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戏》 第1页 [网络文学] 《有戏》作者:阿闻【完结】 一个游离的魂魄忆述在人间的最后时光。活着的人往往不在乎传说中的报应,但报应依然存在,并在你接近它的时候提示你…… 郭林和沈玉是青梅竹马的一对情侣,沈玉梦想成为大明星,郭林在一次外出中认识了明星蔡红梅,并且成为她的情人,沈玉也得到了她的赏识,很快走红,两人的爱情,逃不出演艺圈这个圈子的潜规则,最终走到了尽头。郭林病逝,只留下沈玉伤心欲绝,悔恨不已。郭林一直不愿离开他生前的生活,但他只能看活人的时节,想过去的“人界”。在即将离开阳间,郭林不顾父亲的劝阻,永生永世地将自己的灵魂附体在一个陌生男子的身上,就是为了能够永远陪伴着自己深爱的人…… 新星出版社 出版 引子 年 年,就是十二个月,就是四季,就是五十二个星期,就是三百六十五天。 年,就是二十四个节气,月圆十二回,月缺十二回。 太阳也在变化,但太阳的变化人们基本看不到,看不到的变化就索性理解它没变化。我自己规定,不变的为阳,善变的为阴,所以我认为,年,属于阴性。 目前的状况是,过去的整整一年时间里,我,发生了完全彻底的变化。有些是自愿的,有些是被动的,不是我情愿的。于是,我要记载。我已经没有什么事可以做,日子太寂寞,我想,记载些曾经的和现在的东西,也许自己的感觉会好些。抑郁是一种病症,是病症我都害怕。 我决定写写。但当我要拿起笔的时候,发现我消失了拿笔的能力,怎么也握不住它,不是小时候感觉到的笔轻如鸿毛,而是对笔而言,我轻如鸿毛。 我爸对我说,儿子你觉得孤单了?孤单的人才写字呢。你要写什么呢?写回忆录?你才活了几岁?最好别扯那些没用的事。 我对我爸说,爸你真不了解我,你没感觉我从我妈身边来到了你身边是惊天动地的奇蹟吗?你不怀念我妈? 我爸微微点头呈沉思状。 我说,爸,我怎么能再拿起笔?我是说,拿得住一支笔? 我爸说,你身体不行了,得锻鍊,得过病的身体都虚。外面下雨,你得先出去试试能不能在泥水里踩下脚印,你身子轻得厉害,得锻鍊。 外面的雨太大了,雨水把树叶打得七零八落,我站在树下,把脚放在树叶上,那些树叶就像弹簧一样弹起我。我跑回我爸身边,气若游丝。 全身无力。身心都无力。 沈玉不再理我,就算我站在她对面,她也不会和我说半句话,连眼神也不放在我身上。傍晚的时候我又去找她,她坐在椅子上,我坐在她对面的地毯上。她穿裙子,面对我不再矜持,就那么张开着腿,我看到了她粉色的内裤,并从她内裤上看出她的唿吸。屋子里就我们两人,她喝了牛奶,看了小说或者剧本,腿一直张开,小腹一直在温柔地起伏。我迷恋地看着我想看的,看了好久,直到她起身从我身边走过,带过一阵香风。我全身无力坐在那里用眼睛跟着她。她走过我的时候连看我也没看,似乎还踩到了我的脚。 沈玉不再和我说话,在她的眼里,我已经不存在了。我们,彻底完了。 我对我爸说,沈玉当我不存在了,我想写点东西。 我爸对我说,那么说,你妈早当我不存在了,我也得写点东西了。 我说,我只写这一年的变化而已,你跟着起什么哄,你还记得起你和我妈分手那一年的事情? 我爸说,我也曾经有过很多事情嘛,不可以组合吗?你别打击我嘛。 我爸看上去只比我老几岁,那天我来找他就对他表示出惊讶,我说,爸你看上去年轻嘛,怎么保养的这么好?我爸说,这么多年,太阳就没晒着我啊,当然年轻。于是我觉得对我爸称“你”更合适,不用“您”,这个想法徵得了我爸的同意,我爸说,一个称唿,没的大碍。 你在写了吗?隔天我爸问我。 拿不住笔。我说。 我说呢,连纸都没有,你自己在那比画个啥?我爸想嘲讽我。 纸还不有的是?等我身体好了能稳稳噹噹拿起笔的时候,我就去沈玉屋子里拿纸,她要不停地写她读剧本的心得体会,导演、编剧都要求她写心得体会,说那样能使她提高得快,编剧还给了她很多稿纸信纸餐巾纸卫生纸,什么纸都有。 我仍然出入沈玉的家,没人阻拦我。沈玉也从不对我说“你别再来了”、“你走吧”之类的话。我也同样去找我妈,我妈也不再问我什么,她已经知道我铁了心要和我爸一起生活,阻拦不得。我试图说服我爸也去看看我妈,我爸说他在若干年前就“快刀斩乱麻”了,看见我妈他的“麻”还会乱,不看为好。 那天,我看到了一个年老的女人和一个年轻的女人在各自的家里做同样一件事情,让我很感慨,这个感慨促发了我想写些东西的冲动。对于我,写东西是以前想都不可能想的事情,但我被促发、被刺激了,我想了,想的原因是因为沈玉和我没话,我妈和我也没话,我很需要说话,没人和我说话的时候我孤单得紧,神经都不正常了。我曾经是一个滔滔不绝的人,两年前,我曾经像电影里的法国嫫嫫一样,在滔滔不绝中快乐,一年前稍稍有些收敛,如今,我变了一个人。 第2页 引子 年(2) 沈玉和我妈各自在自己的家中静坐并且流泪,她们的面前分别放着我的照片,一张是我和沈玉身着古装的合影,一张是我和我妈坐在草坪上的合影。我悄悄站在门口看,没去打扰她们。我先在沈玉的屋门前徘徊,实在没有勇气走到她身边说点什么,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徘徊很痛苦,为了避免痛苦我就走开,我想我去看看我妈。我站在我妈的屋门口也看见了几乎相同的场景,我没再徘徊,转身离去。 爸,有些东西她们不理解,我离开,伤了她们的心。我说。 别说得那么肯定,有些东西也许是你不理解哩。我爸说。 公元二○○四年春天开始,我筹划自己的故事。我心想,这个故事我一定要弄好,要是弄好了,我就冒一次天下大不韪,一定要想办法让沈玉看到,然后怂恿她递交给某个导演某个编剧,然后,把故事变成电影胶片,胶片的开头有字幕,上面写着——原着:郭林。 对了,有一首二○○三秋冬季节上市的流行歌曲《大导演》,很适合做这部片子的主题曲,唱歌的叫杨坤,嗓音怪里古董的,曲子有点南美风格、西班牙风格那样,跳跃感很好,说的却是一片有点苦涩的现实。 烛光红地毯哦鲜花和星钻仿佛电影爱情的浪漫大导演果然出手不凡你的欲望在发亮刚好吻合他的剧本他的头衔迷茫你的眼大导演只会爱你几天关于这部片其实是谎言金钱的誓言随时会改变心疼你昨天爱的单纯意念你是他临时的演员灯光pa pa pa音乐da da da观众wa wa wa笑你大傻瓜大雨hua hua hua世界湿答答大导演让雨不停下有一幅对联我记得:二月春分八月秋分昼夜不长不短三年一闰五年再闰阴阳无错无差我知道,我实在无法写很多,就决定截取一个断面,人活一辈子估计是七、八十年,我把它看成一个立柱,我在立柱上截一个断面,就是我人生立柱上最高的一层断面。 最高的那层。 我没有运气冲击那七、八十年。 这个断面和其余那几十个断面的名字一样,叫做“年”。 我真的很虚弱。我在虚弱中握住笔,在从沈玉家偷来的一本稿纸上写上了第一个汉字,“年”。看到我战战兢兢写字的样子,我爸站在我身后哈哈大笑,发现笑声根本终止不了我的决心和行动,他转变态度,在我的身后大喊,别只用手写,那样费劲!用意念!用意念! 我爸嘿嘿笑着问我,儿子,写字,真能解决问题吗?爸爸这些年有许多问题哩,比方说,你妈为啥不再嫁个男人? 阴风不识字,却也乱翻书。一本没有封皮缺角少页的《万年历》放在几案上,风吹过来,书页噼噼啪啪抖落灰尘。这书不是我爸的,我爸几乎不看书。这一定是原先经营这个房子的人留下的。书并没过时,还有多年的时效,“万年”虽然没编排得下,二、三百年的子丑寅卯、春夏秋冬倒是歷歷在目。书上介绍的最后年份是二○二五年,这个年份在上世纪某个年月被编书的人写进书里的时候,一定属于毫无概念的时间,但现在这时间越来越近的时候,这书却成了垃圾。 我面对破书,和我爸说,写字能解决问题吗?你问谁呢? 第1章 惊蛰·春分(1) 书上这样说,惊蛰,春雷响动,惊动万物,蛰伏地下冬眠的动物开始出土活动,一般为每年三月五日或六日。太阳到达黄经三百一十五度;春分,是春季九十天的中分点,春分这天,太阳光直射赤道,地球各地的昼夜时间相等,古代春分秋分又称为“日夜分”,民间有“春分秋分,昼夜平分”的谚语,春分时节一般在每年三月二十日或二十一日,太阳位置为黄经零度。 我问我爸什么是黄经,我爸说不出来,但他给了我一段比较精闢的话。我爸说,你知道不知道,世界上好多东西对于普通人是没用的,多了解一些可能会导致不良反应,因为,日子本身已经很复杂了,日子里何必用上你所说的那“黄经”、“白经”之类的东西呢?我们活着或者死了,影响不到太阳的“经期”。 爸,我崇拜你! 沈玉对我说,她演戏的才能是天生的,从幼儿园时就开始演戏,到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她说她自己早知道自己的特性,于是一路发展下来,走到今天。沈玉对我说,她爸爸的论述很精闢,说是人生一齣戏。 沈玉跟她妈姓。沈玉没见过自己的爸爸。 沈玉说,我妈真棒,二十多年了,不动春心。 我妈说,沈艷芝那时就住我们家隔壁,只是不在相同的一个楼梯口。我妈和沈艷芝有约定,有什么事情就敲墙,敲了墙对上暗号就都到阳台上说话。这约定执行在刚定下这个约定的当天,半夜十一点钟墙就被急不可待地敲响了,那也是沈艷芝第一天住到我家的隔壁,那也是沈艷芝的新婚之夜。那暗号敲响之后我妈就跑到阳台上等,沈艷芝没出来,我妈听到了哭声。后来我妈下了三楼再上三楼,叫开门看到了沈艷芝的新婚丈夫光着身子躺在床上喘气,床单上一片血红。我妈对沈艷芝说,没啥没啥,黄花闺女都这样,沈艷芝说,大姐,那不是我的血,是他的血啊!我妈愣了好几秒钟,等明白过来了就给吓得手脚冰凉了,我妈结结巴巴地说,那,快,快啊,叫救护车啊。 第3页 我妈说,沈艷芝的丈夫在结婚后的第十天去世,被诊断为血癌。 我和沈玉相好不是一天半天了,柱子和孙元波他们也道听途说了一些关于沈玉她爸的事情,于是对我说,别扯成既定婚姻了,那就不好玩了,父亲和女儿遗传,说不定沈玉也血里有癌,你娶到家里没多久还得张罗续弦。 我妈说,别听你那帮狐朋狗友的,沈玉没病。 沈玉说,进大学检查了无数次身体,血也抽了有二斤了,没哪个大夫说我血里有病,我健康! 我说,玉,玉啊,咱不听那个,咱不信那些,咱好咱的。 这事情我妈有底儿。我妈私下和我说,那沈玉根本就不是沈艷芝跟她丈夫怀上的,沈玉出生的月份我妈记得,按沈艷芝结婚日子算,生下沈玉是沈艷芝结婚后不到八个月的时候。况且,我妈说,沈艷芝的丈夫进入医院后医生检查的一切情况她都知道,那时候沈艷芝在我们小区就没第二个朋友,我妈是她最铁的姐妹。医生也检查了,说沈艷芝的丈夫那时根本就不能进行性生活,只要一勃起就得出血。 沈玉不会有遗传,怎么遗传也遗传不上。我妈说。 当然,我长大了,我妈和我不忌讳什么,该教育我的都教育了我。我妈说,以前是让你好好学习,现在要你好好对待爱情,好好对待初恋,不许婚前性行为,不许自渎。 关于沈玉她妈,我妈也不给我深说了,她直说沈艷芝是个好人,不是乱七八糟的女人,守二十年寡,也没找个男人嫁。我说,怕是一直惦记沈玉她爸吧,谁啊那是?我妈说,可别乱说,可别跟沈玉说,这可是破坏家庭,作孽,干不得。 其实,这些不关我屁事,沈玉和我好就行,别的都不重要了。 沈玉终于当上了演员。在大学里被歪打正着选上了拍了个戏,演的是合计有五句台词的“龙套”,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虽然都演配角,但戏分越来越重,直到她拿到了毕业证,被省影视中心选中,当上专业演员了。 第1章 惊蛰·春分(2) 沈玉对我说,当专业的就得学习,得进修一些课程。于是她继续上学,算培训班之类的,也上了半年。毕业那天时令不错,是惊蛰。沈玉说,虫子活了,人也该动了,这是给我徵兆呢,我大概得不停演戏了。 我说,沈玉我们该休息休息,我一直都在忙,我也累得慌,我需要休息,我请个大假,我们出去玩玩?都惊蛰了,春天的美丽已经来了,我想狂玩一阵子啊。 沈玉说,我和我妈说说,说好了就去玩。 我们预定了去深圳的机票,准备先去海边看看,“小资”一番。 换个场景。沈玉说。人生的戏要分无数个场景的,我爸说了——人生一齣戏。 这句话是沈玉她妈告诉她的,很多年来几乎成了沈玉的座右铭。 公元二○○三年,农历刚刚过惊蛰。我们刚到深圳,刚住下,沈玉的手机响起。手机里面说,快点回昆明,找黄老师,试镜头、签合同,连续剧三十集,片酬颇高。 我自己去了小梅沙海滩,因为沈玉马不停蹄回昆明去了。 我在小梅沙租了一个帐篷,天黑下来的时候我躺在帐篷里。外面不远处有一小堆篝火,火光映出一个人影向我这个帐篷走来,是个女的,披着军大衣,但长发飘飘。她走到我帐篷门口,我看见她大衣里面穿的是泳衣,轮廓时隐时现,给我的感觉十分具体,前胸和屁股都圆,就跟沈玉的一样。 当然,不是沈玉。她叫蔡红梅,一个土得掉渣的名字。但她说,她是个演员。 爸,你记不记得?二十多年前,你把我扛在肩上到盘龙江边儿看大戏,戏台上粉墨登场的演员都花花绿绿的。我看不懂,你好像十分懂,你给我讲了很多戏里的故事,那些故事一般都用于我睡觉前的消遣。二十多年,我把那些故事几乎忘没了,却隐约能记得住你给我讲大戏时的表情是眉飞色舞,还有,我能记住两句戏词,带韵调的那种,“因何错爱小生至——此——?”“爱的你一品——人——才!” 哪出戏这是?你告诉过我,我忘记了。好像是一个姓柳的男人问一个姓杜的小姐,对,你说那台上演的是鬼魂! 那时你的故事一般不能使我安然入睡,而是你的手錶戴在我手腕上我才能睡过去。那块表你临走时给了我,已经坏了,修也修不好,我就放在书桌上的一个玻璃器皿里,算我的收藏了。 蔡红梅的手腕子上戴了一块老式手錶,和她的青春及其气质极不相配,这手錶我注意了好久,被她看出来了,她说,那是她爸爸的手錶,她爸爸很久以前跟一个年轻的女人去了美国,她和妈妈都不知道详细情况,只是觉得应该确定爸爸不可能再回中国了,于是她在家里四处找关于爸爸的纪念物,找到了这块手錶。 我爸也有一块老手錶,也是我的收藏品。我说。 你爸爸也跟女人私奔了吗?她问。 没,他自己走的,我妈还爱着他,他还是走了,那时我还小。我说。 蔡红梅坐在我的帐篷门口,手里拿着啤酒和荔枝汁。她说,今夜你要是不回市区,我就坐在你帐篷里一直到天亮吧,我明天早晨排戏,凌晨就要开始拍,就在这个海滩上,我要熬红了眼睛才能演好那个角色,而且,我需要感受夜里大海边的恐怖。 第4页 你也是演员?我问。 怎么还也?你也是演员吗?她反问。 不不,只是我经常遇到演员,连我的女朋友也是演员。我说。 蔡红梅是这个连续剧的女主角。我没听说过她的名字是因为我在此之前从来不看电视剧,尤其是连续剧。蔡红梅拍的就是连续剧,四十多集。她对我说,在深圳拍摄了二十天了,累得精疲力竭了,再坚持一个星期就结束了,要回北京了,那时她就不孤单了,男朋友在北京等她。 午夜以后,对我是个折磨。蔡红梅坐在门口瑟瑟发抖,还在喝冰凉的啤酒,我却盖上毛毯睡意横冲直撞。我说,你真不睡觉?要不我先睡半小时,然后你来睡半小时,我们换着睡? 第1章 惊蛰·春分(3) 我把这个问题问了几次,蔡红梅在下半夜三点的时候趴到了我的身边。 我不睡,不过我冷得厉害,你让我靠着你躺一躺。她说。 我就惊了一惊,连忙坐起身子。 新认识的女生躺下了,用手拉着我也躺下,她的军大衣加上我的毛毯,加上我们的体温,很是暖和。这个女生身上有一种味道,有点辛辣,还有点甜,还有点啤酒花的糟味。我转脸看了她一眼,她笑了笑。 这女人配做演员,她长得十分好看。 十分钟过后,一只手搭在我胸前,那手腕上戴着老手錶,滴答直响。 外面,大海也哗啦哗啦,无风三尺浪。 沈玉的电话在早晨打过来,她问我睡得好不好,她刚到昆明,困得不行。我说我也没怎么睡觉,躺在海边听海浪。沈玉说,玩几天就回昆明吧,住酒店要小心些,深圳的烂女人很多,千万别动花心,别染上什么病。我说,多说三天,我就会想你想得受不住,受不住了就得马上回去。 我身边没有人,蔡红梅没了踪影。毛毯上还有她的味道,她没走多久。 外面刚刚发白,有点吵闹。我走出帐篷,蔡红梅从海水里游上来,在沙滩上艰难地爬行,几盏蓝色的灯照向她。她还是那身泳衣,泳衣上满是沙子。她头髮湿漉漉,身体也在打颤。她爬的方向就是我的这个小帐篷。 蔡红梅的身后有人喊“ok”,她抬头看了我,露出笑容来,然后头一歪,脸落在沙滩上,沾了满脸泥沙。 远处跑来两个拿毛毯的人,蔡红梅却支撑着身子又向我爬了几步,在我离我三米的地方对我说,你为什么不来扶我一把? 我走上去扶起蔡红梅,那两个人把毛毯披在了女主角的身上。女主角回头说了声谢谢,便靠在了我的怀里。 送毛毯的两个影视工作者一眼惊奇,狠狠地打量我几秒钟。转身回去的时候一个人小声嘟哝,这丫是哪儿来的? 二○○三年三月,惊蛰以后我在深圳的第五天,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我拿着当天的机票找票务公司联繫机场顺利改签了返回昆明的日期,一件是沈玉给我来电话说她妈在家发生了她意想不到的事情。 我给沈玉说明我晚回去几天的理由是,我的肚子很疼,吃了什么不对劲儿的东西,要在医院看看,看看就回。其实是蔡红梅的肚子很疼,正在找医生看看,蔡红梅说,你就陪我这一次,我不愿意回剧组,我的戏已经完了,我就没必要回去麻烦他们了,可我在深圳没什么朋友,你就算我的朋友,陪我去一趟医院。我答应了。 沈玉电话里透露的消息是,她回到昆明后没和她妈打招唿,直接去找了黄老师,把合同看了,也试了镜。她想回家好好睡觉的时候正是半夜,却在家里看到了妈妈床上睡了个秃顶的老男人。 这一天里我和沈玉通了十几次电话,在医院里打,在蔡红梅住的酒店里打,在吃饭的时候打。打了好多电话后我对蔡红梅说,我真得回昆明去了,我女朋友她妈有了外遇。 蔡红梅听了我的话愣了一下神儿,然后哈哈大笑,她说,你女朋友她妈有外遇,你回去能帮什么忙啊? 我说,我要及时劝劝我女朋友,这事情得想开才对,老人家守寡二十多年,也不容易嘛。 蔡红梅又来了一番哈哈大笑。 二○○三年惊蛰后第七天,我上了回昆明的飞机。 在上飞机前的几个小时里,我一直在蔡红梅住的房间里和她缠绵做爱,我们做了好多次。 我走出房间时,蔡红梅骂道,娘个西皮,怎么和你做成了露水夫妻,娘个西皮。 回到昆明的时候,柱子和孙元波为一个叫叶君的女孩子闹得不可开交,柱子先认识了叶君并产生好感,后来在一起玩的时候孙元波也对叶君产生了好感,赶巧叶君喜欢孙元波比喜欢柱子更多一些,于是闹起了矛盾。柱子和孙元波闹这种矛盾并不是小曲好唱口难开的那种性质,两人开诚布公,就直接说,柱子说我认识叶君两个月了,都睡过一次了,孙元波说,你睡过她一次我知道,叶君也和我说了,那次睡觉你胆小得像个兔子,没敢摸人家一指头,那不叫睡,我这才真叫睡,真睡是干什么你知道吗?我破了她处女地。 第1章 惊蛰·春分(4) 柱子心里不高兴,自己胆小是真的,对女孩子他天生胆小,可因为这胆小让孙元波占了先,心里窝囊。他对孙元波说,不行,这是仇恨,我得找你报仇。孙元波说,叶君还有个妹妹,等介绍给你,化仇恨为连襟,就扯平了。 第5页 教授老总把新的策划书拿给柱子和孙元波的时候,柱子正催着孙元波快点给叶君的妹妹引见过来。老总说,你们又要招人吗?快整过来吧,咱公司正缺帮手呢。 上一年的计划我们用了九个月时间来完成,完成这样复杂的工作后,我们被锻鍊成长了,公司运作也已经成型,看来这一年用不着怎么艰苦就能完成任务。年初的两个月哥儿几个憋足了劲儿休养。二○○三年益佳电器的策划方案并不复杂,大家只是想拖拖时间,要益佳电器公司把我们的酬金全额划到帐面上之后才进行下一个步骤。教授老总说,你再好的创意都不是公司的最终需要,公司最终需要是钱,没钱,没戏。干得正红火的当口,我却不知怎么就心不在焉了,我想继续休息。我对柱子和孙元波说,哥儿几个,我歇了,歇到我想上班的那天吧,我想我该张罗谈恋爱结婚,老大不小了,我妈着急了,我也着急了,我还时常来公司,就是不想干活儿了,你们多干点儿吧,我的工钱归你们吧。 天开始温暖。街上的女人穿的渐渐少了起来,一些形状就很引发欲望了。我想沈玉,想完了沈玉想蔡红梅,静不下心。 小柳把午饭准时送来,我们谁也不想吃。小柳说,天热,全是凉米线,带鸡汤麻油的凉米线。我说,我妈准知道我们心热。 我妈的店铺离我们公司距离不到百米,生意红火。小柳是我远房表妹,她特地从乡下赶来给我妈当帮手,一干就是三年。小女孩长成了大姑娘,土妞子变成了靓孔雀。我妈说,凭小柳的姿色绝对够当演员了。叶君现在和小柳称姐道妹,和我关系亲热,就为能有机会接近沈玉,多了解了解影视门道,也好找机会去上上镜。我说,要是哪个导演再拍像《一个也不能少》那样的片子,也许你们这些棒槌都能带着土性上去,上好了还能女主角一下子。 曾有那么一阵子,当演员、拍电视、拍电影成为大家最喜欢探讨的话题,在电视上和电影上露脸,然后逐渐成为百姓的偶像,那是很多人的浪漫、靓丽的成功之梦。 一般我的话不能构成对叶家姐妹之流的打击,因为沈玉时不时的现身说法,常常给她们十足的信心。但那时沈玉已经很长时间没出现了,她在大理拍戏,只要回来就没完没了地和我分析研究关于她妈妈的事情,满脸都是“阶级斗争”。 沈玉她妈的事情是这样败露的:沈玉从深圳赶到昆明的时候是早晨,她没和家里联繫,直接去找了黄老师,把剧本看了个大概,赶到剧组上了上妆在镜头前照了几照,有关人员告诉她需要等导演和制片人下午三点下飞机,她就等,边等边再看剧本,准备着和导演制片人在见面的时候谈谈对角色的感觉,下午五点多见了要见的人,谈了,并共进晚餐,晚餐后按照导演的要求再次试镜,然后签了合同,然后连妆都没卸就打车回家。当时已经半夜,沈玉开门进屋直奔妈妈房间想给她妈来个拥抱,却张大了嘴看到了她妈和一个老男人光着身子紧紧拥抱,她的出现让床上的两人瞠目结舌、勐然撒手…… 她妈喊了一声“小玉”,沈玉没回头,冲出门在街上勐跑,然后住进了宾馆。 我妈说,那老男人也许就是沈玉的爸爸。 我说,妈你怎么这样相信沈玉她妈? 我妈说,什么人就是什么人。 沈玉她家已经不住我们家隔壁了,两年前就搬到了另一个小区。那小区叫“高新小区”,住进去的都是工程师之类的知识分子,沈玉她妈从工厂的技术员干起,二十年后干到了工程师职位,于是搬了家,搬进了高新小区。 那老头你见过吗?我问沈玉。 是我妈同一个厂子的人,具体是谁是干什么的我不知道,以前见过也是到厂里去找我妈的时候见的,记不住。沈玉说。 第1章 惊蛰·春分(5) 其实没什么啊,你妈也是人嘛,也是女人嘛,这样的事情没什么。我说。 我心里堵得慌,也说不出来怎么不好,反正不舒服。沈玉说。 你嫁我得了,嫁了就好了。我说。 你臭美吧你,我现在嫁了人还想红起来?演员在我这个年龄是不嫁人的。沈玉说。 沈玉嫁给我一直是我和我妈共同的梦想,当年我妈和沈玉她妈就半开玩笑半当真的定了个现代娃娃亲。我妈说,沈艷芝是个好人,生的女儿不会有错。 这回,我对我妈说,看,好人犯作风错误了。 我妈说,沈玉都长大了定性了,沈艷芝的作风问题影响不了沈玉。 我说,妈啊,影响着了,你看沈玉魂不守舍了,整天琢磨她妈那点儿作风了。 当然,沈玉没对别人说,沈玉和我不外,就告诉了我,她也知道我能告诉我妈,她也知道我妈和她妈不错,也许是想让我妈和她妈谈谈。 当年从北京到云南的老知青中,留在昆明并且没断往来还越走越近的,就属我妈和沈玉她妈。 我从公司逛到我妈的小店,在小店里给我妈拌凉菜。我妈离开自己的小店近两个小时,去的方向就是高新小区,估计是去了趟沈玉她妈那里。我曾对沈玉说,你拍你的戏,家里的事情别多想,我妈老侦探了,一定会给你侦察清楚。 可傍晚我回到家,我妈对我说,孙元波给人家叶君弄流产了。 第6页 我说,妈,您怎么侦察到孙元波那儿了?沈玉她妈的事情呢? 我妈没直接回答我的问话,她自己在那里嘟哝,春分了都,暖和了都,大地復甦,小鸟高唱,万物交配,何况人乎…… 爸,你了解我妈,我妈年轻时候就这样吗?我妈和我说过,你们年轻时候特恩爱,还时常相互提醒不要太恩爱,说恩爱过度容易分离。你说这是真的吗?你们可是终于分离了哩,我和沈玉也算挺恩爱,也终于分离了,虽然我们还不是夫妻。 今年刚进入春天,我和沈玉就分离了。这个惊蛰前的那个惊蛰,我们才明确地说出来彼此的关系,我是说那种今后要结婚和生孩子的关系。我对沈玉说,我们已经长大了,不用装模作样害羞了,我们应该有准备,准备并且可以实习在床上怎么过日子。沈玉脸红心跳,但她还是说,要不,我们先试一次吧。 快乐无比的时候,我们根本没想过能分离,虽然我也像我妈一样絮絮叨叨地提醒了几次,我说,别太恩爱,恩爱过度容易导致分离。 去年,从惊蛰到春分,我和沈玉偷偷睡过好几次,虽然我和她睡觉前脑子里全是和蔡红梅做爱的“镜头”,但我还是觉得沈玉好。沈玉温柔,沈玉胆小,沈玉在我的怀里时一声不吭用手捂住脸。我想起蔡红梅是因为蔡红梅是我睡过的第一个女人,第一个,总是难忘。 还有一个问题缠绕在我脑子里散不出去,几天前我和一个女人睡,几天后便换了另一个女人睡,作为男人,这是不是作孽? 作孽这个词,我是跟我妈学的,我妈在我还没长大的时候就常说这个词,并告诉我作孽就是做坏事,就要有报应,就在打雷的时候害怕。我不怕打雷,倒是沈玉特别害怕打雷,从前怕,现在也怕。 我今天去了沈玉家,就在打雷的时候去的。沈玉缩在床上,把屋子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电视机也开着,窗帘也遮挡得严严实实。她的头髮湿漉漉的,身上是刚刚换上的睡衣,看来她也是刚刚回家,被雷雨浇了个精湿。我走进她的屋子就坐在了地毯上,这是我最近选择的位置,她不理我以后,我不敢为她做任何事情,不敢和她说话,甚至不敢在她房间里走动。今天,我鼓足了勇气,看到她在床上紧紧抱着枕头有些瑟瑟发抖,看到她眼睛里充满恐惧和泪水,我鼓足勇气从地毯上站了起来,走到她的床前。但她好像根本就没发现我的存在一样,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再次提高勇气,在她的桌子上拿起她的笔,把几个字歪歪扭扭地写在她的纸上: 第1章 惊蛰·春分(6) 我陪着你,别害怕打雷。 我拿起纸要递给沈玉的时候,窗帘被一阵风掀起,一扇窗没有关严,被外面的风雨吹开。我正好站在窗帘前面,手里的那张纸被舞动的窗帘抽打掉了,纸片儿随风飘向窗口,飘出窗外,飘进雷雨里。 沈玉是看到一片纸飘出窗外的,但她没能看到纸片儿上面的字。 沈玉现在已经算明星了,去年春天到今年春天,她接拍了两个电视连续剧和一个电影,片酬已经高起来了,衣食无忧了。但她孤独了。她确实没想到我能离开她,其实,连我自己也没想到。 我离开沈玉后,我妈说,作孽啊,作孽啊。沈玉她妈也说,作孽啊作孽啊。 我爸说,当年他离开我妈的时候,也时常听到我妈自言自语,那时候我爸像我现在一样带着一些愧疚来看我妈,我妈也不理他,也嘟哝着作孽啊作孽啊。 我终于开始写东西,而且,我写了很多。我感受到了传说中那些作家们的生活滋味,我是说,我有话要说,我剎不住笔,写得草,但因为是“草书”而写得飞快。 