简单你都可以算出来,社会上那么多人别人不会算吗?他不敢想像这全是假的,只是感到迷惑不解。觉得自己落后了,赶不上形势了。他发愁自己在这里再呆上几年还不成傻子吗?出去怕也没用了吧!他多么想到外面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去看一看哪!可是自己却寸步难移。这时他越发感到了自由的可贵了,恨不得长一双翅膀,飞也要飞到外面去看看这些奇蹟是怎么回事,哪怕看上一眼也好啊! 第51页 机会来了,所里要组织一些班长到社会上去参观,参观人民公社吃饭不要钱的食堂,参观卫星田。张强云偷偷告诉他,他帮队长写的名单里有他。他到这里以后,感情几乎麻木了,好像没有真正快乐过。可是这个消息,高兴得他几乎欢唿雀跃。他多么想越出劳教所这个牢笼,去看看外边那个已变得神奇的世界,哪怕只有一天也好啊!公社的公共食堂,卫星田,是他最关注的奇蹟。去参观不仅一睹为快,也可以解除自己思想中的许多谜团。 听说领导上特别吩咐:要穿干净衣服,不许穿得破破烂烂。他把自己的干净整齐的衣服也偷偷地找出来了(因为领导还没正式通知),专等这次奇蹟般的旅行。 白刚正在高兴,张强云又神秘兮兮地告诉他:“怎么回事?名单上又把你的名字用红笔勾掉了!”白刚的心往下一沉,像一记重拳打在了胸口上。可是马上又镇静下来,冷漠地找了个自己也不相信的理由:“也许是领导嫌人多呗!”张强云说:“不对呀!几十个人,也不会多你一个呀!”张强云确实迷惑不解。因为他觉得白刚在班长(撤掉班长不久又恢復了)中也算是不错的了。队长平时也信任,尤其是外出绝对不用领导担心,不会逃跑。文化也高,出去能记回来传达是一把好手,为什么不让去呢?白刚说:“管他呢!你能去就行了,回来详细说说。”他表面上若无其事,好像也不知道为什么的样子。其实他心里明白,这名单准是更高一级领导看了,还是因为他不认罪,不愿意让他在群众面前抛头露面。他不愿意把这一点说出去,即便在张强云面前也不愿捅破这一点。 参观的回来以后,几个班长兴高采烈地作了介绍。不过白刚原来的那些疑惑仍然没有消除。他找张强云说:“你们真看见了能亩产一万多斤的卫星田?”张强云说:“那还有假?产几万斤的咱没见,能产一万斤的咱是真见了。产不到一万也得打五六千斤,那也不少了!”白刚说:“他们甩几退几(甩指行距退是株距)?”张强云说:“哪里还有退甩啊!一棵挤一棵穗挤穗了。”正说着队长派人来找张强云和白刚,队长让白刚这个班负责高产卫星田工作,具体技术规格问张强云。 他们的工作首先是在队长选好的一亩稻田里,拔去稻苗,深翻一米,然后再一层土一层马粪回填,上面还要大量施用化肥,在这肥沃松软的土地上创高产卫星田。一切必须严格按照规定来,不许有半点含煳。准备最短时间内就能迎接省劳改局的检查验收团。这里布置工作简单,说干就干,不准说三道四不能问为什么,更不准讲价钱。到了指定的地点,看着早已吐穗灌浆的稻苗,白刚真不忍心下手毁坏,可是那也得干哪。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好几亩稻苗拔下来抛到周围的稻田里。要深翻地,得有地方放土,附近稻田需要把水放掉,这样要糟蹋十来亩稻田呢! 白刚干什么事都仔细认真,这次他也真心想把事情办好。虽有某些疑惑,他还是想亲自体会体会如何能创高产。全国都闹起来了,也不能不使他心动。他来这里以后,觉得也许一辈子就要干农业了,一定要成个精通技术的农民。他找了许多大学农学院的课本,学了许多农业方面知识。知道表土以下生冷土是不适宜作物生长的,所以要求人们把上面二十多公分的表土一律甩到几米以外,深层土堆在近处。回填时先填生冷土再填表土。不少人嘀嘀咕咕地不满,说那得费多大劲啊,而且队长没那么要求,我们管他呢!白刚动员大家说:“咱们挖渠都知道,表土以下就是红胶泥,胶泥以下就是白沙。把沙子胶泥放在上面,不用说创高产,稻子生长都困难了。”白刚说的道理是对的,谁也不好反驳。再加上人们对白刚是尊重的,虽有不满,还是捏着鼻子跟他干。八月的骄阳似火,要把刚刚放了水的稻田黏泥甩到几米以外,谈何容易,一会儿就累得人们大汗淋漓。因为队长要求急,累得大家腰酸腿痛,也没敢歇下来。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23(2) 快吃中饭的时候,万队长风风火火地来了,一看就训斥开了:“你们这是干什么?磨磨蹭蹭的,半天干了多少活?没有一点大跃进的劲头儿,像这样还想解决自己的问题?啊?”白刚首先向队长解释了留下表土的作用,说冷僵土不适合稻子生长。刚说开头万队长便火了:“让你深翻地就深翻地,庄稼长得好不好不是你考虑的问题。我就要求你尽快给我挖到一米深,把土扔上来。”白刚经过的这种场合多了,费力不讨好,还要挨批,所以每当遇到这种情况,他就不再辩解。队长暴跳如雷,在那里训斥着,白刚默默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响。 班长可以默默承受,大家可受不了,觉得太冤枉了,唐玉这人性子直,便说:“队长!我们可是拿出了十二分的劲儿,一会儿也没敢歇。……”队长把手一挥说:“我不管你们歇不歇,我要的是尽快深翻一米。人分成两班轮流干,日夜鏖战。饭打到工地来,轮流吃饭。”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再也不敢说什么。队长告诉白刚:“一切由你负责,跑了人找你。夜里不能睡大觉,明天我要检查你们的工效。” 白刚越干越对这种办法有怀疑。挖一米深,周围几十里地全是稻田,这里不成泥塘了吗?稻子在里面能活吗?就是活了还能打粮食吗?可是张强云告诉他别的地方就是这么做的都活了。他们都看见了,这又使他迷惑难解。他对日夜不让休息连轴转也很不满。这哪里是“跃进”?人们说“跃进”就是“要劲儿”,我看是“要命”了,想到这里积极劲头就没了。队长一走,他便说值日回去打饭,大家干一天太累了,十几里地两个人挑回来太吃力,去四个人轮流挑。夜里天凉,也给人们捎回些衣服来。一说多去人捎衣服,人们便立刻活跃起来,有些人觉得这一夜难熬,要回去拿烟,便争着要去,有人去不上,便喊着说:“给我多带点菸回来。我的褂子在被子里,裤子在床底下,给我带回来。” 第52页 打饭的一走,白刚便让人们歇了,说吃完饭再干。一说歇,人们便分头找地方躺了下去,人们太累太困了。有些人躺在湿埂埝上立刻就唿唿大睡了。可是一会儿人们又都闹起来:“他妈的,这是什么鬼地方?什么东西这么厉害?”有人喊叫:“咬死我了。”这里的蚊子厉害,人们早已领教,可是还没有像今天这么凶过。可能它们也是太饿了,这么多血肉之躯供它们美餐的情形还不多。也不知通过什么信息传递,蚊子像赶集似的全来了。是一团一堆地往身上扑,把你死死地包围住,就好像你突然闯进了蚊子阵里,再也钻不出来了。任凭你两手捕打,一掌下去可以打死几十个,它们并不飞走,还是前仆后继地往你身上扑。人们不敢张嘴吸气,一张嘴,就可以吸进几个蚊子来。还来了许多大牛虻,更是厉害,叮上你就不撒嘴,一打一摊血,咬了立即就肿起一个大包,疼痛难忍。人们被咬得没办法,便用胶泥煳满了全身。打饭的回来带回了衣服,人们便把衣服全包在头上。因为大牛虻隔着两层衣服都可以叮透。 起初人们说是有灯引来了蚊子,很快把灯全灭了,蚊子一点也不见少。人们也不怕小报告了,乱喊乱骂,这哪里是跃进,不纯粹是折腾人吗?这不是让干活,就是让餵蚊子来了。吃完饭人们都说:“班长,这活没法干啦!这不纯粹是捉弄人玩吗?”一向循规蹈矩的白刚也觉得没法干活,便告诉人们找地方去睡觉,队长怪罪下来,责任他担了。第二天人们出工前大家又下水干了起来,把整个大坑搅了个一锅粥。 挖断了胶泥层,下面便是一色的白沙。这里几百年前是海。胶泥是一个老河口的淤积。胶泥一断,水便眼看着从沙子里往上冒,一会儿就成了池塘了。沙子用杴又掏不上来,根本挖不成一米深。队长来后白刚便和队长说明情况,他说已经有七十公分深了,可以了吧?队长十分不满,说一米就是一米,这是放卫星,怎么能讲价钱?挖不成,钻到水里去拿手掏也得掏成一米深。花班长看到白刚挨批,觉得是表现自己的机会,在水里也来了个立正:“报告队长,我们一定按领导指示完成任务。”万队长乐了,说这才像个改造的态度。白刚瞥了花班长一眼,仍然说水太深,没法干活。队长一看也确实如此,便把七班调过来专门掏水,一边掏水一边挖。这回见效了,挖出了不少沙子,但沙子是流动的。这里挖深了,四周的沙子又顺水流了过来。再干下去是白费劲,无论如何达不到一米深。白刚知道找队长说也没用,干脆不找队长就这样停工了。队长来了看到沙子流动情况,也不好再坚持一米了,可是嘴里却责怪白刚说:“行了行了,你那眼神不好使,哪里是七十公分,已经一米深了。” 队长一走,人们都笑了,七嘴八舌地说:“现在就兴这个,你煳弄我,我煳弄你。哪还有人像咱班长这样儿认真啊!”唐玉直言不讳地对白刚说:“白班长,都怪你,水这么深,他又看不见,你说七十公分干啥?你要是说一米深,早不用让咱们费这个鸡巴牛劲咧!” 花班长一看白刚的干将都反对他,便又来劲儿了,跳到埂埝上去说:“我说保证完成任务就是想队长一走咱就歇,他再来就说早超过一米了,这多好?不费劲落个改造态度好,可是白班长不同意。”说完狡猾地向大家一挤眼龇着牙笑了笑,既夸奖了自己,又向大家卖好儿。转过身去又一脸正经地向白刚伸出一只手,树起了大拇指说:“白老兄,你真是这个,忠诚老实,一丝不苟,佩服佩服。”他认为自己这种表演既可惹起群众对白刚的反感,又可得到白刚的好感。他是一个想四面讨好八面玲珑的人。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23(3) 白刚对这些话像是没听见,只是呆呆地发愣。他想队长整天把改造挂在嘴上,可是要把人改造成什么样子?难道就是让人不辨是非、弄虚作假、看上级眼色行事的所谓驯服工具?他非常痛苦,又没处言说。他本来是个存不住话的直性子,这时也只有按古代思想家老子所说“直而不肆,光而不耀”,“和其光,同其尘”,掩藏起自己。 周围运来了许多马粪猪粪。接着便是紧张的回填工作,一层粪一层土地往里填。一边填着水一边往上冒,一会儿这里又变成了一个大水池、大粪坑,腐熟的干马粪扔进去不沉底,一堆堆地漂在上面。队长又让人们脱光衣服进里面去踩,边踩边填土。白刚这人就是作不来假,他觉得这稀泥汤里也能栽稻子?不是白受罪吗?便说:“队长!这样的稀泥里插秧,稻子能活吗?也立不住啊!”万队长生气地说:“让你干活就干活,你这是散布希么论调?简直是破坏大跃进,不想干别干了,撤销你的班长,你们全班都给我运秧去!七班上。” 班长的职务对白刚来说,并不足惜。而且在那稀泥坑里干活实在憋气,离开那个万队长去运秧也许好受点。原来他们以为运秧就是把一块地里的秧子起下来,用筐挑来就行了。哪知却是在长得最好的一片一百多亩的稻田里,从已经出穗的秧苗里,挑最好的稻秧,每人挖下几墩抱着回来。几乎全大队的人都参加了这项“神圣”的抱秧工作。把一百多亩快成熟的水稻踩了个乱七八糟。白刚看着到手的粮食被白白糟蹋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也无可奈何。人们怀里抱着秧子,好像抱着个婴儿,排着长队运到圣地“卫星”田里。因为怕晒着秧苗,“卫星”田里,早已搭好棚子。大家把刚挖出来的稻子一棵挨一棵地摆上去。怕它倒下,每隔一尺再横拉一道绳子。绳子都高出水面一尺多,这样水稻便不致倒伏。为了通风,一尺一个通风道,每条通风道口都用自行车架子蹬着一个自己发明的鼓风机,往稻田里吹风。而且“卫星田”里小水长流,目的是给稻子降降温,打打“强心针”。 第53页 “卫星田”弄出来了,所里领导各大队领导都来参观,大家很高兴。所领导郝书记可能看出了干活的人们的一些怀疑,便鼓励大家说:“大家要鼓足干劲,献计献策,千方百计保成活。有人可能怀疑:这能创高产吗?嘴里不说,心里会想,等秋后见。‘秋后算帐派’总会有的嘛!听说你们这里就有个班长,不仅怀疑高产,而且说不能活,说稻子立也立不住。事实胜于雄辩,你看现在立住立不住?而且长的很好嘛!我告诉这些‘秋后算帐派’们,你们不用怀疑,不用算帐,保十天的成活,就是胜利。这次有十天,以后就会有二十天,三十天,就会有大丰收。到那时我要找你们这秋后算帐派彻底算帐。” 天不遂人愿,炎炎烈日的蒸腾,干热风的袭击,不久,稻子便黄了、蔫了,很快又瘫倒了。还没等稻秧枯黄,场部便把这一切设备全拆了,把密密麻麻的稻子也翻在地里沤了肥。上百人几天几夜的鏖战,转眼间一切烟消云散。 事实胜于雄辩,领导不仅没有找白刚这个秋后算帐派算帐,又悄没声息地让他到菜园班当班长去了。白刚这回倒因祸得福,他可离开那个心术不正惯于作弄人的花班长了。菜园班是个四五十人的大班,一直是张强云的天下,后来当了大队部的班长,仍然兼菜园班班长。最近又让他负责妇女队草绳厂的电气化改造,他实在顾不过来,和领导要求让白刚来当班长。白刚对种菜不懂行,大事仍然是张强云作主,但具体事儿就不管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24 十一国庆节,是举国欢庆的节日。在社会上,到了这一天,不仅休息一天,而且要举办许多活动,在这里,虽然谈不上欢乐气氛,但是人们还是盼望着这一节日,主要是想休息。 国庆节终于来了,带给他们的却不是福音。这天倒是没有出工,是开大跃进动员大会,掀起一个秋收生产新高潮。首先是郝书记讲话,要求大家宁掉十斤肉,也要争上游。重新做人,早日解除教养回到社会上去。早日回到社会上去,这是改造者和被改造者共同的目标。过去几次高潮中也说过都没有兑现,人们认为是一种欺骗。不过这时人们认为这句话也许是真的,这些人问题本来不大,一年到头了,秋后总会解决一批人吧!所以这次讲话还有鼓舞作用。 讲话以后是宣布奖励名单,奖励了一些认罪好劳动好的人。绝大多数的班里都有两三名,许多班长都在名单之内。不过人们很奇怪,没有白刚。白刚自己明白,因为他不认罪,而且不打小报告。花班长倒是好上小报告,但他专说别人坏话,而且劳动中偷懒耍滑,名单里也没他。所以原来五班这两个班长,不仅自己不能受奖,把别人的功劳也埋没了。那个班没有一个人受奖。 对领导的报告,人们并不认真听。多是趁机休息休息。坐在地上,双膝一拱两只胳臂往膝盖上一搭,头枕在手上,便可以睡上片刻。最惹人注目使人震惊的是宣布对一批人的惩处。虽然只涉及少数人,却人人关心。有一对旧日情人夜晚在大墙外偷偷幽会了一次,发生了关系。男的理髮,出入方便,据说那个女人偷偷出去不到一刻钟,还是被班里发觉了。他们双双以流氓罪被逮捕,当下在台上五花大绑押下去了。有一批拒绝劳动或消极泡病号的关了禁闭。 奖惩以后,是各队代表讲话。这些表态千篇一律,开头都是感谢党和政府给了我们重新做人的机会,一定脱胎换骨再造一个新的生命。后面便是劳动中如何表现沖天的干劲,争创什么成绩。讲的人在台上精神抖擞,气壮如牛,听的人在台下却精神萎靡,心事重重。 只是最后妇女队的代表讲话,使人们又兴奋起来。这里人们难得见到一个女人,尤其是年轻的知识妇女。所以妇女队的代表王雅兰一上台,人们便一扫那种懒洋洋无精打采的样子,都伸长了脖子睁大了眼睛望着台上。 只有白刚悬着一颗心,不知她会闯出什么祸来。白刚到菜园班以后,他们一起搞过草绳机电气化,与她有过多次接触,深知此人的性格。 白刚看到她那彬彬有礼的样子,先对主席台上的人们深深一鞠躬,又对全场的人们深深一鞠躬。然后缓慢地从口袋里掏出稿子念了起来,白刚心想她可能把那犟脾气收敛一下,也许不会出什么事吧!只见她十分温和地对大家说:“我大学毕业以后,自愿到了一个艰苦的偏远煤矿工作,对工作充满了热爱,对生活充满了理想,对新中国美好的未来,充满了憧憬。可是‘反右’运动中把我打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这对一个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年轻的姑娘,新婚的媳妇来说,无异是一个天大的打击。当时我怎么也想不通。我觉得这是党对我的误会,是母亲错打了孩子,是个别领导违反了党的政策!这是个别的事例,所以到这里以后,我不服,多次申诉。但这些申诉都没有结果……” 她以女性特有魅力,用悠扬动听的声音,娓娓地诉说着。这个开场白长了一点,好像也不合时宜。 这时白刚的心重又悬了起来:她说这些干什么?谈这类问题最后怎么收场?难道她要认罪?绝不可能。唉呀!她很可能要惹祸。 一般人都以为她是在诉说自己的思想转变过程,怎样由不认罪到认罪。她过去不认罪是公开的,现在大会上讲这些,一定是有了转变,所以满有兴趣地听她说下去。当她说到“年轻的姑娘,新婚的媳妇时”,还引起了人们的笑声,连主席台上的人也笑了。有些人还在下面插科打诨地取笑说:“你是姑娘还是媳妇?” 第54页 但是形势急转直下,她说完申诉都没有结果以后,便把举着稿子的手往外一甩,突然高声喊了起来:“现在我相信这不是个别事件,是大冤案。我要事业,要丈夫,要孩子,要自由,要真理……” 会场马上乱了。主席台上大声喊叫:“妇女队,妇女队,你们怎么搞的,快来人把她拉下去。”实际上这时主席台上几个人早已把她扭住了,但她仍然在台上挣扎着:“我要真理,我要申诉……”白刚的心立即揪成了一团,在心里痛苦地说:雅兰哪雅兰,你怎么办这样的傻事啊! 这时妇女队长带了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按倒,扭着抱着,把她弄走了。郝书记拿着麦克风,手哆嗦着,气喘吁吁地喊着说:“关她禁闭,关禁闭,关禁闭。”然后又对台下的人们说:“不要认为她的阴谋得逞了,谁要是以身试法,敢碰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你就来吧!监狱的门大开着。……” 台下的人们,在这一场慌乱中,开始有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人甚至立起来,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儿。但旁边的队长们立即斥责说:“干什么,都坐好,不许动!”人们立即安静下来,默默地坐着,只有白刚痛苦地恨起自己:我帮助她从禁闭室出来参加劳动,本来是想为她解除痛苦,谁知却使她跌入了更加痛苦的深渊。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25(1) 王雅兰在这里是个有名的人物。名牌大学毕业,本来分配她回家乡武汉,但她响应“到艰苦的地方去”的号召,硬是去了一个山沟里的煤矿。那里确实大有用武之地,很快被任命为工程师,成了机修车间的技术顶樑柱。不久又与车间主任结了婚,有了一个还算美满的家庭。但是“反右”运动从天而降。领导的重视,生活的幸福,使她无忧无虑。沉浸在幸福中的她,哪里会有防人之心?所以“鸣放”时毫无顾忌地给领导提了不少意见。她心怀坦荡,完全是为了工作,谁知却引起了领导的不满。很快这些全变成了攻击变成了阴谋。尽管她那工人出身的丈夫为她辩护,也无济于事,后来连她丈夫也不得不违心批判她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加在了她的头上,她坚决不承认,终于落了这样一个结果:开除公职,劳动教养。丈夫也和她离了婚。 她的经歷并不奇特,所以成为一个知名人物,一是因为她的倔强,二是因为她的漂亮。天生丽质,洁白细嫩的皮肤,修长苗条的身材,炯炯有神的一双大眼睛。在这荒凉的盐硷滩上,在这充满晦气几乎清一色的男性世界里,她令人痴迷,自然成了人们经常谈论的话题。但仅仅由于这一点,她也只能是几大美人之一,还成不了名扬全场的名人。论漂亮,这里还有部队文工团和省市剧团的女演员,还有年轻的女舞蹈家,有几个人都超过了她。 出名,更主要的是由于她的倔强。她一来就拒绝出工,要求写材料申诉,要求领导把她的申诉交党中央。后来勉强出工了,也是不好好干活,经常呆呆地立在那里。队长问她想什么?她就说想怎么写申诉材料。领导没有办法,便经常搜查她的东西,把她写的申诉材料全没收,想让她断了这个念头。 谁想她以后不仅写申诉材料,还写开了诗,以表达自己的气愤和不平。写完就东藏西藏。领导搜查申诉材料时终于把诗也搜出来了。领导一看,这些诗公开对新社会进行诋毁污衊,于是决定批斗。妇女队多次斗争她不屈服。妇女队从街道上来的人多,文盲、半文盲占了很大一部分。这些人批判时连上纲上线的套话也说不上来,顶多喊几句口号,或是上去推推搡搡。机关来的看多数人不发言,自己也只是应付几句了事。大家都是受够了批斗之苦的人,只要能躲得过,谁愿意在这种场合下冒尖? 当然哪里也都会有一些运动的积极分子,以妇女队大班长乔含为首的几个打手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但因为乔含太不得人心,她越积极上,别人反而往后缩,她带动不起人来。领导觉得王雅兰这个顽固堡垒是非攻下来不可的,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下,岂能容一个右派这等猖狂?所以便作了一个非同寻常的决定:抽调男队的班长参加批斗。 说这非同寻常。是因为妇女队在这里是一个真正的“女儿国”,严格禁止男性入内,队长们也全是女人。不仅如此,到外面去劳动,如果收工、出工偶然和男队在路上相遇,女队长便马上让妇女队背过脸去,立在道边上,等男队完全过去了才允许她们转过身来走路,以免“女儿国”成员心生邪念。在这样的国度里,居然允许见了女人就眼馋的男劳改犯进入“后宫”,岂不是引狼入室,搅乱一池春水?但在这问题上,仍然是政治第一战胜了一切,为摧垮这个顽固堡垒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抽调的这些班长确是精心挑选的。有原来的专业文艺工作者、作家、大学讲师,还有文化宣传部门的右派。不用说对付一个学工的文艺爱好者,就是批判一个专业作家,攻击火力也富富有余。为了加大火力,还抽了些善批斗的班长如花班长。白刚是学文学的,当然也奉命参加了。 主持会议的是熊队长,她满怀信心地告诉王雅兰:“今天你再不老实交待低头认罪,是绝对过不去的。”王雅兰却仍然和往常一样,不动声色,仍然坚持说自己不反动。女队长急了勐然摔给王雅兰一卷东西:“你看看,这是你写的吗?” 第55页 王雅兰拿过那捲东西脸突然红了,眼皮儿往上一挑,斜了一眼熊队长生气地说:“是我写的又怎么样?我是公民有公民权,你们为什么偷拿我的东西?” “什么公民权?社会渣滓反动派!”熊队长听到这个死顽固说公民权,心中不禁好笑。觉得这人也算煳涂到家了,关在这里劳改,还谈什么公民权。熊队长当然知道按法律规定,这些人只是行政处分,的确还有公民权,她不久前还给她们发了选民证。可是她也知道,那只是个形式,说说好听罢了,给你个棒槌还当针(真)了?熊队长说:“大家注意听,看看她的诗里有多少反动的东西。”说完便转向王雅兰:“你把划红道的地方念念!”她觉得这是最厉害的撒手锏,只要一念出来,人人都会承认这是反动的,她再顽固也没法辩解。 王雅兰迟疑了一下说:“我的问题都写在我的申诉材料上,要批就批好了,念这些有必要吗?”熊队长气愤地说:“过去的问题先放着,这是你新的罪行。让你念你就念,今天只谈这个问题。你不老实,我们会新帐老帐一起算!” 谁愿意听我诉说? 谁会理解我、同情我? 已逝的岁月里,我得过欢乐, 我的嘴唇也对别人付出过很多, …… 王雅兰刚刚念到这里,会场里出现了轻轻的、压抑的笑声,女队长立即生气地说:“严肃点!谁不想坐着了也站到她一块儿去!”她指了指王雅兰,意思是一块儿斗。接着说:“往下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25(2) 王雅兰好像怕别人接不上茬儿,重复了一句:“我的嘴唇也对别人付出过很多”,然后才接着念:如今,它已经破裂,我忍受着痛苦的折磨。 不是他的疯狂、不是他的炽烈、不是他把我咬破。 是凛冽的寒风在我面前穷凶极恶。 王雅兰刚一停顿,妇女队大班长乔含便立即见缝插针,带领人们喊起了口号:“你恶毒攻击党,攻击政府!你要老实交待对党的刻骨仇恨!” 其实乔含根本不知道诗里说的是啥,除了我的嘴唇对别人付出过很多,她知道是咋回事以外,别的一概听不懂,可是她知道既然领导动这么大肝火让批判必然不是好话,一定是反党攻击政府的,所以喊口号绝对没错。 在热烈的喊声中,王雅兰一直站在那里,一句话不说。熊队长忍无可忍,朝大家做了个手势,屋里顿时安静下来:“王雅兰!交待你的反动思想!”王雅兰说:“我没反动思想!”没等女队长问话,花班长马上抢先发言。刚才他就想带头喊口号,不想慢了半拍,被那个黄脸婆抢去了,这次岂敢怠慢?雄赳赳地质问道:“你说谁穷凶极恶?” 王雅兰把眼皮往上一挑,看了他一眼,轻蔑地说:“寒风啊!诗里不是说得明明白白吗?”又是轻轻的笑声。花班长轻蔑地说:“你不用来这套,这些人们懂,你别以为人们都是傻瓜,你就想瞒天过海。你这是隐喻,是攻击党,污衊政府!”花班长既得到了发言机会,这次便精心地表演起来。不慌不忙,有板有眼,声音悠扬,字字清晰,很有风度。他在这种场合向来不落人后。今天不仅有队长在场,而且在众多女人面前,更是他大显身手的机会。王雅兰小声嘀咕着,像是自言自语,但又显然是想让大家听到:“懂就好,我就是怕不懂!”熊队长本不想说话,但实在忍不住了:“王雅兰!你太嚣张了,放老实点!”她曾管过劳改犯,看惯了低声下气,想不到现在竟制不服这个小女子,要不是党有政策,她恨不得过去给她几巴掌。 队长一喊叫,众人自然也就来了劲头,乔含等几个人上去围住她,男班长们马上也跟了过去。大家乱喊:“你老实点!狡辩什么!”“交待你的反动思想!”乔含见人多势众,便一把揪住了王雅兰的头髮乱摇晃,让她交待反动思想,众人也你一拳他一掌地乱动手。花班长认为机会来了,平时连看一眼都不可能,现在竟然可以在她身上动手,有这样的好机会哪能错过?便狠狠地在她屁股上来了几拳,最后还顺手在那有弹性的屁股蛋上拧了一把。王雅兰对这一把非常敏感,虽然被揪着头髮,仍然强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花班长做贼心虚,怕她说出什么来,便採取先发制人的手法,把她的头按了回去:“低头!” 熊队长觉得让这些男人老在女劳教身上这样动手动脚的不好,便说:“不用和她磨嘴皮了,让她继续往下念。看她肚囊子里有多少烂货。往下念!” 命运怎样奇妙地牵引我,我已忘记,我情愿忘记;…… 我有什么办法,只有抑制,充实生命的活力,在宁静的现在等待未来! 王雅兰刚一停顿,人们马上又喊了起来:“你等待什么未来?你是在等待变天!”人们喊叫着,咆哮着,还在王雅兰面前不住地晃动着拳头。这些人和妇女队的人就是不同,他们很熟悉这些上纲的语言和逻辑,运用得得心应手,因为他们都曾被这些语言和逻辑打败过。 熊队长不愿意在一个具体问题上纠缠。她没有那么多时间,领导只让她开半天会。也不能老让这些男人们在“女儿国”进进出出。便说:“还让她继续往下念!” 第56页 我跌在生活的荆棘中,鲜血淋淋! 沉重的岁月囚禁了高傲、飞逸和不驯,压垮了我——一个勇敢的人来吧,快乐些!躺在新平整的草地上,蚱蜢在草窝里轻快地歌唱,它是这悲惨世界里惟有的乐事一桩。 烦恼和痛苦缠着我,不分白天黑夜在我心头闹个不停。 唉,只要等到那一天,我躺进寂寞的墓穴,就能得到彻底的安宁! 念的人刚一停顿,花班长又抢先发言:“还让她念什么?有了这些,已经够了。大家看看她一肚子的毒水,满脑子的骯脏思想:什么鲜血淋淋,囚禁了她的高傲和不驯,压倒了她这个勇敢的人。呸,什么勇敢,是死顽固,花岗岩脑袋。还有什么这悲惨世界,你把新社会看成什么了?”大家喊起来了,又要上前揪斗。熊队长觉得一定得让王雅兰把坏水都倒出来,罪证越多越好批判,所以便制止了揪斗:“让她念完,还有更恶毒的东西呢!念!” 你曾像一个石筑的避风港,耸立在盲目挣扎的人群前头。 你曾在光荣的贫穷中放开那咏唱真理与解放的歌喉——如今你却抛弃了这些,前后对比,我为你的变化悲哀、害羞。 既然队长说了这个更恶毒,人们的批判自然都集中在这里。喊叫着让她交待说谁抛弃了真理,你为谁害羞?越问答案越明确,连原来妇女队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的人,这时也都明白了,王雅兰这是骂共产党。呸!她还为共产党害羞,她算什么东西。人们斗劲儿更大了,男的女的把她围在当中,推过来,搡过去,让她交待。熊队长对她十分气愤,也就顺水推舟任人们推搡。人们虽然激烈推搡,但王雅兰却一言不发。最后还是逼得熊队长说了话:“王雅兰,你为什么不说话?”王雅兰说:“这么多人喊叫推搡,我骨架子都快散了,能立在这儿就算不错,哪里还能说话!”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25(3) “好!大家都坐下。”熊队长觉得也该缓和一下让她考虑问题了。便说:“让她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交待。”花班长瞅准了机会,队长的话音一落,他又自告奋勇地充当了主要的提问人:“还回答这个问题:你为谁害羞?”王雅兰说:“谁违背了真理我为谁害羞。”花班长说:“你到底说谁?”王雅兰说:“反正总会有违背真理的人。” 这样的车轱辘话是没个头的,熊队长不耐烦了,便说:“不用磨嘴皮子,来干脆的。这首诗就是公开谩骂共产党,交待你的反动思想。” “写这首诗的时候还没有共产党,怎么是谩骂共产党?”王雅兰不慌不忙地说。 这句话使人们如坠五里云雾之中,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有人觉得王雅兰不知死活了,口出什么狂言?你才多大,竟说写这诗的时候还没有共产党?可是心中疑惑,又不敢贸然质问。还是花班长机敏,一见众人不知所措,马上把话题接了过来:“你说清楚,怎么回事?”王雅兰说:“这诗根本不是我写的……” 还没等王雅兰说完,人们又急了,觉得不是她写的,一定还有同党,这里面大有文章,十几个人几乎同时喊了起来:“说!谁写的,交待你的同党。” “是外国人写的。”王雅兰平静地说。她想这下问题总可以全解决了吧。 谁知人们正斗在劲头上,没有冷静地思考。有些人大声喊叫着又提出了许多问题:“这个外国人也是反动的,交待你们的关系!”“你们有什么联繫?是怎么联繫的?” 这些问题真是让人啼笑皆非,但王雅兰不敢笑,也笑不出来。只是仍然低着头(仰头就是反抗的象徵),慢慢地说:“他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了,我们会有什么联繫?” 人们半信半疑,但又摸不清底细,所以一时愣了神儿。花班长看出了人们有些窘迫,有些慌乱。会场遇到了难题顶了板,这时要发言,是多么好的立功机会。可是苦于自己对这些诗一窍不通,不知王雅兰说的是真是假,不敢贸然发言,万一批错了,就会给人们留下笑柄。终究是老于世故,眼珠儿一转,计上心来,他看见白刚和文艺组的黎公整个批斗过程中一直在后面缩着。你们倒躲得清静,不行,我得把你们抻到前台来。解决不了也让你们在领导面前出出洋相,杀杀你们的威风。于是便故意用缓慢的调子,胸有成竹一板一眼地说:“王雅兰,我告诉你,不用和我们玩花招儿。一会儿又是外国人,一会儿又说他死了,和大家绕弯子。不要认为你念了几年大学,就来吓唬老百姓。今天来的有好几个念过大学的,告诉你还有以前省文联理论部部……”他刚要说出个“长”字来,一想不对,不能称唿以前的官衔儿,马上把到了嘴里的“长”字又咽了回去,改口说:“部里的人,还有在大学专攻文学的研究生,你企图矇混过关是不行的。……” 没等他说完,这次王雅兰却急于接了过去:“既然是文艺理论部的,还有文学系研究生,为什么不说说这诗反动不反动?……”她忘记了必须低头的规矩,也仿佛忘了在被批斗,好像是进行理论讨论一样,竟仰起头来带着期待的目光,在人群里搜寻,似乎很高兴要会会这两个文学上的内行。人们看到她那得意忘形的样子气愤了,喊起了口号:“王雅兰你嚣张什么,老实点!”“打倒顽固分子王雅兰!”王雅兰只得又低下头去,但从低垂的额头下,不时地抬起眼皮搜寻这两个人,看看他们到底是谁,有个什么说法。 第57页 黎公是白刚大学的同学。他比白刚幸运,一毕业就分到了文艺部门做本行工作。以后当了省文联理论部部长兼省里文艺刊物的总编。1957年“整风鸣放”时领导让他配合运动多发文章。他组织了一些作家写稿,自己也写了一些,深得领导赞赏。谁知风云突变,反右开始了。说他是反党急先锋,而且还把他组织写稿的几个作家联在一起,说他们是一个反党集团,这简直使他目瞪口呆,他辩解抗争都没用。最后虽然承认了错误,但由于检讨不深刻,还是被送到了这个鬼地方。由于他的特长,很快把他调到文艺组。 文艺组的人是这个特殊世界里的特殊公民,不参加劳动,主要是到各队採访,妇女队也不例外。回来编内部小报。在这里是颇有影响的一个舆论阵地。不过他虽紧跟领导,批判人上昧良心的话不说,有时不得不说些违心的话,说了心中也非常痛苦,所以是能躲就躲。白刚就更是如此。他们想只半天,这么多人一混就过去了。谁知这个居心不良的花班长却把他们俩扯了出来,王雅兰也一个劲儿地叫阵,真叫人为难了。他们正迟疑着,熊队长不高兴地说:“黎公、白刚你们躲在后面干什么?” 这无疑是十万火急的命令,黎公便急忙往前挤,白刚也无可奈何地跟了过来。紧紧围住王雅兰的人们也自动地为他俩让开了一条路。黎公一向在领导那里有好印象,知道这种场合不说是不行的。挤到前边定了定神说:“王雅兰!不管这诗是你写的,还是别人写的,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现在这诗在你的本子上,就说明你喜欢它,对不对?” “对!”斗争王雅兰这么多日子,她第一次痛痛快快回答了一句话。而且她那一直充满敌意的眼睛里,第一次放射出了一丝柔和的目光,善意地扫了一眼站在她面前这个批斗她的人。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25(4) “诗言志,对创作者和喜欢者都是如此,对不对?”黎公又问。“对。”王雅兰又一次作了肯定的回答。她知道遇上了真正的对手。可是不明白他问这些老生常谈干什么?心里说不管你玩什么花招,我喜欢世界名诗还能有什么罪? 黎公这几句话,使王雅兰完全老实下来,服服帖帖地回话,已使全场人赞嘆不已。熊队长最讨厌斗争会上磨嘴皮子,这次看王雅兰老老实实回答问题,她也沉住气了,没有干涉。黎公有了这两个“对”字作基础,便开始了他的推理:“你既然喜欢这些诗,并且抄在了本子上,……”王雅兰打断了他:“不是抄的,是凭我的记忆写的,也许有错误。”她是担心什么地方记错,被行家抓住辫子批判她,所以作了点说明。可是这次王雅兰打断批判她的发言,竟没有人反对,屋里仍然是出奇地安静。黎公说:“抄的也好,根据记忆写的也好,反正这些诗都代表你的情绪,对不对?” “不!不完全是这样!”王雅兰听出了他的逻辑,发觉自己将要钻进他的圈套里去,便赶紧否认。不过她也觉得这否认有点理亏,所以说的并不那么坚决、强硬。 “起码有不少与你的心情相吻合吧?”黎公虽然退了一步,但仍然是一种进攻。王雅兰低着头用眼皮翻了他两眼,感到一身的无奈。这次没有说话,她默认了。 “那么你那‘寒风’,你那‘跌在生活的荆棘中,鲜血淋淋’,你那‘悲惨世界’,”黎公进一步分析说,“不正是你心情的写照吗?不正是你内心世界的暴露吗?” 王雅兰这次是非常不服气,轻轻扭过了头,用眼角斜了黎公一眼,目光里重新闪出了一丝敌意,好像是说难道你们把这里看成幸福世界吗?掏出你们的良心说说!但是她没有反驳,她知道那样将造成什么后果。黎公继续说:“你说白天黑夜痛苦都缠绕着你,你不认罪,拒绝劳动,就会永远痛苦下去,在痛苦中毁灭。只有改造自己,才能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才有出路。” 黎公说完这一通话,王雅兰并没有怎么痛苦,他自己倒是出了一身冷汗。不是由于紧张,而是内心有愧。他敏锐地感到了王雅兰那眼角一瞥中闪现的敌意,自己忙低下了头,再也不敢正眼看她。他佩服王雅兰这种倔强不屈的性格,那些诗也正道出了他自己的内心世界。但他却让人家认罪改造思想,虽然他避开了“反动”二字,只说了个不认罪,但这种批判,也是亏心的呀! 熊队长对他的批判并不满意,觉得他这样斯斯文文,闹得这个会不像个斗争会了,而且一开始就说不管这诗是不是你写的,这不是为王雅兰开脱吗?她亲手写的,又是谩骂教养所、共产党,能不是她写的?可是人家这几句话,终于打破了批斗会的僵局,使她摆脱了一种尴尬的骑虎难下的局面,心中倒有些宽慰。而且她也不得不佩服:倒是人家这些有文化的人,终于说得这个反动堡垒哑口无言,不那样嚣张了。这在批斗王雅兰的许多次会议中,算是最好的战果了。已经晌午了,她也就就坡下了驴,严肃地说:“王雅兰,你好好想一想,大家这样帮助你,是为了你好,只有认罪服法,才有光明前途。不回头只有死路一条。” 直到散会,王雅兰一改常态,一句反驳的话也没说。那些妇女们互相看看,挤挤眼睛,吐吐舌头,有人小声说:“也许回心转意了。” 第58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26(1) “你们到办公室来一下。”散会以后,熊队长叫住了黎公、白刚和张强云。张强云是会议中间才赶来的。 这三个人熊队长都是熟悉的。张强云因为是大队部的大班长,妇女队归这个大队代管。黎公是因为经常对妇女队採访。女队长对他们早就熟悉,只有白刚是他调到菜园班后才认识的。妇女队的草绳厂和菜园紧紧相连,妇女队不能上机子的轻病号有时到菜园参加些劳动,草绳厂一些重劳动有时也找菜园壮劳力帮忙。尤其是最近大跃进中兴起了“工具改革”运动,张强云向领导提出了草绳机由人力改为电动,实现电气化,领导十分高兴,让张强云负责。张强云由于大队部事情多,提出和白刚共同搞。这样白刚也就成了少有的特殊人物,和女儿国公民有了较多接触,和女队长也熟悉了。 今天熊队长显然对这三个人很不满意。到办公室以后,立即有些生气地说:“今天你们是怎么搞的,一个个都像丢了魂似的?不说话的不说话,说话的也是软绵绵的,没一点斗争的劲头儿!”然后又转向黎公说:“你怎么说这诗不管是谁写的呢?不明明是王雅兰写的吗?” 黎公为缓和气氛故意笑了笑:“这诗我听起来耳熟,一定是在哪里见过,很可能是外国人写的,不像是王雅兰写的。”为在小报上对妇女队说的好一点,平时熊队长对黎公是很客气的。今天队长虽然生了气,黎公也并不惧怕。 熊队长一听可能是外国人写的,倒有些担心了。她特别关心这诗的定性。因为她们向领导汇报王雅兰写了不少攻击新社会的反动诗词,领导才下大力量组织了这次批斗会。如果诗不是王雅兰写的,再否定了这诗的反动性,这不是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吗?怎么向领导交待?便追问说:“这诗反动不反动?” “这诗……这诗……”黎公知道这诗谈不到反动,但看到队长那着急的样子,他不敢说出这句话,也不愿意违心说是反动的,犹豫再三才说:“这诗是写资本主义社会,是表达对那种社会的感情……”熊队长进一步逼问说:“在社会主义社会呢?我问你反动不反动?” 黎公看出不正面回答不行了:“起码是情绪不健康!”这次回答倒挺痛快,但仍然迴避反动二字。熊队长很失望:“你们知识分子说话就会拐弯抹角儿。思想不是正确就是反动,还有啥健康不健康的。”问了这半天,没能问出这反动两个字来很失望,便说:“好了,你走吧!没你的事了。”然后对张强云说:“你说,这些诗反动不反动?” “队长,我是教物理的,对诗可是一窍不通。” “不识字的人一听都知道这是骂共产党,你们都是大学生,会不懂?我看你们是没有和她划清界限,是同情,是不是?”熊队长十分不满意。 张强云会来事儿,平时总是尽量按着队长的心思来,这次虽不愿昧良心,但仍然是赶紧声明自己并非同情:“不!不!队长!我哪能同情她呀!”然后又思谋着怎样既不伤队长又不说太过头的话,想了想才慢声慢语地说:“我觉着吧,要是王雅兰写的,肯定是反动的,要是外国作家写的吧,咱可不敢说了,因为人家说的是资本主义社会,什么‘寒风’啊,‘悲惨世界’呀!能说人家反动?”一看队长要发火,马上改口说:“队长你别着急,我觉得不管怎么着今天的批斗会也是一个胜利。黎公说的好,那诗写在她的本子上,那就是她心情的暴露,你看,她不那么嚣张了吧!这不是很大的成绩?” 张强云的几句话,哄得熊队长心里甜滋滋的。刚才她还愁着没法和领导交待,张强云这一说,她心里才一块石头落了地。是啊!不管怎么说,她写这些也暴露了不认罪的反动本质。今天的斗争会虽没让她认罪服法,也终于让她哑口无言,打掉了她的嚣张气焰,这当然是了不起的成绩。虽然如此,她还是板着脸,装着有些生气地说:“又是一个滑头。” “白刚,今天你表现最坏了,一直在后头缩着,怎么回事儿?”队长严肃地说。白刚说:“队长问起了,我只能说实话,这诗的确是一百多年前外国诗人写的。可是在会上总不能把这些兜出来吧!我能说什么呢?”他有过两次被撤掉班长的经歷,这个班长当不当无所谓,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他不想为取得队长欢心,曲意奉承。 “能说什么?”熊队长说:“你不会说她思想反动吗?这还有错?黎公再滑头还会质问几句,你却一言不发。好了,不说这个了,今天留下你们俩不是为和你们说这些,我是想让王雅兰到菜园去干活,你们把她管起来,免得她在草绳厂泡着影响一大片。她现在还在禁闭室,老关在禁闭室里也不是个法儿,把她单独放一个地方,给她找个重活,规定定额,……” “她要是不干呢?”没等队长说完,张强云就接过去了:“你们队长看着她都不干活,交给我们就行啦?”熊队长说:“她不干就让她在地里戳着,反正跟前没人也影响不了别人。完不成定额就减她的口粮定量,看她能支持多长时间。可是不能让她逃跑、自杀。怎么样?”虽说是商量的口气,看起来领导的主意是已经定了。 第59页 张强云一琢磨,这不是越来越顶板吗?王雅兰是个倔强的人,他以前就听说过。今天参加了斗争会,更深有体会。这人天不怕地不怕,想不通的事就不服输。对这样的人靠强迫的办法让她劳动哪行呢!可是领导已经决定的事情,他一向不愿意马上反对,何况接受下来也主要是白刚的责任,便顺水推舟地说:“白刚,你看行吗?我不能常在菜园,这主要看你的啦!”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26(2) “不行吧!这样她不是更牴触吗?”白刚知道队长准不满意,可是他别无选择,那样就把王雅兰推到绝路上去了。他对这个女人不仅同情,而且非常佩服。他们两个都不认罪,自己却没有她那种勇气。怎能忍心把这样的人推向绝境呢! 果然队长十分不高兴:“你还怕她牴触?牴触就狠狠整她!我就不信治不过她这个劲来,你怎么为她着想呢!”白刚说:“不是为她着想,政府的目的不是把她改造好吗?我是说能不能想想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都用过了,你还能有啥办法!”熊队长斜着眼睛瞪了白刚一眼。话不多,却充满了讥讽和轻蔑。意思是我们都没办法,你逞什么能!人只要地位比别人高一点,就总认为比别人高明许多。 白刚看到了队长眼神中那种不屑,知道自己说话不占地方,同时自己一下也没个好办法,便只好沉默了。不过白刚的反对,倒给了张强云一个迴旋的机会,他便打圆场似地试探说:“队长!把她放在菜园里,还得另找人看着,合适不合适的,还可能出麻烦。我们俩正搞草绳机电气化,我不能老在工地,白刚对机械又不太熟,王雅兰不是学工的吗?让她跟我们搞草绳机电气化怎么样?……” “不行!”没等张强云说完,熊队长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斩钉截铁地说:“这个东西好赖话不听软硬不吃,啥活她也不干!”白刚说:“她不干活让她帮我们画图行不行?”白刚正愁着电气化改造他们搞不出标准的图纸,便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熊队长说:“图她也不画。”白刚说:“让她看图提提意见。”熊队长说:“那她也不会老老实实给你看。” 张强云觉得白刚的意见是个好主意,便帮腔说:“到菜园里她不老老实实戳着还不是一样?她要瞎跑小伙子们可有热闹看了。让她画图也许好一点。即便不画也不看,起码不能让她乱跑吧!” 熊队长觉得他们说的有理,这东西啥事都干得出来,真要在菜园瞎闹可让那些男劳教当猴儿耍了,一时没了主意。白刚一看有门儿便急切地说:“熊队长!你就让我们试试吧!”他向来也没这么积极主动过,而且早就下了决心,今后少积极,天塌下来也不管了。可是今天却耐不住内心的冲动,就是担风险也要管,他不忍心让王雅兰这样一个人陷入深渊。熊队长不满意地反问说:“你能保证她老老实实干活?”白刚说:“保证不敢说,不过我想可以说服她。” 熊队长早就让王雅兰闹得心烦意乱,听白刚他们说的有道理便说:“这事我不能作主,你们去找余队长吧!”妇女队是余队长主事,张强云真找了余队长。余队长见他们要试一试,觉得反正是死马当活马医,便答应了。第二天张强云和白刚一起去妇女队禁闭室领人,当然得经过妇女队大班长乔含。张强云怕这位大总管阻拦,便笑着向她说明情况。她却板着脸不耐烦地说:“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一边说着一边用钥匙去开禁闭室门锁,开门后恶狠狠地说:“王雅兰,出来跟他们出工去。”然后又对张强云、白刚说:“你们也真爱管闲事,没有金刚钻儿,就别揽瓷器活,我不信你们就能教育好她。”白刚一看这女人满脸的刁钻兇悍,气势凌人,黄白蜡色一脸横肉,就不愿理她没有说话。张强云却赔笑说:“好我的乔大班长啊!哪是我们爱揽瓷器活啦!咱们还不都是一样,队长让干啥就干啥?” 这一切王雅兰都听到了,她既没有拒绝,也没说同意。张强云一看没有顶板,第一步就算胜利。人接出来便是白刚的事了。王雅兰默默地跟白刚走了。到没人的地方白刚说:“让你帮忙画图,咱们一起搞草绳机电气化,你也好出来散散心,老在禁闭室,会把人关坏的。” 王雅兰走在白刚后面,始终和他保持一段距离。白刚回头想看看她的反应。她却木然,一脸冷漠。白刚心想和你说这些,并不是想让你感激我,但也总该有个反应吧,冷着个脸这是为什么?为打破这种冷漠,白刚想寻求共同语言,便将话题引到昨天的批斗会上:“那些诗是名人写的,过去我也曾喜欢过。” “那你们为什么还忍心批斗别人?”王雅兰摸不清领导又耍什么花招,让这个男人管着她,思想上便一直保持着高度的戒备。白刚说:“我参加了,可是我并没有发言哪!你没见我一直在后边站着吗?”王雅兰说:“发言不发言都一样,你们这些领导的红人,难道还能有别的见解吗?” 白刚心里很不是滋味。很显然她误解了自己,以为是领导派来刺探她心中的秘密的。便赶紧解释说:“你放心,咱们都是一样的人,我只是出于同情心,想随便聊聊……” 第60页 “一样的人?到这里可就不一样了。”王雅兰说:“斗争会上我是挨斗的,你是斗人的;现在你是监视我的,我是被监视的。”白刚说:“可是终究还是一类人啊!谁知道我明天会不会挨斗,一类人总有同情心吧!人们不是常说同病相怜吗?” “中国也有一句话是同类相残。”王雅兰说:“你当然知道煮豆燃豆萁的故事,兄弟还相残哪!何况这些已走入绝境的人。”白刚说:“那是利害相残,为争夺王位才要拼个你死我活,现在我们没有那种利害关系……” “现在的人更不值钱,为争得一两粮食,为取得队长一点好感,也可以对人下毒手。”王雅兰反驳说,“古罗马有一个作家说‘人对人是狼’!我看有人连狼也不如,狼还合群。你伤害了一只狼,其他的狼都不会饶恕你。我们这里的人却是在群里乱咬,我看这里的人就是荒原上一群自相残杀的饿狼。”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26(3) 白刚本想要说服对方,现在倒被对方说得一时语塞了。他没法儿反驳这种现象。可是他也不同意王雅兰把所有的人都看得那么坏,对每一个人都怀有敌意。便说:“你太悲观了,即使像你说的是一群狼,你也不能和所有的人都作对吧?”王雅兰说:“那你要我怎么样?”虽然还是冷漠的反问,但敌意小多了。白刚说:“这里有些人确实泯灭了良知,我们绝不能做那种人。你刚才说到了狼,我倒想起了易卜生的一句话,‘当狼群在外边狂嗥时,最保险的办法是跟着它们一起嗥’。” “难道你要我也变成一只狼,去害人咬人?”王雅兰突然又警惕起来,有些讥讽地说。白刚慌乱地说:“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易卜生只是说跟着狼群一起嗥,并没有说变成狼去咬人,人还是人嘛!”他也知道自己这种解释有点牵强,但是在这种形势下,又能怎么办呢?王雅兰仍然十分不服气:“那么,你是让我不要锋芒外露,不要暴露内心思想?”白刚不敢把自己的想法说得太露,只是重复地说:“怎么说呢……” 看到他的为难,王雅兰的怀疑倒打消了一些。同时想到刚才这种富有情趣的对话,觉得这人是个文化比较高的人。乔含也说他们是主动揽的这“瓷器活”,看来他也可能是有同情心的,不像是领导派来的暗探,当暗探的人可能说不出这种话来。便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意思了。你和我说这些,就不怕我向领导打你的小报告?你们可以打小报告,我也可以报告的。” “你不是那种人!”白刚坚定地说。王雅兰说:“人可是会变的,你就不相信我也可能成为一个‘积极分子’?”白刚说:“你成了积极分子也不会害人!”他说的倒是实话。虽然他知道这里的人十分复杂,有些知识分子也变得十分鄙俗,勾心斗角。为蝇头小利也不择手段地去害人。但他相信一个真正坚强正直的人,是会经得起考验的。对王雅兰虽不很了解,但他相信她是一个坚强正直的人,而且为了她这种坚强正直吃尽了苦头。这种人是不会昧着良心去害人的。尽管白刚很真诚,并没有解除王雅兰的所有怀疑。因为她所处的地位不同,到这里以后,她一直受批斗,她认为所有积极分子都是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的人。 到草绳厂是不必经过菜园的,白刚却故意绕了一点路,从菜园的中心穿过。他想让王雅兰散散心,把她的心从黑暗的禁锢中解脱出来。虽然已经是春天了,早上人们还穿着棉袄。尽管别处仍然是一片肃杀景象,这里却是碧绿葱茏。 密密麻麻的韭菜,在北风中甩着宽厚的叶子,如碧波荡漾。那尖尖的小葱,密集如林,一个个挺拔玉立,像英雄的哨兵,独傲寒风。绿油油的小油菜,你挤我我挤你地争着往上长。出土半截的红红的小水萝蔔,每个头顶上都伸出几片绿叶,伸得老长老长,虽然疏疏朗朗,却精神抖擞。塑料薄膜下育的西红柿、茄子、辣椒秧苗,一畦连着一畦。这些稚嫩的小苗,躲在宁静的港湾里,倒也安闲自在,特别惹人喜爱。这一切,迎着早晨的阳光,笼罩着金色的光环,使人心旷神怡。 王雅兰不由自主地轻轻地嘆息了一声:“啊——这里还有这样的天地!”白刚说:“是,在这里干活心情特别舒畅。”王雅兰头一次主动开始了对话:“这些都是你们种的?”白刚说:“对呀!你没看见的还多着呢。育的这些苗,你都看见了,很快要大量移栽。以后我们还要种黄瓜、西瓜、菜瓜、甜瓜。这里世世代代的老农民都没种过菜,盐硷地,不长。”王雅兰说:“那你们怎么种出来了?”白刚说:“有人哪,这里什么人才都有。从学园艺的大学生,到各地种菜种瓜的老把式。这地是一个几里长的贝壳地,几百年前是海滩,由于涨潮落潮的沖刷,堆积了许多贝壳,又从河的上游沖积来许多沃土,所以这里土质肥沃盐硷轻,又加想了许多办法……” “你们不简单啊!”这是一句真诚的赞嘆。可是她话锋一转又露出了讥讽:“为立功、摘帽你们就这么卖力气?”白刚说:“也为大家吃菜呀!不种菜这几千人吃什么?你记得咱刚来的时候,根本没有菜吃。连吃的咸菜都是从百里以外运来的,一个人每顿饭只给几小片。现在好吧赖吧,每天不是都可以吃些蔬菜?”白刚说起来还有点自豪。王雅兰讥讽地说:“不是为了大家,主要还是为自己立功摘帽争取回家吧?”白刚说:“你就不想摘帽回家?”王雅兰生气地说:“我不是右派摘什么帽?我也没有了家。我只要求一个正常人的待遇。”这时她的脾气又坏了起来。 第61页 白刚不便多说,赶紧去了他的工棚。土坯墙,苇子顶,两间低矮的小屋,里边住着四五个人。屋子里除床铺外还堆满了化肥种子,连墙上也挂满了大袋小袋大包小包各种菜的种子。这里老鼠多,怕被咬坏,全都高高地上了墙。屋里虽乱,但还洁净。尤其是靠南面窗户的一角,还有一张三屉桌,上面干干净净,铺满了图纸,这里就是白刚的独立阵地。他指了指这些图纸说:“这就是我们设计的草绳机电气化的图纸,我是外行,张强云对机械懂点,也是瞎琢磨。你是内行,咱们一块儿琢磨琢磨,我觉得准能成功。”白刚说起来满有兴致,一边说一边察看王雅兰的脸色,王雅兰不动声色,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白刚想这就有门儿。他本来可以让王雅兰和他在这里一起画图纸,菜园有事还可以照顾。但在这个特殊世界里,一般情况下禁止男女接触,在人们眼皮底下两人老在一起有人说三道四会洗不清,想了想还是到草绳厂合适。他把图纸卷了卷,拿了必要的工具去了草绳厂。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26(4) 在一间放工具的屋子里,白刚客气地让王雅兰坐下,把图纸摊在她的面前说:“你是内行,画个正式的设计图吧!”王雅兰说:“不会!”白刚早有思想准备,知道她会推辞一番的:“你是学工的,能不会画图吗?”王雅兰板着脸说:“就是不会!” 白刚觉得一路上谈的情况还算好,她能没有一点感触吗?自己只要对她尊重些她会承担这一工作的。在社会上表示尊重可以叫声同志,但这里不允许。为表示亲近,他觉得叫个雅兰总可以吧!便笑了笑向她靠近说:“雅兰!……”王雅兰迅速扭转身子,十分警惕地往后一闪:“你要干什么?别碰我!” 白刚想不到一个雅兰倒给自己带来了挑逗的嫌疑。虽然碰了钉子他觉得还是要说服她,便很客气地说:“我知道您是一个大厂矿的工程师,画图那不是小事一桩吗?”白刚看了看附近没人,便小声说:“知道您年纪轻轻便是技术上的顶樑柱,其实就是对您现在的表现不少人也还是很佩服的。那天我参加会以后就觉得女人中能有这样的人,真不简单。”王雅兰挑起了眼皮,斜着眼珠看了看他,眼光里充满了困惑。这话是真情还是圈套?她受的骗太多了,包括新婚不久的丈夫都背叛了她。到了这个像狼一样的世界里,对于一个突然闯入她生活中的陌生男人,她怎敢轻易相信呢?心里七上八下翻腾个不停。 “怎么样?你帮着画画吧!”白刚又说话了。她还是那句话:“不会!”白刚觉得将她一军,她可能就不好意思拒绝了,便说:“您这不是开玩笑吗?一个挺直爽的人,怎么说起瞎话来了?”谁知这下更把她逼到绝路上去了,冷冷地甩出了一句话:“会也不画!” 白刚非常失望,但马上又换了一个角度:“我们和两个队长好说歹说才把你从禁闭室里要出来,你知道我们担多大风险?你要不干,我们和队长们怎么交待?” 其实王雅兰对白刚也在偷偷观察,注意到这个中年汉子不像是个玩弄花招儿,善施阴谋诡计的人,对他的话也就有几分相信了。但仍没回心转意,只是态度不那么强硬了:“你要觉得为难,还把我送回禁闭室,就没你的责任了。” “唉,你看我是那种人吗?”白刚说。觉得不能老在这里磨嘴皮子了,还有许多事要干,而且老在说悄悄话,也容易引起别人怀疑,看来一时她也是不会转变的,“你要实在不干,这样好了,你就在这屋里坐着,守着图纸。可有一条,你可别出去乱走。这样行吗?算我求你了。”白刚的眼睛一直盯着王雅兰,眼光里充满了期待。他没想到事情竟是这样困难。王雅兰第一次正面抬头看了看白刚,迟疑了一下,然后低下了头:“好吧!只当我在这里关禁闭。” 第二天白刚来接她,她默默地跟着走。但是到了工地她还是不画图。虽然不画,但说话的声音柔和多了,神情也没有了敌意。白刚觉得还是有转机,并不着急,只是和气地说:“不会画,你看看行不?提提意见。”王雅兰说:“看不懂!”白刚说:“哪里看不懂你就问,我告诉你。”为缓和气氛,他笑了笑,然后幽默地说:“你总不会说,我不会问吧?”说得王雅兰也笑了:“真拿你没办法。”可是她马上又把笑容收敛了起来,仍是板着脸:“可是咱们说好,我是只看不画。” 尽管她把笑容很快又收了回去,但是有这一笑,白刚便放心了,这是难得的一笑啊!也可能是自从她打成右派以后的第一次笑容吧!有这一笑,说明她情绪中那对立的坚冰已开始消融,她心灵中那关得死死的闸门已经开启。这样才可能和她正常地对话,才可以进行理智的探讨,感情的交流。 果然,由看图到徵求她的意见,交流一些设想,到试制模具,到进行试验,她出了不少力。原来电气化的倡导、创意主要是张强云搞的,但他设计的只是不规范的草图,后来全部的设计、画图王雅兰又都重搞了一遍,但她绝不出头,一切和领导交涉和制造部门联繫还都是张强云出面。具体的操作实施便落在了白刚、王雅兰身上。王雅兰虽不愿出面,但人们也都看到了她是出了很大的力。于是王雅兰干活了,王雅兰转变了,成了这个世界里的一大奇闻。尤其是妇女队的领导,卸了一个大包袱,去了心中的一块病,真是喜出望外。 第62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27(1) 但是她的变化使另一个女人不自在了。这个女人就是“女儿国”的重臣,妇女队的大班长乔含。在这个世界里,“女儿国”只是一个小国。不用说和别的大队相比,就是比大队下面的中队,人也少得多,不足一百人。可是这里却是工农商学兵各业俱全,干部、专家、教授、演员、歌唱家、工程师、家庭妇女、无业游民、小偷、扒手、流氓、暗娼、妓女,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甚至连拉皮条的、跳大神的也都有。可是这些干部、专家、教授在这里根本无用武之地,在这个国度里占山为王的却是解放前一个妓院的鸨儿。这个瘦瘦的黄脸婆子,据说年轻时颇有几分姿色,靠着巴结地方上几个实力人物,不到三十岁就当了妓院的鸨儿。可能是纵慾过度吧,现在虽说只有四十多岁,胸前就松塌塌地成了平板儿。一脸的横肉,满嘴的黄牙,完全没有了女人的样子。不过当年的威风还在,一双小眼睛特别锐利,光芒刺人。只是这目光不会使人感到聪慧机敏,只能令人联想起讨厌的鹰犬。 一个鸨儿,竟能管理这些专家、教授、记者、演员等等,而且把这些人管理得服服帖帖,你能想像得到吗?但在那个特殊世界里却一点儿也不奇怪。不过她为取得这种地位,也真算是费尽了心机。她到这里以后,很快便看出了要想早日离开这个鬼地方,必须採取各种手段努力取得领导好感。教养无期,领导多次宣布重在表现,表现好了就可以走人,所以许多人都在千方百计地表现自己。这里的队长口味也各有不同,只有对了队长的口味,法儿才能灵验。因为归根到底表现好坏全在队长一句话。乔含看透了这一切,所以她就千方百计地“靠拢”队长,这里的行话是“靠拢政府”。“靠拢政府”本来是一句好话,可是由于有些人採用一些不正当手段笼络队长,有些队长偏听偏信不辨是非,甚或贪图私利故意重用一些不正派的人,作为维持自己绝对权威的帮手。所以“小报告”满天飞,无事生非无中生有的荒诞事层出不穷,使“靠拢政府”这句话变了味儿,甚至变成了一种讥讽。 乔含在旧社会练就了对付官府、士绅及三教九流的一套过硬本领,她原以为在新社会吃不开了,想不到在这里倒有了用武之地。她锐利的小眼睛,专门在暗中窥探别人的行踪。有一天,刚来几天的右派洪雪梅,想找人了解一下这里的情况。她知道劳改单位情况复杂,不敢贸然和同屋的询问,看见院里有一个老婆婆,便凑过去问了几句话。她们刚聊了几句,另一个班的班长步淑琴正走到这里,看她们两个在外面闲聊,也是出于好心,怕有人无事生非,便说可别说了,这里随时有人监视,三个人便赶紧分开了。这件事恰恰让乔含从窗户里看见了。 事有凑巧,步淑琴原来是古城市的民政局长,解放初期清理妓院时她领人去封了乔含的妓院,并强制她到教养院去改造。乔含一来就看见了她,心中仍不免有几分惧怕,心想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在这里又碰见她咧?再怎么处理人家以前也是领导干部,还能看得起咱这样的?她现在又是班长,这要是到了她手下我还能好受了?虽然惧怕但也无可奈何。这次她看到这个情景,便喜出望外,觉得机会来了。很快编造了一个绘声绘色的小报告,说她们三个如何接头,如何挤眉弄眼,然后又互相嘱咐惊慌地分手等等,报告了队长。 第二天一早,洪雪梅便被叫到了队部办公室,熊队长把她好一阵审问,晚上又开了批斗会。就这样三个人被批斗了三个晚上,步淑琴的班长被撤了。 乔含这一着不仅在队长面前树立了“信誉”,还报了往日的一箭之仇,也清除了眼下的心腹之患。从此这个往日的民政局长,便踩在了她这个鸨儿的脚下。这真是一箭双鵰。小试锋芒便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对她是个极大的鼓舞。以后只要见到队长的影儿,就马上凑上去,在耳边嘀嘀咕咕。两片子薄嘴唇不住地唿扇,像机关枪似的嘟嘟个没完。说得嗓子冒烟,顺着两个大嘴岔子往下流白沫,一边说两只眼一边滴熘熘地观察队长的脸色,什么时候发现队长有些不耐烦了,这才停止。 解放后乔含的生活一落千丈,基本上是以体力劳动为生。别看外表瘦弱,却很有把子力气。所以在劳动中很会表现自己,总比别人干的多。如果队长在跟前,她就更活跃了,爱唱大跃进的高调,主动和别人比赛。队长们也乐于利用她督促别人多干,给全队争光。尤其是有一次所长到妇女队视察,队长预先给大家打了招唿,她更来了劲儿。那天是平整地,别人都是两个人抬一个筐,她却独出心裁,一个人挑两个大筐,虽有些吃力,却也能走起来。所长见了特别高兴,当场表扬还上了全所的小报,由此成了全所的名人。 名人是护身符,名人是挡箭牌。成名了不仅可以使人身价百倍,也可以使人忘乎所以妄自尊大,变得骄横变得野蛮,而且这些缺点错误又往往会得到领导的庇护。所以一个品质恶劣的人成为名人就会成为祸害。乔含成了名人以后便愈加猖狂了,说话也越来越离谱儿了,有的根本没影儿的事,她也编得有鼻子有眼儿。令人奇怪的是她的汇报不管真的假的,队长都深信不疑。她的诡计屡屡得手,闹得人们鸡犬不宁,她却步步高升。很快当上了班长,以后又成了妇女队的大总管,队长一走就是她当家。可以随便找藉口扣别人的粮食定量,你盛到碗里的饭她可以夺过去给别人。家属探望拿来的东西或是寄来的邮包一律经她检查。你不仅不能表示任何不满,而且还要拿出一部分来“孝敬”她。 第63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27(2) 后来妇女队人多了,自己建起了伙房,全队的粮食都在她掌握之下。别人连掺野菜的饼子还吃不饱,她却可以敞开肚皮吃。而且经常不吃这种饼子,在伙房另开小灶。有一天夜里她们正在伙房开小灶吃油炸馒头,香气四溢,被步淑琴撞见了。步淑琴因为闹肚子,想找点开水吃药,她看见伙房亮着灯,以为是炊事员起早做饭呢,便朝伙房走去。还没等她走到跟前,就听见有人叫喊:“谁在那里?”随着就冲出来三四个人,质问道:“你来干什么?准是来偷东西!”步淑琴说:“不!不!我是来找口开水。”乔含一见是步淑琴,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马上双手叉腰,恶狠狠地说:“三更半夜,找的什么开水?胡说!就是偷东西,打!”随着几个人拳打脚踢,尽管步淑琴一再解释,也无济于事。打人的除了伙房的人以外,还有一个极特殊的人物——奶油小生。奶油小生这外号名副其实。留着一头男人的短髮,高高的个子,瘦长的身材,宽宽的肩膀,胸部虽略有隆起,却并不臃肿,倒显得格外健壮,颇有点男儿气。在这个长年累月见不到男人的女儿国里,性饥渴也不亚于肚肠的饥渴,她就成了一些人心中的男性偶像,炙手可热的宠物。 伙房有两个人原来是街道无业妇女,因流氓问题送到了这里。在家里一日三餐都发愁,到这里想不到熬上了一个好差事,在伙房做饭,掌握这么多人的生存命脉。她们让人们吃多少,人们就得吃多少。她们吃剩下的,才是别人的。在饿死人的年头里,她们却吃得贼胖贼胖。入所时黄脸皮上那一道道的核桃纹,竟也慢慢消失了。在这里受管制,实际比在社会上还自由。在社会上干她们那种勾当整天提心弔胆,老得提防公安局或居委会抓住什么把柄。在这里,你只要餵好了大班长,维护好了队长,别人敢说什么?看谁不顺眼,勺子一歪,就让她少吃点,哭都没地方哭去。何况只要有人说声吃不好吃不饱,就是攻击政府抗拒改造,谁愿意往这刀尖上碰? 在挨饿的年头手里只要有了米面鱼肉,要想维护好一两个领导那还不容易吗?你不用去找她们她们就会自动找上门来。乔含那么厉害那么刁钻,整天绷着脸训斥人到她们这里也是一进门就满脸堆笑。当然她们也不会亏待她,吃一回鱼肉,总要给她留出个三天五天的来。实在没什么好吃的,油还多着呢!是炸是炒随她一句话,这样还有养不住的吗?至于有权势的队长,经乔含的手也没少送。 俗话说:饱暖思淫慾。当然并非人人如此,不过对于没有理想追求尤其是一向性生活放纵的人来说,这可是千真万确。吃不饱的人们还有性饥渴的问题,对这些吃得好吃得饱又整天无所事事的人来说,性的渴求就更似干柴烈火了。这方面她们可没有在外边自由,所以只有不得已而思其次,奶油小生便成了她们首选的对象。这两个做饭的和奶油小生经常猫在一个被窝里脸对脸嘴对嘴地亲哪啃哪。这奶油小生确曾在小戏班里演过小生,在演男做女方面还真有点特殊的招数,用一些自制的简单淫具,得到了又当男又做女的双料的满足。后来不知她们谁回家还带回一种外国流入的现代化的双向淫具,更使她们如醉如痴。这件东西在她们很小的一个圈子里秘密流传,终于在一个外号叫大美人的手中败露。 大美人本是乔含的好友,不仅长得漂亮,尤其是那一身洁白的细皮嫩肉,不仅男人看了眼馋,女人看了也会心动。她虽是三十岁的人,两个鼓鼓的乳房,仍然高高耸立,一如处女,丰满柔软的屁股洁白如玉。乔含经常带她到炊事员宿舍里去,不仅如鱼得水似的使用那种淫具,而且对着那鼓鼓的双乳,又亲又咬,弄得两人又笑又叫,让伙房的那两个人都替她俩担心,一再提醒她俩注意。自然伙房那两个人也不会袖手旁观,乔含不在的时候,她们也都有份儿。可是在这种场合大美人终究都是处于被动的被玩弄的状态,她不甘于这种角色,又把这开心的淫具偷偷带回去,黑夜和她身边的人干了起来,她也要居于玩弄别人的角色。这种活动尽兴时绝不会毫无声息,结果败露了。 事情一败露,乔含知道掩盖不住也保护不了,立刻把脸一翻,变成了正人君子。不仅添油加醋地向领导汇报,而且提议大张旗鼓地批斗,以大剎这种不安心改造的淫荡之风。这样光明正大的建议,自然得到队长的恩准。 本来这事儿是自己把人家拉下水的,而且在她心目中这种事又算得了什么?事情败露了走走形式遮人耳目就可以了,何必大张旗鼓让自己好友大受皮肉之苦呢?要是这样乔含也就不成其为乔含了。这女人自有她的想法,这事要是不疼不痒地过去,过后她很可能把事情的实底儿抖搂出来,那时事情就会全部败露。所以必须把她整个死去活来,欲生无望欲死不能,使她为求活命永不改口,才能保全自己和一伙同党的安全。 批斗时乔含、奶油小生和伙房的那两个人及她们的同伙把大美人紧紧围住,一边义正词严地骂她是浪货是荡妇丢尽了女人的脸,一边不顾脑袋屁股地乱打。她们早商量好了,不管她说什么先砸她个稀巴烂再说。这一下大美人可吃了大大的苦头,没完没了的批斗撕打,使她苦不堪言。有几个人还去拧她的下身,把她的下身都撕裂了。她一直大声哭着喊着求饶说:“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我改呀!” 第64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27(3) 乔含看看斗得也够火候了,便摆出一副菩萨假面来,要不斗你也不难,你得说真话这东西是哪儿来的,都是谁玩过。大美人一看眼前这几个凶神恶煞,哪里是让我说真话,这不明明是让我说假话把她们掩护下来吗?要把她们说出来还能有我的活路吗?东西在自己手里不说出来源来当然过不去,就自己大包大揽了,说是她入所带来的。人们说入所时所有东西包括身上的衣服口袋都搜查过,你怎么能带进来?她没法只好说当时就在下身里插着。这下那些人放心了,便义正词严地骂她不要脸是个骚货烂货,着着实实打了她一顿,真正的来源再也没人过问了。这时乔含才算罢手。她本来是罪魁祸首,但却两头儿落了好人:队长那边,说她斗争最坚决;她那些同伙说她够朋友,保护她们安然过了关,更死心塌地地当她的腿子。她真可以说是左右逢源、称心如意了。 不过她也有不如意的时候。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28(1) 王雅兰就是乔含最大的一块心病。全队里只有王雅兰公开不买她的帐,明显地瞧不起她,有时还顶撞她。但以前因为王雅兰戴着“花岗岩右派”帽子,是全队有名的死硬分子,不买帐不要紧,她可以随便斗她。既可以在队长那里立功,又可以解心头之恨。可是现在不行了,王雅兰眼看又成了新的红人了,不认罪那一码事没人提了,成了什么电气化能人,工具改革运动的积极分子。她再也不能随便动她了。你看她神气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她在外边干什么也不汇报。出工时姓白的一来她就跟走了,一男一女,干柴烈火,独来独往,还能有什么好事?那姓白的准不是好东西,要不起淫心他这么关心一个死硬分子干什么?这不是瞪着眼睛让他们去勾搭吗?我还没有这份福气呢,你王雅兰倒吃到嘴里了。好!你等着早晚还得让你进禁闭室。 乔含经常不出工,住在队部办公室。收拾得窗明几净,队长来了在这里办公,找人谈话,了解情况,她都在场。什么情况也瞒不了她,队长也不想瞒她。她的行动是自由的,愿意出工就到工地走走。这一阵子她为抓住王雅兰和张强云、白刚的把柄,经常去草绳厂转悠。可是费尽了心机,仍然没有一点踪影。只是发现收工后白刚有时也在草绳厂不走,她想收工不回去里面一定有鬼。所以便不时的在收工以后,在草绳厂外面隔着玻璃偷偷窥视。 那时草绳机的电气化正在紧张施工。原来的草绳机非常笨重,完全靠脚蹬,上机子的妇女,蹬一天机子下来,回去连上床都很困难。这么重的劳动,加上吃不饱,身体都很虚弱。在各地还没闹浮肿的时候她们就最先闹起了浮肿,许多妇女还没了月经,所以人们都盼着电气化。新的电气化也很简单,就是用一根地轴把24台机子连结起来,用一台马达带动,操作的人坐在那里只管用手往里续稻草就行了。这一改革使劳动强度大大降低,工效可以提高六七倍。安装试验时,张强云、白刚通过队长从妇女队抽了一个班长吴小金帮忙。 她原来是工人,干过机器活。想将来让她当维修工,简单的活就可以靠她了。当然她也愿意干这个又轻闲又自由的差事。她是个天性活泼开朗的姑娘,但有些轻浮,和男人们无拘无束,几次搞对象都被人耍弄了。她没有接受教训,仍然和一些小伙子来往。其实并没有太出格的问题,不过那时人们对男女接触特别在意,便以流氓问题送来了,这时她才21岁。 有一天,第一排电气化的机器完全安装好了。白刚想借中午人们休息的机会去试机器,仔细查看每台机子的运转情况。他知道叫王雅兰她准不干,便找吴小金一起去了。吴小金正愿意单独和男人在一起,尤其是这个有名的白班长,更是她仰慕的对象。在“女儿国”里吴小金也是数得着的漂亮姑娘,人称“黑牡丹”。这些漂亮人物中,数她年轻,性格开朗活泼,周身都透露着一种青春的活力。可是整天连个男人的影子也见不到,可把这个春心荡漾的年轻姑娘憋坏了。她没有奢望,只是想和男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当然有机会亲近亲近,更是求之不得。 今天,中午别人都休息,只有他们俩在一起,她觉得心花怒放。可是这个白刚却只是一个劲儿地谈机器,哪个地方容易出毛病,哪个螺丝容易松动,哪里需要经常浇油……起初她还仔细听,很快便心猿意马了。后来不仅心不在焉而且故意表现得很不耐烦的样子,心想你这个人也真是,大中午的人家陪着你来,这里又只有咱俩,这是多好的机会,你就会说这些?就不会说点别的?起初白刚说什么她还哼哈地答应着,以后便干脆不理他了。可是白刚这人傻乎乎的却不觉,只顾自己说自己的,自己琢磨自己的。吴小金实在忍不住了,便说:“白班长!你就光知道干活啦,歇会吧!”白刚说:“趁晌午这会儿清静,咱仔细看看机器,一会儿人们上班了就没法儿干了。”她勐地一下把白刚手里的扳手夺过去:“别干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你说吧!我一边看一边听。”白刚手里没了工具,可还是一边走着,一边观察开动着的机器。她故意在他耳边使劲咳嗽了一声,吓得他一回头,她朝他笑了笑,朝他脑门儿一点说:“你是听啊!”白刚也沖吴小金笑了笑:“你说吧,我听着呢!”当她夺他手中的工具时,他还以为是这顽皮姑娘的恶作剧,没往心里去。经这脑门儿上深情的一点,才点通了他的心,看出了这姑娘的心事。可是他不敢往这方面想,只是装作若无其事地重复说:“你说吧!” 第65页 吴小金紧走了两步,故意和白刚肩挨肩,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白刚的脸,一边走一边说:“有一个傻小子,娶了一个挺漂亮的媳妇儿。可是他就爱摆弄收音机,却把媳妇儿扔在一边儿。每天晚上下班回来,总是摆弄那玩意儿。这天晚上媳妇儿早就躺下等他老半天了,他还是在一边摆弄那玩意儿,就是不睡。媳妇儿忍不住了,催他说:‘快睡吧!十二点了。’傻小子说:‘还是不响啊!’媳妇儿说:‘你不想(响)我想。’”说到这里,吴小金故意停顿下来,直盯着白刚的眼睛,见他木咯噔的,没有一点反应,便用肩膀碰了白刚一下,重复地说:“媳妇儿说:‘你不想我想啊!’”还把我想两个字说得特别重。然后说:“你听见了吗?”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28(2) 这时白刚才知道她说故事的用意,心里有点发慌。不过又一想,她说她的,听听也无妨。便说:“听见了,听见了。你说吧!”吴小金说:“傻小子说:‘它怎么就是不响呢?’媳妇儿着急了,光着屁股从被窝里跳出来,站在他面前说:‘不响(想)是因为你还没按电钮呢!’”说到这里吴小金故意在白刚眼前挺起了胸脯,她那高高耸起的双乳,显得更加丰满。这两个鼓绷绷的小肉包包,一直在白刚眼前颤悠悠地抖动。 少女的青春活力是诱人的,就是白刚这种古板的人,也不能不为之心动,可是他只偷偷斜瞥了几眼,却不敢正眼相看,更不敢触动。他知道那是女人身上真正的电钮,一触动便一发不可收拾,他可不想惹起什么新的麻烦。他抑制着自己的冲动,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也没听懂。吴小金非常失望只好继续往下说:“傻小子指指收音机电钮说:‘我这不是按呢嘛!’媳妇儿生气了:‘你还没插上呢!’傻小子指指插销说:‘这不是插上了吗?’媳妇气得喊他说:‘你是个傻瓜连这都不懂,没有电能响吗?插进去摩擦才能生电,你知道吗?’”说完了吴小金哈哈大笑起来。看来她很爽朗,可是她也知道害羞,虽然放纵地笑着,脸却红了起来。 白刚为她放纵的笑声吓坏了。觉得大中午一男一女单独呆在一起就够新鲜了,你还惟恐人们不知道吗?他担心地看了看四周,突然看到窗户外面有人便小声说:“你喊什么,外面有人偷看!”吴小金往外一看,的确有一个女人的头顶,是谁看不清。白刚担心地小声说:“都怨你,喊叫什么?你看,有人监视来了。不是队长就是那个乔大班长!不定又出什么新花样啦!”吴小金说:“怕什么?大晌午不休息给她们干活还怕她们看?我去看看到底是谁?”吴小金仍然大声喊叫着。白刚说:“算了吧,别惹事啦!”吴小金说:“不!我看看去,是谁这么下三烂!”吴小金追出去一看是乔含,不过已走远了,便喊道:“乔班长!”对方肯定听见了喊声,却没有回头,只是走得更快了。吴小金回来毫不在乎,只是十分气愤:“这个狗娘养的,走远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29(1) 那是一个饿殍遍野又喜事连天的年代。因为瞎指挥、虚报浮夸和无情的斗争使工农业生产遭受了严重的损失,尤其是农业已濒临崩溃。但还是天天高产卫星上天,劳教所当然也不例外,天天在创奇蹟,到处放卫星。经常是锣鼓喧天地向所部报喜,但没有几件是真的。论实实在在,还就是妇女队草绳机的电气化真正把工效提高了几倍,经济效益也大大增加。 这天妇女队大队人马敲锣打鼓,打着红布大字横幅,到所部去报喜。成所长亲自迎接,老远就跑过来和试验安装的人员热情握手。被专政的阶级敌人和专政的首长热情握手,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人们都觉得这几个人真是光彩极了荣耀极了,这其中就有王雅兰。因为是妇女队报喜,而参与试制和革新的人当中却只有她一个人是女的。所以老所长也特别鼓励她,和她握完手,又拍着她的肩膀说:“这次你表现很好嘛!还要努力改造自己,国家还是需要你们的。”老所长这样亲切对待她,使王雅兰大吃一惊,给了她很大鼓舞。她也想不管问题怎么样,今后还是好好干活吧! 事事要尖儿的乔含这次被闪在了一边儿,这么大的荣耀却给了她的死对头王雅兰。她心里说:“她算个啥?这次倒成人物了。为国家作贡献,以前她为什么不干,这回积极起来了,还不是因为傍上了男人?”在她看来,男人女人到一块儿准离不开一个性字。何况他们又都是干柴烈火,有了单独在一块儿的机会,还不急得抓耳挠腮立马儿脱裤子? 乔含立即决定把那天在草绳厂听见的这一男一女又说又笑的事儿向领导汇报。本来那天有机器和稻草挡着,窗玻璃上又有很厚的一层尘土,她只看见了男的是白刚女人根本没看清是谁。机器轰轰响着,声音也听不太清。只是那不正常的笑声,使她联想到了男女之间的那种事儿。可是两个人都在走着,也难说就是发生了那种事儿。所以当时她没打小报告。现在王雅兰红起来了,受到了所长的热情接见,队长们也对她换了一副模样,将来这里还不成了她王雅兰的天下?她乔含可受不了这个。 第66页 她找到了熊队长,按自己心中的想像,添油加醋地说,中午休息人们都不在了,她却听见草绳场里机器响。她隔着窗户看了看,却不见有人干活。一会儿便听见了一个女人浪声浪气的笑声,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还听见他们一个说插进去了没有?一个说插进去了。不用想就知道是那种事儿。熊队长着急地说:“你为什么不进去按住他们?”乔含说:“我不敢,我怕激出事儿来!”队长说:“他们是谁?”乔含说:“男的是白刚,女的像王雅兰。那天中午就是王雅兰没回来。”队长说:“你为什么不早说?”乔含说:“我怕听的不准,再说这种事儿也不好出口。现在我想王雅兰这表现是假的,怕领导上她的当。” 熊队长早就认为这里的女人都是浪货,乔含添油加醋一说,两人一拍即合。本想开王雅兰的批斗会,但觉得刚表扬了她,怕所长那里不好交待,所以晚上便单独审问王雅兰。最初还注意诱导,说你立了功,但功是功,过是过,有问题还得交待。考虑到所领导刚表扬了你,你交待了我们会为你保密。可是不管怎么诱导王雅兰也好像茫然无知。熊队长便单刀直入了:“你不用装煳涂,这种事你一辈子也忘不了。一天中午你和白刚在草绳厂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王雅兰生气地说:“你当队长的也不能诬赖人,我们没那种事儿!”队长说:“你不用嘴硬,有人见了。”王雅兰说:“谁见了,你让她指出来!”队长说:“现在是给你个坦白机会,你要不自觉自然会有人作证。” 王雅兰一直强压着自己的愤怒,不愿意老和队长顶撞。经过多次批斗,又经过电气化改革受所领导表扬,她的思想有很大变化。知道事事较真是不行的,闹翻了只有自己吃亏。可是说她和白刚搞鬼,她再也忍不住了,立即跳了起来,大哭大喊道:“哪个丧良心的缺了八辈子德了,这么诬赖人哪!”还没等她喊完,熊队长也喊了起来:“你给我老实点,再喊叫我关你的禁闭!”王雅兰仍是哭喊着:“关吧!我不怕!是哪个烂舌头根子的在你们面前满嘴胡扯,她不得好死啊!” 妇女队队部办公室就在女宿舍旁边。王雅兰一喊叫人们都听见了,乔含正在班里领导学习,人们便问她:“这几天不是好好儿的吗?这又是怎么啦?”乔含说:“有一天中午她在草绳厂和男的乱搞让人看见了。”说完了就跑出去了。吴小金心里一动:有一天中午?向来中午草绳厂也不留人哪!莫非是那天中午?对!那天中午就是这个刁婆子……她想到这里,也跟着跑出去了。人们听到这种新鲜事,也都跑出来在窗外偷听。 王雅兰气愤地喊叫:“谁胡编乱造陷害人,她不得好死!”乔含觉得有队长撑腰,进屋便跳出来作证了:“谁胡编?你还不老实!我就看见了,听见了!”王雅兰说:“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了?”乔含说:“你不要脸我还嫌寒碜,不用细说你心里明白。”王雅兰说:“队长!根本没有的事,她瞎编诬赖人。”说完又跳起来跺着脚地骂乔含:“你缺了八辈子德,你过去害的人还少啊?到这里你还陷害人你不得好死。”乔含说:“你个不要脸的还骂人,我撕你的嘴!”上去便抓住了王雅兰的头髮,让她低头弯腰,用另一只手去撕她的嘴。王雅兰也不示弱,直不起腰来,便用脚狠踢乔含的两腿。两个女人又骂又叫,又踢又闹,打成了一锅粥。队长喊叫说:“都给我住手,放开!”队长指着王雅兰说:“反了你了竟敢打人!”队长一说话,乔含立即退到了一边,她有这个眼力,时时表示十分崇敬队长。她也知道队长会替自己收拾她的。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29(2) 王雅兰本来决定不和队长硬碰的,可是见她这么偏心便喊道:“是她先打人你看不见?”队长说:“她那是帮助你!”王雅兰说:“打人也叫帮助?那我也帮助她了!”队长说:“是你犯了错误!”王雅兰气得大喊大叫起来:“我犯了什么错误?她是故意栽赃陷害。都是你们当领导的听信小人,把这种人惯坏了!”她豁出去了,也不计后果了。 队长哪能容得了阶级敌人这种污辱,气得嘴唇都哆嗦起来了。大喊道:“来人哪!关她的禁闭!”随着这一声喊,吴小金一脚踢开了门。队长一看是吴小金,认为她一定是听自己招唿来帮忙的,便指着王雅兰说:“把她给我绑起来,绑得紧紧的,扔禁闭室。”乔含立即从铺底下拿出了捆行李的绳子,过来就要绑人,对吴小金说:“你给我拧住她的胳膊。” “慢!”吴小金用手把乔含一挡对队长说:“队长!这事儿不怨王雅兰,没那回事儿。”乔含跳了出来:“怎么没有?我看见了!”吴小金镇静地说:“是你见了,你看见的不是我吗?” 门外的人们一听都惊讶了,许多人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知道要有一齣好戏看了,便屏声静气地等待下回分解。队长本来想发火儿,听到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也吃了一惊:“怎么,是你?” “是我。”吴小金说,“乔班长那天看见了,我见她在窗户外头偷看了。”队长无可奈何,看了乔含一眼,意思是说:“怎么回事?”乔含怕自己的谎言露了馅儿,便又赶紧补充说:“女人我没看清,我看像王雅兰。我听见他们说的话证明是干了那种事。” 第67页 “好啊!你敢站出来坦白也好啊!”队长尽量压住火气说。然后又愤怒地喊道:“交待你们干的好事!” “队长!你别生气。我们是干了好事儿。”吴小金故意笑了笑。队长更生气了:“不要脸的东西,亏你说得出口。你还有脸笑?无耻!你给我交待!” “队长!干好事儿怎么还无耻?”吴小金故意镇静地说。队长生气地说:“你不用跟我装煳涂。交待你们的事实。” “好!我交待。”吴小金说完转身冲着门外的许多人说:“那天中午我们是加班试验草绳机电气化!所长不是都表扬我们日夜鏖战了吗?连妇女队不是都跟着光荣了吗?现在好心却不得好报,还说我们无耻了。”队长根本不相信她的话,还是喊叫:“你胡搅!什么鏖战,你们是在干那种丢人现眼的勾当。” “我们干什么啦?乔班长不是见了吗?让她说说看见什么啦?”吴小金仍然满不在乎,队长这样逼她,不仅不哭不闹,而且也不急。倒是乔含沉不住气了,急急忙忙地说:“还非得等人给你揭出来?你说没插进去,男的说插进去了。这话有没有?” “这就奇怪了,机器声那么大,你又是老远的在窗户玻璃外边偷听的,你怎么就会听见了,不是栽赃陷害是什么?”她虽然生气,却十分坦然。乔含说:“我就是听见了,听见了,你是大声喊着笑着说的。” “队长!你听见了吗?”吴小金笑了。对队长说完又对门外的人们说:“大家都听见了,会说的不如会听的,你们也评评理儿。我们要是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儿,还能大喊大叫地说插进去没插进去?还能比24台机器的隆隆声还大吗?我们还能大张旗鼓地走着干那事儿吗?这真神了。这不是瞎编诬赖是什么?那天她在外边偷看我以为她去找我,马上就跑出去了,大声喊她她也听见了,事情明明白白,说人家王雅兰干什么!”乔含说:“你胡说,我没看见你,你也没喊我。”吴小金说:“怎么没喊你?你听见以后还回头看了看我沖我笑了笑,难道你都忘了?”后面这句话是假的。吴小金想,你玩邪的,我也给你玩邪的。 “你胡说,你冤枉人!”乔含急了,觉得当着队长当着这么多人,让吴小金揭穿了她的谎话太丢脸了。吴小金不慌不忙地说:“你算了吧!谁冤枉谁呀!根本没王雅兰的事,你说人家和男人乱搞,这不是栽赃陷害故意冤枉人?” “都给我住嘴,喊什么?还反了你们了。”队长现在也明白了,这里面确实没有王雅兰的事儿,但也不相信吴小金的清白。她察觉了乔含说的事情有出入,但又不想承认这一点,更不想责怪她。打击了她的积极性,自己就没有了耳目。只怨这一台好戏让吴小金给搅了,可是又抓不住她什么把柄,也不好向她发火。这时突然发现了人们都在门外看热闹,便把一肚子气发在了这些人身上,怒气沖沖地对门外喊道:“你们看什么,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一个个就愿意听这男女乱搞的事儿,听听也解馋?不要脸的东西们,都给我滚!”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30(1) 在这场戏剧性的事件中,最得意的要算吴小金了。她无意充当什么打抱不平的英雄,也不是出于什么正义感。她没在事情一开始就站出来,而是当了一回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是觉得乔含太刁钻跋扈了,想让她丢回人现回眼。而且认为都是不长眼的队长把这种小人惯坏了,也想治治队长。别光听一些熘须拍马人的小报告,让她们也知道什么叫上当。今天当着大伙儿的面揭了她们的皮,看她们的脸往哪儿搁。我就是和男的逗闷子了,还想搞对象呢!你乔含看见了听见了又能把姑奶奶怎么样?结果是让你出丑。 窝火的是乔含。她平时在队长面前说一不二。不管真情况假情况,只要她反映上去,没有达不到目的的。这件事虽然女的说错了,可是吴小金说的绝对是男女配对儿的事儿,他们就是干那种事了,结果倒让吴小金这个浪货出尽了风头。这次虽不是王雅兰,可是她和白刚老在一起,干柴烈火也少搞不了,我也冤枉不了她。结果她倒成了没事人儿,我成了没理的。她非常生气,觉得自己真的受了委屈,心里发狠说:等着,不能让你们好受了。 第二天出工以后,王雅兰坐在图纸面前,一动不动。白刚进来很奇怪,觉得女人的脾气就是摸不透。这些天好好的,今天又犯什么病了,怕惹她不高兴,只得和颜悦色地说:“这是怎么啦?怎么不画了?咱不是说好了下一步机器还得改进,图纸还得修改吗?”王雅兰“啪”地一下子,把桌子上的图纸用手一胡噜,图纸飘落了一地:“谁爱画谁画,我不画。”白刚一边急切地去捡图纸一边说:“哎,别这样啦!这是咱们的劳动成果呀!” “你别咱们咱们的啊!”王雅兰冷着个脸子更生气了。白刚如坠五里云雾中,摸不清她哪来这么大的火:“哎!今天这是怎么啦?沖我发起火来啦!这些天咱合作得不是挺好吗?” “什么挺好?都是你害的我……”王雅兰几乎哭了。白刚也急了:“你这不是把好心当成驴肝肺吗?怎么倒成了我害了你?哪点对不起你啦?”正想发火,却看见王雅兰眼睛里的两行热泪簌簌地流下来了。知道她心里有事儿,便凑到她耳旁小声说:“到底怎么啦?啊?”这次王雅兰倒没有发火,但还是把他推开了:“你离我远点儿。”白刚闹了个没趣,十分尴尬,红着个脸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第68页 吴小金来了,一看这情形便愣住了:“哟!这是演的那一出啊?”白刚阴沉着个脸,不高兴地说:“我也不知道人家这是怎么啦!”吴小金看了看王雅兰的两行热泪,哈哈笑了,对白刚神秘地说:“唉呀!你不知道谁知道啊!” “我知道什么呀?”白刚瞪着个眼睛,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吴小金却装得一本正经地说:“你是演主角的,你不知道,谁知道啊?” “我演主角?什么主角?”白刚更加煳涂了。 “人家说你们俩那个了……”吴小金带着一脸神秘地说。白刚火冒三丈,气得嘴唇都哆嗦起来了:“啊?这是谁说的,谁这么下三烂,告诉我,我找她去!” “我的白大班长,你有那个胆子吗?”吴小金看见白刚气的那个样子,笑了笑,若无其事地说,“队长说的,你找去吧!不仅说说,还审问王雅兰了呢!” 一听是队长说的,白刚唉了一声:“这真是好心不得好报啊!”气得满脸通红,只有满腔悲愤眼含热泪一拳重重地砸在桌子上,无可奈何地低下了头,一声不吭。 “看把你愁的那个样子。”吴小金微笑着,用手指头在白刚脑门上轻轻一点,讥讽地说:“还是个大男人呢!就是真有事,又有什么了不起?好了,别发愁,没事儿啦!”又轻松愉快地对王雅兰说:“小姐,事都过去啦,还哭啥?咱姐妹对得起你吧!”然后得意地对白刚说:“嘿!你得好好谢谢我。不叫我,你们俩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不关禁闭也得好好斗你们几场。”然后说了事情的经过。 这时白刚才恍然大悟,生气地说:“队长也瞎了眼,怎么选这样的人当大班长,光给人编笆造谣制造是非。” “没瞎眼,选对了。”吴小金人虽小,对有些事情却看得很透。白刚有些奇怪:“怎么?还选对了?”吴小金风趣地说:“对呀!选王雅兰行吗?能甘心给她们当打手当耳目啊?”白刚也开玩笑地说:“选你呀!你不也是班长吗?当个大班长不比她强?起码你还有点良心。”吴小金说:“选我?我的怪话还没处说去呢。听见‘反动话’能给队长打小报告?说实在的,除了真正的小偷、野鸡这些人以外,有几个心里真正服气的?谁背后没点牢骚?什么叫反动?不满意就是反动?我才不信呢!” 白刚不愿她说这些,不定什么时候透露出去,有人添油加醋就可能又是一个反动集团,老问题还没整清可不能再捲入新的是非了。便说:“别扯远了,还是说工作吧!王雅兰,不是没事了吗?对咱们这种人来说,这点冤枉算啥?想开点就完了,还是工作吧!”王雅兰仍然在暗暗流泪:“没事儿咧?这不是陷害人污辱人吗?共产党不是最讲认真吗?为什么不追追是谁故意陷害人污辱人?这样就算完了?”白刚说:“算了吧!这年头不能较真……”还没等白刚说完,王雅兰便抢了过去:“为什么不能较真儿?毛主席不是老讲要认真,要实事求是吗?”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30(2) “别说这个,这可不能瞎议论。”白刚急忙拦住了她。白刚不愿接茬儿,只是说:“别的咱不扯,还是说说下一步的工作吧!” 刚才发牢骚的时候,三个人的表现,虽然各有不同,但是内心的想法却是一样的。一说起工作来,仨人又是三条心了。别看吴小金对白刚又是讥讽又是羞他,好像很不满意,她却是最愿意和白刚继续在一起,害怕他们几个人的合作垮台。如果说刚开始在一起工作时吴小金仰慕他,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受人尊重的班长,现在白刚在她眼里则是一个文明、漂亮、和气、有风度的男子汉,眼睛虽然小点,但晶莹剔透,像一汪见不到底的清泉,使人着迷。人虽有点呆板,但人家那种呆是心里有东西,藏而不露,呆得可爱;他那种板是充满了深情引而不发,别有魅力,简直成了她心中崇拜的偶像。她看到白刚很想干点事情,也非常希望王雅兰能帮着他接着干,不愿意看到她又回到那种孤立的危险境地。便使尽全身的解数,撺掇王雅兰回心转意,重新出马。白刚没有张强云那样随机应变机智灵活,嘴上也没有张强云会说,还多亏有吴小金这么一个活泼多情的女孩子帮他,成了这两个僵硬呆板人当中的一种润滑剂粘合剂,要不白刚还真对付不了这种局面。 对于白刚来说,吴小金的心是透明的,像个玻璃球,心里有啥,看得一清二楚。王雅兰则是一座神秘的古堡,她内心里有啥,摸不准,猜不透。其实王雅兰并不那么神秘,她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年轻女人,谁真心对她好,岂能没有感觉。她起初确实对白刚有怀疑,甚至怀疑他是领导派来的奸细。对他冰冷而且多有冲撞。但是后来白刚在她眼里,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虽然没有像吴小金似的成了心中的偶像,但是也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敬仰和爱慕,觉得这个人心地善良,对人体贴。柔中有刚,绵里藏针。多么难得的人哪!嘴上仍然很硬,心里却已经软了,而且心中有一种歉疚,觉得自己冤枉了好人,对人家伤害过重。只是由于高度的自尊心,不愿意表现出来,同时由于受冤枉而愤愤不平的心中那个死结解不开,所以总是冷冷地板着脸,一直没个笑容。使白刚难以看透她的心,增加了一层神秘感。 第69页 经过吴小金千方百计的撺掇,经过白刚诚心实意的苦劝,王雅兰心中的坚冰总算消融了,她再固执,心里也明白他们的好意,而且对吴小金冒险作证解除了她的危难,对白刚忍辱受屈拉她出来工作,也有一份儿感激之情。她哪能置他们的好心于不顾顽固到底?于是又投入了草绳机电气化的工作。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31(1) 张强云和白刚是一对信得过的朋友,尤其是一起搞草绳机电气化以后,张强云对白刚有了更多的了解。他觉得论知识论谋略人家都比自己强得多。只是他表面上木木讷讷,好像很迟钝的样子,实际内心里有道道。不过他觉得这人过于认真死板,在这种环境中不迎合潮流不想法表现哪行啊!过去说过他多少次他就是不听。最近又有一次表现的机会,他正想找白刚商量,又听说他被怀疑有男女关系问题,心里更是着急,便马上找到他,想安慰安慰劝说劝说,同时也谈谈这份差事。可是见面以后,看到白刚一切正常,心静如水,只是淡淡地说:“事儿过去了就算幸运。”张强云觉得不必再安慰了,便直接说要给他一份差事——在全场大会上代表大队讲话。以前这差事都是张强云的,显然他是想给白刚一个表现的机会。 “不行不行我不行。”白刚一听却极力推辞,“这向来都是你的专利,我怎么能掠人之美呢!”他嘴上说得轻松,内心却非常害怕这个差事。张强云说:“什么掠人之美,每次都是我讲,大伙儿都听腻了。你老兄口才、文笔哪样不是队里拔尖的,登台亮相准会引起轰动。” “不行!我绝对不讲。”白刚知道要讲就离不开什么认罪服法,脱胎换骨,他讨厌这些话。还有那些大话高指标,他不想说。张强云觉得他总不出头露面是很难解决问题的。对他这种固执也很不理解:“你老兄哪儿都好,就是这点儿不好。咱都到这地步了,还爱什么面子?多说几句领导爱听的话算什么?” 白刚想说我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又觉得不妥,那不是讽刺人家吗?便马上改口说:“我不行,上台讲不了话。” “别蒙我了。”张强云说:“我听说你在省里经常发表文章,还在大礼堂给青年们作报告,怎么就讲不了话?”白刚不想说出不“认罪”的真相,没啥理由可讲。只好坚定地说:“真的,绝对不行,你就别往下说了。”一口拒绝了。张强云看白刚回绝得很干脆,知道再说也不行,便作退一步的要求:“那你可得帮我参谋参谋讲话稿。”说完他又想起一个事来:“哎!还有个挠头的事儿。妇女队让王雅兰讲,队长还让我帮她参谋呢!王雅兰的意思想让你也帮着参谋参谋。” “让王雅兰讲?”白刚很吃惊,而且也不理解。妇女队最近还想整她,她是有名的不认罪,为什么让她讲呢?便说:“这里是不是有阴谋?你最好劝她坚决推掉,不要讲。”张强云说:“据说是所长的主意,没什么阴谋,可能是好意。可能想树立一个由坏变好的典型吧!她们队长让我帮她整,你说怎么办?” 白刚没有马上回答。他觉得要是所长的主意,确实是个难题。不讲吧!会引起所长的怀疑,队长的不满。讲?自己这个一忍再忍委曲求全的人都不愿讲那种昧良心的话,何况倔强刚烈的王雅兰,哪受得了这个?宁可让领导不满也比最后闹翻了强。他想了想:“要让我说,坚决推掉!王雅兰刚从泥坑里拔出腿来,不要再陷进去。你也惹不起那个队长的高参。指标啦,口号啦,还不是她说了算?你们俩能惹得起她?”张强云说:“是呢!我也担心王雅兰和她冲突起来可能出事儿,所以才和你商量。”白刚说:“她们水火不相容,不是一种人,很难不出事儿。不讲,领导当然不满意,但也只是印象不好,不至于闹翻。要讲肯定和那个大管家冲突,后果不堪设想。电气化弄完了,我很少见到她。你最好劝劝她别讲。” 张强云把白刚的意见告诉王雅兰了,但是队长不允许她不讲。而且让乔含帮她写讲话稿。乔含只会瞎嘟嘟,打小报告有能耐,写讲稿哪行呀!队长一说让她帮助,她便把王雅兰排斥在外,自己找了几个贴心人搞起了讲话稿。指标订得很高,大话空话连篇,东拼西凑上下也接不上茬。王雅兰接过一看根本不能用。而且心中有气,让我讲话写讲话稿为什么不找我呢?从队长让她讲话那会儿起她就知道这是为难的差事。听了张强云白刚的意见以后,觉得不仅为难更是个危险的差事,担心的就是这个刁婆子。她便决心找队长说自己讲不了话,队长严厉批评了她,说这是所长亲自指定的,别不识抬举,最后王雅兰也只好退让了。 说真的,在那个动辄得咎的年代,再固执的人也愿意领导有个好印象。何况这所长又是这个特殊世界的主宰,掌握人们命运的人。得到所长的青睐,对于一个劳动改造刑满无期的人来说,能不珍惜?所以接过讲话稿以后,没有说不满的话,只说我看有的地方得修改,改了以后我再给队长看看吧!乔含满脸冷冰冰:“队长已经看过了。” 王雅兰想不到是这样的回答。不是说让她们帮我写吗?这哪里是帮助?我不成傀儡了吗?不过既然队长同意了只好将就吧!只是觉得内容实在不行,便说:“这指标太高了吧?完不成!” 第70页 “大跃进嘛,哪个队指标敢订低了?”王雅兰说:“咱和别的队不一样,稻田亩产多少总产多少落实不到个人头上。妇女队是一个人死盯着一台机子,完不成任务个人担着,订这么高还和粮食定量挂钩,还不把人累死?”王雅兰是想用具体分析说明利害,让她把指标降下来。 “指标是队长同意的,一个也不能动。”王雅兰说的那道理,乔含早明白。其实她就是故意往高订,这既可在队长面前买好,又可以让大家恨王雅兰。是她为争功在大会上讲的,累死累活完不成,不骂她骂谁?完不成要扣饼子的,人们不恨死她才怪呢!王雅兰一看没办法,便说:“那我找队长说去。”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31(2) “队长定了你不能找。”乔含十分蛮横。王雅兰来气了:“是我讲还是你讲?”乔含说:“你讲是代表妇女队,不能你说了算!”王雅兰说:“那好,咱让大伙儿讨论讨论!”乔含更急了,让大家讨论还不骂她,便撒泼说:“你这是煽动闹事儿,拖社会主义的后腿!”王雅兰早就忍不住了,再也不想和这种人纠缠:“那你们讲吧,我不讲了。” 乔含一听好啊!你说这种话可有你好受的,便又叮了一句:“这可是你说的!我找队长去!”乔含一熘小跑,撇着她那八字脚去找队长了。就像这里着了火似的,熊队长来的还真及时,一见面就说:“王雅兰!是你说你不讲吗?” “队长!不是我不讲。”王雅兰急忙解释说:“是我觉得稿子不行,乔班长……”没等她说完队长便打断了她:“你不用说了,什么原因我不听。告诉你,所长让你代表妇女队讲话,这是领导对你的信任,不要不知好歹,以为有所长抬举就翘尾巴。你可小心点:翘尾巴就得挨打。”王雅兰说:“队长!我有个建议!那指标太高,是不是……”队长斩钉截铁地说:“指标我同意了,不能动。你是代表妇女队讲话,上台就是照稿子念,一个字也不准你改!”说完便气唿唿地走了。 乔含跟在队长后面,扭头朝王雅兰蔑视地哼了一声也走了。王雅兰就像冰天雪地里的塑像一样冷冷地僵在了那里,心里很不是滋味。一串儿刺耳的字眼儿在她心里翻腾,不知好歹,翘尾巴,挨打,这就是对你的信任。哼!上台就是照稿子念,一个字也不准改。我成什么了?不是纯粹的傀儡地道的奴才吗?你就会听你那奴才走狗的一面之词。让我讲话,稿子却是她们摆弄,根本不让我知道,还一个字不能改。我不成了奴才的奴才走狗的走狗了吗?指标订那么高,完不成还扣粮食。人们早就吃不饱还扣粮食,这哪是大跃进,这不是要人的命吗?越想越冤枉,越想越气愤,周身血往上流,头昏脑胀,简直都要爆炸了。脑子里乱糟糟,浑身也颤抖不止。好像两腿都由不得自己。……她僵立在那里,一动不动。许久,才呸的一声,喊叫说:“我不能做走狗的走狗,我要做人,我要做人啊!”跑回宿舍大哭了一场。 随后就有了在秋收动员大会上,王雅兰抛开稿子,喊出要丈夫、要孩子、要工作的那一幕。 在这一事件中,最遭罪的当然是王雅兰。她又被关进了禁闭室,陷入了更深的灾难。虽然身陷魔掌,但是她并不后悔,不管怎样,终究是出了一口窝囊气,倒是比以前更松心了。无非是恢復了老样子,不认罪,不低头,当个死硬派,随他们处置好了。是的,在张强云、白刚的说服下,她也曾想改变一下自己的处境,发挥些作用,和领导不要搞得太僵。但是做出了那么大的努力,取得连所长都赞许的结果,却仍然不能正正派派做人,只能使自己陷入一种人不人鬼不鬼的尴尬境地。与其如此,何必向那些人曲意承欢摇尾乞怜呢!堂堂正正地做人,心里倒好受些。 最窝心的是熊队长。妇女队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她不得不在大会小会上三番五次地检讨。但她心里不服,这都怨所长。但是又不能把所长让王雅兰上台的事公开捅出去,只能自己把责任揽过来装得很难过的样子,沉痛地说自己思想右倾,没看透阶级敌人的本质被她的假象所蒙蔽,闯下了大祸让敌人的阴谋得逞,给劳教所抹了黑,最后还痛苦地流了几滴眼泪。心里却说右倾个屁,依着我才不会让她上台呢!臭知识分子,我一个也看不上。实际正是她把王雅兰逼上了绝路,最该检讨的就是她。 最伤心的是成所长。他的心地是善良的,意见是正确的,但是好人难做呀!他不得不为这种善良、正确付出代价。他要是了解事件的内幕多好啊!那样他就可以正确地总结教训。可是他当然不会知道其中的内幕,只有真心地伤心地但是错误地检讨自己的右倾,埋怨自己太煳涂,不认罪的阶级敌人怎么能够相信呢!自己原以为在王雅兰思想中看到了一些闪光的亮点,谁知却是错觉,自己看走眼了,上了阶级敌人的当。他错误地总结了教训,只能越总结越往极左的道路上靠拢,一再提醒自己,必须把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紧而又紧。 最痛心的是白刚。多好的一个人啊!虽然有点固执,有点想不开,也不应该落得这个结果呀!她本来是个溺水就要没顶的人,是他千方百计把她拉上了岸,却被人又推入了更大的深渊。我救了她还是害了她?明明知道她是被人推入深渊(张强云告诉了他真相),现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深渊中苦苦挣扎,这是多么让人痛心的事啊! 第71页 最开心的是乔含。略施小计,一箭双鵰。既在领导面前树立了信誉,又把对头踩在了脚下,以后还可以在她身上不断立功。要射箭得有靶子,要斗争,需要有对象。共产党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老娘也需要在他们的斗争里斗争,谁妨碍我不顺从我,我就和他斗,绝不留情。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32(1) 开完了秋收动员大会,紧接着便是忙碌的秋收。全场的壮劳力,都集中收稻子,菜园班的壮劳力也不例外。白刚带领菜园班壮劳力也去参加秋收。要说过劳动关,秋收这一关可能是最难过的了。因为这连绵几十里一望无边的稻子,全靠人们一把一把地割下来。这类活定额明确数量质量一望瞭然,队长监督也紧,谁也没法偷懒。撅着屁股猫着腰整个人如同揻了一个对头弯,一干就是一天连头也很少抬。十几天都是这样一个姿势,不少人的脸肿了眼泡胀得像个大葡萄。可是也得坚持。不过这活虽然累有时还可以直直腰歇一会儿。最要命的是背稻子。 稻田地里全是小畦埂,车进不去,背稻子时,先捆紧半人高的一大捆稻子。人坐在地上,两臂插进稻捆当中两条并行的绳子里,有人帮着拱起来,自己驮着向前走。从后面看去既不见头也不见腿,简直就是长了脚的一个稻垛子向前移动。走上几十步便会气喘吁吁。稻子又青又湿死沉死沉的,越走越往后坠,太累了只得坐在地上歇一下,紧紧绳子再背。可是这时已经没人帮你,要重新拱起来可就难了,有时拼着全身的力气拱上几次才能站起来。这样艰难地走上两三里才到打谷场,一背又是十天半月,这是多么难熬的日子啊!人们肩头一直肿着,甚至磨出了血。 秋收以后却是一年中最松快的日子。天气晴朗不冷不热,气候宜人。秋季大忙过去了,冬季的积肥、运肥高潮还没有开始,只是每天做些零星活了。每天太阳老高才出工,下午收工回来,吃完晚饭太阳还没有落山。并且星期日休息,文娱活动也开展了起来。文工团演员早就整天排演节目了。更令人高兴的是唐口洼干部农场的文工团要来演出。那里也是右派在改造,不过他们没开除公职,人才比这里多多了,不少是军队文工团和中央文艺团体的人。 白刚由于思想上的压力和长期沉重的劳动,整天疲惫不堪。他最大的希望不是参加什么文娱活动,而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觉。尤其令他心烦的是至今仍不知妻子在何处,处境如何。以前整天忙碌也顾不得想这些事情,现在一闲下来便想放也放不下了。所以对看什么文艺节目不感兴趣。但这里都是集体活动,谁不看也不行。 出人意外的是这次演出还真有水平。虽也离不开一些政治宣传的内容,但演和唱的水平,都高出本场文工团一筹。有些内容也是这里剧团不敢涉及的。不但有富有生活情趣的节目,而且还有通常被禁止的纯爱情的甚至是调情的节目。特别引起强烈反响的是东北民歌中的情歌,如《丢戒指》之类。歌词中竟不断有“情郎哥哥儿……”那个年代这种情调长期被批判为靡靡之音。能听到这种歌声,当然会引起轰动。而且演唱确实有水平。有的节目比那些名剧团也毫不逊色。因为有的演员就是中央级剧团的,有的舞蹈演员还是有名的舞蹈家,可惜都成了右派。 抱着无奈心情来观看演出的白刚,也沉浸在欢乐中,忘却了压在心头的种种烦恼。散场了,回宿舍的路上,他还和几个人高兴地议论着演出的节目,脸上洋溢着少有的笑容。正在这个时候,一个人突然叫住了他:“白刚!到文艺组来一趟!” 这人是管教科的彭股长,他不跟队出工,也很少和各大队的劳教人员有什么来往,除非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白刚愣住了:向来和他没打过交道,他找我干什么?白刚在惊愕中甚至忘记了答应一声,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愣了片刻,见彭股长已经走远了,这才意识到应该马上跟他走。便紧跑了几步,向彭股长追去。 文艺组是个三间一明的大屋子,和别的宿舍没有什么两样。但在劳教人员眼中,它却是一个非常显赫的地方。因为这里实际上是管教科在大院里的办公室。彭股长经常在这里坐镇。除了处理大院里发生的问题以外,具体任务便是领导文工团、文艺组。文艺组最经常的任务,便是出版一种小报。 这个大屋子当中是一个很大的长方形条案,周围一圈凳子。平时就是文艺组几个人办公编报的地方。东南角有一张三屉桌,上面摆着一架油印机,还有油墨纸张,这就是小报的印刷厂。 不要小看这只有一张桌子的印刷厂,它印出的《改造生活》小报却牵动着几千人的心。因为这个劳改农场很大,除了住着上千人的大院以外,周围还有几个分场。另外还有畜牧场、窑厂、工业摊子、基建大队、妇女队等等。这些场队各自分散相互隔绝。各队在干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尤其是什么人在劳动中创造了什么成绩,什么人受到了什么特殊奖励,什么人受到了处罚,什么人重新犯罪判了刑等等,更是人们关注的焦点。这张小报印刷也很精緻、美观。虽是人工刻版和油印,却和铅印的一般。採编人员呢,一个是原省文联部长兼大型文艺刊物的总编黎公,一个是原部队作家、少校,这两位白刚都认识。他们办一个省级报纸,能力都是绰绰有余的,办这样一张小报,当然不在话下。 第72页 屋子的另外三个角,则是三个单人床。这是两个编辑和刻写人员住的地方。他们虽然也是劳教人员、右派,但他们的床铺,和一般劳教人员不同,干净漂亮整整齐齐。屋子里清新、明亮,给人一种愉悦、舒畅的感觉。白刚看到这些心中一惊,想不到同样是劳教处境却这样不同。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32(2) 对白刚的到来,黎公和另一个编辑都有些惊奇。因为来这里的人,好事不多,多是发生了什么问题,领导叫来进行调查训斥。而且领导叫人谈话,他们是事先知道的。今天却毫无所知,很可能是白刚有了严重问题。所以两个人虽然和白刚都熟悉,却没敢打招唿。只是一会儿看看彭股长,一会儿看看白刚。想从他们两个脸上发现点蛛丝马迹。 白刚虽感到有些莫明其妙,但心情坦然,没有什么局促不安。彭股长呢,一进屋指了一下一个小凳,示意白刚坐下。白刚规规矩矩坐下以后,彭股长却没有坐下来,也迟迟地不说话。而是从中山装的下边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大菸斗,又掏出一个黑布缝制的烟口袋。仔仔细细地装了满满一锅黄菸叶,然后点着,迅速地吸了两小口。白刚一直看着他装烟、点菸,等烟点着了,他觉得这时他该说话了吧?他想不出管教科为什么叫他来,可是又不好询问,只有等待对方开口。可是点着烟以后,彭股长却仍然不开口,而是一只手横握着大菸斗,迈着他那短而粗的两条腿,围着大条案走起熘儿来。走了几圈以后,才停顿下来,吸了两口烟,对白刚神秘地说:“你知道我找你来干什么?”白刚想不到等了半天却是这样一句话,仍然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个头脑。也只有如实回答:“不知道。” “我问你你和你老婆的感情怎么样?”不知道彭股长突如其来问这个干什么,白刚更加莫明其妙:“不错。”彭股长说:“我问你为什么闹别扭?” “没有啊!”白刚简直感到震惊了,但外表仍然很平静。彭股长认为他不坦率。他听唐口洼文工团长说白刚从入所以来没给老婆写过信很生气。觉得白刚处理这么严重,事情一定是他惹起来的,老婆受了他的牵累。这种情况下,你还和人家怄气?真是不知好歹。他本想一见面就训斥他一顿,但想了想还是心平气和地谈谈好。半天没说话,这才把火气压了下去。可是看到谈这个问题时,白刚仍然不动感情,还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而且还说假话,他的火气便又来了。喊叫说:“没有?我问你,为什么一直不给你老婆写信?”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怎么写信?”白刚仍然淡淡地说。彭股长为他这种回答吃惊:“你说什么?你竟然不知你老婆在哪里?” “是的。”白刚仍然是那么冷漠。他觉得你发火,我还不知道找谁发火呢!彭股长说:“你不会问问?”白刚仍然没有好气,只冷冷地说了两个字:“问谁?”彭股长说:“领导呗!” “来以前问了,领导不告诉!”白刚极力压制着内心的不满,不过说话时仍然是瓮声瓮气,显得有些生硬。彭股长说:“你不会问问这里的领导?”白刚说:“机关领导知道都不告诉,哪里还敢问这里领导?我以为这也是一种惩罚呢!” 彭股长看到白刚回答中流露出的不满,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有些同情,火气便消了大半:“行啦!现在告诉你,你老婆在唐口洼农场。她不知你在哪里,急得到处托人打听。她听说他们场文工团到这里演出,便托文工团长打听打听。他们团长刚才问我这里有没有这个人,我才急着找你来。我还不知道你们互相不知下落,我以为你是在怄气呢!好啦,你赶紧写封信,交给我托他们带回去。” 白刚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妻子现在终于有了消息了。他想赶快写信给她捎回去,看见彭股长说完了便说:“我回去啦?”彭股长有些不解地说:“你等等,说说领导为什么不告诉你妻子的下落呢?”这一问题一下子把白刚带入了一个痛苦的回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33(1) 处理白刚反党集团的会开完以后,气氛立刻变了。在这个会上,别人对他怒目而视。他对那些对他怒目而视的人也是怒目而视。心里说:你们神气什么?开除我的党籍就算你们胜利了?你们无中生有,蛮不讲理,算什么共产党员?一宣布散会,他便怒气沖沖地往外走。以为和每次开会一样,等他回到屋里便有人马上去监视他。谁知刚一出屋四个人便马上逼住了他,一边两个,把他挤在了中间。他明白了:这是完全把他控制起来了。 对他会严重处理早考虑到了,但严重到完全失去自由,还是有些意外。运动中,他和妻子一直被单独隔离。他在自己的宿舍,妻子却不知哪里去了。今天开会她来了,他以为会后还会把她带走。但她却突然出现在宿舍里,使他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让我们团聚?按理说是应该如此的。问题没定案以前,他们怕串供,单独隔离看管;现在已经处理了,夫妻还不允许见面吗?可是看看这阵势,他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屋里已经有两男两女在看管,他一来屋子里又进来四人看守。他们如临大敌,或坐或站,都瞪着警惕的眼睛,精神不敢有一时的懈怠。哪里会是让他们团聚?只能意味着问题的升级。不过升级不升级,对于白刚来说,已经无所谓了。他知道问题在这里说不清,只能换个地方去说,那就让一切要来的快些来吧! 第73页 此情此景,本来是会让人伤心悲痛的。但是白刚没有为自己悲痛,因为他认为这一切只是暂时的。他决心上诉,而且相信自己会很快胜利。倒是担心坐在一旁的妻子,从她紧锁的眉头和凄楚的脸上,可以看到她的心已经碎了。他知道她心中的不平、愤懑,承受不了目前的打击,会把她逼上绝路的。他还不知道她曾经两次自杀,但他一直担心这一点。多想和她谈谈啊!但是当着这八个凶神似的看守,还能谈什么呢? 他用悲愤的眼光望着她,希望能给她力量,希望能暗示她别伤心,要坚强。但她却头也不抬。不过他仍能感觉到她的悽苦、她的伤痛。她生在富裕的家庭,却在一片白色恐怖中勇敢地参加了党的地下工作。她以优异的成绩,在一所闻名全国的中学毕业,本可以顺利地升入名牌大学。但解放初期到处需要人,她服从了工作需要,在中央团校学习后,小小的年龄便离开大城市舒适的家,到艰苦的农村去工作。由于她写作中显露的才华,很快为省城一个报社选中。26岁的她,已有了8年编龄,成了报社的编委,一个编辑组的组长。即便这样她还是不被理解。批斗中竟多次逼问她:别人参加工作是因为饿肚子受压迫,闹翻身求解放;你参加工作为什么,交待你的动机!为了革命?你革谁的命,交待你的罪恶目的!这是多么刺痛人心的问题,又是多么愚蠢的问题。难道生在富裕家庭就是罪恶?就不可能革命?可悲呀!这样的逻辑,当时竟然在一些人中颇为流行。 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啊!白刚脑子中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但却一个也得不到解答。他太疲乏了,夜已深了,久别的妻子坐在跟前,他不能理睬也不理睬了。他要睡觉,不能脱衣就抓起棉大衣往身上一盖,一会儿便唿唿入睡了。 “呵!你还想睡觉?起来!”主持批斗的全业兴来了。虽然不像斗争会上那样大喊大叫,但仍然是板着脸孔,十分严肃。以命令的口气说:“你们把各人需要的被褥、衣服分开,每人捆一个行李,把其他东西也分开!天亮就走!” “到什么地方去?”白刚莫明其妙。全业兴神秘地说:“到地方你就知道了!”他瘦削的脸上,充满了幸灾乐祸。从嘴角拧出一丝微笑,好像是说:“让你顽固,让你嘴硬,这回让你知道个厉害。” “她到什么地方?”让他们把东西完全分开,白刚知道他们不是去一个地方。全业兴不屑一顾地说:“你不用管了!”白刚说:“她是我的妻子。为什么我不能过问?” “以后是不是你妻子,谁知道!”全业兴冷冰冰地说。 这个回答却是白刚没有想到的。他非常气愤:这是什么政策?这是哪家的道理?就是犯人判刑入狱,也应该告诉家属个地址吧!她是我的妻子,起码她现在还是我的妻子,去哪里我为什么不能问问?但他再犟也知道现在不是争论问题的时候,最后也只好把问题连同气愤一同憋在心里。 他不声不响地把被褥分开了,把衣服分开了,把钱分开了。工资都放在一个破柳条箱里,他数也不数,扔给妻子一袋,自己留一袋,就这样你一袋我一袋地分了分,有多少他不知道,他觉得这些是无所谓的。即便到了被开除没有工资收入的境地,他也没想到要有点个人积蓄。觉得到哪里也会有工作有饭吃。因为他认为自己没问题。他一袋一袋地扔,她呢?对给她扔了多少东西,扔了多少钱,她看也不看,动也没动。仍然是痛苦地低垂着头,她现在不仅不考虑生活的好坏,觉得连生命都是不重要的了。弄到这个地步,哪里还像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没有哭泣,人到视死如归时已没有了悲哀,常言道:大悲无泪。 他分完了东西,自己打好了行李,捆好了破皮箱。他也给她打好了行李,就等天亮启程,到一个他和她都不知道的地方。他太疲倦了,把一堆行李往床里边推了推,挪出一块地方,盖上一件棉大衣,躺在光板床上又睡着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33(2) 突然,迷濛中他听到看守说:“怪人!他还能睡得着,真是望乡台上打哇哇——不知死的货。”这句话一下使他从矇眬中醒来。是啊!以前也有人这样说过他,也是一个看守。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34(1) 那是1945年日本投降以后,白刚被国民党逮捕,经过几次残酷的审讯,一天深夜,突然有两个大汉架住他的胳膊,两个人在后边用手枪顶在他的腰间。夜漆黑,在恐怖的戒严口令声中磕磕绊绊走了很长时间,把他从临时关押的一个国民党接收的伪军地下暗堡里,押解到省城一座森严的监狱。一到了这里,便是灯火通明了。虽是深夜,四周的高墙、碉堡、电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被关进一间单人牢房里。他觉得比那个小小的地下暗堡强多了。 在那个地下暗堡他生活了一个多月。暗堡早已废弃,由于没人用又是地下,长期被雨水浸泡,地下淤积了厚厚的一层污泥垃圾,一进去臭气熏天。原来有几个枪眼可以通气透光,因为关押政治犯全用水泥堵死了,所以终年不见阳光。里面黑漆漆,立不能立躺不能躺,睡觉也只能靠在冰凉的墙上坐着。而且也睡不好觉,里边有各式各样的虫子,总是在你身上乱爬,你又看不见,轰不能轰打不能打。 第74页 有一次他刚迷迷煳煳睡去,突然一阵钻心的激烈疼痛,他不知道为什么疼痛,也不知哪里疼痛。只是疼得翻滚,越滚越疼,他忍不住疯狂地喊叫了起来。外边岗哨对他训斥、谩骂,不让他喊叫,他也顾不得了,硬是叫得哨兵开了门。他不顾一切地从小门里钻出来,这才发觉是大腿火辣辣地疼,裤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蜇他。他赶紧脱下裤子,在灯光下乱抖,看见很大的一个蝎子跑了出来。那个哨兵眼尖一脚把它踩死了。这时他的腿立即肿起来。哨兵心肠还不坏,见他被蜇成这个样便说:“这蝎毒攻心,一会儿你的全身五脏六腑都会肿起来。夜里没处给你找药,我给你一条‘裹腿’,从大腿根上绑起来,免得毒水扩散全身。”他解下了一条“裹腿”递给了白刚说:“你再找找伤口,用手把毒水使劲挤出来。你别喊叫了,老喊叫我要挨骂的。” 在地堡里哪能好好睡觉?何况还经常深夜突击审讯。从那里到监狱,倒是到了“天堂”了。只是刚才来的时候对他的审讯登记,闹得他心中很不痛快。 特务把他一押进来,便送到一个灯光明亮的大厅里。从里屋走出一个半睡半醒的人,坐在桌子后边的太师椅里,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按照一张表格问他的姓名、年龄、职业、籍贯等等。登记完这些以后,便突然厉声问道:“犯的什么罪?”白刚听到这句话,脑子里突然嗡的一声都要爆炸了。他被捕这么多日子,还从来没有人说他犯罪。 尤其是第一次审讯,可能是由于小特务们为邀功请赏,故意夸大案情,做了不少假情报。又加当时党的地下领导骨干不少又是隐藏在大学里,所以敌人把白刚当成了古城市共产党的重要领导人,特意由国民党省党部一个负责人来主审,还有军警中的一些特务参加,摆出了一副十分严肃的阵势。省党部那个当官的还假装正经地说:“这次我们请你来是共商国是。毛先生到重庆去了,和蒋先生共商国是,他们是大谈,我们是小谈。” 白刚一听这问题严重了,把我当成了地下党的负责人了,便赶紧声明说:“你们找错人了。像毛先生、蒋先生那样商谈国是,我不配,各位太高抬我了,我还是个不到20岁的学生,哪能做各位的谈判对手?”然后又十分生气地说:“你们这戏也演得太假了吧?有这样‘请’的吗?关在地堡里解手都有刺刀逼着。” 后来虽不说请了,露出了狰狞面目,但一直也没说他犯罪。现在竟问犯什么罪,他便气不打一处来:“没罪!”审问的人把惊堂木一拍:“胡说!没罪为什么到这里来?”白刚严厉地说:“我倒要问问你们:为什么把我送到这里来?”啪!又是一声惊堂木,审问的人咆哮说:“真正的刁民一个,敢在这里撒野!说,你判了多少年?”大概在他的那张表格上,这些都是必填的项目。白刚说:“没罪!你们爱关多少年关多少年,反正你们也不讲理。” 眼看陷入一场僵局。押送的特务们可能是想早点交差回去,便说:“他是‘未决犯’,我们拿来的材料上有!关押时间就写‘待处’吧!”这时那个审问的人才拿起了送来的材料仔细看了看,办完了入狱时应完成的手续。最后特务们要走时,又特别关照说:“长官交待了,这是一个重要政治犯,要单独关押千万不能出事。”审问的人说:“放心吧!到了这里,就是他长了翅膀也跑不了。”例行公事完了,他懒洋洋地又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一个懒腰。 到了单人牢房,白刚却犯了思索。他虽是一个大学生,毕竟只有17岁。又是初次接触这些特殊的词儿。“未决犯”是什么意思?是决定枪决还没有枪决?还是没决定判什么罪?“待处”又是什么意思?是待处决?还是待处理?处决好像不可能吧?从多次审问情况看,敌人没有掌握自己的任何证据。可是国民党特务是随便捕人杀人的,他们哪里要什么证据。没有任何证据,自己不是也被捕了吗?一些人和共产党根本没关系,不是煳里煳涂地就被杀害了吗?想到这里他又煳涂了。唉!管他呢。在地堡里折腾的这一个多月全身疲劳得都快散架了,先睡上个好觉再说。 他是被公开逮捕却是秘密关押的。当时国民党抓人一般都是秘密逮捕秘密关押。人不知不觉没了又不知去向。因为白刚是在大学,吃住在学校。当时外地大学捕人较多,学生们有了警惕,所以秘密逮捕很难。也可能是想通过大张声势的逮捕,对其他人来个镇压,所以便公开逮捕了。逮捕时怕学生闹事,敌人如临大敌,全城戒严,并且派了一个排的兵力,在校门口架好了机枪。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34(2) 逮捕后怕有人发觉关押的去处,先把白刚关在一家旅馆里,等到夜深人静才转移到军队营房的一个地堡里,现在又送到监狱。从被捕到现在,同学亲友中没有人知道白刚的去处,他也不能和亲友们通信。所以除了身上的衣服,他一无所有。单身牢房里,也只有一只光板床。他只有和衣而睡,在这只光板床上,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膊,很快便鼾声大作了。 “起来!起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睡?”梆梆梆的敲门声把白刚惊醒了。敲门人看到白刚醒来,生气地说:“你知道你犯了多大的罪?死到临头了,还睡得着?真是望乡台上打哇哇——不知死的货。”老看守这句话,在很长时间里,经常在他耳边迴荡。只是入城以后这几年,却很少想它了。 第75页 谁知道十几年以后,这句话又在他耳边响起。不过这次说这话的不是敌人的看守而是自己多年相处的朋友。谁又能想到在和平建设时期,在自己人中间,在亲爱的同志们中间,他又再次遭此厄运? “不知死的货”又在他耳边迴荡,使他想起了残酷的地下斗争艰苦的战争,拼死拼活地都熬过来了,想不到现在又成了一个“不知死的货”。 他突然想起了鲁迅《杂感》中的几句话:死于敌人的锋刃,不是悲苦;死于不知何来的暗器,却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于慈母或爱人误进的毒药,战友乱发的流弹…… 鲁迅认为最悲苦的是慈母误进的毒药,战友乱发的流弹。但如果是误进的毒药,乱发的流弹,倒也罢了,那不是有意杀害。虽也悲苦,但也死得个清清白白。临死前还可以留恋地多看他们几眼,向他们告别;他们知道是误伤,也会以极大遗憾悲痛地把他送走。而现在则完全不同,是慈母发动众多子女打死我呀!是朋友、亲人明火执仗的杀害,是不容分说的有意诬陷。不是乱发的流弹,而是战友含着仇恨的密集射击。死于慈母和战友之手,而又无罪蒙冤,死得不明不白。这比鲁迅说的那些伤害要大千百倍啊!这才是人间最大的悲苦。聪敏智慧才思过人的鲁迅先生,也可能难以想像人间竟然会有这样的悲苦吧! 他睡不着了。在他睡着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妻子已被送走了。他的最亲爱的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八年的恩爱,却突然要无限期地分离了,而且是这样的一种分离。此去何处?各不相知。何时相见,更是茫然。到哪里去,都不告诉他们,看来是不允许他们相见了。尤其是即将分离的这一刻,又只能默默无言。心中多少话啊!却一句也不能倾诉。既不能说声“再见”!更不能道声“珍重”!前途茫茫,生死难以预料。天哪!为什么给人以这种残酷的折磨啊! 他想起了,就在这张床上,他们常常在夜晚睡前,半躺半坐,双双搂抱着,倚在被子和枕头上,共同咏诗诵词。他们常常念诵的一首词是宋代大诗人苏东坡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这是苏东坡悼念他的亡妻王弗的一首词。王弗漂亮温柔,又有文采,16岁与才华横溢的苏东坡结婚后,两人十分恩爱。谁知26岁的王弗,竟突然病逝。苏东坡悲痛难忍。十年后,梦中与亡妻相会,便作了这首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 明月夜,短松岗。 不知为什么,他们多次读这首词,有时念着念着还开玩笑地说:“但愿我们一块儿死,免得‘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想不到这首词竟成了他们今天悽惨离别的徵兆。妻子今年也恰恰是26岁,虽不是死别,却是残酷的生离。恩爱夫妻,被强行分开连个去向都不知道。只有日夜牵肠挂肚,魂牵梦萦,这才是真正的“生死两茫茫”啊!这种生离的痛苦,更是胜过死别的悲伤啊! 现在,她终于有消息了,知道她还活着,还在想念他。他们可以通信了,虽然信要经过双方领导的检查,并不能“诉衷肠”,也不可以“话凄凉”,但终究不会连生和死都两茫茫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35(1) 草绳厂电气化改革已经成功,秋收大忙也过去了。白刚又全副精力集中在菜园。回想起电气化改革中立了大功的王雅兰的遭遇,看看周围这令人烦心的一切,想想自己的前途无望,白刚的心情十分沉重。虽然如此,他对种菜技术却仍然兴趣不减,拼命学习。班里就有农大园艺系毕业的大学生,他把大学园艺系的课本全部借来,有时间就用心攻读。班里还有市郊的干部,以前的菜农、瓜把式,他也向他们学习。他学习不只为现在,也为将来。 以前他对问题的解决还抱有幻想,现在看清了,平反的希望遥遥无期,不认罪要想摘帽重新做人又很难。摘帽又怎么样?还叫摘帽右派,仍然是打入另册的人,而且摘帽右派这顶帽子就再也不能摘了。以前他坚信真理一定会战胜谬误,现在也没完全失望,可是知道了这是个漫长的过程,谁知自己还等上等不上呢!以后要靠劳动生活了,所以要学会劳动本领,争取活到解决问题的那一天。他觉得种菜的学问很大,它不只是一种“劳改的手段”,更是一种学习技能和钻研农业科学的门径。 菜园班有五十人,实际是两个班,地里住一班人,家中住一班人。菜园面积很大,是南北长六七里的一个狭长地带。南边二三十亩种西瓜菜瓜,北边二百多亩种菜。几十个人分散在这样一个狭长的地段劳动,便很难管理了。所以高队长明确告诉他,不是要他自己干多少而是要组织大家劳动,别窝工别发生什么问题。但白刚却经常躲在一边去干活,向一些行家请教。尤其是喜欢去西瓜地里,除了学技术,还有一个原因,是和西瓜组组长吕南干活中聊聊天。几个月时间重要技术他基本掌握了,大自然也给了他很好的回报,各种蔬菜长得特别好。尤其是西瓜产量高品质好,有一种叫“羊角蜜”的小西瓜,甘甜中还带着一种特殊的清香。 第76页 丰收带来了喜悦,也招惹了麻烦。这种“羊角蜜”下来较早,队长们可吃出好来了,许多队长都来过。但多数人吃一两次也就不好意思再来了,有人却很不自觉几乎天天吃。吕南找到白刚说:“这可受不了,要是西瓜大量下来吃的人更多,这样吃下去我们的西瓜就白种了,怎么向领导交待?”他还说按所里规定干部买菜要记帐,我们还没说月底财务上扣钱,只问问人家名字就瞪眼说西瓜不是吃的吗!不让队长吃让谁吃?记什么?最让人头痛的是万队长,他不仅经常吃还带好几个实习的中专女学生,来了就吃个够。自己去地里乱找,打开是生的便向旁边一扔。我应付不了啦!你去把把关让他知道要开条子,以后我们就好办了。 白刚觉得这要求也在理。便向高队长说明情况,要求让吃的人开条子然后交给他。高队长对这种人也很生气,却不同意把条子交给他,让白刚直接交财务科扣钱。看起来高队长也知道这事得罪人,避开了矛盾的锋芒。白刚平时也是小心翼翼避免惹事,但是遇到了这种不讲理的人却又气不打一处来,口口声声要改造别人,可是你这是什么思想?我就不信邪非扳扳这个劲不可。惹恼了又怎么样?不就是给我添几句坏话不给摘帽吗?我这帽子不摘也得按规矩办。白刚头一天去瓜地就碰上了硬茬子万队长。 吕南老远看见一群男男女女直奔瓜地而来,便躲进了工棚说:“白班长!你去应付吧,我可对付不了。”万队长人没到,老远就喊上了:“快点!摘几个西瓜,要‘羊角蜜’啊!”喊完了还扭头和旁边的姑娘们哈哈大笑,十分得意。 万队长虽是本队队长,现在主要是搞内勤管统计报表,有点文化,便自认为有点高人一等的样子。他衣着讲究爱打扮,确有点风度翩翩。白刚一见万队长便笑了笑说:“万队长!今天怎么有空出来了?” “哦!到地里看看,赶紧摘几个‘羊角蜜’。”万队长对他连看也不看,只是和几个女的说笑。白刚仍然笑着:“万队长!领导说了队长们吃瓜要写条子交财务科记帐!” “你们写吧。快摘瓜去!”虽然不高兴可是在姑娘们面前万队长又不得不装得很大方。 白刚招唿人们去摘瓜,然后又对万队长说:“这几位我不认识是不是记下名字……”白刚故意把话说得犹犹豫豫表示为难的样子。万队长说:“都是你们的队长。记什么名字?都记我的帐。”然后对几个姑娘笑笑说:“我请客了!” 瓜摘来了,万队长又神气地命令说:“好好洗洗切开!”白刚说:“等一下先过过秤!” “吃几个西瓜,过什么秤?”万队长十分不满。然后又装得满不在乎地说:“你们随便写!”白刚说:“还是准确点好!领导还让我们如实填报产量,没个准数不行啊!”他和吕南早说好了,谁吃都要过秤,免得以后麻烦。 队长走后,西瓜组的人举起大拇指对白刚说:“白班长!你真行,真敢和他对付。他平时来了一喊我们就害怕,你看他那个神气劲儿,好像这瓜地就是他们家的一样,稍微慢一点就呲嘚你,我们谁也不敢说话。” 白刚说:“这有什么行不行?只要不怕伤人谁不会?你们别害怕,该说就说,这又不是为我们自己,怕什么?”白刚原来也是捏了一把汗,真要是队长翻了脸,骂他一顿怎么办?经过刚才这一场小小的较量,他又觉得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了。对自己的胜利,多少有点自得。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35(2) 大家赞扬白刚时只有吕南持不同态度,他看到白刚有些得意,很为他担心:“行不行看以后吧!现在还难说。”白刚奇怪地说:“怎么啦?” “怎么啦,今天他们就吃了二十斤瓜。”吕南说:“一个月不用多了,吃上十几次到月底一算帐,他那点工资就快没了,他受得了?” 白刚说:“咱们有话在先,西瓜他吃了受不了又能怎么样?无非是找茬儿,我豁出去了。” “你豁出去最后也得找上我!”吕南忧虑地说,“你想啊!他一定会赖帐不承认有那么多,问谁记的帐?最后还得找上我。他要硬说我给他栽赃那可受不了。瓜种成了只剩看管了,我回菜园劳动吧!这差事我可受不了。”吕南说的是真心话。他干活是一把好手,所以让他当了这里的组长。但背着“特嫌”的罪名不愿担是非。 白刚听出来了,他是怕一出事自己便把责任推到记帐人的身上。而且自己也不会老顶在那里,还得他应酬,这种担心是有道理的。便安慰他说:“你放心吧!他要是找我我绝不往你们身上推,他要找你你就说班长知道让他找我!” 班长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吕南也只好捨命陪君子了。真让他说着了,到月底一结帐万队长傻了眼,比吕南预计的还多,一个月的工资扣完还不够下月还要扣。他马上就火了,晚上正学习,他风风火火地来了,离老远便大声喊叫,简直是要打架的样子:“白刚!你出来!”一屋子的人全愣了,都听出了是万队长。白刚赶忙跑出去:“万队长,你找我?” 第77页 “不找你找谁?你们搞什么鬼。”万队长大喊大叫:“啊?不认真改造,怎么专门和队长作对?” “我哪敢和队长作对?一切都是按领导吩咐做的!”白刚话说得很缓和,却很有分量。万队长说:“按领导吩咐?我问过你们队长,他说不知道,帐单谁送财务科的?” “我送的,可也是领导让送的呀!”白刚毫不气馁。万队长说:“你胆子倒不小,直接跑场部,不经队长批准,一切都由你作主了?”白刚说:“跑场部送财务科也是领导规定的,没领导说话财务能收我的帐单?”“你们的帐有问题。”他看吵吵嚷嚷对方也不示弱,有点没办法了,便说,“我一个月的工资全扣完了还不够,下月还得扣。我怎么吃得了那么多西瓜?你把帐好好查查!过几天给我个信儿。”他想白刚是个被改造的,在自己管辖之下,训斥他一顿,给他个台阶下,过几天他准会改口的。改少了都不行,我得给他撂下一个话,便说:“顶少也差了一半。” 他想错了。白刚这个人和别人不同,你越拿权势压他,他越反感,他这一训斥,白刚更看透了他的无赖。虽然尽量压住自己的愤怒但声音也还是缓和中透出了强硬:“万队长!帐就在我这儿,我仔细看了,帐上记得清清楚楚,你一个人是吃不了那么多,是好些人吃的……” “好些人吃的为什么都记在我的帐上?”万队长好像逮住理了,没等白刚说完,便大声质问起来。 “可那些人都是万队长带去的,头一天记帐时,我不是跟队长说清楚了吗?”白刚已没有退路。万队长一看没了办法便说:“那也没有那么多,你好好查查!”说完气唿唿地走了。 全班的人都对这场争论听得清清楚楚。白刚回屋以后,也不主持学习了,一个人坐在那里生闷气。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36(1) 正当白刚在菜园干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又要把他调走,这里调动是频繁的,并不奇怪,他也不在意,只是让他离开菜园,有些恋恋不捨。再说新地方是集训队,他又不了解,摸不透,估计不会是好事。这是在秋后刚刚成立的一个队,除了一部分班长以外,都是有各式各样问题的人。社会上正闹“反右倾运动”,主要是在干部中进行。省里几个地市委的一把手和不少单位的领导干部都打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而且只要领导干部打成什么分子接着便牵连一大批人,搞成一个个反党集团。罪名都是反对“大跃进”,反对人民公社。教养所里关的是“死老虎”,谈不到什么右倾左倾,“反右倾运动”应该说和他们无关。但那时是最高领导人打个喷嚏全国就闹感冒的时代,这里是阶级敌人成堆的地方,他们哪能逃脱呢! 白刚虽然身陷囹圄,对政治还是十分关心的。尤其是涉及右字号的,更使他十分关心。究竟发生了什么大问题,全国又整了这么多人,打倒了那么多领导干部?心中虽十分纳闷,却不敢说也不敢问。他遇有疑难便想起消息灵通的黎公。黎公偷偷告诉他,听说中央出了一个以彭德怀为首的反党集团。 “这怎么可能?彭老总的为人谁不知道?怎么可能反党?”白刚大吃一惊。黎公说:“你别着急,还有总参谋长黄克诚,以前党的总书记张闻天,以前毛主席的秘书,现在湖南省省委书记周小舟……”白刚说:“这些人反党?不可能!”黎公说:“别犯傻了,不可能的事你见的还少吗?千万别和别人说,传出去可了不得。” 白刚回来以后,一阵阵地发愣。他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其实事情很简单,彭德怀在庐山会议上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信中首先肯定了总路线是正确的成绩是伟大的。然后对一些“左”的错误及存在问题提了些意见,其中谈到了“小资阶级的狂热性”,还说大炼钢铁“有失有得”。作为彭老总这样一个功勋卓着的高级干部向党的领导人提点意见,应该说是完全正常的,而且所提意见还是完全正确的。却被说成离右派只有30公里。 彭德怀等人离右派还有30公里就受到了那么激烈的批斗,对真正的右派、反革命还能轻饶吗?事实上这些人对“人民公社”、“公共食堂”“放高产卫星”、“大炼钢铁”等也确实是不满的。因为这时人们已亲身体验到了挨饿的滋味,家属探视也带来社会上饿死人的消息。许多人对解脱遥遥无期也不耐烦了,整天牢骚满腹,有人已经公开骂大街要求判刑,或准备逃跑,所以领导便想出了“集训”的主意。 集训队在被严密看守的大院里面又单独搞了一个小院。东面通大院有一个门,整天大门紧闭,除打饭大便等连大院里也不准去。西面是大院的高高围墙。围墙外面,建了一个十几米高的岗楼,岗楼上日夜有公安战士端着冲锋鎗站岗监视。集训队有四个班,每班30多人,每班光班长就有五六个人,日夜轮流值班。一进了集训队,便失去了一切自由。 集训队由管教科彭股长直接领导,新来的一个任队长具体负责。整天就是批判、斗争。有问题的人送来时都有材料,按照材料上的问题自己检查大家批判,检讨过关了方可回队。一见这威严的阵势许多人被吓住了,进来就检查自己的反动言论,说不满意大跃进不满粮食定量等等,然后就按报纸上说的那些道理给自己扣一顿大帽子完事。至于这种检查是不是能过关,主要就看班长的掌握了。 第78页 这些班长虽然也是在批斗中滚爬过来,但现在思想却很不一样。有人是得饶人处且饶人,过关形式人们也都熟悉也就好过关。有的班长早熟悉了无限上纲的那一套逻辑,为显示自己“进步”,好过关的也不让你过关,故意弄得轰轰烈烈。班里整天是吵吵嚷嚷推推搡搡,还有的打人吊人。尤其是花班长那个班搞得特别激烈,打人吊人成了常事。任队长是农村来的副业工,对花班长那种做法非常欣赏,觉得一下子就把坏人镇住了,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出。白刚仍然和以前一样反对打人吊人,即便队长在场只要他主持会,也避免激化到打人的地步。任队长几次说,白刚你这劲头不行啊!白刚仍我行我素。任队长几次向彭股长反映白刚的问题,彭股长说先别管他们,让他们试验吧! 班长们在这里边也不自由。除了可以带人到大院里打饭、大便以外,也不能外出。一般的班里已经歇星期日了,这里却是一天24小时弦绷得紧紧的。夜里四个人分两班值班,值夜班的白天可以睡半天觉。但一个屋里挤了30多人整天批斗,怎么能够休息?又加整天关在空气污浊的屋子里不活动,所以人们都萎靡不振但又必须强打精神。 只有白刚一值夜班就来了精神,大家都睡着了一切喧嚣滋扰离开了人世,他便全身心地沉浸在一片宁静里看书。来时带来的书以前没时间看,这时派上了用场。有时也趴在桌上写东西,以前还偷偷摸摸地怕引起别人怀疑,现在觉得写东西又不犯法怕什么?他决定写关于地下斗争的长篇小说,即便领导发现也不会有多大问题。 人们奇怪在这样拥拥挤挤的囚房中,在粗野谩骂不绝于耳不时相互打斗的环境里,他怎么能够安静下来看书写东西?而且是那样投入那样凝神静气。和他要好的杨树兴、唐玉也是这个班的班长,经常奇怪地看着他对这些问题想不透。有一天杨树兴实在憋不住了问道:“你就不苦恼不心烦?”白刚不了解他的意思,有些莫名其妙:“苦恼心烦又怎么样?”杨树兴说:“不要一个人不声不响地把苦恼闷在心里,找人聊聊天说说话。”白刚说:“啊!你是说的这个呀!沉浸在书里才能更好地解除烦恼。”其实他不仅仅是为解除烦恼,是觉得不能就这样白白耗尽一生啊!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36(2) 虽然看不到出路在哪里,但是只要钻在知识里,进入书本里,就觉得有点慰藉,有点光明,才可以冲出斗室、冲出铁丝网的拘禁,感到天地的广阔,古今中外任你遨游。既可以打发寂寞,排遣孤独,而且为未来生活积蓄了力量。 他相信中国总会有个美好的未来,几亿人不会永远挣扎在飢饿痛苦愚昧之中。个人也会有个未来,未来不会永远关在这里。命运是不可强求的。生活中许多因素铸成了今日的我们,我们的明天会有什么复杂的变化,谁也难以预料。 当贝多芬双目失明被命运放逐在死寂的空谷时,他就竖起两只不屈和充满激情的耳朵,去谛听生命的敲门声,终于成了全世界着名的作曲家。他的才气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他那种敢于扼住命运咽喉的勇气和决心。 机遇只给天助自助的人,他相信歷史的车辙虽然曲折,但终归是要前进的。黑格尔说过:“在一个深刻的灵魂里,痛苦总不失其为美。”以前他对这句话十分怀疑,感到莫明其妙,痛苦怎么会是一种美?现在他理解了:痛苦可以消磨意志,也可以激励追求。痛苦是追求的基础,追求往往产生于痛苦。痛苦是一种磨难,磨难岂不可以成为一种冶炼?它可以坚强自己的心志,它可以承受令人难以承受的极限。它可以使人升华,傲视痛苦,笑对苦难。想到了这些,每一次的打击、悲痛,就成了一种新的人生体验。 面对现实的漫漫长夜,他又想这是不是阿q精神?是不是成了唐吉诃德对着风车作战? 阿q就阿q、唐吉诃德就唐吉诃德吧!反正在痛苦中既不能绝望更不能沉沦,要奋进要有所追求。他相信只要像贝多芬那样敢于扼住命运的咽喉未来才有希望。要说这些人将来还有机会当省部级领导和地市委书记,他想都不敢想更不会想到有他。但是会产生一些科学家、艺术家、作家,他倒是坚信不疑的。他知道黎公就正在精雕细刻他的一部关于战争的长篇。如果能活着出去,他自己也希望能成一个作家。 在这种环境中还想这些简直是疯了,这是多大的狂想啊!他不敢将这个想法告诉任何人,因为最理解他的人也会说他是疯子。在这无尽头的苦难折磨中能活着出去就算不错了,哪里还会当什么家? 不过仅仅二十多年以后的事实,证明了他的想法是对的。这些人中不但出了不少画家、作家、科学家、教授,而且超出了他的想像,有些人竟然当了地市委书记、市长、省部级领导和国家领导人。他有什么神机妙算,对多年以后的问题竟然算得这么准?这不是什么神机妙算,是对真理的理解,是信念。 在这样嘈杂、拥挤的囚室里,在整天吃不饱飢肠辘辘的情况下,他终于在笔记本上写出了几十万字的片断,不久后完成了一部30万字的长篇。无独有偶,黎公利用他在文艺组那个独特的有利条件,完成了上下两部更大的一部长篇。他们还偷偷地将作品交换阅读进行了探讨。可见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中,不甘沉沦敢于扼住命运咽喉的还是不乏其人啊! 第79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37(1) 集训队外有冲锋鎗的逼视,内有队长穿梭般的审问、批斗,粮食定量也大大减少每天只有八两粮食。谁不服气再一升级便是关禁闭,禁闭室就在这个小院里。慑于这种恐怖气氛怀着对严厉惩处的恐惧,许多人吓呆了。这里集中的所谓“反改造”的尖子,除个别人发生兇杀和要求判刑公开叫骂以外,许多人都认头了,没有抗拒也听不到怨言。只有一个人因为反对大跃进、公开叫骂大闹被逮捕判刑了。许多人写了检查很快归队了。集训队似乎可以结束了,但领导却把它保留了下来继续对一些逃跑的、偷盗的、打架斗殴的人进行惩戒。而且还增加了一项新内容就是对新入所思想不稳定的人也放在这里观察。 只有一个班,班长留谁队长们是有争论的。不少队长主张留那些硬的横的能镇住人的,嫌白刚文质彬彬,该上火力的时候上不去。可是彭股长认为白刚掌握政策稳当,能解开一些人的思想疙瘩,不像有的班因激化矛盾产生行兇、死亡等意外事件,最后还是留下了白刚和杨树兴、唐玉等这几个人。 冬天农活少了,全场正式休礼拜日。集训队礼拜日也可以休息了但仍不允许出屋,不过管理松多了,可以缝缝补补聊天看书下棋。白刚正和人下棋,彭股长来了,使人们一惊,最近没重要事情彭股长是很少来的。人们急切地等待他说什么事情,他倒不慌不忙地把大菸斗磕干净吹了吹,菸斗完全通气了,才慢慢装起来笑了笑说:“白刚!给你们一个人。” 等了这半天才等到了这句话,一般送人是不必管教科领导亲自来的,有管教科签字各队队长就送来了。既然是股长亲自送来一定是什么重要人物,白刚以为一定是在院子里等着,便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在哪里?” “你别急,人还没来。”彭股长笑了笑。白刚觉得奇怪,人没来,彭股长先送个信干什么呢?便问道:“是个什么人?” “危险人物!”彭股长说。这里所谓危险人物中逃跑的最多,所以白刚首先猜到了这里:“逃跑的?”彭股长说:“不是。”白刚说:“行兇杀人?”除了逃跑便是这类人物危险了。 “不是杀别人是杀自己,不想活了。”彭股长一边吸菸一边说,“你们可不能让他再出问题。”没等白刚说话杨树兴抢先回答说:“唉呀!自杀?要逃跑我们有办法,管教他跑不了,要是自己不想活了可不好办。”白刚觉得这话太唐突便打圆场说:“我想做好思想工作是可以挽救的,我们尽力而为吧!” “不是尽力而为,是要保证不再出问题。”彭股长坚决地说。 “哟!这还能保证啊?”唐玉愣头愣脑地说。 “这就看你们的本事啦!”彭股长说,“这个人来了就自杀,昏迷不醒七昼夜,据说现在醒过来了。白刚你与医务室联繫,只要不需要打针输液了就把他接过来。” 这是什么人呢?这么想不开一到这里就想死?他急切地想知道这一切,彭股长走后白刚便立即去了病房。只见一个人平躺着被捆在床上,还在床上挣扎颠簸摇盪。虽然不很清醒,但看得出极为狂躁,好一会儿不挣扎了,他醒了。林大夫把他解开他便勐地站起来,打了几个趔趄但终于站住了,人们不知他要干什么,忙劝他说:“躺下!快躺下!你要摔倒的。” 他没有理睬,叉开两腿,摇摇摆摆地站住以后,便以高亢的声音朗诵起来:“这简直是地狱!事实就是如此。我一点也不认识这些街道。……全是房子,房子……在这些房子里全是人,人……多少人啊,数不清,而且他们彼此都是仇视的。”他停了停,喘了几口气,又接着轻轻地说:“哦,让我想想,为了幸福我希望些什么呢?……” 他虽然全身骯里骯脏面如死灰,但声似铜钟圆润洪亮,发音准确吐字清晰。他那骯脏虚肿扭曲的脸已经变了形,但白刚马上从声音中听出了这不是鲁金吗?省电台播音科长,有名的播音员。天哪!他也来了,怎么选择了这样一条绝路!他停息了一下,身体摇摆着,两手轻轻颤抖,两眼凝视前方显然又是在搜索什么词句,接着便充满感情地以低沉的声音朗诵说:“为了幸福我希望些什么呢?”他重复了一句,然后接着说:“死,……作为处罚他,作为使她心中的恶魔在同他战斗中出奇制胜的惟一手段,鲜明而生动地呈现在她的心头。” 几个医生制止他说:“你赶紧躺下休息!你胡说些什么呀!”白刚起初还以为前边那些话是说教养所,可是又觉得这些词句怎么有些熟悉,在哪儿见过,终于他想起来了:这不是托尔斯泰的名着《安娜·卡列尼娜》里安娜自杀前的词句吗?他还能背这么熟,他脑子还清醒没有坏。但他眼睛的功能可能还没有完全恢復,从他那呆滞无神茫然发愣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他的视力还是模煳的。 