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血红时·一路硝烟》 第1页 [社会文学] 《正是血红时·一路硝烟》作者:克阳/淳馨【完结】 正是血红时(三部曲)简介 创作背景和全书结构简介 为纪念全面抗战、南京大屠杀70周年,和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80周年,安徽文艺出版社于2007年4月正式出版《正是血红时》一书。《正是血红时》是以华中地区抗战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分上下篇,各为20余万字,是老作家克扬近年的力作,由张劲夫题写书名,上篇为《正是血红时》之《一路硝烟》,主要是围绕南京大屠杀后苏皖地区敌后各种抗战力量错综复杂的关系和斗争展开,时间从1938年初至1939年夏;下篇为《正是血红时》之《原野烈火》,主要是围绕新四军、八路军在华中地区建立根据地、抗日反顽武装斗争、统一战线等线索展开,时间从1939年夏至皖南事变后1941年夏结束。 做为《正是血红时》的姐妹篇,我还有一部反映南京大屠杀的长篇小说《创心》,主要是围绕南京大屠杀前后展开的故事情节,时间为1937年底至1938年初,20余万字,与《正是血红时》上篇《一路硝烟》相衔接。安徽文艺出版社准备在今年(2007年),借全面抗战和南京大屠杀70周年之际,将《创心》做为独立的长篇小说,单独出版。 《正是血红时》的《一路硝烟》、《原野烈火》与《创心》三本书,是描写男女主人公关天保、苏祝娟,在抗战时期的不同阶段,面对错综复杂的政治环境投身抗日战争的故事。这三本书各自独立成卷,也相互衔接,堪称华中抗战题材三部曲。 《创心》简介 这是诞生于南京大屠杀前后的一段传奇故事。 在日寇铁蹄日渐逼近的日子里,在野兽横行的黑暗中,各色人物纷纷登场亮相,做着各不相同的表演,幻想者有之,戴面具者有之,阴毒者有之,发国难财者也有之。然而,更多的是热血者!这些热血青年,爱国官兵有之,青年学生有之,工农市民有之,知识分子有之,他(她)们从东方大屠杀的血泊中站起来,从古都大屠城废墟中冲出来,从千百万难民的眼泪和现实中醒过来,在黑暗中,在屈辱中,在绝望中,他(她)们携起手来,拿起刀枪,以一腔腔热血,喷发出一片片怒火,狂写出一桩桩痛快淋漓而又悲壮的时代故事,揍响起一曲曲众志成城而又凄婉的英雄乐章。 男主人公关天保,本是西北军子弟,国军嫡系军队军官,参加过长城抗战和上海抗战,其父死于中原大战,家人死于南京日寇屠杀,其思想进步、反对内战、抗战积极、多有战功,然而,却被逼的走投无路;李支队,多系热血儿女,三起三落,越战越勇,却也越战越艰难。故事描写南京大屠杀给中国人民带来血腥、黑暗、残酷的灾难,在中国人民的心里留下永远的伤痛,展示了中华民族不屈不挠抵抗侵略者的顽强精神;刻画了乱世之中的贪婪人性、不良体制和政治团体利益给国家、民族带来的祸害。 小说文风朴实,情节动人,几个大场面的描写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随处可见个性化的艺术匠心,堪称抗战题材和军事题材作品的典范。男女主人公那几起几落的刻骨铭心的生死情缘,那几分几合的不动声色的非常爱恋,那深藏已久的美好嚮往,那灵魂深处的梦醒冲击,会使你不忍释卷…… 《正是血红时》之《一路硝烟》、《原 日军占领南京后,国民党军队四处溃逃,江淮广大地区相继沦为日占区,呈现出严重的无政府、无秩序状态。敌伪肆虐、特务横行、游杂武装割据、国军各个派系间相互武装顷扎,沦陷区人民和社会,饱受乱世之苦。一群热血青年,一帮拜把兄弟,一队爱国官兵,一个封建家庭,在南京大屠杀后的乱世中,在敌后抗战中,演义不同的人生,扮演不同的角色,有的成为抗日英雄,有的成为汉奸、特务。以关天保、苏祝鹃为代表的爱国青年学生、官兵、知识分子、民间人士,积极组织抗日武装,他们有热情、有武装、有才华、有抱负,能征善战,却几起几落,他们在重重困难中,在越走越窄的道路上,他们认识了陈毅、刘少奇、罗炳辉,看到了新四军,看到了中国抗战的,乃至中国的新希望。 男主人公关天保,因军队派系和特务组织,嫉贤妒能、顷扎迫害而流落江湖。几次东山再起后,他逐步接受新四军领导,受陈毅委派和刘少奇领导,利用其国军嫡系背景、复杂的社会关系和各武装集团之间的利益差别,以国共两党之外的第三种政治身份,共、桂、韩各大派系军队之外的第四种武装力量的角色,周旋于国共两党、各武装派系、集团之间,配合新四军和抗日根据地,争取时间、环境、人心、力量,最大程度的实现、融合和巩固抗日统一战线,瓦解和挫败日寇、反共顽固派阴谋,沉重打击了日寇。 作品特点和主旋律 本作品,与多数见世的抗战或战争题材作品比,描写的斗争和人物层次较高,战争场景较大,挖掘歷史秘密较深,揭露矛盾更具传奇色彩,在许多方面有了较大的突破。本作品,是苏浙皖敌后抗战文化的通俗、普及和文学读物,显示出哪个时代特有的精神风貌、政治背景、文化特色和地域特点。非亲歷歷练积累、生活厚重凝聚者所能成就,显示出作者驾御故事、文字的高超能力, 第2页 在手法上,主要篇幅不是叙述新四军直接抗战战果,而是採取了间接手法,用事实和人心向背说话,表现新四军抗战业绩;在矛盾上,突破了敌、我泾渭分明,各自铁板一块的绝对化手法,更加实事求是的暴露出日、伪、顽以及我方,各自内部的矛盾,表现出时敌时友、时合时分的歷史特色;在政治上,突破了只反映我方抗战的传统创作手法,也反映了国民党军队、派系军队、民间武装抗战及其协作抗战,以及矛盾斗争各方领导人,作为个人的人性化的一面;在人物性格上,注意把握当时的社会政治背景造成的多样、多面性;在脉络上,是按照史实创作;在文化上,倾向于地区和时代风貌;在地域上,更为辽阔,涉及苏皖浙;在斗争上,更则重智斗、文斗和谋略;在故事情节和人物刻画上,尽数各家风流,宛如《三国演义》再世。 本作品文风朴实,平淡入手,越读越厚,如潺潺山泉,汇成江河,汹涌奔海;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山迴路转,扣人心弦;斗争与战争,场面宏大,惊心动魄,有身临其境之感;人物刻画,徐徐如生、个性突出、入木三分,于无声处,却爱憎分明;景物描写,寥寥数笔,就抓住了灵魂;情感叙述,丝丝入扣,虽小桥流水,似见惊涛骇浪。男女主人公那几度从生死场中诞生的情缘,那不动声色的刻骨之恋和悠悠离情,那深藏已久的美好嚮往,会使你不忍释卷。 另外,作者有长期战斗生活积累,提取、体验素材直接,把握战争生活准确、客观,不误导,文字相对阳刚、洒脱,适合阳光青、中年和军事爱好人群的口吻。 作者简介 克阳简介 克阳,又名克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文联委员,大学文化, 1939年10月加入新四军,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和沿海岛屿解放战斗、西藏平叛等。 歷任教导员、作战科长、副团长兼参谋长、团长、师参谋长、军区军务部副部长、副师长、军副参谋长、军区创作组长。 作品主要有:长篇小说《连心锁》(合作)、《农奴戟》、《夺刀》、《献礼》、《天干会》、《绿斑指》、《铁血儿女》、《正是血红时》等;(电影剧本《连心锁》;主要编辑作品有《淮南烽火》等)。其中,《连心锁》、《农奴戟》、《献礼》获得北京军区第一、二届文学奖和地方文学奖。 克阳同志不仅是军事题材作家、军旅作家,也是我国少有的亲歷战争最多、时间最长的作家。 淳馨简介 薛晓鹏,字淳馨,大学文化,记者,高级经济师,北京新四军研究会会员,曾在日本大学学习。歷任排长、侦察参谋、连长、股长、所长,曾参加边境作战,立二等战功。 转业后,先后从事税收监察、涉外税收、地方税收、税收稽查、税收宣传工作,增参加歷次税制改革和经济政策调整工作,起草了大量税收政策和管理文件,办理过一些重大涉税案件,现在报社工作,处级职务。 编纂出版发行了《涉外税收实务》、《流转税操作》、《税务基层局长论坛》等一批畅销书籍,长篇小说《创心》、《一路硝烟》、《原野烈火》和《沧海无匪》。 老作家克阳,家住南京城江对面不远,南京大屠杀时正值少年。他亲眼目睹了那时太多太多难民们在流离失所中走入绝境,在饥寒交迫中死去,尸陈遍野,眼泪成河;亲自经歷了日本强盗无因由的肆意开枪放火屠杀无辜百姓,他们屠杀中国人,只是普遍开展的娱乐游戏;亲耳聆听了更多的血泪和悲痛故事,日本兵在南京地区,在中国,也只有在中国,是一支超大型行刑队;亲身感受了南京大屠杀和日本强盗带给中国人民带来的灾难、苦难、黑暗、死亡和屈辱、郁闷,而不是日本右翼继承者们所宣称的解放亚洲人民。 按照他的亲身感觉,南京大屠杀所说屠杀30几万中国人,只是有依据的国际法庭数字,是很保守的数字,南京大屠城战乱、屠杀、逃难所造成的中国人罹难,应该在百万左右。老作家克阳几十年来噩梦在身,决心集石成玉,遂成本书,还原歷史,以正视听,以慰英灵,以警来人,以飨读者。 上篇:一路硝烟 目录 第一章 父子仇 …… 3 第二章 夫妻怨 …… 9 第三章 兄弟恨 …… 18 第四章 姐妹情 …… 30 第五章 大显威 …… 39 第六章 大挫折 …… 51 第七章 大磨鍊 …… 61 第八章 大起步 …… 71 第九章 两家缘 …… 78 第十章 两地心 …… 87 第十一章 两碰壁 …… 97 第十二章 两面官 ……108 第十三章 乱中乱 ……119 第十四章 英雄泪 ……129 第十五章 蒙团勐 ……140 第十六章 生死恋 ……153 第十七章 青春梦 ……162 一路硝烟第一章 父子仇 第一章 父子仇(1) 津浦铁路与洪泽湖之间,田连阡陌,河流纵横,也有些丘陵地和小片湖泊,原本是富庶之区。然而,百余年来,兵火连绵,匪患日盛,闹得丁口减少,荒地增多,便是山林和村竹,也被摧残得稀疏可数了。 第3页 山,无论大小,都有川谷和沟壑,而在这里,别管川谷大小,统叫作“港”,还要冠上主人姓氏作为具体地名,诸如张家港、李家港之类。港,本是海湾名称,把它用于谷地,别处大概没有。据沿袭下来的传说,很久很久以前,这儿本是海洋,后来淤成内陆,港就成了谷。 在一片丘陵地里,有一道东西走向的大川谷,川里有一条能行驶双桅木船的长河,因为当地首富姓苏,这大川谷便叫苏家港。这“港”里村庄小而密,中央部位却有一座两百余户的大村,一圈砖城,三座大寨门,城外还有圈立式单层铁丝网。村寨北靠矮山,南临长河,寨墙里外都有些大树,远看去就像一座城邑,气派得很。 这便是本“港”首富村,苏氏庄园。然而,江淮间对于城寨的称谓也特别,县治所在地有墙没墙都称城,农村和乡镇凡有城墙的统叫圩子,土匪踞点才叫寨,“寨”也就成了讳词。苏氏庄园既有一圈砖城,依地方通例,它也就叫苏家圩子。 民国二十六年农历腊月24日下午,苏家圩子南门外,由许多块打谷场连结起来的土广场上,有800余名衣着五颜六色、长袍短褂的兵丁在操练步伐。喊操的是个黑脸大汉,说话是山东南部口音,不时粗野地吆喝着: “听着!当兵的进营盘,就好比囚犯上刑场,叫走就走,叫跪就跪,你姐姐的,你姐姐的!” 照阳历,现在是1938年元月底,天气很冷,这拨子刚拉起来的所谓兵,全缩着脖子弓着腰,步伐也很零乱。那黑脸大汉的叫骂,不起作用,这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南圩门口,站着一位穿细呢料制服的军官,在无表情地看操。他,细长身架圆脸膛,面容憔悴又蓄一抹小鬍子,一副心衰力竭的外表。此人便是这伙杂八队伍的头儿,也是本“港”首富苏家大少爷,苏祝周上校。 操练一阵,散队休息。那山东大汉跑到苏祝周面前,问:“团座,这么着训练行不?” 苏祝周半合着眼反问:“你说呢?” 山东大汉答说:“俺说不清,反正训练就是让小兵听话,打仗窍门就是胆大的吓唬胆小的。” 苏祝周冷漠地一笑:“老弟妙论!” 那大汉奔回操场,苏祝周嘆口重气,他那苦脑念头,又像蛇一样在心底游动着。他自己不会带兵打仗,那山东大汉名叫路得胜,是个现代马快,捕人和行刑刽子手出身,队伍怎能办得起来?苏祝周本人长年做警官,后在军队里做政训官, 曾在江苏省保安处做过事,和江苏帮哥儿们无所谓交情,也都认识。年前11月下旬,靠那些人帮忙,从顾祝同那里办来一纸委令,称为“淮下独立团”,他是团长,路得胜是少校团附。他回原籍来抓闹50余日,凑集了这800多人,每天在打谷场上走步子,就算是练兵。自从南京沦陷,江淮一带也是司令多如牛毛,苏上校手里没有军事人才,真可谓有雄心而无劲臂了。他正在苦思到哪里去寻找军事帮手,勤务兵跑来报告: “帐房先生逼债捕人,圩子里百姓起闹闹事啦!” “他妈的!”苏祝周转身向圩里走,一面恨声地说,“我一再同他们讲,拉杆子也要先安内后攘外,他们就是不听,简直拆老子台嘛!” 苏家圩里房屋摆得很挤,布局也很杂乱,有几家富户的瓦房大院,大多是穷人们的小院草房。苏祝周家在圩内北端,有大小10道院落,圩寨所以没有北门,那是怕一旦受到攻击,不至于一下子打进他家后院。 这是个杂姓村,佃农占多数,也有几家酒店、饭庄、客栈和鸦片馆,那都是为阔人们和过路客服务的。 苏家大门外竖一对旗杆,这是苏祝周父亲进士功名的标志。此时已经聚来很多人,被两个把门丁阻在门外,乱闹闹的拥挤吵骂。苏祝周翘起小鬍子怪模怪样走将来,人们也就很难断定他怎样处断这场纠纷,他当官都在外头,故乡人对他根本不了解。 有几个青年扶着一位老者来到苏家大门前。这老者鬚眉皆白,看样子有80多岁了,从衣着看,不过是中等农户穿戴,但一进了苏氏宗祠,他就成了“活祖宗”,因为他在全族辈份最高,也是苏家老族长。然而,这老人早年古书读得太多,名号用字太古僻,难读难记,同姓人又不敢叫他名字,所以一生等于没大号。待到他鬍子变白了之后,被邻里尊称为“皓翁”,那就算他名字了。皓翁老人一见苏祝周走来,就气抖抖地骂道: “孽种!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族里人纠葛,自有族规论断,不经同族公议会评议,竟然捕捉本族的人,忘祖忘宗,这还了得!” “你老放心,我把事情平熄了就是。”苏祝周向老人行个军礼,然后向两个门丁摆摆手,“放大家进去!” 人们进去了一些,大多拥立在门口。皓翁老人由青年们搬只椅子来,扶着坐下,老人用拐杖指着苏祝周说: “我坐在这等着,看你怎样平熄风潮。你父子俩要是不识相,同族公议会只好把你这一门革除族籍,无族籍的人就是不知礼,不知耻的人,狗日的!” “是,是。”苏祝周胡乱应着,走进他家大门。 苏家前厅,正当间摆一长案,案后坐一老年汉子,脑后拖一根长辫,稀疏的鬍子已然半白。他就是苏府上总管,姓王名能,一般人都叫他王二先生。案旁立两个黑衣家丁,各执一条打人皮鞭,再配上王二先生那副长袍马褂,活像是清朝的官儿在坐堂。 第4页 被捕来的是个青年,足不着地的捆在厅柱上,仍在高声大骂:“王能!老子不欠帐,你本子上写的是混帐!” “东家是你伯父,难道还能赖你?”王老先生阴阳怪气地说,说话尾音拉得很长。 “我不认这个混帐的伯父!”青年抗声地喊:“我的房产地皮就是挖开做茅厕,也绝不让给他家!” 王能刚要喝打,厅里涌过很多人。人,打不成了。 这被捆吊的青年名叫苏祝山,还是苏祝周的近房堂弟。他原是自耕农,念过几年私塾,五年前因父母同染时疫病故,为办丧事,地全卖给了苏祝周家,就成了同姓佃农。本年,苏祝山小两口染病百余日不能下地劳作,但秋租不减,收的粮食全纳了租谷,王二先生还说他欠租若干,逼他写张契约,把他那两间草房加一道蓠芭小院拿来抵债。苏祝山那小院紧挨着苏祝周家大宅,半年前王能就出面劝说苏祝山,把那不到30平方米的房产地皮卖给东家,说是小院放在大宅旁,有碍东家体面。苏祝山多次拒绝了这桩霸道交易,现在居然被捕来,用假帐逼他用房产地皮销债。这件事激起了公愤,先是同姓佃农群起声援,很快波及到所有穷户,把全圩闹得简直要炸了。 苏祝周进厅来,半软半硬地说:“二先生,快把祝山放了!我现在正在拉队伍,你为这么点小事,闹得里外不安,这是拖我后腿,懂么?” 王能仰起脸:“我跟你爹办差40余年,只能按他意思行事,你懂么?” 苏祝周还在说服他:“二先生,你也是久经宦场的人,总该明白一些事理,官者夜行客,无处不招灾,你何苦为区区小事,叫我为难,要是把全圩子百姓都得罪了,你老自己也好受不了。” “我是你父亲的总管!”王能合上了眼睛。 “把祝山放下!”苏祝周命令家丁放人。 两个家丁扭头就走,那就算是回答。苏祝周正尴尬着,从外面跑进来一个年轻的病妇,是苏祝山的媳妇。她跑到苏祝周面前跪下哀告道: “大少爷,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饶了祝山吧,怎么说我们也是一笔难写两个苏字。我们两口子都得了病,没钱,没粮,活不了多久的,你能让我们在一块善终,就算你积了大德!” 苏祝山沖他媳妇吼起来:“不要求他!你回去请几个邻居,拆房子,收拾一下还能卖20几块钱。以后,就在房基上挖个坑,明天来把我的尸首收回去,就埋在那里,不要棺材,也不要找和尚念经。收完了,你旧带上剩下的钱,远走高飞,谋生去吧。你才21岁,又没孩子,总能活下去的。可你要记住,走到哪里也不要说是姓苏的寡妇,我到阴曹地府也不姓苏了!” “祝山吶!”媳妇扑在丈夫身上放声大哭。 厅里顿时乱作一团,推推挤挤,喊叫咒骂,众多人手把苏祝山放下来了。苏祝周挤过去,拿出五块大洋,哭丧着脸对苏祝山说: “兄弟,把这五块钱带上,回去将息身子。今天的事老头子对不住你,我向你赔情,你也要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们也是一笔难写两个苏字。” 苏祝山冷笑一声:“用不着大少爷这份慈悲,我们人穷志不穷,不收你这折寿钱。” “我们走。什么一笔难写两个苏字,姓苏的跟姓苏的不一样。”人们拥着祝山夫妇,骂骂咧咧的走了。 “他妈的!”苏祝周拔出手枪,走向王能,“我的队伍刚开张,你就在后门放火,难道你不懂得危害民国要砍头么?辛亥革命已经过去了二十六年,满清余孽在乡下还敢这样为非作歹,这是逼着老子开杀戒!” “杀你爹去,他在后厅里等你哩!”王能沖苏祝周打个响喷涕,阴阳怪气地站起来,干笑两声,离座而去,对大少爷手枪看都没看一眼。 “老子要开杀戒啦!”苏祝周向后厅奔去。不过,他的手枪已经收进了皮枪套。 在苏家大宅中厅门阶上,站着一个女人。她衣着并不华丽,中等身材,方脸,面部轮廊匀称俊美,操一口云南腔吩咐家丁们:“严守三门,今天绝不许放王二先生进后厅同老太爷见面!”家丁们应令走开,她又嘆息道:“这一家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哎!” 这就是苏祝周的髮妻,名叫刘颖,原籍滇北彝良,比丈夫小两岁,今年刚28岁。她从未生育过,又生活在豪富之家,外表依然象个少妇。苏祝周从前面走来,她并无欢乐表示,只是淡淡地问一句:“又去同老头子吵架?” “不!”苏祝周站下,表情也很冷淡,“我去逼他掏钱,没钱办不起队伍。” 刘颖问道:“你一向反对救亡运动,怎么又热心抗日了?去年在南京,你伙同翁胖子逮捕大妹,弄得多不光彩!由此你兄妹之间就成了仇敌,这家里,父党与子党内战,就够讨厌的了,再来个姑党参战,还象个啥子家嘛!” 苏祝周向她解释:“从前是我呆板执行命令,并非我没有民族意识。参予办祝娟案子,是我上了冷欣同翁胖子的当,那两个王八蛋!” “冷、翁二人不是你的朋友么?” “今晚我同你叙叙,慢慢说给你听。” 第5页 “你回来五十多天,今天才想到我的存在么?” “为了事业,大禹三过其门而不入,你应当谅解我。”苏祝周穿厅向后走去。 “他同大禹比,好厚的脸皮!”刘颖抬脚走开。 后厅里出来一个三十几的女人,容貌倒也端正,只是面神呆滞,好象从来就没笑过。她就是苏家老太爷的小妾,阮氏。她迎着苏祝周说:“请大少爷稍候。” “让姨娘叫大少爷,什么话!”苏祝周觉得刺耳、烦躁,格外厌恨他的老子,老东西死的越早越好…… 老东西名叫苏恆昌,字永之,20岁上中了进士就到云南去做官,最后做到四品道尹,随着清王朝倒台而倒台,回原籍来了。他如今才只60多岁,身材壮得像匹骡子,暂时还死不了。此公在官场混迹20余年,刮来无数钱财,就在故乡买田置地,从江边买到淮北,占有土地7000余亩,是当地最大的地主。 苏恆昌做官时娶过30多位妻妾,早被世人讽位“多妻太守”。他按照所谓古制,把老婆分为正室、副室、侍妾、婢妾四等,地位与待遇各不相同。苏祝周本是庶出,生母是云南人,嫡母“不服水土”死在云南,他的生母才升为正室。待到苏恆昌下台返乡,他那群老婆就一路走,一路逃,末了,只剩下苏祝周生母,还是恋着儿子才跟来的;不到半年,她又“不服这边水土”,也病死了。成了田舍太守的苏恆昌,后来又讨过十几个老婆,非死既逃,只有南京商户盛氏女在1916年生了个姑娘,娶名苏祝娟,孩子不到两周岁,盛氏又病死了。那时阮氏才16岁,是以身低债的婢女,起头是照看祝娟,后来被苏恆昌收为婢妾,民国10年又生个女孩苏祝嫚,就绊住她的腿。苏恆昌前后娶了47位妻妾,而今只剩下这阮氏一人。 苏祝周在15岁时被老子送往天津警校,要他用功学点管人知识。警校未毕业他就和一部分同学奔往广东,后来就成了南方政府警官,1932年起改作国军政训官。老子并不懂什么主义,就是反对共和政体,当然也就反对国民党,这是父子不和的起因。后来的矛盾都集中在为祝娟择嫁事情上,老子要把女儿嫁给皇室旧臣,儿子要把妹妹嫁给国军新贵,谁也不让谁。祝娟到底也没嫁出去,他父子俩摩擦日烈,见面就吵架。苏祝娟1935年考入南京中央大学,不久成了“学运”骨干,曾前后被捕七次,与父兄间已成为对立的第三方。现时南京失守,家里只知道她穿上了军服,苏祝周知道她事情多一些,并未告诉老子。 苏祝周正烦躁,后厅有人喊:“老爷传见大少爷!” “都1938年了,还有这种说话习惯,妈的!”苏祝周全身不舒服,抬步迈入后厅。呵!他眼前,一把太师椅上,端然坐者一尊清朝遗老活标本。这遗老,蓝长袍,黄马褂,登老式厚靴,在刮光的高额之后拖一条令人作呕的长辫。他身高体健又不过胖,紫脸膛,旧式官僚满口鬚,闪动着一双兇恶的眼睛,用很响的嗓音发问: “畜生!你要做什么?” 苏祝周也瞪着眼:“请问,先论公还是先论私?” 老子嗓音更响:“公私二字有甚区别?讲!” 儿子嗓音也不低:“论公,就是国军一位团长向一个老百姓查究一桩案件;论私,无非是父子吵架。不过,今天我没工夫陪你老人家翻舌头。” “我这里有甚案件要你查究?” “你纵容帐房先生无端捆打农户,引起乡民闹事,波动全团军心,几至发生譁变,这是有意破坏抗战,当事人要按汉奸论处,从严究办。” “你要杀老子么?畜生!” “我再说一遍,现在是团长查案,不是父子谈话。” 老子固执地吼起来:“我问你是不是要杀老子!” 儿子奸诈地眯着眼:“你老读书良多,当知儿子杀老子的事古已有之,而且都出在权贵之家。” 苏恆昌也狡诈地闪闪眼:“狗日的,把老子当年用剩下的法子用到老子头上来了!好,坐下,公私混谈,我不骂你,不过你要讲老实话。” 苏祝周坐下来:“说来简单。现在中日两国全面开战,天下大乱,战局棋盘上就出现了很多空格。欲乘乱而起,须眼尖手快,设若坐失良机,不出半年,空格子就会被捷足者一一填满,我们就只能有任人摆布。” 苏恆昌语气完全暖和了:“你既然看到了这一步,又如何去占那些空格?” 儿子陈述道:“我有把握在20天内扩大到两千人,然后迅速伸展,先把临近四县占上,再定进取。如今南京已失,苏浙皖这下江三省地盘,不知有多少只手来争夺,只要有了人,有了枪,就会有人来巴结。” “如此说来,民国党这一统江山,不过徒有其名。” “你老为官半世,怎么连这一层也不明白,在中国谁有过真正的一统江山?治世而生惰臣,乱世而生诸侯,循环往復,如是而己。” “哦!”苏恆昌两眼睁大,忽又呵哈一笑,“狗日的!为何不早同我说这些?不要多说了,我给你先开发三个月军饷。以后少耍小聪明,你爹没老,也不昏。” 第6页 “谢阿爹。” “你要赶快把祝娟找回来。她在外头万一出了事,对你官声有碍,她总是你大妹。你们兄妹不和,也都不孝敬老子,为我苏家再起,家室小怨,当得几何!” “明白。”苏祝周无暇琢磨老头的话,出门喊勤务兵,传军需官,找王二先生支取现金。因为高兴,笑的小鬍子抖抖的,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打开了他老子的钱柜。 后厅大门东首,有一少女坐在台阶上看书。这少女长得蛮漂亮,但衣着平常,同使女穿的差不多。她就是苏祝嫚,因为平素寡言鲜笑,又不许人家叫她二小姐,人们便管她叫“哑姑”。论血统关系,她是苏祝周二妹,但对苏祝周并无亲近称唿,只是说: “大少爷皮鞋吵人,我在看书呢。” 苏祝周听得心烦,又不能训斥她,他还要不断掏老子口袋哩。于是走过去,搭讪着问:“看啥书?” 哑姑应道:“一本闲书,叫《人犬论》。” 苏祝周做出点亲热相来:“我倒要听听,人和狗怎么扯倒一块的。怎么?好懂吗?” “近乎白话的浅文言,好懂的,大少爷。” “不许这样叫,我是你哥。” “一样的。哦,我是说人和狗。”哑姑又翻到首页,“你注意着,我念给你听:‘人之为人也,犬之为犬也,二灵并世,造物之赐也。于是乎,人犬杂之室,染之,戏之,昵之,效之,为物通之四源也。浑浑然积千百万年似无悟者,而犬通人性,人亦通犬性矣……’” “呵呵!”苏祝周听出兴趣来了,“有点意思,是义犬救主故事么?” “不是故事,是论说。”哑姑接着念,“‘犬之有敏钝亦若人之有贤愚,犬之敏钝参差甚微,人之贤愚则悬若天壤也。敏犬乎,钝犬乎,鲜有不通人性者,察主人意,博主人欢,辩主人色,听主人唆,是为犬之四能也。然,犬之对于人,乞怜者,争宠者,仰或受唆奔击某物者,悉为有限之举也;遇抚受之,遇食就之,遇呵避之,遇棒怨之,復为犬之四恆也。犬之受唆击物也,则依物之谁属而后定行止,罕有盲从者;视弱者则凌之,视强者则萎之,见暴物则逸脱,见爱物则抗命,此属犬之四行也。雄不击雌,母不伤仔,主人百唆罔效也。凡犬遭屠无有甘受者,厥为主人诱骗而入彀也。斯时也,彼知悔而觉晚,知恨而无言,惟张目怒视无耻主人,意在必索其来生债也。于兹可见,忠之若犬之说,实属大谬不然也……’” “还真有些名堂!”苏祝周把脑袋向前伸长些,“什么人吃饱了没事干,对狗研究得这么仔细?” “下面说人。”哑姑再往下念,“‘通犬性之人种属繁纷,上至红顶大员,下至青皮无赖,无不有其朋党,老朽寡闻,罔能尽列,择人所共识者志以喻世也。常人养犬,无非用以守鸡报警,或有与犬作戏者,咸小儿事也。无赖子之效犬性,纵毕生苦练,亦不过掠其微末,唯彼辈所求不奢,趋富翁案侧,乞少许余秽而已,是以至死难通犬道也。官场中人则不然,侪侪拥拥,贤愚混杂,刚正者姑摈之于文外,且书通晓犬性之徒,是辈无朝不有,无年不生,衣冠楚楚,人面狗心;犬之四能,彼流俱备,抑且嗅主人忌,猎主人需,索主人求,供主人驱,奉为已之四行。戚主人之忧为忧,喜主人之乐为乐,伤主人之哀为哀,忿主人之怒为怒,即彼辈之四恆也。主人叱之不避,权之不怨,犹復力唿皇恩浩荡,惟恐罚之微也。设主人唆之击物,则张牙舞爪,狂奔而扑,不辩所击之物为何者;但祈主人一笑之恩,片脔之赐,便可裂父母之头,噬兄弟之肉,脱姐妹之皮,碎妻儿之骨!此类精于犬道之徒,固能金玉其表,宦途畅达,而知其种系者莫不嗤之以鼻,此不过亿兆年前之原始狗也。原始狗者,现时狗性尚且不具,焉得毫釐人性耶……’” “不要念了!”苏祝周神经质地翘起小鬍子。 “下面还要分类呢。” “你没上过学,这么深的东西怎能念得下来?” 哑姑不高兴了:“是,奴才是婢出,没人关心我上学的事。小学课程是嫂嫂教的,中学课程是我姐寄课本来让自修,嫂嫂指点,我姐假期回来单教。我已经修完了中学课程,连初小文凭都没有,总算无才有德了吧?” “哟!你这哑姑是假装的,还蛮会挖苦人呢。” “奴婢不敢在大少爷面前放肆!” “好了,好了,小妹,以后只许喊大哥,再叫大少爷,我拧你耳朵!”苏祝周弯下腰,下颏伸长些,“我问你,这本所谓闲书是哪里来的?” “怎么啦?”哑姑抬起脸,看着他那副怪模样,“就在我们家书库里翻出来的。” “不对吧?”苏祝周散开小鬍子,表示在笑,“是祝娟给你的,共产党的宣传品,是么?” “我姐是共产党?”哑姑睁大两眼,“我姐是学生领袖不错,没听说她是共产党。” “她不是共产党,是受利用。”苏祝周直起腰来说,“你姐头脑太简单了,就凭老头子和我身份,再加我们这大家业,共产党就不会要她,只能是利用而已。等她回来,我一定说个明白,我们合共兄妹三人,父亲那套陈腐规矩,不用管他,他死了我们三人平分家产。” 第7页 哑姑并无喜忧表示,只是说:“我不懂那些。横竖这是一本木版旧书,同共产党没关系,也不是我姐给的。” 苏祝周道:“共产党穷,书是木版的。” 哑姑笑起来了:“请你看看这本书破成什么样子吧!你再看这里,‘大清 雍正四年岁在丙午,金陵湖海书坊刻本,’那时候就有共产党了?” “什么!”苏祝周脸拉长了。 “煳涂官断案闹笑话,我听到不少,可不知你也这样。”哑姑起身走了,走不几步又笑,“嫂嫂说你念了不少古书,原来是绣花枕头……” 苏祝周脸红得发紫,像是被谁抽了一耳光。 一路硝烟第二章 夫妻怨 第二章 夫妻怨(1) 当天晚间,在刘颖卧房里。明亮的美浮灯,高弧玻璃罩上套一圈红纸,整个房间里便呈现一派淡红色,就像是新婚的洞房。刘颖与苏祝周酒饭已罢,在凭桌对坐,饮茶叙话。苏祝周舌头已经不灵活了,不过出语吐字还清楚,他嘆几口重气,说道: “我对故乡生疏了,真没想到拉队伍这样难,现在弄得骑虎难下,进退失据了。闻得人言,你颇有些捭搁之能,希望你协助我打开局面。” 刘颖面有忧伤之色:“我对你也完全生疏了!你已经不是我当初的娃娃丈夫,而个鬍子绅士陌生人。你回来50多天不到我这里来,好像你已经忘了我们是分别了15年的夫妻。今晚你走进我房里就讲拉队伍难,讲到现在没讲完,难道我就是盼你来叫苦的么?” “这已经成了我的心病”。 “原先你没想到这些?” “我没做过指挥官,并不懂得招兵、养兵、练兵同用兵都这么麻烦。”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要拉杆子?” “我实在做够政训官了!自己没兵权,走到哪里都是任人摆布的僚员,办事还得看人家脸色。他妈的!上海撤退时,我被临时派到88师代理政训主任,因为一件小事,王八蛋孙元良就勒令我立刻滚蛋。从那我才打定主意改做指挥官,让冷欣从顾祝同(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那里给我讨来一纸委令。” 她问:“你在军界混了这多年,可有信得过的朋友,能做你军事助手?” 他答:“军队里政训官同指挥官是对立的,互相瞧对方不顺眼,很难交上朋友。高邮郑斌,你认识,他是大财主家庭,黄埔七期生,同我算半个朋友,可他为人偏激,又在胡宗南部,这半个朋友当下等于零。” 她再问:“你没有亲兵么?” 他闪动被酒气沖得发昏的眼,沉默一阵,才说:“我有33个人的小队伍,算是自己的亲兵,用的是执法队名义,我走到哪里都带上他们。路得胜原先是上尉队长,还有个中尉队副。在无锡,我派中尉带12个人去执行任务,失了手,12个兵统死了,就逃回中尉本人。后来,我带路大个子回来拉队伍,还留20人在南京。不过,这个,唔……他们之中没一个军事人才。” 刘颖用玩笑气问:“都是特务?” 他答说:“也算不上标准特务。” “警察、宪兵、特务本是一丘之貉,还有什么标准,无非是一群流氓。” “荒唐!怎么能把警察、宪兵与特务混为一谈,警、宪两系都有自己特工,并非警察、宪兵都是特务。特工中会有少许行为不端之徒,你不能把他们都当作流氓。” 刘颖又玩笑地问:“特务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苏祝周对她并无戒备,呲呲小鬍子,说明道:“在今日之中国,特务所以被误解为流氓和坏蛋,是长年内乱造成的。一国之内既有诸多实力集团存在,对立各方都要搞对方情报,也都要对内控制;如此,情报反情报,间谋反间谍,控制反控制,就出现一副光怪陆离怪现象,也就有专司其职的分子,这就是所谓特务。因为长年内斗,自然就会殃及无辜,所以特务就最惹人讨厌。” “特务可有总头子?” “它既无统一组织,自然就没有总头,中国现状怎样,特务派系就怎样,况且人家也不叫特务。现在抗日了,各对立集团暂时一致对外。可是多年血斗的积怨,彼此的不信任,可不是短时间能消除的,也许永远消除不了。” 她又问:“你属哪一系?” 苏祝周突然摆出一副阴森地怪模样:“你怎么想起问这些,你要了解什么?” 刘颖嘆口气:“这不过是闲谈谈到这里,什么系同我本身都无关,我也不用了解你在外边都做了些什么,只希望你能回到人之初,性本善。实话对你讲吧,不是顾及娘婆二家的所谓门阀和名望,我这15年空房怎么住得下去?不管旧礼教有多大约束力,时代毕竟不同了,划地牢妻是徒劳的……”她眼圈儿红了。 苏祝周又朝她说好话:“莫见气,警觉是我们习惯。难得你有劝善之心,其实我也不恶,你尽管放心。” 两人又谈下去,主要是苏祝周讲,讲他们家大小姐苏祝娟的事。他讲的是不是真话,她也无法查证,因为她对自己的这个男人,已经疏若路人。 苏祝娟从读高小起就长住南京舅家,只在假期回老家住一阵,同嫂子和小妹关系最好。她在上大学时不知怎么成了“学运”骨干,1936年冬她第七次被捕,被摧残得很厉害,办案人恰是苏祝周和他的同行翁坦上校,还有个帮闲,冷欣。冷、翁二人全是江苏帮骨干,待到祝娟由社会力量营救出狱,苏祝周同江苏帮也成了仇家,什么仇,他却支支吾吾不肯对刘颖多说。 第8页 南京保卫战期间,翁坦上校(翁胖子)是战区政训处副处长,给苏祝周来过一封信,恰逢苏祝周外出路得胜不识字,信让刘颖看了。信里说祝娟是留京援战学生队长,同国军88师一位年青的少校营长恋上了,那营长生于民国三年,祖籍苏北宿迁,在南京出世,是一位军事干才,名叫关天保。然而连翁胖子也不知青年营长关天保惹了哪路恶煞,上海撤退后被一伙便衣特务追捕多日,最后被逼得跳下长江,让船工们救了送到学生队,不知怎么就同苏大小姐恋上了。关营长投江前写过一篇古体文绝命辞,题目叫《大江赋》内容是斥骂政府当局的,该文已在社会上流传,影响很大。胖上校要求苏祝周认可这门亲,对姓关的用软功,让他重来一篇颂扬政府文章,挽回政府声誉。办好这件事,可是大有“彩头”…… 如今南京已然弃守,家里听到些传言,祝娟跟天保又进了军队,现在不知到了何处…… 谈到这里,苏祝周央告刘颖:“你姑嫂俩感情好,祝娟那边希望你多加劝导,不要记恨我。当时还在内战,我是执行命令,学生领袖是当然镇压对象,我也没办法。其实我是掩护她的,是我亲笔具结作保,证明她绝非共产党,她才得以获释。” 刘颖苦笑一下:“祝娟是个通达事理的新女性,只要你真心抗日,她自会宽恕你的过去。” 苏祝周应得很快:“我当然真心抗日。” 刘颖脸上又有了忧伤之色:“大妹的事以后再说,先说说我们之间的事吧。你究竟怎么想的,请明白地说一句,不能老要我这样守下去。你要是有姨太太,就大大方方的带来。在这个男人主宰世界的社会里,我犯不着做妒妇;你如另有所爱,又不愿再维繫这桩旧式婚姻,可以正式 离婚;要是你还想维持我们之间的关系,就要像个丈夫样子,不能总是把我抛在一边不管吶!” 苏祝周哭丧着脸:“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今晚特意来同你叙离情的,你那些假设,根本都不存在。往日都是我不好。加以长年参加内乱,搞坏了神经,连常人生活都忘了,你,多包涵一些。” 刘颖嘆口气:“既是这样,我暂且相信你,还把你当作当年小丈夫,谈谈我们私生活吧。” 两人不说了。刘颖期待地瞅着他,他却闷头抽菸,也不动,刘颖的脸色渐渐变冷了…… 他们是自小订的娃娃亲,刘颖父样和苏恆昌是同科进士,后来做过知府,两家算是门当户对。两人成婚于1922岁,照足岁说,男的15岁,女的13岁,其实就是两个小孩在一起嘻嘻哈哈厮闹了半个月,苏祝周就去了警校。从那两人就没见过面,只有书信往来,近几年通信也没有了。刘颖父亲是革命党人,死于讨袁之役。婚后,刘颖回门一次,奔母丧一次,因族人争产,回去打官司一次;关山万里,又是内乱不止,她回一次云南,来回费时都在两年左右。苏祝周曾回来过几次,都因她赴滇而误了见面机会,这次他回来近两个月不到她这儿来,她也赌气不到他那边去。今晚是他预约叙离情的,她虽有怨气,心里喜欢还是主要的,夫妻久别嘛。此刻儿,这久别的夫又成了泥菩萨,刘颖不耐烦,因道: “你一个军官,在太太面前怎么畏畏缩缩的?你要叙离情的,说话呀!” “唔,唔……”苏祝周仰脸哺一口酒气。 “我来起个头吧。”刘颖铺开纸笔,“我写首小诗,你和一首就有话讲了。诗云:花落君家十五春,新蕾方展两商参。空帷冷屋孤灯影,半被常留半被冰。” 苏祝周一句也和不出来,急得头上冒汗,嘆口恶气,说:“我也读过不少古书,12岁就能作骈体文,想不到后来蠢成这样,连平仄声都分不清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刘颖老大不悦,“我初嫁来时,我们双方都未成年,无所谓夫妻之爱,横直那时候你身上还有热气。可是现在……” “现在我变成了狗!按种类分,我还只配做一匹原始狗哩!”苏祝周眼在变红,是副预备哭的苦相。 “你发酒疯了吧?”刘颖站起来,准备过去扶他,“听你的勤务兵说,你时常耍酒疯,今晚我本不想让你喝,你自己偏要用大杯,到底又喝多了。” “他妈的冤枉!”苏祝周苦皱着脸,把他在哑姑那儿听来些什么,他出了什么丑,全告诉了刘颖。 “原来这样!”刘颖哭笑不得地说,“中国闲书多,无所谓出丑,可你怎么疑心那是共产党宣传品呢?” “这是10年内战养成的忌共习性。” “要是真有共产党来呢?” “国共言和,我当然也会欢迎共产党来。” “你这个习性不改,恐怕大事难成。” “难啦!”苏祝周突然吼叫起来,“我得了病,用不多久,我完全变成阉狗啦!” 刘颖只当他是醉话,因道:“有病请人治呀。” 苏祝周使劲蹬地,吼得也更响:“谁也治不好!这叫内乱综合症,血腥狂,我要吃人肉!” 刘颖只觉心头一凉:“你真是匹原始狗,现在要来吃我啦!”她哇的一声,哭开了。 第9页 苏祝周大号起来,又捶桌子又跳脚,像是陡然疯了。不到10分钟,他不号了,她也不哭了,苏祝周自个儿在说: “他妈的系啦,派啦,帮啦,冷欣,翁坦,你这两个王八蛋!冷小鬼要祝娟做二房,翁胖子要祝娟做他小舅娘,迫她就范,了此一案。言定了的,事成之后我做江苏保安处副处长,晋少将。原来都在骗老子,老子也骗他们,骗啦!”他突然声音没了,眼瞪得像鬼卡脖子似的。 刘颖越听越恨,但不露声色,要乘他酒后吐真言,多查问些事。于是走过去,在他背上拍几下:“又是怎么啦?夫妻间应当无所不谈,我不说出去就是。” “关天保啊,你这无赖!”苏祝周又骂开了,“你是怎么勾引上我大妹的,老子要扒你的皮!” “人家是自由恋爱,我们本当贊助。”刘颖在诈他,“你怎么骂妹夫,有仇么?” “那是个出名的无赖,他让我栽两个大跟头。” “你是老警探,他是小青年,怎会栽在他手里?” “我要说的你可不许露出去,莫忘了夫为妻纲。” “你也莫忘了现在是你有求于我,你不把各类关系说明白,我也不好助你。” 苏祝周醉而未烂,心里还明白,想了想还是把他那两跟头的始末说出来了。他本来说得很含混,刘颖存心诈他,以话套话,才把事情“套”明白。 1933年,苏祝周由警察系统调到中央系25师某团当中校政训官,参加 长城抗战。战后,他团里有一位营长叫李啸天,保举关天保中尉为上尉连长。保举书上说关是南京人,19足岁,西安军校少年班毕业,本年自动投军,战场上有大功,由上士官越级晋中尉。其时苏祝周对军界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不甚了了,只看关天保是新兵,年轻,好欺,便派人去捕,说是“共嫌犯”。李啸天放走了关天保,自己倒被押送南京,办他的“通共罪”。谁知李啸天一到南京就被顾祝同派往88师任中校营长,并向刚接任25师师长的杜聿明写了申诉信。杜聿明也认识关天保,一怒之下命令枪决苏祝周,苏祝周靠职业上司掩护,逃往江西。 说来也是是冤家路窄,上海撤退。苏祝周去88师临时代理政训主任,得悉李啸天已是上校团长,关天保是李团的营长。天保怎么当的营长,他并不了解,只知道关营长带千余人在无锡掩护全军退却。于是苏祝周派13个人去寻找天保,趁当时的乱劲,干掉姓关的,对外保密。结果,关天保的队伍先反抗,后炸散,天保本人也愤而离队,苏祝周派出的人只逃回一人,他也被赶出了88师。 其后苏祝周把执法队余下的20人密布于南京,一定要杀死天保,寻回祝娟。南京会战前他接到一次报告,说在追捕天保时执法队中尉队副身亡,目标失踪。至于天保跳江遇救,怎么又同祝娟成了情侣,还是翁胖子信里说的,如今南京已失,他那19名亲兵杳无音讯,他最担心那伙人被什么人捉了去,露出他的底牌。 昨天,苏祝周又接到翁胖子一封信,说是南京失守后李啸天于浦口东北30华里的王家店镇,收容乱兵近4000人,李任支队长,天保任第1营营长兼支队参谋长,祝娟任支队政工队长。12月18日李支队与日军血战终日,击败了日军5个大队的进犯。12月21日在滁六公路线上的丁家镇,李支队与胡宗南军补充旅,因雾大发生点小误会,復受日军大部队袭击而致误会双方均被击溃。其后天保与祝娟收容组建了一支小骑兵,在嘉山县境配合广西军作战,战果颇丰。刻下,火线暂冷,那支小马队已向苏家圩方向移动。翁上校要去皖南三战区,委託苏祝周一定做好关天保软 化工作,有“彩头”一定“利益均沾”…… 刘颖弄明事情经过,心里直打冷战。默然一阵,问道:“说了半天,天保到底是不是共产党?” 他答说:“当然不是。仅从跳江一事看业,此人充其量也就是个爱国煳涂虫。” “北平那件事,你还有解释余地。当时还有反共内战,你又是警官出身,就叫乱世坑好人吧。江南的乱子你就无法解释了,人家又没招惹你,你凭什么无端害人?” “说了你也不理解。这无赖才23岁就成了冒尖人物,很快就会爬上去的。恩怨乃人情之常,如果他当了大官,一定会查究北平那件事,那……” 刘颖全身都是冷汗,闷了一阵,问:“他如今已是苏家姑爷,结怨如斯,以后如何相见?” 答说:“我根本没见过他,他也不认识我。” 刘颖说话带刺了:“我看你枉在政界混迹多年,至今还个昏人。试想,他没有硬后台怎么会在嫡系部队成了冒尖人物?你这样乱七八糟胡来,死了都没人收尸!” 苏祝周忽又号起来:“我怎么不想到这点?他妈的江苏帮,顾祝同,胡宗南,汪精卫,呜——” 刘颖也大号起来:“老天爷为什么要惩罚我?守了15年,守来一个神智不清的酒鬼,天吶!” 他们在房里大喊大叫,哭笑无常,只一个老妈子守在外间,又不便进去。不知挨了多久,老妈子也不知道打过几回盹了,就听刘颖在房里哭腔地说: 第10页 “你让我知道你蜕化为伪丈夫,比瞒着我好,这种事是瞒不下去的。说起来是你们这个封建家庭活坑人,那么早要我们成婚,你也是童身早伤。同时我也恨你,自己在外头胡搞,把身子弄成残废,怨谁来!” “我对不起你,原谅吧,生理上病总能治好,局面打不开,就要危及我苏家命运了。”苏祝周低声下气地说。 “器量大,能容人,局面就能打开。” “我一定依你的。” 从话语中听,苏祝周酒疯已经过去,舌头正常。刘颖喊老妈子进去,重新沏了茶,再接着谈。她问: “南京失守前,郑斌来信,介绍了天保战功和能力,抄寄来天保文章,你可认真读了?” “读了。我承认这小流氓聪明,会打仗。” “好了,天保是个无党无派青年,又久经大战,不正是你所急需的军事人才么?明早我俩去说服老头子认可这门亲,派人把他们找回来。只要你能放手让天保带兵,为了抗日,也为了家庭安宁,你今晚同我说的那些骯脏内幕,我保证永不泄露。” 苏祝周不作声了,只让小鬍子一呲一呲的,就像老猫遇险似的一副怪样子。他迫切需要军事人才,至于这个姓关的……“也好,姓关的来了,不妨试试,可用则用之,不可用么……” “你又要干什么?” “非利即害,当然按我的习惯行事。” 刘颖脸上陡起一层怒气:“我问你要干什么?” 他答得蛮轻松:“当然是干掉他,夺回祝娟。” 刘颖如同火上加油,跳起来指着他鼻子骂道:“放你娘的狗屁!你如此不能容人,还能有何作为?你自己才是个真正的流氓,无赖,也是废物!” 苏祝周也跳起来了:“你敢骂我,老子毙了你!” 两人大吵大闹,东西摔得一塌煳涂。老妈子吓得叫起来,叫来了一大群僕人劝架,苏祝周勤务兵也跑来了,强行拖走苏祝周,吵闹终止。 女佣们在收拾东西,刘颖却坐在床沿上发呆。“我该怎么办?”她问自己。此刻儿,她真是怨恨交集,守了15年活寡,盼来一把早衰的枯骨!假如他为人正直,诚心爱国,那当然又作别论;可是,他起兵之目的,主要是为了私利,他的心理状态,还是特别警察那一套,且是个嫉贤妒能的小人。怎么办呢?这拉队伍的事……拉!他是想借兵以自高,我何不来个藉兵以自救呢……祝娟吶,你在哪里?快来帮我一把吧。这万恶的旧礼教,活活的把我葬送了啊!祝娟吶,好阿妹,你一定有许多话没对我实说,以为苏祝周是我的丈夫。可是,你哪里晓得他是个什么东西,他根本不配做人…… 第二天上午,还在苏家圩子南门外土广场上,苏祝周的淮下独立团站成大方阵,领饷,每人两块钱。他们这800多人,只有14支旧步枪,小兵们自嘲说,他们是“大杂褂子队,拳头巴掌团”。 主持发饷的是刘颖。她现在帮着料理军中财务,装束也变了,换上一领玄色大衣,包一方灰色绒线头巾,人倒显得格外年轻,漂亮而又大方。 发完了饷,路得胜把队伍带开,刘颖陪同她名义上的丈夫在圩子外信步走走,一面商量着怎样扩大队伍。忽听马声嘶鸣,他循声看去,就见东圩门外大路上来了两上人,一老一小,各乘烈马一匹,距圩门百余米下马,早有苏家僕人迎过去接走了马儿,苏祝周夫妇也急忙迎上去。 这一老一小是隔代人,奶奶和孙儿。奶奶年仅40多岁,披青色大氅,腰插一支驳壳枪,人品倒也端正,只是有些个凶野相,说得好听些,就叫英气外露。她本名叫高云燕,一般人都叫她“燕婶”。她家在凤阳南乡,丈夫姓梅,是苏恆昌的亲表弟,她是梅家继室,比丈夫小10多岁,自己无出,便特别喜爱这独苗孙儿,出门总爱带上他。孙儿刚满13足岁,孺名小保子,大号梅復生,小人儿生得粉团锦绣,俊极了。走着,奶奶问孙儿: “你在郑斌家抄来的天保啥文章,全懂了么?” “经郑斌叔解释了我才全懂。”小保子答道:“那叫《大江赋》,‘国无宁夕,民弗聊生,知尊而不知猥,守惠而不守形,伐罪以绪罪,弔民以荼民,开光(喻指蒋政权在南京开台)十年,丧地三成,山河日碎,不火自焚,何以御外悔而取信于人哉?至痛者莫过于国亡,至惨者莫过于族灭……’写得真好,我一念它就老想哭。” “念了让人哭,算啥好文章?” “文章是为受害的爱国分子鸣不平的。” 说着离东圩门不远了,遇上了苏家族长皓翁老人。老人是拄着拐杖熘腿的,虽已年过八旬,身板子倒结实,耳不聋,眼不花,步履也还稳建。两下礼见了,燕婶叫小保子把《大江赋》给老人看看。小保子鞠一躬,叫声老老爷爷,把抄来的文章双手呈上。老人习惯地揩揩眼,一字不遗地把文章看完,称赞又感嘆: “‘勤阵勤军,匪求马往车还,无仇无罪,谁何鹰追犬逐?……’好文章!只是厌世心太重,人又跳了江。” “他遇救了,还是祝娟自由上的未婚婿哩。”燕婶说明道,“要是他们能回来,他们婚姻大事,老祖宗可得操操心,苏恆昌是死脑筋,反对婚姻自由。” 第11页 “我就贊成婚姻自由。”老人倒开明,“文章我先拿回去,抄了挂在祠堂里,藉以警世省人。” 老人拄着拐仗走了,苏祝周夫妇又迎过去与梅家奶孙二人见了。礼毕,刘颖牵着小保子相跟着朝圩子里走。她看看这粉团娃娃,心里真不知有多少感慨;她认定自己也能生出这么俊美孩子,可恨丈夫为人不善,又已成了废料……她眼圈儿又红了。 苏祝周也很喜爱小保子,从这表侄身上联想到自己三十无子真他妈的可悲。如今身体残疾,搞得父亲见恶,妻子生厌,也够无聊的了。“假如我也有这么一个好看的儿子,那未……”他想,老东西对我自会另眼相看,昨晚上刘颖也不敢指着鼻子骂我,他妈的! 进了东圩门,刘颖问燕婶:“你老从何处来?” 燕婶道:“你祝陶表哥也拉起一支队伍,我跟你老表叔去南京讨番号的。委员长跟何应钦尽讲空话,可他们忘了在 国民党里,你老表叔道行比他们深。后来,老头子让李宗仁拉到徐州当高参,我在江南江北跑个把月,看看人家民军怎么办的。跑乏了,在郑斌家住了几天,今儿打这过路,歇歇就走。郑家是高邮大户,郑斌他爸在世时候跟你老表叔一同拉过民军反清,这些你们全知道。” “知道。”苏祝周应道,“郑斌本是胡宗南部连长,怎么回家了?这么久不来信,大概是开了小差。” “不是!”小保子为郑斌辩护,“是翁胖子逼郑叔带队伍去袭击学生队,郑叔不干,同胖子带的几十个宪兵对打起来。后来队伍炸散,郑叔和天保叔一同协助李啸天拉队伍,王家店恶战,郑叔是李支队营长,有大功。” 苏祝周道:“是了,翁胖子来信说,胡部补充旅同李支队发生点小误会,可能从郑斌身上引起的。” 燕婶火爆地说:“那可不是小误会,死了好几千人,李支队完了,胡部补充旅也完了。”接着她把在郑家听来的有关李支队的事略略说了一遍。 ……说阳历是去年12月21日拂晓,抗日大胜而自身也有相当伤亡的李支队,在滁六公路线上的丁家镇,准备向30里外皖境刘官集转移。当时适逢大雾,胡军补充旅7000余人包围了李支队,强迫缴械,编入胡军,于是发生激战。结果李支队全军覆殁,郑斌营长和支队民政长兼翻译官张道之先生一同逃到了郑家。后来听传说,天保与祝娟又收容组建了一支小马队,去铁路线作战,详情不得而知,郑、张二人都担心得很…… 刘颖听罢,不解地说:“同是嫡系部队,胡宗南又不是白痴,为什么样要制造这场兵祸?” 燕婶嘆一重气:“啥嫡系不嫡系,那不过是蒋的自我感觉,一级骗一级,全是他娘的鬼煳鬼。” 刘颖又问:“天保是什么样人,大妹怎么爱上他的?” 燕婶说:“听郑、张二位说,天保对国家有大功,可他遭的难也不少,让坏人害苦了!” 刘颖斜瞟丈夫一眼:“谁在害他?” 燕婶又说起天保被害的事,从北平那件事讲到天保被逼投江……南京保卫战打响那天上午,有两群便衣流氓同时袭击学生队住处,目的都是绑架天保,一方19人,另一方30人。两伙人互不相让,就拼了刀子,人少的这伙死了17,逃走两个,人多的那伙也死伤过半,撤走了。在南京失守那天下午,祝娟又被两个流氓绑架一次,是天保救了她。后来,那两个流氓跳城跌死一个,另一个在下关码头让乱兵踩死了。其后天保与祝娟过江,协助李啸天拉队伍,这桩离奇的无头案,也就无从查究…… “表婶太累,不说这些了。”苏祝周肚里像塞进冰块,“统明白了。”他想,老子留在南京的人是这么完了的。姓关的,老子不会同你善罢甘休,我辛苦经营数年的执法队,为了你,33人死掉32,他妈的! 说着来到苏家大门前。刘颖要通报,燕婶不许,迳直穿堂过院,来到后厅。刘颖喊道:“阿爹,凤阳表婶来了!” 警报来得突然,苏恆昌慌忙从西套间迎出来,习惯地先抹下袖口后抱拳,半愠半喜地用埋怨口气说:“你来了也不预告一声,如此草草相见,成何体统!” 燕婶哈哈一笑:“道台大人止步!男女近于五步就算越礼,这也是哪位先贤圣训哩。” 苏恆昌也勉强一笑:“圣人再世,拿你也没办法。”说罢伸手让客:“请坐。看茶!” 佣人送上茶来,主客同时坐下。燕婶对孙儿说: “快给表爷爷请安,用老式礼。你别看人家那条猪尾巴辫子难看,见面赏就是500两雪花银。” 一阵哄堂大笑之后,小保子只站在厅当间向苏恆昌行个鞠躬礼,并未走拢去。他最讨厌有辫子的老头,这位表爷爷人好人坏他不管,只是看见那条辫子就想呕吐。 苏恆昌见表弟的孙儿粉装玉琢般的俊美,心里真是什么味儿也有。他恨恨地扫视苏祝周一眼,暗骂一声废物,便招手喊小保子:“过来,让表爷爷好生看看你。” 小保子勉强地过去问候:“表爷爷百病不生!” “唔,好!”苏恆昌把小保子拉过去,端起茶点盘子。“喜欢哪样吃哪样,吃光了再添。” 第12页 “孟子曰……” “哪个子曰你表爷爷都知道。今天你是小客人,不用劳筋骨,只管吃点心。” 大家又笑了,燕婶对苏恆昌说:“我这回住天把就走,不闹乱子,也不跟你吵架。往常,你表兄弟俩见面就吵架,吵起来都爱用孔夫子的话,听了真叫人心烦。怎么说你们也是姑表兄弟,干嘛哩?” “吵多少回也不能怨我!”苏恆昌理直气壮地说:“当初你们梅家有千亩良田,在你丈夫手里败得只剩两百亩,我不该管管他?” “你这老官儿真会讲歪道理!”燕婶同苏恆昌争辩,“咱们梅家是跟上孙中山闹革命,一次次拉民军起义反清,才把家败了的。这是光荣事,穷了也不怨谁。” “那你们倾家也活该!”苏恆昌那套腐论又来了。“邦之兴衰,自有定数,匹夫胡可为者?中山信徒非尔梅氏一家,信至今日,孙文主义哪条实行了?反对共和也非我恆昌一人,反到行将就木,还是一个乱闹闹的民国。” 刘颖站起来劝解:“二位老人家莫抬槓,讲点开心话,也让晚辈们沾点伦乐。” 苏恆昌官腔地呵哈一笑:“好,讲点开心的。” 随后闲谈,讲的全是家常话,倒也皆大欢喜。苏恆昌吩咐刘颖,安排梅家奶孙住下,中午办酒来不及了,吃点便饭,晚上设宴款待客人,刘颖牵着小保子,同苏祝周陪燕婶出了后厅,苏祝周忙他的事去了,燕婶问: “祝周的队伍办的怎样了?” “离军队标准相差万里。”刘颖答。 燕婶不悦在哼一声:“叫祝周下午跟我谈。” 刘颖把梅家奶孙安排住下,刚回到自己房里,老妈子来说有位青年先生造访。她好生纳闷,她从不和青年男子单独交往,哪来的什么先生找她?不待她回復,“先生”已推门进来,双手抱拳,面带笑容: “在下唐突,太太包涵。” 来人讲的是一口标准国语,但声调清脆柔和,好像是女子声音。刘颖老大不悦,这人怎么不经允许闯入她卧房里来了?再抬眼略一打量,来人是中等身量,如果是女的就是中上身材,小团脸,苗条俊美,虽有徵尘之迹,不掩秀丽本色;大礼帽,阔围巾,长袍大褂之下又露着一双深筒马靴。尽管对方温文尔雅,也不能减轻刘颖气恼,因为不明人家身分而不便发作,只是冷冷地说: “少年人从何而来?这房间是何等场所,足下如此莽撞,连常礼也不懂么?” “夫妻水火,父子成仇,家人隔心,兄妹相残,就是尊府上常礼么?”来人又操起一口南京话,也更像女音。 “你……”刘颖更加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自己发不出怒气来,似乎被对方仪容和语言征服了。 来人迅然脱去长袍,露出一身呢料军官制服,还是个上尉哩。刘颖一惊,对方拿下礼帽,围巾,张开二臂,就向她扑过来…… 突然之间,刘颖头脑已是一片大乱,热泪夺眶而出。她出张开双臂迎了过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上尉军官是谁? 苏家大小姐,祝娟姑娘是也。 待到姑嫂二人安静下来,刘颖吩咐老妈子把住门,严禁宣洩大小姐潜回。然后,她打量着祝娟,激情地问: “你真的上过战场么?” “有偏嫂嫂,在我的战刀下报销的东洋兵,已经是两位数了。”祝娟回答得很轻松,尽管这种话一般不应出自一位 女大学生之口。 “快告诉我,天保可来了?” “你也知道他?!”祝娟感到惊讶,“我和天保结识时间并不长,又一直在战地奔走,家里怎么晓得的?” 刘颖说笑道:“你们是一对摩登的战地鸳鸯,蒋委员长都知道,还真了得!” 祝娟并未说笑:“蒋知道他,因为他那篇绝命辞到了政府当局。关于我以及我同他的关系,李宗仁可能知道,10天前有一位姓谭的桂军旅长来找我们,谭某还是天保朋友,天保不肯捲入桂系,避开了。” “他到底来了没有?” “没他命令,我怎能随便回家?他是旅级参谋长,可现在手里只有160余骑兵,派我回来看看,家里招了多少兵,他准备在这里扎窝,作行动依託。” “家里没障碍了,快请他来!” “我们这种家会没障碍?” 刘颖拉住祝娟双手:“你总该相信我呀!我们名为姑嫂,其实亲如姐妹。乍来时,我是早嫁媳妇,你是无娘孤女,你长大之后,我们也无所不谈。对于你们这个家,墙高而屋冷,财巨而人寒,我俩也是厌恨相同。” 祝娟道:“我们无暇叙旧,要尽快组建一支大队伍进击日寇,减轻徐州战场的正面压力。” “同我说说天保履歷,好决定我怎样搭线。” “我简要说说吧。他祖籍宿迁,生于南京,在西安度过少年期。他父亲是老西北军旅长,用拔苗助长笨办法教子;他从五岁上学,早晚在家学国术和现代军事,他天资好加勤奋,高中毕业后参加军校考试,拿了军校毕业证书。1933年他自动去参加 第13页 长城抗战,为国立功,差点丢了小命,上海抗战,他在李啸天那里当营长,屡建奇功,结果让特务赶下长江,至今我们也不明白谁在害他。” “他家还有什么人?” “就剩他一根孤苗。天保父亲在1930天中原大战时阵亡了,家里又遭一次兵灾,他兄妹二人同母亲回到南京。他祖父与祖母病故,一下成了贫民,到园区做了菜农,尽管那样,天保也自学未停。他母亲是有知识的人,天保当了营长,她依然过贫民生活,不许天保寄钱回家,队伍上来的证明,她也不拿了向政府求接济。后来在敌机空袭中,她母女统被炸死了。这样一个爱国家庭,这样困境中磨练出来的少年英雄,竟然受苦如斯,真叫人言之齿软吶!” 刘颖默然一会儿,悄声问道:“他同共方是否有瓜葛?国共虽然合作了,那些特别警察恶习一时改不了,天保屡遭迫害,恐怕是由此而起。” 祝娟忿忿地说:“国家内乱多年,生长出一些政治蛆虫,不害人就不叫蛆虫了。天保聪颖过人,可不知什么党派,连 八路军是谁领导的都不清楚。对蒋委员长态度,他和一般军官无异,拥护抗日,讨厌内乱。他的多次受害,从政治上找不出答案,我和他也是百思不解。” 说到这时,新泡的茶才不烫人,祝娟喝半杯茶,接着说:“李啸天是黄埔五期优等生,有才能,有建树,结果李支队在丁家镇被胡军补充旅偷袭,阵亡1600余人,溃散者大概也是这个数,李支队长本人也阵亡了。事情是翁胖子一手制造的,根据就是李支队过于勇战,背景可疑,就来个宁可误伤,不留隐患。胡军补充旅有7000多人,被我们自卫子弹打死一些,日军突然袭来,该旅非死即逃,其实也全军覆殁了。天保说了,捉住翁胖子,要拿他活祭先烈,这坏蛋太叫人恨了!” 刘颖听到现在对天保身世才弄明白,于是对天保其人和关家的高尚品行,产生了极大敬意。也是听到现在,她对丁家镇兵祸始未才搞清楚,由是对李支队长也产生了极大敬意。有了这两层敬意,她对她的挂名丈夫苏祝周和翁坦上校等辈,也就越发感到厌恶。不过她没把这些情感流露出去,只是向祝娟介绍家里怎样得知天保其人,苏祝周迫切需要军人才,欢迎天保来。她说:“为了说服老头子认可这门亲,我同你哥故意把天保门第吹高些,说是将军之子,倒吹对了。老头没反对,只嫌天保名字俗气,我们也不知你在何处,未深谈。” 祝娟道:“他本名关勉,字躬珩,变成贫民之后才改为现在这个大众化的名字。他不想恢復原名,他原名和表字统是冯玉祥给取的,老冯知道他在何处,一定要把他弄去。父亲不会认可这门亲,我们也无须他的认可,我是为家里这杆子破兵而来,这主要看哥的态度。他同我之间的私怨,我可以宽谅,但他必须改邪归正。” 刘颖解释说:“你哥是原有职业挡住了他的宦途,也想乘乱而起,当一路毛司令。可他又不通军事,天保来,妹夫帮他带兵,他脸上也有光呀!” 祝娟苦地一笑:“我哥的脸比南京城墙还厚……” 姑嫂俩没完没了的说呀,说呀……其实两人讲话都有保留部分,而且是极重要的部分。祝娟没说明他们小马队是一支孤军,而且是“非法武装”,她是为苏祝周的合法番号而来,并未看中这支“大褂子队”。刘颖并未暴露天保受害和祝娟最后一次被捕内幕,她已不想永远保密,她有她的打算,要看今后事态如何发展。姑嫂相较,刘颖到底比祝娟年长一些,想事情也远一些,祝娟虽然参加过“学运”,上过战场,毕竟年轻,想事情要简直一些。 一路硝烟第三章 兄弟恨 第三章 兄弟恨(1) 已经临近午夜了,满天星斗,不太黑,也很冷。燕婶领着小保子乘马从小马队驻地返回,登上一道矮岭向东北方走,下了矮岭就是苏家圩。小保子早把手枪上了顶门火,在保护奶奶。其实奶奶是在保护他,况且在江淮一带,无分官兵或匪盗,谁敢触犯梅家燕夫人? 矮岭上是一条东西大道,四野茫茫,不时传来狗群受惊的狂吠,偶尔也有几声零乱的枪响。三五成群的夜行客,穿越大道,此隐彼现,好一番乱世夜景啊! “哎!”燕婶嘆气了,“自打我记事时候起就天下大乱,乱了几十年,最后把日本兵乱进中国来了。” “爷爷说奋斗不懈,就有办法。”小保子稚气地说,“他说要拼上两代人时光,到我长大了就有民主太平年。可是我要把困难看重些,也打算奋斗一辈子,把好日子留给更下一代人。” “你还是个小人,就想到下一代啦!”燕婶被孙儿的稚气逗笑了,“好呀,有志气,像咱们梅家后代。你爷爷从二十岁上加入孙中山的秘密会党,已经奋斗35年了,还在为国奔走。梅家产业为革命倾掉了,你爷爷留给你的财产,就是为国而奋斗。” “我就爱这份产业。”小保子学着大人腔调说,“爷爷说高山上松树最结实,我就要做高山小松。” 奶孙二人口中的“爷爷”,名叫梅晓村,字旭之,现时人们都叫他梅老。他是北洋武备学堂出身,做过军官,后来在原籍拉民军反清,一次次失败,一次次再起。民国以后,从广东到武汉,他都是左派 第14页 国民党,1929年蒋桂战争后,他辞去一切公职,在家赋闲。小保子父亲梅祝陶是黄埔生,讨厌内战,辞职回家,在军中曾干过中校副团长。抗战炮声一响,梅家又卖掉了150亩地和凤阳城里的四道瓦房大院,全家搬回乡下老宅,用卖 房地产的钱作军响,组建一支600人的队伍,由梅祝陶任大队长。梅老越来越穷,也不是大官,却受到社会广泛尊敬。 这位燕婶本是淮河船家女出身,自幼习武,胆大心细,有一股子旧式侠士习气。她做了梅老继室以后,跟老头子跑遍了大半个中国,粗识几字,也是经多见广的人。老头子交代她在苏家圩子一带扶起一个抗日司令,她到苏家和苏祝周谈了,很失望,苏大少只在警校学过些擒拿术,再就是懂得些捕贼破案窍门,带兵打仗,狗屁不通。恰巧祝娟突然来了,向燕婶只讲了天保和小马队概况,她已十分高兴,在苏家住一宿,今儿一早就现场考察去了。 在小马队驻地,她受到热情欢迎与款待。上午,看了骑兵们几项精采表演,然后和士兵们座谈。这些兵全是“民国二十六年壮丁”,国民政府歷年强征壮丁入伍,就是这一年度要求最严,兵质也最好。于是这些兵:无一例外地都是被捆到军队里来,当然也就无一例外地对政府当局不满;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参加过上海和南京之役,当然也就无一例外地都有大战经验;他们又是从南京日军火化活人的屠场上暴动出来的脱险战俘,当然也就无一例外地愿意抗日;他们无一例外地全是丁家镇兵祸的倖存者,当然也就无一例外地仇恨胡宗南,乃至讨厌整个嫡系军;他们无一例外地崇敬天保,当然也就无一例外地爱护自己团体,英勇善战,纪律严明。还有,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是农民,北方人居多,当然无一例外的全是穷苦人家子弟……这许多“无一例外地”在燕婶面前宛如一尊尊无比坚强的钢铁之柱,她,满心地笑了。 下午,她同天保谈,她问,天保答,祝娟作补充,就是谈天保的学业和作战经歷,又着重讲他的指挥经验、战斗力形成和统军方法。 “李支队队伍是怎么形成的呢?” 燕婶问。 天保回忆到:那时的南京,多数军队是大炮一响,长官跑光,军队失控,一片大乱。在溃败的路上,长官们多数成了光杆司令了,谁能拦住多少兵,谁就是多大的官,没谁跟他争大小。李啸天也成了光杆司令,在路上与后来在王家店“抗日结义”的那群兄弟姐妹先后相遇,因为新交旧识、志同道合而共同拦阻组织乱兵。由于人心太散、他方干涉,两次组织起来的乱兵,又两次炸散,还骚扰了百姓,给丁家镇造成不小的损失。第三次组织起来的李支队除前两次炸散留下的几百名官兵外,全部是石立景和韩七娘带回来的从南京日军火化活人屠场上暴动出来的脱险战俘。 “你们在王家店结拜是怎么回事?” 燕婶又问。 “当时是莫德成的主意,他说:蒋委员长与冯大树、李宗仁是把兄弟,江苏帮头子顾祝同和韩德勤也是八拜之交,我们为什么不能拜个大把子呢?大家贊成,由何小原写年庚帖子。李啸天与张道之都是32岁,依月份李居长,张居二;郑斌28岁居三,任三营长兼炮营长;莫德成27岁居四,任二营长;石立景26岁居五,任搜索队长;吴有才25岁居六,任军需官;有四位24岁,按月份韩序七,关序八、盛序九、王序十;何小原与我同为23岁,小原序十一,我排在十二,任支队参谋长兼一营长;祝娟22岁,排在十三,负责政工队。” 燕婶探讨道:“你们战力强是不是因为结拜的原因?” “有这方面的因素,但不是主要的。第三次组织起来的李支队官兵多为脱险战俘,亲歷了日军的野蛮屠杀,在一个地方日军就烧死身边3万多战俘和平民,那要杀尽中国人的恶毒和绝劲,使大家心理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和震撼,由麻木到觉醒,由幻想保命到幻想破灭,由受辱忍羞到知辱怒耻,不仅意识到没有退路的灭顶危险和勇战才能自存的道理,更有了杀尽倭寇也难消心头之恨的狠劲,积极杀敌成了大家的共识!勇敢、顽强成为普遍!我把这叫创心力量。再加上民众支持,武器装备并不差,以及组织得当、指挥正确,所以战力强。” “创心力量?!” “对!南京,是我国的首都,是我国的政治心脏,整个华中地区是我国心脏地区。在南京屠城,反映出日本军阀对中国的极端贪婪恶毒、野蛮残忍、狭隘仇恨、盲目蔑视态度,充分反映出他们无道德、无廉耻、无人性、无仁义的面目,暴露了他们无力量、无智慧、无文明、无信誉本质。他们这么原始兇狠、狂妄自大,是他们的兽性释放,虽然他们痛快了,却唤醒了全国军民,也深深教育了李支队全体官兵,教会了咱们恨与狠,不得不报以更恨与更狠,逼得咱们无所畏惧,只能拼命。” “创心!创心力量!有意思。那为什么不叫伤心或其他什么的呢?” “当然不同,伤心只是失望,创心是绝望,是要被人家杀光的绝望,连做亡国奴的资格都没有,这种绝望动员出来的是觉醒和决死气概,只能以死相报,你创我心,我创你命!以中国之大,人口之众,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兵不惧死,何以战胜之?! 第15页 “鬼子造这样规模巨大的孽,足以警示中国人300年,更不要说现在;这样兇残的孽债,鬼子只能用命来还,歷史将长期谴责他们。用咱们石五哥的话是‘天红啦,地红啦,眼红啦,刀红啦,都他娘的红啦’,只给鬼子留下一个‘杀’字!” “有道理,连劝善心都被鬼子杀光了,它鬼子还有什么好果子?!” “中国人虽然心地善良,讲究谦和、忍耐、仁义,日本军阀以为是懦弱。其实中国人自古尚武,勇敢顽强,当忍所不能忍、受所不能受时,就会爆发出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歷史上野蛮的匈奴,近代元、明、清强大的王朝,都是被这种力量摧夸的。李支队的表现,就是忍所不能忍、受所不能受必然反映,与其说李支队战斗力强,不如说李支队心强,精神、思想强!是创国心、创民心、创军心而释放出的力量!” “在王家店,李支队击败日军5个大队,这么大的仗,究竟是怎么打的呢?” 天保、祝娟的思绪,一下子又回到阳历年前…… “李支队回来打鬼子啦!我们都去挖战壕吧!!”王家店的青壮男人纷纷操起家什,参加备战;邻近各村青年也朝王家店跑来,早上曾被李支队骚扰过的丁家镇,也出动千余民工,还带来了5000多元钱。到下午4时30分,民工聚拢近2万人,捐款4万多元。然而,民工和捐款还在继续增加着。 本来,在李支队刚返回时,仅由支队民政长官张道之和祝娟出面约集本镇各类管事人开个小会,讲了支队决心,唿吁民众协助,张道之说:“南京人每秒钟都在死人啊!再不反抗,中国人要让人家杀绝了;再不打鬼子,咱们都没有活路,上对不起祖宗,下对起子孙,都没脸做人!”不料王家店四处宣扬,说李支队要同日军“拼了”。于是甲村传到乙村,子镇传到丑镇,民众便自发地出工、献金。 这地方人烟稠密而且富庶,人们在财力、物力,与人力各方面都给予李支队大力支援。这样自发地援战热潮,在当地还是破天荒第一次,至少在人们记忆中是这样。 这里原先是胡宗南部一个旅的防地,依託两道山岭,中间夹一道大洼,实际占地十平方公里。两层阵地和大洼里,工事和防炮洞都做了不少,李支队只作些调整,费工不大,有民众相助,一夜完工。 唐生智(南京总指挥)要胡宗南军在这放一个旅,一是防止日军过江迂迴,二是准备掩护南岸守军北撤。岂料12月12日下午,这个旅得知南京危急便弃阵而逃,重武器大部分仍了,官兵也逃散了不少。李支队在王家店住过一天两宿,因忙于内部事务,虽然听郑斌讲了这件事,无暇也无须清理胡军阵地。