第2章 清明·谷雨(1) 书上说,清明是清洁明净的意思。每年的四月四日或五日,气候温暖,草木开始萌发繁茂。谷雨是“雨生百谷”的意思,在每年的四月二十日或者二十一日,从这一天起雨量开始增多,对谷物生长有利,“清明断雪,谷雨断霜”,气候温暖,春意正浓。 我对我爸说,“雨生百谷”比较单纯,雨还能催生很多东西,节气书里没写。我爸说,你写嘛,钻研科学是值得提倡的,是有益于社会的,也是能打发你的郁闷的。 我爸有时说话不无讽刺,我越发对他充满敬意。 昆明属于高原,二十四个时令在这里表现的很不明显,有的几乎失去意义。但去年的清明时节的确“雨纷纷”来着,我本来在家里休长假,想出去走走,却被黏煳煳的小雨憋在家里,郁闷得紧。那时候公司几个人正处于乱套阶段。据送饭的小柳反映,孙元波两天没上班,柱子在那两天里也闷闷不乐。叶君和妹妹住在一起,叶君流产,得休息,休息时候一般妹妹陪着叶君。柱子本来不知道关于叶君流产的任何风声,那天是赶巧了去看看叶君,进门时看见孙元波坐在叶君床前,幸亏叶君的妹妹及时从厨房里跑出来,不然柱子上来的醋劲儿都不知道怎么挥洒了。小柳和叶君姐妹俩都不错,自然知道的详细。 叶君的妹妹对柱子说,人家屋里说话,我们外边说话吧。 柱子打电话对我说,叶君的妹妹甜甜的样子,和她姐姐差不多。 我问是不是借这个机会联繫上了,柱子说,看上去长得一样,可她不是叶君,她叫叶萍。 第7页 当然,叶萍直爽,告诉柱子说,我姐流产,你去看不合适。 据说柱子当时感觉类似五雷轰顶,但还是压抑住了。据说柱子从此就胃口不好,反酸,闹心,老是觉得有一口气憋在里面,打嗝打不出来,放屁也放不出来。 昆明在二○○三年的第一场雨,虽是春雨,却凉得跟冬雨似的。人们穿上大衣,毛衣,戴上各样的帽子。 清明时节雨纷纷。我妈说,该给故去的人烧些纸钱儿了,清明了。我妈还背了两句诗歌,然后说,古人的诗。准。 沈玉从大理来电话说,大理也在下雨,剧组的人好几个冻感冒了,一感冒就发烧,一发烧就有可能被怀疑为“非典”,导演有点怕,只好同意停工两天。沈玉问我,两天时间,我用不用回昆明看看你?我说,你准备些感冒通病毒灵什么的吧,两天时间要回来是折腾,天这么冷雨这么大,不感冒都能给折腾感冒了,一感冒发烧,在昆明也容易被列为“疑似非典”。歇歇吧。我也歇着了,天晴了你那里要是方便,我就去看你。 其实我还是愿意沈玉回来的。自从沈玉她妈有了作风问题,沈玉全拿我当惟一亲人了,她曾提出过和我一起住,我说我和我妈住一起,你来和我同居,等于我妈滋生了我们腐朽没落思想,别给老人家添心病,不然你妈找上门来,得和我妈掰。 沈玉和我偷情,我妈看到过。我留沈玉在我家过夜,我妈开始是不知道,但到了早上发现了端倪。沈玉就起床直叫大婶大妈,喊得直甜,我妈就在沈玉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没再说啥。不过事情过后我妈对我进行了严肃批评,指出了我暗藏在心灵深处的骯脏灵魂。 我说,妈,这样的事情已经经常发生了,社会变了,人们自由了。 我妈说,社会变了,可你妈没变! 爸,我妈真的没变,你们年轻的时候我妈什么样我当然不知道,但我记事后对我妈就有了不曾改变的印象,我妈特坚强,特好强,自力更生的精神是值得我们大家学习的!我和沈玉没少说她妈不容易,其实,我妈也不容易。你走了,我妈也守着寡。我姐来信和我妈说,妈您看到合适的就找个后老伴也没什么,孩子都成人了,怕个啥?我妈说,怕啊,还是怕,不是找不起老伴,是找了老伴还得多操一份心,现在忙活个小吃店觉得不错,挺充实的,真到老得不能动的时候,再说吧。 第2章 清明·谷雨(2) 你们那一辈人的心思我不是很了解,想体察也体察不到位。感觉中,我妈真是个保守的人,她看现在的年轻人直摇头。我问过几次,妈您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您和我爸谈恋爱时整哪些?我妈说,整哪些?整不出来你们那样大胆,也整不出来孩子。 我妈对我管教得一直很严格,疼爱是疼爱,但严肃的“提示”在二十年中就从未中断过。我告诉她我要休息,我要攒点力气谈恋爱结婚,我妈摇着头说,现在这是怎么了,谈恋爱结婚也要用专用时间,上班影响你和沈玉的交往了? 我三年前找到的这个差事应该是我的造化。大学里的一个教授光荣退休以后,一手组建了一个有强大关系网络的gg公司,而该教授的得意门生里面就有我。我承包了教授总公司下面的一个子公司,教授变成了我的大老总,我靠着专业对口,大刀阔斧起来。柱子和孙元波是同学,小学中学大学都是同学,同时毕业也同时就失了业,在街上和我相遇相谈然后直接加盟进我的公司。大家早就是朋友,在一个门下做事意会言传都便捷许多,头一年我们经营得不错,受到教授老总的好评,第二年也就是二○○二年,我们三个人招来两个临时工,把全年的任务圆满完成并得到了表彰。 满街上都有人喊生活真苦真累找个工作那么难创业那么难,但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没艰辛的感觉,我太顺利了。对柱子和孙元波也一样——他们毕业后只闲逛了不到三个月就被我收容,基本上还没打过游击就走进了正规军团队。我们理解的社会相对比较简单,我们眼中、心中的艰难基本上是小说上写的和电影电视中演的,我们对这所谓的艰难在感性上理性上都没认识。 我妈说,老天照顾你呀儿子,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二○○三年清明,我有了去大理的打算。那天天气预报说,云南全省在未来三天会多云转晴,那么我想就在未来第四天去大理。说实在的,我还从来没看过拍戏,更没亲眼看过沈玉演戏。我打电话给沈玉她妈,我说大妈我想去看看沈玉,您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转告?电话那边大婶说,让沈玉防“非典”,让沈玉回昆明的时候一定要到家里住,不要再住宾馆了。 那天,我戴上橡胶手套,跟我妈学“抓菜”。我妈说,咱郭家的抓菜是爷爷辈创的,你得学学,别失传了。 我切了白菜心和芹菜,把过油的鸡丝也抓了一点点,自己加了调料自己抓拌,我把香油鸡精料酒胡椒粉都放了一点,又开始拿辣椒酱。我妈伸手拦住了我,你怎么把所有能吃的都放进去了! 菜,有自己的味道,你拌完了,菜本来的味道还在吗?我妈呵斥我,外面闪电,我假装捂耳朵等雷,把菜叶油盐沾了一脸,弄得我妈直笑。 晚上,我妈买了好些黄纸钱儿,外面下雨没地方烧,就在阳台上放了个搪瓷脸盆儿,把纸钱儿点着火放里面了。我妈把娘家祖宗三代都念叨了遍了,又开始念叨我们郭家的祖宗三代,难为我妈能记住那么多名字。脸盆儿给纸钱儿燻黑了,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了。 第8页 大理的稻田和别处的稻田没什么区别,但稻田不远处映衬的景色是古城,那么这里的稻田便成了能拍影视剧的风景。沈玉在稻田的泥水里折腾了好几天了,到后来只能拿着宝剑当拐棍才能走上田埂——沈玉拍的是武侠剧,她问我演得怎么样,我说,远处看还过得去,就是我始终考虑你要上厕所怎么办,这衣服解开方便吗?这古装是怎么个解法? 沈玉狠狠捅了我一拳头,她怕别人听见这样露骨的情话。 我在大理古城的客栈里包了一个小房间,沈玉在没戏的时候就走几分钟路到我的房间里坐。她说,其实在剧组里并不自由,说不定什么时候导演就突发奇想要补戏,并不是按照分镜头剧本拍。这几天一直在等一个男演员,重头戏在男演员到位才能开始。 有激情戏吗你?我问。 一般激情吧,古装武侠剧再激情也激情不到现代的程度。沈玉说。 第2章 清明·谷雨(3) 你在戏里有爱情?我问。 有点,不多,也不成功,最后我把他杀了。沈玉说。 你为什么杀他?我问。 他有好多相好的女人,我只是其中一个,我知道我得不到他的时候,我就杀了他。沈玉说。 写戏的人头脑简单了嘛。我说。 写戏的人自己还没有女人呢,编剧只有二十岁。沈玉说。 才子啊,二十岁就开始胡编乱造这样的故事,时势造英雄啊。我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了影视剧和商品经济紧密挂钩,遮天蔽日掀起了大规模的胡编乱造影视作品,创作者能想到的几乎都能拍出来卖钱。几年下来,仅仅昆明一个城市,就有六家大小影视公司在运作。出产的东西夭折一部分,拖垮一部分,劳民伤财,见不到什么效益,却把电视剧拍得越来越离奇,从情节到人物,古不古今不今,不伦不类。 沈玉上的这部戏是打着“新派武侠”的招牌的,演员阵容强大,男女主角都是从香港和台湾请来的大腕,配角也启用了大量的新人,戏还没拍就先出来了很多摸不清是真是假的消息,有关于资金的,有关于导演风格的,有关于绯闻的。我问过沈玉,那些传闻是不是炒作,沈玉说,真正发生在剧组里的资金风波和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一般是不可能被媒体开发到的。我说,那这样的炒作就比较噁心了。沈玉说,什么事情也别深想,想多了就自然噁心。我问沈玉,你不噁心?沈玉说,吐啊吐啊就习惯了。 沈玉扮戏显露得不仅仅是姿色,据她透露,导演打造她的角度是“气质”。我不知道沈玉能体现出来什么气质,至少她在我面前若干年我没发现她的气质。沈玉给我解释后我才有点明白,敢情镜头面前是可以打造一切的,就像五十岁的大娘能被打造成青春玉女一样,简单。 雨后的稻田里更加泥泞,沈玉的长袍和靴子与泥水浑然一色,滴滴答答。她的身后有人喊“ok”,我想起了在深圳的蔡红梅。在海边,蔡红梅的导演也高喊“ok”,然后有两个人给女主角送毛毯。蔡红梅直奔我走来,送毛毯的人就小声嘀咕我“这丫是谁”。沈玉的身后没人送毛毯,也没人惊奇她走近我。 沈玉不是主角。 沈玉在这个戏里的戏分据说只占十分之一。但在这样长的连续剧里占十分之一的戏,对于沈玉,十分之十了。 当然,沈玉和我谈论的仍然是她的妈妈。我接受了我妈的教诲,引导沈玉正确看待老年人的再婚,沈玉说,再婚的事情她并不反对,老妈也不是没有再婚的可能,可老妈对女儿直接说了,就是再婚,也不太可能和那个人,那个人有老婆孩子。 事情复杂,至少比我想像的复杂。沈玉出门后也没少和她妈通电话,电话里谈到的几乎全部是这个问题。沈玉她妈说,孩子,就算妈妈错了,你不要计较了。 沈玉无法不去计较。她觉得她妈不守晚节并不是可悲的事情,但把晚节奉献给一个不可能嫁的秃顶老头子,不可思议。 其实影响了你什么呢?你都长大成人了,何必这样给自己添堵?我说。 这个说不清楚,添堵是一定添了,突发事件,你不能让我无所谓地面对、让我妈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沈玉说。 你妈,她又能怎么样?我说。 一把年纪了,要是吃亏了呢?女人是经常吃亏的啊。沈玉说。 胡编乱造的电视剧你都能演,有这样的功底,应该不至于看不开你妈的事吧?我说。 两回事啊,那是我妈!沈玉说。 在古城的小客栈里,我和沈玉没有激情。第一,“非典”时期客栈的生意不好,服务员对光顾的房客百般客气,房间门上的锁服务员说开就开,平均每小时开门送水送拖鞋送被单五次以上,虽然后来没什么送的了,但惯性让我们总觉得要有人进来,使得我们不敢脱衣上床;第二,沈玉的大腿小腿上青一块紫一块,她不会武打,咬牙坚持着,但在我面前就不咬牙坚持了,我拿红花油给她擦那些伤的时候,她眼泪就出来了,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感动的,哗哗直流;第三,沈玉说,我一抱她把她压在床上,她的脑海里就浮现出她妈被那老男人压在床上的情景,还有惊恐的眼睛,还有她妈不穿衣服的样子,还有老头松懈的皮肉等等。于是沈玉说,没准儿从此就不会当女人了,怎么努力都不湿了。 第9页 第2章 清明·谷雨(4) 他妈的。我脱口而出。 真是他妈的!沈玉也说。 晚上沈玉没走。她脱光衣服搂我睡,前前后后的不老实,把我弄得兴奋不已。等我拉开架势乘虚直入时,沈玉皱紧眉头直喊疼。 后半夜,我和沈玉精光个身子搂在一起安静地听大理三月的好春风,不一会儿沈玉轻鼾飘荡,我却在大理的夜风里、在沈玉的怀抱里,想那个蔡红梅在床上的疯狂。 爸,你说说,按说我和沈玉的爱情属于木已成舟范畴了,我们在去年春天确定关系以后就无话不说了,这样已经拥有了很甜蜜很快活生活的两个人却彼此分开了,应该算是人生中不小的打击吧?想当年你和我妈分开的时候年龄也不是很大很老,你觉得呢?你从不说那些过去的事情,就算我们坐在高高的土堆上面的时候你也不说,你怎么逃脱了这种郁郁寡欢的感情呢?我真逃不出去,脑子里剔除不掉,你所谓的“时间是最好的医生”这个论调我感受不到,我知道我和沈玉刚刚分手,时间还短,容易引发我多愁善感,但我觉得我不会渐渐淡忘,怕是要越来越折磨得厉害。 我去看沈玉,还是想说对不起,还是满怀歉意,为好多事情抱歉。比方说,为我和蔡红梅的事情抱歉,比方说,为我急促地催她结婚而抱歉,为她有绯闻我轻易放弃了追求而抱歉,还有,我仓促地和她分手,这,最最抱歉。 沈玉的妈妈又来看女儿。我仍然坐在沈玉家门口的地毯上发呆地看着沈玉,她妈进门时也和沈玉一样没正眼看我,母女俩径直走到窗前的沙发上坐下,轻声细语地说话。沈玉和她妈并不是很亲近,自从沈玉发现她妈有了个老男人之后,母女俩就没再拥抱过,日前我的离去深深打击了沈玉,她妈赶来安慰她,竟然也没拥抱。我能看见沈玉她妈的手几次向沈玉动了动,一定是想抚摸女儿,但她妈最终还是没伸出手。 我的耳朵里近来总是有声音,类似耳鸣或者幻听,我能听见许多声音,但我都不确定是不是真实的声音。就像今天,我坐在沈玉家的地毯上,耳朵里竟然听到孙元波和叶君的对话,孙元波和叶君的家离这里坐公车也得二十分钟,我应该不可能听到他们说话,但我听得真切,是情话,是骚之又骚的淫言秽语,叶君说,你怎么这么快?真烦人,又射进去了,你还让我怀孕?孙元波说,真没留神,真没留神,我一舒服就忘乎所以了,真对不起……然后孙元波和叶君的声音渐渐小了……沈玉她妈对沈玉说,给你的燕窝吃了没有?用不用现在给你煮?沈玉说,妈,我吃不下,我这几天特别渴,可以不吃饭,但就是离不开水。沈玉她妈说,我这就给你煮,把营养的东西煮成水给你喝,你这样不吃东西身体会垮的,现在你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 沈玉她妈去厨房忙活的时候,沈玉又拿起了一个小说或者剧本,这也许是她刚接的戏,她不敢不用功。 屋子里很静,但我耳朵里不静。突然我听到一声爆炸,震得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第二天的报纸和电视上都有一条新闻,昆明西山区某某街道某某号昨天晚上九点左右发生电视机爆炸事件,造成一人重伤三人轻伤,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 沈玉的家在昆明北站附近,西山区对于北区来说,几乎相当于另一个城市一样遥远,就算一颗炮弹在西山区爆炸,北区也不可能听得到。 我,却听到了。于是我分析,我有了特异功能,不是简单的幻听病症。推理之,昨天晚上九点左右,孙元波和叶君真的干了那事,而且没採取避孕措施。 儿子,爸爸能听见全昆明各个角落的声音哩,开始有些乱,乱着乱着就习惯了嘛。我爸说。 咱们父子遗传吗?我问。 我爸把我写的东西拿着看,他掂了掂,问我,沈玉没发现她丢了很多信纸吗? 有戏 第二部分 第3章 立夏·小满(1) 书上说,立夏就是夏天开始,农作物渐将借温暖的气候而生长;小满就是麦类等夏熟作物子粒逐渐饱满。这两个节气在每年五月份,一个在上旬,一个在下旬,“立夏小满正栽秧”,据说,农民这个时节很忙。当然,我并没有关于农民在这个时节忙碌的感性认识,我的印象里,云南的农民没有忙与闲的对比,一年四季,他们都能播种或收穫。 我爸说,庄稼充浆叫“饱满”,人的饱满叫“充实”,今天,已经是这个时节了。今天,你充实了吗? 和蔡红梅的第二次见面是在二○○三年刚刚立夏的时候。大理的古城小客栈的日子并不像我想像中那样浪漫惬意,沈玉几乎没什么时间和我守在一起,我只好自己给自己找事情干,暂时没有机会和沈玉谈我的爱情及其我嚮往的婚姻,也没有机会开口询问沈玉的打算,我只能在大理古老的街道上徘徊,吃遍了当地的小吃,逛够了苍山和洱海,甚至离开大理去了乡下。在乡下我遇到了蔡红梅及其一干人等。当然,她及他们到大理,也是要拍戏。 天已经开始热,高原的太阳离人更近,烤得头皮生疼。我对稻田里的戴着防“非典”口罩的白族姑娘说,你们大热天也用东西包着头,是不是就为了遮太阳?白族姑娘回身、抬头,摘下口罩,然后叫我郭林,然后她扑过来。 第10页 她是蔡红梅。 大理是个好地方,古城新城,新建的影视基地,自然的乡土民风,处处都是镜头里的美景,拍戏和拍戏的在这里相遇一点也不稀奇。但遇到蔡红梅,我没心理准备,见到她扑过来,我的心差一点就跳出嗓子眼儿,我忘记了这是乡下,忘记了这里离沈玉拍戏的地方很远,我就感觉沈玉站在旁边的稻田里看着我,吓得我勐地推开蔡红梅,把她推了个特大号趔趄。 怎么了你?她问。 哦——红梅是你啊,我一时没认出来,你戴口罩不好认啊,我以为是村姑呢。来来,快这边来。我赶忙说。 什么村姑啊,刚才你脸上都笑了都,突然就又认不出来了?装什么装啊?蔡红梅不高兴。 啊——我通常看到村姑都是笑着的——你怎么——来这里拍戏?我打岔。 当然拍戏啊,我还能干什么?蔡红梅嗔怒道。 哦——呵呵——哦——对对——哦——哈哈……我打哈哈。 蔡红梅没再纠缠我的表现,走上田埂轻轻地挽起我,回头和稻田里另外几个正在实习的演员说了声“先回了”,就拉住我朝村里走。稻田里的人在我们身后说话,内容和蔡红梅在深圳送毛毯的同行一样:“这丫谁啊这是?” 这显然是蔡红梅的剧组体验生活时间,村子里并没有剧组的影子,老百姓也没有围观,蔡红梅拉着我来到一户老乡的二层楼上,正在屋门口打扫的老妇人连忙客气地给我们让了路。 这房间我租下了,“非典”时期,人员没到齐,我算是先头部队了。蔡红梅说。 电视剧?电影?我问。 电影。我们定在农历小满那天开机。她说。 为什么要小满开机?我问。 导演掐了指头看了黄历了,说只有小满开机才能拍摄顺利,只有小满开机才能在立秋前封镜。她说。 这间屋子已经被收拾得很干净,布局和设施都和宾馆里的一样。蔡红梅的脸已经晒黑了许多,她洗了脸就忙活着擦营养霜,她把毛巾递给我时让我想起了她在深圳宾馆时的同样动作——毛巾在温水里浸过,双手一拧,接着是单手一抖,然后叫我一声,那片毛巾便飞将起来抛向我。 这片毛巾是墨绿色的,大概还是在深圳用的那条,上面还是“力士”香皂的味道。 手机的响声把我和蔡红梅都吓了一跳,我们坐在床边,越靠越近,彼此都能感到对方的喘气的时候,电话响起。柱子在电话里热情地和我“哈罗”,我随口骂了他一句“你小子电话来的真不是时候”,柱子马上感觉出来我正在做什么事情,问我是不是正和沈玉在床上,我抬眼看了一眼蔡红梅的意乱情迷,然后答曰“yes”。 第3章 立夏·小满(2) 柱子让我快点回昆明,因为教授老总拿来的新任务他和孙元波无法完成,现在加上了叶君叶萍姐妹也完不成。我说,我还没办完我想办的事呢,现在根本就不可能回昆明,柱子说,那,我们今年大概完了,我突然一反以往的认真负责精神,顿时好像消失了对公司的热爱似的,我对柱子说,完了就完了吧。 蔡红梅明显看出来了我的消沉。但她猜不出来我消沉的原因。当然,她还没有时间了解我,她也未必想了解我,就算她想了解我,在目前情况下也未必能了解到。 沈玉是一直有幻想的人,比方说她中学里就幻想自己能当电影演员。但对爱情,她却没什么幻想,她说爱情婚姻是遥远的事情,尤其是对想当演员的人来说,很遥远。沈玉向我表达爱情时,一般是大声小声或无声地不停地对我说“我爱你”,可从来我也没听到沈玉说“我嫁你”,虽然她很久以前就对我无私奉献了,但她还是没说嫁。这些,我早知道,但我在先前的几天中试图好好劝说沈玉改变想法,说服爱情事业婚姻家庭都一起追求,最重要的是说服她尽快嫁我,她却没给我任何说话的机会,倒是给了我好几次睡她的机会。这个感觉并不是很好,这个感觉莫名其妙地像闷棍一样打击我,我隐约去战战兢兢地猜想,沈玉这样发展下去,就并不一定是我的了。 爱情这个事情的确很伤人,伤人的身体,也伤人的脑筋,伤人心。我一直够坚强,但只要仔细一想,我就消极,我就消沉。 爸,你有过伤脑筋的恋爱吗?其实沈玉是在我心里的,我能感觉得出来,我没什么必要烦恼,只是,去年,我真的有些急。 因为急,我对沈玉说,和你在一起就好,只要能在一起,就好。但说完了,我就后悔,后悔了,却没有机会和沈玉再解释,她拍戏太忙,而拍戏后回到客栈的小房间里的时候,她连拥抱我的力气也没有了。 老乡的二楼房间真的很安静,比大理古城的小客栈还要安静。我坐在蔡红梅身边,帮她按摩腰身。她的后背光滑而结实,从肩膀到屁股,就像可口可乐的玻璃瓶一样均匀标緻。尾骨旁的一块黑痣让我想起一句千古绝对的上联。我念给她听。 雪地乌鸦,白纸乱涂几点墨。 我接不上下联。蔡红梅说。 蔡红梅一丝不挂。我在深圳的时候已经领教过她的这种开放。当时她的这种开放有点吓着了我,也就是因为我在她面前表现出来了童子般的拘束,她那次决定留我共度良宵。这次,她仍然脱光了身子留我住下,而我,并没犹豫就答应了。 第11页 回想起那时的原由,似乎有些复杂,没办法确定哪个理由是直接导致我留宿乡下的原因。我当时需要逃避的不只是沈玉模稜两可的婚姻观,也不只是要逃避对柱子孙元波之流无法完成任务的责任感,还有别的,有一种使我感到身心疲惫的东西出现,在体能方面给我感觉,好像是一种病症。我记得我当时对蔡红梅说,我有一种十分疲劳的感觉,蔡红梅问我是不是天热有些中暑,我说不是,是感觉上的,不太好,也给身体影响了,我觉得身体也不太好了。蔡红梅当时说,身体好不好试试就知道啊,我们这就试试怎么样? 那天傍晚沈玉打电话给我,她听到了我有点喘息,问我怎么回事,我用手捂住蔡红梅的嘴,对着电话说,没事没事,我刚刚跑上楼,五楼,累的。这里晚上有民间歌舞表演,我就不回大理了。 蔡红梅手腕上的老式手錶还在滴答作响,夜深人静,就感觉那滴答声很清脆,很让我感觉时间不留情。蔡红梅在临睡前对我说,郭林,其实我真的喜欢你,虽然我不能和你结婚,我们之间不可能有结果,但我肯定我是喜欢你的,我们只见了两次面,我们相互一点也不了解,但喜欢就是喜欢,男女之间,了解多了,爱情就大打折扣了。我好像问了蔡红梅为什么不在北京陪男朋友多住几天,为什么这么快又出来拍戏,好像蔡红梅说的是,她和她的男朋友吹灯拔蜡了。 第3章 立夏·小满(3) 前后不到一年时间,和蔡红梅的细节对话我已经记不清了。我现在确定我不爱她,甚至我模煳了她,模煳下去,就能忘却。要是我爱她,我会记住她每一句话的,就像我能记住沈玉的每一句话一样。 沈玉在我第二天回到小客栈后来到我身边,我便当了一次演员。她在晚上安慰我说,虽然你去玩的时候没有我在你身边,但我就在你的心里不是?你回到这个小客栈我还不是急三火四地来看你不是?沈玉还说,我们导演发现你了,那天在稻田边上你看我拍戏,导演就注意上你了,他让我和你说说,来演个小角色成不成? 说什么呢!我哪会演戏!我说。 我都能行,你凭什么不行?沈玉说。 在我的感觉中,演员,是个极其特殊的工作,他需要在镜头前不停地表现喜怒哀乐,只要一上戏,必须调动出所经歷过的和所想像过的所有感觉,这样才能造就出一个形象。我是绝对没有这个天赋的,我在想起我曾经的最高兴最痛苦的时刻时,脸上和心里都一样平静,我觉得,在日子里,在我所处的生活里,无须表现,无须时常调动喜怒哀乐,因为那样——几十年下来会累得不成人样。 沈玉也不知道导演要我演什么,她只说戏里的专职演员不够,摄像师、场记什么的都客串角色。我说,我想演“哈里·波特”。 演戏、拍电影、电视剧,并不在我的幻想当中,也并不在我的理想当中。多年来我一直没有长远的计划或者憧憬,我只想眼前能触摸得到的东西,比方我现在想的最多的就是和沈玉的爱情以及什么时候能成这个婚姻。当然,我爱沈玉,不是很多戏里那样激烈地迸发出来的爱情,是从两小无猜开始的默默的爱情。小时候我们就在一起,就在心里感觉爱情,上大学的时候我就把这爱情带进校园,因为上中学是无论如何也不太敢在老师同学们面前显露早恋,上了大学对我等于长大成人了。我拉着沈玉一起去报到,表现出了极大的幸福和不孤单,引得同学们长久不息的关注——那时我真有点迫不及待了。沈玉那时就像个漂亮的邻家妹妹,就像和我是一个学校一个班级的同学,形影不离。她的学校离我的学校大约五千公尺,这五千米练就了她的体格。沈玉说,骑单车走五公里上坡路,在高原,运动量极大。 于是,沈玉给我依次介绍,这是导演,这是摄像,这是服装,这是场记……二○○三年天气极热的一天,我走进了满眼“特型”人物的剧组,山羊鬍的年轻人,长髮披肩的老人,戴着大太阳镜的抽菸女人……艺术人生,特色无限,我随口能说出来很多gg创意来,这个团体的人和街上的人的确不一样,很不一样。 导演按住我的肩膀说,小伙子,需要你演一个角色,最多两分钟的戏。玉泉大师回忆年轻时候失恋的事情,你来演年轻时候的玉泉大师,你只需要站在庙前,满脸伤痕,目光呆滞,只看着庙门,他的幻觉里是女人,我们用特技来处理。 我的脸上被涂上油彩,头上带上了发套,身上换了件古代的长袍。 庙门紧闭。 一个悬空的架子在我脑袋的右上方摇动,我的身后有人喊,预备。 我根据导演的提示,去想我生活中最悽惨的故事。我想小时候我妈给我吃的面包好难吃,想我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在课堂上尿了裤子,想初中时候因为我生物课不及格被女生们奚落……一切发生过的悽惨都想过了,绝对有两分钟了,但我的身后没有人喊“ok”,我只好再重复想一次,这次我加上了一些内容,我想,你玉泉大师真不如我,连爱情也保不住,还当什么大师!也许就是因为你对自己的爱情没信心,才做了和尚成为大师?反正你真得很苦,你不如我幸福,我有爱情,有女人。哦,你悽惨,我这里为了你而悽惨。 第12页 那句“ok”终于响起。我回头看,所有的人都离我很远,退到了二十米开外。沈玉也站在人群里向我招手。没有人迎上来给我送口水喝,没有人上来送把伞或者扇子。 第3章 立夏·小满(4) 沈玉在稻田里拍戏的时候,蔡红梅在海边拍戏的时候,以及我在庙前拍戏的时候,都有那句“ok”,“ok”过后,蔡红梅有人上前来问寒问暖,沈玉也开始混到了这个“层次”了,我,这没有这场景。 这“ok”,代表一个阶段结束,或者认可,或者是别的什么我不懂的影视艺术术语。 我额头上的汗水终于淌了下来。在我大汗淋漓的时候有人喊“准备上戏”。