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声》 第1页 [商场官场] 《雪落无声》作者:于江【完结】 故事讲述了萧笑天不堪回首的人生歷程,展示了萧笑与三位女性的情感纠葛,揭示了萧笑天身为大地市市长是怎样一步步走进被称为“时代风云人物”。其中充满了其与东方竹、朱沙的感情纠葛,以及对马搁浅经理的拉拢行贿所产生的复杂矛盾的心态。情与法的较量、生与死的较量、人性与邪恶的较量,该何去何从?雪落无声…… 中国文联出版社 出版 雪落无声 第一部分 一章 一 太阳依然那样执着一如既往地从东方升起。 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 二 萧笑天和往日一样,匆匆吃完早点,然后从衣架上取下风衣,然后拿起沙发角边的公文包,然后匆忙走出家门。 站在大门外,萧笑天竟然发现车没有来。 他即刻紧缩眉头。 司机从不迟到,今天居然没有按时来接他。 不像话! 他正要发怒,却一下子忍了回去。 他仿佛这才想到,车不会再来了。 从今日起,他不再是市长了。 他就是一个萧笑天。 一个刚吃过早点的萧笑天。 他情不自禁地深吸一口气,眼睛直视前方。 他就这么站着,站了许久。 许久…… 雪落无声 第二章(1) 一 萧笑天神情有些木然地伫立在那里…… 这儿是上下两层二百六十平方米的独栋楼房。 此处东邻广场,背靠群山,西五百米处有一个人工荷花池,是全市环境最美丽的地段——每到荷花开了的时候,就知道了什么叫锦上添花。 这儿是大地市高层人士居住的地方。 萧笑天扫视一眼门前的花园,仿佛第一次发现这个花园好大,花的种类好多,能够叫上名字的却寥寥无几。 时下,虽然已经立春,但是这儿还没有透出多少春的气息,冬的严寒依然笼罩着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那些被罩在塑料纸棚里的,叫不上什么名字的花儿,大概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去欣赏时就已经凋零。 一些零碎的,红色的、白色的,已经开过的花瓣还在顽强地延续着最后的生命。 花匠呢? 他今天也没有看到花匠按时到来。 花匠还会继续来管理这个花园吗? …… 一切都是那样的美丽。 也是那样的失色…… 唉,他不由得,不,是莫名其妙地嘆息一声。 他抬眼望着跳进视野里的大自然,面对眼前的一切,仿佛别有一番从未有过的感慨:生活原来是有颜色的,就像他此时看到的大自然一样。 于是,他这样想:也许生活该从头开始,但他却感到有些迷茫…… 二 室内。 萧笑天不得不回到屋里。 独自坐在二楼书房的沙发上。 看上去仿佛什么也没想,但心里却多少有些不自在。 他很懵懂,这个不自在究竟来自何处? 他真的说不清楚。 许久,他抬眼巡视着书房,书房好大,书柜装饰了整个一面墙壁。宽大的写字檯占据了室内大约三分之一的面积。一对蓝布沙发摆放在与书柜相对的地方,沙发前放着一个玻璃茶几,上面放着一套看上去比较考究的陶瓷茶具和中华牌香菸。 他伸手拿起香菸,但又放下了。 他很少吸菸,烟大都是用来招待客人的。 回想起来,萧笑天来大地市已经七年。 在这七年里,他一直坐在市长这把交椅上。 在这个书房里,他曾接待过无数次客人,三教九流,门庭若市。 因而,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孤独和失落,更不会像现在这样感到茫然…… 其实,这种感觉几个月前他就已经有了。 尽管那时他还没有退位,但是换届的工作早已未雨绸缪了。 当然,凭萧笑天的年龄和实力,他完全可以继续担任大地市市长,可谁也想不到,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主动向上级组织提出让贤。 还没有到正式换届呢,消息就这样不胫而走…… 从那时起,他便感到来家里的人突然变得稀少了,而且越来越明显。最让他不明白的是那个马搁浅。 马搁浅为什么也不来了呢? 马搁浅中等个子,被酒撑大的肚子,圆鼓鼓地挂在胸前,显得十分滑稽有趣。他的脸形,那嘴、那鼻子,特别是那眼睛,长得极像林彪。简直是林彪的一个翻版。 往日里,马搁浅三天两头,有事没事总往萧笑天家里跑,对萧笑天是关怀备至。他经常说的一句话: “萧市长,您把我当儿子,一辈子我都听您的。” 有一次,萧笑天陪完客人刚回到家,马搁浅随后又来拜访他。他一边把马搁浅让到沙发上,一边说马桶堵了,他要先打个电话,请物业来修一下。 马搁浅一听,立即从沙发上跳起来,一把按住了萧笑天正在拨打电话的手说: “萧市长,不就是马桶坏了吗,我来修。” 于是,两人去了卫生间,萧笑天指了指马桶,说他早晨不小心将一只牙刷掉里面去了,看不见了。 第2页 马搁浅弯下他的嵴樑,低头看了看没有沖干净的马桶,但他的确没有看到有什么牙刷。于是,他把毛衫袖子向上一推,正要下手,被萧笑天阻止了。 雪落无声 第二章(2) “这可不行啊,怎么能让你下手来掏马桶呢?” 马搁浅奴颜媚骨:“萧市长,您又把我当外人了?不是说过了您要把我当儿子嘛。” 马搁浅一边说着,一边早已经把手伸进了马桶。 萧笑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去看马搁浅在忙活,去看他的脸,感觉那张脸恍恍惚惚的,看不真切,就像浸在水中的什么影子,飘来盪去,似有若无。可是,他还是能感觉到他的样子,完全是一副不受欢迎的样子。他突然想,如果是换了别人,他会毫不犹豫地轰他出去,可是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对马搁浅不这样做。是因为他喜欢他吗?那么他又喜欢他什么?是阿谀奉承?是,看来是这样的……天哪!…… 马搁浅很有耐心地慢慢摸索着,不多一会儿,他还真的把那只牙刷掏上来了,他仿佛获得了巨大的满足: “哈哈,萧市长您看,我把它掏出来了,它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怎么样萧市长,做您儿子我还算够格吧。” 萧笑天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见马搁浅的毛衣袖湿了一大片,于是就赶紧去找出自己的一件让马搁浅换上。 而马搁浅却说:“萧市长,不用,我不怕冷,虽说是三九天吧,我都出汗,不信你看。” 他这样说着,抹一把额头,然后把手伸给萧笑天看。 萧笑天看看他那干燥的手笑一笑,什么都没说。 萧笑天在默默地想着什么,仿佛是回忆马搁浅所给他留下的几种印象。 他越想越觉得好像哪儿有点不对劲。 怎么了? 哪儿不对劲了?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而这个感觉究竟来自他自己,还是来自马搁浅? 他一点也说不清。 唉,人哪…… 尽管如此,萧笑天最终还不得不说马搁浅是“好样的”。 说这话是在三个月前的时候,萧笑天为一个特困家庭安排子女就业到马搁浅公司,先是通电话,一开始马搁浅十分痛快,萧市长说什么就是什么。但是后来什么都变了,马搁浅对着话筒,拖着声音说:“哎呀,现在公司需要高等人才,你这个不符合标准,这样吧,等再研究研究,通过了马上给你回话。” 一周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马搁浅始终没有给萧笑天一个明确的答覆。 萧笑天不信这个邪。虽然早在几年前就有人提醒他,说像马搁浅这样的人,转弯是相当的快,无论是做事还是做人没有一点真诚可言。他想,即使是这样,但现在还不至于吧?因为他这个市长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只要他还在位一天,马搁浅一定会听他的。 于是,他亲自去找马搁浅。 他们恰巧在马搁浅公司门外相遇,也恰巧是马搁浅刚坐进奔驰车里的时候。 两人的影子就是这样出现在对方的眼睛里。 马搁浅忙摇下车窗的玻璃,探出半个脑袋,眯着眼睛对已经走下车来的萧笑天说: “还是为那事啊?”马搁浅第一次这样对萧笑天说话没有任何称唿。“我们研究过了,不行,我得为我们公司负责。再说了,你马上就不当市长了,管那闲事干吗?要不你到别的单位看看,我的上司找我有事,我得走了,改天我请你吃饭啊。” 话音刚落,马搁浅就把脑袋缩进车里,迅速摇上车窗,车倏地从萧笑天眼前驶过去了。 萧笑天随即转过身,两臂交叉抱在胸前,望着飞去的车尾,倒吸一口凉气。心想:马搁浅真是好样的…… 这是萧笑天和马搁浅最后一次见面。 也许他们再也见不到了。 …… 一切都像一个梦。 一个编织的梦。 萧笑天情不自禁地回忆着这些,又情不自禁地戛然而止。 他长长地嘆口气,抬抬眼皮,有些疲惫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写字檯旁边放置的一个黑色皮箱前停住。 这个皮箱,是司机昨天从他办公室里拉回来的。 雪落无声 第二章(3) 他伸手摸摸皮箱,不由得想起昨天的一幕。 中午,有关新老领导设宴为萧笑天饯行。结束时,他告诉司机,去帮他收拾一下东西,他要把办公室腾出来。 于是,有人说:“萧市长,不是已经说过了嘛,那办公室给你留着,你想啥时候来就啥时候来。” “是啊,萧市长,你干吗要急着腾出办公室呢?你看有多少领导,不早就彻底退下了,那办公室不还占着嘛。” “对呀,萧市长,你只不过退到二线去,办公室还是要有的。” …… 萧笑天听了他们的话,微微一笑说: “大家的心意我领了,但我决心已定。” 萧笑天果真就这样腾出了办公室。 他把属于自己的,或者说不能留下的东西都搬回家了。 他看一眼皮箱,不由自主地轻轻打开,上面露出了还透着几成新的书籍。 第3页 他拿起一本又一本,什么《现代城市规划与发展》、《改革理论与实践》、《现代化的陷阱》等等。 这些书都是他喜欢看的。 现在,他该为这些书重新找一个存放的位置。 他扫视着书柜,满满的。什么传世藏书、秘史、世界十大禁书等等,都是精装。 而这些书他没有花一分钱,都是别人送的。 谁送的? 他已经忘记。 他不喜欢这些书。 这些书从摆上书柜的那一刻,他大概再也未动过。 他喜欢箱子里的书。 他调整了一下书柜,把他喜欢的书,放在他喜欢的地方。 萧笑天正在将箱子里的书一本一本地放到书柜上,不久,他觉得他的手仿佛触摸到了与书籍毫不相干的东西,他本能地低头放眼往箱子里一看,即刻周身一噤,手里的书也随即掉到箱子里去了。 他的脑袋在慢慢变大,脸色在一点点变白,头顶像是有谁突然给他安了一个紧箍咒,让他十分不舒服。他用力眨眨眼睛,他希望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箱子是空的。 然而,箱子里的一切依然如故。 他的眼睛在冒火。 因为他感到箱子里的一切像魔爪一样正在爬行,冲着他,准备要把他撕碎,想要他的命。如果说他愤怒了,倒不如说是害怕了更为确切,他哆嗦着手狠狠地掀翻了那只箱子。 随即,箱子里的一切和箱子一起,被彻底抛到地上…… 三 窗外。 天气骤然起了变化。 下雪了。 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从浑浊的天空中飘落下来,大地一片白茫茫。 眼前的那片山,那片松林不知道何时已经被雪彻底覆盖了。 不久,一群麻雀黑压压地从远处闹嚷嚷地飞过来,停留在一片雪松上,它们仿佛相互窃窃私语了一番,然后又叫喳喳地飞走。 它们要去哪里? 他想,它们肯定有一个自由的王国。 随着它们远去的影子,已经很难让人判断出它们是什么。 当然,它们是一群麻雀。 可是它们会变化。 它们越来越遥远了,仿佛变成了一群蜻蜓在飞; 再遥远一些就好像是一群蜜蜂; 蜜蜂也很快又变成了一片小黑点点; 不久,那些小黑点点也逐渐消失了。 其实,它们依旧还是麻雀,它们也并没有消失,依旧还在空中飞,只是人的眼睛出了问题。 萧笑天就这样,在窗前站了许久。 看了许久。 想了许久。 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那片黑点消失的地方。 那个地方仿佛带走了他一些什么。 究竟带走了什么? 他很难说清楚…… 当他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的时候,觉得有些累。 但他依然不肯离去。 略有些干瘦的身材挺立在那儿,花白的头髮整齐地向后梳理着,人显得很干练。一张国字脸,浓眉下有一双小眼睛,但很有神。 雪落无声 第二章(4) 他不免又去望着窗外。 雪依然在下。 这是立春后的第一场雪。 萧笑天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去观赏雪,第一次觉得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就是雪,因为雪能使整个世界变得洁白起来…… 过去些许时间,萧笑天还是弯腰捡起箱子,将一捆捆撒落一地的人民币,一一捡回箱子里。 他知道,他也曾这样想过,他完全可以带着这些钱去国外,去女儿身边;女儿定居巴黎,正读博士,她需要钱。 他又一次望着箱子,没有人知道他内心现在有多么痛苦,因为此时此刻,在他眼前不断出现昨天中午人们端着酒杯,样子十分真诚地给他的那一番评语: “萧市长,您提前退位是大地市的一个损失,您是难得的一个好市长,我敬您一杯。” “萧市长,您对大地市的贡献太大了,解决了吃水难的老问题,修起了一座大水库,市内架起了立交桥,城外通了高速路,大地市人民是不会忘记您的,我也敬您一杯。” “萧市长,您在大地市,清正廉洁,有口皆碑,我也要敬您一杯。” …… “清正廉洁?有口皆碑?……”萧笑天一阵痛,他抓起一捆钱,狠命地攥在手里,如同攥了一个要索取他性命的东西。 “一百八十万!”萧笑天又一次自语道,“这是一百八十万啊!哪儿来的?不义之财,不义之财呀!萧笑天啊萧笑天,你究竟长了几个脑袋?啊?” 他下意识地伸手抓起头皮,觉得发木又发紧,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就是清正廉洁,有口皆碑吗?我萧笑天在人民的眼里就是如此的清正廉洁吗?啊?天哪!难怪人们都说,没有谁会把腐败写在脸上的,我萧笑天居然也如此的不干净,一个地道的、深藏不露的伪君子,像我这种居然被老百姓视为好干部的人活在世上不上很可怕吗?天哪!可笑至极,可笑至极……” 萧笑天陡然莫名其妙地怪笑起来。 开始是哼哼地笑,尔后是仰天大笑,接下来便是狂笑…… 第4页 他就这样笑下去,直到把眼泪笑出来了,干涩的泪水顺着他那带有褶皱的脸不停地往下淌…… 萧笑天哭了。 雪落无声 第三章(1) 一 萧笑天坐到沙发上,眼前的茶几上,散乱放着几张照片。 是萧笑天刚从那个箱子中的一个文件袋里拿出来的。 照片上的女人一个赛一个。 她们十分年轻,灼人而充满了诱惑的目光,依然使萧笑天记忆犹新,可以说很难让他忘记。 而这些女人都是被人当作“礼品”送给他的。 他当然断然拒绝。 但是,他至今也不明白,也弄不懂,这些女人为什么那么心甘情愿? 为什么? 他不由得想到朱沙。 而这一堆照片里没有朱沙。 但是,他却与朱沙有着一段不能忘记的故事。 朱沙小他十七岁。 现在,他问自己:爱朱沙吗?他说不清楚。后悔吗?他也说不清楚。但他只清楚一点,他为朱沙而心痛…… 萧笑天无奈地嘆息一声。 此时,他的心情难以描述,他的心路仿佛正在承受某一种煎熬,使他一会儿想到一百八十万,一会想到朱沙…… 想着想着,他便勐然想起父亲给他讲的那个遥远的故事: 古时候,有三位先生一路同行,其中一个带有一把雨伞,另一个手持拐杖,唯有第三个人什么都没有。他们出门不久,天空陡然降雨。雨越下越大,真是秋风瑟瑟,道路泥泞。带伞的人早已撑起雨伞逍遥于雨中,手持拐杖的人也在拐杖的帮助下穿越崎岖与泥泞。他们就这样不停地赶路。他们终于来到了一个店铺落脚,店主看了他们三个人的样子,感到十分纳闷和不理解,打雨伞的人浑身是水,拄拐杖的人满身泥泞,而第三个人却浑身上下干干净净。于是,店主十分惊奇地问他们这是为什么。 打雨伞的人说:雨大风大,想不到雨伞被风吹得到处乱飞,打不住。 拄拐杖的人说:虽然道路泥泞,但我有一支拐杖,我很放心,可是没注意脚下打滑,就摔倒在泥水里去了。 第三个人说: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格外小心,尽量找能够挡风雨的地方走,一心一意看着脚下的路走。 萧笑天从这个故事中悟出了许多东西。 他常常用这个故事来勉励自己。 但是他承认,后来他把这个故事忘掉了,忘得很彻底,很干净。特别是来大地市任市长的后期,他承认这样一个现实,生活就是一个大染缸,他也逃不过在里面被涮了一把,狠狠地涮了一把…… 萧笑天颤抖着点上一支中华烟,重重吸一口。 裊裊烟雾不停地在眼前瀰漫扩散,一下子将他拉到另一个空间里,往事像一张穿不透的网一样,即刻罩住了他。 二 仲秋时节。 萧笑天第一次体会到黎明时候能够在一片松林中散步的乐趣。 他不时地回头看看,看他的脚印在白露沾湿的草地上留下绿色的痕迹。 他用手轻轻拨开濡湿的树枝,夜里蕴蓄着的一股暖气立刻向他袭来;空气中到处充满着苦艾的新鲜苦味和一些叶草的甘香;远处有一片枫树林,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红光,像燃烧的烈火在不停地跳动着,他情不自禁地在心里说: “好美丽的大自然啊。” ……太阳升过头顶,高高悬挂在湛蓝湛蓝的天空上。 一个小时后,萧笑天踩着满地的阳光走出了那片松林,走出了那片灌木丛。 萧笑天难得有这样一个双休日。 他本想在大自然里多停留一会儿,却不知为什么,此时他特别想回家,感觉好像有什么人在等待他。尽管他觉得好笑甚至莫名其妙,可他就是有这样一种感觉。 回家,真的像一块磁石一样吸引着他的脚步。 当他走到离家不远时,有人在招唿他,他不由得加快步伐,走近一看是朱沙。 朱沙着一身白色衣裙,手捧一束鲜花,十分招人地迎萧笑天而来,不等萧笑天开口,朱沙笑盈盈地献上鲜花说: 雪落无声 第三章(2) “萧市长,生日快乐。” 萧笑天自然又是一愣。 他没有去接朱沙的鲜花,他认真地想了想,今天还真是他的生日,可是他年年都忘得很彻底。 然而,今天朱沙给他带来了一份意想不到的惊喜。 他好感动。 他上前握住朱沙捧鲜花的双手,本想说声”谢谢”,但却什么也没有说。 此时此刻,他骤然感觉他的脸在发烧,心跳也在加速,仿佛沉淀在心底深处的曾拥有过的一种特别的快乐与幸福在涌动升腾,他差一点要去拥抱朱沙,像一个父亲见到自己久别的女儿一样。 但是,最终他还是迅速松开朱沙的手。 他有些不可思议,他好像突然不会说话了,心也不免变得慌乱起来,感到不自然,可又控制不了自己。 “我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他默默问自己。 “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感觉,还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感觉?” 他无法回答。 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他喜欢朱沙,而且非常喜欢。 第5页 自他见到朱沙的那一眼,就再也抹不掉,仿佛再也放不下她…… 现在算起来,他认识朱沙大概有一年多的时间了,是到马搁浅的企业视察时,偶然遇见的。 可以说后来他每次见到朱沙,都像现在一样感到愉快,而这种愉快对于他来说又是多么的重要和不能忘怀。 如果说他一直很难说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的话,那么现在他倒仿佛能够确定,他对朱沙的感觉要说成是父亲对女儿的那是个错误,他认为完全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甚至是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的一种感觉。尤其是刚才他去握朱沙的双手时,他知道他的目光是贪婪的,甚至带有一定色情的,因为他感觉自己不太自然,他下意识地扫视一眼四周,生怕有什么熟人看到他,好像他做错了什么而令他不安,令他心跳加速。不久,他便骤然觉得有什么痒痒虫悄然进入体内,并且在不断地骚动和爬行着,那种感觉让他周身都充满了欲望,充满了要去拥抱朱沙的欲望,确切地说是一个男人想要得到一个女人的欲望,而那种欲望着实让他感到不可言说的亢奋…… 随之而来的便是残酷的忍耐和莫名的失落…… 而这种失落使他感到世界都是灰暗的,一切都失去了生命的意义。 那一刻,他很想做爱…… “我真的是爱上朱沙了?” 他感到心悸。 他不知道他怎么这么容易就喜欢上朱沙。 为什么? 难道真是因为朱沙像东方竹吗? 他无法回答自己。 可是,眼前的一切和刚才急于回家的那份心情,却让他感到是那么的不可思议,这该怎样去解释? “怎么了萧市长,干吗盯着我看啊?” “噢!对不起。” 萧笑天不得不将视线从朱沙的脸上移到别处。 朱沙瞪起她的一双大眼睛,略想了想,然后低头看着手里的鲜花,煞有介事地问: “萧市长,您,您是不是不喜欢这花儿啊?” “不不,我非常喜欢,非常喜欢。” 萧笑天边说边接过朱沙手里的鲜花,仿佛这才从自己的心路中彻底走出。 “萧市长,”朱沙抬头望一眼在她心里存在着一种神秘感的独栋楼房说,“您不想让我到你家坐坐吗?” “噢,你看我失礼了,对不起。朱沙,走,咱们上楼去。” 朱沙十分得意地跟在萧笑天身后。 三 在萧笑天的书房里,朱沙不无惊讶地问道:“萧市长,你有这么多书啊?看得过来吗?” 萧笑天笑了笑,没有作任何回答。 萧笑天把鲜花放到一个花瓶里,然后回过身问:“朱沙,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朱沙想了想,望一眼萧笑天,然后送他一个灿烂的微笑,显然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雪落无声 第三章(3) 萧笑天并没有在意,不免又问朱沙:“那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朱沙不语,依然送给他一个诡秘而又灿烂的微笑。 萧笑天也笑了。 他让朱沙坐到沙发上,给朱沙倒一杯水。 “萧市长,”朱沙双手接过水杯,不假思索地说,“您的家和我想像的一点儿都不一样。” “哦?……” “萧市长,我朱沙是个直肠子,实话实说,您的家普通得让我感到惊讶,除了您有这许多的书以外,您家和马经理家相比可差得太远了。” “马经理?哪个马经理?”萧笑天仍然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朱沙。 “就是马搁浅呀。” “哦。” 萧笑天点点头,这才走过去坐到写字檯前,和朱沙面对着。 朱沙紧接着说:“您知道吗?马搁浅又换了一套新别墅,那花园都比你的大。室内全是欧式装修,听说单是装修就花掉了七十多万。” “这不可能,马搁浅哪儿来那么多钱。”萧笑天说着,便随意靠到椅背上。 “哎呀萧市长,您怎么就不信呢,马搁浅是单位的一把手,那钱还不是想怎么花就……” 朱沙勐然咳嗽一声,赶紧低头喝一口水,那披肩长发几乎遮住了她的脸。 她就是这样把后面的话给断然止住。 萧笑天不想让朱沙看到他有什么样的表情,于是忙起身为朱沙续水。 朱沙接过水杯,着意不去看萧笑天,她觉得她的话多了,于是她便不停地喝水。 的确,朱沙的话给萧笑天一个不小的震动,因为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看马搁浅。马搁浅是市外贸集团公司的总经理,也算是个人物。外贸集团公司,在全市算是响噹噹的企业了,也是市里抓的先进典型企业之一,因此是不能有什么差错的,萧笑天也是不允许出差错的。他不能轻信朱沙的话,因为他觉得朱沙还年轻。他相信马搁浅,当然,如果马搁浅有什么问题他决不手软。 空气仿佛有点莫名的沉重。 萧笑天本想向朱沙再问些什么,但见朱沙仍然低头喝水,便觉不妥,于是就把要问的话咽了下去,忙换一个话题说: 第6页 “朱沙,感谢你送来这美丽的鲜花和美好的祝福,今天我要请你吃午饭,你看好不好啊?” 朱沙赶紧咽下一口水,忙放下手里的水杯。“哎呀,太好了萧市长,我,我我太高兴了。” 朱沙或许因为激动,说话时不觉变得有点口吃。 萧笑天仿佛得到了某种满足,他一阵愉悦,同时他又一次感受到了朱沙的天真与烂漫,他不由自主地望着朱沙,目光里充满着一种亲和。 空气顿时活跃起来。 朱沙一阵心花怒放。 四 午饭最后决定就在萧笑天家里吃。 保姆张妈的外孙过满月,她回家还没有回来,于是萧笑天需要亲自下厨,并谢绝朱沙做帮手。 大概在一个很短的时间里,餐桌上便摆上了六盘菜。 朱沙暗想,两个人消受,多少有些奢侈。 “萧市长,还有谁来吗?”朱沙脱口问道。 “没有,就我们两个。” 朱沙一乐,她仿佛犹豫了一下,没有再接萧笑天的话。 “好香啊!”朱沙着意去闻着餐桌的菜,不无惊讶地叫起来,“萧市长,看不出来您不仅仅会当市长,还会做饭,真了不起。” “人嘛,是要生存的,不学会做饭吃什么?” “可您是市长啊。”朱沙不假思索地说。 “怎么,有谁说市长不需要吃饭的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朱沙直视着萧笑天的眼睛,仿佛略想了想,“我想说,萧市长您真好。”朱沙末句话的语气带着稚嫩。 萧笑天笑一笑,并不想说什么。他十分洒脱地解下围裙,指着一把椅子让朱沙坐下,然后问朱沙喝什么酒。 雪落无声 第三章(4) 朱沙很干脆:“烈酒。” “烈酒?” 萧笑天还以为听错了,不免追问一句。 “对,就喝烈酒。有吗?” “五粮液,高度的行吗?” “行!听说这是上等的好酒,我还从来没喝过,今天正好品尝品尝。” 萧笑天仍然笑而不语。他从酒柜里拿出一瓶五粮液。 朱沙抢着斟酒,显得异常兴奋。她斟上酒后,端起酒杯喧宾夺主地抢先说: “萧市长,这第一杯酒啊,您就让我先说吧。今天是您的生日,我朱沙不会说什么好听的,我真诚祝福你,为您生日快乐干杯。” 萧笑天因为高兴,因此朱沙说什么就是什么。他端起酒杯与朱沙碰杯,在朱沙的监督下他痛痛快快地干了。但是,酒是咽下去了,可他即刻感到有些难受,他痛苦地咳嗽两声,然后停一会儿说: “朱沙,这酒不能这么喝,会醉的。咱们不是喝过几次酒吗?你是知道的,我是不喝酒的。” “哎,萧市长,情况不一样嘛,您看啊,在您家喝酒,而且就我们两个人,这可是第一次,而今天又是您的生日,你必须得多喝点。我给您倒酒。” 萧笑天伸手挡一下朱沙正倒酒的手,“行了,朱沙,就这么多了。” 朱沙将萧笑天挡过来的手一把握住。“不行!今天是好日子,您要多喝。” 萧笑天就这样让朱沙握着他的手,看着朱沙为他斟满酒。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时刻,萧笑天不想抽回被朱沙握着的手,他勐然觉得,只要和朱沙在一起,他就会受到某一种感染,或者受某一种情绪的左右,而这种被感染或被左右的感觉让他感到忘我和愉快。 为什么会这样? 他说不清楚。 “萧市长,”朱沙望着萧笑天的眼睛,慢慢地,仿佛不能自已地松开了萧笑天的手,然后端起酒杯说,“我再敬你一杯,这杯酒还是祝贺酒。前不久的电视新闻我看了,看到你为我们的水库修建竣工剪彩,看到您为高速路通车剪彩,我好感动。你来大地市才三年的时间,却为我们做了那么多的事情,难怪大家都说您是为老百姓干事的好市长。” “朱沙,”萧笑天端起酒杯,忙截住朱沙的话,”好市长我不敢当,但我只想做一些事情。这样吧,就借你此言,为我们有了好大一个水库,有了高速路,干杯!” 朱沙干了。 萧笑天喝下一半,便放下,不容朱沙说什么,他便起身离开餐桌。 站到窗户前,透过玻璃窗,萧笑天尽情眺望着远处那片翠绿的林海。 此时此刻,他内心多少有些感慨。他还记得,来大地市的当天晚上,他就漫步在那片林海中,脑子里不断地回想着父亲讲的那个故事。 然而今天,他对父亲的故事仿佛有了新的认识和感觉,他认为那是父亲送给他的护身符…… 啊!我的护身符。 “萧市长,”朱沙跟了过来,望一眼外面,不经意地问,“您在看什么?” “噢,没什么。”萧笑天转过身来。“走,咱们吃饭去。” “萧市长,您的酒还没喝呢。”朱沙随萧笑天坐回餐桌前,然后伸手指向酒杯继续说,“请。” 萧笑天一愣,朱沙的这个动作,说话的语气,脸上的微笑,一切都让他感到那么熟悉,那么亲切,似曾见过。 第7页 “萧市长,您的酒还没有喝,请。”这话又一遍在耳边萦绕。 他在努力搜索着全部的记忆,他想起来了,此情此景,是他和东方竹曾经有过的一幕啊! 对,就是他和东方竹。 而这一幕是他和东方竹最后一次见面的一个回放。 这个回放使他骤然感到心碎。 他不由得去想东方竹。 回忆往往是沉重的。 不久,他又一次抬脸望一眼朱沙,似乎要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片刻,他便莫可名状地伸手去摸一摸朱沙披在胸前的长髮,许久没有放手。 雪落无声 第三章(5) 朱沙并不明白萧笑天为什么要长时间地去触摸她的秀髮,但是她却发现萧笑天的目光十分温柔和亲切。在这亲切与温柔的目光里,她仿佛看到了男人的一种脆弱。 “萧市长,您喜欢头髮?”朱沙问。 萧笑天忙把手缩回来,他的心像浪潮一样在翻滚着,不停地去撞击着坚硬的礁石…… 他的心在流泪…… 他勐地端起酒杯,声音干涩地: “朱沙,我们喝酒吧。” 萧笑天举杯自饮。 尔后,萧笑天让朱沙继续倒酒,他连续喝下了三杯酒。 他的脸色骤然变得十分苍白。 他终于趴到桌子上。 一只酒杯被他碰到地上,碎了,他没有任何反应。 萧笑天喝醉了。 朱沙并没有去观察萧笑天的内心世界,她对于不胜酒力的萧笑天能够连续喝下三杯酒而感到满足,感到她的魅力所在。 朱沙一阵窃喜。 朱沙心里甜透了。 五 朱沙用了全部的力量,终于把萧笑天扶进卧室床上。 她拉过一条薄被,轻轻盖在萧笑天的腹部上。 她望着萧笑天的脸,觉得他这会儿一定很痛苦,因为她听到他不停地呻吟,可又束手无策,原有的一份得意随着萧笑天的呻吟而荡然无存。 “萧市长,萧市长你没事吧?”朱沙急促地问道。 萧笑天没有回答,依然在痛苦地呻吟着。 朱沙真的有些心慌,她揉搓着自己白嫩的双手,在床前走来走去,心里暗暗叫苦:怎么办?怎么办啊?真不该让萧市长喝那么多酒。 朱沙又一次俯下身,她看到萧笑天依然是一张痛苦的脸。天哪!他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他不会死吧? 朱沙一阵紧张:“萧市长,你怎么样啊?你不会有事吧?” 萧笑天还是不语。 朱沙好后悔。 她承认一开始她是存心想让萧笑天喝醉,可一旦真的醉了,她的确有些害怕。 怎么办? 现在逃离还来得及。离开这儿便万事大吉。不行!朱沙又想,不可以,怎么能这样做?尽管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景,尽管她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解除萧笑天的痛苦,但是她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 她开始努力搜索存在记忆里的一些经验,她想起来了,听说喝多了酒的人,需要散热,因为在酒里面含大量的酒精,酒精会在人体内燃烧,所以人才痛苦,难受。只有等体内的热量散发出去了,人自然就好了。 对,散热。 朱沙赶紧揭开她亲手盖在萧笑天身上的被子。 她望着萧笑天的脸,觉得萧笑天还是那么痛苦,呻吟声并没有因揭开盖在身上的被子而停止,她又是一阵不安。 不对!朱沙又想到了另一种说法,对喝醉酒的人需要加热,帮助喝醉了的人出汗,只有出汗,才能使体内的酒精随着汗得到排解,人很快就恢復过来了。 天哪!为什么会有两种办法? 哪一种是灵丹妙药? 朱沙不知道。 朱沙依然束手无策。 然而,不知为什么?朱沙非但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却突然去想萧笑天,回忆萧笑天是怎样喝醉的。 她终于明白,萧笑天是自己把自己喝醉的。 是他。是他自己主动连干三大杯。她没有逼她,与她没有关系,真的。 现在细想起来,当时她还多少有些发愣,多少感觉到萧笑天有一点点的伤感,而且是很突然的,只是她没有去在意。 朱沙顿悟:萧笑天醉酒,不是她的魅力。 完全不是。 那么究竟是什么? 他为什么突然心情忧郁? 朱沙很想知道。 但是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站在那儿发愣,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与不快,像一块不透明的布,将她紧紧裹起。 雪落无声 第三章(6) 许久,她才极不情愿地转一转头,又一次认真地去看一眼萧笑天的脸,仿佛要从他的脸上寻找到她想知道的。然而她的手却是不经意地,又好像是不由自主地放到萧笑天的额头上。可是她即刻像触了电似的缩回来,好烫人啊! 一个强烈的信号神速传到大脑,她很快作出判断:萧笑天在发高烧。 发烧自然需要退烧。 朱沙在一阵恐慌中,本能地打来一盆冷水,找一条毛巾放到水中浸湿,轻轻攥一下水,然后叠成方形放到萧笑天的额头上,这样可以帮助他尽快退热。 朱沙不停地做着这一切。 第8页 很快,她便发现萧笑天的呻吟声逐渐变得微弱起来,慢慢地便一点也听不到了。 朱沙不由自主地伸手再去试一试他的额头,不由得一愣,果真好了许多。 她感到了一丝愉悦与轻松 不久,萧笑天竟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他睡着了。 朱沙终于彻底松了一口气,心里话:阿弥陀佛,他没事。 朱沙看一眼睡得正香的萧笑天,想了想,然后便去了餐厅,扫地,收拾餐桌,洗刷碗筷。 朱沙一边洗碗,一边想:如果把萧笑天换成另外一个什么人,她早就熘号了,决不会这么认真地干这些事情。她认为她现在做的这一切,都不是心甘情愿的。 正这样想着,挂在脖子上的红色手机陡然叫起来,她忙甩一甩手上的水,打开手机,一眼认出是马搁浅的电话:“喂,马经理,我是朱沙。我?……我,我在逛商店。什么?晚上六点到南山宾馆陪客户吃饭?好,我准时到。再见。” 朱沙愤怒地关上手机,咬牙骂道:“马搁浅,你个王八蛋!”朱沙向后理一理长发,抬手看看表,快五点了。她还有一小时的时间。 她赶紧收拾完毕,然后又回到萧笑天的卧室。 萧笑天仍然在酣睡。 她摇动一下他的身体,并没能叫醒他。 她伸手试一试他的前额,一点也不热了。 怎么办?他睡得这样沉。朱沙心想,留个条子,离开这儿,还是继续叫醒他,当面和他告别? 朱沙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犹豫地望着萧笑天,真不知该怎样离开才算合适。紧接着她突然作出一个天大的决定,她不要就这样离开。 因为她不觉想起萧笑天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因为萧笑天多看了她一眼,仅这一眼,却是那样戏剧般地改变了她的命运。 事情需要从头说起。 六 朱沙是公司出色的电脑网路工作者,那天她在公司里看到国外来的一个客户,在马搁浅的陪同下,边走边聊。朱沙恰巧迎面走去,未曾想,那个客户有意拦截了朱沙的去路,主动和朱沙握手,一种贪婪的目光,在朱沙脸上不停地骚动,同时又咧开嘴,用生硬的汉语说: “你好漂亮。你是我见到最漂亮的中国女孩。” “这是日本的吉野先生。”马搁浅向朱沙解释道。 朱沙忙抽回手,避开吉野的目光,很有礼貌地用英语回敬几句: “你太客气了,你不了解中国,我们中国人都很美丽。我们生产出来的产品更漂亮,质量是一流的。欢迎你到我们中国洽谈业务。再见,吉野先生。” 朱沙说完,挺起胸,头也不回地走了。 下午,马搁浅提一大包水果,拿一张合同签单,来到朱沙面前,让朱沙带上水果马上去外贸大厦110房间,看望一下那个吉野先生,并嘱咐朱沙顺便把这张合同订单签了。 朱沙即刻皱紧眉头,心里话:什么意思?这哪是我的工作? 马搁浅早看出了朱沙的犹豫,于是忙赔上笑脸说: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别犹豫了。我知道这不是你分内的事,可我和吉野已约定好,就这个时间去大厦看他,签订合同。而我刚刚又接到通知,明天萧市长要陪同省里的有关领导来公司视察,我得马上到萧市长那儿汇报工作。你看这事情都凑到一起了,我又不会分身术。咱们得讲信用,总不能把客户一个人冷落在那儿吧?再说,这批订单对我们公司来说也是很重要的。安排别人去我又不放心,只有你才能担此重任。去吧,记住这是工作,任务完成了我嘉奖你。” 雪落无声 第三章(7) “马经理,我……” “行了。”马搁浅一下截住朱沙的话。“我们的工作是不允许拖延时间的。要不这样吧,你先去陪客人说说话,我处理一下事情,随后就到。车已经备好了,在下边等你,去吧。” 朱沙欲说又止。 马搁浅催她快走。 朱沙摇头,十分无奈地提上水果,带上那份订单下楼去了。 朱沙敲开了110房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下就被吉野抱住,强行地吻她的脸。 朱沙被这突如其来的行为吓坏了,她奋力抗争,手里的水果,还有那份订单早落到地上去了。 朱沙终于挣脱了吉野,她喘息着,无比愤怒地给了吉野一耳光,然后夺门而去。 朱沙一口气跑到大街上。 她哭了。 大滴大滴的泪珠淌在脸上,落在地上,踩在脚下…… 她伤心极了,懊丧极了。 这时,一个熟人开车停在朱沙身边,先是问她去哪里,尔后又发现她在哭,于是就赶紧让她上车。 “朱沙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谁欺负你了吗?” “我没事。”朱沙擦去脸上的泪继续说,“林平大哥,你要是没事就带我兜兜风吧。” 林平高个子,三十八九岁,可称得上帅气的男人。他和朱沙可以说是好朋友。他曾有缘给新来的市长,就是现在的萧笑天,开了几天车,因为他不愿继续在机关呆下去,于是萧笑天就让林平自己选择,安排去了马搁浅负责的公司,做了一名中层管理干部。后来,没过多久,林平又有新的想法,想自己干。马搁浅还挺支持,大概有两年的时间,是马搁浅帮他成立开办了一家旅游开发公司。现在他的公司发展得很好,他一直很感激马搁浅。此时,他正要去见马搁浅,马搁浅正在等着他。于是,他实话实说: 第9页 “对不起朱沙,你想去哪儿我可以送你,兜风今天不成,你们的马经理正在翠仙楼等我去搓麻将,电话催了好几遍。” “你说什么?马搁浅在翠仙楼等你玩麻将?” “我说朱沙,你怎么那么大惊小怪啊,马搁浅哪一天不摸麻将?翠仙楼是你们经理的一个固定地方。你还别说,马搁浅的手气挺好,打麻将很少输过。” “林平大哥,请你停一下,我要下车。” “下车?怎么刚上车你就要下车?你想去哪儿,我送你。”“谢谢。我想随便走走。对了,林平大哥,请你不要告诉马经理说你遇见我了。” “为什么?” “没什么。谢谢你。” …… 第二天,厄运降临。 朱沙一上班就被通知去当清洁工,并扣罚了全年奖金。 后来,朱沙得知,吉野没有和马搁浅签订什么合同,第二天一早他就回日本去了。 …… 朱沙擦干地面,洗净拖把,刚有个喘息之机,她又发现大厅楼梯口处,有一棵正冒烟的菸蒂。她赶紧走过去,弯腰捡起。她捏着菸蒂向垃圾桶方向走去,略一侧脸,发现萧笑天市长在马搁浅等人的簇拥下,比比画画,又说又笑地从大门外走了进来。 朱沙躲闪着往前走着。 朱沙发现萧笑天在盯着她看。 朱沙又发现萧笑天已经上了两层楼梯台阶,依然在回头看她。 朱沙还发现萧笑天一边看着她,一边和马搁浅说着什么。 他们说些什么? 朱沙的确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她只知道市长萧笑天多看了她一眼,知道天上掉下馅饼,她被提升了…… 第二天,她以策划部经理的身份,带着马搁浅的一份征地计划报告,遵照马搁浅的嘱咐,按照约定时间,准时来到萧笑天市长的办公室。 萧笑天当时就批了朱沙带来的那份报告。 朱沙和萧笑天就这样认识了。 后来,他们有过不少接触,马搁浅经常以找市长汇报工作为由,请萧笑天吃饭。这种场面总少不了朱沙。当然,饭后马搁浅总是自作主张地带着大家去舞厅。朱沙记得萧笑天只去过两次。这两次都是朱沙陪萧笑天跳舞。她也记得萧笑天说他精通好多种舞步,但却不愿到舞厅这样的地方来。朱沙想抓住机遇,因为她十分清楚马搁浅的用意。几经折腾,她也看透了,如今女人不付出一定代价,是不会有好处的。于是她在与萧笑天跳舞的时候,几乎要把身体贴到萧笑天的身上,她已经感觉到萧笑天喜欢她,但她同时也感觉到萧笑天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雪落无声 第三章(8) 七 朱沙想到这儿,不免又看一眼正微微打着唿噜的萧笑天,轻嘆一声,摇摇头,心里话:这一次我不能再失去机会,我一定要得到萧笑天。不,是得到一个市长。看来她是得有一把保护伞,萧笑天无疑就是一把大伞,有了这把伞,她朱沙还会怕马搁浅再让她去当清洁工吗?…… 朱沙站在那儿不得不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做她要做的事情。当然,这个念头是她今天突然萌发的,她为这个突然萌发感到得意、骄傲、恐惧和害怕。她仿佛是不由自主。 也许就是不由自主,朱沙不安地望着萧笑天,屏住唿吸慢慢地脱着衣裙。 就在她刚刚解开衣扣的时候,却骤然听得萧笑天轻微咳嗽一声,吓得朱沙勐地背过身去,一时间,唿吸都被凝固了一般。 她终于还是手忙脚乱地将衣扣扣上,尔后便控制不住地喘息起来。心,慌乱得似乎就要穿破皮肉跳出来。她不敢回过身来,没有勇气继续。萧笑天就在她身后,她仿佛已经看到他正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她。那眼神似火,烧遍了她的全身,似剑直刺她的胸膛,似魔鬼准备把她活剥。她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就要死掉。她不想死,她要保护她的生命,她必须得勇敢。最终她像是准备要和谁去拼命一样地转过身来,惊恐之中不由得一愣……许久她才舒了一口气,她发现萧笑天并没有醒,仍然睡着。 然而,她仍然不敢靠近萧笑天。她站在那儿,按住胸口那颗还在乱蹦的心。她甚至不敢去看萧笑天那张睡熟的脸,她为自己的所做所想而感到羞耻,觉得自己一时间变得丑陋不堪。 她想立即离开这里。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行动。 她很想哭。 …… 难过之中,朱沙最终还是轻轻靠近床前,想再看一眼萧笑天,算是与他告别。她看他睡得很沉,于是她决定就这样悄悄离开。 可是,她仍然没有行动,脚像是被钉子钉住了一般…… 她感到无助,像她曾去捡菸头时一样的无助。 她的心情又一次变得复杂起来。 她太想离开这里。 可是她又觉得自己没有任何退路。 朱沙无奈极了。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个声音正对她低语:脱掉你的衣服吧,你的衣服或许很昂贵,但现时已经没有谁认可它的价值了,脱掉吧…… 朱沙一阵哆嗦。 她哆嗦着手,终于再次解开衣扣,终于彻底脱掉衣裙,解下乳罩;当看到自己白嫩而赤裸裸的肉体时,她一阵心惊肉跳;最后还是犹豫了一下,没有脱下面像黑色的网一样编织的内衣。 第10页 就这样,朱沙钻进萧笑天的被窝。 萧笑天依然睡得很沉。 朱沙想,她不能这样躺着等萧笑天醒来,六点以前她必须得离开这里。她努力使自己安静下来。她以叫醒萧笑天为由,一边轻轻晃摇萧笑天,一边勇敢地解开了他的腰带。她费了好大劲才把萧笑天叫醒。 萧笑天仿佛还在睡梦中,他闭着眼睛喃喃地说: “让我再睡一会儿,我的头好沉,好重。” “萧市长快醒醒,萧市长快起来,萧市长你的电话,电话找你。” 朱沙终于把萧笑天喊醒。 “电话?”萧笑天立即睁开眼睛。“谁找我?快把手机给我。”“萧市长,不是手机,是电话,是你家里的电话在不停地响。” “哦?”萧笑天静静地听一会儿,屋里很安静,于是他就又闭上眼睛说,“电话不叫了,没有事,睡吧。” 萧笑天说着,伸出胳臂揽起朱沙。 朱沙一惊。 也许就在朱沙一惊的那一个瞬间,萧笑天这才彻底醒过来。 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意识到了什么,他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他看到了自己,他也看到了朱沙,一个赤裸裸的朱沙。 啊? 萧笑天愕然了。 雪落无声 第三章(9) 眼前的一切使他惊恐不安,可他的眼睛却是那样直直地停留在朱沙那诱人、挺立的乳房上。 许久,萧笑天才慌乱地说: “朱沙,你?……我?……这?……怎么回事?” 朱沙不语。 朱沙避开萧笑天逼人的目光,羞涩地将两膝抱在胸前。 萧笑天依然声音机械地:“我,我对你做了什么了吗?啊?朱沙,你说话呀?” 朱沙惶恐地望一眼萧笑天,又倏地低下头,装出一副羞羞答答的样子说: “我不怪你。” “天哪!……” 萧笑天真地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懊悔莫及,痛苦不堪。他双手狠命地揪着自己的头髮,声音悽然: “朱沙,对不起,对不起啊……” “萧市长,”朱沙顿一下,“我……我说过了,我不怪你。” 萧笑天终于将视线移开,他一边重新系好自己的腰带,一边慌乱地抓起眼前的被子,往朱沙胸前一塞,背过身去,犹如梦醒一般说: “快穿上衣服吧。” 朱沙迫不及待地下床,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 “萧市长,”朱沙忐忑不安,声音细小地说,“我走了。” 萧笑天两肘抱膝木然地坐在床上,没有任何反应。 朱沙因急于离开,所以她并不在乎萧笑天怎么样,提起背包向外走。 “等一等,朱沙,你等一下。” 萧笑天的声音听起来好像苍老了许多。 他下床,让朱沙随他回到书房。 朱沙不知道萧笑天要干什么,心,不免更加忐忑起来。她问自己,萧笑天会不会是看出什么来了?如果是,那么先前准备拼命的那股勇勐,不知为什么,现时已经荡然无存,仿佛失去了一切。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她该如何去应付,萧笑天为什么要留住她,她十分懵懂。唉,不该留下来,刚才找个藉口坚决离开就好了。 朱沙惶恐而有些不自然地站在一边,悄悄抬手看一下表,还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她怕马搁浅在这个时候来电话催她,于是她关闭了手机。 萧笑天弯腰从写字檯的柜子里拿出一个黑色小皮箱,看着朱沙,然后叫朱沙到跟前来,停一会儿说: “这里有五十万,你拿走吧。” 朱沙显然又是一惊。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使她本来就揪紧的一颗心,越发透不过气来。她瞪起一双大眼,直愣愣地望着萧笑天。 萧笑天还是那样看着她,等待她拿走五十万。 朱沙觉得她是在梦里。 慢慢地,她从这个梦里醒来,一种如释重负,一种自责和茫然伴着惊喜一股脑地像一团麻一样搅在一起。此时,她真的不知道她该说些什么。她只知道最好离开这里,而且越快越好。她颤抖着手,慌忙接过萧笑天手上的皮箱,转身飞似的离去。 “等一等。” 萧笑天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不由自主地又一次叫住朱沙。 “啊?” 朱沙惊愣地停下脚步,一点一点地回过身来,不安地望着萧笑天。 “你回来。” 萧笑天的脸色有些苍白。 朱沙走回来,站在萧笑天面前。 萧笑天伸手拿过朱沙手里的皮箱,放到写字檯上,打开。 朱沙不由自主凑上前,果真是一箱子钱。 她从未见过这么多钱,她有点发晕。 她看一眼萧笑天,她原以为萧笑天突然叫她回来是识破了她,现在她想不是这样,是萧笑天不捨得这些钱,他是后悔了。于是她便鼓足勇气说: “我不该要你的钱,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萧笑天仿佛没有听清楚朱沙在说些什么,也没有心情去理睬她的话。他只是打开箱子,从箱子里,拿出放在一捆捆人民币上的几张纸,看一眼,情不自禁地在心里轻轻叫一声:“东方竹……”他把那几张纸放到写字檯上,重新关好皮箱,然后交给朱沙。 第11页 雪落无声 第三章(10) 朱沙先是一愣,接着是大惑不解。她接过皮箱,转脸看一眼写字檯上那几张已经变得发黄的纸,上面留有端庄秀丽的钢笔字,她想看看上面究竟写的是什么,也许是相隔的角度不合适,她一个字也没有看清楚。当然她也不好着意去看。因为这对她来说自然并不重要,于是也就不以为然地把目光移开。但朱沙十分纳闷,也十分不理解,难道萧笑天打开皮箱就为这几张发黄的纸吗?她发现萧笑天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这倒使她有些害怕,又有些自责。她想把这个皮箱留下。她望着萧笑天正准备说什么,却见萧笑天仿佛很是眷恋地伸手去摸一摸她的披肩长发,好像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萧市长……” 朱沙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自然无法理解,萧笑天为什么会对她的长髮这么感兴趣。 萧笑天终于慢慢地松开手,看上去他很惆怅。他看一眼朱沙,刚放下来的手却又一次去触摸朱沙的头髮,接着他像触电似的收回手,痛苦地把脸转向一边: “朱沙你走吧。” …… 朱沙走了。 朱沙到底是提着那个皮箱走了。 从此,朱沙觉得皮箱里装的是她的人生轨迹…… 八 夜很深。 夜好沉重。 室内烟雾瀰漫。 萧笑天掐灭菸蒂,又点上一支。 他没有开灯,也没有关窗帘。 天际一弯残缺的月亮,执着而无私地洒着银光。银光透过玻璃窗,毫不犹豫地飞进室内,停留在萧笑天的脸上。 他靠在床上,感觉很累,但却没有一丝睡意。 他一直在想他和朱沙。 他记得,那一天,他第一次到外贸进出口公司视察工作。当朱沙无意中走进他的视线里的时候,他先是一愣,差一点误叫她一声东方竹。