昨天下午天保在后山上规划阵地,才看到主峰附近有8门轻型高射炮,9挺大口径高射机枪,全是苏联造,弹药很多,挽具齐全,都原样放在工事里。另有4门野战炮,4门160毫米口径的重型迫击炮,都是太原造,炮弹也多,但无挽具。这是阎锡山支援的两个重炮连,胡军逃跑时,两个连的山西兵用輓车拉上行李也跑了。有了这些炮,昨天下午整编时就成立了炮兵营。原炮兵连长提升营副,营长由郑斌兼任。 现在李支队总兵力约近3800人,大家接受天保建议,连队都不超过百人,人多了怕这些新连长指挥不了。三个步兵营各辖七个步兵连,两个火力连;搜索队、骑兵连、警卫连和特务连是支队四个直属战斗连。全支队火力单位多,按照 国民党军队当时作战情况,阵地防守力量不弱。 1937年12月18日拂晓,天气晴朗,地面无霜,只有在向阴面才有冰。王家店很静,居民全已撤走,只有几只野狗在街上跑来跑去。后山上,李支队官兵都隐伏在各类工事掩体里,严阵以待,静候撕杀。为防滑倒,每人脚上都加了一双苎麻草鞋。 日出时南面响起了枪声,搜索队与敌人接火了。 飞来两架小飞机,在王家店后山低空扫射。郑斌一挥小旗,所有高射武器一齐对空射击,敌机未被击中,绕大圈子在爬高,对阵地无甚威胁。 来了4架轰炸机,因为地面火力过勐,都是高空“水平投弹”,没炸到山头,倒把两层阵地间的大洼地炸的一塌煳涂。这大洼是救护和补给场,各类伕兵、担架民工和许多军马都隐蔽在这里。敌机轮番轰炸,大洼里浓烟四起,有些军马脱缰乱跑,搞的很紧张。 吴有才和何小原是李支队正副军需主管,自然也在大洼里。“狗日的!”吴有才拿起一支步枪打飞机,“后方成了前方,老子揍你!” “有才哥,打不着它!”何小原喊道,“现代战争是立体的,无所谓前方后方,不要乱就是了。” 吴有才打几枪把枪仍了:“十一郎,你见过大世面的,你来指挥吧。张二哥封我个军需正,我还不懂是个什么意思呢。我是个老百姓,不当孬种,跑腿办事好了。” 张克显是负责管理民工担架的,也有些紧张:“小广西,打仗我不着,都靠你了。” “着”,或者“照”,是苏皖地区地方习惯语,意思是行、成的意思,大概是中国古汉语留下来的痕迹。 何小原道:“经过一次就着了,谁也不是天生的英雄。我其实也不着,就是在东战场吃过几次炸弹。” 第16页 第一批轰炸机闹了半个小时飞走了。不到十分钟又飞来了第二批轰炸机,8架了,大量倾泻炸弹,前后两层阵地都被炸的多处起火。 李啸天站在主峰上,镇定自若。天保猿猴般地敏捷,在阵地上穿行如飞,稳定士气。这给士兵们鼓舞很大,相互传告:咱们指挥官不赖,好样儿的!记住参谋长要求,多杀伤敌人军官,反击队形是“人字形的……” “高射武器注意!”郑斌发口令指挥对空射击,“全体瞄准头机,把它打下来!” 这些高射武器官兵只经过两天应急训练,基础动作和技术水平很差。他们按照郑斌口令,把枪口、炮口一齐对着飞在前头的那架敌机开火。打了5分钟,没打中头机,倒把中间一架轰炸机打着了火,拖一股黑烟向南飞逃。跟着,另7架敌机都把炸弹胡乱抛光,一起掉头逃去。 “狗日的!”吴有才舒了一口气,“飞机也没有什么了不得,打中一个,吓跑七个,妈的!” 地面战斗转趋激烈,搜索队仍在抗击进攻之敌。 日军先派出一个小队乘汽车从浦口来。日出时距王家店10华里下车,先用一个班(日本人叫分队)搜索前进,遭到石立景他们阻击之后,占据一道稜线,打几分钟火力战,随后跃起冲锋。石立景搜索队利用起伏地有利地形,以火力杀伤敌人,打了15分钟,日军领队的曹长和分队的军曹、下士官全被击毙,剩下十几个小兵跑回去了。其后双方各占据一片乱坟地,火力对射,都没发起攻击动作。 上午8时整,山内大队附4门野战炮赶到交火线。20分钟后日军用炽盛火力掩护,放出200余人从三面进击,搜索队靠主峰炮火支援,分成许多小组与敌人游击周旋。一直纠缠到9点过后,达到了迟滞敌人行动的预期目的,主峰上用军号召回搜索队,警戒战乃告终止。 日军进至距山脚800米之线一道大土棱后,停下来调整队形。“吾大日本帝国皇军乃世界最优秀军队,驱散一股乱兵群,只用一次冲锋就够了。”山内勇夫中佐对他的下属这样说。随后他们大小炮一齐开炮轰击主峰,守军也开炮还击。李支队炮火优于对方,但炮兵组建仅两天,技术不熟练,加上日军小飞机窜扰不息,或4架,或8架,高射炮招架不及,主峰上被炸得烟雾瀰漫,削弱了炮火反击能力。 10点15分,山内发起进攻了。日本军队进攻时委实有一股子勇往直前的蛮劲,指挥官也能率队冲锋。山内中佐举起指挥刀唿喊道:“皇家勇士们!为大东亚之圣战,沖啊!”率全大队冲上了王家店后山。 他们冲到半山腰,行动越来越困难了。日本兵穿着笨重,皮靴踩冻土,又滑又硬,老是摔跟头;解冻的坡面上,土层水分大,泥泞陷人,也闹得“勇士”们步履艰难;加以山坡多皱,队形被分割在多处,形不成集团力量,发挥不出突击勐攻作用。李支队仅由守山的三个步兵连反击,他们每人脚上套一双苎麻草鞋,行动便捷,採取逐个击破的战法,仅半个小时就把山内大队打下去了。一双苎麻草鞋,会起这么大作用,李支队指挥官们也没有想到,而这主意却来自非军人出身的吴有才。 40分钟后日军又发动第二次进攻。冲到山坡上半部分,遭到守军火力的封锁拦击,只见日军的军官和军士一个跟着一个倒下,队形越来越乱。山内这个人虽爱胡说八道,但不等于他人也煳涂。他迅速採取措施,依仗支援火力全力掩护,全体退回那道大土棱后,丢下了52具日军尸体,半数是军官,余者多为军士。 时已过午,战场暂时冷却。 日军从浦口开来40辆大卡车,第二个大队进入战场。 郑斌指挥火炮拦阻敌人,只打坏了3辆汽车,没杀伤几个敌人,日军都跳下车向前跑,空车返回,被击中的3辆大卡车在原地燃烧着。 有百余名日军向西侧结合部胡军守的一座圆山冲去,那山上原为胡旅一个营据守,此刻无任何反映。那里是李支队与胡宗南军胡啸海旅的结合部,双方长官战前承诺互为侧翼保障。天保急喊道:“不好!右翼出事了。郑营长,命令骑兵连立即机动过去,强行接防,堵击迂迴之敌。” 郑斌又一挥旗,骑兵连向西扑去。他们虽有百余骑,不过是骑马的步兵,乱闹闹地控制不住队形。4架敌机在拦截他们,主峰上高射炮在掩护他们,击伤一架敌机,跟上一架保护的,一同飞走,另两架敌机折转来攻击高射炮阵地。骑兵被打倒了5匹马,落马的士兵爬起来徒步向前沖。 骑兵连占领了胡军那个阵地。日军刚爬到半坡,主峰上重炮一齐掉转射向,支援骑兵连,把敌人打下去了。日军只进攻两次,被打倒20余人,便放弃了迂迴行动,还有近百人也向王家店跑来。 在那道大土棱后,山内中佐对后来的一位少佐大队长说:“浅野君,哪个叫李支队的乱兵群已被我驱散了。可是本师团情报官是蠢猪,情况大变,他什么也不知道。现在山上是蒋介石中直( 抗日战争时,日军把 国民党军队分为三类:中直、中旁、杂牌。第一类指纯嫡系,第二类指“将化杂牌”)部队一个精锐师,加强了支那大本营重炮队,火力很强。本大队进攻三次,已杀伤彼千人以上,皇家军官26人为天皇陛下尽忠了。我们还要一个大队才能再次进攻,现有力量不足以全歼守敌。师团长阁下用无线电训示,铁道方面停止进攻,部队向这边机动,合力打下王家店,然后直插滁县……” 第17页 日军在调整队形,有的向前跑,有的向后跑,也是乱闹闹的。张道之站在郑斌身边,用纸煳的喇叭扬声,喊话瓦解敌军,敌炮轰击主峰,破坏喊话。郑斌着急起来:“怎么搞的?我们火炮这样强,反而压不住敌人。所有火炮集中打敌人炮兵,不打敌人飞机了,快!” 山上大小炮一齐压制敌人炮兵,敌炮渐次停止射击。这时敌方又开来40辆卡车,第三个大队又上来了。李支队火炮又忙于拦阻援敌,但收效甚微。敌人跳下汽车,向那大土棱后奔跑而去。守军36挺重机枪也在扫射山脚下之敌,枪炮声完全分不清点儿,只听唿隆隆,唿隆隆! 天变阴了,陡生的云层在飞速地膨胀着,能见度减弱,也还未暗到影响飞机活动的程度,而空中却无敌机踪影。有战斗经验的人懂得,这是敌人大进攻前的短暂安静,即将到来的必是更严重的敌情压力。 打到现在胡旅那边一炮也没放。天保问李啸天:“还能按原定的时间撤守二线吗?” “当然不能!”李啸天回覆说,“不解除当面敌情威胁,后退毋宁自杀。” “拖胡啸海旅参战不可能了!”天保有些懊恼,“我们自己想办法应付危局吧。如此友邻还不如没有。” “还说什么?” 李啸天嘆口怨气,“准备大型逆袭吧(反冲锋),再传令后方人员参战。日寇已有3000人进入战场,让他们爬上主峰,那就不堪设想了。在敌人大进攻之前,我们还要作些什么准备,你考虑个腹稿,请郑、莫二位来商量一下,一切准备措施,都要抢在敌人进攻发起之前。” 莫德成跑来发牢骚:“王八蛋胡宗南最没廉耻,你还指望他支援,卵!这叫什么鬼政治?越混蛋、越草包官越升得快,弄到最后该是满朝混蛋加草包了!” 李啸天苦笑一下:“四弟,我们是为国家打仗,不是为胡肉头打仗,说其它于事无补。你来的正好,我们一同到郑营长那里,商量一下部署的调整。” 他们三人走进郑斌指挥位置,张道之和石立景也在场。天保以参谋长身份建议道:“日本人爱搞重心穿透,他们叫‘突贯攻击’,有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苯劲,还有个不丢尸体不丢炮的积习。主峰位置突出,目标明显,便于他们步、炮、空协同动作。据此,我判定,敌人大举进攻还是走前两次进攻的老路。我建议,立刻把重武器都转移到预备阵地,支队指挥所西移500米,步兵单位闪向两侧,以主峰制高点为轴,留下一熘横宽700米空隙地带。不讲理由了,大家都有经验。以上建议如可行,请张二哥带传令排既去新指挥位置,建立旗语联络网。重机枪和迫击炮,各营自派步兵协助转移,石大哥带直属队帮助炮兵营推炮。所有重武器运动道路和预备阵地,都是预先修筑好的,行动要快,要避免大的混乱。另外,炮兵要注意助锄和坐盘设置质量,刚才有的炮才打3发炮弹,坐盘就下降了一米,这可不行,重炮不同于小炮,技术上副营长要逐炮把关,回头我到炮兵观察所看看,当前这些敌人已经不少,一定要发挥重炮火力优势,防止敌人再次有效的增援。” “好,执行吧!”李啸天只是赞许的点点头,“我的指挥所本来就简便,请道之先生先走。” 别人都分头忙去了,张道之是个马大哈,这时候还在和天保开玩笑:“你这关小怪,就是打仗聪明,别的事情统煳涂。说什么:‘肉食者无谋窃位,报国者赤诚无门!’你这不是报国有门了吗?这会应当抓紧时间同祝娟谈谈私房话,再来它一篇《鸳鸯赋》,一定能写出好文章。” “去去去,我没有时间与你闲扯!” “我偏不去,你就是煳涂,你还说:‘我爱国,国不爱我;我救国,国不救我!’ 升官之道在于骗,那些大官就是一群骗子!不是国家不爱你、不救你,而是那些骗子不爱你、不救你!” 这话大概说到天保心里去了,他没再吭声。 李啸天却道:“你才是个甩子呢,‘肉食者、报国者’是我说的!” 山上忙,山下也忙,山上乱,山下更乱。攻守双方都在为一场大拼杀而排兵布阵,谁也没有干扰谁,谁也顾不上干扰对方。然而,山坡多皱,地形复杂,又生满了密密的矮树丛,守军活动,日军看不到;日军活动,守军倒看的清楚。天保跑到炮兵营观察指挥所,利用观察便利条件,亲自指示重要目标,要求抓紧时间观测,赶紧计算炮兵射击诸元,派出一个步兵排,帮助他们架设通信复线,开设侧方观察所,加固工事,准备大打。 天保问:“炮目距离五千米射弹空中飞行时间是多少?” 别人无语,计算兵却反问道:“甚炮?”一听口音是山西人。 “160迫击炮!你是山西人,怎么会在这里?” “大概50秒吧,长官。”原来他就是那两个山西炮兵连指挥排的兵,人各有志,没有跟着连长逃跑。 “射弹飞行时间这么长,对运动之敌,你们可得计算提前量。” “是应该如此。可是,咱们重炮技术比较复杂、罗嗦,先要确定和观测目标,再把观测数据计算成观测成果,然后再根据观测成果计算成射击诸元,根据射击诸元进行实弹射击,根据实射偏差,得出修正值,才能有把握的准确打击目标。现在咱们观测器材制式并不一致,山西炮兵用的装备是德制六千四百密位,这炮队镜却是六千密位制,两观交会数据不匹配,需要转换,加上现在都是新手,对数表只有一本,观测、转换、计算时间长,计算差错多。对运动之敌射击,这样干是要误事的!” 第18页 天保一听这小子临危不乱、思路清晰、业务明白,便道:“这样吧,现在就任命你为炮兵观察指挥所长,我与郑营长不在时代替我们在这里指挥。我派人在镇上已经找到了两把计算尺,可以替代对数表,我再给你物色几个能计算的人用。你要用160迫击炮射程远的优势,根据地形和刚才敌人增援路线,选择几个方位物和阻击点,建立拦阻敌方后续增援的目标打击网络,预先计算出射击诸元。对于运动之敌,不要再临时观测交会计算速度了,对乘车增援之敌按每秒10米速度计算提前量,徒步奔跑增援之敌按每秒5米速度计算提前量,徒步增援之敌遭到炮击后会减低运动速度,按每秒2米速度计算提前量。你给我记住了,及时打击是最重要的!到时候,你不用请示,直接利用预先计算的射击诸元,加上增援之敌与阻击点的方向、距离、高程差,以及提前量、射击成果修偏数值,打就是了。” 午后1点整,日军开始动作了。 大约有200具掷弹筒,分四层布在山下,连同16门炮,48挺重机枪,由下而上,以主峰为目标,分段狂射,弹着点都在横宽600米长坡面上。跟着飞来4架轰炸机、8架小飞机,也对这狭长坡面狂轰滥炸。从主峰到山脚,顷刻之间,地动山摇,山坡好像泼上了汽油,连动土都燃烧起来。 日军步兵冲锋了!他们打仗爱咋唿,看那片足有两千四五百人,利用炮火和飞机轰炸效果,哇哇叫声满到山脚,三个大队各成一条“蛇”,并肩前进仅只半小时,“蛇头”已经伸过了半山腰。 李支队重武器猝然开火。重机枪受山皱影响,对敌步兵战斗队形影响不大,只有较小的侧翼拦阻作用。炮兵倒有了奇效,尤其是160迫击炮,不受山皱影响,威力巨大,不到10分钟就连着摧毁日军2门野战炮、4门曲射炮。然而,李支队重武器在新的阵地上也全部暴露了,敌机、敌炮迅速转移攻击目标,那些预备阵地,渐次陷入浓烟大火之中。李支队重武器单位官兵们,虽然受到这样巨大的敌火压制,仍然在顽强地发射着,步兵却减轻了火力压力。 这么打着打着,天色突然灰暗起来,云层压低了。于是敌机回逸,双方炮火都在散乱地发射着。 李支队指挥所响起了冲锋号。天保与莫德成各带七个步兵连,早已隐蔽在敌步兵进攻队形两侧,闻号而动,也吼着杀声,从两翼横冲而来。日军先头部分离主峰已经不远了,受地形限制,队形拉得长而散,空隙很多。守军反冲锋步兵14个连由两边穿来,把日军队形切成两半。 石立景带着搜索队,一路沖一路喊:“跟俺上,沖他龟孙子!天红啦,地红啦,眼红啦,刀红啦,都他娘的红啦!杀呀!” 莫德成手持一把大刀,边沖边唿喊:“弟兄们!为南京同胞復仇,为被日寇活活烧死的数万弟兄復仇,沖啊!” 他手下的兵们平常老听他讲:“钢军精神”,只是听听罢了。现在,这位营长带头与敌军肉搏,全营勇气倍增,勐冲勐打,把当面日军沖乱,就在棱洼之间短兵相接。这些步兵大多是石立景带出来的脱险战俘,他们一看到日本鬼子,眼都红了,拼打的很劲委实可观。按说中国士兵在军事素质和体格方面都不如日本兵,但在生命搏斗时刻,仇恨和勇毅却在起主要作用。日本兵被沖得七零八落,中国兵全像疯了一样,在追杀敌人,在拼命! 天保带一营冲过来,喊道:“四哥!你向上打,我向下打,撕大空隙,扩大战场空间!” 莫德成没听到,他的队伍其实也沖打乱了。 山内中佐距主峰制高点还有200米光景,发现下坡情况大变,才察觉到上了对手的当。但他还在喊叫着:“抢占制高点!山地战,制高点加无畏就是胜利。吾帝国皇军是不会被打败的,勇士们,沖啦!” 然而,谁来沖?三个大队不属于同一建制,中佐本人也是个大队长,对另两家并无权威性约束力。那两位大队长发现自己队形下半截被打乱,相继掉头回援自身尾部,整个部署的上半部分就发生了混乱。山内大队军官多已阵亡,现在的各级指挥官都是他临时指定的“代用品”,约束不住队伍,也跟着发生混乱。偏在这时,细雪分飞,天昏地暗,李啸天带预备队600余人从主峰西侧冲来,居高临下,把已在混乱中的山内大队先头部分一下子压到下坡,协同两侧反击部队,三面夹击,一鼓作气,把日军赶到山脚下,就在田拢间展开了近战拼搏。 李啸天端着刺刀冲杀,卫士排护在他身旁,虽然未刺到敌人,对全支队鼓舞很大,上校军官身先士卒,而且带头拼刺刀,亦属壮举。 齐大成的骑兵留一个排守山,他带其余人马跑回。他们跑到拼杀场全仍了马,徒步进场,加入格斗。 有50几个日本兵由一中尉领着钻向主峰,很可能是因为受地形影响而与他们主力失去联繫的一拨子乱兵。他们距主峰百步光景,祝娟领上各类伕兵400多人刚从主峰漫下来,全凭人数上的压倒优势,把这股敌军沖乱,纷纷朝下坡跑。 那日军中尉指挥刀喊小兵应战,脚下一滑跌倒了。不待他爬起来,祝娟和几个伕兵一齐朝那中尉开枪。打死了一名敌官,韩七十分羡慕:“小苏,你运气真好,打死一个鬼子头目。” 第19页 “这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祝娟也很高兴。她对夫兵们喊道:“冲下去接受步兵指挥官指挥,不要乱。” “都交给我了!”郑斌把守阵地步兵200多人带来,会合伕兵们向下沖,行前对祝娟说,“你们同七小姐和吴有才一起,组织战场救护,别的事不用你们管。” 吴有才此时拿一支步枪在追一个敌人,追进山坳里,别人全不知道。他脚上套一双苎麻草鞋,行动方便,那鬼子兵登一双翻毛皮靴,靴底还钉有铁片,就像一头骡子似地踏地有声,被滑得老摔跟头。“狗日的跑不了,老子今天要戳死你,为南京人报仇!” 吴有才追上了敌兵,那傢伙回身用枪一拨,吴有才手中枪飞走了,敌人掉头又跑。吴有才拣起一根大木槓子,再追。那敌兵连跌两跤,吴有才追上了他,跳起来用尽力气一槓子砸下。好,狗日的爬下了,再来一槓子,不着,他还在动,再来一槓子……他高兴的叫起来:“鬼子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他拿铁傢伙,我拿木傢伙,他狗日的倒见了阎王。”假如那敌兵枪膛里上子弹呢?吴有才想不到这些,咋咋唿唿地冲进拼杀场去了。 山底下,李支队与日军都打乱了建制。总兵力双方大致相等,敌我交错,喊杀连天,形成了一场大混战。这是李支队三起之后最酷烈的一次抗日仗。 韩七拿起日军死中尉那把刀下山寻战,谁也拦不住她。有40多个日军跑进街区,其中有3个人上身无军服,2人穿衬衣,1人光背,每人手里都拿着步枪。石立景带搜索队追歼这股敌人,他边追边喊:“那仨龟孙子全是鬼子官。他发现了俺先打军官手段,脱了上衣想蹿,可别让他们跑了!” “我来杀一个!” 韩七追进街区。“不中!” 石立景拦住她,“这又不是杀鸡,小姐干不了这个,你少给我俺找事!” 韩七挣脱了,和士兵们一起冲上去,混乱中,她一刀从那光背敌人腰侧刺进去,那傢伙嚎叫一声栽倒了。她抽不动刀,也没刺中人家要害,因为双方混打格斗,兵们在那傢伙身上踩来踩去,一会儿他就气绝了。韩七为自己鼓掌,“我如愿以偿,快哉,快哉!” 这股散敌被打死了10余人,余者逃出街外,搜索队紧跟着追进了大战场。石立景说的 “那仨龟孙”当然全部杀死了,是不是军官,也无须细究。 本来,日军长于近战,拼搏顽强,但一次总攻失利,军官大多阵亡,到山下混战不久,军士又相继“玉碎”。三个大队互不协调,穿着笨重,比赛着摔跟头,队伍混乱失控,锐气顿失。李支队官兵行动便捷,在各级军官带动下愈战愈勇,虽然也乱,但处势主动。山内中佐也曾想着调整队形,扭转颓势,然而,三个大队军官已不足10人,早就一团大乱,只好边打边退。 此刻已是下午两点半,细雪变成了大雪,上下一片迷濛。从浦口方向又开来百余辆卡车,日军真的把原定进攻胡旅部队都调过来了。然而,天保他们建立的炮兵拦阻敌方后续增援的目标打击网络却起了很大的作用,利用刚才的射击成果,全部160迫击炮直接实施转移射击,不间断轰击增援日军。有一些炮弹直接打到了车队中,十几辆车上的日军不死即伤,二十几辆车当即拉上这些死伤者回去了。剩下的人,不敢继续乘车,在离战场4公里处下车,一路远距离奔来,一路饱受大口径重炮轰击。重迫击炮的破片效率特别大,杀伤面积是同口径线膛炮的一倍,爆破效率是82迫击炮的10倍,是手榴弹的百倍,增援的日军都是大队暴露步兵,最怕这种重型迫击炮轰击,不到二十分钟的路程,跑了半个多小时,挨了几百发重磅炮弹,伤亡不小。这时,援战民众从四面八方汇拢来,直接参战了,总领队恰是张阿四小老大。当地本来民枪多,溃兵又扔下大批枪枝,民家青壮男人差不多人人都有枪,他们是老百姓,但声势浩大。雪雾茫茫、烟雾茫茫,日军搞不清来的是什么兵,隐约间但见无边无沿的执枪人,鸣枪吶喊,排山倒海而来。于是,新来的日军就地展开掩护,山内中佐率残部拖上大炮,逃离现场,大拼杀至此才算结束。 张克显带民工把日军遗下的尸体,全部拖到那大棱以南的野地里。张道之站大土棱上,用纸喇叭筒喊话:“大中华王家店前线指挥官李啸天将军传谕日军山内指挥官:吾人本着大国民之风度,对于战败之敌,示之大仁大德。尔辈可运走死伤者,我方半小时内不射击……” 日军开过来几十辆卡车,车上插有“红十字”小白旗,搬走死伤者,一窝蜂地逃回浦口去了。 李支队其实也无力追击了。苏祝娟带政工队找见阿四,把大约15000余名助战民众拦回来,帮着清扫战场。 这一仗整整打了8个小时。李支队缴获小钢炮6门,电台1部,各类枪枝800件。杀敌数不详,也无法估算,老乡们说敌人死伤累累,可能死了小2000人。“累累”云者过于抽象,“死了小两千人”既是个不确定的数字,也可能是夸大或缩小了。只有一点是明确的,日军被打残了三个大队,后来增援的两个大队,损失也不小,这在当时,已经是个很了不起的胜利。 李支队阵亡513人,重伤800人,轻伤一千挂零;重机枪以上重武器被炸毁了四成,炮弹消耗了八成,炸死和惊跑了军马430匹。当晚,全支队撤回丁家镇。 第20页 战斗一结束,天保就去找胡旅,问问他们是怎么回事,怎么一点信用也没有。现在回来了,脸色很难看:“妈的!昨晚我们把缴获的敌人文件送给胡啸海,本来是提醒他们注意日军动向的,提前做好接战准备,他们却连夜兵退20里。还说这里是1军的防区,今天的战绩算是他们1军的,他们已经上报了战果。我去时,正赶上他们收到通令嘉奖和战功、奖金批覆的电报。二万大洋的奖金,旅官们准备自己分70%,剩下的给下面,下面人嫌分的少在抗议,胡哮海、翁达他们一面在抓人弹压,一面却在相互吵自己的利益呢,骂的凶着呢,简直乱的一塌煳涂。还叫我们编入他们序列,跟他们一块逃,真是无耻!” 祝娟恨道:“我们知耻,所以抗日,他们无耻,所以当官!” 天保继续道:“他们还提出,要我们把缴获的战利品和日军遗留物送给他们,他们好再次申报和换取奖励。” 张道之直咋吧嘴:“看看,我怎么讲的?‘升官之道在于骗、进取之路成于欺’,用你的话就是‘朋友互济、贼子互欺’,咱们把他们当朋友看,他们可真是贼子,就会偷!” 祝娟道:“他们标榜是天下第一军,是嫡系中的嫡系,可黄埔传统的革命、自强、团结、爱国,被这群贼子演义成:革百姓的命,强自己的势,结利益的团,不许别人爱国!贪功委过、贪生怕死,这帮新贵与老军阀一样,应该打倒!” “还是鬼子可恶!害的我们有学不能上、流离失所!”韩七小姐并不全同意他们的说法,她毕竟是韩德勤将军的侄女。 祝娟道:“那是了,鬼子可恶,随意屠城,杀他千刀都不解恨,该杀他千万刀!可是,新、老军阀更可恶!他们都说自己革命,代表民众、民主、文明、进步,一旦得势,当了官,就不是人了,与满清一样,对自己的同胞特别的狠毒,对外卑躬屈膝,天生的奴才,自己奴跪洋人,全国老百姓就得跟着一起跪!他们和鬼子一起,搞的国家支离破碎、没有和平、不能建设,害的百姓长期饱受战乱之苦。他们该杀万刀!万万刀!” “你们讲话太激进,怎么会一样呢?最少现在没有了帝制,最少政府没有割地赔款!最少抗战以来已经杀伤日军二十万人,飞机击落了4百多架,光将官就击毙5名!满清政府根本做不到这点。现在的状况是日本军阀得到的好处太多,满清和北洋政府积弱积贫太久!” “恐怕还是新贵们利益太多、胃口太大了吧?!吃空饷、贩烟土、卖军火、抓壮丁、讨小老婆、虚报敌情、夸大损耗、捆绑百姓、敲诈商人,一个赛一个的混蛋!现在好了,连我们牺牲500多人换来的战果都敢抢,除了打鬼子,天下就没有他们不敢干的事!” 祝娟冷冷的道。 “还是祝娟说的对!这不是激进,是革命,是进步!不这么激进能打这样的抗日仗吗?!” 张道之激动道。 莫德成道:“都是共生死的弟兄姐妹,吵什么?咱们都是被人家耍了的甩子!” “你们是甩子,我可不是,我就是个商人。”盛小九说。他本名叫盛云清,是追缠祝娟而来,拜把子时只是因为他在场,排在第九位,“我还是不明白,你们抛家舍业、九死一生,鬼子又那么厉害、兇狠,你们图的是什么?没有什么赚头呀?!” “小九,这里是军队,你莫要动摇军心!”李啸天道。 “是哩。你们打这么大的仗,冒这么大的险,应该挣多少钱呀?可是你们没有,这怎么可以呢?!” “你闭嘴,你们也都闭嘴,都不要乱说。” 李啸天喝道。 “是哩,是哩。可是,日本人同老蒋争地盘,碍我什么事?” “我说中国怎么会有汉奸,原来有你这种人!你再胡说八道,小心毙了你!” 天保心里却一紧,难道现在权贵们也是盛小九这种心态?国家危难,却私利薰心;大是大非,却置身事外…… 王家店沸腾了!鞭炮、锣鼓、唢吶;欢唿、口号、歌唱,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引起山谷回应,大地共鸣,还有漫天瑞雪,简直是天地同庆了。人啊,这些中国的普通老百姓,挑来了许多米酒、熟菜、热饭,犒劳官兵们。街里街外,人山人海,热烈欢迎李支队,从白髮老人到毛头娃娃,都激动得满脸是泪,他们总算看到了中国兵打败了日本兵。李支队官兵们也都挺激动,是啊,军人也是中国青年,只要有良好教育,就会强化民族意识,中国让帝国主义欺侮够了,谁不盼望国家强盛,结束这近百年的任人宰割的苦难歷史?! 燕婶同天保、祝娟一下午没谈完,晚饭后接着谈,直谈到晚上10点,奶孙二人也就无一例外地喜欢天保其人了。临行时,燕婶对天保和祝娟说: “孩子,我喜爱你们,也喜爱你们这个其实不小的小马队。我是打定主意扶天保做这一带抗日指挥官了,可你俩得计划好,别忘了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回去叫祝周明早来拜访,正式邀请你们去合作抗日。你们出场得显点威风,一是给老乡鼓气,二是镇镇祝周那小子。”…… 现在奶孙俩走在矮岭上,小保子又说起孩子话:“让天保叔做我爷爷小徒弟,他就能常去我们家啦。” 第21页 燕婶道:“人家是有文化的青年,对帮师帮徒这一套,兴许会反对的。其实青帮这东西如今杂七杂八的挺乱,你爷爷名份上是青帮22辈大老太爷,他当初只不过借帮力反清。你爱天保叔,就要学他人品,一心为国。” “记住了。”小保子应着,回脸看着小马队驻地方向,夜色深沉,一切都在朦胧中。 奶孙二人下了矮岭,已有一条木船候在河边。刘颖迎着燕婶问:“怎么样?表婶。” “精兵强将。”燕婶下马,上船,一面把她的一日见闻说给刘颖听。船到北岸,兵丁牵走了马,刘颖领她奶孙俩向苏家圩南门走。燕婶又道: “你这做嫂子的,要讲点大贤大德,把心朝娟子那边偏点儿。要抗日得靠肯抗日的人,你公公只会坐大堂,祝周只会抓小贼,靠他们啥也办不成。” “晓得。”刘颖应道,“今早我们把公公说通,成立各县抗日自卫总会,让他做总会长,我们说这衔头同前清道台差不多,他蛮高兴哩。我在上午发了通知,到会的人也快到齐了,以后就请他老人家到太虚中去过官瘾,我们放开手脚办抗日事业。” “好媳妇,会办事!”燕婶夸奖刘颖。 在南圩门外土广场上,苏祝周在等候着,问的话和刘颖一样:“怎么样?表婶。” “真是一支铁骑兵!”燕婶用夸张语气说,“你小子以后器量要大些,你的队伍能不能成气候,就看你能不能容下人家了。娟子跟天保的事,那是男女自由恋爱,你这个做哥的能帮个好忙,人家会说谢;你要是跟你爹一样,死脑筋,不开通,人家把小马队拉起来就走,红脸关二爷也拦不住,别说你爷儿俩了。” 苏祝周道:“听从表婶吩咐。你老去了一天,谈的怎样,他们提了什么条件?” 燕婶以长辈身份教训说:“人家是正规国军,你是杂八队,他要跟你谈什么条件?公务上的事,他来了再说,你明儿一清早就去拜望,表示你开明,你妹婿那边可是给你预备了一份厚礼。” “是,听表婶的。”苏祝周口里这么应着,心里却在想,明天去拜会这无赖?他妈的,我那两大跟头加32条人命,难道就罢了不成…… 苏家港这地方,是皖属四县交界处,农历腊月25日上午苏家发出若干请柬,临近的居乡绅佬们当晚应召来到。腊月26上午,简短议论一通,“各县抗日自卫总会”便算成立,田舍太守苏恆昌復出为官了。 午后两点,苏家圩南门外土广场上已然聚拢千人上下,干嘛?来看苏家新姑爷的。这位新姑爷是将门之后,抗日英雄,还是“冯玉祥亲戚”哩……刘颖放出去的“风”,在扩散着,作用着。 军号声中,苏团全体出动,在广场上布警戒。这支五颜六色的杂八队,都已穿上了新的灰色棉军服,约三分之一的人扛上了枪,有点军队样子了。这是今早苏祝周去拜会天保时得来的礼品,其实这些礼品全是胡宗南部溃退时扔给日军的,小马队又缴获来,如今装备了苏团。最使苏祝周兴奋的是天保送给他50匹大洋马,骑上这洋货,就表明抗日是真的,尽管此时他尚无抗日行动。 阔人们出来了,苏恆昌派头十足地走在前头,身后跟着20余位绅佬阶层人物,那便是“封选”的总会委员们了。此外尚有阔太太20余位,成年的少爷、小姐50余人,全是跟来玩的,主要目的就是来看祝娟的男朋友。 河里放着30木船,那是准备渡骑兵们过来的。 大家聚在广场上等候着,欢笑着,七嘴八舌地胡猜天保模样。便是刘颖也以为祝娟对于天保大约是爱其志,未必爱其貌,战场上的雄狮很难与美男子划等号的。 河南岸出现了马群,小马队来了。顿时广场上锣声、鼓声、喇叭声、长号声与人们欢唿声混为一片。 骑兵在南岸排队,整齐地横排三列,一色的绛色蒙古良种大马,身架大小相等,兵,个头也大小相等。官兵们全是头戴钢盔,足登马靴,一律穿呢料军官服,日式的马枪、马刀、小炮,德制的机枪、冲锋鎗,好一派威风! “表婶!”刘颖急问,“谁是天保?” “你这孩子,他能离开娟子么?”燕婶手指河南说。 河宽30米,刘颖站立处距马队约150米,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她看到,祝娟身旁那匹马上,那位青年骑者,中上身材,长方脸而稜角不明显,五官清秀,肤色健白;尽管他穿细呢料制服,有少校徽志,武装带和战刀,这份俊相只像个书生,而不像个勐将。“娟妹!”刘颖含着泪默念着,原谅吧,嫂嫂可是第一次嫉妒你呀!可是我,晚了,只能尽力为你们效劳…… 马号声响,骑兵们一同举刀,向欢迎人群答谢。 “快渡过来!”刘颖挥臂唿喊。 “我们是战斗骑兵!”祝娟喊着答。 又一声马号响,小马队迅速向东南方驰去。大约5分钟光景,又折转来,在他们刚才排队处东边百余米有一小阜,高约十四五米,阜下是这条河的最窄处,宽不到10米。在一阵激壮地马啸声中,关少校第一个驱马冲上小阜顶端,腾空跃起,飞越河面,落入北岸草滩。 第22页 广场上的人一下子惊得哑静无声。 骑兵一个跟着一个横空飞过,到了北岸,160余骑又排成了方阵。最后一个腾空跃马的是祝娟小姐,到了北岸与天保并立于队前,这一举似在向故乡人宣告,她不再是小姐,而是战士。 广场上人声鼎沸,人们争着拥过去欢迎马队。许多人激动得热泪盈眶,中国也有这样的强兵,抗战有办法了。 “嫂嫂还没看到新姑爷哩!”刘颖开大嗓门嚷。 “让开路!”皓翁老人用拐杖拨拉挡路人,“苏家新婿上门,要让我这老族长先过过眼吶!” “天保君!!”许多知识青年涌来,“我们都愿意参加抗战,你同祝娟小姐就领上我们干吧!” “谢谢父老们!”天保在马上举手敬礼。 苏恆昌只觉得眼花缭乱,广场上众口一词,上下夹攻,这门亲就由不得他认可不认可了。他在燕婶和儿子、儿媳面前讲这门亲事是耍了滑头的,当时他说:“只要门阀过得去,人品过得去,学业过得去,族人皆曰善就是”。这完全是敷衍之词,他是绝对不能容忍男女自由恋爱的,就是女儿自选个新科 状元,他也不会允亲。而现在,这广场上,上千的人乱挤一气,骑兵们也都下了马。人们都吵吵些什么,分辨不清,只有“新姑爷”三个字刀般的刺痛着他。他正在心烦意乱,燕婶走过来了: “方才几个青年人商量了,今天是欢迎国军正规部队,只谈公,不谈私,你是主人,过去迎客吧。” 苏恆昌这才放下心来,随燕婶向关少校走去。 土广场上人欢马叫,苏家圩从未如此热闹过。 一路硝烟第四章 姐妹情 第四章 姐妹情(1) 当天晚上,苏家那宽敞中厅里,摆开12桌酒席,宾朋满座,谈笑甚欢。正中的一桌是首席桌,桌面圆而阔,坐12人,余皆方桌,各坐八人。首席桌一圈的12人中,有苏恆昌父子,燕婶和皓翁老人,七位绅佬,再就是被隆重迎来的关天保少校。在这桌上天保最年轻,也是全厅瞩目的中心,他已罩上一领酱色中式夹袍,代替军大衣,一头浓髮似墨似漆,面色如粉如玉,温文尔雅,举止大方,与马上的关少校,又是一番风貌。在宾客中,男青年也有二三十位,无不来自富家,也都是有相当文化知识的公子哥儿们。然而,此刻儿,“公子”们在天保面前,总觉得自家仪容低下,虽然并不完全这样。这位“天保君”不仅仪容出众,且是抗日英雄,这些平素傲不知礼的少爷小姐们,无不以能与天保交谈几句为荣。这样,祝娟便成了当然引见人,酒席尚未开始,天保已由“中心”变成了明星。然而,“明星”却很有礼貌,总是起立与来谈者接话,保持适度礼仪,话不多,但合乎身份,来谈者无不欣欣然了。 待到酒过三旬,菜上五味之后,苏恆昌才起身祝酒。他的祝酒辞却别致:“……祝娟之安然归来,关君天保之力也。吾与关氏素无瓜葛,关君所为者,义也。本员为官半世,最重信义,是以备席以谢义士也,此其一。二呢?荷蒙诸位旧同仁之不弃,公举老朽为总会长。恆昌自知才疏,又已荒于政务多年,尚望诸位同心戳力,顺应天命,尽人事而维持地方……” 他的话说得不伦不类,搞得满座愕然。开席之前,燕婶要刘颖给苏恆昌写了讲稿,叫他照念一下完事,燕婶知道苏恆昌朽气重,又特地把刘颖写的什么,当众说了,就是欢迎国军小马队,庆贺各县抗日自卫总会成立。所以只讲公,不讲私,因为天保与祝娟都是挂洋刀的军官,公私混读,礼序上不好安排。她讲这些,苏恆昌全听到了,竟然充然不闻,我行我素。 邻席的刘颖急得不停地用眼神示意苏祝周起来讲几句补救词,讵料苏祝周半合着眼,视若未见。他那反覆无常的病态心理,早把刚结成的“兄妹联盟”,置诸脑后。 在座那些清朝遗老,有些人在北洋军阀时代还做过官,他们对时局还看不清,都是随大流探风向的。对主人的祝酒辞,他们也无心去琢磨那些字眼,仍照往日官场习惯,略微动动脑袋,点头不直,摇头不斜,一手抚鬚,一手把杯,口中唔唔有声;倘如是留老头辫子的,便让那辫子在脑后像一条倒吊的水蛇,无力地扭动几下。这一套动作便是旧时官僚们的应场小术,说是表示贊成也可,说是表示反对也可,说是什么都没表示亦无不可。 刘颖姑嫂都很不安,只盼燕婶设法来挽回这尴尬局面。燕婶想了想,站起来擎杯一晃又放下酒杯,就算是向各席虚敬了一杯江湖酒。然后用洪亮的淮上方音说道: “各位爷们娘们孩子们!我是个粗人,不会讲话,说好说赖,大家包涵着点。我这表大伯在前清做过大官,死人话说惯了,还得我来註解註解。天保跟祝娟是一对小情人,又是挂洋刀的军官,是转战到此,不是谁送谁安然归来,就是天保送祝娟探家也是份内事,用不着谢,老丈人要谢女婿干啥?欢迎小马队跟成立各县抗日自卫总会,全是为了抗日,他不讲抗战,讲维持地方,替日本人维持地方么?颖子给她公公写的稿子上,还有择日为小女与关参谋长办订 婚宴,到时恭请列位光临,他也没说。人老了,又是做官的主儿,都这么个煳涂劲,大伙也包涵点吧,啊?!” 第23页 燕婶一番话,说得全厅哈哈笑,青年们相继拥来向天保与祝娟敬酒,祝他们早结良缘。苏恆昌有些哭笑不得,这样闹下去,简直是四面围攻。他实在忍不了,哼哼几声,含怒地对燕婶说: “我家儿女亲事,岂容这般草草!” 燕婶已然不悦:“你答应的那三个‘过得去’,还有两个‘善’,还算数不算数?” 苏恆昌瞪眼答:“算数!然,此事在我处尚未过得去,我也未曰善。” “闹了半天你还是耍我的呀!”燕婶霍地站起来,“我高云燕走南闯北几十年,还没谁敢耍我。看在亲戚份上,劝你明白些个,别惹出我当年野性子来!”说着敝开大衣,露出驳壳枪,脸色好像要冒烟似的。 大厅里一下子哑然无声,空气沉闷。谁不知道这燕老太婆的厉害,触恼了她,真的能动傢伙。 刘颖赶紧拉上祝娟,每人端一杯酒,站在大厅中央,向各席做总、敬个鞠躬礼。这是表示敬了满场,然后刘颖讲话: “各位长辈!我们姑嫂二人代表晚辈们,感谢各位长辈贊助抗战事业,社稷存亡,方为大计。至于大妹亲事,没打算今天说,也没什么障碍,天保坐在这里,我是舅嫂身份,多夸则有嫌,我只是羡慕祝娟,这样好女婿落入苏家,真是阖族之光。我公公熟读古书,通达事理,刚才同表婶不过说几句笑话而已。在中国歷史上因婚事而激成家变的何止万千,而且都出自名门望族。我们应当理会长辈们心意,欢欢喜喜吃酒,让长辈们开开心。” 她这番刚柔相间的话,说得绅佬们点头赞许,青年们喜笑颜开,大厅里又热闹起来。 苏恆昌先是害怕,后是恨天保,因道:“笑话也罢,真话也罢,关君既是新客,我当叩其才然后论礼序。” “免了吧!”皓翁老人拦阻道。他是怕天保年轻,会被苏恆昌搬古董难住,“已经说过今天不谈私嘛,你要叩他什么才?他是客人,彼此都自爱些吧。” “事临头,不自由。”天保微笑着站起业。他生于南京,长于西安,但他以为南京话太柔,西安话太硬,在军中他常爱用国语讲话。现在,他就用国语说话了,“诸位前辈,诸位朋友!我不曾想到,我们的事会引起这种所谓笑话,既是当事人,不得不说几句。我和祝娟小姐确有百年之约,不过我们都是战士,随时准备笑卧沙场,不打算成婚,就照旧俗论之,也可讲可不讲。梅伯母同刘颖嫂也是好心,话也挑开,我和祝娟只好郑重声明,这事要给家长一个考虑时间,一年,两年,都可以。在家长未明确认可以前,我和永老只是主客关系,我们希望家长能够顺应潮流,但不会强制家长一定要按我们意愿行事,我们可不是粗俗丘八,而是有教养的人。” 座上客无不赞许天保讲得好,像个有知识的青年,皓翁老人也高兴地说:“恆昌,女婿给你梯子了。” 苏恆昌一心要制服天保,作他否定婚亲依据,便越发地固执:“不知客之所学,不可与之坐语。” 天保也烦躁起来:“永老,你我经歷不同,你要考我什么?翻古书我可能翻不过你,不过也未必就输,什么书都是人写的,你老能读,我也能读。我和祝娟的事,尽管你未认可,我仍把你当父辈尊敬,何必悖时而自践。” 青年们一起大声议论,为天保鸣不平,绅佬们也认为天保言辞恳切,都劝苏恆昌不必再演一场“考女婿”了。谁知苏恆昌是越劝越固执,官腔地对天保说: “尔不通圣训,我同你翻古书则甚?你这般年纪的一介武夫,领你钻几条字缝,你就分不清方向罗!” “永老,”天保强笑一下,“请别忘了咱们彼此身份,做事注意点时代特色吧。方今国祸深延,你也是中国人,只字不提抗日救国,你爱钻字缝,我也不能奉陪。抗日军人不言救国者为奇耻,晚辈不是那种人,你老猎错对象了。再则我是你请来的客人,不是自己跑来扣击尊府门环的乞儿,请客而辱客,难道也是圣贤明训!” 青年们譁然大笑,天保已赢得全场敬意,绅佬们觉得这位青年军官不那么好欺负,一起劝说别“钻字缝”了。苏恆昌随时可以收兵,他偏不收,好像被说服了似的,沖天保拱拱手,似笑非笑地说: “年轻人,我这叫你:鸿儒滥读;须知览简浩繁,每每受欺小虱子,物亏方悟。” 天保忍气问道:“你老怎么骂人?” 苏恆昌呵呵大笑:“席间无以娱佳客,我只好口占半联,权当酒令。” 这明明是要天保续对子,在场的人绝大多数不了解天保古文根基深浅,又是鸦鹊无声,静观事情怎样发展。天保却又变得笑嘻嘻的,说道: “永老,既然你老说的是酒令,就别怪晚辈以欠雅文字续之。” “军中令出如山,席间言文皆戏,请不必他虞。”苏恆昌手抚长鬚,态度变得很随和。 皓翁老人对天保说:“人家请你骂,就骂吧。” 天保斟一大杯酒,双手送到苏恆昌面前:“永老,你这个所谓酒令,晚辈可是首次见。酒令乃玩笑,我们是两代人身份 ,我只好对曰:童子鲜知;熟料拈书微些,常常捏死老雕虫,事过即忘。” 第24页 厅里起了掌声,当然是为天保鼓掌,但人们估计苏恆昌要变脸,掌声也就迅起迅停。谁知苏恆昌倒哈哈大笑,接过杯去,一饮而尽,还连声说好。人们又笑了,原来这老儿是山西的驴子,不压不走。 王二先生领几个人抬一长案放在首席桌旁,案上文房四宝俱全,磨好的墨汁,盛在两只大盂里。苏恆昌站起来向天保拱拱手,说声“献绌”,便站在案旁写字,写满了一整张宣纸,对天保说: “我练就这种字体,还不到20岁,字不算好,也颇受友好器重。听他表婶说,足下也是书法世家,设能赐点墨宝,把我写的《春夜宴桃李园序》下半部分落在另一幅纸上,我一定珍而藏之。” 王二先生把那幅半部“序”拿起来给众人看。字是行书,工力雄厚,委实写得好,他毕竟是进士出身嘛。天保看字看得很认真。10分钟后才问: “永老可有什么要求?” 苏恆昌满脸堆笑:“那就要主随客便了。当然,足下君若肯低就,以老朽这绌体字相续,那就不胜荣幸了。” 他这是逼天保仿他的字体写,显然,他知道“钻字缝”难不住这聪明的年轻人。书法千差百异,仿摹他人字体殊非易事,可不像口头续对那么便当。而这种事别人又不好阻拦,苏大老爷态度一下变得如此谦和,叫人很难却他的“盛情”。天保只是笑笑,拿来一支长杆斗笔,又坐回原位,让王能和一名男僕共拿一张宣纸,站在他面前,他只蘸一次墨,右手前伸,左手压在桌面上。别人全没见过这么写字的,只有燕婶明白,天保已将内力传上笔端,左手压桌是保持平衡,这时的首席桌三五个人也休想推动。 苏祝周就坐在天保身旁,看天保的笔在纸上挥洒如飞,他突然伸出两根指头向天保左肋刺去。就听一声沉闷地呻吟,苏祝周的右手已压在天保左掌下,他只觉一股冲力压得他唿吸困难,大汗淋漓。 仅10分钟,天保写完了,扔回笔,站起来沖苏祝周笑笑:“谢吾兄一臂之助。” 苏祝周吓得心惊肉跳,燕婶却对他说:“你小子在警校里学点猫把式,还敢在高手面前露?今儿你妹夫手下是留情了的,要不,他的内力早把你压扁了。” 天保斜身写悬空字时,人们全挤过来看,燕婶这么一说,人们才省悟到苏祝周刚才吃了什么样的败仗,祝娟非常懊恼,刘颖气得流泪。那两整张宣纸由僕人们拿着,站在凳子上,展开让大家看。 青年们精通书法的不多,绅佬们大多精于此道。无分老少都觉得奇怪,两张大纸上字形几乎一模一样,苏恆昌是光绪年间进士,天保是23岁的青年啊!人们再过细看看,天保只蘸一次墨,一气挥成,57个字浓淡均匀,无一点败笔。苏恆昌到底是60多岁的老头,通篇着笔杂乱,他的字远不及天保的字好。经绅佬们指明之后,青年又在狂热地鼓掌,当然不是为苏家老太爷叫好。 苏恆昌呆立着,脸上阵阵青白,动不得了。他可没想到在一个后生面前,硬碰硬输,软碰软输。“这杂种!”他暗骂天保,“这般聪颖,怎么打发……” “苏大老爷!”燕婶把苏恆昌从麻木中唤醒,“你考女婿一场,可过得去啦?” “过得去,过得去!我是说……”苏恆昌话未说完,咣当一下摔倒在大厅砖地上。 入夜了,苏家请来的客人,远的住下,近的走了。大宅里灯火稀落,就像一座空旷的大庙。 大宅西中院正房东套间里,天保坐在桌旁,灯光照着他一脸烦恼相。祝娟引他来,就是为了利用苏祝周的合法番号,扩大部队的。今天日落前,燕婶召他们开个小会,议定:两部合作不合併,由天保全盘主持练兵和指挥作战,对外一般用苏团名义,这当然是为了推动苏家父子抗战;刘颖主管财务,祝娟以政治教官名义,主管精神教育和宣传。苏团编一个特务连与小马队同驻苏家圩,另编四个步兵连分驻四乡农村。苏祝周当时表现得很热情,谁料,晚宴上他又是那么个姿态,他出手暗袭未必就得伤得了天保,却在表明他满腹小人心肠。 “天保叔!”小保子跑来了,“有一封信要交给你,现在才找到交信机会。” “什么信?”天保站起来,“昨天你跟奶奶去小马队驻地,怎么不交给我?” “要单独面交,绝对保密。”小保子像个军人似的立正站着,表情很严肃。 天保问:“谁们写的信?” 答说:“张道之先生写的,郑斌叔也署了名。” 天保伸出手去:“拿来!” 小保子突然来个坐马式动作,右手指指小口袋:“信在这里。你能推得动我,才能拿到信。” 天保只用三成力推一下,小保子就像一根柱子,动也不动。再看他那张嫩脸,已经憋得发紫了。他惊诧道:“你会运气!快把功散了,时间长了会伤害身体。” 小保子嘻哈一笑,突地跳到椅上坐下,同时取出信来:“天保叔,我的功夫怎么样?” “孩子嘛,功夫当然嫩些。” “你也是从孩子过来的呀!” “哈哈!让叔看看你,你简直是一件活的艺术品,大自然把童美全给了你,梅家宝贝,一定娇惯得很。” 第25页 “不,我一点也不娇惯。我从五岁上学,小学跳了一级,今年刚读高一,因战事而停学。我爸是黄埔三期的,我奶奶会国术,他们教我练武学军事,每天的功课要安排13小时,跟你小时候一样,可紧张了。” “你……”天保看着孩子发愣。从这孩子身上,他看到了自己少年时期生活的翻版。“又是一个!”他在想,为了民族復兴,总有一些人把一切都献出来,去斗争,拼搏。社会越黑暗,国家越危难,这种人就越多,这就是我们中国人的传统,中国的歷史大概就是由这样的人们一代代推动的!孙中山那一代人已经推走了封建帝制,我们这一代人一定要终止帝国主义压迫! 张道之先生信中说,他要去华北当八路,郑斌准备卖地拉队伍。如果梅家奶孙二人能碰见天保,希望天保说服祝娟,一同干新四军去。天保看了信,哈哈大笑: “我的张二哥,你真是个煳涂的好人啊!” 小保子说:“道之先生是大知道分子,不煳涂。” 天保道:“你是孩子,不懂这些。来,同我谈谈你的军事知识和国术功夫,都有多高的程度。” 小保子跳起来就跑:“我的任务完成了!欢迎天保叔到路西去,我们梅家也是一家知国而不惜家的怪人。” 孩子走了,他留在天保耳际那名话久久不能消失:“知国而不惜家的怪人……” 刘颖拎着一只皮箱,一脚跨进门来:“嗨呀!新朗敞户灯旁待,只盼阿姑快些来。”她放下皮箱,祝娟也跟进来了,在她背上拍一下: “嫂嫂苦心天有眼,麒麟送子早投怀。” 姑嫂联诗,本是玩笑,刘颖脸上却泛起一层痛苦阴影,老大一会才镇静过来。她说:“这是一箱禁书,放在你们这里安全,暂不让第四个人知道。” 祝娟问:“你哪来的这些东西?” 刘颖坐下喝茶,一面对祝娟说:“首先是从你那里来的,我精神大变化,也是你引发的。后来的事情就复杂了,锁人锁屋难锁心,我心已经活动起来,谁能锁得住?我的亲友遍全国,我就从通信中觅知音,也就有了书源。” 天保问她:“既是禁物,又怎能寄到你手?” 刘颖笑道:“我还有个特别丈夫呀!他最忌恨的东西,恰恰用他的名义邮递,把他太太也弄成了危险分子。” 天保愣一下,想说什么又忍不住了。过一会儿向刘颖说:“我们有两件事要请嫂嫂帮忙。” 她答:“两百个忙,嫂也愿为你们效劳。” 天保道:“我想请郑斌来做苏团副团长,请嫂嫂差个信使,我们道途不熟。南京失守后,我们李支队一群热血青年,悲愤南京国难,在浦口东北30里的王家店有过一次抗日结义,歃血拜了把子,李啸天是老大,张道之先生是二哥,郑斌是三哥。李大哥牺牲了,被当地人追认为将军,呈请国民政府核准。张二哥去了徐州,郑三哥能来,对我们帮助一定很大。” 刘颖道:“好,这个忙我帮得。” 天保又道:“还有些哥儿们,嫂不认识,不说了,只有个小九子,恐怕要有劳嫂嫂。” 有关“小九子”的事,由祝娟讲。此人名叫盛云清,祝娟亲表哥,家境富有,相貌低下,又是个死肉头,守财奴。近年来他就死缠祝娟,不明其目的,横直绝不是婚爱之类。“王家店结义”他在座,序在第九,大家都管他叫“盛小九子”。祝娟怀疑他有政治背景,就把他带来了,打算住下之后盘问明白。腊月23日晚,小马队聚餐,盛家小老闆撑坏了胃子,又染上重感冒,祝娟雇个夫役把他送到15里外小镇上住院治病,并未告知他到了何处。待他来时,请刘颖配合,查明他缠祝娟的企图…… 刘颖听罢,笑了:“这个宝贝没多少心眼, 对付他不难。不过这几天我事情太多,祝娟莫把他忘了,过两天把他接来,乡下有土匪,当心出事。” 天保站起来:“刚才是青年们瞎闹把我拥到这儿的,我和祝娟还得住回小马队去。” “你们住下吧!”刘颖醉态地说,“我今天就是个反封建将军,为你俩作主了。公公已经朽透,没有甲事有乙事,莫指望他开明。祝周父子互防,需要你们撑腰,他不会主动来找事的。” “嫂”,祝娟说明道,“我们不准备这样做。” “莫说傻话!”刘颖戏笑道,“韶华不再,试问君何待?好花儿当门不折剎时败,悔来谁怪!好了,我们前世有缘,该嫂今天成全你们。” “谢谢嫂子一片好心。”天保恳切地说,“人,要献身于一个伟大事业,就非有自我牺牲精神不可。中国跪在列强面前的时间太长了,我们这代人必须站起来,不能再让子孙跪下去。我们这种志愿,也望嫂嫂理解,成全。” 他说罢提起刘颖那只皮箱,和祝娟一同走了。 刘颖向回走,真是感慨万千:我,落后了一步,但我愿意赶上去。哎!造物不公,为什么让我早生10年? 苏祝周住处散发着中药味,他的勤务兵在煎草药,他在治性功能衰竭症哩。刘颖绕室而行,益发感到厌烦。她原以为天保的诚意加那份厚礼,会把苏祝周推上抗日之路的,谁知今晚宴会上他又如此这般。“那末”,她想假如他为人正直,爱国,我就做一生活寡妇,也算为大节而献身,可我不值得为这种人而牺牲自己。对不住,苏大少,我可要重新考虑自己生活了…… 第26页 她回到卧房,坐在梳装台前,喊老妈子端一碗酒来。老妈子只端来一盏,按16两制,这一盏是四两。刘颖接过酒一饮而尽,又唿酒,再来一盏,又是四两。她看着镜中自己的红红面孔,满意地笑了: “你看我老了么?” “谁说的?”老妈子应付说,“你同祝娟小姐站在一起,人家都说你比她还年轻呢。” “好,再来一碗好大曲 !” 第三盏,是冷开水,刘颖舌头麻木,也当酒喝下去了。 老妈子知道刘颖酒量很大,但在大筵之后再喝半斤大曲,就是男性酒徒也未必承受得了。她便跑出去喊几个女佣来帮着照料,估计刘颖一定要出点小事故。 刘颖对着镜子拢拢头髮,越看越觉得自己美。“15年过去了,时往而无回,看以后吧。”她在想,“滇人不齿吴蕃事,汉曲当歌蔡督篇”,这是她父亲手书的一副楹联。她也由楹联进而想到,与天保他们结为同志,投身到抗日洪流中去,这种献身是崇高的……她的手已在哆嗦,又端起酒盏,盏里是什么,她又是未辨味儿喝下去了。“苏家,老的是恶狼,小的是猎犬……”她模煳不清地想,什么三从四德,五伦七出,统统滚他妈的蛋!叭的一下,她摔碎了酒盏,人也咕咚一声栽倒了。 “天保君,还是你够朋友,赶来救我了”。盛云清半死半活的向天保致谢,“我就吃一副中药,病倒更重了。客栈要我花钱另请大夫,我仗着年轻,熬,熬,才不花那冤枉钱呢。跟我来的伕子跑了,只好等你们来接。昨晚来一伙土匪,要我10块钱,我当然不给,他们就把我吊起来死打,打……后来把我的钱搜光,衣服也扒去了。我一路上都是吃你的,可我,我,我身上有500元钱,500元吶!便宜了土匪。今早上,狠心的店主把我拖到这块,这块……”他无力再说下去,哀哀地哭起来。 这是在小镇一角,盛云清蜷作一团,哆嗦着,喘息着,叙述他这几天遭遇。他是个高鼻子,刀条脸,本来相貌丑陋,现在这副蓬头垢面样子,没人管他,顶多还能活两天,说不定今夜就会被饿狼拖走。 天保找来当地管事人,请西医给小老闆打针,服药;买一条棉被,雇木船一条,请船工两位,把盛云清抬上船,由小河入大河,驶向苏家圩。天保由陆路乘马向回跑,一面想,祝娟怎么也把人家忘了?好险,再过两天,小老闆尸身都无处找了! 这是他们到苏家圩第三天上午。天保在练兵场上练兵,勐然想到盛云清,回村找祝娟,她带上一个刚组建的15人的政工队,外出宣传去了,他便单人匹马去找小老闆。 在去的路上,天保虽然对祝娟不满,口袋里有两件东西总在抵销那不满,那是一个小本子和一块小木牌。小本子是她手抄的中共抗日政纲和 八路军内部制度,他俩已在小马队用公约形式把这些文件精神部分地实行着,队伍的精神面貌就焕然一新。小木牌是一块二寸见方的黄杨木片,共做两块,他俩各执其一。两块小木牌各厚两厘米,图案简单, 一面是“抗敌”二字,一面是个“恆”字,字全是天保写的,她亲手刻成阴纹,纹槽内加一层红漆。她说万一两人失散了,重逢时再老得互不认识,就对牌偕老。不过天保以为一个 女大学生搞这种孩子气的小玩艺与常理不合,可能有什么政治含义,但没问她。他曾想过,这小玩艺即便是童心之作,也说明她爱他之深。 刘颖那箱禁书全是“五四运动”以来进步书刊,他两连同刘颖、哑姑成立个秘密读书会,每晚读两小时,天保觉得获益不浅。同时他又在想,滑稽,八路军章程由地主小姐传给我这穷小子,而那多反封建书刊则来自旧式官僚大儿媳妇香房。 然而,在归途中他对祝娟的怨气越来越重,盛家小老闆是个典型的守财奴,但并非敌人,不应该忘了人家…… 他回到苏家圩,那条船也到了,天保找来刘颖,讲了事情经过,末了说:“忘了盛云清,我也难辞其咎,而祝娟是主要当事人,更不该忘了人家。” “主要当事人是你!”刘颖纠正道,“男子汉,大丈夫,出了点事朝爱人身上推,像话么?” “接受嫂嫂批评!”天保举手一礼,“这事总得设法遮掩一下,免得尊府上那位老太爷寻岔子。” “小事一桩,”刘颖傲然一笑,“我自有办法!” 天保别了刘颖,回到住处去吃午饭。他和祝娟都生活在小马队里,他住在一家中等农户厢房里,祝娟和政工队几位女队员住在一家大户偏厅里。小马队官兵平等,财政公开,他们和士兵们吃同样的饭,拿同样的钱,每人每月三元钱。小马队队长名叫齐大成,是原李支队的骑兵连长,河北人,他对天保和祝娟生活上还是照顾很周到的。天保既是这支小队伍首脑,又是大家朋友,除了社交应酬场面,一般都和战士们在一起吃饭。 下午他又到后山大洼去练兵,晚饭后回到住处,对内已改称通信员的勤务兵,已在里外两间都点亮了罩子灯,在外间桌上放上茶水。这住处蛮舒适,今天天保可不舒服,坐下来就生祝娟的气,他是由生活环境养成的一股子侠气,看到盛云清那副可怜样子,总觉得祝娟心太狠,怎么说也是亲表哥,怎能甩开不管呢? 第27页 天刚见黑,刘颖来了:“姑爷放心,一切安排妥当。请了两个医生,都有是交情的,按我的机关做,诊断云清已并发了12种疾病,其中有10种传染病,需要隔离治疗120天。吓得公公要王二先生在外面租一座空屋小院,派一个男佣人服待云清,特地关照,四个月内病人不许进苏家大宅,怕他被传上恶病。我还特地向公公言明,你们所以未及时告知云清的事,是临近年关,说了不吉利。公公倒高兴了,说,姓关的到底读了圣贤书,懂得些古训。” “哈哈!”天保斟杯茶送到刘颖面前,“嫂嫂真是智多星,能把进士老爷哄住。” “你们好高兴呀!”祝娟推门进来,一脸的不高兴。少倾,她动手斟茶喝,藉以遮掩自己的反常表现,说: “政工队员都是返乡学生,旧习惯一时改不了,宣传了回来,强拉我喝酒,把我喝成这个死样子。” 天保怒气地说:“你还喝酒呢,盛云清差一点餵了狗!他的事归你管,怎么不管了!” “我有我的计划!”祝娟嗓音很高,“那么个死肉头,受点苦有何不可?我也没想到伕子会逃贼会抢,他又那么脓包不经摔。”事情她已经知道了。 天保道:“人命关天,非同儿戏,照你的计划做去,盛云清的尸体都无处找了。带他来,查明他缠你企图,本是你的主意,怎么能对一个病人撒手不问?” 祝娟火气大发:“狗咬老鼠,多管闲事!我就没打算要他马上来,等我们把队伍控制住,打开了局面,管他同家里说些什么。对他的什么企图,我已经没兴趣再查了。你只管抓下层士兵工作,打好仗,谁要你这份侠肝义胆,自找麻烦,煳涂 !” 天保也火了:“你真是瞎闹!小老闆要是死在荒野,对我们影响太坏,你才是十足地煳涂!” 刘颖以大嫂身份制止道:“你们怎么啦,要把乡邻们都引来看笑话么?如今这一方谁不羡慕你们这一对,连苏家老祖宗都说你们是天生地配,造物偏私呢。这才几天,你们自己就降低了自己。” 他俩都不言语了,看样气都未消,这是他们结识以来第一次吵架。刘颖抱住祝娟肩头,亲昵地说: “大妹,你真是喝醉了么?15年来,嫂子对你哪儿不好,怎么能当我的面发这么大的火?你对云清的事,真有什么计划,也该告诉天保。就算你讨厌云清,事情也是我一手张罗的,你更没有理由生这么大的气呀!是了,你说过,天保的脉搏跳动,都属于你,可你总不能把他装在口袋里。难道刚才我同天保说笑两句,也会引起你的不快?死丫头,嫂对你这么好,怎么对嫂也嫉妒了!” 祝娟脸红了:“不是。” 刘颖劝说道:“大妹呀!人昏于癖而荒于恶,敏于静而疏于躁,人在哪一方面有了某种癖病,他在那一方面就清醒不了。你回来短短几天做了不少工作,像苏祝山那样的人,经你耐心开导,能从感情上把你同祝周父子区别开来,这是很不容易的。但你约束天保就太小家子气,嫉妒心过重,完全不像个学生领袖。” 祝娟被她说得有些难为情。她很敬重嫂嫂,没有辩解,心里也不承认自己醋性大。正在心烦意乱,就听里间哗哗作响,好像有人在翻弄什么,便开大噪门喝叫:“谁在房里鬼鬼崇崇的?出来!” “我在整理书刊。”哑姑苏祝嫚拿几本旧杂志从里间出来,“怎么了,姐姐虎着脸干嘛?” 祝娟横眉竖眼的问道:“嫚子,读书会时间还没到,你一个人早早藏在房里,干什么来了?” 哑姑虽然不高兴,还没恼:“姐姐,说些什么?” 祝娟呵责道:“我说你一点规矩也没有!” 哑姑脸红了:“我不知道姐姐要立个什么规矩。” 祝娟训斥说:“听着,嫚子,你已经满17岁,嫂嫂像你这么大,已经嫁到你们家四年了。不管家里认帐不认帐,天保事实上是你未婚姐夫,你是这么大一个小姨子,一个人钻到姐夫房里东翻西弄的,就不晓得害羞?就不晓得避嫌,就不怕招惹是非口舌?!” 哑姑觉得受了污辱,哇的一声哭了。刘颖赶紧劝说她:“小妹莫生气,你姐喝多了。” 哑姑从刘颖手里挣脱出来,边哭边说,不是讨饶,而是反抗:“是你,我最敬重的姐姐,动员我进读书会,还准备让我参加政工队的。也是你教育我要发扬五四传统,敢于斗争,冲出封建囚笼,不怕非议。现在,你又换了一副面孔,欺侮我了!好,我姓阮,不配和你们大小姐平起平坐,我走!”说罢掉头就跑。 天保跳起来拖住哑姑:“你姐真是喝多了,说的全是醉话,她得罪了你,我向你赔礼道歉。” 祝娟意识到自己有问题了,也伸手拉住哑姑,面红耳赤的说:“好妹妹,都是姐姐不好。” 哑姑还在哭着挣,刘颖道:“妹子,姐夫同姐姐都向你赔礼了,再任性,也是小姐性子了,该受批评啦!” 哑姑不哭了,瓮声地说:“姐姐,姐夫,我……” 刘颖把哑姑拉到身旁:“好了,姐妹还是姐妹。今晚念旧报纸,不读别的书刊了。” 第28页 经这么哭闹一次,今晚读书活动提前结束。 刘颖和哑姑走了,祝娟坐着发呆。天保问她: “你怎么搞的?今晚这些事不应该发生在你身上。” 她眼里有泪:“我什么也回答不了!这两天我思想很混乱,好像阳光已经暗淡。” “你是我政治嚮导啊!不是你,我哪会懂得依靠人民大众就有办法,也是你要我来借苏祝周合法番号,发展人民抗日武装的。我关家三代捨去一切寻求救国之路,只剩下我这根独苗孤儿,才看到中华復兴之曙光。我是个一往直前的人,认准一这条路,就一直走下去,而这路,是你指引的,不然我还是个政治煳涂虫。” “以前我没细想这些,就是从丁家镇兵祸,想到没有合法番号,无法在敌后立足。回到苏家圩,现实矛盾压到头上了,我这个家庭,苏祝周父子二人,不仅是我日后负累,也是我们现在的障碍。” 天保拉住她手臂:“难道就没有克服办法么?” 她哽咽着说:“讲别的,天保,我现在回答不了这些。军队上的事,我本来不懂,现在懂得一些了,搞大部队还得靠你,我的办法不多。” 天保挠挠头:“组织民众团体!李支队在王家店获胜, 扬州帮动员民众援战,起了很大作用,从那,我才渐渐明白军队离开民众不行。” 她摇头:“那会过早暴露自己。苏祝周同翁胖子本是一丘之貉,他会疑心我们是某方队伍,勾引外来势力,也来个宁可误伤,不留隐患,我们的设想就完全落空了。李支队那样坚强,只剩下小马队,一定要保存下来。” “仅仅160余骑兵,作为毕竟有限。由下而上控制苏团,其实很难,这些兵,成分太杂,官军素质更差,帮会习气重,民族意识很淡漠。” “我想动员苏家圩穷人成立辅助武装,既是我们主要依靠,日后也可以发展成作战部队。” 他问:“能组织多大队伍?” 她答:“先搞他百余人,但没武器。” “武器我来解决,有人就有办法。” “只有先动员赤贫户子弟参加,这些人容易接受我们影响,可以暂名打更队,让苏祝山当队长。可是他们都穷,春荒难度,怎么办?” “我们拿钱接济,两千大洋足够。” “小马队财政公开,官兵们会同意么?” “相信士兵弟兄和我吧!你能说服我心甘情愿效命于敌后战场,我也能说服官兵们解囊济贫。” 祝娟很激动:“天保啊!你是一通百通,将来也一定会成为敌后战场的好干部。” 两人简短商量一下,一同向苏祝山家走去。 一路硝烟第五章 大显威 第五章 大显威(1) 旧历正月12日夜间。苏团和小马队全体向北进发,在苏家圩守老营的就是苏祝山为队长的打更队,150余人,全是穷户青年,武器只有大刀和鸟统。 刘颖和苏祝周一同乘马走在后头,她问:“你怎么始终不说话,怕首战失利么?” “不,我相信天保,绝对相信。”苏祝周答说。 “但愿如此!”刘颖催马向前跑去。她知道苏祝周在骗她,就如同她也在骗他一样。她那个读书会已经发展20余人,是个秘密小团体,对苏祝周和一切局外人却风雨不漏。她曾派人去找郑斌,讨来一封回信,人家也在忙着拉队伍哩。“打更队”名称是一个政治遮眼法,就是要遮苏祝周的眼……这些,她是不会让苏祝周知情的。 他们现在去打的是一支假抗日队,头子叫陈宽,外号陈小头。此人当过多年湖匪,两年前“落潮”逃往江南,最近他们从江边拣来些溃兵扔的武器,聚起一哨人马,占据洪泽湖面一座乡镇。陈宽自封总队长,宣称有5000余众,枪6000余杆,绑票索款,动静不小。 苏祝周有些紧张,天保道:“正好,我去借他300余枪,全团武器就解决了。”苏祝周说:“他会借枪?”天保笑道:“说借是给他的面子,不借就夺。”天保真去了,很快查明了情况,也侦察了地形;陈部只有500支枪,刚聚起两百来人,他们这样虚张声势,是怕别人吃他。 陈宽占据的那镇距苏家圩仅35华里,天保名头早已传到那里,去借枪当然是白说,动员陈宽抗日,也是白说,胡扯一通,无果而散。天保刚回到苏家圩,陈宽信使也到了,要苏家出两万大洋,火上加油,苏团打陈匪去了。 拂晓前枪声打响,不到10分钟就停了。苏祝周赶到那镇上,一些地方管事人正帮着刘颖姑嫂料理善后。陈宽本人在逃,匪众全部被俘,打了一通,双方均无伤亡。天保只取了300支步枪,还写了借据,其余武器交给陈宽一个把兄弟代管。祝娟把匪众集中起来,宣传抗日,刘颖释放被陈宽捉的50个肉票。苏祝周不高兴,天保笑道: “苏兄,穷寇莫追!我们为借枪而来。何必要伤透和气,给自己留点周旋余地吧。” 在陈宽住的那家厅堂里,厅柱上捆着两个俘虏,一个30多岁的女人和一个10岁左右的男孩,这是陈宽的老婆和儿子。原来是团附路得胜要拿他们做试验品,训练小刽子手,他的砍头经讲得头头是道,母子俩吓得哇哇哭叫。 第29页 天保闻声而来:“放人!陈宽的事与他妻儿何干?” 路得胜道:“俺教徒弟,你管不着!” 苏祝周进来:“天保老弟,新刽子手也需要训练。” 天保眼一瞪:“把人放下!” 苏祝周呲呲小鬍子:“关少校,你今天所有作为我都不满,也没改你的做法。那末,团附杀两个匪属,我无须过问,你也过问不了!” 天保忍住气恼,想出一条计来,说:“听说路团附会日本式扑跌,我来讨教讨教,我输了立刻离开此屋,他输了马上放人家母子俩走。” 路得胜正窝着火:“妥,姑老爷,摔死了别后悔!” 苏祝周忽又堆下笑脸:“我,我来当裁判,胜负无悔。”他吃过天保一次内力苦头,要借路得胜一身牛力和打扑功夫,整一下姓关的,便特地说明道: “不管什么式了,三跌两胜为胜方。” 天保脱去大衣,坚持叫把人放下,反正也跑不了。苏祝周装得很公正,摆手要兵丁把人放下,那母子俩眨巴着四只眼,只盼年轻的获胜了。天保问路得胜: “你说话可算数?” “孙子说话才不算数!”路得胜脱去大衣,紧紧皮带,像头凶牛似的扑过来。 “你就躺在这儿吧!”天保迎了过去。 苏祝周也是格斗内行,不知怎么回事,两人刚一接近,路得胜就仰面朝天放倒了。 他爬起来甩甩胳膊,勐然伸出双手去挟天保两肋,这是他的绝招,能一下子把对方肺子挟炸,当场死去,苏祝周此时还要用天保,便急忙上前拦阻,只听呜的一声,人又倒下了,倒下的还是路得胜。他爬起来,瞪着天保,喘息着说: “这不算!你小子肚脐眼冒邪气把俺冲倒的,不是真本事。有种的再来,最后一盘见高低。” 天保不耐烦地强笑一下:“算了吧,路团附,讲国术你连入门功都不会,别耍把戏了。” 路得胜忽又低下头,弓腰张臂,向天保小腹撞去。他块头大,也会点武功,这一下冲力不小于400斤,一般人是很难挡住的。然而,他沖离目标尺许光景,天保双手稍稍动一下,那山东大汉又一声哼叫,一个仰翻又放倒了。 苏祝周半哭半笑着说:“好了,谁也没输,平局。” 路得胜挣扎着爬起来:“留一个给俺教徒弟,放一个好了,这回不算,俺俩下回再比。” 天保变脸了:“少费话,给我放人!” 苏祝周又排解道:“唉!杀两个匪属也值得自家兄弟争执,就照团附说的办好了。” 母子俩全跪下了。女人说:“求老爷们放过我的孩子吧!我总也用过贼钱,吃过贼饭,也是有罪的人,要杀就杀我好了。天杀的陈小头,他跑出去躲风,撇下我们娘儿俩在家讨饭,他回来又闯祸害我们。”她哭起来了。 路得胜抽出刽子手的杀人短刀:“行!娘们的脖子不好切,得有好手艺,看俺的!” 天保也拔出战刀:“我看谁敢胡来!本人是正规国军支队参谋长,有责任也有权力制止一切不法行为。路团附再这样瞎闹,休怪我马刀无情!” “你们在干什么?”刘颖来了,对那母子俩说:“到你们人一起去吧,赶快派人把陈宽找回,正式成立抗日队,不许再胡闹。以后我们可以以朋友相处,关参谋长所借枪枝,40天内如数归还。” 母子俩跪下向天保和刘颖磕头,千恩万谢的走了。路得胜又撒野,握着刀向外跑: “俺去砍俘虏,一口气切不下10个头,算俺没用!” “不许乱来!”祝娟挡住了路得胜去路,“俘虏都放了,你爱杀人就到铁路上杀东洋兵去。现在政工队在街上宣传抗日,小马队分散担任民政纠察,严禁扰乱治安。我们此来是兵剿匪,自己不讲军纪,那就成了苏匪代替陈匪,再来祸害一方。” “俺是匪,他奶奶!”路得胜炸了火。 苏祝周训斥祝娟:“团附是我的朋友,你辱骂他等于辱骂我,你眼睛里还有我这个哥么?” 祝娟冷笑一声:“你还像个哥么?一个偶然的小胜,还是天保指挥的,你居然纵容恶徒用人头做试验品。你这种行为表明你就是官匪,也该剿。” “放肆!”办祝周气得全身哆嗦。 兄妹俩吵上了,越吵越凶,都拨枪在手,好像要动武。刘颖左边说,右边劝,然后侧转身对他们兄妹说: “这真是可笑又可悲啊!兵是你们苏家兵,旗是你们苏家旗,当地人只知道苏团长来剿匪安民,并不知道真正指挥官是天保。我们放了俘虏,放了肉票,还拿了点钱救济穷人,在那一片颂德声中却是称道苏团长的,因为出面办事的一个是他太太,一个是他大妹。谁知你兄妹反目,这样难劝,可难为我这当家大嫂了。我有什么不好?只恨我未能为你们苏家生子续祠,惹得丈夫讨厌,小姑子看不起……”她抽泣起来。 苏祝周脸一红转身就走,一面在想,赶快另寻帮手,姓关的不可靠,路侉子太笨,刘颖心朝那边偏…… “俺是匪……”路得胜骂骂咧咧地走了。 第30页 “我们路是不是走错了?”天保走向她俩。 “分裂算了,嫂跟我们走。”祝娟火头更高。 “我不能跟你们走。”刘颖抹去泪,“你们要走,谁也拦不住。我只请你们想想你们来时受到什么样的欢迎,人们为什么要欢迎你们?” 祝娟冷静过来,向刘颖敬个军礼:“谢谢嫂的提醒!天保,立刻部署出征,尽快打响抗日枪声。” 苏团抗日第一仗是明光以北打响的。攻打的目标是一个小火车站和站旁一座大村,站上有日本兵一个小队在看管物资,村里有伪满军百余人监押上千民夫。枪响后日军逃进村里会合伪军,占几座院落据守,民夫则全部逃脱了。 梅大队在北面15里处作战,攻打的目标、敌情和战斗进展,与苏团大致相似。两处都没解决战斗,只达到了第一个目的,共救出民夫两千多人。 天亮了,苏团已攻入村内,敌人大部被歼,还有几十人被围攻着。燕婶乘马跑来: “再打一小时,好赖得撤,当心敌人援兵来,从两边把咱们挟住。咱们是民军,新队伍,别把伤亡弄大了。” 天保道:“你老放心,小马队还没动,那是一把快刀,专门用于打援的。” 燕婶坚持说:“别管你有几把刀,只能再打一小时,一定得撤。”之后又不客气地对苏祝周说: “你两口子带些人上车站,尽快把东西弄走。打仗是天保的事,你在这儿人家工作不方便。” 苏祝周不应声,刘颖代他应令,然后拉他上车站。燕婶交代祝娟,别跟苏祝周闹意气,以巩固天保指挥权为目的,千万不能内乱。说完,她又乘马跑开,两个单位打仗,燕老太婆倒在调度着全场。 现在日军与华军第5集团军于学忠部隔淮(河)对峙。日军多次渡淮失败,战线相持不下。还是在本(1938)年元月下旬和2月上旬,广西军曾对这里日军有过几次大型反击,对铁路也施以严重破坏,大小火车站上都有很多东西运不走。在苏团打陈小头之后,天保曾约梅祝陶现地侦察,选这两个攻击点,以夺取日军武器为主要目的。