沈玉的装扮已经完成,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站在她身旁,手里是一把扇子,他给沈玉扇风,在沈玉的指点下沖我点头致意。他们的头上是一把大阳伞,有个专门打伞的人认真执着地干着这个工作。 那个他们一直在等的男演员可能就这位翩翩少年了,可能,重头戏开始了。 一阵莫名其妙的感觉涌上心头。我也演了戏,两分钟,也是戏。那位少年也演戏,演戏和演戏不一样,人和人怎么能一样。这时候,我突然想告诉导演我应该重拍,我刚找到悽惨的感觉,是顿悟。 我对自己说,郭林,你刚才站在庙门前酝酿情绪的模样要是真上了电视剧里,认识你的人一定都骂你是个傻瓜。 柱子来电话,孙元波来电话,小柳来电话,我都说,我在和演员谈恋爱,边谈恋爱边有所顿悟。 你顿悟出什么了?他们问。 顿悟出来当演员的门道儿。我说。 我妈问我,儿子你也演戏了? 我对我妈说,妈,您知道吗?电影电视里常有哗一闪就回忆过去了哗一闪就回来了,大部分是黑白片那样的,我就那里面演了个大师,像呆瓜似的,失恋了。 哦,和沈玉失恋了?我妈有点懵。 我在那场“处女戏”之后,和沈玉拍了张合影,这张照片至今还放在沈玉的桌子上。沈玉的笑容灿烂,我却是严肃的表情,严肃得类似若有所思。 在我和沈玉的合影对面,沈玉和一个男人面对面地坐在床上。屋子里的灯光是橘黄色的,度数不大,亮度柔和。窗帘遮挡得比较严实,严实得烟雾也飘不出去。沈玉和那男人都在抽菸,从菸头上冒起的是青色,从他们嘴里吐出去的是白色。 这是我今天晚上去沈玉家时看到的情景。 我的到来带进一些风,我进屋的时候有点急。我想沈玉和那男人应该看到我进门,但他们都没真正看向门口。 一个多月前,我确定和沈玉分手。我在心里对沈玉说,我们没缘分做夫妻,我要去和我爸一起住了,但你要允许我常常来看你,不看你我会很想你,你毕竟是我的初恋。我感觉沈玉好像在说,你来吧,你随时都可以来,只是我不在意你的存在,我接受不了你存在的事实。我好像说,你别在意,我没别的去处,我还是像从前一样常来常往,我不会打扰你新生活,我不跟你说话。 看来,沈玉有了新生活。坐在她对面陪她抽菸的男人我没见过,很英俊,竟然有点像我,但他比我更健壮。看上去这个男子不像心术不正的人,他对沈玉很虔诚。 我悄悄地又走出沈玉的家,我想,我应该有应有的道德。但我真的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或者干什么,主要是想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在谈恋爱,这个冲动让我停住脚步,就站在沈玉家的大门外,我停住一切动作,我想听听,按理,我能听到。 鸦雀无声。 我下意识地回头,目光在沈玉的窗帘上定住,我感觉耳边出现一股电流声,那声音从我的后脑发出,经过我的眼睛直射窗帘,透过天鹅绒的窗帘又直射床边—— 我是拍过戏的,我知道镜头是怎么回事,我看到的就是镜头上的效果,床边上的两个人从模煳到清晰,就像调整焦距的过程一样,然后突然把焦距里的人物拉近,拉得近在咫尺: 沈玉慢慢靠近了那个男人,把嘴唇慢慢递过去,轻轻地碰了一下,又碰了一下,再碰了一下,然后那男人突然搂住沈玉,紧紧吸住她的嘴唇,两人的头左右交换了几次位置,在交换位置的时候,我看得清他们牙齿和唇舌的纠缠,一晃而过,但我确实看了满眼…… 第3章 立夏·小满(5) 爸,沈玉又在恋爱了,那个男人很像我。我对我爸说。 当然,当然,沈玉可不像你妈。我爸说。 我爸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一个塑胶袋,他把我写满字的稿纸装进塑胶袋里,对我说,雨水大,把你的作品浇湿了泡烂了,你的心血就全白费了,我得成全你的理想。 爸,我又发现了我身上的潜能,我的眼睛,好像,能透视……我迫不及待地说。 第4章 芒种·夏至(1) 书上说,芒种也为忙种,麦类等有芒的作物开始成熟收割,同时也是秋季作物播种的最繁忙时节,“东风染尽三千顷,折鹭飞来无处停”。夏至这一天日影最短,这一天北半球白天最长,黑夜最短,表示盛夏就要来临,气温将继续升高。这两个时节在六月的上旬和下旬,太阳到达黄经七十五度和九十度。 第13页 我爸说,天开始热了,人在热的时候是容易烦躁的。我说,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应该是烦躁的,可能是因为太年轻,觉得那场热闹很能满足我的虚荣。今年,我想虚荣想烦躁,都好像没什么用了,最多能变成我的“草书”。 二○○三年的夏天,“非典”潮流基本平息后,我喜欢上了水。我和沈玉在翠湖划船,划了不下五次,我和沈玉也到滇池坐船,也坐了两三次,在这之前,就是我还和沈玉都在大理拍戏的后期,我和沈玉在洱海坐船并且钓鱼,也玩了了两次。 我回家后的一段时间里觉得自己是个演员了,沈玉告诉我,我拍的那两分钟镜头导演说绝对不会掐掉,而且要在片子里反覆出现好几次。沈玉说,看看看看,我们现在是同行了。 我还是休假,但我做了柱子和孙元波的顾问。我的教授老总对我说,本来是想强迫你上班的,但看你的气色不是很好,也许是谈恋爱很累,就破例允许你不坐班,但工资还是应该给你开一些。教授老总说,听说你去拍电视剧了?客串可以,改行不行,公司需要你这样的人才。老总的关爱让我心里十分温暖十分受用,我说,我能干多少就干多少,就算顾问吧,我玩野了,玩累了,您老就放我一马,让我在这个夏天里玩痛快吧。 每次接近水,我都会和沈玉心平气和地谈情说爱,就算结婚的事情暂时谈不拢,也因为有水,使我安稳,使我不生气不急躁,当然,也使我在失望中再次燃起希望。我妈对我说,我是水命。 玩水,谈情,打散工,我的日子过得闲散安逸。沈玉回到昆明休养了一阵子,也算有时间和我交代一些有关演艺圈的规则。她对我说,她和她的导演甚至编剧都认定她目前的状况,可以肯定,她已经进入最好的时机了,再稍稍一发展,就是“如日中天”,就是大腕。她说,已经入行,就不能放弃这个机会,没有理想的人不是能成功的人,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孙元波对叶君的求婚也在这个夏季里如火如荼,叶君也同样没答应。在叶君的心中,沈玉是偶像级人物,沈玉不结婚,勾得叶君也不想结婚,而且,叶君仍然在极力接近沈玉,甚至开始接近我——我也演过两分钟的戏。 我去公司帮助柱子和孙元波策划gg词,沈玉也和我一起来到公司。那天,蔡红梅给我打了个电话,她问我在哪,我说我在公司,她又问公司在哪,我说公司在青年路上,她说她现在就在青年路上,正好找我玩,我说现在不方便,她问有什么不方便,我说我在工作,她说男人说不方便的时候一般是身边有女人,只是工作便没有什么不方便。我说对。她说那你和你的女人一起下来接我,我不会招惹是非,别忘了我是演员。我说,那,好吧,我们正需要新鲜头脑介入,我们的gg词想不出来,等你带来精彩。 那天那时,我突然像走火入魔一样活跃起来,我拉着沈玉说,我给你介绍个你的同行,她正在我们楼下逛街,我们把她叫上来。沈玉说你怎么会认识我的同行?是我们剧组的人?你黏煳得真快。我说不是你们剧组的人,是以前认识的朋友,演员。 我和沈玉等在街边,当蔡红梅走过来笑嘻嘻地摘下墨镜的时候,沈玉惊叫一声瞪大了眼睛!沈玉说哎呀这不是雨竹吗?蔡红梅! 我懵懂地看着沈玉,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忘乎所以,放开我去拉住蔡红梅的手不放,她的脸因为兴奋而神采飞扬,她不停地说,快上来坐,上面凉快,郭林的公司就像咖啡馆一样舒服,我们上去说,我们上去喝咖啡。 我紧跟着两个女人上楼走进公司,却看见柱子孙元波以及叶君叶萍不约而同地站起来瞪大了眼睛看着蔡红梅,哇塞哇哇塞!这不是雨竹吗?蔡红梅! 第4章 芒种·夏至(2) 我得承认我是个傻瓜。虽然我当了一次演员演了两分钟戏,但对于影视业务,我仍然是个傻瓜。我不知道雨竹是哪个电视剧里的人物,我不知道这个电视剧如此这般家喻户晓,我不知道人们都比我熟悉蔡红梅,她原来如此这般有名!有名到沈玉都如此这般兴奋。 沈玉对我说,原来你偷偷摸摸也做追星族啊! 爸,不知道你能不能体会一种思想,比方你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但你认识了张曼玉,比方说你认识张曼玉,我是说比方,你怎么可能认识张曼玉呢,当然是比方。比方你认识了张曼玉,而你还是工人,你只是认识她而已,那么,在别人眼里,你绝对不会是张曼玉的情人,人家张曼玉不可能和你有情爱或者肉体关系,于是,你即使和张曼玉有些暗中的关系,也没有关系……哦,我说明白了吗?我是说,在大家眼里,在沈玉眼里,我睡蔡红梅是不可能的,虽然我不知道蔡红梅名声有多大,但他们知道蔡红梅名声有多大。 那天的公司真的就像个咖啡馆,像个正在开派对的咖啡馆。不只是我们几个,连楼上和楼下的人在路过我们的大门口时都被吸引进来了。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现场,楼上一家公司的一位自称“雨竹迷”的姑娘胆怯地递上个小本本请蔡红梅签名,蔡红梅挥笔飞快地签了,然后报以大家迷人的笑容。 蔡红梅被围在当中的时候,眼光不时地瞟向我。沈玉也站在蔡红梅瞟向我的目光里,于是沈玉很可能认为蔡红梅的眼光是瞟向自己。后来据蔡红梅透露,沈玉的眼光和其他人一样兴奋,而在兴奋中还多出一种焦急,在这关键时刻蔡红梅听到了叶君说“哇塞,我们这里有两个明星了”,立即悟到了一种朦胧的信息,而这个信息在她的脑子里飞快地过滤了一遍,她从沈玉在楼下的热情牵连到我在深圳说过的“我的女朋友是演员”,几乎肯定了沈玉的身份,蔡红梅马上用“啊,你最近不忙了?”、“哦,是黄导的戏吗?”、“哈!你们快嘛”等等言辞“套”出了沈玉的拍戏营生,然后,蔡红梅把沈玉拉到身边,很快,沈玉也给楼下的影迷签了名。 第14页 我想,蔡红梅应该是当今影视界最有悟性的演员之一,我在那天就下了这样的结论。然后我又想,她是不是演技最好的演员之一,我有待观察。 给人签名能带来兴奋,这并不是我能理解的,所以,沈玉的表现就不是我能一下子理解的。那天蔡红梅和我们一起吃了午饭,在青年路的饭店里同样遭遇了围观。柱子和孙元波都没吃饭,他们配合饭店的保安阻拦一些围观的看客——虽然我们在包厢里,但还是有不少慕名而来的热心人,他们想看看“雨竹”。一个影迷冲进我们的包厢被柱子推了出去,他求柱子把一张卡片递进去,柱子没办法只好拿了进来,于是蔡红梅和沈玉再一次在卡片上签了名字。我看到沈玉眼中的光彩,我看见她签名时手在发抖,沈玉的兴奋持续了整个下午,晚上也没能安然入睡。 “雨竹”是谁,我一直没敢问沈玉。我偷偷问了柱子,被柱子臭骂了一顿。柱子让我晚上看看电视,他说全国百分之八十的电视台都在热播连续剧《秋风眼》,我不会看不到。 我实在不喜欢看电视,尤其不喜欢看连续剧,我感觉连续剧可以把人的精神拖垮,会不自觉地把无法间断的故事情节和人性变幻带进生活,而生活本身并不是有条不紊,何必再要那些虚构的“风雨”磨练呢?但我还是看了这一次,我坚守了好多年的法则在蔡红梅面前被我自己打破,我对我妈说,妈你晚上看的都是什么连续剧啊?今晚我想看一眼《秋风眼》,他们都说这个片子不错。我妈说,我天天看啊,都快演完了,到大结局了。 蔡红梅面色苍白地躺在医院里,她的身旁坐着两个男人,一个是西装革履的绅士,一个是粗布棉衣的园丁。蔡红梅对他们说,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家,这个大房子已经传了六代,如果这一代家里没了男丁,就传不下去了。蔡红梅咳得厉害,把手帕捂在嘴上咳,拿下来时已经有了血红。那个园丁对那个绅士说,你回来,国外有什么好?你回来,我把这个家交给你,我还做我的园丁,我喜欢那些竹子……蔡红梅的眼里浸满泪水,默默自语——我妈生下我,抬头看见的第一个景象就是院子里的竹子,那天下着大雨……音乐渐起,越来越缠绵越来越悠长,蔡红梅把眼睑合上,两串泪珠滚落…… 第4章 芒种·夏至(3) 我妈的眼泪也跟着蔡红梅流。我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蔡红梅戏里的病态,想着蔡红梅白天飞扬的笑脸,看着戏里民国氛围的悽美,想着现在二十一世纪的开放。 第二天,沈玉已经成为蔡红梅的好朋友了。蔡红梅的戏班子已经从大理移师昆明,在民族村拍摄,我和沈玉都应邀前往陪同。民族村离滇池不远,我又来了玩水的兴致,想说服沈玉和我一起去滇池划船,因为蔡红梅几乎一整天都在拍戏,我和沈玉只有站在那看的份儿。但沈玉说,今天不玩水了,今天就看她拍戏。 对于沈玉,这是一个机会。后来蔡红梅对我说,她的导演的名气要比沈玉的导演的名气高很多,名气高的导演拍出来的戏市场好,演员出名快,片酬高,一夜走红的事情经常发生。我想沈玉很了解这些,她一直站在拍摄现场,在蔡红梅有间歇的时候走上去说一两句话,并且表现出在我面前少有的丰富表情。蔡红梅对我说,沈玉的出现很快被导演发现,导演也很快通过她询问了沈玉的情况,然后把沈玉叫到身边,问她在不在意饰演一个没有台词的配角。 沈玉走入镜头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她用一天的时间赢得了一个只有两分钟戏的配角,而且,没有台词。我站在监视器不远处看到了导演初步处理的样片,在沈玉出现的时候导演给了她一个大特写,镜头集中在沈玉的眼睛上,那双眼睛实在传神。我听到导演问沈玉,怎么联繫你?蔡红梅走过去说,找到我,就能找到她。 我有很多机会与蔡红梅统一口径,我是说统一一些沈玉容易关心的细节的口径。蔡红梅看到我有些紧张的样子开心地大笑,她说,演戏是虚虚实实的工作,生活里也是虚虚实实好些,你就说是在深圳认识的我,我们同住在一个酒店里,因为我演雨竹演得好,你就认识了我,因为我们住隔壁,就往来了几次,因为你女朋友也是演员,你就对我客气,因为我知道你女朋友也是演员,就对你印象深,就这些,你慌什么?怕我说出来在深圳一起睡觉的事?美得你! 爸,你听!“美得你!”蔡红梅可能自己也不相信她这样的大明星能和你儿子睡觉啊!爸你听听,这叫什么话啊!可我当时却很兴奋,很佩服她演员的造诣,很为她的精明感动。 爸,离开沈玉的这段时间,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沈玉有些虚荣,但她没有什么心机,她只是太想当明星,想被人关注,想成功,她太爱演戏这个行当,她不想只有半瓶子醋。你看她不想结婚她咬住蔡红梅不放,这样往上爬也很艰苦,幸亏有一些虚荣的东西不断充实她,不然她也会失去信心。就是现在她也在很吃力地往上爬,我弄清楚了她的新男友的来歷,那是个编剧,是个有妻室的人啊。 管不了那么多了,这些已经不应该用我操心了,我妈说了,孩子你去找到你爸爸,就不用操什么心了。我妈说的有点对。 第15页 当然,沈玉问我了。最先是叶君叶萍两姐妹问她是怎么认识大明星的,沈玉说,不是我认识的,是我们郭林认识的。然后回头问我,哎,真的哎,你是怎么认识上大明星的啊?你本事不小嘛。我说,在深圳认识的,你没去,你去了早认识了,她那次就住我的隔壁。 按照我事先的分析和蔡红梅教会我的“虚虚实实”的演技,沈玉当然没多想,我看得出来,她还沉浸在结识蔡红梅的兴奋当中,当然在兴奋中她所想的,暂时不会是不三不四的念头。 今天夕阳西下后我又不知不觉地来到沈玉的家。叶君叶萍两姐妹在沈玉家坐着。两姐妹穿得花枝招展,沈玉却只穿睡衣。她们谈的还是拍戏,但我知道,沈玉已经很久没接戏了,我也知道,她刚刚结识并充当情人的编剧,正在为沈玉写戏。我跟着沈玉回了一次她妈那里,她妈还住在高新小区,还是一个人生活,看不出来她妈和那个秃顶老男人有常来常往的迹象。沈玉对她妈说,妈我新交了个男朋友,是个编剧,正在给我写剧本。她妈说,哦,有空领来家吃饭吧。叶君叶萍今天坐在沈玉家的时候也说,什么时候领出来大家一起吃饭吧,我们请客。 第4章 芒种·夏至(4) 叶君叶萍按动遥控器,有一个电视台正在重播蔡红梅的《秋风眼》,沈玉一把抢过遥控器换了频道。叶家姐妹连忙伸了伸舌头。 去年的这个时候,她们几乎天天在看《秋风眼》,人人在哼唱这部电视剧的主题歌、片尾曲。今年的这个时候,时过境迁。 我仍然坐在沈玉家门口的地毯上,坐在这块地毯上的习惯是我和沈玉分手后形成的惯性。刚刚和她分手的时候,我想她想得厉害,晃着虚弱的身子又来到她这里想看看她,但我两腿发软,刚刚进门就瘫坐在这块地毯上,片刻之后,我觉得我坐在这里很好,既不影响人家的视线,也不影响人家走动,于是我很钟情这块地毯。 沈玉和叶家姐妹闲聊,屋子里很热,我很闷。我想我今天应该看看我妈,沈玉现在的房子离我妈的住处并不算远。 我妈的房间里也有很多人,沈玉她妈在,小柳在,小柳刚认识的男朋友也在。我妈和沈玉她妈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我感觉郁闷,又走到了公司,柱子和孙元波正伏案挥笔,公司的空调坏了,汗水湿透了两位哥们的衬衣。 夏至,昆明极热,极闷。高原,离太阳近,白天被烤焦了的大地在晚上有一阵子像蒸笼一样挥发热量,这热量必须等待深夜的高原风,风来了,热量才能慢慢散去。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喜欢水,今年的这个时候我有点怕水,不去接近水,实在闷热。 我爸说,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别再去什么沈玉家,别有事没事老是回去看看,你看什么?你离开了她们,人家在渐渐忘记你,你已经不属于她们了。我和我爸犟嘴说,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们还属于我嘛,忘记就等于背叛,据说是列宁同志的名言哩。 我爸说,你想也想了,看也看了,就算这些生活给你灵感,给你写字的灵感,等你写完你要写的,就老老实实面对你现在的生活吧。 我爸负责把我每天写的一叠稿纸收藏在他为我准备好的塑胶袋里,并笑呵呵地看着我的“草书”,却白白充当了我的第一个读者——他看不懂我的字,他能认识的字也只有千八百个,他的读书时代被文化大革命给湮没得红彤彤一片。但我爸坚持给我的写作予以肯定,他说,儿子,你这么愿意写字啊,要是你早点发现你自己的这个才能的话,没准儿你已经成为中国有名的大作家了。 我说,我们郭家不出作家,我们郭家应该专门出开饭店的人才。 第5章 小暑·大暑(1) 书上说,暑就是热,小暑就是气候炎热而还没有热到极点。小暑为每年七月七日或八日,太阳到达黄经一百零五度;大暑就是炎热到了极点,为一年中最炎热的时节,在七月二十三日或二十四日,太阳到达黄经一百二十度。有记载说,小暑大暑时节是茉莉、荷花盛开的季节,馨香沁人的茉莉天气愈热香愈浓郁,高洁的荷花,不畏烈日骤雨,晨开暮敛,“映日荷花别样红”。 这个时节下的昆明,已经热得很均衡了。在昆明体验二十四节气比较困难,它更像是个时间符号,那些书上说的节奏在这里很不明显。但小暑大暑的热是被肯定了的。我感觉今年的热不同于去年的热,去年我身体热心热脑子热,今年我只感觉到眼睛在发热。我爸说,今非昔比,同样的是夏天,不同样的是郭林和郭林他爸。我爸说这话时我回头看了看他,他龇牙一笑,这笑容在此之前我从来没仔细端详过,这一仔细端详,发现了端倪。我对我爸说,爸,咱们的笑容也和原来不一样了,脸色有些发青,是天热弄的吗? 二○○三年夏天,我第一次亲手料理了十八种“郭家手抓菜”,获得我妈的高度赞扬。二○○三年夏天我把柱子孙元波“顾问”得很好,gg词被商家高度赞赏并在电视台播得妇孺皆知。二○○三年夏天沈玉去了北京参与她的那部古装武打戏的后期制作,而蔡红梅仍然在昆明拍她的戏,其间我难改玩水的喜好,和蔡红梅去了一趟滇池,并被媒体记者们堵截在那里,我施展才华和记者扯淡让蔡红梅顺利逃脱,受到蔡红梅的好评。 第16页 “郭家手抓菜”是我妈最拿手的绝活。据我妈介绍,我爷爷活着的时候和我奶奶在北京郊区开了个小饭店,整天忙活的就是这些“手抓菜”,可我爸从小就对做饭做菜没兴趣,郭家的三十六种经典“手抓菜”我爸连一半也“抓”不出来,幸亏我妈有这个爱好,并且在爱好中体会,在体会中创新,才在嫁到郭家之后传承了郭家的传统。我妈对我说,你爸不会“抓”却也不讲究什么吃喝,你讲究吃喝,还时常提起什么食文化,你就一定得学。我确实学,在我妈的言传身教下我的手艺也可以在自家的饭店里挥洒,只要我有空闲,我妈饭店里的客人都能吃上我“抓”的菜,而我还真没听到哪个客人说我“抓”的东西不地道。我知道我妈已经为我有点自豪,还说过我“孺子可教”。我妈一度想向工商局申请把饭店改个名字了,她说,郭林你成手了,咱家的饭店就应该叫“郭家抓菜馆”才对路。 我在公司等待我的教授老总来视察,这次视察很重要,因为我们给益佳电器做的新gg策划方案已经提交,老总的视察将带给我们成与败的信息。柱子和孙元波十分紧张,叶君和叶萍不停地安慰他们并给他们自信。我以顾问的身份和他们打赌,方案通过,柱子孙元波坐庄,到我家的饭店吃五百块的酒席;方案没通过,我来坐庄,到我妈的饭店吃二百块的酒席,不管谁输谁赢,到了饭店全部现钱交易,概不赊帐。 我们大家都在公司的大房间里踱步,边踱步边念念有词。我们念的都是家喻户晓的gg词,这是我们正常的业务训练,是我规定的,我们公司屋子里的大屏幕电视一般都开着,但原则上不许看,只有gg时间允许大家专心注目。 “滴滴香浓,意犹未尽”,这是最被全体员工推崇的短语; “老闆更懂生活”,这是全体员工最嗤之以鼻的短语; “送礼要送脑白金”,这是被大家公认的最持久的无厘头gg…… 还有几个gg被我们写下贴在墙上,时刻提醒自己头脑的灵活性: 音响公司gg——“一唿四应!” 饺子铺gg——“无所不包!” 石灰厂gg——“白手起家!” 帽子公司gg——“以帽取人!” 药店gg——“自讨苦吃!” 打字机gg——“不打不相识!” 公共场所禁菸gg——“为了使地毯没有洞,也为了使您肺部没有洞,请不要吸菸。” 第5章 小暑·大暑(2) 公路交通gg——“如果你的汽车会游泳的话,请照直开,不必剎车。” 新书gg——“本书作者是百万富翁,未婚,他所希望的对象,就是本小说中描写的女主人公!” 交通安全gg——“请记住,上帝并不是十全十美的,它给汽车准备了备件,而人没有。” 化妆品gg——“趁早下‘斑’,请勿‘痘’留。” 印刷公司gg——“除钞票外,承印一切。” 鲜花店gg——“今日本店的玫瑰售价最为低廉,甚至可以买几朵送给太太。” …… 正晌午时,我们的教授老总带着微笑带着喜悦带着激情健步走进我们公司大门的时候,他神采奕奕眉飞色舞,我们一齐拥上去把柱子按倒,强行掏出了他口袋中的五百元银子,我们拉起教授老总奔向楼下。我们知道,我们成功了。 这个策划并没有出色的gg词,被莫名其妙的gg词长久愚弄并已经发懵的消费者们更愿意亲近一语道破的天机。我们改掉了去年策划的优美辞藻,把“益佳”和“一家”连在一起,只用了一句话——“一家一个益佳”。教授老总说,这个gg已经在电视台和电台发布,巨型gg牌的位置也已经敲定,平面gg的创意和配色深得益佳电器公司老闆的青睐。我们的策划成功了。 我们的教授老总说,其实你们的工作很简单嘛,是不是你们在我面前总装出苦恼状做敬业爱岗的假象啊?叶君叶萍给我们老总讲故事,说是有个科学家给一个巨型电机找毛病,他在电机上画了一个圈圈,让别人打开修理,这个圈圈要了一万美圆,有人质疑,一个圈圈怎么值一万美圆?科学家说,圈圈值一美圆,知道在哪里画圈圈,值九千九百九十九美圆。 当然,这个悠长的故事是在午饭时被两姐妹绘声绘色慢慢讲出来的,我在厨房“抓菜”,美女姐妹给老总讲故事,柱子和孙元波饶有兴致地为美女捧场。五百元在我们郭家的小店里是无论如何也花不完的,我把鸡丝肉丝鱿鱼丝都“抓”进菜里,也凑不上五百元的大席。我妈拿出家藏的小锅酒,告诉我尽量“抓”,要是能“抓”出十几样菜,连主食也不用上了,大热天的吃不下,别浪费了。我“抓”烂了两副手套,大概用上了包括香油红油花生油等所有调料,本着我妈“菜有菜味、料有料味”的指导思想,荤素有序,精工细作,终于“抓”出了十八样各具特色的“郭家菜”。在我把十八大盘红绿相间的凉菜放在桌上后,在包括我妈在内的人士刻意挑剔的品尝后,在大家把小锅酒喝干第一杯之后,我妈首先对我说,儿子,“郭家菜”的“抓”法你已经心领神会,你可以做新一代掌门人了,然后叶家姐妹给我敬酒,然后柱子和孙元波轮番和我干杯,再然后我们的教授老总不胜酒力先行告别,于是我们放开大喉咙,狂饮小锅酒, 第17页 大醉后能记住的就只有欣喜了,人的虚荣和成就感有时候往往混淆,往往分不太清。我们,至少是我自己,成就感使我很舒服,就算喝醉了喝吐了喝成烂泥了,心里还仍然舒服。 据说,那天在成功和烧酒的氛围里,柱子和叶萍第一次一起回到了柱子的家里,叶君并没阻拦妹妹的冲动。据说,柱子那天依然胆小,没敢正式睡叶萍,但叶萍觉得柱子就像柳下惠一样正人君子。后来没过几天,柱子终于在和叶萍的百般尝试中破了自己的童子身。后来有传闻,说柱子翻过来倒过去尝试性爱,终于在倒过来的时候如愿以偿,但具体是怎么倒过来的没人知道,从叶萍嘴里说出来的是一句玩笑话,柳下惠倒过来之后,就成了“会下流”了。 “一家一个益佳”的gg词的确在电视台和电台叫响了,每次听到这个gg,我们公司的全体员工无不自豪,因为这几个字给确实给我们带来了声誉,也带来了工资和奖金。 沈玉说,你成功了,我也得奔成功去,北京的后期制作我得亲自去,我要自己给自己配音。沈玉为了自己的前途自己掏钱顶着“非典”的余流去北京,她的敬业精神和上进心真的让我很感动。在她上飞机之前我有意无意地又漏出了一句:回来后我们结婚吧,可沈玉只笑了一笑,用手在我的脸蛋上摸了摸,然后停顿了一下,单手拥抱了我,蜻蜓点水般吻别。 第5章 小暑·大暑(3) 二○○三年我其实确实在两个女人中间周旋,这很不道德,但当不道德的事情还不被人知的时候,这种不道德能使人兴奋,古人好像对偷情有很多经典论述,我想我的这种感觉一定是自古以来就存在。 蔡红梅在昆明的日子不短,她的戏拍得断断续续,拍摄期间剧组的一个女演员和一名副导演发生了肉体关系并被有关人员发现,这次媒体真的很快得到了勐料,拍摄现场记者如云,干扰不断。导演为了平息事态,把拍摄计划临时更改,蔡红梅就有了比原计划更多的时间。她找到我,要我陪她去滇池散散心。 滇池很静,无风无浪。蔡红梅坐在船上任由阳光普照,她用的是最好的防晒油,怎么晒也晒不黑。我对她说,这样的防晒油在昆明一定好卖,如果要做gg就请你来现身说法。蔡红梅说,你知道它的价钱吗?法国货色,五十毫升要差不多两千块钱,昆明妹子很有钱吗? 