朗诵完了他便奇怪地看着他眼前的郝大夫。两眼直勾勾地凝视在那里,一会儿便大声说:“你不是省直门诊部的吗?怎么到这里来了?”他的眼光继续移动着,一会儿又盯在了白刚的脸上。白刚高兴地喊道:“鲁金!鲁金!”鲁金高兴地一笑:“啊!是你?你怎么也在这里?”但随即那笑容又收敛了,双眉紧锁,一脸的痛楚,两行热泪簌簌地流了下来。看起来他是想从床铺上跳下来,抱住白刚哭个痛快,但身体刚往前一倾就一下子栽倒了。 第80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37(2) 白刚忙挤过去想安慰他几句,但到床边一看他又失去了知觉。脸色惨白双眼紧闭,全身扭曲一动不动。白刚一看着急了忙问郝大夫:“这是怎么了?有危险吗?”郝大夫说:“还会醒过来吧?!这可能是两种药在打架。他吃了大量的安眠药起码在100片以上。这药是抑制性的,这么大剂量一般是难救的。但发现及时我们给他用了大剂量的吗啡,这药是兴奋的。一个抑制一个兴奋,可能就出现了这现象。闹起来按都按不住,我们只得把人和床板捆在一起。”郝大夫转向白刚说:“他见了你为什么那样兴奋?你们俩熟悉?” 他俩不仅熟悉而且是好朋友。一进城就在一起工作,又住在一间屋里。那时鲁金只有16岁就像白刚一个小弟弟,可以说是无话不谈。现在在这种环境中突然相遇,鲁金又是刚刚到阎王爷那里报到又被遣送回来的人,当然会感慨万端。以前的鲁金是一个思想活跃,性格开朗的小伙子。爱高谈阔论,开怀大笑,整天愉快得像个小孩子。他和白刚一起分管学校工作,鲁金专管少年儿童。整天往学校跑忙着组建少先队,别看他只有16岁,参加工作却有两三年了。父亲、哥哥都是党的地下工作者,鲁金就是他们的联络员,找人、转送情报都是他的事,不仅懂得不少革命道理而且有了实际工作的考验。所以和学校校长老师们讲起革命道理党的政策来都是一套一套的,俨然是个领导的样子。可是一转眼儿他又会情不自禁地混到孩子们中间去,一起打腰鼓扭秧歌,讲故事说笑话,甚至在一起追追打打成了一个十足的孩子王了。 白刚是学文学的。鲁金虽没上过大学但从小酷爱文学,看的中外名着比白刚还多,谈起小说来也是一套一套的。两人都在敌占区做过地下工作,有共同爱好又有共同经歷,真正是亲密无间情同手足。有一天领导突然找鲁金谈话,要调他到省广播电台工作。鲁金一回到宿舍就哭了和白刚说:“我哪儿也不去,你告诉他们我就在这儿和你在一起。” “那还行?得听组织的呀!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说起傻话来了?”白刚说完又爱惜地解释说,“广播电台好那可是个新兴事业,将来要大发展很有前途,那里正缺骨干呢!”鲁金为难地说:“我这么点儿也当不了骨干哪!”白刚说:“是不是骨干可不在年岁大小,要看是不是对革命忠诚,是不是对工作负责,这两条你能说做不到?”鲁金说:“这当然能做到。”白刚看他思想上搞通了,便要马上送他走:“那就收拾东西走吧!”鲁金说:“有啥可收拾的?除了行李衣服就是有些书。”他衣服叠也没叠书也没捆,拿解放区发的白土布棉被一包小绳一捆放到了车子上,两人推上车子就走了。 到广播电台直接去找台长。那时机关人少院子也不大,都是平房,门口有牌子,谁在哪里办公一目了然,见领导也容易有事就直闯领导屋子里,不会有秘书挡驾。台长办事很利落,马上对着行政科喊道:“小毛!”等小毛跑了出来对他说:“给他安排个屋!”指了指鲁金说:“他爱看书学习,给他找个安静点的屋子。”鲁金愣了他怎么知道我爱看书呢?啊!原来人家都了解好了。 别看这样一个小人儿,过了一个时期经领导研究,还真的成了骨干,任命他当了播音科科长。别忘了他人虽小参加工作早称得上老资格,是解放区来的干部,政策上理论上比别人强,业务上也进步很快,成了有名的播音员。以后定级时定为17级,工资99元。那时一般干部工资只有四五十元。大食堂吃饭,一月只用12元钱。这么多工资他大部分都买了书,从国内新出的小说到国外世界名着有了新书就买,还经常去找白刚研究讨论,此情此景歷歷在目。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热情奔放不是年青有为而是年少就有为的小伙子,完全是我们自己培养出来的新一代知识分子,怎么一下子竟成了反党分子?才刚刚24岁怎么就自杀呢?世事的变迁,简直令人头晕目眩,越弄越弄不明白。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38(1) 这天该白刚值班,可是他呆呆地坐在那里还想着鲁金的事情,也联想自己的遭遇,便不免有些走神儿。外面有人敲门他没有听见,一会儿便响起了急切的敲门声。白刚便急忙出去,一边走一边喊着说:“听见了!”门一开首先推进来的是一个捆得结结实实的人,满身的污泥,看来是被人在很脏的地方摔打过,脸上乌七八黑已看不清原来的模样,看样子至少几天没洗过脸了。身上缠满了绳子简直把人捆成了一根棍儿。押送的两个队长中有一个正好是白刚最讨厌的万队长,他一进门就对白刚喊叫:“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叫这么半天不开门。”对白刚喊叫完以后,接着又把捆着的那个人用力一推,那人便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再也不能动了。白刚仔细一看这不是刘强吗?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这两个队长也都疲惫不堪,从那衣服上的油污褶皱,从那满脸的灰尘,就知道是他们从很远的地方把他押解回来的。他们把长途跋涉中的劳顿折磨,把这趟苦差中所产生的怨气,全出在刘强身上了。 白刚从密密缠绕的绳子空隙中间,看到那人的肉都凸了出来胀得绷绷的,都成了深紫色。这说明周身血脉流通受了严重影响,再捆下去是很危险的。他便和万队长说:“给他把绳子解开吧?”万队长瞪了白刚一眼:“什么?给他解绳子?你怎么这么关心他?他已经逃跑三次了,你怎么不问问他还跑不跑?”很快管教科彭股长也来了,他也说不忙解绳子。彭股长耐心地说:“事情有再一再二再三,不能有再四再五吧?跑了三次都抓回来了,该死心了吧!我问你:还跑不跑?” 第81页 这期间刘强躺在地上一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像个死人一样。听到问话才慢慢睁开眼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从这些动作的艰难和嘴唇干裂的情况看,他很长时间没吃过东西也没喝过水了。虽然说话出气都很艰难,还是慢慢地但是坚决地吐出了一句话:“不给我说清楚我就跑。”彭股长笑了笑说:“说清楚?你的问题最清楚,要杀共产党,不是你说的?”刘强大喘了一口气,然后一字一板地说:“我是说共产党里有些坏人该杀。”彭股长知道他的底细,跑出去不为别的就是去告状,便说:“你还狡辩,告诉你,你告到哪里去,你这官司也打不赢。”刘强还是有气无力地回答说:“我不信中国没有说理的地方。” 万队长等得不耐烦了,大概是想早回去休息吧,便对彭股长说:“跟他磨嘴皮子没用,不用多说了。”然后对白刚说:“他只要不改口就老捆着他。”万队长本来说完就想走了,彭股长可能是觉得老捆着也不好便又问刘强一句:“我再问你一句还跑不跑?”刘强回答很干脆:“跑!” 彭股长还想说什么,万队长却不耐烦地拉着彭股长说:“走吧!少跟他废话。”然后又回头甩了一句:“不老实就捆着他!”队长走了白刚二话没说,过去就给刘强解绳子。站在一旁的唐玉说:“队长不是说不改口就不给他松绑嘛!先别解,问问这小子还跑不跑咧!”白刚生气地说:“思想问题是问几句话就能改变的?改口又怎么样,你就真相信他不跑啦?你看不见再捆下去全身血脉不通人要残废的。”白刚解开绳子告诉刘强说:“赶紧起来,活动活动。”杨树兴不放心地说:“要是队长知道了怎么办?他们经常是送了人来一会儿还要来看看。”白刚说:“看见了照实说。捆这么紧要把人捆坏的,他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杨树兴见白刚担着风险松绑,他想这可是进行教育的好机会,便对刘强说:“以后可别跑了,你再跑我们都担着责任。” “怕担责任就别给我解绳子,有机会我就要跑。”谁也想不到,刘强根本不领情。唐玉一听这话急了,气愤地说:“你小子真不通情理!你没听见队长不让给你松绑,白班长担着好大责任给你解开了绳子,还说这种话,你有没有良心?” “我没让你们担责任,怕担责任,来,还捆上!”他把两手往后一背作出了等待挨绑的样子。气得唐玉一跺脚大声喊叫说:“你小子向谁挑战?这里是集训队,不容你这么张狂,绑上就绑上怎么咧!”说着拿起绳子就要动手。 “算了算了,他正在气头上还有好话?”白刚心平气和地说。唐玉对白刚这种心慈面软很不服气:“你好心好意地给他解开他还叫阵,这种人没良心不值得可怜,你可怜他他不可怜你。”“咱也不求他可怜,跑不跑在他吧!”白刚仍然不急不气。然后又对刘强说:“跑不跑在你,我们不勉强你也没法勉强你。不过我劝你别干这种傻事了。现在这种形势在外边东躲西藏的不仅自己受罪,还会连累自己的亲友。” “你放心,我出去谁也不连累,就是上公安部、党中央去告状,告那些不讲理的傢伙们。”刘强的话使白刚很感意外,白刚说:“你想想从劳改部门跑出去的想抓你还抓不着呢,到了公安部能不把你押起来?你想能告赢吗?”“告不赢老告!”刘强仍然气不消。白刚说:“这不是自找罪受吗?”“受呗!摊上这冤枉事有嘛法,把我折腾死就不告了。”刘强说得很平静,但从他那凄凉的语调中,也可看出内心中有无限的悲哀和无奈。 白刚看他一时不可能回心转意,知道思想转变是勉强不得的,也就不谈了。是啊!他的逃跑只是一种抗议,你看他是愚蠢他认为这是正义的抗争是英雄行为。他知道跑出去等待他的只能是绳子手铐,但他仍然要跑,为什么?是内心的不平是对公道的唿唤。令人悲哀的是不仅没人还他一个公道甚至也很难博得人们的同情。同情他的只有白刚一个,但也不贊成这种自杀性的反抗,貌似勇敢实际却是无谓的牺牲。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38(2) 吃过饭刘强有些精神了,白刚的善意也给他带来了一点温暖,他情绪也活跃了。生活在苦难中的人们,对别人的要求是很少很少的,哪怕是一点的微笑一句同情的话语,也会在内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白刚为稳定刘强的情绪继续找他聊天。刘强和白刚也有说有笑了,不像刚来时对谁都怀有那么强烈的敌意。尤其是谈起他被处理后三次逃跑经过的时候,说得有声有色眉飞色舞。 一宣布他劳教就不服。汽车来了,他说领导不讲理就是不上车,敬酒不吃只好吃罚酒,把他捆了起来往汽车上一扔车就开走了。捆着来的当然是防逃跑的重点对象。但他却十分平静,照常出工照常说笑,情绪很稳定,对他的防备也就放松了。但只有一个月大院里就爆出了一大冷门新闻:刘强扛着大行李捲逃跑了。谈到这里杨树兴发生了兴趣,他早就听说过这件事情,当时曾迷惑不解,这次能当面听听这新鲜事可是很大的乐趣。便笑着问道:“看得那么严,你怎么能带着大行李卷跑出去呢?” 第82页 刘强看人们感兴趣,说得更来了劲儿了:“这呀!小事一桩。我早就要走,观察了一段看光人一根走不出去。当时上工地看水的人都是扛着行李单个走的,我看准了越扛着行李越容易走出去。我就打好了大行李卷扛在肩膀上故意装着挺沉的样子,到了大门口离老远我就喊:报告班长!队长让我上工地看水去!我双脚立正,站得规规矩矩。他说:为什么不和大队一起走?我说捆行李耽误了,没赶上大队出工。队长为什么没留下话?我一想这可坏了,原来人家单独走的是队长预先留下话啦!那也不能自己回去呀!只好以攻为守吧!便说那可能是队长走得急忘了说了。我回去吧?正好在家歇一天。我说完扛着行李就往回走,这一招还真灵,他见我往回走马上喊道:回来!你想得倒好歇一天,下回让队长预先留句话,出去吧!就这样我扛起行李奔大路走了。我知道中午人们不回来,到天黑他们才能发觉,我慌什么?不到天黑我早就坐上火车上北京了。” 人们都听得入迷了。白刚笑笑说:“这就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符合兵家之道。”杨树兴说:“为啥没让你出工呢?”刘强有点得意地说:“我泡了病号有病假条。” 第二次刘强是在许多人眼皮底下跑的。中午在工地吃完饭,三个一伙五个一群的都找合适的地方倒在地上睡了。刘强和两个人找了个苇垛的背阴处也躺下睡了。这里离人们睡觉的地方远,附近有条小河,河不大,弯弯曲曲,河身比较深水却不深,站在水里弯下腰岸上就看不见了。他看那两个同伴已经睡熟便利用苇垛的遮掩,偷偷地跑到小河里去了。他怕远处有人发觉,到小河里以后并没有马上逃走,只是装着摸鱼一边摸一边往前走,万一有人追来他就说是摸鱼,虽也违犯纪律但那比逃跑的罪过轻多了。“大跃进”整天强调日夜鏖战人人睡眠不足,连队长们有时和人谈着话往旁边一倒就睡着了,谁还不充分利用这个午休呢。所以人们一吃完饭,就像《水浒传》里智劫生辰纲那些喝了蒙汗药的人一样倒头便睡了。队长们也觉得这里一马平川不靠村不挨大道,到处是平坦坦的稻田走多远都可以看见人,跑不了,所以也都倒头睡了。 刘强正是利用了队长们这种麻痹心理,见没人追来便在小河里迅速地跑出了几里地,随后就上岸向前跑去。中午连吃饭带休息只有一个多小时,一开始干活刘强逃跑便很快被发觉了。常大队长恨得咬牙切齿:“这小子贼心不死啊!这回发觉早他跑不多远不会让他得逞,看他回来我不好好捶他才怪哩!”然后又气唿唿地对“时候”队长说:“高队长!你赶紧回场部,带人去堵截。有人说那小子的腿可快哩!”高队长笑了笑满有信心地说:“再快他还有电话快?他跑了顶多一小时,在周围30里的要路口布置好岗哨他跑不了,除非他长翅膀会飞。” 场部迅速调了十几个人骑着快马和自行车去各重要路段巡查,用电话通知了附近公社的民兵在各要路口都设了卡子,在通往火车站、汽车站的路上重复布了几道岗哨,这真是铜墙铁壁天罗地网插翅也难逃了。几天过去了刘强却毫无踪影。 刘强没有长翅膀,无非又是动了心计。他知道他逃跑几十分钟以后便会被察觉,很快就会在周围二三十里的范围内布岗,你跑得再快也跑不出这个范围,这一带都是稻田也无处藏身。而且往西通往火车站汽车站的路上一定是巡查重点,绝对不能去。所以他出人意料地往东逃向了大海的方向,那里没有道路荒无人烟。走出十几里路便没有了稻田,全是苇子垛干柴垛,头年冬天老百姓打的苇子柴草还来不及运走。他知道这里也会来人搜查,但这里不会是重点。队长们要去的地方很多,是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顶多是派一些可靠的劳改人员来看看,他们就不会那么认真。这些苇垛虽然是零零星星但是地面很大,起初也许认真查上一些,苇垛多了哪会一个个都认真搜查?这又没有劳动定额人们费那个劲干啥? 他就藏在一个不大的苇垛中间。他所以选择这样的苇垛是人们一定认为要藏准藏在一个大垛中间,这小苇垛人们容易忽视。他不仅利用了人们容易忽视小苇垛的心理,更重要的是小苇垛便于他四处观察。苇垛都是一捆捆苇子竖起来靠在一起的,底下大上面小,下面一捆捆苇子中间有空隙。每捆苇子都有一人多粗,他把苇垛中间的一捆苇子打开人钻进去以后,仍可透过四处的缝隙看清外面动静。他早就作了准备节省下了足够两天吃的干粮,在这里面藏上一两天,等外边认为他已经走远了岗哨撤了,他再找僻静小路从容地出去。两天以后他终于如愿以偿。这回他直奔了党中央,向接待人员述说了一大篇理由,并说为什么冒死跑出来上访,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人家看看。但听的人还是让他去公安部,刘强一听就急了:“他们说右派是党委定的谁也不能改。到那儿很快就把我铐回去关禁闭。我只求中央过问一下看我的问题是不是与事实有出入,党章规定党员有权向党中央申述,我申诉没人理只拿铐子铐,党章还有用没用?毛主席老说要实事求是这话还算不算数?”他有个犟劲儿,总认为别处不讲理党中央总会讲理,所以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述说自己的理由。但对方只是冷淡地说:“我们给公安部打电话让他们帮你弄清问题。”谁知这只是为了稳住他最后让公安部把他弄走完事。 第83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38(3) “这一回去根本不容我说话就让公安部把我带走了。”白刚说:“这回你该死心了吧?”“不!抓吧!铐吧!绑吧!我还是要去说理。”刘强狠狠地说。 这是个铁了心要找中央说理的人。为逃跑他费尽了心机也吃尽了苦头,也知道逃跑的后果,等待他的不仅是手铐、脚镣、禁闭,而且可能还送掉自己的性命。即便如此还是不顾一切要逃跑,是什么力量支持他去冒这种危险呢?是信念,是相信绝对有说理的地方这种信念。认为一次又一次地受刑以后还一次次地上诉,总会感动一些大人物,感动了那些“上帝”他就会得救的。他深知自己对党的忠诚,然而正是这种忠诚使他备受折磨,这真是令人更加痛心的悲哀!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39(1) 鲁金的精神慢慢恢復了,只是神志还有些呆滞,而且心中的绝望情绪依然如故,不解决他的心病还是危险的。白刚和医生联繫好不让他急于出院。想不到鲁金却说:“你们不要为我操心了,去集训队就集训队。死都不怕还怕什么集训队?我看出来了,到这里一辈子就算完了,他们搞错了是不会承认的,与其屈辱一生还不如把这屈辱同生命尽早结束。”然后又对白刚说:“我都奇怪你怎么能在这地狱般的环境里好像还活得很有劲?这样屈辱地活着生不如死,难道你现在也相信好死不如赖活着?” “活着有劲没劲不能只看眼下。”白刚不想和他谈这类问题。但鲁金追问说:“将来又怎么样?会有什么结局?” “现在谁也说不清。”这问题正打在白刚的痛处,他也为这问题苦恼。刚来时都盼着几个月便能回去,现在根本看不到尽头。说到这些白刚也不禁愁上心来。 “着啊!不用抱幻想,把这些人放在这儿就算报废了。”鲁金看到这情况更抓住理了,“这样的廉价劳动力肯放你走?也不会平反,这么多人说搞错了谁担这个责任?” 白刚在人前不愿谈这个话题:“你不要说了,咱不谈这些,中国不会总是这个样子。”鲁金却抓住不放:“是不会总是这个样子,只能是越来越坏。你看不出吗?报纸上的调子一天天在升高。再看看庐山会议那种形势,我们这些小人物还有什么希望?” “这些事别说了。”白刚压低声音说。他更不愿意议论庐山会议这类敏感的话题,只是就原来的话题说:“情况也许会越演越烈,但到极点就可能出现转机,要有更大的耐力。” “我没有耐力受不了啦!后悔当初作了一种错误的选择。”鲁金非常气愤几乎是喊着说,“这种选择使我们付出的是真诚,得到的是欺骗。种下的是血肉,收穫的是荆棘。这种选择毁了我……” 白刚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你冷静点!不能这样说……”可是鲁金又打断了他:“你不用劝我,难道你内心不后悔吗?”他觉得一向亲如兄长的这个人不是没醒悟就是打官腔,“你现在既不是党员也不是革命干部,更不用怕别人打小报告,说实话你不后悔?” 此时此刻,不是谈论这种严肃话题的时候,但鲁金叮问到这一步,白刚要是退却便等于默认了。所以郑重地说:“说实话我没什么后悔的。我们原来为民族振兴、为人民幸福的那种追求永远是美好的。假如时光倒流我还会选择我走过的道路。” 鲁金奇怪地说:“为什么?”白刚说:“革命不是为某一个人卖命,不是为了企求个人安乐,革命是发自内心的需要。我正是看到了日本的狼狗群天天在吃中国人,才走上了革命的道路。那个狗圈就在一条大街的旁边,中国人是活生生被扔进狗圈里,被吃的人惊恐吼叫的惨痛声音使人肝胆欲裂。日本侵略者正是利用这种办法制造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恐怖,让人们甘当顺民阻止人们革命。但事与愿违,这种情景没有使我恐惧退缩倒使我决心走上了抗日道路。我当时有好多路可走,就是不卖国求荣,也可以走个人温馨的道路。当时全省只有一所高等学府,我还没有毕业全省惟一的一所女子师范便要聘请我去教书。那里生活稳定待遇比较高,而且还可以选择一个称心如意的伴侣,建立一个温馨舒适的小家庭。但是我却选择了充满艰难险阻的革命,这种选择我永远不会后悔。” “但是现在呢?”鲁金理由十足地追问说,“革命胜利了,你,我,还有许多为革命卖过命的人却遭到了空前的劫难,这还是革命吗?我们追求的新社会就是这样的吗?而你却甘心屈辱地苟且偷生,难道这也叫革命?” “是啊!现在理想没能实现,个人又陷入磨难。”白刚说,“但我想无论是国家或是个人都可能遭受挫折。在这时我还是相信屈原那两句话: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想会有尽头的,党内那么多有识之士,他们也会上下求索……” “你说的那个时候也许要几十年,我们等不到。丢掉幻想吧!还想劳改几年让你回去当官儿?门儿也没有!”鲁金由于气愤不平,由于对前途丧失了信心,对他尊敬的白刚也讥讽起来了。 第84页 对这种讥讽,白刚并不生气,却认真地说:“我从参加革命那一天起就没想当官。我所以耐心等待就是盼望有一天会讨回一个公道。活着等不到,死了也要等到。”白刚决心不再争论,“现在你什么也不用想,在这儿安心休养些日子,养好身体争取活着看到那一天。” 第二天杨树兴值班,听见有人敲门。一开门看见一个人扛着行李提着一个网兜,又根本不认识便说:“你干什么?” “这是集训队吗?我要上集训队!”杨树兴说:“谁送你来的?”那人理直气壮地说:“让人送干什么?我自己来的。”杨树兴说:“没有队长送你,你上这儿干什么?” “我自己想来。”那人很有些不耐烦。杨树兴以为他在捣乱,生气地说:“胡闹,我们这儿还没有自投罗网的!”啪的一声把大门关了。回屋以后笑了笑说:“精神病!”唐玉有些奇怪:“怎么回事?这大院会来精神病?”杨树兴说:“有人自投罗网,扛着行李要住集训队!你看可笑不可笑。”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39(2) 说着门又被激烈地敲了起来。杨树兴说:“准还是那个精神病。”唐玉不信邪:“我去会会他。”两人一见面便吵了起来:“你小子捣什么乱?滚!”鲁金说:“是谁捣乱?你文明点!怎么能这么说话?” 白刚正在睡觉听见外边吵闹便说:“怎么回事?”杨树兴说:“一个精神病,要上集训队。这不是让他走还不走。”白刚勐然一想会不会是鲁金,跑出去一看正是他,便和唐玉说:“让他进来吧!这就是我给你们说的那个鲁金。”唐玉嘿嘿地笑了,露出了一嘴的大豁牙:“啊!是他呀!” 没等白刚和他说话,鲁金便大声吵嚷着对白刚说:“好傢伙,你们这里的人怎么这么厉害,他们让我滚!”白刚说:“谁愿上这儿来?都是队长押送来的,谁想到有人会自投罗网,他们以为你捣乱呢!不是让你多住几天吗?怎么今天就来啦?” “在那儿呆着太闷得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实在呆不下去啦!”鲁金见了白刚,好像到了家里一样,很快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感到一身的轻松。可是到屋里一看那么多人挤在一起,睡的是地铺,中间走路的地方很窄,还满地是破鞋、黏痰,都不知往哪里下脚好。脑子嗡的一下心情立刻就变了,惊奇地说:“这么多人挤在一个地铺上,还让人活吗?” 人们都知道来了一个自投罗网的人,既奇怪又兴奋。觉得这人不是傻瓜也是二百五。人们精神很空虚很枯寂,倒希望来个煳煳涂涂的二百五,逗着他开开玩笑也好啊!可是一见面这个人斯斯文文满脸书生气不像傻瓜,欢快的心情消失了,见他那痛苦的样子倒有些同情起来。 只有吕运隆见他曲扯着鼻子皱着眉头的样子,不以为然地讥讽说:“嫌这里人多挤呀?住旅馆去呀!听说你是自动来的?是吃错了药还是走错了门儿?要是这里像旅馆那么舒服还不挤破脑袋呀!” “吕运隆!就你话多。”白刚制止了他。然后对鲁金说:“病房一人一床多好啊,你偏要上这里来。”他看看鲁金扛着行李愣在那里便对吕运隆说:“他嫌没人说话,你话多就让你陪他说话吧!往一边挤一挤,让他睡在你和齐锡九中间。” “你看‘祸从口出’不是,多说一句话挤进来一个人。”吕运隆笑了笑,“白班长,已经挤得伸不开胳臂腿了还让挤一挤,你是想让我们摞起来睡呀?丑话说在前头,真要摞起来可别说我们操屁股啊!”说得全屋的人都笑了。 “把你那嘴放干净点,快挪行李吧!”白刚把鲁金安插在吕运隆这里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屋子里由于空气污浊衣着被褥单薄,不咳嗽吐痰的人是很少的。睡地铺人挨人又有人不断往头顶上吐黏痰,对一个新来的知识分子来说是最难忍受的。吕运隆小小的个子像个地缸身体特别结实,从不吐痰。齐锡九身体也还好且有文化,可能和鲁金说得来。另外吕运隆的乐观很容易给人感染,对消除鲁金的悲观苦闷会有帮助。 鲁金和刘强,都是所领导关注的人物。一个是省电台的有名的播音员,来了就自杀,在全所引起了一些波动。一个是市百货公司副经理却三次逃跑,更在所里闹得沸沸扬扬。所以管教科经常过问,有一次管教科杨科长还问起了这两个人。白刚只简单地说:“情绪还稳定,表现不错。” “什么?刚来几天就说他们表现不错?”杨科长很不以为然,“你这思想不行啊!太麻痹。刘强是什么人?那可是个死不改悔的花岗岩,不能为他的外表所蒙蔽,谁要是能让他不逃跑那可是奇蹟了。”说到这里他头一歪咬牙切齿地说,“你们给我狠狠地整他,这种人让他回心转意是不可能的,只能让他怕。多硬的人都是可以制服的,是个秤桿子也要捋他三把黑水,得让他知道锅是铁打的,他可以不服但是得让他不敢。鲁金嘛来了就自杀影响很坏很坏,说明思想上对党是敌视的。这俩货都不是省油的灯,你可得给我看好了,不能让他们再出事儿。” 第85页 白刚对领导这种指示当然不会同意,但是一直没有作声。他知道自己和人家不是一种人,只有点头称是的义务,没有任何反驳的权利。不反驳可以,可是也不愿像有些人那样点头称是。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40(1) 鲁金走到这一步完全是自找的,就像他自投罗网到集训队一样。 反右以后一年多他还自己送上门来,成了一名新增补的右派分子,真可以说是不识时务。他不识时务不是因为他的愚鲁,而是由于可贵的单纯和可悲的赤诚。 “整风反右”后期,有一个整改阶段,说经过反右敌我矛盾解决了,要着手解决人民内部矛盾,这次是真的要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了。既要给领导提意见自己有问题也要检查,大家都要洗个澡。洗洗澡只是去掉污垢不会伤及皮肉,你还有什么顾虑呢?话虽这么说,但反右刚刚过去人们心里都有本帐:鸣放开始不是也说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是毛毛雨下个不停吗?谁知道时间不长就突然变成了狂风暴雨,一大批人受了最严厉的处分。经过了这样的风雨谁还敢掏真心话?不过也正应了那句话:“四门(指过去的城门)贴帖子(告示),还有不认识字的。”应该是人所共知的事情总还是有人不知道或是不相信。尤其是那些单纯而又忠诚的人太容易轻信领导的许诺,相信自己的真诚,觉得肚里没病不怕吃冷粥,右派是因为他们反党我于心无愧怕什么? 鲁金年纪轻轻就当了领导,风华正茂心情舒畅,所以“鸣放”时没提什么意见反右时躲过了一场灾难。那时他坚守播音岗位对反右具体情况了解甚少,等抓出了右派他曾大吃一惊:他们怎么会是阶级敌人?但那么多上纲上线的揭发材料,右派分子自己也一个个“真诚”地挖掘反动思想,他相信了他们就是有问题,对这些人慢慢由同情、鄙视到仇视了。他觉得自己绝不会成为这种人,所以也就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 现在是整改阶段,领导号召人人洗澡,自己可不能落后。鲁金这个连对象也没有的年轻人,心地透明得像一池清水把周围的一切都想得那么美好,只要领导号召就会把自己的心掏出来让人家看个清楚明白。所以当主持人让他要敢于向党交心时,他对那个敢于觉得特别刺耳,好像自己受了侮辱一样。他认为自己从十几岁就把命交给党了,向党交心还有什么敢不敢呀?他便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把平时的一些疑惑和看不惯的事情都抖搂了出来请大家帮助分析。 大家都要洗澡就意味着人人过关,刚刚打完右派有多少人愿意过这种所谓刺刀见红的关呢?有些人正乐得有个靶子出来给自己挡挡风雨。也有人受了反右派那种无限上纲的洗礼,把什么都看成严重问题。所以鲁金越检讨,有些人越说不彻底,说他还隐瞒了更卑劣的东西。鲁金急了:“我这些心里话都在日记里,我把日记念一念便知道这些就是平时的真实想法,我没有任何隐瞒。”不露日记还好,一露日记这可捅了马蜂窝了,念了一些以后人们却说日记里一定还有更多的问题。这个心地坦然的年轻人便说:“大家认为有问题,我把全部日记交出来大家批评帮助好了。”他一下交出了十大本日记。 他太单纯了,在抓右派的年代,谁的内心思想能经得住上纲分析?经过领导和积极分子审查,他的日记又发回来了,里边密密麻麻地划了许多红道道,告诉他这些全是有问题的地方让他检讨。他大吃一惊,不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多问题。可是领导指出了,迴避是不行的,自己又认识不到,他非常苦恼,想来想去觉得最好是把这些划红道的地方写出来让大家分析,自己赤诚无私怕什么?就是真有问题经大家帮助也可以提高认识。他一夜写了长长的一篇大字报,标题是《热诚希望同志们批评帮助》。这是一颗重磅炸弹震动了全机关,这炸弹不仅炸伤了自己,还炸着了台长引发了机关领导层中潜在的矛盾。 鲁金是台长一手提拔起来的红人。领导班子中早已不和,机关里也有人对台长不满,平时没法发作。这时一看台长的红人出了问题便大做文章。鲁金的大字报贴出后,反对台长的人便贴了一篇更长的大字报《认清鲁金的庐山真面目》。接着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把鲁金描绘成一个隐藏很深的阶级敌人。眼看一场烈火就要把他烧得粉身碎骨,这时台长说话了:“小鲁向党交心交出了日记,又是自己把问题亮出来请大家帮助。就是有问题也属于思想认识问题不能定为敌我矛盾。”但有些人本来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打鲁金是为了反台长,而且这些人也不是等闲之辈,有领导支持,当然不愿善罢甘休。台长最终也只好来了个折衷,把鲁金下放农村以平息一些人的不平。 如在平时鲁金由于台长的保护,虽然捅了天大的窟窿但仍可以有惊无险,下去锻鍊一个时期就没事了。但那时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反右运动刚刚走完它的最后阶段,不久又来了一个“反右补课”。这个运动一来,反对台长的人借鲁金事件攻击台长包庇阶级敌人,运动的领导权落在了另一些人的手里,立即把鲁金调回来说:反右鸣放时你没说出重要问题,是有人向你透露了中央关于“引蛇出洞”的机密不让你说。你那些问题说轻就轻说重就重。你交待了庇护你的人对你可以既往不咎,要是拒绝交待就新帐老帐一起算。 第86页 鲁金以前一直迷惑不解,自己对党一片赤诚为什么会落得这样一个结果?现在他明白了整他实际是要打倒台长。他十分气愤斩钉截铁地说:“没人向我透露党内机密,这完全是主观臆断。”这样后果可想而知,原来要整的台长都解脱了,鲁金却定为极右分子。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40(2) 这个年轻人以前不知道什么叫苦恼什么叫忧伤,现在这一切被击得粉碎,突然间世界变得黯淡无光,心中的理想成为泡影,满怀的希望化作绝望,他深深陷于悲痛与愁苦之中。他受不了这种孤寂,受不了这种羞辱,觉得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意义呢?他想到了死。他寻觅死的方法,琢磨死的时机。他最后从药物学中找到了六泾苯巴比妥,吃够量必死无疑。他便动了心机老去机关医务室看病。医务室惟一女医生眼看一个年轻有为的小伙子吃不下睡不好内心里非常同情。慢慢两个人就熟悉起来了,医生有时去打水或是上厕所,她就让鲁金给她看会儿门,鲁金就趁机会分四次拿了一百多片苯巴比妥。高出了最高剂量很多,什么时候要死,这只是在顷刻之间了。 死的煎熬使他更加痛苦。他留恋这个世界,最捨不得的是年迈的母亲。亲爱的妈妈一直跟着他担惊受怕,地下工作时他出去执行任务。母亲总是吃不下睡不着,惊恐不安地等他回来。现在和平了自己又工作了,没能孝敬母亲还要给她一个更大打击?可是现在这种样子又实在没脸再见母亲和亲人,觉得没法活下去。 为了提前处理后事,他首先把几百元公债给妈妈寄去了,并且写信编了瞎话,说他要调到南方一个秘密单位去几年,有重要任务,不允许通信。可是越写越觉得不是滋味,这不是再一次欺骗母亲吗?而且这种欺骗,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只能把老人无情地推向深渊,罪过呀!泪珠儿一串串地打在了纸上,一会儿就洇湿了一大片。他不知不觉地把信撕了个粉碎,他对自己的决定又疑惑了。我不是坏人,是有用的人,为了母亲为了养育我的人民,为什么要死呢?可是又怎么活呢?他徘徊他等待…… 他绝没有想到会给他这样极端严厉的处分:开除送劳动教养。到了目的地他一进屋臭气扑鼻,看见每个人只有一尺多的地方睡觉,行李都是破破烂烂,有的简直就是黑乎乎的一堆破棉絮。遍地是臭鞋,墙上挂满了破包袱。再看那人,都是蓬头垢面面如菜色。脸上脏兮兮的一个个跟小鬼一样。这简直是人间地狱嘛!在这样的地方怎么能活下去?他的精神全部崩溃了。 沉重的打击断绝了最后一线生的希望。他把行李往非常脏的地下一扔,呆呆地等待着从非常拥挤的铺上再给他挤出一点地方。虽是深秋但蚊子仍十分猖獗,成群结伙地往脸上扑,隔着衣服就叮人。所以大家还都挂着蚊帐,蚊帐像蜘蛛网一样左牵右挂,挪动一回实在不易。班长突然灵机一动说:“你有蚊帐吗?”“没有。”班长说:“没有可没法睡觉,这里蚊子凶得很。这样吧,今天太晚了,有个人值夜班你先在他的蚊帐里凑合一夜,明天再给你安排地方。” 鲁金想有蚊帐更好,别人不容易发觉,今天夜里就是死期了。他把行李随便扔在了一个地方动也没动,只从包袱里找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遗书,找出了那要他性命的一包药。他借上厕所的机会,痴痴呆呆地在大院里独自徘徊仰天怅惘,最后看看满天的星辰苍茫的夜空。 夜空啊!曾经是那么迷人,那么令人魂牵梦萦。它可以让人回忆多少故事,它可以引起多少美丽的憧憬。他留恋这一切,世界是多么美好啊!可是独独对自己这么无情。别了这星空这大地。别了亲爱的妈妈。妈妈!我对不起你呀!想到这些,他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即便到这时对祖国对妈妈还是存有难以割捨的留恋啊!为了战胜他的犹豫,他突然高声朗诵起屈原的诗句: 屈心而抑志兮, 忍尤而攘诟。 伏清白以死直兮, 固前圣之所厚。 已矣哉! 国人莫吾知兮, 又何怀乎故都? 他决心已定,便急急忙忙昏昏沉沉迷迷怔怔跌跌撞撞地回到屋子里,钻进蚊帐吞下了安眠药,一会儿就进入了一个冥冥世界。 当人们第二天早上发现他自杀时,他几乎是无声无息了。人们慌了,赶紧去找医生。郝大夫看了看人已经没有多少希望,又看了看遗书吃了一百多片六泾苯巴比妥,对死者虽不无同情,但是他对这个世界已没有了热情,所以冷漠地说人已经没救了。有人说:“他还有点气就不能想想办法吗?”郝大夫摇了摇头:“他吃了超量许多倍的安眠药,就是侥倖活下来也只能是个痴呆,何必让他受这份罪呢?他早就下了决心要走就让他走吧!”这里的医生清一色是右派,歷尽了人世的沧桑,看够了因各种原因不该死而死去的人,对生死看淡了。只有最年轻的林大夫力排众议主张抢救,他是大学生右派,在老大夫面前是个新手,人微言轻老医生说无法抢救也就没法说话了。 要不是最后赶来一位女医生陈大夫,世界上就没有鲁金这个人了。陈大夫是省里一位有名的专家教授,平时不关心政治,鸣放时尽管邀请她参加过几次鸣放会她说实在没有意见,所以反右根本没她的事。但看到几位很好的女主治医生被打成右派任人凌辱,她坐不住了觉得不公平。认为周围不少人是她的学生,说对说错也无所谓便说:“我看他们不是坏人,这样对待他们是不是过分了?”这句话惹来了滔天大祸,很快她也成了右派。她后悔自己的多嘴,但不肯说假话就是不认错结果也从严处理。 第87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40(3) 到这里仍然当医生,看病特别负责。她看了看鲁金的眼睛,又摸了一会儿他的脉搏。当机立断地说:“人没死我们怎能见死不救?好在我们知道他吃的什么药正好对症下药,快!取吗啡大剂量注射。”她义正词严又有威信,人们立刻行动了起来,七天七夜那位年轻的林大夫自愿日夜守护,陈大夫主动承担起鲁金的医疗,奇蹟出现了,鲁金终于醒了过来,而且也没有成为痴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41(1) 由于白刚精心的安排,鲁金的情绪很快有了变化。原来白刚以为鲁金和吕运隆是合不来的,一个是自视很高的知识分子,一个是精明的流浪汉、小偷。鲁金不会把吕运隆放在眼里,吕运隆对鲁金也不会服气,可是想不到他俩却成了朋友。别看吕运隆五短身材,却浑身透露着力量与坚强。俊俏光滑的小脸永远带着笑容,就没看见他什么时候发愁过。而且说话幽默给人快感,他那种开朗的性格深深感染了鲁金。吕运隆一谈起自杀就是鄙视的态度:“你还是个知识分子儿呢!”他说到知识分子总是把子说成子儿,以表示他的鄙视,“你那知识跑哪儿去了?死个什么劲儿?有多大罪也不能自己给自己判死刑啊!” “哪来的罪?什么问题也没有!” “着啊!没有罪死个什么劲儿?更要活出个样儿来给他们看看。你一死他们不更乐了吗?姥姥!能让他们看热闹?你要活腻了跟咱哥们儿到外头走一趟,管保让你活个痛快……” “吕运隆!你小子说什么?又冒毒气啊!”值班的愣班长唐玉正在发困,合着个眼睛想休息一会儿。忽听吕运隆劝鲁金逃跑便大声斥责他。 “班长,你真行啊!我以为你睡着了呢!闹了半天你是睡觉也要睁着一只眼,真有警惕性儿啦!怪不得老让你当班长。” “对你这种人警惕性不高点还行啊!你小子不用钻我的空子。写检查时怎么说的?逃跑的心还不死啊!” “这不是跟我们伙计开开心说说笑话吗?你想人家这全省的大名人能跟我们这小毛贼子走吗?” “说什么不行?以后不许说自杀,也不许说逃跑。” 白刚正在看书也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觉得这么随便谈谈很好,对开导鲁金很有好处,同时从闲谈中也可以了解些思想活动,便于有针对性地做工作,正想听下去却被愣班长打断了,便说:“他们爱闲聊就让他们聊聊吧!” 吕运隆听了这话乐了起闹说:“看!看!白班长发话了,你净出土政策。” “你小子就会耍贫嘴,都是白班长把你惯坏了。”唐玉不好意思地说,“要是依着我呀,你们都给我闭嘴,谁也不许说话,老老实实地反省问题!” 鲁金的另一个邻居齐锡九和吕运隆相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不仅性格不同外貌也很不一样,他身材高大满脸的连鬓鬍子,经常皱着眉头双唇紧闭一脸的官司。可能是鲁金觉得这人看着就让人害怕,所以起初只是瞅了他几眼一直没有说话。齐锡九呢?觉得人家是电台的播音员,虽然自杀过也还是共产党里头的人,劝解安慰,自己都没有资格,最好少管闲事。反右时有一句流行的政治术语“自外于人民”,就是说这些右派、阶级异己分子等等不是人民抛弃他们,是他们和党两条心自外于人民。其实许多打成右派或阶级异己分子的人都是一心想跟党走不怀二心的。有没有自外于人民的人?这时的齐锡九可算是名副其实的自外于人民的人了。 他原是国民党地方军队中一个团长,早就与共产党地下工作人员有接触,大军南下时他率部起义。起义后不愿在部队受拘束自愿回乡当了中学教员,因多次运动受审查总觉得低人一等,认为政府没拿他当自己人,所以便怀着一种戒心对共产党的事不闻不问。即便是对这些被开除了的共产党(其实鲁金还不是党员),他也觉得那是人家党员的事儿,自己不便说话,万一有什么话说得不合适会惹是生非。所以鲁金来了以后许多人都议论自杀问题,他却一言不发。 这种情况使白刚感到非常意外。原来他以为他俩会有共同语言,齐锡九虽是旧军人出身,但“七七事变”前从全省有名的六师毕业,在文学上很有点老底儿,解放后又一直教高中班语文,劳教以后还经常吟诗作赋。鲁金更是一个文学迷,他俩应该说得来的,谁知道几天了两人还是谁也不理谁。 齐锡九面有兇相,脾气有点古怪,使人觉得这人一定蛮横无理招惹不得。其实他并不惹是生非很懂礼让,遇事总是让人三分善于息事宁人。正因为这样所以集训队一致推选他为大家的掌勺人,人们戏称“勺官”。别看这小得不能再小的芝麻粒儿大的小“官”,却是众目所瞩关乎全班安危的人物。 原来这集训队只有班长可以分头到伙房去打饭,其他人是由班长领着值日的把饭菜打回来,人们把碗都放在骯脏的地上,然后由值日的把菜或粥分到几十个碗里,因为有人分得不公,经常引起纠纷甚至打斗,所以便公推一个勺官干这个差事。那时人人吃不饱,集训人员的粮食又比别人少很多,所以人们对一口菜汤一口稀粥都十分计较看成命根子。分饭菜时全班人的眼睛都瞪得滴熘圆,屏声静气地注视着那只勺子。勺官几次审视调整看看均匀了,才徵求人们意见说大家看看怎样?这时还有人说不均再作调整。即便这样有时候个别人还是不满意甚至争吵,勺官总是默不作声地把自己碗里的饭菜拨出一点去给那争吵的人,以平息纷争为大家求得一个安静。 第88页 患难之中见真情。鲁金是一个极重感情的人,正是从这一点上他转变了对齐锡九的印象,他觉得这人值得尊敬。每当齐锡九把饭菜拨给别人时,他总于心不忍说:“我胃不好吃不了这么多,给你点吧!你那么大身坯,会饿得受不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41(2) “唉!哪在乎这一点,你也算大病初癒正需要营养。”他坚决不要。但由此也对这个年轻人增加了几分同情,两个人慢慢地打开了交道。 齐锡九从白刚和鲁金的谈话中了解到,屈原和安娜卡列尼娜的自杀对鲁金有些影响,闲谈中他便和鲁金分析那两人自杀的时代背景和环境,谈到现在时代不同我们不能效法他们。他知识丰富学问扎实,分析得入情入理,鲁金原来觉得这人是个国民党的兵痞粗野之人,没想到肚子里有这么多文化水儿,自己没有系统学习过。遇到这样一位使他佩服的老师,对解开他的死亡疙瘩很有影响。 不管是吕运隆的讥笑挖苦,还是齐锡九的条分缕析,人们这种轻松的交谈,互相影响互相帮助往往比板起脸来说教批判更有效。鲁金觉得这里许多人的命运还远不如他,人家还很乐观,自己为什么偏偏要死呢?这里还有一个贾龙,听说是个高级工程师,自找当了右派又不很好检讨,也送来劳教。在所里仍然是说话没深没浅说一些经不住推敲的话,劳动不好又送集训队了,在这里他仍然满不在乎。国庆节时畜牧队处理一批病死鸭子,煮熟了卖给劳教人员。平时净说些丧气话的贾龙今天特别高兴,盘腿大坐把盛了鸭子的一只盘子放在大腿上,一边吃一边欣赏一边回味过去的生活。吃完打了一个饱嗝,这刺激了他的灵感,随即作诗一首,最后一句便是“倒饱犹闻鸭子香”,逗得人们哈哈大笑。 鲁金没有笑,在这种环境里他笑不起来。但是从他们身上他却看到了这些不幸人们的生命力,他们活得多么顽强啊!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呢?白刚单独和鲁金谈了几次帮他分析什么是坚强。自杀形式上是宁折不屈实际是脆弱。刘强对鲁金的自杀也很不以为然:“自杀算什么?死了还落了个畏罪自杀,我宁可让他们把我折腾死也不会自杀。我要留着这口气找他们说理。” 鲁金对刘强的话很不以为然:“你还说我,我看你那种行为也是一种自杀,是一种慢性自杀。你想想在押犯逃跑了还上公安部,那还不是找死吗?”刘强不服:“我是去告状!我冤枉说我反党,我为什么反党?……” “别说了,你的问题我听说了够严重的了。”鲁金气唿唿地说,“别人还没你那问题严重,还不是照样送来啦?”“别人的问题比我轻我不信。”刘强很不服气。鲁金说:“我连鸣放都没鸣放,我不像你那么煳涂说那种话。” 白刚也和刘强谈过多次说他煳涂,刘强认识也有变化。但由于他平时就是爱咧咧,自以为家中世代贫僱农,爷爷是老党员爸爸是荣誉军人,自己咧咧完了也不放在心上,这时问他鸣放说了什么他也记不得了。只说主要是说有些乡村干部很不像话,得想法治治这些坏人。认为都是说的乡村干部还扯得上反对共产党了啊?所以他一直坚持说他和别的右派不一样,思想疙瘩解不开。 以前集训队不参加劳动。现在只一个班也不整天学习,便让他们去贝粉厂劳动。贝粉厂就是挖贝壳磨成粉作为鸡鸭的辅助饲料,粉碎前要把贝壳用水沖洗干净,集训队就是洗贝壳,这活人集中便于看管。贝粉厂由秦大队长兼厂长,集训队便由秦队长负责管理。秦队长一见面便对白刚说:“那个刘强逃跑是铁了心的,你宁可不干活儿也不能让他出事,出了事咱俩都不好交待。” “我看他最近有变化。”因为和秦队长是老熟人了,所以白刚敢于实话实说。 “变化?什么变化啊?只能越变越坏。一次次捆他抓他他会越来越对立,可不能被他的假象所迷惑,这种人是改不了的,不老实就狠狠整他。”秦队长的话和杨科长一样,肯定是管教科向他作了介绍。 “这种人光狠整也不行,得解开他的思想疙瘩。”秦队长笑了笑,满脸怀疑地说:“呵!解决他的思想疙瘩?许多队长嘴皮子磨破了都没解决,你算了吧!别让他逃跑就是你的胜利。” “我想他那思想疙瘩是能解开的,只是我们不知道他到底是因为什么问题来的,所以不好说服他。”白刚仍然不死心。秦队长惊异地看了看白刚,迟疑了一下说:“哦,你还有信心?那好办,明天我把他档案拿来你看看。” 白刚觉得他只是说说而已,档案哪是轻易给人看的?尤其是像自己这种身份。即便拿来也是秦队长看看然后再给他说说而已。谁知第二天一到工地,秦队长便把白刚叫了去:“给你刘强的档案,你不是有信心嘛,帮他分析分析。”这使白刚大吃一惊,他没想到秦队长这么痛快。既然交给自己也不能不接,他拿了档案找了一间工棚去翻看。没想到刘强的档案整理得这么详细这样有条理,反右以前一切资料都保存很好自不待言,就是反右时的鸣放记录、大字报抄件、结论依据的材料也应有尽有。白刚心里说我的档案没有这些东西,他们把我的原始资料如实保存下来就好了,可惜的是他的处分决定都是些无限上纲的材料。 第89页 从刘强档案里的大字报抄件和小组鸣放记录看来,客观地说按反右时那种指导思想那种政策他是在劫难逃的。他说现在乡村干部里土皇帝不少,横行乡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靠和风细雨整风不行,要像“镇反”似的镇压一批,隔十几里就杀他几个不杀镇不住。这种对农村形势的估计显然是片面的,提出的办法更是错误的。当然他提的问题也不是无的放矢,当时有些乡村干部确实存在严重问题。正常情况下对他这种错误认识给予批评也就可以了,但在反右运动中因这种极为错误的意见打成右派那还奇怪吗?白刚看了以后便找秦队长说要找三四个人和刘强谈谈,秦队长非常痛快地答应了。白刚便叫了鲁金、齐锡九等和刘强一起去谈话。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41(3) 白刚首先念了刘强鸣放记录抄件:“这是你说的吗?” 刘强一下子愣住了。他只记得自己对有些村干部的胡作非为不满,提意见要狠狠整整这些村干部。原话怎么说的早忘了,想不到这样的东西还在,还保留在档案里。他在教养所里听了太多的对右派的批判,也知道了无限上纲的那种逻辑,现在一听鸣放时的记录,自己也觉得太刺耳了。便低了头:“是我说的。” 没等白刚说话鲁金便着急地说:“唉呀!你小子还要上公安部党中央去说理?你想想这样的言论还经得住分析吗?还不说你要杀共产党吗?” “是啊!批斗时他们就说我要杀共产党。”刘强说,“可是我根本没这个意思啊,我一个苦孩子出身,共产党使我们一家翻了身,脱离了苦海。又培养我当了经理,我怎么能杀共产党?我是不满意一些乡村干部啊!不好的乡村干部能代表共产党?”鲁金觉得刘强的鸣放十分出格:“你是没说杀共产党,可是你算算按你说的要杀多少乡村干部,这还不是大问题呀!” 刘强觉得自己说得有点过分,可是总还有几分道理:“你们说农村有没有这样的干部?该咋样整治?和风细雨行吗?” 一直没有发言的齐锡九轻声细语一字一板地说:“老弟呀!你还年轻啊!你的动机是好的,意见是错误的。你想过没有,中国这么大地面,照你的办法得杀多少干部啊!当然我家庭出身不好,可好赖也是起义人员哪!我嫌我老婆整天吵吵闹闹,只说了一句气话再闹我杀了你,那婆娘年轻嫌我没钱没势不想跟我过了,便揭发我仇恨共产党要杀人,一下弄得我成了这个样子,我一心想老老实实做人都没法安生啊!你还上党中央公安部去折腾?死了这条心吧!”接着人们又说了许多事例,社会上的名人,所里一些人的问题,都没他严重都成了右派。并不是他和别人不同,而是和别人相比他只是更严重。 白刚看大家谈得很热烈很真诚便不想多说了,他当然明白刘强的意见再片面再错误,也不是敌我矛盾。但这话是不能说的,只想劝他不要幻想一到中央就会为他平反。白刚最后十分诚恳地说:“现在不要你表态,跑不跑在你,不过希望你对大家的意见仔细想一想,是不是在理?我们觉得你应该回心转意了。你要真能跑出个头绪来大家都会高兴,可是看看周围这种形势可能吗?” 刘强低头不语,沉默了好长时间。人们以为他可能是回心转意了,想不到他却转移了争论的焦点,提出了新的问题:“就算我有严重错误就该这样整治我呀?都说共产党像爹娘,爹娘也得知道疼孩子吧!” 对这个新问题,在场的人包括白刚在内都是有同感的。鲁金、齐锡九都不说话了,白刚知道这正是解决刘强思想的关键问题,可是也是一个难于回答的难题,是一个不能探讨的禁区。平心而论谁会同意对他们的这种处理?可是这话能说吗?而且说这种话不是对刘强火上浇油吗?白刚觉得不能就这种问题正面辩论,他不愿意讲我们应该认罪服法这样的官话,也不想说违心的话,所以他只能暗示他说:“这样处理是中央规定的,应该不应该不是我们讨论的问题,你想想找公安部能解决吗?” 这个谈心使刘强十分感动,原来“鸣放”他瞎咧咧啥具体话早忘了。今天一听鸣放记录大家一分析,也真觉得自己的话就是有问题。他仔细想了想,不少人的问题还真没有自己严重,还告个什么劲儿?三次逃跑的亲身经歷也说明上边是根本不想理睬这些申诉的,告也是白告。 这次谈话以后刘强很苦恼了一些日子,又经常和鲁金、齐锡九等人交谈,但他一直不找白刚谈话。有一天在出工的路上白刚主动问他说:“刘强!这几天你考虑的怎么样啦?”刘强爽快地说:“我说了你们也不会相信,我想好了你们这些有学问有本事的人都这样了,我不跑了,爱咋样咋样等着吧!” 白刚知道刘强是条硬汉子,他不会像别人随机应变说些假话,这态度是他深思熟虑经过了一番痛苦下的决心,便说:“刘强我相信你,有了你不跑的这句话就行了,我和领导去说建议让你出集训队。”刘强急急忙忙地说:“可别说可别说。”白刚疑惑了:“怎么?你还没拿定主意?”刘强说:“领导不会相信的。在这儿和你们这些人相处更不错,多呆些日子吧!你现在去说了领导不但不相信我,还会怀疑你,我不能连累你。” 第90页 白刚还是向秦队长建议让刘强回队。秦队长马上说:“你可不能上他的当,那种人逃跑是铁了心的。刚几天怎么能说不跑就不跑了呢?”白刚说:“我觉得他的思想是有了转变,他的话是可信的。” 秦队长觉得白刚这话不是随便说的,可是又不敢完全相信,便去找刘强当着许多人问他:“刘强!你是说不跑了吗?”刘强回答得十分果断:“不跑了。”秦队长笑了笑,虽然笑着,但说话却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你小子不用跟我来这一套。从你几次逃跑,可以看出你是诡计多端啊!就像日本鬼子说的你是狡猾狡猾的有。你们白班长相信你的话,矇混他可以矇混不了我。不用想说两句好话就混出集训队,混出去还是跑。”刘强说:“秦队长!你不信就算。我早和白班长说了,我就在集训队不出去了。”虽然受了挖苦,领导也不信任,但刘强并不觉得有什么羞耻,因为他早有思想准备。秦队长说:“看!看!我说你净玩花招儿不是?住集训队不出去了是真心话?”刘强说:“我说不出去了是我不着急出去,不是说永远不出去。在哪儿也是吃饭干活,无非这儿活累点吃粮食少点,领导什么时候相信我,我什么时候出去。”刘强辩解着虽不无尴尬但态度自然大方。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41(4) 休息时候秦队长找白刚说:“刚才我是吓唬吓唬他看看他的反应。白刚啊!对这种人就得有虚有实啊,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你看他真的不会跑了?”白刚肯定地说:“我看不会了。”秦队长进一步逼问说:“你能保证?”白刚知道这事儿不能说得太绝了,同时自己也犯不上作这种保证:“保证不好说,这只是一种分析判断。就是所长也不敢保证不跑人不是?”秦队长笑笑说:“你们知识分子真厉害呀!净咬文嚼字分析判断,你不能保证就算了还把所长抬出来了。我看刘强说的也像有诚意,等我和管教科说说。” 不久,刘强、鲁金、吕运隆都出去了。秦队长和白刚说:“对那两个人我不担心,鲁金看来不会自杀了。吕运隆是偷盗贼心难改,这好办再偷再进来。就是刘强我真是捏着一把汗哪!这要是放出去就跑了,人家还不说我们瞎眼啊!”白刚满有把握:“他不会跑了。”秦队长虽然半信半疑,但对白刚很快使刘强说出不逃跑这句话来,内心也不得不佩服:“你就看那么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42(1) 刘强出集训队一年多了,在队里表现很好。他会木工,技术队里派他到菜园工地为全队收拾工具做木工零活,独自一人住在一个地方要逃跑可容易了,但是他以前逃跑铁了心现在是死了心了,他相信凭他这样的身份跑到哪里也没有这里吃住方便。谁知他想平静地接受改造,却有人让他没法安静,他又捲入了一场风波。这是后话。 鲁金出去以后,队里让他当了大队的统计。吕运隆出去也不偷个人东西了,只是经常泡病号。这时正是1961年饿死人的年头,人人都饿得受不了,吕运隆哪受得了这个呀!他常说:“饿着还让干活,我才不干呢!”不出工就减粮食,一般人为多吃一个饼子一碗稀面粥也得挣扎着去出工。吕运隆不怕这个,他不会让自己饿着,不偷个人东西但伙房的大饼子他认为拿着应该应分,有他们吃的就得有我吃的。 伙房的锅台靠着北窗户,炊事员们一般夜里两三点钟便要起来蒸饼子,蒸了一锅又一锅。锅大笼屉也大,两个人抬一扇屉还很费劲,一抬便烟气腾腾对面不见人,所以常常是开着窗户透空气。吕运隆自做了个铁丝叉子,在夜里两三点便藏在北窗户外边,单等一揭锅趁着水蒸气的遮掩手疾眼快叉上几个饼子便跑。既然来得这么容易,他就不满足只是闹个肚儿圆就行了,有了饼子何愁换不来别的东西?夜里像他一样在外边游荡的人多着呢!吃饱了他最缺的就是烟,所以每次吃饱以后都留下一两个饼子,跟那些夜游的人偷偷换烟抽。 这些夜游的人起初以小偷居多。后来人们知道夜里可以换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参与的人便不仅是小偷了。参与的人多了,便慢慢形成了小市场,人称“鬼市”。叫鬼市名副其实,没有灯光没有固定地点没有行情人们都在黑暗中游游荡盪,寻找买主或卖主,而这一切又是在轻声细语中鬼鬼祟祟地进行。只有在数钱时才偶然划亮一根火柴,瞬间便熄灭了,又是一片漆黑。 挨饿的年头领导管得也松了,而且人们饿得也不听招唿领导说啥也不灵了。那年头最需要的还是吃的,饼子是第一紧缺物资。但经常是无行无市,因为粮食就是命,谁捨得到了嘴的东西给别人呢?但有时也偶尔有现货可卖,这大半是从伙房偷来的。只要一有了这种东西便奇货可居了,马上便有一伙人悄悄跟上你到一个背静的角落偷偷地去讲价。黑暗中展开一场激烈的竞争最后自然是肯出高价者得手。买到手的人便马上逃离人群,以防止有人急了眼动手去抢。跑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偷偷地慢慢地咀嚼下咽,这是一种享受一种幸福,不仅是物质上的也是精神上的。饿死人的年头,在这茫茫的黑夜里在这“鬼市”上竟然买到了活命的东西,这是多大的胜利多大的满足啊! 第91页 除了吃的,人们渴求的就是烟了。这里的人们精神空虚、苦闷,许多人与烟结下了不解之缘。烟的来源比吃的东西渠道多一些,多是家属看望时带来的,还有人自由些,比如赶大车开拖拉机的职工,他们虽然不少是刑满就业人员但可以走南闯北高价买些菸叶回来,外边再贵运到这里来也有厚利可图,所以不少人都做这种买卖。从外边买来转给大院的“二道贩子”。慢慢的鬼市便越来越兴旺。 起初这里的烟是论根卖的。卖烟的人把菸叶捲成一支一支烟出售,一支要两元钱。后来不行了,一口一口地卖,几个人在一起买一支烟,一人一口,一口五毛,很快便涨到了一口一元钱。起初是买烟人接过烟只许吸一口,讲好不许喘气。但有人憋足了气一口就吸下去小半根,卖烟的学精了,改成卖烟的用手掐住一个地方让你吸一口,到他掐的那个地方便立即从嘴里夺出来。有了这种“鬼市”,又有了一口烟一元钱的“高消费”,偷盗便越来越严重。有人为弄钱便千方百计去偷,什么东西都可以在鬼市里换钱,有了钱就去高消费,碰巧了还可以买到活命的饼子。 有一天贝粉厂的管理员黎德久来找白刚说他被偷了。贝粉厂是随着大跃进建立万鸡山万鸭湖兴旺起来的,后来这些单位纷纷垮台,贝粉厂也很快下马。黎德久调到了酱油厂。说来也怪,酱油厂就他一个人住在里面,那天夜里一步也没离开屋子,他惟一的一个衣服箱子就被人偷去了,他要求白刚给想法把东西找回来。白刚虽然和他熟悉但是觉得这事没法下手,而且大院里这么乱,自己去干破案的事情领导也不允许:“我有什么办法?你找找队长啊!” “队长说这事还能管得过来?这么多小偷丢几件衣服上哪里找去!” “是啊!几件衣服嘛!别要了。” “光是衣服我也就不求你了,还有……”黎德久眼里含着泪说不下去了。等了一会儿才说,“还有一条辫子……”白刚奇怪地说:“什么辫子?” “我那个离婚老婆的。”黎德久说。白刚说:“咳!都离了婚还要那条辫子干什么?” “你不知道,她根本不愿意离是没法子啊!”黎德久说着说着禁不住哭了起来。 他妻子在学校里是一枝花,刚分到学校就有几个人追求,她很有主意谁也没有答应。有个副校长刚和农村的老婆离了婚,多次托校长和党支部书记去说,女方仍然推了说暂时不考虑。女的教音乐能歌善舞活泼大方,黎德久教体育也爱好音乐舞蹈,学校里演节目他俩自然成为好搭档,一来二去就有了感情。但起初是秘而不宣担心那个副校长会横加干涉,到人们有所察觉时他俩又闪电似的结了婚。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42(2) 副校长气急败坏不仅不参加婚礼,还把女的找去质问:“你不是暂时不考虑吗?”女教师说:“我说暂时不考虑是在找合适的人。”恰恰是这句话把副校长惹恼了,这不明显说他不合适吗?他在暂时两个字上曾抱有幻想,原来却是人家根本看不上他。刚刚参加工作的小丫头,竟然看不上他这个副校长,看上了那个臭体育教员。所以便暴跳如雷地说:“别人不合适就是他合适,他有哪点好?” “我们俩情投意合!”女教师觉得这个人太没有道理了。虽然压着火气可是话却不客气了。副校长摆出了一副鄙夷的神气教训说:“情投意合?你是党员凡事都要把政治放在第一位,你知道他是什么家庭出身吗?” “知道!小业主。”女教师说。副校长训斥说:“什么小业主?资本家!”女教师知道她说不服校长便退了一步:“不管家庭是什么吧!他本人要求进步就行。” 副校长气了个肚子鼓,不过也没有办法。但是“运动”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机会,整风反右来了。校长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地下党员曾被捕过,经审查没有任何变节行为。“肃反”运动中副校长主管运动,硬说被捕那段歷史不清没做结论。反右运动一来野心勃勃的副校长、党支部副书记认为机会来了,党支书长年患病,“反右”领导重任落在了副校长身上。以对“肃反”不满为由使校长很快陷入重围。 黎德久鸣放时提的意见不多也不尖锐,只说校长没发现什么问题应该给校长做结论。这时便说他攻击“肃反”,另外几个平时和校长关系密切为校长不平的人也被打成了右派。他们都受到了最严重的处理——劳动教养。黎德久的妻子却被副校长保护下来了。 副校长反右有功升为正校长併兼党支部书记,一身二任,在学校说一不二。他找黎德久的妻子谈话,让她和黎德久划清界限逼她离婚。说“反右”是我保护了你,你如果敌我不分不划清界限,不仅开除党籍还要下放劳动。女教师抱着一岁的孩子被逼无奈,便跑到农场去和黎德久离婚。两个人一边谈一边哭都觉得不离是没有出路的。两人抱头痛哭以后,黎德久的妻子执意剪下自己美丽的长辫子留给黎德久作为信物,说我一定等着你,等你解决了问题拿辫子去找我咱们就復婚。 黎德久特别珍惜这辫子一直放在小皮箱里,夜深人静便经常把辫子拿出来一边流泪一边抚摸亲吻。那天下了夜班小皮箱却奇异地不见了。他没有离开屋子小箱子怎么会不翼而飞呢?黎德久心急如火便去“鬼市”搜寻,可是很奇怪,一连十几天都没有踪影,无奈才去找白刚想办法。 第92页 事物的发展变化有时是非常微妙的。白刚打成右派以后,亲身体会到自己像突然成了一个传染上霍乱或鼠疫的病人一样,人人躲着他嫌弃他。可是在这里,在这充满了痛苦绝望的人群里,他又逐渐成了一个被人尊敬的人。集训队的人来自各大队,进进出出非常频繁,从这里出去的人不少说他善解人意帮助人,这样在这个极为封闭互相隔绝的世界里知道他的人就渐渐多了。有些人便悄悄找他说说自己的难题自己的苦恼,遇到为难事甚至连与妻子儿女的纠纷,也愿意找他拿个主意,对于这些他也从不拒绝乐于相助。黎德久找他解决的这种难题却是头一遭,这不是说说就能解决的。而且不是一般的行动简直是办案,这超出了一个劳教人员的活动范围。可是听了黎德久的遭遇以后他非常同情,对偷盗的泛滥也十分气愤,由于黎德久的一再央求他终于答应想想办法。 这里面小偷太多了,老的加新的数不胜数。要找一个偷了几件衣服的小偷无异大海捞针。但他从黎德久所说的那种奇怪的情况分析,人没离屋箱子竟不翼而飞,觉得这一定出自十分有经验的老手,没有吕运隆那种机智灵活是干不了的。难道真是他又旧病復发了?不会吧!不过这种人也难说,本性难移呀!唉!不管是不是他先把他叫来再说。吕运隆来了,一见面白刚便毫不客气单刀直入:“吕运隆,你是不是手又痒痒啦?” 吕运隆说:“没有没有!咱出去以后可是规规矩矩咧。你说的,我那么向你保证,咱爷们儿我还能欺骗你?出了什么事儿?好事你想不到我呀!” 白刚把黎德久丢箱子的事说了一下,吕运隆坚决否认:“我不会干这种缺德事儿,再说我要好衣服干吗?眼下就是保命,吃的咱爷们儿有办法,犯不上钻窟窿捣洞地去整那点儿小钱儿。” “你估计可能是谁呢?”白刚相信吕运隆说的是真话。吕运隆说:“这可不好说。我早和这些人没联繫了,不知道谁还在活动。”白刚说:“你给找一找,我相信你有办法。” “白班长!在这里可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连命都难保你管这闲事干啥?又没碍着你!”吕运隆有些不高兴。白刚说:“都是苦难中人你就帮帮吧!因为箱子里有一件人家心尖上的东西,一条女人的辫子。” “咳!为个女人辫子还值得费这个劲?”吕运隆又生气又好笑,“只要一出去女人有的是,要条辫子干吗?小孩换泥人的玩意儿我不干。” 白刚又和吕运隆说了这件事的经过,说别人看来无非是条辫子,可是对黎德久来说就是半条命,这条辫子维繫着他们夫妻的感情。最后说得吕运隆无可奈何了:“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儿真让人难以理解,啥感情不感情的,一条辫子怎么也不如一个女人好,离了再找一个就完了。看着你白班长的面子,我给他找找,听信儿吧!”说完笑了笑把头一扭走了,好像很有信心。白刚怕他有去无回又接着说:“得多长时间?我好找你。”吕运隆说:“少则两天多则五天,你别找我,你老找我别人不定怀疑我有什么问题。我找你吧!五天不找你就是没戏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42(3) 第三天,辫子拿来了,一身新呢子衣服也拿来了,其他衣服没找到。白刚觉得这件衣服值钱多,换饼子也可以多换几个,便说:“为什么这么好的一身衣服还在?”吕运隆说:“没人要啊!不是自己的谁敢往外穿?破衣服才值钱,你觉得这是好东西呀?”吕运隆一笑,做了一个怪脸扭头就走。 白刚急忙叫住了他:“嘿!别走啊!”吕运隆说:“还有啥吩咐?”“你说说这么多人,你怎么一下子就找到了呢?”白刚觉得这事神了,很想知道个底细。 吕运隆一开始也不知上哪里去找,后来琢磨要是知道谁还干这手活儿就好说了。他想很快把这个人钓出来,便到小卖部去转悠。买了点东西故意从裤子口袋掏出钱包的一角,拿出了几块钱又把钱包塞了回去。就像钓鱼一样这就是鱼饵,现在这些人都饿得急眼了见食就逮,他知道一会儿准有人上钩。果然一会儿口袋里就有动静,动了一下钱包没拿出去,又动了一下,吕运隆用手啪地一下往口袋上一抓,抓住了一只手。扭头一看,呵!老熟人。他心里乐了,没跑准是他。 “兄弟!有事好说放我一马。”那人小声哀求。吕运隆说:“走!外头说去。”他放开了那只手就往外走,那人随后跟了出来。他们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吕运隆说:“你小子也不长眼,往我身上打主意,能有你好受的吗?” “我不长眼不长眼。你说吧!要什么条件都行。”吕运隆板起了面孔,两眼像两把刀子似的盯着那个人的两只眼睛说:“我问你,酱油厂黎德久的小箱子是不是你干的?” 那人一愣,万万没想到会提出这个问题。一时语塞没有回答。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提出这个问题。吕运隆看他这窘迫慌张的样子,知道这是十拿九稳了,便进一步威胁说:“你小子说实话!不说实话我了解出来可饶不了你。”那人犹豫了一下承认了。然后又反问说:“你管这事干啥?” 第93页 “这你就别管了。东西呢?”吕运隆进一步逼问说。那人说:“出手了!”吕运隆说:“胡说!你甭蒙我。”那人说:“不骗你,真的。” “还有东西在你手里!”吕运隆充满了自信,斩钉截铁。那人一惊,这也神了,怎么他知道得这么清楚:“还有点儿,你要我给你。”吕运隆说:“我才不要你那破玩意儿呢!说,都是什么?”那人说:“就有一身呢子衣服了。”吕运隆头一晃坚定地说:“还有!”那人说:“再有就是没人要的东西啦!一个女人的辫子和一个破箱子。” “东西在哪儿?给我!”那人奇怪地说:“你要这些东西干啥?”吕运隆简单说了是人家老婆留下的信物,那人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笑了笑说:“那好办,熄灯以后伙房东边等我。”原来他把那个小箱子藏在伙房大烟筒的底座里。 这小子在偷盗上也真动了脑筋。酱油厂房子不大里面全是大缸。屋子主人值夜班就是查看大缸里的情况,他要围着大缸转。这个小偷躲在门外看到主人背过脸去的时候,便蹲着闪进了屋里。蹲在大缸跟前等主人转到那头,他又蹲着一闪进了里屋。出来时也是如此这般,几分钟箱子就到手了。 白刚对这个人很了解,这并不新奇,上次他在集训队交待过更新奇的事呢!有人家里捎来了一些吃的东西,就挂在他睡觉地方的墙上。白天人多不可能下手,只能在晚上人们睡觉以后。可是晚上睡觉大通铺上是人挤人,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怎么去摘墙上的东西?那时正是夏天,天热人挤人都是光着屁股睡觉,身上一丝不挂。他便也脱了光屁股在门外不远的地方等着,等包袱附近的人出来解手了腾出了地方,他便进去摘包袱。事有凑巧,他刚一进去,旁边的人就起来也去解手,他一看大事不好便赶紧躺了下来。那人出去,先前出去的人又回来了,他把身子一滚,又滚到了刚出去的那个人的空位上。那人躺下后他立即把小包袱拎着出去了。他早就揣摩好了人们困得厉害,出去解手都是瞌眉奓眼地勉强看着道走根本不清醒。人们又都是光着屁股难以辨认,一倒又睡了。他就这样有惊无险地把东西弄到手了。 吕运隆说的情况白刚还有点不明白,这个人论偷盗可是行家里手,怎么会掏钱包两次都没掏成让人抓住手呢?吕运隆笑笑说:“你连这都不明白?白有那么高的文化了。我的钱包在‘老二’上拴着呢!他要想掏出去除非把我的‘老二’揪下去。”说得人们都笑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43(1) 飢饿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着,迅速得让人莫明其妙。因为不久前毛主席还说粮食吃不完,让人们一天吃五顿饭,只种三分之一的地其余的地轮休种草。这些话言犹在耳,怎么一下子全国就都挨饿了呢?一会儿让敞开肚皮吃饭,一会儿是大减定量,饿得抬不起头来。对这种灾难人们没有精神准备,为什么会这样也想不透猜不着。不管报刊上广播里怎么宣传形势大好,事实是无情的,病号大大增加了,几乎是全体都成了浮肿病号,身上一按一个坑,眼泡肿胀着,轻些的还能睁开眼睛,重的眼睛便只有一条缝儿了。 病人这么多医生当然忙了起来。不过他们也有他们的办法,一般病人是不管的,但要死的人他们还是要管一管。这时已是冬天,绝大部分人都病得比较严重,所以基本不出工。病号太多领导也着急,经常要求进行体检以掌握哪些人可能面临死亡。几千人体检靠几个医生能检查得过来吗?特殊环境下造就特殊的人才,任何医生也没有像他们这样经手过这么多的危重病人,一些人将死前有些什么徵兆?任何医学专着上也不会给他们提供这么多丰富生动的资料,也不会给他们提供这样简便快速而有效的检查诊断方法。对几百个病人的体检,一个医生只要一两个小时就可以完成。 集训队不出工,人们整天躺在地铺上已经没力气进行别的活动了。林医生是白刚的熟人,他来体检时,白刚觉得他可能要问问一般情况了解一下底细,可是来了后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脖子上既没有听诊器手上也没有血压表身上也不背药箱,这些都没用了。这时的病人他们要求的不是求医问药,“最高理想”就是能得到医生一个签名,把自己列入他那张“加强营养”的单子。就是为了这个,体检也得有点依据有点标准吧!不用验血验尿,不用听诊器血压表,怎么检查呢?人们都有些奇怪,莫明其妙地等待着。 医生把所有的人扫视了一遍,然后发号施令说都把衣服脱掉!零下十几度的冬天,屋子里又不生火,人们都冻得唏唏哈哈的,让脱光衣服,人们都犹豫着。医生这时又说话了:“不脱衣服可没法检查啊!”白刚觉得不论从工作关系还是私人关系都应该配合医生检查:“大家快脱吧!都脱!”说着自己开始脱衣服。有人把棉袄棉裤脱了还留下衬衣。医生说:“不行!全脱光!”大家都脱光了。但人就是和猴子不一样,猴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能光着屁股跳来跳去,人却不能。这里的人已经没有人拿他们当人,他们自己也都精神麻木,而且知道自己做人的尊严已经丧失殆尽,但在众人面前脱得光光的,有人还是不习惯,羞羞答答还想留下一点遮羞布。医生指着一个人说:“你!怎么不脱光?” 第94页 这个叫甄有福的就是有点古怪,平时说话女声女气哆里哆嗦的,干什么事也不痛快,人们都叫他“小可怜”。说是可怜却没人真正可怜他,只是看不起他,甚至戏耍他欺负他。他是煳里煳涂地当上了右派,又被送到了教养所。 到了这里的房间一看,人们都坐在铺沿上谁也不允许说话,他也只好这么呆坐着。他心里说领导和我说让我学习,这叫什么学习?这是什么地方,他向来胆小,畏畏缩缩也不敢问。以后就每天跟着出工,过了几天开始发牌牌每人一个。小牌牌上写的是“劳动教养员”,不知道劳动教养员是个什么职务,究竟让干什么。以后知道是一种很严重的惩处才傻眼了,因为没人说过他犯了什么错误,也没有进行过什么批斗,领导找他说让他去学习顶多半年回来。 他觉得劳动教养和自己对不上号。可是看见狠斗那些不认罪的,自己也不敢说什么,只能整天跟着瞎混。他身体不好从小腰里受过伤劳动不行,要力气没力气要能力没能力,嘴头子又赶不上去,说句话三喘气磕磕巴巴,在这里边他哪里混得下去?所以整天就像一个过街的小老鼠似的,畏畏缩缩疑疑惑惑战战兢兢地活着。慢慢地脑子越来越迟钝,行动越来越缓慢,说话越来越哆嗦,办事越来越啰嗦。就是检查身体脱个衣裳,到他这里也这么费劲。医生问他为什么不脱光?他艰难地笑了笑说:“就一个三角裤只遮住了这么一点点儿……”医生十分严厉地说:“脱掉!我看的就是那一点点儿!” 人们都冻得受不了啦!不少人对甄有福气愤地喊起来了:“你小子磨蹭什么?又缺揍了吧!你看不见人们都冻着吗?”他看见人们愤怒了才勉强脱了那个小小的三角裤。医生开始检查了:“立起来!转过身去!”医生只瞥了一眼便说:“好!穿衣服!”对每个人都重复这么一遍便算检查完毕。只有两三分钟三十来个人便全检查完了。最后医生走到忸忸怩怩不肯脱裤衩的甄有福面前:“你叫什么名字?”“小可怜”说:“甄有福,西土瓦的甄有福气的有福。”医生笑了笑说:“你这名字叫的好!你是真有福了,十天营养饭,自己单独去打饭。” 甄有福艰难地咧着嘴笑了。人们已经不记得他什么时候这样开心地笑过了,也许这笑还是到这里来的第一次。不过他的笑那么让人难受,和哭差不多。因为他脸上的肌肉全没有了,只剩一层薄皮包着个头骨,还能笑出好模样来吗?这时人们乱叫医生:“大夫,大夫,我比他病得还厉害,给开几天营养饭吧!”“大夫,我以前140斤,现在只剩70斤了,站起来都费劲,给开几天营养饭吧!”医生根本不听这一套,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相信自己的检查是正确的、公正的。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43(2) 这么多人争取营养饭没有希望,却独独给了“小可怜”,有些人心中愤愤不平,便喊了起来:“大夫,你别上他的当,那小子哆哆嗦嗦有气无力的样子是装出来的,不挨饿时他也是这个屌样。”有人还质问起大夫来:“你是不是看他男不男女不女的可怜他?给他你有什么根据?”医生理直气壮地说:“我当然有根据!”他不愿被这些人再纠缠下去,说完便生气地朝外走。 白刚全身也肿了,120斤的体重现在也只有80斤,全身上下随便一按便是一个坑。他和医生很熟本想也趁这个机会吃几天营养饭,一看这种情况也不能开口了。可是他不理解,这么多人都病得很厉害为什么只给甄有福一个人呢?连问也不问只看看光屁股就能查出谁病重?当着许多人他不好让医生为难,医生出门后他便追了出去:“老林,检查身体就这种检查法?人们病得这么厉害你连问也不问就这样走了?” “问,我有什么办法?”医生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现在我手里什么药也没有。只让我们管一种病浮肿,现在都浮肿。我手里只有有限的几个营养饭名额,只能给那些有死亡危险的人。” “你不检查,知道谁有死亡危险?看一眼就行啦?”白刚仍然不明白。林医生笑了:“对!你说着了,看一眼就解决问题,这标准十分准确。但这是个秘密,不准外传。” “你胡扯。”白刚以为林医生在和他卖关子故弄玄虚,“你们有那么好的眼力?到底有什么秘密?”林医生认真地说:“真的,不骗你,领导不让往外说。” “这又不是国家机密。”白刚觉得他是认真的,便说,“我不会给你往外传,包那么严干什么?” “看屁眼儿。”林医生无奈,在白刚的耳朵边小声说。白刚更奇怪了:“屁眼儿有什么不同?” 医生告诉他脱光了立直了让人背过脸去,一眼能看见屁眼儿就是浮肿最严重的时期。你想,但凡屁股上有点肉,屁眼是陷在里面的哪能一眼看清!只有浮肿到连屁股蛋上都没肉只剩一层皮了,这人就危险了,所以只看一眼就行了。林医生笑了笑:“要不怎么检查那么快?” 白刚这才恍然大悟,但他仍然不满足,急切地说:“光给个别人几天营养这也不行啊,这么多病人你们也得想个根本办法呀!” 第95页 林医生看了看周围没人小声说:“哪有什么根本办法?都是饿的。”然后告诉他场里死了这么多人,领导让他们找浮肿的原因。都知道是饿的可是谁敢说?憋得时间长了有一个人说主要是营养不良。卫生所的头儿马上说他攻击大跃进,攻击社会主义。这下可好,不找浮肿的原因而批判他了。 批了几天还是得找浮肿的原因哪!卫生所的头儿主持会议,见没人说话,他向上级没法交待,自己说吧!不敢往粮食上联繫,说是因为这些人情绪不好,把责任归结到病人身上。他觉得只是说结论不行,得有证据呀!便举了一个例子,说你看保外就医的一回家就好了。这下又坏了,医院院长说他攻击劳教政策,说教养所使人们精神压抑浮肿了,又批开他了。死了人领导还不让说真实情况,硬让找出病因,都是说死于什么病什么病,全是假话。 医生走了,白刚心里却留下了巨大的阴影。我们伟大的祖国啊!你是怎么了?现在没有了战争没有特大天灾,为什么却人人难逃飢饿?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44(1) 挨饿的年代劳教人员中也有人吃得肠肥肚满,而且倚仗自己握有让人不挨饿的手段干了不少坏事。一天管教科杨科长给集训队送来一个人,白刚看病回来进屋一看铐着的这不是大名鼎鼎的食堂管理员于胖子吗?他是领导的大红人,犯了什么事?当时杨科长正讲话他也不敢问,等杨科长走了唐玉才笑着趴在白刚的耳朵上小声说:“可出稀罕事了,于胖子姦污了几十个女人,多是妇女队的,还有职工家属。” “姦污几十个女人?瞎说吧?”白刚惊奇地说,“妇女队看那么严,男人根本不让进去,她们也不能随便出来他怎么能搞那么多?”唐玉说:“于胖子在外边有个办公地点,妇女队每天要到外边井上打水正过于胖子那里。” 于胖子被关进了禁闭室,白刚对于胖子这个案子有许多地方想不通。因为劳教所里经常出现假案更增加了几分疑惑。这天夜里白刚值班,很晚了他听禁闭室还有动静。禁闭室的人深夜一般是鸦雀无声的,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便悄悄走到了门外听听他们在干什么。一听于胖子正在讲他的艷遇,他说:“先是我找她们,后来便是她们找我了。她们都是晚上两个人到井台上去打水,供第二天早上洗漱用,来回都经过我的办公室和库房。她们便一个人在门口放哨,一个进来和我到库房的小黑屋里去亲热,那个浪劲儿就不用提了。这个完事了那个再进来。” “你小子算美了,在这里面还搞了这么多漂亮女人,艷福不浅哪!”有人啧啧地羡慕起来。于胖子颇为得意地说:“嗨!也不是都漂亮,有的我都不想整,老得五十多岁了长期见不着男的,生憋得也那么大劲头儿。”有人小声提议说:“别说了,小心让班长听见。”等了一会儿,他们听听外边没有动静便又说开了。 “你到底搞了多少?”那人见于胖子没说话便解释说,“你放心吧!这屋里没人打小报告。”于胖子小心翼翼地轻声说:“我只说了十几个!”白刚本想干涉他们,但听到这里他倒想听听真实情况,白天正式问他肯定不会说实话,便又继续听下去。有人又小声问他:“你到底搞了多少啊?”于胖子神秘地说:“这可不能说,领导正追这个事呢!我倒不要紧反正是这样了。人家和咱好一场,咱可不能坏了良心害了人家。”有人说:“那十几个你也不该说呀!”于胖子说:“那十几个都明啦,次数太多啦!是领导先从她们身上追出来的呀!” “她们里头哪个最漂亮呀!”有人见他不肯说搞了多少便换了话题。于胖子说:“娇娇,肖娇娇啊!你们没听说过?”有人说:“没有!”于胖子笑了笑:“唉呀,你们算白活了。不用说脸蛋儿多么漂亮小腰多细了,就说那胖胖的屁股蛋儿,真白呀!从后头一搂……” 于胖子正在陶醉刚要说到兴头上,白刚看他讲那淫乱的过程觉得不能让他再说下去了,便突然喊了一嗓子:“于胖子!你说什么呢?不要脸。你干的那些臭事还有脸在人们面前卖弄?”于胖子嘻皮笑脸地说:“白班长!我正检讨我的罪恶呢?”白刚说:“胡说,什么检讨!纯粹是散布流氓思想,明天有你检讨的时候。你也不想想,害了多少人?你还夸耀还臭美!”于胖子说:“白班长,是她们找我的呀!我没害她们,她们也是图个痛快。”白刚说:“你小子我还不知道?你没强迫她们也是用大家活命的粮食引诱她们。你知道她们会因为你受多大的罪吗?还不好好反省?睡觉不许说话了。” 白刚说那些妇女受多大的罪是他的猜想,实际有的人受的罪比他的猜想要严重得多,他想也想不到那些妇女受了什么样的折磨。受折磨最大的要数肖娇娇。于胖子姦污女人的事情领导让保密。实际这么大的桃色事件,怎么保得了密?很快就成了一件轰动全场的头号新闻。主管领导和妇女队的队长们都着了急,不管怎么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们是有责任的,迫于压力不能不追查,首先查问的当然是妇女队的大拿乔含。 最早和于胖子有染的几个人就是她的左膀右臂,娇娇是和她最要好的一个,这次坏事就是从娇娇这里引起的,她让人发现了。事已至此,为保全自己,感情再好乔含也不能不拿她开刀了。其实乔含最害怕的还不是承担责任,而是害怕娇娇等被逼不过说出更多内幕丑闻来。她的一批亲信不少人都和于胖子有染,而且他们夜里单独开小灶,剋扣大家的粮、油。有人半公开地搞同性恋。另外弄虚作假、勾心斗角、联合打击别人,做尽了坏事,有些事还牵扯到队长,这些事抖搂出去那可不得了。所以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并取得队长同意,首先是夜审肖娇娇。 第96页 肖娇娇在事发之后便蹲了禁闭戴上了手铐。那天夜里乔含和她的几个亲信,便把肖娇娇弄到队部,先是紧铐子给她个下马威。那铐子一边是锯齿状的,按一下紧一扣,最后可以把铐子紧到肉里去卡住骨头,疼得难以忍受。时间长了血脉不通,整个手都会肿成深紫色。娇娇的细皮嫩肉哪受得了这种折磨。除了铐铐子,还边打边让她交待流氓罪行。只要认为交待得不好,就拳打脚踢,有人还专门爱拧她的下身要害处拿她开心。 这类事根本不需交待细节,她们却偏要一切都要“如实”交待,所谓“如实”,就是要说得原形毕露淋漓尽致。连说的什么淫荡话都要原汁原味一点一滴地描绘出来,让她们过把瘾,尽情地取乐。有些真正应该如实交待的,只要可能伤害她们的利益或是牵扯到她们的亲信,娇娇刚一开个头,她们又噼头盖脸地大打出手说她胡说。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44(2) 起初把娇娇也打煳涂了,自己诚心诚意地交待怎么偏偏说她胡说呢!打的多了她明白了,她们是告诉她什么当说,什么不许透露。明明说的是实情也需要向领导交待的,她们却打她撕她的下身,说你敢在领导面前胡说八道小心砸死你。实际上是有些丑事不许她说出去。受了两夜的折磨她才悟出了其中的奥妙。 娇娇心里明白,她们几个人也都干了这种事,却假装正经审问她折磨她,无非是为了保自己。这事本来她们一点就透,但却不明说硬要假模假式地让她从实招来,所以才把她闹煳涂了。后来她揣摩清楚了:哪些是她们向上交差所需要的东西就尽量说清楚;哪些人和事是不许她透露的就绝口不提;哪些事本来不需要详细交待,却是她们爱听的东西就尽量说个详细,让她们也开开洋荤过过瘾。 她知道她们不仅要在她身上立功,还要在她身上取乐,便尽量满足她们的欲望。命运掌握在人家手里,不讨她们一个欢心怎么行呢?娇娇的这一招还真灵,很快形势缓和了,不用说交待时不再打骂喊叫,就是不批斗时只要晚上队长一走,她们就主动把娇娇的铐子打开,让她睡个舒服觉。 她们为了掩盖别的问题,尽量夸大娇娇的淫荡,把事情说成就是娇娇的淫荡本性难移所致。为了把这事说得有声有色,也为了对已引起领导注意的同性恋问题有个交待,她们还让娇娇交待和外号叫“奶油小生”的一个人搞同性恋。让奶油小生当众痛哭流涕地检查自己,揭发娇娇的淫荡。硬说她和娇娇挨着睡觉时,娇娇整夜让她抠她摸她不放过她。让她用自造的一个东西和她干那种事,弄得她白天没精神干活都没劲。娇娇为遂她们的心愿,有的没的也都揽在了自己身上。最使娇娇为难的是她们非让娇娇把王雅兰、吴小金咬出来不可。乔含摸不清于胖子交待了和谁有关系,怕只娇娇一个人交待不过去,便心生毒计让娇娇把这两人说出来。 娇娇的确是于胖子最早勾搭上的一个。她怕人发现每次抬水都爱找王雅兰搭伴儿。她知道王雅兰嘴紧不会打小报告,即便有点怀疑也不会往外说。后来王雅兰对娇娇老趁机会去找于胖子让她在外边等着,有点疑心便不再跟她去了。吴小金也和娇娇抬过水。乔含为陷害这两个人让娇娇交待她们也和于胖子搞了,娇娇起初坚决不承认:“我自己的事儿你们让我说啥就说啥,我可不能诬赖好人哪!” “你这个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谁让你诬赖好人?”乔含恶狠狠地说:“我让你说实话,早先为啥老找王雅兰一块儿抬水?就是因为你们俩互相勾结,还有吴小金,你不如实交待绝对过不去。”然后便让打手们给她加温,就这样几经折腾,娇娇看着实在躲不过去了,最后便按她们的口径承认了。乔含立即把情况报告了熊队长并提出批斗这两个人。熊队长对这两个人也很不满意,所以让她们多找一些人包括所有班长都参加批斗会,尽快弄清情况把材料报管教科。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45(1) 乔含本来想像斗肖娇娇那样如法炮制,找几个亲信採取各种手段逼王雅兰、吴小金承认,不承认就没完没了地收拾她们。无奈管教科等着要材料,队长让多找人尽快把情况弄清,人一多她就不好操纵了,虽不甘心但也无可奈何,只好让班长们全参加了。 开会时让王雅兰、吴小金并排立在前面。乔含气势汹汹直截了当地把娇娇交待的情况说了一遍,然后先对王雅兰说:“事儿在这儿摆着,你承认不承认都一样,承认落个坦白,你说吧!”王雅兰一听就知道这是乔含她们想陷害好人转移目标,要在过去早闹起来了。但是自从上回感情冲动在大会上喊了口号,关了一个多月的禁闭以后知道硬抗没好处,所以这次尽量压制自己的火气回答说:“承认不承认都一样还让我说干什么?让我说只有一句话,根本没有。” “我就知道你不会老老实实。告诉你老实点少受皮肉之苦,不老实你可知道这人们的厉害。”乔含气势汹汹。王雅兰知道这场恶斗是躲不过去了,但不想老老实实地任她们宰割:“是的,你们拳脚的厉害我领教多次了。” “那你就放聪明点早交待省了我们费事。”乔含没听出王雅兰的话中有话,反而认为她害怕了,十分得意。王雅兰实在忍无可忍了:“我也告诉你,还有比你们拳脚更厉害的东西。” 第97页 “说!你有什么更厉害的东西?”乔含以为她暗藏兇器,以为立功的机会来了,便迫不及待地喊叫:“赶紧交出来。” “正义,良心。你的良心早让狗吃了,没法交给你。”王雅兰大声喊叫说,“我不是肖娇娇,想用你们的拳脚逼出口供来,休想!你们有什么证据硬逼人承认?” “你还骂人?我看你是活得不自在了,等会儿再给你算帐。”乔含为尽早搞出口供,不想在态度上纠缠,便说:“肖娇娇的口供就是证据。有人证还不算数吗?这个事还非得你们正光着屁股让人们按住?” “你才光着屁股让人们按住。”王雅兰听到这种污辱的话十分气愤也回敬了一句。觉得这句话还不解气便喊叫说:“你们别太缺德了,干尽坏事还陷害别人不得好死!” “好啊!不交待问题还骂人。”乔含喊叫说,“来呀!整整她的态度。我不撕豁了她的×嘴才怪呢!”说着她就带头往前闯。随着乔含的一声喊,有几个人也跟了上去。 “慢!”吴小金突然大喊一声,她那健壮的身躯像一座碑一样,挡在了瘦小的王雅兰面前。吴小金一直担任班长,平时人缘儿也挺好,身材又魁伟,她这一喊把人们镇住了,上来的几个打手都像入定一样钉在了那里。然后她平静地说:“你们不就是要口供吗?我早晚也躲不过。她不说我说,不用你们费事,就算我和于胖子有男女关系,你们报上去吧!” 本来已经形成了僵局,乔含正苦于没办法时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不用费事吴小金就承认了,乔含真是喜出望外便马上和善地说:“你能主动坦白这很好,那你说说具体情况吧!” “就凭我空口一说,像肖娇娇那样,说了就算数吗?”吴小金她把头微微一歪,慢声慢语很有点调皮的样子。 “你说的怎么会不算数?说吧!”乔含急切等待口供。 “算数?”吴小金面带微笑神秘地又大声重复了一句,没等别人回答马上把脸一板,“好,我说。告诉你们我可不是王雅兰,更不是肖娇娇,让我说我就把你们的老底儿全抖搂出来。”她指了指站在她眼前的几个人,“你们一个也跑不了。谁不知道你们才真正和于胖子……” “你给我住嘴!”乔含不等吴小金这句话说完,便气急败坏地喊叫了一声。然后又对她的几个打手生气地说:“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撕她的嘴,她胡说狠狠教训教训她!” 几个打手刚想上前揪打,洪雪梅喊叫说:“等等!你们为什么不让她交待?”说着立即跑过来拼命拦住了她们。接着步淑琴等几个班长也跑了过来,都说:“为什么不让她说话?不说也打要说还是打为什么?” “她胡说。”乔含辩解说。洪雪梅立即反驳:“还没说出来你就知道是胡说?”几个班长也跟着洪雪梅指责乔含。看到几个班长阻挡,那几个打手也都蔫了。 乔含霸道惯了,向来也没遇到这种阵势,斗争会上竟出来几个班长阻挡,看到自己大势已去无可奈何地哭喊起来:“反了反了,会不开了明天报告队长,看怎么整治你们!” “好啊!我也正想向队长报告呢!”吴小金一听马上笑了,“你们和于胖子勾勾搭搭,还逼着肖娇娇给好人栽赃,连肖娇娇都哭着求你们说,我可不能诬赖好人啊!你们还是逼她咬出我们俩来,这些事儿不少人在窗户外头都听见了。” “真是反了。”乔含恼怒地喊叫起来,“队部开会你们也敢偷听,这是不打自招。你等着……” 散会了,夜已很深,但是争斗的双方谁也没睡觉,心里都在敲小鼓。乔含知道她们对肖娇娇逼供被不少人偷听,十分害怕,找了几个心腹在队部里商量对策,她们最担心的是肖娇娇翻供。吴小金如果真向队长揭露她们逼供,队长一问肖娇娇把实底透出去可就惨了。所以几个人又连夜再审肖娇娇逼她不许改口。而且这次还接受了教训,在窗户外边站了岗不许人靠近。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45(2) 洪雪梅想起来也是后怕,她原来是想制止她们逼供打人,谁知后来几个班长都上去了一起责问她们,要是乔含一伙人添枝加叶地向队长一汇报,说她们有预谋有组织大闹会场破坏批斗,一定会大祸临头。现在已没有退路,只有面对现实迎接挑战,她觉得明天队长就会过问,所以今天夜里就得抓紧商量对策。现在乔含她们也不会闲着,可是人家可以在队部正大光明地研究,自己却只有偷偷进行了。 她知道有几个班长都可能睡不着,为观察动静准会假装解手往厕所跑。她便到厕所蹲着,无关的人来了她便是解手,有关的人来了便个别商量对策。主要是让人们不要打退堂鼓,坚决揭露乔含一伙逼供诬陷好人,掩盖她们自己的问题。这次再让人家打下去,她们就会更猖狂,有些人就没活路了。 洪雪梅还想好了一个主意,不过这一点她和谁也没有透露。她知道乔含在熊队长那里说一不二,这次和乔含较量非同小可,必须重拳出击掌握新的材料,才能出奇制胜。要做到这一点最好找到白刚,看看于胖子在禁闭室交待中是不是涉及乔含这一伙子人,有她们的人就坚决揭露。王雅兰是绝对没问题的,是不是涉及吴小金?如没有吴小金就主动多了,她们诬陷好人的罪名就更加扎实了。 第98页 洪雪梅因为是文工团的人出入方便,但是要很快找到白刚却不容易,她不能去集训队。不过她知道黎公和白刚很好,黎公早已解教摘帽调到了文工团,就住在大院外面,只好让黎公帮忙了。洪雪梅找到黎公,一说为这事找找白刚他非常同意,可是黎公是个惹人注目的人物,集训队又是个敏感的地方,黎公也不便到那里去找,他便找了文工团一个十六七岁的小演员去找白刚,悄悄告诉他马上出来一趟。白刚一进门便说:“什么事这么急?” “不是我找你,是这位有话。”黎公笑了笑指着对面床铺上坐着的洪雪梅说:“你们认识吧?” “不认识。”没等白刚回答洪雪梅先说了话,说完马上笑了。 “这位人不熟名字你会熟悉的,这就是白刚。”黎公还蒙在鼓里十分认真地说。介绍完白刚又指着洪雪梅说,“这位名字可能不熟但人是熟悉的,在戏台上一定见过。这就是……” “不用介绍了,这是我表姐。”白刚笑笑说。 “啊?你表姐?”黎公惊奇地看看白刚,他说得很认真不像开玩笑,又看看洪雪梅,脸上美滋滋的很高兴的样子,才知道这事真有点来头,便戏嚯地说:“你们相隔几百里,哪来的表亲?必是看我们雪梅脸蛋儿漂亮,跑这儿认干亲来了吧!坦白坦白,你们俩怎么回事儿?” “你瞎说什么呀!”洪雪梅白嫩的脸蛋儿立即罩上了一层红晕。 白刚看到洪雪梅非常窘困,便马上把解放初期他做学校工作她做公安工作,为登记反动党团他俩经常联繫,为避免引起师生的不安,便以姐弟相称的事说了一遍。洪雪梅不愿耽误时间马上说开了正事。介绍情况以后白刚非常吃惊,乔含这个人他是了解的,但仍然没想到她这么坏,居然又无中生有地陷害王雅兰和吴小金。 洪雪梅想知道于胖子都交待出了哪些人,白刚说:“领导让完全保密不许向外透露,而且都告诉你也没用,我只告诉你没有王雅兰吴小金,也没交待乔含。但是我觉得跑了谁也跑不了乔含,她要不在这里头掺和事情不会闹这么大,没她的事她早就报告队长立功了。现在是于胖子说多少我记多少,根本没往深里追,我也不想牵涉更多的人。既然乔含这么坏而且事关你们的安危,我回去详细了解下乔含和她们一伙的问题。” “你就多费点心吧!我们好几个人的命运就在此一举了。于胖子交待了乔含的问题最好,不交待你也可以把你刚才的分析写上嘛!让领导也了解了解妇女队的真实情况。”洪雪梅的样子非常急切。 “这回你还用担心吗?表姐有难,表弟能不全力以赴吗?”黎公笑笑说。洪雪梅看黎公只说笑话,便说:“还有你,文工团里妇女反映了那么多问题,你们这知名人士能和管教科领导说上话,也给我们向领导反映反映,帮我们剷除妇女队的一霸。” “是啊!彭股长整天在文工团呆着,你早就该向领导反映反映。”白刚也帮腔说。黎公说:“其实现在谁说也不如你说,你掌握最有力的证据,只要给乔含多写上几笔就行了。” 白刚回去就在禁闭室旁边一间空屋子里审于胖子,让他写补充交待材料。白刚坦率地对他说:“我知道你小子玩的女人还多,你不愿意说我也不深追了。但是有一点你说不过去,那么多人和你勾扯那么多次,妇女队管那么严乔含能不知道,她为什么给她们方便,为什么不管?你和乔含到底有什么勾扯,不说清楚,你的交待能让领导相信?要从宽处理必须彻底交待,不然你这一关过不去。” 于胖子两只小眼睛望着白刚滴熘滴熘地乱转,看到白刚那种严肃认真的样子,知道不交待过不去:“不用说领导怀疑我也觉得这一点瞒不住,可是以前人家对我那么照顾,说好了万一出事儿绝不能把人家卖了,我哪能把人家说出去?”白刚说:“别人你瞒得住,她你瞒不过去。”于胖子说:“是!是!我知道。”但是并不交待,低着个脑袋只是唉声嘆气地不说话。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45(3) 白刚知道他思想里在作斗争:说不说?说哪些不说哪些?白刚猜想他俩极可能发生了肉体关系,至少也是用钱物买通了乔含,或者这两种情况都有。他觉得现在不能打迂迴战,也不能容他细算帐避重就轻。要单刀直入,迅雷不及掩耳,打他个猝不及防。已经给了他很大压力,他内心已经十分紧张。便故意沉默了一会儿,使他的精神达到出神发呆的境地,屋子里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几乎都听到了对方唿吸的声音。白刚便突然把桌子一拍大吼一声:“你俩到底整过多少回?” “啊?就三四回,三四回。”于胖子吓得一激灵,勐然抬起头来慌乱地说。说完又心神不宁地辩解说:“白班长!我本来看不上这个黄脸婆是她老找我……” “每次都是她找你吗?” “啊!对了,第一次是我找她。”于胖子说:“我先想上肖娇娇咧!她因为多次挨整有顾虑,和娇娇发生关系以后,觉得不买通乔含时间长了准露馅儿。乔含经常找我上外边捎东西换人民币,来了后还老跟我套近乎我没动心。后来一想把她拉下水不是和谁干都没关系了吗?有一次她又来了,我就主动跟她表示亲热很快她就上钩了。” 第99页 “勾搭那么长时间,能够就三四回吗?” “白班长!具体次数我真记不清了,顶多七八回吧!反正不多。”于胖子说,“我整的人多了,但不愿和她干事,她缠磨厉害了才整一回。每次我都是让她扭过头去撅着,我懒得看她那张脸。” “你给过她多少东西?多少钱?”白刚想摸摸这方面底细。于胖子说:“唉呀,这可说不清了,她们没单独开伙时给过她不少粮票,每次回家至少得给她几十斤。和她发生关系以后,让人从外边捎东西,主要是糖块点心烟,她都没给钱,一共多少记不清了。” 白刚立即整好了材料给于胖子看了,让他签名并按了手印,将材料交给了彭股长。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46 材料交给彭股长以后妇女队怎么样了?白刚急切想知道个消息。心中正在焦虑彭股长举着大菸斗来了,他来的目的是想把白刚调到食堂管伙食,这是队长们商量过的。认为白刚正派公道,不会贪赃枉法,而且大闺女坐怀不乱,免得出现第二个于胖子。 在饿死人的年头,管食堂这可是天大的好差事,没承想白刚执意不去那是非之地,彭股长一再说服白刚还是不答应。彭股长看他是真的不想去便说:“你这人也真怪,这么好的事硬是不干,不过不去也不勉强。以后集训队不准备收人要取消了,只保留禁闭室,人也不会多。原来打算留下杨树兴和唐玉,再找一个人,你不去就你们仨看禁闭室吧!说实在的禁闭室还真缺你这么个人,这次你整的材料可发挥了作用,不仅除了一害,还除了一霸。” “还除了一霸?谁呀?”唐玉惊讶地说。 “妇女队的大班长乔含,你们没想到吧!” “她也有问题?这可是队长跟前说一不二的大红人啊!”杨树兴觉得这可是爆出的冷门大新闻,连连说:“想不到。”从彭股长的话音里听出,一定是和白刚写的材料有关,他疑惑地望了望白刚,想从他的脸上看到答案。白刚的脸上非常平静,好像这事和他无关。 彭股长说完也一直看着白刚,他以为自己既然公开点出了乔含,白刚一定十分高兴,而且说说他怎样发觉出乔含的问题。但看到白刚一脸漠然无动于衷的样子,觉得这个人真沉得住气。无奈只好直截了当地说:“原来人们也考虑到妇女队出这么大事,很可能有乔含掺和。但是送禁闭室前,好几个队长都审问过于胖子,什么法儿都用了他软硬不吃,就是问不出来,你是怎么让他交待出来的呢?”见白刚只是笑笑没有马上回答。他怀疑准是几个人动过手脚。便对唐玉杨树兴说:“是你们几个帮忙收拾他了吧?” “没有没有,白班长问的时候我们连屋都没进。”唐玉赶紧否认。杨树兴也说:“真的,始终就是他一个人,我们什么也不知道。白班长向来反对打人骂人,谁敢帮着他去收拾人?” 彭股长又看着白刚,意思是说怎么回事?白刚仍然是笑笑说:“我没费劲,只是做了做思想工作然后问了他一句,他就说开了。” “只问了一句可能吗?”彭股长不满地说。 “真的。关键时候一句就解决问题。”白刚郑重其事地说。 彭股长看来仍然不太相信,可是无法再谈下去了,便说:“那可真神了。不管怎么样吧!把问题搞清楚了这也算坏事变好事,为食堂除了一害,还为妇女队除了一霸。要不领导还发现不了妇女队这么严重的问题,她把妇女队搞得乌烟瘴气……” 白刚正想听听领导怎么处理妇女队这些问题,可能是彭股长也发觉自己谈得太多了,一句话没说完却戛然而止,白刚心里仍然留下了放不下的谜题。洪雪梅、王雅兰她们到底怎么样了?乔含又怎么处理了? 彭股长一走白刚就去黎公那里打探消息。黎公在床铺上盘腿打坐聚精会神地捲菸,看到白刚那种着急的样子便说:“洪雪梅一直没出来,看来吉凶未卜啊。”正说着洪雪梅风风火火地来了。没等她说话黎公笑笑说:“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几天没消息可把你表弟急坏了,还以为你关了禁闭呢!” “你还别说真差一点啦!”洪雪梅说:“前几天熊队长还气势汹汹地找我们几个个别谈话,让老实交待问题,说我们有计划有预谋地反对批斗破坏会场要造反。乔含也耀武扬威趾高气扬,四处活动准备开我们的批斗会,我哪敢出来呀!可是没两天熊队长蔫了,找乔含在队部密谈,有人看见乔含从队部出来哭了。现在也不张牙舞爪了,我一想准是你们向管教科奏本发生了作用,你们办了件大好事,可谢谢你们啦!”洪雪梅越说越高兴,最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直冲他们打躬作揖。 黎公想不到这么快竟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可是他并没向彭股长说过什么,便赶紧声明说:“我可不能无功受禄,我还没见到彭股长呢!你赶紧谢你表弟吧!”然后对白刚说:“你有什么灵丹妙药一炮打响?” “不是我有灵丹妙药,正应了那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她做了那么多坏事,应该让她来个大曝光啦!”白刚接着说了说简单情况。 洪雪梅虽从熊队长、乔含的表情看到了一些变化,但还不相信对乔含会有致命打击。听白刚介绍了情况以后,他们皆大欢喜。不过对乔含能不能倒台,洪雪梅仍然很担心:“即便乔含和于胖子发生了关系,领导也不一定让她下台,她和队长们的关系可非同一般哪!虽然彭股长知道了她是一霸,但最终决定权仍在妇女队。”黎公也同意洪雪梅的意见,说:“过去几年妇女队也不是没出大问题,但是一涉及到乔含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啦。” 第100页 白刚认为这么大的问题不会不处理吧?后来的事实证明白刚还是犯了书生气的毛病。乔含倒是悄没声地从队部搬到了班里,但是人们还是叫她班长,因为并没宣布撤销她的班长。队里表面上没有了大班长,队长有事还是让她办。熊队长一来她还是在耳根子底下嘀嘀咕咕说个没完。取消大班长看来只是掩人耳目应付管教科。很快队里又传达说于胖子这事不要再声张了,以免影响妇女队的声誉。和于胖子发生过关系的人只是写个检讨完事。主要是照顾了乔含一伙儿,当然肖娇娇也不再蹲禁闭。对王雅兰、吴小金和洪雪梅等的批斗自然也就烟消云散。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47(1) 白刚已经在教养所呆了四年,这期间许多人都解教摘帽了。他虽然做了不少工作,队长们也公认他积极肯干正派可靠,但因不认罪每次解教摘帽都没他。到了1962年的夏天关于右派可以甄别的传闻不少,白刚自然对这事十分关心,但是禁闭室消息闭塞,所以很想找人摸摸实底。前几天他和黎公、洪雪梅见面时也谈到这个问题,他们也只是听点儿传闻,白刚便想起了鲁金。鲁金回队以后,很快成了队部大班长,他接触人多消息一定不少,而且一个人住在队部白天没人正好谈话。 一到队部,鲁金、吕运隆都在,两人神神秘秘地对视着。见白刚来了两人同时笑了笑却谁也没打招唿。鲁金用手示意白刚坐在他桌子对面的凳子上,吕运隆立在离鲁金两三米远的地方,见白刚来了,便藉机向鲁金跟前走了几步说:“咱说的话还算不算?” “算啊!你往后站。”鲁金用一只手捂住了衣服左上角的口袋喊叫说。白刚看着这奇怪的场面不禁问道:“你们这是演的哪一出?”鲁金说:“我们打赌呢!”一只手仍然捂着上衣口袋对白刚说你有事吗?有事我们就收场。白刚说:“没事!打什么赌呢?”鲁金说:“这小子泡病号。”他用另一只手指了指吕运隆:“上午他没事儿到我这儿折腾……” “鲁班长!你可别诬衊人,咱可有正经八百的病假条该咱爷们儿歇歇。”没等鲁金说完,吕运隆板起面孔佯装生气地说。鲁金说:“是是!有病假条。”然后笑了笑对白刚说:“这小子说你一个人呆着怪没意思的,咱给你露一手玩玩儿咋样?我说你又有了什么坏主意?他说你怎么老是隔着门缝儿看人呢!别把人看扁了。咱可是改恶从善啦!只是玩玩。他指了指我口袋中的钱包说不出两个钟头,你的钱包就是我的你信不信?我说不信,他说咱俩打赌吧!输赢十个烧饼咱们饱餐一顿。我说行但是有个条件你离我远着点,不许老围着我身边转悠。这不我们俩坚持到现在,只剩十几分钟了我准赢了,你就等着吃烧饼吧!” “他手捂着钱包就会转到你手?那不成变魔术了吗?”白刚对吕运隆笑了笑。吕运隆借这个机会向前走了走表示有些懊悔地说:“你不能老用手捂着啊!老捂着那神仙也没办法啊!”鲁金捂得更紧了,并且得意地说:“往后站,往后站!咱可没讲这条件我当然可以捂着。”吕运隆有点失望地说:“你的警惕性倒满高的啊!”鲁金说:“只有几分钟胜利马上到手了,警惕性不高还行?越到最后越不能松懈啊!”他笑了笑很满意自己考虑得周到。 白刚在一旁微笑着,等待着这一场魔术的结局。三个人谁也不说话了,默默地但是紧张地消磨这最后的几分钟。三个人不住地看表,谁也不说话只是不时地交换一下微笑,同样的微笑内容却很不相同。白刚看看吕运隆觉得这小伙子也有哑口无言认输的时候,他的笑有点讥讽味道。吕运隆咧着嘴,嘴角上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懊恼。只有鲁金笑得最甜蜜,是胜利者的微笑。 最后只有两分钟的时候,鲁金还用手捂着口袋,吕运隆只好认输了。他不高兴地说:“今天算栽了,没辙了。我算知道你们知识分子儿了。真会钻空子,打这种赌哪有老用手捂着口袋的?活了这么多年也没遇见你这么精明的人。这样吧,我去买烧饼。”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十张“小票”说:“换给我十块人民币!” “你小子也有认输的时候?”鲁金愉快地笑了,用一只手掏出了钥匙开了锁,另一只手仍然捂着口袋,他决心直到最后也不放松警惕。 他拉开了抽屉,抽屉里井然有序:一半是队里的帐目表册一半便是钱,有小票有人民币。人民币有一元的五元的,每样都用夹子夹着放得整整齐齐。 吕运隆看见了钱,便向前一指说:“我就要两张五元的!”鲁金知道这小子手疾眼快,怕他在这么多钱面前做手脚,见他上来连忙用两手捂住敞开了的抽屉命令说:“往后站!” 吕运隆马上退到两米之外。鲁金说:“不许动,等我给你拿钱!”说着拿出了两张五元人民币:“给你,拿小票来。” “鲁班长!不用了,钱包到我手了。”吕运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笑着说。鲁金慌忙地一摸口袋,真的,钱包没有了。大家看看表,还差一分钟。 鲁金和白刚都惊异万分。鲁金警惕性那么高,白刚就坐在鲁金对面,钱包是怎么在两人注视之下到吕运隆手里的呢?原来就在他一只手在鲁金胸前指着要两张五元钞票的时候,鲁金急得两手一捂抽屉,他另一只手却从鲁金身后肩膀上把钱包抽了出去。因为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的一瞬间,人们只注意了吕运隆要抓钱,鲁金两手护抽屉和他的喊叫,却忽视了吕运隆的另一只手。 第101页 惊奇中白刚说:“你可别老想着这一手啊!最近是不是又玩真的啦?”吕运隆连忙辩解说:“没有,放心吧白班长,你那么开导我我能当耳旁风?那也太没良心咧。咱可是洗手不干了,不信你问鲁班长。”鲁金说:“吕运隆可是表现不错,还认真学习起来了。”白刚有些不相信:“这是真的?”鲁金说:“是啊!队里有几个孩子都挺聪明的,就是没有很好学习过。他们很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觉得不能老让他们这样混沌下去。有时间就给他们讲讲歷史故事,成语故事。还给他们看鲁迅的书……”没等鲁金说完,吕运隆得意地说:“这回你相信了吧?别看我没怎么上过学,书还看的不少,就是没看过正经书。鲁班长给我鲁迅的书,我说我看不了这玩意儿,可是回去一看还真有点意思。”吕运隆和鲁金闹着要去买烧饼或是点心,打赌的事当下兑现,好和白刚一块吃一顿。鲁金给了他十元小票,让他从供应站买点儿点心。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47(2) 吕运隆走后,鲁金说他和队里几个吕运隆这样的小青年混得很熟,关系很好。想不到这些人对文化还真有点渴求。他们很聪明悟性很强,什么道理一点就透是一帮机灵鬼。白刚见鲁金和来时好像换了一个人,从自己走绝路到帮助别人学习,真是个天大的变化啊!可是又担心鲁金太善良太单纯和这些人在一起会惹出什么麻烦,便说:“你也别太乐观了,他们积习很深哪!吕运隆很小就被父母遗弃,是师傅从小就教他偷盗的。” “对!他和我说过。”鲁金说,“说师傅训练他们还非常严格,从开水碗里用两只指头夹硬币。师傅煳个纸人,让他们用刀子一扫把纸人的口袋划开,但纸人不能动,也不准划破纸人的身子。还说他们这一行也有许多规矩:偷了工作证、文件包、证件都必须给人家寄回去。他上次跑出去,就在火车上把赫鲁雪夫关于史达林的《秘密报告》偷来了。我问他你怎么不带回来,咱也看看?他说:那也是玩的?查出来还不定我个死罪啊。丢文件的那个大军官也受不了啊。我按文件包里的家庭住址又给他寄回去了……” “你不用听他们那一套。”没等鲁金说完白刚便打断了他的话,“实际真正这样做的小偷可能只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小偷这一行所以传授这些宣传这些,无非是制造一种自己这一行的自尊与荣耀,这只是他们给自己享用的一种精神鸦片。你还记得列夫·托尔斯泰关于这类问题说过的一段话吗?” 这一突如其来的问题,一下把鲁金问愣了。他愣怔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念叨说:“托尔斯泰,托——尔——斯泰……”显然他极力在他的记忆搜索着。突然,他高兴地一拍大腿喊道:“我想起来了,是《復活》。在《復活》里托尔斯泰说过:通常人们总是认为盗贼、兇手、暗探、妓女必定承认自己的行业很坏,引以为耻。实际上完全相反。凡是由于命运或者由于本身的过失和错误落到某种地位上去的人,不论他们的地位多么不正当,却总会形成一种足以使他们的地位在自己心目中显得又好又正当的看法。……”白刚羡慕地说:“你还真不简单能背下来,我只记得这个意思。”鲁金说:“这也是偶然的。”白刚说:“教他们学些文化当然有好处,可是他们对他们那一行的自豪感不转变,就很难谈到真正的转变。还有可千万不要和这些人谈政治谈敏感的问题。这些人不知深浅什么都说,可要注意不要弄成什么小集团。咱们不想在这里搞出什么名堂来,为他们创造什么好前途。”鲁金说:“没有!管他将来怎么样呢!”白刚说:“是啊!咱还不知道将来怎么样呢?哪管得了那么多。”谈到这里两个人都有些灰心丧气。可是鲁金突然眼睛一亮,一扫脸上的愁云,神秘地说:“我告诉你个好消息。队长告诉我,说机关让我回去一趟。” “机关?”白刚有些惊奇地说:“原机关向来也没管过咱们哪!”鲁金说:“说可能要给我平反,农场说他们给路费让我不许和别人说。”白刚半信半疑地说:“要是这样可是太好了。最近关于甄别的传闻不少,你回去探探虚实如果真有动静我也回去跑跑。” 鲁金劳教以后,机关内部矛盾重重,斗争非常激烈。在后来的反右倾运动中,终究把机关的一把手给搞倒了,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包庇漏网右派鲁金的罪魁祸首。可喜的是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平反以后,他又重新当了一把手。而且这时正赶上了全国形势有些好转。由于大跃进的错误,盲目冒进瞎指挥,工农业生产受到严重破坏,发生了全国性的大饥荒饿死几千万人。人们逐渐认识到了以往这几年的错误。 1962年初,中央召开了七千人大会。刘少奇明确指出这几年的困难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中共中央还发出了《关于加速进行党员、干部甄别工作的通知》,要求对几年来批判和处分错了和基本错了的人,採取简便的办法,迅速地加以甄别平反。大量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除彭德怀外几乎全部平反。 这时人们自然联想到“反右运动”。中央统战部写出了报告,提出如果领导认为需要和右派本人申请甄别的,可以甄别。对于确实划错的,予以平反;对于可划可不划而划了的,可以从宽摘掉他们的右派帽子。这个文件在一定范围酝酿了一段时间,虽然没有下发,精神已经透露出去。而且也可以看出当时有相当多的人包括中央统战部对右派问题都有一种不同的看法。 第102页 正是在这种形势下鲁金原单位的一把手大胆提出了应为鲁金平反,而且徵得了上级有关部门的同意。这时正是统战部酝酿为右派甄别的时候。一把手还是有权威的,他提出来了有关部门不能不通知鲁金回机关。但一把手虽然恢復了职务,并不等于原来的许多矛盾就一下全然消除,所以一把手的意见并没有得到雷厉风行的执行。在那个多变的政治气候里,不用再多,十天二十天的拖延,便是另一番景象。 鲁金回到机关没去找机关党组织,却偷偷跑到了一把手家中去探听实底。一把手态度十分明朗果断:“不用怕!你的问题是我提出来的。原来的处分不符合事实,现在上级有精神,按照实事求是的思想应该平反嘛!你到机关可以大胆陈述理由。”机关接待鲁金的人很客气,但最后微微一笑:“机关对你的问题曾考虑复查,但是现在不能解决。”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47(3) “不是机关叫我回来解决问题的吗?”鲁金十分奇怪。接待的人轻轻出了一口气表示无可奈何地说:“此一时彼一时啊!”鲁金仍然感到迷惑不解:“那为什么?”接待的人淡漠地说:“现在甄别平反冻结了。” 鲁金觉得一把手说解决你们为什么阻挠?他不服气又找到省五人小组。因为一把手说过曾找他们商量过。五人小组人员也很客气,说机关找我们谈过,可是现在不行了。鲁金说:“按政策确实搞错了的作为个别问题,不是可以解决吗?”接待人员说:“话是那么说,可是哪里也没解决。”鲁金说:“是不是复查甄别都冻结了?”他想印证一下机关的说法。接待人员说:“实际上哪里也没有开始。尤其是现在形势不同了没法进行了。” 鲁金被这种遭遇弄煳涂了。他哪里知道当时的政治形势很快就变了,连一把手也没想到变得这么快。中央统战部酝酿多时的为右派甄别的文件,正式报中央以后中央竟没有同意。不仅不同意给“右派”甄别平反,而且提出给摘帽后表现不好的“右派”重新戴上帽子。这就和原来起草文件的本意相差十万八千里了。不久召开的八届十中全会上,毛泽东提出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号召,强调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这样中央统战部也自然噤若寒蝉,再也不敢提给右派平反、甄别了。 鲁金回到农场和白刚一说,两人都感到形势紧张,不只是表现在甄别上,对这些人的管理也会更加严厉起来。白刚担心鲁金那张嘴:“你看到吗?形势越来越紧张,你可小心点别和人们瞎议论。”鲁金应付着说:“没事,你放心吧!”实际鲁金并不相信白刚的话。他对“反右”、“大跃进”、“超英赶美”等一系列政策十分不满,对右派一律不准甄别更感到愤怒,经常和人议论。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48(1) 转向“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轨道以后,教养所里的批斗早就是家常便饭。人们觉得你提阶级斗争也好不提也好,反正这里一直就是天天斗,还能有什么不一样?谁也没想到情况还会有变化。 一个晴朗的星期日,不少人一大早起来抱起被子、褥子,准备藉助冬天温暖的阳光,把这些破旧得冰凉梆硬的被褥晒一晒以便晚上睡个好觉。可是刚一出门就让队长们赶了回去说是不让晒被子。回到屋里人们就议论开了,这是为什么?更令人奇怪的是今天不出工,队长们却进大院了,而且来得这么早,这是为什么?有人试探着到院里去探听消息也被赶了回来,连在院里转转都不允许,这就令人惊讶了。人们小声嘀咕嘁嘁喳喳没人敢大声说话,搞得疑神疑鬼紧张极了。好容易熬到了打饭的时间才让人们陆续出去打饭,可是队长们却一个人也没有走,原来他们是早早吃了饭来的。人们便胡乱猜测起来,有人说可能是有人组织逃跑让领导知道了,有的猜测是有人要行兇领导加强力量防范,还有人认为是领导接到了什么密报要来个突击大搜查。这种搜查进行过多次,不少人认为这种估计有点道理。可是搜查什么呢?发现了什么目标,搞得这么严重? 谁也没有猜对。吃完饭立即宣布开大会,让整队进场,全体人员必须参加。等到全体人员坐好以后队长们便严肃地站在了四周。过去开大会队长们是仨一群俩一伙随便地站着说笑扯闲篇,今天却一个个规规矩矩不苟言笑死死地盯着人群,更加不同的是周围增加了武装警卫。人们都被这种威严的阵势镇住了,虽然会议还没开始,却没有一个人交头接耳。 大会开始了,党委郝书记首先讲阶级斗争形势,说我们场也存在激烈的斗争,有人在专政机关还妄图復辟变天。他们恶毒攻击“大跃进”,组织反动集团。然后突然提高了声音大声喊着说:“现在我场经过大家揭发,挖出了三个反革命集团。一个叫‘马列’小组。这是一个以陆永安为首的反革命集团,陆永安站到台前来。”陆永安立刻被铐了起来宣布逮捕法办。 一提到陆永安白刚吓得倒抽一口凉气,他和陆永安虽不认识,但是陆建祥曾和他谈到过陆永安的事,他还为他们出过主意。那事是不是和今天宣布的罪行有关啊!接着又念了几个集团成员名字,其中竟有陆建祥,也让他们站到台前当众亮相。党委书记接着说:“他们打着马列主义的旗号,干着反毛泽东思想的勾当。口口声声学习马列主义,不但不学习还进行反驳,对报纸社论评头品足反动之极。”另一个集团是“人民党”,说他们有组织机构,设有主席部长,还有发展对象。 第103页 宣布第一个反革命集团时,虽然没有谈他们的活动和言论,人们还比较相信尽管不应定成反革命,但是确有这样的人,经常发泄不满,对不少事情看不惯。可是宣布第二个反革命集团时人们却目瞪口呆,简直像云山雾罩一样,能有这样的事吗?右派成立了一个什么党这还了得吗?尤其他们还有发展对象,更使人忧心忡忡,这可是说连谁就连上谁。成员里的陈伯康和白刚有些关系。 最后一个没有定名反革命集团而是宣布为一条黑线。令白刚吃惊的是这条黑线竟然是以鲁金为首。罪名是散布右派可以甄别平反的谣言,蛊惑人心妄图为右派翻案。说这种谣言在所里曾广为流传,造成很坏的影响,责成他们深刻检查视检查结果再作处理。显然领导也觉得把这些人定为反革命集团还欠火候,所以独出心裁定名为一条黑线。 郝书记最后说场内这些反革命活动和社会上的右倾机会主义、翻案风是遥相唿应的。社会上一些人疯狂攻击“大跃进”鼓吹翻案风,这些罪恶活动不可能不反映到场内来,希望大家擦亮眼睛,向一切反动言行进行无情斗争。人人都要揭发别人检查自己。会后所有反动集团成员、黑线人物行动都受限制。搞得人人紧张,熟人见面都不敢打招唿,以免一旦有人犯事连上自己。 白刚一向谨慎,觉得根本不会扯到什么集团上去,谁想到现在这三个集团里都有他的熟人,而且和他们都谈过一些敏感的问题,说不清从哪个人身上就可能连上你,只要沾上就洗不清擦不掉。这一次白刚倒真有点心神不安了。 和鲁金谈的问题虽多,他虽然经常反驳鲁金的偏激,但是一旦把这些问题抖搂出来他能如实说吗?那样可以减轻自己的问题却会加重鲁金的罪过。自己能那么做吗?而且不少问题证明鲁金是对的。如饿死人的问题,他最初就相信官方的说法,是自然灾害又加苏联逼债的结果。鲁金却讽刺他说你还相信那一套?连刘少奇都承认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后来证明鲁金的看法是正确的。可是这些事能抖搂出去吗?在领导看来这就是恶毒攻击。所以就连白刚这样老成持重的人也在担惊受怕,尤其是鲁金偷偷让吕运隆递过一些暗号以后就更加恐慌了。 鲁金让吕运隆偷偷告诉白刚,说他关于回机关平反的事只和个别人说过相信没人透露出去,甄别风有多种渠道,领导可能找不到别的来源,便认定是他散布了,或者只是拿他当靶子敲山震虎煞煞翻案风,不会有多大事儿。不过也得小心他被监视了不能和白刚接触。怕万一联繫到白刚他心里没底,告诉他打饭时尽量磨蹭一会儿,互相等等在远处见个面。只要是很镇静脸上有微笑,或是在远处用筷子轻轻敲饭盆就是没涉及到你平安无事。不说不笑饭盆口朝下拿着就是有危险领导问到你,但没说出什么事你要镇静。要是突然一下搪瓷盆掉在了地下就是顶不住了,有的谈话他交待了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吕运隆这次一改放荡不羁什么事也不在乎的作风,也变得十分严肃起来。交待完那些暗号只说了一句:“白班长放心这是预防,他不会说出什么没事儿。”说完便匆匆走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48(2) 白刚对鲁金很不满,你怎么能捎这个信呢?这不是真成一个集团了吗?如果有人揭发了,领导会怀疑你们不定有多大问题呢!那可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可是又一想也不能说没事啊!我们议论的一些问题还小吗?反革命帽子是随时可以戴上的。鲁金走这一步险棋一方面他要给自己一个实底,一方面也是怕万一自己交待了什么,要给他一个暗示,以便有个精神准备,这也是万般无奈吧! 陆建祥原来和白刚在一个机关,后来是省委机要员。到了这里陆建祥找他参谋一些事情。1960年陆建祥是三分场队部大班长。有一天大队长却突然对他说要辩论你。陆建祥很感意外:“为什么?”大队长说:“总场掌握你的材料,有人检举说你过去和陆永安挨着睡,他写的反动东西你看过。你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写个揭发材料我和总场说说去。” 他的材料还没写队里便辩论开陆永安了,这辩论主要是从他拉拢落后收买人心开始的。他们班的花班长经常独出心裁对劳动不好或被批斗的人不给饭吃。陆永安看不惯富有同情心宁可自己少吃几口偷偷分给那人一点饼子。不知班长给他汇报了什么领导便决定辩论他。说从他这些行为可以看到他心中存有很多不满,必须深挖他的反动思想。可是辩论起来人们多是肤浅谈几句认识,没揭发出重要材料,领导十分不满让穷追勐打,花班长也说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陆永安偷偷和陆建祥说:“看来我不暴露思想是不行了,这样吧,我跟你谈的一些问题你揭发吧。”陆建祥说:“你自己交待不就行了,让我说干什么?”陆永安说:“反正我是出不去我也不想出去了,士可杀不可辱,还让我顺情说好话办不到,我走不了。你揭发检举吧!你各方面都好,再加个思想进步争取早出去。”陆建祥说:“我不能办那个缺德事。再说我揭发一件就会怀疑知道十件就会追个没完没了啦。”陆永安说:“要不我把我写的一篇东西给你,就说从我褥子底下发现的,你交了吧,这样他们也没法追你多少问题。这不是缺德,是帮我。不给他们点真东西他们会没完没了地斗。不就是说我反动吗?我承认。反正我也不想出去了,我不怕。” 第104页 陆建祥拿不定主意便找到了白刚。他不知怎么办,说我要交出去得多少人骂我呀?不交领导又知道我看过他写的东西,不揭发也过不去,而且他也会过不去。白刚说:“他给你的材料写的什么?”陆建祥说:“唉呀!可厉害啦!他说毛主席关心全世界劳苦大众,支援非洲越南阿尔巴尼亚,有些国家的建设几乎都靠着中国。他怎么不看看国内老百姓肚皮子怎么样?自己国内饿死这多人还装什么大肚汉?”陆建祥害怕地说:“你看这傢伙捅出去还受得了啊!” 白刚听到这个情况便知道陆永安是个有头脑的人,他让陆建祥揭发这个问题是费了一番苦心也是真心诚意的。他知道不触及一些真实思想不说出一些“反动思想”来是过不去的。自己交待只说一个问题也不会有人相信,所以他最好是摆出一副拒不交待的架势,又让人们有可批斗的具体内容。这题目虽大但只会引起人们内心的同情不会惹起众怒,他不会吃更大的苦头。白刚是个谨慎的人当然不会为他剖析这个问题,只简单地告诉陆建祥说:“领导让你揭发他本人也把东西给了你可以交上去。不过你告诉他这问题分量不轻,要考虑好后果再定。” 当时白刚觉得自己处理得很圆满,现在却如坐针毡,不知道是不是因此给陆永安带来了滔天大祸,而且这事要是抖搂出来他也会卷进去的。想到这些白刚也牵挂起这几个反革命集团来了。不由地想打听一下这几个集团的情况,这时他想起了张强云。他一直在队长跟前转可能知道一些进展情况。可是这种时候打听这个是会让人怀疑的啊!一般人躲还躲不及呢,谁会往这里边凑啊!但要想摸底也只能冒险了。他想张强云不是那种拿别人立功的人,找他谈成不了事也不会坏事吧?白刚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想不到张强云倒找他来了,悄悄告诉他对陈伯康要小心。 此人和白刚在一个班呆过只是不久便分开了,白刚对他印象还不坏,知道他大学毕业后在一个很大的研究所搞试验。父亲地下工作时有被捕问题,成了“肃反”重点斗得很苦。他在鸣放中为父亲鸣不平打成了右派。他爱人在武汉工作还一直在等着他。因为爱人翘首企盼,他在这里改造心急如焚,有时偷偷发点牢骚。被牵连以后担心加重处理解教无期爱人等不了,便极力表现自己,交待了不少人问题。张强云知道白刚和他关系不错,便特意给他送个信。 白刚很感激张强云,不过他告诉张强云和陈伯康后来没有什么交往。张强云嘆了一口气说:“这种人以后和他接触也要小心点!”白刚趁这机会赶紧说:“哎!那几个集团现在怎么样?有什么进展吗?”这才是白刚最关心的问题。张强云说:“进展什么!人们都学滑了,除了陈伯康谁愿意往外抖搂?越说越说不清。斗的人也没几个真心整问题的。看来领导也没想深追,因为这几个集团里议论最多的还是右派甄别平反。前一段传的很多连队长们都不知道是真是假,后来听说是谣言这才下狠心打击免得影响改造。打击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也不一定再搞多少人了。”说完就赶紧走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48(3) 白刚总算放心了一些,他望着张强云的背影,心里说从前段情况看,上边确有甄别之风,而且鲁金是机关叫回去的,农场还给报销路费,现在却硬说是有人制造谣言。政策变了不便说明,公开闢谣也就算了,又何必拿这些人开刀呢!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49(1) 不知是什么人检举还是哪个集团的牵连,领导终于找白刚谈话了。彭股长仍然拿着那只大菸斗,但菸斗却是空的,脸上也没有了往日那种笑吟吟的模样。他问白刚这三个反革命集团公布以后人们有什么议论。白刚迴避了这个问题,只是说我不出门没听到什么。彭股长还是扯这几个集团的情况,白刚谨慎地不正面表示自己的意见。以前也有这种情况,彭股长找他谈谈人们对一些事情的看法、反应,但那气氛不是这样的,总是笑哈哈地说些逗趣的话。这次显然严肃多了,白刚觉得他的目的不是为一般收集反映而来,目前的谈话只是序曲而已,所以本能地产生了一种戒备。彭股长也看出了白刚的戒备,不会自己引入正题,便单刀直入地说:“你和这几个集团的人有什么关系吗?” 白刚说:“没什么关系,和他们当中多数人不认识,有的认识也没什么接触。”看到彭股长是有所谓而来,便不能什么都不谈了。 彭股长进一步逼问:“你听到他们有什么反动言论吗?” “没有!”白刚果断地说。他知道这已经接触到实质问题,但是他不能把他们那些问题说出去。本来白刚对组织、对领导都是有啥说啥毫无隐瞒的,形势的发展是既然他们不实事求是毫无真理可言,自己怎么能讲真诚?既然他们编织好一个个的笼子不管什么鸟都想捉进去,你就不要天真地想飞进去试试看。最好离那些笼子远一点,想办法不要被他们捉进去。虽然彭股长对自己不错,但他只是那架大机器的一个齿轮,所以自己也只能违心地否认一切了。 “都知道你和鲁金关系很好,能什么也不谈吗?”彭股长显然对白刚的话并不相信。白刚支支吾吾地说:“谈话多是关于他自杀、对人生、对前途的认识,没什么问题。” 第105页 彭股长看出白刚不想坦率交谈,可是觉得白刚有文化原来职务也比较高,到这里以后工作又不错所以便开导说:“你来以后各方面表现不错,协助政府做了不少工作,所以领导对你很信任,可是有一条不好,政治上不开展。领导对你这么信任你却不和领导交心不反映情况,和领导两条心。这几年解教摘帽好几批了,本来你的问题早可以解决,可是这个问题对你很不利。要靠拢政府嘛!当然还有一个问题,你对过去的问题,还一直没有一个字的检查,几次摘帽解教之前我都和你谈过让你写份检查你就是不写。我告诉你现在又是这个关键时期,我问你,现在对你那问题的态度怎么样?” 白刚痛苦地但是生硬地回答说:“和过去一样。” “唉!”彭股长嘆了一口气,“说你什么好呢!挺聪明的一个人这么固执,这样就把自己毁了。” 几天以后开大会有一批人解教摘帽,杨树兴、唐玉问题都解决了,但是白刚只是解教但不摘帽。不久,领导便把他从禁闭室调到离场部还有十里地的六队。表面上看固然是因为他已经解教,但是有些解教人员也并没有都调到这个队。他知道把他调离显然是由于怀疑他和两个反革命集团的人有牵连。政治上被怀疑对他来说已是家常便饭,怀疑不怀疑已经无所谓了。反正已经是一个不低头的阶级敌人还怕什么怀疑呢?不过政治上再次捲入一个漩涡被人重新怀疑终究不是令人高兴的事情。 六队是新成立的职工队,大部分是解教右派。解除劳教时绝大多数人也摘了右派帽子,从理论上讲叫回到了人民队伍。但是职工队和劳教队也没有太大区别。照样是白天出工晚上学习,只是批斗少了些,当然工资比以前多了一点,按就业农工级别每月工资33元。还有是多少自由了些,星期日可以来回跑30多里地到附近一个小镇上去赶赶集,如此而已。 刚来的时候是盼星星盼月亮盼的是解教摘帽,使自己的命运有一个根本的改变。盼了几年解教了,却仍然不能脱离牢笼,命运依然。到了职工队便没有什么日子可盼了,人们对时间的感觉已经迟钝、麻木,郁郁寡欢浑浑噩噩,都有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觉得日子过得特别慢。只有一种情况日子又过得飞快,那就是妻子来探亲的时候。每逢这种时候,人们就仔细地一天一天地计算时间,恨不得把一天当作一年过。 白刚由于没有离开这牢笼的希望,尤其是最近又牵扯到反革命集团问题,对时间就特别麻木。连妻子探视的这珍贵的时刻他也没像别人那样精细地计算,并充分利用。当来探望的妻子说:“明天我就要走了,今天你不能找个理由请半天假吗?咱们好多呆一会儿。”白刚痴呆呆地愣住了,好像根本不知道妻子还会走一样,愣了半天才奇怪地说:“你怎么明天就走?你不是要住一星期吗?” “你想想我来几天了?”妻子深情地望着他笑了笑,然后给他计算时间:“我是上星期日来的,你忘了?今天都星期六了,这不是整整一个星期?” 白刚一下子傻眼了,坐在那里生闷气,一句话也不说。不知他是气自己还是气时间,还是责怪自己这坎坷的命运。他觉得平时一个星期是那么长,长得令人难以忍受,怎么这次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他恨自己没有很好地珍惜这七天的日子,煳里煳涂就让它过去了。这么宝贵的七天是怎么过去的?好像他只记得她刚来的那一剎那。 那天高队长告诉他妻子来看他了,真使他喜出望外。一般家属来探视都必须住总场,那样他就每天早晚要跑20里路,早出晚归而且中午还不能相见。高队长说为了照顾他就不必每天往场部跑了,给他找了大院外面的一间工具房,里面装了半屋子的绳子、牲口套、鱼网和其他破损农具,但收拾出了一块地方可以放下一个床铺。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49(2) 孤独磨难之中是多么需要温馨啊!他们夫妻俩本来相亲相爱长相厮守,却被强行分开长期隔绝,思念更强烈爱恋更深切了。虽然天各一方但想到有她,孤独枯寂的心灵中便感到了一股暖流,一种慰藉,一种依恃,一丝甜蜜。今天有机会团聚,他的心立即怦怦地跳了起来,沉积在心底的那暖流、那慰藉、那依恃、那甜蜜在胸膛中一下汇集成一股洪流,汹涌澎湃喷薄欲出。 他扛着行李她端着脸盆和碗筷洗漱用具,一进屋还没容得铺开被褥,门一关他们俩立即融合到了一起,紧紧拥抱着抚摸着注视着亲着吻着。他们愿意时光凝冻,就这样永远相依相偎不分离。他们愿意世界静止,就这样厮守日日夜夜在一起。欢乐共同分享;苦难一起承受。共同抵御那人间的阴冷诡谲,一起创造一个温馨的家,哪怕只有这样半间又低又小的泥土房。 两个人正在胶着成为一个人的时候,突然有人砰砰地敲起门来,两人一惊这是谁?妻子立即要起来白刚按住了她,仍然紧紧拥抱着。他想等外边的人先说话看看他是谁。但外边的人只顾乒乒敲门却不作声,妻子非常害怕,小声说:“这是什么人?”白刚没有回答只是用手势制止她作声。白刚心想什么人这么讨厌?是队长?不会的,队长一般不到家属屋里来。班里的人来找?那他会先叫名字不能只是砰砰敲门。 第106页 是什么人发现这里相亲相爱要来干涉?我们合理合法你来捣什么乱?他实在忍不住了便大声说:“谁呀!”外面说:“过路的!”白刚愤怒了:“你敲门干啥!”外面说:“喝口水!”白刚喊叫说:“这里没水!这里真的没水。”外面还是敲门:“开门嘛!”白刚大声喊叫说:“你捣什么乱?告诉你没水。”外面还在敲门,白刚也不再理他了。这屋子虽小但门还结实,他是推不开的。外面的人终于走了,但大大破坏了他们的兴致。 这种景象就在眼前,怎么,已经过了七天了?团聚的日子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一天了?他多么想这一天不去“上班”而一直陪着妻子。这时吴玉萍也充满期待地说:“请半天假陪陪我吧!”白刚说:“请不下来。”吴玉萍说:“为什么?”白刚说:“领导认为允许夫妻团聚已经是恩典了,再提别的要求就是过分。”吴玉萍说:“整年不见好不容易来几天,你又是早出晚归,妻子的这种要求过分吗?对,你就说是我的要求。”白刚十分歉疚地说:“那也不行啊!不会准假的。”妻子非常坚决但却退了一大步地说:“那明天你也得请假啊!这里离汽车站还有18里地,那边早8点开车,我5点就得走啊!天还黑着呢!我一个人走可不行啊!”白刚看着可怜的妻子几乎掉下眼泪来:“我和高队长说说明天送你,我想队长会答应。”妻子看他那为难的样子就安慰说:“家属来了去车站这么远又这么偏僻请半天假送送还是应该的嘛!队长这点人情还能不讲?”白刚说:“这里只讲专政,不讲人情。” 第二天,天还完全黑着他俩就出发了。他们沿着黑龙港的大堤在黑暗中向黎明走去。夜的寒意未消,离别的凄楚又笼罩心头。走了很长时间应该是黎明了,但周围仍然是黑沉沉雾漫漫一片迷濛。他们就像被包围在一个大雾团中,看不见天看不见地不辨东西南北。两人手拉着手,只是模模煳煳地看着大堤黑乎乎的影子一步步摸索着往前走。 凄楚的离情别绪加上混沌一片的迷茫,两人都难找到欢乐的话题。几天的团聚应该说是欢乐的,现在留在心头的却是凄楚。几天的团聚应该说是幸福的,但此时此刻好像只留下了痛苦。两人低头不语,只是摸索着一步一步地匆匆赶路。白刚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沉寂,心情沉重地问道:“什么时候你能再来呢?” “谁知道呢!我也是不好请假啊!”吴玉萍无可奈何地说,“好歹还是个干部,请假去看劳改的丈夫,不用说遭领导的白眼,自己也难说出口啊!”白刚说:“既然已经如此也就不必管他黑眼白眼了。过几个月我们没什么活了,你再请请假吧!那时候我不用早出晚归了,也许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会多一些。”吴玉萍说:“能不能准假就难说了。” 刚刚寻到一个话题又打断了,心头是更深的痛苦。谁能知道这天各一方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阶级斗争的口号越叫越响,在这种情况下套在他们脖子上的绳索只能越勒越紧。到一定时候也许会松动一下,凭过去多次政治运动的经验会有这种情况的。但是什么时候能去掉这种套在脖子上的绳索,实在是看不到。而且从现在趋势看,不是走向松动而是越勒越紧。 天亮了仍是迷雾蒙蒙,但是已经能看清堤岸左侧的无边苇塘,和右侧的茫茫旷野。这旷野无边无际望不到尽头,凭他这几年开荒种稻田的经验知道这里是千年未开垦的处女地,是一片平坦的沃野,只要开垦就可以成为一望无垠的绿油油的稻田。但现在它们却被遗忘了一样沉睡在那里,只是不时出现一丛丛高大的硷蓬,好像显示出这里还有生机。 别人看到这种景象往往感到的是无边的荒凉可怕的孤寂。而白刚一看到这无尽的沃野便能解脱一些胸中的压抑,带来一丝安慰一种嚮往。多好的大地啊!多么广阔的世界啊!以前他只感到中国人多地少难以解脱贫困,想不到有这么多闲置的土地。不用说祖国的西部有着广阔的沃土,就是在沿海在这里也有这么多没发挥作用的宝藏啊!只要去掉这脖子上的绳索,就是让我们在这里盖上几间草房过安居乐业的日子,也是幸福的啊!祖国啊!你为什么这么苛待你的儿女?在这么广袤无垠的大地上,为什么不能给他们一席之地?为什么将他们死死囚禁?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49(3) 天亮了,因为雾未散,仍然是路漫漫。这是到了哪里?这里没有村庄没有建筑没有可辨路程远近的标记,映入眼帘的仍然是无边苇塘、荒原。妻子走得不耐烦了:“我们这是到了哪里?快到了吗?”白刚看了看妻子的表惊讶地说:“哟!按时间说应该快到了。” 他所以惊讶,是原来以为还有一段路程,可以任他俩这样尽情地漫游。现在看来已经快到车站了。一路上虽然心情沉重但毕竟两人可以在一起,而且这广阔的大地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周围没有探听的耳朵没有监视的眼睛,大自然的恩赐对他们也像对待其他人一样的平等。 薄雾为他们拉下了帷幔,无边无际的绿苇,瘦削修长亭亭玉立,微风吹来,在它们头顶上展现出一片碧绿的波澜,好像向他们点头致意。那广阔的没有任何遮拦的大地,祖国母亲敞开的胸怀,是那样坦荡舒展。在这里使他的心胸开阔,吸一口气都是甜的。这里的一切一切,都能给你一种原始的力量,唤起你失去的生活勇气。看到这一切白刚一扫一路上心中的郁闷,感到无比的舒畅。他凑到妻子的耳旁说:“大自然属于我们,我们要是能留在这儿多好啊!”妻子也被眼前的景象感动了,张开双臂做出拥抱和飞翔的姿势:“啊,无边的芦苇盪!这里是白刚和吴玉萍两个人的世界!”白刚停下脚步,看着妻子优美的造型,大声喊道:“这一切都属于我们,只属于我们两个人。” 第107页 但是想到二人就要分手了,眼前的脉脉温情和豪迈情怀就要结束了,又不禁悲从中来。白刚小声地说:“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再见面啊!”苇塘边上扑稜稜飞起两只大鸟,妻子说:“你看,我们把这一对情侣都惊醒了。” 那飞起的鸟儿,起初如箭离弦,急沖沖地从他们的眼前直线射了出去,大概由于惊慌吧,速度非常快,飞到高空认为已经脱离了危险,两个才又相依相傍缓缓地绕着圈子,在他们头顶上盘旋,好像在观察周围的形势,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飞了几圈儿又缓缓落在了附近的苇丛里。大概看清了这两个人不是猎人而是一对情侣,所以又安心地重温它们的甜蜜去了。白刚注视着这一对可爱的鸟儿,几乎忘了走路,喃喃地说:“我们要像它们就好了,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你说它们是夫妻还是情侣?”妻子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不等他回答接着说,“即便它们不是夫妻,只是情侣,它们却像夫妻一样紧紧相随,堂堂正正自由自在。我们是夫妻却总是劳燕分飞,见面也是偷偷摸摸。”白刚上去就把妻子搂住了:“我们也要堂堂正正,自由自在!”他把嘴贴到了她的嘴上,她也紧紧搂住了他,但随即她又挣脱了,小声说:“小心有人看见。”白刚理直气壮地说:“怕什么?我们是夫妻,为什么偷偷摸摸?” 他拉起了妻子走向苇丛深处。在苇丛中踩倒了一片苇子,高兴地说:“来!我们也像鸟儿一样,在这里寻个安乐窝。”妻子迟疑地说:“不行了,别误了车!”白刚看了看妻子的表说:“就快到汽车站了,还有时间。”他也想开了:“误了车也不怕,正好明天我再送你一程。”他们双双坐在苇子上,她忍不住扑到了他的怀里,他把她紧紧抱住,亲她吻她抚摸她。她在他的怀里哭了。 遭受磨难以后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绝望里,对一切都不抱希望。痛苦时她暗暗哭泣,幸福时想到这不过是短暂一瞬她也哭泣。看到别人的痛苦时她痛苦,看到别人的幸福她也伤心落泪,悲嘆自己为什么就这样命苦。只是对爱情却始终忠贞不渝。 她知道他比她生活上更苦精神上压力更大,所以她更体贴他更爱他。夜里看到他繁重劳动后那种酣然大睡,响着那如雷的鼾声。她常常悄悄地吻他,坐起来守着他,偷偷地在那里流泪。可能是亲人间有一种神秘的感应,在这种时候虽然万籁俱寂,屋子里也没有一点声音,他有时却突然惊醒,看到她在悄悄流泪便紧紧抱住她安抚她,恨不得把她的忧愁都集中到自己身上来。他在她耳边喃喃地安慰她:“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不要哭,一切都会过去的。” “不用安慰我,我知道你心里更痛苦更受不了更难熬出头。”她哭得更厉害了,由饮泣变成了痛哭。白刚说:“不!这种生活我已经习惯了,不用为我担心。真的苦累我不怕,再复杂的环境我也能应付。我只是想你……”说着,又热烈地亲她吻她嘴对着嘴,你给我舌头我给你舌头,轻轻地咬着吮吸着。他的两手在她柔嫩的胸部不停地抚摸着。她一会儿轻轻地笑,一会儿又不禁流下眼泪。两个人肉体和心灵的各个部分都紧紧地结合在一起,脉脉柔情像一股暖流在他们身上互相交流、渗透,对方身上的一切都使他们销魂盪魄,这时他们忘掉了一切,觉得世界是他们的,他们就是整个的宇宙。 时间不留情终于他们得走了,拍了拍身上的草叶泥土整了整衣服,相对而笑幸福到极点。可是一会儿又难过了,一种渺茫的烦恼又袭上心头,他们不知道还会不会相见,于是又拥抱起来,可是两人眼中都含着眼泪。不走也得走了,但是走几步他们就亲一下,他使劲攥着她的手,好像要给她一份力量分她一点忧愁。他们有过许多甜蜜的时刻,但觉得从没有像分别时这样甜蜜这样难捨难分。又甜蜜又痛苦他们自己都煳涂了,不知是痛苦中的甜蜜,还是甜蜜中的痛苦。痛苦也罢,甜蜜也罢,但愿生活永远像这时候一样一动不动,两个人永远这样长相厮守。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49(4) 爱情,在作着自我牺牲的时候,比沉浸在幸福中更宝贵更坚贞,更美更甜。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0(1) 妻子走了只剩下无穷的回忆。在他们那欢乐的时刻,妻子紧紧地抱住他说:“但愿这次你给我一个儿子。” 他们结婚十几年来,妻子深深为没有生育而遗憾。她觉得对不起他,他的痛苦、遗憾够多了,自己怎么这么不争气,在这问题上还给他增添一件憾事。白刚早就希望有一个孩子了,三十大几的人怎能不希望有个孩子呢?儿子女儿他倒不在乎,但是要有一个自己的小宝贝。遗憾的是盼了一年又一年却始终没有一个。现在他几乎绝望了,不念叨要孩子也很少去想了。今天妻子又提起儿子,他知道妻子心中的歉疚便急忙安慰她说:“没有也好,我们倒省心些。”妻子说:“你不想了?”白刚憨厚地笑笑:“不想了!”妻子嗔怪地用指头点了一下他的额头:“瞎说!” 世界上的事情有时也真怪,孜孜以求的事情却渺渺无期,不再去想的事情却突然而至。妻子走后几个月突然来信说她已经有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过去也有过这种情况以为是怀孕了,而且也有妊娠症状呕吐噁心吃不下东西,结果却是一场空欢喜。吃了很多中药才把病症调理过来。这次能是真的吗?他不敢多想。在这个问题上,他一向是抱着听凭命运安排的态度。现在命运不济,一切更不敢往好处想。但以后妻子来信,一次比一次说得具体,她都感到孩子经常用小脚丫儿踢她的肚皮了。他这才感到一阵惊喜,我要做爸爸了,我也要有儿子或是女儿了。从此天天盼着他或她出世的那一天。 第108页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妻子来信告诉他预产期快到了,让他赶紧请假,她虽然已到了娘家,在大城市生孩子条件好一些,吃住也好些,但是娘老了,需要他回来照料。他马上请了假准备一有顺路车就走,但是天不作美正在这时下起了大雨。这里离火车站还有一百几十里,全是土路,下雨以后几天之内是没法走汽车的。他心里非常着急,这里不通电话电报,写信也没用,只有通车以后信才能通。 她在的那个城市里也在淅淅沥沥地下雨。她坐在窗前听着嘀嘀嗒嗒的雨声,心中只想着一个人,念叨着一个名字——白刚。 信发出十来天了,临产期就要到了他为什么还没来?他能来吗?是不是不好请假?是不是他们那里也在下雨?要是下大雨那就糟了,他怎么能上火车站呢?生产时他不在跟前那可怎么办呢?老人们都说女人生孩子,和阎王爷只隔着一层窗户纸。自己年龄大了,危险就更大一些,遇到难产,万一……她不敢想下去了,那样他们将最后一面也不能相见了,她的眼泪不禁簌簌地流了下来。 母亲在厨房里忙着炒菜,一股油煎葱花的香味扑鼻而来。母亲说生孩子前不能多吃,但是一定要吃好,保证孩子在母体中有足够的营养。可是她几乎什么都吃不下,心里让企盼和担心塞得满满的。 企盼也就是希望和追求吧!除了白痴世上谁没有追求呢!即便遁入空门,对今生丧失了希望,对来世不是还充满了憧憬吗?她虽然受了十几年煎熬,经歷了无休止的批斗、改造和监管,受人冷眼打入另册,时时被提醒你是和别人不同的人,事事要警觉自己的身份和处境,但在心的一隅始终闪着希望之光,那是对有朝一日洗净冤枉的企盼,还有对夫妻团聚的憧憬。 虽然这些希望有时由于各种挫折而变得蒙矇眬眬,但它仍是存在心底的一片温馨一线光明。没有这一点点温馨和光明,她就活不下去了。而现在矇眬消失了,企望明朗了,而且聚集在一个焦点上——孩子,他们的希望,他们生命的延伸。 自从她知道自己怀上一个生命之后,她的生活彻底改变了。她不再消沉,她要好好活着,要对这个生命负责。她深信:即便自己看不到光明,自己的孩子是一定会看到光明的。到真相大白的一天,她或他会知道父母是蒙冤一生。虽然她今年已经38岁了,但并不企望一定要生个男孩。传宗接代那是老一辈人的企盼。她只想不管是男是女,只要他(她)一生下来第一眼能同时看见爸爸和妈妈那就够了。可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却见不到丈夫,她不由得充满了担心和惆怅。 将近一年没有见到他了,那次艰辛的跋涉,团聚中的欢乐和苦涩,仿佛还在眼前。和每次相聚不同的是那次短暂相聚中留下的种子,就要结出成熟的果子来了。但是企盼的团聚呢?却仍然是遥遥无期,令人心神不安。在她生产时他能来吗?即使是相聚个十天八天,也算是三口之家的团聚了。虽然这团聚的甜蜜中仍有几多愁楚,几多苦涩…… 三口之家,家又在哪里?这里哪是个家呀!母亲家中只有一间房,住着奶奶、母亲、妹妹和妹夫。父亲因为歷史问题去农场改造,有时晚上回来也只能住到这间屋里。我们一家再挤进来,生了小孩就是三口了,这可怎么挤呀?这里虽说是个家,实际更像个旅馆。除了奶奶、母亲、妹妹是长住户以外,别人是谁来了谁住,住两天就得走的。屋子里大床、小床、摺叠床挤得满满的,床与床中间只能挤挤擦擦地勉强过个人。哪里还能住人啊!她真是盼他回来又愁他回来。 快吃完饭的时候,母亲抬眼看了看她,见她只喝了一碗粥,馒头没动,便关切地说:“你一个人要吃两个人的饭,怎么就吃这一点儿?”她知道女儿有心事,本不想触动女儿的心事,可是又不能不触动,便凑到女儿耳边,轻轻地仿佛恐怕伤着女儿似地问:“他有信吗?能来吗?”女儿悲伤地嘆了口气:“不知道。不来也好,来了又在哪里住呢?”娘说:“哎!别发愁,来了就有地方住。我已经和旁边屋里的老齐说好了,借那半间储藏室住几天。”女儿说:“那里面不是箱子上面摞箱子吗?”女儿知道那是两家合用的储藏室,里面塞满了东西,箱子都快摞到了房顶上。娘说:“箱子上面搭上两块木板,满可以睡人的,他年轻爬得上去。”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0(2) 这里本来是只供一户住的三居室的单元房,因为大学的房子太紧,现在却住了三户人家。