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00:文明的意志与中华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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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中华史第一部:中华根包含《易中天中华史:文明的意志与中华的位置》、《祖先》、《国家》、《奠基者》、《青春志》、《从春秋到战国》、《百家争鸣》共7卷。
中华民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在这个关键时刻,我们有必要重新审视自己的歷史。比方说,为什么在史前时代,我们跟世界各民族走着相同的道路,一到文明时代就分道扬镳了呢?走上独特道路的中华,为什么会在其他古代和古典文明陨落之后或之时,反倒如日中天登峰造极,然后又盛极而衰却衰而不竭呢?是什么在导引着我们的步伐,又是什么在顽强地支持和维繫着这古老的文明?如果我们的道路命中注定有如黄河九曲十八弯,那么,大海在哪里,又是什么样?所有这些,都可以归结为一句话──三千七百年以来,我们的命运和选择。
审视“世界文明中的中华文明”,找到“中华文明中的共同价值”,明白“未来世界中的责任担当”,也才能看清文明的意志,找到中华的位置。这就是《易中天中华史》的任务。
至于最后的结论,也许会有,也许没有。但即便没有,探寻和反思本身,也是一件非常值得去做而且充满乐趣的事情,诸位难道没有兴趣吗?
★当今中国知名度最高、影响力最大的学者易中天,颠覆传统史学着作的写作方法,以优美诗意的语言、独特创新的全球视角,将用五到六年时间,以每季度两卷的速度,写作36卷巨着《易中天中华史》。
★跟随36卷《易中天中华史》,我们将进行一场歷史寻根之旅,体验夏的质朴、商的绚烂、周的儒雅、汉的强悍、唐的四海为家八方来朝,品味宋的纤细、元的空灵,直至明的世俗,清的官腔。由此解开诸多歷史的疑惑:夏商周是王朝吗?先秦诸子都是谁?魏晋风度长什么样?盛唐之音你听见过吗?当旅程结束时,我们或将明白:什么是中华根、中华梦、中华魂。
★《易中天中华史》总序+前六卷上市后备受读者欢迎,再度掀起起“全名读史”风潮,在各大网店歷史频道热卖榜上囊括前几名,已经成为本年度口碑第一的歷史畅销书系列。
★女娲,血脉之根;周公,制度之根;孔孟,礼仪之根;要理解中华民族的“文明基因组”,请读“易中天中华史”第一部:《中华根》。
内容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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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易中天,当今中国知名度最高、影响力最大的明星学者、公共知识分子。1947年生于长沙,曾任教于武汉大学、厦门大学。现居江南某镇,潜心写作“中华史”。已出版作品:《易中天文集》(1-16卷)。
媒体评论
我读了《易中天中华史》,易中天对歷史的领悟和理解有独到之处。
——樊树志(着名歷史学家,復旦大学歷史系博士生导师)
易中天把传统文化来做现代表达,这样就使人们喜闻乐见,更容易从中吸取营养。
——吴敬琏(着名经济学家)
一直以来很喜欢易老师的文字。
——韩寒(着名作家)
《易中天中华史》是一颗文化原子弹。
——中华读书报
中华民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在这个关键时刻,我们有必要重新发现自己。打铁还得自身硬,看得清自己才看得清世界。这就是《易中天中华史》的任务。
——南方周末
易中天和范文澜暗暗相合,前人筚路蓝缕,他涓滴入海。个人写通史最值得鼓励,集体写史应该终结了,现在易中天这么写,是回归到中国知识人的正宗上去了。
——南方都市报
《易中天中华史》是一部前所未有的中华史。
——华西都市报
《易中天中华史》是一部肩负为中华寻梦使命的歷史读物。
——新京报
易中天,他破译了中华文明的密码。
——中国青年报
目录:
总序:文明的意志与中华的位置
卷一:祖先
卷二:国家
卷三:奠基者
卷四:青春志
卷五:从春秋到战国
卷六:百家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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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 录
一、天下大势
二、歷史谜团
三、伊斯兰
四、西方
五、中华
六、关键时刻
附录:答读者
一、天下大势
有理由认为,未来的世界舞台,将是三大文明唱主角。
哪三大文明?
西方现代、伊斯兰、中华。
是这样吗?
是。
请看世界地图。
如果用不同的色彩来表示不同的文明和文明圈,比如西方蔚蓝,伊斯兰碧绿,中华明黄,那么,也可以用黑色表示非洲,咖啡色表示印度,赭黄表示蒙古和南亚佛教国家,灰白表示其他。至于斯拉夫、拉美和现代日本,则都是紫色。只不过,斯拉夫偏红,是红紫;拉美偏蓝,是蓝紫;日本偏粉,是粉紫。
文明的版图,五彩缤纷,绚丽斑斓。
斑斓也不奇怪,因为文明是有色彩或色调的。
最先出现的是黄色,土地的黄。这就是“大陆农耕文明”,比如埃及、苏美尔、印度的哈拉巴、中国的夏。这些都是农业民族创造的文明,因此要么在大河两岸,要么在沖积平原,要么在入海口三角洲,比如北非尼罗河流域、东亚黄河流域、南亚印度河流域、西亚两河流域。那里有着肥沃的土地和丰富的水资源,很容易把採集经济变成农业经济,也很容易把聚落变成城市。
◎收割谷物(绘画,公元前1300年,出土于埃及墓穴)。公元前8000年,被驯化的谷类作物在伊拉克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之间的新月地区得到普及,而后,又在埃及的尼罗河沿岸、巴基斯坦的印度河流域及中美洲的河谷得到种植。图为埃及人正在收割金光闪烁的成熟麦子。通过农业,人类得以实现对自然的支配。
其次出现的是蓝色,大海的蓝。这就是“海洋工商文明”,比如地中海岸的犹太,地中海岛的克里特,爱琴海岸的希腊。辽阔的海域,强劲的季风,让他们扬帆远航,建立起跨地区、跨民族、跨国界的商品经济,也建立起蓝色的文明。起先,蓝色文明是弱小的。但欧洲文艺復兴以后,西方世界勃然兴起,现代文明席捲全球。蓝色交响曲,便成为近现代文明史的主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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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最早的文明出现在克里特——爱琴海南端入口的一个狭长岛屿。克里特是航海民族米诺斯人的家园,从大约公元前2000年开始,他们建立了一个以航海贸易为基础的帝国。米诺斯海员充分利用他们在地中海上的战略位置,将商路延伸到埃及、利比亚、巴勒斯坦、小亚细亚、希腊大陆和爱琴海上的诸岛。他们的许多贸易栈点发展成为完全独立的殖民地,将米诺斯的影响扩大到整个爱琴海和东地中海地区。
第三种是“游牧商贸文明”,创造者则是阿拉伯半岛的贝都因人。贝都因的意思是“糙原牧民”,而游牧民族原本是最难建立文明的。因为文明的前提是定居。所以,最先出现的文明,一定由最需要定居的农业民族来创造,其次才轮到既有行商,又有坐贾,还要有作坊的商业民族。至于游牧民族,每到春天和秋天,就要捲起帐篷转场,迁徙到夏牧场或冬窝子。他们也不喜欢定居,而更愿意骑在马上,唱那“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游牧的贝都因人从沙漠中来到麦加有拱顶的店铺中,与麦加当地的商人进行交易,远处是天房卡尔白。在穆罕默德时代,麦加的主要产品是羊毛与皮革制品,还有一些供过往商队使用的实用品,如装水或油的皮囊。
因此一般来说,游牧民族只能作为“外来户”进入文明,比如来自叙利亚糙原的阿卡德人,来自迦南地区的希克索斯人,来自蒙古糙原的蒙古人。事实上“希克索斯”的本义,就是“牧人之王”或“外邦之王”。这就只能在农业文明的基础上更上层楼。比如征服了埃及的希克索斯人,就站在金字塔的基石上;而征服了宋帝国和阿拉伯帝国的蒙古人,则被汉化和伊斯兰化。
然而阿拉伯半岛上的贝都因人却是例外,因为这些牧民很早就从事商贸活动。他们的商队之大,骆驼可多达一两千只,还有镖客护驾。于是,当他们团结在新月旗下,建立起自己的宗教中心(麦加)和政治中心(麦地那)时,一种稳定而持久的新文明就诞生了。
这就是伊斯兰。
它当然是绿色的,糙原的绿。
现在很清楚,人类文明有三种类型:大陆农耕、游牧商贸、海洋工商。中华、伊斯兰、西方,则是这三种类型的三个代表。
天下大势,一目了然。
问题是,世界的态势,何以如此?
未来的走向,又将怎样呢?