价值观不一样的人在很多方面不可以有共鸣,就算有“共振”,也无法共鸣。我和蔡红梅就是这样的两个人。我见过的世面没有办法和她相比,我知道的和她知道的,完全是两个层面。但蔡红梅说,跳出那些所谓的层次,人和人没有区别。后来她还说,其实她也很低级,高级的东西是后天造成的,低级的东西是本质就有的。我觉得她说的是和我的关系,因为我感觉和她在说话方面不在一个层次上,所以我没敢接她的话,没敢探索她的高深理论。 实际上我感觉到的是比“层次”更复杂的东西。曾有几个白天我认真分析过蔡红梅的心态,曾有几个晚上我试探着谘询过蔡红梅的心态,但我得到的结论根本就不是什么结论,我得到的是蔡红梅在深圳和我睡过第一觉后说的意思——娘个西皮,怎么和你做成了露水夫妻,娘个西皮。 有多少男女像我们一样,你可知道?蔡红梅问我。 我当然不知道,但我想,也许很多人这样生活,就像你们的那个副导演和那个女演员,还不是露水一场?我说。 不管怎么说,你对我的胃口。蔡红梅说。 就是就是……我其实想说得更深入一点,但我觉得既然已经定性为“露水”,我的深刻已经没什么意义,就没再说下去。探究什么呢?蔡红梅说过不止一次,她不会破坏我和沈玉的爱情及其可能的婚姻。 船靠岸后我们要去滇池酒店开个钟点房休息片刻,却在去往酒店的路上被不知道从哪里杀出来的记者包围。蔡红梅虽然戴着大墨镜还是被认了出来,记者们单刀直入,直接问及副导演和女演员的事情,蔡红梅开始并不答话,但记者们堵截了我们的去路。 我不知道。蔡红梅说。我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蔡红梅并没慌张,也没烦躁,她小声对我说,要设法逃出去,不然明天昆明的报纸会贴满我们的照片。 我属于比较机灵的人种,急中生智的事情在我身上很容易发生。挡在我面前的女记者不停地向蔡红梅介绍自己的“来源”:我是《生活新报》记者,我们《生活新报》的读者一直很关心剧组和演员的事情……于是我拍了一下女记者的肩,满脸歉意地对她及其大家说,实在对不起,蔡小姐答应我们今天一整天只接受我们报纸的独家专访,我们也不容易才等到蔡小姐今天的空闲,请各位同行体谅,各位体谅。 我的话虽然没能马上阻止记者们的纠缠,却已经卸下了一部分蔡红梅的负担,她配合我的话,露出无奈的笑容,只对大家点头或者摇头。我抓紧时机扶了一下蔡红梅的手臂,绅士般地示意她应该走向酒店,蔡红梅深刻体会到我的用意,带着笑容转身走开,我便礼节性伸出双臂阻挡住意欲跟上的记者。 那天在酒店的大门口、大厅及电梯口处,我接到了二十多张名片,有北京、上海的记者,有昆明本地的记者,他们不甘心就这样被我占了“独家”,许以高酬要我把专访稿发给他们一份,我说好的好的,只要我们的稿子出来就传给你们,你们报导的时候註明来源就不算侵权。 第18页 第5章 小暑·大暑(4) 我奇怪的是,没有一个记者来得及询问我是哪家媒体的,没有一个记者来得及对我产生怀疑的眼光,虽然我推说名片没带在身上,虽然我没像他们一样挎着数位相机拿着录音笔。 我对蔡红梅说,可能我天生就是一付记者的形象。蔡红梅说,不不不,你天生就是一个演员。 我天生就是一个演员。 爸,是不是人人都会演戏?沈玉没少提起她爸爸的临终遗言,她妈告诉她,她爸临死前说的是“人生一齣戏”,这话对沈玉影响很大。沈玉说,如果人生就是一场戏,那每个人都是一名演员,要是每个人都天生具备演员的天赋,那就是很少有人去真正利用这个天赋,因为广大人民中间,演员是少数人群。于是沈玉凭着更接近演员的身材和容貌追求自己天分里存在的理想。蔡红梅说,我也是天生的演员,我和她没有什么区别。但我怎么没感觉呢,我的生活是在演戏吗?是不是进入角色的人都是在不知不觉中进入的? 爸,当年你和我妈,有演戏的成分吗? 蔡红梅奖励给我的,是整个下午的时光。我们在窗口能看到酒店大门外,记者们并没有马上离开,他们还是不甘心。我假装走出房间向服务员要咖啡,看到楼层上也有记者在等待。我悄悄对服务员说,我们要在这里坚持到晚上,不要任何人打扰,我在採访一个十分重要的事情,服务员是个小姑娘,她红着脸对我说,我帮你阻拦记者,你帮我要一个蔡红梅的签名吧。我把服务员给我的蔡红梅的照片拿进房间,对蔡红梅说,你给签个名吧,签了我们就开始“专访”了。 蔡红梅已经把外衣脱掉,她用湿毛巾擦着脸,擦着腋窝,擦着肚皮和大腿根儿,然后把毛巾扔给我,同时飞过来一个媚眼,她说,来吧宝贝,你要先专访哪个部位? 蔡红梅扔毛巾的动作绝无仅有。我发现,那块老式手錶还戴在她的手腕上,时髦的外衣和光洁的皮肤,与那块老式手錶相配,似乎出现一种时尚效果,接近人们经常挂在嘴边的“波丝米亚”风尚。我想,明星就是明星,再土气和不合适宜的东西被他(她)们利用起来,都能成为风尚。 沈玉没有扔毛巾的习惯,她擦洗的时候基本不用毛巾而用湿纸巾。去年她在北京的时候我曾给她打电话,她说她正在洗澡,我让她当心传染别用宾馆的毛巾,她说她从来不用毛巾。 沈玉的确不用毛巾,她洗澡出来后习惯用大浴巾裹住身体,她有若干条大浴巾,花色繁多,质量优良,出门总是带着,日光浴,游泳,野营,洗澡,用途广泛。今天她在家盖着大浴巾睡觉,她妈来看她把她吵醒了,她妈说你刚洗完澡你躺着吧,我只是来看看你,没什么事情。沈玉就继续躺在床上,后来他的那位编剧男友也来了,沈玉她妈寒暄几句就走了,那男的知冷知热地坐在沈玉的身边。沈玉并没起身。 我克制自己不走进沈玉的家门,已经克制了很久,今年的整个夏天我都在煎熬中度过。我知道自己先得克制不进门,然后克制不往门里看,最终达到不再想沈玉的目的。这是我爸教我的。但暂时我做不到。我站在沈玉的窗外看了,沈玉躺在那里,身上盖着大浴巾,那男人隔着大浴巾把手放在沈玉的肚子和乳房交界处,脸有些向沈玉倾斜,嘴里说着很小声音的话,他说,看着你这样,我心疼。沈玉轻嘆一声,没言语。男人终于彻底伏下身,在沈玉的脸上嘴上亲吻,亲吻中他说,我的小宝贝,你先别急,我得慢慢来,手续不是一天两天能办下来的,她现在还在加拿大。 沈玉是不是真的爱上了这位编剧,我不知道,他们的交往是在沈玉和我分手之后进行的,想来也就几个月时间。沈玉爱上我是从小就开始的,算是青梅加竹马,青梅加竹马是十几二十年的情感旅程,十几二十年的情感旅程所获得的结果竟然和几个月获得的成果一样,都是亲密无缝,都是亲吻和睡觉,我心如刀绞。我安慰自己,沈玉是为了自己,施展她的才华需要量身定做的剧本,而这个编剧会为她专门写剧本,这样沈玉就可以青云直上,快快地出人头地——从去年到今年,沈玉无法大红大紫,她需要捷径。 第5章 小暑·大暑(5) 我多大了?哦,二十七了。沈玉,二十六了。 我强迫自己离开沈玉的家,在强迫之前我又深深地看了沈玉一眼,她的面容还是那么娇好,嘴唇还是那么红润,微微露出的牙齿还是那么洁白,像是能溢出香味。 我走的很慢,耳朵不可避免的能听见沈玉的呻吟,她的喘息我熟悉,只有她想要我的时候才有这种喘息。天气这么热,沈玉不嫌热。 这个该死的男人,你要是骗了沈玉,我会去把你撕碎。我爸说,不要轻易记恨别人,我爸提醒我,你到了你爸这里了,不是在你妈那里,你爸这里不允许你对别人撒野,不然,世间就会有悲剧发生。我问我爸,人这么脆弱吗?我连一点发狠的心思都不可以想? 爸,我越写越多了,虽然你不识多少字你看不懂,但我还是觉得你不应该看,要看,等我给你一个洁净版本,用一笔一画写给你,反正我有的是时间。还有,你不要把塑胶袋放在房檐下,也不要放在树洞里,你的年代太原始,现代人不会这么土气,藏个东西用不着费尽心机。 第19页 第6章 立秋·处暑(1) 书上说,立秋是暑去凉来,秋天开始,植物渐渐成熟,气温渐渐下降,“立秋之日凉风至”、“立秋十天遍地黄”,每年八月七、八号就是这个时节;处,是终止的意思,处暑,是表示炎热即将过去,“三伏适已过,骄阳化为霖”,暑气将于这一天结束,这个时节在八月二十三、四号。 我爸说,立秋了,想想就凉快。都快凉快了,你怎么没什么精神头儿,怎么看上去有点郁闷? 我说,爸,去年秋天是我第一次发病的时间啊,悲剧开始于那个凉爽的季节里,我连心也凉了,那次病被我忽略,导致了再一次病,导致我今天的模样,如今想想是寒意犹在。 二○○三年最热的时候我感觉身体不适,因为“非典”已经过去,我直接以为是纵慾过度,是蔡红梅掏空了我的身体。我开始大补,在我妈的饭店里炖了好多营养汤天天滋润,甚至在沈玉从北京回来后我不敢和沈玉睡觉。后来才发现并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医生说,我的身体有点异常,需要化验需要住院观察,我开始胡思乱想,严重紧张。 蔡红梅的戏在立秋时节如期封镜,但剧组的人没离开昆明,他们在昆明发现了一个好的电视电影剧本,写的就是发生在昆明的男女关系的故事。导演说,基本上是室内剧,最多用一个月就能拍完。沈玉从北京拿回了制作好的连续剧送给蔡红梅,蔡红梅又把整套碟片拿去给她的导演看,于是导演对蔡红梅说,小沈的戏不错,我们就地取材,你和她演女一号和女二号吧。 女二号,沈玉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演上女二号! 我看见沈玉搂住蔡红梅哭了,那天在医院的走廊里哭的,我在验血,沈玉陪我一起到的医院,后来沈玉接了个蔡红梅的电话,不一会她出去就在医院大门外接到了蔡红梅,两人边走边说,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正好抽完血,我看见沈玉满脸泪水,蔡红梅的脸上放着红光。 郭林,我和梅姐要一起拍戏了!沈玉说。 后来蔡红梅对我说,女二号带来的兴奋沖淡了沈玉对我病情的担心,导演的一声召唤就使沈玉在剧组坚持了三天三夜。那三天三夜里,蔡红梅给了我六次电话。沈玉只给我两次电话,而且只是匆匆忙忙地几句交谈。 也就是在那几天里,蔡红梅了解了沈玉。蔡红梅说,沈玉从小失去父亲,自己奋斗到今天确实很不容易,每个演员都抓住一切机会提升自己,沈玉也不例外,这是正常的。 蔡红梅说,她当初的岁月并不比沈玉顺利。 后来蔡红梅对我说,沈玉他爸据说是血癌,怎么你也是血液里有毛病?一般说的“戏剧性”只针对戏剧而言,生活里,没这么巧吧? 蔡红梅无意的提示给了我很大的压力,我倒不是害怕我和沈玉他爸有什么瓜葛,我妈已经说过沈玉他爸不是沈玉的生身父亲,和我再有牵连那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事情。我怕的是我的血液里真的如蔡红梅所说的那样有什么毛病。 压力最大的是我妈。我妈有句话至今也时常叨咕,叫做“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我身体不好,疼坏了我老娘亲,就连远方的姐姐也电话不断、书信频繁地给我关心和关爱。 教授老总对我说,不用上班了,顾问也不用当了,工作方案已经定好了,让柱子小孙他们忙活就够了,你该静养,养好了好结婚生子,别让身体耽误了终生大事。柱子领着叶萍来看我,拿来了好多补血补肾的保健品,柱子说他和叶萍开始准备结婚了,还要和孙元波、叶君一起结婚,问我有没有兴趣一起参加,要是也想,就叫上沈玉一块“群婚”。 柱子的建议我没敢和沈玉说,因为沈玉不可能同意。这天上掉下来的戏,正是她盼望已久的机会,她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结婚。我可能更不行,医生说,我的身体正在观察中,至少我的胰腺有毛病,操劳不得,别说结婚,就是正常的工作也劝我别干了。医生的话很中肯,孩子,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 第6章 立秋·处暑(2) 我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毛病我根本说不清楚。我问医生,医生只说化验看出来不算健康,胰腺有炎症,有个病灶,需要有好的营养。但医生让我每隔三天就要到医院去一次,我有点莫名其妙的紧张。我说要不我住院吧大夫,可大夫说,需要住院的时候我们马上抓你进来。 我知道我妈去找了沈玉她妈,去了两三次。我妈一定是询问沈玉她妈二十多年前婚事和丧事的事,因为我妈回家后对询问我,是不是身上有哪里出血或者发青,我摇头,我说我没到那份儿上,沈玉他爸出血后十几天就死了,我要出血你问也来不及了。我妈狠狠瞪了我一眼,小兔崽子你给我“呸”掉刚才的话!本来妈就害怕,你别自己没事再给你妈吓出神经来! 我的确没什么感觉,除了比从前稍稍容易疲劳,里里外外也没疼没痒的。这期间我一直抱着一种幻想,幻想沈玉听到柱子、孙元波一起结婚的消息时能自己提出来我们也一起结婚,我甚至恬不知耻地问了蔡红梅一回,让她帮我探听沈玉的态度。 蔡红梅说,估计,没戏。 蔡红梅说话的时候丝毫不嫉妒,丝毫没有酸味,就像我和她纯洁得如同两朵荷花。 第20页 爸,人在生病的时候是不是都脆弱?你年轻的时候生过病吗?脆弱吗?希望我妈在身边陪你吗?我是说我很脆弱,虽然那时医院大夫及我妈都只说我只是营养不够,但我还是感觉虚弱,天热我发虚,天凉我也发虚。我盼着沈玉能在我身边,那时候我只想沈玉在身边,竟然一点也没想过蔡红梅在我身边。我琢磨,至少对我来说,爱情就是爱情,游戏就是游戏。那时候,我感觉我被女人搅和成混沌状的脑子,竟然有点清醒。 我被医生正式通知住院,住院时登记姓名性别年龄及入院时间,我一边报着个人成分一边在医生的檯历上查看,那天是处暑。处暑那天我得到了处方,也得到了医护人员相应的处置。我的床位上写着我的病名,是胰腺炎。 是胰腺炎,有点严重的胰腺炎。我在电话里对沈玉说。 胰腺是个什么腺我全不知道,胰腺在我身体的哪个部位我也全不知道。医生在我的肋下按了按,问我有没有感觉,是疼是胀是麻,我说,没感觉。 沈玉在我住院的第二天才急匆匆地赶来,她面色疲劳,眼窝凹陷,据她说是熬夜累的,全剧组的人都在熬夜,部分镜头已经开始拍了,大家在赶时间。她把那部新武侠连续剧拿给我,她说导演已经看完,梅姐也已经看完了,现在该我看了,那上面我演的两分钟镜头真的一点也没掐。我说,现在没法看了,病房里是没有影碟机和电视机的。 我当初的扮相自己几乎忘记了,我只记得我的前面是庙门,我的脑子里全是悽惨的事,我的眼神、表情一定能很好地表现顿入空门前的悽惨,虽然我自我感觉我是个傻瓜,因为那天演戏我想的根本不是什么剧情。但蔡红梅说过,我天生是个演员。 病房里的另外两个人都出去“放风”的时候,沈玉伏下身子亲吻了我,我在输液,不能动。我一只手搂住沈玉,在她背上的乳罩挂钩上抚摸,又缩回手在她的胸前按动了两下。沈玉的舌尖有很浓的辛辣味道,那是一种女士香菸的味道,她一定没少抽菸。以前,沈玉很少抽菸。 我们闲聊中提到了柱子他们婚礼的事情,叶君和孙元波请沈玉当伴娘,她说,伴娘她当不成了,婚礼可能也抽不出时间参加了,她推荐了小柳去当伴娘。 女二号的日子不像当配角那么清闲,沈玉在努力。据蔡红梅说,沈玉对角色的感觉是天生的,她能很快抓住角色的内心,尤其在表现痛苦和矛盾的心态时,沈玉的演技炉火纯青。我问,你们这么快决定拍摄一个新戏,是什么样的故事啊,这么让导演动心?蔡红梅就给我讲了一个故事。那天是蔡红梅单独来医院看我,她戴着墨镜,脸上没涂任何脂粉,没人能一眼认得出来她是那个家喻户晓的明星。 昆明的昆都有个送外卖的女孩,一塌煳涂地爱上了一个公司的职员,而公司职员已经有了女朋友,碰巧这位职员的女朋友又常来女孩子工作的饭店吃饭,一来二往两个女孩也成了朋友。在一切都明朗之后,暗恋中的女孩痛苦万分。这时外卖女孩突然生病,职员的女友为她献血。此间职员的女友已经和那个职员因矛盾而分手了,病中的女孩子阴差阳错地没得到这个消息,于是在出院后陷入烦恼和矛盾中。一场萍水相逢的友谊和爱情纠缠,让外卖女孩终于无法承受,决然返回家乡。被工作和情感折磨的另一个女孩在这时已经对外卖女孩表现出很多的同性恋倾向,她责骂那个公司职员不去留住外卖女孩,自私地认为可以利用原男友把外卖女孩留在昆都。终于,她精神崩溃…… 第6章 立秋·处暑(3) 我演的是那个同性恋女孩,沈玉演的是另一个。蔡红梅说。 这是个落俗套的故事。我说。 俗套的故事才有观众,都市的,带点三角恋爱的,带点同性恋的和变态的,拍出来是不愁卖的,各地电视台的影视频道都买。蔡红梅说。 市场化了。但这样的戏对演技的要求很高呢。我说。 所以,这对沈玉来说,机会难得。对我,也是有挑战性的。蔡红梅说。 那天蔡红梅在我的床边坐了很久,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上,手腕上的老式手錶滴答作响。我仔细看了看她的手錶,被磨掉了电镀光泽的外壳和有划痕的表蒙玻璃,好像能让人能直接想起民国年间。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她的老式手錶,就觉得这个人很诚恳。 蔡红梅在离开的时候是慢慢抽回自己的手的,她的手抽得很犹豫,我感觉得出来。 终于,蔡红梅在病房门口转过头,对我说,郭林,也许,也许你,该重新考虑,和沈玉的事情,如果,你在乎的话…… 当天晚上我的感觉很不好,先是虚弱,然后是肋下开始疼痛,最后是陷入轻度昏迷。医生护士涌进我的病房,搬来了很多器材。他们在我的身上忙活,叮叮噹噹。 爸,那天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滋味。我完全是被疼痛折腾的,开始是咬紧牙关,紧闭双眼,然后我渐渐听不到了医生们说话,肋下的疼痛充满胸口,唿吸困难,心跳过速,身体抽搐。我觉得,那感觉一定是灵魂出窍。我似乎能看见医生护士们穿梭,他们在我的身体里注射吗啡之类的东西。我感觉我的身体很轻,轻如鸿毛,在上浮,飘。眼前的白大褂们浑然成一片白色,由白色转变成红色,然后是黄色,是蓝色,五颜六色了。最后我度过的是一片黑暗,而且伴随黑暗的,是耳边的一片轰鸣。轰鸣过后,我好像飘在了病房的天棚上,因为我能俯瞰到自己在床上被医生围着…… 第21页 爸,那就是死亡啊。如果不是我妈冲进病房对着我大喊一声,我怕是彻底死了。我飘在上面的时候身体已经没有了疼痛,很舒服,那种舒服让我不愿意再回到自己的躯壳里再接受痛苦了。我妈喊的那一声,撕心裂肺,我被喊声弄清楚了头脑,我得回去,我就算没有的爱情,我还有我妈…… 我被医生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后,莫名其妙地渐渐康復了。医生对我妈说,郭林是第一次胰腺疼痛,在这之前只是发炎,有病灶,这次是被什么东西刺激了,上火了,那病灶突然扩大和深入了。郭林是从来没经受过胰腺疼痛的,所以他受不了,昏迷了。我妈眼含泪水给我餵药,说,儿子啊,有什么好上火的啊?你病成这样,你要吓死你妈啊!我问我妈,妈,你进来看没看那个仪器,是不是仪器上显示心跳的那个线线变成一条直线了?我怎么感觉我死了一回?我妈说,没看,只顾着看你了,你脸就像一张白纸一样。 从开始疼到抢救到我醒来到我能吃东西并消失疼痛感,经过了三天时间。这三天,我妈一刻不离在我身边伺候我,小柳替换我妈三次,我妈只在空闲的病床上睡个把小时,都是被噩梦惊醒。我妈看着我脸色红润起来,我看着我妈眼睛里也一样“红润”。 三天后,沈玉和蔡红梅才赶到医院。她们并不知道我经歷了一场生死,听了小柳和我妈的讲述才知道这一切。沈玉泪水涟涟,抓住我的手问长问短,蔡红梅脸色凝重,几乎没和我说几句话。 在一星期内,我几乎天天按时睡觉,晚十点到早八点。医生的治疗加上丰富的营养补充,我把日子过得很完美,就连梦境也完美,或者说完整。我很久没有过完整的梦,我妈说“梦是心头想”,那么就是说,我很久没在心头想过什么完整的东西了,那么就是说,我开始完整地想东西了。 开始两天我的梦很乱,梦里的街道或者海边上都是女人在跑,我像一个狙击手一样用瞄准镜捕捉暗杀的目标,我必须不受外界影响,喧闹和美色、被发现的危险等等都让我无法“入静”,于是我捕捉不到目标。我的目标是一个女人,我需要在瞄准镜里看到她锁定她,然后等待扣动扳机的指令。我用了两天时间“上天入地”地追捕我的目标,却一无所获。后两天的梦境里,我找到了我的目标,但目标像穿着隐身衣一样时隐时现,如同妖精。我又连续追捕了两天,终于在一个大都市里看到了她,我把焦距调了调,看到的竟然是蔡红梅!我想,我的上司怎么能让我杀这个人呢?这个人和我没有冤雠,而且还睡过觉,对我很好,虽然她不是爱我,但她没做错什么,是世事造就了她这样的人……我怕我上司的指令到来,我想解释给我的上司,或者询问一下我的上司,但耳朵里真的传来的指令:“杀”。我感觉我的汗水从额头流下,流在我的眼睛里,我闭上眼睛要挤出汗水,却在再次睁眼瞄准的时候看不到了蔡红梅,而站在我瞄准镜里的,是沈玉。 第6章 立秋·处暑(4) 我的暗杀行动是否成功,梦境里没给我明示。一周过后,我脑海中出现了一番情景——我像我演的那个角色一样,静静地站在庙门前,我为自己顿悟,不是为那个“玉泉大师”顿悟。 我把短消息发到沈玉的手机上,我说,在不忙的时候尽快来医院一趟,我想和你说些事情。我对我妈说,再请示一下医生吧,我还是回家住。我感觉,我好了。 柱子和叶萍、孙元波和叶君都已经结婚了,去年结婚的时候我在家里休养,并没有参加“集体婚礼”。沈玉也没参加那场婚礼,她那时正在为她的女二号夜以继日。如今姐妹俩都挺上了大肚子,估计是快生了。叶家姐妹和沈玉的关系依然亲密,就在今天她们还双双对对地来看沈玉。她们很满足沈玉对她们的好,沈玉常常把刚拍好的戏在电视台没播放之前拿给她们看,还能搞到很多盗版的美国大片给她们看。叶君叶萍各有一套沈玉和蔡红梅去年合演的片子,蔡红梅的女一号,沈玉的女二号。她们时常看,并为自己认识沈玉也认识蔡红梅而无限自豪。 傍晚叶家姐妹从沈玉家走出来时,我正在沈玉家门前街对面的大树下站着。沈玉亲密地摸着她们的大肚子,送她们出门。姐妹俩脸上洋溢着快乐。她们一定很满足,柱子、孙元波都是不错的丈夫。我忍不住去和人家比较,沈玉没有叶家姐妹快乐,我更不如柱子和孙元波快乐。 沈玉的房间里,那个编剧仍然坐在床头。他在床上铺满了稿纸,大概是剧本的初稿。沈玉凑过去看,和编剧的头挨在一起,并不时地说话、指点。我封闭住耳朵不去听,但还是定力不够,被他们的声音塞了进来。他们说,床上的激情戏要找替身。 当晚的激情戏中,沈玉没用替身,我在马路对面的树下把沈玉的激情戏看得一清二楚。编剧在沈玉那里留宿,沈玉关严了两道房门,遮挡了两层窗帘,关掉了两个檯灯。沈玉的床很大,弹性很好,我曾经上过那张床,虽然忘记了当时上床的感觉,却也从两人的身体起伏中体会出来那的确是一张高质量的床。他们不盖被,在床上翻滚了好多次,那编剧很健壮,沈玉很苗条,如果剪辑部分场面并用科技手段虚化主人公脸面的话,是一场唯美的性爱戏,放在美国大片里也绝对合格。我想,男女关系交错,隐去头颅留下身子,世间,大同。 第22页 我不停地紧张地看着来往在我身边的行人,因为沈玉的呻吟声太刺耳,好像在整个苍穹间迴荡,我怕行人都听见。可我又一想,我怕什么呢?我为什么要怕呢?这是一种什么心态啊?我和沈玉不是已经没有关系了吗? 我爸消失好几天了,他没告诉我他要去哪里。我把写好的稿纸再次装进那个塑胶袋里,掂了掂,已经很重了。 我和我爸住在昆明郊外的一座老房子里,这个房子像是一个破庙,也像是从前有钱人家的祠堂,有个大院落,今天的一阵秋风吹落了几片黄叶。 有戏 第三部分 第7章 白露·秋分(1) 书上说,白露是因夜间较凉、近地面水汽在草木等物体上凝结为白色露珠而得名,在每年的九月七日或八日,农谚有“白露天气晴,谷米白如银”的说法;秋分是秋季九十天的中分点,这一天昼夜再次相等,从这一天后,北半球日短夜长。秋分在九月二十三或二十四号,这时已经是“一场秋雨一场寒”了。据说唐代着名诗人李商隐“巴山夜雨涨秋池”的名句,就是描绘秋雨气候的。 我爸说,雨又来了。 我爸又说,其实日子很简单,白天,晚上,晴天,雨天。 我爸还说,雨有什么不一样吗?昆明的春夏秋冬都有雨,夏天冬天少点,春秋多点,都是天上掉下来的水。 我对我爸有时候突发的哲理般的思维十分敬畏,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却就怕他这种听起来好像什么也没说的论调。 蔡红梅在二○○三年我住院的时候给我透露的是沈玉的作为,她的透露导致我心火上扬,生死一场。 蔡红梅对这种事情并不感到吃惊,但她想来想去还是告诉了我,她觉得,在各形各色的人堆里,我,无论如何是个好人,虽然我对沈玉也不忠,但我爱沈玉。 爱情,对于蔡红梅来说,是个奢侈的字眼。她没有爱情,她向我坦言不讳,她不爱她在北京的男朋友,不爱曾经和她有过肉体关系的某导演某男演员。她也告诉我,她也不爱我。蔡红梅有个自己的理论,她说,在遇到重大事情或关系到自己利益的事情或生死抉择的事情时,能先想到一个男人,那她就一定是爱上了那个男人,但她遇到很多关系到自己切身利益的事情,在关键的时刻,她想的,只有自己。她说,明星是造出来的,造明星的过程一定会给这个明星的头脑里灌输一些常人不具备的思维,这些思维决定了明星为自己地位和名誉时刻衡量每件事的举足轻重。 蔡红梅对我说,沈玉是衡量出举足轻重之后才做了那样的事。 蔡红梅说,沈玉自己一定很矛盾很苦恼,她并不是爱上了剧组里的谁谁,是她爱上了自己。 蔡红梅没有说沈玉是跟谁。我也没有问。 在我住院的那段日子里,沈玉正在拍戏中难度最大的部分,她要表现出内向的羞涩的性格,她也要追求她的男孩,她得表现得知有人救她后的激动和矛盾,她最后还要到精神病医院去看望她的女朋友……蔡红梅先行拍完了自己的戏,而沈玉的表演总不过关,她要一拍再拍。蔡红梅说,沈玉几乎跳不出角色了,她整日沉浸在剧情中,在酒店的走廊上遇到人的时候,也满脸表情,或暧昧或逃避或装腔作势,让人哭笑不得。 你怎么就能这样快跳出角色?我问蔡红梅。 我要演的是我自己的整个人生,而不是人生大戏中的一个过场。蔡红梅说。 我妈把我接回家。她已经不在饭店整日坚守,她委託小柳全权照看饭店。我妈说小柳已经能“抓”二十种凉菜了,加上大师傅会做的菜,饭店生意没问题。我问饭店还算红火吗?我妈说,柱子和孙元波他们时常领人去吃,有老主顾照应呢。 这时我已经和我妈说了关于沈玉的事,我说沈玉要发展,要向大明星进军,我觉得我和她不是很合适了。我妈的意见是,年轻人的事情要靠自己做主,追求也好放弃也好,只要顺心就好。在我没出院之前沈玉的确应邀来看我,我提出我们大家做朋友比做情人好,我说看着你努力向前奔,我这里的自卑感日益加重,如果你能找到旗鼓相当志同道合的男人,那应该放弃我了。我说我提出结婚始终没得到你答覆,而我不想只有女人就行,我想我的女人和我组成一个家。我说,况且,我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也不敢做灰姑娘灰小伙的梦。 