吴玉萍的爸爸解放前就是大学教授,住房却是这么个情况。一家一间屋,三家合用一个厕所一个厨房。那半小间的储藏室两家合用,虽堆满了东西,但实在挤不下时,还可以睡人,就像睡在货堆上一样。 墙上的挂钟噹噹地响了十下,奶奶妈妈早已睡下,她也躺下了,黑暗中睁大了一双眼睛。睡在母亲身边的日子,现在对她来说是难得的安宁。然而以前,她却把睡在母亲身边过富裕的日子视为羁绊。宁静的夜,难眠的夜,她的思绪一下子退回到二十年前。 那是如火如荼的年代,她在全国有名的一所中学读书时参加了共产党的外围组织地下“民青”,从此成了家庭的叛逆。她家住在一座三层小楼上,一天她正在后院的椅子上看书,吴妈站在餐厅的门口向她招手:“大小姐!老爷请你上楼去!”她的心咯噔一下,什么事?刚才吃饭的时候不说,单单让吴妈来叫?她和爸爸说不来,爸爸向来是不找她单独谈什么的。 第109页 她的潜意识里忽然漾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是升旗的事让爸爸察觉了?她把书放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跑上楼去。爸爸一个人黑着脸坐在屋里,见她进来,一句话没说,起身就把门锁上。她感到事情比她预想的还要严重,不禁一阵凉意渗透全身,好像突然刮来一场寒风。“你前天上哪里去了?”爸爸十分严肃,一脸杀气。 她明白爸爸指的是四月四日那一天,市里1500多名进步学生春游集会,演出了讽刺国民党统治的话剧《凯旋》。学生们为了维护刚刚成立的市学联,还喊出了保卫学联的口号。她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集会,心激烈地跳动着,冲击着一腔热血,脸红红的,两只拳头都握得出汗了。集会将要结束时升团结旗,司仪喊罢,她不管是不是预先指定了人,跟着几个女同学一起跑上去,毫不犹疑地抓住了升旗的绳子,激动地望着那面红旗缓缓升起,眼含热泪,以至看到的只是红灿灿的一片霞光,分不清是红旗,还是灿烂的阳光。难道是这事让爸爸知道了?是人群中有特务盯梢吗?还是被什么熟人看见告诉了爸爸?当然在白色恐怖时期众目睽睽之下,她跑上前去升红旗,这步子也迈得太大了,她绝不能承认。 爸爸见她不想承认气唿唿地说:“你不必欺骗我,我也不一定要你马上承认。我只告诉你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儿,是关系身家性命的大事,要吃官司掉脑袋呀!你知道不知道?你哪来的这么大的胆子?告诉你以后不许参加这类活动,不许和那些赤色分子来往,你听到了吗?” 她站在那里没有说话。她想好了,任你打我骂我,我也不会离开我已看清了的这一条道路。我愿意为此赴汤蹈火,我宁愿受刑坐牢。父亲暴跳如雷:“你说话呀!你哑巴啦!” 她仍然站在那里,一声不吭。父亲气得浑身哆嗦,等待着她的回答。僵持了好一会儿,她仍然没有回答。父亲完全失望了,大声吼着说:“告诉你,要是出了事儿,你可不要怪我没有父女情义。”说完嘴唇哆嗦着面孔刷白,好像再也说不出话来了。等了一会儿才挥挥手,有气无力地说:“去!你去吧!”说完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显出十分疲倦的样子。看见父亲那种样子,她也很难过。可是她没法使他宽心,只好默默地退了出去。 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爸爸的话在他们父女之间划了一道深深的鸿沟。她知道,这深深的鸿沟是没法填平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和爸爸对立的。爸爸曾经是一个爱国青年,在一所名牌大学毕业后,为了抗日去了大后方离家十几年,归来时已是这个城市的国民党中层官员。而她却悄悄成了共产党地下组织的一员。 他们之间成为既是父女又是敌对的关系。在这以前这种关系是有时清楚有时模煳;理智上清楚,感情上模煳。而在父亲说了莫怪他无父女之情以后,她骤然明白了父亲和自己在关键时刻是水火不相容的,如果她被捕了,父亲是不会以他的职位来庇护她的。那时她并没有想到父亲或许有为难之处,而只是认为这是父亲的反动立场所决定的。 父亲的话并没有使她退却,倒像是挥了一拳把她打清醒了,把她从难以割捨的父亲身边赶走了,使她思想上有时还存在的模煳变得更加清楚了。行动更加小心,活动也更加隐蔽。一直坚持到这个城市的解放。 当解放的炮声隆隆响起时,她成了胜利者,心里抑止不住地欢唿雀跃。而父亲成了失败者,整天垂头丧气,等待着厄运的到来。 解放了,她好像小雀冲破了牢笼,毅然离开了家,离开了那舒适的小楼,抛弃了美丽的衣服,穿上粗布灰制服,告别了柔软的席梦思,睡在了稻草铺成的地铺上。一边啃着窝窝头,一边高唱:“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她经受着革命的锤鍊,也接受了后来竟至是痛苦的煎熬。 每次学习和政治运动里,她都狠命挖掘自己的非无产阶级思想,划清和资产阶级家庭的界限。为的是使自己脱胎换骨,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无产阶级革命者。她把她知道的父亲的一切向组织作了毫无隐瞒的汇报,甚至包括她的猜想和怀疑。在她离开家的数年里,虽然离家并不远,但她一直没有回去。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0(3) 她是那样地想念母亲,可怜的母亲,在父亲南下杳无音信的十年里,曾和她相依为命。为了让她能够上中学求亲靠友,忍受了极大的屈辱,甚至向一些有钱的亲友跪下来磕头求乞。当年吴玉萍离开家时,有病的母亲伸出枯黄的手,哭泣着说:“儿啊!你走了要想着娘,你可想着回来看看娘啊!”娘的话深深牵动着她。她有多少个日日夜夜思念着娘啊!多么想回家看看年老有病的母亲啊!她们相依为命,可她却狠下心没有回去,只因为要和父亲划清界限。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切只不过是她一厢情愿。不管她怎样努力,都没有人承认她脱胎换骨,或许根本就不存在脱胎换骨。在改造路上经过十年的艰难跋涉,即便是已经成了共产党员,人家仍然把她视为异端。从1948年到1958年,十年来她像梦一样只不过走了一个曲曲折折的大怪圈,从起点又回到了起点——从资产阶级家的小姐成了资产阶级的右派。 右派这顶帽子,曾使她心惊胆战,痛不欲生,百思不得其解,但现在又不得不面对现实。她曾认为她和父亲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会永远背道而驰,想不到却殊途同归,都作为资产阶级反动派被改造。这一切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第110页 只是父亲和她之间的鸿沟并没有消失。别人或许察觉不了也不可能理解,这只存在于他俩的心底。父亲在她面前不像在妹妹们面前那样说笑自然,显得很拘谨。这次她回到家里生孩子时,父亲见了她,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把帽子摘掉啦?”就再也没有别的话。关于父亲自己的一切,一句也不向她披露,他的内心仍对她保持着警惕。以致她回来的这些天,父亲只从农场回来一夜就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家。 这一切该如何解释?父亲认为她是这个家庭的叛逆,领导说她是这个家庭的孝子贤孙。究竟是叛逆,还是孝子贤孙?她成了一个到处不受欢迎的人。这一切为什么?谁能说得清啊! 快天亮她才睡着了。刚睡着就做了一个梦,梦见白刚回来了,手上却戴着一副手铐,铐子上还吊着一串叮噹响的铁链。像是戏台上苏三起解带的那种锁链。她说:“这是怎么了?”心中一惊就急醒了。醒来听见母亲正在厨房里做早餐,铁铲敲得锅叮噹响。自己便为自己解梦,这是由于声音的联想,才使自己做了这个噩梦吧?不会是他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吧?但心中仍然十分不安,他没出事儿,为什么人不来信也不来呢?到底为什么?一种不祥的感觉一直笼罩着她,驱也驱不散。 吃过早饭在母亲的督促下,上街去走走。雨早已停了,街上的行人来去匆匆。她不由地站在树下看起这匆匆而过的人群来。步行的急急忙忙,骑自行车的飞驰而过,不管奔向哪里,都是为着一个目的——为了自己家庭的幸福生活。 人人都有一个家,可是她的家在哪里呢?她曾经视这个城市为自己的城市,为了它的解放,她和他们那些搞地下工作的同志曾经无私地奉献了自己的青春,有的还奉献了自己的生命。但是如今这个城市里却没有了他们的立锥之地。他们前后加入“民青”的一些人多数都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了。有些人早已离开了这个城市到外地农场改造去了。 就在这个城市里,就在这些马路上,警车日夜唿啸的黑暗年代里,她冒着生命危险,接受地下组织交给的任务。她曾乘人不备在大街小巷里贴传单,也曾伪装成农村来的小妇人,坐上叮噹响的白牌环城有轨电车,把那些由市解放委员会署名发出的各种信件投入各个角落的邮筒里。其中也包括由她起草的,由同志们抄写的给父亲的信,当然也是以市解放委员会的名义发出的。内容是劝他不要跟着国民党去台湾,不要心神不安,要安心等待解放,立功赎罪等等。 父亲每次接到这种信件时都惊慌失措,悄悄对母亲说:“共产党怎么对我的情况了解这么清楚?连我这几天心神不安,夜里12点还要在院中踱步都知道呢?”他以为这是佣人中有人通了共产党,因此把一个干零活、买菜的小勤务员无缘无故辞退了。他做梦也没想到这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写给他的。 这些信起了作用,虽然他内心斗争十分激烈,但终究没走逃往台湾的那一条路。而且由于这些信终日惶惶不安,不久终于决心辞去官职,到大学里教书去了。 解放后她参加了党分配的工作,更加忠心耿耿,任劳任怨,但是在一个连一个的运动中,她却总是重点。她没有犯过任何错误,只有一个最大的错误就是投错了胎。审干、镇反、肃反,都受了严格的长时间的审查,但由于原来地下党组织的那些领导人都给她写了评价很好的证明,总算都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到了1957年,地下党组织的那些人,再也无能为力了,这是一次以思想划分阶级的运动,他们想保也没法保了。而且他们也不能保了,因为他们中的许多人也成了右派,她也就在劫难逃了。 尽管她连一张大字报都没有写过,鸣放中也只是对丈夫在“肃反”中被长期看押批斗说了几句不满的话,却被批判为怀着刻骨的阶级仇恨恶毒攻击“肃反”。她曾幻想“交心”就会得到谅解和宽恕,结果却越交越交不清,越交“罪恶”越多。终于成为劳改队伍中的一员,不是犯人的“犯人”。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0(4) 当她重新获得“自由”时,以前的一切被一笔勾销了。成了一个和刚参加工作勤杂人员一样级别的工作人员。可是问题却永远也不能勾销,家庭出身永远要填上“官僚”。右派帽子摘了,却成了摘帽右派。摘帽右派这顶帽子就再也没法摘了。 她离开这个出生的城市时,头上戴着光荣的革命桂冠。十几年以后回来时,脸上却刻有耻辱的“金印”,所以回来后一直在家中蜗居,没有和任何同学、地下工作同志们联繫。她把心一横,过去的吴玉萍已经死了,现在的吴玉萍是另外的一个人。这样一想,倒也坦然了。 她的生活里只剩下两个字——活着。什么理想、抱负、奉献都谈不到了,这一切都不会被人承认。但不管别人怎么看,不管在什么境遇下,她都要活下去。为了他,也为了这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1(1) 吴玉萍在大街上慢慢熘达,她面带忧虑心中却怀着一线光明,希望能在大街上看见她盼望的人——白刚。走了好久她失望了。懊丧地回到家里,挺着大肚子艰难地走上楼梯时,从楼上传来了一个模模煳煳的声音,似乎是他。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紧走两步推开了房门,只见穿着一身灰色棉衣的他正在喝着热茶,头上的棉帽子还没有来得及摘下。当他看见她时那双晶莹墨黑的眸子在她臃肿的腰身上一扫,幸福的红晕立刻涌上了面颊。结婚十几年来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个样子。 第111页 整整一个下午他俩没能谈上一句想说的话。因为这间“公房”里的人实在太多了。妹妹、妹夫、奶奶、妈妈,各种各样的问题他已是应接不暇。等到晚上他进了那几平方米的小“库房”,她挺着大肚子也挤了进去,他们才有了单独相会的空间。 地方虽小,但没有精神上的压抑,没有心灵上的束缚,从心里觉得比在盐硷滩上的劳改营里宽敞多了。她感到很幸福,他终于守候在她的身边。他们将近一年没见面了。在她怀上身孕,那应该让初做父亲的人惊喜的关键时刻,他没有在她的身边,没能共同体验那做准父母的喜悦,也没能共同经歷那怀孕初期的折磨。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缺了点什么,心中留下了无穷的遗憾。如今当她依偎在他的怀里,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肚子悄声问道:“动弹吗?”她点点头。不知是高兴还是痛苦竟落下了泪来。 或许是压抑得太久太久,一旦解脱就犹如潮水沖开了闸门,一发而不可收拾。她伏在他的胸前,由流泪而饮泣,继而断断续续地哭出声来。起初还怕母亲听到,强行吞咽着哭声,后来也顾不得许多,只想把委屈都顺着眼泪倒出来。她竟边哭边诉说起来。 过去的苦她已不想提了,只是今后怎么办?有了孩子,可是他们没地方可以存身,这孩子怎样才能带大?如果说过去她爬过的是一道又一道的山樑,如今横在她面前的却是更加艰难险恶的重重大山。她不仅要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单独穿越,而且在软弱无力的嵴背上还要背负着另一个稚嫩的生命…… 他对她的哭泣始料不及,感到茫然无措。无数个日日夜夜企盼的团聚,就是以哭作为开场白吗?他是个坚强的人,很少有落泪的时候,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哭的。哭有什么用呢?但是她的哭还是引起了他内心的伤痛。对她提出的问题——孩子怎么办,他还没有想过。他只是急于想见到她,想见到不久的将来就能看见的自己的亲骨肉。将来怎么带孩子?不是他做父亲的粗心大意或不负责任,而是他实在没法可想也无能为力。 他被牢牢地囚禁着,还不是一个自由人。虽然解除了教养,头上却仍然戴着那顶右派帽子。连妻子生孩子要请假,还需要层层批准。而且更使人感到无限屈辱的是要在探亲限定的日期中由探亲所在地的居委会或派出所证明他的表现,在请假单上签署意见,有无不轨行动或反动言行。这张请假单就躺在他的旅行袋里,回去销假时还要交回去。这无疑是一种枷锁,紧紧地套在他的脖子上的枷锁,即使你走到天涯海角,那枷锁都会时时相随。 他是生活在这种枷锁羁绊下的人,又怎能抚养孩子负起父亲的责任?他感到一种内心的愧疚和绞心的疼痛,对她的哭泣一时竟无言劝解。静默了好一阵,才安慰她说:“别哭了,天无绝人之路,再困难我们咬紧牙关也是能克服的。这几年许多困难不是都克服了吗?我们要保护好孩子,即使我们看不到,也要让孩子看到光明的那一天。”他搂着她在她的耳边坚定地说。 这不是一句画饼充飢的空话,这的确是他的信念。自从划入另册的那一天起他就坚信,党不会长久地冤枉一个对党忠诚的人。自己的问题总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她却抱悲观态度,认为领导搞错了还会认错吗?即便有那一天也太遥远了,她是看不到了。当然孩子能看到也好,在那个遥远而又不可知的年代,当她的墓上长满了野草,她的儿子或是女儿能在坟前焚烧一纸平反通知书,为一生赤诚奉献而又受尽屈辱和冤枉的妈妈送去一份迟到的安慰,妈妈这心也就舒展了。但是在九泉之下,她会知道吗?人如果有灵魂该多好啊!那样她就会栖息在高高的树枝上,或飘游在天空的云朵里,俯视着大地的变化,等待着子女为她送来这最后的一纸平反通知书。 漫长的苦难岁月啊!何时才能重见光明?真是长亭连短亭,何处是归程啊!遥远的事情不再多想了,眼前才是最实际的。她只有面对现实,勇敢地挑起当母亲的重担。不依靠任何人更不能难为处境比她恶劣的心上人。于是她停止了哭泣,反过来安慰他说:“你放心,我的身体一切正常,哭两声心里痛快,不会影响孩子的。”她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皮上,让他摸摸孩子的小脚丫:“你摸摸,这是小脚丫儿,动得欢着呢!一会儿把肚皮蹬起一个大鼓包。摸着了吗?”他却什么也没摸着,只是幸福地憨笑。 因为地方太狭窄,一个单元里又住着三户人家,人们来回走动,这个小小储藏室虽然关紧了门,外面仍然能听见里面的动静。母亲怕人家猜疑,听见吴玉萍的抽泣声,就悄悄地在储藏室的门上拍了两下。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1(2) 真是没办法,在那个年代他们连个说话的地方也没有啊!即便是夫妻两人在被窝里说话,也可能会被满脑袋充满了“阶级斗争”的人偷听。虽说是娘家,但多年不回家来了就哭能不引起别人的猜疑吗?吴玉萍无奈只好告别白刚,回妈屋里去睡。 当这个大杂院一样的楼房安静下来之后,在夜的沉寂中听到的是此起彼伏的鼾声。吴玉萍辗转不能入睡,只是睁大眼睛望着在昏暗中泛着微光的白色天花板心潮起伏。她多希望天花板是一挂幕布啊!传说中不是说静夜中神灵会守护着善良的人们吗?哪位神灵能在这幕布上勾画出一幅图画,勾画出她的未来,或给她一些启示?漫长的黑夜啊,何时才能破晓重见光明? 第112页 矇眬中真像是看见了一幅图,那是一栋别墅式的房子,门外开满了奼紫嫣红的鲜花,鲜花丛中有一个美丽的女孩笑逐颜开。就在这似梦非梦中她突然感到腹部一阵抽搐,一阵疼痛,把她惊醒。她便赶紧披上衣服去厕所,只感到一股热流从下身排出。仔细一看便池里有一团殷红。坏了,是要早产吗?她连忙把白刚叫醒。家里人也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醒了。夜已深,那个年代还没有出租汽车,娘说十字路口上有时有三轮车。白刚连忙披上棉大衣跑了出去。一个多小时以后才找到了一辆三轮车,拉着白刚和吴玉萍驶向医院。 长街冷寂无声,几盏昏黄的街灯照出三轮车拖长的影子。都说女人生孩子和阎王爷只隔着一层窗户纸,这半生中的第一次能够顺利闯过去吗?两个人都忧心忡忡,但谁也不愿点破。医院的铁门紧闭像是一副冰冷的面孔,门旁的两盏白炽灯,仿佛是半睁着的眼睛。 吴玉萍留在妇产科内检查,白刚焦急地在门外等候,奇怪的是听不到产妇应该发出的呻吟声。穿白大褂的大夫终于走出来了,白刚连忙迎上前去,还没等他说话,大夫便冷冷地说:“产妇需要做剖腹手术!” 六十年代剖腹产还很少,人们认为这是个开膛破肚的大手术凶多吉少,白刚只觉得头上“轰”的一下,响了一个炸雷。白刚近乎哀求地说:“不做不行吗?”大夫说:“不行!产妇已经三十多岁属高龄初产,又是早‘破水’,胎儿头部太大宫缩无力,不做手术孩子会有生命危险。”白刚精神十分紧张地说:“做手术,大人会不会有危险?”大夫沉吟了一下,缓缓地说:“这很难说。谁也不能作没问题的保证。一般来说危险不大。但也不能排除万一……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吴玉萍的母亲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保大人!” 白刚却说:“大人我要,孩子我也要!” 大夫愣怔了一下,觉得和这个倔人也说不清道理,便回身到医务室拿来了一张动手术的协议书,扔给了白刚说:“签字吧!” 吴玉萍痛苦地在铺着白单子的床上躺着,对外面的谈话一无所知,但从医生进进出出的行动中,从大夫护士的神情中,她发觉是出了什么事情。吴玉萍还没意识到是做手术,因为她缺乏这方面的知识,也没有这种思想准备。她只是担心孩子是否健康,是否出了什么毛病。 大夫又重新回来了,从门后拉出一把椅子坐在吴玉萍的面前,缓缓说道:“你的孩子头太大,现在还没正常进入骨盆,需要做手术,不然会有危险的。”吴玉萍说:“那就快做吧!”她听到做手术也感到很突然,但她很快清醒过来,觉得要来的事情就快点来吧!她结婚十几年才盼来了这一个孩子,无论如何要保住他。 无影灯银白色的光辉,照射在雪亮的刀子、剪子上,更显出这些器械的冰冷无情。两位大夫,一男一女分别站立在手术台的两旁。吴玉萍躺在手术台上,面前垂下一道白色布幔,正好遮住了手术现场。她只能看到天花板上悬挂着的巨大的葵花似的无影灯,听到清脆的刀子剪子的碰撞声,别的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大夫告诉她,为了安全是半身麻醉,如果疼痛,就忍着点儿别紧张。此时此刻,她丝毫没有紧张的感觉。不知为什么,反而有一种解脱的愉悦。她也想到手术会不会出问题,甚至会不会突然在手术的过程中意外地死去。但她不怕,那些过去的日子,比死还可怕的日子她都熬过来了,以后的日子活着也并不比死幸福多少。只要这个小生命能够给白刚留下来,如果需要她以死来交换,她也心甘情愿。 她欠他的太多太多,但她没有办法偿还。悔恨没有用,她没法将在运动中违心说过的假话纠正过来。她的假话也是因为别人的假话引起的。当时她想反正几个人都说了假话,先承认了避过了运动的锋芒再说,运动过后是会弄清的。但白刚嫉恶如仇,面对那些假话义愤填膺,坚决不承认,而且痛斥这些假话的导演者、运动的主持人,这样他就作为省直机关对抗政治运动的典型,受到了最严厉的惩处。比他们每一个人的处理都严重得多。正是他们那些假话把白刚这个敢于坚持真理的人拖入了可怕的深渊。 虽然她说完就后悔了,立即向组织上说明真相,但回报是更严厉的批斗。以后她又多次向上级领导机关申诉,但所有的申诉都石沉大海。看到白刚的巨大劫难,她内心中经受着最大的折磨。不过白刚并不怨恨她,或者说他已经原谅了她那一时的软弱。他深知要顶住那种追逼、批斗、污辱和折磨,是多么的艰难。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1(3) 他原谅了她,她却总也没法原谅自己。为了摆脱内心的痛苦,她曾经用自杀来解脱。算她命大因为被人及时察觉紧急抢救而没能命归黄泉。这以后的十几年,她的生命是在外界歧视和自我谴责中经受着双重的煎熬度过的。这样活着真是太苦、太累了。她渴望解脱,甚至不惜长眠…… 痛心的往事在一瞬间凝缩成两行晶莹的泪水,这泪水成了涓涓细流,无声地坠落在雪白的枕巾上。恰在这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从布幔那边传了过来。一位护士举着赤裸裸、湿漉漉的婴儿走了过来给她看一眼,告诉她:“是个八斤重的男孩!”她马上破涕为笑,喜悦像晨光碟机散了暗夜的阴霾:“啊!是个儿子,我们有儿子了。” 第113页 吴玉萍眼巴巴地看着护士把孩子推向婴儿室,她仍然躺在床上经受着痛苦。这时麻药的劲已经不大了,每缝一针她都感到刺心的疼痛。“什么时候才能缝完啊!”吴玉萍焦急地问道。大夫说:“快完了,忍耐一点吧!”让护士给吴玉萍打针安定剂好好休息。护士拿着针管过来时,吴玉萍抬腕看表,多事而又好心的护士,上前一把把表给摘了下来:“把表给我,越看越着急,给你打一针好好睡一觉。” 这时在过道里的白刚和吴玉萍的母亲还不知道一点消息,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回音。小护士走过来顺手将手錶递给了白刚就匆匆离去了,因为她手上还端着白瓷盘子急着去换药取药。白刚追过去想问问情况,那护士却已经轻盈地转身进了一个房间,房门上贴着“非本院人员不准入内”,他只有扫兴地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白刚手里拿着吴玉萍的手錶,心里却塞着一团迷雾。难道是吴玉萍出了意外?护士不肯马上说明?先把遗物送出来?想到这里,白刚的眼泪忽地涌上眼眶。但因吴玉萍母亲在一旁,又怕引起老人的疑虑,只好轻轻擦了眼泪。吴玉萍的母亲见这半天没有动静心中也很不安。嘴里叨念着:“千万保佑大人啊!孩子没了可以再要,大人可别出差错啊!” 白刚明白岳母的话是针对他说的。因为大夫徵求他的意见时,他曾向大夫吼叫大人、孩子我全要。 嘭的一声响,手术室的门被撞开了,接着出现的是一张白色被单蒙罩着的铁床,上面躺着无声的吴玉萍,由于手术失血过多她的脸蜡黄蜡黄像死人一样。母亲一看以为她去世了,勐地扑上去哭了起来。护士用手一挡喊道:“老太太,你干什么?她睡着了让她好好休息。” 像做了一场噩梦,昏睡了半天的吴玉萍终于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吊着玻璃瓶的白色铁架子,药水一滴滴进入体内,她感到生命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娘!生了个男孩,丑极了。”她用微弱的声音向母亲也是向白刚报告。娘笑了:“傻孩子!刚生下来的孩子哪有好看的?用奶一催,满月就是一个又白又胖的俊小子。”吴玉萍笑了,深情地望了望白刚,她没有向他说什么,但那眼神已经告诉了他:“我把一个新的生命给你了,我们有了儿子,是你的也是我的。”她好像由此还了一笔债,长期以来存在内心深处的那种歉意、遗憾都一起消失了。 白刚在吴玉萍出院后的第二天就回劳教所了。临行前恋恋不捨,几次吻别小儿子,弄得孩子哇哇哭叫。婴儿啼哭无泪,泪水却在两个大人的心中暗暗流淌。 虽然剖腹产给了72天的产假,但日月匆匆,一晃而过,返回机关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前面等待他们母子的又是什么呢?她想也不敢想,只有硬着头皮回去,回到那个阶级斗争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现实中去,每想到此松弛的神经便立即紧张起来。在这种情况下奶水当然不够吃,只好餵奶粉,可是哪里有钱去买?就是有了钱市面上也很难买到奶粉。母亲没办法便到处去借刚生下孩子人家的户口本,用户口本买那一点点可怜的供应奶粉。孩子半飢半饱地活着,吴玉萍的身体恢復得也很慢。 终于到了该走的那一天。临走的前夜,母亲在厨房里背着妹妹妹夫悄悄掖给吴玉萍5元钱,她知道这是母亲节省下的零花钱推辞着不要,但母亲还是把钱塞到吴玉萍的手里。并用眼睛示意不要再争执了以免被别人看见。吴玉萍想到自己工作这么多年,不但不能减轻母亲一点负担,还要拿母亲的钱,心里很不好过。 母亲已经生活无着,父亲劳动改造生活费很少,她只靠变卖旧衣物和妹妹的少量工资维持着。虽然只有5元钱,可这是她一分一分,一毛一毛积攒下来的,她要积攒多少日子啊!她心里一酸几乎哭了出来。她把母亲的钱收下了,可是心里有多少内疚啊!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白刚在苦难中,她每月只有40元的工资,回去要雇保姆要抚养孩子。她默默地收下了5元钱。 她身上背着一个沉重的大包袱(里面有衣服、婴儿的被褥、尿垫子,还有母亲千方百计让人买来的奶粉等等),怀里抱着裹着棉被的婴儿,胳臂上还挎着一个网篮(里面装满了路上用的东西),没有人送,自己咬着牙上路了。上火车时因为人多拥挤你推我搡,吴玉萍险些摔倒。她一条腿跨到车门里,另一条腿还在车门外的梯子上,后面的人还在往前挤,差一点连孩子带大人被人踩在脚底下,幸亏前面有一位老大爷拉了她一把她才上了车。 车厢里人们拥挤着抢占着座位,没有人理睬还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单身女人。吴玉萍抱着孩子痴痴呆呆地站在那里,她行动不便也抢不过人家便站在那里发愁。世上还是好人多,那位在车门拉了她一把的老大爷,这时已经抢先占了一个座位,在前面喊她:“那位大姐到这里来先把孩子放下。”她这才勉强从人缝里挤过去把孩子放在座位上,一面说谢谢大爷一面解下包袱。虽是隆冬季节车厢里却像蒸笼,里面的衣服已是汗渍渍的了。只有一个座位她让大爷坐,大爷却让她坐说旁边有一个人下站就下车。她就千谢万谢地领情坐下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1(4) 婴儿在她怀里熟睡着,当车开启时哐当一声响车勐一晃荡把孩子惊醒了,他睁开小眼睛茫然地看着这陌生嘈杂的世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吴玉萍只好解开衣襟用奶头堵住孩子的嘴。老大爷看着心里很纳闷,一个妇女带着这么多东西还抱着孩子,怎么一个人出门。便说:“你怎么一个人抱着个孩子出门?他爸呢?”吴玉萍说:“他爸忙,送不了。”她本想把问题支开。老大爷却仍然关心这个问题:“在部队上吗?”她学着老大爷的口音,含含煳煳地说:“嗯哪!离不开呢!”这类的问题一直苦恼着她。在路上在下乡的农民家里,经常有人以这种问题当话题,她既没法如实回答,又不愿意编造假情况欺骗对方,所以只好顺着对方的猜测煳里煳涂地应付。 第114页 孩子又哭醒了。因为她的奶水稀薄,孩子一泡尿就消化完了。于是她又忙着给孩子换上干净的尿布裤子。拿出奶瓶子放好奶粉托老大爷给看着孩子、东西,自己去找开水。过道里全是人她需要从许多大腿的缝隙里跨过去,稍一不慎还要招来责骂。就这样艰难地穿过几个车厢才能找到一杯还不知开不开的温水。 人生苦旅,孩子跟妈妈踏上了第一程,何处是个头呢?他生不逢时又有这样一双父母,他将怎样走完他这一生呢?吴玉萍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己这亲爱的儿子,为儿子的将来担忧,同时也暗暗下定决心,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不管遇到什么狂风骤雨,一定要保护他走过这艰难的人生征途。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2(1) 白刚探望妻子回来不久,秦大队长便找他给他一个人——贾龙。说这个人可是反动出了名,不许他出问题不能让他放毒。白刚一听心里就腻了,贾龙他早就知道,是个地道的政治上的反对派,经常冒“毒气”而且软硬不吃。这样的人放在班里永远不会安宁。有了问题不管不行,管吧那还有完?便说:“我们班已经够复杂了,这样的人还放我们班那受得了吗?”秦队长高声说:“有什么受不了的,他反动无非就是斗嘛!”队长声音很大,显然是给全院的人听的。然后又悄悄对白刚说:“小事不用管他,个别做做工作不用整天瞎折腾。老棺材瓤子立场改不了啦!这人放你们班合适,省了别人瞎捅咕惹出许多是非来。”领导把话说到这种程度,白刚也就明白了,无非是让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一种善意。可是文化大革命一来不行了,贾龙的问题再也包不住了。其实他要“明智”点文化大革命是找不上他的,可是他却硬要往枪口上碰。这还得从这里的文化大革命说起。 1966年“文革”初期,全国“破四旧”的高潮如火如荼,这里因为地处偏僻的盐硷滩,又是与外界隔绝的劳改机关,所以还是风平浪静一潭死水。只是传说各地砸庙宇摔古董烧古书古画,揪风流女人,哪个专家上吊,哪个作家跳楼,尤其是城里一些人被扫地出门强迫还乡,连家属都不能倖免。这里许多人家在城市,都属于被揪斗的范围,听了以后都感到惊心动魄。这里的人们对外边文化大革命的感受是从惊恐开始的。 人们都在惶惑不安中等待着本场的文化大革命。但是谁也想不到,这里的文化大革命却在兴奋、刺激、狂欢中来临了。这里的文化大革命是从揪斗风流女人开始的。 在这个封闭的世界里基本上是男人的国度,几千人的劳改队只有一百多个女劳改犯,而且又被密封在一个小小的院落,男人成年累月也难得和她们见上一面。长年见不到女人,对女人的思念嚮往便会与日俱增,产生一种强烈的性饥渴。一听到让风流女人游街示众,有人还是半裸着身子任人指点笑骂,有些人便像过节一样欣喜若狂。 尤其是这支队伍里每个人都有一串儿风流故事,其中有几个人还属于有名的几大美人之列。而且管理这支队伍的又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惟一到过北京受伟大领袖检阅过的红卫兵,现在掌握大权的党委贾副书记的女儿,原来叫什么人们不知道,从北京回来改名贾卫红。不过因为她长得很黑,人们背地里都叫她黑丫头。 由于这几方面的原因,所以这次游街成了人们注视的热点,男男女女都像看大戏一样紧追不捨。在总场游街以后又到分场去游,许多人还一直追到分场。这几年有大批人解除了劳动教养,行动相对自由,有的人想女人都想疯了,岂肯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一时人山人海观者如潮。 队伍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母女俩,这是一个刑满就业人员的家属。妈妈是四十大几岁的人了,可能是生活所迫吧,只要有人给上几斤粮票或两三块钱,就会跟人来一回。在这样一个人家偏偏有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相貌端庄,身材苗条,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平时就吸引了许多年轻人。她家姓马,人们都叫她小马。往往她在前面走,后面便跟上几个年轻人,高声唱当时流行的那一首歌:“马儿哟,你慢些走喂,慢些走喂!我要把你看个够看个够哟,看个够……”但她和她妈不同,就是有人想花大价钱也难以得到她的垂青。 即便如此,也还是有些艷事流传,传得最多的是这么一件事:大白天有人去找她妈,她妈嫌她屋里经常有人来,便带来人到隔壁女儿屋里,女儿床上被子还没叠,她妈便说咱就就着我闺女这热被窝吧!言外之意好像是她女儿刚才在这里和人来过。这事一流传人们便把她们母女俩看成了一路货色一锅煮了。 这在平时只能当作人们的笑谈,是真是假没人琢磨也没人较真。可是到了中学生可以随意揪斗拷打教授的年代,她妈这句话便成了铁证使她在劫难逃了。把她编入了风流女人的队伍,而且由于她的美丽成了人们戏弄凌辱的头号重点。她穿的花衬衫,从领口一直撕到了胸前,两只乳房颤颤悠悠地半裸露着,乳房两边是两串又脏又重的破棉鞋破皮鞋。裤腿撕开了,多一半大腿露在外面。一些半大小子轮番地向她脸上身上吐唾沫摔泥巴,使她全身污泥一片。 其次是肖娇娇和大美人,虽然她们的风流事都是以前的老事儿了,但因为名声在外也拉出来示众,同样受到了重点待遇。以前看都不允许男人看的人物,这时也让她们半赤裸着任这些男人们作践笑骂。也不知这算是一种开化进步,还是开化以后的倒退。 第115页 在人们这种丧失理智近于疯狂的活动中,有两个人却获得了不少人的宽容和同情。一个是四姑娘,一个是吴小金。四姑娘是那个与王显能有染的人。他们解教以后重叙旧情,经领导批准结了婚留场就业,圆了他们几年前的鸳鸯梦。四姑娘虽算不上美人儿,但也有几分姿色招人喜爱。结婚不久有个队长和四姑娘发生了关系,四姑娘说她是被逼不得已,队长姦污了她。领导说是她拉拢腐蚀干部又将她二次劳教,王显能又回到职工队睡大铺。这件事谁是谁非已难说清,但就因为这件事也把她游街示众,人们心中很有些不平。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2(2) 最让人们愤愤不平的是吴小金也莫明其妙地被编入这支队伍。吴小金和白刚一起搞草绳机电气化时,对白刚印象很好,几次说解教以后让白刚给她介绍对象,白刚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行,说你找什么样的?”她朝白刚笑笑说:“就找你这样的。”白刚在这方面很不敏感,还以为她是说笑话,而且那时两人都没解教说说也就过去了。 后来两人都解教了,白刚曾住在大院外面的职工宿舍。吴小金几次去找他因为屋里有人,她闲聊几句就走了。有一次星期日同屋的人出去了,只有白刚还在睡着。吴小金进去便在白刚脸上亲了一口,一下把白刚弄醒了,一看白刚醒了,她沖他一笑顺手又在白刚嘴里塞了一块糖,脸一红扭头就跑了。 她的思想很单纯,认为解教了领导也说回到了人民中间,觉得自己是自由人了,可以交朋友,对白刚便动了心。白刚可不想捲入这种麻烦,他想最好的办法是让人们知道他早已结婚而且两人关系很好,便将妻子吴玉萍一张放大的照片装了镜框挂在了床头。许多人见了都很惊讶:“这是你爱人?真漂亮啊!”只有吴小金见了不仅没说话,而且神情沮丧地愣住了,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是针对她来的。 白刚看她撅着嘴不高兴便逗她说:“怎么生气了,撅嘴的骡子只能卖个驴价钱。”吴小金给了白刚一拳:“好啊!你还耍笑人家。你说话不算数,说给我物色一个对象,要等到猴年马月啊?”白刚这时才想起确曾答应过人家,可是自己早忘了。既然小金提起了不如说办就办。便说:“看把你急的。你急马上给你说一个,刘强你看咋样?”吴小金说:“谁叫刘强?”白刚说:“就是菜园那个木匠,他不是到草绳厂去过好几次吗?” 就这样小金和刘强有了来往。据说在僻静角落两人搂抱接吻被人看见了,传到了乔含耳朵里。她对吴小金早已恨之入骨,听了后立即报告熊队长,说他俩乱搞影响很坏。熊队长很快就找吴小金谈话。吴小金不承认他们有不轨行为只说见过几次面,而且说:“回到人民队伍搞对象还不行吗?”熊队长一听就火了:“搞对象?谁给你介绍的?”吴小金不愿说出白刚便说:“自己搞的。”熊队长说:“好啊!没人介绍你们就勾搭上了。” “那么多人搞对象怎么叫勾搭?”吴小金也火了。熊队长说:“别人都是领导批准的。”吴小金说:“哪里写着搞对象还得领导批准?” “不经批准,让你们这些人随便乱勾搭不成了卖淫的野鸡了吗?”熊队长气唿唿地说。吴小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气得喊叫起来:“你当队长的怎么随便骂人侮辱人?”熊队长看她居然敢喊叫更火了,把桌子一拍:“你给我老实点,刚解教就无法无天了。我看你白教养这些年了,你等着……” 吴小金哪里知道此时熊队长已不是以前那个窝窝囊囊经常受批评的熊队长了,而是一个连场领导都怕她三分敬她三分的红卫兵头头,在头头的排名中仅在贾卫红和“在站的”万队长之下,就这样吴小金进入“破鞋”的行列便毫不奇怪了。 当“破鞋”队伍快游街到六队时,早有人报信了,许多人都去看热闹。但也有人心中不平无心去看,贾龙就是其中的一个。平时他对社会上的一些活动是漠不关心的,今天贾龙却不同,拐着个腿在屋里不停地走动,一边走一边说:“什么革命?灭绝人性!灭绝人性!”白刚看到贾龙又要惹祸劝他说:“你就少说几句吧!这次运动可不同往常,来势勐你要小心啊!” “小心!小心!我看中国就是小心的人太多,连句真话都不敢说,才会发生现在这些怪事。”贾龙很不服气。白刚说:“你说几句话能顶什么事儿?只会给你和大家都带来麻烦何必呢!”贾龙嘿嘿笑了两声说:“我看你就够小心的,还不是一样到这儿来咧!”白刚无言,不知不觉走到了大街上。 正好游街队伍走过来,领头的是小马的妈妈,胸前挂着一串破鞋,手里提着一面破锣,走几步敲一下,嘴里还喊着口号:“我是‘破鞋’,别跟我学,不知羞耻,真是作孽。”她喊一句,后边跟着的“破鞋”们也随着喊一句。队伍旁边走着那个又矮又小的黑丫头红卫兵头头贾卫红。她身着绿军装,腰扎宽皮带,倒也显得精神抖擞,威风凛凛。手里提着一根藤条鞭子,看到谁不喊口号便斥责说:“跟着喊!”吴小金走在队伍的后面,脸上身上满是泥,但是她仍然挺着胸,扬着脖子,嘴抿得紧紧的,一声口号也不喊。贾卫红便给了她几藤条:“你为什么不喊?”一打一激灵,但她仍是一声不吭。白刚看到这种情景心中非常难过。吴小金虽然也看见了白刚,但她仍然是紧抿着嘴昂着头愤恨不平地走着,白色上衣满是血迹。据说大城市红卫兵都是用钢丝鞭子打人,这里没有钢丝鞭子便用藤条代替了。这里若没有藤条肯定是把学校老师用的教鞭拿来了。白刚想到这里不禁心中一沉,想不到传播知识文化的教鞭,却变成播种愚昧野蛮的刑具了。 第116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3(1) “破鞋”游街是全场文化大革命公开进行的第一个革命行动,第二个革命行动便是烧书。六大队是以右派为主的队,原来分散在各队的右派基本上都集中到这里。右派没有别的但都有书。他们这些书几乎都是解放后出版的新书按说算不上“四旧”的。可是那时报上天天宣布希么《红旗谱》、《青春之歌》、《山乡巨变》等等都是大毒草,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竟说《红岩》是美化叛徒。许多当代文学名着都是大毒草了。古代的国外的文学名着更是“封、资、修”的东西。看过这些书都是问题,更不用说藏有这些大毒草了。一时间人人自危不知自己会落个什么罪名。 这里谁有什么是保不了密的。因为社会上发生了什么大事件这里都要突击大搜查,队长当着全班二三十人的面把所有人的东西都翻一遍,连藏有一根针都要搜出来,所以谁有什么东西人人都清楚。白刚的书多是全队出了名的,毒窝子自然在他这里了。他有自知之明为避免窝藏毒草罪名,从第一次公布大毒草开始,只要报纸上批判哪本书他就主动把书交出去,不管自己是多么捨不得。队长们文化低平时并不注意看报,有时他交出去队长还莫明其妙:“这本书也成了毒草?”这时白刚还要按报纸口径加以解释。 一来二去队长们倒觉得白刚肃毒积极主动,对他有了一个好印象。他交书以后很久有时队长还问书中的情节是咋回事,慢慢白刚发觉队长们并没把书交上去而是偷偷在看。他们以前没看过,现在成了大毒草倒引起了兴趣。但白刚对自己交书并不后悔,他知道同样的事情放在队长身上就不是问题,因为他们是工人农民,对这类问题根本不在乎。可是放在自己身上就会成为极大的罪名。白刚每次把书交出去,都觉得心中松了一口气减轻了一些负担。可是随之而来的又往往是新的更大的负担,谁知道这些书是不是会成为一个导火线而引火烧身?他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相反由于他主动交书使队长产生了好感,使他在第二个革命行动——烧书中获得了信任。 那是一个阴云密布的早晨,虽乌云满天却没有大雨要来的样子。这样天气应该是照常出工的,可是一声哨响高队长喊出的头一句话却是今天的时候不出工了。接着宣布要肃流毒烧毒草,让大家主动把大毒草交出来。说主动交出既往不咎,要是不交便是同情阶级敌人要严加处理。 高队长一喊不出工人们都高兴地出来了,一宣布肃流毒烧毒草大家又赶紧缩回到宿舍里,嘀嘀咕咕地议论了起来。每个人都有一些书,大多数人仍然把这些书作为心爱之物。有些人虽心灰意冷对书已没有兴趣,把书交出去也无所谓,可是公开点名的好办交出去就是了,没点名的书终究是大多数啊!没有问题的你要当毒草交出去,会不会说你捣乱说你藉机散布不满?什么是封资修的东西?是不是外国翻译来的都算?外国的专业技术书籍是不是也包括在内?社会上初中生红卫兵一秒钟之内就能决定是不是封资修,这里的大知识分子、专家、教授们却犯了难,迟迟不敢把书交出去。赵义平时和队长关系不错,便去问高队长:“啥玩意儿算封资修的书?” 高队长一听就火了,这不是故意给队长出难题吗?便立即在院里大喊大叫起来:“你们改造好几年了,改造嘛了?什么是封资修的东西都不知道?还来问我?不符合毛泽东思想的都是毒草,都拿出来统统烧掉!你们藏了多少毒草,为什么这么慢慢腾腾的?这是割你们的肉哩?快点交出来,告诉你们留下就是祸害。” 不少宿舍的门都半开半掩,人们探头探脑地观察院里的动静。赵义在高队长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总算明白了,队长也不知道哪些算封资修,干脆把书都扔出去算了。他第一个走出去到几个队长的面前,把一摞书往地下一摔:“去他妈的吧!管他毒草不毒草的要这些东西干吗?除了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书以外没几本好东西。”态度十分坚决。 别看他二十多岁了,要是不当右派,在社会上准会跟初中红卫兵去造反,而且比那些小孩子还要激进。高队长看见赵义这个痛快劲非常高兴,赞许说:“还是赵义坚决。改造思想嘛!就要痛快。什么的时候就像群众说的快刀斩乱麻,不能婆婆妈妈的。” 接着花班长也把书扔在了地上,还高声大嗓地对各屋的人喊叫说:“都是这些东西害人,留着它干什么?你们快出来还犹豫什么?”他所以这样喊,是看到赵义受了表扬也想让队长表扬几句,谁想高队长看他比队长还队长,知道他这态度不得人心,只白了他一眼却什么也没说,白白落了个没趣儿。 有了带头的,人们也都陆陆续续地拿着书出来了,这些人当中也包括白刚。白刚后悔交书交得太早了,不少书早已交了所以今天他交的并不多,怕引起别人的猜疑所以没有早出去。这时又有人问高队长:“这书是毒草吗?”显然还是捨不得。已有经验的高队长回答得很策略:“是不是毒草你们的时候自己都知道。不用问我,问我也不会说。是你们肃流毒不用来考我,也不用想利用我给你们打掩护。留下了毒草还得说高队长说不是毒草。你们都是知识分子文化人,反正掂量着:最后谁有毒草自己负责,队长的时候不负那个责任。” 第117页 有人看队长不肯答覆,便无可奈何地把书扔下了。可是有人还是拿着书乱问,队长不回答便问同伙,似乎是诚心在徵求意见,最终还是想保留一部分书。什么是毒草高队长也感到困惑。这时见人们乱议论便就坡下驴说:“对!你们商量商量,谁知道的多说说。”队长不说还有人发表见解,队长一说倒没有人说话了。因为在这类敏感的政治问题上,谁也不愿意表示自己知道得多。不少人手里拿着书不往下扔也不说话了,都在观望,收书进展很慢。高队长一看没法了,说:“你们推选出两三个人来,让他们评评。”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3(2) 这一说人们热烈起来了,推这个提那个,但绝大多数人都提出了白刚。被推选的人都坚决推辞不愿捲入这场是非,这是个危险的差事,烧的面太大会惹起众人的责骂,烧的少了有人又会说你掩护毒草落下罪名。谁愿意捲入这种是非漩涡?只有花班长觉得这是出风头的好机会是个光荣差事,尤其是白刚受到那么多人拥护,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他跃跃欲试,却没有一个人提他,非常扫兴,便悻悻然走了。 还是高队长足智多谋:“你们的时候都不愿意干也不勉强你们。这不像推小车、抬大筐,有力气的多装点,没力气的少装点,反正你得干不干不行。这个的时候,你说干不了我还不能相信你,不能让你马马虎虎凑数。白刚的时候大家拥护你你就干吧!你一个人说了算。可是有一条,你可要负责任不许打包庇,出了问题可朝你说。别人的时候在旁边监督,不合适的时候说话。” 白刚没有推辞。他看不惯这大量烧书的行为,看到不少好书扔了一地十分心疼。其中有不少学术书籍,英汉大字典,最多的是古典名着《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等等。他知道按现在这种气候这些书是很难再版了,这样干哪里是“文化大革命”,不分明是文化大破坏吗?他决心尽可能地保护一些好书免遭厄运。他知道这差事担着很大风险但是他想通了,反正自己已经是阶级敌人身份,再增加一两条罪行,也无非是这个样子,死猪不怕开水烫,还能坏到哪里去?所以他不声不响地向前走了几步,人们马上就围上了他问这问那。他首先看了文艺类书籍,凡是报纸上公开批判的保护不了,只得忍痛割爱了,往地上大书堆里一掷完事。有的作品没公开指名批判,但作家已被打倒了,便说作者已被打倒了烧掉。只要是最近一个时期没有被批判的他便一律放行。 队长们看他很认真说的也很肯定很有把握的样子,又见大家对他很佩服十分同意他的判断便放心了,找地方闲聊去了。周围看热闹的人也渐渐少了起来。白刚便加快了他的工作速度,有的书还没打开只看了看书皮,便说:“没啥问题。”正在这时有人瞅准了这个空子,抱来了整整齐齐几部精心保管的书籍,那是我国的四大古典名着《红楼梦》等和一些唐诗、宋词。白刚一见便有些着急,来人正是他的好友梁老概。 这个大学副教授有点迂腐,一说清理毒草他首先找到白刚,问这些书是不是毒草。白刚说不是,劝他赶紧寄回家去。可是这个老夫子为什么还是把这些东西抱来了?书堆里这类书已有几十部了,白刚正琢磨着怎样抢救出来,他又抱来这许多,这不是添乱吗?白刚便赶紧迎过去悄悄说:“我不是和你说过这些不是毒草吗!”本来老概把书拿回去便没事了。队长没在场周围真正拥护烧书的也没几个人。可是偏偏老概抠死理儿,用蹩脚的广东味普通话一板一眼一个词一个词地从嘴里往外挤,费劲地说:“我也认为这不是封—资—修的东西,可是哩书堆里这种书这么多,我也不能不拿出来让你评判评判,不然人家会说别人都交了你为什么不交?” 人们都说他近于痴呆傻乎乎的。原来只是嘴上说话不方便外表有些憨态,心里却十分有数,白刚听清了他是既不想交书又不想担责任。他观察了很久看到白刚是敢作主的,既然白刚说过这不是坏书在众人面前让白刚再说一遍,他就可以合法地留下这些书了。梁老概用那蹩脚的口音一喊自然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不少人凑过来开始议论,有人说是好书,有人说这些就是封资修的东西,最后多数人倾向认为是好书。 经过争论本来有些眉目了,白刚发表个意见就可以结束了。正在这时突然跑过来一员闯将——愣头青赵义。他第一个交书深得队长赞许以后,便志得意满乐乐呵呵地跑回宿舍聊天去了。他是军校毕业刚提升排长就打成右派的,虽买了不少书但对读书并没有多大兴趣,对什么书是毒草闹不清也并不关心。可是他是个好热闹的人,哪怕是狗打架呢也要看个究竟。听到院子里又争论起来还能少得了他吗? “梁老概,你们吵吵嘛玩意儿?”赵义一出来就直奔了梁老概。梁老概很费劲地又把他的话挤了一遍:“就这、这、这《红楼梦》算不算封—资—修呢?你说说看。”赵义刚想说出自己的看法:“要我说呀……”看见白刚在旁边便讨好地说:“这不是有裁判吗?白班长说呗!” “人家让你说,你就说嘛!”白刚倒很想听听这位闯将的意见。虽然这闯将会是什么意见凭他在斗争会上的许多发言,白刚早已猜出个十之八九,但他还是想让这位闯将自己说出来。别看这闯将平时说话并不占分量,但是斗争会上他可是大拿,斗争谁他都是积极分子,他的意见很可以代表一派人。别看现在队长让自己独揽大权,不定哪会儿翻倒过来就会成为他的罪状。到那时眼前这位闯将就会是一员勇将,会成为左右会场的一位大人物,所以现在他要听听他的意见。 第118页 “让我说?”赵义看了看白刚,又看了看梁老概和周围的人们,他觉得争论得那么热烈,这里面一定有蹊跷,便也採取了滑头的办法,没直接说出自己的意见,反倒审问起梁老概来:“梁老概!你是装傻怎么的?这书是不是封建的还用别人说?你自己还不知道吗?”梁老概一看这位斗争勇士追究起他的责任来便有些慌了:“这,这,我说什么了?”他指了指大家:“他们有人说算,有人说不算,我什么都没说。”他把自己推了个干干净净。正在这时不知高队长从哪里冒出来了。一步一蹿地走了过来见人们在这里嬉笑聊天便急了:“这个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大忙的时候不出工,是让你们扯闲篇咧?是让你们改造思想清毒草灭毒气,你们不快点弄,这么多人在这里耗着?你们这思想什么时候能改造好?”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3(3) 看到队长来了,花班长也从宿舍里跑了出来。他早就对白刚不服气,看到队长不满便火上浇油地说:“我以为早弄完了呢!破四旧是伟大的革命行动要快刀斩乱麻,还容慢腾腾地研究?光浪费时间。”一看队长训斥有人又反对议论,人们都蔫了。在这里什么时候都是队长绝对有理,谁也不敢挫队长的锋芒,只有梁老概不识时务或者说他心里有老主意,他仍然笑着说:“高队长,这《红楼梦》还有这一些啦!算不算封—资—修的东西,我们是认真啦!”队长说:“什么的时候我早知道你梁老概,人们都叫你概念,就你资产阶级臭毛病多最爱抠字眼儿。劳动显不着你扯闲篇咬文嚼字有你咧!就凭你这人也不会有什么好书。” 赵义一向看队长眼色行事,听队长说他不会有什么好书便来劲儿了:“队长!里边写的都是大官僚的公子小姐丫环奴婢偷情说爱搞瞎掰的事儿。”队长没等赵义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别说了!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说都不应当说,还写成书让人看,这不是宣传封建腐朽的东西是什么?”花班长看到赵义的话得到了队长的欢心,他哪能错过表现自己的好机会便也抢着介绍起来:“还有那《西游记》都是宣传妖魔鬼怪的事情……”队长很有把握地说:“《西游记》我知道,小时候就听说了,什么的时候孙猴子一个筋斗就打十万八千里,这个精那个怪纯粹是胡扯,宣传封建迷信的东西。”赵义得意地说:“梁老概!你还死抱着那堆破玩意儿干啥?都不是好东西还有啥可争论的?” 白刚沉默着没有说话,队长说得那样肯定,他不能马上挫他的锋芒。但梁老概这人却不死心,他倒不只是为了几本书,他这人只要是没有认识到总是要坚持的,不会在领导面前买好。现在虽然是在队长面前又有赵义花班长轰了他一通,他还是不服。因为刚才争论时有人说过毛主席喜欢《西游记》,便反驳赵义说:“不是说毛主席很喜欢《西游记》吗?怎么就是坏东西啦?”老概不敢针对队长说是封建迷信的话,只有针对赵义的话来反驳。 在赵义眼里梁老概只是被人戏耍的一块废料,现在居然也在众人面前抢白他,觉得太丢人了便讥讽地说:“嘛玩意儿?毛主席喜欢《西游记》?你怎么知道?”梁老概想不到对方会这样追问,他不知道事实真相也不知刚才是谁说的,心中有些慌乱支支吾吾地没能马上回答。赵义见对方慌乱更加咄咄逼人:“你怎么知道?说呀!说呀!” 正在这紧急的时候,突然蹿出一个人来:“哟?好小子,你在这里还追查起谣言来啦?姥姥!你小子也不用脑子想想,毛主席诗里就有‘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今日欢唿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小子啊,毛主席要不喜欢《西游记》,能够今日还欢唿孙大圣吗?这你还怀疑个嘛劲儿啦!”说这话的是老耿,他也是看队长眼色行事的人,在批斗会上和赵义经常扮演搭档一唱一和,都是批斗的积极分子。今天他既不顺着队长的意思说话,又要当众反驳赵义,是他觉得这问题太明显了,自己再给队长帮腔也显得自己太没有水平了。同时他也不满赵义那种既浅薄又处处显示自己的作风。 人们觉得老耿都反驳赵义了,便也随着说开了:“是啊!毛主席不少地方引用过《西游记》的典故,还多次评论过《红楼梦》呢。”队长下了结论还有这么多人出来仗义执言,白刚很高兴。但人们说多了队长会吃不住劲产生反效果,他觉得不能让大家再呛呛下去了便说:“是啊!毛主席也说《红楼梦》是好书。”毛主席说过没说过这样的话他也记不清了。反正毛主席给予《红楼梦》很高评价。自己这样说也不为过。而且他知道这些人谁也不会详细查对事实。对《西游记》他也同意人们的分析说毛主席喜欢《西游记》。 高队长马上说:“你们的时候都是有知识的。毛主席都喜欢说是好书,还有啥争论的?毛主席嘛,是我们最伟大的领袖,他的话就是真理,不要再争论了。”他虽然不知道毛主席是不是喜欢《西游记》,但是那几句诗他是听说过的,所以也就完全改变了态度,来了个大翻个儿。好像这一场争论不是他引起的早就不该争论似的。 平时对这些臭知识分子他是鄙视的,认为别觉得你们过去上过洋学堂,当过科长处长经理教授,地位工资职务都比我高,可现在你们那一切都变得一文不值。毛主席说得好,什么是知识?一种是生产的知识,一种是阶级斗争的知识,这两样你们都不行你们算老几?在这些人面前,他有一种内心的骄傲一种说不出的自豪感。可是在今天他内心中对知识分子又产生一种羡慕,暗暗产生一种自卑心理,觉得自己知道的太少了,而且脑子来得也太慢。电影《三打白骨精》自己看过好几遍,毛主席欢唿孙大圣的诗也听人说过,怎么刚才自己却说那是迷信呢?高队长也正像许多农民出身的干部一样,是讲求实际的,而且自尊心也不像知识分子那样强,知道自己说错了做错了转弯子还是容易的。 第119页 这场争论的结束,为许多难题打开了思路。赵义花班长都闹了个没趣也不再插嘴了。别人也早就反对烧书的行动,队长又转了弯子,谁还高兴干预这个?白刚的胆子也就壮了起来,为许多书都开了绿灯。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4(1) 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好像天也在哭。赵义闹了个窝脖儿并没有消极,到了烧书的时候他又活跃起来,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拿出自来火点了又点却总也点不着。因为下雨书都潮了刚点上几页纸往地上一扔很快又灭了。有几个人拿火柴帮着点也着不起大火来。有人便灰心了站在一边发愣,只有赵义又吹又扇还骂老天爷不长眼也袒护大毒草。高队长着急了:“这个的时候还难得住人?赵义取柴油去浇上看它着不着!”烈火终于燃烧起来了,赵义用一根折断的杴把积极翻动书堆,边浇柴油边翻动,火苗一蹿老高纸灰四处飞扬。这时不少人都心情沉重没人愿意说话。只有赵义、老耿等人兴高采烈地一边翻书堆一边喊着说:“烧啊!烧啊!” “哼!焚书!焚书!”偏偏这时贾龙气唿唿地嘟囔了两句,说完咳嗽着一踮一瘸地回宿舍去了。这老头对现实不满人们已习以为常,高队长也看出了他是对烧书不满但嘟囔了两句什么却没听清。可是知识分子对这两个字是敏感的。中国话很有意思,本来烧书焚书是一个意思,人们大喊大叫地说烧书就习以为常,贾老头说了句“焚书”,许多人神经立即紧张了起来。不过人们并没有吭声,看队长没什么反应也就算了。独有赵义愣了一下神,思谋了一会儿。“他说嘛玩意儿?‘焚书’?”他向大家发问道,他正在忙着用力拨弄书堆,没听清贾龙的话。没人回答他可是也没人反驳他,他用询问的眼光向周围看了看徵询人们的意见,不少人却故意低下了头没有人理睬他的询问。他心里有底了知道自己没有听错。便像发现新大陆似地高声喊道:“好啊!这老傢伙又在放毒了!” 赵义这一喊引起了高队长的注意。只是不满还可以放他过去,放毒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便说:“他说什么了?”赵义回答了一句:“他说‘焚书’。”队长马上说:“大家说他这是不是放毒?”他不知道这为什么是放毒,歷史上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故事他根本不知道。不过当了多年队长他有经验,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可以以攻为守,来个真人不露相。 一般情况下遇到队长这种反问,人们便会齐声高喊:“是放毒!”可是这次却没有人回答。可能许多人和贾龙抱有相同的看法,对他很同情所以不忍心落井下石。不过也没人敢说不是放毒。还是赵义积极,表示非常气愤:“他这是污辱伟大领袖毛主席,歷史上秦始皇……”说到这里又戛然而止。他本想说歷史上秦始皇“焚书坑儒”,贾龙说“焚书”是说毛主席和秦始皇一样。可是赵义是个聪明人,脑瓜儿来得快,刚说了一半便想到贾龙并没说毛主席就是秦始皇,他要说出来别人一上纲,又会把罪名加在他身上。那时他不是有口难辩吗?他深知这无限上纲的厉害,所以只说了半句话又咽回去了。 但这半句话高队长也听清了,知道这是影射伟大领袖毛主席。为什么影射他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便大声喊叫说:“好啊!影射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真是罪该万死。晚上开会批判他。” 突然万队长也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喊叫说:“为什么等晚上?下午全队批斗他,我就不信治不了一个老棺材瓤子。” “什么的时候晚上开吧!地里活忙呢!”一听下午开会高队长急了。万队长把头一摇:“不行!生产服从革命,这种反动思想不能让它过夜下午黑夜连轴转。”万队长是红卫兵二把手大权在握,原来他得听老队长高队长的,现在不用说高队长不在话下连场长都得听他的,说话十分霸气。 万队长来了白刚怕他找事便回宿舍去了。只见屋里烟雾瀰漫呛得人喘不过气来。贾龙手里夹着一支自卷的“大烟筒”,一支接一支地吸个不停。“唉呀!这烟燻死人了。”白刚屏住唿吸说,回身将门打开,又开了两扇窗户,“老贾,就不能少抽点吗?看你咳嗽得都喘不上气来还抽!”“咳咳咳!”贾龙咳嗽了一阵然后抬起头来说:“我就是为让它咳嗽才抽菸的。”白刚说:“你这人就是犟,说话就噎人。咳嗽好受?”贾龙又咳嗽了一阵直起脖子来向天吸了一口气说:“我抽菸为咳嗽怎么是噎人?不咳嗽我连喘气的劲儿也没有了。” 白刚看到贾龙头一扬吸了一大口气又要进行争辩的样子,便一扬手制止他说:“我不想和你争论,只是想劝你两句:一是少抽点菸,对你对大家都有好处;一是没用的话少说,免得自己吃苦,也少给大家添乱。” “我又怎么了?”贾龙知道班长话里有话而且带来的绝不是好消息,可是他却笑了。白刚知道让他改变生活态度是不可能的。但还是想劝劝他,尽管祸已闯下还要给他提个醒,让他精神上有个准备:“你还说怎么了?闯下了大祸。刚才烧书时你不愿意看回来就算了,为什么非得说‘焚书’?” 第120页 “嘿!嘿!你们明明在焚书,我说焚书有什么不对?”贾龙应该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他不仅没有丝毫的惊慌反而嘿嘿地笑了两声。白刚说:“你的话引起了怀疑有人向队长提出来了。” “他们怀疑是他们的事情,现在罪名太多了可以随便给你戴上几顶可怕的帽子。”想不到贾龙根本不在乎。白刚说:“知道这样为什么不接受教训?这一次,恐怕不能怨别人给你扣帽子,这话很容易引起……”没等白刚说完,贾龙便怒气沖沖地把白眼一翻,冒出了这么一句:“也引起了你的怀疑是不是?一群神经病!”也真奇怪争论到劲头上,他的咳嗽倒少了也来了精神。白刚生气地说:“你这人怎么不知道好赖话也不知道好赖人呢?凭良心说你这话能不惹祸吗?我是劝你以后注意点,这样乱说对你有什么好处?”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4(2) 贾龙听到好处二字急了瞪大了眼睛说:“好处?在这个世界上还想对我有什么好处?”老头儿又咳嗽起来了,刚刚喘上气来又艰难地笑了。嘿嘿了两声上扇假牙便掉了下来。他赶紧用手往上一推,舌头一舔只听哌嗒一声又把假牙戴了上去。白刚对他这种自找苦吃的倔强是理解的,但仍劝慰道:“不想有什么好处也要少找点麻烦吧!” “麻烦不是你要找不要找的问题。我本来可以很好地工作,硬要把我弄到这里来是我找麻烦?”贾龙毫不在乎,冷笑了两声,“阶级斗争要天天讲,不斗还行?不说也得找理由斗嘛!” “开会的时候你就少说几句,不要越说越多在会上‘放毒’。”白刚知道他的毛病,总是别人一引起话头他就说个没完,人们又说他放毒,接着便是拳脚相加。可是白刚不能说得那样明白只能点到为止。谁知老头儿听到这话急了:“你也说我放毒?对!反正说什么都一样,放毒!放毒!”白刚也急了:“你要分清好赖话呀!我是让你少说点关心你呀!”贾龙也有些伤心了,但仍然坚持他那观点:“唉!好话赖话对我都没什么用了,谁也不用关心我我还能活几天?”白刚说:“为什么不想活下去?”贾龙这时才不无忧伤地说:“活下去?你看我活着比死了好受吗?活着更受罪。” 是啊,他活得太难了!白刚内心里暗暗对他有了更多的同情,便情不自禁地说:“你不能这样想,你还有家,还有可爱的女儿,还要为她们想想啊!”谈到这里老头儿沉默了,满脸的凄楚,看来这话是刺到了他的痛处。从外表看来他那样倔强对谁都无情无义,对这个世界也毫无留恋,实际他内心情感还是很复杂的,是爱他那女儿留恋那个家的。不久他的女儿便来探视他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5(1) 贾龙女儿探视时正赶上他挨斗。按惯例这时家属探视不允许接见,但他是个快进坟墓的人了,而且子女来一趟也不容易,高队长发了善心打破惯例让他去见面,只是必须白刚陪着。贾龙老头儿向来不着急,那天也看出他的急切劲儿了。一条腿瘸着跟头趔趄一拐一瘸地使劲往前跑,白刚在后面几乎都赶不上他。可是见面以后他却头也没抬突然冒出一句:“你来干什么?”说完便木然地站在那里。连白刚都觉得这句话太冷了,姑娘本是带着爱心带着忧虑站在那里迎接她的亲人的,听到这句话便突然放声哭起来:“爸爸!你怎么说这个话呀!你不知道,一家人想你心都碎了,爸爸呀!……” 老头儿仍然木然地站在那里。驼着背歪着个脑袋肩膀侧棱着,一只胳膊端着,另一只胳膊像没有知觉一样地耷拉在身上,就像挨批斗时那样。此情此景使白刚十分悲伤,他扶着贾龙说:“老贾别这样,坐下说话。孩子大老远的来了不容易,见回面说说话。” “有什么好谈的!”老头儿终于坐下了但不再说话,像对谁生气的样子。为打破这种尴尬局面,白刚便和姑娘谈起了家里的情况。贾龙仍然呆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一会儿从口袋里慢悠悠颤巍巍地拿出了他的“大烟筒”,又颤颤抖抖地去划火柴但几次都没能划着名,姑娘忙跑过去接过火柴划着名了,替爸爸把烟点上:“爸爸!你身体不好就少抽点吧!”老头儿咳嗽了一阵喘息着,算是对女儿作了回答仍然没有说话。 白刚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接待任务,每次担任这样的角色都心中难过而且尴尬。亲人长期不见,见面总想说说心里话,哪怕是抱头痛哭一场也好啊!可是偏偏有个外人在场,而且是地地道道的监视,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啊!他是个活人却成了人家亲人心中的一把利剑。他看老头儿一言不发,心想可能怕他这个班长听到什么会给他带来麻烦。现在整天是检举揭发七斗八斗又能相信谁呢?他不忍心让亲人们在见面中这样沉默下去,便说:“老贾!相信我,孩子大老远的来了你们说说话。我出去转转别人不会知道的。”知道这样做违反规定,但他认为大不了是说我同情老反动,以后再不让我干这个差事了。他又转向姑娘:“你们爷俩儿说说话吧!” 姑娘微微笑了笑,虽然笑中带着苦涩,但从眼睛中流露出来的感激白刚领会到了。他正要往外走贾龙却急急忙忙站了起来,由于腿脚不得劲起得匆忙差点儿栽倒在地上。姑娘连忙扶住了他:“爸爸!你要干什么?” 第121页 “别走!我、我、我相信你。”贾龙没有理睬女儿的问话,却向前歪歪着身子抓住了白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没、没啥可说的。我能把斗、斗争会的情况告诉她吗?家、家……”老头儿越急越是喘息,歇了会儿才接着说:“家里的情况,她也会说都挺好!假的,都是假的。” 白刚暗自嘆息,老头儿说的都是实话,在这种情况下谁又能把真实情况告诉对方?所以便爽快地说:“老贾!假的也罢真的也罢,孩子来了总是要说说话儿,我出去会儿你们谈吧!”贾龙又一个趔趄扑过来,白刚赶快扶住了他。贾龙唿哧带喘地说:“你知道这、这里到处是眼睛,你走了将来一旦有事,我、我更说不清了。” 这一下白刚倒愣住了。他把贾龙扶到床铺上自己却呆呆地站在那里。是啊!自己为什么没想到这一层呢?你走了将来有人怀疑贾龙和女儿说了什么反动话,他能说得清吗?斗争会上又多一个纠缠不清的问题。他要如实说什么都没说人们能相信吗?一定会说他不老实狠斗一番。那真是害了他呀!所以白刚决定不走了。 虽然时间很短但通过眼前的这些情景,姑娘看得出来陪她爸爸来的这个人是个好人。看他还愣在那里看着她爸爸,便怀疑是不是在生她爸爸的气?便说:“这位……”她想叫叔叔或者大哥,他虽然脸晒黑了,头髮老长但很精神眼睛炯炯有神,实际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叫大哥也许更亲切,但她不知这里的规矩。这里不许叫同志,可是叫大哥可以不可以呢?她犹豫了。心想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啊!这点事都让人犯难,最后她仍然是什么都没叫只好对白刚苦笑了笑:“您也别立着啦,请坐吧!” 白刚从迷惘中醒来,这才发现除了贾龙低着脑袋坐在那里旁若无人以外,他和姑娘都一直愣在那里。白刚很感歉疚这里他是主人,怎能让远来的客人一直站在那里?便马上笑笑对姑娘说:“你看你也一直站着,你坐呀!”姑娘指了指床铺:“您坐吧!”白刚本想说你也坐吧,可是贾龙身旁只能坐一个人,环顾四周真也没有一个可坐的地方。这间小屋正是白刚家属来时住的那间房,是一个盛破烂工具的库房。便说:“这样吧,你们爷俩儿坐在一起我坐这儿。”他坐在了一堆烂绳头子上。姑娘坚持让白刚坐在床上,她觉得人家是长辈在这里又代表领导,怎么能让人家坐在那个脏地方呢?白刚坚决不起来:“你看我这一身破衣服整天土里滚泥里爬,坐在哪里不一样?告诉你吧,平时干活休息,都是往地上一躺就睡着了。” 姑娘无奈,只好坐在了床上。白刚不愿意老是这么沉默便主动和姑娘交谈起来:“家里现在怎么样?人们都挺好吧?”姑娘回答:“都挺好的!”贾龙也许是这会儿没吸菸说话没咳嗽马上说:“我早就说了吧!说话也是假的。你妈会挺好吗?一身的病。你会挺好吗?都是假的。”白刚几乎是恳求说:“老贾,孩子好不容易来看你,总不能只是低头不语吧!咱们遭什么罪活该谁让自己摊上了。别再为难孩子了,她们受连累也够苦的了。”姑娘一直强忍着没让自己哭泣,这时再忍不住了两眼的泪珠刷一下流了下来,一阵比一阵紧一会儿成了两道流不尽的小溪。是为爸爸对她的那粗暴的态度?还是为这位大哥体贴关怀的话语,还是为家庭为自己遭遇的种种不幸?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流泪哭泣几次想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5(2) 白刚看着也够伤心的,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这年头尤其像他们这号人,姑娘们的处境就会更难一些。让她哭哭吧哭哭也许会好受些。自己只有一个儿子现在上小学不懂事,现在还没有连累子女的内心歉疚,暂时少了一份精神负担。可是这贾龙也真够可以的,孩子这样伤心他却仍然低着头,静静地僵在那里,既不劝劝孩子自己也没有眼泪。真的挨过那么多的批斗受过那么多的折磨,就没见他流过泪,闲谈时倒可以看见他的笑容。但今天见了亲人既没有哭也没有笑,他是很难笑出来的,泪也枯竭了。他的心布满了伤痕,种种痛苦只能憋在心里啊! 白刚知道这爷俩儿都难开口,便想引起个话题,他看这姑娘也有三十来岁了,一定是结了婚的便说:“你有几个孩子啊?孩子们也挺好吧?”“孩子?”姑娘眼泪流得更欢了,但还是强忍住哭泣:“您想想,资本家家庭右派女儿劳改家属,这样的人人们躲都躲不及谁还敢沾边儿呀。”白刚说:“实在对不起,我太冒昧了,惹得您伤心,我以为……”“不!”姑娘没等白刚说完便说,“我早不为这些事伤心了。我看您这人真是好人,我叫您什么好呢?就叫叔叔吧?可以吗?” “不!我们这种人不配做叔叔,你不用这样称唿我。”白刚说着自己强忍着的眼泪也终于嘀嗒嘀嗒地落在胸前。是啊!革命这么多年,现在连“同志”这么简单而又普通的称唿都不允许,年轻人叫个叔叔伯伯都不行了,让人说起话来都犯难。在这里就连初中毕业的孩子说起话来都是你们这群东西,连人都不是变成了东西。 “不!您不让叫叔叔,就叫大哥吧!”姑娘流着泪说,“再咋着我不能没大没小。我看您是个好人心眼儿好待人也好,应该受人尊敬。爸!您也跟着这位大哥学学。”她本想等待爸爸的回答,但那位爸爸没有任何反应。姑娘便又对白刚说:“大哥,我爸就是这么个人,你们处在一起就多担待多照顾一点儿。别看我爸嘴里不说心里有数,知道谁是好赖人。他这人就是认直理,心眼儿可好着呢!”白刚说:“我们相处时间不短,看得出来他是认直理。可是这样吃亏呀!……”白刚本想简单介绍点情况让姑娘劝劝她爸。 第122页 “谁说不是呢!他当‘右派’才冤呢!”姑娘却很快把话茬接了过去:“真是像毛主席说的,是自己跳出来的,自己硬往枪口上撞。大哥!你说说,这让人生气不?” 姑娘这时不哭了也没有了眼泪,越说越有气,好像憋了多少日子的话,今天才有了一个发泄的地方,这个监视他们的人才是个难得的知音。接着,她说了事情的经过。白刚听了姑娘这一席话,嘆了一口气说:“姑娘!你以后说话也要小心啊!”姑娘说:“大哥!我看出来了你今天也跟着我们伤心落泪是好人,我们心里感激您才说这些话呀!我爸爸心眼直,人家早就让他管住那张嘴他管不住啊!你们不说我也知道,他在这里头好受不了。整天讲阶级斗争外头还大批大斗呢,这里头批斗还少得了?他能逃得过吗?大哥!就靠你们这些好人多照顾了。” “你以后别来了,来这儿干什么?唠唠叨叨还不是惹祸?”贾龙说这话时,看都不看女儿一眼。姑娘说:“爸!别看我年轻我看人没错过,这位大哥不会害人我信得过……”没等女儿说完贾龙便接了过去:“你不跑人家还得说你划不清界限,你老跑不是更说不清吗?”他的意思很清楚,他并不担心自己而是担心给女儿带来麻烦带来祸害。姑娘说:“担心我?爸!我也想开了反正是没有好日子过。我爸就是我爸,好人就是好人,划什么界限?爸!我和我妈整天心都撕碎了,就是惦记您哪!您就少说点少惹点祸不行吗?您年岁大了身体不好,经不起折腾啊!我嘛,年轻不怕,顶多把我也弄到这地方来,反正我一个人一辈子就这样了怕什么?” 这姑娘还说她爸爸心眼儿直脾气犟,管不住一张嘴。可是她这脾气又多像她爸爸呀!说开了这些伤心事,她倒没有眼泪了。细细的柳叶眉,长长的睫毛,一双大眼睛,长得满漂亮又通情达理,多好的一个姑娘啊!竟落得个没人敢沾边的孤家寡人连个对象也没有。只有那蜡黄的脸色显示了这个大龄姑娘的内心痛苦。此情此景,白刚心中产生一种深深的怜惜和同情,不由地说:“姑娘!别灰心,多保重自己,生活不会总是这个样子,会好起来的,你还年轻将来会有好日子过。” “大哥!真的?我还会有好日子过?”姑娘越发觉得他亲切了,脸上立刻出现了笑容,十分高兴。白刚那话是真是假,是为了安慰一颗受伤的心,还是真的相信未来?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也在怀疑。可是看到姑娘那样高兴,他的怀疑消失了,信心十足地说:“会有的,看得出来你心直口快心地善良,好人会有好报的。” “大哥!您相信好人有好报?会有天理报应吗?”这个问题好像在姑娘心中已存在好久了。这一问白刚却被问住了。虽然他说那句话时很坚定,但是他没有细加考虑,只是说了人们常说的一句安慰话而已。他看出了姑娘那乞求的目光中希望得到一个什么样的回答。但他不愿意说假话,迟疑了一会说:“天理报应那是没有的。”他看到姑娘眼中那希望的火花马上熄灭了,所以又接着说:“天理报应没有,但是错误的、荒谬的东西总会被社会抛弃的,要相信歷史再曲折总会前进的,社会也一定会前进,大家都过上了好日子,不会丢下你的……”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5(3) “大哥!还能有那一天吗?”没等他说完姑娘嘆了一口气。白刚说:“会有的!你年轻,一定会赶上那好日子。”他说得很果断。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心事重重地说:“至于我们是不是赶得上,那就要看命运的安排了。” 白刚的这几句话本来很平常,姑娘却十分感动,她忘记了刚才的失望,目光又活跃了起来充满了希望,好像真的会有好日子了,十分感激地说:“大哥!你的话使我心里亮堂了许多,这几年啊我这心里总是憋着一个大疙瘩,难得有人跟我说说话给我开导开导,今天我算是遇见好人了。大哥!你们也保重吧!有好日子你们也会赶上的,我不信老天爷永远不睁眼总让好人遭罪。” 时间不短了,他们不得不和姑娘告别了。贾龙低垂着头一颠一跛一瘸一拐地走着,走得很慢很费力气,和来时完全不同,好像突然老了好多。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6(1) 烧书的时候贾龙说了一句“焚书”酿成了大祸。斗争会开了几次,批斗中贾龙自然吃了苦头,不过他始终不承认错误。他坚持说“焚书”就是烧书,说句焚书何罪之有?起初几天人们还不愿意直接替他说出说焚书就是影射,把毛主席比作秦始皇。看贾龙一直装傻不往这方面联繫,有人便直截了当地提了出来。人们认为他一定会大吃一惊吓得面如土色,想不到他却嘿嘿笑了起来,把大家笑蒙了。 “原来你们斗我就是为这个呀!你们早说呀!”看到大家迷惑不解,还笑了笑,“你看白让大家费了几天的劲。你们说是影射是你们受了旧思想的影响,认为秦始皇是个大坏蛋,焚书坑儒是十恶不赦的罪行。你们错了,毛主席倒认为秦始皇是个英雄哩!焚书坑儒也不是什么坏事。”他说到这里人们又一阵吵闹,说他胡说造谣诬衊伟大领袖。他又笑了,说:“我造谣?毛主席公开声明了连小学生都知道你们不知道?” 第123页 人们暗自顾盼好像在说没听说毛主席有这个声明啊!人们愣了一会儿又勐然醒悟过来觉得受骗了。便喊道:“什么时候毛主席有这个公开声明?你胡说!”贾龙又嘿嘿地笑了:“我胡说?‘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并列这不是把他看成了英雄吗?而且和今朝的风流人物联繫在一起,可见没把他当成坏蛋吧!……”没等他说完,人们立时醒悟了过来,原来这老傢伙在这儿等着呢!有的人还遗憾地暗暗点头,心里说怎么咱们就没有想到这点呢?人们的情绪马上就凉了起来斗着也没劲了。 “毛主席是说他别的方面的功绩,也没说焚书坑儒是好事啊!”赵义不愧是个积极分子,一看要冷场便急忙解救。贾龙看人们已退却了一步,便又笑了:“毛主席也没有说焚书坑儒是坏事啊!要是认为是大坏事,现在我们还能把大批焚书当作革命行动大张旗鼓地进行吗?” 这老棺材瓤子还真有点内秀,他就凭着毛泽东的一首诗和有关传闻,就把毛泽东对秦始皇的看法说得十分清楚。不久毛泽东的另一首诗又传出来了:《读〈封建论〉——呈郭老》:“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祖龙虽死秦犹在,孔学名高实秕糠。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指郭沫若的着作《十批判书》)不是好文章。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这首诗可以证明贾龙的分析是正确的。 当然批斗贾龙时这首诗还没有出来,但是经过前几回的较量,人们也不敢贸然说贾龙是胡说,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了。虽然不知毛主席是不是有这个意思,但是听来还有道理。人们本来对这个唿哧带喘、一阵阵咳嗽的老棺材瓤子就有些同情,这时又觉得理不直气不壮许多人都熘边了。几个积极分子在前边跃跃欲试,可是又说不到点子上。只能是喊些空洞口号。 高队长一看也没劲,他更不懂得这些问题的奥妙,有了烧书时对《红楼梦》、《西游记》乱下结论的教训,他也不敢贸然下结论了。觉得不能再这样僵持下去。便说:“总而言之你是坚持反动立场不想悔改了。这也不要紧,毛主席早就教导了我们,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的人总是有的。”说完宣布批斗会以后再开。 迅勐发展的形势救了贾龙。很快文化大革命就不是烧书、摔古董、砸庙宇,也早已不是斗“破鞋”和“老反革命”等等这些死老虎了。毛泽东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公布后,已经将斗争矛头指向了中央的刘少奇、邓小平及各级领导人,即所谓“走资派”。全国掀起了揪斗各级走资派的浪潮。有的地方还提出了“炮打九级司令部”,揪斗中央、中央局、省、市、地、县、公社、大队、生产队的干部。全国各级许多大小头头都成了走资派、修正主义分子,关“牛棚”被批斗。 劳改农场由于情况特殊,关押着这么多阶级敌人,不能把领导层搞瘫痪。所以基本上是“官办‘文革’”状态,党委和红卫兵造反派相互依存。但也不能没有走资派,便把领导班子中的二号人物党委副书记成场长和场部秘书、杨科长、秦大队长、彭股长等一批人揪了出来,这些人的共同罪名是反对毛泽东思想,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对阶级敌人同情、包庇、袒护,实行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 成场长是斗争的重点,包庇重用王雅兰又是重中之重。所以批斗时把王雅兰也揪到了台上,造反派的三号勤务员熊队长声泪俱下地控诉说她怎样委曲求全地为场长受过,她早就看透了王雅兰的反动本质,可是这个姓成的“走资派”、“三反分子”包庇她,硬是让她代表妇女队上台讲话,结果闹出了那么大的乱子,给共产党抹了黑。她指了指王雅兰,咬牙切齿地说:“这个骚货在台上竟然不要脸地喊出了要丈夫。”说着噼噼啪啪地打了王雅兰一阵大嘴巴,一边打还一边说:“你想男人想疯啦?不知羞耻的东西,还是大学生知识分子呢!” 为了王雅兰的问题熊队长没少受场长和管教科的批评,但在当时她在干部中是身居末位心中有多大的委屈也只能忍气吞声。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啊!一夜之间就让她这受压抑的小人物和那些大干部们翻了一个个儿调换了位子。连场长这类人物也都拜倒在她的脚下。所以她搧王雅兰大嘴巴时与其说是一种仇恨的发泄,毋宁说是一种愉快的享受。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6(2) 一生中只有这时才感到了自己的力量与尊严,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扬眉吐气。稍感遗憾的是这里是一个劳改单位不能彻底地闹他个天翻地覆,不能把老班子全部打他个人仰马翻。还有个党委我们还不能全部大权独揽,不能像人家大城市那样抡起大棒钢丝鞭大显神通,只能搧几个耳光以解心头之恨。 带着这点遗憾她忽然一转身伸出一只手指向了成场长,提高了声音说:“正是这个‘三反分子’坚持让这个骚货上台,结果闹出了大乱子,他不公开承担责任,害得我三番五次地检讨代他受过,你说是不是你坚持让她上台的?” “是是!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成场长连连点头。许多人承认这种罪行时都是口是心非,成场长这句罪该万死虽然有些夸大,但却是真正感到心中有愧,确实觉得自己是太右倾了。即便如此熊队长为了显示自己的威风与力量,仍然痛快淋漓地搧了他一顿大嘴巴。 第124页 万队长平时在干部中在劳改人员中都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人物。有些人背地里就叫他“万人恨”。但他却觉得自己有文化有能力得不到重用,英雄无用武之地,心中早就愤愤不平。文化大革命中一个“造反有理”,他头一个欢唿雀跃立即行动,串联造反成立红卫兵造反团。 党委郝书记对这种巨大的变化不理解,自动称病靠边站。党委贾副书记看到来了机会十分积极,让自己的女儿抢占先机独自一人到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检阅,回来后也当然地成了红卫兵一号勤务员。 熊队长对场长不满已尽人皆知,万队长受场长批评也不止一次,尤其是吃西瓜扣工资的事他曾找场长,场长竟不给面子,不仅批评了他还决定按他立下的规矩办,使白刚这个劳改分子给了他一个大大的难堪,在全场丢尽了人。 一号勤务员背后的贾书记只是个副职,要独揽大权也必须除掉正职成场长。这几个人,在揪斗本场最大走资派上的意见便不谋而合。所以红卫兵成立第一件事就是揪斗成场长、场部秘书两个人。揪斗时万队长一马当先大打出手,表现出非凡的勇气与力量,赢得了一些年轻人的拥护成了二号勤务员。 今天的斗争会上万队长又是大出风头。他和熊队长不同,虽然心中为吃西瓜受辱十分窝火,却不敢公开提出吃西瓜那件事。虽然对白刚恨之入骨也不敢把白刚拉到这里来陪斗。不过斗争会前他还是打过白刚的主意,原因是黑龙港挖渠回来的路上,成场长和白刚、贾龙走在一起时那种亲亲热热的样子,场长和他们那种充满人情味的谈话,有人曾听到一些只言片语揭发了。万队长认为这是整场长的重型炮弹,也是走资派和劳改分子互相勾结的罪证,便派人找白刚逼供企图一箭双鵰,既打了成场长又可以连上白刚。但无论是白刚和贾龙都不揭发场长任何问题,又加高队长也反对他们採取强硬手段逼供,结果牵扯白刚的事只好不了了之。可是造反派们还是在万队长的带领下,借这件事对成场长大批特批大打出手。 在干部们各种力量处于纷争、动盪、重组之中的时候,已无暇专心致志地管理劳改人员,应该是劳改人员最轻松最清闲的时候,可以舒心地过几天平静的日子。谁知煳里煳涂的贾龙偏偏不知趣总是惹是生非,当他第一次从高音喇叭里听到了公开批判刘少奇的消息时,却情不自禁地嘟嘟囔囔说:“嘿!嘿!怪事!怪事!反革命当了许多年的国家主席。反革命当主席是谁的责任?四十多年的反革命为什么到今天才发觉?” 领导自然又注意到他,嫌菜园班火力太小,便让别的班联合去批判。对贾龙批判最严重的一次是关于“教育改革”的大辩论,想不到这样一个和他毫无关联的问题竟惹起他激烈的反对。在批斗中他和大家针锋相对,用高队长的话来说是一个劲儿地冒毒水,向无产阶级专政猖狂进攻。中央发出了通知:规定工人宣传队在城市永远领导学校。在农村由贫下中农直接管理学校。贾龙听了又嘟囔了起来:“荒谬,荒谬!工人贫下中农领导学校,他们都能办好大学、中学,还办学校干什么?让人们都去当工人、农民,不是更好吗?”军宣队、工宣队进驻大学和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直接领导一切,是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一个右派分子居然公开说是荒谬的这还了得?队里决定不出工开大会批斗。 批斗大会上花班长抢先发言,歷数他平日如何反动现在又不知悔改等等,老耿嫌他说话长篇大论说不到点子上,便挤上前去抢过他的话头说:“对毛主席抱什么态度,这是一个在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斗争中站在哪一边的问题,是……”赵义听得不耐烦了,又把老耿往一边一推:“这些道理他早听了多少遍了。”然后对贾龙说:“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说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 “我站在哪一边?以前刘少奇掌大权时把我打成右派说我是敌人;现在刘少奇打倒了又整天批斗我和刘少奇是一条路线。”贾龙哆哆嗦嗦不慌不忙地说,“你说让我站哪一边?哪一边也不要我,我也不能厚着脸皮往里挤呀!”贾龙的话逗得一些人发笑,会场上出现了隐约的笑声。 赵义觉得不能和他在原则问题上绕圈子,便说:“你个老东西真狡猾!我问你,你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倡导的‘教育改革’怎么看?”贾龙说:“我不是说了吗?”赵义说:“我让你说现在怎么看?”老耿也帮腔说:“对呀!经过大家的帮助你现在怎么认识?”老耿虽然是批判但更主要的是想给他一个台阶下,他可以说经过大家批判我认识了自己的错误……谁知贾龙这倔老头子并不买帐。先是唿唿带喘地咳嗽,又仰起头来大口大口地喘气。然后把头一低喊出了一句:“灾难!”赵义被这突如其来的两个刺耳的字闹蒙了,怀疑自己没有听清:“你说什么?!”贾龙这次说得清清楚楚:“灾难!”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6(3) “好啊!你是铁了心了,你个死不改悔的东西!”赵义说着上去就两个大嘴巴!接着花班长老耿等不少人也围了上去,说他顽固到底死不改悔,有人推搡有人拳打脚踢,口号声拳脚声连绵不断。这里原来都是右派,斗争时真正下狠手的不多。冬天在冰上割苇子需要壮劳力,便把王显能这样的小伙子调来了一些。王显能可能觉得不解气,挤过人墙钻到前边来突然一个大嘴巴,把贾龙的假牙打掉甩出了老远。贾龙急用两手护着自己的脑袋,躲避着一些人的巴掌拳头钻出了人群去追他的假牙,一边追一边说:“这是我吃饭的傢伙别踩坏了,没这东西我就得饿死!” 第125页 人们给他让开了一条路让他拾起假牙。赵义也笑了,讥讽地说:“你个老东西还怕死啊!你活着有啥用死了算了。”贾龙拾到假牙马上放入口中哌嗒一声戴上了,然后喘了喘气才回答赵义的问题:“我倒想死呢!你们让吗?我死了你们斗谁呀!”这少不了又要引起一顿臭骂。不过在许多人心里也引起了不少共鸣,引起了一阵阵的心酸,斗争的劲头儿便小多了。从这天的大批斗以后,贾龙这老头儿更没顾忌了,每天广播他都要叨叨一些“反动话”。由于好奇也由于抱有同感,人们还总是把他的话广为传播,所以领导隔三岔五地都要抽一个晚上批斗他。 虽然批斗不如以前那么勐烈,队长不在时有人简直是在耍弄着他玩,甚至是借他这张嘴发泄人们心中的不满,但是有些人还是动手动脚,这老头儿仍然免不了要吃些苦头。老耿仍然是个斗争的积极分子,以前他是君子动口不动手,总是老夫子似的有板有眼地分析问题,现在不仅斗争积极也学得动手了。平时白刚和老耿关系不错,他看不惯老耿这个样子:“你怎么也跟着瞎掺和?你看全国乱成了什么样?” “乱?你老兄跟不上形势发展了。”老耿说,“什么叫乱?我看透了,这就是两条道路、两条路线的斗争,不这样打不倒那些盘根错节的官僚阶层,有些人就是当官做老爷高高在上,不触动触动是不行的。”白刚说:“什么打倒官僚阶层?我听说把彭老总骨头都打断了还抬着斗呢!”老耿讥讽地说:“你老兄还是刚刚听说?太闭塞了!”接着便给他介绍了批斗、毒打彭老总的情况。 老耿是个消息灵通人士,过去不少社会上的消息,白刚都是听他说的。他还经常给白刚看外边“红卫兵”印的一些小报。只是最近他们说不到一块儿接触才少了。白刚说:“连彭老总这样的人都被打成这个样子,这算什么两个阶级、两条路线斗争?”白刚看他说到毒打彭老总时兴沖沖的,心情非常沉重。1959年庐山会议批斗彭德怀以后,他们两个曾暗暗为彭德怀鸣不平,显然他的思想现在全变了。 “任何一种革命都会有牺牲,你参加过解放战争死了多少人?还不都是中国人?”老耿说,“毛主席都说了,乱是必要的,你老兄太温情了,斗贾龙这样的老棺材瓤子有什么可惜的?你却总躲在后边,有人已经议论你了。乱就乱吧!中央都不怕咱怕什么?” “咱怕什么?怕坏了良心。”白刚说,“全国形势咱说不清不好评论,从咱们自己来说,什么时候都要做人不能做鬼。” “什么是人,什么叫鬼?你老兄太保守了,我给你点材料看看也让你开开眼。”老耿回屋拿来了一堆材料,都是各地“红卫兵”出的小报。以前白刚也看过一些,那里面虽也披露一些领导人的“罪行”,但层次都不太高属于省部级领导。老耿拿来的这些不少是关于元帅、将军和国家领导人的,其中最使他吃惊的是有一张四版全是批判朱老总的,特大号黑体通栏标题中竟有“杀掉猪头”这么四个字。白刚触目惊心,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前国民党重金悬赏要买朱德的脑袋,都没有出过这种杀气腾腾的报纸,在共产党领导下的新中国竟然出这种报纸!但白刚没敢把自己的心里话告诉老耿,他觉得这个人思想变了根本说不到一块儿了。看了看这些小报的标题便说:“给你吧!场里不许这些小报流传。”老耿说:“看,看!我说你落后了不是?”他笑了笑然后又放低了声音神秘地说:“告诉你吧!这些小报我都给高队长看过,队长们也爱看这些小报呢。” 白刚更吃惊了,原来是这样?但他终究还是把这些还给了老耿。他总觉得这里边有问题,不想捲入这些事件中去。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7(1) 贾龙老头还是经常挨斗,他的嘴还是那样没有顾忌,批斗会上也是直言不讳。尽管性格还是那样倔强看来身体却更坏了,精神也大不如以前。斗争会上往往还没怎么推搡他自己就瘫倒了,很难再爬起来。起初人们说他耍无赖装死狗踢他打他。后来看他是真不行了同情他的人多了,有些人就上去把他拉起来,但他也支持不了多久一推搡又倒了下去。 有一天狂风卷着黄沙颳得人睁不开眼。这样的大风天人站都站不住,是根本没法儿干活的。每天出工都有一个班长预先通知大家作出工准备,队长一来便立即集合队伍。这天正赶上白刚值班,他觉得这样的天气不能出工便没有通知大家准备,想等队长来了建议在家里学习算了。高队长来了一听这个建议就火了:“什么?不出工?你们是改造来了,干不了活也得出工,让你们坐在床铺上聊大天儿那叫啥改造?赶紧集合队伍。” 他们这个班照例是到菜园去干活,人们歪歪扭扭地硬顶着狂风走。狂风噎得人喘不上气来,有些年轻力壮的便倒退着往前走,虽然走起来也很艰难但大风不会往嘴里灌。白刚心里不高兴也是倒退着慢慢走,而且走在了全班的最后。 突然听到有人喊:“贾龙!你身上着火了!”白刚回头一看贾龙身上真的背着一团火,这时看见火光的人多了,都乱喊起来:“贾龙!你背后着火了!贾龙!快脱掉大衣!”贾龙仍然跟头趔趄、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既没有答应也不回头。人们急了以为风大他听不见,干脆把其他词都省掉了只喊他的名字:“贾龙!贾龙!”贾龙仍然艰难地往前走没有理睬人们的招唿。这时火苗已经一闪一闪地往上跳动越蹿越高了,在贾龙弓起的背上就像驮了一个大火盆越烧越旺了。 第126页 白刚本来走在全队的最后,见人们喊他不顶事便拼足了力气,跑到前面去拉住了贾龙着急地说:“贾龙!叫你听不见?衣服着火了赶紧脱下来!”说着便帮他解扣子。贾龙用两手紧紧抓着扣子慢悠悠地回过头来,一边咳嗽着一边说:“急什么!急什么!”白刚说:“身上着火了。”贾龙说:“着火算什么?”白刚说:“快脱大衣,会烧死你的。”贾龙被大风呛得喘不上气来,但仍然微笑了下,大口喘着气说:“烧死冻死一个样,你急什么!”仍然拒绝脱衣服跟头趔趄地往前走。 这时有几个人也赶过来了见他不脱衣服,便不和他理论,强把他的大衣扒下来,扔在地上用土埋用脚踩总算把火扑灭了。大家这么忙活为他扑灭身上的火,他却头也不回好像没事人一样又慢慢往前挪动开了。有人愤怒了揪住他:“你这个老傢伙,是假聋(贾龙)还是真聋?喊你为什么不说话?”贾龙一本正经地说:“着火你们急什么?顶大是个死怕什么?”人们又愤怒地嚷开了:“这老傢伙真没良心,大家这么急着给你救火你还说这样的话!真不该救他就应该烧死他!”人们七嘴八舌边走边说,仍然觉得不解气便乱点厾他,几乎成了狂风中的斗争会了。白刚解围说:“算了,算了,快走,赶快到工棚里暖和去吧!”到了工地人们便一窝蜂地钻到工棚里去了。 地里有许多工棚,虽然都是工棚等级却不一样。有的就是用芦苇搭起的草棚子,这种工棚只挡雨不挡风。住这样的工棚是很受罪的,因为这里重要的是挡风,颳起风来往往遮天蔽日飞沙走石寒冷刺骨。菜园的工棚相比起来算是高级的了。叫工棚实际是泥坯草房,周围是厚厚的泥坯墙。房顶上有檩有椽子,上面是苇席稻草又抹了厚厚的一层草泥,又挡雨又挡风冬暖夏凉。在菜园干活的人有了这间屋子都觉得是享了福了。夏天干活累了可以到屋里凉快一会儿,冬天可以避风雪,而且一年四季锅里老有开水。尤其是遇上这样的天,别的班不干活也得在毫无遮拦的野地里吹着冻着,可是这里比宿舍里还暖和比宿舍里还随便。而且这样的天气队长是不会来的,人们尽可以在这里天南地北地胡吹。 别看斗争会人们正经八百地批判别人,其实这些人心里明白,谁比谁还能强多少?在外人眼里都是不足挂齿的臭狗屎。人们整天批判贾龙,但闲暇的时候还愿意让他冒几句“毒气儿”,也给大家逗个趣儿,解个闷儿。另外有些人内心里和贾老头还有同病相怜之处,抱有同样的想法只是不敢发泄而已,借着老头儿的嘴说说心里话,也释放一点郁结在心中的烦闷。现在大家挤在这间屋子里没事可干,正是拿贾老头儿逗闷子的好机会。 “老贾头!你说说,刚才为什么大家给你救火,你还说烧死怕什么?”赵义便抱着这种心情开始了话题。人们对他批斗惯了,平常说话也总是带命令的口气,好像人人都有权力让他必须回答似的。贾龙却不在乎人们对他的这种态度,嘿嘿地干笑了两声,两手艰难地颤颤抖抖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来一支“大烟筒”准备吸。他的笑不是回答别人的问话,而是笑他终于摸到了这支自卷的大菸捲儿。他把“大烟筒”放在手里,慢慢旋转着重新又捻了几圈儿,然后用舌头舔了舔捲菸纸的接头处,用唾液把纸粘紧,又笑了笑自言自语地说:“真好!后背着火了,要是前边着火,我这烟就抽不成了。嘿嘿!” 大家都看着贾龙这艰难颟顸的动作,看他卷完了烟,又颤颤抖抖地划着名了火柴,因为颤抖划着名火以后却点不到烟上,烧着手了把火柴扔掉,再划再点好几次才终于点上了。人们看着他就像观赏动物园里的狗熊、猩猩学人的动作一样,全屋里没有一点声音都在静静地观赏。贾龙点着烟以后舒心地长出了一口气,然后深深地吸起烟来。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7(2) “老贾头!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赵义还没忘了刚才的话题。“你别急,歇会儿歇会儿。嘿嘿!”别看他动作艰难脑子却不煳涂,他也没有忘记刚才那个话茬儿只是不想回答。“那不行!为给你救火,我的手都烧出泡来了,不信你看,为什么说烧死怕什么?” “嘿!嘿!烧死?我贾龙就要变成真龙了!”老贾头连着咳嗽了一阵然后又笑了笑说。 赵义半认真半玩笑地说:“呵!你还想当真龙天子啊!野心还不小啊!” “不是地上的天子,我就要变成一条龙上天了。”贾龙似笑非笑地说,“上帝会照顾我的,说你在地狱受尽苦了,变条龙上天堂吧!”他又想笑笑却没能笑出来。 “这老傢伙又在这儿放毒了。你说哪里是地狱?”“放毒!嘿!嘿!”贾龙又开始笑了。他对说他反动、放毒、攻击早就不当一回事了。咳嗽喘息了一阵刚缓过气来便说:“我说歇会儿你们不干,非让我说,说了又说我……说我放毒!这不是引逗我放毒吗?”他心里也明白,他们是拿他开心呢!开心就开心。 “老贾头,你咳嗽这么厉害,不能不抽这烟哪?”白刚坐在那里一直没说话,这时他觉得该换换话题了,不然他再说出更不好听的话来,有人打了小报告不是又惹出许多麻烦吗?贾龙说:“烟,可是我的命啊!你看,我活着除了能吸口烟,还有什么意思?除了这点享受,还有什么活头?”白刚说:“这还是享受?是在要你的命啊!”贾龙笑笑:“嘿嘿!命?我早就不想要了,现在是要烟不要命。” 第127页 第二天,照样是个大风天。贾龙咳嗽得更厉害了,棉大衣也烧坏了,他找白刚说出不了工了想歇一天。贾龙这点好,尽管他一直病病殃殃,有时还病得很厉害,但只要能坚持绝对不请假。今天既然他开口了,白刚很同情和队长说了说,队长也同意了。路上有人和白刚说:“你多余给那老东西请假,什么病厉害了还不是咳嗽,他向来不请假为什么这回请假?前两天他家里给他寄来了包裹,寄了不少好吃的东西。这老东西向来一毛不拔准是自己在家里享受呢!”白刚嘆了口气说:“唉!家里不定费了多大的劲弄了点东西,让他享受享受吧!这样的天让他出来干什么?” 收工回来,因为天冷有几个人就争着抢着往屋里跑,刚进屋又都一惊一乍地跑了出来十分恐惧惊慌。后来的人们连忙说:“怎么了?怎么了?”没有人正面回答只听人们不住地喊叫:“唉呀!妈呀!吓死我了!”“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白班长!白班长!你快来!”白刚听见人们喊叫没当一回事,心里说什么事大惊小怪。他进屋一看也惊呆了,房樑上吊着贾龙。 他仍然是那样佝偻着身子,头向前低垂着,两只胳臂悠悠荡荡,只是舌头突在了嘴的外边,让人看了十分害怕,有人摸了摸说身上还热乎呢!有人说别动保护现场。 “什么保护现场!救人要紧。赶紧解下来。”白刚听说身上还热乎急忙说。他看看地上很大的一堆菸灰,屋子里瀰漫着烟气,一摸身上确实是热的,便断定他是在人们快回来时才自杀的,便一面让人赶紧解救,一面让人去找医生和报告队部杨树兴。杨树兴、唐玉最近都从禁闭室调到了六队,杨树兴当了队部值班班长。 医生来了,杨树兴和高队长也来了,胡乱地抢救了一会儿,医生说是刚死不久但已经没希望了。队长让马上把他抬到一个闲屋子里去,同时让杨树兴和白刚把他身上和所有衣物都检查一遍,看有没有什么作为死亡证据的东西。在贾龙的口袋里找到了他写的两个纸条,一张上写着: “我是自杀,与别人无关。我们相处十多年,奉劝各位:我们都是人,人啊!” 这个人写得很大,看来他想写一个大写的人,但是他的手颤抖,内心也一定波澜起伏已经写不成字了。那两笔都写得很长很长,曲曲折折,就像一个人立不起来了,趴在地上一样。 “给家属:不要想我,我是个不值得怀念的人。给家庭带来了灾难,我还是走吧!” 白刚看了两个条子一阵心酸,眼里满是泪花,只是碍于众人在场才没有让眼泪流下来。这老头受尽了污辱迫害,临死还为别人着想。他不仅谅解并解脱了众人,而且还流露了对人们的真诚关怀。把自己置于死地之后还进行了自责,表示了对家人的歉疚。 检查他的东西时,更使人们惊呆了:两天前家里给他寄的东西,糖块、菸叶、点心等,都原封放在那里,根本没动。白刚立即意识到是这个包袱害了他,他不愿意活着再给家里增加负担。从他死前留下的那一大堆菸灰可以看出,他也是不愿意走这一步。他一定想了很多很多。 望着包袱里的这一堆东西,他想到母女俩是用了多少心血,怎么省吃俭用才弄到了这些点心,这些菸叶?这是饿死人的年头啊!她们饭都吃不饱,还要饿着自己给我弄这些东西,我不能再拖累她们了。我已是个废人,对家庭对社会都是拖累,我该走了。 白刚想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了。有几个人也流了眼泪,包括在路上还说他在家里贪图享受的那个人。活着时他们喊他“老顽固”、“老东西”,给了他不少痛苦,这时才觉得这是一个好人,他们对不起他。这时人们才想起昨天身上着火他为什么是那种态度,他心里苦啊!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7(3) 晚上,等大家睡觉以后,队长又来找白刚让他找班里几个壮劳力,把贾龙埋了,不留坟头不留任何标志。一个人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没了,死无声息,去无踪影。死者什么也不知道了,可是亲人们却在盼望他的归来,他的女儿还会千方百计为他筹备抽的吃的用的东西来看望这可怜的爸爸。她们要是知道这一切,该是多么难过呀!白刚想到这里,联想到这里许多人的命运,一阵凄冷悲怆涌上心头。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8(1) 贾龙死后的第五天他的女儿又来探望了,队长让白刚去接待。白刚到了那间盛破烂工具的小屋前,贾龙的女儿正开着门立在里边焦急地等待着。希望能很快看见爸爸,那位大哥来了,却不见爸爸。她的心情立即紧张了起来,她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是爸爸病重?是又犯了什么更严重的“错误”不允许接见?“我爸爸他……”她没有把自己的猜想说出来,只说了半句话等待着回答。 “你爸爸他……”白刚没有把实情说出来,也只说了半句话。进屋以后白刚慢慢地把行李放下,慢慢地打开了行李,然后又取出了家中寄来的包裹和放在包裹里的两张条子。白刚所以慢慢腾腾是想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也想让姑娘平静一下。然后才慢慢地说:“姑娘!你可要坚强些,你爸爸,他不在了……”说完自己先眼圈儿红了,然后递上了死者写的两张条子:“这是你爸爸临死前写的。” 第128页 姑娘一眼看见了她寄来的那个包裹,便大声哭了起来:“爸爸!女儿这么点心愿你还没有看见啊!好苦的爸爸呀!”然后又哭着问白刚:“大哥!我爸爸是什么时候死的呀?他还没看见这个包裹啊!” “他收到了,收到包裹两天以后自杀的,他没忍心吃啊!可能觉得给家里添了太多的麻烦……”白刚也哭了。姑娘又看了看那两张条子,尤其是那张“不要想我,我是个给家庭带来灾难的人”。姑娘明白了,突然号啕大哭起来:“爸爸呀!是女儿害了你呀!你怎么这么想啊!女儿给你这点东西难道还不应该吗?你这么大年岁,受这么大罪,女儿也没法儿服侍你,这点心意还不应该吗?想不到还让你走了这条路啊!是女儿害了你呀!” “姑娘!你不能这么说。”姑娘说:“不!不!是我害了他呀!爸爸呀!我的苦命的爸爸……”姑娘哭着哭着便抽泣了起来不再哭叫了,但抽气越来越急促突然背住了气,没有了声音眼睛也紧闭着,身子一斜便要倒下去。白刚赶紧扶住她,她浑身抽搐着倒在了白刚的怀里。 白刚猝不及防一时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连连喊着:“姑娘!你醒醒。姑娘!你醒醒。”姑娘仍然没有声音。白刚无奈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便赶紧掐她鼻下的人中穴,掐其他有关穴位。白刚在这里学过针灸、按摩,他懂得这些简单的急救措施。这种急救还真有效,姑娘缓过气来了,白刚劝姑娘几句便赶紧去找医生。医生来了说她心脏有病需要卧床静养,给了一些药物走了。留下的这个病人只能由白刚来照料了。 白刚这个人也怪,自己受了这么大的冤枉,遭受了这么多的痛苦,看见别人这些冤枉痛苦,不仅充满了同情还感到深深的歉疚,好像自己也有什么过错一样。虽然自己已经被打成右派,内心深处却总觉得自己是个革命者。看到眼前这个姑娘无辜地受着各种痛苦的折磨,好像他也担着一份责任。 他为她打水,送饭,拿药,体贴入微,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的表示,而且让她鼓起生活的勇气直面人生渡过眼前的困难。姑娘抓住他的手感激得痛哭流涕:“大哥!是你救了我一条命啊!是你鼓起了我生活的勇气。你受了这么大的冤枉,还这么刚强,真使我感动。大哥!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啊!”白刚也哭了:“姑娘!别这么说,是我们这些人对不起你们哪!” 两天后,姑娘好些了,按照医生的意见和病情来说,她还需要静养的,不能劳累、走动。但白刚觉得这里不是她久留之地,他也不可能老这样照顾她。这里本来就是是非窝子,尤其在男女问题上更容易招惹是非,所以白刚便劝姑娘回家静养。这里到汽车站还有20里地的旱路,白刚用小车把姑娘推到了汽车站。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怕惹是非躲着躲着是非还是来了。而且在那个年月惹上是非就说不清楚。姑娘病倒躺到白刚怀里,那时门开着两人迎门站着。小库房的门隔着一条马路正对着队里的大门,白刚抱住姑娘的场面恰巧被花班长看见了,添油加醋地报告了队长,说两人怎么搂得紧紧的抱着亲嘴,然后又把女的抱起来往床上去了,干什么可想而知,说得活灵活现。 很快万队长知道了。他当了造反团头头以后,在各队都设了临时办公室,经常开着场长的吉普车到各队巡视,俨然是场领导企图掌握最高领导权。听到白刚这事以后简直如获至宝。吃西瓜扣工资那事儿他恨死了白刚,今天可有了机会非狠狠整他不可。高队长本来说还得了解了解,他马上斩钉截铁地说:“还了解什么?有人看见他搂着大姑娘亲嘴还用了解?立即开大会批斗。”白刚向领导如实说了情况,不承认有任何问题,但仍是没完没了地斗争。 斗争会是这里的家常便饭,人们也开腻了,开油了。斗争的人多是喊些口号说些官话套话。被斗争的人听见这些套话也没人往心里去,说是要触动灵魂其实灵魂恰恰纹丝不动,只是防备着皮肉受苦时别让人们打中要害就行了。这回的斗争会就不同了,男女关系问题,一男一女干那个,一下子引起了人们的兴趣,发言也和往日的那种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不同,批判的人都是眉飞色舞绘声绘色。 尤其是老耿一改往日讲大道理的老夫子形象,对男女之事表现了特别的兴趣:“你小子领导信任你,让你去接待家属,你不但不知感恩还趁机偷腥,弄个大闺女玩玩儿!你小子闲心倒不小啊!”他操着典型的天津话,说话不慌不忙,油腔滑调中还带着戏嚯的微笑,“说!你们干嘛事咧?别认为就你们两个人在屋,干嘛事儿没人知道。我告你说隔墙有耳,就是没人看见听见我们也会猜,说吧!你们都是怎么那个那个啦!”还连说带比划,从他那馋涎欲滴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对这男女之间的事情,感到特别神秘特别有兴趣。恨不得从白刚的嘴里,一下掏出一部《金瓶梅》来。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8(2) “没干什么!”白刚用眼角斜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嘿?说得轻巧,一个是30岁的大闺女,还没尝过男人的滋味儿,一个是30多岁的小伙子,老长时间没吃过腥,你待她那么好,两个人泡了好几天,一个干柴一个烈火还不那个那个,说吧!” 第129页 “没事儿!”白刚心里说看你这个劲头儿,有这机会准得狠劲干了。简直就把自己当成了一只公猪!赵义看不惯老耿那油腔滑调的样子:“你躲开我来问他!”把老耿一推表示出非常诚恳非常文明的样子:“先不说那些事儿,那事儿肯定有,咱先放着。先说说你为什么待她那么好你安的什么心?” “谁没家属?谁没亲人?我想她遇到了这种事又病了,不能没人照顾。所以……”白刚毫无愧色。人们立刻喊了起来:“这是拉同情!这是放毒!”人们喊过一阵赵义还想抓住那个话题往下问,花班长觉得他看见了那种风流艷事想夺取主动权:“我来问他。”赵义却不买他的帐把他推到旁边去了:“你等会儿我还问他。贾龙是个抗拒改造的反动分子,自杀是抗拒改造自绝于人民,你知道不知道?你同情反动分子家属,是什么立场?”赵义洋洋自得,他认为白刚不低头是没法回答这个问题的。像下棋一样一步就把对方逼成了死棋让他没法走了。所以便乘胜追击起来:“说呀!怎么不说话!” “抗拒改造的人有罪,家属子女没有罪!”白刚过去是搞政治的,知道按通常的逻辑这些问题会把他带到那里去,可是他不能不回答。赵义按照他设想的圈套步步紧逼:“那么你是同情了?” “是的!我同情。”白刚本来可以不回答,也可以说并非同情,可是又一想自己问心无愧,为什么不实话实说呢?便说:“我觉得应该同情。” 这真是出人意外,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同情反动分子家属,这可是政治原则问题,怎么会承认这样的问题呢?会场上立即骚动了起来。赵义志得意满,带着胜利的微笑,他觉得自己终于把对方逼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 批斗会上不少人都要积极表现的。但积极也分许多种:有的是真积极,就是抓破鼻子撕破脸,翻脸不认人,言辞尖锐,无限上纲,甚至踢打推搡全武行;有人是随大熘,总是要发言,但总是好像被别人抢了先,喊口号声很大,动手的事儿不靠前;有人是表面活跃内心冷淡,该往前沖的时候也往前,但总是挤不上去,外围作战;有人明显表示冷淡,喊口号时手似举非举,嘴也动弹,但声音还没出唇便又下咽,永远站在圈外,外围也不作战。 今天的情况有所不同,因为涉及的是“桃色事件”,是个天然吸引人的话题。这里多数人年轻力壮,长期处于性饥渴的状态,有了这样的机会,真人真事,男女秘事,当场解说,虽不是现场表演,也够过瘾的了。尤其是听到对那个大闺女确是同情,同情也是沾着一个情字。既然吐口了,有门儿,兴许紧跟着就会交待出那种新鲜事来。人们争先恐后地抢着追问:“说,怎么同情来着!”“你就竹筒倒豆子,稀里哗啦,来个痛快的,你们两个在屋里怎么干那种事儿来着!” 白刚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回答。后边喊叫说:“让他说!他不说不行,不能这么文明!”但是后边喊叫前边却没有人动手。平时白刚老实和善人们终究留点情面,而且人们不知有啥事实只是推断,所以只是空喊越喊越没劲,慢慢便冷场了。 这时突然走进一个人来,是万队长。会场立即安静了下来。别看以前他是人们的笑料,现在可不同凡响,威风凛凛,盛气凌人。他进来并没有立即说话,只是倒背着手在这个大屋子里走了一圈儿,斜着眼睛看了看躲在后边的人,然后严肃地说:“怎么不说话呀?啊?都哑巴啦?等着散会睡觉啦?没门儿!白刚我告诉你,你平时装得很正派的样子,可是我早就看到你的骨子里去了,一肚子男盗女娼,专门和无产阶级作对。现在发生姦淫之事,就是你那资产阶级思想的必然结果。你以为只有你们两个在屋里别人就不知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好!我问你:那个女人躺在你的怀里,你抱着那个女人,这事有没有?” 会场上立即沸腾起来了。人们的睡意没有了兴趣也来了。还是领导心里有数。好傢伙,大闺女真让他搂上了,躺在他的怀里。看着他平时老老实实,挺斯文的,嘿还真有这事儿。也有人偷偷暗笑,小声和人嘀咕说:“这小子艷福不浅啊!”万队长非常得意。他这颗重磅炸弹掷的正是时候。他的目的达到了,人们立即兴奋起来,都喊叫说白刚不老实,连经常往后靠的那些人也都往前挤,要求发言,一下把白刚围了个风雨不透:“你说,有没有这事?”“说!老实交待!”当然也有人半信半疑,觉得白刚不是这样的人,这事不可能。也有人觉得不管有没有这事他不会承认的。 出人意料的是白刚爽快地承认了:“有这回事。”更出人意料的是白刚承认了这事以后还装傻充愣地说:“这怎么啦!”老耿操着天津话,又挤到前面来,这次他不顾赵义的阻拦,非要自己审问不可:“你小子真有你玩儿的,这不是逗人嘛!30岁的大闺女,躺在你怀里你还问我们怎么啦?问问你自己吧!怎么啦!啊!小子?” “我是抱住了她。”白刚平静地说:“我告诉她她爸爸自杀了,她突然喊了一声爸爸人便晕过去了,往一边栽了下去,我便赶紧抱住了她,她栽到了我怀里。我抱起她把她放到床上便赶紧去找医生。这怎么啦?”老耿喊叫起来:“你胡说!”他自认为胜券在握,可以一炮打响,引出一大堆刺激性的故事来,让大家也过过瘾,想不到对方却说出了这样的话来,尽管他伶牙俐齿,一时也没有词了,只好说你胡说。人们也立刻喊了起来:“不老实,整他的态度。” 第130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8(3) “如果是我一个人,也许就永远说不清了。”等人们安静下来白刚说,“当时那个姑娘一喊,正好隔壁打鱼的老吴头赶紧跑了过来,当时门没关,这一切他都看见了。一看姑娘背了气,当时我俩都慌了,一劲儿叫姑娘醒醒,后来才想起来喊叫不顶事,便掐她鼻子下的人中穴,她才缓过气来,老吴头可以作证。” 这时人们没词儿了。也对呀!不是医生也证明女的确实是心脏病突发很危险吗,突发心脏病,还能干那种事吗?人们这时都乱看乱找,看看万队长在哪里,想听听队长怎么说。但万队长早就没影了。他扔了重磅炸弹以后便认为大功告成,找高队长聊天去了。他不是碰巧遇上了批斗白刚,而是批斗白刚的一切都是他安排的。他早就决定了不管白刚交待好坏都要关禁闭,所以斗得怎么样已不用担心。 他知道高队长对白刚印象较好,只是怕高队长不同意。他虽是造反团二把手,这里还不是造反团一统天下,他不能採取高压手段把人都伤了,还要做做高队长的工作,所以特意找高队长去聊聊以减少阻力。 聊了一阵又来到会场,一看仨一堆俩一伙地聊开天了,根本没有斗争的样子。他立即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啦?又哑巴了?你们还想不想改造?都想跟他走一条道吗?告诉你们,明天就送他蹲禁闭,你们也想一起去吗?啊?” 会议室鸦雀无声,斗人的比挨斗的还蔫,都耷拉了脑袋。被斗的白刚听说送他去禁闭室,虽然出他意料但是并没有惊慌。他经过了许多类似的事情,这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理是讲不清甚至是讲不得的。天大的事情砸在头上顶住就算了。 “赵义!”万队长见没人说话点名了,“你说说,怎么回事儿?”“报告队长!是这么回事儿……嗯……”赵义以军人的姿势立正站着。头两句话也还痛快利落,要说正题了他却嗫嚅起来了,他觉得如实说那姑娘心脏病突发队长准不高兴,不回答又不行,犹豫了一下才说:“是这么回事儿,说的那个姑娘……”万队长打断了他的话:“什么姑娘!女流氓!”赵义说:“对!对!啊……”刚想随着队长说那个女流氓,可是心想刚才白刚说的有道理,自己怎么能随便叫人家女流氓呢?也不能太缺德了啊!便啊啊了两声把女流氓几个字又咽回去了只说:“他说的……她听到她爸爸自杀以后晕过去了要摔倒,他抱住了她把她放到了床上……” “你怎么看?嗯?”万队长注意到赵义强调了“他说的”,不能光他说,你怎么看?便这样问道。这时赵义已没有了军人姿势,眼睛看看队长的脸色,眼珠儿一熘一熘地试探着说:“他说,嗯……他说当时打鱼的老吴头都看见了,我看……我看,要不……明天问问老吴头?……”万队长急了:“还问什么?你不相信领导吗!”赵义赶紧立正说:“报告队长!我不是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你以为我白当这个队长吗?你们就是同情他,不要被他那花言巧语所迷惑,我这里还有证据,证明他和那个女流氓关系不一般。”队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结结巴巴,隔二片三地挑选一些句子:“大哥!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恩情,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大哥!我本想给你寄点吃的用的东西,又怕引起别人的怀疑,连累了你。……我只能写这封信,表示我的一片心意。……够了!这是什么?是情书,是流氓活动的证据。一口一个大哥,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简直是私订终身了。你们看那女的简直是情深似海呀!”他转向白刚:“你说,她这是不是多情?” “是多情!”白刚难过地低下了头。这真是晴天霹雳!姑娘啊,你写信干吗呀!这下子自己的事情可真难以说清了。他和这姑娘接触的时候,就觉得这姑娘太苦了,心灵里是一片荒漠。她表露的到底是爱的情意,还是只感谢“恩情”?她心灵中那个爱的闸门也许早已关闭了,她可能想试着打开一点点,但又没有那种勇气。但是她终于写了这封信,大胆地表示了一种强烈的爱——虽然只提“恩情”,但已是那样的炽热,那样的烫手、烫心!万队长只念了只言片语,但这足以将白刚击倒,可怜的姑娘,挣扎在感情荒漠中的饥渴的姑娘啊!与其说她是在唿唤着爱,不如说她是在寻求一点理解和沟通罢了。但她哪里会知道,这竟给那位好心人带来可怕的后果。 “你还有什么说的,啊!”见白刚第一次低下了头,万队长满意地笑了,话也说得很和气,心里充满了自豪。你们那么多人斗不倒他,一个个笨蛋。我几句话就让他低头了。他已经胜券在握了,最后他还想作一个总结性的分析,对大家说:“你们看,搂抱,送水,送饭,还有多情的情书,还想给他寄吃的用的东西。没有情意给他寄吃的东西?这里面不是有鬼吗?怕引起怀疑,正是做贼心虚,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然后又对白刚说:“你说说,这是什么问题?” 白刚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时说什么也没有用,自己的辩驳,徒然会引起一场恶斗。既然已经决定关禁闭,明天走人算了。可是万队长却仍然不依:“说话呀!这是什么问题?” 第131页 “她是不该写这封信。可是我照顾过她,她表示感谢,也是人之常情吧?也说明不了我们就有什么问题呀!……”白刚见不能沉默,只有如实说了自己的想法。万队长说:“嘿!你还狡辩,真是撞到南墙不回头。今天太晚了不说了。到禁闭室有你好受的。”然后喊叫道:“赵义!你再找一个人在这会议室把他看起来明天送禁闭室。只允许他拿一条被子,别的不许带。出了任何问题,我找你算帐!”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9(1) 天亮了,对白刚来说,却不是黎明。 今天出工不是各班自己走而是全队集合,在会议室被看了一夜的白刚被带到队前。高队长庄严宣布:“白刚的错误大家都知道了,场里决定关禁闭,可是队里考虑他是老班长了有些方面还不错,所以和场里要求再给他最后一个机会,只要他承认错误,可以留在队里反省,不去禁闭室。”高队长说:“白刚!这是给你的最后机会,承认有错误,可以留下;不回头就是绝路。在你自己了,说话吧!”很显然这是高队长从万队长那里争取来的,可以说来之不易。高队长说这话的时候,万队长就神情严肃地站在旁边。 全队的眼睛都在望着他。每只眼睛都像一条条线,连接着他的眼睛。每只眼睛都像一根根针扎在了他的心上。他与这些受难的哥们儿一起在苦难中滚爬,虽也有磕磕碰碰,但基本上还是一起互相扶持互相关照爬过来的。他们了解他呀!从他们那一双双刺人的眼睛里,他看到了同情,看到了关心,看到了惋惜,更看到了期待。那一双双期待的眼睛里,多么希望他承认错误呀!只要简单地说句“我有错”你的事就完结啦!说吧! 白刚却迟迟不说话。高队长着急了:“怎么样?还没有考虑好?现在可没有那么多工夫,大家还等着出工。你也不用多说,只说有还是没有错误,说吧!”他又一次看到了伙伴们那深情期待的眼睛。队伍中的唐玉甚至急得给他使眼色,打手势,意思是让他快承认错误。 “我没有错误!”白刚含着眼泪深情地看了大家一眼,算是告别,但仍然不屈服。万队长咬牙切齿地说:“好哇!你是铁了心啦!知道你就会顽抗到底!”咔!咔!只听见两声清脆的声音,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白刚的两只手已经被铐在一起了。 期待的目光熄灭了,许多人低下了头。过去遇到这种场面接连而来的会是激烈的口号声,愤怒的声讨声,但是今天却鸦雀无声。大家对他太熟悉了,这样一个人竟又一次落到这样一个下场,人们不禁黯然神伤。就是老耿、赵义那样惯于逢场作戏的人,花班长那样抓住一切机会讨好领导的人,今天也没有一点声音。 禁闭室院里的小门开了,开门的竟是张强云。张强云乍一见白刚,还以为白刚是来和他一起看禁闭的呢,不觉会心一笑。马上发觉脸色不对,再一看手上戴着铐子,便立即收敛了笑容。刚想说这是怎么啦?又把话咽了回去,只留下满脸的惊异。后面的万队长也发觉了他表情细微的变化,便说:“认识吧?”张强云没敢如实说:“啊!以前见过。”万队长说:“知道他是个老班长吧?”没等对方回答,万队长便马上改变了口气,十分严厉地说:“告诉你,这可是个死硬派,交给你们不允许出任何问题。”张强云马上赔了笑脸说:“是!是!队长,你放心!”老耿和赵义把给白刚带来的被子、脸盆、碗筷交给了张强云。张强云明知白刚的东西不会有问题,还是认真地作了检查,以免引起队长的怀疑。检查完了队长给他开了铐了,张强云便把白刚关入了禁闭室。 几个人走后,张强云马上把白刚叫到他的屋子里问他怎么回事,白刚简单说了说情况,张强云说:“真是没处讲理去,这不,何仁山也关进来了……”没等他说完白刚着急地说:“为什么?”张强云说:“说他无理取闹。” 何仁山原来为偷表进来的,现在这块表找到了是别人偷的和他毫无关系。古城公安局把材料转到教养所,但说古城武斗正乱不能回城。所里通知他事已查清表不是他偷的,教养问题算没事了,但不允许他回古城要留农场当农工,告诉他要正确对待不准无理取闹。 小伙子急了,以前你们就说我无理取闹,现在事已经弄清了,还说不准我无理取闹到底是谁无理?为什么关我这么多年?你们耽误了我上学耽误了我一辈子,还不让我回家,这是为什么?我就是要回城找他们算帐去。一听这个更不能让他回去了。他整天找领导闹着要回去,领导嫌影响不好便把他关进来了。 “到底是谁影响不好?欲盖弥彰。把人家冤枉这么多年还要关禁闭这就影响好了?这小伙子是够犟的。可是也不能因为犟就关禁闭呀!”白刚十分气愤。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哎?我刚才怎么没看见他?”张强云说:“刚才没让你们在一个屋,我怕你们一见面何仁山一喊叫万队长听见不好。马上就让你们在一起。”白刚说:“有你在这儿,不会让我死在这里吧!”张强云说:“哎!怎么能谈到死呢!可是你也别在这里面长呆啊!呆长了也会把人关坏的。写个检查认个错儿早早出去算了。”白刚说:“要认错就进不来了,我要长期住下去了。” 第132页 他不是气话而是慎重思考的结果。长年风雨磨难,一直在困窘中苦苦挣扎的人,很难保持住那心中的一片绿茵。就是一块石头在长年风雨的侵蚀中,也会水滴石穿啊!可是他经过十年囚禁的磨难,竟越来越悲愤越来越不平,悲愤、不平使他没法卑躬屈膝,所以在善恶面前还是那样认真,那样一丝不苟。虽然心头也感到一种莫名的凄凉,但仍是无怨无悔。白刚真的一直不检查不低头。张强云多次好心地劝他态度放灵活点,何必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但他还是不改初衷一直住在里面。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9(2) 忽然有一天又进来两个熟人。白刚一见面就惊讶地说:“怎么你们也进来咧?”杨树兴嘆了一口气:“唉!一言难尽哪!想不到咱们三个看禁闭室的人,又在禁闭室团聚了。” “兴你来就不兴我们来呀?”唐玉快人快语笑笑说。白刚奇怪地看着唐玉:“怎么关禁闭你还乐呢?” “真的白班长!关禁闭我也高兴,我是捡了一条命啊!”唐玉乐呵呵地说。白刚更奇怪了:“捡了一条命?怎么回事?” “咱队出了人命案,齐锡九杀人了。黑夜睡着觉,我左边的两个人和右边的两个人都被杀了,我还活着这不是捡了条命啊!”白刚说:“那为什么关你禁闭呢?” “就因为他没被杀呀!”没等唐玉回答杨树兴替他说了。白刚刚刚有点明白又煳涂了:“没被杀怎么还关禁闭呢?”更使他困惑的是杨树兴为什么也关禁闭:“你在队部值班怎么也进来了?”杨树兴回答得很坦然,好像说别人的事情一样:“也是因为这个杀人案。” “发生了杀人案值班的有责任,可是也不至于关禁闭呀!这是谁的主意?”白刚很不理解。杨树兴说:“万队长呗!还有谁?” “万队长不是对你挺好吗?”杨树兴说:“是啊!可是出事了他却翻脸不认人,拿我当替罪羊。”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要从斗争齐锡九说起。斗争会一个接着一个,有所谓“叛徒”、“特务”嫌疑的,都成了斗争的重点。尤其是花班长这个班的批斗、打人比哪个班都凶。唐玉也是这个班的班长,歷史上有点污点,万队长让他反省写检查。花班长虽然歷史上也有污点,但他善于逢迎下手也狠,深得万队长欢心仍然当班长,只是另添了个王显能。这样每天的斗争会就落在了王显能这样的几个积极分子手里,有了万队长的积极支持,有了花班长的紧跟大方向和顺水推舟,这几个小流氓如鱼得水,每天都是大打出手。他们班的重点人是齐锡九。 齐锡九和杨树兴是同乡,家离得不远,又曾在一个中学教过书所以很熟。齐锡九虽是国民党地方部队里一个团长,但他早与地下党有联繫,解放战争中率部起义后自愿回家乡当了中学教员。定为右派劳教后由于表示认罪,总是检讨当团长时的罪恶,而且他膀大腰圆身强力壮,劳动是一把好手,在教养所几年他很少挨批斗。 “文革”一来便交了厄运。万队长突然宣布他是军统特务,他就成了最大的重点,天天斗他,让他交待罪行。起初他还交待一些问题,承认自己有罪,但越交待越没完。尤其是追他军统,他坚决不承认。王显能当班长以后,和他气味相投的几个人可得手了,什么时候高兴了就拿齐锡九出出气,“修理”他一顿,说打就打说骂就骂。花班长为讨好万队长也跟着兴风作浪,惯用扣饼子的办法惩罚人,有时甚至不给他饭吃。 批斗后不允许他睡觉让写检查,所以每天总得把老事变变花样写上几条,等大家睡熟了才去睡。有一次他写完检查偷偷上队部值班室去找杨树兴:“杨老师啊!我实在活不下去啦!这样活着哪如死了好?我起义是有功的呀!现在这是怎么啦?连这些无知野蛮的流氓都整天随便侮辱我折磨我,他们算什么东西?人到这个份儿上,还活着干什么?” “锡九啊!你年岁大了思想跟不上形势,可不能这么想啊!这是运动啊!”杨树兴十分担心地说,“经歷过那么多运动你还不知道?运动就有时有偏差有时过火啦!现在连那些元帅、将军、部长、省委书记都挨斗挨打,歷史有污点的挨斗还奇怪吗?不会总这样的,你可要坚持住啊!说话客气点别老顶他们。” “不顶怎么办?我不是军统特务怎么逼我打我也不能承认。我的档案里清清楚楚,怎么万队长又随便给我添了个军统特务呢?我生产上是能手,向来不惹是生非,不让我出去也认了,反正我也没家。可是这样还不行天天打骂斗争,这还有个盼头吗?” 杨树兴看出了他对生活丧失了信心,虽没办法帮他解脱但还是劝他说:“运动总有个结束的时候,一切都会过去的。再斗不是还给饭吃吗?活下去就能看到运动结束的那一天。”齐锡九说:“唉!给饭吃?花班长连续两天晚上不给我饭吃了。”杨树兴听说他晚上没吃饭便说:“我这里还留了两个饼子,你吃了吧!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你可要坚持住啊!”杨树兴是怕他寻短见,根本没想到他会杀人。 齐锡九那时也没想杀人,杀人的念头是这样引起的。一天凌晨下着小雪,齐锡九到厕所去解手看见一个人蜷曲着倒在地上,身上一丝不挂已飘满了一身雪。他认出了这就是隔壁班里那个被斗的重点,他是县里一个技术人员,一入所就不认罪几年来一直被批斗,后来已经有些神神经经,经常自言自语地念叨:“冤枉啊!冤枉啊!”最近班里批斗他仍是喊冤枉,有些人就老打他。很长时间行走都困难,也不能出工了。平时大小便出门就拉就尿也不去厕所,现在却突然死在厕所里。 第133页 齐锡九见到以后,便赶紧去报告杨树兴。杨树兴也立即去查看了,齐锡九说:“他平时都不能出屋,怎么会下着雪不穿衣服就跑到厕所去呢?杨老师!我看准是他们班那帮流氓把他打坏了又嫌他腻味人,把他架出来扔在厕所了。这群混蛋王八蛋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说呢?”杨树兴沉默着没有说话,他也想到了这种可能但不好表态。“这群王八蛋……”齐锡九气得咬牙切齿,好像还要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狠狠地一跺脚走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9(3) 杨树兴把死人的事报告了队长,但没注意到齐锡九的情绪变化。他气恨这些所谓的积极分子,同时也想到了自己的下场。说不定把他打坏了哪天夜里他们也会如法炮制。他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也恨透了打骂他的那些人,便生了杀机。 就在这天夜里,杨树兴半夜快交班的时候到各屋转了一遍,各屋里灯光明亮,从外边一走都看得清清楚楚平安无事。回去就把值后半夜班的另一个人叫了起来。杨树兴刚刚脱衣服躺下,就听见一种怪叫:“吼!吼!吼!”说喊是喊,说闹不是闹。什么声音?两个人几乎同时说:“不好,准是出事了。” 杨树兴赶紧又穿上衣服跑出去,顺着“吼吼”的声音,跑到了一个屋子里,只见齐锡九正在用剃头刀割一个人的脖子,一边割一边狠狠地说:“我让你打!我让你打!我看你还打不打!”“齐锡九!住手!”杨树兴高声喊道。这时屋里也有人惊醒了:“杀人了!杀人了。” “我也不活了!”齐锡九见事已败露便一刀下去,割断了自己脖子旁的大动脉,血一下子蹿出了一米高,他身子一栽瘫倒在地上,血溅了一墙,溅了杨树兴一身。他在血泊中挣扎着,还想再继续割,杨树兴一把夺过了他的刀子。 这时周围是一幅悽惨景象,一个人的头从铺头上仰面耷拉了下去,他的血直蹿到房顶上。一个人还挣扎着跪了起来,浑身是血,他正在吼吼地叫着,这就是王显能。刚才人们听到的声音就是他从残破的喉咙里吼出来的,要不是他吼叫出来,还会有更多的人丧命。花班长也被割伤了,伤情很重不知死活。还有一个人平平稳稳地躺在那里浑身是血,大概他是第一个被杀的,被杀时还没容得挣扎反抗就死了。 这时从血泊中突然站立起一个人来,他的头上脸上身上满是血了,已成了一个血人。别人惊奇地看着他:为什么还能立起来?他也惊魂未定地看自己,才知道并没有伤,只是浑身溅满了别人的血,这人就是唐玉。他睡在这几个人的当中,但是杀人的人把他隔过去了,使他捡了一条命。 杨树兴一见这情景,赶紧去找万队长。万队长醒来一听出了五条人命一下吓傻了,愣在那里光喊:“这怎么搞的,怎么搞的,五条人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啊!”几乎哭了起来。所以吓得这样,是这里造反派和社会上的有所不同,这里造反派没有群众,只有一个初中班其中不少学生还是就业职工子女,不允许他们造反,干部中青年又很少,再加这几个造反派头头很不得人心,他们的行为最近人们也很有怨言。他们地位并不稳固,他本想搞个阶级斗争样板显示自己,现在却出了这么大事,五条人命啊!这在劳改单位可是天大的新闻,人们会怎么谴责他?上级会怎么看,他本是个利慾薰心的人,一想到自己的名利地位将受到巨大的损害,便吓得不知怎么好了。 “万队长!快打电话吧!人有的还有气,要赶快抢救啊!”杨树兴急了。万队长懵懵懂懂早吓煳涂了:“啊!打电话?给哪里打?”杨树兴说:“报告场部吧!让他们派一辆汽车或拖拉机来!快告诉医院,让他们快叫人准备抢救。” 万队长平时很厉害,这时那个厉害劲也不知哪里去了。拨着电话手都哆嗦几次把号拨错。打完电话他还是在那里愣着,哭丧个脸不知如何是好。杨树兴又提醒他说:“万队长!你到现场看看去吧!一会儿车来了好组织抢救啊!”万队长这才跟着杨树兴慌慌张张向现场走去。 全队的人都起来了,许多人到杀人现场去看,有人吓得哆哆嗦嗦,有人连看也不敢看,只是站得远远地问别人:“怎么回事?啊!谁杀谁了。”也有人胆子大,围在那里不走,看着这死了的伤了的想着各人的心事。医院里开来了一辆小卡车,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活着的、死了的、杀人的、被杀的一起装上车拉走了。 这时人们才想起来这样一个问题:他哪里来的刀子呢?这里不允许存刀子,尤其是他这批斗重点人,已经搜查过几次了怎么会有刀子?原来是班里一个大鬍子私藏了一把小小的摺叠刮脸刀。他鬍子很多人们看见他常常使用,觉得也属必要就没当一回事。齐锡九也是个大鬍子平时两人感情不错,有时也借他的刀子刮脸。批斗以后他才不借了,只是用指甲剪剪鬍子,七长八短的像狗啃的似的十分难看。这天晚上他又偷偷找那个大鬍子借刀,大鬍子看他怪可怜的便偷偷借给了他,结果酿成了大祸。队长拿着那把杀人刀问是不是他的刀子时,大鬍子吓得浑身哆嗦,只是“这这……”地哆嗦个没完,一直没说出话来,队长这时心乱如麻,倒是也没难为他,就把那刀拿走又赶快去场部了。 第134页 第二天全队召开大会,万队长又恢復了元气精神头来了,声色俱厉地说:“这就是当前阶级斗争新动向,阶级斗争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你们看见了,现在阶级敌人要起来杀人了。我们有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不怕敌人造反。齐锡九罪大恶极杀人的要偿命……”他虽然气势汹汹但是从此以后,晚上再也不布置开批斗会了。人们一问晚上干什么,他总是回答学习报纸。 别看是盐硷荒滩上农场的小医院,这里可有出名的外科医生、教授。经过这些“右派”、“反革命”大夫的奋力抢救,两个有气儿的都抢救活了,一个是被杀的花班长,一个是杀人的齐锡九。王显能被割断了大动脉,失血过多,没能抢救过来。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9(4) 听完后几个人都觉得惊心动魄。杨树兴和唐玉好像还心有余悸,别人心情也很沉重,几个人都没说话只是一片沉默。倒是何仁山有话憋不住首先开了口:“白班长!你说发生这么大事儿怨谁?”没等白刚回答,口快的唐玉说:“你说怨谁?”何仁山说:“我说怨那些打人的,为讨好队长为自己取乐,整天琢磨着打人,这些人就该挨宰。” “你说那个不对。”唐玉说,“打人的固然可恨,可是队长不让他们打他们就敢天天打人?”何仁山气愤地说:“我说那样的队长也欠杀……”唐玉觉得这话太出格儿了连忙警告说:“小何!可不能瞎说呀,这话可了不得!再怎么着也不能杀人,当然怨那杀人的。” 唐玉虽说怨那杀人的,但心中也充满了矛盾,觉得有的人被整得也真是没活路了。见白刚这半天不说话,便说:“白班长!你说这事该怎么看?”白刚嘆了一口气,仍不想说什么:“这会儿的事情难说呀!”唐玉看着他像个闷葫芦似的着急便将了他一军:“我知道你有看法,还信不过我们几个呀!这里没有打小报告的人。” “不是信不过你们,是这会儿的事情真不好说清啊!”白刚说,“每个人都有做人的尊严。即便像我们这不是囚犯的囚犯也是一个人,就应该当作一个人。可是现在随便打人、捆人、侮辱人,根本不拿人当人,这就必然激化矛盾。怨杀人的?有人不堪忍受,难免铤而走险。怨挨杀的?固然他们有责任,但有人纵容受人指使都怨他们这也不对吧?”何仁山高兴地接过去说:“你看我说对了,这事怨队长吧!”白刚说:“怨队长也不对,他不是同样受人纵容指使?”何仁山紧追不捨:“那你说怨谁?” “要不我说现在的事儿我也说不清呢!”白刚把眼一合,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不愿意再说也不能再说下去了。连元帅、将军、省部级领导都在挨斗、挨打,除了高层还能怨谁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他不知道为什么会闹成这个样子,的确是说不清啊!对自己的前途,对这个国家,只有忧心忡忡。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60(1) 杨树兴和唐玉的到来,使这个禁闭室增添了一些生气。这些人在几年的劳动改造当中都养成了一种习性,不管让干什么不管放在哪里,都可以很快适应环境既来之则安之。因为他们吃尽了苦头受够了折磨,曾经沧海难为水,什么骯脏拥挤吃苦受累挨冻挨饿冤枉委屈,人生的酸甜苦辣他们都尝过了。所以在这骯脏龌龊的禁闭室里,一天吃着六大两,就凉水吃咸菜,受着莫名的委屈,因为有几个知己聚在一起,有时候倒自得其乐,经常找些开心的话题排遣些寂寞。只是有时饿得实在没有气力时,才相对无言闭目养神。 他们当中只有年龄最小的何仁山还保持着少年的火气,几个人闲聊时他侧耳细听有时还开几句玩笑,当大家都静了下来他却勾起了自己的心事,常常自言自语地念叨:“他们就是不讲理,知道我没问题了,为什么还把我关起来?”一会儿又说:“说我无理取闹,到底是我无理,还是他们无理?”虽然声音很小,但是老这样唠唠叨叨,也是让人心烦。唐玉性急便说:“少说句行不行?你跟我们念叨这个顶个屁?”何仁山的脾气也是很犟的:“我碍着你咧?”唐玉说:“你念叨得人心烦!”何仁山说:“连话也不让人说,你想把人憋死?”唐玉生气了要大声喊叫,杨树兴急忙出来劝解:“算了算了,都别那么大火气。小何心里也够难受的了。但大家都心烦,小何就少说几句吧!”这人总是那么有耐心,充当和事佬儿。 白刚现在的策略是尽量少说话,减少自己的消耗。一天六两粮食没有副食只能维持生命,哪能多说话?他们吵闹一般他不搭茬儿,让他们吵去算了。见他们真动了火觉得这些人都和自己不错,小何又小自己不能不管,便说:“一天六大两,你们哪来的那么大劲儿?有点力气留着好不好?我们要保住这口气,只有减少一切活动包括说话,以减少热量消耗,安静会儿吧!” 这些人对他还是尊重的,他一说人们也就安静了。不过他觉得小何一定还憋着一肚子气,只是不得已才安静下来的。同时觉得小何这么小,受了这么大冤枉,自己也有责任帮帮他。便对何仁山说:“小何!唐玉说得也对!你老自己唠唠叨叨没用,该想法尽快解决自己的问题。你和我们不一样,领导知道你冤枉没有问题,现在解决问题的钥匙在你手里。古城是全国有名的乱地方,两派在城里就动枪动炮整天打派仗,你要求回去谁会管你的事?别提这个要求了。领导不是说让你当农工吗?先答应下来省得在这里受罪。”唐玉觉得他有理了:“我早就说嘛!你老和我们唠叨有啥用?当农工怎么咧!你也算社会工和劳改劳教就业也不一样,比我们还高一等呢!” 第135页 “你说那个不行,那不耽误我一辈子?”何仁山急了,“我没问题在劳改部门干算什么?连个媳妇也找不上,要找也只能找个‘劳改变儿’。”白刚说:“会让你走的,政府有政策知道你没问题不能老不让你回家。”何仁山说:“政策管什么用?你看现在谁还听政策的?刘少奇、省委书记、省长都可以随便打随便斗,哪有这样的政策?”他早就不相信什么政策了。 “不能老这样啊!有一天政策会管用的。不仅有政策还会有法律!”白刚无限忧伤又意味深长地说。唐玉这时又和何仁山站到一边去了:“白班长!你还真相信有那一天啦?” “会有的!几亿人口的大国,哪能总这样?总这样当官的造反的都会吃不上饭,他们也怕饿肚子啊!”白刚坚定地相信这一点。但也不无担心:“你们都省着点劲吧!争取活到那一天。就像那油灯似的,别把自己耗干了。把自己耗干了就一切都完了。”听了白刚的这一番话,虽然大家心事重重,但都安静了下来。 何仁山听了白刚的话,同意当农工出去了。杨树兴、唐玉的问题也弄清走了,就剩下白刚孤零零的一个人没人理睬。除了张强云不时给他几句安慰人们把他遗忘了。 有一天管教科杨科长突然来到禁闭室,他是造反派最早解放的几个人之一,因为他只是个科长,根本算不上当权派走资派,平时管理非常严厉又没什么问题,只是对万队长熊队长看不上眼才把他打成了走资派,因遭许多人反对不得已把他解放了。他一来张强云便提起了白刚的事,杨科长立即找白刚谈话:“怎么样?这禁闭室你还没有住够?为什么这么顽固,连个错误都不承认?嗯?” “我说了领导也不会相信。”白刚轻轻地说,“杨科长!我没有错误,承认什么?”“嗯?”杨科长好说这个嗯字,说到这个字的时候,总是歪起脑袋,用眼睛斜视你。停一会儿又开始说话。今天又是这样等了一会儿,他才突然地大声说:“你还是这么顽固?你已经吃够这个亏了,还不接受教训?你本来可以不到这里来的。但是右派问题就是不认错结果送到这里来了。你本来可以很早摘帽的,又因不承认错误结果错过了几次机会。最后领导看你几年来一直表现不错一再劝你,你才写了一个检查,只说了点个人主义等等,仍没承认是右派,领导照顾你还是勉强给你摘了,结果比别人晚摘五六年。现在又是你没有错误!总是你没有错误,难道都是领导错了?” “队长说的情况不是事实。我没男女关系问题,没法承认。”尽管领导发了火,白刚还是不卑不亢,坚持自己的说法。杨科长说:“人们都说不到黄河不死心,你呀是到了黄河也不死心。你和那女人搂搂抱抱有人看见了,还是假的吗?嗯?”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60(2) “那女人听她爹自杀后一下晕倒了,我抱住了她,放到了床上!……” “狡辩!谁能证明?嗯?”没等白刚说完,杨科长大声喊叫说。 “旁边屋打鱼的老吴头看见了,他在场。” “什么?他在场?有这回事吗?”他说谁能证明?那是他问案说惯了的一句口头语,是相信没人证明才这样问的。想不到白刚却真的说出一个证明人来,实在有点出乎意料。马上生气地说:“你为什么不早说?” “在队里我就说了,近在眼前,他们就是不去调查。”“告诉你,领导是欺骗不了的。”杨科长仍然不相信,“你要是说瞎话,我加倍处罚你。” 谈话就这样不欢而散。白刚以为又会不了了之,想不到杨科长还真去调查了,老吴头说的情况和白刚说的一样。白刚这才得到解脱,仍回到菜园班当班长。管教科后来知道了这一切都是万队长的安排时,非常不满。杨科长虽然平时对人们十分严厉,甚至有点过分,但终究还有个政策观念,造反派便一切都不管不顾了。但即便是杨科长也是习惯于把自己的所谓领导权威视为至高无上,知道错了也谈不到承认错误,觉得我给你解决了问题就是最大的恩典。这次弄清了真实情况白刚又回菜园当了班长,虽然不需要他们承认错误,但也没人向群众说明真相,只是不明不白不声不响地回来,群众仍然蒙在鼓里,对白刚还是疑疑惑惑。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61(1) 白刚出禁闭室以后就快过春节了,这两年每年春节,妻子都是在这里过的,他多么期待着这一次的见面哪。但在春节的前几天,接到妻子的一封信,说今年要深入开展斗、批、改。省里决定要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斗、批、改工作队一律在大年三十儿才准离村。路上交通不便,怕过年困在途中,所以今年春节不能去了。 白刚接到信愣了半天没说话,心里一下子凉了。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到了这一天,却是这样一个结果。一次难得的团聚又让革命化给革掉了。农历的除夕,年三十儿,自古至今就是一个欢乐的节日。老人们说这一天过得愉快、顺利,预示着一年的吉祥如意;要是这一天不顺利,甚至说句不吉利的话都会一年倒霉。这个节日也是个团聚的节日,出门在外的人只要有办法,都要千方百计地在这一天赶回家过个团圆年。 第136页 夫妻两地分居更是少不得在这个节日团聚,这一点不仅是一种传统简直成了人们一种权利。当然这道理不适合正在劳动改造的人,可是解除了劳动教养摘去了右派帽子,按照国家的说法就算回到了人民队伍重新做人了。为什么还不能在春节去看看亲人,求个夫妻团聚? 就是不能团聚,越是在人们团聚欢乐的节日,这里越不能让你回家团聚。你要出去捣乱怎么办?出去破坏怎么办?要说重新做人你就是做了这样的人,被怀疑的人,受着监控的人,名义上是人,实际还是把你当作鬼。 你要知趣就老老实实遵守;不知趣就会自寻苦恼;你要不服气,就会碰得头破血流。 白刚对这种情况虽然非常不满,但他是个“知趣”的人,向来不在这种时候找麻烦。老婆也很知趣向来不在这种时候难为他让他请假,总是想法自己来看他。但今年连她也不能来了,妻子在信中虽尽量安慰他却解脱不了他的苦恼。年三十儿这天白刚无精打采百无聊赖。别人找他打扑克下象棋他根本没兴趣,只想默默地过一个孤独的枯寂的春节。 正在他百无聊赖十分苦恼的时候,想不到高队长却通知他:“场部来电话说你老婆来了。”他喜出望外,飞快地往场部赶。不知怎么,十来里地,他还带着行李脸盆等物品,不一会儿就到了。妻子正在黎公宿舍里休息,屋子里还有几个人陪着聊天。白刚的亲人佳节意外来团聚,高兴的不仅是白刚一个人,他的要好的伙伴们也特别高兴。 首先得到消息的鲁金马上来帮助打扫客房。他没去职工队还在大队值班。这里的客房就是在职工宿舍最后一排留了几间房子。每间房子里只有两个光板床铺,一个快散了架的桌子和两个破凳子,还有一个用砖头砌成的炉子。可是墙角的垃圾堆积如山,地上满是破报纸和包装纸,床底下是丢弃的小孩尿布,破碎的脏裤衩之类的东西,门窗上煳满了七零八落的报纸、牛皮纸。鲁金和白刚打扫垃圾,煳窗户,黎公帮助生炉子,很快几个人把屋子整理好了,炉子也生了起来。 晚上,还没到开饭时间,鲁金便主动给他们两个打了饭来。成了就业职工,个人的活动余地终究是大了一些。虽然每个人仍有粮食定量,但粮票是发给自己掌握的,每顿饭买多少就随便了。职工单有职工食堂,管理人员炊事员也都是就业职工。