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书院轶事》 第1页 [古装迷情] 《南华书院轶事 》作者:昭越【完结】 文案: 叶初晴看徐嘉树十分不顺眼,直到她以为徐嘉树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嗯,徐嘉树是男的。 阅读指南: 架空。 不坑。 节选: 原来是看见了这两样东西,徐嘉树明白了,握拳在唇边忍笑:“叶姑娘的想法倒是离奇,只凭这东西便认定在下是个姑娘,在下当真冤枉。” 他起身换了个位置,与她相对而坐,视线落在她脖子上:“叶姑娘怕是不知道,男子与女子迥异之处,除了寻常知晓的,还有这喉结。” 他指尖轻触上自己的喉结,那儿一块硬硬的凸起,叶初晴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随着他的手指移动,看着他如竹节一般的手指,慢慢向上,摸上了他光洁的下巴。 她咽了下口水,欲盖弥彰地移开视线,缩了缩脖子:“那又怎么样?你既是个男子,还在生舍里搞这种事,引人误会,是你品行不端!”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励志人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初晴,徐嘉树 ┃ 配角:书院的同窗们 ┃ 其它: ================== ☆、花钿 雨后乱浮云,春晴柳色新。气温渐渐回暖,也到了书院开学的日子。 安静了月余的南华书院顿时热闹起来,远远就看见四五个姑娘分花拂柳而来,领头一个尤为打眼。一袭绯红长裙,额间一点硃砂痣,眸似清风拂秋水,及腰的秀髮在侧边扎成松垮的辫子垂在胸前。笑起来明艷如朝阳,美不胜收。 一行人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往上课的讲堂而去,离仪门还有四五步距离时,迎面又走来了一群学子。 红裙姑娘停在原地,那群学子也停住了,空气里似有暗流涌动。风吹过附近的竹林,竹叶哗啦啦响成一片。 “叶姑娘,请。”学子里走在最前头的那个微微躬身,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话音刚落,红裙姑娘轻哼了一声,领着后边四个姑娘率先入了仪门。 剩下后面一堆学子憋笑,果然书院一开学,每日热闹就要开始了。 有人问道:“嘉树你为何每次都让着她?” 徐嘉树拂了拂袖摆,嘴角似有笑意:“我不让着她,她能赢我?” 学子继续调侃:“这可不行,她看每次都能压你一头,久而久之,就不把你这手下败将放在眼里了。” 徐嘉树若有所思,有道理,看来他要适当地反击一下。 讲堂内众人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定,趁着先生还没来,离得近的还在三三两两闲聊。唯有角落处两张桌案边十分安静,叶初晴闷不做声地整理书纸笔等物,她后边的徐嘉树正襟危坐,视线却一直凝在前头的人影身上。 叶初晴整理桌案的响动越来越大,逐渐盖过其他人说话的声音。众人默默对视一眼,悄悄压低嗓子:“又要开始了!” 果不其然,只听红裙姑娘回头怒吼:“徐嘉树你看什么看!” 少女额间的硃砂痣鲜妍如血滴,颤了两颤,有那起怀了心思的人,心也跟着颤了两颤。 徐嘉树移开视线,低头浅笑:“某观叶姑娘发上朱钗似有裂痕,一时看得入神了些,多有唐突。” 叶初晴在心中冷笑,自己只在鬓边别了朵花钿,哪里来的朱钗?徐嘉树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还真是越来越高了! 她抬手摘下花钿,扔到徐嘉树桌上:“既然看得这般入神,那便赠予你,回去好好看看,看清楚哪里有裂痕!”她料定以徐嘉树的清高自傲,必然不会忍受这般折辱。 