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戏》 1 壹 原晴之再一次睡过了头。 等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差不多快亮了。几只麻雀在窗台叽叽喳喳搞起团建,扰人清梦。 “完了!” 她迷迷糊糊看了眼手机上一连串的未接来电,不像往日那样塞回枕头底下继续睡,而是急得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五分钟刷牙洗脸,光速穿好衣服冲出房间。 “哟,太阳打西边起了,难得这么早。” 正在院子里慢吞吞扫地的婆婆满脸欣慰:“终于打算捡起老祖宗的玩意,安安心心扎马步吊嗓子,练手眼身步法了?” “挺好,挺好。虽说荒废了这么多年,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只要小姐能想通,什么时候捡起来都不晚。” “您想啥呢,林妈。”原晴之头也不回,踩着拖鞋一路小跑:“我今天早起,当然是因为有个快递要拿。” 林如花:“......” 看着原晴之抱着包裹,开开心心从门口蹦回来,四处溜达找小刀,林如花忍不住放下扫帚,幽幽叹气:“家里已经快揭不开锅了。” 划拉包裹的声音悄然一顿。 林如花再接再厉:“还有,咱们住的院子,五年一度的修缮费用得交了吧?” 她们正住在青城二环位置,一座有近千年历史的老院落。光正院外边那个梨园戏楼,就是上过高中教科书,独占一页的古董玩意,每年需要的修缮费用近乎天价——还好公家承担了绝大部分,但剩下那点总归也是不小的负担。 听到这,原晴之一张脸已经皱成了麻瓜。 “再休息两天,最后两天!我过两天就去找工作!我对天发誓,一定!” 她心底愁云惨淡。 这样神仙般躺平的日子,即将离她远去了。 因为带头组织同事掀起拒绝加班运动,原晴之惨遭炒鱿鱼。为了息事宁人,公司给她发了笔丰厚的裁员补偿资金。不过她这个人素来心大,压根不觉得丢了工作这事有多难过,反倒欢欣鼓舞,回家第一时间放了串鞭炮,给自己干脆利落地放了个长假,每天在家吃好喝好,睡嘛嘛香,刷剧到半夜,起床日上三竿。 “啊——”原晴之大声逼逼:“工作真的好累好辛苦,不想上班!” “那就拾起祖业嘛。”林如花将落叶扫到一起,风轻云淡:“老婆子我虽然一把年纪,但身子骨还硬朗着,也能给小姐打打下手。” 院落内瞬间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呜呜风声。就连麻雀声也跟着远去。 “我不!” 一聊到这个话题,原晴之顿时拒绝配合,往地上摊平晒着的稻谷上边一躺,活脱脱一条想要跟着一起被太阳晒干的咸鱼。 她眯着眼睛看向指缝里渗出的那丝湛蓝,单手打呵欠:“林妈,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是时代变咯!” “现代娱乐方式那么丰富,年轻人哪里会对戏曲感兴趣,看戏可是要懂戏才看得明白呐。再说了,戏曲演员的培养门槛高得很,不挨打根本成不了角。以前学戏的童生,都是连饭都吃不饱的下九流,现在哪家父母还会愿意把小孩子送去受这种苦。” 曾经在历史上风靡盛行的传统戏曲,在迈入现代社会后骤然没落不少。当初文物修复办上门来登记产权所属,原晴之还盘算着能不能收个门票,早日过上躺平收钱的日子,结果近几年前来参观自家古戏台的人越来越少。上一回来的那个,还是借戏台拍写真照的,就离谱。 “既然成角这么难,小姐的才能才更加不能浪费。” 林如花放下扫帚,苦口婆心:“昨个儿我听街头邻里都在讨论三天后的戏祭大典。大典十年一次,对戏曲界的影响深远,想来是个重整旗鼓的好时机。” 戏祭大典是戏曲界的大宴,也是戏曲之城青城的盛会。这座滨海城市仍旧残留着古时传下来的风俗习惯,每年都会举办祭祀活动,内容包括香火龙,舞狮等,其中在古城搭戏台子献唱又是最重要的一环。 按照老祖宗的说法,戏一开腔,八方来听,凡人不听,不代表鬼神不听。所以即便没有人,也不可以中途停下。古时祭祀都得搭戏台,两者之间有着极其紧密的联系。若是抓住机会在这时登台演出,说不准还能乘把东风,一炮而红。 “不行不行。”原晴之头摇成拨浪鼓:“别人是别人,我唱戏指不定得送命。” “唱的什么戏啊,嘴皮子动动的功夫,还能有危险?”林如花露出怀疑的目光。 “......没什么。刚还没睡醒,说糊涂话呢,林妈你听错了。” 原晴之张了张嘴,抓了把自己鸡窝似的头发,颇为生硬地转移话题:“反正我是不可能唱戏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为了以表自己坚决,她甚至补上一句:“我宁可从996社畜变成007社畜!” 能让平日里对上班深恶痛绝的社畜说出这么一番铁骨铮铮的话,显然这个话题已经无法再继续。原晴之脚底像是抹了油,寻了个借口直接开溜。 看着少女背影消失在内院门口,老婆婆摇头叹气。 她是梨园收养的孤儿,从小在梨园长大,因为没有太多学戏的天赋,平时只能打打杂。后来伴随着时代变迁,梨园衰败,戏曲没落,原先的戏班子走的走散的散,全都改了行,只有林如花留了下来,在这里经历了大半生岁月。 正因如此,林如花当初得知梨园换了主人,那是打心底里高兴。 老班主一生荣华,传奇事迹多如牛毛,可惜只收了一位亲传。好在其女原晴之从小跟在老班主身旁,耳濡目染。女承父业,天经地义,必能重振戏曲辉煌。 于是林如花用了整整一周时间,将偌大梨园内外好好清扫一遍。等了又等,终于在一天傍晚,等到了当时刚放暑假,背着双肩包返乡的某位大学生。 在七月烈阳的炙烤下,原晴之睁着双死鱼眼,举着地图,在梨园门口来来回回走了几遍,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嘿嘿嘿,这泼天的富贵,终于轮到我了......” “前厅后院加戏楼,五进五出大院,要能卖出去,洒家这辈子岂不是直接躺平?!” 林如花一听大惊失色,连忙冲出来:“使不得,小姐,使不得啊!” 柳家梨园千年历史,要是栽在她手上,简直成了千古罪人,愧对列祖列宗。 从那以后,林如花深刻意识到,这位名角之后是个多么不靠谱的性格。 能坐着绝对不站着,能躺平绝对不奋斗,毕生梦想是混吃等死,每天满嘴跑火车侃大山,随时举起应援棒喊出666,从大学牲到社畜,数年如一日。 她也是打心底里惋惜。 若真没天赋便罢了,林如花却是听见过原晴之晒衣服时哼的那些个小曲,还有偶尔兴致来了在浴室里飚的一段河北梆子,说一句穿云裂石也不为过。 虽然自己唱戏水平不行,鉴赏水平那可没丢。 那腔调,虽模模糊糊,但也赶得上老班主在世时十分八//九。 正因如此,才倍感遗憾。 “算了算了,年轻人总有自己的想法。我都快入土了,还在这操什么心?” 兀自叹息了会,她又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无奈的笑,继续低头扫落叶。 但今天注定是个极特殊的日子。 原晴之溜回房间后,先是打开自己所有账户余额,挨个输入计算器,盯着那个得出来的数值,如临大敌打开账单。发现每一笔钱的消失都有迹可循后,终于唉声叹气,认命地打开了招聘软件,开始浏览各种工作信息。 “哈?这个月薪还想让我加班?我怕忍不住一拳把老板送进医院。” “没有五险一金,这是招打工人还是招黑奴呢?” “只招应届生,又要有三年工作经验,这要能给你们招到人就有鬼了。” 骂骂咧咧看了一圈都没有合适的工作,原晴之刚想翻页,忽然听见小院传来声响。 她推开窗,瞥见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围在林妈身旁,顿时警觉。 “呔——什么人?!” 贾文宇正在百般劝说,试图取信于人,结果转头就看见一位穿着睡衣,肩上扛着扫帚的人影,以二百八十迈速度风驰电掣般冲了过来:“我警告你们啊!现在可是法治时期,像你们这样仗着年轻,妄图恃强凌弱欺负老人可是要进局子的......” 说到一半,原晴之卡壳了。 她缓缓挪动视线,从面前这群平均一米八,身上清一色暗纹黑银飞鱼服,手绑镶钉蟒纹护腕,腰间佩着银柄绣春刀的猛男团身上扫过。 那个词叫什么来着?“cosy?” 原晴之悟了。感情又是群来租场地拍照的。 只不过他们人手更多,不仅组团,衣服也更加高级,不像是流水线出来的产物,反倒像是纯手工定做,布料看着怪有质感。那柄绣春刀也是,入眼沉甸甸,刀鞘纹路齐整,要不是不能带管制刀具上街,还挺像把真的。 贾文宇:“......” 他压低声音:“老大,她真是柳大宗师的女儿?咱现如今唯一也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晏孤尘掀了掀眼皮,没搭理他,反而抬手,递过去一张带国徽的工作证。 “您好,我们是司天监执法人员。冒昧上门叨扰,希望能得到您的谅解和配合。” 原晴之低头一看,那工作证上还真写着【司天监】三个大字,旁边甚至跟着【监正】的官职,下边是一连串id序号。 “司天监?这是古代的官署机构吧?” 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茫然:“你们还不如说自己是锦衣卫呢。” “我们是国家钦点的半保密机构,全称为三十二处,分属五百零七局,主管神秘事务。只不过因为一些历史原因,保留了古代的称呼,这些都可以通过官方渠道查询得知。至于为什么选择这套着装,只是为了配合三天后即将到来的戏祭大典,其中并无关联。” 晏孤尘冷着张脸,难得耐心说明,随后话锋一转:“既然解释清楚了,那就继续走流程吧。我们想再确认一遍。” “请问您是青派大宗师,柳问青柳先生的亲生女儿,原晴之本人吗?” 原晴之还在低头研究这张工作证的真实性。 索性名字不是什么秘密,能继承这座五进五出的戏府便是她身份的最好佐证。 “嗯。” 殊不知这个简短的“嗯”,要身后那排司天监成员心底掀起狂风巨浪。 ‘天呐,还真是柳大宗师的女儿?’这群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因为工作缘故,司天监内从不缺少对古典传统文化感兴趣的戏迷。 别看晏孤尘现在瘫着张脸装酷哥,贾文宇可是亲眼看到过自家顶头上司抱着一张家里传下来的绝版录音带,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就因为里面录进了柳大宗师几句唱词,每天在办公室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就听那一段,都快盘包浆了。 “是这样的,最近我们遇到一宗十分棘手的突发事件,需要请您出马。” “请我出马?”原晴之将工作证还给他,听到这终于来了兴趣:“我倒不知道我有什么特长可以要人专程上门来请,你说说看。” 当年大学毕业,她属于是导师看不过眼,扶贫给发了张毕业证的吊车尾程度。请她做事,那可真是请对人了。 “我们从程月华老师口中得知,您是世间如今唯一一位拥有天生戏骨的......” 晏孤尘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原晴之“噌”地一声,掉头就走。 “唱戏这种事情就不必找我了,我没学过,不会唱。” “一千万。” 离开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 “钱不是问题。如果能将事情完全解决,司天监愿将五千万奉上。” “虽然不会唱,但也不是不能听一听,万一又会了呢?” 原晴之立马退回到刚才的位置,抿起唇角一笑,绝口不提方才那句话。 人生在世,能屈能伸,没啥好丢人。 晏孤尘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 事情总算有了解决的眉目,但没想到偶像的女儿竟是这么副见钱眼开的性格。 最终,他选择用指腹磨了磨绣春刀柄,掠过这个话题:“......司天监会求助到原小姐府上来,属实迫不得已。如今情况相当紧急迫切,若稍有拖延,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到底是啥事啊?短短几句话,把原晴之的好奇心全部勾了起来。 就算是她爹巅峰期那会,都没那种人傻钱多冤大头豪掷五千万请他唱一台戏。 她一仰仗祖荫的无名小卒,何德何能? “事情是这样的,我长话短说。” 现任司天监监正深吸一口气,和盘托出:“司天监于半年前,通过种种蛛丝马迹监测并观察到,我们所处的现实正在和一部古典戏曲发生某种程度上的扭曲融合。” 他眉宇紧锁:“这一切发生的原因究竟为何,还不得而知。在这之前,我们唯一能够确定的是......” “有一位极其危险的戏中人,要从戏里出来了。” 2 贰 晏孤尘说完后,院落内陷入久久的沉默,一时间只能听见风吹鸟鸣。 对此,贾文宇相当理解。 自家监正方才那番话,对任何人说,恐怕都会得到一个看神经病的眼神。甚至就连在司天监任职已久的他们,最开始在现实中发现融合的迹象时,第一反应也都是不信。 主要还是这事实在太过荒谬了。 若非亲眼所见,谁会相信一纸戏文里的内容正在逐步影响现实?说是在拍电影都比这番无稽之谈来得令人信服。 结果万万没想到,原晴之只是波澜不惊地“哦”了一声,又问:“解决事情需要几天?” “三天,距离戏祭大典还有三天。” “行,那我去收拾一下东西,请各位稍等。” 看着原晴之远去的背影,贾文宇懵了:“不是,我怎么感觉不太对啊。” 普通人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难道不是先质疑,再求证吗? 这位大小姐倒好,问都不多问一句,直接就应下来了。难道在她眼里,戏曲和现实融合,戏中人从戏里出来了,就是这么一件不值得惊讶的事?! “醒醒吧老贾,时代变了。”另一旁的同僚忍不住接嘴:“现在的年轻人见多识广的很,网上那么多玄幻穿越小说,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嘛。” “就是,人家可是柳宗师的女儿,总比咱见多识广。” “行了行了,别贫嘴,快去准备开车。” 殊不知另一边,原晴之也在和林如花交谈。 “小姐,你说他们说的......是真的吗?”林如花忧心忡忡。 虽然她年纪大了,理解能力不如年轻人,听着颇有些云里雾里。可也清楚,这件事绝对没那么简单。 “管它呢,反正国徽是真的,他们愿意掏钱总不会有错。” 原晴之一脸无所谓:“再说了,也就三天时间。三天五千万,这买卖谁不赚谁傻。” 林如花:“......行吧。” 就是不知道最开始要死要活说打死也不唱戏的是谁,现在兴致勃勃收拾行李的又是谁,年轻人真是善变。 “这哪能一样啊。”原晴之一本正经:“首先,官方组织亲自登门,身为我国公民,当然有义务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再说了,他们想邀请我去办的,可是除我以外无人能办的大事,身为正义的伙伴,我自然义不容辞!那五千万顶多只能算个添头。” “是是是,小姐您说的都对。” 要不是林如花清楚自家小姐无利不起早的性格,搞不好还真就信了。 开开心心收拾好东西,原晴之背上双肩包,回头朝着院内挥手。 迎着夕阳,那双栗色的眼睛闪闪发亮,阳光倾倒在满头乌丝上,将她灿烂的笑容渲染得神采飞扬,充满蓬勃朝气。 “放心吧林妈。等我干完这一票,下辈子就衣食无忧咯。您那么喜欢看戏,到时候咱干脆包下一个戏班子,天天在梨园内给您唱。” 被她的好心情感染,林如花满是纵横苍老的脸上也不自觉露出微笑:“好好好。小姐您快去快回,可千万注意安全......小心看路!” 走出巷口后,原晴之跟着司天监cosy团坐上了一辆纯黑色商务车。 车外看不出来什么,只觉得是一辆再普通不过,随时可以淹没在车流里的车。坐到车内才发现大有乾坤,整车经过专业防弹处理,起步无声无息,极其平稳,如履平地。 晏孤尘抽出一个绝密字样封口的档案袋:“这里是一些用以佐证戏曲正在影响现实的保密文件,请原小姐过目。” 虽然原晴之看起来并不关心事情是真是假,但如今是个什么情况,司天监还是有责任同她讲述清楚,并说明白其中危险性。 一时间,车里只剩下翻阅文件的声音。 原晴之的视线在一页页白纸黑字上掠过,眉心越皱越紧。 “距离第一次异常发生,已经过去多久了?” “将近一年。”晏孤尘答道:“最开始,异常出现在戏曲演出结束后,演员们收拾行头,在道具筐里发现了不属于戏班子的道具。” 只不过是多出几件道具,问了一圈没人认领后便扔去了库房,所有人都没有多想。还是后来司天监集中搜集整理证据时才发现,原来从去年开始,几乎每个戏班子都在演出时或多或少出现过道具莫名增加或消失的情况。 “三个月前,异常事件逐步升级,正式进入司天监监测范围。越来越多目击者在现实中看到了本该属于戏曲的事物。截止目前,已经有近百例。” 原晴之垂首不语,翻开其中一份目击者报告。 这份报告产生于十几天前,目击者自述自己在青城附近海域潜水时,在海底深处看见一栋不明发光建筑,被相关部门上报给司天监。 晏孤尘礼貌侧头,适时进行讲解:“就比如您手中看到的这个例子......司天监第一时间对目击者进行走访调查,敲定各种细节,终于确定目击者看到的乃戏曲《海牧女儿》里描绘的东海龙宫。可在监内人员锁定事发区域,进行实地走访时,不管是亲身下水还是调取监控,利用声呐,全都一无所获,仿若海市蜃楼,转瞬即逝。这样的异常事件出现了不止一例,也是司天监判断为什么戏曲正在逐步和现实融合,却又未完全融合的原因。” 原晴之点头表示明白:“目前看来,这些异常事例全部都局限在建筑死物中。