后来,他控制着自己的激情,他觉得这可能吗?他问马搁浅: “刚才捡菸蒂的那个人是谁?” 马搁浅发现了萧笑天看朱沙的目光有些特别,这种目光在马搁浅看来是一个猎人就要捕捉猎物的目光。于是十分殷勤而讨好地回答说: “她叫朱沙,中原人,大学专科毕业,三十好几了,现在独身。” “中原人?朱沙?”萧笑天仿佛在自语,又仿佛是问马搁浅:“你公司聘任的清洁工也都是有学歷的吗?” 马搁浅不免心里一震。 “啊?……啊不。” 马搁浅迅速迴避了萧笑天依然特别的目光。 他在心里偷偷问自己:萧市长的话是什么意思?是转着弯地批评他不重视人才,还是……难道他也真地看上朱沙了?他一时还弄不明白,或许他永远都不会明白,是朱沙太有姿色,还是男人都想成为猎手? 他希望萧笑天是猎手。 他认为萧笑天就是一个猎手。 他不由得心里一乐,转动几下小眼珠,灵机一动,想,他必须新设一个策划部。对,就是策划部。于是他继续解释说: “朱沙她,她现在是我们公司中层管理人员,她是,是策划部经理。”马搁浅见萧笑天还在不时地回头看朱沙,于是又进一步解释说,“朱沙是个人才,是个有责任心的人,刚才萧市长您也看到了,捡菸蒂那是清洁工的事,可让她看到了,一定要捡起来。” “哦?” 萧笑天即刻停下脚,不由得再去望一眼朱沙走过去的背影,直到那个背影从视野里消失。当他再回过头来看马搁浅时,正准备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 此时的萧笑天,心里真是波澜四起,难以形容。见到朱沙,他真觉得仿佛是东方竹从天上掉下来了。 朱沙太像东方竹。 那身材,那眼睛…… 那瀑布似的披肩秀髮…… 毋庸置疑,朱沙给萧笑天留下了深刻的,甚至是难以忘怀的印象,但是朱沙和东方竹却怎么也联繫不到一起。 雪落无声 第三章(11) 东方竹出生在中国最美丽的海滨城市威海——是当年秦始皇东巡时到过的地方。萧笑天很是艷羡。在他眼里,东方竹无疑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性,他常问东方竹:“你这么聪明是不是小时候喝多了海水?……” 萧笑天又一次想到东方竹。 当然,没有谁知道,东方竹是他萧笑天一生中最爱的女人。 可是…… 可是,他们已经快二十年没有见面了…… 萧笑天努力掩饰着内心突如其来的情感波澜,继续视察工作,听汇报。在视察过程中,对马搁浅需要征地、扩建公司等一些设想,当他要求公司写一份报告时,马搁浅立即满脸堆笑地说: “行,萧市长,我们一定按照您的要求做,拟好报告我让策划部经理朱沙给您送过去。” …… 第二天,果真是朱沙带着公司的一份计划报告,来到萧笑天市长的办公室。 萧笑天当时就把朱沙带来的报告批了。后来,只要是朱沙代表公司要办的事情,需要政府点头的,萧笑天都开了绿灯。 对于这一切,至今他也说不清楚,是因为马搁浅的要求符合政策,还是因为朱沙?…… 第12页 萧笑天十分懵懂。 萧笑天很苦恼,他承认他喜欢朱沙,而且非常喜欢,尽管他弄不明白,这是因为朱沙自身,还是因为东方竹。他记得有两次和朱沙一起跳舞。在跳舞的过程里,他几次感觉到朱沙用 身体靠近他,用她坚挺的乳房,不时地贴在他的胸口上……那 一次,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将目光顺着朱沙的脖颈一直游览 到深处,他看到了她的一对乳房,一对没有让乳罩罩住的乳 房,显得极其美丽,诱惑灼人……萧笑天感到一阵燥热,脚下 的舞步也随着乱了方寸……他努力把视线移开,他挺过去 了…… 可是他没有想到,他今天失去了自我…… 他痛苦地看一眼一直拿在手上的那几张发黄的纸。 纸上面是东方竹的字迹,是东方竹十几年前写的。 就这几张纸,使萧笑天情不自禁地重温久远的旧梦…… 雪落无声 第二部分 雪落无声 第四章(1) 一 这一年,萧笑天三十七岁,在北方的一座省城里管理着一个大型企业——海天服装厂。 不可否认,萧笑天有一流的厂房,一流的管理,一流的的设施,一流的产品,一流的质量。产品销售一路走红。 然而,一段时间,他仿佛突然没有了市场,产品积压,生产出来的服装就那样长久地睡在仓库里。 为此,萧笑天为企业的生存与发展不断地引进人才。 这一天,经面试,有七名大专以上学歷的毕业生,来海天服装厂报到。在全体职工会上,萧笑天将这七名新来的大学生向职工一一作了介绍。他最后介绍的一位是七个人当中惟一的女性,也是这七个人中惟一的研究生。 她叫东方竹。 东方竹中等身材,弯弯的眉毛下扑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目光坚定而自信。白皙的脸上充满着青春的活力,只要她微微一笑,便可露出整齐而又洁白的牙齿来,被拉直的秀髮披到肩上。虽然是刚毕业,却也透出几分精干与稳重。 萧笑天觉得东方竹很特别,在她身上有那么一种令他说不出来的与众不同。他着意把东方竹放到最后一个介绍,并多说了几句更加欢迎的话。 最后,在会议结束前,萧笑天依然宣布一条规定:任何人不得去四楼的403房间。这是厂里的一条纪律。 东方竹听了,不由得有些震动。她不明白厂里为什么要有这样一条令她感到有点滑稽的纪律。她不由自主地去看一眼萧笑天,她看到了萧笑天在宣布这条纪律时的那种严肃。她感到非常好奇。散会后,她和他们新来的几位是最后走出五楼会议室的。到了四楼,东方竹却放慢脚步,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同伴提醒她:“东方竹你走错了,我们的工作室在三楼。” 东方竹一边继续顺着走廊走,一边仰头寻找着什么,一边回答: “我知道。” “那你干什么去啊?” “找403室。” 他们几个听了也都好奇地跟了过来,和东方竹一起站在她找到的403房间的门前。 东方竹发现,这儿并不是像她刚才想像的那样:是财务重地,或仓库禁区……再或者在门上套上几把大锁,贴满封条等等。总而言之,凡是她所想到的都不存在。她更加纳闷,于是便伸手去扭一下门把,“嗯?”她即刻愣了一下,随即把手缩了回来。她心里自语:“门没有锁?是虚掩着的?”她感到不可思议,就这样一个普通而又虚掩着门的房间却成了厂里任何人不得进入的禁地,还要当作一条纪律来执行,这是为什么?她站在那儿,不由得皱皱眉头,奇怪!这个被虚掩着的门里面究竟有什么?一种莫大的好奇,使她欲再次去开门,却被人一把拉住。 “东方竹,你要干什么?” “我要进去看看。”东方竹坚定地回答。 “你疯了?刚才萧厂长的话你不是都听到了吗?” “对,我听到了。但是你们没觉得萧厂长有点怪怪的?”东方竹转过脸,手指着门继续说,“你们知道吗?这门没有上锁。就这么一个虚掩着门的屋子,本身就说明里面没有什么秘密嘛,也根本就不是什么禁地。如果里面真有什么,那就把门套上锁,没有必要作为一条纪律在会议上宣布嘛。” 东方竹说着又要去开门,但还是有人按住了她的手。 “东方竹你又犯傻了,这不明摆着的嘛,人家就是用这种方式来约束职工、考验职工。刚才散会时我问一个职工,他说这个规定已经有两年多了,大家都在自觉遵守,没有一个犯纪律的。” “是吗?”东方竹仿佛有点失落,伸出手指不停地挠着脸,过一会又说,“我还是想进去看看。” “不行,你千万别进去。你想过吗?海天服装厂是有名的名牌企业,我们能来这个厂多不容易,人家差点没把我们给考煳了才选中了我们。你看萧厂长那严厉的样子,你要犯了他的规定,惹恼了他,他还不解僱你?要真这样,可就再也找不到像这样的好单位了,薪水又那么高,该好好珍惜,这也是为你好。走,我们还是快离开这里吧。” 第13页 雪落无声 第四章(2) 东方竹挠一下头,她还是不肯离开。她想了想说: “你们都离开这儿,我不想连累你们。” “哎呀东方,你怎么这么固执?我们不是怕连累,我们只是觉得没必要给人留下不遵守纪律的印象,因为我们都是有知识的人。好了,我们别在这儿傻站着,快走吧。” 东方竹终于离开了。 但她几乎是被他们几个拉走的。 …… 二 夜,好深。好静。 这是夏天的夜晚。 皎洁的月光,洒向宇宙,洒向大地。部分不安分的月光,不由分说地穿越玻璃窗,照射到室内,照射到床上,静静地停留在东方竹的脸上。 东方竹头枕着双手,仰脸,和衣躺在床上。 她睡不着,不时地眨着眼睛,望着被月光照亮的一方墙 壁,想着白天的事……想开会的场面……想萧笑天这个 人……想那个403房间…… 此时,她多少有些责怪她的同伴,要不是因为他们的阻拦,她早就打开了403的门,看个究竟。如果真是这样,萧笑天会对她怎么样?会怎样惩罚她?她真的会被解僱吗? 她不知道。 她感觉到萧笑天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 东方竹越想越睡不着,那个403室,磁石般地吸着她,她有些焦躁,她按捺不住这个神秘的诱惑,即刻从床上起来,她决定马上去探险403。 她走出来,借月光抬手看一眼时间,已是凌晨一点。 外面寂静无人。 东方竹被月光一览无余地照着。她仰头望着天空,望着挂在银河上的一轮圆月,勐然觉得今夜的月亮越发鲜亮,像是宇宙老爷露出的一只具有穿透力的眼睛,正窥视着人间大地。不,是在窥视着她自己。 她不由得抿着嘴自嘲一笑,然后对着月亮闭上一只眼睛使劲挤挤眼,意思是告诉月亮,我不在乎你。 她很快来到工厂大门外。 其实她的住处离厂房也只是几步之遥。 大门关着。值班室里亮着灯光,她真不想惊动任何人。但她又不得不去叫门,说是去工作室取东西。 东方竹悄然走进办公大楼,飞速上了四楼。 她喘息着站在403门前。 此时此刻,她说不清楚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爬楼梯的原因,使她的心脏骤然急速跳动,仿佛就要冲出胸口。 她扫视一眼四周,扫视一眼楼道,一片黑煳煳的,四处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瞬间,她好像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仿佛是沙沙声与嗡嗡声搅在一起。她即刻感到头皮一阵发紧,一种恐惧感悄然袭击了她。她十分警惕地迅速扫一眼两侧的楼道,没有看到什么,但却感到楼道两侧格外幽深可惧。 她揉一揉更加发紧的头皮,眼睛直盯着眼前这扇执意要打开的门。 她犹豫了。 她问自己:是不是真的不该来,或者不该选择这样一个时间? 怎么办? 回去吗? 她不由得向楼道口处望一眼,慌乱的心,仿佛已经跟随目光走出去了,但是她的脚却依然站着未动。 不!决不回去。即使这屋里闹鬼,她也要进去看看是个什么样的鬼,是大鬼还是小鬼。 她不再犹豫。 她准备粉身碎骨。 她勐一下把门打开…… 东方竹骤然一怔。 她没有想到,房间竟然是空的。 在这个空房子里,惟有一张办公桌靠窗户旁放着。 房间里洒满了月光。东方竹在这个房间里仔细转悠着,不由自主地寻找着什么,想借着月光看看墙壁上是否写有什么留言。 东方竹转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 她很疑惑,她不明白萧笑天这样做是为什么,也不明白萧笑天是怎样的一个人,她觉得这简直是莫名其妙。 现在,她对这间屋子原有的那种神秘感,已经荡然无存。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满足了她的好奇心。她不想再去琢磨萧笑天,她只想离开这里。 雪落无声 第四章(3) 她转过身,在她要对这个屋子留下最后一瞥的时候,却意外发现桌子上留有一张纸条。 她忙拿起来,这才发现纸条上、桌面上落着一层厚厚的灰。 她吹掉纸条上的灰尘,然后借着月光看到上面写着这样几个字:见到字条,请即刻到我办公室找我。下面的落款是萧笑天。 东方竹又是一愣。 “怎么办?”东方竹自语道,“我要是拿着字条去找他,岂不是自投罗网吗?如果我把这纸条放回原处,谁会知道我来过?对,不能见萧笑天,说什么也不要见他。” 她深深吸一口气,透过玻璃窗望一眼天空,天空真是高深莫测。 月亮还是那么圆,那么亮,那么神秘地望着她。 她低头再望一眼手中的字条,她果真把它又放回原处。 她觉得应该尽快离开这里,但转念一想:不,她不能这么做,这不是她东方竹的个性,她必须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 东方竹决定去见萧笑天。 她毫不犹豫再一次拿起那个字条,果断离开了这个屋子。 出来的时候,她将门按原来的样子关上。 第14页 楼道里依然一片漆黑。东方竹边走边想,按字条上说的她应该即刻去见萧笑天,可在这样一个时间里,实在是一种打扰,她想还是等到明天吧。可她又勐然想起,萧笑天说他就住在办公室里,如果谁有事情可以随时找他。对,现在就去找他。 萧笑天的办公室在五楼,走到楼梯口处,东方竹向上望一眼,上还是不上?她又犹豫了。片刻后她又想,她不去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她得按照字条上的要求去做。 东方竹果断地上了五楼。 她轻轻敲敲门,随着一声“请进”,她便打开门。 门一开,她愣住了,她看到萧笑天正在办公桌前写着什么。她本想说:“萧厂长,这么晚了您还没休息?”但话到嘴边,却着意咽回去了。 萧笑天见是东方竹,自然有些惊讶,但他并不把这份惊讶表露出来。他先是抬手看看表,然后不紧不慢地搁下笔,略有所思地问: “东方竹,你有什么事?” “萧厂长,是您有事,是您让我来找您的。”东方竹很沉着地说。 “哦?……” 东方竹不等萧笑天再说什么,便上前一步,把手里的那个字条郑重地放在萧笑天面前。 萧笑天顾不得看东方竹,他一把抓起字条,迅速扫视一眼。他望着这个字条发愣,他仿佛完全被震惊了。这一次他无法掩饰自己,他愕然地抬起头,直视着东方竹,心想,想不到违反纪律的居然是一位女性,她好大的胆子啊! 空气顿时有些莫名的紧张。 双方的目光像对峙的山峰,像锋利的剑。 许久,萧笑天说:“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东方竹欲言又止。待她再看萧笑天时,萧笑天已经拿起搁在桌子上的笔,他的样子依然是那样严肃…… 三 月亮抵挡不住晨曦的来临,不由自主地缓缓隐退而去。骤然间,东边天际闪现出仙境般的美丽,一轮红日像一个摘去面纱的娇羞少女,晃动着脑壳神秘而不可抗拒地从天际中喷薄而出。暖暖的霞光顿时一览无余地照射着大地万物。 一夜未曾合眼的东方竹,披着霞光走出公园。 她理一理披肩的秀髮,沉着地向前走着。她没有回宿舍,而是直奔工厂,仿佛要去等待一种什么判决。 果然不出所料,东方竹刚走进厂里,有人告诉她说,萧厂长要她即刻到他办公室去。 其实,东方竹多少有些不自在与不服气,在大脑出现暂时的空白后,她才感到有一丝说不出来的,很难用语言能够表达的心情和感觉。她知道她闯祸了,她仿佛看到了人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她,好像她犯了什么了不起的错误,心里边不由得一阵好笑。她直视前方,朝着萧笑天的办公室走去。 雪落无声 第四章(4) 她做好了被解僱的准备,但她不后悔。 东方竹来到萧笑天办公室,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萧笑天便抢先说: “东方竹,请你即刻收拾东西……”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一下打断了萧笑天的话。 东方竹自然就暂时被晾在那儿。 不过她想:萧笑天您干吗不把“滚蛋”两个字说出来,说出来再接电话也不迟啊。哼!她有些不服气。她不屑一顾地看着萧笑天,听他正对着话筒说话。 “不行,我马上要出差,搞一次市场调查。时间当然紧,要去的大小城市有十几个,光跑路也得半个月嘛。好,回来再说,再见。” 萧笑天干脆利索地放下电话,忙抬脸对东方竹说: “请你即刻准备一下,马上和我一起出差,抓紧时间赶上午的火车。” 萧笑天一脸的严肃,语气也干脆利索,不容分说。 东方竹不由得一怔,满脸的疑惑和惊讶,她瞪大眼睛本想说什么,嘴角动了动,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 …… 四 火车上。 萧笑天和东方竹靠窗口对面而坐。 列车出站不久,萧笑天从包里掏出苹果、橘子、葡萄放到眼前的小桌上,然后望着东方竹将水果向她面前推一推说: “都是给你准备的,已经洗过了,吃吧。” 东方竹一愣:“这……” 萧笑天截住东方竹的话:“这一站需要十几个小时,多吃一点水果有好处,去火。走的时候有些急,我想你恐怕来不及准备,所以我就准备了一点。对了,我还带了几本书,有小说、有管理学,想看什么自己挑。” 萧笑天说完,将几本书也放到桌子上,尔后便随手拿起一本翻看着。 东方竹心里骤然一热,本想说声“谢谢”,但不知为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她瞪大眼睛望着萧笑天。她有些尴尬,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又一次狂跳起来。她知道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她的心一直都没有平静过……她望着他的脸,依然是那么严肃。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留给她的印象就是一个难接近的人,还有一张像现在一样严肃的脸,仿佛找不到一点温情。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感受到了他的另一面,觉得他是一个感情十分丰富的人。仿佛倏然间改变了对他的印象。当她再注视着他的面孔时,却怎么也找不到最初的感觉了,她也说不清这是不是对他有了一丝好感。 第15页 唉,男人让人难以捉摸。 “东方竹,你好像在嘆气,怎么了?”萧笑天一边翻书,一边问。 东方竹微微一笑,停一会儿说: “萧厂长,你这个人怪怪的。” “哦?”萧笑天即刻停下翻书的手,目光停留在一页纸上,许久才抬起头,合上书说,“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评价我。” “对不起,请恕我直言。” “不要轻易让人宽恕。何况你又没有做错什么。” “……” “你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我喜欢你的个性,从昨天晚上开始。” “……” “如果你愿意就把我当你的亲哥哥,我很想有个妹妹,有个让我喜欢的妹妹。” “……” “怎么?你好像要哭了?” “……” 东方竹果真没能忍住,晶莹的泪珠刷地从一直停留的眼窝里淌了出来。她忙把脸转到一边。 萧笑天递给她一块洁面纸巾。 东方竹接过来,非但没能控制住自己,反而泪如雨下。 怎么回事?东方竹好像很难控制自己。她不得不去洗漱 间…… 过去好长一段时间,东方竹才回到座位上。 萧笑天仍然在看书。 东方竹看萧笑天一眼,略想了想说: “萧厂长,我……” “东方,”萧笑天即刻截住东方竹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不要说你给我惹了麻烦?带头破坏了厂里的规章制度,要我处分你是吗?” 雪落无声 第四章(5) 东方竹很难为情地沖萧笑天点点头。 萧笑天合上手里的书,忙放到一边,轻嘆一声: “唉,东方你听我说,我们厂在近期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产品积压很严重,市场销路处于低谷,我很着急,所以我一直在着力物色一个助手和一个销售科长。这个人我终于找到了。东方竹,从今天开始,你已经被任命为海天服装厂的副厂长兼销售科长。出发前已给你印好了名片,工作上便于联繫。”萧笑天一边说着,一边从包里掏出一盒名片放在东方竹面前。 东方竹大吃一惊,她愕然地望着萧笑天。许久,她说: “萧厂长,您在开玩笑?我……” “东方竹,我是严肃的。”萧笑天打断东方竹的话,并直视她的目光。“我相信我自己的眼力,当然我更相信你。我实话跟你说了吧,你不仅要干好,你还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一年之内接替我的位置。” “什么?……” “我要回上海。” “回上海?” “对。” 两人的话就此止住。可他的话依然在她心里迴荡。“我要回上海。”他什么意思…… “为什么?这不是有您的事业,有您的荣耀,有您施展才华的一片天地吗?为什么要回上海?”东方竹直截了当地问。 萧笑天迅速避开东方竹惊讶、疑惑、执着的目光,顿一顿,回答说: “我家在上海,妻子在上海,女儿在上海,所以我得回上海。” “噢!……” 一阵沉默。 东方竹拿起一个橘子,迅速剥开皮,还没有剥完就停下了,把橘子又放回原处。 “萧厂长,”东方竹打破沉默说,“您在这儿干得很出色,很让人羡慕,您可以把家搬过来,把您的妻子和孩子都接过来啊。” “这工作我做了七年,我妻子不同意,她不想离开上海。” “哦,这么说上海有她要拓展的事业。” “没有。她就是不想离开上海。” 东方竹突然无话可说。 又是一阵沉默。 “你怎么不说话?”萧笑天望着东方竹问。 东方竹很懵懂地摇摇头。 萧笑天露出了一丝自嘲的笑容说: “你是不是不能理解我妻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这样的。但是东方竹不想回答他,她迴避了他的目光。“不怕你笑话,我也不能理解啊。”萧笑天收起笑容,清了清略有些沙哑的嗓子继续说,“我离开上海的第二年,我妻子就跟我说,要么回上海,要么离婚。” “离婚 ?!” 东方竹一声惊叫。 …… 五 萧笑天独坐在办公室里,似乎一筹莫展。 一个多月的市场考察,发现了不少问题,也的确像东方竹所说的那样,他们的服装产品,无论是样子还是面料已经大大落伍。东方竹建议停止制作中山装,应转产制作西装。 然而时下,尤其是北方城市身着西装的人极少。在这里,中山装、军服样式的服饰普遍受到人们的青睐。西装显然不被大众所接受;但萧笑天还是被东方竹的市场前景、发展趋势的分析所折服。经过一番争论,他採纳了她的建议,并让东方竹具体负责。 尽管如此,这件事却让萧笑天感到有点没面子,因为他觉得他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企业家,而东方竹却毫不客气地说他没有超前意识,缺乏改革勇气…… 第16页 当然,他曾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真的不如一个刚出校门的小女子吗? 他的自尊心好像受到了一次冲击,他耿耿于怀。而东方竹又火上浇油,昨天居然又向萧笑天提出了第二个建议,萧笑天觉得东方竹完全是在显示自己,于是他对她的第二个建议坚决回绝。 他有些懵懂,他不知道东方竹是真的在帮他,还是急于要接替这个厂长的位置?他有些后悔,不该过早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考察一个人,是需要时间的。可是他又很自信。真是矛盾啊。 雪落无声 第四章(6) 萧笑天不免抬头,久久看着左侧的墙壁。 墙壁的那一边是东方竹的办公室。 萧笑天恨不得让目光穿过墙壁去,他要看一看东方竹又在想什么。一阵敲门声,使他赶紧回过头来。 “请进。” 东方竹十分端庄地走进来,站在萧笑天办公桌前诚恳地、开门见山地说: “萧厂长,我希望您能再考虑一下我的第二建议。” “什么建议?”萧笑天的口气依然有些不太冷静。“还是按照你说的,将所有的积压产品,保本甚至低价处理吗?” “对,为了我们的企业,一定要这样做。” “胡闹。我已经说过,这样对工厂损失太大。” “可你的产品像死人一样躺在那儿,工厂就不受损了?” “可你是活人嘛。否则我为什么处心积虑地要找一个能干的销售科长?啊?你不想一想这是为什么吗?” “对不起,萧厂长,是我太冲动了。可是你想过吗,我们厂要有新的活力,就必须这样做。我已经说过了,从眼前的利益看,我们是要受到一些不同程度的损失,可我们得把目光放远啊。我们把积压的产品及时处理掉,这样不仅能够有效周转资金,而且也能使我们的新产品快速上马。” “东方竹,这件事就此打住,我希望你不要再提了。你还是多想一想怎样打开目前的销售局面吧。我要出差,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议吧。” 东方竹很生气,她嘆息一声,然后转身一边向外走,一边自语:“弱智。” “站住。你回来。你刚才说什么?” “没说什么。” 东方竹站在那儿,头也不回。 “我都听见了。” “听见了还问。” “你……我看你是没有经济观念。”萧笑天提高了嗓音。 东方竹即刻转过身来,直视着萧笑天的目光。 “你不仅没有经济观念,而且还缺乏哲学头脑。” 东方竹说完便转身离去。 萧笑天愣愣地望着她的身影,直到她的身影从目光中消失…… 六 东方竹在萧笑天出差期间,将工厂的积压产品几乎全部保本,甚至廉价处理了。 为这事有人劝阻过她,但是她根本不听。 当萧笑天回来的时候,气得怒髮冲冠,他在办公室里暴跳如雷,拍着桌子吼道: “东方竹,谁让你这么做?你想干什么?” 东方竹见萧笑天气成这样,她的心在流泪。她想:也许她是应该等他回来再说,等他想通了再作决定。可是她又觉得,这些本是萧笑天早就应该想到的。为什么,为什么一个让她仰慕已久的企业家会如此的固执?思路会如此的不够开阔?如此地看不到他的企业在新的形势下应该怎样去发展吗?唉!东方竹真是想不通。她嘆口气,她知道萧笑天正在气头上,她不想再说什么。她为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平静地说: “萧厂长,对不起,请喝口水,听我说……” “我不听。“萧笑天将手一挥,即刻截住东方竹的话,依然吼叫道,“我不要听你说什么对不起,我要你回答,谁给你这个权力?你又有什么资格这样做?” 东方竹望着恨不得把她一口吃掉的萧笑天厉声道: “我是销售科长,我有权力这样做。” 她说着不由得勐地将手里的水杯“啪”的一声,像锤子砸下去一样砸在桌子上,水即刻从杯子里跳出些来,晶莹的水滴洒落到桌面上。 “你……”萧笑天狠狠地指着东方竹,“我要扣除你全年的奖金!” 全年奖金高于东方竹一年的工资,对她来说这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但她仍不以为然地说: “那是你的事。” “难道你一点都不在乎?” “我懂得什么是‘小人无咎,君子吝’。” “你……” 东方竹不等萧笑天再说什么,便勐一转身离去了。 雪落无声 第四章(7) …… 三个月后。 萧笑天应邀参加了全国服装会议。 回来的时候,在火车上,他不停地回忆这几天所取得的巨大收穫。他也不时地看看自己,西装革履的,招来不少羡慕的目光,就是自己也觉得比以往透出了几分帅气,真是人是衣服、马是鞍哪。 想到这些,他自然也就想到了东方竹。这身深灰色西装是厂里新制作的样板,开会前夕,是东方竹强行他脱下中山装,换上西装的。东方竹说这就是品牌,是gg。一开始,他自感别扭,走在路上,这满大街啊,就他的衣着格外引人注目。要是见了熟人,他觉得自己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好了……而东方竹和他就不一样,东方竹按照女式的西装和西装套裙的样子,各制作一套,然后买下,一天换一套,着意去逛大街,去商场,逛商店,一周下来,她和几家大商场就签订了三十多万的销货订单…… 第17页 萧笑天越想心里越是美美的,越想越是自信。当然,他现在还有些懵懂,因为他说不清楚他的这一份自信,是因为眼下产品的前景广阔,还是因为有了东方竹这样一个人?…… 萧笑天认真地去想东方竹,觉得东方竹好厉害,他从未见过像她这样有个性的女性。他真的喜欢她,也很感激她,数月来,是她改变了他这些年不吃早餐的生活习惯;也是她不客气地对他说,这是一种陋习,要改。从此,她每天都为他备一份早餐,两个茶蛋,一包鲜牛奶,或者其他什么。这些,在他进办公室之前,就已经放在他办公桌上的一个大瓷杯里。 一天,萧笑天蓦然发现了这样一种感觉,他觉得他有些离不开东方竹,可又觉得东方竹有些让人难以驾驭。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他不知道。 这种感觉有多久? 他还是不知道。 萧笑天陷入沉思。 …… 萧笑天回来的时候,径直来到东方竹办公室。 一见面,他就把会议精神仔细地向东方竹说明。最后,他把在这次会议上签约的产品订单交给东方竹。 东方竹看后很激动,她情不自禁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什么也不说,抬眼望着萧笑天。 萧笑天也即刻站起来。片刻,两人情不自禁,不约而同地伸出手紧紧地握到一起…… 许久,东方竹真诚地微笑着说: “祝贺你,萧厂长。” “东方竹,你是对的。”萧笑天松开东方竹的手,坦诚地说,“我要收回对你的处罚。” “这不行。”东方竹紧接着说,“处罚我的事已经通报到各科室、各车间了,怎么能随便收回呢?奖罚分明是企业管理的一种最基本手段,要认真执行,否则怎么去说服职工。萧厂长,如果你真的认为我是对的,你可以再奖励我啊。我一定笑纳你的奖励。” 萧笑天一时无言。 萧笑天骤然觉得他还需要再去探索东方竹…… 他愿意这样做。 七 时间过得很快,新的一年就这样来到了。 这天,下班很久了,萧笑天提着公文包从外边回来,恰巧在厂大门口遇见了东方竹。 东方竹说她要去理髮,还说她不喜欢留长头髮。 萧笑天一听,刚迈出去的脚步即刻停下。 他转过身来,着意地去看东方竹一眼,然后……然后情不自禁地伸手触摸一下东方竹的头髮,自语道: “多飘逸的秀髮,像瀑布,好美。” …… 第二天,萧笑天要出发,他正在办公室收拾行李。东方竹走进来,说要去车站送送他。他说不用,有司机就……他的话突然被中断。 因为他看到了东方竹,依然披着瀑布似的秀髮,风姿绰约地站在他的办公桌前。 萧笑天不由得心里一动,心即刻像涨潮的水…… 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继续收拾行李。 东方竹欲言又止。但她得找话说,可又找不到。于是,她只好重复昨天的话: 雪落无声 第四章(8) “萧厂长,这次回上海您就多住几天,在家好好陪陪您爱人和孩子。” 萧笑天这才停下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脸说: “对了,青岛和威海的那批服装一定要按时发货。” “放心吧萧厂长,我会和客户随时联繫的。” 萧笑天提起旅行包,抬手看看表:“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他看一眼东方竹,接着又说,“这次回上海,我估计也住不了几天,如有其他什么事,就等我回来再说。” “好,我等您。” 萧笑天仿佛还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他本想和东方竹握手告别,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这样做,而是走到东方竹身旁,伸手摸一摸她的秀髮,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东方竹不觉也伸手托起胸前的长髮,翻看了几眼,仿佛在这长发中藏有什么秘密,令她感到好奇和不可思议。 待她抬起头来时,萧笑天早已不见了踪影。 东方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她静静地仰靠在椅背上。她在想萧笑天,想海天服装厂……东方竹心里很明白此次萧笑天为什么回上海,她想,他开始了他的工作调动。她猜测他也许很快就要回到上海。因为两个月前,萧笑天认真地和她谈过, 他要回到上海,让她准备接替厂长的职务……从内心讲,她不 想接替厂长这个位置,因为她已经习惯了给萧笑天当助 手……不知为什么她总是有种预感,萧笑天不会离开海天服装厂。后来她又想过,这种预感是荒唐的,是自欺欺人的,可她就是要去这样想,想萧笑天真的要回到上海吗?…… 其实没有什么可幻想的,萧笑天真的要回上海。 而且很快。 渐渐地,东方竹的心里不免涌起一丝淡淡的惆怅和空虚。 唉!人世间聚散皆是缘。 八 五天以后,萧笑天回来了。 是东方竹去车站接他回来的。 看上去他的事情办得很顺利,否则不会这样快就回来。 第18页 东方竹安排晚上为萧笑天接风洗尘。 萧笑天欣然接受。 在一家干净典雅的酒店里,东方竹与萧笑天对面坐着,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晚餐。 萧笑天显得轻松愉快。 东方竹则有些沉重郁闷。 “萧厂长,喝什么酒?”东方竹问。 “喝好酒。我今天高兴。你看,我把酒带来了。” 萧笑天说着弯腰从包里拿出一瓶包装考究的酒,放到东方竹面前。 “茅台?”东方竹脱口道,然后紧接着又说,“也是,如果你不带酒来,这样一个小店里恐怕也拿不出什么茅台酒来。” 萧笑天不语。 萧笑天给东方竹一个特有的微笑。 然而,东方竹并没有注意到。 她默默地斟上酒,然后端起酒杯,望着萧笑天,似乎有好 多话要说,可是话到嘴边,却突然咽回去了,她勐地低下 头…… 她的心情突然复杂起来,这份复杂的心情用语言是很难描述的。她不敢抬头,不敢去看萧笑天那张灿烂愉快的脸。她禁不住地想:是啊,萧笑天高兴,他能不高兴吗?他就要回到上海。回到令世界瞩目的中国第一大城市……而我……我东方竹真是就要接替他的职务吗?……东方竹为之一震,她勐地截住自己的思绪,不要再想了,现在不是想问题的时候。于是,她忙抬起头望着萧笑天说: “萧厂长,借你的酒,我敬你,祝贺你,干杯。” “你真的为我祝贺?”萧笑天勐然问。 东方竹点点头:“真的。” “不后悔?” 东方竹顿了顿:“不后悔。” “好,干杯。” 两人碰杯,尔后一饮而尽。 酒后的萧笑天神采奕奕。 酒后的东方竹却更加郁闷。 “萧厂长,”东方竹一边斟酒,一边关切地问,“事情办得很顺利是吗?” 雪落无声 第四章(9) “是的,很顺利。” “一切都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 东方竹不语。 东方竹紧皱一下眉头。她默默地为萧笑天夹菜。当她再看一眼萧笑天依然兴奋不已的样子时,心里突然一阵不可言说的空虚,同时,她也感觉萧笑天今天有点反常,看上去虽然开心,但话特别地少。 他在想什么?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在这片蓝天下,撒下了他的汗水与心血。 他留恋这里吗? 他会和她一样,有空虚的感觉吗? 她想,不会的,他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感觉。 因为她看到他满脸春风。他没有什么遗憾和留恋,选择的当然比放弃的更为重要……他选择了上海,他就要离开…… 骤然间,东方竹决定,她不要接替萧笑天的什么厂长职 务,不要……她知道她不是不能胜任,她是没有这个心境 了……没有了继续在海天服装厂呆下去的心境了……她仿佛觉得她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萧笑天一下子给掏空了,给带走了。究竟是什么,她很难说清楚…… 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为什么? 她完全不能够理解,她深感自己的这种感觉既是荒唐的,又是莫名其妙的。但是,现在她真的很难说服自己。 她机械地再一次端起酒杯,微微一笑,故作轻松地说: “萧厂长,我再敬你一杯,还是祝贺你,干杯。” 两人喝完之后,东方竹站起来斟酒。她感觉头有些晕,她支撑着。她一边斟酒一边镇静地问: “萧厂长,你怎么不说话?” “我想说,我想说很多的话。东方,我看出来了,你好像很压抑,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东方竹并不迴避萧笑天直视过来的目光,她斟满酒,放下酒瓶,迴避了萧笑天的话题说: “说吧,萧厂长,打算什么时候回上海?” 萧笑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头略转向一边,脸上原有的那些美好表情渐渐退却了,片刻之后,他端起酒杯自饮。 东方竹默默为萧笑天再斟上酒。她心里难受极了,因为她感觉到了萧笑天在着意迴避她的话题。她理解他。但是她明白迴避是没有用的。于是她又说: “萧厂长,我在问你什么时候回上海?” “我不回上海了。” 萧笑天直视着东方竹的目光。 东方竹心里一愣:“怎么,没有办好吗?” “办好了……但不回上海。” “你什么意思?” 东方竹很纳闷地望着他。 萧笑天随即站起来,他没有直接回答东方竹的话,而是深情地又一次伸手去触摸东方竹的秀髮。此时,看上去他虽然泰然自若,但也显得有些沉重。 东方竹为之一动,不免低头看一眼秀髮。待萧笑天松开手时,她关切地,略带责备地问: “不是很顺利的吗?怎么回事,你是怎么办的?” 停一会儿,萧笑天回答: 第19页 “离了。” “你,你在说什么?” “是的,我和我妻子的离婚办得很顺利。” 东方竹大惊。 她一下坐到椅子上,许久都没有缓过神来……她想安慰他,可她不知道话该怎样说?从哪儿说?说什么?……许久,她望着他问: “为什么会是这样?” “你想知道吗?” “只要你想说。” “那我告诉你,”萧笑天坐回椅子上,停顿一下接着说,“为你……” “我  !” 东方竹惊讶地瞪大眼睛。她听到了自己急促和慌乱的喘息声。 萧笑天一下子严肃起来。他望一眼东方竹,尔后很认真地说: “东方竹,我爱你……” 东方竹无言。 东方竹不知所措。 在东方竹特别需要一句脱口而出的话或者一个理由充足的藉口来摆脱这意外僵局的时候,她又听到了萧笑天的声音。 雪落无声 第四章(10) “东方竹,我不敢说你爱我,但我知道你对我好。如果我所说的你不能接受,你可以保持沉默,或者拂袖而去,我都不会怪你,也不后悔。” 东方竹依然无语。 她感到一阵燥热,她好像出汗了。她摸一摸烫手的面颊,说不清是因为喝了酒的原因,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 她不敢碰萧笑天的目光,先前那种空虚的感觉,也弄不清是什么原因,悄然退却了。现在,她终于明白了,曾经仿佛被人带走的重要东西是什么…… 她为自己而震动…… 她不知道一个人的内心居然这般的复杂…… 她好像想说什么,可是她感觉她的声音不大听指挥了。她只得迅速理清思绪,迅速将突然被拆零散的思绪拼接成整体。可是他的话就这样在心间久久萦迴。她还是不敢去看萧笑天,她知道萧笑天正在看着她。 怎么办? 空气仿佛有点莫名的紧张。 东方竹勐然站起来,她依然没有去看萧笑天,她伸出手,端起了萧笑天的酒杯,看一眼,然后一饮而尽……她从容地放下酒杯,从容地离开。 萧笑天满目惊讶。他在东方竹站起来的那一瞬间,他一颗慌乱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里…… 现在,他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他再一次感受着东方竹的与众不同。 他的心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他端起东方竹的酒杯,先是闻一闻,尔后一饮而尽。 …… 东方竹没有回宿舍。 她径直来到清水湖畔。 她漫步走着,刚刚清理过的思绪,不知不觉又混乱起来了,她不要想任何的事情,她需要一个人散散步。 轻轻拨开湖边几乎垂地的柳枝,放眼望去,东方竹看到了湖水,看到微风轻轻吹拂着平静的湖面。 抬起头望去,她便看到一座山峰,看到太阳披着华丽云霞沉落的地方,铺展着一片庄严的紫色,在高高的天空中远远地扩散开去,变得柔和再柔和,覆盖着半个天空。 噢,天空有着它自己的悦目的美! 东方竹一阵感慨。 感慨中不由得想到萧笑天,他还在酒店吗?…… 东方竹不知不觉牵着一根柳枝,呆呆地愣在那儿…… 夜幕像一张网从遥远的天际缓缓而降。 在这样的暮色里、这样寂静无人的时候,东方竹觉得她仿佛可以永远在这柳枝下徘徊下去。 然而,初升的月亮毫不隐瞒地把银光倾泻在比较开阔的地方和一切空隙之间,她受到了诱惑,在她正要穿过一片垂柳的时候,她的脚步却被阻止了——不是被声音,不是被景象,而是被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和很特别的醇香味阻止了。 她敢肯定,这股特殊的醇香既不是灌木香又不是花香,而是她熟悉的,刚刚品味过的一种醇醇的酒香。 她情不自禁地回过头来,去巡视,去捕捉。 她看见了湖畔。 看见微风中的垂柳。 看见皎洁的月光。 看见一只白色的蝴蝶从眼前飞过。 她看不见什么走动的人影,也听不见任何走近的脚步,可是那股酒香味却越来越浓。她想,她得赶紧离开。 她侧身拨开柳枝轻轻靠树丛边走去。突然,她看见了,她看见了萧笑天。她眼睁睁地看着萧笑天正向这边走过来。 她的心骤然狂跳起来,但她不想在这样的时刻见任何人,因为她的思绪依然没有被理清。于是她倏地向旁边一闪,躲到一棵粗壮的柳树后面。她暗想,他不会停留的,只要她站着不动,他绝不会看见自己,眼前的景致会把他迷住。 当然,这样的一个夜色对他和她来说一样可爱,更何况今天的夜色仿佛格外迷人。 她看着他信步往前走去。她看到他一会儿仰头看看天空,一会儿哼几声小曲,一会儿停在一片花簇前,欣赏花儿的绽放。依然是一只白色的蝴蝶飞在月光中,停在他眼前的一朵花上,他看见了,慢慢弯下身去,先是去欣赏,后是去捕捉。 雪落无声 第四章(11) 第20页 她一阵窃喜,她想,这也许是她离开这里的最好时机。 她屏住唿吸,轻轻移动着脚步。他离她很近,但他完全被那个蝴蝶吸引住了,更何况他正背着她。月亮还没有升高,月光正把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面上。她刚刚越过了他的影子,他就头也不回地,声音坚定而又自豪地说: “东方竹,过来看看,我捕捉了一只非常美丽的蝴蝶。” 东方竹愣了一下,然后向萧笑天走去。 …… 九 深秋。 一个秋高气爽的上午。 萧笑天和东方竹两人正兴致勃勃地陪同一家房地产开发商考察他们工厂旁边闲置的一块地。萧笑天曾几次要出手,都被东方竹极力阻止了。这一次开发商给了一个好价,萧笑天当场拍板成交,并在指日内签订合同。 送走开发商,萧笑天和东方竹依然漫步在脚下这块有待开发的土地。 走了一会儿,萧笑天不觉停下来,他一手叉腰,一手抹一把忘刮的鬍子,抬眼看看他们的工厂大楼,看看眼前这片抢手的空地,他十分感慨,十分自豪。他不由得望一眼东方竹,指着眼前的一片空地说: “东方竹,如果我没有听你的,我现在一定很后悔。你看,才过去半年的时间,这地价就飞速上涨。看来半年前你坚决反对出手这块地是完全正确的,在这个问题上,你没有白和我大动肝火。” “萧厂长……” 萧笑天即刻截住东方竹的话说:“你能不能对我亲切一点,喊我一声笑天好不好?” “好。”东方竹嫣然一笑,接着说,“笑天,我问你,你怨恨我吗?” “怨恨?你什么意思?” “有不少事情我总是和你作对,总是左右你,我知道,你有感觉。” “东方,”萧笑天顿一顿,然后边向前走边紧接着说,“事实 证明你是对的,你的眼光比我远,你的超前意识比我强。不 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有时觉得,你哪里像个女人啊?” “哦?……笑天,你觉得我不适应你吗?” “嗯……我只是说你太能了,男人往往是很难驾驭的。你知道男人最怕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请赐教。” “男人最怕的是在女人面前显得没有智慧。这样男人会觉得很没有面子,你懂吗?” “那你?……” “我也是男人嘛。” “哼。”东方竹勉强一笑,摇摇头。“笑天,想不到你这个大名鼎鼎的企业家,还挺封建的。你真的这么想吗?” “有点。”萧笑天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东方,我可告诉你啊,像你这样太能的女人,小心嫁不出去。” 东方竹扑哧一笑说:“没关系,我已经被人爱上了。” 一阵沉默,接着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双双目光情不自禁地、火辣辣地碰撞到一起,尔后,两人便会意地笑了。他们笑得很灿烂,仿佛也很甜蜜。 “好吧,我们说点别的吧。”萧笑天转身向前走着。“东方,我有个想法,我想把这次卖地的资金用来……” “笑天,”东方竹即刻打断萧笑天的话,“我知道你又要说,用卖地的资金扩建厂房。笑天,”东方竹停下脚步,收起笑容很认真地继续说,“这地不能卖,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她打一下手势。“请听我把话说完。就当前的形势和上面的精神,经济开发区很快就要成立,我们的工厂就在这个开发区内,你想啊,到那个时候,你的这块地会是什么价位?就像今天的这位开发商,如果他没有看透这一点,他绝不会出如此之高的价格?是啊,眼前看这个价格是很诱人的,假如你急需用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你完全可以救急。但是,现在你不需要这样一笔钱,我想即使要扩建厂房,对我们厂来说,两年以后再考虑也为时不晚。你知道吗?现在有不少企业以扩大地盘、建设大楼来炫耀自己的实力。前两天我遇见电子厂的徐厂长,他说他要和我们比一比,准备明年盖一座和我们厂一样气派的大楼。你说他要真是这样,那他指定连家底都得赔上。这种做法是一个企业家最忌讳的。作为一个企业最重要、最有生命力的 雪落无声 第四章(12) 是产品,有了过硬的产品,他才会赢。否则就是把地球都给了 他,那也白搭。我们现在真该考虑考虑同日本合资的事 了……” “东方,”萧笑天毫不客气地截住了东方竹的话,并用带有一股火药味道的口气说,“你不要跟我提什么日本,一提日本我就来气,我最恨日本人你不知道吗?” “知道。”东方竹紧接着说,“我知道,你给我讲过你祖辈的故事。虽然我们家没有像你的祖辈那样遭受过日本侵略者的残杀与欺凌,但我和你一样地痛恨日本人,痛恨所有的侵略者,他们给我们带来了深重的屈辱和灾难。这是我们的民族之恨,我不会忘记的。而现在我们是和日本人搞合资发展企业,是商业伙伴。这和我们的民族仇恨是两回事。” 第21页 “东方……” “对不起,笑天,请你让我话说完。”东方竹继续说,“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不是已经谈过了吗?你不是也说我们要发展企业,不断开发新产品,我们不能总是盯在国内市场,我们的产品要进入国际市场的吗?这是发展趋势。我们国家正在搞改革开放,很多事情自然要与国际接轨,这自然会给企业带来许多发展机遇的,瞄准国际市场是发展的必然。所以我们一定要有超前意识,一定要把目光放远一点,我们不要放弃和日本合作的机遇,人家是主动找我们的,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件意想不到的好事。我个人想,你应该尽快与日本的那位总代理洽谈,再拖延下去恐怕真的要泡汤,那时你会后悔的。笑天,我所说的你可能不太爱听,但我想你会慢慢理解的。” 萧笑天听到这儿,勐然一转身,面对着东方竹,他的目光让人很难捉摸。 他看着她,他再一次感受着东方竹的魅力与魄力。他觉得她的意见不仅理论上有说服力,而且掌握政策性的嗅觉也相当的灵敏。 他在心里惊唿,东方竹是了不起的女人。 终于,他还是迴避了东方竹的目光。 他把目光努力透向远处,但心里面还是很不平衡。 其实,他一点都不否认,东方竹的确有远见,也不否认从他和她共事以来,他一直都想超越她,可她总是做得最好。 与之相比,他感到自己没有锐气了。 真的。 现在,他不得不好好考虑她的建议。他想,就东方竹的一番理论分析,他用不着等未来的一天才对东方竹说,你是对的。他现在就可以这样说。他想说几句赞美她的话,可是他说不出来,他心里真的不平衡,他几次都欲言又止,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身默默向前走去。 东方竹紧跟着过去,不客气地挡住了萧笑天。尽管她不知道萧笑天在想什么,但是她却感到他的表情既是严肃的又是尴尬的。她想这无非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觉得她的话有些道理,二是他完全不能够接受。但不管是什么,她都希望他把他的想法说出来,哪怕是一顿恼怒。 “笑天,我知道你有话要说,说吧。” 萧笑天不自然地一笑,不假思索说: “你呀,总是什么都知道,连别人想什么你都知道。我可告诉你啊,你是个女人,不要在男人面前事事逞强。” “这有什么不好啊?我不这样想,我希望我做什么都是优秀的,要比男人更出色。” “要比男人更出色。”萧笑天在心里重复着东方竹的话,他仿佛突然受到了什么打击,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起来,他认为东方竹是在有意批评他不够出色,觉得很没有面子,自尊心受到伤害。于是他又一次这样想:东方竹是个很优秀的人才,但仿佛不适合做他的妻子,他不想有一个能够超越自己的妻子,否则他这个做丈夫的就没有地位了,这算什么男人!也许他这样想是荒谬的,可是他已经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了,尤其是在一些问题上,经过验证东方竹是正确的时候……想到这儿,他不觉抬眼去看东方竹,两人的目光相遇,在他看来就如刀锋相接,闪避不及,两双眼睛像是镜子一般,照出了各自的内心,两人都是一愣。于是,他便着意以那种大男子的口气说: 雪落无声 第四章(13) “东方,我可要再提醒你一遍,你这么能,小心嫁不出去。”东方竹听了莞尔一笑,不由得接过萧笑天的话题: “没关系,我说过了,我已经有主了。” 萧笑天欲言又止。 …… 许久,东方竹拉了一下萧笑天的衣袖,停一会儿说:“笑天,我们结婚吧。” 