熟悉的人还可以走走后门,不到开饭时间也可以早点打饭,还可以多买点好菜。鲁金长期在大队部当班长,也是小有名气的人物,熟人很多,这次他又多买了几份肉菜。白刚留鲁金一起吃,他说什么也不肯,放下饭菜就走了,他要让他们说说私房话。苦难的夫妻长期分离,见面后有多少话要说啊!可是见面后这么长时间,他们还一直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呢! 晚饭后人们可就不客气了,禁不住要侵占他们宝贵的团聚时间。因为这样的机会对于劳改圈子里的人,是非常宝贵的。他们都想借这种机会了解一下外面的世界,不然他们在这里就要关傻了啊!没有文化的人,像那些街道的无业游民、小偷、流氓,在这里整天寻找的是食物,是可以进口的东西。知识分子在这里更大的饥渴是精神方面,是社会上真实的动态。报纸上的豪言壮语和大话空话听腻了,他们要知道点真实情况,找个机会让人们说说真话,而这样的机会是不多的。来探望的家属不少,但首先要和你关系密切,不会因说什么招惹是非。可这样的年月这样的朋友能有几个?再有就是亲密朋友的家属来了还要看对方的层次,如果是个农民或是家庭妇女,他们自己就是煳里煳涂地活着又能告诉你什么呢?白刚的妻子不同,是个年轻的老报人,和他们同样受了磨难但是处境比他们好一些,仍生活在干部的圈子里。她关心形势无论形势向好向坏发展,都和她的命运息息相关。只有这样的人才有可能带来更多更真实的消息。 黎公是第一个到来的人,一进门也没什么客套,刚坐下来便伸长了脖子,身子向前探着,轻声细语地说:“外边怎么样?有什么消息吗?”吴玉萍说:“唉呀!紧得很。不是从春天就提出了要主动进攻刮十二级颱风吗?现在更乱了。彭德怀这样的人都被打得浑身是伤,县里就更厉害了,到处乱得很哪!死个人太随便了,你们在这里边还算好了,要是在村里不死也得脱层皮呀!……” “真是无法无天了,是不是造反派们胡来呀!中央知道吗?”还没等吴玉萍说完,白刚便感嘆地说。他对当前发生的许多事情都难以理解。怎么从上到下的大小干部一夜之间都成了“走资派”,都成了阶级敌人?多年的战友竟变得那么残酷无情,好像从内心里充满了仇恨。这仇恨是从哪里来的呢?他一直奇怪琢磨不透。人们都疯了吗?不可能。怎么会全国亿万人都疯了呢?可是不疯又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他一直认为是造反派胡来。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61(2) “怎么是造反派胡来呢?像斗争彭德怀是召开万人大会打的呀!开会是中央批准的,你呀!总是那样死脑筋。”吴玉萍不满意丈夫的这种迂腐。黎公颇有感慨地说:“现在就是乱了,越乱越对我们不利呀!”鲁金进来了:“什么对我们不利呀?”黎公解释说:“玉萍说外边乱得很,我说越乱越对我们不利。” 第137页 “我们反正是这样了,有什么对我们不利的?乱了敌人?我看是乱了他们自己。”鲁金摆出了一副辩论的姿势,“今天你是敌人,明天他又是敌人,现在是上至国家主席、元帅下至支部书记都成了叛徒、特务、走资派,我相信这样的阶级斗争,斗不了多久就斗不下去了。物极必反,终有一天会起变化,将来的变化也许对我们更有利。”说完还哈哈大笑。 “哎!不能乱讲啊!你可要小心点!”白刚在这些问题上向来小心谨慎。怕有朝一日平反时增加新问题。鲁金对白刚这种小心谨慎的样子不以为然:“都到这个份儿上了还怕什么?”黎公也劝鲁金:“哎!你这嘴没个把门的,还是小心点好。” 鲁金又是哈哈大笑:“你们害怕都是因为有个家。不为自己为别人也需要活下去。我光棍一个顶大是个死,怕什么?”他由于无牵无挂,什么事情又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所以说话往往口无遮拦,经常冒出些“犯忌”的话来。半天没说话的吴玉萍插嘴说:“不管为谁,还是小心为好。没有妻子儿女,还有父母兄嫂嘛!你看还有朋友,出了事儿对谁都不好。咱说得太多了也太远了。对形势还必须记住毛主席的分析:形势大好不是小好……”吴玉萍说到这里,几个人都笑了,马上都接了下句,像大合唱似地朗诵着:“整个形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说完又都笑了。不过别人都是轻轻地笑,只有鲁金却是哈哈地仰天大笑。“嘘——”白刚急忙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轻一点,你这是干什么?不要命啦!” 嘭!嘭!嘭!几声敲门声,几个人惊呆了。什么人会来敲门?刚才说的话,是不是被人偷听了?这里的人不是很熟的不来串门儿;熟人来串门儿往往不敲门。熟人一般是推门而入,家属来了不便推门而入,也是採取农村的习惯,先说句话,或是问一声:在家吗?却很少有不说话只敲门的。这是什么人呢?几个人为这小小的意外所震惊,一时鸦雀无声竟没有一个人答话。主人白刚竟也没有说一声请进,只是去开门。 “有什么高兴的事?笑得这样开心?”进来的是一个女人,这真是稀客。白刚向吴玉萍介绍说:“这是洪雪梅,这里文工团的台柱子,有名的演员。”“欢迎欢迎,请坐!”吴玉萍忙以主人身份打招唿。说完又仔细打量起这位不速之客来。只见她高高的个儿,苗条的身材,水灵灵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尤其难得的是长年艰苦劳动风吹日晒,皮肤白嫩细腻,竟然没有一点皱纹。心中赞嘆说,在全农场也可能是数得着的漂亮人物了。 洪雪梅抱着厚厚的一床被子往床上一放,然后又重复问了一句:“你们说什么呢这么高兴?”“说闲话,没有什么!”白刚不愿意再继续刚才的话题。黎公和洪雪梅很熟悉,见她抱着被子来便笑着说:“怎么?看人家团聚了你眼气,也来入伙啦?”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没正经。我是怕他们冷送条被子来。”洪雪梅斜了黎公一眼。白刚忙说:“我有被子,这不有两条。”洪雪梅说:“两条哪够啊!这屋里像寒窑似的。”和白刚说完又对黎公说:“你们别呆起来没完人家累了一天了,让人家早早休息。”鲁金好像还想聊聊,黎公却说:“是啊!该走了。几个人一见面话就说不够,这样吧!现在咱们总算自由点了,明天早上咱们也过个团圆年,在一块吃饺子乐和乐和,大家说怎么样?”人们都说好。然后他叫上鲁金走了。 他们一走吴玉萍说:“我去趟厕所。”洪雪梅爽快地说:“我陪你去吧!”吴玉萍说:“不用了,我知道地方。”洪雪梅说:“那地方又黑又脏,你小心点儿,说不定道上就有屎。到我们这里真没办法,上趟厕所得走二里地,还哪儿都是屎尿。”吴玉萍说:“咳!劳动改造,还能让你舒服?”说着拿上手电走了。 吴玉萍走后,洪雪梅轻声细语地说:“还缺什么东西吗?”白刚说:“咳!凑合吧,不缺了。”他这个人向来不愿给别人添麻烦。本来洪雪梅一向对他很好,他也知道他对她有什么要求她决不会拒绝的,但他对她仍是客客气气,平常连个玩笑都不开。不像黎公一见面就和她逗着玩。 洪雪梅向这一清如洗的屋子里扫了一眼,好像发现了什么:“就一个暖水瓶,这哪够啊!我给你拿个来。”白刚仍是替对方着想:“不用了,把你的拿来你使什么?”他知道都是一人一个暖水瓶谁离了也不行。洪雪梅说:“咳!我们屋里人多,谁的不能使?”白刚傻乎乎地说:“黑夜喝不了多少水,一个暖水瓶够了。”洪雪梅神秘地一笑:“你们男人啊,都是这样粗心。光喝?人家就不需要洗洗?”说到这里女人没有脸红,白刚倒先脸红了。“嘿!嘿!”憨厚地笑了笑,“我没想到这儿。” 洪雪梅的眼睛在屋里又搜寻了一遍,然后神秘地说:“你们屋里还缺一样东西。”白刚也顺着她眼睛搜寻过的地方,仔细地看了看什么也没发现。莫明其妙地说:“缺什么?”洪雪梅看他莫明其妙有些得意地说:“尿盆。”白刚忽地一拍大腿:“唉呀!你要不说我真忘了。” 第138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61(3) “你没事,她夜里解手咋办?”洪雪梅嗔怪地看了白刚一眼说,“这里到处都是野男人,也不替人家想想。我知道你们男人都是出门就尿。”洪雪梅的关心体贴使白刚很受感动。所以白刚这个向来不开玩笑的人也不禁想开开玩笑:“你知道的还真多,这个你也清楚?” “这有啥奇怪的?文工团的那一排小房,男女宿舍都挨着。”洪雪梅说,“黑夜光听见他们不管不顾地一开门哗哗就尿。我们女的可没那么方便。我赶紧给你拿一个尿盆去吧!”说完转身一熘风走了。 一会儿洪雪梅一手提着暖水瓶一手提着尿盆来了。白刚赶紧过去一边接东西一边亲切地说:“雪梅!太感谢你了。”洪雪梅说:“谁和谁呀!你和我老这么客气干吗?”她看屋里只有一个人便说:“哎?嫂子还没有回来?”白刚说:“没有,没事儿也许是道不熟。” “你傻等着干什么,还不把被铺上?”洪雪梅不等白刚动手,她就把被拉过来,非常麻利地并排铺好两个被窝筒,然后朝白刚微微一笑:“铺两个也是个形式。”白刚也笑了:“那你就铺一个呀!”洪雪梅笑笑说:“咳!形式形式吧!成双成对,大过年的图个吉利。”洪雪梅说着又把她拿来的那床又大又厚的棉被盖在两个被窝筒上面。 “这个鬼地方真是气死人了。”吴玉萍人还没进来,就在门外边喊开了,“也不知是什么人,在厕所外边拉了一地,我小心小心着还是踩在屎上了。”在门外一边说一边在土地上蹭鞋。白刚赶紧去开门,吴玉萍就着室内的灯光,看着自己的两脚说:“我蹭了半天你看还没蹭干净。”白刚说:“进来吧!蹭不干净也没事,反正这屋里也是土地。”吴玉萍到了屋里还是在骂:“这些该死的,怎么在哪儿都拉都尿呢!”洪雪梅接茬儿说:“咳!这不奇怪。别说黑夜就是白天,也有人随地就拉就尿,也不管当着人不当着人,一群牲口。你们休息吧!我走了。” 洪雪梅走后,吴玉萍对白刚笑了笑:“这个洪雪梅对你可不错呀!连被窝都给铺好了,平常也是这样吗?”白刚说:“别瞎说,我们平常都很少见面。人家是对你关心,你看连她的尿盆都给你送来了。”他指了指放在地上的尿盆。吴玉萍说:“那也是为你。” “你可别吃醋,我们什么事也没有。”吴玉萍深情地趴在了白刚的肩头上,对着耳朵轻轻说:“我吃什么醋?有人对你关心照顾才好呢!省了我惦记着。”说着就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白刚回身紧紧地抱住了她,热烈地吻了起来。两人紧紧地拥抱着,抚摸着,亲吻着。好一会儿才松开手。白刚说:“这里不少人都对我很好!”吴玉萍说:“我看得出来,你看时间很短很仓促,不大的工夫炉子生好了窗户门也重新煳了。一个又破又脏又冷的屋子,一下子变得暖暖和和、整整齐齐、亮亮堂堂,没人帮你行吗?我原来还准备到这里挨冻呢!”白刚说:“你还满意?我还准备你抱怨呢。”吴玉萍高兴地说:“抱怨什么,不管多么不好的房子,多么小的小屋,只要能容下咱们两个我就满意了。还记得吗?‘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我们在床上吟咏这个词句时的情景?”吴玉萍神秘地笑了,白刚也神秘地笑了。 过去的情爱更引发了今天的激情,他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白刚又从妻子的脸上嘴上脖子上一直到胸前,吻个不停。一个个热吻,使她的全身一阵阵震颤,仿佛一股股电流击遍全身,从头顶直击穿到脚底。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她好像被融化掉了,化作一朵白云,潇潇洒洒,轻飘飘地飞向了云端,在天际翱翔飘逸。 她好像化作一股清泉,轻轻地流进了他的心田,在那宁静的港湾里欢快地流淌。她全身软绵绵的,融化在他的怀中,在那里幸福地偎依缱绻。 他却像一头髮怒的狮子,用他那有力的身躯将她紧紧抱住,全身蒸腾着热气,在她周身疯狂地吻着。热烈的吻,像倾盆大雨,洒在她的身上,最后又抱着她的头,嘴对嘴吸吮个不停。热烈的吻,使得吴玉萍喘不过气来。好一会儿她才挣扎着说:“行了?快进被窝吧!你不是早就等不得了吗?” 久别胜过新婚,尤其这不得自由很难见面的夫妻,两地相思各自经歷了人生诸多辛酸以后,能在这惟一能放浪形骸的自由港湾里欢乐,该是多么可贵又多么幸福啊!他们忘掉了一切,忘掉了昨日那许许多多的创伤,忘掉了明天等待他们的那种种忧伤。世界不存在了,只有他们两个是惟一的真实存在。 在这寂静的夜里,她能听到他心跳怦怦的声响。她的心也在跳动,如同一个走乱了的小表,一声连一声地急速地跳个不停。两颗心重合在一起,欢快地跳跃着,血液也仿佛冲出了各自的身躯,流到了一起。 他再也按捺不住了,开始急切地耕耘那块成熟的土地。土地颤抖着,发出咝咝的声响。那是等待了多日的欢欣的承诺,还是愉快地欢迎种子的撒播?他们一次又一次地领受着爱的波涛起伏,在爱的海洋里航行,在丰腴的土地上撒播。似梦非梦,如醉如痴。在一片混沌中,他俩好像消融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你,哪里是我。在一个接一个的高潮中将他俩推向了变化万千的巫山云雨。在那销魂的一刻,她只觉得像是痛哭了一场,胸中的郁闷全部倾泻而出,一扫平日的阴霾。心中平静如水,是那样的轻快,那样的无忧无虑。又像是在大海中奋力搏击以后,躺在暖洋洋的沙滩上,沐浴着和煦阳光似的安逸。 第139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62(1) 白刚在身陷囹圄以来的十多年,很少有这种幸福的享受了。以前夫妻也曾有过几次团聚,但那时多半他还在囚禁中,心情沉重精神压抑,不知何年何月才得自由。那时的见面忧伤淹没了欢乐。后来虽然解除了处分,有了点小小的自由,但多值农忙时期,来去匆匆而且也没有一个合适的住处。在那间堆满大筐、破杴、乱绳头的脏屋子里,只能是苟且偷安而已,很难使人心情舒畅。这一次正值新春佳节,没被繁重的劳动所累,还有了一间干干净净、亮亮堂堂、暖暖和和的屋子,使他觉得又恢復了正常人的生活。外面的世界虽然是风雷滚滚,刮着十二级颱风,这里却使人感到暖洋洋的,仿佛存在一片小小的绿洲。外面的风沙迷漫,不去管它;将来的前途渺茫,不去管它。我们尽情地在这片绿洲中沉醉吧!他们今天感到了无限的解脱,舒心地享受着人间的幸福。睡得是那么香,那么甜。梦中还带着笑容。 突然,他们被一阵剧烈的冲撞声惊醒,只听得门板咔嚓一声断裂了,哗啦一声哪里的玻璃砸碎了。白刚勐然惊起,刚坐起身来,还没容得穿衣服,几支特大手电的强光便射到了他的脸上身上。他用手挡住了手电的强光,才看清了进来的是红卫兵,有男有女,一共六七个人。随着手电的强光,电灯也被人拉亮了。一个十六七岁的黑丫头声色俱厉地说:“你们为什么不开门?” 这话把白刚问得懵懵懂懂,他还没有清醒过来人就进来了,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心想你们夜半破门而入,还说我们不开门?怎么这么不讲理?可是他不敢这样说,只是嗫嚅地说:“你们没等开门……就进来了。” “什么?胡说!真不老实。我们叫门叫了半天了,你们为什么不开门?说!”还是那个黑丫头,穿一身绿军装,戴着红袖章,腰中扎着一条又宽又长的皮带,手中还拿着一条同样的摺叠起来的大皮带,双手叉腰,眼睛圆瞪,威风凛凛。 白刚现在清醒过来了,那个黑丫头就是红卫兵头头儿贾卫红。一定是他们曾经叫门,自己睡得死没听见,他们便破门而入了,便如实回答说:“我们睡得死,没听见叫门!”其他几个人也喊了起来:“胡说!我们那么喊叫,你们会听不见?” 黑丫头愤怒了:“你给我下来!”气唿唿地一边命令着,一边双手一抻,冷不防把白刚从被窝里扯了出来。白刚赤条条的身子几乎栽在地上,他强忍着愤怒,回头望了望黑丫头,尽量和气地说:“你这是干什么?我还光着身子,这样好看吗?”几个人同时喊叫着:“快穿!快穿!” 白刚不慌不忙地上床穿上棉袄,穿上裤子,又去寻找袜子,同时小声告诉妻子:“你也穿吧!”吴玉萍一直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她也想穿衣服,可是她也全身光着,又不好坐起来去找衣服,只在被窝里摸索着,可能是想找裤衩。黑姑娘见她不起来在被窝里摸索,上去一把把被子掀了起来:“你摸索什么?给我起来!” “你们要干什么?”吴玉萍喊了起来。白刚上去一把把被子夺下来,又重新盖在妻子身上,同时扯过她的衣服披在她的身上,回头又对黑丫头说:“再有什么急事,也不能让人光着说话吧?” 黑丫头气得咬牙切齿,但她看那几个男的没说话,她还是忍住了没有发作,只是命令说:“快穿!快穿!”以这种气势汹汹的命令,来解脱自己的窘迫。 白刚给妻子找好了衣服,自己又不慌不忙地穿着衣服。穿好了衣服又去寻找袜子。这些年的挨斗他有经验了,不管对方多么着急怎么喊叫,你都不要着急要保持冷静,尽量保护好自己。尤其是像今天这种情况,数九寒天说不清他们要干什么,要把你带到哪里,让你冻到什么时候,不穿好只有自己受罪。可是黑丫头哪能管这些,她以为白刚故意抗拒故意磨蹭,便气不打一处来,喊道:“你还在干什么?”白刚说:“我找袜子!” “我叫你磨蹭!”啪地一皮带打在白刚的身上。“你要干什么?为什么打人?”白刚这个向来不发火的人也气愤地喊了起来。吴玉萍见丈夫无辜被打也忍耐不住了:“有事说事,你们打人干啥?” “打人这是好的,再不老实让你们尝尝更厉害的!你想干什么,不服气?”黑丫头喊叫说,“别以为你是干部,干部又怎么样?刘少奇、彭德怀怎么样?革命群众照样斗他揍他!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老底,你不过是个摘帽右派。告诉你,别说是你这样的,就是科长、处长,到我们这里来探亲,都是劳改家属!别不知趣,痛快点,你给我下来。”说着便去扯吴玉萍。但她人瘦小,本想把吴玉萍从床上拉下来,让她出出丑,结果却没有扯动。只是把吴玉萍拉倒了,她便死死抓住她不肯放手。吴玉萍喊道:“你要干什么?”黑丫头说:“我让你下来!” “你把她扳倒了不放手,她怎么下来?让她下去不就行了吗?”白刚小声对妻子说,“下来吧!”黑姑娘见拉她不动,听见白刚也让妻子下来,便找了一个台阶下,松开了手大声吼道:“你们给我滚下来!” 第140页 他们一下来人们便喊叫起来:“老实交待!为什么不开门?”白刚一再说真的没听见,他们就是不相信,白刚没办法便任凭他们喊破天也不说话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62(2) 人们喊了半天见他不说话劲头也就小了,黑丫头一看要冷场,便又喊道:“你为什么不说话?说!你们到底干什么了?”白刚有些生气了,你个大姑娘想追问什么?你心里明白久别的夫妻到了一起,夜里除了做爱睡觉还会干什么?我说睡觉你们不相信难道硬逼我说做爱吗?做爱又怎么样合理合法!想到这里便不客气地说:“我说睡觉你不信,让我说什么?两口子在被窝里还能干什么?难道还有什么犯法的事情吗?” “不老实!搜查!”那姑娘一声令下,她自己先把床上的被子抛到地下,接着其他人也一起下手,把被子、褥子抖了又抖,都掷到地下,什么也没有发现。然后又掀掉了床板,床板不平上边垫了摺叠得很厚的报纸,他们把报纸也都展了开来,仔细寻找有没有毛主席像。哪怕有个不大的头像,那也会大祸临头,定你个污辱伟大领袖的罪名,立刻可以宣布你为现行反革命。 白刚是个细心的人,垫床以前他都仔细检查过不会犯这类禁忌,所以他们折腾了半天一无所获。黑丫头无奈,还揪住老问题不放,指着白刚的鼻子,追问到底干什么了?白刚生气地说:“你们都检查了,既没有手枪,也没有电台,两口子在被窝里还能干什么?”啪啪,黑丫头恼羞成怒,上去给了白刚两个嘴巴:“好啊!反了你了,你还顶嘴!”接着又是一个嘴巴:“把他带走,换个地方让他说话。”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时从门外进来一个年轻人,这人是在集训队直接领导过白刚的任队长,平时和白刚关系不错。他是个工人,没文化,集训队需要写材料,他都是依靠白刚。刚刚破门而入的时候白刚便看见有他,但他很快就转出去了。可能是觉得对白刚太客气了不行,太厉害了又不好意思,为避免一种尴尬局面,藉口到外面巡查走开了。他没想到在这里会耽误这么长时间,他转回来又正赶上打白刚的场面还说要带走,所谓换个地方说话就是找个地方刑讯逼供收拾他。那样自己就更难处理了,所以便出来阻止,连问:“怎么回事?”黑丫头气愤地说:“这傢伙不老实,把他带走!” 这一下可给任队长出了个难题。这黑丫头是一号头头儿,又是贾副书记的女儿,不听她的吧,怕伤了她。听她的?他又知道这里不比社会上,社会上各种造反组织都可以随便扣押人,随便找个地方作“牛棚”把人看起来。这里这些人本来就是由公安部队看守,原来那一套组织没有打散,外人还不能把人随便带走。又加上他和白刚比较熟悉,有意要保护他,便说:“放在这屋里,他也跑不了。咱们还有任务,不少家还没搜查,这样吧把他交给我,明天再找他算帐!”然后严厉地对白刚说:“今天先写检查,检查对红卫兵的革命行动抱什么态度,写好交给我。” “好!你等着,哪里也不许去,明天找你算帐!”黑丫头看别人没有跟她一起上手打,没採取“革命行动”,任队长又不同意把人带走,心中老大不高兴,但也无可奈何,这里的人终究还是队长们管着啊!所以便也就坡下了驴。 这些人走后,吴玉萍还在浑身打战,也不知是冷是气还是惊吓。白刚默默地把门关好,用那个破凳子把那块掉了的门板顶上。门上的玻璃碎了纸也破了,正好屋里还有胶水浆煳纸张便赶紧去煳。吴玉萍被这场风波搅得心烦意乱,便催促他说:“好歹煳上就行了,明天再说。快来睡觉吧!瞧你冻着!” 两人正说着,院子里突然一阵喧譁,一些人在院里吵吵嚷嚷,又是刚才那几个人,听得出来吵得最欢的还是那个黑丫头。白刚赶紧拉灭了灯悄悄往外看。吴玉萍也披衣下来,将刚煳好的报纸撕开一角向外看去。星光下,只见对面屋子的房门大开,在吵嚷声中,从屋子里跳出一个人来,那人背铐着双手,被黑丫头推得踉踉跄跄,仍然是一边走一边骂:“你们这叫干什么?大年三十儿也不让人安生,无法无天,反了你们了!”黑丫头又重重地推了他一把,喊叫道:“造反有理!我们就是无法无天!这是革命行动就是不能让你们安生。”那人说:“半夜掀女人的被窝,看光屁股,这也叫革命行动?纯粹是流氓,流氓!” 几个人抡起皮带,朝他头上身上砸去,一边打一边说:“我让你骂!我让你骂!看是你的嘴厉害,还是我的皮带厉害。”那人一边被打一边吵嚷着,那群人推搡着他,手中的长把电筒挥舞着,发出强烈的白光,在星光下一闪一晃地走远了。 院子里只剩下一个年轻女人望着那群人的背影低声哭泣。前排房子中住的是就业职工,有几个好事者出来向这个女人询问情况。白刚愤愤不平也想出去听听,被吴玉萍拦住了:“出去干什么?反正咱也管不了,这年头闲事管不得。”隔着窗户只听那女人说那伙人也和在他们这里时一样,叫开门以后,见女人没有起来,便说被窝里藏着什么,检查检查,上去就掀开被子掷在了地下,几支大手电在女人身上乱照。 第141页 “你们要干什么?”那男人上去阻拦说。一个青年人说:“干什么?检查检查。”上去就把那女人拽下来,几个人前身后身地乱照。男人急了和他们推搡起来。 “好啊!不老实把他铐起来。”黑丫头命令说。就这样连推带打地铐走了。 “强盗、强盗。”白刚听了以后气愤地说:“这是怎么了,是什么力量一下子造就了黑丫头这样的一批人,让他们在全国兴风作浪?是什么使我们国家一步步地走到了这种地步啊!”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62(3)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发痴呆,别说这些了想想我们自己吧!明天他们还要来,可怎么办哪?”吴玉萍十分担心明天这一关。白刚说:“管他呢!明天再说明天的。现在没处讲理去想有什么用?”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他们害怕明天未知的劫难,又受到了天明前这种烦人的煎熬。两个人偎依着,但都没了刚才那种激动和热情,而是百感交集心事重重。明天会有什么遭遇,令人恐惧;未来局势向哪里发展,更令人担忧。在风雨飘摇的动盪局势中,会把我们带到一个什么样的境地?我们还有希望走出困境吗?会不会是越来越坏?好久,吴玉萍才轻轻嘆了一口气:“老天啊!就让时间凝固吧!我愿意就这样一直留在黑夜,永远也不要天明。” 白刚本来想说:“不,我受不了这黑夜的煎熬,不管明天是雨是风,是地裂还是山崩,要来的事情就让它快来吧!”但他想了想,不愿再伤她的心,还是默默地搂紧了她,紧紧地紧紧地在黑暗中温存。 但是天不遂人愿,天还是亮了,他们只好起来迎接这凶多吉少的新年。 第二部 荒 村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1) 这就是家乡吗?他不由得想起鲁迅对于故乡的描写:“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 遍尝了人间的酸甜苦辣,白刚终于回到了阔别几十年的家。 家,是多么温馨令人留恋令人神往的地方啊!尤其是多年离家在外又饱受磨难而没有一个归宿的时候,回到家里,该有多么幸福!而他却不,他是怀着困惑、羞愧、惴惴不安的心情,被逼迫、被押送才回到这个家的。 二十多年没回家了,家乡是不是变得不认识了?进村一看,各家的房屋依旧,只是更加破烂。以前还有几家不坏的砖房,因年久失修,外墙砖被盐硷侵蚀,底层都已经粉了。外出檐的房子,房檐高低不平,成了波浪形,不是椽子朽了,就是房架变了形。有些土坯房,墙上、房顶上还长满了荒草。没想到解放二十多年了,竟没有一所像样的新房。人们还是这么穷。 这就是家乡吗?他不由得想起鲁迅对于故乡的描写:“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 1958年白刚因为打成“极右”又不认帐,被从严处理送到劳动教养所劳改,每天除了没完没了的繁重劳动,回到所里便囚禁在铁丝网的院子里,没有任何自由。自由?他已不再奢求。十四五岁的时候,“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对裴多菲的诗句就背得滚瓜烂熟。后冒死参加了革命,为的就是自由,现在却一点自由也没有了。 有的只是政治运动被批斗,劳改营里度时光,自由对他来说已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品。而且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自由又有多少实际意义呢? 这里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几十个人挤在一个屋子里,每人的一举一动都会和邻居发生冲突。而这个邻居又是你没法选择的,他也许是个肺病、肝癌患者,也许是个不断寻隙闹事的捣蛋鬼,也许是个专吃窝边草的小偷。也许……你如果不甘于作亡命徒,不管遇见什么人,遇事你就得让他几分,尽可能和他搞好关系,不然就会永不安宁,只有随时准备打架了。 打架吵嘴是这里的家常便饭。除了去地里劳动之外,回到宿舍里,就是在自己这四十公分宽的“国境”里生活,稍有不慎就会越界。关系好的邻居这种越界当然不算问题,关系不好越过边界便可能引起“战争”。在这种环境中生活,该有多压抑啊!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精神的孤独。不仅成年累月见不到妻子儿女,见不到亲戚朋友,而且整天没有一个可以谈谈知心话的人。他们是人,是在苦难中的人,有多少痛楚、苦恼要对人说一说啊! 在这里人成了吃饭排泄的机器,成了干活的工具。而且连干活的机器也不如,机器只要干活就行了,就没事了,就完成任务了,他们却还有额外的负担,那就是应付和适应动辄得咎的生存环境,防范和搞好容易引发纠纷的人际关系。这种环境的熬煎,已使他们没有了名利、升迁、荣誉等等愿望,只求得有一份清静有一块静土。可以容纳他那疲劳无奈的身躯,可以“自由”地躺在那里舒展地喘口气。 正是因为在这种透不过气来的环境中生活,所以家这个温馨的字眼儿,就常常悄悄地闯入脑海,在那里闪闪发光。好赖是个家啊!农村苦累不怕,那里有亲人。苦,这里不是更苦吗?再苦再累,那里终究有亲人可以谈谈话,可以和人随便聊聊天,不至于翻个身也会引起一顿拳脚吧! 第142页 在劳改队每次出工,看见邻近村农民去地里干活,男男女女,一路上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虽然他们穿得破破烂烂,连大姑娘也衣不蔽体,但是他们喜气洋洋,身上充满了朝气。他看了以后十分羡慕,每当这时,他就想起了家。晚上收工回来,望见村里家家土房顶升起的裊裊炊烟,他就仿佛是跨进了自家的房门,再苦再穷,也是守着自己的锅台,想吃点什么就可以做点什么,不会像这里,长年累月早早晚晚都是一成不变的老咸菜。那时他就想将来只要解除了教养,就是领导所说的从牛鬼蛇神的队伍里回到了人间,我就马上回家。 白刚万万想不到在这个鬼地方竟然一呆就是十几年。 起初许多人都有白刚这种想法,只要一解除教养马上回家。看到一批批解教以后,人们才知道,你认为回到了人民队伍?摘帽了你还是摘帽右派呀!还是不能和右派脱离关系,你必须留场就业不许回家,继续改造。 后来回家问题虽然有些松动,不少人倒不想回家了。因为听说在公社生产队干活,一天只能收入两三毛钱,不少生产队一个壮劳力一天分红还是“一大一小”(指硬币一角一分),劳改回去的农活干不好还分不了一毛钱。收入这么少还要自己忙活三顿饭,想到这些,思想又矛盾起来了。 白刚没有想到,自己解决不了的矛盾,迅勐发展的客观形势为他解决了。1969年4月,中国共产党举行第九次代表大会,把整个社会主义歷史阶段始终存在着阶级和阶级斗争,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作为党的“基本路线”,而且夸大了帝国主义发动世界大战的危险性,强调要准备打仗,提出用打仗落实一切。 林彪发出了“一号令”,全军进入紧急战备状态。按说要准备打仗,主要是大中城市的人要疏散,已经处于穷乡僻壤,而且又在劳改单位严厉看管之下的右派们,“一号令”和他们不会有多大关系吧?不!早已被遗忘受到最严厉惩处的右派和社会渣滓们,又忽然被最高层领导重视起来。林彪指示,怎么能让这些坏人吃商品粮,给国家造成很大负担,把他们遣送到农村去,交群众专政,就地改造。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2) 十年劳改对这些右派倒成了过分的仁慈,让这些人在劳改队吃商品粮竟突然变成了一种奢侈。从古代歷史上这里就是流放罪犯的海边荒滩,被人们视为畏途的不毛之地,也突然变成了宝地。一个大城市要在这里建大专院校的“五七干校”,而且立等进驻。所以劳教所便迅速处理已解除劳教的就业职工,只要是原籍在农村的不管你老家还有没有亲人,一律遣送回原籍。 原来一些人把这里看做地狱,现在又突然变成了天堂。因为不少人老家已没有一个亲人,没有房子没有任何生活生产用具,也强制他们回原籍,回去怎么维持生活?所以不少人赖着不走,但是绝对不允许。 农村生产队也不愿意收留,因为去了也是个累赘。农村本来就那么一点地,僧多粥少,添一个人又得从很少的粥里再分出一份去,没家的还得给他找房子安家,干部、群众都是不情愿的。所以劳教所便想出办法,说这些人是“清理阶级队伍”中“清理”出的阶级敌人,押送回村交你贫下中农对他们专政,在阶级斗争高于一切的年代,让你专政你总不能拒绝吧?就这样很多人便迅速遣送回农村了。 人还没有处理完,便来了一批眼镜队,几乎人人一架高度近视镜,那些大学教授、老师们便来接这些右派、反革命、坏分子的班,在这里参加劳动,改造思想。就是在这个时候,白刚被队长看押着回了农村老家。 白刚那时虽然也不愿意回农村,但是当通知他回老家时,他没有向领导要求留下。因为那次除夕之夜,一群造反派破门而入,一个女造反派把他从被窝里赤条条地抻出来当众凌辱,还说第二天还要找他算帐。从那以后,他就觉得这里决不是久留之地。既然领导决心让走,又何必强求? 那天夜里的遭遇,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当时真不知道第二天会发生什么灾难。多亏第二天场里“文革”形势发生了巨变。 “文革”初期场党委郝书记,是因为对劳改系统还让造反派胡闹不满,才称病不出。但当时上级明确劳改系统不能乱,劳教、劳改人员仍必须由党委负全责严加看管,不许出任何问题。许多管教干部对除夕夜造反派脱离开各队管理干部,乱打人抓人非法另行关押,非常不满,这样下去,非把劳教所搞乱不可,几千名劳教人员和职工乱了,后果不堪设想。纷纷找郝书记反映。郝书记根本没想到会搞成这个样子,知道这一切还是他的责任,他也不忍心把个教养所搞成这个样子,所以决心挺身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收拾局面。造反的贾副书记又成了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他女儿黑丫头,也从造反派“一号”头头的宝座上跌落下来成了黑帮子女,白刚才逃脱了大年初一还将被凌辱的一劫。 既然平反无望,这里哪能是安身立命之地?白刚觉得农村收入虽少,但那么多人都能生活,自己一个壮劳力,回家也不至于没法生活吧?所以决心回家。 他们一起被押送的是三个人,其中一个竟是“小可怜”甄有福,他俩曾在一个班,这几年一直没见过,想不到他还活着。白刚清清楚楚地记得,1960年的大饥荒中,他已饿得奄奄一息了,幸好百里挑一得了营养饭才活了下来。 第143页 另一个白刚不认识。他很奇怪,谁呢?在农场他没见过的人不少,不知姓名,也会面熟,这人却好像从来没见过,但既然成了同伴就想和他聊聊,白刚说:“你在哪个队?咱好像没见过。”对方淡淡地说:“见过。全场我没见过的人很多,可没有人没见过我。” “那是怎么回事儿?”白刚更奇怪了。对方看白刚迷惑不解便说:“开过我的大会,我叫陆永安。” “啊!我知道。”白刚不知是惊讶还是高兴,兴奋地说。可是说完两人又戛然而止,都不说话了。陆永安觉得你应该知道的,不必多说了。白刚却陷入了更大的迷惑。几年前场里开大会,作为反革命集团头目第一个就逮捕了他呀!怎么还在场里?因为有队长在场,白刚也不好再问了。 下了火车又坐汽车,赶到县里已经到了快下班的时间,队长带他们赶紧去县公安局。负责接待的冷股长说:“已经下班了,我们没法安排,你们明天再来吧!”队长说:“我送到县公安局就算到了目的地,你们没法安排我不是更没法安排?”正在僵持不下,一个小个子闯了过来:“这有啥难的,不就这仨货吗?先送他们看守所蹲一宿,没人送我去。”队长说:“是啊!这不就行了吗?” “什么?送看守所!为什么?”白刚急了。小个子马上声色俱厉地说:“你给我老实点,这里是公安局,没你说话的地方。”白刚说:“关系我们本身的大事,为什么不能说话?看守所不能去。”小个子往前凑了凑,瞪大了眼睛看了看白刚:“呵!反了你了,去不去由得了你?” “去不去也由不得你,看守所是关犯人的地方,我们不是犯人,为什么送看守所?”陆永安抢过去说。队长一看两个人吵起来急了:“吵什么吵什么?这不是正在研究吗?”白刚说:“我们是农场职工遣散回家该给路费,场里说路费你们不用管有人送。要送就得把我们送到家,既然一天到不了家,你住旅馆,我们也跟着住旅馆,还研究什么?” “你们住旅馆吧,明天再来。”看来冷股长也觉得把这样的人送看守所不合适,他这句话也就一锤定音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3) 到旅馆以后,队长为挽回面子还一板正经地辩解说本来可以送看守所,为照顾你们安排在旅馆。你们要老老实实呆在旅馆里,不许上街。甄有福对住上旅馆很满意,便干笑着连连说:“谢谢队长,谢谢队长。”陆永安听到这话气得鼓鼓的,瞪着甄有福要争吵,白刚马上拉了陆永安一把说赶紧搬行李,他不想节外生枝地争吵,免得让队长训斥。 三人刚进屋,陆永安把行李往地上一摔,便对甄有福发起火来:“我们不是犯人,也摘了帽,按他们说法是回到了人民的队伍,我们已经出了那个地狱,回到了人间。告诉你甄有福,回到人间了,他凭什么送咱去看守所?你谢什么谢什么!纯粹一副奴才相。”被陆永安这一阵连珠炮似的轰击,甄有福的脸抽搐着,显出了一副畏畏缩缩的可怜相,委屈得都要哭了,但还是哆哆嗦嗦地为自己分辩:“人家是队长,照顾咱们和队长住一样的好房子,咱就没一点表示?说个谢谢又怎么咧?”陆永安说:“什么照顾?他说送看守所是对咱的侮辱,还谢谢他,一身软骨头!” 白刚对甄有福说谢谢也很不满,不过不同意陆永安那样对待甄有福,觉得甄有福长期被欺凌、被禁锢,在班里时就被人瞧不起,谁说他什么,都得忍气吞声地听着,是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便对陆永安说:“算了,他也够可怜的,还训他干啥?大家好好歇会吧!”陆永安所以发这么大火,一是气甄有福没有一点骨气,再有也是心气不顺拿他撒气。 他是清华大学的高材生,地下党员。北平解放前夕家中给他办好了去德国留学的一切手续,但他放弃了,留下搞地下工作。北平被解放军围困时全家迁往国外他也不走。傅作义准备起义北平即将和平解放,国民党军长、蒋介石亲信石觉反对起义,傅作义说:“各走各的路,你不愿起义我放你走。”那时南苑机场已被解放军占领,只有东单砍伐了多年古树,修了一个临时广场,可以起降小飞机。陆永安的哥哥当时在国民党军队工作,随石觉离开北平,让他一起走,他也拒绝了。 解放后他在部队搞科技工作,由于他外语好,又是机械专业高材生,很快成为骨干,领导很重视,但遭到了一些人的嫉妒,几次政治运动中都有人诬告他有问题,都被领导保护了。但反右运动中,却由于他海外关系复杂,又加上必须完成上级分配的右派指标,领导也没法保护了。说他有那样好的条件不跟家里走,一个人留下来是另有背景,由此不仅成了右派还背上了“特嫌”的罪名。陆永安说到这里,十分气愤地说:“你怀疑我,不让我在部队工作可以,退一步讲,不让我工作也可以,可是为什么非把我关起来,一关就是十几年,现在又强制遣回老家?” 白刚对他的遭遇非常同情,可是想想自己,想想许多人还不是一样?便说:“唉!许多人都一样啊!算了,最困难的日子可能过去了,总算离开了那个鬼地方,又回到了人间,以后的日子总会好些吧?” 第144页 “你这样看?太幼稚了。”没等白刚说完,陆永安惊奇地说,“哼!回到了人间!话是这么说,遇事也应该这样据理力争,可是也不能给你个棒槌就当针(真)。你等着吧!谁会把你当人?只是我们自己觉得是个人罢了。”说得大家心灰意冷。是啊!今后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在等待着他们呢?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1) 他的心情糟透了。在“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农村能有什么活气呢?虽然农田是平整的,庄稼也是整齐的,并且还能看到插着红旗干活的人群,但这些景象和颜色不足以抹去他心头的恐惧和悲凉。在这样贫困的农村,自己又是以特殊身份而来,会有什么好! 白刚从小参加革命,在省里工作那么多年,在外边混了半辈子,最后落个这个结果,虽然是回了家,但哪里会感到家的温馨,又怎能不困惑,不羞愧? 好在他家里还有亲人,不必一开始就低三下四地去找队里给以照顾。他和八十多岁的老母亲住在一起。最初的一段日子里,确实也享受了回到人间的一些自由。由于早年有些积蓄,有时便改善一下生活。家在海边可以买到新鲜的海货,这是多少年也没吃过的了。母亲虽然年迈,但是还能做饭。虽然儿子没有衣锦还乡,但看来手里还有点钱。自己多年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吃上点好饭,现在平时也可以吃点鱼、包顿饺子了。 最让白刚担心的是村里人对他怎么看,是不是会受歧视。他当然知道在“文革”中他这种身份的人受歧视是不可避免的,但究竟人们会是一种什么态度,仍然是难以捉摸。所以自己尽量小心谨慎,知道自己在队里最多只能是三等社员。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农村阶级阵线是十分分明的。 一等社员自然是贫下中农,这些人在队里说话做事,无拘无束,大队(村)小队的干部都是这些人担当。二等社员是老中农和地富子女们,这些人在队里不当家不主事,可是多是劳动骨干和技术能手。三等社员便是摘帽的地富反坏右和各种政治上有污点的人,像刑满释放人员或是从机关中被清理回来的人等等。戴帽的地富反坏右则是第四等人,他们已不能叫社员,是不折不扣的专政对象。三等社员虽然名义上不属于专政对象,但实际上却常常被当做专政对象看待。 白刚这个三等社员,又是身兼数“职”的:地主出身,摘帽右派,再加上刚从劳改队清理回来,阶级敌人的色彩就更浓了,只能勉勉强强算个三等社员。虽然是三等社员,但终究是和一二等社员在一起干活,他觉得比劳改队松快多了。 吃完饭在队里等着出工派活,已经歇了很长时间,去地里走个十分二十分钟,到地头又都在地上盘腿打坐歇一阵叫“地头歇”。白刚起初还真有些不习惯,觉得这不是磨洋工吗?干上一个多小时又是“二一歇”。歇多长时间可没准了,这要看什么人领着,队长领着,或是年岁大又积极的人领着,歇的时间还少一些,要是队长不在,多是年轻人,歇起来至少也得三四十分钟。 在这样的环境里劳动,白刚自然觉得舒心多了。地里活干快干慢,还都能将就,最让他发憷的是家务活挑水。这本来是个极简单的劳动,倒把他难住了。吃水要到村头的井里去挑。人站在井口上,用扁担钩住水桶送入井中,桶到水面上手一晃动扁担,水桶勐一倒桶口便扎到水里把桶提上来就行了。这活在农村人人都会,可是白刚却觉得难上加难,他摆不倒那个水桶。井口很小,只能同时站两三个人打水。一般人多是早上出工前挑水,时间很集中,井台上人很多,白刚动作太慢怕影响别人,总是等晚上收工回来去挑水,有一次正巧井台上没人,他便练习摆水桶,一次次摆动,摆倒了他也不提水,把桶放正再摆,以捉摸那个巧劲儿。 可是怎么也摸不到这个巧劲儿,一阵急躁噔的一下水桶脱钩沉底了。这需要拿“捞钩”——一个拴着长绳子铁锚似的大铁钩去捞。可是天黑了已经没法打捞水桶,明天早上挑水的人多也不能打捞。经过许多人打水把井底的淤泥翻腾起来,桶便会埋在泥里那就很难捞上来了。他这水桶还是借人家的,明天不仅自己挑不了水,还影响人家挑水,就是去买也没那么方便,要等到赶集才行,这可怎么办?他又气又恨,别人不费吹灰之力的事,自己为什么就不会?他呆呆地立在井台上,欲哭无泪,欲喊不能。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是三叔吧!” 一个“三叔”,立即使白刚转悲为喜。多少年来,除了家里人,再也没人这么称唿他了。只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便使他心中暖洋洋的。可是他根本不认识这个青年,所以便以问作答:“啊?你是……” “我叫二正,是郭庆红家的老二。人们都叫我二愣,以后您也就叫我二愣吧!”年轻人说。白刚看他说话很爽快,和他没有丝毫隔阂,心里很高兴,便也主动攀谈起来:“你爸爸是郭庆红?我们哥俩从小同学可好了。我记得他以前教书,现在在哪儿?”二愣说:“早不教了,在家呢!身体不大好。你一回来他就念叨老想看你去。”白刚急忙说:“不!不!还是我看我大哥去吧!你知道我这情况不愿往人前走动,也不知道人家是不是嫌弃。”二愣说:“嫌弃什么?村里谁不知道你?为革命蹲敌人监狱,战争中担惊受怕,对革命是有功之人。不过这年头注意点也好,成分不对着咧。”说到这儿,二愣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哎!三叔,我老远就看见你在井台上立着,也没挑水这是干什么?” 第145页 “我的水桶掉井里了。”白刚不好意思地说。二愣说:“啊!落筲了,你怎么不早说呀!赶紧捞吧,等明天早上人们挑水一搅和,就不好捞了。”白刚为难地说:“天黑了还咋捞!”二愣说:“天黑也一样捞,你等着我回家取捞钩去!”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2) 二愣拿了捞钩慢慢下到井里,不慌不忙地找,捞钩走了几个来回,勐地一提,两手紧捯绳子,一边捯一边说:“呀!怎么这么沉哪!”提上来一看,是一个柏木筲,里边还有半筲泥。“唉呀!不是。这也不知是谁家的,他算烧高香了,这么沉,我硬从泥里给他拔出来了。”他提起水筲把泥倒在了井台下边:“你看这是多少泥。”说完又把捞钩送到井里仔细寻找起来,不大会儿白刚的水桶便捞上来了。白刚奇怪地说:“这么快就捞上来了?前两天我落筲捞了一个多小时,气得我都想不要了。”二愣说:“这就是一个巧劲儿,这会儿没人搅和好捞,以后再落筲了你找我。” 二愣的话说得白刚甜滋滋的,心想还是家乡好啊!虽说有严格的阶级划分,并不是人人都那么认真,有事乡亲们还有个照应。高兴地说:“谢谢你!你可帮了大忙了。”二愣开玩笑地说:“不用卸(谢),套着餵吧!这算个啥?”白刚说:“你不知道这水桶是借人家的。今天捞不上来人家明天就没使的,下集可得自己买水桶了。”说到这里倒想起了存在心里的一个疑惑:“哎,像我们这样的随便赶集行吗?” “现在的臭规矩可多咧!听他们那一套呢!”二愣说,“跟队长说一声就行咧。哎!三叔,你有帽吗?”白刚说:“没帽。”二愣说:“没帽更好说了,跟队长说不说的吧!你回来上边说得可厉害了。我应名也是个民兵副连长,上级传达说你是多年劳改出来的花岗岩脑袋,可难斗了,让从严管教。我爹也奇怪,说你叔从小参加革命,挺好的个人,为啥事判那么多年?我们都有些不相信呢!” 谈到他的案情,白刚不愿意多说,便说:“这话一时也说不清,以后慢慢说吧。”白刚觉得这小伙子很谈得来,便想起粮食快吃完了母亲让他到集上买粮食的事。他知道许多人家都到集上买粮食,可是又听说粮食不准买卖。他问过哥哥和侄子们,有人说不用听他们那个,有人说咱成分不对,还是小心点好。说得白刚疑疑惑惑,他不想干违法的事,可是没吃的躲也躲不过。看二愣是民兵副连长,便说:“我问你个事儿,我妈那点粮食快吃光了,我想上集上买点粮食,听说买粮食还有人管?” “管啥?谁家不买粮食?”二愣说,“市管会有时出来管管,他们一出来知道,吆三喝四的,听见以后赶紧跑。他们也就是把人轰散就完了,他们走了还是照样买卖。他们是市管会雇的,一集给一块钱,一般没人认真。可有个小子不是东西,有时候抓人,真要是抓住了,别硬顶,这也是国家政策,多说几句好话也就行了。”二愣说的是实情,又是村干部说的。白刚听了以后好像吃了颗定心丸。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1) 第二天正赶上王各庄镇上大集。白刚一早就向生产队长去请假,队长夏雷,是个外姓人。虽是外姓人,在队里却大权独揽敢作敢当,脾气也不好,很难看到他一个笑脸。尤其是对成分不好的,三句话不投机,或是遇着他气不顺,不管你有理没理,便可能勒你一顿。按村里的辈分,白刚该叫他大哥。请假时白刚叫了他几声大哥,他也没答应,只是扭过头来看了白刚一眼。白刚不管他答应不答应,见他扭过头来,便说请假去赶集,还没等他说去干什么,队长便不高兴地说:“你们这道号的,和一般社员不一样,别有事没事地往集上跑。” “我赶集有事,买副水桶。家里没吃的咧,还要买点粮食。”没等说完便受到训斥,尤其是对“你们这道号的”这种轻蔑的话更是反感,白刚心里老大不高兴,可是现在是阶级斗争的大气候,自己又是这种身份,也无可奈何。关于买粮食他曾想,是不是和队长讲?后来想还是讲好,因为粮食不准买卖,讲了他要是不反对,便等于允许了。估计他不会反对。 果然队长没有反对。只是冷着脸子说:“买了赶紧回来,下午还得出工。”白刚心里说:赶个集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冷着个脸子干什么?为了表示不满,他对队长的话没有回答,扭头便汇入了赶集的人流中。 赶集要买东西,但更重要的是给妻子发封信,刚回家时托人他给妻子发了封信,没见回信,不知道她收到没有。劳改时向外写信不能封口,交队长检查发出。所以多年养成了谨慎小心的习惯,虽是给妻子写信,也是报报平安,什么真心话也不敢说。现在回家了,他也担心是不是还会被人注意,所以让人捎信总不放心,这次他要自己送到邮局。而且写明很想念妻子,如果可能希望她能回家来看看。两人虽近在咫尺,又像远在天边,仍是过着两地悬心的日子。 集上人很多熙熙攘攘,这是白刚没想到的。在劳改队他也赶过集,那里人烟稀少走二十里地去赶集,那个集只有半道小街一二百米长,卖东西的人稀稀拉拉。王各庄集就不同了,以前这里是县里的五大镇之一,光是杂货铺、点心铺就占了一道街,粮食市、菜市、牲口市、猪羊市规模都很大。现在因为政策卡得很死,一斤粮食、一个鸡蛋,自由买卖都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问题。虽没有了往日的繁华,但是赶集的人,买卖农副产品的人还是很多。因为人民离不开这种互通有无的商品交换啊! 第146页 白刚原来还担心既然不允许买卖,一定不摆在明处,要买粮食到哪里去找啊?到集上一看,粮食、鸡鸭、鸡蛋、蔬菜等等,还都有行有市。令人奇怪的是这些卖主都像商量好的一样,卖鸡蛋的全是老太太或是小姑娘,而且都是用一个小篮挎十个二十个鸡蛋,上面用一条毛巾盖住,只露出一角,让人们知道里边是鸡蛋。卖粮食的全都是半截小口袋,里边的粮食十几斤、二三十斤没有太多的。小口袋半敞开口,一份儿挨一份儿,但是没有一个人吆喝,甚至没有一个人大声讲话,讨价还价也是小声嘀咕。看来想买粮食的人不少,人们走来走去,看粮食好坏,问问价钱,而且一边问价钱,一边还左顾右盼,只是真正买的却几乎没有。 白刚奇怪人们都在等什么呢?他买完粮食还准备买水桶,还要去发信,再绕来绕去就该晌午了。他着急便蹲在一个卖高粱米的老头儿跟前讲价钱。五毛五一斤很快讲成了,但是卖粮食的人没秤。老头儿说:“大兄弟我看你也是个实在人,你还信不过我?我称好了二十斤还多二两呢!就算二十斤,绝亏不了你。”白刚心里不踏实,觉得买卖东西哪有不用秤只凭嘴一说的呢!便说:“还是找个地方称称好。”老头儿着急地说:“那你先交钱,把粮食倒在你口袋里咱再去称。”白刚觉得这老头儿真是莫明其妙,哪有还没过秤就让交钱的呢!便说:“称完了再交钱不是一样吗?都讲好了价钱你急什么?”老头儿说:“交钱!倒口袋,回头你爱到哪儿去称都行。”老头儿口气很硬没有商量的余地,而且心神不安地左顾右盼。 白刚也是急着去办事,不愿磨蹭觉得交钱就交钱,分量差多了再让他退钱。交了钱正倒口袋,忽然人群里起了骚动。只见卖粮食的人都赶紧扎紧粮食口袋,提起小口袋往肩上一背就往村外走。卖鸡蛋的挨着粮市,老太太们也都把篮子用毛巾盖好,提起小篮往外跑。卖主们猪突狼奔,慌慌张张,四处逃散。买主们虽然都是夹着空口袋,不像卖主们那样惊慌失措,但也都往偏僻地方躲。 白刚向来没有经过这种场面,左看右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见全集人们都在跑,乱成了一锅粥,知道一定有了什么情况,也惊慌起来,想赶紧躲开,只是自己来时没有带口绳,粮食很满,口袋散着没法背。 正在着急之中,忽听有人一边跑一边警告他:“老万来了!你还不快跑。”原来卖鸡蛋的提个小篮,卖粮食的只装半截口袋,都是为了逃跑方便。他也想赶紧跑,可是不扎好口袋,提不走背不了。正在着急卖粮食的老头儿见白刚愣着回来推了他一把:“快走!” “我忘了带口绳快把你那根口绳给我。”白刚像遇见救星一样赶紧说。卖粮食的老头儿把口绳扔给了白刚赶紧跑了。白刚急忙扎好了口袋,刚背在肩上要走,后面一只手抓住了口袋,使劲一抻,把口袋抡在了地上,口袋摔破了,粮食也撒在地上。白刚心里很生气,觉得这是干什么,有事说事,把粮食都糟踏了多么可惜,便喊着说:“你这是干什么?”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2) “干什么?跟我走,上市管会!”那人把白刚推了个趔趄,又跑几步抓住了一个卖鸡蛋的老太太,去夺她手中的篮子。老太太哭哭啼啼硬是不给,求情说:“老万兄弟!我就这十个鸡蛋,还等卖了买咸盐打灯油呢!你饶了我吧!老万兄弟!” 谁知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他更凶了,用力一推老太太,把她摔在了地上,一篮子鸡蛋全碎了。老太太坐在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着说:“这日子可怎么过呀!”老万还揪住老太太:“跟我走!上市管会。” 白刚这才知道这个人就是老万,是市管会雇的那个人。摔坏了自己的口袋,对老太太还这样凶,实在气愤不过,便憋不住想上前解劝几句。不过想起了二愣说的多说好话,自己还是尽量压住了火气,十分客气地说:“老太太就这几个鸡蛋都给人家摔了,还揪她干什么?老万大哥!……”没等白刚说完,老万的气更大了,脖子上青筋突起,嘴气得直哆嗦,沖白刚胸脯子上去就是一拳:“我让你多嘴!走!上市管会。” “上市管会就上市管会,你凭什么打人?”白刚觉得这人真不知好歹。老万说:“打你,还是轻的呢!到了市管会看我怎么收拾你。”这时他丢开老太太,推了白刚一把,“走!” 白刚想买这么点粮食还能犯多大罪?可是自己说尽好话,他还打人,实在气愤不过,就是不跟他走,还大声喊着要说理:“上市管会可以,你为什么打人?老万!你也是个庄稼人,就不知道庄稼人的苦处?”老万又给了他一拳:“我叫你骂人!” “你怎么这么野蛮,谁骂人了?”白刚急了。老万上去又打白刚:“骂人的就是你!” 这时周围聚集了很多人,一说老万挨骂和人打起来了,人们便来了兴趣。一传十十传百,没急事的集也不赶了,赶完集想回家的也不走了,都来看这稀罕。别看老万这人物不起眼儿,可是臭名远扬,方圆几十里没人不知道他,人人恨他。听说有人敢和他吵闹,而且打起来了,这可是大快人心的事,所以都来看热闹。起初人们都默默地看着,没有人说话。那个年代,一般人躲事还躲不及呢,谁还愿意多管闲事? 第147页 一个白头髮老大爷看着实在不公,又觉得这里还有故事实在可笑,便出来拦住了老万:“算啦!算啦!都是三里五乡的乡亲,这也不算个多大的事,别打了,别打了。”说完这人还笑了。他这一笑不要紧,引得周围人们也一片笑声,可是这笑声又立即停止了,只是有人把明笑变成了暗笑,有人还捂住嘴偷偷在笑。 人们的笑把白刚笑煳涂了。他非常奇怪,人们这是怎么了?见了这么不讲理野蛮的事,不管也就罢了,怎么还笑得出来?老大爷虽然好心劝阻,为什么不气愤还笑呢?心里十分不平。他这人就有这个犟劲儿,虽然尽力躲事儿,不想招惹是非,但真要到了劲头上,躲也躲不过时便也不服输。煳涂的事想弄明白,有理的事就想讲道理。既然这么多人围着看,便想趁机会跟大家说说,让众人也评评理:“买点粮食违反了政策,任你处罚,可是也不能打人哪!你摔坏了我的口袋,推我打我我还叫你大哥,你还要咋样?还说我骂你,大家说说,有这理儿吗?” 白刚一说周围的人笑得更厉害了。有人还兴高采烈地笑出声来,对老万指指点点,心想:今天可遇见一个敢和你说理的,看你怎么办?没想到老万不仅不觉理屈,还更加威风起来:“好啊!你个混帐王八蛋,不光骂人,还煽动群众闹事,反了你了。”上去揪住白刚的领子又推又搡,“走!上市管会!” “走就走!你放手。”白刚挣脱着让老万松手,“你这么凶干什么?老万大哥!你也是个庄稼人……”他的话还没说完,老万又满脸青筋暴跳,对着白刚胸口就是几拳,还气唿唿地说:“我让你骂人!” “谁骂你了?是你骂人还是我骂人?”打得白刚莫明其妙。 “谁叫我老万,我操他姥姥!”老万气得跳了起来。骂完又去揪住白刚连推带打,“走!上市管会,看我怎么收拾你。” 白刚一听不让叫他老万,他才觉得其中必有原因,可是一时又解不开。这时人群里一个青年人气愤不过,大声喊叫说:“该死的老万,你神气什么?这么欺负老百姓,还有点良心没有?你就是真正的万人骂!万人恨!”老万放开了白刚往人群里追去:“我操你姥姥,你给我站住。” 白刚这时才明白了,老万是万人骂万人恨的意思,是咒骂他的外号,怪不得自己越叫老万大哥越挨打,他一发火别人还一劲儿地笑。自己怎么这样煳涂,就没想到这一层,办出了这种傻事,这不是惹祸吗?想到这里刚才挨打时的那种气愤也消了大半,不想再和他纠缠讲理了。便趁老万追人骂街的当儿,赶紧收拾撒在地上的粮食。 人群里不少人劝白刚说:“地上的粮食别要了,赶紧背起剩下的粮食跑吧!”白刚知道大家是好意。可是觉得我办了傻事是无心的,就算我对不起他,他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能把我怎么样,我跑什么? 老万没追着那小伙子,又跳着脚地骂了一阵子大街,看看没人帮他说话,只是看他的热闹,还在取笑他,更觉得气不顺,便回过头来又拿白刚出气,骂骂咧咧地推搡着白刚说:“走!上市管会。今天这事跟你没完。”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3) 白刚觉得虽然自己不知道是骂人,但终究是当着众人叫了人家外号,惹起了这场风波,让他被许多人耻笑,自己也有理屈的地方,所以便不再跟他辩理了。提起自己已经被摔破了的口袋跟他走,也顾不得粮食一路走一路撒,只是抗议说:“走就走呗,你推搡什么?”他心里说,“你蛮横什么?不就是叫了你个外号,买了点粮食嘛!还能怎么着。”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4(1) 老万一进市管会的大门,便恶人先告状,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用哭丧的腔调大喊大叫:“这个野种得好好治治他,他买卖粮食我说他他就骂我,还当众煽动闹事。这纯粹是阶级敌人的破坏。”说着从背后又重重推了白刚一把:“你给我老实点,站好!”白刚没有防备,双手又捧着那一袋已经破了口的粮食,被老万重重一推,一下闹了个前趴,一口袋粮食全撒在地上。白刚这个老实人,也不老实了,一贯善于克制的人也没法克制自己了。他觉得在外边你随便打我骂我,现在应该到了一个说理的地方,想不到他还是这样,便气愤地喊叫说:“有事说事,为什么打人?”他翻身坐起来一看见撒在地上的那么多粮食,心痛得都快哭出来了,就坐在地上不起来,气得又喊叫了一句,“你们这叫干什么,还讲理不讲理?” “呵!你小子还喊叫?你也不看看到了什么地方,还敢撒泼。”老万上去就踢了几脚,“你给我老实点,站起来!”然后又对周围几个人说,“你们看这小子野蛮不野蛮!得狠很治治他!”他显然是想让屋子里那几个人也上手,帮他治治这小子。那几个人根本不明白髮生了什么事情,没人过来帮他。那些人中有几个也是“帮集”的。只一个人看来是个主事的,不过也是个“副业工”,那时一个镇上也没几个正式干部,一个副业工有时就是一个小单位的头头了。这个管事的人也没有支持老万打人,只是说:“让他起来!”这显然是对老万说的,然后又对白刚说,“起来!起来!说说,怎么回事?” 第148页 白刚站了起来,尽量压住自己的火气,心平气和地说:“家里没吃的了,买了点粮食,让这位大哥给抓住了。我听别人叫他老万我以为他姓万,便叫了个老万大哥。……”说到这里屋里几个人都笑了,随即又都收敛了笑容,装得严肃起来。白刚又接着说:“我一叫他就打我骂我,没完没了啦!就这点事。”还没等审问的人说话,老万便憋不住劲了,又喊了起来:“你说得倒轻巧!”然后对屋里几个人说,“他骂我不是一句两句,还煽动群众闹事,纯粹是阶级敌人破坏,揍他狗日的。”上去就揪住了白刚的领子,要打嘴巴。 审问的人显然有点不高兴,轻轻对老万说了一句:“你怎么知道他就是阶级敌人!”实际是制止了他动手打人。然后又对白刚说:“哪村的?”白刚说:“白一村。”审问的人有点疑惑:“白一村?”他觉得白一村中年以上的人他差不多都认识,有的就是叫不上名字见了也面熟啊!这个人怎么没见过?白刚也看出了他的疑惑。但不想解释,因为要说刚回乡便会问他从哪里回来,牵扯上劳改的事那就麻烦了,所以干脆沉默。 “叫什么名字?”审问的人想从名字上再想想他到底是谁家的。回答很简单:“白刚!”名字也不熟,审问的人觉得肯定不是熟人家的人,很可能是地富家的子弟,便说:“什么成分?”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成分不同问题的性质和处理的办法会大不相同。白刚知道这个问题的厉害,想避开问题的锋芒,偏说个人的成分:“职员。” 审问的人觉得奇怪,喊叫了起来:“什么?农村成分里哪有职员?”白刚说:“规定里有,你们看看关于划分阶级成分的规定和《毛选》就知道了。”他故意把话说得很慢很轻,但又十分坚定,好让他们不要当耳旁风。 这一招果然灵验。他们当然知道《毛选》里都是毛主席的话。毛主席的话是最高指示,必须执行。可惜他们连《毛主席语录》里的话也只会背几条,《毛选》根本没看过,识字不多,哪敢翻那五大本红宝书?所以也不知道那里面有没有。那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了主意。还是审问的这个人有主意,我不管你《毛选》里有没有,反正农村里没有这一说,农村都是看家庭成分。便说:“家庭成分是什么?”这回白刚没法耍迂迴战了,只得老老实实地说:“地主。”老万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听到他是地主,不知道是由于气愤还是兴奋,一下子尥着蹶子跳了起来:“好啊!你还隐瞒,你个狗杂种,我早就看出了你不是个好东西。” 审问的人沖他摆了摆手,意思是让他安静。因为这里边还有名堂。他倒是懂得政策多一点:地主分子和地主子女还有区别,他现在还不知道他是分子还是子女。不过他已经胸有成竹了,非常得意自己审问的成功。心想:你小子还想跟我玩花招!他强按住自己的得意很神气地说:“土改那年你多大?”白刚搞了几次土改,当然知道这问题的严重性。这个问题是区分地主分子还是子女的界限:土改时年满18岁便是分子,不满18岁便是子女。他也看出来了,审问的人是强压着火气,一步步把他向火坑里推呢!可是他心里也有个主意并不害怕,便毫不气馁地说:“二十岁。” 火山终于爆发了,审问的人立起来把桌子一拍,愤怒地说:“你纯粹是个地主分子。说什么职员胡扯,为什么隐瞒?说!”一听说他是地主,又见他们的头儿也立起来,那几个人便也凑了过来,喊叫着:“早就看他不是个好东西,不用跟他废话,打这个王八蛋。”老万又来揪白刚的衣服领子。白刚急忙闪过了他,向那个审问的人:“你们慢动手!什么时候定的成分?凭什么说我是地主?”审问的人又挥了下手,让人们不要动手,但是用恶毒的嘲讽语调说:“呵!你这个脑袋还真难剃。还想理论理论?土改的时候定的成分,你那时已经成年,你就是地主。”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4(2) “土改的时候,我是土改工作组长,共产党员,谁给我定的地主?”白刚怕他们乱打一气,急忙喊叫着说。这一下可把这些人说愣了,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人们又安静下来了。审问的人也愣了神儿。犯了思谋:说谎?他没这个胆子吧?他是老干部?穿的倒是干部服,要是干部不能这么老实,早闹起来了。有什么问题整回来的?这几年从城市整到农村来的干部不少,其中还有不少大人物呢!别看这些人有问题还挨批斗,可是有人有根底没上级说话,也动不得。不过这种人回来,三里五乡的一般人们都知道。白一村离镇上这么近,没听说回来大干部啊!听他说土改的时候就是工作组长,后来一定是个不小的干部了,看他现在这样子,就真是个干部,也一定是有问题被整回来的。我得摸摸他的底,不能让他唬住。愣了一会儿,又继续问道:“从哪儿回来的?” “农场。”审问的人又费思索了,农场也有大干部,便说:“你在里边干什么?”白刚觉得这小子还有点水平,原来他只想躲开自己不是地主,没想到他还步步进逼,要躲也躲不开,只好实话实说:“劳动。”审问的人觉得虽然是劳动也不敢大意,近二三年干部下放劳动的很多,便说:“干几年了?”白刚原来想把问题矇混过去,他想为这么件小事他们不会多么认真的,但看来这人是咬定不放松了。问题眼看触及了关键,白刚要是说瞎话,就说“文革”下放,完全可以矇混过去,起码可以先过眼前这一关。但他这人脾气犟,和这群完全不讲理的人,也不想说瞎话:“十几年。” 第149页 十几年这几个字使审问的人一下子来了精神,脑子里马上闪出了一个亮点,好像云雾顿开,在农场一下劳动十几年,他的问题不是“文革”中发生的,肯定是劳改犯。心里有底了,便大胆地提问说:“是劳改?”白刚沉默了,多少悲愤多少痛苦一下涌上心头。他觉得早晚也瞒不住,便说:“就算是吧!” 屋子里一下炸了锅。审问的人腾的一下立起来,把桌子一拍:“好啊!你个劳改犯敢污辱市场管理人员!……”还没等他说完,人们一下炸了营,老万得了理,粗着脖子红了脸地喊叫着:“我说什么来?就是阶级敌人的破坏嘛!好好收拾收拾他,让他尝尝咱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上去就打开了白刚。其他人也都围了上来,你一拳他一脚地打了起来:“打个狗娘养的,你个劳改犯还不老实,打!” 白刚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打激怒了,他知道在这里敌不过他们,也没法讲理,不能在这里死等着挨打,便双手护着自己的头脸,趁他们不防备,几步窜到了大街上,高声喊叫:“你们为什么打人?市管会打人了,打人了。” 市管会占的房子原来是个私人点心铺的门脸,紧朝大街,临街的一面没有墙,全是“闸板”,就是一块块拼起来的门板。白天闸板搬开,整个房间便都暴露在大街上,晚上再把闸板一块块拼起来。所以市管会里面的审问,街上都看得清清楚楚。从白刚被带到市管会那一会儿起,不少好事者便跟来看热闹。白刚正是看准了这个机会,才几步跑到人群里喊叫,他觉得即便挨打,我也得让人看看你们的野蛮,你们的无理。 人群里不少人是从粮食市跟来的,知道事实的真相,觉得为这点事这么折磨人实在不公道,人群里也有许多有正义感的不怕他们。一到了人群里,那几个人看着众人的不满情绪,打人的劲头儿便小了,只是喊叫说:“你回来!还想逃跑!抓住他!”只有老万还紧追不捨,蹿到白刚跟前想打他,怎奈众人护卫着,下不得手。市管会的那几个人看他们头儿一直没有动手,也没有追赶的意思,追打的劲头儿便小了。 头儿平常也是打人打惯了的,今天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动手?是因为他想到一个人,就是刚调来的市管所所长,也是白一村人,这个白刚虽是个劳改犯,但以前也是个不小的干部,他们又是一姓,不知他们是什么关系,所以留了个心眼儿,没有动手,白刚跑到人群里他也没追赶。看周围有不少人对他们打人不满,他便站在门前的高台上说:“别打了,让他回来!”几个人便去揪住白刚,白刚就是赖着不走。那个头儿便对白刚命令说:“你给我回来!” “回去干什么?要打要罚你当着众人说吧!你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不就是买了点粮食、叫了个老万大哥吗?”白刚也火了,大声喊叫说。他这话既是说给市管会的人们听的,也是说给群众听的。 人群里又响起了一片笑声。那个头儿吃不住劲了,觉得太丢人,便对人们喊叫说:“你们在这里干什么?都给我走!”但人们并不理他,还是站着不动。他又朝他们的人喊道:“把他给我弄回来!”几个人上去拉住白刚,又抻又推又打。白刚又喊了起来:“市管会打人了!打人了!” 突然,人群里安静下来。站在高台上的那个头儿也对他们的人说:“算了,别管他了。”又向门前的人们说,“都走开,快走。”这是怎么回事?原来是那个头儿在高台上看见新所长来了。有些人走了,有些人还是不动。不少人还愤愤不平:“你们别那么厉害,对老百姓耍威风,算什么英雄。”有个青年竟然说:“你们小心点,把老百姓治苦了,有人也会收拾你们!”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4(3) “谁说的?谁说的?”所长马上在人群里寻找说话的人。老万一看所长很生气,觉得又是一个显示自己的机会,便马上沖那个青年追过去,喊着说:“你给我站住!”他拨拉着挡道的人们,但人们偏不给他让道,他还没冲出人群,那青年早已无影无踪了。 所长白鸣升和白刚是一个村的,按辈份他还应该叫白刚三叔。但此时此刻他是不会叫三叔的,也不愿让人们知道这种关系。他从小时候就听人们说过白家庄出息了两个人,都是洋学生,一个在部队当了大官,一个是省里不小的干部。但他一直没有见过。1957年又听说他们两个都出了事,打成了右派,以后便没消息了。因为过去听说过他们不少事情,对他们倒有好感,前些日子听说白刚回家了。他本来觉得就为买粮食这点事,把人放走就算了,不管后来怎么样吧,过去总还是对革命有功的人。可是今天这事闹这么大,老万又一直气不出没解恨。别的人听说是劳改犯,也想收拾他。他新来乍到,好花还要绿叶扶,以后工作上还需要这帮人帮他。而且现在人事之间十分复杂,你整我,我整你,瞅机会就想给人上纲,在阶级这种问题上要十分小心,不少大官不就是在这问题栽跟头吗? 所长原来是白一村的支部书记,调县里工作不久又让他到这里当所长。他对老万早有了解,知道他对老百姓蛮横无理,经常打骂伤人太多。但是他也知道干这一行还真得有几个二百五,敢打敢沖不怕伤人,要不对群众镇不住,市场秩序“乱”了对上边交待不了,所以还离不开老万这样的“二桿子”。这种人多了不行,没有也不行。对这种人不能打击他的积极性。不然,以后没人给你真杀实砍,你在这岗位上也玩不转。可是也不能完全依着他们太伤害了乡亲,所以便来了个折中办法,表面上要处理,又不真处理,把这事推出去完事。他採取和大家商量地口气说:“这样吧:把他放在咱这里也不是事儿。把情况告诉大队,让大队来民兵把他押回去,由大队处理。” 第150页 老万首先表示不同意:“你让大队领回去,就算没事了。大队还能把他怎么样?”所长说:“你说放在咱这儿怎么办?把他看起来?咱就这一大间办公室,你把他放哪儿?”所长知道他是想打他个稀巴烂。可是他也知道老万不会公开提出这个问题来,所以把球又踢了回去,给他出了个难题。老万没了主意,但还是不甘心:“那太便宜了这小子了,大队不会处理的。”所长说:“这样吧!让大队领回去批判他,让他本人写份检查来。”总算又给了老万一个面子。然后让人打电话通知白一大队,赶紧来领人。 其实没等市管会通知,村里赶集的人们回来早传开了,说白刚和市管会老万打起来了,让市管会抓走了。只是人们一传十、十传百的谁也说不清为什么。二愣一听急了,赶紧找人打听,终于弄清了是为老叫老万大哥,便找支书让他去保人。 支书叫黄铜钟,可是没人叫他的名字,都是叫他大炮。二愣一见大炮,还没等他说话,大炮倒先开口了:“你的正好,白刚出事了,市管会通知去领人,你去趟把他领回来吧!这个白刚,县公安局早就说他不是个省油的灯,你看回来就惹事,瞎闹腾。”二愣没等他说完便说:“你不了解情况别瞎开炮,你怎么知道他瞎闹腾了?”大炮说:“不闹腾人家抓他干啥呀!”二愣说:“我早了解了,根本不怪他。”他把事情说了一遍,然后说,“为这点事他们就打人,打个没完没了。老万那个混蛋,我去了轻饶不了他,非骂他一顿不可。”大炮惊讶地说:“哎?那可使不得!”二愣说:“怎么,他能把我怎么样?”大炮说:“他不能把你怎么样,他可以不让白刚回来,那不是让他多受罪吗?去了千万说好话,好歹先把人领回来再说。”二愣二话没说,扭头走了。 白刚一见二愣,心里便松了一口气。二愣一看白刚一身泥土,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心中便老大不高兴。但他们俩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有说话。二愣直朝白鸣升走去:“哟!大所长走马上任啦?”他看了看周围几个“帮集”的人,尤其看到了老万那一脸蛮横霸气的样子,心里这火气便不从一处来,要不是大炮的嘱咐,非骂他不可。他强忍住了心中怒火,只是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回过头来对白鸣升说:“真威风啊!还有哼哈二将伺候着。有多大的罪,犯在了你们市管会手里啦?” “二愣啊!说话就带刺儿。劳你大驾跑一趟不满意啦?”白鸣升虽觉得话有点刺耳,但不久前还是一块儿混的村干部,也无可奈何,只好也以开玩笑的口气说。 “什么大驾?咱是专供人使唤的小毛驴子,哪敢不满意?这不是所长一声令下,马上就来了吗?‘召之即来’嘛!”二愣十分不满。白鸣升虽听出了他话中有刺儿,但仍接着他的话茬儿故意当玩笑说:“‘召之即来’还不行,还要‘来之能战,战之能胜’”。这三句话当时十分流行,这是对民兵的基本要求。二愣显然有些不耐烦:“‘召之即来’就不错了。能战、能胜那要看干什么了。说吧!大所长有什么吩咐。” 白鸣升介绍了情况,包括白刚买粮食后引起的群众围观和一些群众的讽刺漫骂,最后说回去让大队批判处理。他本来就是想应付下完事了,所以没说还要写一份检查来。老万却没有忘记这个茬儿:“还得让他认罪,写一份检查来!”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4(4) 二愣白了老万一眼,没有理他。直接对白鸣升说:“我当他犯了多大的罪呢!说了半天不就是买了点粮食吗?说他大骂市管人员,骂的什么你们没说。可是我早就听到老百姓议论了,不就是他不知道情况叫了个老万大哥吗?不知者不怪,这也叫骂人?”二愣指了指踩在地上的粮食和破口袋,十分不满地说:“你们也打了骂了,粮食让你们全给糟蹋了,这还不够吗?处理什么?真是岂有此理。”然后对白刚说,“走!” 白刚说:“把我那点粮食收起来!”老万气势汹汹地说:“你的粮食?没收了。”二愣看了看粮食在土地上已踩得乱七八糟,便说:“算了不要了,餵狗去吧!”两个人刚要出门老万挡住了去路:“就这么没事了不行!他得认罪,写检查来!” 二愣瞪了老万一眼:“他有什么罪?”老万不依不饶:“什么罪,骂市管人员煽动群众闹事,纯粹是反革命!”二愣轻蔑地说:“群众围观起闹是他煽动的?我看就是你闹的。反革命?你说了不算,官还小点谁还不知道你?” 出了门,二愣对老万的气还没消,一边走一边故意高声说:“他张口闭口就给人定个反革命,好像天下就是他的了。他算个屌毛,也不看看他那个德行。”然后又回头对白鸣升喊道,“这种四六不懂的二桿子趁早让他滚蛋,要不,你早晚得吃他的亏。”虽是对白鸣升说,也是故意喊给老万听。别人怕他二愣可不怕他,他要惹着二愣真敢揍他。他在二愣眼里,正像二愣说的他算个屌毛啊!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5(1) 白刚让市管会扣留了多半天,回村已经很晚了,没去上班。第二天一到队里,就看见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嘁嘁喳喳地说个不停。白刚一到跟前,人们便谁也不说话了,只是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白刚知道人们都在说他看他,想从他脸上身上看看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他和人们不熟,也不愿主动解释,自己也就默默地坐在一旁休息。 第151页 队里向来都是如此,每天吃完饭便早早到生产队等着队长派活。农村没有钟錶,出工没有准时,全看队长来得早晚,你要去晚了队长派完活人们都走了,你半天工分便泡汤了。队里的分配全按工分计算,土地归集体所有,每个农民都是公社社员,一个壮劳力劳动一天记十分工,每人又按劳力强弱分若干等级,有九分、八分、七分等等,年终分配便按每人总分多少进行现金分配。社员就凭工分维持一家生活。当时最流行的一句话就是“工分儿工分儿,社员的命根儿”,所以社员们都是早早吃完饭到队里去等着派活。 责任心强又自觉的队长,虽没表也注意掌握时间,出工不能忽早忽晚,免得大家久等。夏雷队长也不能说责任心不强,对队里的农活还是掌握很紧的,不过他有好摸牌的毛病,除非农事大忙经常是一摸半宿,回家很晚,第二天早饭也没个准时。他吃完饭便去队里派活,是早是晚他才不管呢!这一天他又来晚了,不知是摸牌输了还是有啥不顺心的事,一到队里就没个好脸。看见白刚在一旁坐着便说:“昨天干啥啦?” “赶集买粮食啦!”白刚看他阴阳怪气的样子,就不高兴,仍然没事人似的坐着。队长说:“我问你为啥让市管会抓走!”白刚说:“说我私买粮食!”队长生气地说:“买粮食的人多了,为什么不抓别人单抓你?你以为别人不知道?全村都嚷遍了。”白刚平静地说:“真的没别的事,就是因为买粮食。”队长粗着脖子喊:“你没骂人?你没煽动闹事儿?”白刚斩钉截铁地说:“没有!我向来不会骂人,更不会煽动闹事。”白刚不想解释,他觉得在这里大家都等着出工,几句话解释不清。 队长向来脾气不好,多年阶级斗争的薰染,对成分不好的人更是不客气。看白刚这样一个劳改回来的人,让市管会抓走了,不仅不承认错误,在众人面前还一个劲地和他顶嘴,便气不从一处来。大声吆喝道:“别说了。县里早说了,你这个脑袋难剃,让队里严加管教。告诉你,以后老实点。‘砍的没有旋的圆’,你再会说也没人信,没骂人没闹事,你成分不好脑袋上又没贴贴子,那么多买粮食的为啥不抓别人单抓你?” 偏偏这天二愣去公社开会没出工。其实白刚的家里人都在场,昨天白刚一回来,家里人都来打听,这事早说清了。有人出来说几句话解释解释也许就没事了。但两个哥哥都因为成分不好,又知道队长的脾气,出来解释和他吵起来更不好,所以没说话。大侄子白纪青性格内向,木讷寡言,遇见这种事,气得嘴唇直哆嗦,心里有话也说不出来。还有是一群孙子辈,年龄很小更难说话。只有小侄子白新三年龄不大,愣头愣脑遇事敢说,对村里事事都以阶级划线早就不满。他叔为买点粮食不仅粮食被没收还挨了打,心中更是愤愤不平。现在看队长还要训个没完,便气唿唿地说:“我叔就是没有骂人,他听别人跟市管会那个混蛋叫老万,我叔以为他姓万,叫了个老万大哥,这就算骂他啦?” 人们一听见说白刚傻乎乎地叫人家老万大哥,都笑了。但是队长却没笑:“叫他老万的多了,叫个老万就把事闹那么大,谁信哪?”白新三说:“就是嘛!他夺我叔的粮食口袋,我叔还想和他说好话,叫了个老万大哥,一叫他就打,我叔想跟他说理,他越打我叔越叫老万大哥,越叫他越打,我叔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觉得这人怎么这么不懂人事儿,后来干脆把大哥也免了,直接喊老万你为什么打人?老万打得就更厉害了。”说到这里人们又笑了,姑娘们还笑得前仰后合。这次连向来没有笑脸的队长也笑了:“当着那么多人老叫人家老万,还亏挨打!”白新三说:“我叔刚回来,哪知道老万是坏话?老万打得厉害了,人群里有些人看不公,便喊叫:老万,你就是万人恨,万人骂。老万觉得在众人面前受了污辱气儿不出,就拿我叔出气,这不事就闹大了,这怨我叔?” 队长又把脸一横,收敛了笑容:“你们以后少惹事,你也一样,别老是咋咋唿唿的。”他觉得白新三虽然把事情说清了,但是一个地富子弟,在众人面前夸夸其谈这像啥话?在全队社员面前,哪能让他们这道号的这么神气?所以还是得警告警告他。白新三不服气地说:“我又怎么了?怎么咋咋唿唿啦?遇事总得让讲理吧!” 队长翻了白新三一眼:“理?什么是理?阶级路线就是理!阶级斗争就是理。”他本来还想说,“你们这道号的还总是理呀理的,哪有你们说话的份儿!”可是他往人群里一看,和黑五类沾边的,几乎占了一半,这话便没有说出来。土改划成分时虽掌握地富大体占总户数的百分之十,但由于宁左勿右,一般都超过百分之十。地富户数虽少,但多是大家庭,土改后一分家,一户就变好几户。贫下中农多是单门小户,不少还没成家光棍一个。几十年以后,地富与中农贫农比例就大了。加上歷次政治运动,又出了不少反革命、坏分子、右派,文化大革命又整回家来一批叛徒、特务、走资派等等,原来说是黑五类,现在经常是说地、富、反、坏、右、资、黑(黑帮)。实际也说不清是黑几类了。面对这么多和黑字沾边的人,队长再好训人,说话也不得不考虑考虑。所以想训斥白新三的话也只能又咽回去。便说:“别说了,都干活去吧!今天不分男女,全去长壠地捆玉米秸,赶紧腾地种麦子。” 第152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5(2) 今天说白刚这事,人们本来就像听说书讲故事一样,听得津津有味,坐在那里都不想动了。往常遇到说笑正热闹的时候,队长说让干活去,人们都是懒洋洋无可奈何地站起来。男的还要找人要点菸末,要张纸条,把烟末撒在纸条上,慢慢捲成个喇叭筒,准备路上慢慢享受。女社员尤其是姑娘们还要慢慢拍打拍打屁股上的尘土草屑,整理整理衣服,等男的走了她们才走。今天则大不相同,队长一说捆玉米秸,人们都啊啊地喊了起来,一片欢唿声。而且不管男女争先恐后地往院里一堆秫秸堆跟前跑。手疾眼快地抽那结实细长的秫秸,抽上几十根迅速地捆成一捆,扛起就走。 白刚愣了一下,不知这是干什么,更不知道人们今天为什么这么积极。他大哥白树勤说:“快去抱秫秸,要不拿什么去捆玉米秸。”许多社员都跑了,只剩几个年老的社员还在挑秫秸腰儿。白刚见人家早走了,好歹抽了一些抱起就走。这时一个老年人叫住了他:“表弟!你挑得不行,不能当腰儿。有的太粗太短,有的当中有虫眼儿,要细长又没虫眼的。”白刚感激地沖这位表兄笑了笑:“我看人家都走了着急了。”表兄说:“他们走就走呗!追他们干啥?” 这位表兄是白刚叔伯姐的大伯子哥,叫要得平。是离白家庄只有一里地的要家庄的地主,在他们那个一百多户的小村,他就是个大户了。土改时把他扫地出门以后,因为要家庄多是他的当家子,怕他在那里还有势力,便安置到白家庄来了。这人有话憋不住,几次运动中多次挨斗,却改不了老脾气。村里能干活的地主没摘帽的很少了,可是他到现在还没摘帽子。走在后边的这几个人多是有帽没帽的黑五类,只有两个人除外。 一个白老六是真正的贫僱农,是个闷葫芦,很少说话,向来不爱掺和事,为人老实厚道心地善良,所以人们有什么话也不避着他。他也不管什么阶级不阶级,平时爱和这些老头儿们在一起。因为他是扶犁赶车的好手,要得平经常给他牵牲口是一对搭档,所以平常他们也爱在一起。另一个是白敬威,虽是下中农,但以前家境不错,有点文化,早年和白刚大哥、表兄一起闯过关东,有过共同经歷,现在也说得来,所以干活也经常走在一起。这些人都年岁大了,扛着一大捆秫秸已经很吃力走不快。白刚比他们年轻,同时刚回来农活不熟,又不想落后,看别的社员都积极地往前跑,便也想快走。还是这位爱管闲事的表兄说:“表弟!你不用跟他们跑,抢那个先干啥?今天这活你不用怕跟不上,干不完有人接你。你看不见男的女的都抢着往前跑?那是抢活干去了。” 白刚正迷惑不解,便说:“今天一说干活,为啥人们这么积极?”要得平对白刚提出的问题不感兴趣:“嗨!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他对白刚回家倒觉得是个谜,不知道这世道是怎么了,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劳改那么多年?最后还整回家来了?可是他也不好问他犯了什么罪?附近村还有不少人也整回家来了,他都感到迷惑不解,便发开了感慨:“原来我以为我们这种人死一个少一个,过些年就绝种了。有儿子孙子,总算是子女,不能叫啥分子了。没想到这队伍还越来越大,早先是地富反坏四类分子,前些年加了一个‘右’变成黑五类了,以后又有啥资、黑、叛、特……现在这事真是摸不透。” 要得平的二儿子要建贵说:“有几类也不应该有我老舅这样的人哪!从小参加革命连家都不要了,以前出生入死卖命,解放后当了官儿也不顾家,连家也不回,还是忠心耿耿地干,怎么也成了阶级敌人呢?”要建贵本来走在前边,可是看见白刚加入了老头儿们这一伙,便也脚步慢了下来想和新回来的老舅说说话。 这些年他的迷惑太多了,因为成分不好经常受到不公正待遇。快四十岁的人了还没能成家,和他爹老少两个光棍在一间小厢房里过日子。虽只有初中文化,但因为没有家室所累,回家没事儿干养成了看书看报的好习惯。在村里算是有文化有头脑的人,爱捉摸个事儿,由于对许多事情看不惯不理解,所以对外面的世界非常关心,平时又找不到一个可以谈论这些事情的人。老舅回来了便想了解了解外面的新鲜事儿。可是他刚一为他老舅喊冤还没容他打听外边的事儿,白敬威便说:“别说这个!这话犯忌。”要建贵说:“说说这个怎么啦?咱一个臭老百姓能把咱怎么着?还能送到大狱里去?” “哎!你可别这么说。”白敬威说,“我听说现在又要搞运动。就是要在农村里抓反革命,还说不定有人就是要到大狱里,尤其是你们这成分不好的更要注意。”要建贵几乎喊了起来:“我就不服这个劲,成分不好怎么咧?我根本没享受过,光受苦了。活干得一点不少,累活脏活力气活那样少了我?工分一点也不多,整天还成分不好的这么了那么了。……” “你少说几句吧?说啥你都犟,整到大狱里去就老实了。”没等儿子说完,要得平便训斥起来。要建贵并不服气小声嘟囔说:“到大狱里更好,吃现成的。省了干一天活回家还得做饭!”要得平见儿子顶撞,气得喊了起来:“你还犟嘴?你回家做过几回饭,烧烧火还委屈啦?你那嘴以后给我老实点,别惹祸。”要建贵刚要还嘴,白敬威说:“你爹说的对着哩!是为你好。就说你老舅吧!这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从小老实懂事,二十多点就当了大干部,不就是因为说话犯忌,劳改完了还整家来了。” 第153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5(3) “你懂个啥?这叫思想犯,比别的犯罪还厉害呢!”要得平又教训起儿子来。他和白敬威、白树勤从小闯关东,那时闯关东也不管你是财主家的穷人家的,去了都是给掌柜的端尿壶点菸倒水,先从学徒开始,后来三个人混得还不错,都在私人粮店里做事。日本占了东北不准私人经营粮食,还大抓经济犯、思想犯,他们才吓得跑回老家务了农。所以思想犯这名称在要得平脑子里有很深的印象。 白刚大哥白树勤因为是说他弟弟的事儿,一直没有插嘴。他对弟弟也很同情,但他因为成分不好,为人又深沉谨慎,关于政治上的事向来很少议论。听到要得平说起思想犯,他才慢声慢语地发表了意见:“现在不兴叫思想犯了。”他纠正了要得平的话。显然也是怕这话犯忌,以后惹起什么麻烦。然后又对要建贵说:“你爹说的对着哩!不叫思想犯也是政治问题。涉及政治的话少说,问题性质严重着哩!你看刘少奇、彭德怀、贺龙这些大人物咋样?不是照样打倒吗?和人家比起来,你老舅这问题算个啥?”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向白敬威提出一个问题,“真是又要搞运动,现在不是正搞文化大革命运动吗?”白敬威说:“大运动里头套小运动呗!咱县西边都搞上了,还能不是真的?” 白树勤还想问个究竟。成分不好的人都关心搞运动,因为不管来什么运动总要牵连上地富反坏右。尤其他弟弟又是刚刚劳改回来,更会惹人注意。便说:“叫个啥运动?”白敬威说:“叫一打三反吧!打什么反什么咱也说不清,反正是抓反革命。”要建贵又憋不住发话了:“把人们都整得老老实实的咧!谁还敢反抗,农村哪还有反革命?”白敬威教训说:“看看!你又来了是不是!你爹刚才说你啥了?没记性。”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6(1) 闷葫芦白老六向来很少说话,可是听到要建贵说现在五类都整得老老实实没人敢反抗,他憋不住了,突然说了话:“没人反抗,那可不一定。听说最近洪光又升级了,要整回家来了。”要建贵不知道怎么村里还出来个姓洪的,便说:“洪光是谁?”白树勤说:“洪光就是白光。在咱这地方打游击,怕连累家里,改姓洪了,咱村老村长的儿子。”要建贵年龄小,又是土改以后才搬这村来的,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几个老人都知道这个人,家里是有名的富户,有几百亩地,镇上开着粮店、杂货店。但他很早就参加了革命,在日本鬼子占领的时候,他在这一带闹了个天翻地覆,当年小小年纪就是个颇有名气的人物。后来到正规部队也升得很快,二十多岁就当了团长,前些年不知为啥挨整了。他媳妇在市医院当副院长,他就闲住在媳妇那里。 人们有些奇怪,早就没事干了,在家呆着怎么又出事了?连消息灵通人士白敬威也说:“为啥?他的问题不是早就处理了吗?也没听说他犯什么事,前些天有人到市里看病,到家找他媳妇还见他了,怎么问题又升级了?”白老六说:“听说他在城里抡起扁担打支部书记的闺女,吓得那闺女满街跑。你看有人敢整没有?” 听说洪光敢打支部书记的闺女,人们半信半疑,忙问咋回事,问得白老六结结巴巴东一榔头西一棍子地说了半天,人们总算闹清了。洪光到井台上去打水,和街道支部书记的闺女碰上了,他刚要打水支书闺女说:“你个五类分子往后靠,让革命群众先打。”洪光一听就火了:“你个小兔崽子说什么?你是革命群众?老子在战场上拼命的时候,你还在你妈的裤裆里转筋呢!你靠后点。”支书闺女哪受得了这个?骂道:“你混蛋!你个黑五类敢骂人反了你了!”洪光说:“你听听谁在骂人?你个小兔崽子,骂你?老子还要打你哩!”抽出扁担来就要打。那闺女一看他真要打,吓得扔下水桶就跑,一边跑一边喊:“黑五类打人了,黑五类打人了。”这一下可惹了大祸,街道上、区里天天组织人批斗,游街示众。最后又给他戴了坏分子帽子,决定把他赶回老家。 白树勤斯斯文文似有所思地小声说:“那人干出这种事来了。”他想得很多,洪光从小就是一个嘎小子,他过去的许多嘎事儿、怪事儿、莽撞事儿都在白树勤脑子里翻腾起来了,但是只说了一句话,他总是说得很少,以免言多语失。白敬威大声喊着说:“当然干出来了。那人胆子大着呢,不信邪。一个小丫头他能放在眼里?你想想没点特殊的胆子,十几岁就敢到敌人警备队长家里去偷枪?警备队长那是啥人?土匪头出身,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没点胆子就敢一个人三进三出地大闹日本人占领的县城?”白树勤也深有感嘆地说:“打仗也勇敢着哩!净打硬仗了。”白敬威又忙着把话头接过来:“那还用说,要不升那么快?身上七处负伤,现在骨头里还带着子弹呢!你想这样一个人,一个小丫头骂他他能服气?” 白刚和洪光是小学同学,虽不同班却是好朋友,因为父辈两家关系就很好,两家又住得很近,晚上二人结伴到学校上自习,在农村的土道上,每个学生都提着一个纸煳的小灯笼,那情景至今犹在眼前。上中学两人分开了,因为洪光中学没念完就参加了革命。但此后的事情白刚就不知道了,包括刚才说的那些。难道他也像自己一样遭遇了不幸?便说:“他是啥问题?怎么早早地就在家里歇了?” 第154页 “也是右派!”白敬威说得很爽快。白树勤有点奇怪:“那怎么没人管让他在家里闲呆着呢?”心里说我兄弟劳改这么多年,他怎么那么随便呢?白敬威咂了一下嘴儿,好像说这还不明白:“哎!人家不是身上有枪子儿嘛!上农场改造几天就跑回来了,说我干不了,部队也就没追究在家呆起来了。” 他们说着唠着不知不觉到了地里,一人扛一大捆秫秸走了二里多地也不觉累,只有白敬威终究是年龄大些,身体又瘦弱有些累了。虽然看到先来的人们都急急忙忙地干活,却仍然把一捆秫秸往地上一摔:“咱还是歇歇呗!”一说歇人们陆续坐下了。只有白刚觉得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他本心是不想歇的,这活儿不熟没干过,就是和人家一起下手他也会落后的,再晚下手不是更要落后吗?今天全队男女社员都在这里,一人一行地捆,好像大比武一样,壠头又长半天也就是捆一行,如果落后太多不是丢人吗?自己这么个身份,怎好给人一个坏印象? 可是白敬威二叔说了,他也不好驳二叔的面子反对歇着。二叔在队里可是说话噹噹响的人物。所以他是既不坐也不吭声,而是立在那里用心地看人家怎么折秫秸腰儿,怎么用秫秸打结儿,怎么才能捆得快捆得紧腰儿又折不断。可是也看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当中还丢下一行没人干呢?一般干活都是一个人一个人地挨着干,占不满就剩下边上的。白刚奇怪地说:“为什么当中有一行没人干呢?”白敬威半玩笑半认真地说:“那行给你留着了你去吧!好干!”白刚更煳涂了:“为什么?”白敬威解释说:“那行是队长掰的棒子丢得少不用找,上去一捆就行。”看着白刚心神不安的样子,知道他是想干又不好意思,便说:“你要干你就干去吧!” 白刚捆得很慢,老是考虑在哪里撅腰儿合适,还要注意打结时不要把腰儿弄折。他看离前边的老远自己又干得慢,便紧干忙了一身汗,同时也找到了窍门,所以不大的工夫便赶上了前边干活的人。赶上以后就不着急了,他是只求不落后不想争先,干快了会压人一头惹人不高兴。有了宽裕时间他便一边干一边看别人的动作,觉得他们找棒子也太仔细了,有必要吗?腰带上掖的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了,上衣、裤子口袋也满满的,还是一个小棒子也不放过。直到中午收工了,一人一行还没有捆完。收工了谁也走不快,每人腰里都是一大堆棒子,白刚腰里最少也有三十多个,属他走起来轻松了,他还要回家做饭,所以和几个年轻人走在了前边。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6(2) 回家的路上,正经过队里打粮食的场边,白刚便向场里的玉米堆走去。白新三忙说:“老叔,你上场里干啥去?”白刚说:“把玉米棒子放场里呀!”白新三说:“别去!带家去,人们都是往家带,这有十几斤粮食,干五天活也挣不了这么多。”白刚说:“队里的东西应该交队里呀!”别人也说:“走吧!人们都带家里去。”正说着,队长从场里窝铺里出来了,嘴里还嚼着东西,可能是在窝铺里和看场的人吃花生呢!见人们收工回来了,每人腰里都捆着一堆玉米棒子,便喊着说:“都放下。” 这一喊,白新三也不和他叔争论了扭头就跑,其他几个年轻人也都跑了。白刚已经走到棒子堆跟前,把腰带一松几十个玉米棒子全掉了下去,他又一个一个地扔到玉米堆里去。他大侄子白纪青看见他叔扔棒子立在那里犹豫了一下,他不想让他叔太孤立太尴尬,虽然他并不想这么做,但还是随着他叔也把棒子扔在了场里。 后边的妇女们见这情况,都急急忙忙往家跑,恐怕有人让她们把棒子放下。她们掰玉米的时候,早就留了后手,故意不掰干净,捆玉米秸时还是谁掰的谁捆,这一切尽在不言中,虽是秘而不宣但又是尽人皆知。白刚这时候才明白了今天人们积极干活的奥秘。队长喊喊也只是咋唿咋唿做做样子,并不认真最后再也没有人将玉米扔在场里。 走在路上白纪青蔫蔫唿唿地对白刚说:“你多余带这个头,人们都是带家去,家里没吃的,买的粮食还让人家扣下了,这么多粮食扔场里干啥?”白刚嘆了一口气:“没吃的这点粮食也顶不了多大事。”白纪青说:“顶不了多大事也能吃几天,扔在场里也没人说你好。”白刚说:“我不是想让人说好,是觉得应该交给队里。”白纪青说:“不光没人说好还得挨骂。” “挨骂就挨骂吧!对得起良心就行了。”白刚说,“从掰棒子就留后手都往自己家里拿,这队里还能办好?办不好还不是大家吃亏?”白纪青说:“队里办好办不好在乎这点东西?社员得的这点只是个零头。你看看场里那一大囤花生,现在一个粒没分就少一半了。社员们在场里干活有人偷偷抓几把,就能吃那么多?哪去了?都让有权有势的人弄走了。每年种那么多花生,每个社员也就是分个三斤二斤的。可是谁敢说什么,你还想把队办好?早晚你就看见了,不是那么码事!” 白刚和这个侄子最贴心了,这人脾气有点倔不善言词,不好出头露面但心地善良,内秀心灵手巧。不只地里活是个好手,许多没干过的活,一捉摸就透。村里队里的许多事情,也瞒不过他的眼睛,对许多事都有自己的独立见解,只是不说罢了。不过刚才他说队里没个搞好,对前途完全失去信心,白刚倒不很同意。他对农业合作化、集体化的道路仍然是相信的。 第155页 50年代初的宣传还深深印在他的脑海中,那时他还给农村青年写教材宣传合作化。他觉得集体化是中国农民摆脱贫困的唯一出路。他回家以后看到二十年后农民仍然处于半飢半饱的状态,甚至比以前更加贫困,他非常吃惊也十分痛心,但是他没有怀疑那种所谓道路问题。他认为只是上层指导有误,下面管理有问题造成的。他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所以他对侄子的话没有辩解,只是把这话憋在了心里。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7(1) 收工回来,他们刚一进村,就看见白刚的西邻家门口堆了一群人,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原来是洪光一家子回来了,人们听到了都啊的一声表示了惊讶。虽然上午白老六已经说过,但谁也没想到这么快,说来就来了。 白敬威听说是洪光一家回来了,马上说:“我大侄子回来了,那我得看看去。”门口围观的人很多,但进去的人很少。年纪轻点的和洪光不熟,年纪大的虽然不知道为啥整回家来,但是知道准是有啥大问题,为了避嫌不敢贸然上前。白敬威不怕,因为他知道无非是要打支书的闺女,这也算不了什么大事。还有是洪光家终究和别的阶级敌人不同,他媳妇以前是医院副院长,现在不当院长了也还是有名的内科大夫,许多人到市里办事看病,还短不了求人家,所以没法划清界限。 白刚和洪光是老同学好朋友,他又很早就仰慕这位大哥的智勇双全的斗争精神,二十多年没见面了,他本想赶紧去看看,但碍于自己的身份,也没好意思进去。在那无限上纲的年代,你知道有人会说什么?白刚虽也是一个倔犟的人但和洪光不同,内心不服却不愿意公开招惹什么麻烦,所以看了一下便回家了。 白树勤也觉得应该进去看看,但又十分犹豫,心中很纳闷儿:白刚是一个人回来,洪光这事儿也不大怎么是一家子回来了呢?是不是还有别的事?碍着自己的身份,又担心有更大问题也没进去。要得平虽然爱说,但是在这种场合他是十分谨慎的,站在那里一句话没说,见白树勤走了他才紧跟着过去,小声在耳旁说:“这年头,也难说清为啥。你没听说武斗死了多少人?死个人就像踩死个蚂蚁似的,整人还说得清为啥?”然后深深地嘆息了一声:“唉……”心中似乎有说不清的苦闷与痛苦。按说白刚、洪光这些人回家,和他没多少关系,他们挨整和他当初被斗是两回事儿。可是他却不这么想,他觉得村里两个很早跟共产党闹革命当了大干部的人,都落了个这样的结果,像他这样的人活着还想得好?还有啥希望?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大亮,白刚出来抱柴火做饭,隔着秫秸夹的寨子看见一个人在隔壁的院里又跳又蹦,抡胳臂撂腿像做体操又像打拳,也看不出个章法。他觉得这在农村里很新鲜,谁在干什么呢?仔细看了一下,才认得出是洪光,虽然二十多年没见了,模样还没有大变,便马上扒开寨子说:“是大哥呀!你这是干什么呀?” “白刚?是你呀!我在锻鍊身体呀!”洪光见到白刚显然非常高兴。白刚笑笑说:“你这是做操、打拳还是练武术?”洪光说:“我也说不清叫什么玩意儿,自己编的,这些年天天练。好啊!咱哥俩又到一块儿啦?” “好什么呀!你看看咱哥儿俩,在外头闯荡这么多年,没想到却是这副德行回了家。”白刚虽然笑着,但心情十分忧郁。洪光瞪大了眼睛,好像要辩论一样:“这副德行怎么样?”白刚说:“这副德行让人家瞧不起呗!” “瞧不起?”他不打拳了,凑到寨子跟前和白刚争论起来,“大哥身上七个枪眼,骨头里还有日本鬼子的子弹,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枪林弹雨里不是孬种。兄弟你在敌人监狱里面不改色,各种刑具面前铮铮铁骨。不用说在白一村,就是在咱这一带谁能和咱哥儿俩比?”白刚苦笑了笑:“现在不讲这个了。你看不见正是那些老干部、坐过敌人监狱的领导干部,挨斗更厉害吗?” “他们不讲咱们讲,别人爱怎么看就怎么看。”洪光几乎是喊了起来,“咱对得起国家,对得起人民,问心无愧。兄弟!不用怕,咱不能比别人矮半截。” “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说话、做事还是注意点好啊!”白刚说。洪光又瞪起了大眼睛:“谁的屋檐?人民共和国是咱们的,打天下有咱一份功劳,他们谁敢否认?” “可是现在把咱划入敌人堆里了,只有忍耐一时。”白刚小声说。洪光又喊了起来:“不!咱不能老老实实受他们欺侮。” 他们虽然是在院里说话,实际上和大街上差不多,因为前面也是隔着一道秫秸寨子就是大街了。白刚不愿意大喊大叫地在外边谈论这些问题,万一让什么人听见就是事儿。便说:“大哥!我得做饭去。以后再谈吧!” 尽管两人脾气不同,白刚也不同意洪光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但他那种乐观无畏的精神,还是给白刚以鼓舞,对他们能在一起相处特别高兴。以后不管是干活、休息,也可以有个伴儿,不至于老是显得自己孤零零的。他盼望着和这位大哥能很好地聊聊,但这位大哥家中却人来人往地不断,使他没个说话的机会。 第156页 白刚和洪光不同,他从上高小(小学五年级)就离开家到外县的省立师范附小去读书,只是寒暑假回来几天。上初中时家乡已是解放区,他在敌占区上学就再也没有回来。以后在大学参加了地下工作,又是极端秘密,和家里断绝了联繫,村里就像没这个人一样。解放以后只是下乡时顺便回过一趟家,呆了两天就走了,家乡人对他都不认识。 洪光就不一样了,从小在家乡附近战斗,许多英勇事迹在家乡留下了不少离奇的传说。参加正规部队以后,和家中常有来往,所以他的故事一直在家乡流传。受处理以后他住在市里,村里人进城看病办事,常在他家歇脚。所以一回家人们除了一开始有几天还有些顾虑,后来就也不管阶级不阶级问题不问题都去看望了,家里倒一下子热闹起来。白刚不愿意在这种场合露面,只希望在出工时哥儿俩能说说话。可是这位大哥在农忙时却一个多月也没在队里露面。等秋后地里活完了麦子也种上了,没活找活干的时候,他才拎着铁杴迈着方子步出工来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7(2) 前几天夏雷队长赶着大胶皮车去市郊拉脚搞副业,家里的事就交给副队长了。人们出工晚多了,中年女社员忙着在家拆洗被褥,准备一家大小过冬的衣裳,妇女出工的只剩了闺女们和一些没牵挂的年轻媳妇。到队里以后,妇女们就在西墙根牲口棚跟前扎堆儿,男社员是在正房小队办公室外边南墙根坐成一排。太阳把它温暖的阳光,没偏没向地洒在每个男女社员身上。来早的自然是占据中间最好的位置,来晚的便按男女在人堆两边找地方坐下。 洪光来了以后,两边的人几乎都坐满了。他慢慢站到了两群人中间,点头朝大家笑笑,然后把杴往地下一拄,面向男社员们打招唿说:“老少爷儿们,都来得挺早啊!”有几个人乱戗戗说:“这还算早?前些日子这会儿早到地里了。”“反正吃完饭在家多呆会儿也干不了啥,还不如到这儿晒晒太阳。”“你看这地方背风向阳,晒晒多舒坦。” 正说着,妇女堆里不甘寂寞,突然有人喊了一句:“姥爷!今天太阳怎么从西边出来了?”洪光听到那边有人叫他,便把身子转向了女社员。这村小字辈的都该叫他大爷、太爷,谁会叫他姥爷呢?他往姑娘群里一看,便断言说这话的是王玉芹。 她妈是这村的闺女,她爹早年去世后,她们一家便搬回娘家单立门户。洪光一回来,她妈便带玉芹去看他,论辈数玉芹该叫他姥爷。洪光觉得这孩子很可爱,便故意开了个玩笑,装作没听懂,瞪起大眼睛,十分认真地把手朝着东南一指:“这不太阳在东边吗?怎么说从西边出来了?” “我是说你,今天怎么想起出工来了?”玉芹咯咯一笑大声喊着说。洪光说:“这丫头!还讽刺起姥爷来了。”然后解释说,“姥爷还能劳动,也应该劳动嘛!再说一个人呆在家里怪闷得慌,在队里和大家在一起多热闹啊!”玉芹说:“我姥姥不是在家吗?” “走啦,人家有工作,能老呆在家里吗?来的时候我就不让她来,她不放心怕姥爷受屈。”洪光说着说着提高了嗓门,“我告诉她:你放心。咱白家庄净好人,能让我受屈?她来了一看,担什么心?大家都来看我。也不只老白家来看我,姥爷不是早就认识了你们一家人吗?干部们也都到家去了。”他这话不只是说给王玉芹听的,也是说给男女社员们听的。告诉他们:你们不能把我当五类分子看待,干部们都去看望我,把我当成阶级敌人?没门儿。 洪光说完以后,又像领导巡视一样,在女社员前面慢慢地走着,对不认识的闺女们挨个问:“你是谁家的?叫什么?”对方回答以后,他马上把身子往后一仰,手往上一挥,“这是孙女,你得跟我叫大爷!知道吗?”当对方回答说:“知道,我妈说过。”他马上哈哈大笑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咱老白家净好人,不管说什么,礼数不能丢。”当对方说不知道时,他便告诉她:“你该叫大爷”或者说“该叫太爷”,然后总得嘱咐一句:“记住!” 巡视完了女的,便来到了男社员这边,先对挤在边上的一伙年轻人说:“你们几个我也不用问,净是孙子辈的吧?”他看看人们没有回答,只是笑,觉得自己猜对了,便说,“你们也不用笑,得叫大爷,知道吗?” 洪光走了一圈儿,最后才到年岁大的男社员这里,很有礼貌地对白敬威说:“二叔!咱今天干什么活?我听说是平整地?”白敬威指了指一个中年人:“这不是队长在这儿,问队长,咱说了不算。” 洪光看了一眼队长,似乎是说他不在话下:“殿军我知道,我兄弟他是副队长,好人哪!可是这所有的人就属您老辈分大,我能不问问我二叔吗?树勤大哥,得平表兄,白刚兄弟都在这儿,你们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洪光这一番话,说到要得平心眼里去了。他觉得自己在村里辈分也不算小,可是现在的人们也没大没小了,就连小年轻的也没人拿他当个长辈看待,动不动就呲打他,还经常叫他老傢伙。平时他在众人面前向来不多说话,今天却破了例:“倒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哪!不光会打仗,还知书达礼。可是表弟,礼数不礼数,现在不讲这一套了。”洪光又瞪大了眼睛认真地说:“尊老爱幼,可不是封建,是我们民族的光荣传统,怎能不讲呢?要讲,要讲,要讲的。” 第157页 正说得热闹从办公室里出来一个满脸核桃纹的瘦老头,单穿着一件棉袄也没系扣儿,用一只手掩着怀儿说:“都说我嘴碎,我这人就是爱说,都啥会咧,爷儿几个也该熘达着了吧!人还是怕厉害的,要是队长在家你们敢这样吗?”洪光一愣:“这位是……”白敬威看到洪光有点难堪便赶紧把话接了过去:“这是我们家你大叔白敬理,队里的饲养员。”洪光爽朗地笑了笑说:“啊!敬理大叔啊!知道,知道。你看我这眼拙的竟没有认出来。”然后朝白敬理伸出了大拇指,“好多人都说大叔是队里的好管家,好啊!好啊!名不虚传,今天大叔就提了一个很好的意见。” “啥好管家,我就是不管不顾好讨人嫌,不管是社员队长都敢说。队里哪个敢说队长,就是我有时顶他几句。你看队里帐没结红没分,又抬腿就走了。过几天就要米面要牲口草料,去一冬能挣回几个钱来?……”别看白敬理说别人,他叨叨起来也是没完没了。白敬威看他哥又叨叨队长便赶紧说:“别说这个,队里的事儿少管,就餵好你的牲口就行了。”洪光也觉得他耽误时间太长了,便转身对队长说:“殿军哪!咱也该动弹动弹了吧?”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7(3) “我见你说得挺热闹让你多说了会儿,要不早该走了。”老实巴交的白殿军憨声憨气地说完又对大家说:“还是平整土地,你们几个年轻的,拿上筐、扁担。你们女的也带上两副筐轮着抬,别光拿杴等着装筐老在哪儿戳着。”王玉芹不干了:“谁戳着了,谁戳着了,你看清了没有?”别看队长老实心里有数:“谁戳着了到地里看,你们就是嚷嚷得欢顶啥!” 队长一说女的们就会嚷嚷,这下可炸锅了。白刚的侄孙女、白纪青的女儿白秀芳,平时规规矩矩不爱说个话,这时也说:“男的们就没戳着的?你就不管了。”王玉芹追上队长,就着白秀芳的话头喊着说:“你就是老太太吃柿子专捡软的捏。”有人带头,不敢说话的也说开了,人们围着队长,七嘴八舌地反驳他,就像大公鸡鹐架一样,你一嘴我一嘴地冲着队长斗开了。本来就是三个妇女一台戏,尤其是姑娘们到一块儿更是热闹。民谣里《几大欢》的最后几句就是“……顺风的旗,十七八的闺女,顶水的鱼,”十七八的闺女们闹腾开了可是没完没了。队长任凭她们嚷嚷也不理她们了,他知道他这张嘴说不过她们。 白刚看到这群年轻人生龙活虎的样子,心里很高兴。觉得这是夏雷队长不在了,他要在人们可没有这么活跃,整天死气沉沉的。他太厉害整天训人发脾气,不用说妇女们害怕,一般社员也是不敢说话。只要他带着出工,一个个都是老老实实,谁也不敢咋唿。不过殿军也太老实了,看来当队长也不能太老实了。 夏雷队长倒是有个厉害劲儿,可是他只对别人严,自己便为所欲为了。正像刚才饲养员提到的,每年冬春他都出去几个月拉脚,钱赚得不少,交给队里的不多,问起来就说送礼搭人情了。除去给他们送的米面和牲口的草料钱,队里得不了几个钱。还有那天纪青说的,每年花生种的不少,只在场里堆着就少了一半了,社员根本分不着多少。粮食和其他东西,少了多少,没人知道,也没人敢于过问。这样队里还能搞好? 社员就是指望这人均一亩多地,好年头一亩地打四百多斤粮食,人吃马餵一大堆花销都从这每人四五百斤粮食里出,不用说什么奔共产主义,吃饱肚子都难啊!年轻时宣传的集体化道路竟然是这种结果,这样下去将来可怎么办呢?白刚整天闷声不响,但脑子没闲着。他为自己发愁,也为老百姓的生活和国家的前途发愁。难道我们奋斗了多半辈子,就为过这种穷日子吗?有人说中国人太多只能如此。他不同意这种说法,人口会越来越多,那样我们中国不是越来越没希望吗?可是出路在哪里?他不知道,也看不到希望。 洪光见白刚老是低着头,闷声不响,便过来找他说话:“兄弟!想什么呢?整天也不说个话。”白刚啊了一声,好像刚从梦中醒来,茫然无措地笑了笑,随便说了声:“没想什么。”洪光说:“别逗了,你还能瞒过哥哥的眼睛?你的心事都挂在脸上,看你那愁眉苦脸的样子能说没想事儿!” 白刚知道刚才自己确实是走神儿了,不过自己的想法没法往外端,现在还想这些,人家不说你精神病啊!再说要传出去有人一上纲就是散布不满,攻击社会主义,遇到运动就会大火烧身。见人只讲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这是时势所迫,即便是对亲友,也只能如此。可是他又不善于说瞎话,所以一时张口结舌没有马上回答。 洪光看他为难,不等回答自己先说了:“愁什么?这年头不愁吃穿就是好生活。不用管他们说咱们是这个分子那个分子,咱生活还比他们强。我兄弟媳妇虽说工资不多吧,供一家子吃饭总还不成问题。国家的事儿,更不用咱操心了,让别人发愁去吧。这一代解决不了还有下一代,总会有办法。咱哥儿们过去为国家操心够多了,尽了自己的责任,咱无愧于人,这就行了。” 白刚非常惊讶,我什么都没说,他怎么就知道我一路上想的什么?便说:“大哥!你简直看到我心里去了。农村这么穷,国家这么乱,将来怎么办呢?” 第158页 “别想那个,现在就是好好活着。”没容他说完,洪光便迫不及待地发表自己的观点,“这半年多来经常开我的斗争大会,游街示众,早上一通知我开会,我就告诉你嫂子:赶紧给我烙油饼,要不经不住兔崽子们折腾。我不发愁,早早愁死,兔崽子们准得说:死一个少一个。不能让他们高兴,与其让他们高兴,还不如咱们尽量活个舒服自在,气气他们。”洪光说被斗游街的事儿,也是一边说一边笑,而且大嗓高声,也不避讳旁边有人没人。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8(1) 白家庄都是旱地,苦海盐边,地下水是苦的咸的,上级年年让打井,打一个废一个不能浇地,只能作为政绩供县里向上级报个数字完事。这种面子工程不仅耗尽了队里的积蓄,而且使农民负债纍纍。这二年人们都看清了这种劳民伤财的事,队里也实在拿不出钱来搞这种形式主义的工程,所以连上级拨的那点可怜的补助款也不要了,让报就报打了几眼井的空数字完事。没有水浇地平整土地也就成了形式,因为这里是一马平川,高低差不了多少,起高垫低没有实际意义。但上级要求“车如海人如潮满地红旗飘”轰轰烈烈地学大寨,谁敢不干呢! 况且夏雷队长带着几个人到市郊搞运输,队里工分照记,还有比工分多许多倍的外快,队干部们每天干不干也是照记十分工,社员们要是不出工,工分就全让干部们挣去了,所以有活没活,社员们也乐意到地里冻着去,好混一天的工分。冬天虽说冷点,但混上五六个小时,就是十分工,夏秋累得汗珠子摔八瓣儿,干十几个小时也是十分工,所以冬天不出工社员就太亏了。 出工就是混工分儿,平整地又是费力不讨好的事儿,所以经常是干一会儿就歇了,一歇老半天,再干不大一会儿就收工。今天队长却是老也不说歇着,白刚、洪光、白树勤、白敬威、要得平这几个老头儿装筐,女的除了王玉芹、白秀芳等四五个人轮流抬筐外,也都装筐,其他小伙子们自然是抬大筐。队长白殿军一个人在一边收尾,把人们挖得乱七八糟的地方,再重新平整一下。他本来还可以叫上两个人一起干,可是看着别人干活磨磨蹭蹭的长气。装筐抬筐,你干得再慢也得干,这收尾平地,可没个准儿,要细緻平就得狠下功夫,要煳弄随便拿杴划拉划拉就行。让人在他眼前连干带玩地瞎闹,还不如自己累点舒心。 虽然活不紧张,筐装得也不满,但抬大筐终究是累活。况且粮食不够吃,冬天家家都改吃两顿饭,许多人家早晚全靠白薯度命,哪会有劲儿?干着干着抬筐的人们就腻味了,不少人都嘟囔说:“今天这是怎么啦?队长把二一歇忘了?” “二一歇?什么二一歇?”洪光很奇怪。白刚刚要解释,快嘴的王玉芹笑得前仰后合:“姥爷真是当大官的人,连二一歇都不知道。就是歇着。”洪光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叫二一歇?”王玉芹又笑了:“你忘了?刚到地里你没歇着?那是地头歇。这回再歇着,这不是二一歇?这是老规矩,干啥活都是这样。”洪光见这闺女又说又笑,很高兴,便说:“既然是老规矩,那咱就按老规矩歇呗!”王玉芹又笑了:“那也得队长放话呀!你说了可不算。” 王玉芹说的是实话,并非有意将他的军,可是洪光这人向来不信邪,尽管他现在身份变了,成了五类分子,他却不听这一套,到哪里都得以他为中心。他想这么点事有什么说了算不算的?该歇就歇嘛!便向队长喊道:“殿军哪!你怎么一个人闷着头干起来没完了?歇会儿。” 白殿军干得正欢,听见洪光喊他便立了起来,觉得这人真怪,怎么头天出工就指挥开了?不觉一愣。还没容他说话,洪光却喊道:“歇吧!歇会儿。”首先是王玉芹等一伙闺女们乐得“啊——”了一声,欢唿起来把扁担一扔筐也没倒,便跑到洪光跟前来。小伙子们也都跑了过来围了个圈儿,朝地上一坐,队长僵在那里立了一会儿,也无可奈何只好慢慢地也朝人堆走来。为了掩盖他的尴尬,凑到王玉芹哥哥王光华的身旁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小块皱皱巴巴的纸,在大腿上用手摩挲了摩挲:“带烟了没有,来点!” “我说你这当官的,怎么总是抠唆我们老百姓呢?”王光华把身子一斜,佯装生气地瞪了他一眼,不高兴地大声喊叫说。白殿军说:“我算个屁官啦!哪如当个社员自在。快点吧,磨蹭啥!”他一边拿起那张可怜巴巴的纸接着,等待王光华掏烟,一边还不住地往公路上张望。王光华说:“哟!大伙儿听听,要饭吃还嫌我们磨蹭,还是当官的厉害吧!” “别打岔甭想转移目标,快掏烟吧!”白殿军等着接烟的工夫,还是不住地往公路上看。王光华见白殿军一个劲地看公路,便说:“我说你今天是咋的咧?老看公路干啥?那儿有大闺女等着你咧?”白殿军说:“哪个大闺女会找我,我是怕公路上来汽车。”王光华笑笑说:“这可奇怪啦?你神经咧?公路上就是跑汽车的,你是怕汽车干啥!” 白殿军很为难的样子,任王光华说他,他也不吭气,直到白敬威和洪光也都注意到这一点,问他是老看公路干啥,他才不得不解释了,慢慢腾腾地说:“人家不让往外说,公社有通知,这五六天县委书记往咱们东片视察农田基本建设,不定哪天来,让小心点。这几天我一直留心,今天已经是第六天,最后一天了,我估摸他该来了。” 第159页 一提县委书记要来视察,人们都有点发憷,那小子狗性,翻脸不认人,谁都敢咬。对于他的厉害,县里没有人不知道。他原来是县里花几年工夫培养的典型,尽管只是个识字不多的农民,竟成了省模范支部书记,在不少省领导脑子里都挂了号。为培养宣传他,老县委书记和县里领导花费了许多心血。可是“文革”时得到了省里权威人物的支持,他成了县里“红色造反司令部”的一号服务员,人称“红司令”,斗县里这些领导就属他斗得欢、斗得狠。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8(2) 他们占据了县化肥厂,在大烟筒上架起了机枪。他本人腰挎两把盒子枪,出入还有一帮全副武装的小兄弟不离左右,威风凛凛十分得意。他以前当过兵,枪法很准,不说百步穿杨,几米之内打个麻雀是十拿九准的。现在有的是子弹,经常在大街上给人们露两手,那乱闹闹的年头,谁不怕这个?所以他很快就出了名。又很快成了县革委会主任,县委书记。 当了县里的正式一把手后,和“红司令”可大不相同了。“红司令”虽然也很威风,要斗谁就斗谁,可是那终究是靠一帮小兄弟扶持,要钱没钱要物没物。而且几派组织争权夺利,你打我砸说不清谁把谁整垮。 当了县委书记,可是掌握了全县的人财物大权,昔日他眼里那些了不起的干部,现在男男女女都得随着他的眼珠儿转,他就更不可一世了,作威作福,独断专行。整天带着几个人到各科局和公社视察,认为谁对他不够尊敬或是汇报不满意,便当场组织批斗。不久前,他为制造政绩,骗取荣誉,作为自己进一步高攀的阶梯,硬逼着下边在粮食产量上弄虚作假。 那是“以粮为纲”的年代,县、社头头的升迁,往往和粮食亩产挂钩。“粮食上纲(农业发展纲要要求的产量),书记吃香”,“粮食冒尖,书记升官”,正是这种情景的写照。别看他从一个支部书记一下成了县委书记,他对自己的前途升迁,并没有满足,相反,倒刺激他有了更大的胃口。而且当时的形势也推动他想高攀,并非痴心妄想。 因为他不仅造反积极,名声在外,而且省里掌了权的大人物,他们也早熟悉。同样是识字不多的农民陈永贵,不是当了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吗?还有工人、农民不是也当了国家领导人了吗?自己怎么就只能当个县委书记?所以这时他的野心越来越高,经过造反的冶炼,他的胆子比任何时候都大。只要能够高升,扩大自己的权势,他不惜採取任何手段。什么宗旨、原则,法律、道德,都去他妈的吧!老子不懂这一套。 书记叫郎仁池,当面人们都对他毕恭毕敬,说话都是书记长书记短的,背地里不仅不叫他书记,也不叫他的名字郎仁池,而是把他的名字倒过来叫“吃人狼”。这样的书记,人们能不发憷吗?所以当队长白殿军一说县委书记来视察,刚才还有说有笑,一下子鸦雀无声,谁也不敢乱戗戗了。 洪光虽说现在是五类分子,但是见过大世面,高级首长见得多了,以前这样的县委书记,他根本没有放在眼里。现在虽说情况不同了,他觉得也不必害怕。为打破这种让人窒息的沉默,便说:“你们看看,我说我兄弟是个大老实人吧!人家不让说他还是说了。”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又瞪大了眼睛,神气十足地大声说:“说了好,说了好!说了大家都加点小心,这年头少惹点是非就好。一会儿要是来了,大家别瞎说,都听我兄弟殿军的。”停了一下,他又觉得不对劲儿,自己先笑了,“就是我兄弟这嘴头子不算利落,光华,玉芹,还有你们嘴头子利落的,我兄弟说不上来的时候,你们补个漏儿,好不好?” 在场的这些人,就属二愣官儿大,他是大队民兵副连长,是村一级的干部,可是在这种场合,他向来不爱张扬自己,总是和几个老年在一边说小话。今天看见人们提起“吃人狼”便这么紧张,很有点不平。便说:“他算个屌啊!来就来呗!二年前他不就是个村干部吗?”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人们觉得你这二愣真愣啊!这要让“吃人狼”知道了,还能轻饶了你吗?白敬威首先打断了他的话:“哎!可不能瞎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王光华也说:“老皇历看不得,你可不能拿武大郎不当神仙,听说人家还要高升呢!” “还要升啊!他是烧了啥高香啦!这么大福气。”“他那样的,还升?不准吧!”人们几乎同时发出了感嘆和疑问。王光华很有把握地说:“不准啥,县城里都哄嚷遍了。”要建贵对这些小道消息很感兴趣:“上哪啦?地区?”王光华故意压低了声音,把头一摇,表示对地区不屑一顾:“地区?小点。”然后精神一振高声说,“调到省里,省革委副主任,就是以前的副省长。” 人们又一次震惊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说不出话来。王玉芹首先打破了沉默,啊呀了一声说:“我的妈呀!一个庄稼人一下子成了这么大的官儿?”白敬威说:“是这个收庄稼的年头,赶上好时候了。这不奇怪,陈永贵呢,不比他还大!”要建贵说:“他哪能和人家陈永贵比呀!全国学大寨。他刚当了县委书记,又上省里当领导,这也太快了。” 第160页 “呆着你的吧!啥都有你!”要得平满脸的不高兴。要建贵不服气地说:“说说这个怎么了?大伙儿不是都在说嘛!”要得平说:“有别人说的,没你说的,你也不想想你是啥成分?”要建贵气唿唿地顶了他爹一句:“成分不好怎么咧?就得把嘴堵上,把人憋死?毛主席还说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呢!”要得平气势汹汹地说:“你给我住嘴!你觉得看了几本破书就有理啦?”他觉得不能说别人,还不能说自己的儿子吗?他所以小心谨慎,就是不放心这个儿子,恐怕他出事。 白刚抻了下坐在旁边的要得平的衣裳,在他耳边小声说:“不能说这话。”要得平经白刚一提醒知道说走了嘴,不再说话了。要建贵虽然不服气,气得噘起了大嘴,但在人前也不能不给爹面子,也不说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8(3) 大家的议论一下跑了题,可是洪光还没忘了刚才二愣说县委书记是个屌的茬口,便转向二愣说:“二愣啊!不是大叔说你,在咱们家人面前说说不要紧,人家来了可不许你冒傻气,听见没有?”二愣笑了笑:“当他面当然不能这么说。”可是他还是坚持他的意见,“对他也不用怕。他熊吃官饭的可以,对咱这穷老百姓能咋着?” 白刚一直没说话,在这种场合,他总是多加小心。宁愿让别人忘了自己,好好清静一会儿,也不愿意因为说话给人留下什么把柄。他很佩服洪光大哥,身处逆境,不亢不卑,谈笑风生,挥洒自如,仿佛他不是被专政对象,而是当然的总指挥,可是也觉得大哥的话太多了,言多语失啊! 正说着,远处尘土飞扬,在烟尘滚滚中看清了有三辆吉普车,飞奔而来。人们立即紧张起来,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说:“来了,来了!”白殿军就是在紧急的情况下,也不会着急,仍然是慢声慢语,只不过这次语气中透露着一种得意,“你们看咋样,我估摸着该上来了。抄傢伙,干会儿吧!” 人们都干了起来,还没装满一筐,吉普车就到眼前了。车还没站稳,嗵嗵地从三辆车里跳出了十来个人。为首的一个魁梧大汉便是郎仁池,足有一米八,扁长脸,大下巴朝前撅着,鼻孔朝天。一头乱髮七出八进地蓬蓬着,看起来他是十天八天也不梳回头。他也没有像其他干部一样穿一身干部服,仍然是一件农民的对襟小棉袄,外边穿了一件绿色军大衣,扣子敞着。只是眼睛非常明亮,神情中透露着坚决、机警。刚从车里下来,便像个铁塔似的往地上一杵:“你们是哪队的?怎么没带红旗?”见没人马上回答,接着又说,“谁是队长?嗯?” “没……没……带。”白殿军万万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一下急了个大红脸。前几天公社说过让遍地飘红旗,他觉得说说算了。拿着铁杴背着筐,扛着扁担,已经够累赘了,再让人们扛红旗,那是能多干活还是能多打粮食?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嘛!没想到上面是认真的,他不会说谎,只能实话实说。可是他说的这句话等于没说,人家问他为什么不带?他只回答没带,这哪行呢? 郎仁池严厉地又追问了一句:“为什么,嗯?”王光华见队长急得脸都紫了,说不出话来,便说:“这不怨队长,是我的事儿。今天该我扛红旗,吃饭晚了,一着急把这事儿忘了。”郎仁池用机敏的眼光巡视着人们:“是真的吗?嗯?”白敬威见县委书记看他们几个老头儿,便赶紧说:“这还有假?我们每天都带。” 郎仁池还要说什么,这时一个人到他眼前说:“郎书记!时间不早了,赶紧上公社吧!公社人们还都等着呢!”郎仁池只向大家挥了一下手说:“好,你们干吧!”扭头大步流星地朝汽车走去。汽车卷着黄土,一熘烟地飞走了。 “好啊!好啊!”洪光伸出一个大拇指冲着王光华说:“今天多亏了光华,化险为夷。是的!一定的时候就得敢于担担子。”然后又对白敬威笑笑说,“二叔接得好!接得好!到事儿上就得你老出面啊!” 白殿军这时才从困窘中解脱出来,用他那粗嗓门慢声慢语地说:“说点啥不好,单问这个。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一下把我问住了。”洪光敞开洪亮的嗓门高声议论了起来:“这话说的。人家这就叫突出政治嘛!当领导的对你多抬少抬几筐土不感兴趣,人家要的是个声势,是个气派。”然后笑笑对大家说,“怎么样?该回家喝稀粥去了吧!”王玉芹说:“姥爷!全村就你还吃三顿饭,我们哪有粥喝呀!吃块凉白薯就算好的啦!”洪光说:“对!对!你们都两顿饭了,就姥爷保守。我中午还得喝点稀粥,光吃白薯不行。”王光华见队长还不走便说:“戏演完了,队长走吧!”白殿军说:“走呗!这些天我就担心他来了会出啥岔儿呢!这回算对付过去了,还在这儿冻着干啥。”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9(1) 人们还没走到村里,就听见大喇叭喊了起来,只是离得远,听不见喊什么。“噗!噗!”大喇叭里又吹了两声,这回人们都听清了。大喇叭里说:“吃完后晌饭,县委郎书记到咱大队开社员大会,全体社员必须到会,五类分子不许参加。大家快做饭,不许迟到。”一听就知道这是大炮的声音。接着大喇叭里又噗噗了两声,重复广播。也不知重复几遍了,显然是个十分重大的事件。 第161页 这一下不管成分好的成分坏的都有些吃惊了。王玉芹首先沉不住气:“我的妈亲!刚从咱这儿走就上咱村开大会,准是对刚才的事不满吧?不定要找啥茬儿呢!”她心里嘀咕,怕刚才他哥哥的谎话被发觉。二愣看出了玉芹的担心,他和玉芹在偷偷恋爱,因为处于秘密阶段,还不好公开表示多么亲近,不过一见玉芹表示害怕,便马上说:“咱一个小老百姓怕啥?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然后朝玉芹笑笑,又转向白殿军说,“队长心里敲小鼓了吧?”白殿军也正担心,出啥差错,头一个得找他。可是表面上还很镇静:“我是怕啥?顶大把我这个队长撸了,我正不想干呢!” 正说着,从村里风风火火地走出一个女人来,中等个头儿,四十多岁,瘦长的身材,清秀的面庞,穿着合身的小棉袄,透着一身的灵气,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大胆和快活的神气。虽然是地主家的儿媳妇,她却对谁都不畏惧,和谁都开玩笑。她是白纪青的妻子,白刚的侄媳妇,叫赵玉兰。由于她爱说爱笑,心灵嘴快,巧于应对,善于周旋,人们都叫她阿庆嫂。离老远就对白殿军喊着说:“你这队长是咋当的?冬天一个混工分的勾当儿,该收工你不收工,都啥会儿咧,你们才回来!” 老蔫儿队长轻易不开玩笑,也蔫蔫乎乎慢声慢语地说:“你这阿庆嫂说你管得宽你真管了个宽。我们啥会儿收工你还管得着?是想我侄儿了吧!这么一会儿就等不了咧,还跑地里找来?”说得那么认真,逗得人们都笑了。赵玉兰说:“你这个没横竖的,叔公公是跟侄媳妇闹啥!我是想他干啥?找我叔来了。”然后急忙对白刚说,“叔啊!我婶儿来咧。人家从一大早就赶汽车,下了汽车又走旱路,走得又累又饿。到家又和我奶忙着做饭,饺子包好了,就等你回去下锅呢!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急得娘俩团团转,不知道出了啥事。我说我上地里找找去吧!”她又扭过脸去对白殿军说,“要是那个没横竖的队长不收工,我非骂他一顿不可!”没等白殿军回答,王光华先抢过去了:“你看我妗子这阿庆嫂名不虚传吧!不光智斗刁德一,连共产党的队长也敢骂,厉害不厉害?” 白刚听说妻子来了,早就着急了。赵玉兰和人们说笑时,他便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了,赵玉兰紧跑了两步,才跟上了他。不管有多少苦恼,一见到久别的妻子就都云消雾散了。白刚的高兴却是以责备开始的,一见妻子的面就说:“你要是来先来个信啊!我好去汽车站接你。”吴玉萍以反问的口气责备说:“先来个信?你以为我想哪天来就能哪天来呀!” 白刚不理解离家仅几十里路,一个干部回趟家自己还不能做主:“几个月不回家,请个假还这么难哪?”吴玉萍说着眼里转着泪说:“请个假还这么难?你觉得我在外边容易呀!你也不想想我是啥身份?咱是啥家庭?在文化大革命运动里,咱能和一般干部一样吗?”白刚一看妻子眼里的眼泪,刚见面时的那种高兴,一下就无影无踪了。心想这是过的什么日子啊!久别重逢的夫妻,见面时都不能给人以欢乐,可是他却压制着自己的伤感,赶紧安慰妻子:“我知道你在外边不容易……” “不!你不会知道。”没等白刚说完,妻子便打断了他,“干校里有些人可能还不如村里的五类分子好受。许多人一整天有人监视,还没完没了地批斗。”这情况白刚确实没有想到,他以为干校无非是劳动学习罢了。哪儿想到各地揪斗高潮早已过去了,干校里还在批斗,不少人还没有自由啊!听到这些他为妻子十分担心:“你不会又是重点吧?”看到丈夫害怕的样子,吴玉萍反过来又安慰起白刚来,笑了笑:“看把你吓的!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解脱了,回去就离开干校参加斗批改工作组。” 老太太早就急着要煮饺子了,但看见儿子、媳妇刚才眼睛里都在转眼泪,也不知道发生了啥事,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们没敢说话。这回看见媳妇笑了,知道没啥事便赶紧说:“你们别光说话了,快煮饺子吧!大喇叭不是说还让开会嘛!”她八十多岁了,耳朵又聋,村里啥事也不知道。但是经过多少次运动的磨鍊,有一条她非常清楚:大喇叭就是权威,就是命令,叫到谁谁就得赶紧去,说开大会社员们谁也不能耽误。 白刚一听到妻子参加斗批改工作组,一切疑虑便全消失了。斗批改工作组,常年吃住在农村,实际是个苦差事,但它却是政治合格的通行证。对于家庭出身不好、有这样那样“问题”的人来说,取得这样的合格证,无异是天大的好消息。白刚虽然不知道详情,但听到这一句话便足够了。所以听到妈妈让煮饺子时,便一下子跳了起来高兴地喊了一声:“煮饺子!” 正吃着饺子大喇叭又噗噗了两声,然后就是“大炮”催促社员们赶紧去开会,接二连三地广播,就像道道金牌催命一般。一会儿又变了腔调,变成了不指名的质问:“人都到齐了,就等你们几个人了,你还在家里磨蹭什么呀!啊?再不来,让你们来了在门外立着听会了。”没有人会相信大炮说的话,别看他嚷这么欢,现在可能连一半的人也没有。不过他这么折腾,也确实让白刚心烦,不知不觉加快了吃饺子的速度。母亲担心他吃得太急作病,又怕儿子去晚了挨罚,便说:“要不你先开会去吧,开完会回来给你热热再吃。”白刚说:“再吃几个就饱了,不忙。”嘴里说着不忙却紧着吃。妻子见白刚着急安慰他说:“他是瞎诈唬吧!不是刚收工嘛!一收工咱就煮饺子,这一会儿别人就都吃完了?”吴玉萍经常下乡,了解召集开会的人往往用虚张声势的办法催人们去开会。 第162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9(2) “谁知道呢?一般情况人到不齐,可是也说不定。”白刚一边紧吃一边说,“因为一般人家下午这顿,多是吃几块凉白薯三口两口就吃完了。今天又是县委书记来,人们也都想看看这个造反派书记啥样,可能去得快点。”白刚很快吃完了饭,带着一头的汗水就往外走。吴玉萍追过去说:“来了还没说上几句话你又走。家里有事儿不去不行吗?”白刚嘆息了一声:“唉!你还不知道吗?别人不去行,咱这样的不去就是事儿。这年头儿我是尽量少惹事,我看看没啥紧事也许早点熘回来。” 白刚猜对了,今天人们来得出奇地快,他赶到大队以后,三间一明的大会议室全坐满了人。靠墙根摆了三排破檩条,算是固定坐位,平时开会是坐不满的。今天不仅檩条上挤挤插插全是人,连中间空地上也坐了不少人。白刚看看后边空地没了多少地方,要进去就得硬挤,便干脆一个人坐在了作为主席台用的桌子面前,离桌子只有三四尺的地方。这个地方离讲话的太近,不能搞小动作,只能规规矩矩。而且开批斗会多是被批斗人的位置,所以一般人是不愿坐在这里的。又来了几个人,眼睛不住地往墙角和后面查看,看看实在没地方也就无可奈何地坐在了他的旁边。 等了很长时间,县委书记才在一群人簇拥下来了。外屋会议室里连个立的地方也没有,支书便赶紧张罗着让大家里屋坐。里屋算是大队办公室,靠北墙有一铺大炕,靠南面窗户有一张办公桌,两个小凳子,这就是大队的全部家当。别人都到里屋去了。县委书记没有进屋,往桌子旁边一立,看见屋子里人们坐得满满的,乐了:“人来得不少啊!”大炮支书向来会抓住这类空子,在上级面前藉机吹牛,不管有的没有的,让他一汇报,总会说个滴熘圆:“郎书记!我们大队开会向来都是这样,一招唿没有不到的。你放心,有啥工作上级咋布置咋办,没有完不成的。”郎书记说:“好啊!公社也说你们白一大队是一类支部,工作不错。好啊!就是今天有个队地里没红旗,冷冷清清,不像个大干的样子嘛……” “大队一再说各队必须带红旗,每天都红旗招展。”还没等县委书记说完,立在旁边的大炮便立刻大发脾气:“今天怎么有的队不带红旗,太不像话了,哪个队没带?啊?”其实他心里明明白白,这些日子哪个队也没带过红旗,却故意在县委书记面前诈唬,所以没人理他。假戏真做惯了他也并不觉难堪,却故意提高了嗓门大声说:“怎么啦?害怕啦?郎书记无非是关心我们,给我们一个教育嘛!郎书记在这儿就不敢说话啦?” 大炮一口一个郎书记,说得郎仁池很高兴,便也表示宽宏大量地说:“也不用追问是哪个队了,我已经知道是哪个队。他们在地里已经承认了错误,有个青年主动承担了责任,这就很好嘛!” “唉呀!还是郎书记深入啊!已经深入田间和社员们谈心啦!看来在郎书记面前可没人敢说假话,啥问题也瞒不过郎书记呀!”大炮说完哈哈大笑,笑得那么真诚爽朗。然后又毕恭毕敬地说:“郎书记!现在是不是开会啊!”郎仁池被大炮几句恭维话说得心里甜滋滋的:“现在这不是已经开上了吗?”大炮满脸堆笑地说:“那总得有个开场白介绍介绍啊!”郎书记说:“咱庄稼人开会,开门见山,不要以前官老爷们那一套!”大炮清了清嗓子,高声说:“好!那就一切都免了,现在请郎书记给我们讲话,大家欢迎啦!”说着带头鼓起掌来。会场接着响起了掌声。 郎书记刚说了两句:“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又扭过头去对支书说,“没有五类分子吧?”支书赶紧回答:“没有!没有!这会哪能让他们参加呢!”说话中显得自己立场坚定阶级阵线分明。县委书记听了非常高兴:“那好!就都是自家人啦!”他认为他要说的那两个人都是五类分子,都不在场,便清了清嗓子,大声说,“同志们!现在形势是一片大好啊!全国以刘少奇为首的资产阶级司令部已经完蛋了。省、地、县那些走资派也被彻底打倒了,在农村,已经是我们贫下中农的天下。有人说贫下中农没文化没当过官能坐天下吗?这个天下我们是坐定了。以前那些官老爷知识分子臭老九,让他们统统滚开。你们大队就有这种官老爷和臭老九,两个都是地主,都是臭右派,一个刚又给他戴了坏分子帽子,一个刚劳改回来。你们一定对他们严加看管,不许他们乱说乱动,不老实就狠狠地斗。” 听到这里,白刚心里一惊:他要干什么?不讲学大寨,却讲起知识分子来了,难道他是沖我和洪光来的?看样子他以为我们都不在会场。好,不理睬他,任他说去吧!正好了解一下他的态度,看他想干什么。反正按政策规定,自己已不算五类分子,想到这里心里也就坦然了。 可是形势急转直下,县委书记拍了拍脑袋说:“他们叫什么来着?一个改姓洪了吧!一个叫、叫、叫白什么来着?”他看了看大家,等待人们的回答。他还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正坐在他下巴下面的白刚,好像是说:“那个人叫什么?” 第163页 白刚的精神顿时又紧张起来,他唯恐有人会说出他的名字,而且有人会指着自己说:“就是他。”那会发生什么后果?他想好了,要真是点名批判说自己是地主,是阶级敌人,就起来反驳他,就是当场挨批斗也在所不惜。他知道虽然摘了帽,人们仍然把自己当成阶级敌人。他早就对这种现象不服气,既然郑重其事地宣布摘帽就是回到了人民中间,为什么还当成敌人?他没有回答县委书记的注视,只是也用注视的眼光警惕地观察他,看他下一步如何行动。大炮爱在这种情况下讨好立功,白刚也担心地扫视了一眼大炮。发现他却出奇地迟钝,在那里装傻充愣。县委书记见没人回答便不再追问了,改变了一个说法,直接发挥要说的题目:“这两个货很难斗吧?表现怎么样?”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9(3) 这又是应该大炮抢答的题目,今天他却改变了策略:“大家说说,他们表现怎么样?”见没有人说话,他深恐冷场以后把自己逼上第一线,便说,“他们都在二队,二队说说。”见仍然没人说话便着急地点起将来,“二队队长呢?郎书记问你们话呢!”白殿军知道自己躲不过,便闷声闷气慢声慢语地说:“天天出工,劳动还行。” “对阶级敌人可不能光看劳动啊!他们政治上怎么样?”郎书记又当头一个提问,白殿军便招架不住了,赶快找了个替身:“光华,你说说。”王光华早就对郎仁池翻来覆去地叨叨这个问题腻味了,又加白刚就在跟前,便直出直入地大声说:“政治表现规规矩矩,老老实实。” 郎仁池惊奇地大叫了一声:“啊?你们还这样看待兇恶危险的阶级敌人?同志们!这很危险哪!表现好是伪装,他们绝不会甘心失败。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兴风作浪。我今天来,就是怕同志们对这个问题认识不清啊!全县形势大好,你们这里阶级斗争可是更严重了,别看他们只是两个人能量很大呀!你们可不能丧失警惕呀!” 白刚气得咬牙切齿,怒火一次次地往上拱,正想站起来跟他理论理论,但又强忍下去,以为说说也就过去了,还是别惹祸为好。 不料车轱辘话又来了。县委书记说到不能丧失警惕以后,便说:“这俩货没一个好东西,不能看表面要看到他们骨头里去。那个姓洪的,举起扁担打支部书记的闺女,竟敢追到支书家里去打。”他把桌子一拍,喊叫起来,“这不是要翻天吗?那个劳改回来的白啥,别看表面不说不道,公安局的同志说:反右时在省里斗他半年,都没检讨过一个字。现在会服气吗?他们虽然很早混进了党内,但不是什么老革命,是老地主老反革命,骨子里对党充满了仇恨。” 白刚再也忍受不住了,他嗵的一下站了起来,虽然还是想尽力压住自己的怒火,把话说缓和一点,但还是憋不住的喘着粗气,声音低沉地说:“郎书记,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混进了党内,是老地主,老反革命?有什么根据?” 会场震惊了,许多人暗暗地吸了一口气,轻轻地“呀”了一声,表示对白刚的担心。大炮这回反映最快,立即大喊了一声,命令说:“你给我坐下!老老实实听着!”白刚刚要坐下,县委书记又往前探着身子,直盯着白刚的脸,愤怒地说:“你给我站起来!你是谁?” “我就是你说的那个劳改回来的白刚。”白刚沉静地站在那里,把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 “你个臭右派为什么混到会场里来了?” “我早已经摘帽了,不是黑五类。”白刚斩钉截铁地说。 “摘帽了也改不了你的本性,还是阶级敌人。”没等白刚说完,县委书记就把话头抢了过去。 白刚知道这是当时十分流行的观点,不能怨这个县委书记。不过事情既然挤到了这一步,他也只有据理力争:“按着党的政策,摘帽了就是回到了人民中间。我是社员,怎么是混进会场?” “摘帽了是摘帽右派,还是离不开右派。你不光是右派,还是地主。双料的阶级敌人!”县委书记恶狠狠地说。 作为县委书记,这样信口开河,白刚非常生气:“这就奇怪了,土改时我已经是共产党员,乡土改工作组队长,谁给我定的地主成分?我怎么成了地主?” 县委书记根本不知道这些事,只是按农村的老规矩,家庭是什么成分他就是什么成分。他被白刚那种泰然自若的态度激怒了,觉得你一个臭右派,竟然敢和我一个堂堂的县委书记理论?所以便冲口而出说:“什么出身、子女,地主家的人就是地主,一万年也不会变。” “一万年以后,还有地主、富农,那不是永远也到不了共产主义了吗?”白刚没法冷静,便也冲口而出顶了他一句。 提到共产主义,县委书记也知道是无阶级社会,可是又觉得怎么会没有地主富农呢?那阶级斗争不就不能讲了吗?他解不开这矛盾,被白刚抢白了一句,觉得大失面子,便对白刚吼叫说:“你个臭右派跟我理论什么?你就是右派,就是地主,给我滚。”然后扭头对大炮说,“他就是地主分子,我代表县委给他定了,重新戴上帽子,严加管教,以后不许他参加社员大会。” 第164页 白刚本来往外走了,听到要按地主分子对待他,又回来说:“你是县委书记,也不能毫无根据地给我戴地主帽子。”县委书记刚要说话,大炮先抢着喊了起来:“你出去!你不走还等什么?”接着县委书记咆哮起来:“他不走把他捆起来!” 跟县委书记来的人起先都在里间屋坐着,听见县委书记吵着要捆人,也都跑出来狐假虎威地喊叫:“民兵呢?把他捆起来!” 大炮看到这种形势,也虚张声势地从桌子后边跑过来,连推带搡地说:“你给我滚!我看你长了几个脑袋?想扰闹会场,给我滚!滚!”一直把白刚推搡到院子里,小声对白刚说,“你不走还等什么!”然后趾高气扬地回到屋里,好像完成了一件英雄业绩,对着县委书记又像对着大家态度十分坚定地大声说,“一个臭右派仗着喝了几年墨水,在这里瞎白话,迷惑了别人迷惑不了我,看我以后不狠狠收拾他。”为给白刚解围,转移县委书记注意力,马上又面向大家说,“现在请郎书记继续讲话,大家欢迎了。”又带头使劲地鼓起掌来。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0(1) 白刚怒气沖沖满腔悲愤地回到家里。妻子一见神气不对,满腹狐疑,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又怕惹起他生气,没敢直说,只是小心翼翼地说:“开的什么会?”吴玉萍以为可能是开会的内容对白刚不利,便想从侧面了解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情。白刚不耐烦地说:“嗨!胡扯一顿,老一套,阶级斗争。”吴玉萍仍不得要领,老一套还生什么气?便又试探说:“会开完了?”白刚说:“没有。”吴玉萍关切地望着白刚的脸:“那你……”本来想说你为什么早回来了?她知道白刚脾气倔犟,又在气头上,直接问还可能倔她一句,所以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可是想不到白刚却心平气和地说:“被人家赶出来了。”他看出来妻子已经担惊害怕,所以竭力压抑着心中的愤怒,不想刚见面又给妻子增加精神压力。吴玉萍听到是被人赶出了会场,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里,急切地说:“为什么?”白刚仍然说得心平气和:“那个混蛋县委书记又给我戴上了地主帽子,说我是五类分子。” 吴玉萍听说丈夫又戴上了地主帽子,如同五雷轰顶,惊得目瞪口呆,唿吸困难,面色苍白,一阵恍惚就站不住了。白刚连忙抱住她,俩人坐在炕沿上,稳当了一会儿吴玉萍有气无力地说:“行了,迷昏劲过去了。为啥又给你戴了地主帽子?”白刚怕她着急:“以后告诉你。”吴玉萍说:“不!现在告诉我。要不,我更着急。”白刚只好简单说了一下经过。 吴玉萍听到白刚质问县委书记,马上生气说:“你接那个茬儿干啥?他不知道你在场就算了,你还站起来自报家门,这不是惹祸吗?”白刚也生气了:“他当着全村的人骂我、污辱我,我就受着?”吴玉萍说:“你呀!这个犟脾气就是改不了,为你这个脾气吃了多少亏呀!教训还不够吗?”白刚说:“那是在运动里,没有办法?”吴玉萍说:“现在就有办法了?你顶他几句,嘴痛快了,给你戴了地主帽子,这可怎么办?”吴玉萍痛苦地望着白刚。白刚无奈地回答了一句:“他爱戴戴呗!” 吴玉萍深知在农村戴帽不戴帽大不一样,这么大的事儿,他本想和白刚商量商量看看有啥解救的办法,但看到白刚好像满不在乎的样子,真是又气又急,两眼的热泪簌簌地流下来了:“爱戴就戴!你说得轻巧。戴上地主帽子,你知道在人前是什么滋味?”吴玉萍想到白刚为摘右派帽经过多少曲折磨难,好容易摘掉了,再戴上个地主帽子,何年何月才能摘掉?越想越伤心,不觉哭出声来。 看到妻子为自己的事这么伤悲,这么受折磨,便觉得这事不能这么就罢休,气唿唿地说:“我告他去!”吴玉萍急得喊了起来:“你找死啊!你还嫌折腾得不够啊?告县委书记?信转到县里来,你还受得了吗?”说着哭得更厉害了。 老太太耳背没听见白刚说戴了地主帽子的事情,只看着两个人吵嘴,媳妇又哭又闹,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直想劝说又插不上嘴,现在看见媳妇哭厉害了,实在忍不住了:“你们这是为啥呀!刚见面就吵嘴,都少说几句吧,有啥过不去的事,慢慢说,别吵架呀!”白刚大声说:“妈!你别管,我们没吵架。”老太太也伤心地流起泪来。抻起棉袄襟擦着眼泪小声叨叨说:“还想煳弄我,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又哭又闹的,还说没吵架。” “噗!噗!”大喇叭又响了。大炮严厉地命令说:“五类分子们听着:立即到大队来开会!来了以后不许进会场,在门口排好队,听县委书记训话。”白刚家里的几个人都安静了下来。吴玉萍停止了哭泣,对白刚由埋怨又变成了担心:“怎么又叫五类分子开会?是不是为你的事?”白刚觉得刚把他赶回来,还能马上开他的会吗?便说:“不会。他爱喊喊吧!反正我不是五类分子。”意思是说我不去。大喇叭里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说:“县委书记已经到会场了,你们要快!马上来,谁来晚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第165页 吴玉萍说:“刚才已经宣布你是地主分子,你还是去吧!”白刚说:“我去了不等于自投罗网,承认自己是地主分子吗?我不去!”吴玉萍担心地说:“不去行吗?”白刚气愤地说:“他说一句我是地主分子就是地主分子?我不能承认,不去!” 夫妻俩正在争论,大喇叭噗噗又响了:“白刚听着:就差你了!为啥不来?啊?快来!快!”听到指名道姓地唿叫白刚,吴玉萍的心又紧紧地揪在了一起,唉地长嘆一声:“你看不去行吗?别惹祸了,走吧!”白刚别无选择,绷着脸咬紧牙关,一句话没说走了。吴玉萍看到他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犟劲儿又上来了。过去几次运动中,关键时刻他都是认死理不低头,结果每次都吃大亏。不知此去会有什么结果。和造反上来的县委书记顶撞还会有好结果吗?吴玉萍心里翻江倒海,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急得在屋里乱转。 婆婆始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媳妇满脸的不高兴,焦躁不安,便猜想是不是俩人早就闹了别扭?是不是嫌白刚配不上她?嫌我们成分不好连累了她?她不知道媳妇也是摘帽的右派。想劝劝媳妇又不知从哪里插嘴。只好劝解说:“你坐了半天的车,又走了几十里地,还不累,上炕歇歇吧!”吴玉萍说:“妈!我不累。你歇着吧,别管我。”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0(2) 老太太以为是和儿子闹了气,不敢再说什么,唉了一声,拄着拐棍出去了。她是去搬救兵找孙子媳妇赵玉兰。吴玉萍急得在屋里走了一会子,便坐在炕沿上休息。正愁眉苦脸地发呆,见赵玉兰和老太太进来了,便着急地和赵玉兰说:“你叔去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回来,他们是开的啥会?”赵玉兰一看不是和她叔生气,而是为她叔担心,便放心了。