我比较关注的是你刚刚说的,有一位极其危险的戏中人,要从戏里出来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原小姐果然敏锐,事实上,这正是目前最为迫切的麻烦之一。” 晏孤尘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一个苦笑:“经过对异常事件的汇总调查,我们终于确定,和现实发生融合关系的戏曲,正是大名鼎鼎的《夜行记》。” 《夜行记》是一部以妖怪志异为基础背景纂写的戏曲残本,《海牧女儿》正是收录在《夜行记》第五卷的其中一篇。这个系列由千年前民间奇闻轶事,再加以创作而成,内里以鬼神精怪,妖狐魑魅为素材,其中不乏披露现实,隐喻极深的意味,深受广大戏迷热爱,经久不衰。就连原晴之的父亲柳问青也是夜行记的资深狂热戏迷。 这部戏曲若是出现在现实,绝非好事。 因为这部戏曲里,至少有一半角色不是人。 原晴之忽然生起不好的预感:“那个即将出来的戏中角色,位于《夜行记》哪一卷?” 晏孤尘闭了闭眼:“......第一卷。” 那一瞬间,原晴之仿佛听见碎裂的声音,被五千万诱惑到发热的脑子瞬间冷却。 她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司天监上来就是这么一副如临大敌,不惜豪掷五千万也要请她出马的猴急模样,敢情前面那些都是铺垫,大的还在这里等着。 “所以,你最开始说有一位极其危险的戏中人要从戏里出来了,那个人指的就是......夜行记中第一卷中的大反派——虞梦惊?”她忍不住一字一句,再次确定。 “对。”晏孤尘拿过文件,翻开第一页,指着上面被等级为“极度危险”的红色装订口:“第一个被司天监收录的异常事件,是一位青城居民在夜晚独行,往水坑里惊鸿一瞥,看到了虞梦惊的标志性建筑‘夜红神龛’。目击者吓了一跳,等再打开手机想用相机记录时,才发现水里什么也没有。” “综合目击者们遭遇异常事件的时间线和变量,司天监得到两条结论。一,戏曲和现实融合的媒介是水,所有的异常现象要么在雨天发生,要么在水中看见。” “二,之前观察到的异常现象全部都只是残影。戏曲和现实的真正融合将从《夜游记》第一卷逐步开启。虞梦惊这个角色......正排在首位。” 沉默片刻后,原晴之给出一个真诚建议:“我说实话,你们要不放弃吧。” 干脆把这个烂透的现实留给那群戏曲人物们享受得了,搞不好在现实996一段时间后,它们还会愿意自己回戏里去呢。 “不行啊,万万不行啊!” 晏孤尘还没说什么,坐在驾驶位上的贾文宇就先哭了出来:“原小姐,这可是涉及到未来的大事,万一《夜行记》里的魑魅妖魔真出现在现实,那事情可就大条了!” “是啊,此事为国为民,万万不容马虎,原小姐千万不能见死不救啊!” “那可是妖怪啊,活的!” 听见她想撂摊子不干,车里顿时闹腾一片。 先不说整部夜行记里到底囊括了多少妖魔鬼怪,就是戏曲融入现实后凭空出现的各种奇幻建筑也能引发民众大乱。届时会是个什么景象,简直不敢细想。 “道理我都懂,可那是虞梦惊啊......”原晴之双指点上太阳穴,一脸沧桑。 要说《夜行记》中最经典最出名的角色,那还得非虞梦惊莫属。从在同本剧本其他篇里,妖怪们都只能拥有别称,而他却拥有独属自己的名字这点就可见一斑。 比起一个角色,他更像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一个戏曲史上的神话。 自从这一角色被创造出来后,数百年来,不知激发了多少才华横溢戏曲家的灵感,纷纷为他的个人故事添砖加瓦,丰满血肉,献上自己的力量。 不仅仅是戏本创作,戏外,一代代戏曲名家前赴后继,没少在虞梦惊身上铩羽而归。迄今为止,竟未能有一人将其演绎到“至臻”境界,作为自己的代表招牌。 数百年的累积和尝试,终于将虞梦惊奉上神坛,成为戏曲届公认最难扮演,最难揣摩的角色。别说是当代了,就算是古代,有胆子尝试演绎他的戏曲演员也少之又少。以至于到了近现代后,他反而因为超高演绎难度,被束之高阁。 ——可人气倒是不降反升。 毕竟现代人都喜欢什么疯批,黑化,病娇......这家伙则是超前于时代背景,集这些时髦元素于一体。 虞梦惊本身在戏曲中的形象就足够恐怖,他身份非人,性格乖张恣睢,捉摸不定,诡谲瑰丽。最擅长蛊惑人心,颠倒黑白,身上还带有一个“只要有人看到他的脸,便会无条件疯狂爱上他”的无敌设定。 这样的角色,当做戏中人远远观赏,那确实不错。但要亲身接触......原晴之恨不得现在就买一张站票,扛着火车连夜跑路。 “可我们真的走投无路了......原小姐,菜菜,救救啊!” “我也很想帮你们啊!”那可是五千万,谁不想赚? 原晴之扶住脑袋,表情崩溃:“怎么偏偏就是虞梦惊呢,但凡换成第二卷的青梦狐也好啊!” 司天监众人急得如同热锅上乱窜的蚂蚁。 距离戏祭大典只有三天,是成是败,端看这三天结果。 “只要您能答应,您有什么想法和条件,可以随时和我们提,我们一定给您完成。” 正当他们绞尽脑汁,思考到底还能拿出什么条件,打动面前这位戏曲宗师之女兼唯一的救命稻草时,她终于动了动耳朵,装模作样收起文件,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样吧。”达成目的的原晴之正色道:“以现在这个烂摊子的程度,我怕我这壮士兮一去不复返......为了让我走得安心,死得放心,你们得再给我买个意外保险,给我应有的人生安全保障才行。” 这事对别人显然极度危险,但对原晴之来说,有风险,却也的确有办法可以搞定。 社畜人生准则第一条:绝不能让人看出来她轻轻松松就能赚到钱。为了避免甲方老板心理不平衡,至少得先卖个惨,再顺理成章应下来。 3 叁 “哈?买保险?”贾文宇傻了。这怎么每一步都出乎他的预料。 他下意识撇头,看向坐在后排的自家监正。 晏孤尘:“开你的车,别东张西望。” 训斥完下属,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同原晴之交握:“当然,这是我们分内之事。如果事情能够顺利得到解决,司天监还会直接向上级申请顶格费用。” 本来都做好被狮子大开口的准备了,没想到只是买个保险。 司天监现在最怕的就是这位救命稻草小祖宗撂摊子不干,如今见有一举拉上贼船的苗头,那不得赶紧应下。 “多谢多谢。” 这很好地安抚了原晴之的心。 打工人就喜欢和这样出手阔绰,好说话还听调摆的甲方老板交流。 “所以,对目前的情况,你们有什么打算吗?” 敲定报酬,原晴之开始进入工作状态,“先排除掉虞梦惊这个巨大隐患不说,天生戏骨也不是万能的,单凭我一己之力,想要阻止现实和戏曲的融合,绝对是无稽之谈。嗯......除非你们有切实可行的计划。” 虽然很想赚钱,但她从不刻意夸大自己的本事。 “这我们当然明白。事实上,司天监在找到您之前,已经查阅过不少古籍,对阻止现实和戏曲融合的办法有了眉目。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戏曲才能封印戏曲。” 晏孤尘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于是我们请来大师,在戏祭大典的戏台上布下阵法。若一切按照步骤进行顺利,司天监至少有九成把握,能够将《夜行记》重新封印回去。” “哦,既然有办法了还来找我,那就是出了意外呗。” 闻言,前排开车的贾文宇又是一阵咳嗽,差点没踩稳油门。 晏孤尘无奈道:“让原小姐见笑了。事实上,司天监也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情况。” “......你们不是主管神秘事务的吗?” “确实是神秘事务,但或许不是您想象中的那种神秘事务。我们司内平时最常做的事,就是打着名号,带头劝人不要封建迷信。” “是啊。”咳完嗽,贾文宇又冒出头:“以前咱司天监这个主管超自然事件的名头都是拿出去吓人的,监内大伙也就会会风水堪舆,最多用奇门遁甲来个寻龙点穴,哪里想到会遇见真的。” 原晴之不敢置信:“哈?” 敢情你们就是个草台班子啊! 说话间,商务车悄无声息地停下。 晏孤尘率先下车绕到这边,为她拉开车门,还不忘多说一句:“原小姐,虽然这次情况十分棘手,但它的确是个例外,平常时候请务必相信科学。” 原晴之:“......” 行吧,你出钱你说什么都对。 离开梨园时已是傍晚,如今恰好入夜。 为了准备三天后的戏祭大典,整个青城古街焕然一新。仿古建样式的街道两旁高高挂满红色灯笼,树枝被一节节金色灯带缠绕,景观灯在人造河道里不分昼夜地工作,为撑着小船夜游的梢蓬船提供光源。 显然今晚天气好到不能再好,吹拂的风带着些暖意微醺,吃完饭出来散步的行人们懒洋洋地漫步在这金光琳琅之下。风一吹,沐浴火树银花。 工作日古街上的人就这么多,足以想象三天后周末大典当日的人流量,定然是个水泄不通,摩肩接踵的局面。 晏孤尘望着天空,脸色并不好看。 “这几天都是晴天,但气象台预警,戏祭大典当天会有小雨。” 水是连接现实和戏曲的媒介,是《夜行记》现世的关键。 这一点他方才在车上已经说过,原晴之点头表示明白。 “意思是说我们必须在戏祭大典之前结束这件事?” “不,恰恰相反,大典当天才最重要。” 司天监众人带领她穿过滚滚人流。 青城名胜古迹众多,附近不少专程赶来参加戏祭大典,围在各个景观造物前打卡拍照的年轻人。他们看见司天监众人出奇一致的古代装扮,还以为是大典工作人员或专业cos团队,纷纷举起手机录像。 见状,贾文宇连忙亮出工作证上前阻拦。 “刚刚说到哪了......哦,对,我们在中央戏台上设下了将戏曲从现实剥离的阵法,为此请来四位当今首屈一指的戏曲名角做阵眼。” 被手机镜头对准,晏孤尘仍旧目不斜视,避开闪光灯低声讲解:“可那时司天监还未能完全确定戏曲同现实融合的媒介,也没有意识到状况竟然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 “因为我们的疏忽,其中三位名角,在前几天排练的当口,全部在戏台上意外失踪。” 听到这里,原晴之心里已经有了数:“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具体得让我看看现场。” “没问题。” 说话间,他们已经快步走到青城古街最中心的位置。 这里是片极其空旷的广场,四周躺着矮矮的楼,中央放置着一个四面镂空榫卯结构的深棕色古木戏台,雀替顶着飞檐四角,正中悬着戏如人生的烫金牌匾。 因为前几天这里出现意外失踪的变故,古街中心放置中央戏台的周围区域已经被黄色警戒线封锁。为了不将事情闹大,引起群众恐慌,每一个入口都有警察伪装的保安在巡逻,借口戏台正在维修,禁止游客随意入内。 “晏监正。”见到司天监众人,正在反复调取监控录像的女警长连忙快步走来:“我们又在青城古街范围内地毯式找了一遍,还是没能找到人。” 几位名角在戏台上彩排,彩排到一半,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失踪,这样离奇又古怪的案子,当了几十年警察的薛珠玉也是第一次听说。 “没关系,薛警长,这本来就已经不是可以用常理解释的范畴,更何况我们已经找到了专业对口的人才。” 闻言,薛珠玉看向原晴之,眼里不免染上好奇:“这位就是程老师所说的天生戏骨?” “正是。原小姐是柳大宗师的女儿......” 在司天监逼逼赖赖的时候,原晴之已经无师自通,走到中央戏台旁边。 她围着这个样式极其特殊,违背传统戏台样式,罕见四面可观赏的四开戏台为起点顺时针绕了两圈,然后无视身后保安的惊呼,掀开上边垂下的暗红色帐幔,二话不说爬了上去。 “没事没事,那位是专业人士,不会有问题。”贾文宇连忙赶过来给她担保。 收钱办事的原晴之一向靠谱。她踩了踩戏台表面,又蹲下来摸了摸地上散落的灰尘,看着指腹上湿润的痕迹,沉思片刻忽然问道:“彩排那天是不是在下雨?” “对,那天忽然下了暴雨。” “嗯,那就没错了。”原晴之接过司天监递来的平板,看到平板中几位分开排练的名角忽然在戏台上消失,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她直接说出结论:“他们入戏了。” “啊?” “怎么,很奇怪吗?你们不是已经调查出来了,水是连接戏曲和现实的媒介,而这媒介其实是双向的。”原晴之反问:“其实我一直在好奇,既然已经察觉到《夜行记》有和现实融合的趋势,你们为什么还会一直将目光放在现实出现的戏曲上,完全忽视了现实也有能进入戏曲的可能。” “所以您口中‘入戏’这个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贾文宇犹豫着开口:“戏中人能够来到现实,现实中的人也能够进入戏曲?” “对,这个情况其实很少见,但也不是没有过。”原晴之点头,肯定了他的说法:“你没听说过入戏这个名词很正常,因为这个词在进入现代后就鲜少提起,现在能知道的,估计只有一些老戏骨......比如给你们当参谋,建议你们来找我求救的程老。” 在她说话的关头,晏孤尘同薛珠玉交涉完毕走了过来,恰好听见这番话,眼里闪过了然,自然而然接口:“入戏是所有戏曲演员毕生追求的至高境界,相当于佛教术语里的‘顿悟’。一旦触发,戏曲演员将全身心投入到戏中,将整场戏完成度和观赏度推进到不可思议,乃至于艺术品的地步。” “可惜即便是成名已久的名角,唱了一辈子戏的老前辈,一生能够入戏的次数同样屈指可数,甚至可能一次都碰不到,可遇而不可求。” 自家监正不愧是老资深戏曲爱好者,就是见多识广。 站在一旁的贾文宇肃然起敬。 “嗯,没错。”原晴之给出一个赞赏的眼神:“至于这次为什么三个名角会同时入戏......肯定就是受了《夜行记》和现实融合的影响咯,刚好那天还在下暴雨,水不就是最好的媒介吗?要不然普通触发的概率堪比彗星撞地球。” 司天监众人纷纷恍然大悟。 “其实,司天监之所以将您请来,也并非想直接让您一人解决。” “我知道,封印戏曲对我来说过于强人所难,但我可以帮你们唤醒那三位入戏的名角,这样等到戏祭大典开始,再让几位名角充当阵眼,将戏曲封印。” “原小姐聪慧。”晏孤尘抿了抿唇:“我们也知道这个请求有些强人所难,毕竟入戏的危险不言而喻......但事情发展到如今地步,您的确是唯一一个能够力挽狂澜,改变这一切的人。否则继续融合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自从戏曲式微后,当代戏曲名家越来越少,一个巴掌能数出来。 若是这入戏的三位名角无法苏醒,阵法自然无从启动,更遑论将《夜行记》封印回去。到头来目前唯一的希望还是落在了当世唯一一位天生戏骨身上。 “嗯,我明白。你放心,我这个人很有职业操守,拿了钱,就会尽力而为。” 原晴之在原地伸了个懒腰:“既然全部扯掰明白,那就差不多可以开始了。第一个倒霉蛋入的是哪部戏?把戏本拿来给我看看。哦对了,你们确定要不计一切代价去找回那几位名角,阻止戏曲和现实的融合吧?” “对,我们确定。” “即使损失几件珍贵文物也不要紧?” “那是自然。” “那你们赶紧通知有关部门,去把收藏在青城博物馆里的《夜行记》古籍残本原版也给找过来,到时候会有用。” “等等,原小姐。”贾文宇有些懵,不明白事情怎么忽然变快:“我们还没有来得及通知戏班子的人,他们过来可能会需要时间......” “不用。我一个人就行。” “啊?您要唱独角戏?” “......” 原晴之一言难尽地看了贾文宇一眼:“去找你家监正给你解释吧。我现在没空。” “把化妆师,管行头的道具师,吹拉弹唱队伍全部都叫过来,快!” 她低头看了眼腕表,一改方才懒散咸鱼作风,雷厉风行发号施令:“现在是七点钟,努努力,我们争取十点左右开场,不要拖到子时。” 遥望原晴之远去时掀起的衣角,贾文宇满头雾水,转头看向自家监正。 “不对啊。老大,原小姐之前不是说自己没唱过戏吗?现在这个情况,能行吗?” “听她的。”晏孤尘摆摆手,二话不说,开始和薛珠玉一起着手准备现场。 “总之,只要原小姐说的话,你全部无条件照办就是。” 临走前,他再一次叮嘱贾文宇,言语间不免惋惜如今戏曲的失传和没落。 “毕竟,你们根本不知道天生戏骨的恐怖之处。” 只有晏孤尘这样的老戏迷才清楚,天生戏骨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天生戏骨天生就能入戏。 他们是为戏而生的存在。 4 肆 伴随着原晴之一声令下,整个现场所有人立马动了起来。 为了防止发生不可控意外,警察们开始扩大封锁范围,将小半个青城古街笼罩其中。司天监众人则负责联系后勤工作人员,加班加点将人马召集,争取尽早将几位被迫入戏的名角救出。 在一片忙碌中,晏孤尘快步走到空地周围,拿起手机。 “喂......什么?” 程月华接到电话时,正在到处走访亲友,忙得脚不沾地,想尽办法解救三位入戏失踪的名角。 “当世仅存的天生戏骨找到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他不敢置信地朝着话筒重复两遍,在得到晏孤尘确切的回答后,整整三天没松开的眉头终于舒展:“放心吧,既然原小姐交代了,那这事就包在老夫身上,我立马带人开车去青城博物馆里把《夜行记》残本调出来。” 候在一旁的亲友好奇:“怎么样,找到办法了?” “对。”程月华将手机放下,笑容满面:“柳老的女儿找到了。” 简短的一句话,要现场众人纷纷露出惊奇神色。 “当初那件事过后......柳家不是宣布退出戏曲界,再不唱戏吗?” “是啊,就连梨园那座千年古戏台都被他们用苫布封起来了,还是公家出钱修缮的。”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柳家人几乎都在那件事里落了严重的病根,几乎灭族。” “我倒是听说前些年最后一位柳家人故去后,梨园差点后继无人。