萧笑天勐一抬眼,望着东方竹一张俊秀的脸,又一次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梳理着东方竹长长的秀髮,心里自语:怎样回答?他知道他现在既离不开东方竹,但又不想和东方竹结婚。他内心充满了矛盾,但是他又不能自拔。等了一会儿,便心事重重地说: “东方,对不起。我记得你这是第二次提出要结婚。都怪我,一拖再拖。” 东方竹紧紧握住萧笑天梳理秀髮的手说: “笑天,这不怪你,因为你太忙,太累。可是就因为你太忙太累,让我好心疼,心疼知道吗?所以我想结了婚,我可以更好地照顾你。” “东方……”萧笑天深受感动,他用力握住东方竹的手,“原谅我,等你这次考察市场回来,我们再作决定好吗?” 萧笑天知道,他这样说是为了再给自己一点时间考虑,时间或许能够改变自己,因为他对自己所思所想,委实感到莫名其妙。 东方竹微微点一下头:“我听你的。” 就这样,两人沉默着并肩离开了那片空地。 …… 十 半月后,东方竹出差回来了。 第二天,恰好是星期天。萧笑天觉得东方竹很辛苦,于是便约她去清水湖公园游玩,以此缓解一下工作上的疲劳之感。 中午时分,萧笑天建议就在此野餐。东方竹说她去买吃的。萧笑天告诉她,他已经准备了。 他们在一片松树林中的一个石桌旁相对而坐。 第22页 这儿十分幽静,仿佛除了翠绿的松树,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萧笑天打开刚去车上取下的一个大旅行包,从里面拿出啤酒、罐头、面包、烤牛肉等等。眨眼间,摆满了石桌。他指着那些食物说: “东方,你看是不是都是你喜欢吃的?” 东方竹莞尔一笑,望着萧笑天,十分惬意地说道: “笑天,你让我感到惊喜,谢谢!” “也许我会让你恨我一辈子的。” “不,如果你指的是工作,不管我们的意见有多么的不统一,不管怎样发生争执,甚至吵架拍桌子,那是正常的。生活上你不会的,你知道吗?在你身边,我很愉快。你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我惟一的家。” 萧笑天迴避了东方竹的话。 一阵深秋的风儿轻轻掠过,拂起东方竹飘逸的长髮。 “东方……来,我们喝酒。” 萧笑天着意而迅速地避开了东方竹灼热的目光。 他打开两筒啤酒,给东方竹一筒,于是两人边吃边喝,谈笑风生。不久,萧笑天又一次打开两筒啤酒。东方竹喝一口酒,像是偶然想起了什么,嘴里边嚼着东西,边望着萧笑天问道: “对了,来的时候,你不是说有事和我商量吗?我问过你了,但你好像被大自然的景致给迷惑住了,顾不上说事了。怎么样,现在可以说了吧?” 萧笑天骤然变得尴尬起来,他依然迴避着东方竹的目光,停一会儿,他放下手里的酒,起身离开石凳,向前走几步,然后背对着东方竹站在那儿。 东方竹也不觉站起来,跟过去,牵起萧笑天的手关切地问: “笑天,怎么了?怎么变得这么沉重?” 萧笑天依然没有语言,而是顺手托起东方竹的一绺秀髮,仿佛是爱不释手。 “笑天,你好像有心事,能说吗?” 萧笑天不知不觉摇一下头。 东方竹也是在不知不觉中松开萧笑天的手,不由得向前跨了一步,背对萧笑天站着。 微风阵阵,风儿托起东方竹的秀髮,在萧笑天的视野里不停地飘逸着,像高山瀑布,美极了;而他越来越觉得,高山瀑布,只能欣赏,却无法拥有…… 雪落无声 第四章(14) “笑天……” 东方竹转过身来,见萧笑天正望着她时,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她想关心他,问题是,他心里到底装着什么? 她还没有想好怎样再打开话题,却被萧笑天一把拉过去说: “走,东方,我们喝酒去。” “对,你的酒还没喝呢。走吧。” 东方竹和萧笑天一起又回到石桌旁,重新坐下来。 东方竹随手指着萧笑天眼前的酒,说一声: “请。” 萧笑天闷闷的,一口气喝下去一筒。 “笑天,”东方竹又说,“你有心事?而且很重。如果我猜得不错,你是不想现在结婚是吗?” 萧笑天抬眼一愣。 “你不说话,就是被我猜中了。笑天,你怎么不信任我吗?虽然你答应我等我出差回来就决定这件事,但是只要你觉得时机还不成熟的话,可以再拖一拖吗,你大可不必有那么大的心理压力,这算什么事?不至于吧?这好像不是你的性格。好吧,我们不谈结婚的事了,谈谈我们的工作吧。我呢,把这次考察的情况和服装行业的发展前景,写了一份调查报告,我知道你需要这个。” 东方竹说着,从白色的背包里拿出几张写满字的纸,交给萧笑天。 萧笑天不禁又是一愣,因为在东方竹出差前,他正准备和她谈这些事情,只是没有来得及。可没想到……唉,她就是这样用他无法理解的敏锐眼光看出他没有讲出来的思想。他感到无奈,甚至无地自容。 他怕东方竹看出来,他接过那份报告,看也不看,接着就放下,仿佛有点莫名其妙,甚至声音冷冷地叫一声: “东方竹……” 许久,东方竹说:“笑天,有什么话你说。” 萧笑天突然有些冰冷地问:“你读过《易经》?” “你怎么知道?”东方竹看着萧笑天的眼睛。 萧笑天顿一顿说:“你不是曾经说过‘小人无咎,君子吝’吗?” 东方竹想了想,然后一笑说:“对不起,我差点想不起来了。怎么,你在耿耿于怀?我并不是指你,那不过是一种感慨而已。” “你喜欢《易经》吗?” “非常喜欢。你呢?” “不太喜欢,所以我只读了一点点。” “你没有读进去,如果你读进去了,你一定会喜欢的。我认为这是一部探求宇宙万物发展变化规律的着作,所揭示的规律既重大广泛,又详尽完备;既含有天的规律,也含有地的规律,还含有人的规律,蕴涵着极深奥的人生哲学,一时一刻都不能背离。因为它所体现的规律,在于屡经推移,而变动不止。笑天,你作为单位一把手,我倒建议你抽时间好好读一读,对你会有好处的。” 东方竹的话音还没有落定,萧笑天就紧接着,声音更加冰冷地问: 第23页 “你知道‘亢龙,有悔’吗?” “知道。‘巨龙飞升至极顶,必遭困厄。’不过,圣人孔子是这样解释的:虽然身份尊贵,但是由于高高在上而失去了根基,使自己实际上失去了权位;虽然地位崇高,但是由于接触不到下层,使自己实际上失去了百姓;贤明的人由于身居下位而无法辅佐他,所以轻举妄动必遭困厄。笑天,看你的样子,你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为什么要提起?” 萧笑天避开东方竹投过来的目光。 “好了,”东方竹又说,“我们还是谈谈工作吧。笑天,你还是看看我写的那个调查报告,真的是你急需的。经过这次考察,我又有了新的想法和思路,改天我要和你好好谈谈。” “……” “笑天,你怎么不说话啊?” 萧笑天像一个悄然涨足的气球,犹豫不决的话,一下子迸发出来: “东方,我想——我想我们可以是非常好的同事,但是,我反覆考虑过,我们做夫妻不太适合,我们还是分手吧。” “你说什么?” 雪落无声 第四章(15) 东方竹愕然地望着萧笑天。 萧笑天不语。 萧笑天冰冷的脸色越发苍白起来。 其实,萧笑天没有想这么快就把话说出来,他想和东方竹再适应一段时间。现在看来,他做不到。 他真的做不到。 “这是为什么?是因为你说过我太能了吗?”东方竹话到嘴边,又强行咽了回去。 她想,她不需要问为什么?爱是双方的,既然他已经提出来,还有必要问什么原因吗?即使他有一万个理由,在她面前都是苍白的…… 这是定数。 难道不是吗? 东方竹转脸机械地望着这一片松林,她还能嗅出松油的味道。她不会忘记,记忆里的那一天,她和他就漫步在松林中,和眼前的这片松林一样,就在有阳光投射的地方,就在这松针铺就的地上,他拥抱了她……他们相爱了……他灼热的爱,快把她烫伤了…… 从此,她把自己彻底交给了他…… 仿佛就在昨天…… 然而今天…… 东方竹微微哆嗦了一下。 一切都结束了。 她仿佛还没有来得及去编织能够接受它的背篓。 东方竹茫然地站起来,在她正要离开的时候,萧笑天却弯腰从那个大旅行包里,拿出一个精制的黑色小皮箱放在石桌边,然后打开,对她说: “这儿有五十万,是我的全部积蓄,你……你留着,算是我的一点补偿吧。” 萧笑天的声音有些微弱,他显然为自己的这番做法感到后悔,然而话已出口就像泼出去的水,只好就这么错下去了。 东方竹果真打个寒战,难过地摇着头,她仿佛想说什么,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喉咙里像有一块棉团堵在那儿…… 她感觉自己十分柔弱,她望一眼萧笑天,仿佛一切都突然变得陌生起来,甚至有一丝的害怕与恐惧,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她伸出颤抖的手,一把抓起背包,先是后退了两步,然后是不顾一切地跑去了…… 什么叫痛苦? 什么是不幸? 什么叫无奈? 什么是无助? 东方竹仿佛一下子全部都体验到了,她一口气跑出松林,停在一座小桥上。她两手扶着桥边的石墩,桥下是一片绿色的草丛,草丛中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溪水正和着东方竹的泪水一起涓涓而流…… 石桌前的萧笑天,一片木然。 许久,他缓缓地从石凳上站起来,将那份报告放到小皮箱里,然后盖上盖,提在手上离开了。 …… 第二天,萧笑天十分疲惫地来到办公室,他一眼就发现办公桌上放有一串钥匙,钥匙下面是一份辞职报告。 说实话,他不希望东方竹离开海天服装厂,工作上他离不开她。他知道自己非常爱东方竹,只是不想娶一个能力太强,甚至事事能够超越自己的女人做妻子而已。 然而,事到如此,他好像麻木了,也说不清楚他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唉!他嘆息一声坐到椅子上,目光不由得落在那个大瓷杯上,顿感一阵空前的失落。 他想,以后,不,从今天起,没有谁再为他准备早餐了。 没有。 顿时,好像他被什么从内里给蛀空了,那颗心被蛀得只剩下空壳。 他呆滞望着瓷杯,不由得拿起来,他愣了,怎么沉甸甸的?忙打开杯盖,自然又是一愣,杯里面放着一袋鲜牛奶、两个茶蛋和一张字条。 他忙取出字条,上面写着这样几个字: “我爱你。当我至此还要对你说出这几个字时,它让我同时想到了塞西尔·索瓦热曾这样说过,‘女人陷入情网时必须忘掉自己的人格。这是自然法则。’……” 他勐地站起来,放下字条,匆匆去了东方竹办公室。 没人。 他又去了她的宿舍。 依然不见踪影。 此时,他想起了东方竹远在欧洲的姑妈,曾在去年要她去国外安居,而东方竹因为爱而放弃。他即刻叫上司机,驱车直奔机场……最后又去了车站…… 第24页 雪落无声 第四章(16) 一无所获。 他几乎找了一天,能去的地方他都找遍了。最后,他来到他和东方竹经常去郊外打羽毛球的地方,直到晚上他还是不肯回办公室。这儿是东方竹选择的地方,这儿有山,山脚下有好大一块自然平地。他们常来这儿,有时爬山,但更多的时间是打羽毛球。离平地不远处,有两棵长在一起的槐树,东方竹说这是爱情树。有一天,他们在这两棵树下发过誓:要永远相爱,要白头偕老……此时此刻,萧笑天就倚在那高大的槐树下发呆。看来,他是真的想找到东方竹,他突然觉得就因为东方竹的能力超出了自己而提出和她分手,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他真是后悔,所以他才发疯一样要找回东方竹。 然而,东方竹就这样消失了。 她究竟去了哪里? 萧笑天不得而知。 …… 一声嘆息,骤然切割了萧笑天的一阵伤和痛。 他望一眼手中的那份报告,十几年过去了,他从未触及过它,和不敢去触及那个黑色的皮箱一样。 然而,在今天……他始终不明白今天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像不明白当年为什么要那样去对待东方竹一样。 这是为什么? 难道这就是命运吗?…… 雪落无声 第三部分 雪落无声 第五章(1) 一 菸蒂烧疼了手指,使萧笑天彻底回到现实。他忙将菸蒂掐灭放到烟缸里,抬眼望一眼窗外。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他起身走到窗户前放眼望去,外面仿佛和他此时的心一样,一片白茫茫。 他感到无限的伤感和惆怅。 他默默地站着,冥冥之中他想起东方竹读巴尔扎克的书中,写着这样一段话:“在最佳的生活当中,男人的生活是名,是驾驭;女人的生活是爱,是奉献。只有在女人使她的生活成为一种不断的奉献,就似男人的生活是不断的行动的时候,她和男人才是平等的。但是这里面仍然存在着骗局,因为她所奉献的,男人往往根本不急于接受。” 他之所以记住了这一段话,是因为在这一段话的下面,东方竹用笔做了记号。 至此他才去想,东方竹为什么要在这样一段话中做一番重点记号? 他不觉又一次回想起东方竹最后留给他的那种绝望的目光…… 他突然问自己:男人是什么?就爱而言,男人真的是如此不可信赖吗? 噢,他又想起了,享誉世界的法国着名作家——西蒙娜·德·波伏娃说:女人对爱的理解是很清楚的,当她真心去爱一个人的时候,她所表现的不仅仅是奉献,而且是整个身心的奉献,是毫无保留的,不顾一切的。她的爱所具有的这种无条件性使爱成为信仰,她惟一拥有的信仰。至于男人,如果他爱一个女人,那么他首先想得到的是来自她的爱,因而他对自己的感情要求同他对女人的感情要求远不是一样的;男人觉得他们在生活的某段时间可以成为最热情的情人,但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伟大的情人。 萧笑天一阵惊悸。 不知为什么,他居然在此时此刻能够想到这么多,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去认真地想这样的事情。 他看上去很难受,感到有些头疼,有些胸闷,有些心悸。他抚摸着胸口,转回身来,目光不自觉地停留在那一箱钱上,他走过去拿起一捆,看着,自语道: “是啊,男人是什么?我萧笑天又是什么?什么!”最后两个字他几乎喊了出来。 他十分恼怒,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愤怒和不安,也从未像今天这样看不得这些钱。他又一次把那个箱子掀翻在地,钱也再一次散落到地上,他对准一捆钱,狠狠地飞起一脚,那捆钱被重重踢飞到玻璃窗上,随着一声砸响而弹了回来,直打在他的心口上,落在他的脚下。 他感到心口一阵剧烈的阵痛,因为他的心仿佛在今天,就 在今天的某一个时刻,已经变得像一块玻璃一样不堪一 击…… 萧笑天重新坐回沙发上,点上一支烟,吸一口,裊裊烟雾将他再一次带回遥远的那一段岁月时空。 二 这是一个炎热的夏季。 正在水库建设施工工地视察的萧笑天,摘下安全帽,抹一把脸上的汗水,然后便匆匆离开了。 他是被秘书王男叫回去的。 一进办公室,他便打电话让马搁浅来一趟。 马搁浅很快来到市长办公室。 萧笑天热情地将马搁浅让到沙发上。 马搁浅谦和地坐下,随手将手里的一个皮包放到沙发的一角。 马搁浅有些兴奋,因为一个星期以前,他来萧笑天办公室汇报工作,说他们经过多方面的考察论证,准备在公司不远的地方,利用有利的天然地形,计划投资三百万元,建造一座两万平方米的奇石公园,其目的是改善投资环境。 当然,马搁浅是个向来不会吃亏的人,他自然不仅仅是为了什么环境,更重要的是一个人要有政绩。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一个人要想拥有一定的权力与地位,往往是不需要务实的,就看你会不会干,只要会干,就干那么一件显眼的事,比如说,修建广场、建设购物大厦等等。不管这些是否有实际的应用价值,先摆在那儿再说。当然了,在搞这些建设的过程中,哪怕破坏了生态平衡,哪怕是污染环境,都统统地在所不惜,只要能够证明你所存在的价值怎么着都行。因此,马搁浅越来越觉得自己太平庸了,他不想只限于现在的工作范围,他要有更广泛的社会活动,他需要人们记住他,权力再大一点,人能再风光一点。 第25页 雪落无声 第五章(2) 为此,他想了不少的方案,什么捐款、济贫等等,他最终选择了投资建造奇石公园。 当时,萧笑天听了马搁浅的汇报以后,对他的这个想法和对奇石公园选择的位置大加赞赏,并夸奖马搁浅说:“你们的点子很好,建设奇石公园,不仅改善你们的投资环境,同时也美化了我们的城市,提高城市的知名度,给我市的旅游业带来了很大好处。你们不用政府投资,是替政府做了一件好事,政府一定支持你们。” 马搁浅听市长这么一说,如同有了尚方宝剑。于是他就趁机又对萧笑天讲了他们遇到了难题,很难解决的难题。他说按规划,讲究整体效果,这需要占用华群服装公司几十平方米的一块地方,要占用的地方是华群原来的旧厂房,闲了很久的一个空仓库。他找华群的总经理商谈过,还说他商谈了有九九八十一回,好话说了一火车,姑奶奶也叫了,姑爷爷也喊了,价格也超出了极限,可人家根本不理睬他。因此他只得求市长出面说情。萧笑天说:“既然是这样的情况,政府只能做工作,不能强求。” 没想到时隔几天,萧笑天就因为此事约他而来,他能不得意? 马搁浅正高兴,秘书王男敲门进来。 萧笑天放下手中的文件说:“王秘书,你回来得正好,我把马经理叫过来了,你说说怎么个情况。” 王秘书说:“萧市长,是这样的,事情比我们想像的还顺利,我直接找到华群服装公司的总经理,我说我是代表萧市长来的,我把您和政府的想法和要求传达给她,她很快就接受了,表示支持萧市长您的工作,还说所需占用的地,义务奉献给政府。” “哦?这个总经理是谁?他叫什么名字?”萧笑天忙问。 “她叫白云,是一位极有魄力的女企业家。近几年在同行业中她的企业脱颖而出,早就听说过她,只是第一次见她。对了,她是我市新一届政协委员。” “噢!了不起,在我们大地市竟有如此胸怀的女性。” 马搁浅在一旁早已听傻了眼,他本想一举两得,既能在市长面前损一损白云的形象替自己出口恶气,又能在市长面前显示一下自己。可是现在……他在心里狠狠骂道:好你个白云,我马搁浅曾是那样地求过你,你一点面子都不给。而今天只是在一个小小的秘书面前,却给足了市长面子,而且又出人意料地显示出一番胸襟,这不是故意让我在市长面前难堪吗?好哇,你白云不是喜欢奉献吗?我马搁浅决不做亏本的买卖,到时我让你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马经理,”萧笑天看一眼马搁浅说,“你都听见了吧,这个白云哪儿像你说的那样,人家很了不起嘛,很有大将风度嘛。”马搁浅慌忙从沙发上站起来,凑近萧笑天,满脸堆笑地说:“是是是,谢谢市长的大力支持,我向市长保证,以最快的速度把奇石公园建成,为美化环境作点贡献。” “好,不管做什么,只要对人民有利,我一定会支持的。对了,王秘书,你联繫一下白云,今天中午我以个人的名义请她吃顿饭,我想见见她,你们都作陪。” 王秘书用手机很快要通了白云的电话,没说上几句就挂了。王秘书说: “萧市长,白云回绝了。” “为什么?” “她说要去北京,马上走。” “那你没说再约个时间吗?” “没来得及,是她抢先挂机的。” “哦?” …… 就是这样,马搁浅如愿以偿地走出市长办公室。 萧笑天独自坐在办公桌前,仿佛在想些什么,但也没有明确的要点。无意中发现沙发上有一个皮包,他有些印象,马搁浅来的时候手里拿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包。他想,这个马搁浅是高兴得昏了头,把自己的东西都丢了。于是他打电话给马搁浅,让他回来拿包。马搁浅在电话里说,包是他的,说他不要了。但是,萧笑天想不到这是马搁浅有意丢下的,所以他执意要他回来拿走。马搁浅只得服从。 雪落无声 第五章(3) 当马搁浅拿着包再次离开萧笑天的办公室时,在门外他便迫不及待地拉开包一看,愣了,没想到他在包里放有五万元人民币,依然如故。 他慌忙把包拉上,心里自语道:萧笑天不收?什么意思? 他的脑子倏地有些发蒙,是嫌少,还是压根就没有被发现?他急速地想:刚才在他拿包时的一进一出,萧笑天始终坐在办公桌前,既没有起身迎接,又没有什么迎送。和平常一样,没有什么异样。他感觉萧笑天没有动过包,他真的当成是他遗忘的东西了。可是不对,他又想,刚才他在电话里已经暗示过了,说不要这个包了,难道他不明白?不!绝对不是,是萧笑天在装煳涂,虽说萧笑天是个廉正的市长,在大地市的百姓中,口碑是不错,可是天底下哪有送到嘴里的肉不吃的?萧笑天绝不是什么圣人,更不会把廉正写在脸上,这样一来就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萧笑天的胃口太大。 马搁浅十分肯定地觉得这是萧笑天嫌少的表现。他不由得回过头,对着萧笑天的门,边下楼梯,边狠狠地、默默地一声: 第26页 “啊呸!妈的,看不出来胃口还挺大。” 马搁浅回到办公室,在办公桌前坐了许久,他慢慢地平静下来,他在找心理平衡,为奇石公园的事,萧笑天帮了他的大忙,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还省下了一笔钱,像是天上掉面包。可是,现在看来这个面包他吃不得,一口也吃不得,他得给萧笑天一个人吃了…… 他这样想着,手也不觉狠狠地攥起了拳头…… 三 马搁浅不负众望,终于在国庆节前夕,完成了由他们自己设计、建设,集假山、奇石、亭廊、瀑布等景观于一体,具有江南风格的奇石公园。并举行了开园仪式。 萧笑天在开园仪式上剪彩。 萧笑天乐在其中,他多次赞扬马搁浅是干事的人。 为此,马搁浅大获风光。 当然,更重要的是马搁浅果真捞取了一定的政治资本,新闻媒体铺天盖地宣传报导。 一夜之间,马搁浅成了大地市的名人、红人。 马搁浅自然沉浸在一种无比的快乐之中,他深有体会地感到,一个人要想有名气,有地位,不仅要干大事、做好事,而且还要不择手段,得忽悠人去支持你,去捧你,否则即使累死了,也不会有人同情。 他感到他是成功的,他当然知道,让他成功的这个人就是市长萧笑天。在建设奇石公园这件事上,他是依靠市长萧笑天的支持,不仅侵占别人的地,而且在资金上也全部靠银行贷款。他觉得他的运气就是这么好,他就是这么顺利地成了公众人物。 这一天,马搁浅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他琢磨了许久,为了今后的发展,他需要和萧笑天搞好关系,要和萧笑天走得更近一些。于是,打开套间里的保险柜,从里面取出五十万元人民币放到早已准备好的一个用来装书籍的包里。他把钱放得很整齐,从外观看,很像是一套名贵的书籍。 他提起来看了看,然后又放下。 这一笔钱,是他为孝敬萧笑天而准备的。 其实在他心里,就他的想像倒不如说是萧笑天等着他去孝敬。这件事他本想在奇石公园落成之前去做,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拖到现在。 现在,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包。然而,不久他却一股脑地把装好了的包全倒空。一捆一捆的人民币就堆在地上。他弯腰蹲下,摸一把那些钱:不行,我不能给萧笑天这么多,我为什么要给他这么多?为什么?凭什么?可是究竟多少他才会看重?四十万?不!三十万?也不。二十万?对,就二十万。二十万比五万已经翻几个番了,如果他萧笑天还嫌少不肯接受,那……不行,我得想个办法,即使他嫌少他也得收,我要他哑巴吃黄连…… 他终于想好了。 他瞪着的发红光的眼睛,眼珠在他小小的,几乎没有长出眼睫毛的眼皮底下转了几转就很快想好了。 雪落无声 第五章(4) 他即刻重新往包里装好二十万,他决定了就这二十万。他把留下的三十万迅速锁进了保险柜。然后,他从一个木柜里拿出两盒包装精緻的上等好茶叶。这是他这次去省城出差刚带回来的,是一个朋友送他的。朋友还告诉他说这茶叶是省委的一个姓李的副省长给的。他望着手中的茶叶,吹一吹落在茶盒上的一点点尘埃,想了想,不禁得意地一笑。尔后将茶叶放到包里,恰好把下面的钱盖住。他提在手上,掂一掂,感觉很好。 就这样,按照预约,马搁浅来到市长萧笑天的办公室。 萧笑天大概刚送走几个客人,马搁浅就来了。他边在书柜里边找资料,边对马搁浅说: “马经理,你不是说有要紧的事找我吗?你抓紧说,我一会儿得陪同省里的有关领导去水库工地看看,这个工程马上要竣工了。” 马搁浅有点神秘兮兮地向办公桌前靠一靠,满脸堆笑地说: “萧市长,千万别耽误您的事。我今天说的急事啊,那就是很想来看看您,真的。顺便给您带来几盒茶叶您尝尝。” 萧笑天回过身来,将找好的一叠资料放到写字檯上,然后接过马搁浅递过来的茶叶一看: “嗯,不错,的确是上等的好茶。哎,马经理,你买的?” “萧市长,这茶真的好吗?” “好啊,真的很好。” 马搁浅听了不免心里一乐,但现在他却得花一番力量才能彻底装出一副既深沉庄严又随意自如的神色说: “萧市长不瞒您说,我哪儿能买得到这种茶啊,我这次去省城出差,这茶是省委的李副省长送我的。” “李副省长?……”萧笑天即刻看一眼马搁浅,仿佛是脱口自语,又仿佛是问马搁浅。 “对,李省长。我每次去看他的时候,他,他总是要给些东西带着。你要是不拿啊,他还真生气。”马搁浅对自己说的一番假话毫不脸红。 “哦?……” 萧笑天多少有些敏感地拿眼睛再去看一看那茶叶,他好像在寻找什么。但具体找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萧市长,您看这茶我喝了多可惜,所以我今天就是特意来送给您的。” “好,”萧笑天故意装出一副坦然的样子看着马搁浅说,“我也不客气了,我收下。”当然,他心里即刻叫苦,他为什么要去装?他还是说不清楚。不,他仿佛能够说清楚,如果不是提到什么省长,他是不会有那种什么都说不清楚的感觉的。 第27页 然而,此时的马搁浅心里自然又是一乐,他不能不乐,因为他感觉到了萧笑天相信了他,就是这样轻而易举地相信了他。于是他赶紧拿起萧笑天刚放下的茶叶,一边放回那个包里,一边说: “萧市长,我不耽搁您的时间了,我要走了。我帮您把这东西放好。”马搁浅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身,打开写字檯旁的小木柜,将那个包塞了进去。起身告辞时,又煞有介事地说:“萧市长,这茶您一定留着自己喝,千万别送人。” “好,我一定尊重你的一片心意,谢谢!我就不送你了,再见。” 萧笑天目送马搁浅离开之后,就忙于去处理案头积压的工作。 然而,此时的马搁浅却是另外一种心思,他在走出萧笑天办公室的时候,仿佛很机械地,或者说是本能地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握在手中,心随之就急促地跳起来,他在准备着接萧笑天的电话,准备着萧笑天像上次那样再把他叫回去。 他忐忑不安地走着,眼看就要离开政府大楼,手机没有叫。他看一眼手机,不觉停下脚步,回头再看一眼大楼,心里边不由得想,这样一个长的时间,没有萧笑天的动静,他仿佛什么都明白了。 马搁浅一阵得意。 他轻轻地舒一口气。然后“哼”了一声自语道:妈的,都说萧笑天清正廉洁,是个有正义感的好官,可是现在怎么样?怎么样?……他美美一笑,完全是一种嘲弄的笑。 雪落无声 第五章(5) 此时,他反倒不急于离开,而是斜眼又去看大楼,好像这 大楼有什么秘密一样让他感到好奇。他不觉在找萧笑天的办 公室,可窗户都是一样的,分辨不清。他勐然感到这样的大楼 深不可测,人和人之间深不可测,甚至觉得这个时代深不可 测…… 他有点怪模怪样地低下头,着意看看手上依然平静的手机,不由得又“哼”了一声,接着随手将手机装进衣兜里,这才觉得他该赶紧离开。 马搁浅刚走出去两步,仅仅的两步,兜里的手机骤然响起。 他仿佛被这个突然来的声音吓着了,那声音是如此的令他惊悸,如此让他感到刺耳,像鬼叫。 他一下子停在那儿,像被钉子钉住一般。 “坏了,是萧笑天,他发现了,他不接受?这可怎么办?” 马搁浅一时不知所措,虽然他很心疼那些钱,但是他还是一百个希望萧笑天能够收下。只有这样他才能和萧笑天一起,共享荣辱……共享荣辱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当然,他很明白,一个心底坦荡的人,是不会去想什么共享荣辱的,只有心灵阴暗的人,才会不择手段。可那又怎么样? 手机的声音仿佛越来越难听刺耳,怎么都不肯停一停,他这才意识到,不管怎样他应该马上接电话。 他慌乱地掏出手机,眼睛好像有些发蒙,看着显示出来的一串号码,就像萧笑天的一张张严肃的脸……现在不允许他去多想,他必须赶紧接电话。 “萧市长……” “什么萧市长?”一个女性的声音传过来,“马经理,我是朱沙,你得赶快回来……” 不等朱沙再说下去,马搁浅勐地将手机拿到面前,对在嘴上大声吼叫: “朱沙你是个混蛋!你什么时候不能来电话,偏偏在这个时候啊?你想干什么?你给我闭嘴。” 马搁浅一气之下,即刻关掉了手机。 此时,他发现他的嵴背冒汗了,全是冷汗…… 四 太阳裹着紫红色的朝霞半掩在初春的一片森林的后面,向着甦醒的大地投射出万紫千红的光芒。 随着被逐渐拨开的耀眼的彩霞,太阳像火球一般跳出来,把温暖的红光倾泻到树木上,原野上,卷着层层细小波浪的水面上,使整个大地都被一览无余地披上了一层醉人的美丽。 就在这样的时刻,萧笑天伫立在水库堤坝上。 他两手揣在银灰色的风衣兜里,目视前方。 在这如此壮丽的大自然面前,他十分感慨。尤其眼前的这座水库的落成,令他感到无比的欣慰。这是他来大地市三年里所做的,令他最为看中的一件事。如果说这是一种成就感,那么在他心里倒不如说是彻底解决了大地市的吃水难问题更让他感到安慰。 他已经有过几次,像今天这样的礼拜天,一早到这里来走一走,看一看,感受一下这儿的一切。 然而,他却说不清楚为什么,他总想到这儿来,这儿堆积了他无数的脚印,这儿仿佛成了他惟一消遣的去处,只有到了这儿,他才更有激情。 …… 当他再一次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时候,黎明的灿烂景致只能留在记忆里。现在他觉得自己的心境很平静,开了一下午的会,刚进办公室,感觉有点疲倦。他伸伸腰背,做几次深唿吸,准备早点回家休息。正要离开,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他忙去接。 萧笑天接完电话就坐到办公桌前,陷入了一片沉思之中。 电话是朱沙打来的。 朱沙约他晚上一起吃饭。 他不由得想,从他生日的那一天,至今已经是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了,他没有再见到朱沙。之前,朱沙曾约过他,但是,他却不知道为什么藉故推掉了。然而今天,他仍然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他愉快地接受了她的邀约。 第28页 他的心跳有一点儿快。他抬手看看表,时间到了,他答应朱沙开车来接他…… 雪落无声 第五章(6) 五 夜幕像一张黑色的网将整个城市一览无余地罩住。 朱沙亲自驾一辆黑色轿车,接萧笑天来到一个比较陌生的地方。 下车后,萧笑天四处巡视了一番。他知道这儿是市里刚规划的平原小区,离闹市较远;新盖起来的住宅楼,看样子能空闲三分之二以上。他虽然很纳闷,不知道朱沙为什么要他到这儿来,但是他还是随朱沙上了二楼。 朱沙很热情地将萧笑天请进屋里,然后陪他观看每一个房间。 其实这里很简单,两室一厅。没有什么特别讲究的装饰。洁白的墙壁,倒也显得干净利落。大厅有一套看上去很大方、也很舒适的花布沙发,前面是一个茶几。对面靠墙角放一别致的木柜,上面有一台电视机。一间最大的卧室里,放了一张大床。床上铺盖着华丽的橘黄色床罩。厨房里有一些简单的炊具,可以做饭。厨房外边放一张餐桌,两把椅子。就是这些,一目了然。 看完以后,朱沙将萧笑天让到沙发上坐下,然后递给他一杯沏好的茶,颇有些得意地问: “萧市长,怎么样,这儿还可以吧?” “嗯,周边的环境是不错,两年以后这儿指定是好地方。” “那太好了,我相信您说的。”朱沙更加得意地一笑,尔后便美美地走过去打开电视机,接着说,“萧市长,您休息一会儿,看看电视。我做饭去,一会儿就好。” “哎,等等朱沙。”萧笑天停顿一会儿说,“你先不要忙着做饭,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了?这是谁的房子?”“萧市长,这是您的房子。” 朱沙边回答边关上了淡蓝色的窗帘。 “我的?” 萧笑天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 他的表情非常严肃。 朱沙第一次见到萧笑天这样严厉的目光。 她站在萧笑天面前望着他的脸说: “对,这房子是您的。刚才在路上您还问我开的谁的车,我没有回答您,现在我可以告诉您,那车也是您的。” “朱沙,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萧笑天既严肃又一片懵懂。 “萧市长,真的,这一切都是您的。我把您的那五十万,全花掉了。” “噢!……” 萧笑天这才恍然大悟。 可是此时此刻的他,觉得多少有些讽刺的意味,因为他不由得又一次陡然想起了东方竹。 是啊,在这样的一个时刻,让他想到东方竹,他会是怎样的一种心理感受?…… 他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起来,但眼睛里却发出一丝稚气的光泽。这样的目光,像一个饥渴的孩子在寻求着慈爱的母亲,是一种渴求,一种拼命的寻找…… 瞬间,他便将目光转向空中,悽然地迴避着朱沙的眼睛。 “萧市长,您怎么了?您是不是生气了?生气我把那五十万都花掉了是吗?” “啊没有,真的没有,朱沙,我没有生气。” 萧笑天的心仿佛被什么攫取了一般,隐隐有些胀痛。他望着朱沙,不由自主地,甚至是不能自拔地去触摸着朱沙披肩的秀髮。 “为什么?为什么上帝要造就两个非常相似的,又非常可爱的女人?”萧笑天在心里自语。 “萧市长,”朱沙摸着萧笑天西装上的一个纽扣柔情地说,“我知道您对我很好,如果我有对不起您的地方,请你原谅。”朱沙抬起头望着萧笑天的眼睛接着又说:“我是这样想的,您住的地方我不便去,以后您要是累了,心烦了,就到这儿来找我,您想来就来,不想来可以不来,来去都是您的自由。这是钥匙,一共两把,这一把是您的。” “朱沙……” 朱沙将钥匙放到萧笑天的衣兜里。 片刻的沉默后,朱沙抬起头望着萧笑天的眼睛毫不掩饰地说: “萧市长,您吻我吧。” 朱沙闭上眼睛,仰脸等待着。 萧笑天的内心波澜四起,相当复杂,他很激动,当然也很惊慌,在他踏进这所房子的那一刻,他就身不由己,就情不自禁。 雪落无声 第五章(7) 他看着正在等待他的朱沙,仿佛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很兴奋,而又被自己的兴奋弄得非常惶惑,有一剎那,他已经分不清正在等待他的究竟是东方竹,还是朱沙? 当他再一次去触摸她的头髮时,他被她主动拥抱和亲吻着…… 他没有反对。 他像一个非常听话的大男孩。 他完全失去了自控,一种令他销魂的肉感骤然从他的脚尖直升到头顶。 不知不觉中,他伸出双臂紧紧搂住朱沙…… 后来,就在那样一张华丽的大床上,他被陶醉在无比美妙的快乐里…… …… 六 深夜时分,萧笑天才从朱沙那里离开。 他没有回家。 他去了办公室。 他仰靠在椅背上,他仍然沉浸在兴奋之中,但是他的思绪却很乱,很乱。 第29页 办公室没有开灯,过了一会儿,他起身来到窗前,抬头望去,整个城市正沉睡在安静的夜色里。天空布满了繁星,刚刚升起的一弯残缺的月亮,仿佛也带着浓重的睡意。 他也该休息了。 然而,他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他依然不想回家。 依然想他和朱沙。 他并不是想朱沙在今天给他的那些灼热的爱,他在想他生日的那一天。他当然知道,那天他对朱沙什么都没有做,因为他的状态根本不允许他做什么,不可能做什么,他做不了什么。 可是他至今也弄不明白,他为什么默认? 为什么?…… 那么今天,如果说是他犯了一个错误的话,可是有一个瞬间里,他也完全可以离开朱沙,保持他的那份高洁。但是他没有,他没有做到,换句话说,他不想那样做。 这又是为什么? 是因为他在生活中缺少女人吗?缺少能够给他温存的女人吗? 他需要女人吗? 他想,他需要…… 真的很需要。 但是,他自然明白,需要女人和爱上一个女人完全是两个概念,两种范畴。然而至此他仍然说不清楚他对朱沙究竟是属于哪一个范畴的。既然说不清楚,那么他今天的行为又能作何解释? 难道这就叫人无完人吗? …… 萧笑天不觉又回到往事里。 往事不堪回首,回想起来,从他和东方竹分手后的第二年,他便得知前妻患了不治之症,于是他主动要求復婚。復婚后,他一心想治好妻子的病。那个时候,他已经是省市机关里的要员。说起来让人难以置信,他是在一个十分偶然的机会,随省委组织的企业家去国外学习,也就是这次的出国,却一下子改变了他的命运,带队的副省长怎么看他都顺眼,于是,回来不久,他就被调进省直属市的机关去了。当时他真是觉得天上掉馅饼。因为那时他已经想要离开那个服装厂,是由于东方竹的离开,才让他感到什么是孤独,什么是失去了才知道珍贵。东方竹的离去仿佛带走了他的一切。他是想换一个生活环境,但是却完全没有想到,一夜之间他竟成了一名机关干部,并一下子成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甚至一辈子都争取不到的副处级。他坐在政府机关的办公桌前,曾不止一次地想:他这不是在做梦,为什么他会坐在这儿?难道就因为在出国期间,他曾照顾过那位副省长并主动为那位副省长付过一些消费费用的缘故吗?可他压根就没把这事当回事,在他眼里这属于人之常情。他摇摇头,他感到十分懵懂,甚至觉得有些滑稽和那么的不可思议。也许就是这样,有好多事情就是这么令人费解……然而不管怎样,在后来的时间里,他一边努力工作,一边作了非常大的努力为妻子治病,可是就在他调到大地市的前夕,妻子还是离他而去了…… 就这样,一块冷冷的墓碑,最终将妻子与他隔开了阴阳两个世界,从此彻底断绝了他们曾经有过的爱,断绝了两人的对话,断绝了曾经的对峙,断绝了他们之间的一切…… 雪落无声 第五章(8) 很久了,仿佛跨越了一个世纪,他找不到爱情,或者说找不到男女之间的那种感觉。 他是个男人,一个有着七情六慾的男人,却已经独自生活了三年。 他时常感到很辛苦,很孤独…… 孤独之中,他拼命去工作。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暂时忘掉一些什么,特别是心里一直都挥之不去的东方竹。 然而,朱沙的出现,无疑改变了他,使他本来的生活像一条平直的河流,却突然打了一个弯,朝着另一个方向流去…… 他不能自拔。 他随波流淌。 后来,在朱沙面前,在那样的特殊的环境里,他告诉自己,他不是什么市长,他就是萧笑天,一个男人萧笑天。 为什么要这样去想,这样去做? 他已经很难说得清楚。 但是,有一点他清楚,他觉得他已经失去了东方竹,他不想再失去朱沙。 …… 萧笑天觉得这是一番沉重的思索。而这样的思索让他感到有点倦意,但是仍然没有睡意。 当他再一次起身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时,东方已经显现出拂晓的光明。整个城市已清晰可见,他看到了城市中的高楼大厦,看到笔直宽阔的沥青路,看到春天散发的气息。 但是不久,他的眼睛却是那样不由自主地朝着平原小区的方向望去…… 天亮了。 萧笑天就是这样一宿未睡。 他望着外面,禁不住连续打了几个哈欠,方才觉得有一丝的睏倦。他揉揉眼睛,本想到床上休息一会儿,这才意识到他还没有回家,还呆在办公室里。 他抬手看看时间,再过两个小时,就到了上班时间。他决定索性不回家,他要看一些积压的文件。 七 坐在办公桌前,找出要看的文件来,文件拿在手上,却还没看进去一个字,睏倦又向他袭来,他只好放下。 他想到应该喝一杯茶,提提精神。于是起身拿过杯子,然后去茶几下面找茶叶。他发现茶叶盒是空的,他自然有些不悦,在心里正责怪秘书太粗心。就在这责怪之中,他才想到自己很少喝茶,他不喜欢喝茶,他喜欢喝白开水。有一次秘书发现茶叶盒里的茶叶变质了,是他让秘书倒掉,还说以后不要给他准备茶叶。 第30页 他望着空空的茶叶盒,自嘲地摇摇头,然后不得不将茶叶盒又放回原处,重新坐到办公桌前。 他刚坐下,就勐然想起马搁浅曾送给他两盒茶叶,而且是上等的好茶。他都忘记了品尝。他即刻来了精神,起身去找茶叶,可是他又想不起来放在什么地方。 他扫视着办公室四周,是啊,这是年前的事了,他真的已经忘记了。 他努力地想了一会儿,依然想不起来,他只好乱找一通,茶几下面,书柜上,书柜下面的木柜里,都找遍了,没有。他自语道: “奇怪,怎么会找不到呢?是不是已经喝了,忘记了,还是送什么人了?没有,一定没有。” 萧笑天正纳闷时,却骤然想起来了,在写字檯旁边的小柜里,对,就在那里,他想起来了,当时是马搁浅亲自放在里面的。 他忙走过去,弯腰打开那个小柜,果然看到他记忆中的那个包。 包被塞得过于靠里边,他只好伸长胳臂把包向外拉一拉,然后拿出一盒茶叶来。 在这样的一个时刻,能够找到他所需要的东西,不论它是什么,都觉得如获至宝。 他打开盒子,一股清香味扑鼻而来,他把脸贴近茶叶,闻一闻,然后用手捏一些茶叶出来,正准备放进杯子里,他却仿佛意识到什么,并有一种特别异样的感觉,好像包里有很多很多的茶叶,因为他感觉到了一些重量。这感觉是刚才去动那个包的时候产生的,只是现在才潜意识地表现到他的思想上。他正想再回头去看看包里的东西时,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叫了起来,一下子将他的思想、意识,彻底封存了。 雪落无声 第五章(9) 他的心随着电话铃声跳了起来,他忙将手中的茶叶放到了盒子上,眼睛直视着电话。 他没有急于去接,他在想,谁还会在这样的时候给他打电话?莫非是要错号码的? 可是,那电话非常执着地叫个不停,仿佛就要找他。对,他转念又想,这电话是他的,他断定是朱沙打来的,一定是朱沙。可是朱沙怎么会知道他在办公室? 是一种试探,还是一种肯定? 如果是一种肯定,那么现在她要和他说些什么? 他不知道。但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在他离开她的时候,她给他留下的是温情和眷恋的目光…… 他跳动的心,倏地变为激动,脸上即刻露出一丝淡淡的亲和的表情。他不再犹豫,他迅速拿起话筒…… 然而,电话却是他的保姆张妈打来的。张妈说她等了他一个晚上,因为很不放心才把电话打到办公室来。张妈还问他是否回来吃早餐,他未加思索地答应说马上回家。 放下话筒,萧笑天不免有点内疚,张妈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自己无意中却让她操心。他知道他理应打个电话告知张妈,可是他一直都没有想起来,一直没有……当然,以往他还从未犯过这样的错误。 现在他的睏倦已经不翼而飞,他不需要喝什么茶了,他需要回家。 他把放在茶叶盒上的茶叶,顺手捏进嘴里,然后又把茶叶盒放到茶几下面。 嚼在嘴里的茶叶,带着一股清香,带着一丝的苦涩,伴随着他的脚步,萧笑天匆匆离开了办公室。 雪落无声 第六章(1) 一 五月的阳光温柔迷人。 上午,大约十一点钟左右,刚开完会的萧笑天一进办公室,就接到朱沙打来的电话。朱沙的声音很急,说马搁浅出事了,她说要马上当面向他汇报。 这很突然。萧笑天在办公室不停地走来走去,他很焦急,他想像不出马搁浅会出什么事。 其实谁也想不到,就在昨天晚上,大概在七点多钟的时间,马搁浅带着浓烈的酒气走出一家酒店,摇摇晃晃地打开车门,驾驶着车,扭着麻花一般在公路上飞驰。在连闯两个红灯以后,又将人行道上正走着的两个背书包的女中学生撞倒了。他似乎意识到了,即刻停下车,但只是犹豫了一下,并没有下车,而是用搜索的目光扫了一眼四周,没发现有任何人,于是他就这样开车回家了…… 这样的事情,萧笑天是不会想到的,即使让他去假设,他也想不到。因为马搁浅在他眼里是个能干事业的难得人才,怎么会如此这样的没有德行? 萧笑天显然十分焦急和不安。 “这个朱沙怎么这么拖拉,等了好几分钟了还不到啊?” 萧笑天终于盼来了朱沙。仅仅十分钟,他却觉得仿佛等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一见面,萧笑天便迫不及待地向朱沙了解情况。 朱沙气喘吁吁地说:“今天上午,马搁浅被刑事拘留了。” “啊?……什么?朱沙你……你在说什么?” 萧笑天完全愕然了。 “萧市长,您别急,您听我告诉您。”朱沙依然和萧笑天一样站着继续说,“昨天晚上,大概在七点多钟的时间,马搁浅不仅酒后开车,而且还闯红灯。就在闯红灯的一瞬间,撞倒了两个背书包的女中学生。其中一个受轻伤的报了警,记下了肇事逃逸者的车号。” “什么?酒后撞人?轻伤的报了警,那另一个孩子呢?她怎么样?她伤得重吗?”萧笑天急急地问。 第31页 “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另一个没有生命危险,但是腿部骨折了,粉碎性骨折。” 萧笑天突然一阵心痛,他十分生气地把脸转向一处。 沉默。 令人窒息般的沉默。 许久,萧笑天转过脸,用严厉的口吻说:“朱沙,你记住了,你们公司一定要做好善后工作,常去医院看看孩子,安慰一下孩子家长,解决他们的困难。” 朱沙第一次看到萧笑天一脸的严肃,一脸的不高兴。 “萧市长,这一点您放心,我们尽量去做。不过……” “不过什么?你们还有什么困难吗?”萧笑天提高了嗓音。“不是,我是想告诉您,其实,我感觉马搁浅当时一定知道自己撞人了,他有侥倖心理,所以他逃逸了。” “不会的,朱沙,这样的事是不可以凭感觉,你这样是错误的。”萧笑天用肯定的口气继续说,“马搁浅他怎么能做出这样不道德之事?不可能,完全不可能。我知道马搁浅绝对不会故意逃逸的,因为他是在酒后驾车,很可能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还撞了人了,我相信他,希望你也相信他。” 朱沙仿佛着意看了一眼萧笑天,顿了一下才说:“对,萧市长,您的猜测和马搁浅自己说的完全吻合。您知道吗?拘留他的时候,我正好去他办公室送文件,是我无意中从窗户上见到有警车开到公司门外,然后下来两个警察,当时我还叫马搁浅到窗户旁看,他说警察是沖他来的,我当时还愣了一下。我本来想问为什么,可是看他的脸当时就耷拉下来了,就没敢说话。后来,是他自己把真实的事情说了出来。” “他说什么了?什么是真实的情况啊?” “萧市长,我到现在也不理解,马搁浅为什么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了我,是一时的大意疏忽,还是一时慌了手脚,还是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以为然?对了,他当时还说警察一早就去过他家了解情况,他没有说真话,他告诉警察的就是您刚才的一番猜测和你个人的想像,说他不知道撞人了,他什么都不知道……萧市长,您别急,听我继续说,您知道吗?我感觉马搁浅在这么大的事件面前显得一点都不紧张,临走的时候,他对警察很不客气地说:‘你们这不是白忙活,浪费时间吗?你们把我抓进去,一会儿还得把我再放出来,何苦呢。’” 雪落无声 第六章(2) “什么,这是马搁浅说的?他为什么这么说啊?” 萧笑天的脸色很难看。 朱沙即刻想:萧市长啊萧市长,现在才知道生气,晚了。她抬眼看着萧笑天又顿了一下说: “萧市长,您知道他趁警察不备时,对我说什么了吗?他说朱沙你快去找萧市长,萧市长一定会救我。萧市长,现在我可能明白了他为什么不紧张,因为他很自信,因为他知道您能救他,因为他知道您对他的信任程度。但是,”朱沙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然后是若有所思地接着说,“萧市长,我所不明白的是,马搁浅为什么那么自信?为什么他会说您一定会救他?萧市长您又是为什么就那么信任马搁浅?再说马搁浅出了这样大的事,您能救得了他吗?难道一个人的力量比法律的力量还大吗?” “胡说八道!这个马搁浅,简直煳涂透顶!”萧笑天满脸怒 色,“他应该积极配合工作,主动承认责任才是,怎么能…… 唉……” 萧笑天真的非常生气,脸色更加难看起来,他两手叉腰在朱沙面前踱来踱去。 “萧市长,”朱沙摇摇头说,“您并不了解马搁浅,如果马搁浅真像您想的那样,那他就不是马搁浅了,凡事推卸责任,那才是真正的马搁浅。” “嗯?……”萧笑天即刻停下脚步。他有些不解地望着朱沙,仿佛略想了想,然后问道:“你不是来救他的吗?” 朱沙看一眼萧笑天,然后顿一顿说: “是挽救。萧市长,我是来挽救他的,我想让您就这个时刻,好好查一下马搁浅,他在经济上有严重问题。” “朱沙,你就别再给我添乱了好不好?” “添乱?……”朱沙显然大吃一惊,脑子里仿佛骤然一片空白。一种说不出来的突然与失望悄然吞噬着她。许久,她才用一种带有极大讥讽的语气说:“是啊,公司又不是我个人的,关我什么事?多此一举,真是添乱。” “说什么风凉话哪?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够烦啊?有话好好说。” 萧笑天望一眼朱沙,两人的目光突然再次相撞,如同刀锋相接一般,顿时映照出各自不同的内心感受,两人不觉怔愣了一下,接着便迅速避开对方的目光。 朱沙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萧市长,该说的我已经说明白了,能不能听进去那是您的事,但我说的是实话,而且也是认真的。” 萧笑天也认真起来:“哦?认真的?朱沙如果你是认真的,那我问你,你有证据吗?” “上面不是拨了一笔拆迁款吗?你大概也知道,要拆迁的地方至今未能按预期进行,但是我偶然从财务那里得知,那笔专用款已经转移,去向不明。” 第32页 “你是怎么从财务那里得知的?” “事情很偶然,那天我去财务部,工作人员很可能是忽视了或者没有来得及关闭微机程序,被我无意中从微机上看到了,发现了,等我想再仔细看一眼时,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 “朱沙,拆迁一事我知道由于种种原因暂时停一停。关于款的问题你是不是看错了?因为在暂停拆迁时,我曾经问过马搁浅,他向我保证一定专款专用。如果你认为有什么问题,那就必须要有证据。” “我虽然没有掌握他的什么证据,但我可以断定马搁浅的问题相当严重。” “凭什么要这样说呢?” “凭我对马搁浅这个人的感觉。