苏团出发前抽10支步枪给打更队,指定苏祝山看家,苏家圩距铁路线仅40多华里,队伍黄昏后出发,子夜战斗打响。 村里敌人已所剩不多,天保便把大部分人抽出来,到车站上去搬东西。 村里的敌人退守到一个地主大院里,院里有座大瓦房,抱着几挺机枪固守待援。 离这村不远,还有一个大村,村里有几个被打散的国军士兵流落在此,以打工为生。夜里听到枪声,估计是打鬼子,便和村上胆大的青年来看动静,一看真是打鬼子,十分的振奋,一同找到天保,说他们有火炮,是年前中国武装争地盘败方仍下的,藏在村外,离此不远,当时这里还没有驻扎日军。天保大喜过望,连忙派人派马去取。 路得胜心想,这大炮一响,功劳岂不全成了姓关的了?他奶奶的,反正敌人也不多,先捞他一把再说。他趁天保指挥分兵搬东西的当口,私自组织起了进攻,他并不懂军事,没有组织火力掩护和冲击队形,也没有具体交代事项,他和军官们藏着不动,让班长们跟在后面督着小兵乱沖。一阵机枪扫来,放倒十几个,剩下的人掉头往回跑。沖在最前的一个兵反到没被打着,冲进了院子,回头一看,只剩下自己一人,慌忙掉头逃命,刚出院子,突见一个鬼子官表情紧张、手举洋刀追来,手挥刀落,把那兵一臂砍掉,再一横刀砍在那兵腰上,那兵口冒鲜血倒地抽搐着,鬼子官跑回去后,才响起几声零乱枪声,并未打着那鬼子。 天保听到动静,跑来一问,一拳把路得胜打了个大跟头,大怒道:“谁叫你组织这样进攻的?这不是让弟兄们送死吗?!” “他姐姐的,当兵的就是送死的,死几个兵算个屁!”路得胜爬起来,也一拳打过来,被天保侧身一顺,又跌了个大跟头。 “你自己怎么不去送死?!” 路得胜索性躺在地上放赖,“姑爷打人啦,要出人命啦。” “你他妈的已经害死几条人命了,还叫屈?” “鬼子是你要打的,死了人也是你害的。” “无能逞能!露脸不成露屁股,你丢不丢人呀?!”天保没时间与他瞎扯,朝路得胜一脚踢去,路得胜一滚,滚出了隐蔽区,对方几枪打来,他又赶紧滚了回来,人没有打着,脸却吓的苍白,嘴也闭上了。天保开始观察敌情、地形,选择火炮抵近射击位置。 炮来了。这炮,真是“爷爷”辈的,大概是一战或更早的欧洲军队装备,只见他“老”的膛线磨光了,没有防钝,没有瞄准具,漆也快掉没了,藏乎乎的就剩下了个炮筒子,只有5发炮弹,还净是锈。路得胜一看,大失所望,噼头一掌骂到:“你姐姐的,什么破东西,你们这是他姐姐的欺骗长官,该杀头啦!” 其实天保也有点失望,但这到底是一门山炮呀!眼下正规国军也有这类 “老爷”炮,只是保养的好罢了,再说现在遍地武装,是炮都是宝贝。果然,那几个人吵嚷起来:“你们要是不抗日,我们还不献炮呢!现在贴告示、拉杆子高价收枪收炮有的是,这炮值几百大洋呢!” 第31页 天保对路得胜喝道:“你这草包,闭上你的乌鸦嘴!”然后对那几个人问道:“谁会用炮?” 一位外号叫“王大炮”的人说他会,他以前是位炮手,是这次保炮、藏炮、献炮的核心人物。 天保郑重的对“王大炮”几人说:“你们向抗日军队献上大炮,是国家的功臣,我们感谢你们!你们愿意跟着干就留下,你们不愿意跟着干每人领20大洋走人,但是王大炮要走,必须打完这仗、教会徒弟再走,我再给你加钱!” 路得胜嚷嚷道:“什么破炮呀,20大洋?还英雄?我才是……” “狗熊!”路得胜嘴被天保塞进了手枪枪管,说不了了,被天保替他总结了自己的价值,“还不滚蛋?小心我先砍了你!”路得胜惺惺走了。 “我已经选好了抵近射击的位置,是敌人射击死角,通过残墙缺口,直打大瓦房,给我打三发,首发用短延期引信,二、三发用瞬发引信,首发必须命中!” “为什么要首发命中?这炮没有瞄准具,没有炮盾,三发炮弹如果能命中一发,你就得感谢我!” “首发命中,打击突然,杀伤效果好,精神震撼力强,容易造成敌人混乱,减少我们伤亡,必须首发命中,这是命令!至于没有炮盾问题,我在附近房顶上布置至少十个枪手掩护你,放心,小鬼子打不着你。” “长官,首炮命中目标,会伤阴德,要遭报应,这是规矩,不能呵,长官!” “嘿,你个王大炮,长的五大三粗,还挺迷信,留着小鬼子才伤阴德呢,多留一个鬼子就要多杀许多中国人,多杀伤鬼子是积德,是积大德!你少废话,赶紧给我积德去,记住了,首炮命中目标,我升你做炮队队长,请你喝老母鸡汤;你要是命中不了,小心裆后刺刀,先伤了你阴德!” 一群人赶紧把炮推的射击位置,完成射击准备后,“王大炮”用肉眼通过炮管瞄向目标,其实就是用肉眼凭感觉操作。天保虽然不是炮兵出身,到底上过军校,打过大仗,见识多,说道:“我说王大炮,你这不是瞎估计吗?你怎么不用十字线法瞄准呢?” “王大炮”勐想起确有这档子事,一般是用于校正火炮,用这种办法瞄准虽然不方便,但到底还是有谱的。他跑到炮口一看,果然有十字线槽,赶紧在衣服上抽出几根线,用口水在炮管前后按槽贴上十字线,十字对十字,再瞄目标,三点一线,准多了。 又听天保道:“目标距离近,气温、药温低,注意修正。” 经天保提示,“王大炮”的炮兵业务似乎全想起来了,他瞄了瞄,问到:“没有射表,这弹药批次、弹重、初速和未涂漆怎么修正呢?” “你傻呀!这么近距离,就差几密位,还修什么修,赶紧给我拆线放炮!” “王大炮”填上一发最顺眼的炮弹,再瞄了一下,一拉火,炮“爷爷”发话了,只见炮身剧烈抖动,十米内地皮尘土全被震起,那大瓦房墙上出现一个大洞,炮弹在房内勐烈爆炸,整个房子晃了起来,四处冒烟,首发命中!在苏团官兵欢唿声中,又放两炮,大瓦房塌了,院内敌人死伤惨重,一团混乱。苏团官兵从来就没有听过这样的响声,这大概就是地动山摇了,太让人振奋!于是不待天保下命令,靠近大院的苏团官兵开始了冲锋,这回与上次不同的是,军官一马当先,官兵一同向前…… 站上东西很多,机、步枪近千件,全是日军战亡者用过,收集在这儿待运的。还有些日军服装,大洋马,日军抢来的中国钱,中国粮…… 搬东西全由刘颖支派,苏祝周在站台上走来走去,不知又在想什么。忽然跑来一个人,哭喊道:“苏兄,救我一救!” “你是谁?”苏祝周抬眼打量对方。就见他蓬头垢面,衣服破烂,中等个子,面黄肌瘦,颧骨突出的一张长三角脸,眉毛同乱发都结到一块了。他边跑边叫: “我是李士良啊!” “哎呀!”苏祝周伸手接住他,“我的少校阁下,你怎么弄成这副光景了?”说着找件大衣给他披上。 李士良坐在一只米包上哭,边哭边说。他本是戴笠特务处特务,南京失守未走脱,躲入美国慈善会,逃过了屠城的浩劫。后来他跑出南京又被日军抓来做劳工,修铁路,劳累又不给吃饱,还天天挨打……他不哭了,从苏祝周手里接过纸菸勐抽,一面说:“国尚未亡,我倒饱尝了亡国奴的滋味。我本是87师的营长,不晓得哪个王八蛋把我推荐给戴笠的,目击了一次南京大屠杀,算是恶梦乍醒,十年内乱,安内第一,真是祸国殃民啦!” 苏祝周怀疑地看着李士良那张枯瘦面庞:“不可想像,戴系分子居然底毁领袖决策。” “你这个跨系特务,不也自立门户了么?” “待会再向你解释我的门户。现在先问你一件事,年前12月6日,在南京城里,生学队住处大门外死了17个便衣,这事你可知道?” “知道,我也被卷进去了,还挨了一刀呢。” “哦!请道其详。” 第32页 “事情发生以后,翁胖子约我陪他察看现场,他估计被杀者是你的人,杀人者不知是谁。后来, 扬州帮有个阿四小老大,他说杀人者是日本特务。扬州帮那时很活跃,阿四鬼名堂多得很,翁胖子怀疑他是共产党。” “我也听说有个扬州帮,可惜我不在南京。” “你在也无用,人家打着青帮旗号,惹不得。我本人没同共方打过交道,进特务处就派到上海搞日军情报,我恨东洋佬,请阿四帮助打日特,我从宪兵团要一个连,阿四带60位弟兄,都有短枪。他先侦察,日特共103人,我们奇袭,打死35个,其余逃了。后来南京失守……” “老弟可想重回特务处?” “去他妈的特务处!我手里有姓戴的一张要命牌,他敢找事,我能叫他完蛋。”李士良从苏祝周手里要一把小刀,脱下破鞋,划开鞋底,取出一张戴笠签名片递给苏祝周。名片背面有几行小字和戴笠签名,小字是:“在非常时刻,授权李士良少校以非常手段制裁非常目标……”苏祝周看不懂,李士良解释说: “大本营撤退前,戴笠单独派我给守城总头唐生智去做内卫,一旦发现唐某有反蒋活动,就秘密干掉他。苏兄,老唐的社会影响你是知道的,对他也来这一手,我神经都吓坏了。戴笠为人你清楚,万一弄出乱子,我就是替死鬼,所以我坚持要个行动凭据。那天戴笠喝多了,算他一时煳涂,就给了我这个东西。唐老头可不笨,南京撤退他有意把我甩开,害得我做这样久劳工。刚才我从你们士兵口中问到是你带队伍来打仗的,无意中救了我这个同行冤家,我来求你资助我回浙江湖州老家,学你的样,自己拉队伍抗日,王八蛋再当特务。” 苏祝周听罢,说道:“好了,老弟,我对你已无戒心。你不要回浙江了,留下和我共事吧……” 枪炮冲杀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苏团的两个连300多人,从东、南两个方向进入墙倒屋塌、遍地死尸的地主大院。路得胜和几个军官一马当先,从东路杀进,以为打到这般光景,敌人没剩下几个,肯定不敢再抵抗,准备进来直接缴枪的。伪军还真没有抵抗的意思,不是躺下装死就是坐在地上诚惶诚恐的发傻。那成想,日军还剩下八、九个,多已带伤,却从地上跃起,端着刺刀,分别迎战。有几个鬼子朝路得胜他们杀来,路得胜一看黑洞洞的枪口、带血的刺刀,“呀”的一声,掉头回跑,刚才那些“一马当先”勇敢的军官们,勇气顿无,转眼变成“一马当先”的往回逃。顿时,苏团几百人大乱,多数随着军官们往回逃,少数满地乱跑避战。天保一看,骂了句:“真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跑去堵逃兵。 天保堵住路得胜骂到:“就那么几个小鬼子,你有几百人,你他妈的跑什么?你身为团附……” 不待天保说完,路得胜撒开腿跑的更快了,边跑边道:“俺的娘,鬼子是要杀人的,俺不跑行吗?!”一不留神撞到一棵大树上,翻倒在地,头晕目眩,一下子爬起不来,却急的直嚷嚷:“俺的爷爷们,别光自己逃,赶快来两个人,架上俺一块逃,长官有赏呢!” 天保刚说声:“这个饭桶!”忽然感觉身后异样,他向左一闪,勐蹲下去,一步枪刺刀从他右肩上方刺过,持枪人由于急沖惯性,一下子扑到天保身上。天保借势反手一个“扛过摔”,把那人扔出去三、四米远,原来是个鬼子。只见天保一个箭步,把那挣扎欲起的鬼子抓举起来,照着丈外大碾子掷去,那鬼子砸在石头碾子上,掉在地下,口鼻出血,“归国了”。 天保拣起敌人枪,大吼一声,挺枪冲去,一鬼子慌忙迎战,一个突刺过来,天保用枪一挡,震的那鬼子龇牙咧嘴,枪差点震掉了,天保上步回手一枪托扫过去,鬼子一缩头,打在鬼子钢盔上,迸的天保右手虎口发麻,也震的鬼子有点晕,天保把枪顺势一横,借着近身和自己身高力大,用枪身直接打压鬼子身体,鬼子支持不住跌倒在地,天保枪就没离开鬼子身体,用枪就势摁住鬼子,把枪往上一推,压在鬼子的鼻樑上,用力一压,鬼子哆嗦几下,枪木托压噼了,鬼子也不动了。 院子里的人都望着天保,天保拣起敌人的枪,剩下的伪军全仍了枪,举手下跪投降,天保定眼望去,院内只有一个鬼子兵,天保举手一枪打去,才发现枪里没有压子弹,便挺枪冲过去,那鬼子和路得胜表现的一样,撒腿飞逃。在这个鬼子前面还有一个鬼子也在向南逃,在他们前面,还有五个鬼子在赶着苏团一百多人跑,苏团的人在逃,鬼子在追,实际是鬼子在向南突围! 这个已经被打烂的院子,还有十几个吓傻了的苏团官兵,天保大喊一声:“鬼子全没了,还不快追!”他们如梦方醒,跟着天保追去。于是,战争奇观出现了:前边一百好几十苏团官兵死命在逃,后边五个鬼子像狼追羊群一样的狠命的撵,再后两鬼子在玩命的赶,最后是天保带着十几个人在拼命的追。 “俺的娘,打鬼子原来这样啊?”路得胜活过来了,“原来鬼子也是人,一打也死呀?!”和路得胜同路的溃逃苏团官兵也活过来了,“他奶奶的,瞧瞧你们一个个熊样?!”路得胜又神气了起来,带着百多名苏团官兵大摇大摆的又回到院内,看着院内跪降的伪军,一脚一个,踢倒一片,抽出刀来,“长官英雄兵好汉,长官草包兵混蛋,你们瞧我怎么样杀鬼子的!”奔着一个伪军就去了。“叭”,流弹从路得胜眼前划过,吓了他一跳,“叭”的又一枪,流弹从他们头上掠过,路得胜扔了刀,趴在地上躲枪弹,大家也跟着藏起来躲流弹。那些伪军则一轰而散,四处逃命去了…… 第33页 流弹,是跑在最后那个鬼子在打“反手枪”,他每打时都有则身短停徵兆,天保躲枪并不难,只是影响追赶速度,瞅个空挡,天保勐窜几步,一枪掷去,飞刀扎入鬼子后心,送他回了国! 前面在逃的苏团那个连,连长是个大胖子,本来他是第一个逃跑的,无奈太胖跑不动,使了吃奶的劲,渐渐的却成了倒数第一,“混蛋!你们怎么比长官逃的还快?还挡在我面前?都慢些跑!”只听“呀”的一声瘆人的叫声,他被鬼子用刺刀从后面挑了。这一下,前面的官兵像加足了油,跑的不仅更快了,而且还有了智慧,纷纷向沿途两边的岔路、院落藏身,给鬼子让路。有的人一进院子就赶紧堵门,外头的人往里涌,门已半关,两下人打骂起来,那几个鬼子并不管这些,从他们身边大步流星往南逃。鬼子跑过去以后,这已经成为鬼子身后的地方,到打骂的鼻青脸肿不可开交! 村内战斗结束,少量残敌突围南逸,“活”过来的苏团士兵在一面追击,一面鸣枪吶喊。然而,南面千余米处出现了日军援兵,而且也是马队,约百余骑,分作两拨正在排队,两拨相距约250米。看样子是要一队正面冲击,一队侧后迂迴,人矮马大,其势凶凶然。 小马队出击了。他们利用一道土棱迅速插到敌人侧后,所有火器碎然而发,不到半分钟,南面那团敌人大部坠毙,余者炸散。小马队放出20余骑,将逃敌逐个噼死,南面那团敌人全部完结。 军号声,马啸声,喊杀声,小马队展开成数十个小群向北面这团敌人冲来。敌兵未来得及调整队形,就在一阵不可开交的混战厮杀中又被打垮,只剩两人两马向南逃去。小马队大获全胜,骄狂的日本兵遭到了应有惩罚。 “啊!祝娟真在马上杀敌了,我的好妹妹!”刘颖激情地唿喊起来。我……没老,还来得及。现在她还不懂军事,刚才小马队冲击北面这砣敌人骑兵,她用望远镜看到天保沖在最前头,跃马从数骑敌兵顶空掠过,直入敌阵中央,一刀噼死了日军指挥官,随即沖扑砍杀,敌阵解体,战干们冲进来把敌人消灭了。“我的天!”她在想,这样勇勐的青年,真叫人无法想像! 解除了南面敌情威胁,小马队由铁路线西侧向北,去增援梅大队。旭日红光之下,小马队风驰电掣地向北移去,领队的头马之上,那青年指挥官,真箇儿威勐无比。 李士良也看得高兴:“苏兄这支骑兵,真虎狼之师也,实在厉害。这领队人,乖乖隆的冬,活的赵子龙!” 苏祝周苦笑一下:“那不是赵子龙,是丧门星,他叫关天保,是他妈的怪物!” 李士良哈哈笑:“令妹婿嘛!他可是名操一时的新闻人物,他的《大江赋》一传开,戴笠就叫把人押送武汉,交他处理。谁知翁胖子窃听了我的电话,说关某的事不许他人插手,其时下江是江苏帮势力,我们只好让步了。苏兄是明白人,当时关少校可是个奇货,谁能控制住他,再来一篇颂扬政府的文章,谁就能升官发大财。” “莫扯那些,讲我们合作的事,我现在迫切需要你这样军事人才,而不是姓关的那无赖!” “你怎么骂自己的妹夫?” “以后详谈……” 两支民军初战告捷,苏团向东,梅大队向西,极快撤离战场。燕婶在梅大队行列里找不到小保子,问谁谁也不知,她急了,又乘马跑回找孙儿。 小保子正在追赶一个漏网伪军,向着西南方向已经跑出去两里多地了。在梅大队围歼敌人时他也缴获了一支日本马枪,正在拨拉枪玩,忽见草垛里钻出一个黑衣伪军向西南方逃,他提上马枪跟着追去。那伪军还是个青年,身架高大,腿长跑得快,无奈心慌地方生,七弯八拐的走冤枉路,没跑多远被小保子追上了,小保子边追边开枪,开了四枪,子弹没了。那伪军边跑边向后开“反手枪”,他个子高,也不知是个小孩在追他,子弹全从小保子顶空掠过。他也只开三枪就没子弹了,来不及再压子弹,迈开长腿使劲跑,一个不小心,咕咚放个大跟头。他急慌慌地爬起来再跑,就听身后有个童音喝令他站住,他一回脸,原来是个孩子。伪军不跑了,柱着枪喘,又羞又恼地说: “跑得我差点尿了裤子炸了肺,我还以为是那个熘子的,原来是您这么一位大英雄在追人呀!” “放下武器!”小保子平端着刺刀,仰脸站在伪军面前,“我奶奶说过,对于自动放下武器的敌人一律优待,还可以给路费放你回家。” “你奶奶是干啥的?” 伪军大口大口地喘气。 “你别管,赶快缴枪做俘虏!”小保子威严地说。 伪军也不怕他,喘息一阵,捉弄地说:“小兄弟,你还没我腋窝高,是个儿么?快回家去,当心窝窝头凉了。呵!真他娘冤枉,让一个小孩追了这么远,像你这样的,在俺那疙瘩还没裤子穿呢。得了,咱们各走各的吧,东北这会儿叫他啥满洲国,可我是中国人,不难为你,你也别白唿了,走你的吧。” 小保子愤怒地斥责道:“你还有脸自称中国人,看你这身黑狗皮!” 伪军恼羞成怒地红了脸:“小傢伙不知好歹,当心我一刺刀挑了你!” 第34页 小保子更恼:“为国家战死了,我光荣!可你是个忘了祖宗的汉奸,吃日本人屎的狗骨头,没脸!” “小兔崽子!怎么骂人?” 伪军紫涨着脸。 “不骂你骂谁!你还是东北人呢,配么?现在在小蚌埠顶着鬼子干的就是东北军,他们打仗都勇敢,为国家争了光。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在帮着日本强盗打自己同胞,杀自己老乡。我奶奶领我们给东北军烈士上过坟,我不认识那些烈士叔叔,可我们都哭了,哭了,东北人都是好样儿的!可是你,你,你算个……”小保子说着说着就孩子气地眼泪花花的了。 那伪军扔掉了枪,双手抱头,跌坐在冻土上,哭开了:“小兄弟,别说了,我受不了啦!” 燕婶驱马找了来:“你们这是干嘛?一个流泪一个哭,像打仗的么?” 伪军泪眼模煳地看看燕婶:“大娘,我叫李长山,黑龙江人,原先在码头上扛包,前年让日本人抓进了治安队。方才这位小兄弟说的话比刺刀还厉害,把我心肝五脏都挑炸了呀!”他又大声号哭起来。 燕婶道:“看来你小子还有点中国人的良心!” “不是埋汰小鬼子,这些年亡国奴做的,罪可遭老了,能没有中国人的良心么?” 燕婶启发道:“都遭什么罪了?” “在俺那疙瘩,中国人吃大米白面那是经济犯,说抓就抓;见日本人不点头哈腰那是‘鬍子’,说打就打;中国人的房子那是狗窝,说烧就烧;中国人的粮食全是日本人的,说抢就抢;中国人的命不是人命,随便杀。 “日本人刚来俺那疙瘩时,正是寒冬腊月,不由分说一把火烧了俺那一带的屯子,俺爹救火,被日本人打死,东北的腊月可不赶这,贼冷贼冷的,那时我比这小兄弟要小的多,算我命大,没有冻死,爷爷把从火里抢出来的半拉被子围在我身上,自己却被冻死在路上。逃到一个大屯子安顿下来时,赶上大年三十,俺家已是一无所有,俺娘听俺肚子咕噜噜的响声直抹眼泪,后来她出去借来一大碗豆腐渣,俺迫不及待的灌下去,可娘却饿着肚子过年。那一冬,被冻死、饿死的人,可老了去了。 “转年秋,鬼子一枪放倒我给东家餵的驴,我上前救驴被鬼子两枪托打到在地一个多时辰爬不起来,他们搜出各家过年用的荞麦面,逼着妇女们给他们做驴肉饺子,把屯子里一群瘦孩子谗的直流口水,日本人却嫌不是白面做的,不好吃,全倒进了茅房,孩子们饿的只能从茅坑里捞驴肉饺子吃。为了向东家交代、不让中间人坐蜡,娘把我五花大绑捆到东家,又是好一顿暴打,打的我一个多月下不了炕,还欠了东家5年无工钱长工。” “瞧瞧你们这些当伪军的,简直熊到家了,鬼子把你们都折腾成这样了,还替鬼子打仗?听着就闹心,看着就窝囊,想起来都郁闷!行了,别哭了,哭有什么用,拿上枪跟我来,明儿带你去看看东北军烈士墓。” 第二天上午,苏团与小马队凯旋苏家港。 昨天战后,他们撤离铁路10余里就住下了,调整武器,整理缴获的物资。为了扩大这次胜利影响,祝娟提前赶回苏家圩,组织欢迎。 天保带小马队走在前头,苏祝周与李士良走在全团之后继续密谈。李士良经过梳理,穿上军官服,又恢復了青年人原样,只是长相不那么好看。苏祝周同他讲了苦恼所在,却未说出自己曾害过天保,李士良道: “你这个三角斗争统是你家里人,外人不便多嘴,另两角是你老子和妹夫,弄翻了要流血的。” “我想一箭双鵰,左右开弓,惜无可行之策。”苏祝周呲着小鬍子说:“成大事者丈夫也,丈夫者不拘小节也,管他老子小子,该放血就动刀子!” “你既知姓关的不姓共,又忌他什么?” “他并不姓共,但卡住我俩的路。” “此话怎讲?” “李老弟,中国人事制度是保举制,谁来保举你我这类人?何不趁乱而起,闯出一个局面,你我有福共享。然,姓关的不仅能干,还有硬后台,有他在,局面打开了,我俩只能做个僚员。”苏祝周吐出他恶毒念头。 “这……”李士良听了这番阔论,吃惊非小。 刘颖监管着缴获的物资,马驮牛拉的好长一大熘,走在后边。她不知道李士良是特务,苏祝周只说是熟人,国军的营长,被日军俘去做劳工。刘颖也没往坏处想,苏祝周的熟人很多,未必都坏。 前面突然起了枪声,几个官儿一同催马登上一座小山,天保已在传令部队,准备战斗了。 苏家圩被围攻着,攻守双方在枪战,形势蛮紧张。 从苏家圩跑来一匹通信快马,祝娟派人送来了报警信,信里说,陈小头勾结许多股土匪,号称9000余众,兴兵报仇来了。在枪响之前,有个叫严志远的淮北绅士也赶来了,此人同苏家沾点老亲,也闹过田产纠纷,现在刚拉起一桿子兵,自称支队司令。严某人有点地头蛇名气,此刻儿突以调解人面貌出现,其心难料。祝娟把她带回去的200支步枪全交约苏祝山,把青年们全动员出来,依城据守,一面派人出来报警,据祝娟判断,严志远调停是假,是想弄垮苏团,扩大他的实力…… 第35页 苏祝周把信交给别人看,一面阴阳怪气地对天保说: “老弟,你的‘穷寇莫追’得到报偿了。” 刘颖好恼:“你这叫什么话?” 天保只当没听到,手指火钱对指挥官们说:“河南岸匪兵不到30人,无大危害,暂不管他。苏家圩后山地形我们都熟,已有之匪不会超过千人,一次冲击就解决了。但要注意,这到底是咱们中国人自己的小内乱,我们反击目的仅仅是为了制服他们,尽量别杀伤他们的人,对了,王大炮用炮在他们队伍外三十米处来一炮,吓散他们。” “就剩两发炮弹,还浪费一发呀?你看他们的队形,照人密集的地方来一炮,说不准撂倒他三五十人呢!” “都是中国人,干嘛那么狠?” 苏团反击。一个连沖正面,两个连包抄,四连和特务连没动用。在勐烈地机枪扫射声中,三个步兵连勐冲直前,接着小马队也出动了。严支队尚未判明情况,就已陷入包围。于是苏祝周问李士良:“如何?” 李士良:“何必问我,日本佬又如何?” 火线上,对方900余人迅速炸溃、瓦解,小马队横冲直闯,赶得他们满山跑,被苏团逐个缴了械,俘虏过来。反击战合共半小时结束,询问俘虏才查明,这拨子人全属严支队,包括陈宽部在内。 大洼里,陈小头乘马逃跑,天保催马追上去,把他抓过来平托在空中。陈小头吓得大叫:“好汉饶命!” “没有金刚钻,你揽什么 瓷器活?!” 天保勒住马,把他放下来。“我真想摔死你!看你还是中国人,再饶你一次。” 这个陈小头是中上身架,头也不小,只因肩太宽,脑袋显得稍小些,他惊魂未定,朝天保弯腰施礼:“关参谋长,我陈宽,谢,谢啦!” “待会苏家圩见。”天保还他一礼,驱马驰走。 “天保啊,神勇的现代人!”刘颖看着前方,傻了。老家大小凉山的英雄故事从小就嚮往,这回可见着了英雄,真是不枉此生,可恨,我怎么早生了十年?只见她两眼含泪、脸庞渐红…… 李士良看得发呆,苏祝周在发愁,他问自己: “三战三胜,以后怎么对付姓关的……” 近千名俘虏带进了苏家圩,祝娟交代苏祝山:“我们的宗旨是推动一切力量抗战,因此对俘虏立刻解除看押,发还枪枝,分户派饭,每人按90个铜板标准招待。对严志远和陈宽,先请到苏家中厅坐一会,你出去,找天保和嫂子,由他们定如何招待。” 她交代完便去南门外土广场,准备开祝捷大会。谁知此地人尚无开大会习惯,都跑到西门外迎部队去了,祝娟只好也向西门外跑。那儿,人们敲锣打鼓,唿口号,放鞭炮,气氛很热烈。不过老乡们全是赞扬天保和小马队,苏祝周越听越烦,拉上李士良自顾走了。团长熘了,大会也不好开,祝娟过去对天保说: “我领你进新居,大会改日再开。” 天保问:“什么新居?” 祝娟道:“嫂子的机关,老祖宗操办,老人身体不适,待会我们去看看他。” 天保却走不动了,人们围住他问这问那的,他想走快也走不成。这位关少校在此地人心目的印象也是在变化着的,他未来之前是传说中的抗日好汉,乍来时是个武勇的青年骑士,在苏府大宴上他又是个儒雅洒脱的书生,连打三个胜仗,他成了活生生的大英雄。此刻儿他和民众在一起,谦恭有礼,又成了普通青年,正因为他“普通”才格外受到人们尊敬。 他的新居是一座 四合院,有正房三间和东西两厢,正房是一明两暗,明间就是厅,能坐30人。这原是苏氏宗祠公产,收拾一下,成了天保“私产”。天保吁口气: “荒唐!我怎么有房产了?” 祝娟道:“这是嫂嫂苦心,我们经常要开会,读书会已经发展到30多人,这地方不是很偏静么?” 刘颖接着说:“还有一用。这次虏获的现金和武器,要埋伏一些在这里,做事还是留一手好。” 苏祝山跑进天保 客厅:“苏家父子不肯见严志远,弄得人家左右不是,严志远带陈宽来拜会天保了。” 祝娟答说:“就在这里接待他们,还要做什么,天保定。祝山哥去小馆子要桌酒席,办得好些。” 苏祝山去办酒席,天保把小马队齐队长找来交代一些事,之后和祝娟、刘颖一同到院外迎客,不一会严志远领着陈小头来了,双方礼见,客方说谢罪,主方说抗日,闲话数语,进厅落座,勤务兵献上茶来。 “又是一出滑稽戏。”天保想,刚才还真枪真刀地干,转眼又是座上宾,这就是现时的中国政治生活。 严志远约莫四十五、六岁,身量偏矮,胖胖的,黑黑的,小鬍子短短的,倘如鬍子长些,就同北方灶王爷画像一模一样。他称赞—通天保善战,再说明陈宽部已编为他的第三大队,此来目的是讨枪,没想到一个回合“落马”。他诚实地说:“今天的事全错在我这边,惭愧得很。” 陈小头又向天可鞠躬:“天保兄弟,你今天饶了我,上次救了我老婆孩子,我是永不忘恩!” 第36页 刘颖忙说:“往事莫谈,大家同心抗日。” 院里涌来几十个人,有小马队官兵,也有严志远部众。天保伸手一让,主客一同来到院里,这是天保还枪与赠礼的。上次从陈小头那儿拿来的300条枪,原物归还。礼物呢?赠给严志远10匹大洋马,20支三八式步枪,5挺日本轻机枪;赠给陈小头3匹大洋马,10支三八大盖,2挺日本轻机枪。此外各赠他二人战刀一把,望远镜一副。 退的与赠的,当面交清,由严、陈部下带走,二客三主重又回厅坐下。严志远虽是个老江湖,也激动得落了泪,拱手而言曰:“老弟心意我明白,现在江湖多是悍于私利、勇于私斗,却于国雠、懦于国恨,而你是为国远谋,此情此义此礼,我领了。放心吧,我严某人一定坚持抗战。” 陈小头又是深躬大礼,泪流满面:“天保兄弟,江湖上讲的就是恩义二字。没说的,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要你发句话,上刀山我姓陈的都不会皱眉头。” 严志远道:“我们打搅太久了。苏府上的事,外人不得而知,虽然祝周父子不肯见,能让你们三位出面接待,我就很满意了。我自己理亏,还讲什么礼级!” 刘颖笑道:“严兄估错宝啦!今天对贵支队恶请善待,还枪与赠礼,都是天保与祝娟的事,我是作陪的,与苏家父子完全无关。天保是正规国军旅参谋长,奉命在此地开创新局,愿与二位合作。今天中午,关参谋长就在这宴请二位,商谈抗日大计。” 严、陈二人肃然起立;“服从关参谋长指挥!” 一路硝烟第六章 大挫折 第六章 大挫折(1) 农历二月下旬,淮河流域气候转暖,麦苗儿全已返青,大地整个盖上一层绿纱。然而,今年的淮水之春,却不能给人们带来喜悦,日军不断向蚌埠增兵,可不是好事。 这天上午,蚌埠城里一处小院洋楼,门卫森严,日军官兵进进出出,不知都在忙些什么。院里,有一绅士穿戴的人对一位日军大佐厉声训斥,讲的却是一口南京话:“你这个笨蛋,可恶啦!你在中国多年,关天保这个人我向你介绍过,你不警觉,又让他咬两口,没拿去你脑袋,算你运气好,没用的东西!” 大佐连声称是,躬身退出,绅士进门走向二楼。这绅士中等身架,紫红色脸膛,周身圆滚滚的,不过30余岁,蓄一抹中国式上唇胡,造成几分老成相。他叫小原文四郎,中国名字叫袁致华,本是日特头子,现在是日军“中支那派遣军”情报顾问,少将衔,权力很大。此人与天保曾有一面之识,那是南京沦陷的第二天,在江北岸。他在南京安家落户,娶妻生子,都是为了建立日特隐蔽情报网。直接帮助他在南京安家谋职的则是张道之先生,张道之别号无恆先生,是个马里马虎的人,并不知道这位日本友人是特务,那天和天保都差点死在小原手里。 两小时后,蚌埠车站开出一辆机车,插上特急标旗,尖厉地响着汽笛,飞般地向南滚动着。火车头里除了司机与司炉,只一位乘客,坐在一角一声不响,这正是小原。然而他现在的模样,便是张道之与天保也认不出了,经过专业的化妆,连鬓直垂的灰白鬍子足有四寸长,一顶土绒帽直套到眉下,这打扮活像个乡村老农户。日本已确定扶汉奸梁鸿志为华中伪政府主席,班底正在拼凑,还要拉些“社会名流”壮壮声势,小原就为此奔走。 机车开到明光以北一个小站停下,小原下车,拄一根弯弯曲曲的树条棍子,故作老态度,向苏家圩子走去。他是个将军,敢独闯苏家圩,似乎不合常理。然而,日本军官有他们的常理,富于冒险精神,战场上表现顽强,情况危急时就切腹自杀,将军也是这样,这是他们的规矩。 苏家圩后山大洼在练兵,人唿马叫,热火朝天。小马队分散当小教练,重点帮助苏祝山的打更队。 他们又打了两次抗日仗。 第一次抗日仗后第五天,梅祝陶来约集苏团参战。铁路虽已修復,夜间仍不能行车,日军向蚌埠增兵,夜里露营,易于袭击。此战天保只带上打更队,约来严志远支队,与梅大队配合,东西夹击,混战一夜,抢了些物资,杀敌不多,佛晓前撤出战斗。天明后,日军向东追去,天保要祝娟带打更队防守,他带小马队出击,击退了敌人,毙日军50名,缴获两挺重机枪,唱一出好的压台戏。 燕婶带小保子去了徐州,梅老得知天保其人和近况,非常高兴,派人送信来,委任天保为南线游击指挥,要求袭扰敌人,配合北线台儿庄方向行动。天保决定集中力量攻打一座小站,那站上驻有日军200人和伪军两个连,但踞点刚动工,站台上还有两列车物资。战斗于凌晨两点打响,梅大队打援,严支队搬东西,苏团抽部分人编入打更队,小马队调10余人作临时排长,由祝娟指挥,刘颖与苏祝山协助,打伪军,小马队主力打日军,苏团大部当“网”用。两小时解决战斗,伪军被全歼,日军被打死75人,余者逃走。从列车上掳来1500支日本步枪和大量物资,三家平分,然后撤离战地。 苏团到底是民军,这个“网”并不严密,有漏网之鱼,撤离车站时,苏团一个班长在车站边草地里无意踩到一个鬼子兵,鬼子兵一看混不过去了,到也果敢,跃起举枪就刺,刺倒班长举枪就打。路得胜正好在近前几步远,他心头一惊,反映不慢,路得胜仗着个子大、力气足,拎起身边一个兵,一把推向那鬼子兵,自己转身就逃,忽觉的不对劲,一抬头,只见天保的手枪正顶着自己脑门,本能的一低头,“啪”的一声,天保几乎是顶在路得胜脑袋开的枪,子弹擦着他头顶皮打过去,震的路得胜两耳嗡嗡直响,枪口火也吹佛着他头髮,燎煳了他几根头髮,路得胜双腿一软,趴在地上,来了个狗啃泥。 第37页 鬼子兵应声倒地,同时,鬼子兵的枪也响了,只是声音沉闷,是顶着路得胜推过去的那兵身体打的。站在天保侧后的苏祝周觉的裤裆一动,低头一看,鬼子的子弹,穿过那兵身体,打到自己的裆部,还有血迹,他腿一软,也坐在了地上。他到底见过世面,并未声张,自己伸手在裆里哆哆嗦嗦摸来摸去,并无伤处,再细细的摸索,还是没有伤处,只是裤裆被子弹划开,刚松口气,就听天保呵斥路得胜:“你跑什么?手里的傢伙是吃素的?还多害死一个弟兄!” 苏祝周一看,鬼子和被路得胜推过去的兵,头对头死在一起。 路得胜翻身坐起,嚷到:“不是俺不想打鬼子,是俺那两条腿不由自主的在逃。到是你顶俺头的那一枪更吓人,俺现在还站不起来呢!”周围的人一听都笑了。 “废话,没你挡着,早一枪过去,那个弟兄也不会送命,再晚一点放枪,你的苏团长恐怕也要送命,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傢伙!” 刘颖过来一看,苏、路两人软坐在地上,很是鄙视,说了句:“没有用的东西!” 苏祝周心里一紧,狠狠的站起来,裂着他那“开裆裤”,走了。 这以后小马队声名大振,天保简直被传颂为奇人,打更队本是老百姓,两战之后,身价倒比苏团高了。别看仗不大,可是本地区有文字记载以来的头次抗击外敌。这以后又有400余人投军,新建三个连,苏团已有1240人。现在抓紧练兵,是为天保又在思考的一次大行动做准备,准备围点破路,再次破坏铁路,拖住南线日军。 大洼一角,祝娟带嫂嫂练实战骑术,把大家视线都吸引过去了,大财主家少奶奶玩命地学骑术,也上战场打仗,奇闻。天保很高兴,对小马队队长齐大成说: “嫂嫂学得好快呀!” 齐大成说:“女人骨头软,练马术比男人强。你看,马戏班里的主角全是女人。” 天保道:“她有自身的目的和追求,对她要着眼于培植斗争意志,技术是次要的。” 齐大成应道:“明白了。” 在一座小山包上,苏祝周与李士良坐着抽菸。李士良哭丧着脸说:“我是民国二十六年五月到军委特务处,在上海搞过两次暗杀,说是汉奸,我也不知真假,是戴笠让干的。现在你让我帮助你骨肉相残,这个事体……” 苏祝周有些不耐烦:“我同你说了许多遍,我俩合伙做一笔大交易,什么骨肉相残,救命之恩,扯淡!你不想再当特务,又无处可去,不占这便宜真是个傻瓜。” “我再想想。”李士良抱着自己头。 他来苏家圩整30天了,挂个副团长名义,啥事也没干,只交情上了苏恆昌,经常被请去小酌单谈。人们背后都叫李士良“丑蛮子”,他也念了不少古书,同苏恆昌倒能谈拢。他和苏祝周同住在苏家大宅西中院正房,整天密谈,丑蛮子却下不了决心,打仗他也没去。苏祝周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今天是要摊牌了,李士良又苦思了一阵,说: “好了,做生意,赤佬!”…… 前天,刘颖在天保住处,向天保与祝娟进言:“……趁天保声威已立,强行接管苏团。为了避免内乱误伤,由我出面说服祝周,把军官们集中起来办教导队,让小马队分头下去担任连排长。做到这一步,全团事实上控制住了,然后,把部队开走,另扎一个窝,我跟你们走。” 祝娟贊成这主张,天保却摇头:“我们来是为了苏团合法番号,现在梅老委派我为南线游击指挥,我已无须接管苏团。我要去和梅祝陶商量一下,成立个精干小机关,让他当指挥,嫂子可以去指挥部做民政长,脱离苏家圩。你的苦处,祝娟同我讲了,我们一定帮助嫂嫂就是。我和小马队今后驻地,等与祝陶兄商量了再说。” 这话说到此为止,现在抓紧练兵,天保准备搞一次大型破袭战,再成立指挥部。 休息号响,练兵场上散队休息。苏祝周带李士良来到天保一起,也约来了祝娟和刘颖,五人席地而坐。闲话赘语,苏祝周“言归正传”了: “……我们打到现在,五战五胜,玩的就是个小马队,战场指挥非我所长,我这个团也没起多大作用。这样下去,终非久计,所以我想,正式辞去团长,改做行政官,在未获准前由李老弟维持军务,我正式向天保移交指挥权。打仗打官,兵靠官带,刘颖同我讲过多次,把本团原军官集中办教导队,让小马队弟兄下去接管连、排长。我思之再再,此策可行,原军官其实也当不了军官,以后要他们当乡队长去。” 刘颖贊成,祝娟不知是计,也贊成了。天保道: “丢了小马队,等于夺走了我的手中刀。” 苏祝周道:“老弟,小马队160多人,他们下去了,本团加打更队就是1400多人打仗,从大局看还是上策。齐队长可以带十几个骨干重建骑兵,拼他两个月时间经营吧,现在就可以拉出去1400人打仗,你要指挥一次大破袭战,1400人总比160人力量大。” 天保闷了一阵,说:“我和骑兵们商量了再定。” 小原少将在苏家圩一家简陋客栈里住了两天。他是那么个又老又可怜的样子,讲一口南京话,自称南京难民,姓盛名和,家人失散,他很忧伤。于是,他倒得来许多同情地安慰话语,他也从那些好心人口中把苏家圩情况大致弄熟了。第三天,他会盛云清去了,他们原先也是熟人。他买通了医生和男僕,给了小老闆500元现钞,便一切按他的计划实现着。他成了盛云清族叔,叫一桌酒菜,去那小院“叔侄叙谈”。喝几杯酒,小原说: 第38页 “你现在就可以引我去见你姑父。” “还没过百日呀!”盛云清张大着嘴巴。 “那是你表嫂捉弄你的,现有复诊证明了。” “谢谢袁先生。噢,你是我三叔。” “你姑父我已经很了解了。有件事要问问你,你死缠苏大小姐那么久,究竟目的何在?” 盛云清喝了几杯酒,脑袋晕忽忽的,便如实说:“两年前我同姑父间有一密约,但不是为娶祝娟。” 小原提壶斟酒:“慢慢谈,你的家平安无事。” “谢袁先生。”盛云清又干了一杯,勐然想起一件事,“在王家店结义抗日,听张道之说过,先生是日本人,因为你,他同天保差点被日军烧死。” 小原哈哈笑:“瞎讲!张道之那个人一身知道分子怪毛病,说话没准头。那天我想约他一同做点好事,他不知怎么发了神经病,胡言乱语的惹出一场乱子。后首是我劝走了鬼子,不然而,他两个能逃得出来?” 盛云清又张大嘴巴:“原来这样。” “莫扯那些,还说你同你姑父的密约。” “提起来话长了。有个叫梁鸿志的人,先生可晓得?” “岂单晓得,还是朋友呢。此人在北洋政府做过大官,现在赋闲,可他很有钱。据我所知,他同你姑父交情很深,该称你姑父为世伯的。” “不错,梁某人有个异母兄弟才30几岁,丧妻未续,看上了祝娟;怕我姑父不同意,提出个交换条件,梁家有个姑母寡居在家,才30岁,又未生育过,愿意嫁我姑父,谎称老处女。梁家也是从我嘴里知道,祝周在外胡搞过份,两个蛋子都报废了,我姑父怕断香火。这就把我牵进去了,要我做他们中保人。” “哦!来,三盅,慢慢谈。” “我姑父在 巢湖南有一处田庄,500亩水稻田,离南京也不远。我负责在南京为我姑父置办一处过得去的住宅,给梁氏住,皖中那500亩水稻田就归我了。你要晓得,先生,生意人店铺是软产,田庄才是硬产,有了那处田庄,我就不怕南京的家遭天火。” “哦——事情做到什么程度了呢?” “南京那边的事办好了。可是祝娟野掉了,又恋上了姓关的,叫她就范很难办到。” “是啊,那又怎么办呢?” “我姑父让我一定把祝娟骗回来,再捆嫁到皖北大军阀倪嗣沖家去,让哑姑嫁给梁家。七七事变前我来过,把哑姑照片拿去让梁家人看了,那边很满意,好在哑姑老实,做少妻倒合适,这些个,就是我同我姑父间的密约全部内容。现在让祝娟嫁到倪家已经不可能,她当了抗日女军官,倪家几个儿子统去北平当了汉奸,不过该我做的我做到了,如今我等我的姑父带哑姑去南京了。” 小原听罢,笑了:“原来这样!那末,我再问你,像苏祝周下身子残废这样事你姑父都告诉了你,说明你已经能参与他的机密。他是个旧官僚,最懂得自卫之重要,他自己可有护驾亲兵!” 盛云清答道;“有的。他有一辆四套马车,32名死士,都是能为他卖命的僱佣兵。” “既是这样,你姑父今晚就可以出走。” “出走?!” “莫怕。我带来了梁鸿志给你姑父的亲笔信,要他三天之内一定赶到南京去,梁某要做新政府主席了。” “啊!” 盛云清又张大嘴巴,“那不是当汉奸么?” “呃!”小原教训地说,“什么汉奸不汉奸,那不过是战时的说法,和平之后就无所谓了。中国歷史上,异族入侵而后又演化为民族互融的事多呢,何况日中两国同文同种,融和起来更方便,报纸上登的日本人照片,你也看过不少,你看,松井石根可像你隔壁卖豆腐的王二,坂原征四郎可像你斜对过肉铺子老闆刘七?何况你是生意人,有利就行,管那些政治上闲事做什么?” “哦,唔,是哩。” “现在就是赶紧促你姑父动身,哑姑能不能带去,无关紧要,梁家那头我做主了。” 商谈好了,酒饭已罢,盛云清领上小原,绕到苏家大宅后门,进了后院。服侍盛云清的男僕把餐具收拾了,送往饭馆,却从盛云清床底下钻出来一个人,他不是别人,正是戴系特务李士良。 此人既已决定与苏祝周合伙,也就使出了全身解数,小原来苏家圩不到一天就被盯上了,居然盯出这般收穫。然而,他跑回大宅向苏祝周说明情况之后,又特地说明道:“苏兄,这些事统是你家里人,我绝不给你出主意!假如我处在你的位置上,应当争取天保支持,你如坚持按你的想法做,我主张你考虑周到些,免得被动。” 天保在屋里烦躁地走动着,灯光照映着他的身影,身影在无规则地变幻着。小马队留下10余人准备重建骑兵,余者全下去当“官”了,他和小马队感情极深,乍一散掉,心里就没着没落的难受。 他已向梅、严两部下了预令,也在苏团和打更队里作了动员,近几天就要举行一次大破袭战,而他现在,由于心情坏,连作战计划都忘了。 第39页 祝娟来了:“你怎么啦?” 天保摆头嘆气:“我也不明白。” 祝娟抓住他双手:“今晚小马队解散聚餐,你没喝多少酒,气色怎么这样不好?用小马队弟兄带动全团作战,本是好事,不然无法打大仗。” 天保眉心拧起个大疙瘩:“别说这些嘛!” 祝娟越发不安,哀恳地说:“你不要叫我担心,我感到害怕。你往日批评我有自私心理,我承认了,也改了。可你也不应当自私,你的喜怒哀乐无一不在牵动着我,你为什么平白无故让我担忧?莫忘了你的责任,再打一仗 ,我们立即着于组建自己的部队,小马队力量太小,这个松散地指挥体系也无大作为。现在我去主持工农夜校开学,九点以前来伴着你,我没来,你可不要出门。” 天保点点头:“嗯。” 她走了,天保烦躁并未减轻,反而更烦了。他在想,他能指挥动的部队已有3000人,可惜没有一支是强部队,也就根本打不了硬仗。自己组建一支队伍,又能打硬仗,可不是一日之功…… “天保!”一个悽惶的女人声音从门外传来。跟着就见阮姨踉跄地跑进后屋,扑通一下跪在天保面前,“快去救嫚子,她让人家堵上了口,钉在木箱里,马上要运到南京去,卖给东洋鬼子啦!” “怎么回事?”天保把阮姨拉起来,“说明白些,我一点也没听懂。” 阮氏喘息着,哆嗦着说:“苏家老东西要往南京跑,把嫚子捆在木箱里,是小马队弟兄救了她,叫我找你,把她送到我娘家躲躲再说。我娘家,东门东,阮家渡,15里,你,听,听明白了么?” “好,明白了,我这就去。” 天保本在烦燥不静中,也没细思这件事的因因果果,只想着别惊动人太多,先把哑姑送往安全地,回来再找祝娟同刘颖商量怎么办。这种事挺难办,苏恆昌毕竟是祝娟父亲,此类家庭内乱,处理得不好,一般民众总是责怪晚辈。至于是非之大小,同乡下人一时也说不清。 他乘马来到苏家大院后门,有三个人用围巾蒙住头脸,天已黑定,看不清是谁们,只听一个气声说: “要不是阮家渡路生,咱们就不烦参谋长了。” 另一个气声说:“人家布了监视哨,把哑姑转移到咱们住处不可能,只好送出去再说。”跟着有一个黑影已经杈在天保身后,马鞍后峰下。 从这几个人气声中听出,他们是小马队留下未走的人,天保也未再问,问明身后确是哑姑苏祝嫚,便放马向东圩门走去。他离开圩子不多一会,圩子里就有人大喊大叫: “天保杀了苏家两个家兵,拐上二小姐跑啦!” “苏家老太爷吓跑罗!” “小马队把苏家大院人全宰啦!” “……” 工农夜校刚开学,就在这阵乱叫声中炸散,祝娟也啊的一声栽倒了。刘颖抱起来祝娟,捶打唿唤,待她醒过来,拉着她向天保住处跑,一面说: “有坏人捣鬼,你可莫信呀!” 祝娟哭了,答非所问地说:“天保多次受害,我们本很警觉,小马队解散之后未给天保派内卫,是我的过错,他到底被害了!” “你一定要保持冷静,大妹。” “我心都碎了!” 姑嫂俩来到天保住处,屋里已经聚来不少人。苏祝周斜坐在椅上,恨声地说:“这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曾想到关大英雄会做出这种事!” 天保通信员——对外仍叫勤务兵从里间出来,把一些现金杂物连同驳壳枪都放在桌上:“我也是刚从齐队长那边回来,实在不知是怎么回事。天保平时身上不装钱,除了武器和马,他连一个铜板也没带走。” 刘颖问道通信员:“嫚子几时来的?” 通信员答说:“哑姑从未单独来过。” 苏祝周沖刘颖呲鬍子:“你真罗嗦!” 刘颖怒道:“你是苏家大哥,怎么这个死样子!” 苏祝周死样怪气地说:“是啊,我要讲究身份,可事到如今又怎么办?把天保追回来,只要他们三方达成妥协,我不反对就是。” 祝娟哆嗦着手,指着苏祝周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没有天保,你哪有今天的身价?你这忘恩负义务的祸国贼,到头来还是谋害了他!” 苏祝周也哆嗦起来:“你骂得好!如今已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还这么死心眼,简直辱没了阖族!” “放狗屁!”皓翁老人从里间出来 ,不知他几时来的,“世上没有这样拐案,我不信!” 苏祝周忿忿地说:“老祖宗,我家后院已被刀伤二命,我父亲和他的卫从统已下落不明。你老是族长,这时该站出来为苏姓人讲话,不然怎能叫人敬你?” 老人气抖抖的坐下:“我人老不煳涂,不用拿这话堵我。我问你,后院刀伤二命,你可曾亲见是天保所为?你当过警官,这么大的事,一非亲见,二无证据,三不查究,就一口咬定天保作案拐人,究竟是何居心?再则天保正在筹划打大仗,我已经答应他动员民众参加破路,他身负国家重任,此刻怎会拐人逃走?讲抗日,他德比你厚,志比你坚,才比你高,功比你大,你这样搞到底要干什么?” 第40页 苏祝周一时语塞,便强辨道:“你老是按常理推断的,但天保是个无赖。” 老人骂道:“你才是个十足地无赖!后院的事,你敢当众审问王能,事情很容易查明。” 苏祝周全身一颤:“好,我去审王能。” 刘颖伸手拦阻:“慢着!要审王能大家同审,你不能单审。”然后对通信员说: “你是正规国军士兵,谁敢解除你的武器?你现在任务是保护苏队长,叫政工队住进来,严禁苏团士兵入内,谁要强行进院,就开枪打死他!” 通信员又把枪挂起来,眼泪汪汪的站立在祝娟身后。 皓翁老人宽慰祝娟道:“天保不会做那种事,也不会被人暗杀,你信着我。咹?” “我……”祝娟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刘颖一转脸,苏祝周早熘了,她拉着祝娟就跑:“快去大院!你怎么搞的,往日坚强哪里去了?” 祝娟边跑边哭:“事发突然,我,我,我已失去理智……” 苏家中厅里,吊起四只汽灯,连院里都照亮了。苏祝周坐于案后,几名护兵翅立两旁,还有两个兵拿着刑具候在一边,准备刑讯王二先生。 不一会儿,两个挂盒子枪的兵把王能拖来了,推到案前迫令他跪下听审。王能只把两臂一张,那两个兵都跌出去10步左右。王能对苏祝周冷笑一声,走到一张桌旁坐下,斟一杯茶慢慢饮着,好像是来作客的。 苏祝周拍一下桌案:“王能!本团长在审讯你,懂么?问你什么,要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 王能又斟茶:“慌什么,人到齐了我自然要说。” 厅里院里,人越聚越多,兵民相杂,潮涌而来。在这阵大乱中,祝娟和刘颖已挤入厅内,杂在人群中。苏祝周并未看到她俩,也觉得审不下去了,便喝令王能“滚”。王能偏不“滚”,当众说理似的说开了: “你苏祝周才当几天警察,有多少真才实学?本人在你没出世时候就干这个,还到西洋考察过警察专业哩。实话告诉你,你爹早防着你了,同李士良交情交情,是为了麻痹你,后院那条暗洞就没让他知道。那条暗道已经修了25年,能走大马车,出口在山神庙下坡。我们只输了一着,让你杀了两个看守兵,可你小子也从中失了一着,迫使你爹改变了路线,下地道出后山,由淮河水路去临淮关。” 苏祝周急得大叫:“把这老东西拉走!他喝多了,说的是胡话,信不得!” “说完了我自己走。”王能还在说,“你爹去南京了,走得慌忙,田契、大洋跟存粮全在各个库房里,这是全部钥匙。从此刻起,我跟你苏家没任何关系,你另请管家吧。”说罢扔下一串钥匙,起身走了。 刘颖悄声说:“大妹,冷静地听,戏中有戏。” 祝娟应道:“我头昏耳鸣,晕。” 苏祝周高声大气地说:“大家听着!如果我父亲真去了南京,做个平民百姓则罢,如同奸伪勾结,本人是一定要大义灭亲的!”说完又拉长声音喊: “带苏祝山!” “我在这块!”苏祝山手提步枪,站着没动,“我又不是你家奴才,凭什么用这种调门喊人!” “打更队管圩门,可看到天保拐嫚子跑了?” “他妈的!说天保拐嫚子,只有你这种人才能说得出口。他为了计划破袭战日夜操劳,没想到人家暗算他,天黑后有是人骑马出东圩门,可不是……” 不等苏祝山说完,祝娟扑过去抓住他,痴痴傻傻地吼:“你怎么不拦?你害了我也害了国家,你……” 苏祝山觉得受了污辱,便解下子弹袋,扔了枪,怒气地说:“好,我们不做你家看门狗!什么样民主啦,平等啦,都是骗人的。” 跟着,打更队的人全扔下步枪和子弹袋,乱闹闹的吵:“还给财主打更?去他妈的吧!” 刘颖追拦苏祝山:“兄弟,祝娟急煳涂了,你要原谅她。我们一同学习这样久,你怎么不抗战呢?” 苏祝山头也不回:“那是我们的事。” “混帐!”皓翁老人用拐棍抵住苏祝山,“娟子一时急昏了,说两句煳涂话你都受不了,你是爷们,是我苏家的大老爷们,你还有什么出息?” “老祖宗!你听我说……”苏祝山哭了。 “我不听!”老人咳起来,近咳边喊,“打更队集合!派30人保护天保小院,祝山带大队在这不许动,保护娟子跟刘颖,出了差错,我拿祝山是问!” 老人越咳越厉害,他的话倒立地生效,打更队又重新拿起武器。祝山派几十人护送老人去天保住处,他带其余的人再挤进大厅里去。 苏祝周的两名护兵把阮氏拖来了。她虽然是苏恆昌婢妾,照封建恶习,在家庭中是没地位的,人老实,又胆小,吓得结结巴巴对苏祝周说 :“大少爷,你两个小兵叫按他们教的说,我不能啊,哦,哦。天保没进后院,嫚子,哦,你爹,捆了,捆了,我去,求天保……”她忽然瘫倒了,全身无处不哆嗦,陡然之间就变成临近死亡的老太婆。 第41页 “姨娘!”祝娟奔过去跪在阮氏面前,“没有你,娟子活不大,我一定把你当亲娘奉养。” 阮氏已处于弥留状态,祝娟越叫吐字越不清楚,不知她叫了些什么。苏祝周跷着二郎腿,仰望着 天花板,小鬍子一动一动的,说不上是什么表情。 刘颖喊人抬走阮氏,护送祝娟去天保住处休息,然后面对满厅满院的兵民人等,大声说道: “趁大家在此,我说几句话。我们这场家乱,本是一团乱麻,得亏祝周演了一出夜审好戏,谜底事实上揭开了。我们苏府上老太爷是何等样人,大家总也有所了解,照王二先生刚才说的经过推断,他这个时候,这样诡秘地逃往南京,会去做平民百姓么?天保的事很清楚,他是在不备中陷入人家圈套,这圈套既恶毒又笨拙,它破坏了南线作战计划,是对国家犯了大罪!施这种奸计的人毫无民族良知,他比公开的汉奸更无耻,也更可恨!” 苏祝周又急得大叫:“你也疯了么?” 刘颖也怒目相向:“行了,哥子,你的戏做得太蹩脚了。不要一误再误,现在勒马还来得及,我还可以帮你一把。你再不听我良言相劝,全团崩溃,就在今宵!” 苏祝周胆已不壮了,嘴巴还没软:“事情也出于我的意外,拐人的拐人,逃跑的逃跑,有什么办法?” 刘颖一声冷笑:“你要顽抗下去么?那末,我来问你,李士良和路得胜是你的哼哈二将,圩子里乱成这样,怎么不见他二位露面?还有,圩子里涌来这样多士兵,不见一人军官,他们干啥子去了?” 苏祝周软了:“你是我太太,也来逼我么?” “你这样反覆无常角色,还有资格对我用这种称唿么?”刘颖满脸怒气,“你现在只有马上找回天保和哑姑,还要保证他们安全,有了老头子出逃南京一事,一切都有办法遮掩。我有事,你也好自为之吧。我现在还给你留一步棋,不要逼得我把你的老底子掀出去。”她说罢领上打更队走了,厅里人多而乱,谁也没注意到王二先生扔下的那一大串钥匙,早已落入她的口袋。 李士良和路得胜同时跑进苏家中厅。李士良带人在西门外设伏失败,已是苏祝周意料中的事,但路得胜设伏未见天保去阮家渡,倒使他吃惊了。三个人都惊疑不定,李士良又发牢骚,埋怨苏祝周: “我主张联小子,除老子,各个击破,你偏要急于求成,左右开弓。姓关的不仅难对付,在兵民等人中影响也相当大,他现在如果回来一号召,你的兵都会跟他走。你把军官集中起来执行你的计划也是失策,这些官平常疏远士兵,现在统挤在圩子里,那个乱吶,他妈的!” “埋怨无用,如今你我只有同舟共济,当务之急是防姓关的。还是有劳李老弟吧,此人如回,我们三人谁也休想活命!”苏祝周用恐吓拖李士良继续作恶。 “让你拉下了水,也是我的失策啦!”李士良哭丧着脸,“小马队的人可杀不得,要是再走错一步棋,马上就要出大乱子,光是打更队我们就招架不了。” “人已经拘捕关着了!”苏祝周也没主意了。 “那是用的诱骗手段,执行人统是你的军官。”李士良连连打冷战,“你那些军官十个人九个半脓包,谁敢真去杀马兵,惊动了老百姓,就是大暴动!” 苏祝周呆了一阵,问:“我们该怎么办?” 李士良道:“立刻开上铁路打仗,把大家注意力引向外敌就是胜利,还在这里议论你们家乱,只有加速崩溃。” 简短商量一下,李、路二人都跑出去了,苏祝周又在发呆,他可没想到他的“左右开弓”胜利本身又是失败。他在愁烦中忽又想到刘颖作用,他回家来虽未与刘颖 同居,她的能力他是领略到了。他在想,下软功求刘颖帮忙稳住内部,他此时已经没把握控制部队。 刘颖追祝娟去了。 祝娟真疯掉了。她在奔跑着,哭叫着,黑夜里看不清路,她不知摔了多少跟头,撞了几次墙,仍然哭叫着奔跑:“天保,回来呀!你忘了自己是什么人了么?十减二除二,等于几你还没交卷。郭先生,郭叔,我无能,没完成任务,天保死了,我也死了……” 她哭叫的内容,谁也听不懂是什么意思。然而,她哭得那样哀痛,引起回音很大,好像天也在哭,地也在哭,连墙壁与树木都在哭。 “大小姐,莫这样,天保会回来的!”众多的人在追祝娟。她,一个能率队队冲杀的女大学生,一个巾帼英雄,一个妙龄美女,陡然疯了!她的哭声刺痛了人们的心,男女老幼连同苏团士兵统跟她跑去,全苏家圩一片大乱。 天保在哪里? 他还不知道圩子里发生了什么事,由于军旅生活养成的警觉习惯,他带哑姑出了东圩门就向北登上一座小山,要饶道去阮家渡,未直走大路。他平时对周围数十里地形和道路摸的很熟,也结识不少村民。优秀的指挥官,都有这种职业性的良好习惯。 在小山上,天保冷静再思,觉得今晚的事情蹊跷,因问道:“嫚子,你是怎让人家钉在箱子里的?” 哑姑答说:“黄昏时,我父亲,不,老畜牲,他再也不配做我的父亲了,他诳我去陪席,就两个客人,一个盛云清,还有一个袁先生。盛家那狗东西叫我去南京享福,说老畜牲把我嫁到梁鸿志家了。我就动手打盛云清,老畜牲叫来两个家兵把我捆上,钉在箱子里,小马队弟兄来杀掉那两个兵,你也来了。” 第42页 “还杀了人!”天保这才知道事情严重,“刚才我也是心神不宁,没弄清那三个人是谁。小马队只剩十几个人住在南门,平素与后院人从不来往,怎会及时知道你遇难?就算有好心人报信,他们也会先报告我,不会盲动。” “我说不清,”哑姑后怕起来,“是绿林好汉?” “绿林好汉怎么会单为救你而来?”天保冷静下来,判事能力也强了,“嫚子,你不能去舅家,去了还会有危险。我把你送到这附近穷船户家躲起来,那是老夫妇俩,都很善良的。” “以后怎么办?” “把你放下,我再回去。如果明天上午九点我没派人来接你,说明我也遭到了暗算,你就让船家老奶奶把你改扮成穷人男孩子,再请他们送你去路西梅家。” “记住了。” “你刚才说你陪席时还有个姓袁的,叫袁什么?” “盛家那狗东西介绍我跟那人认识时,说是他从前的日文老师,叫袁致华。” 天保大吃一惊:“那是日本人,也是日本特务头子!事情更复杂了,快走!……” 天保风急火燎地把祝嫚送到那家穷船户,向那老夫妇俩交代明白了,便又驱马驰回。他一时也弄不清事情底细,只觉得情况严重,也才意识到解散小马队是中了人家诡计。现在只有迅速恢復小马队,再加上打更队,有这两支兵力在握,再同祝娟商量怎么办。 东圩门关上了,高耸的门楼上伸出许多只大灯笼,这是往日所没有的。天保勒住马,在考虑怎么办。 “天保,回来呀!”祝娟那尖厉的哭声就在城楼上。天保听到她的哭声,心里一阵难过,便不假思索地催马向前,直抵圩门口,高声大叫: “祝娟!我们受骗了,快开门,要立刻採取行动!” “还我人来!坏蛋,我要杀死你!”祝娟又叫骂起来。其实她已神智模煳,别人说什么,她完全听不到,只会这么哭, 这么瞎叫一气。 “你疯了么?”天保被骂得冒火,“你听我说,情况非常严重,快开圩门!” “汉奸,我要卡死你!” “该死的,你怎么这样恶毒地骂我!”天保被一股受辱感刺得头髮胀,“好,你开枪吧!念你救过我的旧情,可以打我三枪,我不还手。” 叭叭叭!!!城楼上连开三响手枪。 “哪个坏蛋在开枪!”刘颖朝城楼上跑,“打更队搜索城楼,抓住开枪人就地正法!” 天保觉得左胸受到一下勐力撞击,人也晃了两下。还活着,但心冷了:“好!打中了,这是我训练你夜间射击的报偿。我走了,我会自己去死,但绝不死在你面前!”他带转马头,飞般的跑走了。 “回来呀,我的天保!”祝娟还在哭叫。 刘颖也在喊:“天保!祝娟疯掉了,她要死了啊!” 天保听不到她们的声音,他跑远了,他不知自己伤到什么程度,横直那是个要害部位,而那部位又有祝娟给他的一件玩笑性信物,一块二寸见方的黄杨木片,上刻:“抗敌”二字。想到黄杨木片,天保流泪了:祝娟吶!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伤心,创心?失望,绝望!既有现在,何必当初…… 漫长的寒夜啊,唿啸的冷风,失去依託的夜行人,多么盼望温暖,盼望光明啊!然而这春寒之夜硬是这么黑,这么冷,没边没底,四方上下都这么昏朦朦。天保在奔马之上,任马驰骋,朝着一个莫名其妙的方向飞奔。他记不清向摆渡人道歉了多少次,寅夜过河,他身无分文。 他的伤并不重,没流血,伤处只微微红肿。左轮手枪射程很短,只受了一弹,还是坠落中的偶中,而且,万幸,一块小小的黄杨木片,倒起了护铠作用。在某次渡船上,他藉助灯光辨认,那锡质弹头扎在木片上还没变形呢。真有意思,她竟能开枪打我,我又靠她的一片木牌护身,生活的悲剧,总在拿我这不幸儿开心。 “可是,她怎么会一下变成这样呢?一定发生了什么误解……”天保勒住马犹疑不定,“回去!如有误解,我这么一走,谁来消除,澄清?” 然而,他又放马驰开。因为他又想到,事情已经到了这般田地,什么道理也说不清。 “不对!祝娟也可能受骗了。这是一个圈套,我们都陷入奸人网中。”天保又勒住马犹疑不定,“不揭穿敌人阴谋,害了我,害了祝娟,也破坏了南线作战行动。” 然而,他又放马驰开。因为他又想到,刚才是面对面开枪,就是一个旁观者也无法为她辩论。 “她是爱国学生领袖,性格坚强,爱我至诚,什么样的压力和骗局也不会迫使她向我开枪。”天保第三次勒住马犹疑不定,“回去!我俩的情爱绝无虚假成份,不管有多大困难,我们都应当共同担承。” 然而,他又放马驰开。因为他又想到,他已不可能进入苏家圩了,这可能是一个很大的阴谋,打破这种阴谋,远非我和祝娟力之所能。 可是……然而…… 天保记不清有多少次停马不前,但他终竟没有回头,他不能光杆一人去白送命。他想,苏家父子虽有矛盾,而排斥他天保心理大抵相同,这一场被迫出走的不白之冤,难道就罢了不成!同这种人理论不是靠舌头,刀枪才有用,我要重聚兵力,打回去把事情查明。他妈的!国家不幸,贼子横行,我关躬珩岂容尔辈欺凌! 第43页 拂晓时候,天保立马于洪泽湖面南角的岸滩间。茫茫湖水,望不到彼岸,波浪的哗啦声,恰似一个巨大怪物在悽厉狂嚎。湖水拍打着泥滩,黑忽忽的,犹如一个射影妖魔在含沙喷人。他的无言战友,那匹绛色蒙古大马,曲回头来看着他,没叫出声倒流出泪来了,天保心酸难过,跳下马,对马儿说话: “朋友,我也是个有勇无谋的笨蛋,稀里煳涂让人家赶出来了。去徐州,桂系的朋友会给我安排差事,而我已经报名投身于敌后战场;与敌后战场主宰人的介绍信在祝娟身上,她昨晚打了我三枪……” 天保越说越伤心,抱住马儿大哭起来。 太阳出来了,像是从水里冒出来的,水上日出一剎那,绮丽壮观可谓奇景。然而大哭一场之后的天保,什么景都美不起来,心境冰冷,上下仍是一团昏暗。他牵着马在湖滩上信步走去,忽觉全身麻木,刚想朝马身上靠,咚的一下栽倒在近水泥滩上,再也没站起来。 那蒙古马惊叫一声,跪下前蹄,把头拱进他身下,吃力地把他扛起来。马通人性恨无言,它大约想把他扛到背上,但天保已失去了知觉,刚被拱起又摔倒了。这儿的滩泥像泼上油那么滑,他摔倒之后直向水边滑移着。马儿扑过去死死地咬住他的衣服,不仅没拖动他,连马儿也一同向水边滑动。这匹马虽强,已经奔跑了一夜,又未进食,累得唿唿直喘。然而它仍然咬住天保不放,人和马一同向水边下滑着。马儿惊恐地哀鸣起来,呜——呜…… 大风狂拂,波涛翻滚,整个洪泽湖就像一锅沸水。 第七章 大磨鍊 第七章 大磨鍊(1)new “天保呀!你在哪里?离开我你是政治盲人,我们在一起,你才能成为英雄。天保啊……谁在揪我的心脏,我受不了,哪位行行好给我一枪……”祝娟大哭大闹一个通宵,她碰头,抓脸,折腾得面目全非,形状很悽惨,人们看了都很难过。 连夜请医生,中医、西医请来10多位,分头抢治祝娟和阮氏。治祝娟的几位医生使用了各种抢治手段,直到天明她才安静下来,就躺在天保床上沉睡过去。阮氏一直昏迷着,医生说是服了毒,说不准是自毒还是被害。刘颖两头跑,求医生把人治好,不计费用。 皓翁老人也是一宿未眠,待祝娟安静下来,他对一位白鬍子老中医说:“老兄弟,你可要尽心呀!他们家父子俩都不是东西,两姐妹都是好孩子,如今弄得一个下落不明,一个疯了,还害得天保生死难卜。这个冤枉案子连着官家的事,族里难办,快把娟子治好,让她拿大主意。” 老中医说:“皓老放心,这种陡发的疯魔病好治,恢復健康要费些时日。” 刘颖料理好治疗事宜,送走皓翁老人,再回到苏家中厅传人办事。苏祝周与李士良半夜时带队伍上铁路线打仗去了,老东西逃走,王二先生辞了工,家里事只有刘颖做主了。她指定一个老帐房代理管家,后院上锁,余事维持现状。刚支派完,来一个小军官找她,是特务连的排长,族中人,低一辈,进门叫婶子,报告说: “团长只给我留两个班,在村校里看押小马队那一百六十几个北方佬 ,这些人在战场都是老虎,会暴动的!” “不用慌,有办法。”刘颖吃了一大惊,表面不露声色,“走吧,我正准备去找你。” “婶侄”二人向村校走去。那排长以为刘颖同苏祝周夫妻间是用不隔密的,刘颖心计多,连诈加诱,边走边说,就从“侄子”排长口中把事情弄明白了。 昨晚天一见黑,苏团军官们分头拘捕小马队的人,准备后半夜秘密杀光。后来发现军心不稳,又怕百姓暴动,才改为集中看押,小马队共有220匹蒙古良种战马,全被苏团带走了,武器未带走,马兵武器别人不会用。从昨夜发生的所有事情剖析,刘颖也认清了苏祝周思想混乱,做事全无缜密章法,却又极为狭隘、恶毒,残忍、自私。她暗自恨骂: “狼心狗肺的苏祝周啊!你总要自食其果的。看来《人犬论》我还要认真读,不然对付不了这个混帐男人。” 到了村校门口,刘颖对排长说:“现在由我来唱红脸,软化小马队,你们去吧。” 那排长也落得轻松,便把他那20个兵带走了。刘颖来到小马队官兵一起,看着这一片差点被杀掉的英雄战士,他们在南京国难屠杀中没有牺牲,在王家店大战拼杀中没有战死,在丁家镇血洗中没有阵亡,来苏家港地区连续5次胜仗,她亲眼所见,他们是那样的驰骋纵横、威风凛凛,是那样的敢与日本人拼命,他们都是国家的功臣呵。然而,他们经过那么多大风大浪,却在小阴沟里翻了船,在苏祝周之流的阴谋中,差点被杀掉,她心里难过极了,泪眼模煳地说:“弟兄们受苦了!” 小马队官兵们冤气难忍,有的忿恨地哭起来,有的吵着要散伙、回家。刘颖说:“你们都加入了秘密地革命军人委员会,不是普通士兵,这时候更要爱护自己团体呀!” “太太说得是,咱们不能散。”队长齐大成抹一把泪,“别忘了,弟兄们,咱们这拨子没娘兵怎么成的气候?是天保跟苏家大姑娘把咱们当亲兄弟看待的,也是他们提出官兵平等,财政公开的,是他们五天前带咱们向国父宣誓,成立秘密的革命军人委员会,为民族解放而奋斗。这当口咱们更要抱成团,保护大小姐,找回天保呀!” 第44页 官兵们不哭了,表示继续干下去,刘颖领他们去大院取回了武器,虽无战马,也是一支精兵。然后她向马兵们讲了昨夜乱子经过,也公开讲了她的判断,苏祝周是个大坏蛋,请官兵们相信她,她和苏祝周根本不是夫妻。 祝娟醒过来了,还不能讲话,没头没脸的血迹,脸肿得像大皮球。马兵们分批进屋看她,一个个顿足大哭,她在马兵中威信很高,这女大学生,不仅能冲锋陷阵,还是个强指挥官。 苏祝山来看祝娟,痛心地哭道:“祝娟,我错怪了你,原谅我吧!你回来以后,平时不进苏家大门,小马队经费自理,处境艰难,你还动员出来5000元帮助全苏家港穷人度过春荒。你同天保才是百姓知心人,我们有责任保护你,也有责任一定找回天保。” 刘颖把齐大成和苏祝山叫到外间,说道:“要赶快扩大部队,没抗拒苏团军力,我们没有安全。这小院西厢房有350支日本步枪和4万元现金,是三次抗日仗的战利品,我暗藏下来的。知道这事的人很少,老祖宗知道,昨晚他才强令打更队来保护小院。部队上的事委託齐队长,祝山用天保代表名义维持地方,我实在累坏了。” 齐大成讲了两件事,都是刘颖知而不详的。 李支队时期 扬州帮很活跃,小马队离开时,在刘官集成立个区政府和一个区大队;区长叫张克显,是知识分子,区大队长叫魏祥,原是李啸天将军的副官,天保给他留52名骨干,现在该发展成大队伍了。刘官集位于苏皖边境,集镇本身属皖省来安县,距苏家圩直线约150公里。 昨天下午,天保收到郑斌来信,他已拉起500人枪。 齐大成建议,他去找魏祥,另派一位排长找郑斌,用天保名义把两支队伍调来,暂由郑斌指挥。 正说着,小马队战马跑回来百余匹,一时搞不清怎么回事,齐大成他们也就乘马分头出发了。 祝娟半死半活的又挨了一天一夜,灌药,打针,她又沉睡过去。她一下睡了20小时,醒来后在瞪着眼想什么。那老中医说:“她好了,服中药,静养。要是让她听她喜欢听的乐曲,会恢復更快些。” 她姑嫂俩都会弹月琴,刘颖取来琴,坐在病床前弹,祝娟脸上真有了笑影。刘颖拿纱巾把祝娟头扎紧,亲手餵她一碗糖米粥,一面把这场祸乱经过说给她听。说罢事情经过,又痛惜地说: “大妹,你当时如能冷静不乱,仅凭你的声望和指挥能力就能控制住局面,不至于搞得这样被动。” 祝娟生悔地挣出一个单音:“哎……” 刘颖高兴地抱住祝娟:“你好了,能说话了!你可要控制自己,我这两天心都要急炸了。你往日那样坚强,在复杂情况面前,怎么又这么脆弱?” 祝娟说话声音很低:“这要有一段思考时间。事发之后我就晕了,你刚才说的这些,我一点也记不起来。” “天保回来你们婚居吧,早如此你也许不会急疯。” “原因不在这里,我和天保不仅是男女之爱,我们来是为敌后战场壮大抗日力量的,没的他搞不起大部队。”祝娟歇息一阵,又道:“我没学过心理学,听人家说,人处于绝望时突现希望,过份兴奋时突逢横祸,都会发生超承受的反差刺激,能叫人发疯,还能叫人当场死亡。那天下午我们接到郑斌的信,天保就想把郑斌和魏祥队伍都调来,破袭战以后勐力扩大部队,路东、路西可以扩大六个团,一万五千人,闯开一个大局面。我当时兴奋已极,晚上突然出了事,我就像从山顶跃入深渊,完全昏了。” 姑嫂俩未深谈,祝娟神智清醒了,身体极为虚弱,需要静养。在齐大成南去之后,小马队战马全部跑回,小马队又完全恢復了往日阵容。战马的特性,外行人不懂,不是战马搭当根本骑不住它。后来得知,苏祝周动身时胡乱拿两个连改作骑兵,到战场上枪声一响,马不服骑,一起挣脱逃回,那两个连全部被日军射杀在铁路旁。 齐大成他们回来了,向祝娟报告说,张克显区政府和魏祥区大队仅存在40天就失败了,没找见他们。郑斌队伍被多股牛毛司令夹击而失败,郑斌夫妇不知逃往何方……但他们也没白跑,在滁六公路两侧收容来散居民间的溃兵500余人,其中有原李支队的165人,按他们意愿单编为第2连,余者编为第3和第4连。马兵、步兵加打更队总兵力约近900人,由齐大成统一指挥。 经过一周时间工作,祝娟在第2连也成立了秘密的“革命军人委员会”;这些兵全是丁家镇兵祸的倖存者,一般心态与小马队相同,易于领导。第3和第4连虽然多为壮丁,祝娟只让他们实行小马队初期公约。随后齐大成带上这步、骑四个连加打更队去铁路线打仗,按祝娟要求,打奇袭战,三战皆胜,缴获颇丰,部队装备与战斗力都比一般国军强。他们又缴获了一些大洋马,祝娟派人送10匹给梅大队,也把苏家圩发生的事通报给梅家。梅祝陶覆信劝祝娟好好养病,这桩公案等梅老回来再处断。 苏团一去半个多月未回,听说打了败仗,家里也不知苏、李等人现在何处。这天上午,苏祝周副官回来了,在天保住处 客厅找见刘颖,这也是族中人,低两辈,管刘颖叫大奶奶,问他什么,他也如实说了。此番苏团出战还是用天保名义调梅、严两部参战,到了战场又诡称天保病了,指定李士良代理前敌指挥。梅大队袭击日军野战营地,杀敌一部,缴枪几十支,按时撤走。严志远支队已有1500多人,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但他们有笨福,攻打的伪满军一个连原是股匪,在看管一列车物资;严支队全凭人多,大轰大嗡,倒俘伪军90人,掳了很多东西,也按时撤走了。 