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医生不是万人迷![星际]》 1 失忆医生的奇怪治疗 【……a-878悬臂星系,安抚师觉醒数量降至历史最低点,中央育成中心表示,若此情况持续下去……】 【……马莱星系垃圾星76到达衰退期,十天后,联邦将派遣灰雀军2团实施湮灭任务,垃圾星合法公民已有序撤离……今天的报道结束。】 “这是……哪?”林朝雾感觉一阵晕眩,稳住身体,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伞柄。 身后店铺的玻璃门紧关着,里面似乎正在播放着什么新闻,声音很小,含糊的话语伴随音乐,透过大门的缝隙,一点点钻进了林朝雾的耳朵里。 磅礴的雨水降落在屋檐边,在林朝雾面前散成一片朦胧的水雾,落在她脸上,湿润又冰凉。 她下意识向后退了退,将自己的被雨水打湿的鞋尖收回屋檐下。 做完这个动作,林朝雾才一脸迷茫地环顾四周。 眼前的世界似乎快要被大雨吞没,连绵的雨水正从天空中倾倒下来,夜晚的天空,暗沉透着深红,湿润的风中偶然有人匆匆而过,也将脸隐藏在黑色的雨伞和厚实的雨衣里,看不清表情。 唯一带了点色彩的,似乎只有饱和度极高的灯箱,在漆黑又明亮的水面倒映出粉蓝或是绿黄的色块。 这是哪…… 林朝雾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上似乎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嫩黄色雨鞋,鞋面嘟着嘴憨憨的小黄鸭没有回答问题的意思。 ……小黄鸭……是什么? 莫名就是知道鸭子名字,林朝雾茫然地摸了摸额头,发现除此之外,大脑一片空白。 下意识低头翻找起身上的口袋,白大褂的大口袋里,包裹着彩色糖块的透明硬塑料纸,与手指摩擦出淅淅索索的细微声响。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林朝雾什么都没有发现,很快便放弃了继续的打算。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有着特殊意义的白色外套,轻薄的衣物边缘在腿边轻扫,有一点痒痒的。 犹疑地转过身,林朝雾观察了一会身后紧闭的店铺,店铺的灯带了暖色调,柔和而明亮,正对着玻璃大门的是一个小柜台,小柜台后面则是插着电的冰箱,里面满满放着应该是药的盒子。 抓住玻璃大门的把手,试探着向前推。 或许—— “叮——” 【你没有安抚的能力……求求您,救救他吧,我愿意做任何……】 【……我们来试试……现在,帮他服下艾丽娅三号药剂……】 大门上悬挂的铃铛发出“叮”一声轻响,与此同时,如擦去了玻璃上的水雾,电视节目模糊的声音逐渐清晰,从大门打开的缝隙钻进林朝雾的耳朵里。 故事剧情似乎陷入了高潮,角色对话中,哀伤的音乐响起,伴随而来的,是一阵温暖中带着柔软意味的香甜气息。 这和她“印象”中的诊所不太一样,林朝雾不由得又看了看身上的白大褂,拘谨地站在柜台前没有动作。 这时林朝雾才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在屋檐下站了很久,水汽和冷风将她的身体变得冰凉,让手指似乎都变得僵硬。 安静在房间中等待了一会儿,依旧没有人出来。 林朝雾看到了角落鞋架上的拖鞋,还没有拆封,是柔柔的嫩黄,和小黄鸭一样可爱,她的码数。 没错了,这是我的家,我的诊所。 各种细节印证着猜测,林朝雾松了一口气,将手上同款小黄鸭雨伞撑开放在角落,准备去柜台里看看。 看来我是个医生。 “叮——叮——叮——” 大门上的铃铛又一次响起来,只不过来人的动作有点粗鲁,铃铛随着他踏入房间的脚步不停晃动着,连绵不断的叮当声让人烦躁。 林朝雾眼睛不由得睁大了一些。 这个高大而健壮的男人默不作声地走进来,林朝雾只看到他满是戾气地微微斜眼,就那样看了一眼晃动的铃铛,那铃铛便在下一瞬坠落,掉进他微抬的手中。 “咚!” 铃铛被随手仍在柜台旁的小沙发上,发出一声悲鸣。 “精神安抚。”他声音低哑。 在进入店铺的瞬间,他下意识地用眼神扫视了一圈周围环境,雨水顺着他湿润的灰发滑下,从半长的发尾连绵落进敞开的外套里。 林朝雾收回不小心看过去的视线,不知道怎么告诉对方,似乎是店铺医生的她正好失忆了。 她有点犹豫地站在柜台前。 可还没等她说什么,对方巡视的眼神已经从墙角撑开晾水的小黄鸭雨伞,和她脚上的同款雨鞋上收回。 下一秒,就见他转身将自己抛进柜台旁边的小沙发里。 沙发吱呀一声,还是坚强地撑住了这个我行我素的健壮家伙,声音刚好将对方喉间溢出的一点叹息完全遮掩。 林朝雾看他微仰起头靠着后面的椅背,皮质沙发被他弄得潮湿,水珠聚起来,沁在皮质表面,紧贴着他骨节分明手的缝隙滑落下去,连手指也染上了一点湿润的水意。 他很疲惫,暗紫色的眼眸深沉晦涩,如将要爆发的火山,一种几乎要燃烧一切的暴戾正被牢牢限制在他的身体里,用他本身的意志。 哪怕此时正坐在柔软的小沙发里,这具身体看起放松,其实肌肉依旧是紧绷的,似乎痛苦如毒蛇死死缠在他的身上。 “……” 见林朝雾没有动作,那双暗沉的眼睛便微微眯起,无声递过来一个暴躁而冰冷的眼神。 林朝雾有点害怕,但看对方隐忍皱着眉,又将头靠在后方沙发上一言不发,很像自己生病难受得不想说话的样子,就又放松了一点。 潜意识对治安有着莫名的信任,哪怕这个深夜冒雨而来的高大男人正和她同处一室,有着几乎撑爆外套的肌肉和恐怖的气质,林朝雾依旧没有生出恐惧感,甚至下意识默认对方是她柔弱的“病人”。 虽然不知道精神安抚怎么做,但我是医生,既然潜意识都记得“小黄鸭”…… 身体本能应该还存在吧? 对方没有指明要某种药物,又在等待区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看来我开的,应该是一家和“按摩推拿”性质差不多的店铺了。 无用的知识从脑子里冒了出来,林朝雾小小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做出了非常合理的推断。 她往里走了两步,果然在柜台旁的小房间里看到了满满当当的,已经摆放好的一次性毛巾、消毒药物、成摞的样式简单的衣物以及一次性拖鞋。 果然没猜错! 林朝雾更大胆了一些。 她拿出来了一套简单衣物和毛巾,出来递给坐着的男人。 暖黄的灯光下,男人上挑的灰色眉毛却皱了起来,他看了林朝雾一眼,暗紫色的眼睛依旧冰冷,如两颗布满灰尘的暗色玻璃珠。 林朝雾抬了抬手—— 男人微眯起眼,烦躁几乎毫无掩饰地在脸上展露,最终,他还是接过了林朝雾手里的东西,但随手就把衣物扔在旁边。 衣服一下散开,罩住了沙发缝隙里的铃铛,而男人则将一次性毛巾粗暴地罩在头上,用力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没有人说话,电视里的剧情依旧播放着。 【药剂失效……精神安抚……你来……】 就在林朝雾对下一步流程犹豫,不知道是不是该将病人请进里面的房间再治疗时,一个关键词吸引了她的注意。 播放的屏幕被柜台挡住了,林朝雾看不见这一直播放着的影视剧讲了什么,只能分辨出,一个沉稳中年男人和一个声音从慌张到坚毅的女人正在对话。 但能在官方新闻后播放的剧,剧情应当是严谨的,一定是受官方肯定的,林朝雾莫名有这样的认知。 结合之前听到了三言两语,林朝雾确信剧里正好讲到一个女性角色在医生的指导下,正在对她的爱人进行精神安抚。 精神安抚! 真是太幸运了! 【我现在就教你精神安抚,只有这么做,你才能救他。】 柜台那边,沉稳中年男声说着,林朝雾则轻轻点了点头,表情变得严肃。 【首先,需要皮肤接触,和他紧贴在一起。】 林朝雾本来想去找个医用手套,再和病人沟通一下,让他做做准备,但影视剧一直在播放,没办法暂停,男人又很难受不想说话的样子,她只好放弃。 林朝雾伸出手,端正地按在了男人正擦着头发的手背上。 男人顿住,身体几乎瞬间凝固了。 白皙而柔软的手紧紧覆上另一只有着小麦色皮肤的手,两个颜色的手指相互交错开,如牛奶一样润泽漂亮的手指轻轻落在青筋凸起的手背上,指尖是跳动的血管,似乎正有灼热的血液汩汩流动,从指尖,到手掌。 林朝雾认真听着耳边的教导声,端正而认真地将手紧紧按在病人的手背上,力求完美。 【没错,现在闭上眼,感受你的精神力,感受另外一个人的存在,将你的精神力覆盖上去……】 电视剧播放得很快,林朝雾动作也很快,因为她柔弱外表和自己身体痛苦而放松了警惕的男人,没有像往常一样在瞬间对这一连串动作做出反应,几乎迷茫地被林朝雾按住手背…… “唔!啊……哈啊!” 下一瞬,男人如被电击了一般,发出孱弱颤抖的喘息和呻//吟,仰头向后倒在沙发椅背上,手臂就要从头顶无力滑落,却被林朝雾用力地按在脸侧。 这就是……精神力? 林朝雾闭眼体味着这种感觉,完全沉浸入精神世界,耳边世界一片安静,什么都听不到。 如指导所说,她看到了男人的“精神体”。 下一秒,世界褪去了颜色,化作纯白。 在这纯白色的世界里,她对面这片却是灰色的,一团铅色的乌云勉强包裹出一个高大的人形,无数黑色的线从灰色的精神体间逸散出来,或是游动在乌云之间,如雨后泥土中密密麻麻蠕动的蚯蚓。 林朝雾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无用记忆画面吓了一跳,纯白空间晃动了一下,她马上集中精神,更努力地去感受对方的精神体。 小麦色的手指正发出轻颤,似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林朝雾闭上眼,表情十分专注,自然也看不到对面男人这些样子。 此时,那双暗紫色的眼睛湿润而迷蒙,暴戾与冷酷都从他的脸上褪去,只留下一片空白,而他的手因为试图逃脱而被林朝雾十指交叉,正被用力地按在头顶,那沙发靠背的边缘。 【……用自己的精神力覆盖他……】 林朝雾还记得这句话,她思考了一下,试图调动自己的精神力,突然发现,眼前这个空白的空间内,似乎全部都被她的“精神力”充斥。 因此,她只能试着去“包裹”病人的精神体。 浓郁的白金色雾气凝聚成不透明的一片,如包裹蝴蝶的蛹,随着林朝雾的思想,瞬间将那团可怜的灰色云朵笼罩起来。 林朝雾严谨而专注地用精神力覆盖对方,每一寸都不放过,而在她看到的景色中,黑色的线被她白金色的精神力从灰云中挤了出来,而不可避免的,那团灰色的精神体,不停地被白金色精神力挤压着。 “啊!不……不行……嗯……” 什么东西密不透风地裹住了他,明明口鼻都露在外面,却依旧感到窒息。 可大脑愉悦感到达了顶峰,灵魂像是被强制打开,就这样展露在阳光下。无数沉疴、痛苦、压抑、暴躁、恨意正在随着冲刷而过的无形而澎湃的水流消失! 不行……不行……不行! 自我意志几乎要在绝顶的快乐中放弃挣扎,但残余的一点理智,让他为这种从灵魂都被敞开、被吞噬的感受而恐惧。 林朝雾感觉眼前的白色的世界突然晃动,她意犹未尽而疑惑地睁开眼,就看到自己的手臂正被对方死死捏着,已经脱离了皮肤接触的状态。 对方暗紫色的狭长眼睛里满是愤怒,但如羊羔毛般柔软卷曲的湿润眼睫,无限削弱了这暴怒表情的恐怖感,他隔着衣服扣住林朝雾的手臂,狼尾发型中稍长的灰色发丝紧紧黏在后颈,被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浸得潮湿。 “你……”他剧烈的喘息,嘴唇间隐约可见相互摩擦的尖利犬齿,忍着怒火仰头盯着十分无辜的林朝雾,“我要买……艾丽娅三号……药剂……你在干什么?!” 唉? 对方口中的“精神安抚”,原来指的是用于精神安抚的药物“艾丽娅三号”啊! 林朝雾恍然大悟。 2 叛逆病人的奇怪反应 林朝雾盯着他满是愤怒的眼眸。 仿佛有两点火焰在里面燃烧着,扫去尘埃的暗紫色眼眸明亮,如两颗好看的宝石,不见晦涩。 很显然,刚才一直缠绕在他身上的那种痛苦,已经消失了。 林朝雾维持着这个被抓着手臂的姿势,沉默两秒。 “所以,刚才那样,有用吗?”她突然开口。 灰发男人明显怔了一下,在某种程度竟然称得上过分诚实,不情不愿却也老老实实地点头默认了。 林朝雾盯着他,却不仅是在看他,刚才的精神体安抚活动,好像激发了她身体上的某种天赋。 现在她甚至不需要像第一次那样,闭上眼专注去“看”对方,就能模糊感知到空气中不可见的精神体上,“黑线”多到了什么程度。 她似乎搞懂了一些,黑线都是不太好的东西,所以精神体上黑线越多,人就越不舒服,因此才需要“精神安抚”,让医生祛除那些黑线。 现在对方精神体上的黑线虽然没有刚开始那么多,却也没到完全干净的地步,林朝雾进行精神安抚的过程中,发现越是后面这些“脏东西”越是顽固,需要费大力来清除。 林朝雾现在很难受。 虽然她失去了记忆,不知道什么是强迫症,但不妨碍她现在觉得心情就像大扫除干了一半需要开会,或者医美做了一半美容院停电,那种手里事情做了一半被迫打断的感觉,简直让人浑身发痒。 “但、但你……” 面容可以形容为凶恶冷峻的男人结结巴巴,小麦色的脸颊却浮上来两点红晕,一副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的样子,前额潮湿的灰发顺着耳畔滑落在眼睛前,那浓密带点卷翘的睫毛便下意识地眨眨。 呆呆的,有点像小狗呢。 一点也没有刚才的冷酷气质了哦,林朝雾在心里默默评价。 “……?” 依旧浑身痒痒的林朝雾,十分干脆地向前一步。 对方又一次愣住了。 他的外套拉链似乎在刚才软绵绵挣扎时滑了下去,露出包裹着结实肌肉的黑色紧身背心,源源不断的热意隔着衣物,从似乎是磨砂质感的小麦色皮肤一点点蒸腾起来,明明隔着一段距离,林朝雾居然也感觉到了一点暖融融的温度。 林朝雾低下头,别在耳后的碎发便顺着垂落下去,像茂密树枝间垂下的蛛网,柔弱,却也让猎物无法继续行动。 柔软细弱的手指按在对方结实的肩头,向前用力推,对方暗紫色的眼睛里满是迷茫,稀里糊涂地,却完全将主动权交了出去,老老实实地顺着她的力道向后,再次紧紧靠在沙发椅背上。 被抓着的手臂趁机用力,手指翻转,小麦色的大手又一次被牢牢按在了头顶。 “你……你干什么?!”对方的脸瞬间涨得比西红柿还红,暗紫色的眼睛里全是震惊和羞愤。 看起来对比自己体型小很多的人控制这件事感觉非常愤怒啊,林朝雾默默想。 她冷静回答:“只是稍微让你失去一点反抗的力气,精神安抚还没有做完。” 她刚刚顺着本能学会的精神力新用法,很好用。 被压着的男人身体凝固了一瞬,林朝雾看过去的时候,发现对方似乎不愿接受这个答案,比刚才更加愤怒,连说话都咬牙切齿。 他像是从死死咬着的牙根里挤出来了一句:“我已经好了,放手。” 不能讳病忌医啊。 林朝雾非常不赞同地看了对方一眼。 哪怕很讨厌这种被自己当做弱者的人压制的情况,也不能因此就放任身体上的病痛,逃避治疗。 认知里,医生就应该有责任感,在病人拒绝或者逃避的时候给予强势的指导。 林朝雾干脆地闭上了眼。 “我不治了!!你快放……嗯——!” “哈啊……嗯……” 尾音颤抖,甚至带着点泣音,被声音主人发现后马上咽了回去,但喉间压抑的喘息和闷哼还是无法抑制地不断响起。 紫水晶一样的暗紫色眼眸染上了一层水雾,被暖黄的灯光映得闪闪发亮。 他仰着头,被一个比他柔软数百倍的女孩子按在沙发上,后背衣物还没干,又被汗水湿润,发尾潮湿地缠绕在脖颈间,有种对方捕猎者一般按着后颈的危机感。 大雨声被玻璃阻隔在外,闷闷的,听起来阴郁而暧昧,女孩子柔软的手指无意识从肩头挪到了锁骨处,指腹稍微有一点粗糙,轻轻搭在锁骨上,像是正漫不经心地试图拨弄弹奏一幅乐器。 若即若离、似碰非碰,酥麻的痒意似乎化作一条细细的线,缠绕在他的心脏上,随着对方似有似无的动作,被来回牵引着。 而那手掌正压在他胸前肌肉的边缘,比手指用力很多,比他身体冰凉得多的温度,让周围都已经泛起一片密密麻麻凸起的鸡皮疙瘩,也让胸前肌肉不自觉抽搐,不断紧绷又放松。 到底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诺埃尔迷蒙的大脑几乎被这个问题占满,再无法思考其他。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在战斗中无往不利的强大身躯,为什么会沦落到玩物一般的境地。 精神安抚……精神安抚……作为联邦边缘垃圾星的赛西维星,这个绝望者的流放之地,怎么可能有强大的安抚师秘密前来? 那些围绕在安抚师身边密不透风的守卫者都去哪了?那些跟在安抚师身后恨不得对方脚尖不落地的侍者又去哪了? 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一个孑然一身的强大安抚师来这个地方,开一个小小的卖着精神安抚药剂的商店? 唯一的答案,只能是“对方根本就不是安抚师”! 可是……可是…… 灵魂被强势地打开、冲洗,隐匿在缝隙里灰暗被小刷子一点点扫清,腐烂心灵里得意的蛆虫被用力拔起,无时无刻存在于心中的愤怒如冷却的岩浆,如冰块消融,在温柔的抚慰中得以平息。 从未感受过的蓬勃而庞大的精神力包裹着他,如热烈的太阳毁灭一切阴湿潮意,温暖而有力地赶走了他灵魂中所有痛苦,扎根于心灵的毁灭欲在对方散发的源源不断的热意中消散。 他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宁静与平和。 ……她,只能是安抚师。 不亲自感受是无法理解这种感觉的。 诺埃尔甚至已经忘了这种舒适感,记忆里同样的感觉,太久远太久远了,久远到他甚至以为自己就是一个还在不断充气的气球,迟早有一天毫无征兆地炸成一团恶心的血肉。 他在战斗中仿佛不要性命,何尝不是试图在战斗中死去,又因无法控制的求生欲,苟延残喘。 死亡的恐惧无时无刻笼罩着他,刻印在诺埃尔这个人的灵魂中,以至于理智垂落于深渊的边缘,与疯狂一线之隔。 