萧市长您看看,马搁浅的住房,还有准备出售的两套别墅;他老婆开的私家车,儿子自费出国读书,再加上他日常的无度挥霍。我们的工资都在帐面上,谁有多大的家业那是一清二楚的,而马搁浅哪儿来的这么多钱?萧市长,您能作回答吗?” 萧笑天第一次愣愣地望着朱沙,果真什么话也没说。 “对了。”朱沙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萧市长您知道吗?去年,马搁浅出境赌博,一次输掉了七百万元人民币。” 雪落无声 第六章(3) “什么?这是真的吗?” “萧市长,就马搁浅的问题您怎么就不能相信我一回?” “朱沙就算你说的是事实,可你得拿出证据来,我们总不能凭感觉就去查某一个人吧。” “证据!不调查怎么能有证据?我们单位的出纳员张力娜,就因为马搁浅输掉的七百万,不知如何平帐而辞职。但是不久,我们突然听到了张力娜由于车祸而死亡的消息。” “啊?……”萧笑天吃惊不小,“你们单位负什么责任了吗?” 朱沙摇摇头:“张力娜已经辞职,与单位没有任何关系,她的死与单位没有一点责任。可我认为张力娜的突然死亡,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解释的,尽管已经被有关部门确定为意外事故。” 萧笑天把脸一沉:“张力娜的死亡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有半年之久了。” “难道就没有一点可证明的问题发现吗?”萧笑天认真而谨慎地问。 朱沙摇摇头:“没有。” “那就是没有什么可怀疑的,是意外事故了。”萧笑天仿佛多少松了口气。 朱沙执着地说:“我一直觉得如果能以张力娜的死为突破口,重新调查,指定会查出一些重要线索来。” “调查什么?你不是说已经被确认为意外事故了吗?你又没有其他什么证据作补充,怎么能随便就调查一个人,这是违法的,你知道吗?” “萧市长,如果您也这样说,我没话可说。但我对马搁浅的感觉并不是空穴来风。” “朱沙,你又来了,来,我们坐下说吧。”萧笑天将朱沙让到沙发上,他也坐回到办公桌前,这一次他好像没有生气,他把朱沙当孩子看,他接着说:“朱沙,你指的经济问题,不是小问题,我这个人向来讨厌捕风捉影。你可不能单凭感觉冤枉了好人哪,你知道吗,只是用感觉去说一个人的是是非非,那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做人态度。我们要讲究实际,其实马搁浅他是能干事的一个人,也是有一定贡献的一个人。我是蛮喜欢他的,他做事果断,头脑十分灵活,你想这么一个聪明人,无论如何他是不会去做什么出格傻事的。就你说的,哪一件都不是小问题,他知道其后果的严重性,我相信他不会轻易把自己推上绝路的。我倒感觉你好像对他有些成见,是不是你误解了他?如果有什么误解,不妨说出来,我会帮助你的。” 朱沙狠狠瞪了一眼萧笑天,然后仿佛着意气气萧笑天说: “我恨马搁浅。” “哦?你怎么会恨他?他对你不错嘛,他也很重用你的。就是前几天我们在一起吃饭时,他告诉我准备提拔你做经理助理,我还忘了问问你落实了没有?” “落实了,昨天刚公布。但是萧市长,我心里清楚,这不是他要提拔我,而是您。” “我?怎么是我呢?我从来都没有和他说过要提拔你啊。”“马搁浅是什么人?他是一个见风使舵,有奶便是娘之人,怎样来安排我,还用您亲自跟他说吗?您就等着听他的汇报就行了。” “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把我送给了您。”朱沙把这句到了嘴边的话,又及时地咽了回去,于是改口道,“萧市长,说来话长,以后再详细和您说。您该下班了,该说的话我都说了,我该走了,再见。” “你等等。朱沙你等一等。朱沙,我想劝你几句,你刚才说你恨马搁浅,但是不能凭你恨一个人,就去否定他,不要以个人一时肤浅的印象去判断一切,这样会有失你的智慧,你懂了吗?” 朱沙愣愣地直视着萧笑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是不是连我的话都听不进去了?那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恨马搁浅吗?” 朱沙不假思索:“我就是恨他,没有为什么。” 第33页 “你总得有个理由嘛。” “萧市长,如果您非要听,那我就告诉您,我恨他没有德行,恨他不知道怎样做人,恨他欺上瞒下,恨他做事不择手段,恨他只要自己能够获得好处,不惜付出集体利益,甚至出卖国家利益都坦然为之。眼睁睁看着他胡作非为,我心痛!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流氓无赖,不仅把领导玩到他的圈套里,却还能得到领导的信任和大加赞赏……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要我说其实很简单,要么是这个领导本身就是个庸才,庸才是不识人的;要么是这个领导有什么短处或者什么把柄在人家手上……就这些……我说完了……我现在该走了,再见。” 雪落无声 第六章(4) 朱沙的话就这样骤然结束。 不等萧笑天反应过来,她就已经离开了。 萧笑天就这样,两手交叉放在写字檯上,眼睛望着一处,静静地甚至是呆呆地坐了很久。 一时间,他心里乱得很,他不是因为朱沙说了什么,他是为了马搁浅,依然是马搁浅的事让他一筹莫展。 现在该怎么办?一头是法律,一头是他不想就这样毁了一个人。培养一个人不容易,在他看来,马搁浅就是个人才,是数得着的优秀企业家。 他想,人都会犯错误,但要看是什么样的错误。他敢保证马搁浅绝不会知道撞人了,而故意逃逸。因为他是个聪明人。那么朱沙的话有多少是正确的?她说她恨马搁浅,当一个人恨另一个人的时候,往往容易感情用事。 他又想,朱沙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理由恨马搁浅?朱沙的话透出了不少讽刺意味,好像着意说给他听的。如果马搁浅真像朱沙所说的那样,那自己对马搁浅可真的是有眼无珠,真的是一个庸才,一个庸才之人,自然是不配做领导的,即使到了某个位置上,背地里不知道要遭受多少人的议论和耻笑。如果是这样,那可是天大的不幸,一生的悲哀,这样活着,是一种耻辱,等于苟且偷生……他认为他不是庸才,他是敏锐的,所以他需要找一个时间和朱沙好好谈谈,一定要弄明白原因,因为他觉得朱沙还年轻,社会风云经歷得还很少很少,他应该去保护她,不能让她受到无辜的伤害,这是他的责任。 然而,不管怎样,马搁浅的事他还得管一管,他当然清楚他的性质是严重的。好在还没有出人命,否则谁也救不了他。想来想去,他决定先向有关部门了解一下情况,然后再看看是否能够从轻处理。于是,他便开始拨打电话。号码拨了一半,却放下了。 他好为难,他知道他是不应该插手这样的事情的。可是他又不想就这样放弃,他是真的喜欢马搁浅,他就是觉得马搁浅是个人才。如今马搁浅出事了,他总不能不管不问,袖手旁观吧。且不说个人感情如何,就是作为一个市长,他的下级,或者说在他管辖内出了问题,他也是应该关心一下的嘛。 这样一想,他终于还是拨通了有关电话。他首先了解了情况,最后,他说他对此事表示关心和关注。 二 三天以后。 萧笑天陪客人吃完晚饭后,已经是八点多钟,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办公室。 他已经有两天没有来办公室。 他闭目默默仰靠在椅背上。 在灯光的照射下,他显得有些疲倦和劳累。 但是,只是休息了片刻的时间,他便起身,批阅着这两天所积压的文件。有不少事情需要赶紧处理一下。因为这两天他一直在陪同外商,和外商谈判,并成功引进一项重要的外资项目——霞光发电厂。 他很快就投入到他的工作中。不久,秘书敲门进来,萧笑天以命令的口气,让秘书回去休息。秘书为他倒一杯热水,然后只好悄然退出。 萧笑天喝一口水,继续工作。 直到深夜,萧笑天才处理完那些积压的文件。他放下手里的笔,稍稍松一口气。他端起水杯,想喝水,但是水已经凉透了。在他准备要换一杯热水的时候,却又一次想喝茶了。 于是他将杯里的水倒掉,然后到茶几下面找那盒他一直都没有来得及品尝的茶叶。 他拿起茶叶盒看一看,几乎是空了,都招待客人了。还好,还剩一点,够他今晚享用的。 他把剩下的茶叶全部倒进杯子里,沖开水泡上。 他又坐回办公桌前,脑子里在想着明天有哪些需要急办的事情,理顺后,不觉又始琢磨着关于准备评选市级十大企业家的活动。尽管这件事情还没有被纳入政府工作日程中去讨论研究,但是,在他的脑子里已经形成了一个基本框架,不过仍然没有确定这项工作放在什么时间去做更为合适。 正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中,萧笑天却陡然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白云。那次因白云要出差而没能见上,冥冥之中他好像一直想着她。只是到后来,也说不清是工作忙,还是果真忘记了,故而他一直没有见到她。 雪落无声 第六章(5) 虽然没有见面,但是白云却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美好印象。他曾说白云这个人虚怀若谷,很有大将风范。 因为他觉得,就马搁浅因建奇石公园,需要占用她的一块地的事,本来这事就强人所难,尽管那地方是闲在那儿的,即使出手,也得有一个好价位嘛。尤其是搞经济的,哪一个不是首先考虑是否符合自己的利益,而白云在这件事上却显示了她的风度。像这样的事,就是一般男人,他认为也是很难做到的。特别是后来,马搁浅做事很过分,很不守信誉,他藉口白云说过,支持政府工作,需要多少用多少为理由,而将白云原做仓库用的那块地方居然全部占用。 第34页 这事他是后来才知道的。可是他不明白,为这事至今他也没听到白云有什么反应,好像马搁浅占用的不是她的地。当他知道这事以后,他似乎在等着白云来找他,要他为她讨回一个说法,这是很正常的,完全应该的。然而事情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白云却一直沉默着。 为什么? 他不明白。 他只能说,白云是为了支持政府工作,或者说是支持他这个市长的工作,来作为他对这件事的最终理解。 萧笑天就这样想了很多,自然也就想到了马搁浅,这几天他顾不上马搁浅的事。不管怎样,他希望马搁浅能够平安渡过这次劫难,因为他就是觉得马搁浅是干事的人,他喜欢能干事的人。然而,现在他却束手无策,因为在当天的下午,朱沙打来电话告诉他,他们已经代表公司去医院看望了那个小女孩,于是便得知那个女孩是林平的女儿。朱沙还说,林平出国不在家。林平的妻子没有提什么要求,但她一直在流泪,她很生气,因为她听那个报警的女孩说看到肇事者的车停了一下,然后又开走了。她觉得不管是谁撞了人,都应及时送医院抢救,不可以跑掉的…… 当时,萧笑天听了不觉打了个寒战,他甚至没有听完朱沙的话,就把电话挂断了。 许久,他从一阵惊讶中醒来。 他好难受。 这一切怎么会是马搁浅? 怎么会是林平? 林平不仅给他开过车,而且林平还是保姆张妈的外甥女婿。张妈来他家是林平介绍的…… 三年了,张妈像母亲一样地照顾他,关心他,使他工作起来没有一点后顾之忧。 “唉。”萧笑天不由得嘆口气。至今他也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张妈。完全不是因为朱沙嘱咐过,而是他不知道如何去面对这一切。已经打过的那个电话,让他陷入尴尬之中。 他有些后悔,不该一时煳涂,身为一市之长,不该去干扰执法部门的正常工作。细想起来,好在他还没有过多地说什么。 现在他果断决定,不再插手此事,执法部门会作出公正了断的。他想开了,再优秀的人,真的犯下了,谁也救不了的,只能去怨恨自己吧。 也许,他真的该认真地想一想朱沙的那一番话了…… 唉!萧笑天又嘆息一声,拿起茶杯喝一口,茶的清香顿时扑鼻而来,紧接着又喝下一口,茶水含在嘴里,还没有来得及咽下去,勐然间,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赶紧咽下茶水,赶紧放下手里的杯子,赶紧去打开写字檯下面的小柜。 他下意识地去拉一拉马搁浅放的那个包,沉甸甸的,和上一次的感觉是一样的。 他即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那感觉仿佛是疑虑的,沉重的,甚至是紧张的。 他用力将那个包拽出来,放到写字檯上。 如果说上一次他就想到要看看包里都有什么的话,那么此时他更为迫切。然而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致使他许久都不敢去碰那个包。但是,他又不得不看个究竟。 当然,他首先拿出的依然是一盒茶,当他的目光再投向包里的时候,他的眼神一下子直了,准备继续去包里取东西的手,像触到了毒蛇似的僵硬地悬在半空。 萧笑天傻了一般。 雪落无声 第六章(6) 萧笑天完全愕然了。 萧笑天见到的不再是什么茶叶。 萧笑天见到的是一捆捆崭新的人民币。 看错了吧?揉揉眼睛好好看看,没有错,就是人民币。 一股冷森森的寒气,倏地从嵴背开始,悄然而迅速地遍布全身,他完全蒙了,一时间他感到太突然,感到有些窒息。 他仿佛在做梦,许久才从噩梦中醒来。 他终于把包倒空,顿时,满桌子都是钱,满眼都是钱。 他不由得向窗外望一眼,由于屋里亮着灯,根本看不到外边的一切,故而感觉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盯着他,于是便惊慌地去关掉了灯,本能地走过去贴近门旁,听门外是否有什么动静。 他听到了自己惶恐的喘息。 他听到了自己慌乱的心跳。 室内骤然变得暗淡起来。 渐渐地,取而代之的月光,无可抵挡地通过窗玻璃透射进来,使萧笑天既能看到外面,也能看到自己。 他不由自主地回到写字檯前,和着月光数一数,一捆、两捆……五捆……二十捆,整整二十万。 天哪!二十万!……他像被什么咬住了手指一样,勐地将正抓钱的手一下子缩了回来。 随即,萧笑天仿佛失去重心般地跌倒在椅子里。 他感到事情的突然和事情的严重。 他在心里责怪道:马搁浅啊马搁浅,你这是要干什么? 对,赶紧让马搁浅来,把钱拿走。 他立即抓起电话拨着他熟悉的电话号码。 他在给马搁浅打电话。 他要马搁浅立即到他这儿来。 他要狠狠地收拾马搁浅一顿。决不给他留情面。 决不。 他仿佛把突如其来的恼怒,此时全都宣洩到这部电话上去了。 当他拨到最后一个号码的时候,便突然停下了……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放下电话,他感到一阵头晕,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第35页 许久,他才睁开眼,手扶着椅背,重新跌坐回椅子上。 他开始恨马搁浅,他觉得马搁浅是在害他。不觉中,想起了许多日子以前,他和马搁浅在一起吃饭,他清楚地记得他赞扬宾馆的茶叶有特色。恰在此时,坐在他身边的马搁浅紧贴着他的耳朵悄声问道: “萧市长,我送您的茶叶您喝了没有?” 他爽朗一笑回答说:“你的茶叶啊,我不是喝了,而是把它给吃了。” 马搁浅眼珠一转,接着有些会意说:“吃了?能吃茶叶的人不是一般人。萧市长,您就是与众不同。来,我敬您一杯酒,谢谢您能把我送的茶叶给吃了。” “马经理,”萧笑天说,“想不到,你们这些搞经济的人,说出话来还挺幽默。来,我也谢谢你,干杯。” “萧市长,”马搁浅又压低声音说,“您知道您在为奇石公园开园剪彩的那天,我为什么把您兜里的几百块钱都借光了?我是让您为奇石园投资。我当时就说过,这几百块钱不给您了,如果有一天要给您,我就加倍还您。您当时一定认为我在开玩笑。” “你现在不是还在开玩笑吗?”萧笑天皱一皱眉头,“怎么净说不着边际的话。来吧,喝酒。” …… 至此,萧笑天才恍然大悟。 彻底的恍然大悟。 顿时,他的脸像一块冰,冻结了。 他不否认,往日里,他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无论採取什么样的方式,都被他当场识破,当然也都被他坚决拒绝。他要过舒坦的日子,过平安的日子。他懂得陷进去的后果。 然而,今天他说不清楚是马搁浅的手段高明,还是因为他过于相信了马搁浅? 他自语道:马搁浅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和李副省长又是什么关系?…… 如今他该怎么办? 萧笑天十分懊恼,这一堆钱,就像一堆干柴,点火就着,弄不好会把自己烧得粉身碎骨。怎么办?对,立即退还马搁浅。不行,马搁浅既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来,目前,正是他出了问题的时候,为了保护他自己,马搁浅是不会善罢甘休,他会来个鱼死网破的。萧笑天着实感到事态的严重,感到后怕。现在。为了能够证明自己是清白的,惟一的选择是交给组织,让组织来解决吧。他就这样决定了,但是他又彻底否定了,在马搁浅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前,他必须谨慎处理。他觉得这笔钱暂时既不能退回去,也不能交出去。尽管他很生气,但是他还不想使马搁浅难堪,不想落井下石。 雪落无声 第六章(7) 当然,他为自己考虑得更多一些,因为他正处在一个很难洗清自己的环境里,他郑重地想过,如果一气之下交给组织,谁相信他是清白的?而这笔钱在他手里已经长达半年之久,没有人相信他是刚刚发现的,没有。而这样做只能更深地破坏自己的形象,还要遭到非议,人们会议论他为什么在马搁浅出了问题以后,才想到要上交这笔钱。那时,他必定是有口难辩,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那么再退一步说,现在他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力,去见马搁浅,把钱退给马搁浅。但是,目前他不仅退还不得,而且他还要竭力去拯救马搁浅。马搁浅不能坐牢。因为他非常清楚,根据分析,马搁浅在这样的情况下,是不想负法律责任的,否则他是不会让朱沙来找他的。如果马搁浅真的像朱沙所评价的,那么他还真的不能不管马搁浅,否则会激起马搁浅的恨,也很有可能顺势把他给拖进去,尤其在马搁浅面前,他就是有一百张嘴,也是说不清楚的,而且说什么也都是没有用的,如果那样他就更难堪。 因为在他看来,如果事情一旦暴露出来,并且得不到别人的理解,事情将是严重的,能不能继续当这个市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今后怎么做人?怎么去面对以后的生活?让人戳嵴梁骨骂他是因为腐败贪钱而被革职吗?不可以,一定不可以,那样会丢尽十八代祖宗的脸,就是将来到了阴曹地府,小鬼也不会饶恕他的。 他想了很多,斗争了很久,最终他不得不为自己着想,说什么也不能就此毁掉自己的前程。 可是,那么他到底该怎么办? 他束手无策。 他感到山穷水尽。 感到痛苦至极。 他出汗,全身都是汗。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光明的人了,他悔恨地摇摇头,无可奈何地抬头望着夜空。 月亮正高高地挂在天际上,像一只明亮的眼睛,正在窥视着他,窥视着大地,窥视着人间万物…… 他赤裸裸地置身于苍天和星空的窥视之中,他难受极了,甚至没有勇气再去看一眼那明亮的月亮。 他无地自容。 他的心顿时像有谁点着了一把烈火,骤然燃烧起来。 他一阵剧痛,支撑在写字檯上的双手,不由得攥紧拳头朝着自己的脑袋一阵乱打…… 三 第二天。 一上班,萧笑天便匆忙处理了一些必要的事情,然后仰靠在椅背上,陷入一片沉思中。 他在想心事。 想如何尽快解决马搁浅的问题,他反覆琢磨,是亲自去一趟公安局,还是找有关负责人到这儿来谈话?正琢磨着,电话铃骤然响起,他忙去接。 第36页 这个电话打了很长时间,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却见萧笑天一边听,一边不断地点头。最后萧笑天说: “这事已经过去就让它过去吧,好在马搁浅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撞人了,我想他也不会故意去做逃逸者。既然他的态度不错,也愿意负责受害者一切损失,那么人已经被你们放了就放了吧,让他赶紧回到工作岗位上去,那里的工作离不开他。不过这是个教训,今后的工作中,一定要严格执法。我声明一点,以后再遇到类似的事,可不要把我的什么关注啊误认为是我在替人说情。好吧,我还有别的事情,就说到这,再见。” 电话被挂断。而萧笑天手上的话筒却没有放下,听着话筒里传出来的忙音,就感到好像是众口在骂他伪君子,一个地道的伪君子…… 尽管他的心灵受到一定的伤害,但是他还是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不愿意马搁浅出事,不愿意自己出事。 现在看来,事情解决得如此之快,使他没有想到,但也在意料之中。他在心里祈祷着马搁浅千万别再出什么问题。 正想着,电话铃又一次骤然响起,他赶紧去接。 电话里传出了朱沙的声音:“萧市长,我想您已经知道了,马搁浅已经出来了,他好像比以前更神气了。现在他正准备去您那儿,说中午要请您吃饭,要当面感谢您。萧市长,这个时候您见他吗?” 雪落无声 第六章(8) 萧笑天对着话筒说:“朱沙,谢谢你,我知道了。” 挂上电话,萧笑天十分不悦,他叫来了王秘书,问去省里开会是什么时间。 王秘书说,后天报到,安排明天下午出发。 “不要等明天了。”萧笑天说,“我在省里还有其他一些事情要办,你去安排一下,我们马上出发。” 萧笑天的声音竟是如此的悽然无力。 雪落无声 第七章(1) 一 今天是元旦。 窗外,雪花飞舞。 室内,市长萧笑天正在他的办公室里,接待从偏远乡村来的小学校长。校长姓张,看上去有五十岁左右,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沧桑。 张校长对萧笑天说:“我们学校有一个小女孩,学习很好。可是这个女孩半年前就患了白血病。她喜欢上学,她常常发着高烧坚持上课。她住在偏远的农村,家境本来就非常困难,但是为了给女孩治病,她们家已经负债纍纍,现在连孩子吃的药都买不起了。我们学校也努力了,号召师生几次捐款,可我们的能力实在是太有限了。现在女孩的母亲由于过度悲伤也病倒了,卧床不起,她们这个家真是再也无法承受下去了,那孩子的生命眼看就……” 张校长仿佛说不下去了。 萧笑天的心情很沉重,他离开座位亲自给张校长倒了一杯水。 张校长接过水杯,然后用手抹一把眼泪,声音哽咽地说:“市长,救救孩子吧,她还不到十一岁啊……” “张校长,来喝口水。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一定想办法。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她们的生命都很重要,我们都要救。” 张校长一听,立即放下手里的水杯,从沙发上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给萧笑天鞠了一躬,然后无比激动地说: “市长啊,俺代表全体师生和那里的老百姓谢谢您啊!谢谢!” “哎哟,张校长快坐下,坐下,来喝一点水。” 萧笑天的眼睛也湿润了。 他让张校长重新坐下。他望一眼张校长那双充满感激、期盼的眼睛,真是一阵感慨,一阵惭愧…… “唉。”他不由得嘆息一声,心里低语着,“我们是被称作老百姓的父母官的人,如果我们不能为老百姓排忧解难,还做什么官?” 怎么办?萧笑天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他需要在很快的时间里想出办法来。因为他知道,那孩子得的不是一般普通的病,而现在的情况,只要拖一天,对病人来说就多一天的痛苦,多一分的危险。 是啊,萧笑天很清楚,孩子的病一刻都不能再耽搁了。尽管孩子需要一笔昂贵的医疗费,尽管挽救孩子的生命很渺茫,但是,他必须要努力为之。他想了又想,这事要政府带头,然后靠全社会的力量,对,是要靠全社会的力量和支持。 他仿佛想出了办法,他叫来了王秘书,首先让王秘书安排把张校长送回去,通知病人准备住院。然后再让王秘书通知全市效益比较好的企业负责人,立即到市长接待室召开紧急会议,会议由他亲自主持。 王秘书好像犹豫了一下问:“萧市长,今天是元旦,全市都放假,通知的人能到齐吗?” “能来多少是多少吧。你速去安排。” “是。” …… 二 萧笑天带着记录本,第一个来到接待室等候。 不久,接待室里陆续到了十几个人,能通知到的都来了。 为此,萧笑天颇为感动。 他看了看大家,然后说: “请大家安静,现在开始开会。” 室内,顿时一片寂静。 萧笑天喝了一口水,接着把刚才他接待张校长的事情经过,对大家仔细地说了一遍。 第37页 顿时,大家一片譁然。 “同志们,”萧笑天继续说,“我知道你们听了,都会为这个小女孩的生命而担忧。这事我们不能不管,政府不能不管。你们在座的是我市优秀企业的代表。这些年来,你们为我市的各方面发展,无论是修路,还是修水库,还是其他城市建设,都作了最大的努力和积极的贡献。今天我又一次请你们来,想必大家已经很清楚,对,仍然是让你们再次伸出你们的援助之手,捐资救救孩子。我想啊,我们已经有了见义勇为基金会。借这次会议,政府要再成立一个救死扶伤基金会,我的话讲完了,下面请大家发表建议。” “萧市长,”第一个讲话的是马搁浅,他说,“萧市长您的意思我们都明白了,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您说,您想让我们捐资多少,我们就捐资多少,我们听您的。” 雪落无声 第七章(2) 马搁浅这一带头,着实让萧笑天感动,他觉得关键时刻还就属马搁浅。他沖马搁浅有力点点头,并为马搁浅的话带头鼓掌。 紧接着,大家立即也跟着附和着轰动起来,仿佛都想在市长面前展示一下自己,谁也不肯落后。 萧笑天对大家的活跃气氛很满意,他挥挥手,示意大家静一静。他说: “同志们,你们的精神让我很受感动,我代表市政府向你们表示感谢。我想啊,我们这次活动,不给大家规定什么,靠大家自愿,力所能及吧。你们说好不好啊?” “好。萧市长,我们捐资三万元。”坐在中间的一位企业家,第一个站起来说。 “请问你是哪个单位的?”萧笑天问。 “萧市长,我是工艺品厂的厂长于文开。” “哎哟,于厂长,”萧笑天略皱一下眉说,“你们厂在今年八月份,惨遭山洪滑坡的袭击,两个月前,你们才刚刚恢復生产,我知道你们是很紧张的,依我看……”萧笑天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依我看,这次你们就免了吧。” 萧笑天的话音刚落,于文开就紧接着说:“不,萧市长,说心里话,没有政府的支持,我们也不会这么快就恢復生产,现在政府需要我们尽一点力,我们不能袖手旁观。刚才马经理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萧市长,我们厂现在是很紧张,多了我们也拿不出来,但是,我们可以尽我们最大的努力,您刚才不是说了吗?力所能及。” “好,这事就依了你们。于厂长你请坐下吧。” 萧笑天说着,便拿起笔,认真作着记录。 就这样,萧笑天不停地听着,不停地记录着。从三万开始,到五万,八万,十万,十二万……整个场面非常热烈感人。 又一个洪亮的声音在接待室的一角响起:“萧市长,我们旅游开发公司捐资十五万。” 萧笑天停下手中的笔,即刻抬起头来。“哦,是林平啊?好,好。十五万,好啊。林平你请坐。” 目前,林平出了一个最高数字,萧笑天真心为他叫好。萧笑天兴奋地拿起笔认真作记录。 这时,他并没有看到,有一位留着短髮,身着蓝色西装的年轻女士,一边拨着手机号码,一边走出会场。 一直沉着的马搁浅,搜索一眼会场,觉得差不多都报完了,不会有谁能够超越他的,现在该是他露脸的时候了。他之所以选择到最后,因为他要看看再作决定,他要第一,他必须是第一。他讨厌林平捐资这么高,但也得意林平只说到十五万。这样他就可以只出到十六万,十八万,最后到二十万。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在外界眼里,就他们公司的实力,即使拿出一百两百万也不算什么,但他不,他心里根本不想捐这么多钱,但他还是要争个第一。当然,他现在认为,他就是捐资十六万,他也是第一。但是他还是不,他就是要二十万这个数字。 二十万,仿佛是马搁浅已经策划好的一个数字,他要给萧笑天提个醒,免得时间长了萧笑天会忘记。因为他感觉萧笑天在对待二十万这件事上,从未给过他任何的表示或者什么暗示,没有,一点也没有。这在他看来,就好像萧笑天压根就没有收到,他宁肯说把茶叶给吃了,就是不说一句他想听的话。所以,他今天要重复一下。于是,坐在最前排的马搁浅说: “萧市长,按理说我们捐多少都不多,目前我们公司资金周转不开,不好意思了,我们就先捐资二十万。二十万,萧市长您看二十万可以吗?” 马搁浅仿佛有意识地,直视着萧笑天的目光。 “好!马经理要捐资二……” 萧笑天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噎住了,没能把话说下去。他知道开始不是这样的,当他听到有人肯捐资二十万的时候,他一阵感动,可是这感动莫名其妙倏地一下消失了。他正盯着马搁浅的脸,张了张嘴,然后干咽下一口,就好像吃一个大药片,没有水送一样艰难,使突出的喉结上下跳动起来。 雪落无声 第七章(3) 他怕被别人看出什么来,于是着意地大声咳嗽一声,忙又端起水杯喝上几口水,赶紧接着说: “二十万,好,很好。” 萧笑天的话音刚落,刚才出去的那位女士回来了。她推开门,就站在门旁微笑地看着萧笑天说: 第38页 “萧市长,我们捐资五十万。” 她的话刚一出口,会场一片譁然,大家情不自禁地将目光从萧笑天的脸上移向她。 萧笑天显然一愣,他迅速向最后一排的一角望去。他想起来了,一开始这位女士就坐在那里。今天到会的,有些面孔他是陌生的,他还顾不上去一一认识,当然包括这位女士。说实话,他并没有去在意她,包括现在,他依然有种错觉,是她说错了,还是他听错了?于是萧笑天用十分平静的口气问: “请把捐资的数字再说一遍好吗?” “五十万。” 她的声音显然比刚才更大一些。 “五十万?”萧笑天显然又是一愣,他望着眼前这位透着自信与干练的女性,的确该刮目相看了,他即刻搁下手中的笔问:“你是……” “萧市长,我们是华群服装公司的。” “华群服装公司?”萧笑天一阵感动,他着意看她一眼,忙接着问:“你是白云?” “不,我是她的助手。白云是我们的总经理,她现在正在广州。刚才我通过电话,把今天的会议内容转告她,她说政府做这样的事情功德无量,要尽我们最大的努力支持。按照白云经理的意见,就是把我们帐目上现存资金全部捐出。我刚才问过我们的财务,帐上仅有五十万,我们全部捐出。” 会场又是一片譁然。 萧笑天的心仿佛一下子静止了,他应该想点什么,说点什么。然而,他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于是他只好带头鼓掌。 他的掌声最响最亮……但面对如此坦荡有胸襟的人群,他的心又苦又涩,最不是滋味…… 没有人能看出马搁浅只轻轻拍了两下手就停止了。他很不自在,他差一点就说出了,他们要再捐资两个二十万。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他的脸色有些不自然,在一张不自然的脸上,却挂着一丝丝非常勉强的笑。当他看到萧笑天无意中看了他一眼时,他又跟着鼓起掌来,心里不免嘀咕一句: “他妈的,这个白云真是……真是吃饱了撑的。” 掌声过后,萧笑天很激动地说:“同志们,我们今天的会,开得很好,很成功,我代表市政府,谢谢大家。今天是元旦,中午我以政府的名义请大家吃顿饭,我们一起过新年。” 又是一片掌声响起。 这时,萧笑天将秘书叫到跟前,悄悄低语着:“王秘书,你就辛苦一下吧,你马上和张校长取得联繫,接病人到市立医院接受治疗,医院方面我已经说好了。” “是,萧市长,我立刻去办,请您放心。” 王秘书非常激动而又迅速地第一个离开会场。 三 从朱沙那儿离开,已经是深夜时分。 萧笑天漫步走在这四月的夜色里,走在灯影下。 他不时地伸手拨开垂在面前的柳枝。 依依垂柳,已经吐出翠绿的新芽,一片生机盎然。 萧笑天轻轻放下托在手上的翠柳,继续向前走去。 此时,他的心情不是太好,因为最近根据市委、市政府的决定,要评选十佳优秀企业家,将在五一节期间召开表彰大会。这项工作的开展还算顺利,第一轮选票比较集中,选出了十五名代表。十佳优秀企业家,将从这十五名代表中,在下两轮的评选中诞生。 可是,让他感到意外的是,马搁浅虽然包括在其中,可他的选票却不是很高。在他看来马搁浅是出了不少政绩的人,应该排在前面才是,可他不明白为什么不是他想像中的结果? 不过他也曾这样想,这只是初步的选票,或许也看不出什么来。这样的想法,究竟是不是他的一种自我心理安慰,还不清楚。但是,他却清楚马搁浅和其他人在选票上的差距,他甚至还隐约听到有人评价马搁浅的人品和做人素质,都有些差劲。 雪落无声 第七章(4) 当然,那些话没有人直接向他反映,他只是间接听说而已,其真实性有多少?他不清楚,自然也就不可能下什么结论,他甚至觉得遭人嫉妒也往往是这样的结果,或者被误解,或者被冤枉…… 那么马搁浅究竟是属于哪一类? 他虽然并没有认真去考虑,但是,他今天还是约了朱沙,因为在这之前,他就想通过朱沙,进一步了解一下马搁浅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多少有些不放心,尤其马搁浅在他面前的行贿之举,他内心明白,这样的事,一个品质高尚的人是做不出来的。说到底,他最痛恨的就是行贿的人,因为他像个魔鬼,他会把一个人一点一点引向一条不归之路…… 他突然为自己感到不寒而慄,因为他想到自己,自己又如何呢?…… 事情已经过去,但愿那是一次失误。 萧笑天木然了许久才冷静下来,他想了想,明天评委会将对十佳优秀企业家进行第二轮的评选,他担心马搁浅会被淘汰。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他都希望马搁浅能够榜上有名,所以他想听听朱沙对马搁浅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看法。朱沙曾说过马搁浅经济上有问题,朱沙究竟知道多少? 他很想知道。 这样至少他要心中有数,不易被蒙蔽。尤其是现在,要想真正了解一个人、看准一个人不容易。 第39页 甚难。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放弃了,见了朱沙却什么都没有问。 直到此时此刻,他仍然说不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 一片懵懂。 他停下脚步,抬头望一眼夜空,天空上没有月亮,也看不到星星。所有的星光,都被眼前闪亮的霓虹灯给遮掩了,仿佛在灯光上面还有一层薄雾。 他很遗憾地收回目光。 他仍然默默地继续向前走去,不觉便回到家里。 倒在床上,他依然睡不着,脑子里依然一团乱麻。 …… 也许是夜里没有睡好的原因,整个一上午萧笑天都感到十分疲倦。尽管如此,他还是一直坐在办公室一边翻阅文件,一边等待今天第二轮的评选结果。临近中午,结果出来了,当他看到马搁浅在这一轮的评选中处于明显的上升态势时,他很是满意,原有的疲倦即刻悄然而失。 他又一次看评选结果,又一次满意地点点头,看来他是真心希望马搁浅榜上有名。因为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他一直都认为马搁浅是干事的人,又取得了不少成就。在这些企业家中,马搁浅当属佼佼者。他还认为,在评选过程中,优秀者的得票数往往偏低也是正常的,因为优秀嘛,这很容易引起个别人对他的嫉妒。但他相信多数人还是公正的。对于有人评价马搁浅这个人的人品有问题,那也是正常的,是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嘛。 他坚定地相信马搁浅,也坚定地相信自己。 四 马搁浅的嗅觉十分的灵敏,不知他是怎么知道了他在评选“十佳”过程中,此起彼伏。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下午,他就这样在办公桌前坐着,手上不停地转动着一枝铅笔,脑子不停地想鬼点子。 他本来想在上午找时间去拜访萧笑天,可萧笑天在电话上说要开会。他又说等开完会见一面,中午一起吃饭,但萧笑天依然说不行。马搁浅认为是萧笑天有意拒绝他,他当然不自在,不免对着话筒在心里骂萧笑天不是东西,跟他打官腔。他不听这一套,于是他毫不隐讳地问萧笑天,关于“十佳”评选的结果。 萧笑天用比较严厉的口吻告诉他,说这工作还早着呢,不要乱猜测。 马搁浅就萧笑天主动挂断电话而即刻断言萧笑天没有和他说真话,于是更激起了他的愤怒。他在办公室里发疯般地骂娘,大骂萧笑天是白眼狼,不够意思,不帮他,居然一点消息都不肯透露给他,装他妈的什么君子!他很气恼,他野兽般地一脚踢翻一把椅子…… 许是踢痛了脚,他“哎哟”一声坐回办公桌前,大概平静了些,但是还是想不通:“妈的,我对他够意思,他还想怎么着?难道他就真的那么讲原则?屁!现在谁还他妈的讲原则?我马搁浅从不讲什么原则,我也不懂什么是原则?我他妈要事事有原则,我还能有今天吗?有吗?……” 雪落无声 第七章(5) 突然,马搁浅挥起拳头狠狠在办公桌上砸下去,一声山响,桌面上,那个被拳头击过的地方,仿佛有一丝凹陷的样子,但这次他没有感觉到手痛,只感到又麻又痒。 他搓着麻痒的手离开办公桌,然后点上一支美国烟,一边吸着,一边望着窗外。 他始终放心不下,他在不停地琢磨着,他必须要进入“十佳”行列,必须。他知道现在出现了不少像白云、林平等等一些发展很快的优秀企业家,他们十分引人注目。但他认为,无论竞争再怎样激烈,最终还是领导一句话。 这样一想,马搁浅不禁有些心慌起来,他想,萧笑天为什么这次与他话不投机?莫非他真的听说了些什么?因为他很明白,他做的许多事情都是煳弄上面、瞒着下面的。尽管他认为不会出什么问题,但也偶有不安的感觉。于是他又觉得不能这样干等着,他必须尽快见萧笑天一面,再去萧笑天那儿拜访一下。他不能让萧笑天轻易甩了他,他就要和他捆绑在一起,因为他觉得萧笑天十分有用,而且好用。上次的事,如果没有萧笑天,他得判三年……天哪!别说三年,就是三天也……马搁浅感到头皮一阵发皱。 其实,他已经在安慰自己不必担心,他知道他和萧笑天已经被捆绑到一起了,萧笑天不会轻易把他给怎么着。可是,如果他真的没有被评选进入“十佳”,而萧笑天又没有帮助他,那么他也不能把萧笑天怎么样。因为这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事,不到没有了退路时,还不至于把萧笑天暴露出去。当然,一旦某一天他真的走上绝路了,他是不会留情的。 但是,现在马搁浅一心想进入“十佳”,他就是想要这个名誉,他认为这个名誉对他来说非常重要,非常有好处的。这不仅会提高他自身的地位,而且他要让所有的人看看他的生存价值。因为他知道,有人恨他,讨厌他,瞧不起他,甚至他还听别人说他是混进干部队伍里的流氓无赖……其实,马搁浅不否认别人对他的评价,就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知道自己内心有多么的骯脏,所以才千方百计、不择手段地要弄些带有光环的名誉。 马搁浅决定马上去见萧笑天。 于是,他果断走进里屋,迅速打开保险柜,想了想,便从里边拿出了十万元人民币,装进一个看上去并不显眼的黑色皮包,锁上保险柜,然后把包提到外屋的办公桌上。 第40页 这次,他准备了十万元去见萧笑天。 他要和萧笑天电话预约,刚拨了两位号码,便突然放下了。 “不行,”马搁浅自语道,“上次二十万,这次只有十万,行吗?这是送给谁呀?是萧笑天,不是叫花子。既然对象是萧笑天,那就只能增加,不能减少。这次至少要送上三十万,对,就三十万。” 马搁浅再一次打开保险柜,往那个包里又塞进二十万,他一边塞,一边数数,嘴里居然在说: “妈的,我现在算是明白什么叫慾壑难填。装吧,送多少我也不会心疼,反正这钱不是我马搁浅自己的,用不着花我马搁浅一分。” 一切准备就绪。 他想,他不给萧笑天拨打什么预约电话,最好直接去萧笑天办公室。但是他又觉得这样不妥,万一碰上在开会,不仅办不成事,而且还显得尴尬。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先打电话预约。 于是,马搁浅拨通了萧笑天的电话。 没有人接? 再打,还是没有人接。 继续打,依然不通。 最后,他才拨打萧笑天的手机,关机。 马搁浅有点着急,他在屋里骚动起来,开始,他不停地吸菸;后来,又不停地走来走去;再后来,不停地拨打萧笑天的电话。 然而,这个电话,他一直拨到下班时间,却始终没有拨通。 马搁浅并不甘心,他决定马上去萧笑天家。 不行,不能去萧笑天家,他觉得萧笑天现在不可能在家,只要萧笑天不在家,他家的保姆不接待任何客人,门都不让进。他想,还是去萧笑天的办公室,碰碰运气吧。 雪落无声 第七章(6) 马搁浅果真提着那个包,来到萧笑天的办公室门外,正小心翼翼地轻轻敲门时,恰好从秘书科走出一个小伙子,问他找谁。 马搁浅见来人了,似乎微微紧张了一下,不由自主将手里的那个包往背后送了一送,然后忙说: “啊,我找萧市长。” “萧市长不在。萧市长下午到省里开会去了。” “哦,那谢谢你了,再见。” 马搁浅赶紧离开。 马搁浅很失望,很沮丧。 五 一清早,萧笑天觉得眼皮跳个不停。 进了办公室仿佛跳得更厉害,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了出来。 秘书听了,风趣地说: “眼皮跳好哇,左眼跳喜,右眼跳财。” 萧笑天说:“不是这么说的,是左眼跳喜,右眼跳哀。是悲哀的哀。” “萧市长,那您是左眼在跳,还是右眼在跳哇?” “我的两眼都在跳,你说这是喜啊,还是悲啊?” “啊?怎么会两眼都跳哇?真的吗,萧市长?” “真的。” 萧笑天认真回答。 秘书一笑,抓挠着头皮说: “这我就不知道了。” 萧笑天也笑笑说:“不好解释了吧?我告诉你啊,那都是唯心的说法,没有科学道理的。不信我问你,你上个月刚结婚,你说人在结婚这天,是不是大喜啊?” “当然是大喜。” “那我问你,那天你的左眼皮跳了没有啊?” 秘书略想了想,然后摇摇头:“没有,指定没有。不过,萧市长,今天指定有好事等着您。” 萧笑天诙谐地说:“好吧,那我就借你吉言,等着好事找上门来。” 于是,两人不由得都笑了,就此终止了这个话题。 不久,萧笑天带上笔和本开会去了。 …… 下午。 是下班前一个很短的时间。 萧笑天在几个人的欢送下,走出人民银行。 站在门外,他和沈行长再次握手告别,正准备上车,却无意间看到,从刚开过来的一辆黑色轿车里,走出一位身着乳白色风衣,头髮干净利落地盘在脑后,手提棕色小提包的女士。在她的身上无不透射出一种强烈的职业女性的个性,显得卓尔不群。 她翩翩走来,优雅地,远远地伸出手与沈行长握手,相互问候。 “沈行长,又要麻烦您了,我还是为贷款的事来的。” “白云同志,今天恐怕不行,您明天上午来吧,我在办公室等您。” “好,谢谢。” 这时,沈行长仿佛觉得应该为萧市长、白云相互介绍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便看到白云从一剎那的惊愣中,侧过身去,面对着萧笑天,平静而又沉着地伸出手说: “您好,萧市长。” 萧笑天愕然,脑子里突然出现了瞬间的空白。 沈行长怕白云感到尴尬,于是赶紧介绍说: “萧市长,这是华群服装公司的总经理白云,是我市很了不起的女企业家。” 萧笑天仿佛没有等到沈行长把话说完,就情不自禁地握着白云的手说: “东方竹,真,真的是你吗?你……你……” 接下来,萧笑天没有再说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异样。 是沙哑的? 是惊讶的? 是苍老的? 第41页 是浑浊的? 不!都不是。 他的声音充满了很难用语言来描述的情感。 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听到有谁能够叫她一声东方竹的白云,顿时泪盈满眶。她怕被别人看出来,强忍了忍,刚低下去的头,倏地又抬起来,忙松开萧笑天的手,嫣然一笑说: “萧市长、沈行长,你们有事,我就不打扰了,我先走一步,再见。” 东方竹给萧笑天留下一个匆匆的背影。 雪落无声 第七章(7) 东方竹迅速开车离去。 …… 六 萧笑天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上的车,怎样回到办公室。 此时,已经无法用语言来描绘他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他,梦一般地坐在办公桌前,头脑里不停地、反覆地想:我见到东方竹了,我终于见到东方竹了,我见到了她,我真的又见到她了,十几年,难以想像,难以想像……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左手,托着刚刚和东方竹握过的右手,他直视着他的手,仿佛在不停地寻找着什么。 他究竟在寻找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敲门声扰乱了他的一切。 他慌忙放开手,不由自主地抬头往门那儿看了一眼。 他不知道门外是谁,但他十分讨厌此时此刻有人敲他的门。 他向后理一理头髮,然后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请进。” 推门进来的是马搁浅,手里提着那个黑色的皮包。 萧笑天一见马搁浅一下子兴奋起来,他放下手里的杯子,抢先说: “哟,是马经理,快进来,来来来,快把包放下,请坐,我给你倒水喝。” 萧笑天说着,果真热情地替马搁浅接过手里那个黑色的皮包,顺手放在写字檯的一角,然后又给马搁浅倒一杯水。 不可思议,像鬼使神差,连萧笑天自己都弄不明白,他居然对马搁浅如此热情。 是过分的热情。 反常的热情。 好像他做错了什么,需要足够的热情才能去弥补过失一样。 哈哈,真是可笑。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此时此刻的萧笑天,无论见了谁,为了掩饰其内心的一些微妙的东西,他都会是这个样子的,或许只有这样,他才能平静下来。 但是,马搁浅却又是另外的一种心态,由于萧笑天根本就不经意地替他接过包,或者给他倒杯水,使马搁浅不仅有点受宠若惊,而且还想入非非。他认为,“戏”就出在那个包上,他觉得萧笑天是很敏感的人,尤其对他手上的包敏感,故而使萧笑天之所以要接那个包,之所以对他这样热情,其真正的用意,不是昭然若揭吗? 马搁浅一颗忐忑之心,顿时踏实下来了,心里暗喜:妈的,没有白来。他美美地喝上一口水,满脸是笑,虚与委蛇地说: “萧市长,这几天我就急着来看看您,孝敬孝敬您,听说您去省里开会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哦,回来两天了。” 萧笑天的话音刚落,分管文化的副市长敲门进来了,说有事要和市长商议。 马搁浅很知趣地即刻起身,心里虽然惦记着那个包,但此时却不敢去看一眼,就只能这么藉机告辞了。 等萧笑天送走了副市长,已经过了下班时间。现在他什么事情都不想做,他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空间,终于能够一个人呆一会儿了。 然而,有谁会知道,刚才无论萧笑天在做什么,或者说什么,东方竹的影像一直停留在他的思想世界里,使他很难理性地去处理任何一件事情。 他在办公桌前坐下,似乎还没有坐稳,便无意中发现了桌子上的那个包。 他先是一愣。“嗯?”接着自语道,“这怎么放了一个包?谁的?” 他有些纳闷,想不起来谁会把一个包放在这儿。是他自己吗?不会,他有个习惯,从来不把包放在办公桌上,好像他没有这样的包。于是便自然地伸手去动一动。好重?他警觉地一下子站起来,将包拉到眼前,打开。 “啊?……” 萧笑天真是大吃一惊,头也顿时变得大起来,他即刻下意识地将打开的包又封上,然后又去把门反锁上,这些动作都是在一瞬间。 此时,他就站在门旁,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感觉到了自己的心是怎样的慌乱,慌乱得像一只瞎眼的麻雀,到处撞击,仿佛就要撞破他的皮肤飞出来。他马上将双手按在胸口上,还没等他平静,他就想起来了,他终于想起来了,马搁浅来的时候,手里就提这样一个包,对,没错,绝对没有错。 雪落无声 第七章(8) 又是马搁浅…… 萧笑天涌现出极大的愤怒。他气沖沖地来到电话旁,抄起话筒,他要给马搁浅打电话,他要用无比严厉的口气说:“马搁浅,你立即给我回来,把你的包给我拿走,拿走!” 然而,电话、手机全打不通。 萧笑天摇头,嘆息。 萧笑天彻底打开包,再一次下意识地看了看,不禁惊唿道: “天哪!三十万!” 萧笑天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蒙了一般,脑子里再一次出现空白。 第42页 在他甦醒过来的时候,他仿佛变得没有了理性,居然在这样的时刻想到了东方竹,想到东方竹正需要钱,正等着贷款的事。于是他收起撑在办公桌上的双手,控制不住地站起来,不由自主地去找出了另外二十万,和这三十万放到一起,然后问自己:东方竹需要贷款是吗?她急需用钱是吗?她需要多少?这儿有五十万,或许能够解决一下她的燃眉之急。 对,去找东方竹。 马上去。 就这样,萧笑天带着五十万,迅速离开了办公室。 他着意没有用公车,而是出门叫了一辆出租。 七 萧笑天并不知道东方竹工作单位的具体位置,是出租司机大约用了二十分钟的时间才把他带到华群服装公司。 