第45页 苏团攻打一座小车站,日军仅60余人,占据新修的碉堡群;苏团一上场,两个骑马的步兵连就完了,打到天明一个碉堡也没攻下,自己伤亡一大堆。日出后敌人增援,苏团残部炸溃,逃下来15里,全团还剩65人,出发时1200余人的苏团,至此已接近于全军覆殁。苏祝周现在住在一个小山村里,万般无奈才派副官来搬兵,要小马队和特务连两个班都去前方,“请大奶奶出面做做工作。” 刘颖听罢冷笑一声:“我没那么厚的脸!自作自受,怨谁来?去告诉祝周,小马队并非他的部下,特务连两个班你可以带走,小马队只听天保命令。” 打发走了“孙子”副官,刘颖心情矛盾了,对苏团之垮散,她既有幸灾乐祸情绪,又感到惋惜,怎么说士兵都有是中国青年。如今怎么办,对苏团是援救呢,还是拆台?援救既非易事,也会养虎为患;拆台则易如反掌,稍微扇点风,小马队就会去把苏祝周残部斩尽杀绝。倘如是,外界会怎么议她,族人争产内讧,她又怎么敷衍?真难吶!祝娟最后一次被捕内幕,天保屡遭遇迫害的实情,还能暴露么?观音菩萨,我今天信你一次,显显灵吧,刘颖不颖,应付不了眼前乱局……她只觉一阵晕迷。身子一歪,咣当一下连椅子一同翻倒了。 刘颖病倒了,家政由苏氏同族议会代管,她同祝娟住到一起来,一同养病,也帮着祝娟料理一些公务。此时敌后正处于大乱时期,小马队把临近七个联保管起来,清剿散匪,保境安民,一面派人寻找天保。天保到何处去了,谁也说不清,齐大成肯定地说他还活着,如此而已。祝娟很着急,越急身体越坏,快一个月了还不能下床走路。齐大成管军队,苏祝山管地方,常来请示工作,祝娟劳神不静,病也好得慢。这天七位联保主任都带些礼品,由祝山领着来探望祝娟姑嫂,他们一致要求她姑嫂俩出面成立一个区政府。照时下安徽省整理地方基层政权条文,一律合两联保为一乡,废联保制。这又牵涉到乡政府人事安排,挺麻烦。祝娟考虑一阵答覆道: “区政府不能成立,避免与各县老爷们扯皮。联保改为乡,不合併,诸位只要贊助抗日,一律留任改称乡长,统受政工队领导。你们七个小乡是本部防区,对原属县苛捐杂税都不交,你们也不许欺压民众。祝山和政工队长招待诸位吃顿便饭,我有病不能陪,请原谅。” 待到乡长们饭后走了,苏祝山呈一份文字材料给祝娟,原来他们已秘密审讯过回来搬兵的“孙子副官”和服侍盛云清的男僕,对那场变乱除了哑姑的事全已查明。祝娟把材料递给刘颖,再问祝山为什么到现在才交材料,祝山说怕影响她治疗。又问可打人了?祝山憨直地笑道: “都是本族的人,我又是他们长辈,也只用皮鞭抽一顿,只能叫教训晚辈,不算打人。” 姑嫂俩都勉强地笑一下,没说什么,只把材料留下。 隔一天又来一位客人,是个粗壮汉子,身挂两支驳壳枪。他是梅老的保镖,外号叫双枪李三,是梅老派来下书的。梅老在信中对她姑嫂说了不少安慰和鼓励地的话,要求维持现状,一切等他来处理。姑嫂都很高兴,有梅老来,就有办法了。刘颖传人办饭,又进来个姓李的,就是小保子那次“抓”的俘虏李长山。他有些军事知识,又了解敌军一些内情,本人要求留下抗日,现在是梅大队侦探班长。这次他带侦探班跟双枪李三来熟悉地方的,李三介绍他与祝娟姑嫂认识了,他拿出很厚一封信交给祝娟,又口头说明道:“昨晚咱们过渡,船上有个假小子,原来是你们苏府上二小姐祝嫚姑娘。她认识咱们班俩弟兄,我派仨人连夜送她去路西梅家了,给了那穷船户40元钱。” 哑姑不知道天保受枪击那些事,只把那晚她经歷的种种险事,如实在信里告诉了姐姐和嫂嫂。有了这封信,那场祸乱的内秘,算是全部揭开:苏祝周父子各有各的打算,小原来促其实现了。 二李走后,祝娟与刘颖商定,这些事暂不公开宣布,社会上事实上已经传播开了,但她俩不公开说,就是留有余地。她俩的想法就是不让苏祝周公开当汉奸,如有这种迹象,那当然要予以剿灭。谁知翌日上午齐大成来向祝娟报告说:“骑兵们侦察到苏祝周的窝藏点了!他们回来一煽火,各连和打更队全起闹要打,我不让打,人家不听,就等您一句话了。大姑娘现在也该知道,当兵的要是信了谁,叫干啥干啥,您就领着投 八路军,大伙也去。” 祝娟问:“不是做了工作了么?” 答说:“梅家侦探班来,哑姑的事也传开了,火上加油,大家都要打。” 祝娟沉默一阵,答覆道:“传班以上骨干来,我同他们讲。这种矛盾错综复杂,嫂嫂迴避一下。” 半小时后,四个连加打更队班以上骨干在小院里集合。祝娟强撑着走到门阶上,接受了齐大成敬礼报告,然后坐在椅上,面向大家讲话: “弟兄们!我的病很重,讲话困难,只能说个大意,由政工队同志再下去解释,请大家原谅。首先我要郑重宣布,我与苏祝周父子之间的亲属关系已不復存在,这是他们的卑劣行为造成的。大家对我和天保的信任、关怀,我俩谢谢大家了!苏祝周无耻之极,弟兄们恨他是正当的,要求扫灭他也是合乎常理的。但是,我们这个队伍属于整个中华民族,为民族解放而战是我们宗旨,因此,一切个人恩怨都要服从这个总的奋斗目标。苏祝周毕竟没有公开投敌,只要他枪口还指着日寇,我们就不能用武力去解决他。况且他总是与日寇对阵中失败的,如果此时我们去报这种私仇,那就把自己降低到一个普通武装集团了。至于苏恆昌,那又是一种性质,对这种汉奸国贼之处置,只有一个办法,缉拿归案,公审,枪决!” 第46页 她讲到这里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听讲的人深受感动,也很心酸,齐大成代表大家表示服从政治教官命令,然后把人带走。 祝娟突感全身麻木,脑袋嗡嗡响。 苏祝周诱编来几股土匪,再把溃散的兵抓回去一些,又有了700余人。因为他那些骯脏行为已广为流传,虽然到处有“司令”,他也拉不动谁,于是他对李干良说:“回苏家圩,你给我看几天家,训练一支特种小队,一定要干掉姓关的,他活着,我俩就活不成。我去洛阳找卫立煌讨大番号,回来压这些牛毛司令就范。” 他们回来了,没有人欢迎,也无人理睬。苏、李、路三人来到苏家大宅,看不到一个人,过道风呜呜咽咽,大宅好像是一片荒坟。苏祝周骂声“他妈的”,李士良也和一声“他妈的”,都未言明“他妈的”是什么意思。 三人来到东中院,正房原是刘颖住处,但唿之无应者。苏祝周忽见屋里有人影晃动,便警觉地后退几步,拨出手枪,喝喊道:“谁?出来!” “啥呀?”李士良以为他发了神经病。 “他娘的有埋伏!”路得胜向院角跑。 “哦,不是鬼,有影子呢。”随着人声门开了,刘颖的老妈子走出来。这是个不到40岁的壮健女人,此刻儿的紧张开头实在滑稽,左手攥着剪子,右手握着菜刀,左顾右盼,到了院里才叫一声,“大少爷回啦!” 三个官儿都哭笑不得的向屋里走,问她是怎么回事? 老妈子道:“大院里闹鬼,天一黑就到处有鬼了!方才你们来可把我吓坏了,后首看你们在太阳底下有影子,这才敢开门。鬼没影子,人呢,好人坏人影子总有的。” 这三个人都不是东西,但也不信鬼。进屋坐下,苏祝周挺烦:“荒谬!我的家怎么会闹鬼?” 老妈子答:“鬼可厉害呢!昨晚上西院李妈一进门就让鬼揪住了头髮,吓得她跌了12个跟头,病倒在家里。今天请了两个招魂婆,那魂总也招不回来。现在,佣人差不多都辞工了,剩几个结伴才敢来,还要带护身刀。” 苏祝周问:“几时闹鬼的?” 答说:“大前天阮姨一死就闹鬼啦。那天她忽然醒过来,请大小姐同太太去见她。她说那天晚上是她去求天保救哑姑的,回来喝两杯茶就头晕,又被拉到大厅里一吓唬,统煳涂了。她没说完就断了气,不知哪个狗娘养的在她茶壶里下了毒,让她受几十天的活罪。大小姐披麻戴孝给阮姨送葬的,她病刚好些,这一折腾又加重了。” 苏祝周抖着小鬍子:“去吧,我来鬼就不闹了。” 老妈子刚走,副官报告,本地保长求见。苏祝周道: “叫他来!这傢伙是个小油子,得治治他!” 不一会儿保长来了。他约莫四旬上下,黄面稀短鬍子,是一副“公事油子”外表。人嘛,都有名有姓,不过,本地人都叫他“扁保长”。他也委实扁得出奇,扁头扁脸扁身子,披着夹袍,双手把下摆拢在腹间,让两只空袖随着他扁身躯走动摇来摆去,就更显得吊而浪当,油里油气。他进屋来点点头,不待他开口苏祝周就厉声斥责: “本团抗战有功,你为什么不组织欢迎? 这是瓦解军心,破坏抗战,给你个撤职查办就是轻的了!” “哎唷!苏大少,你要是能撤我的差,我是磕头来不及,睡下打个滚儿啰!”扁保长油腔滑调地走到苏祝周面前,自己动手取支烟点上,就近坐下。“我就是来报告你百姓为什么不欢迎你的,人家说你们马上要挂日本旗啦,何言之呢?上个月,说阳历是3月18日,南京成立了维新政府,谁都知道那是汉奸衙门,可你家老太爷当了梁鸿志参事,还要你接受鬼子指挥。” 苏祝周拍桌子:“造谣,胡说!” 扁保长脑袋歪在肩上:“这可是你父亲派人回来说的,如今是家喻户晓,无人不知。” 苏祝周还要发火,李士良要扁保长讲,讲出一段故事……前天午后,圩子里发现了两个苏恆昌护兵,后来才知道是苏恆昌派回来取田契的,共来了20人,他们只知道苏团失败,不知道小马队发展到这么强大。情况是苏祝山先发现的,报告了刘颖姑嫂,由皓翁老人和齐队长参加研究,完了才把扁保长找去。当晚10点,动作开始,蛮顺利,20人全部活捉,带到天保住处,审出实情。由扁保长作保,放了19人回家务农,再当汉奸就枪毙。放一个回南京给苏恆昌报信,叫他快上吊,免得再臭故乡人…… 扁保长讲完故事吸口烟,吐出一串烟圈:“要不是祝山心细,这回你苏府上又要出人命案子,那20个人都有短枪,还有你家老太爷给你的信……” 路得胜抢话:“团长,干和平军(伪军)得把话说明!” 苏祝周气得小鬍子翘上天:“胡说!谁投降日寇也不能许可,老子又怎么样,一个样!” 李士良逗他:“一个样又是什么样呢?” 苏祝周不回应,扁保长又取去一支烟点上,说道:“苏大少,这会子是人心大乱,都准备逃难了。百姓最怕鬼子兵来,好,不谈这个,你还说抗日哩。可是哑姑到了梅家,天保现在徐州,明人不用细说,你自家拿主意吧。”他说罢又摇着两只空袖子大摇大摆走了。 第47页 苏祝周骂道:“让老油条训教一顿,他妈的!” 李士良道:“令尊之所为,你是开脱不清的。” 苏祝周起身就走,一面说:“李老弟安排军务,我去看看我们家两位女王,弄清虚实,再定方略。” 刘颖与祝娟在天保正房西套间里,贴后墙摆两张床,一床躺一个,铺开摊子养病了。苏祝周进屋,她俩只抬一下眼皮,那就算是迎接。苏祝周看刘颖面黄肌瘦,祝娟脸上瘢结累累,从她俩病状联想到大院里的“鬼气”,他也落泪了。他也是人生父母养,一般生理功能与普通人没什么不同,所不同的只不过他暂时算个阉人。然而,他的思维方式是病态的,乍忧乍乐,喜怒无常,自相矛盾,杂乱无章;这种病态心理又影响着生理功能病变,便是泪腺也是枯萎的,流几滴眼水就断了泪源,只是哭丧着脸问: “你们病怎样了?” “坐下吧。”刘颖沖窗下几只椅子努努嘴,“我们病都很重,需要静养,无事休来打搅。” “都是什么病呢?”苏祝周坐下,没人来侍奉烟茶。 刘颖长嘆一声:“都是神经系统受伤。我还轻些,祝娟已感到四肢麻木,有瘫痪危险。” 苏祝周道:“既是这样,怎么跑到这个角落来?家里那么多房子,休养调理总要方便些。” 刘颖又嘆口气:“大院里闹鬼,住不下去。” 苏祝周感到奇怪:“你也信鬼?” “鬼就在面前嘛!”祝娟脸上含着几分捉弄地笑容,“现在,事情内幕已经搞得路人皆知,连那三枪是谁打的,都已昭然若揭。我奉劝足下还是聪明点,不用再遮遮掩掩,自取难堪。” “事情都从老头子叛国引起的嘛!”苏祝周自我圆场有办法,“我去找齐队长消除误会,然后请天保回来,我向他赔情就是。” 刘颖摆手:“去不得,他不会见你。他们已经是一支大部队,你抗日,他还能扶你一把。” 苏祝周忽又呲小鬍子发脾气:“这里是我的后方,我的防区,我能去,算是低就!” 祝娟哼的一声冷笑:“你对国家犯了大罪,还厚颜无耻地用误会二字来搪塞!我们是看你没随你老子当汉奸,饶你这一次,再敢胡来,那就走着瞧!” 正吵着,皓翁老人领上苏氏同族公议会几位老汉来了,一位老白鬍子老汉拿一块小黑板和一本家谱册。全是长辈,争吵双方都礼貌地问声好。皓翁老人对她姑嫂说: “好好治病,身体要紧。以后你们要是能够重聚抗日,我能说服天保,他的冤案可以压下。谁要是旧病难改,还想算计人,或是跟苏恆昌勾结,我苏门可是族规无情,铡草刀照样能铡人头!” 苏祝周强堆出一脸哭相笑:“你老说到哪里去了?我们当然要坚持抗日,同天保的误会,我向他赔礼。” 皓翁老人道:“祝周哇!我是80多岁的人了,光这族长就做了40年。我呢,看事是看人怎么做,不是听他怎么说。你要真心抗日,来来来,把苏恆昌的事写在这黑板上,在家谱里把他名字各勾掉。这个事嘛,同族公议会是能办的,你兄妹俩都说抗日,还是你们自己做为好。” “这……” 苏祝周不干,“请你老再思,我这么做会有人说我想早除老子早得产,那就有口难辩了。” “屁话!”皓翁老人转对祝娟说,“祝周这人我算看透了,你来写,一样的。” 祝娟接来一支毛笔,在家谱册上涂掉苏恆昌名字。再换一支蘸石膏煳笔,在黑牌上边写边念:“苏恆昌,逊清官僚,民国二十七年三月十八日加入汉奸行列,公开叛国。经同族公议,革除其族籍,以洗族人之耻!” 老人称赞道:“唔,娟子是我苏门好女儿,好好把身体养好,大家信着你姑嫂俩。” 苏祝周拦阻道:“老祖宗,你听我说……” 老人接去黑牌挥挥手:“我说过了,我只看人怎么做,不爱听空话。”说罢和鬍子们一同走了。 苏祝周沖祝娟发火:“你太年轻,这块牌子挂出去,本族人共掉我们一半家产,也只好忍受!还有刘颖,平时点子那么多,在这关口怎么不给我一只下台梯?” 刘颖恨声地说:“你爱跳楼,梯有何用?” 苏祝周蹬足大叫:“我是一家之主!” 祝娟也吼起来:“来人,把这傢伙给我轰出去!” 进来两个政工队员,把苏祝周拖走了。 刘颖哭了:“此人已经无可救药了呀!” 祝娟烦躁起来:“还我健康来!我要上马,杀人!”她觉得有个强劲声音在心底唿喊着。 八天之后。苏家圩几乎发生一场流血冲突,经调解,小马队与苏团正式决裂,易地抗日。晚饭后,战士们用担架抬上祝娟,出西门而去。 皓翁老人跟着送到西门外,难过地说祝娟说:“你哥是个畜牲,还是离开他好。” 祝娟激情地说:“我们忘不了你老人家的帮助!可要注意安全,我们虽有布置,总要以防万一。” 老人倒乐观:“你跟天保团聚以前,阎王请不动我。去吧,你们新防地我派人去疏通过,自有众人相助。”老人向回走的时候,老是唉声嘆气,心里也很矛盾。他可以发动全族的人把苏祝周拉进祠堂杖毙,可他这一支人从此绝后,还有那么大的家产……这老族长也难当啦! 第48页 苏家圩和各村的人都赶来送行,队伍出西门里许刚要折向北走,被老乡追上,只好停下来与老乡道别。人啊,苏家港的人,从山坡到平川都是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送吃的,送用的,叮咛话别,难捨难分。 祝娟躺在担架上很难过,她领天保来,本想利用苏祝周番号发展部队的,结果连遭失败,这是她始料不及的。 这八天,她又经歷了一场大挫折的磨练。 苏祝周回来,祝娟与刘颖约齐大成商量斗争方法。齐大成是河北霸县人,老壮丁,能打仗不会斗心眼儿。刘颖是环境养成的一些应世小术,对政治斗争则不甚通达。三人议来议去,确定个“精神进攻法”,就是用小马队的良好风纪去争取苏团下层士兵,迫使苏祝周抗日。 然而,事与愿违,被瓦解的不是苏团,而是小马队自已。小马队过的是官兵平等艰苦生活,内部纪律严,苏团此番回来是大鱼大肉,贼吃贼喝,自由玩乐,无所谓军纪。小马队坚持操课制,苏团无操无课,随意游荡。小马队禁赌,更严禁调戏妇女,苏团无分官兵,吃喝嫖赌全干……起初,他们还是互相影响对方,不几天苏团官兵就全体出动,拉小马队的人吃喝嫖赌玩。 马兵总算以经考验,没发生问题,步兵第二连全是李支队老兵,能与马兵共患难。第三和第四连经不起人家的反影响,便相率逃亡,有的成股投入苏团,第八天午后清点人数,三、四两连原有328人,还剩下120人了。齐大成去向祝娟报告情况,气得眼泪成串地落: “下暗棋咱们不如人家,再不想办法,人家就要吃咱们了!这也怪我不会办事,这回去南边收溃兵,混进来一些兵痦,才坏了大事。现在我只有把握控制马兵和步兵第二连,其余步兵今儿不跑,明儿也得跑。” “又失败了!”祝娟怨恨地嘆口气,“至今我才明白,正派人同政治流氓斗,可不容易。” “大姑娘!”齐大成抹去泪,“咱们也该把话挑明了吧?不能老把我蒙在鼓里。我是早就看出你跟天保全是另有身份的人,才这么死心眼跟上你们干的,再不向我亮底牌,我也没办法巩固部队了。” 祝娟看看齐大成那副诚实面庞,在想着,怎么说呢?她现在的帮手就是齐大成、刘颖、苏祝山三位,祝山去他岳家办丧事,不向这两位说明情况,很难度过眼前难关。她沉思一阵,才对齐大成说:“请原谅,情况不允许我过早暴露身份,你受委屈了,我的好同志!”她又扭脸对邻床刘颖说:“也要请嫂嫂谅解,革命纪律不许可我谈自己政治面貌,嫂嫂受苦了!” “我不怪你,大妹。”刘颖张口就流泪,“我的响往你晓得,你是另有身份的人,嫂子其实也明白。我父兄皆亡,家产被族人争得精光,娘家事实上没有了。婆家是这副光景,就是苏祝周不残废,我也不可能同他生活下去。我唯一出路就是投奔革命,抛却过去,走向新生,请大妹作引荐人。我们同苏祝周之流的斗争,不是个人恩怨之争,而是进步与倒退之争,必须坚决斗下去!” “好!”祝娟坐起来,“我和天保都是志愿献身敌后战场,志愿接受叶挺、项英和陈毅领导的。同时我们曾被授权扩大部队,吸收一切进步分子到革命行列里来。现在,我以新四军代表名义宣布,齐大成同志,刘颖同志,从即刻起都是正式革命干部。小马队和步兵第二连加打更队是我们基本队伍,怎样让他们明白部队性质,怎样保密,另行研究,现在是紧急应难。” 六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了!说也怪,姑嫂俩的病好像陡然好了。三人紧急磋商一下,便分头行动。 祝娟又穿上了军服,头戴钢盔,足登马靴,腰插驳壳枪一支,左轮手枪一支,右胯吊着马刀,乘一匹蒙古良种大马,驰出圩外。南门外土广场上,马步,步兵,打更队全体集合。现在打更队已扩大到250人,其中有不少知识青年,也有些进步的富家子弟。祝娟立马于队前中央,表情严肃,慷慨激昂地讲话: “诸位!我们是为实现国父中山先生遗训而奋斗的革命军人,不是普通丘八;打更队是国民抗日自卫武装,不是财主的庄丁。我们全部是为祖国解放而战的中华儿女,与苏祝周之流简直是人鬼之异!做人还是做鬼,全由自己选择,革命要靠自觉。马兵和步兵第二连都是我们李支队老弟兄,打更队全是本地青年先进分子,我们亲如手足,不用再讲什么了。三、四两连还剩下120人,愿走愿留,概不勉强,但人走不许带枪。来,愿革命的站到第二连一起,不愿干的放下枪,每人发两块大洋,咱们后会有期。” 她讲罢,静场片刻,三、四两连残余晃动起来,乱了约10分钟,晃出去80人,还剩40名年轻士兵汇到二连一起,单编为二连第四排。晃出去的80人全放下枪,每人领两块大洋,低着脑袋走开。祝娟又激情地说道: “同志们!莫看我们人少了一些,但我们和四万万同胞站在一起,我们和中华民族五千年歷史在一起,我们和国家强盛未来、子孙幸福站在一起,我们不是弱了,是更强了!请大家相信我和天保,我们有坚强地政治依託,我们是无敌的……” 苏家圩锣声哐哐,人声喧嚷。打更队和步兵们控制着城墙和交通要道,马兵以班为单位在街巷间奔驰唿喊,把他们的遭遇,天保受害,苏祝周怎样使奸瓦解他们,一件件都公布出去。马兵善战,苏团理亏,苏团小兵们吓得躲在民家不敢出来。扁保长自己打着锣喊: 第49页 “大家都到苏家大院看皓老断案子!” 苏家中厅摆开10桌酒菜,苏祝周约集全团军官庆贺瓦解小马队初胜。突然间,祝娟率30余骑狂啸而入,厅里顿时一片大乱。她刀尖指着苏祝周下颏,厉声说:“不是老祖宗有话在先,我就把你剁成肉泥!”李士良拦在中间劝说,祝娟虽然愤恨已极,话还是说得有节制的:“足下也是委员长学生,竟然甘受苏祝周唆使,三枪打走了天保,破坏了南线作战计划,就不想想后果么,你的血怎么这么冷?” 刘颖扶着皓翁老人来到院里,有人搬椅子请老人坐下,老乡们潮涌而入,过去一群青年像抓犯人一样把苏祝周拖到老人面前。苏祝周还不服:“你老是族长,怎能管军队上事?”老人道:“你兄妹纠纷,族长当然管得。” 周祝周争辩说:“什么年代了,你还用封建老规矩管族人!”老人发了大火:“畜牲!你爹是国贼,你害走天保,破坏国军行动,是帮日本人忙,也是大逆,大逆者族人皆可诛之。今天一不打你,二不斩你,这就够宽的了,你狗日的还敢狡辩!”苏祝周立刻软了:“听凭你老裁断。” 经邻人们劝说,扁保长做好做歹地两头圆,最后由皓翁老人裁定:苏祝周当众向祝娟赔罪,祝娟带马兵、步兵开走;刘颖既是苏家主妇,又以天保代表的公职身份留在苏家圩,打更队指挥权属祝娟…… 祝娟回到住处又瘫倒了。她把政工队留几个人下来,协助刘颖工作,掌握打更队,监视苏团。晚间出发,她躺在担架上,仰望朦胧月影,又烦躁起来,今天,在她火头上真可能干掉苏祝周,可是老祖宗一再叮嘱,不许杀他。“哎!”她想,人老了,虽然进步,也有煳涂的一面。 刘颖坐在祝娟担架上流泪,弹不了琴,只好要政工队领唱《义勇军进行曲》,为小马队送行。 队伍出发了,他们向近万的老乡唿喊道别,喊声中有悲泣之音,他们和当地人有了感情,这样被迫离开,心里也都很难过。老乡们大多不会唱歌,只是哭唿小马队一路平安。歌声,哭声,军号声,马嘶声,回音激盪,山岳共鸣。苦难的中国,每逢大变,为什么总有奸人作乱?而奸人作乱又使中国更加苦难。这灾难的教训,究竟要重复多久…… 第八章 大起步 第八章 大起步(1) 一晃就是10天,在小马队新驻地,祝娟房间里。 她坐在临窗桌前,真是百感交集,这几个月故乡生活,可谓噩梦重重扰煞人啊!她想写点什么,东翻西翻的找纸,却从桌子抽斗里发现一块残缺的破镜。镜子,镜子!自从她闹疯病,刘颖就不许她照镜子,现在屋里就她一个人,拿起那块破镜……天吶!镜中人满脸都是瘢痕,就剩两只亮晶的大眼睛,在伤痕累累的脸上不协调地闪动着。她痛苦了,伤在哪儿都可以,干嘛要伤在脸上?如果真有个老天爷,那他也不是东西!现在,她身体靠中医偏方,基本康復,老中医说,脸要一年才能復原,天保回来,怎么同他相见……不妨,玉面小郎花脸婆,那才有意思,哈哈! 这里是淮河南岸小山群中的一座大村落,地名很别致,叫“三十六套”。地方很隐蔽,水上和陆上周旋余地都大,是个很好的长驻点。他们来这儿10天,活动范围在淮水两岸五个小乡,对一般民众採取交朋友办法,拿出些钱救济贫苦船民和农民,又剿灭了几股湖匪;五个小乡社会安定,军民关系融洽,如何进一步组织群众,还没拿出办法来。她的病刚好,做群众工作,她其实也没多少办法,而大家是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的。 她有多少办法呢?一个中央大学三年级生,“学运”骨干,正式军旅生活是从李支队时期才开始,领兵上阵这点功底,是跟天保学的。“革命军人委员会”,是齐大成说他到过江西,说红军里有“士兵委员会”,才仿着做的,是地下工作形式,搞得很隐蔽。今后怎么办?她,一个22岁的 女大学生,其实就是个大女孩,此刻儿才感到举步维艰。 刘颖前天来,今早走的,还憋了一肚子气。 苏家圩在三十六套正南32华里,乘马快行,个把钟点可到。在祝娟离开的当晚,苏祝周就去洛阳谋官,李、路二人不和,部队逃亡日甚,刘颖来搬小马队回去,祝娟高低不肯,这是姑嫂俩第一次意见相左。 祝娟为工作发愁,脸上的痕已然忘却。来一位政工队员报告,说省里来了个官儿,她听了也没引起重视,管他多大的官儿,无非虚与委蛇一通完事。 “官儿”到了院里,就一个人,个头不高,小方脸,也是个青年,穿一身灰布军服,没有军阶微志,官儿也不会太大。这不大的官儿,倒使祝娟脑袋轰然作响,这才是真正地政治响导啊……他,这官儿,本名关天佐,李支队初建立时,那次“结义抗日”,他序八,大家都叫他关八。他是祝娟在中央大学的同学,比她高一年级,后来是李支队政工队副队长,但他却是当时十几位大学生和天保的领路人。去年12年15日上午,李支队北移途中,关八领10位大学生与大家失散。李支队失败以后,天保收容组建小马队时,当时的扬州帮才指定祝娟为领路人。祝娟不认识江北新四军领导人,把天保领回家,结果…… 第50页 “小苏啊!”关八操汉中口音在喊,“你在哪达?” “朋友救我来了!”祝娟跌跌沖沖奔出去,把关八迎接进屋,搬椅子,斟茶,泪眼欢笑,“我今生就信过一次观世音,菩萨就显了灵。” “你的脸……”关八只说半句话。 祝娟叫来通信员,要他去伙房传话,中午加个客菜,招待远客。然后说:“我的脸只伤及外皮层,能治好。” 两人坐下叙谈。 关八他们那批人去武汉途中又失散了两人,余者到武汉后大部去郭沫若那儿工作,他去了 八路军办事处,后来是 周恩来从李宗仁报告中,得知临淮关附近民军多次进袭日寇,关天保战斗力最强,也提到了女英雄苏祝娟。周恩来派关八到“安徽战地动员委员会”工作,设法寻找天保、祝娟和李支队失散官兵。“动委会”是进步的战时组织,关八拿上公文,用视察员名义到敌后来。他在路西梅家住了两天,也见到了哑姑苏祝嫚,由梅家派人送过来的。在苏家圩只住一天,主要听皓翁老人介绍情况,对祝娟的事,关八已经完全知道了。对苏家祠堂和老祖宗,关八感触颇深,因道: “我们社会知识太少,可不能把宗祠一概当作封建堡垒,你们苏家老族长比某些青年还进步嘛!” 又闲谈一阵。祝娟问:“今后怎么办?我有了点带兵和打仗知识,大部队还搞不了。知道发动群众,又没有办法,现在工作处于停步状态。” 关八道:“我带来了《群众抗日团体组织细则》,先干起来,但要注意合法斗争。” “这半年我就像个迷途中孤儿,是多么盼政治亲人啊!天保是上级交给我的一个军事人才,又丢了,我无能,也很痛苦。”祝娟哭起来了。 “不要难过,我们把线内组织建立起来就有办法了。” “去年12月2日,陈毅的代表郭渭川同志约我在他住处办个简便手续。我用粉笔在桌上勾绘个粗糙图案,他讲了一句,我才讲两句,翁胖子爪牙突然闯来;我抹掉图案,引走特务,老郭又通知我延期再办,我就知道出了事故。我仅凭一个战士资格苦斗到现在,合共搞了这点兵力,还丢了主要成员关天保。我的社会阅歷太浅,一个失败接着一个失败,走了大弯路。” “你没有失败,失败的是苏祝周。他是表面胜利,但他失去了机会、失去了群众,而你则前途光明。” “我还光明?我的家庭出身本来不好,现在更糟了,汉奸的女儿特务的妹……”她又哭了。 关八严肃地站起来:“不要哭,祝娟同志, 周恩来派人来同你讲话!按周公指示,我作为他派遣人,考察了你这半年活动,肯定你的成绩是主要的,你一个青年女学生,能锻鍊成勇敢的战士和中级指挥员,这很了不起!据此。我正式通知你,你入线时间仍从1937年12月2日算起,是一步跨线,没有‘站线’期。这事中间是有过波折,最后是陈毅亲自找周公,周公签字拍了板。” 祝娟又觉得脑袋嗡嗡叫,她不能激动,怕再犯失心病。稳住了神,才问:“以后指挥关系怎么定的?” 关八会下喝茶:“还是民军,配合一切爱国力量,开闢敌后战场。现在要多方设法寻找天保,召拢李支队散失官兵,李支队官兵都能打仗,九成半是进步青年,就用天保名义出布告,号召他们归队。你从前寻人方法是小农经济手工业方式,效果不佳,出布告效率要大得多。全支队还有1300人失散,能召回一半,就是一支强队伍。” 祝娟高兴地说:“这真是闻道有先后,你政治上到底比我高明得多。” 关八哈哈笑:“这是陈毅教给我的法子。把齐大成找来,马上成立核心领导小组。” “他出身好,只是还没有进行基础教育。” “他接受这种教育比我们早得多!详情我也不知,接上关系再说。” 祝娟吃一大惊:“我的天!他所以能团结住士兵,与我们生死与共,内秘原来在这里。” 齐大成被请来与关八认识了,另找地方谈话去。政工队去淮北了解情况的几位男队员回来了,向祝娟报告说,徐州已经失守,李宗仁的70余万大军大部西撤,还有不少散乱部队流到淮北津浦路东。目前,淮北败兵成灾,一片大乱,县官们都吓得躲起来。 “哎!”祝娟嘆气了。这时候正是抓队伍,大发展的好机会,可惜我和关八都没这个能耐。天保啊!你在哪里?这时更需要你啊!你教我那点军事知识,说是逼能生智,举一反三,我能挑多大的担子…… 在淮北杂军频流,遍地大乱时候,泗县城以东出现一支军容严整的队伍,约莫七八百人,都佩有“战地纠察”臂章,自称第五战区卫队第三团,团长姓包名恬,字华光。这位团长年青英俊,风度翩翩,以静制乱,同各类流动部队都应付得很得体。待到混乱过去,当地专员兼保安司令闵子玉到包团长处劳军来了。此公不过30多岁,皖西口音,文质彬彬的像个读书人。他到任未及三月,提出许多进步口号,官声不坏,正在发展部队,整饬地方。他来劳军主要目的是要把包团长留住,他开门见山地说: 第51页 “兄弟来皖东北是白手起家,没有得力助手,今后恐难应付乱局。老弟如不见弃,就请留下共同经营淮北。” “承蒙闵先生如此厚爱,小弟感谢了。”包团长推辞,“敝部此来,专为维持秩序,防止乱军扰民,要按限定时间去皖北阜阳,先生之盛情,容当后报。” 闲扯一通,无果而罢,当夜包团长队伍就开走了。 两天后,在泗县东乡一个大集镇上包团长又出现了,当即被苏家圩一个跑单帮的小商贩发现,原来他就是关天保,那小贩叫着天保名字狂奔而前,却从一道朱漆大门后伸出一双手把他拉进去,大门也咣的一声关上了。拉人的人是严志远,他埋怨天保: “老弟,这一阵没你鼎力,我这个支队早被乱军裹没了,严某终生不忘大德。可我要保护你,如果老弟在严家再遇兇险,我在江湖上就没脸见人了。” “严兄过虑了吧?”天保傲然一笑,“我年纪虽轻,也是久经大战的人,来武的我怕过谁来?” “老弟呀!”严志远把天保拉进书房吃茶,“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苏祝周既然下了这么狠的毒手,就不会善罢甘休,他是老警特,我真为你提心弔胆呀!” 天保怒火又上来了:“既是这样,明天我从贵支队挑选300人打回去抓苏祝周,事成之后以两百条枪相赠。” 严志远的灶王爷脸苦皱着:“兄弟,不是我怕事,人家姓苏的后台硬,咱们惹不起。” 胡扯一阵,不得要领,天保像坐禁闭一样被关在严家书房里。他烦恼地想着,严志远、陈小头救了我,我为他们挡一阵子乱军,也算报了恩。可是江湖油子全靠八面玲珑应世,借兵復仇,大概很难办到。不过,老这么躲着,终非了局,况且徐州已失,敌后战场正是发展时期,我不出去报效国家,像老鼠似的藏在人家书房里干什么? 苦恼也没用,严志远派兵一排,把他保护在后院里,死活不放他出门。这么着一天天住下来,他饮食日减,夜不成寐,闹得非常烦躁。他离开苏家圩快两个月了,对那场变乱,头脑里还是一团乱麻。同时又在想着,这位严灶王爷总是救了我的,设若强走,大面子上也说不过去。 那天早上,他在洪泽湖岸滩上,因受的刺激过大,一下子昏倒了。其时严支队主力已接到苏祝周假借天保名义发来的传递讯号,上半夜就开往铁路线参战去了,留陈小头带百余人守老营。陈小头带10余骑军早巡,发现了天保的马儿哐住天保哀鸣着,眼看要滑入湖内了,他们当即把天保抬进村去,赶紧请医生,一面用好草料餵那匹蒙古马。待到严志远回来,陈小头向他报告了这件事,他是个谙于世故的老江湖,便严禁泄露天保在此消息。陈小头要去苏家圩探听究竟,他说:“姓苏的是警探老手,你去打探消息,那是自投罗网,自我暴露。” 天保被保护着,但被医治坏了。陈小头是土匪性子,请来医生当天不见效就换,连请十几个大夫,彼此诊断相左,用药太滥,差点送了天保的命,其实他没病,是一时气昏了的。后来从泗县城请来一位老中医,吃了十几贴汤药,他才痊癒。之后就冒充包团长应乱,现在局面安定了,严某既不借兵,又不放行,估不透是何用心。天保性情暴躁,被这样变相囚禁着,实在受不了。 这天夜半时分,天保展转反侧,不能入睡。忽然,他听到后院墙上异样声音,这声音,一般人听来,就像是两匹寻偶的猫儿跳墙而下,两名内卫哨兵在外间里赌牌,完全没在意。天保则不然,他已辨出那是两个夜行客,藉助软索缒墙入院。他警觉起来了,迅速穿好衣服,隐于窗侧,也未惊动外间哨兵。不一会“猫儿”贴近窗外,两把匕首在挑割这老式窗叶木栓,只几秒钟,窗的上扇被支起,一把匕首伸进来“探路”了……一只“猫”跳进来,跟着又跳进来一个,功夫还可以,声息很轻。他们迳直扑向天保床前,说明人家是经过侦察才来作案的。就在他两伸手在床上摸人时,天保悄无声息地掠过去,张开二掌,一手一个卡住那两个人脖子,一拧一压,把两个人推向相反方向。两个傢伙都疼得伸出了舌头,双手下垂,扔了匕首,哼都没哼出一声。天保沖外间喊: “来人!” 两个哨兵闻声而入,点亮了灯,都惊得一头大汗,拿绳子把两个刺客捆上,又搜出两支驳壳枪。天保吁口气,坐下喝茶,严家夫妇和他们独生女儿全赶来了。 这位严小姐年方十九,生得倒也娇柔俏丽,平常偶尔看到天保总要莫名其妙地红一下脸,叫声关叔,有时也会蚊声地叫声天保君。天保对这些全没放在心上,以为小地方的富家女就这么个习惯。然而此番赶来,严小姐倒凶起来了,厉声喝问: “你这两个贼种哪里来的?说!” 又点亮一只灯,天保也认出刺客来了,因道:“你两不是苏团特务连的么?” “是,是!!”两个刺客跪下磕头,“求关爷饶命,小的们今生不报来生报。” “你们来做什么?”天保平静地问。 “是苏团长和大小姐派小的们来取你老首级的。”两个贼争着回答。 第52页 天保道:“我记得你两个人只会几手毛拳,并没有过墙越院之能,我离开苏家圩还不满两个月,你们这一套猫把式从哪儿学来的?” 两个贼以额触地,答说:“自打你老离开苏家圩,李士良抽30人搞特别训练,我俩练得好才派来。” 天保一瞪眼:“到底谁派你们来的?” “苏团长交的差,大小姐也在场。” “我有一身武功,你俩也知道呀。” “回关爷的话,那边成立个特别组织,叫‘党卫社’,大小姐是干事长,社规特严,叫来就得来。” 严志远呲呲小鬍子:“原来是两个小特务,拉出去活埋!他妈的,姓苏的太欺负人了!” 天保摆手:“不,放他们走。我问你们,你们既然入了伙,可知道祝娟在南京为什么参加救亡运动?” 贼答:“那是苦肉计,目的是破坏共产党地下网,代价是苏家财产一半归大小姐。” “好了!”天保越听越烦,“你们回去,告诉祝娟,她同我说的那些,我继续做下去,私情可断,犯不着兵戎相见,对我动武是自讨没趣。苏、李、路三人都有大罪,只要他们真抗日,我也暂且饶过他们。我很快就回苏家圩,带小马队去梅家,以后的事,梅老回来再说,去吧!” 放走了刺客,天保越发烦躁不安,严家人都劝了些什么,他都没听入耳,只想着快些回苏家圩。 七折腾八折腾天亮了,房间里只剩下严志远一个人伴着天保。他长吁短嘆一阵,终于说出来了:“兄弟,此处也不安全,我严家可不是苏家对手,要尽保护之责也力不从心。你一个人再闯苏家圩,风险太大,万万不可。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抽200人给你,我在泗阳那边还有些关系,你去徐图发展。这一来苏家必然要来找事,那就要连累妻小。我膝下无儿,只有一个独生女儿,我把她託付给你,往后怎么着,全凭老弟自己拿主张,认不认我这门亲,也无所谓了。小女虽然出自乡野,也上过高中,能终身侍奉你这样少年英雄,也是我严家造化。如蒙不弃,把她带走,也免去我的后顾之忧。” 天保恍然大悟,灶王爷囚我在此,原来是这么个企图。心下不悦,礼貌还要保持,因道:“严司令,你这步棋未必是高着。令爱资质秀丽,聪颖过人,还怕择不到佳婿?设若按司令设想,兄弟不明不白地把她带走,今后在社会上对你我双方名誉都不大好吧?” “这……” “既然这里不便,兄弟公开走了就是。” “我再想想。”严志远一脸的不高兴,走了。 天保心下更不痛快,去志已决。 闹了一夜,天保又烦又困,早饭也没吃,躺在躺椅上休息,竟然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忽听耳旁有个声音在喊:“她没向你开枪,你错了……”他勐地睁开眼来,刚才的声音原是梦幻中事。“她没向我开枪?”他在想着这梦声音,是的,她,祝娟,不会向我开枪……他也说不清怎么回事,便是现在对祝娟也恨不起来,倒在想着快点见到她问个明白。 “闵专员来了!”这声音从严家客厅传来,并非幻觉。天保住房与客厅只隔一道板壁,说话声音听得很清楚。他起来洗濑一下,喝几口茶,点上一支烟,他平时不抽菸,这是要提提神,考虑怎样和严家善来善去。他这个人身上有不少旧式好汉习气,很注意礼仪与谈吐,绝少恶语伤人等事,只可惜想事太直线,招来这多意外灾难。 闵专员来了,与严志远在客厅里说话。原来他是在整编游杂武装,此来授给严志远第六支队番号,支队主官不再称司令,一律改叫支队长。闵某在谈话中多次自称是委员长学生,因为蒋兼的校长太多,弄不清他属于蒋的哪类门生,交谈中严志远提出保持与梅、苏两家联合抗日关系,闵子玉慨然允诺,正事就算谈完了。严志歉意地说: “专员下顾,也不预告一声,草草接待,与礼不合,还望闵先生包涵些个。” 闵子玉道:“严兄哪里话来?兄弟虽是委座门下,也做过团长,但向无自大恶习。我也不多打搅,还要到别处去,湖淮一带武装太杂,要尽快整编抗日。” 眼看他们谈话要结束了,闵子玉忽然提到了天保:“我前天才听说苏家圩闹过一场内乱,关天保被迫出走,很有可能落在贵处了。我不认识天保其人,只听到有关他的一些传闻,听过挂方朋友介绍,那的确是个难得的军事人才。我的保安司令部刚搭起架子,严兄如能割爱,我择日礼聘他去做参谋长,主持全盘军务。” 严志远不敢抵赖,只好搪塞说:“有这么回事,不过是临时住在陈宽的第三大队,听说要走,不知走了没有。专员要招聘他,我一定去劝说。这个人年纪虽轻,性情有些古怪,原在苏祝周那里,不知怎么弄翻才住到陈宽处。我们把他当作贵宾,不能强其行止。” 闵子玉笑道:“我适才说了,我从无自大恶习,也就不会强人行止。苏祝周这个人我了解,能同他长久共事的人不多,为他所不容者必然是正派人,有才能的人。我今天行色勿勿,改日再盛情礼聘天保君,烦严兄预为通款一下,埋没这样人才,我这专员就算失职。” 第53页 送走了闵专员,严志远又来见天保:“闵专员的话你全听到了,这可怎么办?听口气,他跟苏祝周之间有什么嫌隙,你要是去了他的保安司令部,苏家一定要找我寻衅出气,你不应聘,闵家我也开罪不得,这可难死人啦!” 天保冷冷地说:“既然严支队长如此为难,我立刻就走。不过,令爱的事务请勿提,那也是叫我为难的。大丈夫立身处世,名节甚于生命,听言所行,当光明磊落,切不可因私情而招致非议。” 严志远顿时面红耳赤:“我姓严的枉在江湖上混世半生,竟然一时为儿女私情所惑,对足直出此下策低言,惭愧呀,惭愧!” 天保也改用亲近语气说:“严兄知愧更是识大礼,也请恕兄弟适才出言莽撞。请代我向嫂夫人和令爱妥为宽慰,我关天保出身寒苦,才学平平,所以不能那样做,是顾及尊府声望。我现在就去陈小头处,下午回淮南,你装作追之莫及,对谁也不落仇。” 严志远又嘆口气:“听老弟的。” 刘颖骑上一匹战马,急风火燎地奔往三十六套,去报告喜讯,天保已有下落。前几天她还去三十六套参加过工作会议,关八决定先抓好北边五个小乡工作,然后再抓苏家圩那边抗日团体的事。关八性子急,办事效率也高,连今天才来了26天,工作已经卓有成效了;他公开身份仍是看“动委会”视察员,事实是这儿的政治领导人,祝娟改为指挥员。部队又经过调整,骑兵增配一个排,机动马全用上,共220骑。步兵抽些人下去组建自卫队,只剩130人。 她走到中途,听前面有枪声,显然发生了战斗,便催马勐跑,一心想着亲手杀敌,跑到三十六套西南800米处,220骑马兵在山坡下牵马列阵,待命出动了。她高声大叫: “大妹,天保在严志远家!” “啊”!祝娟咕咚一声栽倒了。 “娟子!”刘颖跳下马奔过去。 “没事。”祝娟挣扎着坐起来,在点摩自己身上穴道,“我病还没全好,用天保教的这法子,点穴安神。” 刘颖把那小商贩说的情况都告诉了祝娟,说罢便恨骂严志远:“这个人真他妈的不够意思!我们那样招待他,天保落在他家到现在,信都不给我们透。” 祝娟镇静过来了:“只要天保确实活着,我就完全放心了,等打完仗再去找他。今天敌人奔袭我们,是怕我们打他,日寇现在也是一团大乱。关八带步兵在村前防守,我带骑兵出击。” “报告指挥官!”齐大成跑过去,“情况查清了,来敌总数450人,内有鬼子120人,伪军在打头阵,鬼子全隐在后山洼里还没展开。” “拿套骑兵装备来。”祝娟跳上马背,“你训练嫂嫂一场,今天该实战测验了。” 往下,刘颖只觉得脑袋晕忽忽的。她披挂整齐,闻号而动,随大流从小山上直泻而下,扑入敌群。后来就是怒马狂奔,刀光血影,一个个黄衣兵惨叫着倒下。她记不请自己砍了多少刀,也记不清随大流冲杀几个来回。只记得两个小情节:她一刀砍掉日军指挥官右手,是祝娟补了一刀,那指挥官脑袋才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她一个单腿挂鞍动作,砍掉敌人小炮手一只脚,也是祝娟补了一刀,成全那小炮手“回了国”。她埋怨战刀不听话,总也砍不到敌人要害,待她感到战刀听话了,还剩60几个日军已逃离现场,向西北方奔跑,里许之外的河面上有几十条木船,船上有几挺重机枪在开火,掩护残敌逃回。 小马队停止追击。祝娟叫收缴敌人武器,一面打“万国旗语”,允许日军20分钟后来收尸。 这时刘颖觉得自己是个了不起的战士了,再沖伪军她就沖在最前头,然而她得不到杀敌的机会了,伪军一下子放了羊,乱闹闹的朝船上跑,被歼70余人,大部逃脱。 在三十六套打谷场上,刘颖被当作英雄从马上接下来,人家都赞扬些什么,她全未听进去,脸上还有些发烧哩。待到她安静下来,已经坐在祝娟房间里吃茶,一面听关八讲筹建“抗联会”的事。所谓“抗联会”,是“各界抗敌联合会”的简称,关八决定分建两个区级抗联会,既是群众团体,又具有部分政府职能,都用省“动委会”名义开办。他们正在谈着,政工队一位女队员来报告: “东乡自卫队抓住两个流氓,是李士良派去刺杀天保的。天保放他们回来,又被自卫全截获,审出了实情,有口供记录。” 祝娟好恼,拍桌怒吼:“拖进来!” 三个自卫队员押进来两个刺客,呈上了审讯记录。两个贼都被打得皮开肉绽,半死半活,祝娟火上加火,对自卫队员大声斥责: “在你们成立时我就宣布过纪律,不打人,不骂人,你们全当耳旁风!” “你没说不打坏人呀!”自卫队员们声辩说,“不照狠处打,这两个坏蛋能供出实情来?” 刘颖拿过口供记录看看,说:“坏了!被这两个傢伙一搅,天保误解更深,我们得马上去。” 祝娟拿过口供记录看看,对关八说:“八哥,这事复杂,不能简单处理。” 关八道:“从你在苏家圩子斗争过程看,你政治上已经在向成熟阶段靠拢,大胆处理好了。” 第54页 祝娟叫给两个犯人松了绑,又传来两个政工队员,交代道:“把他俩安排住下,治疗,不作犯人看押,也不能放,放回去李士良会杀人灭口。你们指定专人教育他们,着重启发他们民族意识。等他们伤愈之后,依他们表现再定处理办法,但绝不会杀他们。” 两个贼哭着跪下了:“大小姐!咱们犯了这么大的罪,你还以德待怨,小的一定要报答你跟天保。” 带走了刺客,祝娟对齐大成说:“东乡自卫队记一大功,奖励他们五支好步枪。” 自卫队员们都笑了:“大姑娘刚才还批评我们不该打人,这会又奖励我们了。” 祝娟严肃地说:“这是两回事,以后还是不许打人!” 放游动哨的战士跑来报告:“淮河忽然涨潮,水满了槽,水里还流来很多死尸。” “怎么回事?”关八跑出去了,“赶快动员老乡防汛,也要捞死人就地掩埋。” 刘颖要祝娟和她一起去找天保,祝娟却在自言自误:“河水陡涨,水勐,流速快,还有点西北风,他船队走不动……”说着一敲桌子: “齐队长,传马兵集合!利用地形迂迴到敌人后边去,叫他到了临淮关全是死尸。” 刘颖急问:“你不想见天保?” 祝娟眼里有泪:“嫂嫂,你要理解我,战机稍纵即逝,我和天保都还年轻,我俩相爱前提就是爱国。”她紧紧皮带出去了。 刘颖热泪夺眶而出,朝祝娟背影喊唿道:“大妹,你才真是时代新女性,也是嫂的精神引路人啊!” 第九章 两家缘 第九章 两家缘(1) 同天午后,在淮南铁路北段铁道线西侧野地里,日军杀死近千名中国乱兵和少量妇女,向南漫去了。日军走远了之后,来了50几个青壮男人,打跑了野狗,惊飞了乌鸦,收集武器,扒死者衣服,忙得热火朝天。这伙人不管是何背景,在这种场合,干这种事情,居然能下得了手……两个头目一高一矮,从他们对话中听出,那短而粗的傢伙是当家的,他自称司令,别人全听他的。 西边来了四人四马,当先的一位五旬开外,体格魁梧,面如满月,麻布夏装大草帽,挂一部短而密的黑鬍子,乘一匹强健的走马2;他身后跟着给祝娟下过书的双枪李三,李三马后是燕婶和小保子。原来这老头正是梅晓村,社会上一般称他梅老,只有青帮分子才叫他梅老太爷。他是在皖北阜阳告别了李宗仁,返回故乡来组建民军打游击,刚走到这里。苏家圩变乱促使他要设立指挥机构,如果任听各类武装集团各护自己的小窝,只会有害于抗战。 那伙贼有些慌,长汉子对矮汉子说:“坏了!今儿出门没看黄历,碰上 太岁爷爷啦。” 矮汉子更慌:“怎么办?是熘还是顶?” 长汉子道:“你昏啦!开罪了梅老太爷,在这淮河两岸可没咱哥们立足之地了。” 梅老来到现场立马一望,满脸都是怒火,他只用鼻音哼哼两声,两个贼头子便趋于马前,躬身问安;然后自报身世,无非是《百家姓》里有字,户口册中有名,以及在青帮里属于哪支哪系,是第多少代子孙,师父是谁,师祖是谁之类的帮话。梅老听罢,单对那矮汉子说: “既是我辈中人,你把《十大帮规》背给我听听。” 那傢伙机械地背诵道:“一不许欺师灭祖,二不许藐视前人,三不许哄吓诈骗,四不许奸盗邪淫,五……” “够啦!”梅老叱责道:“国难时期,你们居然来抢阵亡国军武器,剥为国而死烈士的衣服,连受辱而亡的良家妇女,也让你们剥得赤身露体!你们辱没了国家,也辱没了先人,一群毫无民族良知的混帐东西!” 两个贼头全跪下了,狡辩说他们是想收枪抗日的。小保子催马奔往近旁破庙,一面说: “爷爷!他们是土匪,在骗你呢。破庙里关着肉票,我已经看到把风的(匪哨)了。”果然小保子从那破庙里轰出来两个小贼,带出来十几个被绑架的男女。 梅老可发了大火:“李三,给我狠狠打这两个混帐!每人给他一百鞭,完了送当地政府法办。” 燕婶不愿树敌过多,便劝说道:“算了,老爷子,贼有贼骨头,打也无用。如今到处是贼,办几个也安不了天下,叫他们改过就是。” 那伙贼全体跪下求饶。梅老责骂道:“你们都年轻轻的,不参加抗战,当土匪,可恶之极!你们统到县里去接受改编,再干土匪,我把你们狗头全砍下来!” 贼们唯唯诺诺走了,肉票们道了谢也走了。梅老正准备要李三通知当地管事人来善后,从西边来了800多个乡间青年,领头的则是个广西人大学生,他是寿县县政府派到这里组织抗日团体的。他和县长都认识梅老,礼见之后,那广西青年对梅老说: “这里发生的事,贺县长叫我先来看看,正好你老在,一切听从你老吩咐。” 梅老笑笑:“县政府连这样的事也对付不了?” 那广西青年诚实地说:“不瞒你老说,我和敝同乡贺县长都是刚出校门的青年,社会知识很贫乏。” 第55页 梅老有意开导他:“中国积贫积弱已久,培养一个大学生很不容易。你们这些有才青年,既然八千里路云和月奔来抗日,就应当肩天下之大任,从社会求真知,多做些于国有益的实事。苟如虚耗韶华,坐衙门染上官气,那就愧对国人了。” “你老说得是,我们绝不学旧官僚。我们来歷,你老晓得,我们统是广西学生军成员,在武汉听过 周恩来先生讲演,都是抱定决心投身于救国大业的。” “这批死者不管是哪部分的,总是自己同胞,都要收殓。武器收起来武装抗日民军。不能落入匪类之手。” “学生照办。”那广西青年对梅老很恭敬,“有件事要请教你老,此地青红帮徒太多,有人说在帮的统是流氓,能不能吸收他们参加抗日团体呢?” “地此没有红帮,只有青帮。”梅老解释说,“青帮本是民间互济结社,没有政治宗旨,各种政治势力都在利用它。在江淮一带,成年男丁可谓十人九在帮,怎么会都是流氓?不过,现在的青帮,鱼龙混杂也是实情,而抗战是全民族共同事业,地方官器量要大些,本着肯抗日者皆同志之宗旨,民众自能发动起来。” 那广西青年躬身一礼:“谢谢你老指点。” 梅老与他握手道别:“我有急事,以后多联繫。” 梅家人又上马赶路,天晚时在一大村住下,吃了晚饭只休息两小时又动身了。从最近一次家信中梅老得知,小马队与苏团已公开决裂。天保仍然下落不明,老头子心下焦急,明天午前一定要赶到家。 这又是个朦胧之夜,灰云盖顶,月儿只是一团边际不清的昏影,夜行人格外感到躁热,烦闷。 “爷爷,敌后战场怎样搞起来?”小保子稚气地问,打破了沉默。 “等联繫上陈毅再说。”燕婶对孙儿说,“民国16年在武汉,你爷爷跟陈毅友情很深,只是他现在去了茅山,离咱们太远了。” “远也要去找他。”梅老说明道,“他陈毅了解我老梅,敌后战场要会打游击,只有他有办法。” 燕婶道:“苏祝周害走天保,破坏了南线作战计划,本该处死,你怎么在李宗仁那儿把事情兜下来了?” 梅老嘆口闷气:“这事可不能简单断理。他本人没叛国,又没传下后代,我是他亲表叔,杀了他怎么处理他那份家产?要是把我拖进这种是非里去,我就绊住动不了啦。” 四匹马踩着朦胧月色,老小四人谈谈说说,也不觉得困。他们不知穿过几道长谷,越过几道矮岭,立马东望,天色微明,离家不远了。梅老欣慰一笑: “凤阳虽贫,还是故乡一片情啊!” 东边来了一支队伍,约莫700余人,领头的是一男一女,都只30多岁,男的英俊魁梧,女的苗条秀丽;这是梅祝陶和他的夫人邹淑英,两人各乘大马,率梅大队迎接爹娘来了。一家人嘛,当然老远就互相认出谁是谁了,梅祝陶夫妇下马朝二老走来, 小保子也向爹妈跑去。邹淑英接住儿子,高兴地流泪了: “听说淮北大乱,黄河又炸了堤,可把我急死了!” “没啥了不起。”小保子神气地说,“我跟爷爷、奶奶去过台儿庄前线,大战场可真热闹。” “你少叫妈担心呀!”邹淑英牵着小保子,和丈夫一同来见公婆。 一家人相见,总有些问闲话,闲话之后,梅祝陶又大略说一遍苏家圩变乱经过。之后又讲天保其人: “这个青年聪明与勇毅都非比一般,对今古兵学和日军特点都有很深研究,所以他也特别能打。可恨祝周一身的特别警察坏习气,自己弄垮了自己。” “过两天我到路东去。”梅老也恨起来,“设法找天保,把队伍交给他,还要把祝周捆起来,先打一顿,这个混帐,太不像个人样了! “也怪我当时想事太简单了!”燕婶悔恨地说,“那时要是强着把队伍交给天保,就没这场乱子了。” “不见得!”梅老评议道,“天保是君子不是小人,会打仗不会斗警察,耍坏心眼、搞阴谋,可不是人家对手。” 梅祝陶讲当前军事形势:“现在敌后局面很乱,我们和苏、严两家联繫中断,成了孤军。新四军第四支队在皖中活动,我派人去联繫,他们很冷淡。” 梅老哼了一声:“我是个老 国民党,又是青帮二十二辈的大老太爷,时下还顶着五战区高参的虚衔,除了陈毅,别的共方部队对我热不起来。现在当务之急是建立民军指挥序列,尽快开展游击战,还要立刻找见天保。” 邹淑英讲地方上事,梅老说到家再说。于是一家三代人领着这支不大的队伍,迎着朝阳向东开拔。 翌日上午10点,三位广西军的校级军官带几名随从,一同乘马由北而南登上一座小山。三个官儿都讲客家话,边走边谈,情绪挺好。这三个人全姓蒙,人们依他们年岁和特徵,管他们叫大蒙、小蒙和蒙高佬。大蒙叫蒙杰,31岁,面庞微黑,五官端正又有些华南人特徵,颧骨高些。他是上校团长,对中校副团长蒙高佬说: “老弟,这里就是我的第二故乡。” 第56页 “梅老头子一定要盛情款待罗!”蒙高佬高兴地说。这位中校只比蒙杰团长小两岁,“高佬”是大个子意思,同北方人比,他不过是中上身架。他对少校团附蒙悟说: “兄弟,梅家人看到你还不晓得怎样高兴哩!” “是啊,我离开梅家六年了,真想他们。”小蒙应着,别提有多高兴了。他是蒙杰胞弟,两兄弟长相仿佛,但他是个小白脸,才22岁,脸上还残存几分孩子气。 “丢那妈的!”蒙高佬感嘆道,“早知桂军还有今日,当初在中原认一家亲友多好。” “龙兄,你是白副总长亲戚,可以横行天下,后台硬哩。”小蒙玩笑地说。 “扯淡!”蒙高佬并不以此为荣。“白崇禧根本不认识我,究竟哪朝哪代扯上什么亲,老子也不明白。”他名叫吟龙,不过很少有人唿其名,都叫他外号,蒙高佬。 一个团里三个头儿都姓蒙,所以外间称他们为:“三蒙部队”,在桂军里这个团战斗力也是名列前列的。 蒙高佬并不认识梅家人,大蒙、小蒙和梅家关系可非比一般,他们的父亲老蒙和梅老是1925年在广州结识的要好朋友。大蒙是黄埔四期生,做过梅祝陶下级,后被李宗仁召回挂军。老蒙病故于北伐途中,临终前把小蒙託付给梅老了,小蒙在梅家呆了六年,大蒙也多次来过梅家,梅老也把蒙氏兄弟当自己孩子看待。1929年发生了蒋桂战争,结果桂系失败,大蒙刚当了中校就逃回广西。1932年小蒙读完高中便回广西投军。在桂林军校受训两年,以后下去当排长。上海抗战,小蒙有功,当了连长,徐州会战他又有功,拟升营长,被大蒙要来做了少校团附。 三蒙登上一座小山,梅家就在近前。这儿是凤阳县西南部一个小乡镇,不到500户,只有一条直筒子东西大街,店铺房舍也很不整齐。镇四周有几座小山,一条弯弯曲曲的时令河,这便是梅家老宅所在地,梅家湾。 梅家老宅在一条僻街里,只有三尽房子两道院,中厅是瓦房,余皆草舍,比起苏家可寒碜多了。梅老昨天回来一直忙到半夜,他把梅大队控制的两个区合併,成立“凤南各界抗敌联合会”,他做名誉会长,燕婶是实际会长,把基层政权和群众团体揉为一体。他今天原拟筹建民军指挥序列,三蒙突然造访来了。 三蒙下马,马儿全由卫士们牵着跟在后边,小蒙头前带路,直截了当奔梅家走去。快到梅家大门口了,却见哑姑苏祝嫚拎着篮子从一条小巷里走亚,篮子里有三条大鲤鱼,每条鱼都在三斤上下。小蒙老远就认出哑姑: “嫚子!六年不见,你都长成大姑娘啦!” 祝嫚也认出了对方:“悟子哥!你也当上了大军官,人也格外长得,哈哈,像猴啦!” “你这丫头!”小蒙哈哈笑,“淑英嫂讲得对,你在苏家是哑姑,到了梅家就成了调皮鬼。” 从前小蒙在梅家上学就认识哑姑,彼此相差不足四岁,横直都是孩子,如今都已长大成人。哑姑也认识大蒙,用半生半熟的广西话开玩笑: “代哥,狗(九)年了,耐(你)牌牌上才多钻一个洞眼,人也快变成小老头罗!” 大蒙没同哑姑说笑。他们前天住在凤阳城里,听邹淑英娘家人讲了苏家圩祸乱经过,小蒙就吵着要去抓苏祝周,扒他的皮。当然去不了,桂军自称钢军,纪律严,哪能自由行动。其实小蒙也不认识苏祝周,只认识刘颖姑嫂三人,现在他们看哑姑挺活泼,这当然是强推笑脸。大蒙介绍哑姑与蒙高佬认识,小蒙又说笑: “我们副团长是回民,你同大嫂说一声,中午给他炒个小白菜就得了。” 蒙高佬立即声明:“莫听悟子瞎讲,我不是回民。这一阵供应不好,想吃猪肉!” 哑姑说:“好,我把鱼送回去再买肉。”说着加快脚步走,到了梅家门口又回脸对小蒙说,“我写几首诗,你帮我改改。”说罢一阵风似的跑进院里去了。 蒙高佬称赞道:“好漂亮的姑娘!我看让她配悟子倒品貌相当,我来做个媒,怎么样?” 大蒙问弟弟:“你看呢?哥早就为你的婚事发愁了,可你眼光太高,难弄啦!嫚子也快18足岁了,我看这门亲做得。至于苏家老狗当汉奸,小狗害家人,那同嫚子没关系,她是受害者,应当同情她。” “……”小蒙睁大两眼,一声不响。 小保子奔跑出来,鞠躬一礼:“三位叔叔好!”然后跳到小蒙背上,“悟子叔,你怎么也当上军官啦?要不是嫚子姑报了信,我都不敢认你了。” 大蒙把小保子抱过来扛在肩上,高兴地扭起北方秧歌舞:“小保子,玉娃娃,你看悟子叔可有天保精神?” “也不相上下。”小保子说。 “哥!”小蒙恳切地说,“现天保同祝娟都已下落不明,梅家人一定着急,你说话可要当心,莫让人家添愁。” 三蒙进了门,梅家父子、婆媳已然迎在院里,双方礼见了便进入 客厅,相让着坐下。然而三蒙对梅家人称唿可不一样:大蒙是代伯、代妈、陶哥、代嫂;蒙高佬是伯父、伯母、梅兄、嫂夫人;小蒙又操起凤阳话来,大爷、婶、哥、嫂。在这场合,称唿愈恭敬,便显得关系愈疏远。哑姑来敬烟茶,到了小蒙面前,也用凤阳话说: 第57页 “悟子哥,我给你点支烟可好咯?” “我不会抽菸。”小蒙正经地说。 蒙老佬道:“祝嫚姑娘,你不晓得悟子多没出息,出门混事,菸酒不沾,至今连女朋友也没。” 大家哈哈笑,哑姑却红着脸跑了,小蒙紧盯着她背影,直到她消失于屏风后。这时梅老说: “你们来也不先招唿,居乡不便,只能草草接待了。” 大蒙道:“梅家就是自己家,喝杯水也是高兴的。” 燕婶问大蒙:“你有几个孩子?” “就一个儿子,刚八岁。”大蒙答说,“我不信鬼神,你侄媳妇迷信,请算命先生算定我是独子命。独子也比无子好,好在孩子读书用功,也聪明,就是不及小保子美。由此可见,子女之事,也是兵在精而不在多。” 往下是主客漫谈。梅老说他在五战区是负责动员民众援战的高参,整天忙得要命,顾不上去看望蒙氏兄弟。大蒙说他说团现属第21集团军之48军建制,担任东线警戒,凤阳城不宜久驻,准备开到南乡来。小蒙把预定的驻地分布注在军用地图上,呈图给梅祝陶看,他没看,说道: “凤阳不富,南乡不穷,你们来饿不着。徐州会战前期广西军在这一带打过仗,民众对你们印象不坏。” 小蒙收起地图也往后院跑,说他懂得当地河鱼怎么做,去帮厨。大蒙和蒙高佬都会心地笑笑,仍在陪梅家人闲谈。邹淑英已经看出什么隐情,交代小保子在这儿侍奉烟茶,她也向后院走去。 后院里,小蒙同哑姑大眼瞪小眼,都红着脸。小蒙说:“嫚子,莫伤心,我一定为你报仇。” “还有我姐跟天保的仇……”哑姑哭了。 “相信我说话算数。”小蒙抓一条鱼刮鳞,手里没刀,鱼还活着,一下跳到邹淑英面前去了。 邹淑英把鱼扔回筐里,说:“你两个都已成人了,要想谈点不愿别人听去的话,就到厢房里谈去。不过嫂子有句话可要说在前头,不管怎么说,悟子已经当了少校军官,希望你以后做个正路人。” 小蒙道:“嫂子话我懂。我一定按 周恩来在武汉对广西学生军讲话精神去做,坚持抗战,坚持进步。” 邹淑英抿嘴一笑:“抓紧时间谈去吧,我们家没有共产党,只有爱国派。” 蒙团住下休整了。出桂抗日的广西部队第11和第21两个集团集结于皖西,从广西调来若干补训师团补充缺额,两个集团军人数充实,武器精良,战斗力也比一般国军强。廖磊正式接任安徽省主席,他的第21集团军机关兼鄂、豫、皖三省边区游击总司令部,在大别山安家落户了。 蒙高佬这人有些世故,现在勤快,把小蒙工作全揽过去,真想当媒人了。小蒙与哑姑天天见面,帮大忙的还是淑英大嫂。梅老派人分头给祝娟、严志远、苏团送信,把这些单位都编入他的皖东民军序列,他是兼指挥,日常军务由天保主持,天保未到职前由梅祝陶代。他也给闵专员去了信,讲了民军宗旨,要求对方支持。 过几天,信使纷纷返回。 闵专员覆信,支持梅家民军。严支队指挥权属梅老,他保证不干扰;去小马队的信差根本没找到祝娟,湖淮一带湾套极多,不知他们住在何处。 双枪李三从严支队那儿下书回来,交上严志远回信,表示绝对服从梅老指挥。接着李三才讲起天保怎样落入严家,怎样离开,走时各大队都有千元相赠,天保只取50元,雇一条木船,飘湖南去,不知所住。其后刘颖赶到,不相信严志远的话,坐索天保,还在闹着哩。 梅老烦躁了:“我得早些去路东,天保到底太年轻,别再出意外事故。” 他既已作出此项决定,燕婶便组织一支特殊队伍,配合他行动。这支队伍有40余人,没太老的,也没太小的,论行业是五花八门:打拳卖艺的,修锅补碗的,唱凤阳花鼓的,还有什么什么的,无非都是穷江湖。从前梅老拉民军反清。就用这些人搞情报,如今老的死了一些,小的接上一些,保持着他们的技和艺,也保持着搞情报的特殊专长。他们交游广泛,有独特的联络方法和秘密切口,也都能打善斗,看外表不过是些江湖艺人。燕婶向他们交代了天保特徵,寻找方向和范围,怎样与梅老联络,发放了路费,他们便按行业分头出发了。 李长山去苏家圩下书回来了。梅祝陶嫌他回来迟了,他倒进门就发牢骚:“兔崽子李士良!在苏家圩西门外三里地碰巧遇上了我,接去了信就派三个小兵把我看在老乡家里,好像怕我进圩子去放火似的。中午有点小招待,给了回信我就回来了。” 梅祝陶接去信看看,是苏李二人共同署名,表示服从梅老指挥。他把信递给梅老,又责备李长山:“就照你刚才所说,也不该担搁到今天。去苏家圩当夜可到,可你一去一来拖了四天,马病了,还是人病了?” “我让伪军头子缠住走不脱!”李长山解说道,“我在铁路线让人家埋伏哨抓住,送到伪营长那里。他搜出了信就客气起来,整缠了我两天,喝了四次酒,醉得我……” “说明白些!”梅祝陶益发不悦,“怎么人家抓住你又请你喝酒,怎么回事?” 第58页 李长山叙述道:“现在华中已经有了伪军,有的是土匪改编的,有国军投降的,也有些城市流氓哥儿们。东北来的伪军全调走了,日本人说他们在这儿没用。我说的这个伪军头子原是国军一个连长,徐州撤退在后边掩护,还剩几十个人被日军围住,接受改编,当了伪营长。”说着递封信给梅老,口头说明道: “他说他在梅府上干过 保镖,是你老小徒弟,求你老别在青帮里除他的名,叫他干啥他全干。” 梅老展开信看看:“原来是刘占海这小混帐!什么人在曹营心在汉,当伪军还有理呢,我非除他名不可!” 燕婶接去信看看:“老爷子,别凭一时怒气办事,这小刘原先挺忠厚,当伪军可能也是迫不得已,我看可以利用他过铁路,还可以用他查明敌情。” 梅祝陶也说:“这条线有用处。” 梅老沉吟一阵,说:“这可要绝对守密。还要弄清楚桂军动态,确无后顾之忧我才能动身。” 大蒙去寿县城开会,一去三天没回来,第四天给梅老来一封信,蒙团也开走了。原来日军调集重兵进攻武汉,桂军两个集团军主力集中,用李品仙第11集团军机关为指挥部,临时改称第四兵团,收缩于大别山东麓迎战。 梅老预测说:“李品仙这个人精于世故,并非名将,战场上他打不出名堂来,蒋桂之间嫌隙极深,桂方一定要派人来求我这梅高参,用我的民军给他守东门,防止韩德勤抢他们地盘。” 果然两天后蒙杰持李品仙亲笔信找梅老来了,正是谈防韩的事。谈到只是口头谈,不立文字东西,梅老给李品仙回信也很简要。谈完了,蒙杰等吃招待酒,特地向邹淑英道了谢,谢她为小蒙与哑姑的百年之约搭桥,之后便扛上小保子上街“耍龙灯”玩去了。 别看蒙杰个头不太高,臂力可不小,据他说,广西军训练极严,不论是官兵体格还是一般军事素质,都不在日军之下。他在街上玩一阵,放下小保子,孩子去问道: “这次大别山保卫战,你们能打赢么?” “能的。”蒙杰说,“在中国军队里只有广西军能敌得住日本人,只要用劲打,定能取胜。” 小保子仰脸望着:“广西军是为抗日才出桂的,打仗为什么要不用劲呢?” 蒙杰轻轻嘆口气:“你还年小,不懂得什么叫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天职就未必顺乎人情。” 小保子歪着头问:“怎么叫军人服从为天职?” 大蒙随口答说:“一级服从一级,最后服从委座。” “委座又服从谁?” “他不服从任何人,只要别人服从他。” “要是他投降日本呢?” “你这孩子,怎么说出这种话来!莫忘了叔是国军的团长,不许可瞎扯这闲话。” 小保子道:“自古流芳百世的人,都是从治命不从乱命的,从乱命的不是真英雄。” 蒙杰牵着小保子向回走,一面说:“什么治命乱命,那东西复杂得很,说不清楚的。”说着塞一封信给小保子,“你就把叔当长官,先服从我的命令,还要守密。” 小保捏捏信,挺厚,因问道:“与抗日有关么?交给谁呀,干嘛要我当信差?” 蒙杰道:“是你悟子叔写的,我也不知写了些什么。你一定要秘密交给嫚子,叔身份限制,只能转託你投信。你告诉嫚子,只要她做于国有益的事,悟子不会拖她后腿,我也不会拖他俩后腿。” 小保子似懂非懂的应了一声,把信装进口袋。 梅晓村带着新 保镖李长山,小保子和哑姑,直奔苏家圩走来。距西圩门两里地,一行都下了马,李长山和小保子陪哑姑去苏家公墓给她母亲扫墓,梅老步行走向圩子。他现在是在想,调回小马队,先把苏祝周撤掉,天保未找回前,把队伍统交给祝娟和关八,稳住局面再说。他快走到西圩门时,就见老百姓争相外逃,有些兵也夹在老百姓中乱跑,路得胜站在圩门外,哭腔地喊: “当兵的别跑呀,俺的爷!” 梅老走过去问:“你们跑什么?” “梅老来了!”人们像遇救似的停止逃跑。 “出了什么事?”梅老问。 “躲天保!”人们杂乱应着,“他带兵报仇来了,夜里打得天翻地覆,今天可能还要来。” 梅老头问天保带来多少兵,可曾扰民?百姓们说不清来了多少兵,横竖苏团垮了,打起来枪子儿满天飞,还是躲躲好。梅老一时也弄不清怎么回事,只是苦笑一下: “这真是个大笑话!你们这里的人都拥护天保,也喜爱他,怎么倒过来又躲他了?” “是笑话,可是子弹不认人,碰到谁谁送命。” 梅老挥挥手:“回去,我给你们保驾!” 有梅老保驾,人们胆也壮了,纷纷向回走。路得胜跑到梅老面前:“你老拿俺问罪的么?俺可不是主犯。” 梅老叱道:“你狗日的就没罪?!” 路得胜单膝下跪,低着脑袋:“俺有罪,也认罪,事到如今也没啥好瞒的了。那场乱子全是苏团长的主意,也没舍政治原因,他就说天保早晚是一害,就来个先下手。天保逃走,我就知道坏事,昨晚他进圩子一报自己名儿,全团就炸了。不怕你老笑话,我是躲在厕所里天明才敢出来,收容一个钟点才抓住百把人,这个团算完了。” 第59页 梅老越听越火:“叫祝周来,混帐东西!” 路得胜道:“小马队开走那天晚上苏团长就去洛阳要大番号,到现在还没个影信哩。” “还个李士良呢?” “他在训练密探跟军官,不知藏在哪个龟窝里。” “好了,路得胜,你那颗狗头暂且寄在你脖子上。去给我收容队伍,不许打骂人,也不许胡来。” 路得胜唯唯诺诺走开。梅老又在责怪天保,这孩子毛手毛脚,弄垮了苏团,我的民军“联指”就少了一家……他刚进西门,扁保长迎着跑来: “哎唷!梅老来了,就有办法罗!” “事情我都知道了。”梅气恼地说,“天保这东西着实可恶,为报个人私仇,竟然这么胡闹!祝周坏,这个团有好人带,还是能抗日的嘛。” “你老有所不知”。扁保长说明道,“昨夜这场乱子是路得胜招来的祸,不能怪天保。” “那倒要请你同我详细说说。” “说起来话长了。本来嘛,我这个小小地保不敢高攀贵人,自从天保来,还有祝娟姑嫂,都没把我当下等人看。他们把我当朋友,讲道理,我就跟他们站在一边了……” 梅老听得不耐烦:“你讲的也是要事,只是闲话。” “不从头说,你老听不明白。” “可以,说得简练些。” “是啦。大前天从临淮关来了两百多日、伪军,老远就喊话,说是苏恆昌要他们来取田契的,路得胜平常能咋唿,打仗不着,他带头跑,全团也跑散了。我也吓跑了,让祝山抓回来一顿好骂。后首,我照刘颖吩咐,找些可靠的人。把苏家20只重箱子抬跑了。当晚,打更队摸进圩子,打一个通宵,天明敌人就退走了。祝山接管去那20只箱子,刘颖去搬小马队,她没回来,家里乱子接着乱子……” “这事也重要,可你走了题,讲昨夜的事。” “是啦。关八来了以后,用天保名字印布告,从六合县北乡贴到淮河边,号召原李支队官兵归队。这一阵三三两两的来了不少,还有不少军官,还有军校生哩。布告只要他们到苏家圩,由皓老和刘颖送他们去小马队,我管接待,刘颖说小马队驻地不能公开,怕坏人捣乱。” 梅老对这一句话倒听得高兴:“于兹可见天保深得兵心,这么久了,用他名字能召回很多人,一般国军很难办到。好了,言归正传,讲昨夜的事。” 扁保长这才话入本题:“昨天下午来了一股河南兵,也是李支队的人,队长叫石立景,是天保的结拜五哥,一共百把人,傢伙好,有10挺轻机枪。他们也是看到布告才找来的。本该我接待,路得胜看人家武器好,请他们喝酒,冷不防抢走了人家武器,把人关在村校里。谁知石立景有一身国术,不知怎么跑出去了,也不知在哪块碰了天保就打回来,河南兵夺回武器,天明前就走了。可是昨夜苏团炸营,真闹得鸡飞狗跳,老天爷保佑好人,可也保佑坏人,横竖一个人没死。天保还找我说了多很客气话……” 梅老打断地问:“天保现在何处?” “不知道,可能祝山知道。还有一场乱子……” 梅老不愿听了:“去找祝山,快把天保找回。” 扁保长领梅老到苏祝山门口,叫两声,祝山夫妇迎出来了,一同向梅老施礼:“你老来就有办法了!” 梅老嘆口气:“不管天保怎么想的,总不该把苏团弄垮,我向李宗仁报序列是包括苏团的。” 祝山道:“这不能怪天保,他一枪也没打,喊几声就到我家来了。夜里闹得那么乱,是苏团炸营乱打的。苏团的杂八兵特别怕天保,一听到他的声音就产生了恐惧心理,你吓我,我吓你,一傢伙炸了锅。” 梅老急迫地问:“天保人呢?” “我也不知道在哪。” “要不要叫扁保长迴避一下?” “不用。扁保长这个人油滑是滑些个,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祝娟回来以后,动员他参加抗战,他表现还不错,我们没把他当坏保长看。” 扁保长歪着扁脑袋:“祝山吶!既然没把我当坏保长看,可你那天那个骂……” 祝山道:“当时情况紧急,我总不该骂你,向你道歉。你快去稳定人心,梅表叔我接待,我们有招待款项。” 扁保长告退,祝山领梅老向天保原先住处走,他媳妇先去生火做饭。走着,祝山告诉梅老,天保离开严支队曾去高邮找郑斌,想带些队伍来同苏祝周理论理论。