灯光落在对方脑后银色金属发夹的尖端,暗紫色的眼眸里,因此映出一点光亮,明亮而稳定。 他闭上了眼,放弃了思考,放弃了所有挣扎。 请……拯救我吧。 玻璃门外大雨似乎永不会停,街道被水泽覆盖,映出一片光怪陆离的灯光,或明或暗的色块糅杂成一片,在这座阴郁的城市里,似乎已经代替了星空的存在。 房间里一片安静,几乎连喘息都消失了。 林朝雾终于将所有黑线清除出去,心情极其舒爽地睁开眼睛。 她愣住了。 病人紧闭着眼,稍暗的肉红色嘴唇张着,隐约露出一点洁白的犬齿和深红的舌尖,无声、痛苦、安详……如窒息的鱼,仰头沉默而迅速的喘息着。 闪闪发亮的汗水从额角一点点滑落,顺着脸颊……侧颈热量蓬勃的血管……凸起的锁骨……浸湿了她的指尖。 林朝雾的视线顺着一路向下,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手掌正按在一片柔软中带着韧性和厚度的隆起上。 ……沉默。 很暖和,两秒后,林朝雾淡定在心里评价。 医生不可以把手放在病人的胸肌上。 但她心无邪念,且是为了控制病人进行治疗,只是正常医疗手段,所以不算。 3 异常环境和奇怪人鱼 “哈……哈……” 寂静的小店里,只有微弱的喘息声短促。 发出声音的人不知道因为什么,似乎正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动静,因而只能半张开嘴巴,却仍然无法调顺呼吸。 他暗紫色的眼睛已经失去焦距,就那样挤在小小一个的沙发里,仰着头看着上方微黄的灯光。微张的嘴唇间,朦胧可以看到尖锐的犬齿,在不自觉吐出一点的舌尖上,压出更深的红痕。 林朝雾却只是皱眉观察着病人的脸色。 不对劲。 按照逻辑来说,病人精神体中的黑线基本被清除,只留下一些确实消除不了的顽固残留,之前折磨他的伤痛应该是消失了的,可为什么…… ……为什么病人反而一副痛到不能呼吸的样子,甚至连刚进门时候那股精神气都没了? 大坏特坏! 林朝雾有点焦虑起来,不会哪里没弄好把人治坏了吧? 她有点懊恼,早知道刚才不应该托大,哪怕病人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也应该告诉他自己失忆的真相,让他去找其他医生治疗才对! 怀着焦虑的心情,林朝雾谨慎地继续观察对方的脸色。 对方那张骨相锋利而显得冷峻的脸颊看起来很不好惹,鼻尖却带着一颗不起眼的小痣,坠在看起来极其顺滑的小麦色皮肤上,微微有些说不出的色气味道。 此时暗色深红正从他小麦色的皮肤中沁出来,从脸颊晕到鼻梁处,颜色像成熟许久的果子,几乎能想象到那果肉厚实又柔软的口感,肯定风味极佳。 观察到这一现象的林朝雾皱起眉,想了想还是伸手,用手指将对方额前的灰色发丝拨开,一个翻转,便将手背贴了上去。 不会发烧了吧?林朝雾心里沉沉的,无比担忧。 现在可再没有节目,教她怎么给病人治疗精神安抚后遗症了。 这个动作似乎唤醒了病人的神志,他暗紫色的眼睛里重新聚起神采,呼吸短暂地空白了一瞬,终于变得顺畅。 “您……”再也不见刚才的狂躁,林朝雾看他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有点摸不着头脑,又有点安下心来。 看样子没事啊,林朝雾呼了一口气。 对面的人刚想说点什么,却突然脸色大变,将手按在手腕处。 他恐怖的脸色,让林朝雾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 “谢谢您……我叫……诺埃尔……”对方的呼吸再次急促起来,仿佛被什么无形地东西牵动,甚至连说话都断断续续的,十分困难。 他却咬牙抵抗着这种引力,仰头看着自己,眼神恳切而热烈,如同要把自己深深刻在眼瞳中。 像一只忠诚的狼犬,祈求地望向自己的主人,叫林朝雾不自觉就点了点头。 诺埃尔……记住了! 随着她的动作,对方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让林朝雾无法理解的光芒,随后还不等她再问问别的什么,对方就已经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以超出他现在身体状态的奇怪速度,迅速消失在她的面前。 “哎——?!” 林朝雾不由得惊叫一声,几步追到玻璃大门前,却只看到一抹灰色的影子迅速消失在越发深沉的雨夜里,还有一句遥远而清晰的话语传来。 ——“锁好门,近期不要出来!” “哎!” 她又无助地发出一声呼唤。 大雨轻易地将她的声音吞噬,黑夜沉沉,街上已经见不到一个行人了,各色荧光灯箱如群魔乱舞,随着雨滴落在水面涟漪而放肆狂欢,放眼望去,竟只有自己所在的这家小店是打开的。 林朝雾一手抓着玻璃大门的把手,依旧不死心地四处看着,确信对方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才深深了口气,十分怅然。 谢谢你的提醒,但……但病人你……没有交治疗费用呢…… . 诺埃尔在大雨中疾驰,风从他耳畔掠过,力量如用不断流的泉水,从灵魂深处汩汩流淌出来。 畅快!!畅快!!! 脚步逐渐轻盈,几乎在水面轻轻一点便向前推进极大一段距离,留下的涟漪不比雨滴更大,肆无忌惮地用精神力包裹住自己,雨水从敞开的外套击打在胸前,黑色的紧身背心完全紧贴着身体,皮肤都微微感到疼痛。 但这是与往日完全不同的疼痛,是让人无比享受的疼痛。 灰发被吹得向后拂,疾驰的快乐和幸福感几乎将理智淹没,诺埃尔甚至回想起自己刚觉醒力量的时候。 那时的他奔跑在无尽广阔的夜色平原里,干净的精神力流淌过每一块肌肉,好似世界的尽头在他奔跑的速度中,都那么触手可及。 只不过这种感觉消失的很快,每活着一秒,无处不在的“阴影”都在吞噬着那些幸福,几乎只要使用力量,就会被外界污染。 但觉醒者是无法不使用力量的。 几乎要将手腕勒断的疼痛让诺埃尔找回了理智,他明亮的暗紫色的眼睛逐渐变得冷酷。 诺埃尔当然不会觉得,那位安抚师将他从死亡边缘拯救,只要付一些金钱就足够报答。虽然他现在还不知道对方需要什么,但哪怕对方要首相手杖上的宝石,他也会拼死去弄来。 可一切都在这该死的黑潮下被迫延后,这叫诺埃尔十分焦躁。 对方只是一个柔弱的安抚师,不知为何,甚至独自一人,这叫他无时无刻不想回到她的身边守护她,哪怕……哪怕…… “臭狗,脸上的表情真——恶——心,在想着怎么找死吗?”侧面墙上,一个语气恶劣的男声响起。 诺埃尔灰发顶端不知何时显现出来的犬耳,早在这声音发出前,就已经朝着那边动了动,但他现在满心都是那位温柔的安抚师,只是敷衍地朝那边看了一眼,耳朵抖了抖,就又沉浸在了自己的心事里。 挑衅失败让男人沉默几秒,他敏锐感觉到了什么,一时也没有说话,只是眯眼观察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家伙。 在暗色的大雨里,他隐藏在宽大雨衣帽兜下的嘴唇莫名勾起一点,如闻到血腥气味的鲨鱼。 “臭狗,你不会遇到什么……好、事了吧——”语调婉转,却在特定字词上加重了读音,因此显得格外意味深长起来。 多么明显啊……这种幸福的、被牵动的……找到宝藏的表情…… “不要找死,死鸟!”诺埃尔暗紫色的瞳孔收缩成野兽一般的针状,猛地仰头看向轻巧坐在围墙上的那个身影,暴涨的雪白犬齿散发着寒光,如尖锐的匕首般恐怖。 . 诺埃尔应该会很高兴,因为他作为林朝雾失忆后的第一个病人,也是第一个没交钱就跑了的病人,已经被她深深地刻在了脑子里。 刚刚学会了“精神安抚”,又花费大量精力为病人驱散黑线,疲惫感后知后觉地一涌而上,只是几分钟,林朝雾就感觉眼皮开始打架,困意席卷而来。 这么晚她也没有精力再接待客人,磕磕绊绊地将大门紧锁,随着门锁反扣,玻璃门一瞬间完全变成磨砂质感,都没有引起她太多的惊叹。 迅速找到卧室的位置,里面已经铺好了床品,看起来是全新的,奇怪的是哪里都找不到家居服,林朝雾只能取了一套给客人准备的一次性按摩简装,洗完澡躺在床上便马上失去了意识。 或许是太过疲惫,林朝雾什么梦都没做,再睁开眼的时候还有些不知年岁几何的懵懂。 卧室的窗帘没有拉,但似乎永远不会停歇的倾盆大雨让室内依旧昏暗,林朝雾看到床头柜上的时间和日期,才完全确认自己睡了一整晚,而现在是上午十点。 坐起来还有点迷迷糊糊,直到肚子咕咕叫起来,林朝雾才完全清醒。 她又看了一眼窗外。 看起来倒像是晚上十点…… 顺利找到位于店铺二楼的厨房,林朝雾打开空空如也的冰箱,一筹莫展。 她的能量已经快耗尽了,急需食物填充空空的肚皮……可很明显这栋房子里什么都没有。 不死心又去二楼的大冰箱看了看,依然什么都没找到。 看来她刚搬进来,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添置……她现在都还穿着店里为客人准备的一次性套装呢,连个正经睡衣都没有。 不得不出门买东西了。 林朝雾也没找到换洗的衣物,只得又穿上昨天的衣服,感觉稍微有点冷,思考了一下,还是把昨天那身脏了的白大褂穿在了身上。 储藏室了还有很多件白大褂,弄脏扔掉也没关系! 穿上小黄鸭雨鞋,拿起同款雨伞,林朝雾打开玻璃大门,一瞬间被钻进来的寒风刺激得打了个寒战。 突然间,昨天那个逃单的灰色头发病人说过的话,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他说,“锁好门,别出去”。 那种严肃的、仿佛告诫的语气,让林朝雾站在屋檐下犹豫了一瞬,但很快,咕咕作响的肚子就逼迫她做出了决定。 不管未来会发生什么,她不可能就因为病人摸不着头脑的一句话,把自己困在房子里饿死。 想了想,还是迅速去屋里找出来一根勉强有攻击力的长棍。 试了试手感,林朝雾小声自语:“还可以当手杖用呢……” “呼——” 深吸一口气,撑起雨伞,林朝雾慢慢走进大雨中。 或许为了排水,街道呈现出一种中间隆起的半弧形,侧方连成线的巨大金属排水沟轰隆作响,走在路中央,竟然会产生一种自己行走在瀑布旁的错觉。 这种新奇的感觉让林朝雾不由得四处观察起来。 或许她住的位置比较偏僻,不仅店铺旁边全都是紧锁的大门,顺着大路走了好一阵,才真正看到能在店门口看到的那些灯箱,比想象中大了非常多。 但很奇怪,周围这些亮着灯牌下,店铺大门全部都是关闭的,从侧面墙上贴着各种装饰能确定,他们在不久前还是营业状态。 结合之前那句话,这种现象让林朝雾产生了一点不太舒服的紧迫感。 她没有继续观察街道,而是迅速找到一家还开着的无人自助超市,用从柜台里找到的卡,尽可能多的买了足够的食物。 在异常状态消失之前,林朝雾决定尽可能地不出门了。 艰难提着巨大的袋子,她回头往家的方向走。 雨伞骨架磕磕绊绊地撞在她的头上,或是时不时地翻转歪倒,手杖也成了多余的存在,让人难免生出些烦躁的心情。 林朝雾站在原地,又一次把雨伞扶正,忍不住叹了口气。 “咕——咕咕咕咕——” 奇怪的声响吸引了林朝雾的注意。 异常的源头就在她前方,一个看起来似乎是人的东西侧躺在金属排水板上不知生死,雨水堆积在他身旁,又拼命地往他那些被他压住的圆孔里挤,因此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林朝雾皱眉,她将食物袋子向上提了提,慢慢后退至远离那个东西的另一面墙边,尽可能地保持着安静。 虽然是医生,但…… 她注意到了那个似乎是人的东西身上,不断有浅蓝色的液体流淌出来,在旁边晕出了一片蓝色的水洼……简直……像血一样。 加上今天出门见到的所有异常,林朝雾不准备上前去做一个好心人。 那就短暂地抛开医生的道德吧。 小黄鸭雨伞下,林朝雾面色严肃。 她小心翼翼,果然没有引起对方的注意。 但就在她安全路过这个似乎是人的生物,正安心地轻舒一口气时,那边却发出一阵巨大的动静。 林朝雾被吓了一跳,下意识举起了手中的棍子。 幸运的是,对方似乎只是在昏迷中下意识动了一下身体,依旧处于昏迷,可…… 可一条巨大的鱼尾就那样从破烂的布条中翻转出来,砸在地上,搅得污水哗哗作响。 此时那条鱼尾上,大片银蓝色的鳞片破碎腐烂,边缘泛着不祥的污紫,而数不清的巨大泛白的伤口上,蓝色的血液流淌出来,断断续续,似乎就要干涸。 不由地,林朝雾停下了脚步,眼神飘了过去。 认真且仔细地观察了一会鱼尾,她又低下了头。 视线就那样,逐渐从自己的腿上略过,最后落在脚上浸泡在雨水中,显得愈发明亮的小黄鸭上。 鱼尾……鱼尾? 4 认真治疗和奇怪约定 鱼尾……好像有点奇怪? 失去了所有记忆的少女,套在小黄鸭雨鞋里面的脚趾不由得动了动,虽然说不清为什么,但她就是这样觉得。 这让她不由得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 在原地思索了两秒,林朝雾还是提着塑料袋撑着伞,慢慢走向那个躺在地上的、似乎是同类的家伙。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溅湿了林朝雾的发尾。刚落在地上,又身不由己地流向下水道,闭上眼听,轰隆隆的声响如同气势磅礴的巨大瀑布,睁开眼看,却只是这座城市里肮脏不堪的下水道。 轰隆隆的声响似乎成了故事发展的背景音。 林朝雾脚步微顿。 这个长着鱼尾的家伙,居然是清醒的。 嘶——判断错误…… 所以现在要转身走吗?林朝雾认真想着。 可她发现,对方正似醒似梦地半睁着眼,安静无声地看着雨水。 他小半张脸就那样浸在水里,雨滴落在残樱一样浅淡的嘴唇上,顿了顿,又滑出莹亮的水痕,最后一股脑掉落下去。 水纹从他浅淡的嘴唇边泛起,滴滴答答地,漫长而平稳。 他也只是看着雨滴在身边汇集,又忙忙碌碌地穿过他,消失在眼前,像个看蚂蚁搬家的孩子般专注。 他下意识眨了眨眼,于是林朝雾注意到,雨水将他纤长纯白的睫毛打得湿润凌乱,如同被困于雨中的柔弱白鸟身上的凌乱羽毛。 林朝雾又发现,自己的到来似乎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所以她礼貌地等待了一会儿。 她站在旁边,对方却仍然只是出神地看着脸侧的涟漪发呆,任由同样白色的发丝随着水流而动,露出如鱼鳍一般的尖耳。 尖锐的耳朵上,数根如刺般尖锐的软骨连接着脸侧,中间被一层覆盖着细鳞的银蓝色半透明皮肤包裹着,此时它们如鸟儿栖息时收拢的羽翼,安静地收缩在一起,柔软地垂伏在发间。 林朝雾的眼神落在对方奇特的耳朵,以及从耳朵蔓延到脸侧银蓝色细鳞上。 耳朵…… . 空气中湿气弥漫,仍然只有似乎永不停歇的雨声。 赛法利仍然认真地听着雨声,哪怕他耳中充满怨恨和痛苦的絮语、嗡鸣和咒骂,几乎听不清雨声,但他还是在一丝不苟地听着。 他知道,有个体型很小的家伙的从身旁路过,带着甜味的信息素伴随着湿润的水汽流淌进腮里,她脚步很拖沓,袋子正随着她的动作淅索作响,雨落在她的雨伞上,发出不规律的声音。 噪杂而……弱小。 或许是某个被抢光了囤物,不得不在这种时候出门的普通人。 赛法利不喜欢杀人,血液的味道会污染水汽,人的腥味融进水里,很久都不会消散。 所以他无视了对方,仍然听着自己的雨。 但他的无视似乎让对方产生了某种误解,赛法利听到那个家伙提着她淅淅索索的袋子,一点一点走了过来。 对方用棍子碰了碰自己,接着又蹲了下来,说了些什么。 接着袋子放在了他旁边,遮住了他的视线,规律而平静的雨声被迫中断,击打在雨伞上的声音成了这段乐曲中最为突兀的存在。 不知死活…… 赛法利漠然地想着,闭了闭眼,心神终于从连接高空与大地的雨声中回归躯壳,对方似乎没有注意到,他苍白的指尖,本就尖利的指甲正逐渐变长。 指甲尖端散发着幽蓝的光泽,带着毒素的尖锐利爪长在一双修长而白皙的漂亮的人手上,有种怪异而阴郁的恐怖。 余光中,对方伸手向他探来,紧接着,柔软而滚烫的手落在了他的脸侧。 愤怒还未燃起,赛法利甚至没有感知到下一秒,几乎在与对方接触的一瞬间,他听到耳畔发出一声巨大而恐怖的嗡鸣,刹那间世界静止,一切归于虚无—— 已伸长的尖锐毒爪不知何时已经缩了回去,人鱼仍然半睁着眼,却已完全失去意识,软软地倒在雨水里。 . 林朝雾认真地贴着对方的脸颊,闭上眼睛。 “我可以摸摸你的鳞片吗?作为报酬,我可以免费为你做一次精神安抚。” 就在刚才,她盯着对方脸侧的细小鳞片,终究还是好奇心占据了上风。 这个似乎是人的生物,精神体和之前那位患者一样,被密密麻麻的黑线的包裹着,几乎看不出本来的形状。 很显然,也是一位非常需要治疗的患者。 她想要伸手摸一摸对方的耳朵和鳞片,所以思考了一会,提出了这个交换的意见。 林朝雾感觉自己的态度非常礼貌,也很诚恳,所以当对方闭眼表示默认的时候,她马上开心地将手伸了过去。 温热的手心接触到了湿凉的鳞片和皮肤,细密的鳞片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可以摸出具体界限,手心的感官是敏锐而迟钝的,此时只感觉到雨的湿意……有一点滑、一点凉,和手掌处感觉到的脸颊那柔软而带着弹性的皮肤,形成了微妙而鲜明的对比。 她手心温度不算高,对方的脸颊却很凉,不是因为雨水浸泡,而是一种奇异地、如同冷血动物般的凉意,正从对方的血液中、身体里一点点散发出来。 有一点……奇妙? “哗——” 鱼尾动了动,又泛起哗哗的水声,却也在同时,让林朝雾收回了不知飘到哪里去了的注意力。 先治疗,再仔细摸! 林朝雾的精神力又集中在对方缠满了黑线的精神体上。 她的意识下沉,如同潜入深海,纯白无暇的广阔空间瞬间在她面前展开。 雨声在这里暂停了,整个空间十分安静,却不是会让人感觉不适的死寂,不知从何而来的柔和的光线遍布整个空间,意识沉入这里时,鼻尖似乎能闻到一种潜意识会觉得“柔软”的味道。 赛法利蜷缩着,大雨依旧,他的耳边却是从未有过的宁静,那如白蝶般纤长的羽睫轻颤,他整个人的表情舒展开来,似乎正沉浸在某个美妙的梦中。 林朝雾的手紧贴着他的脸颊。 