下车以后,萧笑天提着一个包,借着白昼最后一抹余晖的光亮,四处看了看。 这儿并不是他想像中的什么豪华、气派的工厂建筑,而是看上去是比较普通的几排平房,被垒起的一道石墙围在中间,倒也算是个好大、好有些气派的一座大院。 这就是东方竹的企业吗? 他一边问自己,一边向院里走去。 此刻他很兴奋,仿佛骤然间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时间能够平息復仇的愿望,时间不能平息爱的激情。 爱,是美好的。无论是自爱,还是被爱。 萧笑天越发一阵激动。 当萧笑天走在大门口处时,被保安人员拦住:“我们都下班了,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萧笑天这才停下。“哦,小伙子,我要找一个人。” “找谁呀?” “东方竹。”萧笑天不假思索。 “东方竹?”小伙子略想了想,“我们这儿没有东方竹,你找错人了。” “哎,”萧笑天有点着急。“我问你,这儿是华群服装公司吧?” “是啊。” “那好吧,我就找你们的总经理,你带我去吧。” “我都说了,你找错人了,我们这儿没有叫东方竹的,你还是到别处问问吧。” 萧笑天这才醒悟过来,他忙说:“哦,对不起,小伙子,我找你们的总经理白云。” 小伙子这才伸手向前一指,告诉萧笑天前边左拐,第三个门就是白经理办公室。 萧笑天点点头,他更加兴奋起来,他顺着小伙子指点的方向愉快地走去。 然而,当萧笑天还没有走到要拐弯的地方便停下了。他突然想:他不能去,至少今天不能再见到东方竹,觉得这样有些太冲动,甚至有失市长身份。他还觉得,他是市长,他相信日后东方竹一定会去找他的。这样一想,他便毫不犹豫地折回来了。 “您怎么又回来了?白经理她还没回家。”又是那个小伙子问。 “回家?”萧笑天紧跟着自语一声。 仿佛就这么一瞬间,“回家”两个字骤然使萧笑天有着莫名其妙的失落感。刚才的那种兴奋和怕有失身份的感觉荡然无存。现在他特别想知道东方竹的一切,却又不敢去涉足。他踟躇着,徘徊着,但还是忍不住地问: “小伙子啊,你能告诉我,你们经理的家庭情况吗?比如说,她的孩子有多大了?她丈夫是做什么的?” “我们经理没有结婚,哪来的丈夫和孩子?” 萧笑天顿时惊讶无比。他张一张嘴,似乎要说什么,但是,喉咙里被什么东西给骤然卡住了,他什么也没说。 雪落无声 第七章(9) 这时,小伙子好像发现了什么,问道:“师傅,你是哪里的?我看你长得真像我们的市长。” 正准备离开的萧笑天,还是回答说:“你见过市长了吗?” “电视上看到了。那一年,电视上播放市长为我们的水库建成剪彩的时候,我们白经理组织职工收看,她指着电视里的一个人,告诉我们他就是市长,是萧笑天市长。白经理还说,大地市有了水,老百姓就有了幸福。萧市长是为百姓办好事、办实事的好市长。” 小伙子的话像大海里的滔天巨浪,一下子涌进萧笑天的心田,给了他一番不小的撞击,使他险些失控。 “小伙子啊,”萧笑天稍稍平静一会儿又问,“你知道你们白经理是什么时候来这儿工作的吗?” “不知道,我来七八年了,我来的时候白经理就在,那时我们都叫她白厂长。” “七八年?……” 萧笑天不觉一声惊嘆。 他又一次感到两眼眼皮狂跳起来,他很难受,觉得应该赶快离开这儿,于是他都忘了和小伙子告别,就急于离开了…… 他几乎在逃。 他匆忙回到了办公室。 他将那个包狠狠扔进柜子里。 “好吧马搁浅,你就来吧……”他仿佛有一股怨气无处可撒。 他木然地坐在办公桌前,不久便把头重重靠在椅背上,他的心乱极了,乱得像一团拧劲的麻。他已经没有什么心思去想别的事情,东方竹完全占据了他的整个世界。 恰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 “进。”他没有理性地应了一声。 第43页 停了一会儿,没有人进来。 但他很快从失控中恢復过来,冲着门说一声:“请进。” 依然不见什么人进来。 他有些生气,谁这么大的架子?说声请都不肯进来。他只好起身去开门。 门外没有人。 走廊里没有人。 他这才明白过来,刚才是由于自己大脑过于紧张所致。 他重新回到办公桌前坐下。现在的他似乎业已平静下来,终于能够冷静地去想事情。 他终于有所醒悟,先前还断定东方竹一定会来找他,而现在仔细想想是多么的荒唐,荒唐透顶。 难道不是吗?东方竹居然和他就生活在一座城市里,而且比他来这个城市的时间更长。就两个人而言,他什么都不知道,而东方竹却什么都知道,甚至对他了如指掌…… 他为自己刚才的冲动和失去理性的行为,感到羞愧和无地自容。 他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为什么还带着那样一笔钱去见东方竹?为什么要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简直是要多可耻有多可耻。 萧笑天越发不能原谅自己。然而,在认可自己卑鄙的同时,他感谢上帝,感谢上帝刚才阻止了他,没有让他和东方竹见面。 否则结果会是怎样? 不堪设想。 难道这也是天意? …… 他揉一揉又在狂跳不停的眼皮,他不知道他要想些什么,他又能想些什么? 他觉得一切都是那样的突然。 那样的不由自主。 那样的不可思议。 是啊,十几年过去了,萧笑天哪里想得到,给他留下深刻而又美好印象,又是他一直想要见一见的白云,居然就是东方竹…… 难道这也是上帝所为吗? 而十几年后的今天,他和她却是那样如此匆忙见一面,依然是上帝所为的吗? 如果是,为什么就这匆忙的一面,要他等到如此之久? 他仿佛等了一个世纪。 他并不否认,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最大的痛苦是失去了东方竹,而又无法改变地爱着东方竹。 为什么会是这样? 是上帝在惩罚他吗? 他不知道。 他无法回答自己。 他内心是一片苦涩的海。 雪落无声 第七章(10) …… 他不觉回忆着,东方竹没有多大的变化,她依然是那样风姿绰约,备受众人注目。而仅有的一点不同,是她将秀髮收起来了,盘在脑后。 他认为,这是一个不寻常的改变。 就凭这一点,他仿佛已经意识到了些什么?他一阵难受,这种难受让他感觉到东方竹和他不一样,东方竹不仅不想见他,而且她恨他,一定非常恨他。 可是,有一点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一直在默默地支持着他的工作? 他依然不明白,她为什么一直没有结婚? 为什么? 这些萦绕而挥之不去的,令他解释不清的东西在深深折磨着他。 他的心好痛苦好空落,空落得就像一片荒凉无际的大沙漠…… 不久,他的眼睛骤然一片潮湿…… 在这样一个悽然的时刻,他又一次追溯着他们见面的那一刻,虽然东方竹显得落落大方,主动与他握手,但是在落落大方里面依然透出了难以遮掩的东西,那就是一言难尽。尽管如此,他感觉东方竹除了微微表现出突然、惊讶、不知所措以外,没有一点能够表示敌对的行动,连一个责备的眼神都不曾有。但是,她却使他感觉到他被推到了她的一切,包括宠爱的范围之外去了。 然而,不知是为什么?失宠的感觉越深,他就越想再见到东方竹。他期盼着东方竹有一天能来他的办公室,来到市长办公室。不,也许这一天太遥远,他等不得,他现在就想见到东方竹。对,马上去。东方竹还没有下班,她还没有吃晚饭,他要请她到最豪华的酒店一起去吃晚饭。他要告诉她,他是怎样的想念她。 心意一定,萧笑天即刻离开办公室,打的再一次回到华群服装有限公司。一下车,依然是那个小伙子,一眼就认出他来,并主动问:“师傅,你还是找白经理吧?她刚走。对了,我告诉白经理你来找过她,我把你的相貌特徵仔细给白经理描述了一遍。” “她说什么?”萧笑天迫不及待地问。 小伙子摇摇头:“白经理她什么都没说。” …… 萧笑天痛苦地闭上眼睛,许久才睁开。一切事物就是这样残酷地存在着,越是希望的,就越是让他感到无限遥远和无限渺茫,他失望极了。 冥冥之中,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给掏空了一般。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像是在无际的沙漠里,就剩下他一个人。 他木然了…… 在这极度失落的时刻,他想起了朱沙。 他十分想见朱沙。 他管不住自己,决定马上去朱沙那儿。 八 几声沉闷的敲门声,使刚回来不久的朱沙即刻警觉起来,她想,没有什么熟悉的人知道她住这儿的。她屏住唿吸,悄悄走到门旁。 “谁?” “朱沙,开门。” 第44页 朱沙听出来了,赶紧把门打开,将萧笑天让进屋里。 “萧市长是您啊?吓了我一跳。您的钥匙呢?” 萧笑天没有用心去听朱沙在说什么,他不是有意的,是他的精力集中不起来。他直着走进来,刚走进客厅,就一下把朱沙搂在怀里,像捉到了一只小鸟,生怕飞了一般。 朱沙扳开萧笑天的手,一副思索的样子望着他。“您每次来的时候,都是提前给我电话的,今天怎么没有事先告诉我啊?也算是巧了,这些日子单位忙一些,我一直住在单位宿舍,就今天回来了,刚进门不久。” 萧笑天不语,却是有些侷促地后退了一步。 “您怎么了?”朱沙问。 萧笑天摇摇头,仍然不语。 萧笑天突然感觉,在今天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心境来见朱沙,仿佛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在来来去去地折磨着他的心灵,令他很难堪,却又不能自拔。 “萧市长,您怎么不说话?”朱沙问。 萧笑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看着朱沙,伸手将朱沙垂在胸前的一些长长的秀髮轻轻地、慢慢地给别到耳后。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他知道他的手有些颤抖,心也在颤抖。但他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望着朱沙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将朱沙揽在怀里,依然是情不自禁地抚摸着朱沙的头和秀髮,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在说:朱沙,对不起…… 雪落无声 第七章(11) 朱沙感觉有点透不过气来,同时也感到了萧笑天的心跳。但是,由于她看不到萧笑天的脸,自然也就看不到萧笑天在此时为什么会是那样一番痛苦的样子了。 不久,朱沙抬起头来,看了萧笑天一眼,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说: “哎,萧市长,您的眼皮在跳,我都能看得见,感觉是不是不舒服,您是不是没有休息好?” 萧笑天顿时感到一片苦涩,他眨一下几乎让他难受了一天的眼睛,似乎想对朱沙说很多话,他要对她说: “朱沙,我已经失去了很多,我不能够再失去你。” 然而,这些话在他暗淡无光的心灵里不停地徘徊着,仿佛是一种应该被低声说出,却又找不到力量来表达的东西…… 他最终还是放弃了。 朱沙看出了萧笑天有心事,于是又紧接着问:“萧市长,您好像不高兴?怎么了,这么没有精神?” “哦,没事。”萧笑天敷衍说。 萧笑天松开朱沙,一边不觉伸手揉一揉仿佛跳动得更加厉害的眼皮,一边坐到沙发上去了。 “您吃饭了吗?”朱沙关切地问。 萧笑天想了想,他还真是没有吃晚饭。可是他哪里还有一点食慾?他什么都不想吃,便说吃过了。 为什么要撒谎?萧笑天仿佛在责怪自己:是因为解释不清,还是根本就无法解释? 朱沙不知道萧笑天心里想什么,当然也自然不会去过多地关心或者研究萧笑天究竟在想什么,她只是希望和萧笑天在一起,能有一个自然而愉快的氛围,她不希望一见面就看到一个不愉快、心里装满心事的萧笑天,更不想替萧笑天分担什么。其实,这种感觉并不是原来就有的…… 朱沙望一眼萧笑天,她没有再去过多地问萧笑天为什么不高兴,而是拽过萧笑天一起坐到沙发上。等了一会儿,她握一握他的手,然后说: “要不……要不到床上休息吧。” 萧笑天有些木然,他仍然没有说什么,而是伸手去轻轻拍一拍朱沙的头。 朱沙会意地微微一笑说:“那您等着,我去给您放洗澡水,一会儿您洗个澡。” 萧笑天机械地“嗯”了一声,机械地点一下头。 朱沙很快放好了洗澡水。 萧笑天躺在洁白的浴缸里,浴液泡沫几乎把他全盖住了。然而舒适温馨的环境并没有改变他的心境,他呆滞地望着天花板,脑子里仍然是一片空白…… 大概过去了有一小时的时间,萧笑天才身着睡衣从洗澡间走出来,他没有去卧室,而是又坐回到沙发上去了。 朱沙收拾好床铺走出卧室,走到萧笑天身边,轻声地: “去卧室休息吧。” 萧笑天没有说话,而是避开朱沙的目光。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情仿佛比来的时候更加沉重。 “朱沙,我是个坏人,是吗?”萧笑天突然问。 “这……” 朱沙一下子瞪大眼睛,愣愣地望着萧笑天,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她,更不知道怎样回答他,于是她避开了萧笑天的目光,不再去看他……不久,她又听到了萧笑天喃喃的声音: “朱沙,帮我把外套拿来。” “外套?您要外套干什么?”朱沙不解地望着他。 “我要回去。” “您?……” “我累了。” …… 九 对于接下来的几天,萧笑天心里的回忆是非常模煳和酸涩的。 他常常情不自禁地去感悟东方竹,或者是白云。尤其是回想到白云所留给他的那种感觉和印象,他终于什么都明白了。 第45页 当然,越是明白,就越是痛苦。 或许他不应该这个样子,可是他就这么束手无策。他真希望时光能够倒流,一切都能够重新开始。 他坐在办公桌前闷闷沉思。他的沉默好像冰一样凝结起来,连他的坦率和思考的能力一起都给冻在里面了。 雪落无声 第七章(12) 就在这个时候,王秘书走进来,要萧笑天签署一份文件。临离开的时候他说: “萧市长,前几天您说过,要约见一下白云,她又出差了,等她回来我再和她联繫。” “啊,不用了。”萧笑天紧接着说,“东方竹她不会见我的。”“萧市长,您说什么?” 萧笑天勐感到失言,于是便改口道: “哦,我是说,我已经见过白云了,不用再联繫了。” “是。” “啊对了,王秘书等一下,你有烟吗?请给我留下一支。” “这儿有一包,刚拆开的,都给您留下。”王秘书从兜里掏出烟来,放到萧笑天面前,接着说,“萧市长,您这两天气色不大好,要注意多休息,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萧笑天说:“没事。你去吧。” “是。” 萧笑天点着了一支烟。 这是萧笑天从戒菸以后,第一次吸菸。 烟雾裊裊,瀰漫了整个室内,像积淀萦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思绪,令萧笑天感到乱极了。 混乱之中,他突然作出了这样一个决定,决定在五一节这天召开十佳优秀企业家表彰大会。比预计的时间提前半个月。 为什么要这样做?是想见东方竹心切吗? 他不否认。 可他又说不清楚。 但是,他知道,东方竹……不,还是叫白云吧。他知道白云在前两次的评选中所得的票数,都在马搁浅之上;要说担忧,他只担忧马搁浅。而现在他觉得,无论是马搁浅,还是白云,在他看来,进入“十佳”都没有问题,这一点他很是欣慰。尤其是现在,白云能够进入“十佳”是他最大愿望。 他不否认,他曾这样想过,他要亲自将“十佳”荣誉奖盃,颁发给马搁浅,因为他喜欢马搁浅,喜欢能干事的人。但是后来,在他并不知道白云就是东方竹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自己,他一定要亲手把奖盃颁发给白云。因为,那时他一直想见见白云,而一直都没有机会,所以他想在表彰会上见她,认识她。 然而,如今他又要改变自己,他不仅要亲自为白云,不,不 是白云,是东方竹,他要亲自为东方竹颁奖;他还要和她长时 间地握手,他要以握手的方式向她传递信息,他要让她知道, 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她;他还要要告诉她,他一 直…… 说什么?要告诉她什么?…… 萧笑天仿佛如梦初醒。 至此,他才明白自己给自己带来的是什么样的痛苦…… 至此,他才明白他给东方竹带来的痛苦有多深…… 唉,难道这就是生活吗? 难道只有这样,生活才叫丰富多彩吗? 萧笑天悽然地又是一声长嘆。 萧笑天依然在想东方竹,直到菸蒂烧疼了手指,他才重新又点着一支,吸一口。浓重的烟雾腾空而起,他真希望雾的那一边就是东方竹,待烟雾散尽,他就能见到她。他使劲吹了几下,烟雾很快便散尽了。但是他看到的只是他自己。 他失意地去翻看桌上的檯历,一口气翻到“五一”这一页便停下;太遥远了,离那个表彰会相隔时间太长;哦对了,不是提前了吗?提前了半个月。于是他又将檯历翻回来,翻到他亲自定的那个时间。他觉得檯历上的这一页像个宝贝,如果这一页是明天那该多好。不,如果是现在这个时刻就更好了。说到底,他真的太想见到东方竹了,想得令人同情。他把檯历的这一页给锁定了,他决定在没有到这一时刻前,他天天都看着这一页。 他像个孩子。 他真让人可怜。 可他还是按捺不住自己,他突然作出这样的决定,那个表彰会不提前了,就按照原来的计划;现在他决定召开一次全市相关企业的工作会议,时间就定在明天上午九点,并强调来参加会议的必须是企业一把手。 雪落无声 第七章(13) 对,就这么决定。 他为自己的这一决定顿时感到由衷的高兴,他掐灭手上的半截烟,即刻叫来了王秘书,让王秘书即刻通知下去。 王秘书即刻提醒说:“萧市长,明天上午九点不是您计划安排并主持召开全市的经济工作会议的吗?” 萧笑天心里一愣,可不是嘛,他怎么可以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然而,他还是镇静地说: “嗯,请你通知下去,原定明天的会议,挪到后天,或者其他什么时间,这个你去安排吧。” “是。市长。” 其实,王秘书知道这样做很麻烦,他虽然不知道明天的会议对于一个市长来说有多么的重要,但他懂得无论什么样的事情,你能做到的最多的是提醒,点到为止;最终说了算的是领导,做秘书的只有执行。 第46页 王秘书办事效率很高,他很快就完成了任务。他向萧笑天汇报,说都通知到了。 “好。”萧笑天还没等王秘书的话音落定,他就抢先说好。王秘书紧接着说:“只是白云明天不能参加会议。” 萧笑天的脸一沉:“你……你说什么?白云为什么不参加会议?” “萧市长,今天一上班我就和您说过,白云出差了。” “那就赶快和她联繫,看她能不能赶回来。” “已经联繫过了,白云说她得三天以后才能回来。” “三天?还三天以后?” 王秘书点点头。 萧笑天的脸色相当不好看。如果眼前有什么可以让他尽情去发泄一下就好了。他顿一顿说: “好吧,其他企业负责人就不要通知了,明天的会议取消。” “取消?可除了白云,其他的我都通知到了。” “什么什么?你都通知到了?” “啊,都通知到了。” 萧笑天非常生气,他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提高了嗓门: “王秘书,你的工作是怎么干的?动作也太快了。难道你不懂得什么是三思而后行吗?有你这么工作的吗?我不是嘱咐过你,一个都不能少吗?啊?你怎么不说话了。” “萧市长,您并没有这样嘱咐过我。”当然,话到嘴边,他只能咽回去,还要改口说:“对不起,萧市长,是我工作失误了。” “知道就好,回去,回去写一份深刻检查。” “是。” 王秘书刚要离开,却勐然发现萧市长手扶前额,要不是他动作快,市长险些摔倒。他不安地紧紧抓住市长的手,焦急地说: “市长,您怎么了?您没事吧?用不用去医院看看?” 萧笑天晃动几下昏沉的头。“哦,没事。王秘书,请你给我倒杯水好吗?” “好。” 萧笑天和气的声音使王秘书受到感动。他扶萧笑天慢慢坐下,然后赶紧倒一杯水递给萧笑天,说: “萧市长,都是我不好,惹您生这么大的气,我……” “哦,王秘书,这不关你的事,是我的错。”萧笑天用力握一握王秘书的手继续说,“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那么大火,请你原谅。” “萧市长……” 王秘书不禁眼睛一热。 萧笑天看到了,拍拍王秘书的手,以示对他的安慰。 王秘书明白,他跟了萧市长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萧市长发那么大的火。萧市长一向对下属要求很严,但是也对下属关爱有加。工作上即使出了什么差错,他都是批评教育,让你在今后的工作中注意就是。然而今天,他虽然受了委屈,可他真的心疼他的市长。他抹一把眼泪说: “萧市长,我知道您心里不好受,您骂我一顿,狠狠地骂我一顿吧。” 萧笑天心里一动,苦涩地咽下一口水,然后说: “小王,你去吧,还有一大堆的事等你去处理呢。” 王秘书离开了市长办公室。 王秘书在不足半小时之内又回到了市长办公室。 雪落无声 第七章(14) 他向萧市长汇报说,全市的经济工作会议,明天将按照原定计划召开,关于企业工作会需要等几天再作安排。 萧笑天听了,满意地沖王秘书点点头。 好!好! 十 三天以后。 上午,王秘书兴致勃勃地敲开萧市长办公室,他问萧笑天,明天有没有特别的事,如果没有他将安排企业工作会议,他还说他和白云已经取得了联繫。 萧笑天听了甚是高兴,他当即拍板,会议就定在明天上午九点。 工作了一天的萧笑天,晚上很晚才回到家。他和衣躺在床上,却没有一丝睡意。 他一直为明天的会议而兴奋,是啊,明天他又能见到东方竹了。一想到东方竹他就一阵感动,一阵心跳…… 他禁不住抬眼向窗外望去,向天空望去,他看到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他被皎洁的月光一览无余地照着,让他感到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祥和。 他突然从床上起来,他要想想明天穿什么衣服。他觉得他需要换一换衬衣和领带,尽管身上的衬衣是今天早晨刚换的,但是明天他要着一件新的。 他打开灯,打开衣柜,望着挂了满满一柜的衣服,他几乎看花了眼。往日里,什么时候该换衣服了,该穿什么了,都是张妈的事,没用他操一点心。然而,今天他却要亲自动手。 他看上一件小蓝格衬衣,穿在身上试一试,然后到镜子前照了照,感觉很好,很满意。他决定明天就穿这件。 在他正要脱下来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东方竹曾经说过,穿深颜色西装的时候,里面最好配一件白色衬衣,因为白色给人一种淡雅高洁的感觉…… 对,就是白色,明天就穿白色衬衣,因为他一直都喜欢着一身深蓝色西装。 他果真又换上了一件白色衬衣,依然要到镜子前看一看,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但是他知道还缺少一条领带,依然是东方竹说过的,如果穿白色衬衣最好系一条红颜色或者蓝颜色的领带,显得更得体大方。 第47页 萧笑天找来一条蓝色的领带,他一边系领带一边想,是东方竹教会他系领带的。他记得,东方竹第一次为他系领带的时候,她离他很近,他感受到了她的气息;那时他们虽然还没有相爱,但是在他看来,他已经离不开东方竹了……东方竹一边为他系领带,一边说:“以后凡是出席重要会议,或者去参加什么重要活动,你一定要系领带,着装庄重既是尊重自己也是尊重别人。……” 萧笑天痴痴地想到这儿,然后才系上领带。依然站在镜子前,前后左右去看一看,感觉挺好,他情不自禁地抬起了双臂,手在空中十分尴尬地停留了几秒,他仿佛要表达什么,可是又不得不尴尬地把手臂收回来,目光也骤然黯淡下来了。 其实,他在刚才抬起手臂的那一瞬间,他仿佛要对东方竹说声“谢谢”。但是喉咙里像突然被塞进一个棉团,一下子把他的话压到内心的最深处,将他的一点激情骤然包裹起来,继而使他越发感到眼前空荡荡的,屋里空荡荡的,心空荡荡的,像一片荒凉的沙漠…… 他抬起头,他看到镜子里映出了他瘦长孤独的身影。 待他重新回到床上的时候,他依然睡不着。 他因明天就又能见到东方竹而激动起来了。他想,明天他一定要和东方竹长时间地握手;会议时间也要延长到极限。他要多讲一些话,明天的讲话稿都是他亲自动手起草的。他要大力表扬像东方竹这样的后起新秀;对了,明天他一定注意,千万不能叫东方竹,一定要叫白云。 他就这样想着,不觉进入了梦乡。 ……能够像现在这样尽情地唿吸着清晨的空气,确实让萧笑天从内心感到清爽。他漫步在水库堤坝上,样子十分惬意。他直一直身板,当他放眼最前方的时候,有一个人走进他的视野,不停步地迎他而来。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轮廓越来越清晰,他终于看清楚了,走过来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是东方竹。他一下子屏住唿吸,即刻停下脚步。大概东方竹也是因为认出他而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是停顿了片刻时间,萧笑天就激动地迈开大步向前走去,而东方竹也正向他走来。他们的面孔越来越清晰可见,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直到彼此能够听到对方的唿吸才不得不停下来。他们相互微笑着,对望着,目光灼热地交融在一起,毫不掩饰地传递出激动、喜悦、幸福和千言万语……然而,谁都不肯开口先说第一句话,即使就这样站着死去也心满意足……萧笑天终于熬不住了,但他不说话,而是一下子紧紧拥抱了东方竹,东方竹也紧紧拥抱着他……没有计算过去了有多长时间,萧笑天终于说: 雪落无声 第七章(15) “我醉了。” 东方竹说:“我也是。” “东方,嫁给我吧,我不会再在乎你超越了我,不再大男子主义,我们再也不要分开。” “……” “你听见我在说什么吗?” “……” “为什么不说话?” “……” “要不这样,你不用说话,我转过身去,然后数三个数,如果你答应我,你就像从前一样,遇到高兴事的时候,喜欢在我背后偷袭,捂我的眼睛,让我再重温一下第一次的感受,让我像第一次那样猜一猜是谁。” 萧笑天不容分说地松开东方竹,迅速转过身去,然后敞开嗓音:一、二、三…… 空气是那样的宁静,无际的旷野是那样的静悄悄,仿佛和正屏住唿吸、闭着眼睛的萧笑天一样在专心等待着,等待东方竹的回答。 时间过去了。 没有人去捂萧笑天的眼睛。 萧笑天不着急,他很自信,他知道这是东方竹在故意考验他,逗他,于是他又一次拖长腔喊起来:一、二、三…… 时间又过去了,依然没有任何动静。萧笑天睁开眼睛,想:好你个东方竹成心折磨我,让我着急。也好,我现在就转过身去,抱住你,再也不松手,看你怎么办? 萧笑天倏地转过身来,展开双臂准备去拥抱东方竹的时候,他一下子愣了,东方竹不见了,他寻遍四处,仍然不见东方竹的影子。他即刻慌了起来,他大声地喊: “东方……东方……东方竹……” 萧笑天突然被自己的声音喊醒了,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怀里抱着被子,抱得紧紧的,手臂都有些酸痛了。他睁大眼睛,知道自己做梦了。他抱着被子坐起来,看一眼窗户上透出来的灰暗的夜色,于是便打开灯,看一看时间,刚好是凌晨四点。 他坐在灯影里,承受着梦醒后的孤独和失落。是啊,只有经歷了才会发现,任何的狂傲与不可一世,挑剔与苛刻,都在沧桑岁月中消退,过去很在意的东西变得越来越没有分量,惟有爱才是常存的。 …… 时间尚早,萧笑天想再睡一会儿,于是便关灯躺下。 他着实睡不着了。他想刚才的梦,一点一点地捕捉梦里的每一个细节,回味当他认出东方竹的那种又惊又喜又不敢相信的感觉。多少年过去了,他第一次在梦里见到东方竹,第一次在梦里和东方竹相互拥抱。虽然是梦,但他还是感到了莫大的愉快和满足,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他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他越想越兴奋,越想越不想睡了,于是索性睁大眼睛,等待天亮。 第48页 新一天的阳光带着希望与清爽,唤醒了沉睡的大地,天地万物都激灵着醒来。 萧笑天早已经起床,洗好了脸。现在他正按照昨天晚上挑选好的衣服,着意打扮了一番。 他站在镜子前仔细地梳头,居然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有了不少的白头髮。他很感慨,这些白头髮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以前就有吗?为什么没有看到?这么多的白头髮是因为工作累的,还是因为老了? 他希望这是累的。 他向镜子前靠近一些,头向前倾,对着镜子将那些看着比较显眼的白头髮,很耐心地一根根拔掉。 十一 离开会的时间终于越来越近了。 萧笑天迈着轻盈的步伐,精神昂然地步入会场。 他还没有意识到,他提前了二十分钟。 他没有直接去主席台,而是坐在主席台下的人群中间,和先到的企业家们谈笑风生,那种亲和力着实让周围的人感动。 是啊,提到开会,普遍都是等领导,领导一到会议就马上开始。如果领导开始讲话了,你才走进会场是很犯忌的,领导见了嘴上虽然不说什么,但是心里会不高兴的,他会觉得你不尊重他,不重视他,没把他当作一回事;久了,领导就记住你了,就没有好印象了。至于领导如果没有按时间到会,那就得另当别论了;不过作为领导嘛,基本上是踩着点儿入会场的。然而在今天却是领导提前到会场,这是很少见的。萧笑天今天做到了,并且坐在大家中间,和大家没有一点距离感,无疑受到了来参加会议的人的更加尊敬和赞誉。 雪落无声 第七章(16) 然而不久,萧笑天就开始精力不集中,心中暗想,东方竹怎么还不来啊?他不时地看看表,不时地去整整领带,目光也不时地搜寻着,感觉时间差不多了,东方竹就要来了,他就要见到她了。她今天会是什么样子?头髮还是盘起来的吗?不,她会改变的,她知道他喜欢她的长髮,像瀑布似的披在肩上。他不免激动起来,心脏跳动悄然加速。于是他嘱咐自己,见了东方竹一定要冷静,一定要主动和她握手,一定握着手和她说一些关于企业的话题…… 他那不安分的样子被别人看出来了,于是有人问他说: “萧市长,您要找谁?” 萧笑天听了,有点不好意思,脸色不觉一阵绯红。这时,恰巧马搁浅从门外走进会场,萧笑天即刻藉机指向马搁浅说: “你们看看吧,想到谁谁就到,我就找马经理。” 大家一阵笑声。 …… 开会的时间到了。 然而,东方竹却还没有到会。 萧笑天该到主席台上去就座了,他心里既着急又忐忑不安,但是却没有行动,他故意和别人说起了另一个话题来拖延一下时间。没有人知道他是在等东方竹,给人的感觉仿佛是这个话题很重要。萧笑天开始魂不守舍,目光不时地落在大门处,他感觉东方竹就在门外,她就要进来了,如果东方竹现在走进来,他还来得及和她握一下手,和她说几句话,他把时间拖到了极限。 但是,东方竹依然没有出现。 按照会议规定时间,已经超过了十五分钟,其他参加会议的有关领导已经陆续在主席台上就座。萧笑天着实不能再等下去了。大家都在看着他,等着他到主席台上去开始开会。 他装出洒脱的样子走向主席台,边走边想:即使东方竹现在走进会场,他可真是没有机会和她握手了。他之所以处心积虑地安排这样的场面,最大的奢望就是能和东方竹握握手。他太想和东方竹握手了,握手能够让他感受到她的存在,感受到她就在他身边;否则,即使近在咫尺,也依然是遥在天涯。当然,他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和感觉,那就是和东方竹握手等于拥抱……他的右手禁不住自己握了几下,心里不免嘆道,唉,只好等散会时再找机会吧。 萧笑天在主席台上坐下,目光从会场的一角一直扫视到大门处,居高临下,却依然没有看到有东方竹的影子。 东方竹为什么要迟到? 他没有答案。 他无比失意地收回目光,点头示意会议可以开始了。 这时,王秘书走向萧笑天,在萧笑天的耳边低声说:“萧市长,白云打电话来,她说对不起,特向您请假,说单位突然有事情,她不能来参加会议,她安排副职来了。” 萧笑天听了,脑袋“嗡”的一声,像被什么突然撞击了一般,感到眩晕和麻木,心仿佛一下子跌进了万丈深渊,险些失去身体平衡。他不得不在椅背上靠一靠。他感到浑身一阵瘫软,甚至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了。心中仅有的一点愿望和期盼,被打得粉碎…… 十二 连日来,萧笑天显得特别忙碌,他在积极筹划关于评选十佳优秀企业家的各项工作。 从选票的初步情况看,萧笑天觉得白云,不,不叫白云,他不习惯这个名字,他就要叫东方竹,他觉得东方竹进入“十佳”没问题。他曾下意识地想过,即使东方竹没有选上,他一定要让东方竹进入“十佳”,因为他有这个能力,或者说他有这个权力。 由于上次会议没能见到东方竹,他很不甘心,所以他一定要在“十佳”表彰会上,亲手把奖盃颁发给东方竹。同时,他还要下一道指令,颁奖会上,任何人都不得缺席,不允许请假。现在,离“五一”还剩下两周的时间,其实萧笑天很想提前开这个会,由于受到工作和时间的“多方”限制,他已经无法提前了,只能按原计划进行,但是他希望时间过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第49页 雪落无声 第七章(17) 他看一眼檯历,他知道本周末将是“十佳”最后一轮的评选。 他将檯历又一次提前翻到“五一”。 这一天,萧笑天匆忙处理完一些事情,便抓紧时间赶回办公室。 他急于看“十佳”的评选结果。 他等待着。 大概在下班前一个很短的时间,王秘书拿着选票结果来到萧笑天办公室。 “怎么样?”萧笑天迫不及待地问。 王秘书将选票放到萧笑天面前说:“萧市长,马搁浅和白云的选票数相同。这样只能在他们两人之间选一个。您看,是组织评委为这两人再作一次评选,还是由您作最后的决定?” “你说什么?”萧笑天仿佛没有听懂。 王秘书把他刚才说的话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萧笑天好像被什么突然一击。 他蒙了。 停一会儿,他问道:“评委有什么反应吗?” 王秘书说:“出现这样的情况以后,评委争论得很激烈,大多数评委倾向白云。有的评委干脆指责马搁浅的做人有问题,说这样的人不能进入‘十佳’。有的要求再进行一次投票,还有的说任务已经完成,还是让领导作最后决定。” “啊?有这么严重?” “是的,萧市长,您看怎么办?” 萧笑天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望着那一堆选票发愣。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为什么不是另外两个人? 萧笑天的内心终于失去了平衡,他很清楚,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再进行一次评选,马搁浅势必被淘汰。 他能看着马搁浅被淘汰吗? 除了东方竹,他能看重的不就是马搁浅吗? 现在,他需要一点时间,他得想一想怎么办。于是,他对秘书说: “不要再选了,评委们都挺辛苦的,让他们休息吧。剩下的事等我和书记商量商量再决定。” “萧市长,这事只能有您决定了,书记出国考察得五月中旬才能回来,表彰会不是定在‘五一’召开吗?” “哎哟,可不是嘛,看我这记性。既然这样,那就等开个市长办公会研究一下再定吧。你去安排吧。” “是。” 怎么办?怎么办啊?萧笑天待秘书离开后,独自在屋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不停地一遍又一遍地自问。 他又一次回到办公桌前,看那一串名单,他想,十佳里不能没有白云,也不能没有马搁浅。 事实上,他很清楚,白云已经得到了评委们的认可,而马搁浅会被淘汰。可是他更清楚马搁浅十分看重这个“十佳”,马搁浅曾打电话两次问过他,他没有向马搁浅透露半点有关这方面的信息。他始终不明白,马搁浅是怎么知道评委会在评审过程中的详细情况的。当然,他也不明白,为了这个“十佳”,马搁浅不惜以三十万元作代价,他究竟在想什么?难道真的像马搁浅说的:“萧市长,听说有些评委看我成绩大,非常眼红,不买我的帐,他们这是在嫉妒我。所以我一定得进‘十佳’,否则太丢人,人家会说您白培养了我,我不能给您丢脸,我得为您争光。”如果真是这样,马搁浅说得有一定道理,他同情马搁浅,理解马搁浅。因为他始终觉得马搁浅是个能干的人,至少在他这个市长面前表现相当好,对待工作从来不含煳,出了不少政绩。他真看不出马搁浅有什么不好,也不知道嫉妒他的人是为什么。 萧笑天弄不懂。 懂与不懂,在这个问题上,萧笑天知道自己不能不管马搁浅。 也许,他就是这样改变不了自己,他从骨子里看着马搁浅顺眼,想着马搁浅对他百般的好。所以“十佳”里不能没有马搁浅。 萧笑天不由得看一眼名单,不由得在白云这个名字上用笔划了一道。不知为什么,他的思维仿佛出现了空白,在他落笔的时候才勐然恢復过来,他震惊了,他愤怒自己怎么可以划掉白云?那不是白云,是东方竹…… 雪落无声 第七章(18) 他看着白云的名字,看着在白云名字上被他刚刚划下的那一道黑槓,像一把利剑,像自己用利剑在自己心上刺下去一样感到疼痛。他心里在默默自语:“东方竹,对不起,对不起啊,我不是有意的,刚才是我脑子里出了问题,别怪我,我不可能把你划掉,只要有我,‘十佳’里就不能没有你。即使马搁浅再好,我也不可能让他争了你的位置。” 其实,萧笑天并不否认,东方竹的出现,使他觉得评选“十佳”实在是非常有意义的一项活动,简直就是伟大的举措。特别到后来,他仿佛觉得评选“十佳”是专为东方竹而设定的,他觉得他终于能够为东方竹做些什么,这对他来说非常重要,或许别人是无法理解的。 萧笑天果然将马搁浅的名字划掉。 他认为这是公正的,这也是大多评委的愿望。想到评委,萧笑天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做法不妥当,他不要自己作什么决定,不要自己来决定马搁浅的命运。这是评委们的事,他不干预评委的工作,他决定明天组织评委再作一次评选,这是公正的,透明的;而这个公正透明的权利应该属于评委们。 第50页 就这样决定了。 已经是下班很晚的时间,萧笑天这才一身轻松地回家了。 可是回到家不久,萧笑天就感到不安起来,他不得不去想马搁浅,不得不去想那三十万,不得不认真去想一想,马搁浅既然是光明磊落的,那么马搁浅又为什么出此下策,毫不隐讳地送他三十万?这到底是为什么? 想来想去,萧笑天不禁打了个寒战,事情不是这样简单,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已经跳进了马搁浅的圈套里去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萧笑天不顾一切地又回到了办公室。 他又在反覆看那一串名单,看着看着,他不得不重新作出新的决定,心,随着这个新的决定而不由得颤抖了一下,既而他突然觉得浑身冒出了一层令他十分不舒服,甚至有点凉意或者是恐惧感的冷汗……随即,他勐地将手里的那张写着名单的纸,扣翻在办公桌上,手掌紧紧压在上面,目光停留在一处……不久,他便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 “不需要开什么市长办公会议了,更不能再组织评委评选了,马搁浅下去不得。是不是取消这项活动?不行,这是政府的一件重要事情,是工作不是儿戏。只有一个办法,牺牲东方竹。不,不是东方竹,是白云,我必须牺牲白云,必须……因为只有牺牲白云,我才有安全可言;只有牺牲白云,才不会有什么威胁,不会……”最后两个字,萧笑天几乎是带着哭泣发出的。 呆滞了许久,萧笑天像着了魔一般,又将那张名单翻过来,没有犹豫地拿起笔,不知怎么了,笔在手中不觉滑掉了,他重新拿起来,但却迟迟不愿落笔,于是索性就把笔摔到桌子上。他疲乏地靠在椅背上,情不自禁地叫一声:“东方竹……” 白云的名字,就是这样,最终被萧笑天划掉了。 这次真的就这样决定了。 萧笑天不会再改变了。 萧笑天知道他失掉了什么…… 当然,他不会忘记在他重新划掉的那一刻,他的手是颤抖的,哆嗦的,手中的笔是沉重的,沉重得像一把大砍刀,说不清楚是在东方竹的心上,还是在他萧笑天的心上,就这样骤然砍了下去…… 当然是一阵剧痛。 他仿佛看到有鲜血流了出来,一滴、两滴……后来,他便数不清楚了…… 他一阵眩晕。 他的脸像一张白纸。 他手扶着额头,冥冥之中,他仿佛听到了一个遥远,而又近在咫尺的声音: “孩子啊,不,萧笑天,你不是人,你给祖宗丢了脸,丢了脸!萧家没有你这样的子孙,就是到了阴间,小鬼都不会放过你,你就等着受苦吧……” 十三 今天是五一劳动节。 外面,大雾瀰漫。 城市中的建筑群,高大挺拔的白杨树,以及远处的峻峭山峰,辽阔的蓝天白云,大自然的万物,仿佛在眨眼之间,一下子被浓雾给一口吞噬。 雪落无声 第七章(19) 天空低沉,低沉得如同眼看就要掉下来一般。 萧笑天离开办公桌,走近窗户前,眼睛望着窗外。 他什么都看不清。 此时,他的心情仿佛和此时的天空一样。 …… “萧市长,”王秘书走进来提醒道,“该去会场了。” “嗯,我知道了。”萧笑天木然回答。 萧笑天向会场走去。 今天,是大地市建市以来,首次召开十佳优秀企业家表彰大会。 政府十分重视,萧笑天要亲自主持这个会议,还要在大会上亲自宣读十佳优秀企业家名单。 会议,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开始。 坐在主席台上的萧笑天,不时地用受伤的目光,在主席台下巡视着,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他的确在寻找。 是寻找一个美丽的童话故事? 是寻找一种人生最美好的感觉? 是寻找得到的,还是寻找失去的? 他不知道。 他完全说不清楚。 会议在顺利进行。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萧笑天的状态非常不好,一踏进会场,他便陡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胸闷感觉。他始终在坚持。 会议依然很顺利,会议的下一项内容,将是公布“十佳优秀企业家”名单。 萧笑天不由得又看一眼名单,怎么,此时在他看来,纸上的字,好像有重影。他用力闭一闭眼睛,依然觉得哪儿有点儿不对劲。因为他感到自己不仅没有力量,而且还有些胸闷和疼痛的感觉。 他努力集中精力,喝一口水,着意清一清嗓音,然后开始公布名单:祝宇航、夏应徵、刘士英、林平…… 在公布最后一个名字的时候,萧笑天突然停顿下来。 时间长达一百秒之久。 怎么回事?会场一片阒寂。 人们屏住唿吸,静静等待着。 最后一个是马搁浅。萧笑天的目光一直落在马搁浅的名字上,他就是在看到马搁浅名字的时候,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骤然把他给掐住了。他努力地试过几次,但却始终发不出声音来。 他又一次感到胸闷和疼痛,继而便大汗淋漓,只是在几秒钟的时间,他晕倒了…… 第51页 萧笑天被及时地送往医院。 萧笑天患了急性心肌梗塞。 十四 连日来,马搁浅为获得了“十佳优秀企业家”的荣誉称号而兴奋不已,自感又捞取了不少政治资本,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十分得意。 他坐在办公室里,坐在能够转动的椅子上,不时地转圈, 不时怪模怪样地笑,不时地想到白云。他仰头望着天花板自语 道:“白云啊白云,你那么好表现,是没有用的。我他妈就是不 明白,居然会有那么多评委反对我,这也是没有用的。有关评 选事情,我全知道,想必你白云也听说了吧?那又怎么样?哼 哼……对了,我答应过杨评委,事成以后重谢。拿什么谢?现在不都认准钱了吗?给他多少?没有什么可参考的。再说了,我为什么就一定要谢他?我已经请他吃了好几次饭了。现在事情已成定局,我就是不谢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对,就这样定了,反正他对我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马搁浅转动着椅子,从鼻孔里哼哼两声,然后就跟上两句,走板走眼,没有味道的,听起来很让人烦躁不舒服的京剧唱腔。正唱着,朱沙推门进来。 “马经理,你找我?” 马搁浅没理朱沙,继续唱。 “马经理,不是你找我吗?” 马搁浅这才停下。“对。朱沙,你跟我一起去医院看看萧市长。已经过了三天了,这会儿总该让探视了吧?我跑了三天了,可说什么医生都不让我进。” “马经理,萧市长的病很严重,他需要绝对的安静。医院里确实不许探视,我看你还是不要去了。” 雪落无声 第七章(20) “哎,那不行,朱沙你不知道,我一天不去医院我就不放心,我吃不好,我也睡不好哇。” 朱沙用一种非常讥讽的目光看了马搁浅一眼,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却没有开口。 “唉,我他妈就是不明白,”马搁浅抓挠着头皮又说,“你说医院里的那些人,怎么就那么没有人情味啊?有病没钱你就是病了也不给治,连医院大门都不能进;这有钱能进的,还又不让探视。这,这,这叫什么?没有人味。朱沙,咱不能像他们,越是不让去看萧市长,咱们越是要去,走,咱们这就一起去看萧市长。” 朱沙差一点像对一个非常不懂事的孩子那样,给马搁浅两个耳光。然后再问问他:“是真的不懂、还是装不懂?”……当然,朱沙不能那样做,但是,她换了一种很扎人的目光看着马搁浅,足足有半分钟,然后向外走去。 “等等。”马搁浅说,“你说去看萧市长,咱买点什么高级补品好?” “马经理,”朱沙说,“萧市长仍然没有出危险期,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吃,你不要费心思了,还是想点正事吧。” 朱沙的话,马搁浅明显地不爱听,他偷偷地剜了朱沙一眼,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说得是。要不这样吧——”马搁浅说着便弯腰,拉开写字檯下的柜门,从里边取出一个小提包来,放在写字檯上接着说:“咱们带上这八万块钱,数字挺吉利的。让萧市长想吃什么就买什么。你把包拿上。” 朱沙心里一阵好笑,她看也不看马搁浅,提上那个包说:“那走吧。” 去医院的路上,朱沙曾默默地想,这八万块钱,显然是马搁浅准备好的,因为她太了解马搁浅了。可是,现在令朱沙费解的是:马搁浅为什么做这样的事情不避讳她呢? 为什么? 朱沙想了一路,到医院了,她依然没有弄明白。 不可思议。 不久,马搁浅和朱沙走出了医院大门。 他们依然没能看上萧笑天一眼。 他们这次却看到了站在病房外,焦虑不安、一脸愁容的保姆张妈。 朱沙的心情相当沉重。她站在医院的大院里,仰头向空中望了望,仿佛在对上帝祈祷:愿上帝保佑萧笑天早日恢復健康。不觉中,朱沙的眼睛竟溢满了泪水,要不是马搁浅叫她,眼泪会流下来的…… 然而让朱沙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来的时候,那个包是在朱沙手上的,是马搁浅让她拿着的,而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竟到了马搁浅手上了,他就紧紧抓住那个包连着叫了朱沙好几声: “朱沙,朱沙你刚才听明白了吗?医生是不是说萧市长的病要等一星期后才能稳定?有这么严重吗?” 朱沙点点头:“是有这么严重。医生还说,萧市长即使出院了,最好不要工作,要长期休息才好。” “这么说,他不能再当市长了?”马搁浅一下子瞪起眼睛,眼珠大得像鹅蛋。 “有可能是这样,要看萧市长的恢復了。” 马搁浅听了,迅速背过身去,抬脸望着空中,他也在祈祷。他在心里说:“老天爷,千万不能让萧笑天死了,他对我有用。他要是死了,我那些钱可就白瞎了……” “马经理,”朱沙不知道马搁浅在看什么,或者在想什么,她好像着意要打断他,“包忘了留下了,给张妈吧,让张妈转给萧市长。” 第52页 朱沙说着便去拿包,包被马搁浅抓得很紧,一点没拿动。 马搁浅突然转过身来:“朱沙,你刚才说什么?你想回去看看张妈?那,那你快去吧,你们都是女人,说话方便些,好好安慰安慰张妈。我先走了。” 望着马搁匆匆离去的背影,朱沙心里不由得自语道:马搁浅,如果我现在有一支手枪,我会打死你的。 ……和来的时候心情完全不一样了,来时弄不明白的和现在不想明白的全都在一个瞬间里明白了。朱沙越来越觉得,在大气候里,在大自然面前,人是多么的渺小,渺小得既可悲又可怜。 雪落无声 第七章(21) 当然,她指的不仅仅是她自己。 雪落无声 第四部分 雪落无声 第八章(1) 一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容易忘掉烦恼的日子。 朱沙的心情特别愉快。不仅因为有个好天气,也不仅因为是个礼拜天,在她的心里仿佛有许多高兴的理由。 她一边哼着流行歌曲,一边往餐桌上摆着由她亲手做好的几道菜,然后再往准备好的两个酒杯里斟上一点葡萄酒,再然后便到客厅请正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萧笑天吃饭。 坐到餐桌上,萧笑天一阵感慨。他已经好久没有来朱沙这儿了,好久没有和朱沙一起吃顿饭了。他望一眼餐桌,望一眼朱沙,心中不免涌动起一股热潮…… 萧笑天首先端起酒杯,正要说什么,话却被朱沙抢过去了。 “萧市长,”朱沙端着酒杯,“首先为您的健康我们干一杯。” 朱沙干了,放下酒杯继续抢着说:“萧市长,您出院不久,又一直在继续工作,要注意身体才好。” “谢谢。”萧笑天放下手里的酒杯说,“我恢復得很好,朱沙你放心,医生都说我创造了奇蹟,想不到我仅仅住了二十天就出院了。” “是奇蹟。当时您病得很重,医生说您不能再工作了,需要长时间休息。”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我的身体一直不错,怎么会一下子病得那么严重?