这当然是只能从长计议慢慢道来的事情。但总体上说,有着色彩或色调的文明,是液态的。液态的文明都会有自己的泉眼或源头,比如苏美尔、孟菲斯、雅典、罗马、耶路撒冷、麦加和麦地那。如果文明的泉水充分地涌流,就会慢慢地也默默地渗透、瀰漫、吸取、交汇、融合,把原先散落在各地的文化点、文化面、文化片、文化圈,都“圈”起来,形成“文明圈”。如果这圈子足够大,可以超越国界,包容或影响不同种族或民族,让他们有了共同的气质,那么,这种文明就是世界性的,比如当年的罗马和汉唐,后来的伊斯兰和西方。
另一种则是区域性或民族性的。印度文明,就是区域性的,不论种族论地区。斯拉夫文明,就是民族性的,不论国家论民族。日本文明,则既是区域性的,又是民族性的,一国一族一文明。因此,不大可能有其他国家和地区被日本化、印度化、斯拉夫化。过去没有,将来也难。
至于犹太文明和佛教文明,则是另一番景象。当以色列—犹太王国存在,或佛教在印度的孔雀王朝被奉为国教时,这两种文明也是液态的。然而一旦失去根据地,它们就气化了。气体总归不如液体稳定,所以犹太人一定要重新建立自己的国家。但气体也可以染色,所以亚洲北部的蒙古,亚洲南部的泰国、缅甸、寮国、柬埔寨,文化相异却同为赭黄。
当然,即便是区域性或民族性的文明,也可以有世界性影响,只要它足够优秀,足够先进,足够强大,有让其他民族刮目相看的过人之处。想想看吧,东汉魏晋以后的印度,鸦片战争以后的日本,十月革命以后的俄罗斯,改革开放以后的韩国,对我们产生了多少影响?这是要认帐的。
液体,可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然而不同的文明圈,人口、面积、影响力和知名度,总归不一样。在国际社会和人类歷史中的责任、义务、担当,也不一样。在未来世界可能发生的影响和作用,恐怕就更不一样。这就好比同样是水,都能养鱼,却有的是海,有的是湖,有的是荷塘,尽管那荷塘中月色颇佳,而且风情万种。
文明,平等而又有量级。
因此,如果综合考虑上述因素,那么,全球文明就可以分为“三个世界”。
哪三个世界?
第一世界是西方现代、伊斯兰、中华,第二世界综合排名为斯拉夫、印度、非洲、日本、拉美、犹太,第三世界包括朝鲜、蒙古、东南亚等等。第三世界的作用相当于股市中的散户,大鳄则是前三甲。
中华的位置,赫然在目。
但,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文明是有意志的。文明有意志,就像宇宙有目的。宇宙的目的就是人。文明的意志,则是为全人类找到谋求幸福的方式和途径。正是这一意志,决定了人类歷史的蜿蜒曲折和波澜壮阔,当下世界的丰富多彩和生机勃勃,未来全球的天下大势与何去何从,以及谁将是“带头大哥”。
那就一一道来。
二、歷史谜团
文明来自野蛮。
野蛮时代的人类是分散在世界各地自生自灭的。他们建立的,首先是“文化点”。这就是“原始群”,本书称之为“夏娃的时代”。如果这种文化能够存活并得到发展,就会壮大为“文化面”。这就是“氏族”,本书称之为“女娲伏羲的时代”。不同的文化面,由于自身的裂变和扩散,以及相互的影响和交融,又会连成“文化片”。这就是“部落”,本书称之为“炎黄的时代”。不同的文化片,由于迁徙、联合、兼併、战争,则会形成“文化圈”。这就是“部落联盟”,本书称之为“尧舜的时代”。这时,为了安全、自由和身份认同,群居的人类开始把聚落变成城市,把部落变成国家,从野蛮时代过渡到文明时代。
这个过程简单地说,就叫点、面、片、圈、国。分水岭,是国家的诞生。或者说,文明的标志是国家,国家的标志是城市。以此为界,人类歷史被裁为两截。之前叫“史前史”,之后叫“文明史”。
时间开始了。成功与挫折,光荣与屈辱,升华与堕落,也开始了。
请看歷史年表。
本届人类共有七千年文明史,分为三代。第一代是直接从原始社会产生的,西方学术界称之为“古代文明”。其中最古老的是埃及和苏美尔,都发生在五千多年以前。苏美尔,再加上后来的阿卡德、巴比伦、亚述,统称“美索不达米亚”。美索不达米亚是希腊语,意思是“两河之间”,即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之间,所以苏美尔、阿卡德、巴比伦、亚述,也叫“两河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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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美尔和埃及,是人类文明的“先行者”。当曙光在两河之间和尼罗河流域初现时,世界绝大多数地区还是一片蛮荒。大约要过一千年,哈拉巴文明才会在印度河流域出现;再过五百到八百年,克里特和夏文明,才会在爱琴海域和黄河流域出现。哈拉巴、克里特跟我们基本同时,是“同龄人”。那时,埃及人早就建起了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苏美尔人也早在吟唱他们的史诗。
作为文明,克里特也叫米诺斯,哈拉巴也叫印度河。印度河文明跟印度文明是两码事,而且八竿子打不着。前者是达罗毗荼人创造的,后者是雅利安人创造的,之间还有几百年的空白。苏美尔、埃及、哈拉巴、克里特、夏,再加上中美洲来歷不明的奥尔梅克,便号称六大古代文明。
◎六大古代文明示意图。人类文明在两河之间及尼罗河流域最先出现,大约两千年后,华夏文明在黄河流域诞生,此时的埃及人已经建起了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虽然华夏文明不是最古老的,却是唯一一个从古至今绵延三千七百年没有断绝的文明。
第二代叫“古典文明”。其中印度河与恆河流域的印度文明、中美洲的玛雅文明,以及希腊、波斯、罗马,都发生在公元前,是“后来人”;拜占庭、日本、阿拉伯、俄罗斯在公元后,是“年轻人”。第三代叫“现代文明”,主要指西方。这是文明史上的“新新人类”,其功过尚待评价,其前途则未可限量。
这,就叫“三代文明”。
三代文明有三个代表。代表第一代的是中华文明,代表第二代的是伊斯兰文明,代表第三代的是西方现代文明。因为第二代文明中,玛雅、希腊、波斯、罗马、拜占庭都纷纷退场,印度、日本、俄罗斯又不具备世界性。第一代文明,先行者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烟消云散,同龄人克里特、哈拉巴、奥尔梅克不知所终。从古到今延绵不绝的,只有中华。
六大古代文明,我们硕果仅存。
这是一个奇蹟,却是事实。事实上,从夏商周,到元明清,再到近现代,我们从来就只有一个民族,一种文明。只不过这民族不断在壮大,甚至混血;这文明也不断在发展,甚至整容。但,既没有代沟,更没有空白。某些最重要最根本的东西,不但老早就有,而且基本不变。家国一体,夏就是;祖宗崇拜,商就有;宗法制度,从西周延续到明清甚至民国;语言文字,生活习惯,人际关系,文化心理,要么始终如一,要么万变不离其宗。而且不管是谁,只要属于这个文明,哪怕漂洋过海,背井离乡,改变国籍,嫁娶洋人,也仍是chinese,到头来还得认祖归宗,心中也永远“澎湃着中华的声音”。
所谓“中华文明中断”,请问从何说起?
但,没有中断,却有衰减,也有变异。公元751年的怛罗斯战役,以及四年后的安史之乱,也许是一个分界点。大唐帝国对外败于阿拉伯,对内亡于藩镇割据,中华文明投向外部世界的目光从此收了回来。夏的质朴,商的绚烂,周的儒雅,汉的强悍,唐的开阔,全都变成了明日黄花。时代风气由宋的纤细,元的空灵,直至明的世俗,清的官腔。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魏晋六朝的思想解放,自然也风光不再。明末清初后,鸦片战争前,中华再无思想家,对人类文明也再无像样的贡献。人们津津乐道自我陶醉的,是核舟记、病梅馆、鼻烟壶,以及三寸金莲。只有《红楼梦》和纳兰词,敏感地唱出了末世的輓歌。那是一种“睡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的无奈。
下坡路上,没人剎得住车。
当然,这下坡路缓慢地走了一千多年,其间既有一蹶不振,也有路转峰迴。
就在中华文明起伏跌宕地盛极而衰之日,伊斯兰文明却欣欣向荣。从公元830年到930年,也就是中国的晚唐五代时期,在阿拉伯帝国哈里发的大力资助和倡导下,对其他民族文明成果大规模有组织长时期的翻译推介活动,以巴格达为中心全面展开,史称“百年翻译运动”。正是这一壮举,使古希腊典籍得以完整保存,为欧洲的崛起提供了指路明灯。也就是说,文艺復兴时期的伟人们能高瞻远瞩,把知识的边界往前开拓,就因为站在伊斯兰世界巨人的肩膀上。
伊斯兰,是第二代文明中的佼佼者。
然而歷史的不可捉摸,却也正在于此。没错,在伊斯兰文明展开双翅自由飞翔那会儿,欧洲大陆还处于中世纪的蒙昧状态,国王和贵族甚至目不识丁。可是,当西方现代文明后发制人风起云涌之时,伊斯兰世界却跟我们、跟世界大多数民族一样,茫然失措,甚至懵懂无知。也许,那时谁都没有想到,通过文艺復兴接过了古希腊火种,点燃了新时代火炬的西方世界,后来竟会雄霸了全球文明的话语权。难道天底下,真有“风水轮流转”一说?