说来也怪,这些年从没听说过柳老千金的去向,她竟也是位天生戏骨?” “是。现在还活着的柳家人,也就只有这位了。” 程月华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当年柳老家千金还小时我曾见过她一面,的确是天生戏骨无疑。但具体这么多年过去是什么情况,我也不大清楚,只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没想到真给司天监找到了。” 另一旁,进入戏台后场的原晴之也拿到了第一部戏的戏本。 戏本全名为《夜行记·卷一·虞梦惊·邪祟》。 她翻开看了两页,忽然问道。 “这部戏......我记得很出名吧。” “《夜行记》第一卷里的戏都出名,可惜遗失了一部分,剩下的真正能演出来的还不多。唉,要不是虞梦惊太难演,十年开台唱过的一个巴掌数得过来,不然哪还有那所谓四大戏曲的事。” 说着说着,任劳任怨搬道具箱的贾文宇猛然发觉不对:“等等,您难道没看过?” “我小时候经常看,家父是《夜行记》的狂热戏迷。” 原晴之叹了口气:“但后来家里出了点变故,我生了场大病,把以前的事全忘了。病好后一直遵循亲戚的话,没再接触过戏曲。对于这些戏,也只记得些皮毛大概。” “啊......是柳大宗师那件事吧,抱歉。” 贾文宇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反应过来后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柳问青是戏曲界近代最后一位得以被冠以“大宗师”之名的戏曲演员,不仅创立“青派”的戏曲艺术风格,还将戏曲传播到海外,在国内外拥有极高社会影响力。 可惜这样一个人,却因为过度痴迷戏曲,在戏楼走水时仍旧站在戏台上演出,最后因为没有来得及逃离,与大火融为一体。 他的死亡极具戏剧与浪漫,也代表着近代戏曲衰落的开始。 即便已经过去二十年,说到这件事,无数戏迷仍旧扼腕。更别说在人家女儿面前提起这一遭,贾文宇尴尬到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没事。”反倒是当事人毫不在意:“对了,失踪的三位名角分别是哪三位?” 贾文宇连忙配合着转移话题:“是元项明老师,戴茜老师和霍星岩老师。” 听到这三个名字,原晴之忍不住“啧”了一声。 其他两位她不熟,顶多听到过名字。但元项明是她爹柳问青的关门弟子,也是青派如今的中流砥柱,小时候的青梅竹马,没想到几年不见,他也没能幸免,倒霉悲催入了戏。 虽然柳家退出了戏曲界,可她爹的心血青派要是真没落,她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难得感到压力的原晴之放下戏本,闭目沉思。 戏台外演奏团队已然就位,开始调试声音设备,远远地便能听见唢呐洞箫的二重奏。 贾文宇来来回回走了两趟,终于瞧见人:“快快快。” 提着行李箱的戏曲化妆师和道具师一起急匆匆赶到,因为来得太赶,两人额头都带着汗,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 刚进后台,化妆师一个箭步推开行李箱,露出里面的瓶瓶罐罐。 她拧开化妆盒:“原小姐,您准备扮成《邪祟》里哪个角色?” “嗯......我想想,就这个吧。” 闻言,原晴之睁开眼,手指随意向戏本其中一段。 “您确定?”不仅是化妆师,在场几位同样面露惊诧,想不通她这么选的原因。 “对。” 既然原晴之执意坚持,他们自然无法说什么。贾文宇本来想开口,但思及自家监正的千叮万嘱,最后还是默默闭嘴。 一时间,戏台后场只能听见道具师捣鼓衣服首饰的声音。 过了一会,贾文宇还是没忍住,“原小姐,我可以问您个问题吗?” “问。” “您口中的入戏......是一个怎样的过程?” 原本贾文宇只以为,入戏是《夜行记》和现实融合才会出现的特异现象。后来听原晴之和晏孤尘方才的解释才知晓,原来入戏这个名词早已存在戏曲界多年,甚至被历朝历代戏曲大家们奉为圭臬,不惜毕生追逐。 他从两人交谈的话语中捕捉到一个惊人的信息:即便是没有雨水作为媒介,没有戏曲和现实融合,也能触发这样神奇的效益。 虽然自家监正临走前语焉不详,并未透露太多,但凭借贾文宇聪明的脑瓜也能猜到,天生戏骨就是掌握入戏这扇神秘大门的钥匙。 这着实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司天监找上梨园那会,原晴之就直白地表明自己不会唱戏。可饶是如此,晏孤尘也没有要放弃的意思。贾文宇知晓自家监正向来是个明明可行却过分谨慎的性子,若事情没有个九成成功率,绝对不会放手去做。所以更显可疑。 “你问我入戏的过程?好问题。”因为正在上妆的缘故,原晴之一直闭着眼,没好气道:“我这也是第一次登台唱戏,我怎么知道?” 贾文宇:“......?” 他语气委婉:“无意冒犯,那您学戏学了多久?” “零零散散学过几年吧,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后来就老老实实上学去了。我不是刚才和你说我失过忆,就算学过也早忘干净了。”原晴之安慰他:“不过你别担心,古籍上说,天生戏骨天生就能入戏。船到桥头自然直。到底能不能入,待会上台不就知道了。” “......” 很好,贾文宇冷静地想。 他那颗七上八下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原小姐,妆画完了。” 虽然赶时间,但化妆师精益求精的态度不允许她草草敷衍了事。即便原晴之指定的角色并不需要这样的精度,她还是用了二十分钟的宝贵时间,才终于完成全部妆面。 闻言,有些昏昏欲睡的原晴之睁开了眼,然后一下子睁圆。 镜中人柳叶眉,丹凤眼,额染朱砂,点丹唇,眼尾描红。头面以青白色点翠修饰,顶花簪着圈翩翩欲飞的琳琅蝴蝶,边花悬挂凤凰珠翠,两侧身后青丝垂落,配合着同色水袖宫装,一下子从散发着摆烂气息的现代打工人变成了古代小家碧玉,不说话时颇有空谷幽兰的气质。 “......啊?”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原晴之竟一时半会有些没反应过来。 别说她了,刚才出去了一下又重新回来的贾文宇差点也没认出来。他揉了揉眼睛,简直无法将这个坐在镜子面前的人和不久前还穿着家居服,手拿扫帚,咋咋呼呼冲出梨园的少女联系在一起。 化妆师忍不住掩面笑道:“原小姐底子好,本身长相偏古典,那双丹凤眼简直绝了,都不需要太多修饰,天生就是吃戏曲这碗饭的。” 原晴之无精打采地伸了个懒腰:“也就那样吧,平时社畜哪有时间化妆。” 听到这话,贾文宇一言难尽。 确实,原小姐不说话的时候确实挺像那么回事的。 但一讲话,那种被社会毒打过的颓废社畜气息就一下子暴露无遗了啊啊啊啊啊! “准备得怎么样了?”接到程月华正在返回的信息后,晏孤尘步履匆匆来到后场。 看见模样大变的原晴之,他也愣了一下,然而很快恢复正常。 “对了,司天监紧急查阅了一些资料,发现历代入过戏,或是拥有天生戏骨的前辈都留下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字眼——唤醒道具。我们也不清楚这个道具到底指的是什么,但鉴于它在古籍中出现的频率实在太高,所以我们还是决定将资料调取出来,或许会对您有一些帮助。” 原晴之笑了笑:“多谢。不过我知道这个道具指的是什么,也准备好了。” “好。”晏孤尘松了口气:“总之,您务必要记住,戏曲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千万千万不能沉溺其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当然。” “那......就开始?” “还有一件事。如果我没能回来,保险赔付金请帮我全部交给林如花。还有,密切注意演出时《夜行记》原稿的变化,入戏难免会产生蝴蝶效应,可能会对已有的戏曲进行变更。要是我也出不来了,你们可以试着把第一卷直接烧掉,死马当作活马医,说不定能够拖延一下戏曲和现实的融合进程。” 这句话刚说出口,司天监众人皆是一怔。 他们一直以为,这位宗师之女答应帮他们,是因为实在给得太多。可现在看来,似乎并不尽然。 “当然了,这只是最坏的打算,放心吧,我会活着回来拿钱的!” 不等他们反应,原晴之就一个箭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没办法,她性格天生如此,不适合搞什么煽情演讲,这些话只能放到最后再说。 几乎是从她起身开始,那种刚刚还不明朗的氛围骤然迸发。 插上最后一支头花后,她的身姿一下子挺拔了,仿佛一颗珍珠,终于擦去上边的蒙尘,绽放出它应有的惊艳,远比燃着的烛火更加吸引视线。 后场距离戏台不过数十步,每走一步,都是一次脱胎换骨。 等走到戏台帘子门口,站在那里的已经不是“原晴之”,而是《邪祟》里那些个还未出阁的古代大家千金。 “这......”贾文宇直接人傻了。 不是,你和我说这是个第一次登台的新人?小时候学过戏但是全忘了? “早就和你说过了,别小瞧天生戏骨,那可是无数戏曲演员梦寐以求的天赋。” 看他的表情,晏孤尘无奈道:“戏曲界从来不缺大家,但纵观历史,天生戏骨也是几只手就能数出来的人杰,平常数百年才出现一个。柳家连着两父女,大抵是门庭烧了高香。” “身怀如此天赋,甚至不需要学戏,跟着听个两场,直接就能唱。” 望着那个即将登台的背影,司天监监正声音不免染上期待:“听说当年柳大宗师上台也是这样,七步之内必定进入状态。你别听她瞎说,看她那游刃有余的样子,她可能回不来吗?那可是天生戏骨啊,入戏就是他们绝对的统治区。” “铛——” 小三弦一响,戏台边缘垂下的红帷幔缓缓被拉开,四周暗香浮动。 和寻常唱戏不同,这回按照原晴之的提前嘱咐,所有旁观的司天监成员和警察都站在侧旁,戏台下正前方则空无一人,只有一把把空荡荡的椅子。也幸亏了开场赶在午夜之前,若是午夜之后,这出戏便成了传说中专门演给鬼神的“三更戏”。 伴随着月琴和二胡的拉奏,锣鼓一响,念白的声音高高响起。 “戏曲《邪祟》开场——” 原晴之深吸一口气,缓缓踏了出去。 ...... 与此同时,青城博物馆内。 在会客厅里左右转圈的程月华终于听到推门声。 “程老先生您好,这是您要的东西。” 工作人员手中拿着托盘,上边放着一本刚从展示柜里拿出来的历史文物。 这本古籍封皮呈蓝色,边角略微带皱,看着干巴巴一本。 “这便是《夜行记》的原稿?”一旁的司天监成员忍不住问道。 无他,实在是这本古籍保存地过于完好,即便过去百年时间,看起来也能轻松翻阅。 “对,《夜行记》的纸张在成稿时经历过特殊处理,不知道那位佚名戏曲家给它浸泡过什么药水,就连火都很难烧断,传说刀枪不入,这才在数百年战乱中得以保存。它本身应该算是一本志怪小说,只是用戏曲的样式进行书写,再用旁白加以补充,各方面都超越了普通戏本应有的水准。” 面对这本珍贵的原稿,程月华实在难以忍住心底的激动。 他一边介绍,一边轻轻地伸出戴手套的手,小心翼翼翻开这本戏曲巨著:“可惜《夜行记》是篇残本,其中几卷有几部戏意外遗失,不知道流落到了民间那里,原稿的第十卷还全篇都是空白,若流传于世的能是完整版......” 说到一般,程月华声音戛然而止。 他瞪大眼睛,整个人硬生生停滞了几秒,哆嗦着将手摸索到胸口,拿出一副折叠老花镜,不敢置信的盯着最后几页。因为他的异常举动,工作人员和司天监成员也跟着看了过来,等看清后,皆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那原先理当是空白的地方,竟然凭空有了字迹,还赫然是原稿古书的样式。 其上书着:《夜行记·卷十·入戏惊梦》 “这是一部,正在自动谱写的......新戏?” 5 伍 颠簸,无尽的颠簸。 月琴和二胡的拉奏声逐渐远去,原晴之听见了车轮碾过古道的轱辘。 “第一折戏,起!” 伴随着响彻戏台的念白的落下,她缓缓睁开了眼。 入眼是一方狭窄的,通体木质的封闭结构。左边开着扇已经被钉死的雕花小窗,正前方悬着微微晃动的藕色挂帘,显然这辆马车正在行驶之中。 一旁悬着的铜镜内,映着一张陌生的脸。原晴之眨了眨眼,镜子里的路人脸也眨了眨眼,很显然这张脸属于她这回扮演的角色。 “赶快点,可别误了时间。”不远处,有人高声吆喝。 紧接着,马鞭高高扬起,发出清脆声响。 坐在马车里的原晴之被颠得一个趔趄,连忙扶着车壁,另一只手陷进绣花软垫里。 手指回馈的触感是软的,有着布料特有的摩挲意味,要她眼底多了抹沉思。 形、声、闻、味、触......人类凭借五感,得以区分现实世界和虚幻世界。然而依据原晴之现如今的五感判断,面前的一切都是真实,并非作伪。 那么入戏者要如何分辨自己到底身处现实还是戏内? 原晴之收回手,摸了摸藏在袖内的东西,她双手合拢摇晃,指骨被铬得生疼的同时翻开手心,看见了白玉内镶嵌的那一颗红豆。 没错了,玲珑骰子掷出一点,代表她正在戏里。 这便是方才晏孤尘提到的“唤醒道具”。 唤醒道具是每位天生戏骨的老传统。因为入戏之后,现实和戏中别无二致,难以分辨,所以每一位天生戏骨都会给自己定下一套区分现实和戏内的“准则”,唤醒道具则担任这个准则的化身和“锚点”。 她的唤醒道具,就是这个从未见过面的母亲留下来的遗物。从小到大,它都担当着自己护身符的作用,可以平稳地带领她穿越任何危险。 就捏着玲珑骰子这么一小段时间里,原晴之眼前逐渐变得模糊,反倒是戏台下的拉奏声变得愈大。她明白这是自己要挣脱戏曲的征兆,连忙将骰子放了回去。 就在这时,车外再次传来一阵异响。 马车行进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奈何车厢四周都被钉死,无法观察到外边景象。 尖细的嗓子高高扯起:“来者何人?” “回爷的话,是武家的小姐,奉旨来参与司巫选拔。” 说着,随行的侍女掏出个布包,满脸陪笑:“这位是侯府大小姐钦点的人,特地吩咐奴婢守着。大晚上的,还请大人们笑纳。” 太监接过布包,满意地掂了掂:“行,进去吧。” 马车再次变得颠簸,滚过宫门台阶的青色石板,骨碌朝前爬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伴随着车夫扯动缰绳,马蹄高高扬起,终于停住。 原晴之听见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撩开车帘。 黄昏的光线从前方照入,昏暗的视线晃得她眼花缭乱。 “武五小姐,到宫门了,请下吧。” 侍女这么说着,却没有要上前搀扶的意思,毕竟按照戏本里的描写,她不是武家的侍女,而是女配从侯府家借来给武五撑威风的,压根看不上武家这破落家族。 原晴之倒也不在意,自己摸索着往前走两步,顺利跳下车驾。 离开了那座狭窄逼仄,宛如棺木般的马车,她眼前豁然开朗。 正前方是一片巍峨耸立,极尽奢华的宫殿群。 整座群落依山而建,连亘绵延。中心铺就雕花白玉台阶,远远看去宛如玉练飞垂。殿身整体则以朱红色为主,玄柱上特意描了一串串金符阴刻,再加上随处可见形状奇特的小型庙塔,很容易就能让人忽略它并无栽种花草,也无野鸟这种死气沉沉的细节。 这便是《夜行记》第一卷第二部戏《邪祟》故事发生的主要场景。 原晴之看着面前这幢金碧辉煌的皇宫,心底多了抹凝重。 《邪祟》里描写的皇宫是一座罕见宫庙一体的宫殿。若是有经验老道的风水先生在此,便能一眼看出,面前的皇宫并非阳宅,而是以阴宅风水为参考进行修建。阳宅为人住的房子,阴宅为死人住的墓穴,所以才会连野鸟都不招一只。 更别提那些到处林立,不过一人高,刻满符文的的宗教庙塔。这些多此一举,看着阴森又诡异的玩意建出来根本不是为了美观......而是为了镇住锁缚封印在皇宫下方的邪魔。 虽然心里百转千回,但面上原晴之仍旧不动声色。 这里只是皇宫最下方的外围,左右还停着几十辆马车,上边陆陆续续下来其他穿戴整齐,打扮漂亮的少女,旁边丫鬟随侍,想来都是进宫参加司巫选拔的适龄闺秀。 原晴之这回选择扮演的角色是个跑龙套的路人甲,无论是样貌还是家世都不惹眼,故此没有吸引太多视线。 各位妙龄少女里,最惹眼的还得是一位被簇拥在中心,穿搭华贵的少女。不少世家小姐凑在她身边,绞尽脑汁奉承。 “几日不见,谢大小姐又变美了。” “是啊是啊,也不知谢小姐用的什么胭脂。” “瞧你怎么说话的,谢大小姐分明是天生丽质,哪里需要借用胭脂水粉。” 当事人谢霓云表情高傲,享受着众人的追捧,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 “武小姐,此番选拔您必须好好记住霓云小姐给的交代,这才不枉费小姐花费心思,又是砸银子,又是找人捞您那不成器的家族,将您送进来。”侍女在一旁不忘低声提点。 原晴之:“那是自然。” 是的,这就是她在《邪祟》里选定扮演的角色。女配谢霓云的头号狗腿子——武五。 武五这个角色演绎难度不大,人设简单,没有多少台词戏份,除了人设比较胆小外,只需要再时不时对女配放彩虹屁,没事替女配跑跑腿就行。最妙的是,在《邪祟》这部男女主角全死,女配男配十不存一的大悲剧里,还能苟到最后吃鸡,简直没有不选她的理由。 给资本家打过工的人,绝不会在这里认输! “堆在这里吵吵嚷嚷做什么呢?!” 很快,宫内走来几位巫祝,最前面的那个年纪最大的老巫祝最为严肃,板着张脸。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远方夕阳下,她们的瞳孔黑沉到不像话,仿佛盘踞浓雾。