好舒服……好舒服…… 再……多一点…… ……多一点…… 人鱼的思绪已经飘向了云端,无意识地祈求在心底回想,却未被任何人听见。 他感觉自己正飘荡着,乘着潮波和洋流,在静谧的蓝色海洋之间。有无数自太阳投射下来的光柱,他摆动鱼尾,水波从银蓝色的鳞片间无声绽开,半透明的飘逸纱尾巴荡过光亮,于是上面便映出了彩虹的颜色。 泛着潮意冰凉湿润的世界里,缠绕在灵魂间的锁链悄然松开,伴随这种让人迷醉而沉迷的自由与宁静,赛法利几乎从未如此幸福过。 所以当冰凉世界中唯一连接着幸福的温暖手指就要离开时,赛法利几乎瞬间便清醒了。 尖锐刺耳的嗡鸣、无意义的低喃和几乎不曾停歇的咒骂又一次充斥了他的大脑,哪怕现在变轻了许多,但…… 在享受过无上的幸福后,还怎样容忍哪怕一点的微小痛苦? 几乎叫人骨头发软的余韵还停留在他的身体里,肌肉都变得酥软,所以人鱼只能睁开眼睛,试图追逐那点温暖。 冰冷的掠食者软绵绵地伸出了还在轻颤的手,轻轻拉住了医生纯白外套的下摆,一点粉红在紧紧抓着布料的指尖泛起,粗糙的白色布料映衬下,如同樱花正随风颤动的花瓣。 他迷蒙而柔软的眼睛紧盯着眼前给予他快乐的身影,浓郁的孔雀蓝色眼瞳上像是蒙了一层薄雾,几乎无师自通地展现出一种过分柔弱的气质,似乎在无声说着: 摸摸我吧……摸摸我吧…… 请求您……触摸我吧…… 任由您做任何……您想做的事…… 大雨,还有水中的受了伤的柔弱人鱼,几乎适配任何类型的故事。 可掠食者终究是掠食者,这一切是否又是掠食者的另外一种捕食策略呢? 当被诱惑的人伸出手回应,那白皙漂亮的手指,是否会在瞬间化作锁链,贪婪而恐怖地将人吞噬、囚禁、抓离呢? 在阴郁大雨中的美丽人鱼,那柔软而缠绵的视线中,林朝雾却铁石心肠地收回了手。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对方营造出的微妙氛围,而是暗中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这次没有晕! 林朝雾在早晨刷牙的时候回忆了一番昨天治疗时候的所有细节,最后她确信,昨晚她不是累到睡着,而是完全“晕过去”了。 原因就是,她在祛除黑雾的时过分追求效果,一次性将对方精神体中所有能看见的黑色杂质都祛除干净了,这就让她在后面祛除那些顽固污渍的时候,不自觉投注了过量的精力。 这次林朝雾试着只祛除了对方精神体中一部分黑色杂质,果然治疗效果不错的同时,她也没有感觉到疲惫。 “你该兑现你的诺言了。”林朝雾认真的看着人鱼漂亮的孔雀蓝色眼睛。 黑色眼睛亮亮的,很温和,不带任何色欲,如同孩子讨要她的玩具。 赛法利安静而柔软地与她对视,见对方只是用这样的眼神紧盯着他,眼中渐渐浮现出一点茫然。 诺言…… 什么诺言? 对外界情况完全不在意的人鱼,在治疗之前完全无视了医生,更别说记住她说过什么话了。 怎么能这样呢? 林朝雾感到了微妙的不快。 在被第一个患者跑单之后,又遇到了第二个不打算兑现诺言的患者,实在让人怀疑,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运气太差。 林朝雾盯着人鱼宝石一样的眼睛看了许久,见对方还是没有反应,终于决定自己讨回劳动所得。 她伸出手去,人鱼迷蒙中带着水意的眼睛一下亮起,出乎林朝雾的预料,对方并没有抵抗,而是甚至称得上急切地向上仰起脸,去迎接她的触摸。 嗯……? 难道是她想错了……林朝雾在人鱼小狗一样急切凑过来地动作中顿了顿。 难道这条鱼听不懂自己说话? 林朝雾看了看人鱼身上的衣服,不禁猜测起对方是否真和自己属于同类。 不过现在……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报酬。 这样想着,没有被逃单第二次的林朝雾还是感觉心情愉快了几分。 小巧而柔软的人类女性手指,逐渐触摸到了对方脸侧的鳞片。 本来要直接滑到耳畔的手指,在感知到一些特殊的存在时,不由得停了下来。 耳畔的细密鳞片并不是杂乱排布的,就在规律生长的细鳞之间,有几条不注意根本无法发现的细缝被牢牢保护着,只在呼吸时如含羞草的叶子,悄然打开一点。 是……腮? 林朝雾好奇地用指腹摩挲起细缝的边缘,柔软中带着一点弹性,比皮肤更温暖的触感从感官敏锐的指尖传来。 保护着似乎是腮的器官的鳞片,在人鱼本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颤抖着张开了一点。 柔软温热的指尖,好奇而干脆地伸了进去。 ——!!! “哗——!!!” 几乎一阵天翻地覆地动静,鱼尾溅起巨大的水滔,飞溅的细密水滴让林朝雾下意识起身后退了几步。 她将伞举在自己前面,噼里啪啦的杂乱声响,如同豆子掉了一地,其中夹杂着一声巨大的水声。 小黄鸭伞重新举了起来。 林朝雾面前,本该柔弱地躺着的重伤的人鱼,完全不见了踪影,只余她食物袋子上的积水,和完全淋湿的裤子,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 可恶……可恶…… 林朝雾握紧了伞柄,惆怅地发现,自己又一次被跑单了。 如果一直这样,很快就要吃不起饭了啊…… 5 小猫小孩和奇怪交易 十分钟后。 林朝雾一只手举着雨伞,一只手抱着大袋食物,心情微妙地站在家门口。 玻璃大门打开了防窥层,黑乎乎一片地镜面,印出了她站在不分昼夜胡乱闪烁的霓虹中的身影。 林朝雾与蹲在店门口的炸毛小猫对视。 年幼的女孩有着一双祖母绿色的眼睛,瞳孔在黑暗中显得又圆又大,同样黑色的猫耳在头顶十分精神地挺立着,一旦有一点声音,就会朝着声音响起的地方转动,警惕而机敏的样子。 其实远远地,林朝雾就看到了对方。 小朋友有着一头湿润而凌乱的齐耳黑发,到眉毛的齐刘海神气地乱翘,脸侧的头发稍长一些,一边用红色的细丝带绑了一条小辫子。这会儿她的手收在长长的袖子里,抱着膝盖静静蹲在店门口,辫子尾端就在那还带着婴儿肥的下巴处扫来扫去、扫来扫去地。 很明显,这是一个家长十分用心抚养的小猫小朋友。 林朝雾眼神不错,所以只是大概看了几眼,就礼貌地看向对方的眼睛。 但或许是猫的天生谨慎,又或者是在这个时间出门很奇怪,远远看到她的时候,小猫小朋友就紧紧盯着她的所有动作,现在也没有先开口说话的意思。 于是直到林朝雾站在店门前,两人都没有说话,就这样沉默地僵持着。 雨滴滴答答打在伞上,终于,林朝雾往上掂了掂怀里抱着的袋子,平静开口:“我是这家店的医生,客人要买东西的话,和我一起进店再说吧。” 在林朝雾出声的一瞬间,小猫那头细细的黑色短发,像一朵小小的蒲公英一样微微炸了起来,那双相比瘦小脸颊大得多的黑色猫耳,同样一下向侧后方背去。 啊……因为警惕变成飞机耳了呢。 于是林朝雾顿了顿,又轻描淡写地补充,闲聊似的:“……今天雨很大呢。” 小猫耳朵不自在地动了动,收回因年纪太小掩饰不到位的打量眼神,看到林朝雾怀里抱着的食物时,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又马上敏感地转开。 她站起身,下意识将长袖子下的手塞进衣服前巨大的衣兜里,却学着大人的语气,微微抬起头,精神气十足地与林朝雾寒暄起来,试图显示自己的可靠和成熟。 小猫故作成熟地胡乱点头:“是、是啊,今天雨真的超级大,一路过来,我的毛……头发都淋湿了。” “嗯。”林朝雾轻微地笑了笑,却并没有一直盯着她,只是表情平常地将袋子放在地上,打开了玻璃大门,对这个雨天突然出现的小客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所以先请进店再说吧,客人。” . 长着猫耳的小女孩跟着林朝雾走进店里,玻璃门在她们身后阖上,同时挡住了带着湿气的寒风和冷雨。 在门刚关上一瞬间,小孩回头朝身后关闭的大门看了一眼,有点犹豫,却又还是跟在了林朝雾身后。 她双手揣在衣服前的大衣兜里,圆圆的大眼睛掩饰不住好奇地观察着四周,祖母绿眼睛中央的黑色瞳孔随动作变圆或收窄,机敏又可爱。 虽然穿着一身颜色依旧鲜艳,却在袖口领口等地方起了毛球的旧衣服,这只小猫小孩却出乎意料地有礼貌。 林朝雾没有招呼她坐下,于是她在进店后哪怕看到了沙发,也依旧拘谨地站在柜台前,像只怕踩脏了铲屎官刚拖干净的地面,所以一直垫着脚走路的猫猫。 其实昨天逃单的客人走后,林朝雾还没来得及收拾卫生呢。 林朝雾先将手里的袋子放到了储藏室,又去里面拿了两条一次性毛巾,将其中一条递给眼睛突然定在一个方向不动的小猫小孩。 “身上都湿了,先擦擦吧。”林朝雾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是关着门的药柜,里面放着的用于精神安抚的艾丽娅系列药剂。 早晨起床之后,林朝雾也花时间特意了解了一下有关精神安抚的知识点。 会精神安抚的医生保密度很高,普通人查不到太多相关信息。 不过就和有名医院的有名专家号十分难约一样,普通人也几乎没有接受他们治疗的机会。于是需要精神安抚的时候,大家都比较习惯用艾丽娅系列药剂代替医生。 ——虽然林朝雾不知道什么是“专家号”,但奇异地很能理解它的意思。 艾丽娅系列是精神研究院研发的特殊药剂,为了纪念一位为研究成果付出重大贡献的,名为“艾丽娅”的研究者,故而起了同样的名字。 其中艾丽娅一号能消除微小的精神污秽,艾丽娅二号能减弱稍重的精神污秽,艾丽娅三号可以压制较强的精神污秽。但药剂不能叠加使用,且稍强的精神污秽都只能压制和减弱,无法的消除。 这其实让从第一次就下意识用精神空间消除精神污秽的林朝雾有些困扰,本来她希望从公开信息中的学到一些相关的医疗技能,最后却只学会了怎么按照患者状态发放“艾丽娅”…… 但这个技能对林朝雾来说很没有用,既然她可以直接用精神安抚将患者精神体上的污秽祛除,为什么还要的让他用艾丽娅药剂来压制呢。 林朝雾真心想做一个医德十分的医生,所以为了钱给患者售卖艾丽娅药剂来增加患者的治疗成本、她的存款,是她绝对不会去做的事情。 小猫似乎察觉到了林朝雾顺着她眼神看向药柜的动作,马上故作无事地收回了视线,可对于大人来说,小孩子那种故作不在意的眼神实在是太好懂了,简直一眼就能揭穿。 “现在雨大,先坐下擦擦水吧。”林朝雾又将手里的一次性毛巾朝小猫递了递。 “谢谢。”小猫小孩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毛巾道了声谢。 长长袖筒前端,露出一点黑色的短毛,接过毛巾的分明不是属于人的手掌,而是猫一样黑色短毛间带着粉肉垫的小爪子。 林朝雾的眼神在她依旧收入长长袖筒的手上停留了一秒,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小猫还是敏感地注意到了她的注视,她抬头看了一眼林朝雾,黑色爪子迅速消失在袖口。 拿到毛巾的小猫几步走到沙发旁边。 她个子矮矮的,所以用手撑了一下才坐上沙发,哪怕坐满了也只是小小地占据了边沿一点点位置,前后左右看起来都空荡荡地没有倚靠,所以那双穿着黑色小靴子的脚在半空中晃晃荡荡,脚尖有点拘谨地靠在一起。 林朝雾擦着自己湿润的头发,笑了笑后语气平淡地问:“客人来小店是有什么需要呢?” 小猫的身体还是僵了僵,但只是一瞬间,她又恢复那种神气自如地、佯装成熟的模样。 “艾丽娅二……不,艾丽娅三号药剂怎么卖?”毛巾没有被拆开,小猫紧紧捏着它,看向林朝雾。 林朝雾顿了顿:“我看一下。” 她说着走进柜台,打开药柜的锁拿出药剂看了一会,才在药剂身上找到了“建议零售价:1200图特”的字样。 “艾丽娅三号,1200图特;艾丽娅二号,800图特;艾丽娅一号,300图特。”林朝雾松了一口气,还好她早晨检查柜台的时候,大概看到了药剂身上有似乎是价格的字样。 虽然小猫没有问,林朝雾还是将艾丽娅全系列所有价格向小猫报了一遍。 小猫用异样的眼神看了一眼林朝雾。 林朝雾疑惑地歪了歪头。 于是小猫盯了她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 她继续装作大人的样子:“我知道,但要多少圆盾?” 圆盾? 林朝雾疑惑。 小猫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用那种神气中又带着一点警惕的表情说:“医生,你不会刚来莱卡星吧?” “对。”林朝雾点点头。 失忆后第一眼就是这个地方,店铺里还没有住人的痕迹,应该算“刚来”? “我们这用的是圆盾,只有中央星系才会用图特。”小猫很有耐心,“一图特等于十圆盾,一圆盾等于十角盾,你要在这里收图特可不太方便……总之,这么算的话,艾丽娅三号是12000圆盾。” 林朝雾恍然,点点头:“没错……谢谢,我记住了。” 闻言小猫的耳朵突然向后偏了偏,又马上支棱起来,小女孩祖母绿的眼睛精神而明亮,望向林朝雾。 “我告诉你这么多,价格可不可以再便宜一些?” 这话很有道理,所以林朝雾点了点头,爽快地给了大折扣:“三号药剂算你8000圆盾,二号药剂算你4000圆盾。” 小猫圆圆的祖母绿眼睛睁大,呼吸都变得急促,她又犹豫了一下,脸颊因为难堪一点点地涨红了,还是强撑着继续问:“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再便宜一点?” “再便宜一点啊……”林朝雾沉吟。 虽然她不打算靠艾丽娅药剂赚钱,但作为一个想要长久经营下去的诊所,因为各种原因随意亏损降价是不可以的,不论面对怎样的客人。 哪怕对面是一个小小的很可爱的小猫小女孩也不可以。 不过今天小猫小孩告诉了她关于图特的重要情报,破例一次好像也…… 在小猫紧张得水汪汪的祖母绿眼睛注视下,林朝雾爽快说出了新价格:“三号4000圆盾,二号1500圆盾。” 这已经不是打折了,简直是打骨折。 “可不可……”小猫盯着林朝雾的眼睛先是一亮,又马上暗淡下来,她咬了咬嘴唇,避开和林朝雾的对视,再次强撑起成熟的姿态,挺直了脊背,“我等等再买,雨、雨太大了,我坐一会儿,等等再买!” 林朝雾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表情轻松地点点头,她先去关了药柜的门,又对低头坐着沉默,不知道想些什么的小猫说道: “那客人慢慢休息,我先去换身衣服。” 白大褂下方的水渍早已在温暖的屋子里烘干了,但留下了带着脏污的水渍,看起来很不舒服。 “啊……嗯嗯,好的!”小猫愣了一下,又点头胡乱应下。 不知道为什么,她小小的眉头皱起一点,似乎在思考什么意义重大的问题。 但这个年纪长着耳朵的小猫小孩做出这幅表情,大人看来只有“可爱”来形容。 于是林朝雾又忍不住勾起一点嘴角,转身上楼,果然将空空的店铺单独留给了小猫。 . 希尔达紧盯着柜台后方的出口,直到医生白大褂的衣角消失在眼中,她黑色的猫耳动了动,连呼吸都不自觉放缓,直到医生的上楼梯的脚步声也逐渐远去、消失。 她依旧盯着医生消失的方向,小眉头紧紧皱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头发依旧湿润的小女孩脸上,脸颊滑下一滴,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的水滴。 这一点冰凉的水意,仿佛惊醒了这个孩子,玻璃门隔开了剧烈的雨声,暖色的灯光下,她低头翻开外衣,露出里面带着衣兜的里衣。 里衣上的兜兜是不同的颜色,边缘缝合的针脚十分粗糙,似乎担心兜里的东西掉出来,缝得十分细密,所以不少地方都是线团和疙瘩,贴着皮肤的地方高高低低地,甚至能隔着轻薄的布料看到反面的线结。 小猫翻动外衣的时候,露出了一点肚皮,孩子细嫩白皙的皮肤上有着一团团红色的痕迹,有些地方甚至摩擦出了红色的血点。 但她没有注意这些,而是低头先翻动了一下口袋,确定拉链好好拉着,也没有地方漏开,才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希尔达小心将口袋里所有的钱拿了出来,捏着钱的动作很用力,因此圆盾的边缘在她手心割出了红色的印痕,直到将所有钱放在旁边沙发上,她又低头一点点数起来。 “20……46……185……467……1757……1757。”希尔达小声重复,眼睛在周围看了几圈,不得不承认确实没有漏掉的圆盾了。 ——其实这个数字早都刻在了她心里,在从孤儿院出来的时候,她和同伴们数了几十次,最后都是这个数字。 “1757……”希尔达小手按在腹部,钱又被她装进了衣服里。 她又看了一眼医生消失的方向。 去楼上换衣服的医生似乎还在忙,楼梯处没有任何动静。 我……我……该不该……医生是个好人,可是……我…… 祖母绿的猫眼焦虑地望向药柜的方向。 她知道,医生再好,也不可能再降价了。 希尔达清楚,自己本来就钻了空子,虽然图特和圆盾的兑换比例没错,但艾丽娅药剂放到莱卡星,不可能和中央星价格一样,医生原价就已经很便宜了,现在更是便宜了很多很多。 但……但他们真的没有钱了。 希尔达抱紧了肚子上的口袋,这已经是孤儿院所有人的所有钱了,大家甚至想办法卖了很多东西……很多很多东西…… 祖母绿的眼睛逐渐涌上泪水,她又看了一会医生消失的方向,终于下定决心,小心从沙发滑下来。 她看到了,药柜的门没有锁。 矮矮的小猫用力踮起脚,先是将口袋里的钱全都倒在柜台上,确认里面全部空了,才转向柜台里的药柜。 她的动作很轻,还时不时停顿,侧耳去听屋子里面的声音。 隆隆的雨声隔着玻璃传进房间,给听力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在这背景音下,既要分心注意医生动静,又要小心不发出异样的动静。 第一次做这种事的小猫分不清是雨声大,还是自己的心跳声更大。 她终于打开了药柜的门—— 踮起脚,小心从上面取下一瓶艾丽娅三号,又小心将门关上,直到一切完成,松了一口气的小猫才露出一点笑容。 “你在干嘛?”