这是一个谜团。
算一笔帐可能是必需的。从二里头遗址算起,中华文明三千七百年;从麦地那建国算起,伊斯兰文明一千四百年;从但丁和薄伽丘算起,西方现代文明六百六十年。越是后起之秀,越是迅勐异常。这可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但不意味着“把前浪拍在沙滩上”,只能称之为“传递接力棒,后来者居上”。
也就是说,中华、伊斯兰、西方现代文明,还代表着三个时代。
不妨略作回顾。
众所周知,世界性文明的出现,是从公元前二百多年开始的。是时,罗马称霸地中海,秦汉一统大中华,形成当时最大的两个文明圈。但到中国的南北朝时期,罗马文明陨落了。于是汉与罗马的双雄并峙,变成了唐文明的独占鰲头。唐代的长安,众望所归,四海瞩目,八方来朝。因此,汉唐七百年,可以说是世界文明的中华时代。
中唐以后,唐宋文明与伊斯兰日月齐辉,但我们“夕阳无限好”,人家“新月正当时”。真主和先知的声音如同绿色的泉水,滋润了整个西亚、大半个非洲、部分南亚,然后漂洋过海远达印度尼西亚。这一空前盛况持续了数百甚至上千年之久,时间之长不逊于汉唐。整个中世纪,都是伊斯兰的时代。
事实上,直到1792年奥斯曼帝国割让克里米亚,伊斯兰文明才真正走向衰落。也就在这一年,干隆皇帝撰写了《十全记》,炫耀他的“十全武功”。其实这时,英国早已进行了光荣革命,美国和法国也先后发表了《独立宣言》和《人权宣言》。显然,如果说在西方勃然兴起之前,中华文明还老有所为,伊斯兰文明也方兴未艾,那么,此后的岁月,便没有争议的是西方现代文明的时代。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三代文明前赴后继,三大文明次第辉煌,这里面难道没有文章?同为世界性文明,罗马黯然神伤,中华源远流长,这里面难道没有奥秘?
当然有。
那就问个究竟。
三、伊斯兰
先说伊斯兰。
伊斯兰无疑是成功的。从公元622年(伊斯兰教历元年)穆罕默德在麦地那建国,到成为世界性宗教和世界性文明,只用了短短一百多年。到怛罗斯战役之前,阿拉伯帝国已横跨亚非欧,东至葱岭与大唐接壤,南达北非,西与法兰克王国为邻,把叙利亚、伊拉克、伊朗、阿富汗、埃及、利比亚、突尼西亚、阿尔及利亚、摩洛哥、西班牙、印度北部和整个阿拉伯半岛都置于新月旗下,把地中海变成了自己的内湖。这可是先前只有亚歷山大和罗马人才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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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亚歷山大并没有建立起“马其顿文明圈”,罗马文明圈也在西罗马帝国终结后崩溃。然而,公元1258年(忽必烈攻打鄂州那年),阿拉伯帝国被蒙古军队灭亡,伊斯兰文明却并没有因此而毁于一旦,反倒星火燎原继续瀰漫,直到18世纪才停住脚步,这又是为什么?
有人说,是因为信仰。
是这样吗?
可能是。
的确,马其顿人是没有信仰的。然而所有的穆斯林都相信,安拉是唯一的真神,穆罕默德是安拉的使者。此外,还信天使,信经典,信后世,信前定。正是这些坚定不移的信仰,把他们凝聚起来,共同创造和维繫着自己的文明。
◎《古兰经》开篇(伊朗,公元17世纪)。“古兰”意为“宣读”,共有114章,与旧约《圣经》的内容很相似,但《古兰经》却被称为天书。穆罕默德认为,仅有阿拉伯文的《古兰经》没有讹误地记录下真主的话,这也是《古兰经》不能译成其他语言而只能加以注释或解经的缘故。
◎运用在建筑上的《古兰经》(西班牙建筑)。雄伟的阿尔罕布拉宫是西班牙格拉纳达的摩尔王朝所建造的宫殿。这扇阿尔罕布拉宫的窗户四周是阿拉伯书法艺术的典范,尤以将《古兰经》的经文作为装饰最为特别,浮雕、镂雕和彩绘瓷砖将建筑烘托得金碧辉煌。
但这样说,有问题。罗马人也有信仰,怎么没能保住罗马文明?犹太人有最早的一神教,印度更是宗教大国,犹太和印度文明为什么没有世界性?
不妨一一看来。
印度的问题最容易回答:他们从来就没有过统一而持久的宗教和信仰。孔雀王朝信佛,笈多王朝信婆罗门,突厥人的德里苏丹王朝,蒙古人的莫卧儿王朝,则都信伊斯兰教。现代印度,更是婆罗门、伊斯兰、佛教、耆那教和锡克教多元并存,就像一杯鸡尾酒。如此多元多变多种族,保住自己已属不易,哪里还能走向世界?于是就连是否存在统一而连续的印度文明,都至今没有定论。
罗马的问题也不难回答:文明诞生于宗教之前。当基督教取得合法地位时,罗马人已经有了八百年的国家史和文明史,离西罗马帝国灭亡则只有一百多年,二者岂能共存亡?相反,伊斯兰却是先立教,后建国,有宗教才有文明。所以罗马文明终于陨落,伊斯兰文明却长盛不衰。
更重要的是,与文明一起诞生的伊斯兰,既是关于天园的、来世的、末日的宗教,也是关于人间的、现世的、当下的伦理。这正是他们的独到和过人之处。是的,犹太先知获得了神的启示,释迦牟尼悟到了正等正觉,柏拉图知道了绝对理念,基督耶稣救赎了人类原罪,孔夫子则安排了我们的日常生活。但这些伟大的智者,要么在此岸,要么在彼岸。自由往返于天上人间的,唯有穆罕默德。
事实上,穆罕默德创造、穆斯林们共同建立的,不仅是宗教意识和信仰体系,更是社会制度、生活方式、文化形态、歷史传统,甚至时代特性。《古兰经》和圣训,不但昭示着过去和未来,而且直接指导着人们的衣食住行、言行举止、生活方式。这样的覆盖面和影响力,是只有中国的儒家思想才做到了的。但儒学不是宗教,也不跟华夏文明同时产生。
文明与宗教同格起源,同步诞生,同位发展,宗教信仰与文化精神、终极关怀与世俗社会融为一体,这是世界上的唯一。
但,犹太文明,不也与此相似吗?
没错,犹太教的建立,虽非建国之初,却在復国之时,即“巴比伦之囚”以后。因此,犹太人的文明,也可以说跟宗教相同步。他们的宗教信仰和世俗生活,也融为一体。可惜犹太教有一个问题,就是讲特选。所谓“特选”,即认为只有自己才是“上帝的选民”,是上帝特别挑选出来的“优等生”。这个观念是在特殊歷史背景下产生的,不能不讲。而且,正因为讲特选,失去祖国散居世界各地的犹太人,才能维繫自己的文化,凝聚成同一个民族。但这样一来,犹太文明要想具有世界性,就十分困难了,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伊斯兰则不同,既讲特慈,也讲普慈。所谓“特慈”,就是安拉对穆斯林特别慈爱;所谓“普慈”,则是安拉对所有人都很慈爱。这就既有亲疏远近,又能一视同仁,结果便走向了世界。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种精神。
其实伊斯兰文明的世界性品格,正在“伊斯兰精神”。这种精神的核心,就是真主固有的“至仁至慈”,阿拉伯语叫“拉赫曼”和“拉希姆”。所以,个人信真主,内心就安宁;人类信真主,世界就和平。顺从真主,安放心灵,谋求和平,这就是“伊斯兰”的本义。顺从真主且实施善行者,就叫“穆斯林”。
是的,本义。
因此真正的穆斯林,必须热爱和平,尊重生命,关心他人。比方说,反对自杀,因为生命是安拉赋予的。必须封斋,因为还有其他人在挨饿。可以正当防卫,不能虐待敌人,穷追勐打,因为真主不喜爱过分者,也不喜欢杀戮。事实上所谓“吉哈德”(阿拉伯语jihad),是不能翻译为“圣战”的。它的原意是奋斗,全意是“为主道而奋斗”,并不特指战争。为抵抗侵略而战,只是“小吉哈德”。奉主命,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安拉喜悦的人,才是“大吉哈德”。
同样,至仁至慈,就公平公正,也自由平等,大度宽容。比如到清真寺做礼拜,谁去得早,谁就在前面。因为在真主面前,只有先来后到,没有贵贱尊卑。又比如,有条件婚娶的必须结婚,但必须双方自愿,即便是奴隶也不能强迫。至于以宽容务实的态度对待其他文明成果,不惜重金翻译推介,更不足为奇。
显然,伊斯兰精神来源于信仰,又超越了信仰。正是靠着这种精神,伊斯兰文明润物细无声般地从阿拉伯半岛弥散到世界各地,就连征服了阿拉伯帝国的蒙古人也被伊斯兰化。事实上,伊斯兰文明虽然在早期,在西亚、北非和欧洲地区靠武力传播;但在后期,在东南亚和中国内地(不包括新疆)就主要靠商贸。比如阿拉伯人从未征服过印度尼西亚,印尼却是世界上最大的伊斯兰国家。
伊斯兰成为世界性文明,不是没有原因的。
于是,当希腊罗马先后退场,中华帝国收缩内敛,印度佛教远走他乡,欧洲大陆不见天日时,是穆斯林在整个中世纪高举文明的火炬,承担起联接东西方的责任,为今天的世界格局奠定了基础。
之后,便轮到西方人登场了。
四、西方
西方是在阿拉伯人搭建的平台上起跳的,然而轻轻一跳就直上重霄九。联省共和,君主立宪,联邦宪法,人权宣言,一系列的歷史事件看得人眼花缭乱;蒸汽机、发电机、照相机、计算机,一系列的创造发明彻底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方式。时至今日,你还能想像没有西方科技发明和文明成果的生活吗?几乎人人都在穿牛仔裤,看好莱坞,吃快餐,用电脑,打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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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现代文明,毋庸置疑地最具世界性,问题只在为什么。
比方说,也是因为信仰吗?