沈玉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哭。第二天她打电话和我说了四十分钟。她说,她自己也没想到会变化这么快,她自己完全没想到自己对明星的追求是这么执着。她说,也许在功成名就那天她会十分十分怀念我,但现在真的不想和我结婚。 第7章 白露·秋分(2) 沈玉在电话里有点语无伦次,她在电话那边抽泣,然后说,郭林,我是爱你的,但爱和生活好像不是一回事,弄不懂,我在做什么我自己也弄不懂,但有一样我懂,我爱你。 我说,当然,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爱你。 沈玉和她妈的关系在这个时候开始缓解,沈玉偶尔会回家住了。她从来不在她妈面前提起那个老男人了。我妈说,沈艷芝已经把那个男人的家庭折腾得支离破碎,虽然不是有意的破坏人家的家庭,但发生了的事情就是发生了,谈论有意无意已经没有意义了。我顺便问了一句,那个男人是不是沈玉的生身父亲?我妈说,沈艷芝坚持说,沈玉的父亲就是那个得血癌死的人。 第23页 我身体恢復后还在不停地去医院复查,医生说,病灶已经慢慢消失,只要我戒菸忌酒,不去吃辛辣刺激的食物,就很快会完全康復。陪我去医院的有时是我妈,有时是柱子或者孙元波。正在享受新婚蜜月的两个哥们儿已经把公司经营得很好,他们催我快回去上班。我说,其实,其实你们想想,地球缺了谁都照样转,人缺了哪样也都要活。两个哥们儿说,郭林,你出息成诗人了,买买,你很哲理噻。 我终于看到了我自己演的戏。我把沈玉给我的“新武侠”连续剧的碟片塞进我的影碟机,片头精美的画面配上音乐,气势不凡。我有足够的时间看大侠和美女之间的爱恨情仇。 沈玉在戏里的角色在第二集出场,在第五集里几乎全部是她的戏,第六集她便杀了人,按她在戏里说的,杀了那个“无情”的人,从此她便消失掉,直到最后一集才重现江湖,但已经是白髮苍苍的老人了。沈玉在大理稻田里拍的那场戏演得很卖力,不知道是因为当时我在田边看着她的缘故,还是她感觉那场厮杀打得过瘾,她打得满身泥水,满身血污。几个特写镜头推向她,这还是她第一次有自己的特写镜头。据说,蔡红梅的导演就是看了这几个特写才决定用沈玉的。 我的戏被我反覆看了无数遍,确实只有不到两分钟,但在第三集、第六集、第八集、第二十集中都出现过同样的镜头。 并不是我自恋,也不是我欣赏我的“演技”,更不是我为自己能演戏而自豪——在我对演戏已经没有丝毫兴趣的时候,每次看一遍自己站在庙门前沉思静悟的镜头,我便“化入”那个境界,我便真的感觉我有那么一二刻确实是在静悟,悟个戏外的道理。 这段时间我有两个去处,一个是医院,一个是我妈的饭店。我开始研究新的“抓菜”,我尝试用新鲜的水果来做菜。我把芒果、香蕉等热带水果切成条状或者块状,用色拉酱和少许精盐做辅料,边做边不停地尝口味,却怎么做都是水果色拉的味道,几乎和西餐店里的一样。我妈和我一起研究后最终得出结论,只有加入有特色的中国调料才能做出来新味道,于是我和我妈一起钻研起来。我们先是用能和西餐“般配”的番茄和胡萝蔔加入,再用煮熟的花生米参与进去,但吃起来不外乎西洋味道,而加进花椒面、麻油、山菜等等中国的特产后,闻起来就让人反胃。于是在众多次实验之后,我和我妈有了如下对话。 我妈说:看来是不行了,好像水果类的抓菜不是咱们能研究出来的。 我说:我还想试试,比方用我们的粉丝。 我妈说:粉丝放在水果里有点糟蹋了,那东西沾上荤腥才好吃。 我说:水果要是沾上荤腥怕是不行,甜的和荤腥不配。 我妈说:也不是不配,硬配是可以的,只是那样配不舒服,配出没人吃的菜,对我们饭店就没有意义。 我说:配上去不舒服,就没有意义。 我妈说:没有意义,我们就不配。 我说:对,没有意义的,何必要配。 我妈说:我们放弃吧,还是研究土菜吧,茄子洋芋辣椒,芹菜白菜蒜苗。 我说:那就放弃吧,不配。 我妈说:跟人似的,强扭的瓜不甜。 第7章 白露·秋分(3) 我说:妈您说我呢这是。 我妈说:儿子妈不是说你,说你就不是强扭的瓜了,是变味的瓜。 我说:妈这话怎么讲? 我妈说:你们不是强扭的瓜,你们是像黄瓜放在厨房里时间长了,味道变了,虽然还是瓜,但不能搅和在一起拌凉菜了。 我说:妈您真伟大。 我妈说:儿子你能看出门道和火候,你也算伟大。 我和我妈有一打无一着地说些话,有时候就能碰到神经。我的神经特别敏感,尤其是这段时间我整天想的就是沈玉和我的关系,便什么事情什么话都往这方面想。我妈说,谁年轻的时候都这样,没什么稀奇的,在同龄人当中,我算是最有自知之明的了。 我的自知之明从哪里来的,我自己说不好。但我很放不下沈玉,这是我知道的,这也许也算自知之明吧。 我妈说,儿子,恋爱是这样,一次顶替一次,在下次没来之前,上一次不好淡化,不容易忘记,就算嘴里说过一百次拉倒了拉倒了,心还是连着一根线,没那么容易就拉倒了。 我说,妈,打个比方说,您和我爸就是吧,在我爸之后您没有过顶替的恋爱出现啊,您就是忘不了我爸,是不是? 我妈说,那个死鬼是哪辈子的事情了,忘了忘了,时间是医治创伤最好的医生嘛,这句名言是谁说的来着? 我继续继承和发展着郭家的“手抓菜”,我把一年四季不同时节的蔬菜、野菜列成清单,在纸上用铅笔相连接,找出它们之间味道的相生相剋和相辅相成。我用大蒜代替那些合成的香料香精,还原蔬菜的本味,渐渐,我做的菜里面没有了麻油鸡精,没有了酱油米醋,往往是一盘红绿相间美观大方的凉菜,却入口就是本味,咀嚼就是原始。我妈说,儿子,你已经到了一种境界,这境界对你自己可以,但对顾客,就不公平,人们还需要油盐酱醋。 我说,妈,人们真俗。 第24页 我妈说,儿子,咱都俗人,清高的,活不起。 爸,我妈是个特别聪明的女人,身上心上的美德举不胜举。你真不应该抛弃了我妈,这样的女人如今实在难找,她能看得开世上一切俗套,能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 对了,你告诉我你这些天去了哪里?你看你去了多久,你走的时候院子里只有几片落叶,你回来时已经满地都是树叶了。你有相好的?去看她了? 孙元波和我说起很多gg词,他正在策划益佳电器公司二○○四年的宣传。我说,元波这个策划的有点早,世事变幻无常,今年来策划明年,往往是枉费心肠。他说,早准备也不是坏事,多准备几个,到时候也好随机应变。公司两个月前就招了新的员工,一个三十多岁的十分干练的陈姓男子。孙元波说,新来的人以前就是做gg的,很多经验,面对这样的同事有危机感,想多用功,不然会被淘汰。我说,我知道那个新员工,是我们小柳的男朋友。是不是刚来就被我们小柳注意上了? 很难有机会到哥们儿的家里串门,叶君说我是稀客,端茶倒水忙个不停。叶君在我面前不再提沈玉,现在好像全体人员都知道我的爱情出现波折,虽然大家对这样的变化有些莫名其妙,但觉得我和沈玉都是算精明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分手。分手往往是令人悲伤或者沮丧的,大家的善良让我感动。 这个我不得不闲散的季节里,我闲散地过着日子,闲散地思考,闲散地休养自己。 我的身体在康復的过程中,我也恢復了由于沈玉引发的沉重,我理智地站在沈玉的角度看世界,觉得她的作为应该是无可厚非。 孙元波的gg词的确很有意思,不知道是什么激起了他的灵感,他的创作源泉喷涌得铺天盖地。他把gg词从最低俗的写到最高雅的,几乎概括了人生和世间的精神。 “益佳电器,比美女还保险!” “你给它电流,它给你温暖!” “绝不呻吟!” 第7章 白露·秋分(4) …… 孙元波说,现代gg,只用语言表达已经达不到理想效果了,就像从最初的话本到现在的电影,就像过去的《西游记》和现代的《哈雷·波特》。他的每段gg词后面都有详细的画面说明,几乎所有的画面都有美女。我说,波子啊,真俗!他说,和叶君结婚后悟出了一个道理,俗,是本质,不俗是人们要超越本质,那种超越进行了几千年,展现出来的却都是跳出本质的东西,是演戏,是人生大戏。 我有点纳闷,我问孙元波,结婚能悟出这么经典的道理? 孙元波说,要结婚得先有爱情,爱情是什么?自私和占有,梁祝化蝶泰坦尼克,哪个不是?表现给人看的、内心里面想的、本能的,你想想看,哪个不是?你觉得呢? 我无法“觉得”,我不敢去“觉得”,真是深奥。 孙元波说,有一个他悟出来的道理,真正不俗的人应该是做那些俗不可耐的事情而依然快乐逍遥的人。我让他举例说明,他说,没有现成的例子可举。 我觉得,孙元波说的好像是沈玉,还有蔡红梅,虽然,孙元波并不知道沈玉和蔡红梅干了些什么。 沈玉终于从剧组回到家中,她妈给我妈打电话说,小玉回来了,让郭林来看看她吧,孩子情绪不是很好,也瘦了许多,让郭林来吧。 我白了,也胖了,沈玉看到我的时候夸了我。她黑了,瘦了,我们的反差很明显了。得了病治病养病让我胖了,为了事业日夜劳碌让沈玉瘦了,反差大了。 如今的沈玉比去年更瘦了,从原来比较丰盈的美女变成了典型的骨感美人。她脱光衣服,把上身伏在桌子上,从侧面看去,乳房只挤压出一个小小的圆轮廓——原来她趴下的时候我曾玩弄过她的乳房,那时侧面的圆润更迷人。 沈玉趴在桌面上,两腿站立在地,稍稍分开。这个动作是做给那个编剧的。编剧先生也脱光了衣服,从后面进入沈玉的身体。沈玉的身体一抖,然后慢慢摇摆,轻轻呻吟,手指抓紧了桌沿,头髮披散,遮住眉眼,遮住表情。 这个秋季,我在夜里看到最多的场面就是这个。我仍然在深夜时散步,散步到沈玉的家附近,站在街道对面,站在大树下面。我站在黑夜的黑夜里,月光被树影挡住,树下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我在那里,看沈玉的家。 今天的时间有些晚,大概已经是后半夜了。我站在树下的时间也比以前长,因为沈玉病了,她和编剧先生换着招法做爱,突然晕过去了,编剧先生搂住她叫她的名字,她醒来的时候呕吐不止。编剧先生打电话叫救护车,不一会车来了,下来了两个医生。沈玉并没被拉走,两名医生在家中给她检查给她注射针剂给她拿了一些药片。 从去年的这个时候开始到今年的这个时候,沈玉投入在明星事业上,这个事业太累,累心,累脑子,累身体。 我爸说,儿子,我告诉你一件事,你能听到很远的地方,能看到很远的地方,也能走到很远的地方,还有,你能做一些原来你做不了的事情,但你不可以做什么,你最好就这样听听看看走走,不要有帮助人或者报復人的念头,不然,就犯了规矩了。 对我们,也有法律法规吗?我问。 第25页 无规矩不成方圆。我爸说。 我爸消失了很久,回来后我问他去了哪里,他说搭了班机去了深圳,他闷了,去看大海了。 大海把我爸的郁闷消除了,他笑呵呵地接过我写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塞进塑胶袋。我的字越写越大,字越大用纸就越多,我把沈玉抽屉里的稿纸拿来了三本,现在都已经写完了。我说,爸,我还得去沈玉家拿一些,她的那个编剧男朋友又搬去了很多稿纸。 第8章 寒露·霜降(1) 书上说,古代把露作为天气转凉变冷的表徵。仲秋白露节气“露凝而白”,至季秋寒露时已是“露气寒冷,将凝结”为霜了。霜降节气含有天气渐冷、开始降霜的意思。北宋大文学家苏轼有诗曰:“千树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诗句不错,却读起来有点凄凉。 我爸说每年一到这个季节,他就感觉冬眠的时候快来了,从他离开我妈以后就常常这样自立自强,他整个冬季基本不动,像狗熊蟒蛇一样冬眠。这个季节里他往往把身体养的很好,开始给自己的“冬眠”做准备。这是一种让我目瞪口呆的修行,我来找到我爸的时候正是惊蛰前后,我爸刚刚“甦醒”,他说,儿子,我睡了好久了,一觉醒来,世界多美好,儿子来了。 为了这样的“冬眠”,我爸有一番解释,他说,让一种睡眠占去一些时间,烦恼少,身体好,身体倍棒,吃嘛嘛香。但我觉得,这样做,可能是世界上最好的“逃避”方式。 于是,我进一步肯定,生活中,真的需要逃避一些东西。 二○○三年深秋季节,发生了两件重要的事情,一件是我和沈玉达成一致,我要到剧组看她,并向有关人员证明我是深爱着她的人。这是作戏,但这样的作戏过后,我觉得我和沈玉真的在心中牵挂,这牵挂并不是作戏能作出来的,是真实的。第二件事是,正在我感觉有可能和沈玉恢復正常爱情的时候,沈玉发现了我和蔡红梅的姦情。 大起大落。从心情到身体,从身体到心情。 我去看沈玉的时候,沈玉她妈悄悄地出门了,她想让我们好好说说话。沈玉听到轻轻的关门声后对我惨然一笑,然后面对窗户不转过身,我感觉到了她在哭。 我走过去扶住她的肩头,扳过她的身体,我看见从她眼睛中流下一颗透明的泪滴。她苦笑了一下,小声对我说,郭林,你就亲亲我吧,我好想你亲我,我不赖着你不放,你昧着心亲亲我,不爱我也行,就亲亲,就亲亲。 我从来不知道我的亲吻是动人的和让人怀念的。我会各种各样的亲吻,蜻蜓点水式的,撩拨式的,若即若离式的,缠绵式的,暴力式的,极其深入的和极其拓展的……我亲吻过两个人,在沈玉和蔡红梅嘴上都尝试过所有的“风格”,但我的记忆里全部是得来的香甜,我体会我要体会的,我无法体会我给予的到底是什么感觉。 我也苦笑了一下,把沈玉搂在怀里。我开始亲吻她,运用我掌握的一切亲吻手段,整整亲吻了一个小时。然而,这一个小时里我没产生任何性慾,我甚至没抚摸沈玉的乳房。 沈玉闭着眼睛,她像在听一个平静的故事,从头开始听。她任我亲吻,熟练地配合我口舌的一切要求,我们谁也不理会嘴角流出的口水,谁也不理会湿了脸面,谁也不理会舌头和嘴唇的麻木和疼痛。 沈玉从平静渐渐开始了喘息,然后她明显感觉出来了我的本分,就又慢慢平息了自己的喘息。她闭着眼睛告诉我,真想在这样的亲吻中睡过去,睡好长好长时间,醒来后一切都变的顺畅了。 她不顺畅。她说,郭林,我开始了不顺利,我想,我不要脸了,对你,我就不再要脸了,我求你帮一帮我。 她给我讲了一个有点离奇的故事,但那就是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 我和导演发生了关系,一次,两次,三次,一共三次。导演开始的时候问过我,别当真,没有感情,只是睡觉,你愿意吗?我反问,我只想成为明星,只希望你多给我成名的机会,你愿意吗?我们达成“协议”,相互不影响家庭,他帮我成名,于是就睡了,当然,这些我没和你说过,我背叛了你。现在,我和你已经解除了原先的恋爱关系,我就告诉你了。我觉得我对不起你,但我忍受不了把话烂在肚子里的感觉,说破无毒,说破了,我也许能舒服一些。现在,我继续要走成名的路,我还得每天缠着导演,但他已经开始迴避我,因为剧组里有传言了,说我要缠住他不放,直到达到我的目的。我要求加戏,他对我说,我再给你加戏我就会倒霉,媒体曝光了很多内幕,我的老婆孩子都被影响,我的家庭已经开始动摇了。我说,我有男朋友的,不会破坏你的家庭,我的男友很爱我,他会永远等我。 第8章 寒露·霜降(2) 郭林,帮我一次,到我们剧组去“做客”,那里每天都有很多探班的记者,你稍微表现一点,我就可以解脱,我可以替导演解脱,他就再给我机会,真的事情就会被你的一场戏给变成假的了,现在需要这个戏,稍稍的舆论转向就可以拯救我,也可以拯救一个“婊子”的名声,因为“婊子”和“嫖客”都需要被你拯救出一个名声。 第26页 爸,这样的戏剧人生你能想像出来吗?在你们的年代里怕是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的感觉中,你们的年代里不要脸的事情很少,如果出现了,就一败涂地,就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人们没这个心机来拯救,也根本不会有脸面既当婊子又立牌坊。 时代不同了。 我就在这个已经不同了的时代。 沈玉的剧组里人员繁杂,我站在那里用眼睛寻找了好久也没看见蔡红梅的影子。沈玉和我表现得异常亲密,她的脸上全部是幸福。我的模样一直是对得起沈玉的,在形象上一直般配。很多记者过来问我,您是不是也是演员?我说,是吧,我也演戏。有记者追问,可以请教您的大名吗?我说,没有必要吧,我不喜欢八卦。沈玉的手一直攥在我的手里,她暗中拉了我一下,于是我说,我特地来看沈玉的,我们好久没见面了,想她了。 这并不是记者招待会,也不是新闻发布会,但探班记者的数量比我想像的要多。我生病期间,这个剧组被媒体炒的很厉害,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像并不只是关于沈玉绯闻的,好像还有别的什么事。为了这场大戏我做了准备,我配了个很大的墨镜,把头髮染成铁锈红的颜色,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我和蔡红梅在滇池酒店曾被记者围堵,我怕眼尖的记者认出我来,我只好在我能忍受的范围内化装打扮。 曾经和蔡红梅在滇池酒店的经歷沈玉不知道,我没说过。 我和沈玉是在进入拍摄现场时遭遇记者的,记者们几乎都在三十米开外拍摄八卦的花絮镜头,而在导演身边并没有几个记者,僱佣的保安人员严格控制进入现场的人员。导演抬头看了看我,他的眼神告诉我,他一定觉得他见过我,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的确很精明,不怎么说话,就算有疑问或者好奇,他也不问。沈玉说过,这个导演并不是徒有虚名,他聪明过人,最善于察言观色。他礼貌地和我打了招唿,并认真听了沈玉的介绍。他的寒暄很简单,却很逼人。 怎么,要结婚了吧你们?他说。 想结婚,等拍完了您的戏我们就筹备,等得太久了。我说。 沈玉总是提起你啊,很羡慕你们这么相爱。他说。 多谢您提携沈玉啦!沈玉也没少提您,说您大家风度。我说。 关注沈玉的人越来越多,你们去给记者一些八卦吧,不然捕风捉影的勐料太多了,已经影响到我们正常工作了。他笑着说。 拍摄现场当然有“嫡系”的记者。有些记者是导演或者编剧的熟人,甚至在剧组里帮忙干一些不复杂的工作。沈玉被一个年轻的女生礼貌地拉了一下,她在询问是不是可以写写什么,沈玉说,没什么的,他是我的男朋友,他着急了要结婚,来看看我。 我们在一个角落坐下,导演的眼光不时瞟向我们。沈玉暂时没戏,她一定觉得,就算有戏也可以推迟一下,对这个记者,应该是最重要的“戏”。 我开心的笑容给了女记者十分好的印象,她竟然说,一看到你们就能感觉到你们的感情很好,你们一定很幸福。我笑得满脸阳光,对她说,我和沈玉从小就认识啊,青梅加竹马啊,我不娶她我娶谁啊?我很了解她嘛,她有什么绯闻我都了解,甚至不用她和我解释,我知道她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我有底嘛,爱情不是这样吗?女记者被我的话感动得几乎落泪,她动情地拉着沈玉说,你,真是太幸福了。 我戴着墨镜的照片出现在第二天的一家报纸的娱乐版面上,照片上,沈玉拉着我的手,头靠在我的肩上,脸上笑容灿烂。 第8章 寒露·霜降(3) 但是另一家昆明的报纸影视版刊登出了一个猜测性质的八卦文章,《疑沈玉男友为传媒人士》,配图是我和蔡红梅在滇池酒店门前的照片。文章分析认为,沈玉神秘男友曾单独採访过同一剧组的大红明星蔡红梅,但没人知道他是哪家媒体的人。文章说,该剧组一直绯闻不断,关系复杂,现在可以推论蔡红梅和沈玉的关系也很微妙,进入知名大导演的门下是不是都要靠复杂的关系网,影视圈里的潜规则到底存在不存在,如果存在,到底是什么…… 我还是被人家认出来了。 沈玉看着报纸,冷笑几声,自言自语: “扑朔迷离了。” 连续几天,蔡红梅都没有出现,据说,她在昆明附近的某个疗养中心修心养性。 我来到我妈的饭店的时候,我妈十分高兴。我知道她至少是看到了有我和沈玉照片的那张报纸。她打电话给沈玉她妈,说了好久,从当年下乡到云南说到二十多年的经歷,从婚姻家庭的大事说到鸡毛蒜皮的小事,说得流了眼泪,说得淌了鼻涕。 当晚,一场大雨。这是典型的秋雨,打落很多树叶,气温也被雨水降低了很多。我从我妈的饭店回家,坐在公车上看外面的雨水。我突然看见蔡红梅走在大雨里,雨伞被风吹偏了,雨滴好像随风横扫,把她的牛仔裤全部浇湿。我赶忙在就近下车,回头迎接蔡红梅。当她看到我站在风雨里的时候,放声大哭。 没有理由,我问不出她哭的理由,她说,她只是想哭。 我陪她在附近的一家宾馆住下,她马上脱掉了全部衣服,把自己泡在热水里。她把浴池的门开着,对我说,让我从浴池能看到你听到你,我今天有点胆小,多亏有你在。 第27页 浴池里的镜子上全是蒸汽,她的身影反射到镜子上再反射到我的眼睛里,一片白茫茫。一小时后,她一丝不挂地趴在床上,我给她按摩脖子按摩腰身,她屁股上的黑痣也在,手腕上的老式手錶还是滴答作响。 爸,我要回我妈那一趟。我原来住的房间还是原来的模样,桌子上有个玻璃罐,里面有一块你留下的破手錶。那手錶修不好了,但我特别想它。有很多关于老手錶的故事让我怀念,你那手錶的魔力我至今摸不清,我小时候为什么一戴上那块老手錶就能安然入睡,戴上它听你讲戏里的故事,催眠效果好极了。你那时候讲的是些什么戏啊?我怎么记不住名字呢?光记住老手錶了,你讲的那个鬼魂的戏是什么戏?你还讲王宝钏和薛平贵了吗?讲王老五抢亲了吗? 蔡红梅的老手錶给我印象太深了,她为什么时刻戴着它我一直不知道,但觉得那是一种很有意味的举动。我了解到的关于那块手錶的传说,就是她爸跟着一个女人跑了,抛弃了她和她妈。她是要纪念这个比较悲惨的家事呢,还是要信仰这个家事的意义呢?她在生活中所做的,比她的爸爸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我读书的时候看到了一个观点,说是书的作者能想明白讲明白的事情,写出来一定不精彩,作者写东西时出现莫名其妙,才能把读者弄成莫名其妙,这样的书才有读头。虽然这些是那些称为作家的人的事情,但我写了这么多了,有点这样的体会了。 做饭做菜的郭家人竟然能写了几本稿纸来,自豪。 爸,人的心里能装多少事?装多了能不能把人累死? 那一夜我没回家。我的手机没电了,我用宾馆的电话打给我妈,我在电话里对我妈说,妈,下大雨了,我和朋友在一起,太远,就不回去了。我妈说,沈玉来家里找过你,她没给你打电话吗? 手机没电,充电器放在家里,我没有办法及时充电。蔡红梅温柔地躺在我怀里,期待地望着我。我说,我不回家,你别这样看我。 蔡红梅告诉我,这是她和我的最后一次,她要回北京了,要暂时退出影视圈,做个自由自在的人,她不想再演戏了,也绝不进军其他的文艺领域了,不唱歌,不出书,如果她能耐得住这个阶段,那就永远退出演艺界。 第8章 寒露·霜降(4) 为什么呢?我问。 觉得自己,很脏,很难洗干净。她说。 你没看到很多明星都干干净净地做人、干干净净地演戏吗?从来没有乱七八糟事情的大明星也比比皆是啊。我说。 路是自己走的,捷径是自己选的,找捷径,往往就像我这样。她说。 既然走了这条路,就走下去没什么了,毕竟你已经大红大紫了。我说。 心病。是心病,是一种很重的病。是病,都痛苦。她说。 那一夜,蔡红梅哭了好几次,我们聊到了凌晨两点多。她抬眼看到了电子钟上显示的时间,对我说,你快看,“2:22”,三个“爱”,难得有一个男人陪着一起看到了这么多“爱”。我本来在嘴边有一句话要问出口,却被她突然的拥抱给打断了,打断了,就再没问出口。 我要问的话是:你这里有爱吗? 她打断我的动作是粗野和放肆的,虽然她的表情很真诚。她把身体压在我身上,对我说,今天是我的危险期,你身体好不好?我让你射进去好不好?你帮我怀上个孩子好不好? 今天下大雨,晚上开始下雨,也和去年和蔡红梅最后一次见面一样风雨交加,越下越大。去年那个一夜无眠之后的早晨,沈玉堵在宾馆的门口,一声不吭地看着我和蔡红梅依偎着走出来。今年今天,我堵在沈玉的家门口,也是一声不吭地看着沈玉和那个编剧依偎着走出家门,从我身边擦身而过。沈玉身体虚弱,编剧先生要在晚上陪她走一走,就在沈玉家门前一个能遮雨的小长廊里。 他们在长廊里谈剧本,看来编剧已经完成了给沈玉量身定做的剧本,他担心沈玉在短期内不能上戏。他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沈玉自己说,再等等,有了剧本我就开心了,开心了就恢復的快。 沈玉和编剧谈了剧本又谈他们之间的事情。编剧说,他的离婚基本上没问题了,他老婆已经回来了,离婚协议书已经签完,目前正在公证夫妻共同财产,只等法院的核实和判决。沈玉说,没想到这样快,真没想到。沈玉说,我以为我一辈子只能一个人生活了,我以为我的命天生就苦,没的更改…… 我站在他们身边,距离最多一米。他们谁也不看我,当我不存在一样。我仔细看了看那个编剧的模样,这是我第一次这样清楚的看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的确有点像我,眉眼都像,但比我沧桑,皱纹比我深,有几道就像用刀刻在额头上一样。这个男人身材也很像我,却比我健壮得多,肌肉的轮廓明显。不知道沈玉和他的来往是不是因为他像我,但我想,像我,也许不能给沈玉什么安慰,别的方面的安慰,会更多一些,更大一些。 我爸说,儿子,在这种时候应该表现出一种绅士风格,你应该祝福沈玉,优美地,像戴礼帽拿拐杖的绅士那样,深施一礼。 我说,爸,这个男人要是骗了沈玉,我绝饶不了他。 我爸对我很严肃地看了一眼,然后说,同样的警告我一般不说两次,我们不能发狠善斗,干不得,想不得,你入乡随俗,一定要入乡随俗,你爸这里不允许撒野。 第28页 我爸可能在前些年去谁家看过电视,我爸自己没有电视机,他一定是在谁家看过电视,因为他唱一句歌给我听,好像是电视剧里面那英唱的片尾曲。他唱到: 不知道,在哪里等待一个报应——呜呜——呜呜呜呜…… 我爸是提醒我呢。我向来对“报应”这个词有恐惧感,因为我刚来找我爸爸的时候他对我说,小子你做了很多事我都知道哩,看看,报应了报应了。我又问怎么个报应了?他说,你搞了蔡红梅又和沈玉,你一心二用朝三暮四,报应了,你不好好和你妈过日子,终于跑来跟我清贫受苦了,这不是报应是什么你说? 第9章 立冬·小雪(1) 说到“冬”,自然就会联想到冷。“立,建始也”,表示冬季自此开始。“立冬之日,水始冰,地始冻”。现在,人们常以凛冽北风和寒冷的霜雪作为冬天的象徵。昆明当然感受不到真正的立冬景致,树还是绿的,风也绝不凛冽。小雪表示降雪的起始时间和程度。“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霜枝”,昆明更是难得观赏到“千树万树梨花开”的迷人景色。十一月份的上下旬,昆明的气候暧昧,因为暧昧,引来了全国和全世界的喜好暧昧的人们前来过冬,就好像夏天找个地方避暑一样。 