背后的声音响起。 希尔达浑身一颤,几乎瞬间转过身,她看到了抱着胸站在旁边不知道看了多久的林朝雾,瘦小的脸霎时涨得通红。 但马上,她又陷入到更深的绝望里去了。 在惊讶中,原本手爪紧紧抓着的药剂,居然就那样滑落在了地上! 啪—— 暗色的矿物药瓶在地上炸开,深色的药剂四处飞溅,在地上开出了一朵花。 希尔达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畸形的爪子。 “药!”她无助地伸手去捞,几乎下意识蹲下去,试图去捡起碎了一地的药瓶。 “别捡!”林朝雾皱眉,迅速将蹲下的孩子捞起来,制止了她危险的动作。 小猫却只是死死盯着地上的痕迹,那双闪烁着光亮的祖母绿眼睛逐渐变得灰暗,她被林朝雾抱起又放下,也没有将脸转过去一瞬,只是看着那掉落在地的药瓶碎渣,表情恍惚又绝望。 林朝雾跟着沉默了几秒,看她这样,刚准备开口:“你……” “医生,我愿意给你我的手……请给我两瓶、不,三瓶三号药剂,这瓶也算在内,我付钱,行不行医生?求求你,求求你了!” 或许是林朝雾的声音惊醒了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小猫,声音稚嫩的孩子深呼吸一口气,张口说话时压抑着哭腔。 她还不到林朝雾大腿高,用两只手隔着长袖子,祈求似的拉住了她白大褂的衣摆。 林朝雾愣住了,她眨眨眼,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不得了的话。 “……手?”林朝雾低头,小声疑惑地重复。 小猫耳朵动了动,听到了林朝雾的话,但似乎产生了一点误解。 她刚才还神气十足的祖母绿眼睛更加灰暗,像是两颗失去光亮的玻璃球。 她重重咬着嘴唇,泪水却从脸上逐渐褪去了,她仰起头定定看着林朝雾,沉默了一会,压抑着的哭腔似乎咽回了嗓子,曾经脆嫩幼稚的童声变得低哑,如她内里那件缝了丑陋衣兜的残破旧衣。 “……我还要生活,所以要留一只手,可以再加两只耳朵……”她哑着嗓子,死死盯着林朝雾,试图和她讨价还价,换得更多东西。 ——用自己的身体部件。 见林朝雾还是没有说话,于是她顿了顿,又继续加价:“一只手,两只耳朵,再加一颗眼球,还有这些钱,换三瓶艾丽娅三号药剂。” 她向林朝雾竖起了无形的尖刺,几乎想要逃走,最后却还是紧盯着她重复:“只有这些,这是底价,不行我就离开。” 林朝雾沉默地听着这些话,直到小猫小孩说完这些,开始仰头盯着她不说话,她才轻微地皱起眉。 思考了一下,林朝雾还是问:“我要这些……做什么呢?” 她确实真实地感到困惑,哪怕失去了记忆,在林朝雾的认知里,这样的“交易”依旧不该出现。 ……起码,不应该由一个年幼的孩子,这样轻易的说出来。 女孩子却又一次误解了。 那双灰暗的眼睛盯着对她而言格外高大的医生,闻言露出一点恐惧。 她后退了几步,似乎很想逃开,最后还是因为药剂站在原地。 “我只卖这些,不卖自己。”她警惕地、一字一句地强调。 林朝雾还是刚才的表情,她没有解释,只是耐心地看着小猫的眼睛。 终于从林朝雾平静而温和的脸上看出一点真实的困惑,小猫想起,这个医生才来莱卡星。 既然是刚来,不了解莱卡星的行情,也可以理解。 于是她抿了抿嘴巴,凌乱黑发间的大耳朵又一次向后背去。 “可以做成各种东西,发饰、玩具什么的,在中央星很受欢迎。” 其实还可以吃……这样卖的更贵,但希尔达隐瞒了这一点。 她……还想活着,起码……起码等她把药剂送回去。 6 免费治疗和奇怪院长 林朝雾轻轻叹了口气。 她把还在紧紧盯着自己的小猫拉出柜台,将她抱起来放在沙发上。 小猫黑色耳朵警觉地挺立着,祖母绿色的眼睛看着她,因为这一连串称得上温情的动作泛起一丝迷茫。 她用一种迷惑不解地眼神小心观察着林朝雾,像只刚到新家试图躲进柜子角落来观察一切的流浪猫,可身体却被迫僵硬地保持着坐在沙发上的动作。 “你叫什么名字?”林朝雾在警惕的小猫面前蹲下。 黑色的猫耳动了动,似乎在犹豫,最后还是说了真名:“希、希尔达。” 林朝雾点点头,并没有继续追问更多关于她的信息,而是直接问道:“你买艾丽娅三号药剂,是要给谁用?” 这孩子还年幼,精神体上有一些污秽,林朝雾摆摆手就能清除,根本不需要艾丽娅三号。 希尔达放在腿上交缠在一起的手爪紧了紧,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那双祖母绿的猫眼变得冷静而幽深,审视地看向蹲在自己面前的林朝雾的眼睛,几乎要望进她的灵魂里去。 雨声、灰暗的云和潮湿的水气,全都隔绝在厚厚的玻璃门外,因此衬托得愈发舒适的房间里,安静又温暖。 小猫晃了晃自己的脚,医生蹲在她对面,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答,灯光在她像焦糖一样甜蜜的发顶映出温暖的光圈,她同样暖棕色的眼睛里,泛着平和又柔软的光芒。 像……伊伊先生一样的眼神…… “给伊伊……伊恩先生用。”小猫小声地、试探着说,“伊恩先生,我们的院长,他生病了,哥哥姐姐说只有艾丽娅药剂能救他。” 孤儿院院长啊…… 林朝雾若有所思,听起来似乎是个好人…… 但好人会让孩子知道并且熟悉,“自己的身体部件可以换取金钱”这种事吗? 小猫似乎从她思考的表情中看懂了什么,林朝雾温柔的态度让她大胆了很多,她焦急地向前,和猫爪几乎无异的手爪按在了林朝雾的膝盖上。 “求求你了医生!要不然我先换一瓶,我的爪子能卖很多钱的,以前很多伯伯姨姨都这么说,不会让你吃亏的,医生,求求你了!” 小猫的大肉垫隔着轻薄的衣物按在腿上,柔软中带着弹性的触感十分明显,但希尔达的话马上就将林朝雾从恍惚中拉了出来。 她情绪淡薄的心中,微微翻腾起怒意。 希尔达却再一次误解了林朝雾落在她手爪上的眼神。 “倏”地一下,她慌张地收回搭在林朝雾腿上的手爪,迅速将它收回长长的衣袖。 做错了事情一般,小猫低着头悄悄观察着林朝雾的脸色,稚嫩的声音听起来软绵绵的。 “对、对不起……”她沮丧地道歉,显然很担心林朝雾因为她的动作拒绝交易,又绞尽脑汁解释,“我……我不是故意把手拿出来,也不是故意去碰你的……只是、只是……医生你正好可以看一下货!我的爪子中间很软,毛也很顺滑,只要把指甲剪掉,简单地装饰一下,就是一个很好的玩具了!” “很划算哦!”小猫祖母绿色的眼睛闪闪发亮,期待地看向善良的医生。 但……这样的表情可以在为了得到一个玩具撒娇的时候出现,可以在不爱吃蔬菜试图蒙混过关的时候出现,唯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和“划算”联系在一起,从一个孩子口中出现。 林朝雾有点听不下去了。 “希尔达!”她语气不觉变得有点重,一双焦糖色的眼睛直直看向小猫,很认真,“我不要你的手,也不要耳朵、眼睛,不需要你身上任何一个部位,更不会花钱把你买走。” “我是个医生,那瓶砸碎的艾丽娅三号不需要你赔,我可以免费送你两瓶新的药剂,唯一的要求是……”林朝雾的手,隔着袖子搭在已经呆住的小猫的手背上,“我要跟你一起回孤儿院。” “可、可是……” “我是个医生,我可以救你们院长。” “……真的吗?”小猫不可置信地看着林朝雾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出一点玩笑的痕迹,却只看到了认真。 “真的,”林朝雾点点头,再次肯定,“真的!” 温柔的灯光下,林朝雾蹲在这个孩子面前,看着瘦小的、几乎可怜地只占了一点沙发的她突然发出一声抽噎,那双曾经蒙上阴影的祖母绿眼睛里,渐渐涌出了透明的眼泪,泪水逐渐把宝石上的灰尘洗去,只留下明亮的翠色。 小猫低下头。 怎么会不害怕呢,她只有八岁,怎么会不怕痛,又怎么能轻易接受将失去一部分肢体、成为残疾的未来,哪怕曾经的她并不喜欢非人的爪子,也不喜欢显眼的耳朵。 真的……真的太好了…… 林朝雾感觉手下按着的猫爪在用力,尖锐的指甲一点点冒出来,因为主人大喜大悲的心情,无意识地紧扣在腿上。 于是她轻柔地、一点点用力,将那只猫一样的爪子握在手里。 希尔达细弱的哭声短暂地停顿了,她抬起脸,侧边已经凌乱的小辫子晃动着,一双大大的猫眼看向林朝雾,无声地允许了她的动作,直到成年人那双温柔的手,将她的手爪完全包裹住。 温柔的、只是单纯成年人对孩子的温柔,不带一点特殊意思的温柔。 不是对“有价值”之物的打量,也没有对异化肢体的鄙夷。 安静的房间里,希尔达似乎闻到了一股暖暖的香味,从对面医生的身上。 …… “哇!”她猛地哭了出来,完全放下了警惕,像小猫一样前扑进医生的怀里。 啊……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林朝雾的身子晃了晃,怀里孩子软软的身体,和肩膀上湿润冰凉的泪水,这些感觉都让她感到陌生。 她恍惚了一下,暖黄色的光下,随着耳边的哭泣声,手指最后还是一点点、一点点地落在小猫小孩单薄的脊背上。 她动作生疏而僵硬,一只手轻轻地、轻轻地拍着孩子的背。 “别怕,别怕……没事了。” . 短暂的哭泣过后,已经快要饿晕过去的林朝雾先带着希尔达吃了点东西,她还记得刚见面时候小猫落在食物上的渴望眼神,大概率没来得及吃饭。 小猫腼腆地想要拒绝,被林朝雾强硬地塞了食物。 “现在雨太大了,等雨稍微小一点后,我们再出发,正好有时间,就陪我吃一点吧。” 小孩子现在对林朝雾的好感度非常高,听她这样说,就真的一块儿吃起饭来。虽然刚才说了拒绝的话,当食物放进嘴里时,绿眼睛里却依旧迅速露出了幸福而快乐的光芒。 这让坐在对面的林朝雾,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警惕的小猫这次温顺地接受了她的摸摸,黑色大耳朵动了动,一边抬起脸对林朝雾露出一个亲昵的笑容。 太……太可爱了! 林朝雾控制着自己继续摸摸耳朵的冲动,同样回了小猫一个浅浅的温柔微笑。 很快吃完饭,雨势果然缓和了许多,林朝雾在储藏室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另外的雨伞和雨具,最后只得拿出一件新的白大褂,用它将小猫裹得严严实实。 希尔达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下意识伸手揽住林朝雾的脖子,温暖干燥的新衣服包在她身上,几乎挡住了所有的外界的寒气和潮湿。 小猫有一点消瘦的小脸渐渐红了,她嗫嚅着动了动嘴唇,手臂还紧紧抱着林朝雾的脖子,很明显的对口不对心的样子:“姐、姐姐……我可以自己走。” “没事,你很轻。”林朝雾又换上雨鞋,拿起自己的小黄鸭雨伞。 她仔细确认孩子裹得严严实实,没有可能会被雨淋到的地方,才继续说:“希尔达给姐姐指路就好,我抱着你,这样走得快一点。” “好~” “姐姐,我知道一条路,那里很安全哦,不会遇到堕化者!” 小猫软绵绵地黏在林朝雾身上,语气是抑制不住的开心,那粉粉的绵软肉垫搭在她的后颈,带着热热的温度,痒痒的。 堕化者? 将这个陌生名词记下,现在最重要的,是带着希尔达安全回到孤儿院,于是林朝雾没有多问,又把小猫往上抱了抱。 她放柔了声音:“那现在,我们要出发啦。” “出发——” 小猫举起爪爪,兴奋地应和。 . 在小猫的指引下,林朝雾顺着一条几乎不能称为路的小路行走,应该说,这只是建筑围墙与围墙之间隔开缝隙阴差阳错形成的道路,也只有矮小的孩子才能轻易的发现这种路。 林朝雾只能庆幸,自己的体型还能通过某些狭窄的部分,只不过在这,可就没法打伞了,她只能脱下身上的白大褂,将它撑在自己和小猫的头顶,以此来阻挡雨水。 至于效果……只能说聊胜于无吧。 他们越走越偏,因为林朝雾发现,周围建筑在逐渐变得矮小稀疏,直到在小猫的指引下从一座矮房子后面钻出来,孤儿院终于出现在她的面前。 这是座金属组成的房子,冰冷而坚硬。 没有五彩的贴花,没有绿色的树和鲜艳的花朵,没有玩具和户外游乐设置……没有任何与幼儿有关的东西。 远远看上去,更像是堡垒……或者研究所。 林朝雾的脚步顿了顿,她低头看向小猫,当然,只看到了对方毛绒绒的发顶。 “希尔达,我们到了吗?” “嗯嗯!”小猫耳朵晃动,语气很开心,“前面就是孤儿院了,我是悄悄出来的,伊伊哥哥不知道呢……” 说着说着,她语气逐渐心虚起来。 林朝雾没说什么,得到确认后就抱着她往那边走。 说实话,她也觉得偷偷跑出孤儿院,试图用身体零件来换东西的不乖小孩,确实应该得到一点教训。 林朝雾抱着希尔达走近这所特别的孤儿院,没有院子内外之分,巨大的金属门颜色暗淡,显现出几分陈旧残破的气息。 大门在他们接近的时候自己打开了。 【确认身份——希尔达。】 “咳、咳咳……” 随着无感情的播报声一同响起的,是一个带着几分病弱味道的嘶哑咳嗽声。 林朝雾顺着声音看了过去。 一个高挑的男人迎着她们疾步走来,比起身高而言,他的身形显得过分纤细了,或是因为生病,又或许是因为他用一条古希腊风格的宽大袍子严密地包裹着全身,不露出一点身体的曲线。 于是他动起来的时候,看起来几乎要随风飘走,像一只飘逸而纤弱的白鹤。 他系着一条不透明的面帘,将下半张脸遮的严严实实,于是一双细长而秾丽的、仿佛黑珍珠一样温柔的眼睛,在布料的衬托下格外显眼。 现在那双眼睛紧张地看着希尔达,温润的眼眸里满是焦急和担忧,柔软到几乎要淌出水来了。 没有责怪,小猫却下意识抱紧了林朝雾的脖子,直往她怀里缩。 “伊伊……伊恩院长……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她的声音在伊恩的注视下越来越小,咳在抱紧了林朝雾后,又逐渐大了起来,“不过、不过我找来了医生,她还带来了两瓶艾丽娅三号!哥哥的病可以治好了!” 伊恩院长收回打量着希尔达视线,确认她完好无损,又听到她的话,这才有空将视线转向一直沉默的林朝雾。 林朝雾也同时看向他。 他似乎终于放下心来,那修长而瘦削的身体还在因为情绪微微颤抖着,却已经向林朝雾弯起眉眼。 纤长浓密的睫毛垂下来,随着动作颤动,他似乎露出了一个笑容。 “……啊。” 叫做伊恩的男人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做了一个摆手的姿势。 林朝雾愣了一下,平静地向他点点头,介绍自己:“你好,我是林朝雾,一名医生。” “我知道您的名字叫伊恩,此次前来,是受希尔达的邀请,为您进行精神安抚治疗。” 她平静的说着,内心残余的怒意逐渐化为疑惑。 不管是现在伊恩的情况,还是希尔达对他表现出来的依赖和信任,都推翻了林朝雾曾经的各种猜测。 但…… 好奇心一点点升了起来,不论是这个像研究所一样的“孤儿院”,还是需要治疗的伊恩院长,都引起了林朝雾的好奇。 没错,在刚与伊恩见面的时候,林朝雾就已经确认,他精神体上的黑色污秽已经积攒到了恐怖的程度,难怪希尔达偷偷跑出来为他买药,精神差到这种程度,身体估计也很难维持健康的状态。 伊恩听到她的话,弯起的眉眼却逐渐暗淡,他低头捏了捏自己苍白的手指,又扬起脸向林朝雾弯起眉眼,黑珍珠一样的眼睛里满是温柔。 他向林朝雾摆了摆手,拒绝了她的治疗。 林朝雾疑惑。 精神体上黑色污秽累积到这种程度,肯定已经非常痛苦了,就像之前遇到的患者,不论是狂躁还是漠然,都会对外界显现出负面的状态。 可伊恩…… 这个身材瘦削的、像白鹤一样的男人,为什么拒绝治疗,又为什么依旧能露出这样平和而温柔的笑容来呢? “为什么?”林朝雾放下了怀里的希尔达,直起身体后疑惑地直视着伊恩的眼睛。 伊恩又一次弯起眉眼,他似乎又在笑着,想了想,平静又温柔地拿出一块圆盾,将它放在手掌里,面向林朝雾缓缓展开又握住。 他收回手,另一只手指了指圆盾,又一次做了一个摆手的动作。 和刚才告诉林朝雾,他不能说话时一样。 所以是……没有钱吗? 没有钱啊…… 被跑单两次,下定决心下一个病患一定要先收钱再治疗的林朝雾医生认真地想了一会。 空气突然沉默。 她思考着,眼神略过紧张看着自己的希尔达,又落在疑惑看着自己的伊恩身上。 “希尔达已经付过报酬了。”林朝雾点点头表示肯定,很可靠的样子,又接着说,“先用我自己的方法治疗试试,疗程中不需要艾丽娅药剂,所以价格一点也不贵,很便宜。” 伊恩疑惑地看向希尔达,清凌凌的目光似乎在问:你付出了什么报酬? 可最终,他只得到了小猫努力思考过后,同样困惑的目光。 我……我付钱了吗? 小猫摸了摸肚子前面装着1757圆盾的鼓鼓口袋,小小的脑袋上是大大的疑惑。 7 小猫约定和奇怪病症 【请和我来。】 最后,伊恩还是在医生的坚持下,无奈做出了请的手势。 林朝雾平静地点点头,一只手牵起希尔达的小猫爪,就要带着她一起往孤儿院里面走。 半转过身的伊恩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来,面罩上方露出的眉眼平和,纤长秾丽的浓密睫毛微微向下垂着,有种很少在男性身上看到的温婉柔软。 原本精神百倍的小猫却好像预想到了什么,整个人屏住了呼吸,她望向伊恩,绿眼睛中的黑色瞳孔变得圆圆地,大大的耳朵又向后成了飞机耳。 伊恩垂眼,依旧平静而温和地向希尔达做了几个手势。 “呜……” 希尔达霎时发出小小一声呜咽,神气的绿眼睛无精打采地垂下来。 “姐姐,我要先走了,伊恩院长会带你去房间里慢慢谈话的。” 林朝雾将这一连串画面看在眼里,但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所以依旧维持着疑惑的表情看向希尔达。 “是惩罚啦,惩罚。”小猫小声叨叨,悄悄看了一眼依然温柔浅笑的伊恩院长,整个人愈发有气无力了,“因为我私自跑出去,让大家担心了,所以要被惩罚……” 她说着,看出了林朝雾眼中担忧的神色,勉强打起一点精神,向她眨了眨亮晶晶的绿眼睛:“没关系的姐姐,这次是我不对,所以应该被惩罚……不会被打的哦,惩罚一点也不会痛!” 不是体罚就好。 