可惜,在她视线下,徐嘉树拾过那枚花钿,微微一笑:“多谢叶姑娘馈赠,某不胜感激。” 这举动差些将叶初晴气得倒仰,她正想拍桌起身,前桌的燕妩赶忙拉住她手,紧张地指着外边道:“先生、先生来了!老大你要冷静!” 齐先生五十出头,年纪大了,精神有些不济,讲不到两句便要歇上一歇。 “近日讲学之风盛行,为师以为实为幸事。惜暂无人来我书院,为师便有一方案,亟待实行。” 讲了半日才讲到点上,底下众人捧场道:“是何?” 齐老先生便从桌下掏出个罐来,笑眯眯道:“既无人来此讲学,那便从此中挑人讲学。为师备了十二个题目序号,每人上来抽一签,领了各自的题目,回去好好准备准备,查阅典籍,阐述论道,三日后抽到序号一的人开讲,往后一人一日,按顺序来。” 这不啻于晴天霹雳,有几个混日子的已经可以预见到他们开讲时,先生频频摇头的样子。 齐老先生见众人没动,又继续补充道:“讲学者既为师,听之者即为生。师者讲毕,生者可辩,生者若能驳斥师者,使之无言以答,即为甲等;师者理论兼备,又能答覆生者,使之解惑,也为甲等。” 这竟还要评级?众人脸色灰败。 叶初晴若有所思,她倒不是看重甲等乙等之类的,不过一想到徐嘉树有可能被她驳得无话可说,她便蠢蠢欲动起来。 齐先生伸手在罐子里搅了一通,道:“谁先来抽?”不等人答又道:“叶初晴你上前来。” 叶初晴嘆气,就知道齐先生最喜欢叫她。她上前去抽了一个,还没展开来看,齐先生又吩咐:“你以后兼做记录者,每堂课上发言者及其发言均需记录。” 第2页 “是。”她答应下来,终于得空展开纸条,纸条上写着“三 《硕鼠》”的字样,意味着她顺位第三,需讲授《硕鼠》一篇。向齐先生展示一遍纸上内容,先生点点头,让她回到座位上。 齐先生继续叫人:“徐嘉树你上前来。” 徐嘉树施施然站起身,经过前头桌案时,余光稍一瞥,便看见叶初晴在纸上写了硕鼠两字。他收回视线,嘴角微勾,想必他再回来时,那硕鼠二字下面写的该是徐嘉树三字了。 他抽了签之后,齐先生吩咐:“你需记录叶初晴主讲那一场,她若有其他发言,不能记录时,你便也记下来。” “是。”他低头躬身,没让人看见他眼底的笑意。 等他捏着纸条经过叶初晴案桌时,果然看见刚才还只有硕鼠二字的白纸上已经是满满的墨迹,一行行“徐嘉树是硕鼠”的大字看得他眼睛疼。 他握拳在嘴边,清咳一声,叶初晴抬眼对上他的视线,朝他恶劣地笑了下,恶意满满。 下学之后,几个姑娘感情好,一道约着去饭堂吃饭了。 眼见着叶初晴走了,蒋生凑到徐嘉树桌前,奇道:“你竟真收了这枚花钿?她那是在羞辱你。” 徐嘉树微疑惑:“这叫花钿,不是朱钗?” 蒋生抚掌而笑:“女子髮饰一物极为繁琐,钗、簪、钿、翘不一而足,嘉树兄还须学习。” 徐嘉树将那枚花钿收在袖中,微笑以答:“受教。”不管名目如何,终归是赠予他的,他若再送点回礼,这一来一往,可不就是交换信物了么。 他脸上笑意更深。 ☆、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关雎》一篇乃谓中庸之德也,孔圣人谓之‘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此为风之始也……” 叶初晴听得昏昏欲睡,很想叫他闭嘴。今日是“讲学”第一日,抽到第一个讲《关雎》的是一个名叫崔宏宇的学生,平日最喜欢将孔圣人挂在嘴边,讲话三句不离子曰。 听他掉书袋掉了半日,叶初晴终于忍不住拍桌而起:“崔先生,学生有疑,烦请解惑!” 一看是她,崔宏宇手里的书都差点拿不稳了,战战兢兢站直道:“请讲。” “崔先生一直只提孔圣人之言,不知崔先生之言为何?还是说先生您对《关雎》一篇无言?” 满堂安静,角落里红衣姑娘的发问掷地有声,前门靠窗而坐的齐老先生摸着鬍子频频点头,快辩起来,快争起来,最好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崔宏宇有些磕巴:“子曰……” 叶初晴眉头一皱,脸上隐约有不耐烦。 徐嘉树抬头看看前桌姑娘的背影,无奈低头浅笑,这人就算咄咄逼人也这般可爱。 