她又不知道给他叔戴地主帽子的事儿,刚才大喇叭喊叫白刚的名字,她以为他叔没去开会,根本想不到成了五类分子。便痛快地说:“农村开个会,哪有那么快的。啰里啰唆的没个完。你着急我给你瞅瞅去,把我叔叫回来。” 赵玉兰说得很轻快,好像她一去,他叔立刻就可以回来。她的步子和她的话一样轻轻地转眼就飘走了,可是很快又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喘息未定,便急着地说:“婶啊!你可得沉住气……”吴玉萍看见赵玉兰这种惊慌的样子,没等得她说完,已经慌了神儿:“怎么啦?”赵玉兰迟疑了一下,觉得是不是应该照实说,想了想瞒是瞒不住的,便说:“婶啊!你别着急。我没敢叫我叔。我到大队院里一看,大炮正对我叔喊叫呢!我没敢靠前,听那意思是质问我叔为啥不去开会。没听见我叔说啥,只见大炮一拍桌子吼叫说:县委书记说你是地主就是地主。没听见我叔说了一句啥,大炮又一拍桌子说:‘政策?县委书记的话就是政策。你不是爱告状吗?告诉你郎书记已调省里当省委常委、省革委副主任,你告吧!’我一听吓得没敢多呆就跑回来了。村里老地主都没帽了,怎么又给我叔戴了地主帽子呢!你说这上哪儿讲理去?人家还升了省里的大官,这更没法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1(1) 想到丈夫的命运,吴玉萍的眼前马上幻化出白刚挨批斗的画面,她心急如焚,坐卧不宁。突然又联想起昨天干校的那个斗争会,她打完早饭正端着往宿舍里去,也是大喇叭噗噗了两声,宣布吃完饭开全体大会。会上一群黑帮、三反分子、走资派、叛徒、特务,原来的县委书记、县长、副县长、公安局长、财政局长等个个脖子上用粗铁丝勒着个大木牌子,黑色棉袄的袖子上绷着块白布,写着三反分子或是叛徒、特务×××,作为标记。 吴玉萍在“文革”中虽被“揭发”参加了“反革命集团”、“偷听敌台”等等,但没有定案,没编入“黑帮队”,可也不算学员。不黑不白,使她时刻不得安宁。何况她还是个摘帽右派,丈夫又被劳改过,所以每次开大会她都是忐忑不安。批斗完几个不老实的黑帮分子以后好像会要完了,吴玉萍以为又躲过了一劫,心里刚刚松快一些,谁想到干校负责人大鬍子几步跨到扩音器前,声嘶力竭地说:“阶级斗争是永远不会完结的,树欲静而风不止。老的阶级敌人不死心,现在又出现了新生的反革命。她本应站稳阶级立场,监督黑帮家属们劳动,她不但不监督,反而为黑帮家属们出谋划策,企图谋反。”听到这里,吴玉萍心中一惊:“这又是说谁呢?”这几天她一直就是和黑帮家属们在一起劳动,没发现有什么事情啊? 这时只听得台上一声吼:“把反革命押上来!”几个妇女便被红卫兵们连推带搡地押上了主席台。走在最前面的是女工王洁,后面那几个女干部都是走资派家属,上台后低着头在自己的丈夫面前站成一排。独有王洁被推到台前,脖子下面挂着个大木牌子,两手反绑在背后。从批判中吴玉萍知道是因为她们在菜窖打落白菜的事。当时她也在场,因为她考虑自己是摘帽右派没有和她们一起闲扯。好险!幸亏自己躲在一边,要不也一定捆在台上了。 那天刚下过大雪,组长传令让妇女去菜窖劳动,她们都挺高兴以为不用下地挨冻了,可是到菜窖一看就都傻了眼,白菜从地面垛到房顶,最上面的菜要搬梯子才能摸到。菜是头场雪以后才砍下来的,全冻成实心了,在窖里一捂又伤热,结果外边叶子烂了,里边还是冰疙瘩。拿在手里冰凉,一抓一把烂菜,手套很快湿透了,黏腻腻地没法往下掰烂菜帮子,只好不戴手套,一会儿手就冻麻木了。 第166页 王洁起初觉得自己年轻身体好,自愿登高爬梯子往下给人们递菜。她一个人供那么多人打落菜,别人冷了还可以歇一会儿走动走动,她站在梯子上一棵棵抓冻白菜,一会儿手脚就冻得不听使唤了,便噌噌地从梯子上爬下来说:“这真不是人干的活,别干了歇会儿!” 她是工人,又有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虽不是组长,倒指挥起这些干部来了。大家也乐得有这样一个人出头说话早点歇歇。可是歇也没处歇,一地烂菜帮子,只能站在原地说话。这个捶腰那个砸腿地说这疼那疼,是作下了什么病。王洁说:“年岁不大哪来那么多病?那是累的,你看咱家!”她学着古戏中英雄的架式腔调,说完用手拍了拍胸脯,来了个李玉和式的亮相,然后喊一句:“你们靠边站!”把手一指让人们靠一边,她把烂菜叶子踢开,在那么小的一个窄道上,一下来了一个很麻利的倒空翻,接着又是一个非常英武的骑马蹲裆式,立起来以后双手抱拳向大家敬了个礼,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她接着说:“你们都是官太太,哪受得了这个?这一点你们可比不上咱这工人阶级了。” 这一句官太太引起了无数人的伤感。李菊说:“唉!什么官太太,我现在是走资派家属。”然后又愁苦地说,“现在连个老百姓都不如了,家里还扔着十二三岁十来岁的三个孩子,看起来过年也回不去,孩子们这年可咋过呀!”她是公安局长夫人,什么问题也没有,又是一般干部,就因为丈夫打成走资派便强制她来改造。夫妻虽在一个院里,却不允许见面说话。 “唉!你是走资派家属比我强。我是叛徒家属比你罪过大。”财政局长夫人说,“回家?县城那个家我是回不去了,你想想定成叛徒还能让你工作吗?我早想好了将来跟我们老李回农村去。刚一斗争我就嘱咐老李,不管怎么斗你可别走绝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有人就有法活。回老家有房子有锅有炕,买上几个碗就能过日子。官太太?早不想了,下辈子当吧!” 接着几个女人也都嘆息起来,说起了自己的悲哀,有人还唏嘘抽泣起来。王洁一看自己一句话惹起了人们的满腹愁肠,她后悔了,解铃还需系铃人,为挽回自己的过失,便故意嘻嘻哈哈满不在乎地劝解大家:“得了得了,我这一句话倒勾起了你们的心事。不要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过不了几年你们还是官太太,我这样的还是卖苦力。你们没看过旧戏吗?王宝钏坐了十八年寒窑,到时候又是凤冠霞帔。封建社会被贬的官多着呢,不是皇帝一纸诏书,马上‘千里江陵一日还’吗?何况现在呢!等着吧!准有那一天。都别发愁了我给你们扭个东北大秧歌,给大家解解闷儿,咱们也乐和乐和。”说着真的一边唱一边扭了起来,这里一唱,别的组的人也来看热闹,逗得人们一阵阵哈哈大笑,愁全忘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1(2) 王洁就是个不知愁的人,前年刚来干校的时候,每个人都背着沉重的思想包袱,来的人没有一个没问题,罪名都很大,又不知什么时候能够解脱,所以都是愁眉苦脸唉声嘆气。只有王洁好像无忧无虑,总想引逗大家说说笑笑。可是人们各怀心事又互不了解,哪有心思聊天说笑? 有一天王洁看着大家实在憋得难受,自己也闷得慌。便说:“我说老姐妹们哪!你们老是愁眉苦脸的干啥呀?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可别想不开,愁个好歹的可没人心疼咱。别管他们那一套,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乐咱也乐乐,来,我给演段戏。”说着嘴里打着锣鼓点又唱又演地闹了起来。李菊胆小赶紧制止说:“小王啊!可别喊叫,人家别的屋里都安安静静的,咱屋里又唱又闹,人家还不说咱故意对抗改造要造反哪!” “咳!”虽然是嘆气王洁也和别人不同,仍然是乐呵呵的,“现在这穷说道就是多。”她停止了演唱,立在屋子当中想了想乐了,“哎,不让喊叫咱来个不出声儿的,表演个脱衣舞吧!”她真地表演起来,先是嘴里轻轻地哼着乐曲,算是伴奏,扭着轻盈的狐步舞,在屋里转两圈儿,然后脱掉了外套,走一两圈又脱掉一件,毛衣、裤子、毛裤、衬衣、衬裤,都脱了,脱一件往她那床上掷一件,最后只剩下裤衩了。人们说:“快穿上吧,别冻着。”她一拍胸脯说:“咱这身子骨没事啦!”扭得更欢了,扭几步突然把小裤衩往下一褪,突又提起来,走几步,又突然一褪,突一下又提起来。直到大家压抑着笑声乐得前仰后合,她才停止了这奇特的表演。 这也许太粗俗了一点儿,但在当时一群患难与共的女人当中,为了大家寻个穷开心,进行这样的表演,却透露了她的乐观、善良。其实她的问题也不小,放在别人身上,也得整天愁得唉呀唿叫的。 她妈妈结过两次婚,头一个是个读书人,结婚时间不长无影无踪。第二个结婚不久被派到市里作地下工作被捕牺牲。所以她一直说是烈士子弟。初中没毕业到剧团当了小演员学过武术。因为身子越来越粗壮不适合演戏,便当了工人干统计。 “文革”中有人说她第一个爸爸是去了台湾,第二个爸爸是叛徒不是烈士,说她隐瞒罪恶歷史。她妈早死了这些事儿她说不清,让她交待是哪个爸爸生的,她也不知道,便把她作为特务、叛徒的子女送到干校来了。她男人没问题,但工厂停了工,正想减人便让她们两口一起来了。 第167页 干校里急需审查的人很多,像她这样的问题一时轮不上。谁知她这个人事事不在乎天不怕地不怕,整天像没事人一样。别人是没事儿也装得老老实实,以免被人猜疑对抗运动。尤其是对待干校革委会领导都是毕恭毕敬,以表示自己真心改造。她本来有事儿却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尤其是不该当众给干校领导难堪,惹起了对方的嫉恨。 有一天干校革委会副主任大鬍子领着工人摘葡萄,准备送给县革委领导们尝尝鲜。因为是给领导送礼,大鬍子提高了阶级警惕,不让被改造的三反分子家属参加,怕有人破坏,干活的全是工人阶级大鬍子亲自督阵。干校原来是县林业局的园艺场,有很多果树。大鬍子是这里的工人,园艺场改干校因造反积极他一跃成了革委会副主任。管着原来的县长、局长等许多干部,自己觉得身价百倍,对学员们很厉害听不得半个不字。 他文化不高又没领导能力,总怕别人看不起自己。这天摘葡萄休息时,许多人虽和大鬍子很熟,现在人家当领导了,又知道这人翻脸不认人,所以人们也只是蔫蔫地坐着。大鬍子觉得自己是个领导谁也不理睬自己,这么闷坐着不够意思,想活跃活跃气氛,也显得自己和群众打成一片。又仗着自己个子大有把子力气,也想显示一下自己的威风,便笑嘻嘻地和大家说:“都这么傻坐着多没意思?来!咱们比比掰腕子,谁敢跟我比?” 这一着还真灵,气氛顿时活跃起来,许多人都乐了:“好啊!和主任比试比试。”但人们知道一般人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人们都撺掇别人出马,自己却不动手。这样大鬍子更来劲了便一个个点名。人们只好一个个来比试,自然是一个个败下阵来。有人本来可以和他较量一番,但知道他的脾气不好也不想使真劲。最后男人中只有王洁的丈夫刘云无动于衷,在一旁坐着抽闷烟对这事不理不睬。大鬍子很不高兴指指刘云说:“你叫什么?新来的吧!就剩你了。” “比那个干啥?没意思。”刘云的脾气和王洁正相反,平时不说不道蔫蔫乎乎,地头休息时只知道看书,有时还写写诗词,虽然只是些顺口熘,自己却觉得有意思。大鬍子一看自己主动找他却不给面子,便有些火了。主动走过去见刘云还不起来,认为刘云是给他难看,便像抓小鸡似的将刘云提熘起来:“就这么 包!一个大小伙子掰不过一个鬍子老头,来!”还没等刘云站好,他已经抓住了刘云的腕子。刘云无奈只好应战,刘云刚一使劲他勐然一翻腕子,顺势一扯刘云的胳臂,把刘云扯了个趔趄,帽子也掉在了地上。大鬍子得意地仰头大笑:“就这么点劲?啊?光知道钻老婆的被窝吧!” 大鬍子骄傲地巡视全场:“这么多人就掰不过一个鬍子老头?”他虽然比在场的人大几岁其实并不老,只是满脸的大鬍子显得又老又丑,他便倚老卖老了。见没有人应战却偏又叫阵说:“怎么都害怕了?没人敢来?”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1(3) “谁说没人?咱俩掰一个!”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葡萄架下面飞出来。王洁把刚才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尤其是看见对她丈夫刘云进行污辱心中早就憋了一股火,只是不想多事忍下了。见他不知好歹一再叫阵让人长气,便决定出来和他斗一斗。 竟然有人挑战?大鬍子很感意外,刚才谁也没注意她什么时候钻进了葡萄架。大鬍子一看是个女流之辈,便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轻蔑地说:“你个老娘儿们家也敢和我比?伤了你我可不负责任。”王洁斩钉截铁地说:“手腕子掰碎了也不怨你。”大鬍子见她这么傲气,分明是看不起他。心想我得好好治治这不知好歹的小娘儿们。便对大家说:“大家都听见啦!她手腕子掰碎了都不怨我。”然后又对王洁说,“你要掰咱得打个赌。”王洁说:“赌什么?”大鬍子说:“你输了跪下磕仨头,跟我叫声爷。”大鬍子觉得这一赌她肯定是不敢应战的,并没有当真,只是戏弄她一下而已。想不到王洁却说:“行!你要是输了呢?” 大鬍子没想到她会回答这么痛快,而且还提出这样的问题,不觉一愣一时无言以对。王洁见他不说话便说:“打赌向来都是双方平等的。你既然提出了那样的条件,你输了也一样:跪下磕仨头,叫我一声奶奶——”她把奶奶这两个字拉的声音特别长,好让大家听清楚。 大鬍子一听这条件,就觉得对他是个侮辱,满脸的不高兴,可是觉得人家提得在理,也不好说什么。大鬍子根本没把王洁看在眼里,她虽然长得粗壮,但终究是个女人,而且也比自己矮了整整一头,她能有多大的劲儿?便说:“来吧!磨蹭啥?”说罢扑上前去便想抓王洁的手。王洁只轻轻一闪,大鬍子差点儿闹个前趴,引起了人们一阵哈哈大笑。 王洁郑重其事地说:“要比赛得先说好条件,我的条件你答应不答应?”大鬍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说别的了,只好说:“行!来吧!”又立即上前去抓王洁。王洁又躲开了。她知道对手确有把子力气,自己不能像刘云那样没站稳就让人家一下摔倒。她围着大鬍子转了一圈儿,引得大鬍子在原地也跟她转了一圈儿,然后找了一块平地说:“来吧!” 第168页 大鬍子求战心切早就急了,心里说我不把你的小胖手捏碎才怪呢!上去把王洁的手虎口对虎口一攥,刚想使劲儿,却由不得自己了,王洁抢先把他的手攥得死死的,像铁箍一样紧紧地箍住,使他丧失了主动,而且用手的下部紧紧卡住他的腕子,折成了一个弯儿,使他很难使劲儿。他几次想摆脱这种局面,使出全身力气想压倒对方都没能成功。 就在他手上刚一松劲想重新较量的剎那,王洁却用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把大鬍子的手往怀里一拽,又一侧身往旁边一闪,就把大鬍子的手腕子扳了过去。铁塔似的汉子差点儿摔在女人脚下。人们正看得入迷,一见到大鬍子失败了,还差点儿摔倒,便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很快又意识到别惹翻领导,掌声又立即停止了。 “赶紧叫奶奶!叫,磕头!”可是不知趣的王洁却哈哈大笑起来。见大鬍子满脸怒气不理她,她仍不退让:“领导怎么了?说话也得算数啊!”刘云看到这种情况着急了怕她惹祸,不声不响地走过来,扯扯王洁的衣襟给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坐下别再喊叫了。可是王洁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平时嘻嘻哈哈对人对事从不仔细思量,丈夫扯她的衣襟,她头也没回,朝丈夫的手扇了一巴掌,意思是你别管。然后对大鬍子说:“这样吧!磕头免了,叫我个奶奶吧!谁让你是领导呢!” 大鬍子仍不吭声愠形于色。大家看到这种情形便解围地说:“差不多到收工时间了吧?回去吃饭吧!”王洁知道大鬍子是不会叫的,可是又觉得这样僵持也没法收场,便打趣说:“你不叫我替你叫了吧!”便学着大鬍子的声音,叫了一声奶奶!然后又自己答应了一声:“哎!”刘云气得上去给了她一拳:“你这是干什么呀!”王洁说:“这不是闹着玩吗?怕什么?” 可是从此以后,大鬍子对王洁却结下了怨恨。世人都说女人心眼儿小,实际上心胸狭窄的男人也不少见,尤其是有了一定权势又心胸狭窄的人可是惹不得,偏偏王洁就捅了这个马蜂窝。那天在菜窖里扯闲话的事有人一汇报,大鬍子二话没说,马上断定这是反革命集团活动,王洁是个新生的反革命。大鬍子立即添油加醋地向县里作了汇报,并决定召开批斗大会,重点批斗王洁。不管她算不算工人阶级,大鬍子非把她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可。会前他安排了几个积极分子发言,但会场上这几个人都是喊些口号说些套话,说不出事实。扣的那些帽子王洁一概不承认,让她交待菜窖里说的话,她说:“妇女们闲聊天谁记得那个?谁记得清让她站出来说说?” 王洁态度十分强硬,不管你让她交待什么,她都是不记得。批斗的人倒没词儿了。大鬍子一气亲自上阵:“你说没说反革命言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王洁说:“这也算反革命言论?”大鬍子说:“这就是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王洁笑了笑:“那你找我姥姥去吧!我听我姥姥说的,我姥姥说这话是古人传下来的。难道几百年前就有人反对文化大革命?”大鬍子说:“你狡辩!分明是说形势要变,让黑帮家属耐心等待。”王洁说:“那是大实话,毛主席说任何事物都是发展变化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正合这发展变化的思想?”大鬍子说:“你是说形势要变坏!”王洁话中有话地说:“我希望的是形势往好里变!”大鬍子说:“你是说有一天黑帮要翻案。”王洁心里说这半天就是这句话你说到点子上了。可是她仍不慌不忙斜着眼睛瞅了大鬍子一眼,头仰着慢声慢语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没那么说。”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1(4) 大鬍子被王洁这一阵嘲讽抢白气得混身发抖,原来脸就黑,这时变成了紫茄子色,气得没了词儿,嘴唇直哆嗦,便喊着:“不许你这反革命分子猖狂!”上前就是重重一拳朝王洁脸上打去。王洁一看不好,这一拳要是打在头上,不死也差不离了。她虽然背绑双手,脖子下面又挂着大木牌子,但她心急眼快临阵不慌,又会武术有点招数,身子只轻轻往侧后方一蹲一闪,大木牌子一晃荡正好斜角朝上挡在了自己面前,大鬍子一拳打空,脸正好撞在木牌子的斜角上,额头上一下砍了一个三寸长的大口子,立时白木牌子上流满了血,大鬍子眼里脸上全是血了。痛得他捂住眼睛,以为眼睛瞎了惊恐地吼叫:“把这行兇的反革命捆起来,给我把她砸成稀泥肉酱!”会场一下乱了,几个积极分子跑过去,把王洁打倒在地,然后又揪住她的头髮抻起来,连拖带拽地弄走了。 想到这里,吴玉萍心中勐然一惊:唉呀!对一个工人尚且如此,对劳改过的摘帽右派又会如何呢?白刚的脾气和王洁也差不多,现在是不是正在挨斗?是不是也会打翻在地?唉!他这个人绝不低头,就认死理,这年头还有什么理可讲啊!她心里火烧火燎,好像这些事情马上就到了眼前,立即控制不住自己焦躁不安,怎么也忍受不住,便去找侄媳妇赵玉兰。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2(1) 赵玉兰一见是吴玉萍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没等吴玉萍开口,便说:“婶儿啊!你甭为我叔担心不会出啥事儿。他们爱说几句就说几句呗!这年头儿还免得了?”村里人对这些批斗都习以为常了,尤其是五类分子的家属们,觉得在意这些你还活得了?知识分子就不同了,即便成了五类分子也仍然顾及脸面。所以侄媳妇解释以后她仍不放心:“你看支部书记在喇叭里那个凶劲儿,你就知道不会出啥事儿?” 第169页 “婶儿啊!你甭听他诈唬,那是个有嘴没心的人。”赵玉兰说:“嘴头子上诈唬得厉害,倒不干多大出格儿的事,好事坏事他都不使真劲。要不人们怎么叫他大炮呢!净放空炮,他说啥话你也不能当真。上级布置啥工作,他诈唬个欢,是应付上边;老百姓求他办事,也是表面好说好道,说完就扔一边子去了。再说在咱村他个外姓人想往死里整人也不行,十家有八家是老白家一家子,成分不好的、有啥问题的又占了一半。杂姓外来户都是小门小户,他们办事也不得不小心。支书、副支书来咱们村也就是十几年,没根儿,就仗着敢诈唬让公社看中了。又加上老白家的人都不愿意得罪人,没人愿出头。所以他就当长了。” 经过赵玉兰一分析,吴玉萍对村里的情况心里算是有点底儿了。她对侄媳妇的分析很感兴趣:“你对村里的情况这么清楚?”赵玉兰听到她婶儿的夸奖高兴了,夸口说:“嗨!半辈子没出这个村,还能不清楚?别看他们当干部的整天诈诈唬唬,他们心里那点勾当儿,哪个撅起屁股拉啥屎,我都猜个八九不离十。婶儿啊!你就放宽心吧!有我们在村里,咱老白家这么多人,我叔在村里受不了屈呀!”说了以后她又觉得这保票打得过头了,便又补充说,“只是咱家这个成分,我叔又是那个身份,还能不受一点屈呀!我是说到事儿上都会有个照应。” 吴玉萍听赵玉兰这一说心宽了些,可是想到白刚还没回来,准是还在挨批斗吧?想到这里,实在放心不下,便对赵玉兰说:“你叔这么长时间没回来,你再看看去吧!”赵玉兰看到她婶儿这么不放心便说:“我给你瞅瞅去。” 过了好半天,赵玉兰终于急步如风似的回来了,吴玉萍满怀狐疑和惆怅地迎上去,刚想问个究竟,赵玉兰却笑容满面地抢先说:“婶儿啊!我可开了眼啦!你猜怎么着,串庄倒腾小买卖儿的那个人当了县委书记啦!这可是新鲜事。”说得吴玉萍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忙说:“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的?” “我去了以后,正赶上那个吃人狼书记说:我就要到省里工作了,这次来除了看看大家向大家告个别,主要还是为了让新任县委书记和大家见见面认识认识。接着从后边出来一个人,郎书记说:这就是接替我的县委书记,郎佐臣同志。”赵玉兰连说带笑:“我的妈呀!这不是串庄卖桃卖杏夏天卖冰糕的那个人吗?前几年老上庄里来卖东西,谁不知道啊!他和郎仁池是一个庄的,都说他俩是干哥们儿。人倒挺随和,就是老是缺斤短两,人们都跟他闹着玩叫他郎心狠,谁知道他叫郎佐臣。以前我都经常说他郎心狠哪你可别太狠心了,少了秤下回来我可不依你。现在人家一步登天当了县委书记。郎仁池必是怕人们不服气,还说你们不少人都认识他,一下当了县委书记,大家也许觉得奇怪吧?这有什么奇怪的,知识分子是臭老九,以前的老革命老干部,许多成了民主派、走资派,现在就是要工人、贫下中农坐天下。现在请郎书记给讲话好不好?说完就使劲地鼓掌,让大家也鼓掌。”赵玉兰快嘴快舌,说话像连珠炮似的,风雨不透,让人没法插嘴。吴玉萍对这事也感到新鲜,但终究更牵挂白刚,趁她喘气的机会,便急忙说:“你叔呢?怎么着啦?” “我叔?”赵玉兰这才想起对呀!刚才我是去探听我叔的消息,便说:“你看,我刚才光顾说那码事啦!我看我叔好像没事儿啦!”吴玉萍说:“你怎么知道?”赵玉兰说:“我看我叔没事人一样,满不在乎地和五类分子在门外头站着呢!”吴玉萍说:“咳!你不知道,他那个人哪,就是刀放在脖子上,也是那样。从外表上你可看不出他有事没事来。”赵玉兰充满自信地说:“从外表上看不出他心里想啥,是不是挨过打,受过折腾还能看不出来吗?这点儿事还能瞒过我的眼睛?”吴玉萍心里总算踏实了一些,轻轻嘆了一口气说:“唉!没事儿就好!” 赵玉兰对这个倒腾小买卖儿的当了县委书记,感到十分新鲜,就像遇见了变魔术的没看出头尾来心里放不下,还想看个究竟又高高兴兴地一阵风走了。赵玉兰到了会场正听见新书记讲话,说要真心学大寨就要堵资本主义的路,不堵死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不以粮为纲,不种高产的杂交高粱,种豆子谷子黏高粱都是资本主义。社员必须一心在队里劳动,自己院里种的韭菜栽的葡萄全给我刨掉。想搞小自由自己找来钱的道儿,都是资本主义。会场上必是有人念叨了这样只能穷死拉倒。他一下子喊叫起来:“谁说了只能穷死拉倒?你给我站起来!穷怕什么?伟大领袖教导我们:穷有穷的好处,穷则思变,穷了就会革命。” 只有穷死拉倒这句话是白敬威小声嘀咕的。偏偏新书记耳朵灵听见了,便立即火冒三丈,让他站起来问他是什么成分。大炮心眼儿灵活会来事,一看会议要扭转方向,白敬威是惹不得的,斗争他自己可就为难了。没等白敬威回答抢先说话了,满脸堆笑地向县委书记说:“他是老贫农,平时在村里表现很好。”又马上把县委书记的话接过去,板起脸瞪起了眼睛,大声训斥白敬威:“穷怕什么?我们要穷得有志气。要靠走社会主义道路共同富裕。靠院里栽几棵葡萄、种点菜能发财?那是个人单干是资本主义道路是死路一条。你坐下老老实实听书记讲话。”然后又换了一副毕恭毕竟的面孔,笑笑对书记说:“请郎书记继续讲话。” 第170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2(2) 起初郎佐臣对支书黄铜钟打断他的话有些不高兴,后来看看这支部书记威风凛凛,讲得头头是道,说怪话的又是个老贫农,而且他到村里来主要是和干部们认识认识,让人们对自己有个好感,当然不愿意把局面闹僵,这件事便算过去了又讲开了冬季生产。 一讲生产大炮更来劲儿了。县委书记刚讲完他便马上兴致勃勃地表态,讲了几句学大寨的意义以后,话头一转便给两位郎书记脸上贴金:“郎仁池书记调到省里担负要职,还在百忙中来咱白一大队看望大家,郎佐臣书记刚上任就到我们大队视察工作,这是我们白一大队的光荣。刚才郎书记讲了,今冬中心任务就是农田水利建设。我们绝不能辜负两位书记对我们的关怀,一定把我们大队的农田建设搞得轰轰烈烈,不用说干了,就是想起这农田基本建设来我都全身冒火。”说着,他把腰里的布带子一解,没有系扣子的棉袄一下便敞了开来,露出了紫红的胸膛。他只穿了一件棉袄,白色的棉袄里子已经变得黝黑锃亮,他说着两手比画着,小棉袄儿在胸前一劲地煽乎。他嫌它碍事干脆两手一扒,把小棉袄扔到桌子上,放开铜钟似的嗓子喊叫说:“今年冬天我们一定要干出个样儿来,要不就对不起两位书记。” 郎仁池打断他的话:“是对不起毛主席!”大炮马上说:“对!对!我们要不拿出百分之二百的干劲来,就对不起毛主席!我们一定要干他个热血沸腾,热气腾腾,热……”他还想说两个热什么,但没有词儿灵机一动,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说:“我的妈呀!现在就热得我直冒汗。”他也真能表演,大冷的天儿,屋里又没生火,人们都穿绒衣棉袄,县里来的人们还穿着棉大衣,他光着膀子还真出了汗。紫铜色的身上,肌肉一疙瘩一块,油光闪亮,就像涂了油彩一样,显得非常健壮,参加健美比赛都够资格了。他越说越兴奋,最后把胸脯用力一拍喊道:“我们宁掉十斤肉,宁减十年寿,也要以沖天的干劲,变冬闲为冬忙,把农田基本建设搞上去,以报答两位书记对我们的关怀。” 县里的同志带头鼓掌。郎仁池非常满意黄铜钟的讲话,本来他不必再讲话了,但鼓完掌以后,又情不自禁地讲了几句:“刚才黄铜钟同志讲得非常好,不用说干讲起来就热气腾腾,光着膀子还出汗,可见他热情高涨,心情激动,有了这样的支部书记,我们对白一大队是一百个放心。”大炮受到省里领导夸奖之后,更加得意乐得抿不上嘴。省县两个领导都劝他赶紧穿上棉袄别冻着。他却越说越来劲儿,满脸堆笑说:“不冷,不冷。” 白刚在屋门口外边站着,心里特别烦躁,妻子在家里一定等急了,他真想急忙飞回去,和妻子说说话,谁知这些人废话连篇讲起来没完。他只穿了一件小棉袄,也忘了穿件棉大衣,大冬天在院里站着一动不动,冻得混身直打哆嗦。听到人们讲话轮了一遍,大炮那些大话也吹完了,觉得该散会了。 谁知大炮又光着膀子跑到院里来,一到院里马上变了另一副模样,笑容不见了,两道浓密的剑眉倒竖,腮帮上的肌肉都横了起来,牙一咬气势汹汹地说:“你们都给我站好!低头!你看你们这一群熊货缩肩抱肘,哆哆嗦嗦,你们穿着棉袄大衣有那么冷吗?”然后轮起左右两只手,啪啪在胸脯上使劲拍了两巴掌,“我光着膀子还出汗。凭你们这个熊样也鼓不起干劲来。告诉你们:今年冬天农田建设中,你们要不使出拉屎的劲来,我扒了你们的皮,都滚蛋!快滚!我看见你们这个熊样就有气。”他这种表演又得到了两位书记的夸奖。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3(1) 白刚终于回来了。吴玉萍满怀惶惑焦虑地扑上去,用痴情的目光直勾勾地望着白刚的眼睛,想探询出他在会上究竟受了多大的委屈,多少的折磨。一边瞅一边说:“你去这么长时间,我这心哪就一直揪揪着。快告诉我,他们对你怎么了?”白刚满不在乎地说:“别害怕,没什么。”吴玉萍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没什么?我不信,你看你脸焦黄哆哆嗦嗦,眼睛里没一点精神。你什么时候这样子过?”白刚说:“我是冻的,真的没什么,不信你看。”说着两手往吴玉萍脸上一捂。“妈呀!”吴玉萍惊叫了一声,“你的手就像冰一样,你们就一直在院里冻着?”说完真想把他一下搂在怀里给他暖暖身子,无奈婆婆就在炕上,她没法那样关心。 吴玉萍一喊叫,老太太也听清了,儿子是一直在院里冻着冻坏了,便说:“唉!这年头人人不得安生,有啥法儿?快上炕暖和暖和吧!”老太太盘着腿坐着,往炕头里边挪蹭了挪蹭,想让儿子坐在炕头上。这地方靠近东北,冬天都是零下十几度,但也是只靠做饭烧火暖炕,生不起煤火。所以全屋里只有炕头上那一片还有一点温乎气。 白刚了解妈妈的心思,可是炕头上盘腿大坐那种福气他享受不了,不愿两腿受委屈。况且妻子刚来,他愿意坐在妻子旁边,一起在炕沿上挤着,便说:“妈!到屋里就不冷了,炕里头我坐不惯。”说完便拉着妻子的手,“你说说!怎么被解脱了?”吴玉萍说:“咳!我的事等以后慢慢说,你先说说回村以后怎么样?是不是挨斗了受折磨了?”白刚说:“没有!咱村比别的村好一些,对五类不经常打骂批斗。反正在家里比在劳改队好一些,再怎么着也还有亲人可以说说话。还是说说你吧!咱俩有一个能解脱也是好的,你不是说允许你参加斗批改了吗?说说,这总是个喜事嘛!” 第171页 妻子说:“看把你乐的。唉!是好事坏事还难说呢!”白刚笑着说:“好事坏事我都想听听,你快说吧!”然后调皮地瞅着妻子的眼睛,他俩胳臂紧靠着胳臂背对着母亲,亲切地抚摸着妻子的手,缠绵不尽的情意也仅此而已。要是没有母亲在场,他早就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了。吴玉萍望着白刚调皮的眼睛,心中埋藏已久的热情也被他挑动了,不过也尽量压抑着自己的冲动,只是把另一只手压在丈夫抚摸自己的那只手上,温柔地揉搓着。接着他的话茬说:“好事坏事你都想听,坏事你也这么高兴?”白刚故意调皮地笑着说:“高兴。”他好像忘了刚刚给他戴上了地主的帽子,忘了半个小时前还挨了一顿臭骂。 吴玉萍长长嘆了一口气,和白刚完全不同,她笑不起来。白刚今天戴上了地主帽子,她昨天差点捲入反革命集团,在她心里都是沉甸甸的压力。虽说让她去参加斗批改工作组,谁知自己这种身份的人去干这种敏感的政治工作,是不是会出什么岔儿?是福是祸,还真是难以预料呢!即便真的是好事来了,她也会疑虑重重:这是真的吗?是不是会带来新的不幸,是不是又是一个新的陷阱?多年不断的打击,使她丧失了对未来的希望,不敢相信好事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唉了一声以后,她才说:“你还笑呢!就在昨天差点把我吓死了。”白刚莫明其妙:“你真说了个玄乎,宣布解脱怎么还把你吓得要死?”吴玉萍说:“哪儿啦!那个大会起初是批斗会,揭出了一个新生的反革命分子……”接着吴玉萍说起了昨天的事情。 王洁她们在菜窖里议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些话题时,她一直在场,她既没反对,也没汇报,而且内心里十分同情。在一起干活的几个人除她和另外一个人,全打成反革命集团了,那一个人可能就是汇报的人。实际上就漏掉她一个。她虽然一直没说话,可是没说话的人还有啊!不过她们都是黑帮家属,所以不说话也没有饶过她们。 就在批斗大会要结束时,干校于书记马上宣布抽调一批人参加斗批改工作组。说是要长期深入农村,改变基层政权面貌,进一步巩固无产阶级专政。念名单时她还惊魂未定,暗暗庆幸这次没捲入反革命集团。想不到名单中竟有她的名字。她一时间都傻了,自己的事还没结论,又是这样的身份,怎么能参加斗批改?弄不好岂不是又会有新的罪名?她决定去找于书记。 吴玉萍和于书记以前很熟,她抽到县委生产办公室工作时两人经常接触。县里的工作好坏一半靠做,一半靠笔桿子写材料汇报上去,才能得到上级的好印象。县里都知道吴玉萍是从省报下来的记者,县委便把她从农业局借去写材料,和许多人都熟悉了。由于她谦虚文雅的气质,城市知识妇女的风度,写材料又是轻车熟路,给了很多人好印象。当时的县委李书记都经常夸奖吴玉萍,书记有些讲话都由她起草。 正因为这样“文革”批斗李书记时重用右派还成了他一条罪状。现在这个于书记,当时只是县委组织部的干事,爱好文学和写作,知道吴玉萍是有名的记者,便常找她谈些怎样写消息报导的事。后来“文革”他参加了一派组织,他们便很少接触了。现在他已经是县委组织部的掌权人,又兼着干校的书记。 很长时间没有和县里的头头脑脑们接触过了,这几年又被整得灰熘熘的,所以总是懒得和人接触。尤其是造反上来的领导究竟是什么样吴玉萍心里实在没底,虽然她们以前很熟,但是要敲门时心中还是扑通扑通直跳,不知人家会怎样对待自己。敲门以后里面应了一声进来,她才敢推门进去,只见于书记正在写什么,见她进来连忙将卷宗掩了,并不起身也没有寒暄,只是冷冷地伸手示意让他坐下。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3(2) 吴玉萍小心地坐在一个大长条椅子上,不敢多耽误人家的时间,开门见山便提出去当工作组,是不是说明自己的问题已经有了结论?于书记奇怪地说:“你不是早就有了结论嘛!还有什么问题?”吴玉萍说:“我当然知道自己没问题。可是‘文革’当中给我煳了那么多大字报,硬说我有反革命活动等等,这些是不是给我闹清楚了?”于书记说:“咳!群众运动嘛!对谁提出些怀疑都是难免的,领导不追就是没事了。你的歷史和现实表现领导都清楚,你放心去工作吧!这次你去孙村搞斗批改,组长是文教局的郝朋,你当副组长。” “我别当副组长了,当个组员就行了。”吴玉萍感到十分意外,坚决推辞,她是真心不想负责任。在这个无限上纲的年代,她这种身份怎么好当政治运动的领导人呢!于书记说:“让你干就是领导相信你,组员都是从农村抽调的农民。” 吴玉萍不能再推辞了,如果让农民当组长她当组员别人会怎么看待自己?不是更不好工作吗?于书记还是体贴人的。她不善于说恭维人的话,只是用感激的目光,表示了谢意。然后趁机提出了想请假回家看看,于书记痛快地答应了,并且告诉她先把自己的东西整理好,下乡不用的东西全部存在干校库房里。工作组要集训,回来马上就得去县里,你婆家就在邻县不远,你只能去两三天。吴玉萍有些为难地说:“唉呀!路倒不远,只有一百里。可是两头都不通汽车,来去就得两天。”她本来不愿在领导面前提这类问题,白刚回家几个月了,她都没好意思提出回家去看看,现在可有了一个回家机会,还只能两三天光跑路了,这怎么好呢? 第172页 于书记听了也有些为难。他琢磨了一下:“这样吧!头天集合没有什么事,第二天是学习文件,第三天是领导做报告。这样你也只能去四天,学文件那天你赶到就行了。领导报告是必须听的,不然没法工作。” 吴玉萍再也不能说别的了,这已经是领导特殊照顾。她和白刚结婚已经二十年了,为了和地主家庭划清界线,从没有回过婆家。公爹过世时正是肃反高潮,白刚被严加看管,更没法回家。现在却是在这种情况下第一次回婆家,心中虽不免凄楚,但仍然十分盼望看看婆家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白刚回农村几个月了,到底生活得怎么样?所以她一路心急如焚,下了汽车就打听白家庄怎么走。 这里离家还有二十里地,路不熟,但鼻子底下有嘴,多叫几个大爷大娘打听着点,农村的路是不会走错的。也许是因为心急,也许是因为背的东西多,大冷的天,走出了一身汗,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了一个村庄,村外见到了一座长长的木板桥,有个坑塘,塘边有几棵柳树。这个标志很好记,白刚告诉过他,过了这个村再走二里地,就算到家了。 果然,走了一段路见一个村庄,房屋破破烂烂,看不见一所像样的瓦房。这就是白家庄?想到这里给到家的喜悦,又蒙上了一层阴影。正在这时见村头一个人,在空地上正在抡胳臂撂腿,像是打拳又像是练武。吴玉萍喊了一声大爷:“这是白家庄吗?”那人停下来,歪着脑袋审视着吴玉萍,并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话,显然对这个陌生人感到十分奇怪。然后才问她:“找谁家?”她说:“找白树勤。”她怕人们不知道白刚,便说了大哥的名字。 那人又仔细看了看吴玉萍,一身干部模样远道而来,仍然猜不透她是白树勤的什么人。便说:“你是他什么人?”吴玉萍说:“我是他兄弟媳妇。”那人高兴地说:“啊!是他老婶儿回来了,不要叫大爷叫大哥。我是洪光,和白刚我们哥儿俩最好了。你算是问对地方了,走吧我把你送家去。” 走到一个门口,洪光说这就是你们家。家里没有院墙也没有大门,只是临街有一道秫秸寨子,当中留了一个豁口便是门了。两边也是用秫秸扎成的寨子与邻家隔开。院里有三间矮矮的厢房,正面是三间正房,都已破烂不堪,房檩已经倾斜,房上长着茅草。三间破房里住着两户人家。中间的一间是过堂屋,是两家烧火做饭的地方。迈过一道高高的门坎,进了正房。洪光掀开了西屋家织的粗布门帘,喊道:“三大妈!你看谁来了?”白刚的爸爸也是排行老三,比洪光爸爸年长,所以洪光叫她三大妈。 吴玉萍见炕上坐着一个一头银髮的瘦小老太太,盘着腿儿,戴着一副黑边的老花镜,正在做针线活儿。听见有人喊她,便摘下老花镜连忙下炕,那尖尖的小脚,竟是三寸金莲,这就是婆婆了。吴玉萍亲切地叫了一声妈,老太太瞪着眼睛望着这个秀气而又大方的女干部,不知她是谁,叫了个妈她也没敢答应。洪光一看老太太没想到是儿媳妇回来了,便说:“这是他老婶儿!” 老太太这才明白过来,又十分惊讶:“你咋来的?这是走来的?还背着这么多东西。快把东西放下,上炕歇歇吧!累坏了吧!”然后又对洪光说,“你大哥你们这是在哪儿碰上的?”洪光说:“我今天有点不舒服,没出工。我正在村头上练筋骨,碰上他老婶儿跟我打听道儿,我说你算问对地方了,就把她给你领家来了。”老太太感激地说:“真巧,多亏了你大哥。你大哥,你也坐吧!”洪光说:“不了,他老婶儿走了这么远的道儿,让她好好歇会儿吧!”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3(3) 屋里只剩两个人了,婆媳俩二十多年第一次相见,都有些拘束,但还是高兴的。婆婆已经八十多岁了,身体还硬朗,面色红润,行走自如,满头白髮梳得整齐熘光。那深陷的眼睛里有一双酷似白刚的闪亮黑眼仁,眉梢儿高挑,鼻樑笔直,嘴小唇薄,紧抿着的嘴唇显现出一种严厉自尊的神态。吴玉萍想婆婆年轻时必是个美丽的女人。八十多岁经歷过土改和歷次运动的风雨,三个儿子,两个在外边工作的都被遣返回家了。丈夫在炕上瘫了八年就一直是她一个人服侍直到去世。一个弱小女人,经过这么多风风雨雨能挺得过来,还活得这样精神,必定有一颗坚强的心。吴玉萍在这里找到了白刚身上的基因所在,他的坚强固然和文化素养、教育有关,但母亲的坚强性格也遗传给他了吧? 八十多岁的婆婆不仅能看得见做针线活,烧火做饭也都是自己动手。她不愿意轮流到儿子家吃饭,自己爱吃点什么做点什么,饭菜也合自己的口味。吴玉萍和婆婆说了会儿话,婆婆说:“你跑了快一天了,早饿了吧!咱农村冬天都吃两顿饭,中午也没啥吃的,咱娘儿俩早点做饭吧!你想吃点啥?”玉萍说:“家有面吗?咱包饺子吧!婆婆说面倒有,可是除了白菜没别的,要不和你嫂子借几个鸡蛋吧!”玉萍说:“不用了,我带了两盒猪肉罐头,咱包肉的吧!”婆婆听说有肉,笑了:“那敢情好,不少日子没吃过肉了。”娘儿俩一起动手忙活了起来,可是包好了却一直不见白刚回来,这才叫侄媳妇去找。 第173页 谁知刚刚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顿饺子,晚上开会白刚又背兴地闹了一顶地主帽子回来,使得这次团聚应有的幸福、温馨又全部云消雾散了。晚上散会后大哥、二哥都过来看看多年没见过面的兄弟媳妇,侄子们也都来看望这位老婶儿。但因为白刚又戴了地主帽子,人们心中都不痛快,也就没有了相见时那种愉快热情,只是礼节性地见个面,说话不多很快就散了。 人们走后,白刚说:“你也累了一天了,咱也早点儿睡觉吧!”吴玉萍小声地凑到白刚耳旁说:“怎么睡?就在这儿?”她觉得婆婆还在这里,久别的夫妻怎么在一条炕上睡呢!这回是白刚感到奇怪了:“不在这儿在哪儿?”吴玉萍小声说:“你就不能借间屋?”白刚说:“借间屋?二哥一家大闺女、大小子三男两女加上他们两口七口人只有一间厢房,还是借的。大哥家的大侄子也是七口人一条小炕。就是有的人家有闲房也是破烂破户,整年不烧火,大冬天能住?再说你回来几天,还要搬出去,人家也笑话。……” 没等白刚说完,吴玉萍便打断了他的话:“算了,别说了,我说了一句,倒引出你这么多话来。”她不满意白刚说的怕人家笑话这句话,两口子睡觉不愿意有另外的人在一起,这不是天经地义吗?可是婆婆就在旁边,她不愿意多说了,虽然两人声音都很小,仍然怕婆婆听见。她觉得两人长时间不见面,见面了连自由说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更不用说亲热亲热了,这多别扭,你还说怕人笑话。她心里老大不高兴,连话也懒得说了。 老太太早把自己被窝铺好了。她吃完晚饭就把被褥铺好,坐在被子上捂着,不让炕上的那点热气儿跑掉,免得钻被窝时太凉。见儿子媳妇还老在那儿嘀嘀咕咕地说话,她也听不清,便说:“累了一天了,你们也早点儿歇着吧!”说着便迳自脱衣服躺下了。白刚说:“妈!你睡吧!我们也睡。”他把两个被窝铺好,便一边急着解扣子脱衣服,一边对吴玉萍说:“快脱衣服咱也睡吧!” 吴玉萍坐在被窝上,一声不响,却怎么也不肯脱衣服。她觉得当婆婆的面就脱衣服和丈夫钻被窝,这才让人笑话呢!白刚几次抻她的衣服,让她快脱,她都把他的手推开,仍兀自默默坐着,她怎么也难适应这种生活方式。白刚没办法,自己脱光钻了被窝,也吹灭了放在炕前木凳上的油灯,又去拉她她这才不情愿地脱衣服钻进了自己的被窝儿。 吴玉萍躺下以后,他就要掀她的被子钻进去,她却紧紧捂住被子不让他钻进来。她知道婆婆还没有睡着,就是睡着了,也没有睡沉,老年人觉轻,刚睡着一有动静就会醒的。她虽然理解白刚的心情,却不愿意在老人面前过夫妻生活。但白刚却要抓住眼前这难得的机会,坚决入侵,她也就没有办法了。 吴玉萍虽然在城市里长大,因为参加工作后常常下乡,出入农家,知道农村的习俗,早晨,儿媳妇应该在婆婆起身前起来。所以天蒙蒙亮她就悄悄起来,摸索着穿好衣服,下炕端起尿盆儿去前院猪圈里倒尿。然后就烧火先温点水供全家洗脸。白刚起来后两人又一起做饭。 这些事她本来可以不必去管,她是干部,到了农村家中,她就成了金枝玉叶。婆婆起来了,她也可以躺着,别人不会说什么,况且还有藉口,昨天一天她太累了。倒尿盆、做饭这类事,也完全可以依靠白刚,她头一次回家,新来乍到,别人还能说什么呢?可是她这人向来是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愿别人心里有一点不高兴。尤其是对白刚,她觉得他现在精神上生活上实在是太苦了,所以她想尽可能给他减少一点忧愁和负担,多给他一些帮助和安慰。她知道自己能做到的也有限,也只有能做到多少是多少了。 早饭后,白刚本来想请天假,陪陪妻子也帮妻子做做饭。吴玉萍不同意,她想昨天刚给白刚戴了地主帽子,支部书记既然在省、县领导面前说了大话,也许真要来个小高潮,各地学大寨经验,都是以大批促大干,总要抓批斗对象,今天不出工不正赶在点子上,让人家抓个典型批一顿那就糟了,她的意见不仅要去,而且还要早一点。她嘱咐说:“以后自己更得处处小心,可别再惹祸了。”没等妻子说完,白刚便顶了回去:“这些倒霉的事都是我惹的吗?”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3(4) “这次郎仁池根本不知道你在场,你要不接茬儿,他能给你戴上地主帽子?”吴玉萍觉得不能再由着他的性子干了,不然他还会惹祸。白刚越说越生气了:“你说得倒好!他当着我的面污辱我、造谣诬陷,我不说话不等于默认了吗?能不说话吗?”吴玉萍也有些生气了:“可是你说了顶啥用?只是闹了一个地主帽子!”白刚发火了:“那是那些小子们胡作非为,违反政策,我要告他们!” 吴玉萍一听说他还要告状,不禁大惊失色:“唉呀!你怎么还犯煳涂啊!现在还谈违反政策,你上哪儿告去呀!刘少奇、彭德怀、贺龙,一些副总理,被打断了骨头,关了起来不给吃饱,这都符合政策?他们都没处说理去,咱这小人物,还想告状?”他见白刚还要争论,便说,“好了,我也不和你争了,你赶紧出工吧!小心点,可别再出事了。我可真受不了啦!” 第174页 白刚看看妻子忧愁的样子,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她的精神压力够大了,他不能再给她增加负担。他停止了与妻子的争论,可是刚才冲口而出的告状的想法,心中却更加坚定了。他知道他这样的人,告一个省里高级领导人,最大的可能就是惹祸,而不会讨回什么公道,但为了给那些胡作非为的人添点腻味,添点堵儿,让他们知道他们的世界也并非完全太平,别那么得意,别笑得太早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4(1) 吴玉萍要走了,她放心不下白刚这个犟脾气,别看平时不爱说话,他是越到节骨眼儿上越拢不住火儿,不管不顾。她最担心的就是为了地主帽子要告状的事儿。按说这事儿也确实让人难以接受,可是人家现在已升为省里领导,新县委书记又是他的小兄弟,一个右派告省、县两级领导这不是惹祸吗?吴玉萍说:“戴地主帽子的事儿我看别告了。”白刚气愤地说:“不行!他们纯粹是胡来。”吴玉萍说:“现在还不是当权的说了算?什么叫胡来,你看那些高级干部怎么样?说你是走资派就是走资派,说你是反革命就是反革命!”白刚说:“那些帽子没个政策界限,划地主有明确政策规定,还没有说你是地主就是地主的。”吴玉萍忧心忡忡一直好言相劝,白刚却是宁可惹祸也得弄个明白,要看看人们现在都胡涂到什么程度。气得吴玉萍哭了起来。 看妻子哭了白刚非常难过。想到妻子的痛苦,他真想不去告状了。他也知道这事凶多吉少,自己豁出去了还要给妻子、孩子想想啊!可是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又偏偏挤对他。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一事未了,又遇见了一件倒霉的事。白刚二哥一家七口住着一间厢房,大小子、二小子经常是各处打游击睡觉,剩下五口人就挤在一铺小炕上。可是这一间屋也不是他们的,而是一户常年在外人家的空房。现在这家来信说房子他们不要了交给大队处理,大队正愁没钱花,要拆了这间房卖砖和木料。大队让二哥一家和老太太住到一起,让白刚住大哥家一间盛破烂家具的一间小房。这样白刚不仅没人做饭,老太太吃饭还要上轮,哥仨一家十天。 白刚戴帽以后,不仅按规定出义务工多了,而且中午和晚上还经常加班出临时义务工。有时中午收工刚到家,大喇叭噗噗两声,便马上喊叫:五类分子听着,你们赶快到大队把墙上标语刷干净,下午上工要写新标语。五类分子听着:中午你们马上把大道沟的道路上坑坑洼洼的地方垫平。垫不平一人罚你们多出三个义务工。白刚一听见这类的唿唤,便气不打一处来,你让我白出工干这些活也行,为什么非得吃饭时间让干活?这不是成心折腾人耍戏人吗?因为吃不上中午饭了,当母亲轮到他这里时,只能把早晨做出的冷粥放在锅里让母亲自己热一热,他就匆匆忙忙吃上几口僵硬的冷秫米粥咬两口咸菜喝上半飘冷水就走了。 他并不怕艰苦。傅作义的骑兵曾经追踪着他们整天在大山里盘旋,也是吃不上喝不上。在国民党监狱里发霉的玉米面饼子一顿也只有一个,再给半碗清水菜汤,饿得头晕眼花。他不仅没有感到悲痛,而且感到自豪。那种艰苦有代价,充满了希望,而现在这是为什么?这种痛苦毫无代价,只是给人一种莫明的屈辱,是在摧残人的尊严。他再也忍受不了啦!不顾妻子临走时的恳切劝告,决心去公安局告状。 他知道五类分子为翻案去公安局告状意味着什么,会有多大危险。那时中国政治中最大的禁忌,就是阶级敌人闹翻案,这是极大的一项罪名。但是再大的罪名他也无所顾忌了。总想当初参加革命时杀头尚且不怕,现在总不至于到杀头的地步吧?他就抱着这种心情去闯了公安局大院。 他藉口去赶集,偷偷跑到县里去了。那是一个初冬的晴朗天气,已经冷了,可是还没到生火取暖的时候。屋里阴冷阴冷的,外边娇艷的阳光却是暖洋洋的,令人心醉。这正是农村老头儿们蹲墙根儿晒太阳的季节,没想到公安局的大院里,人们也都在外面晒太阳。不知是正赶上他们工间休息,还是因为他们没多少事干,反正是有些人正在无所事事地聊天,有些人正在懒洋洋地看报。 白刚看到这种景象,在门口曾犹豫了一下:是通过传达室,还是直接往里闯?如果到传达室登记,一问你成分,传达室就可能挡了。可是自己这个身份硬闯公安局,问题就大了,传达室就是管传达的,和他说说好话也许会给传达吧!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规规矩矩地去登记。登记时他如实说明来意,没想到传达室老头儿把头一仰,立即精神抖擞起来,恶狠狠地训斥说:“你这不是地主分子翻案吗?翻案?休想,你给我滚!”白刚说:“我是到公安局来申诉的,我是什么问题,也不能你说了算哪!”老头儿一听火就上来了:“在这儿就是我说了算,你管得着?”他摘掉了老花镜,开开门跑出来:“你快滚,再在这儿捣乱我就叫人把你铐走!”看他那兇狠的样子白刚再不走,他就要扇他嘴巴了。 白刚气愤地走了,觉得和这种人没法讲理。而且当前这种形势,他就是打了你,你也没处说理去。怎么办呢?逼得他这守规矩的人,也不得不想歪点子了。他暗暗观察老头儿的行动,他是低头看会儿报纸,一会儿又摘掉老花镜抬头看看窗外。白刚觉得不能再等了,便趁老头儿低头时急走几步,突然闯进了大门,但很快老头儿还是发现了,从门里追出来喊叫道:“你要干什么?回来!回来!” 第175页 这时白刚已经闯到人群中了,哪能回去,只是扭头对老头儿喊着说:“我有要紧事儿,找领导谈问题!”老头儿为尽他的责任,仍然追了过来,并且大喊大叫地说:“这个地主分子要翻案,我不让他进来,他硬闯进来了,让他滚出来!” 这一喊不要紧,有些人便好奇地走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你长了几个脑袋,敢闯公安局?”“地主分子私闯公安局,不要命啦?”“把他铐起来!”白刚正想说话,没等他开口,有一个人挤过来笑了笑:“是你呀!”传达室老头儿愣了惊讶地说:“冷股长,你们认识?”冷股长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对他挥了挥手:“你回去吧!”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4(2) 白刚也愣了:怎么回事儿?公安局我没熟人啊!这是谁?旁边的人们也愣了,开始以为他们认识,看看白刚愣在那里不说话,又觉得他们不像认识的样子。有人便奇怪地说:“怎么回事?这是谁?” “这就是白一村那个缠磨头,打成右派不认罪教养了,前些日子整家来了,是我接收的。”冷股长说,“我看过他的档案,教养以后还特别爱告状。”然后冷股长又对白刚说,“又是告状来啦?告谁说吧!”白刚仔细看了看冷股长,想起来了,来时确是他接待的,那时他们还争吵过几句。当时因为天黑,又急着争辩不去看守所,对这个人没多大印象,一时没认出来。本想说几句客气话,可是一想从县委书记到村支书都知道自己是缠磨头,捣蛋货,大概都是从他嘴里说出去的,觉得也不必客气啦!便直截了当地说:“不是告状,是想说说我阶级成分的事儿。”冷股长说:“反正都一样,说吧!怎么回事儿?”白刚觉得这里不是说事儿的地方,周围又有这么多人,便说:“哪位同志管,找个地方我详细说说。”冷股长讥讽地一笑:“就在这儿说吧!难道你还有什么秘密?”冷股长的一笑惹起不少人的笑声。 白刚知道当着这么多人是谈不好的,但也无可奈何,只得简单介绍自己的情况,说解除劳动教养回家时介绍信上说明没帽,现村里又说是地主,有地主帽子,他认为这不符合政策规定。他隐瞒了两个县委书记宣布的情节,说出县委书记定的那就没人敢管了。不说这一节他的理由是十分充足的,因为按照划分阶级成分的规定,地主家中的人,土改前参加了革命工作便不能定为地主。 他认为两个县委书记都是农民,县里的干部们是会清楚的。可是他错了,万万没想到冷股长胸有成竹地说:“别的不用说,那都是闲篇儿,我只问你两个问题,你们家是什么成分?”白刚说:“地主啊!”冷股长说:“土改时你多大?”白刚说:“二十。”冷股长说:“那你就是地主,你还找什么?”白刚说:“土改时我是乡土改工作组队长,共产党员,谁给我定的地主成分?” 旁边马上有人讥笑说:“哟!你还想给你请功啊?老皇历看不得啦!那一切都没用啦!”冷股长也马上接着说:“是啊!你要闹清楚,你不是打成右派劳改了吗?过去的那一切都一笔勾销了。你要是在外边当领导,不用说,谁也不会拿你当地主。”白刚毫不退让:“劳改和阶级成分不是一码事,划分阶级成分是按中央划分阶级成分的文件规定的,那上面规定……”不等白刚说那些政策条文,冷股长一挥手阻止了他:“你不用背条文,说那些没用。告诉你,在农村就得按农村的习惯来,农村的习惯是……” 白刚没等他说完,也打断了他:“我们是按习惯办事还是按政策办事?”冷股长冷不防倒被这句话噎住了,他没想到一个老地主、右派竟敢这样对他说话。要是对别的右派、地主,他早对他採取严厉措施了,不把他铐起来,也得把他踢出门外去。可是他看过他的档案,这人不简单难缠磨,在教养所还老给中央写信,上头有不少熟人,对他不能採取粗暴措施。而且他的话又抓住了自己的把柄,所以一时语塞,有点张口结舌,没能马上回答。 这时一个小个子马上出来给股长帮腔。白刚认出来了,这就是他们刚回来时要把他们送看守所的那个人,别看他个子矮俩大眼睛却炯炯有神,小鼻子往上翘着一脸的自得一身的傲气,一看就是农村那种精明豆儿。他说:“还认识我吗?我早就知道你小子不老实,不用觉得多喝了几年墨水便在这里逞能,告诉你,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你可尝过了,甭想在这儿找事儿!” 有一个大个子更厉害,俨然是一副大权在握你奈我何的样子,粗声大气地说:“我们说按习惯办事就是按习惯办事啦!这事是你说了算,还是我们说了算?啊?”说完还得意地看看大家,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这事儿中央说了算。中央现在一再讲要落实政策,可没说过落实习惯哪!”白刚也毫不示弱。 这一下使大个子很有些尴尬。因为当时大喇叭广播中经常宣传毛主席语录,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他怎好说就是按习惯办事呢?为掩盖自己的尴尬,他又装作十分镇静满不在乎的样子说:“呵!你小子胆子不小啊!我在公安局呆了好几年,还没见过一个右派、地主,敢到公安局来撒野?” 第176页 “我是请求落实党的政策怎么是撒野?”白刚把请求两个字说得很慢很重,以反驳“撒野”二字。 “你一个五类分子,到公安局吵吵嚷嚷公开闹翻案,不是撒野是什么?”大个子态度蛮横起来了,以不可反驳的气势吼道。冷股长看着要闹僵觉得不好,一来是知道白刚这人在省里有些老关系,二来是觉得这事白刚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便解围说:“其实按习惯按政策是一个样,反正在农村地主家的人土改时是成年的都是地主,这事儿不能变。” 小精明豆儿也接着帮腔说:“想改变成分,那是做梦,你们的出路就是老老实实改造。”另一个人说:“改造也改造不成别的阶级呀!往好里说只能是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大个子笑笑说:“什么劳动者!只能改造成一个摘帽地主、摘帽右派。”小精明豆这时突然灵机一动:“是啊!要是改造成别的阶级,几十年、一百年以后,农村不就没有地主、富农了吗?”他对自己的发现很有点自豪,说完还发出了朗朗笑声。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4(3) 白刚觉得这些年人们让阶级斗争闹煳涂了,认为阶级是永恆的。白刚对这种思想很不服气,为了不给对方很大刺激,尽量心平气和、不慌不忙地说:“要是一百年以后还存在地主富农阶级那还怎么实现共产主义?” 这一下把小精明豆儿问了个张口结舌。他只有二十多岁,从一记事儿起就是斗五类分子、七类分子、九类分子的,他认为永远这样斗下去,这就是共产党的根本,共产主义什么样?他想也没有想过。当然共产主义是无阶级的社会,他还是听到过的,只是这些年阶级斗争压倒一切,他早把这一点忘记了,经白刚一提,他当然想得起来,但又十分茫然,没有阶级?他觉得实在难以理解,所以一时没了词儿,涨了个大红脸。大个子看到自己的小兄弟闹了个没趣儿,便来打抱不平,横起了膀子腆胸叠肚地往前面一站,指点着白刚狠嘟嘟地说:“呵!你还有资格谈论共产主义?也不看看你那身份,轮着谁谈也轮不着你呀!”又引起了人们一片闹笑声。 白刚看了看他那副蛮横要动武的样子,心想你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就动手打人吧?便极力心平气和地说:“什么身份谈论并不重要,有地主、资本家存在,总不能叫共产主义社会吧?”大个子火了:“怎么着!你还有完没完?你们这种人谈论就是别有用心。你再胡搅蛮缠我就把你这嘴封上。”冷股长一看白刚还要争论,大个子就要动手,打起来局面便不好收拾了,便对白刚说:“别说了今天对你够客气了。不管怎么说定你地主没错儿,你不是爱告状吗?不服你就上告吧!”然后又以讥笑讽刺的口吻说,“要是告赢了说你不是地主让我们也明白明白。”引起了人们一阵怪笑。 白刚回去就给省公安厅劳改局写了信。他觉得写给中央国家机关大人物看不到,小人物一看右派、劳教分子、地主这几顶帽子,也得吓得退避三舍。遇上个热衷于阶级斗争的老“左”,还可能会作为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加上几句批语转回来,就会是一场新的灾难。省公安厅劳改局对他们原来那个农场熟悉,也了解对这些人的政策,起码他们不会怕担嫌疑而退避三舍吧!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呢?在那个特殊年代真是天晓得!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5(1) 白刚虽然下了决心,豁出死去也要告状,可是心里也终究免不了敲小鼓儿。现在活得已经够苦了,不用说死就是惹出些麻烦来,对一个五类分子来说,也是受不了的。妻子一封突然的来信,更加重了他心中的负担。 有一天早上,大喇叭噗噗了几声,突然连喊:“白刚听着!白刚听着!”这种时候连着喊他一个人,准是没好事。按惯常情况推断,不是单派他去干什么零活,就是听到什么人说他什么叫去训斥一顿。现在情况又有不同,他最怕的是那封上诉信真的惹出什么麻烦。所以听到喊他更是心神不安,不禁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赶紧跑到院里倾耳细听。又噗噗了两声,喊了他的名字才说:“赶紧拿信来,快!快呀!”这时他心里才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正在烧火做饭,听到有信便赶紧把灶里的柴火抻出来用脚踩灭,相信不会再死灰復燃时这才走了。因为屋子很小,灶门外就堆着很多干柴,一个火星儿就可能引起一场火灾,不得不小心。他急急忙忙赶到大队,正赶上大炮刚从屋子里出来正在锁门。见到白刚以后便喊了起来:“喊你这半天了,你怎么才来呀?”白刚说:“我正做饭,把灶火坑的火踩灭就来了。”大炮仍然一脸的不高兴:“派你们出义务工磨蹭,好事你也磨蹭,再不来我就走了。”说着开了门把一封信给了他,锁好门又匆匆走了。 白刚一看是妻子的信,心中一阵欢喜。虽然习惯了不来信,但年轻夫妻,两地悬心,他还是盼望亲人的消息的。他急急忙忙地把信拆开一看欣喜马上变成了愁楚。信中说她十分不放心,夜里常被噩梦惊醒,总担心家中会发生什么事情。尤其担心他的犟脾气,要知道你的身份讲不得理也伤不得人。我知道说这些可能使你心情沉重,其实我的心情也很沉重,身为工作组负责人,我要保护好人都难啊!你要出了事儿,谁又会保护你?只能靠自己珍重了。给上级的信如果没写就不要写了,不要惹祸。最后又嘱咐了一句:千万千万小心谨慎。 第177页 妻子这些年来信,向来都是鼓励的话安慰的话。这回她的问题解脱了,又说她的心情也很沉重?这是为什么?她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一路走一路想。回家以后仍然捉摸这些事情,粥都熬煳了他还没发觉。嫂子闻到煳味赶紧跑过来,一看他还在痴眉瞪眼地往灶膛里填柴:“你老叔!怎么还烧?粥都煳了。”白刚这才勐然惊醒,闻到了呛人的煳味,赶紧把填进灶膛的柴火抽出来踩灭。 吴玉萍回去以后,组里人都下乡了,她只有独自去村里。怕晚了赶不上吃中午饭,一上午没敢歇。一路打听一路走心急如火,走了很久才看见墙上两个大字:孙庄,这才松了一口气,终于到了。 人生有多少不可知的站口啊!她惴惴不安地走进了这个新的站口。谁知道这又是一个什么站口呢?工作组正在开会,炕上坐着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吴玉萍一个也不认识。她自我介绍以后,四十多岁的那个男干部连忙下炕接过她的行李,那两个年轻队员也赶紧下炕,男队员招唿她快上炕暖和暖和,女队员给她倒了一茶缸子热水。大家问寒问暖,十分热情,而且充满了尊敬心情。虽然这些都属于人之常情,毫无什么特殊可言,可是对吴玉萍来说,却十分不平常。多少年了没有人这样对待过她,温馨之情油然而生,顿时一股暖流渗透了全身。 那个年龄大的干部自然是组长老郝了。那两个小青年也自己作了介绍,都是二十左右岁,很单纯的样子。老郝简单介绍了孙庄的情况,这村不大只有一百多户人家。支书孙国胜当了十几年了工作上有一套,生产抓得紧,阶级斗争却抓得稀松,都是当家子拉不开情面。公社主要是让抓方向揭阶级斗争盖子。我们正研究从哪里入手呢! 正说着,外边有人说:“工作组在哪屋呢?吃饭啦!”原来到了晌午了。工作组到村吃派饭,除了五类分子家不吃,残疾人、特困户不吃,其余的人家从村东头往西轮,按门口一家吃一天。叫吃饭的人领他们走过两道街才进了一秫秸栅栏门,三间北房已经破落不堪,院里还有一间草棚放些杂物。 刚一进院女主人已迎了上来,饭早就熟了,灶膛前的柴火都已打扫干净,一行人进了西屋寒暄几句,就上炕等着吃饭。那年月哪家也没啥好吃的,几乎天天是一样的饭。头天吃什么第二天该谁家人家早就打听好了,不能比头天吃得次,那样别人就会看不起;也不能比人家吃得好,自己吃亏不说别人还要说闲话。所以各家的饭常常是千篇一律,自己吃着腻味,还给人家添了不少麻烦。 除非是住长了和一些人家处好了,才能吃上顿好饭。遇上好房东处熟了,到了晚上还常能从炕上发现房东大娘给留下的半小瓢炒花生,或是锅里留着几块热腾腾的红瓤白薯。东西不多那香甜那温馨就没法说了。不过以前下乡是传授农业技术,宣传人们关心的农村政策。现在当斗批改工作组,是要批斗整人,谁知会遇到什么情况呢? 他们一边等着吃饭一边打量屋里的摆设。在农村屋里的摆设往往能说明一家人的生活状况,甚至发现他们的生活经歷和文化层次。这间屋的炕对面是占满一面墙的红漆板柜,只是油漆已经脱落得斑斑驳驳,颜色也已经由红变黑失去了当年的光彩,看来至少也有几十年了。柜上摆着二尺宽的坐镜,镜子两边放着两个掸瓶,上面画着古代仕女,像是早年的古瓷。再一旁就是盛菸叶的笸箩,盛针线的小筐,这是这一带早年殷实人家典型的屋内布置。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5(2) 看来上一代这户人家过得还算可以,后来便不行了。和一般人家不同的是柜上还码着一摞书,便引起了吴玉萍的好奇心。她不仅对书情有独钟,而且还想由书了解些主人的情况,便下炕仔细看看都是什么书。使她十分意外的是书的层次还不低,既有文学政治类书籍,还有哲学类书籍,看来这家的主人还是个爱学习的文化人哩! 这时男主人掀起了门帘,女主人端着一屉冒热气的玉米面菜饽饽进来了。这里吃派饭主人不陪着,他们把饭放下出去了。吴玉萍回到炕上还没坐稳,成强手快嘴快,一个菜饽饽已经进肚了,连声说:“好吃,真香。”吴玉萍想这家并不富裕只是要强才包了菜饽饽,不是白菜馅就是大萝蔔馅,顶多放点虾皮,多几滴子棉籽油还能有多香? 她一尝味道就是不一样,很长时间没有吃过这么香的菜饽饽了。仔细一看馅里,竟然有肉!机关干部每月才供应半斤肉,老百姓不到过年是见不着肉星的,平时谁家有闲钱砍肉?就是有钱谁捨得为待工作组砍肉?一大堆疑问都涌上心头。 疑问归疑问,香饽饽终究是香饽饽,吴玉萍一看很快就下去小半屉了,人们谁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低头勐吃,自己再不快吃就没了。果然不一会儿,一大屉菜饽饽就吃光了。这时女主人才进来收拾碗筷,男的把烟笸箩拿到炕上让抽菸。这是吃派饭的惯例,或者说是一种礼节。 饭后一袋烟赛过活神仙,这是那困难年头人们最大的一种享受。不过农村也包括县乡干部是买不起菸捲的,都是用小纸条放上一撮金黄的菸叶,捲成喇叭筒,最后用舌头一舔,把接口处粘上,抽自造的菸捲。吴玉萍以前是不吸菸的,但由于精神苦闷,在县里写材料熬夜,也学起了抽菸,这时也卷了一棵抽着。 第178页 饭后抽菸的时候,这才是工作组和老乡聊天了解情况的好机会,看似闲扯,却是工作组正式开展工作的时机。老郝和吴玉萍有意地提了几个问题,除了了解了一些村里的情况,还知道这家主人孙绍安中学毕业,当过几年小学老师,后来学校归大队办自己就务农了。因为农活不熟体力不济,每天才记七分工。一家三口人,秋后领粮食还要向队里交钱。 这么困难为什么还给工作组砍肉吃呢!是有求于工作组?可他并没有提出来,而且看他那忠厚老实的样子,也不像是个动心计的人。看来女主人倒是精明能干,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不过她根本没进屋也不像有什么事要说的样子。虽有这些疑问,初次见面也不便提出来。闲扯了一会儿,就放下了吃派饭的钱和粮票大家起身走了。每人一天八两粮票,三角五分钱,有零有整。 走到院里,听到“咩咩”的羊叫,这时吴玉萍才注意到那盛杂物的棚子里养着羊。一看到羊,才想起那菜饽饽刚吃时有些膻,原来是羊肉,吃的时候却因为又饿又急,成了猪八戒吃人参果,只知道香,根本没品出是什么肉来。 这天下午工作组盘腿坐在炕上学习,老郝念大家听,然后联繫实际讨论。学的文件是中国共产党第九次代表大会的政治报告。主要学习大会确定的党的基本路线,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并以此确定了“斗、批、改”的任务,这就是成立斗批改工作组的来由。组长还专门掏出一个小本本念了毛主席的讲话,说文化大革命有些事情还没做完,比如斗批改。过若干年也许又要进行革命。我们的基础还不稳固,相当多的工厂里,领导权不在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不在工人手里。过去领导工厂的不是没好人,但是他们是跟着刘少奇路线走的。所以要进行大批判,事实上是党需要重建。 吴玉萍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传达,她一听觉得问题够严重了,简直毛骨悚然,这不等于说下边没好人了吗?虽然说不是没好人,可是又说他们都是跟刘少奇路线走的。九大会上又把刘少奇定为叛徒、内奸、工贼,是“资产阶级司命部”的头子。这不等于说这些人都有问题了吗? 接着又学习《人民日报》文章,当老郝念到不以粮为纲就是“自由经营的资本主义”,“农副产品到集市自由买卖就是修正主义黑货”时,成强突然从炕上跳起来说:“你们说今晌午为啥给咱们吃肉馅菜饽饽?”问得大家一愣,老郝看了他一眼没吱声。吴玉萍看他那种得意的样子倒是猜到了:他肯定觉得人家心里有鬼,是害怕才给好饭吃,但是她也没说话。只有年轻女队员黎娟莫明其妙:“你说为什么?”成强十分肯定地说:“哼!他心里有鬼。肯定是经常卖羊肉走资本主义道路,怕咱们整他先用肉堵住咱的嘴。” 用肉堵住嘴?吴玉萍觉得要真是靠卖羊肉走资本主义道路,给你肉吃,不是更容易暴露吗?怎么能这样怀疑人呢?心里这样想却没敢说出来,怕被别人说成右倾。别看自己是副组长是干部,人家是农村刚抽上来的队员,可人家根红苗正,说什么也没关系。自己这身份一被人抓住点把柄就是问题,不能不分外小心。 老郝把文件放下说:“那咱们就讨论讨论,这个村的资本主义怎么抓吧!”说着拿出烟口袋来,一边捲菸一边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大家。吴玉萍想老郝心里可能有了安排,如果自己不来,只是那两个农村队员,他可能就直接部署了。自己来了又是个副组长,他当然要徵求意见。便马上说:“我刚来不了解情况,老郝你们搞了调查,你就看着安排吧!”老郝说:“那好!我看咱先把问题梳梳辫子,抓住主要矛盾狠狠打击。”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5(3) 一听说梳辫子,成强就把这两天听到村里做买卖,卖羊肉的事列举了一大堆,这小伙子了解了不少情况。黎娟也说了一户养“羊公子”(配种用公羊)的事,她说:“那天我在一家吃派饭,一进院就闻到了一股呛鼻子的臊味,是从草棚子里出来的,我扒门缝儿一看,里面拴着一个大羊公子。那傢伙两个大羝角蜷曲着,那么粗那么大好兇啊!吓了我一跳,那么大个的羊我还是头一回看见。”说到这里,成强嬉笑着说:“你光看见羝角那么粗那么大,就吓了一跳,没看见肚子下边那大傢伙?那才好哩,更会吓你一跳。” “肚子下边还有啥大傢伙?什么样?我没看见。”黎娟有些奇怪地说。她是个不到二十的大姑娘,勐然一下还没意识到成强说的是什么,当她看到他那诡谲的笑脸,立即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东西,马上臊得满脸通红,过去捶打成强:“你真坏!你真坏!” “别打闹,研究工作哩!”老郝像管孩子似的说了一句,两个小青年也就立即安静下来。讨论了一会儿没啥新内容了,老郝就说:“先召开小型会,进一步摸摸底,重点就是把卖羊肉的事摸透。谁家先卖的,五类分子家有没有卖的,要选个批斗的典型。另外把一般情况也摸摸,到底有多少户卖了多少,排排队,搞个统计,因为还要向乡里、县里汇报。”谁负责召开什么会也分了工。老郝召开党员会,成强召开民兵骨干会,吴玉萍和黎娟开妇女会,摸全村这类情况妇女更是个重要环节。 第179页 妇女会就在吴玉萍、黎娟住的屋里召开。房东大娘住东屋,天天晚上喝完粥就睡觉省得点灯熬油。工作组住到她家,队里给她送了一小筒煤油和半车烧炕的柴火,她捨不得使捨不得烧,吴玉萍她们的炕老是凉着。煤油本来应放在外屋,没了可以随时添,也不知被她藏到哪里去了,今天开会时间长,只好又到队里要了点煤油先使着。原来通知吃完晚饭就开会,吴玉萍在炕上坐着等着,黎娟把煤油灯罩子擦了又擦,又把自己褥子下边的羊毛毡子抽出来铺在炕上,一边铺一边说:“大冬天谁家的炕这么凉?冰了妇女们以后开会就没人来了。”一切都准备好了,两人眼巴巴地等着却没有人来。 等了很长时间,才听见院里有人喊:“在哪屋开会呀!”黎娟忙迎出去,却只有村妇女主任一个人来了。黎娟有些奇怪:“怎么就你一个人?”妇女主任也奇怪了:“唉呀!还没人?后半晌我的腿都跑断了,挨门挨户地请啊!怎么还没人来?”说着人已经到了屋里。 妇女主任三十多岁,头髮梳在耳后整齐熘光。身穿家织的蓝格子布棉袄,干净利落。手里拿着个笔记本,胸前戴着很大的毛主席像章,一看就知道是农村里那种能说能干的女尖子。她叫柳翠花。头一次见吴玉萍,听说是工作组的副组长,就左一个同志右一个同志的叫着,问寒问暖。接着又去摸摸炕头,又摸摸炕脚,惊讶地说:“好凉!真是对不住同志们了,我去抱柴火烧烧,这还行?”说着就去院里抱柴火烧炕。吴玉萍急等着开会,便说:“让黎娟烧炕,你去赶紧叫叫人吧!太晚了。” 柳翠花去了老半天,才领来了个几个妇女,说还有几个人也答应来。这几个人上炕以后,就各自从胳肢窝里、毛巾包里拿出自己的东西,挤到灯跟前做起了活计。有纳鞋底子的,有纳鞋帮子的,还有垫着袜板补袜子的。那年头农民没人买鞋穿,线袜子那么薄的底也架不住干活揉搓,补好了也是三天两头地坏,所以为了这一家子的鞋脚,也够妇女们忙活的了。而且妇女还要下地做饭,一天天的哪有整工夫?所以遇到这种炕头会,她们总是开会做活两不误,还省了家里的灯油。吴玉萍一面和她们聊天,一面想再等几个人来。等到九点多了,按农村习惯都该睡觉了,见不会有人来了便让大家坐好,先把活计放下,宣布开会。 一说开会人们的困劲就上来了,一点点地往后挪蹭,都离开了煤油灯躲到黑影里,靠在了被垛上。为了抓紧时间吴玉萍简单讲了讲国内外形势,最后拉到两条路线斗争上。吴玉萍知道说这些,妇女们不会感兴趣也根本听不进去,可是作为斗批改工作组副组长,又不得不说,要搞批斗,政策又不能不讲,不得不说违心的话。 黎娟却十分认真,而且说话直截了当,让大家说五类分子有没有不老实的,村里有没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有没有搞修正主义的。屋里一片沉寂没人说话,好像人们根本听不懂她说的是啥,正像人们平常说的洋鬼子看京戏——傻眼啦! 她急了,干脆说有没有卖羊肉养羊公子的。这回人们听懂了,屋里也热闹了起来。人们毫不避讳根本不觉得是个问题,七嘴八舌地乱嚷嚷开了:“生活这么困难,连个点灯熬油的钱都没有,哪家不养一两只羊弄个零花钱啊!”“俺们村祖祖辈辈都养羊。”“俺村家家户户会剥羊,外村想学还学不会呢!” 黎娟解释了什么是自由经营的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黑货以后,人们更炸了营啦!啥?卖个羊弄个买油打盐的钱就是资本主义?有个妇女说:“俺家祖祖辈辈卖羊肉,还是个穷,咋就成了资本主义啦!”有一个妇女没说话倒先笑开了,然后一边笑,一边说:“要说资本主义,头年俺也资本主义了一回,嘻嘻!你到俺家看看去,穷得丁当响。不怕你们笑话,俺那小子过年还穿着露脚趾头的鞋。这是头年卖了个羊,一家子才凑和过了个年,还扯了几尺鞋面子。”说着把手里的鞋帮子一举,“这不,急着给他们爷儿俩一人做双鞋。”半天没有发言的妇女主任,好像懂得一点政策,这会儿也解释说:“俺村宰羊是宰羊,可都是自家养的,没有一户敢长途贩运,自繁自养不是允许吗?”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5(4) 看起来人们有说有笑好像拉家常,吴玉萍心里却如刀绞。她虽生在城市长在城市,但参加工作以后便经常下乡。近几年到农业局工作,全县的村几乎跑遍了,她知道农民的纯朴敦厚,也知道他们的困苦艰难,尤其是白刚回农村以后,一个壮劳力尚难维持一个人的生活,买黑市粮食还要她从微薄的工资中给点补贴,何况许多农民是要靠一个劳力养活一家人啊!她对农民的困苦有了更切身的体会。 这么半天她没说话,只黎娟在维持着,好像她十分深沉。实际是听了妇女们那直朴的语言,那对她们信任的真诚,心中充满同情,她是有口难言哪!可是当了工作组,又不能永远沉默,听到妇女主任的提问以后,她便解释说:“你说的那是以前的政策了,贩运算投机倒把,要是自繁自养……”说到这里吴玉萍犯斟酌了,以前好像猪羊也不允许自己宰了上市吧? 没等吴玉萍说完,嘴快的黎娟马上把话茬接了过去:“自繁自养也得自吃才行!文件说得很清楚:农副产品到集市自由买卖就是修正主义黑货。”她把文件上这几句重要的话都背下来了。柳翠花半信半疑:“文件上真是这么说的?”她是多年的妇女主任了,对党的政策是真诚拥护的,什么工作下来都积极完成,没讲过价钱。今天这个卖羊肉的问题,她可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好。 第180页 吴玉萍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再争论下去。她觉得该怎么办还没研究,现在就下定论会引起群众恐慌,便转换了话题:“我们只是了解了解情况,这个问题就不谈了。今天来的都是贫下中农基本群众,大家说五类分子中有不老实的吗?”黎娟又补充了一句:“他们当中有卖羊肉的吗?”她是急着要找出批斗对象来,要不工作怎么开展啊!又是一片沉寂,妇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不涉及自家的问题,就没人愿意出头了。 柳翠花觉得自己是干部,不能让会议冷场,便不紧不慢地说:“要说五类分子,我们这村有个特殊情况,吴同志初到可能不清楚。这村小又穷,土改时定成分没地主。只有两户富农,如今老的都死了,剩下几个可教育好的子女。说起卖羊肉来,还真都是贫下中农,富农子女也不敢上集去卖。同志们不知道,卖点肉也不容易,集上又赶又逮的,逮住了成分好的说说好话就许放回来,成分不好的打骂不说肉没收,弄不好还许关个十天八天的谁敢去。贫下中农卖肉也是偷着,半夜出去天刚亮就卖完了,赶的是鬼市辛苦着咧。” 听主任提到辛苦二字,妇女们又一个个诉起苦来:这个说家里缺米少柴,干一年还得向队里交钱,自己再不想点法咋办?那个说担惊受怕卖点羊肉不过换点油盐,能顶啥事?也有人说人还吃不饱,哪有粮食给羊吃,暖和天有青草,天冷了就是靠涮锅水、烂菜帮子和干草餵羊了。羊瘦得光剩几根骨头,剥不了几斤肉,能卖几个钱?说到这里有个妇女突然尖着嗓子喊了一声:“赚钱?还有赔钱的呢!” “赔钱,谁赔钱了?”大伙儿纷纷追问。那个妇女说:“孙绍安家呗,你们不知道?”有几个人同时说:“人家那人深沉有啥事不爱往外说,我们怎么知道?”有人却要刨根问底儿:“自家养的羊贵点贱点都是收入,他怎么就赔了?”尖嗓子妇女说:“这可不敢说就没赔。”然后看了吴玉萍一眼:“人家吴同志让说这些事儿吗?”吴玉萍听说是孙绍安家卖羊肉赔钱,这孙绍安,不就是昨天吃派饭的那家吗?便很想听听:“你说吧!咱们拉家常啥话都可以说。” 那个妇女便说开了,别人有时也插几句。她们说孙绍安原先是学校老师,教得可好了,就知道看书老实巴交的又是个近视眼,回村务农以后生活就困难了。看人家养羊他也养了俩羊,前个晚上他请人给他剥了羊,昨天天不亮就到集上去卖。他一个人没个照应,又是头一回上集卖肉没有经验心太实。他为了好卖,把在家约好秤,扎成一嘟噜一嘟噜的羊肉,全拿出来摆在了一块塑料布上,让人家挑着买。 卖了几嘟噜以后人们看他卖得实惠,买的人越来越多,正这时市管会的人来了,有的买主认识扔下肉就跑,他也慌了忙着收肉又忙着收钱,有些人没给钱提着肉跑了,他也顾不得要钱赶紧把肉收起来就跑。结果有一半的钱没收回来,只剩了五嘟噜被挑剩下的肉。还幸亏没让人家逮住,要是逮住肉没收不说,卖的肉钱也得给搜去,还许不饶他。 原来偷着卖肉也是有诀窍的。根本不能带秤,都是在家里一斤一嘟噜一嘟噜地分好,把肉装在提包里或是一个口袋里。不能把肉都拿出来摆摊,顶多拿出一嘟噜来放在提包上做个样子,好让人知道是卖羊肉的。有人买了你才给他拿出一嘟噜来,他不满意可以给他换换,绝不能让人们随便挑,卖一份收一份的钱然后再卖。 一边卖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有情况提起提包就跑,等市管会的人走了你再找个地方卖。孙绍安心实一下摆出来让人家挑,有人要买半斤他还解开捆给人家分匀,不仅费时间耽误了收钱,而且毫无防备之心,结果市管会的人一来,有些人不给钱就把肉拿跑了,他不赔钱往哪儿跑。 吴玉萍听了一阵心酸,这么一个老实人竟被人家抢了。她们昨天吃的,竟是被人抢剩下的羊肉,给工作组包饽饽吃了,不但没人说好还有人怀疑他心怀鬼胎。她对孙绍安充满了同情,但作为工作组当然不能明说。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6(1) 经过几天的摸底,这村别的问题没有,只有卖羊肉是普遍性的歷史性的。祖祖辈辈卖羊肉,家家户户卖羊肉,以前只有孙绍安没卖过最近也卖了。可是这村一直穷得丁当响,好过的没几家,要把这问题硬拉到走资本主义道路上来,实在说不过去。要找出典型批斗就更是个难事。工作组的几个人心里都清清楚楚,可是人们心照不宣,谁也不敢说出来。他们虽然出身、经歷、文化程度各不相同,但面对现实他们认识却基本一致。 吴玉萍不用说,挨斗了半辈子,都是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在这种人为的阶级斗争中,她哪能忍心给别人随便戴上资本主义帽子?组长老郝是党员,出身也好,但家在农村老婆还是农民,对农民生活的艰难他能不清楚吗?要在这些老实的农民身上找典型批斗,让人怎么下手? 那两个农村小青年,虽然政治积极性很高,一听说是毛主席指示,恨不得马上就去找典型批斗,尤其是那个成强,一想起批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绝不会手下留情。可是他们毕竟是农民,面前这种现实,这些农民就是他们的叔叔伯伯,兄弟姐妹,他们的家里也这么生活着,虽不一定卖羊肉,可是谁家没偷偷到集上卖粮食或是买粮食,他们的妈妈奶奶就没有到集上去卖过鸡蛋?怎么好给这村这么多的人定走资本主义道路呢?成强讨论文件时可以从炕上跳起来,说孙绍安给他们羊肉吃是心里有鬼,真到定性批斗上,他也难开口难下手了。 第181页 可是他们干的就是这种活,不开口不下手能行吗?还是老郝有主意,讨论到最后他终于说出了这村群众觉悟太低,主要问题是要好好上两条路线斗争这堂课,把卖羊肉这股资本主义歪风狠剎下去。一听这个吴玉萍这心里算是轻松了。那两个青年也拥护组长这英明决策,接着又简单议了几条措施。可是他们一致同意并不算完,还得向上级汇报啊!最后组长意味深长地对吴玉萍说:“写材料这可是你的拿手好戏了,县里有名的大写家,你就给上面写个汇报吧!” 吴玉萍苦笑了笑,她也知道自己责无旁贷。都知道她是笔桿子,写这样的小汇报,还不是老太太擤鼻涕——手拿把掐吗?所以她没说什么应承下来了。老郝安排完这阶段工作也就松心了,说到底就是个开展教育将来再展开大批判,这一段就没什么紧任务了。他的家就在附近,部署完工作就骑车子回家了,剩下的任务不用说都是吴玉萍的事了。 最大的任务是写汇报,人们都知道,做得再好不如说得好,说得好还不如写得好。刚一接受这任务时,吴玉萍没有拿这当回事,可是坐下来一写她可就发愁了。本来他们了解的情况是符合实际的,他们研究的意见也正确合情合理。可是如实写不上纲上线能交差吗?他们这个组马上就得挨批,甚至成为全县一个右倾的典型,不仅自己受不了也害了全组的人。上纲上线说这村资本主义泛滥干部不觉悟,两条路线的斗争十分尖锐,这倒是符合上级意图,可是那样就得大批大斗,不是害了干部群众吗?这真使她为难了,左思右想不好下笔。她琢磨的结果是先拖它几天再说,反正也没规定期限,又何必那么积极呢? 多次下乡的经验告诉她,工作组实际是个三不管地带。抽到工作组,原机关就不再管你。县委统一领导,那么多队分散到各村,交通不便电话没有,离县城少则三五十里多则百八十里,县里怎么管得过来?说是委託公社代管,实际公社没人过问。下来的都是县里各部门的干部,每个组还都有个不小的头头,公社干部哪能管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家又何必多管呢?只要不犯大错,年底从公社转到县里的鑑定书都会写上工作积极,能完成工作任务等等,大家都能交差。 这次情况不同了,阶级斗争喊得震天响,不能不使她担着一份心。不过她想情况还会大同小异,这么多工作组,县里怎么会照顾得过来?汇报不好写就先不写了,先到户里转转去,也许会摸到什么新情况。她是记者出身,以前也多是上农村採访,有事没事她倒愿意和群众闲聊。现在更有一种新的需要,就是只有和群众在一起时,才能消除自己的孤寂和苦恼,忘却许多忧愁。她首先想到了卖羊肉被人抢了的孙绍安,便信步向他家走去。 栅栏门关着,她在门外头喊了两声:“有人吗?”起初没有人答应,过了一会儿,孙绍安媳妇才匆匆跑出来,见是吴玉萍连忙道歉:“唉哟!我当是谁呢,是吴同志啊!快进来坐吧!”话说得很热情,可是吴玉萍从她的表情上却察觉似乎有些惊慌。吴玉萍说了声没啥事,到你家来看看,说着便随她进了屋。 屋里黑咕隆咚的看不清东西,原来是窗户外面挡上了秫秸帘子。这帘子本是挡雨雪用的,大晴天为啥放下了帘子呢?往里一走模模煳煳看见炕上躺着一个人,分不清是男是女,吴玉萍以为是他家老人病了,仔细一看却是孙绍安。炕头上还放着一碗水和药瓶,看来刚才他媳妇正在侍候他吃药,听见有人喊,才匆匆忙忙出去的。 孙绍安见是吴玉萍来了,有些紧张便挣扎着要起来,可身上只穿着件破秋衣,又感到有些不便。吴玉萍忙说:“躺着吧!别起来,天太冷别冻着。怎么病啦?”怕他们有啥怀疑,又赶紧补了一句,“我没事儿,来串个门。”孙绍安媳妇连忙去把窗户帘子捲起来,又进屋给吴玉萍倒水,一边倒水一边解释说:“也不知得的啥病,光喊冷,我就把帘子放下了。”屋里一亮堂,就看见屋里乱糟糟的,和上次吃饭时大不相同了。孙绍安媳妇看见吴玉萍站在地下四处观望,连忙用手巾掸了掸一个小马扎子,放在地下说:“吴同志!你就坐这儿吧!炕上又脏又乱,没法让你坐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6(2) 吴玉萍看出了两口子都有些惊慌,可能是不知来意,便随便和他们拉些家常,以消除误会,不要因为自己这不速之客引起人家的不安。先问问村里有没有赤脚医生,量过体温没有吃的什么药,后又谈起孙绍安教书的事,怎么不教了,这两口子紧张情绪才消除了一些。孙绍安媳妇给孙绍安披上棉袄,扶他坐起来,他的病也像好了许多。两口子你一句我一句地介绍说:孙绍安教了八年书,学生和家长们都满意,上级领导也说教得好老受表扬。学校归大队管贫下中农管理学校以后,说绍安姥姥家是富农便不让他教了,支书的侄子初中都没毕业,成了代课老师。吴玉萍一听就知道是咋回事了,可是也不便说什么。 说话的时候,孙绍安媳妇一直靠着炕沿站着,总是带着怀疑的眼光看着吴玉萍,不相信吴玉萍只是闲串门,一定是为啥事而来。她也有话要说但又不便开口,想等着吴玉萍有啥事先说出来。直到吴玉萍立起来要走的时候,她才着急地说:“吴同志!你先别走,有个事想问问你。”吴玉萍停下了脚步:“有啥事你就说吧!” 第182页 “昨天有人告诉俺说是要批斗卖羊肉的,还说起我们绍安刚卖了羊肉。”孙绍安媳妇说,“我们绍安可是个老实人哪!向来规规矩矩,不敢干违法的事,家里就有两只羊,前两天宰了一只,他卖肉还让人家抢了……”说着眼泪就簌簌地流下来了,接着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一边哭着一边说:“就因为绍安老实,有人仗着有权有势,总是欺侮我们,我们是啥话也不敢说呀!这村家家卖羊肉,我们就卖过这一回,批斗怎么就会轮上我们?” 吴玉萍一听明白了,原来孙绍安的病是为了这个。便真诚地笑了笑:“没有这回事!”然后又奇怪地说,“你们是听谁说的?”绍安媳妇表示怀疑:“没这回事?人家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说就是在你屋开的会!” 吴玉萍没想到前天晚上开的会,第二天就传出去了。她马上笑了笑说:“是了解过卖羊肉的事,也说到绍安卖羊肉。大家都知道是头一回,肉还被人抢了,没赚钱还赔了钱,没人说要批斗,也不会批斗他。”绍安媳妇一听说不会批斗,而且看吴玉萍这人非常真诚实在和蔼可亲,马上转悲为喜说话也利落了:“一看吴同志就知道是个怜贫惜弱的好人,你可要多关照我们哪!”她一再表示感谢,只是绝口不提是谁说的,怎么听到的。 吴玉萍从孙绍安家出来走不多远,正遇上黎娟找她吃饭,今天正轮上和孙绍安隔一家的孙金奎家。吴玉萍还没进门,就听见院里笑语喧譁,有个亮嗓子的女人正在嬉笑着和成强说着什么。进到东屋见炕桌上已摆好了碗筷,当中放了酱油、醋碗,还摆着两头大蒜,看样子是要吃饺子了。派饭一般是吃不着饺子的,那时候白面还是稀罕物件。除非是和谁家处好了才能吃上饺子,新来乍到和这家根本不认识,为什么这样好吃好待呢? 吴玉萍正在暗自思忖,孙金奎媳妇已将大屉的白面蒸饺端了上来。成强和黎娟一面急着夹饺子一面和吴玉萍悄悄说:“这家是村里有名的富裕户,男人在学校教书,女人在小卖部卖货。小卖部说是村里的实际和他们家的一样,两人都挣钱在村里可是少有的双职工。”吴玉萍联想起孙绍安媳妇的话,知道这一定是支书侄儿家了。 她夹起一个饺子咬了两口,原来是素馅的,就是大白菜加咸盐,不仅没有肉,油也很少,连点虾皮也没放。看来只是向外人说起来是包的饺子,图个高人一等的名声,实际却捨不得多搭一点点东西,不过能吃上白面也就不简单了。正吃着听见西屋有人说话,那媳妇放荡的笑声不断传来。忽然门帘儿一挑,那媳妇站在门外,只伸了一个脑袋进来,笑吟吟地问道:“哪位是县上来的吴同志?” 吴玉萍一愣,她这是干什么?便随口说:“有事啦?”那媳妇身子稍稍往下一蹲,一手撩着门帘,一手往外一撇,作了一个请的姿势,娇声娇气地说:“西屋有请!”她看吴玉萍仍然坐着不动,只是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她,便笑吟吟地走到屋里来,“你就是吴同志啊!有位县农业局的同志想见你,请吧!” 吴玉萍一听是自己单位的,立即有一种亲切感,从上干校以后还没有人找过她,回机关一趟,也只是见了一个冷冰冰的面孔。不管怎么样在这单位也呆了十来年了,对机关的同志还是有些怀念的。所以便很快下炕,随那媳妇到西屋去了。一进门,却使吴玉萍大吃一惊:他怎么来了?找我干啥?心里不仅紧张,而且气不打一处来。 来人是朱一夫,早先是局里造反派头儿,现在是农业局革委会副主任,她讨厌这个人。平时在机关他们见面也很少说话,对他的到来,吴玉萍心里立时掠过一阵不祥的预感。没等吴玉萍说话,对方却表现了稀有的热情,不仅是笑脸相迎,而且表现出由衷的高兴。连连说:“上炕,上炕,吃饺子,唉呀!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朱一夫招唿着,那媳妇已将碗筷摆好。见这情况吴玉萍也不得不表现得热情一些,上炕坐定,马上说:“朱主任啥时候来的,我怎么不知道?”嘴里说着,心里却在嘀咕是来找我的?难道是机关有啥事想抽我回去?还是为以前的问题想核对啥事实? 那朱一夫是什么人,最善察言观色。见吴玉萍有些疑惑,便笑着解释:“我是路过也是才来不大会儿。这是我表妹家,前庄就是我家,顺路看看我表妹。我从窗户里看见你进院了,原来你在这村当工作组啊!”吴玉萍听到这里才放心了,漫不经心地吃起了饺子,吃到嘴里味道却大不相同,不仅是肉馅的,而且一咬一兜油,吴玉萍很久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饺子。她寻思别看刚才这朱一夫说得那么自然,说他才来那不是真的,一定是早就来了。农村平时谁家里也没肉,这是早上到集上砍来的。刚才我还以为他是借了工作组派饭的光,原来是工作组借了他的光,不过馅却大不一样。他说顺便路过,不知道自己在这个村也可能是假的,很可能是为我而来,要不怎么能这么巧?可是他找我能有什么事呢?吃完饭回到住房,吴玉萍靠在炕墙上,不禁心头激动,思绪万千。朱一夫的出现,给她平静如水的生活,激起了滚滚波浪。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6(3) 朱一夫原名叫朱万福,“四清运动”时中央转发了“桃园经验”(河北抚宁县搞“四清”的经验),指出“四清”已经不止是队里清工、清帐、清财、清库,而是要解决政治、经济、思想、组织上的不清。此前中央发出的农村工作中若干问题的决定(简称《前十条》)中也指出中国社会已出现尖锐的阶级斗争,资本主义势力和封建势力正在向我们猖狂进攻。 第183页 对政治形势非常敏感的朱一夫,看到“四清”将从经济问题向政治领域发展,便觉得自己的名字不祥,带有封建色彩,轻则招人耻笑,重则可能招灾惹祸。人们都歌颂毛主席万寿无疆,只有主席才能说万福万寿,他怎么能说万福呢?便下定决心改名字,想来想去改名为一夫,意思是要成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这本来也就是为避邪消灾,只是一种消极防范,并没有更多的奢望。谁想到却歪打正着,出人意外的是随着改名大红大紫飞黄腾达起来。 “四清”运动时,这个县属于细线“四清”,细线“四清”比粗线早开展一年,紧跟着全国典型“桃园经验”走。那时中央估计全国基层有三分之一的领导权不在我们手里,根据这样的分析,要求在全国农村、城市都要深入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要搞四五年。但是下边的牴触很大,先走一步的山西、河北,从地委到县委对“四清”运动都有很大牴触。所以细线“四清”採取了大规模的人海战术,一个几十万人口的县,有的就要从各县抽调上万人的工作组进驻。 这县既是细线“四清”,各单位各重点村同时进驻工作组,农业局进驻了三个人,两男一女。搞得很神秘,来人一律是假名,不准暴露原工作单位和自己真实姓名。一进机关,原领导干部全部靠边站,这三个不知从哪里来的人便掌握了一切大权。但为了工作方便,要结合机关一个人进领导班子,这个人按照阶级斗争标准要绝对的干净。就是不仅出身是贫下中农,社会关系包括七大姨八大姑也必须清清白白,没有任何政治污点。本人当然更不能有任何污点,歷次政治运动表现积极。 为了找这个人,工作组的于队长把机关干部档案翻了个遍,整整搞了两天两夜,全机关四十多人里没有一个合格的。因为农业局除局长外,大部分是大中专毕业的技术干部,解放才十几年,这些大大小小的知识分子,包括解放前后初中毕业参加工作的,家中不是地富成分,至少也是个富裕中农,即使家中困难至少也要有门子好亲戚帮助才能上学。而且日本、国民党统治那么多年,当过伪军干过伪事的,沾点国民党气的人农村也很多,要那么干净上哪里找去? 事有凑巧,正在于队长一愁莫展的时候,朱万福来了。那时工作组还没亮相,究竟要干什么,人们还摸不清底细,搞运动把人们也搞怕了,所以都躲着工作组。朱万福一来,于队长也大吃一惊:我们还没开展工作呢,他主动找上门来,要干什么?听到他是嫌自己的名字太封建,主动要求改名,于队长心中又不禁一喜:看来这人对资本主义、封建主义的危害有认识,便引起了注意。 赶紧又翻档案,原来看过的档案里没有这个人,后来在下属一个小单位里才发现了个朱万福。他的档案袋很薄,压在其他砖头一样的档案袋底下,所以被遗漏了。于队长打开一看,只有登记表、工资表和鑑定表。工资是二十三级。鑑定写得很好,工作一贯积极,政治要求上进,立场坚定等等。家庭出身、社会关系全是贫下中农,而且不少是党员。于队长心中大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就是他了,进领导班子,这样就可以立即开始工作了。二十三级,级别是低了点,唉!不能过高要求,十全十美的人上哪里找去?他自己还给自己宽心。 其实这个由朱万福改名的朱一夫,实际连二十三级也不是,他原本只是个农场工人,根本不是干部。长了一双三角眼,脑袋缩在脖腔里,因为其貌不扬,为人又出名的奸诈刁滑爱占便宜,所以三十多岁了,还没娶上媳妇,按捺不住有时便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加上农场女工很多,农场领导怕影响不好,便不想要他,恰巧那年冬天县农业局长去农场拉大米,场长便趁机把朱万福塞给了局长。局长弄吃弄烧经常有求于场长便答应了,只是说要去地区开会,回来便研究调动。场长怕夜长梦多推不出去,就匆匆忙忙把档案交给朱万福本人,让他赶紧到县里找局长报到。 岂不知朱万福向来诡计多端,遇到这种好机会哪肯放过。档案袋虽然两头加封,他回家还是小心翼翼地从档案袋的中间封口处拆开,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把不重要的全部烧掉,把必须留下的全部焕然一新。把属于勤杂工的二十五级改为二十三级,一下成了干部,社会关系栏原来有一两家成分不好的他给改了,这样他就以崭新的面貌来到了农业局。他爹给他起万福这个名字没有白起,真是万福来临,调到了县里,成了干部,长了级,而且以后坐了直升飞机,俨然成了威风凛凛的领导班子成员。 “四清”运动一开始便是“上楼下楼,洗手洗澡”。新领导班子让谁上楼就得上楼,上楼容易下楼难。局里的大小头头,当然首当其冲。上了楼就没自由了,必须“洗手洗澡”,把经济上、政治上、思想上的问题洗得干干净净,交待得清清楚楚才能下楼。说没问题不行,一遍两遍连三遍,自己洗不干净大家帮着洗,直洗得不少人声泪俱下涕泪涟涟。“四清”比“文革”当然文明得多,农村虽也有偷偷动刑的,在县级机关还没发明“喷气式”,站板凳,跪砖头。那时的洗手洗澡还是大家一起坐着洗,所以叫洗温水澡。 第184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6(4) 1966年底,“四清”刚刚结束,工作组还没撤走,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朱一夫摇身一变,又成了造反派的头目。不久,局长们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进了牛棚,朱一夫就和几个造反派弟兄掌管了机关“文革”的领导权。朱一夫虽进了领导班子,神气了起来,可是终究心里有鬼,能力也不行,对运动什么时候结束,将来是个什么结局,自己能不能稳坐局领导这把交椅都不摸底。 他觉得县里那么多局级干部不会都打倒,说不定哪些人将来还会是领导,所以局长们挨斗时,他振臂高唿声色俱厉,上纲上线绝不留情,给人们一个立场坚定、斗志昂扬的好印象。晚上却偷偷去局长那里通风报信出谋划策,有时还偷偷送柿子送点心,以表示自己对领导的感情。对一般干部他是又拉又压,靠拢他的投脾气的便一起吃吃喝喝称兄道弟。不满意他这为人或不投靠他的,便编造是非想法整治你。人们虽然都知道这人心术不正却不敢得罪。可偏偏也有认死理不信邪的人,以前曾和吴玉萍同住一个宿舍的姚秀环就是一个。 姚秀环为人正直倔强,平时就死看不上朱一夫,这时还是这样。见面时虽不敢像以前似的白眼相待,但是如果对方不先说话,她也仍然是不理他。这里有个鲜为人知的原因。原来这朱一夫刚调来时,就分到农业局下属单位畜牧兽医站帮忙。畜牧兽医站除管全县畜牧工作外,日常大量工作是给大牲畜治病和配种。这里养着一头大种马,全身枣红色没有一根杂毛,体格健壮十分英武人见人爱。所以全县的人都愿意到这里来给驴、马配种,以便养个好骡驹、好马驹。 朱一夫既不懂技术又没文化,局长派来了又没法安排,便让他帮忙给牲口灌药和配种。给牲口吃药必须有人按住用瓢灌,牲畜配种时也要人帮忙。种马个子太大,有时老乡牵个小母驴配种,虽有木架子保护,有时种马勐然扑上去,连木架子也压歪了,不是伤了母驴,就是伤了种马。有时种马一时性急,还插错了地方,弄到肛门里去,便会把母畜肛门或肠子弄坏了,所以要有人在一旁保护、帮助。以前活多了临时从街上找人帮忙,朱一夫来了就包了这个活。 姚秀环两口子都在兽医站工作,姚秀环是会计,她丈夫牛耕元是站上唯一的一个兽医系毕业的正式兽医,也是技术负责人。朱一夫就在他手下帮忙。他来后站脚未稳想找个靠山,看准了这技术上的台柱子牛耕元,平时除帮助配种、灌药以外,还主动给他打下手,洗洗涮涮等这些零活他全包了,这样就和姚秀环一家熟了。 姚秀环心眼好,看他没家没业怪可怜,时间长了他赶不上去机关食堂吃饭,有时便让他一起吃点。谁知他蹬着鼻子上脸,以前只是偶然到姚秀环屋串串门儿,后来见姚秀环一进屋,他也就到了门口,有事没事地泡蘑菇,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有一次姚秀环正换衣服,朱一夫进去便要搂抱,被姚秀环一巴掌打了回去,从此不准他进屋,也不准他借火做饭。朱一夫当然不满可也说不出口,姚秀环也不愿声张。要不是另一件偶然发生的事件,这事也许就无声无息地了结了。 俗话说,是狗改不了吃屎。朱一夫本来在农场就有这个毛病,又加在这里整天配种,他要手拿把攥地帮着大种马把那个大傢伙插入那个地方,然后瞪大了眼睛瞅着大种马强烈兴奋令人心动的动作,他紧咬着嘴唇才强忍住了自己的冲动,等大种马尽了兴,他的裤裆里也湿了。有一次他正在帮着配牲口,见不远处正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闺女痴迷瞪眼地看着,十分入迷,竟不自觉地把一个手指头含到嘴里紧紧地咬着。朱一夫见此情景,知道这闺女情窦初开春心萌动,便邪念顿生。他匆匆打发走配牲口的老汉,便直奔那闺女而去。 那闺女本是来兽医站买药的,正赶上配种一时忘情,当发现痴迷被人看破,羞得无地自容。见有人朝她走来,药也不买了转身便走,来人紧追不捨,她便赶紧躲进了旁边的女厕所,朱一夫也转身进了旁边的男厕所。女厕男厕只隔一道土墙,防君子不防小人,只要翘起脚来,就什么都能看见。 那闺女进了女厕所并不解手,只是蹲在墙角发抖。正巧这时姚秀环在里边解手,见姑娘这般模样好生奇怪,正想问个明白,忽听见男厕所有人说:“姑娘!别怕,你出来,我给你看看我的大傢伙。”姚秀环一听知道是遇上了流氓,也吓坏了,便赶紧提起裤子站起来扭头一看,正看见一个秃脑袋慢慢从墙头上伸出来。她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是朱一夫,便气愤地喊了一句:“干什么,你个流氓!”朱一夫没料到女厕所有人,真是冤家路窄,又正好碰上姚秀环,吓得他没敢还嘴头一缩便赶紧跑了。等姚秀环系好了裤带追出去,人早已跑远了。回来问这闺女怎么回事,是不是那个人欺侮了她,她不回答只是小声哭泣,自己抹着眼泪走了。 朱一夫从此心怀鬼胎,时时担心姚秀环不定啥时候揭发出来,便对姚秀环怀恨在心,整死她的心都有,以便堵住她的嘴。可是人家两口子是单位的台柱子,他能有什么办法?所以平时对姚秀环两口子更是格外亲热,千方百计讨好献殷勤。对别人也是八方讨好,着实老实了一阵子。结果给周围人造成了一种假象,倒为他进入领导班子创造了条件。 第185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7(1) 姚秀环虽然嫉恶如仇,但又是一个比较宽厚、不爱多事的人。对朱一夫那些丑事,除了和吴玉萍说过以外,对别人都守口如瓶,没有给他张扬。姚秀环和吴玉萍的关系非同一般,她结婚前和吴玉萍住在一个屋,两人处得很好。朱一夫突然掌了大权,吴玉萍曾经劝姚秀环说话要小心,和朱一夫的关系不要太僵。姚秀环说:“他当了领导怎么啦?咱一不求升官,二不犯错误,凭技术吃饭,他还能把我怎么样?”吴玉萍说:“应该是这个理儿,可是要知道现在是在运动中。” “运动怎么啦?我没经过也听说过,啥运动也得讲理吧?”姚秀环并不在乎。在运动中没身临其境挨过整的人,很难体会到“政治运动”的反常情况,只要整到你头上是没法讲理的。 吴玉萍见姚秀环根本听不进去,也就不便深说了。可是她万万也没想到,姚秀环不听劝告,倒霉的不仅是姚秀环,也牵连到她。不难理解,朱一夫越升得快,越怕姚秀环把自己的丑事给抖露出来,早存整人灭口之心,当时的运动主要是斗“走资派”,轮不上技术员。可是朱一夫大权在握,他知道姚秀环家庭出身是富农,而且他听姚秀环说过母亲在家生活很困难,经常给家寄钱,便编造姚秀环对土改、对阶级斗争不满,散布反动言论等等,造反派用大字报把姚秀环给揪了出来。 姚秀环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她还是相信不干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什么也不检查,虽然挨了打揪断了头髮,就是不承认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斗了几回群众也烦了,只好挂了起来。朱一夫不甘心,挖空心思制造重型炮弹。 吴玉萍有一个收音机,姚秀环和吴玉萍住在一起时两人经常晚上听歌。机关宿舍租的民房各屋离得很近,为不影响别人声音很小,两人凑到收音机跟前边听边唱。她们住的小厢房是纸煳的木格子窗户,晚上隔着窗户纸便可以看见两个脑袋凑到收音机前的影子,只能听见说话的一言半语。有的积极分子曾怀疑她们收听敌台。 朱一夫听到这种议论如获至宝,便说一个是摘帽右派,一个是心怀不满的富农子女,收听敌台是肯定的。便马上发动人贴出了许多大字报,朱一夫亲自带领造反派把吴玉萍的宿舍和姚秀环的家翻了一个底朝天。姚秀环家没搜出任何东西,只是把吴玉萍的一部《红楼梦》和几本唐诗、宋词作为散布“封、资、修”的罪证和收音机一起没收了。 朱一夫本想将收音机归己用,可是那时形势正动盪不安,往哪里发展,谁也说不清,而且机关“四清”工作组还没撤走。他便多了一个心眼儿,用胶布把收音机开关贴上,以示封存,交给了“四清”工作组老于保管。老于是个比较实事求是的人。“四清”运动中对吴玉萍多次进行外调,没发现什么问题。朱一夫虽是他结合进班子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倒察觉朱一夫并不是个纯朴的农民干部,心术不正。但现在形势已经大变,朱一夫已成了大权在握的造反派头目,自己成了一个孤零零的外来干部,对朱一夫不仅无可奈何,而且也不得不尊重。 这次接到朱一夫交给他的收音机,说是作为吴玉萍、姚秀环偷听敌台的罪证,他就不太同意,仅仅有个收音机,怎么就能证明一定收听了敌台呢?可是又不好不收下。批斗会上两个人都坚决不承认收听敌台,会上虽有几个人发言,说看见他们深夜两人凑在收音机跟前听,可是谁也说不清听见了什么,怎么能证明听的就是敌台? 于队长一个老乡是进驻县广播站的“四清”工作组,有一天来老于这里串门儿,看见屋里有台收音机,就要拧开听戏,被老于挡住了。他问为什么,老于说了来龙去脉,也说了自己的一些疑惑。老乡本是搞电器的,他说这还不好办?我来看看。他从后边拆下挡板一看就笑了,说这东西哪能听敌台?还缺两个管呢!你随便找广播站懂点技术的人都知道。 于队长心里有底了,便悄悄和两个参加领导班子的股长(当时也是造反派头目)商量,这两个人对朱一夫本来就看不起,到了研究重点人会议上,这两个人便提出了偷听敌台证据不足,有人说这种收音机不能收听敌台,最好找技术人员看看。鑑定结果当然是不言而喻,朱一夫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嘴里也没话可说,对吴玉萍、姚秀环偷听敌台的罪名只能不了了之。但吴玉萍和姚秀环并不知道,仍然觉得自己没被解脱忐忑不安。 朱一夫对吴玉萍一贯冷漠。后来吴玉萍去了干校,又抽到斗批改工作组,一直没见到过朱一夫,印象中只留下那一脸的兇险、冷漠。想不到这次偶然相逢,他却满脸堆笑,还特意请她吃饺子,可把吴玉萍弄煳涂了,不知是吉是凶。夜里竟半宿失眠,直到清晨才朦胧睡去。 吃完早饭回来,老郝盘腿坐在炕上就卷上了旱菸,慢悠悠地抽起来,一边抽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个笔记本来,大家知道有事,便都坐在炕上等着。老郝轻声问吴玉萍:“朱一夫,你认识呗?”吴玉萍不知啥事,只应了声:“认识,我们一个局。”没有把前天吃饭时遇见他的事说出来。老郝情绪低沉地说:“他到咱这一片斗批改领导小组了,到咱公社来视察时,不知为啥把咱村好批,说咱们阶级斗争的弦没绷紧,限两天之内开好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大会,狠剎卖羊肉的歪风,把带头卖羊肉的孙绍安揪出来,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如果不老实,就押送公社的集训队。”老郝说完了,低着头木然地坐在那里,一只手按在笔记本上,一动不动。看来心里很不痛快,又无可奈何。 第186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7(2) 大家也都十分惊讶,面面相觑,沉默了好一阵子,成强才说:“怎么这么急?晚两天不行吗?这么大一个会,也得准备准备呀!”黎娟非常生气:“他怎么知道孙绍安?根据啥说他是带头卖羊肉?” 这时,吴玉萍才把前天遇见朱一夫的情况说了一遍,想是那派饭人家反映了什么情况?老郝对这个情况十分注意,一改那木然的表情,抬起头来两眼直瞪瞪地瞅着吴玉萍:“谁家?”吴玉萍说:“孙绍安隔壁孙金奎家。”老郝说:“啊?就是那个教书的,村支书的侄子家吧?”他沉吟了一会儿,又说:“孙绍安是不是就是原来那个教书的?” 人们说是。老郝深深地嘆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人们又是一阵沉默。因为大家都清楚,那孙金奎抢了人家教书的饭碗,却不会教书,学生家长多有怨言。听说工作组进村之前,有些家长直接找到公社,要求撸掉孙金奎,还让孙绍安教,公社还没答覆,工作组就进村了。孙绍安仅仅卖了一次羊肉,还被人抢了,怎么就指名道姓的说他是带头卖羊肉呢?肯定这是支书或是孙金奎家捣的鬼,无非是想把孙绍安搞臭,巩固孙金奎的位子,也堵住学生家长的嘴。 吴玉萍非常气愤,也为孙绍安深深不平。可是孙绍安的姥家是富农,也确实卖过羊肉,朱一夫又指定了,还能说什么?正在这时,老郝又说:“朱同志说还要亲自参加咱村的批斗大会,就定在明天下午,快做准备吧!”老郝给大家分了工,黎娟、成强走了以后,老郝和吴玉萍商量:“你是不是上孙绍安家去一趟,做做他的工作,别顶板,在会上做个检查,以免惹出别的事来。” 吴玉萍知道,老郝心里也是明镜似的,这会不能不开,又最好别出意外。惹出别的事来工作更难做,与各方面都不好交待。去孙绍安家做工作是个难差事,自己都觉得亏心,怎么去说服人家?可是再难这工作也得做呀!让他有个思想准备,也免得打个措手不及或发生意外。 吴玉萍沿着一条坎坷不平的土路向孙绍安家走去,一边走一边想,真是哪个庙都有屈死鬼。过去认为搞运动都是知识分子首当其冲,现在才知道到了农村,老百姓也在劫难逃。孙绍安这么一个老实人,不是也会有飞来横祸吗?突然又想到文件上讲的“无产阶级全面专政”的话,莫非对工人,农民也要专政?于是她又担心起在农村改造的白刚来。吴玉萍忧心忡忡,每迈一步,都觉得十分沉重,上次来孙绍安家,她安慰他们的话还记忆犹新,现在又让人家接受批斗,可怎么开口呢? 吴玉萍迟迟疑疑地进了院门,正踌躇不前,孙绍安媳妇却快步从屋里迎了出来。吴玉萍说:“孙绍安不在家?”吴玉萍进到屋里,见炕上地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却不见孙绍安的影子。绍安媳妇说:“村外拾柴火去了。”吴玉萍打量那媳妇,只见她梳着齐耳短髮,穿一身裁剪精巧的贴身棉衣裤,迎着冷风,扬眉挺胸,神情严肃,不卑不亢,一双杏眼圆睁,薄薄嘴唇半抿,好像知道有什么祸事要来,却又毫不畏惧。吴玉萍站下略一迟疑,婉转地向她说:“公社要来村里开会,批判卖羊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事儿,点名孙绍安上台检查,让他做个准备。” “吴同志,你上我们家来了也不是一趟两趟了,绍安是个老实人,你们也知道。”那媳妇冷冷一笑说开了,“公社点他的名,他又不是江洋大盗咋这么出名,公社咋知道他啦?”她停顿下来,静静地瞅着吴玉萍的眼睛,好像要从眼睛里挖掘她心中的秘密。见她面有难色略显尴尬,便又接着说:“吴同志,我不难为你,你们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如我们清楚。”这话倒不由得使吴玉萍暗暗吃惊:这媳妇可真厉害,说出话来,斩钉截铁,处事不惊,这么有主意。怎么我们刚研究的事儿他就知道,我们不知道的事儿,她也知道,还说比我们还清楚。便说:“你说说,怎么回事儿?” 那媳妇用眼角向隔壁一瞥:“我知道谁和我们过不去。”然后小声说,“吴同志,那院的和我是一个村的娘家,她在家就养汉。前两天从县里来了一个官儿,说是她表哥,狗屁!谁还不知道,她在村里就跟他打掉了一个孩子。那人原本是一个农场工人,谁知道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官了?还说现在就管这一片,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那媳妇鼓动着夺了我们绍安教书的饭碗还不算,总想害我们,好狠毒啊!我们就一直忍着,忍着。这不,还是出了这个事儿。”说着不禁眼泪汪汪,暗自饮泣说不下去了。抽泣了几下突然撩起衣襟擦了把眼泪,坚决地说:“我不怕她。不就仗着她叔是村支书吗?能咋的,卖羊肉犯法啦!她公公也卖,卖得比谁都多。要说卖羊肉,这村里一百零八户人家,我们不过排个末尾,怎么就轮上我们检查啦?” 一番话把吴玉萍说得无言以对,充满了同情又一筹莫展,连句安慰的话也没法说,呆呆地愣在了那里。那媳妇也看出了吴玉萍的心思,反倒安慰起她来:“吴同志,你来我们家好几回了,看得出来你是个好人。不用犯愁。自古道:官身不由自己,这事儿我们懂。上级让你带的信你算带到了,到时候我们两口子都去参加会就是了。” 第187页 第二天下午,吃过晌午饭就张罗开会,村小没有大院,会场就设在村旁边翻晒粮食的场院里。民兵们把场里的柴草扫净,摆上了两张桌子几把椅子,就算是会场,没处贴标语口号,临时用红绿纸写了几张,就用砖头压在了柴草垛上。成强、黎娟和村干部们一趟趟地跑着去召集人,又一趟趟地跑来焦急地向吴玉萍汇报说找不见人。虽然昨天晚上今天早起连着用大喇叭广播了几遍开群众大会,男女老少必须参加,可是今天除了几个民兵和老头儿、老婆儿以外,男人们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妇女们倒是答应来,前脚答应她后脚就熘了,你有什么办法?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7(3) 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和朱一夫早就来了,老郝陪着他们在支书家喝茶水、聊闲天,他们也等得不耐烦了,三番五次地派人来催,为什么还不开会?眼看日头偏西了,再不开就没时间了,这时会场上连瞎子、拐子、轻易不出门的老头儿、老婆儿全算上也没多少人,成强灵机一动,把小学生全赶到会场上,这才使会场像个开会的样儿,叽叽喳喳地又说又笑,坐满了半个场院。孙绍安两口子倒是早早儿来了,不熘不跑,就一直靠着柴火垛蹲着。 朱一夫大摇大摆地坐在桌子正中,端着个架子,等着发表重要讲话。为了显得威风,壮大声势,还临时从公社借来一架麦克风。支书对着吹了两声,不响。村里电工不会鼓捣,这儿通通那儿通通的,一吹还是不响。鼓捣了好一阵子说行了。朱一夫着急了,接过来对准麦克风大声地吹,还是不响,气得他连续吹,突然这傢伙不知发了什么神经,发出了几声刺耳的尖啸,会场大哗,引起一阵阵轰笑。 终于可以讲话了,朱一夫把他那三角眼一搭拉,脸上的那三疙瘩横肉往下一沉,先狠狠地拍了两下桌子,会场上立时安静了,连一向爱叽叽喳喳的小学生们,一看这个生人这么凶,也都老老实实地坐在砖头上。他从当前形势讲起,讲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斗争,最后联繫孙村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卖羊肉上来。强调要堵住资本主义的路,坚决把投机倒把卖羊肉的邪风歪气剎住,把带头卖羊肉的人批倒批臭。 这时支部书记马上站起来,接过麦克风大声喊道:“把富农崽子孙绍安带上来。”会场上一时出奇地安静,大家都扭过头去看柴禾垛边站着的孙绍安两口子。只见他们俩不等民兵来揪,自己便快步走过来,肩靠肩地站在主席台前。支书对那媳妇喊道:“你来干什么,没叫你快坐到下面去。” 那媳妇毫不畏惧,仍然站着不动,大大方方地站在丈夫一旁说:“他既是富农崽子,我就是富农崽子的老婆,我们一块儿卖羊肉,要犯法都该挨斗。”支书没再理她,心想你不知好歹不嫌丢人,愿意陪斗那就陪吧!便马上宣布批斗开始,两个预先安排好的积极分子,便先后上台批判。稿子是别人代写的,他们认字不多,心里十分紧张,所以念得磕磕巴巴,手也哆嗦起来,有一个人念到半截上,一阵大风一刮不小心稿子让大风颳跑了,便急忙去追稿子。 就在这个时候,孙绍安媳妇扭过头来,冲着主席台上的朱一夫大声说:“上级领导,我倒要问问,要说卖羊肉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我们村可是家家户户都在走。哪家没卖过羊肉?要说卖羊肉就该批,该批斗的可不只我们一家。说我们是富农崽子?他妈娘家是富农,可他爹是贫农,咋就成了富农崽子了?我家可是三辈贫农,那羊是我餵的我杀的我卖的为啥别人不批,只批……” 没等她说完,朱一夫把桌子一拍,三角眼一瞪,大吼一声:“反了你了,把她给我拉下去!”等民兵把那媳妇拉走以后,朱一夫觉得受了抢白,脸上无光,为挽回面子,便故意理直气壮地说:“贫下中农怎么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照样批斗,这是路线斗争不能含煳。”然后又小声对支书说,“你们村谁家养羊卖羊肉多?再拉几个批斗。”他说话虽声很小,但没注意躲开麦克风,会场都听到了。 突然变了安排,支书可为了难。这时天黑得早,日头已经落下去了,往台下一看,黑乎乎地也看不清谁是谁,他便到台下去找。他正在人群里搜寻目标,忽见会场一下乱了,人们纷纷站起来往两边躲。只见一头小牛犊子一样的大羊公子闯进了会场,两个弯曲粗壮的大羝角各挂着一条红绸子,脖子上带着一个大铃铛,丁丁当当地响,令人奇怪的是它尾巴上还冒着烟儿,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原来是谁在它尾巴上拴了一挂小鞭炮,把它赶了来,小鞭炮阵阵炸响,使大公羊惊慌失措地闯进了会场。那朱一夫一见大怒,立起来指手画脚地招唿民兵:“打死它,打死它。” 两个带枪的民兵便从会场外边赶紧跑过来,也喊:“打死它,打死它。”那羊公子进了会场一见人多,更加惊慌,愣怔了一下,突然见后边有人拿枪追来,前边一个人兇狠地喊叫,它好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便向喊叫的朱一夫闯过去。老郝和公社副主任坐在两边,一看危险便赶紧跑开了,朱一夫正喊叫打死它,又是坐在中间,没容他躲开那大羊公子便一下子连桌子带人全撞了个翻个儿。朱一夫吓得七魂出窍,赶紧爬起来继续喊叫打死它,打死它。那两个持枪民兵是专门从公社借了两条枪,为大会站脚助威和防止发生意外,一看闯下了大祸,便跑过去真想举枪打羊公子。 第188页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十二三的小孩飞步跑过去喊道:“别打!别打!是我们家的。”然后咴儿咴儿地叫了几声,只见那羊公子愣怔了一下,便立即向小孩跑来。小孩搂住了它的脖子,拍打着它的头,让它老实下来。然后对着村支书喊道:“爷爷!你不是让我奶奶把它拴到别人家去吗?我奶奶也不把它看好,咋让它跑出来啦!” 原来这羊公子是支书大儿子家的,他儿子和支书仍住一个院,平时都是支书老伴儿为儿子照看,知道要开这个大会,公社来人会到家里来,支书便叫老伴把羊公子牵到别人家去,不知谁出了坏,故意用这羊扰乱了会场。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7(4) 这时天色已黑,互相看不清,人们胆子也大了起来,不知是哪个妇女喊了一嗓子:“批斗它批斗它,这才是罪魁祸首。没有羊公子哪来的小羊,全村的小羊都是它的种。”接着有人也喊了起来:“走资本主义道路它是头号的,批它!”你一嗓子我一嗓子的喊叫,引起了全场一阵阵欢笑。会场立时乱了,吵吵嚷嚷,也听不清人们说的是啥。 朱一夫一看羊公子是支书家的,支书又是他姘头的叔叔,他们的关系支书心里也清清楚楚,便不好再说什么了。这样一个结局虽然面子不好看,但是开批斗会的目的也达到了,今后谁还敢再为孙绍安说话?支书趁这乱劲儿便赶紧宣布散会。朱一夫被支书叫到家里喝酒去了。 这会开的朱一夫一肚子气,社员却嘻嘻哈哈地笑着往家走,觉得又解气又好笑,今天可开了眼啦。人们都以为从此没事了,谁知道第二天孙绍安却被民兵押到了公社,关进了集训队。她媳妇上县跑市,托亲靠友,总算把孙绍安弄了回来,但右胳臂受了伤抬不起来,据说是因为吊打致残,在家足足养了半年。 老郝和吴玉萍这个工作组,因工作不利,受了批评全组撤出,调到一个更复杂的队——桥头营。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8(1) 吴玉萍他们刚到桥头营,便接到县里指示要开展“一打三反”运动,主要是打击反革命。他们还在学习文件,杀人布告便接踵而来,最初这批布告,多是杀的现行反革命,那布告从县城贴到农村,街头巷尾常见一张张铅印大纸上横列着十几个人的名字,上面被划上鲜红的钩儿,俗称“坐红椅子”,便是枪毙了。反革命的罪名五花八门,布告越贴越大。面临这种形势,吴玉萍更加不放心白刚,怕他那犟脾气惹出事来,夜里常被白刚出事的噩梦惊醒。所以便给白刚写了那封千万千万小心谨慎、凡事能忍则忍的信。白刚接得信后,着实苦恼了一阵子,尤其担心给省公安厅劳改局的那封信惹祸。 真是该着天不灭曹,原本认为毫无指望的事情,竟然很快来了结果。有一天,大炮神神秘秘地凑到白刚的脸前,直盯着他的眼睛小声说:“你给省公安厅写信啦?” 白刚心中一惊,这事儿他怎么知道了?信转下来了,让批斗?还是他听到了什么消息?他迟疑着,没有回答。大炮不满地说:“这事儿你跟我还保啥密呀!告诉你吧,好事。昨天县公安局冷股长把我叫了去,还剋了我一顿。问我你给公安厅写信我知道不知道,我一听,妈呀!坏了,准是捅了娄子了。便赶紧说:‘不知道啊!知道我还能让他写?又问我他省里、公安厅认识啥领导吗?我说我哪儿知道啊?’他火了:你这群众专政是怎么专的?可倒好,一问三不知。我说到底出了啥事儿啦?他这才说省公安厅来信了,白刚以前没帽儿,只因为家中是地主就给他戴上地主帽子不妥,让给他摘掉,你回去就通知他,省得他以后还写信。然后他又说:准是他在省里、厅里的领导当中有熟人,你真不知道?我说那还有假,我知道还能不说?”说到这里,大炮笑眯眯地凑到白刚耳旁轻轻说:“哎,我问你在省里、厅里是不是认识大领导啊?托人了吧?” “多少年断了联繫,我又是这个身份,上哪儿托人去?我就是直接给公安厅写的信。”白刚在省里真有很多熟人、老领导。要是个会来事儿的,正可以藉此机会就坡下驴,吹上几句,既可以抬高自己身份,又可以吓唬吓唬县里村里这些干部。但白刚不愿意来这一套,他十分坦诚实话实说。大炮按阶级斗争的常理推断,他显然不信:“没熟人你写封信,说你不是地主,解决问题就这么快?”然后又凑到白刚的耳朵根子上小声说,“你跟我说实话,人家冷股长还让我掏个实底,向他汇报呢!” 白刚一听冷股长着急了,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我没有托人,因为这问题明显违反政策,领导机关的人都十分清楚。”说到这里白刚腰杆也硬起来了,“一看该解决,只批上几个字:如情况属实,此做法不妥,请纠正。这就行了,还不快?有啥难解决的。” 这一下可把大炮给镇住了:“唉呀,我的妈!真是神咧!公安局让我看了公安厅的来信,上边批的就是这几个字。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准是有人给你通风报信了!”大炮微笑着,神秘兮兮地看着白刚眼睛,觉得这里面准有故事典儿。 白刚说:“谁会给我通风报信儿?你知道我离家这么多年,县里没有一个熟人。”大炮还是不信:“那就是省里有人告诉你了,要不你怎么说得这么准?”白刚说:“省里谁会跟我说,来信都经过你的手,你还能不知道?我只是猜想,想到他们会这么批。”大炮想了想也是这么回事,省里来信我准知道,这才相信白刚是猜想的。觉得人家这人了不起,猜就猜这么准。 第189页 可是他觉得你再能猜,现在这情况即便符合政策,没熟人也不能这么快就办下来。一个戴帽地主、摘帽右派,这么容易就改变了自己的成分,真让人难以理解。便说:“你没托人,是不是处理这封信的领导正是你的熟人啊?”白刚觉得虽有可能,这种可能性很小,可是看到大炮一直不相信没熟人办不下来,便也不再争论,也就顺水推舟地说:“我在省里熟人很多,也许是吧!” “也许是——吧——”大炮把后面这两个字说得很慢,对白刚这种不相信的口气很有些讥讽,然后非常肯定又不无骄傲地说:“我猜得没错儿,咱猜这个也是一猜一个准儿,咱是干啥的,这点勾当儿还能瞒得过我?”他越说越高兴,他为自己这种猜想十分自豪,就好像他这种猜想已经被事实证明了一样。他对白刚也暗中高看了一眼,再也不敢为难他,并且把他的猜想当作事实又添油加醋地向冷股长作了汇报。白刚倒因为这封信处境有了不小的改善。 白刚听到这个令人兴奋的好消息以后,第一件事便是给妻子写信,让她不必担心,同时也劝她相信,悲观是不必要的,有理的事情,终究会得到解决。 就在白刚得到这个信儿之前,当地发生了一件奇案,有关部门对这件事一直秘而不宣,却作为一件大案紧锣密鼓地张开了一张大网,进行侦破。虽然秘而不宣,但因为就是发生在王各庄镇上的事情,三乡五里的还能瞒得住吗?事情一发生人们就偷偷传说:市管会帮集的老万在河套的沙滩里被人活埋了。 具体情节其说不一,有人说是他急于邀功请赏,集日以外,主动到河边摆渡那里去抓倒卖粮食和粉条的人。也有人说,不是他自己要去,是市管会听说有大宗投机倒把生意在沙滩里进行,派他去渡口把守。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8(2) 这条大河绵延千余里,到王各庄这一带,大河又是两县的界河,河北就是另一县的地面了,两县人来车往全靠摆渡。两条大木船并在一起,一次可以载运几辆骡马大车,还可以上不少人。河面虽然不太宽,只有几百米,但因多年河身南移,河北边的河套却有几里宽全是大沙滩。只是靠近北河堤的地方,为了护堤,有成片的柳树林和柳树棵子(灌木),十几米外便看不见人。 因为王各庄集镇上对投机倒把私买私卖查得紧,有些大宗的黑市交易,都是趁着天还不亮,双方约定好了,偷偷在河北邻县河套的柳棵子里进行。 老万在集上作威作福惯了,他就胆大包天了,自以为走到哪里也没人敢惹。可是他不想想,天还没亮,在一个几里地没人的柳树棵子里,就那么不多几个人偷着进行买卖,谁也看不见谁谁怕你呀!有人说是他在这里抓了两个人,附近有人一听说抓人都跑了,这两个人却不跟他走打起来了,有两三个同伙跑了又回来也一起打他。把他打得晕晕忽忽,便在沙滩里挖了个深坑把他埋了,只露个脑袋留了他一条活命。等他缓过气来人早已无影无踪,他又刨又挠地挣扎了半天,才好不容易从坑里拔出身来。 也有人说是有人恨他把守渡口,卡死了最后一条生路,有几个人筹划好了,要教训教训他。便拿着空口袋空麻袋,假装在渡口商量一批大买卖,说在河北柳棵子里交货,虽是偷偷小声商量的样子,却故意让老万听见。老万一听这可是个大案,便尾随这几个人去了,到了柳棵子里有人用麻袋往他头上一套,捆了起来打他个半死,又埋了他半截。这几个人戴着帽子,围巾盖住了脸,长得什么样,他一概看不清,便成了无头案。 白刚早就听见人们传说这件事,觉得和自己无关也没多想,可是谁也想不到这个案件竟牵扯到他。一天早上白刚正在做饭,有人把他叫到大队,突然看到两个警察说让跟他们走一趟。白刚奇怪地说:“干什么?有什么事儿?”来人冷漠地说:“你到那儿就知道了。” 这句话是凶兆,白刚对这句话最反感,以前听过两次了。第一次是日本刚刚投降,国民党的“劫收”大员还没有到来,只有几个所谓地下钻出来的潜伏人员,他们一露面,藉助伪军势力,便把白刚从学校抓走了。白刚说:“你们要干什么?把我带到哪里去?”回答便是“你到那儿就知道了”。结果是在潮湿骯脏的地堡里、监狱里度过了一段艰难的岁月,受尽了折磨。 第二次是在1958年初,一个深夜,开完处理右派的大会以后,机关里马上把他们两口子看了起来,让他们把东西分开,打好行李,准备天亮就把他们送走。白刚说:“到哪儿去?”回答也是“你到那儿就知道了。”结果是在铁丝网、探照灯装备起来的劳改农场一住就是十二年。 现在又是这句话,难道又要遭受那种类似的厄运吗?白刚知道这种不是逮捕的“逮捕”是非法的,但又是不可抗拒的。朗朗干坤,成了什么世界?我走了家里又没有一个人,我死在哪里都没人知道,这怎么行?我不能走,得问个明白:“你们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带我走,得说清楚不然我不去。”来人说:“刚才告诉你了到地方你就知道了。不去?由不得你,绑着铐着你也得走。” “绑吧!绑上铐上也不走。”白刚生气了,“逮捕,拘留,有逮捕证拘留证吗?凭什么带我走?就凭这身衣裳?连你们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走?” 第190页 “呵?反了你了。”来人把桌子一拍,吼叫起来,“你知道你是什么人吗?敢和我们这么说话!”白刚觉得反正是这样了,再老实他们也不会饶过你:“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对方没等白刚说完,便打断了他:“呸!你是老地主、摘帽右派。县局早就告诉我们了,你不是个省油的灯。这回犯在我们手里了有你好受的,走!” “我什么犯在你们手里了?”白刚这下急了。原来还摸不清是哪类事。听到犯在他们手里这句话觉得确有来头,事情非同小可。来人非常果断:“现在不能告诉你!” “说不清我不走!”白刚回答也斩钉截铁。来人愤怒了:“那由不得你了,敬酒不吃吃罚酒,好!绑上走。”对大炮说,“支书,给找根绳子。” 大炮显然知道了他们的来意,但一直没有说话,看来是心中有疑虑,又不好开口。现在让他找绳子他不得不说话了:“绳子好说要多少有多少。你们是不是也该告诉人家你们是哪里的,为啥让人家走啊?”见支书也不愿协助,来人只好说:“我们是王各庄镇派出所的,为啥到了派出所他自然会知道。走!” 正这时,院子里突然进来一大群看热闹的。原来是白刚被大队叫走以后,他嫂子好生奇怪,便叫儿媳妇赵玉兰上大队看看去,赵玉兰是个急性子,抬脚去了大队,隔着窗户看见两个警察要绑要铐的,一看大事不好,便赶紧跑到地里告诉了公公和白纪青,地里干活的人听说这事便全都回来了,一起往大队院里挤。 洪光听说这件事,也急急忙忙去了大队。别人都是在屋门外看着里边争执,他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几步就闯了进去:“怎么要带人?为什么?”来人虽然很严厉,但看到外面来了那么多人,心里也有些发慌,不知这些人要干什么,怕闹事,便说:“我们在执行公务,不用你管。你是什么人?”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8(3) 洪光说:“我是他哥!他家里没人,我兄弟媳妇在外面工作,你们把人带走,得说为什么带到哪里去,我这当哥的对他家里也好有个交待。”洪光说得有板有眼,态度非常坚决。有人带头其他人胆子也都大了,乱叨叨起来:“要逮人,也得说个为什么!要带到哪儿去,人有个三长两短,家里也好知道找谁去呀!” 来人看到这么多人都为白刚说话,心里更慌了,虽然强做镇静,但是觉得不说理由强行带人也不好办。不过仍然表示十分强硬的样子,大声吼道:“那好,告诉你们,我们是镇上派出所的,他涉及杀人案。” 人们一下乱了营了。洪光首先说:“他会杀人?我兄弟根本不是那种人哪!这不是胡说吗?”要建贵说:“杀谁了?我们这儿也没死人哪!”向来不爱出头的白纪青也气唿唿地说话了:“我叔整天和我们在一起,他根本就没离开过这个家,上哪儿杀人去?”王光华说:“是不是为市管会老万的事儿?”来人大声说:“这不能告诉你们!不关你们的事儿,都走开!” 白刚怕人们的愤怒情绪把事情闹大,牵扯上更多的人,便说:“大家别说了,我跟他们走就是了,天大的事我担着。”又对他大哥白树勤说:“先别告诉玉萍省得她担心。”然后对两个警察说:“走吧!”两个警察用手比划着名和大炮要绳子,大炮高声说:“你们放心,不用绑他不会跑,出事儿我负责。”然后又小声凑近警察的耳朵说:“他可不是地主,郎仁池书记亲自宣布给他戴的帽,人家往省里一封信,省公安厅马上来信平反了。人家省里可是有人,你们对他可不能咋着。” 虽然声音很小,但是白刚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大炮也是故意让他听见的,在他面前买个好,也在乡亲面前买个好。白刚听到这里,知道不必等着挨绑,便挺起胸膛扬起头,十分气愤地迳自迈开大步走了,两个警察便赶紧跟了上去。 “哎!咱们老白家不能眼看着自家人成屈死鬼啦!”洪光向大家喊了一句,然后对大炮说,“铜钟!我问你,说实话,他们跟你透了底没有?”洪光像问案一样,眼睛直盯着大炮。大炮说:“简单说了一句。”洪光说:“是不是为老万那事儿?”大炮着急了:“我的大叔,人家不让说。” “咱的人都被冤枉成杀人犯了,你还给他们保守那个秘密?不是大叔说你,当了官就得给老百姓做点好事嘛!”洪光十分生气,然后又对在场的人们说,“大家说,对不对?”人们又乱戗戗起来了,都说:“这也太冤枉人了!”“哪有这条子理啊!”“是该想想办法啊!”洪光说:“是为了老万那事儿就好办。这些日子我兄弟天天出工,连一会儿也没耽误过,这一点全队的人都能证明,他哪来的作案时间?办案要证据,他们调查时大家不用害怕,实话实说,好不好?”大家都喊叫说:“对,实话实说,这也太欺负人了。” 白刚虽然对被无理带走很气愤,但心中却很坦然。觉得这事儿根本连不上我,到派出所问问,顶多一两天就可以弄清了。谁知道根本没让他去派出所,一直把他送到了县看守所,而且一到那里面,就听见连连发出惨叫声和斥责打骂声,情况非常瘆人。听情况,也是和老万这案件有关。 第191页 白刚这时才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心想在劳改单位十二年,还没挨过捆绑吊打,难道回家了还要受此酷刑?正在他惴惴不安的时候,审讯开始了。让人想不到的是审讯他的人正是两个老对手——一个是冷股长,一个是小个子精明豆儿。两人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小个子把桌子一拍说:“知道你向来不老实,今天你给我放聪明点,不老实可没你的好果子吃。” “知道为什么让你来吗?”冷股长才冷冷地说。白刚十分镇静:“猜个差不多,是为老万的事吧!”小个子把桌子一拍:“不许叫老万!可见你对他恨之入骨,到这儿了还叫老万!”白刚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冷股长发出了一种狰狞的微笑,他觉得白刚这是无意中自己招供了:“你怎么知道是为他的事儿?” 白刚把买粮食怎么误叫老万,然后一路被打被污辱,带到市管所又被打,粮食也被没收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审问人显然很得意,他们要问的正是这件事情。因为老万被埋以后,回来就到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问他认识不认识这些人,他说不认识,问他可有什么仇人,他说恨他的人不少,但别人都没起过大冲突,只有白刚这事闹得最大,他当时就不满意所长把他放走。他不是一个人,好像有一伙人,在人群里当时就有好几个公开叫喊要收拾我。他们便断定白刚有杀人动机,而且是十几年的劳改犯,这种人杀人也下得了手,十分危险,所以嫌疑最大。 今天没等他们问,没用费事,白刚自己就说了,可见他也知道在劫难逃。冷股长觉得你承认有这事实就好办,觉得必须趁热打铁,便又提醒他说:“你这样承认很好嘛!可是只说了一半,不老实,还隐瞒了重要情节。” 白刚觉得奇怪:“事情就是这样,我隐瞒了什么?”小个子严厉地喊叫说:“你老实点!听见别的屋是什么样子吗?我们看你像要交待问题的样子,对你够客气了。不老实可有你好受的,别觉得你在劳改队呆过十几年,见过大世面……”白刚本来有一肚子的委屈,现在又受到讽刺挖苦和威胁,觉得这是对自己莫大的污辱,每当这种时候,他往往冲动得不计后果。没等对方说完,便打断他说:“不光在咱们的劳改队呆过,还受过国民党特务的审讯和蹲过法西斯的监狱。”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8(4) “好啊!你在叫阵是不是?”小个子说着腾的一下立起来,“觉得大江大浪都过来了,小河沟里翻不了船,今天我就叫你在我们这小河沟里翻回船,让你试试我们的厉害。”说着就要过来打人。 “不用试只要下得去手,整人谁都会。”白刚看他要动手,马上说,“不分大江大河和小河沟。我相信你们只要愿意,转眼之间就可以让我皮开肉绽。可是毛主席说办案要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严禁逼供信,靠打破不了案。”白刚很担心,知道这些人很可能动刑的,所以他孤注一掷不管他们爱听不爱听,也要千方百计避免那种结局。这些人虽然口头上说要听毛主席的话,行动起来根本不考虑政策,还是相信他们的经验,迷信逼供信。但是他又不能不引用毛主席的话争取时间,给他们一个思考的机会。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们!不做调查研究还找不到你头上。我们早研究多少遍了,作案的就是你!”冷股长显然被激怒了。白刚故作惊讶地说:“为什么?”冷股长说:“他打过你,审问过你,你恨他。” “那最多只能说有作案动机。”白刚说,“就假定我有作案动机,也得要有作案的条件才行。”冷股长奇怪地说:“你们几个商量好把他骗到河套沙滩里打一顿埋了,连根绳子都不用,还要什么条件?” “时间!”白刚最怕他们不容他说话便动手。现在既然已经争取了时间,而且把话头引入了关键问题,心里就踏实多了,所以十分镇静,“作案的时间。我从家就是坐头一船去河北,得一个多小时,走到河滩里的柳树棵子,又得一个小时,作了案回来就算在渡口一船不等,到家也得四个多小时,打人,埋人,顶少也得个十分二十分的吧?没有四五个小时是回不到家的。这样只要了解一下在那些日子,尤其是出事的那天,我是不是请过假,旷过工就行了。不用各位费心劳力地动手,只要到村里随便问问哪个干部、社员,就会清楚的。这由不得我瞎说,也由不得别人瞎说。”最后这一句话,他说得很慢,一字一板,语义双关,表面上是说调查时别人不会瞎说。实际上又是说给审问的人听的:你们就是打出口供来,没有作案时间,那最后也是不能算数。说完了这一席话,心里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他觉得这是铁证,对方是没法反驳的。 白刚觉得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却被对方一句话就给推翻了。“你骗谁呀?你以为我们都是傻子,三绕两绕地就上你的圈套?”冷股长讥讽地笑了笑,然后把桌子一拍,“哼!我们早知道你诡计多端,老谋深算,作案以前就把这一套理由琢磨好了,不会自己动手。你们有个集团,说!谁是你的同伙?”小个子马上又立起来喊叫说:“我知道不给你点厉害的,你是不会交待的。”马上过来就要打人,冷股长偷偷抻了他裤子一把,这才改口说:“不老实交待你是过不去的。” 第192页 这是从何说起?白刚一颗刚刚落下去的心重又悬了起来,如坠五里云雾之中,这简直成了天方夜谭了,怎么随便就可以说你有个集团呢?这就能令人相信?可是他马上想到在省里他还是共产党员,不是随便说是个反党集团就一下双开除并成了一个劳改犯吗?现在成了阶级敌人,还不是要说你是什么就是什么吗?想到这里,真觉得可怕。可是也不能不作辩驳:“毫无根据,怎么就能说我有个集团?” “哼!没根据?你们在大集上闹事的那一天就露马脚了。”冷股长冷笑说,“你大喊大叫地吵闹,他们在人群里就公开叫嚷要收拾他,报復他。说!有没有这事儿?”白刚愣了,想不到这里又横生枝节:“有啊!”冷股长说:“有,为什么刚才隐瞒不说?” “因为这事儿和我无关。”冷股长狞笑一声,“无关?恰恰是关键吧!说!他们是谁?” “我根本不认识他们!”白刚有些慌乱了。觉得这样胡乱联繫如何得了?现在旁边被打得鬼哭狼嚎的是不是就是这些嫌疑犯? “说得轻巧,不认识你们就结成一伙,互相配合?”冷股长说,“不老老实实交待你是过不去的,不要幻想矇混过关。”白刚说:“我没那种幻想。”冷股长说:“没有幻想就好。说,你都有什么亲戚,他们家里有什么人?” “只有一个姐姐,没儿没女。”冷股长怀疑了:“是真的吗?说瞎话可有你好受的。”白刚说:“这一调查就清楚了,我还能瞎说?”冷股长说:“你在外村有朋友吗?”白刚说:“没有。”冷股长说:“在县里你们一起劳改过的人有几个?”白刚说:“就是我们一起回来的那两个。”冷股长说:“他们叫什么?” 白刚说完以后,冷股长给了他几张纸,让他下去以后把他说的情况和他的亲戚、朋友、亲属中的男人,一起劳改过的人全都写清楚。然后又警告他不要心存幻想,认真考虑问题,便把他关了起来。 白刚写完以后,两三天没有审问他,看来他们可能是按他写的那些人调查去了。白刚心里很坦然,觉得只要他们调查就好办,到村里到亲戚家一问就清楚了。只是不知那两个劳改的同伴现在怎么样了。甄有福倒不怕,病病殃殃的,是不是活着都成问题。那陆永安就很难说了,他生性倔犟,对现实不满,不会规规矩矩,可能和队里闹得不好。如果他有什么事,很可能受怀疑,而且我们在赶集时也见过面。不过我们俩除此之外,根本没有任何来往,两边队里的人都会证明的。总不能毫无根据就长期扣押人吧!所以他觉得很快就可以回家的。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9(1) 看守所里人满为患,本来是一个人一个地铺,现在不用说一人一铺睡觉了,就是找个坐的地方都很困难,黑夜睡着了,说不清谁就会压到你身上来。尤其是把一些死刑犯和一般犯人押在一起,更使人心惊胆战,坐卧不安。这些死刑犯有判了的,多数是没判的。 没判怎么说他们是死刑犯?因为他们杀了人,而且是杀支书,杀村里斗争骨干,他们知道必死无疑,杀人的时候他自己就没想活着。有的据说是公开谩骂江青,属于“恶攻”罪,一般说也就离死不远了。这些人都是手铐脚镣齐全,有的还是背铐。白刚这屋里就有五六个死刑犯,其他人大多数是现行反革命或与杀人有牵连的。 白刚震惊了,怎么一下子出来这么多杀人犯和反革命?刚进去几天,他不敢和人多交谈,只默默地静听别人的耳语和叫骂。他以前听说看守所里规矩很严,而且有自然形成的监头,十分厉害霸道。现在看根本不是这回事。这些人敢说敢讲,随便叨叨自己的案情,也根本不顾虑看守所规定的什么监规。整天提审不断,关进提出,看管人员好像也顾不了许多,只顾人来人往地折腾,也不管你在里边干什么了。 白刚刚进来时总是躲开那些手铐脚镣的死刑犯,人们都知道死刑犯非常危险,他们反正是死,都性格暴躁,蛮不讲理,稍有触犯,就可能置你于死地。甚至没有触犯他,但他仇恨这个社会,也可能临死要拉个垫背的,无端杀人。 后来发现这些死刑犯听起来可怕,他们并不伤害别人,别人对他们也很同情。尤其是有一个戴背铐的更为特殊,不仅吃饭解手都有人主动帮助,而且别人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他却可以躺着,周围的人都极力保护他不受别人挤压,时时有人给他餵水,帮他翻身。 这是个什么人呢?衣服脏乎乎,脸上鬍子老长,也看不出是个什么重要人物。在这种地方,人们互不相识,自顾不暇,为什么还这么尊敬他爱护他?这不禁引起了白刚的注意。他见同屋一个老头儿挺爱说,而且是个万事通,好像县里啥事他都清楚,便凑过去悄悄问道:“这个人是谁呀?怎么人们都对他那么好?” “这人你都不知道?”老头儿转过脸来,觉得问得稀奇,斜了他一眼,显出很自豪的样子,“张文山哪!”看他那样子,不知道这个人就很不应该,说出了名字就一定得知道了。 “张文山是谁呀!”白刚仍然不明白。 “嘿!张文山是谁都不知道?”老头儿使劲斜了他一眼,“全县大人小孩都会念一首歌谣:张文山的气儿,谁谁谁的泪儿,于大川的棍儿嘛!你没听说?”原来是这么有名气的一个人物,可是白刚仍然茫无听知,不得不如实说:“没听说!这是怎么回事?” 第193页 老头儿简直生气了,干脆扭过身子面对着白刚,瞪起了那双镶嵌在满脸鬍子中的眼睛,像猎鹰搜寻猎物一样在白刚身上搜寻起来,他左看右看,看得白刚心里直发毛。看了一会儿,没回答白刚的问题,倒审问起白刚来了:“你不是本县人吧?”白刚说:“是啊!”看出了对方的怀疑,便解释说,“以前一直在外边,刚回来不久。” “我说呢!本县人这事儿还能不知道。”老头儿仍没回答白刚的问题,继续问道,“为啥回来的?”白刚说:“右派!”直到这时老头儿那严肃、不满的脸上才出现了一点笑容:“咱俩是一类。我姓葛,县公安局的。”语气里没有了敌意、不满,眼光也和善多了,只是问题却更多了:以前在什么地方工作?打右派以后在哪里?这次为啥进来的? 白刚本来不愿意在这么多陌生人面前抖落自己的问题,可是看这位老兄追问得很紧,觉得不回答是过不去的,便把实情都告诉他了。这时老葛头儿才高高兴兴地把关于这歌谣的故事告诉白刚。歌谣说的是“文革”时县城的三“老”。说老并不是岁数老是资格老。论年龄那时也不过都是五十左右岁吧,可大小是个头目都是局级干部,只是秉性不同,在“文革”中表现也大不相同。 别人不说了,单说这张文山吧!他是公安局长,为人正直作风泼辣,性格暴烈好发脾气。“文革”时受的折磨最大,挂大牌子游街批斗,坐飞机,跪板凳,刑讯逼供,就是不服气。一句求情的话不说,而且爱生真气儿,沖造反派们还发脾气。批斗时问他:“你是不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他瞪着眼睛说:“我从小参加革命,什么时候都是跟党走,按中央政策办事怎么就成反革命了?” 他这样说,除了带来一顿暴打以外,还多了一顶攻击伟大领袖的罪名,反革命修正主义的帽子也就戴定了。而且随后而来的就是在公安系统大挖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公安局被长期关押批斗的比哪个局都多。 说完了张文山的“气儿”,老葛头儿嘆了一口气,思想十分沉重地说:“唉!戴这背铐儿也是他自己找的啊!” 他被捕以后,多次审讯没有进展,提出不少事件,他不是不承认,就是说那是正确的并非反革命。因为原来公安局的人都认识他,不少人还对他同情,审讯简直难以进行。可是他这案子是县主要领导定的,又不能不整。 有一个刚到公安局主持工作的年轻造反派不信邪,认为中央、省里的高级干部他都批斗过,都老老实实,一个县公安局长有多大?革命小将就制不服他?说:“我得会会他。”局里造反小将精明豆儿小个子马上附和说:“对!你主审我帮你。我就不信制不服他。”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9(2) 两个小将提审了,再次让他交待现行反革命罪行。他鼻子里哼了一声,用白眼珠斜了这两个人一眼,气唿唿地说:“你们知道什么叫反革命吗?我抓反革命时你们还在娘肚子里。现在是黑白颠倒,将来还不知道谁是反革命呢!”小将急了:“好啊!你说现在黑白颠倒?对文化大革命不满!”张文山毫不隐讳他的观点:“是不满!”小个子好像逮住理了:“你胡说!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发动的,毛主席还能错?不许你诬衊伟大领袖。” “谁说领袖就不能犯错误?有错误也不许说?批评和自我批评不是共产党的优良作风嘛!难道领袖就可以除外,党章有这规定吗?”主审人咆哮着站了起来,向前探起身子喊道:“你反动透顶!公开反对毛主席,我要砸烂你的狗头,枪毙你!” 