明明面对的大多是大家小姐,说出来的话却没有半分尊重,反倒透着不知名的恶意。 “都闭嘴,排成一列!” 各家小姐们皆是吓了一跳,纷纷噤声照做。 原晴之默默排到了最后,力求在这部死亡率高出的戏里活成真正的路人甲。 “是谢侯府的小姐是吧?来来来,你站到最前边。” 在所有人眼观鼻鼻观心的时候,已经用真金白银砸通的谢霓云被众位巫祝们特殊关照,成功混到了站在最前边的那个。 “武五,还不快过来?” 谢大小姐站到了最前边,还不忘提点自家狗腿子一把。 于是平平无奇的原晴之只能顶着所有人视线,默默站到了落后谢霓云一步的位置。 想必今天过后,她霓云走狗的形象定然能深入人心。 “你们在自己家自由自在惯了,宫庙的规矩可不像外头那么松散,若是触犯了忌讳,那横竖便是一个死字。更别说这回选拔的是代表我们庆国脸面之一,主掌最高宗庙和所有巫祝的祈礼司巫。” 巫祝说到一半,骤然被一阵骨碌声打断。 望着那辆姗姗来迟的简陋马车,老巫祝脸色肉眼可见变差。 “这是谁家的小姐,怎么连时辰都记不清楚?” 一旁的宫女连忙翻看名单:“名单上的大家小姐已经全部到齐,一共七十二位。” 那这位来的又是谁? 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架马车,直到一只纤纤素手将其挑开。 有人惊疑不定:“是......谢家二小姐?” 原晴之站在前方最佳观景区,连忙捧起自己不存在的瓜。 来了来了,《邪祟》第一折戏的名场面——女主角出场! 没错,最晚到达选秀现场的便是这部戏里当之无愧的女主:谢书瑶。 和众多重演绎,轻情节的戏曲一样,《邪祟》这部戏本身的故事十分简单。 它讲述了侯府庶女谢书瑶在暴雨天中无意救助了一位落魄武生师弘华。两人在疗伤阶段中互生好感,遂交换信物私定终身。然而好景不长,师弘华身负血海深仇,为了完成家族复仇使命,只能不舍告别谢书瑶,进京参加武举。因为拥有一身过人武艺,师弘华在武举中夺得头魁,一跃成为殿前都指挥使。 而谢书瑶左等右等等不到师弘华按照承诺那般归来迎娶,又无意听闻圣上有点师弘华为公主驸马的消息,内心煎熬万分。恰在此时,宫中传来上一代司巫以外去世,需要选拔新一任司巫的消息。于是这位从小到大连出府次数都屈指可数的深闺小姐思虑再三,终于做出了此生最为大胆的决定——她要借这个办法进宫,找师弘华问个清楚。 现代人恐怕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决定对于习惯了教条的古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中间若是有一个操作不好,对女子名节都是极大打击。 原晴之十分欣赏这位敢于挑战封建礼法的女主。 可惜《邪祟》是一出悲剧,两主角最终没能在一起,戏里的人也死了个七七八八,成为戏曲史上经典悲剧之一。 其中一个导致悲剧的原因,就出在女配谢霓云身上。 在戏本中,谢霓云和谢书瑶是侯府两姐妹。女配是众星捧月的嫡女,女主却是庶女。 偏偏女主长得特别好看。 谢霓云嫉恨她的美貌,从小和她斗到大。只要是对方有的,就必定要抢过来。侯府又经常拉偏架,导致女主从小被女配欺负到大。 按照狗血故事的发展来看,很显然师弘华就是那个倒霉的,被女配盯上的新筹码。 当然,在戏里,作为谢霓云走狗的武五也出了不少力就是了。 不过没关系。现在这个狗腿子变成她了。身为二十一世纪现代人,原晴之深谙打工人的摸鱼之道。摊上她这么个吃吃喝喝但敷衍做事的狗腿子,谢霓云的报应可算是来咯! 众人彼此交换眼色之时,马车内缓缓走下一个人影。 原晴之在心里吹了声口哨。 戏本描述谢书瑶“柳眉杏眼似仙姿,空谷幽兰胜牡丹。清香四溢飘万里,淡雅高洁入云端。”她如今见了,只觉得戏本里写的一点错没有,甚至还说浅了。 都说纸片人好看,今日一见果然仙女下凡。 或许是她视线过于火热,谢书瑶实在难以忽视。 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妹妹抬眸看过来,在看清视线主人的刹那变得警惕。 还好原晴之反应速度快,当即扬起下颚,露出一个不屑一顾的表情。 这个表情少说学了谢霓云几分精髓,将狗仗人势演绎得淋漓尽致。 “那不是经常跟在大小姐身边的狗腿子武小姐嘛?” 见状,守在谢书瑶身旁的侍女十分忿忿不平:“果然是大小姐抢了小姐的车。” “大小姐简直是太过分了!她还让仆从对家里的马车做了手脚,要不是您机智果断,借用了农户的马,恐怕今天我们根本赶不上司巫选拔......” “别说了。”谢书瑶低声道:“这么多人看着呢。” 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在场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这对侯府姐妹关系不好。 老巫祝视线沉沉地在侯府姐妹身上转了一圈,忽然咧嘴,露出满口黄牙:“既然犯了错,就得接受惩罚。老奴奉旨,自然得秉公处理。” “不守时的人,鞭责十。念在谢二小姐是初犯的份上,先来个三下吧。” 话音刚落,几位巫祝全部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谢霓云更是面露得意。一旁年轻的宫女直接抽出腰间的软鞭,上方的倒刺显眼瞩目,衬得她们眼中歹毒之色愈浓,触目惊心。 谢书瑶攥紧了手帕,清冷的脸上明显多了抹惊慌。 先不说受伤与否,若是真被这玩意抽在身上,别说三下,就是一下都得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当即失去参与选拔司巫的资格。 “我......”就在她想尽办法辩解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宫女们吓了一跳,看清来人后连忙行礼:“师大人!” 听见熟悉的声音,谢书瑶半是不敢置信半是惊喜地抬头。 果不其然,宫门旁不知何时走来一队带刀侍卫,最前方那人身形挺拔,高扎马尾,目如寒星,正气凛然,有如鹤立鸡群。 原晴之虎躯一震。 好好好,现在男主也出场了 虽然因为入戏的原因大家脸变了,但她早就从贾文宇那里打探到,在《邪祟》里扮演男主师弘华的,正是第一个因为排练意外入戏的大冤种——主攻武生的近代名角元项明。 她爹柳问青的关门弟子,如今青派的中流砥柱,小时候的青梅竹马,原晴之口中的师哥。 没想到时隔几年再见,竟然这么拉了。 6 陆 原晴之用那种看倒霉蛋的眼神看着元项明,心中倍感亲切。 谁懂啊!在这孤苦伶仃的戏曲中,有个熟悉的老乡是多么令人感动的事! 但不得不说,元项明这小子入戏也入得太深了点。原晴之刚才一直在偷偷打量他,发现这家伙是完全忘记了现实世界,纯纯把戏本当做自己的人生在演绎。 这样的话,想要把他唤醒......恐怕有点难度。 奈何原晴之也是第一次干这份活,本来就是赶鸭子上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老巫祝嗫嚅:“师大人,有人违反了规矩,我们正准备惩罚她。” 听完,元项明皱了皱眉:“宫门都还没过,司巫选拔自然不能算开始。身为掌事巫祝,你应当先将规矩复述给巫女们听,而非上来就立下马威。” 简简单单一番话,说得老巫祝脸一阵青一阵白,没了方才半点威风。 奈何对方的身份摆在这,她只能不情不愿地服软:“师大人教训的是。” 元项明点了点头,没有深究:“我等奉旨意前来,护送诸位巫女前去圣泉参与洗礼。” 他转过身来,视线并没有在谢书瑶身上停留。 也是了。原晴之眼睛转了一圈,心想。 在如今这个人多眼杂的场合,谢书瑶绝对不可能当着众人面说出她已经同男主私定终身的事。再加上当初谢书瑶十分注意避嫌,救下师弘华后并未直接露面,而是拜托侍女递交药材,就连最后交换信物,也是戴着幕篱。 言简意赅,就是织女认识牛郎,牛郎不认识织女。 想到这,原晴之就想高呼一声女主你糊涂啊! 要不是男主压根没见过女主的脸,后来哪里会有女配冒名顶替的狗血剧情发生! “既然如此,那便走吧,待会误了吉时,惹司祭大人生气,谁也担当不起。” 一场好戏被硬生生打断,老巫祝垮起个脸,率先走入宫内。 原晴之跟着抬脚。 几乎是在跨过宫门的一瞬间,她浑身寒毛直立。 在《夜行记》记载的无数神鬼故事中,“门”这个词无疑拥有极高特殊性。 门的作用相比于连接门内空间和门外空间的开关,更像是一个划分地域性的结界。跨过了门槛,就意味着从生人地界,来到了死人地界。 走了两步,原晴之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朱红色的宫墙深深,轻而易举将天地划分为两个维度。 从白玉牌坊下向前看去,最后那抹血红的夕阳给壮丽的宫殿披上一层诡异阴森的色彩,一幢幢殿宇楼阁仿佛森然矗立的牌位,重峦叠嶂,静谧沉眠。 她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这恰好符合了戏本中武五身患夜盲症的设定。而她本人则如同变戏法一样,顶着一张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脸。 原晴之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楚,自己正在戏中。 她需要演完这出《邪祟》,并且唤醒扮演男主师弘华的元项明。 或许是因为她回头的幅度过大,又站在前边,一下子吸引身旁谢霓云的注意。 “武五,你在干什么?” 没能看到谢书瑶破相,骄纵的大小姐心情十分不好,语气恶劣,只想找个出气筒。 “没、没什么。”虽然低着头,但原晴之仍旧习惯性将表情做到天衣无缝:“只不过是刚才不小心抬头看了眼大小姐,被您日渐增长的美貌闪瞎了眼。” 谢书瑶:“......” 听见她这随口胡诌的其他人:“......” 这狗腿子吹捧人的本事见长啊!睁着眼睛就能说瞎话!不少人心中暗自腹诽。 奈何谢霓云还就吃这一套,愣了一下后气消了不少:“哼,那是自然。” 原晴之等来等去没等到后续。 她心想只要顺着毛来,这大小姐其实还挺好哄的嘛。 越往上爬,夕阳逐渐越往下沉。 就在原晴之感觉自己的眼睛快要在这昏暗环境中撑不下去的时候,侍卫们适时提起了宫灯。山道两旁,宫女们也将庙塔下的立灯点燃,星星点点,落于山野。 可惜武五的夜盲症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原晴之有点忧伤。 几盏宫灯,对她如今的情况无济于事,顶多只能照亮下方的台阶,保证走路时不会摔倒。若是再想往远处看,那就是两眼一抹黑,完完全全是个瞎子。 入夜后的皇宫比白天诡谲太多,连虫鸣都没有。 原晴之视觉不便,心里有些毛,只能强迫自己东想西想。 因为是宫庙一体的建筑,所以人间帝王的皇宫部分建在山脚,包括皇宫用以上朝的正殿;反而神宫主体建立在山顶,象征着神权天授。 越往山上走,建筑风格越偏向玄奇。这种阴森奇特的宗教建筑和现实任何一个朝代的建筑都对不上号,倒是同《山海经》中所描述的巫咸国有两分相似之处。 又过了一炷香,一行人才终于从白玉台阶底端爬到了顶端。 棂星门后是山顶的露天神宫,内里盛着一眼散发着蓝色光芒的深潭,走近了才发现,发光是因为泉水里到处漂浮散落蓝色光点。有点像原晴之在现实世界去海边旅游时,晚上看见的发光蓝眼泪,但远比那要美。 “这便是庆国世代供奉的圣泉。” 老巫祝的眼中燃起一丝狂热:“圣泉下方,便是庆神的神龛!” 原晴之站在人群前方,一眼看见了居于正中的那座巨型神龛。 造型诡诞的神龛沉没在水中,尖顶上漆着金印,通体呈现出不祥的深红色,在泉水的波纹折射下近乎淌血,艳丽至极。怪异的是,它四周八个方位又同时垂着数道比人还宽的玄色铁链,铁链上绞着密密麻麻的金线和红绫,将这座紧闭的神龛缚于中间。 这一幕,恰好同现实中青城那个下雨天在水坑里看见的目击者描述对上。 原晴之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清楚自己现在看到的,正是《夜行记》第一卷里花浓墨重彩描述过的建筑——夜红神龛。 作为虞梦惊的标志,夜红神龛一直沉在水下,不轻易显露人前。 说是神龛,其实更像一座堆砌在黏稠血海中的白骨教堂。 仅仅只是看一眼,都要人头皮发麻,忍不住挪开视线。但它又确确实实足够恢弘华美,邪异非常,让每位第一次见到这幕的人大脑骤然空白,只能生起顶礼膜拜的冲动。 “庆神是庆国世代供奉的神祇,距今已有一千六百年历史。” 正前方,老巫祝还在慷慨激昂地讲解,语调高扬:“自建国之初以来,庆神就一直沉睡在圣泉神宫的夜红神龛里,护佑着庆国百姓。历史上多次铁骑进犯庆国,皆因神明庇佑,化险为夷。如今庆国有难,叛军崛起,四面楚歌,尔等司巫备选更应该虔诚供奉,祈愿祝福,唤醒庆神。否则,庆国定将生灵涂炭,战火绵延,后果不堪设想。” 闻言,大家闺秀们纷纷站直了身体。 只有原晴之这个掌握上帝视角的人显得格外无精打采,兴致缺缺。 都供奉虞梦惊了,还想千秋万代,流芳百世呢?活该庆国在《邪祟》的结局里成了末代皇朝。 “本次司巫选拔,将在三日后进行评选。” 说着说着,原晴之忽然感觉老巫祝的声音变小了。 不知何时,神宫周围刮起了风。 风很大,叩击着山顶另一侧朱红凉亭里悬挂的古钟。 “铛——铛——铛——” 悠长的钟声回荡在山间,交织着叮叮当当的风铃,好似一部宏大乐章揭开的序幕。 狂风中,宫灯一盏接着一盏熄灭。 原晴之眼前顿时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周围只有圣泉散发着幽幽蓝光。 “有妖风,护住圣泉!” 元项明最先反应过来,手心率先放到腰侧刀柄,回头大喊。 殿前都指挥使一声令下,其余的带刀护卫纷纷沉默肃穆地听令,一时间圣泉周围只能听见清脆的拔刀声。 “这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被这出意外变故吓到了,全部围成一团。 谢霓云捏着手帕站在原晴之后边,血红光下,她的半边脸浸没在阴影里:“武五......谢书瑶就在你左手边后面,你快去推她一把!” 原晴之:“......” 都这种时候了,谁见了不得夸一声敬业。 戏本里这段剧情中,武五听从了谢霓云的指示,想要暗害谢书瑶。结果没想到谢霓云左右不分,指了个相反的位置,害得自己被猪队友坑得绊了一跤,最后还没成功。 原晴之才不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于是她随口找了个符合胆小人设的理由。 “大小姐,我、我害怕。您忘了吗,我有夜盲症。” 谢霓云黑白分明的眼珠不满地转向原晴之,刚想说话,忽而被元项明打断。 “谁?!” 仿佛应和般,光源悄然出现。 一盏宫灯晃晃悠悠地从壁上垂了下来,一同被点亮的,还有黑色飞云靴的履底。 有人撑着头坐在神宫殿顶,黑暗遮蔽了他的眉眼,但晕开昏黄的光几乎将那身绣着金纹的殷红长袍点燃,流淌出和夜红神龛一样黏稠滚烫的血。 “这里好热闹呀,不如加我一个吧?” 好听甜腻的嗓音刻意被拖长,蕴含某种韵律,却又带着挥之不去的轻慢。 听见熟悉的声音,下方的侍卫们明显松了口气,纷纷收刀。 “司祭大人!” 神宫里有巫女和祭司,统领巫女的叫司巫,统领祭司的叫司祭,是两大最高神官。 几位巫祝面露惊喜,脸上的褶子皮挤在一起:“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司祭?原晴之懵了。 她刚才看过戏本呢,《邪祟》里没写过这玩意啊! 来人并不作答,反而在几位世家小姐的惊呼声里,猛地从高处跳下。 待站稳了众人才发现,看身量,这位司祭大人简直过于年轻了。 十几岁的少年皮肤苍白如雪,被红衣裹着的身形挺拔清隽,一头墨发披散散落,就连发梢都带着这个年纪独有的张狂,肆意发光。这种美貌极具进攻性,锋利如刀又超乎性别,好像话本里食人精气的艳鬼,颓靡灿烂,落下诡谲艳丽,浓墨重彩的一笔。 夜色中响起几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说来也奇怪,他身上好像有种奇怪的惑人魔力,不过只是懒洋洋地站在那里,就仿佛扭曲了周遭空间,自然而然成为唯一的视觉中心。 可惜少年离发光圣泉太远,手上提着的烛火又足够微弱,仅凭人眼无论如何也无法穿过黑暗,看清他的真实面容。可越是这样,越要人生起窥伺欲。 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不仅仅是巫祝和大家闺秀,一旁的带刀侍卫也呆呆愣愣,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好像被魇住一样。 元项明提着刀站在不远处,环顾四周。 他平日修武,夜视能力极佳,看到面前这幅集体丢了魂的景象,内心满是不解。刚想说什么,忽然瞥见那群痴痴凝望的世家小姐里,有一个人鬼鬼祟祟低下头去。 “......” 那个人正是原晴之。 和其他睁大眼睛看着司祭,努力想要看清那张脸的人不同,她额头冒汗,心里慌成了皮皮虾。 虽然因为夜盲症什么都看不清,但听周围这静悄悄的声音,还有那标志性的出场,看过戏本原晴之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个少年,分明是读作司祭,实则披着司祭皮到处挑事拱火的虞梦惊! 是虞梦惊,虞梦惊本人啊!活的! 她忍不住在心里疯狂呐喊。 不对啊,大哥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出场!你特喵的串戏了啊!这还是《邪祟》第一折呢!