崔宏宇磕巴着解释完孔圣人的观点即是他的观点,同时引经据典,又将《关雎》内旨阐述了一遍。叶初晴几欲打断他,但还是都忍住了。 等他好不容易讲完了,她正待开口问时,就听身后传来声音道:“学生以为崔先生之言有三:其一,尊孔圣人为典章;其二,此诗主讲夫妇之德;其三,此诗也可作求贤之思。” 崔宏宇像是看见了救星,立马狂点头:“嘉树言之有理。”悄悄瞥一眼还站着的叶初晴,心里松一口气,这下叶初晴该去找徐嘉树麻烦了吧。 叶初晴回头瞪一眼徐嘉树,也没继续说话,坐下将他刚刚说的一字不落全记下来。气死,徐嘉树就会跟她作对! 接下来陆陆续续有学生发表自己的观点,课堂上气氛活跃了起来,唯有角落里两人再未发一言。一个在认真记录各人发言,另一个在认真看前一个人的背影。 课后,前桌的燕妩拿过叶初晴记好的厚厚一叠纸去看,看了几张后疑惑道:“老大,为何这么多人的发言,你只将徐嘉树的完完整整记下来?”她翻了翻,其他言论都作了简要处理,只记了主旨大意。 “他就说了那么几句话,我全记住了呗。”叶初晴不以为意,“再说了,他那几句话已是极简,不好概括大意。” 燕妩轻笑:“那后面也有人说的极简,你怎么也只记了几个词。我隐约记得珊珊说的是求爱之思,你不也只记了求爱二字?以此类推,徐嘉树的求贤之思也可记作求贤才是。” 叶初晴噎住,略气闷:“行了行了,我说不过你,就当我只记得清他说的吧。” 她说这话时,徐嘉树刚好从外边进来走过她桌前,余光瞥见燕妩的手正指在他说的那几句话上,再一结合叶初晴之言,心情瞬间大好。 慢悠悠坐下,左手边的蒋生过来寻他说话:“之前只问了你哪一日开讲,倒是忘了问你是哪一篇,怎么不见你去藏书阁看书?” 这会心情好,他更是有问必答:“《桃夭》一篇,不急,我明日再去藏书阁。” 第3页 他话音刚落,就见前头姑娘突然回头,神色震惊中隐隐有一丝绝望?不待他反应,她又飞快地转了回去,让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他在心中暗暗思索,他刚才那句话有何问题?这问题是出自《桃夭》上,还是出自他明日要去藏书阁上? 若为前者,莫非她也抽到了《桃夭》?不对,他明明记得是她抽的是《硕鼠》。那就是因为他明日要去藏书阁,正撞上了她去的日期? 燕妩也被叶初晴的动作弄得一懵:“怎么了?” 叶初晴扶额,有气无力道:“没什么。”只是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你后日就要讲了,明日是不是还要去藏书阁?我们一块吧。”燕妩将那一叠手稿整理好,放在一旁,想想自己就排在她后面一位,顿时紧张起来。 叶初晴无意识地答她:“好。” 听到这段对话,徐嘉树确定,看来果真是因为明日去藏书阁的事。 翌日的讲学安排在下午,早间,叶初晴便和燕妩一块去了藏书阁,其实她准备得差不多了,就是有几本书要还回去,这次主要还是陪燕妩去。 燕妩抽到了第四个讲《木瓜》,这首诗读起来都让人忍不住心跳加速,她捧着脸小声道:“若有人这般待我,那该多好。” 叶初晴想了一想,扔一个木瓜便能换回一枚琼琚,不由贊同地点了点头:“是挺好的,多划算。” “浅薄之言!”燕妩瞥她,“这其中情意岂是划算二字可解?老大你别误导我,我若后日出糗,必定要找你的。” 徐嘉树坐在她们隔桌,手里捧着书,闻言倒是思索了一番,以木瓜可换琼琚,以花钿换何物才可称为划算? “老大,你觉得昨日崔宏宇的讲学怎么样?有哪些不足?我能不能学学?”目前只有崔宏宇一人的讲学可供参考,燕妩觉得自己还是得抱着老大的大腿,求得甲等! 叶初晴道:“空泛。你别学他,他整日就喜欢子曰。你多讲些自己的理解,我们这也不是正经的讲学,齐先生初衷是让我们共同切磋交流。你不能只讲这诗的内容主旨,须得提出问题,引出争端。” 燕妩信服地点点头,开始翻书研究看能提出什么能引发争论的问题。 叶初晴则是撑着脸开始发呆,藏书阁内十分安静,这会儿一楼供誊抄阅览的桌椅边只有他们三人。