唉,我真是体验了什么叫死过一回。朱沙,你知道吗,在我躺在病床上的那些日子,曾梦到过自己走到了人生的最尽头……梦到了满天飞舞着五彩缤纷的花瓣和苍凉冰冷的纸钱,它们在空中打着旋转缓缓向下飘落着,掩埋了我的躯体;不久,一阵风吹来,捲走了一切,只剩下我的躯体,赤裸裸的躯体……醒来的时候,才知道我还活着;我十分感慨,这才感觉到人最重要的东西是生命,生命中最重要的是健康。那时,我想了许多,但我不知道当人们看到纸钱从空中落下的时刻,或者一把黄土隔开阴阳两个世界的时候,人们对待金钱、荣誉、地位、身份等等会是什么样的概念……” “萧市长,”朱沙听得头皮发皱,她赶紧接过话说,“您是死里逃生,这就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为您有后福再干一杯。” “朱沙,”萧笑天没有去端酒杯,而是有些动情地问:“告诉我,在你知道我病得很严重的时候,你害怕吗?” 朱沙陡然避开萧笑天的目光回答: “我很担心。” “朱沙,是我让你受惊了。以后我会好好去保护你,不让你受惊,不让你受委屈……” 朱沙欲言又止。 朱沙的脸色骤然红得可人。 萧笑天仿佛受到了某种情绪的感染,他伸出手,用力握住朱沙的手,并充满爱意地望着她。 然而,朱沙却不敢看萧笑天的眼睛。 一阵沉默。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许久,萧笑天松开朱沙的手,打破沉默说: “来,朱沙,我们喝酒。把酒斟满。” 朱沙一把抢过萧笑天手里的酒瓶子,认真地说: “萧市长,我不让您多喝,就杯中酒好吗?” “朱沙,我知道你这是疼我,可我今天高兴,多喝一点没有关系。把酒给我,我来斟酒。” 朱沙战胜不了萧笑天,最后还是把酒瓶子交给了他。 萧笑天斟上两杯一样多的酒,然后端起酒杯,想了想说: “朱沙,这一杯酒,敬你也敬我,为我们能够拥有一个新的生活干杯。” 朱沙干了。但她心里却在不停地重复着萧笑天的话:“为我们能够拥有一个新的生活干杯。”她悄悄看一眼萧笑天,偷偷地琢磨着他的话,她仿佛感觉他的话有些什么味道,可又说不准确。什么意思?什么是为我们?……什么是新的生活?……他在说什么?刚才她无意中发现萧笑天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着意迴避了她的目光。为什么?她觉得萧笑天今天不像一个市长,像一个大哥哥,一个充满了温存的大哥哥。她又在想,今天是她预约萧笑天的,她是因为有事情才预约的,她要调动工作,需要换一个新的工作单位,新的工作环境。不过,她并没有想好确定的去处,所以她需要萧笑天的鼎力帮助。然而,她却 雪落无声 第八章(2) 没有想到萧笑天也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和她谈,什么重要的事 情?他要和他谈什么?她认为他不会和她谈什么爱情的,因 第53页 为……因为他和她……哎呀,她也说不清楚因为什么,反正有太多的原因……那么,他会不会和她谈马搁浅?对,一定是有关马搁浅,因为他曾和她说过,他想全面了解马搁浅。不过,如果真是这样,这对她来说已经不感兴趣了。现在,她只想办好自己的事情,打算最后一次求萧笑天帮助。 朱沙正想着,便听到萧笑天又说要喝酒,她这才发现萧笑天又斟上了酒。她一把按住萧笑天端酒杯的手,像是勐地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对了,萧市长,这酒待会儿再喝,咱们说说话吧。您不是说有重要的事要和我谈吗,什么重要的事情?您说吧。” 萧笑天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便想了想说:“朱沙,你不是说有事情找我吗?你先说吧。” “您先说。” “你先说。” “不嘛,就让您先说嘛。”朱沙的语气有点撒娇。 “好好好,我先说,我先说。嗯……朱沙……朱沙,我们……我们结婚吧。”萧笑天就那么“嗯”了一声,但是后面准备了好久,到了嘴边的话,却不知道因为什么,骤然咽了回去。 他勐地离开餐桌,走到窗户旁,眼睛直视着窗外。 他突然地感到十分难受,心仿佛被什么一下子给掏空了一般,他想流泪,但他得忍着。他不明白,刚才的那一刻,为什么会突然想到东方竹?在没有见到东方竹之前,虽然他忘不了东方竹,但他和她的交往毕竟成了他人生的一段回忆,一段永恆的回忆;然而现在,东方竹又一次成了他生活中的一个存在,一个活生生的存在。尽管他很想她,但是他知道他已经没有资格再去见她了,一切就这样结束了。结束了吗?……他不觉浑身一阵颤抖,很明显,不管事情发展到了什么地步,它远没有结束…… 这时,朱沙也跟了过来,她拉一拉萧笑天的衣袖,故添一些矫情问: “萧市长,您怎么了?接着说啊。” 萧笑天回过身来望着朱沙,他想捧起朱沙的脸和她说:“我们结婚吧。”可是依然是话到嘴边,又一次被彻底地咽回去了。 萧笑天勐觉脸有些烧,不知怎么的,“好色”一词骤然跳进了他的脑海。望着朱沙,他有些尴尬,他觉得他是一个很快就要加入老人的行列,顶着一头黑白相间的头髮,心脏有着残缺的人……而朱沙,朱沙年轻又美丽……他不觉又突然想到,也许他和朱沙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特别是年龄上的差异,仿佛一下子束缚了他生活上所有的设想与希望。 他一阵茫然。 “萧市长,您要说什么快说啊?” “朱沙,我……” “怎么,您信不过我?” “不,不是,不是这样……” “萧市长……” 朱沙拉起了萧笑天的手,抬眼望着萧笑天,目光充满了期待,无限执着地要听萧笑天说话。 萧笑天完全感觉到了朱沙温柔,不由得心里一动,情不自禁地伸手理顺着朱沙披在后面的秀髮,他终于,终于不由自主地把那句话给说了出来。 “朱沙,朱沙我们结婚吧?” 朱沙骤然一愣,可以说吓了一跳。先前,她略带稚气的脸和期待萧笑天说话的眼睛,一下子僵住了,像个木偶。慢慢地她的脸逐渐起着变化,一张美丽的脸,由于受了突然的刺激,扭曲了,变形了,连她自己都感觉到了。她真希望脚下的地能够突然裂开一条缝,让她不得已而陷下去,谁也找不到她。 她显然有些慌乱,慌乱之中,她突然“哎哟”一声,接着她便嚷着肚子疼得厉害。 看着朱沙痛苦的样子,把萧笑天吓坏了,他慌忙说要送朱沙去医院。朱沙捂着肚子说她自己去医院。 “不行,你肚子突然疼得这么厉害,我不放心,我一定要陪你去医院检查。” 雪落无声 第八章(3) “萧市长,您不要去,您是市长,被人看到了不好。还是我自己打的去,我能行。” 萧笑天不由得服从了朱沙。 朱沙上了一辆的士。 朱沙直接去了单位。 朱沙没有肚子痛。 二 雨过天晴。 天空一望无际,显现出一片湛蓝。 空气中,尽管处处瀰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但大自然的景物更加青翠欲滴。 上午,刚上班不久,马搁浅便接到正在省里开会的萧笑天的电话。萧笑天通知马搁浅说,有三个外国朋友从省城去了大地市,并安排一小时以后,由政府的王秘书陪同,到马搁浅公司参观考察,要马搁浅出面好好接待。 马搁浅放下电话后,兴奋不已。他不由得搓着手自语道:“不知是外国的哪路神仙来投资?他们是办工厂,还是搞贸易?不管他们是做什么的,只要有利可图,是绝对不能放过的。” 马搁浅紧急部署,他让朱沙去准备各种水果、饮料、水等等,并通知各部门在半小时之内清理好卫生。 果真在半小时后,一切准备工作就绪。 马搁浅亲自两次到接待室安排布置,十几种水果,茶杯、矿泉水、香菸等等都摆放有序。新买来的几盆花卉由朱沙亲自分布在接待室各个不同的地方,使整个室内即刻增添了清爽、温馨、自然、高雅的感觉。马搁浅很满意。他想,他一定要给外国人留下最美好的第一印象。他很懂得第一印象的重要性。 第54页 二十分钟过去了,那外国人怎么还没有到?一贯缺乏耐性的马搁浅开始焦躁起来。他不停地透过楼上的玻璃窗向外面望去。还是沉不住气,一会儿,他又来到公司门外,站在门口向远处张望着。 其实,预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客人迟迟没到的原因谁也不清楚。马搁浅不敢催问,他只有等待。 此时,由二十几名职工组成的欢迎队伍,也整齐地站在院子里的道路两旁静静等候着。 随着时间的流动,马搁浅开始在院子里急得转圈儿。 朱沙说:“马经理,你回办公室吧,这儿有我,客人来了我告诉你。” “不行,我就在这儿等。”马搁浅固执地说,“等多久我都等,这外国人对我们太重要了。再说了,我们就是要让外国人看看,我们对他们是多么的重视,多么的欢迎。我们这样做,也是给政府、给萧市长脸上添光彩嘛。” 大概只是又过去了几分钟而已,马搁浅就彻底地按捺不住了,他还是拨通了王秘书的手机,问客人什么时候才能到。王秘书告诉他说再有十几分钟就到了。马搁浅听了很兴奋,他刚想挂断手机,却又不由自主地问: “王秘书,能不能透露透露那外国人想在哪方面、哪些项目投资啊?” 手机里传来王秘书的声音:“马经理,他们不是外商,是学者,是来我市观光旅游的。餵……喂,马经理……你怎么没有声音了?……餵……” 马搁浅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他好半天没说出来一句话,本来就不太直的鼻樑仿佛给气歪得更厉害。他在心里暗暗骂道:妈的,既然不是外商,干吗到我这儿来?傻瓜才接待呢。真是的,白忙活了半天。 马搁浅很是愤怒地看一眼手机,然后对着还在手机里餵个不停的王秘书,虚与委蛇地说: “喂,王秘书,刚才信号不好。王秘书,我想告诉你,我这等不急了,我马上要和外商谈一个合资项目,是对方约定的时间,我们不好更改的。对不起,你的那些外国学者我不能陪了,就交给你了。”接下来便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只能听到马搁浅一个人在说:“对,我知道,你放心王秘书,我一定安排好,我让副经理朱沙负责接待你们。好,再见。” 挂断手机,马搁浅即刻让那些站在外面的人都回到岗位上去工作,然后对朱沙说:“朱沙,你都听见了。来的不是什么投资商,我们不能做赔本的买卖。这儿的事就交给你了,到时候你就陪他们在公司简单转一转,时间不要太长,长了影响我们的工作。接待室也不要进了,可以到奇石公园多转一转,那是咱们的资本。对了,中午的宴请退掉。我有事,我得走了。”朱沙一声未吭,她带着讥讽与藐视的目光,直视着马搁浅。 雪落无声 第八章(4) 马搁浅边开车门,边打手机。他的声音被风吹过来,吹到朱沙的耳朵里:“林平,你在哪儿,快找几个人马上到翠仙楼去。什么?你要开会不能去?哎呀,开会不开会不都是你说了算吗?你真的不去啊?……”马搁浅钻进车里,关上车门,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朱沙便听不到了。 朱沙伸手拦了一下马搁浅的车。马搁浅打开玻璃窗,探出脑袋来。朱沙上前一步说: “连一顿饭都没有,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有什么好不好的,不管。再说了,你只是副手,好推掉的。好了,他们就要来了,我得赶紧离开。” 就这样,马搁浅开车一熘烟跑了。 三 一个月后的中午,朱沙预约了萧笑天。 其实,萧笑天也很想见到朱沙。上次,由于朱沙突然生病,他们没有把他提出来的话题进行下去。后来因他的工作忙,就拖了下来。他想,今天一定要把话说透,他想尽快解决了。但是他不知道朱沙所说的要紧的事情是什么事,不管是什么事,他觉得都好办,都是小事,定下结婚才是大事。 现在,萧笑天和朱沙正对脸坐在餐桌旁,边吃饭,边说话。当然,少不了要喝一点酒,依然是红葡萄酒。 朱沙斟上半杯酒,刚端起酒杯,欲要说什么,却被萧笑天阻止说: “朱沙,我们已经喝了两杯了,待会儿再喝,继续吃菜。你今天做的菜味道很好,我很喜欢吃。我们边吃边聊,你把你那什么重要的事情说出来我听听。” 朱沙略一想,说:“不,萧市长,您喝了这杯酒我就说,这是我朱沙敬您的。” 萧笑天似乎被朱沙略带撒娇、任性的声音所感动。他着意看一眼朱沙那张美丽可人的脸,然后放下手中的筷子,干脆痛快地答应了朱沙的要求。于是两人又干了杯中酒。 一杯酒,浓浓的,醇醇的,香香的,让萧笑天有一种新的特别的感受,如醉如仙,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朱沙又一次斟上半杯酒,然后坐下来。她知道萧笑天正看着她,正等着听她说话,她当然遵守诺言。她向后理一理秀髮,很认真地说: “萧市长,我想离开现在的公司,想换一个单位,需要您的帮助。” “你不是干得挺好吗,怎么突然想调离呢?”萧笑天好像只是顺口一问。 第55页 “是,我就是要离开,这个公司我一天都不想呆了。” 萧笑天一愣:“为什么?” “萧市长,要说原因很多。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 “怎么,连我也不相信吗?说吧,到底为什么。” 朱沙避开萧笑天的目光,停了一会儿说: “我不想和马搁浅这个人共事。” “为什么?马搁浅对你不好吗?” “不是,我只是觉得和一个没有正性,浑身又沾满铜臭的人共事是受罪,也是犯罪。” 萧笑天显然又是一愣。他第一次感觉到朱沙说话的分量。但他还是以平静的口气说: “朱沙,我觉得你一直都对马搁浅有所偏见。他这个人有些毛病,但不至于像你说得那么严重吧?可不能带着感情色彩去看一个人。不管怎么说,马搁浅一向支持政府工作,响应政府号召,抓经济,上管理,把公司搞得相当出色。现在,无论是你们公司,还是他本人都是小有名气的了,这就很好嘛。对了,上次安排来你们公司参观的那几位外国朋友,回去后给我来电话时,对你们公司的发展赞不绝口,同时对你们投资建造的奇石公园也是大加赞赏。对了,客人们对你们的盛情款待也一再表示感谢。你们给国外的朋友留下了非常好、非常难忘的印象。这就很好嘛,也是很难得的,我很感动,我把这些都通过电话转达给马搁浅了。” “什么?为这事您和马搁浅通过电话?” “是啊,怎么了?你为什么这么惊讶啊?” “哦,没什么,对不起。”朱沙赶紧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接着说,“萧市长,您刚才说您已经对马搁浅转达了外国人对我们的赞赏和感谢,那马搁浅是怎么说的?” 雪落无声 第八章(5) “他当然高兴了,他还很谦虚,他说这是他应该做的。” 朱沙听了,勐然涌出一番愤然,但她很快控制住自己,于是不免笑了一下。而萧笑天根本没有发现,甚至想都想不到,朱沙的笑有多复杂。 “萧市长,当时陪同外国人的王秘书,他跟您说什么了没有?”朱沙经过一番思考,然后才试探地问了一句。 “没有说什么,我从省城开会回来的时候,外国朋友已经走了。王秘书说他们很满意,很高兴地离开了大地市。朱沙,是不是你也参加了接待?” 朱沙欲言又止。 朱沙有点哭笑不得。 她又一次避开萧笑天的目光,想了想,然后起身离开餐桌来到客厅,她从她的包里掏出了一张九百多元的餐费发票。这张发票正是接待那几位外国人的餐费单。当时,朱沙没有按照马搁浅说的去做。一切都按照原来计划的去做。只是宴请的费用是朱沙自己掏腰包的。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为了萧笑天,还是一种什么责任?或者为了做人的底线?到底是什么原因,至今她也说不清楚。她还记得,她是第二天才见到马搁浅的,而马搁浅连问都没问她一句。当然,她也什么都没有说。 她看一眼手中的发票,刚才她是有些冲动的,她准备把这张发票交给萧笑天,然后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他。可是,她突然改变了自己,是什么突然改变了她,她好像一言难尽。 朱沙毫不犹豫地将那张发票又放回包里。 当朱沙重新回到餐桌上坐下的时候,显得格外平静。 “朱沙,你好像有什么话憋在心里?如果……” 朱沙委实不愿和萧笑天再谈公司的事,甚至是马搁浅。于是她忙截住萧笑天的话说: “啊,没有。萧市长,我今天约您来就是想要您帮助我,帮助我换一个单位。” “朱沙,我还是要劝你一句,你们公司效益这么好,不要轻易调离啊。” “是吗?萧市长您是不是一直都这样认为我们公司的经济效益很好,如果我告诉您,我们都是靠贷款发放工资,您相信吗?” “这不可能,我当然不相信。”萧笑天一边摇头一边回答。“如果我再告诉您,公司有两千多万元不知去向,您相信吗?” 萧笑天警觉地望着朱沙。 “那么我还告诉您,马搁浅正在筹划着名以金蝉脱壳的方式离开总公司,您相信吗?” 萧笑天机械地摇摇头。 “可这都是事实……” 朱沙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异样,她似乎说不下去了,她的目光直视着萧笑天的眼睛,仿佛要从他的眼睛里寻找着她所期待的什么…… 然而不久,朱沙的眼睛竟落下泪来…… 萧笑天显然吃了一惊。 他愣愣地望着朱沙,觉得像是在做梦。许久,他便认真地说: “朱沙,你在开玩笑吧?你知道吗?你说的这些话是要负很大责任的。” 听了萧笑天的话,朱沙似乎有些生气,她把头转到一边说: “萧市长,我在您面前,您从来就没有制造一个能够让我开玩笑的氛围。您放心,我不会为难您,我不是向您说谁谁怎么样,我只是让您把我调出公司,帮我重新安排一个工作单位,并没有其他意思。” 一阵沉默。 第56页 “朱沙,你知道马搁浅要去什么单位吗?”萧笑天挪动一下酒杯,打破沉默问。 朱沙仿佛完全在一种不知不觉中对萧笑天滔滔不绝:马搁浅选择了是下属的一个公司。他们的下属公司曾先后成立了九个,每成立一个都能跟进一笔少则几十万、多则百八十万的贷款。当然,在成立公司前,首先要考察选择一个所谓有社会活动能力的人,也就是说能够从银行里贷出款的人,不管是什么人,只要能贷出款来,才能有资格做这个公司的负责人。马搁浅一向非常关心下属单位的贷款数目,凡是能够跟进贷款六十万以上的单位,用不了多久,马搁浅便以管理不善、发展缓慢为由,封帐,检查整顿,最后被总公司吃掉。所有帐目、财务自然也就归了总公司。有的公司很是叫屈,因为工作刚运转起来,他们连一分钱都捨不得花。现在,下属公司保存下来的还有五个,目前房地产公司十分红火,马搁浅当然选择了房地产公司。 雪落无声 第八章(6) “那你们原来的总公司怎么办?”萧笑天急于跟问,“准备撤掉吗?” “不可能撤掉,撤了不等于公司破产吗?马搁浅才不那么傻,他是什么人,大地市的名人,一个名人能把公司发展到破产的地步吗?所以怎么着公司是不能撤的,否则不是就暴露了他自己了吗?连他自己都认为他是世界上最有经济头脑的人,有能力的人,萧市长您不也是这样认为的吗?这样一个‘优秀’的人物,怎么可能搞坏市上的重头企业?”朱沙缓口气接着说,“所以他要找一个人顶着,继续负责公司日常工作,这样他才能万事大吉。至于公司嘛,能够发展就发展,不能发展就自生自灭,反正公司只要不是毁掉在他手里就行。萧市长,你知道马搁浅找这个垫背的人是谁吗?” “谁?” “是我。马搁浅昨天找我谈话,我说我没有这个能力,你另请高明吧。今天上午他又找过我,我仍然回绝了。公司的情况我比较了解,我不可能接受,所以我才找您帮我调换一下工作。” 萧笑天从内心感到震惊,他不由自主地离开餐桌,锁紧眉头站在客厅的窗户前,陷入一片茫然的沉思之中。 “……两千多万不知去向……金蝉脱壳的方式……”萧笑天情不自禁地重复着朱沙的话。这可能吗?他问自己。他仿佛要千方百计寻找什么依据来证明这件事是不可能的。他想,他承认存在这样的事实:一些腐败现象只是中国古老的贪渎文化的一种延续,转型期由计划经济体制留下的巨大遗产,又有非常之多的制度漏洞,给了一些人将国有财产转移到个人手中提供了千载难逢的良机。但是,他却不知道,甚至想像不到,是什么为马搁浅提供了良机? 究竟是什么? 萧笑天起身离开餐桌,站在窗户前,眼睛望着远处。 其实,萧笑天自己也认为应该很明白,但却又非常懵懂;不该煳涂,却非常煳涂。难道这就是社会流行的一种看法:经济发展和社会平等、公正有着不可调和的冲突,二者是鱼和熊掌的关系,也就是说要想达到经济发展,就必须牺牲社会公正。 萧笑天骤然感到胸口一阵难受,是痛,还是胀?他说不清楚。朱沙的话仿佛又在耳边萦绕,朱沙那痛惜的泪珠仿佛像铁锤一样敲打在他的心上,使他又一次感到心悸。其实他早已经感觉到了马搁浅在经济上是有问题的,但有多严重他不知道。如果真的像朱沙说的那样,那事情可就真的严重了,那么马搁浅简直就是一个地道的、十恶不赦的恶魔。 他似乎想像不到世界上,不,是在大地市,居然有如此的狂贪之徒。他感到无比愤怒,他情不自禁地攥起拳头,他想,他 势必要剷除这个恶魔。他有这个权力,有这个能力,即使丢掉 乌纱帽,也义无反顾。他决定了,从明天开始,不,从现在开始 他要着手第一手资料,他要成立一个调查马搁浅的专案小 组……可是不久,他便感到头皮发紧,发皱,因为他骤然想起他接受马搁浅的那五十万。怎么办?他很快便作出果断决定,他要向专案小组如数交出,并说清楚来龙去脉,对,一定向组织说清楚……不行,他又改变了自己,他认为这样做万万不可,因为他觉得他已经说不清楚了。即使他说的都是实话,也没有人会相信他。没有。在这一瞬间,他不是在乎他的乌纱帽,他在乎他的名声,他怕被人辱骂,他受不了人们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他不能在人们的议论中过日子。这样一想,他又一次感到头皮发紧,发皱,这是一个人只有在恐惧的时候,才会有的一种感觉。他不由得伸手抓挠着由于发皱而变的麻木,似乎失去知觉的头皮…… 他该怎么办? 他悽然地摇摇头。 他发出一声痛苦而又无奈的嘆息。 “萧市长……”朱沙看到萧笑天如此痛苦的样子,觉得以前是她冤枉了萧笑天,所以想安慰一下萧笑天,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雪落无声 第八章(7) “朱沙,”萧笑天突然转过身来,仿佛带有一点责怪的口吻说,“这些事情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第57页 萧笑天的话使朱沙多少有些不爱听。她避开萧笑天的目光,迅速把脸转向一边。片刻之后,她又将脸转过来,不以为然地说: “萧市长,在这件事情上您可真是健忘。” 萧笑天一愣,刚要辩解什么,却仿佛又想起了什么,顿时有点儿尴尬,觉得脸也骤然烧了起来。他不由自主地伸手要去摸一摸脸,但半路却把手收回去了。他怕朱沙看到,低一下头想了想,然后换了一种口气说: “我的意思是说,你从来没有和我认真谈过。” “是你从来没有把我的话当真。” 朱沙把这句到了嘴边的话,强咽了回去。她略想了想,然后格外冷静地开口道: “看来我是得承认,是我没有认真和您谈。以前,换句话说是曾经,我是想给您好好说说一些事情,但是后来我改变了。因为我觉得这完全属于小事情。如果换个时代,换个地方,人们可能会认为这是大事情,或者认为是非常非常严重的事情。但是,在时下,在这里,这不是。” 萧笑天听了朱沙的一番话,大吃一惊。 他长时间地望着朱沙,他似乎找不到什么恰当的语言,来沖淡他内心涌起的一股莫名其妙的尴尬。最终没有控制住,有些机械地说出了一句很愚蠢的问话: “朱沙,你指的时下是什么时候?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朱沙一边向后理一理秀髮,一边看着窗外回答: “时下就是现在,这里就是中国,中国的大地市。” 萧笑天愕然了。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不久,他便感到胸口一阵隐隐作痛,于是便悄然将手捂在胸口处,痛苦地闭上眼睛。许久,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感觉有点虚脱,只好摇晃着转过身来,重新坐回餐桌前。 朱沙赶紧扶一把萧笑天,担心地问: “萧市长,您又不舒服了是吗?” 萧笑天重重嘆息一声,抬脸望一眼朱沙,情不自禁地顺手托起她的秀髮,秀髮在他的掌心上许久才一点一点地滑落下去……过一会儿,他让朱沙坐下,尔后便拉过朱沙柔软的手,喃喃地说: “朱沙,说吧,你想去哪儿,看好了什么单位,我一定帮助你。” 不知为什么,朱沙反而不语。 “怎么,没有想好?” 朱沙是有些走神,刚才她在全神贯注地琢磨萧笑天,想自己刚才都说了什么,感觉这一次萧笑天把她的话听进去了。可是有用吗?她的回答是没有用,但是她也来不及继续想透是什么原因,就回答萧笑天说: “萧市长,把我调到市检察院吧。” 其实,朱沙根本就没有想好究竟要去哪里,然而她却真的就这么莫名其妙,甚至不假思索地脱口而道。 “什么?检察院?朱沙你在开玩笑吗?” 萧笑天一脸的惊愣。 “萧市长,我是认真的。我听说那儿有空编。” “朱沙,”萧笑天即刻板起严肃的面孔说,“你说得也许对,那儿是有空编,可是你去干什么?” “什么叫干什么?自然是当检察官了。” 萧笑天仿佛很无奈地顿一顿说:“可你知道那儿进人的要求是非常严格的,不仅要的是法律专业,而且还要通过全国司法考试的。” “这我知道。但我还知道,在国外,一个人的发展和进步靠的是知识才华和技术能力,而在我们中国靠的则是人际关系;中国的人际关系简直就是一座庞大的迷宫,想走出这座迷宫,凭知识力量是无能为力的。” “朱沙,你在说什么?” “我说什么,难道您还不明白?” “你这是偏见,现在我不想和你探讨人际关系问题,我只想告诉你,你去检察院不合适。” “那我不管,反正我就要当检察官。” 雪落无声 第八章(8) “不行,你不能去。” “我怎么就不能去?”朱沙生气地一下子抽出手,接着说道,“我听检察院的一个朋友说,有一个叫曲红荭的,她就去了检察院当了一名检察官。她都能去,我为什么就不能去?” “曲红荭?曲红荭是谁?” “上任市委书记的外甥女婿的表妹,一个靠在迪厅混日子的人。” 萧笑天没做声。 萧笑天想起来了,是有这件事。 “萧市长,您怎么那么沉重?我的这点小事还能难为您了吗?” 萧笑天依然板着脸,但他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 “朱沙,别任性了,还是换一个单位吧啊?” “您还在坚持?为什么?”朱沙噌地离开沙发,背对着萧笑天。 “因为这是一个原则问题。” “又是原则!您把我当小孩子了。萧市长,您能不能给我讲一句实实在在的话?我脑子还没有进水,我太想听您一句真话了。” “朱沙,你?……”萧笑天的喉咙里好像突然被什么给堵塞了,他只好停了一会儿,然后耐心地拉朱沙重新坐回来。“朱沙,你看着我的脸,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吗?你刚才的话很难听,我不怪你。但是,有一点我必须让你知道,我不能因为你一时的任性而失掉原则的,你懂吗?” 第58页 朱沙不做声,而是更加生气地把脸转向一边,看也不看萧笑天。 “朱沙,你想过没有,即使我有这个权力,真能把你调进去,可你怎么工作?” 她把头一转。“这个我不管,我只要能当一名检察官。” “朱沙,你太固执,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人们又会怎样去议论你我?” “怎么,您还怕议论吗?” “难道你不怕吗?” “我?……” 朱沙迅速迴避了萧笑天的目光,转脸望着一处。不久,她离开餐桌,站在客厅里。 不知为什么,朱沙觉得今天,不,不只是今天,她已经不像是她自己了,是谁?她也说不清楚,更不想弄清楚。她仿佛着意在和萧笑天作对。因为她只是想离开现在的公司,但是她并没有喜欢或者明确的选择去向,她只是让他帮助她。 然而,她却没有任何准备,口无遮拦地说出了要去检察院。 不可思议。 是因为突然想到了那个曲红荭吗? 还是她在试探他? 她为什么要试探他?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她真的很难说清楚。 她想找回自己,可是她没有成功。此时,她的心情和她的思想都十分的混乱和十分的复杂。 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尽管这样,朱沙仍然憋着一股劲,不知如何才能够爆发心中的不快与无名的委屈。她不由得抓起了自己的秀髮,狠命地往下揪,当她松开的时候,手里果真有一把数不清的头髮。 她望着手上的头髮发愣…… 她揪痛了自己…… 她把被揪下的头髮撒落到地上…… 她想哭…… 萧笑天跟了过来,他看到了落到地上的秀髮,不觉蹲在地上捡起来,拿在手上,许久才说: “朱沙,要不这样,给我点时间。工作嘛,我替你选择,我 想……” “不,我就是要去检察院,您有这个权力。” 朱沙骤然截断萧笑天的话,两臂抱在胸前,不觉摆出一种傲慢的姿态,并且用足以能够刺痛对方的目光望着萧笑天,一种随之而来的无比强烈的叛逆,仿佛已经使她无法平静。 “你说得不错,”萧笑天看着朱沙的脸,手里依然捏着那些头髮说,“我是有这个权力,可我还是要说,我不能放弃原则性,不能乱来,否则你我都会没面子的。” “萧市长,我也要说,什么是原则?原则不都是自己定的吗?如今谁能说了算,谁就是原则,是皇帝。小官做小皇帝,大官做大皇帝。以前人们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我不信,纯属戏言。而现在这说法又变了,说什么有权能使磨推鬼,这话我真信。” 雪落无声 第八章(9) 萧笑天嘆息一声:“如果你真这么固执,我也就帮不了你了,你理解吧。” “为了您的原则,为了您的名声?或者还有什么别的,是吗?” 他又一次没做声。 沉默。 一种尴尬的沉默。 一种困惑的沉默。 一种相互熟悉而又相互陌生的沉默。 然而不久,两行泪珠在朱沙的脸上,悄然滚动下来,丝毫没有选择地落到地面上。那泪珠极其清亮而透明,但却越发显得苍白和悽然。仿佛在一个瞬息间,她的心情和她的思想一下子清晰了许多。于是她想:他是市长,他能让她得到一切,他能顺从她,服从她,让她随心所欲……因为她常常在影视作品里看到有这样的镜头,也常常在小说中读到像这样的描写。然而,像这样的镜头、这样的描写都和她无缘。他不管她,他为了自己的名声不管她……她在平衡自己,好在从一开始她就没有真正爱过他,他得到了她的肉体,却没有得到她的心,可以说从来都没有……可是让她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她却要得到他的真心?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在今天,准确地说在此时此刻,怎么突然会有这样的心绪?……她很懵懂。她的内心逐渐变得空旷起来,像一望无际的大沙漠。她感到失落,失落极了。而且这种失落让她觉得很没有面子,他没有把她当回事,甚至还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一股怒火骤然从胸中燃起,顿时烧灼了她,烧痛了她,痛得她想离开,她果然一把抓起放在沙发一角的背包,转身就向外走,却被萧笑天一把拉住。 萧笑天默默地用手轻轻替她抹去脸上的泪。 许久,他握着她的手说: “朱沙,我虽然从未见过你像今天这样任性,但我今天却第一次感受到了你的成熟。如果在这以前,我眼里的你是单纯热情的女性,那么从现在开始你让我看到了一个热情、成熟、正直,有敏锐思想的你,我很欣慰……朱沙,我理解你不想在公司干下去的心情,工作上的事我们现在很难沟通,换一个时间再说好不好?” “不好!”朱沙一甩手说,“难道我在您的心目中就是这样吗?我还没有您的原则重要是吗?” “你的重要和原则的重要,这完全是两个概念,怎么能够等同?” 第59页 “什么两个概念?我最恨的就是能够用大道理来欺骗人的人。” “朱沙,你冷静些好不好。我们做事情即使不讲原则,可也不能失去良心和道德的嘛,我们总不能……” “哼,萧市长,你真是比我还天真。”朱沙截断萧笑天的话,“这世界本身就是庸俗的,生活里没有良心,也没有道德,良心与道德这些词早已被学者们藏到了书本里,拉都拉不出来,难道你没有感受吗?” “朱沙你……好了,我不想和你多说什么,即使说了你现在也什么都听不进去,但是你要相信我,你在我心中的位置是很重的,在这座城市里,我已经把你视为我惟一的亲人。” 亲人?朱沙仿佛突然得到了一丝心理满足,但是她还是说: “您不要再说了,我什么都不想听。”朱沙两手捂起自己的耳朵。 萧笑天欲言又止。 他将视线从朱沙脸上慢慢移开,然后默默地,一根一根地理顺着一直捏在手里的头髮。最后他将理顺好的头髮,轻轻放到茶几上的一个蓝色花瓶里插着几束干花的花瓣上。 这些干花是去年朱沙送他的生日礼物。 他在这所房子里度过了两个生日。一切都是朱沙安排的,一切都记忆犹新,仿佛就在昨天…… 他好像受到了某些感染,他兴奋,但不冲动,他回过身站在朱沙面前,拉过她的手,胸有成竹地说: “朱沙,我们结婚吧。” 朱沙一愣,她不知道萧笑天为什么在这样的心境下,居然能提出这样的话题,这使刚刚有所平静的她,不免更加填充了逆反情绪,她几乎喊了起来: 雪落无声 第八章(10) “不……不!” “你是觉得时间还不成熟?” 朱沙使劲摇摇头。 “是和我赌气吗?” 朱沙还是使劲摇头。 “那是为什么?” “萧市长,您别问了。” 朱沙像是突然做错了什么,连声音都变了。她把脸转到一边,避开萧笑天直视过来的目光。 “不,朱沙,我一定要知道你的理由。告诉我,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朱沙,我喜欢你,我爱你,我要娶你,难道你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吗?” “我……” “朱沙……” “萧市长,不要再说了,我不能和您结婚。” “你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我……” “你怎么了?你有什么障碍吗?” 朱沙不语。 一阵沉默。 …… “我知道了,”萧笑天低头想了想,打破沉默说,“在你我的年龄上,我差一点能做你的父亲……朱沙,是我不好,我太自私,委屈你了,对不起……” 他的语气好像很平静,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悽然,和他的心一样。 “不,萧市长,婚姻是没有国界、没有年龄之分的。” “那?……那你究竟是因为为什么不能和我结婚?” 萧笑天困惑地等待朱沙的回答。 “我……” “说啊?到底为什么?” 朱沙不想欺骗萧笑天,于是她说出了心里话: “因为我不爱您。” 朱沙回答得十分干脆和坚定。 “你说什么?” 萧笑天仿佛没有听清楚她的话。 朱沙没有回答。她想抽回自己的手,但手被萧笑天握得更紧。 “能把刚才的话说一遍吗?”萧笑天控制着声音,尽量使声音平静。 朱沙依然迴避他的目光,依然认真地重复道: “我不爱您。” 朱沙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更加干脆和坚定。 “告诉我,你说的是真话吗?” “我或许会惹您生气,但我从来不会欺骗您。” 萧笑天感到非常突然,仿佛是当头一棒,痛苦开始在他脸上表露出来,但是他依然紧紧握住她的手问: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说?” 她没有回答。 她的喉咙里好像出现了什么障碍,迫使她努力而又艰难地咽下一口,她依然把脸转到一边。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萧笑天自语道。 他望着眼前的朱沙,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相信,他是一个市长,好大一个市的市长,怎么会有人不爱他?他之所以不相信朱沙的话,是因为他经歷过很多,特别是任市长以来,他的感受颇深……他经歷了不少女人的诱惑,说爱他的,或者暗示他什么的,如今都歷歷在目,记忆犹新……然而今天他却听到了朱沙说不爱他的话,他怎么能够相信?他觉得她完全不知道怎样去撒谎。他依然认为她是因为工作的事在和他赌气,于是他说: “朱沙,你没有说实话,你在和我赌气。” “萧市长,我已经说了我不想欺骗您,我从来就没有爱过您。” 第60页 萧笑天一下子哑了。 他看到朱沙的严肃和认真。 他如遭雷击般地松开了朱沙的手。 空气即刻有些令人窒息。 他沉重地走过去,伫立在窗前,他极想看一看外面,想找一丝阳光。但是,一层被关上的、淡淡颜色的薄纱窗帘遮住了他的视野,他愤怒地一把将窗帘打开…… 外面是一片开阔地。 但是外面没有阳光。 天空落雨了。 毛毛细雨,早已经将地面浸湿。在潮湿的地面上,留下了数不清的、歪歪斜斜的泥泞的脚印…… 好像又有人向这边走来,有一把黑色的雨伞盖过头顶。萧笑天急忙将窗帘拉上,勐地一转身说: 雪落无声 第八章(11) “朱沙,你就是在说谎,你是爱我的,我知道。”萧笑天显得异常固执。 “您不知道。”朱沙说,“我没有说谎,我不爱您,我不能和一个我不爱的人结婚。” “可你已经把爱给了我。” “那不是爱。” “那是什么?” 朱沙突然被什么噎住了。 “别拿眼睛瞪我,回答我。说,是什么?” 朱沙看一眼萧笑天,不加掩饰地:“是交易。” “你……你说什么?” “是交易。” “什么交易?你究竟在说什么?我不懂。” “也许您真的不懂。萧市长,我不瞒您,如果不是您,我朱沙恐怕还在当清洁工,还会在您面前捡菸蒂。” “那又怎么样?” “当然不一样。因为有您,我有了现在令许多人艷羡的位置,拥有了这套宽敞的房子。”朱沙边说边得意地展开双臂,原地转一圈,扫视室内一周,然后停下来,伸手往外一指:“还有外面的那辆轿车,还有……” “别说了,我都替你脸红。” “那您不是多此一举吗?” “你……你让我感到噁心。”他厉声打断她的话。 “哼,”朱沙冷笑一声道,“在我面前您还清高啊?如果您态度不是那么暧昧的话,您就不会到这所房子里来了,您说是吗萧市长?” “你……” 萧笑天一时语塞。 也许是朱沙点了他的痛处,他感到脸有些发烧,心也开始慌乱起来。他不敢去看朱沙的眼睛,他骤然想起上次朱沙突然生病的情景,他终于什么都明白了,他在心里悲凉地自语:真是悲哀……天大的悲哀……我萧笑天,不,是萧市长,居然就是这么的自以为是。 “萧市长,您好像很难受是吗?” “不要叫我市长,叫萧笑天。” “不都是一样吗?” “不一样!” 朱沙仿佛不能够理解。 “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爱,可还要那样做?”他似乎在质问。 “很简单,为了享受,为了实惠,别人想有的我都拥有了。”“可你知道吗?你这样做是在出卖自己!” 他的声音有些愤然。 “那又怎么样?您不说没有人知道。从来就没有谁把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写在脸上,您不觉得大家都是好人吗?即使出卖 了灵魂,甚至失去了人性,不都照样挺胸走上大街,甚至走进 会场,走上颁奖台,或者作报告,或者发表育人演说,或 者……” “朱沙……” 萧笑天勐然打断朱沙的话,可是又不知道往下该说些什么,脑子里不觉出现了暂时的空白,他又是一阵尴尬。 “萧市长……我说的不是您。”她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 萧笑天好像要说什么,但却没有开口。 他避开朱沙的目光,眼睛望着窗外,心仿佛一直被什么东西攫取着,他痛苦极了。 他不由自主,情不自禁地在回忆着他和她在一起的情景,他怎么也找不到她有不爱他的感觉。她的热情与大胆的爱,一度使他惊心动魄。他没有犹豫地接受了她的爱,是在一时的迷狂和不能自拔中接受了她的爱,这一点他很清楚。但是他也同样清楚,后来不仅在这件事上,包括其他事情他都是在不能自拔中越界了……他曾这样说:“不管是什么事情,一旦越过那条界限,我就不再是我了,我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不知什么样的人。”当然,这种可怕的变化经常使他心惊胆战,所以他一直在某些强烈的失落感中挣扎着寻求爱情。理想的爱情,能够让他改变心境,能够继续生活在往昔与今日的爱情憧憬之中,因为他觉得一个人的一生,爱情比什么都重要。凭藉这些,他还抱着一丝怀疑,仍然残留着一丝非理性的迷信,仍然坚信朱沙是在和他赌气。于是他回过身来,声音平静地: 雪落无声 第八章(12) “朱沙,说爱我吧。” “我没有。”朱沙回答得十分干脆。“我发誓,我没有爱过您,从来都没有。如果您认为我们曾相爱过,那我坦诚告诉您,都是假的,做戏而已。” 第61页 萧笑天被朱沙的话吓了一跳,大脑仿佛被抽空了,他感到是那么的可悲,因为至此他才明白,过去的一切如海市蜃楼一样的不真实,心里曾精心保存的一点点爱情的余温也被蒸发掉了。他感到惊悸,他陌生地望着朱沙,脱口而道: “你这是什么人啊?……” “什么人?您说我是什么人?”朱沙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刻起来,因为她看到了萧笑天的目光里充满了藐视与嘲讽。 他没有回答。 “那我告诉您,”她说,“我是您的情人。” 他坚定地摇摇头,仍然没做声。 “您为什么摇头?” “即使你我不能生活到一起,但你也不是我的情人。”他终于这样说。 “您为什么这么说?” “你不配。” “你说什么?”朱沙十分气恼。 “我想说,你不要玷污了‘情人’这个字眼,‘情人’的字眼是很高尚、很伟大、很美丽的,你知道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你就直说。” “很简单,如果像你所说的是交易,那么只有妓女才会那么做……”他终于没能忍住,把不想说的话说了出来,而且声音又是那么的冲动。 “你说什么?你敢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朱沙的眼睛里骤然充满了一股怒火。 “我说的都是实话,只有妓女才会那样去忍受自己并不爱的人的一时迷狂。”他控制不住地提高了声音。 朱沙顿时咬牙切齿,无地自容,她可以自己骂自己,但是她不能忍受别人的侮辱,尤其是萧笑天……她勐地伸手指向他: “萧笑天,”她第一次这样不由自主地叫他的名字。“你说我是妓女,是吗?” 萧笑天一把抓住朱沙伸过来的手,就这么举在半空,声音严厉地:“不是我,是你自己!是你自己把自己放到最低贱的位置上去了,你懂不懂?”萧笑天愤怒地甩掉朱沙的手,越说越来气。“我就不明白,一代伟人毛泽东一心要彻底解放妇女,剪断了缠足布,封了妓院,把妇女从最底层的苦海中解放出来。可是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而你们现在却主动把自己重新编织到底层里,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了像你这样拥有权力和拥有能主宰别人命运的男人。只要有你们这些男人的存在,女人是不会得到安然的,不会!永远不会!” “你……” 萧笑天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一阵心痛,他忙用手捂住胸口,锁紧眉头,将险些失去平衡的身体依靠在窗户边。 这一切朱沙都看到了,但是朱沙第一次没有去理睬他。她仿佛有一肚子的怨气没有出来,这场莫名其妙的战争,她已经说不清楚是怎么引发的。她很难过,因为她从未想到要去伤害他,也从未想到要和他如此的争吵起来。然而,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 她无法迴避。 她好恼。 她束手无策。 她哭了。 滚烫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悄然淌下…… 片刻之后,萧笑天无奈地摇头嘆息。他有些麻木和绝望。他缓缓走过去,默默地拿起放到沙发上的外套,搭在手臂上,想对朱沙说几句嘱咐的话,然而,干涩的嗓子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他放弃了,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朱沙有一种被故意抛弃的感觉,她一下子横在萧笑天面前,一把夺下他的外套,又扔回到沙发上去。 “怎么,你想就这样走吗?”朱沙抹去泪水说。 萧笑天伤透了心,根本不想再和朱沙说什么了,他只想快点离开这里。于是他再次拿好外套,看也不看朱沙就向外走。“站住。”朱沙又一次横在萧笑天面前。 雪落无声 第八章(13) “你想干什么?” “你认为你想走就走啊?” “你好像有威胁我的意思?” 萧笑天的话更激怒了朱沙,她几乎吼叫起来: “是你在欺负我,还说我威胁你,你……” “这不是威胁是什么?”萧笑天声音一点也不冷静。 “你……好吧,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威胁你一次,走。” “你想干什么?你要我去哪里?”萧笑天的语气仍然不冷静。 “我要你和我找个地方说一说。” “好啊……” 萧笑天的语气很轻松,但任何人听了都能感觉到他并没有认真考虑究竟该不该这样回答。 “你说去哪吧?是去市委,还是去司法部门?”朱沙的语气自然有些咄咄逼人。 “随你的便。” 尽管他的话听起来很随意,也控制了声音,但是连他自己都清楚地听出其中对不计后果的一种赌气。 “好,”朱沙向门外一指,“我们走,我开车送你。” 由于冲动,两人都失去了些冷静与理智。 萧笑天一边穿外衣,一边噌噌下楼梯。 朱沙抓起背包,紧跟着摔门而出。 第62页 四 外面。 雨依然在下。 朱沙驾车行驶在雨中。 萧笑天坐在朱沙身后一言不发。他的头脑有些空白,他闭目仰靠在后座上,想努力使自己理清一下发生过的事情,可是他没有做到,脑子里一团乱麻。但是有一点他清楚,不管朱沙把他带到哪儿,他都认了。 其实,朱沙并不知道她要去哪儿,她只是在拼命开车。 雨越下越大。 车在雨中飞。 密集的雨点,打在车玻璃上沙沙作响,像一首沉重凄凉的古调…… 车内空气令人感到窒息。 车仍然在飞,在毫无减速的情况下,朱沙突然狠狠踩一脚剎车,车勐烈弹跳了一下后停下。 萧笑天将晃动的身体稳住后,不免向外看一眼,他发现车正停在市检察院的大门外。他这才有些清醒,感觉心被谁微微刺痛了一下,是朱沙吗?他问自己,又无法回答自己。 然而,朱沙并不知道她为什么把车开到这儿来,仿佛是情不自禁,又仿佛是鬼使神差。她实在是说不清楚……她茫然地望着外面,她极想去雨中奔跑,去雨中对着宇宙大声吶喊……她在问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朱沙心里一片苦涩。 她不由自主地趴在方向盘上,她哭了。 萧笑天为之一愣:“朱沙,你怎么了?”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强咽了回去,将前倾的身体又仰到后面去了,他什么都没有说,他仿佛在等待什么。 朱沙依然控制不住自己,她仿佛哭得很伤心。 萧笑天痛苦地闭上眼睛,又痛苦地睁开,他在为自己感到悲哀,尽管他不知道朱沙究竟想要怎么样,但是他已经感受到他就要失去一切……此时此刻,他骤然想起了他的父亲,想起父亲讲的那个故事……他为自己不寒而慄……他不由自主地向外望一眼,望一眼眼前这座庄严的大楼,他的心突然有些慌乱,因为他很明白走进去的后果……他不由得想,如果生活能够从头开始,他…… 萧笑天正想着,朱沙突然急踩油门,车一下子飞了出去,骤然打断萧笑天的幽忧思绪。 萧笑天不免回头看一眼,那座庄严的大楼在他的视野里已经模煳不清,留在身后的是一个记忆,一片茫然。 朱沙究竟想把他怎么样?她为什么把车开走?她现在又要去哪里?萧笑天感到十分困惑。 汽车仍然是飞一般地行驶,这样开下去是很危险的。萧笑天想提醒朱沙慢一点,但是他忍住了,他突然觉得朱沙有意识这样做,她是不是要和他就这样同归于尽?如果是,那也随她好了,萧笑天认可地闭上眼睛,一切就这样结束吧……然而,不知不觉中车速逐渐慢了下来,不久便在郊外的一个竹林公园那儿停下。 雪落无声 第八章(14) 萧笑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事实就是如此。 一切显得格外宁静。 车内更加沉闷,谁也没有说话,谁也不想说话。 不久,萧笑天不觉向外望去,看着眼前好大一片竹林,不禁骤然想起,之前他和朱沙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来过这里,在这里散过步,当时是萧笑天提议要来这儿的。那是一个夏天的黄昏时刻,他和她来到竹林公园,双双漫步走进这片青翠的竹林中,他们海阔天空、古今中外侃了许久,说了许多话。 “萧市长,您喜欢竹子是吗?”朱沙爽朗地问。 萧笑天伸手扶一扶竹叶,“喜欢,非常喜欢。” “为什么?” “因为竹子有气节。” “那您听过乐曲《风竹》吗?” “怎么,你是不是想对我说,竹也有无奈。” 朱沙一笑:“萧市长,如果有一天我惹您生气了,您就知道我也是无奈的。” “别胡说,你怎么会惹我生气。如果你真的让我生气了,你就把我带到这片竹林里来,我就消气了。” “真的?竹子对您真有那么大的魅力啊?” 萧笑天点点头笑了。 朱沙也跟着笑了。 萧笑天一会儿又说:“哎,朱沙,如果有一天我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你就在我的墓碑前放几片竹叶,我就知道你来看我了,我会得到安慰的。” 萧笑天的话音未落,朱沙忙上前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回想起来,仿佛就在昨天。 可是,他不明白,此时此刻朱沙为什么把他带到这儿来? 为什么? 难道朱沙她…… 萧笑天的心骤然涌起一股热潮,眼睛不禁有些湿润…… 然而不久,萧笑天仿佛如梦初醒,他终于这样想:朱沙绝不是带他来消气的,不是。……天哪!难道……难道他真的就这样,就要走到人生的最尽头?她让他到这儿来,是和竹林告别吗? 是。 一定是。 萧笑天木然。 萧笑天真的想走进竹林,和竹林作最后的告别。他打开车门,欲下车时,却被一直手握方向盘、眼睛目视前方的朱沙叫住。 朱沙将车熄灭,取下车钥匙,然后从包里又取出另外一把钥匙,和车钥匙一起放在手中看了一眼,紧紧握一下又松开。