否。
毫无疑问,西方文明也有宗教的底色和背景,而且也是一神教。但西方文明却不能叫“基督教文明”,正如拉美不能叫“天主教文明”,斯拉夫不能叫“东正教文明”。因为在西方世界,宗教和信仰都不是最重要的。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便明文规定,联邦议会不得立法确立国教,哪怕是信众最多的基督教也不行。
那么,西方人更在乎什么?
自由。
◎《美国独立宣言》,为北美洲十三个英属殖民地宣告自大不列颠王国独立,并宣明此举正当性的文告。宣言的原件由大陆会议出席代表共同签署,并永久展示于美国国家档案馆,是美国最重要的立国文书之一。
事实上,西方国家的政府也好,民众也好,媒体也好,最为着力保护的并不是宗教信仰,而是信仰自由。这个自由,包括信仰任何宗教的自由,更包括不要信仰,什么都不信,什么教都不入的自由。
也就是说,自由比信仰更重要。若为自由故,信仰亦可抛。
为什么呢?
因为自由是核心价值。
核心价值,才是西方文明的关键所在。
的确,如果说穆斯林弘扬的是“伊斯兰精神”,那么西方人看重的就是“普世价值”。具体地说,就是独立、自由、平等。此外的人权、法治、民主、共和、宪政,则不是。人权和法治是观念,共和与宪政是制度,民主则既是观念也是制度。它们都不是价值,而是价值的体现,以及实现这些价值之最不坏和最可行的途径。这事过去一直是煳涂帐,现在不能不算清楚。
独立、自由、平等这三大核心价值,是文艺復兴以后被重新发现的。尽管它们在古希腊文明中已初见端倪,但真正成为西方国家的全民共识和朝野共识,仍然费了不小的工夫。然而一旦确立,西方现代文明便腾空跃起。
是这样吗?是。
一般都认为,西方经济发达科技进步,是因为制度先进、优越、完善。比方说,着作权法和新闻出版法保护了智慧财产权和言论自由,科技当然进步;合同法和反垄断法保证了自由贸易和公平竞争,经济当然发达。
问题是,这些制度为什么能够建立,而且能够实行呢?就因为制度背后有观念的支持,比如“这是我的小破屋,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比如“我坚决反对你的意见,但我宁愿牺牲生命也要捍卫你说出这意见的权利”。这些观念被广为传播,早已深入人心,无论政府官员还是江湖大佬,都不敢顶风作案,冒天下之大不韪。
制度的背后是观念,观念的背后是什么?
价值。
比方说,因为尊重独立,所以要保护隐私;因为崇尚自由,所以要保护言论;因为坚持平等,所以要保护民权。这才有了人权观念、法治意识、创新机制、保障体系,有了自由贸易、公平竞争、权力制衡、舆论监督,有了一系列的观念和制度,而且能够落实和执行。
价值、观念、制度,是一种由里到外层层递进的逻辑关系。西方现代国家能够勃然兴起后来居上,创造出当今世界最强大、最强势、最强悍的文明,就因为他们把这个逻辑关系弄清了,理顺了,夯实了,建构成浑然一体的东西。
西方现代文明的秘密,昭然若揭。
但,如果把西方文明看作“普世文明”,把独立、自由、平等说成“普世价值”,则大错特错。
不可否认,明确说出独立、自由、平等的概念,应该归功于西方人。为它们找到目前为止最不坏和最可行的实现途径,也是西方对人类文明的卓越贡献。说这些制度和方式我们或其他民族先前也有,都不过自作多情。
同样不可否认,普世倾向也好,普世主义也罢,其实大多出于善意,甚至是一种情怀。有此情怀并不奇怪。从心理学的角度讲,好东西就该与人分享,几乎是人类的共同心理。好作品和好商品会有口碑,原因就在这里。从文明史的角度看,但凡先进文化的代表,都或多或少会产生普世情怀。华夏文明旭日东升时,对待周边民族(东夷、南蛮、西戎、北狄)就是这种态度。当时的说法叫“化成天下”,翻译为现代汉语,岂不就是“普世”?
然而再先进的文明,也不能有居高临下唯我正确的优越感,哪怕这优越感被看作或说成是使命感。也就是说,你有好东西,可以展示,不能炫耀;你有好办法,可以介绍,不能强加;你有好主意,可以建议,不能指挥。所有的决定都得别人自己来做。如此,才符合“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
对!己所甚欲,也勿施于人。
实际上无论哪种文明,都只是人类文明之一种,没谁是普世的。如果西方的价值可以叫做“普世价值”,那么伊斯兰精神岂非也可以叫“普世精神”?何况中华、斯拉夫、日本、印度、拉美、非洲等等,也都有自己的价值和精神。如果大家都是普世文明,都有普世精神和普世价值,请问还有“普世”吗?如果别人的都不是,只有你是,请问凭什么?
所以,普世文明,是不通的。普世价值,是不对的。普世概念,最好不用。
那叫什么?
共同价值。
世界上有共同价值吗?
有,因为人性相通。比如儒家讲仁爱,墨家讲兼爱,佛教讲慈爱,基督教讲博爱,伊斯兰教讲拉赫曼和拉希姆(至仁至慈),都主张爱。可见,爱,包括爱别人和被人爱,给予爱和接受爱,是共同人性。
有共同人性,就会有共同的理想、共同的追求。对于是非善恶,也会有相同的判断。判断的背后,则是共同的价值和价值观。
是的。我们勤劳,我们勇敢,独立自由是我们的理想。事实上,在七千年的文明史中,世界各民族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实现全人类的共同价值,由此构成了人类文明的绚烂多姿,可谓“共同追求,各自实现”。因此,文明应该求同,文化可以存异。未来世界,出现的将是这样一种求同存异的“第四代文明”。它将不再由民族、地区或宗教来命名,而应该叫做“人类文明”。
也因此,我们的原则应该是——
人类文明,共同价值,实事求是,推进共识。
换言之,重要的不是普世,而是共识。
五、中华
达成人类共识,不能没有中华的声音。
中华的声音很遥远,也很亲近;很清晰,也很模煳。是啊,当它穿越三千七百年的时空在耳边迴荡时,我们知道它的主旋律和关键词吗?我们能用简简单单一句话,说清楚什么是中华根、中华梦、中华魂吗?
有点难。
为什么难呢?只缘身在此山中吗?过去是,现在不是。现在,我们有了全球视野,可以用世界各民族的文明做参照系,应该看得清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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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越是比较,就越不明白,因为中华文明实在与众不同。
比方说,没有宗教,也没有信仰。
宗教和信仰重要吗?非常重要。请大家想想,人类为什么要发明宗教,要有信仰?有两个原因。从根本上说,信仰是人的生命本能,是为了寻找灵魂的源头和归宿。从现实需求讲,任何人都需要安全、自由、身份认同。宗教和信仰,恰恰就能实现这些需求,甚至比国家做得还好。神的保佑和庇护,给人安全感;心灵与上帝或安拉同在,给人自由感;基督徒或佛教徒的名义和名分,实现身份认同。难怪全世界的穆斯林都要誓死捍卫“唯一的真神”和“最后的先知”。非如此,他们不能安身立命;非如此,他们不知此身何属。
何况宗教和信仰是没有国界的。因此,要想成为世界性文明,最便当的方式莫过于藉助宗教和信仰。西方文明如此,伊斯兰文明就更是如此。为此,他们甚至还需要logo,比如十字架和新月形。
然而所有这些,我们都没有。
至少,汉民族没有。
当真如此吗?