怎么故事刚开头就把大boss放出来了!还让不让人活了! 很显然,少年对成为视觉中心这点早已视若无睹。 他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夜寒露重,有点无聊,来看看司巫选拔。” “怎么?我不可以出来吗?” 这个反问要大家纷纷回过神来。 “大人说笑了,只是为了您的安全起见,平时最好还是待在殿内为佳。” 老巫祝连忙弓背弯腰,藏去脸上的阴鸷:“司巫选拔这种小事,实在不劳烦大人您劳心伤神。再者,您的躯体和面容都是庆神至高无上的恩赐,绝不可以随意被这些还未经历净身仪式的巫女看见。” 说着,她立马斥声吩咐身后的巫祝。后者眼中闪过狂喜,从圣泉旁的托盘内捧出一副黄金面具,半跪在地:“司祭大人,请允许我帮您戴上......” “你长得这么丑,也配用脏手触碰大人?” 还不等司祭说什么,其余几个巫祝猛地将她推开,被瞳仁完全占据的眼底充斥痴迷。 “就是,癞蛤蟆似的,别脏了大人的眼!” “前段时间我才看她手脚不干不净,万一划伤大人宝贵的脸......” 一切的动乱和争端,止步于一句懒洋洋的“闭嘴。” 司祭抬手拿起那片面具,似笑非笑端详了两眼,忽然抬腿就走。 无数视线随着那袭诡艳红袍一起挪动。 最终,他停在一位世家小姐面前,后者几乎被目光刺成筛子。 正低着头暗中观察的原晴之连忙闭上眼睛,不忍直视。 好好好,倒霉蛋被选出来了。 少年蛊惑般弯起唇角:“这位小姐,可以麻烦您帮我戴上面具吗?” 被点到的世家小姐几乎要被这从天而降的馅饼砸到停止呼吸,她眼前一片眩晕,过了半晌,才终于接过面具,磕磕巴巴道:“当、当然。” 无人得见的夜色里,司祭弯起一个恶意满满的笑容,缓慢地提了提手里的宫灯。 说来也巧,司祭挑中的地方,恰好位于人群的边角。再加上他背对着众人,所以并没有第一时间被人察觉。 然而站在他面前的世家小姐就不同了。 在少年抬手的刹那,绢布内昏暗的烛光上移,光晕朦胧扩散,不偏不倚落在那张无数人梦寐以求想要窥探的脸上。 仿佛过了一刹,又仿佛过了一生。她僵在原地。 原本只是因为看见美丽之物,找不清自我,蒙上晦暗的眼眸飞速发生变化。膨胀的黑暗面致使漆黑的瞳仁不断扩散,再扩散,最终变成如墨般诡异的颜色。 她的眼珠浑浊不堪,透着赤//裸渴望,忽然手脚并用地朝前爬去。 “大人,请小心!”带刀侍卫们立马冲了过去,一下子将两人隔开。 “真丑陋啊。”司祭忍不住低声感慨。 听见这句呢喃轻语,世家小姐蓦然停住。片刻后,她开始疯也似地用修剪完好的指甲挖开自己的脸皮。像是察觉不到痛那样,鲜血黏连着碎肉被硬生生刮下,筋膜断裂,露出内里森森白骨,场面极其骇人。 “大人,这样、这样还丑吗?” 堕入爱恋深渊的人痴痴笑着,似乎完全没察觉自己方才做出了怎样惊人的举动。 可惜满怀希冀的问询并未得到回答。 就在世家小姐眼底开始聚集起黏稠的风暴时,一柄森冷的刀猛地扎入她的脖颈。 “噗嗤。”血花四溅。 “哕!”急匆匆赶过来,负责行刑的老祭祀扔掉手中的祭祀刀,呸了一声,苍老的脸上布满嫌恶:“神龛面前仪容不整,成何体统?别污了庆神的眼!” “在入宫之前圣旨就已明示。若是在神宫内违反规矩,轻则用刑,重则殒命。” 杀鸡儆猴警告完,老祭祀又转向少年,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满:“司祭大人,在司巫选拔仪式开始之前,您都不应该随意外出,更不能不佩面具。” 场面停滞了一瞬。 就在原晴之心惊胆战虞梦惊会不会因为这近似监禁的话发怒,当场大开杀戒的时候,后者却只是“切”了一声。虽然谁都能看出他的不悦,但到底还是地将面具稳稳扣在脸上。 两边蒙着眼睛的祭祀立马上前,熟练地将面具牢牢锁住,将那细长的金链藏在耳后。而钥匙则被老巫祝掰成两半,一半递给老祭祀,另一半挂在了自己脖子上。 见状,老祭祀这才满意,一脚将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踢到了圣泉里。 后者咕噜了一下,顷刻间,血肉之躯便被分解为无数蓝色光点,如梦似幻。 在泉水的幽幽映照下,四周的巫祝们纷纷露出隐秘而快意的神情。 单独几句话的功夫,已然足够滋生恶念和嫉妒。 “看见了吗?这就是违背神宫规矩的下场。” “看见了吗?这就是违背规矩的下场。” “看见了吗?这就是下场。” 他们仿佛一个个迷失了自我的木偶,睁着漆黑的瞳孔,幸灾乐祸地对着大家闺秀们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被人供给消遣的一把刀。 而另一边,始作俑者已经退到人群之外,此刻正是一副提着宫灯纤尘不染,隔岸观火的惬意模样。 《夜行记》早就写过。只要有虞梦惊在的地方,冲突,矛盾,流血,恶念......总是必不可少。人们轻而易举被他玩弄于掌心,暴露出人性丑恶淋漓的一面。 隔着人潮汹涌,少年支着下巴,愉悦地笑了。 那双上挑的,深不见底的桃花眼里满是兴致勃勃。 直面旁观大boss不费一兵一卒挑事拱火,大气都不敢出的原晴之:“......” 这是戏,不是真的,这些都是纸片人。纸片人杀纸片人,顶多违反纸片人法。 她在心里一遍遍重复这句话,终于忍不住泪流。 特喵的,才五千万,这钱绝对收少了! 7 柒 在这个残忍的插曲中,圣泉洗礼如同闹剧一般结束了。后续老巫祝拿了根柳枝,沾了圣泉水,洒到她们这些巫祝备选身上,便是完成了洗礼。只有原晴之一想到这池水刚吞噬过一个人的血肉,心底便膈应地要死,打定主意回去里三层外三层好好洗个澡。 后面眼看场面变得无聊,带好面具的司祭少年又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呵欠,在巫祝和侍卫看似众星捧月,实则密切监视中飘飘然离开,要原晴之松了口气。 但很显然,他造成的恶劣影响远远没有结束,还在以极大传播速度扩散。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是啊,以前怎么没有听闻过司祭大人的威名?” “这般惊才绝艳的少年人,怎么也该在庆国声名远扬才对。” “可惜后面大人戴上了面具,真想一睹背后真正的容颜啊......” 巫祝把她们带到神宫的落脚点。 刚进巫舍,大家闺秀们便像解除禁令那般,兴奋地窃窃私语,言语间满是对神秘少年的好奇和仰慕。即便先前有几位小姐对元项明这位新晋殿前都指挥使多看了几眼,现在也全部沉入司祭的魅力,不可自拔。 明明是前不久才发生的事,可在虞梦惊与生俱来的魔性魅力中,这些人已经全然忘却,那位硬生生把自己脸皮挖下来的小姐是怎么死的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她们还没来得及看到司祭的脸,现在只能称得上爱慕,不至于像神宫里这些巫祝和祭祀那般失去自我,被欲望充斥,病入膏肓。 这样戏剧且讽刺的一幕,倒是冲淡了戏曲和现实过于相似的违和感,加深了她对“这里不过是部戏曲”的印象。原晴之忍不住叹了口气,刚想去洗漱,又被谢霓云拦住。 “喂,武五。你快去想办法把谢书瑶的房间换了。” 谢大小姐对着自己的小跟班颐指气使:“巫祝说明天开始学习祈神舞,只要能让谢书瑶晚上睡不好,她肯定会在众人面前出丑!” 原晴之:“......行吧。” 她借着光磨磨蹭蹭走了出去,猝不及防在巫舍门口碰见一幕。 “谁给你的胆子,还敢同司祭大人提要求?!” 几名祭司围成一个圈,中间那个人跪倒在地,身上湿漉漉的,显然被泼了冷水。走近看才发现,赫然是不久前那位拿了面具,自告奋勇想要给虞梦惊戴上的巫祝。 来来往往的巫祝祭司络绎不绝,要么冷眼旁观,要么上前泄愤似地跟着踩一脚。 明明是极其不合常理,不符合神宫秩序的混乱景象,大家却已经司空见惯。甚至连跪在地上被欺凌的那个巫祝,也是一副双眸漆黑,誓死不从,满脸“你们就是嫉妒我同司祭大人说了话”的癫狂模样,笑容极其瘆人。 原晴之看着这和邪//教没什么差别的扭曲氛围,冷汗都下来了。再看了眼外边深沉的夜色,想了想自己的夜盲症,又默默缩了回去。这回可不是胆小人设,是真怕啊! 破案了,神宫里没有正常人。 事到如今,能够保持理智的,也就只有女主和女配,还有倒霉蛋元项明和她了。 元项明和她不受影响,原晴之猜是因为他两是入戏者,不受戏内规则约束。至于女主和女配则是单纯的剧情豁免,这两人完全一门心思扑在男主身上,半点没察觉到司祭的问题。 话又说回来,虞梦惊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为什么剧情会出现这么大的偏差? 原晴之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 虞梦惊是整个《邪祟》第一卷的关底大boss,在原著中第三折高潮戏才会出场,而且还只是出场个小片段。 虽说入戏者有更改剧情的可能。但距离入戏才几个小时,她还啥都没来得及做呢。总不可能就因为没推谢书瑶,就把大boss引出来了吧! 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回去睡觉。 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被山顶的古钟吵醒。 洗漱完毕,穿上昨天下发的巫女服后,原晴之打着哈欠走下楼。 经过一晚上时间,她已经完全想通了! 意识到事情超脱掌握后,原晴之的确慌张过。不过也只有一瞬。 她当过几年社畜打工人,心态比大润发里杀鱼师傅的刀还要冷。只要把入戏当成打卡上班,上班结束就能结工资,古井无波的感觉那不一下子就回来了。 “武五,昨天吩咐你干的事情干好了吗?” “都办好了都办好了,小姐您放心吧。”原晴之随口敷衍。 事实上她昨天看到外边那群魔乱舞的景象,就果断回去洗洗睡了。 女配指使武五前期使的这几个绊子就没有成功的,主打一个自食恶果。反正剧情已经偏成一条脱缰的野马,也不差她这点。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前方谢书瑶侧过身来看了她们一眼。 而谢霓云瞅着站在最旁边的谢书瑶,怎么看怎么觉得后者没有半点没睡好的样子,反而精神倍儿足。 “奇怪,怎么感觉她精神还不错?” “不清楚啊,或许她装出来的呢。” “这样吗?”谢霓云似信非信。 原晴之放心的很,在戏本剧情开始之前,武五就已经跟了女配多年,手上干过的坏事多了去了,谢霓云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贸然怀疑自己人。 “未来三天,你们的任务是学会祈神舞。” 这点暗潮涌动并未持续太久,很快,老巫祝就带着巫祝们来到巫舍门口,宣布未来的行程:“三天后,司巫人选将正式确定。第四天将举行天祭大典,届时你们都将上场参与祭祀,跳祈神舞,为大庆祈福。” 话音刚落,除了早早利用钞能力透题的谢霓云,其余贵女们纷纷炸开了锅。 “三天内学完祈神舞?这也太难了吧。” “是啊,我们以前都没有接触过......” 祈神舞是大庆国祭祀必备的项目,巫女们用其进行降神、求雨等项目。但与之著称的还有它的特殊性,普通百姓无法学习神职人员的舞蹈,只能在神宫内学习。 换而言之,想要三天内学完,几乎不可能。 “肃静!”老巫祝冷然:“遴选司巫一事,乃重中之重,不容有失。” “谁还有意见,现在提出来,想必圣泉也很喜欢有人能进去洗个澡。” 既然不解决意见,就解决提出意见的人。一通组合拳下来,所有人都安静了。 见状,老巫祝满意地点点头,将一行人带到神宫正殿。 传说庆神喜赤色,从夜红神龛就可见一斑。所以祭祀用品一切都是同色。包括降神幡,燃烧的火烛,神宫两侧挂着的赤旗。和这片火红海洋格格不入的,是大家闺秀们身上穿着的纯白巫女服。 “你们记得看好,每天祈神舞只演示三遍,接下来就是你们自己的练习时间。” 说完,领舞巫祝便赤脚走到宫殿中心。 很快,祭祀们敲响编钟,笛声悠然响起。 大家闺秀们纷纷睁大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盯着领舞的姿势,生怕漏掉一星半点。 原晴之同样目不转睛。 舞蹈是戏曲艺术形式表现的一个重要手段,《邪祟》本身是一部戏曲,既然是戏曲,那演绎戏曲的演员们自然也需要在戏台上表演出祈神舞的部分。 所以说是祈神舞,其实大可写作水袖舞。即便身在戏内,这点也是不变的。 认认真真看了一遍后,原晴之心里便有了数。 待到自己练习时,她挑了个偏僻的地方,尝试着迈动脚步,甩动长袖。 在旁人眼里难得出奇的舞蹈,就这样轻而易举从她手中演绎而出,干净又漂亮。 不得不承认,只要是和戏曲有关的东西,便难不倒天生戏骨。这个戏曲界人人梦寐以求的天赋,从出生起就让她站在了终点。 一边跳,原晴之一边忍不住回忆起过去。 她儿时记忆的最初,是一片化为火海的戏楼。 父亲立在戏台上唱戏唱入了痴,竟面对大火张开双臂,被滚滚浓烟顷刻吞没。 年幼的原晴之刚跑出两步,就被烧断落下的梨园牌匾当头砸下,躺床上休养了整整一个月。所幸并未像其他柳家人那样受到严重烧伤,仅仅只是忘掉了小时候的记忆。 刚睁开眼,她便看见烧毁半边脸的姑姑坐在床头,神色凄然,声嘶力竭:“天生戏骨,就是因为天生戏骨这个害人的东西,问青才会沉迷于戏内,再也分不清戏和现实!” 姑姑干枯的五指仿佛鹰爪,死死抓住她瘦小的手,掐得生疼,那双被烟雾熏得焦黄,已然失去功能的眼睛止不住地流泪。 “晴之,你必须答应姑姑,这辈子不准唱戏!” 失忆的原晴之愣愣地点头,没有意识到自己许下一个怎样的承诺。 长大后,她严格按照姑姑的遗愿,离开梨园,前往青城外求学,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按部就班,成为一个办公室打工狗。而曾经偌大的,在戏曲界拥有举足轻重地位的柳家,在宣布梨园封台后,也因为主家成员死的死伤的伤,彻底销声匿迹,只有元项明还在外奔走,试图重振青派荣光。 直到司天监找上门,带来这笔五千万的救人买卖。 她才因缘际会,入戏中来。 “你怎么跳得这么流畅?是不是私底下练过?” 一旁的巫祝惊疑不定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 “没有没有。”原晴之收拢水袖,打了个哈哈:“当初霓云大小姐来神宫住过一段时间,我跟着学了点。” 接下来的练习,她开始刻意藏拙。 毕竟纵观整座宫殿,能跳下一小段的人压根没有,直接就能跳完全场属实有点夸张。 好在陪她一起摸鱼的还有大小姐。 大小姐的目的性很强,她来参与巫祝选拔就不是为了选上,而是为了给谢书瑶添堵。 “谁要学这个祈神舞啊......”谢霓云烦躁地拿了把扇子,坐在一旁歇息:“武五,你去给我拿点水果过来,什么鬼天气,热死了。” “对了,你顺带去找个巫祝问一下,师弘华今天怎么没值班。” 托钞能力的福,巫祝们对谢家大小姐和颜悦色,连带着原晴之这个狗腿子也沾了不少光,只是稍加一问,便告知答案。 “殿前都指挥使?他昨天告了假,改到今天晚上值夜。” 剧情又变了。不过主动告假这点倒是有不少可以值得推敲的地方。 原晴之思索。 元项明更改剧情,难不成是他想起什么来了? 她打定主意,晚上说什么也得想办法和元项明见一面。 而谢霓云作为戏本npc也非常配合,在原晴之如实告知师弘华要在今晚才能出现后,她纠结许久,最终还是做出决定。 大小姐掏出一枚玉佩:“你拿着这个去找师弘华,就说当初救他的人是我。” 原晴之捧着玉佩,心底感慨万分。 这玩意就是当初男女主私定终身交换的信物,结果被谢霓云听壁角偷去冒名顶替,贯穿《邪祟》整部狗血大戏,促使男女主后期迟迟难以相认的罪魁祸首! 现在落到她手上了,简直是天助我也的程度。 要是元项明自己也对这里是戏内有所感知,那简直如虎添翼。 “要是有半点差错,你就完蛋了,听见没武五?!” 谢霓云见她久久不动,忍不住催促。 原晴之连忙打包票:“大小姐您放心吧!我一定将这事办得漂漂亮亮。” 事实证明,人不能乱立g。 当晚,原晴之跟做贼一样,换上巫祝的衣服,提着宫灯溜出了房间。 她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夜盲症,走出巫舍后整个两眼一抹黑,只能抓瞎。 “巫祝说夜巡会环绕神宫进行,应该是这边吧......” 回忆了一下白天神宫的建筑分布,原晴之在原地确认了一下东南西北后,凭借着自己的方向感,放心大胆地朝着西边迈开了脚步。 然而走了几分钟,仍旧迟迟没能看见目的地。 望着面前如出一辙的漆黑,原晴之心里有些打鼓,只能靠近一条两旁立着庙塔的小路。在原地等了一会后,她恰巧等到一位行色匆匆,颇有些鬼祟的神职人员。 “您好,我想请问一下,今晚巡逻的队伍在哪个方向值守?” 拜夜色所赐,她并未看见面前人的眼睛已经完全染成了乌漆嘛黑的颜色,根本找不出眼白不说,肢体还格外僵硬。若是能看到这幕,原晴之肯定会跑得远远的。 毕竟在戏本的记载中,这是只有被虞梦惊完全蛊惑,化为行尸走肉之人才有的表现。 果不其然,后者停在原地,眼珠诡异地滚动一下,落在她并不合身的巫祝衣服上。 他扯了扯嘴角,给她指了个方向:“那边。” “多谢。”原晴之不疑有他,转头就走。 走了几分钟后,眼前出现一片亮色。 感觉找对地方的原晴之面上一喜,连忙加快脚步。 说来也奇怪,神宫夜晚灯光并不算明亮,但也不会将室内弄得如此昏暗...... 走过这条幽深静谧走廊后,前方豁然开朗。 上千支惨白色的烛火在偏殿暗金色的地面中安静燃烧,从穹顶开始,自上而下,到处垂落着诡异的红色棱带。仔细看去,棱带末梢全是用金墨绘着的古老符文。 恰巧一阵森冷的穿堂风经过,将红棱根根扬起,场面一时略显阴间。 原晴之提着宫灯,越看越觉得不对。 她退后一步,准备掉头就走,猛然听见簌簌惊响。 “咯吱......” 