我爸在这个季节不说话,他正式进入“冬眠”。修行开始了,每年一度,风雨无阻。他嘱咐我说,要调整心态,平静地等待他冬眠一阵,然后,他醒了,我就迎来自己的“周岁”了。 我爸不说话我好寂寞,我试着去打扰他,我问,爸,老爸,冬天了,十一月份了,太阳的经期是多少了?那个黄经白经的,你记得吗? 我爸无动于衷。他真幸福,他怎么可以找到这么好的修行方式! 二○○三年冬天开始的时候,蔡红梅便彻底消失。其实十一月份并不冷,蔡红梅去的地方才有真正的冬天,北京比昆明冷多了。我想,她应该在昆明过完了这个冬天再回去,那她就不会受罪。她走之后,我还是有点怀念她,免不了的怀念。我找到我爸的破手錶,又一次拿到街头的修理部去修理,但还是没修好。我觉得,如果我在蔡红梅离开之前提出要她的那块老式手錶做纪念,也许她会毫不犹豫地扔给我,就像她扔给我毛巾那样不假思索。但,也许,她会拒绝,拒绝得坚决彻底,让我不报任何幻想。 我得承认,蔡红梅打破了沈玉对我的第二次温情。我在已经明确地告诉沈玉中断爱情之后,片场的一场面对导演、面对记者的“戏”,我演得惟妙惟肖,走出片场时沈玉看我的眼神已经渐渐恢復了原先的意味,而且,那眼睛里充满感激,充满感情,她继续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放。虽然第二天报纸上引用了我和蔡红梅的照片并推出一些猜测,但沈玉没说什么,并能看出来她不想说什么了。我的手机没电,她找我,只是想再和我在一起,她打不通我的电话,她去了我家,我妈说我在外面,她走了,不一会又转回来了,她在我家的电话机上看到了一个陌生的来电显示,那正是我在宾馆打给我妈电话时留下的。沈玉查询并确定了这个宾馆。后来沈玉曾清淡地对我说,她赶到宾馆,在大厅里安静地坐下来,她对自己说,真贱。 蔡红梅沉默了一下,对沈玉说,我,马上就离开昆明,马上离开你们。 沈玉沉默了一下,说,没什么,一整夜我坐在这里,想明白了,我们,还是朋友。 两个女人面对面站着,突然相互伸出了手,拉在一起。 宾馆大厅空空荡荡,三个人站成一个几何图形,但当两个女人的手拉在一起的时候,她们是一条线,我,是一个点。 于是,在已经开始了的冬月里,我面对了一片寂寞。蔡红梅走了,沈玉几乎不和我联络了,我妈郁闷了。公司的事情在这个月份已经是尾声了,更不需要我去忙活什么,何况我每次去公司都能看到孙元波和叶君、柱子和叶萍分别亲密地坐在一起。小柳也天天到公司去送饭,她除了送饭还有别的追求,她和刚来公司不久的那个三十多岁的成熟男人已经进入热恋状态,据说那陈姓男人几次拒绝了小柳,但小柳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人家,穷追不捨。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羡慕,那些曾经羡慕我和沈玉的人,现在让我羡慕得要死…… 媒体的跟踪报导终于在几经周折后跟踪到了我身上,喜欢八卦的读者不停地寻找意淫和感官刺激的机会,报社的“报料热线”电话不断,有人发现了我在游荡,于是“报料”,于是记者摸到了我的电话,从旁门左道询问一些别的事情,再慢慢勾引出我说出只言片语,再在那些只言片语中找切入点或突破口,找到他们要找的东西。记者的骗术好像是法律支持的,我在电视上经常看到记者用谎话骗取对方的信任,然后引导对方说出实情,而且偷拍偷录的音像资料都可以在电视上名正言顺地播出。我想,这就意味着这些手段的“合法”了。我对电话里的记者说,我怕了,我不敢抨击你们,你们厉害,长短圆扁任由你们信口开河,越八卦越离奇你们越有成就感,我不能配合这些荒唐的事情。电话里的记者说,我们是为广大读者服务的,你不愿意说,那没关系,至少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嘛。我说,小姐,我如果和明星没有关系,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吗? 第29页 第9章 立冬·小雪(2) 我选择寂寞。我是说,其实在离开沈玉蔡红梅之后我刻意地选择寂寞。就在我家门口突然出现记者的时候,我也选择低头走开。 怎么能和您建立联繫呢?我们是很诚恳的。记者追问我。 我走出去很远,那个记者还跟在我身后。我突然站住,转身,摘下墨镜,端详对方。 我说,姑娘,你有没有男朋友?你长得很好看,我喜欢上你了,我们这样,确定一下恋爱关系,我爱你你爱我,然后你自己编排连载故事放在报纸上,沈玉昔日男友勾搭知名娱记,引出动人爱恨情仇,好不好? 记者姑娘被我弄得措手不及。她说,不不,我说的成为朋友并不是恋爱的朋友,不不不。 我说,那我们再来约定一下,你只要再发关于我的那些无聊的八卦,我就对别的媒体说你是我最新的女朋友,我决定把你卷进来,因为你太喜欢这些东西了。 沈玉也选择了寂寞。她和蔡红梅成功地演完了那个电视电影的角色,渐渐跳出了角色的性格。导演对曾经发生的那场有我参与的採访“戏”很满意,再没有纠缠沈玉,而且又和沈玉签了另外一齣戏的意向。我妈说,沈玉已经回到她妈那里住了,推掉了一切记者的採访,甚至推掉了导演给她安排的泰国旅游,她用演戏赚来的钱订购了一所房子,找人装修,她每天两个地方走动,一个是她妈那里,一个是新房。 你还是找个时间看看她去。她的新房子离咱家这里不远。我妈说。 我没去看沈玉,我只向那个方向走过去,想从街头的哪个方位看到有正在装修房子的迹象,如果我看到有装修工人拿些材料和工具出入哪个房子,我也就算确定了一个概念——沈玉住这里。 但,我没看见什么。 二○○三年冬月的最后几天里,教授老总和全体公司员工都被召集到公司,是公安局召集的,因为,那个后招聘进公司的三十多岁的陈姓男子被逮捕了。 我最后到达公司,我看到可怜的小柳站在走廊上哭成了泪人。 据查,陈姓男子是唐山人,一九九二年在唐山某建材公司任业务主任,其间他利用职务之便贪污公款四百万元,畏罪潜逃后先后在新疆、广西、广东和云南落脚,并一直化名生存,从事经营和gg策划等工作,已经成为广东有名的gg策划人。他採取“游击”战术,在各地迂迴,做正经事,当正经人,十多年的时间里他已经形成了与原先截然不同的性格和人品。但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还是难逃此劫。 教授老总和柱子孙元波及叶君叶萍等人异口同声对警察说,他是个敬业的人,是个人才,是个好人。警察说,他演戏,演了十多年,进入角色了,现在他的戏应该结束了。 我想起沈玉以前常常提起她爸的临终遗言,人生一齣戏。 爸,怎么理解人生一齣戏这句话?你冬眠修炼,在修炼时候帮我想想这个问题。我的体会是,我们是进入剧情后身不由己,而你现在这样修行就是使自己不进入剧情。不过,不是谁都可以有修行的机会,那要用很多时间,比方说,你用掉一年的四分之一或者五分之一的时间修行,这对绝大多数的人来说,实在是太奢侈了。 去年,小柳说,她早知道那男人是罪犯。当初她大胆向那男人示爱,被拒绝,那男人看她诚心,就给她说了其中缘由。小柳说,十多年了,他就算演戏也好,他也已经完全进入了角色,而他这个角色是个好人,不是罪犯啊。 爸,人世间,怎么这么复杂? 我和我的表妹小柳找到一个咖啡馆坐下,我想,我最空闲,我不需要干工作,我没有女人纠缠着消耗我的时间,我应该暂时领她散散心。有时候,伤心人更能理解伤心人,虽然我不算什么伤心,我算郁闷。 小柳已经长大了,很漂亮,很有味道。她很内向,但她对爱情大胆坚决的追求让我很钦佩。我说,小妹妹,我们安静地坐一会儿吧,平静一下心情,忘掉你那个爱情。小柳说,我得打听打听他能判多少年,如果可以,我要等他。 第9章 立冬·小雪(3) 我不敢深想小柳这话是不是真心的,我没有想像过这样的爱情。我说,小妹妹,你理智些,想想你爱他什么,他是不是有什么真的值得你这样爱,如果他十几年一直在演戏,你就等于根本不知道他过去的人性,那你等于爱上戏里的一个角色啊。小柳对我说,他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了我,他相信我,我也相信他,他骨子里绝不是个演员了。再说,戏,人生,哪个分得清? 一种混沌的感觉油然而生,说不好是小柳带给我的混沌还是我自己本来就混沌。我一时无话可说。要来的咖啡已经冷了多时,我勐喝一口,并没提神,却被狠呛了一下。小柳摸了摸咖啡杯,抬手叫了服务员: “劳驾,帮忙加热一下。” 沈玉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她搬家的那天,叶君叶萍两姐妹纠集了孙元波柱子和我妈饭店的两个伙计,把沈玉不多的家什用车拉了去。叶家姐妹在电话里对我说,郭林哥,你快来看吧,家具是全新的,电视是超大超薄的,房间好宽敞,床好舒服,这才像个明星的家呢。 我在晚上才犹豫着走进沈玉的家,刚刚吃完晚饭的众人纷纷知趣地和沈玉告辞,把我单独留在了沈玉那里。 第30页 我坐在米色的沙发上,看着粉色的大床。那床上的枕头是一体的双人枕,床罩上的碎花图案是我最喜欢的小玫瑰。我知道,沈玉的这套床上用品在几年前就买好了,而且,是我们一起去西南商业大厦买的,那时我们谁也没明确提到恋爱和结婚,买这套东西的时候,我们满脸羞涩,却尽在不言中。沈玉看见我盯着床单,便清淡地笑了一笑,对我说,是叶君给她铺的床,是叶君随便找出了一套新床单就铺上了,有一套她刚买的床单叶君没看到,不然就不会用这个,这个过时了,有点土气。 我心里说,蔡红梅的老式手錶年代更久远,戴在她手上,没有土气的感觉。 沈玉当着我的面找出了一套鹅黄色的床单枕套,把那套小玫瑰床上用品换了下来。她边换边说,喜欢鹅黄色,最近特别喜欢。 沈玉和原先真的不一样了。我分析了分析,并不完全是和我的关系几次反覆和起落的结果,她从跑龙套的演员走到了明星的行列——也许这个原因更直接一些。目前她功成名就,用自己的本事换来了这样豪华的房子,换来了在全国的知名度,换来了在云南和昆明的家喻户晓。教授老总已经和她商谈关于出任某某品牌代言人的事宜,云南各地州的旅游风景地也有人前来邀请她出任形象大使,她走在街上必须戴特大号的墨镜,就像从前的蔡红梅一样。 你和梅姐还有联繫吗?她到北京了吗?沈玉问我。 没有联繫。她好像要退出影视圈,至少是暂时告别一段时间吧。我说。 郭林,你是不是爱她?沈玉淡淡一笑,没有酸味没有仇恨地问我。 不不,我不爱她。她是个很好的,很好的性伙伴,她不能做谁的女朋友或者妻子。我说。 你说,我能不能做谁的女朋友或者妻子?沈玉问我。 你曾经是一个很好的女朋友或者妻子。我说。 现在呢?她问。 现在,我说不好了。我说。 沈玉递给我一支细长的香菸,我拿在手里,在指间把玩。沈玉自己点燃了一支,她抽菸的姿势已经很老练,吐烟很少,我知道,她已经学会抽菸了,不像以前了,以前她只是耍耍,抽多少几乎吐多少。 其实,我们自觉不自觉的在做戏,我爸说的对。沈玉说。 沈玉很容易跳进角色之中,很快。沈玉却需要在演戏之后慢慢地从角色中出来,她自己知道,出来的很慢。她对我说过,如果喜欢一个剧本,她甚至不想从角色中跳出来,喜剧也好,悲剧也好,都是她喜欢的。 现在的沈玉是不是也在角色当中,我看不出来。她的演技对我来说几乎符合“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赞美,所以我看不出来。她和那个编剧的关系我一直不能理解为爱情,她需要一个合身的剧本,编剧能给她,于是便可以产生交易。媒体分析出来的东西就是这些,但媒体看到的东西并不清楚,我能看到他们的交往,听到他们的交流,很诚恳,很真实,真实到那个编剧正在办理离婚,真实到沈玉在病中那个编剧也形影不离。 第9章 立冬·小雪(4) 沈玉和那个编剧目前商谈最多的是什么时候结婚。婚姻不是电影,婚姻在现在的社会中至少还是个看似严肃的事情。所以,我确定,沈玉如果在演戏,也真的要演人生大戏而不是简单的小范围小时间段的逢场作戏,这个戏看起来会很长,这个戏的编剧应该是她自己。 我回到我妈那里,走进我原来住的房间。一切都没变化,桌子还在那里,桌子上的大玻璃罐还在那里,当然,那手錶也还在那里。我拿起手錶,搅动了玻璃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哗啦一响,惊动了我妈。我妈从厨房来到屋里仔细地看了看又站在那里听了听,便关上门出去了。我就站在桌子前面,我妈却连看我也没看一眼。 我还是把爸爸的老手錶放在玻璃罐里,我想,我拿走也没什么地方存放。这是一个儿时的寄託,很多成长的故事在这块手錶上,而且,我看到錶盘就想到很多老岁月,不仅仅是我的“老”岁月,还有爸爸的老岁月,也许还有妈妈的老岁月。 我妈在厨房自己“抓”菜。一根黄瓜切成细丝,一点香菜切成段,两个鸡蛋摊成薄蛋饼切成细丝,姜蒜末和油辣子精盐……我妈端来一碗米饭和一碗豆腐汤,在餐桌上吃她一个人的晚饭,吃了两口,便又把饭菜端进了屋子里,面对电视机坐下,边吃饭边按动了影碟机的遥控器,电视里原先定格的画面动了起来,沈玉在稻田里打得浑身泥水,她翻腾跳跃,尖声喊叫……那套沈玉送给我的连续剧,我妈饶有兴致地不知看了多少遍。 我演的那个年轻的玉泉大师还是那么一动不动地一晃而过,在彩色间晃了一分钟的黑白…… 沈玉也在家里看片子,她和蔡红梅合作的片子已经在一年前制作完成,已经在半年前在全国播放。今天,她和那个编剧一起在家里研究这部使她成名的电视电影,她听着身边的男人给他指指点点,不时地点头或者摇头。 我很烦躁,我爸睡着,我百无聊赖。我接受不了心里的冲击,莫名其妙的冲击。我想大声喊,你就是因为这个片子和导演上了床吗?你和导演上了床了,你就成为明星了吗? 午夜过后,我走回我爸身边,对我爸说,我出去熘达熘达,特别想到荒郊野外去熘达熘达,特别想。小柳说,她在最矛盾、最犹豫、最彷徨的时候,自己曾走到了郊外,走到了一个叫“龙门”地方,听了一个传说,看了一次塑像,静想了一个下午,然后,她下了个关于自己的决定——她要等待她爱的人出狱,哪怕十年二十年。 第31页 如今,小柳已经等满了第一年。 有戏 第四部分 第10章 大雪·冬至(1) 书上说,大雪就是雪将由小到大,降雪天数和降雪量比小雪节气增多,地面渐有积雪。“瑞雪兆丰年”,是我国广为流传的农谚。冬至是按天文划分的节气,古称“日短”、“日短至”。冬至这天,太阳在黄经二百七十度,阳光几乎直射南回归线,是北半球一年中白昼最短的一天。冬至以后,阳光直射地带便逐渐北移,使北半球白天渐渐增长,夜晚逐渐缩短。民间习惯自冬至起“数九”,每九天为一个“九”。 数九,在昆明是没有感觉的。雪,对昆明人是吝啬的。我觉得,这冬天,就是一个等待,等待一个新年。 我爸仍然不说话。我在书上看到过“辟谷”的说法,现在的我爸就可能是“辟谷”。我对我爸说话,我说爸,去年的这个时候你是不是已经来了?你说我来找你的两个月前你才来,你是从哪里来?你又是怎么知道我要来找你?你是来等我的?你就知道你一觉醒来我就会出现吗? 二○○三年的冬天,我看到了很多身边的相识不相识的朋友的幸福,主要是看到男女关系的幸福、阴阳和谐的幸福等等,于是我萌生一种感觉,并按照这个感觉试图和沈玉“复合”,虽然没得出我想要的结果,但我却进一步体会出了我对沈玉的感情,当然,我也进一步体会出了沈玉对我的感情。 是沈玉先问我的,她问的很直接,让我措手不及。沈玉对我说,郭林你孤单吗?想没想过和我再续前缘?我不好,没了童贞,你也不好,搞了大明星,我们复合,彼此忘记先前的事情,你能做到吗? 我马上说,等等,我想想,幻想一下以后的日子,如果和你在一起,在什么场合什么处境下我可能再想起你先前的事情,你在什么情况下能想我和那个大明星的事情…… 我很现实,越来越现实,连说话都这么现实。当然,沈玉的现实和我的现实相匹配,她更现实,她经歷的和我经歷的,不相上下。 我和沈玉之间,当真产生过很“严重”的爱情,这个爱情不可忽略,不可撤消。她给人睡过,我睡过别人,但我和她的爱情不可撤消。我们相见的时候彼此都能体会出来一点点尴尬,每次见面都有这种尴尬。这种尴尬能不能带进以后的生活,我真的把握不准。比方说我和她和好了,但怕是不能和好如初了,我们心间可以没有屏障,但却有个小伤口。癒合伤口,也要留出伤疤。以后的日子很长,没有可能在我们之间时时刻刻都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那样的生活很假,所以,所以,复合后的日子存在可怕的潜伏病灶。这个,我担心。 但是,我放沈玉不下,也是真的。多年的感情在一朝一夕放弃,这不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她背叛我或者我背叛她,在多年沉淀在彼此心中的牵挂面前,无力而无谓。孙元波和叶君,柱子和叶萍,甚至小柳对那个犯了罪的男人的感情,一切都刺激着我和沈玉。上辈人的不幸福,也时刻给我和沈玉一些提醒,她妈我妈他爸我爸,想想,那是噩梦一样的人生。 可我们呢?没扛住人间诱惑,没搞懂定力是个什么东西,稀里煳涂地走啊走啊,自己找些不自在不愉快不和谐,好像这样子我们才对得起当今的白天黑夜。 我在想了两整天之后,找到沈玉,说,我们再试探一次吧,我们看看交往能不能引发各自的不自在,我们不用从头做起,我们能接上才消失了几个月的感情,我们试着抹去中间的痛苦部分,我们从春天我去大理看望你那天开始继续,好不好? 沈玉给了我一个迷人的微笑,她想扑过来,身体都已经倾斜了,但却没动脚步。 我们站在她的大房子里,相距大概只有一米。 当天晚上,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走出了沈玉的大房子。我好像感觉到沈玉在笑,微笑的那种,牵强的那种,失望的那种,但她还是笑着送我出门。夜里十点钟,街上行人不多,街对面的大树下有一对情侣在接吻,吻得投入缠绵。沈玉也看到了,她还是淡淡地笑着,看着我走开。 第10章 大雪·冬至(2) 半夜回到家里的时候,我妈问我是不是去沈玉那里,我哦了一声,便有点沮丧地走到自己的房间里抽菸。我弄不清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反正是和沈玉有关,想什么都有沈玉。我问自己,我是不是很爱她?是原本我就爱她,还是因为我这个时候孤单而需要她的爱? 我犯了戒。我床头曾经有沈玉的照片,在前几个月我把照片放在了抽屉里,这时我又把它拿了出来,看着她自渎。自渎性起的时候我就闭着眼睛,但眼球转个不停,看到了眼皮中很多虚幻的影子,在大理的小客栈里,在狭窄的小床上,她锁着眉头叫疼……我咬牙止住自己的呻吟,满头大汗。 床上和地上扔着我的长裤和短裤,形状怪怪的,长裤像一个瘫倒在地的人交错的腿脚,短裤像一滩被尿浇湿的烂泥。 天气冷,头脑应该清醒,我站在阳台上吹风。我家的房子很老很老,城区的改建扩建怎么也轮不到我家这里。我在这个家出生、长大、成人,却从未注意这个楼房的破旧。屋子里被粉刷过若干次了,也在前几年赶潮流弄过一次装修,但房间的面积还是很小,比起沈玉的大房子简直是天上地下。我一定是很爱这个房子,真的从来没动过搬家的念头,也不爱跟着人家天天讨论昆明的物产和房价。我想,爱情是什么,这个就是爱吧。 第32页 我妈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忠爱就是这个了。 我站在阳台上向隔壁的阳台上看,那个房间曾经是沈玉她妈的洞房,现在住的是一位退休的老爷爷,也时常坐在阳台上观天景。我们两家的阳台都没有封闭,是这个楼仅有的两家。当初我对我妈说,妈咱不封闭吧,种些花草吧,阳台阳台,太阳和空气进不来还叫什么阳台?我妈说,咱不封闭,别自各憋屈自各。 夜里,对面的老爷爷不可能站在阳台上,借着月光我能看见那里放着一个摇椅,还有一个大大的玻璃菸灰缸。老爷爷的阳台上没有花草,他栽种的是几棵蒜苗和香菜,已经用塑料布裹盖的严严实实。冬天了,风冷了。那些绿色的植物被包在塑料布里不知道还是不是在生长,或者是只在维持生命,等春天再来的时候再继续生长?生命这东西分门别类,人算是一种,植物算是另一种,人分为男女老少,植物分草本木本,同样是生命,在每个季节里的反应却不同,冬天来了,草本的完蛋了,木本的休眠了,“人本”的,有什么特色特点没有呢?哦,穿棉衣了。 我已经很久没穿棉衣了,从小我妈给我做,每年做一件棉袄,我大概穿到上中学那时候。上了中学学会了一点审美,家制的棉袄便被我淘汰掉,穿上了商店里买来的羽绒服。我妈在我十七岁那年给我做了最后一件棉袄,她说我的身体基本长成型了,个头也不会再高哪里去了,做这个棉袄留个纪念。 在昆明,冬天穿一件厚毛衣就可以过冬,人称昆明为春城。春城被传说成四季如春,来这里过冬的人越来越多,可从北方来的人并不能适应昆明的气候,屋子里没有暖气对北方人来说简直是受罪。我生在昆明长在昆明,体会不出来暖气的价值,北方人提到暖气,我就想起温室,就想起塑料大棚之类的保温设施,就想邻居大爷阳台上用塑料布包裹植物那样。 季节是不是老天爷或者上帝设计的全球同步上演的大戏?演了千万年或者亿万年了,因为观众身在其中,乐此不疲,所以还要一直演下去。杰作啊杰作啊,这是什么创意啊!实在是伟大,实在是战无不胜!冬天的星空能让我遐想无边,甚至能想到爱情,想到生活的细节。左边的那星星是我,右边的是沈玉,上面的是我妈,下面的是她妈……亮度不同,大小不同,宇宙苍穹,什么概念啊! 这一夜我没有睡觉,我听到我妈嘱咐我睡觉然后自己睡了,我在阳台上抽菸,一根一根,看星星,一颗一颗。我心中有个不知名的歌,曲调很流畅,很上扬,很飘逸,我差点哼出声来。昆明的夜空里很多探照灯在晃动,这些很多年前的军事设施现如今已经变成了装饰城市的颜色了。城市很可爱,天和地,中间建起各式各色的花样,这大群大群的花样放光芒,和星星一样。这里面好像有诗意,所以我心中就出来了曲调优美的歌。 第10章 大雪·冬至(3) 没有人作词,曲子也是我自己的,演唱应该有一个人才好,这个人应该是女生,应该是人间以外的生灵,比方圣母,比方七仙女。 我妈说,昆明没有北风,冬天也不吹北风。我妈想念北方,想念北风。我妈说,刚刚从北京来云南的时候,为这里的气候狠狠地兴奋了几年,但也仅仅是几年,就想念北方。想念北方的季节分明。想念北方的雪。 我妈问我,儿子你能感受到大雪的气势吗?你绝对想像不到,感受不到,你不懂。 我不懂。铺天盖地的大雪,我在电影电视里看见过,根本想像不出来那大雪里面的温度,想像不出来站在大雪里面是不是唿吸急促心跳过速或者是冻得发抖。我妈给我讲的时候,我就想边防哨所上的解放军战士,他们每年在春节晚会上都有镜头出现,脸给冻得通红,帽子上有雪,身后是雪山或者雪原。我想,我怎么没去当兵呢?人生一回,苦和甜都要享受到才算不白活,可不白活的人可能一定很少啊。 我妈睡着没睡着我不知道,我只站在阳台上,抽菸,看星星。我突然发现,我把眼光和思想都抛给天空的时候,脑子里没有沈玉,而没有沈玉的滋味竟然也很舒服,夜里吸入的清甜空气比沈玉身上和嘴里的香甜更让我心旷神怡。如果有一天我的心中没有了尘世间的感情,是不是就会幸福了? 这个初冬夜,我爸安静地闭住眼睛,甚至闭住了唿吸。我看了看他一如既往的安详,转身走开。我把脚步放松,把心气提到一个新层次,我走出自己的院落,直奔城市的西面,我要去看看那曾给小柳顿悟的西山。 初中时学校组织郊游,我去了一次西山,那是惟一的一次,没留下任何印象,只能恍惚记得去西山的路。可这记忆中的路却在十多年中改变了,我竟然凭着记忆走到了滇池。 站在滇池边,我由不得自己不想一些这里发生过的事,和蔡红梅在滇池的小船上走下,被一群记者包围,引发了一系列戏剧情节。我实在忘不了这些。本想去西山清净,却因为走错了路而不清净,我烦躁。转身走向已经看得见轮廓的西山,我的脚步速度加快,快得让我自己都不适应。 史料上记载,龙门石窟建于罗汉山悬崖,公元一七五一年开建,歷时七十二年才竣工。石窟在绝壁之上,镂空凿成许多石室、石道、石栏、佛台、佛像,包括别有洞天、龙门石坊以及达天阁石窟等。沿隧道石阶,可登达天阁石窟,此处悬崖垂直高出滇池水面三百多米。这个景点是干隆四十六年由道士吴来清开凿的,吴道士病逝后由杨汝兰、杨际泰接着招募石匠继续这个工程,咸丰三年全部完工。龙门本是“达天阁”前石坊题额,清嘉庆时,昆明彝族诗人那文凤题诗于慈云洞香炉上:“万钻千锥显巨才,悬崖陡处辟仙台。何须佛同天生就,直赛龙门禹开凿。”第四句便是龙门的由来。龙门内的“魁星点灯”、门楹、香炉、石案、供瓶及游龙等,都是在天然岩石上精雕细刻而成,室外有月台,护以石栏。凭栏下视,百丈悬崖峭壁,滇池水天一色,为西山诸景之冠。 第33页 读歷史是我的弱项,那些能让我睡着的史料语言绝对激发不了我的兴致。和柱子、孙元波在一起创业的经歷更把我惯出的毛病,没有激情和灵性的语言对我简直就是一种折磨。这一点我和我爸不同,我爸能对一切史料、戏词兴致勃勃,我只能对有感性的东西产生兴趣。比方龙门,我觉得任何人的介绍也不如我自己登上去感受一下,感受到的一定是真正自我的东西,自我的东西对自我才有意义。 我站在山下看高高在上的龙门,这个精美庞大的建筑对我会是什么概念?小柳顿悟自己的爱情时就在这个龙门下,我来找的也是所谓的顿悟,我从哪里开始顿悟? 夜色龙门,幽光闪闪,竟然有人影晃动。 这是整个昆明城沉睡的时刻,是整个高原最安静的时刻,龙门上却有些动静。那些山上的人影激发了我的好奇,我踮步拧腰,脚下生风,一扬手直冲山顶。 第10章 大雪·冬至(4) 石头上慢慢走动着几个人,也有几个或蹲或坐在那里呈沉思状,整个构图很像是抽象派的戏剧舞台,背景有些光怪陆离,人物全是黑色调,和我一样。 你们,在干嘛?我对着一个拳头托腮沉思着的黑衣人问。 那人抬头看了我,只看了一次,就没再抬头。他什么也没说,继续他的沉思。 我突然觉得这些人好像是先哲的幽灵,是只在黑夜里才回归世界的仙人。他们脚步无声,行动飘逸,黑色的长袍拖在石头上,身前身后都没有影子。我再看那些我感受到的光线,看不出是来自月光还是来自星光,龙门这里并没有灯光,那些光好像来自所有黑衣人本身…… 我只好从一块石头跳上另一块石头,再跳向更远的石头。我在探奇,这是不错的神奇事件,我的兴致油然而生。 终于我听到有人在说话,三个聚在一块石头上的黑衣人在聊西山的传说。他们只在说,一个人说完,另一个人接着说,没有相互的衔接,也没有问答和讨论。他们说话的语调完全一样,语速也几乎一样,音量和音质也相同。他们表情平静,面如夜水,眼神都很执着。他们讲述了关于西山关于龙门的好多传说版本,不相同,却相通。 西山的形状很像一位美女卧在滇池两岸,只是这个美女实在有些庞大。她的头、胸、腹、腿部歷歷在目,青丝飘洒在滇池的波光浪影之中,丰姿绰约,妩媚动人。