当真。
什么是宗教?宗教就是以信仰为中心的一整套价值系统、观念体系和行为准则。什么是信仰?信仰则是“对超自然、超世俗之存在坚定不移的相信”,比如上帝或真主。这样的存在,不属于自然界,不能靠科学实验来证明;也不属于人类社会,不能靠日常经验来证明。没办法,只能“信仰”。
所以德尔图良(tertullian)大主教说,正因为荒谬,我才信仰。
这样的存在和命题,我们从来不曾有过。我们之所相信,或者是自然的,如荀子的天;或者是世俗的,如墨子的义;或者既是自然的,又是世俗的,如孔子的命。就连老子的道,周易的易,也一样。所以《周易》和《老子》,可以用来搞政治、办企业、买房子、炒股票。上帝或安拉也管这些吗?不管。
没错,我们后来也引进了佛教,发明了道教,却从来都不曾真正成为全民信仰。中国人也信佛、信鬼、信风水,却其实“信而不仰”。从玉皇大帝到土地公公,都可以是调侃的对象。《西游记》更是拿诸神诸佛大开玩笑,这些神佛也厚颜无耻地纵徒行兇,还振振有词。这种态度,跟当年的古希腊人颇为相似。
同样,中国人也拜神、拜仙、拜菩萨,却其实“仰而不信”。佛寺道观,多在深山老林;求籤问卦,只为祈福消灾;三跪九叩,不过例行公事。所谓“信则灵”,其实是“不灵就不信”。信不信,只看灵不灵。
所以汉民族的“信”,从来就没有定准。祖宗、菩萨、狐仙、关老爷、太上老君,甚至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都可以被一视同仁地请进神龛行礼如仪,只不过得各司其职。考大学,拜文昌;生孩子,求观音;买房子,看风水。只要能给自己带来实际上的好处,我们是不忌讳改换门庭的。
这,也好意思叫“信仰”?
也只能叫“崇拜”。
对!有鬼神无宗教,有崇教无信仰。其他民族由宗教和信仰来发生和维繫的,我们靠别的东西来实现。
同样,我们也没有logo。龙和太极图,都不是。
奇怪。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什么都没有,中华靠什么成为世界性文明?
方式。
文明是需要方式的。价值和精神只有体现为方式,才是鲜活的、现实的、有生命的东西。事实上,自此告别了殷商的“巫鬼文化”,从西周开始,我们民族就一直靠着自己独特的方式创建和维繫文明。正是这些与其他民族大相异趣的方式,以其独特魅力和成功经验,吸引了世界各国的使者、僧侣、商人和留学生。他们来到长安、开封、北京,留下胡笳番舞,带走瓷器茶叶,也带走对中华文明的仰慕和理解,哪怕那理解不过生吞活剥、囫囵吞枣。甚至就连用筷子吃饭,也被学了过去,更不用说语言文字、书画建筑、典章制度了。
那么,中华文明的方式是什么?
方式是涵盖了诸多方面的,比如男耕女织的经济生活方式,四世同堂的家庭结构方式,君臣父子的社会组织方式,称兄道弟的身份认同方式,家国一体的政治管理方式。后面这一条也许至关重要。的确,如果说伊斯兰文明的关键是“政教合一”,那么,中华文明的要害就是“家国一体”。君臣如父子,四海皆兄弟,民族大家庭。父母官,子弟兵,兄弟单位,整个文明圈内的一切关系,包括人与人,也包括人与自然,都靠血缘和泛血缘来维繫。
这,就叫“以人为本”。
但,不是个体的、独立的人,而是群体的、血缘的人。
以人为本,就不会“以神为本”,也就不会有宗教,有信仰,而且不需要有宗教,有信仰。实际上中华文明的特点,就是“以祖宗代上帝,以圣人代神祇,以道德代法治,以纲常代信仰”。由此体现出来的,则是人本精神、现实精神和艺术精神。这是中华文明的三大精神。
显然,方式的背后是有精神的,精神的背后也一定有价值。事实上,任何一种文明,如果能够风雨沧桑而延绵不绝,骨子里就一定有核心价值。西非民族主义先驱布莱登便认为,非洲文明的核心价值,就是人与神、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谐,号称“三个和谐一致”。这样的东西我们也有,只不过不使用“价值”这个概念,更不称之为“普世价值”。
现在似乎可以窥见文明的秘密了。
文明的秘密,在意志,也在结构。文明是有结构的。任何一种文明,都由三部分组成:方式、精神和价值。价值外化,就表现为精神。精神落实,就表现为方式。方式其表,精神居中,价值是内核,是为“文明三要素”。三大文明的次第辉煌,不过是“文明结构”的层层展示和打开。
也许,这就是歷史?
六、关键时刻
歷史是一盘难以猜透的棋,常常看得人暗自心惊,不明白那神秘的棋手在怎样敲打键盘。比方说,同为第一代文明,为什么资格最老的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年代接近的哈拉巴、克里特、奥尔梅克都湮灭了,唯独我们硕果仅存?同为世界性文明,为什么罗马会灭亡,汉唐却能延续发展?为什么文明三要素之谜,要由中华、伊斯兰和西方现代来揭晓?为什么前一种秘密大白于天下后,就会有另一种文明来接手?为什么解开密码的次序,恰恰是方式、精神、价值?为什么歷史的顺序,刚好跟逻辑的顺序相反?
这些,都是需要破译的“达文西密码”。
但有一点却是清楚的。那就是:只有中华、伊斯兰和西方现代,才代表了三代文明、三种类型、三个时代和文明三要素,同时最具世界性。因此,这三大文明有可能就是文明意志的集中体现,当之无愧地可以成为“第一世界”。也因此,我们民族必将被赋予新的使命,再次为人类做出卓越贡献。至于赋予者是谁,并不重要。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管他叫“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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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想当然。
前面说过,文明是液态的。液态的文明,犹太像油,西方像酒,伊斯兰像奶,中华像水。水,是开放的、兼容的、平和的,原本纯净而素朴。纯净,故天下皆能与之相和;素朴,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的确,上善若水。什么信仰都没有,反倒有可能容得下所有的宗教、所有的信仰。你要信上帝吗?可以。你要信真主吗?可以。你要信佛祖吗?可以。你要我跟着你们信这个信那个吗?也可以。反正祭神的时候,我们不过权当他存在(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这神叫什么名字,是哪个教的,根本无所谓。
于是前有三教合流(儒、道、释),后有五族共和(汉、满、蒙、回、藏)。中华文明的大发展,中华民族的大团圆,就这样实现。
南宋到明初五六百年间的中国福建泉州,甚至为世界各民族的宗教,创造了一个和平共处的环境,相互交流的平台。当时的泉州,方圆三里之内,佛寺(佛教)、道观(道教)、神庙(印度教)、教堂(基督教)、清真寺(伊斯兰教)、礼拜寺(犹太教),还有祭祀孔子的文庙、祭祀关羽的关帝庙、祭祀妈祖的天后宫,六大宗教九种庙宇比邻而立,几近摩肩擦背。摩尼教的糙庵虽然不在这三里之内,却与华严寺共处同一山头,只不过“你在这边,我在那边”。
◎泉州,位于中国东南沿海的福建省,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海上交通自古就非常发达,是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与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通商。同时,世界各大宗教也随着经济和文化的交流而传入泉州,使它成为一座具有世界性宗教文化特徵的城市。
山头可以共享,寺庙也能。比如开元寺是佛教的,里面却有道教和印度教的神像,侍立在佛祖两旁的则是黑人。真武庙是道观,却同时供奉佛像,还专为穆斯林辟出一块做礼拜的地方。不同宗教的信徒甚至可以在同一个地方举行各自的仪式,你拜你的,我拜我的,没有冲突,只有祥和。
这是怎样的一种文明奇观!