他没找到郑斌,一去一来担搁了12天。昨晚他是想一人进圩,先拉出打更队,再召拢小马队,了解一下情况再说。 在东门外无意中遇到石立景,两人都会武功,越墙而入的…… 梅老听到这里,又打断地问道:“苏团也大小打过几仗,怎么会一下子就炸掉呢?” “已经炸过两次,变成失控单位了。”祝山说明道,“小马队开走时候,苏团已经有一千零几十人,因为逃亡日甚,李士良搞了‘连座法’,还剩900多人。鬼子来一次,路侉子带头跑,又跑散了两百人。鬼子退了,李士良回来整顿,要枪毙先跑的人,其实是整路侉子,掌握指挥权。侉子理亏,为争取主动,就砍死一个连长。这一下乱了套,有三个连集体炸走,全团已不到400人,跟着又发生了昨夜的乱子,不知还能剩下几个兵。” 第60页 梅老气得直哼:“祝周这东西只配和狗做朋友!若不害走天保,哪有这多祸乱?” “是的,昨晚天保同我讲了他落在严家的经过,对这边的事毫无所知,我把事情告诉了他,他也发了神经病,拼命打自己耳光,我们两口子拉着劝了好久他才安静下来,祝娟已经弄破了脸,他再破了相,那就太惨了。” “祝娟住在什么地方?” “这我真不知道。小马队同苏团分裂前几天,我去料理丈母娘丧事,耽搁40多天,刚回来就碰上鬼子捣乱,打跑了鬼子,刘颖又走了。老祖宗知道小马队驻地,昨天上午被淮北本族人抬去处理纠纷,三几天回不来。” “你都不知道祝娟住处,天保怎能找见?” “按老乡们提供的线索,他们沿洪泽湖南岸分头找去了。我劝他们等两天,刘颖回来就知道了,他们都心急如火,恨不得立刻见到祝娟和小马队。” 说着来到天保原先住处门口,门旁挂一木牌,牌上是毛笔写的“告白”,是祝娟与天保两人口气,落款也是两个亲笔署名。这篇“告白”,文分三段,首段讲他们受害经过,语气虽然悲愤,事实说得比较含蓄。第二段中唿吁苏团全体官兵,只有坚持抗战,才有出路。末段是宣布把这小院交还苏氏公祠,还有几句感谢当地同胞相助的话。 梅老看了“告白”,说:“这好像是两人共商写,你看,两人签名也很匀称嘛。” 祝山答说;“是祝娟临走时写的,她把自己名字写在下首,上首位子空着,昨夜天保来把自己名字填上了。当时天保又发了疯,你看,这墙上痕迹都是他拳头打的。我和石立景都在场,又是拉住劝了老半天。” 梅老嗨的一声恨起来了:“这个祝周怎么着也该杀!我所以不杀他,是顾虑他这份家产难办。” “老祖宗有考虑,酝酿好了再办。” “说个题目我听听。” “把他的产基本‘共’掉,不能让大汉奸合法化。” “可他这一支人绝了后,还有刘颖怎么办?” 祝山放低声音说:“我们议论过,刘颖准备同苏祝周正式 离婚,她怎么能同畜牲生活在一起。” 梅老没应声,抬脚跨进门内。 第十章 两地心 第十章 两地心(1) 同日下午,在三十六套打谷场上坐着一大片兵,听一个河南人讲话;此人二十五、六岁光景,生得粗壮结,短胡茬子像钢针,他就是石立景,李支队时期的上尉搜索队长,老丘八出身。他操一口有力的河南话说道: “哥儿们!俺这伙没娘兵可全是穷庄户,全是抓壮丁抓来的,南京大屠杀血里捞出来的,王家店大捷没牺牲的,丁家镇兵祸漏出来的。俺全在中山先生像前起过誓,在红脸关二爷面前赌过咒,李支队弟兄一定坚持抗战。俺是看到布告来找天保的,俺找到了李支队老弟兄,他不知跑哪儿去了。俺李支队那拨子哥们里,男的数天保,女的数苏家大妹子,俺那会就说让天保当旅长。蒋委员长不承认,俺自个儿承认就中。你别看如今司令比狗毛还多,打仗都不中,他娘的狗东西!” 他的话说得兵们哈哈大笑。打谷场上,原马小队的兵、步兵以及最近零星找来的原李支队官兵,加上石立景带来的百余人,刚好1100人,祝娟、关八、刘颖、齐大成全在。今天集会是为了重新整编,石立景该讲什么样,关八事前还教过,无奈这位老丘八性情粗鲁,开口就走了板儿。 今晨石立景领他那百余人,分成10路,倒找到了三十六套。天保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也无法再派人找他,只好先完成整编再说。 石立景又接着讲:“哥儿们记住,俺这队伍叫人民抗日军,内部都是同志,官兵平等,财政公开。可有一宗,人民军队军规严,来了就得服从领导,不兴乱来。俺是直肠子,正经当官不中,还当革命丘八。” 兵们喊起来:“石大哥战场是好汉,得当指挥官!” 关八起来讲话:“同志们!我们李支队为国家立过大功,如今只剩一千挂零了,丁家镇突围倖存者有1700人,还有几百人不来,估计已远走他乡。如今我们总数是1100人,再叫小马队不合适了,所以我们商定,从即刻起改称滨淮大队,马兵220骑改称骑兵队,仍由齐大成同志任队长,余者编五个步兵连和一个机炮连。刚才石五哥讲了内部外部,什么意思呢?所谓内部,就是我们是民军,属凤阳梅晓村先生领导,外部就是正规国军身份。李啸天将军牺牲了,天保是他的继任人,也就是我们的大队长,他未回前由祝娟同志代理大队长,石五哥任大队副……” “我干不了!关八兄弟,俺的哥!”石老五喊起来。 “有小苏!”关八答覆说,“莫看她是女学生,如今在军事上还真有一套,这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了。” “同志们,哥儿们!”石立景再次起立讲话,“整编的事,上午几位负责同志商量过的,我就向大伙报告一下俺这一队人怎么凑到一砣的吧。丁家镇突围那天,我是带人回去接天保跟支队长的,打到最后还剩50人,利用大雾跑出来。他们问,石队长,咱昨办。我那会气得一身火,还队长个鸟,看得起俺叫声哥,看不起俺拉毬倒。俺就领着大伙跑,没找到刘官集汇合点,休整一阵,又收容来一伙河南壮丁,到处打游击,看到布告才找到这儿来。打仗俺不含煳,就是没文化,往后大妹子大胆指挥,我保证带头冲锋,多杀龟孙小鬼子。” 第61页 临到祝娟讲话了,她很疲乏,又记挂着天保,讲话打不起精神来。还是在前天午前,刘颖骑马来搬兵,又碰上了战斗,来敌是韩德勤刚收编的一路牛毛司令,约近千人,装备挺好,从洪泽湖东乘船来,企图强编小马队,壮大自己实力。祝娟正在训练各乡自卫队,于是她让自卫队防守,马兵与步兵出击,一个回合就把敌人冲垮,但搜索散敌一直持续到今天上午,散敌全部被活捉。刘颖一来就参战,善后也由她协助祝娟办的,俘虏全放,枪枝发还三分之一,让他们原船返回,刚忙完,石立景找来,祝娟听他讲了昨夜的事,难过极了,好不容易才忍住泪水。现在轮到她讲话了,服了几片药丸,振作一下,说道: “我们原李支队老弟兄,又聚拢来700多人,其中还有74位军官同志,我代表天保欢迎大家,谢谢大家!” 她举手一礼,场上热烈鼓掌。她接着讲:“大家来,我们都个别交谈过,军官一般继任原职,大队部增设参谋三,干事二,书记官一,对外称官,对内称员。考虑到当前国军向西退,八路军向东进,我们决心坚持敌后抗战,就要准备接受八路军指挥;所以连队要增设政治教官,关八兼任大队政治教官,现在就实行八路军内部制度,官兵平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但我们本身仍然是独立单位。要长期坚持敌后斗争,总得有个窝,这个窝就是本大队活动范围的12个小乡。为统一领导,我们决定成立 ‘安徽省战地动员委员会湖淮区工作组’,由皓翁老人、苏祝山、关八,我和刘颖五人组成,关八为组长,对军队和地方都有领导之权。我本人对任何党派都盲无所知,如果在场的,主要是军官同志中有秘密共产党员请公开身份,与关八接谈,我们想多了解些共方抗日主张。” 最后刘颖讲话:“我是来搬兵的,不晓得苏家圩又大乱了两场,以后我们打算在苏家圩成立七乡抗联会,用民众力量加自卫队武装,制约李、路等人。现在我借这个机会向各位官兵同志讲讲我自己,我出身不好,但已参加革命,同从前的我一刀两断了;关于我和苏祝周关系,根本不是夫妻,我和他是敌对双方!在场诸位都是李支队老弟兄,你们都拥护天保,可你们可曾知道,天保屡遭迫害,都是由于这个苏祝周,他是个狗性难改的跨系特务……” 接着她把天保屡次受害经过,一一作了详细介绍,战士们一个个义愤填膺,齐唿团结战斗,为天保復仇。在场官兵对天保以前受害内幕并不了解,至此才真相大白。 都讲完了,由参谋们协助石立景唱名编队。编队完了并无人承认自己是秘密共产党员,大概真没有。 当天晚饭是全大队露天大聚餐。饭后,五个步兵连开往临近新驻地,骑兵队、机炮连和大队部仍驻三十六套。至此,小马队走完了自己的艰苦歷程,滨淮大队以新的阵容扎于湖淮地方,开始了她新的战斗生活。 炎季昼间长,晚饭后太阳还老高的,刘颖同关八谈一阵工作,完了去看祝娟,走到院里听祝娟在房里低声哭泣。刘颖急忙跑进去,见祝娟面壁而立,哭得很伤心。墙上挂一幅天保写的“功夫字”,写在整张宣纸上,已经裱好了,显然是天保离开之前写的。文曰:“夫男女之爱,至圣亦然。而形淡则情深,流远则本固,是为终身之託,择一无他。方今国祸深延,匹夫尽责,强虏不除,家室安在?天保贫家子,祝娟女学生,两心相印,二戟同征,微躯报国,大节衡行,抗敌义无反顾,救亡共勉同遵……” “大妹!”刘颖抱住祝娟也哭了。 一弯新月下沉着,云层又在加厚,整个儿夜空就像一张临近死亡的面孔,由苍白色变成草灰色,终而至于惨澹昏朦,上下一派模煳。 天保单人独马在昏夜中奔走。他不说话,也没人跟他说话,他是在自己暗骂自己:“我聪明么,我聪明么……不!我是笨蛋,双料笨蛋,双料加双料……”他实在悔恨已极。他在想,这么长时间了,严志远完全可以把事情查清楚,如实告诉我,而他为了自己的宝贝女儿,竟然如此这般……哎!人家到底救了我,原谅些吧。 天亮了,前头是铁路,他跑错了方向,赶紧带转马头向回跑。他跑啊,跑啊,乏了,休息,饿了,买吃的,在洪泽湖南岸盲跑了五天,也没找到小马队,身上只剩10元钱了,便折向东南方向跑去,想着找 扬州帮协助他拉队伍,然后再找祝娟。扬州帮究竟是何背景,天保其实不清楚,但有几件事给他印象极深。南京会战刚打响,天保尚在病中,是一位扬州帮伙计把他从南京城里护送出来的;那是个漂亮的青年,丹阳人,人们都叫他阿四小老大。这小老大,抢渡难民,动员民众支援李支队作战,都尽了大力。后来,天保与祝娟在来安县境东南角的边镇刘官集编建小马队,扬州帮又来一位伙计协助,后来虽然失去系,天保知道在沿江一带扬州帮势力不小。 这天在一小镇上住店,天保听一位行商说,茅山有了新四军,司令正是陈毅。于是他想,索性找陈毅去,祝娟既然要我接受叶挺、陈毅指挥,他总会知道我名字的。 又南行几天,出现了一个新的情况,“小刀会”像个什么新生事物,蓬勃而起,在两省边境纵横百里都是所谓会地。在会地里,青壮年差不多全是“会友”,武器就是大刀(他们叫会刀),鸟铳和少量步枪。这些小刀会,系统杂,什么红旗、黄旗、乌旗、花蓝;明会,暗会……五花八门,局外人很难弄清他们的宗和派。他们也没有统一指挥,一个地方一个头,叫会长或会总,在自行维持治安,也真的消除了匪患。然而,他们就像一群群护窝马蜂,谁触犯了他们,牛角号一响,顷刻之间就会有成千上万的会众,排山倒海地吼杀而来。他们打土匪也打军队,且不管日本兵还是中国兵,无兵无匪时,会派间也打,死人是常事。也没人打官司,到处是无政府状态。 第62页 天保起初以为是自发的抗日武装,进入会地看两天便失望而去。小刀会迷信极深,整天书符念咒,胡说八道,会派间混战不休,简直是社会灾难。 然而,他尚未走出会地,发现自己被人盯上了,盯他的是两个青年妇女,唱凤阳花鼓的。他多次受害,行动很警觉,生怕那两个花鼓娘又是什么暗探。有天中午,她俩又缠住他,并且直截了当地问道: “这位小哥可姓关?” “不,我叫祝无音。”天保随口撒个谎,上马又走。第二天午前他来到天长县南乡一个小镇,刚下下马又被盯上了,除了两位花鼓娘,还有两个挑补锅担子的男人。其中一个补锅人主动上前招唿: “兄弟,不用多心,我们是朋友。” 那两个女的嘻嘻笑:“我们就为你而来。” 天保道:“你们也是穷朋友,出门混饭吃的,老盯着我一个穷光蛋干什么?”说罢了上马又跑,没跑到两里路又让一个耍猴的青年人堵住了,对方脸色很难看: “你说你姓关就是了,干嘛叫我们跟你赛跑?你骑马,我步行,简直存心耍人嘛!” 天保带转马头又跑:“谁耍谁?我不欠你的帐,你也不短我的钱,真是莫名其妙!” 接连三天,天保东躲西藏,总也摆脱不掉这伙“江湖艺人”。这些人好像有某种特殊势力,不管谁家地盘,他们一概通行无阻,而且到处有人帮着分阶段盘拦天保。天保越发心慌,便向江边跑,想尽快摆脱他们,在一个酷暑的上午,他来到一座大镇,距江边仅十几华里了。他找客栈住下,把马儿安顿好,然后到街上走走,想着从闲人们无意话语中听听新四军消息。 这大镇挺繁华,位于六合与仪征二城之间。天保刚到大街上,从江南过来“忠义救国军”一个连也进了街,他们在街上宣传,说他们原是上海抗战时“别动军”扩建的,地位高,慰劳也应从优。天保在东战场时和“别动军”打过交道,知道那是戴笠组建的,不是正经作战部队,主要用于搞日军情报和袭扰敌人后方,他们成员很杂,有爱国知识青年,也有帮会分子。天保不了解戴笠,是听李啸天说过姓戴的不是个东西,别跟他交往,现在“别动军”扩大成“忠义救国军”了,一来就索取慰劳,足见其不是个东西。天保怕让这伙丘八缠住,便岔入另一条街,准备回客栈,想办法过江。 他没走多远,见一小广场,有几百人围着看拳艺。天保精于国术,也常从普通卖艺人功夫里吸取有益东西,便也挤入人圈。场子里有两个男青年在耍单刀,功夫一般,一个小老汉在击鼓助势,一位成年大姑娘端一只锣转圈收钱。她是中上身材圆长脸,蛮漂亮,到了天保面前,她先是一愣,后是一乐:“你果然来了!”天保一惊便向人圈外挤,她倒笑了:“我们就晓得你今天要到这里。” 天保岔入一条小街,心下好生纳闷,这些人缠我干什么……前头又有块小场地,围着几十人看耍蛇。天保走来,人家也收了场,耍蛇人是个30左右的壮汉,背着蛇篓迎着天保走来,戏腔地说: “山人早已算定,关某此时必来此地也!” “你认错了。” 天保要夺路而逃了。 耍蛇汉子沖天保拱拱手:“不用躲了,兄弟,我们已经发现了你七天,我们的人也都收拢起来跟上你了。” 天保掉头就走:“胡说什么?我又不是财神!” “小哥慢走!”把戏场上那姑娘追来,而且沖天保发脾气了,“你老是藏头露尾的,害得我们跑了许多冤枉路。今天爽快些个,你说,你是不是姓关?” “对了,只要你承认姓关,诨名叫关小怪,咱们就好交差了。”耍蛇的也追过来。 卖艺姑娘气唿唿地说:“街上来了忠义求国军,场子收急了,怕引起人家疑心。我推说回客栈做饭,钻出来追你,你没命跑,真不够意思!” 天保被堵在丁字巷口,前后都有人,只有左侧岔巷可作退路。他准备迅速熘开,一面胡乱应道:“ 我叫祝无音,与三位素不相识,何必这样缠我?” 卖艺姑娘又笑了:“你那位祝娟小姐已经有音了!” 天保心慌又奇怪,只想快些跑掉。然而,左侧岔巷里突然又冒出来一个男青年,绸衫革履,“洋头”上戴一顶软草帽,脸上架一副大号墨镜,漂漂亮亮的像个城市小老闆。他的身材与举止,天保似曾在哪儿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他笑嘻嘻的向天保伸出手来: “你这关小怪可真难找啊!你老是同我们捉迷藏,今天总算把你揪住了。来,认识一下,我叫张亢,弓长张,亢奋的亢,就叫我小张好了。” 天保在发愣,耍蛇汉子横眉竖眼地沖那青年说:“朋友,走江湖不拦水路,请放明白点,别处发财去!” 卖艺姑娘捲袖子准备动武:“那里钻出来的什么小张老张?识相点,给我滚开!” 小张拍拍腰际:“什么年代了,还靠拳脚?” 耍蛇汉子也拍腰:“别小看人,咱们也有傢伙!”卖艺姑娘已在伸手作搁枪状:“这年头没有点自卫能力,还敢出来闯江湖?” 第63页 小张哈哈一笑:“不要这样,我们是朋友。” 卖艺姑娘瞪起眼来:“哪个同你是朋友?我看你这傢伙不是汉奸,就是特务,再不就是土匪。” 小张道:“好了,好了,一切坏人帽子我都戴上了。现在街上来了忠义救国军,我们要赶快护送小怪出街,谁在街上乱说话,就是王八蛋!” 一行四人朝天保住的客栈走去。到了门口,天保喊: “老闆,算帐,我要走了。” 帐房先生从小窗孔伸出脑袋出:“你弟弟替你会了帐,把你行李、马匹统带走了。” 天保一听就急了:“我哪有什么弟弟?” 帐房先生道:“哎呀!他说他是你弟弟,还说你不姓祝,你弟弟姓牛,你当然也姓牛了。” 天保火了:“我怎么姓牛?明天该姓马,后天就得姓骡子了,简直胡说八道!” 小张笑道:“不用火,真是你弟弟来会的帐。” 天保眼一瞪:“原来你是个骗子!做好了圈套,骗走了我的良马宝刀。” 小张并不动气:“到街外再同你细说。” 卖艺姑娘手在怀里咔的一声打开手枪板机,沖小张吼道:“不许动!要不,我一枪叫你来个猪拱泥。” 小张还那么笑嘻嘻的:“不用火,我一个人,你们两个人,只要你们不怕暴露自己,可以让你们先亮傢伙。” 没说的,一行四人又是相互戒备着向镇东走去。 四人走到街头上,小张突然叫出两个艺人的名字来:“桂子姑娘周三哥,我们真是朋友。” “你怎么知道我们名字?”两艺人同时发问。 “这就叫强中更有强中手!”小张淡然一笑,“如实说吧,我们也是来查找关小怪的,他失踪的事,我们也才知道。后来我们从你们这些艺人活动中,发现你们身份特殊,对不住,我们就留意你们了。再往后嘛,我们不仅弄清了你们全班人马,也查明了你们行动意图和你们舵把子。我们就飞报我们的领导人,他本是去淮阴的,半路上又斩转来,昨天上午同你们舵把子见了面。” 小张一席话说得两个艺人都愣了,天保倒哈哈笑: “如此说来,你们两下都是绿林好汉。可惜你们追错了目标,我既不会入你们伙,又不是财主。” “莫瞎讲!”小张说,“我们领导是你最好的朋友。” 天保又笑道:“朋友,你瞎诈也太外行了。我的朋友在军界的多,再就是在南京做贫民时有两户菜农穷邻居,江湖上朋友,一个也没有。” 小张道:“不见得,这伙艺人也是你朋友。他们本打算送你回苏家圩的,因为找你担搁时间太久,又已到了江边,舵把子决定先带你去江南再说。你那一口子,艺人们已经找见了,情况很好,你不用担心。” 天保一把揪住小张衣领:“你是什么人?快说!” 小张推开天保:“干什么?我又不是敌人。” 卖艺姑娘梅桂说:“请把话说明好么?” 小张道:“到僻静处再说,说完了我还要找我们交通船,安排过江的事。” 他们刚出镇,迎面来了一个花鼓娘,沖天保笑笑:“怎么样,小怪兄弟,别看咱们全是穷江湖,就连你这号抗日战场上的大英雄,也没逃出咱们手掌心。” 天保如坠五里雾中,索性站下不走了:“你们把我搞得煳里煳涂,现在到了街外,该说明了吧?” 那花鼓娘自顾对两位艺人说话:“老爷子传下话来,要我们的人全迴路西梅家弯去。根据这一阵子活动情况来看,老爷子要我们编为侦察队,整训一阵,执行任务。” 梅桂道“还干什么侦察?我们早让贼盯上了。” 那花鼓娘坚起四个指头晃晃,沖小张偏偏脸:“桂子,别瞎讲,人家是这个!” 桂子也竖起四个指头晃晃:“明白了,这个是四,就是四方诈骗的小毛贼。” 小张好像有些耐不住的样子:“我让人家骂了不还口,这可是头一回。你今天骂我几遍了?等你向我赔不是的时候,当心我不睬你。” 桂子还是那么个火辣劲:“我从来不向人家赔不是,惹火了我,再给你一顿饱拳!” 花鼓娘制止道:“桂子!你怎么这样没礼貌?他是新四军同志,是陈毅将军派来的。陈司令给老爷子来封亲笔信,还是小张同志面交的呢。” 桂子刷地红了脸:“他为啥不早说?” 小张道:“我说了嘛,街上说话不方便。” 天保到此时才弄明白,照张亢肩窝打一拳:“你这傢伙真会逗,让我钻了半天迷魂阵。” 桂子朝张亢鞠躬一礼:“对不住,张同志,我今天冒犯了你。我向人家赔情,这可是第一次。” 张亢还一礼:“好了,打出朋友来了。” 花鼓娘道:“我和周三哥进街去收我们的人,马上撤走,桂子跟他俩走,有人等你们。” 五人握手道别,哈哈一笑,戒备解除。花鼓娘和耍蛇汉子向街里走去,张亢领着路走向街东一座破庙,张亢边走边说,介绍一些情况。他所说的“领导人”正是郭渭川,此人已经35岁了,知识分子,是天保父亲的朋友,天保还管他叫郭叔。这位郭叔南京失守前来过南京,那时天保并不知道他是陈毅的代表,现在是江南新四军的郭部长,什么部,天保还听不懂,因为他不了解新四军人事制度。天保失踪,陈毅怎么知道的,张亢也不清楚。所谓舵把子与老爷子,当然是指梅老…… 第64页 “忠义救国军”来一个连,强索一万五千元慰劳费,本镇商会表面上敷衍,暗里喊小刀会来打这伙土匪兵。这镇北乡下全是会地。小刀会人多势众,下午准有一场好打。梅老与郭渭川商定,艺人们立刻撤回去,经过挑选,组建侦察队。郭渭川昨日下午已经派人过江送信,从新四军抽调40名“游击专家”去梅大队工作,由桂子领“专家”们回梅家湾,怎样接头,小保子来交代。 他说完了,桂子问:“你这张同志是什么官?” 张亢笑道:“革命部队没有官,我是指挥部参谋。不晓得梅老怎么看上了我,要我去梅大队当侦察队长,郭部长代表陈司令批准了,不知桂子同志可欢迎?” 桂子又红了脸:“欢迎。” 说着已经来到破庙前,从庙里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牵着天保的马,叫声“天保哥”,高兴得又是哭,又是跳。这少年姓李,孺名小牛,他爷爷李二老爹在抢渡南京难民时尽了大力。李家正是天保做贫民时期的穷邻居,两家关系极好,天保高兴地接住小牛: “分别以后,你们干了些什么呀?” 小牛道:“我同爷爷都当新四军了!上个月,陈大老闆,就是陈毅同志,找我爷爷谈过话的,我们是秘密交通船,穿便衣。” “你碰上陈大老闆算走运了。”天保抹一把激动的泪水,“我这半年……” “统晓得了。”小牛说,“我同张参谋今早跟踪你到到这块的,他上街找你,我把马同行李先带出来了。” “天保,我现相晚了,你不见气吧?”张亢取下墨镜。 “阿四!”天保叫起来了,“你不是小老大么?” “我只是个帮混子。”张亢解释说,“当时我们只是利用青帮势力做些事,后来我去了武汉,在新四军办事处遇到陈司令,他看我是丹阳人,就留我跟他当了参谋。” “原来你二位是熟人!”桂子嗔喜参半地说。 张亢道:“没时间闲谈了,我同小牛马上去找船,你二位向东走,梅老和郭部长在前头村里等你们。” 桂子也笑了:“是滑稽戏,主角就是你。” 他俩没走多远,又一个少年如飞而来,老远就喊道:“天保叔!”他那童音凤阳腔,天保是多么熟悉呀!于是丢下马朝他迎去:“小保子!” 两人跑到一起了,小保子唿着跳到天保背上:“天保叔,找你可费了大劲,爷爷的鬍子都快急白了。” “好孩子,让我看看你。”天保放下小保子。 “我要向桂子姑姑交代任务。”小保子取出一些信札和四包银元,对桂子说,“姑姑,拿上我爷爷的信,到北面龙河集马大先生家住下,等江南新四军派人来,你就带他们回去,这二百大洋是路费。这张纸上是一些新四军负责人名字,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写来的信都有效。” “明白了。”桂子接去钱和信札,与天保告别,然后折向正北方走去。 小保子又取出一封信:“艺人们已经打听到了小马队,他们已经扩编为滨淮大队,这是娟表姑的信。” 天保拆开信来,祝娟那秀丽的字迹便印入眼帘。然而,信里语句是不连贯的,显然是一篇泪笔: 天保啊,你这不幸儿! 关八奉周公令来到这里,我们部队有了质的提高。天保啊,黄扬木片依然在,异地同心恆字栽,抗敌救亡志勿践,云天静处盼君来。天保,我,哎,你在何方?回来呀,回来呀,你这流浪儿……不在我面前,忍得,忍得,可你要找我告诉你的那两位将军……灾难,创伤,鲜血……过去了的,教训,记住,伤口上的血,自己舔掉。战斗,莫停留,驱逐日寇,光復河山…… 天保心里酸楚难忍,泪水障住双目。仿佛间,祝娟似乎在就在面前,她在奔跑,吶喊,她在哭…… 西北方,牛角号响。牛角号,不知有多少牛角号在响,呜呜的,嗡嗡的,好像暴风即将来临。 “小刀会来打忠义救国军啦!”小保子报警说。 “上马!”天保抱起小保子上马,向东跑去。 人嘈,犬吠;枪声,流弹;小刀会联络的号角,老百姓对忠义救国军的嘲骂……乱糟糟的送走了一个酷暑的白昼。清彻的夜空,满轮的月儿在缓缓上升,月光下,一带长江水还那么滔滔东去,镇静如常。 一条双桅大船停在江北岸一条大河里,船上有几个新四军侦察员在担任警戒,船老大是个60余岁的壮健老汉,他就是李二老爹。这老头原是南京城里菜农,是天保做贫民时的邻居,在抢渡难民时有过大功大德。 乘客都上了船,河岸上有一个细长身影,阔绅打份,操西安口音叮嘱天保。这人便是郭渭川部长,他说: “天保,你在军事上确有出众之才,学业根基也厚,做个指挥员足可胜任。江南有不少中高层国民党军官认识你,也都说你能干,只可惜你政治上太弱了”。 天保道:“我一定跟陈司令学通马列主义。” “学点理论当然重要,不过你先要把中国的事弄明白,你吃的那些苦头,理论书里并无先例。你对孙武兵法颇有研究,可是孙武也是先讲政治的,你没抓住就是。我同陈毅同志说好了,以后由他亲自帮助你。” 第65页 “郭叔放心,我要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学新知。” “保重了,梅老!”郭渭川向船上扬扬手,带几个便衣战士向北走去。 “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梅老称赞郭渭川,“可惜他坐牢太久,把身体拖坏了。” 天保介绍说:“他是北大出身,在咸阳中学教书多年,同我先父是至交,所以我一直叫他郭叔。不过从前我不知他是共产党,南京沦陷前他见过我,谈了几次。他是1930年被捕,西安事变时杨虎诚把他从监狱里请出去的。后来他跟周公到武汉,组建新四军时他到了南昌,到南京呆一阵,详情我也不清楚。” 说话间船儿开动了,李二老爹发警报: “船要进江了,都小心些个!” 侦察员们在宽慰老人:“有我们呢!” 这条大船有三口舱。后舱敞开着,五匹马都放在舱里,李长山和小牛在照看他们。中舱里,天保和哑姑就着烛光看报纸,一面同张亢(阿四)说话。前舱里,有一位青年水手,在忙着煎鱼,温酒。 夜风习习,驱除着暑气,船儿平稳地行驶着。 主桅下,梅老坐在一只小竹椅上,仰望着夜空,嘆一口长气:“唉!长空依旧,皓月皎皎。然,半壁河山已碎,敌后纷乱不已,这可怎么好?” 小保子蹲在爷爷面前:“昨天你看到陈司令的信还高兴,怎么又嘆气了?” “爷爷高兴,陈司令没忘记我这老穷朋友,得到消息就派人来接应我。可是,苏南地方偏僻,就是新四军能全部控制住,作用也有限。‘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这淮河两岸,地广人多,能占上这片地方才能形成大的敌后战场。抗战没有敌后战场不行,光靠正面战场牛抵角式的笨战法,又抵不住敌人,这种形势不改变,中国是很危险的。” “阿四叔说情况会改变的。” “唔,叫他们来谈谈。” 阿四(张亢)正在同天保讲别后情景:“……那时候我们还不懂怎样抓武装,在丁家镇兵祸以后,不该放你的队伍走,留在原地发展,恐怕四个团也拉起来了。当时我跟我们负责人去武汉找周公接关系,代理人出身好,能力弱。你留给他的地盘和队伍都没巩固住, 扬州帮里进步力量又没组织起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抗日运动自行垮掉了。” 天保道:“说起这些我倒要问问你,当时我们写了几篇东西,讲了李支队组建,王家店大捷和丁家镇兵祸经过,你们那位全权代说拿到武汉登报,登了没有?” “当然登了,可引起一场大风波。那几篇东西在几家小报上一刊出,首先是青年黄埔军官集群告状,跟着是江苏籍军政大员纷纷声援,告发胡宗南。我们又找了唐生智,讲了李支队兴亡史,唐老将军公开发表声明,宣布李支队是他组建的,也要求惩办祸首。” “结果呢?” “军政部传讯当事人翁胖子和胡军补充旅旅长胡啸海,翁胖子赖帐,胡宗南不承认知道丁家镇兵祸,胡啸海说是旅政训主任干的,旅政训主任业已死在丁家镇。咬来咬去,活人都朝死人身上推,最后军政部宣布追认李啸天为少将,厚抚死难军民,判胡啸海15年监禁。官司打得不够理想,厚抚也是一句空话,但在一定程度上制压了反动分子,巩固了抗日营垒。” 天保只是哼了一声,这种官司不可能有理想结果。他看哑姑拿一张铅印大报,读得很认真,因问道: “你在看什么?” “广西军真是钢军!”她回答着叫人莫名其妙。 他俩都不知道祝嫚与小蒙有了那种关系,阿四无意地开个玩笑:“原来嫚小姐喜欢广西人。” 哑姑刷地红了脸:“你胡说!” 阿四摇头嘆气:“江北姑娘真厉害,今天我让桂子骂了好多次,这又碰上一个。” “桂子是我梅表叔堂侄女,只有初中程度,国术很好。她外号玫瑰花,生得美,就是刺多。” “你也扎人。” 天保不让他们抬槓,又问哑姑:“你看到什么与广西军有关的消息了?” 哑姑说:“伪绥靖军在通令追捕一个人,说这个人手下有一支武装,流动式袭扰日军。这里,哦,这人现在28岁,桂林军校出身,原在钢七军,后在王耀武部张灵甫团,再后来……”她没说完,天保把报纸抢过去了。 报纸上刊有被追捕者一幅全身像,身材中等偏下,浓眉大眼的挺精神,是一副标准军人形象。天保对这个人不仅认识,还是要好朋友,于是向阿四介绍道:“他叫莫德成,李支队时的二营长,也算是我结拜四哥。这个人练兵打仗都有一套,应当找见他,吸收到新四军去。” 张亢道:“我昨天才听说这一带有个抗日莫大队,是流寇式部队,不容易找到。” 天保道:“一定要找他,他真是个军事人才,战场上的勇毅精神,委实非比一般。” 这时就听小保子喊:“大家都在,二老爹请酒!” 就在主桅下放张小方桌,老老小小的围桌而坐,吃鱼,喝酒。李二老爹先敬梅老:“梅老,你为国家操劳大半辈子,喝点酒,畅快畅快。”老爹也给天保斟了酒:“从前我也不晓得你有多大本事,像个马蜂似的到处窜,把媳妇也窜丢了,没出息的!到茅山去,跟陈司令学点真本事再出来闯。”他也给张亢敬酒:“你妈妈的小阿四!装猫变狗的,从前我以为你真是青帮呢。” 第66页 大家都吃过晚饭不久,这无非随便吃点,喝点,谈谈闲。晚风不大,船儿平稳地行驶着,大而圆的月亮挂在天空,是那样皎洁干净,江浪拍打着堤岸,声音又是好样的轻盈柔和。假如这是太平盛世,这当儿对酒赏月,那真是一桩惬意事。然而,陆地上仍有零乱枪声,不时有流弹从近旁掠过,人间混乱把月光也搅暗淡了。这景况,什么样的好酒,人也畅快不起来。谈着谈着又是徐州失守,广州告急,黄河炸堤,敌后大乱;再就是国政紊乱,系统庞杂,大本营任人论系不论才,嫡系内部又衍生出诸多帮派,抗战真是百难临头了。小酒桌了“空气”越来越沉闷,梅老连连嘆气功,对小保子说: “你背背《阿房宫赋》未段,看看一千多年前的警世之文,与今可合?” 小保子遵命背古文“……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復爱六国之人,则递(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小保子也是受大家情绪影响,背完了古文就泪汪汪的老想哭。 说话间船儿已经进了江,张亢为了变换气氛,因道:“梅老,你到茅山同陈司令深谈两次,就会看到光明前景,中国还是大有希望的。” 梅老也强推笑脸:“好,讲点开心的。” 阿四故意把话题岔远:“梅老,天保在王家店结义抗日,那伙把兄弟都很能干,刚才从敌人报纸上又发现了一个广西人莫老四。” 天保解释说:“那个所谓结义,基础是抗日,虽未焚香八拜,但是,朋友间友情还是很深的。按年龄和出生月次,当时有13个人报了年庚,李啸天将军是老大,祝娟最末。现在李将军和七娘统牺牲了,二哥张道之先生去了华北,三哥郑斌不知跑哪儿去了,四哥莫德成在这一带活动,五哥石立景在滨淮大队工作;关八就是老八,还有个姓王的老十,祝娟信上说,在郭沫若那儿工作。这13个人中最无耻的是盛云清,他是凑进来的,序九,大家叫他小九子,他如今当了汉奸。六哥叫吴有才,机械工人出身,也会使船,略识几字,但抗日坚决,为人也太过忠厚了;老十一叫何小原,是祝娟的同学,广西人,人们叫他十一郎。现在就是何吴二位下落不明,我也最担心他俩,等见了陈司令以后,一定设法寻找他们。” 梅老听罢,笑道:“原来你重视朋友。” 天保道:“这可能同我少年时生活环境有关,我父亲是西北军的旅长,西北军特别重义气。” 这时从后面赶上来一条三桅大船,驶速很快,船上哭的,叫的,吵得哇哇叫。有个人呻吟着说:“排长,那船上有人,过去搜搜,或许还有些油水呢。” “别给老子找事啦!”又一个哼叫着说,“140人过江,就剩下咱们9个,又都受了伤,搜谁呀?” “小刀会真可恨,割瞎了老子一只眼。” “连长口也开得太大,要人家一万五千块,一个子儿也没拿到,让人家砍成碎尸。小刀会,江北佬,妈的!” “还有那个‘兰花会’,那么多的姑娘,手提花篮,婀娜素衣,姗姗围来,咱们排长还以为交上多大的桃花运呢,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大大风流一把呢,转眼就是几百把刀割来,排长他们夸着商家会办事、流着口水就全部都被割倒了,她们什么都割,什么都敢割,亏的我机灵,跑的快,还是被割了半个耳朵。” “赤佬!她们是义和团红灯照的传人,连洋鬼子都敢割,厉害着呢。” 大船很快超越过去,李二老爹哈哈大笑: “妈妈的,活该!” 满船人也都哈哈一笑。 船到中流,呵!月光下的江面,宽阔,干净,真叫心旷神怡,于是一船乘客也就暂忘忧烦事,且看月下江水。船前,轻风吹皱了水面,细浪如丝,翻动不已。月儿的倒影在浪纹里动盪变幻,时而分裂,时而併合,或长或短,或宽或窄,偶而支离破碎,偶而又合如车轮跃然欲出。梅老看得高兴,呵呵一笑,对天保说: “你精通古文,我送你一首小诗,就叫《送天保下江南》吧。这个,唔——万里长江碧,岭峨一水隔。低窥天欲坠,远眺旸方赤,西北虹光起,东南巨柱立。将军召手唤,宿鸟归飞急。怎么样,诗不甚佳,聊表心意而已。” “谢你老!”天保流下泪来了。他想起这半年多的曲折斗争,歷史好像在有意教训他,你小关那点道行,还适应不了中国这个乱局!由此他想,人要成器,就得磨练。而那班朋友里,最叫人担心的还是何小原同吴有才,一个太娇嫩,一个太老实,这乱世里他们怎么生活…… 第十一章 两碰壁 第十一章 两碰壁(1) 就在天保夜渡下江南的翌日午前,皖属凤台县城以东10里地淮河里,有两匹大洋马泅水南来,马鞍上各綑扎一小堆衣物,马后各有一个人抓马尾过河。前头这人是漂亮的小白脸,后头那人是副庄家汉朴实外表,这正是天保最担心的两位兄弟,何小原和吴有才,在淮北战乱之区东钻西躲40余日,才逃到这儿来。 第67页 泅到中流,从上游漂来一个肥人,半赤身伏于水面,衣扎在背上,被水浪推动着,似乎还在动弹。何小原是桂林人,讲的却是一口流利国语,他说: “有才哥,这个胖子怎么不会上岸呢?” “人太胖了,手脚不利落。”吴有才判断说,“等靠过来,我撮他一把。” 不一会那肥人来到近来,就见他两腿伸开,双手作卡物状,像螃蟹的两把大钳。何小原见了哈哈笑: “没见过这样游水姿势,怪不得上不了岸。” “说不定是个财主呢。”吴有才也在笑。 “哎呀!”何小原惊叫起来,“鬼子,鬼子!你看他上衣肩牌,还是个大佐哩。” “莫慌,在水里好治他。”吴有才急向前游,“你抓牢马尾巴,我来对付这狗日的!” “妈呀!”何小原脖子让敌人大佐圈住了。 “去你妈的!”吴有才照那傢伙一拳打去,只听一声闷响,大佐随浪流走,整条胳脖留在何小原肩上了。 真是个大笑话,那是个死敌人,也不胖,是在水里泡久了,尸身早已腐烂变形。何小原脖子上落下许多烂肉和蛆虫,还有大量绿头苍蝇,噁心死了。至于这死大佐来自何方,谁还去考究他! 一场虚惊过去,两人都苦笑一下,到了南岸,找块干净水塘,洗去臭气,再上马赶路。还是徐州失守时,何小原听到江北新四军第4支队仍在皖中活动。他有个未公开的女朋友,名叫徐姗姗,无为县人;何小原说他有把握动员她参加革命,现在他俩就是去无为县。 这两个人怎么弄到这里来的呢? 他俩原是李支队军需处的正副主官,丁家镇突围中因雾大跑错了路,当天逃到津浦铁路附近。后来听说李支队与胡军补充旅被日军打光,两人痛哭一场,之后何小原动员吴有才同他一起到新四军第4支队去,他有一张郭渭川名片,那就是介绍信。吴有才思想纯朴,听何小原讲了新四军性质,便欣然同意,两人结伴同行。到了铁路西,在和县一个乡镇上,何小原病了几天,待他病癒后两人钱也用完了,加以牛毛司令遍起,他们也无法再走。 两人正发愁,广西军第21集团军廖磊部后梯队在小镇宿营,何小原无意中碰到一位高中时期的同学,对方在廖总部军需处当军需官。何小官谎说他和吴有才是难友,军服和枪、马全是拣来的溃兵弃物。那同学说起在外省活动语言不通太难,邀他俩到军需处供职,照雇员待遇,每人每月25元。他俩也无路可去,就这样进了桂军。 廖磊部参加过上海抗战,后在皖南休整,此时又北上参加徐州会战。何吴二人在廖部一直工作到徐州失守,在大混乱中离开桂军,现在才到了淮南。然而,此刻的淮南仍处于混乱状态,他俩在桂军混了半年,也增长些应世能力,过了淮何,经过无数险阻,转了20多天才找到巢煳南岸,徐姗姗的家,徐家桥。这是个大乡镇,她家在镇中央,瓦房大院,挺阔。徐姗姗有自己独院闺房,有女佣人,完全是娇小姐生活,她对何小原很热情,传僕人安排何、吴住处,照看他们马匹。 这位徐小姐当然不丑,不过照吴有才看,凭何小原这份美男子相貌,配她还委屈了点。他是个劳动者的厚道性格,不懂得青年学生那些恋爱名堂,只想着休息几天再说。当晚,徐姗姗在自己小 客厅里摆酒为二客洗尘,还把兄嫂全请来作陪。在介绍客人时,她用加重语气说: “他二位都在廖主席跟前做事。” 她兄嫂都只30余岁,普通富户而已,听说二客来自廖磊身边,倒是肃然起敬。因为接到妹妹通知已晚,他们已吃过晚饭,只是陪饮几杯,说些应酬话,相约来日中午另席款待,随即辞去。何小原与姗姗小姐吃酒闲谈,讲起许多南京中央大学往事,倒谈得热乎。 然而,这热,不到半小时便遭了“冰雹”。 “姗姗,”何小原话入本题“我们不想在桂军干了,准备去新四军,你也去吧。” “为什么呀?”徐姗姗脸上笑影没了,“干国军有薪水,为什么当共军找苦吃,我不信你的话是真的。” “新四军是新型军队,是代表进步的。” “莫同我讲学运那一套!我父母已丧,只兄妹二人,兄嫂已经答应给我300亩水稻田陪嫁,谁去当共军?” “你怎么护起私产了?学运你也参加过嘛。” “那是你叫我干的,我对那些事早没兴趣了!” 两人越说越崩,草草饭罢,不欢而散。回到住处,吴有才劝说何小原,他一声不响,这一夜可能也没睡好。天明后,姗姗兄嫂并不知道他们间已经发生了矛盾,按时送来了早点。他俩马马虎虎吃点东西,到街上打听新四军消息,转了半天只听到些相互矛盾的传说。他俩又不便公开多问,便回来商量行止,姗姗兄嫂已在倚门候客了。 午席办得很丰盛,两主两客,还有本镇几位头面人物作陪。陪客中有本地区长兼徐姓族长,年五旬以往,山羊鬍子黑长脸,像个旧式老爷。“老爷”与陪客们听说二客来自廖磊处,倒是恭敬有加,待到酒过数巡,面红耳热之际,区长老爷抖着山羊鬍子说开了: 第68页 “广西佬拿抗日做幌子,统治安徽,做他妈的猴子梦!自古都是安徽人管外省,外省人管不了安徽。” 男主人急忙打岔:“族长酒多失言,二客包涵点。” 陪客们也一同恭维廖磊一通,也奉承何、吴二人一遍,无非是为了挽回区长失言影响,廖磊是刚上台的省主席,可开罪不得。酒席进行着,吴、何二人在被巴结着了。何小原还在生姗姗的气,喝了点酒,心里更不痛快,因道: “我和姗姗小姐仅是同学关系,这位是我的朋友,本是修械厂师傅。我们已经脱离廖军,另投去处,此次来贵地,仅仅是过路而已。” 这一下坏了,男女主人加陪客统统变了嘴脸,对二人由巴结变成轻贱了。那山羊鬍子区长说: “原来这样!二位既然到此,留下好了,小何去做办事员,小吴给我修枪。区队的枪都是拣扬森溃兵的四川造,请人修要花钱,不修又打不响。不过有个条件,留下就得加入‘皖治会’,皖治会者皖人治皖之谓也。从曹操到朱洪武,都是皖人治天下,你们广西同南京出过皇帝么?没有,所以,外省人治皖,是不可能的,咹!” 何小原冷冷地说:“不可想像,战时的安徽,还会有个皖治派,真是奇闻!” 事情弄成这样,酒席也就勉强继续着了。何、吴二人半饱而罢,回到住处商量一下,决定立刻走。不待他们动身,徐姗姗泪汪汪的跑来: “小何,我真是一直盼你的。假如你不去当新四军,我同族长说说,给你另安个好位置。他们得罪了二位,看在我面上,包涵些个吧。” 何小原正窝着火,话也说得难听:“你们那老族长简直是老猪狗!要我与猪狗为伍么?我劝你还是跟我们走,那300亩陪嫁田会把你彻底葬送!” 徐姗姗觉得何小原污辱了她徐氏家族,也红了脸:“族长是长辈,酒后失言,有某事了不起!” 何小原脸红脖子粗地说:“现在就等你一句话,去不去新四军?去,一切好说,不去,往事一笔勾销!” 徐姗姗道:“哪有强迫别人革命的?你也太无理!” 两人吵开了。吵架嘛,当然都没有好听话,吵到末了就是从此一刀两断。何、吴牵马出门,徐家也没人来送,到了大街上,吴有才说: “十一郎,你俩吵嘴,我也不会劝。如果我是学生,好好劝劝,也许,她就跟我们走了。” “我上当受骗了!”何小原气得流泪,“我父兄都在桂林教书,一亩田也没有。她在学校的时候,主动找我,目的就是要我做她看门狗。” 他俩刚走出西街口,那山羊鬍子区长带几名区丁堵在路上,区长抖动着山羊鬍子说:“我留你们是一种抬举,既然不识抬举,把枪、马留下,人可以走。” 何小原怒极:“收起你那地头蛇的一套吧!我们是见过大市面的,你欺侮不了。” 区长喝叫区丁:“把他们抓起来!” 何、吴二人早已拔枪在手,跳上马,开几枪冲过去了。区丁们全没打过仗,也没敢追。 他俩寻找新四军可不容易,巢湖四周本来土匪多,如今又是牛毛司令们咬架,乱得不可开交。何、吴二人又是歷经险阻,费时月余才进入舒城县境,脱离匪乱之区。新四军第四支队在这一带活动,他们既抗日也清匪,社会比较安定。在一个大村里,他俩找到四支队某主力团机关,由一位叫汪波的组织股长出面接待,他看了郭渭川名片和名片背后几个英文字母,对两位来客特别热情,还特地要伙房炒两个菜,招待新来同志。汪波是湖北黄安人,二十六、七岁光景,可他却是1930年入伍的老红军。他介绍说: “我们四月上旬才到皖中集结,全支队3000多人。经过五个多月战斗与发展,打死日军近两千人,歼伪清匪万余人,是全新四军战果最突出的。现在主力已经扩大到9000多人,还有些游击队,发展速度与茅山相等。我们出发前,接到叶剑英同志几次指示,要我们注意收找郭渭川同志介绍来的一批知识分子和李支队失散官兵。” 他这样一说,何、吴二人都倍感亲切。之后,接汪波要求,由何小原执笔,两人都写一份简歷,写好了简歷也开饭了。吃饭时,汪波又说道: “我们支队高敬亭司令特别重视知识分子和有专长的人才,二位有用武之地哩。本团政委带部队打仗去了,他有交代,像你二位这样有才、有技的人,最好留本团工作,职务等他回来定。” 接下去他又讲起这个团许多光荣歷史,无非想留住何、吴二人。这位汪股长出身于贫苦农家,倒挺会讲话,一顿饭吃罢,三人谈成朋友了。正谈着,团长杨成来了,汪波给双方作了介绍,何、吴二人也向杨团长讲几句示敬的话。杨成只用鼻音嗯了两声,便倚着老乡神柜,一只脚跷在椅子,读何小原写的两分简歷。这位团长也是个青年,还生得蛮漂亮,穿一身黄咔叽制服,足登马靴,手执藤条,又戴一副小号墨镜。这副不伦不类的打扮, 国民党正规军里也少见。何、吴二人对革命部队设想得太天真了,根本没想到会有这样吊而浪当的团长。他看完简歷,操一口鄂东土音,拉长声音说: 第69页 “二位既是旧军官,就不该到这里来,咹!我们是共产党部队,要保持无产阶级纯洁性,懂么?” 吴有才抢着说明:“我是修械工人,不是军官。” 杨成恶狠狠地说:“你修枪打红军,更可恨!” 何小原也在解释:“李支队是爱国进步武装。” 杨成发脾气了:“他们的政工队都是特务,你当过政工队副,还是个特务头子哩。现在国共合作了,我不能杀你,把你们送到支队去拘押审查!” 何、吴二人还要争辩,汪波摇手制止,他同团长讲。他也不再用敬称,却道:“老杨,指挥员不许插手政治机关事务,《古田决议》写得明白,你不懂呀?” 杨成取下墨镜瞪着眼:“政委不在,我说了算!” “你还有上级没有?” “我的上级是高敬亭,不是你小汪。” “高司令上级是谁?” “项英、陈毅,还有叶挺”。 汪波道:“你要是喝多了就睡觉去,莫在新来的同志面前出洋相,他二位是陈毅同志介绍来的。” 杨成拔脚就走,嘀哩咕噜出门而去,听不清说些什么,大概不是好听的话。吴有才气得两眼发红:“我是个老百姓,刚知道有个革命,又成了坏人,真冤枉!” 汪波赶紧作解释:“他可能喝醉了,二位莫见怪。他这人平时稀拉,能打仗,江北五个主力团长,数他年轻。” 劝说一阵,何、吴二人气也消了,准备住下,等团政委回来安排工作。三人饮茶闲谈,汪波拿好烟待客,二客都不抽菸,主人自用了。正谈着又来两位客人,都是青年,一男一女,穿得很阔,像是富户人家的小夫妻,全是骑马来的。这正是张亢和梅家桂子姑娘,张亢现在真在梅大队做了侦察队长,是带女侦察员来四支队联繫工作的。他们前天来过这个团,与汪波已经认识了,何、吴二人见到阿四小老大更是高兴。闲话数语,阿四道: “天保最担心你二位,原来你二位平安无事,我要赶快转告他,叫他放心。” “天保现在怎样?”何、吴二位急迫地问。 “说来话长!”张亢坐下,桂子动手当招待,待奉烟茶,一面对何、吴二人说: “我是玩把戏的出身,是阿四同志教我一些新知识,不然我还是下九流。祝娟是我的表姐,现在成了英雄,天保到茅山去了,详情不知。我俩现在是为你俩来,天保交代过阿四,一定要找见你们,送到陈毅那边去。” 梅大队与滨淮大队都是皖东民军名义,但阿四已与汪波用暗号联络过,互知对方身份。梅大队已由江南新四军派40位骨干用游击战教官名义去开展工作,这两支部队目前都用灰色面貌。梅老在苏南考察一阵,只带 保镖李长山回去了,哑姑进了新四军办的“卫训班”,小保子去了服务团,都正式参加了新四军。 因为何、吴二人对梅家不熟,张亢讲得也简单,着重讲了天保与祝娟这半年遭遇,何、吴二人都难过得落泪。天保去茅山后又做些什么,阿四现在还不清楚,倒说到另外一件事。他问何、吴二人: “有个外号叫马来亚的 女大学生,二位可认识?” “当然认识。”何、吴同声答。 “她一会就来。”阿四道,“我先来徵求你二位意见,如你们同意,请汪波同志派几个战斗骑兵,连马来亚和你俩护送到江对过新四军第三支队防他,去见陈毅同志。陈毅同志是专程来做川军统战工作的,你们的事只有他能解决,信我也写好了,汪股长派兵还得拿路费。高敬亭现在处境很困难,涉及到军领导层之间的关系,他也不便找了陈毅同志反映意见,只有我这小人物来管这桩闲事。” 何小原急问:“出了什么事?” 张亢对四支队的事不甚了解,来一趟皖中,知道不少新情况,又不能全说出来,只能说个大意。 四支队究竟是直去皖东,还是留现地作战,上级也是令出多门,而且朝令夕改,甚至一日数变,弄得支队领导无所适从。其时共产党在华中组织系统也不统一,要四支队听话的人多,替四支队说话的人少,出了差错也无人站出来给四支队承担责任。江南陈、粟和四支队发展都快,皖南基本没什么发展,结果发展快反的而被扣上“人、枪、款主义”大帽子。陈毅不怕什么帽子,高敬亭可顶不住,昨天军部派工作组来,今天上午开会批判高敬亭不服从领导,高敬亭不服,正争辩着,马来亚找来了。 马来亚本名洪静,祖籍广东,出生于吉隆坡,才招来这么个诨名。她在中央大学时与何小原、祝娟都是同班同学,李支队初建时也是政工队员。去年冬,关八领导他们去武汉,过了津浦路曾遭土匪袭击,她和一位男生与大家失散。后来,他俩在含山与和县一带农村,组织游击队,搞起来300人,但没有坚强的指挥,连打几个败仗,队伍缩小了一半。他们最近才弄清高敬亭在何处,马来亚单人匹马找了来,要求四支人派骨干去,并授予他们那个小游击队正式番号。她到支队部时,恰巧杨成向支队打电话,说汪波收留两个什么样人,还添油加醋说是说徐家拿棍子赶出来的,高司令叫留,军部工作组叫赶走,又吵起来。高敬亭这个人功劳很大,也有缺点,同项英关系搞得很不好。于是阿四向马来亚讲了他所了解的情况,建议她同何、吴二人都去找陈毅,别再叫高司令为难。陈毅是军委新四军分会副书记对全军有指挥权,他自有办法…… 第70页 吴有才听罢,气得跳起来:“为了找革命,受够了活罪,找到了,却是晦气!” 汪波也牢骚开了:“我们本是大别山区红28军,孤军奋斗三年,到处找不到上级,下山抗战,一下子出来那么多上级,彼此说的又不一样,真叫人作难!” 阿四劝说道;“不说了,说也没用,安排他们过江吧。我所以主张他们去见陈毅同志,还有一个目的,请陈毅同志出面解决一下四支队同军部的关系。” 汪波叫来一位干部,要他准备四名战斗骑兵,派警卫排长负责护送,发路费60元。新四军里,团组织股长又是党的总支部书记,有一定领导职权。 何小原也气恼,但没作声。 门外有马驰声,不一会马来亚来了。她和祝娟同年,也是22岁,身材与祝娟仿佛,照吴有才看,她比徐姗姗还要中看些。她会讲国语,进来向吴有才敬个礼: “有才哥到底是工人阶级,自动找革命来了。 吴有才哭丧着脸:“找到陈毅才能算数呢!我同小广西只是吃些苦,比天保强多了,他险些被坏人打死。” 马来亚却在挖苦何小原:“天保虽然挨了黑枪,他还是一位大英雄。你十一郎么?痴情男遇上负心女,让人家用棍子赶出香房,真有意思!” 何小原红了脸:“那是杨团长胡扯的!” 马来亚冷笑一声:“我早给你算过命,那时候讲了你也不会听,吃了人家打狗棍,活该!” 她的话别人听不懂,可能他们之间有什么纠葛。 一个可怜的乞儿踯躅在皖中道上。他,头髮脏得像一团烂草,鬓角的虱子在爬动,一件破衬衣也脏得像抹布。裤子还能勉强遮住下体,两只裤管全扯断了,一在膝之上,一在膝之下,不等齐拖吊着。一双破皮鞋,也是左露五趾,右露脚步跟。他两眼都深陷下去,也不知多久没洗脸,身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汗臭。他在乞讨,却又张不开口,碰到好心的赐食者,也是躲到无人处去吃。 这是何小原,已然面目全非,熟人也不易认出他来。他人地两生,煳煳涂涂又走进徐家桥镇,看到区署那块衙门牌,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忿恨和羞愧催动他无力地双脚,跑入另一条街,倚着一面高墙坐下,伤心地哭起来,“参加爱国学生运动,一心求进步,竟会遇上这般折磨!”他越想越伤心。然而,恨,又在压倒一功,他恨日寇,也恨中国军人不争气,百万大军挡不住20万日军,战线已迫近武汉了。他也恨土匪,安徽的土匪全该杀…… 那次他们三人由汪波派人护送,走了两天,到了江边,突遭日军袭击,他和大家失散了。他找不到同伴,一个人又过不了江,却让土匪抓住了,被吊打多次,后来在匪吃匪的混战中逃出,就成了这副光景。当乞儿,他不会,忍着饿向北走,还去找新四军。在淮南铁路西侧,他碰上了新四军部队,他跑去要求见高敬亭,又遇到了杨成。杨成当然认不出他,喝道:“哪来的叫化子?滚!要不,把你当汉奸办!”何小原委屈得大哭一场,向西乞讨而来,算算日子,今天是他乞儿生活第13天。 他哭一阵,又在双手抱头苦思着怎么办,冷不防背上挨了一藤条,一下手很重,疼得他一身汗,他一抬脸,打他的人正是本地区长,那山羊鬍子小老爷。对方完全认不出他了,骂道:“讨饭化子要死到荒野去,滚!”骂罢便走了。何小原又增加新一恨,这种封建余孽地头蛇,必须扫除得一干二净! 西街进来100来个广西兵,何小原闭目养神,不愿同这伙丘八老乡罗嗦。不一会有个兵扛只梯子来靠在墙上,他要上去贴布告,嫌何小原妨碍他,叱骂道: “乞儿!丢耐妈的过远些,老子要上墙垛喂!” 何小原也操起广西话斥责丘八:“你怎么骂人!哪一部分的?一点教养也没!” 那广西兵倒高兴了:“广西人!”他跑走了,一会儿领来一个中尉,用桂音官话问: “老乡!你一个广西青年怎么流落到这里的?现在广西人吃香,你该谋差去,识字么?” “比你识的字多。”何小原身体虚弱,不想讲话。 “尊姓大名?” “何小原,大学肄业的讨饭佬。” 中尉走了。不到两分钟,何小原听到一个熟人声音: “十一郎!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了?啊,啊,怎么搞的,丢那妈!” 何小原一抬脸,天吶!面前站着一个挺精神的校官,正是他王家店结义的老四,李支队第2营营长莫德成。何小原站起来:“四哥!”腿一软又跌倒了。 莫德成把他拉起来:“怎么回事?兄弟!” 何小原声泪俱下:“一言难尽啦!” “莫急,兄弟,有我就有你。”莫德成拉着他走。 这位莫老四倒也讲义气,他给落魄的何小原置办了服装和零用杂物,又带他去理髮、洗澡。何小原经过洗漱梳理,衣帽一新,人也神气起来了,但他穿的又是一身军官服。他俩走进大饭庄,择一雅座,莫德成叫了一桌丰富的酒菜,两人对酌叙话。本来何小原不肯讲那些晦气事,莫德成偏是个爱唠叨的脾气,寻根刨底,把何小原这段经歷全问明白了才肯罢休。何小原对这位莫四哥印象不坏,除了郭渭川名片秘密,别的全说了。莫德成问罢,说道: 第71页 “丁家镇突围,我三次返回去接应天保都没成功,敌人兵力太大。后来,我只剩十几个人,只好逃,说话人家不懂,越跑越远,跑到杨州西边去了。我们休息一阵,打听不到李支队残部消息,就自己拉队伍,拉起来500人,没骨干,不能打硬仗,只好流动抗战。我是广西军官,又是李支队的营长,我的兵绝不扰民,同老乡关系不坏。” “韩德勤在经营苏北,没找你呀?” “王八蛋的江苏帮!刮民不抗日,找我也不睬他。今年老歷年后我到运河东去看看,那边大小实力派统接受了韩家番号,可是乱还是乱,抢还是抢,丢那妈!” 何小原太飢了,只顾吃,不多喝,莫德成自斟自饮,一面讲他的见闻。他的见和闻大多是韩方的事,韩德勤收编队伍不少,又分成许多派系小集团,搞得乌烟瘴气一团糟。莫德成是最近才查明桂系在皖地落户,他把队伍放在仪征县乡下隐蔽,他到立煌(金寨)讨骨干,从桂系48军要来一批人,现在又向回走了。 “这些兵统跟你去仪征?”何小原问。 “有一部分人是沿途恢復政治(桂系政府)的。”莫德成刚端起酒杯又放下,“王八蛋江苏帮!他们趁桂军参加武汉会战,抢去了皖省津浦路东部分,我们当然要以牙还牙。丢那妈!我们第一步目标是运河线,第二步是黄海边。” “江苏省主席姓韩呀!” “卵!如今谁枪桿子硬谁上台,我们也准备了一个江苏省政府,时候一到就开张。” “四哥,你变了,民族大义呢?” “莫太书生气,十一郎,我没变,时局逼得你非这么干不可。我们李支队抗日有大功,就是太天真,让人家弄垮了。10年前桂系曾经占有半个中国,不晓得巩固地盘,犯了李闯王那种错误,让人家赶回广西。现在我们学乖了,抢地盘,只要地盘大了,打走日本仔以后,中国的领袖,啊,啊,丢那妈!” “桂军在武汉打仗,哪有余力抢地盘?” “我们可不那么傻!现在日寇迫近武汉郊区,嫡系部队先退,要他系部队顶敌人,没人听陈诚那一套,各干各的。桂军主力早退出来了,11集团军去了鄂北,21集团军在大别山休整,待时东进。第四兵团名义撤销,李品仙秘密住立煌,部署反韩。廖磊太胖,血压高,公开出面应付场面上事,操实权的是李二老板。” 何小原吃到半饱不敢吃了,怕撑坏了空胃。他又陪莫行成喝一杯酒,问道:“你是同李品仙弄翻了才离开桂军的,这次去立煌,他没寻你麻烦?” 莫德成也喝好了,一面吃饭一面反问:“钢七军171师513旅1026团团长李本一你可认识?” 何小原说:“认识,没深交,他读中学时候是家父学生,同我只有一般交往。” “桂军蛰居广西,李本一也没卵大的官,现在可红得很哩。”莫德成边吃边说,“我同李本一有点交情,特意去找他的。他现在不当团长了,准备去全椒接手五区专员兼第10游击纵队司令,少将也当上了,我现在所做的,就是他抓的官差。在立煌,李本一死拉我去见李品仙。去了,李二老板特别客气,还设家宴招待我。什么缘故呢?我在江苏境内给他安下一棵暗棋,下一步大有用场哩。” “你在本镇有何公干?” “重建区署和区队。区长就是那个中尉,可我现在主意变了,他性情粗鲁,做区长不合适,叫他到县保安队去。谁去区长?就是你这个没死掉的十一郎。” 何小原一听就急了:“不可以的,四哥!我已经报名参加新四军,怎能干桂系区长?” 莫得成道:“新四军在反人、枪、款主义,你一时也进不去,在这里干也一样,横直你也不是共产党员,再说了你受了徐家欺侮,也该报復一下。” “报復一下……”何小原低头苦思,等莫德成吃完饭才说,“陈毅找我,你得保证我去。” 莫德成拍拍胸膛:“保证,王八蛋说话才不算数!” 何小原脑袋晕了,这突然来的变化,使他失去了深思熟虑能力,只有这一阵乞讨生活魔影一样压在他心头,不等他再多想,莫德成拖起他朝区署走,一面低声问: “你那位女友你还要不要?不能白受她一场气。” 何小原道:“泼水难收,我是不要她了。” “相貌怎么样?” “当然过得去,不然,我怎会恋她?” “品行呢?” “四哥,我同她吵翻了,本是双方责任,主要责任还在我这边,不能用我的情绪去评论人家长短。” “这样说你同她丝还未断,要是我娶了她,你可喝醋,可说我挖你墙脚?” “那是你同她的事,与我无关。” 说着已经来到区署,那位山羊鬍子土豪区长,率阁署员丁30余人迎在门外。这位小老爷刚看到布告,一位桂军少校团附做了本地县长,便已惴惴不安,及至看到何小原以新主人姿态出现在面前,简直心惊肉跳了。他慌忙打招唿,何小原又装作不认识他,带理不理的走过去了。 大家相跟着走进区署前大院,那些广西兵一个个机警眉竖眼的都很兇,搞得气氛挺紧张。莫德成拉长声音念官文: 第72页 “本人受上峰委託,宣布何小原先生为本地区长!” 那位山羊鬍子小老爷黑长脸拉得更长了:“啊啊,长官,令发突然,鄙人来不及准备办交代。” 何小原冷笑一声:“你准备得蛮好,我背上还疼呢。” 土豪区长益发心慌。莫德成道:“徐老先生,何区长年轻,请多关照,你老有言,皖人治皖,桂人可治得?” “治得,治得。”被赶下台的区长准备熘。 “你回来,老……”何小原本想骂他老猪狗,话到嘴边又骂不出口,人家回来,他也没词儿了。莫德成可能又发了兵油子气,对那老傢伙说: “你老是徐家族长,去通知姗姗小姐,本人要拜访她。本大队长二十有八,高中毕业后从军,已有10年戎马生活,至今尚未婚配,其它不用讲了。” 被赶下台的人全走了,莫德成给何小原留一位上士官做助手,交代他如何办事,那上士官姓黄,30岁上下,能讲桂音官话,无非应着“是”而已。何小原道: “四哥,这太过份了吧?” “莫这样婆婆妈妈的,手不狠你卵事也办不成!”莫德成说完忙他的事去了。 何小原头昏脑胀的走进区长室,心里乱极了。“多么荒唐的事情,我怎么当起桂方区长来了!”他想,这个该死的莫老四,办事毛手毛脚,不给人家有考虑余地……哎!是他救了我,不然最多三天我就会倒毙在荒野。可是……这段弯路走得真惨吶!现在,武汉岌岌可然,敌后各派又在争地盘,新四军反什么人、枪、款主义……这都是怎么回事,我又怎么办? 他怅悯地坐在桌旁,拉开抽斗,发现一个大本子,还未用过,他提起毛笔,那上士官老黄来报告: “徐姗姗小姐同兄嫂一起,带上礼物求见何区长”。 何小原正在心烦意乱,固道:“我没时间”。 老黄跑出去喊道:“区长忙,来客请回罗!” 何小原又提起笔,想着写着:“本子呀,请你做个见证,我所作,所想,全记在这里,一个人可以欺骗别人,也会受骗,但不可能欺骗自己灵魂,我现在走在弯路上,还不知要走多久,我的脚印全都留在这里,管它是光彩的还是不光彩的……1938年10月15日。” 何小原真的坚持做日记,苦恼起来就躲在屋里哭。莫德成走了,留下11个广西兵,连他在内,12个老乡被捉弄人的命运赶到一起,只好相互依靠着维持下去。他少年时就知道广西部队叫钢军,又见这些丘八老乡委实兇悍,便认定这是中国式的法西斯军人,由此产生很大戒心。上士官老黄,看外表还老实,他以为是莫德成朋友,待到交谈起来,老黄说他从前不认识莫德成,何小原道: “他走得快,连他队伍番号我都没来得及问。” “他的队伍叫21集团军直属别动大队,李品仙刚正式委任他为中校大队长。”老黄答说。 “别动队?那是特务武装呀!” “卵!就凭姓莫的那张嘴巴,永远也当不了特务。” 彼此不熟,不便多谈,何小原也不敢多谈,只有老黄的模样在他印象中是深刻的。那是中等矮个头,周身圆滚滚的,一对金鱼眼特别有精神。还有,老黄脸色也特别,总是油光光的,像个掌厨大师傅。不知怎的, 何小原把老黄的长相也同日本人联繫在一起,更疑心他是个标准的法西斯丘八。疑心也罢,恐惧也罢,他不会当区长,事情要靠老黄办,只好又请老黄来谈: “黄大哥,你有个大号没有?” “穷光蛋要大号有个卵用!口头上人家叫我老黄,花名册上写着黄老,有个号码能领一份粮就行了。”老黄这样说着,同时眨眨左眼,这好像他的习惯性动作,一对金鱼眼,左眼打讯号,右眼“开灯远照”。 “你才31岁怎能称老,是劳动的劳吧?” “我一个字不识,人家爱怎么写统可以!” 何小原向老黄诚实地讲了他和莫德成是朋友,煳煳涂涂当了区长,不知怎么办,向老黄求教。老黄想了想,才给他出主意:各乡维持现状,从爱国知识青年中聘请几个办事的区员,另从农家青年中召人重建区队,原有区丁全部资遣。何小原一一依从,新的区队队长自然是老黄,骨干就是那10个广西兵。其后老黄带区队下乡剿匪,何小原在家坐镇,不知不觉让环境拖着向后倒退。 这是农闲季节,办酒宴客的事多,富户们争着请何区长赏光,那些富人们都有一些特殊的本领,总有办法要何小原按人家意愿行事,他也经常喝得烂醉。他本是漂亮的大学生,来说媒的人多得应酬不暇,尽管他未答允谁,区署也给闹得乱闹闹的,生出许多是非口舌。他也报復前区长了,抓人、罚款他不能做,只能骂人泄气;可他又不会骂人,粗话说不出口,骂得文雅些,还会招来些闲人听他那口好听的“京腔”,被报復者并不以为挨骂,他倒挺难堪。他这才明白,报復是这样的无聊,卑劣,自取羞辱。 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发生了,至少在何小原看来是这样的,徐姗姗真的嫁给了莫德成。莫德成都做了些什么,何小原不知道,横直他常带几名骑兵卫士从这里经过;他们怎么结合的,何小原当然不知道,对方来了请客贴子,他倒欣然而往。何小原本想报復徐姗姗一下,但他失败了,他去敬酒,以为她一定会难堪,谁料人家大大方方地接去酒饮了:“你同老莫是兄弟,以后请多关照。” 第73页 何小原面红耳赤的掉头就跑,回来大哭一场,对徐姗姗和莫老四都无法理解,只觉得自己孤苦,哀伤。哀伤了一阵又觉得自己可笑,人家成亲与你何小原有什么相干? 老黄剿匪回来了:“再这个样子,你的安全没保障了。” 何小原问道:“我怎么啦?” 老黄鼓起金鱼眼:“你那本子上都写了些什么卵?” 何小原感到奇怪:“你不是不识字么?” “鬼晓得怎么搞得,我偏识得你的字。你既然晓得自己走在弯路上,就要想办法缩短这个弯子,为什么要听任旧势力摆布,加大这个弯子哩!” “你说得有道理,老黄大哥。” “马上把本子烧了!朋友就是见证,本子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你是怎么搞的,哪能把广西军都看成是法西斯?不错,广西军内是有些团体至上倾向,可是广大官兵是爱国的,还有许多进步分子,坏人也有,极少极少。” 何小原眼巴巴的看着老黄把他的本子烧掉,也越发感到这个广西军兵可怕,怯生生地问:“你怎么不当军官?” “老子不识字,当不了广西军官。” “你……” “好了兄弟,信任我吧,我们是真朋友。” “另10位广西兄弟呢?” “8个好青年,2个兵油子,以后把兵油子甩掉”。 “这样说,钢军内部并不纯一。” “你是大学三年生,本该懂得,世界上根本没有纯一的东西。广西这地方打了20多年仗,同邻省都打过,也同邻省联合起来打过老蒋。所以这个新桂系哩,有时像开锅的豆浆,能哺到全国去,有时像熬干的米糖,就剩下个小疙瘩。现在出桂抗日的两个集团军,号称20万,其实没那多,连李宗仁也未必清楚都是些什么人,纯一个卵!” “我信得过你,黄大哥,你说该怎么做?” “那好!我俩买点礼物,再去给莫德成贺喜,你打鼓,我敲锣,要他给我们换个地方。此地是桂系由大别山通皖东的南线通道,等到桂方向东伸展,这地方是非就多了,不能久呆。此地东南90里,淮南路西侧和长江北岸的三角地带,有个叫光安的大镇,是五区专员李本一抓的一块飞地,直属专署的特别区。那地方富,没有桂方部队,也没有哪个钢军好汉敢去当区长,还是空白地。我们去,把区队带上,留下20人,再把两个兵油子甩下来。莫德成这傢伙毛躁,可是办事动作快,很快就能把事情办好。不过你要向他郑重声明,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何小原是广西人,只为桂方服务,再无他志。” “哎呀……” “听我的,没错!” 事情全照老黄说的办,五天之后,何小原与老黄带上区队主力转入新区,按阳历计,这已是1939年元月中旬。这个光安镇有千余户人家,是江北侧航运大码头,很繁华。有新四军部队在这里活动,他们是第四支队组建的游击队,刚组成一个相当于旅级单位,叫“江北纵队”。他们欢迎何小原来做区长,何小原与他们接触中才知道,高敬亭根本没反什么“人、枪、款”主义,支队主力已在东移,前锋已进到津浦铁路西侧。老黄又眨眨左眼: “这地方不错吧?远离桂军主力,没有干扰,你也好好学点本事,学要学新四军,莫学旧官僚。” 何小原高兴地抓住老黄双手:“太好了,老黄同志,你为何不早言明?” 老黄又鼓起金鱼眼:“谁是你同志,同志是什么意思?你听着,小何,我们是桂方基层政权,要尽快送些地方收入上交专署,让李专员放心。” “你……怎么回事?” “听我的,没错!” “谁知你错不错?” “你听我讲,小何,五区专署在全椒西乡的古河镇,离我们远,又隔着淮南线,李专员事实上管不着我们。我们早送些钱去,让他觉得这里有油水,你同他又有点旧交,他就会抓住这块地方不松手。要是把我们划归皖中某个专区,我们活动就不方便了”。 何小原只有照老黄说的做,上交若干地方收入,给李专员写了报告,内容却是按老黄意思写的。然而他很苦恼,特别老黄那副嘴脸,真叫人丈二金刚,模不着脑。哎!1938年国家多难,我何小原也多难,熟人的嘴脸全在变,莫老四,徐姗姗……他拿出郭渭川名片,一阵心酸,又大哭起来。正哭着,老黄来了,冷不防抢去名片,看了名片背面上的外文字母,吃惊地叫起来: “你还有这种身份!恕我不知,请多原谅。” “你连英文缩写都认识,也能了解它的意思,还不识字呢!”何小原沖老黄嚷,“你是骗子,法西斯!” “小心自家脑袋!”老黄扔还名片,“有这种身份,应该懂得纪律,你喊个卵!记住,旧历正月15以前有人来接头,你给我老老实实地等!” 何小原只好等,一直等到正月14日上午,老黄领他去码头上接人,也没告诉他接谁。码头上人很多,停在码头旁的船也不少。有一只机帆两用的内河大船,油漆得很漂亮,船上有一块大木牌,上面写着,“本船代办邮件,万国红十字会作保,苏皖浙三省通行无阻。”船面上有客舱,能住三几十人,大通舱能装货三万余斤。在去码头途中,老黄告诉何小原,此船是日特头子小原文四郎的,他的华人太太薛倩如是个退役日特,现在是南京袁家粮店女掌柜。何小原认识她,不过从前不知她是日特。 第74页 他们刚到码头,吴有才从船上下来,老黄低声对何小原说:“姓吴的是舵把式,事实又是船长,因为船上没帐房先生。他是你结拜六哥,上前招唿呀!” 何小原忽然头晕,一句话也说不出,吴有才倒先说了: “十一郎,我把你女朋友带来了。人家对你可是一片真情,这回是绕道香港、上海来的。” “阿原!”从客舱里出来一位穿棉旗袍的女青年,提着皮箱,欢笑着下船,原来是外号马来亚的洪静。 老黄推何小原一掌:“上去接,用爱称”。 “阿静!”何小原迎上去,脑袋昏得更厉害。 其后何小原就没清醒过,好像老黄一路大喊大叫,何区长女朋友洪静来了,她是华侨大学生,现在做本区的区秘书。晚饭当然是办酒招待的,何小原心还在乱,吴有才和马来亚大概讲了这么些内容:那次,他们在江边失散以后,吴、洪二去江南找见了陈毅,陈毅要第三支队代司令谭震林抽25名骨干去了洪静游击队,吴有才去军部教导总队学习。不久,马来亚与吴有才又一同去了茅山。吴有才当了薛倩如大伙计,是什么玄虚,不能乱说,也不许问。马来亚这次是从茅山来,不是从香港、上海来。 吃罢饭,吴有才告辞,何小原头脑才清醒,问道: “天保现在何处?” “在忠义救国军当团长。”吴有才应着出了门。 “他怎么会干那个?”何小原又煳涂了。 “你能干这个,他当然也能干那个。”马来亚手伸向何小原,“老郭名片交来!” 何小原双手呈上名片:“我有严重错误。” 马来亚烧了名片,严肃地说:“我受新四军军分会委託,郑重宣布,何小原同志已经归队,过去歷史有效。本区保持原面貌,对外你管我们,对内老黄负责。” “阿静!”