见对方立起来,张文山也勐然立起来向前扑去,举起戴着铐子的双手在空中一抖,那个往前探着身子的主审以为要打他,猝不及防,吓得缩回头用手挡住了自己的脑袋惊恐地唿叫:“啊!啊!你要干什么?”这时张文山把双手指向了自己的胸口怒吼说:“来!有种的向这儿开枪!我等着!” 那个惊呆了的主审这才松了一口气,但仍然惊魂未定地直喘粗气。特机灵的小个子看到领导那种狼狈的样子,认为自己立功的机会来了,便赶紧沖门外喊叫说:“来人哪!来人哪!” 随着这一声喊叫立即进来五六个壮汉,这时那个主审也清醒过来了,很为自己刚才的失态难堪,看进来这么多人又威风起来,为挽回面子立即决定加倍进行报復,怒气沖沖地说:“我看他是不想活了,给他点厉害尝尝。”随着他这一声喊,几个壮汉七手八脚地把个瘦老头儿打得浑身是伤,立都立不起来了,他是被拖到监室去的。就这样主审人还觉得不解气,喊叫说:“给他戴背铐,吃饭也不许改过来,让他趴着吃!”从此张文山便日日夜夜戴上了背铐,整天躺在那里,再也没人审问,因为他离死刑已经不远了。 白刚听了以后,内心无比激动,沉思良久没发一言。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坚强的,但和张文山比起来,又看到了自己的渺小。 本来这屋里已挤得满满的,还陆续往里关人。突然白一村的老饲养员白敬理也被关进来了。白刚奇怪一个一辈子穷得丁当响的老贫农,怎么也进来了?没等白刚和他打招唿,他便直奔白刚而来,一屁股挤在了白刚的旁边。白刚说:“大叔你这是为啥?”他嘆了口气说:“咳!只为一句玩笑话。夏雷队长买回一张林彪像,挂在了队部毛主席像旁边。我说了句你看他凶的吧!活像个大眼奸臣。不知道哪个王八羔子给捅上去了。你看就这一句话,他们能定我的罪吗?” 第194页 白刚知道这虽是一句玩笑话,在“一打三反”运动中分量可是不轻啊!不过为了不给老人增加压力,他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安慰说:“审问时多说自己的出身歷史,只怨自己没文化不知深浅,只是看了相貌随便一说,绝没别的意思。我想不会有多大事的。” 白刚真的觉得一个老贫农说了这么一句话,他们也许能原谅他吧?谁知道他们都想错了。因情节简单证据确凿又性质严重,第一批处理便有白敬理,判了有期徒刑七年。宣布以后全屋的人都为之震惊。 白刚更是目瞪口呆惊讶不已。原来竟可以这样轻易定罪,他为自己的事也更担心了。更令白刚吃惊的是和他一同劳改的陆永安戴着手铐进来了,他立时出了一身冷汗。第一次审问让他交待一起回来的劳改人员时,他就怕他有事儿把他们联在一起,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 白刚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想从他的眼睛中看到一点蛛丝马迹,看看是不是为他这一案而来的。但是陆永安只看了他一眼,略显惊异便把头一扭,找了一个地方挤着坐了下去。白刚很想听听他和人们的谈话,以便了解他的案情。但他又把戴着铐子的双手,放在了两膝中间,低着头半天竟没有说一句话。白刚知道他脾气怪,是一个性子烈不服输爱生气的人,可能又在那里低头儿生闷气呢! 终于有一天白刚听到他说了一句话,可能是有人问他为什么进来的,他气唿唿地大声说:“杀人!”这简单的两个字如五雷轰顶,杀人,难道真的把我们搅在了一起他又招供了?不会吧!他这个人就是刀放在脖子上也不会瞎说的。究竟是怎么回事?白刚始终猜不透,心中惶惶不安。老葛头儿看出了白刚情绪不正常,问他是怎么回事,白刚如实说了。老葛头儿说不用着急,我去会会他。 趁着一次大家起来打饭的机会,老葛头儿故意离开了自己的位置,挤到了陆永安的旁边。两天以后老葛头儿又回到了白刚这里,告诉他不是因为你的事。白刚说:“那是为什么?”老葛头儿一向什么事都显得不在乎,这次却深深地嘆了一口气,十分悲哀地说:“他们村真的杀了人,还不是一个,杀了三口子。” “难道是他?不会吧?”老葛头说:“兇手自首了,不过事情和他有牵连。”说到这里这个乐观坚强的老头儿眼圈儿红了,声音有些呜咽,等了一会儿才压低了声音十分气愤地说:“真正是官逼民反啊!”白刚愣了,怎么老葛头儿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他急切地等待老葛头儿说下去,老葛头儿却只是长吁短嘆没有说话。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19(3) 后来白刚才知道这个杀人犯并非什么地富反坏右,而是出身贫农,还是先后当过几任村长的村干部。他为人正派办事认真,只是脾气不好工作方法简单伤了一些人。“四清”时被整下台,遭受不白之冤还受了不少罪,他不服气。“文革”中作为“四不清”的干部多次被斗,心中更是不满。 看到造反派夺权后批斗人时刑讯逼供,抄家时打砸抢,游斗所谓破鞋女人时藉机侮辱打骂耍流氓。他说这哪像共产党的干部,简直是一群土匪。这话惹恼了当权的人,又加上造反中上台的支书和治保主任以前都有不轨行为,被他处理过,早就对他怀恨在心,这次便以反对毛主席、反对“文革”的罪名,定他为现行反革命。 陆永安也是地富反坏右中最不老实的一个,又加北平解放前夕全家都逃到台湾,他独自一个人留了下来,留下了一个“特务”的疑点,“文革”中被整得死去活来。所以他和老村长多次被一起斗争,最近一些日子为制造运动的声势,也为惩戒他们的不驯顺,竟然让他们两个天天站在一条窄窄的木凳上不准下来。从早上一直站到下午人们出工以后,才准他们回家吃饭。只要发现他们中一个人下来,便罚他们两人一起跪砖头。 两人的腿都肿了,膝盖也跪破了。老村长愤愤不平:“这群牲口,气极了我非宰了他们不可。”陆永安还劝他:“忍一忍,我想不会老是这样的。”就这样他俩虽然十分不满经常骂街,但表面上还一直忍气吞声地忍受着。 有一天天气很热,他们两个在太阳下晒着,连饿带渴变颜变色站都站不稳了。陆永安婶母便给他们端去了一瓢凉水,谁知就是这一瓢凉水酿成了杀身大祸。他俩正喝着被治保主任看见了,一脚踹翻了板凳,使他俩跌倒在地,还把陆永安的婶母踹倒在地上。陆永安站起来赶紧护住了婶母说:“有事朝我说,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你打她干什么?”对方恶狠狠地说:“什么老太太?一个地主婆,包庇反革命右派,明天我让她跟你们一块儿站板凳。” 老村长气愤不过,从地上爬起来,照着治保主任的脸上就是两巴掌:“你们还有人味吗?简直是一群牲口!”治保主任哪受得了这个,立即狠打老村长,老村长正在火头上也不管不顾了两个便厮打起来。陆永安一个劲地劝阻,别人也赶来拉架,这场打斗才算结束了。但由此便天天开批斗大会,他们两人任人踢打唾骂。 这天夜里批斗会以后,老村长回到家里,忍着一身的伤痛,不知这个世道是咋了,竟让这些人胡作非为?连一些高级领导、将军、元帅都自身难保,他这样的小人物就是被人整死了也没人来管?他看透了这些人饶不了他。现在浑身是伤,这样下去非让他们折腾死不可。与其早晚是死,何必活着受这份罪?我死了也不能让这些混蛋胡作非为,不能让他们好受了,趁我还能走动,死也要报仇。想来想去,他觉得实在没有别的路可走忍无可忍了,便提起大铡刀先去了治保主任家,手起刀落把他们两口子全杀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子他没忍心下手,那孩子便跑到村支书家去报信。正好支书出门要找民兵捉拿兇手,老村长也追到门口又把支书砍了。杀人以后,老村长便提着铡刀径直去派出所自首投案。 第195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0(1) 陆永安被关进来以后,白刚老想找个机会找他谈谈,有一天趁打饭混乱的机会挤到陆永安身边,看得出来陆永安也早想知道他是为什么进来的。 白刚担心的就是把他俩扯在一起,陆永安问了老万被活埋的时间以后告诉白刚说,在那之前几个月他就毫无自由了,不许离开村子一步。活埋的那个时间他是天天站板凳跪砖头,哪能跑外面去杀人? 陆永安说村里整他就是有的干部知道他带回了一点钱,总是借钱,借了就不还,他要了几次支书不但没给还恨上他了,老拿他当特务整。审讯时说是我鼓动老村长杀人,我说是你们逼他杀人。他们让我揭发老村长说过什么反动话,我说他都杀人了,反动话还有什么用不必费那口舌了。 他们说你对他杀人怎么看?我说我不同意,但是同情,狗急了还要跳墙,何况是个有血性的人?他们说你也想走这一步吗?我说现在还不想,逼急了那也没准儿。他们大骂我反动,我说真正反动的是不顾老百姓死活的人。 陆永安本来是可以解脱自己的,但由于他的脾气,由于他满腔的愤愤不平,终于定为现行反革命,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与陆永安被带走的同时,张文山也被几个人拖走了,他因“恶攻”和反革命罪被判有期徒刑二十年。临走他还踢蹬着带镣的双脚说:“狗崽子们不用高兴得太早,你们疯狂不了几天。”别的号里一起送走的还有十几个。 陆永安他们一走,便提审白刚。这次冷股长先笑了,不过是一种冷笑,他眯起了眼睛,头向前探着,好像故意让白刚看看一样:“咱们较量过几次了,在公安局大院为成分的事你咬文嚼字,那次便宜了你让你得逞了。上次审问你,那只是一个小插曲。”然后把眼睛一瞪,“现在可别想再占便宜,不要以为省里有几个熟人就有了仗恃,这次谁也救不了你。” 白刚这次学聪明了,觉得不能实话实说。以前支书说县公安局认为他省里有人,他否认了。现在觉得应该将计就计,在不讲理的时代来不得诚实,便说:“上次那事谈不到得逞不得逞,那是公安部门坚决执行党的政策,当然也不排除朝里有人好办事这个因素,要不咱们县委书记、又当了省级领导的人给我戴的帽子,就算按政策办事,没熟人谁又敢为一个地主分子说话?”冷股长马上冷笑说:“你别再做梦了,朝里有人好办事?那次只是戴不戴帽的小事,现在是阶级敌人报復杀人,人命关天。这次可没人敢替你说话。” “这次也一样。”白刚故意十分镇静,又慢声慢语一句一顿地说,“真杀了人,谁也救不了;没杀人,没有证据,硬要定案,一样行不通,也会有人管的。”白刚觉得这样一说冷股长和小个子心里就得掂量掂量,他们要是不按政策办事,动用非法手段,他白刚还是会告状的。白刚继续说,“所以我非常信任公安部门,是会按政策办事公正执法的。这次的事更谈不到占不占便宜的问题,我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无缘无故关了这么些日子,哪里有什么便宜可占?就是马上放了我,我不还是个受害者?” 小个子气得跳了起来:“你大胆!敢说你是受害者?那么我们就是害人的呗?”看样子很想打他几个嘴巴。但是不知为什么,是否想起了他省里有人?探了探身子,还是忍住了。只是瞪起眼睛吼叫说:“装什么煳涂?你是杀人犯!” 白刚看到说受害者引起对方误会,便赶紧解释:“您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说你们害人。我虽然无辜,但是捲入老万那件事还是事出有因的。”冷股长严厉地说:“不许你叫老万。难道你挨打还没挨够吗?”白刚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污辱他,我真不知道他姓什么!”冷股长说:“他姓苟。”白刚差一点笑出来,真感到为难了,他怎么姓了这么一个姓。不过他强忍住笑,郑重其事地说:“那我就叫他老苟吧!可以吗?” 冷股长本来绷着个脸十分严肃,听到这句话也差点笑出来,但是他也强忍住了:“什么也不用叫,你就说吧!”经过这一番较量,白刚倒觉得心里轻松多了,看到对方的语气也有所缓和,便心平气和地说:“好吧!关于活埋人的事,公安部门怀疑到我,我认为很正常。他打过我,打得很厉害,还没收了我赖以活命的几十斤粮食,所以认为我一定恨他,杀了他的心都有。” “不是只有杀了他的心,现在是他已被活埋过。”冷股长高兴了,认为白刚自己已经钻到套子里了,“你老实交待你们怎么谋划的,同伙都是谁?” “上次我说过那条大河救了我,没那条大河我也许说不清了。你们说我不会自己动手,是串通同伙去干的。可是串通了谁?总要有名有姓吧!这也巧了,我连个亲戚朋友也没有,只有一个姐姐,还是绝户没儿没女,总不能让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跑那么远去到河套里杀一个壮汉吧!”冷股长恼怒了:“嚣张!你勾结反动分子、劳改犯。” 白刚明白了,对队里的事,亲戚朋友的情况,他们可能都调查清楚了。所以把他关进来,主要疑点就在两个共同的劳改犯身上。甄有福体弱多病,胆小怕事,不会被怀疑,主要怀疑人当然是陆永安。陆永安的情况他已经清楚,这下心里有底了,便毫不惊慌地说:“我承认这怀疑有道理。但是要勾结,总得有联繫吧?我和谁联繫啦?” 第196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0(2) 冷股长把桌子一拍眼一瞪:“嚣张!你问谁?我让你交待。”白刚十分平静地说:“我知道你们怀疑陆永安,其实这问题不用问我,问问陆永安他们村的干部就清楚了,他两三个月以来一直有人看守,站板凳跪砖头,我们怎么能联繫?他又怎么能去杀人?” “你胡说!怎么会有这回事,谁告诉你的?”冷股长气极败坏地跳了起来。 “陆永安告诉我的。”白刚冷静地说。 “好啊!你终于露出马脚了,你们一直保持着密切联繫。”冷股长有些得意,然后高声喊道,“说!你们是怎么联繫的?” “这里没有什么秘密,我们俩关在一个监号里,他亲口告诉我的。”陆永安已判刑走了,白刚也就毫无顾虑。 冷股长咆哮说:“好啊!你们俩串供,该当何罪?” “没人说我们俩是一案,怎么叫串供?把我们俩关在一起,也说明我们俩不是一案。” 冷股长生气地看了小个子一眼,意思是说这是真的吗?小个子点了点头。因为把陆永安关起来,是为了另一件杀人案,当时案件很多,光杀人案就有几十起,各专案组并不通气。两案经手的不是一个人,老村长案经办人不知道陆永安和白刚有牵连。冷股长感到十分尴尬,他没经手陆永安的案子,对他的情况并不清楚。 判处陆永安以后,他也知道他俩可能没多少联繫,不过还是想藉此压白刚,逼他供出别的线索。现在看白刚已知道了实情,觉得没法审下去了,但是却不想认输,便马上回过头来吼道:“你违反监规,串通案情,铐起来,押下去!” 白刚本来觉得很有把握,只要一问就能说清楚的事情,想不到却是这样一个意外的结果。白刚回来一说,老葛头儿说:“不用害怕,甭听他们瞎诈唬,那是他们下不来台了。现在他们心里已经明白没你的事了,用不了几天,就会放人的。” 这回老葛头儿可猜错了,又过了好些天,也没人理睬这件事情。不用说白刚着急,连那么精明的老葛头儿也迷惑了,一再念叨怎么回事呢?按说这案子该结束了。 他们又哪里知道,人们都低估了看似傻乎乎的二桿子老万的能量。他被活埋以后,简直成了捍卫革命路线的英雄,上蹿下跳,到处宣扬自己,不可一世。听说唯一重要的案件线索可能被否定以后,他竟找了县委书记告状,说公安局破案不力不积极协助破案。还说白鸣升以前就右倾软弱,他和白刚又是一个村的,白刚是他叔,在这次案件中一直袒护白刚。实际是他怀有野心,想藉机把白鸣升拱掉,自己取而代之。正好新上来的郎佐臣也有个二桿子劲儿,和老万同病相怜,臭味儿相投。看到这样一个对革命路线忠心耿耿的人竟然受屈,不被重视,便立即下令撤掉白鸣升,让老苟(老万)当了所长,让公安局加快办案进度尽快破案。 这一下可让冷股长他们作了难,他们心里清楚,白刚没有作案的条件,本来想很快释放的。可是县委盯上了,又没有其他线索,怎么办呢?想来想去白刚不能放,案件没破把他放出去老苟还要告状。有一个嫌疑犯押着顶数,在那打击现行反革命运动的高潮里,对上级总还有个交待,顶过一阵风头再说。至于冤枉不冤枉,他们是不会挂在心上的。这些人是在一个特殊的年代特殊的环境里受的洗礼,只要对自己有利,又何必考虑他人的痛苦?而且他们又怎敢和造反上来的县委书记作对?老葛头儿这个精明的老公安,面对这一代人,似乎也有些陌生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1(1) 白刚十几岁便蹲过国民党的监狱,不久前又劳改十几年,吃饭睡觉整天戴着铐子还是头一回。虽然是头一回,但是他并不陌生,因为劳改时脚镣手铐见得多了。这时戴在自己身上,也就不觉得多么耻辱多么痛苦。他担心的倒是自己的妻子,所以整天忧心忡忡。他又哪里知道,妻子现在也陷入极大的痛苦之中,也不敢把情况告诉他。夫妻相距不足百里,不仅不能往来,连信也不敢写一封,只有昼夜的悬心思念。 自从孙村让羊公子搅闹了批斗大会以后,分管这一片斗批改的朱一夫便迁怒于老郝和吴玉萍领导的工作组。尤其是对吴玉萍怀恨在心,他觉得自己是一百个看得起她,请她在表妹家吃饺子,用意她当然明白,就是为了整他表妹夫的对手孙绍安。谁知她却明斗暗不斗,同情孙绍安。所以临走便告诉公社副书记,要给工作组严厉的批评,并且让他们立即回公社进驻一个老大难村,给他们一个考验,再打不开局面,就处理他们。 工作组回公社以后,公社书记便找老郝谈话,传达了要让他们进驻一个老大难队给以考验,但是严厉批评那一节却免了。还说孙村的事我知道,那村卖羊肉有歷史了,批批可以,一时半会儿的谁去也解决不了,不能怪你们。你们要去的桥头营,是全县的老大难,成了我们公社一块心病。 村里七股八叉你告我我斗你,几次进驻工作组,也摸不清个是非。不是被逼走了,就是觉得没法办,连饭也吃不上,自己主动撤了出来。公社没力量解决,只得依靠工作组,你们组力量强,希望去了给我们好好解决一下。借这次“一打三反”运动的东风,把坏人彻底整治一下。班子不行,该调的调该撤的撤,你们做主了。 第197页 老郝当面也说好好好,心里却憋下了一口气。他觉得他们在孙村认真学习政策,深入群众,实事求是地处理问题。孙绍安本来没问题为什么狠整人家,不就是为给朱一夫的姘头家剷除一个竞争对手吗?老郝在县局里是个老干部了,朱一夫是工人时他就是个中层干部,根本没把朱一夫放在眼里,朱一夫也管不着他。经过孙村这回事情,他就更看不起朱一夫了。公社书记谈话以后,老郝马上传达了公社书记的意见。 刚传达完成强便闹了起来:“为什么这么对待我们?我知道桥头营是个根本没人去的村。说好听的再难也不怕,反正是为了工作嘛!惩罚我们不干!组长,你当时就不该接受这个任务,这是侮辱我们!你提提就说是我们全组的意见,要求换一个村。”黎娟也很生气:“我们辛辛苦苦干工作倒落不是了,他姓朱的算干什么的?就知道吃喝玩乐假公济私,却处罚我们。我同意为争口气,也得换个村。”老郝本来对上级决定是很尊重的,这时却板着个脸一声不吭。 吴玉萍这些年被歧视折磨惯了,对这类事也经得多了,没拿这些当回事。她认为只要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就不怕别人说三道四。别说公社书记还说了句公道话,就算他也不理解又怎么样,咱干咱的干完了走人,有什么关系。尤其使吴玉萍比较放心的是她在桥头营住过,给她的印象还不坏,和老乡处得也比较好。当时有一个房东老大娘,非要认她做干闺女不可,吴玉萍不敢答应,怕单位知道了,上纲到搞封建拉拢又添新的罪状,可是大娘硬让儿子喊她姐。 那还是挨饿的年头,大娘知道她在别人家吃不饱,天天黑夜开会回来,枕头边不是用毛巾包着块热白薯,就是放着十几粒花生米。那是人人都难活命的年头,吃的东西多么金贵啊!吴玉萍有时吃着吃着都感动得热泪盈眶。吴玉萍走后,那位刘大娘经常打听她的消息,有时还让儿子到县里去看望,送些花生红枣去。 有一次吴玉萍下乡离桥头营不远,特意去看大娘,大娘一把抱住了她,含着眼泪喊道:“我那儿啊!你可回来了。”吴玉萍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大娘知道吴玉萍的身世,对她十分同情,有一次在灯下教她纳鞋底,一边捻线绳一边嘆气,对她儿媳妇说:“你姐是只孤雁啊!多好的人怎么偏偏摊上这么个命啊!”这一声孤雁,说得吴玉萍满心凄楚。大娘看到吴玉萍难过,马上又劝道:“儿啦!别难过,好人终究有好报,以后会有好日子过。” “娘啊!还会有那一天吗?”吴玉萍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娘。吴玉萍哭了,大娘也哭了,娘儿俩抱在一起痛哭。大娘说:“老天有眼,不会老让好人受罪的。”大娘儿媳妇在一旁也陪着哭了起来。此情此景吴玉萍一直铭刻在心。只是由于这几年政治运动不断,阶级斗争不断升级,吴玉萍才断绝了与大娘的来往。这回又去桥头营,虽然这里已成了老大难单位,但是能和刘大娘再次相见,她心里暗暗高兴,所以她不像别人那样气愤和难过。 看老郝板着个脸不说话情绪不高,她以为是老郝怕担子太重有些为难,同时也觉得成强和黎娟这种不满情绪,对以后工作不利。便说:“要求换村,恐怕是不行了,桥头营我以前去过,干部们还可以,不知这几年咋搞的成了老大难。那里群众基础不坏,我也有些熟人,咱去了先好好摸摸情况,也许并不像人们说的那么难。” “咱出来不少日子了,人们也该换换季回家拿点衣裳了。先让成强、黎娟回家去,你要取衣服也回县里去趟。了解情况不急,反正解决一个老大难,也不是十天半月的事儿。”实际上老郝是对朱一夫和公社不满,情绪不高,不想积极卖命了,想休整一段再说。吴玉萍说:“我的衣服都带来了,回县也没啥事儿就不回去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1(2) 进驻桥头营,他们本来做了很坏的思想准备。因为70年代干部下乡,已不像50年代那样受欢迎。从60年代开始,三年饥荒还没过,运动便接连不断,工作组下去不是折腾群众就是整干部,群众哪能不反感?不过工作组权力很大,停职反省、撤职,甚至关押,那是家常便饭,而且主要是针对干部,所以不欢迎也不敢公开表示反对,但是使工作组为难的事也时有发生。比如工作组背着行李进村,村干部躲了不给面见,没人号房也找不着人派饭。有的虽然安排吃住,但干部不配合工作总是不上前,谈情况不是一问三不知,就是顺口说些假情况。 这次到了桥头营,却出乎他们的意外。工作组刚进村,大队支书早在那里等候,忙着帮他们卸行李搬东西,进屋以后,又是递烟又是倒水,十分热情。支书马永昌,不过四十出头,个子不高,白净脸胖胖的。一看就知道不是整天在地里干活的人。穿着一身蓝咔叽布中山装,虽然洗得发白了但还是整整齐齐。小眼睛眯缝着,不正眼看人,好像总是眯着个眼睛暗地里琢磨对方似的。进村头一件事,本来是介绍村里情况,可是支书说:“同志们大老远地来了,又不是一两天就走,忙啥?”闲扯了一会儿,门口就有人喊:“工作组在哪屋?吃饭了。” 四个人一起去吃饭,还没进院老远便闻着一股油香,夹杂着葱花炝锅的味道。成强连连吸了几口气,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小声说:“给咱啥好吃食?真香!”老郝回头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老乡就在前面引路,你怎么这么没成色,一点不注意影响,成强立即低下了头老实了。 第198页 这顿饭确实不错,葱花脂油饼,外加一大盆鸡蛋汤。厚厚的一大摞油饼,一会儿就烟消云散,鸡蛋汤也喝了个精光。这是什么人家?老百姓多是白薯干子半年粮,吃顿好饭也就是玉米面贴饼子。一年才分个十几斤麦子,到这时候了哪里还有这么多白面?吃完饭抽菸的时候,老郝便问:“你家还有这么多麦子?”主人嘿嘿笑了两声,憨厚地说:“我家哪有麦子?分的那点麦子,麦收时吃两顿黑面馒头,过年吃两顿饺子早就光了。这是马支书从队上拿来的麦子,油、鸡蛋也是他拿来的,让我给工作组做饭。”老郝听了什么也没说。要给钱和粮票时,主人不收,说:“不是我家的东西,要交就交给队里吧!” 这顿饭吃得人们疑疑惑惑,不是老大难村吗?这样的好款待是什么意思?听着大家的议论,老郝一直闷头不语,只在最后才说了一句:“看看晚上的干部会吧!”在农村晚上开会,不论大会小会,一般都要集合很长时间。可是工作组刚进大队办公室,马永昌就领着一伙儿村干部来了。村支书一身二任,兼着村长,他一来就等于主要干部都到了。另外还有民兵连长、治保主任、会计和妇联主任。 当时村里还应该有贫协主席,实际是个有职无权的差事,有的村有,有的村早就有名无实了。支书说他们村原来的贫协主席免了,现在还没有选。各部门汇报完工作也就十来点了,进村头一次会,只是例行公事,相互认识认识,又加老郝情绪不高,心里早就盘算着回家歇歇,没提什么问题,所以什么重要情况也没谈出来。不过宣布散会后支书提出了一个问题,倒是给了人们一点震动。 支书说:“村子大,情况复杂,地富反坏右都有,不少人还有现行活动,另外还有些新生反革命,为了同志们的安全,你们黑夜少出门,白天最好也不要随便走动,要找什么人,了解什么情况,告诉村里一声,我们给你们找。妇联主任马翠花半农半医,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大队院里有间医疗室,她整天在那里,有事找她就行,很方便。” 原来以为这里班子不团结,看起来不像有多大的矛盾,村里的问题究竟是什么呢?真是坏人那么多,连白天出门都要小心?吴玉萍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她和黎娟回到住处以后,栅栏门虚掩着,东屋的房东大娘早睡了,院里一片漆黑。因为刚吃完饭便去队里开会,她俩没来得及找手电,所以只有慢慢摸索着进屋,又摸索着点上了灯,铺好了被褥,刚躺下要睡觉,忽听得院里柴垛响,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柴垛里钻出来似的。 “有动静!”黎娟说着两人便重新穿好了衣服,侧耳倾听。如果是猫狗,会有叫声或是细碎的脚步声,要是有人也会有动静,可是听了一会儿什么声音也没有。两人以为没事了,正要脱衣服,又听见堂屋里的门响了一下,好像还是故意弄响的。黎娟这闺女胆子大,一个箭步跳到外间屋,大声喝道:“谁?你给我出来!” 吴玉萍急忙找出手电也到了外间屋,用手电一照门还关着。两人打了一个照面,黎娟指了指门,吴玉萍点了点头,两人便突然开了门,没敢贸然出去,只用手电在院里搜查,却什么也没看到。手电的光终究有限,就在手电光晃到一边的一剎那,栅栏门响了一下,像是有人跑出去了。她俩便赶紧去追,到门外却看不见人。 沿街是一熘茅厕,一家一个,他躲在哪里还不行?黎娟说:“他没走远,咱俩一边一个去找找。”吴玉萍说:“算了吧!他不想伤害咱们,找他干啥,让他去吧!”她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想,咱手里连根棍都没有,真要找着了,他和你打起来,咱哪是他的对手?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1(3) 她俩回来把栅栏门关紧,又在院里察看,却见堂屋门旁有件衣裳,黎娟提起来一看已经破破烂烂,不知是什么缘故,有人把它扔到了这里。到屋里仔细一看,衣服上面斑斑血迹,虽已干了,但仍然看得清清楚楚。口袋里还装着一封信,信上写着:“工作组的领导:我儿刘国良冤枉,我儿是共产党员,贫协主席,復员军人,他们无灭(诬衊)我儿是现行反革命,活活打死了。打死了才抬回来,衣服打烂了,全是血,便是铁证。可他们说是急病死的,上级调查几次,都是应付差事,不给解决。我家三代贫农,就这一条根,天大冤枉!可是他们不许我出门,不许我告状。求求工作组给我做主,村民刘赵氏下跪了。” 黎娟看完了信,吓得吐了吐舌头:“我的妈呀!这村可真复杂,闹神闹鬼的。现在又说打死了人,还有血衣,是不是吓唬咱们?进来的,是好人是坏人?”吴玉萍是个胆小的人,又经受过太多的刺激,骤然遇到这样的事情,一下就精神紧张起来,一时说不出话来,稳当了一会儿,才回答黎娟的问题:“我看进来的不像是坏人,既不想伤害咱,也不是想吓唬咱。……”黎娟没等吴玉萍说完,便打断了她的话:“那他故意推门干啥?”吴玉萍说:“那是给咱们一个信儿,很可能就是这个人送的血衣,怕血衣和信落在别人手里,让咱们取回来。” “吴姐!你说这信是真的吗?村里竟敢公开打死人?”吴玉萍是个善于思索的人,她想了想:“从今天晚上的事件和进村一天的情况分析,这村表面很平静,实际内里可能很复杂。从血衣和信上说的情况看,死人的事很可能是真的,至于为什么,可就难说了。”黎娟嫌恶地把地上那件血衣往旁边踢了踢:“死人的事咱也管不了啊!明天把它交给支部算了!” 第199页 “那还行?你知道这事和谁有牵连!”吴玉萍急忙说。“要不交给公社。”黎娟说。吴玉萍又说:“那也不行。你没看信上说上级调查几次了,都没解决?交给公社,不是又把写信的人推到火坑里去了吗。”黎娟说:“你说咋办,咱还能管这事儿?” 真是有打死人的事,工作组当然应该解决。可是吴玉萍没有马上回答,她知道老郝现在肯定不愿意陷在这泥窝里,自己这摘帽右派、劳改家属身份,解决这类老大难,岂不是难如登天?不过她想到自己和白刚的遭遇,白刚多次告状,有人知道确有冤情,却没人敢管,自己不是也恨那些人见死不救吗? 现在自己有了这点权力,有人活活被打死告到你名下,却根本不管于心何忍?便说:“工作组怎么不应当管?有人冒着危险给咱送血衣、写信,这是老百姓对咱们的信任,能推出去不管吗?”黎娟不服气地说:“吴姐,咱可管不了啊,村里都敢打死人,闹不好连咱们都危险哪!” 吴玉萍不知老郝同意不同意管这事,她也没个准主意,但是觉得必须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好,便说:“怎么办以后再说吧!这事儿我们得对告状的老百姓负责,要绝对保密,不要对外人说。信和血衣要好好保存起来。”黎娟嫌弃地把衣服踢到了墙角:“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衣裳,沾了那么多血,脏乎乎的,我看了都害怕,先扔一边吧!” “那可不行。别人看见不就暴露了?咱办不成事儿也不能坏了人家的事儿。”吴玉萍从挎包里找出两张旧报纸,把衣服包好,这儿看看,那儿看看,觉得放在哪都不合适,最后狠狠心包在了自己的衣服包里,放在自己脚头的褥子底下。把死人的血衣包在自己衣服里,她也腻味呀!可是为保密又有什么办法呢! 第二天研究工作时吴玉萍汇报了昨天晚上的事情。成强一听就嚷嚷开了:“这可是大事情,把贫协主席打死了,谁干的,咱可得查清楚。”老郝马上说:“这事现在不能查。经了几回工作组没解决,咱能陷在这里头?”吴玉萍试探地说:“是不是先了解了解情况?老百姓信任咱们,有名有姓的申冤告状,咱也不能不管哪!”老郝仍然不想管,但碍于吴玉萍的情面,只好退一步说:“了解情况也得小心点,别拿这个当主要事。顺便了解下情况,要查也得放在后期。”老郝同意让吴玉萍好好保存血衣,不要交出去。 斗批改工作组进村,大体上都是这样的程序:召开干部会,群众大会,宣传大好形势和阶级斗争的尖锐性,讲工作组进村的目的、任务。头三脚就算踢得差不多了。下面便是深入各生产队揭发问题,梳梳辫子,确定重点问题,这些工作就可松可紧了。最后是解决重点人问题,整顿领导班子。 开完大会参加了各队的学习发动,老郝本来想让成强、黎娟回去两天,看到村里这个复杂情况只把成强放走了,让黎娟留下给吴玉萍做伴儿。然后他也骑车子回家了。临走告诉吴玉萍先摸摸情况别採取行动,一切等他回来再说。就这样把两个女将扔在了村里。 吴玉萍从十七岁进省级报社,不久就在农村组当组长。独来独往在农村到处跑。摘掉右派帽子以后,在县农林局还是经常下乡。对农村工作并不发憷。只是这特殊身份限制了她,虽说帽子摘了,仍然有一把利剑悬在头上,不知哪天又会落下来,工作不敢放开手脚。老郝也是关心她,给她吃了定心丸,告诉她工作不要急,实际是让她休整,守着摊子就行了,尤其是不让她管死人的事儿。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1(4) 不过她心里总是放不下,觉得对老百姓的疾苦、冤枉不能不管。既然告到自己头上,又是自己分内的事情,怎么能漠不关心,不闻不问呢?当然这会有风险,还可能付出意想不到的代价,但是经过这些年的磨难和打击,她恨透了那些为非作歹的人,那些口是心非好话说尽坏事干绝的人,那些不关心群众疾苦,一心保乌纱帽的人。轮到自己头上,对群众的疾苦,对那些为非作歹的人,能够只考虑个人得失视而不见吗?所以想来想去,还是决心冒风险了解个究竟,真有冤情就要去管。 吴玉萍本来一进村就想去看望刘大娘,决定管这件案子以后,更想去找大娘摸摸底,但想到万一调查的事让村里知道了,惹出麻烦来,他们会首先怀疑大娘,对大娘不利。所以便採取了迂迴的办法,她先和黎娟一起去串百家门。可是拉家常里短时人们还有说有笑,一问到村里的事情,刘国良咋成了反革命?人们便不敢说话了。 慢慢她摸出了一个规律,不敢说话或变颜变色的多是姓刘的,说好话的多是姓马的。她早就知道村里马、刘两家多年不和,只因自己以前到这村是推广农业技术,所以感触不深。这几年运动不断,两姓之间的矛盾又加深了。 刘大娘她们是不得势的那一派,她要去就更得加倍小心了。这两天她们漫无目的地串门,马翠花每天还都来看看,而且带有警告地说:“支书不是和你们说过就是白天也不要随便走动吗?村里复杂,你们还是小心点,出了啥事,对大伙儿都不好。”吴玉萍只是敷衍说:“光在家里怪闷得慌,郝组长不在,我们也不想干什么,随便走走散散心。” 第200页 跑了两天之后,虽然了解到刘国良确有其人,成了反革命,而且死了。但是进一步的情况,什么也了解不了,必须找刘大娘摸摸底。村里情况复杂,这两天她和黎娟形影不离,谁也没敢单独行动。找大娘的事,她不想让村里知道,便和黎娟说:“今天我想单独出去一下。你留在家里洗洗衣服,我也把衣服泡上。马翠花来了,你就说我们一起洗衣服来,老吴刚出去,一会儿就回来。”黎娟马上反对:“那还行?你一个人出去我不放心。这两天咱不是一直出去吗?她来她的,咱不在,她又咋的?” “我今天要找的是个熟人。又是刘家的人。我不想让村里知道,怕连累了人家。你在家里,说咱今天洗衣服,不至于引起她的怀疑。”吴玉萍不得不实话实说了。黎娟还是坚持她的意见:“那不行,你万一出事怎么办?她怀疑她的,咱又没干坏事。”吴玉萍迟疑了一下说:“再说你和那家不熟,去了也不方便。”黎娟说:“好啊!吴姐,原来是不信任我呀!”她气得把头一扭,嘴噘得老高。 吴玉萍看到黎娟那伤心的样子,没了办法,便说:“娟!大姐怎么会不信任你呢?好,咱俩一起去,马上就走,省得马翠花看见不好说。”黎娟笑了,两个人装着闲熘,转了几个圈子,最后看看周围没人,才迅速进了刘大娘的家。大娘正在炕上做针线活,见吴玉萍进来,马上从炕上下来,笑笑说:“闺女呀!你可来了。”然后又把脸一板,嗔怪地说,“早听说你到村里了,怎么才来,我还以为把大娘忘了呢!”眼睛里立刻充满了泪花,忙扭过头去,扯起了袄襟擦眼泪。 “大娘,哪能忘了你呢!一听说让我们来桥头营,我的心就跑到大娘家来啦!”大娘说:“那你为啥早不来?”吴玉萍思索着不知道这话该咋说好:“大娘!我是怕……”说轻了大娘不相信,说重了又怕引起大娘担心,所以欲言又止。大娘说:“你们工作组还怕谁?进村不就是深入农户,访贫问苦嘛!” 吴玉萍不好再解释,所以便主动说:“今天来就是想和大娘多呆会儿,我上炕。她年轻,跳哒惯了,炕里坐不惯,就让她在炕沿儿上吧!”唠了一会儿家常,有说有笑,谈得挺高兴。然后吴玉萍把话锋一转:“大娘!你们村有个叫刘国良的吗?”大娘唉的一声嘆了口气:“有啊!人死了。” “咋死的呀?”吴玉萍试探地说。大娘立即十分警惕:“你打听这个干啥?”吴玉萍没回答大娘的问话,又直截了当地提出了问题:“听说是让人打死的?”大娘有些变颜变色:“是上级派你们来调查的?” 吴玉萍看到大娘没有否认是打死的,又加上大娘那种害怕的神气,她肯定人是真的被打死了,所以便直截了当地提出了问题:“不!是我想了解了解。他是怎么死的,你老知道吗?”大娘担心地说:“闺女呀!不是大娘不告诉你,这事你可别管。别说上级没派你调查,就是派你你也管不了。” “为啥呀!”黎娟着急了。大娘说:“孩子啊!一句两句可说不清啊!”大娘瞅了瞅吴玉萍说:“村里就住着你们两个妇女?”吴玉萍说:“不!我们来了四个人,还有两个男同志。”大娘有些疑惑:“那他们怎么不出面?”吴玉萍说:“他们俩回家了。” “就你们两个闺女家就更别管了,要管也让他们男的去管。”大娘凑到她俩跟前,惊恐地小声说,“不是大娘吓唬你们,这可是个大马蜂窝,捅不得呀!” 吴玉萍听得出来,大娘对内里的情由是清楚的,知道死者冤枉,只是由于担心她们的安全,或者还有自己不愿捲入这种是非,不肯告诉她们。所以便不直接追问死的情节,採取了迂迴的办法:“大娘,这事他们家里就不告状吗?”大娘说:“谁说不告?他娘都快气疯了,愁瞎了,到处告啊!可是来了那么多工作组,不是也解决不了吗?他家就有一个老娘和一个没出阁的妹妹,能有啥法儿,娘儿俩整天哭啊!”大娘一边说着,一边唉声嘆气。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1(5) 吴玉萍看出了大娘对死者家属深深地同情,便进一步说:“村里这么多人,就没人出来说句公道话?”大娘嘆了口气:“唉!人家马家是村里大户,人多势众,现在村里干部多是马家的人。刘家也算是大户,不如人家人多。原来也有人当过政,都让人家整下来了。就留下了一个刘国良,有职无权,说话啥也不顶,还落了这个结果,刘家谁还敢出头啊!” “那马家那么多人,就都不讲理?”吴玉萍知道马、刘二家向来有宿怨,但是她认为将来要解决问题还最好有马家的人出来说话,证明才能过硬,不知能不能找到这种人,便探探大娘的口气。大娘说有是有。说了以后又后悔了,马上改口说:“人还能都一样?也可能有吧!可是马家刘家老辈子便不和,现在人们又怕惹事,再说说了也不顶事,谁愿意出头啊!” 绕着弯子说了半天,也没说到正题上。黎娟早着急了。她也看出来了,大娘是知道实情的,而且也看出了大娘和吴玉萍感情很深,非同一般。便说:“大娘!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我吴姐吗?刘国良咋死的,你老就告诉我们吧!我们绝对保密,绝不连累你老人家。” 第201页 “姑娘啊!这么说你就把话说远了。”大娘笑笑说,“你吴姐既带你来,大娘还能信不过你吗?大娘是心痛你们哪!你姐是只孤雁,你是个没过门的闺女,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咋好啊!孩子啊,村里的复杂情况大娘了解得深啊!正因为这样,才不忍心把你们往火坑里推呀!你姐不像你,你有爹有妈有家,干不了顶多回家,还有爹娘照顾着。你姐她不光是只孤雁,还有个离不开娘的孩子,她男人还在村里受罪,也仰仗着她呀!再有点闪失,这一家子可怎么活呀!她够难的啦!闺女呀!咱得为你姐想想啊!” 大娘这一席话,说得吴玉萍泪珠儿一串串地往下掉。她一哭,大娘和黎娟也都哭了。哭的感染力比笑要强烈得多,尤其在妇女当中,就像传染一样,有一个人伤心地哭起来,很快就会引起别人恸哭。在共同的痛苦中,就更是如此,一时间,谁也没法说话了,都哭了起来。吴玉萍要不是当着大娘和黎娟,她真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自己从小就为革命为群众拼死拼活,可是竟落了这么一个结果。家不成个家,孩子扔下没人管,自己还处处受人歧视,丈夫仍然在冤枉和痛苦中熬煎,看不见个出头之日。想起来有时真心灰意冷,可是能因为自己的不幸,就对群众在痛苦中的熬煎不管吗?对国家的灾难自己无力回天,可是摆在眼前自己能做的事情,怎么能撒手不管呢? 吴玉萍擦干了眼泪坚定地说:“大娘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了,也真说到了我的心坎儿上。我自己好赖都不怕,有时我真想自己死活都无所谓,可是我就惦记着那爷儿俩,他们再也经不起打击了。可是我也不能只想自己的家呀!人家的儿子被活活打死没人管,这当娘的该有多难受啊!坏人这么胡作非为没人管,老百姓能活得舒心吗?当干部的看见这些事情却漠不动心,先不说他有没有责任心,还有点人味儿吗?大娘,我想好了,我一定把这事了解清楚,你就帮帮我们吧!” 说到这里,大娘突然自己哭了起来,哭得十分悲痛。弄得两个人莫明其妙,吴玉萍赶紧说:“大娘,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吗?”大娘说:“闺女呀!难得你有这片好心。你觉得我不想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吗?我比你们还急呀!你们知道死的是谁?我的亲外甥啊!他妈是我姐呀!”大娘哭得越发伤心了。大娘直率地说:“你们斗不过人家。俩闺女家,哪是他们的对手?再说,调查这么多回了,一回回的都偏向人家,硬说我外甥是反革命,得急病死的。还弄了个法医的鑑定。你们两个闺女来调查,谁还敢告诉你们实情?” “大娘,这么大个村,就没人敢说个直理?”吴玉萍不相信群众中就没有坚持正义的人。大娘说:“有人敢说怎么样?人家人多,咱们人少。公安局的来了,还问过我呢!说刘国良是不是反革命?我说不是。他们说人家都说是,你说不是有什么证据?我说你们说是有什么证据?他们说他反对文化大革命,攻击毛主席,有他的口供,他还按了手印,这就是证据。我急了,他们家三代贫农,毛主席领导穷人翻了身,他家才过上好日子,他又当了多年兵,回村当了干部,他怎么能反对毛主席?他们嘿嘿冷笑:跟毛主席革命几十年的元帅、国家领导人,不是也有不少成了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吗?我说那口供是他们逼的,他是被打死的。他们说你见了?我说听人说。他们说那不足为凭。再说反革命哪有那么容易甘愿投降的?教训教训他也是情理之中嘛!我知道你们是刘家一姓,还有亲戚关系,你也是贫农,可要和他划清阶级界线,包庇反革命,可没好下场。”大娘又哭了起来,“县公安局都这样,你们还能整得清吗?从公安局下了结论以后,那一伙人更不可一世了,经常在大喇叭上广播:谁包庇反革命,与反革命同罪,小心你们的脑袋。连他娘现在都不敢说话了,别人谁还敢出头说话呀!闺女,你们可千万别启动了。” 黎娟没主意了,她没想到连公安局都向着人家说,还有那么多证据。这个一向快嘴快舌的闺女,也没话说了,看看大娘,又看看吴姐,一脸的无奈。吴玉萍也感到压力很大,事情比她想像得更复杂,可是心里也更气愤了。觉得这还有好人的活路吗?于是下定了决心:“大娘,事情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再有证据,也都是假的。你老既然知道实情,就帮我们把事闹清楚吧!别说是你老的亲戚,就是个一般人,也该帮帮我们。”大娘说:“闺女,我把复杂情况都告诉你们了,住手吧!你想想,死的是我外甥,我不心痛别人,还不心痛我姐吗?可是再心痛,我外甥终究是死而不能復生了,我不能护着死的,我得护着活的啊!大娘实在不忍心把你们两个好闺女往火坑里推呀!大娘本想留你们吃饭,是为这事来的,大娘也就没法留你们了,说得不少了,你们走吧!”大娘连推带搡地把她们送出了门外,她自己却含着眼泪,没敢出门。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2(1) 从刘大娘处回来以后,一连几天,没有机会再去刘大娘家,因为马翠花天天来盯着,怕连累大娘,吴玉萍只好在屋里呆着。 有一天晚上,吴玉萍决定自己独自到刘大娘家。黎娟急了:“那可不行!黑夜多危险哪?我不让你一个人去!”吴玉萍说:“娟儿,我主意打定了,你就别说了,我赶紧走,要不又许走不了啦!”吴玉萍戴上棉帽子,又把两只帽耳搭拉下来,披上外套,那时的装束,男女差不多,从远看,就认不清是谁了。她不管黎娟的抗议,终于去了。 第202页 刘大娘一见吴玉萍便急了:“我的乖乖,你怎么黑夜又来咧!我不是让你这几天别来吗?危险哪,你怎么不听娘的话呀!”吴玉萍说:“大娘,这事儿我管定了。我们再不管,国良的冤枉就会石沉大海,以后就不会有人管了,村里坏人就会更猖狂。我白天想来,让人给缠住了。你看我们工作组还担惊受怕的,能看着群众长期过着胆战心惊的日子不管吗?” “闺女,大娘也是眼巴巴地想有人把这事给弄清啊!可是你想过没有,光大娘一个人说能算数吗?现在连他娘都不敢说话了,别人谁还敢说话?再说空口说白话谁信?啥是证据?咱没证据啊!可怜我那国良啊!多好的孩子啊!可惜没法替他伸冤了。”大娘说着,抑制不住自己的痛苦,又哭出了声来。 吴玉萍没想到大娘还有这一层顾虑。便说:“大娘你老别哭了,有人替他伸冤。告诉你老实话吧!证据就在我手里,谁也赖不掉……”大娘奇怪地说:“你有什么证据?”吴玉萍说:“血衣!” “啊?不是烧了吗?咋会到你手里?”大娘惊呆了,“那可是个祸根哪!公安局的人走了以后,大队里让她娘交出死人的血衣,他娘说看着伤心,烧了。把他娘整得死去活来,折腾了几个死啊!也没整出来,人们都说烧了,怎么又会到你手里?” 吴玉萍没有回答大娘的话,接着说:“他娘也不是死了心了,只是不敢明说。老太太决心为儿子伸冤。”大娘吃惊地望着吴玉萍,半信半疑:“你怎么知道的?” 吴玉萍把夜里发生的事件说了一遍。大娘高兴地说:“肯定是他娘送去的。”吴玉萍情深意切地说:“大娘啊!人家舍着性命危险把血衣、告状信交给我,我能只考虑自己不为受苦受难的百姓想想吗?老太太把舍着性命保存下来的血衣交给我,这是她最后的一着棋了,我要再不管,把它交到别人手里,就把老太太推到火坑里去啦!我尝过受冤枉没人管的滋味。”说着她不禁泪珠儿一串串地往下掉,也不知是为老太太而哭,还是哭她自己。这回倒是大娘劝她了:“孩子啊!别哭了。大娘是为你担心哪!你既然决心要管,大娘能让你为难吗?再说我老姐姐都捨出命去了,我能看热闹?大娘不怕,把啥都告诉你。” 村里马、刘两姓的宿怨虽然由来已久,但是矛盾的公开化、尖锐化还是近几年的事情。这几年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这些运动就为家族间纠纷,派性的矛盾,或是个人间的嫌隙仇恨,增加了助燃剂,为挟嫌报復、公报私仇带来了方便。使一些人冠冕堂皇地以革命的名义,达到个人不可告人的目的。“四清运动”时,桥头营主要干部多是马家的,被整得死去活来,都成了“四不清”干部,连他们的子女都跟着倒了霉。因为刘家的人斗争积极,“四清”后村里主要干部便成了刘家的人。 马家的下台干部心中不服,几个人凑到一起,经高人指点,便捏造了一个以刘家干部为主的农村秘密组织,说他们秘密串连,辱骂伟大领袖,目的是推翻共产党。他们觉得单说一个村不容易被人相信,便联络了其他村个别下台干部,一起捏造了一些人的“罪状”,还编出了一部分骨干名单,密报到公社。 公社书记慌了,认为事情重大,亲自找到县委书记。县委书记认为事关重大,不可大意,必须下大力量搞清楚。连夜从公安局、县委等部门抽调五十多人赴公社十一个村,开展挖“残反”(残余反革命)运动。桥头营刘家的干部都上了黑名单,被隔离审查批斗。 “文革”一开始,这些被审查家属的子弟都是响噹噹的“红卫兵”。红卫兵兴起以后,大造“挖残反工作组”的反。被隔离审查的全部解脱了,造反的这些子弟们还不干,说是“资产阶级当权派”专了他们的政,吓得工作组连夜逃之夭夭。 “挖残反”后上台的马家的干部自然又成斗争的对象,不仅靠边站,有的还受了残酷的批斗。但很快斗争的大方向又是指向更大的“走资派”,揪斗县委书记、县长等这些“大人物”。对村干部批斗的劲头也就小了。村里造反派虽然夺了权,但没个系统的组织,所谓名不正言不顺;原来的村干部虽靠边站,但没正式免职,正所谓是百足之虫,僵而不死。村里已成了一种混乱局面,经过各派大联合、老中青三结合,成立革委会以后,因马家在造反派中党员中都占优势,在村里人也多,又加马永昌在“四清”以前“挖残反”以后当过多年村里主要干部,便又成了支书兼村主任。 在你整我我整你的政治运动中,在马、刘两姓的权力争夺中,当然也不是所有的干部说换都换,刘国良就是其中特殊的一个,可以说是三朝元老。他是“四清”运动前从部队復员回家的,在部队中入了党,立过功,当时村中虽然马姓当权,但由于他从小离家,在两姓中没什么恩怨,人又正派,同时上级又一再反对干部中一姓清一色,所以当时的支部书记马永昌便觉得这是刘姓中可以争取的一个合适人选,立即安排他当了民兵连长。“文革”以后,马家的人又重新掌握了大权,为了不使马家干部清一色,便又把刘国良留下了,只是给了他一个名字好听没有实权的职务——贫协主席。 第203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2(2) 马永昌仗着马家人多势重,而且他们兄弟三人都担任着村中重要职务,二弟是治保主任,三弟是民兵连长,人称三只虎,没人敢惹。所以很快就旧病復发,“四清”以前那些老毛病都犯了。假公济私,优亲厚友,对集体财产任意挥霍私吞,还不断玩弄女人。而且派性十足,对反对自己的人,千方百计地打击报復,进行压制。刘国良起初是忍了又忍,只是善意地提些意见,说说群众对干部们的反映。马永昌便说他是听信了刘家人的诽谤,并警告他不要陷入派性。 “一打三反”运动开始以后,马永昌如鱼得水,活跃起来,对以前批斗过他的人,对他们表示不满的人,开始下毒手。随便捏造事实,无限上纲,罗织罪名,严刑拷打。马家三兄弟为所欲为,还有一帮小兄弟帮凶,便成了村中的太上皇。刘国良平时忍着,这时忍不住了,对他们随便抓人打人极力反对。他们碍于刘国良的情面,白天斗争中打人有所收敛,一到晚上避开众人的耳目,三只虎和一伙帮凶便开始刑讯逼供,许多残酷的整人手段全用上了。 有一天后半夜,人们睡得正甜,突然有人勐敲刘国良的门。刘披衣起来一问,来人说:“你快看看去吧!老族长都快被马家的人打死了。”刘国良说:“什么时候抓去的,我怎么不知道?”来人说:“今天晚上。”刘国良穿上衣服便赶紧跑出去了。 事情是这样的,老族长是刘家最老的一个长辈,七十大几了。“四清”中批斗马永昌时最积极,也是平时挑头反对马家欺压刘家的人。他看不惯马家对刘家的人严刑拷打,可是在运动中,人家打的是打击“反革命”的旗号,自己也不好率领刘家的人反对。 这天早上遇见马永昌的二兄弟,村中的治保主任,老族长便连劝带求地说:“抓去的人有事说事儿,你们不能没黑夜没白日地收拾他们哪!打死人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治保主任蛮横地说:“谁说我们收拾他们了?你听谁说的?”老族长说:“还问谁说的干啥?你们天天黑夜整治人,谁不知道?说话做事可要凭天地良心哪!”治保主任说:“什么良心不良心,他们是反革命,你还敢替他们说话?” 老族长气得混身哆哆嗦嗦,半天才喊出一句话来:“我这是替反革命说话?我是劝你们少做点孽,你厉害个啥?告诉你:太阳不会老是正晌午!你也小心点。”治保主任说:“好啊!你污衊红太阳,污衊伟大领袖,反了你了,你等着!”他装得气唿唿地走了,内心里却高兴地说,“好你个老东西,这回可让我抓住把柄了。” 老族长觉得自己世代贫农,一贯拥护毛主席共产党,虽有时为刘家的事出头说话,但论为人,在村里男男女女没有人说他个不字,我没有什么短处,你们抓不住啥把柄,我怕你个啥?他万万没想到,早上说了这话,晚上就被马家兄弟抓走了。抓到大队以后,马家兄弟让他承认反对文化大革命,辱骂毛主席。 他哪里肯承认,不仅不承认,还说他们黑了心,官报私仇。于是拳头棍棒便一起上来了。到了这种情况老族长仍不明白,他相信国家有“王法”,自古以来就是“杀人的偿命,欠债的还钱”,你们就能没个管教了?打他的时候他不服软求饶,而且喊叫:“你们这一群龟孙子们,打吧!我快入土的人了,不值钱了,打死我让你们年轻的抵命,值。有人会惩治你们。” 这一声正义的吶喊,也引起了打手们的顾虑,有的手软了。但是却引起了马家兄弟们狰狞的讥笑,他们觉得这老傢伙真是老煳涂了,到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拳脚棍棒雨点般落在了老人身上,老人躺在地上,再也喊不出来了,已经奄奄一息了,人们还没有住手。突然哐的一声巨响,门被一脚踹开了,闯进一个人来,高声喊道:“都给我住手!你们干什么?” 刘国良看看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老人,衣服破烂,遍体鳞伤。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再看看这一伙打手,有的凶如恶鬼,有的满脸狞笑,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愤怒地说:“你们把一个老人打成这样,还有人心吗?什么革命行动,简直是反革命!” “喂!我们可是按上级布置开展‘一打三反’运动,正在审讯反革命。”马永昌不慌不忙地说,“你把话说清楚,谁是反革命?”刘国良说:“按上级布置?哪个文件让你们这么审了?!”马永昌轻轻松松地说:“县里呀!公社呀!”然后把脸一变,指着刘国良的鼻子说,“告诉你,姓刘的,别给脸不要脸。你要胆敢反对‘一打三反’运动,就是反对文化大革命,就是反对毛主席,你就是反革命!” “好啊?!”刘国良年轻气盛,不服气地说:“你们私设公堂,刑讯逼供,官报私仇,随便抓人打人,还说别人是反革命。说我是反革命,你把我也抓起来?”马永昌仍然不慌不忙地说:“你别忙,等着,你要不回头,有你知道的时候。我早就知道你想给你刘家报仇。”刘国良说:“你别往家族关系上胡连连,你做的坏事还少吗?你也等着,有说理的地方,我上县里告你去!”说完扭头就走了。 第204页 刘国良一走,一屋子人全愣了,不知如何是好。治保主任说:“哥!你怎么让他走了,他要上县里告状去!”马永昌胸有成竹,仍然不慌不忙:“告就告呗!县里会听他的?他上县里,明天一早我就上公社,反革命帽给他一戴,他还告个屁。”治保主任着急地说:“哥!这小子可是说到做到,今天黑夜他就可能跑到县里去,他县里有熟人,先揭了咱的老底,公社也许挡不住啊!”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2(3) 马永昌深知刘国良这小子有主见,别看年轻,心里道道多,主意真着呢!跑出去可真是村里一个祸害。可是仍然觉得随便抓一个村里主要干部不合适,心中有些犹犹豫豫:要不先把他看起来?还没等马永昌拿定主意,他兄弟治保主任便说:“走!把这小子弄来!”几个打手跟着走了。 刘国良还真是想着连夜上县里告状。穿好了一身整齐的旧军装,还准备了几件衣服,带上了干粮,正准备上路,几个人破门而入,不容分说上去就把刘国良捆了起来,刘国良的老娘、媳妇、孩子哭成一团,一个劲地求情也无济于事。刘国良对老娘说:“娘!不用求他们,儿子问心无愧,他们才是反革命,是土匪,求他们也没用。” 刘国良被带走了,他知道这伙人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不甘心被他们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秘密地关押起来,所以一出门便高声大喊:“乡亲们听着:我是刘国良,马永昌一伙把我抓走了,刘家老族长要被他们打死了,我们要死了,你们可要为我们报仇啊!村里再也不能让马永昌一伙儿糟害百姓了。” 刘国良的喊叫,惊动了乡亲们,许多人都在夜梦中被惊醒,各处陆续传来了吱吱呀呀的开门声,人们披衣到街上侧耳细听,交头接耳地议论。街上也有不少人在走动,原来不只是刘国良挨打的喊叫惊动了人,打老族长时的响动也让许多人知道了,不少人早就睡不着了,偷偷奔走相告。刘国良的妻子,也找到刘家的人设法搭救,大队的院子只是不到一人高的土墙头,正房里是玻璃窗户,屋里灯火通明,不少人趴在墙头上偷看,不仅喊声听得十分真切,就是里边打人的情况也看得清清楚楚。 马永昌知道刘国良这小子犟性,但还不清楚他是这样刚强。不论如何严刑拷打,他就是不屈服,而且大声喊叫。马永昌怕全村人都听见,便慌忙地把墙上挂的一件棉军大衣扔过去:“堵上他的嘴,不许他出声。”有人怕他咬手,有人不忍心下毒手,都在愣着,最后有个愣小子把棉大衣往刘国良头上一蒙,用一只腿跪着压住他的胸脯,双手紧紧按住刘国良的脑袋。 这愣小子有点缺魂儿,长得又秃又麻,眼睛还有点不得劲儿,快三十岁的人了,也说不上个媳妇,是个媳妇迷。谁要说我给你说个媳妇吧,你让他干啥就干啥,是村里有名的二百五。这小子有个愣劲儿,一般人不是他的对手,他又有个不要命的二百五劲儿,俗话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所以平时谁也不敢惹他,就是这样一个二百五,马永昌却让他在大队部工作,每天记十分工,还答应干好了将来给他说个媳妇。大队里平时没多少活,马永昌让他上大队的目的,还是看上了他打人敢下黑手,需要的时候可以替你玩命,像今天这情况,正是用得着他的时候。 傻小子紧紧按着,刘国良的身子却不住地扭动,两腿也使劲踢蹬,他越踢蹬,傻小子按得越使劲。刘国良嘴里虽然还喔噜喔噜地想喊叫,但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人们不住地乱打,正在打的劲头上,谁也没注意刘国良的变化。等了一会儿,有人才发现他一动不动了,吓得住了手。见有人住手,人们这才发现了问题,也都不打了。那个傻小子还在紧紧地按着刘国良的嘴,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傻小子,你还不撒手。”有人抻开了棉大衣,把手伸到刘国良的鼻子嘴跟前,已经没气了。 大家都吃惊地看着马永昌,马永昌一时也愣神了,可是又一想一个年轻人,不会这么不禁折腾吧?看到人们有些惊慌,便又若无其事地吩咐说:“愣着干什么?傻小子,端盆凉水来,让他清醒清醒。” 几盆水泼在了刘国良的头上,不见一点活动气儿,人们都知道这人完了。马永昌板着脸没有说话,只是倒背着手慢慢围着刘国良转圈儿。一边转游一边不时地踢踢他的脑袋,踢踢他的屁股,踢踢他的脚,还是没有一点儿活动气儿。最后他确定刘国良是真的死了,便又安安稳稳地坐在了椅子上命令说:“傻小子,去,给我把马翠花叫来!” 马翠花惊惊慌慌地来了,不知这深更半夜的发生了什么事情,叫她干什么。她进屋以后,马永昌仍然安详地坐在椅子上,皮笑肉不笑地笑了笑:“没想到这小子这么不禁折腾,捅了他几拳几脚就这个样了,主要是这小子气性太大,自己又喊又叫闹腾的。你看什么病能来得这么快?”马翠花吃惊地看了看众人,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哪是几拳几脚的事儿?可是她敢说什么?她定了定神儿:“心脏病,猝死!”马永昌乐了:“对!对!就是这个病,心脏病。”他说不上那个猝死来,便说:“还有个啥死。给她拿张纸写个证明:就说经检查刘国良死于心脏病,还有那个啥死。写上你的名字,按上手印。” 第205页 马翠花去了以后,马永昌又叫人拿来几张纸,和他二兄弟说:“咱得给他留下个口供啊!”治保主任说:“那好办。就写他反对‘一打三反’,反对抓了刘家的老族长,还说点什么‘一打三反’是狗屁!文化大革命是瞎折腾,我就是反对‘文革’,反对毛主席。对!最后还得按上他一个手印。”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3(1) 刘大娘说完以后,倒是吴玉萍感到疑惑了:“大娘!你没在现场,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是村里人的传说吧!靠得住吗?”没有证据的事,她不敢轻易相信。大娘说:“闺女,别担心,大娘说的都是实情,我没见,有人见了,他们里头的人也有好人哪!因为气愤,和仨亲的俩好的说了,慢慢传出来了。老族长被关到县看守所了,家里託了人给他送衣服送烟去,老族长也偷偷和家人说了,他昏过去以后又缓过来了,打刘国良的事他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大气也不敢出,在一旁装死。”大娘又凑到吴玉萍跟前小声说:“有人还试探过傻小子:愣小儿,你是使那么大劲儿干啥?人家都说你把国良捂死了。他把脖子一歪:那怨我?我咋知道捂了那么一会儿人就死了。你看这不是真的?”吴玉萍说:“大娘!我得找一些人,让他们出个证,你看能行吗?”大娘说:“傻小子你可不能找,你们要找他准得告诉马永昌。有的人我说说能行,我儿媳妇有个拐弯的亲戚,就是他们那里头的人。也看不惯,我们托外村他的亲戚问过他,他都说了。还说将来要真有人管,他就敢作证,可是在本村他不敢说。” 吴玉萍这回心里有底了,便说:“大娘!事不宜迟,晚了就可能坏事。这样吧,你老做做他们的工作,谁能说,明天晚上我来,你把人叫你家来,我找他们谈谈。”大娘说:“在我家可不行,这样吧,我有个侄媳妇在村西头村边上,你们吃完饭装着到村外熘弯儿,天一黑瞅着没人上她家去。让我侄媳妇给你叫人。我就不去了。”吴玉萍高兴地说:“这样好。我叫上黎娟一块去,她听着将来也算多一个证人。” 吴玉萍有过做地下工作的经验,想不到现在当了响噹噹的斗批改工作组,还得偷偷摸摸地利用过去的那些经验。不过她也很高兴,觉得这一切大娘想得很周到,不会出什么差错的。她哪里知道,这种秘密工作只进行了两个晚上,第三天晚上就被村里盯上了。 她和黎娟了解完情况已经夜里十一点了,她们觉得农村睡得早,街里不会再有人了。即便如此,在回住处的路上,两人还是不敢说话,尽管天黑路不平,也不打手电,只悄悄摸索着走路。回到家门,心里才舒了一口气,觉得这一天算是又平安度过了。开开栅栏门以后,见她们屋里点着灯,心里才有点发惊!这么晚了,谁还在我们屋里?干什么? 马翠花从屋里出来了,又是惊喜又是埋怨地说:“你们可回来了!我等了你们一晚上,可揪心了。这是上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只是怕惊醒房东大娘,说话的声音很低,是凑到她们跟前才说的。吴玉萍一边往屋里走着,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上一个老乡家里聊天,聊晚了。”马翠花仍然小声说:“以后可别这么晚回来,让人不放心啊!”黎娟说:“没事吧!这么晚,街里也没人了。” 黎娟的话刚落音,外面就有人朝她们扔开了石子,满把的碎石子飞过来,像下雨一样打在她们身上。黎娟急了,喊叫说:“你们干什么?”然后推了吴玉萍一把,意思是让她快进屋,自己却迎着栅栏门走去,继续喊道,“什么兔崽子王八蛋,上这儿捣蛋来了?有种的你们等着……”话还没说完,几个大石块又向她砸来,有一块带尖的石子,正砸在她的额头上,顿时鲜血直流,她用手按住伤口追了出去,大声喊叫着,“狗崽子们你们等着!”马翠花也帮着喊叫:“你们干什么?”但并不去追。 吴玉萍见黎娟用手捂着头追了出去,知道她是被砸伤了,便也气愤地返身追了出去。等她们到了街上,早已不见人影了。进屋一看,血流基本止住了,不过伤口不小。吴玉萍赶紧从自己挎包里找出纱布红药水,给黎娟包扎。马翠花说:“吴大姐带的还真全,包扎的也够麻利的。你过去学过?”吴玉萍说:“咳!下乡劳动经常伤了手脚,碰了这儿那儿的,都是自己包扎,练出来了。” 马翠花含着眼泪说:“大姐!是我们对不起你们呀!你看这伙王八蛋,竟想对你们下黑手。”吴玉萍知道马翠花是负责监视她们的,但看得出来,她的心肠并不坏,是善良农民,是自己的姐妹。觉得借这个机会,应该做做她的工作。当然一下不能往深里说,但总应该让她明白个是非:“咳!也怨不得他们。我们和他们一无仇二无冤,深更半夜的害我们干啥?他们也是身不由己,是有人不愿意让我们在村里呆呀!” 话说得很含煳,不过马翠花心里明白这话指的是谁,可是她觉得承认不是,不承认也不是。这个吴大姐可真不好惹,啥事都让人家看透了,说话又在情在理,让人不好反驳。一时没话可说,只是惊异地看着吴玉萍。愣了一会儿才说:“不管有人愿意不愿意,你们是上级派下来的,谁也咋着不了。你们尽管在这儿住着,有啥难处和我说,我看不会出啥事儿。大姐!有句实话和你说,这村复杂,过去的事儿,都是县里、公社定下的,你们就别打听了。” 第206页 马翠花把话挑明了,这回是吴玉萍承认也不好不承认也不好了。她想了想才十分沉着地说:“谢谢你给我们提个醒儿,原来是为这个呀!我们来搞斗批改,任务本来就很多,现在又加了一个‘一打三反’……”一提到“一打三反”,没等吴玉萍说完,马翠花便赶紧接了过去:“这村‘一打三反’已经搞完了,是公社的试点,搞得早,搞出的反革命一个被县里抓走了,有一个没等县里抓得急病死了。这一切都结束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3(2) “打击反革命的工作结束了,还发生今天这种事,这能让人放心吗?翠花同志,你是个明白人,这要上上纲,往高里一强调,不就是反革命活动吗?”吴玉萍觉得不能不给马永昌这些人提个醒儿,可是也不能吓着他们,那样他们可能更疯狂,惹起更多麻烦,便又把话往回收了收:“当然,不是说这些人就是反革命,我们不会无限上纲,有些人可能是对我们有啥误会。斗批改任务很多,就是不搞‘一打三反’了,最后还要整党,整顿健全领导班子,哪样工作我们都必须接触群众,听取群众意见。现在我们到群众家串串门,都遭人暗害,就算是对我们有误会,你看,这些人是不是也太过分了?连工作组的安全都不能保证,能说‘一打三反’搞好了吗?能说班子整顿好了吗?我们对县委还要有个交待呀!” 吴玉萍把马翠花说得脸上一红一白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她早就觉得村里有些事是做得太过分了,可是自己不敢说。马翠花回去,当夜就找到马永昌家里,把这一夜发生的一切全说了。她事先不知道村里採取这些威胁的手段,但她知道这一定是村里搞的,村里不布置,没人敢这么干。所以最后就大着胆子说:“我觉着不能让这些人这么干了,得保证工作组的安全。”马永昌把脸一板,不高兴地说:“让你看住她们,你看不住才闹成这样。不给她们点颜色看看,能治住她们吗?” 吴玉萍见村里对工作组採取了措施,便和黎娟商量赶快转移证据,让黎娟回家,把血衣和调查取来的证词都交给她母亲保管。郝组长和成强回来了。吴玉萍向郝组长汇报了查证刘国良一案的情况,说从调查的情况和取得的证据看,刘国良一案确是冤案,而且现在已到手的证据,基本可以定案。 老郝先是一惊,看看吴玉萍,又看看黎娟,怀疑的眼睛,不断在她俩身上逡巡。觉得我才走了几天啊!这个村情况这么复杂,你们就把情况搞清了?还拿到了重要证据?捅了这个蚂蜂窝,我们在村里还怎么工作?老郝过去说话还是比较痛快的,今天却有些犹犹豫豫,很长时间没说话。他慢慢腾腾地卷了棵烟,又低着头抽了几口,才抬起头来,看看她俩说:“这几天你们做了很多工作,为今后搞清这件事打下了一个很好的基础。可是我走的时候不是说顺便了解点情况可以,先别动这个案子吗?我看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以后再说。不能让这事把咱们陷住,闹得咱们拔不出腿来,先了解了解面上的情况。” 吴玉萍对老郝的反对并不感到意外。知道老郝不愿意惹这个麻烦。可是现在已经搞到这个程度,停下来只会坏事。便说:“我看现在是事不宜迟,迟则生变。不仅是影响以后对这个冤案的查证,影响我们的整个工作,更重要的是会给提供情况的群众带来灾难。” “我们还得依靠党支部开展工作,不能捅这个蚂蜂窝。”老郝不同意。吴玉萍说:“现在我们拿到了基本可以定案的证据,事实真相大白,已经不是什么蚂蜂窝。即便是个蚂蜂窝,也已经捅了,只有趁热打铁,不然只有等着挨蜇了。而且这样的支部还怎么依靠呢?”这些年吴玉萍对啥事很少表示自己的意见,今天算是个例外,她觉得没有退路了,不能把那些群众推入火坑。 “那你说怎么办?我的意见是在村里不能再继续调查了。”老郝因为他没有切身体验,对马永昌的恶劣行径认识不足。吴玉萍看看再坚持两人就闹僵了,对工作不利。便也退了一步,和老郝商量:“在村里暂时不调查也好。是不是和公社说说要刘国良案卷看看?就说村里有的群众有些反映,我们解释不了,看看案卷了解了解情况,你看行吗?” 看到吴玉萍那么客气地商量,老郝倒有些奇怪。觉得这有什么?这不是很正常吗?便说:“行吧!过一两天我到公社开会去,和他们说说把案卷调来。” 调卷,这是个关键。因为他们为平反提供的情况和证据已收集差不多了。急需了解的是卷里怎么说的,定案有什么依据。以前调查都是秘密进行的,马永昌知道了解这事儿可是并不知底,调卷这案子就算公开了。 原来吴玉萍以为老郝可能不同意,想不到他这么痛快就答应了,所以吴玉萍非常高兴。老郝正为可能闹僵犯难,看到吴玉萍高兴他也很满意。于是几个人都高高兴兴地计划开了这几天的工作安排和分工。 老郝走了的那些天,马永昌根本不照工作组的面。有时碰见了,也是冷着一副面孔。老郝一回来马永昌可勤快了,整天围着老郝转。饭吃得也好了,可能都挑着那富裕人家派的,又特别嘱咐了。每天中午不是烙饼鸡蛋汤,就是秫米豆干饭粉条炖豆腐。吃得个成强整天乐乐呵呵的,说这个马永昌对咱们还不错嘛。黎娟不高兴地说:“这是郝组长来了他才老实了,你们没来那几天,可把人治苦了。” 第207页 这种争论说得老郝心里美滋滋的,他觉得咋说女的就是压不住茬。独有吴玉萍担着一份心,她觉得这事儿不会就这么轻轻松松地了结,总有一天还会爆发的。所以不管是吃饭还是出门,总是背着她那挎包,一会儿也不离身。因为那里面装着她记的材料,虽然人名她都用暗号或密语写了,可那些事也是暴露不得呀!老郝看了很不以为然,说:“你老背着个那个干啥?也不嫌累赘?咱都在村里,还能有啥事?”吴玉萍笑笑说:“还是小心点好。”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3(3) 案卷拿来了,吴玉萍想这案卷一定是厚厚的一本。没想到把一个人打成反革命,把一个人打死这么简单就了结了,案卷里只有不多的几张纸。 一张是大队革委会写的结论,还有三张纸是证明。令人难以相信的是这三张证明不仅是一个人的笔体,而且文字完全相同,连哪里是逗点哪里是句号都一样。只是最后落的姓名不同。名字后面是浓浓的一个红色大手印,因为颜色太重,已看不出指纹了。 一份是刘国良招供笔录,仍然是写证词的那个人的笔体,有一部分和证词差不多,只是更简单,说刘说“你们(指马支书)都是反革命,是土匪”。还有一份“医生鑑定”:刘国良死于心脏病,猝死。却连个医生的签名也没有,只是盖了一个公社的公章。 吴玉萍觉得这不是一般的疏忽。人们说是马翠花写的,看来很有可能。只是马翠花清清楚楚人是被打死的,被迫写了鑑定,却不愿担这个责任,所以故意不写名字。村支书也不懂这些手续,当下就混过去了。还有就是结论材料上有两个人签名同意。一个是公社党委副书记,就是在孙村斗孙绍安时参加大会的那个人。另一个人是县斗批改办公室还是公安局的?就不得而知了。这样的案卷怎么就能结案呢? 吴玉萍以前曾抽调到公社帮助搞过专案材料。看过不少各类人的卷宗,也熟悉定案卷宗应该具备哪些程序,哪些材料可作为定案的依据。像这样简单的案卷真还没见过,这是仓促作假临时拼凑的,作假的手段也很不高明,显然没经过专门部门审定。 吴玉萍查阅了自己的记录本,打证的三个人都是当时毒打刘国良的打手,他们的证明怎能令人相信呢!看了案卷以后,吴玉萍信心十足非常高兴。觉得这回事情简单了,这件冤案很快就能平反。和她们调查的那些有力的证据比起来,这样的材料怎么能站得住脚呢?她迅速把材料一字不少地全抄了一遍。而且还加了一份小心,把卷宗材料和抄件全带在了身上。卷宗的牛皮纸袋子不好带,她便把给公社汇报的草稿装在了里边,留在了家里。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4(1) 调卷第二天的一大早,吴玉萍她们还没起,成强便来急促地敲门。黎娟说:“啥事,这么急,我们还没起哪!”成强说:“快穿衣报!有急事。”她俩穿好了衣服,黎娟去开门,对成强说:“火上房了?看你风风火火的样子。啥事?”成强一进门便紧张地说:“昨黑夜你们这儿有啥事没有?”这话问得黎娟有点发毛,神经有点紧张:“没有啊?咋的咧?” “我们那儿出了事儿。”成强气唿唿地说,“这些王八蛋真不是好东西,搅得我们一黑夜也没睡好觉。睡着不大会儿,就听见窗户纸沙沙地响。起先还以为是下雨了?坐起来一听不像,是有人扔沙子,一会儿小石头子也上来了,有的还砸到屋里来。我们俩小声说别说话,咱出去抓他个狗日的。我出门一下摔了个屁股蹲儿。郝组长拉起我来说怎么啦?接着他又说:唉呀,啥东西?踩我一脚。我俩拿手电一看,是一大摊稀牛屎。”黎娟不由得笑了起来,立即又觉着不对劲儿,便板起脸来说:“这算什么,别说扔沙子,扔石头我们早都挨过了,你看我头上的疤。”接着又问,“人你们追着了没有?”成强说:“追个屁呀!连个影也没了。” 叫吃饭了,饭桌上沉默无语。没有每天的说笑声,也没有每天那种风卷落叶狼吞虎咽的咀嚼声。好像每个人都在想着心事,这种沉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吴玉萍小声对老郝说:“你说怎么办?”老郝没回答吴玉萍的问话,却吩咐说:“成强!看看过堂屋有人没?”成强掀开半截门帘摆了摆手:“没有!”老郝这才回答吴玉萍的问题:“吃完饭我找马永昌,这还行?坏人这么猖狂。”成强现在想起来仍然气得咬牙切齿:“你们说这是谁干的呢?逮着他我非整出他稀屎来不可!”黎娟不加考虑地高声说:“那还用问?马永昌手下人干的呗!” “喂!小声点。你是喊啥?这事儿可不能乱说。事实弄清以前,还不能下结论。”老郝严厉地警告说。吴玉萍说:“我看这是冲着咱们调捲来的。”老郝不太相信:“不一定吧?这案子公社、县里都定案了,咱看看卷怕什么?”吴玉萍说:“他们心里有鬼,怕露了馅啦!”老郝觉得马永昌对他们这么好,什么工作都支持,他能办这事儿?便说:“这村复杂得很,还难说。” 吃完饭回到住处,黎娟先进屋,一进屋便喊了起来:“吴姐!你快来看。”吴玉萍一进屋便愣住了。被窝被翻了个乱七八糟,卷宗袋里装的汇报底稿等都扔了出来,弄了个七零八碎。其他笔记本、纸张也扔了一炕。很显然这次搜查就是冲着卷宗来的,幸亏吴玉萍把全部材料带在了身上,他们才没有得逞。 第208页 两人正在发愣,成强又慌慌张张地来了,还没进屋就说:“这些王八羔子真不是东西,把我们的东西都翻了。”黎娟噘着嘴生气地说:“你看看我们这儿!组长还说不能下结论。这么明目张胆地整咱,不是马永昌还有谁?”成强仍然同意组长的意见:“你也先别下结论。你们快收拾收拾,组长说马上开个支部会,问问马永昌。收拾好了,马上去大队。” 支部会开得紧张而热烈。老郝情绪激动地连着问了马永昌几个为什么?为什么搞了“一打三反”试点以后村里还这么乱?为什么连续发生滋扰搅闹工作组的事件?为什么有人这么大胆子?是什么人干的。他的本意是追查马永昌的责任,暗示他可能参预或是纵容了。 “你问我村里为什么这么乱?”想不到马永昌却追问、责备起工作组来,“你问问他们大伙儿,工作组没进村发生过什么事吗?你们刚来那几天,不是平安无事吗?我不是批评各位,你们来了也不少天咧!对村里情况还没摸透,不客气地说还没入门。宗族派性在这村是个大问题。我前后在村里当干部多年,是一碗水端平的,总想搞好团结,有人他不这么看,总是想挑起宗族矛盾混水摸鱼。好容易‘一打三反’后安静下来了,可是你们来了却陷入了派性。说是深入群众,却一头扎到刘家的圈子里。有事不依靠支部,不照干部的面,净找了一些什么人?你们心里清楚。” 谈这几天的情况,多是黎娟说的。老郝和马永昌起初几轮的交锋,吴玉萍也没有插嘴,她知道和这人是谈不出个结果的。现在马永昌明显是冲着她来了,而且把责任全推到她身上,她就不得不说话了。虽然心里气得直打颤,两手也有点哆嗦,但还是尽力抑制住自己,强笑了笑:“马支书说的不是实情吧?你说支部让妇联主任马翠花和我们联繫,我们不是天天见面吗?我们还到你家里去过,你还请我们吃了一顿好饭,怎么就是不照干部的面?怎么就不依靠支部了?” 马永昌看看这一条站不住脚了,马上反驳说:“你们说是深入群众,一头扎到刘家圈子里,这是事实吧?” “说我们一头扎到刘家圈子里,马支书有统计?你查查我们是到马家的次数多,还是到刘家的次数多?我们经常是有门就进,不分刘家马家,我没记录但是我觉得去的多是马家,怎么就扎到了刘家圈子里?马支书要是不信,咱可以一家家的去核对一遍。”吴玉萍说得有理有据,论去的人家总数中,确是马家多。把马永昌的嚣张气焰一下打下去了。当然马永昌指的是吴玉萍夜间偷偷找的那几个人。可是这话又说不出口,找的那些人他可能有耳闻,但也不全知道找了谁。其实其中就有两三个马家的人,包括他身边的打手。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4(2) 老郝听了马永昌对工作组的责备以后,本来有些为难,因为他知道吴玉萍找了不少刘家的人取证。他也不满意她这么做,听马永昌一说觉得理亏了,很有些尴尬,当下没说话。听了吴玉萍的反驳以后,才理直气壮起来:“我们工作组普遍接近群众是应该的,我们不能分谁是马家谁是刘家,都是基本群众,为什么刘家就不能接近?” 马永昌说:“你们觉得接近谁无所谓,可是有人不这么想。你们去的还有刘国良那个反革命的亲戚。谈的什么我们不知道,可是她们有了仗恃嚣张起来了,听说她们还偷偷集会串连。郝组长问我这些事究竟是谁干的,除了他们还有谁?不是让我们追查吗?要追查很快就可以破案,就看你们敢不敢让不让了。”马永昌叫起阵来了。 “是谁干的你们知道吗?”老郝半信半疑。马永昌说:“这些事我们心里都有个大估摸。祖祖辈辈在这村里,当了这么多年干部,说句笑话吧!谁身上长多少虱子,一顿吃几碗干饭,心里都清清楚楚,这点事还不是心里装着?要真想追查,我马上就可以把人抓来。”马永昌得意洋洋。 老郝知道他要动手就准是抓刘家的人了:“光估摸不行,要调查研究,要有证据,凭怀疑随便抓人是不行的。”马永昌说:“在农村可不比在机关,什么一丁一卯地要求,就什么事也别想办。要让我们破案三五天准能弄清楚,要是这也不许那也不准,我们可就没法了。”半天没说话的治保主任说话了:“要是这样,我们也没法保证以后这种事不再发生。”这简直是威胁。 老郝也听出了这种话的味道,可是又不能斥责人家,因为还得和他们商量着解决这件事啊!只好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装作没听出来一样:“你们说是刘家那些人干的,既然他们觉得我们接近他有了仗恃,他们还糟害工作组干什么呢?”老郝觉得这是从逻辑上给马永昌出了一道难题。 “嘿!这话说的。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故意给村里找事啦!你刚才不是问我们为什么村里这么乱吗?这正是他们的目的,给我马永昌脸上抹黑,上眼药啊!”老郝没想到自己的难题没难住马永昌,他却在这儿等着。便只好退一步:“除了刘家故意捣乱这一条以外,你们想想这些事是不是还有另外的可能呢?” “我的郝组长!别再犹豫了。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哪有那么多的另外可能?我说句大话放着:只有这一个可能,你放手交给我,最后要不是这个结果我把脑袋输给你。再不下决心,我可就没办法了。”马永昌捶胸顿足,态度十分诚恳,半是祈求,半是威胁。 第209页 吴玉萍看到他们步步紧逼,老郝一再退让,就是逼着工作组抓刘家的人。要抓谁她心里也是清楚的,准是给她提供情况的人,她再不能沉默了。这样僵持下去,不仅没个结果,老郝还可能上当。便鼓了鼓勇气,他们不是点我吗,我也该敲敲他们了:“马支书,自古官断十条路。现在还没有一点眉目,只凭着一点怀疑,就断定只有一个可能要抓人,这不好吧?从翻我们东西的情况看,是企图找案卷材料。是不是村里有人不满意这件事瞒着你……”这话有点犹犹豫豫,故意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查看着马永昌的脸色。她想这话已点明了,是村里班子里有人捣鬼。虽然把他择了出去,他心里明白也会惊慌的。 “案卷,什么案卷?”马永昌却故意装煳涂。吴玉萍万万没想到马永昌这样沉着。 老郝一看这事说露了,便解释说:“是这样,村里有人问起刘国良的事,我们不清楚,便把案卷要来,想看看他到底有什么问题,今天就把卷送回去,没别的意思。” “啊!还有这回事啦!那你们不早说。”马永昌如大梦初醒似的说,“这就更清楚了,准是刘家的人干的。吴同志的意思是怀疑干部里有人捣鬼?”他哈哈大笑,“刘国良的问题在我们心里装着,材料、证据也是大队整理上报公社的,你说我们要那些材料干什么?再说了,这案子是公社、县里定案的,只要是领导们来了,谁爱看谁看,我们怕啥?正是刘家的人,整天想告状想翻案,他们削尖了脑袋想打听档案里有什么证据,是谁揭发的。就是打听不着。他们的告状信都转到公社了我也看了,都是给刘国良丑表功,说的问题驴唇不对马嘴。你说上级还能相信他们?现在知道档案在你们手里,还不是拼命地想弄到手,你们说这偷档案的不是他们是谁?”他故作惊恐地大声说,“档案是不是偷走了?让他们偷走那可是个大问题呀!” 马永昌说得头头是道,老郝也没词儿了,只是慢吞吞地说:“档案倒是没偷走。我们打算吃完饭就送公社。”他也说了个假话,给工作组打了个圆场。吴玉萍看到马永昌这种狡猾奸诈的表演,肚子里气得鼓鼓的,觉得既然捅了这个蚂蜂窝,就不能再让他演戏欺骗大家了,可是说话态度还是缓和的:“马支书!这档案刚拿来,一般老百姓怎么就知道了呢?”她觉得这个问题马永昌不好辩解了吧? “哎!吴同志你这话可就不对了。”马永昌把脸一变,怒气沖沖地说,“你是说这事儿是村里干部们干的呗?你们当领导的说话更要负责任。说我们随便怀疑人不对,你怀疑村里干部们有啥根据?你是觉得我在公社里有熟人是不是?不错,我有很多熟人。可是这事儿他们也犯不着给我通风报信啦!刘家县里公社里也有很多熟人,要不凭啥刘国良刚復员回来就当上了支部副书记?没熟人行吗?”马永昌越说越激动,说着说着在屋里走起遛来,简直像是高级领导似的教训起吴玉萍来,“我听说吴同志有文化理论高,可是农村这事儿你还不了解,可比机关复杂多了。你对农村不太了解我不怪你。”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4(3) 幸亏他还不知道吴玉萍是个摘帽右派,要是知道还不知道要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停了一会儿,他突然站定,大声喊叫着:“要换个别人随便怀疑我们干部,我豁着这个支部书记不当也饶不了他。”这简直是威胁了。弄得一屋子的人鸦雀无声,空气都好像凝住了。他看着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又主动缓和了下来笑了笑:“我刚才多说了几句,吴同志可别见怪呀!我一个庄稼人,不会说话,说得对不对你们几位多原谅。” 工作组的同志都知道他在演戏,在说假话。黎娟气得咬牙切齿,成强恨不得上去扇他几巴掌。老郝觉得这人也太不讲理了,硬拿不是当理说。可是他又不愿意一下子和村里闹僵,觉得那样以后更不好工作了,所以一时也没说话。吴玉萍觉得这人干尽了坏事,还倒打一耙,对人栽赃陷害,任这种人猖狂下去真是没有天理了,气得脸都黄了。觉得不能让这种人洋洋自得地演独角戏,这样嚣张要是没人反驳,人们更会觉得他有理了。反正这种人想和他愉快合作也很难,只有揭揭他的老底了。 她强压抑着自己的激动,想笑也笑不出来,最后仍然是气唿唿地说:“照马支书这么说,这些天发生的这么多威胁、骚扰工作组的行为,村里就一点责任也没有呗!我们一出去,就有人跟着,我们刚一进屋,就有人用大砖头砸我们,砖头、石头像雨点一样,绝不是一两个人干的,大清白日我们刚出去吃饭,一顿饭的工夫,就把工作组两个屋的东西全搜查了一个遍,这都是刘家人干的?他们在村里就这么大胆?退一步讲就说这是刘家人干的,前些天你是知道的,我们在村住着,硬说工作组全走了不给派饭,这也能说是刘家人干的?……” 还没等吴玉萍说完,马永昌吃不住劲了,强笑了笑,打断了吴玉萍的话:“吴同志!派饭的事是派饭的忘了,那天不是说清了吗?” “我们找他去还不给派饭,这能说是他忘了?他说是有人通知他工作组撤了,谁通知的他?”黎娟早就憋不住了,这回可得了说话的机会。原来郝组长不在时,吴玉萍和黎娟曾经因不给派饭挨过饿,不过吴玉萍也使出了一招“绝活”,就是跑到马永昌家吃了一餐不用派的饭:红小豆大米粥。 第210页 马永昌不高兴地狠狠瞪了黎娟一眼说:“是那狗日的瞎咧咧,我已经狠狠剋了他一顿。事早解决了,还有啥可纠缠的?” 吴玉萍觉得这人也太无赖了,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了,便说:“马支书!搜查工作组的事,你说是刘家的人干的,只是个估计。我却有证据,可以清楚地告诉你,那些人不姓刘,姓马。你想想,大清白日的去好几个人搜查,又正是吃饭的时候,人们都在村里,能没人看见吗?看见的还不只一个人,我吃饭回去一路上好几个人都告诉了我。”吴玉萍的确从房东和邻居那里了解到那些人是谁,可是她知道还得在这村工作,原来不想说。老郝也不同意和党支部闹僵。现在看他步步进逼,便只好摊牌了。不过仍不想闹到决裂的程度,还是留有余地,便退了一步:“马支书!我看这些人是谁就不说了吧?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算是误会谁也别说了,真要闹起来,上边知道了,对你对村里都不好。只是今后这事可不能再发生了。不管这些事是谁背着你干的,你都有责任,你说对吗?” 吴玉萍这一槓子把个嚣张不可一世的马永昌打闷了。他本想让吴玉萍说出那些人是谁,可是又一想真要说出来怎么办?一口咬定不承认,人家找县公安一介入,又找出证人来,那不就露馅了?她不是说那是误会吗?那就算误会吧!可是就这么承认误会不就承认是村里干的了吗?一想不行,便又来了个撒泼的办法:“既说到这儿,吴同志!可能有啥人有误会,我非得把这件事查清楚不可!”吴玉萍觉得还是应该给他个下台阶:“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既然是误会,过去也就算了吧!” 老郝本来觉得这事很难办了。现在看到事情有转机也高兴了:“过去的事就算了,都不要提了,咱们同心协力,把以后的工作搞好。可是有个要求:今后保证不能再发生这种事情,一定得保证工作组的安全。” “我也有个要求:这村复杂,黑夜除了村里开会,各位千万别出去乱转。我们有个照顾到照顾不到的,出了事我可没法负责任。如果这条做到了,我让民兵夜间加强巡逻,保证不会出事儿。”马永昌看到难堪局面已经过去,便又硬气起来,他的目的还是限制工作组秘密调查刘国良这件事情。回到住处工作组又继续开会,觉得这事总算告一段落,不会再出什么事了,几个人又高高兴兴地研究开了工作。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5(1) 县里通知老郝立即到县斗批改指挥部去汇报工作。不是到公社,也不是到分管的片上,而是直接到县里去汇报工作,向来没有这种先例,这是为什么?人们好生奇怪。成强和黎娟乱猜测,都觉得不是好事。吴玉萍心里也直嘀咕:“准是村里反映了什么。能有什么事呢?而且什么事会惊动了县里?”老郝心里也有些怀疑,但是为稳定全组情绪,很镇定地说:“汇报工作是经常的事,没什么,让去就去趟呗!”他心里有底,这段工作刚开始,开局也不错,大家挺努力,能有什么事? 刚到县里,指挥部副主任步明清便噼头盖脸地批评上了:“你们架子不小啊!黑夜睡觉还让民兵站岗!你们去了不仅不解决村里矛盾,还挑起了派性斗争,把村里搞了个乌烟瘴气?桥头营是公社‘一打三反’的试点,搞得很有声势嘛!怎么你们去了就成了这个样子?你们根本不依靠党组织这是为什么?”领导的火气很大,质问就像连发的炮弹。 老郝本来很稳重也有耐性。但看领导不容说话一上来就批个没完,实在忍耐不住了便打断了他的话头:“步主任!不是让我们汇报工作吗?听我说几句好不好?谁黑夜睡觉让民兵站岗咧?谁挑起了派性斗争?什么派和什么派斗?这是哪儿来的传闻?领导也不问问就一律相信?” “嘿!你倒质问起我来咧?”步主任说,“什么传闻,村党支部的揭发,公社党委的书面报告,片上组长朱一夫亲自到县里汇报的,三级的报告这还有假吗?” “三级的报告?”老郝奇怪地说,“朱一夫到村里去过吗?公社到村里去过吗?既然说我们有这么大的问题,他们怎么不和我们核对一下情况?这样吧!步主任派人跟我一块去村里调查调查,要真是这样,我二话不说任凭处置。” “呵!火气不小啊!你们有什么失误,村里有什么误会,可以说说情况嘛!这样和县里叫阵干什么?”步主任显然十分不满。在县里当了十几年的局长了,比有的县长资格还老,在县里还没人敢和他这么说话。你才多大的一个干部,竟敢这样和我说话。 可老郝不买他的帐,你不就是个副主任吗?有什么了不起。不问青红皂白,就这样蛮横地对待下级?斗批改这工作我也干够了,你顶多把我送干校改造,还能怎么样?便说:“这怎么是叫阵?让县里派人了解实情有什么不对吗?” “那你说说情况嘛!”步主任看老郝这态度也觉无奈。老郝把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只是没说吴玉萍秘密调查刘国良案件和夜送血衣的事情。倒不是有意包庇吴玉萍,他想起来了,刘国良案卷上批准的领导除了公社副主任以外,另一个人就是步主任。案卷他只粗粗熘了一下,文件上那个签名没有仔细辨认。现在见了步主任,才联想起那个签名来。步主任发那么大的无名火,肯定是因为牵扯到了刘国良案件,又加上马永昌围绕这个案件捏造了许多假情况。揭露了这个案件,不仅马永昌受不了,公社、朱一夫和步主任都要担责任。他根本没想到他们成了利害密切相关的一伙。 第211页 步主任听了汇报以后气消了一点,但还是一条一条地质问:“不是站岗,让民兵巡逻那也不好吧?”老郝说:“不是我们让他,是马永昌提出来的呀!而且还是以工作组夜里不出去为交换条件,实际是限制工作组活动。”步主任说:“你不会不同意吗?” “我不同意行吗?夜里骚扰恐吓工作组,还扔石头打伤了人,他都说是刘家的人干的,有民兵巡逻他再这么说就站不住脚了吧!我总得保证工作组的安全哪!”步主任说:“就按你的说法,你们去了不还是马刘两家矛盾加深了吗?这算不算挑起了双方的矛盾?” “是马永昌制造事端嫁祸于人,刘家干了什么?”老郝说,“这怎么算是我们挑起了双方的矛盾?”步主任非常不满:“说马永昌嫁祸于人有证据吗?” “大清白日工作组几次被搜查,夜里连续糟害工作组,马永昌都说是刘家人干的,这可能吗?到底是谁干的不少人看见了,我们也了解是谁。领导要想弄清楚,只管派人去调查,我可以提供足够证人。”事情到这个份儿上,老郝也寸步不让了。 老郝一说能提供证人,步主任便不再追问了,改变了话题:“我问你,那个吴玉萍表现怎么样?”老郝说:“不错呀!工作积极负责,有能力……”步主任非常不满地打断了老郝的话:“不是问你这个,是说她的阶级立场。右派里没傻瓜,有能力又怎么样?立场有问题,越有能力越坏!”老郝想了想说:“立场也没啥问题呀!”虽然肯定,但说得就不像以前说别的问题时那么干脆、果断。他想准是朱一夫或公社汇报里说了什么。步主任看老郝不那么果断,便严厉地说:“告诉你,她是个摘帽右派。你是个老党员了,可不能丧失政治嗅觉。” “这个我知道,她立场没问题。”这回老郝果断了。他觉得人不能丧良心,平心而论,吴玉萍在组里是他最有力的助手,大部分实际工作是人家支撑着。他可以经常回家一住就是三天五天。别人也都不断回家。人家离家也不算远,却一直没要求回去,整天坚守岗位,而且做了许多工作,一个妇女能做到这点容易吗?怎能昧着良心说话。 步主任说:“刘国良反革命案,不是她在搅和吗?还调了案卷?要干什么?为反革命分子翻案?这是不是臭味相投阶级立场问题呀!”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5(2) “案卷是我去公社要的。”老郝说,“她没搅和什么呀!村里有些人对这案件有反映,我们不了解情况没法解释,调卷只是了解下情况。” “县里、公社定了的案子,你们了解什么?谁有意见让他找公社找县里,用不着你们解释。”步主任气嘟嘟的,把话说得很绝。 老郝听了十分窝火,我们在村里住着,这么大的问题,难道了解下情况都是问题?这样的领导已不好和他讲理了,便不客气地说:“我们在下面解决问题,也是县里的要求啊!村里住着工作组,还让群众到处去告状不好吧?那不成了鼓动群众上访吗?还要工作组干啥!如果县里认为我们有问题,还是那句话,请派人调查。如果真有问题任凭处置。” “算啦算啦!有不少工作都抽不出人来,哪有工夫去调查你们?”步主任说,“看来你们和村支部很难相处了,和朱一夫、公社也很难共事。指挥部研究了,决定把你们调到另一片去,进驻道庙村。这个村班子瘫痪了,什么工作也推不动。你们去了也要有思想准备,有可能连饭也吃不上,有什么困难努力克服吧!你们手里的关于桥头营的材料,全部交到公社去,不能带走。”老郝觉得和这样的领导已不能实话实说了,便说:“案卷我们早送到公社去了,另外也没有什么材料。”步主任说:“你们不是收集了刘国良的材料吗?”老郝说:“没有啊!”步主任说:“没有就好。这样吧,你回去收拾收拾立即去道庙。” 老郝回来先找吴玉萍原原本本讲了,只是没说她是个摘帽右派可不能丧失立场那句话。虽然如此,对吴玉萍来说,也仍然是晴天霹雳。她一直为找到了解决这一冤案的重要证据而喜悦,却想不到落了这样一个结果。不仅冤案解决无望,而且使全组跟着她受训斥受责难。 她沉默了好长时间,才强忍着眼泪说:“你们都受我的连累了。”老郝说:“这不能怨你,你做了很多工作。刘国良这案件起先我是不想管,听了你的汇报,又看了卷我相信这是冤案。你做得对,该管。可是现在我们没法管了,路上我就想了,我对领导说没材料,留着也是祸害,我看烧了算了,就当没这回事,对谁也不要提了。”吴玉萍痛苦地摇了摇头:“不!不能!这材料来之不易,我相信总有用的着的一天,材料我留着,一切责任由我承担。” 一个女同志,过去受了那么多的磨难,现在身上还承受着巨大压力,但她宁愿冒更大的风险,也要为民伸冤,这太难得了。老郝是早就看破了红尘的一个人,工作上只是应付差事,很少动感情,这时心中也感动了。但由于当时的政治环境,人们不能不对右派保持一定的距离,所以不能把心里话讲出来,只是说:“好吧!你要保存就保存吧!可是小心,千万可别弄出事来呀!以后情况允许,如果有可能解决,你告诉我,咱俩一块儿跑。” 第212页 他们俩商量后和成强黎娟就没有原原本本传达,怕影响他们的情绪。只说县里说我们做了很多工作,但是村里公社里告状,我们和他们很难合作了,调另外一个村去,就这样他们俩还是愤愤不平。成强说:“他们告状,咱们就不会告马永昌?咱不走,让上级调查清楚,到底是谁有问题?”老郝说:“唉!算了吧!上级既然决定了,我们管那个干啥。到哪个村不是一样吃派饭,何必跟他们致气?” 黎娟这闺女这些日子学得也嘴不让人了:“郝组长就会和稀泥。这不是跟谁怄气,马永昌干了那么多坏事,就没人管了?便宜他?”老郝无奈地笑了笑:“咱管不了啦,终究会有人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你也相信这个?骗人。”黎娟十分认真地说,“蒋介石杀了那么多老百姓,现在还在享福,怎么没个恶报?”老郝不无尴尬地说:“你看他不是让共产党打败了吗?这就是恶报。他猫在台湾小岛上,心里就那么舒服?不舒服。” 吴玉萍心里非常烦躁,不愿意他们这时候还逗嘴,便说:“算了吧!都别说了。让咱走咱就走人。”然后对黎娟说,“走,跟我出去趟。”老郝着急地说:“干啥去呀!咱还得和支部见个面啊!” “你们一会儿就去让他们通知人吧!我们有点事一会儿就回来。”吴玉萍在路上才和黎娟说:“得和刘大娘有个交待,不能让人家太伤心。也让她告诉别人一声别害怕。这事儿我以后一定想法办。你临走时请假回家看看,把咱们打的证词送回去,千万嘱咐你妈给保存好。” 支部会上,马永昌十分热情又十分惊讶:“这是咋说的?刚处熟了你们又要走?是各位嫌我招待不周,还是县里另有重要任务?”然后诚恳地对老郝说,“郝组长!我上公社跑一趟,要求各位别走了,你看行不?”老郝勉强笑了笑:“不用了。” “吴组长!以后下乡可别忘了我们桥头营啊!到家来看看,我还让你嫂子给你烙饼炒鸡蛋。哈哈哈!”马永昌说完大笑,笑得那么热情,那么痛快。 吴玉萍当然知道,他这时志得意满,如愿以偿。这是讥讽的笑,是示威的笑,是胜利的笑。虽然如此,也还得和他周旋。便也笑笑说:“看马书记说的,我咋能忘了桥头营呢!我两次来桥头营,都住了不少日子,这也是缘分。我相信这缘分未尽,一定会后会有期的。”吴玉萍尽力压制着心里的激动和气愤,话说得很平静,不过语义还是双关的。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5(3) 后会有期那句话,绝不是一般客套话,而是她下了决心:刘国良的问题她要管到底,决不能让马永昌这种人永远猖狂下去。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6(1) 从桥头营出来,他们没有直接去道庙,而是去了道庙所在的公社。老郝说:“大家这些日子担惊受怕,吃不好睡不好,咱们先把东西放在公社,都回家休整几天。那样一个老大难村,不是三天两天就能整治好的,我们着急也没用。”在桥头营他们实际上是让马永昌那个坏蛋给赶出来了,大家心里都不痛快。组长这一提议,正对了大家的心思,尤其是吴玉萍早就想回家看看了,组长这个决定来得正是时候。 吴玉萍走得满身是汗,一进村便遇见了侄媳妇赵玉兰。赵玉兰在街上立着一动不动地瞅着她,等看清了是吴玉萍便赶紧迎了上去,替她拿东西。高兴地说:“婶儿啦!怎么这么巧,你老是知道信啦?”吴玉萍心中一惊:“啥信?”他还没想到白刚有啥事,认为可能是奶奶有病啦?赵玉兰说:“我叔啊!”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吴玉萍说:“你叔怎么啦?” 赵玉兰倒有些奇怪了:“你老不知道?”吴玉萍更急了:“啥事你快说!”赵玉兰觉得在大街上说不合适,三句两句的也说不清,便说:“你老不知道,咱到家说吧!”吴玉萍见她说得神神秘秘,又那么严重,吓得脸发黄,混身战慄起来:“你快说吧!急死人啦!” “我叔前些日子让公安局抓去,关了不少日子啦!”赵玉兰看她婶吓成这个样子便赶紧解释,“现在没事了,放出来了。要不我刚才怎么说这么巧呢!我觉着是你老知道信儿才回来的。”吴玉萍仍然悬着心着急地说:“为啥抓他?”赵玉兰说:“说他杀了人……” “啊?杀人?……”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吴玉萍便心惊肉跳,再也立不住了,身子晃晃悠悠,赶紧靠在了墙上。赵玉兰扶住了吴玉萍,慌忙说:“婶儿啦,婶儿啦!现在没事了,没事了。”一边安慰吴玉萍,一边对着院里喊:“叔啊!我婶回来咧,我婶回来咧!你快出来接接呀!” 白刚正在屋里躺着休息,他被折磨得身体十分虚弱,放回来才三天,他没有出工,想在家养几天再说。听见侄媳妇在外边喊叫,便赶紧跑了出来,一见吴玉萍那个样子,也吓坏了,忙抱住她说:“怎么了,怎么了?” 吴玉萍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一脸的惊诧,目不转睛地看着白刚,喃喃地说:“让我好好看看你,让我好好看看你。”看到他那焦黄的脸,那长长杂乱的头髮,那虚弱的身体,简直比在劳改队见到他时还要可怕。生活啊!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命运啊!怎么会这样地捉弄人?想到这里,两行热泪,像两道小河似的流了下来,靠在白刚的身上,止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第213页 到屋以后,赵玉兰说去给他们找大锁,便赶紧走了。大锁是他们的儿子,从小放在天津姥姥家寄养,林彪提出备战,疏散城市人口,前些日子被送回老家,由白刚带着。实际上他整天出工,也顾不了他,他像个流浪儿一样,由当家亲属们给照料着点。吴玉萍倒在炕上,精神稍好一点,还是急着问白刚为什么会涉及到杀人案,现在怎么着了。 “没事了。”白刚笑笑说,“其实他们早就知道我没事了,可就是不放。好像把我忘了。这不,不知道哪一觉睡醒了,又想起我来,说了声没你的事了放你回家。不明不白地关进去,又煳里煳涂地放了回来。”吴玉萍说:“简直吓死人了,怎么会涉及杀人案?你呀!总是啥也不在乎,吓死人了,你还笑得出来?你就是不小心,咱们可再也禁不住折腾了啊!” “你总说我不小心?现在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呀!以前我和你说过买粮食让市管会那个老万打了一顿,那就是想不到的一场飞来横祸。谁想到他又让人活埋了一回,就认为我对他可能怀恨在心,便说我杀人了。虽然证明我根本没有作案的可能,他们仍然抓人,这让人上哪儿说理去?抓进去以后,又正赶上从农场一块儿回家的陆永安也牵涉到杀人案,更怀疑我。陆永安的事就更冤枉了。”白刚把陆永安的事简单说了一下说:“你能怪我们不小心?” 吴玉萍躺在炕上不满地说:“总是你有理。你给公安厅写信,你知道我担着多大的心哪!那些天吃不好睡不好,心里总是挂念着这件事。”白刚又笑了:“这件事你还怪我呢?不写信我的地主帽子能摘了?”说到这里,白刚又神秘兮兮地说:“这封信可管大用了,不只摘了地主帽,公安局、村里还都认为我省里有人,而且是大干部。审讯几次有人想动刑,冷股长都拦住了,要不我这回可受大罪了。所以呀,该说的还得说,该争的还得争。我们没法儿作主人,也绝不能甘心作驯顺的奴隶。”吴玉萍说:“我说不过你,别和我争论,刚回家就和我吵。” 大锁回来了,吴玉萍忙坐起来,把孩子搂在怀里。孩子也紧紧地偎依在妈妈的怀里,仰起小脑袋噘着嘴说:“妈,你怎么也不回来看我们哪!”吴玉萍说着在儿子脸上亲了一口:“妈这不是回来了吗?妈妈在外面工作怎么能老回家呀?”大锁说:“洪光家我大妈也工作,人家怎么几天就回来一回呀!还带那么多好吃的。” 这一句话问到了妈妈的伤心处,还能说什么呢?孩子哪里会理解大人的苦衷,只好说:“妈妈工作忙。”然后又打岔说,“你看妈妈也给你带来了好东西。”说着从挎包里拿出了红纸包着的黑不熘秋的水果糖,和硬得像砖头似的饼干,孩子见了像宝贝似的把两包东西都搂在了怀里。吴玉萍打开纸包,拿出了几块糖和几块饼干说:“别都拿走啊!给你这几块吃,还得给奶奶几块,剩下的妈妈给你藏着,谁也不给咧。”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6(2) “妈!咱包回饺子吧!我大妈他们就吃过饺子,我和我爸光吃咸菜疙瘩冷粥咧!”大锁仰起了小脸用乞求的眼光看着妈妈。吴玉萍听了一阵心酸,这爷儿俩过的算什么日子啊!无限感慨地说:“上次回来还有肉罐头,这次连点肉味也没了。”然后问白刚,“有面吗?能包饺子吗?”白刚像和谁生气似的坚决说:“能!包饺子。他嫂子菜园里有葫芦,借几个鸡蛋,多放点油,一样香。” 白刚发狠似的借白面借鸡蛋要葫芦总算包了一顿饺子。也把妈妈接过来,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美美欢欢喜喜地吃了顿饺子。 吃完饭白刚要去刷碗,吴玉萍看他那瘦弱的样子,马上制止了他:“你歇会儿吧!我来。”可是吴玉萍刷着碗却呕吐了起来。白刚赶紧跑出去:“怎么咧?我去找村里赤脚医生看看吧!”吴玉萍说:“没事儿,你别管了,一会儿就会好的。”可是说着又呕吐起来,一阵连一阵。 “你还说没事儿,越来越厉害了,我去找医生去。”白刚说着就往外走,吴玉萍赶紧拉住了他:“真的,没事儿。”说完自己还笑了,弄得白刚莫名其妙,愣在了那里,还要争辩。吴玉萍又笑笑推他进屋去,说:“你快去屋里歇着吧!没事儿,我一会儿告诉你。” 白刚无可奈何地进屋去了,仍然疑疑惑惑地坐在那里。妈妈听见他们争吵又看他心神不安的样子,问道:“锁妈咋咧?不舒服?”白刚说:“一个劲地呕吐,我说找医生她还不让,硬说没事儿。”妈妈说:“刚才我没听清,是锁妈呕吐啊?她说没事儿,八成是有喜了吧?” “有喜了?啊!对对!”白刚勐然醒悟,便马上跑出去,对着吴玉萍傻笑,然后凑近吴玉萍的耳朵说:“你有了?”吴玉萍沖他脑门一点:“看把你乐的,还不知道是祸是福呢!”白刚马上反驳说:“怎么是祸是福?太好了!太好了!我们又要有个孩子啦!” “现在这一个都没法带,再有一个谁照看?”吴玉萍认真地说。白刚仍然是兴沖沖地说:“我照看。”吴玉萍不满地说:“你照看,这一个你都管不了,就在村里扔着,再有个小的,我能放心交给你吗?”说到这里吴玉萍眼里转开眼泪了。看到这种情景白刚蔫了,不说话了。 第214页 白天他们争论了几句,没有结果,晚上等孩子睡着以后,他们在被窝里又轻声细语地讨论这个问题。白刚看到吴玉萍虽然思想上有矛盾,但还是想要一个孩子的,便说:“看看周围和我们一般大的人,不管是工作的,还是农村的,哪家不是三四个孩子,我们为什么就不能生了?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困难环境中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我们的青春已经葬送了,很可能还会葬送我们的一生,难道连我们的下一代也得剥夺吗?下决心要!” “我也是想要啊!”吴玉萍说,“现在这点工资养三口人都困难,再添一个怎么办?还有怎么带往哪儿放?”白刚说:“白天你就问我,我也说不清,只有走一步说一步了。农村有不少比我们生活还困难,几个孩子也都带大了,我想总会有办法的。”最后白刚抚摸着吴玉萍柔嫩光滑的肚皮,戏嚯地说:“人家有了孩子还三个四个地生,都说一年挣工三百五,不如媳妇肚子鼓一鼓,你的肚子鼓起来了,哪能不要呢?”说得吴玉萍也乐了。 是的,她也见得多了,农村有的三四个孩子,大的照看小的,拉着拽着的也照样活着,自己也不能想得太多了,还是要一个小宝宝。做了决定以后,两人心里都舒畅了。由于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小宝宝身上,他们暂时忘却了一切的不幸和烦恼,又过了一个幸福温馨的夜晚。 真是祸从天上来,吴玉萍刚刚走了不多日子,白刚又大祸临头。那是一个恐怖的夜晚。夜幕降临以后,公社便调集几个村民兵中的精兵强将,陆续来到白一村,到大队秘密集合,人进来便不许出去。除了公社、村里干部外,其他人一律不准出入。里面的人说话都不准高声,怕暴露了集结大量兵力的目标。连内中人都被这种神秘紧张气氛弄得不知所措,只说有重要的紧急任务,除干部外,谁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再秘密再隐蔽,一个小村庄突然调集了本村外村男男女女的上百民兵,也让人惊异。人们早已发现了,都怀着恐惧的心情等待着,不能入睡。 一向无防人之心又与世隔绝的白刚却一直蒙在鼓里。令人奇怪的是一向消息灵通的侄媳妇赵玉兰也没探听到这一情况。平时她是白刚的重要消息来源,很多事情都是从她那里听到的。今天消息中断,可能是她家住前街而大队部在后街的原故。天黑不久,白刚就搂着自己的小儿子入睡了。 洪光不同,他善交际、好走动、渠道广、熟人多,本身就是一个信息中心,而且经常发布独家新闻和绝密消息。今天晚上的事情,人还没集合他就知道了,而且消息可靠来自正式渠道。刚吃过晚饭,支书大炮知道洪光有晚上到村外散步练拳的习惯,便到他家里去:“大叔!今天晚上你哪儿也别去了,别出门,更别出村。” “你小子说清楚!我又没被管制,为什么不能出门不能出村?”洪光笑了笑,觉得这话不屑一顾。大炮悄悄说:“今晚有行动!”洪光高声说:“什么他妈的行动?别这么神神经经的。”大炮说:“不能再说了,你就老老实实的在家呆着吧!我这是为你好。”洪光仍然没当一回事。他觉得村里平平静静的,能有啥事呢?便笑笑说:“滚你妈的蛋!什么老老实实的?老子向来不信邪。”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6(3) 大炮走后,他觉得大炮的话一定有点来头,决定出去看看,他出后门走了不远,便发现情况不对。大队办公室里,人满满的,灯光下人影攒动,却听不到什么声音。像是开会,又不是开会。他们干什么?由于好奇他便大摇大摆地往里走。别看是五类分子,他对村里这些人谁也没放在眼里。黑暗中一个人抓住了他的胳臂:“哟!你怎么能上这儿来?”洪光一看是大队的老会计,白家门里辈分最大的人,便说:“大叔!怎么了?在咱们村我哪儿不能去?” “今天可不行!来了很多人,要抓你,赶紧回家。”老会计虽然知道今晚行动是沖洪光、白刚而来,但是他也不知道到底是要干什么。大叔是可靠的人,对他很好,他的话是可信的,洪光有点紧张了:“抓我?为啥?哪儿来的人?”会计说:“公社的,还调来了很多基干民兵,听说是为你来的,快回家吧!” 洪光一听形势严重,赶紧回家告诉妻子彭其媛:“今黑夜形势严重了,调来了很多人,公社县里都来人了。”妻子还向来没见他这么惊慌过:“来就来吧!你慌什么?”洪光说:“听说是冲着我来的。”彭其媛迟疑了一下:“冲着你来的?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大批大斗、游街示众都闯过来了,他们还能怎么样?”洪光听了妻子的劝告以后,一想也是。我怕什么?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在村里虽然爱说,但都和政治无关,那有什么?想到这里便说:“睡觉,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他俩刚睡下,突然东邻家人声鼎沸,喊声震天。还夹杂着孩子的哭叫声。洪光两口子坐起来,披上衣服倾听着动静。“这是白刚那儿!”洪光惊讶地说。彭其媛也慌了:“他那儿完了可能就到咱这儿了,赶紧穿衣服。” 的确是白刚家里出事了。白刚太累了,每天早早起来做出一天的饭,还要照顾好几岁的孩子。上午出工前要盛出一碗粥来切几片咸菜放在锅台上,留着孩子饿了吃。怕孩子没人照顾出事,总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让他离家远了,不要和孩子们打架。有人欺侮你打你也别还手,赶紧往家跑,咱惹不起人家。 第215页 我这是教育孩子什么呀?每想到这些,白刚就心如刀绞。长大以后让他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唯唯诺诺畏畏缩缩挨打挨骂都不敢说句大话的奴才性格?自己不是这样的人,也反对做这样的人哪!可是除了这样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几岁的孩子一个人扔在村里,要真是和别的孩子争吵起来打起来,又怎能让人放心? 中午回来什么也不干先去找孩子,恐怕孩子出事。吃完饭别的男人都可以歇晌,可以休息,有的还要睡一觉,他还要洗洗衣服,补补鞋袜。晚上孩子睡下他还要像妇女一样捋起裤腿在大腿上搓麻绳,纳鞋底,为孩子做鞋。那年头做鞋补袜子是一件大事,鞋买不起,穿得又费,全靠自己做和修补。他妈在外边工作忙顾不上,他们爷儿俩的鞋只能靠白刚了。补袜子也是一大负担,没有尼龙袜,线袜几天就穿个透眼透,只有不断地补。 白刚是又当爹,又当妈,又顾外,又忙家,不仅身子不闲着,脑子里也是儿子、妻子、母亲几处牵挂。他能不累吗?所以睡下以后就像个死猪一样叫也叫不醒。这天夜里他正在酣睡,突然几十人涌到了院子里,男男女女大声喊叫,手打脚踢地叫门,全院子的人都醒了,白刚却没醒。来人愤怒了,几脚踹开了门,白刚才大梦惊醒,赶紧点上了小油灯。一看来人气势汹汹,他以为是老万被活埋案又翻帐了,来逮捕他。他一句话没说,他认为这年头没理可讲,也没话可讲,你说啥都是白费劲,那就悉听尊便吧!他想不管把我弄到哪里去,我得先把孩子安顿好。 自己默默地穿好了衣服,还稳稳噹噹地坐在炕上,给孩子一点点穿衣服扣纽扣,看见孩子吓得瑟瑟发抖,便一边穿一边安慰孩子:“别害怕别害怕。爸爸要是走了你就去找你嫂子你大妈。”来人大声吼叫说:“快下来!你磨蹭什么!”白刚不服气地说:“我得给孩子穿好衣服啊!”白刚不认识的一个人勐然扯着孩子的胳臂说:“穿什么!你给我下来吧!”孩子一把被扯到地下,哇哇大哭大叫了起来。 白刚愤怒了,一把夺过孩子搂在自己怀里,高声喊道:“不许吓唬孩子!有啥事朝我说。”然后抬头面对人群高声说,“深更半夜你们闯进来,要干什么?”不知是谁在黑影里喊了一句:“大清查!”然后又发布命令:“搜!” 小屋里几个人便突然穿着大鞋上炕,在被子褥子上乱踩,有人直奔箱子。白刚急了赶紧喊道:“慢着!你们是什么人?这么多人乱翻,我屋里有钱有粮票,丢了谁负责?” 没想到白刚这一嗓子倒把这些莽汉们镇住了。这些人都眦眉瞪眼地站在那里,停止了搜查。因为这些人本来就是附近村的民兵,多数也是心地善良的庄稼汉,人家真要是丢了钱,自己不是担嫌疑吗?和白刚一无仇二无冤,担这个嫌疑干啥。 看到检查停顿,站在黑影里的一个人便挤到了前边来:“你要干什么?我们是公社的,大清查是上级命令,谁敢阻挡?”白刚说:“我并不想阻挡。你既是公社的我把钱、存摺、粮票取出来都交给你,你打个收条,然后你们随便搜。”白刚话说得很快,然后不等对方回答直奔那个破皮箱,取出了粮票钱和存摺,递给那个人说:“你见个数,打个条。”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6(4) 白刚见过这个人,知道他是公社的副主任。他觉得把钱、粮票交给他,当着这么多人他是不好抵赖的。这下倒把那个副主任将住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他想白刚说的在理,自己也不好发脾气。 钱是不能接的,多了少了自己不是也担嫌疑?可是看到那几綑扎得整整齐齐厚厚实实的粮票:他觉得一个劳改人员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又不甘心不过问。愣了一会儿回头喊道:“白一村的人呢?你们躲在后面干什么?来个人数数他的钱和粮票。” 白刚一看这个问题解决了又急忙把箱子从屋角搬过来放在炕上灯亮的地方说:“这箱子有许多材料,处分决定、申诉说明,许多问题的详细情况都在这里,你们尽可以搜查,但是不要弄乱弄丢。你们要拿走也可以,但是要打收条写详细。” 那个副主任没说话但显然他也觉得这是个问题,回头看了看,发现了民兵副连长二愣和女民兵排长王玉芹,知道他们俩都是民兵干部又念过中学有文化,便说:“你们两个仔细检查一遍他的材料,把有问题的挑出来。”然后又对其他人大声命令说,“搜!把屋里的东西全部搜查一遍。”一个小厢房屋除了一铺炕以外,地下站不下几个人,屋里又折腾得乌烟瘴气,他说完便出去了。 人们又噼里扑通地翻腾了起来。把褥子被衣服都抖了一遍又一遍,把包袱里的东西也全抖了出来。两口盛粮食的缸里也用棍子搅了又搅,就差把粮食倒在地上了。屋子太小,白刚用木棍和秫秸秆就着椽子在空中扎了一个有半间屋大小的幔子,把大量的书和穿不着的衣服、用不着的农具、炊具等等都放在了上面。有些是常年不动的东西,这回都弄了出来,扔了满炕满地。炕上的人没的折腾了,便掀起炕席一遍遍地查看,用脚一块块的踩炕面上的坯是不是活动,以察看是不是往炕洞里藏了什么东西。 第216页 白刚对这一切都不管了,也管不了,只好任他们天翻地覆地去採取“革命”行动。钱和粮票数的咋样他也不管了。他只眼睁睁地死死盯着那些材料,这才是他的命根子啊!那些无中生有、驴唇不对马嘴的处分材料,自己一次次针对不同情况写的申诉材料和具体问题的说明,个人的自传,歷次运动里涉及事件的说明和抄录的组织上的结论,十几年劳改中的鑑定和奖状等等,都在这里。他是决心要翻案的,这些便是他翻案的依据和证据。这些弄丢了,申诉材料都很难写,翻案就更难了。这些虽重要但是不怕检查。 他最担心的还是皮箱底层里那部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底稿,那是劳改时偷偷写成的。他为这部书稿付出了多少心血啊!怎能让它毁于一旦!这部书是写大学里地下斗争的,里面有国民党特务污辱谩骂共产党和共产主义的话,如果按照当时流行的断章取义、无限上纲的办法,寻章摘句地挑出一些特务谩骂的话来,谁能受得了啊!所以他暗暗祈求最好不被发现,一旦被发现最好能想法阻止他们抖搂出来或张扬出去。 他得感谢那位公社副主任选了这两个他认为可靠的民兵连、排长来检查,尽管这两个人也会忠于他们的职守,但总不会对他蛮不讲理吧!所以每当他们拿起一份材料,他便详细向他们说明情况,这材料是说什么的,有什么重要性。这样一方面取得他们的理解,一方面尽量拖延时间,别人没的折腾了只等他们两个时他们便会着急了。这两个一直对他存在谜一样想法的人,看着那些难得的材料,听着他的解释,简直就像看一部奇特的小说一样那样入迷。 但终于把底上的材料翻完了,图穷而匕首见。仅仅有一层布覆盖的小说底稿终于被发现了,二愣轻轻把那层蓝布掀开一角,排列的整整齐齐一摞一摞的稿纸便呈现在他们面前:“这是什么?”白刚轻轻地说:“那是小说底稿。就是‘二一歇’时我给你们讲过的地下斗争故事。”这时他看到了王玉芹那奇异的询问的眼睛,好像是说:“为什么藏起来?”他又解释说:“劳改时不准写书,为避免被人发现放在了底上盖起来。” 两人看了前面几页,一看的确是小说,正在好奇地看写的是什么。这时人们已把这屋子里角角落落犄角旮旯都翻了个底儿掉,就差掘地三尺了,也没找到犯禁的东西,也没找到上纲的藉口,人们都愣了起来。公社副主任在院里催促二愣和王玉芹说:“检查得怎么样了?”他俩一看人们都在等他们俩,交换了一下眼神,便赶紧说:“完了,完了。没发现什么!”说着便朝外走。 白刚一见人们要走,这才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赶紧把材料放好,把箱子盖起来。正想收拾东西,听见公社副主任喊道:“去两个人把他带走。”这一下白刚又懵了:“不是清查吗?没查出什么问题来,为什么还要带人?”可是这是没法说理的。两个民兵让他走,他说:“等等!我给我儿子找几件衣服。”他不知要把他带到哪里,去多长时间。他要给孩子把衣服、用的东西准备好,让他去找他大妈。他含着眼泪安慰了在恐怖中战慄颤抖的孩子,然后又赶紧擦干了眼泪,跟民兵走了。 在白刚这里折腾完以后大队人马立即奔赴西邻洪光家。洪光两口子早已穿好了衣服在黑暗中等待着。一会儿听见正房后门敲得丁当山响。正房是洪光的三叔住着。三叔年老耳聋,早就睡觉了,他并没有听见白刚那里的响动。听见大声敲门,还以为是洪光回来了,生气地喊着说:“你这是干啥?总是毛手毛脚的不会轻点!”外边人一听差了壶,还不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呢!也生气地喊叫:“快开门!我们是大队、公社的,快!快!”三叔急忙开了门,来人忽拉一下子涌了进来喊叫说:“洪光在哪里?”三叔不知洪光又犯了什么事,吓得哆哆嗦嗦:“厢房!厢房!”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6(5) 洪光听见正房的对话以后,两口子没等敲门便主动开了外屋门在门口把着门扇等着。来人凶神似的瞪着大眼睛,一副要吃人的样子:“谁是洪光?”洪光讥讽地反问说:“这屋就这两个人,你说谁是洪光?”公社副主任说:“呵!你还挺横啊!你犯罪了知道不知道?人民的铁拳是不允许你这么猖狂的。” “我犯罪有国法制裁。你们三更半夜私闯民宅,这叫干什么?”洪光气得两手发抖,声音也有些发颤,但还是高声和他们辩理。副主任说:“我们是公社的!……”没等对方说完,洪光便打断了他:“公社的就能半夜私闯民宅吗?”副主任生气地说:“好啊!还不老实,早知道你这个头难剃,今天倒要看看你有多硬。来人哪!让他滚开,搜!”两口子紧抓着门扇不让进:“你们干什么?有搜查证吗?” 几个小伙子上来把他俩推开,他俩看抵挡不住便赶紧往里屋跑。想把守里屋门已经来不及了,彭其媛一下跳上了小板柜,坐在了上面,高声喊道:“我是国家革命干部,这东西是我的,你们没权力搜查!”洪光也在前边左突右沖地阻挡着,两口子一起护着这个板柜:“谁给你们的权力半夜私闯民宅?” 第217页 几个小伙子上来对洪光又推又打。彭其媛急得立起来站在板柜上高声吼道:“你们不能打他!他是残废,战争中多次负重伤,现在身上还有两颗子弹。这儿有没有武装部的人?县武装部让保证他的人身安全,你们不知道吗?武装部的人呢?”这一嗓子还真把人们镇住了。人们停止了推搡,等待着。公社武装部长出来了:“我是武装部长!你们没权力拒绝搜查。” 彭其媛把县武装部给公社武装部的复印件掏了出来(原来她早已准备好了),从柜上递给洪光说:“给他们看看。”武装部长接过去看了一下,这信他早知道,没当回事。什么功臣不功臣的?彭德怀怎样?贺龙怎样?不是照样挨斗?过去把它扔在了一边了。可是县武装部专门写了信,这事也非同寻常啊!准是有点来头的,这要是把人打坏了,他要担责任的。说话便也软了下来:“没人要打他,是他阻挠大清查,你们赶紧躲开!” 两口子还是喊叫着说他们没权力搜查,公社副主任沉不住气了,觉得在这么多民兵面前也太丢脸了:“不要给脸不要脸,赶紧躲开!”他指了指彭其媛,“你赶紧给我下来!”一看两人还是喊叫着横推竖挡,便命令说:“把她给我拉下来!”几个民兵上去抓胳臂拖腿的把彭其媛拖了下来,把洪光也推到了一边。两口子大喊大叫地抗议,搜查的人也训斥责骂不止。 一时间喊叫声责骂声搅成了一团,乱成了一锅粥。终于把箱箱柜柜炕上地下翻了个乱七八糟,满炕满地都是衣服家什,被人们的大泥脚踩了个稀巴烂。临了副主任还发出了命令,要把洪光抓走送大队批斗。彭其媛说:“他身上有伤,武装部有话,他不能去,有啥事我顶着,我去。”说着便迈开大步嗵嗵地往前走。她想好了不让洪光去更好,一定让洪光去她也要去,以便保护洪光。终究她还是革命干部,和村里干部都处得很好,就是公社干部有不少到地区看病也求过她,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公社副主任和武装部长交换了一下眼神,谁也没说什么,默认了。拉着队伍一起到了大队。大队院子里批斗会的阵势已经摆好了。两张三屉桌一顺摆在一起,上面放了两盏马灯,算是主席台。桌子后面是两条长板凳。本村的、外村的不少人已经等在那里,单等洪光一来批斗便马上开始。 公社书记和村支书大炮在这里坐镇,以防人们走散。人们正等得着急,没想到彭其媛风风火火地跑来了,一见这阵势便明白是怎么回事,高声喊道:“这儿有没有公社的领导?”公社书记问大炮:“这是什么人?”大炮在公社书记耳边小声说:“洪光的老婆,地区医院的大夫。” 大炮一说,公社书记便明白了,他知道这个人。他家孩子的姥姥生了个瘤子,去地区医院动手术时,还是让大炮和这人说说,人家给安排了吃住,并且给找了好医生。但是在众人面前不能提这些事了,仍然是十分严肃地说:“什么事儿?”大炮在一旁小声说:“这是咱公社书记。” 彭其媛恭恭敬敬地把信的复印件递了上去说:“公社书记在这儿更好了,请你看看县武装部的一封信。公社武装部早收到了这封信,是我亲自送到武装部的。洪光是残废,现在身上还有日本鬼子和国民党的两颗子弹。军委首长都知道,关照地方上保证他的人身安全。他是军队的人,地方上不能随便批斗他。现在他走路都走不了,批斗顶不住。要批要斗我顶着,他的事我都知道。” 军委首长都知道这话是真的,因为洪光在战斗中敢打敢拼是出了名的。说也奇怪,他从一参加工作打游击起,就在极为残酷的地区作战,以后到了第四野战军更是净打大仗恶仗,惨烈的四平攻夺战,辽渖战役,平津战役,他都是在连营长岗位上带头冲锋陷阵,勇敢杀敌。双方死人无数,他虽多次负伤,但却保住了一条命。 尤其是在平津战役中,强攻一个大城市时,就是他率领先锋营首先攻入敌人的司令部,活捉了敌人守城最高指挥官——警备司令,四野首长当时都接见了他。 建国后又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以后调到一个特殊兵种的司令部担任重要职务,可惜好景不长,就是这样一个出生入死、身经百战的知识分子也没能逃脱厄运,很快打入了另册。他做地下工作和打游击时在他引导下参加工作的人,有好几个早都成了将军,他现在却成了民兵都可以随便踢打的阶下囚。现在他的老首长和在他影响下参加工作的将军,不少都在军委总部工作。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6(6) 至于关照地方保护他人身安全这句话却是含煳其词,有些夸大,是在那种危险的时刻玩了小小的一个花招。实际情况不是军委首长,而是军分区一位领导曾是洪光领导下的一位副连长,县武装部长曾是这位军分区领导的警卫员,军分区领导曾向他关照过。“文革”时期县武装部是县里的最高权威部门,说话是算数的。不管怎么说吧!终究是有位权威人士关照过,有信为证。 公社书记听了彭其媛的话犹豫了一下,但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能失去了威严,便说:“那不行!只要能走就得来。”正这时搜查的大队人马回来了,公社副主任和武装部长到公社书记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公社书记说:“什么?病了?瘫在那里啦?不行!抬也得抬来。”然后对大炮说,“你带人把他弄来!” 第218页 “公社领导去那么多人都没弄来,我们能弄得了?他都瘫了,有个好歹的我可担待不起,你看这斗争会是不是先不开了,只要他好了那还跑得了他?什么时候开不现成?”大炮不仅不去,还当众出了个馊主意,这一下涣散了军心。 外村的一看,人家本村的都不想斗,咱是斗个啥劲儿?都给他们忙活多半夜了,咱还傻等着干啥?一个个捅捅咕咕,便陆陆续续地往外熘。本村人看外村人熘了,要批斗就得自己打头阵,便也熘开了。院子里只有两盏马灯,四外都是黑乎乎的,起初还没引起领导注意,等到大半个院子都空了,这才发现了问题。公社书记忙喊:“别走别走,怎么人都走了?大炮!快拦住他们。” 大炮一边往门口走一边用他特大的铜嗓门喊叫:“谁让你们走了,啊?这儿正商量事呢,你们咋都走啦?都给我站住!”他这一诈唬不要紧,连原来坐在那里眯着眼睡觉的都知道人走了,便也拎起小板凳往外跑。实际大炮也没有真拦截,他正希望这会开不成呢!他越诈唬得紧,人们越跑得欢。 会是开不成了。大炮回去找公社书记说:“紧拦慢拦的就剩这点人咧!你看这会……”他只说了半句便打住了,两只眼睛紧盯着公社书记的脸,看看书记没有发脾气的迹象,才说出了下半句:“是不是另找个时间开?”公社书记无可奈何,也只有找个台阶下了:“那就另找时间吧!”不管公社书记为挽回面子怎么气势汹汹,批斗大会还是被搅散了,洪光总算胜利了,白刚也沾了他的光,不用陪斗也让他回家了。但是由于这次的胜利,洪光的难缠也更出名了。 但是,就在这以后不久,县里来了一辆大卡车,让洪光立即上县里去学习。洪光死活不去,几个人把洪光连拉带扯拉到门口,往车上一扔就开走了。一家子哭哭啼啼又喊又闹也无济于事,车上还有许多人,全部拘留起来去集训。 这也应了一句老话: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7(1) 就在大清查这个可怕的夜晚,吴玉萍同时也在经受煎熬,不过他是在奉命清查别人。 夜漆黑,庄户人家睡得早,即便是有事不早睡,也捨不得点灯熬油。吴玉萍的房东大娘,就常在黑夜里不点灯,照样搓麻绳或是纳鞋底,困急了摸着黑铺好被就睡。 这天夜里吴玉萍他们几名工作组员也在摸黑却不睡。不点灯不是为省灯油,也不是搓麻绳,他们龟缩在火炕上等待任务。因为上级传达这次行动必须极端秘密,不许走漏风声,所以摸黑等着组长去领任务。至于是什么任务他们也蒙在鼓里。 这天夜里房东大娘也没睡着,人老了觉就少了。她搓了会子麻绳想倒头就睡,可是偏偏就是睡不着。她想这是咋咧?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是为一件心事缠绕。工作组两男两女经常黑夜在她家开会,男的住在别处,总是开完会就走,顶晚也不过二更天,今天都快三更了,怎么还没走?而且开会总得点灯熬油地说话啦,怎么今天听不见动静?也没有灯光?男男女女的摸黑在屋里猫着干啥呢?越捉摸越睡不着。 这时月亮已偷偷从东边爬上来,大娘趁着微弱的月光悄悄地熘下炕,轻轻移动着小脚到了西屋门前。从门帘子缝里往里一瞧,屋里黑着,透过月光只见三个人都在炕上缩着身子靠着被褥眯着。两个女的在西边,一个男的在东边,中间放着小炕桌。大娘心里纳闷,这是干什么?另外那个人呢?出了啥事?她百思不得其解,又蹑手蹑脚地回到了东屋,倒在炕上更睡不着了,总在心里嘀咕,听着外面的动静。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听到庄外有狗咬的声音。深夜,这狗就像商量好了似的,只要一个咬,其他的狗便都会响应。要是听不到什么动静,它们发现是一场虚惊时,便会自动停歇下来。如果发现确有动静而且越来越近,它们便会像疯了一样,使出全身的力气不停地狂吼,吼叫得使人心惊肉跳坐卧不宁,今天这狗就叫成了一团,越叫越厉害。大娘再也躺不住了,便坐在炕上仔细辨别外边的动静。忽然从狗叫声中又听到了许多脚步声,腾腾地直奔这院来了。栅栏门哗啦响了一下,门上那条铁链子解开了。大娘急忙从纸窗扇当中镶的那块小玻璃往外看,只见工作组的老郝和另外几个人一起走进院子去了西屋,又听到西屋里哗啦啦丁噹噹地响了一阵。 深更半夜他们这是闹啥哩?大娘止不住好奇和担心,又悄悄熘下炕踮着脚到西屋门前偷看。这时屋里点上灯了。她一看不要紧,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只见炕桌上放着一堆尖刀(是匕首,大娘不认识),他们要干什么?大娘再也不敢往下看,连忙回屋。心里扑腾脚下不稳慌慌张张地一下竟踩到了柴草上,柴草窸窸窣窣作响。 老郝正布置任务,忽听门外有动静,拿起一把匕首一个箭步蹿到门外,喊了一声:“谁?”看了看却没有人,外屋门还关得好好的。因为任务紧急,又赶紧回屋布置任务。原来大娘一听柴草响知道要坏事,便干脆趴倒在柴草堆里,外屋黑乎乎的,她已被柴草掩盖,老郝没有看见。等他们又布置起任务大娘才偷偷地一点一点地爬到东屋,躺在炕上心里还一劲扑腾,一夜再也没有睡着。 今夜西屋的人们心里也十分紧张。吴玉萍虽是副组长,对任务却一无所知。只是老郝走以前告诉她全组集合在一起等待任务,还宣布了三条纪律:“领任务以前谁也不许离开这个院子;任何人也不许和外人交谈;这是一次特殊任务,不准任何人请假。”老郝布置完就上公社去了,吴玉萍的任务就是看住大家不许动。她心里实在纳闷,什么任务这么神秘?可是也不敢和人们议论,更不敢乱猜测,谁也不愿意说话。 第219页 慢慢地那两个小青年便睡着了,她却睡不着,心里七上八下。从今天晚上情况看,这阶级斗争的弦越发地紧了。她自己暂时总算安全了,可是只要形势一紧她就牵挂着白刚。他虽然摘帽了,但处境仍然和五类分子一样,甚至比五类分子还显眼,在县里公社里都是挂号的,有什么风吹草动,总要触及到他。他上有老下有小,儿子才几岁,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可怎么活呢?她的心又抽紧了,眼里涌满了泪水。怕别人发觉,忙把头巾拉下来挡住眼睛,佯装睡觉。 听见院里门响,吴玉萍连忙起来,把油灯点上,叫醒了那两个人。这时老郝带着人进来了,把一袋子匕首哗啦啦倒在桌子上。一见这些吴玉萍更紧张了,这是要干什么?心里顿时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老郝严肃地说:“坐好!开会。公社传达了省里的部署,今夜十二点全省统一行动,向阶级敌人勐烈进攻——开展大清查。咱村重点人都定好了。咱们四个人分两个组,大队再抽六个人配合,每组五个人,大队还有人等着呢!”然后讲了要求纪律,最后从桌上拿了一把匕首举起来给大家看:“这是武器,公社统一发的。有敢违抗者,这个就是后盾。” 吴玉萍心情紧张,一直没说话。两个小青年倒兴奋起来了,成强上去就要抓:“这是啥新式武器,咱瞧瞧!”老郝制止说:“别动,小心扎着你。”黎娟带着好奇的微笑,瞅着这个四不像,黑不熘秋的东西说:“这叫剑吧?怎么没把儿呢?”老郝说:“这叫匕首,这东西都是临时赶任务突击出来的,还来不及打磨,上面有不少毛刺。在那儿领的时候有人莽撞,上去一抓手上就扎破了好几处,还没有见着阶级敌人呢,自己先流血了。每人一把小心拿着,先用砖头打磨一下,不要扎着手。”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7(2) 吴玉萍小心拿起了一把,的确上面净刺儿,这叫啥匕首啊!说是刺刀不是刺刀,说锥子又太粗太大。不过尖上倒是打磨了,给谁攮一下子不死也得闹个窟窿。公社怎么还发这个呢?万一哪个人莽撞一时火起给谁一下子那还了得?这时脑子里迅速闪出一个图像:白刚和儿子正面对这把匕首。她的心乱了,手也抖了,没有拿稳那匕首,当的一声掉在了地下。老郝奇怪地看着她:“怎么啦?扎手咧?”吴玉萍极力地镇定自己:“没扎着,这东西刺太多了。” 这时成强已从院里找了几块砖头,人们立即磨了起来。磨了一会儿老郝又从挎包里掏出了一大包一号电池说:“大家把手电全部换成新电池,换完赶紧走,村里人还在大队等咱呢!”到大队分组时老郝、吴玉萍各带一个组。吴玉萍和成强在一组,村里干部是治保主任,还有一男一女,都是民兵排长。他们一行五人从大队出来,一直插入小后街,快到村边了,只见一所孤零零的旧房立在那里。民兵女排长悄悄告诉吴玉萍说:“就是这家。” 吴玉萍心想这是一户什么人家呢?是土改时被扫地出门的地主?女排长却接着说:“他家姓李,在这村算是小户,外姓人。他们两口子都在外头教中学,被打成夫妻右派赶家来了,摘帽以后又经常告状不老实。所以村里决定他家是清查重点。” 吴玉萍听了夫妻右派心里咯噔了一下,脚下一个不稳,一下子打了个趔趄。女排长马上扶住她说:“怎么咧?不好受?”吴玉萍说:“不!我这近视眼不得劲儿,地下没看清绊了一下。”自己的失态是掩盖过去了,心里却难以平静。怎么就这么巧,偏偏轮到我清查这家夫妻右派?我在这里清查人家,谁又在那里清查自己的家?谁又在把尖攮子对准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她心里就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地翻腾,涌起一阵阵的焦虑和无奈。 敲门以后,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穿着一件家织的灰白条土布裤子,上身披了一件黑土布棉袄,显然对这些不速之客深夜来临不知所措,瞠目结舌一脸惊呆地站在那里。男排长觉得五个人里面只有他们两个排长官最小,另一个人又是女的,自己义不容辞,便发布了第一道命令:“快!快!快!让家里娘儿们孩子快穿衣服都起来,听工作组训话。” 听到了这紧急命令,李右派更慌神了,赶紧跑到里屋大声唿唤着:“快快!工作组来了,你们不快起来还等啥?快穿衣服。”可能是他老婆说深更半夜的他们来干啥?这话外边人没听见,只听李右派不耐烦地喊道:“我知道?你快起来吧!”这时工作组已进了正房,正房三间,堂屋做饭,东屋住人。男排长将匕首拿在手中,如临大敌似的护卫着吴玉萍。吴玉萍进到东屋以后,见妇女孩子都起来了,只是吓得嘟嘟直打战,娘儿俩偎在炕上一动也不敢动。 吴玉萍看了以后,一阵心酸,想不到他们两家是这样的相似。也是两口子右派,一个男孩。白刚回家时她也想干脆回家算了,在外边这个运动那个运动的不是重点也让人心惊肉跳,回家喝稀粥吃咸菜也是一家团圆哪!白刚不同意,说我回家先探探路再说,咱这样的到哪儿也好受不了。后来一看队里干活一个壮劳力一天才两三毛钱,才打消了这念头。这要是回了家炕上这副依偎惊吓图不活脱脱的就是自己吗?想到这里几乎流下了眼泪。 第220页 她强打着精神支撑着,表情严肃但又比较温和地让他们下来,等三个人站好了,便宣讲大清查是全省统一行动,是斗批改中的重大战略部署,任何人不得违抗,你们要老老实实,不得乱说乱动,然后问李右派有没有反动物品,李右派头也不敢抬,连忙说没有没有。 他那妻子站在李右派身旁,披着件花格子袄,怀里搂着七八岁的男孩瑟瑟发抖,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看到这种情景吴玉萍的心都碎了,但还是硬撑着分配任务,让成强和治保主任搜查西屋和堂屋,她和女排长搜查东屋,男排长负责警卫和看管好三个人。 她和女排长把炕上褥子被翻了以后,又搜查下边的箱子柜,这家看来很穷,只有一个五尺的卧柜,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家具。柜里破破烂烂的都算上,也没几件子衣服,更没有值钱的东西。他们几抓挠就翻到底了。 她正检查着,忽听得堂屋里丁冬乱响,成强一不小心把锅台边上一个破木箱改成的碗架碰倒了。只听哗啦一声一摞碗全摔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女主人急得叫了起来:“你们小心点啊!把饭碗全砸了我们咋吃饭哪!”成强说:“没法吃把脖子扎上。你们这破碗架子像死人倒一样,稀里唿扇的刚一挨就倒了,怨谁?”“你咋能这么说话?怨我们碗架子不好,我们整年使怎么没摔过?” 听见摔碗,吴玉萍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但觉得处于这样的环境,也不好马上批评成强,现在看到又吵这么凶,便赶紧出来制止说:“别吵了,你们赶紧检查西屋吧!咱还另有任务哪!”说完她又检查东屋去了。 东屋最后需要搜查的就是幔子了。吴玉萍看了看这幔子和自己家的大同小异,也有半间屋那么大。只是自家的是白刚用木棍和秫秸扎成的,这家的幔子则是陈年老辈子留下来的,全部是木结构,十分结实,也有半间屋大,但这是正房,有一丈多深,要彻底检查人必须爬上去。吴玉萍问:“那里面都是什么?”李右派说:“都是些破烂和多年没动过的书。”女排长说:“我上去吧!”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7(3) 吴玉萍心想如果是书还是自己检查为好,便说:“我去吧!”女排长使劲 着吴玉萍那笨重的身体,好容易她才爬上了那个幔子,一上去里边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打开手电一看上面的尘土足有半寸厚,她在里边爬行,一动就尘土飞扬,呛得她咳嗽不止,但就是这样她也得翻腾那一堆破烂啊!她看了看里边没有什么,所有书籍多是教学参考或是旧课本。她本不想多看了,但顺手一翻,可不得了啦!她自己倒吓了一跳,原来竟有这么严重的问题。 破旧的课本里,有十分显眼的精美彩页——国民党的国旗和党旗。这要一上纲,这一家人还受得了吗?可以说他是国民党特务嫌疑,可以说他是国民党来了以后准备邀功请赏,可以……不死也得脱层皮呀!这一家子可就完了。一想到这些吴玉萍自己就觉得头皮发麻,她觉得从这家人家看来,这纯粹是由于疏忽,早忘了这些陈年的课本里还有那些犯禁的东西。 他们已经够不幸的了,不能再雪上加霜把他们推向更大的深渊。她不声不响,把那堆书弄得更乱,然后下来用手绢擦了擦脸和手,又在院里咳出了几口黑痰,使劲唿吸了一阵新鲜空气,回来严肃地对李右派说:“里边太脏太乱了,好好清理清理,把没用的东西烧掉!”她觉得对于这种暗示,李右派应该是清楚的。 这时成强和治保主任对西屋的检查还没有结束。这屋的炕早已拆了,主要是一架织布机占了地方。还有就是农具、破麻袋和盛粮食的缸罐,他们把破破烂烂罈罈罐罐都翻了个遍,这时成强正集中精力翻一个二尺小柜。吴玉萍进屋时,成强回头对她高兴地说:“嘿!还真有好东西。”说着从柜的最底下抻出了几捆卷好的布来,三卷子白布,三卷子花格布,都是女主人自己织的。 治保主任分明是看见那几卷子布眼馋了,布就是钱啊!可是布又和钱不一样。在那个年代五类分子和运动重点人的人和物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人家说什么时候要折腾一顿就折腾一顿,东西随便找个藉口就可以拿走而且没有下文。只有钱好像还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不能因为他成了重点人,他口袋的钱就可以随便装到你的口袋里。 正因为布就是钱又和钱不一样,治保主任便要拿走,拿走以后又很可能过些日子便不知去向。吴玉萍迟疑了一下说:“布里会有什么?算了吧!” 这时成强却不甘寂寞,用匕首把捆布的绳子一挑,顺手用力把布一抖,布刷的一声便展开了,抖了几抖,这布便像一条大白蛇似的逶迤翻转飞腾起来。一边抖着还一边笑着说:“看看这里边有什么私货没有?”他本来是恶作剧,闹着玩,却不想歪打正着,图穷而匕首现,抖到最后真出来了一卷东西。 这一下人们却惊奇了,治保主任得了理:“看看!这里真藏着东西,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藏藏掖掖一定是心里有鬼,把这卷东西和这些布都拿到大队详细检查。”成强把那捲东西捡起来,交给了吴玉萍高兴地说:“这里边还真有私货,一定是反动东西,要不为啥这么秘密?” 第221页 吴玉萍把那捲子材料翻了翻用眼一熘,不过是他们的处分决定和一次次的检查,这些都不是见不得人的材料,不愿让人知道的可能是那几份申诉材料,怕被人认作翻案罪证。实际上党章上就规定受处分可以向上级申诉,这算什么罪行呢?可是她也为难啊!治保主任已经态度咄咄逼人,成强也为这个发现兴高采烈,自己怎么能为这个清查重点人说话呢? 为了避免别人的怀疑,他没有直接回答成强的问题,只是招唿他们说:“你们过来看看。”治保主任笑了笑:“我不认识字。别看瞪着俩眼睛其实是个瞎子。”吴玉萍说:“成强,你有文化,你看看!”她又指了指那个女排长,“你不是还上过初中嘛过来。”他俩过来以后,吴玉萍给他们简单看了些文件题目,然后说这些不是什么秘密,都是他们的处分决定检查材料,这些他们是得好好保管,他们还要不断地改造思想,时时对照检查。可以交还他们。然后对民兵女排长说:“给他们吧!”成强说:“把这些布带走,回去好好检查检查。”治保主任说:“对!把布带到大队。棉花是国家统购物资,不准上市,你们不卖给国家织了布私自出卖不行。”治保主任不仅要检查,而且提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要没收。说着便去抢布。 李右派和他的女人都为他们藏着的翻案材料被发现吓傻了,听吴组长一说,他们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一听见治保主任要把布抢走,又慌张起来,那女人扑通一下子给治保主任跪下了:“他三叔,谁不知道孩子他爹一天才挣七分工,年年吃粮要用钱买,全靠我这双手织啊纺啊,大人孩子才不饿肚子,这布是我家的半年粮啊!你就给我们留下吧!” “你看!你这是干啥哩!这是大清查,我也不能徇私情啊!起来!”那女人见治保主任不松口,便死死拉住治保主任的衣服哀求,就是跪着不起来。那布是她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心血是她的命她的心啊!她一家人还赖以活命,她怎能轻易割捨呢!成强看一个阶级敌人死死拉着村干部这成什么样子?便使劲一抻把那个小女人拎了起来,重重地往地上一墩说:“拿回去检查检查不没收你的,你闹腾啥?” 吴玉萍正在为难之时,听成强说不没收只是检查,便立即就着这个话茬说:“没人要你的布,你闹腾什么?”训斥了女人以后对成强说,“就在这儿检查吧!大队人多,发生个差错对谁都不好。”然后又对治保主任说,“棉花不卖给国家的问题是个普遍问题,也不是哪一家,就不在清查中处理了,留待斗批改中统一解决吧!”治保主任虽有不满,却也无话可说。他也知道多数人家都是如此,他媳妇织布还都是李右派的女人帮忙呢!成强得令就地检查,便十分得意地检查起来,把布抖了个满地。人们在上面踩来踩去,女主人看着心疼,可是再也没敢说什么。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7(4) 经过半宿的折腾,终于结束了这一仗。后半夜又去了第二家,这户是个老地主,土改时扫地出门,两家合分了三间厢房,实际只有一间小屋,家徒四壁,除了炕就有一个小坐柜,几个人的手电都没有电了,便借着微弱的油灯,胡乱翻腾,不到半个小时便完了。 整整折腾了一夜,天亮时互相观望,好像彼此都不认识了,个个面色灰黄,眼珠上布满血丝,只想回屋倒炕上就睡连饭也懒得吃了。那年头什么任务都是急茬的。全省统一部署的紧急政治任务,哪儿能查完以后就睡觉呢?所以一大早,郝组长就去公社汇报清查的情况。别人也不敢睡觉,在大队办公处等着。 中午老郝从公社回来了,脸色阴沉精神疲惫。吴玉萍看他眼睁不开头也抬不起来的样子问道:“怎么了?不舒服?”老郝摇摇头,没有说话。吴玉萍见他不想说话,便说:“你太累了,好好睡一觉吧!我上地里看看去。”就下地干活去了。上级规定工作组进村后一般情况下要半天开会、学习,半天劳动。她还得坚持这个制度啊! 吴玉萍一到地里,社员们正平整土地。她刚拿锹装土,村支书田玉生过来把她叫到一边说:“老郝呢?”吴玉萍说:“在屋呢!”田玉生说:“开会的情况他说了没?”吴玉萍说:“没有,回来好像不高兴,一言不发。”田玉生说:“在公社挨批了。”吴玉萍十分惊呀,忙说:“为什么?”田玉生说:“不少村都查出了问题,有查出变天帐的,有查出袁大头(银元)的,有查出旧的反动唱本的,有污辱毛主席像的,还有的揭发出骂毛主席的,就咱们和另两个村是三类村,啥也没查出来。老郝挨了一顿批,一路上他就没说话,真倒霉。我在公社就觉得不对劲儿,想辩驳几句,老郝不让。我们村没查出问题,是因为过去管得严,教育得好!反动气焰早给打下去了,哪个五类分子敢捣乱?借给他一个胆也不敢。还有谁敢藏反动东西,谁敢污辱毛主席?准得一搞啥就得有啥?是查出问题好还是没查出问题好?”他越说越生气,最后嗨的一声嘆了一口长气,手一扬,“告诉郝组长!别生那个气!这没啥,小车不倒只管往前推。他们要是再这样不讲理,气急了我还是猪八戒摔耙子,给他来个不侍猴(候)。”说完气唿唿地走了。 第222页 田玉生走了,吴玉萍望着这个一向说直理的倔老头子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他当了多年的支书,就因为对上级搞形式主义,布置任务不符合实际,逼着下边作假,才撂挑子不干了。这次工作组进村后,费了九牛二虎的劲花了几天工夫磨破了嘴皮子才把他动员出来,新班子刚组成,就又挫折了锐气,以后工作可能更难了。他们工作组虽一再积极工作,却屡次受挫,以后这工作还怎么干呢?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8(1) 大清查受批评给老郝的打击太大了。以前工作组也几次受挫,他虽然不服气但积极性没受太大影响,抓工作也实实在在,千方百计整顿好这村的班子就是明证。 他们刚来时那工作是真难啊!进村以后,找谁谁不理睬,没人接待。大队部门锁着,问老支书谁拿着钥匙,他说他早不干了,不知钥匙在谁手里。眼看天黑了,不仅后晌饭没处去吃,连睡觉也没个着落,行李就放在大队办公室的门口。老郝和成强去找人,吴玉萍黎娟在行李上呆坐着发愁。 吴玉萍这几天心烦意乱,让马永昌闹得她头昏脑涨,对道庙一直没有多想。坐在这里她才慢慢想起来,啊!前几年来过这村。那时这一带刚试种水稻,农业局领导让她来传授技术,她来时正赶上插秧季节。人们陈年老辈子也没见过插秧啥样,正愁着不会插秧,教技术的就来了。 吴玉萍在农场劳动改造时,她年年是插秧标兵。这几年不插秧了,不知为什么,她在梦里有时还看到那一片片绿油油的秧田。到了道庙,一见那松软的泥浆,不由得就脱了鞋,捲起了裤腿,一脚迈到了水里。按节令这时已是春末夏初了,可是这里沿海,仍然是北风飕飕,寒气袭人。许多人还穿着绒衣绒裤,有些人身上还披着棉袄。她挽起袖子光着大腿站在冰凉的水里,却神态自如,仅凭这一点许多妇女站在埂埝上已经是啧啧地咂嘴儿称赞了。 只见她左手里握着一把葱绿的稻秧子,右手拇指一捻,食指一抿,一弯腰那绿秧就在水中亭亭玉立了。她一边插,一边讲,从怎样站脚,怎样直线后退,如何拿秧分秧插多深,什么叫甩什么叫退,甩几退几有几种模式,哪个环节该注意哪些问题都说得清清楚楚。 她插完一长趟,然后转过身来从另一头开始叫了几个年轻姑娘跟她一起插,一边插一边教。她本打算在这村做一下示范,呆一天就到别的村去教,可是那个支书说什么也不让走,硬是让到各个生产队都去教一遍。看她是个行家,晚上还召集干部和青年让她给人们上课,从水稻的育苗、插秧、管理都有条有理地讲一遍。她讲得有理论有实践经验,可把人们乐坏了。一下在这个村住了好几天。那个支书叫什么?好像姓田吧? 她想起来了,那个派饭的就在大队西邻,只隔一两家,她便让黎娟看着东西她去走走。她走到一家门口,看着像是那家便进去了。那家正吃晚饭,她一进屋男主人便认出她来了,忙从炕上光着脚跳到地下,笑着说:“可有几年没见了,这不是吴同志吗?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真是你们家?我还以为走错门了呢!”吴玉萍仔细看了看男主人,高兴地说,“你们快上炕吃饭吧!我问你点事儿。”男主人说:“吃饭忙啥!你还没吃饭吧,快上炕一块吃点吧!”吴玉萍说:“不用了我们还有好几个人呢!我问你这几年派饭还是你吗?” “是我,这个苦差事没人抢。只是近几个月班子瘫痪了,我也就不管了。你来了还能让你们饿着?