能创造这种奇观的地方,岂非有着内在的神奇力量?有这样神奇力量的民族,岂非应该为所有文明的对话,搭建一个开放平台?尽管这个平台,也只是将来建立起全人类共同文明的一个过渡和跳板。
那才真叫“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事实上,当今世界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个开放平台。这个平台,也只能由没有宗教和信仰的文明来搭建。没错,信仰是个好东西。一个人真有信仰,就不但会有底线,还会有境界。一个民族真有信仰,则不但会有凝聚力,还会有持续性。这可以由歷史来证明。歷史上的文明,有的无宗教,如希腊;有的多神教,如印度;有的一神教,如伊斯兰。结果怎么样呢?无宗教的昙花一现,多神教的偏安一隅,一神教的走向世界。
显然,只有一神教的信仰,才是真信仰;一神教的文明,才有世界性。因为多中心即无中心,多信仰即无信仰。真理只有一个,信仰也一样。
因此,一神教和有信仰的族群,往往更有“文化自觉性”和“文明使命感”。西方人甚至认为,创造文明是人对同类的必履之职。这当然同样是好事。问题在于,世界上的一神教并非只有一家,唯一的神也就并不唯一。这下麻烦了。你也有使命,我也有使命,你也有信仰,我也有信仰,而你我的使命和信仰又是格格不入的,这又如何是好呢?退让?那我的就不叫使命不叫信仰。不让?可不得打起来。所谓“文明的冲突”便由此而生,尽管冲突的背后有利益的驱动。
这时,中华文明便应该有所作为了。
中华在人类文明中的位置不来自信仰,而来自歷史。是的,其他直接从原始社会诞生的第一代文明都湮灭了。现存的文明中,世界性的西方和伊斯兰,地区性和民族性的斯拉夫、非洲、拉美、印度、日本,都有宗教和信仰的背景。从史前时代直接诞生,没有宗教和信仰,却又有世界性,而且能长期延续的,只有中华文明。这是全世界的唯一。
如此独一无二,不能不让人怀疑是歷史出于文明的意志而埋下的伏笔,也不能不让人重新思考文明是什么,宗教和信仰的意义又是什么。是啊,人类为什么要有宗教呢?是因为要有信仰。为什么要有信仰呢?是因为要有核心价值。有价值和价值观,才会有精神和方式。由此创立的文明,也才可持续发展。可见信仰也只是手段和载体,核心价值才是关键。它是如此地至关重要和不可或缺,以至于必须借用上帝或安拉的名义,以神谕的方式说出来。
这就是信仰的秘密。
现在事情十分清楚。我们民族能不能实现伟大復兴,进而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关键就在核心价值观。没有核心价值,或者价值观不恆定,经济再发达,也只能是“身强力壮,东张西望;钱包鼓鼓,六神无主”。
然而这里面恰恰有麻烦。
麻烦并不奇怪。因为没有宗教信仰的民族,确实较难保证价值观的恆定。回顾歷史就知道,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先前也曾有过全民共识,比如“三纲五常”和“阶级斗争”。前者适应于小农经济,后者适应于计划经济。所以,辛亥革命以后,儒家伦理可以充当“维持会”;改革开放以前,斗争哲学可以充当“纠察队”。可惜时至今日,它们都必须下岗。这不仅因为我们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更因为三纲五常和阶级斗争,都不是全人类的共同价值。
显然,倒退是没有出路的,唯一的办法是重建,重建中华文明的精神内核。
中华民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在这个关键时刻,我们有必要重新发现自己。打铁还得自身硬,看得清自己才看得清世界。是啊,为什么在史前时代,我们跟世界各民族走着相同的道路,一到文明时代就分道扬镳?走上独特道路的中华,为什么会在其他古代和古典文明陨落之后或之时,反倒如日中天登峰造极,然后又盛极而衰却衰而不竭?是什么在导引着我们的步伐,又是什么在顽强地支持和维繫着这古老的文明?如果我们的道路命中注定有如黄河九曲十八弯,那么,大海在哪里,又是什么样?
所有这些,都可以归结为一句话——
三千七百年以来,我们的命运和选择。
是的,命运和选择。鸦片战争前,多半是命运;鸦片战争后,我们开始选择,而且是在世界歷史和国际社会的背景下选择。因此,重新审视三千七百年,首先要有全球视野和现代史观,其次要有科学态度和价值体系。如此,我们才能看清“世界文明中的中华文明”,找到“中华文明中的共同价值”,明白“未来世界中的责任担当”,也才能理解文明的意志,明确中华的位置。
这就是“易中天中华史”的任务。
本文关于伊斯兰文明部分,承蒙米寿江、哈全安两位先生指导和审阅,“文明求同,文化存异”系引用马未都先生观点,谨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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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答读者
关于三个世界
问:全球文明分为三个世界,这种说法以前有过吗?
答:从未有过,但“三个世界”的说法是有的。其实,在世界大同的理想实现以前,划分天下总是不可避免。“西方中心论”的时代,世界被分成“西方世界”和“非西方世界”。冷战时期,又分为“两个阵营”: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以美国为首的资本主义阵营。这是按照意识形态和国家制度来分的。1974年2月22日下午,毛泽东主席在会见尚比亚共和国总统卡翁达时,正式提出了划分“三个世界”的理论。毛泽东说,我看美国、苏联是第一世界;中间派日本、欧洲、加拿大,是第二世界;咱们是第三世界。第三世界人口很多。亚洲除了日本,都是第三世界。整个非洲都是第三世界,拉丁美洲是第三世界。这是按照经济水平和综合国力来分的。三分法原本就比两分法好。按照经济水平和综合国力来分,更是比按照意识形态和国家制度来分好多了。不过,按照经济水平和综合国力来分,我们是第三世界;按照文明的软实力来分,我们是第一世界。
问:你这样说,有依据吗?
答:有。首先我有标准,这就是:一、人口;二、面积;三、影响力;四、知名度;五、在国际社会和人类歷史中的责任、义务、担当;六、在未来世界可能发生的影响和作用。而且,我也有数据:西方现代文明圈,包括北大西洋公约组织二十八个成员国,以及瑞士、芬兰、澳大利亚、纽西兰等,总人口十亿;伊斯兰文明圈,包括伊斯兰会议组织五十七个成员国,总人口十四亿;中华文明,总人口十四亿;斯拉夫文明圈,包括俄罗斯、白俄罗斯、波兰、乌克兰、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塞尔维亚、克罗埃西亚等国,总人口三亿四千万;印度,人口十亿;非洲黑人,总人口六亿;拉美,总人口六亿;日本,人口一亿二千万。显然,按人口排名,前四名是伊斯兰、中华、西方、印度。但加上面积、影响力、知名度等指标,得出的就是我那个结论:第一世界是西方、伊斯兰、大中华,第二世界综合排名为斯拉夫、印度、非洲、日本、拉美、犹太。
问:这个结论会被公认吗?
答:不会。文明的划分一直是一个争议不断众说纷纭的话题。就连世界上和歷史上有多少种文明,都没有共识。汤因比的《歷史研究》提到了二十六个,其中直接从原始社会产生的叫“第一代文明”,包括埃及、苏美尔、米诺斯、古代中国、安第斯、玛雅。由此派生出来的叫“亲属文明”或“子体文明”,包括西臺、巴比伦、古代印度、希腊、伊朗、叙利亚、阿拉伯、中国、印度、朝鲜、西方、拜占庭。另外还有五个中途夭折停滞的,即玻里尼西亚、爱斯基摩、游牧、斯巴达和奥斯曼。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则认为当今世界最主要的文明,是西方、中华、日本、印度、伊斯兰、东正教、拉美和“可能的非洲”,号称七大或八大文明。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文明比较研究中心提出十二文明体系:中华、西欧、美国、斯拉夫、伊斯兰、犹太、拉美、西亚北非、非洲黑人、日本、印度、加拿大。至于“佛教文明”,有争议。有学者认为只存在“佛教文化”,没有“佛教文明”。
问:你用不同的色彩来表示不同的文明和文明圈,有说法吗?
答:黑色代表非洲,似乎无需说明。浅蓝代表犹太,也不成问题,因为那是以色列国旗的颜色。蒙古和泰国、缅甸、寮国、柬埔寨等都是佛教国家,因此用赭黄代表。斯拉夫文明的特徵,是斯拉夫加东正教;拉美,是玛雅、阿兹特克、印加等本土文明加天主教。日本国旗红白两色,中和以后就是粉红。这也是樱花的颜色,只不过近现代以后泛蓝。这三种文明,都有红有蓝,因此也都是紫色。不同的是,斯拉夫偏红,是红紫;拉美偏蓝,是蓝紫;日本偏粉,是粉紫。至于印度文明,则只可能是咖啡色的,因为跟西方的蓝,伊斯兰的绿,中华的黄,非洲的黑,日本、拉美、斯拉夫的紫都不搭界,但也不灰。
关于三个时代
问:你在文章中有一个歷史年表,也谈到了文明的分期,能展开说吗?
答:可以。西方学术界普遍将人类文明分为三个阶段:古代文明、古典文明和现代文明。以国家的建立为标志,六大古代文明的发生时间大约是:苏美尔和埃及,公元前3500年;哈拉巴(印度河),公元前2500年;克里特,公元前2000年;奥尔梅克,公元前1800年;中华,公元前1700年。古典文明的发生时间是:印度,公元前1000年;玛雅,公元前1000年;希腊,公元前700年;波斯,公元前550年;罗马,公元前500年;拜占庭,公元324年;日本,公元4世纪;阿拉伯,公元622年;俄罗斯,公元880年前后。因此,本书称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为“先行者”,哈拉巴、克里特和奥尔梅克为“同龄人”,印度、玛雅、希腊、罗马为“后来人”,拜占庭、日本、阿拉伯和俄罗斯为“年轻人”。
问:为什么要以国家的建立为文明的标志?