她发着呆,视线内的光景越来越模煳,直至一片黑暗。 燕妩就眼睁睁看着她睡了过去。 “老大……”她推了推,“你别睡啊!” “嘘——安静一点儿。”徐嘉树从书中抬起头来,指着书架边一块牌子,淡淡道,“藏书阁内禁止喧譁。” 燕妩瞪他:“徐嘉树你——” 徐嘉树挑眉:“你叫我什么?” 燕妩看了看沉睡的叶初晴,冷哼一声,我永远都不会背叛我们老大的! ☆、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叶初晴又想拍案而起了,你想有感情地诵读也不是不可以,但这感情是不是过于充沛了些?都要唱起来了,关键是唱的还这么难听! 台前站着的学子名为陆子贤,此刻正摇着头朗诵《蒹葭》,齐老先生这会不在讲堂内,众人也就没往日那般拘谨正经。 待他朗诵完一遍过后,蒋生大声取笑道:“子贤先生,您这是在唱曲儿?” 哄堂大笑,陆子贤白了他一眼,伸出根食指指着他道:“你这个人真是,忒的无趣!”那隐隐残留的戏腔激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叶初晴神色冷淡地将刚才两人说的都记了下来,待讲堂内笑声稍缓,安静下来时,她突然举着纸张念道:“‘子贤先生您这是在唱曲儿?’,‘你这个人真是,忒的无趣!’,不知我刚刚有没有记错?” 声音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被点到名的两个人周身一寒,他们怎么忘了齐先生不在,但这还有个女魔头呢! 叶初晴将纸张拍到桌上,微微一笑:“废什么话呢?能简洁一点就不要说太多,谢谢。”她整堂课认真听着还需记录,手都要废了! 蒋生随手拿起一本书,遮住自己鼻口,示意自己绝对闭嘴,不再乱说话。 台上陆子贤赶紧喝了口水压压惊,正要讲下去时,又听最角上传出声音道:“烦请叶姑娘说的也简洁些,某记得有些吃力。” 讲堂内顿时漫过一阵难言的死寂。 得嘞,每日日常开始了。 叶初晴蹭得转过身子,怒视着他:“徐嘉树你!” 徐嘉树在她视线中轻挑嘴角,露出个挑衅的笑,两人对视间似有闪电飞溅。 叶初晴还没跟他瞪眼瞪这么久过,虽然面上看着气势不凡,但心里早已惊慌失措——完了完了,她等下要是哭出来怎么办?不行,不能认怂!瞪,非瞪死他不可! 她有个很少人知道的小毛病,就是瞪眼瞪多一会儿时间,就会不由自主地流眼泪,完全控制不住,有时候流下来她还感觉不到。 随着时间变化,徐嘉树淡定含笑的神情慢慢转为凝重,乃至于惊惶道:“你、你哭了?” 第4页 这话一出,讲堂内众人全看过去,谁?谁哭了?叶初晴哭了? “谁哭了!”叶初晴强打起气势低吼,奈何眼泪还在流,这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她哽了下,用手背揩了下脸,果然满脸湿漉漉的。 天哪天哪!丢死人了! 她抹了一把脸,也不管有没有擦干净,视线转了一圈:“看什么看?陆子贤你还不快点讲!” 众人赶紧移开视线,陆子贤被她吼得一愣,赶紧磕巴着讲道:“这个、那个,我今日要讲的是《蒹葭》,这篇呢,从开篇第一句看来……” 女魔头哭了?哦,就算她哭了,她也还是女魔头。 徐嘉树则是愣住,久久未回过神来,他将叶初晴惹哭了?简直匪夷所思,又意外地觉得心里发软。 燕妩偷偷回头递过一块帕子,小声安慰:“老大你别哭啊,回头我帮你报復回来。” 叶初晴连瞪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单手捂着眼睛不想看她。 燕妩还要再劝,手边便被推过来一份纸笔,无颜见人的姑娘压着嗓子道:“你帮我把陆子贤说的记下来就行了,谢谢啊。” 今日真的是太丢人了! 一下学,叶初晴便几步沖了出门,燕妩正要转身叫她一块走,那身子还扭着一半,后桌的人便不见了。 另外三个姑娘围过来,有些担心:“老大今儿真的被气到了吧?都被气哭了,我们何曾见过她哭的样子?” “都怪徐嘉树!”燕妩气愤难当,狠狠看向最后一桌的某人,“徐嘉树你太过分了!” 