看希尔达的样子,似乎对“惩罚”并不恐惧,只是不情愿而已,这叫林朝雾小小松了一口气,表情稀少的脸上露出一点笑容。 她蹲下身体,再次伸手摸了摸小猫的头顶,软软的黑色发丝还有点潮湿,于是叮嘱道:“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先去把头发擦干,换一身干衣服,不然很容易生病呢。” 小猫下意识瞟向站在旁边安静等待的伊恩,见他微笑着点了点头,才“嗯嗯”地应了下来。 林朝雾又忍不住微笑了,她刚准备起身,对面不知道想到什么,表情突然严肃起来的小猫却在思考几秒后,又一次扑到了她的怀里。 “谢谢朝雾姐姐!”希尔达深深埋在林朝雾怀里,声音稚嫩却坚定,“谢谢姐姐,我知道你是因为好心才不收钱的……我会努力长大,变成厉害的人,一直一直保护姐姐!” 保护我……吗? 孩子稚嫩的言语让人心里软软的,说完这句话后,就仰头看向林朝雾。 林朝雾没有拒绝,她甚至用认真的表情思考了一会,才在怀里小猫那愈发紧张的注视中郑重点头应下。 “我等你哦,希尔达以后一定会成为厉害的大人……” 林朝雾的手放在小女孩的背上,轻轻拥抱住她。 她还那么小一个,成年人的手掌几乎就有她整个脊背那么大,但听懂了这孩子话语中的认真,林朝雾愿意相信这个承诺。 她焦糖色的眼睛里泛起一点笑意,伸手摸了摸女孩的脊背:“到时候,我就要希尔达你保护啦。” 冰冷的钢铁怪物中,年长的女性和幼年的孩子温暖相拥,许下了一个柔软的诺言,简直像是什么幼儿童话故事。 真是……太美丽了。 伊恩垂眸温柔看着这一幕,双手温顺地交叉相握在腹部,白皙的脖颈微弯,垂首的姿态宛如一只圣洁的白天鹅,低低挽起的黑色发尾纠缠在纤弱而优雅脖颈上,顺着耳畔延伸进包裹严密的纯白衣领。 他安静地融合在冰冷的背景中,瘦削而高挑,像一只纯白的幽灵,谁也不知道他沉默时在想着什么,谁也不知道,特意选择的粗劣布料正在细嫩苍白的皮肤上摩擦,垂下的褶皱从腹部划过,带来一阵阵让身体战栗的刺痛和酥麻。 那双黑色的眼睛被浓密的睫毛遮掩着,所以无人看到那纯黑之中,亮起的迷幻的彩色光芒,如阳光下,沾水的虫翼。 . 希尔达独自走了,小猫脚步轻快,显然心满意足,哪怕等等要面对惩罚,依旧没有影响愉快的心情。 林朝雾和则在伊恩的带领下,顺着这座的金属建筑的空旷走廊,来到了一间屋子。 “啪。” 房间打开,伊恩回头,带着一点羞涩味道的温柔笑意在那双黑珍珠一样的眼眸中荡漾,身后是刚刚亮起的明亮灯光,让林朝雾不自觉地眨了眨眼睛。 【请进来坐下吧,医生。】 伊恩从桌子上拿起了一个小小的东西,他修长纤细的手指在上面动了动,停手的时候,便有一个无感情的金属音回荡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 林朝雾终于适应了突如其来的光线变化,按照指引坐在了伊恩的对面。 这下方便多了,她刚才还在想,他们两个要怎么交流比较快速。 伊恩笑眯眯地向林朝雾做了一个手势,指了指放在一旁的饮水设备。 林朝雾点点头:“麻烦了。” 伊恩转身去倒水,她便大方地打量起这间屋子。 和外面一片金属色的冰冷场景不同,这间屋子看起来温馨得多,终于能让人看到一些与孩子有关的元素,但同样的,那种掩盖不住的老旧味道便更加明显。 同样金属色的办公桌上铺了一块花色清新的桌布,边缘的流苏褪去了颜色,从金黄变成了蜂蜜一般的琥珀黄,此时桌上凌乱地堆放着各种东西,书、画册、画笔甚至是奶瓶。 书桌后面是两个大书架,玻璃挡着看不清放了什么,书架旁边放了饮水装置,漂亮的小花布料上,整齐地摆放着好看杯子和罐子。 书桌对面则是她现在坐着的沙发。 林朝雾的手在扶手上盖着的碎花的沙发罩上摸了摸,布料也很旧了,但或许是花色清新可爱,这样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温馨感。 比起她只是简单放了耐脏皮沙发的小诊所,这间办公室,真的会给人一种“家”的感觉。 同样的,这样的风格,非常“伊恩”。 伊恩将端着的水杯放在林朝雾面前,这是一杯什么都没有放的饮用水,她正好渴了,端起来便一饮而尽。 【请擦擦身上的雨水吧。】 水杯刚放下,一条干净的毛巾便递了过来。 林朝雾顺着毛巾看过去,伊恩眼神柔软,眉眼微微弯起,将毛巾轻轻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又拿起那个小小的翻译器敲打起来。 【毛巾是新的哦,因为孩子很多,毛巾这样的消耗品准备了很多,请放心使用。】 林朝雾沉默两秒,还是老老实实接过毛巾擦起头发。 等她将毛巾从头上取下来的时候,一杯新倒的水已经放在了她面前。 对面伊恩眉眼弯弯,温柔的波光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荡漾。 他坐得很直,长袖遮住了苍白手臂的皮肤,袖子长度规整地停留在手腕,边缘紧贴着稍显瘦削的凸起的腕骨,那双手交叠在腹部的,纤长而优雅。 将毛巾握在手里,不知道为什么,林朝雾突然在这从未经历过的古怪氛围中,感到了一种让人坐立不安的拘谨。 她没有说话,对面眉目温婉的伊恩却好似明白了什么,善解人意地开启了话题。 【感谢您的到来,医生。】 他手指敲击的速度很快,【但我的身体状况已经非常差了,治疗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林朝雾没有说话,这是一个事实,说实话,伊恩几乎是她见过的,精神体上黑色污秽最多的人,黑色的线几乎结成了布,将他的精神体紧紧包裹在里面,甚至看不出人形了,只能看到一团黑色。 按理说,以伊恩的年纪,他的病症不应该这么严重才是。 但林朝雾对黑色污秽、精神体和本身精神力的研究还未深入,现在也并不清楚精神体上乌黑污秽产生的原因,年纪大小与黑色污秽有关,也只是她从目前见到的人中得到的猜想而已。 不过……哪怕伊恩现在这种状况,对她来讲也只是多费一点功夫的情况。 她刚想说话,伊恩却还在继续,并没有给她打断的机会。 【但……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医生为孩子们看看。】 林朝雾看向伊恩。 他垂首在那个小小的机器上击打着,从林朝雾的角度,能轻易看到那长长的睫毛正颤动着,如迎风轻动的山茶花瓣。 他继续说着:【一些孩子已经表现出了精神游离的情况,我本来就想要找一位医生来看看……还请不要担心,治疗中艾丽娅药剂和治疗费用,我都会原价付款的。】 他抬起头,恳切的目光落在似乎正在沉思考虑的林朝雾身上。 房间内安静了几秒,林朝雾抬起眼和伊恩对视,却开口问道:“‘精神游离’是什么意思?” 精神游离……这…… 伊恩温柔的眼睛里闪现出一抹诧异,但在看到林朝雾依旧认真地看向他,显然非常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时,明显愣了一下。 黑色眼睛微微垂下,流露出一点失望,但他最后还是抬起眼,目光平和又温柔,仔细为林朝雾解释起来: 【精神游离,是黑雾在精神体上积攒到了一定程度时,身体产生的反应。】 【比如幻听、耳鸣、疼痛、幻痛、失眠等等,发展到一定程度,情绪和性格会受到大幅改变。】 “这样啊……”林朝雾点点头表示明白。 知道什么是精神游离后,林朝雾就明白自己能治,还是非常轻易就能治。 她轻松的回答让对面的伊恩露出一个欲言又止的表情,但对方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又一次温柔地笑了笑,垂下了头。 他端起水杯,虽然没有对林朝雾的行医资格发出质疑,却也不再提起让对方为孩子们看病的话题,显然不是因为依旧相信林朝雾,而是本身涵养习惯性不让他人感到难堪。 可林朝雾根本没注意到这点人际交流中的小小体贴,感觉时间不早了,她径直站了起来。 “那我们现在就走吧,去看看那些生病的孩子。” 伊恩端着水杯的手僵住了,他头一次显现出这么明显的惊诧和无措来。 “怎么了?”已经走到门口的林朝雾看伊恩还坐着没动,疑惑地转头看向他。 “嗯……啊……啊……” 伊恩慌忙放下杯子,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声音后,才想起拿起旁边的小小翻译器。 【您……您身上带了药剂吗?】 “带了,怎么了?”林朝雾干脆转过身,疑惑看他,“带了两瓶艾丽娅三号。” 有药的话……但是……但是…… 伊恩握住了翻译器,细细长眉皱起,似乎正陷入了剧烈的思想挣扎。 只是卖一下艾丽娅三号,不需要什么其他治疗,这样的话,似乎也没有什么关系…… 直到他看到林朝雾逐渐皱起了眉,才又慌忙拿起翻译器。 【我……我想,还是先治疗我吧,我的状况比较严重!】 伊恩闭了闭眼,再次睁眼后向林朝雾露出一个勉强的温柔微笑。 原来是这样啊。 林朝雾眨眨眼,平静地同意了:“确实,你的症状比较严重,估计要分几期,这样的话还是先治你比较好。” 她有点疑惑,为什么伊恩刚刚说自己不治疗,现在又改变想法。 但从她行医开始,就明白一个道理,患者的心思总是变得很快,部分还会抗拒治疗,作为医生只要在治疗时候全力以赴就行,不需要过多探究病人内心的想法变化。 “请坐好,脊背最好靠在沙发上。” 林朝雾看了看端正坐在沙发上的伊恩,他的睫毛紧张地颤动着,却还是按照她的话,往沙发深处坐了一点,直到刚好靠上去。 伊恩依旧维持着那种端庄又优雅的姿态,林朝雾看了几眼,确认他的脊背和沙发靠背贴得很近,就没有再说什么。 ——按照她的经验,不论现在是一种怎样的姿态,等等都会软绵绵地倒下去。 林朝雾走到伊恩对面,想了想便拿开杯子,干脆坐在了桌子上。 “请伸出手。”她平静而干脆地说。 伊恩的睫毛又颤了颤,似乎被林朝雾毫无感情的命令式语气吓了一跳,他瘦削的肩膀不由得向后躲了躲,手却还是犹犹豫豫地举起来。 和希尔达相处过的林朝雾,比以前多了一点耐心,她感觉的语气可能吓到了伊恩,便放柔了一点声音:“别担心……再把手伸出来一些。” 伊恩看向她,黑眸中似乎闪过了一点特殊的光晕,又马上瑟缩地垂下。 他沉默着,温顺地举起手臂,向林朝雾伸出手。 白皙而细长的手指蜷缩着,又犹犹豫豫地展开,如同胆小的蜗牛颤颤巍巍伸出的触角,又像感觉无危险后悄悄伸展的含羞草。 如果说刚才,伊恩还认为林朝雾让他伸出手是为了给他递艾丽娅三号药剂,那现在他已经完全打消了这个想法。 伊恩柔顺地按照林朝雾的要求去做。 对面医生的表情很严肃,就像真的在投入治疗一样。他眼睫微抬,眼神落在对方焦糖色、仿佛熬煮的蜂蜜一般甜美温暖的眼睛上。 他不知道,为什么在确定对方是个没有医术的蹩脚医生后,自己还没有揭穿她,而是按照她的要求,配合她的“治疗”。 可能是对方有着一双颜色漂亮的眼睛,也可能是刚才金属色冰冷大厅中,女人与孩子拥抱约定的感觉过于柔软,叫他最后还是没有将拒绝说出口。 反正他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无论怎样的“治疗”,都不会让情况更坏了。 伊恩温柔地弯起眼睛,平静地看着医生将手搭在他的手上…… 温暖……光…… 这是什么……? “咚。” 伊恩的眼睛睁大了,他软软歪倒在沙发扶手上,被早有预料的林朝雾紧紧拉住。 纤细青年睁开的双眼中,黑色的瞳孔逐渐放大,生理性泪水从泪腺控制不住地流出来,将浓密的睫毛沾湿,一簇簇乱七八糟地翘着。 “……嗯……啊!” 【不、不要……不可以!救救我!】 【啊——!】 林朝雾睁开微阖的双眼,诧异地看向已经完全失神的青年。 刚才,她似乎“听”到了伊恩的声音? 8 精神蜂巢和奇怪蜂蜜 林朝雾怔然地睁开了眼睛。 刚才……发生了什么? 那明显不是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比起一种“声音”,更像是伊恩脑海中强烈的想法直接传递到了她的脑海中。 但……怎么会这样呢? 在接触过三个患者,又很有一些天赋的林朝雾的认知中,这是一种非常意外的情况。 面前青年歪倒在铺在沙发的碎花布巾上,漆黑的双瞳恍惚而迷离地半睁开,缀着眼泪的簇湿睫毛轻微颤动,仰着头,却只是单纯看向了灯光的方向。 在林朝雾放出精神力接触他的精神体时,他就已经变成这副丧失神志的模样了。 他歪着头,露出了脖颈如天鹅一般优雅的长颈,身上保守而宽大的纯白的衣袍逶迤垂坠,散开铺在沙发上,此刻似轻柔的茧,勾勒出他纤细却意外地并不瘦弱的漂亮身形。 神秘的面帘向侧方歪斜,却依旧没有露出后方真实的面容。 看来……现在的伊恩,没有办法给她答案。 还是她自己探寻真相吧。 林朝雾礼貌地转移落在对方面帘上的眼神。 比起这个,她现在更好奇在治疗伊恩时,为什么会发生这样意外的状况。 林朝雾往前坐了坐的,膝盖碰到了对方,她没有在意,只是又一次闭上了眼睛,将精神力全部放出。 纯白而纯净的世界又一次降临了,这是林朝雾庞大的精神力组成的“治疗空间”。 治疗空间中,那个突兀的、仿佛球体的黑色生物,是伊恩已经陷入严重精神游离状态的精神体。 无数如同尸体上狂欢蛆虫的黑色污秽正不停扭动着,层层叠叠缠绕在伊恩的精神体上,几乎将他变成了一颗无意识随风舞动的毛线球,根本分辨不出原本的样子。 林朝雾很冷静。 接下来,就是像刚才那样,用精神力拔除这些黑色污秽。 头一次,林朝雾谨慎地使用了精神力凝聚显化的能力,随着她集中精神,半透明的光之触手试探着伸出。 就是这样…… 用力地拉扯…… 【嗡——】 霎时失去了对声音的感知,林朝雾感觉已经沉入最底层的精神力场,在瞬间却与一个更大的网络产生了接驳。 无数情感与信息化作片面的词汇,被过滤干净之后,从无形的网状网络中迅速传来。 【舒服】、【黑色】、【羞赧】、、【水声】、【拒绝】、【害怕】、【向前】…… 【请不要……请不要这样……喜欢……不……好舒服……救……】 精神丝线结成六边形组合成仿佛蜂巢的巨大结构,林朝雾的精神徜徉在这片敞开的精神巨网中,她感觉自己成为了这张网的中枢,随心念变换,便有无数蜂巢节点亮起,似乎流星划过时繁星瞬间被点亮的画面,刹那为她送来她想要得到的信息。 她化作了掌控一切的无形神祇,精神好像延伸到了世界的边界,延伸到了许许多多她没有去过的地方。 雨声、黑暗、臭味、血……在感知到她想要得到更多信息的同时,陌生的声音画面和味道随着巨型蜂巢被点亮的瞬间,连贯而有序地传入她的大脑中。 这是哪里?我没有见过的陌生地方? 陌生的视角与被放大的感知……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叫林朝雾几乎忽视了原本想要探寻的目的——那个代表“伊恩声音”的弱小信息,而是如孩子拿到了心爱的新玩具,迟迟不肯放手。 【放开……我……】 【……放开我!】 直到—— 随着传输者情绪越发激动,一个细小的声音不断被放大,他高昂的情绪甚至在这刹那抵挡住了林朝雾庞大的精神力,所有形成蜂巢的精神细丝都因此胡乱颤动着,似乎信号不佳的网络,传输来的消息因此渐渐模糊且凌乱。 伊恩……? 下个瞬间,沉浸在精神场中的林朝雾,感觉到自己的手心一空。 似乎有“啪”的一声响起,与精神力场相连的巨大蜂巢霎时消失,纯白的世界不断倒退——倒退—— 林朝雾从沉入深海的感觉中脱离出来,随着她上浮的精神,耳中也渐渐响起各种细小的声音。 她回到了现实。 林朝雾恍然地睁开眼,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她坐在茶几上,下意识垂眼望过去。 纤弱青年身上的白袍不知何时已经被汗水浸润出点点痕迹,濡湿的布料瘫软紧贴在皮肤上,他不断喘息,不断地喘息着,似乎窒息濒死的人狂热地追逐着最后一点空气。 如同劫后余生,又好似刚蜜滴里精疲力尽挣脱出来的小虫,他全身都失去了力气,只有胸膛正剧烈地起伏,于是一动一动地,沾湿了的粗糙白布紧贴住下方紧实而细腻的苍白肌肤,透出了一大片晕开的潮红。 “呼……呼……” 林朝雾垂眼看过去的时候,伊恩黑色的潮湿的眼眸也在仰视着她。 他不能发声的喉咙间,发出细细的、模糊的喘息声,如同小狗的呜咽; 似雨滴颤颤巍巍地挂在红山茶的花瓣尖,还未擦去的眼泪同样粘在凌乱的睫毛之间,一切都是那么迷离、小心翼翼,让人怜爱。 让人怜爱的瘦削青年侧躺在沙发上,几乎无法让人正确认识到他本该归为高挑的身材。他的一只手不知何时向上抓住了扶手上垂下的碎花布料的流苏,紧紧地,连指节也因失血泛出白色。 眉眼间则显现出一种因迷蒙和脱力显得过分柔软的气质。 同时,因呼吸不断颤动的面帘应当是嘴巴的地方,正逐渐泛起一点点潮意。 红晕从苍白的皮肤里沁出来,自眼下缠绵地深入进面帘中,与潮湿的水痕模糊在一起,印出一点红润的唇色,加上无意识抖动的长睫,更增添了说不清的艳色。 “呼……” 空气莫名滞涩,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沉默的空间中此刻只有伊恩的喘息,好像让空气都染上了几分莫名的湿润。 林朝雾感到无比歉疚,看着还在紧紧捏着沙发流苏,难以控制发出细小喘息的伊恩,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该道歉还是…… 先去把他扶起来……可现在他…… 奇怪地,林朝雾却依旧只是坐在茶几上,垂眼与伊恩对视,未发一言。 她应当去将伊恩扶起来,但对方几乎还在痉挛的肌肉,微妙地显现出一种拒绝她触碰的信息。 林朝雾觉得自己不是毫无眼色的那种人,所以在感觉到对方拒绝的信号后,她礼貌地遵守了双方的界限。 等伊恩缓过来再向他道歉吧……顺便再问问,刚才她连接到的究竟是什么。 林朝雾思考着,觉得刚才见到的异常情况,和对方精神体上过多的黑色污秽,以及本该更严重却表现得过分轻微的精神游离症状有关。 这实在是一个让她格外好奇和感兴趣的现象。 但林朝雾也感觉到了伊恩对这个情况的抗拒,所以,要怎么办才好呢…… 林朝雾垂眸。 