何小原号哭着奔向马来亚。 “我是女同志,小何。”马来亚并未躲闪。 老黄金鱼眼笑得发亮:“青年恋人嘛,一点爱的表示也没有,就自我暴露啰!” 何小原收了奔步,鞠躬一礼:“谢你救我。” 马来亚忍住笑说:“吃了财主小姐打狗棍,又想到我这个漂泊海外的穷丫头了?” 何小原尴尬地一笑:“给天保写封信吧。” 马来亚摇头;“他在忠义救国军,不能和他通信。” 第十二章 两面官 第十二章 两面官(1) 天保在江南半年多了,还是一身少校穿戴,公开身份是李支队参谋长兼滨淮大队长。少校级官儿在军队里地位并不显赫,而他这个少校则与众不同,他以考察为名,苏、浙、皖边各类部队都去过;他在哪儿考察,都要持个临时职务,练兵,打仗,依据不同环境,确定自己该用多大力气。他在新四军老四团做过两任临时参谋长,打了几次仗,当然是尽了大力的,便和团长陶勇成了朋友。陶勇这个人平时有些稀拉,便有人给他取个不雅的诨名,陶大甩子,他也不以为侮,还拉上天保作伴,叫天保为关二甩子。陶勇要留天保长期在老四团工作,说两个甩子带兵,百战百胜。天保当然还得走,冷欣部他呆过,忠义救国军他呆过,新认识不少人,也的确有才干,苏南老乡都亲切地称他为:“我昵小关”。 苏浙皖边诸部队中新四军与群众关系最好,忠义救国军声名最坏,老乡都叫他“偷鸡摸狗军”。其实一般老百姓对党派与主义之类不那么关心,新四军受拥护主要是能和群众打成一片,忠义救国军名誉坏也主要是他“偷鸡摸狗”,纪律太坏。到1939年初,忠义救国军已有万余人,也并非不抗日,因为受军统局控制,成员混杂,常常利用帮会关系掩护军统分子到敌占区活动,社会上只看到他们与伪军拉拉扯扯,加以军纪不好,成了人人讨厌的一支乱军。然而,他们总指挥俞作柏却是个老中将,曾做过广西的省军总司令,也曾反过蒋,现职据说是现任浙省主席黄绍纮保举的。俞作柏眼看他的队伍如此不景气,便又请关少校去帮他整顿部队,天保又去了,向俞作柏进言: “这个队伍无法整顿,不如抽些进步官兵,临时编一个团,打个好仗为俞老将军争点面子。” 俞作柏同意,人由天保选调,编建一个团,天保做团长。训练一阵,在太湖西北角打一仗,拔掉日、伪一个踞点,打死日军25名,歼俘伪军300人。这本是好事,却惹出一场乱子,当地老百姓造了反,说:“我昵小关怎能帮烂污泥军打仗?叫烂污泥军滚蛋,我昵自己组织队伍,小关当司令。”忠义救国军做一回好事,反而被老乡轰走了,群众自发组建一支千余人的武装,天保被强迫当了司令。后为经过说服,这支队伍改称独立团,新四军派进大批干部,队伍直属一支队,那块地方也变了新四军根据地。 陈毅是江南苏皖边总负责人,一支队日常工作由副司令罗炳辉主持,天保找他提意见: “别让我搞统战了,我还是到主力部队去吧。” 胖老罗答覆说:“陈毅同志讲了,江南并不缺少指挥员,你的作用别人代替不少。你可不要小看你的活动,现在我们能查清各方面情况,多半是你的功劳。” 第75页 跟着冷欣又请天保去63师187旅做副旅长,也是要打个胜仗,争点面子。天保知道冷欣队伍打仗不行,就从陶勇那儿调两上营,谎称是滨淮大队。这回是打野战,当然又打胜了,毙日军83人,俘伪军650人。按国军习惯,打胜仗有赏,由三战区委託冷欣授天保为中校,祝娟小姐为少校,奖洋2000元。其实仗是老四团打的,率队打冲锋的恰是陶勇本人,祝娟还在三十六套。 冷欣是黄埔一期生,苏中兴化县人,现职是三战区第二游击区代总指挥兼苏南行署主任。他这个人并非草包,无奈是个浪子,指挥威信极低。他见天保来江南半年多,到处受欢迎,就要留天保作正式副旅长。天保推说他的“地盘”在湖淮区,他又是梅家民军前敌指挥,没接受冷欣挽留,回丹阳南乡,新四军教导队读书。 他住在一家财主后院,公开身份是国军中校,得来的两千大洋大部上交,留点做交际费。因为在冷欣处担搁久了,回来就有不少信等他看。 祝娟来信说,蒙团旧历年前又来梅家湾长驻,近来和民军联合打几仗,表现不错,照石立景看,作为一个大单位,在中国比桂军还强的部队,没有。哑姑最近跟吴有才的船去过三十六套,祝娟安排她同小蒙秘密会了一次,不能瞒大蒙,但瞒着蒙高佬的。严志远与陈小头都专程向祝娟道了歉,队伍虽然不怎么样,抗战还是坚持下来了。 苏团经那次炸乱,还剩下两个连,李士良把他们带到山沟里住,路得胜在苏家圩他的姘头家住,不管事。因为每次民军作战,李士良队伍都参加了,多少还起点作用,梅老仍让保留苏团番号,等天保回去再说。 闵子玉托祝娟送封长信来,还是要求天保去共事。这位专员公表现较进步,他的队伍已经扩大到七个支队,约近万人,与梅家民军结成联盟,算作进步势力。 梅老二下江南,天保未见到。小保子到叶飞那里做了见习联络干事,哑姑去陶勇部当见习军医,他们也都来看天保未遇,留有信。 此外还有些国军友人信函。 天保和房东家关系不错,这家也有个大学未毕业的大小姐闲居在家,蛮漂亮,对天保特别热情,天保在读理论书籍,她老来干扰,他不敢太热情,又不好得罪人,他这种面貌,最难应付异性“进攻”。他想不出好办法,就把祝娟的来信公开让她看,她的热情顿时冷却了。由是天保在想,当初我曾在南京卖菜,金陵城里美女如云,谁看得起我这穷小子?而今的关中校在江南微有虚名,就会招来这类麻烦。想到这里,他用“功夫字”写一副自警对联:“少年莫负风流债,大器唯求雕铸功。” 不几天俞作柏又来请天保去帮他训练军官。天保去了,刚开训,又结交了一位过路朋友,这位朋友姓沈名其人,字楚良,苏北宿迁人,黄埔三期生,是去苏北接手韩军第33师师长的。他是个中等身量,略胖而不过肥,年三十以往,说话还有些宿迁乡音。忠义救国军指挥部设晚宴招待,天保应邀作陪,同沈其人拉上了老乡,交谈不久,天保就发现沈某城府过深,不轻易暴露本意。 这天晚上,沈其人邀天保到他住处长谈,讲的全是坚持抗战之类好话,还说到他的亡父和郑斌亡父年青时都同梅老一起拉过民军反清,简直是革命世家了。天保起头只是一般应酬,只有对方脸皮颜色还有点看头,那是一张毛鬍子脸,刮脸过勤,颳得脸皮青如韭菜,所以外号叫“青皮将军”。青皮佬不仅是“革命世家”,还是现实的“革命军人”,北伐前他曾是罗炳辉营里的排长,至今对罗老将军仍然十分敬佩哩。天保不想跟他胡扯淡,因道: “师座如此开明,今后贵部一定能成为抗战主力。我的队伍也在江北,仅只千人,算小户,还望多关照”。 “好说,好说,咱们都是宿迁同乡嘛。”沈其人应道,“我刚从三战区来,对江北情况不了解,你老弟江南江北常跑,能作些介绍最好。” “很抱歉,师座,我也是国军军官,有个不问政治习惯,说不明白什么。反正现在江北还很乱,没有统一指挥,对日寇也没有任何威胁。” “以后会好转的,小老乡。你我初会,我也不知道老弟同共方交情深浅,很希望老弟能替我跟共方朋友搭个桥。苏北跟三战区交通,离开新四军不行,冷欣为人太浮浪,这条交通线靠他要误大事。” 天保笑道:“沈先生,你在共方还有老朋友罗炳辉,我还没这样的关系,只是学学他们游击战术。” 沈其人也奸滑地笑道:“老弟那篇旧体文大作我已拜读,你又这么年轻能干,还怕交不上共方朋友们?” 天保嘆口气:“师座不是我宿迁同乡,这话我还真说不出口,我多次受害全是苏祝周干的,我同他还是郎舅关系呢,王八蛋!他害我无任何政治原因,就是小人心肠,我早知内情,那篇东西可能不写了。至于共方朋友,怎么说呢? 长城抗战,我在73旅,起初旅长是杜聿明,是他封我的官;上海抗战,我在88师,孙元良委我为少校营长。这全是所谓嫡系部队,做了军官就是当然的 国民党员,共方交朋友也要因人而异,不是光看年纪。” 沈其人哈哈大笑:“原来如此!” 第76页 两人谈到半夜,青皮佬企图到底被天保套出来了,他去苏北就是与桂方争地盘的,争夺点在津浦线以东、淮河以南地区。送走了沈其人,天保又呆几天把军官训练队解散了,向俞作柏诚恳地进言道: “这个队伍分子太杂,又受军统局控制,根本不像军队。俞先生在军界是有地位的人,令弟俞作豫还是共产党烈士,你何苦泡在这种队伍里拆烂污”。 俞作柏接受了天保劝告,送天保500块大洋辛苦钱,他也辞职他往了。天保在北返途中,在一小镇上碰上老四团政工队在搞街头演出。场心里一男一女,都是锦衣箭袖,化妆得像古代侠士,各执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在对砍厮杀,惊险动作很多,观众们看得目瞪口呆。 天保认出了那两个耍刀的人,那是阿四和梅桂。老四团去梅大队工作的那批骨干阳历年前已全部撤回,天保听他们说过,阿四与女侦察排长桂子恋上了,阿四回来晚些,把桂子“拐”来了。老四团已在向江边移动,准备北上,阿四在团里持个股长名义,常带桂子化妆外出搞情报,今天和政工队碰到到一起临时凑个节目。两人耍一阵刀,阿四双手抱刀,操一口凤阳话,用艺人讨赐的江湖腔说: “众位爷们哥们嫂子们!我们是初来贵地,沾光叨福,身有薄技,当场献丑。众位爷们有钱帮个钱场,没钱帮个人场,看得开心叫声好,看出破绽当面指教!” 桂子接上去说:“耍把戏不要钱,只为大家看着玩,出门人不能背锅带灶,也不能带柴米油盐,住店要店钱,吃饭要饭钱,诸位老少捧个小场,帮个小忙,卖艺人小家小口,就算沾光不浅。”他俩说一阵再耍刀,耍一阵再说,不再说江湖调,是在宣传抗日。 场上不断有掌声和喝彩声,虽然张亢是丹阳人,这儿老乡并不知道什么阿四阿五,只知道是新四军搞宣传。待他们表演完了,退到场外,天保迎过去,笑道: “阿四可真行,把凤阳一支花拐来了!” 桂子并不怕人说笑,倒一本正经地对天保说:“我俩离开梅大队以后,又到三十六套工作一阵,参加几次战斗。表姐脸伤统好了,还是罗司令从茅山老道那里讨来的偏方治癒的。现在就是两个额角各有一块指头大的灰斑,远看就像两只角。她说,以后你两口子要是打架,她就用角触你”。说着,她自己倒大笑起来。 天保很激动:“罗司令一来就为我们办了件大好事,我已经向他感谢多次了。” 张亢接着说:“我俩带两个便衣班要跟郭部长过江,为老四团北上选个立脚点,你有什么事要办么?” 天保把俞作柏送的500块大洋拿出470块,也说明了钱的来歷,交代道;“这笔钱你们带去,社会统战工作没钱不行。再就是郭叔身体不好,找你俩在生活上多照顾些,他要问起,你们就说陈大老闆给他批一笔保健费。” 谈一阵,天保上马走了。他想起去年阿四与桂子初见时差点动了武,如今倒成了一对品貌相当的青年恋人,也哈哈大笑,放马奔驰而去。 清明时节的苏南,桃红柳绿,春意盎然。新四军根据地里,军民人等一同下地劳动,插秧,耕地,唱山歌。有些持枪青年在放哨,监视敌占城镇方向,他们叫“模范队”,是半脱产的人民抗日自卫武装,类似华北的基干民兵,聚则为军,散则为民,保卫地方,也配合主力打仗。 这是个晴朗的上午,丹阳县南乡,一座50余户大村紧挨在一条大河东岸,绿树掩着一片青砖灰瓦的农舍,呈一派江南农村特有的富丽风光。这村里有新四军教导队百余名学员,分组学习,又是一番恬静景象。 这里是天保长住处,他还住在那家财主后院里,在两株老槐树下放一张方桌,几把竹椅,他在树下看书,看的却是《论语》。通信员来报告说有客,天保刚站起来,本村模范队长(民兵队长)已经把客人从前院领来了,三位,吴有才,盛云清和一位长相兇恶的壮汉。吴有才穿一身工人服,戴工人帽,人倒显得比从前精神了,盛云清穿一件破旧黑夹袍,戴一顶日式尖顶帽,是副穷酸相。吴有才先上前与天保招唿,装作乍见旧友样子: “天保,我一直不知你下落,前些日子听说你去了重庆,今天小九子说你在块,才一同找了来。” 盛云清弯腰大礼:“天保君,我可没忘记你的大恩,不是你,我早让江北野狗吃掉了。” 天保看看他:“你怎么穷成这样了?” 吴有才道:“他不穷,故意穿破衣服下船的。” 其实盛云清的事,天保全知道。小老闆是日军保护的“模范户”,常为日军遮掩暴行,他的丑相也常在日、伪报纸上出现。他在为日特小原服务,以商人身份到处跑,他本人不会搞情报,是在掩护日特活动,每次都重赏。他这次来有谋害天保企图,天保已得到预告,但手段不详情,天保便十分警觉,单问那凶汉:“你是干啥的?” “小老闆的 保镖。”那凶汉应着便来与天保握手,但他五指突然青紫,像五根铁钩,勐然向天保右肘抓来。天保突然抓住对方右腕,一拧一送,那人怪叫一声,跌出去一丈开外,天保冷笑一声: 第77页 “再去投师学艺三年,才有资格出来卖弄猫把式。模范队长把他押上船去,我的客人跟班嘛,可以不搜身,不抓捕,送上船不许他下来。” 人被押走了,吴有才问盛云清:“他是什么人?你也晓得船是薛太太的,不许在船上做坏事,坏我生意。” “我哪晓得呢?”盛云清口吃起来,“他,他,他是临时派,不,不,是临时雇的。” 吴有才板起面孔:“我是拿谁的钱干谁的活,这军那派的,同我吴有才都没关系。在李支队混几天,连薛太太都说不过是被抓了差,没死在胡宗南手里,是老天爷保佑。你要是搞情报,砸我的饭碗,我可不饶你!” 天保“劝说”道:“人家的生意同你的生意不一样,说这些没用,多收他船费就是。” 随后三人围桌而坐,通信员送上烟茶,“朋友”闲叙:无非是南京又有了民人,汪精卫在筹组新的伪政府,梁伪态度消沉,社会秩序又出现了混乱之类的旧闻。说罢旧闻,吴有才说他要去冷欣处,搭载国军大官去苏北,人家出大价钱,因为他的船日、伪军是不拦阻的。 盛云清伸手在破夹袍口袋里抠,天保听到了银元磨擦声,且不声张,看他要干什么。大约磨道了10分钟,盛云清拿出两包大洋来。其时用大洋送人,通例是50块一包,用红纸,所以又叫红包。他拿出的这两包钱,红纸里还有一层涂了胶的绿色绝缘纸,两个包全撕破了,红的,绿的,白的,乱七八糟。显然,小老闆为了究竟要抠出去多少钱,这10分钟内,可大动了脑筋。他站起来,双手捧着撕破的红绿包,恭敬地说:“天保君,我手头其实不宽裕,这点钱是拿不出手的,好在你不计较这些。” 天保皱皱眉头,突然大声喝道:“你离开我五步!走呀……好,站着不许动!” 盛云清头上冒汗:“天保君,这是怎么说?” 天保对通信员说:“用铁锹把两包钱立刻送到军医那里化验,有结果马上报告。” 通信员依令铲走了钱,几分钟说来报告:“这些洋钿都是特制剧毒药水泡过的,人要是摸过三块,两小时全身开始腐烂,半天内活活烂死。” 盛云清号哭起业:“我记不清摸过多少块啦!” 天保问:“军医可有解救之法?” 通信员答说:“要是时间短,用酒精泡手可以去毒。可是根据地酒精难买,用一瓷缸酒精,要10块洋钿。” 盛云清号喊道:“快拿酒精来,我还有干净钱。” 通信员又对盛云清说:“你夹袍子同袍子口袋里的钱都要烧掉,这种钱沾上布料就能要人命。” 盛云清慌忙脱下夹袍,吓得牙齿打架:“快把夹袍烧,掉,包里漏出来19块短命钱我也不要了。拿酒精来,我荷包里有干净钱,10块大洋,现钱交易。” 通信员从盛云清口袋里又抠走10块大洋,再拿一瓷缸酒精来让他泡手。天保委实气恼,因道: “你这宝贝,都干了些什么?那时我救你,看你还是个中国人,没想到你这么龌龊。今天我本可以杀你,又怕影响有才哥生意,饶你一次,你也别来看我了。” 到了这般时候,也无旧可叙了。天保送客回船,只管同吴有才讲话,也不再理睬小老闆。他送客回来,教导队长在等,问这笔钱怎么处理,天保坐理喝茶,答覆说: “留作队里伙食基金。化验结果怎么样,什么毒?” 队长嘻嘻哈哈的说:“我们根本没有化验设备,通信员鬼机灵,顺你口风转得快,姓盛的自己胆虚,一吓三诈,拿来他一百一十块大洋。” 天保也笑了:“其实我也是瞎诈的。” “纸包里的钱真有毒。军医把钱放在盘子里,药味沖人,抓只猫来舔,猫儿挣几下就死了。后来用酒精泡钱,完了再用开水煮一次,药味就没有了。” “这就是姓盛的来报我恩的,王八蛋。!” “就凭这,姓盛的就该枪毙。” “时候未到。” 事情暂时过去了,天保从小老闆身上引起对苏家圩那场变乱的回想,心里非常烦躁。他想出去走走,又来了客人,年三十以往,细长个子,长衫礼帽的绅士打扮,这正是郭渭川。他去江北活动20余日,回江南没几天。天保领他到另一小桌旁坐下,烟茶招待。郭渭川道: “盛云清此来是掩护日特与冷欣、韩德勤两处搭线,那日特伪称盛家帐房,在船上没下来。想谋害你是苏恆昌的事,小原还不知道。目前日军注意力在正面战场,对我军还不大重视。” 天保道:“盛云清简直不是个人,不是罗司令有言在先,我今天非砍了他不可!” 郭渭川道:“叶军长急调老罗回军部,陪他去江北指挥部队东进,苏南正在部署北上,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老罗走得太急,说到江北以后再跟你谈。陈大老闆本想和你长谈,杨中那边出了事故,他又急忙赶去了。他说你到江南未在本军大显身手, 主力精力放在统战上,还叫打通你思想哩。可别小看统战,你所做的,别人还真做不了。” “我把自己一切都交给革命了,干什么都一样。” 第78页 “那好,俞作柏又请你了。” 郭渭川讲的事是这样:太湖里近来出现一股海匪,约3000人枪,冒充新四军,胡作非为,冷欣派独立33旅去进剿,损兵近千,大败而回。新四军主力准备北上,顾不上剿匪,忠义救国军又非控制太湖不可,戴笠又央告俞作柏再回来指挥打海匪。戴笠企图是提高“忠救”声誉,最怕江苏帮夺他的军权,清掉海匪捞资本。陈毅主张天保去,把苏南刚组建的两个新团带去,诈称滨淮大队,清罢海匪,缴获两家平分。“忠救”与冷欣都坏,打好这一仗,他两家矛盾上升,中和了对新四军的牵制,同时也会促进“忠救”内部分化,减弱它的危害作用。 天保听罢未多说,表示再去拆一次烂污。之后问:“梅老第三次来江南我又没看到,他在哪儿?” 郭渭川道:“他到六合东乡帮助我们收容小游击队,等你去了以后一同回苏家圩,他的民军对内是本军淮河支队,你去做他参谋长。你们任务是沿淮向东发展,作主力北侧屏障。你同小苏的结婚手续,组织部已经办了,我再给你交代个任务,还要到别处去。” “又是接待国军军官?” “对了,就是接待沈其人。他去苏北当了33师师长,跟军长李守维合不来,又去三战区讨封,讨来个苏北国军西线总指挥名义。他对你本来还有戒心,冷欣和俞作柏对你都说了些好话,他就还要见你。” “还有什么人同来?” “三战区两个中校,还有一个你最讨厌的人。” “郭叔,别让我接待我不能容忍的人。” “你的容忍界定线是什么?” “私仇可忍,公仇绝对不容!” “按这个标准,眼下哪些人你最不能容忍?” “不多,小原文四郎,翁胖子,还有个山内勇夫。山内其人我没向郭叔详谈过,他是日军刚编建的华中第一个独立混成旅团长,参加过南京屠城,丁家镇也是他夷平的。这是个血腥的法西斯分子,我要把他剁成肉泥!” 老郭看天保真是一脸杀气,便说服他:“中日战争是在民族矛盾与阶级矛盾错综复杂背景下发生的,我们的任务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不是谁同谁个人间的事。” 天保争辩道:“不恨具体敌人,也就恨不了一般敌人,对敌人不恨,还算什么战士?” “不要同我搬概念,我没时间同你扯这些,你明天就要接待翁胖子,他是江苏帮特工头子,必须了解他企图。” “翁胖子!”天保全身打颤,两眼通红,看样子又处于狂怒中。他坐在一只小竹椅上,竹椅无异状,背后那株老槐树叭叭作响。忽然咔的一声树断了,上半截倒落下去。 “呵呵!”老郭干笑两声,“国术我不懂,听说内功深的人如何如何,我也不大信,你的内功真不坏哩。我本想好好骂你一顿,现在不骂,等你冷下来再说。” 天保渐渐恢復常态:“你骂吧,郭叔,我冷下来了。” 老郭道:“我又不想骂你了。你刚才思想斗争一定很激烈,那未,让你冷下来的主要原因是什么哩?” 天保流泪了:“我已经投身革命了。” 第二天上午10点整,天保和教导队长候在码头上。不一会,吴有才那条大船从南面驶来,船停稳之后,沈其人第一个下来,乐呵呵地握住天保的手: “小老乡,又打搅你了。” “师座何出见外之言?”天保热情接待青皮将军。 三战区两位中校下来,天保与他们不熟,只是应酬几句虚套。然后问沈其人:“听说翁坦来了,人呢?” 沈其人手指客舱说:“还没醒,乍见到你能吓他一跳。他不知道我认识你,昨晚喝多了,盘问那个姓盛的商人可知你在何处。姓盛的说是去收春茧的,不怕官,就说不知道。胖子又跟盛家帐房谈什么生意,没谈几句就睡着了,一直睡到现在。” 天保把沈其人拉到一旁,悄声说:“丁家镇兵祸,沈师长想必也有所耳闻,对胖子还是提防些好。今天中午我要他喝个痛快,师座也陪饮一场吧。” “唔,唔。”沈其人未明确表示什么。 翁坦上校从船上下来了。此人年未过四旬,过早发福,胖得走路都迈不开步子。他睡眼朦胧地瞅着天保:“这不是关小怪么?你那短命文章,害得老子好苦!” 天保似笑非笑:“要算老帐么?你老兄欠债可不少!” 教导队长接走随员们,天保领这一将三校来到自己住处,有两个小战士在这照应客人,四客洗漱一下,依次落座。外间桌上放了些茶水和日本灌头烟,天保特地言明,他的队伍刚调过来一部份,配合陶勇部队打仗,缴获两卡车物资,桌上的日本货,全是战利品。 沈其人抽着香菸说:“我此番来见小老乡,主要目的是商谈今后合作范围。” 天保道:“但有利于抗战,我都愿意合作。” 沈其人略思一会,说道:“我准备在盱眙(xuyi)县境设一长驻机关。我的队伍多,成份新,你的队伍少,战斗力奇强,可否强习互济,联合行动?” 第79页 天保回答得很痛快:“当然可以,只要是抗日。” “那好,那好,咱们另找时间商谈。”沈其人这样应着,大概不愿在这多人面前讲他的合作内容。 “你眼下忙啥呀?”翁坦上校问天保。 “我除了抗日还干什么?”天保不愿同他多说。 “这是新四军防区呀!” “我同他们只是朋友相处。” 翁胖子哦的一声:“明白了,这是他们赤化上层手段。” 天保挺烦:“翁处长,你少扯淡可行?” 翁胖子道:“说个笑话嘛!” 沈其人圆场:“这种笑话不说也罢。天保老弟是我同乡,跟翁处长也旧识,难得相聚,谈谈天吧。” 谈“天”了。沈其人老奸巨滑,不轻易暴露本意。翁胖子话多,都是不三不四的瞎胡扯,两个中校都不言语。这么着,谈谈说说把小时过去了,通信员来收拾桌子,准备开饭。按翁胖子的要求,盛云清和吴有才也被请来同席,小老闆不敢多讲话,只对胖子说他的“帐房”病了,生意上的事到兴化再谈。吴有才对胖子说: “翁处长,我是人傢伙计,不是当家的。老闆娘规定,坐船要付大洋,我不收你船钱,你得保证卖三万斤米给我,兴化那地方米多。” 胖子答说:“我保证。不光是卖三万斤白米给你,还不收你过境税,你也要保证我派人上船去南京办事。” 吴有才道:“好说。我的船代办邮件,万国红十字会作保,哪一方军队都不能拦我的船。不过在我船上不能打架,带枪要告诉我。” 桌椅拉开,七人同席。桌上打开五瓶日本酒,八盘日本罐头菜,还有些鸡鱼肉蛋之类,挺丰盛。翁胖子平常好东西吃多了,东洋菜他觉得新鲜可口,可高兴了。天保与沈其人左右夹攻,吴有才也凑热闹敬酒,胖子是来者不拒。他没提防人家算计他,不到10分钟就感到异常兴奋,老想找话讲,他东拉西扯一遍,忽然问天保: “去年戴笠派两个人找你,你可晓得?” 天保道:“不知道。我同戴某素无瓜葛,和忠义救国军有些交往,那是俞老将军的事,姓戴的找我干啥?” “这么说,姓戴的派去找你的人又叛逃了!”翁胖子幸灾乐祸地说,“这年把军统分子叛逃太多,急得戴笠上了三回吊,跳了五次井,都是他小情妇救了的。” 满座譁然大笑,胖子自己也笑个痛快。又喝了几杯,胖子对那两个中校说:“你二人去苏北办三青团,拥戴李守维兼任省团委总头,冷欣才冷落你们,你们可了解其中奥妙?李、冷二人本是结拜兄弟,可是冷小鬼勾引李守维老婆,也勾上了手,从那两人就结下了仇。我告诉你们,以后冷小鬼让日本割去卵子,李守维也不会救他,李守维让共产党砍下脑袋,冷欣也不会增援苏北。” 又是一阵大笑。天保很重视这个趣闻,便引逗道:“处座开玩笑的吧?同是江苏帮将领,纵然有点个人成见,也不至于闹到互相见死不救。” 翁胖子一本正经地说:“是真的,他俩私仇非比一般。冷小鬼盼姓李的早死,好霸占那女人,姓李的也盼姓冷的早死,免去他一患。李守维防老婆贴汉子,比用在公务上精力多,他的金条都缝在自己裤腰带上,要是掉下水去,金子就能要他的命,你懂不懂?” 沈其人打岔:“翁处长,说笑话也该守点分寸,传播此类流言,与你身份也不合呀!” “什么身份?”翁胖子还理直气壮,“我在说李、冷二人,没说你老婆贴汉子。” 又弄得满席大笑,天保再劝酒。数不清喝了多少杯,胖子突然沖天保粗野地嚷起来:“你这笨蛋失去了升官发财好机会,当时你要是跟我走,早当了上校,掳来大把银子。现如今,不行了,写文章骂政府的人多着呢,管不了那许多,你的《大江赋》风潮熄了火,你关小怪也跌了价,你懂不懂?因为你这码子事我没办好,我晋级、奖赏都泡了汤,你妈妈的!你赔我的奖金,赔我的少将,要不,今儿老子跟你拼了!” 沈其人劝阻道:“翁老兄,你这是干嘛?既是朋友,总要讲点礼貌,别耍酒疯。” 胖子又沖沈其人来了:“你妈妈的青皮佬!去一趟苏北像拣黄豆样拣个软壳中将,当然会说轻快话了。什么朋友,你同桂系能朋友得了?老油条李品仙从陈诚那块要来个情报专家,名叫邱光,我叫他邱猴子,刚升了中将,住定远城,任桂军东线总指挥。姓邱的搞了个二百人的便衣大队,成立几个业务科,主要对付共方和苏北,你懂不懂?” 天保又引逗:“如此说来翁处长是个中统分子。” 翁胖子瞪着被酒气沖得发昏的眼睛:“老子什么统也不是,就是要统一下江三省,你懂不懂?所以韩主席叫我去苏北当少将处长,也照邱猴子办法,建立我们特工组织,斗猴子,防陈毅,还要内控,你懂不懂?” 沈其人暗叫不好,这该死的胖子吐得太多了。因拦话说:“酒话如屁,说了也没有人信,吃饭吧。” 胖子正闹在劲头上:“吃个屁!我现在光想吵架,小关不愿吵,你青皮佬来,看我吵个样儿给你看看。” 第80页 吵吵闹闹一顿饭吃罢,胖子还在闹,天保叫军医来给他打针,服药,灌醋,乱哄一阵他才安静下来,撤了席,饮茶,抽菸,胖子清醒了,问天保:“我今儿喝多了没说错话吧?” “你说要坚决反共。”天保还逗他,“不过席间扯淡,说了也没关系,况且这儿并无共方人士。” 胖子急了:“我几时说要反共的?现在是各党派共赴国难,本人身为高级幕僚,怎能说这种混帐话!” 天保捉弄道;“你心里想着反共。” “你晓得我在想什么?”胖子粗声大气地说,“我刚才还疑心你要拿刀子从桌底下戳我肚脐眼呢!” 沈其人道:“天保老弟,咱们这位胖处长是丑角出身,最爱胡说八道,你可别当真。” “师座过虑了吧?”天保表情很诚恳,“凭我的身份对此类事也当真不了,况且翁处长就那个习性,你说了,酒话如屁,他的话我真是当屁听的。” 又是哄堂大笑。 送走了客人,已是下午两点半,天保从码头回来,郭部长坐在院里,听教导队长汇报接待沈其人一行情况,他来,汇报刚结束。老郭拉天保坐在自己身旁,高兴地说: “你所做的别人做不了,这比打个一般胜仗意义要大得多。我晚上就动身去江北会合梅老,你也要尽快完成清匪任务,我们在江北等你。昨天下午我把同你交谈的情况,电告了陈司令,他要我把他的意思转告你,他有急事,短时间内回不来”。 天保笑了:“郭叔,你要教育我就讲,不用借陈大老闆名头,到哪一天你也是我老师和前辈。” 老郭态度很认真:“是陈司令意思,他说弄断一棵槐树是小事,说明你难星还没满;唐僧八十一难难于愚,你难之源是什么,自己回答,讲主观方面的。” 天保沉默了,20分钟没说话,忽然哈哈一笑:“郭叔,我明白了,我遭的那些难,主观上,说千道万就是一条,易怒而浮躁。由此推想下去,哎!苏家圩变乱完全可以避免,严家的‘禁闭’也可以不坐,还有……不说了!” 老郭笑了:“这正是陈司令等你回答的话。” 一钩新月沉下西方地平线,乌云越涨越厚,夜空昏黑昏黑。微弱的东南风时断时续,炎季尚未到来,不太热,有些闷躁,这是雨前常兆。 南京,日本兵都住在 国民党军队留下的营房里,在城外担任警戒的是伪军。然而,每当夜幕降临,各式各样的人就活动开了,走私的,行窃的,探亲的;新四军侦察员,国民党便衣探子……都在夜影中从容往来。 城东北角,江边上,仙人渡村,曾是天保他们抢渡难民的南岸基点,如今已沦为敌占区了。村南丁字路口,四条人影低声问答几句什么,两人向东走去,两人向村里走来,向村里走来的是天保和吴有才。走几步,天保问: “为什么要我走这里?我准备从十二圩过江的,马都渡过去了,突然接到指挥部通知,要我经这里去北岸张家竹园。在敌区活动,上站送,下站接,昼伏夜出,整钻了五天,可把我闷坏了。” “我也不清楚。”吴有才答说,“有人告诉我,你从这里经过,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叫我一个人来接。” “你不在船上,专门来接我的?” “我的船也在仙人渡,还在渡难民那大苇塘里。薛倩如把这村地皮买下了,变成了日、伪模范村。可是村里有我们秘密交通站,关系蛮复杂,以后你会明白的。” 天保没吭声,面向着义冢方向默告:“爷爷、奶奶、母亲、妹妹,原谅我吧,情况不允许我去扫墓。我,关家的未亡儿,这一精神亏缺,只有胜利之后补偿了……” 吴有才把天保领到他住过的那家,这家人就一个老大妈在家,儿孙和青年女眷都疏散到江北去了。天保向老人问好,老人也欢欢喜喜在问天保: “你同苏小姐圆房了没有呀?” “都有孩子罗!”吴有才胡乱应着。 “这就好,这就好。”老人退出去忙啥去了。 天保埋怨吴有才:“你这人!怎么也变油了?” 吴有才斟茶:“还那么老实,能完成任务?” “我真没想到有才哥会做这种工作。” “都是郭部长安排的。不过我们绝对不搞情报,只是掩护我们的人活动。我到船上,李二老爹已经把桂、韩两处生意路打通了,我接手以后也给薛倩如赚了不少钱,她还蛮信任我呢。”吴有才说着又讲起这条船的来歷。 这原是海盗船,1937年底在崇明岛附近被日军抓获,盗被杀光,船被当时日酋松井石根侄子占有了。小松井是个流氓,纠集50个日本浪人,利用日军势力,成了半公开的匪船。去年秋,郭渭川经过缜密安排,李二老爹去南京找薛倩如,说乡下闹土匪,他还回来种菜,“闲谈”中告诉她有一条什么样的船。薛倩如正需要一条大船,有一天在镇江附近,薛倩如要日军抓船,把小松井一伙50余人又杀个精光,船经过改装重漆,就成了现在样子。 薛倩如原籍在仪征,和李二老爹是同乡,原先也认识。她娘家很穷,有个亲侄儿在上海洋船上当过轮机工,曾参加过爱国秘密团体,她不了解这些,把她侄儿找来和二老爹合作管这条船。船上其它员工,全是经郭渭川安排,由小薛出面僱请的,小薛还是个青年,现在已经是个坚强的隐蔽战士了。今年旧历年关,李二老爹推说岁数大了,保举吴有才接手,老头真的回了中山门里园区,任务与吴有才同。吴有才也认识薛倩如,他以往的经歷,就是个老实贫民,再给粮店赚些钱,薛倩如对他倒很放手,小薛管记帐,她以为侄儿可靠哩…… 第81页 谈一阵,吴有才上船去了,叫天保等人来接。天保从这条船想到斗争复杂性,想到太湖清匪,全歼由海入湖之匪,共3200人。这一仗完全达到了预期目的,新四军三个新团解决了装备,忠义救国军内,部分进步指挥官与新四军建立了秘密统战关系,俞作柏回了广西,军统分子们也认为关中校纯系国军军官,只不过思想偏激一些。想起这些,天保又重复他的老念头,中国应该多几个陈毅。 门帘儿一闪进来一个人,30来岁,富户穿着。此人正是天保成立小马队时的区长张克显。两人热情握手,不待天保问,张克显就说明他从今晚起,就是吴有才船上的帐房先生。又问他是否上任的,他说: “实不相瞒,这仙人渡的秘密交通站长就是不才。” “原来这样!”天保掏烟敬客,“这事我很难理解,小原是日特头子,难道这么好煳弄?” “嗨,不管他是谁,只要迷恋孔方兄,他就清醒不了。再就是日寇还没感到新四军大的威胁,小原用假情报诈你几次,得不到反应,他也就放心了。” “你当过区长,能瞒住他?” “我没瞒,也不用瞒。那时候司令多如牛毛,闹一阵散摊子的多呢,也不光是我有这种经歷。我是在我们小政府垮了后被派回来办假自卫团的,后来给薛倩如搞点粮食货源,就这么交情上了,她这粮店不搞特务活动,就是抠钱,这个所谓退役日特,如今是见钱眼开,同小原也有矛盾,形势对我有利。” “我一直不知你们是怎么垮了的。” “你带小马队走了以后,那位 扬州伙计能力太弱,很快就垮了。后来我们跑到六合县东乡隐蔽,只剩几十个人,我又被派回原籍张家竹园。现在六合、仪征一带小游击队合起来有400人,梅老和郭部长都在那块,就等你去训练了,游击队不经严格训练,经不住摔打。” “我知道。你是交通站长,可知道要我绕道原因?” “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非你不能降服。” 天保问:“这个程咬金何许人也?” 答说:“李支队时候你营里的四连长,军校生,姓杜,好像是杜明的族侄。丁家镇突围,他收容了百把人,煳煳涂涂跑到津浦路西,一直游击到现在。最近他们听到一个误传,说你还在这里,就把队伍拉来。我叫他们去滨淮大队,他们不干,硬要在这里打日寇。我这里是秘密根据地,他们一闹,要坏我大事。我问小杜信谁,他说信你,你带他投陈毅他也去。这样,才飞报梅老,请你来。” “是这样!”天保这才明白绕道原因。 房东老大妈提一篮染红的熟鸡蛋来:“关营长,你同苏小姐都对国家有功。这是大妈一点心意。” “大妈……”天保有些难为情。 “这是我舅妈。”张克显把篮子接过来。 天保向老人道谢,然后跟张克显出村。张克显说他明天要带船去皖中,通过何小原与桂方东线指挥邱光中将搭关系。邱光对何小原很信任,一是莫德成的作用,二是何小原“孝敬”过姓邱的,并无别样原因。天保道: “代我向何小原同马来亚问好,也请告知我的近况,我不能写信,他们会谅解的。” 天保又被送上另一条木船,扬帆破浪,悄然北渡。江浪有节奏地拍击着江岸,好像为这位“茅山大学”毕业生唱赞歌,预祝他去创建新的勋业。 第十三章 乱中乱 第十三章 乱中乱(1) 1939年阳历5月10日,何小原天一亮就洗漱完毕,区秘书马来亚端早点来与他同吃。青年情侣嘛,总得像个样子,况且他俩现在已经不是做样子,而是真情侣了。 他俩是在何小原住房里吃饭的,墙上桂有一帧镶在玻璃框里的放大照片,共三人,何小原与马来亚站在两旁,中间坐一位中将。这位中将年约四旬,身架偏高,方脸,大眼睛;他正是邱光,虽是广西人,却是陈诚系要员,刚同李品仙结成把兄弟,任驻皖桂军政务处处长兼东线总指挥。这种合照当然是表示亲近的,也并非由于何小原肯“孝敬”,何小原仅只送过他一枝精緻的司的克。邱光是武汉会战后期才被李品仙请来,他对广西军人事不熟,也就下大力拉拢人。何小原的官不大,而是青年知识分子,也就成了邱光中将网罗的对象。 他俩刚吃罢饭,来了一位桂军少校,不过二十多岁,红红的脸膛,精神十足,就像一只刚成熟的小公鸡。他叫区3亚容,是邱光的外甥,也是邱光的副官,当然也是邱光的亲信。他进门就问:“欢迎队伍可准备好了?一定要检查仔细些,官方不许喊的口号不能喊。” “检查过了,没问题。”何小原答说,“既然对敌方向有138师部队警戒,内卫就由老黄负责,我看家,阿静主管欢迎场面,我们分了工。” “不,你同马来亚今天都不要露面!”邱光突然走进来,“今天叶挺同罗炳辉从这里过路,我是代表桂方赶来迎送,纯属礼仪性的。可你们不了解歷史,民国12年罗炳辉刚当营长就把我从连副位置上调做他中尉副官,黄埔一期,也是老罗保举我去做了射击教官。北伐前夕,叶挺就是少将,我才是上尉。这两个人,大面子我不能不尊重,要是他们看到你两个大学生,要你们,我敢推脱么?” 第82页 区副官道:“既是这样,马来亚迴避一下吧。” “我还有事交代小何。”邱光并未坐下,“吴有才同张克显都是你朋友,他们昨天在我面前都骂你不讲交情,收税太高。我现在需要这条船为我服务,不收他们税了,理由以后我再同你解释。”他说罢带上区副官走了。 上午10时整,叶挺、罗炳辉来到,何小原看家,有区队一位广西人排长伴着他。何小原老是提心弔胆,怕邱光干鬼,这种多余的担心,近因是莫德成引起的。 20天前莫德成又去立煌一次,返回时把徐姗姗也带上了,还拐个弯来看何小原。何小原与马来亚热情迎客,徐姗姗性格很特别,一见面就先发制人地问: “小何,去年你为什么要吓我,说要当共军。” “我是同你开玩笑的,后来的事只能怪你族长。”何小原当然不能讲真话,“我那位吴大哥现在是薛倩如船上二当家的,怎能当新四军?” 莫德成道:“好了,往事莫谈,叙叙旧吧。” 何小原道:“往事莫谈,朋友总归是朋友。” 徐姗姗又发了泼劲:“所以我们才来看你呀!老莫不想来,觉得挖了你墙脚,有些不好意思,是我把他劝来的。我也是到现在才晓得,当初我也是挖了马来亚墙脚,好在你俩又重归于好了,这就算命中注定的吧。” 晚上,何小原与马来亚盛宴招待莫德成夫妇,饭后,莫德成同何小原单谈到深夜。他本来爱唠叨,此时话更多: “呵,十一郎区长干得漂亮,经邱处长亲自审查,你完全可靠,我也放心啦。从前,王八蛋心里才不打小鼓,真怕你跑去找陈毅。我的为人你晓得,莫看我嘴巴不好,朋友义气从不含煳,凭盘古爷发誓,你要当新四军的事,我没告诉任何人。现在好了,啊,啊,阿弥陀佛!” 何小原道:“事已过去,在哪干都一样,抗日嘛。” 莫德成曲起中指在何小原头上弹击一下:“丢那妈!十个秀才九个杀,你也是这种货色。要晓得两党到底是两党,说动傢伙就动傢伙。” “四哥,你是抗日军人,还是反共军人?” “一卵样的。当汉奸,老子不来,国家大事还是随大流好,莫再背什么抱负,那东西卵用也没!” “抗日也是抱负呀!” “那也随大流。天保跳江,你个王八蛋当了乞儿,都是头脑太简单啦。什么卵主义啦,信仰啦,统是官场上的扯淡,从上到下都是公私两利主义。所谓言行一致,从前没,现在没,将来也没。” “桂军与共方关系挺好嘛。” “关系好是好,不过是遮眼法,也是中国大官们专长。你信着我,十一郎,不用多久,啊,啊,丢那妈!” 送走了莫德成,何小原把情况告诉了老黄,区里也作了些应变准备。此时叶、罗来,何小原当然担心。他老是坐立不安,却又来了个秘密模范队员,说在街北二里发现一个骑灰马的人,要见何区长,被埋伏哨截住,马留下,人带来了。何小原正烦躁,不知又是什么丧门星,一面叫传人,一面要那广西排长警觉点,随时准备动傢伙。 不一会,“丧门星”被领进来了,是一副阔少打扮,大号墨镜盖住了上半截脸。何小原现在也有斗争经验了,已看出对方腰里有短枪,他起身相迎:“足下何来?” “快来壶茶,老子渴死了!”来人取下大墨镜,“我来,要绝对保密,不许声张出去。” “啊!”何小在大吃一惊,来者正是杨成团长。 前天,老黄说过,杨成在东进途中叛逃,枪杀了拒叛的警卫员,上级要求各地秘密组织都有缉拿杨犯任务,如情况紧急,可以就地处决该犯……没想以他会钻到这里。何小原镇静一下,向排长和那秘密模范队员既是作介绍,也是发警报:“这位就是杨成团长,一定要保密。” 那两位都惊得伸脖子瞪眼,守在门外。何小原斟一碗茶递给杨成:“贵军已东进,团座下顾小地何干?” “我已经脱离共产党四天了!”杨成坐下喝茶,“他娘军部工作组,收集材料整我山大王主义,军阀主义,老子走他娘的!没想到离队以后这样难,到处都有共产党秘密组织,害得我装猫变狗,一个人打游击。” “记得去年初会,阁下曾说要保持你们队伍无产阶级纯洁性,而今怎么又走上这条路了?”何小原又给他斟茶,“军部工作组是你上级,难道会杀你?” “那可不一定,整我是打开缺口,下一步就是改编四支队了。共产党这个死整人,整死人,从张国焘到项英都一样,老子受够了!” “如此说来你们只不过是内部闹意气。” “我总不能坐等人家拉我去枪毙。你嘛,何老弟,我没看错人,你就是个桂系特务,邱光亲信。” “先不说那些,你找我何意?” 杨成哭丧着脸:“我只有投奔桂军,请你引荐我见邱光将军,将来兄弟有出头之日,一定重谢。谁知今天叶挺同罗胖子来此,让他们发现,我就完了。放过今天,我又找不到引荐人见邱光,请你立刻把我秘密转到邱光住处,午后叶、罗二人一走,一切危险就过去了。” 第83页 何小原故作认真:“这不难,不知你开多大盘子?” 杨成道:“我先换个名字,给我两个营兵力,回鄂东去。我暂用独立部队面貌出现,保证两个月内搞垮李先念的游击纵队,那时候再委我正式职务好了。” “有把握成功么?” “当然有。实话告诉你吧,何老弟,共产党派出大批人员帮助广西军立足大别山,这是公开的,他们还留了一手,高敬亭下山时候还留有800秘密党员原地坚持。我可以去招安他们,不服招的,我能在三星期之内,杀他个精光!” “还有这种事!” “这是共产党的斗争手腕。”杨成得意地靠在椅背上“我在高敬亭身边工作过,知道事情很多,你们广西军内就有秘密党员,廖磊的秘书也是,没想到吧,哈哈!” 何小原打冷战了。他不了解杨成叛变的真实原因,只觉得这个叛徒非常危险,他已经变成了疯狗,将会造成极大危害。怎么办?邱光随时都可来闯来,让他们会了面,后果不堪设想;马上报告叶军长?不行,这傢伙十分警觉,逃掉了再到哪里抓他;逮捕他?更不行,此人久经大战,我们三人捕他没有把握。怎么办?一分钟也不能再拖延……何小原终于想出一条计来:“杨先生的事,我一定尽力,为防万一,你得写个东西。” “要我写个什么给你?”杨成怀疑地问。 “不是写给我,是你给自己准备个护符。”何小原哄他说,“我现在就去请邱处长,由他亲自接你过去,在未进入安全地以前,如被共方发现,你就索性去见叶挺,照护身符上意思周旋一阵,等他们松懈了你再跑出来,我派人接应你。如能平安无事,你再撕掉它。” 杨成中计了。他照何小原意思,写了封假信,上款写项英政委,内容是说他仅仅是对工作组做法有意见,负气出走的,原想去投奔李先念,无法通过桂军防区,桐城北乡有一支游击武装,曾接受过高敬亭收编,他已与该部接上了关系。今天邱光来到某处,他要秘密干掉邱光,10日之内带800人枪去皖南。以后军部怎么处分他,他都无怨言,干掉邱老是除去一大隐患…… 信写好了,何小原只站在旁边浏览一下,并未沾手,要杨成自己叠起来装入内衣小口袋。他再站到杨成对面,忽然紧张得满脸绯红:“杨某人,你找到自己墓地了,请进!”说着手枪就开了火,连发三响,都打在杨成胸部。 杨成却能迅速站起,左手抓住桌沿,右手抽出了驳壳枪。他的眼睛仇恨的也是可怕地死盯着何小原,嘴唇在抽搐着,瞳孔已在散大……叭!他竟能打响一枪,在何小原左肩上开一道大口子,人也扑鼕一下栽倒了。 门口两个把门的听到何小原叱喝就已推门而入,然而,四声枪响都是极短时间内的事,何小原紧抓桌沿,已是一身大汗。方才那一剎,他弹夹里还有三发子弹,却未再开第四枪;假如杨成能打第二枪,或是那一枪不是打在他左肩上,而是……何小原并未想到这些,当他打罢三枪之后,脑子里忽然泛起这么个念头:哎!杨成这么年轻,能干,打过一些很好的抗日仗,战场上可是强手,要不叛变该有多好! 两个同伴都鼓励何小原做得对,何小原两腿都在发软,还在想着,杨成叛变太可惜了,妈的,这死鬼,眼睛那样可怕。他想说什么未说出来,咣当一下也栽倒了。 此后何小原就晕忽忽的了。老黄来了,马来亚来了,区副官带两个技术军官和邱光的医生也来了。起头他还能回答人家问话,不到20分钟就张不开口,人家说话他能听到,就是说不出话来。模煳间,觉得有人给他包伤,打针,后来又听说叶、罗已离开本镇,一切正常……他忽然一阵晕迷,什么也听不到了。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恢復了听觉,听到区副官在向邱光报告: “……事情发生以后,我们技术官检查了现场,再会同侦察科共同剖析案情。结论:杨成趁我不备,诈称省府官员进入区署,持枪威逼何区长领路,隐伏到你的住处等你送叶、罗返回时作案。我们刚刚统一了见解,区队报告附近小巷发现了两个可疑的人,老黄说可能是杨成带来的人。便衣大队带区队一同搜索,在街南的河里有一条小船已经扬帆南逃,肯定是杨成的卫从,但已追之莫及。杨成信上说的那支游杂武装属实,可是背景复杂,不必管了。今天的事总算万幸,何区长这样的文弱书生,竟能立一奇功,杨成尸体已秘密掩埋,老黄已部署守密。” 邱光翁声翁气地问:“何区长伤势怎样?” 马来亚回答:“伤势不算太重,精神受到过度惊吓,静养一阵会好的。他本是一个学生,从未经过这种险恶场面,说起来我都有些后怕。” “是啦,是啦!”邱光挺兴奋,“广西人毕竟广西人,也只有广西学生才能做出这样奇蹟。我代表省府正式宣布,光安特别区升格为乙等县级,改称区政府,小何照二等县长拿薪,老黄实授保安军少校,区队扩编为300人的区大队,慰劳何区长两百大洋,也犒劳区队两百大洋。” 何小原睁开眼来,才知道自己躺在竹躺椅上,邱光、区副官、老黄和马来亚都站在他身旁。他想坐起来,邱光摁住不让他动,俯下脸热情地问:“想吃什么?” 第84页 老黄代答:“他现在还不能吃东西,请处长放心,我们一定会照看好小何区长。” 邱光坐在何小原办公位置上,着实慰勉了何小原一番。老黄、马来亚退出,区副官才报告说:“苏祝周夹在汤恩伯部一个旅里,沿淮河北岸东来。” “我就等这个王八蛋回来!”邱光两眼睁大着,“命令528旅韦旅长率1056团立刻进入凤阳西区,隐蔽设伏恭候汤恩伯和苏大少的大驾。” “蒙团要求打日寇 ……” “煳涂!要蒙团会合528旅,按我命令行事。” 邱光办完急事,又安慰何小原几句,带上他的随从走了,何小原脑袋里一片混乱,他不明白,新四军主力支队叛变了一个主力团长,到底是怎么回事…… “哥,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出桂,你说呀!”小蒙大声嚷叫,在夜间的行军路上,少说也能传出去里许之遥。 大蒙不作声,蒙高佬劝说道:“悟子,少说两句吧,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这是没办法的。” “服从,服从!”小蒙喊得更响,“汪精卫已经当了汉奸,也服从他么?” “莫讲啦,悟子。”蒙高佬还那么半死半活地劝说着。“你是少校团附,乱讲会影响士兵情绪的。” “你以为大家情绪好么?卵!”小蒙火头更大,大蒙不作声,蒙高佬索性不劝了,任他讲去。 已然临近午夜,毛毛雨时停时继,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三位官儿都没骑马,卫士们牵马跟着,夹在全团行军队形中央,向北移动,这儿是凤阳西区,已距淮河不远4,部队向哪儿开,来干什么,连三蒙也不知道。 两个月前,蒙团又配合梅大队和滨淮大队打一仗,打垮了日军一个联队,战后被调离梅家湾,到池城驻防,那也是个大镇,在定远城与津浦线之间,位于梅家湾正南35华里。起头池城人对蒙团非常驻热情,现在已是怨声载道,因为他们住了两个月,逃了六次难,日军一来他们就跑,日军退了他们再回去。四天前小蒙侦悉驻浦口日军山内旅团北移,有进犯池城企图,他跑到定远城请战,回復是立刻撤离。现在蒙团已在池城百里之外,日军占领了池城,这是第七次逃跑,全团思想混乱、情绪低落,蒙杰也终日愁眉不展。 前面来个骑马的传令官,向三蒙传告,距淮河尚有10华里,区副官在前头两里地等候,有新任务。小蒙又要发牢骚,大蒙制止道:“两千七百人行军,就听你一个人鬼嗓子在喊,不喊可行?” 他们又前行一段。区副官候在村头上,说:“你们就地宿营,正副团长去见邱处长,我同悟子另有事谈。” 大蒙和蒙高佬都骑上马,由区副官派人领路,向东走去。小蒙让行政副官安排部队宿营,他又牢骚开了: “他妈的!躲鬼子,跑反,钢军,草灰军!” “悟子。”区副官向他说好话,“在桂林军校我俩是同班同学,又是好友,朝我牢骚什么?” “卵的好友!”小蒙火气很大,“你如今靠上了大柱子,哪里还要朋友?你他妈的贵人多忘事,我可没忘记,坚持进步,救亡第一,这可都是你对我讲的。” “我没忘记。”区副官耐心解释,“我还是你的好友区亚容,绝非王八蛋。” “你不是王八蛋,天底下就没有王八蛋了!” “好了,我现在没时间同你扯淡,你还是桂军团附,给你的任务还要执行。” “又是什么卵任务?” “路东有个苏家圩,苏家圩有个苏祝周……” “那是个披人皮的豺狼,该活剐了他!” “你认识他?” “他家里人我都认识,唯独没见过这头狼!” 区副官用哀婉语气说:“兄弟,我无法解说明白我的处境,只求你莫这么喊,那会把事弄得更坏,我还要忠告你,以后在邱处长面前,你可莫承认认识苏家人。” 小蒙沉默一阵,说:“好,我冷静了,说吧。” “你所谓的那头狼此刻和汤军在一起,正从当面渡淮,上岸之后这村是他必经之地,你把他拦住,派人送到东面5华里张集小镇,邱处长在等他。我给你留个领路骑兵,你对你所说的狼还得保持礼貌。” “我狠揍他一顿可行?” 区副官打马就走:“你要是弄破人家脸,或是弄伤了人家四肢,我明天就来给你收尸罗!” “他妈的!”小蒙走进村里,“打人不打脸……” 夜影中,淮河里有木船300余只,载着汤恩伯一个步兵旅,4000余人,悄然驰向南岸。船队东侧有一只独桅小船,苏祝周和他的十几个随从都在这条小船上,他在舱里就着烛光看地图,对他的“孙子”副官说: “船到南岸,立刻脱离汤军,向东,回家。” 副官问:“汤军这是干啥?” 苏祝周道:“配合沈青皮同广西人争地盘。” 前头枪声响了,汤军狂喊大叫地漫野“追击”,是说来打土匪的。他们也没说是汤军,是喊说淮南土匪窜扰淮北,他们奉什么保安司令之命而来。 第85页 苏祝周一行上岸之后就向东南方走,眼前谁和谁打,谁胜谁败,他一概没兴趣。他这一趟谋官行,整整耗时一年又一个月,最后总算谋官到手,心里又有大变化,在这个世界上,他只相信自己,得势的是爷爷,失势的是孙子,朋友故旧,老关系,旧同事,屁用也没有。 他在10年前同卫立煌挺熟,这次跑到洛阳,卫立煌还在山西,第一战区司令长官仍是程潜。程大将军最讨厌特务,苏大少哀求了半年也未蒙召见,又听说胡宗南升任第十战区副长官了,就又去了西安。求见副长官可不容易,一道道衙门,一层层关卡,真可谓侯门深似海。坐衙门,捉弄人,苏大少也是老手,但如今换了“球门”,又无油供人揩,求人办事那个难吶!一直拖了两个月,下情总算上达了,胡宗南又一口咬定不认识他,及至见面了,胡宗南肉头肉脑地沖他一乐:“是你呀!”屁问题没解决,给名片一张,叫他回洛阳,说卫立煌接掌一战区了。卫立煌是接了程潜的差,就是不接见苏祝周,再给一张名片,还让他去找胡宗南。就这样,西安,洛阳,洛阳,西安,苏大少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卫立煌固执,胡宗南煳涂,啥事也没办成,苏大少住在洛阳不想动了。半个月前,他通过一个市井无赖牵线,张三荐给李四,李四荐给王五,最后打通了关节,只花了1300块大洋,弄到一张“第24挺进纵队少将司令”委令。他也知道卫长官本人不在洛阳,且不管那些,有了文字凭证,虚报8000人实力,折去四成领了两个月饷钱,帮过他忙的人又荐些帮闲给他,身边就有了这一小撮随从,急急忙忙向回走。他在洛阳曾请一个江湖术士医病,性功能回升,又狂嫖了一阵子。 他们从一大村穿过,黑影里窜出许多人影,喝叫不许动。苏祝周急忙声明说是过路的,对方却把他们一个个抓住,像拉去枪毙似的,拖走。苏祝周被三个人揪住,拳打脚踢,屁股上少说也挨了15枪托,打得苏大少哇哇叫。待到拉进一家农户后屋,灯光下有一年轻少校喝叫士兵松手,说:“阁下是苏司令吧?这真是一场误会,邱光将军知道阁下此时来此,已在前头设宴恭候了。” 苏祝周胆壮了:“你是谁?你的队伍怎么这样无教养,殴打友军将领,这还了得。” 小蒙道:“我姓王,是副官,刚才的事也要请原谅一二,黑夜里看不清,弟兄们把你当土匪了。广西军纪律严明,对于土匪和坏人,那……” “快送我见邱光!”苏祝周又端出派头来。 小蒙叫来领路人,也没让苏祝周坐,就把他送走了。 野外枪炮声骤然加剧,桂军的百余挺机枪在发射,30门大小炮开排炮轰击,步兵从两则包抄,反击汤军。汤军在广西军面前实在太弱了,桂方只用一个团,就把汤军一个旅沖得稀里哗啦,争相逃命。不到半小时战斗结束,汤军阵亡千余,军械弹药丢失无数,残余仓皇北逃。 大蒙和蒙高佬回来了,副官弄点酒菜来,三蒙举不起杯来,脸色都很难看。小蒙问:“哥,怎么啦?” 大蒙嘆气:“问高佬 ,他是团政委啦。” 小蒙高兴了:“高佬大哥是共产党,太好了!干吧,带全团投叶挺,好好抗日。” 大蒙道:“要投叶挺,你去,我们没这个愿望。” “这团政委……” “杰兄拿我开心的。”蒙高佬道:“刚才邱光交代,要同新四军较量一下战斗力,杰兄说干不得,邱光就要我行使党代表权力,保证贯彻他的命令。” “邱光是扫帚星,他到哪里,哪里不得安宁。”小蒙又吵闹起来,“要打新四军我就投罗炳辉去,王八蛋才参加这种内乱,让邱光狗东西自己打去!” “来个鬼卡住你脖子就好了!”大蒙推小蒙一把,“喊个什么,怕人家听不到?” 蒙高佬对小蒙说:“莫喊,听我讲,叶挺同胖老罗过江,他们成立了江北指挥部,鬼也不晓得他们有多少部队。他们四支队战斗力强,梅、关两个大队面貌不清,邱光怕弄翻了不好对付,就准备实战测验一下。” 蒙杰又嘆气:“就怕闹火了叶挺同胖老罗,邱光又会借人头熄事的,我也没有想到混事这样难,打新四军我下不了手,不听命令,纪律难容,可难死人啦!” 蒙高佬劝说道:“杰兄,到时候手放活些,少伤对方人就是了,请相信高佬绝不会出卖朋友,广西人,一个蒙,同宗不同宗,祖籍都是山东,我们只有同心应难。” “应个卵的难!”小蒙跳起来了,“拉队伍暴动!” 大蒙拍桌子:“你敢!我们是主力团,闹得钢军裂缝,怎么对得住广西父老?” 小蒙抗争道:“逆流而动,怎么对得起全国同胞!” 兄弟吵嘴,蒙高佬劝架,劝谁挨谁的刺,三人就混吵起来。本来这一阵他们心里都不痛快,一吵开了头就很难到剎住车,这可不仅仅是他们三个人的事,这么一吵闹,势必在本已思想混乱的全团官兵中,产生极大影响,这影响又是些什么,现在还无法作答。 苏祝周与邱光已相识12年,无所谓朋友,也算不上冤家。他俩是在一家富户厢房里小宴的,宴罢撤席,随从们摆上烟茶,邱光取出两份短笺给苏祝周,说是李品仙的近作,让他转送苏祝周的,这是两首小诗,其一是“灕江游子长帆开,为国为民戍古淮,异地难容异地客,八方风雨断枝来。”其二是“倚壁遮风檐下栖,自家有苦自家知。阿弥陀佛救慈助,不忍钢军折大旗”。苏祝周自己不会做诗,也觉得这两首小诗不怎么样,只不过拼凑得合格就是。他把诗笺放在桌上,对邱光说: 第86页 “李总司令心迹我明白,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言明,我很乐意同你们广西人交朋友,只要待之以朋友之礼,朋友之诚。” “丢那妈!你姓苏的同哪个有过诚意?”邱光粗野地嚷叫,“用不着你个王八蛋,老子有肉不如餵狗。” “你妈的邱猴子!”苏祝周出语也不文雅,“即然把话挑明,那就摊盘子,朋友归朋友,交易归交易。” 两人骂开了,又不是互骂,而是骂他人,这是他们交谈政治生意的一种别致方式。邱光从天骂到地,骂出这样一些内容:沈其人已在津浦路东建立指挥部,桂方171师513旅准备由来安县南乡反击韩军;罗炳辉要带相当兵力去路东,对桂方有利,所以取贊助态度;关天保协助俞作栢在太湖歼伪匪3000余人,该匪是日军内部反小原派弄到太湖里来的,军统局和小原之间是互相利用,拉关系,打这一仗是帮了军统局的大忙。所以“忠救”内部军统分子公开告诉姓关的,军统当然不会强他入伙,但他又是受保护的。滨淮大队已聚拢原李支队官兵1100多人,战斗力奇强,究竟是赤化了,还是戴化了,只有鬼知道……他这是告诉苏祝周,不投靠桂系,自家脑袋都保不住。 苏祝周只骂卫立煌和胡宗南,捎带着也骂了何应钦和罗炳辉,把他这年余遭逢全骂出来了。这是表示他不再是嫡系,又是个死硬的反共派。 “骂”到这般火候,该进入实质性谈判了,邱光喷着酒气问:“同桂方合作,你能给什么保证?” 苏祝周反问:“你能给什么?” “承认一战区给你的那个野鸡司令。” “我可以接受桂方指挥。” “姓苏的,老邱可不是小关,不那么容易上当,你不下血本,还能活几天,只有问阎王去。” 苏祝周不作声,呲着小鬍子搅拌脑汁。10分钟后他取出了李士良保存的那张戴笠名片:“这是我的血本!说明写在包名片的纸上,此物用场,你自会明白。” 邱光接去名片和说明纸,看了又看,勐地一击桌子:“姓苏的王八蛋够意思!我刚收编了三支杂军,总数1700人,没武器,今夜汤恩伯送礼上门,装备解决了。这批人、枪全部给你,你要在苏家圩守住阵地,等我巩固了路西再去支援你,由你取代闵子玉。” 雨,落得大了,还不时响着闷雷。闪电的光亮下,照见汤军千余具尸体,在雨水中泡胀着。 夜半时分苏家圩受到了围攻,枪声伴着喊声,叫抗联会开门迎接苏司令。老乡特别沉着,怎么闹也无人应。苏祝周又埋怨李士良:“你不走,哪会碰这种钉子!” “赤佬!是你家里人赶我出来的。”李士良更烦。 两人争吵几句,又督令开枪,还是无人理睬,昨夜过了津浦路,今日与李士良会合,入夜后,出动打苏家圩。 他经年不归,和李士良见面就吵架。苏祝周说,他好不容易给李士良谋了个上校参谋长,可李士良怎么搞的,只保存下来两个连?李士良说苏祝周此行是捨近求远,自讨苦吃,活该!整吵了两小时,还是左右劝开的。吃晚饭时因谍报队被迫解散事,两人又吵,吵得饭也没吃好。行刺天保的两个人,被祝娟秘密留在三十六套,医治加教育共费时两个月,刘颖在苏家圩召开群众大会,两个刺客在大会上什么全讲了。由此引起公愤,近万人包围了李士良驻地,迫令谍报队解散,各自回家务农…… 他们噼哩啪啦打了半小时,西圩门城楼上有人说话了,是扁保长声音,好像还没全醒,就听他说: “谁们啊?半夜里打枪吓唬人家小孩子,干嘛哩?” “停止射击!”李士良喊叫,“苏大少回来啦!” “回来叫门就是,打枪干啥?”扁保长嘟嘟哝哝跑下来开圩门,“我还以为来了土匪呢。” 李士良先进了圩子:“抗联会的人呢?” 扁保长连连打呵欠:“啊,啊,晚饭前在苏家大院,现在,啊——啊!我不知道。” 李士良带上小兵向前沖:“抢占苏家大院!” 苏祝周进来:“扁保长,叫抗联会头子们列队来迎本司令,一定要刘颖走在前头,听到了么?!” 扁保长又打喷涕:“祝周,刘颖宣布跟你 离婚了,又是刚当选取的12乡抗联会大会长,还会迎你?” “老子要开杀戒!”苏祝周拔腿就走。他跑进大院,李士良已经带人冲到后院去了,他怕再闹出什么鬼的故事,进门就叫点灯。灯亮了,在中厅里发现了路得胜,他被困在厅柱上。过去两个兵把他解开绳索放下来,他号开了: “苏团长,俺以为你在河南餵了狗,他娘的,俺……” “这又是怎么回事?”苏祝周小鬍子气得直抖。 路得胜自己活动手脚步,一面说:“你家大小姐和你那离了婚的娘们,下午在这儿开12乡代表大会,有小两百人到会哩。他们把两个小抗联会合併成一个大抗联会,刘颖当选总会长,打更队整编,留120人做抗联会武装,每乡30名自卫队,傢伙好着哩,晚饭杀了猪,办了酒,刘颖喝得脸红红的,看样明儿就改嫁啦。” 第87页 苏祝周更烦:“人呢,捆你在这儿做什么?” “他们晚上10点才撤走,人家算好了你几时到,捆俺在这传话,12乡七万人,你可惹不起。” “人都走了还搜什么?好了,路老弟,你如今是中校副官长,安排队伍住下。” 路得胜走了,苏祝周实在烦躁得不行,快两年了,他干出什么名堂了呢?除了与桂方秘密协议,就没一件顺心事,他正在心烦,李士良跑来了: “今天事情完全是令妹和你前夫人做的机关,给你这排这样一个漂亮的凯旋式。我可以肯定,他们是在侦悉你过铁路之后才开这个代表大会,叫你无法整他们。” 苏祝周火冒三丈:“你是干什么的?叫你看家,把我家弄成这样,见他妈的鬼!” 李士良敲桌子了:“我又不是你家佣人,你凭什么这样?好了,你已投入桂系,另找参谋长吧!” 苏祝周是个乱七八糟的人,正在吵架忽又想到这多兵要饷,由饷便想到了钱,于是又朝李士良说好话,叫他去找老总管王能。李士良跑出去,20分钟后,王能来到,现在的王二先生装束也变以,辫子早已剪去,就是个普通老年人。他进来也不理睬苏祝周,自找位置坐下,仰着脸抽菸,苏祝周强压烦躁问道:“你老还没睡?” “你家大小姐交代,说今夜要闹灾,叫我莫熄灯,等着鬼敲门,”王二先生死样怪气的答说。 “二先生,我父亲,哦不,我是说大汉奸苏恆昌临走时还留下些大洋,你总该晓得。”苏祝周装得和颜悦色,同时呲起小鬍子,随时准备变嘴脸。 王能回答挺干脆:“当然晓得,当时你爹走得慌,银库东西没动,照帐上数目,10万龙洋哩。” 苏祝周急问:“这批钱呢?” 王能反问:“你怎么现在才想到这个?” “那晚我们闹家乱,我一夜未眠,天不亮去打仗,作战失利,耽误很久才回来,回来又同小马队摩擦,小马队开走当夜我就去了洛阳,一直没空呀!” “那在晚上你家里闹得鸡飞狗跳,我不是当众把钥匙给你了么?银在银库,粮在粮仓,还找我做什么?自打你爹当了汉奸,经刘颖同大小姐教育,我在民众大会上认了罪,同你家一刀两断了!” 苏祝周勐然想到那晚王能是扔了钥匙走的,他当时也是头昏脑胀,未拣钥匙,又来个事过即忘。于是又问:“二先生,钥匙大概落入祝娟之手,不然怎么叫你等我?” 王能怪样一笑:“你也当过警官,理案子怎么这样胡来?大小姐已经疯掉了,哪会拣钥匙!” “那末,钥匙呢?” “我又不是你老舅爹,谁管你这些家务事。” “这多粮和钱,落入谁手,弄走也不容易。” 王能起身就走,“你家大小姐布置好的,扁保长开圩门,你族中人向你交帐,我只管告诉你钥匙不知下落。”他晃出去了,看样子他所以活到现在不死,就为这几句空话。不过苏祝周也从“空话”中听出,这一切全是刘颖姑嫂设计的机关,他恨的直错牙。 一阵嘆吆吆喝喝,进来一群人,承头的还是同族公议会那花白鬍子老汉,还有两个壮健妇女,两个中年人,全是族中长辈。那20几个青年男丁是护堂队,就是本族执法队,每人有好步枪一支加钢刀一把,苏祝周心里发毛,赶紧起身相迎,一位中年汉了递一本帐给他,口头说明道: “这是清理你家财产明细帐,祠堂,抗联会,你本人,各执一份。经全族讨论半年,替你分了家,家产噼作10股,四股归苏恆昌养老,你兄妹三人各得二股,老贼叛国,她姐妹把所得交公,你有大罪,扣除一半,合共没收总产九成,你还得一股,我们是代管你那一股的,平时大院贴了封条,你回来了,自己管。” 苏祝周没这个思想准备,因道:“我并未请长辈们此时来,你们来这么多人干什么?” 承头老汉道:“我们早交帐早卸担子,没人爱管你的事,以后怎么着,不定期要看你表现。” 苏祝周自然不服:“族里办事老祖宗为何不露面?” 老汉道:“族里托抗联会把老祖宗保护起来了,你自家明白,我苏门不幸,出了个六亲不认的畜牲!” 苏祝周脸上肌肉抽搐起来:“我好赖也是抗日司令,族里这样做,依据什么章法?” 老汉扳起面孔:“你爹当了汉奸,你害死了姨娘,还差点害死两个妹妹和妹夫,护堂队现在就可以拉你进祠堂砍头!今天不杀你,还给你留一成总产,就因为你口头上还说抗日,那总比公开当汉奸好些。” 一位女长辈,接着向苏祝周宣告:“刘颖呈请同你离婚,同族公议会审定,抗联会批准,都立了文案,她同你不再是夫妻了,她是请几位女长辈带一身军衣进大院,脱光了再上换上军衣走出去的,没拿走苏家一个铜板。” 花白鬍子老汉又道:“祝周啊!你这东西也是个甩子,钥匙落到刘颖手里,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当晚就把钥匙交给老祖宗,后来清点财物她也没沾手,人们都佩服刘颖会办事,你拿不住她什么,倒有不少把柄在她手里。” 第88页 苏祝周喊开了:“这比共产党还厉害,我不承认!” “喊你妈的什么?”老汉扔一把钥匙给他,“这大院还归你,再要胡来,休怪族规无情!” 苏祝周跳起来:“我不承认!” 老汉挥挥手:“没我们事了,走吧,我就晓得苏祝周回来要闹得人畜不安,你看他这死样子!” 一行人走了,苏祝周也发了疯,狂喊大叫,又跳又踢,闹一阵没劲了,坐下来喘息,一面在想,那多粮和钱都藏在什么地方?找知情人,这个,这个,扁保长…… 两个小兵把扁保长拉来,他进门就发脾气:“你这是干什么?我好心替你开圩门,你把我当犯人拿。” 苏祝周道:“扁保长,听说鬼子来扫荡,你动员民伕帮刘颖抬过东西,是不是大洋?抗联会抢了我那多粮和钱都放在哪里?实说了,我明天办酒请你。” “那不是鬼子扫荡,是你爹带日本兵来取田契的,抗联会没收汉奸逆产,不叫抢,人家是民选的政府,没收各类东西怎么处理,人家贴有帐目公布,你自家看去。” 苏祝周一耳光打过去:“老油条!你也共我产了?” 扁保长吐出一口血水:“姓苏的,你算缺德缺够了!疯狗不咬路外人,我哪点碍着你了?好,外姓人当不了苏家圩保长,你另找保长吧。”说罢扔下保长条印,掉头就跑,跑的很快,一点扁相也没有。 李士良来了:“你这样乱闹,苏家圩也住不下去!” 苏祝周跺脚大吼:“马上集合队伍,消灭滨淮大队!抓住皓老、刘颖、祝娟,都给我活剐了!” 李士良轻蔑地冷笑一声:“你老兄大脑究竟有多少毛病?滨淮大队战斗力比鬼子还强,要我带这伙土匪去打他们,最多半小时就烟消云散了,赤佬!” “姓关的小无赖在江南,队伍哪有战斗力?” “你口中的小无赖到底在哪里,谁也说不清。10天前千余鬼子夺袭闵专员机关,滨淮大队紧急增援,砍死120个鬼子,余敌被沖得狼狈而逃,都说是令妹指挥的。” 苏祝周慢慢冷静下来,又向李士良说好话。两人坐下,抽菸交谈,苏祝周说起他家财两空,说到伤心处也流了几滴泪,谈一阵,他向李士良问计:“老弟,你说怎么干?你我之间赌咒是多余的,我一定听你的就是。” 李士良摇手:“你家里人的事我再也不插手了!” “那不是我家里人,是敌人!我俩已经上了同一条船,不管对方是赤化了,还是戴化了,都饶不得你。” “算我倒运,他妈的!你现在只有公开拥护抗联会,主动向令妹示和,才有主动空间。不然,滨淮大队来找你算帐,我们抗不住!” 苏祝周长嘆一声:“既无他法,只好如此。” 李士良又道:“取代闵子玉非一日之功,桂军主力不来,你根本不能动,邱光给你这批土匪兵要训练,没半年上不得战场,这半年之内,我只给你练兵,别样事不要问我,我绝不给你出主意。” 苏祝周又切齿地说:“我们主要对头是姓关的。年轻军官我也见过几个,比他厉害的还没有,横竖此人一日不死,你我一日不安,非干掉他不可!” 李士良低下头:“同关某人动武非我力之所能及,苏司令还是另请高手吧。” 呜的一声,苏祝周又号啕大哭起来。 第十四章 英雄泪 第十四章 英雄泪(1) 一个晴朗的上午,在天长县东区,天保单人独马向北奔跑。他训练当地游击队工作只做了10天,梅老一封鸡毛信来,天保把队伍交给叶飞派来的几个干部了。 梅老信里说,郑斌与张道之合作拉起一支队伍,叫“八路军第344旅独立大队”,有700人枪。他和郭渭川刚找到郑大队,发现韩军97旅也向郑部靠近,因此商定,郑大队西移,天保必须今天赶到郑家,明早西进三十六套,待梅大队过来,收笼严支队和苏团,整编成五个小团,对外是皖东民军,对内就是新四军淮河支队。 任务紧急,天保也无心观赏自然景色,心里只是想着,小苏,我们就要团聚了!现在环境不稳定,我们不可能也不应该像社会青年那样,生活在所谓甜和温的梦乡里,你能让我好好看一眼,我也就满意了。 有一卖小吃的游乡货郎,天保买些烧饼餵马,顺便问问路。那货郎倒说起来安县东南角,桂、韩双方在开仗,打得很兇,怎么个凶法,货郎说不清。天保又上马赶路,心里不好受,日军在准备进攻长沙,韩、桂两家在敌后开战,真是国家之大不幸……又前行约15里,听到枪声,有些韩军官兵跑来跑去,符号表明他们是117师351旅。天保穿一身灰军衣,什么符号牌牌也没佩,他问乱兵们打谁? “打广西猴子!”乱兵们答。 “这是对自己同胞的污辱!”天保斥责道。 “你他妈的吃里扒外!”乱兵们吵叫着。 天保催马走开,从乱兵吵叫中听出,有一股桂军占据一座村寨,351旅全旅攻一夜才攻开,又追下来20余里,队伍跑乱了,也无人来组织他们。在一座土地庙前,韩方一名少尉斜躺着休息,天保问他: 第89页 “火线还在150里外,这里哪来的桂军?” 那少尉挺烦:“莫德成大队嘛,明知故问,讨厌!” 天保也曾多次找莫大队未找见,现在碰上了,得说服四哥到二哥三哥一起去。在天保印象中,莫德成还是个爱国军人,战场上也打得,就是嘴碎一些。復前行七八里,不见韩军了,近前一座小山上有众多的人声吵吵着,天保一抖缰绳,那蒙古马一声长啸冲上小山。这地方所谓山,都是丘陵,这座山高不过50米,山顶上韩军一名下士官领10名小兵,围住一个骑骡子的青年妇女和一名小勤务兵,说下流话,取乐。近旁有一韩军上尉,衣冠不整地斜躺在石头上,累得哼哼唧唧的。天保勒住马,训斥韩军:“你们这样多人欺侮人家一个青年妇女,太没有军人道德了!” 那下士官挂着枪喘息着:“为了这娘们咱们整追了俩钟头,抓住了,让弟兄们开开心还不行!” 天保怒气地说:“你没资格同我说话!我说你这上尉是干什么的?纵容大兵乱来,就该处罚!假如你的眷属受到这样欺辱,你会怎样?” 上尉把帽子推向脑后,半合着眼说:“好大的口气!你知她是谁,莫大队长娘子,!贵台哪儿来?是下级朝我鞠躬,是上级我向你敬礼,你把身份报明了,也好打发你。” 原是她就是徐姗姗,天保当然要尽保护之责,他下了马,把僵绳递给姗姗小勤务兵,又抽一支驳壳枪给他,交代道:“谁敢靠近莫太太,就照他心窝上开枪!”然后,天保也学着陈毅一个习惯动作,又臂环抱胸前,问上尉: “你是哪个教官训练出来的学生?