睡美人的民间传说是这样的——远古,一位公主耐不住宫中寂寞,偷偷出了王宫与一小伙结为夫妇,后来国王为了拆散了他们的美满姻缘,用计将小伙子害死。公主悲痛欲绝,痛哭不止,泪水汇作了滇池,她也仰面倒下化作了西山……这个西山,原本属于爱情。 龙门的传说则有两个版本,一个是荣誉和地位为主题的版本,而另一个,说的仍然是爱情。 龙门的整个工程都是在一块天然岩石上精雕细刻而成的,构思奇巧,工艺精湛,令人嘆为观止。但魁星手上的笔尖是另外安上去的。 第一个传说是:有一位参加雕凿石室工程的师傅参加凿龙门,与伙伴们辛苦了十余年,在最后刻魁星手中的硃笔时,不慎将笔尖凿断,使本来很完美的一件艺术品留下了缺憾。他伤心至极,纵身跳下龙门为艺术献身。 第二个传说由半跪半坐的黑衣人正在讲述,他把语调调节得像诗歌一般,甚至有意去把某个句子拉长、停顿: 这是最后一天。 今夜,我会完成我今生最大的壮举——龙门魁星石像。 我的双手,凿穿了龙壁。 没日没夜,为了我今生的爱。 和姑娘的父亲签下那份条约的时候,没想到会付出这样的艰辛——想要娶那位姑娘,我必须打通西山龙壁,并雕刻一尊完美的魁星石像。 我答应了。 我爱那个姑娘。 今夜,是最后一夜。 我的至爱,将属于我。 乌云和雷电也在为我吶喊助威,让我兴奋,让我心跳。 魁星笔,最后一刀。 闪电照亮龙门的时候,魁星的眼睛瞪着这世上不平。 那声霹雳,炸在龙门,我双手一抖,笔头却应声而落。 我的眼睛就在闪电中跟随那只坠落的笔头,却听不到它跌落的声音。 我只看得到那笔头髮出淡淡的光。 又一道闪电,照亮了石窟,我抬头看看魁星,心里永远陷入空旷。整个世界开始模煳。 我要跟着那坠落而去。 那是我真正的归宿。 那里,也许有我的爱。 那里,也许能有条约以外的爱情。 只是一纵身,只是一纵身…… 他跳下去了,自杀了吗?我问那正在朗诵的黑衣人。 你说呢?黑衣人抬起眼睛看我。他的眼中蓝光闪闪。 我在他们身边慢慢坐下,我觉得我应该坐下,坐下了我就融入了他们。一个问题缠绕着我,这个问题比传说中的那个人是否为爱情而跳悬崖自杀更重要,我想知道。 第10章 大雪·冬至(5) 你们,是谁?我终于问出了口。 我们?不是我们,是咱们才对,小兄弟。一个人说。 这问号能这么问吗?咱们是谁?我笑了笑。 当然不能这么问,因为你不该有问号。他说。你看,魁星那边站着的,是去年来的,魁星前面石头上的几个,是今年上半年来的,我们几个,是今年下半年来的,你,是刚来的。 第34页 我还是笑笑,我觉得我面对的人很深奥,很像我当初面对沈玉、蔡红梅及其一类人,我觉得我和他们隔着什么。 你和我们不隔着什么。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心里的话?我吃惊不小。 你也应该知道我们心里的话。他说。 我这才认真对比了我和他们之间,原来我的黑衣也有淡淡的蓝光,我的身前身后也没有影子。月光不错,应该有影子才对。 我双手拄在石头上,那真是哑然失笑。顿悟其实就是这样来的,已经发生的事情你并不知道,等你真的知道的时候,感觉有些突然,却就是靠这个突然,打开了你的神经。 爱情又能怎么样?古代的美女变成了西山,痴情的石匠纵身跳崖,男女之事男女之情,原本就是害人的东西。 比方说,沈玉蔡红梅和我,大家害得彼此身心憔悴,都是要等到有朝一日在这西山石崖上相聚才来反思一些错与对是与非? 那小柳是怎么在这里顿悟的呢?是不是因为听了石匠的痴情传说也去学着痴情?那也算顿悟吗? 我看到了晨曦。我看到晨曦的时候正走在回去的路上。我走得很飘摇。我爸一定还是坐在那里“冬眠”、“修炼”,沈玉一定还在那个编剧的怀里熟睡,孙元波柱子一定搂着他们的大肚子婆娘。 孤魂野鬼,这个称谓适合我现在的德行。孤魂野鬼,那些在石头上排练“抽象剧”的,都是孤魂野鬼的德行。那些费脑筋的“抽象剧”好像要给人顿悟似的,谁跟着这样的启发去顿悟,是不是脑子有水?早先我爸带我去江边看的那个简单的爱情大戏多好!“因何错爱小生——至——此——”,“爱的你一品——人——才——”!这简简单单的戏词我几岁的时候就记得下啊,还需要顿悟? 这世界有什么鸡巴东西叫做顿悟? 第11章 小寒·大寒(1) 书上说, “冷在三九”的“三九”多在一月九日至十七日,是在小寒节气里。但这只是一般规律,少数年份大寒也可能比小寒冷。寒,冷气集久则为寒。小、大寒这两个节气表示气候进入冬季最冷季节,慢慢冷到极点。这是元月里的时节,元月是美好的月份,却被老天安排得如此冷酷,世界在冷酷中时刻都像是会脆裂。 昆明不冷,也不干燥,也找不到脆裂的感觉,没有雪,也很少见到冰,一部分坚强的树木依然很绿,一部分坚强的人依然穿着单衣。 我爸偶尔动了动,却不睁眼。他面色光洁,腰身笔直。院子里落叶飞舞起来的时候,我站在大门口看他,他绝对像一尊罗汉。 这个房子没有罗汉,只有一尊观音,手指残缺脸上破损的泥观音。 深冬里,高原的城市相对宁静。深冬里的节日多,深冬里不宜像夏天那么指使人们张扬。元旦,春节,正月十五、二月二,学生放假大人过年,忙得几乎是室内的事情,于是街上显得有些萧条,像落了叶子的树。 爸,您老人家打坐了多少个时辰了?也该醒醒了吧?我说。 我爸分明是醒着的,他只是不睁眼,他哼了一声。 我写了五公斤了差不多。我手里捧着一捆纸对我爸说。 哦。 很精彩的,您老人家不看看? 恩。 …… 面对我爸说话,他不跟你扯,那真叫孤独。真叫孤独。 后来我爸曾对我说,你那也叫孤独?有你老爸在你对面,就算不说话你也够不上孤独,孤独这个破词儿被你们年轻人用滥了。 再说,你叫我怎么理你?你手里那捆纸最多一公斤,你愣说有五公斤,你以为我闭着眼睛就看不见?我爸说。 很多矛盾纠集在心里的时候,人就烦躁。我和沈玉见面的时机很多,每次见面都好像没什么可深入的话题。我因此而想得多,想得多就烦躁。我还是去沈玉的新家,她见到我还是温柔地笑笑,偶尔有几次拉了手,也偶尔有几次并排坐着拥靠得亲密。 进入冬季,沈玉的手时常冰冷,我时常给她捂捂,在捂手的几次中,我亲吻过她一次,只是嘴唇和嘴唇点了点,没做任何深入。 柱子和孙元波的公司在冬月里几乎是屁事儿没有,他们事业心膨胀,要搞出一本关于gg的书来。两个人在各自夫人的怂恿下专心写东西,大纲拉出来了就在网上招募写手,他们在发布的消息中称,好稿子每千字给两百块,一时间沸沸扬扬。我问,你们真给得起这么多钱?他们说,凭我们现在的名声和信誉,谁敢相信我们给不起这个价? 柱子把收集的一些文字给我看,并不是什么像样的文章,有些乱七八糟,但我还是饶有兴致地去读。无聊的时光太多,本该振奋本该激昂的岁月被我糟蹋了。读点什么,能遮盖和压制一些没有头绪的念头,比方遮盖和压制对于沈玉的一些念头,比方遮盖和压制我对蔡红梅的一些想法,比方遮盖和压制对我有些虚弱的身体的一些分析。 柱子拿给我的是一个网络“愤青”的即兴文字,很不规矩,却让人看着发笑,笑过了琢磨一下还真有点直接。 中国最噁心的几个gg 1、这人上了年纪,不光腰酸背疼腿抽筋,走路没劲,出虚汗,连放屁都带颤音。这是病,得补钙。——老演员真不容易,为了做gg他几乎什么病都得过,什么药都吃过,却不知道什么药好,于是他不停地介绍新药,都好。 第35页 2、胃药的gg通常把观众当弱智,于是做gg的人先用弱智来引导大家:一个女人看看一个倒在屋里的男人然后对一个傻孩子说:去找sidashu。然后孩子领着另一个男人走进屋里认真的说:四大叔来了。女人:乖儿子,不是四大叔,是sidashu…… 3、某种牛奶的推荐是用大母牛唿哧唿哧勐跑来吸引观众的,粉红色的牛乳房没什么不雅,但把好好的牛立起来走得跟人似的,那就是做gg的审美混乱了,站起来“拟人”,那乳房那样撂着就不是正常的,再加上末了奶牛还喝自己的奶,太噁心了! 第11章 小寒·大寒(2) 4、一个清纯的女孩说:想知道亲嘴的味道吗?马上就传来一群饥渴男人迫切的声音:想知道!听到回答,没想到那女孩倒矜持起来:你们想到哪里去了,不是“亲嘴”是“清嘴”,清嘴含片。这gg的效果和黄段子没什么区别了。 5、生命1号口服液“100分”篇:画面中一个小女孩因为学习成绩不好而受到责备,这次她回到家里高兴地告诉爸爸妈妈自己考了100分,原来都是因为喝了1号。 6、一场高雅的音乐会,年轻的女琴手全神贯注地拉着大提琴,可谁也想不到,她正承受着折磨。女琴手终于获得了热烈的掌声,她激动得热泪盈眶,她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告诉观众她所遭受的不幸:“这是我的第二天,连我最好的朋友都没发现。量多的第二天,全靠“高洁丝”。 7、口齿不清的美女极力推荐“新娇爽”,怎么听怎么像告诉人家“性交爽”。 …… gg实在是多如牛毛了,这位“愤青”费了牛劲累得要死,也才写了三十几个例子。 柱子说,徵稿火爆的原因也不全因为给钱,gg这十几二十年折磨了很多人,人们对这种既不犯法也不犯规的折磨咬牙切齿很久,忍不住要说道说道。何况,gg骗人的情况比比皆是。 世世代代都有骗人的和被骗的,这不稀奇,稀奇的是骗人的手段越来越现代化越来越有现代意识。我们分析了,从根子上需要用相当长时间才能解决的事情,不如不去理会那个根子,我们老百姓也深挖不了那些根子,借这个看似深刻又能引起共鸣又不会触及社会经济发展敏感神经的东西,我们利用一番,造造自己的名声,拿拿能拿到的利益,何乐而不为?孙元波说。 这两个傢伙在这一年中思想和业务都进步神速,在我离开公司之后他们已经得到了教授老总的无数次表扬。教授老总有一次在和我通电话的时候说过一个自己的想法,他要扩大公司的规模。 你回来吧,和柱子、孙元波分头管理三个分公司,每年给你们一定数量的指标,我再定量分配给你们一些业务,把活动辐射到云南地州各县,只承包报社和电视的gg就已经十分可观了…… 我真的没心情。我对教授老总说,可行是可行啊,只是我现在提不起来精神,过了正月也许年也过了节也跑了我能开始想事情,现在连想事情都懒得想了。我说。 郭林,混日子也没有你这么混的啊。清闲了这么久,怎么还是这么个状态啊?是恋爱搞的?是你想去当演员?你怎么能当演员呢?你不是那块料啊! 呵呵,老总,当演员我还真是一块好材料啊,你没看过我演的戏?帅呆了都! 扯淡,你去演戏,完全是扯淡!要找个正经事做才是! 演员演戏也是正经事啊。 那是人家演员的正经事,怎么会是你的正经事! 教授老总有点发火。他是最关心我的人之一,他发火我觉得温暖。但温暖并不能拉回我的情绪,我仍然不想干什么。 身体真是越来越差,我没有力气也没有毅力坚持锻鍊,早晨起的太早不行,跑上一两百米就大汗淋漓,出了汗回家身体虚得很,我还得接着睡。我妈说,儿子你这是虚弱,你需要多吃营养品了。 我妈给我买了很多好吃的,沈玉也给我买了很多燕窝鱼翅。这样我到沈玉家稍稍活跃一些,她做一些吃的给我,彼此也有了些话说,眉来眼去的诚恳程度也比日前高出许多。沈玉煮的汤或者粥,味道都很好,她每次将小碗捧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觉察出来我自己的感激。 那天在喝了一小碗燕窝之后,我拉着沈玉的手对她问,我可不可以今晚留在这里? 天气真的有点冷,沈玉的身体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久违了和我的亲热,凉冰冰的直发抖。我们没有关电视,只是把音量调小了。电视里不停地在插播gg,有脑白金有黄金搭档,也有“性交爽”。 温存的过程有些漫长,相比若干时间前的若干次,确实相当漫长。 第11章 小寒·大寒(3) 你喜欢看gg?我问沈玉。 喜欢。沈玉说。 怎么会喜欢这些?我问。 和又臭又长的电视剧相比,gg更精华一些。沈玉说。 可你就是演电视剧的啊!我说。 郭林你觉得演电视剧能成为我一辈子的职业吗?沈玉问。 我转过头脸,和沈玉面对面躺着。身下的床单和身上的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沈玉换成了乳白色。沈玉的唿吸还是那种甜滋滋的味道,眼睛好像大了一圈,也许是瘦了显的。但她问我问得认真,瞪大的眼睛在我看来有些出奇。 第36页 我不知怎么接她的话,我已经对她从事的事业有了心理上的排斥感,她只要提到演戏演员什么的,我就有些不快。 郭林,有个模式我想走走看,去拍gg。沈玉说。 有什么区别吗?和你演戏?我问。 我想,区别很大。沈玉说。一来赚钱,二来周期短,三来不需要与很多人长期搅在一起,赚够了我们一辈子用的前,我不再想做任何事情了…… 沈玉说的是“我们”。 可那并不是影视艺术,那更接近商业行为。我说。 拍电影电视剧不是商业行为吗?你以为演员都是为艺术献身的人?沈玉的眼睛又瞪大了。同样赚钱,同样都是在镜头前作秀,也同样能出名,为什么不行呢? 沈玉和我说话的时候,双手抱在胸前。那神情很是虔诚。她的睡衣很薄,没带乳罩也没穿内裤,我却因为天冷穿了内裤衬裤背心t恤,厚实得有些笨拙。 那你就先可以和孙元波柱子谈谈了,正好一年之计在于春,过了春节教授老总就得找他们安排全年工作呢,你去给他们做gg模特,公司的生意就绝对有保靠了。我说。 沈玉脸上划过了微笑,眼睛里闪了一下。 这也许……是我解脱的方法呢。她看着天花板说。 被子枕头都很柔软,沈玉也柔软得像团棉花。我看着她瘦下去的脸,想得乱七八糟。她一定很累,那疲劳并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从当演员开始,她就没停止过心理的忙碌,为名声为金钱,达到目的或者没达到目的,都消耗了她的细胞和神经。从前她和我说过,男女关系混乱的人会短寿。 可是她陷了进去,我也陷了进去,都是我们自己陷进去的。 能看得出来,沈玉已经很累,她想试图跳出那个圈子。 也许,她对我的感情也是一个因素。 也许是。 电视里是柔和的音乐,一位外国的钢琴家在电声乐队的配合中演奏,指下营造着诗歌一样的意境,表情如痴如醉。舞台的背景是深深浅浅的蓝色,耀得我和沈玉的床铺也深深浅浅地暧昧。 沈玉拿住遥控器把音量放得很小,然后一头埋进我怀中,狠狠地唿吸了几次。 郭林,我们能不能像从前一样?我们能不能永远不提那些事?她问。 我只是使劲抱住了她,却不敢回答她的话。这样的话在不假思索的情况下回答,怕是以后要有无数次失言,怕是又要把自己陷在失言的痛苦里了。 没什么。沈玉说。郭林,真的没什么,你不答应也没什么。 沈玉试探着亲吻我,就像许多年前初吻一样,试探着用嘴用鼻子贴在我的脸上,试探着用手慢慢扳住我的脸,试探着把唿吸大胆地在我面前加重…… 我给你脱了吧。沈玉说。 我的衣服实在太多,我没想到这些衣服能给沈玉很多耐心,也没想到我自己有这样的耐心。那个抒情的钢琴师把三个抒情曲子演奏完毕的时候,我的身上仍然穿着背心和裤衩。沈玉并不急于拿下那些遮盖,甚至对那些遮盖有些恋恋不捨。她伏在我的身上亲吻,撩起那些遮盖亲吻,用那些遮盖擦抹湿漉。 我唿吸急促,却没有往日的激情。 我不知道我会这样。我从来没想过我会这样。 沈玉抛开睡衣,在钢琴师刚刚开始弹奏的快节奏乐曲中撕开我最后的衣服,把亲吻引向纵深…… 第11章 小寒·大寒(4) 外面有几声零星的鞭炮响。昆明已经禁止放鞭炮,但还是有人憋不住要放上几声。 要过年了。 沈玉像个温顺的小猫一样伏在我身边,她把身体紧紧贴住我,悄声安慰我。 宝贝别在意,宝贝别在意,你最近身体不好,别着急,我们会很好的,在一起会很好的,我不要你,不要你我也爱你,不要你我也让你舒服…… 街上又是一声炮响,是“钻天猴”什么的,在响声之前有一声唿啸。 我爸恢復了原来的样子,笑呵呵地对我说,儿子,这段时间孤单吧? 我问他,修炼到哪个层次了? 我爸说,没往层次里面进,只是洗了洗身体。 我说,没劲,我还指望你修炼好了带我进天堂呢。 我爸说,进天堂靠我这样的修炼和不成,想进天堂要生下来就开始修炼。半路出家,白扯。 我说,你睡了我就闷,我自己去了西山。 我爸说,你闷了你就该走走,别说去西山,就是嵩山泰山武当山也应该去。 我把写好的东西又交给我爸,我说,写字的过程中我把手腕练得很健康,而且通过练手腕的启发,也练了脖子、腰、大腿和脚,现在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了。 耳朵呢?眼睛呢?我爸问。 差点。我说。解析度不高。 我爸从来不给我解释他修炼些什么,到底是不是在求得个什么境界。我实在懒得问,因为我觉得他的世界和我的世界不同。因此我爸对我的不屑表示不满,他说,儿子你有什么怀疑吗?要不我整点节目给你看看? 院子里有动静。一个男人有些跌撞地闯进大门,一身酒气。 这是从我和我爸进入这扇大门后一年中第一个闯进来的人。我们的院落对于昆明城来说好像太偏远了,也太荒凉了。 第37页 我爸说,哦,要过年了吗?可不要过年了嘛,到求神求鬼的时候了嘛,这里前身应该是个庙,至少也是个祠堂,观音菩萨又高又大,住家百姓怎塑得起这么大的神像? 那人的跌撞不完全是因为喝酒,好像神情有点恍惚。他眼圈发黑,乱发遮耳,一夜无眠的样子。他几乎是扑倒在观音像前,扑起了多年的灰尘。 观音菩萨,观音菩萨,我是一个已婚之人,我现在狂热地爱上了另一个女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告诉我怎么办,告诉我怎么办! 那男子流着浑浊的眼泪,痛苦不堪地从怀里拿出几根蜡烛点燃。我爸定神看了看,又回头瞟了我一眼,笑呵呵地问我,泥菩萨能说话吗?泥菩萨能说话这世界不乱了套了?我帮帮这个倒霉蛋儿? 爸,那你帮他。我说。 我爸走到观音菩萨的背后,清了清嗓,啊——啊——哦——啊…… 这几声顿时把来人吓个半死!他一屁股坐在那里,双手合十,脸色煞白。于是我爸和来人进行了一段绕樑三日的对话: 你能确定你现在爱上的这个女人就是你生命里惟一的最后一个女人吗? 是的。 你离婚,然后娶她。 可是我现在的爱人温柔,善良,贤惠,我这样做,是否有一点残忍,有一点不道德? 在婚姻中,没有爱才是残忍和不道德的,你现在爱上了别人已不爱她了,你这样做是正确的。 可是我爱人很爱我,真的很爱我。 那她就是幸福的。 我要与她离婚后另娶别人,她应该是很痛苦的,又怎么会是幸福的呢? 在婚姻里,她还拥有她对你的爱,而你在婚姻中已失去对她的爱,因为你爱上了别人。拥有的就是幸福的,失去的才是痛苦的,所以,痛苦的人是你。你只是她婚姻中真爱的一个具体,当你这个具体不存在的时候,她的真爱会延续到另一个具体,因为她在婚姻中的真爱从没有失去过。所以她才是幸福的,而你才是痛苦的。 她说过今生只爱我一个,她不会爱上别人的。 第11章 小寒·大寒(5) 这样的话你也说过。 …… 你点燃的三根蜡烛,哪根最亮? 我不知道…… 三根蜡烛,就好比是三个女人,其中一根,就是你现在所爱的那个女人,芸芸众生,女人何止千百万,你连三根蜡烛哪根最亮都不知道,也不能把你现在爱的人找出来,你为什么又能确定你现在爱的这个女人就是你生命里惟一的、最后一个女人呢? …… 你现在拿一根蜡烛,放在你的眼前,用心看看,哪根最亮。 眼前的这根,最亮。 你现在把它放回原处,再看看哪根最亮。 我真的还是看不出哪根最亮。 其实你刚拿的那根蜡烛就好比是你现在爱的那个最后的女人,所谓爱由心生,当你感觉你爱她时,你用心去看,就觉的它最亮,当你把它放回原处,你却找不到最亮的一点感觉,你这种所谓的最后的、惟一的爱,只是镜花水月,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 哦,我懂了,你并不是要我与我的爱人离婚,你是在点化我。 看破不说破。你去吧。 我现在真的知道我爱的是谁了。 阿弥陀佛。 蓬头垢面的男子迷迷煳煳地走了,我却迷迷煳煳地坐在地上了。我爸走过来,笑呵呵地对我说,不吃不喝能想出这些,也难为你老爸哩,我说的还有道理吧? 哦。我哦了一声,赶紧看看尘土和蜘蛛网中的观音泥菩萨,好像那头顶闪了一下光亮。我们住的地方几乎见不到人烟,竟然有菩萨的灵光? 我发愣的时候我爸抻了个懒腰,他突然想起了二十年前江边大戏的戏词来,于是“捏”了嗓子来了两句南腔北调: “因何错爱小生——至——此?” “爱的你一品——人——才——!” 有戏 第五部分 第12章 立春·雨水(1) 又到了每年开始的时节。书上说,自秦代,立春就作为春季的开始了。较现代的说法是:立春,原是从天文上来划分的,而在自然界、在人们的心目中,春是温暖,鸟语花香;春是生长,耕耘播种。在气候学中,春季是指候(五天为一候)平均气温摄氏十度至摄氏二十二度的时段。时至立春,人们明显地感觉到白昼长了,太阳暖了。气温、日照、降雨,在这个时节处于一年中的转折点,趋于上升或增多。雨水的涵义是降雨开始,雨量渐增。 光阴易逝,季节催人。“一年之计在于春”。 立春,打春,春雨贵如油……书上对这个时节的描述实在多如牛毛,大体是憧憬和赞美,也有少许压抑的东西,但绝对不影响春天的到来,也影响不了人们在春天里的情绪。 昆明人对春天的赞美更多表现在口头上,春天,对于这个城市来说,没明显的表现。对我来说,太阳在哪里,什么经多少度,地球怎么转,日长夜短还是夜长日短,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在这个时节里更改了我自己的世界。 我爸说,孩子,你来了,你认得我不? 第38页 我说,你谁啊? 我爸说,我知道你来,我才来等你。 我说,我不是自己愿意来的。 我爸说,儿子,那都由不得你。 我想了想,还是摸不清子午卯酉。我问我爸,你到底是谁啊你?我看着面熟。 和沈玉的发展逐渐走向明朗和正规的时候,我却没有福气享受这缠绵和恩爱,没有机会去继续修补我要修补的东西。沈玉送我进医院时对我说,不怕,你好好治病,病好了我们继续恩爱,不再分离。 可我的身体没能再走出这家医院。 沈玉的哭声已经开始嘶哑,她直奔医生,双手抓住医生的白大褂,把眼睛瞪得恐怖——你救他,你救他,你能救他的! 那个医生我认得,他的医术很高,他的办公室里有很多过去的病人送给他的锦旗,上面写着“妙手回春”。我第一次住进医院的时候就是他主治,那次出院后的多次复查和保健提示,全部来自这个不算年轻的主治医生。他对我妈说,这次不同上次,这次您的孩子并不是復发,而是另一种病症的突发,突发得有些变化,突发得让我们措手不及。 我从沈玉家走出来的时候靠在门框上,慢慢地弯下腰,想抬头却怎么也抬不起来。沈玉过来扶住我,蹲下来看着我的脸,大惊失色。我只能小声安慰她,但只安慰了一句就疼得坐在了地上。我说,你,快帮我叫救护车…… 疼痛能使人昏迷,这种昏迷是混沌,而不是失去知觉。我知道疼,从小腹开始疼,直透到了后腰和后背,然后是胸口,然后是全身。救护车的颠簸就像个摇篮,我突然感觉我像个新生儿一样。疼痛中产生的幻觉实在有些贴切,“摇篮”的摇晃中,两个穿白大褂的救护人员像我的接生婆,沈玉,像我妈。 当然,沈玉通知了我妈,也通知了孙元波柱子及其他们的夫人。我被送进抢救室之前睁开眼睛看了医院走廊上的人,他们都在。 我知道有那么多人关注我,感激得忘记了疼痛。医生护士在我的身上紧张忙活,我却一点也不紧张了。我看着几针或是止疼或是麻醉的液体注进我的胳膊,也看见一个带来苏水味道的氧气罩扣在我的脸上。我眉头舒展,甚至想对人们笑笑。 我再也没有机会笑给人们看了。 时常痛骂“无病呻吟”,但有病的时候,怕是你呻吟的机会也没有。我就是。这时我想,呻吟其实也是说话,是表达,是向人们说也对自己说“我还活着”。 可我没有了这样的机会。 肚子里是什么东西在作怪,我一概不知。我只知道,我一直在沉睡。沉睡和昏迷实在是两回事,我宁愿昏迷,也不愿沉睡。 据说我睡了四十多个小时。我从沉睡转换到昏迷后听到医生说,他现在已经醒了,虽然没睁眼睛,但他醒了,他也该醒了,睡了四十多个小时了。 第12章 立春·雨水(2) 我听到我妈问医生,他一定饿了,能不能给他餵点什么吃的?医生说,他现在已经不能吞咽了。 我的胰腺病变,来的突然。医生对我妈说了一些关于我的病,我都听得清楚。血行转移:癌细胞经静脉转移到肝,自肝又经上、下腔静脉到肺等处,手术已经来不及了;黄疸:出现严重的黄疸,蔓延的速度惊人;脂肪酶:胰腺癌分泌了大量脂肪酶,使皮下和骨髓内的脂肪组织广泛坏死;晚期:胰腺位于腹膜后,早期发现和治疗的是胰腺炎,并未意料到癌变,目前虽然是突发,却已经是晚期。 我妈哭了。后来我听到沈玉和叶家姐妹都哭了,我不知道柱子孙元波是不是也哭了,我睁不开眼睛。 在医生告诉包括我在内的在病房里的全部来人我的病情后,沈玉在我的病床前单独陪了我一整个晚上。这一夜她没睡觉,一直和我说话。医生告诉她我只是昏迷不是沉睡,医生说昏迷的人还是能听到一些话的,于是她就说,我陪他说话,不管他能不能听到,我都和他说。 沈玉开始对我说话的头两个小时一直在哭,后来才慢慢停止了哭声,和我温柔地慢声细语。那感觉,就像我躺在她家里的大床上听她温存。 …… 郭林,你能听到,我知道你能听到。你突然病成这个样子,事前没有一点先兆,我疼得要死,真的是要死的感觉。我知道我爱你,不是你突然这样,我自己还犹豫是不是真的很爱你,现在我知道了,爱是存在心里的,生活太平常了,我们可能都麻木这个爱了,但这样的事情来了,就激发了心底的爱。你说对吗? 你现在就像一个蜡人,脸黄黄的,身上也黄黄的,瘦得不成样子。我想餵你饭吃,但医生不让。你能熬得住吗?坚持一下,也许明天你就能吃饭了。我不知道你不能吃东西,给你买了一大堆营养品来,我多想给你吃,让你快点好起来。你妈妈一直守着你,守了两天两夜。医生只能安慰她,安慰我们,让我们耐心。我们心里不好受,不能接受你就这样病倒…… 你听得见吗?听见你动一下吧,手指动一下? 我们认识多少年了?那时我们还小,只知道相好,不懂什么爱情。你上学总是叫上我一起走,你妈和我妈说过多少次我们俩有夫妻相,你记得吗?学校里从来没人敢欺负我,是因为你总在我身边。闲言碎语是不少,但现在看来那些不是什么难听的闲言碎语,我们始终在一起,小朋友,同学,然后就是情侣。感觉最好的时候就是一起读中学的时候,同学们羡慕我们,老师也善待我们,从来没批评过我们早恋。我们那时是早恋吧?应该算是吧,谁没对谁说肉麻的话,但我们拉着手一起看电影了嘛。拉手的感觉真好,我不愿意从你手里把手拉出来,我就想总让你握着,出了汗也握着…… 第39页 我们谁最先说的“我爱你”?是你吗?我记不得了,反正你说过无数次“我爱你”,我也说过无数次。我们说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我告诉过你呢,我有几次在说的时候心里翻腾了几下,心动,然后就脸红了。你说你心里没翻腾,你这个冷血动物!真没翻腾吗?你一定撒谎了,你那个破自尊心! 该在谈婚论嫁的时候我们却深沉起来了,我们见的多了,感受也多了,再没了最初那时的纯洁,自己把生活搞得越来越复杂,把自己陷进去,都爬不上来了。