答:文明的标志是国家,国家的标志是城市,这是国际学术界的共识。部分学者不承认夏文明,就因为二里头遗址是不是城市,有争议。至于为什么要以国家和城市的建立为标准,来区分史前时代和文明时代,我在中华史第二卷《国家》一书中有详尽的论述,请参看。在这一卷,我是把道理讲透了的。
问:中华文明三千七百年,依据何在?通常不都说“上下五千年”吗?
答:上下五千年,是文化;三千七百年,是文明。据最新碳14测定,二里头文化一期年代上限不早于公元前1750年,所以是三千七百年。五千年文明史的说法不科学、不严谨,要改。
问:中华文明三千七百年,伊斯兰文明一千四百年,西方现代文明六百六十年,都延续至今,为什么说是“三个时代”呢?
答:三千七百年和一千四百年是存在的时间,不是辉煌的时间,更不是最具有世界性影响力的时间。所谓“谁的时代”,是指在当时谁的影响力最大,世界性最强。要讲辉煌,周文明八百年,汉文明四百年,唐文明三百年,宋文明也三百年,加起来一千八百年。但影响世界,就是汉唐。而且中唐以后,伊斯兰文明就崛起了,中华文明则开始走下坡路。
问:中华文明以后就是伊斯兰的时代?
答:可以这么说。不过三大文明的辉煌,是有重叠期的。伊斯兰文明新月升起的时候,中华文明并没有日薄西山;欧洲文艺復兴开始之日,伊斯兰也还中天月明。但中唐以后,中华向内收,伊斯兰向外走,欧洲大陆还处于蛮荒和蒙昧,当然是伊斯兰的时代。
问:再之后则是西方现代文明的时代?
答:是。看看以下名单吧:莫里哀、洛克、斯宾诺莎、牛顿、巴赫、伏尔泰、卢梭、狄德罗、康德、海顿、歌德、莫扎特、席勒、黑格尔、贝多芬、欧文、拜伦、雪莱、海涅、舒伯特、巴尔扎克、雨果、费尔巴哈、安徒生、狄更斯、华格纳、马克思、恩格斯。这些伟大的人物,都是在中国的明末清初以后、鸦片战争以前出现的。鸦片战争前,中国最后的思想家,是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所谓“康干盛世”,其实乏善可陈。那时的伊斯兰世界,也没什么贡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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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中华和伊斯兰文明,会消亡吗?
答:不会。中华和伊斯兰,都是衰而不亡。但中国和伊斯兰国家,都应该“睁开眼睛看世界”,甚至“直面惨澹的人生”,才能自强不息奋起直追。事实上,鸦片战争、辛亥革命、五四运动以后,中国的思想界又活跃起来。因为一方面,中国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有太多的问题需要解决;另方面,大清王朝和北洋政府都根本无力钳制思想,控制舆论。我们是有智慧的民族。只要思想解放,言论自由,就能再造辉煌。所以我对中华民族的伟大復兴信心满满。
关于伊斯兰文明
问:你对“百年翻译运动”的评价客观吗?
答:这其实是公论。美国已故前总统尼克森在《抓住时机》中,就说过这样的话:当欧洲还处于中世纪的蒙昧状态的时候,伊斯兰文明正经歷着它的黄金时代。几乎所有领域里的关键性进展都是穆斯林在这个时期里取得的。当欧洲文艺復兴时期的伟人们把知识的边界往前开拓的时候,他们的眼光能看得更远,是因为他们站在伊斯兰世界巨人们的肩膀上。呵呵,我几乎是照抄尼克森。限于体例,我不能在文中加注。这里做个说明,以免抄袭剽窃之嫌。
问:伊斯兰文明能够走向世界,就因为既讲特慈,又讲普慈吗?
答: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皈依的手续极为简便。任何人只要诚心诚意念诵一遍“清真言”和“作证言”,即可成为穆斯林。清真言的内容是: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主使者。作证言的内容是:我作证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真主独一无可怀疑;我又作证穆罕默德是真主的奴僕和使者。你想皈依伊斯兰教,诚心诚意念诵一遍就行了。但这不是技术问题,而是伊斯兰精神的体现。因为按照伊斯兰教义,人是安拉创造的。安拉与人的关系,就像母亲和子女。母亲爱孩子,孩子爱母亲,还需要写申请、打报告、办手续吗?
问:那又何必念诵清真言和作证言?
答:爱是需要说出来的,信仰也一样。就算恋爱,也得说句“我爱你”吧?
问:真主不喜爱过分者,也不喜欢杀戮,是这样吗?
答:是。《古兰经》卷二之190说得很清楚:你们当为主道而抵抗进攻你们的人,你们不要过分,因为真主必定不喜爱过分者。这也有史实为证。公元1187年,统治了整个埃及、今伊拉克北部、叙利亚大部和叶门的阿尤布王朝建立者萨拉丁,进攻十字军中最强的耶路撒冷王国。9月2日,耶路撒冷投降,萨拉丁入城。与八十八年前十字军的大开杀戒形成鲜明对比,萨拉丁没杀一个人,没烧一栋房子,只是将被改为圣殿骑士团总部的阿克萨清真寺,被改为大教堂的磐石清真寺,恢復为清真寺。有人建议拆毁耶路撒冷的圣墓大教堂,萨拉丁没有同意。相反,他将耶路撒冷的圣地向所有宗教开放。
问:你说的伊斯兰精神,可靠吗?
答:例证很多。《古兰经》说“凡为饥荒所迫,而无意犯罪的,虽吃禁物,毫无罪过,因为真主确是至赦的,确是至慈的”。又比如,送给女方的财礼,即便离异也不得收回,应该留做女方的生活费和养老金。再比如,由于战争年代男丁稀缺,伊斯兰国家有一夫多妻的制度或习俗。但,做丈夫的必须公平对待每个妻子。包括同房的次数,也必须完全一样,除非某位妻子自愿让渡权利。这就比中国古代的“一夫一妻多妾制”好得多。
关于普世价值
问:你说人权、法治、民主、共和、宪政都不是价值,但西方也有人这么说,请问如何解释?
答:那是他们自己煳涂。你以为西方学术界都很明白呀?
问:普世概念是西方文明的独特产物吗?
答:是。它来自19世纪所谓“白人的责任”。但要说是“替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和侵略扩张作辩护”,则未免杯弓蛇影虚张声势。我在文章中说得很清楚,所谓普世情怀,其实人同此心。区别仅仅在于:一、是多是少;二、自觉或不自觉;三、是否明确使用普世概念。我们民族的特点,是有普世情怀,无普世主义。情怀是好的,主义是不好的。普世情怀一旦变成普世主义,就难免强加于人。
问:情怀变成主义,是什么原因呢?
答:与宗教有关。严格说来,但凡宗教,都或多或少会有普世倾向。比如佛教,就主张“普度众生”。一神教的这种倾向,则更强烈。因为造物主既然只有一个,那么,所有的人,所有的物,便都是这神创造的。而且,不管这唯一的真神或真主是叫雅赫维、耶和华还是安拉,作为造物主,对自己的创造物都充满关爱。为了让自己创造的人活得更好,造物主必定要启蒙。造物主的启蒙,就叫“天启”。由此创立的宗教,就叫“天启宗教”。直接得到天启的,是“先知”;被派来拯救世界的,是“耶稣”。耶稣是希伯来语,意为“耶和华的拯救”。但无论先知还是耶稣,甚至包括他们的门徒,都负有神圣的使命——把唯一真神或真主的爱洒向人间,洒向每一个人。普世主义,应运而生。
问:照你这么说,普世主义并非西方之专属?
答:当然。只不过,其他宗教不一定这么说。何况同为一神教,也还是有区别。犹太教讲特选,就讲不了普世。伊斯兰教既讲普慈,又讲特慈,普世性就没有那么强。基督教认为上帝面前人人有罪,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这就连普慈和特慈的等差都没有了,更不用说特选和淘汰。所以基督徒人数最多,新教十亿,天主教十亿,东正教一亿,共二十一亿。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基督教自认为具有普世性(oecumenical),也并非没有道理。
问:这就是西方人主张普世主义的原因吗?
答: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成功了。成功者是有话语权的,也会有使命感。这很可怕。不是说使命感一定不好,要看是什么使命。如果说是要把别人都改造成自己这样,就不亚于恐怖主义。一种伟大文明要做的事情,应该是为多元文化的和平共处、平等对话,搭建开放平台。
问:这不就是使命吗?
答:使命?谁之使?谁之命?我不喜欢这个词。我也不喜欢信仰。可以信,为什么要仰?我也不喜欢启蒙。谁被蒙?谁来启?谁都不比谁傻,谁也不比谁聪明。要讲启蒙,只有天启。这就变成信仰了。结果,使命的前面还要冠之以“神圣”二字。那么请问,就你直通上帝,就你牛逼啊?所以,我不要“使命”,我说“位置”。我也不喜欢“普世价值”,我说“共同价值”。
关于共同价值
问:世界上有共同价值吗?