今天太晚了就在我家吃吧!他们在哪儿,我去叫他们!”吴玉萍说:“吃饭不忙。你知道大队钥匙在谁手吗?我们还没住下呢!” “你算找对了,钥匙在我手。”男主人笑笑,“大队没人管事了,就把钥匙交给了我。你们几个人?”吴玉萍说:“两个男同志俩女同志。”男主人说:“那好说,大姐你们俩住我家,男同志住大队,我去开门。”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都愁死人了,作了这么半天难,想不到这么容易就解决了。她和男主人一起把老郝他们的东西放在了大队,把门锁了,门上留了个条。她和黎娟带上东西去了派饭的家。女主人已经开始烧火做饭。 老郝他们来了,吴玉萍说:“没找着人吧!”老郝一脸沮丧的样子:“没有!”吴玉萍笑笑说:“先吃饭吧!吃住暂时都算解决了。”成强惊奇地说:“我们跑了一村子都没解决,你们怎么在街上坐着就解决了?”黎娟从屋里跑出来说:“我们会法术,你们服气不服气?”成强把嘴一撇:“就凭你?……”吴玉萍把话头接过去笑笑说:“别斗嘴了。人熟是一宝嘛!遇见熟人了。” 从桥头营出来时,吴玉萍灰心丧气,觉得辛辛苦苦干工作,却落了这样一个结果。疑案、班子里的坏人基本弄清了,没整治了坏人,倒让坏人把工作组赶走了。现在又派到这样一个落后村,这不是成心整人吗?可是住了两天以后,她倒觉得这里可比桥头营强多了,出来倒好。这里起码不用整天担惊受怕,没人勾心斗角出难题了。工作虽然困难,慢慢做呗!以前来了工作组因为吃饭睡觉没人管,当天就回公社了。有的工作组在公社吃住,白天上村里转转,跑上两三天没人理也就放弃了。他们算是幸运,遇上一个能管事的熟人,总算在这村站住了脚。 第223页 头一炮打响以后,全组人很高兴,积极性都很高。深入了解情况,耐心做几个干部的工作。为动员在村里有威望的老支书田玉生出山,老郝和吴玉萍整整用了三天工夫,坐在他家炕头上和他促膝谈心,终于解开了他的思想疙瘩,同意牵头组织新班子。 来时公社领导说你们能在村里住下去就是胜利,能把班子建起来就是最大的成绩。他们来的日子并不多,不仅站住了脚而且把班子整顿好了,各项工作都纳入了正轨,有条不紊,这是多大的成绩?可是上级不看这些,早忘了刚来时他们说的话了,却是想要什么就得给什么,让你清查你就得找出有反革命活动的阶级敌人来。找不出来就是阶级立场不稳,甚至归结到两条路线的斗争上去,这叫什么事啊?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8(2) 大清查以后,吴玉萍提出是不是研究一下下一阶段的工作,看看斗批改怎么搞。老郝说:“研究啥?反正咱们干多少工作他们也不认帐,怎么干也是没好。在长期瘫痪的村建起了班子,坚持正常工作,就算不错了。以后工作看他们怎么布置再说吧!斗批改不就是解决领导权问题,使班子掌握在自己人手里吗?这目的咱们已经达到了。” 基本目的达到了,工作组还干什么呢?吴玉萍没有问,组长心中的痛苦她理解,组长心里的想法她也清楚,那就是不要再忙活,潇洒一点听喝算了。这次挨批对吴玉萍倒没有什么打击。因为她向来也不想在工作上争什么先进,而且她挨批挨斗经得多了,曾经沧海难为水,这种批评算什么?别说是背对背对全组进行批评,就是面对面指着她的鼻子说她包庇了阶级敌人,她也不会有多大痛苦的,顶多还是回干校劳动呗。 经过和组长一番交谈,吴玉萍心里倒轻松了许多,以前觉得组长对自己不错,就应该事事想在前头为组长当好参谋,所以没人督促自己心里那根弦也总是崩得很紧,对组里工作总是尽心谋划。一个多年被人看不起备受欺凌的人,只要别人稍微对自己尊敬一些就心满意足了。既然组长是这个态度,自己就不必多操心了。 思想一松下来,就又牵挂起白刚来。这次家里大清查肯定是重点了,到底怎么样?他那个犟脾气好凿死理这回会不会和人家争执起来?当年机关肃反时他成了重点,抄家大搜查并把他看管起来,在那种形势下他还和领导凿死理讲宪法,说人家违反宪法,侵犯了公民的人身权力和自由。当时没人理他,宣布他没有任何问题以后他又提出这一问题,领导解释的也妙:“一个党员把生命都交给了党,党对他有怀疑检查一下他的东西,让他在屋里好好反省问题这有什么?爹妈拍孩子两巴掌,对也好错也好,都是家里的事,这碍着宪法什么事了?” 白刚知道这是强词夺理却也无话可说。是啊!你把生命都交给党了,关你几天你还较什么真?这次他已不是党员了,虽是摘帽右派,但是按法律来讲他还有公民权,他是不是又会和人家讲宪法认死理?越想越不放心,恨不得立即飞回家里看个究竟。可是又想现在离上次回家时间不长,再请假合适吗?所以几次想和组长请假,又几次不能开口,拖延了一些日子再也按耐不住了,决心去请假,老郝非常痛快地批准了。 吴玉萍回家以后,看到白刚依然故我,孩子也没事,这才放心了。问起大清查,孩子吓得马上脸色灰白,她就知道有多么厉害了。白刚却像讲故事一样绘声绘色地介绍当时的情况,说到有趣处还哈哈大笑。吴玉萍说:“你还有心乐呢!都把我吓死了,多少日子我吃不好睡不好。我就担心你这个认死理凿死卯的毛病,又和人家讲宪法。” “哈哈!我再迂腐也不会迂腐到那程度,现在国家主席都被整得死去活来,还能讲宪法?”吴玉萍说:“你知道这个就好!我就怕你那个犟劲上来不管不顾。” “唉!劳改那十几年,把我的锐气消磨光了,我还真没那个胆。”白刚深深嘆了一口气,“你看人家大哥那两口子,就是要争要抗要讲理要不管不顾,结果要斗他就是没斗成。”说到这里白刚又精神焕发起来,像讲故事似的介绍洪光两口子怎么据理力争,硬是把个斗争会给搅散了。吴玉萍说:“咱可不能跟人家比,咱没那条件。听见没?咱可不能不管不顾啊!”白刚像个听话的小孩子一样笑了笑然后说:“我知道!可是这年头也不能太老实实话实说呀!”接着他又兴高采烈地介绍起如何机智地保护他那部长篇小说稿子和另一部长篇小说十多万字的片断。 他这一介绍坏事了,引起了吴玉萍的警惕:“这些稿子在哪儿?还有你那些日记、杂记本?”白刚感到奇怪,她吃惊地问这个干什么?他说都在皮箱底层里呀!吴玉萍说:“你还留着?赶紧烧掉!”白刚听见了,但是他不相信:“啥?你说啥?”吴玉萍说:“烧掉!” 白刚听见妻子又一次说烧掉的时候,脑子里嗡的一声好像噼雷灌顶,立即成了一片空白。等了好一会才清醒过来,马上把头一摇:“不!留着。”他简直难以想像这些东西会自己亲手烧掉。为了写这两部长篇,在劳改队严密的看管下在那样的艰苦环境里,他熬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耗尽了心血才写成的啊!又是费了多少心机冒了多大的风险才混过了一次次的检查闯过了一次次的难关把它保存下来啊!现在好好地保存在自己家里,又要烧掉?这怎么可能? 第224页 “留着那个干什么?你看这形势,咱还有出头之日吗?”白刚说:“我相信会有的。”吴玉萍说:“就是有,那得哪一年?我们还能等得上吗?”白刚说:“等不上就留给子孙后代。”吴玉萍说:“你还是想想现在吧!你不想想你写的是什么?一上纲你受得了吗?”白刚说:“我写的什么?我相信是有利于国家有利于人民,绝不是反动的。”吴玉萍说:“你老是一厢情愿。现在流行的是断章取义,无限上纲。反右前你写新入工厂的姑娘们在院里追着玩,‘像小野马似的撒欢儿’,不是就因为这一句毫无问题的话说,你是‘带着刻骨的阶级仇恨,恶毒地辱骂工人阶级’写进你的处分结论里吗?你的教训还少吗?你写的那些东西给你摘出几句就可以判你死刑啊!你知道不知道!”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8(3) 白刚不说话了。他心里非常明白,他那部长篇是写地下斗争的。从哪里断章取义、无限上纲都可以找出问题来。甚至说你是借国民党特务的嘴骂共产党你也有口难言。可是他克服了多少困难经歷了多少风险才保存到现在,怎捨得烧掉?沉默了一会儿,他还是想说服妻子:“我知道这是冒着风险,可是主要的危险已经过去了。在劳改队一年搜查几次都没出事,在农村几年来都没搜查过,这次算倒霉赶上了,可是也过去了,还能老搜查吗?” 吴玉萍知道那些东西是他的心肝,他总是抱着幻想,做着平反的迷梦。对这样的人有什么办法,也不能让他太为难太伤心,便只好退让了,无可奈何地说:“唉!真拿你没办法,总是跟着你担惊受怕。” 第二天“二一歇”时夏雷队长便板着个脸说:“今黑夜开会,不管男女都得来,谁不来也不行。”话语不多,但人们从他那严肃的样子看出来这会必定很不平常。回家以后白刚和吴玉萍说队长今天通知开会,态度特别严厉,不知又有什么情况,两个人的心立即又悬了起来。 会议在生产队的办公室召开,所谓办公室只是里外两间相通的小屋。里屋除了会计的桌子凳子小板柜(会计的文件柜兼保险箱)和饲养员的床铺以外,便没有多少地方了。外间屋本来就很小,还有一个给猪熬食的大锅台,几个角落里都堆满了牲口饲料和许多绳套。平时开会来二十几个人便里外屋都挤满了。里屋向来是队长、会计和有头有脸的年岁大的人们的席位。 外屋则是妇女、小青年和在队里没什么地位的人,包括地富反坏右和他们的子子孙孙们的地盘。平时这里顶多只能坐个十来个人,今天一下来了二三十人,这间小屋就好像是个橡皮袋,它居然也都塞下了,已经挤得人摞人,人们也还能为自己找到地方。那一堆破绳套是妇女们的宝地,平时她们都是在这里半卧半躺。 今天人太多了,后来的姑娘们一看哪里也没有了站脚之地,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自己同伴们身上一躺,底下的人就是喊着叫着往外推也没有用,最后她还是要挤个缝儿安排自己。有的干脆就坐在别人的怀里或是大腿上,这么挤着压着当然不好受,但你推我我挤你的也可以图个热闹,人多有人多的乐趣。 今天这会队长特别认真,板着个脸始终没有一点笑容。平时开会前他还和人们咧咧几句闲话,高兴时还说几句有荤有素的笑话。今天没和任何人说一句话,可能是正捉摸这会怎么个开法。不过捉摸了半天这开场白还是和往常一样:“外屋的看看,人到齐了没有?”这是每次开会前的例行程序。实际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外屋人来了在黑影里挤个地方一扎,怎么知道有谁没谁,让看看人齐不齐谁又能说得清? 不过不用担心,既然队长发话了总会有热心的人代为统计。这统计既不用点名,也不用报数,只凭感觉就可以做出恰如其分的回答。所以队长一问外屋好几个人同时喊道:“齐了,早齐了。”队长说:“齐了好!恩重,把炮子灯点上!” 恩重是会计,别看人不大,却是老会计了。初中毕业便当上了会计。队长换了一茬又一茬,他这个小会计却稳坐钓鱼台。所以也就成了队里的老干部,很有点权威。 夏雷队长脾气不好,脾气上来不管你是谁,都会勒你一顿。但他一个大字不识,工分、帐目、往来书信文件全靠会计,所以他脾气再坏遇事也得让会计三分,全队也只有会计敢顶撞他几句。今天让点炮子灯会计又有点不高兴:“有电灯,点炮子灯干啥?”炮子灯是防备停电时记帐用的,成了小会计的专用品。队长坚持说:“点上,放外屋去!” “外屋都是听会的,有个耳朵就行了,要灯干啥?再说也没地方搁,放哪儿?”队长说:“放锅台上。”会计说:“锅台上都是人了。”队长不高兴了:“人让让,让你点就点上得了。”平时很少这种情况,队长今天连会计也勒上了。 本来屋里乱嘈嘈的,两人一争执,便安静了下来,人们都觉得今天这会是不一样。恩重也看清了这形势不敢再坚持,无可奈何但又有点不服气地说:“队长大人有令点上就点上。”队长又发布命令说:“外屋的听着!今天谁也不许熘号,谁熘了扣你半天工。扣工分还是小事,这是政治问题,是对毛主席忠与不忠的问题。出身不好的还是一个改造态度问题。”平时开会都是为队里的事,这次显然不同。 第225页 队长这几句政治起了作用,屋里顿时鸦雀无声,都聚精会神地听队长讲话了。队长又接着说:“我们不能只拉车不看路,现在阶级斗争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激烈。咱县最近就发生了十几起阶级报復杀人案,有十几个支书、队长、斗争积极分子被杀了。埝上村两家就有五口人被杀。菜刀、大镐、铡刀都成了杀人武器。最近几个月许多村都挖出了反革命,县里已经公开宣判了二十几起反革命集团案件。人家那里的‘一打三反’运动早就开展得轰轰烈烈。咱大队是个啥?冷冷清清,无声无息,听不见一点动静。你们还都没事没事的。……”恩重半截上打断了队长的话:“那怨社员?你们干部连个会也没开过,老百姓是知道个啥?” 队长刚才那一套话都是公社批评大小队干部时说的。恩重抢白了队长以后,他也知道这样说社员是没用对地方,所以没有发脾气也没有还嘴,只是接着恩重的话茬说:“这不是今天开会动员嘛!从今天起咱村的‘一打三反’运动也得开展起来,再不能没事没事的了。”白敬威说:“咱村也不能说没事吧!白刚抓走关了好些日子,老饲养员抓走还判了重刑,这不都是事儿?这算不算那个啥打反哪?”他为他老哥判重刑一直不满,今天听说还要大整更有些牴触。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8(4) 队长把嘴一撇说:“抓走一两个人那算个啥?村里一点动静没有,冷冷清清的,哪像个运动。上级说咧,这‘一打三反’运动必须轰轰烈烈有声有势大张旗鼓地进行。”白敬威坐在小板柜上慢声慢语地说:“这‘一打三反’是打啥?反啥?也得说说呀!人们都不清楚还怨冷冷清清?”他在村里辈分大,说话占地方也没啥顾忌。 要是没人质问,队长那一套政治术语还能交待过去,因为许多运动都是轰轰烈烈、大张旗鼓这一套。这次公社开会这些套话他记住了,至于这“一打三反”是打啥反啥,他也是头一回听说根本没记住,有人一问傻眼了。灵机一动便找了个替身:“恩重,你有文化,给大伙儿解释解释。”恩重满脸的不服气:“我不知道那玩意儿。问个工分啥的找我,这是大事得队长说话。” “我一个字不识,报上咋说的文件咋说的,咱咋知道?你这识文断字的还能不知道?” “你不识字还没耳朵?你们开会公社是咋布置的?咱又没当官没开会咋知道,报上没这个,文件咱这平头百姓上哪看去?”恩重早就对这些运动不实事求是有反感。其实许多人也有反感只是不敢说罢了。恩重觉得自己是贫农,在队里又是个人物,所以啥话也敢说。 队长看恩重那个不凉不酸的样子早就不高兴了,只是一再忍让,这次看他当众揭短,对自己冷嘲热讽便有些火了:“我可告诉你这是政治任务,别当儿戏。拿政治任务当儿戏可小心着点儿!”恩重寸步不让:“谁当儿戏了?正因为是政治任务咱才不敢瞎讲。你还别扣帽子,别说‘一打三反’就是十打十反我怕啥?还能把我打成反革命?” “算,算,你不说算了。”队长生气了,“咱大老粗说不过你。反正这‘一打三反’就是抓反革命抓坏人呗!你们没看见别的村抓了那么多反革命?光枪毙的有多少?咱村也不是没有,是我们的眼睛不亮嗅觉不灵。从歷史上看,咱白一村也不是平静的。日本人那会儿有没有跑据点的?国民党来了村干部、党员有没有自首的?各次运动被批斗‘四清’下台的,有没有心里不服翻案的?尤其是现在,阶级斗争就更激烈更尖锐了……” 恩重自言自语地嘀咕说:“这么整不尖锐也得尖锐了啊!”队长生气地质问说:“这叫啥话?”恩重不服气地说:“啥话?实话。你刚才说的埝上村,就是我姥姥家那个村,是杀了两家五口。杀人的还是多年的党支书。‘四清’运动他被斗一直不服气,他越不服气越挨整、挨打,有一天他就拿铡刀把支书和治保委员家杀了五口。最后把自己的脖子也抹了。本来他下台了就完了,还老整他干啥?不叫老整他他肯杀人,他自己肯死?” 刚才恩重在社员面前几次顶撞他,队长早就憋着火呢,一忍再忍,这回一块儿发作了出来:“你这话啥意思?是说阶级斗争尖锐是共产党逼出来的?”恩重反驳说:“我可没那么说。我是说党的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务必十分注意,万万不可大意。不注意政策和策略就会出问题。这是毛主席的教导,还有错?” “你不用拿毛主席的话压我。”队长说,“运动刚动员,你是说这个干啥?我看你是故意给运动泼冷水!”恩重反驳说:“我无意中小声嘀咕了一句,你不接茬就完了,你问我我才不得不说,这能说我故意泼冷水?” 队长觉得抓住了对方的把柄,便紧追不捨:“啥是无意?你心里没这想法就会说这话?你就是有意。” “你说有意就有意,我觉得你把陈年老辈子的事都扯起来这不是‘一打三反’的目的。过去在敌人据点上干过的,党员干部自首的,都折腾多少遍弄清了,歷次运动中批斗过的也处理了,该戴帽的戴帽该处分的处分,是不是还都折腾一遍?这符合党的政策吗?我说党的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用的正是地方,这是故意压你?”一看队长是一个劲地往墙角逼他,已没有退路便不得不起来应战了。 第226页 “我说都折腾了?”队长一看恩重说的肯定会得到许多人的同情,急了,便直着脖子喊了起来。恩重也毫不示弱,把眼皮一抹搭,脖子一扭嘴一撇,提出了质问:“你不想折腾提那个干啥?”对队长不敢承认翻旧帐摆出了一副轻蔑的样子。 人们看他们俩真正动了气,一对一的争吵起来,谁也不说话。因为正在搞运动涉及政治问题的争论,容易招惹是非;两个人又都是队里的权威人士,哪个也得罪不得,不好发言。同时不少人也正愿意他们争吵,乐得有一个坐山观虎斗的机会。这两个人一个霸道、蛮横,动不动训人;一个高傲、酸气,动不动噎人。平时都是谁也不敢惹,这时见他们互相训斥,看到他们也有被人顶撞的时候,倒产生了一种快感,甚至幸灾乐祸。不管谁胜谁负,都乐观其成。 白敬威见两人斗的时间长了,自己不出来说话不合适:“我看你们别争执了,都是庄稼人,谁也不是整运动的把式,你没看见连上头大干部也是今天你左咧明天他右咧地直折腾,咱一个老百姓哪能一下子就弄明白?弄不清楚的大伙讨论讨论参谋参谋,何必伤了感情呢!”两人也都觉得让众人看了笑话,只是欲罢不能,有人出来劝解,便都就坡下驴了。队长说:“好!大家讨论讨论,看到底是啥精神?”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8(5) 闷了很长时间,没有人说话。队长觉得冷场太难看,点名叫几个人发言都说咱知道个啥,没人发言。这时队长便出了新招儿:“今天可是社员大会,是社员都应该发言。”这实际上是说给出身不好又没帽或摘了帽的人听的。因为这些人虽然是正式社员却常常什么会也不发言,平时队长也讨厌他们掺和,只是遇到需要他们捧场的时候,才想起了他们也是有平等权利的社员。见还是没人发言便说:“白刚呢?你好看书看报你说说。”他觉得这类人不敢和自己唱对台戏,也不能说啥框外的话。 白刚来得比较早,他来时外屋还没有多少人,看屋角有个麸子口袋,他觉得这里坐着既舒服又不会有人挤,同时这里又正对着里屋的门口,屋里屋外的动静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便坐在了这里。由于他的特殊身份又是村里的大辈,一般情况下人们不会硬和他挤在一起的。今天情况特殊,要建贵来了以后见周围都是妇女,他三十多岁还没结婚,不好和妇女去挤,便挤在了白刚的身旁。他听见队长点白刚的名,便好意地咬着白刚的耳朵说:“老舅!就说不知道。他这人可黑呢,专爱找咱的茬儿。” 白刚想了想不回答不好。那样队长只能认为你对运动牴触,也不给他面子。怎么回答呢?起初他听见恩重的话觉得他太冒失了。这么整整的阶级斗争不尖锐也得尖锐了,这话一上纲你还受得了吗?队长抓住这句话不放按时下流行的逻辑是他有理;可是恩重说的是实情是真理啊!他不能支持队长。可是支持恩重又怎能和队长作对呢!自己这身份是连个普通老百姓也得罪不得呀!所以只能在事实和严酷现实的夹缝中进行周旋了。伤了哪一方,都会惹起人家不高兴。尤其是伤了队长,更会埋下祸端。 他想了想,宁可埋下祸端,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在队长又一次催促时便说:“政治运动当然得注意现行反动活动,同时也要看看歷史上有污点的那些人是不是有什么新问题。队长刚才说的我想也就是这个意思。队长也说了他不是想把过去的问题都折腾一遍。” 说到这里队长生气的脸舒展了,打断白刚的话说:“是啊!我也没说‘一打三反’就是折腾过去的事呀!”白刚的话如果到此为止,队长的脸上便会出现笑容了。可是他话锋一转又说:“恩重的话乍一听好像有点刺耳,实际也有道理。对政治上有污点的人注意是应该的,但要防止不管什么运动一来,都抓住这些人不放,这样才能体现毛主席说的给出路的政策。” 说到这里队长刚刚舒展的脸又绷了起来,他显然以为白刚刚才耍了一个花招,虚晃了一枪对他说了两句好话,实际是向着恩重,心里老大的不高兴。白刚看到了这变化,没有理他,仍接着说:“我觉得两个人说的结合起来,既注意这些人有没有新问题,又防止无限上纲揪住不放,体现给出路的政策,这意思就完整了。” 虽然白刚最后打了个圆场,来了个合二而一,但有点偏向恩重,队长有点不高兴。可是人家基本上把两个人都肯定了,所以也只好默认。要建贵听了以后悄悄和白刚说:“老舅你真行,把他俩都批了,还谁也不伤。” 白敬威听了以后也觉得很入耳,没等白刚说完便说:“白刚说的在理,我也觉得你们俩没矛盾,这一说就清楚了,掌握这精神,运动就不至于出毛病。可是这运动到底是打啥反啥呀!报上说了吗?”他没有点名,可是这问题显然是说给白刚的。 白刚思谋了一会儿说:“报上没有说。从报上的一些文章中看,这次运动的突出重点是打击现行反革命分子。可是也有贪污、盗窃啥的吧?报上也有时提这类事嘛!”白刚这一说人们好像突然清楚了,好几个人都乱戗戗起来:“就是,你看法院那布告上也不都是反革命和杀人犯,还有判刑的就是贪污犯、盗窃犯。” 第227页 队长看到人们热烈发言,乐了,也活跃起来:“可不!一打三反就是打这些反革命反这些坏人呗!大伙儿都想想,擦亮眼睛,看看咱村有没有这种坏人。今天天不早咧,就到这儿吧!”这几句话就算为会议作了总结。 白刚回家以后,吴玉萍还没有睡,半躺半卧地搂着儿子,正对着酣睡的小脸欣赏着。白刚说:“你还没睡?”吴玉萍说:“你不回来,我能睡得着?你一开会我就揪心,开的啥会呀?”白刚说:“动员‘一打三反’。”吴玉萍说:“怎么现在才开始‘一打三反’?我们县早搞完了。”白刚说:“这县许多地方也早搞完了。可能有些地方没搞起来又补课吧!看来这村是受了批评了。这回搞也就是走走过场呗!这不是,队长开了半宿会,打啥反啥还不知道,队长会计两人为这个还争吵起来了。”吴玉萍担心地说:“唉呀!你可不能这么说。有时起初没当回事,上级批评下来一让补课、复查就更厉害,你可不能麻痹。”说到这儿,吴玉萍顿时满面愁容烦躁不安,她坐起来在那里呆呆地想心事。白刚知道她心里盛不下事便劝她说:“你又害怕了?没事儿,睡觉吧!” “你就会说没事没事的,啥都不当回事儿。”吴玉萍非常不满意,“往往没事的时候飞来横祸,现在要运动补课,更不能不防啊!我担心你写的那些东西,还是烧了吧!现在就烧。”吴玉萍旧话重提,而且态度十分坚决。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8(6) 白刚看吴玉萍心情很坏,决心已下,不好反驳她,可是自己又捨不得烧,便想了缓兵之计,想等她心情好些时候再商量,便说:“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说吧!”吴玉萍说:“我知道你是不想烧,想拖着看形势,可是咱能看出啥来了?你看不见传达个最新指示一两句话甚至几个字,都讲究不过夜。对阶级敌人的打击更讲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明天,谁知道明天会有啥变化。你不怕,你也得为咱们这个家为我和孩子想想啊!”说到这里吴玉萍立即泪流涟涟,“这个家为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呀!眼看咱就不是三口人是四口人了!你怎么能总想不定那辈子出书,就是不想想我们孩子大人的安危啊!你要再出事咱这个家可怎么过呀!”她呜呜地哭了起来,再也说不出话来。 哭得白刚也心如刀绞,是啊,自己给这个家带来了多少苦难啊!使一家人受尽了屈辱折磨,物质生活陷入极大的困难,精神上更遭受了巨大的创伤。右派也多了,大几十万人,可是陷入这么大苦难的并不多。 吴玉萍要不是因为自己的牵累,她的境遇不是会好得多吗?两人要是都在一起孩子怎么会遭这么大的罪呀!当然自己并没有错,他一直没有因为自己不说假话,不作迎合别人脸色的检讨而后悔。自己于心无愧;但是愧对家人、妻子、儿女。 无论有什么理由,他们的苦难也是自己带来的,自己难辞其咎啊!重大原则问题要坚持,可是为书稿、笔记、日记这些问题,又何必让妻子整天提心弔胆呢?就算不出事也不该让她为这些事整天担惊受怕了。何况这些东西又的确存在着巨大危险,出事不出事谁也难以预料。他下了决心:“行了,你别哭了,烧!我马上去烧。”说着便立即去箱子里把这些东西全找了出来,拿到灶堂口,关上门,添了满满一锅水,在灶膛里烧了起来。 他一边烧着一边就着灶膛的火光最后再浏览一下他多年血肉凝结成的结晶。两部长篇小说的片断写在了十几个笔记本上,这是他多少个不眠之夜在被窝里偷偷写成的啊!一部长篇小说的誊清稿在值夜班时耗费了多少心血啊!这是劳改十几年辛苦的结晶,现在竟然由自己撕成一片片扔进了灶膛付之一炬,真是撕心裂肺啊!可是又有什么办法? 最后轮到了这一批日记,日记本各式各样,从十四岁在中学时起他就记日记,一直坚持到上大学去解放区。去解放区时他是偷偷从学校出走的,被褥衣服等都扔在了学校里,独独把日记偷偷带出交给一位好友保存了下来,经过几年战火的洗礼,解放后这位好友又完璧归赵。 在多年的战乱多次风波经几人几次转手才保存下来的日记,是多么难得是多么珍贵啊!这里面他十四岁独自离家和家庭断绝了联繫,在经济十分困难的情况下想尽各种办法坚持求学,考大学时的挫折风险,他被捕时的情景,都歷歷在目。到解放区即便傅作义的骑兵每天追逐他们,他们只凭着两条腿和敌人周旋的时候,他也仍然坚持记日记一直到进城到肃反。这些虽经数不清的搜查检查他还一直一本不缺的保留着,这么珍贵的资料现在却不得不在一瞬间化为灰烬。他把装订得很结实的日记本一本本撕开,又一本本投入火海,他心痛欲裂,五内俱焚。 他在最困难最痛苦的时候都没有哭过,这时却不禁泪流满面。他烧一会儿日记、稿件,再烧些柴草,使纸灰和草木灰混在一起,免得纸灰顺着烟筒飞到外面,飞得满街满院引起人们的怀疑。锅里的水烧没了,他就再添水。熊熊大火一直烧了两个多小时才算结束。 他回到屋里就像得了一场大病,四肢无力,无情无绪,很想说点什么使吴玉萍高兴高兴,可是又觉得无话可说。他想说烧光了,你放心吧!可是一想到这里又眼泪汪汪,一种悲愤涌上心头,把这话又噎在了嗓子里再也说不出来了。吴玉萍看到这情景也很痛苦,便安慰他:“烧了就放心了,留着总是一块心病。现在咱们一不图名二不图利,只图安安生生过日子,把孩子带大成人。” 第228页 “你以为我冒那么大风险付出那么多的心血是为了个人名利吗?”听吴玉萍说到不为名不图利白刚便生气地反驳了,“我是心里不平啊!古城那么多地下工作者牺牲了多少人?死了一茬又一茬呀!青年学生们前仆后继英勇战斗,可是后来有几个落了个好下场?许多人整成了叛徒特嫌,或者叫歷史不清留个尾巴,多次运动都是重点。我还算是幸运的清白的,歷史问题弄清了,现在又成了右派。你看看现在冀东地下党又整成了地下国民党,几乎所有的人都遭遇了浩劫。冀东二十万农民大暴动,气势磅礴,真是有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震撼全中国,给侵略者以严重打击。那真是平地起风雷啊!还不就是地下党领导的吗?现在不但功劳一笔勾销,许多人倒成了罪人了。这公平吗?” “咱现在是自顾不暇,自身难保,国家民族的那些大事就少操心吧!如果将来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你再写。”吴玉萍没等白刚说完,又打断了他。白刚深深地嘆了口气:“我已近日落西山,现在还看不到一点曙光,将来就有机会也恐怕是有那份心没那个力了。” “不说了,不说了,都后半夜了,你明天还得出工。”吴玉萍为了安慰他,说着把白刚搂在了怀里,把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大肚子上说:“你摸摸,小脚都会蹬了。你往哪儿摸呀!这儿,这儿,你等一会儿,哎!这不是!你摸到了吗?没有?等等,等等,哎!快摸。你看蹬得多欢多有劲啊!也不知是个小子还是个丫头。你希望他是小子还是丫头?”白刚高兴了:“丫头。丫头好,一个丫头一个小子,多好啊!”两人把刚才的愁楚痛苦全抛在了脑后。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8(7) 幸福的时候需要有个家(有了她才算有个家),没有家的人是难谈幸福的;不幸的时候更需要有个家,没有家的依託,白刚真不知道怎样才能度过这漫漫长夜,这绵绵无尽期的痛苦。劳改的十几年,有家归不得,只有期待每年一次的牛郎会织女。现在她就在他的身边,家的温馨再也不是在回忆与梦境里,而是看得到摸得着可以尽情享受的一种幸福。她是他生活下去的希望,她是他生活下去的力量。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9(1) 白一村的“一打三反”运动经过了郑重其事的发动以后仍然是死气沉沉,毫无生气。什么运动到这村也往往是死死灭灭。就是“文革”初期红卫兵在全国闹得翻天覆地,把偌大一个中国几乎闹了个底朝天,这村也仅仅是走了走过场。 白家庄是个大村。相传明朝以前这里还是大海,海,一年年地往东走,这里便出现了一片土地肥沃的沖积平原。明朝万历年间从山西大槐树底下迁来几户白姓移民在这里安了家。几户同宗同祖出身贫寒,远离故土相互照应,勤劳俭朴繁衍子嗣,逐渐形成了一个几百户的大村。 繁衍若干代以后,这片盐硷地又养不住这么多人了,许多人又往东北跑,几乎家家都有人闯关东。有人在东北发了,有人仍然是卖苦力。发了的便在家盖房买地,钱滚钱,地滚地,自然便有了贫富。土改时村中一些地主扫地出门,全赶到了村东头居住。建国以后划分行政村,白家庄一分为二,东头是白一村,西头是白二村。 这样白一村地主富农户数便偏多了,有些贫农三五代以前不是和地富同祖同宗,便是沾亲带故。近些年运动不断,干部们不是去斗别人就是自己挨斗,自己挨斗当然不愿意,斗别人也是左右为难的事。不斗不行,上级有要求;要斗,都是当家世户,或是亲戚连亲戚,又很难下手。真要黑下脸来,不仅伤了被斗的人,也会遭到同族同宗的人唾骂。所以白姓人谁也不愿当干部,尽管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白姓人,但是像支书大炮、生产队长夏雷还有副支书、民兵连长等主要干部都是独门小户的外姓人。老白家最大的官便是大队会计和民兵副连长二愣了。 不过虽是外来户掌权,但白家终究是大户,这些掌权的人遇事也不得不考虑白家的家族势力。他们终究是势单力孤,而且外姓人能在这村落户,也都是靠投奔白姓的亲戚而来,和白家也都沾亲带故。由于这样一个复杂的关系扯着,在涉及人的问题上谁也不能不顾及各方面关系,不能不顾及脸面。所以平时多是相安无事,就是“文革”这样大的动盪,这里也没有掀起太大的风波。 要不是一件偶然的事件发生,“一打三反”运动白一村也许还是相安无事。都说无巧不成书,实际生活中许多事就那么巧,平地起波澜。 这天要得平和白老六两个老头儿去耠地,要得平牵牲口,白老六扶耠子。这里惯例出工收工牵牲口的仍然是牵牲口,扶耠子的就扛耠子。这天下午收工晚了,要得平牵着牲口回家,小毛驴又饿又渴奔家,颠颠地一个劲往前跑,要得平哪里跟得上?拉着缰绳使劲往后扯,拉都拉不住。白老六在后边扛着耠子看到这种情况便说:“这样到家还不累死啊!你干脆骑上去算了,先走吧!” “这合适吗?”要得平起初还有些犹豫。本来牵牲口的骑骑小毛驴不说天经地义也是司空见惯。可是他知道自己是单门独姓,还戴着个地主帽子,所以处处谨小慎微。近几年虽然大小运动不断,倒都没有他多少事,所以紧张的心情也稍有松懈。 第229页 今天白老六让他骑上小毛驴,他虽犹豫了一下,但又觉得庄稼人骑个毛驴算啥?别人骑得我就骑不得?一翩腿便骑了上去。六十多岁的人了,牵着小毛驴走了一天,感到腿脚酸疼,骑上小毛驴顿时觉得舒舒服服,便信马由缰地任凭小毛驴颠颠地往村里跑去。 不知怎么事情就那么凑巧,他一进村就碰见村支书和公社虎书记。虎书记来了解白一村的“一打三反”运动,支书大炮把村里如何学习如何发动讨论中还引起争论等等说了个天花乱坠,有声有色。但最后却是没发现什么问题。虎书记批评了几句也感到无可奈何,只好打道回府,大炮为表示尊敬相随送到村外。虽然受了批评心里有点窝囊,但是觉得这样大一个运动总算交待过去了,挨点批评也认了。 碰见要得平以后他一时兴起,想在公社书记面前挽回点面子,表示自己的立场坚定和领导的威严,他便厉声厉色地喊叫说:“你给我下来!小毛驴也是队里的财产啊!拉了一天耠子你知道累它不知道累?你还骑它?”要得平挨了大炮这一顿轰真觉得无地自容,可是又不敢辩驳,便赶紧跳下来低着头走了。 公社书记看到这情形,觉得这人不会是贫下中农,便问:“他是什么人?”大炮漫不经心地夸口说:“地主!对这种人就得经常训着点。要不,他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几天不敲打,就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了。”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迎面又来了白老六,弯着个腰扛着耠子慢慢地往前走,看着很吃力。虎书记顿时恍然大悟:“是不是他们俩去耠地?”大炮顺便嗯了一声。虎书记说:“这是个什么人?”大炮说:“老贫农,有名的车把式。” “好啊!我说你们政治嗅觉不灵你还说真没什么问题。”虎书记立即来气了,“这能叫平安无事?老地主收工了悠闲自得骑着牲口回家,老贫农扛着耠子步履艰难地往回走,这是什么问题?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啊!地主的嚣张气焰到了什么程度?无产阶级专政的威风哪里去了?还非得地富反坏右杀人才算问题吗?嗯?” 虎书记这一阵无限上纲又顺理成章的连珠炮,把个向来能言善辩的大炮也打哑巴了。大炮终究是大炮,脑子转得快,虽然他明知道使牲口的骑骑毛驴不是什么问题,可是既然公社书记说了你能说这不是问题吗?他张着嘴瞪着眼愣了一会儿,勐然一拍大腿好像大梦初醒地说:“哎呀真是啊!这不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吗?觉悟低觉悟低我们政治觉悟低啊!这么大的问题差点儿就在眼皮底下熘走了。虎书记一指点顿时使我这脑袋开了窍。”大炮一边说一边使劲地捶打自己的脑袋,表示无限的忏悔和恼恨。打完了以后果断地说:“好啊!发现了问题不怕,就怕有问题发现不了。虎书记放心吧!对阶级敌人我们绝不手软,一两天就开批斗大会。”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9(2) “还等一两天干什么?”虎书记非常不满。大炮觉得一两天就够紧的了:“也得在干部中先酝酿酝酿,找党团员动员动员哪!”虎书记说:“阶级斗争的大是大非要雷厉风行嘛!我不走了,今天晚上就开。大会前找干部开个会,找几个骨干动员动员就可以了,那么婆婆妈妈的干什么?” 大炮心里说,我的妈,现在还没通知下去,一会儿就开批斗大会,人们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能开好吗?可是他向来对上级指示都表示愉快接受万分拥护,哪怕落实的时候多打点折扣,嘴头子上决不能落后。所以马上转变态度:“好!虎书记就在我家喝点粥吧!没啥好吃的,真是委屈了你。我马上去布置,就在广播上喊喊,把发生的这起严重事件一说人们准得气愤,社员们会很快都来开会。我们白一村,有事在广播上一喊,没有不听招唿的。”只要有机会,大炮总忘不了表扬自己。虎书记有点担心:“是不是会打草惊蛇啊?别让他跑了啊!”大炮更吹上了:“跑?他敢!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这些人让我整得像面团似的,咋捏咋是,谁也不敢捣蛋。” 大喇叭很快就响了:“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大家注意了:我们大队今天发生了一个严重事件。”把要得平骑驴问题说完以后又说:“这是啥问题呀!这就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公社虎书记亲自帮我们分析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使我们擦亮了眼睛。为了打击阶级敌人的嚣张气焰。晚饭后召开批斗大会,公社虎书记亲临指导。全体社员都必须参加,有口气儿的就得来,不准迟到早退。要得平你听着:你必须认真坦白交待,顽抗只能是死路一条。” 虽然大炮经常在大喇叭上说些吓人的话,但是人们从来不拿他的话当回事。他的话经常是雷声大雨点小,说的时候血淋淋的,做起来就虎头蛇尾了。可是今天这几句话却引起了全村人的震动,连平时不相干不关心政治的老人妇女们都感到惊讶:“这是怎么咧?骑骑毛驴就惹这么大的祸?” 当然引起最大震动的还是要得平一家。要得平收工后一进家便坐在炕沿上低着头抽闷烟,一句话也不说。要建贵叫他吃饭他头也没抬。要建贵着急地说:“爹!你这是咋的咧?叫你吃饭你咋连句话也不说呀!”要得平说:“你先吃吧!”仍然没有抬头。要建贵说:“出啥事咧?有啥事也得先吃饭哪!” 第230页 他们一家住着三间小厢房,低矮窄小,这爷儿俩一吵,对面屋便听得清清楚楚。平时这爷儿俩说不到一块儿,也经常争吵,对面屋大儿子和儿媳习以为常,一般都不过问。今天听着他爹好像有事儿,便都急着过来了,问出了什么事,起初要得平仍然是不说话。 后来问急了便说收工回来骑驴让大炮看见挨批的事儿,大儿子要建富听了仰头哈哈大笑:“爹!这算个啥事儿啦!大炮的话你还能往心里去?那是个有嘴没心的人。不知道他爱瞎诈唬?说完也就完了。” “还有公社书记在跟前哩!”要得平仍然不放心。要建富说:“公社书记怎么咧,他也得讲理呀!这么个事还能把人怎么样?爹吃饭吧!建贵做饭早,粥凉了,我们做的面条,还热乎,你老吃面条吧!”然后对媳妇说,“去,给爹盛碗来。” 建富和建贵不同,建贵犟,凿死理。建富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待人随和,办事灵活。干活样样是把好手,待人接物又什么事都处理得圆圆满满,所以深得要得平的喜爱。他说没事儿,要得平这才心宽了些。 儿媳妇把饭端来了,恭恭敬敬地放在他面前的炕桌上,儿子儿媳妇劝着,他便吃了起来。建贵心情不好,也懒,做饭嫌麻烦,几乎天天都是热热冷粥吃点咸菜便是一顿饭,老头子早吃腻了。今天看见葱花儿炝锅的热面条,上面还飘着几滴香油,香喷喷,有滋有味,儿子媳妇又在一旁侍候着,还吃得挺高兴。难得的这天伦之乐和热面条,使他忘记了刚才的恐惧,也忘记了对未来的惆怅。 正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大喇叭响了。这真是晴天霹雳,如五雷贯顶,全家立即惊呆了。人们一个个像泥塑木雕的一样,定在了那里,一动不动,半天说不出话来。要建富气得嘴都歪了,满脸的连鬓鬍子也竖了起来,愣了一会儿,气唿唿地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这个大炮,我找他去!” “你给我回来!”要得平像疯了似的喊叫。儿子回来了,他愤怒地说:“找死啊!你找他有什么用,都通知了还能不开呀?你没听说公社书记还参加,你找去说你划不清界线连你也斗。”然后把筷子一摔,“我可告诉你们,不管会场上出现啥情况,你们啥话也不许说,不许你们俩掺和。尤其是建贵,不能牛劲儿一上来就不管不顾,平时你臭话就多,今天可不许你惹祸。” “我说啥臭话咧?”要建贵又要辩驳。要建富制止了他:“中了!你少说一句吧!”儿媳妇为缓和这种令人压抑的气氛说:“爹!把那半碗面条吃了吧!要不都凉啦!”要得平嘆了一口气:“唉!还有心吃饭?端走吧!” 要得平手哆嗦着坐在那里捲菸,告诉儿子和媳妇:“你们也都吃饭吧!吃完还要开会。别去晚了,免得人家说闲话。”两个儿子和媳妇吃饭去了,他独自呆呆地坐在那里抽菸。开全村的批斗大会,这二三年可没这么大的举动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9(3) “文革”初期开大会,他也挨过批斗,那可是一群人挨斗。这回是单独为他开这么大的会,公社书记督阵,这还好的了?这些年他觉得自己比别人都小心谨慎,怎么偏偏又是自己大祸临头?他恐惧,他气愤,他心中充满了难解难述的不平。他不知不觉地仰天嘆息起来:“我前世是造了什么孽啊!让我受这种没完没了的罪啊!……” 要建富和媳妇到他们那间小屋吃饭去了。要建贵在外间屋吃饭,看见他爹装了很多菸叶,还带了平时很少动用的纸菸。心里说你说我惹祸,开你的批斗会你是带那么多烟干啥?会场上你抽菸不是找挨呲儿吗?因为他一说话就挨呲儿,他这话没有说出来。要得平和要建贵说了一声:“我先走了,你们吃完饭就去吧!” 会场设在大队,里间屋是大队办公室,广播器材也在里面。外屋三大间的一个大屋子,便是大队经常开会的会场。支书在里间屋陪着公社书记,不时地在大喇叭上喊叫几声催人开会。会场上已到了不少人,人们经的斗争场面多了,不管斗谁好像都无所谓。人们照样儿嘁嘁喳喳有说有笑,是非曲直好像他们并不关心。觉得这是头头们的事情,自己想也没用。至少表面是这样,内心当然会各有不同。 每逢这种场合白刚总是早早到会,倒不是由于他的积极,而是为了避免自己的尴尬。他知道他这种人不宜坐在前面显眼的地方,不宜大模大样地挤在贫下中农堆里,也不宜在许多人坐好之后,再在人群里扒拉来扒拉去地寻找座位。所以只能早去,趁人还很稀少的时候在后面为自己寻找一个不显眼、没人注意的黑暗角落。 可是他去的时候最后靠墙根的地方和两个角落全让姑娘们占满了。她们提前到会抢占后排的原因和白刚完全不同,白刚是为了孤独清静。她们是为了扎堆儿图个热闹,方便说笑打闹,同时也避免有些小伙子们对她们挑逗和耍笑。白刚一看他想去的地方被姑娘们占了,正在犹豫寻找另外的地方,忽然有人喊他:“姥爷!这有地方。” 原来那个黑暗的角落里,他孙女白秀芳正坐在姑娘队伍的边上,白刚便去坐在了她的身边。一会儿要建贵来了,他对全场扫视了一下,坐在了白刚旁边。噘着个嘴板着个脸怒气沖沖,两只眼睛呆呆地望着前方,一动不动。白刚担心他这个犟脾气闹出事来,便小声劝说他:“建贵!冷静点。”要建贵回过头来,愣头愣脑地说:“老舅!你说他们讲理吗?”白刚没法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小声点,别惹事,各处不都这样嘛!” 第231页 人来得差不多了,大炮从里屋出来看了看黑压压的人群高兴地说:“好啊!人到得还差不多,说明大家都很积极。”然后他巡视了一下会场,好像发现了什么问题,立即警觉地说,“要得平!要得平来了没有?要得平!” 没有人答应。散漫嘈杂的会场顿时安静了,人们都伸起了脖子左顾右看,寻找这个平时被遗忘了的人,今天会议的主角。说也奇怪连他儿子要建贵在这以前也没发现他爹不在,这时便疑惑地和白刚小声嘀咕:“我爹早出来了,他说来开会呀!” “是不是看着太早又回家了?”要建贵说:“不会。他吃饭吃到半截上一听广播就不吃了,一会儿就走了。他走了一大会子我才来的,他没回去。” 白刚心中顿时生疑。他平时和要得平接触较多,深深了解他内心中埋藏已久的那种痛苦悲观和压抑。今天勐然这一广播要开他的批斗大会,别再想不开,便和要建贵说:“你出去找找吧!找见了让他赶紧来,不会有多大事的。”要建贵刚要起身,大喇叭响了:“要得平听着:赶紧来开会,全会场就等你了,你磨蹭什么?磨蹭你也躲不过,只有彻底坦白认罪才是出路。跑步,快来!” 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人来。会场上又嗡嗡地乱了起来,人们仨一群俩一伙地嘀嘀咕咕嘁嘁喳喳地议论了起来,说什么的都有。这时公社书记、大炮出来了,虎书记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阶级敌人几天不斗争,他就翘尾巴,就会嚣张起来。大家看见了吗?今天开他的批斗会,他竟敢不到会场,太嚣张了。不来,派人把他揪到会场上来。”大炮接着说,“你们二队的还等什么?都去找人,把他抓回来。” 白刚和要建贵没有商量就自然成了一拨儿。白刚说:“咱先上你们家看看吧!”他认为要得平不会逃跑,也不会在哪里躲着。他怀疑可能等儿子们走了以后他又回家,在家里寻短见。看来要建贵也想到了这一层,但是他不相信会在家里。他说:“家里我嫂子和孩子们都在,不会在家,咱们上村北看看吧!” 在村北绕了一圈儿也没见个人影儿。要建贵还要到北边的小树林里去找,白刚说:“咱绕的时间太长了,还是先回会场看看吧!”他估摸人找不着,一定都回会场了,看看这会还开不开,不开了再到远处去找。 他们回到会场后,果然各组都回来了。公社虎书记正在讲话:“跑啦?他躲得了初一,还躲得了十五?跑到天边上也会把他抓回来。今天的会让他给搅了,这不要紧,什么时候抓回来还有更严厉的批斗等着他。”大炮接着说:“刚才虎书记说了,跑哪儿去也得把他找出来。你们二队的男社员先在村附近找找,找不见,明天还得上远处找去。”大炮说得就不如虎书记那么严厉,可能他也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9(4) 社员们漫无目的地在村边上转了转就都回家了。天很黑,四周全是庄稼,上哪里找去。白刚陪着要建贵转了会子,连村北的小树林里都仔细查看了,什么也没有。白刚便劝要建贵回家:“黑灯瞎火的对面不见人,咱也回去,明天再找吧!”要建贵说:“不!老舅你回去吧!家里还有孩子。我一定得找到,现在还来得及,到明天就晚了。”说着便哭了起来。 白刚明白他的意思,他认为他爹现在还活着,到明天就会不在人世了。可是黑夜茫茫,四周是无边无际的庄稼地,哪里藏不下个人?手里连个亮都没有,哪里会找得到,白刚回家了。 他一走,要建贵便在对面的不见人的黑夜里喊叫开了:“爹呀!你回来吧!爹呀!你在哪儿啦!快回家吧!”叫一阵,大声哭一阵。从村北叫到村西,从村西叫到村南,从村南又叫到村东,围着村子整整哭叫了一夜。喊声悲怆、凄凉,哭声痛苦欲绝,令人心碎。 他的哭声叫声使全村人都感到悲痛,但却没能感动已经铁了心的爹爹。他爹肯定是听到了他的哀求和嚎哭的,但是他对这个世界绝望了,他不能回来,他知道回来后等待他的是什么。 要建贵是在天刚破晓的时候发现那堆菸灰的,在不靠道的一个地头上,那堆菸灰足足有一大把。见了这堆菸灰他立即想起了不远处有一棵歪脖小榆树,赶紧跑过去一看果然吊在那里。他赶紧把他爹抱下来,身上还热着,可见是刚死不久。 他悲痛了一夜,在天将亮时怕人们找到他才决心最后上路的。要建贵趴在他爹身上大声痛哭:“爹呀!你怎么这样狠心哪!儿子叫了你整整一夜呀!你怎么就不答应一声啊!我知道你会听见的,我才豁出命来喊叫啊!爹呀!你怎么就不能回心转意啊!你就忍心扔下你这个无依无靠的儿子不管哪!爹呀!我知道你活的苦啊!可是你就不能为我们受点委屈吗?你怎么走了这条路啊!爹呀!我知道你走这条路也是难啊!你吸了那么多烟,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黑夜坐了一宿,你是不忍心走啊!我知道儿子哭啊喊哪,你听了也是难受啊!我哭你也哭,我看见你胸前湿了一大片哪!为什么你就不能回心转意留下来啊!” 哭着哭着他又坐起来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哭叫说:“爹呀!儿子对不起你呀!我没少和你抬槓拌嘴,惹你生气,是儿子不孝把你逼走的吧!爹呀!你原谅我吧!原谅你这不争气不孝顺的儿子吧!” 第232页 想到了自己的未来他更是一片恐惧和痛苦,无依无靠,无亲无故,虽然有哥哥嫂嫂,但哥哥向来看不上他,两人说不到一起,嫂嫂也讨厌他。以前和爹爹虽经常拌嘴,但毕竟是亲人,有个依靠,现在是真正的孤苦伶仃了。想到这里,更是泣不成声…… 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顾无人茫茫无际的原野里,要建贵尽情地嚎哭唿叫。只有在这里,他才有放纵自己的自由,才有唿嚎哭叫的自由,才有尽情抒发胸中愤懑不平的自由。回村以后,这一切自由都会丧失,只能偷偷地哭泣。 哭了很长时间,天已亮了,他不愿让人们看到这种悽惨的情景,也不愿意把爹爹独自抛在荒野,便趁人们还没起来,把爹爹抱回家。他用粗壮有力的双臂,托起了爹爹那瘦小枯干骨瘦如柴的身躯,他不再哭喊,让爹爹安安静静地进村。但却止不住泪如泉涌,两眼珠泪涟涟,流成了两道小溪,流湿了自己的衣衫,流湿了爹爹的胸膛。三十多年父子相依为命,如今却只剩下孤独一人,再也看不到爹爹,想到这里,他又不禁大哭失声,涕泪交流。 进村后,早起的人见了他抱着他的爹爹都惊异不止,又好像在意料之中,没有人问询,没有安慰,只有低声的嘆息。要建贵平时就经常木格登登地愣神,这时两眼发直,见了人好像没看见一样,像是个木头人一步步向前挪去。一进家嫂子看见了,吓得目瞪口呆,赶紧唿叫丈夫。要建富一见立即哭叫起来,一边哭一边卸下外屋的两扇门板,搭成了一个停尸床,慌慌忙忙地拿出了爹爹的褥子铺上,停好了尸,一家子大人孩子都哭叫了起来。 消息迅速传遍了全村,许多人都出来探听消息,许多人惋惜,许多人不平,但是人们只是仨一群俩一伙地悄悄议论,没有人敢于公开表示不满。因为死者是被批斗对象,按当时流行的说法是自绝于人民,所以即便平时相交较深的人也没有人去探望。只是支书治保主任去了,生产队长们去了。 除了这些头面人物,还有队里不怕担嫌疑的白敬威、白老六、王光华等人也去了。其他人只是在院外围观。治保主任说:“死了也不能算完,得开批斗大会。”大炮说:“是!虎书记临走说了,跑到了天边也得抓回来;死了也得批斗。”治保主任说:“你们不能埋,开完批斗大会再说。” 要建贵气得脸都白了,两个无神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瓮声瓮气地说:“人死了你们都不让他安生,要斗你们斗我吧!”治保主任说:“你这是干什么?造反吗?……”要建贵还要争吵,要建富赶紧瞪了他一眼,拦住他说:“你别说了。”然后问支书:“什么时候开会?”支书说:“明天。”要建富奇怪地说:“明天?你看看我们家这地方,人停在那儿,在外屋就没法做饭了,总不能让活人和死人睡在一个炕上吧?这样吧!不管是啥分子,生是大队的人,死是大队的鬼,我们把人送到大队去,任凭大队处置,爱咋批就咋批吧!”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29(5) 要建富脸色宁静,声音平和,一点也看不出赌气或是不满的意思,内心里却充满了悲愤,而且话中软里有硬,是故意给支书摆出的难题。大炮不傻,还能听不出话中有话?一听便火了:“你这是啥意思?你爹是自绝于人民,又不是大队逼死的,死人送大队干什么?向大队示威吗?” “埋又不让埋,大队要批斗,送给大队留着批斗,这不合理吗?大队地方宽绰,有地方放;在家里你看往哪儿放?死的死了,活的还得活呀!”要建富话虽然有点急,但仍然压抑着自己心中的冲动,故意表现出态度十分祥和,使对方很难找茬发作,更不好抓什么小辫子无限上纲。这态度、这些话说得能说会道的大炮也没了什么话应对,只是直着脖子喊道:“谁不让你们活了?死了也得批斗,这是虎书记留下的话?把人送大队这是啥意思?” 大炮还要发火,白敬威拦住了他:“你等等我说几句。我早就想说说,又一想一个草民还是少管闲事为好。看你们这么半天争执不下,又觉得乡里乡亲还是说说为好。自古以来就是死了死了,死咧就了咧!死了就埋了吧!入土为安,不光是指死人说的,也是指活人说的。人死了,你再批他能知道啥?还不是让他们作子女的为难?他有罪子女们没罪,过去就算咧!现在天这么热,老放着让他臭在家里?”有人开了头,周围的人也就敢说话了,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死了埋了算啦!骑个驴有啥批头?”向来不爱说话的白老六也说话了:“骑驴是我让他骑的。谁想到会惹下这么大祸?有啥错怨我。批啥?” “铜钟啊!”白敬威很少叫大炮的大名,在这种严肃场合,他觉得还是叫大名为好,“你看大伙儿也是这个意思。埋了吧!公社那头,你去交待。公社一定要批,埋了也是照样批嘛!” 大炮心里也明镜似的,为这么个事,人都死了,有啥批头?可是在他那位置上,公社又有话,不得不那样表示。现在看到人们这种情绪,便也就坡下驴:“二叔既然说了,大伙儿也是这意思。”转过头去对治保主任等几个干部说,“咱商量一下,给公社说说?咋样?埋了吧!”治保主任说要批斗,也是觉得职责所在,他也心知肚明,这么点事批啥?见支书同意埋,便痛快地点了点头,其他人没说什么,大炮果断地挥了一下手,好像十分豪爽又敢于承担责任的样子大声说:“埋吧!公社怪罪下来我兜着。” 第233页 干部们走了,围观的走了。要家也安静了下来,只有一家大人孩子的哭泣声。人埋了,没有锣鼓奏乐,没有祭奠仪式,没有送殡队伍,也没有哭声。什么时候埋的,怎么埋的,连街坊邻居也很少有人知道。 要得平,一生也没有得到平静;只有这时默默地走了,走得是那样平平静静。从此没有人再提起他,也没有人再议论这件事情。好像他已经走了很久很久,好像这件事发生在一个遥远的年代,早已被人遗忘。 只有一个人总是神情恍惚,魂萦梦绕,心中放不下。那就是他的儿子要建贵,不仅干活的时候痴迷瞪眼地发呆犯傻,休息的时候更像着了魔一样缠着白刚:“老舅!我觉得我爹还没走远。”白刚说:“别瞎说啦!死了死了,人死了就了啦!还有什么走远走不远的。”要建贵说:“我说他的魂儿没走远。”白刚说:“哪有鬼呀魂儿啦的,那都是瞎说,没有的事儿。” “没有的事儿干啥?昨天夜里我回家一进门看见一个人一晃上门后头去了,就是我爹,我赶紧到门后头去找啥也没有。在屋里屋外找再也看不见了,你说这不是他的魂儿是啥?我爹也是不想走啊!”要建贵说得十分真诚,绝对是他的亲身经歷。白刚说:“人死了怎么能还看见呢?那是你心里想得悲切,眼睛里发生了一种幻觉。一瞬间好像看见了,马上又消失了,其实什么也没有。”要建贵说:“你说真的没鬼?”白刚说:“没有!老人死了,又是这样死的,你心里悲痛、不平,想得痴迷,以后还可能发生这种情况,鬼是绝对没有的,不要怕。” “老舅啊!我是怕啥呀!我倒希望有鬼呀!我爹的魂儿能在黑夜到家来看看也好啊!他捨不得走,我们也想他呀!他命苦啊!”说着这个愣头愣脑五大三粗的小伙子竟然又哭了起来。 白刚万万想不到他竟希望有鬼,而且希望与鬼相处,自己打破了他的幻梦,倒觉得有些歉疚了。一个很长的时间,要建富见了白刚总是眼泪汪汪的,又痛苦又羞涩,见不得人的样子。要建贵则是不断地述说着他一个一个的噩梦。死了的平平静静地走了,活着的则是不尽的悲痛和无限的噩梦。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0(1) 要得平的死,在白刚的心里也引起了深深的震撼。他原来觉得自己只要谨慎小心,就不会有什么事。这些年虽然风风雨雨,但终究熬过来了。尤其是回到家乡以后,觉得白一村人还朴实,家族的人也多少有个照顾。可是到了关键时刻,有时人们也会身不由己啊!要得平虽然一向规规矩矩,小心谨慎,连孩子们说句大话,他都坚决制止,在村里人缘也不错,但是因为这点小事不是落了这样一个结果吗?看来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能离开还是争取离开。 促使他离开的更迫切的原因还是经济问题。他们又有了一个女儿,吴玉萍生小孩以后便回农业局机关了。机关没有宿舍,在外边租了一间民房,还要雇一个保姆照顾小孩。她一个月工资只有四十元,养一家人。保姆一月十六元,加上房租就去了工资的一半多,留给她们一家四口的只有十几元钱了。 白刚在队里累死累活一月只有五元左右的收入,还不够保姆工资的一个零头。而且两地生活白刚带着儿子,一出工锁上门便把儿子扔在村里没人管。吴玉萍带着女儿处境更难,保姆是只管上班的八小时,上班时把孩子送去,下班便把孩子接回来。所以下班以后既要忙着做饭,还要照顾孩子,忙得晕头转向。心情又不好,孩子没奶,还要想法给孩子做吃的东西,两地生活花销也增加许多。 白刚劳动每天收入只有两角钱,多吃半斤粮食集市价就是两角多,每天做饭节省着烧也得一捆高粱茬头,集市价又是两角钱,冬天取暖两头开销更多。所以经济的逼迫使白刚觉得不能再这样了,如果自己能去看孩子,不雇保姆省下的钱就比在队里劳动的收入多几倍,而且大人孩子还少受罪。 白刚以生活困难孩子太小没人照顾为由,向队里要求去妻子处照顾孩子,不在队里上班,也不在队里分粮食柴火。队长断然拒绝:“想得倒好!你的任务是改造,不劳动行吗?”吴玉萍多次找局里领导想给白刚在农场、林场找个临时工或是把户口转到附近农村来,对她困难处境也好有个照顾。这本来是合情合理的要求,并不过分。 虽然白刚的身份有问题,但从那个县转到本县仍然是劳动。本来有的局长答应考虑,但是那个朱一夫知道以后,却上纲上线坚决反对,也被拒绝了。每年只是到了冬天实在没活可干的时候,队里才允许白刚去与妻子团聚。 这年冬天场了地光,粮食柴火分完了,白刚就借队里的小驴车,由侄子白纪青赶着,装上白菜、萝蔔、粮食和衣服被褥到吴玉萍那里去过冬。一家子总算得到了暂时的团聚。这团聚是幸福的,躲在这样一间小屋里,造就了一个自由的小天地。一家人有说有笑,尽享天伦之乐。这团聚也是酸楚的,一家四口,只靠吴玉萍微薄的工资生活,除去房租保姆费,每月每人生活费只有四五元钱。 这间低矮的小厢房不足十平方米,就这小小的斗室,依然是空空如也家徒四壁。大人孩子的衣服,只有两个小包袱堆在炕角。吃饭的筷子碗就用砖头垫起来放在了土地上,旁边就是孩子大人穿不着的旧鞋。 第234页 白刚看了心里非常难过,这哪像个家呀!连个起码的生活条件也没有。他突然想起院里那一堆噼柴,那是吴玉萍从木业社买来的刨花和下脚料做饭烧火用的,里边有不少开裂的木板和边角不成形的长木条。他想找些木板、木棍搭一个木架子放碗筷,于是便在那一堆噼柴里翻腾起来。结果喜出望外,长的短的粗的细的木条弄了一堆,还有几块带裂缝的宽木板。 他一看这要是锯一锯钉一钉不就是一个桌子吗?他让吴玉萍看这一堆材料,说要钉个桌子。哪些可以当桌腿儿,哪些可以当 儿,只是桌面差点儿,有裂缝也可将就了。这桌子上下钉上三层,上面写字看书,中层放碗,下层钉上几个小木条还可以放鞋。 吴玉萍一听,觉得也是个办法。她知道白刚能琢磨,这类的事情他能办成,便说:“你要想钉桌子也别太凑合了,一钉上人都不敢挨那还行?”原来买噼柴时只是为烧火,论斤卖大的不好烧还压秤我没要。其实那噼柴里有不少大材料,我和他们熟,挑点好的再背两麻袋来,反正咱们也得烧火。 噼柴背来了,可把白刚乐坏了。厚薄相同的木板,方方正正可以作腿的材料应有尽有,只是大大小小都有点毛病,不是有个大疤,就是有个裂纹。反正木业社工人都是给公家干,谁不捡好料用,所以有点毛病的材料就都给甩出来了。 白刚买来了钉子,又从房东处借了一把锯,量好了炕沿到对面山墙那只有一米左右宽的尺寸,按照尺寸锯好了各种材料,只用了一天的时间,便把一个桌子钉好了。桌面和桌腿是钉在一起的,一般情况下钉得再结实人往上一趴也会晃动的。因为量的尺寸准确,桌子正好挤在炕和山墙中间,所以纹丝不动。一家人看了都很高兴。 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这欲望可以使人走向邪恶,但更多的是催人奋进。白刚欣赏了几天他的杰作,很快就不满足了。为了结实木条左拉右拽,有的钉噼了还补上了一根实在难看。毛毛碴碴放在那里实在不像个东西。他想能刨光凿上卯眼,把 儿 进去,再上色油光,即便做得不好也总像个桌子的样儿。他觉得这也不会太难,他看见过木匠干活,拿推刨 儿 儿地推着也挺容易的,很快就刨光了。拿刷子上油漆的他也见过,他觉得能够学会。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0(2) 县城大集的木材市场很有些规模,每逢集日,东北来的新木材不算,只旧木材市场,就有二三里地长。散集的时候,卖剩下的零星木材,不值得下集借牲口车再来卖了,有时两三元钱便可以买一堆。折断的方椽子,开裂的幔子板,都是作家具的好材料,不仅便宜,而且因为经过多年的烟燻火燎,还不会变形。有些旧板材,都是上好的红松木,别人看起来是一堆堆的烧柴,白刚却觉得打家具都可以派上用场。他觉得用这些零碎旧木材打家具根本用不了几个钱。比那些噼柴又高级多了。 他在木材市、家具市转了几趟,于是决心学木匠。他去新华书店买了木工、油漆之类的书籍,仔细研究了这些木工入门的书,需要哪些工具,这些工具如何使用维修,越看越有信心,觉得学会了不仅打家具自己用,不是还可以学一种手艺吗?他去集上卖家具的那里里里外外把不少家具看个仔细,看看结构什么样,高矮大小尺寸是多少,还和卖家具的闲聊天,问打家具的过程,先干什么后干什么?油漆颜色怎么配,怎么上色等等,转了几趟有的人熟了,也就愿意和他聊天。 他们说也是刚学,真正木工没人干这个。打个碗橱黑夜白日紧忙活也得三天,油漆还得两天。耗费好几天,卖好了一个橱子除去下的本儿也就是赚十来块钱。一天才合一块多钱,正式木工谁干这个?卖橱子的说的是这里边的艰辛,可是对白刚来说这却是巨大的诱惑。别说一天一块多钱就是一天五毛钱也比在队里干活强多了。 集上卖的家具以碗橱最多,卖的也最快。白刚一看这的确很实用,既可以当桌子,又可以盛很多东西。上面是两个或三个抽屉,下面是两扇小门,小门里面分两层,不仅放碗筷,还可以放些吃的东西或是剩饭剩菜之类。是复杂了一点,他琢磨慢慢来也会拼装出来。便决定不打桌子了,也打一个碗橱。如果能够打成了,有了这门手艺,也可以分担家里的负担,生活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困难了。 打定主意以后,他就搜寻木料,在旧货摊上搜寻木工工具,要打家具学技术不下点本钱当然是不行的。可是由于穷困一家人向来都是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即便是三四块钱一堆的旧木材,白刚也捨不得全部买下来,而是选择肯定能用得着的东西,这个摊上买点腿的材料,那个摊上买个面的材料,一点点凑。 木料还好买些,但合手的工具就难了。他以前看见木匠干活,也没什么奥妙,可是工具到自己手里就不听使唤了。拉锯还好办,走不正经常跑偏,无非是下料富裕些,离墨线远点的地方下锯,然后多花点工夫用推刨找齐。刨光就不那么容易了,遇见木节子就玩不转。不是刨不动,就是一使大劲刨出一个坑来,一遇戗茬掀起一大片,可把他难住了。 一遇到这种情况,白刚便要请教吴玉萍。原来那年头老百姓穷机关也穷,需要什么家具多是找木匠自己打。这年冬天农业局找了一个姓郭的木匠打会议室的椅子。他家离县城十几里地,每天带着中午的干粮骑着个破车子来机关干活。经常是干粮咸菜,渴了就灌一肚子凉水。有时干粮冻成了冰块,就点刨花烧烧吃,外边烧黑了,里边还是凉的。吴玉萍见他大冬天吃凉饭喝凉水太难受了。便经常给他点开水,把饼子给他拿到办公室放在炉子上烤烤。他十分感动,这样慢慢也就熟了。 第235页 机关里绝大多数人下乡,吴玉萍孩子小下不去,办公室经常是她一个人看家。白刚一学木匠活,她去木匠那里跑得就勤了,而且是有目的去看去学,回来再告诉白刚。只是白刚对付不了的木节子她也难住了。吴玉萍去问郭木匠,是不是有啥绝招儿。郭木匠说有啥绝招儿,就是刨刃磨快点。白刚把刨刃磨了又磨,可是左推右推还是不行,没法还是让吴玉萍去问木匠。 这回吴玉萍也为难了。前几次她问技术,都是闲聊天的性质,木匠以为她好奇也不当意。这样一再地去和木匠研究一个问题,是不是会引起人家的疑心?丈夫没工作的事情木匠不知道,她也不愿意让人知道。这不是啥光彩事儿。可是到了这种情况不说实情也不行了,她知道以后要问的事情还多着呢!她左思右想还是把孩子他爹想打家具的事说了。不料郭木匠知道这事以后不但没有丝毫小看的意思,而且还十分同情。 那年头好人挨斗挨整被处理回家的太多了,老百姓并不把这些人当成敌人。听了吴玉萍说明以后倒觉得是对自己的信任,所以十分热情。便让吴玉萍把推刨拿来看看。第二天吴玉萍用衣服把推刨包了,用提包把推刨带到机关,郭木匠一看便笑了:“这家具也干了活喽?推刨底磨斜了,刨刃太老了,都磨成圆刃了,这是哪儿来的?”吴玉萍说:“从集上旧货摊上买来的。”郭木匠说:“旧货摊上都是木匠该扔的东西。你想好使的谁肯卖呢!”吴玉萍说:“哪有卖好推刨的呢!”郭木匠说:“还真没见过,木匠家具都是自己做。” 现有的不能用,买还没处买,求人她又羞于开口,这可把吴玉萍难住了。可是想来想去没有退路,只好开口说:“你回家用休息时间给我们做一个行不行?该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木匠听了,沉吟了半晌才说:“这些日子咱也熟了,做个推刨还谈得到钱?可是这事要说容易也容易,我一黑夜就能给你做上;要说难也难,这木料不好遇。做推刨一般的木料不能用。木匠使的推刨枣木的多,这是上等的,也难找。槐木、柞木也可凑合着用,可是咱这儿这么多木料,除了杨木,就是红松、油松,都不能用。附近机关打家具的也是这种木料,你看上哪儿找去?”吴玉萍说:“集上有吗?有了我们去买。”郭木匠说:“柞木、槐木是有,都是整木料,哪有卖零木料的。”看到吴玉萍有些为难又说:“这么着吧!你也别着急,我们村在外头干木匠活的还有几份儿,我让他们留点心找找。”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0(3) 果然没有几天,郭木匠悄悄告诉吴玉萍让她后晌下了班来一趟。吴玉萍等机关人走光了封好了炉子来到木工棚,郭木匠从刨花堆里找出了一个破布包儿递给吴玉萍,她怕人看见没有解开就塞到书包里走了。到家里交给白刚一看,只见一大一小两个推刨床子平整光洁,有稜有角,刨刃子是全新的,磨得闪光锃亮,十分锋利。 白刚见了乐得跳了起来,两口子喜笑颜开,多年了他们很少这样兴奋过高兴过。白刚按照木工书上说的要求调好了刨刃,拿过他那刨不了的橱子腿一试,木节子毫无阻挡的就给刨光了,这一下解决了白刚的难题,使他更增加了信心。吴玉萍拿着五元钱给郭木匠表示谢意,人家说什么也不要。后来实在推託不过只收了两元买刨刃钱。以后郭木匠又给做了圆刨、花边刨等几件小工具,白刚又在集上寻摸着买了木匠打墨线用的牛角墨斗,木角尺,凿子,錛子等等,渐渐有了一套做木匠活的工具,开始认真学木匠了。 他学木匠和别人不同,没有师傅,每干一件活甚至每前进一步总是举着个书本捉摸,书上看懂了,才开始操作,操作中行不通了,又去查书。还有一个学习办法就是抱着小女儿去逛集。 木器市是在一个大广场上,因为是全县独一份儿,百十里以内都要到县城买卖家具,所以热闹非凡。这里不仅是家具的集散地,实际也是全县木工家具工艺的大展览。同样的家具粗看是大同小异,细看五花八门,各有不同。真有技艺高超的,也真有手艺糟糕的。同样的木料,同样的款式,有的就十分精緻高雅,有的就十分笨拙粗糙。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白刚虽不是内行,但他专心学习,又善于钻研,这众多五花八门的家具,就给了他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 白刚除了哄孩子做饭,鼓鼓捣捣地忙活了二十多天终于打出了第一件碗橱。小碗橱款式新颖,做工精细,颜色鲜艷,秀气高雅。尤其是油得明光锃亮,那橱面像镜子一样,往上一看,人影都照得清清楚楚。不仅一家人十分喜爱,许多人见了也啧啧称赞,不熟悉的人根本不相信他以前没干过木匠活。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奥秘,除了他善于钻研以外,主要是他精工细做,不怕耽误工夫。做得不合要求就三番五次地重来,直到自己满意为止,一切按操作规程决不马虎。 用料也是一再斟酌,别看都是从一堆“废旧木材”中挑选,但其中有的原本是上乘木材。如橱子面选的是两块折断的旧幔子板,乍一看黑不熘秋只能是烧材,实际是两块上好的红松,刨光以后油出来特别漂亮。还有他们虽然生活十分困难,绝不在小地方抠唆。就拿油漆来说,许多人都是用最便宜的清油,他用的是当时最好的醇酸清漆,价格比清油贵一倍。书上说刷色和上头几遍油以后,都需要水砂纸细心打磨,最少要上三遍油,油出来才会油光锃亮。 第236页 农村木匠哪里捨得?不少人只上一遍油,所以油出来麻麻碴碴乌漆抹黑没有一点光泽。这也难怪,一般木匠打个碗橱只要两三天,可是白刚光上色、油漆就用了三四天。别人都是急于打完赶快去换钱啊!他当然也想换钱,但更看重的是要练就一门过硬的手艺。他打家具不仅要适用,而且是当工艺品对待的。 初试成功,大大鼓舞了白刚的信心,接着便开始了第二个。本来他觉得刚刚学手艺,第一个一定不像样,只能家里凑合着使。可是使了十几天,第二个还没打成他就想检验检验自己的手艺,决定上集去卖了。下集正是个星期天,白刚借了房东一个小推车,吴玉萍帮着把碗橱架到小车上,用绳子绑好。 谁跟着去卖呢?这下可犯了难,吴玉萍是绝对不能去。虽然公开设了木器市,但名义上是只准旧木器交易,打新木器出卖,个人经商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国家干部参预这种活动那还了得?吴玉萍哪里敢去? 卖碗橱一个人是不行的,市管会查得很严。卖木器必须一方面寻找买主,一方面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市管会的来了赶紧跑。碗橱这么笨重的东西要想跑没个人帮着装车怎么能玩得转?所以卖主多是两个人,能跑就跑;实在跑不了便留下个妇女孩子看着,自己熘号,查抄的来了就说是自己家刚买的,问男人便说去买别的东西去了,她在这里等着装车。查抄的人多是帮集的市民,他们心里也明白这些情况多半是假的。但是那么大一个集市,他们只有几个人,也没法留人长期看守,是真是假,多半都是威胁几句最后一走了之。 白刚让儿子去可是他害怕不敢去,白刚便告诉他遇见来查的怎么说就不会有事儿。还答应卖了橱子以后给他买个闹錶,省得上学迟到,再给他买几块肉饼解解馋。看儿子还是不愿意,一双小眼睛直瞅着妈妈,吴玉萍便解释说:“妈妈不能去。让人家知道了说我走资本主义道路可咋办?” “你怕我不怕?老师说走资本主义道路就是坏人,我不去。”谁知这一恐吓却得了一个相反的结果,儿子虽小,也懂得阶级斗争的厉害了。这一下可把白刚和吴玉萍难住了。儿子说得对:知道是坏事,为啥让我干?可是小车都借好了,借个小车也不容易。况且到集上卖这种犯禁的东西,必须早去,最好赶在市管会的人上班以前出手,越晚越麻烦,等他们的人上齐了,这个走了,那个又来了,盘查得勤不说,他们互相监视,就是遇上个好心人也不敢放你一马。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0(4) 时间紧迫,白刚心急火燎。又加上这些年资本主义帽子满天飞,动不动就给人扣资本主义的帽子,他对这种现象已经恨透了,心里早就憋着一肚子火,现在儿子又说自己走资本主义道路,真是火上浇油,便突然发泄出来,气唿唿地对儿子喊道:“你知道啥叫资本主义?穷得没饭吃也叫资本主义?不走这资本主义你把脖子扎起来别吃饭!” 儿子从小就见爸爸整天板着个脸,很少有个笑模样,对爸爸总是怀着一种迷惑和惧怕心情,突然听见爸爸几声吼叫,便吓得哆嗦起来。吴玉萍赶紧把孩子揽过来,对白刚责怪地说:“你喊叫什么?看把孩子吓着。”然后又小声说,“小心让周围邻居们听见。”白刚也自知失态,便唉了一声一跺脚像农民们那样,蹲在了地上,一声不吭了。 吴玉萍把孩子搂在怀里,哄着说:“你看惹你爸爸生气了,咱这不叫资本主义。咱穷得屋里连一件家具都没有,筷子碗就放在砖头上,你爸又哄孩子又做饭,一天忙到晚忙活这么多天才打了这么一个碗橱,咱还捨不得用,卖点钱供你上学,供一家吃穿,这叫啥资本主义?只靠妈妈这点钱不行啊!你跟你爸去一趟吧!不怕的。这么小个孩子,谁会说你走资本主义?” “我怕老师同学们看见。”儿子嗫嗫嚅嚅地说。吴玉萍说:“这么大个县城,集上那么多人,你们老师同学也不会上木器市,哪能就让他们碰上?就是碰上他们也不会怪你的。妈妈可就不一样了,不用说碰上,让周围人知道了,就可能把咱一家子的饭碗砸了,那咱一家子可怎么活?”儿子没法,只得硬着头皮去了。可是仍然声明:“爸!咱先说好了,要是碰上同学老师,我就熘了,你自己对付吧!行不?” 儿子答应去,吴玉萍并没有高兴。相反爷儿俩走了以后,她更是提心弔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干点什么把心静下来,却什么也干不成。县城就这么几道街,哪家没有赶集的,这爷俩儿真要是让熟人看见了可怎么办?万一遇上那多事的就会惹出麻烦来。可是不去又有什么办法?难道就这么半飢半饱地死受着?她知道白刚的心里也是苦啊!这些年来他一直是坚持犯法的不做,犯禁的不说,多大的委屈,多大的不满,都闷在心里,默默承受着。就是等待有朝一日平反时,免得被人抓住辫子。 可是现在他再也不愿意忍受了,他看透了,什么叫法?什么是禁?老百姓说句不满意的话就可以把人整死。老百姓饿着肚子他不管,到集上买点粮食就算是犯了天条。这样的法这样的禁,还能服服帖帖地受下去吗?他再也不愿死守这一套规矩了,就是冒着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罪名,他也要自谋一条生路。让人没饭吃算什么社会主义?凭自己辛苦劳动赚点钱维持仅可餬口的生活就是资本主义?这是哪家的道理!他再也不相信这一套了。可是不管你有多少理由,阶级斗争无情啊!给你扣上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罪名就会大祸临头,折腾你个死去活来,她怎能不揪心呢! 第237页 吴玉萍正在胡思乱想,院里突然砰地一响,是放小车的声音。她心中一惊,从炕上跳下来到外面一看,嘿!小车空了。再看看爷儿俩脸上都带笑容,儿子手里还拿着几块肉饼。吴玉萍惊喜地说:“卖了?”白刚十分高兴:“卖了。”吴玉萍说:“多少钱?”白刚说:“三十五。”吴玉萍又吃惊了:“三十五!这么多钱!”白刚看出了妻子的惊异,正要回答,没想到儿子却抢了先。儿子经过平生这第一次歷险,不仅胆子大了,精神也振奋了起来,高兴地对妈妈说:“我们一去好几个想买橱子的人就围了上来,都围着转,挑毛病,不说价。一个老太太来了,说大老远就看上这件家具了,夸我爸的手艺好。问我爸多少钱,我爸说四十。老太太说她就有三十七块钱,还让我爸行行好,三十七块钱给她,我爸就答应了……”吴玉萍更奇怪了,没等儿子说完,就把话接了过去:“那怎么又成了三十五块咧?” 白刚说:“其实四十也好卖,可老太太说她就有三十七块钱,一劲儿说大兄弟行行好,我也是想快点出手就卖给她了。交钱时老太太从棉袄口袋里,贴身斜襟的大布衫口袋里,裤腰里,好几个地方掏出来的都是零钱。掏一把就给我说你数数,一边掏还一边说这是省着攒着好几年才攒了这三十七块,再多一分我也没有了。我一数三十七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这点钱老太太不定数了多少遍呢!便说:老太太钱对了,正好。 我刚要推小车走,老太太忽然说:大兄弟!我还忘了,我家离这儿还有三十里地,我求人家邻村一个大车散集给我拉橱子来,我不吃饭咋说也得给人家买斤油炸饼啊!你行行好,再给我一块钱吧!老太太说到这里我心中非常难过,觉得这老太太穷得太可怜了,这些年老百姓这是过的什么日子啊!她一说我就把她从裤腰里掏出的那些一毛钱的零票全给了她,说老大娘你也不能饿着。这不,落了三十五块。”白刚笑了笑,显得非常兴奋,“三十五也不少,咱买的材料便宜。”儿子又高兴地补充说:“妈!妈!周围的人都说:这老太太可真是遇见好人了。”一家人都乐了。 三十五元除了成本,还能赚一半儿。生产队干活,累死累活一天还挣不了两毛钱,卖一个橱子就顶在队里干仨月啊!还能不高兴?白刚遵守诺言,花了八元钱给儿子买了一个双铃马蹄闹錶,算是给家里又添了一件值钱的东西。这双铃马蹄表,在一般百姓家当时也是一件稀罕物啊!当然也给儿子买了肉饼。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0(5) 进屋以后,妈妈才发现儿子那两块肉饼还在手里举着呢!便说:“大锁!给你买的肉饼你咋不吃?”儿子把肉饼举到了爸爸妈妈嘴边:“爸!妈!你们尝尝!”吴玉萍高兴地说:“大锁!你吃吧!你爸是给你买的。”白刚却禁不住一阵心酸。多好的孩子啊!这么小就这么懂事。可是因为自己从小就让他备尝艰难,长大以后,还不知道要受自己多大连累呢,想到这些,难过得流下了眼泪,吴玉萍和儿子看到以后都愣住了。吴玉萍奇怪地说:“刚才还挺高兴的这是又咋的啦?”白刚摇摇头,没往下说:“没啥!” 儿子只要一块,坚持给爸爸妈妈一块。于是吴玉萍接过来,和白刚合吃了一块。白刚煳里煳涂地咽了下去,吴玉萍却觉得这肉饼真香。几十年以后生活富裕了,吃馅饼已成了家常便饭,但她还记得那块肉饼,总觉得不如那时的香。 初战告捷以后,白刚的信心足了,欲望也膨胀了,不满足于打碗橱,还想试试打别的家具。为了做活方便,他们搬了家,租了间半大正房,又有一个宽敞的大院子。给自己家打了一个碗橱以后,又从集上买了一个乌眉灶眼、黑不熘秋、散了架的七尺大板柜。别看外表不好看,柜的六面全是好红松,没有一个节子疤拉。 白刚一看就喜欢上了,没还价就买了下来。因为这一个破柜加加工,把红松后山和柜底换下来做另一个柜的正面板和柜盖,后山和底都用杨木幔子板换上,一个破柜就可以卖两个大新柜的好价钱。他用火硷水刷去原来已经裂了纹爆了皮的大漆,把板子里外全部刨了一遍,就像新板一样。七尺板柜在家具中是个庞然大物,可以卖三个碗橱的价钱,因为是翻修,一切按原尺寸,没用几天便完工了。油出来以后,红光闪闪,鲜艷夺目,端庄气派,人见人爱。这个大柜也顺利地卖掉了。 家具两次顺利出手,一家人都十分高兴。经济条件也立即改善了,一个大柜赚的就等于吴玉萍一个多月的工资,比白刚在队里忙活半年还挣得多,而且还剩下半个大柜的好木料,实际赚的还多。白刚原来没想到学木匠活这么顺利,起先是担心手艺难学,四十大几的人了,又没个师傅,仅凭看看书,逛逛木器市,就能学会手艺?不用说别人不信,连自己也怀疑。后来又担心卖,现在看虽然市管会查得紧,卖也不成问题。白刚心想,政治问题不能解决,经济上总算走出困境了。自己技术再熟练些,手头再快点,比以前在机关工作收入也不少。这也算一个转机,可以叫否极泰来吧!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1(1) 白刚还有一副七尺大柜的材料,做大柜也顺手了,卖也好卖,他本应把这个大板柜做上。可是他急于学学全面的手艺,没做大柜却做了一对衣服箱子。因为箱子多半是做嫁妆用,所以做工要更精细,油漆也更讲究,不仅实用,摆在屋里还要喜气洋洋,禁得住人们品评观赏。 第238页 为了做这对箱子,白刚用小本子计算尺寸,又画又写又算,慢慢地竟也有了门道,箱子终于做出来了。按吴玉萍的想法,就把这对箱子留下自己用。自家的衣服被褥还都在破纸箱里放着呢!白刚坚持先卖掉,以后再给自家打。因为一到春天,他必须回农村去队里参加劳动,买吃买烧,还要哥仨轮流服侍老母亲,手里没点钱不行。 方方正正、严丝合缝红艷艷的一对木箱摆在屋里,顿时使得这空荡荡冷凄凄的屋子耀眼生辉,充满春意。谁看见了谁都称赞,有些熟人和房东的亲友还特意来参观。可是没有一个人说买,一是不急需,更主要的是没钱。集上现在更不好卖了,因为一到备耕季节就要封集,不允许赶集。 各级党委政府都要把这件事当作一项重要政治任务来抓,在进入集市的各主要路口上派大批干部堵截,看见赶集的就给轰回去。从城里到各村,墙上到处都刷上大字标语:种好社会主义地,不赶资本主义集。每逢集日,还可以看见化整为零的小市场,在背静的胡同小街,十个八个的聚在一起,买卖小宗的粮食。老太太们聚在一起,挎着小篮卖点鸡蛋什么的。买卖这些东西,挪动方便,聚散无常,检查的人来了各自走开,你走了他们又聚在一起,这是老百姓和政府在打游击。 木器就不行了,你往那儿一摆就是卖的,检查的来了,你要跑也不那么容易,所以木器市取消得最彻底。不过白刚经过这几个月的磨练,也认识了几个木匠,从他们嘴里才知道木器市没了,家具买卖却没有停,只是转移到城边上去了。 城边上买卖採取的是游击战术,行踪飘忽不定,根本让你看不见人。卖家具的都是用麻袋或是草帘子把家具包裹起来,用小车推到城外的一条马路旁边,见有大卡车过来时,便赶紧跑过去,喊叫买家具吗?不理你算你白喊,有意买家具的便会停下来,再去看货。 这条马路是县城和市里通往海边盐场和国营大农场的大道,来往车辆坐的多是工人、干部,他们口袋里的钱比农民多点,在这条路上卖家具,经常能遇上买主。别看干部们对赶集的人到处堵截,那是任务,要是没有任务在身,遇见卖家具的是不会干涉的。 儿子不知道世事的艰险,有了上几次的顺利,这回他一定要跟爸爸卖箱子。爷俩推着一对红箱子,上面盖上了一条破线毯就上路了,只剩下吴玉萍抱着小女儿在家中焦急地等待着。白刚来到了大道旁,找了个平坦的地方把车放下,就让儿子守着箱子,自己去公路上张望。这条公路虽是交通要道,却是石砟路,年久失修,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汽车在路上颠簸奔跑,大胶皮车、小驴车穿梭往来,掀起一阵阵的灰尘黄沙,一会儿白刚便变成一个土人儿了。公共汽车不会停车,小吉普都是当官的坐的,不敢去招唿,只有放空的大卡车才是目标。只要看见没装满货物的卡车,白刚就赶紧上前喊叫,可是几十辆车过去了,没有人停下来。 直到晌午,爷儿俩还没有碰见一个买主。这时儿子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可是硬挺着不喊饿。白刚已看出儿子疲惫的样子,又怕吴玉萍着急,想回家去,儿子却说:“万一咱走了又来车呢?这会儿空车都回家,也许能碰上买主。”白刚一想也对,便决定再等会儿。只是后悔走得急,没有给儿子带点干粮出来,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也没法给儿子买点什么吃的。摸摸口袋不想里边还有一块糖,是上集给儿子买糖时留下的一块,想自己尝尝,这几天忙竟把这个茬儿忘了,他就把这块糖给儿子。 大锁接过这糖刚想吃,就听见喇叭响,他把糖装在口袋里,一个箭步蹿过去,想学着爸爸的样子让车停下来买箱子。没想到一着急跑得离车太近了,白刚一看不好,连忙跑上前去把孩子拉住,这时汽车却嘎的一声停住了。从车楼子里下来了一个人,干部模样,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喊道:“干什么的?不管好孩子,让他到马路上找死啊?”没等白刚回答,儿子怕车开走,却抢着说:“我们是卖箱子的,我跑上来是想问问你们是不是买箱子。” 白刚看这个人一脸奸诈,端着个肩儿,伸着个脖儿,斜吊着一双三角眼,说话装腔作势故意拿捏,硬充大人物儿头,心中便十分反感,本不想和他打交道,可是儿子既说出去了也不好改口,所以没说话拉起儿子想走,想不到那个人一听说卖箱子倒很感兴趣,脸上还出现了一丝微笑:“箱子?什么箱子我看看。是新的吗?” “是新的……”白刚一边回答一边怀疑,他是想买吗?别是想敲我一把吧?可是他的车门上写的是滨海农场二分场,不是一个县,就是想找茬他也管不着。卖箱子心切,便进一步解释说:“好木料,水曲柳的。”那人来到小车跟前,掀开破毯子,围着箱子仔细转了两圈,又揭开箱盖看了看,各处敲了敲,连价钱也不问,就说我要了,给我抬车上去。 白刚心想这买主可够大方的,没说价就让抬走:“您还没说价呢!”那人显得很随便:“啊!价好说,你说吧!”白刚报的价高一点:“两个箱子一百。”他想让买主杀价,留个余地。想不到那人却不还价:“一百就一百,我急着赶路,价钱上不跟你磨蹭了,给我抬上车去。” 第239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1(2) 白刚是个实心人,起初虽看他不顺眼,但见他看得仔细,买得急切,倒是个买主。不还价,白刚觉得还是人家国营大农场的人趁钱,拿着十块二十块的不算啥。心中倒暗暗高兴,赶紧把小车推到卡车旁边,车上的人把车斗的后挡板放下来,车箱里的人跳下来,几个人一拱手就把箱子给抬上去了。 白刚赶紧跑到车棚跟前找买主要钱,这时车子已开始发动,买主也从各口袋里掏钱,一边掏一边说:“钱少不了你的。”谁想到一眨眼工夫,他飞快地钻进车楼里,把门啪的一声关上,那车嗖的一声从白刚眼皮底下开走了。 “你别跑,给钱哪!”白刚一边喊着,一边在后边勐追紧跑。但那人既然想坑骗耍赖,哪能听你喊叫?白刚看到这种情况,气不打一处来,便拼命追赶,依仗公路坑坑洼洼,大卡车跑不快,终于让白刚追上了,他一个飞跃,抓住了车后挡板,又一转身跨腿,栽进了车厢里。 “爸爸!爸爸!”大锁在后面边哭边喊边追。“快回去!把小车推回去,别让你妈着急!我去滨海农场二分场。”白刚大声向儿子喊着。现在他一心想追回欠款,已顾不得许多了。 孩子又在车后边追着跑了一阵,可是他哪能追上呢!滚滚黄尘淹没了车的影子,大锁只好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哭。忽然又想小车会不会让人抢走了,急忙又跑了起来,直跑到原来的地方,才看到那辆小车还在,只是不知被什么人给扔到公路下边的大沟里去了。他跳到沟里,想把小车拽上来。但他小小年纪,而且中午还没吃饭,哪能从深沟里拽得动一辆小车?他又想从下边往坡上推这小车,但小车不听话,几次推到半截,小车就又滚了下来,碰得他胳臂腿上全是伤了。这时太阳已经偏西,天就要黑了爸爸不知去向,小车自己又弄不动,走又不能走,只好守着小车哭泣。 中午,吴玉萍在家贴熟了玉米面饼子,熬好了白菜汤,焦急地等待着爷儿俩回来,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还埋怨这爷儿俩,也太死心眼儿,卖不了就回来呗!不知道家里还有孩子,我下午机关还要开会?直等到下午快两点了,也没见回来。气得自己没吃饭,把孩子托给房东照看便去上班了。 这些年吴玉萍在机关工作小心谨慎,没有一天迟到早退。六点下班还没走到家,吴玉萍心里便怦怦地跳了起来,这爷儿俩是不是回来了呢?到了家一看门锁着,赶紧问房东:“这爷儿俩回来没有?”房东说:“谁也没见回来。” 这下子可把吴玉萍急死了,天已经黑了,这爷儿俩是上哪儿去了呢?就是出了事货被没收了,人也该回来呀!难道连人也给抓走了?就是抓了大人,孩子也该回来呀!总不能连小孩也抓走吧!大锁也该回来送个信儿啦!难道是出了车祸……一想到这里,头轰的一声大了起来,越想越可怕。 她觉得事不宜迟,得赶紧找找去。进屋从褥子底下摸出了手电,把门锁了和房东说了声便要走。房东大哥听说爷儿俩到黑还没回来也很着急,一定要跟着找去。吴玉萍一想有个人做伴也好,俩人相跟着一熘小跑便上了城西的马路。 马路静悄悄,天黑以后根本没人没车了。天虽然黑下来,但一看还可以看老远,哪里还有人和箱子的影子?二人走了老远,约摸也走出十几里地了,快到另一个集镇了。房东说:“他们不会走这么远吧!咱们往回找找吧!”吴玉萍这时已心急火燎,全然没有了主意,只盲目地跟着房东走,难过得恨不得大哭一场。可是哭又不敢哭,喊又不敢喊,心里只一个劲地说:“这过的叫什么日子啊?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老天哪!你怎么也不睁睁眼哪!” 吴玉萍低垂着头,不想哭不想哭,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心如刀割一般,路也走不动了,只勉强往前挪。房东嘆了口气,脚步也放慢下来,一面走着一面卷了支烟抽。就在划火点菸时,随着火光一闪,看到前边路坡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又划了一根火柴,看见不远处确有黑影子,便紧跑了几步,跳下马路,到跟前才看清那正是一辆独轮小车和一个孩子。便赶紧喊叫吴玉萍:“找着了,找着了,在这儿啦!” 吴玉萍跑过来一看,正是大锁。赶紧问孩子:“你爸爸呢!上哪儿去啦!”大锁哭着说:“让那个买家具的坏人拉走了!往南跑了,我爸喊叫是啥农场,我没听清。”吴玉萍把大锁抱到车上,用破毯子给儿子盖上,房东推着小车往回走。 白刚到底上哪儿去了,南边农场多了,是哪个农场?碰上啥人这么坏?吴玉萍听儿子的述说以后,心就悬了起来。 什么叫度日如年?许多人都说过这句话,可不见得每个人都体会过这个中的滋味,等待自己那突然失去音信的亲人才真是度日如年啊!吴玉萍吃不进饭,睡不着觉。一天天盼、等,又无处打听,也不敢找人诉说。 找领导或公安局报案吗?那岂不是自投罗网?摘帽右派劳改犯,还走资本主义道路这不是找死吗?瞒还怕瞒不住呢,还敢去报告?再说报告了谁又会给你找去?这么大的事情只能一个人暗自憋在心里,伴随着眼泪过日子,还要带孩子,还要上班,在人前还要装作若无其事,那痛苦就可想而知了。才过了三天,她的头髮就白了许多,脸也消瘦了,就像突然老了好几年。岂止是度日如年啊!简直是一天就像十年哪! 第240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1(3) 直等到第五天,白刚才回来。黑夜十点多到家,一见面他还傻呵呵地乐呢!可是吴玉萍一见到他,只说了一句:“你可回来了!”就一头晕倒在炕上。她本来就贫血,血色素平时只有六克,突然遇到这么大的打击,更加重了贫血,所以一下子就晕了过去。好在白刚遇到这情况已不止一次两次了,见她又晕了过去,便急掐人中等有关穴位,又加按摩,才使吴玉萍醒了过来。白刚在劳改时因为缺医少药,学习过针灸按摩,有些眼前小病,还都能有点办法。 白刚到底还是把箱子钱要了回来。虽然没按说好的一百元给钱,只给了八十元那也赚了,终究没有白冒险。原来那人只是农场场部伙房的一个採购员,本来想白抢一对箱子,车一开,料你也追不上,你上哪儿找人去,这不是白捡吗?同路的几个人都是熟人,请他们堵上嘴就完了。 万万没想到遇见这样一个死榆木头,捨命不舍财,硬是追上了汽车,而且爬了上来。也没见过这样难剃的脑袋,一个臭老百姓,到了场部机关,一点也不憷头,怎么威胁他吓唬他,他就是不怕。 刚到农场,那个人不给钱还发凶,兇狠狠地喊叫说:“你这货不是好来的,不买了,你拉回去吧!”白刚喊叫的声音比他还大,故意让周围的人听听:“咋着?讲好了价,跑出来一百多里地,拉到你们家才说不买了?大家听听,有这条子理吗?你大小也是个国家干部,就这样欺侮老百姓?” “你老实点,喊叫什么?”那人还是很兇。白刚说:“喊叫,你再不给钱我还找你们领导。” “你在马路上私卖箱子,这是违法的。告诉你这是搞资本主义。”那人威胁说。白刚说:“买了东西不给钱拉上就跑,这叫什么?告诉你这叫抢劫,是犯罪!” “我没工夫跟你斗嘴,你有法儿就想去吧!”他明知理屈,想来个金蝉脱壳,扭头就走。但他走哪里,白刚就跟哪里。那人扭头不耐烦地说:“我有事儿,你像尾巴似的老跟着我干啥?”白刚冷笑了笑:“你这话说的,我不跟着你找谁要钱?”那人被白刚缠得也没辙了,想来个缓兵之计:“现在没工夫,明天再说。”白刚说:“明天再说也可以,你先得给我安排个地方,要不我只有跟着你。” 这时那人才真正体会到这不是一般难剃的脑袋,真是个硬茬子。不只是嘴头子厉害,还特有心计,句句话都说到点子上。真要吵闹起来,自己还不是他的对手,终于使这个人草鸡了。为了不把事情闹大,弄得满场风雨,只好退让把白刚安置到炊事员屋里。 跟车的有俩人就是炊事员,这一切他们都看在了眼里。对那个採买的所作所为并不贊成。只因为他们常年在一起,那个人手里又有点权力,炊事员多是临时工副业工,不敢惹他。不过对白刚倒很同情,给他端来一大碗剩菜,盛了满满一大碗大米饭,还说不够了再盛去。白刚也不客气,吃完了又盛了一碗,回到家乡以后,几年没吃过大米饭了,整天不是玉米饼子就是高粱米粥,想不到今天在这里吃上了大米饭。这里原来和白刚劳改的地方一样,也是盐咸荒滩,后来国家在这里建立了大农场,引水开稻田,所以盛产大米,是附近有名的鱼米之乡。 白刚很快和炊事员们就熟了。人们见他是个实诚人,便从中调停,也为那个人说情:“你知道他一个月才赚多少钱?只有四十多块,还要养家餬口,一百块钱他哪拿得起呀!你就少算点吧!”在大家一再说合下,白刚只同意让到八十元再也不肯往下降了。人们又找那个人说合,那人自知理亏,最后也只有认头。 原来说隔一天便有车去市里,把白刚捎回去。谁知天不作美,第二天夜里下了一场春雪,汽车走不了。到第五天头上,还是不能走车,白刚知道家里一定着急,便决心冒着严寒积雪步撵儿走回去。他从早晨头遍鸡叫走到夜里十点,在凛冽的寒风中,顶着大北风走了一百多里地,终于回到了家。在路上还不觉,到家一看,两脚全是血泡了。 这次白刚虽无端的被拐到农场急坏了吴玉萍,却由此认识了几个工人,知道了这个海边大农场十分缺木匠,不论是公家搞小型建筑或是住家户打家具都难找到一个木匠,这情况为以后去农场做木工活打下了基础。 春耕开始时白刚回了老家。吴玉萍带着两个孩子在县城过日子。生活虽说艰难,总比前几年强多了,不用整天提心弔胆地怕挨批挨斗,不用下乡当工作组,到底有个家了。而且从白刚做木匠活以后,生活也不那么困难了,只是挑水是个问题。 那时县城没有自来水,不管机关还是市民,都是从井里挑水吃。白刚在时他去挑水,他走了吴玉萍去挑,挑不动满桶,挑两个半桶也很费劲。井离着又远,得穿过两道街,她身体不好,没有力气,走起来摇摇摆摆,挑得本来不多,两只桶晃来晃去,一路上还要洒出不少。那时城里专门有给人挑水的,一担水只要两分钱,一天有两担水也就够了,只用四分钱。可是那时一分钱还想掰成两半花呢,哪捨得花这四分钱? 大锁看到妈妈的艰难,一定要和妈妈去抬水。起初吴玉萍不肯让他去,怕孩子小做重活压得不长个头,像个武大郎似的将来说媳妇都难。可是儿子坚持要抬,还说妈妈贫血,你没劲我有劲。每当妈妈去挑水,一听见扁担上的铁钩子响,他不管是做作业还是看小人书,马上放下手中的东西,跑出来就去抓扁担,吴玉萍只好让儿子去了。娘儿俩抬一桶水,儿子在前面,把扁担放在肩上,妈妈在后面,把扁担放在胳臂弯里,把桶放在自己跟前,以减轻儿子的负担。一路上娘儿俩有说有笑,碰见熟人,都夸吴玉萍有个好儿子好帮手了。 第241页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1(4) 过得轻松了些,日子就像流水一样匆匆流淌了过去。转眼间儿子已经上了小学五年级。白刚还是每年冬天来住冬仨月,做木工活。不过他不只是猫在家里打家具偷偷卖了,而是背着木工箱子走乡串镇地去干木匠活。活路也不限于家具一项,盖房子、打门窗什么都干,他成了一个真正的木匠了。 在外边给公家干活,各种各样的木料多得很,他也趁机把自己装备了起来,打了个十分漂亮的工具箱,里面装着油得漂漂亮亮的新工具,开春回家时他把工具箱带了回去,这工具箱就成了他的gg。在汽车上,小镇上,从小镇走回家的路上,到处都有人说来了个洋木匠,人家那工具箱子都能照见人影儿。 白刚家乡这一带十里八里也没个木匠,有木匠也多是农村盖房作柁作檩打简单门窗的,会打家具的十分稀少。所以白刚一回去在邻近村就成了有名的木匠,不过在家跟前他不敢揽活,搞小自由是资本主义。只是有时给队里修修农具,本村有人和队长说好请他帮几天工打打家具。他是来者不拒,而且分文不取。因为这时他已将一切收入寄托在冬季这三四个月的木工收入上。 转眼到了1975年秋天,白刚又眼巴巴地等待这冬天的来临,吴玉萍也盼望着不久白刚能来县城团聚。就在这时,却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局里派吴玉萍下乡一年,参加农业学大寨工作组。她气愤,她不平。她感到这些年自己拼命地工作,服服帖帖,吃亏让人,默默奉献,但仍然得不到理解,得不到同情,一直在被人捉弄。她已经当了几年的工作组,现在刚刚过了几天稳定日子,又有一双年幼的儿女需要照顾,下乡的任务却仍然是非她莫属。 机关中有那么多没有任何牵挂的男同志,整天在院里闲扯,都没有当过一回工作组。下乡也只是十天半月的便回来,为什么这种任务总是轮到自己?以前整年在外流浪,她也毫无怨言。现在儿子刚上初中,女儿只有三岁,凡事都要人照顾啊,她怎么能离得开?这种情况怎么就得不到理解?这些年吴玉萍总是逆来顺受,只要是领导决定的事情,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字。这次她觉得自己满身是理,又满肚子都是委屈,决定去找局长说说,请他们换人。 局长一见吴玉萍找到办公室,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却故意把脸拉得长长的,翘着他那个下巴颏儿,满脸的阴云,冷冷地说:“有事啦?”吴玉萍说:“局长!我下乡有困难,两个孩子太小,没人照顾,能不能换个人?”局长不耐烦地说:“让你下乡是局里领导决定的,这是任务。孩子小可以送老家去嘛!我们的孩子不都在家里吗?” “家里只有我爱人一个人,还有一个老母亲瘫在炕上需要照顾,一个男劳力又要天天出工,再照顾俩孩子哪行呢?太困难了。”局长对吴玉萍的话简直不屑一顾:“能照顾老人,就不能照顾自己的孩子吗?有困难要克服嘛!要斗私批修嘛!”吴玉萍认为这个理由是无可反驳的:“大孩子刚上初中,我们家那边还没有中学。到老家就把孩子耽误了。”局长说:“那好办,让他上机关来住。让机关的同志们照顾着点,就这样吧!”局长以不容置疑的口气下了逐客令。 吴玉萍知道再说什么都是白搭,是不会取得别人的同情的。不用说不给解决问题,连个好脸也没有。她一出局长的办公室,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靠谁照顾孩子呢?只有母亲和儿女心连心,连父亲都有时粗心大意啊!何况是现在已经人情薄如纸的“同志”们呢!何况自己又是一个打入另册的“同志”呢! 房东和邻居们知道了这件事,也都为吴玉萍鸣不平。告诉她你就带着孩子下乡,这年头上学有啥要紧,耽误一年就耽误一年呗!吴玉萍说:“我不想让孩子耽误上学,再说带着两个孩子下乡,哪像个当工作组的样子,影响也不好啊!”邻居们说:“领导这样做影响就好?他们不怕影响你怕啥影响?寒碜就寒碜。一个女人,带着这么小的两个孩子,家里又没人,还非让人家整年下乡,你看是寒碜他们还是寒碜你?”人们都劝她啥也别怕,就把两个孩子带下去,看领导怎么办。尽管邻居们这些话说得在理,但是故意将领导一军,吴玉萍做不出这种事来。她遇事总是先想到别人,先想到影响,唯独不考虑对自己的利害。终于把儿子放在了机关,把女儿给白刚送了去。尽管她对领导的做法十分不满,还是按领导的要求去做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2(1) 虽然吴玉萍是打入另册的人,同志们表面上都不敢接近她,但暗暗同情她的人还是有的。机关有名的材料匠邵祥便是其中的一个,邵祥有能力有抱负有文化,论写材料只有吴玉萍可以和他相提并论,其他人都不在话下。但由于为人正派耿直,对领导不愿迎合奉承,有些看不惯的事背后还常有微词,因此并不被领导看重。 平时也不愿和人拉拉扯扯,有时间就爱自己看看书,尤其喜欢古文和诗词,说话也有时引经据典,诌几句诗文成语,在当时显得特别不合时宜。所以有人戏称他为老夫子老学究,他也并不在意。由于有相同的爱好和特长,平时和吴玉萍很说得来。当然在那个失去理性动辄得咎的年代,两人的来往都有所戒备,虽然说得来,但是接触并不多。 第242页 现在吴玉萍把孩子留在机关需要有人照顾,当然想到了邵祥,她和邵祥一说,邵祥便爽快答应了。帮助大锁买了饭票,和食堂借了碗筷,并让大锁和他在一个炕上睡觉。邵祥的热情,总算缓解了吴玉萍的一些焦虑。 吴玉萍又去找了儿子的班主任,班主任是位温静的女教师,也答应一定好好照顾孩子。这么小的孩子,身边没有亲人,独自生活,扔在机关,在那个动盪的年月,当母亲的又怎能放心呢!尽管有人答应照看,吴玉萍还是对孩子嘱咐了又嘱咐,流着眼泪离开了儿子,离开了县城。倒是小小的儿子安慰妈妈说:“妈妈,你别哭,我一定听话。放学就回机关,好好做作业,不和孩子们吵嘴打架。”儿子越是通情达理,妈妈越哭得厉害。多好的孩子啊!她怎能忍心把他抛下。 吴玉萍走前给儿子画了一个路线图,告诉他妈妈在哪个村,坐长途汽车过几站,到哪里下车,都写得明明白白。到她去的那个公社有二十里地,坐汽车只需要两角钱。下车再走二里地就到了。她告诉儿子星期六下课以后,就去村里找妈妈。住上一夜星期日下午再回来。 吴玉萍到村里一面按要求做好各项工作,一面又焦急地等待着,一天天盼着星期六的到来。每到夜深人静,同屋住的房东大娘早已响起了鼾声,她仍辗转难眠,一闭眼就是儿子的形象。他睡着了吗?是不是有病啦?她是不信神的,但是无奈之中,也常常默默祷告上苍,保佑我那幼小可怜的儿子吧!女儿虽小,但是跟着爸爸。就是爸爸出工了,周围也都是家里人,总会有个照应,她心里就是对儿子放心不下。 到了星期六,她身在大队开会,心里却一直在儿子身上。他是不是来了?会不会坐错车?能找到这个村吗?一会儿就向窗外望望,是不是已经来了呢!开罢会,吴玉萍就急急忙忙往住处跑。没走到屋,房东大娘就撩起帘子高声喊道:“他大姐,你快看看是谁来了?”大娘对她的情况十分同情,孩子来了,显然为她高兴。 吴玉萍一步跨到屋里,只见炕上趴着个穿绿衣服的孩子,正扭头朝她笑。啊!是儿子来了。怎么还在炕上趴着呢!吴玉萍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是好。仔细一看儿子十分疲惫的样子,又担心地说:“有病咧?告诉妈,哪儿不舒服。”没等儿子回答,房东大娘抢着说:“哟!看把个妈急的,没病。这么个小人,又不认识道,一气走了二十多里地,进村又绕了好几圈,才找到了家里来,还不累啊!” 这时儿子已经从炕上起来,偎依在妈妈怀里。吴玉萍搂着孩子说:“怎么,没赶上车?这么远的路,你怎么走来?”大锁说:“不是没赶上车。今天下午只上了一节课,我到了车站,有人告诉我,顺着大马路一直往东走,不用拐弯就到了那个公社。我一想天还早坐车干啥?顺着大路就来了。”儿子憨厚地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了两毛钱举到妈妈眼前:“你看,省下了两毛钱!” 吴玉萍又怜爱又心疼,连忙说:“我那傻儿子,你是省那两毛钱干啥?让妈看看,脚上是不是打泡了?”他让儿子坐在炕上,把他的鞋脱掉,把袜子扒下来,用手揉搓着小脚丫,左看右看,所幸脚板只是红了些,并没有打泡。揉着揉着,她想到儿子小时吃奶时的情景,那时这小脚丫在怀里就是不住地蹬,现在儿子长大了,懂得为妈妈省钱了,可是一个人把他放在机关里,又是多么让人不放心啊!反不如小时候紧紧抱在怀里,任何人也不能让吃奶的孩子离开妈妈吧!想着想着,一阵凄楚,那眼泪又不由得滴了下来。 儿子第二天下午走了,走时告诉妈妈,下星期老师让文艺队练胡琴,可能请不下假来,就不来了。儿子从小就和爸爸妈妈一样喜好文艺。妈妈经济虽困难,这方面也没委屈他,只要有了好的小人书就给他买,照小人书给他讲故事,还附带让他认字。上学以后,又想法给他找童话、故事类的书,儿子在班里语文作文总是头几名。大一点又参加了文艺演出队,不仅学会了拉胡琴,不知怎么学的还能说一口山东快板书。不仅说得流利快捷,铁板敲得十分熟练,而且山东口音学得惟妙惟肖,深受老师同学喜欢,成了文艺队一个尖子。老师为了鼓励他,还特地给他买了一副说山东快书的铁板。儿子临走时说是下星期不来了,可是一连几个星期都没有再来。本来吴玉萍想把星期六星期日的回归当作牵繫儿子的一个纽带,可是儿子是个有灵性的人,而且和他爸爸一样,干什么就钻什么。虽然只有十二岁,却有了自己的生活圈子,老师、同学、小朋友,书和胡琴。渐渐地习惯了自己生活,不再只是依恋妈妈。只是不时地给妈妈写信,以免妈妈惦念。虽有信来,见不着儿子,吴玉萍对儿子仍然是时时牵挂,放心不下。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2(2) 农业学大寨工作组要一年时间。名义上是农业学大寨,实际上和过去斗批改工作组差不多,依旧是半天劳动,半天开会,上面布置什么就贯彻什么。工作组还是干一两个月就挪窝,每次转移时吴玉萍总要请几天假回县城看看儿子,每看一次都会发现儿子的变化。虽然为儿子离开妈妈能独立生活而高兴,但同时又增加了新的担忧,有一次回县城,看见儿子在窗台上放了两个玻璃罐头瓶子,里面装着咸菜,咸菜上撒了一层盐粒子,白花花的。问儿子这是干什么?他说是每天早上吃饭打一分钱咸菜吃不了,就存在瓶子里,同学们告诉他多撒点盐就不会长毛,存下来早上就不用买咸菜了。中午菜太贵也不买了,把饭端到屋里来,就着咸菜吃,给妈妈省钱。 第243页 吴玉萍听着儿子高兴地述说,只觉得一阵阵心酸,摇着儿子的头爱抚地说:“大锁呀!妈妈的工资够你吃饭的,不能再吃剩咸菜了。你现在正是长个儿的时候,这样节省吃坏了身体怎么办?没饭票了妈给你买。”大锁说:“妈!我有饭票。”说着从枕头套里掏出一个信封,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出来给妈妈看,果然里面还有不少饭票和以前给他的那几元零花钱。吴玉萍说:“妈给的零花钱你怎么不花?馋了想吃什么就买点什么呀!”大锁说:“妈!食堂吃得挺好,我不馋,没啥可买的。” 大锁虽小又不言不语,可心里有数。从小就看惯了爸爸妈妈的艰辛困苦,在吃上穿上从来不向大人提什么要求。知道家境不如人,也不和同学们攀比。从上小学二年级起,妈妈给他做了一条又肥又长的裤子,每年长高了,妈妈在裤腿上给他接上一截儿,裤腿上已接了三截儿,肥大的裤子已经变得又瘦又小了,仍然穿着,也不说什么。 今年上初中了,妈妈才想起应该给儿子做条新裤子了。问他喜欢什么颜色的,他才说:“妈妈,同学们都是穿绿军装,就我是蓝裤子,给我也做一条绿裤子吧!”望着知道心疼妈妈的儿子,吴玉萍又高兴又心酸。高兴的是儿子懂事,心酸的是这么小就让孩子备尝艰辛,离开父母独自生活,多么让人不放心啊! 她又给儿子买了饭票,告诉儿子吃饭不用省着,有好菜就买。中午还特意在食堂买了一份红烧肉、一份熘肝尖,这在当时就是最好的菜了。吴玉萍看着儿子吃,自己吃得很少。儿子起初吃得狼吞虎咽,后来看妈妈捨不得吃,他也放慢了速度,还给妈妈夹肉,让妈妈吃。吴玉萍也很长时间没吃过肉了,有了这两份菜,娘儿俩吃了个高高兴兴。 每年白刚一家人都盼望着冬天的团聚,今年一家四口,却是在三处度过了一个严寒的冬天。 吴玉萍下乡一年,租的房子退了,有几件简单的家具和锅碗瓢勺,都存在了机关的储藏室里。白刚把女儿强强领回了老家。孩子太小,不能把家交给她,出工就只好把门一锁,让嫂嫂照看一下。她哥哥小时候就是这样,想不到她又重复了哥哥那种命运。可是她比她哥哥那时还小啊!丢在街上又怎能让人放心呢!虽託付给嫂嫂,嫂嫂已是七十岁的人了,又常年有病,如何照顾得了?实际也是任她各处去跑。 有一次白刚到远处的地里挖水渠,收工晚了,天黑了才回来,见家附近没有强强,到嫂子那里去问,嫂子说:“她那会儿还在我屋里睡觉,我觉着你也该回来了,便让她回家了,她不会走远。”这时白刚已借住村东头一间耳房,离嫂子家远了。在附近到处找也找不见,便急得满村去喊:“强强,强强……” 喊到村西头洪光大哥家跟前,大哥才把强强领出来,一见面就责问白刚说:“你怎么回来这么晚,以后远处出工就不要去了嘛!我今天就没去,吃完饭到村边走走,看见一个孩子睡在村边,一看是强强。我说挺冷的睡在街上怎么行,跟伯伯回家。到家给了她一个饼子,喝了点开水,只吃了半个饼子,又不吃了,可能是困了,赶紧做点饭吃了让她睡觉。”白刚说:“唉呀,还是在大哥家,我到处找,可把我急坏了。”洪光笑笑说:“急急也好,以后就会记住,家里还有孩子,不要回来那么晚。我知道你找不到会到处喊的,一喊这不就找到了吗?爷儿俩快回家吧。” 白刚一天天忙得总是心急火燎,看强强木木呆呆,没有精神,也不说话,走路都不愿意走,也觉得她是困了,便把强强抱起来就往家赶,急于回去做饭,吃完好让孩子睡觉。回家把孩子往炕上一放,一边刷锅还一边嘱咐孩子:“爸不是告诉过你吗,别在外边睡觉,怎么不听话呢?这样会生病的。记着点,听见了没有?”耳房是锅台连着炕,做饭睡觉都在一个屋里。强强说:“爸,我……我冷……” 白刚刚把冷粥倒进锅里,想烫烫冷粥吃点咸菜就睡觉,只听见孩子说话哆哆嗦嗦已说不成句了,这才看见孩子浑身发抖,过去用脸贴住孩子的脸,烫得厉害,唉呀!孩子发烧了。随手抻过被来给孩子盖上,又赶紧去找药,找着药了暖壶里又没有开水,连忙把冷粥盛出来,添了点水紧着唿达唿达地拉风箱。水开了,灌了暖壶,凉着开水,准备给孩子吃药的当儿,白刚这才有工夫安定下来。 他坐在女儿面前,回想刚才的一切,开始责备开了自己。怎么能责怪孩子呢?你这爸爸是怎么当的?你尽到了一个爸爸的责任了吗?三岁的孩子就把她一个人扔在村里,她病了都没人管,还责怪孩子睡在街上,她愿意吗?孩子病成那个样子,你见了都没发觉,还责备她,你这当爸爸的就这么粗心大意?他气愤地一个劲砸自己的头。又进一步想到不仅没有尽到作爸爸的责任,你尽到一个儿子的责任了吗?他看着锅台上的那一大碗冷粥,想起妈妈吃饭时多次唉声嘆气地说:“妈都九十多岁的人啦,还能活几天?你媳妇在外头工作,月月有钱。又不是没条件,你就老是给我吃冷粥?”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2(3) “妈!你看我一天到头还有点闲工夫吗?一天天出工累死累活,还要服侍老的,照顾小的,早上不做出一天的饭来行吗?”他有时着急了还和妈妈喊。现在想想对不住老的,也苛待了小的。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气恨自己,又无可奈何,感到莫大的迷惑。 第244页 他拍打着脑袋在自己问自己:“我白刚为什么闹成了这个样子?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呀!”他心如刀绞,痛苦地流下了眼泪。女儿看到这情景害怕地说:“爸爸!你别哭,我再不气你了。” 白刚听到女儿这句体贴人的话,比埋怨他还难受,不由得哭出了声来,一把将小女儿搂在怀里:“好孩子啊!你没气爸爸,没气爸爸,是爸爸不好。”他赶紧给孩子吃了药,擦了擦眼泪说:“你先躺一会儿,爸爸给你做点好吃的,今天不吃冷粥咧,爸给你做面片汤卧个鸡蛋,爱吃吗?” 看见女儿笑了,他才心宽了些。赶紧和面赶面片儿,他决定多做些,给妈妈也送一碗去。给妈送饭回来,孩子正在炕上冷得发抖。冬天屋内温度经常是零下十来度。近在咫尺的市里虽是全国有名的煤都,但是老百姓都买不起煤烧,做饭取暖全靠从队里分的一点秸秆。 白刚只一口人,分的柴火少,做饭都不够,更不敢单为取暖烧炕了。所以他们的炕总是冰凉的,一进屋冷气袭人。老百姓都知道冬天睡冰凉的土坯炕是要做病的,可是白刚又有什么办法呢?要买柴火把炕烧热,他一天挣的一毛多钱连烧炕的钱也不够,更不用说吃饭了。所以也不指望睡热炕了,他在炕席底下铺了厚厚的一层茅草,不图炕热,只图不冰出病来就行了。 茅草有个好处,刚睡下是凉的,越睡越热乎,可是刚睡下钻被窝就是一大难关。白刚给女儿脱了衣服,她小脚丫儿往里一伸就赶紧抽回来,宁可抱着肩在被窝外边冻得哆哆嗦嗦发抖,再也不肯往里钻了。后来都是白刚先脱衣服钻进被窝,然后再给女儿脱衣服,脱光了放在自己胸前用胳臂搂着她,什么时候被窝不那么冰人了,才把她放在一边,哄她睡觉。 这种困苦起初白刚也是难以忍受,慢慢也就习惯了。每当精神上觉得难忍受时,他还往往找来一些诗词,作为自己的精神支柱,从中吸取力量,也为自己的尴尬解嘲。明末诗人黄宗羲的《山居杂咏》便是他晚上经常默念的一首: 锋镝牢囚取次过, 依然不废我弦歌。 死犹未肯输心志, 贫亦岂能奈我何? 廿两棉花装破被, 三根松木煮空锅。 一冬也是堂堂地, 岂信人间胜着多。 前四句和他的经歷心境十分相像,他尤其喜欢的是“死犹未肯输心志,贫亦岂能奈我何?”,在国民党的法西斯监狱里,在自家十几年劳改的生死考验中,死未输心;现在又面临极端贫困境地,这贫困也并非是自然灾难,完全是人为的折磨。对这种折磨只要仍不输心丧志,它又能奈我何?他把这当作一种激励。 有时又嘲笑自己,这是不是一种阿q精神?有人为了完成任务,也有人为了自己的飞黄腾达,故意罗织莫须有的罪名,把你整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九死一生,现在仍在贫困、死亡线上挣扎,你还高歌什么“岂能奈我何”?实际是你又能奈何!奈我何?我奈何!反正都一样,不管是哪种情况,现在只有咬紧牙关度过苦难,阿q就阿q吧! 以前他觉得阿q精神是可笑的可耻的,现在倒觉得阿q精神对贫者弱者被凌辱者来说也不失为一副安慰剂。挨打了说声儿子打老子故然可笑,可是你坚持真理现在落得个臭狗屎之名的境地,连自身生活都不能维持,更不用说养儿育女,你那坚持真理不是也只落得个螳臂挡车的笑柄?在别人看来不是一样可笑吗?而且在你那些同志们看来,不仅可笑,更是可耻可恨了,你实际连个阿q也不如啊! 当然最后还是笑骂由他,他还是我行我素,白刚的倔犟是不会改变的。歷史再重复一次,他还会选择这条道路,宁可受难绝不屈服,他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的。 一家四口三地的生活,当然还是属吴玉萍最好。她虽然挤在农民的土炕上,走东家串西家地吃百家饭,但总算能吃得饱睡得暖,和丈夫儿女比起来,她当然算是幸福了。可是她的心里却最苦,本来就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现在不仅要艰难地挑起一家的生活重担,而且还时时牵挂着白刚和儿女。尤其是独立生活的年幼的儿子,更使她揪心。 前几天她回县城去看儿子,心情就更加沉重。原来照顾大锁的邵祥已调道庙乡去任公社副书记,儿子和一个新调来的老王在一个炕上住,老王的家在县城附近,白天不在机关,晚上又经常回家,儿子等于一个人生活在机关,根本没人照看。 那天她到了县城,大锁还没有放学,她进屋用手往炕上一摸,冷冰冰的,根本没有烧过炕。她从院里找来几块煤饼子想给儿子烧烧炕,谁知道刚点上火,屋里就浓烟四起,熏得人睁不开眼睛。掀开炕席一看,炕已塌了一个大窟窿,原来儿子每天就是睡在这个窟窿上啊!说是机关照顾,谁照顾?止不住那眼泪又流了出来。 机关下乡的下乡,回家的回家,也找不着一个顶事的人,她去找局长,局长一见她来就没好气,听说炕塌了,冷冷地说:“你儿子也太淘气了,好好的炕就能睡塌了?炕塌了你就找人修修呗!”那个意思是这个事你也找我这局长?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2(4) 吴玉萍本来还想说说自己的困难,现在已经上冻了,农村没什么活,工作组也没什么事,领导是不是能照顾一下让自己早点回来照看孩子。但是见那冷冷的脸色,又把话咽了回去,觉得他是不会允许的,只有再凑合几个月吧!到秋天工作组就该换人了。 第245页 她万万没想到,没等到秋天,大祸就降临到她的头上。 麦收到了,大地一片金黄。农村和县城的学校都放麦假,吴玉萍的心又不安起来。放了麦假,大锁上哪里去呢?她回县城动员儿子回老家,儿子不愿意回去。因为学校要排练节目,他还参加了团体操表演。吴玉萍见说不动儿子,就去学校找老师,老师也不愿让大锁回去,说他拉二胡说山东快书都是骨干,半路退出表演太可惜了。老师还答应一定尽心照顾他,说这孩子挺老实,不会出事的,让家长放心。吴玉萍终于打消了送儿子回老家的念头。 为了演出,大锁需要一件白色的确凉长袖衬衣和一双鞋。老师说白衬衣配上红领巾,显得精神。鞋不要家里做的布鞋,要商场里卖的那种凉鞋,整齐好看。当时县城里只有一家百货公司,凉鞋也是只有一种黑人造革的,前面是两道十字交叉的带,这种鞋价钱并不贵,许多孩子早就穿过了。但是大锁到了上初中,还一次没穿过,都是穿家做的布鞋,还常常是补了又补。 为了鼓励孩子学习,也觉得这几年太亏待了孩子,这两件事吴玉萍都给办了。她咬咬牙花了四块钱买了凉鞋,为了多穿二年,故意买了大一号的。想不到凉鞋本来穿起来就旷盪,大一号就更不跟脚了。吴玉萍一看大得太多,便想去换一双。儿子却不肯,高兴地把凉鞋抱在怀里说:“大点不怕的,不换了,脚还长,我明年还可以穿。以前那布鞋过一年穿就特别挤脚,我可不愿意穿小鞋了。” 她买了布带儿子到裁缝社量了衣服,说急等着穿,人家给赶了半宿第二天就做好了。给儿子一穿正合适,雪白平整漂亮,儿子非常高兴。妈妈问他:“好看吗?”他说:“好看。”不知为什么吴玉萍却掉下了眼泪,是高兴,是感慨,还是悲哀?儿子上学以后,还没穿过这样的新衬衣,除了外面穿的褂子是做的新衣服,里面衬衣全是旧衣服改造的。城里人家的孩子谁没个三件两件新衣? 吴玉萍抱着衣服领着儿子出了缝纫社的门,不知怎么的眼泪又止不住地往外流。街上的不少人都奇怪地看她,她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可是就是止不住这眼泪。她想是自己心里太苦了,苦水就变成了泪水,一有机会就往外冒。可是事后她又回想,这是不是就是灾难的先兆?如果那时自己有警觉性,不管什么演出不演出,学习不学习,把孩子送回老家去,那一切就会变成另外一种样子,也不会有终身的悔恨了。 1976年6月27日这一天,骄阳似火,炎热无比,正是拔麦子的高潮。人们怕热,一早一晚干活,中午休息。吴玉萍看望儿子回村后就病了一场,这时也只有拖着虚弱的身体参加拔麦子。 拔麦子是一年中最苦的活计,可又是必须参加的活计。麦熟一晌,说个熟就都熟了,可是这时又最容易闹天儿,看着天气很好,说变就变,霎时间就会狂风大作,急风暴雨。麦子熟了经一场风雨,扑倒的扑倒,掉粒的掉粒,产量就会减少很多。而且这时是活计集中,拔麦、打场,紧跟着就要秋种,任务紧急。 每年一到麦收,机关里不下乡的干部,都要就近去参加拔麦子,驻村工作组不参加怎么行呢!好在老乡们知情达理,吴玉萍跟不上也不要紧,总会有拔得快的大嫂们返回来接她。但是别人都跑到前头去了,就剩你这几壠麦子戳着,孤零零地剩下一条子,多丢人哪!这天下午,吴玉萍正拼命往前赶,尽管手已经磨了泡,嘴里渴得直冒烟,旁边就放着茶壶,也顾不上歇下来喝口水。正在心急火燎的时候,忽然听见地头上有人喊她:“吴同志!县里来人找你。”大队支书喊完了扭头就走。 吴玉萍的心咯噔一下,就七上八下地翻腾了起来。县里找我,啥事这么急?支书既来叫我,为啥扭头就走?她越想越觉得不是啥好事,越想越着急,紧走了几步,叫住了支书,问他啥事,他说不知道,只说来人在场里等着呢! 场里停着一辆卡车,车上的人见吴玉萍来了,就下来了,吴玉萍一看一个是司机,不认识,另一个却是朱一夫。这个三角眼挨千刀的,怎么单单他来找我?心里先是一阵腻味,紧接着又是一阵恐惧,不知怎么这时突然想到了老百姓常说的一句话:夜猫子进宅,好事不来,他来一定没好事。 真让她猜对了,朱一夫没有同志们长时间不见面的那种寒暄和问候,只是冷着个脸,阴沉沉地说孩子病了,机关让接你回去照顾一下。 一听孩子病了,吴玉萍心急如焚,赶紧上了汽车楼子,汽车立即飞快地往回开。在车上吴玉萍连问朱一夫几遍孩子得的什么病,目前情况怎么样,他只是哼哼哈哈带答不理,问急了就说他闹不清,只是板着个脸让司机快点开。 这时吴玉萍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恐惧、惶惑一起向她袭来,心里咚咚地跳个不停,使劲敲打着胸膛,像是要从嗓子里跳出来。她不知道怎样才能镇静自己,只是暗暗祈祷着上苍保佑自己的儿子。 车很快到了县城,可是没有按她熟悉的路去机关,而是擦着县城的边缘驶向城郊的那一条荒凄的土道。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2(5) 吴玉萍慌恐地喊叫:“怎么不进城?这是上哪儿去?”坐在身旁的朱一夫和司机谁也不回答。已经过了县城,又经过了一个村,到了满是沙坡的荒郊野外,汽车还是一个劲地往前开。吴玉萍急了,冲着朱一夫大声喊叫:“你们要干什么?这是上哪儿去?赶紧停车,停车!”朱一夫仍然冷冷地说:“别着急!马上就到了。” 第246页 汽车穿过一个大沙岗,前边突然出现了一个冒着烟的大烟筒。吴玉萍勐然意识到是火葬场,是拉她到火葬场。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啊?吴玉萍顾不得平时对这个人的反感,也顾不得什么局长的尊严,她拉住朱一夫的袖子摇晃着说:“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儿?”朱一夫搪塞着:“到了,到了就告诉你!”吴玉萍说:“是不是我儿子出事了?”没有回答。“是不是我儿子不在了?”没有回答。吴玉萍突然喊叫起来:“啊?我儿子死了?”仍然没有回答。只是汽车一个劲地往前开。事情证实了,儿子死了。 这怎么可能啊!几天前她才给儿子买了新衣服新鞋,儿子愉快地准备演节目,现在儿子竟然不在人世了?她全身血往上涌,头顶上好像炸响了一个巨大的噼雷,一下子就晕倒在车里。 等她醒来时,她已经躺在了火葬场的办公室。屋里坐着那位黑色脸庞永远看不见笑模样的局长,神情十分严肃地告诉吴玉萍说:“你儿子去北河洗澡淹死了,机关抢救无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人死不能復生,希望你经受住考验。……” 吴玉萍茫然地望着局长,望着周围的人,她只听到了嗡嗡的声音,局长说什么根本没有听见,脑子里只接受了一个信号:儿子死了,她的一切全完了。奇怪的是她没有掉一滴眼泪,平时那么多眼泪,这时又都跑到哪里去了呢? 这突然飞来的噩耗,就像一记重锤砸在脑袋上,她被这噩耗吓傻了,砸懵了。她没有泪,不想哭,只想吶喊,多少年郁积在胸中的不平、屈辱、折磨、痛苦都一起迸发了出来,她高声唿唤:“儿子啊!你在哪儿啦?为什么就这么走了啊!这是为什么呀?老天哪!公道在哪里呀?为什么这么多苦难都落在我的头上啊!大人受的折磨够多了,为什么连个孩子还不放过呀!多好的孩子啊!才十二岁,就让他这么煳里煳涂地痛苦地走了,连爹妈的面都没看到就孤零零地走了啊!老天啊,你怎么这么狠心哪!我有什么对不住人的地方啊!为什么命运这么捉弄我呀!儿子啊!你不能这么走啊!让妈妈再看你一眼吧!让妈妈再看你一眼。……” 她吶喊着,由于极度悲痛已喊不成句喊不出声了,只是断断续续地变成了干嚎和自语,这悲愤的喊声和悽厉的嚎叫,在冰冷死寂的火葬场迴荡,声声使人震颤。局长好像又在教训她什么,她听不到也不想听了,她再不能服服帖帖听他的训教了。这多年郁积的迸发她已身不由己,她一边连续喊叫着让妈妈再看你一眼吧,一边挣扎着坐起来,没穿鞋就要往外走。 旁边的人们劝说她,不让她去看,怕她悲伤过度,怕她虚弱的身体支持不住。领导则怕她到院里喊叫影响不好,所以让人们阻拦她。不管好心的劝说或是无情的阻挡,她全然不顾,只是喊叫着:“儿子啊!让妈妈再看你一眼吧!我要看儿子啊!”许多同志同情她,阻挡的人也看出来阻挡不住,便都扶着她往外走。吴玉萍迷迷煳煳地穿过几道门,来到了后院的停尸房。 儿子就像睡着了一样安安静静地躺在水泥地上。胖胖的瓜子脸十分舒展,既没有惊吓,也没有痛苦,只是脸上身上有不少泥巴。 她惊呆了,觉得儿子没有死,她流着眼泪,却没有哭泣,立即掏出手绢,小心翼翼地为儿子擦拭眼睛、眉毛、鼻子、嘴巴。用手指梳理儿子那凌乱的头髮,又为他擦手擦胳臂擦腿,儿子只穿着个背心裤衩。 显然背心裤衩是后来穿上去的,没有泥巴。她翻动着儿子的胳臂腿,柔嫩的胳臂腿软软的,很富有弹性,她怎么也不相信儿子是死了。 陪伴她的人看见她这傻呆呆的样子,只是不住地流泪,连哭都不知道了,对她这种不幸这种悲痛十分同情,也都陪着她流泪。只是朱一夫十分不耐烦,大声说:“该走了。”人们才无可奈何地说:“人死了怎么也不能復活了,咱们走吧。” 这时吴玉萍才突然勐醒,儿子死了!便勐然放声大哭,一边摇撼着儿子那稚嫩柔软的身体一边喊叫:“儿子啊!你怎么就这样走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呀!你才十二岁,空空在人世上转了一回,跟上妈妈受了几年罪,还没尝到一点人生的甘甜就离开了妈妈?妈妈可怎么活呀!大锁呀!妈妈的亲人,妈妈的宝贝!再睁开眼睛看妈妈一眼吧!我的宝贝,妈妈离不开你呀!大锁呀!我的好儿子,再喊一声妈妈吧!儿子啊!你说话呀……” 陪伴她的人劝她不要过分悲痛,赶紧回去。外边也一阵阵传来局长让快回去的声音,但吴玉萍哭喊着不走:“我不能抛下我的儿子,不能把他孤零零地扔在这样一个冷屋子啊!我不走,你们回去吧!我不走,我要陪着我儿子啊!我不能扔下他呀!”也许是局长等得不耐烦了,也许是局长怕她这种喊叫影响不好,停尸房外传来一阵阵催促。 这时朱一夫虎着个黑脸又进来了:“行啦!该走啦!人死了能哭活吗?”吴玉萍哭着说:“你们走吧!我要陪陪我儿子,我不能扔下他呀!”朱一夫下命令了,严厉中还带着气愤:“把她架走!”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2(6) 几个人一起拉扯着吴玉萍往外走,吴玉萍仍然是扭着身子一步一回头地喊叫:“让我再看儿子一眼吧!让我再看一眼吧!”这喊声悽厉悲怆,这喊声沁人心肺,这喊声令人震撼,这喊声催人泪下。谁家没有儿女?谁家没有个骨肉团聚?再贫穷孩子也要守着父母,再悲惨亲人死了也得守着痛哭一场啊!可是现在,活着硬把幼小的儿女同母亲强行分开,孩子死了,还不能让当母亲的哭个痛快。人哪!要有人的心肠啊!可是为什么人心竟这么无情,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呀! 第247页 悲痛,屈辱,不平,和对儿子的歉疚,深深折磨着吴玉萍的灵魂,像无数把尖刀,挖着她的心,她又昏迷了过去。 当吴玉萍在后院哭泣时,她的房东牵着一头老黄牛,牛背上还搭着一条被子,站在火葬场门前。一边敲着铁门,一边喊叫。房东大哥老泪纵横,一边哭着一边述说:“刚淹死的孩子,趴在牛背上多转游几圈,把水空出来,孩子就有救,快放我进去,救救孩子吧!哪有刚淹死就送火葬场的?”外边许多跟着来的街坊一些干部也在吵嚷:“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刚淹死几分钟一捞上来不让救就送火葬场,哪有这条子理?” 人刚淹死几分钟就送火葬场?为什么门外还跟来这么多人?事情是这样的。 一群孩子一块儿洗澡,一看这孩子沉了底,几个孩子吓得都抱着衣服光着屁股往家跑,一边跑一边喊叫:淹死人了,淹死人了。这条河就在一条小街的北面,农业局就在这条街上。许多人家的后门正对着小河,孩子们洗澡的地方就在农业局的北门外。 孩子们这一喊,满街的人都出来看,有人马上去农业局报信。机关出来几个人很快把孩子捞了上来。那时县城很小,吴玉萍在这条街上住了六七年,人们都熟悉,她端庄大方,接近群众,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一个人带着两个很小的孩子,生活很困难。让她长期下乡的时候,有人就说:机关那么多男的女的,没孩子拖累,单让你去,你不会不去?还有人说,让你去你就把孩子带上。吴玉萍说,那影响多不好啊!人们说他们不顾影响你怕啥?现在听说是她的儿子死了,都非常同情,人们纷纷议论,愤愤不平。并且说孩子死的工夫不大,要赶紧抢救。人越集越多,出啥主意的都有,说得最多的是让孩子趴在牛背上,牵着牛走,把水控出来就有救。 吴玉萍以前的房东大哥说,你们先把孩子抱机关去趴在桌子上先救救吧!我去找头牛来。大家都说这样好,机关一个青年抱起孩子就往机关跑,大家也都跟了过去。 正这时朱一夫局长出来了。知道是抱着孩子去机关急救,便马上对那个青年训斥说:“抱到机关干什么?你还嫌影响小让人们都看看,展览哪!一个孩子死了死了呗!已经死了还抢救什么?快叫车送火葬场。” 那个青年刚要去给火葬场打电话叫车,人们把他拦住了,都喊叫起来:“淹死的人有的是一下呛着了,人刚死,哪能不抢救马上送火葬场啊!”“有人找牛去了,等等吧!要抢救。”“他妈离这儿就二十里地,怎么也得等他妈回来呀!”朱一夫一看老百姓都向着吴玉萍说话火了:“这里有你们什么事?机关的事用不着你们管,都给我散散,该干啥干啥去!” 群众看他这种态度也气愤了:“你处事不公就兴我们说说!”双方正吵着局长来了,人们马上围上局长还是说要抢救,要等孩子他妈。还对朱一夫说的马上送火葬场不满。 朱一夫看人们在局长面前告他的状,更厉害了:“你们起什么哄?都给我走开!”他这种蛮横态度更激起了群众的愤怒,有些人平常就知道他的为人,说得就更难听了:“人家的孩子刚死不抢救,就送火葬场,你们孩子死了也这样吗?还有点良心没有?”“人家带着两个小孩子,就不该让他妈长期下乡!”说到这里,局长也担着责任,自然心里不高兴:“下乡锻鍊,人人都应该,带小孩的为什么就不该去?” 朱一夫一看局长也被包围了,有些尴尬。心里倒有些高兴,胆子也壮了,便对群众训斥起来:“机关内部的事,你们管得着吗?都给我走开!”然后又对局长说,“在这儿围着让他们说三道四的,影响多不好,赶紧送火葬场吧!”局长说:“要不先放机关,等他妈回来……”还没等局长说完朱一夫便抢了过去:“放机关哪行啊!机关那么多人看着也得说三道四,而且这些人也会老围着,影响太坏了。” 局长也觉无奈,觉得这些人老围着,越集人越多,机关一些干部也都来了,都对领导的做法不满,也确实影响不好,没有说话,等于默认了朱一夫的意见。朱一夫便马上训斥机关那个青年:“我早让你给火葬场打电话让他们来车,你怎么还愣着?” 火葬场的客货两用车来了,局长、朱一夫和机关一些人跟着孩子遗体一起走了。许多人还是不甘心:“是你们的影响重要,还是孩子的命重要?”有些人不仅喊叫还跟着上火葬场去了。 这些情况吴玉萍都不知道,事后知道了,又是刻骨的悲痛和悔恨。她悲痛命运的不公,又悔恨自己的懦弱,为什么不能拒绝下乡,为什么不能守护好自己的儿子。为什么在火葬场时不冷静一些,如果她能知道房东的到来,拼命也要把儿子放在牛背上,或许还能挽救于万一。可这一切都太晚了,她捶胸顿足,撕裂着自己的心,恨不得和儿子一起归去。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2(7) 就在房东狠命地敲门时,朱一夫气唿唿地出来了,站在台阶上喊叫说:“别开门,不能让人们进来。”然后又对门外的群众说,“你们起什么哄?有你们什么事儿?都回去。” 群众从河边到现在喊叫这么半天也不顶事,喊叫的劲儿小了,只是不住地嘟囔:“这么不讲理。”“没一点人性。”只有房东觉得自己理直气壮,还是喊叫说:“我是来救孩子的,让我进去,把孩子放牛背上多转游会儿还有救,放我进去。” 第248页 朱一夫喊叫说:“你捣什么乱?人死还能起死回生吗?”房东说:“他可能不是真死,是别的孩子把他按进水里呛了几口水憋住了气,救救有可能活,淹死半天还有救活的。” 朱一夫气得在台阶上直跺脚:“死了就是死了,什么真死假死,你们要干什么?聚众闹事吗?啊?赶紧给我回去,要不然我让人把你们都抓起来!”房东一看人家是铁了心了,再求情也没希望,只好不情愿地走了。 吴玉萍迷迷煳煳地被拉回机关,安置在一间空宿舍里。她的心脏衰弱到极点,唿吸困难,上气不接下气,不时地抽搐,有时甚至停止了唿吸,好长时间,才又喘上一口气来。机关叫来了医生,医生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没法可想,没药可医。这时才有人想起来孩子还有爸爸,应该把孩子的爸爸接来,不然再死一口子,谁负这个责任?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3(1) 这天的后半夜,白刚才来到吴玉萍的机关。夜色漆黑,影影绰绰地见农林局门前有不少人来迎接,其中五六个都是女同志。人们很热情很友好,有的问路上冷吧?有人说还没吃饭吧!白刚一下车有人便从怀里把小女儿强强接了过去。 白刚先是很高兴,多少年来他还没见到干部们对他这么热情。很快他就疑惑了,为什么人们今天突然对我这么友好?孩子病了深夜也不会这么多人迎接我呀!继而他从她们热情的招唿中并看不到一丝笑容,那一张张冷峻苦凄的脸上透露出来的只是怜悯和同情,有人脸上似乎还有泪痕。他的心突然紧紧地拧在一起,一阵恐怖袭上心头。他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不幸在等待着他。便连忙说:“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时他想到的不仅仅是孩子,更多的是妻子吴玉萍。他联想到1957年反右时,她因为受不了逼供和长期的残酷斗争,曾经自杀,由于医生的及时抢救,才留下了一条性命。现在是不是又遇到什么冲击,承受不了苦难重走了那条路?他看见那么多人都沉默不语,更加着急了,又重问了一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许多人仍然是低着头不说话,有一个人说:“到屋吧!到屋再说。” 许多人都跟着白刚往里走,只听见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却没有一个人说话。白刚惶惶惑惑地走到吴玉萍屋里,只见她面容憔悴焦黄,眼中无神,痴痴呆呆的好像经歷了一场大病。白刚担心地跑到她跟前,吴玉萍拉住了白刚的手,她的手哆嗦着,眼中立刻淌下了眼泪,挣扎着,喘息着,有气无力地颤抖着说:“咱们的儿子死了,淹死了。” 这句话宛若晴天霹雳,这打击太大了,是他根本没想到的。白刚这时真是五内俱焚,痛苦到极点,孩子死了,妻子再有个三长两短,这日子可怎么过呀!真成了家破人亡了。他顾不得多想,强忍住眼泪,抓住她的双手说:“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咱们也要坚强地活下去,活下去!” “活什么呀!完了!全完了。”吴玉萍有气无力,声音很轻,轻得就像在另一个世界。看她又要无力地合上眼睛,白刚恐怖地大声喊叫:“不!不会完!儿子死了,还有女儿,还有强强。”接着又对强强说,“强强!来,叫妈妈。” 强强一进屋就被这可怕的情景吓傻了,不敢哭,也忘了饿。直到爸爸叫她,才放声哭了出来,扑到妈妈身上,连声哭叫着:“妈妈!妈妈!我害怕!” 吴玉萍长时间无泪,直到这时,眼泪才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紧紧抱住强强大哭,说:“孩子啊!我的好宝贝,不要离开妈妈,不要离开妈妈。谁说出大天来,妈妈也不会放你走啦!妈妈后悔死了,这么小的两个孩子,为什么不放在妈妈身边?为什么让人拆散哪!” 屋里人一直屏声静气,现在看到吴玉萍危险过去了,才开始和白刚说话,问他:“吃饭了没有?”白刚说:“吃饭倒不要紧,我得去看看儿子。” 人们七嘴八舌地说:“今天太晚了,反正也是这样了,明天去看吧。老吴还需要照顾,你照顾老吴吧!你太累了,也该休息了。”任人们怎么劝说,白刚还是坚持要去。他从窗户里看见汽车还在外面,便说:“这不是汽车还在吗?有汽车跑一趟一会儿就回来了。只要有个同志领领路,谁也不用陪我。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人们都不说话了。局长们早都休息去了,白刚来他们根本没有见面,这许多同志半夜还不走,多是和吴玉萍平时不错的人,也有平时一般,这次却对她十分同情的人。这些人多是一般的技术员,谁也不敢做主。在这里代表局里接待的官方代表只有办公室的小陈一人。他看白刚坚持要去,周围又有些人同情,便摆出一副官架子说:“为你们的事同志们都忙活一天了,现在都半夜了,还没休息。到黑了司机又跑一百多里地去接你,太累了。这已经够意思了,你不能再提额外要求。” “怎么是额外要求?儿子死了我都不能去看看吗?”白刚这些年遇事都是息事宁人,从来不发火,今天也生气了:“司机累了我走着去。” “走着去,你一个人能去吗?得走半宿谁陪着?”小陈也毫不相让。一些好心人见两人要争吵起来,便都来劝说:“现在都半夜了,到火葬场也找不着人。司机是别的单位的,农林局不趁个车。留在这儿是怕吴玉萍出意外上医院,现在吴玉萍没事了,得让人家回去。现在离天亮只差几个小时了,明天早上还让汽车来,不是一样吗?”白刚知道拧不过人家,想想也只得依了众人。 第249页 人散了,强强睡了。白刚劝吴玉萍好好休息,吴玉萍说白刚累了,让他睡一会儿。可是两个人谁又能够入睡?吴玉萍呜呜咽咽,欲哭无泪。白刚泪如泉涌,却不敢哭出声来,怕更引起吴玉萍的悲痛。两个人相拥着,体贴着,安慰着。很久很久吴玉萍才自言自语地说:“孩子就像睡着了一样,就像睡着了一样啊!胳臂腿都软软乎乎的,软软乎乎的呀!” 白刚一听勐然坐起来,他觉得孩子死后那么长时间不僵还有救,小时候他见过淹死半天驮在牛背上或把锅扣过来趴在锅底上还有救活的便埋怨说:“那你不早说,早说跑步我也要看看去。”吴玉萍说:“我白天就提出了这个问题,领导说医生说了,雷击死的水淹死的,都不挺尸,可也救不了。我要多陪孩子呆一会儿,领导都不让,深更半夜地谁会陪你去?不行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3(2) 白刚愣在那里不说话了。雷击死的他经歷过是不挺尸,水淹死的也不挺尸,他可没听说过。可是不管听说过没听说过,一切都晚了。白刚本来是个坚强的人,想起这些也痴痴呆呆了。吴玉萍看他像个傻子似的呆坐着,怕他精神受刺激,便劝说道:“别傻坐着了,关灯你也休息一会儿吧!” 第二天机关来人催促处理后事。吴玉萍白刚带了儿子十分喜欢的新衣服,新鞋子想给儿子穿得整整齐齐,送他上路,结束在人世间这苦难短促的一生。 到了停尸房以后,人们都惊呆了。已经看不见孩子的脸,他的脸上脖子上胸前全被吐出的白色泡沫覆盖着,就像螃蟹吐出的那种泡沫一样。虽然泡沫在一个一个地缓慢崩裂,地上已流了一大摊水。但是泡沫高处仍然有一尺多厚,可见孩子夜间有过动静,有过唿吸,而且持续很长时间,不久以前他还在吐沫。 他原来不该死,是完全可以抢救的,却生生让那些狠心的人们给葬送了。他们没有抢救,嫌人们说三道四,对领导影响不好,没有拉回农林局,竟把人直接送火葬场,让孩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痛苦地死去。 一霎时,悲愤、不平、悔恨、痛苦一起袭上白刚的心头,他这个坚强的汉子经受了多少苦难和屈辱都没有哭过,听到儿子死信以后,虽泪流不断,也没有大哭,这时却不由得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他多么想高声吶喊,以泄心中的悲愤不平,他多么想愤怒的责问,你们也有妻子儿女,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孩子?他甚至想痛快地斥责他们,你们还是人吗?怎么没有人的心肝? 可是他不能啊!即使在这极度的痛苦中,他也知道自己身上还有无形的枷锁,他连愤怒的自由也没有。即便自己豁出去了,不惜孤注一掷,他还要顾及妻子还在他们领导之下,她的处境已经够坏了,他不能再给她增加更多的麻烦。 他既不能高声地吶喊,也不能愤怒地责问,更不能痛快淋漓地斥责他们,只能痛苦地责怪自己:孩子啊!是爸爸害了你啊!爸爸对不起你呀!生了你养了你,却没能力保护你啊!我的好儿子,你不该死啊!是个没能耐的爸爸连累了你呀!使你小小的年纪,竟然活生生地被抛在这阴阳交界的地方,独自一人痛苦地进行着生命最后的挣扎,孤零零冷凄凄,没有亲人的呵护,也没任何人的怜惜和同情,竟这么悽惨地离开了人世。 孩子啊!爸爸是有罪的,有罪的呀!竟使一个可爱的儿子这样悲惨地死去。我的好儿子啊!原谅你可怜的爸爸妈妈吧!他们也是身不由己啊!我们将为你悔恨终身,痛苦终身。 孩子啊!你安心地去吧!爸爸妈妈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会永远怀念你,你永远会活在他们心里。天哪!这一切是为什么?为什么呀!命运啊!为什么这样捉弄人?为什么连个孩子也不放过?老天哪!这一切是为什么? 白刚一边哭,一边用手绢擦拭儿子脸上的泡沫。他轻轻地小心地擦拭,就像孩子还在睡着,生怕惊醒他一样。这哭声,这情景,使许多在场的人都不禁潸然泪下,暗自饮泣。有人也竟然悲悲切切地哭出了声来。 吴玉萍看到儿子这种情景,心中更是撕肝裂胆般地疼痛。她和白刚不同,不仅仅是悲痛,还有着更深一层的内疚、悔恨。昨天他看儿子时,儿子当时像睡着了一样啊!我当时为什么不坚持抢救啊!老百姓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死马也要当活马医啊!当时抢救是完全有希望的,可惜丧失了抢救时机。 就在她走后,儿子是有过唿吸的。不然这吐出的沫子从何而来?我应该坚持抢救应该守着他呀!是作母亲的罪过呀!让他独自在这里苦苦挣扎。她比白刚的痛苦更深,但是她没有像白刚那样唿号,只是痴呆呆地坐在那里,好像灵魂已经出了窍。在几个女同志帮助下,白刚一直想为儿子换上一身新衣服。可是孩子全身已经僵直,胳臂腿都不能转动,再也穿不上了。 这时白刚突然想起了医生说淹死的人不挺尸的话,显然这是一种欺骗,目的只是为领导帮腔,作为不让他们守在儿子身边的藉口。他在心中暗暗诅咒,一切都变成了阶级斗争的工具,都变成了阶级斗争的牺牲品。连医生的人格也被廉价出卖,只能按领导眼色行事。他也试着搬了搬儿子的胳臂,想为儿子穿上一件新衣服,胳臂已经僵硬得搬不动了。虽然儿子已没有知觉,但他还是不忍心用力搬,恐怕伤着这稚嫩的筋骨。最后他看这一切都是徒劳,便流着热泪对吴玉萍说:“不行了,不要穿了。我们把他的新衣服盖在他的身上让他带走吧!” 第250页 儿子最后只穿着沾满泥水的背心裤衩走了,把那件终生唯一的一件白衬衣盖在了身上,把那双他所钟爱的但永远也穿不着的鞋套在了脚上,送进了火化室。 十几年啊!他伴随着父母受尽了屈辱磨难,备尝了人世间艰辛冷暖,没有享受到人生的欢乐就去了,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是人生的幸福了。 十几年啊!爸爸妈妈经歷了多少艰辛和困难才把他抚养成人,他成了爸爸妈妈生命的寄託,生活中的希望,终身的依靠。谁想到,这一切只是过眼云烟,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顷刻间化做了一捧灰…… 从火葬场回来,吴玉萍和白刚去儿子住过的宿舍里收拾遗物。只见窗台上依然摆着前两天盛咸菜的罐头瓶子,上面撒着一层白花花的盐面。儿子内心里装着的始终是爸爸妈妈的贫困艰苦,他没有听妈妈的话,为节省一分钱,仍然吃那撒了盐面的咸菜,以减轻妈妈的负担。翻开枕头套,里面的饭票还有很多。上次给他的五元零花钱,仍然整整齐齐装在一个信封里,没动分文。和他同住一屋的叔叔看到孩子还有这么多饭票,也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3(3) 他说这孩子太懂事了,每到卖炖肉的时候,他都不买,怕别人看到不好意思,都是悄悄地把饭端回屋里来,一个人就着咸菜吃。看到了钱和饭票又听到了这些情况,吴玉萍的眼泪就像开了闸门的小河,一下就刷刷地流下来了。 多么懂事的孩子啊!多么心疼妈妈的儿子啊!却再也见不到了,永远地去了。苍天!你怎么这样的无情,这样的不睁眼哪!让这么好的孩子突然地去了!留给爸爸妈妈的只能是终生的歉疚和悔恨。 孩子的死,唤醒了人们的理智,激起了人们的良知。县城里许多机关单位都在议论和不平,就连县委大院都有人评论农林局有的人没有天理良心。以前人们对吴玉萍,不管是同情的、敬重的、误解的,都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绝不过于亲近。对于白刚更是像躲避瘟神一样,离得远远的,实在躲不开时,也只是态度冷冷地打个招唿。孩子死后,人们打破了层层禁忌,不管上班下班,白天晚上,总有不少人到屋里来看望,来安慰。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流下了同情的眼泪。 远离县城几十里的邵祥,听说了这件事,也特地从公社赶来,一进屋就泪如泉涌,连连说:“怨我呀!怨我呀!我临走没找个合适的人照顾他。怎么会出这种事呢!多好的孩子啊!太懂事了,可惜呀!”吴玉萍一见邵祥,更是痛哭不已:“你要不走,也许出不了这个事啊!我儿命苦啊!妈妈不能照顾,怎么连个好心的叔叔也不能照顾啊!” 除了像走马灯似的人来人往地探视以外,姚秀环等几个女同志更是天天来陪着,说是来安慰,实际是一直陪着哭泣。没人的时候,她们还敞开心扉,吐露对领导的不满,完全不把他们俩当外人了。她们还说这事领导有责任,大的没了,还有一个更小的,再不能在家里扔着了。应该趁这个机会找找领导,解决一下你们的实际困难。在哪儿也是劳动,让老白到咱们县来不行吗?免得让一家子四分五散的。 突然有一天一个人也不来了。吴玉萍很奇怪,她马上意识到一定是有领导说了什么,一直心中不安。白刚深知吴玉萍受不得刺激,总怕她神经出什么毛病,便安慰她说:“有人来我们感谢,没人来也不恼,重要的是我们自己要坚强。至于闲言碎语,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我们对得起天地良心,怕他们什么?” “我不是怕。我是说人与人之间为什么搞得这样复杂?有些人竟是这样的残酷无情?就没有一点感情?就没有一点理解?”吴玉萍十分伤心。白刚说:“许多同志不是都来看望了吗?说明公道自在人心,许多同志是理解的呀!” “我是说局长们,儿子死了,那么多局长却没有一个人来。今天其他同志也一个不来了,肯定是局长们说了什么,自己不来,还干涉别人,真让人难以理解呀!”吴玉萍十分悲痛。 他们两个正说着,偷偷熘进一个人来,是姚秀环。一进来就开门见山地说:“我们不能常来了,今天局长开了会,批评了许多人到你们屋里来探望,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尤其是朱一夫那个没人性的东西,瞪着眼睛狠辣辣地说,别说右派死了个孩子,就是连大人一起死了又算什么?你听听这叫人话吗?还有点人味吗?” 还说不少人还到他们屋里哭鼻子抹泪儿,这是什么阶级的感情?有人半天半天地坐在那里陪着哭,你哭的什么?是为他们喊冤叫屈?还是对领导不满?有些人说不该让孩子他妈下乡,难道有孩子就不学大寨了吗?学大寨是毛主席的重大战略部署,这些人要好好考虑考虑,对毛主席是什么态度?是什么立场?再发现这种情况,你们要深挖思想,交待清楚。散会以后许多人都骂他。你们别太往心里去,这种人不会有好下场。多多保重吧!说完便急急忙忙走了。 清静了没几天,姚秀环和另外几个女同志,又经常过来看望,只是不坐那么长时间了。吴玉萍担心她们受连累,对姚秀环说:“领导不叫来,你们就别老跑了,省得惹麻烦。”姚秀环说:“我不怕,早想好了,他不是说再发现就要挖思想交待清楚吗?要批判我,我倒要问问他:吴玉萍是同志还是阶级敌人?孩子是祖国的花朵还是阶级敌人?发生不幸被淹死了,不该惋惜悲痛吗?说连大人一起死了又算什么,这是什么阶级的感情?这难道是无产阶级感情?无产阶级对同志就是这种态度?老白受过处理不假,不是也摘帽了吗?不是按党的政策宣布回到人民的队伍了吗?到底是人民还是敌人?……”姚秀环越说越气愤,好像面前就有朱一夫,正在和他进行辩论。 第251页 姚秀环走后,白刚很有感慨地说:“看她那么瘦小柔弱,想不到性格却这么刚强,多好的同志啊!”吴玉萍说:“不光是人好,技术上也是骨干,两口子都是技术尖子,可是好人不吃香啊!”白刚有些奇怪:“在农业技术部门,这样的人不吃香什么人吃香?”他以为只有像他们这类受过处理的才不吃香呢! “什么人吃香?”吴玉萍说,“朱一夫那样的人吃香。会对领导熘须拍马的吃香,会看领导眼色行事的人吃香。她的遭遇也和咱差不多,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罢了。”说到这里吴玉萍又伤心地流下了眼泪。白刚更奇怪了:“她的遭遇和咱差不多,她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事儿?” 吴玉萍嘆了口气,缓缓地说:“机关里学大寨一共只下去两个女同志,她和我。她带着一个女儿,比咱大锁大一岁。她爱人经常出差,虽说有家,可是她俩一走,也是只剩下一个孩子。她起初也是不去,说孩子没人照看,但领导硬逼着走,结果今年春天孩子被坏人糟踏了。孩子爸爸去外地出差,机关赶紧把她叫了回来,也没说为什么,只说孩子他爸经常不在,你就别去了。她还以为领导上终于良心发现了,其实哪里是良心发现?是在掩盖他们的错误造成的严重后果呀!”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3(4) “机关里有多少女同志?只下去两个为什么单单挑上了你们俩?”白刚还是不明白。吴玉萍说:“女同志多了。我们俩不是不吃香吗?一个是摘帽右派,一个是好认直理,惹领导烦气。现在是不搞反右了,来个二次反右,准打她个右派。” 说完两个相对无言,沉默良久。白刚不明白现在为什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朱一夫不说了,是造反中踩着许多人的肩膀上来的。