不管怎么说,先试试询问一下……? “伊……” “啊……” 原本安静的空间里,两个人的声音却撞在了一起。 林朝雾哑然,看向逐渐恢复过来,正撑着坐正身体的伊恩,她思考了几秒,侧身将放置在不远处的那个代替伊恩发声的小机器拿了过来。 “给你,伊恩先生。”林朝雾坐正了身体,膝盖又一次不小心和对方轻轻碰了一下,她依然没有在意,而是郑重道歉道,“以及非常抱歉,我刚才似乎不小心做了过分的事情。” 她说的,当然是不小心连接到那个奇怪“蜂巢”的意外。 伊恩却不知怎么了,还绵软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双腿大幅度向侧面倾倒,于是本来已经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又因为这个意外倒了下去。 “啊!” 他短促地发出一声气音,一只手撑着没有滑下沙发,但低低扎着的半长发随之散开,乌鸦羽毛般润泽的黑发从耳后滑落下来,有些狼狈地散开,隐约露出一点满是红意的白皙耳尖。 “伊恩先生?!” 林朝雾因为他这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动作感到惊讶,她下意识站了起来,身子向前顷,就要伸手把伊恩扶起来。 伊恩却像是被人从后面摸了一把的猫,炸了毛一样猛地坐正。 他向后紧紧靠在沙发上,眼尾泛着红晕的脸侧着,避开了与林朝雾的眼神接触,同时不断摆着手,拒绝了她的搀扶。 啊……看起来很抗拒的样子。 林朝雾眉毛微微蹙起,感觉到了棘手,不知道还应不应该向他提出自己的问题。 伊恩却似乎误解了她的表情。 他眉眼微垂,脸上泛起的红晕也渐渐退了下去。 空气又陷入了一种微微滞涩的状态里。 林朝雾在心里叹了口气,感觉到了伊恩的抗拒,决定放弃好奇心,也放弃追问。 【林……医生,请到这里坐吧,我去重新给你倒杯水。】 就当林朝雾几乎放弃了继续追问的想法时,侧着脸不知道想了什么的伊恩却先一步拿起旁边的交流器,这样说道。 林朝雾愣了一下。 伊恩则从沙发上缓缓站起来,黏着在他肌肤上的白袍颤颤巍巍掉落,重新变成宽大衣服的褶皱,他泛着红晕的手指交缠放置在腹部,头微微低着,眉眼再次变得温柔而平和。 “……好的,谢谢。” 林朝雾转头看了一眼放在旁边的杯子,不知何时,或许是因为过于激烈的动作,几乎有半杯水已经倾倒在了茶几上。 她又一次坐回沙发上,看着伊恩手脚轻快地清理干净了茶几上的水渍,回到茶水台,又拿出一个新的杯子。 他突然停住不动了,似乎正陷入了某种思绪中无法自拔。 林朝雾看了过去,却并没有提醒他。 伊恩先生,似乎需要一点自己的时间来整理情绪。 她还记得意识世界中,伊恩爆发了怎样激烈的情绪,才将她的精神力从深层世界唤醒。 想到这里,林朝雾又觉得十分抱歉了。 得好好道歉才行啊,林朝雾想着。 她的注视中,伊恩似乎也从出神的状态恢复过来,他顿了顿,拿过旁边一个大罐子,打开它后舀了一点放进了杯子。 【请用,我放了一点蜂蜜。】 林朝雾的注视中,伊恩垂眸微笑着,温柔将茶杯放在她面前,水润的眼眸抬起与林朝雾对视: 【喝一点甜的,心情会放松一些。】 林朝雾点头拿起杯子,对面的伊恩也慢慢喝了起来。 “刚才的情况……我很抱歉。”林朝雾端着杯子,一股浓郁的花香伴随甜意涌入鼻腔,温水蒸腾起淡淡的水雾,伴随着香气,馥郁芬芳。 是花香……啊…… 林朝雾的手顿了顿,将杯子放回桌面。 她其实不太喜欢浓郁的花香,闻久了会有点头晕,也不太爱喝甜的…… 林朝雾感觉自己现在挺放松的,但为了不让伊恩失望,她还是尽量自然地做出了这一系列动作。 “我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意外,如果有唐突的地方,实在抱歉。”林朝雾抬起眼,又一次真诚地说道。 【……啊。】 伊恩却显得有些魂不守舍,面帘上方的脸颊不知为何变得苍白,因此乌羽一般的眉眼颜色被衬得更深,失落地半垂着,显现出一种格外孱弱的柔软来。 他先是发出一点气声,下意识回答,甚至忘了用发声器。 林朝雾怔然,眼神随他的视线落在自己面前杯子上。 【为什么……不喝?】 伊恩顿了顿,又一次拿起发声器敲敲打打,说完后却也不抬头,只垂着眼,纤长的手指紧紧捏着发声器,手指交缠,关节被那冷硬的金属硌得惨白。 嗯? 林朝雾疑惑地看着伊恩,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是这样的表情。 不在意刚才发生的意外,反而在意她为什么不喝蜂蜜……吗? 直觉让林朝雾停顿思考了几秒,还是无法想明白,于是只能尽量真诚地将自己的真实想法传达过去。 “抱歉……只是我不太喜欢花香味,”林朝雾与伊恩依旧湿润而温柔的眼眸对视,“蜂蜜很好,闻起来就很好喝,是我个人的问题,闻到花香会有一点晕眩。” 她慢慢说着,伊恩的头也一点点抬了起来。 他微微侧着脸,没有说话,眼睛却与林朝雾对视,有一种避让又挣扎的微妙感觉。 他们沉默地对视了一会。 终于,伊恩又一次在发声器上敲打,他慢慢问: 【真的……只是不喜欢花香,而不是不喜欢蜂蜜吗?】 “嗯。”林朝雾耐心地再一次点头。 这次伊恩却看了她很久,用一种林朝雾无法理解的、格外复杂的眼神,或许是犹豫,或许是挣扎。 许久之后,他才在林朝雾的疑惑中慢慢回答。 【好。】 【再来一次吧,医生。】 他说。 “什么?”这次是林朝雾没反应过来了。 伊恩从对面沙发走了过来,这次他坐在了茶几上,好像是想了想,又向前移动了一下,在林朝雾变得惊讶的目光中,平静地跪坐在了沙发与茶几的狭小缝隙中、她的膝盖旁。 【再来一次,精神安抚。】 伊恩垂眼在发声器上敲打,在机器机械的电子音中,慢慢仰头望向林朝雾的眼睛。 黑珍珠一般的眼眸,潮湿而迷蒙。 9 花香蜂蜜和奇怪碰触 林朝雾表情平静,心里却很高兴。 相比会逃避治疗,还需要强制手段的病人,身为医生当然更喜欢主动积极治疗的病人了。 她垂眼看过去,却只看到伊恩微微侧过的脸,小半张脸因角度隐没在了光线中,素白面帘之上长睫轻轻颤,如同栖息着一只蝴蝶。 那双黑珍珠一样温柔湿润的眼眸,在她的注视中缓缓闭上。 他垂首,纤长的脖颈绵延进衣领中,半长的黑发又已束紧,低低顺着一边肩膀垂在身前,露出平日无人可见的白皙后颈,轻微凸起的脊骨隐没在宽大的白袍里,单薄柔软,仿若任人宰割的纯洁羔羊。 此刻他就跪坐在她的双腿旁,稍微侧着,高挑的身体紧紧夹在柔软的沙发与冷硬的茶几之间,毫无退路,因此一只手紧张似地捏着大腿上垂坠的白袍,直到将布料都捏出了褶皱。 另外一只摊开的手就放在林朝雾旁边,白皙的指尖泛着一点粉红,指头微动,还在试图蜷缩的样子,最终却还是以现在这种姿势向前探出,柔顺地放置在林朝雾身侧的沙发上,只要她稍微坐正一点,就能伸手握住。 林朝雾看了看伊恩,向前坐正了一点,表情逐渐严肃。 其实有点伤脑筋。 如果以这个姿势治疗的话,等等晕倒后会很不舒服啊,说不定治疗结束后手臂都会因为血液不流通而麻木。 但……伊恩先生好像对接下来的治疗感到紧张的样子,或许现在这个姿势会让他比较有安全感?如果贸然让对方换姿势的话,反倒会影响治疗。 那就继续维持这个姿势吧,大不了等等对方晕过去的时候,自己把对方抱起来放在沙发上。 林朝雾观察了一下闭着眼的伊恩的身形,高挑却也纤细,在精神力的帮助下,似乎可以完成将对方抱起来的动作。 从刚才将精神力凝聚成触手的过程中学会了新技能,林朝雾甚至有点跃跃欲试,很想尝试一下把“把患者抱起来放在沙发上”这个设想。 伊恩的手干燥而温热,向他这个人一样温柔柔软,就连指尖的薄茧都莫名让人感觉舒适。 外面下着雨,好像有孩子的声音模糊传来,室内的灯光温和平静,光落在桌子上胡乱放着的玩具和奶瓶上,似乎还能看见有着孩子圆润的字迹的纸张隐没在层层文件中。 一旁的蜂蜜水已经没有了温度,但依旧泛着甜甜的香气,将看起来有一点旧的桌布和垫子也染上了这种让人心灵舒适的味道。 不论是希尔达的信赖和爱,还是面前的一切,都证明伊恩是个负责的孤儿院院长。 医生就是要帮助这样的本该得到幸福的人们,帮助他们驱离病痛,回到原本的生命轨迹。 从她醒来时就占据了内心的坚定信念,在看到这些画面时,有了更具现化的代表。 又看了一眼依然紧紧闭着眼的伊恩,林朝雾逐渐抛开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专注而冷静地将手放在的伊恩的手心。 脑海中画面飞速后退、下潜,再一次,纯白的精神世界在眼前展开。 但这次林朝雾没有再将精神力凝聚成触手,去拔出缠绕在伊恩精神体上的黑色污秽。 她有了更好的方法。 像第一次学着进行精神安抚时那样,林朝雾控制着代表她精神力的白色空间,将它“包裹”在伊恩的精神体上。 如果高强度单线接触会导致精神力沉入,与伊恩大脑最深处那片网状蜂窝结构的精神海连接,那就不去接触,也不深入,而是包裹,紧紧包裹在伊恩的精神体上,将黑色污秽一点点挤压出来。 就是这样—— 林朝雾感觉自己的方法起效了,如凝胶一般的白色精神力将黑色“毛线球”整个吞入,在这无处可逃的严密包裹下,死死缠绕在伊恩精神体上的海量黑色污秽如同感知到了天敌,产生了剧烈而狂乱的舞动。 碾碎、挤压、抽离…… 在林朝雾心无旁骛的动作下,无数黑线被用力挤压剥离,无声化作不可见的雾气,消失在纯白的空间中。 【啊……痛……好痛……不要、不要了……】 在这时,却有一点微弱的挣扎和模糊的意识传来。 并不是伊恩无法忍受痛苦,而是潜意识的感知和反应是无法被掩饰的,感觉到了痛就是痛,拒绝疼痛就会发出信息。 在精神安抚治疗中,患者的灵魂都在向治疗者打开,无法抗拒,同时,无论治疗者想要给与对方怎样的感受,患者感知到的都会比现实世界更剧烈。 这也是林朝雾在与伊恩的精神蜂巢网络连接后才有的模模糊糊的认知。 她也是现在才弄明白,患者在主动进行精神安抚治疗时,要对医生抱有怎样的信任,才能默认精神和大脑、身体将在另外一个人面前毫无抵抗地敞开,任由对方做任何事。 这样看来,之前贸然对别人进行治疗的做法其实非常错误,这样似乎可以理解,为什么第一个叫做诺埃尔的患者,在治疗结束后会飞快地逃走了。 嗯…… ……好吧,虽然很抱歉,但治疗是真实有效的,所以果然还是没办法接受被跑单这件事。 【林……不要了……求你、求你……不要了……唔……】 越发明晰的哀求信息从对方那里传来,林朝雾不知道,这是否是那些似乎无生命的黑色污秽,在求生时候下意识放出来的信息,试图让林朝雾投鼠忌器,放松对它的围剿。 但这种狡猾的办法在她面前不起作用。 身为医生,林朝雾无比冷静地明白怎样才对患者更好,她清楚感觉到,现在的治疗还没到伊恩无法接受的那条警戒线。 既然理解了精神治疗中,患者要对医生抱有怎样的信任,以及自己要有怎样的决心,林朝雾反而坚定了自己在治疗中绝对不能顺应患者想法,而是要保证最佳治疗效果的信念。 白色精神场愈发紧密的包裹住黑色小球,雾见缝插针地从黑线的缝隙中钻入,连接成片,一点一点,毫不保留的将其挤压出来。 黑线在这一系列操作中逐渐变淡、变淡,轻薄不少的情况下,黑色毛线团中,伊恩被死死缠着的精神体隐隐约约露出了一点本来的样子。 他赤//裸地蜷缩着,本应完全是人类的身体,却有一对不知为何从后背生长出的巨大翅膀,轻薄而巨大的翅膀隐约可见,没有羽毛,紧紧包裹着他的身体,让他如刚刚破茧而出的蝴蝶。 伊恩蜷缩着,看不见表情,无声的祈求依然在不断传来。 【不要……不要了……】 【好舒服……啊……嗯啊……】 【医生,医生……救救我……放过我……呜……】 传递而出的信息愈发密集激烈,几乎能幻听到对方的哭腔,林朝雾又感知了一下伊恩的状态,发现现在的治疗几乎接近了伊恩能够承受的红线。 但……好吧。 虽然没有达到理论上的最佳效果,但伊恩的挣扎太过剧烈,要是继续下去,反而可能让他对之后的治疗产生抗拒感。 林朝雾严谨地在心中记录了这次治疗的过程感受,脑海中纯白的精神世界逐渐退去,她又回到了现实。 细小的呜咽,如雨中颤动的花枝,又似落在脸上的绵绵细雨。 与自己相接的手心现在已经因为汗水变得潮湿,条件反射试图紧紧蜷缩的指节如垂死的藤蔓,紧扣在自己的手背上。 指尖碰到了光滑的皮肤,是伊恩不知何时凑过来的脸颊。 就算这样,都没有试图逃离吗? 林朝雾才注意到,伊恩虽然身材纤细,但现在手掌相握才发现,他的手比自己大了很多,简直将她的手紧紧包裹在手掌中间,只露出一点指尖。 她并不介意对方紧紧握着自己的手的动作,甚至觉得伊恩对治疗的配合让她感觉很高兴,这也更坚定了她想要治好伊恩的想法。 同时,伊恩的情况也给她提了一个醒。 不是所有患者都会像伊恩这样配合,在治疗中感到难受并且下意识逃离是很正常的情况,所以为了治疗的效果,她应当在治疗中保证自己与患者皮肤的接触不会被打断。 林朝雾想着这些,却发觉伊恩似乎还没从刚刚的治疗状态中脱离出来,紧扣着她的手的湿热手掌,仍然在如痉挛般轻微的颤抖着。 他软软地趴在沙发上,脸颊紧贴着与她紧握的那只手,黑发垂在脸上,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素白的面帘随呼吸一点点颤动着,另外一只手依旧放在膝盖上,白袍已被抓得发皱,紧贴在腿部,隐约勾勒出肌肉的线条。 一股浓烈的甜香不知何时充斥了整个房间。 如同身在花田,甜蜜的芬芳几乎从每一个细胞侵入,让人条件反射地,连口腔都不自觉分泌出唾液。 林朝雾蹙眉。 花香……太浓了,连一直清醒的大脑都轻微变得有些混沌起来。 追寻着花香的来源,林朝雾的视线,逐渐凝聚在仍然趴着一动不动的伊恩的身上。 是从这里…… 林朝雾手指微微用力,紧握着她的手掌并不情愿,却因为脱力,还是被她挣脱开来。 她的指尖挪动,轻轻触碰到了那块白色的不透光的面帘上。 此时,这白色的布料已经变成了半透的颜色,艳丽的唇色从后面透过来,隐隐约约,在孱弱四散的黑发之间 手指用力,用力地压在那片布料上—— 敏感的指尖终于碰触到了那片区域,却并非唾液的湿润,也不是呼吸的潮湿…… 林朝雾将手举了起来,并在一起的两根手指不自觉张开——合上——张开—— 粘稠的带着甜味和芳香的轻微湿意沾染在指尖,缠缠绵绵将指头粘黏在一起。 毫无疑问,这就是房间里香甜和花香的来源。 ……蜂蜜? 林朝雾疑惑地摩擦着因动作越发粘黏的液体,将它凑近闻了闻,毫无疑问,蜂蜜的味道。 林朝雾的视线不自觉移向茶几,茶杯中淡金色的蜂蜜水早已失去了温度,但…… 是同样的味道。 这让林朝雾感到微妙的同时,也产生了些许好奇。 就和曾经见过的鱼尾、鱼鳍和鱼鳞间湿热狭小的腮一样,在她的认知中,身体只能分泌唾液,不能分泌……蜂蜜。 林朝雾又不自觉动了动手指,指尖摩擦,那种粘连感越发明显,带着花香的糖汁在皮肤上凝固,干透后如同一层带着粘性的透明薄膜,微妙地隔绝了手指皮肤对外界的感知。 ……很奇妙。 手指动作着,林朝雾没有说话。 因为她的触碰早已僵硬成雕塑的伊恩,这时候却突然缓缓坐了起来。 他用手臂撑着身体爬起,试图坐正,最后却还是软软地靠在沙发上,因为腿上没有力气,只能艰难地跪坐在小腿上。因为身体肌肉依旧在某种刺激的余韵中时不时痉挛,因此坐姿也十分凌乱,像一只夹在缝隙中不知如何是好的小虫。 但他却没有在意,只是仰起脸,黑色的眼眸不知何时变得晦暗不明,视线落在林朝雾的手上,无比烫人。 ……或者说,落在林朝雾刚刚碰了他嘴唇处布料、沾了蜂蜜的手指上。 林朝雾的动作顿住了,这是温柔的伊恩身上,从未出现过的感觉。 她的手不自觉落了下来,随意放着,手心向上搭在大腿上。 渐渐地,静谧的气氛也变得如蜂蜜般粘稠,灯光透过粘稠的液体,恍恍惚惚照在伊恩的脸上,越发显得迷蒙。 伊恩没有发出声音,发声器就落在不远处,他却连视线都没有挪动一下。 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垂着,秾丽又优雅,他伸出一只手,缓缓地、如昆虫捕猎一般,握住了林朝雾的手。 林朝雾再一次发现,伊恩的手比她宽大得多,滚烫的手心紧紧贴着她的指节,将她的整个手背握在手里,一点缝隙也没有。 “啊……” 他发出一声颤抖的、沙哑的声音,如同喘息般,又似呜咽,尾音拖得很长,粘稠地消失在空气里。 花香愈发浓郁了,林朝雾也愈发恍惚。 她盯着伊恩的动作,或许是因为晕眩,或许是因为治疗后缓慢上浮的倦怠,又或者是因为好奇,她只是平静地看着伊恩,并没有挣扎。 在这种似乎是默许的回答下,手指被带着,一点点接近、更接近。 穿过下垂的面帘,向上探…… 放任着对方的动作,半透的白布隐约勾勒出手指的线条,林朝雾沉默的注视中,她感到自己的指尖划过湿润的布料,接着是指节……手背…… 伊恩再次发出了一声叹息般的鼻音,伴着喷吐而出的温热气息,落在皮肤上,悠长而缠绵。 缓缓地,馥郁花香中,并在一起的食指和中指,探入进一个温热的地方,一点点、一点点,在对方缓慢的指引中,一点点深入。 指尖碰触到了柔软的肉条,灵巧,光滑中带着细密的微粒……却不是舌头。 还在深入着。 柔软的嘴唇终于碰到了手掌关节,无法再继续深入了,林朝雾感觉自己几乎碰触到了本应是舌头的肉条根部。 伊恩的动作终于停住了。 他依旧紧握着林朝雾的手,在这样的姿态下,缓缓仰头,自下而上地看着她。 眼神既迷离,又阴郁。 林朝雾不觉勾了勾指尖。 湿软口腔随呼吸挤压着她的手指,喉管因她的动作下意识收缩着,于是更多糖汁流淌出来。 越发粘稠的液体顺着指节慢慢滑落到指跟,在皮肤上爬行……顺着手背缠绕在手腕处,欲掉不掉。 ……啊,是蜂蜜啊。 10 好奇满足和奇怪器官 粘稠的汁液从皮肤上滑过,皮肤被甜腻液体一点点覆盖,大脑清楚预想出了它流淌的轨迹,于是逐渐流下来的时候,因为无法伸手擦拭,只能等待着预想中的触感缓慢来临,一时间肋骨中间的位置,痒又不是痒的感觉,微妙而古怪。 手依旧被牢牢抓住,微妙地维持在某种界限,既没有继续引导,却也不曾表达出拒绝。 那双湿润的黑眸自下而上仰视,原本温柔平和的眉眼,萌发出一种迷离而艳丽的风情,可姿态如此柔软,如缠绕而来的藤蔓般柔顺,垂眼看他,便能看到仰起的白皙脖颈间,那隆起的喉结随着呼吸、随着口腔蜜液的分泌,不自觉滑动着。 