答:有。比如世界各民族都不约而同地发明监狱,限制罪犯的人身自由,就说明自由是人类的共同价值。但在这个问题上,东西方的观念又有所不同。东方国家一般将剥夺自由视为对罪犯的惩罚,西方法学家则认为是对罪犯自由意志的尊重。他们认为,自由即选择,选择即负责。既然你“自由地”选择了犯罪,那就同时意味着你“自由地”选择了坐牢。为了尊重你的自由意志,必须把你关进监狱。但不管怎么说,都意味着自由是全人类的共同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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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我们民族也承认共同价值吗?
答:承认。比如“人皆有之”的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心,就是孟子认为的“共同人性”。由此推演出的仁、义、礼、智,则是孟子主张的“共同价值”。只不过,孟子没有使用“共同价值”这个词。他主张的仁、义、礼、智,也未必就是全人类的共同价值。
问:全人类的共同价值是什么?
答:独立,自由,平等。
问:是这样吗?
答:是。请参看“易中天中华史”第二卷《国家》。
问:我们民族也一样吗?
答:当然。诸位应该熟悉一句歌词:我们勤劳,我们勇敢,独立自由是我们的理想。事实上,我们民族早就有对独立、自由、平等的追求。比如道家,就非常崇尚自由,庄子叫“逍遥游”。墨家、道家、法家,都讲平等。不同的是,墨家讲机会面前人人平等,道家讲天道面前人人平等,法家讲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当然法家的平等是有问题的,这个以后再说。儒家虽然不讲平等,却讲对等,比如孔子的“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孟子的“君之视臣如糙芥,臣之视君如寇雠”。为什么讲对等?因为人人生而平等,是全人类的共同价值观,是骨子里的东西。但儒家又要讲纲常伦理、封建礼教,只好讨价还价,不讲平等讲对等。
问:那么,我们民族对独立、自由、平等的追求实现了吗?
答:相对、部分和逐步地实现。大体上说,从西周到春秋,是崇尚和主张独立、自由、平等的。因为西周封建制度是一种“分权制”,从天子到诸侯,都不集权。至少在贵族阶级那里,相对独立,比较自由,有等级但不森严。秦汉以后中央集权,事情就变得糟糕。不过汉唐时期,中央集权和个人自由找到了平衡点,因此中华文明达到了鼎盛。明清两代由集权而专制,由专制而独裁,每下愈况,终于爆发辛亥革命。整个过程,充满纠结,很有看点。
问:为什么会这样呢?
答:呵呵!读完三十六卷本“易中天中华史”就清楚了。
关于信仰问题
问:你说信仰是“对超自然、超世俗之存在坚定不移的相信”,为什么要这样严格定义呢?
答:因为只有彼岸的信仰,才真正具有超越性。否则,就只有此岸的信念。信念当然也很好,甚至非常好。但再好的信念,也都是现实性的。如果不能兑现,久而久之,就会“失信”。一旦失信,就没人信了。政治和道德的“信仰”,总是面临信誉危机,甚至破产,原因就在这里。
问:宗教信仰就没有这个麻烦吗?
答:没有。宗教只是给你一张通往天堂的门票。怎么去,去不去得了,都是你自己的事。到了天堂,那里是什么光景,也没人回来说。所以,宗教不必兑现,也不能兑现。恐怖主义和某些宗教极端分子,就是要把宗教信仰变成政治和道德的,把来世变成现世。结果如何,众所周知。
问:这么说,你是反对政治信仰和道德信仰的?
答:反对!除非政治信仰是基于道德信仰,道德信仰又基于彼岸的信仰。但这很难。世界上有没有,不好说。至少咱们这里,还没有。我的主张,是政治讲理想,道德讲追求,宗教讲信仰。宗教信的是神,政治和道德信的是人。神不会犯错,人就保不齐。事实证明,在人间建设天堂,造成的都是灾难。把信念和信条说成信仰,只能给自己找麻烦。
问:我们需要建立宗教信仰吗?
答:不需要。有信仰的人,未必不干坏事;无信仰的人,也未必不做好事。西方人有信仰,照样发动战争;汉民族无信仰,同样热爱和平。信仰与道德,并不构成因果关系。没有信仰,我们照样过日子,天也塌不下来。三千年都没有的东西,今天又何必一定要有?
问:照你这么说,信仰可有可无?
答:是。当然,信仰有信仰的好处。比方说,管理社会,维持秩序,要方便一些。有信仰的人,一般比较听话,也好商量,因为你可以拿他的信仰来说事。甚至发生了骚乱或动乱,说声“主让大家回家去”,没准就散了。不过,也只是没准而已。何况凡事都有两面性。信仰也有信仰的麻烦,比如为信仰而战。歷史上,宗教战争可不少,大家都号称“圣战”。既然是“圣战”,打的是“异教徒”,是“魔鬼”,也就可以大开杀戒,无所顾忌。这就是信仰的不好。反倒是我们中国人,因为没有信仰,也就没犯这样的错误,犯不着为此妄自菲薄。
问:既然如此,为什么大家又那么看重信仰?
答:信仰的积极作用之一,是能够提升人的境界。因为你是在向神看齐,走向理想。所以,真正的信仰,必有境界,比如世界大同,比如普度众生,比如“与上帝同在”,比如“成为安拉喜悦的人”。然而,境界只是道德的最高层次。没有境界,不等于没有道德。比方说,我境界不高,做不到捨己为人,并不就一定损人利己呀!再说了,这世界上,真有境界的,究竟几何?大多数,还是芸芸众生。境界对于他们,其实隔膜。但,没这个追求,就不做人了?还是要做,也照做嘛!可见境界不是“必需品”,而是“奢侈品”,信仰也一样。
问:有信仰,总比没有好吧?
答:请客吃饭有瓶酒,好点吧?实在没有,难道这饭就不吃了?碰上个不喝酒的,你还多余。碰上个发酒疯的,他还坏事。没有信仰的中国人,就是不喝酒的;发动“圣战”的那些人,就是发酒疯的;狂热的教徒,就是酒精中毒的;信仰邪教,就是喝了假酒,把毒品或工业酒精当酒喝的;自己有信仰,就容不得别人没有,或者用一种信仰批判另一种信仰,就是酒后驾车的。“文革”中,误把主义当信仰,则是集体发酒疯。
问:为什么那么多人要有信仰呢?
答:为什么那么多人喝酒呢?喝酒是为了进入状态,信仰是为了提升境界。进入状态,提升境界,也可以有其他方式,比如喝茶。当然,茶和酒,不一回事。但你不能说,茶的状态就不是状态。同样,你也不能说,只有信仰提升的才是境界。境界,有各种途径可以实现。
问:比方说?
答:比如禅宗。禅宗名为佛教,实为哲学。它主张的不是“信仰”,而是“觉悟”。信仰是关于对象的(信仰什么),觉悟是关于自我的(自己觉悟)。但不是“信仰自我”,是“发现自我”。所以,禅宗是反信仰的,却又有境界。可见没有信仰,不等于没有境界。信仰,只是实现境界的途径之一,不是唯一。而且,也只是提供了境界的可能性,并没有必然性。因此,有信仰,也未必一定有境界。更重要的是,对于当今中国来说,境界是当务之急吗?拜託了!用地沟油,放三聚氰胺,做毒大米、毒馒头,难道是缺乏境界?那不是笑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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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不要信仰,你就不怕人心涣散、道德滑坡?
答:不怕。没有信仰,不等于没有理想,没有信念,没有魂魄,没有精神。埋头苦干,捨己为人,吃苦耐劳,坚忍不拔,都是精神。此外,父慈子孝,是规范;礼尚往来,是信条;天下太平,是理想;国泰民安,是追求。凝聚人心,维繫族群,建立道德,可以有多种方式和途径,信仰不是唯一的。
问:但你又说,信仰是人的生命本能,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答:呵呵,不矛盾。我说得很清楚,信仰的产生,源于两种需求。一种是现实的,这就是安全、自由、身份认同。目前世界上所有的宗教和信仰,都在实现这一功能。这样的信仰,我们民族过去没有,将来也不必。但从根本上讲,人类总是要仰望星空,寻找源头,知晓归宿。那么,是否需要一种纯粹的和全人类的共同信仰?我现在还不敢说。至少,不是当务之急。
问:那你说我们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答:重建中华文明的精神内核。这就要审视“世界文明中的中华文明”,找到“中华文明中的共同价值”,明白“未来世界中的责任担当”。总之,以全球视野和现代史观,重新讲述三千七百年以来我们的命运和选择,从而看清文明的意志,找到中华的位置。
这就是“易中天中华史”的任务。
易中天中华史:文明的意志与中华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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