在视线不便的时候,听力往往会变得格外敏锐。 原晴之吓了一跳,正要加快脚步,忽然又听到了一样的声音。 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这两次声音有一个明显特征,都从上边传来。 别怕。这里是戏内。假的,都是假的。 原晴之做足心理准备,深吸一口气,在手心里抓住玲珑骰子的同时,努力举起宫灯,仿佛做贼那样悄咪咪掀起眼皮往上看了一眼。 头顶正上方,少年正坐在横梁上,一只手托着腮,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见她终于抬头,他颇有兴趣地弯起嘴角。在烛火的摇曳下,没有被面具遮挡的半张脸好看到不可思议。 明明是极其赏心悦目的一幕,落到另一个人眼里,却如同见了鬼。 原晴之符合人设地尖叫一声,随后:“......” 她终于想起来了。 偏殿里这些红棱,分明和夜红神龛外边缠着的一模一样! 8 捌 只消一眼,原晴之跟见了鬼那样飞快地缩回视线。 “司、司祭大人。”她声音磕磕巴巴,内心翻江倒海。 夭寿了!她怎么就撞到大boss面前了!这特喵的不对劲,昨天还想着千万远离虞梦惊,今天怎么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新来的巫祝?” 好在司祭这会儿心情还算平和,语气听不出喜怒:“这里是被封锁的禁殿,每个时辰都有侍卫巡逻,平日鲜少有人来此,你是怎么走到这边来的?” “我,我也不清楚。”原晴之支支吾吾:“刚才有个人给我指路......” 说到一半,她忽然卡住。 不对,刚才给她指路的那个祭祀有问题! 前天主持洗礼仪式的老祭祀就已经暗示过,司祭在神宫中处于看似尊崇地位极高实则被监禁的状态。巫祝们更是在她们这群司巫备选面前三令五申,再三强调绝对不能靠近司祭所在的禁殿,一旦被抓到,下场就是扔去圣泉喂鱼。 除非有人故意想害她。 原晴之心里气个半死,不明白自己这两天微小谨慎,伏低做小,到底哪里惹了这群神职人员,只能硬着头皮道:“无意叨扰大人,在下这就告退。” “——且慢。” 高高悬在头顶的声音忽然贴近,同时带来的,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馥郁芳香。 眼角的烛火余光倏尔被一截殷红色的衣角占据。 “是我感觉错了吗?你怎么好像......在避开我?” 冰冷的吐息洒落在额前,带着少年特有的轻浮。 要是有心率测量器,原晴之怀疑自己这会儿心跳肯定飙上了一百七。 她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忍住没后退一步,干巴巴地开口:“您说笑了。” 司祭没说信或不信,反倒话锋一转:“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为什么不抬头看看我?” 原晴之:“......因为您的面容是庆神的恩赐,凡人不得窥探。” 感谢老祭祀当初的解释,她发誓自己当年高考时脑袋都转得没这么快过。 “这样啊。”司祭不置可否。 但很显然,这位《夜行记》里最难搞的boss绝非按常理出牌的角色。 就在原晴之以为自己蒙混过关,打算就此告退的时候,冰冷的手骤然伸了过来。它精准地落在那截如鹌鹑般收紧的颔骨上,力道轻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原晴之那口气还没能吐出来,就被迫顺着方向抬起下颚。 “铛——”手中紧握的宫灯砸落在地,绢布沾染到火星,猛然窜起焰色。 禁殿地面数千支正在摇曳的灯烛同燃烧的烈炎一起,点亮了这里昏暗的光线。 借着火光,原晴之看见一副诡谲艳丽的画。 少年司祭脸上覆着片暗金色的面具,将大半张脸遮掩,只露出形状锋利的下颚和一截薄得过分的唇。 他没想到原晴之竟然连个宫灯都握不稳,英挺眉骨不悦地下压。 但饶是如此,也丝毫无损那浑然天成,近乎无孔不入的侵略性美貌。 被火引起的凝滞气氛只有一瞬。很快,司祭就若无其事地挪动脚步,揭过这幕。 数千条红绸随风扬起,少年露出一个散漫又无往不利的蛊惑笑容。随即,他颇为嫌弃地捏着她的下巴,将声音压入唇齿。 “既然来了,就带我出去。” 那语气理所当然,毫无询问之意,甚至透着一股子颐指气使。 话音刚落,原晴之脑海中便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什么。 偌大一个禁殿内,安静地只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声音。 久久未能得到回音,态度轻慢的虞梦惊不由得侧目。 他稍稍挪了下目光,纡尊降贵落到她的面孔,又不感兴趣地挪开。 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乏善可陈,无聊至极。 要不是因为上次他贸然跑到圣泉边确定夜红神龛的封印情况,后续禁殿周围的巡逻人手进一步加强,虞梦惊也不至于这会儿派出一位完全蛊惑的暗线,去外边借刀。 好在他运气实在不错,暗线刚走出禁殿就看到了一个尚未搞清楚目前神宫状况的世家小姐。姿态鬼鬼祟祟不说,还穿着不合身的巫祝衣服,落到虞梦惊这种搞事专业户眼前,一看就知道有鬼。 奈何这次,他的算盘注定要落空。 “祭司大人说过,司祭大人应在禁殿休养,不得随意外出。” 本该乖觉顺耳的少女猛然挣脱他的手指,重新像鹌鹑一样把下巴贴到胸前,声音颤抖:“若是无事,在下便不多叨扰,就此告辞。” 说完,差点绷不住表情的原晴之转头就走,不再耽搁停留。 在意识到自己闯入司祭的殿宇后,她就意识到事情要遭。 要知道,为了赚到司天监开出的那五千万,这两天她绝非无所事事,反而忙得飞起,马不停蹄。除了打探元项明的去向,她还没少旁侧敲击,搜集虞梦惊这个关底boss为什么会提前出现在第一折戏的原因。 不得不说,这真是桩苦差事。 平日里,圣泉神宫这些神职人员还算有个人样,至少能正常交流。但只要一提到虞梦惊,他们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当场阴暗扭曲发癫,一句你是不是觊觎司祭,又一句你连给大人提鞋都不配,完全无法沟通。 原晴之靠着谢霓云提供的钞能力艰难开路,此总算搞到些情报。 据说当今司祭是庆神降临容器的最佳人选,身上残留着庆神的恩赐,平时为了防止这些力量误伤于人,只能用特制的黄金面具进行封锁,不得直视其真容。再加上神降容器身份尊贵,整个神宫上下把他护得跟眼珠子似的,有求必应。早些年,就连山脚下皇宫住着的老皇帝也得经常上来给他问安行礼。 他日子过得别提有多舒服,明面上的限制只有不得随意外出。 但问题是别人不清楚,原晴之还不清楚吗?什么神降容器,这位可是虞梦惊本尊!童叟无欺的那种!披了个马甲,开了个小号,亲身下阵来搞事情送温暖。 要是虞梦惊没提出将他带出去的要求,原晴之或许还会将今天发生的一切当成意外。但他既然说了,那就意味着......把她引到禁殿的,绝对就是这狗东西没跑! 不仅把她引过来,还想指使她做事,这人要不要脸啊?! 以为她《夜行记》是白看的吗,啊?!第一卷里那么多被他玩弄的怨种,倾家荡产都是小事,更多的早已化为累累尸骨。 此刻这些前辈仿佛正隔着时空,大声朝她呐喊:——快逃! 这么想着,原晴之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变成小跑,仿佛身后跟着什么晦气东西。 笑死,这波叫做戏内角色和演绎者重合。 从来没想过会被一口拒绝的虞梦惊:? 少年站在原地,缠着金色脚链的赤足稳稳踩在曳下的红袍上,足尖碾过滴落的蜡油,脸上罕见地染上了一星半点的错愕。 向来无往不利的能力遭遇折戟,虞梦惊不由得有些怀疑人生。 他对自己的魅惑能力了如指掌。 自人类欲望中诞生的邪魔,魅力与生俱来。只要见过其真容的人,仅需一眼,便会陷入疯狂的爱恋深渊。欲望越多,心中污浊越多的人,越容易被自己内心的黑暗吞噬,为他挖出心脏敲出骨髓,献上一切。 即便现在情况不比从前,夜红神龛八道封印俱全,又有黄金面具遮挡,没办法看到全脸......可身为欲望本身,以他的能力,对付一个小小的世家小姐,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虞梦惊压根就没想过失手的可能。 “难道她心有所属,矢志不渝?” 不再去看那道跑着跑着差点因为过长的衣摆把自己绊一跤的背影,少年随手扯过一截飘荡的红绸,仔细擦拭着方才碰过旁人的五指。 按理来说,只有极其少数的人能够对他的能力有所抵御。 比如那位最近刚被调到神宫值守的殿前都指挥使,虽然虞梦惊一直没出手,但这些天却没少派人埋伏到其身边附近去打探。后来终于得到情报,知晓原来师弘华在入宫前有一位两情相悦的女子,再加上为人意志坚定,这才能保有理智。 若心有所属,一往情深,那的确可以不为他的魅力所动。 再加上师弘华的确身负大气运,私底下动作不断,想来也正常。 但方才那位少女,六根不净,浑浊不堪,虞梦惊能清楚地感觉到她身上混乱难闻的欲望味道。这样的人,本应最该沉沦才对。 “哈......有点意思。” 虽然布局正在稳步进行,但日子太过无聊,乐子实在难找。 难得遇到这么有趣的事,当然得玩得尽兴。 擦完手指,虞梦惊将手里的红棱一扔,拽向穹顶挂下来的金铃。 他懒洋洋地开口:“来人,有人私闯禁殿。” 清脆幽然的铃声在空寂的禁殿内回转。 与此响起的,是走廊外头越来越清晰的嘈杂脚步。 刚刚冲进走廊,正在摸着黑奋力奔跑的原晴之差点大骂出声。 因为宫灯坠落烧毁,她这个夜盲症只能摸黑前行,跑得踉踉跄跄,好几次都差点摔个大跟头,全靠过人的意志力和方向感才坚持下来。 结果虞梦惊这厮竟然如此不讲武德,他摇人就算了,还倒打一耙!!! “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禁殿?” “哪里来的闲杂人等,这么不懂规矩!” 很快,虞梦惊就如愿看见了自己想看的一幕。 在禁殿外值守的带刀侍卫和那些被蛊惑的,有事没事就来禁殿外围晃两圈的巫祝祭祀一起冲了进来,中间还裹挟着一个垂头丧气,睁着双死鱼眼的少女。 像拎小鸡一样被拎回来的原晴之:......我恨。 “司祭大人!这个巫祝竟然贸然惊扰了您......等等,她好像不是巫祝。” 很快就有眼尖的祭祀发现她身上的衣服并不合身,召集几个巫祝一问,确定了巫祝队伍里并没有这号面孔的人,当即又是一阵骚乱。 “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快查!” “胆敢冒犯大人,不可饶恕,必须上刑!” “先别管那么多,先查清楚她的来头,若她是叛军那边的人,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原晴之双手被绑,押在地上。 几十个人围着她叽叽喳喳,有人扯她手有人扯她袖子,再加上殿内昏暗,森冷的穿堂风吹灭不少火烛,眼前糊成一团色块,压根看不清。 “大人!”约莫三十秒后,一名巫祝猛地抬头:“找到了,这是她身上带着的东西!” 原晴之一惊,下意识攥紧手中的玲珑骰子,过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戏内人看不到她的唤醒道具。 “是什么?” “不清楚,似乎是玉佩?” “玉佩?” 司祭抬了抬手,接过那枚从她身上搜出来的玉佩,漫不经心地打量。 “师大人,您来了!贼人已经被抓到,就在前方......” 恰在此时,收到禁殿被人闯入消息的元项明匆匆赶来。 晚夜风急,掀起衣袂袍角的同时,也照亮了他看清玉佩后刹那色变的脸。紧接着,他看向原晴之,在认出她便是那天在世家小姐中极力抵抗的人后,神色中多了无措。 祭祀在地上跪了一圈,各个高举烛台。 闪烁的火光下,虞梦惊的视线轻飘飘地掠过玉佩上刻着的“师”字,准而又准地落到殿前都指挥使身上。 隔着人群缝隙,原晴之清楚地看见他极其缓慢地,露出一个甜腻的笑容。 那笑意浸染淤泥,饱含纯粹恶意。 “究竟是不是真爱......就让我来替你们好好验证一下吧。” 像是终于在漫长的无聊生涯中找到一个还算过得去的乐子,少年的兴致顷刻唤醒,满心满眼都是——搞事情! 完了。她痛苦地想。 本该是男女主相认的玉佩,最终还是如同戏本剧情写的那样,落到了虞梦惊手里。 9 玖 神宫里有一条心照不宣的规矩,只要同司祭有关,事无巨细,统统都是大事。 殿前都指挥使赶到后,掌事巫祝也匆匆抵达。老巫祝听闻有人闯入禁殿,气得脸上的褶子皮都在抖,当场指认出她是前来参与巫祝选拔的世家小姐武五。 “武家?没听说过。但既然是大家闺秀,那应当不会是叛军派来的细作吧?” “不行,现在还不能确定,明日得将此事上报陛下,先将人押下去,等候发落! 既然事已成定局,下场便可以说板上钉钉。 原晴之直接被五花大绑,一路拖行,扔到了神宫下边的地牢。 一个普通的巫女怎么配见到司祭大人完美无缺的脸? 暗红红的路上,巫祝们的目光不断在原晴之的脸上身上来回扫动,阴森瘆人得如同淬了毒,兴致勃勃地讨论要怎么给她定罪。 他们嘴里说着:“依我看,惊扰司祭大人歇息,至少也得扒皮谢罪。” “没错!”“说得对!” 隔着铁栏,昏暗的光线里,众人皆是一副“你玷污了我们纯洁无暇司祭大人”,同仇敌忾的扭曲表情,仿佛有浓稠的黑墨在涌动。恨不得就此将她生剥活吞。 待所有人走后,原晴之蜷缩在角落,表情抓狂:“事情到底怎么会变成这样......” 自从玉佩被搜出来后,原晴之就陷入自我怀疑的状态。 如果说女配谢霓云是导致《邪祟》男女主最后无法he的原因之一,那么另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在其中担当了搅屎棍角色的虞梦惊。 在第三折戏里,虞梦惊意外苏醒后拿到了玉佩,然后就开始了他拆散小情侣的天谴之路。原晴之简直不敢想象,现在在第一折戏里就被他拿到玉佩,未来会是个什么下场。 这玩意掉到虞梦惊手里,就跟肉骨头掉到狗身上一个道理。 “不行,我得想个办法补救。” 她一只手抓着玲珑骰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既然不是当场行刑,那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正在原晴之绞尽脑汁思考该如何绝地求生之时,地牢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抬眸,恰巧看见一片纯白的巫女裙。 谢霓云提着裙摆,手里拿着绣桃花的垂丝团扇,一边走一边扇,嘴里还在嘀咕着“本小姐真是疯了才来这样破败的地方”。待转了个弯,看清铁栅栏背后的人后,表情顿时变得格外不善,其中夹杂百般嫌弃。 原晴之则跟见了亲人般扑了过去:“呜呜呜大小姐!” “武五!你可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谢霓云一看她这幅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禁殿被人闯入一事轰轰烈烈,闹了神宫大半夜,今早天还没亮,所有参与司巫选拔的大家小姐们就全部知道了。要知道,武五的家世本身在这群贵女中并不显赫,全靠着给谢霓云当跟班才能混到选拔的位置,如今她办事不利被抓,丢的自然是谢霓云的脸。 “大小姐,我也不想的啊!您也知道我的老毛病,一到晚上就容易迷路......我实在太害怕了。”地牢里到处都是站岗的侍卫,原晴之总不能说是虞梦惊那个狗东西把她骗过去的,只能捏着鼻子往下吞。 “行了行了。”谢霓云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 大小姐捏着手帕看了眼周围,显然同样意识到隔墙有耳。 不得已,她只能把话往隐晦了说:“你这回犯的事太大,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根本摆不平,总得挨上几鞭,你自己做好心理准备。” 虽然谢霓云一直在瞪着眼睛放狠话,原晴之却仍旧感动得泪眼汪汪。 “大小姐,您真好!” 神宫里这群神职人员早已被虞梦惊的魔性魅力糊了眼睛,内心黑暗面不断扩大,突破正常人的道德标准,绝对是见不到兔子不撒鹰的主。谢霓云话说得带刺不好听,私底下肯定还是没少砸银子,才换得那群狂热精神病放她一马。 原晴之在看完戏本后便做好了谢霓云是个标准的恶毒女二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她对自己人那是真好啊! “行了行了,少在那油嘴滑舌。”谢霓云翻了个白眼,“还有,等出来后你必须得给我想办法,把自己捅的篓子填好,若是误了事,本小姐定然饶不了你!” “您放心吧大小姐,这次一定!” “哼,但愿吧。” 说完,谢霓云便步履匆匆地离开,显然对这里阴湿恶劣的环境忍耐度到了极致。 原晴之则心情颇好,重新窝回了自己的小角落。 亏她之前还担心这回是不是得重开,没想到峰回路转,好事连连。确定了事情以大化小后,一晚上没睡的她实在忍不住了,迷迷糊糊开始打盹。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而被一阵杂乱脚步吵醒。 “奇了怪了,师大人怎么会在陛下面前为她求情!” “谢家大小姐,师指挥使,就连司祭大人方才也传话说从轻发落,她到底什么来头?” “一个普普通通的世家贵女而已,不知道何德何能......” 紧接着,封锁的牢门被粗暴扯开。 有人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出来吧,倒是个好福气的。” 