然后打开车门下车,对欲要下车的萧笑天说: 第63页 “萧市长,对不起。这是车和房子的钥匙……”朱沙说着,就将钥匙塞到萧笑天手上,然后关上车门,转身迅速跑去了。 萧笑天不禁一愣。 他即刻下车,急忙喊着:“朱沙!朱沙!……” 朱沙头也不回。 她在奔跑着,在雨中奔跑着,突然拐一个弯消失了…… 朱沙从萧笑天的视野中消失了…… 萧笑天的眼睛骤然一热…… 他想像不到,在一个瞬间里,居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情……像是梦,他仿佛不想从这个梦里醒来,否则他不知道今后该怎样面对自己…… 他木然地扶着车门,站在雨中,一动不动,眼睛一直呆滞地望着朱沙消失的方向。然而没有谁能弄清楚淌在他脸上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萧市长。” 萧笑天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 “萧市长,您怎么站在雨里?” 说话间,一把雨伞便举过萧笑天的头顶。 “林平,是你?” “我有事路过这里,看着像您站在这儿,我就停车过来了。” 萧笑天看一眼林平,顿时眼前一阵眩晕,人险些摔倒,他忙用手扶住前额。林平慌忙要去扶一把萧笑天,但被萧笑天阻挡了,随即便发出干涩的声音: “林平,送我回办公室。” 萧笑天把手里的钥匙全都塞给了林平,然后坐进车里去了。 林平没有怠慢,他喊一声他的司机,示意把车开走,然后赶紧收起雨伞打开车门上车。 雪落无声 第八章(15) “萧市长,您的司机呢,怎么就您一个人?”林平一边发动车,一边问了一句。 萧笑天没有回答。 林平不敢再问,只管开车。 一路上谁也没有再说话。 林平很快就把车开到政府大楼前停下。 萧笑天打开车门下车,他依然没有言语,他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办公室走去。 林平急忙拔出车钥匙,下车跑几步说:“萧市长,萧市长给您车钥匙。” 萧笑天头不回地:“你把车开走吧。” 林平一下子不知所措,愣愣地站住了,他大惑不解地望着萧笑天的背影…… 雪落无声 第九章(1) 一 在这样一个漆黑的夜晚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这对朱沙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她仍然有些惆怅,有些孤独。然而孤独比什么都可怕。一直有着坚持独身主义决心的她,仿佛忽然间有所动摇,是什么原因?她十分模煳。 一个多月以来,她想了很多,她在努力找回她自己,想活得坦荡一点。尽管她的努力常常使她感到茫然和无助,但是她仍然没有放弃,也许是经歷过了,所以她想过平淡的日子,平静的日子…… 平淡是福。 平静是一种境界。她说。 她继续向前走着。 路边的灯光好像有些暗淡。炎热的空气仿佛带有一股潮湿、憋闷和刺鼻的味道,多少让人有点窒息的感觉。 朱沙在一棵柳树下停下来,她做了一个深唿吸,然后仰脸,她准备看一看天空,然而却无意发现自己又一次站在离林平住宅很近的地方。 为什么又到这儿来?是不知不觉吗?她问自己。 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向林平的楼上走去,敲开了林平的家门。 “朱沙是你?”林平说,“我可是很久没有见到你了。你怎么样,是不是很忙?” 朱沙笑一笑算是作了回答。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憔悴,生病了吗?”他又问。 朱沙说:“怎么就你一个人?孩子呢?” “睡了。” 朱沙又不做声。 “朱沙,我这里很乱,让你见笑了。坐吧,我去给你倒杯水。” 朱沙这才扫视一眼屋子,的确有点乱。 两年以前,朱沙曾来过林平家,那时留给她的印象是整洁利落的,然而现在全被改变了。无论是沙发上,还是茶几上都放满了杂物。时下正是炎热的夏天,沙发上堆积的衣物中还有冬天穿的毛衣,甚至连鞋袜都进了客厅…… 朱沙没有去接林平为她端来的水杯,她说不清楚是不由自主,还是情不自禁,她开始帮他收拾屋子。 她很快就把屋子收拾利索,然后便默默离去。等她觉得想和林平说说话时,她已经走在大街上了。 她边走边不觉回想着她帮助林平带孩子的时刻,是林平的妻子在去年的一次地质考察中殉职,林平要处理妻子后事的那几日……当林平把孩子从她那儿接走的时候,她感到莫名的失落。从那时起,她非常同情林平,她想帮助他却又不知该怎么做,她对他有着从未有过的牵肠挂肚……后来,她问自己:莫非是爱上了林平?不对,她觉得她更多的是同情他,她懂得爱情和同情是绝对不同的。那么,她对林平到底是什么?是同情,还是爱情?是因同情产生了爱情,还是因为爱情才有了同情?她真的是解释不清。 一阵风掠过,仿佛要变天了。朱沙停下脚步,抬脸向空中望去,果真有雨点落到脸上。她没有移动脚步,仍然站在那儿,听雨点打得地面啪啪作响,雨接着就下起来了。她没有带雨具,就这样率性地走进雨里。后来她感觉有点奇怪,于是就抬头向上望去,果然有一把雨伞罩过头顶,她惊讶地转过脸,一眼看到林平就站在她身边…… 第64页 二 下午。 刚开完会的萧笑天,有些疲倦地回到办公室。他坐在办公桌前微微闭着双眼,因为脑袋有点胀,所以两手不停地揉着太阳穴。 他感到累极了。 他仿佛苍老了许多。 他还没有完全从他和朱沙之间走出来…… 这时,一阵电话铃声打破了萧笑天心中短暂的宁静。他迅速拿起话筒。 接完电话,他点上一支烟,吸一口,大概是呛着了,紧跟着咳嗽几声,脸也红涨起来。但他继续吸。 这段日子,他经常吸菸。 他起身站在窗户前,眼睛望着外面。 他在等马搁浅。 刚才他接的是马搁浅打来的电话,马搁浅说晚上要去他家里,他拒绝了,说有事就到办公室来。 雪落无声 第九章(2) 他当然记得他这是第三次拒绝马搁浅去他的家。为什么要拒绝马搁浅去他家?他似乎说不清究竟。 但是,他却情不自禁地回忆着两个星期前的一个晚上,马搁浅带着五十万人民币去他家和他谈一笔“生意”。当时,马搁浅开门见山说他看上了一块地,要开发居住楼房。而他明确告诉马搁浅,那片地已经列入全市的统一规划中,谁也无权私自更改。而马搁浅则嬉皮笑脸说: “萧市长,我知道那片地列入了市规划中。规划是死的,可人是活的,什么事不都是人说了算。您是市长,您说一句话谁敢不听?萧市长,”马搁浅停了一会儿,然后一点也不忌讳地接着说,“您不是常把我当儿子看吗?我今天带来了五十万,您放心,事成以后,等款项上来了我保证加倍孝敬您。” 萧笑天真是吓了一跳。但是不管马搁浅说什么,他一点没有让步,而且第一次严厉地批评了马搁浅不顾大局,干扰整体规划,是拖发展的后腿。 马搁浅一点也不生气,他心里自然有他的底牌。他把萧笑天的话视为官场的一种惯用手段,看上去是批评,而实际上呢,他并不这样认为。这是马搁浅的经验之谈。他自觉他整得最明白,所以就留下话,说下次再来,以后再商谈。 马搁浅告辞了。走的时候,萧笑天坚决要马搁浅带走那个包,也就是那五十万。而马搁浅则坚持要留下来。 僵持之中,萧笑天对恰好过来的张妈使一下眼色。张妈即刻前去接过萧笑天手上的包说: “萧市长,您去休息吧,我来替您送客。” 在门外,马搁浅不得不接过张妈硬是要塞给他的那个包。 …… 萧笑天又吸了一口烟。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忙走过去掐灭了手里半支烟,下意识地扫视一眼四周。然后便去了里屋,打开柜子,将早已包好的另外五十万拿出来,这自然也是马搁浅的。他早就想好,要物归原主。今天是很好的机会,他决不放过。 一阵敲门声,萧笑天即刻把钱藏在一堆报纸里,然后从里屋出来。 他原想是马搁浅,但进来的是王秘书。 “萧市长,市委向书记让您五点半到他办公室去。”王秘书说。 “五点半?”萧笑天自语着看看表。 “刚四点半,还早呢。向书记说,您去省委学习的时间提前了,要和您商量下一步的工作安排。” 萧笑天正要说什么,被几下敲门声给截回去了。 王秘书赶紧去开门,是马搁浅满是笑容地走进来。 萧笑天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他仿佛是一种本能上的什么东西,让他在第一眼就发现马搁浅手里提着一个包。于是,他的心身都随之紧张起来。为了放松精神,他着意提高声音说: “哦,王秘书,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王秘书走了。 萧笑天和以往一样,很客气地将马搁浅让到沙发上,并给马搁浅倒了一杯水。 马搁浅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十分恭敬地接过水杯,正准备说什么,却被萧笑天抢先说: “马经理,有什么事说吧。” 马搁浅把水杯放回茶几上。“萧市长,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还是……还是为东边靠森林的那块地的事。” “这还不是大事啊?马搁浅,我跟你说啊,如果你是专门为这事而来的话,我看还是换个话题为好。” “哎呀,萧市长,这不是在跟您商量吗?” “还商量什么?我不是都和你说过了吗,不行!经过多方考察论证,那儿不适合建居住楼,不适合起高层建筑,更不能建什么宾馆酒店,否则的话既影响全市的视野和全市的整体美感,又破坏、污染环境。市里已经决定准备在那儿扩建一座中学,明年一开春就破土动工。” “扩建中学?为什么要扩建中学?”马搁浅觉得萧笑天在煳弄他。 “为什么?你知道吗,按照国家的要求,一个班级最多不能超过六十名学生。而我们呢,有的班级学生达八十名之多。再这样下去我们就是犯罪,犯罪,你懂吗?” 雪落无声 第九章(3) “萧市长,您可以为学校再重新选一地方,把那块地让给我。如果您不愿意建高层,我就不建高层,要不我在那儿建一个游乐场,或者……” 第65页 “我说马搁浅啊,”萧笑天打断马搁浅的话,“你就不要再去想什么花招了,你给孩子留一个空气新鲜、环境好的地方吧,这也算是为后代做件好事嘛。” 马搁浅第一次觉得话真是不投机,他迅速地盘算:无论什么事,光靠用嘴说是没有用的,有用的,是钱。于是,马搁浅拍一拍身边的那个包说: “萧市长,您是了解我的,我这个人很直,在您面前也用不着隐瞒什么,这是我给您带来一笔钱,您先用着。” 萧笑天十分警惕地,不由自主地朝门的方向望一眼,然后毫不客气地说: “马搁浅,我警告你以后不要这样,你就是送我一百万,在这件事上我也不会答应你的。以前你曾经把你的包忘这儿了,我一直为你保存着,曾让你来拿走,你不听,今天你一块都带走,这事就到此为止。以后有其他事情你还可以找我,我会尽力的。” “萧市长,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今天我就是给您带来了一百万。至于这件事您可以慢慢办,我不急,我想在年底以前,那块地能到手就行。” “马搁浅啊,马搁浅,你怎么还是听不明白?” “萧市长,我咋不明白,不管什么事,就是您一句话。” “你……” 又是敲门声截断了萧笑天下面的话。 进来的是王秘书,他进门就说:“萧市长,向书记说不用您过去了,向书记来了。” 萧笑天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马搁浅便藉故即刻起身告辞,说:“萧市长,我不打扰您了,我等您的消息,再见。” 萧笑天本能地看一眼马搁浅撂在沙发旁的那个包,心中不禁惶恐起来,等他反应过来想把马搁浅再叫回来的时候,向书记已经走进来了。 萧笑天懊恼透顶,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三 当萧笑天送走向书记的时候,已经是下班很久了。他顾不上回家,他即刻给马搁浅拨电话。他直接拨打马搁浅的手机,通了。他说: “马搁浅,你必须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对,就现在,马上。”“萧市长,什么事这么急啊?” “来了你就知道了。” “对不起萧市长,我……我,我现在去机场了,我要出差。”“出差?你去哪儿出差?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否则后果你自负。”萧笑天的语气很重很硬。 “萧市长,我真的有急事出差。这样吧,等我一回来就……哎呀,对不起萧市长,我手机没电了。” 电话果然就这样断了。 萧笑天继续“餵”几声,没有应答。他很生气,他几乎把话筒给摔了。他喘息着,他不相信马搁浅要出差,他很清楚马搁浅在耍滑头。他不能放弃,继续拨打马搁浅的手机,果真关机。再拨,依然如此。 萧笑天真是无奈透了。他在屋里走来走去,此时此刻他太想找到马搁浅了,因为接省委通知,安排他去学习的时间提前了,明天就得去报到,所以他今天必须要见到马搁浅。 就在他束手无策的时候,他勐然想到了朱沙。对,让朱沙帮忙找马搁浅,她指定知道马搁浅的真正去向。他似乎真的有了希望,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了些,不再那么难看了。他迅速拨着朱沙的手机,对方却也迅速挂断,拨号码的手,像被什么烫了一样,倏地抽了回来。 他仿佛从梦中醒来。 他比刚才更难受,脸色更难看。 他跌坐在椅子里,两手撑在办公桌上,谁也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他此时的心情,他真是痛苦极了。他不得不问自己,究竟是什么让他这样痛苦?在多少人眼里,他有着让人艷羡,甚至想都不敢想的位置,他是一市之长,一个有着一定权力的市长,可是……可是他究竟得到的是什么?…… 痛苦使他变得麻木起来,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仿佛突然间失去了思维,大脑仿佛被抽空了,一切都变得空白起来。 雪落无声 第九章(4) 他就这样木然地坐了很久,等他恢復过来的时候,外面已是万家灯火…… 四 一周的时间很快过去了。 马搁浅在新疆足足玩了一个星期。 那天,他以手机没电为由,中断了和萧笑天的通话。他想,或许萧笑天不是做戏给他看,是真心让他到他办公室去。但是他知道他不能真的就回去。原因很简单,就这件事而言,难不住萧笑天。但是他认为问题可能出在一百万这个数字上,这当然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他有胆量送,可萧笑天未必有胆量接受,这只是其一。其二,或许他这次的方式让萧笑天接受不了。想一想过去,把事情做了,却都有这样一种感觉,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旦真出了什么问题,萧笑天有许多理由脱干系。他可以说不知道,不知道包里有什么;他还可以解释,这是马搁浅的包,忘在我这里了,已经告诉过马搁浅来拿走,但是时间一长就忘记了,等等。然而这一次不同,他却採取了毫不隐讳的手段,直接进入,才使萧笑天在方式上不能接受?如果真是这样,他觉得萧笑天实在是太老到。这次,他之所以採取了这样的方式,是因为已经有了前两次,还用得着忌讳吗?装什么君子?再说这算什么呀?有一次他在省城出差,听说有人提一千万进京跑官的事时,他一下子就蒙了,一下子找不到北了,觉得世界太大,没有方向了……当然,他还有其三,那就是萧笑天懂得在这件事上的利益关系,或许他萧笑天还真没动这一百万……唉!或许他想的这些都不对,而是萧笑天同意了,决定把那块地给他,所以才急着把他叫回去。现在他倒想,也许他真是应该去他办公室,那时正是下班时间,没有人打扰,谈什么不行?但是他失去了机会,没有听萧笑天的话。其实那天接到萧笑天电话的时候,他就在办公室,是他对萧笑天撒了谎。他是在关闭了手机以后,才临时决定出差。他很自信,他认为萧笑天指定能帮他办成这件事,他是想给萧笑天留下一些时间。虽然他要得到一个好的信息,但是早一天知道和晚一天知道效果都是一样的。 第66页 就这样,马搁浅来到了新疆。 马搁浅来新疆什么事也没有,就是玩。他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繫,痛痛快快地玩了一个星期。 现在,他觉得他该回去了,他已经购买了当天的机票。 此时,他真想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刻能够接到萧笑天的电话。 于是他打开了手机。 ……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然而,让马搁浅想不到的是,他已经回来三天了,却始终没有萧笑天的任何消息。 他有些坐不住了,他开始主动往萧笑天办公室打电话,没有人接,手机关机。在后来的一星期的时间里都是这样。怎么回事?头几天他认为萧笑天在开会,后来他又想到是不是萧笑天又生病住院了?如果是,他的病有多重,会不会像上次那样?这样一想,他的心还真提了起来。关心的当然不是萧笑天的身体如何,他关心的是他一心想弄到手的那块地,他是急于等结果的。如果萧笑天病很严重的话,不仅使他受到巨大损失,而且还要耽误他的事。 其实,没有人知道,马搁浅为什么执意要把那块地弄到手的真正原因。真正原因还不是马搁浅看上那块地,而是他的合作伙伴的一个朋友——一个归国华侨看上了,要在那儿搞宾馆酒店、住宅楼一系列开发项目。这个人好像会看什么阴阳风水,说那地方是块宝地,在那儿开发项目是要发财的。马搁浅被人家忽悠得还真相信了,要跟人家合作。可这个开发商要独自搞开发,不过他让马搁浅帮忙,只要在两个月之内,能把那块地给他弄到手,他许诺给马搁浅八百万。八百万,简直是天上掉馅饼!马搁浅胸有成竹,满口答应了。 现在,马搁浅已接受人家五百万的前期付款。目前,他真是又乐又急。他把这个赌注押在萧笑天那儿了,他能不急吗?能不害怕萧笑天生病吗?他不会忘记上次萧笑天住院时,差点没能活过来。他心里不由得一紧,不由得想到他的那一百万…… 雪落无声 第九章(5) 一连几天,马搁浅真的不安起来,他似乎有种不祥的感觉,而这种感觉让他束手无策。焦躁中,他想到了朱沙,顿时拍一下自己的脑袋,心里骂道:妈的,怎么才想到朱沙?于是,他便急急地去找朱沙,想从朱沙那儿探听最可靠的消息。 朱沙正从网上下载资料。她看一眼马搁浅,继续忙着手上的活,说: “你问我萧市长去哪儿了,不等于没问吗?再说市长去哪儿了,你马经理都不知道,别人就更不会知道了。” 马搁浅被朱沙给噎了一下,但他还是不死心地又问道: “你真的没有萧市长的消息?” “好吧,等有了萧市长的消息,我一定告诉你马经理。”朱沙连头也不抬。 马搁浅并不觉得有什么尴尬,而是嬉皮笑脸地继续说:“我主要是想问问你,萧市长没有生病住院吧?” “住院?” 朱沙一下子抬起头,不免有些紧张地望着马搁浅。 马搁浅从朱沙的眼神里,看出了朱沙并没有着意掩饰的痕迹。他倒觉得是自己太大意了,他的问话太直白,既不婉转,又不自然,显得没有一点艺术水平。这会儿,他倒是感到有点尴尬,于是没有再说什么,便悻悻而去。 然而,朱沙却已经没有心思再工作下去了,她望着眼前的电脑,一动不动,就这样失神地呆着…… 马搁浅回到办公室以后,继续拨打萧笑天的电话,但他仍然联繫不上,他更加急躁起来。他已经无心再做其他的任何事情,他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他决定马上直接去萧笑天办公室看个究竟。 他自然没有敲开市长办公室的门,他只好到秘书科去打听消息,这才得知萧笑天在他去新疆的第二天就到省委党校学习去了,封闭式的,时间三个月。 …… 五 今天是中秋节。 月亮从东边升腾而起,慢慢停留在高而遥远的天际。 眼前的城市,城市中的摩天大楼,城市里的一串串闪烁的灯光……大地万物被一览无余地裸露在皎洁的月光之下,美极了。 朱沙就这样一直趴在办公室的窗户上,两手托腮地望着外面的一切。两个小时过去了,她全然不觉。她仿佛沉浸到外面的美丽的月光里。 然而,不久,天际那个又大又圆的月亮,被骤然出现的一层厚重的云雾吞噬,明亮的月儿好像顿时离人间而去…… 一切又突然变得灰暗起来。 朱沙依然没有动,目光依然在空中徘徊,期盼云层快点消散,月亮快点回到人间…… 云层仿佛越来越浓重,朱沙多少有些伤感地离开窗前。她打开灯,然后坐到电脑前,静静地呆了一会儿,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想一想这几天所作出的一系列决定。 朱沙准备辞职。 朱沙决定出国。她的堂姐在国外已经为她找好了工作。 朱沙决定在走之前给林平写一封信。 她打开电脑,觉得在给林平写信之前,应该先写一份辞职报告。 于是,她便写起了辞职报告,她很快就写好了,然后列印出来。 她拿着辞职报告,不禁想起了今天上午马搁浅找过她,让她准备一下,明天和他一起去海南出差。 第67页 她当然不会去海南。 她决定在马搁浅出发前,将这份辞职报告交给马搁浅。她又看了一遍,觉得没什么问题,就放置一边。 现在,她要给林平写信。她依然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再一次去理顺一下要说的内容。她要告诉林平当他接到她这封信的时候,她已经出国了……她要告诉林平她知道他喜欢她,对她的好,而她只有在来世再报答他……她还要告诉林平,她爱他……但她却不能嫁给他…… 朱沙的确想了又想,她不能嫁给林平,她说她不配。 因为萧笑天的话时常在耳边萦绕。 因为她常常想到“妓女”这个字眼…… 她说她是个坏女人。 雪落无声 第九章(6) 她不得不承认生活就是一个大染缸,她最终也逃不过在里面染了一把…… 她还承认在一段时间里,她一直都认为生活本身就是一盆浑汤,她又如何能提炼出一碗清水?这世界本身就是庸俗的,她又何必异想天开……然而如今她不再这样想了,至少不能使自己的一切犹如如海市蜃楼一样的不真实。 从现在开始,她要找回自我。 从现在开始,一切从头来。 她就这样略想了想,便开始写信。她在电脑上只写了林平两个字就停住了。接着她索性关闭了电脑。她想,她不用电脑,她要亲手拿笔写这封信。于是她便铺开稿纸,找出钢笔,认真地写了起来。 笔在纸上刷刷地流动着,像朱沙内心的一股流动着的爱河,所有的情感与爱恋都随着笔尖涓涓流淌,仿佛对林平有说不完的话,写不尽的语言。可是她却不明白,为什么在往日里,在她面对林平的时候,她总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然而现在却仿佛让她一发不可收…… 朱沙写着写着,眼睛不觉变得模煳起来,什么也看不清了,她知道她的眼睛里已经含满了泪水。 她真想痛痛快快地发泄一番。 她放下手中的笔。她似乎想控制一下自己,但是没有控制住,泪水刷地流了下来…… 她没有去擦淌在脸上的泪水,却是情不自禁地在心里轻轻叫了一声:“林平……” 她终于趴到桌子上,心里顿时一片苦涩…… 当朱沙从桌子上直起身来的时候,她已经平静了许多,这才发现自己在不觉中已经写满了几页纸。 她知道,她把想说的,似乎都说了。虽然还有需要表达的,但是,她想还是埋藏在心底吧,于是便就此搁笔。 她把信叠好,装到一个备好的信封里,暂时锁进抽屉里去了。 朱沙就这样默默地坐在办公桌前,她不知道自己的心情究竟是得到了些释放,还是更加压抑。 是啊,写好了信,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然而她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心里十分空荡,空荡得什么都没有了…… 不久,朱沙终于离开了办公室。 她想出去走走。 她要到外面去透透气。 朱沙的办公室在二楼,在她刚刚越过马搁浅办公室,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却意外发现马搁浅和林平从大门进来,正往楼上走来。 朱沙正准备迎上去,但却急速退回了。因为她想起林平今天约她晚上一起过中秋节,还说有事要找她商量。她能够猜测到林平的心思,于是她便藉故婉言谢绝。然而此时,尤其是眼前这样一个环境,和林平见面委实有些不妥,她只好迴避。 她避开灯光,躲藏到上楼梯的暗处,她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听到他们的说话声。看样子,他们像是刚喝过酒,要到马搁浅办公室来。她必须等他们进了办公室,才能再离开。 她听到他们的脚步越来越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她虽然躲藏起来,但她还是能够看得到他们,她听到了马搁浅的声音: “林平你小子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喜事了,看你精神特爽,酒量也长进了不少。又发财了是不是?” 林平自顾摇摇头,笑而不答。 “你笑什么?你小子要不是发了财,那一准是讨到老婆了。” “马经理,”林平说,“既然你问到了,我也不想瞒你,我是爱上了一个人。” “哈哈,我猜对了吧?人逢喜事精神爽,你想瞒过我马搁浅没门。说吧,你准备什么时候送我‘罚款’单啊?” “我是想早点定下来,可不知道人家怎么想。” “她是哪儿的?是做什么的?” “她是你的助手。” “谁?” “朱沙。” “你说什么?” 正在弯腰准备开门的马搁浅,顿时停下来,仿佛愣在那儿,看着林平,等林平的回答。 “我说我爱上朱沙了。” 雪落无声 第九章(7) “林平啊,你是当真,还是开玩笑?” “这怎么能是开玩笑呢?我爱朱沙,准备和她结婚。” 马搁浅这才回过神来,边开门,边打开办公室的灯说: “你傻帽吧,你林平,你怎么会爱上朱沙呢?” “怎么了,我就是爱朱沙。” 第68页 “林平,你真的不了解朱沙?” “我了解朱沙,她心地善良,是个很不错的人。” “拉倒吧你,朱沙整个一个傻×,你会爱她?玩玩还差不多。”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还不知道?我说朱沙整个一傻×。”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你是不是喝多了。”林平带着责怪的口气。 “我没喝多,是你在装煳涂,我问你,她和市领导的关系不一般你不知道啊?” “你指的是谁?” “这还用问吗?我不说你猜也能猜出来。朱沙还不止这一个,她还和我们的一些客户、合作商都有些说不清的关系,她呀,整个一骚货。” “什么?朱沙可是你的助手,你不能在背后这样说她。” “林平,我说的都是实话。” “不会吧?这怎么可能?我不信。” “我能骗你吗?就因为是你,换了别人我还懒得说。林平你要是再不信我的话,你去问她自己。” “这……” “你也不想想,要不她能做我的副手吗?比她有能力的人有的是,她算什么呀?她不就凭她有一张漂亮的脸吗?知道吗,我的多少客商点着名的让她去签订合同,可这不是朱沙的工作范畴,后来我只好给朱沙加了工作量……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承认这几年我是利用了朱沙,利用了她这张脸,为单位办了不少事情。” “马搁浅,这就是你有问题。” “怎么能怪我?我又没有拿枪逼她。怨她自己,她整天在人们的指指点点和议论中过日子,难道她自己不知道吗?我告诉你吧林平,朱沙对我已经没有多大用处了,我们很快就不在一起共事了,我让她接管我们原公司,她要是明白,早就主动辞职了,可这个傻×啥都不明白。林平。也就是你吧我才说,换了别人给钱都不干。行了,该不该说我已经说了,这是你的事,你自己处理去。” 林平没有吱声。 整座楼里顿时出现了死一般的寂静。 一直站在黑影里的朱沙,被这突如其来的话给打蒙了,她失神地站在那儿,脑子里一片空白。 其实,她本不能听到这些话,她想在他们进屋以后再离开,可是不料,他们居然谈到她。而马搁浅打开门后却并没有注意要把门关上。门就这样敞开着,灯光顺着门照射到走廊上,亮亮的,如同白昼。朱沙要想离开,必须得经过那片亮光。就因为不想让他们看到她,所以她才躲藏起来,所以她才听到了他们之间的话。有那么一瞬间,她差一点冲过去,让自己突然出现在他们俩人面前……然而,她却忍住了。 现在,她想就这样从那道亮光中走过去,离开这里。可是,不知为什么她没有这样做,而是悄然走下楼梯,掏出钥匙,摸索着打开自己的办公室走了进去。 她没有开灯。她透过门边的缝隙,依然可以看到照在走廊上的那片灯光,但他们再说些什么,她一句也听不到了。 她不想再听到他们的声音。 她把门紧紧关上,一点缝隙也不留。 屋里一片漆黑。 朱沙站在黑暗中想了想,然后从包里掏出手机,她要给林平打一个电话。虽说是想试探一下林平,可也不由自主。 电话果然通了。朱沙说:“林平,你在哪儿?你不是有事找我吗,现在能见你吗?” “朱沙,”电话里传出林平略有些支支吾吾的声音,“我,我在家,哦,哦我已经睡了,等明天我再找你吧。” 林平主动挂断通话。 朱沙望着手机,不免一阵心寒。 雪落无声 第九章(8)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无力地将整个身体依靠在门上。 她难过极了。 不久,她听到了轰响的关门声,尔后便听到一阵下楼的脚步声。 她打开门望去,走廊一片黑暗。那一串杂乱的脚步声也渐渐远去。 朱沙就这样一手扶门,站了许久才回到屋里。 她依然没有开灯。 她已经适应了屋里的黑暗。 在这样的黑暗里,她仍然可以辨清一切。 她走过去,坐到办公桌前,她向后理一理长发。不免又掏出手机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她还不肯放弃,想再试打一次林平的手机。 林平果然关机。 朱沙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感到做女人的悲哀。她陡然想起了柏拉图在感谢众神的祈祷中,首先感谢上帝把他造成了一个自由人而不是奴隶,然后便感谢上帝把他造成了一个男人而不是女人。 究竟是谁给了女人这样一个狭窄的生存空间?她不知道。她情不自禁地想到波伏娃曾这样说过,男女两性从来没有平等地分享过世界,即使在今天她也受到重重束缚,甚至在她们的权利得到法律的抽象承认时,由于习惯势力,也很难在社会习俗中得以充分实现。 朱沙至此仿佛才理解其中的含义。 至此她才懂得,即使最有同情心的男人,也无法完全理解女人的具体处境。男人急于捍卫他们的特权,而这个特权的范围,往往连他们自己也难以估量。女人没有理由完全信任他们,没有理由,真的没有。 第69页 朱沙收起手机,她让自己平静下来,连她自己都不能够理解,为什么突然变得这般冷静,那股愤然的怒火,也仿佛在不觉中骤然消失。她在平静中思索,断然作出一个令她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决定。 她要留下来。 她打开抽屉,取出写给林平的信,和那份辞职报告一起撕掉了。 撕得粉碎。 撕得很彻底。 六 一星期后,马搁浅和朱沙从海南回来了。 回来后,马搁浅便着手让朱沙接管公司工作,他好尽快脱身。其实,实际上他已经脱身了。但是没有人能够看得出来。至于由谁接管公司,他已经有几个人选,朱沙是最佳的,因为他一直认为,朱沙有萧笑天这棵大树,一般不会出问题。 他站在办公桌前,揉着鼻子想怎样和朱沙说清由她接管公司的利害关系。因为这次出差,在去的路上,他和朱沙谈过,朱沙虽然没有答应,却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反对,不反对就等于她让步了。尽管如此,他现在需要讲点策略。他一贯发号施令,可这回就不一样了。他不由得想起在海南的那一个早晨…… 那天,马搁浅一觉醒来,睁眼一看,觉得有点不对劲,便勐地爬起来,他第一眼就看到朱沙身着睡衣,坐在镜子前不停地梳理她的长髮。 “怎么,我怎么睡在你的房间?”马搁浅仿佛大惊小怪地问。 朱沙不说话,也不理睬他,继续梳她的长髮。 马搁浅见朱沙不高兴,于是又说: “我昨晚上喝多了对不对?” 朱沙仍然不予理睬。不一会儿,她放下梳子,走过去,把马搁浅的衣服扔到他的脸上,说: “你滚吧。” …… 马搁浅想到这儿,不由得伸手去抚摸一下左边的脸,就是这边脸被朱沙抽打了一巴掌,似乎至今还有些麻木。他记得,头天晚上,是一客户请他们吃饭,他的确喝了不少的酒。离开酒店,他和朱沙直接回到朱沙房间。他让朱沙给他泡一杯茶。朱沙泡好茶,递给他的时候,是他自己没有拿好,结果洒了一身的水和茶叶。 朱沙赶紧让他站起来,帮他扑打着身上的水和茶叶。而马搁浅装着站不稳,几次倒在朱沙身上,几次被朱沙推开。 后来朱沙推不开他,于是趁马搁浅再去吻她的时候,抽手给了马搁浅一巴掌,这一掌正打在马搁浅左边的脸上。 雪落无声 第九章(9) 马搁浅顾不上脸疼,他依然紧紧搂住朱沙。但是,再后来,他便觉得朱沙没有再反抗他,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了。至于怎么在朱沙房间里睡了一个晚上,他便不记得了。 真的,这一点他没有撒谎。 现在,马搁浅摸不清朱沙是什么心思,她既没有温柔地亲近他,也没有什么表现出愤怒或者敌对的迹象。看上去很平静,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妈的,我以为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也不过如此嘛。”马搁浅自语道。 他望一眼窗外,下意识地摇摇头,不由得得意一笑。 就这样,马搁浅带着一丝莫名其妙的得意,去了朱沙办公室。 “朱经理,”马搁浅很少这样称唿朱沙,向来都是喊她的名字。今天他一进来就站到朱沙办公桌旁说:“你准备什么时候接公司的工作?” 朱沙坐在办公桌前,正低头粘贴什么资料。她一边粘贴,一边头也不抬地说: “我什么时候说要接公司工作的?” “这次去出差的路上,我们不是谈过了吗?后来你不是没有提出反对吗?” “没有反对就是答应了吗?” 朱沙一边说,一边依然该做什么做什么。 “可你,可你没有说不行啊?” “那我现在就对你说不行。” “朱沙,”马搁浅的声音突然尖刻起来。“这是工作,你必须服从。” “我已经说了,我不接。” 马搁浅仿佛一下子没有了底:“为什么?” 朱沙不语,依然忙着手上的活。 “你怎么不说话?” 朱沙仍然不语。 “说话呀?为什么不接?” 马搁浅沉不住气了,语气也变得粗暴起来。 朱沙停下手里的活,终于抬起头来,眼睛直视着马搁浅。说: “眼下,我没有精力,没有时间。” “没有精力?没有时间?你要干什么?” 马搁浅十分纳闷地看着朱沙。 “我要结婚。” “结婚?” “对。结婚。” “林平和你定日子了?”马搁浅并不感觉自己失言。 朱沙终于抬起头,狠狠看了马搁浅一眼说:“你胡说什么?我结婚跟林平有什么关系。” “怎么,不是林平?是谁?是萧市长吗?”马搁浅没敢把最后那句话说出来。 “你难道不知道是你吗?” “我?” “对,和你结婚。” “什么?你要和我结婚?朱沙,你是不是昏头了!” 朱沙仍然直视着马搁浅的眼睛,她的目光仿佛更加刺人。她说: 第70页 “在海南的时候,我就决定回来和你结婚,刚准备去跟你说,你来了正好,我就不用去你那儿了,你赶紧回去准备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在胡说什么鬼话?” 马搁浅着实有些慌乱,但他控制着不表露出来。 “我说什么难道你还不明白?” 朱沙又低头继续做她的事情。 “朱沙,我已经是有老婆有儿子的人,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你这不是胡闹吗?” 朱沙抬起头郑重地说:“可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我不和你结婚和谁结婚?” 马搁浅一时没有跟上话。他的心不仅仅是慌乱,而且是激烈狂跳。他没有想到朱沙居然提出要和他结婚。他在心里嘀咕:“我怎么能和朱沙结婚?”他有一个很会赚钱的老婆,正开着一个茶馆,生意火得很。他还有一个宝贝儿子,正准备送到国外读书。他喜欢他的家庭,他不可能和朱沙结婚。对于朱沙他只是玩玩而已,他还真没有瞧起她,难道这一点朱沙还看不出来?想到这,他瞟了朱沙一眼,朱沙依然在忙手上的活。 尽管马搁浅没有什么思想准备,甚至有点束手无策,但是,他敢说朱沙不能拿他怎么样。因为他觉得朱沙要真想结婚还轮不上他马搁浅。他一直认为朱沙会嫁给萧笑天,萧笑天不仅独身,而且有权有势,女人巴不得抢着上门,朱沙还能例外不成?不可能,傻子才会放弃。假如朱沙嫌萧笑天太老而不愿嫁给他,那么萧笑天是什么人物,他是市长,有权有势,朱沙根本逃不出萧笑天的手掌心。如果是萧笑天不想娶朱沙做老婆,那朱沙是不会让萧笑天白玩的。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啊?难 雪落无声 第九章(10) 道……难道朱沙和萧笑天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正常?对,是这样的,否则朱沙怎么会要求和自己结婚呢?马搁浅突然一阵得意,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这些年就因为他始终认为朱沙和萧笑天有暧昧关系,才把朱沙放在眼里,在利用他们的关系上也比较谨慎。然而现在,他知道了朱沙没有得到萧笑天的宠爱,那他就没什么顾忌了,他要好好治治朱沙。他要她在三天之内,不,两天之内接管公司工作,否则她就滚蛋。 马搁浅一阵窃喜。 “朱沙,”马搁浅不冷不热地说,“你想和我结婚是不可能的。你还是准备接公司这一摊吧。我给你两天的时间。只有两天。” “看来你是死了心要我接管是吗?”朱沙将身体靠在椅背上,看着马搁浅问。 “这是工作。我是总经理,这儿是我说了算,我就是一家之长,你作为我的助理只有服从,没有条件可讲。”马搁浅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粗俗野蛮。 “那好吧,这事等你和我完婚以后,我会认真考虑的。” “什么?你?……你你……”马搁浅恼羞成怒地来回走了几步,然后气哼哼地指着朱沙继续说,“我告诉你朱沙,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你是看上我的钱了,我不会让你得逞的。不会!有本事你去找……”马搁浅的话戛然而止。他本想说去找萧笑天,可是他还是没敢说出来。于是他就忙改口道:“有本事你去找世界巨富。我不会听你摆布的,你凭什么非要和我结婚?我说我爱你了吗?啊?” “马搁浅,你这样大喊大叫是没有用的。我再跟你说一遍,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我当然要和你结婚。” “那我也再和你说一遍,你说你是我的人了,谁能证明?谁?你没证据。不会有人听你瞎编!哼!” 马搁浅气急败坏地转身离去,门被摔得山响。 朱沙一动不动,她的眼睛里投射出一股怒火,那火焰仿佛足以烧毁半个地球。 …… 第二天。 刚上班不久,有人通知朱沙,说一会儿开全体职工会议,同时又递给朱沙一份红头文件。 朱沙看了那份文件,不由得一愣。文件内容是关于要她接公司工作的任职通知。 “动作好快呀?”朱沙自语道,“马搁浅这招还真绝,连一点喘息的机会都不留。好啊,马搁浅你就来吧……” 朱沙离开办公桌,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感到一阵难以用语言表达的酸楚,眼睛逐渐变得模煳起来。她强忍着,她把就要淌出来的泪水咽了回去。 她努力使自己静一静,然后便去了马搁浅办公室。 马搁浅办公室有不少人。而朱沙并不忌讳有没有人。她把手里的一个多少有些厚重的信封,扔到马搁浅的办公桌上,什么话也没说,便转身离开了。 马搁浅看一眼信封,并不想去理睬它。 直到办公室的人都散去,他才打开并没有封好的信封。 当马搁浅把信封里装的东西全部抖落到办公桌上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傻了,浑身上下顿时冒出一身冷汗,头也变得大起来,他完全惊呆了。 他的眼睛被钉在眼前的一堆照片上,整个人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又像是一具殭尸,怎么也反应不过来了。 许久,他才渐渐恢復过来。 他即刻慌里慌张地起身去关上门,然后又坐回办公桌前,像个疯子一样地去翻看着每一张照片。 第71页 这些照片全是他和朱沙在一起的裸体照,什么样的镜头都有,简直没法睁眼。 “妈的……” 马搁浅一边骂着,一边狠狠将照片摔到办公桌上。就他现在的心情,如果此时朱沙在他面前,他指定要摔死她,弄死她。 他恶狠狠地盯住那些照片,他非常清楚,如果朱沙要告他强姦罪,他是要坐牢的。他说过他宁愿为经济案而死,也决不为男女乱情之事去坐一分钟牢。 这是马搁浅最致命的弱点。 雪落无声 第九章(11) 怎么办?如果没有这些照片怎么都好说,他甚至有可能以诬陷之名治朱沙的罪。可是现在,他感到事情来得非常突然,非常令他想像不到,非常令他难堪。无论如何千万不能使这些照片张扬出去,因为在社会上,在人们的眼里,他是一个冠冕堂皇的人物。否则,他的一切努力,都将成为泡影。这样一想,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下意识地向门旁、窗外巡视一圈,仿佛觉得有数不清的眼睛在盯着他,而他一丝不挂、赤裸裸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脸倏地烧了起来。 他越来越感到紧张,越来越感到害怕,一颗颗汗珠不觉从他尖尖的额头上滚落下来。他顾不上去擦一把。他带着这些照片,急匆匆地来到朱沙办公室。 一进来,马搁浅就随手把门反锁上。他掏出照片,拿在手上一晃,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对朱沙恶狠狠地吼道: “这是怎么回事?谁他妈拍的这些照片?” 朱沙正在翻看一本书,她头也未抬。 “你说话呀?”马搁浅继续吼道,“谁让你拍我了?啊?你这是侵犯人权,你知道吗?我要告你。” “去吧。”朱沙一边看书,一边不紧不慢地说。 “你,你……” 马搁浅张着大嘴,上不来话。他见镇不住朱沙,更加气恼。他真想上前去掐死朱沙。他下意识地将身体向前靠一靠,他也说不清楚是不是要靠近朱沙掐死她。但是,他却不由自主地动手把照片撕了。 撕得粉碎。 撕得很彻底。 撕得很狠。 撕完了,一把扬到朱沙脸上。 飞扬起来的碎片,像秋风扫落叶。 马搁浅可能是累了,他站在那儿艰难地喘息着。 朱沙顿了一会儿,放下书,从抽屉里又拿出一叠照片,不无讥讽地说: “都撕了你不是就没有了吗?那可是钱啊。好吧,再给你几张。”没等话说完,她就将照片扔到马搁浅面前。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马搁浅大惊!呆了好半天,他才从愕然中甦醒过来。 他感到心虚得很,浑身又冒出汗来,一阵特别不舒服的燥热。 他下意识地把手放到额头上,不知道是想要擦擦汗,还是用来遮挡一下正来迴转动的眼珠。 他的眼珠好像转动出一些名堂来,就是这一瞬,他突然一下改变态度,摸着鼻子,脸上堆出笑说: “朱沙,刚才我都是跟你闹着玩的,你别在意啊。”马搁浅趴到桌子上,使劲将身体倾向朱沙,接着说,“这事怎么着也是我们俩的事,咱们商量商量好不好?” “好啊。” 朱沙仍然一边看书,一边回答得很干脆。 马搁浅顿时感到一丝的痛快,略松了口气,即刻从桌子上爬起来,挺直腰杆抚摸着下巴,故作深沉地望着朱沙。 “朱沙,都怨我粗心,对你关心不够。我知道你现在手头比较紧张,我给你五万块钱,咱们就此了断了这件事,你把那些底片都烧掉,留着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以后你就管着我,我再不干那事儿了,你说好不好。” 朱沙不语,继续看书。 “怎么,你嫌少?那就再加五万。” 朱沙勐一抬头,狠狠白了马搁浅一眼。 “那就再加十万。”马搁浅的话听起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的。 朱沙仍然不语。 马搁浅突然提高嗓门:“我给你五十万。这样可以了吧?” 朱沙还是不语,甚至看都不看马搁浅一眼。 马搁浅一时又有些蒙,他原以为有三万五万就能把事情了结了,可是没想到朱沙得寸进尺。他觉得他是亏了。他隐约感觉到,朱沙拿不到一百万是不肯罢休的。妈的,他只好自认破财、倒霉。不过,现在看来,不管花多少钱,他都必须用钱来摆平。他又一次体验到有钱能通神的感觉。 但是,他勐然问自己:这是通的哪门子的神啊? 雪落无声 第九章(12) 唉!他不由得嘆口气,偷偷斜眼狠狠剜了朱沙一眼,发狠地说: “朱沙,我给你一百万。一百万,你可听清楚了?这下你满意了吧?你达到目的了吧?” 一阵沉默。 一片安静。 惟有朱沙翻书时,才可听到在这间办公室里,还有一点点的声音。 马搁浅见朱沙仍然无动于衷,心即刻又悬了起来,嵴背上顿时冒出一层冷汗,人仿佛掉进了一片云里雾里,他真的找不到北了。他向前探一探,说: “朱沙,我说我要给你一百万。一百万,你听到了吗?”马搁浅的声音突然变得温和了许多。“朱沙,我求你了,你说句话吧。” 第72页 …… “朱沙,都是我不好。如果你觉得一百万还不解气的话,我给你二百万。你看行吗?” 朱沙勐然抬起头来,她愤怒地看一眼马搁浅,又愤怒地低下头,继续看书。 “朱沙,你同意了是不是?二百万行了吧?” “不行。”朱沙终于开口了。 “啊!这……还,还还还不行啊?” 朱沙又不说话了。 马搁浅想了想又说:“那好,朱沙,你究竟想要多少钱,你开个价吧。” “马搁浅,”朱沙翻了一页书,说,“我不要钱。” “不要钱?”马搁浅显然一愣。“你怎么可能不要钱呢?不要钱你要什么?”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要和你结婚。” “我的妈呀,朱沙,别别,别这样好吗?是我对不起你,不该欺负你。只要你不和我结婚,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马搁浅你听着,”朱沙的声音十分平静,“我一分钱也不要。我就要和你结婚。” 马搁浅本想求朱沙放过他,可他改变主意了,他动了狠毒的念头,他想让朱沙在地球上永远消失,可他又觉得这样会把事情闹大不值得。就在此时此刻,他突然想到了张力娜,她的死是马搁浅所期盼的,她的死虽然是个意外,可马搁浅认为这是上天帮了他的忙。当然他至今不忘,当时因张力娜的死而调查过他和单位其他人,并涉及到张力娜为什么辞职。他害怕了,他知道自己经济有问题,更知道一旦露出什么蛛丝马迹后果的严重性。他必须阻止调查,为此他花了一大笔钱……从此,马搁浅严重失眠。他觉得人手上不能沾血,一旦沾上了,一刻都不得安宁;人没有了安宁,就是死亡。他越想越觉得他不能要朱沙的性命,但是,他必须要给朱沙一个警示和震慑,他要朱沙怕他,于是他狠狠地说: “朱沙,我马搁浅给足了你面子,既然你这么不合作,别怪我心狠手辣,是你自己不想活了,是你……” “马搁浅,”朱沙冷冷地截断马搁浅的话,“你用不着威胁我,我已经作好各种准备,我告诉你,假如我现在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死了,人家都不会相信我是正常死亡。” “你什么意思?”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不仅是这些照片,还有我的遗书,还有你的威胁与恐吓,以及拆迁款的去向和张力娜的辞职等等,会像雪片一样漫天飞舞,说不定还会飞进中南海。” 马搁浅愣愣地看着朱沙,他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想不到他不但没有镇住朱沙,自己反而被夹击了,并且四面楚歌。他真的想不到朱沙做事如此决绝。他问自己:朱沙为什么会提到拆迁款和张力娜的辞职?公司的事她到底知道多少?单是她说的这两件事,一旦追究起来,那可真是要死几回的。这个该死的朱沙,她究竟掌握了什么?她还写了遗书,都写了些什么?天哪,真是遇到了克星。怎么办?他觉得对朱沙不能来硬的,他必须转变态度,他既要稳住朱沙,还要使朱沙不能如愿以偿。在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去对付朱沙的时候,朱沙就坚定地让他出去,坚定地让他去准备结婚的事。 马搁浅一听更急红了眼,他绕过去,站在朱沙身边哀求地说: “朱沙,不,我的姑奶奶,你饶了我吧,我求你了。” 雪落无声 第九章(13) “求我?”朱沙合上书,说,“这话从你马经理嘴里说出来,我听着怎么那么别扭,这是你马搁浅的性格吗?” “是是,我是。是我马搁浅说的。如果你想听,我就再说一遍,我求你了,我的姑奶奶。” “哈哈。”朱沙冷笑一声。“你求我没有用。你还是好好想想我们要举行一个什么样的婚礼吧。” 也许因为一时着急,马搁浅突然想起了林平。他觉得他真是绝处逢生。他清一清嗓子: “朱沙,其实你早就该结婚了,就因为你太挑剔了,所以才拖到今天。不过你想结婚,我觉得咱俩不合适,没感情。我给你找一个比我好的。我知道有一个人非常喜欢你,爱你。这个人 你认识,他是林平。我觉得你和林平才是最般配的一对, 最……” 朱沙心中一痛……她没有等马搁浅把话说完,扔掉手里的书,勐地站起来,照着马搁浅的脸就是一巴掌。 马搁浅一怔。 马搁浅据理力争:“我说的是真的,林平他非常爱你,难道是你不喜欢他吗?” 朱沙什么也不说,对马搁浅又是一巴掌。 这一掌仿佛更重。 马搁浅眼前顿时一片灿烂星光。 他真的被打蒙了,他不知道因为什么挨了两巴掌,但是他感觉到事情有点严重了。现在他需要的是忍耐,他正在想下一步该怎么办的时候,朱沙指着他不软不硬地说: “给我出去。” “朱沙,你听我说……” “你给我出去!”朱沙提高声音。 马搁浅没有再出声,也没有动。 朱沙跌坐在椅子上…… 第73页 马搁浅当然不会就这样离开,尽管他心里没有了底,但是现在他觉得他惟一的底线,就是讨好。于是他说: “朱沙,对不起,是我的不是。你饶了我吧。