一副任由别人摆弄施为的姿态。 可被紧握着的手,仍然不曾放松,隐晦地,流露出某种真实而不可说的意愿。 ——摆出这幅姿态,却又不曾放任离开,不就是想要……主动的意思吗? 林朝雾垂眼看着伊恩,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正了身体,眼神变得无比专注。 她注视着面帘那应当是嘴唇的位置,从指根溢出的蜂蜜已经将那布料浸湿,因吸水变得沉重的面帘垂下去,黏糊糊地贴在她的手背上,紧贴着她的皮肤,勾勒出她的手的形状。 伊恩没有动,他只是这样可怜楚楚,又似乎迷离懵懂地仰头维持着这个姿势。 他的喉咙不自觉吞咽着,颤颤巍巍,可怜极了。 林朝雾却并没有拔出自己的手指。 她轻微用力,原本引导着她的手顿了顿,又缓缓放松了力气,变成了被她引导的存在。 扭转……翻动…… 手指从竖着的方向,被一点点转到手心向下、指腹抵在对方舌面的姿势。 手指扣在对方口腔里,指头深深探进去,牙齿嗑在手背骨节的地方,带着一点隐约的感觉,并非痛觉,只是因为与指尖感觉到的柔软有太过巨大的差异,就莫名显得微妙起来了。 两根手指的体积当然不大,但当手指几乎深入到喉咙的时候…… 伊恩发出一点颤抖地、尾音绵软而漂浮的鼻音。 “嗯……” 没错,是虫子啊,有着不同人类构造的器官的虫子,有着最肮脏的虫子基因的人类。 可是感觉到了吗,闻到了吗?指尖触摸到了吗? 虫子的口器,只会产出干净的蜂蜜哦,没有唾液,一点也不脏的干净蜂蜜。 不要……不要嫌弃我,不要讨厌我。 ……请求你,医生。 手指探究地滑动着,指腹摸索着下方不同于人类的构造。 能够吐露蜂蜜,柔软细长,所以是……昆虫的口器? 指尖最敏感的皮肤,在这条柔软而光滑的器官上摩挲,无数细小的颗粒随着她的力道鼓起,一点点、一点点的吸力从那些细点中传来,指甲不由得向下,轻柔地抠了抠。 “啊!”伊恩发出一声含糊的哀鸣,几乎瞬间向上弹起,又因无力中途软软倒下去。 “对不起。”林朝雾的注意力都放在这奇特的器官中,低声道歉,竟也如诱哄一般。 她轻柔地摆正了伊恩的脸。 手指又一次伸了进去。 这一次,指甲果然没有再次试图抠起那些细小麻点,她很想问问伊恩,这些触点是不是如人类的味蕾一般的存在,才会这样敏感。 遗憾的是,伊恩没有办法回答,一切都得她自己探寻。 手背隆起的骨头顶开了牙齿,似乎怕咬伤皮肤,嘴巴不得不跟着张大,所以原本只是控制不住溢出的蜂蜜,终于连成线,一点点淌了出来。 金色的蜂蜜缓缓滴落,黏黏地顺着滑动的喉结,浸湿了依旧紧紧交缠的衣领,在红润的嘴唇下,香甜的水线勾连,欲断不断,好半天终于从中间断开,于是上方的液体又迅速弹上去,为原本就湿润的红粉色嘴唇增添了一点莹润的色泽。 林朝雾顿了顿,却没有停止动作。 她从伊恩的态度中,读到了自己可以这么做的信号。 ——可以去大胆探寻自己好奇部分的信号。 手指动作并不大,也没有继续深入、试图去触摸对方喉管这样的恶劣想法。 她甚至将手向外拔/出了一点。 林朝雾垂着眼,平静而专注地活动着手指。 这次,一直空闲的大拇指转动着,抚摸在嘴唇边的皮肤上。 果然…… 伊恩浑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原本松松搭在林朝雾手背上的手指无力滑落下去。 林朝雾的手指依旧放在他的口中,如同勾子将他紧扣,伊恩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被勾住嘴巴的鱼,明明刚才是自己选择的姿势,现在却好像不得不顺应着这股力气,被拉扯着仰起脸。 果然,不是皮肤的质感。 大拇指在唇角摩擦着,如昆虫的甲片,细小的绒毛混合着细密鳞甲的触感向上延伸,逐渐变成一大片,如同独角仙的背部,光滑中带着冰凉的甲片。 “……嗯!” 伊恩再次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身体发软,不自觉向后软倒,直到靠在冷硬的茶几边缘。 下一秒,胸膛被膝盖抵住,只能维持着这样狼狈的姿态,更向上仰起头。 湿热的、另外一个人的皮肤抵在鼻子前面,每一点呼吸,都能够嗅到对方带着一点甜味的暖香,连热度都具现化地,笼罩在鼻尖这片区域中,似乎能被轻易嗅闻到。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顺着脸颊流下去,更多则沾湿了睫毛,于是向上仰起的时候,光也变得影影绰绰、光怪陆离,光斑和光点占据了整个世界,看不清的世界里,对方给与的感受便是所有。 意志蒙上了一层迷离的雾。 似乎完全被控制,完全被包围…… 好幸福…… 精神安抚产生的情感冲动退去,身体中异种基因却开始不断鼓噪着,长久无法得到的感受在这瞬间尽数得到满足。 过于快乐的结果,就是大脑已经完全停摆,精神似乎漂浮到了云端,似乎随海浪波涛而动,意志融化在蜂巢意志中,整个身体自顾自的成为了对方的所有物,只有中枢,只有女王…… ……不! 不可以…… 不可以……被……控制! 伊恩后悔了,他不应该因为对方对虫族基因模糊的态度,就纵容在治疗后产生的莫名感觉,试图接近试探对方,试图得到一个真实的、对待虫子应当有的态度。 看不见眼白,已经完全变成黑色的眼球颤动着,虫类复眼特有的流光让它在灯光下显得流光溢彩。 眼泪洗过的眼球更加明亮,神采又一次的在这双眼睛里凝聚,努力抵抗着基因的冲动,伊恩终于控制住瘫软的身体,缓缓伸手,软软搭在林朝雾的手腕上。 刚才是主动,现在是拒绝。 林朝雾摩挲着唇角鳞甲的动作顿了顿,她抬眼,就看到伊恩已经完全变成黑色的眼睛。 如果以正常审美来看,这双眼睛也无疑是美丽的。 光透过复眼无声发生了无数次折射,并不是纯黑,而是如同两颗流光溢彩的黑色宝石,怪诞的美。 仍然湿黏的手指搭在手腕的地方,并未使力,那双眼睛时而涣散,又时而凝集光彩,内心世界似乎在发生着剧烈的斗争。 林朝雾并未说话,她甚至没有拔出自己的手指,而只是平静地盯着伊恩的眼睛看了一会。 终于,她慢慢说:“伊恩,我把这块布取下来,看一看就不摸了,好吗?” 不断堆叠始终无法满足的好奇心,终于让林朝雾在思考过后,说出了这样的话。 但话语中的狡猾并没有被大脑混沌的伊恩发现。 他看起来还有神志,其实理智已经到了滑落的边缘,抵抗身体的舒适和基因控制的、精神中的幸福感,就已经耗空了他的所有理智。 又或者说,能够在如此感受中控制身体做出“拒绝”这个动作,已经证明了他看似纤细身体中的强大意志。 纯黑的复眼涣散,神采勉强凝聚成一点光,他煞有介事地思考了一会,似乎没觉得那里有问题,缓缓地、缓缓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那我现在就把手指取出来哦。”林朝雾轻轻勾起一点嘴角,平静而轻柔地将手指一点点抽出来。 样子很糟糕的手指。 湿润黏腻蜂蜜挂在上面,几乎连指甲侧缘都溢满了蜂蜜带着浓郁花香的甜味。 手指擦过对方的嘴唇,湿润的眼泪顺着动作低落到皮肤上,林朝雾这时候才注意到,眼泪正连绵不断地从那双涣散迷离的黑眼睛里滑落出来。 伊恩无声的哭着,脸上没有表情,睫毛上也沾了蜂蜜,整个人看起来湿漉漉的,无比糟糕的样子。 林朝雾伸向面帘的动作顿了顿。 她伸出另外一只手,轻柔地放在对方的脸颊上。 几乎无法承受一点外界的力量,伊恩本就绵软的身体在这股力气下向侧方滑去。 已经完全散开的黑发从膝盖上蜿蜒垂落,发尾扫在长睫尾端,那睫毛便下意识颤动起来,迷离又美丽。 林朝雾没有动,她垂着眼,任由对方靠在她的小腿上。 湿润蜂蜜同样濡湿了她裤子的布料,湿润的感觉粘黏在皮肤上,感觉并不好。 但林朝雾用那只手贴着对方的脸颊,慢慢地、轻柔地、干净的拇指擦掉了的睫毛上粘黏的蜂蜜和泪水。 她安静地等待了一会儿,直到伊恩涣散的眼睛逐渐凝聚起稳定的光亮。 静默的氛围甚至显得温馨起来。 面帘已经完全湿了,不仅透出唇部形状和颜色,还有侧面包裹在本该是人类皮肤脸颊部分的甲片。 这次没有再等待,林朝雾伸手,手指摸索着,那绑在黑发间面帘的绳结便被一点点解开了。 湿润的面帘被随意仍在茶几上。 林朝雾垂眼,并未说话。 直到伊恩不安的心再次晃动,抬眼看过去的时候,她才做出反应。 林朝雾平和的眼睛里只有好奇,她并未第一时间伸手去触摸,而是遵照刚才和伊恩的“约定”,只是用眼神描摹着,观察着。 黑色面甲对撑地生长在嘴唇两边,由六块细小的甲片组成,连接处是细细的绒毛和鳞片,正随着呼吸一点点收缩着。嘴唇两边是四块活动横向面甲,边缘严丝合缝,似乎当伊恩控制它的时候,这些面甲会合拢在一起,将伊恩的嘴唇完全包裹起来,如同一个黑色的口罩。 ……确实像一个黑色的……口罩? 面甲从伊恩的耳侧向前延伸,或是雾黑,或是光亮,最终组成一张黑色的面具,完全遮掩了伊恩的下半张脸。 这让摘下面帘的伊恩气质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如果带上面帘,伊恩秾丽婉转的眉眼会让人觉得温柔可亲,那面帘去掉,下半张脸被面甲被遮住的伊恩身上,就莫名多了许多冷酷的气质。 甚至连黑珍珠一样温润的眼睛,也会因为面甲的存在,光芒消失暗沉,最终显得无比阴郁。 不过现在,那双阴郁的黑眼睛自下而上仰视着,依旧显得柔软而温顺,甚至不安又可怜。 注意到伊恩惴惴不安的眼神,林朝雾也看了过去,舒展的眉眼甚至带了一点笑意。 她语气轻巧地说:“原来真的是‘小蜜蜂’啊,伊恩先生。” 林朝雾现在清楚了,为什么伊恩先生不能说话,原来是因为不同于普通人构造的舌头和脸颊肌肉。 她笑着,伊恩却没有回答。 这是他们见面后第一次,林朝雾有这样明显的笑意,伊恩睁着一双视线依旧朦胧的眼睛,恍惚地想着。 11 黑色面甲和奇怪兔子 “谢谢您满足了我的好奇心……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将您抱起来放在沙发上。”好奇心得到了满足,林朝雾的笑容还是渐渐淡去,最后又是那幅平静温和到让人感觉温柔的表情了。 “您治疗的第一个疗程已经结束了,只需要再进行几个疗程,精神游离的情况就能得到彻底改善……所以,能不能让我看看那些需要治疗的孩子们呢?” 见伊恩还是看着没有反应,林朝雾不禁想到了对方对“蜂蜜”的微妙态度,非常敏感,甚至称得上过分敏感。 所以她顿了顿,斟酌着接话道:“当然,我还想洗洗手,蜂蜜在手上有些粘粘的,实在不太方便。” 她不需要再问了,在得知伊恩面帘下究竟是怎样的情况后,她从对方蜂巢精神网络中得到的信息汇总起来,就能解开她的所有疑问。 伊恩为什么在精神体状态这样差的情况下,在情绪上依旧保持着稳定的状态? 是因为他有着一部分虫族基因,他的身体与虫族基因融和的非常好,虫族优势特性在他身上被无限放大了。 伊恩可以产生更小单位的虫子,这些虫子分布出去,如同一个个微型摄像头,为伊恩送来关于各地的各种信息。 他们就是伊恩精神深处蜂巢网络的一个个节点,这些海量的节点在精神世界连接在一起,才形成了林朝雾见过的那张几乎看不到尽头的庞大网络。 也是因为如此,精神体上的黑色污秽被分散出去,本体便不会因为精神游离影响情绪。 当然,基因融合并不是都是好处,也是因为这个,伊恩精神体上的黑色污秽才会比别人更严重。 还有就是,虫族基因完美融合的情况下,虫族基因里的冲动会影响人类的那部分情感。 林朝雾只是与那个庞大的精神网络连接了一会,都得到了如此海量的信息,想要抵抗虫族基因的影响,在精神和身体上都是不可能的。 所以林朝雾对伊恩现在对她表现出的各种状态表示完全可以接受。 不论怎样庞大的精神蜂巢网络,都需要一个“中枢”。 这个中枢可以是伊恩,但伊恩不会是最好的选择。 包括伊恩自己在内,他的基因、精神世界、潜意识,都在向往着一个“女王蜂”。 这是蜜蜂无法改变的一点,哪怕只是一个基因片段,也会无比明显地将这种向往显现出来。 而伊恩,在林朝雾进行精神安抚后,微妙地将精神体被安抚的感觉与被“女王蜂”安抚的感觉混在了一起,基因在刚才,控制着伊恩的身体,渴求着“女王”。 林朝雾分析后完全搞明白了一切,这不是伊恩能够控制的,所以不管是伊恩拉着她的手塞进嘴里让自己摸他产蜜的口器,还是现在倒在自己腿边不说话,她都能够理解并且接受。 伊恩还是没有回答,黑发散乱在肩头,发尾凌乱,紧贴在因为蜂蜜湿润粘稠的衣领。 他纯黑色的复眼逐渐恢复正常,变回了开始时黑白分明的模样。 林朝雾见他没有回答也不在意,只当对方现在没有力气,就不再问什么了,干脆地站起。 “啊!” 伊恩或许以为她要就此离开,发出一点惊呼,声音颤抖,尾音绵软地被吞回嗓子里,像小动物的呜咽一样。 他又仰头去看林朝雾,眼神中不自觉带着让人怜爱的惊惶和哀求。 林朝雾没说话,但也没有因此停留。她动作很快,很快就用上了之前想到的将精神力具现化的办法。 精神力化作长鞭缠绕在身体上,力量从外部传来,原本无法被抱起的男人,现在也能轻而易举地抱起来。 将浑身依旧绵软的伊恩抱起来放在沙发上,林朝雾起身。 似乎因为接触到外放的精神力,伊恩又一次陷入了迷离的状态,就让他在沙发上休息,林朝雾趁此机会走进房间自带的洗漱间收拾自己。 洗漱间很小,她现在也没有换洗的新衣服,只得尽清洁干净皮肤上粘黏的蜂蜜,裤子小腿部分的布料被伊恩身上的蜂蜜和汗水浸湿了,黏在腿上紧紧贴着,但条件有限,倒是还能接受。 比起穿着不太舒服的裤子,现在比较重要的是去看看那些已经有了精神游离状态的孩子。 林朝雾可没忘记,还有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堕化者”,那个逃单的客人也嘱咐过,让她不要轻易出门。 现在这个时期,减少出门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大雨之下,那条看似安全的,可以通往孤儿院的路,本身就已经很难走了,要是在路上与到什么危险,那种条件下,想躲开都很难。 所以在安全来到的孤儿院有限的时间中,她需要治疗更多的人。 整理好自己,能看出发尾湿润的林朝雾走出洗漱间,这时伊恩也已经坐了起来,听到她出来的动静,抬眼看过来。 他似乎也勉强收拾了一下自己,散落的头发扎成低低的马尾垂在脑后,不知从那里拿来的崭新面帘又戴在脸上,遮住了那覆盖下半张脸的面甲。 “伊恩先生感觉怎么样?”林朝雾坐到了伊恩的对面,耐心地问。 伊恩却只是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似乎在揣摩着她的想法。 林朝雾不着急,化客为主,起身为他倒了杯水,没有蜂蜜的那种。 伊恩看了一会茶杯,长长的睫毛颤啊颤啊的,最终还是拿过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进沙发缝隙里的发声器。 他说:【感觉很轻松,谢谢您,林医生。】 林朝雾愉快地点点头。 病人身体康复,简直是她作为医生最大的成就感来源。 . 在整理好自己的伊恩的带领下,林朝雾见到了一群“特别”的孩子。 收回不小心凝固在一个耳朵残缺的男孩脸上的眼神,林朝雾保持着沉默和温和。 或许是她的态度让孩子们感到安心,那个没有耳朵的兔子男孩在听伊恩说她是来治疗他们的精神游离症状时,也没有躲起来或者离开。 反而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 林朝雾用余光迅速打量着这个孩子。 他的脸,比起人类来说更像是兔子,矮塌的鼻子、凸起的嘴和异常的牙齿,甚至还有脸上附着的一层雪白绒毛。 哪怕失去记忆和常识的林朝雾也知道,这养的样貌,在人类的眼里就是“丑陋”。 这时候林朝雾才意识到,原来不是谁都像希尔达和伊恩那样幸运,原来希尔达说的都是实话。 ——她是一只,价格很昂贵的漂亮小猫。 基因融和,到底是怎样一个东西? 明确明白自己是纯种人类,不论是身为医生还是普通人,林朝雾第一次对这个从蜂巢精神网中得知的词汇,产生了好奇与抵触。 见她没有说话,伊恩先让孩子们去休息室等待。 等他们都离开,林朝雾还在看着那个隐藏不住好奇,依旧不停往后看他们的兔子男孩。 林朝雾突然问:“他的耳朵……?” 【那个啊……卖掉了,中心城有人出大价钱要。】 林朝雾猛地转头看向伊恩。 就见伊恩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过来,带着不解,似乎在不解她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 林朝雾终于发现了,这双黑珍珠一样的温柔眼眸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漠然与空洞。 12 温柔虫子和奇怪人们 林朝雾沉默了一会。 不管怎样说,她相信自己的感觉。 不是因为刚才的治疗中,伊恩表现出的柔软感,而是在他们相处时候,林朝雾看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每一个细节,都证明伊恩不是那种会将孩子耳朵割下来卖掉的人。 况且……这个星球,本身似乎就已经足够畸形。 林朝雾还没忘记,希尔达是怎样试图向一个她认为“善良”的好人,推销自己的手,认为对方善良,联想到的却是“会给更多钱”,实在是…… 哪怕林朝雾失去了记忆,但她的三观并没有改变,在她的认知中,这些都显得那么荒谬。 最后,林朝雾起身,她看向治疗后就显得格外安静的伊恩,提出了一个要求:“伊恩先生,在治疗之前,我能先逛一逛孤儿院吗?” “……嗯。”伊恩黑润的温柔眼睛不自在地垂下,优雅交叉放置在腹部的手不觉紧了紧,黑发垂在颈侧,姿态柔软。 【请跟我来,林医生】,发声器说。 林朝雾转过身的瞬间,没看到身旁的伊恩,那半垂的黑眸中却流露出茫然而惶然的神情,如同不知道自己哪里犯错的孩子。 