于是原晴之又睁着朦胧的睡眼,稀里糊涂被带出了地牢。 等快走到目的地,她才反应过来,这地方有点怪眼熟。 很快,打头的那位祭祀便确定了她的想法。 “以后你每日子时必须到这来打杂,负责殿内清扫和火烛燃烧。” 原晴之:“......?” 看着面前阴森巍峨的禁殿,她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怎么?这可是日日都能见到司祭大人的好差事,你还敢有意见?” 眼看着祭祀眼底浓厚的黑雾即将转化为凶光,原晴之连忙认怂:“我哪敢啊!只是平时禁殿不是不准无关人等进入的吗?怎么忽然给我这个罪人开了特例?” 拜托,求求,她是真的不想和虞梦惊再相处了,多来两次真的夭寿啊救命! “呵呵,你也知道你是罪人啊。”祭祀冷笑两声:“本来按照你的罪行,至少也该剁去十指,若非司祭大人心善,恐怕早就扔进圣泉里去了。” 所以合着这命令就是虞梦惊下的呗! 原晴之气得浑身发抖。 奈何事已成定局,神宫里除了司巫备选们被蛊惑的程度较浅之外,其他人早就被腌入味了,她要是敢出声反抗,下一秒面前这个虎视眈眈的祭祀就能找到借口缘由,给她直接送到那化尸水一样的圣泉里去。 不得已,原晴之只能屈服于淫威:“......行,多谢司祭大人隆恩。” 临走前,祭祀脸上还满是没能挑出其他错处,让她吃点苦口的遗憾。 那种满盈的恶意要人毛骨悚然。 目送祭祀离开后,看了眼面前的禁殿,原晴之头也不回地转身。 现在是下午,又不是晚上!社畜对时间可是十分敏感的,不到上工的时间绝对不可能主动加班! 于是她麻溜地去到了正殿。 结果刚踏进门槛,所有正在练习祈神舞的世家小姐,板着脸的巫祝......全部朝她看来。大家神色各异,只有惊讶比较统一。 “什么,你竟然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又数打头那位巫祝表情最为不可思议:“你可是惊扰了司祭大人!”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呢。 原晴之现在对这种狂热信徒的话已经可以做到基本免疫了,毕竟正常人也不会闲着没事去和一群神经病较真。 于是她淡定地点头:“是的,但我每天晚上还要去受刑,超惨的。” 虽然每晚都得看见虞梦惊的确和上刑差不多,但原晴之真不敢说自己的惩罚是去禁殿当差,万一这群神经病心生妒忌,她就可以直接准备开席了。所以她故意把自己每晚的惩罚说的特别可怜,这对社畜来说简直轻易而举。 “这还差不多。希望那些用刑的侍卫多掂量掂量,怎么也得让她长个教训。” 果不其然,听见这番卖惨的话后,巫祝们面露满意。装都不装一下。 原晴之撇了撇嘴,趁着没人注意,来到了自己平时摸鱼的那个偏僻角落。 刚走过来她才发现,这里已经站了个人。 水袖不熟练地来回翻转,落下一身清冷,背后那张脸有如芙蓉出水,表情寡淡,正是《邪祟》女主谢书瑶。 鉴于原晴之现在的跟班身份,她不由得有些犹豫。正打算换个地方,不想听见对方主动开口:“这里位置很大,如果不够的话,我可以往里面挪挪。” 女主都这么说了,原晴之也不好掉头就走。 再说了,整个正殿也就这么一个地方好摸鱼,想了想,她点点头:“多谢。” 说完,原晴之便开始胡乱舞袖,盘算着甩个两分钟就去一旁休息。 结果还没甩多久,谢书瑶忽然又冷不丁开口:“今天巫祝授课时你没来。” “啊,是的。” “这是今天授课的内容,你可以跟着我学。” “嗯......嗯?!” 看着忽然对她态度一百八十度大拐弯的女主,原晴之满头问号。 不是,等等,女主小姐姐怎么忽然对她这个狗腿子如此和颜悦色! 奈何谢书瑶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说完后,便兀自开始演示祈神舞。 在戏本里,谢书瑶惯来是个不喜欢说话,孤高清傲的性子。若非如此,也不会在误会男主和谢霓云相好后,明明伤心欲绝,却怎么也不肯多为自己辩解一句,只说若师弘华将旁人认作了她,那便祝他们百年好合,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参与司巫选拔。 看着认真演示的谢书瑶,原晴之纠结许久。 以她现在的身份,还有女配指使她去干的事,再加上谢霓云...... 原晴之抬眼看了眼谢霓云,发现后者正在和其余几个世家小姐叽叽喳喳讨论,偶尔还能听见“胭脂”“布料”这样的关键字眼。 算了,剧情都破坏成这样了,还求啥呢。 她连忙跟做贼似的把头转回来,想说句多谢,但想起武五现在的身份,硬是只憋出一句:“我才不会和你说谢谢呢!” 在水袖遮掩下,谢书瑶抿了抿唇,像是露出一点笑意。 好不容易忙到下课,原晴之在回巫舍的途中特意找到那个前几天用钱买通的巫祝。 自从知道她在禁殿闹出那么大的事后,这人看着她的眼神里总带着挥之不去的鄙夷。好在黄白之物威力不减,在大小姐赞助的资金下,不存在撬不开嘴。 “你知道最近殿前都指挥使在哪里值守吗?” “师大人?”巫祝贪婪地点着手上的刀币,随口道:“他最近被派去了禁殿,司祭大人点名要他在外边守卫,寸步不离的那种。” 她就知道!原晴之恨得牙痒痒。 虞梦惊这狗东西消息灵通的很,肯定一眼就看出了那玉佩是男主师弘华的东西,为了防止她直接去找元项明说清楚,硬是扣着人不放。 她必须得想个办法,和元项明碰上头。 吃过晚饭后,原晴之拖拖拉拉,磨蹭到最后一刻,眼看着浑天仪上的时间已经到了死线,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了巫舍,前往禁殿。 和昨天不同,今晚的禁殿灯火通明。 外围站着一排排前来伺候的巫祝,最前边的那位手中端着托盘,神情焦急。 “司祭大人怎么还不传膳?” “大人今日心情不太好,一直紧闭殿门,不管如何敲都不愿见人。” 本来还只是普通的担心和忧虑,不知道怎么回事,说着说着,忽然气氛不对了起来。 “这么闹性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们分明只是担心大人,这样如何能行?!” “难道大人是不想看到我们?终于厌弃我们了吗?” 这句话一出,肉眼可见的,所有人眼底一同漫上浓厚的黑意。 嘈杂的声音全部消失,四周静的可怕,一张张脸上布满怨毒,要人毛骨悚然。 刚走到禁殿门口,还在视线范围内寻找元项明的原晴之:“......” 卧槽,这群人又犯病了! 她刚想避开,便看见一双纯黑的眼瞳。就在原晴之察觉这个人已经被虞梦惊完全蛊惑,心生不妙之时,后者咧嘴一笑,故意大声道:“来人了。” 霎时间,众人齐刷刷转头。 顶着这片满是恶意的视线,原晴之一滴冷汗挂在脑门上:“嗨......晚上好?” 一片沉默中,打头的巫祝冷冷地开口。 “正好。你,进去送饭。” 行呗,她这是又撞枪口上了。 原晴之认命地叹了口气,顶着张生无可恋的脸,接过了那扇托盘。 “等等,你们就让我送这个???” 因为是夜晚,之前离太远了看不清,仔细一看,才发现托盘上放着的竟然是碗黑糊糊的香灰拌饭。难怪虞梦惊不吃,这阴间玩意要换成她她一样不吃啊! 奈何这群巫祝们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这可是我们精心准备为司祭大人奉上的美味佳肴。” 原晴之:“......行吧。” 她哪敢顶嘴。《邪祟》里可是明确说过,被蛊惑的人精神极其不稳定,黑暗面膨胀的情况下很容易做出一些杀人越货的举动。这两天半夜睡觉的时候,原晴之也不是没听到过楼下传来诡异嘈杂的声音,这些声音最后大多伴随着一声圣泉的水花迸溅。 经常杀人的朋友们都知道,杀人容易抛尸难。 现在有了圣泉这么个好东西,再放上个虞梦惊当催化剂,能滋生多少法外狂徒,这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呐。 于是原晴之拿起托盘,视死如归地往禁殿门口走。 但在此之前,她还想最后挣扎一下。 “我事先把话说明了啊,既然你们都进不去,我肯定也——” “嘎吱。”话说到一半,离她至少还有三步远的门便自动往里打开了。 原晴之:? 10 拾 本来还想找个理由先把皮球踢走,现在直接泡了汤。 原晴之盯着那扇自动开启的殿门,殿门上缠绕着厚厚的锁链,背后露出黑洞洞的室内,仿佛一张诡异裂开的大嘴,正在嘲笑她的天真。 “门开了?!” “怎么回事!”巫祝们脸色阴晴不定:“一天都没开的殿门,怎么她往那一站就开了?” 原晴之只能端着托盘往里走。 身后尖锐的视线几乎把她扎成筛子,前有虎后有狼,压根不敢回头。 自从扮演武五入戏后,她发现自己和这个角色的共鸣性越变越高。至少胆小这一点在大多数情况下不是装出来的,那是真害怕啊! 好在虞梦惊还有一点为数不多的良心,知道看乐子要适度,若是过犹不及,一不小心把难得的乐子玩死了,生活就又会恢复死水般无聊的道理。于是在那些巫祝们逐渐控制不住情绪,疯狂涌上来的前一秒,沉重的殿门“砰——”地发出闷响,重新合上了。 听着门外的群魔乱舞,原晴之身心俱疲,感觉生出淡淡的死志。 她不过只是在走廊站了一会平复心情,又听见大厅的那边传来懒洋洋的声音:“喂,你再不过来,我就开门了。” 原晴之深吸一口气,继续挪动脚步。 一回生二回熟,她穿过挂满红棱的空寂禁殿。 或许是整整一天没让人进来添油的缘故,原先摆在地面的烛火黑了一大片,视线愈发模糊不清。 她只能主动开口:“司祭大人,请问您在哪?” 无人应答。片刻后,有什么东西“咚”地从黑暗中落下,准确无误地砸到灯芯位置。烛火连摇曳都没来得及摇曳一下便被硬生生砸灭,溅出星星点点的灯油。 等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某人正蹲在禁殿西北角的房梁上,殷红色的衣摆随着墨色长发一起曳下来,闲得无聊,随手拿石头砸灯火玩。 原晴之看着这一幕,感觉太阳穴突突在跳。 禁殿内点着的全是用鲛人尸油制成的长明灯,价值连城不说,还难以吹灭。虞梦惊这么一玩,不仅灯灭了,还把灯油弄得到处都是。 她可没忘记,自己是来当清洁工的。狗东西这么搞,分明是在给她增加工作难度! “站那么远干嘛?过来。” 对此,原晴之充耳不闻,她寻了块空地,把托盘往地上一放,动作间带着浓浓的怨气:“饭我放这里了,大人您记得趁热吃。” 说完,便认命地拿起铲子抹布,准备开始进行扫除,争取早弄完早下班。 想法是好的,奈何刚蹲下去,原晴之就发现禁殿森白色的大理石上到处覆盖着灯油,灯油遇冷凝固结块。显而易见,虞梦惊不是第一次把石头扔着玩了。 “呼......”她一边刮,一边在心里计算效率。 再想到这间禁殿的面积,原晴之不由得悲从中来。 这一晚上真的弄得完吗?! 正值心情崩溃的当口,偏偏不安分的人还要添上一把火。 少年见她不回应,颇觉无趣地从房梁上跳了下来。 “每次送的饭都好难吃,没有半点胃口。” 虞梦惊后面还说了什么,原晴之已经听不见了。 她满脑子都是刚才空旷的禁殿内响起的落地声后紧接着灯盏打翻碎裂的震响。 原晴之在心里默念十遍“这是《夜行记》里最大的boss,杀人如麻的大魔王”后努力弯起一个礼貌的微笑:“如果您不吃的话,我会无法交差的。” “也不是不能吃......” 对于虞梦惊来说,蛊惑别人就如喝水吃饭那么简单,所以他理直气壮地开口,用那种惯常的,颐指气使的态度:“除非你喂我。” 少年好听的声音仿佛带了钩子,要是让任何一位巫祝听见了,恐怕当场就会跪下来给他喂饭。可惜落到一位入戏者耳中,只能说对牛弹琴。 多大了还要人喂饭?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原晴之一口回绝:“抱歉,司祭大人玉体尊贵,在下不敢冒犯。” 或许是之前被拒绝过一次,虞梦惊并没有第一回那么错愕。 他笑了笑,手指落到那截穹顶垂下来的红绳上,看似漫不经心地盘玩。 这下原晴之看清楚了,这家伙拽的正是传唤铃。 这狗东西又想告黑状!于是原晴之立马改口。 “哈哈......乐意为您服务。” 社畜嘛,主打一个能屈能伸。 结果她是改口了,少年反倒隔着面具,盯着她硬挤出来的笑脸,心底莫名不满。 “我都让他们赦免你的罪过了,你竟然半点感谢的意思都没有,真是让人不悦——” 原晴之:呵呵,也不知道她被抓这事是谁害的,搁这颠倒黑白呢。 她把碗端过来,迅速搅拌一下里面的香灰,力求它和饭粒充分融合,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往虞梦惊嘴里塞去。后者一个没察觉,骤然被偷袭成功,直接当场闭嘴。 “抱歉大人,我手劲比较大,控制不住力道。” 喂完第一勺,她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实则很没诚意地道歉。 等了半晌,不见回应。 原晴之转头,差点魂都吓飞。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虞梦惊猛地凑了过来,如血般猩奇的袍角就坠在她的裙摆,迤逦不堪。 在昏暗的烛火中,原晴之只能辨认出他鸦羽般敛下的睫毛,还有那双如同红宝石,但远比它颜色更诡艳,更深不见底的眼眸。 如果说巫祝祭祀和侍卫们被蛊惑的眼神里充斥着恶意和欲望,布满令人作呕的淤泥。那么身为勾起那黑暗面的始作俑者的眼睛,只能用漂亮到不可思议来形容。 原晴之摸到袖内藏着的玲珑骰子,漫无目的地想。明明是非人的邪魔,却拥有一双如此纯净澄澈的眼睛。只是对视一眼,都仿佛漩涡那样拽着人下坠。 冰冷的吐息拂过脸颊,美到不可思议的少年歪了歪头,困惑地问她。 “你为什么总是和我对着干,难道我不美吗?” 原晴之的回答是面无表情地将饭勺塞到他嘴里。 “您少说话,多吃饭。”最好被饭噎死。 她虽然不知道虞梦惊今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清楚这人就是吃太饱了。 事实证明,香灰拌饭堵嘴大法十分有用。 也不知道虞梦惊从她油盐不进的态度中悟出了什么,在又喂了两口饭后,他竟然顺从地跟着饭勺乖乖张嘴,不再作妖,顶多在咀嚼间抱怨几句这饭有多难吃。 不过那饶有兴趣,如同毒蛇般黏腻的眼神仍旧停留在她身上。 像找到了有意思的玩具,满心满眼都是好奇。 只要不使坏,装乖的虞梦惊比平常可爱太多。 当然以原晴之对他的了解,这一肚子坏水的家伙根本不可能消停。肯定还在憋大招。 事实证明,她想得一点也没错。 饭吃完后,原晴之把碗放了回去,刚准备回去继续刮地板,便听见了金铃摇响。 只不过这次拉动的节奏和上回不同,变成了三长一短。 习惯了伺候的少年原地起身,伸了个懒腰,熟练地发号施令。 “准备一下,我要沐浴。” 禁殿很大,虽然空旷,但内里东西一应俱全。特别是养了虞梦惊这个难搞的主子以后,他经常隔三差五就会提出些不可思议的要求,反正那些巫祝也会跟猪油蒙了心一样予给予求。连专供御前的,天山蚕丝织成的睡塌都弄来整整两块,更别说开凿浴池了。 “咚咚。” 很快,东西就准备完毕,殿门传来敲响的声音,却迟迟没有人进来。 虞梦惊挑眉:“你怎么还站在这里?” 原晴之这才意识到,原来放洗澡水也在她的工作内容里。 她摸着黑走过去,在夹角的地方拿到了一盏宫灯和新的托盘。里面放着不同颜色的瓶瓶罐罐,昂贵的磨碎香料,刚刚新鲜采摘犹然带着露水的花瓣。 等等......花瓣?! 原晴之眨了眨眼,才确定了灯光下看到的,的的确确是花瓣无疑。 不是,虞梦惊洗澡还要放花瓣吗? 不行了,有点想笑,这是什么臭屁自恋的习惯。 可能人在越不正常的地方越能学会自娱自乐。等原晴之把盘子里的东西端回来,走到浴池旁放下去时,心情已经比刚才好很多了。 想来也是,一个有手有脚的正常人,有事没事去和纸片人较什么劲。 虞梦惊奇怪地盯着少女半跪在池边的背影,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变得开心不少。 但他这样的狗性格,天生就看不得人高兴。 少年眼睛一转,开始打起坏主意。 “大人,水放好了。” 目不转睛地看着原晴之放好一池热水,把香料全部倒进去,泼完花瓣又试好水温后,他终于懒洋洋地起身,随手拽掉华贵的脚链,赤足走到浴池面前。 原晴之忙前忙后,累出一身汗,好不容易收拾完托盘,刚想起来,就被什么莫名其妙飞过来的东西挡住了眼睛。她扯下来辨认好久,才发现是条金红色的腰带。 原晴之:“......” 她略感不妙地抬头。 正前方,刺金的殷红长袍从少年瘦削的肩头滑落,露出背后白到发光的皮肤。在昏暗灯光的笼罩下,披散的墨发根根扫落脊背,发隙间蝴蝶骨展翅欲飞,要人目眩神迷。 虞梦惊丝毫不觉得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宽衣解带有什么问题。 他十分没有心理负担地将衣袍随手一扔,在烛火下肆意伸展自己过分漂亮的肢体,像只开屏的孔雀。好不容易自我陶醉完,结果转身就看见原晴之一脸无语背过去的身影,那模样急促又迅速,一整个避之不及。 没有看到自己想看的画面,他表情一下子垮了下来。 如此完美无缺的胴//体,外面那些肮脏的丑八怪可是梦寐以求,想看还看不到呢。现如今难得他大发慈悲,纡尊降贵摆在这个平平无奇的巫女面前,她反倒还敬而远之。 不爽。非常不爽。 虞梦惊心情不好的时候,绝对不会让其他人也好过。 少年走入池水,随意鞠起一捧花瓣。 旋即他扎入水中,只留下一句“把帘幕放下。” 原晴之做贼一样回头看了眼,确定水面上已经看不见虞梦惊后,这才走过去解垂帘。 走过来的的路上,她格外留意地上的衣物,可惜并未发现有玉佩的踪迹。 禁殿内凿开的浴池很大,完全足够在里面游泳。虞梦惊潜进去了就不出来,原晴之也不在意,要不是非人生物淹不死,她真的巴不得他永眠水底。 一阵风吹过,素白色的垂帘扬起,水面泛起一丝丝圆形波纹。