如果你觉得不解气,你就再来几下。只要你不和我结婚,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再说我这也是为你好,我不能误了你的青春对不对。你怎么不说话?不说话就是答应了对不对?您答应了,那我走了。”“马搁浅,”朱沙没有看马搁浅。“我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 “什么?哎呀,朱沙,我的好姑奶奶,我的亲姑奶奶,我求求你了,我给你跪下。” 马搁浅果真跪在朱沙面前。 朱沙感到一阵噁心。 “马搁浅,”朱沙说,“上跪天,下跪地,中间跪父母,怎么这么随便说跪就跪?你应该出去,找个地方好好跪拜跪拜苍天。”“不,我不起来,不出去。” “你……” “朱沙,你生气也没有用,我就不起来,你不答应我,我就在这长跪不起。” 朱沙把脸一沉:“那好吧,你不是通知我九点开会吗?时间到了,我该去开会了。” 朱沙就这样摔门走出办公室。 …… 雪落无声 第五部分 雪落无声 第十章(1) 一 秋风萧瑟。 天空低沉。 外面一片灰濛濛的,仿佛没有一点生机。 几乎落尽了叶子的树枝,在深秋的疾风中,不由自主而又无奈地晃动着,颤抖着,不时地发出响声,仿佛在吶喊:我的叶子,我的叶子不见了,还我的叶子。 坐在车里的萧笑天,一直这样注视着外面。大概眼睛有些累了,于是便赶紧收回目光,闭目养神。 三个月的学习时间结束了,萧笑天正从省城往回赶。 他靠在座椅上,不觉地想起明年领导班子换届的事情。这次,是省委领导无意中和他谈起了这件事。他给领导透露了,准备借明年换届之际退位。理由是因身体的原因,怕影响整体工作。还有,如果他接着再干一届,那么他要干到六十一岁,超龄了,这样势必要影响其他人进步。他自然不想这样做。然而,省委领导却坚决反对他的思路。后来,这事就这样撂下了,没有再提起。 是啊,至于萧笑天提出要退位的想法,是有些突然。为什么?他自己也是很模煳的,很难解释清楚的。 当然,是否继续任市长,萧笑天也并没有作出最后的决定,他只是有这个想法而已。 车依然在飞快行驶。 不久,当车驶入大地市的时候,萧笑天的心情不免有些激动,情不自禁地在心里自语道: “久违了,美丽的大地市。” 一种难以描述的亲情感,一下子缠住了他的心。 他有点想家了。 萧笑天让司机绕道行驶在市内最东端的那条新开闢的路上。其实,他是想看一看那边的发展情况,看一看那边的自然保护区有没有新的变化。 他嘱咐司机放慢车速,这样他就尽情地放眼望着外面的一切。 不一会儿,他又让司机加速把车开到他所指向的方向,因为他远远看到那儿正在搞什么建设。而那个地方正是市里规划要建一所中学的地方。 “想不到这么快就动工了。市委真是英明。好,好啊!”萧笑天在内心自言自语。 年轻的司机把车停在离工地比较近的地方,随后便下车替萧笑天打开后车门,忍不住问了一句: “萧市长,您不是曾经说要在这儿建一座学校的吗,怎么又改建高层酒店了?谁走这儿谁都忍不住要骂几句,甚至还要吐几口唾沫。” “你说什么?建酒店?你说这是在建酒店?”萧笑天一边下车,一边不无惊讶地问。 “是啊。这地方被马搁浅买下了。萧市长您不知道吗?” “这消息可靠吗?” “可靠。不信您过去问问。” 萧笑天勐一把关上车门,急匆匆走过去。他先是四处看看,地基已经垒好。看上去工地进展速度很快,也很顺利。 “师傅,”萧笑天禁不住找一个正站在一旁吸菸,年纪大约在五十以上的人问:“你们在建一所学校,是吗?” 吸菸人回答:“不是建学校,是建宾馆酒店,还是五星级的。哎呀,要说起来嘛,大地市还真就缺个正宗的五星级酒店,可惜盖的不是地方。你看啊,在这儿矗一高楼,多影响整体的美。唉!现在啊,哪说理去?哎对了,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说法啊。” 萧笑天勃然大怒:“这儿不能盖酒店!这儿怎么能盖酒店呢?你们要马上停下来。” “嘿嘿,我说你这个人啊,看上去像是见过世面的人,怎么没有头脑?你的话不等于没说吗?能听你的吗?你是市长,还是书记啊?要是真能像你说的那样,老百姓早动手把这地基给掀 。” 萧笑天一阵惊愕。 片刻后,萧笑天发现了脚下有一把施工铁锤,他抡起铁锤勐地向一块基石上狠狠砸下去…… 基石显然十分牢固,一锤下去安然无恙,丝毫没有动摇,能够留下来的痕迹,只不过是米粒大小的一个白点点。 第74页 吸菸人一把夺下萧笑天手里的铁锤,“哎呀,你这个同志啊,怎么净搞破坏。就你这点劲,能行吗?你呀,要是在那个年代呀,准给你扣一个挖社会主义墙脚的大帽子。” 雪落无声 第十章(2) 萧笑天仍然无言以对。 他感到手被铁锤震得又麻又痛。他不知道他是怎样上车的,他感到茫然,他已经失去了许多兴致,甚至失去了急于回家的感觉……他想集中自己的精力,可是思想怎么也集中不起来,一会儿是目睹的工地,一会儿又是萦绕着吸菸人说那些话的声音,一会儿又是马搁浅…… 然而,不管他现在是怎样的困惑和不平静,也不管他在想些什么,就此时此刻,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马搁浅和朱沙正在举行婚礼。 二 身着白色婚纱的朱沙,坐在镜子前木然地望着自己。 不久,她哭了,串串泪珠狂风骤雨般地淌个不停,直流淌在婚纱上,几乎将婚纱湿透……她把自己哭累了,哭麻木了才停止。 她离开镜子,走过去将放在墙边的,别着新郎胸花的一张马搁浅的大照片翻过去,面对墙壁。 一切准备就绪。 婚礼就要开始。 这个日子是朱沙和马搁浅在半个月前定下的。 马搁浅本不同意举行婚礼,因为他不想张扬,他最清楚,他可以在暗地里把坏事做绝,但是在社会面上,尤其是在对他有用的人面前,他绝对要面子。因为面子,因为朱沙手里的照片和其他原因,他离婚了。刚刚离婚马上就要结婚,尤其是和自己一起共事的人结婚,好说不好听。朱沙已经让他感到头疼了,如果再搞一个宏大的婚礼场面,他不是更没面子?于是,马搁浅决定不举行婚礼。但朱沙说不行,结婚是她一辈子的大事,她必须要这个场面,而且场面越大越显得有面子。马搁浅说了三天好话,叫了一千个姑奶奶,跪着求朱沙放弃。朱沙冷冷地说:“你是男人,要敢作敢当,不要见了人就跪,这样会影响身心健康。你还是抓紧时间列名单、发请柬吧,现在只有半个月的准备时间,不要误了大事。” 马搁浅只得照办,在朱沙的帮助、督促、监督下,写了几百张请柬,摞起来大概比马搁浅还高。 “哎,马搁浅,”朱沙望着名单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问:“怎么没有林平的名字啊?他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怎么把好朋友给漏掉了!还有啊,还有萧市长,你不是认萧市长为父亲吗?怎么居然把你的市长爹给忘了?有萧市长参加……”朱沙正准备说我们的婚礼,但她改口说:“有萧市长参加婚礼,那你该有多体面啊……快呀,愣着干什么?快把他们两人的名字加上去啊。” 马搁浅一张不阴不阳的脸一阵痉挛,他心里真恨不得把朱沙给掐死,因为他不想要萧市长和林平参加婚礼,特别是林平……和朱沙定下结婚的这段时间,他一直迴避林平,他不敢面对林平,他感到自己很难堪,他认为他这样一个在社会各界人士眼里的优秀人物,如今已经陷入一个尴尬的境地,却又束手无策。马搁浅一阵恼怒,但却不敢发泄,他怕被朱沙看出什么来,因为他不知道,甚至想不到他和林平说的话被朱沙全部听到了,他以为朱沙什么都不知道。于是,他故作平静地说: “不是忘了,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们两个。没有他们的名字是因为他们不能来参加婚礼。” 朱沙看一眼马搁浅,“为什么?” “我觉得最好不要请市长参加,免得被人说我们巴结领导,我马搁浅从来不讨这个嫌。” “我不这么想。”朱沙说,“我真希望萧市长能参加你我的婚礼,我要让大家看看,我们的面子有多大。” 马搁浅一扬手:“你说得有道理,可萧市长在省里学习回不来,这你不是不知道。” 朱沙的眉头一紧。她真的不知道萧笑天的去向。如果说她要林平参加婚礼是故意让马搁浅难堪的话,那么萧笑天就完全不一样了,她只是借这样的机会,想从马搁浅那儿得到一点萧笑天的信息。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萧笑天的消息了。她好像还有些牵挂他,她顿时感到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苦涩…… 一阵相互猜测的沉默。 雪落无声 第十章(3) “林平呢?林平为什么呀?”朱沙打破沉默问。 “林平……林平他,他说他要出国。”马搁浅显然有些口吃。 “哦?” 朱沙知道马搁浅在撒谎,但是她不能让马搁浅得逞,她想了想说: “他们都很忙,这可以理解。但是我们不能缺少最起码的礼节,我们一定要给他们发出我们的邀请。这样就表示我们礼到了,至于他们能不能来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你说是这个道理吧?” 马搁浅无话可说。 朱沙见马搁浅不言语,马上做出关切的样子说: “你可能是写累了,让我来吧。” 朱沙就这样毫不犹豫地给萧笑天和林平各写了请柬。 马搁浅的老闆台上已经堆满了写好的请柬,但还没有写完。 第三天。 马搁浅突然告诉朱沙说,他要马上去日本处理一下棘手的货物。朱沙问他那些请柬还没有写完怎么办,马搁浅说他最多三五天就回来,等他回来再办也不晚。朱沙算了一下时间,觉得还来得及,于是就依了马搁浅。 第75页 一星期的时间过去了。 马搁浅还没有回来。 朱沙翻一翻檯历,距婚礼的日子还有四天;马搁浅不仅没有按期回来,而且也没有向朱沙说明理由。朱沙打过三次手机都关机。她觉得有点不对劲。 第二天。 上午时分,朱沙的手机骤然响起,她一看是马搁浅的手机号码,于是赶紧去接。 “喂,马搁浅你回来了吗?需要去接你吗?” 电话里传出马搁浅比较微弱的声音:“朱沙,我病在国外了,发了几天高烧。” 朱沙很吃惊:“什么,你生病了?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医生说,我还得在医院住几天。” 朱沙顿一顿说:“你告诉我,你在日本的哪家医院,我即刻去看你。” “别别别,朱沙你千万别来,我不想让你为我担心。”朱沙对着话筒骤然一愣,因为她听出了马搁浅的声音全变了,变得正常而且底气十足,而且她还听到了汽车的鸣笛声。她拿手机的手仿佛哆嗦了一下。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她只好继续听马搁浅说:“我现在是想告诉你,我们不能按期举行婚礼了,取消我们的婚礼吧。看来这是天意,我想就随了天意吧,婚礼只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只要我们相爱比什么都好。你说对不对?” 朱沙惊讶得不敢大声喘气,她屏住唿吸,她不能出声,她把手机从耳旁拿下。她需要想一想,想一想她该怎么做。 “喂,喂,喂!”马搁浅几乎在大声喊叫,“怎么没有声音了?朱沙,听到了我说的话了吗?朱沙?朱沙你在听吗?餵……”朱沙灵机一动:“喂!马搁浅你在说什么?大点声!我听不清楚。是不是信号不好?” “朱沙你的声音我听得很清楚,你为什么听不到我的声音?”马搁浅的声音又响又亮又干脆,没有一点让人感觉到他是一个病人。 朱沙什么都不想再说了,她挂断手机,索性拆下手机电 池…… 朱沙理一理思绪,然后就很快来到马搁浅办公室。门是锁着的,她没有钥匙。她去找办公室的人,想让办公室的人把门打开,可他们说,马经理出发前把钥匙要走了。 朱沙先是遗憾,接着是一愣,后来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站在那儿,认真地想了想,她越想越是气愤,她告诫自己,坚决不能就这样让步,于是她即刻找人把门给撬开。 她望着满桌子的请柬发呆。她真的感觉到即使不取消婚礼,现在要发出这些请柬恐怕也为时已晚。 就在她发愣的时刻,却无意中发现了马搁浅的出国护照。她迅速从办公桌一边拿起来,眼睛里充满了火……她的感觉是对的,她的怀疑是对的:马搁浅没有出国;她不知道他在哪儿,也许离她很近。 朱沙一阵恼怒。 “好哇马搁浅,”朱沙自语,“为了达到你的目的,你居然费了这么大的心思。你不就是想不举行婚礼吗?怕被人议论吗?怕人家对你马搁浅说三道四吗?怕影响了你的声誉吗?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就是要这个场面,你马搁浅不是总想出名当名人吗?这次我就让你在大众面前好好出出风头。” 雪落无声 第十章(4) 朱沙也顾不上多想,她立即安排办公室的人分头将这些请柬通过网络等多种方式,在短时间内发出去。 一时间,马搁浅的办公桌上的请柬被一扫而光。整个办公室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好像连人的灵魂都被掏空了一般。朱沙坐在那儿,脑子里一片空白…… 朱沙依然坐在马搁浅的办公桌前。 良久,她才去清理了一下思绪,她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于是她打开电脑,凭着记忆,通过网站向马搁浅的外地客户发出了邀请。特别是曾给她留下深刻记忆的邻市的孙经理和徐经理,朱沙很希望这两个人能出现在婚礼上。 朱沙做完了她要做的一切,关闭了电脑,然后装上了手机电池。手机接着就叫了起来,果然是马搁浅打来的。朱沙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去接。 “喂,”马搁浅的声音即刻传过来,而且声音很急很大,“怎么回事,你的手机老是接不通?” 朱沙不紧不慢地说:“我在外面,可能信号不好,后来又没有电了,我刚刚回办公室换上电池,还没来得及给你打,你的电话就来了。说吧,现在能听清楚了。” “朱沙,我发高烧回不去了,很遗憾,只好取消我们的婚礼了。” “什么,取消婚礼?可那些被邀请的客人怎么办?” “没关系的,反正请柬也没发出去,没问题。” “可那些请柬我已经全部发出去了。” “什么,你把请柬发出去了?你你你,你什么时候发出去的?” 朱沙想也没想说:“就刚才,全部发出去了。” “你……” “你什么呀?你吼什么?”朱沙毫不客气。“马搁浅,你早干什么去了?你说你三五天就回来,我等了你十几天,连续给你打了三天手机都关机。我是怕误事才不得不破门替你将那些请柬发了出去。你知道你生病了回不来,为什么拖到今天才告诉我?” 第76页 许久,马搁浅才说:“朱沙,我不是怕你担心嘛。”马搁浅的口气逐渐平缓了许多。“我知道我又错了,我道歉。朱沙,辛苦辛苦你把发出去的请柬收回来,或者电话通知他们,我估摸着有一天的时间差不多吧?” 朱沙不软不硬地:“马搁浅,我做不到。” “做得到做不到都得做到,如果你收不回请柬,我这又回不去,不取消婚礼,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难堪吗?” “可你怎么就不知道,如果现在通知取消婚礼那才是更难堪。” “为什么?” “你好好想想。” “我不知道。那你说该怎么办?”马搁浅十分不冷静。 “这事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按预定时间举行婚礼,必须。” “可你知道我回不去,你一个人举行婚礼吗?” “不要这么大声,你不是在生病吗?” “可我心急。” “你不要急嘛,你在国外安心治疗,回不来没有关系,我马上着手把你的照片放大,像你一样高,婚礼上我和你的照片一起接受祝福,反而更有意义。” “一派胡言!朱沙你怎么能这样做?这会被人笑掉大牙的。” “可我觉得这是惟一的补救办法。” “你真要这样做?” “是你逼我这样做。” …… 朱沙主动中断了电话,她一刻也不想在马搁浅办公室里呆下去。在她就要离开的时候,她却无意发现被丢进纸篓里的两张请柬。她忙捡起,正是写给萧笑天和林平的。 朱沙看一眼请柬,再看一眼纸篓,纸篓在电脑旁边,距办公桌要几步之遥,也就是说这两份请柬并不是刚才疏忽的结果。不过她还真感谢马搁浅。她把写给萧笑天的请柬留下来,把给林平的请柬郑重发出去了。 …… 朱沙一口气回想了这么多,婚礼就要开始,她不能再开小差了,她需要集中精力,免得出什么差错。 雪落无声 第十章(5) 三 婚礼在欢快的乐曲声中开始。 朱沙一手捧着鲜花,一手挽着马搁浅,在众人的簇拥下,笑盈盈地款步走进大地市最豪华酒店里的一个大厅之中。 对于今天的场面,朱沙感到非常满意,这不是因为马搁浅昨天回来了,而是因为她看到今天来参加婚礼的人比她想像的还要多。 她微笑着,不时地对欢迎他们的人群点点头,不时地在不被人觉察的情况下用手按一按胸口。 她一直手挽着马搁浅,直到拜天地的时候才松开。 她又一次按一按胸口,她的目光开始不断地寻索。当她和马搁浅要夫妻对拜的时候,她使劲捂着胸口,那表情那神态好像在说些什么别人听不懂的话…… 一切都在顺利进行着。 婚宴开始了。 热心的朋友给马搁浅灌下了几杯酒,依然不肯罢休。 朱沙藉此离开。 她端着酒杯停在一个窗户前,目光在不停地寻找。 她在找林平。 她寻遍了整个宴会厅,没有看到林平。她把脸转向窗外。……其实,她知道林平是不会来的。她伸手按一按胸口,眼睛骤然一热…… “朱沙,我是来带你走的。” 这个声音把朱沙吓了一跳,她惊讶得不得了。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林平。林平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朱沙沉住气,忙揉一揉眼睛,回过脸来,非常想说什么,但嗓子里发痒,她只好按一按胸口,像对待所有来宾一样,友好地望着林平。 “我说我要带你走,你听见了吗?”林平愤愤地说。 朱沙依然什么也不说,依然按一按胸口,迴避了林平的目光。 “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和一个你不爱的人举行婚礼?” “我爱他。”朱沙突然说,“我是和我爱的人在举行婚礼。”“可我知道你不爱他。” “可你不知道” …… “朱沙,是我错了,我真是好后悔,我不该听信马搁浅胡言乱语。” “不,你没有错,林平,马搁浅也没有胡言乱语。” “我不想听你解释什么。朱沙,我是诚心的,我爱你,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啊。” 朱沙鼻子一酸…… 她赶紧把脸转过去,示意一位服务生端一杯酒来。 朱沙接过酒,亲手送给林平,然后又忙让身边的服务生把新郎叫过来。 当马搁浅见到林平的时候,显然愣了一下,脸上的肌肉不觉即刻上下抽动起来,他不想见到林平,却又不得不带着热情迎上去。 林平也没有说话。也许,他在想他该说什么 朱沙着意让这份尴尬持续了一会儿,然后拽一把马搁浅抢先说: “林平能在百忙中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为了表示感谢,我们干杯。” 三个人还没有来得及干杯,新郎新娘就被人抢到那一边敬酒去了。 抢新郎新娘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孙经理和徐经理。 第77页 其实,朱沙在寻找林平的时候,已经发现了他们,她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和他们见面。当然,对他们两个的到来,朱沙的确有些意外,即使她为他们发了邀请,那只不过是传递一个信息而已,想不到他们真的来了。如果不是因为马搁浅,朱沙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们。 这话听起来并不陌生,三年前朱沙就是这样说的。那时,又是马搁浅安排她去签订一份数额比较大的合同。朱沙去了马搁浅指定的宾馆,沉着冷静地推开房间的门,见过分不清是老还是少的孙经理和徐经理。接下来朱沙没有给任何的喘息机会,立即进入工作,要求他们尽快签订合同。 他们被朱沙的美貌所吸引,朱沙说什么就是什么,朱沙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不久,合同就签订好了。朱沙还没有来得及告别,手机就响了,她忙去接:“喂,是马经理啊,你来了?我已经完成了你的任务。你来吧。”朱沙挂断电话诡秘地对他们说:“告辞了。马经理马上来看你们了。再见。” 雪落无声 第十章(6) “等一下。”他们两个同时叫住了朱沙。“你不能这样就走了。” “为什么?” “因为是马经理安排你来的。” “对啊,没错,我是马经理安排来的。” “那我们不会让你走的。”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必须得走?” “你是马经理安排来陪我们的,你不能走。” “这是谁说的?” “是马经理告诉我们的,他说你很漂亮,让你来陪我们睡觉,让我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保证让我们满意。” “那我再告诉你们,他没有这样说,他就是让我来与你们签订合同。刚才的电话你们听到了吗?马经理他来了,马上就到。” “我们上当了,可我们已经被你迷住了。你应该先陪我们睡觉,然后才可签订合同。” “你们最好闭嘴,最好赶紧离开这儿,最好这辈子别让我再见到你们。” …… 朱沙终于冲出了宾馆。 一出来,朱沙马上给林平打电话,感谢他的电话很恰当,很准时。 然而林平只是按照朱沙说的大概时间把电话打过去,却不知道朱沙是什么用意,更何况朱沙在电话里的话让他莫名其妙。他问朱沙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朱沙告诉他没有,并再一次表示感谢。 …… 现在,此时此刻,他们又一次共同面对了。 他们要说些什么? 朱沙要说些什么? 不知道。 但朱沙见他们为了表示其诚意,什么话也不说,首先和马搁浅连干了三大杯。 马搁浅脸上堆起尴尬的笑。 孙经理和徐经理脸上涌现出诡异的表情。 朱沙有点火上浇油,她端着酒杯说:“孙经理、徐经理,你们跑一二百里的路程,来给马搁浅助兴,他一定很感激你们,你们应该再喝一杯。” 孙经理说:“这酒我们一定要喝,但喝酒前我要说句话。”他望一眼马搁浅接着说,“你,你马搁浅不够意思,我说你这个人做什么都不够意思。” “算了算了。”徐经理拉一把孙经理,“来来来我们喝酒。我们一起敬新郎新娘一杯酒。” 朱沙没有喝酒。她在不停地想孙经理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要这样说?究竟是什么不够意思?是说给她听呢,还是说给马搁浅听? 马搁浅脸上的肌肉又开始抽动,他勐地干了杯中酒。他感觉眼前有点晃动,他不知道昨天临时决定赶回来究竟是错还是对。他想,他或许应该继续躲避在南海的宾馆里,再搓几天麻将,让朱沙和他的照片举行婚礼好了,那样他也许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难受,难堪。他不知道从哪里来了这么多人,好像世界上的人都集中到这儿来了,是来祝福他的吗?不是。他感到每一双眼睛里都充满了对他不敬的目光,他们是来看热闹,看他的笑话的,他勐地觉得眼前一黑…… 马搁浅醉倒了。 马搁浅去房间休息了。 朱沙不想再见任何人。 她端着酒杯悄然依靠在大厅外走廊里的栏杆上。她将手放在胸口上,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她知道从海南回来的时候,她想用手上的那些照片,能够把马搁浅送进去,使他不再危害单位或者说是国家。可是最后她不得不放弃,因为她想到了马搁浅酒后驾车撞伤了人,这样的恶性事件都没能把马搁浅怎样,她又有什么力量?…… 她就是这样怀疑自己的力量。 然而,她却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让她这样没有信心。 她无法找到答案。 如果说今天的这个选择,单是为了报復马搁浅的话,那么一切是否都该结束了?然而她现在不这样想,她想到了使命这个字眼,她好像完全在无意中,有意识地去完成某一种对她毫无意义的使命:那就是她得和马搁浅生活下去,她要看看马搁浅到底能走多远。当然,她十分清楚,所有的选择,就像一幅画里画错的线条,既不能将错就错,却又怎么也抹不掉…… 雪落无声 第十章(7) 第78页 朱沙伤感至极。 痛苦之中,她不由得再一次伸手按一按胸口,然后背过身去,默默从胸口里掏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林平默默地望着她。 良久,她对着照片自语:林平,曾试着彻底忘掉你,但是做不到。这才发现我是真的爱你。今天我是和你,和我爱的人在举行婚礼,我知足了……林平,我爱你,但我却不配嫁给你,请你原谅。我只能把我对你的爱埋在我的心底,埋在我心灵的最深处,直到把它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朱沙……” 朱沙被这个声音骤然截断了心语。因为叫她的声音有些哑,她一时没有听出来。她忙把照片放回胸口里,用手按一按,然后才回过身来。 林平正从栏杆的另一端走过来。 “朱沙,”林平说,“也许我又在犯错误,但我就是要说,你不爱马搁浅,你不能嫁给一个你不爱的人,即使你有一百个理由。朱沙,我是很诚意的,再给我一次机会。只要你愿意,我带你立刻离开这个城市,好吗?” 朱沙举起酒杯说:“林平,什么都别说了,来,为我祝福吧。” 朱沙终于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尔后,她也解释不了是伤感,还是愉快地按一按胸口,头也不回地走进大厅…… 婚宴还在继续…… 四 萧笑天决定只干到这一届的消息不胫而走。 马搁浅的嗅觉更是灵敏。前几天,萧笑天亲自到公司找马搁浅,要他安排解决一个下岗人员的就业问题,马搁浅根本不理这茬,让萧笑天感到很尴尬。 然而,最近马搁浅又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消息,说市委书记要调省里去,萧笑天要接任书记的职位。 于是,马搁浅决定利用星期天去拜访萧笑天,顺便探探虚实。 上午,马搁浅将车缓缓停在萧笑天楼下。他先是摇下车窗玻璃,把头探出外面,扭曲着脖子向上看一眼。他并不知道萧笑天是否在家,这次也没有事先预约,他怕萧笑天不见他,他只好碰运气。 马搁浅下车打开车后备箱,取出备好的高级礼品。他提着礼品,再一次向萧笑天的楼上望去,心里祈祷着,一定能见着萧笑天,赶紧上去。 他刚走了两步,却迎面遇见了林平。 林平是从楼里出来的。 马搁浅主动迎上去,问:“林平,你去看萧市长了?” “对。” “他在家?” “萧市长在家。你快去吧。” “哎林平啊,我问问你知不知道萧市长他是退还是接任书记?” “接任书记?没听说啊。萧市长准备在明年换届时退下来,没听说他要当书记。” “萧市长真的想退位,不当市长了?”马搁浅的眼珠瞪得又大又圆,达到了极限。 “是啊。” “这消息可靠吗?” “可靠,是萧市长亲口对我说的。好吧,我还有事先走了。你快去看萧市长吧。” 林平走了。 马搁浅却还站在那儿。他又一次抬头向楼上看一眼,心里嘀咕起来:难道他真的不干了?不当市长了?妈的,地球上有这么傻的人吗?我不信,说什么也不可信。是不是林平这小子没跟我说实话? 此时,马搁浅内心十分复杂,到底哪个消息准确?他要不要上楼,要不要见萧笑天?如果萧笑天真要是当了书记,他当然要去看他,必须去。现在,他好像多少有些后悔,前不久萧笑天要他帮助安排一个就业人员,其实这是非常简单的事情,而他却毫不留情给拒绝了。因为那阵子人们都知道再过几个月,萧笑天就不再是市长了,是他自己主动提出不干了。然而,他却又听到萧笑天要当书记,说得有鼻子有眼。所以他今天是想来补偿他的过失。不过,让他感到庆幸的是,前不久萧笑天又一次让他去办公室把他的东西拿走。他猜出了是什么,他当时犹豫了一番,但最终他还是没有去,而且还说他不记得有什么东西留在那儿了。其实他这话是让萧笑天放心,他是不会去拿什么东西的。现在看来他做得很正确,给自己留下了很多余地,可以很自然地保持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以很自然地继续利用萧笑天手中的权力;这是他今后的筹码……他颇有些得意。他认为该上去见萧笑天了,可是,还没来得及挪动脚步,马上又犹豫起来,他很担心,万一真像林平所说,那他还上去个球。 雪落无声 第十章(8) 马搁浅真累。 马搁浅就这么犹豫,踟蹰不决地站着。 看上去他真难受,心事很重的样子。 马搁浅低头看看手上提的礼品,依然踟蹰不决。他焦虑地自语道:妈的,这到底是哪个消息可靠?这是谁在传说萧笑天要当书记?林平说得准确吗?林平到底听清楚了没有?唉!这个林平…… 马搁浅突然怨恨起林平没有把话听清楚,也没有把话说清楚;他骤然觉得林平是有意和他过不去,他骂林平不是东西。 就这样,马搁浅反反覆覆,费了不少脑筋,终于定下心来:还是等等再说吧。 于是,他忙把礼品重新塞回车里,然后开车离去了。 第79页 然而,这短短的一幕,恰巧被站在窗户前的萧笑天,无意中目睹了。 五 春节前夕。 马搁浅显得十分忙碌。 他终于顺利地甩掉原公司。接替总经理位置的当然不是朱沙。而新的公司,马搁浅也很快实行了改制。由于体制上的原因,再加上人的能量,使集体的相当一笔资产,名正言顺地归了马搁浅个人所有。 马搁浅如愿以偿。 但他仍然不满足。这几天他一直在羡慕从外地来的一个同学,这个人原是一位政府官员,他被一企业聘用做经理。这位经理上任时两手空空,经营三年时间,等自己家中有了豪宅、私家车时,注入企业的上千万资产和银行贷款也都消耗得差不多了。这位经理看看没有什么油水了,就递上辞呈,又重新回到他原来的政府的职位上去了。 马搁浅十分佩服。 而朱沙却十分的不理解。 朱沙偶然想起,法国着名哲学家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一书中这样说:“一切有权力的人都爱滥用权力,这是万古不变的经验。防止权力滥用的办法,就是用权力约束权力。” 是啊,权力一旦不受约束,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朱沙不由得想到马搁浅,想到马搁浅这两天正在秘密策划转让奇石公园的管理权。她还知道,如果成功,马搁浅能够从中获得几百万的好处。 朱沙一阵心惊肉跳。 “马搁浅,”这一天,朱沙冷冷地说,“你还是做点好事吧,对你会有好处的。” “哎呀我的姑奶奶,咱们是夫妻了,别咒我啊。”马搁浅嬉皮笑脸。 马搁浅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一切都顺着朱沙。给朱沙买她最喜欢吃的,给朱沙买昂贵的高档服饰,对朱沙出奇的好。有一次他对朱沙说,他的儿子也不要他了,跟了他妈妈一起离开了这个城市。现在他惟一的亲人只有朱沙。他要和朱沙好好过日子,白头偕老。为了表示他的诚意,他居然将改制后的公司法人写上朱沙的名字。 这可是意味深长。 后来,没过几天,马搁浅不惜花上几千元给朱沙买了一个品牌背包,刚挂到朱沙脖子上,就开口问朱沙要那些照片和底片,他告诉朱沙,留着会伤夫妻感情。 朱沙说:“你已经要过三次了。我再说一遍,烧毁了。” 马搁浅不信。 信与不信,朱沙都是那句话。 …… 朱沙的心依然犹如一潭死水。 她还没有从一心要和马搁浅结婚这个阴影中摆脱出来,所以她并不知道自己该为自己做什么,更没有心绪去安排自己的未来与命运。虽然她为了某种使命,但是现在看来,这一切也许变得比一片鸿毛还轻;因为她越是能够更多地接触马搁浅就越是感到失望,马搁浅的胆量和能量实在是太大,靠大把大把地甩钱,能把什么事都给摆平,即使死人也可以復活。 当然,她所感到失望的不是指马搁浅。 尽管如此,朱沙还是不能放弃她的使命。她开始去做一些公司里的事情。她原来熟悉的客户也好,朋友也好,都纷纷与她联繫,正儿八经地和她做着各种生意。朱沙觉得真是怪,心不在焉,生意却火得很,真有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感觉。是因为马搁浅的面子吗?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雪落无声 第十章(9) 没过多久,朱沙便什么都不想做了,大多时间她都是呆在办公室里,一切都由马搁浅去做,甚至包括资金到帐,她都懒得过问,都要马搁浅经手办理。即使需要她签字,她甚至都懒得动笔。 这天,朱沙接到了日本一客户从日本发来一份传真。朱沙看后心里边有些发毛,因为她知道这可是一笔大生意。虽然有一定的风险,但是做好了可是上千万的利润。 “钱多了是祸。”朱沙自语着将传真扔到一边。 朱沙决定不做。 后来,传真被马搁浅看到。他眼睛一亮,十分感兴趣。他说:“妈的,天上掉馅饼。” “可这需要一大笔垫金,你哪儿来那么多钱?”朱沙显然在泼冷水。 “这个还不简单嘛,贷款。”马搁浅胸有成竹。 “贷款?” 朱沙愤然地剜了马搁浅一眼,好像是坚决反对。为什么坚决反对?是不愿看到马搁浅担风险吗?不是,绝对不是。 “对,贷款,当然不能只在一家银行。我估摸着有千八百万够了。朱沙,这事你甭管了,我来做,你只管等着收钱就行了啊。” “这么大的数字,你若贷款,就是把人抵押出去也是不够的。” “不是有奇石公园吗?” “怎么,你又在打奇石公园的主意?那奇石公园是你的吗?那是国家的!” “管他是谁的,先用一用。这事你别管,我一定搞定。” “你不会成功的。没有人那么大胆子与你一起冒险。” “朱沙,你能不能多说点吉利的话?” 朱沙不言语。 朱沙随马搁浅怎么做。因为她知道现在不是以前了,银行贷款也不是谁想贷就贷得的。马搁浅是贷不出那么多款的,他只能白忙活。 然而,事情完全出乎朱沙的意料,马搁浅居然在几天之内,通过三家银行果真贷到七百万。 第80页 连日来,马搁浅仿佛连饭都顾不上吃,整日里为这件事忙得不可开交。在朱沙看来,有些焦头烂额。 很快,马搁浅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这一天,他带着他的理想和愿望,终于登上了去日本的飞机…… 数日后,朱沙接到从日本发来的一封信。 信是马搁浅写的,大体内容是这样的:朱沙,我已经定居国外,我和我离异的妻子、儿子,我们都在一起。现在我可以把什么都告诉你,我妻子并不知道我和你举行过婚礼;为了稳住你,不把我张扬出去,是我骗妻子离婚又骗她带儿子出国,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真以为这是我们定居国外的一个计划,现在我仍然是她心目中可信赖的好丈夫。怎么样,没想到吧?朱沙,你就认命吧,我把贷款的钱和其他存款全部转移到国外了,没能给你留下一分钱。我仔细算了一下,留给你的固定资产,顶多也只有二百万,你是公司法人,除了用固定资产抵债以外,你还得负责还清银行贷款余下数额…… 这封信是司机交给朱沙的。朱沙看完又交给了司机。 司机看后差点没背过气去,他很气愤,他问朱沙怎么办。 朱沙说没有办法。 朱沙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从信封里取出一些证据,然后自语道: “是我晚了一步,我太大意了。不,是我没有想到他居然能贷出款来,居然能走得出去。” 司机要朱沙赶紧和日本联繫一下,看看有什么线索。 朱沙摇摇头,她断言马搁浅不在日本。 司机很想帮助朱沙,可又束手无策,他只好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林平。 林平大吃一惊。 林平非常愤怒,他退掉了就要出差的机票,即刻找到朱沙,他告诉朱沙他要帮助她。但是,被朱沙拒绝。 第二天,林平再次去找朱沙,无论是单位还是家里,连个影子也没有见着。到了晚上,林平又去了朱沙的住处,不仅敲不开门,也没有灯亮。整个楼上一片黑暗。林平就站在外面等,结果让他等了整整一个晚上,仍然不见朱沙。 雪落无声 第十章(10) 朱沙失踪了。 林平这样断定。 林平将马搁浅和朱沙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和他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萧笑天。他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想让萧笑天帮助朱沙,还是想让萧笑天管一管马搁浅?他说不清楚。他只是感到愤怒。 萧笑天听了,不禁十分震惊。 “朱沙,朱沙她怎么样?怎样才能帮助她?”萧笑天情不自禁地脱口道。 林平摇摇头。 萧笑天离开办公桌,不停地在屋里踱来踱去。 “这消息……这消息可靠吗?”萧笑天反覆问林平。 “绝对可靠。”林平点头回答。 萧笑天站到窗户前,他心里在偷偷流泪。 其实,这两天萧笑天一直在找马搁浅,他要把马搁浅的东西还给他。可他始终联繫不上。从省里回来,他找过马搁浅,也曾想让马搁浅安排一个就业人员。而马搁浅却迟迟不见他。没办法他只好亲自去公司找马搁浅,恰巧在大门外遇见马搁浅刚上车,他大概要出去。萧笑天觉得来得挺是时候,他下车想堵住马搁浅,可是马搁浅没有理他,说上面的领导等他去开会,然后便开车走了。萧笑天自然一片愕然。他说马搁浅是好样的!……那天,他要还给马搁浅的那一包东西就放在车上,可当时在那样的心境下,把什么都忘记了;而这个时候,正是他决定不再担任市长的时候…… 这是萧笑天从省城回来后,第一次见到的马搁浅。 而那一天,他等着见马搁浅第二面,而马搁浅却没有上楼来…… 萧笑天不知不觉攥紧了拳头,他恨不得一拳把自己打死,因为他骤然觉得,他白活了…… 林平问:“萧市长,怎么办?” 萧笑天答非所问:“新的代理市长,下星期就来报到了。” …… 六 中午。 萧笑天端着饭碗发愣,他想起朱沙,他仿佛突然知道朱沙在哪里。对,朱沙就在平原区,她一定在那儿。那儿是她的惟一去处,而那个地方没有人知道……想到这儿,他即刻放下碗筷。 他决定马上去找朱沙。 ……打开房门,萧笑天急急地喊着朱沙的名字,但却没有听到有朱沙回答他的声音。 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他特别想见到朱沙。 他一个一个房间去找,最先进入视野里的是客厅,客厅里没有朱沙。 “朱沙……朱沙……朱沙……” 萧笑天连连叫着朱沙的名字,他去卧室找,卧室里也没有朱沙。他只看到一张宽大的床十分安静地卧放着,床上的被子叠得很整齐。靠墙角的衣架上,挂着两件睡衣,那件蓝颜色的是他的,白颜色的是朱沙的。他不由得上前一把将两件睡衣紧紧握在手上…… 后来,他匆忙去了洗脸间,他看到洗面台上,依旧放着朱沙使用过的化妆品。他随手拿起一瓶,看了看又放下。 最后,萧笑天去了餐厅。 他依然没有找到朱沙。 第81页 然而,餐厅的景象,却使他的心感到一阵强烈的揪痛。 他悽然地走近餐桌,餐桌上摆放着几只盘子,盘子里的菜已经变质,很容易闻到发霉的味道……两只酒杯各在一边矗立着,看起来,显得十分的凄凉与孤独;杯里各有半杯红葡萄酒,已经浑浊不堪…… 他仿佛在梦里,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噢!他想起来了,这是他和朱沙没有吃完的一顿午餐……他感到全身一阵痉挛。 朱沙为什么不来收拾一下?为什么没有把她的东西拿走?为什么? 噢!他又想起来了,朱沙没有钥匙,朱沙进不来了;朱沙把钥匙都给了他。 顿时,他的内心涌现出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鼻孔里仿佛有一些小虫子在爬行,他不由得去揉一揉。 他悽然走出餐厅。 他站在客厅那一边的窗户前,窗帘没有关,他可以看到外面。 雪落无声 第十章(11) 外面没有阳光,却有零星的雪花不时地在空中飞舞。 一切和来时的气氛完全不同,能够看到的,和来时走过的那条还没有铺沥青的路,此时在他眼里,宽阔的路面仿佛被暗淡的黑色所吞噬,长长的一条路在不灰不白的背影里同他的心路一样全神贯注地延伸,心事重重,没有尽头。 他一阵胸闷。 窒息般的胸闷。 他不得不转回身,走过去坐到沙发上,他一眼看到眼前茶几上,那束干花上的一绺头髮。 那是朱沙的头髮。 这头髮是他从地上捡起放在那儿的。 他望着它,本就复杂的心情越发有着说不清楚的感觉,对 朱沙,他感到了一种无法解释的爱。对他而言,朱沙就像是个 被人放到涂了色的篮子里的孩子,顺着河水一路漂来,好让他 在床榻之岸收留她。一切都是那样的不由自主和情不自 禁…… 他伸手将那绺仿佛还存留着一股特有味道的头髮从干花上轻轻拿下,吹去落在上面不易被看到的尘埃,他仿佛看到已经过去的岁月同尘埃一起升腾而起,一些遥远的、旧的东西就这样在他的记忆的泥潭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仿佛同他一起去寻找着什么。橘黄色的窗帘透着柔和而神秘的色彩,给一切都染上了一丝怀旧的温情,哪怕是最悲哀的…… 一切的一切仿佛是那么遥远,却又仿佛就发生在昨 天…… 一个雨天…… 就是在那个雨天以后,他再也没有来过。他不知道这个地方是被他遗忘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在今天这个时候,他解释不了。 然而,今天,他又来了,来得很匆忙也很突然。 是啊,为什么这样匆忙地到这儿来? 他是想见朱沙,还是担心朱沙? 是希望朱沙再回到他的身边,还是不希望? 他目光盯着对面的墙,在寻找一个答案。 一个令他十分痛苦的答案。 “朱沙你去哪儿了?你在哪里?如果你能听得到,你就赶快回来,我会全力帮助你的,朱沙……” 萧笑天的眼睛骤然一热,不久,眼里居然落下烫人的泪水来…… 七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骤然打断了萧笑天的回忆,彻底将他拉回现实。 电话在执着地叫着,萧笑天并没有去接。他很沉重地坐在那儿,仿佛还没有完全走出被重复的岁月,直到电话铃声停下,他才离开沙发。 他本想去捡起地上的钱,可是他感到很疲惫,心里边好像有什么重的东西压迫着,怎么也拿不掉,好难受。于是他又回到沙发上,在沙发上躺下来,并顺手抓起搭在沙发旁的风衣盖在身上。他抬起手看看表,已经过了中午,他还没有吃午饭,张妈有事过两天才能回来,现在他得自己做饭吃,可是他一点食慾也没有。他很累,想睡一会儿,于是便合上眼睛。 他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四点。 起来后,站在窗户前,向楼下粗略扫视一眼,外面一片白。雪停了,什么时候停的?不知道。只感觉地面上存积的雪大概有十几公分那么厚。 他很快收回目光,呆站了一会儿,然后去一捆一捆地捡起地上的钱,重新装到箱子里去。他望着这些钱,除了马搁浅之外,其他一些他至今也不清楚是谁送的。他只知道他两次住院期间或出院后,有不少人带着礼品来看望他。有一天,他打开一盒滋补口服液,想给张妈补补身子。可是打开后,他吓了一跳,里面根本不是什么口服液,是一沓沓百元面值人民币,他数一数整整八万。由于来看他的人多,他不可能记得这个“礼品”是谁送的。他拿着空盒子去问张妈,张妈说她知道,是一个孙局长送的,但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是哪个局的。当时就因为这个盒子好看又特别,所以张妈记得他是孙局长。……后来,他打开所有的礼品盒,他真是吓坏了,一堆的礼品中,几乎有三分之一的盒里换了内容,里面有的五万、有的四万,至少也是两万。他还是让张妈帮助仔细辨认这些盒子。然而,在张妈能够辨认的几个中,他仍然不知道是哪个奚主任,哪个柳局长,哪个周经理,甚至还有连姓都不知道的…… 第82页 雪落无声 第十章(12) 唉! 他真的不明白这是谁的错误? 也许,人永远都无法知道自己该怎样或者不该怎样,因为人只能活一次,既不能拿它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来生加以修正。 此时,他又一次地想起人们赞誉他的话:好官……好市长,清正廉洁……为人民服务…… 萧笑天一阵怅然…… 是啊,无论是残酷的还是绚烂的,这份残酷与绚烂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萧笑天似乎突然对它不太在意,因为它就像十四世纪,发生在非洲部落之间的一场战争,尽管这期间有三十万黑人在难以描绘的悽惨中死去,也丝毫改变不了世界的面目。 真的改变不了…… 萧笑天不想再看到眼前这个箱子。 可是,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去处理。 就在这个时候,他勐然想起那个小学学校,勐然想起那个张校长…… 对,把这些钱都寄到那所小学校去。 学校的具体地址他好像从未记住,但他记得他有一本厚厚的通信簿。他即刻翻找起来,书柜上、桌面上、抽屉里全都找遍了,却没有找到。 他想起来了,他没有带回家,留在办公室里了。 他抬手看看表,时间已经不早了,要做这件事,得等明天。 是啊,是要等明天,他还得好好考虑考虑,这钱是通过邮局代马搁浅寄出,还是委託他人送去,还是自己亲自跑一趟?他需要想好。 但是,不管怎样,萧笑天不给自己留有任何的退路。 一点都不给。 作出这样的一个决定,仿佛有些突然。对萧笑天来说,说不上是轻松了,还是更加沉重了。他没有考虑事情会发展到什么样子,说真的,他也不想考虑,决定了的事情,他就一心去做,对也好错也好,清楚也好模煳也好,他义无反顾。 萧笑天收起那个箱子。 他长长舒一口气,在屋里呆了一天,感到十分憋闷,很想出去走走,去吸一吸外面的空气。 于是,他穿上风衣下楼去了。 八 外面没有风。 雪,不知什么时候从空中又飘落下来,白茫茫的满天飞舞。 萧笑天来到楼下,不由得仰脸向空中望去,大片雪花飞进嘴里,飞到睫毛上,他感到一丝清爽。飞到嘴里的雪花,他就势给吃了。他这才感到肚子有点饿。他问自己,要回家吗?犹豫中,目光突然被吸引住了。 他意外地看到一辆白色轿车静静地停在他的楼下。 他感到奇怪,好像又想起点什么。对,在他刚才扫视一眼楼下的那个时候,他仿佛看到了有一辆白色轿车。只是由于觉得不可能,加上雪又覆盖了整个地面,所以就认为是自己的眼睛有误,因而没有在意。 然而现在,他很清楚地看到有一辆白色轿车就停在他的面前。他看不清车里是否有人,但是他却惊讶地发现,车的顶盖上已经积存着一层雪,而在车的前前后后却找不到有一点车辙的痕迹。毋庸置疑,这辆轿车停在这里已经有些时候了。 是谁? 又是找谁呢? 是找他吗? 不会! 绝对不会。 如果是谁要找他,早就上楼去了。 可是,如果不是有人来找他,谁又怎么会把车停在这儿? 萧笑天正纳闷的时候,车门突然被打开,一位身着白色大衣、戴着白色手套的人从车里走出来,手扶车门站在车旁,微笑地望着他。 萧笑天一惊! 萧笑天看到了,但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正下着雪,他怕看错。他想再上前一步,让他看得再清楚一些,可是他还是没有忍住,脱口叫一声: “东方竹!……” 东方竹点头一笑:“萧市长,请上车吧。” 萧笑天打开车门,依然按他的习惯坐在司机后面的那个位置上。 然而,他好像还没有坐稳,却又下来了,接着去打开前面的车门,正准备坐进去,却陡然发现在这个座位上放着一本厚厚的通信簿,他先是一愣,但还是很快拿起来,先让自己坐进去,然后把通信簿放到併拢一起的膝盖上…… 雪落无声 第十章(13) 萧笑天两手放在通信簿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东方竹还站在外面,她大概是想松开被收捲起来的长髮。但是,没有谁知道,她为什么把刚从头髮中抽掉的两个发卡,按照原样又卡上去了。 她抖一抖身上的雪,然后才坐进车里。 “萧市长,车里的温度如果有什么不合适,请您告诉我,我会随时给您调整。” “嗯。” 萧笑天应一声,然后便情不自禁地去看一眼东方竹,目光不觉在她的头髮上停留了许久。 东方竹装作没看见,只是聚精会神开车。 这辆洁白的轿车,在片片飞舞的雪花中,慢慢行驶。 车内十分寂静。 萧笑天不说话,东方竹也不说话。 萧笑天不知道要去哪里,东方竹仿佛也不知道要去哪 里…… 但是,他们却仿佛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向前,一直向 前…… 东方竹一直直视前方。 第83页 “朱沙回来了。”东方竹突然说。 许久。“我知道,她失踪了。” “我说朱沙回来了。”东方竹加重了语气。 “你说什么?”萧笑天仿佛从梦中甦醒一般。 “朱沙回来了。”东方竹停下车说,“朱沙不仅找到了马搁浅的下落,而且还掌握了不少有关马搁浅的犯罪证据。就是今天,朱沙将掌握的马搁浅的所有犯罪证据及马搁浅的去向一起提供给了检察机关。” 萧笑天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脸仿佛抽动了几下,被扭曲的面孔陡然变得苍白起来。 东方竹想安慰几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车内顿时出现良久的沉默。 “东方,”萧笑天突然喃喃地说,“我们一起帮帮朱沙好吗?” “我也这样想,可朱沙很倔强,前两天林平又找过我,和我一起去找过朱沙,我们都被她坚决拒绝了。” “东方……” “萧市长,您想说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您想告诉我,每个人的想像和现实中所经歷的痛苦是不相符合的,但生活还得继续。” 萧笑天勐一抬头,只是看着东方竹,却无言以对。他很快低下头,仿佛在一瞬间,他衰老了许多,脸色愈加苍白,像一堆烧完了的白蜡烛。 …… 车在缓缓启动。 不久,白色轿车渐渐远去,在这片白茫茫的世界里,已经分辨不清哪儿是洁白的雪,哪儿是洁白的车。 雪,依然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