一点军人仪表也没有,给我当马夫我都不要!” “兄弟虽然不是军校生,上海抗战前也在88师士官队受训半年,教官就是李啸天将军,也是经他手提拔的军官,上海撤退后流落到苏北,你是老几?就看我这不是那不是的,你还能比李将军高明!”上尉被天保气势镇住了,嘴巴还硬,人也站起来了。 天保道:“这么说,你是李将军学生,有个名字没有?我在同谁说话呀!” 上尉已然心虚,便自报家门:“351旅702团第九连连长王德贵。”说着就自己动手整军容。 “李啸天将军是个极重义气的人,你既是他的学生,也该讲义气呀!” “那当然,不讲义气不是人嘛,半个月前我还去给李将军和七小姐上过坟哩。” 天保又问:“你可听说李支队王家店结义?莫大队长是李将军结拜兄弟,莫太太受这种欺侮,还是李将军学生纵容部下所为,叫他的亡灵怎么安生?” 徐姗姗听到这里,胆也壮了,跳下骡背,带点委屈神气说:“是啊,没想到李大哥学生会欺侮我。” 天保说:“好了,王连长,放莫太太走,打仗是李品仙同韩德勤之间的事,你们这些下级官犯不着为大老爷们伤朋友和气,给他个瞒上不瞒下。” 上尉犹豫一阵,说:“要论面子放人,只有魏大队长跟关天保,别的人……” “哪个魏大队长,你又怎么知道关天保?” “我说的是魏祥,当过李啸天勤务兵和副官,是关天保封他的区大队长,今年春上我见过他,他小子没能耐,关天保一走,他的队伍就越弄越小,听说现在跟一些杂八队在仪征乡下由关天保训练他们,说早些,他是接我的手当李啸天勤务兵的,他跟我讲过王家店结义,他最佩服关天保,说别的人我也记不住,关天保这个人,在东战场我就知道,是抗日英雄,可惜没见过。” 天保哈哈大笑:“还这么个连环套关系!”说罢取出他的几件臂章,符号递过去,“你看我是谁?” 上尉看了那些证件,赶快立正敬礼:“职下不知是你老驾到,包涵些个!听魏祥讲过,你老是李将军最知已的朋友,也算是我的老长官。 天保这才朝徐姗姗点点头:“四嫂受惊了!我就是天保,都是朋友,拿点见面礼吧。” “谢天保兄弟!”徐姗姗拿出一包大洋,“请天保兄弟代我送他们一点茶资吧。” 天保把钱交给上尉,上尉点头哈腰称谢,然后领上他的兵下山南去。不一会莫大队反扑回来,老远就听莫德成那高桑音喊:“丢那妈!打来打去,把老子婆娘也打丢了。哪个先见我太太,我赏他八百大洋!” “这赏我领了,四哥!” “天保!”莫德成一马当先冲上山来,“是你救了姗姗,虽是巧遇,总是自家兄弟可信啦。” “此处停不得!”天保迎着莫德成说,“对方兵力过大,再被围住可出不去了。” 莫大队向北撤去。他们有700余人,抗日也还起过些作用,这一仗打掉了四成,还剩400多人,莫德成要一位连长带队,他夫妇俩陪天保走在后面叙谈叙谈。徐姗姗不时偷看天保一眼,心里在说,小苏这傢伙挑女婿是内行…… 天保与莫德成边走边谈,莫德成说起他这“寇”在路东也无法“流”了,现在就绕道去路西定远城,邱光说过,会给他安排适当位置,天保邀请道:“算了,四哥,别去桂军了,把你队伍带到三哥一起去,加入皖东民军,你做个团长或副指挥都行,我还是参谋长,李支队失败,我们三位营长都在,继续干下去吧。” 第90页 “这个……”莫德成沉吟一阵说:“邱光还叫我邀请你哩,他从多方证实你并未加併入共产党,准备聘你去替他管作战,实授陆军上校。” 天保笑道:“我不是广西人,怎能入桂系。” “广西军可不是江苏帮,外省的军官多哩。” “四哥,桂、韩混战,祸国殃民,你应当跳出这个漩窝,我们还是一起走吧,脱离派系,坚持抗日。” “情况我统晓得,天保。梅大队和滨淮大队究竟什么面貌,邱光派人监视两个多月,没发现与共方有联繫,才放了心,可是梅老头早年是左派 国民党,很容易同 八路军搅到一起去,要我当八路,老实讲,我还不想去。” 天保听了这番话才知道邱光监视过这两个大队,不过他查不出名堂来,这两个大队目前不与八路军接触,新四军实力表上,也没他们名号,山东八路军最近找祝娟接头,她拒绝承认与共方有关系,所以外界是查不出什么的,天保没说这些,却道:“明白了,四哥现在口袋满了,所以特别怕共产。其实公有制社会,只是人们理想,在当前,没有正确的金钱观,还会坑害自己,盛云清……” 莫德成打断他说:“莫讲那些,我有我的计划。我不当财主,不盘剥他人,管他公有私有,整不到我头上。” “现在还要抗战吶!” “王八蛋才不抗战!” “这你就自相矛盾了!你已经投入一个军阀集团,不仅不能好好抗日,还会与人民为敌的。” “王八蛋才与人民为敌,我的枪口只对着东洋仔5。” 天保耐心说服道:“到时候就不由你喽。还记得石五哥的话吗?‘想救国就别沾老爷们,沾老爷们就别想救国!’什么道理呢?那些集团、那些老爷们已经退化的朽了,在他们骨子里,抗日是国家的、是大家的事情,不是他们自己的根本利益所在,他们抗日,也就三分钟热情,危机稍微平稳,就会借抗日争自己的地盘,抬高自己的身价。抗日,他们是靠不住的。” “等他们把利益都补全了,嘿嘿!” “他们的利益能满足的了吗?旧的利益还没吃够,新的利益又出现了,天下利益那么多,那项利益不比抗日重要?那满清吃了200年都不够,还带着洋人一块吃呢。” “现在国军有210个步兵师、11个骑兵师,另加38个独立旅和大量兵种部队,都是你所谓 ‘老爷们’控制的军队,不靠他们抗日,靠谁?你不是说‘不是中国人不行,而是中国管事的人不行吗?’那我们升上去了,不就行了!” “那我们也会成为新军阀,我可不能倒退!想想那些老爷们就够了,最好听的话是他们说的,最自私的事也是他们做的,都是人格分裂者。我劝你也不要倒退。” “你真煳涂!吃了这么多的亏,怎么还这么学生气?真让人替你着急。你说‘你爱国,国不爱你’,现在广西军在皖执政,给你官你却不坐,你这是叶公好龙,自己不爱自己,‘百无一用是书生’,可惜了你一身本事。” “你退步了!” “你危险了!”莫德成担忧了:“你这样下去,搞不好会成为共产党的。” “共产党有什么不好?大敌当前,人家新四军下山抗日,你们广西军倒好,人强马壮,却?span ss=yqlink> 仙剑ù蟊鹕剑┒闫鹄戳耍 ?/p> “嗨,人打江山狗坐店!当年国民党多么革命?推翻满清,打倒军阀,北伐统一全国,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现在又怎么样呢?你信我的,正所谓‘十官九恶’,任何党派得了天下,都会成为老爷们的,到时候看你怎么办?那时你老也了,看还革谁的命?” “那是50年后的事情,我是说现在……” “现在你就是一个书呆子。” 说着来到一座大村,莫德成让副官安排队伍住下,办酒招待天保。他俩也不说了,越谈距离越远,他们在村头上下马,各自盘算着怎样说服对方。 两对野鸭了从村庄一侧掠过。 徐姗姗又偷看天保一眼。 郑大队开罢行军动员大会,已是黄昏时分。 这个新成立的独立大队,共756人,编五个连,一个25人的小政工队,都住在一个大镇上,这大镇在高邮湖西35华里,这地方是富庶之区,教育发达,全大队兵员中,高小毕业以上程度的约占七成半。 散会以后,大队政委二哥张道之先生和大队长三哥郑斌,陪天保检查部队准备工作,边走边谈,三人都很高兴。张道之34岁,身量偏高,体型略胖,气宇轩昂,处处像个大知识分子,他也是个货真价实的知识界人士,东京“帝大”毕业的日本通。郑斌刚30岁,中等身材小团脸,当过多年军官,还是一副白白净净利书生相。道之先生原是李支队的民政长,性情随和,爱同天说笑,他说: “天保,你大舅子真不是东西,对你同祝娟来个弹打鸳鸯散,这回你们团聚了,就用他的法子整他。” “他是个伪丈夫加坏人,刘颖已经同他 第91页 离婚了。”天保也同张道之说笑,“刘颖蛮好,现在叫嫂子就别扭了,叫她嫁给你,就成了嫂子万岁啰!” 三人都哈哈一笑,郑斌说:“天保,你虽然碰了些钉子,到底从陈大老闆那块学了些真本事。我接连拉队伍失败,搞得倾家荡产,所幸者你三嫂爱我如昨,穷而不怨,还给我生个了胖伢子,刚满百日,哈哈!” “三哥爱国精神,我一向敬佩。”天保道,“陈毅同志教育人方法挺高明,他最后一次同我谈话,叫我用唐僧八十一难和我歷次失败作比较,没讲政治概念,我倒一下子省悟过来了,我倒霉都倒在易怒上了。就说丁家镇突围,我如果处于冷静状态,出街后还可以挽回败局。” 张郑二人同时哦的一声,齐说:“是的,是的。” 他们走到大街一端,政工队已经列队恭候了。队长是女的,20来岁,挺漂亮,操一口扬州话,代表全队要求三位领导讲话,天保和郑斌都有事,道之先生便被众星拱月似的拱入院内,不一会先生那口南京话便传到院外来。 “同志们!本大队是白手起家,一甫开张,便很兴旺,将来是大有希望的。现在是初创期,等郭部长给我们带些骨干来,尽快建立人民军队各种制度。你们都是青年学生,加入 八路军行列,是光荣的……” 天保对郑斌说:“张二哥平素马马哈哈的,所以叫无恆先生,干革命他可不马虎。” 郑斌道:“是啊,不是他,我也拉不起队伍来。” 原来这个郑大队才成立八天,起因又在道之先生身上。还是在徐州会战后期,张道之跑到鲁西南找到八路军,就在115师344旅政委黄克诚处做高级翻译。1938年底,黄克诚派几个人南下了解情况,张道之写封信,托他们找找郑斌,希望郑斌拉队伍投八路去。信使找到郑斌,已是今年清明节前了,此时郑斌已是九起九落,穷得家徒四壁,再拉队伍已很难了。他第九次拉队伍是今年旧历年关,仅百余人,下江南投新四军,行至江边被游杂武装打散。也就在这次,郑斌无意中找到张道之儿子,孩子叫张开德,母亲早被敌机炸死,他奶奶哭瞎了双眼,又没有生活来源,只好由9岁的孙子牵着要饭。虽然这孩子不到10岁,是全家讨饭的顶樑柱,后来奶奶冻饿而亡,孩子也天天挨饿,却内疚了很长时间,无奈流落在仪征乡下,出雇给人家牧牛。郑斌给张道之回了信,讲了自己处境和小开德之发现,张道之收到回信后,大病了一场。 30余日后,张道之房东家的一头母牛,因所生小牛被人牵走,母牛倍受母子生离死别的痛苦,彻夜号啕大叫,一声接一声,一声比一声悽惨,像是人在哭诉。是夜,张道之一宿未眠,他痛妻母惨遭死,又思子心切,第二天便请假南下看儿子。黄克诚考虑到部队流动性大,索性写封信介绍张道之去陈毅处工作,九天前张道之来到郑家,他是穿了八路军干部服,骑着大马,公开来的,晚上多喝了几杯,道之先生便把信给郑看了,信不长:“……介绍张道之同志来新四军工作,该同志1938年4月参加本军,任高级翻译,团级待遇。一年来,张道之同志工作认真负责,有诸多突出贡献,是个好同志……” 尽管道之先生并未说明自己是不是共产党员,信上那四个“同志”似已表明他政治面貌,郑斌又邀他一同拉队,说八路军影响早已传到这里,用八路军旗号,准能成功,道之先生起头倒是踌躇了一阵子,随后也就欣然贊助了。他在八路军里也学了些人民军队基本知识,便开大会,发表演讲,号召青年参军,吁请各界同胞献金、献枪,两日之内就有了这支队伍,郑斌是大队长,他是政委。 梅老与郭渭川是沿大运河两岸收拢小游击队的。在高邮湖东收拢了300余人,都是地下党组建的,因为已经暴露,便拉到湖西岸来。到了湖西岸才知道有这么个郑大队,梅、郭二人昨天赶到这里,了解一下情况,当即给天保去了鸡毛信,郭渭川今天下午去湖边带那批游击队,预定明早赶到这里,一同去苏家圩。 天保在途中未能说服莫德成,还是分道扬镳了,赶到郑家匆匆吃了晚饭就参加动员行军大会,现在他同郑赋到街外来了,天保看了几个警哨位,对郑斌说:“要防止33师干鬼,你的队伍只是一群刚穿上军衣的小青年。” 郑斌道:“沈青皮同我是世交,难道……” 天保打断地说:“那些关系,屁用没有,苏祝周还是我大舅子呢!” 两人又回到街里,约张道之一起,召排以上干部开会,部署应变措施,规定了撤退路线和掩护方法,带干部看地形,区分任务,一直忙到晚10点整,天保回到住处,梅老同小开德说这说那的,一老一小,都很高兴,孩子刚满10周岁,聪明又俊秀,梅老准备带他回梅家上学,以填补因小保子参军而造成的家庭寂寞,道之先生也同意了,他爱儿子,当了政委就顾不上管孩子了。天保进屋,李长山领孩子去前屋休息,梅老叮嘱道: “97旅近在眼前,警觉些,睡觉也要睁一只眼。” “你老放心,别管出了什么事,咱们也能行动得了。”李长山应着,领上小开德走了。 第92页 天保坐下喝茶:“你老为华中革命大计奔走不息,将来淮南斗争史上,你的勋劳也应占有合理篇什。” 梅才只是淡淡一笑:“我并未想到要在什么史上写我老梅一笔,只想在有生之年为国家多做点实事,其实我的作用有限,主要功劳是你那位郭叔,我同陈司令讲好了,请老郭做淮河支队政委。” “让张二哥做敌军工作吧,现职与他专长不合。” “你这位张二哥……”梅老点上一支烟,抽一口,嘆口气,“简真是宝贝嘛!” “他在李支队时威望就很高。”天保一向尊敬张二哥,“在 八路军工作到现在,政治上就无长进?” “他在八路军是高级翻译,处处受优待,自己要求自己不严,宝贝脾气也没改造好。”梅老怨气地说:“就说这个郑大队,办得多毛糙,此地是韩军势力中心,这点力量打八路军旗号,等于晒肉招狗。我同老郭赶来,批评他们不应该一起手就闹得这么红,改旗号也不可能了。他这个政委更是胡闹,他根本不是共产党员。” 天保吃一大惊:“什么!他未入党?” “今天上午老郭同他谈话。我也在场,他如实说了他沿未加入组织,一念之差,骑虎难下。他说了准备把队伍拉到 扬州以东交给叶飞,请叶飞另派政委,他去向陈毅做检讨,然后还当翻译,老郭同他熟,狠评评他一顿。可事已如此,当下最要紧的是挽救这支队伍。” “我的张二哥呀!只有他才能做出这种荒唐事,哎!” “其人也欤!真可谓可恼又可爱,好人,就是马里马虎,办事毛手毛脚。” 谈一阵,休息,天保也跑乏了,他用练武内功调息功法,极快静下心来,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忽听梅老惊叫,他一骨碌爬起来,外面枪声与喊声混为一片,居民们奔跑哭叫,简直闹翻了天,进镇的韩军也在喊叫: “翁坦少将传韩主席令,对郑大队要一网打尽!经查询,项英将军不承认路东有共方部队,郑大队乃非法武装。” “沈师长特准,消灭郑大队,士兵自由三天。” “翁处长命令,梅老头同关天保都在镇,要强请他们去兴化与韩主席谈判。” 天保恨骂道:“我在江南请沈、翁二人喝酒,算餵狗了!”他让李长山保护梅老马上先走,他抱起小开德垮上马背,“抓住叔叔腰皮带,千万别松手。” 小开德哭了:“我爸同郑叔怎么办?” 天保安慰孩子:“我把你同梅爷爷送到安全地方,再来协助你爸打韩军。” 梅老长嘆一声:“我们对情况估计不足,痛心哉!” 天保催促道:“快走,你老不能让韩军劫持去。陈司令是把淮河支队具体指挥责任交给我的,没料到会有这种事,看来我也是命中注定多难。” 他们从后门冲出去,就听张道之在激愤地唿喊:“全大队指战员同志们!我以光荣的八路军名义号召你们,不要自我紧张,团结奋战,我们一定胜利!” 郑斌也在唿喊:“沉着,同志们!这没什么了不起,本人经的恶仗多着呢,韩家几个烂兵没啥可怕的。通信排长带两个通信骑兵冲出去找郭部长,叫他们不要来,等打退了敌人再同他联繫,全大队靠拢,准备反冲锋!” 天保喊道:“三哥!别恋战,尽快转移,我把梅老送到安全地方,再回来协助你。” 郑斌发怒地喊着回答:“不许你回来!你只有一个任务,保护梅老安全,明白么!” 天保对李长山说:“我打冲锋你殿后,冲出去!” 李长山道:“我当伪军不光彩,跟日本人学了个反手枪绝活儿,谁追我,他就甭想活。” 他们从一条小街向西南方向冲去。天已微明,能看到韩军乱闹闹地向街里沖,天保驱马冲击,一面威吓道:“我就是关天保,谁要抓我领赏,站到街心来!” 李长山也在恐吓韩军:“老子专会倒打一耙,不怕死的就追我,兔崽子!” 三匹马唿啸而前,韩军却纷纷躲让,他们冲出去了。 天明了,镇上居民向外逃,近街的村民也在逃,遍野难民群,只是不见郑大队踪影,梅老他们立马于镇西五里地一道土楼上,遥远劫难中的街镇,痛心已极。 天保对梅老说:“看来,郑大队至少是被打散了,事已如此,我们停在这里,无益而有险。” “立刻西进!”梅老决断道,“我们这就去苏家圩把滨淮大队,严支队和区、乡武装集中起来,可以组织三千人的队伍,由你统一指挥,打回来!” “不用那多人,那么做也会延误时间。”天保建议道,“只要滨淮大队就够了,我带骑兵先行动,突袭对方指挥机关,把翁胖子同沈青皮抓住,逼他们交还郑大队。” “可以,快走!”梅老同意了,“抓住胖子同青皮,我要各抽一百鞭,两个混帐!” 一行催马向西跑去,四个人,老的老,小的小,都很懊恼,他们是想尽快会合祝娟,有了滨淮大队这支强队伍,才有挽救郑大队的力量,目前路东地方的混乱有增无减,谁也说不清又会发生什么意外事故。 第93页 翌日上午8时整,梅老一行来到洪泽湖西南角,湖淮交流处南岸,走进一座大村。他们马不停蹄奔波27小时,真跑得人困马乏,村里人对梅老挺尊敬,给他们安排住处,办酒款待。李长山把三匹马牵到淮水边,拿钱请人买好料餵马,还要给马儿洗汗,饮水,检修蹄掌。 梅老要了解情况,便把本村保长找来。这是个中年汉子,有些拘谨,问一事,答一事,不敢多说话,梅老耐不得,因道:“不要拘束,把这里发生的大事都说给我听。” 保长说:“我这里无大事,苏家圩那边倒有点事。” 梅老急问:“什么事?” 保长答说:“五天前苏祝周回来了,讨来个少将司令头衔,带来一些土匪兵,打出三个团番号,号称五千之众。昨天听抗联会的人讲,苏大少的兵是邱光给的,没那多人,连李士良队伍在内,还不满两千人,打仗也不着(不好),后首他们主动找祝娟小姐谈判,划分防地,还谈什么,我不知道。横竖苏祝周不敢主动惹滨淮大队,大小姐恐怕一下子也吃不掉她哥,两头都有些紧张。” 梅才强制罢一蹬足:“又晚了一步,苏团也完了!” 天保让保长回去,之后宽慰道: “梅老,不用急,还有三家,队伍还能编起来。我建议仍照原计划行动,另派人传梅大队和严支队靠拢三十六套,等我们救回郑大队。再合力扫除苏祝周。” 梅老拍拍顶门:“好吧,陈仲弘教育你的话对我也适用,急躁是失败的前奏。” 饭还没熟,梅老心绪不宁,便牵着小开德,和天保一同登上村南小山,览景驱烦。小开德这27小时奔跑,一直用带子系在天保腰上,杈在马后,睡着了若干次,孩子很坚强,也很懂事,知道大人心境不好,他一次也没哭。 现时是农历五月中旬,沿淮地方已经很热,田野里玉米长得很旺,是个好年景。然而,狼烟四起,时局不宁,好年景也被压得黯然失色。梅老遥望着东方,喟然长嘆:“真没想到郑大队如此迅生迅灭,这真是,新旅初生便有灾,奸人暗箭无情摧,这个,奸人暗箭……”他本想口占一首小诗,抒发闷气,谁知念了两句就继不上了。 小开德泪汪汪的仰望着这位刚认识的爷爷,哭腔地续念道:“阿爹生死谁曾卜,附叔随爷淮上来。” “好聪明的孩子!”梅老把孩子抱起来,“你妈死后你曾雇给人家放牛,怎么学会做诗的?” “我不会做诗,爷爷,只懂得一点点。”小开德抹泪,“我爸妈都是教书的,我从记事时就读书认字,给人家牧牛,也照‘挂角读书’故事,念妈遗留的课本。” “好孩子,有出息!”梅老亲着孩子的小脸,“你和小保子一样聪明勤奋,爷爷一定把你当亲孙子看待。” “爷爷,”小开德抱着爷爷的脖子哭叫着。 天保也夸赞孩子聪明,之后把他抱过来背着,他也从孩子身上触发了许多感想:“哎!中华民族歷史悠久,可是人事制度反倒今不如古,不知埋没了多少人才。” 梅老也发了感慨:“文明古国成了帮派之国,国难如斯,各大派倾轧依然,吁——” 南面突然传来密集枪声,随之炮声和手榴弹爆炸声也响了,距梅老他们立足处不到10华里。中间隔着许多村庄,青纱帐又密,用望远也看不清什么,梅老判断说:“苏祝周已投靠了桂系,说不定引来了韩军,发生战斗了。” 天保道:“这种罪恶的内战,只有新四军迅速控制路东区,才能制止,我们要抓紧工作,能在半月之内占领沿淮一条线,东接叶飞、陶勇,西接胖老罗,局面就会改观,失去的时间还能夺回来。” “唉!”梅老又嘆口重气:“这江淮之间,自从南京失守就乱得一团糟,现在是无数的小猴子归併为桂、韩两大派,倒咬得更凶了。现在新四军内部也是步调不一,指挥头绪紊乱,白白失去了大发展的黄金时间。” 他们下了小山,准备吃饭,刚进村,李长山领来一个广跑码头的小船主。此人也是青帮哥儿们,认识梅老,口称师伯,行个江湖礼,又报告一个坏消息:“严支队集体逃了!昨晚闵专员带三个支队来打他,让严家提前发现了,就紧急集合,带上全家随队行动,后半夜渡淮南逃,不知去向。闵专员打严扑空,也退回去了,今天一早张贴布告,说他已截获证据,严志远接受某方指使,要武力夺权取代他,所以来个先下手……” 梅老简直烦透了“这下子好了,我又少了一家!这才叫祸不单行,我怎么这样倒霉。他妈的!” 天保道:“别急,吃了饭我去追严支队。” 梅老苦笑一下:“吃饭,到三十六套再说。” 饭菜很丰富,他们也都很饿,但吃得都不多,谁也没有笑脸,谁也举不起酒杯。刚吃完饭,苏祝山跑来了。他现在是刘颖抗联会的区队长,照皖省规定的区、乡武装名称,叫“国民预备队”,其实就是区中队。他是乘马跑来的,人和马都是一身汗,下得马来,神色紧张,对天保的归来,也顾不上表示高兴了,张口就是一个更坏的消息: 第94页 “严支队被韩军消灭了,只跑出来一小部分人,我也是跟他们一起突出来的。” 原来刚才那阵枪炮声是严支队的覆灭之战。 天保听了很恼怒,但倒把往日的虎暴劲控制住了,剎时间,严家人对他友好那一面,一件件涌上心头。他只是恨声地说:“严支队虽然鱼龙混杂,抗日总也起过一些作用,这样垮得太冤,韩军也他妈的太无耻!” 梅老气得直哼,压住烦躁说:“祝山,详细讲。” 苏祝山太累,也未经过这种复杂事,讲得很罗唆。 自从苏祝周回来,抗联会作了些预防措施,苏祝周也未主动惹事。他找祝娟谈判,祝娟派政工队长出面应付,没谈出什么结果,闵子玉已经预感到要出事,派他的秘书长来找祝娟,要求共同防苏祝周,祝娟答允了,这位秘书长是半公开的共产党员,也是洪泽湖西共产党“工委”一位领导成员,他又同祝娟接谈那个“内部联繫”,祝娟严守郭渭川规定,除了郭渭川指定的人,不与任何人谈那种关系,当然拒绝了秘书长的热心。闵子玉专员有进步的一面,也有摇摆的一面,秘书长是他至交,讲了滨淮大队仅仅是进步武装,专员先生对祝娟的疑惧才完全消除。 祝娟曾经七次救援闵专员,闵部官兵对她也服从,苏大小姐在这一带名气快要与天保不相上下了。然而,苏祝周在搅浑水,大小姐事前并不曾料到。严志远收到了“邱光亲笔信和委任书”,升他为专员兼保安司令,要他联络反闵力量,干掉闵子玉;如遇不测险情,可以把队伍拉到路西,扩编为“游击纵队”。严志远本来老于世故,这回却官迷心窍,真在积极活动着,同样内容的信和附件,由另一条什么渠道落入闵专员手里,他竟然也中了计,在调集人马,准备武力解决严支队。 祝娟和关八昨晚才得悉这一情况,当即派人分头向闵、严双方说明原委,唿吁团结,共防邱、苏。然而晚了,天黑后闵部已出动,严志远全家随队南逃了,午夜时祝娟得知严家出走,便写封信派苏祝山来追拦,祝山上午八时半才找到严支队,刚交上信,韩军33师99旅包上来了。韩军是来偷袭苏祝周的,倒同严支队打起来,血拼40分钟,严家三口都被炮弹炸死,部众战亡千人以上,陈小头组织残部300余人,用牲口驮上严家三口尸体,冲出来向洪泽湖方向跑去。严支队打仗没套数,但机枪多,韩军99旅也被杀伤一千几百人,仓皇东撤…… 梅老火了:“长山,你马上回去,要梅大队今夜过来,明天合力扫除苏祝周,此害不除,后患无穷!” “路西也出事了!”苏祝山说。 “又是什么事?”饱经风霜的梅老,不愿听坏消息了,然而,苏祝山说的事并不是好消息,他说: “十天前鬼子占了定远东区池城镇,蒙团事前逃走,至今下落不明。鬼子占一天就退了,群众逃得早,受损失不大,昨天拂晓,鬼子又占了池城,群众受害不小,桂军176师528旅在池城以南30里布防,拦阻新四军北来。四支队有一位营教导员带两个连到了梅家湾,同梅大队一起去池城打鬼子,祝陶表哥还传令滨淮大队同严支队直接去战场,信差昨天下午刚到,可是……” “可是什么?”梅老不听了,“快去三十六套,要防韩更要防邱,我现在觉得头脑发胀。” 一行又上马赶路。小开德说不舒服,天保给他点摩几个穴位,还用带子把他系在背上,跟上梅老放马跑去。 苏祝山在马上打瞌睡,差点摔下来,惊醒之后对天保说:“自接到郭部长的信,祝娟每天都出来等你。” 天保没作声,却很兴奋,脑海里许多事不幸往事一一让位,只有祝娟的身影活脱脱地伫立着。然而,他的眼睛发花,接连发生错觉,把他自己也搞得好笑起来,前头来一骑驴小媳妇,驴后跟一农家青年,可能是她丈夫。天保却把她看成是祝娟,把驴后人看成了穿军衣的通信员,那驴简直是一匹威勐的战马。走到近前,哈哈……近旁有一小村,一位农家大嫂在赶打一个偷吃她黄瓜的邻童,天保又听成是祝娟叫着他名子急奔而来。走拢去,嗨!“我太困了吧?”天保问自己,是了,我同小苏的事,别人理解不了,那些斗争那些血,那些曲折那些泪…… “天保”,梅老问:“滨淮大队单干苏匪可行?” “可以,”天保思想被唤回现实来,“未必能全歼,把苏祝周基本力量打掉是能办到的。” 梅老问祝山:“你们实力有无变化?我这次出去太久,对家里情况生疏了。” 祝山答说:“半个月前石立景调梅大队当大队副,还带去30名军事骨干,齐大成升任本大队副。后首杜连长又带来150人,全大队共1220人,基本都是李支队老兵,我的中队120人,12乡自卫队加起来360人,主力加地方武装,能拉出1700人打仗,战斗力强。” 梅老一挥手:“我决定立刻扫灭苏祝周匪兵,由天保具体组织指挥。” “我们大队走了呀!”祝山说。 “什么!”梅老又烦躁起来。 “你怎么不早说?”天保埋怨祝山。 第95页 “你们没问呀!”苏祝山打呵欠,“我这几天实在拖累苦了,所以说话颠三倒四,所以……” “简单说说怎么回事?”梅老沉浊地哼一声。 苏祝山又说得很罗唆。他是个青年人,说话并不罗唆,就是没经过复杂情况锻鍊,明白的事让他讲乱了,听者也得条理一下,才能明白他说了些什么。 闵子玉部属下有七个支队,队伍有大有小,政治态度也不尽相同,其中有个魏支队是共产党组建的,现在半公开了,他们也与滨淮大队搞统战,最近奉淮北区党委指示,要派人来帮助工作,祝娟婉言谢绝。 今年春在三十六套西北50里,出现一支400人的游击队,叫“五河游击大队”,政委是当地人,知识分子,大队长是江西人,从八路军来的老资格。政委不会打仗,老资格不会打游击却又固执,三天前与日军两个中队遭遇,他硬干,结果被围在一座大圩寨里,派人向魏支队求援,魏支队也只800人,去了,日军也增兵,把两个队伍都围住了,但围而不打,放长线,钩大鱼,少量人员进出,敌人也不拦。再一次搬兵,齐大成带全大队步兵和两个骑兵排去增援,现在还不知结果。现时在三十六套的部队,就剩两个骑兵排和苏祝山的区中队…… 梅老听罢,难过地说:“行了,我的右臂被拉走,民军指挥部也就空了!” 天保也着急:“见到祝娟再说。” 大家都不说话,催马快跑,这一连串的变故,他们对许多事都耽忧了,生怕再来个什么“意外”,天保觉得身上有一股冷气在旋动,真怕连祝娟的面也见不上。他在想,我的要求不高,只希望看到她的脸,听到她的声音,她也一定希望看到我的脸,听到我的声音。大自然吶。无形的命运主宰,请不要作难,让我们见一面吧! 前头有几个乘马军人迎着跑来,领头的恰是个女兵,天保精神大振,不错,祝娟迎来了,双方对跑,一会儿就跑到一块儿了,那女兵……原来是刘颖,天保还没失望,刘颖看着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梅老急问: “这是怎么了?人家都说你参加革命以后进步很快,也能自觉改造自己,你,你哭什么?” “我未能为天保留住祝娟,让他们盼望那久的团聚不能实现,我为他们难过,伤心!”刘颖边哭边说,“祝山走后,齐大成派小杜连长回来,说三家队伍不协调,有全军覆没之险。魏支队长有些才干,但指挥不了江西老资格,老资格也指挥不了这多队伍,齐大成人好魄力差,也扭转不了危险局面。他要求祝娟再带一个骑兵排去,由她指挥,才有办法。祝娟为难一阵,还是决定去,如果这些队伍都垮了,湖淮地区将会出现更大的混乱和伪化,她给你老和天保都留下了信,凌晨两点带队出发了。 天保受到极大刺激,他太难过了。他扭回脸在忍,在忍,在忍受这个消息给他造成的创痛。忍啊,忍啊,到底忍不住了,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从他脸上滚落到孩子脸上,孩子歪着头睡着了。天保啊!你这孤儿,你这勇士,在同龄人中被认为是奇才怪杰,你毕竟也是普通的青年人啊,这……不!他立刻擦去泪水,转回脸来: “嫂嫂,没什么,祝娟做得对。” 梅老问:“一下出了这么多事,你们怎么办?” 刘颖止住哭,答说:“闵专员今早来同我们达成了防苏协议,他上午就派一个支队来三十六套,他带其余部队全力增援祝娟。他懂得,没有滨淮大队,他就失去了南翼屏障。日寇奔袭他七次,都是我们救了他,他不增援祝娟,会失去民心。刚才关八召我们开了会,决定明天公开宣布为新四军根据地,因为江西老资格这么一闹,我们原先应付外界办法不灵了,不如主动些好。” “这……”梅老挠头了,“怎么办?天保。” 天保回答很快:“滨淮大队和湖淮区工作领导,陈毅同志授给我全权,请嫂子和祝山马上转告关八,别为事物表象迷惑而自乱,不许宣布为新四军根据地,坚持原来面貌。与闵家关系可以更靠近些,苏匪暂时尚无挑衅能力,抗联会要保持镇静,我从莫德成口中得知桂方上层有矛盾,闵专员应向廖磊申诉,制约邱光。” “天保没浪费江南人白米”。梅老这样称赞着。 刘颖面有难色:“还有一件事,叫我怎么讲?” 梅老说:“有什么不好讲的呢,你我虽然都不是共产党中,总也是革命干部嘛!” 刘颖又有了泪:“祝娟走时讲,她五日之内必回,我主张天保留下等她。可是关八决定,请天保带我们仅有的一个骑兵排,护送你老速迴路西,路西是主阵地,邱光又很坏,你老应当早过去,苏祝周同李士良都是特务,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所以必须加强你老警卫。” 梅老伸手揪自己短鬍子:“考虑考虑吧,我这几天算倒霉透了,步步不利,全是他妈的失败。” 天保也苦笑一下:“是我难星未满,连累了你老。” 李长山道:“现在情况复杂,我是关东人,地方不熟,很希望有天保这个赵子龙同行。可是,那又会误了他跟祝娟同志团圆,我也为难了!” 第96页 天保迅速作出决定:“关八这则意见正确,传骑兵排来,我护送梅老去路西。我的名气不大,吓吓苏、李之流还可以,就在附近开个民众小会,我亮一下相,让苏、李二人知道关某在此,他们就得小心些。” “我总担心祝娟那边。”刘颖忧虑地说,“被围作战,日寇不断增兵,真是个险局啊!” “相信祝娟吧。”天保宽慰道,“她知道怎么办,在这种情况下,应当利用日军的轻浮自大,拿出我们绝招来,招曰:予形必胜者復示以其必胜之形,以固其念,惰其兵,求其阵,裂其势,尔后可以出矣。”说罢跳下马,解开带子,抱起孩子,忽然惊叫起来: “哎呀!孩子发高烧,我还不知道,真该打!” “谁的孩子?”刘颖下马,把小开德抱过去,“好俊的娃娃,怎么病成这样了?” “张道之的儿子张开德,也是我刚收的孙子。”梅老下马,简要说说他收孙子经过,摸摸孩子头,他也慌了,“糟了一天一夜飞跑他都系在天保背上,一定是睡着了受了凉,病还不轻呢。这孩子很可怜,妈死了,爸又生死难卜。唉!天保不会带孩子,我也老煳涂了,就没想到小孩经不住这样奔波,得赶紧治,耽误不得。” 天保又给孩子点摩穴道:“我的功法只能自医小病,医他人只能缓解一下病情。” “把孩子交给我吧!”刘颖忽然触发了母性,泪眼地望着梅老,“我不抢你孙子,也让他做我儿子吧,道之先生我虽未谋面,他的为人,祝娟同我讲过。” 天保很高兴:“这好,小开德蛮聪明,会做诗,将来你们母子唱和,有福在后呢。” 刘颖抱着孩子唿唤:“开德子!睁开眼,妈来了!妈马上请人给你看病,妈在面前,开德子!” 小开德神志不清地睁开眼看刘颖一下,又合上眼,伸手抱住刘颖的脖子,喃一声地叫出一个单音:“妈——”跟着就有两行泪,在他那烧得通红的小脸上滚落着。 第十五章 蒙团勐 第十五章 蒙团勐(1) 拂晓前天最黑的时候,梅家湾以东10华里一带小丘陵地里,突然枪声大作,蒙团与梅大队打起来了,这是国共两党军队在皖东第一次武力较量,作战规模虽小,而场上的沖搏程度则相当勐烈。 梅大队及四支队两个连统由梅祝陶指挥,在池城连续作战30小时,日军有三四千人,他们只能袭扰敌人,而无力将其驱走,在得悉路东援兵无望时乃撤出战斗,行至家门口突遭桂军伏击。梅大队已有1200人,四支队的那两个红军连共250人,两部实际参战兵力是1150人,这一带是他们平时练兵场,地方熟,但他们是在无戒备中,中了埋伏。蒙团实力2700人多人,实际参战的2470人,兵力优于他对手一倍多,加以动作敏捷,拼博顽强,占有装备上的优势,预有准备地埋击,照常理,他们是稳操胜券。 枪声一响,梅大队几乎陷入绝境。梅祝陶和石立景各端上一挺轻机枪,率队勐冲桂军阵地一翼,一下子攻占了15座小山头,扎住阵脚。蒙团反应也快,十几分钟内就拉出来七个步兵连勐攻梅大队已得阵地,桂军打仗是闷声不响的,但冲力极勐,仅只20分钟,梅大队刚夺下的阵地全部丢失,梅大队又沖向另一翼,又夺下20几个小山头,分出几十个小群在桂军阵地内乱沖,变成了全场混战。 打着打着天快亮了,梅大队行列里只有一个人在高声大叫:“不中!丢了三十九号太危险,三连的跟上俺,沖他龟孙子!天红啦,地红啦,眼红啦,刀红啦,都他娘的红啦!杀呀!”这是大队副石立景,这位勇敢的河南兵曾和祝娟率滨淮大队与蒙团配合打日军五次,一上战场地就手执一口板刀,唿喊道:“哥儿们,上!刀口有血的是好汉,刀口没血的是孬蛋,跟上俺!沖他龟孙子!” 然后就是“天红啦,地红啦,眼红啦,刀红啦,都他娘的红啦!杀呀!”他那粗犷而富有特色的唿喊声,蒙团都很熟,他来梅大队工作,也去拜望过蒙团,现在他这么一咋唿,那个“三十九号”小山上有百余名广西兵弃阵而逃,一面喊叫: “糟了,这是梅大队,误会啦,丢那妈的!” “原来说配合梅大队打日本仔的,怎么搞的啰!” “弟兄们!莫打罗,误会啦!”…… 天色微明,战场西沿一座小山上,着便服的邱光对三蒙说:“搞得很不理想,诸位,怎么搞的啦?我现在就去准备政治方面交涉,你们到梅家湾去,占几小时就走,看看共方反应。”说罢带上他的随从他乘马跑走。 战场冷却,人声代替枪声,广西兵喊误会,梅大队喊话揭露倒退势力阴谋,由枪战变成了语言战,因为喊话的人多,嗓音都高,吵得满场哇哇叫。 蒙高佬急了:“这样吵下去,全团要瓦解的!” 蒙杰有气无力地问:“李总司令可晓得令天的事?” 小蒙骂道:“去他妈的李品仙,不是他,邱光敢这么干?廖磊病得快翘辫子啦,姓李的迫不及待地打反共第一枪,只是向某人表功,抢安徽省主席做的。” 大蒙又是有气无力训斥弟弟:“守点分寸啦!” 第97页 蒙高佬道:“採取措施,这样我们拖不起。” 大蒙道:“你已经在指挥了嘛,即敢打,何惧拖?” 蒙高佬声辩:“是邱处长亲自指挥的,怎能说我指挥的?你死活不开口,为了我们三个人的脑袋,我只好发点补充号令,怎么搞的,杰兄,你是个最擅长于指挥逆袭的人,今天一招也没。” 大蒙双手抱头:“我们打人家伏击,还逆袭哪个?” “如此一个主力团被梅家兵打成这样,要丧失桂军声誉的!”蒙高佬吼起来了。 “梅家打日本,我们打梅家,还有什么声誉可言!”小蒙也吼开了。 “你是全集团军最强的团长,”一向圆滑的蒙高佬喊得嗓子变了音,“往日果敢精神哪里去了!要立刻採取行动,摆脱困境,杰兄,团长阁下!” “你是最重信义的人。哥!”小蒙沖大蒙耳朵嚷,“你要把名字和耻辱连在一起,让人永远唾骂么?” 蒙杰像掉了魂,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抱头,一语不发,营长和连长们相继跑来,问今天的事到底怎么搞的,因为营长以下都不知道事情内幕,蒙高佬半隐半露地说是邱总指挥临时决定测验一下对方战斗力,梅大队受过陈毅干部训练,四支队两个连是江北共方主力,他们战斗力在全新四军具有代表性……他这么说了,营、连长们也吵开了,蒙团同梅家关系这样深,人家打日军返回,遭到这种“误会”,桂军没脸见人啦。 正吵着,梅祝陶那高亢声音传来了:“三蒙啊!桂军在倒退,路人皆知,可我没想到你们团会打我呀!打了我还不算,也打了我过路友军新四军部队。我们皖东民军属五战区序列,你们这么一闹,叫我们梅家在叶挺面前怎么说话?你们不讲操守,我不能不讲信用,在共方眼里,我同你们还是一体的哩,为了避免双方士兵流血,我们暂时撤走,怎样善后,看你们态度,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好了,谢谢你们的误会,再见!” 梅祝陶,魁梧挺拔,乘一匹红色烈马,率大队骑兵排30余骑,在冷却了的战场上驰旋一周,然后向南驰去,那一派威风,便是他的冲突对手也为之折服,甚至自愧弗如而嫉妒,蒙团官兵们又吵又叫起来,蒙高佬吼道: “不许闹!分片负责,展开搜索,梅祝陶走了,他的兵走不了,但要注意,不许任意伤人,不许污辱俘虏。” 广西兵们靠多年养成的绝对服从习惯,纪律森严,令出如山,一经展开搜索,又闷声不响地钻青纱帐,半个小时过去了,连个人影也没有,人家早撤走敢,广西兵们相顾愕然,他们一向自认为是世界上最敏捷的军队,梅大队1000多人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撤走,竟然没发现。 太阳出山了,广西兵一群群挤立在各个小山上,每人都被露水打湿了半截身。他们往日是“钢中之钢”,现在情绪都很懊恼,也很混乱,军官们不待通知都跑来找团长,而蒙杰生命似乎停止了,谁问话他也不应。 蒙杰这个人,做个团长,无论是资歷、才干和战功,在桂军里都是冒尖者。他平素极重信义,也很廉洁,能把部下团结在一起,祸福与共。讲民族意识,他有,还自认为极爱国的爱国军人。然而,他精神世界里有个东西在拖腿,那就是“大广西主义”,他所以盲从邱光乱令,深因就在于此,他这个人宁可忍受任何痛苦,也不愿在桂军里由他破例抗命。当着伏击枪声打响,蒙、梅两家的亲密关系又成了主要东西,搅得他头晕脑胀,失去了思索能力。现在,池城同胞在受难,梅大队打日军,他的队伍打梅大队……丢那妈!有道地缝就好了,老子一头钻进去! 本团侦探排长带三名侦探,都骑快马从池城那边侦察回来了,日军在池城无恶不作,老乡们对蒙团怨恨极了,说这样的国军还不如没有,吃民众的粮,丢国家的脸。 这些消息激得官兵们吵翻了天,一起涌到三蒙面前,喊着打回去,就是全团战死,也要争回这口气。 侦探们带回四幅大 漫画和一张日军贴的露天布告,就更刺激人了,漫画全是民众所作,侦探们从某村墙上揭来的,第一幅画着蒙杰在民众大会上讲话,口吐七字:“本军为抗日而来。”在画像脚下有两行小字:“在日寇面前闻风而遁,70天连逃七次,创世界记录。”第二幅是小蒙唱《五路军军歌6》,口吐一句 歌词:“五路军不失国家一寸土地。”画作者註上一名:“一失就是千里。”第三幅,画蒙高佬募捐,嘴里说:“本团战斗力强,抗日最坚决!”画作者註:“脚底抹油,旱地滑冰,逃跑如飞。”第四幅画左上角有一日军头像暗影,画面是蒙团狼狈逃跑,“三蒙”都跑得丢了帽子,喊着同一句话:“本团从地球那边打回来”……露布是驻浦口日军独立混成旅团指军官山内勇夫少将“致三蒙公开信”,讲了许多客气话,说是“闻知三蒙部队乃支那之精锐,专程拜访,八次未遇,憾甚!”这类文告,客气话越多,污辱性也越大,连蒙高佬也气得火冒三丈,喊着打回池城,与日军一见高低。 漫画和露布在官兵中传看着,全团简真炸了,大部分人哭闹起来,说再不打日军,他们就要集体自杀,小蒙一跳三尺高,大喊道:“弟兄们,拼了吧!” 第98页 “拼啦!!”全体官兵响应着。 大蒙抬起头看看全场,说:“悟子,你到梅家去同燕婶说说,让我们去住一小时,吃了饭就走,不去梅家湾就没执行邱处长命令,我们执行命令打折扣,就没有权力要求下级服从,那就破坏了钢军钢的纪律。” 小蒙不干:“要去你去,我没那么厚的脸!” 蒙杰跳起来,双手揪住弟弟两只耳朵:“你去不去,你去不去!你以为我心里自在么?做人做到这种地步,还有生趣么?你,你也逼我,你……” 蒙高佬把他们兄弟拉开,小蒙又大哭大叫地同大蒙闹:“你在弟弟面前是老虎,在朋友面前是窃贼,在敌人面前是兔子,有这样的哥,还不如死了好!” “哥揍你!”大蒙又要打小蒙,被营长们拉住了,他跌坐在草丛里,两拳同时捶打自己脑袋。 “冷静啦,杰兄!”蒙高佬抓住大蒙双手。 蒙杰镇静一下,对蒙高佬说:“我意已决,请勿多言。假如你老弟还看得起我这个同姓朋友,请受我三条安排,第一,本团是所谓钢军模范,大官子弟从军校出来都爱来这里镀金,给我造成莫大负担。现在还有40名当代贵胄,请你马上把他们统统带走,希望他们家长体谅我的苦衷;第二,你在三天后再去见邱处长,告诉他,我所要做的都是为全桂军声誉,不是为我个人;第三,请你尽快同师作战处长联繫上,我同他私交不坏,求他帮个忙,给德公(李宗仁)发个电报,该说些什么,由他酌定。” 蒙高佬像是受到沉重一击,嘴巴越张越大,人已轻微发抖。蒙杰瞪着两只大眼睛,牙齿错得发出响声。小蒙号哭着乱骂,骂国家政治紊乱,骂最当局权贵们。 士兵们不吵了,都围拢来看三蒙的三副不同模样。 蒙杰起立向营长们敬礼:“诸位,我们共事有年,情如手足,今天,蒙杰到了需要朋友支持的时候了!” 营长们扑通一下全跪在大蒙面前,一同器唿道:“请团座相信我们,果断採取行动吧!” 连、排长也全体跪下:“我们决心跟团长行动!!” 蒙杰向全场举手一礼:“我对不住三桂父老,一块坚钢在我手里污损如斯,我还有何面目立足于军界!” 士兵们一同跪下捶胸大哭:“我们跟团长走!!!” 两三千人的哭声和喊声,在小山群里引起回音很大,远听去只是哇——哇——!!! 蒙团开往梅家湾,梅家湾人倒是接待他们了。然而,那接待方式,真叫客人受不了,先是一群小孩排列在东门外,看样全是小学生,也不像是预有组织的,他们拍手唱着一首新编的歌谣,那就算“欢迎辞”:“呲嗵,呲嗵,如此钢军,昨天打日本,今天变了心,池城不敢去,暗伤自己人;呲嗵,呲嗵,欢迎三蒙,自家想一想,做了啥事情,鬼子好高兴,百姓伤了心;呲嗵,呲嗵……” 副官上前制止小孩唱歌谣,蒙杰道:“让他们唱吧,这首歌谣不错,大家都要听听。” 副官哭了:“这会瓦解军心的!冤死人啦,不是我们不打日本仔,是上头不让打,哪个有粉不往自家脸上搽。” 蒙杰苦皱着脸:“物极必反,也许这样会巩固军心。告诉大家,不管民众讲些什么都不要辩白,越辩越糟。” 街上居民很平静,既无欢迎表示,也无嘲骂话语,男女老幼都拥立在各自家门口,无表情地看兵。蒙杰觉得这些无表情地面孔,比放泼地叫骂,更叫人难受,那一双双无表情的眼睛,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暗嘆一声,低头走路,实在没勇气和这些熟悉的梅家湾人打招唿。 “蒙团长!”双枪李三,现任的本地乡长,囊着鼻子迎过来,蒙杰和这位粗犷豪放的双枪李三曾经多次交流射击经验,也算是朋友,而今天……他鼓起勇气走过去,握住李三的李,只挣出两句话: “对不住梅家,对不住贵地父老!” “事情过去了。”李三把吊上去的鼻子放下来,“你们全团的早饭,抗联会都预备了,不用再多说什么,以后把枪口掉个方向就是。” “李乡长,这真是一场误会,一切由我蒙杰负责,我要当面向梅伯母谢罪。” “去吧,她在家等你。” 蒙杰请李三带他的副官安排队伍住宿,他只带一名卫士向梅家走去,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索性让兇狠的燕老太婆痛骂一顿,也比看老乡们无言冰脸要好受些。 方才在阵地上,蒙高佬带走了40名中、少尉,照士兵们说法,统是新贵族。之后,大蒙还是强制小蒙去了梅家,让他在梅家只能说误会,不许说出邱光。小蒙不肯代人受过,大蒙解释说:“我承担责任,只是一个团的事情,说出邱处长就扯上了全集团军,那就成了大纠纷。”小蒙说:“你又要维持广西大团体,又要护自己面子,怎能两全?”大蒙吼道:“只许你按我交代的讲!我宁可让燕婶打耳光,也不能把全军拖进漩窝,桂军所以能称钢军,就是大家都能维持团体,不然就是稻草军。” 小蒙去了,不多一会他的勤务兵就骑马跑回,向大蒙报告,说小蒙到了梅家怎么也说不清话,一着急拨抢自杀,燕老太婆动作快,打落了他的手枪,但已开了一响,在腰侧划开一条伤口,若不是燕婶出手如风,小蒙此时已魂返广西了。大蒙赞赏弟弟未露“天机”又痛惜弟弟伤创,他就这一个弟弟,尚未婚配…… 第99页 大蒙走进一条空巷,听到近旁大院里抗联会干部在向群众解释接待蒙团的理由。那干部说,70天内日军进犯池城八次,前七次都是试探桂军反应的,现下这次就是抢粮,桂军摸不准日军企图,又怕新四军过来打走日军,占上池城;所以他们把在津浦路东与韩军打仗的513旅匆忙调回淮南线西,巩固他基本地盘,在定远、凤阳一带的三个主力团,主要任务是恢復桂方的地方政治,限制新四军活动。 驻皖桂军在日益倒退,上层争权倾轧,这些,梅家全知道,但没料到会用蒙团打梅大队。蒙团官兵是爱国的,应当推动他们继续抗战,内乱只对日寇有利…… 蒙杰听到这里嘆口气,暗恨邱光不该搞这场“误会”,得罪了皖人,损了桂军自己身价。 梅家厅堂里,祝陶夫人皱淑英伏在桌上哭,燕婶在劝说着,大蒙进来敬个礼,叫声代妈、代嫂好,便站着等骂,燕婶没骂他,叫来通信员,交代说:“带蒙团长去后院洗漱,桂军最讲究仪表,团长闹得一身泥,像个啥?” “代妈,都是我不好,一切由我负责。”大蒙不明白燕婶意图,慌乱地自责着。 “去洗漱,再看看悟子,回来吃饭。” “代妈,我可什么也吃不下啦!” 燕婶态度很和蔼:“你已经成了当事人,今儿场面上的事少不了,不吃好饭怎么应付?” 皱淑英抹去泪看着大蒙,脸上挤出一层哭后的苦笑:“兄弟,凭咱们两家交情,谁有难都得共同承担。” 她婆媳俩的话虽无恶意,也闹得大蒙心乱如麻,稀里煳涂来到梅家后院,洗漱一下,去厢房看弟弟。小蒙的伤不太重,已经作了包扎处理,躺在竹床上。兄弟相见,抱头大哭起来。哭一阵,大蒙放下弟弟,翁声说:“悟子,要制痛制泪,勿忘吾侪是军人,不能在外人面前流泪。” “我们是中国人!”小蒙激忿地挥动手臂。 “环境复杂,每一步棋看十遍才敢落子。” “你并没把棋走活呀!” “好了,政治上的事你不懂,相信哥是个正直军人吧,吃了早饭,雇一副担架,你坐上,走。我同大家商量了,每个单位抽一名军官,十几个士兵,合起来有700多人,为本团后梯队,你带他们单独行动。你要记住,不,你要向哥起誓,不许靠拢团前梯队,不许带他们投罗炳辉!” “为什么要我起这样的誓?” “为钢军大团体,也为哥的声誉。” 大蒙说来说去带是为桂军团体和他个人名望,一定要做到两全其美,小蒙认为他哥煳涂,因为受了伤,也无力争辩。大蒙也认为弟弟煳涂,但又疼爱弟弱点,安慰几句便退出来,重回梅家厅堂,厅堂里只燕婶一个在,和颜悦色,无丝毫怒气,大蒙倒心安一些,坐下来陪燕婶吃茶叙话,燕婶闲话数语,便说笑般的问: “今儿早上祝陶使的招数,你看懂了没有?” “没看懂,真把我们搞得手忙脚乱,好在当时天没亮,双方都是盲射,所以伤损都不大。”蒙杰诚实地说。 “记得今年春上你问祝陶,新四军教官教了些啥招数,我说小心伤猫虎呀!那是当笑话说的,没想到成了事实上,你的队伍今儿真开了枪,哈哈!” “代妈,相信小侄不会做伤猫的老虎。今天的事真是阴差阳错,不过军人求知慾是是无止境的,我很想了解梅大队今天能迅速由被动变为主动的原因。” “其实挺简单,灵活加勇毅。” “我们桂军最讲究灵活和勇毅。” “广西军比蒋嫡系部队强,比新四军还差得远。” “是么?” 这么谈下去,大蒙情绪安定了,原先编造的一套“误会”原因又想起来了,没等他撒谎,街上又传来小孩唱歌谣:“呲通,呲通……”跟着就是镇上打锣人在传谕老乡们接待蒙团。大蒙也认识那打锣人,他经常敲锣传布公告,声调随着所传布的内容变,总是用一种别具风味的唱腔在喊,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轻松欢快,时而怨忿唿号。然而,今天打锣人是在痛哭着喊的,因为在哭,喊的内容也因口齿不清而难辨,重听几次才能辨清他喊些什么样。锣声在街上响,哐,哐哐,打锣人哭叫道:“大家听着!鬼子为我蒙团才占池城,马上要来梅家湾,让蒙团吃好,打也有劲,逃也更快哎,”哐哐哐!! 蒙杰面红耳赤,谎话全忘了,燕婶叫传来李三,责问道:“已经做了工作,街上怎么还有这种事?” 李三说:“不能急,燕婶,老乡们情绪太大。” 燕婶发怒地问:“李三吶!你也是区抗联会委员,会章上写得明白。不分党派,抗日一家,不计私怨,救国第一……你以为我心里舒坦,不想骂大蒙一顿?不行,推动桂军抗战,对国家有利,今儿这场兵祸也不是蒙团的罪过,更不是梅家湾的事,你都不懂!” 李三掉头就跑:“你老放心,我马上做工作稳住大家情绪,贯彻抗联会决定。” 蒙主嘆口气:“都怪小侄不好。” 燕婶也嘆口气:“别代人受过,出头充好汉啦,这场乱了你担待不了,也不是你的事。桂军纪律严格,动一个团邱光会不知道,他这东线指挥就该砍头了!咱们梅家民军番号是五战区明令发表的,邱光跟李品仙捣什么鬼,你当李宗仁不知道?打了梅大队如同打了李宗仁,这里头曲里拐弯的事,你也不清楚。桂军真是钢板一块么,李品仙跟廖胖子合心么?维护广西大团体,你起不了多大作用,这事要是闹公开了,李品仙也担当不起!” 第100页 蒙杰慌了:“代妈,这……” “这说的是梅大队,还有新四军呢?孩子,别看那只是两个连,到底是两党军队开了火,理在人家那边,李宗仁也抗不住,得由委员长向 周恩来道歉。” “哎呀!代妈……” “你小子大概还迷信军人不问政治那套鬼话,也该醒醒啦。你现在后怕,为难,哪里知道我的难处。一来你哥俩也是我梅家孩子,你们的事我不能不管;二来共方朋友都把你大伯当成李宗仁在皖东的代表,今儿邱光来这么一下子,人家会怎样看待你大伯,又怎样看待李宗仁?李宗仁声名都不顾了,还有啥广西团体荣誉!” “这可怎么好!”大蒙吓坏了。 “我全担下了,谁让我是你婶的呢!” “这样大的政治纠纷,你老如何担得?” “我用抗联会和我个人名义给叶挺、罗炳辉去了信,把家里事安顿一下,我再亲自去见他二位。” “你老认识叶、罗二将军?” 燕婶带点自傲神气说:“民国12年,中山先生在广州成立大元帅府,就是南方革命政府,那时候叶挺就是中山先生的上校卫队长,罗炳辉是拱卫军少校营长,我跟你大伯同他俩挺熟。我去,把蒙团的事兜下来,我不能跟人家说误会,就是去说人情,共产党顾大局,又由我这老婆子出头讲话,叶、罗二位还真不好却我的面子。邱光这小子,我先不理他,等你大伯回来再说。事儿就到此为止吧,你也不用耽心受怕,打起精神来,好好抗战。” 蒙杰睁着两只大眼睛,瞅着燕婶发愣。他可真没想到这位船家女出身的“燕老太婆”在政治上会有这么高的见地,处事会有这么宽的襟怀,社交会有这么大的能量。在折服之余,他又有些惶愧了,因道:“听你老一席言,小侄真是茅塞顿开,受益匪浅。” 燕婶又启发他做一个真正地爱国军人,别把广西团体利益置于国家民族利益上,大蒙唯唯诺诺听着,即便有不贊成地方,他也没说出口,梅家为他化解了一场塌天大祸,他已感激不尽了。由是他想,他所闻所见,都写信告诉邱光,让这位中将大人也清醒清醒。 一副担架抬进厅来,梅大队的副大队长石立景左腿重伤,蒙团军医刚才重作了急救处理,腿上加了夹板,燕婶和大蒙帮着放稳担架,皱淑英端来汤水,用热毛巾给伤员擦汗,燕婶端杯茶递过来,一面关切地问: “立景,伤势怎样?” “婶!”两行热泪在石立景那多的大方脸上滚落着,“俺这条腿怕是不中了,今儿早上,俺起头以为中了鬼子埋伏,全身招数都灵。后来发现是蒙团,俺心里别提多难受了,刀扔了,一愣神,让流弹打中了。” “石老弟!”蒙杰脱帽施礼,“此事一言难尽,我代表桂方向你赔罪。” “不用,哥们,别看我姓石的是大老粗,心里全明白。”石立景擦把脸,喝几口茶,对梅家婆媳说:“婶,嫂子,祝陶哥跟四支队那位教导员让我来传话,这场乱子共牺牲六个人,一边仨。安葬仪式要隆重,广西军死的那仨战士,要同等对待,他们不是真敌人,考虑到蒙团的处境,咱们建议,他们选个下级官在仪式上讲话。” 蒙杰听了,心里真不是味儿,但还能忍住,就是他说的军人制泪了。他又一次向石立景谢罪,递上烟,亲手划火点上,真心实意地说:“石老弟,今天的光讲是讲不清的,设若滨淮大队今天能过来,我想请苏小姐当指挥,我为副,共同进击池城。” 石立景想笑没笑出来,脸倒哭丧得更难看:“俺的哥!滨淮大队真的能过来,苏家大姑娘是个通大情理的人,好说,可是底下工作没三天做不好,人心都是肉做的,今儿早上闹这么一傢伙,谁还敢跟桂军一起打仗?子弹是要人命的,滨淮大队战士全是李支队老弟兄,吃够了‘误会’的苦,这……” 燕婶赶紧打岔:“立景,别说这个,滨淮大队事实过不来,说也是空话。” 大蒙脸红得发紫,镇静一下,问道:“池城敌情怎样?那里老乡骂我骂得很厉害,是么?” 石立景说:“俺是粗人,不会讲话,你住的那家房东大爷一定要我捎句话给你。” “但讲无妨。”蒙杰又递支烟给石立景。 “那家大爷是个老举人,说跟你交错不赖,”石立景说,“他全家11口人让鬼子杀了10口,他还相信你能打回去,救同胞。俺前儿夜里打进池城,他以为是蒙团,还高兴哩,后来他看到我,问蒙团可来了?我这人没心眼,就实说蒙团不知在哪,俺也找不着。那老举人哭了,让我一定捎句话给你,说他活到八十三岁就看错了一个人,死了不闭眼。我也没防他出事,他一头撞在石柱上,一下就碰死了,俩眼全睁着。” 嘭,蒙杰一跺脚,咣的一下人也栽倒了。 阴沉沉地午后,不大的西北风捲起一股股尘土和各类草屑,嗖嗖飒飒地旋转着,散落着。池城一带已是十室九空,一派凄凉,在这云低光晦天气里,益发显得幽森可怖,似乎天在下沉,没东西支撑他了。 第101页 镇东3000米左右,日本兵从四面八方田野里汇拢来,集合,排队,从公路上开往池城,为什么要这么罗唆,下午又干什么?那是指挥官们的事,士兵只有一个自由,不受限制地唿吸空气。 日军独立混成旅团与步兵旅团不一样,编制也不尽相同,一般无联队一级建制,直辖若干大队,旅直属队也小,平均每旅团5000到6000人不等,山内旅团组建不到百日,直属五个步兵大队,驻浦口一带,到池城来是“出差”,现在第1大队和旅属骑兵中队在铁路上监运由他们抢去的粮食,另四个步兵大队和骑兵小队,外加配属的六辆超轻型坦克,共4600余人,全在这里。他们排成四路纵队,唱着军歌,耀武扬威地开进,好像在受阅,谁阅他们呢?只有被他们惨杀的中国平民尸体,零乱地散布在田野里,可怕地腐烂着。 从东边开来一辆吉普车,司机旁首位上坐一位陆军少将,长相无甚特别处,无非是稍矮些,略胖些,独熘鬍子和尚头,肤色微黑些,这正是天保与郭渭川讲过的山内勇夫旅团长。这傢伙杀人如麻,却又爱看闲书,爱发伪善议论。他是到铁路上同小原的华人老婆薛倩如结算粮帐的,虽然发了一笔财,和小原谈得不愉快,现在还不高兴哩。小原对他说,下午四点整,300辆卡车准时到达池城,把他的队伍接回,还回浦口去驻防,他要求打仗,小原不允许: “阁下,你也明白,这次抢粮是应急,派遣军总部只许你的队伍活动五天。因为池城通公路,运输方便,距铁路仅25公里,你的任务提前完成,下午可以返回。” 山内不耐烦:“本人是正当军人,只希望痛痛快快打一仗,不愿坐办公室听电话铃。” 小原通报说:“昨天桂军蒙团与共军发生了激烈地武力冲突,双方损伤都大,共军必将採取报復行动,中国的另一个内乱角斗场已经拉开帷幕,此为吾人所需求者。” 山内的独熘鬍子翘起来:“我是为圣战而来支那,没兴趣管支那人派战,我只要消灭他们。” “阁下此行,逐杀支那人已经数千,收穫不小,该止步了。” “你又不是没有看到,那些都不是军队,我还没过隐呢!” 小原也不耐烦了:“皇军在准备攻取长沙,后方机动兵力几乎是零,我绝不许你另开战场!” 山内还要声辩,薛倩如塞一张支票过去,跟着就是提前开饭,美酒佳肴,闹得他晕忽忽的坐上车来赶队伍。本来他对小原一向恭顺,自从当上了将军,就常和小原抬扛,尽管大的行动他还得服从小原。 旅团的先头部队距池城还有800米,山内赶到。一位年不到30,长相不难看,也没鬍子的中佐,发号令要部队原地停止,中佐名叫多田永吉,是旅团参谋长,他报告说: “小原将军用无线电传示,令吾旅团勿用再进池城,立刻掉头向东,边走边等他派车队来接。他已获得情报,蒙团自己向我迎来,他要我旅团避免此战。” “岂有此理!”山内晃晃肉脑袋,“兵不厌敌,虎不厌肉,袁掌柜怎么连这一层也煳涂了?” “阁下,”多田又报告道:“本旅团谍探侦知,蒙团昨日下午已进至池城西北七公里一带,隐蔽宿营,前梯队约两千人,实际参战者可能达1700人,蒙杰上校带队,装备完善,弹药充足。刻下彼已提前发饷,酒足饭饱,这是支那军队临战之常兆。” “好极了!”山内松开独熘鬍子笑了。 “这股支那军,心理反常,吾人当戒之乎?” “支(那)军就是支军,心理反常是向民人骗钱的。” 多田又问:“阁下决心一战,需否转入临战队势?” 山内烦躁地一伸短脖子:“跟支那人打仗,何苦自找麻烦?吾世界最强之帝国皇军,与弱者战,需示以大仁大度,裨使彼败而后服。坦克统统伪装起来,当心吓得支那军远逃。只用第二大队接火,余者观战,派出骑兵小队诱敌。就这些,执行吧。” 多田虽然不乐意这样干,还是执行将军命令了。他发完号令,请将军乘车进镇,山内的怪毛病又来了,他在战时最讨厌坐车行令,认为那样会损害军人武勇气慨,他还习惯于老式指挥方法,乘马舞刀,唿号督阵,再伴以金鼓之声,军号长鸣,那才够威风。 于是将军下车上马,拖一小撮随从进入镇内。 街里没有活人走动,只有一些露尸在腐烂,发臭。山内将军由于临战兴奋,脑袋不晕了,对着那些腐尸又大发感慨:“可怜的中国人,亲友与领里暴亡,都不知道收敛,多么不幸!要把他们提高到大日本今日之文明,吾人还要费大力气啦!”其实这些尸体全是他制造的。 他爱这么唠叨,照例无人附和,随着多田穿过一条小街,北行百余米,登上一座独立小高地。这小高地高不过20米,原先有庙,树也多,四天前就是山内旅团有炮火把庙宇夷平,树木拔光,10余名和尚尸骨无存,现时只是个光秃秃的小山包。上了小山,一行下马,不待将军吩咐,副官就叫挂旗。旗,一米见方的一面彩霞太阳旗,在这小秃山上随风摆动着。这面旗,是他升了将军之后精心制作的,其实无甚意义,而在他看来,这就是他的门面,他的世袭候爷标志,甚而至于就是他武勇、常胜的象徵。他自命不凡的山内将军,立于旗下,举起望远镜。 第102页 这镇子是东西长街,被一条大河一切为二,河东是主街区,约500余户,河西有300户,有农有商。因为公路穿街而过,街面是扩宽了的,刚被日军炮火炸毁了一些房舍。 那条南北大河在此处宽约150米,大汛期尚未到来,只在中流有一道水线,宽不到30米,深不过膝之下,河滩是硬底,两岸是缓坡土堤。河上的公路桥是中国式的石拱桥,连结着东西两街和两端公路。 这样的河,对军队行动,无任何影响。 “他1700人,我4600人,全军对垒会降低皇军身价。”山内忽又起了这么个怪念头,当即传令,除第二大队和骑兵小队执行原任务,其余部队统到街东去,严禁喧嚣,因为“支军最怕日本人声音”。 10分钟后,镇上鸦鹊无声,骑兵小队扑上大桥。 山内还耽心诱不来对手,他的望远镜报警了,西街的西口,出现了中国兵的身影,大约30多人,钢盔上都有青天白日徽志。山内可算是松了一口气,挺高兴,好极了,今天总可以听到来自对面枪声,老跟平民“作战”,实在扫兴。 骑兵小队发现对方以后便一同拔出马刀,吼叫着向前沖。那30几个中国兵动作非常敏捷、勇敢,竟迎着日军冲来,山内喜出望外地问多田:“来的真是三蒙部队么?” 多田答道:“是的,阁下,附近无其他支军。” 山内道:“多田,传示骑兵小队,不要杀光他们,那会破坏我诱敌计划,明白么?” 桂军突然开火,那30几个“下贱的支那人”,射击技术很高,机、步枪都在行进间发射,只15秒钟,日军骑兵小队,仅一匹空身马扭头逃回,余者无分人马全部倒毙死在桥面上。那30几个中国兵占据河西岸,用火力掩护他们后续部队上来。不用山内担心了,蒙团前梯队实际参战的1600余人,潮涌而至,进入了池城西街。 山内在称赞他的对手:“他们动作不坏,唔,接近吾国初级预备役训练水准了。唔,装备也不错,就是钢盔太大,还是欧战老式样,落后啦,可怜的支那人。” 多田很懊恼:“骑兵小队全体玉碎啦!” 山内向大桥上死人死马敬礼:“我的勇士们!你们为大东亚圣战尽了职守,帝国会录下你们的英名!” “加兵吧?阁下。”多田提醒说。 “一个大队都太多,明白么?”山内信心十足。 山内的第二大队人数一千挂零,在东岸忙碌着,他们果然训练有素,仅只20分钟就准备就绪。小高地上山内的令旗在挥动,第二大队两门曲射炮和两门步兵炮,16挺重机关枪同时开火,压制西街。两个步兵中队跃入河槽滩地,各成二线,端着上刺刀的步枪,步伐整齐地向对岸走去;以大桥为界,一边一个中队,经过多田核实的冲锋官兵共为374人,纯步兵。374名日本人,从指挥官到士兵全是青年,也全是普通人,具有人类共有理性和一般生理功能,尽管经过严格训练,也没炼到刀枪不入程度。但他们枪膛里都没压子弹,表情也轻松,准备去杀个痛快,到那时他们就会突然变成一群勐兽,待到把刺杀对象杀绝,才会发出一阵疯笑,于是结束一场嗜血开心。每当入睡时,他们中的一些人也许会梦到,今天又杀中国人了,干嘛呢? 他们越过了水线,向西岸接近,东岸火力也以最大能量支援他们。然而却怪,西街不开枪,不喊叫,静得好像没人,不知怎么回事。距西岸还有60米光景,指挥官们拔出战刀,照他们习惯,一起吼叫着冲过去。 西街开火了!大约有上百具掷弹筒,百余挺轻机枪,30余挺桂军特有的丹麦造重机枪,20几门迫击炮,在横宽800码正面骤然而发,火力非常勐烈,几分钟东岸火力就全哑了。然而桂军火力不打日军步兵,让他们吼着冲进。 日军步兵接近西岸时,广西兵大约有600人左右,闷声不响地唿的一下反冲下来,跟着就是勐烈地拼刺,怪吼,惨号……桂军的勇勐和拼刺的熟练功夫,扑搏的顽强程度,这些东洋兵还是首次遭逢。然而,长年的骄狂心里,把日本兵头脑搞麻木了,对手出得突然,採取各个击破战法,日本却不知道上子弹,就会吼,拼,直到胸膛被刺中,剧痛压出一声惨叫,那便是一个生命完结。 19分钟拼战结事,374名日本官兵,全部被刺死在西岸下的滩地里。桂军仅死伤10余人,他们靠炽盛的火力掩护,背上死伤同伴返回西街。西街没有欢唿,没有喧嚷,射击也停了,又静得好像没人。 日军第一次进击,就这样以完全失败而告级。 15分钟后日军以发动第二次进攻。第2大队少佐大队长本人率他的另两个步兵中队冲锋,总人数410人,走的是老路,战法变了,火力掩护,分波跃进。 西街又是没动静,也不压制日军火力,一任他们冲进。此番日军顺利,爬上了西岸,大喊大叫的攻进西街,不多一会儿,忠心耿耿叫声表明他们前进了100米。到此为止,桂军开始反击,同时重武器火力全部復活,怪样的唿号,说明又发生了大拼杀。然而不到20分钟,日本兵稀哩哗啦溃退出街,桂军紧跟着追杀,一团大乱地向东漫来。从双方服色分辨,日军还有300人光景,桂军不到400人,因为在混打,日军施展不了反手枪,只是纷乱地逃跑。日本兵边逃边吼,广西兵还是一声不响,一直追进东街,占据一片民房,就开始冲杀炸乱中的日军炮兵和重机枪兵,抓住一个刺死一个,一面动手炸毁敌炮和敌重机枪。 第103页 有一个年轻的日军炮兵弹药手,长得蛮漂亮,逃着跌一跤,被广西兵抓住了。他紧张得号叫起来:“我到中国来干什么?我有母亲和未婚妻,她们怎么办!” 他的话广西兵们听不懂,只觉得这个小东洋仔恐惧成这样,也是一件开心事,便一起哈哈大笑,他们的笑声,那日本兵听来,大概也是狞笑,受辱感倒使他安静了。然而,刺刀已经扎入他的心脏,他倒下了,眼角还有泪。 过来一个岁数较大的桂军中士,说“丢那妈!他哭了,这么年轻,不该戳死他。” 山内一切都看得清楚,他要多田组织逆袭,追查退却者责任,随后又为一通感慨:“拼杀应当是对等的,怎么可以杀死被俘者?下贱的支那佬,多么残忍啦!” 广西兵不待日军反扑便已退走。他们撤退不是一窝蜂,是交替掩护,分批后退,待日军反扑来,他们已经返回西街。他们这次追过来,把山内旅团第2大队重武器全部炸毁,重武器兵也大部杀死。山内原说用一个大队都多了,然而,这个大队攻两次折损六成,旅团主力还在街东哩。 日军另三个大队重武器全部拉上来,隔着河与桂军打火力战。日军火力勐,动作熟练,但他们火器太集中,讲究整齐,正规,指挥方法也太陈旧,全由指挥官用指挥刀指射向,狂喊大叫的开枪开炮。桂军重武器分散配置,用“基准火器”提携全局,“基准火器”向哪儿打,同类火器都向哪儿打,射向变换也快。双方隔河对射,东西两街都有些民房中弹起火,两岸都是烟雾瀰漫,打着打着日军火力在明显减弱,因为他们的露天火力阵地不断受到桂军炮弹轰击,他们则破坏桂军那分散配置的火力网,效果不好。 西街也升起一面旗,大小与山内的花旗相仿,是四种颜色的四块小方布拼拢的。那是蒙杰上校的标示旗,仅仅表明团长在此,便于下级找他,并无其他含义。山内以为那也是什么门面象徵,便传示别向那儿打炮,因为对方也未向他的花旗打炮。仅此一端,山内对他的对手满意,互不干扰对方指挥,是文明的表现。他这个人爱胡说八道,不等于人也煳涂,事实在警告他,险局在即。继续打火力仗,最多半小时,他的重器就会全部完结,如果对方投入优势后备兵力,那…… 300辆卡车开来,山内旅团第1大队也为护车队而全体到达。小原又有什么命令,多田未告诉山内,讲了也没用,他只能按山内口授命令,全旅团投入战斗。 第4和第5大队从两侧迂迴桂军,尽管受到火力拦阻,尸体倒下不少,还是漫过去了。随后他们就从西北和西南两面进攻西街,但攻进去就被打出来,攻三次败三次,形成对峙。日本人也觉得奇怪,对方即无深沟,也无高垒,他们吼得再凶也沖不进去。 第3大队由六辆坦克引导从正面进攻。这种小坦克仅有四吨半,没多大威力,因为蒙团没有反坦克武器,小坦克们倒威风了一阵子,引导800多步兵冲进了西街。忽然一阵连声闷响,山内看到了第3大队指挥官旗语报告:对方用人绑大量手榴弹,坦克全部被炸毁。这些支那人凶野得不可思议,本大队被迫后退…… “都是蠢猪!”山内跑下小山,“以集中炮火打掉他精神旗!中国人是旗倒军心散,打他的旗!” 日军连发几十炮,蒙杰那面旗还在迎风招展。桂军一排炮弹落在小高地上,山内的花旗立刻炸得稀烂漫,守在旗下的一名军曹和两名讯号兵,全被炸得粉身碎骨。 “吧嘎!”山内暴跳起来。到了这般时候,他的武德大度之类便扯淡,他耍赖了,也要拼命了。他亲率第1大队冲锋,要多田把全旅团重武器兵加第2大队残部合併,共千余人,随便他一起沖。日本军官的确有点蛮勇,将军在紧张时也能冲锋,山内将军举着战刀,边沖边叫鼓动口号,最后是天皇万岁万万岁…… 日军四面围攻,蒙团分头迎战,力量分散,阵地终于被突破。战到此时,蒙团已有一定伤亡,日军一下涌进来4000多人,形势相当危急了。然而,他们仍在沉着应战,并无退却或突围迹象。 山内进入西街不久,忽觉腰两侧像马蜂蛰了一样,两只裤管里“温水”在流。军医官把将军拖进民房检伤,大概是对方机枪扫射的自然散布,山内腰两侧各穿通一个弹洞,假如弹着点偏几寸,他今生就再也不用发那些伪善的感慨了。他交代多田,一定要活捉蒙上校,他要弄明白桂军作战秘诀是什么,他没和桂军打过仗,不了解对方特点,加以骄狂自大,判断失误,吃了大亏。 广西军在村镇与敌遭遇时,只要15分钟内不受过勐冲击,就可以形成新的防守体系,再攻他就困难了;如有一小时对峙时间,防御设施就会具有相当坚固程度,他们开射孔,做工事都有一套特殊作业方法,既快又好。 战斗在继续着,在西街这片约莫10公顷范围内,山内旅团对着已处于绝对劣势的蒙团攻击,但他们每占领一道院落,甚至每攻下一间民房,都要付出惨重代价。广西兵不仅守得顽强,小型反击也连续不断,拼搏的野劲绝不在日军之下,伤号也都在战斗,直到战死为止。日军的进击精神受到极大抑制,山内本人也发抖了,他反覆地问老天: 第104页 “怎么回事?怎么可能?怎么可以?这些野蛮的支那佬……” 拼杀战持续了近两小时,战场渐趋于冷却,多田才敢放胆地到街上行走,去找蒙杰上校。 蒙杰那面四色旗还挂在老地方飘摆着。旗下,蒙杰上校倚着一株老柏树,满身血污的闭着眼睛。多田走到近前,先向蒙杰敬礼,再通过翻译官传话: “山内将军向阁下致意,邀请贵指挥官晤谈。” 翻译官是个青年,他哭腔地告诉蒙杰,山内重伤,日军死伤惨重,多田是什么人。他是中国人,敬佩桂军。 蒙杰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睛,但似乎还在微弱的喘息着。 多田通过翻译官问:山内将军很不理解,贵军为什么敢以弱战强?为什么不投降?为什么这么顽强?为什么…… 蒙杰睁开眼来,从眼神看,他创伤过重,生命已到了最后时刻,却清晰说道:“因为我们是广西子弟兵!