心不在焉工作的原晴之没注意到这点,直到一截苍白的手准确无误攥上了她的脚腕,而后猛然发力。 “扑通——” 原晴之一个没站稳,尖叫着朝浴池内倒去。 温热的泉水劈头盖脸砸了她全身,夹杂着芬芳花香。 与此同时,听见响动后,禁殿另一头殿门迅速推开,来人脚步匆匆:“司祭大人!” “唔唔唔!” 奈何现在原晴之已经完全慌了神。 她不会游泳,只能废力地在池子中扑腾,在心里把虞梦惊骂了个遍。 就在剧烈挣扎导致肺部氧气即将告罄之时,看够了戏的冰冷手臂戏谑般环了上来。原晴之感觉腰间传来一阵力道,扶着她找到正确的水面位置。 “哈——” 破水而出的那刻,原晴之大口大口呼吸,眼角挂着薄怒。 修长的手指落到她眼前,为她暧昧地擦去生理性渗出的水珠。只是那连池水都无法温暖的体温要少女下意识皱眉,而后抬眸怒视。 对原晴之的目光,虞梦惊恍若未觉,反倒刻意放缓了声音。 “怎么这么不小心,嗯?” 帘幕背后,以为禁殿遭遇敌袭,贸然闯进来的元项明收紧剑柄,随后将头埋得更低。 戴着面具的少年站在池水中央,看见元项明这幅模样,唇角染上愉悦的弧度。 他一只手虚虚地圈着她,身后泼墨般的长发落到水中,精准地蜿蜒在皮肤表面,仿佛蛊惑人心的海妖。 看着面前这人忽然变得矫揉造作的姿态,原晴之脑海有电光石火闪过。 因为某人种种举动实在过于不寻常,她从一开始就察觉到虞梦惊的不对劲。 直到现在,这点不对总算水落石出。 虞梦惊该不会从玉佩上得到了错误的信息,以为拿着玉佩的她和男主有什么私情,这才从她踏入禁殿后,不遗余力的表现出自己花枝招展的一面,妄图勾引。 在发现勾引没用后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她扯下水,故意让扮演男主的元项明看见这幅和他亲密的模样吧? 原晴之麻了。 11 拾壹 所以,虞梦惊当真是在色//诱她?! 虽然这个猜想相当离谱,但现阶段原晴之真想不出另一个更符合他诡异行为的解释。 思维一打岔,原本被强行扯下浴池的满腔怒火也中止打断。 另一旁,虞梦惊还在继续作妖。 他态度轻慢,开始装起来了:“无传令擅闯禁殿,自己去领罚。” “......是,司祭大人。” 等原晴之反应过来,元项明已经垂首退出禁殿。 禁殿昏暗,看不清他的表情,更不知道师哥到底记没记起来,误会没误会。 “你在看什么。” 直到虚环在腰间的手猛地收拢,原晴之才意识到少年暗红色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脸。于是她抬眸,恰好捕捉到对方唇角那抹蛊惑人心的浅笑。 原晴之心里咯噔一下:完了,猜对了。 要知道,虞梦惊这狗东西向来唯我独尊。从他在圣泉那会儿第一次出场,她便注意到,他的眼神压根没在别人脸上停留。就连那个无辜被蛊惑,生生丢掉性命的世家小姐,他都没正眼瞧过。恐怕只有看到圣泉分解血肉的那会,才给出个愉悦的表情。 想来也是,在虞梦惊这种人心里,全世界除了他最好看以外,其他都是丑八怪。 只有在想要达成某种目的,真心使坏的时候,他才会露出这种仿佛只注视你一个人的眼神。说的好听点叫深情注视,说得难听点就叫虚情假意。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虞梦惊能力对她失效的情况下,以他这种狗屎性格,根本不可能是她的菜好吗。他到底来的哪门子自信一定能勾引成功的。 “为什么不说话?” 虞梦惊密切关注着她看向师弘华的目光,兴致勃勃地发问。 少年眼眸里带着探究,不放过任何一丝微表情。 也不知道想起什么,他弯起嘴角。 “怎么,终于迷上我了?” 原晴之心情复杂。 她用看神经病的眼神打量了他一遍,然后慢吞吞地站稳身子,朝着浴池旁边游去。所幸已经达成目的,并洋洋自得沉浸在自己美丽中的虞梦惊并没阻止。 能批量制造神经病的人肯定也是神经病。 原晴之这么想着,心里憋得慌,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东西。 “你要去哪?” 虞梦惊被那这眼看得不明觉厉。他察觉事情似乎有超脱他掌控的意思,收敛了笑容。 “回大人的话。去换衣服,然后继续工作。” “诶?不行,你必须留在这里。” 少年不满地拖长了声音,“会有人把衣服送进来。” 设局前他猜想过很多种反应,有陷入亲密动作时乍然看见情夫的慌乱,努力辩解的急切,甚至是终于被他蛊惑的迷乱......然而面前的少女一个都没选,她似乎只是象征性地震惊了一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就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习惯了掌控人心的虞梦惊讨厌这种感觉。 他善解人意地提醒:“你也不想我惊动外面的人吧。” “......” 闻言,原晴之只能停下脚步。 她知道虞梦惊就是不想让她和元项明有接触。但到底心怵于《夜行记》里第一卷描写的那些神鬼莫测的手段,再不耐烦也不敢当面忤逆,只能笑脸相迎。 算了,在现实里她也不是给老板心甘情愿加班的,没差。 不管怎么说,戏都得演完。五千万还在现实等她,为了钱,社畜受点苦怎么了! 给自己打完鸡血,借着换衣服的功夫,原晴之脑袋飞速运转。 虞梦惊不提玉佩,她也不好开口,只能仍由其这么误会着。这都还是小事,眼下最令人心烦的,还是要怎么和元项明搭上关系。 看着换下来的衣服,原晴之灵光一闪,想起戏本原文里男主的真实身份和目的。 既然她没法联络上元项明,能不能让他来联络自己? 于是她摸着黑叠了几下袖口,仿佛不经意般将这件湿透的衣服放到最上边。然后起身,把篮子里的衣服提到门口——禁殿里有两扇门,她故意挑了元项明进来的那间。 “嘎吱。” 看门打开,将湿透的衣服收走后,原晴之才松了口气。 她刚转过身,差点贴到面具上,寒毛直立。 “你动作好慢啊。” 不过是耽误了一会时间,虞梦惊就又凑过来了。 他弯下腰,湿漉漉的长发垂到她肩头,晕开一团濡湿的痕迹。在本就昏暗的室内有种厉鬼索命般的惊悚,让人根本不敢抬头。 可能从未有过人际关系可言,所以毫无距离感。怀有勾引目的时更加如此。 原晴之不知道他到底发现没,但首要目的还是拉开距离。 结果她刚想说什么,殿外便传来嘈杂的吵闹,紧接着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听到这,原晴之的心一整个提起。 啊啊啊,难道是她刚才搞的小动作被发现了?这么快的吗? 很快,嘈杂止息,其中一个阴暗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大人,是不是那个卑贱的巫女冒犯到您了,怎么忽然传令需要送干净的衣服......” 还没问完,便被少年不耐烦地打断:“关你何事?” 拜这位祭祀所赐,虞梦惊的注意力完全被转移。 他直起身子,脸色瞬间冷下:“什么时候,你们也配过问我了?” 门外的神职人员一下子慌了:“抱歉大人!我们并非那个意思!” “是啊,大人,我们是担心您被冒犯!” “哦?是吗。” 虞梦惊似笑非笑:“违反神宫规矩,你们知道该怎么办。” 话音刚落,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深处的黑暗中传来锐器破开血肉的闷响。 方才那个率先闯入的声音断断续续,期间夹杂着他不断穿刺自己和别人穿刺他所导致的嘶吼和粗喘。约莫四五分钟后,流血声消失,转而“咚”地砸到地板。 “大人,十分抱歉,我们这就告退。” 一阵脚步上前,将沉重的尸体朝外拖去。紧接着便是急促的清理。 很快,殿门再度关闭,将空寂留给禁殿。 听完全程的原晴之头皮发麻。 《夜行记》第一卷里对虞梦惊描写着墨最多的,就是他的蛊惑能力。之前那个世家小姐看过他的真容后,便直接疯了。而现在,不过轻飘飘一句话,也有了生杀予夺的权力。 “在想什么?”少年忽然回头,准确无误捕捉到她的脸。 不需要看,原晴之都知道自己现在脸色肯定是不需要飙戏也有的苍白。 “......没什么。” 虞梦惊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在一打岔后好像直接失去了沐浴的兴致,换了身同样艳如血色的新衣服后便蹲在她旁边看她点灯。 点灯是件十分繁琐且无聊的事,他看了一会就了没兴趣,一直孜孜不倦地说话。 “你刚刚进禁殿时,看见外面那群丑八怪了吧?” “他们真的很讨厌哦,经常有事没事来打扰不说,还把我在这里困了这么久,而且总是虐待我,强迫我戴着这个面具——拜托,这面具真的很难看诶,把我完美无瑕的脸全部挡住了,简直暴殄天物好嘛。” 很显然,他极其擅长利用自己的优势。刻意营造出暧昧氛围的同时,撒娇语气也用得恰到好处,一下子将距离拉进,要人忍不住生起同情。 冷风嗖嗖,数千条红绸随风扬起,少年蹲在中央,越说越起劲。 “禁殿外边到处都是值守的侍卫,每天寸步不离地监视我,无聊死了。不过说到这个,这些天差不多也是时候了,没想到今天被你打断......” 虞梦惊如果真心想要蛊惑一个人,就连天上的神佛也忍不住动容。 可惜对这些卖惨的话,原晴之那是左耳朵听了右耳朵出。 要是换一个人来,肯定特别同情。但她是看过戏本的,知道虞梦惊嘴里没一句真话。他只忠实于自己的欲望。再说了,外面那些巫祝哪里欺负他了,他把人当倭瓜骗的团团转,有事没事还挑个倒霉蛋献祭还差不多吧!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少年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危险:“我说了这么多,你难道没有半点感想吗?” 能有啥想法,好烦一男的。要是个普通人被困在禁殿原晴之愿意信,但换成虞梦惊本尊......禁足能限制到这位活爹?做梦呢! “有、有好好在听大人说话。” 心里无比叛逆,嘴上该怂还是得怂:“大人,您能活到今天真不容易。” 没被人打死也是一种实力。 “是吧是吧。”虞梦惊完全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反倒兴致盎然地接话。 接下来,原晴之被迫听了几个版本的“貌美少年坚强在邪//教内部被囚禁只能艰难苟活”的悲惨故事,她觉得虞梦惊要是转行当写小说的应该会成就不小,毕竟他编故事张口就来,离谱的是还能自圆其说。 刚开始原晴之烦不胜烦,后面可以做到心平气和无视。 或许是看她有些爱答不理,少年忽然变戏法般拿出一个东西。 “对了,你的玉佩还在我这里哦。” 正昏昏欲睡的原晴之一下子打起精神了。 她连忙伸手去够,结果虞梦惊懒洋洋地提了下绳,又将玉佩收了回去。 “大人,请将玉佩还给我。”原晴之着重强调,做出一副急得团团转的样子:“这是我家主子吩咐我一定要交给别人的东西。” “嗯?”听到这话,虞梦惊稍稍敛目:“是吗?” “对啊,那天大小姐来地牢找我,还特地让我把玉佩拿回来,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少年看了她一眼,没说信不信,不置可否。 原晴之决定主动出击:“所以。大人什么时候才会愿意将玉佩还给我?” “看我心情。” 这狗东西! 其实原晴之也没有那么想把玉佩拿回来,她只是遵循了武五在戏本里的人设。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之只要虞梦惊别盯着她搞就行! 也不知道是不是祈祷起了作用,或者意识到原晴之并非玉佩持有者,在她面前作妖对看乐子毫无作用后,接下来某人的确安分了不少。 等到天光大作,原晴之才总算把该做的卫生做完,在两排巫祝的瞪视和辱骂中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这里。回到巫舍后,直接倒头大睡。 另一旁,禁殿又重新恢复了平日的空旷死寂。 巫女离开后,虞梦惊重新恢复百无聊赖。 他灵活地翻回房梁,又开始继续面无表情地用小石子砸长明灯玩。 奇怪。明明是一个普通到再普通不过的巫女,胆子小得跟老鼠一样。即便因为有面具遮挡所以一时受挫,但若是他真想,想要掌控她也不过易如反掌。 可某些时候,又总会给他一种流沙渗于指缝的奇怪观感。 好不容易被原晴之恢复原样的灯盏再次被石块击倒,不知道从哪一盏开始,琉璃碎裂,灯油撒了一地,燃烧起绵延的火焰。 少年厌恶地盯着那火,忽然又像想起什么,抬头看了眼殿门外。 更早一些的时候,在原晴之进去禁殿后,外边仿佛被摁下休止符那样压抑沉寂。 神职人员们停止了争吵,众人用无比阴沉的目光注视着这座巍峨诡异的禁殿。 “卑贱的巫女,本该以死谢罪,竟然让她得到了靠近大人身边的机会。” “若是送饭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不远处,正在巡逻的元项明将这一切收入眼中。他忍不住按住自己的眉头。 圣泉神宫里的人实在太不对劲了,这样下去,他肩负家族血海深仇,苦苦谋求的造反大计真的能成功实现吗?若是能实现,那一颗曾经被他不得不放弃的真心呢? 一想到方才看见浴池内的一幕,心脏抽痛的感觉仿佛还历历在目。那个少女明明面容陌生,却时常给他惊人的熟悉感。 终于,这种诡异的氛围在临近天亮时逐渐平息。 侍卫们将逗留的神职人员劝走。不多时,禁殿外便恢复了宁静。 因为心绪不定,元项明来回巡视。 隔着人群,他恰好扫过地上那筐还没来得及处理的湿透衣服,目光猛地停住。 恰在此时,神殿内再次传来金铃摇响。 “指挥使大人!” 元项明来不及多说什么,只匆匆给得力下属使了个眼色,见后者心领神会上前去收走衣服后,这才心事重重地踏上了禁殿的台阶。 一夜内两次踏足这里,但经历一场浴池风波后,这次早已没了上次的心情。 他就着殿门推开的一条小缝原地半跪,垂首道:“司祭大人,您有何吩咐?” 半晌,没有回应,只有阴嗖嗖的穿堂风呜咽奏鸣。 视野尽头,伴随着红棱出现的,还有一截赤金脚链。 “铛——” 有什么东西从禁殿内被扔了出来,在地上滚了两圈,准确无误地落到元项明脚边。 那是一块素白色的玉佩,上边刻着一个“师”字。 “师指挥使,这是你的东西吧。”少年漫不经心的声音从顶上落下。 “......回大人的话,的确是臣的东西。” “那就有意思了。”暗红色的衣角一点一点晃荡,持续给人施压:“我从一个巫女手上得到了这枚玉佩。你应该清楚,神宫内禁止私通。一旦被发现,将以祸乱宫廷罪处理。” 圣泉神宫对神职人员的要求极高,列出各种各样的罪行和对应的惩罚。奈何新任司祭上位后,这些规矩便全部如同虚设,唯一仅剩的处理办法就是扔入圣泉喂鱼。 “请大人明鉴!” 果不其然,听见这句话后,元项明瞳孔骤缩:“那枚玉佩是臣入宫前所赠!至于为何赠出......上边的确有一段渊源过往。” 根据这些天值守神宫的观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位神秘诡谲,可以洞察人心的司祭面前说谎毫无意义。于是在权衡利弊之下,主动交代了自己前些年在宫外那段受伤被救,意外私定终生的往事。只是在时隔多年,再次描述的时候,元项明总觉得那些过往的记忆仿佛被蒙上一层琉璃,怎么落不到实感。 就好像......描述的不是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一般。 “哦,原来曾经还有这么一段过往。”早已知晓一切的虞梦惊用手撑着脸,忽然提起一个无关话题:“我记得皇帝老儿是不是准备点你为公主驸马?” “前段时间陛下确实提过此事,但臣已经婉拒。”骤然被打断思绪,元项明皱了皱眉,而后很快舒展:“臣此生,只愿同心爱的女子厮守,求司祭大人成全。” 行。鱼儿上钩了。 在原晴之那里屡屡受挫的虞梦惊终于找回了以往愚弄人心的快感。 “哎呀哎呀,多么凄美感人的爱情故事。身为司祭,本座自然愿意成人之美。” 少年满意地弯起嘴角:“虽说当时疗伤时没有见过正脸,但指挥使同那位好意疗伤的小姐情比金坚,两情相悦。既然是真爱,那便不可能互相认不出来,对吧?” 元项明犹豫了一下,直觉不对,可没有理由反驳,只能道:“是。” “那好。待会你便跟着我,若是有情人能在没有信物的前提下也互相相认,便由本座做主,成全你们这对比翼鸳鸯。” 闻言,元项明将头埋得更低。半晌,才道:“谢大人隆恩。” ...... “武五!起床!” 一晚上没睡,原晴之这一觉本该睡到下午才是。奈何刚躺下两个时辰就被前来查房的无助叫醒。拜虞梦惊所赐,她现在已经成为不少神职人员的眼中钉,逮着机会便折腾。 看来只能另寻时间睡觉了。 被强行叫醒后,她睁着惺忪睡眼起床叠被子。 恰在此时,遥远的戏台下方传来熟悉的月琴声。 “第二折戏,起——” 这一下,原晴之彻底清醒了。 《夜行记》和其他戏曲不同,内里收录的戏曲一般只有三折,大多遵循着起因,发展,高潮的三幕戏规律,《邪祟》也是如此。撇去一二折戏,第三折高潮戏通常时间很短,可能只有几个小时甚至一个夜晚,能改变的东西十分有限。 时间所剩无几,她必须得尽快和元项明接上头。 结果刚踏出巫舍,原晴之便听到有行色匆匆的神职人员在窃窃私语。 “司祭大人忽然去了主殿?听说正在抽查司巫备选祈神舞学习进度。” “怎么样......有特别出挑的人选吗?” “不清楚,不过我猜,谢家那两姐妹可能性很大。” 原晴之当即一个激灵。 好好好,没想到进第二折戏后,如同羊驼奔腾的剧情还能被拽回来。 她连忙赶往正殿。 却不想一踏入门槛,正在上首,正兴致缺缺的少年准确无误地看了过来。在他身后,元项明环胸报剑,眼睫微微颤动。 “我倒是忘了,还有一位没有演示过祈神舞的漏网之鱼。” 被点到的原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