郭林,你后悔吗?我在这段时间里越来越悔,你突然这么躺下了,我连肠子都悔青了,我不该做那些事情,我们不该做那些事情啊! 人生苦短,我们没少说,但我们都不懂这话的含义啊。我们在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地过日子,对与错,是与非,含含煳煳,不求甚解。现在临到生离死别了,一切都晚了,我们浪费的太多,我们太奢侈了!我羡慕死了叶君和叶萍,早先她们也想过当个演员什么的,但人家终于归属了百姓生活,活得比我们都好。我们太浪费了,看着好像我们更充实更光彩,可我们都充实了些什么啊,光彩了哪样啊! 第12章 立春·雨水(3) 生离死别,你知道吗?医生不瞒我们,也不想瞒你,你得的是癌症,是晚期癌症啊!医生告诉我们你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诊断意见,你很坚强,很面对现实,但这个时候我们都面对现实,又有什么用! 你听得见吗?听见你动一下吧,手指动一下? 你真的要离开吗?真的吗?是不是我们在做梦?我和你每次吵架后都幻想那吵架是个噩梦,不是真的,真的——是我们正在相爱!你真的要离开我,我不知道能不能抗得住这道“坎”,我这两天心口又堵又疼,我怕是要疼死,怕是要跟你去…… 一切,都留不住啊。我钻进影视圈,去混那些荣耀、名声,我能带着走吗?就像你,你这么匆忙就要走,根本没有先兆,说走就走,你能带走什么啊?我现在只想和你在一起,从前的日子不知道珍惜,现在珍惜却来不及了…… 郭林,我用什么可以换回你?换回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换回我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日子? 郭林,非得要在这样的生死之间,才能感觉到人的真实吗?其余时间,我们大家都好像在戏里,你说是吗? 你听得见吗?听见你动一下吧,手指动一下? …… 我听得到沈玉的话,我也一夜没睡,极力去记住她的每一句话。沈玉共说了不下三十次“你听得见吗?听见你动一下吧,手指动一下”,我每听到一次都使劲去动自己的手指,可惜,我的手指没有任何反应。我感觉我的神经在疼痛中被中断了,中断在胸口部位,不再向四肢蔓延了。我想,我的血也许也开始凝固了,也许,身体已经发凉了。 天亮之后我开始了剧烈的疼痛,我的肌肉、皮肤都在抽搐,疼痛在腹部开始,透到后背,扩展到胸、脖子、头……我开始出汗,虽然我汗水已经很少。 这是我经受过的最惨烈的疼痛。整个身子都在燃烧,烧灼着内脏,心,肝,肺,胃,每一口唿吸都是烧灼,每一点烧灼都好像能让我听到滋滋的声音,就像一块肉放在烈火上烧烤。 沈玉疯了一样找到医生,她把一张银行卡放在医生手里。 ——这是我的卡,这里有十万块,密码是我的生日和郭林的生日,512826,全都放在您这里,您给郭林最好的止疼药,最好的,别让他疼,他这样疼我受不了,让他别疼,好好的去…… 我睁不开眼睛,无法看到屋里的沈玉。我想她一定操劳得不成样子,一定没有了往日的明星风采,她一定只把长发扎成马尾,不再用任何化妆品,她一定只穿那件深色的灯心绒休闲装,她说过在最忙的时候她只穿这件衣服……她还能熬下去吗? 我又还能熬多久? 发病九十个小时后,我开始了平静。我试图睁开眼睛,但只能睁开一道细缝。我没看到沈玉,也没看到我妈,我看见两个影子,一男一女,好像是孙元波和他老婆叶君,他们依偎在一起,坐在我的床脚。这是我见识过的最朴实的爱情和婚姻,孙元波两口子还有柱子两口子,令我垂涎三尺,自恨不如。 爸,人在要解脱的时候是不是都那么平静?那种平静比平常日子里的平静更适合思考,或者说反思。你在当年解脱的时候,离开我妈的时候,有没有过特别平静的一瞬间? 我用了“解脱”,这是人们常说的词儿,我知道这只是个“词”,真正的词义在我见到你之后已经懂了一些,它只是个词彙,代表一种状态,而它真正的状态并不是人们对这个词寄託的状态。 我要解脱了吗?我要解脱了吧。我得快点回忆一下这二十几年的路程。小时候我是不是很乖?把我妈气哭过吗?上学时是不是很调皮?长大后是不是很上进?我是不是一直让我妈操心?我妈听到我的病情后哭着对我叨念:孩子你去找到你爸爸,妈也就不用操什么心了…… 我解脱了,我妈怎么办?她就从此一个人了,多好的女人怎么会这样孤苦!我解脱了,沈玉怎么办?她是真爱我的人,其实找到一个真爱,是多么艰难又是多么幸福的事啊!我和她的爱情里出现很多波折,出现数不清的煳里煳涂的东西,我们都被社会灌输了煳里煳涂的东西,那些东西没一个是真理,却让我们差一点忘记了爱情和生活的真理! 第40页 第12章 立春·雨水(4) ……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那是一段最无奈的时光,我明明知道放不下的太多,却只好放下,我劝告自己,放不下或者放得下,都毫无意义。对我来说,现在的意义是我逃不出这样的“解脱”。 一阵从内脏开始的热流打破平静,这阵烧灼引来了一大堆医生护士,他们把我妈、沈玉、孙元波等人全部推出病房,关紧了房门。这场景很像电影或电视剧里抢救的场景。这应该是一场戏吧?一个人物终结的时候应该有这样一场严肃又煽情的戏呢。 我,现在是这场戏的惟一观众。 ——我的身体在上浮,浮的很慢,浮的很稳,直到我飘在了天花板上被轻轻阻拦了一下,才慢慢翻过身来。我俯瞰我的病房和我的病床,六个白大褂的身影遮挡住我的身体,那个身体已经面目全非,脸色像香菸过滤嘴的颜色,脸型消瘦得接近骷髅,嘴上的氧气罩被摘下,腹部的衣服也被掀开,一个医生正准备电击……我看到,我的嘴角毫无血色,却也毫无痛苦,甚至面带微笑…… ——孩子,你来了,你认得我不?我在飘出医院房顶的时候,一个男人等在那里问我。他说,我知道你来,我才来等你。 你谁啊?我反问他。我说,我不是自己愿意来的。 他说,儿子,那都由不得你。 我想了想,摸不清子午卯酉。我问他,你到底是谁啊你?你是我爸?我看着面熟嘛…… ——我跟着我爸飘起来的时候,听到了医院里突然爆发出的哭喊声,我分得清那些哭声,有我妈的哭嚎,有沈玉的一声裂肝裂胆的“郭林”,有孙元波等朋友们的呜咽……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你且走远……老歌响起,就像电影在关键镜头出现时的配乐,这个配乐来自我心中,来得恰如其分,来得使我不由自主…… ——我给我爸提出了一系列问号:你真的是我爸吗?你怎么知道我这个时候来?你认得下面病房里那些哭的人吗?他们是真的为我哭,还是演戏?你听沈玉的那声“郭林”拉着长音,不像台词吗? ——我爸看着我,收敛了微笑,他看我看得认真,然后对我说,你混淆了很多东西,很多东西,你甚至有可能分不清人和鬼。 我默默地把写好的东西再次交给我爸。我一整天没有和我爸说话了,他藏在观音菩萨身后对那个醉鬼说的话,让我如听天书,让我不敢再和他“平起平坐”。我酝酿了一天,想请教我爸一个问题,为什么去年春天我享受最后平静的时候丝毫没去想我为什么得病,只想我经过的那些人和事?是劫数?还是别的什么?当然,我没敢问,我怕我爸回答出来十分哲学,我怕我在他的哲学下无地自容。我想,我爸是一定知道的,千真万确! 你该去看看沈玉。我爸说。 我抬头看看我爸,他脸色平和,面带微笑,这个“指令”说得很诚恳。这个月里我有点恍惚,一种冲动让我写下了不少文字,一种迷茫让我不安分地漫无目的地走,我爸“冬眠”打坐又给我带来说不清的孤独,我这才想起,至少有一周时间我没去看沈玉,没去经受那些让我揪心又放之不下的镜头。我爸像上帝一样万能,他一定知道我的痛苦我的逃避和我的不甘心。他还知道什么? 他知道的,确实是大事。沈玉没在家,她在医院。 初春的乍暖还寒造就了许多不幸,去年我在这个时节里飘然离开人世,今年的这个时节里,沈玉也在同一家医院里昏厥。 我穿梭在医院的各个房间,找到了沈玉的病歷:流产,大出血…… 她昏迷在病床上,蓬乱的头髮,惨白的脸。医生忙在左右,却不见她的妈妈。医生在不停地打电话,急促,甚至有些激动。 前后两个小时,我听到和看到了沈玉事件的全过程。沈玉的妈妈已经回到医院,她给叶君叶萍姐妹讲,我也站在她们中间听。 第12章 立春·雨水(5) 沈玉突然腹痛,出血,她的编剧男友领她来医院检查后,确定是自然流产。被医生处置后流血不止,需要输血。沈玉的血型有些特别,医院联络了全昆明的每个卫生机构,也只拿来了两百毫升库存。孙元波和柱子及时赶到要献血,却在议论中说起沈玉的爸爸早年是血癌致死,把在场的编剧吓得不轻。孙元波和柱子明显看得出那个编剧的退缩,直接质问他对沈玉是不是真心,于是大吵,吵闹中编剧恼羞成怒,说出“血癌家族病史有遗传的可能”等话,并说自己不想找个遗传癌症的老婆。孙元波大怒,在医院的走廊上将编剧打伤,编剧报警,孙元波被警察带走。沈玉妈妈出去一个小时,找来一位和沈玉有相同血型的老者,老者无偿献血,终于控制住沈玉身体的恶化…… 我凭直觉知道,那老者,就是传说中的沈玉妈妈的情人。 我也突然完全明白了,沈玉妈妈如此神速地找来血源并成功输血,那只有一个原因——那老者,就是沈玉的生身父亲。 叶君和叶萍都挺了大肚子在沈玉的床前看着她醒来,沈玉的妈妈在女儿睁开眼睛的时候,忍不住失声痛哭。 第41页 叶家姐妹无意中把献血老者说了出来,沈玉的妈妈想阻拦,却没来得及。 他是谁?沈玉虚弱地问着。她把眼睛尽力睁大,瞳孔里却深不见底。 他是谁?她又问。 他是谁?她再问。 沈玉的妈妈慢慢停止哭泣,摸摸沈玉的头髮。 ——孩子,他不是谁,你见过他,就是有些秃顶的那个,是妈妈的老同事,是一个好人,是好人…… 这就像一场精彩的电影片段,沈玉又一次当了女主角!她的眼泪无法控制,湿了头髮,湿了枕巾,湿了床单。她当然知道了那老者是谁,绝对完全知道。 妈,我爸说,人生就是他妈一齣戏啊。我爸是这样说的吧? 对,你爸就是这样说的。 两母女一起痛哭的时候,叶家姐妹中的一个突然蹲在地上,另一个吃力地弯下腰询问了几句,便叫来医生。她们匆忙走出病房,我没来得及看清是哪个肚子疼,但我知道,孙元波和柱子两个人中,有一个人要当爸爸了,当然,另一个也很快当上爸爸。 爸,你好像事先知道要发生的事。我说。 只是有点感应。我爸说。 你是怎么练成这样的本事的?我问。 你也会的。他说。 我想现在就练。我说。 没什么用的,事先知道又怎么样?一切东西都有个劫数,你知道了,也与事无补,我爸说。 我和我爸住的大院子里有一片沙土,我爸把我领到沙土上,对我说,儿子,你踩一下,我想你能踩出脚印了,你已经死去一年了。 我使劲踩在沙土上,却没留下任何印记。我爸说,你用心踩,就像人们说的用意念踩。于是我的第二脚便在沙土上印出了很深的痕迹。我一步一步踩下去,却并不是每一步都能出现脚印。 儿子,你只能专心在每一步上的时候,才能留下一串完整的脚印。我们谁能只去专心要留下脚印呢?我们只留下脚印能说明什么呢?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比方你想到我了,想到你妈了,想到沈玉了,那时候,脚印就留不下了,你的心里只能专心一个东西。人人一样,鬼魂,也一样。 我发现了自己的很多功能,我能轻松地飘行,能穿越墙壁,能听到和看到很远处的东西,而且,我已经不像去年听到和看到的那样杂乱,我能分清主次,主要的,是我集中精力的,次要的,就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我爸给我一些传教,我掌握得很快,我甚至能看到交错在这个城市上下的各种电波、射线,我开始可怜活着的人,在这种如同蜘蛛网一样的世界里,生活是多么不易…… 惊蛰前,我来到沈玉的家,继续坐在她的地毯上,看她。 她躺在床上养病,电视屏幕上播着那个电视电影,她自己曾经拍过的片子。她时不时笑一笑,对自己的表演感到迷茫。她和蔡红梅合演的关于昆明昆都两个女孩的片子已经有些破旧,很多镜头影碟机读不过去,电视屏幕上定格了很多次虚幻的、抽象的图形。沈玉不去调整影碟机,让它自己去读。我坐在地毯上跟着着急,我想快点播放,再播放一段就能看到我的表演了,我演那个和尚年轻时深沉地对着庙门,当时我真的很深沉,导演都说我演得深沉。 第12章 立春·雨水(6) 蔡红梅几乎被我忘记了。但她却没忘记我。春风扑面的一天,我爸第一次领我去我自己的墓地,那是昆明郊外十多公里的荒山坡。我看见自己的墓碑前有一束鲜花,鲜花下有一块老式手錶,那手錶依然走着,滴答作响。我腾身而起,想在荒野中找那块表的主人,但漫漫荒野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叶家姐妹都生了孩子,孩子们的生日只相差五天。她们联合给孩子办“满月”的时候昆明已经有些春暖花开的气味了。她们在谈笑中议论起蔡红梅,说她已经离开中国,远嫁到澳大利亚了,再也不回来了,也提到蔡红梅在离开中国之前来过昆明,只住了一天。 我很庆幸,我几乎把蔡红梅忘了。我爸说了很多次“专一”这个词,我记得,并潜移默化。 结束章 倒计时(1) 爸,我放不下沈玉,她现在又是单身一人,我放不下她。 儿子,你放不下又能怎么样?我们和她不在同一个平面上生活啊。 爸,我想帮帮她,至少帮她度过难关。 儿子,你觉得她现在处在难关? 爸,我还爱着她。 儿子,我还爱着你妈。 我们一起回到她们身边可好? 屁! 爸你精通些门道,一定能的。 放屁! 我是说我们尝试附体…… 你放屁! 爸,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人话可以这么说,鬼话如果这么说就是放屁!放狗屁! 当然,我爸不会贊同我的想法。他说我已经满了一周年,郭林元年过去了,就得去找新的世界。我问他的元年早过去了怎么没找新世界,他又说我放屁,他是专门来接我的。我不懂他说的新世界,我更觉得他是要领我去美国或者日本,就像活着的人嚮往新世界就都往那里跑一样。 我爸说,悟性好的,过了自己死后的元年,用不了几个月就可以练就长途跋涉披荆斩棘的本事,那就应该远离尘世,到另外一个空间。这解释我感觉很空明,我觉得现在这个空间很好,我不想到另外的空间!于是我爸指点我开窍,他问我每年死掉的有多少人,我说不计其数,他又问我这一年看到了多少鬼,我说寥寥无几…… 第42页 都哪儿去了?每个空间每个领域都有法则,你懂法则是什么吗?真正的法则绝不是活着的人理解的法则!我爸说。 我突然感觉作为人的低能。也突然感觉,鬼魂,有可能比人要先进。 是先进吗?我问我爸。 不是先进,鬼魂是人的后身,人活了多久就要被磨练多久,这磨练才造就了鬼魂的严肃和精明,懂了?我爸说。 当然,我不可能全懂。当然,在不领会我爸教诲时,我仍然继续从人那里带来的劣性。 我还是不停地去看沈玉,也看我妈。每次,我都靠她们很近,近得能感受到她们的唿吸和身体的热量。这是两个最让我牵挂的女人,牵挂得无药可救。我开始准备用我能做到的本事帮助她们,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帮助也好。我觉得,我应该拯救,我他妈的不管拯救的结果是什么,我就要拯救。 什么是拯救,拯救什么,这一切我都说不清。我有那么多不甘心,对我妈的老年孤寡,对沈玉的伶仃一人,甚至对自己的碌碌无为。虽然孙元波柱子常常带着叶君叶萍去看望我妈也看望沈玉,但他们的好意和善举都达不到我的愿望。我想,我要还原个儿子给我妈,同时也给沈玉还原个情侣,我要找一个合适的人,把魂魄附在他的身上,用我写下的几公斤的文字作证据,如实说明我就是那个死去的人,然后我重新做一回自己…… 这几乎是荒诞的,离奇的,无聊的,甚至是多事的,但,我控制不住自己走向这个目标。 我无法想像沈玉的心理歷程,这一年,不,这两年,整整二十四个时节的一次轮迴,她承受的是怎样的疼痛,在混乱中的疼痛。我的最后一年,看到了她在争名夺利上的混乱,她自己也因为那些混乱而消沉得无所归结,在我的最后一年的最后一月,她可能刚刚领悟到爱情,她珍惜爱情并试图挽回爱情,她甚至在打算退出影视圈进入gg模特的行列,她懂得为了爱情而放弃一些虚荣和钟爱。我的突然死去,她所承受的是无奈,她没了主心骨,不知道怎么走,便继续了她就要放弃的事情。我不相信她爱那个编剧,就像不相信她是自愿跟某个导演睡觉一样。大病未愈她决然拒绝那个编剧的时候我正在她的房里,我听见她说的坚定——曾经的郭林,可能是我的真爱,除了他,我从来就没有过爱情!编剧说,我能爱你一辈子。沈玉说,你还有三、四十年的活头儿,你现在怎么能说爱我一辈子?郭林才是爱了我一辈子! 我无法想像沈玉在看到孙元波柱子和他们的老婆孩子在一起幸福时的心情。最普通的人最普通的日子是最幸福的,他们只有两条简单的路走,一个是工作,一个是家庭,这两条路却简简单单地通往同一个幸福。 结束章 倒计时(2) 孙元波和柱子筹划了整整一年,系统地分析了全国及国外的电视gg的思路,归纳了近千条关于音像类gg的操作方法,那些对劣质gg的批评终于被他们整理成书,即将出版。而他们在教授老总的支持下已经创出了一条全新的gg服务系统——如今在昆明的几百座宾馆、大厦、单元社区的电梯口都有一面液晶电视,那是一个由他们公司控管的电子系统,上面全天循环播放高品质的gg。而且,他们已经启动和益佳电器公司的最新合作,从“三·一五消费者维权日”起到“五·一国际劳动节”,向昆明的一百家“三一五”门牌号的家庭免费派送三百万的益佳电器产品…… 沈玉对他们说,看你们真好,你们家庭事业都好,你们真幸福。他们对沈玉说,你也加入吧,真的,你也加入吧。沈玉说,不了,不了,我没有你们的头脑,也没有你们的才气…… 月 我在以月做单位,我觉得,三十天足够我找到我该找的人。 我爸紧紧跟着我,他边走边和我说话,阻拦我的想法和做法。我和我爸的谈话很激烈,以至于在一棵枯死的树下争吵时震落了树叶。我爸上来了牛脾气,抬手噼向枯树,咔嚓一声,碗口粗的树干被噼断,一群麻雀惊叫腾空,不远处的几个行人目瞪口呆。 你为什么不让我做?你为什么能冒充观音菩萨说道理给人听,而你不让我对人做任何事!我怒吼。 我来就是为接你走的,我不愿你再和人纠缠!我爸也怒吼。 我们谁也无法说服谁,却始终形影不离。 这时我才发现,我并没有很多地方可以去,我走的,无非是自己做人时熟悉的地方,孙元波和柱子的公司,我妈和小柳的饭店,沈玉的家,我的家。我尝试走一些相对不陌生的环境,比方昆明的几所大学里,比方西南商厦和百货大楼里,比方翠湖或者滇池……但茫茫人海,怎么去寻找并了解一个陌生的人?况且,是要一个我认为合适的陌生人?我突然想到了“非典”时期的萧条,那时我在大理,一切生意都萧条,街上的行人都很少,就像棋子一样能数过来。我现在要在茫茫人海里锁定几个棋子般的人,涌上心头的萧条更让我失意。 旬 两旬过去后,剩下的只有十天。我爸好像确定我不会成功,因为他时刻不离我左右,并认可了我自己规定的时间。我爸说,给你十天,你的计划破产的时候,我必须领你走! 第43页 我没有时间和我爸争吵了。我恼怒自己定了这么一个白痴计划,我恼怒我的年轻,我恼怒十天后会被我爸带离尘世永远见不到我爱的人…… 我已经忘记了郊外那个藏身的破庙,不停地走,没有休息没有停歇,我注视着所有的年轻男人,极力想探入他们的思维,了解一点他们的信息,但我不能,我并没练成这个本事。我只能在所有的适龄男人脑子里看到些肤浅的念头,贪财,自私,好色……我找不到更深入的东西,找不到更深刻的东西,在一些形象气质好的年轻男人脑子中尤其找不到。 我的大脑轰鸣,混沌。城市中的各种闪烁的电波和射线干扰了我的清醒。每当一个手机接通的时候,每当一个电视机打开的时候,每当一个卫星信号通过昆明上空的时候,城市里就多一条闪动的线,射线,红外线,紫外线,暗红色的,深绿色的,浅蓝色的,我整不清楚这些闪动不停的线条都来自何方,惟一清楚的是,活着的人大多数看不见这些线条,因为看不见,人们就觉得他们根本不存在,当然,就算这些线条在杀伤人们的细胞,人们仍然因为看不见自己的细胞被杀伤而不在乎这些线条的存在……我的脑子里一片茫然,一片荒芜。 是不是城市里这种人们看不见的恐怖网络把世人整得越来越贪财、自私和好色?这蜘蛛网一样的布局中,人有什么样的定力才可以扎实地立足在这样的城市里?人们很难,真的很难。 候 五天为一候。书上说的。 结束章 倒计时(3)new 那么,现在我只有一候的时光了。我爸仍然跟随着我。我已经身心交瘁。 我回到我妈那里,我爸也跟了进来。我看到我爸在见到我妈的那一刻的眼神。我爸傻傻地站在那里,看着比他老了二十几岁的我妈,他一时间泪花闪烁。我直接问我爸,你也动情?你也知道动情?你想起爱情了吧?你想起爱情就该想想我啊,你理解我了吗?你看看这个屋子有什么变化吗?这是你和我妈一起搭建的家,她守了二十几年也不想变个样子!你看见桌上玻璃罐里的手錶了吗?它早就不走了,却没人扔掉它!爸你懂了吗?我循规蹈矩地跟你走了,放不下的东西太多,硬是让我放下,我走了怎么会安心? 你想怎么样?我爸问我。 我想拯救!我说。 你能拯救什么?你以为你是上帝?我爸说。 有上帝吗?我们自己不当上帝,谁是上帝?我几乎哭着喊出来。 我妈平静地穿过我们父子,坐在电视机前继续看她的连续剧,还是那套沈玉演侠女我演和尚的连续剧,我妈大概看过了一千回。 日 最后一天。 我只有这一天了。我已经无望找到合适的人了。我想像中,他应该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有点阅歷的、单身一人的、长相不错的人。我爸给我的提示让我把这些天遇到的年轻男人一个个过滤出去。 这个人如果有亲人在,那他被你附体后将忘记一切亲人,他只能做你。我爸说。 这是残忍的事。那我找的人,只能是孤儿,而且,这个孤儿至少在昆明没有朋友! 我找不到。 我爸说,我让你奔波,四处找那个根本就不可能存在的人,是要你记住些规则。做人做鬼,没规则就乱了方圆。你知道你刚刚有一年的“成色”,你却要做附体的罪孽。你可知道附体是作孽?就是你妈时常说的作孽!你可知道你如果真的附在谁的身上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一年“成色”,你只能附上,却没有办法退出,你就得让人家一生一世都变成你! 我坐在沈玉家的地毯上,我爸也紧紧跟着我坐下。沈玉休养在床上。小柳也在沈玉家,给她送来一瓶“油鸡枞”和一份“郭家手抓菜”,然后坐在桌子旁一边画画一边陪着沈玉聊天。 从二○○三年的“非典”时期开始,小柳迷上了用画画抒发她内向的情绪。从那时开始到现在,她不只是长大成人了,还变的深沉了。突然到来的瘟疫、生意萧条带给她的沉闷、对明星的嚮往、恋爱的悲喜交加……她都用“涂鸦”发泄。小柳最近很喜欢画仕女,她发现了自己有绘画的天赋。她的笔下往往出现奇怪的构图——仕女的眉眼十分端庄美丽,但只有一半脸,另一半脸,是骷髅。小柳画的半个骷髅并不可怕,甚至连带着那半边仕女的脸一起看竟有点表情——骷髅好像微微在笑。 沈玉正在读一本蓝封皮的旧书,我凑过去看,她翻到的文章是介绍明代戏曲家汤显祖写的《还魂记》。 ……杜丽娘游园伤春,梦书生折柳伤情,竟至一病不起,死后魂魄不散,寻觅梦中情郎不止。三年后,真等到书生柳梦梅来掘棺復生,共结情缘…… “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沈玉和小柳说话时,把书随意放在床上,翻开的一页是密密麻麻的戏词,我竟然看到了我最熟悉的两句! “因何错爱小生至此?” “爱的你一品人才”! 爸,你南腔北调的那两句戏词是《还魂记》?我瞪大眼睛回头问。 第44页 是啊,是《还魂记》里面的《冥誓》嘛。我爸说。 真是说鬼魂爱情故事的戏?我又问。 真没文化!《还魂记》就是《牡丹亭》啊,你竟会不知道?那可是名剧啊!我爸讽刺我。 这冥冥之中好像有些关联,我想不清楚了。现在,我只有一直看着沈玉,一直看到时辰的尽头了。我对我爸泪盈盈地说,爸,你别笑话我痴情,我是真心喜欢沈玉,捨不得她。我爸说,看吧,爸爸不打扰你,还有点儿时间,你可以去把你写的那些东西拿来,悄悄留给沈玉。我们走后,也许,她能去看一些你写的东西,也许她不至于被吓着。 结束章 倒计时(4)new 门铃响。小柳开门,笑呵呵地拉进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小柳知趣地和他们告别。 男人在床边和沈玉说话,很客气,很诚恳,沈玉的笑容舒展、甜美。这样的和谐我好久没见过了。男人去倒茶,又打开了cd机,那个嗓音沙哑的杨坤正在唱《大导演》:烛光红地毯哦鲜花和星钻仿佛电影爱情的浪漫大导演果然出手不凡你的欲望在发亮刚好吻合他的剧本他的头衔迷茫你的眼大导演只会爱你几天关于这部片其实是谎言金钱的誓言随时会改变心疼你昨天爱的单纯意念你是他临时的演员灯光pa pa pa音乐da da da观众wa wa wa笑你大傻瓜大雨hua hua hua世界湿答答大导演让雨不停下我爸被歌声吸引住,他转头看看我,示意我听听。我说,爸你老土吧你,这歌我都会唱。我爸说哦?你唱唱看?于是我唱,唱着唱着我站起来在地毯上扭,由于太专注,脚下的力道也跟着专注,把地毯扭出了皱褶! 你看!在动!那男人喊了一声沈玉。 什么在动?沈玉从床上探过头来。 我被吓得停住扭动,连声儿也不敢出,但脚下地毯的皱褶却明显留在那里了。 那男子蹑手蹑脚地走到地毯的皱褶旁慢慢蹲下,惊奇地看着。 阿闻,怎么了?地毯怎么了?来喝茶吧。沈玉说。 他叫阿闻! 我把意念集中,直奔阿闻的印堂。他的思绪正在混乱中,可能被刚才的地毯吓着了。但我还是得到了一些他的信息——不到三十岁,单身,作家……孤儿!啊?他竟然有个信息是“孤儿”! 我顾不得这位阿闻的相貌了,他有些其貌不扬,但沈玉对他却友好热情,那热情被我演绎成两情相悦,被我演绎成爱情,被我演绎到沈玉的幸福……我双手不由自主地摊开,气脉不由自主地沉到了丹田,两眼紧紧盯住阿闻的身形,当他走进厨房要为沈玉煮粥的时候,我挪动脚步,直奔厨房,直奔阿闻!我只有这最后的时刻了,我为什么不冲击?为什么不用这个机会给沈玉再来一次爱?为什么不能用这个机会重返人间,去狠狠地报復那个对沈玉忘恩负义的编剧!为什么我不能再和沈玉来一次简简单单的男女关系——“因何错爱小生至此” 、“爱的你一品人才”! …… 我爸伸手拉住我,却被我挣脱,我听到我爸在我的身后扑向我的风声,还有他的一声长啸——郭——林——…… 我记得那个时辰,那是我自己给自己定下的期限的最后三分钟。 我将进入一个全新的轮迴,不知道这个轮迴的生命中是不是也有演戏这个行当,也不知道这个轮迴中有没有二十四个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