广西人从来就没有汉奸!!”果然,他的手枪响了,只开了两枪,多田副官被击毙,多田左臂被打穿。蒙杰的枪口对准自己的心脏位置,他枪膛里只剩最后一粒子弹…… 恶战结束了。蒙团前梯队终于覆灭:武器弹药基本战损殆尽,实际参战的官兵一千六百二十四人,全部牺牲,无一人生还或被俘! 多田左手吊在三角巾里,来身山内报告,“阁下,我很痛苦地向您报告以下数字:全旅团参战者5640名,现在250名重伤号已让汽车运走,3000多人照常执勤。皇军不用轻伤这个词语,如果使用支那人的下贱语言,就是轻伤旅团长以下3700人。还有1950人,请阁下宽恕我的无能,不知该用什么字眼表述……” 山内好像才悟出个道理,喘息着说:“本人现在理解袁掌柜了,理解了!记住以后警备铁道,不管支那人哪党哪派军队过路,都要装作没看到,鸣枪阻拦者,处罚。” “今天还要做什么?按阁下大仁大度训示,我亲自还人把三蒙部队尸体、军器统放好了,未取任何东西。” “诚实乃军人之武德,吾人在下级面前表现出不诚实来,下级也会骗我们,那是很危险的。三蒙部队全体成仁,但不能认为他们是失败者,吾人不能欺骗双方英灵。今天仗是打得痛快的,但是,唔,我无须再讲什么了。我要做的可能是痛苦的,为帝国伟业,为皇军步入百胜之途,吾人将忍受吾人所不能忍受者”。 他说得很含混,多田也懂了,将军是要用特殊方式,鼓励他的部下卖命。在今天这场集体生命大决斗中,日本兵勇毅精神逊色于他的对手,这给山内服了一帖很好的清凉剂,倘不是重伤,他定会亲手砍杀几怯阵军官。 西街外野地里,蒙团1624名烈士遗体,由日本兵把他们摆成一个方阵,各类军器和残存的百余匹军马,也都排列得整整齐齐。蒙杰上校遗体由日军的军医官洗过,衣服上尘土都擦净了;他被放在突出位置,安详地仰卧着,他那面四色旗也由日本兵用长杆插在他身旁。旗,还在迎风飘摆,四色旗旁还插着山内那面被炸烂了的花花旗,花花旗低于四色旗尺许光景,这是山内表示尊敬对方。 在场日军有3500人左右,其实全是伤号,但谁也不承认受了伤,那是怕活着被火化。山内要举行隆重仪式向蒙团致敬,多田藉口行动在即,只举行个举枪礼完事。多田这人很油滑,也很会笼络人心,他知道没几个人还能做弯腰动作,出口令鞠躬,就要当场现形。 轮到山内训话了。他表情沉痛,眼里也真的含着泪,不知是哭他人,还是哭自己。按他老习惯,该有很长的一通罗嗦话,但伤痛剥夺了他这样做的可能。他用指挥刀指着蒙团烈士尸场,伸脖子鼓鼓劲儿,只喊出来几句话:“太阳神子孙们!你们,天皇陛下之忠贞勇士们!记住,他们,才叫作军队!” 此类伪善活报剧,日军在侵华战争期间不知演了多少回,直至抗战胜利后许多年,还有些煳涂的中国人以为日军崇敬对手,诚实。果真这样么? 南京保卫战最后一天,紫金山下有一名勇敢的中国的兵,接连刀噼14个日本兵,曾被日皇封为军神,还立了大碑。然而,南京老百姓被屠杀30余万,军神本人也被杀死了,而且杀得很惨酷,这叫日本人诚实么? 1940年5月随(州)枣(阳)战役, 国民党军第33集团军总司令张自忠将军带千余人与强敌遭遇,奋战中全体牺牲,日军也曾兴行隆重致敬仪式,日方报纸也宣扬张自忠身先士卒,中弹陨躯,如何如何。而事实是那一仗打到最后张将军已经身中两弹,倒地不起,人还活着,是日军冲过去用刺刀扎了许多刀把张将军刺死的。张自忠是个上将,日军并非辨不了他的身份,拿刺刀把人戳死,再举行隆重致敬仪式,这也叫诚实,世界上就没有虚伪了。 日军侵略中国,本身就是强盗行为,所谓诚实,在日军身上是压根儿不存在的。中国被杀害多少平民,经济损失究竟有多大,谁又说得清呢? 再说山内旅团残部撤走,池城还在燃烧着,六辆炸毁的超轻型坦克扔下了,许多年都无人管它。 第十六章 生死恋 第十六章 生死恋(1) “天保,我信神了。”梅老苦恼地说。 第105页 “你老怎么会信神?”天保以为老头说笑话。 “我这趟算是倒霉倒到底啦!”梅老落泪了,“郑大队失败,严支队覆灭,晚了一步丢了苏家圩,再来个滨淮大队远征,马不停蹄赶到家,梅大队又出了事。我的淮河支队计划的破产,沿淮东进任务落空,所谓梅家民军指挥部,也最后拉倒了。蒙团精神受刺激过大,急急忙忙赶来做工作,他们又同日寇一拼了事。仲弘(陈毅)对我寄予很大希望,这样一个失败接着一个失败,怎么向他交待?!” “经得起失败,才是真英雄。”天保宽慰梅老,“这些失败多出于我们意外,还没败到陈毅在赣南捉蛇程度,你老这民军指挥也还没有拉倒。” “唉!”梅老嘆气,“我的任务是沿淮拉一条线,掩护罗炳辉东进和苏南部队北上的。而今,线呢?寸寸断裂!这一连串失败,真要把我这把老骨头撞散了呀!” “跌倒了还可以站起来,况且我们也没有跌倒。”天保鼓励说,“我们先看看现场,你老冷静一下,工作上的事,待会再说。” 他们在蒙团烈士尸场四周走走,都没说语。 他们带滨淮大队一个52骑的骑兵排,今日午后两点才赶到梅家湾,听了简要汇报,梅老、天保和李长山三人换乘三匹马来赶蒙团。走在路上,梅老对天保说: “你能在江南指挥野鸡军剿湖匪,来指挥蒙团同日寇打一仗,便于以后争取他们。” 天保解释说:“我是按陈司令的分析,天下乌鸦的心并不一般黑,黑的并不一是乌鸦,才去忠义救国军帮助工作的。回来我向陈、粟首长写了书面报告,指挥部除奸科长还同我吵一架,他根本不懂得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把阶级斗争庸俗化、绝对化了。” 他们一走一路说,对争取蒙团充满着信心,待他们赶到池城,就是这样一个现场。 从临近青纱帐里跑来一个中年汉子。他认识梅老,递一张纸头过来,又口头说明道:“我姓刘,在浦口大饭店里当掌 厨师傅,上个月山内抓我去给他做菜,这回把我也带来了,山内翻译官是旅日华侨,同我交情不错,在敌人搬尸混乱时候给我这片纸,叫我趁乱跑出去找桂军。” 纸头是从小本子上撕下来的,用铅笔绘一略图,注些拉丁字母和阿拉伯数码。天保看一阵,又问些细节,对这场战斗经过,也就大致搞清楚了。他向梅老解说了略图内容,再对送图人说:“刘师傅,此事务请保密,当心翻译官受害,你今后生活,我们负责安排。” 梅老慰勉刘师傅几句,要他找当地人,然后对天保说:“徐州会战参战部队多,说不上谁家最强,现在看,桂军战斗力可非比一般。”他拍拍顶门,忽然呀的一声,说,“不好!桂军上层虽有内紊,而倒退势力抬头,反象已露。天保看看战斗现场,从军事角度把问题考虑深些,报告叶挺、罗炳辉,组织干部来看这个现场。不是我人老多疑,这次战斗给我的震动可不小,要是让这样一支强军倾全力反共,江北局面将不堪设想。对于此,我们必须有足够警觉,至于对蒙团态度,那是另一回事。” 天保拿上略图,在现场察看了个把小时,回来对梅老说:“蒙团企图还不完全明白,他们侧后设置了战术支点,有撤退准备。那末,为什么不适时转移呢?” 梅老抽完一支烟又接上一支:“这事非急事,现在讲工作。这次受灾范围是一个半区,政府不会主动来管,而群众又迫切需要领导,这里没有新四军,我的原任务事实上泡了汤,不如在这里白手起家,创建一块小根据地。北接梅家弯,南接罗炳辉部队,将来或许大有用场。” 天保贊成说:“我拥护这个设想。我是陈司令派给你的军事助手,我也在这儿拉杆子吧。” 云层化净,天已近晚,小蒙的后梯队会合了前梯队临战时留下的各类后方人员加在一起有1100余人,一同赶来,在尸场旁全体捶胸大哭。梅老和在保都来劝他们,劝一阵,广西兵们不哭了,由一中尉副官派人警戒尸场,搜查战斗遗址。梅老介绍天保与小蒙认识一下,天保递一封信过去:“祝嫚的信,她很好,叫你别为她担心。” 小蒙接去信,又流泪不止:“我对不住嫚子,没能遵守为真理而奋斗的共同誓言。短命的蒙高佬!他死命拍邱光大蛋,想捞官做,派人看住我,我无法把邱光干鬼阴谋通知梅家,灾祸越弄越大。” 天保劝说道:“你是好青年,嫚子不会怪你。” 梅老说:“悟子,稳住队伍,不要再来个走极端。” 小蒙跪下了:“我伯,你让我们全体投叶挺去吧!” 梅老把他拉进一家民房,李长山寻壶茶来,老头同小蒙谈:“你的思想太简单了,现在怎能集体去新四军?你的队伍目前只能和你一道斗邱光,别的还谈不上。” 他们正谈着,那中尉进来,说他带几个人搜找有无遗漏的烈士遗体,却在三处地瓜窖里发现六个带短枪的便衣汉子尸体,搜出四份短笺,三分短笺是邱光笔迹,写在三个不同时间,内容是一样的:“拘押团、营长,各连突围!如不遵令,前梯队按叛军处理……”还有一份短笺是反抗邱光乱令的,用语粗卤:“丢那妈的邱光汉奸!” 第106页 原来这六个傢伙是邱光分三次派来的,他们又是怎么死的呢?中尉说:“我断定,统是我们弟兄气不过,用刺刀戳死的,日本仔没发现他们。” 天保恍然大悟:“明白了!蒙团本是被邱光逼上绝路,打响之后又被堵死了退路,才造成这么大惨剧。可这三次命令蒙团长可知道,反抗信又是谁写的呢?” 中尉道:“无法推敲这些。全团抱定必死决心同日本仔见高低,邱处长再来个落井下石,哪个受得了?!” 小蒙跳脚大骂:“邱光,王八蛋!” 梅老把几份短笺全收进口袋,对在场的人严肃地说:“此事切勿张扬,把那六个特务秘密埋掉,一定要严加守密,当心激成兵变。斗邱光我有办法,地方上事我也有考虑,最要紧是稳住部队。悟子,领天保同你们军官认识一下,他协助你,他指挥过万人部队的,相信他。” 小蒙领天保走了,群众已陆续回来一些,看到这片烈士遗体,也都哭了。本镇小学校长姓王,他跪在蒙杰遗体前哭唿道:“蒙团长!那几幅 漫画是我画的,我误解了你,对不住啊!莫灵若有知,当恕煳涂人,我们皖东老百姓永不会忘记贵团英勇事迹,不会忘记你啊!” 本镇的商会会长,仅存的一位区员,把王校长劝起来,一同来见梅老,简要说说被难经过。梅老听罢,气恼地责备他们为什么不组织援战?他们痛惜地辩解说,因为当地民众根本不相信桂军还会抗日,所以…… 群众越来越多,一些头面人物都来问梅老怎么办。梅老已经考虑好了,便派人分头传令。蒙团那中尉副官持梅老名片乘马去梅家湾传谕,速派30名地方干部连同滨淮大队那个骑兵排,来池城参加善后。梅老特地交待中尉: “天保那匹马是他的宝贝,要骑兵们派专人保护,一同带来,要让它吃好。” 李长山乘马向南去追梅大队,梅老又特地交代:“四支队那两个连不要再来,对外就说是叶军长派他们来侦察蚌埠方面敌情的,完成任务回去了。我这里是梅家民军根据地,不要在外面涂红色,我要整得邱光哭不出好腔来,也要叫李品仙失眠几次,两个混帐!” 那位区员拿上梅老信函,由小蒙派兵护送,去定远城见县长。梅老叮嘱道:“你告诉县长,池城全区和嘉山县西区两个大乡我接管了,多大的困难都由老梅承担,谁要过问这里的事,先拿十万大洋救济费来。” 派走信使,梅老召开一个小会,宣布成立“池城善后委员会”,代行政府职权,取代已被日军消灭的区署。他自任会长,指定委员若干人,分头工作。 群众有人指挥了,把烈士们抬进屋内看管,分头扑灭火灾,收拾家园。蒙团余部千余人全体投入善后活动,他们现在是思想还很混乱,只觉得和民众在一起有意义,这意义是什么,他们现在还回答不了。 天保没参加善后活动,在忙于“拉杆子”。白手起家拉队伍可不容易,公开招兵又怕混进些兵痞子之类,不好打发。他找当地人了解一下,得知本地有大批国军溃兵流落乡间,出雇给富户做长工,多为南京之役逃散来的“民国二十六年度”壮丁,他知道这一年度壮丁“丁质”最好,当长工不当杂八队,说明都是老实人。于是他启用了李支队参谋长旧衔加梅老刚授给他的新衔,“皖东民军指挥部参谋长兼第2团团长”,写一张通告,请人抄写若干份张贴到四乡去,号召那些“丁们”復聚为军,抗日救国。 天黑后不久,梅大队来到池城,梅家弯那批地方干部每人骑一头毛驴随滨淮大队骑兵排一同来到,马兵休息,备战,“驴兵”扔了驴即投入工作。在东街一家大户后厅里,梅老召天保与梅祝陶商量一下,确定梅大队只留一个连机动兵力,余者全部分散做群众工作。天保从梅大队借40名骨干,2000元现钞,搭五个连架子,用大纸在他住处大门口贴上“皖东民军第2团团部”招牌,他就成了架子团长,当地人不认识他,只看这个年轻的团长人品不俗,字也写得漂亮,对他初步印象不坏。 夜晚11点,来兵了,来了1000多人,大部分是当了长工的溃兵,也有少许农家青年。天保让梅大队来的骨干们分头审查,共收留800人,连骨干在内共840人。队伍有了,但一无军服二无枪,生活费还是借来的。天保嘆口重气,面壁而言:“人、枪、款缺一不可,皖南某公,你一个老同志,怎么这样煳涂!” 夜半过后,天保把工作安排了,专调一个兵照看他那匹蒙古马,然后去向梅老报告情况。走到梅老住处院里,看到厅里有一个熟人同梅老说话,这个身架高大,很胖,团脸大眼睛,操一口滇北乡音,声音不是一般洪亮,如同打雷,这是新四军江北副指挥罗炳辉,说话内容是答覆梅老提的问题: “……淮河支队计划撤销,民军指挥部名义不变,你老现在就全力经营这块新区,还是保持灰色面貌。现在更加证明陈毅同志看事看得远,梅家民军领导关系,知道的人很少,要是过早亮底牌,可能早让人家搞掉了。我带来了老八团,原是四支队一个团,不宜久留,派人做群众工作,也用梅大队名义。同意你老不轰走邱光的意见,留这个狗东西虽然有害,我们对付他并不难。叶军长叫我徵求你老意见,从四支队调几个政工干部来,梅大队扩建为三三制大团,民军第一团面貌不改。以后梅团只和江北指挥部领导同志建立工作关系,不同无关的人联繫。小关拉队伍不错,时机掌握得好,这个队伍……” 第107页 “全是徒手壮丁!”天保走进屋敬礼,“夜间不行军礼,很久没见首长了,破例一次”。 胖老罗眼睛笑得细了:“两个月哪能算久?你大概是同那位苏小姐分离长了,脑子里‘久’字太大啰!你不用担心, 八路军有一个主力团到了皖东北,我给115师陈光师长去了电报,要那个主力团去增援小苏。” 天保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担心。我是来向梅老汇报的,首长既来了,就顺便问问指挥关系吧。” “我在筹建新四军第五支队,过几天就开张,很快到津浦路东去。”罗炳辉答覆说,“你小两口队伍名义上是民军第二团,事实上是两个独立大队,都受我指挥。你哩,在江南怎么做,在江北也怎么做,陈毅同志讲过,你小关的作用,别人代替不了。” 天保道:“我准备早些投入战斗,找敌人要给养,光有人,没枪没款还不行。” 老罗嘆口气:“江北部队打仗和发展都不比苏南差,就是没有根据地,连一个村也没有。不搞根据地,部队发展到一定时候,就发展不动喽。” 他们正谈着,小蒙来了,梅老介绍他与老罗认识一下,老罗起身慈爱地拉住小蒙双手,一句示慰的话未说完,小蒙又号啕起来。他们三人都来劝,越劝小蒙哭得越伤心,哭着递一封信给老罗,这是蒙杰上校预先写的,名义上写给梅家小保子,其实就是对共产党讲话,这封遗言信,内容是这样:“復生吾侄,我已经没脸在你面前称叔,也没有勇气给你父亲写信了!道途迷乱,人世纷纭,叔而今痛苦莫名,不知哪条路是对的。然,我坚信歷史总要向前进,今人之所为,需由后人评定是非。你是孩子,未来世界是你们的,你们将来怎样创造歷史,煳涂的蒙叔茫然无知。不过我只希望你们日后给我一个中肯评定,让我长眠而久安,于愿足矣……” “可惜呀!”罗炳辉痛惜嘆息着,把信递给梅老。 梅老看完信也落泪了:“他承认煳涂,说明他已经怀疑以往的信念,这时候就应该在他面前把灯拨亮。我刚才批评了祝陶,当时他们不该走远,等双方情绪都冷下来,抓紧机会做工作,可以避免这个极端行动。” 小蒙哭着说:“我看到了灯,灯光就是不照我。” 梅老劝慰道:“你看到了灯,灯也看到了你,还有个时机问题。天保,你同吾子谈,我和老罗还有事。” 小蒙擦泪,一面说:“我非常敬佩天保君,可我现在迫切需要一个真共产党人引路。” 老罗笑问:“你看我是真共产党员,还是假的?” 小蒙红一下脸:“你是将军,怎能有假?” 老罗道:“好了,天保是我全权代表,相信他吧。” 天保拉起小蒙向外走:“我们找地方谈去,你别问我真假,闻道有先后,我给你解释几个名词总可以称职。再说,咱们俩还是连襟,你该叫我啥呀?” 小蒙破啼为笑了:“我跟姐夫走。” 第二天上午10时,池城镇公路桥下滩地上,天保的队伍站成方队,听参谋长讲训练计划。这位参谋长是新四军老八团调来的,也是个青年,北平人,学生出身,在东北军工作过,来这儿干倒合适。兵都穿上了杂色军服,也有百多杆步枪,都是梅家紧急支援来的;这是梅大队歷次战斗缴获的库存货,枪是老枪,衣是灰、黄、黑全有,很不整齐,就是一副杂八队阵容。 天保穿一身草绿色军官服,佩了中校牌牌,武装带,东洋刀,完全是 国民党军官打份。他站在队前讲话:“诸位弟兄!我们是新建单位,穷得很,但本团主要部分在路东,由我爱人苏小姐统带,很富,以后调剂一下就不穷了,别怕没饭吃。我们是民军序列,国军那些规矩可以不要,你们管蒋委员长叫什么,在我这里都不犯忌。我本人无党无派,新四军和桂军好的东西我们都学,当然不是照搬。你们对我可以随便些,叫我团长、营长都行,叫我小关我也应,我只要你们服从我的命令。” 他的话说得兵们哈哈大笑。 李长山在桥上喊:“桂方代表马上就到,梅老跟罗司令请关团长参加接待!” “别抬了,长山,我就是个新兵营长。”天保答说,“我要开个短会,15分钟后去。” 桂方来人了,连官加兵30余人。他们距池城半里地时,骑马的一同下马,相跟着走来,士兵们牵着马跟在后面百步之外。这批官儿里最大的是个少将,30余岁,中等个子,丰满而不过胖,五官清秀,白净儒雅,不大像军人,倒像文人。他姓谭名岳字汉峰,是桂方48军138师副师长,在广西军里也确实是个文化将军,在战场上也是精明强干的指挥官。跟在他后面的是邱光的外甥副官区亚容、蒙高佬、莫德成。还有一位青年少校,个头不高,面色微黑,他叫张干,外号黑崽,是钢七军长张淦侄子。 他们走到西街口,梅老和罗炳辉迎过去,区副官给双方一一作了介绍。原来谭岳和老罗是熟人,北伐初期谭岳是李宗仁军先头连长,曾和罗炳辉营长一起行动两个月。两人出身经歷不同,当时相处很融洽,在此时此地相逢,两人都很高兴,谭岳叫老罗老营长树清兄,老罗叫他汉峰老弟小谭连长。寒暄过的,谭岳道: 第108页 “光阴似箭,弹指便是一十三年,我们的罗老营长不仅成了名将,也发福得如此这般。” “是蒋委员长让我发胖的。”罗炳辉乐呵呵地说,“在江西,他悬赏要我脑袋,出价八万大洋,我是穷光蛋出身,这多钱怎么花嘛,这不就成了大胖子啦!” “罗老将军还这么爱说笑。”谭岳也笑了,“中国内乱,实在不好,我也反对。所以现在对党派关系,我取超脱态度,刚刻了新图章,改名谭超然。” “我就怕你超然不了!”罗炳辉不笑了,“这次日寇占池城,我第二天才晓得。当时我指挥的部队在含山一带,打电话问邱光怎么办,他说桂军有三个团同敌人全力作战,我信了。直到昨天早上情况还没解除,我把老八团紧急调来过,等我赶到,乱弹琴!这件事我都超然不了,你还往哪里超?还有梅家湾事件,蒙团牺牲这样大,你是桂方将军,连个态度也没得?” “我真不晓得这些事。”谭岳脸上有些不自然,“我住舒城,邱处长急电调我来指挥反扫荡,我昨夜赶到定远前指,一切都已成了过去。现在528旅调回定远城,定远以东由民军同新四军活动,我们负责警戒淮南铁路。” 罗炳辉瞪大眼睛:“淮南铁路上鬼子是秃子头上毛,稀稀拉拉就那么几根,不是你警戒他,是他要警戒你。” 谭岳只好哈哈一笑,来回答老罗的豪爽批评。 梅老伸手作让客状:“此处非谈话之所,到接待处再说。本来,接待汉峰这样高级将领,该贴欢迎标语,池城被糟踏成这样,只好一切从简。” 一行相跟着向东街走,走到桥上,天保队伍已不在桥下,他大概不愿人家看那个不像样军容。街上老百姓仍在忙碌,人来人往,对这群官儿似乎不热情。到了桥上,谭岳问梅老,天保可在这里?梅老问他怎么认识天保的?谭岳说他是在上海抗战时认识天保的,在一起作战40余日,两人关系不错。徐州会战前期,谭岳还是138师412旅旅长,曾两次过淮寻找天保未遇,一直是憾事,天保这年余遭遇,他是从熟人处零星听来的,他为天保不平,说: “这个小关确有不凡之才,也为国家立过殊勛。真没想到他会碰上那多不幸。” 接待处设在街东头一座大庙里,也是梅老临时办公地点,街里住处人家要整修房子。庙的前院有些人在忙着开追悼会的事,也有些乱。一行来到后院正房,有人在这儿侍奉汤水、烟茶,梅老以主人身份要来客分桌而坐,随便些。待到各人面前斟上茶,会抽菸的点上烟,区副官来到梅老与罗炳辉面前,毕恭毕敬地说: “我舅舅在等廖总司令一份什么急电,有关善后诸事,请谭副师长先来听听罗老将军和梅老伯意见。他说他保证听从两位前驱之安排。梅家湾事件,他说真是一场误会,他收到过蒙团长一封信,说燕婶已经把事情包下了,他让我代表他向梅老伯致谢。” 梅老笑道:“我就料定他不会来,所以连夜修復了电话站,好让他的代表及时和他通话。不过我没想到汉峰会来,这事头绪杂乱,你个谭书呆子恐怕还难应付哩。” 谭岳倒坦然一笑:“有树清兄在,我不怕。” 罗炳辉不抽菸,手端茶盏,说道:“梅家湾事件,我和叶军长也收到了梅夫人的信,凡涉及到我军的,我们宽谅了,邱光将军总是我们老朋友嘛。对于是国军内部事务,我们不干预,蒙团前梯队壮烈牺牲,是全民族的光荣,我和老八团代表本党本军参加安葬仪式和追悼会。” “谢谢树清兄的豁达大度。”谭岳起身与老罗握手,然后对梅老说,“共方风波熄了,我们五战区内部的事好说,一切听从你老吩咐就是。” “听我吩咐?”梅老也站起来,表情很严肃。 “邱处长是这样交代的。”谭岳答说。 “那好,这一!”梅老竖起一个指头,“梅家湾事件我不深究,邱处长也不许再干这种煳涂事。” “谢你老,当然不会再有此类难堪事。”谭岳应着。 “这二!”梅老又竖起一个指头,“日寇屡犯池城,你们避而不战,搞得桂军声誉一落千丈。蒙团牺牲重大,当然可惜,可他们为全桂军挽回了面子。这样,整个广西部队都会认为蒙团是桂军的骄傲,蒙杰是三桂英雄,各部队都会为蒙团开追悼会,谁也拦阻不了,也不能拦阻。战前,蒙杰让高佬把大官子弟悉数带出险地,他们家长都是军政两界权要,都会广造舆论,颂扬蒙杰。蒙杰本人是黄埔四期生,他的同学遍布全国,那些黄埔军官也会认为蒙杰是黄埔英雄,舆论份量更重。蒋桂之间,素有夙怨,蒋的为人你知道,某些方面确实是个出类拔萃人物,他会藉此抬高黄埔生地位,抢先厚抚蒙团的。如果,桂军上层就此负上了千钧之荷,再加上广西同胞情绪,我看,德邻(李宗仁)与健生(白崇禧)也不那么好应付这个局面吧?” “这个事情……”谭岳挠头,他大概没想到那么多。 “这三!蒙杰既是民族英雄,为国捐躯,厚抚他的妻儿和弟弟,也是理所当然。 “这四!蒙团前梯队是在池城英勇牺牲的,桂方当局如何善后,安徽人三千万双眼睛都在看着。廖磊的省主席还能不能当得下去,驻皖桂军还能不能住得下去,就看桂方上层对这件事怎么处理了。” 第109页 谭岳重重哺一口气,对区副官说:“你给邱处长打电话请示办法,事情复杂,我当不了这个代表。” 区副官刚站起来,罗炳辉又叮嘱他:“告诉你舅舅,40岁的人了,不能还那么毛手毛脚的。作为老朋友,老实讲,我真为他担心。好了,我不插手你们的事,中午一起到我那里吃饭。”他说罢出庙而去。 梅老又交代区副官:“告诉你舅舅,我不打算轰他走,做事不会做绝,彼此都自爱些吧。” 区副官去了电话站,屋里气氛很沉闷。 罗炳辉出了庙门,天保刚好来到,因道:“小谭让老梅逼得透不过气来了,你去调剂一下空气吧。” 天保笑笑,向后走去。他走进大庙后院,谭岳跑步迎出来 ,抓住天保双手,表情激动: “老弟,一别近两年,你还是老样子。以后慢慢谈,我答应给你写的字,也裱好带了。” 他俩进屋,莫德成也很高兴地迎过来,介绍天保与蒙高佬、张黑崽认识一下,互通“久仰”,然后各各坐下。谭岳给天保斟茶拿烟,一面喊卫士拿字。字,拿来了,一幅中堂配一副对联,展开来看,那一手工整的颜体字,写得很漂亮。中堂是岳飞的“怒髮冲冠”篇,对联是:“但得金戈破虏去,何须马革裹人还。” 天保收下礼物称谢:“副座不以职位参差见弃,天保高攀了。我这几天太累,休息过来写篇功夫字回赠。” 谭岳邀请道:“天保,到412旅当团长去吧。梅老德高望重,从者如云,不乏军事人才。” 天保笑道:“我曾师事陈毅,谭兄无忌否?” 谭岳大方地一笑:“我只要人才,不立党禁。” 梅老半笑半认真地说:“汉峰别挖我墙脚呀!我这个第二团主力在路东,战斗力不比钢军弱。” 这时小蒙进来,没哭,表情当然沉痛。谭岳、莫德成、蒙高佬和张干少校,都围住小蒙说些安慰话,也都流了泪。小蒙对谭岳他们说,多亏梅老和罗司令相助,烈士棺木上午可以备齐,午后,安葬仪式和追悼会同时同场进行。罗司令说要防止敌人破坏,烈士应分散安葬,池城陵园是象徵性的,蒙杰真墓也不放在这里…… 谭岳他们听罢,表示感谢梅老和罗司令,然后请小蒙坐下,大家同坐一桌,讲整编的事。 21集团军补训团3200人已到定远城,清一色的广西人,参加过武汉会战,很有战斗力。邱光要该团团长带300人,加强到当地第12游击纵队,余者连同莫大队、蒙团余部加一个土着营分编为两个团。蒙团保持原阵容,高佬接手团长,另一个团叫安徽保一团,莫德成任团长,任务是警卫“邱指”。蒙高佬和蒙德成都邀小蒙去做中校副团长,莫德成十分热情,蒙高佬冷漠些。小蒙没这个思想准备,一时不好表示什么,张干说: “悟子,我是区副官调来做你帮手的。邱处长要我和区副官陪你在这守陵49天,你在哪团要想到守陵的事。” 天保加上两句:“悟子,老莫是我结拜的四哥,为人真爽,你就在莫团吧。” 小蒙有主意了:“好,我在莫团,就当个营长吧。黑崽也是我在军校时朋友,你要诚心抗日,就在这做营副,还要多管些事,我的社会应酬太多。考虑到弟兄们感情,我这个营要多留些老蒙团战士。” 蒙高佬热情了:“尽你挑,委託黑崽办。” 谭岳以桂方代表名义宣布:“就这么定了。” 他们又接着劝慰小蒙,小蒙不多讲话,示谢而已。 区副官打电话回来了,说邱光感谢梅老和罗老将军支持,梅老所提各项,他完全接受,另给小蒙拨两万大洋优抚费。天有不测风云,邱将军突患“重病”,委託谭副师长主持池城方面挂方事宜,528旅韦旅长率1056团和补训团已向池城开拔,参加蒙团追悼会,追悼会请梅老主持,一切丧葬费用,由省府实报实销…… 梅老听罢,说道:“既是这样,我只好权充主持人了,有两党军队和将军参加,也只有让我这安徽老百姓主持。这儿暂且无事,我们一同去看望蒙团余部吧。” 一行起身向外走,小蒙道:“邱处长真行啊,一下子又进步了,这两万大洋我不要,分五千给池城救灾,另一万五由莫团、关团、新蒙团三家均分,各得五千,作开办费,天保君队伍没武器,我们枪多,你尽管拿。” 天保忙说:“不用,我有武器来源,找日寇要。” 大庙西侧是一片空地,宽约百米,西边就是街区,此刻儿空地上放上许多张大桌,很多人在这儿忙追悼会輓联的事,有人在写,有人在挂,挂好拿到会场去,罗炳辉也在这里,老八团有10余名男女干部在这写輓联,帮着挂輓联。走进人群,小蒙低声对天保说: “大官子弟没几个好东西!区副官是特务,黑崽肯定也是特务,来监视我的。” 天保也低声说:“我同你说了,黑的不一定是乌鸦,别直线地看人看事嘛!” 北面忽然传来一阵马啸,两匹奔马如飞而来,一会儿来到这块空地,马停人下,原来是滨淮大队通信排长带一名通信骑兵,排长向天保面前跑,哭叫道: 第110页 “苏小姐受重伤啦!” 天保脸色突变:“说明白些!” 排队长急得口齿不清:“小苏大队长,上身,两处子弹都取出来了。人,昏迷,过一会叫你名字一次……” 天保声音发抖了:“突围成功了么?” 排长答说:“突围成功了。小姐去了战场,强行统一指挥,闵专员增援部队四面反包围敌人,枪声一响,敌人一乱,我们全冲出去了。小姐带本大队奇袭蚌埠,调动敌人回窜。蚌埠没城墙,戒备也稀松,我们一下打进去了,分散乱打,打了两小时,打下了鬼子旅团部,旅团长跑了,我们缴获两部电台。弄不清打死多少敌人,外出敌人全向蚌埠回援,我们也撤出战斗。半路上跟回窜之敌遭遇,我们把敌人打散了,小姐也受了重伤。现在闵专员带上医生也在三十六套,全力抢救小姐,全大队弟兄都希望你去。铁路上封锁不严,从这里到三十六套直线距离不过一百多里,骑马快走,下午能赶到。” “长山,快把我马牵来!”天保在整武装带,脸色变得煞白,“梅老,我明天准回,队伍由参谋长负责。” “从我这里带些白药去,一定要把小苏抢救过来。”罗炳辉在安慰天保,“你放心去吧,这里事,众人相助。现在不要分什么民军、国军,能抗日就是好军。” “去吧,天保,”谭岳表现得十分热情,“苏小姐是活的穆桂英,她属于全民族,大家都有照顾她的责任。我这里有一位战伤专家,是刚从法国回来的爱国华侨,让他带上药品和抢救器材,同你一起去。” 莫德成急得眼里含泪:“我们李支队那班兄弟姐妹,数你小两口受的灾难大,也数你两个有本事,成就大,赶快抢救她啦!天保,你去,在那边多住几天,你这里的队伍我替你代管,军服、武器都包在我身了。” 在场的人都在宽慰天保,都催他快走。天保听着听着,觉的自己脑袋大起来……苏祝娟,是他第一次看到在战场上拿枪同日寇作战的女学生。从她那里,他才知道什么叫做情和恋,她不仅给了他爱,还给他指了路,没有她,一味蛮干的关小怪哪有今天……我要到她身边去,立刻去! “报告,”梅大队侦察参谋跑来,“鬼子加伪军有两千多人,已经从津浦路出动,向池城来。判断,敌人企图就是扰乱安葬仪式,破坏两党军队的团结行动。” 这消息对在场的来说,算不了什么大事。尚未有人表示什么,梅大队通信班长又骑马跑来,报告说,梅祝陶两小时前接到闵专员求援信,说是韩德勤趁滨淮大队连续作战疲惫,苏小姐重伤,派一个旅准备配合苏祝周夹击闵部。梅祝陶紧急收拢三个连,直去三十六套,指挥滨淮大队援闵去了。现在梅大队只有一个骑兵班在池城,其余部队都分散在农村,一时收不拢,敌人已经出动,没有部队档阵,怎么办…… “乱弹琴!”罗炳辉瞪大两眼,“这点情况有啥子了不起,老八团去把敌人打垮就是了。” 天保道:“不行,罗司令,下午追悼会是两党军队一次意义重大的合作行动,老八团必须全体参加。” 谭岳忙对黑崽说:“你骑快马沿公路迎上528旅,传令韦旅长率1056团跑步向东迎战。” 天保又道:“不行,没有528旅加参加,追悼会就没有主方主力,况且韦旅长也未必肯参战。其中微妙关系,谭副座也未必清楚。广西部队是坚强的,只要毋违初衷,则大有可为,但这不是好心人愿望所能决定的。” 梅老有些着急:“两党队伍都不能动,梅大队余部收不拢,你的队伍初建,谁来阻敌?!” “我!”天保一个“我”字音量并不高,但在此时此地说出来,就显得格外有力。“我的士兵都打过仗,干部都能打,还有52骑铁骑兵。我保证把敌人牵制在铁路线附近,不妨碍下午追悼会就是了。” 小蒙哭了:“苏小姐还在等你哩。” 天保表情很恳切:“我和祝娟自相识以来,就立志把自己交给祖国了。我意已决,请朋友们支持。罗司令白药,谭将军大夫,莫四哥感情,诸位朋友关怀,我一概接受,也不多说了。滨淮大队通信排长带上梅大队骑兵班,护送138师医生马上返回三十六套。告诉祝娟,天保要她尽快恢復健康……”他忽泪流满面。他镇静一会儿,抹去泪,对李长山说: “传我的铁骑兵来,马上出征!要队伍集合,参谋长来和我商量作战行动。” 他说罢再去向138师大夫致谢,组织他们行动,尔后向大队参谋长交代工作。20分钟后,他回来写輓联。 就在大家分头忙碌时候,小蒙抽100名骨干带30挺轻机枪,500支德国造步枪去了关大队,并未告诉天保。 谭岳把莫德成叫到一旁:“我现在任命你为补训团团长,你立刻走马上任,带全团参战去。整编的事,打完仗再说,你的行动不要让邱处长和528旅知道。” 老罗把老八团侦察队长叫来,交谈几句什么,队长跑开。他又把区副官叫来:“再给你舅舅打个电话,把这里的事情告诉他,他是聪明人,晓得怎么做。” 第111页 区副官问:“讲到什么程度呢?” 老罗哺口气:“这里所有的事,他统晓得。不用我细讲了,你就说我说的,他面临严重的敌情压力,只有小关能帮他的忙。要小关帮忙,就要把他当朋友,不能哄小孩。” 天保写好了輓联:“抗暴虏而牺牲功昭日月,斩倭奴以雪恨任在同仁。”然后与在场诸友人一一握别,跨上他的战马,率领那52骑老马兵向东驰去。 “真是一个活的赵子龙”!梅老激动得眼里噙泪。 谭岳道:“上海抗战,我同天保在一起作战多次,他都干得很出色,从那我们才成为朋友。他年轻而知识渊博,兵学造诣很深,是个难得的人才。” 骑兵们去远了,在那股不浓的尘头之下闪耀着许多亮点,那是战士们钢盔上的映光。 第十七章 青春梦 第十七章 青春梦(1) 午后两点刚过,池城以东14公里处,丘陵大洼公路线上,关大队与敌人接火了。来敌是先头部分,不到200人,大部是伪军,日本兵仅30余人,内有尉官2人。 天保站在一座小高地上指挥,没有号官,也没其它通信办法,只有用简单旗语指挥。他用小蓝旗一挥,30挺轻机枪同时开火,只两分钟,来敌大乱,他再挥动小红旗,全大队从两侧冲上去,近战扑搏。他的兵全是“丁”,刚復聚为军,混战是难免的,只听大洼里哇哇叫,“丁”们一面冲杀乱一面叫,什么样骂人的脏话都有。小蒙派来的一百名骨干单编一队,专打日军,他们倒是一声不响的干。30几个日本兵,被刚才密集的机枪扫射,撂倒了一半,剩下的,全被扎死了,广西兵们还不解恨,仅仅因为不解恨,才来几声“丢那妈的!” 和天保站在一起的有莫德成、蒙高佬和张黑崽,高佬说来学点什么,黑崽是来做天保帮手的。20几分钟战斗结束,乱敌全部被打死和刺死,天保说要留个伪军问情况也没留住,“丁”们正杀在兴头上,还没解恨哩。关大队参谋长指挥打扫战场,一面发脾气训斥士兵们,说以后再这么乱就要执行最高纪律。无奈他那口北平腔软不叮噹的,说得再凶,也是“油”而无威,“丁”们并不害怕。 “下山吃饭,我作东。”天保收拾他的指挥工具。 “人家后续部队不来么?”蒙高佬不放心。 “他来不了!”天保答得很轻松。 “高佬”,莫德成在炫耀天保,“我这位义弟,在战场上,啊,啊,没话讲,信着他好了。” 蒙高佬还是不明白:“敌人送这盘菜什么意思么?” 天保伸手让客:“走吧,敌人知道我没武器,先送点见面礼,大笔交易还在后头。” 他们到山后一座大村里,莫团刚到不久,在做饭吃。这时候的广西军纪律较严明,确无扰民等事,老百姓见他们真打了日、伪军,也就热情接待了。在一家大户厅堂里,主人办了酒菜,款待指挥官们,并没要天保出钱。莫团的团附和几位营长都在,是天保预邀来的,进餐时商讨下一步行动。蒙高佬又不放心: “几千人挤在这里,敌人空袭怎么办?” “敌人飞机也不会来,请也未必能请动。”天保说笑般的说,“吃饭吧,完了再说。” 关大队参谋长来了,说了缴获些什么,敌尸都已草草掩埋,部队回村来吃饭,有伤无亡。说完他又发了火:“新部队真他妈不好带!队形控制不住,打仗赛嗓门儿,哪像部队,乌合之众!” 天保笑道:“乌合之众还为广西军增添了荣誉,老乡只看到了广西军,并不知道打头阵的是我的杂八队。看来梅大队来的干部有临时观念,没尽到责任,你饭后带他们参观我莫四哥的队伍,学学四哥的钢军精神。” 他的话使桂方客人高兴,尤其莫德成。这位莫老四办事毛糙,说话唠叨,也真的没坏心眼,还爱戴高帽子,他在别人面前炫耀天保,如同炫耀他自己,现在天保当众又给一顶高帽子,他更高兴。莫老四一高兴,好主意来了: “这样吧!天保是我兄弟,莫分彼此了,把你队伍分散插到我队伍里去,打完仗再回来。你看警察和地痞、流氓遇事最爱瞎咋唿,只能吓唬老百姓,而且是胆小老实的老百姓,所以打仗咋唿是军队大弱点,我们钢军没这个毛病。再一个办法就是关大队同我教导营临时合併,教导营各级指挥官统有,中校副团长兼营长。小蒙的人交给黑崽,做预备队用,这样,我们就有四个大营打仗,天保指挥,我同高佬做下手。” “第二个办法好。部队就这么定了,我和四哥共同指挥,蒙团长是客,不必以事务相烦。”天保表示同意。 关大队参谋长和蒙高佬都没吭声,张黑崽一脸惊异之色。 他们刚坐下吃饭,又来了三条汉子,是从定远城骑快马跑来的,刚到。领头的是便衣大队大队副,姓王,30来岁,块头挺大,中校衔。他是合肥人,说话呲呲啦啦的,但社交用语倒也熟练,他向天保致敬而后云: “邱处长中暑,自己不能动笔,请捉刀人又与礼不合,特派兄弟来向关团长致意。处长本想给关团拔一笔经费,又怕梅老头多心,只送八百大洋来作关团长个人交际费。八百大洋在关团长这样大英雄手里,其实微不足道,梅老头也不会责怪,还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第112页 16个红包放在桌上了,天保笑道:“礼轻人重,这杯淡水我收了。处长有何指教,王先生尽可明言,莫团长是我义兄,我的队伍都并给他了,足见我们是一家。” 王大队副接着说:“邱处长徵得梅老同意,特任关天保君为前敌指挥,统一指挥关团、莫团和528旅之1055团,解除当面敌情。现在我方有三大难题,兵力分散,地方政治未恢復,还有江苏帮捣乱。要是大打,我方太被动,不打又不行。处长听胖老罗说,天保君是当代奇才,所以就冒昧拜託,容当后谢。” 天保仰脸看 天花板,没有立即回答,15分后放下脸来:“王先生派你随员骑马去池城,给邱处长打电话,临时指挥我接受,当面敌情今日午夜之前解除。兵力够了,528旅那个团不必再来。怎么做,我自办法,王先生和我一起行动,但不要干扰我指挥。” 事情定下来了,便赶快吃饭,莫德成已经传人布置小会场。其时 国民党军队团一级机关很小,一般不设参谋,就是少校团附带几个副官作主官帮手。广西军军官文化程度一般偏高,办事效率也高。官儿们吃饭来到小会场,这儿一切准备停当,天保看着地图讲话: “敌人企图是试探桂军企图,这是山内旅团碰了血钉子之后引起的,不是破坏追悼会,那种破坏可以空袭,不会用地面部队给我报警。江北共方部队尚未形成强大兵团,这个小型的国共合作行动,主要意义在政治方面。现时日寇华中派遣军总司令是山田乙三中将,是个没有权威的低能儿,重心在武汉正面,南京只有一个机动师团,山田也无权动用,这个机动师团有一个旅团部带一个联队驻滁县,是小原从那里抽一个大队加伪绥靖军两个团来作这种试探的。现在,敌人在我们现位置东北3000米一道山港里隐伏,还可以派出诱敌小部队,迫我主力暴露,先小打一下,看我方后劲如何,决定他们下一步怎样行动。” 他说的这些是他的推断,还是已经查明了敌情,他没说,听者只觉得他讲的合理,却无法辨别真伪。接着天保宣布莫德成为副指挥,确定打法,区分任务……讲完了再对关大队参谋长说:“你带梅大队干部现摩见学,学学广西军作战精神与战场诸方面表面,还要保护蒙、王二位。要求我们战士,服从临时合併,服从指挥。” 半小时后莫团出发了。他们行动异常机敏,利用青纱帐和山草掩护,分散向指定位置运动,不仅没人说话,连咳嗽声都没有。关大队那些“丁”被裹在广西兵里,也变得肃静了,被逼得屁也不敢放。 日、伪军埋伏地是块大山谷,日军不足千人,伪军约两千人光景。他们当然又飢又渴,但有耐性,一簇一簇的坐着不动,高处都放了隐伏哨。谷底有座大土包,土包上有一位日军中佐,骑着大洋马,两手各执讯号号旗一面,人和马如同泥胎,一动不动。 日、伪军隐伏地西南角小山岭上,伪军有一个班哨,不到10人,都骂骂咧咧的叫饿。广西兵30余人不声不响摸上来,不用刀,不用抢,用绳子套伪军脖子拖,干脆利落,10分完事,这几个伪军永远不会再叫饿了。 天保套上一身日军尉官服,和莫德成、蒙高佬、王中校、张黑崽一同来到这里,观察情况。敌人为啥不动,说不清,可能是等援兵。天保突然跳上马背,公开示形,他也用两讯号旗挥动着,那日军中佐用旗语回答,双方像讲哑语,别人全然不懂。天保交代莫德成按计划行动,便驱马直冲过去,那蒙古马快如流星,500米距离眨眼便到,谁也没看清他怎么到敌人中佐马背上的,只听中佐怪叫一声,两面小旗又挥动起来。然而,天保贴在他背后,他的两只手只是天保的道具。 随着讯号旗挥动,南山坡上伪军蜂拥而下,向北跑,日军群起阻拦,3000多人顿时一团大乱。军号声响,莫团包括关大队在内近4000人从西面山岭勐冲下来,敌人无法抵抗,乱闹闹地向东跑,莫团跟踪追击,抓俘虏,缴枪,抓住日本兵就不客气了,一刀戳死他,丢那妈的! 天保脱下敌人军服,还是那身中校穿戴,骑上他的蒙古马,要士兵把那死了的中佐捆在马上,放跑,他再和莫德成会合,指挥战斗。一弹未发,敌军惨败如斯,惊得蒙高佬直伸舌头,他对王中校说: “这个白脸仔要是共产佬,啊,啊,丢那妈!” “多虑了!”王中校道:“此人言行足以表明他不是共产佬的料,不然,邱处长也不会委以重任。” 追下去十多里就是铁路钱,一座小站堵在当面,大小碉堡楼上都有机枪火力迎击敌人,日、伪军稀哩哗啦向南跑,广西军也停止了追击,追打了近两小时,扎死日本兵82人,俘虏伪军1400人,缴获了大量武器。莫德成觉得不解恨,天保当着王中校的面解释道: “要领会邱处长意图,适可而止,桂方现时对日军是扎个草人吓野鸟,不是下水抓鱼。” 老八团的侦察队长从站房迎出来,原来他们已袭占了车站。他也是河南人,说话有些粗鲁:“关团长,你算计的不赖,盛云清那龟孙带他的 保镖、帐房要去定远城做啥生意,让俺全抓住了,按你的要求,没搜查那仨龟孙。俺截住了一趟军用列车,只打开一个装布的车皮,站旁的村庄,俺只围没攻,村里有几十个鬼子哩。” 第113页 天保与队长握手称谢,然后说:“四哥负责全盘指挥,半小时内一定要撤,离开铁路15里才能住下做饭吃。俘虏全放。关大队恢復建制,谢谢你的副团长,治好了我的士兵咋唿病,行动吧,王先生随我走一趟。” 队长说的“那仨龟孙”被看押在一间货仓里,天保宣布解除拘押,王中校又叫搬椅子,拿茶,还掏一包好烟招待罪犯客人。盛云清哆嗦着向天保鞠躬施礼: “天保君,我真是做生意的。” “闭嘴!”天保怒叱一声坐下,专对那中年绅士打扮的“盛家帐房”一人讲话,“你其实认识我,我也明白你是什么人,现在只许你听,不许你开口。我是桂方临时指挥官,但不是桂方代表,只向你转告一种信息,你必须原原本本告诉袁老闆。凭你的身份,我如果用桂方代表名义同你平静地讲话,对我本人和桂方都是一种污辱!你记住,我要转告是这样一些内容:一、山内在池城失败是自作自受,桂军援兵早到10分钟,他一个也跑不了;二、袁老闆并非指挥人才,他今天用无线电同山田将军扯皮要增援部队,居然忘了那3000多飢兵,把他们放在山沟里挨打,桂军今天採用平行追击,是有意放生的;三,我们把俘虏全放了,截到一列车东西只只掏了一节车皮,也没进攻那村子,这些,要他好好品味一下;四,你们明天可以去现场收尸,但不许扰及平民,不然,有颜色看。就这些,你们三人全该杀,我今天没那个兴致,去吧!” 放走了盛云清一行,王中校翘起大拇指:“天保君,了不起!你今天所做的,恐怕一般中将也做不到。” 天保同他瞎应付几句,王中校高高兴兴的走了。 部队撤离铁路钱向西疾进,打了一次不小的仗,攻方竟无一伤亡。关大队恢復了原阵容,每人背两支枪,都挺高兴。走到半夜停下做饭吃,参谋长说:“天保同志,你今天让姓邱的利用了。” 天保长嘆一声:“事情千端万绪,一言难尽!四支队高司令被杀,部队情绪不稳,叶军长、张副军长要主持四支队整训,罗司令在组建五支队,也需要有个相对稳定的时间和环境,邱光利用我,我也利用了他。中国的事就这么一塌煳涂糟,姓邱的本该杀,不仅不能杀他,我们还要为他保乌纱帽,他妈的!” 天保很疲乏,但睡不着,晚饭也没吃多少,一静下来,脑子都是祝娟形象。她现在受了重伤,生命垂危,还不知能不能抢救过来,他简直忧心如焚了。 后半夜天保在驻地村头上转来转去,好几次想把参谋长叫起来,要对方暂且主持工作,他要带几个骑兵到祝娟身边去。“她万一……我们面都见不上了!”他痛心地想,顿时热泪奔滚,掩口而泣。然而,他到底也没去叫醒参谋长,他不能离开池城,他要用他的特殊身份,用他“独立于桂、韩、共三方”的第四种政治面貌部队的地位周旋,多了解桂方一些事,掩护胖老罗活动。他的作用别人代替不了,个人多大痛苦也要忍受,忍受……小苏啊!我不是要你原谅我,而是我毕意也是血肉之驱,我此时在忍受什么样痛苦,除了你,别人根本无法理解啊! 天明了,天保头昏得厉害,早饭也没吃。参谋长讲,部队驻池城近郊农村,街上设个交际站,尽量别同桂军搅在一起。他只应声好,未说第二个字,队伍开动了,他不能骑马,怕摔下来。运气沖脉,稳心安神,他妈的不灵,好像根本没有内功,其实他五岁开始学运气,10岁时功夫就不错了。不运气了,强打精神慢慢走,走在队伍后面。警卫是新的,不会照应长官,又不敢多问,只是无精打采地跟着。参谋长看天保气色很不好,知道坏事,又不敢张扬,怕影响士气。全大队800个“丁”全是嫡系部队溃散下来的,都经过大战,战斗动作也熟练,战场上乱和咋唿,也不全怪兵。通过这次战斗全程,兵们对天保简直崇敬如神,如果说大队长病了,全大队马上就会乱成一锅粥。 大队部扎在池城北效一座大村,队伍是上午11时到的,村头已经聚集上千民众欢迎,大多是镇上的青年男女。事情是莫德成引起来的,他是个搁不话的人,把天保昨日战场表现,大肆渲染,天保真被人们当成活的赵子龙。城镇青年大多有些文化知识,但又太天真,以为有蒙团的壮烈,天保的神勇,还有胖老罗的气概,皖东抗战局面将大为改观。然而,青年到底是青年,中国政治格局那股乱劲,他们跟本理解不了,至少当下是这样。 人们赞扬些什么,天保听得稀里马虎,勉力致几句答辞,示谦罢了。好在参谋长能说会道,加上他那口中听的北平话,总算把欢迎场面应付下来了。 天保到住处躺下闭目养神,从梅大队借来的军需官报告,“邱指”已发来800人份夏装军服,“邱指”按梅老意见,发来的是灰军衣。天保只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躺一会,天保刚觉得好受些,张干少校(黑崽)又跑来,讲整编。桂军办事特别强调效率,今天就要整编完毕。补训团大部补入蒙团,来日开往定远西区整训,副团长与团附留任,用老蒙团机关。莫团用补训团机关,驻定远城,莫德成是上校团长兼第1营长,他从路东带来的兵只剩400人,补训团调入350人,还是个大营。土着营500人不到,营长升中校副团长兼营长。小蒙队伍留老蒙团400人,补训团补入350人,也是个大营,小蒙是少校团附兼这个第3营长,黑崽是营副。讲完正题之后,黑崽又道: 第114页 “小蒙这傢伙思想偏激,立煌方面马上要请他去,他对我有戒心,请天保君同他谈谈,当心他出乱子。” “我尽力而为。”天保双手揉自己太阳穴,“你和区副官在他心目中形象不佳,是中国黑暗政治造成的,你二位原谅他,桂军内部事务,我不宜插手,以个人关系多劝劝他是可以的。” “邱光现在不敢到池城来,我同区副官在这要守陵,可以放胆开展工作。” “我身体不适,以后找机会谈。” 黑崽告辞,天保迷迷煳煳睡着了。梅老来,拿了谭岳留给天保的信,没让叫醒天保,坐一会走了。邱光派一位参谋,莫老四派一位副官,从定远城带些食物专门看望天保,大队参谋长代为接待,没让惊动天保。 快到下午五点了,天保在朦胧中听到有人叫他,睁天眼来,滨淮大队通信排长站在面前,激动地报告道: “祝娟同志完全脱险了!” “啊!”天保从床上坐起来,说不上职务作用有多大,总算压住兴奋泪水。“你坐,烟茶全有,自己动手。你同我说说她是怎么受伤的,是不可避免的,还是可以避免的。” 排长坐下抽菸,喝茶,一面说:“祝娟同志这次负伤是大意了。我们把拦路的300多鬼子冲散,没想到有一个少佐大队长爬在树上开黑枪,祝娟同志让人家手枪打中了两处。那鬼子头打到她,撒腿就跑,祝娟同志追上去一刀把他砍成两段,自己也从马上栽下来了。” 天保嘆息道:“这不叫大意,是久胜生骄。好了,你来了两趟,好几天没睡,今天好好休息。” 排长倒流泪了:“祝娟同志未脱险以前,全大队同志和老乡,谁能睡得着,吃得下?” 天保没吭声,只觉得脑袋里雷电交加,一片嗡嗡响。 10天之后的午前,三十六套打谷场上。 祝娟坐在躺椅上,胸腹间盖一条薄毛毯,脸色尚未恢復往昔容颜,说话声音很低,她讲几顺,刘颖给她大声传给听者,听者连苏祝山中队在内约1200人,这是滨淮大队新阵容,整齐地坐成一个大方队。她在说: “我重伤初愈,不能多讲话,路西调整过来的同志一定要见见我,我只好说几句。我本是在校学生,根本不懂军队上的事,这点打仗知识和粗浅武功,除了天保传授就是形势逼的。天保在,打仗靠他,他被坏人迫害走了,外抗强敌,内斗奸顽,不抗不斗,只有坐以待毙,这样,我就硬着头皮斗下来,就有了现在这点道行。外间对我的传言,多为夸大之词,你们不要信,比起天保,我还差得远。至于我们队伍为什么要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由别的同志讲,今天我就讲这几句,路西来的同志,我欢迎。” 场上起了掌声,路西来的兵都好奇地看着她,一个富家大小姐能拿刀跟日本兵硬拼,真了不起! 现在滨淮大队和关大队各调给对方一半,两处实力都是一千挂零,都是五个步兵连,一个机炮连,原骑兵队一噼为二,各110骑,都改称骑兵连。天保从梅大队借的干部已送还,小蒙给的人和枪当天就还回了,路西作战缴获,莫老四全交给了天保,如今两个大队战斗小组长以上各级骨干是原李支队老战士,战斗力强,装备也比一般国军精良得多。在滨淮大队成立后,连队逐渐配了指导员,全是军校生,能打仗不会做政治工作,这次调整时,指导员都改任连长,从新四军第四支队调来一批政工干部接任连指导员,对外不公开。天保那边有个政委,祝娟这边有个教导员,公开职务都叫大队政工室主任,这批政工干部全是大别山老红军,部队政治工作也才有了路数。天保从江边动员归队的那位杜连长,战场上能打,又是读过一年大学的军校生,现在做了滨淮大队参谋长,两个大队都有个19人的医务所,祝娟这边多一个20人的政工队。 祝娟讲罢,关八讲:“我只讲一件事,天保在路西出马获胜,为梅家民军打开了统战局面。经梅老申请,廖磊明确宣布,皖东民军自筹粮饷,民军防区对省方不负担税赋义务。这个防区有多大哩?梅家湾抗联会地面是梅团防区,池城是关大队防区,我们抗联会和原严支队防地是本大队防区,明天政工队带苏祝山中队去严家故地接管地方。现在祝娟同志已经是很强的指挥员了,本大队由她全面主持,我不懂军事,专做地方工作,大队教官名义撤销。工作上事,另找时间讲,今天不讲了。” 他讲罢,队伍带开,刘颖扶祝娟回住处休息。如今祝娟真是名声大振,不知有多少人来慰问,为了应酬方便,她和刘颖搬进本村首富家,占用了正厅和厅两端套间。祝娟名气高了,苏祝周则胆战心惊,不敢妄动。 祝娟躺下休息,刘颖陪她闲谈:“花木兰、穆桂英都是故事人物,初唐娘子军事实流传下来不多,从你身上我才看到女性的力量。好好养伤,工作让副手们做,那几天可真把我急死了。” 祝娟道:“天保练兵、打仗确是奇才,但受西北军影响太深,不重视军医工作。我这次受了重伤,才按罗司令指示,两个大队都建了医务所。” “这次抢救你,那位华侨大夫可起了大作用,可惜我们不能留他,前天祝陶回去把他带走送还桂军了。现在驻皖桂军右翼势力抬头,你把从蚌埠缴获来的药品给桂军拿去那样多,我真捨不得。” 第115页 “争取谭岳和莫四哥,孤立邱光,我们必须这样做。这边就是争取闵子玉,孤立苏祝周,才能稳住局面。” 当日晚间,滨淮大队接到一份“路西战报”,天保指挥自己大队和莫团两个广西营,在滁县近郊伏击出扰日军获胜,毙敌50名。这一下关中校在路西名头很响,但也更难离开池城了,罗司令要他掩护,邱光还要他把门哩。日军再也不敢轻易进犯桂军,天保也不再和桂军搞联合行动,在经营自己大队。刘颖听罢消息嘆息道: “天保过不来,苏祝周这只榻旁虎,何日能除?” “他只能算一只狗。”祝娟笑道:“我们对外是民军第二团,天保是团长,他已经答应了邱光,放下私仇,不打苏纵队,我们就不能打了。留这只狗在,对于掌握邱光动向,推动闵子玉前进,倒有好处,所以狗也有用。” 祝娟在养伤,一天,两天,又是10天下来,她也恢復得不错,只是还不能剧烈动作。这天下午接到闵子玉专员亲笔信,称祝娟为大妹,说来日他亲领三位记者来,一男二女,两们女记者一是《大公报》的,一是美国人,男记者是《中央日报》的,却是个中统特务,“大妹”要预作准备。专员公现在对滨淮大队简直倚若长城,不光是打仗,他是既怕戴红帽子,又怕担顽固派恶名,只有祝娟能帮助他应付这种尴尬局面。 第二天上午九点,祝娟和刘颖在村头迎客。客人来到,闵专员给双方作了介绍。特务记者姓高,外表文雅,长相也不俗,彬彬有礼,自称28岁,浙北人,大学未毕业为家境所迫才干了本行。《大公报》女记者24岁,苏南人,姓刘,说她曾见过天保,还拿出天保在她小本子上写的赠言,以示言之不妄。那位西洋女士已有30大几岁了,而人家自称姑娘,姑娘真假不必深究,照洋人习惯,还得叫她小姐。洋小姐讲一口天津话,为了工作方便,取个中国名,唐霞。在村头上主客认识一下,然后进村,村民们虽然第一次见“女洋鬼子”,因为事先做了工作,也无人围观看稀罕。 客人被领到祝娟住处厅堂,医务所临时派两个女兵当招待,照顾客人洗漱,刘颖领两位女客到房里方便一下,然后一同落座。桌上烟茶水果全有,洋小姐会抽菸,也爱喝茶,闲话数语,祝娟起立致辞: “诸位远道而来,我们不仅是欢迎,而且感到荣幸,想不到我们这点小队伍,会惊动大报和外国朋友光顾。然而可惜,我们的事不好报导,因为我们这个队伍是原南京战区独立支队残余发展起来的。我们的苦难经歷,诸位大概知道,那些事不能宣扬,所以,我们对于诸位之到来,仅仅是欢迎加荣幸了。” 闵子玉一听就着急,抢先表示态度:“要报导,要报导,他们是记者,懂得新闻与政治关系。” 姓高的男记者说:“贵部经歷,我们当然有所知闻,不过我们此来之目的,是採访苏小姐今次战役功绩。” 祝娟欲笑不能的说:“我本是女学生,没有李支队的悲惨遭逢,我怎么会领兵打仗?” 闵专员忙说:“大妹,有外国人在,说话注意点,他们来採访今次战斗,怎么作文章,不用管他。” 祝娟道:“你是这次战斗总指挥,就宣扬你吧,你是委员长学生,宣扬你,文章也好写呀!” 姓刘的女记者说:“我们是专来採访苏小姐的。闵专员也要宣扬,敌后专员像他这样,也是难得的好人。” 刘颖道:“好人难为呀!若不是有本大队在,加上湖淮地区多种势力并存,他这专员早让人家搞掉了。” 闵专员不愿在外国人面前讲中国内乱,建议只讲这次战斗,莫言其它。这次战斗轮廓,记者们都已了解,现在就是提些具体事问祝娟。又是姓高的先问: “今次战斗干得漂亮,只是起因还不甚明白。那个什么五河游击大队,不过是共方组建的喇叭队,游而不击,扩大影响而已。他们是八路序列,不思华北守土,擅自南下劫掠,骚扰地方。对这样的喇叭队,闵部某支队去增援,乃指挥官间私交使然,苏小姐冒大险而入围,以致牵动了闵专员全部兵力不得不援,这就很难说得通。” “高先生,”祝娟勉强地笑笑,“请先把事实弄清楚,五河游击大队正因为只击不游,未能量力而行才被围的。从军事角度看,他们是错误的,而他们敢于同强敌死打硬拼精神则是可敬的。至于哪一方,哪一土,我们不管,谁抗日我们就支援谁,这方面,闵专员是最好的证人。” “苏小姐襟怀,令人敬佩。”姓高的说话越髮带有挑衅性,“你这样做大概是关中校传授的统战策略。关中校兄弟不曾谋面,听说很受陈毅器重。” “你说我们是共产党更好,国共合作,当共产党也不犯法!”祝娟脸色变冷了,“天保去江南考察过,在新四军做过临时团参谋长,只相当于国军少校团附,可他在冷欣那里做过副旅长,在忠义救国军做过前敌指挥,以此相比,谁最器重他?要说以大局为重就是什么统战策略,共产党先驱就不是马克思,而应当是蔺相如。” 闵专员圆场:“大妹,高先生对你敬佩,言多必失,不必当真,让外国朋友说吧,高先生也说累了,歇歇。” 第116页 洋小姐倒是记者说话习惯:“站在女性立场,我很想听听苏小姐与关中校爱情生活,你受了重伤,他离你也不太远,不来会你,从爱情逻辑上无法理解。” “小姐,”祝娟友好的对她说,“你会讲中国语,可惜对中国没作深入了解。中国歷史悠久,同时又苦难重重,没有仁人志士之牺牲奋斗,中华文化早就消亡了。所以,中国自古就有爱国传统,我和天保都是立志献身于国家的人,祖国命运才是头等大事。这些话好像是唱高调,而我们就是这样做的,我和他相距不太远,但都在岗位上,战士离开了岗位就不是战士了。这,就是我们的爱情生活!贵我两国文化不同,遭逢不同,风尚也不同,我只能作这些回答,很难满足你的要求。” 刘小姐道:“这就是当代中国式的爱,高尚的爱。” 开饭了,席间不谈政治,客人也都吃得酒足饭饱。饭后,记者们提出要在这里住两天,再採访些生动事例。刘颖代表主方表示欢迎,但不许谈党派问题,只能讲抗日。高记者又要祝娟谈谈华中局势,祝娟知道他还要诱诈点什么,也无须迴避,便如实答说: “目前江淮之间苏皖两省境内,桂、韩两大军事集团总兵力30余万,不是抗战而是争地盘,争夺热点在津浦线至大运河,即所谓路东区。这片地方有人口400余万,原是富庶之区,再闹下去,地方就被搞烂了。近闻外间传言,说是罗炳辉将军要到路东来,老百姓讨厌韩军与桂军内乱,都盼罗将军早来呢。” 姓高的问:“罗胖子是共军司令,小姐不怕赤化?” 祝娟扳起面反问:“请问,官方报纸是否还把 八路军叫共军?你所谓的赤化,又是什么意思?” “休息,高先生喝多了。”闵专员把姓高的拉到西套间,关上门,埋怨道:“我对你讲过,这个队伍特别能打,对政府方面虽有怨气,毕竟不是共方武装。你是怎么搞的?满口战前警察讲话习惯,这只会给政府惹麻烦!” 祝娟和刘颖把两位女记者领进东套间,刘小姐关上门才说,他们是廖磊派人护送到梅家,再到池城访问了小蒙,没让邱光知道。说罢掏出一封信给祝娟,说明道:“天保君的信,我俩见天保君是瞒着高某人。这位美国女士是斯诺先生介绍来中国的,到过延安,不用戒备她。” 天保的信不长,内云:“……我现在忙得不可开交,暂不能去看你,罗支队东进后,相聚有日也。两位女记者皆进步分子,当以挚友待之……” 祝娟看了信,再与两位女记者热情握手,那位美国小姐唱开了:“多梭米多,米发梭拉梭……” 她唱的是《新四军军歌》曲谱,祝娟、刘颖和刘小姐一同和着她唱,曲调雄壮而又优美,四个人越唱越高兴。然而,她们歌声都很低很低,门窗还得关紧。 滨淮大队杜参谋长还是小青年,杜聿明的堂侄,挺能干,今天可着了慌。他跑来把祝娟和刘颖喊到前屋,报告道:“那个八路第三大队突然来把咱们驻地包围了,看样子来头不善,想动傢伙哩!” 祝娟双眉紧锁:“恼火,实在叫人恼火!” 小杜道:“打又打不得,跑也跑不了,闵专员跟记者们又在这里,怎么应付哩?” 祝娟答覆道:“小杜去叫我们政工室主任,快去找对方政治处主任,今天乱子得由他们主任出面解决。嫂子向闵专员他们做点解释,我来迎候老大哥团长。” 小杜说的这支八路军是鲁西来的,有3000余人,其实是个大团。八路军发展快,番号繁杂,局外人根本弄不清他们的序列关系。这个第三大队已来此月余,政委因病未来,团主任带教导连联繫游击队,团长带主力活动。团长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但政治上是个二桿子,祝娟被围时他没按令增援,另去拔踞点,打了胜仗也有伤亡,就强编一支游击队,人家不服,跑,他追,双方都是八路军武装,倒互相“游击”起来。昨天下午,团主任赶来,制止了团长胡闹,也给祝娟来了信。原来团主任在“12·9”运动时是南下请愿学生代表之一,同祝娟认识,信中说,团长姓鲁,办事鲁莽,请祝娟帮他们消除不良影响。没想到这个老大哥部队今天又鲁莽到这儿来,事情当然不好应付,尤其在今天。然而,现在的祝娟已经有能力敷衍这种尴尬局面了。 鲁团长来了,年约三十上下,个头不高,派头可不小,带兵12名,全背着手提式冲锋鎗,从大门到厅阶放了五道对哨,还剩二兵跟进厅来,祝娟起身相迎,先自报姓名身份,而后烟茶款待,表情半冷半热: “团长阁下来,不曾预告,招款欠周,还望包涵。” 鲁团长渴了,喝两杯茶,抽菸,说话完全是上级口气:“你们这个小队伍不错嘛,咹!一个连有12挺机枪,我一个连只有两挺。” 祝娟不想让他扯这些,因道:“鲁团长太谦虚了! 八路军是华北抗战主力,装备当然也是第一流的。” 鲁团长道:“真的!我这个团现在叫八路军三大队,是去年在豫鲁边由许多股游击队合编而成,从主力下来的骨干150人,走过二万五的连我在内才12人。部队打仗打干部,干部打仗靠主官,本团打了不少胜仗,装备还不理想。我本人在江西跟林彪师长当过特务员,到陕北跟彭总当过警卫连长,我们才是正宗党军,我本人,对党中央和八路军总部意图了解得最透彻。我……” 第117页 祝娟摆手拦话:“贵党贵军以及阁下本人光荣歷史,我们一向钦佩,这些就不用讲了。” 鲁团长扳起面孔:“什么贵党,你不也是党员?!” 祝娟反问:“你根据什么?” 鲁团长道:“你一个反动地主家大小姐,不是共产党员,抗日怎会这样坚决?” 祝娟没好气地说:“蒋委员长也抗日。他是共产党?” 团长用教训口气说:“煳涂,蒋介石抗日是假的!” 祝娟拍一下桌子:“请注意自家身份!蒋委员长作为抗战统帅,工作得好坏,国民都有权力评议。而阁下身为现役军人,如此信口开河,这是不能许可的。” “我们是八路军。” “八路军番号又是谁给的?” “好了,我没时间同你开玩笑,把你们队伍编到我团里去,共产党员嘛,应该到正宗党军来。” “岂有此理!有赖打赖骂的,哪有赖党的?” 鲁团长发火了:“我的话就是命令,我命令你们立刻解散编进我的团,明天回鲁西!” 祝娟当然不示弱:“谁给你这么大的权力?” “本人只对彭总负责。” “我相信彭将军绝不会要你这样胡来!” 两人正吵着,跑来一个八路军干部:“团长,部队已经进村接受老乡欢迎,参观民军骑兵表演。” 鲁团长一拳打在桌上:“我没说话,谁敢撤围?” “我!”随着话声又进来个青年干部,他正是鲁团政治处主任。他进来就向祝娟赔礼道歉,“苏小姐,贵部政工室主任先生已经向我把民军性质说明白了,他转达了小姐意思,我们同意开个联欢会,晚饭后我们就动身北上,咱们团长喝多了,胡说些什么,小姐请多包容。” 鲁团长火冒三丈:“你敢改变我的决定?” 主任态度很严肃:“陈老师长来了电报命令,由我暂代政委,重大问题也由我最后决定,我决定部队今晚行动,留一个工作组与各游击队联络。”说着对兵们喊: “我以党的名义命令你们,立刻把团长送出去!” 12个战士唿的一下拥过来,拖拖拉拉把鲁团长请走了。在战士们意识中,党的名义是神圣的,总司令也得服从,别说团长了,他们走了,主任又道: “苏小姐,贵地的双沟大麯真能要人命,团长爱喝,醉了就闯祸。属于本军游击队和地方党,我派人分头做工作,当地专员闵子玉先生处,相烦小姐代我们作些解释。小姐虽然哪党也不是,但你是进步的抗日武装,同闵专员关系也好,只有你出面才合适。” 祝娟满口答应:“好说,这个忙我帮得,大家都是为抗战嘛。闵专员是个开朗的人,不会计较这些, 八路军是伟大的,绝不会因为一个团长多饮失言而有损贵军之总体光荣,主任同志放心好啦。” 闲谈几句,祝娟答应抽10挺轻机枪给鲁团,口头上说是支持八路军,实则给鲁团长一点面子。客人告辞,两套间里另一种客人全出来了。闵子玉抢先与祝娟握手: “大妹真是巾帼英雄,今天的事处理得很得体。你也不用向我解释什么,请转告他们,我闵某人对八路军一向敬服,绝不会因为个别人耍酒疯而动摇我已有信念。” 刘小姐激动得含泪了:“八路军真了不起!她有一个伟大力量指导着全体,个别人胡闹也坏不了事。” 洋小姐没吭声,姓高对祝娟倒恭敬有加了:“我马上跟闵专员回专署,直电总社,把小姐事迹报告委座。现在你们那个大学已改叫中正大学,委座兼校长,马上给小姐补办文凭,委座学生,又会打仗,当然是本党党员。” 祝娟笑起来了:“好,我一个无党无派青年,今天交了好远,两党同时来抓我小辫子了。” 闵子玉与几位女士握手道别,带上姓高的从后门走了。跟着小杜又来报告说,两位主任商定,联欢会规模不宜太大,祝娟的伤还未全好,不出席,本大队讲演人选个军校生讲。祝娟表示同意,小杜领上两位女记者去了会场。 人全走了,刘颖抚掌大笑:“大妹这齣戏导得不错。” 祝娟道:“是一台小戏,导演可不是我,是两位主任。这位姓鲁的团座,在大部队行列里打仗大概还能沖两下,单独行动,没个强政委压阵,非闯大祸不可。” 小杜又跑来了:“刘小姐从我口音里听出我跟杜聿明可能有关系,问起来,可能讲实话?” 祝娟回答说:“当然可以讲。杜聿明同天保的关系,天保也没瞒过谁,你有什么不能说的?” “这个八路军鲁团部队还不错,就是装备太差,我们库存那多好枪,再给他们一些吧?” “走!”祝娟领着小杜向外走,“这要秘密地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刘颖在感嘆,革命部队内部也这么罗唆…… 同天下午,池城镇以东公路上,关大队10余名战斗骑兵常步东去,天保牵马步行,一面听小蒙讲事情: “……李品仙字鹤龄,今年虚岁五十,保定军校第一期出身,广西人,只是个跳板桂系。他外号叫‘隔夜油条’,意思是香臭俱全,软硬不吃,老奸巨滑。他在桂军里声望不高,同邱光弄在一起,是想通过陈诚向上爬的。邱光也是广西人,根本不是桂系,就是投靠陈诚早,水涨船高上来的。这两个人都不是名将,在广西军里都没有资本,搞军事反共,拿不出什么高招。” 第118页 天保道:“好,以后你多听少讲,新四军的人一般不到你这儿来,来也是礼仪性的,你也只能一般应酬,别太热情。我去侦察过路点,准备随罗支队东进,但我要单独走。这里工作我有安排,待会儿再说,先同你说说嫚子事。仪征那边我们有些小游击队,陶勇已经派些干部去了,嫚子也在其中,我要她最近来一下,以后到她姐那儿工作一阵,公开亮相骂苏祝周几次,还得回仪征去。你同她的关系,一定要保密,千万别暴露。” 两人边走边说又讲到邱光,这位将军多疑而寡断,对天保还在观察,他的主要精力在经营地方,准备力量,先向谁开枪,现在还说不准。谈一阵邱光又谈打仗,天保在路西只打了两仗,影响可不小。第一仗,现在小蒙已经知道,有胖老罗在暗中相助,天保的“前台角”也干得漂亮。第二仗是天保通过莫德成向邱光提出的,还是天保挂帅,日军两千余人刚离开营房10里就被伏击垮了。战后小蒙去了立煌,昨天刚回来,他困惑地说: “古人兵法讲,避其朝锐,击其惰归,你指挥我们以同等兵力击其朝锐,倒打胜了,什么缘故呢?” 天保笑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别用教条主义态度对待古人兵法嘛!日军自大狂已经是不治之症,他朝而不锐,被打散之后,滁县机场几十架飞机都吓跑了。” 小蒙也笑了:“姐夫打仗真没说的。” “老罗才高明,我算老几?”天保站下了,“别送了,我交代你一件事,区副官同黑崽要同你拜把子,区长,张次,你三。这次结拜可非同儿戏,我快要走了,以后你要听大哥、二哥的。” “那两个特……”小蒙脸紫胀起来。 “我同你说过,天下乌鸦并不一般黑,黑的也未必就是乌鸦。”天保神情很严肃,“这也是胖老罗的主意,以后你会明白其中之妙。” “那两个特……” “他俩不是特务,应该是说特务的对头。” 天保又同小蒙解释一遍结拜的意义,上马东去。 半小时后天保赶上了骑兵们,他们立在一株大树下,又多了四人四马,马是普通马,人都穿便衣,正是阿四与桂子,苏祝嫚和梅家小保子。阿四现在叫陶勇部张科长,什么科,他自己也不知道,反正他和桂子就是做社会联络工作和搞情报。他和桂子是专程护送祝嫚来秘密会小蒙的,小保子是叶飞要他回家看看,途中碰到一起的。祝嫚已经是大姑娘了,真是越变越好看,只是晒黑了些。小保子也是个小大人了,还是那么粉装玉琢般的俊美。两下相见都很高兴,祝嫚说,陶勇刚听说祝娟受了重伤,急得不得了,要她捎些补品送给祝娟,还给“关二甩子”带来50块大洋零花钱。说罢陶勇说小蒙,她说: “我最耽心悟子被捧坏了,蒙杰大哥牺牲以后,从老蒋起,不知有多少大官给他发慰问电,廖磊又请他去立煌大吹,大捧,他可不要忘了自己姓什么。” “别操那份闲心。”天保在她面前是姐夫加兄长。“小蒙虽然年轻,是个有思想有抱负的人,老爷们捧不坏他。你们先到我住处去,怎么活动,我有交代。” 小保子递封信给天保:“叶司令的信,他到 扬州以东了,想念你呢。我和阿四叔要去见一次罗司令,了解五支队动向,叶司令说,打开局面想要你到他那里工作。” 天保接过信,笑道:“我姓关的如今可红得发紫了!江苏帮,忠义救国军,桂系,都跟我瓜葛上了,将来谁要审查我歷史,没有陈大老闆作证,我一生也说不清楚。” 阿四也递片纸头给天保:“郭部长写的,他叫你安心于现在这副面貌,歷史会正公地对待你。” “我不天天在做戏么?”天保又笑,“郭叔现在何处,身体可好?” “他在管文蔚那里。”阿四答说,“郑大队失败以后,他带那几百个游击战士转移到吴桥就病倒了,现在刚好转一些。以后,他主要活动在路东这边,你到路东,他也会到罗司令这里来。” 天保问:“郑大队可有消息?” 阿四道:“没有。我们多方设法查找,查不到郑大队踪迹,可能垮散掉了。” 谈一阵,阿四一行上马西去,天保也带骑兵们向东走。此时的“关中校”脑袋里乱闹闹的,不知有多少事情挤在一起,分不清眉目来,只有祝娟的身影是清晰的。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