可是局长中还有几个老干部啊!白刚虽在肃反反右中都挨整,领导运动的也都是老干部,不过他觉得运动中许多人整人是不得已。现在看到这些人平时也这样,没一点人情味则非常不理解。 他们的良心哪里去了?从小念书教师们就常讲: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为什么这人皆有之的恻隐心都不见了呢?他听到过人道、人情、恻隐之心甚至包括正义感都是资产阶级的感情,他始终不相信。没有了这些,只知道残酷斗争,互相残杀,那不是成了禽兽了吗?有的禽兽为保护同类还可以奋不顾身呢!机关同志之间为什么搞得这样冷酷无情?妻子一直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其内心的痛苦和受到的伤害可想而知了。 从火葬场回来,吴玉萍痛不欲生,几天几夜没有好好睡过觉,吃什么安眠药也不管事,耳边只听得河水哗哗响。心脏衰弱得几乎摸不到脉搏,一连几天吃不进多少东西,勉强吃点就又吐出来。心里满满的,又是空空的。满的是怨愤之气;空的是挖走心肝般的失落。开始几天她哭都哭不出来,经常痴痴呆呆地盯着一个地方发愣,盯着盯着那个地方有时就出现儿子的幻影,这时才会哭出声来,一哭开又没完,整天眼泪不断,连衣襟都是湿的。 在巨大的打击和灾难面前,白刚虽然也极为痛苦,但他总是把痛苦和悲愤埋在心底,既很少哭泣,也不愿向别人诉说。他相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自己要倒下去那一切就全完了。所以他不仅精心护理着吴玉萍,忙家务照顾女儿,还总是默默地告诫自己坚强些,不能倒下去,更要经得住风雨。这种时候他要撑不下去,这个家就全完了。 他知道自己住在这个机关,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但面对别人的冷漠歧视,他没有自卑气馁,反而当作一种激励。他一生没什么愧对于人的,一定要活出个样儿来,堂堂正正作人。 吴玉萍所以在痛苦中不能自拔,除了领导的冷漠歧视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她一直感到迷惑,那么听话的儿子怎么会去洗澡会淹死呢?那天在火葬场房东和群众说的一些情况她没有听到,心中有许多怀疑化解不开。儿子死了这么多天,机关里没有人告诉他们孩子到底是怎么淹死的?救上来以后是怎么处理的?直到原来房东家的大哥大嫂来看望,他们才知道了大锁死的详细情况。 孩子是被人摁到河里淹死的。 刚淹死的时候一起洗澡的孩子们回家都乱学说。后来摁大锁的那个孩子家长便四处找那些洗澡的孩子不许他们乱说。说我们孩子没摁人,谁说是我们摁的我和他们没完。现在那个孩子的爹妈还日夜担心吴玉萍找他们呢! 他为什么要摁?到现在还是个说不清的问题。那天天太热,几个孩子跟着老师去劳动,拾麦穗,身上沾满了麦芒。有人提出上北河里洗洗澡凉快凉快再走,那几个孩子都会水,只有大锁没下过水,他不想洗,妈妈也嘱咐过他不让他洗澡,可是孩子们硬拉他下了水。 别的孩子下水后便嬉笑玩闹,只有大锁战战兢兢地不敢活动。这时一个孩子便一下把他摁倒在水里,不管他了。是出于恶作剧?还是出于对所谓“狗崽子”的歧视,谁也说不清。看到大锁没上来,孩子们马上慌了,大喊淹死人了,淹死人了。一个个跳出水来抱起衣服也顾不得穿便大喊着四散跑开。机关知道后人捞上来了,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对机关让孩子妈下乡不满,要求抢救。朱一夫嫌影响不好,没抢救立即送了火葬场。 第252页 人们知道这些情况以后,觉得对机关是没法了,但都劝吴玉萍和白刚去找把孩子摁入水中的人,要求赔偿。白刚说:“把孩子摁入水中,要是孩子的恶作剧,还能把孩子怎么样呢!要是出于对所谓‘狗崽子’的歧视凌辱,现在从上到下就是灌输这种思想,又怎能怪得了孩子?再说老百姓的生活比我们还苦,要求赔偿,我们能说出口吗?人已经死了,一切都让它过去吧!” 一切都可以过去,但是有一件事局里几个人都劝他们应该说道说道。人们说:“孩子的死不管怎么样,局里有责任,不能啥话也不说便宜了他们。要趁机会提出解决下实际困难,一家子凑到一起来。房东大哥大嫂也劝吴玉萍别光闷在屋里哭,不要光想死的了,要多想想活着的,趁这个机会把他叔的户口迁到咱们县里来,把小的拉扯大,这才是正经事。穷富吧不说了,好歹的只求个一家团圆。” 一句话惊醒了梦中人。吴玉萍想孩子死了,我们不说别的,对这样的实际困难,领导还不应该帮助解决一下吗?把白刚的户口转到县里来,几年来吴玉萍向领导提过几次了。省委统战部也曾给县里写信联繫,说可以照顾他们夫妻团聚。 县委也曾考虑过,但“文革”一开始,问题不但没能解决,对她有过同情表示可以解决的县委李书记和生产办公室主任,还为此受了批判,说他们同情右派,被贴了不少大字报。这事就扔下了。现在情况有所不同。儿子的死,他们难道就没有一点内疚吗?如果一家团聚,孩子怎么会死于非命呢!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3(5) 吴玉萍鼓起勇气,强打着精神,拖着极度虚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走到局长办公室。局长们正在开会,一见吴玉萍来就个个冷若冰霜,沉默不语,连个招唿也不打。吴玉萍看到这种冷冰冰的情况,直气得浑身哆嗦,话也说不上来了。等了好一会儿,局长才说:“有事吗?” 这本是一句平常的话,要是放在一般情况下,这也属正常,无可挑剔。但现在是她死了儿子,多少天来哭得个死去活来,现在行走很困难。见面了局长们不仅不说让坐下,也没个问候,却板着脸说出了这句话,吴玉萍气得泪就流出来了。她本来是想商量请求的,一气之下请求便变成了质问:“我下乡前局长说孩子由局里负责照顾,现在孩子死了,局里有个什么说法呢?”一位年轻的局长冷笑了一声:“说法?嘿!你儿子是自己洗澡淹死的,也不是谁把他扔到河里的,要什么说法?”这句话如同寒冬腊月冷水浇头,使吴玉萍从头顶一直冷到脚心。她浑身颤抖着,哆哆嗦嗦地说:“领导难道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别的副局长都面面相觑,没人说话,朱一夫却挤了挤那双小眼睛,两片薄嘴唇一撇,怒气沖沖地说:“领导有什么责任?你儿子死了还要领导偿命吗?你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人?领导对你够可以了,多少天来你在机关里哭哭啼啼,影响办公还没说你呢!照这样你们立即搬出去。你马上到种子站去上班!” 这话更噎人了。吴玉萍本来胆小怕事,规规矩矩。可是俗话说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吴玉萍是个人,又何况她刚死了儿子心中又积满了愤懑,所以这一噎倒没有使她更害怕,倒使她更坚强了起来:“我说要领导偿命了吗?儿子死了哭哭还不允许吗?机关这么多女同志,好多人无牵无挂,可是单选小孩没人照顾的人下乡,这合适吗?当时我就提出了困难,领导说孩子由机关照顾。现在孩子死了,机关就没点责任吗?”局长自知在这方面有点理屈,说话不像朱一夫那样强硬,但仍不想担什么责任:“谁照看也挡不住孩子去洗澡,自己洗澡淹死的机关担什么责任?朱局长说得对,你们整天哭哭啼啼影响办公,都没说你们,对你们已经够意思了。” 机关这样冷漠无情,好像还对我们有了很大恩惠,吴玉萍一听就火了:“孩子刚死很快就捞了上来,旁不相干的群众都要求抢救,领导却顾全自己面子,立即送火葬场。结果一黑夜孩子吐了那么多的沫子,说明有过唿吸,本来是有转机的。你们都看见了,不痛心还没点同情心吗?孩子死了领导问也不问,爹妈哭哭还不行,领导做得都对吗?我看在这儿是没法和领导说话了,既然这样,只能找个地方说理去。”说完扭头就往外走,她想已经是这样了,也豁出去了。你们还能把我怎么样?没等她出门,另一位副局长李局长叫住了她:“你等等,你要上哪儿去?” “上县委大院,找书记找县长,找县委大院的人们评评理。”吴玉萍忽然觉得身上有了力气,也有了勇气。 吴玉萍下乡就是李局长谈的话,当时他答应机关一定负责任照顾,现在出事了,他觉得自己应该说几句话。同时他也觉得这事儿闹到县委那儿,局里也不好看,这孩子的死在县委大院已有议论,听说已有人向县委书记反映了。这些事真要都闹出去局里是不好说呀!所以便把吴玉萍拦住了。 他们很客气地让吴玉萍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水,然后慢慢说道:“学大寨是政治任务,你下乡是应该的,也服从了领导分配,这是好的表现嘛!至于孩子出了事儿,大家都很难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就是亲妈在家,也不能时时看着他吧?人没了,追谁的责任也没用了。” 第253页 长期受磨难受压抑的人要求并不高,只要领导给个好脸儿,有几句温暖的言语,他们的心里就会宽松好多。吴玉萍的态度立即缓和了下来:“我并不是追责任,我是觉得儿子在机关死了,领导却不闻不问,太冷了。不是领导扔河里去的,可是捞上来只怕对领导影响不好,不抢救直接送火葬场,第二天的情景都见了,心中就没一点自责吗?朱局长的话更让人寒心了,哭都不行。我多少天没睡过一宿好觉,没好好吃过一顿饭,走路都困难,让立即上班,可能吗?……” “嗨!”没等吴玉萍说完,李局长便打断了她,“那都是气头上的话,也不必当真。这样吧!我也知道你生活挺不容易,有啥困难就提出来吧!经济方面是不是要点补助?我们商量商量,能照顾尽量照顾点。”吴玉萍说:“钱有什么用?补助几十块钱,解决了今天还能解决明天?这些年再苦也过来了,我向来不向领导张嘴。” “钱有什么用?”李局长重复了一句,觉得这话有点奇怪。别人争还争不到手呢!我主动提出来,你还说这个话,便说:“那你说怎么办?”吴玉萍说:“我请局长们研究研究,把我的根本困难解决了。把白刚的户口转到咱县里来,最好能给他安排个工作。这事领导也清楚,我以前提过几次,省委统战部也和咱县联繫过,县委李书记早先也跟局长打过招唿,我希望领导再认真研究研究。实在不行转到咱县城附近农村也行,反正在哪里都是劳动,在咱们县也可以照顾照顾家。”李局长面露难色:“这事我可做不了主,等我们研究以后再说吧!”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3(6) 吴玉萍只好等待。和以前几次一样,没有人给她一个回答。每次吴玉萍找去,李局长都说工作忙,局长们还没研究。最后实在推拖不过去了才说研究了,工作问题不能解决,把白刚户口转到本县农村,领导也一口拒绝了。吴玉萍对领导彻底失望了。实在没办法也就不顾及这个规矩那个规定了,只好像国际歌中所说的,自己去解放自己。 吴玉萍拖着病弱的身体,去县委、县政府找了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志,他们手中多少有点权力,和有关部门也熟悉。他们私下告诉她,现在村里都不愿意进人,特别是成分高、有问题的人,更没人敢要。只能自己找好愿意接收的大队,和公社疏通好,县里哪个部门卡住了,我们去做做工作,但是领导都不能出面与公社或大队联繫。 当然这也迫于是阶级斗争的形势,虽然充满同情也只能採取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办法,但终于开了一个心照不宣准予放行的通行证。没有任何凭证这样不会给哪个领导添麻烦,只是需要的时候,人不知鬼不觉地暗中给你说句话而已。这已经是吴玉萍求之不得的了,说实在的,那个年头只要领导答应对此事不上纲、不追究、暗中准予放行就是最大的恩惠了。 有了这支无形的令箭,吴玉萍便四处托人找县城附近的几个村庄去疏通,离县城近才好照顾家。但很快都有了答覆:不要。理由很简单:劳教过的右派,又是地主出身,谁敢要?告诉他们县里有的领导同意了,回答是拿机关的证明信来。有的回答更干脆,领导同意也不行,我们不惹这个麻烦。 最后只好找邵祥,吴玉萍让她找找道庙村支书田玉生,她觉得这人公道正派,敢作敢当,两次相处关系都很好,有可能阻力较小。邵祥和田玉生一说,他十分痛快地说:“吴玉萍的家属来,我们要。别说她遇到了这么大的不幸,就是没这事,她有那么大的困难,我们也得帮着解决。地主成分,人家从小跟着党出生入死,革命那么多年,家庭成分不好算个啥?右派,不是摘帽了吗?到我们村还是个农民,有啥不行的?他们还跑了那么多地方,为啥不早说呀!”邵祥说:“主要是考虑你们村离县城远,照顾家不方便。” 田玉生说他不用上队里劳动,我们不缺劳动力。每年只向队里交钱领粮食就行了。一下解决了吴玉萍一个心病。但失去儿子的悔恨、内疚、痛苦却没能缓解,她有时还痴痴呆呆的,说话也前言不答后语。白刚真担心她的精神要彻底崩溃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4(1) 但是一家终究可以团聚在一起了,不必四分五散,不必两地悬念,不必秋后搬来春天又搬走。就算是一只破船吧!总算有了一个可以停泊的港湾。他们的要求并不高,不仅不敢和一般干部的家庭相比,连副业工的待遇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奢望。副业工住机关的好房子是天经地义,你们一家有个劳改犯,能在机关大院里给你一间小房子就是莫大的恩赐了,说不让住随时可以把你清出去,你还妄想住好房? 对白刚一家来说,他们也特别知趣,心里并没有不平之气。有这么一个稳定的安静的没人打搅的小窝,他可以“自由”地活动,再也不用天天到生产队去报到去受监督劳动了,这已经是最大的解放,他们已经心满意足了。 吴玉萍精神的创伤身体的虚弱虽没有恢復,但每天上班不出院,上着班也不耽误照顾孩子和做饭。只是白刚在这个院打家具卖影响不好,人多眼杂,人们又受阶级斗争为纲的多年薰陶,学会了一套无限上纲的本领,只要有一个人看你不顺眼,向上一反映,你就受不了。所以白刚便决定避开人们的眼睛,到外地去找活干。 第254页 白刚想起了以前卖箱子被骗的那个大农场,那里缺木匠,他便到那里去闯荡。一个摘帽右派要想到一百多里以外的地方去闯荡谈何容易?为了出事也有个做伴的,遇到人欺侮也有个壮胆的,便约了两个人结伴而行。一个老钱,一个小鹿,都是在附近干零活时认识的。他俩听说国营农场那里缺木匠,都愿意出去闯荡闯荡。 三个人商量好:出去要互相帮忙,互相照顾,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出去倒也顺利,一去就在农场里新建的化肥厂落了脚。这里正缺木匠,每天工资两元五角。厂里有食堂,伙食很好。因为这里盛产大米,是鱼米之乡,天天都是大米饭,每天中午有一个好菜,不是鱼就是肉,白刚到了这里,简直就像天天过年。 可是好景不长,冬天室外建筑停工,厂家要裁人。木工来自各地,以前混着干活厂里不知道哪个技术高低,要大量裁人便想了一个绝招儿——考试,每人打一个小方凳。别小看这个四条腿往外撇的小方凳,它的四腿四 二个卯眼和榫头都是倾斜的,没有一个方方正正。要想每个卯眼和榫头都可丁可卯严丝合缝却着实不易。不用说做了,没有干过的没有特殊的划线工具,反正、左右、上下那些卯眼和榫头的许许多多的斜线你就划不来。而且这种家具又是一般木匠活中很少遇到的,所以一提出这个任务,白刚就傻眼了。 料都是预先准备好的,每人领料以后都头也不抬急急忙忙干起来。白刚知道这其中的难处,却没法克服划线这一关的障碍。他看见不少人手里都拿着一个划线的小工具,有了这个工具划线的难关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他见老钱有这个工具,便把希望寄托在同来的伙伴老钱身上。他手艺高超富有心计,经验丰富干活麻利,材料到手很快就把线划完了。白刚轻轻走过去悄声说:“把划线板借给我使使。”老钱头也没抬,把划线板用手一捂:“不行!我还得用呢!” 白刚像挨了一闷棍,脑袋一下蒙了。来时说好到外边互相照顾,看来一遇到利害相关的问题,这话就不灵了。固然这是决定每个人命运的竞争,可是别处来的人也在互相帮助,他们是在用集体的力量把别人挤走,剩下自己的伙伴,以后干活就好办了。 看来老钱是想吃独食,白刚愣了一下,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同时他也不会为这点小事对别人低声下气,便回到自己的工作檯前。他看了看小鹿也没有划线板,不过他在农村干过这种活计,正自己抠抠搜搜地用尺子和铅笔划线呢!白刚没办法也只有自己摸索着划。这二三十个木匠中,也有几个人不会做,他们干脆坐在那里呆着。 白刚知道自己被淘汰无疑了,可是他不甘心只是等待失败,他要在失败中寻找经验,他要在失败中收穫充实。所以也不停地试验着划线。等他抠抠搜搜地划好线以后,老钱已经打完了,他是第一个完工的。他坐在工作檯上,两腿蜷在胸前,双手抱膝,面带微笑,悠然自得地看着人们紧张地忙活着。 白刚这里并不着急,他只是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捉摸这其中的奥妙,寻找有用的数据,所以相比之下,他也是不忙活的。他看了看老钱,满是折皱的苍白的脸上,带着一脸骄傲的笑容,右嘴角往下撇着,流露出一丝轻蔑,也正看着白刚。白刚从这副神情上,好像还听到了他心中的声音:“笨蛋!” 白刚没有理他,这些年他一直生活在被耻笑被轻蔑的环境里,对这些不仅有了一种很强的承受力,而且产生了一种抗性。政治上让我矮人一头吗?我无愧于人,内心并不服气。技术上低人一等吗?我承认。可是做到现在这程度,我已经满意了,对得起自己。一个无愧于人,一个对得起自己,使他这些年在污辱、耻笑、冷嘲热讽中,一直摸爬滚打过来,身体上没有受到巨大创伤,精神上没有崩溃,而且觉得自己活得很坚强。今天的这失败、耻笑又算什么? 白刚本来做了很快走人的准备,可是厂里的决定仍然使他感到十分意外。管事的告诉他们,吃完午饭立刻就走,他和小鹿都在名单之内。他们要求明天走,回答是下午必须搬出厂外。看来厂里是怕这些人临走要做什么手脚,拿他们的东西,或是寻摸点好木料藏在行李里带走。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4(2) 这天也该着这些人倒霉,不仅厂里办事这么绝情,而且老天爷也凑热闹,从一早便下起了鹅毛大雪。发往各县的汽车没有了,明天也不能走汽车。一定让今天搬走,这不是难为人吗?眼看天就黑了,人们往哪里去?所以许多人都追在管事的屁股后头苦苦哀求。 老钱是留下的五人当中的一个,乐得他屁颠屁颠的满世界转游。小鹿急得都快哭了,和白刚说:“人家老钱是不管咱的事啦!就剩咱俩啦!你说咋办啊?”白刚说:“咱先把行李打好把工具收好,这时候人心惶惶人多手杂,别临走丢了东西。”小鹿说:“你真准备今天搬走啦?”白刚说:“你不走怎么办?人家一劲儿撵你还赖着干什么?”小鹿说:“这大雪天哪儿搬?”白刚着急地说:“收拾好东西把行李放这儿咱出去转转。” 县城只有一条大街,所有机关商店工厂排列在唯一的一条大马路两旁。一共也没有多少单位。这个由农场刚刚改建的县,好像县里应该有的一切,它还没有齐全。大雪茫茫,把大马路和两旁的平房全部覆盖了,远远望去这县城竟好像一望无际的大雪原,没有楼房也没有高高耸立的豪华门脸,不管是机关工厂都是简简单单的两扇铁栅栏门。这倒有个好处,院内的一切都一览无余。 第255页 白刚和小鹿起初是见门就进,问问人家是不是用木匠。回答都很简单:“不用。”白刚看看天色已晚,觉得这样太耽误时间,便注意看看院里有没有没做完的建筑活计,有了再进去。终于看到一个机关院心里,有一座礼堂或是饭厅,房子盖好了就是没有门窗。他们喜出望外,便赶紧进去联繫。传达室老头儿是很热情,说正应赶紧把门窗整好,明年一开春就可以用了。把他们带到行政科,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说,反正今年冬天也用不上,想明年开春再说了。那人不冷不热,对他们好像没多大兴趣。 白刚一进院就看有一堆烤好的板子在新房旁边码着,正是门窗料。便说:“我看料都备好了,今年冬天做好门窗,风干风干,开春儿一油就能用了多好啊!还等开春干啥?”那大汉不回答他的问题,却歪着脑袋斜着个眼睛上上下下把他俩瞅了一个遍,眼光里充满了轻蔑、怀疑和不信任:“你们是木匠?大雪天这么晚了这是从哪儿来?”因为连工具也没有对他们不信任。 白刚看出了这一点,便赶紧解释实话实说。那人有意让他们留下,但见他们连工具也没有,又不知底细,便说:“明天带了家具再说吧!”白刚一听有门儿,便赶紧说:“还明天干啥?今天把行李搬来安顿好了,省了耽误明天的工夫,明天一早就干活咧!”他惟恐这难得的机会熘走,又不敢说那边让立马走人,只好为主家着想说省了耽误明天的活计。黑大汉犹犹豫豫地说:“把工具搬来也行,行不行还是明天再定。”因为内行一看工具便知道你是不是真正的木匠。白刚说:“行!”拉起小鹿扭头就走,恐怕那大汉反悔。 回到化肥厂,不少人围着管事的还在求情呢!白刚和小鹿进屋去取行李,老钱说:“你们这是上哪儿?”白刚知道他好挖苦人,为了不给他留下话把儿,没敢说找到了活,万一那里不行呢!只说:“有个地方让我们先住一宿。”老钱把嘴一撇冷冷地笑了笑,显然他不相信只是住一宿:“餵呀!有这么好的事?啥人有这么好心肠?”小鹿心眼直便把情况照实说了。老钱是个精明人,知道让搬工具住下,那就算成咧。 这时他好像不认识似的,故意把白刚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把撇开的大嘴抿上,嘴唇鼓起了一个尖尖,微微笑着:“餵呀!没想到老兄还有这两下子,不大的工夫,就找到了活干,还是这么好的地方,真不简单哪!” “有啥不简单的。”白刚话中有话地说,“比起你老弟来差远了,你是独占鰲头稳坐钓鱼台,我们是让人看笑话被赶走的人,就是找个地方免得露宿街头。”白刚本想用这种话敲打敲打他这人不够意思,不要老看别人笑话。可是老钱这时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他这个聪明人竟没有听出白刚的话中话,还被白刚那几句带有讽刺意味的高帽儿弄得陶醉起来,所以倒高兴地对白刚夸奖起来:“有啥不简单?没看见那一二十号人到现在还追在人家屁股后头求情,咋没一个人出去闯荡啊!不低三下四地求情,自己长志气出去找活儿的不就是咱哥儿们这一份吗!餵呀!老兄那么多年的干部真没白当啊!” 老钱知道白刚的歷史,过去是省里的干部被打成右派,不过还不知道他劳教多年,要不然更看不起他了。屋里还有别人,白刚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提起他过去的歷史,所以他对老钱似乎是恭维实际潜伏着危机的话没有答茬儿,并且显出了满脸的不高兴,只是默默地往车子上揽行李和工具箱。老钱觉得没趣儿,愣了一会儿,不无尴尬地说:“没活了,我也许找你们去,到时候帮着说几句好话,可别吃独食往外推呀!” “我们办不出那事来。你神通广大到哪儿都是香饽饽,万事不用求人,还怕我们吃独食?”一说起吃独食,白刚当然会想起上午借划线板的事来,觉得得敲打他几句。 “哎?这是啥话,没活了我就找你们去呀!咱们不是说好有困难互相帮助吗?”白刚心里说上午你怎么不记得这句话?便说:“哟!奇怪啦!老弟还记得咱以前说的这个话?我觉得你早扔脖子后头去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4(3) 在路上小鹿说:“老钱是来这一套干啥?明知道化肥厂的活一冬也干不完,还说没活了找咱们来,你看他洋洋自得的劲儿,是讽刺我们吧!”白刚说:“他的话都不必当真。不过我说句话放着,他真可能干不长。”小鹿不解:“为什么?那几个人里就他手艺好了。”白刚说:“光凭手艺不行,还得有人缘儿。他太好鼓捣事儿,总想压别人一头。你看那几个人谁听他摆弄?人家又是一伙的,时间长了非一起挤对他不可。大家一起给他往上上眼药,还好的了?” 还真让白刚猜对了,只过了几天,老钱便找上门来:“坏了,让我立马走人。化肥厂那小子真不是东西,我给他那么卖力气,最后他还是把我踢了。上次裁人他还给我个信啦,这回却连个招唿也不打。他不定吃了那几个小子多少好处呢!”白刚惊奇地说:“上回裁人你预先知道?”老钱得意地说:“知道!考试还是我给他出主意要打方凳。” “好哇!你知道这么清楚,为啥不给我们透个信?”小鹿轻易不搭话茬儿,这回也急得质问起来。老钱好像还很有理地说:“人家告诉了绝对不许走露风声,我让你们有了准备,不显而易见是我走露了风声,那是闹着玩的?”白刚知道老钱好鼓捣事儿,可是也没想到这坏点子是他出的,而且对自己却一点口风不露,十分气愤,虽不好发作,但也不能不讥讽他几句了:“唉呀!你对他那么忠心耿耿把兄弟都出卖了,他也没照顾照顾你?” 第256页 一提到化肥厂对他不照顾,老钱这气就不打一处来,所以一时没捉摸出白刚话里的讥讽味道,还顺着白刚的话说了下去:“是呢!要不说那小子不是东西呢!”可是很快就回过味来了,马上说,“你老哥可不能这么说,那怎么叫出卖呢?为了兄弟,我也不能砸自己的饭碗哪!” “算了算了,过去的事不说了,你说现在想怎么办吧?”老钱说:“怎么办?现在大雪封道,天寒地冻我上哪儿去?只求你老哥和这管事的说说让兄弟也过来呀!”没等白刚说话,小鹿便抢先回绝了:“这儿就是饭厅的一些门窗,我们已做了不少,剩下的活十天八天就完了,人家还能再僱人?” “兄弟别这么说呀!”老钱慢声慢语地说,“咱哥儿们谁和谁呀!就是有一碗干饭也得哥儿仨分着吃不是,还能你们俩吃让我看着?”他这个人有个特点,平时特别高傲,什么都得顺着他,惹着他一点都不行。可是用着你的时候,脸皮又变得特别厚,任你讥讽、冷淡,他也不会在乎。 白刚看他说一碗饭也得仨人分着吃,便说:“老弟刚才还说,为兄弟也不能砸自己的饭碗,现在这不是说为了你让我们砸自己饭碗吗?”老钱不好意思地说:“老兄怎么能这么说呢?咱们不是早就说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白刚想了想,和这种人不能太计较,便说:“在化肥厂老弟早把这话忘了,现在又想起来了,想起了就好。好吧!搬来吧!明天我和老牛说说,多大责任我担着。”白刚到这里以后,自知技术不强,手头慢,总恨自己出活不多,所以只有笨鸟先飞,早上吃完饭就干,一天也不闲着。他相信慢工出巧匠,技术不行,在功夫上找。小鹿有时还歇会儿,出去转转,他却总也不离工作檯。这里管事的那个黑脸汉子姓牛,通过这些天的劳动,他对白刚的印象很好。白刚相信他和老牛说说,他会把老钱留下的。 他们干活的地方在院中心,窗户外头过来过去的人很多,人们都觉得奇怪:经过的木匠也多了,就没见过这样的人,总也不见他歇着。这样慢慢名声便出去了。老牛原来是个木匠,因为是局长的亲戚便成了副业工。不干木匠活专管基建,成了工人们的监工。他技术不强对工人们却极挑剔。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看到白刚不藏奸耍滑不无事生非也很满意。有时甚至还主动说:“歇会儿吧!成天到晚也看不见你歇着。” 白刚诚恳地和老牛介绍了老钱,化肥厂没活了想到这儿来。他手艺很好,没等白刚说完,老钱便赶紧掏出了一盒恆大烟,撕开口弹出了一支向老牛递过去,打断了白刚的话头:“抽着吧!”见老牛接了过去,又赶紧掏出火柴来恭恭敬敬地凑前去点上说,“我们几个一直在一起干活,他们俩都是我带出来的。咱手艺咋样,你可以问问他俩。”他指了指白刚,“叫他说说。” 白刚虽觉得老钱这样不礼貌,而且也不能说我们俩就是你带出来的,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又不能不给他打个圆场,便说:“是,钱师傅的手艺比我们俩强。”俗话说同行是冤家,手艺人当着生人的面,尤其是在互相竞争的时候,没有人肯承认自己技术不行。白刚这一说可大大长了老钱的威风,这老牛也对他另眼看待了,觉得白师傅都说他好,必定错不了便收下了。 一回到木匠作活的屋里,小鹿急切地说:“咋样?行吗?”老钱骄傲地说:“行吗——?”他故意把这个“吗”字说得很重,拉得很长:“是死人我也得把他说活了啊!咱去了还有个不行的。”把功劳全说成是自己的了。白刚原来为贸然答应老钱搬来还担着一份心呢!今天顺利办成了他很高兴,倒不在乎办成了是谁的功劳。只是奇怪老钱今天怎么会有了香菸啦!便说:“也没见你抽过烟哪!今天怎么有了香菸啦!”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4(4) 这时的老钱再不是昨天那个老钱了,对白刚也不是大哥不离嘴了,俨然又成了他的师傅他的总管,说话的语气也全然变了:“真哪!说你个啥好呢!真正是书呆子一个,这点勾当还不明白?我寻思这一盒烟都得给他呢!没承想一根烟就把事儿办咧!这盒烟还得好好留着,以后还会有用场。”老钱非常得意地掏出了这盒烟看了看,又十分珍惜地装到了口袋里。 事后小鹿非常不平,对白刚抱怨说:“他是个事儿篓子,你怎么让他来呢!”白刚说:“唉!他是事儿多点,可是亲不亲当乡人。一块来的他有难处咱就不管?以后有事也可多个照应。”小鹿说:“是多个麻烦,还是多个照应?还说不定呢!”别看小鹿人小心里有数。 老钱来了果然多事儿。他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到哪儿都得自己占上风头说了算。可是在这里他来得晚,每天交待活计老牛总是找白刚,他便满心里地不自在。在他眼里,白刚那点技术往哪儿摆呀!学木匠才有几天,哪能和我比呢?可是老牛偏偏让白刚管事儿,他想我得想法儿治治他。于是他就使劲地和老牛套近乎,那盒好烟也真起了作用,老牛可能一辈子还没抽过这么好的烟,一见老钱递过去的烟,总是笑嘻嘻的。 老钱看准了这一点,便每天递给他一支烟(不多给,他捨不得)。这盒烟只下去了半盒便见了成效,每天变成了老钱主动去找老牛联繫,干什么活便是老钱回来传达了。有一天老钱带回了一个新任务:“老白,好事儿来咧!老牛要和你赛一赛戳板子!” 第257页 这消息来得这么突然,不仅是白刚,连小鹿都觉得奇怪。两个人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都愣了起来,眼巴巴地望着老钱,等待进一步的下文。老钱却带着诡异的表情,笑眯眯地说:“老是这样瞅着我干啥?没听明白?老牛要和老白比赛戳板子。你们别愣着了,快准备准备,老牛一会儿就来了。这儿有两副没破开的大门框正适合戳板子,小鹿!咱给他们挂好线。” 他们两个忙活了起来,白刚却还是动也不动。老牛虽然是木匠,现在已经是局里的副业工,早就不干活了,他为啥要比赛呢?要说他要考考木匠,也该对三个人都考啊!为什么单独和一个人比赛呢?而且我整天在他眼皮子底下,什么事能瞒得了他行家的眼睛?还用得着比试?就是比试也用不着他来比试啊!让我们三个比试不就行了吗?他揣摸这一定是老钱捣的鬼。其实白刚平时还是挺尊重他的,他虽有爱显示自己的毛病,但是白刚不仅不和他争,反而事事都让他一筹。 他为什么出这个坏主意?白刚百思不得其解。是故意想给我一个难堪把我挤走?还是仅仅出于恶作剧?开开玩笑想看个热闹?因为从哪方面讲白刚都不是老牛的对手。从年龄上说白刚快五十的人了,老牛只有三十多岁。从身体上说老牛膀大腰圆,身大力不亏,白刚却干枯瘦弱,力量单薄。从技术上说老牛是个老木匠,白刚初学乍练,干的时间不长。从两人身份上说一个是领导,气势上就胜人一筹,一个是打工的,长期受压抑精神不振。还有老钱前几天就说过,老牛虽然手艺不强,戳板子却是他的拿手好戏。今天要比试,这不是明显是要他的好看吗? “喂!你还愣着干啥?还不收拾收拾傢伙?”老钱对白刚喊了一声。他和小鹿早把板子找好了,正在打墨线呢!多亏老钱的提醒,是啊!不管是什么圈套,人家领工的提出来了,他不比也不行啊!他把大锯拿过来,找出了三角小钢挫,坐得稳稳噹噹端端正正,专心致志地伐锯。他知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尤其是长时间戳厚板子,锯不锋利会累死人,锯齿排列不十分整齐便会跑偏,耽误时间还保不住质量。 他按照木工书介绍的要领,根据自己积累的经验,一丝不苟地从第一个锯齿伐起,并用自制的校正锯齿的工具,校正一些锯齿向左右倾斜的角度,使一般人看来平平常常的平板锯条,那锯齿硬是出现了整整齐齐不偏不倚不高不低的左中右三条线,而且每个锯齿都伐得像尖刀一样,手都不敢摸,不光齿端很尖,连锯齿的两侧也锋利无比。 老牛拿着锯来了,看得出来他的锯也是刚刚伐过。因为锯齿都见了新茬儿,但是两头的锯齿还是黑黢黢的,有的还锈迹斑斑,好像长期也没动过了。看来他伐锯总是急于求成,经常只伐中间的一些锯齿。而且每次伐得长短也不一样,最中间的锯齿伐得更多一些,所以长长的一个锯条已成了一个月牙形,两头没动,越往中间越窄,而且锯齿七扭八歪的也很不整齐。 刚说比赛时白刚觉得是必输无疑,但是看了老牛的锯,心里有点底了,起码有了三分把握。他这锯干一会儿行,时间长了准受不了。不过仍然不动声色,还是从头到尾地检查每个锯齿,左中右三行要各自成一条线,倾斜的角度不能差一星半点。中间这一行锯齿是管走直线的,更不能有半点倾斜,而且高低不差一丝一毫,他举起锯冲着亮处看了又看,照了又照,发现哪个差一点,就立刻再伐一伐,摆一摆。老牛等急了,不耐烦地说:“伐个锯,蹭几下就行了呗!又不是相媳妇,还用得着老照老瞧,干活哪能这么磨磨蹭蹭的。” 白刚听得出来老牛这话是一语双关的。很可能是老钱在他面前说白刚技术不行,干活磨磨蹭蹭。白刚想不管他,他着急正好,激激他的性子,让他等得不耐烦,一会儿戳起板子来便会不冷静,急躁,凭他那锯一急便会跑偏,越偏越急,越急越偏,挨累吧!白刚想到这里便有了五分的把握,心里更有数了,故意不慌不忙地说:“磨刀不误砍柴功,我这锯老不用了,得好好伐伐。”老牛有点生气了:“我这锯也老不用了,早伐完了,快点吧!”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4(5) 屋子里四个人一个急躁,一个故意激火,小鹿知道这是老钱出的坏,又觉得白刚不是老牛的对手,所以一直为白刚捏着一把汗。几个人心里都不痛快,各怀心事,沉默不语。这时只有老钱最开心最活跃,平时老是闷在屋里干活,他早就腻了,今天坐山观虎斗,既可以不干活,又有好戏看。 白刚输了,他的计谋便成功了,老牛再不会信任他。如果活少了减人他就呆不长了,这正是他的目的。如果老牛输了,他也得对这几个人另眼相待,知道这几个人手艺不一般,他这当师傅的脸上更有光彩(他和老牛说这两人都是他的徒弟)。谁输谁赢,他都是胜利者,所以乐得合不上嘴。 他的嘴也不闲着,看老牛说伐锯蹭几下就行,他明知道这说法不对,却顺情说好话随葫芦打汤地说:“那可不!胜败不在傢伙好赖,八路军小米加步枪,一样打败了小日本的飞机大炮。”看白刚凝神静气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地仍在检查锯齿,对他们的议论就好像没听见一样,便讽刺说:“老白傢伙收拾得倒挺地道,哪知道手艺咋样啊!” 第258页 老牛看白刚还在磨蹭,误认为他胆怯了,害怕了,更增加了他胜利的信心,急不可耐地说:“行了吧!是男是女斗斗,是骡子是马熘熘。现在还不知道谁是公鸡草鸡呢!不用怕,赢了也多不了一根屌毛,输也输不了房子地,磨蹭个啥?” 白刚抬起头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像是说让你久等了。对他的锯还不是很满意,看对方很着急,才不太心甘情愿地站了起来。老钱看他那勉勉强强的样子,便皮笑肉不笑慢慢悠悠地说:“看样子白师傅这锯还没伐过瘾,要不再伐会儿?”他特别尊敬似的叫了声白师傅,可是谁都听得出来这是讥讽。 “唉!连你这看热闹的都急等比赛结果呢!算了吧!”反话正听,白刚却故意装傻充愣,好像没听出他的讥讽。然后又仔细瞅了瞅老牛的那把锯,客客气气地对老牛说:“准备好啦?”老牛等得已十分不耐烦:“这有啥准备的?” 老钱这人就是爱看别人的笑话,今天有这机会就像孩子们过年一样,乐得屁颠屁颠的,油嘴滑舌地说:“我早给你们二位准备好了,一人一块板,一般厚,一般宽,没偏没向,软硬一样,都没有疤瘌结头。拉好了可丁可卯是一副大门框,拉歪了斜了,可就把好材料糟蹋啦!锯缝只有一墨线,线也打好了。我给你们说,留下墨线,就是锯没走正,就得扣分,留下墨线多了先到头那也不算赢。” 白刚只顾聚精会神地伐锯,连头也没抬。没想到他们把板子和两人比赛的工作檯都准备得妥妥帖帖,单等他们一战了。平常单人拉锯,都是一手拿锯,一手扶住木板,锯齿对着怀里,一边拉着一边往后退。戳锯正好相反,因为都是锯厚木料,一只手拉不动,而是两只手平行同时抓住锯拐子,一起使劲,锯齿朝外,人骑在木料上,一边锯着一边往前进。两人看准备好了,同时骑上了木板,锯齿冲着前面把锯夹好,老钱喊了一声:“一——二”便开始锯了起来。 只见老牛一上来就像快马奔腾一样,咔嚓咔嚓地拉了个欢。凭着自己胳臂粗力气大,节奏非常快。白刚也很紧张,顾不得抬头,使足全身的力气,一下一下地往前拱。不过他听得出来,那边声音很急促,按每一下的声音间隔来说,速度比他快得多。他也只有暗暗使劲,加快速度,可是怎么也赶不上人家。便不免偷偷看了老牛一眼,原来他拉的短促锯,摆动很小,这一锯还没戳到底,就扯回来了,还没扯到头儿,又戳下去了,上下只在锯的中间运动。两只胳臂忙活得如捣蒜,快是快了,但这样拉短锯出不了活,只能落个干挨累。 看了以后白刚觉得今天的比赛可以有六七分的把握,心里便踏实了。暗暗告诉自己要稳住阵脚,仍然是拉长锯,使劲斜戳到底,然后直上直下地把锯拉起来,刷——刷——一下是一下,不能慌张。开始两人进度差不多,慢慢地对方的速度就慢了下来。他看了看,老牛已经满头大汗,出气也不匀实了。他倒觉得和平时拉锯差不多,没费太大力气。他的锯齿非常锋利,角度一致,不用费太大的劲儿,一锯就进去一大截。磨刀不误砍柴功,这话一点不假。 很快白刚的进度就超过了老牛,老牛急了,凭着自己的力气,使劲追赶。但他是越急拉的锯越短促,因为他的锯两头根本不能使,只能用中间那一段短促出击,越急胳臂折腾得越欢,人越累,上气不接下气了,那还能出活?白刚拉到头了,老牛还有一尺多没有锯完,他也不拉了,过来看白刚锯的板子。老钱、小鹿也都过来看,老钱一边走还一边说:“活是完咧!咋样啊!没把材料给糟蹋了啊?” 三个人仔细地看了一遍,除着墨多的地方,留下了溅出的一些黑点以外,墨线全没有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证明白刚的锯正正噹噹不偏不倚是沿着墨线走的。一点都没有走偏,也没出一点斜茬儿。老钱原来以为白刚是必败无疑的,他手艺不成,即使锯到头,也准得有跑锯的地方。 可是看了以后,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便把脖子一歪,扭头故意上上下下打量了白刚一番,停了一会儿才半真半假半实话半笑话地说:“哟!白师傅行啊!五十岁的人咧,半路出家,我寻思着你咋也干不过牛师傅呢!到了儿你还抢了头名!”然后他又熘了两眼老牛的板子:“牛师傅的锯口也都在墨线上,没到头儿也只差那么一小点儿,这是人家当大管家总也没干活的过。和咱整天卖苦力的拼成这样就算顶好咧,不简单,不简单。姜还是老的辣,不愧是老手艺人哪!”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4(6) 比赛完以后老牛没说话,本来他以为胜利在握,通过比试可以显示一下自己,更主要的还是想考考白刚。原来他对白刚印象不坏,可是老钱说他是刚学手艺,别看整天不闲着,磨磨蹭蹭不出活。要是这样,以后还真得考虑考虑,哪能用这样的人呢! 可是想不到尽管搬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还是败在了人家的名下,对白刚才算真正了解了。对老钱说的许多话也大打了折扣,不过通过老钱说的话,倒证实了白刚的确是老了才学木匠。老牛输了不愿意再议论戳板子的事,便把话题一转:“白师傅是半路出家?” 这正是白刚的忌讳。来前三个人说好了,到外边不要说他的歷史,不要说半路出家。这倒不是怕别人怀疑他技术不行,而是怕惹起对他身份的盘查,半路出家以前干什么?这不问题就来了吗? 第259页 贫下中农出外做工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呢!他这个地主出身的摘帽右派,不在生产队改造不是会惹出大祸来吗?白刚正在犹豫怎么回答是好,老钱却抢先说:“可不?他这手艺全是自己硬抠搜出来的,人家是个有文化念过大书的人。” 老钱倒不一定有什么坏心眼儿,可能是他今天太兴奋了,就像一个人喝醉了酒一样,一兴奋起来,话就多了,嘴也就没了把门的,把来以前的约定全忘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5(1) 就在戳板子比赛的第二天,三更半夜,白刚他们正睡得香甜,忽然有人大喊大叫地敲门,几个人迷迷煳煳地披上衣服去开门,马上便听见一声严厉的命令:“走!”派出所民警带着几个背枪的民兵,站在门外,老牛也站在后面。三人都莫明其妙,三更半夜的这是干什么?老钱虽也有些吃惊,倒还镇静:“上哪儿?”一个民兵说:“让你走你就走得了。”白刚觉得你们让走,要干什么也该说清楚:“这是为什么?”民警神气十足,故意做出一副神秘的姿态:“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老牛看他们有点惊慌,便提醒了一句:“你们不是都有大队证明吗?带上。”意思是说不用怕。 他们来到一个小会议室,这里虽空无一人却灯火通明,一看是早有准备。审问先从老钱开始,问他是哪里人,为什么出来,然后看了看证明,过去了。又审问小鹿,也很快过去了。最后轮到了白刚,问过姓名年龄哪里人以后,却突如其来地冒出了一句:“从啥时候学木匠?”民警歪着头,眼睛斜愣着,诡秘地瞅着他。 前面老的也有,小的也有,都没问过这个问题呀!白刚勐然想起半路出家那句话,肯定是他们知道了引起了怀疑。他觉得这瞒不过去,不能不说实话。便说:“最近这几年。”问:“什么文化?”白刚一想没错儿,那两句话他们全知道了,这句是冲着念过大书那句话来的。不说实话不行,瞒不住,可是又不能全说实话,一说大学毕业那不就全完了吗?便说:“初中毕业。” “当木匠以前干啥?”这问题可把白刚难住了,他觉得这问题可不能说实话,只能说假话了。说种地?在农场?都不行!急中生智说:“教书!”民警仰起头来看了看白刚,显然不相信:“教书?”马上对身后的民兵说:“把他带走!” “上哪儿?”白刚这下子可慌了。一个民兵推了他一把斥责说:“快走!到地方你就知道了。”白刚好说歹说回屋拿了几件衣服跟民兵走了。两个民兵把他送进一个铁栅栏门便回去了。看来他们还要到别处去执行任务。 这个门口也有几个民兵把守。白刚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什么建筑也没有,周围都是用铁丝网圈起来的大空场。是一个建筑工地?是买卖牲口的市场?还是专门用来关押人的?他想不出一个结果。只觉得这里北风唿啸,寒气逼人,雪窖冰天,冷彻骨髓。穿了这么多的衣服,几乎就像光着身子一样,他赶紧向人堆里走去。一看里边许多人一团一伙地挤在那里,或蹲或坐,冻得都哆哆嗦嗦地打战。有些人只单穿一件棉袄,没有帽子,甚至还光着脚,只穿一双露脚指头的夹鞋。最里边还有许多搞副业的大车。白刚凑到一堆人跟前,用大衣裹住大腿,双手抱膝堆坐在那里,身子趴在膝盖上,躲闭着肆虐的寒风。他悄悄地问:“你们都是为什么?” “没证明。你呢?”白刚嗫嗫嚅嚅地说:“我有证明啊!”有一个小伙子本来脑袋缩在肩膀里藏了个严严实实的,听见白刚说有证明突然精神起来:“有证明怎么还弄这儿来咧?”脑袋突然一抬,两眼直勾勾地瞅着白刚,好像又发现了新鲜事儿。有个老头儿接了茬儿:“我经了不是一回咧!以前也有有证明被圈进来的。那是有啥怀疑,也许有人说了啥坏话。”白刚自己也想到了这儿,经老头儿一说,更加重了他的思想负担。 人家要是穷追勐打,自己还真难逃过这一关,顿时便紧张了起来。他听到老头儿说经歷过这事儿,便把脑袋凑到老头儿跟前说:“把人圈到这儿为啥?打算咋办呢?”老头儿说:“为啥?这还不清楚,让你农业学大寨割资本主义尾巴啊!都登记清楚,本县的让大队领人,外县的用电话通知县里,县里知道有你这个人才让你走。”白刚说:“他们还审问吗?”他最关心这一码。“审啥?这么多人他审得过来吗?登个记就拉倒。”老头儿迟疑了一下,“哦,像你这有证明又被圈进来的,那兴许得问问。准是有啥怀疑嘛!每回也都有人被提审,啥事儿咱就不知道咧!” 本来白刚还想和老头儿多聊聊,可是很快老头儿却发出了鼾声,睡着了。这时白刚静下心来,听见四周都不断有鼾声传来。尤其是大车上那些人们,他们多半穿得厚,起早贪黑风里雨里的活动惯了,不管在哪儿只要得空儿倒头就睡。他们都是给队里干活,扣一天也有一天的工分,领一天的补助,吃喝嚼费还可以报销,他们才不在乎呢! 白刚就不同了,身上冻得透心凉,心里沉甸甸的,他也想眯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真羡慕这些农民,不仅吃苦耐劳,而且对摺磨、灾难有这么大的承受能力。圈在这样一个天寒地冻的广场里,好像没有惊慌,没有埋怨,也没有唉声嘆气。不少人还能唿唿大睡,竟随遇而安。可是自己是一个被打入另册的人,想做这样一个混混沌沌的人也不可得呀!你想随遇而安,却总是头悬利剑,随时都会有更大的打击更大的灾难等待着你。谁能想得到刚安安生生干了几天活,竟突然来了一场横祸?而且怎么了结又只有天知道了。 第260页 东方已经可以看到一抹浮云,天边也出现了鱼肚白色,可是周围还是被黑暗笼罩着。这是黎明前的黑暗,人们多么希望那一缕红色的阳光出现给冰冻一夜的人们带来些许温暖啊!谁知这黎明的前夜,却是雪上加霜冷得更加难以忍耐了,这也可能就是为什么老百姓把这段时间叫“鬼龇牙”吧!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5(2) 姗姗来迟的太阳终于出来了。这本来是万物復甦的时刻,但人们的脸上更多了一层倦意。天亮了,困劲儿却厉害了,更觉睡意难熬,眼睛睁也睁不开,脑袋想挺也挺不起来,一个劲儿地磕头打盹,张哇咧口地呵欠一个接着一个,身上没有了半点力气,每个骨头节都是酸懒懒的,就像全身抽了筋散了架一样。再睏倦人们也不敢睡了,都在焦急地等待着,看看对自己将怎么地发落。 可是太阳老高老高了,广场里却没有任何动静。估摸有十来点钟了,才来了几个民警和民兵,搬来了一些桌子凳子进行登记、询问。根据他们夜里搜查简单的记录,按照每个人干活的单位,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地叫着登记。 看来都登记完了,桌子上那些登记本和纸张、原子笔也都收起来了,还没叫着白刚的名字,这更增加了他的恐惧,快晌午了,才见昨天夜里那个审问他的民警出来喊叫说:“没有登记的出来。” 白刚赶紧跑过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不害怕处理,只想不管咋处理,要来的事情就快点来吧!原来他以为没登记的也许只剩下他一个了,谁知这一喊出来了一大堆,有一二十人。“快!快!排好队,跟我走。”那个民警不耐烦地说完,扭头就走了。 白刚一行人被民兵押解到派出所,人们在外屋等着,民警一个一个地叫到里屋审问。审问完的人有的走了,有的又到外屋等着,看来可能是事儿还没完。这次又把白刚筛在了最后,那个民警把白刚的大队证明要了去,看了看,然后气势汹汹地说:“你知道为啥把你放在最后吗?”白刚说:“不知道!”民警把桌子一拍:“你的问题最大。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是干什么的?” “木匠啊!”白刚知道他问的本意不在这里,却故意十分镇静地说。民警说:“我问的不是这个,不要跟我装傻充愣。告诉你,你们这号的社会渣滓,别想跟我耍花招儿,矇混过关。我问你当木匠以前干什么,真实身份是什么?”白刚说:“教员啊!”以前他最讨厌人们说他矇混过关。批斗他时一说矇混过关他就觉得这是对他最大的污辱。现在情况变了他觉得已经不能说真话,倒真地要千方百计矇混过关了。 民警说:“什么文化?”白刚说:“初中毕业。” 民警说:“不是说你念过大书吗?”白刚笑了:“我这个年纪当时到中学就不简单了,十里八村的都说出了一个洋学生,念大书那只是老百姓的感觉。那时全县只一所中学,才几十人,还大部分是城里人,乡下人到城里去念书的能有几个?还不是念大书?”说起这些来白刚不用想可以滔滔不绝,虽是瞎编比说真的还来得快。 民警是个年青人,虽然不知道几十年前的事情,但是想想农村里五十左右的人绝大多数是文盲,中学毕业的还真是没有,连念过高小的都极为稀少。他原来主要是在念大书又半路出家当木匠上引起了怀疑,觉得一定不是个好人。 一说只是个初中,看他说得挺顺熘,也不像作假,怀疑便打消了不少,气势汹汹的劲头也小了许多。不过还是保持着审讯问案的尊严:“什么成分?” 审问和被审问,本来就是双方察言观色互相斗智的场合,凭白刚的经验当然不会忽视这一点。他看出那民警虽然还是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但是目光中射出的那种仇恨没了,脸上的怒气少了,说话的声音小了。白刚估摸他的话已经奏效,便觉得不能只是拘拘束束地一问一答,那会透露出自己的心虚害怕,应该更大方更风趣,显得自己更坦然无所顾忌,根本没有问题。他便微微一笑反问说:“什么成分,这还用说吗?地富反坏右出身的,队里能让他们出来?就是队里让他出来,借给他俩胆儿,他敢到处闯荡吗?” “我谅他们也不敢,他们敢出来我不把他的肠子挤出来才怪呢!”民警看白刚笑得那么自然,说话那么随便怒气全消了。说话中透露出十足的傲气和自豪。虽然怀疑打消了,但还没完成这项必不可少的手续。审查人首先得弄清是什么成分。便说:“你到底什么成分?”白刚说:“中农!”他没敢说得太好。贫农、下中农才是响噹噹的好成分,中农,在旧社会叫“肉头户”,是在地富和贫农中间摇摆的力量,只是个团结对象。 “中农,怎么能供你上县城里去念洋学堂?”民警又怀疑了。白刚说:“老人会手艺,木匠。农活不忙了,出外做活,那时手艺人少,钱好挣,生活满富裕。”民警问:“为啥不当教员,改行当木匠?” 白刚知道早晚会遇到这个问题。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回农村当木匠?准是有啥问题吧?所以他早就想好了如何应付。民警一问他便假装惊讶地说:“噫!你没听说农村推行山东嘉祥县经验,小学教师都回自己的大队工作,不发工资记工分?这事农村大人小孩都知道啊!你没听说?你家不是农村的吧?”这里白刚是以攻为守了。 第261页 民警就是农村的,只是不在农村呆,对这事不关心忽略了。民警的确听说过小学教员都回农村,为掩盖自己的疏忽,也以攻为守说:“回农村也是当教员啊!我是问你为啥改行当木匠。”白刚笑笑说:“我想在学校也是记工分,与其在学校混还不如回队呢!一回大队我就把家传手艺——木匠活又拾起来了。队里让我出来搞点副业给队里弄个零花钱,照样记工分,还带出一张嘴,省了家里粮食,还落个好吃喝。这不刚出来不多日子就遇上了大清查。不知为啥又把我关起来咧?”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5(3) “不是关押是了解了解。”民警赶紧纠正。白刚故意装得十分委屈地说:“好嘛!这了解,昨儿黑夜差点儿冻成了冰棍儿。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老婆孩儿了呢!”民警说:“怎么?你还敢不满吗?”虽是质问,却没有了怒气沖沖的那种火药味儿。白刚说:“受党教育多年,哪能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今天这了解,不就好多了吗?屋里生着炕炉子,暖暖和和的,坐着聊天儿。”白刚说得轻轻松松,还笑了笑,以缓和紧张气氛。民警也笑了:“没白当教员,嘴皮子倒练得挺流利。就是不知道你这手艺咋样,是不是上我们这儿混大米干饭来啦!” 白刚一听民警说开了笑话,知道没事儿,便更活跃起来,给对方一个心情坦荡的印象,以争取快点离开:“混干饭?这木匠手艺可是实打实,所有活计,都是小秃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不像瓦匠,还可以齐不齐一把泥,有个将就。咱这手艺多好不敢说,半路出家手头也不那么利落,可是一丁一卯绝不胡弄。到哪儿干活没人说孬。”说到这儿,白刚笑了笑,“同志!这了解该结束了吧!是不是可以把证明给我?我好赶紧吃点饭去。” “吃饭急啥?”民警知道他两顿没吃饭了,却笑了笑,故意这么说。白刚也开起了玩笑:“我倒不着急,就是这肠子肚子着急呀!”民警说:“你倒会说话。饭你可以去吃,证明留下!” “为什么?事儿还没完?”这句话可大出意外,白刚一下子愣了。民警看白刚一脸惊慌的样子笑了笑:“别着急,事儿不大。你那个伙计老钱的证明也在我这里。你们俩今天晚上到我家去一趟。”说着写了一个地址递给了白刚:“你可以走了。餵肚子去吧!” 把证明扣下了,为什么呢?对证明有怀疑,想去调查?还是对我说的情况不相信,想去核对。可是从他后来谈话笑眯眯的样子,都不像啊!白刚走出派出所满腹狐疑,忐忑不安。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晚上去民警家是让他俩给他打碗柜,连干了三个多半夜才忙活完,当然是不给工钱的。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6(1) 1976年,在新中国歷史上是非同寻常的一年,这一年是全国人民大悲痛的一年,也是全国人民大喜庆的一年。悲痛的是周恩来、朱德、毛泽东三位一代伟人相继去世;喜庆的是毛泽东去世后不到一个月便粉碎了以江青为首的“四人帮”。 粉碎“四人帮”时,大城市的人们都奔走相告,额手相庆。许多人还特意买了螃蟹,单挑仨公一母煮了做下酒菜,以表示对横行一时的“四人帮”的愤恨。但在小县城里,这消息来得晚,没有引起太大的轰动,许多人都无动于衷,只在那些长期被压抑的人们心中才掀起一片涟漪。白刚觉得这些横行霸道的极左分子倒台,情况也许会有好转吧!但是高兴没多久,幻想就破灭了。 新领导人宣布江青一伙不是极左而是极右派,这种说法把白刚吓了一跳:“我的妈!他们还右?再左还要怎样?”以后又突出宣传“两个凡是”。提出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这就是说文化大革命的阴魂未散,凡是毛主席决定的都不准更改。右派问题的解决当然是遥遥无期了,白刚仍然只有等待。他已等待得太久,几次出现希望又很快破灭了。二十年来他就是在等待——希望——破灭——重新等待中徘徊着,希望是短暂的,破灭只在一瞬间,只有等待是永恆。二十年,就是希望与等待支撑着他在苦难中挣扎和抗争。 突然传来消息,胡耀邦任组织部长,白刚的精神为之一振,他觉得希望来了。他以前曾做团的工作,对胡耀邦的为人是了解的。还是胡耀邦刚接任团中央书记的时候,白刚到团中央去开一个只有十几个人的会,胡耀邦找他们座谈。那是在一个不大的房间里,他边走边说,走走停停,来回走动。他不像有些高级领导在人面前走起来是迈着稳健的方子步,却是急匆匆迈大步,给人一个开朗爽快的感觉。个子虽小,却精神抖擞,神采奕奕,全身都是力量。和大家有说有笑,在这些小干部面前,丝毫没有架子。以后白刚又多次听到关于他的动人故事,感到他是个了解下情十分务实的人。这样的人当了中央组织部长,一定会实事求是解决实际问题的。后来又听说中央发了一个什么文件,说右派确实搞错的可以纠正,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白刚从外地干活回来,正想想法儿摸摸实底或上外边打探一下消息。县里来了通知,让他去开会,说是落实政策。这真是喜出望外。参加会议的人很多,竟有二三百。白刚平时觉得芸芸众生中只有自己是孤零零臭不可闻的一个,这次一个县竟冒出了这么多右派,真是河里没鱼市上见。 第262页 开会时间过了很久,讲话的领导才来。白刚一看竟是他几十年前的同事,现在的县委副书记党公。他们在这弹丸小镇共同呆了几年,却没有来往。这次见面这位领导脸上却微笑着和他点了点头,打了招唿。这笑容给了他很大安慰和希望,说明有了什么转机。 党书记讲话只说了一个问题,中央决定没摘右派帽子的一律摘帽,摘帽后安排工作。对于一个更重要的内容,过去确实错划的要做好改正工作则一字没提。 吴玉萍听说这次都给安排工作,她争取了多少年就是想白刚有个工作,这下总算如愿了。她焦躁不安地在家里等待着。她满心以为白刚会高高兴兴地回来,可是见白刚回来并不高兴,她的心马上又悬了起来:“怎么,不给安排工作?” “安排。”白刚冷冷地说。吴玉萍奇怪了:“那你为啥还不高兴?” “还是肯定反右是完全正确的。对于错划的改正工作一句不提,实际是错了也不改。”看到白刚是为这个,吴玉萍忙说:“唉呀!能有个工作一家子在一起有口饭吃就行了,你还要求什么?” 白刚看妻子又在担心他会惹出什么祸事来,便不想再谈下去了,知道说也没用只好把不满把不平埋在心里。白刚被安排在文化局下边的文化馆工作,月工资四十元。 尽管问题的解决很难让人满意,但吴玉萍总算了了一桩心事。他们工作组的老郝、黎娟知道了都来看望。白刚安排了正式工作,也都传说右派将要平反,人们心中的戒备少了,几个人到一起谈得很高兴。老郝说又要抽工作组下乡了,还让我去,我希望咱几个还在一起。 吴玉萍说还是学大寨割资本主义尾巴?我可不想去了。老郝说不是了。中央有文件要解决打骂群众乱扣乱罚等违法乱纪问题。县委李书记官復原职后对这个问题很重视,决心认真解决。吴玉萍说要是这样我参加,正好我还有块心病没解决。 “你还有一块心病……”老郝莫名其妙一脸的惊愕。黎娟马上把话抢了过去:“吴姐的心病我知道,是桥头营打死人的事,对不对?” “是啊!这件事我一直放心不下。也不知道刘大娘他们怎么样了。我们不能让坏人老是那么猖狂让好人受罪呀!几年来一直是朱一夫那些人当权,没有机会解决。现在县委李书记官復原职,中央又有解决农村违法乱纪的文件,我觉得问题该解决了。”吴玉萍说完,老郝很有感慨:“老吴在自己那样艰难的情况下还有这样一副好心肠,真是难得呀!我当时是有点心灰意冷啊!觉得管不了就不要惹麻烦。多亏你当时冒着极大危险取得了有力证据,要不现在想解决也难了。这回我们下决心争取让县委解决。”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6(2) 三个人倒是都抽到了工作组,但是没让他们三个在一个组。李书记听了他们的汇报后,觉得他们三个人再去这个村一定会引起一些人的恐慌,还是让公安局去进驻有利,只留下黎娟配合。老郝去那个公社,有事密切联繫。吴玉萍身体不好又有小孩,留在县里搞材料。李书记说这样恶劣的问题必须彻底解决。而且要将过去袒护罪犯阻碍案件侦破的人查清一併处理。李书记批示后让他们把材料和证据直接交给公安局长。 吴玉萍在干校时和公安局长夫妻住隔壁。局长那时是黑帮,他妻子李菊打成了反革命,都没有行动自由。局长被隔离审查,不许夫妻见面。吴玉萍那时还算“自由人”,有时还偷偷传递一些消息,和他们两口都很熟。晚上三个人一起去了局长家,局长和夫人李菊对吴玉萍十分热情。黎娟把家里藏了几年的材料、证据交给了局长,局长答应一定要尽快把问题搞个水落石出。復职不久的老书记、老局长这么热情、爽快,是他们没有想到的,三人都喜出望外。 这以后不久,李菊告诉吴玉萍,工作组进驻桥头营一接触这案件,马永昌一帮人可猖狂了,千方百计阻挠调查,多亏你们那些材料非常扎实,经核对完全属实。最后马永昌那一伙全抓起来了。朱一夫袒护马永昌,在那一片搞着好几个女人,干了不少坏事,县委已决定他停职反省。步明清一直是斗批改办公室大拿,当时出事就是他处理的,故意掩盖事实真相,压制不同意见,可能是让马永昌餵饱了,这回副主任也撤了,让他交待问题。 黎娟受刘大娘之託,特地带了刘大娘给的花生、红枣,来看望吴玉萍。说刘大娘总是千谢万谢,说没有你们这些好心人,他外甥这个大冤案就会冤沉海底,全村百姓在马永昌这帮坏蛋手下,也会永无宁日啊! 吴玉萍总算又去了一块心病。白刚又有了正式工作,而且分到了创作组,干起了他梦寐以求的文学创作。整天没什么任务,就是看书和琢磨创作。虽然工资比以前少了,但是他们俩一月收入八十多元,一家三口住在机关,自己起火做饭,花费很少,在县里生活还算富裕的了。多年争取的不就是一家团聚吗?她本来觉得不管让干啥都行,想不到两人工作还都遂心如愿了。吴玉萍从多年的苦恼压抑中解脱了出来,她没有过高要求,觉得这样已经够好了。 白刚正好相反,他不仅没有安心,却变得更加急躁了。听说中央有文件右派搞错的可以纠正,为什么县里一句不提?根据过去歷次运动经验,往往是中央落实政策文件一开口儿,落实很顺利,后来看问题越来越多便来个急剎车,截至几月几日完全冻结,再也不许解决了。反右涉及这么多人,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白刚觉得不能傻等了,决定出去看看,摸摸外边的气候,决心争取平反,他不相信共产党内会永远没有说理的地方。 第263页 他怀着期待,带着惶惑,偷偷地参加了上访的行列。他没敢想出去问题就会解决,只是先摸摸气候,是乍暖还寒,还是冰冻三尺?如果仍然是严冬,探探春天还有多远?最高的愿望就是想了解有一份什么文件,里面有没有如果搞错了可以纠正的意思? 几年没有出门了,他不敢贸然去北京,他奔了省城。省里终究还有些熟人,省委省政府和自己原来的机关现在都在一个大院里,那地方他还熟悉。他知道解决这些问题,还需要原单位来办。原单位一个熟人也没有了,不过这个机关会知道他这个人,因为这些年他写给原单位的申诉信有几十封,他们怎么会不知道呢!人既然来了,他们总会有个人接待吧!从接待的谈话和态度上就可能看到一些政治气候变化的迹象。 他万万想不到在传达室一联繫,机关回答很干脆:“你和我们没关系,有问题找省委信访部门。”连门也不让进,一句话也不多说,便把电话撂了,冰冷的态度使他不寒而慄。省委信访室并不远,走了没几步就到了,但是仍是个不接待,右派问题不解决。 白刚本不想打扰熟人同事,怕给人家惹麻烦,只要能探到一点实底就走人,可是这样回去不是白跑一趟吗?到底有没有文件,右派问题是不是有所松动,这是个关键问题,是必须想法弄清楚的,现在看来是非找熟人不可了。 他设法给省委的一个熟人打了电话。电话里的声音:“你是谁?你找谁呀?”“我是白刚,找兆通同志。”电话里大声喊叫着:“兆通,有人找你!”噹啷一声,显然是把话筒放在一边,等待来人说话。接着便有说话声,但是离话筒远,听不清了。“喂!喂!”刚才接电话的人又来了。在白刚答应以后,里边的人说:“兆通不在呀!出门了。”白刚急忙说:“什么时候能回来呀?”电话里说:“十几天吧!” 突然电话里没有了声音,白刚还举着话筒“喂!喂!”地喊叫,里面仍然没有回声,这时他才意识到对方把电话撂了。他像挨了一闷棍,愣了好一会儿,才把话筒慢慢地放下。长期不和电话打交道,他已经变得迟钝了,回想刚才的这一切他觉得自己太傻了。你还喂喂什么?你还问人家什么时候回来,刚接电话时那人不是喊叫兆通了吗?接着又有人说话,可见他是在家的,只是一听来人的姓名不想接电话而已。你还以为你是谁呢!以为是相处多年的老同志老朋友,总可以谈谈心里话,摸个实底。实际你已经臭不可闻了,没人敢沾你。省里还有一些熟人,都是厅处级领导人,他也不准备再找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6(3) 从省委传达室出来,灰心丧气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倘佯,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从几次碰壁看好像气候没有变化,仍然是寒冬啊!可是他又不甘心就这样回去,这时他把在省城的熟人一个个的像过电影似的都过了一遍,决定去找叶珠,一位女同志,他们夫妻俩都在报社。 省城刚刚解放时,他们还在中学读书。那时白刚做青年工作,主要是分管学校,在学校行政上有兼职,而且还讲政治课,他们都是他的学生,建立青年团时白刚介绍他俩第一批入团。不久叶珠调到了省里,一直和白刚在一起工作。“肃反”和“反右”批斗白刚时,叶珠都参加了,白刚清楚地记得,即便在斗争达到沸腾的程度时,几乎每个人都发言,但是有两个长期和他一起工作的女同志没有发言,一个是于锦,她不在这里,还有一个就是叶珠。 从她们忧郁的眼神中,心中似有无限的同情。别看只是不说话,在那样的气氛中,一向关系又比较好,不说话要担很大的风险。宁愿担风险也不随声附和趋炎附势,是要有足够的勇气的。那个时候还有那份勇气,现在终究形势缓和一些了,还能够把我拒之门外吗?可是世事沧桑,经过二十年的动盪,现在怎么样也很难说了。不过饱经世态炎凉的白刚,早已不怕吃闭门羹了。剧烈动盪把人折腾了几个死的二十年啊,这些多年相处的青年时代的朋友们都怎么样了呢?不求他们能帮什么忙,见面说说话也好啊!他终于敲响了叶珠家的门。 开门的正是叶珠:“呀!是你?”一脸惊诧,美丽而又略带忧郁的大眼睛注视着白刚,见他面容疲惫,风尘僕僕,立即涌出了两行热泪,愣了一会儿马上破涕为笑,愉快地说:“你怎么来啦?快进来吧!” 看到对方的激动和热情,白刚心里踏实了,接着便非常感动,眼睛也有些潮湿了:“来看看你们,我想念老同志们哪!”他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笑了笑,但笑得那么苦涩,那么艰难。他恨不得大哭一场啊!二十年,他还是第一次看到青年时代朋友的笑脸。白刚问了问对方的情况,说了说自己这些年的生活,谈了这次出来的目的。但对方对文件的事一无所知,而且说省里在右派问题上也毫无动静,知道探听不到什么消息,白刚便想走。 “哪能这么快就走呢?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做饭去。今天这么晚了,你还上哪儿去?就住在家里吧!”叶珠说得十分诚恳。白刚十分感动,但是他却拒绝了:“不了,我想赶紧去车站,有车就去北京。”叶珠说:“这事儿急不得,哪就在乎这一天两天了,这么多年不见,既来了就在这里玩两天,也看看老同志们!” 第264页 这几句话说得白刚心里热乎乎,多少年了没有人拿他当同志当朋友相待,今天终究遇见了还理解他的人。可是对方越热情,他就越觉得不能留下,惟恐给人家带来不幸。而且他看了看这里是个独单,除了很小的厨房厕所,只有一间屋,即便能另找个地方也一定很为难。人家再理解自己也是打了金印的“坏人”哪!万一连累了人家于心何忍?便说:“不给你们添麻烦了,能见面谈谈我就很高兴。这些年我也摔打出来了,到处为家,有车坐夜车走,就等于住店了,没车在候车室大椅子上也可凑合一宿。” “那又何必呢?我不能让你蹲候车室。”叶珠的大眼睛里含着泪珠儿,几乎是命令地说。她看白刚两眼巡视屋子便又笑笑说,“你是怕我这儿没地方住吧!我女儿还有一间屋,她出差了,得十几天回来,你住几天都没事儿。”叶珠还说她爱人就要下班了,他也一定愿意和你谈谈。叶珠的爱人毕业以后也调到了白刚同一个机关,在机关报社工作。虽不在一个部门,但因两人都爱写作,白刚又常给报社写稿,所以两人关系也很好。 白刚看盛情难却,便决定留下了。当晚他们谈了许多老同志的情况。根据他们的介绍,白刚又找了两个过去的老同志,都很热情,白刚很受感动,但却都没有听到有关“右派平反”的确切消息,白刚只好去北京。 北京的胡同千千万,1978年,哪一个胡同也没有灵境胡同出名。白刚正愁着偌大一个北京,到哪里去找中央组织部、统战部?可是下火车一出永定门车站,就看见站前广场上一群一伙的满都是人,就像农村的大集一样,只有一点和农村赶集的不一样,人们的手里差不多都拎着一个黑塑料提包,一看这穿着打扮,就知道是上访的。人群里到处都可以听到人们在谈论灵境胡同。 白刚看到一堆人正谈得热闹,便凑了过去也想听听。刚挤进去有个人熘了他一眼,特别看了一下他拎着的一个劣质的黑塑料提包,那人笑了笑:“又一个上访的,灵境胡同去过了吗?怎么样?”上访的一见面都是互相打听消息。白刚不了解:“灵境胡同是干啥的?”那人说:“一看就是刚来的,连灵境胡同都不知道?中组部信访接待室啊!”白刚高兴极了:“灵境胡同在哪儿?我正想找中组部呢!”真是应了那句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知道了灵境胡同的位置,白刚又打听统战部在哪儿。一提统战部,旁边有个人说:“你上统战部?我知道。一块儿走。”接着他向周围打招唿:“谁还上统战部?”马上又有两个人凑了过来,这几个人都是右派。白刚觉得既然有伴儿,而且右派又归口统战部,还是先上统战部好,便一起去了统战部。下午上班不久,他们便赶到了。进去一谈要解决右派问题,既不让登记,也不让谈情况,里面的人只是冷冷地说先在大门外等着。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6(4) 看见大门外西侧的墙根里已有十几个人席地而坐,他们便也凑了过去。这里面有人消息灵通,说中央统战部、组织部和公安部等有关部门确实在烟臺开了会,中央已经有文件,听说真正搞错的,允许平反。人们听到这个有鼻子有眼的消息都十分高兴,怀着很大的希望等待着统战部的谈话。人们一边闲聊,一边注视着接待室的动静。只见那里冷冷清清,上访的并没几个人,去一个就打发到墙根这里来,两个接待人员倒耐得住寂寞,只是在那里喝茶水看报纸,并不着急找人谈。 快下班了,才有一个人伸了一下懒腰,出来招唿了一声:“都过来。”把人们带到了离门口很近的一间屋子里。里面空空荡荡,脏兮兮的水泥地上,杂乱无章地扔着十几个小板凳。这些小板凳高高低低大小不等,有些还散了架,残缺不全。看起来这是仓促间收拾了一间屋子,专门应付突然增多的上访人员的。 “大家坐吧!随便坐。”接待人员的开场白还算客气。有些人坐下了,都坐下小板凳显然不够用,有些人干脆便立在了后边。接待人员开始谈正题:“听口音知道你们来自天南地北,全国各地。大家不远千里来到中央,都觉得定自己右派是冤枉的,想翻案。”然后提高了声音,十分严厉地说,“我在这里告诉大家,一个也不能动。……” “中央不是开会了,说真正搞错了的可以平反吗?”原来那个消息灵通人士打断了他的话。接待人员好像茫然不解:“中央开会,什么会?”那人说:“烟臺会议,还发了文件。”接待人员看瞒不过了,承认了这个会:“啊!是开了会。”但是说,“发了文件?我们没见过,对右派问题怎么办,我们不知道,没法解决。” 白刚对不问情况连个名字也不登记十分不满意:“我们知道你没法解决,也没想让你马上解决。但总得让我们谈谈情况,代我们向上级反映情况吧?” “情况不要讲,讲了也没用。”接待人员不耐烦地说,“你们可能觉得大老远地跑到中央来,就听到这几句话很不满足,但我只能告诉你们,不能解决。回去吧!”这几句话说得大家好冷。原来让大家等到下班再打发走,是怕人们继续纠缠。人们来时的希望立即化为泡影,只是相约着明天立即去灵境胡同找中组部。 第265页 灵境胡同的中组部接待站,和统战部的冷冷清清成了鲜明的对照,一大早就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把个小院挤得满满的,连院外都是人。等待谈话的门口,已排起了长龙,而且弯弯曲曲地转了几个弯,已有四五十人了。 白刚觉得来得够早了,想不到已经有了这么多人,便也赶紧排到了队尾。等了一会儿有个好心人看他手里什么也没拿便说:“你是头一回来吧?”白刚说:“是。”那人说你得先领登记表,填好表才能排队等待谈话。这时白刚才注意到小院的边边角角上许多人都在填表,他也领了一张表很快填好排到了队伍里。心想这么多人什么时候才能轮到自己?想不到队伍挪动得很快,不到两个小时就轮到他了。 这是一个像是饭厅似的大屋子,两旁用苇席隔成两排小屋子,中间有通道,每间小屋门前挂着一个布帘。每个小屋里有一个接待人员,一个小桌两个椅子。这样的小房间有十多个,同时可以接待十几个人谈话。白刚被领到一间小屋以后,不仅递上了登记表,还拿出了厚厚的一份申诉材料,简单地谈了一下情况以后,便把申诉材料递过去,说我的情况都在这里。 接待人员简单翻了翻材料说:“你到原单位去了吗?”白刚说:“去了,不接待。”接待人员说:“他们说什么?”白刚说:“根本不让进门,说我和他们已经没有了关系。让我找省委,也根本不接待,连登记表也不让填。” “他们怎么能这样呢?你寄给中组部的材料我都见了,情况我知道,我们研究让省里复查,把意见已经转给省里了。”接待有些为难地说,“这样吧!你也别跑了,我们再给省委组织部打个招唿,过些日子再去找找他们,总得给他们一个办理的时间啊!” 听说自己的申诉信他们看了,而且批到了省里,还说再给省里打招唿解决,白刚真是喜出望外,他想都没敢想这么快就有了这样一个令人满意的答覆。这里没有官腔,没有扯皮,没有敷衍,显示了一片真诚。人们都说灵境胡同明镜高悬,真是名不虚传。 他回家以后高高兴兴和吴玉萍一说解决了,中组部说让省里复查。吴玉萍却没有他那么高兴:“看把你乐的,解决?还不知道有啥变化呢?”二十多年的磨难使她丧失了信心,使她很难相信好运会来得这么快,不过终究也觉得有了一线光明。尤其是听到叶珠等同志的热情接待时,她更受感动,觉得形势确实是有了变化。 过了一个时期白刚直接去找省委组织部,组织部接待的人仍是说不接待。对方冷冷地说:“中组部来信?我们不知道。他们说该解决让他们解决去,我们不管。”白刚一看这态度二话没说又去了中央组织部。中组部接待人员听了白刚说的情况以后连连说:“他们怎么能这样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白刚。白刚又能说什么呢!他比接待的人更不理解:“为什么中组部说了话,省委组织部竟敢硬抗呢?” 沉默,令人心急火燎的沉默。接待人员突然精神一振,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中组部的便笺说:“这样吧,他们不是说两封信没见到吗,这回我给你写封信,你带去交给他们,看他们还怎么说。”写完信又出去盖了章,回来便交给了白刚,好像很有信心地说:“这回可能没啥问题了吧!”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6(5) 白刚真是喜出望外,他知道中组部写信给上访人带去这是十分少见的。他不顾对方是否愿意,便主动地伸出了自己的手热情地握住了对方的手,一再表示感谢,然后马不停蹄地又去找省委组织部。 接待的仍是那位漂亮的女同志,白刚进屋时她正在用一条雪白毛巾擦手,擦完手把毛巾往盆架上一扔,看也不看白刚:“你怎么又来了?”白刚说:“我带来中组部一封信,给省委组织部的。”白刚向她走近一步,想递给她。她连忙后退两步,把双手躲在了背后,好像是害怕这信脏了她的双手:“你说吧?是不是还是你的事儿?” “中组部说我的问题请省里帮助解决。”她把眉毛一挑,不仅不接信,反而转身走开了:“哎?我不是告诉你了,他们说解决?让他们去解决!” “按规定我的问题应该由省里解决呀!”女同志说:“那就用不着他们说话了。” 白刚好生奇怪,年轻轻的一个同志,说话口气怎么这么大?连中组部也不放在眼里。便说:“中组部说了,省委组织部不听还听谁的?”那女同志果断地说:“我们听省委的,你告诉他们,右派问题不解决。” 白刚看看再说也是白费口舌,便又立即回北京去找中组部。他满脸沮丧,把信往接待人员面前一放。接待人员奇怪地看了看他:“你还没去?”白刚说:“我已经回来了,他们不接信,还说只听省委的,右派问题不解决。”接待人员沉默了,轻轻地说:“他们怎么会这样呢?……”这回完全是自言自语。又等了一会儿,接待员才说:“你生活很困难,不好让你老跑了,你在北京呆一段时间,我和领导商量一下,直接和省里联繫,好给你一个准确的答覆。你实在没地方住,我给你开一封信到上访接待站吧!” 第266页 对中组部的接待,白刚充满了感激之情,几乎流下了感动的眼泪。虽然事情进行得很不顺利,使白刚颇感意外,但是中组部接待的真诚、热情,却使他感到亲如一家! 他听说不久前人们对中组部没有一点好印象,该办的事顶着不办,对被冤枉多年的老同志冷若冰霜,想不到组织部只换了一个胡耀邦,变化竟然这么大,从政策到态度到作风全变了。省里僵化死硬的态度,曾使白刚心灰意冷,看到中组部的态度,他又增加了信心。 白刚在接待站住了几天听到了许多奇闻怪事。以前他觉得自己就够惨的了,已经是莫大的冤枉,莫大的不幸。看到了许多人更悲惨的遭遇,听到了许多更加骇人听闻的冤案以后,他觉得自己和许多人的冤枉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以前他觉得自己被人无中生有地制造组织集团,篡党夺权等等的罪状太离奇了,谁想到还有那么多案件更离奇,更荒唐。 不久中组部告诉白刚,他的问题和省里联繫好了,让他回去等待解决问题。说也许你要等待一个时期,但一定会解决的。白刚喜出望外,眼前一片曙光。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7(1) 形势确实发生了很大变化。1978年下半年,报纸上连续发表评论、社论,催促加快解决右派改正问题。1979年初这类文章更是连篇累牍。文章说,划错多少就改正多少,绝不应划框框、定调子和按什么比例。对那些受冤枉二十多年的同志,要有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一定要珍惜每一分钟的时间,尽可能在较短的时间内把这项工作做好。现在离春节不远了,能在春节前解决的,就不要拖到节后,让那些背着沉重包袱多年的同志,愉快地过个春节吧! 这是多么真挚的感情和令人兴奋的话呀!听了都让人高兴。可是白刚听了这些话只是增加了他躁动不安,本省不仅按兵不动,甚至连点进展的消息也没有。1978年,他等待。1979年初,全国许多右派已经改正,报纸上发表了许多机关右派改正的消息,他仍然等待。这期间他几次给原机关打电话都问不出一点情况,最好的情况是说正在复查,你等着吧!看到报纸上说得那么果断,春节前没解决,春节后该解决了,他又打电话,问是否能解决。 奇怪的是接电话的人竟什么话也不说,不管你说多少你问什么,他只是嗯嗯地应付,打十分钟的电话,对方只有一个字:嗯。对方是在故意折磨他,你有钱打长途?好!你打吧!我一分钟一分钟地拖着你,看你有多少钱?白刚十分气愤也十分奇怪,这种人对中央政策怎么会是这种态度?对受冤枉多年的同志不仅没有一点同情,竟然是这样一种狠毒心肠。他气得把电话一摔,撂了,决定再去中组部告状。 白刚正要出发去北京,原单位突然来了两个人,找他谈落实政策问题。白刚见到来人非常高兴,便开门,让二位到屋里坐。虽然地震已经过去四年了,他们住的还是地震棚,来人一看这房子这么低矮窄小,进门还得低头猫腰,便说:“时间不长,就在院里说吧!”来人便在北风怒吼中对他们两口子简单宣布:“你们的问题已于1979年1月9日经领导批准给予改正,恢復原来的工资级别,恢復党籍。你们应该感谢领导对你们的关怀……” 什么?原来是春节前一个多月就解决了,离现在已经两个月了,白刚听了以后非常不满,没等对方说完便打断了他,生气地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 “工作忙,没有工夫。腾不出时间来通知你们!”白刚说:“春节后我打电话询问过,为什么不告诉一声?”来人说:“是吗?我们不知道啊!”白刚说:“接电话的××,也是分管这个工作的呀!” “那可能是他一时很忙顾不上说吧?”白刚大声地抗议说:“不!我和他通话十几分钟,问他什么他都是嗯嗯地应付,一句话也不回答,他哪里是忙?纯粹是故意折磨人,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受冤枉二十多年的人呢?” 一直和白刚对话的人一时语塞,另一个人解围说:“这个问题是早已解决了,可是也要等领导决定什么时间通知才能说话呀!” 白刚一想是啊!关键在领导,这些具体办事的哪能做主啊!便又提出了他们的工作问题。来人好像有些惊奇:“工作?还要什么工作?你们不是已经有了工作吗?” 是的,此前县里按中央精神给摘帽右派安排过工作。白刚分在县文化馆。白刚听了来人的话更是惊奇,心里说你们领导还没睡醒吧?建国以前我就是科长,就是二十多年没提级,工资级别比现在的县长还高,平反了还让我在县文化馆吗?白刚虽然生气,却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但是指了指身后的小平房:“你看,我们一家人就一直住在这样的地方,改正以后还让我们在这里吗?中央文件不是说由改正单位负责分配适当工作吗?” “你们的档案已交到县里,原单位和你们就没有关系了。领导决定,你们这类人不准回城市,只能就地安排。”来人说得理直气壮。他们眼里好像“你们这类人”虽然平反了,仍然是“等外干部”,哪有什么权利提什么要求。 白刚听到这句话十分寒心。不过知道他们也做不了主,说什么也没用。他是个能自我克制的人,不能回城市就在农村干吧!这二十多年在农村,对农民熟悉,我还可以写写农民,写作,不正是自己的愿望吗?在这整个过程中,吴玉萍也是百感交集。刚一听到改正时,她高兴得直想说谢谢他们,很快她就感到了不平,觉得原单位不仅绝情而且不讲理。改正以后什么问题也不解决,就一推了之,连句好听的话也没有。那个谢谢还没出口,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第267页 盼望了二十多年,平反了,想不到和原单位却是这样简单冷漠地分手,连工作也没人管。白刚在省里还有不少老关系,一直在台上的和平反后又重新工作的,不少是高级领导人或是握有实权的人物,但他不想再求什么人了。既然平反了,我不管重用不重用,也不管在什么地方,只凭个人的努力,发挥些作用吧!好在自己还可以写作,如果写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那也只好怨自己了。一生中金色的年华都在批斗、劳改、上访中度过了,仅有的一些好时光,还能再在申诉、上访、四处奔波中耗费掉吗?就在这里安心工作算了。 他觉得自己这样做已经够退让够容忍了,他带着这种自我牺牲自我解脱的心情,去找文化馆的领导,愉快地告诉他自己的冤案已经平反了,工作让就地安排。说他来这里虽然只有几个月,但领导和同志们相处都很好,他就在这里长期干下去了。他认为领导一定会欢迎他这种不计名利地位的表示的,既然原来是个摘帽右派时大家相处还很好,现在平反了,还愿意在这里干,不是更好吗?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7(2) 回到宿舍里和同屋的说:“老武!我的问题已经彻底平反了,刚才我已经和馆长谈了,就留在这里,以后咱们就要长期相处了。”想不到老武却非常冷淡,不仅没说高兴的话,脸上还立刻收敛了笑容。头一歪,略加沉思,反问说:“你要留在文化馆?领导怎么说?” “没说什么,那就是同意呗!”白刚心里很平静。老武斩钉截铁地说:“没说什么?那就是不同意!” “为什么?”白刚有些莫名其妙,没等老武回答,他又自问自答地说,“不会吧,要是不同意,为什么不告诉我?”老武仍然十分肯定:“你等着啊!” 就像精心安排的一样,老武刚说完这句话,漂亮的年轻女会计便拿着一个厚厚的大帐簿进来了,满脸堆笑地向白刚说:“听说你的问题彻底平反了?这可是大喜事,祝贺你啊!”女会计笑得那么甜,那么真诚。说完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你们正说什么呢?我没有打扰你们吧?” “没事儿,闲扯。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没事决不会上我们这寒舍来,你有事儿你先说。”老武很客气。女会计说:“那我就先说,是这么回事儿,刚才馆长把我叫去了,问我还有多少钱。我说一共还有五千多元,到年底只够发工资的,只有几百元富余。除了少量办公用品,什么钱也不敢花了。这不,他就说到老白同志,他的工资还得从一月份平反时补发,全年开支多出一千大几百,工资都没法儿保了。馆长让我向老白同志汇报一下。”说着他翻开了帐本,翻到现金结余的最后一页说:“你们二位看看,咱们馆里现在就还有这些钱。老白每月一个人的工资就顶咱四个人啊!” 没等白刚说话,老武先喊了起来:“你们这不是下逐客令吗?人家受冤枉二十多年,刚平反恢復工作,你们这样也太不够意思了吧?”女会计一脸无奈:“不是下逐客令,是庙小留不住大神仙啊!” 白刚本以为自己甘愿留在小小文化馆是十拿九稳的,谁知这里也不能留他。万万没想到,平反后仍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多余的人。原单位把他一推了之,这里又不愿收留。白刚心中虽然满腔悲愤,但是看到女会计那期待的眼睛,还是心平气和地说:“好吧!你们也不用为难了,我无所谓,在哪里工作都是一样。”他脑子里还是多年的老规矩,一切依靠组织。便说,“在这里不行,那就和馆长说说向上级反映,由组织另行安排吧!” 女会计看到白刚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觉得奇怪,真是让人整傻了,简直可笑。只是由于白刚是个老同志,才没有笑出声来。不过她还是快人快语十分惊讶地说:“唉呀!什么组织安排,工作得自己跑!”这回是白刚十分惊讶了:“自己跑?工作不都是由组织安排吗?” 二十多年前,他从来没有自己跑过工作,肃反时只是领导怀疑他自己活动调动工作便惹来一场大祸。他的大学同学,是全国作协领导的秘书,想下去体验生活,领导提出让他选一个合适的人代替,他提出了白刚,领导同意了,中央已发信调动,他的朋友担心他可能不愿当秘书,便给他写信说不要失去这个机会,当二年秘书也可以下去,就可专业搞创作了。 这信被领导知道了,不但不放他走,反而说他是“非组织活动”,引起了组织上怀疑。正巧这时已开展了“反胡风反革命集团”运动,便对他进行调查,一调查这个朋友有胡风分子嫌疑,白刚便立即成了胡风分子的重点对象,在肃反中长期被看押批斗。这件事他一直记忆犹新,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怎么还能离开组织自己去跑工作呢? 面对白刚的惶惑,老武说:“工作是得自己跑。你想想文化馆这么个小单位怎么能安排你的工作?”老武一说,他觉得真是形势变了,也只好如此。白刚觉得这儿归文教局管,便想找文教局长谈谈,哪怕当个中学教员也行啊!但是到了文教局连个股级干部也没出来,只是个小青年接待他,当白刚说明来意后,别看是个小干部,倒很干脆:“你哪儿也不用跑了,县里没法留,唯一的出路回原单位。” 第268页 白刚把原单位的话说了一遍,对方说:“谁说也不行!县里没地方安排。右派一平反,光教员就回来二百人,往哪儿放?”说到这儿,小青年也是满腹牢骚:“咱国家真是穷折腾。当年一下子打那么多右派,‘文革’中又清理了一大批老教员,补充了许多连小学也没毕业的人。现在可好,一阵风又全平反了,就地安置,往哪儿安置?县里早决定了,不管谁说的,外地落实政策回来的,一个不留。明天我就给你开介绍信,回原单位。” 白刚回家以后十分气愤,真想不到竟会落到这样一个下场。吴玉萍提出她去找找县委书记说说,白刚说不,不能再向他们求情了,按中央文件原单位应该安置,就找原单位。哪里都不要也不怕,顶不济还回去干我的木匠活。他认为如果是整天和这些人打交道,还不如去当个自由兵。现在政策放宽了,凭木匠手艺,我可以走遍天下,何必整天受这些人的窝囊气。于是他又坐火车到了省城。 原单位一看县里把党的关系、工作关系、工资关系、粮食关系、户口全开过来了,是决心不收了,只好把白刚收下了。这时也不提省委就地安置的决定了,他因冤案被折磨二十多年,平反了,不仅仅没有一个人对他说句道歉的话,而且没有一个大小领导和他谈谈心,更没有人问问他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而是随随便便地弃置一旁,没人过问。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7(3) 他在县文化馆当临时工时还有自己一张桌子,平反了,恢復原级别了,把他放在一个部,却连张桌子也没有。只是谁不在了坐在那里,人家回来了他再换一个位置。人们通常把没人要没人理没个正经工作的人叫“坐冷板凳”,“坐冷板凳”终究还有条板凳,他可好,恢復了工作,却连条自己的板凳也没有。他决定找机关领导谈谈。 他知道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没敢贸然去领导的办公室。有一次他上楼正好碰到了机关一把手,想问问她这是怎么一回事。但看到她瞭了自己一眼赶紧扭头走了,看她那一脸鄙夷的神气,根本不想理他。白刚的心凉了,同时联想起报纸上那样连篇累牍地说右派改正问题能在春节前解决的,决不要拖到节后。她竟然春节前一个月在中组部多次督促下解决了,却拖了两个月才通知本人。这样的冷血心肠,还能希望她解决什么问题?他决心不再和这样的领导打交道了。 在这被弃置的日子里,白刚一直在捉摸一个问题:我们这样一个十亿人口的大国,反右时全国只有知识分子五百万,实在少得可怜,反右却一下子打倒了几十万。“文革”时有成就的专家、学者、作家、艺术家,几乎都没能逃脱厄运。连中、小学里有成就的教师都未能倖免。现在平反了,仍然把这些人踢来踢去,为什么领导口口声声说:“人是第一最宝贵的”,人却是这样不值钱?对人这样地不负责任?对知识分子却是这种态度?经过敌人监狱的考验,经过革命战火的洗礼,甘愿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人民的大学生,中国能有多少呢?却毁之如草芥,弃之如敝屣。白刚在内心里不断愤怒地唿吼:“这是为什么啊!” 不过生气归生气,他知道也没处去讲理,这里虽不得不收留他,但绝不是久留之地,也不能指望他们给自己帮什么忙,还得按县文化馆女会计的指点自己去跑工作呀!就这样,他不得不开始新一轮的奔波。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8(1) 白刚以前终究在省里呆了十几年,青年时代那些朋友、同事和老领导,现在许多人都是大大小小的领导干部,以前不少人对和他接触有顾虑,现在完全平反了,旧日的情谊也就基本恢復了。人们都知道白刚能干,是个有名的笔桿子,这类人很缺,不少人愿意为他帮忙。白刚经过走动,有些单位包括很富裕条件很好的单位都同意接受。但白刚最后却选了一个新建的穷单位——中国科学院农业研究所。办公在郊区农村租了一座小楼,住房基本上是一家一间筒子楼,没有厨房,大家都在楼道里做饭,蜂窝煤、噼柴、炊具等等也都堆在楼道里。做饭时烟燻火燎拥拥挤挤过个人都很困难。 白刚一家就在这里开始了他们的新生活。既然有很富裕的有油水的单位接受,他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单位呢?多年来他一直生活在农村,深知农民的贫困和苦难。以前他相信过集体化的道路,还曾写教材去教育农民。以后集体化又发展到公社化,说什么公社是金桥,是通向共产主义的天梯,他十几年实际的体验这是一条死路,把农民捆在每人一亩多的土地上是走不出贫困的,荒村依旧,富裕空谈。 那么出路何在呢?农村的希望在哪里?这一直是困扰着他的一个大问题。现在好了,中科院——他心目中的科学圣殿、中国的最高科研机构,设个所专门研究这类问题,里面一定有很多大专家,能有幸参加这样的研究,这不正是自己的嚮往吗?他是多么急于解决多年心中的困扰啊!穷点苦点怕什么?只图在有生之年,做点有益的工作。 白刚是带着很大希望来这个所的,他想在这里他那些困惑一定会得到答案。同时他也知道自己学疏才浅,多年在劳改队和农村,孤陋寡闻,自己只有很好向人家学习,多向专家请教。实际情况也是如此,他连科研系统的一些基本常识都不了解,连人所共知的普通术语都弄不清。他越想虚心请教,越是暴露了他的浅薄无知,人们越觉得奇怪,所里怎么来了这么一个人?很快人们又都知道他二十多年一直在农村劳动(人们还不知道他劳改十几年),不少人便看不起他。有些人竟鄙视地说:“没搞过科研,不用说专业了,连一些科研常识都不懂,二十多年在农村劳动纯粹是个老社员,竟也上中科院来,真是怪事。”甚至有人说:“这种人也进中科院,简直有损中科院的声誉,连我们都跟着他丢人。” 第269页 不过他们农村经济研究室的几个人对他还好,所里老书记向室主任田诚介绍了白刚的情况,说他有见解,能写,是有名的笔桿子,对农村也熟悉,你们室正缺这样一个人。田诚是个十分宽厚的老同志,白刚在科研人员中资格就够老的了,战争年代在大学参加了党的地下工作,田诚参加工作还比他早了好几年。可是他上大学却比白刚晚了好几年,他是红小鬼,建国后上了二年速成中学便直接上了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地委农业部门和研究室工作。 田诚知道白刚以前在省里工作多年,能写,一见面便非常热情地说你来我们非常欢迎,我们正缺写手呢!接着便介绍了室里有两个课题组,一个是研究公社的分配制度由小队向大队过渡,一个是1980年全国基本实现农业机械化的研究。问他想参加哪个课题组。 白刚一听就失望了,非常反感。公社核算由小队向大队过渡是“穷过渡”,只能是越整越穷,根本行不通。1980年全国基本实现农业机械化?这不是睁着眼睛说梦话吗?初次见面,面对的又是自己的直接领导,白刚没敢把心里想法说出来,只是婉转地说:“这些根本不可能实现吧?” “哎?”田诚同志有些惊讶,然后又小声说,“老白同志!你怎么能这样说呢!这可都是华主席提出来的,列入了国家计划的。在这儿说说不要紧,到外边可不能瞎说呀!外人一听中科院的人和党中央唱反调,那可不好啊!” 白刚虽不同意,但也无可奈何。是啊!“文革”十年把领袖抬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现在“文革”刚刚结束,十多年来,大搞各种禁令,对领袖的指示不准越雷池一步,否则就是批斗。现在虽不批斗了,但多年来留下的影响还在,人们还心有余悸,只要是以党的指示领袖的话出现的,别人只能是奉命行事。不听话的往往没好结果,四平八稳,随风倒、看风向,才可以稳坐钓鱼台,所以人们也就不愿意动脑筋,不多去自己思考了。 他理解主任的心情和好意,自己老是不看颜色,不顺从领导,不是吃了大亏了吗?可是要是这样,还要这些高级科研机构干什么?他知道自己说服不了领导,也不能拉别人去冒险,所以便退了一步说:“我新来乍到,就不参加课题组了,我多熟悉下情况再说。”田主任觉得真是个外行,科研人员哪能不参加课题呢!可是外行这话没说出来,只是温和地笑了笑说:“科研人员都必须有课题,不然没有经费,什么事也干不了。” “我自己搞个课题不行吗?”白刚说什么也不想研究那种课题。田主任虽有些不满,但仍然是耐心地说:“课题可不是谁想搞个什么都行,要经过论证,要经过领导批准,要去争取经费……”没等主任说完白刚打断了他:“田诚同志,容我熟悉一下情况,等一段时间再确定课题好不好?没经费,我出去考察路费总可以报销吧?”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8(2) 田诚摸不清他为什么不参加课题,可是看他很有些固执,又是个老同志,便也同意了,便说:“你先了解下情况,路费、出差费可以报,考虑考虑可以,可是不能时间太长啊!”白刚像得了大赦一样,结束了这次谈话,开始了他的考察。 由于在农村改造了二十多年,深刻体会到老百姓生活的艰辛苦难,长期压在心中的一个沉重话题就是农民怎么才能摆脱贫困?所以重新工作后便一头扎在农村里,在各地进行考察以寻求这个答案。正好这时国家农委、中科院等单位,决定在全国选十个县进行农村基本情况的全面调查,最后每县要写出一本报告。让所里参加,这正是农经室的任务,白刚没有课题负担,便派他去参加,使他有机会到上海、江苏、四川等先进县去考察。考察的结果,他看到广大农村都处于贫困之中,即便南方的粮棉高产地区,粮食亩产千斤以上,亩产皮棉百斤,在那个年代,产量算十分高了,但除去成本除去徵购也难得富裕。 一些富裕社队主要是依靠工副业,当时叫做“以工补农”。从全国有名的富裕社队他得到了启示:只靠种植粮棉油,农民再艰苦奋斗也摆脱不了贫困,其实道理很明显,农民人均一二亩地,国家拿走一部分徵购,购的部分都是低价。还要养社、队一批干部,除去生产成本,农民剩下的还有多少,把农民都死死地捆在土地上,怎么能富裕起来?不少地方,农民辛苦一年,一家老小还填不饱肚子啊! 根本出路是必须把一部分农民从土地上解放出来,允许他们务工经商才能摆脱困境。一些富裕社队,都是这样。虽然有些做法和现行政策牴触,但当地领导多是睁只眼闭只眼,有些地方已经是半公开了。所以他决定进行“建立农工商综合经营的农业经济体制”的研究课题。在全国十个重点县调查的总结汇报时,他详细谈了自己的看法,得到了国家农委领导的贊同。白刚向所里详细汇报以后,他的课题也得到了批准。 这样就必须摆脱“以粮为纲,一切砍光”的束缚,冲破政策上的许多条条框框,转变一提农业就是种植业,一提农民就是种地的传统观念和认识。可是当时还是人民公社体制,非议“以粮为纲”仍然是一个禁区。让农民搞商业,更是国家政策不允许的。连鸡蛋都必须卖给国家,何况其他?虽然允许社队搞集体企业,但当时政策却只允许三就地:就地取材,就地加工,就地销售。 第270页 白刚对这一系列的规定十分反感,搞商品经济要人尽其才,物畅其流,怎么能把人和物资都捆在当地不准流通?不仅搞工副业如此,就是农业也是把农民捆得死死的。 所里让白刚带一些科技人员到基地县一个公社搞综合试点,原来和县里说好在点上给科研人员更大自主权,但后来连什么时候浇水,什么时候施肥,都是县里统一指挥,稍有不同意见,公社、大队干部便要受处理,扣奖金,不准评先进,气得农民们都说全县的人只有县委书记一个人会种地。 白刚在点上的切身感受,又加上在全国各地的考察研究,逐渐地感觉到,农民长期贫困的根源,正是这种人民公社制度下的种种政策和规定,剥夺了农民和基层干部的自主权,使农民只能成年累月面朝黄土背朝天,再艰苦奋斗也摆脱不了贫困。 其实白刚这种见解也并非多么高明,不是在老家时县委书记讲公社那一套规定禁忌时,连老农民都说这样只有穷死拉倒吗?只是人们受多年的传统思想束缚不敢多想、想到了也不敢多说而已。 想到这里,他也不敢想下去了。如果说打他右派是冤枉的,那么右派改正以后只有一年多的今天,再来一次反右,他岂不是个地地道道的右派?他自己的顾虑还好说,而且也不怕丢官儿。他重新到省里工作时,家里的侄子、外甥们,都想要他那套木匠工具,说你到省里做官去了,还要这玩意儿干啥? 尽管不少人苦苦哀求,他却说什么也不给。公开说是他以后还要业余时间打家具,不能丢了木匠手艺。实际内心却是只要以后工作中受歧视、不顺心,他就宁肯回家还干木匠,也不肯低声下气地去忍受别人的白眼。 因为有了这种决心,他才敢于在研究中冲破禁区,政策不允许的事情,和高级领导不一致的意见,他也敢于写文章,也敢于在公开会议上大声疾唿。可是否定公社制度,这可非同小可。人民公社是毛主席亲自倡导的,是公认的社会主义模式,是通往共产主义的桥樑,形象的形容为升入天堂的天梯。前不久有一位全国着名大学的农经系领导,一级老教授,到所里基地县考察,准备写他参加世界农村发展学术会议的论文,白刚认为这是向大专家学习的好机会,专门去拜访,一问他的论文题目:《人民公社是金桥》,他说是十几个农经专家研究决定的,白刚再也不想探讨什么问题了。当时还是这种思想状况,你要是否定人民公社制度那还了得? 你宁可回家当木匠?恐怕那时就由不得你了。二十多年一家人在深渊中苦苦挣扎,刚刚重见天日,还想回到过去那种苦日子?不想自己也得为全家想想吧?这问题他不得不认真考虑。 年底所里举行关于农业现代化道路问题的学术报告会,他在如何实现农业现代化,中国农村怎样才能富起来的问题上,把与有名专家、高级领导人的不同意见都讲了,惟独没敢反对公社制度问题。不过他那些主张实质上已把公社那一套否定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8(3) 这是所里第一次举行这样的学术报告会,只要预先报名,来者不拒。可是那时许多人刚从全国各地调来,对如何实现农业现代化问题接触很少,绝大多数人又是搞专业技术的专家,所以谈的题目多离不开自己那个专业,有谈科学施肥的,有谈牛羊品种改良的,有谈种子、植保问题的。这些问题虽从一个侧面都与农业现代化有关,可是由于这个所的性质和任务,从领导到一般人,大家最关心的还是如何改变农村的贫困落后面貌,实现农业现代化的问题。 恰恰在这个问题上正面回答者寥寥无几,只有白刚一个人主要谈了这个问题。因为他开始工作以后就急于解决这个问题,如饥似渴地大量找国内外有关资料,日以继夜地学习研究。一说开学术报告会,他很快就报了名并写好了提纲。 当时在社会上这也是个热门话题,报刊上炒得沸沸扬扬,经过激烈的争论,总算有了一些头绪,五花八门的意见,逐渐形成了对立的两大派,一派主张走“机械技术现代化的道路”,简称美国或西德模式。又加毛主席早就说过农业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当时党中央领导又急切地提出1980年就要基本实现农业机械化。这是具有权威的命令,已经纳入了国家的规划,各有关部门都按这一规划积极地进行工作。 一时间这一主张十分流行,似乎农业现代化就是全盘机械化。所里的基地县也由农机部门从美国引进了成龙配套的大型农业机械设备,开始了全面机械化试验。尤其是两台大幅平行移动喷灌机,连接起来就有大几百米,开动起来喷云吐雾,似二龙戏珠,十分壮丽,成为远近闻名的一大景观,全国各地的参观者络绎不绝。 为安装这两台机械,在近千亩的土地上,将原来的机井和地面动力线全部拆除,毁弃的费用不算,只新设备投资每亩就比打机井浇灌投资高几倍。总的收穫没有提高,农业总成本反而大大增加了,从经济效果看是得不偿失。 另一派主张走“生物技术现代化的道路”。他们看到了全盘机械化投入很大,产出并不会高出多少,觉得这条路是行不通的。认为我国农业现代化只能是大力发展农业科学研究,把生物技术搞上去,可以投资少,见效快,简称“日本模式”。 第271页 这两种模式都有不少学术界的权威在支持,都得了不少高层领导的认可。这两种意见尖锐对立,给人的印象只能非此即彼,别人只能任择其一,别无选择。 白刚的报告一开始就针锋相对地反驳了这两种模式。他认为这两种模式都远离了中国的国情,是行不通的。他反对照搬外国经验,他讲话的题目就是“借鑑国外经验,走中国自己的道路”。他引用了大量资料说明机械化和生物技术现代化在发达国家现代化过程中虽有所侧重,但不是截然分开的。这二者都是我国农业现代化中需要逐步解决的问题。但显然这二者都不是解决我国农村目前贫困落后的当务之急,都不是现代化起步阶段马上解决的急迫问题。而且我们无论是国家和农民的财力物力都不具备这个条件,想解决也解决不了。 “机械化”需要大量投资,靠国家供给做不到,让社队自己解决更没条件。许多社队买种子化肥都要靠贷款,许多社员吃饱肚子的问题都解决不了,哪里有钱大量投资买机械? “生物技术现代化”虽然比较起来投资少、见效快,但也要具备一定的客观条件,除了大量的资金投入以外,还要有大量科研技术人员。美国平均340个农民有一个专门从事农业研究的科学家,我国当时所有的农业科技人员不足30万。其中一半多不仅没学过农业,而且连个高中学歷也没有。在这种情况下,提出首先把生物技术科研搞上去作为实现农业现代化的道路,只能是个良好的愿望,难以实现。 出路何在?白刚认为中心问题是突破现行体制、政策的束缚,给农民自主权。调整农业结构和农村经济结构,大力发展畜牧业和允许农民办企业。不仅允许农民办工业,而且允许农民办商业,进入流通领域,建立农工商综合经营的农业经济体制。 这些话现在已毫无新奇之处,在当时却无疑是一颗炸弹,震动了所有的人。白刚的报告排在第一个,刚开始的时候,人们有的交头接耳地闲聊,有的看书,不少女同志还一边小声聊天一边织毛衣。但报告观点的新颖,资料的丰富,数字的翔实,论证的有力,很快吸引了人们的注意,交谈的停止了,看书的合上了书本,女同志也放下了手里的毛活,会场都全神贯注地听讲。 一个多小时的报告,屋里安安静静,鸦雀无声。这些科研人员,对领导讲话都没有鼓掌的习惯,白刚讲完后却赢得了一片掌声。 散会以后,许多人问白刚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多资料?你对国外的情况怎么也这么清楚?不少人也为他的敢说敢讲叫好。信息处关处长找到他说:“快把你的稿子整理一下,咱印发全国,和各研究所交换。”但只过了几天,关处长又找他说:“老白,你的讲稿不能发了。”白刚说:“原本我也没想发,农工商这课题我刚开始研究,有些论点还需要进一步考虑,你们不想发就算了。” “不是我们不想发,是惹事啦!”白刚听了关处长的话好生奇怪:“惹事啦?什么事儿?”关处长说:“有人说你的报告首先是针对省委的,反省委;第二是反中科院。”他愤愤地说:“你看这傢伙恶毒不恶毒?”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8(4) 说这些话的是所里的一个实权派处长满云飞。他整天除了在处室乱转,散布些小道消息,就是傍在领导身边,人称满天飞,又叫“二所长”。他自己也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所领导接班人,所以妄自尊大,盛气凌人,惟恐别人胜过自己,事事总想压着别人一头。上纲上线,更是他的看家本领。 原来他根本没把从农村出来不久土里土气的白刚放在眼里,白刚的报告受到那么多人的关注,他心里便老大不高兴。没想到所领导对白刚的报告也很感兴趣,信息处还要印发学术资料,更使他有鲠在喉,如坐针毡。便直接找到信息处去发号施令,不让印发,还说:“你们一点政治敏感也没有,这么严重的问题竟然看不出来?”然后又去找所里老书记,把白刚的论点大大贬斥了一番。 “没那么严重吧?学术研究嘛,不同意见可以探讨嘛!”他看老书记不同意便急赤白脸地说:“公开反对党的政策,反省委,反中科院,这可不是学术问题,是严重的政治问题。所里印发资料,就等于所里支持这种言论,让省委领导和中科院知道了,所里得担多大责任?我这可不是为自己是为所里担心哪!”为显示自己的能力和权威,他把找老书记说的这番话又和关处长说了,只是没讲是哪位领导和领导的最后态度,而是传达他的命令:“我可告诉你们,不准印哪!” 白刚虽然不在乎自己的稿子发不发,但是对他这种霸道作风非常不满:“各处室都是平行的,他为什么对你们发号施令说不准印就不印?你们没找所领导?”关处长说:“找啦!老书记说本来不同意见可以探讨,可是既然有这么大的分歧,那就别印了吧!你看,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关处长最后好心地说:“老白呀!以后还是小心点好,我听说领导里也有人同意他的看法。他这人活动能力强,他这种思想也有市场啊!” 关处长还是关心地说书记本来对你的报告印象很好,他大帽子一扣,也不敢坚持了。书记戴着修正主义反革命帽子受批斗多年,也是怕这种政治大帽子啊!人们都知道你是右派,再有个什么运动,或是风吹草动,凭他上纲的这两条,不给你扣个右派,也得打你个反革命啊!就是没有运动,政治大帽子也可以压死人哪!他看到白刚满不在乎,一会儿又凑到白刚耳旁轻轻说:“我听说有人已经向省委告状了,说你右派立场没改,反省委,反对党的政策。以后说话写文章可千万要小心啊!” 第272页 “告吧!我不怕。”白刚说,“劳改批斗二十多年,什么大帽子都戴过,这点事算个啥!还能再把我关起来?实在干不了回家。”说完还笑了笑,“我还佩服这二所长真有两下子,他要打我个右派、反革命,我是不会喊冤的。” “怎么呢?你还佩服他?打你个反革命都不喊冤?”关处长十分惊奇。白刚调皮地笑了笑:“是啊!你没看出来?反对现在还坚持‘以粮为纲’就是针对省委。反对这模式那模式的现代化道路,其中就有院里某些领导的主张。”关处长不服气说:“那也谈不上反省委反中科院哪!以粮为纲以前是党中央提出的,主张哪种模式现代化的多啦!也不光是院里某些领导啊!” “既然是党中央提出的,说你反党不是更合适吗?何况说你反省委?不管多少人主张,既然有某些院领导,说你反中科院有什么不对?有些人这些年不都是这种逻辑吗?”白刚说完,两人同时都笑了,但这笑声中却有多少酸楚啊! 白刚说是不怕扣帽子,他确实也有这种思想准备,但是他终究也不得不考虑到帽子的利害。考虑到落实政策时的艰难,中组部多次批示打招唿,省里都一直顶着,中组部的信都不接。现在省委基本上还是那些人,据说有些人还是坚持文化大革命是正确的,对过去农村实行的一套办法还是坚持的。有人告到省委,谁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他暗暗庆幸自己没有把否定公社制度的想法一古脑儿说出去,要是那样问题就更大了。 可是全国形势发展很快,上上下下许多人的思想都在解放。1979年对农民还管得很死,除深山的孤门独户以外一律不允许包产到户。1979年安徽凤阳小岗村18户农民偷着搞包产到户还是捨出了身家性命,冒着坐监狱的危险干的。他们订了誓约:“哪个因为大包干进大牢,全村养活他一家。” 1980年中央就开了一个小口,规定边远山区和贫困地区可以包产到户,但只规定作为解决群众温饱的一项临时措施。 1981年中央文件便认为困难地区实行包产到户稳定几年大有好处了。不过仍然没有把他视为正宗,几年之后仍然要走集体化的大锅饭道路。 1982年中央才明确规定包产到户,包干到户都是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生产责任制,包产到户总算报上户口了。 1983年包产到户不仅允许生存,而是农民的伟大创举了。 有人说中央这几年关于农村的文件,是步步为营,节节败退。这也说明冲破多年左的束缚是艰难的,思想解放有个逐步发展的过程。步履艰难但不能说节节败退,而是步步前进的。不仅在包产到户的问题上如此,其他各项农村政策也都是如此。 在这种形势下,白刚的处境大大改观。如果说前二年还有人把他的报告作为反省委反中科院的罪证,而且这种认识还有市场时,那么现在许多人已对白刚那种见解认为是一种先见之明了。他的“建立我国农工商综合经营的农业经济体制”的课题在1981年名正言顺地列入了国家农委的课题,得到了国家的资助。他的课题研究成果论文,在全国一个规模很大的经济研讨会上,作为大会的第一个主讲人进行了宣读,深入细緻地论述了建立新的农业经济体制方面的种种问题。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8(5) 会议虽然是由国家主管部门主办,有不少领导人参加,但没有领导报告,只有几个主讲人讲几个专题,讨论时以几个主讲人为中心划分小组,与会人员去哪个小组讨论由自己选择。结果来白刚这个小组的人最多,许多专家学者进行了热烈讨论。在休息时许多人还围住白刚和他探讨问题。 有一个很慈祥的胖老头儿,挤到了里边,坐在了白刚的对面,看起来要郑重其事地谈什么问题,别人对他看来还特别尊敬,都主动地停止了谈论。胖老头儿说:“你的论文很有说服力,不过由于发言时间限制,论文中有些问题你没展开讲,你讲得很生动的材料论文中也没有,看来你掌握了很多资料,对这个问题很有研究啊!” “很有研究谈不上,还有许多问题需要进一步探讨。”白刚说,“资料倒是多得很,这两年我主要就是研究这个课题。”胖老头儿说:“就以你的论文为基础,写本书吧!” 白刚以为这老头儿是个热心人,只是随便说说,便憨厚地笑了笑:“我现在只想抓紧时间多研究点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还没想写书。”老头儿说:“哎?写书也很重要嘛!中央最近都说了,这个问题是摆在全党面前的一个全新课题,可是人们对这个问题还了解很少,认识上也有许多分歧,这样的书人们正急需,你论文的大框架不变,只是补充你讲的那些生动材料和具体事例,也费不了多少时间嘛!” 白刚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和出版社不熟,写书谁给我出啊!” “我给你出!”老头儿的语气很爽快很果断。白刚一下愣了,他是谁,说话口气这么大?便说:“您是哪一位?哪个单位啊!”没等老头儿说话,周围的人便乱介绍开了:“你连这位都不认识?”人们觉得你是怎么回事?在农业战线搞研究工作,怎么不认识他呢?从大家介绍中白刚不仅知道了他的名字,还知道了他是延安时期的老干部,农业出版社的总编辑。看来人们都和他打过交道,对他很熟悉。 第273页 白刚想不到他的论文引起这么多人的关注,连全国性大出版社领导都主动给他出书。不过在众人面前也看到了自己的孤陋寡闻,感到十分尴尬,便抱歉地对老头儿说:“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啦!” “认识不认识没什么。咱可说好了,一言为定啊!”白刚说:“好!我尽量抽时间写。”老头儿抱有很大期望:“不是尽量,是一定啊!而且最好快一点。” 因为参加会议的除国家有关单位领导人以外,多是全国性研究机关、大学的专家、教授,许多人都知道了他,从此白刚成了忙人。各地总有人找他参加考察,找他开会写文章。他也是不眠不休,夜里十二点以前很少睡觉,总是在办公室忙碌。这时所里办公住宿条件也改善了,宿舍办公室都在一个院里,每天都是家人睡了以后他才从办公室回来悄悄入睡。在全国性的经济杂志上经常有他的文章,还与人合作,出版了百万字的农业经济论着。 所里许多人对他印象也变了,二年多以前他刚到所里的时候,不少人看不起他,说这样的人进中科院,连我们都跟着丢人。这时也都觉得这人还行,有头脑,想不到还真有两下子。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39 这个研究所虽然是个新建单位,但建立时正赶上落实多年的各种冤假错案,“文革”中被打倒的大批领导干部也得到了解放,许多老干部亟待安排。研究所初建,也需要一些有威望的老领导来处理方方面面的关系打开局面,所以一开始就组建了一个年龄老化的领导班子。主要领导人包括有的处级领导都是六十多岁,还有七十多岁的老人。 农业如何现代化,农业经济体制如何改革,又是一个全新的话题,全国都在争论不休。研究这些问题的研究所对这些问题持什么态度?怎样工作,自然也会产生种种分歧。又加是新建单位,人员来自全国各地,从领导到一般人员,在许多问题上都各有各的主张,意见很难统一。 这些分歧自然会反映在领导班子里,长期的意见分歧也会影响班子的团结。所以矛盾重重,问题很多,工作很难开展。即便如此,这个研究所和别的机关单位比起来,还算是不错的。因为是新建单位,班子虽然老化,但是还都积极工作,想干一番事业。也没有“文革”遗留下来的几派的矛盾对立,勾心斗角。 当时好多机关单位内部矛盾重重,班子老化,机构臃肿,人浮于事,思想僵化,墨守成规,办事拖拉,遇事推诿,不负责任,比这里要严重得多。一些省委领导班子有第一书记、第二书记、书记、副书记,光书记这一层就有十几人,还有更多的常委,常委开个会,就有几十人。 这里面有“文革”中“老中青”三结合上来的年轻积极分子和造反派,有“文革”中对立派别的代言人,有“文革”中一直在台上参加过批斗别人的老干部,也有被打倒受批斗多年又恢復工作的老领导。“文革”留下的宿怨新仇,派别纠纷,又加传统思想与改革思想的冲突碰撞,新老各种矛盾混杂在一起,不仅是面和心不和,而是有时开会就拍桌子吵架,公开对立,阵线分明。不少地、市、厅、局也是这样。 邓小平同志认为这种班子老化、机构臃肿,许多人不称职,工作不负责任,不讲效率等这种种情况,已经到了不能容忍的地步。在中央会议上多次提出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问题,要求精简机构。说这是一场革命,不是对人的革命,是对体制的革命。 明确提出了实现干部队伍的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说这场革命不搞,让老人、病人挡住比较年轻、有干劲、有能力的人的路,不只是四个现代化没有希望,要涉及到亡党亡国的问题,可能要亡党亡国。说目前主要任务是善于发现、大胆破格提拔中青年优秀干部,特别优秀的要给他们搭个轻便的梯子,使他们越级上来。 中央提出机构改革和干部“四化”以后,所领导都知道很快就要退下来,更影响了积极性,老班子的改建已迫在眉睫。中科院在1982年就根据中央机构改革要求作了具体部署,开始物色新班子人选。 人们看清了这种形势,上上下下也自然都紧张活动了起来。所领导各自在挑选自己中意的人,想进领导班子的人也在靠拢自己亲近的领导,以寻求支持。中科院这个研究所和一般党政机关不同,那时党政机关中处级以上干部大学生没有几个,符合干部“四化”(其中重要一项是必须大学文化)条件的很少,这里绝大多数都是大学生,还有中高级职称,许多人都符合“四化”条件中的知识化、专业化的硬指标。由于是新建所,许多人都属于中青年范围,符合年轻化的条件。有人由于职务的重要,和所领导接触频繁,感情融洽。有人善于交际,和许多人都是自来熟,有很好的群众基础。更有有心人整天围着领导转,以寻求支持。 白刚很长时间只是个相当副处级,研究室负责人。因为研究室人少,按规定不应设两个室主任。后来才勉为其难地明确为研究室副主任。所里光处级干部就有几十人,他不善交际,和所领导没什么接触,和群众也很少联繫,所以他对所里即将来临的人事大变动,很不敏感,也不愿操心,更没想过自己会捲入这个漩涡。 第274页 他觉得自己没这个条件,更确切地说是没这个兴趣。二十多年的冤枉磨难,他虽然还有些怨气,但总算过去了。使他愤愤不平的是党中央虽然有了明确的规定,但落实政策中却是那样的艰难曲折。更让他难以理解的是落实政策以后,竟然成了一块废料,省里县里推来推去,谁也不要。这种情景,仍歷歷在目,他哪里还有心思去争取当什么所领导? 谁也想不到,到了1982年所里正式酝酿接班人的时候,几经比较,几经周折,他竟成为唯一的一个被领导班子成员接受的所党委书记的提名人,上报中科院以后,经过多次考察,很快得到了批准。不少人想得到这个职位都落空了,白刚对这个职务想也没有想过,结果却落到了他的头上。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行了。 研究所是中科院直接领导,但主要领导的任命须徵得省委同意。一般讲中科院同意了,省里便不会有不同意见,只是走个手续而已。可是谁也想不到,这个手续就是走不下来。中科院催促,所里党委书记去催促,半年过去了,仍然没有消息,这不是工作效率低的问题,也不是人们常说的拖拉作风所致。其中必有缘故,可是为什么呢?谁也想不清楚。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40(1) 本来老班子已处于瘫痪状态,日常工作主要是七十多岁的老书记支撑着。实际不少工作已经停摆了,因为是研究所,科研人员习惯于独立作战,没人管也还是各自忙自己的事情,要是一般行政单位或是企业,早就乱了。就是研究所,也难免产生一些混乱现象。中科院批准了新的书记,老班子的心更散了,连老书记也是一心想着赶紧把权力交出去算了,可是偏偏省里就是拖着,使老书记处在一个上不上下不下的为难境地。 老书记和党委选择了白刚为接班人,也伤了想接班的那些有权势的人,以前围着他们转的人也疏远了,不仅不能为书记主动分忧,就是他们分内的事儿,也往往是闪在一边冷眼旁观,没有了热情。大家早都知道有了新书记,究竟将来班子里有谁,新班子有些什么主张,都还是未知数,谁也不好靠前,不少工作只是推推动动,甚至是推也不动。老书记心里明白,这些人也不好依靠了。结果是不仅大事要他做主,许多具体事也不得不由他操心,百事缠身,使他厌烦极了。 他觉得所里是中科院直接领导,中科院批了省里早晚也得批,所以就急于让白刚立即开始工作,书记不能公布,就以党委办公室主任名义让他处理日常工作,作为自己的助手,使自己从具体事务中摆脱出来。万一真的出了什么岔头儿,当不成党委书记,白刚由副处变正处,也算升了一个台阶。 谁知白刚这人也怪,别人求之不得的职务升级,他却根本不在意。对书记的好心提拔也不买帐,硬是不干。他要继续他的研究,不愿意到党办室做行政管理工作,更不想整天围着领导转。可是书记有事儿,总是找他去办。尤其是外地研究所的客人来了以后,总是让他陪同。 有一次当着兄弟所领导的面,书记介绍白刚说:“这是党委办公室主任。”想不到这个白刚竟当面给了书记难堪:“我不是,只是农业经济的研究人员。”客人看看白刚,又看看书记,莫名其妙地笑着。白刚的不客气使书记十分尴尬,只好勉强笑笑无奈地说:“已经是了,只是还没正式上任。” 经过这次事件之后,书记觉得不能不明不白地拖着了,必须赶紧让他上任。为断其后路,免得他三心二意,书记让人把他旁边的房间收拾好,屋里的摆设布置和书记办公室一模一样。别的办公室里都没有沙发,这屋也放了一对新沙发,书记让白刚立即过来办公。 白刚当书记的事,虽然早就风言风语地传开了,但因为还没得到批准,仍在保密过程之中,谁也没有向白刚正式讲过。书记觉得为了让他安心工作,也应该向他挑明了。书记告诉他书记接班人原来有几个人选,但最后能得到党委全体成员和所长同意的,只有他一个人。他的任命已经中科院批准,只等省委同意了。因为省委拖得时间太长了,现在他就得出来以党办室主任名义把全所工作抓起来,谋划全所的工作。 白刚对这个消息既没有感到意外,也没有惊喜。因为他事先也听到了传闻。而且一次次的考察,他也相信那些传闻是有根据的。不过他心情很矛盾,总是捨不得丢下那个研究课题。而且所里原来没有这个机构,什么日常工作都是行政办公室去办,现在新添这样一个党委办公室,明显是因人设事,以党办名义把全所工作抓起来,也太困难了。 “等任命正式公布了再抓工作不好吗?”白刚说,“现在以党办室主任名义抓工作,也名不正言不顺啊!”书记说:“不能再等了,你不能再让我这七十多岁的老头子整天跑前跑后地处于第一线啊!你就大胆地干吧!班子里的人都信任你支持你,有什么名不正言不顺?大事咱俩商量你就打党委的旗号嘛!再说虽然没公布,谁不知道你是接班人?” 事情到这个份儿上,白刚也只好服从了。但是他知道,这样麻烦少不了。本来极力争夺这个职务没有到手的人,对你就不会服气,你没任命就要掌权他们不是更不服吗?果然不出所料,他还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只是为老书记出了些主意,决定后老书记宣布实施。但有人还是不服气,首先“二所长”满云飞就根本不服气,除了当众对他嘲讽以外,还几次故意找茬儿和他吵闹。 第275页 老书记一看这样下去确实不是办法,便决定带着白刚去找省委组织部,要求省委很快下文。白刚说:“这样的事我去不好吧!哪有个人要求组织对自己的任命快批的?您自己去就行啦!”老书记说:“我已经跑了多少趟了,他们光应付,有你去和他们当面说清楚。哪有这样的道理,中科院批了半年了,省里也不说明原因,硬是拖着。”白刚十分为难地说:“这话我可不好说。一定让我去,我可不说话。”他看书记主意已定,觉得不去不好,去也不好,感到十分尴尬,便提出了这样的条件。 组织部长不在,常务副部长李部长立即接见了他们。他也已经七十多岁了,人很和气,也很坦率。老书记发了一通脾气以后,他不仅没生气,还和蔼地笑着说:“中科院批准了,省里决不会阻拦的。但是任命嘛!还得等一等。几个月都等了,不会再让你们等几个月,快了,再等一等。” 现在代表组织部和老书记对话的这位部长,已经不是两年前代表组织部与白刚对话的那位女同志了。那次对话不知是秉承了领导的一种什么意图,是那样的霸气和不讲理。这次对话的气氛却要好得多了。这种转变无疑也是来自领导的某种意图。事情就是这样,组织部是看领导眼色行事的。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40(2) “唉呀!我真不明白,中科院早批了,省里还有什么犹豫的?”书记生气地说,“有什么意见明说,没理由又拖着不办,省委办事还这么拖拖拉拉,我们有意见。”部长说:“老同志!你误会了,不是省委办事拖拉,近一个时期省级机构改革,实在太忙啊!” “再忙也不差我们所这一个人嘛!”书记火了,“省级机构改革要紧,中科院机构改革就不要紧?而且省里各个摊子都在照常运转,我们那里可是火烧眉毛啊!现在连党组会也开不成。中科院那么重要一个所,一大摊子人都是从全国四面八方调来,新凑在一起,急需一个强有力的班子领导啊!现在整天只耍我一个老头子,我实在受不了啦!” “没多长时间了,再坚持一下吧!咱俩年岁差不多,机构改革后我也就下了。”部长还是笑笑安慰说,“可是这些日子我也只能是黑天白日的跟着省委忙啊!老同志们都为革命辛苦了一辈子,就站好最后一班岗吧!” “我和你可不一样,你们在省委直接领导下,组织部班子也是健全的。我们那里里里外外可只耍我一个人啊!白刚同志今天也来了,我向省委说明,白刚同志已经正式主持全所工作了,这可是名不正言不顺,对工作对他本人都是十分不利的。省委到底为什么长期不批?如果对白刚同志还有什么不清楚甚至有什么疑问,也希望说明。白刚同志虽然在场,可是他是经得住磕碰的,当面谈也没啥关系。”老书记简直是向组织部叫阵了。 “不,不,省委对白刚同志绝没有不信任或是怀疑的地方。”副部长连忙否认。书记说:“那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长期不批呢?忙绝不是理由,这期间省委任免了多少干部,难道就差这一个人吗?”书记每次来省里都没得到答覆,这次他决心想弄个水落石出。 “老同志!你急切的心情我完全理解。”部长也有些无可奈何。神秘地笑了笑,显然他已被老书记逼到了墙角,再想含煳推脱不行了,只好透露点实情,可是仍然十分犹豫,吞吞吐吐地说,“是这样,省委对白刚同志的使用,有点想法……不过,这一切还在考虑中,没有定。” 省委有点想法,什么想法并没说清。白刚经过长期劳改和群众专政,受到的怀疑和不信任太多了,在这方面十分敏感。他觉得自己只是个副处,也没有在县、地、市党政领导机关当过领导,虽说邓小平同志多次讲过我们不能老守着台阶的旧观念。干部的提升,不能只限于现行党政干部中区、县、地、省一类台阶,要打破那些关于台阶的过时的观念,这才能大胆破格提拔。可是白刚想到落实政策时中组部给省委组织部几次打招唿写信,下边竟连信也不接。改革、思想解放也总要有个过程啊! 多年的坎坷使白刚遇事经常不敢往好的方面想,觉得中央那么说了,可是实际工作中有些人又往往重视一个资歷,重视个台阶。省委有点想法,是不是觉得我从副处到正厅,跳得太快了?他觉得这也在情理之中,虽说中央让大胆破格提拔,但是他从副处越过正处、副厅一下到正厅,已经是大大破格了。起初自己听到这消息时,不是也觉得惊奇吗?所以他倒沉得住气。虽然沉得住气,心中也不免忐忑不安:还有什么想法呢?说是没怀疑,对我这样一个多年劳改的人,是不是也还是有什么不信任?” 倒是老书记当领导干部多年,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一听省委有点想法,便立刻意识到可能是调到省里哪个厅局,因为一提出领导干部“四化”,学歷这一条就把人们限制住了,哪里选人都很难。而且中央要求很紧,要用两年时间完成这场革命。今年已经是完成任务的最后一年,所以省里各部门很着急,都在物色接班人。 很可能是省委觉得研究所大学生多,选人容易,要把白刚调走。所以老书记马上着急地说:“哎呀!刚才我已经说了,我们那里是火烧眉毛,不能再等了。好容易选了一个合适的人选,要拿到别处去,我们可绝对不同意。”部长说:“好吧!我一定向省委反映你的意见。”他觉得这回对方可能没法追逼了,所以只是和蔼地笑笑。 第276页 省委的那点想法是什么?白刚和老书记都没猜对。 那天,白刚正在厨房喜滋滋地和面准备蒸馒头。以前这些家务事都是妻子的,自从去年妻子当上报社总编辑以后,百事缠身,下班总是回来很晚。白刚就在大院里上班,研究人员又不是严格地坐班,时间灵活,这做饭的家务事儿,便大部分落在他身上了。正巧这天吴玉萍下班早她提前回家了,进家一看白刚穿着一个大花围裙,两手是面便急了,风风火火地说:“哎呀!你怎么这个样儿啦!快洗手去。”白刚莫名其妙:“哎?这样儿怎么啦,有什么不好吗?”他想我不是经常这样吗?说完,还嘻嘻地对着妻子傻笑。 “哎呀!你还愣着干啥?省委徐书记找你,快!”妻子十分着急。 “徐书记?咱也不认识,他找我干啥?”白刚仍不理解。吴玉萍说:“我也是奇怪呢!他找你干啥呢!”说到这儿她也有点犯思索。但看到白刚还站着不动又急了:“你快洗洗手走人啊!” “都快晌午了,去也得等下午啊!”白刚仍然不紧不慢傻乎乎地说。 “哎呀!”吴玉萍急得一跺脚,“车在下头等着你哪!”白刚这回也急了:“来车了?你是早说呀!”吴玉萍这才有些抱歉地说:“你看这一慌我倒忘了说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40(3) 吴玉萍说完赶紧替白刚解围裙,解完围裙又跟着白刚去洗手,一边走着一边说:“我一回来一个年轻人正在打听你住哪儿呢!我正好碰上了,一看咋不认识呢?问他是谁,他说是省委徐书记的秘书,徐书记请你马上去一趟。我一听就慌了,徐书记找你干啥呢?这不,就赶紧跑上楼来,也没说清楚。你看你这一身衣服脏的,赶紧换换衣服走吧!” “换啥衣服,以前泥里水里地滚,现在也是整天在农村,谁不知道,脏点脏点吧!”白刚说啥也不换,仍然穿一身脏衣服走了。 坐到车里,白刚才问秘书:“您贵姓?”秘书客气地欠了欠身:“我姓杨。”白刚说:“啊!杨秘书。”秘书十分不自在地笑了笑,好像承受不起这秘书的称唿:“啊!以后您就叫我小杨好了。” 白刚觉得我也没叫错呀!现在不是都这么叫吗?况且省委书记们的秘书顶小也得是个处级,和自己一样,有的还是副厅,而且身处重位,自己怎么好不称官衔呢!自己虽然年龄大了几岁,可是没有地位的人,年龄大算个啥,只说明是老没出息,他向来也不敢倚老卖老。他想了想,这个小杨还是叫不出口,便说:“杨秘书……” “不!不!”白刚一张口,杨秘书马上打断了他,连说了几个不字,然后十分爽快地说,“您就叫小杨,或者小杨子。”白刚一看对方那诚惶诚恐的样子,态度又十分真诚,绝不是一般的客气,虽不明个中情由,不过仍然叫不出小杨子来,只好免了这个开头语,试探地说:“知道徐书记找我有什么事吗?”杨秘书欠了欠身,从前座上扭过头来好像十分抱歉地说:“啊!不清楚。” 我和徐书记没见过面,更没私人交往,什么事呢?竟然连秘书也不知道。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愿意告诉我?不管是真不知道还是保密,他都没法再问了。白刚又不善于交际,向来也不会那种自来熟,没话找话也可以说个热热闹闹,只好沉默了。 白刚的单位在市东边的郊区农村里,省委和省委领导的宿舍都在城市西头。这一趟要横穿市区,而且已接近中午下班的交通高峰,所以走了很长时间。车里虽然安安静静,白刚的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地一个劲儿地翻腾,颇不平静。突然派车来接我,事先也不打个招唿,又搞得这么神秘,这是干什么呢? 终于到了,不是省委机关而是徐书记的家里。这里是挤挤喳喳的城市中一个十分宽敞空旷的大院,里面是一栋栋别墅式小楼。楼与楼离得很远,中间是绿地和农家式的小院。一栋小楼从中间分开住着两家。从那密密麻麻的窗户上可以看出一家竟有那么多房子,住得是那么宽敞,他简直不敢想像。这是70年代国民经济处于崩溃边缘时盖起来的,虽然那个时候国家很穷很落后,但这宿舍却盖得非常先进,一点也不落后。 白刚十分惊奇,哇!省级领导住这么好的房子啊!是啊!他一生哪见过这么好的房子。50年代进城以后他倒是在省里工作,但那时不管大小干部都是住的旧房,条件很差。以后他又到了荒凉的海边去劳改,接着又是长期在农村改造。只上访到过城市,接待他们的又多是在破破烂烂的房子里。看着这高贵的住宅,好像省级领导在他眼里也高大起来,更显得自己卑微渺小了。 一进入那个宽敞的大客厅,徐书记便笑着迎过来,热情地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说:“你就是白刚同志?坐坐。” 许多年来白刚没单独见过这么大的官了,近两年来开会时倒是见过省委书记们(那时省委设第一书记、书记若干人,没有副书记),但那是当着不少人,也不是和自己单独谈事情。像今天这样单独和省委书记见面似乎又是谈什么重要事情,这可是第一次,他心中充满了惶惑,所以非常拘束。虽然书记手指沙发一个劲儿让他坐,但他还是拘拘束束地立在那里。因为书记还在立着,他怎么能坐下呢! 第277页 他急切地想知道找他干什么,等待书记说话。一般情况下领导找下级谈工作也是进屋就说事儿不必落座的,可是书记却执意让他坐他也就只好坐下了。等他坐下书记又给他倒了一杯茶,书记自己才坐下来:“今天把你找来,是通知你经中共中央批准,你进省委领导班子,任省委书记。” “我?任省委书记?”书记的话白刚当然是听清了,可是又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恐怕弄错,所以还是惊愕地问了一句。书记笑笑:“是啊!你任省委书记。” “我能行吗?”白刚有些惶惑地说。徐书记仍然慢声慢语地解释说:“省委经过多次考察研究,根据你在各个歷史时期的表现,尤其是在反右运动中,顶住巨大的压力,没有的事情,错误的批判,一概不接受,检查一个字不写,决不说违心话,那是很不容易的。虽然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几乎葬送了自己的一生。但是重新工作以后,仍然一如既往,顶住巨大压力,冒着很大的政治风险,在改革的道路上进行着很有价值的探索。你近几年来发表的文章中的要点和对你的检举信,省委几个领导都看过……”白刚莫名其妙:“检举信?检举我什么?” “检举你攻击党的政策,反党啊!”徐书记笑了笑又接着说,“歷史也真会开玩笑,二十多年前反右时着名的花岗岩脑袋的臭名声,前二年对你的揭发检举,现在都成了对你褒奖的证词。省委讨论时,大家都觉得领导班子中,应该吸收这样的人选。你可能觉得自己多年没工作,又没担任过重要领导职务,一下到省委领导岗位干得了吗?省委对这些问题也都考虑过,认为你会胜任的。”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40(4) “这太突然了,我怎么预先一点也不知道啊?”白刚仍然莫名其妙。 “你不知道,我们却是多次考察酝酿很久了。”徐书记说,“这次进省委省政府班子的只有六个人,却是从几百个目标中挑选出来的。省委常委对你们几个已经讨论几次了。消息没透露出去,说明这次保密工作做得好。” “到省委分管什么工作?”白刚仍然有些惶惑,觉得我到省委能干什么呢? “还没最后定,初步考虑,让你分管组织。按你的性格,又比较超脱,在省里没有什么拉拉扯扯的关系,和这个派那个派也没任何瓜葛,担任这个工作是合适的。也可以分管办公厅。你回去可以考虑考虑,最后把意见告诉我。” 白刚还想谈谈什么时候上班等等问题,但他看书记看了看表,他也看了看表,已经快12点了,便只好告辞了。为什么省委多次派工作组考察,找人开座谈会,在全所所有干部中进行民意推荐投票,有一次中央组织部还有一个工作组也找白刚谈话,一谈就是半天。从他怎样打成右派,在劳教所在农村改造情况,一直到对他的课题研究的思路都谈了。白刚还以为这些人都是为考察他当所党委书记的事呢!因为他对当不当领导都无所谓,所以毫无顾虑,问到什么都是侃侃而谈,兴致勃勃。因为都是亲身体验,掌握很多资料,所以说得有理有据,生动有趣。就像朋友间聊大天一样,半天主要是他谈了,看来听的人很有兴趣。他对这事没往深里想也就过去了。二十多年不在机关,他也不知道这个党委书记该由哪里考察,只觉得又是中科院又是省委来来回回考察,最后还有中组部,值得费这么大劲吗? 中组部找白刚时,老书记倒是有过怀疑,中科院考察了,中组部怎么还来呢?他猜想准是上边对这样一个人有争议,二十多年不是劳改就是农村劳动,由个副处一下当中科院研究所的一把手,是让人有点担心啊!他哪敢还往高里想啊!所以白刚调省委的事他本人和研究所领导都根本没想到。任所党委书记,都觉得是连升三级,已经是大大破格了,谁又会往省级领导那里想呢? 曾几何时白刚还是个臭不可闻的人,反党集团头目,极右分子,在劳教所改造十多年又押回农村“群众专政”。右派问题平反以后,原单位不要,让县里就地安排,白刚要求在县里当个一般干部或中学教员,县里却因他工资高发不起工资不予收留。原机关无可奈何收留以后,连个办公桌也不给他,想找领导谈谈根本不理睬。 就是这样一个人,四年后却一下进入了省委领导班子,不用说一般人吃惊,成为轰动一时的特大新闻,就是他自己也十分惊诧,简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 这事是真的吗?只听说不少人削尖了脑袋去钻营,跑官买官,升官儿哪有这么容易的?一个多年劳改和被专政的人,自己预先一点不知道就成了省委领导?这是为把小说写得惊奇瞎编吧!现实生活中哪会有这种事?不,这确是80年代初的实际情况。要了解这个问题还得从当时的政治情况和1983年的机构改革说起。 80年代初党中央提出了要进行中央国家机关各部委和省市机构改革。改革已成了新时代使用频率最多的一个词,机构改革人们现在也听得多了,但是有些机构改革走了过场,穿新鞋走老路,说是要精简,结果是改革不久却越发膨胀。说是用人唯贤,往往是跑关系走后门,吃喝送礼,甚至是行贿买官。所以有些人对有些改革已不以为意。 第278页 不过1982年1983年的机构改革,确实是一场实实在在的革命。 机构改革的关键就是按“四化”要求改建中央各部及省、地、市、县的各级党政领导班子。“四化”不仅是一个口号,而是有具体槓槓、有硬指标,有明确的衡量尺度。是容不得换汤不换药、矇混过关或打马虎眼的。 解决机构臃肿除了减少层次、减少党委政府工作部门以外,主要是大大减少领导职数,以前省级书记、常委几十人,现在书记常委加起来大省只有十二三人。比以前的书记还少。年轻化说的是年龄,更是硬碰硬来不得虚假。当然也不是说就完全没有弄虚作假的可能性,提出“四化”以后,不是很快就出现了一些四五十岁的干部学歷越来越高,年龄越活越小吗?不过那终究是少数而且也只能混小个一两岁吧,还能缩回去更多吗?所以年龄对许多领导干部来说就是个硬槓槓。 当时规定,省委省政府副省级都是六十岁以下,地市厅局干部还能太大了吗?而且省级班子成员五十岁左右的、四十岁左右的要占到一定比例。地市厅局要求更年轻一些。这些要求现在看来很简单,老了该下就下嘛!还有啥说的?可是那时省地市县三级班子的年龄,几乎是上下一般粗,都是六十岁左右的居多。有些人都快七十了,身体又不好就是不想下。 一位地委书记,上山下山都需要两个人搀扶,一出门还得由专人给提着尿壶,仍然说自己能坚持工作。说我靠边站十几年,刚恢復工作椅子还没坐热就又不让我干了?就是想不通。 当时需要下来的不是少数人,而是一大批。不仅许多老的要下来,还有不少年轻的也要下来。一些造反起家的人,有些直接从工人、农民中提拔到高级领导机关,人也可能不错,但缺乏工作经验,文化较低。还有一些“文革”中有些问题不适合在领导岗位上的人,也要调整工作。各机构都要精简,中央要精简三分之一,下面还不止三分之一。小平同志说就是按四分之一算,也有五百万人。涉及这么多人退出各级领导班子和领导机关,当然是一场大革命。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荒村40(5) 要下的许多人终究还是老党员老干部居多,他们都是出生入死为革命工作多年,讲清了道理,亮明了形势,工作还是可以做下来的。最难的还是知识化、专业化这两化。这两化都涉及文化程度,就是说大学学歷的在党政领导班子中必须占一定比例,一般要占三分之一以上。 现在看来这两化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可是那时知识分子多年都处于被打击被排斥的状况。到了文化大革命知识分子沦为地富反坏右走资派行列的第九位,人称臭老九,多年不被重用,很少有人进入重要领导岗位。80年代初全省知识分子干部四十万人,但担任处级职务的不足两千人,不用说担任更高职务了。 知识分子不仅不予重用,而且歷次运动都是打击的重点。50年代只有知识分子干部十几万人,反右运动就打了三万多右派。“文革”中又有三万多知识分子陷入冤假错案。再加上虽没有被捲入冤假错案但因歷史问题、家庭问题、社会关系复杂问题而被怀疑被排斥的知识分子就更多了。 由于知识分子多年被排斥被压抑,不仅很难进入领导层,就是担任了中层领导职务的,也是一直被告诫“要夹着尾巴做人”,只能是循规蹈矩,看领导眼色行事,难有作为。当时担任党中央主席的胡耀邦就曾说过:从1957年开始的二十多年来,一个又一个莫名其妙的政治运动,坑害了一批又一批优秀人才。没被坑害的只能装哑巴,甘当“白痴”;因为“有道难行不如醉,有口难开不如睡”,谈不上还有什么激情来充分发挥他们的真才实学。那么剩下来的,则多半是些庸才、奴才和鹰犬了! 在这种情况下,就是不甘于作“白痴”和庸才的人也很难有什么作为。从这里面选拔进入省级领导班子的人便难上加难了。当然那时的风气还比较好,如果像后来有些地方在干部选拔上任人唯亲,大走后门,像一副对联讽刺的那样: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横批是:不服不行。那也就没什么难的,领导秘书们和身边的人,大学生还是有的。 但那时的省委班子,是中央不久前调整过的,主要领导不少是被打成反革命、走资派,多年靠边站,復出后急于想干一番事业的人,反对任人唯亲。 邓小平同志正是看清了这一点,才决心推行难度十分大的这场精简机构的大革命。他对困难、阻力是有充分精神准备的。他说现在一些外国人也在议论,我们搞这件事看起来要失败。因为单单是机关就涉及四五百万人的问题,如果加上企业、事业单位,涉及的人就更多了。所以发生问题,其中包括示威,都要预料到。可是他更看到了当时确实也存在一个好条件,就是许多觉悟高的老同志还在,能够带头,解决这个问题就比较容易。当时调整不久的省委领导就多是六十左右、七十左右的老同志,他们决心在干部任用上进行改革,扩大视野,在全省范围内不拘一格地选拔人才。 省委按照“四化”标准提出了具体条件,让每个地市、厅局级单位、大专院校各推荐两名适合进省级领导班子的人选。一下就提出六百多人,经过详细筛选、考察,缩小到八十人,又缩小到二十人,中央也派来了工作组共同进行选拔工作。最后确定白刚等六人进省委省政府领导班子。 第279页 新的省委班子包括新进的四名大学生,才有十三人。新进的人中,一个是多年的右派,一个曾长期打成反革命。这几个人都不是领导身边的人,而且以前一直也没在领导视野之内。书记们集体向中央进行汇报,中央很快批准了新的方案,说这是个搞五湖四海的领导班子,中央很满意。 从此白刚便在一个全新的陌生环境中进行又一轮的拼搏。许多人都说白刚从副处到副省,这可是一步登天了。也有熟人和他开玩笑说,你这一生可是从地狱又到天堂了。是天堂吗?正像《红楼梦》里说的,小有小的难处,大有大的难处。他去的是天堂还是一个难缠的是非之地?还难以预料,以后才会见分晓。 后 记(1) 孔子曰: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我们已是七十多岁了,惑事多矣。回想这一生,还有许多谜团解不开,对于天命更是渺无所知了。有人说五七年那场运动,连当事人现在回想起来也仍然发懵。的确是这样。我们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经过了革命战争、地下斗争、敌人监狱考验过的共产党员,一个只有二十多岁,一个刚刚进入而立之年,正当充满理想、朝气蓬勃地献身革命事业的知识分子,便突然跌入深渊。一个被送到不是劳改更似劳改的农场,一个在劳改单位一滚就是十几年。摘帽以后,一个虽分配到县里工作,但原来当了十年的省报编辑,却只拿刚参加工作的勤杂人员的工资,而且备受屈辱、歧视,生活中遭受了痛不欲生的打击。一个却被强制押送还乡,继续“群众专政”。又遭受了种种磨难。 他们都一下子被冤屈了二十多年,一生中最宝贵的年华就这样被轻易地吞噬了。今天所以要把这一切写出来,主要不是试图圆从小就憧憬的文学梦,而是形象再现充满迷惑的那段歷史,与读者交流,共同探索歷史与人生之谜。 我们那时的劳改和现在的劳改大不相同。前几年我们参观过现在的监狱和劳改,看到宿舍里干干净净,被子叠得方方正正,靠墙是上下铺,屋子中间有很大一个活动空间,摆放着桌子凳子可供学习。人们不仅可以看到书报,文化低的有人帮助学习文化,文化高的还可以参加社会上的函授学习,取得相应学歷。伙食经常变换花样,也很不错。和我们那时的劳改真是天壤之别。 那时不仅劳动强度高、时间长,而且吃不饱。几十人一个大屋子,对面两个大通铺,睡觉人挤人,下床两人相遇都要侧身而行。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没完没了地批斗,精神上的折磨更甚于肉体的痛苦。在农村的“群众专政”,除了屈辱,更有难以忍受的贫困。这惨痛的经歷虽然耗费了宝贵年华,但也并非空空流过。通过这严峻的体验也认知到了别人很难认知的东西。是的,有不少问题是只有通过严峻的甚至是惨痛的体验,才会认识的。惨痛的生活留给我们的不仅是痛苦,也留下了在平常情况下难以得到的真知和省悟。所以痛定思痛,我们应该从过去的惨痛中总结更深刻的教训,而不应该忘掉过去。 恩格斯说:“伟大的阶级,正如伟大的民族一样,无论从哪方面学习,都不如从自己所犯的错误的后果中学习来得快!” 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我们觉得应该把1957年反右派以后那段严峻的生活体验写出来。有人说不了解过去的人,必定会曲解现在。诚哉斯言!所以应该把一个真实的昨天交给歷史,为歷史提供一份证言,以便人们更好地了解过去。这样的证言已经有了一些,但是和那次运动的规模及其严重的后果比较起来,还是远远不够的。 那次运动对右派分子的处理分了几个档次,有保留原工资的,有降级仍留在机关工作的,有监督劳动但保留公职的,有开除公职回家的,有的则是开除公职送劳教、劳改。处理不同生活经歷不同,体验也自然很不相同。就是相同生活经歷的人,体验也会各异。 形诸文字的歷史,总是经过时间过滤的昨天,要想把运动的全貌交给歷史是不可能了,但从不同的侧面不同的视角展示,吸取的教训也就可以更广泛更深刻一些。 我们夫妇俩当时双双开除党籍,一个受监督劳动处分,一个受了最严重的处分——开除公职,送劳改单位劳动改造了十几年。在书中我们力求从那一段酸甜苦辣的人生五味瓶中尽量挑出些对人们有益的回味。歷史不可能原汤原汁地再重复一次,而在那样艰难的环境中得到的人生体验和生命启悟,就是非常独特的。所以反映在本书中的不少人生体验和省悟是鲜为人知的。 小说家米兰·昆德拉说:“如果一部小说不能发现任何迄今未知的有关生存的点滴,它就缺乏道义。”我们认为本书中不乏这样的点滴。虽是那个不寻常年代的点点滴滴,却是经歷了长期罕见的磨难,用生命挽来的人生体验,所以它倍加宝贵,值得珍惜。 现在那样的人生那样的生存环境是不会再重复了,不过形成昨天悲剧的那种种深层次的因素,并不会自动消失,还会以种种形式显示它的存在。今天虽然改革开放已经二十多年了,我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综合国力大大提高,民主法制建设和二十多年前相比也有了长足的进步。但是法的意识的淡薄,对人的权利与尊严的漠视,权力的失控,监督的无力,不是随处可见吗? 第280页 一说到这些问题,人们往往只把眼睛盯住一些高官,认为这只是他们的事。他们身负重任,当然责无旁贷。然而,这些现象,也体现在千千万万普通人的意识深处和行为之中。统治者的思想,便是统治的思想。千百万年来的歷史积沉和思维定势,使人们的意识往往落后于突飞勐进的现实。正是这样一种状态,还严重影响着我们今天的发展。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还要补上不可或缺的一课——人的现代化。 昨天和今天是紧紧连在一起的,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昨天和今天都不会完完全全地截然一刀两断。今天留下的艰难 、困惑和弊端,都可以在昨天找到它的阴影和形骸。只有敢于正视过去,审视过去,认真清除形成过去悲剧的种种根源,才能开创更加美好的未来。 后 记(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