勉强带着医生走在什么都没有的冰冷长廊里,伊恩的思绪却已经漂浮到了不知道哪里。 纷乱的思绪让他难以抑制地陷入了不安的情绪中。 林医生为什么不高兴了…… 是因为…… 刚刚林朝雾表情变化的每一帧画面,在虫巢精神影响下格外敏锐的大脑中不断慢放,温柔的遮掩下,虫子无机质的黑眸冰冷而机械。 是因为……本尼残缺的耳朵? 是因为他表现出劣质基因的长相? 还是……因为现在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站在自己身边的,其实是一只连正常舌头和脸都没有的低等虫子? 长睫颤动着,眸光阴郁,手掌紧紧按在腹部,酥麻和刺痛挑拨着神经末梢,面帘下面甲相撞,发出细密的咔嚓声,细缝隐约露出一点过分红艳的唇色,如夜雨中零落的山茶,花瓣沉入泥泞,红色揉碎在枝头,艳丽而糜烂。 明明还没有……还没有看到完全的他,就已经接受不了了吗? 医生……医生、医生、医生……林医生…… 温柔、空洞与阴郁在眸中混乱地交错,治疗或许减轻了伊恩精神体上的病症,但…… 长久空虚的精神得到充盈,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条神经都得到的满足,久逢甘露的快乐,灵魂都因此发出喟叹的幸福……残缺的基因在空茫许久,终于找寻到了完整的自己。 经历过这样顶级的愉悦,又如何能轻易挣脱出来? 并未表现出来,但现在小腹还在发热,肌肉痉挛一般抽搐着,腹部某个曾经自己认为已经坏掉的虫子器官时隔许多年又一次悄无声息地张开了一条缝隙,干涩的口器如蜜潮到来,香甜的蜂蜜不断涌出,又被他咽下。 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女王”的存在而欢悦,蜂蜜是女王的食物,器官蠢蠢欲动地试图继续孕育士兵,遍布女王可能去往的所有地方,将这片土地上所有信息传入精神网络,为女王构建一个足够安全的“巢穴”。 一个将女王牢牢保护起来的……巢穴。 林医生…… “伊恩先生,这是什么地方……伊恩先生,伊恩先生?” 林朝雾疑惑地看向伊恩,发现对方的眼神已经完全陷入了空茫中,似乎正在走神,不由得停下脚步,轻声呼唤。 下意识还在向前走的伊恩听到她的声音这才回过神,白袍紧裹的身体甚至轻微颤抖了一下,好像被吓了一跳。 林朝雾这时候才注意到,对方其实很高,站在算得上高挑的她身边时,还要高出半个头来,她要侧仰起头,才能看到对方的眼睛。 有点意外,因为正常状态下,哪怕意识到伊恩真实的身高,也会被他显现出来的那种柔顺而温柔的气质迷惑,从而认为他应当是小巧而纤弱的。 蜂蜜的甜香从身边源源不断传来。 林朝雾看到伊恩身上没来得及换下的白袍上,还有未干的蜜渍,因此垂下的衣摆紧紧黏在大腿上,随着步伐勾勒出紧密流畅的肌肉线条。 虫子能够举起比自身重许多许多倍的东西,伊恩好像也带有这种特质,外形称得上瘦削,衣服下的身体却拥有足够结实的肌肉。 衣摆微动,带着花香的甜蜜味道几乎浸满了他的身体,仿佛能感觉到,蜜汁还在不断从他丰盈的身体中不由自主地流淌出来。 有种好似果子成熟的微妙感觉。 林朝雾摸了摸鼻子。 或许是闻久了,竟然也开始习惯起自己曾经不喜欢的浓郁花香。 只不过香味对身体的影响没有那么轻易消除,大脑从治疗时到现在,都在保持着一种微微迷蒙的状态,思维并没有正常状态那样清晰,简直像是喝酒后陷入了微醺。 但情绪,又比正常状态下更为活跃。 【抱歉。】 机械发声器无法分辨出任何情绪。 看了一眼林朝雾指着门,伊恩低头在发声器上敲打。 【那是禁闭室。】 但莫名的,林朝雾感觉到了平静地语气中的沁出的森森凉意。 或许是幻觉吧。 她将一只手缓缓伸入衣兜,去看那被称作“禁闭室”的门。 门上当然没有挂着什么写了名字的牌子,与走廊同样材质的银白色金属门,它甚至没有任何把手之类的东西,悄无声息地和周围墙壁融为一体,只有边缘的缝隙,证明这里还有一扇门。 也是因为这种情况,才让林朝雾注意到了它的存在。 可是真相让她……林朝雾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里面是……希尔达?”她问。 白大褂衣兜很大,因此哪怕放进去,手依旧是凉的。 伊恩运转异常的思维注意到了她语气中的冷意,再一次感到茫然。 生气……医生又生气了,为什么? 困惑的他看到了林朝雾的表情,那双蜂蜜一样的眼睛,懵懂而空虚的心灵,似乎终于理解了什么。 他静默了几秒,没有回答,只是走过去,打开了禁闭室银色的大门。 “咔”—— 大门打开时几乎没有声音,屋子里的小猫却敏锐地动了动耳朵,满脸惊讶地抬起了头。 没有窗、没有通风口,闷热的房间里空旷到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一丝光亮,大门打开的时候,光线从外面射进来,林朝雾闭了闭眼,才找到那蜷缩在角落,将脸埋在膝盖和手臂间的希尔达。 “伊恩哥哥?医生姐姐?” 希尔达抬起脸,声音有一点哑,想要睁大眼确认,却因为突如其来光线不自觉眯起。 绿色眼睛里针状瞳孔扩到了最大,终于确认就是他们两个,小猫站起身,看起来惊讶又疑惑。 “到时间了吗,我怎么感觉才过了一会儿?” 说着,她耳朵快活地抖动了一下,大大的猫眼眯起,露出一个不带任何阴霾的笑容。 以为禁闭时间已经够了,希尔达慢慢走出来,仰起脸看向伊恩的眼神依旧亲近:“伊伊哥哥,我能不能去玩啦?” 伊恩看向林朝雾。 林朝雾放在衣兜里的手紧了紧。 她蹲了下来,摸了摸希尔达的耳朵:“关在里面……害怕吗?” 希尔达舒服地眯起眼,毫不在意地摇摇头,甚至带着点茫然的样子。 “不啊。”她成熟地点点头,“在黑暗里更能仔细思考呢,我完全认识到了我的错误!” 林朝雾放在希尔达头上的手顿了顿,她摸到这孩子的头发里,甚至没有会因恐惧产生的汗水。 她真的,一点也不害怕。 抬起脸,笑着的希尔达和安静温柔的伊恩,脸上是如出一辙的理所应当。 仿佛在这时,只有她说出了让人无法理解的话。 林朝雾恍然,不论是前一秒因为要把手臂切掉,马上就能恢复情绪的希尔达,还是温柔却在某些时候毫无感情的伊恩,他们的情绪在她这个被称作“情绪单薄”的人面前,甚至表现得比她还要冰冷。 这个世界有问题。 . “去玩吧,希尔达。”最后,林朝雾只是站了起来这么说。 伊恩并没有反驳她的决定,只是温柔地将手放在腹部,向看过去的希尔达点了点头,并没有与她接触。 “好耶!” 主动抱了一下林朝雾,软绵绵地隔着衣服蹭了蹭她的腹部,小猫发出一声欢呼,蹦蹦跳跳走了。 她好像很清楚,伊恩并不喜欢肢体接触,所以并没有试图和他也贴一贴。 “麻烦您了,伊恩先生,我们去治疗那些孩子们吧。”林朝雾说。 【请和我朝这边走。】 伊恩指引下,林朝雾来到了一件应当是“休息室”的大屋子。 这个房间里,终于铺上了陈旧却干净柔软的地毯,靠墙有几个矮矮的书柜,还有放置着水桶和罐子的茶水台。 大门打开的时候,林朝雾看到孩子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却不是在玩耍。 他们趴在地毯上,用身体各处,用各种办法试图给同伴造成攻击,毫不在意是否有淤青或出血的伤口。更小的孩子坐在一旁,还有大孩子看护,大孩子时不时说两句话,那些全神贯注的小不点就懵懵懂懂地点头或者摇头,似乎现场教学。 已经带着血腥气味的对决,却又那么温馨。 对此有所预料,林朝雾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她只是平静地跟在伊恩旁边,一起走了进去。 大一点的孩子们看到伊恩时正要过来,却在看到她后放慢了脚步,眼睛里也有警惕的神色。 于是一群孩子中,只有那个刚才还表现得很胆怯,现在却莫名亲近她的小兔子,毫不犹豫地第一个跑到她面前。 她伸手摸了摸怯生生看过来的小兔子的头发。 还留着根的兔耳边缘整齐而清楚,陈年旧伤疤,甚至又薄薄长出一点绒毛来,在细软的白色发丝里看起来很明显。 林朝雾的手没有碰到那里,她当然知道这样的陈年伤口不会再因为碰触而疼痛,却还是下意识避开了那个地方。 心里依旧觉得,会很疼的样子。 【他是本尼。】发声器说道,【他们在玩耍。】 【很开心。】 在林朝雾没有注意的时候,伊恩注意着她的每一个表情,眉梢扬起的弧度,眼睛情绪的变化。 无数信息整合起来后,他产生了一些猜测。 内心空洞的虫子不知道林朝雾每一个情绪变化究竟代表了什么,他不理解这些情绪,却终于明白它们因为什么原因出现。 他想让林医生开心,不想被林医生用那样冰凉的眼神注视。 甚至只要想象那个场景,精神网络就会颤动起来,如身体整个都浸入滚烫的岩浆那样,死掉了一样地痛苦。 伊恩按着发声器:【他听不到,稍微长大一点就在研究所里被割掉了耳朵,伤口没有得到治疗,就听不到了。】 【我捡到他,把他带回了孤儿院。】 “研究所?”林朝雾看过去。 伊恩却误解了她的疑问,换了个称呼:【就是抚育中心,在莱卡星,大家都习惯叫“研究所”。】 不用再继续问下去了,听到“抚育中心”这个名字,林朝雾就已经联想到了很多东西。 于是她点点头,最终,看着只有书架和地毯空荡房间里站着的孩子们,表情逐渐变得柔和。 “我们开始治疗吧,下次来,我会带一些正常的玩具。”她温和地说。 她有意加重了“正常”这个词的读音。 伊恩温柔而顺从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告诉林朝雾他的迷茫。 虫子乏善可陈的生命里,并没有“玩具”这种东西,那些经过加工并不会萎缩失水的小爪子或是漂亮珍惜的羽毛鞋子、各种色泽美丽的耳朵和皮毛,都昂贵无比,不论小时候的他还是现在的他,都没有资格接触。 倒是他还记得,曾经拔走他甲壳的前肢的大人,对甲壳的颜色和前肢的锋利赞不绝口,似乎卖了一个大价钱,之后的饭,分量都大了一点。 医生还算喜欢甲壳的颜色,虽然前肢更大,但这次拔掉不知道能不能再长出来……身体残缺的话,对战斗力会有很大的影响,就无法很好地保护医生了。 所以如果医生需要玩具的话,他可以把甲壳拔下来送给她,虽然都是黑色,但有雾面也有亮面,在光照下颜色会有一些不同,形状也各不相同,能做出很不错的玩具。 伊恩的手交叠放在腹部,已经习惯了手下肌肉那机械的抽搐,他只是看着已经蹲下来给孩子们治疗的林医生,思绪翻涌,光明正大地走起神来。 13 路遇怪物和奇怪男人 林朝雾准备出门了。 她穿上几乎已经成了日常通勤必备的雨鞋和雨伞,最重要的,是她为孩子们做的玩具—— 一些复杂到不复杂的迷宫图、一些通过小解密可以连成图案的画还有一些画了好看图案的认字卡片。 那天从孤儿院回家,她就在做这些东西了,不是她不想做别的玩具,实在是家里什么材料都没有,只有纸笔。 小心地将这些“益智玩具”装进防水袋子,抱在怀里拿着雨伞出门。 走在熟悉的窄小巷道里,林朝雾熟练地将外套的大帽子带上。 这些衣服,都是伊恩为她准备的,听说她没带衣服,家里只有白大褂,伊恩特意为她买的新衣服,不知道什么材质,穿着很舒服,很意外地符合她的喜好。 因此林朝雾送了几瓶艾丽娅三号给伊恩,正好防止她不在时候,孤儿院的孩子出什么意外,这些药剂在她赶去之前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伊恩的治疗到第四期了,虽然之后没有第一次治疗那么严重的反应,但每次都很痛苦的样子,看来还是得慢慢来。 而且伊恩精神体上的黑色污秽,为什么在清除之后一段时间,又会重新增加呢? 到底有没有根治的方法呢…… 小沙刚从研究所出来没多久,身体状态还不是很好,治疗只能延后,好在不是特别严重,孩子还小,还能等一等。 今天就是本尼最后一次治疗了,结束后小兔子就能完全康复,他虽然听不见,但真的是一个很可爱很没有警惕心的孩子,已经和她关系很好了。 还有希尔达…… 林朝雾灵巧地在狭小的巷道里穿行,大雨并没有妨碍到她的行动,走过好几次后,她对这条路的每个转向拐角都烂熟于心。 前面拐弯,就是一块稍微空旷的小空地,中间还有一圈废弃的花圃……本尼?! 林朝雾向上抬了抬帽子,赶忙几步迎了上去。 前面冒着雨跌跌撞撞跑过来的,不正是她刚刚还想到的小兔子本尼! “本尼?”林朝雾急忙将雨伞撑开蹲下,将跌跌撞撞的孩子一把抱在怀里。 本尼本来就听不见,雨水打在脸上,几乎连看路都很艰难,这时被林朝雾一把抱住,站在雨伞下面,才回过神的样子。 “啊啊!” 因为听不见,本尼也不会说话,看见林朝雾像是看到了救星,他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一边拉住了林朝雾的外衣,试图将她往孤儿院的方向拉。 林朝雾冷静问:“本尼,你先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因为孩子听不见,她口型做得很清楚,本尼的动态视力很好,按照往常的情况,这种程度的唇语,他能看明白。 小兔子正焦急得不知道怎么办,被林朝雾拉住后,眼泪决堤一般流了下来,淌进被雨水打湿成一簇簇的绒毛里,与常人完全不同的面部结构完全暴露出来。 从正常审美来看,看起来更加怪异了,不论如何都称不上好看。 但林朝雾从第一次见到本尼时,就只看到了那双纯净的,像是红宝石一样漂亮的眼睛。 【姐姐,伊恩哥哥发病了!他把自己关在院长室,里面还有咚咚砸东西的声音,姐姐,救救伊恩哥哥!】 小兔子拿出一个熟悉的发声器,伊恩的发声器,一边抽噎着,一边磕磕绊绊打字。 怎么可能? 这是林朝雾的第一反应。 听本尼的描述,分明是精神游离晚期的狂躁症状。 但她给伊恩治疗,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伊恩的精神体状态,上次治疗结束之后,伊恩的精神体状态非常平静,不论如何都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 【研究所的叔叔把希尔达抢走了,伊恩哥哥一个人去救希尔达,我们都以为没事的,之前也发生过这种事情。】 【但没想到哥哥是一个人回来的,回来后就和我们说他身体不舒服,让我们不要靠近他,之后就把自己关进院长室,我出来的时候,砸东西的声音好大!】 发声器无机质的声音,也掩盖不住本尼的惶恐。 林朝雾听完没有思考多久,马上将本尼抱着起身。 伊恩肯定在研究所遭遇了什么,当务之急是让他脱离精游离状态,发病就是在消耗灵魂,时间长了会死的。 把希尔达找回来的这件事,只能稍微延后再说。 好在伊恩手里还有几瓶艾丽娅三号,起码能拖到她过去。 “啊啊!啊!” 被抱起来的本尼,却发现了什么,突然发出了尖锐的叫声来警示,手也用力捏住了林朝雾的衣领,满是恐惧。 林朝雾惊讶地转身看去。 什……什么东西…… 她抱着本尼的手臂愈发用力,下意识向后退了几步。 巷子远处,一个黑色的东西摇摇晃晃朝他们过来。 他……又或者称为“它”。 它很高,勉强能看出人的形状,拖着一副长满脓包和创口的肥硕身体蹒跚而行,脓液和雨水混在一起,从它身上滴滴答答流下来,将经过的地面都染上了一层浑浊。 “嘀嗒”……“嘀嗒”…… 它漫无目的地走着,似乎没有发现他们。 扭曲的肢体和肉瘤从它层层堆在一起的肉层里挣扎而出,交错盘在肉山上。 它的脸已经“融化”,伤口愈合后的粉红嫩肉呈现一种格外恶心的样子,崎岖不平地生长着,代替了五官,只留中间一个似乎是嘴部分,黑洞一般地敞开。 林朝雾迅速收了雨伞,她捂住本尼的嘴巴,一点一点,谨慎地后退。 几乎瞬间,她就想到了这东西的名字—— “堕落者”。 伊恩劝她最近不要去孤儿院,同时给她讲过这东西的存在。 之前她抱有侥幸心理,觉得这种普遍身材高大的特殊生物,不会进入这条崎岖窄小的巷道,谁知道…… 林朝雾的脚步在大雨的掩盖中几乎无声,她紧盯着那个怪物,一点点后退着。 心脏咚咚作响,血液鼓动着,肾上腺素分泌,连大脑思维都变得无比清晰。 但奇异地,林朝雾只是警惕,她注视着这个怪物,心中无比冷静,毫无恐惧。 好像……好像笃定,自己能够战胜他,又好像曾经无数次,她战胜过同样的生物。 但现在有本尼,最好还是逃开,不要正面交锋…… “哟!看我发现了什么,两只小兔子!” 林朝雾下意识抬头,雨水落在她脸上,最后只得眯眼虚虚看过去。 大雨中,一个穿着短斗篷的人坐在墙上,雨水落在他的身上,泛起一圈毛绒绒的水雾,长靴和贴身裤子包裹下,一双腿长而笔直,正悠闲地前后晃着。 鞋跟撞在墙面上,发出规律地“哒哒”声。 斗篷动了动,他似乎歪了歪头,语气轻佻。 “别担心,别担心,那边那个丑东西没有听力,听不到我们说话啦~” “要是能听到声音,早就会因为小兔子的叫声冲过来吧,你们要是因此死掉的话,可和我——” “一点关系都没有哦~” 他嘟嘟哝哝地说着,笑嘻嘻说着冷漠的话,但声音清朗,带着成年男人少有的清爽少年感,又因为说话时尾音会调皮地翘起,竟然显得有点可爱起来了。 “你是……” 林朝雾的话还没说完,对方又故意一般地打断了她的话。 “我是谁当然不重要啦……其实是我不想告诉你哦,嘿嘿——” 他说着,开心地摇晃起身体,双腿前后晃动的幅度更大了,像是放学后坐在双杠器材上快乐吃雪糕的小朋友。 “最重要的是,那个脑子不好的小虫子——要死掉喽!” 林朝雾平静地看着他。 “真是太让人惊讶啦!”他也不在意无人捧场,而是做作地惊呼,又继续笑嘻嘻说,“小虫子已经到精神游离晚期,没救啦,除非有高级安抚师深入他的混乱的精神海……” 他慢慢说着,两根手指交错,从面前划过,比出了一个小人奔跑的姿势,声音飘忽。 “然后……把他的精神体带出来……” “哎哎……”他恢复正常音量,可爱地歪着头,说着却又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看着林朝雾的方向,像是朋友讲小秘密的女高中生,语气里依旧带着那股天然轻佻的笑意,“那个,高级安抚师——” “你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