徐嘉树沉默不言,低头整理一叠手稿,手稿上满满的字迹,写的都是今日讲学的发言记录。 蒋生打圆场道:“嘉树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嘛,他是无心的。” 看徐嘉树不说话,他将话头抛过去:“嘉树你说是不是?你也并非有意……” “我这就去向她道歉。”徐嘉树站起身来,面色淡淡道,“今日是我不对。”往后能让的便让着她吧,把她惹哭心疼的还是自己。 叶初晴沖回了生舍,对着镜子仔细照了照,脸上的泪痕都擦干净了,看起来和平常一样。 可她知道根本不一样!她羞愤地一巴掌轻拍向自己的脸,脸都丢尽了!知道自己瞪久了会流眼泪,偏要和徐嘉树槓,她就是活该! 她正在自我唾弃以及重建心理建设时,却听见叩叩两声,有人敲门。 “谁啊?”她赶紧将镜子放好,理了下头髮,就要过去开门。 走到门边时听见徐嘉树的声音:“是我。” 叶初晴脚步一顿,不想开门。 “干嘛?” “对不起。” 她一把拉开门,噼头盖脸吼过去:“我再说一遍,我没哭!就算我哭了也跟你没关系!”简直不能忍,真以为她会被人欺负哭?能欺负她的只有她自己! 徐嘉树盯着她眼睛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就说知道了?叶初晴抿唇,觉得自己被死对头同情了,心情郁闷难言。 “还有事?”她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作势要关门。 徐嘉树犹豫了一会儿,邀请道:“一起去吃饭吧?” 叶初晴一愣,狐疑的视线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发现他神情颇为认真,似是真心实意。这是要一饭泯恩仇? 她眯眼思索了会,头一歪,硬气道:“不必了,我晚上不吃饭。”话音一落,她就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直接说不想和他一起吃饭不就好了?说什么晚上不吃饭?会饿死的! 意料之中的被拒绝,徐嘉树心内暗嘆,如今这情形果真应了今日的《蒹葭》一诗,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也是他活该。 ☆、糕点 “老大你这是在干嘛?”燕妩惊讶地看着前头那个蹲在石碑边、偷偷摸摸探头往前看的身影,没忍住叫了她一声。 却见那身影蹭的一下转过来,食指按在唇上:“嘘——” 这是发现了什么秘密?燕妩兴奋地凑过去,蹲在她旁边:“老大你在看什么啊?”她往前边瞧了瞧,并没有东西。 叶初晴招了招手示意她耳朵靠近些,小声道:“你看见徐嘉树没?” 她摇摇头,追问:“你到底在看什么啊?”她又看了看,明明什么都没有啊。 没有就好,叶初晴轻舒一口气:“没什么,你这是去哪儿?” 燕妩挪了挪身子,失望地嘆了一声:“我还以为你看见了什么小秘密。到饭点了,我是来叫你一起去吃饭的啊。” 蹲久了脚有些发麻,叶初晴正想站起来,边上又凑过来三人,叽叽喳喳道:“老大小妩你们在干嘛?” 得嘞,书院仅有的五个姑娘全在这儿了。还都姿势一致地蹲在石碑边,头凑在一处,像是在密谋什么大事。 作为老大,叶初晴无奈地捏捏眉头:“你们干嘛都蹲在这里?没啥事就快去吃饭。” 燕妩奇怪:“老大你不和我们一起去?” “不去了,你等下给我随便带个馒头包子回来,对了,一定不能让徐嘉树看见!” 第5页 几个姑娘莫名其妙:“为何?给他看见又怎么了?今日是他不对,老大你何必要避着他?”她们义愤填膺,誓要替自家老大讨个公道。 叶初晴“嘘”了一声,等她们都安静下来,她泄气道:“我刚跟他说我不吃晚饭,要是让他看见我又吃了,那不是打脸么?” 夏雪儿没憋住,噗嗤笑出声来:“老大你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任珊珊、姜思菀和燕妩也都笑出声来。 “你们还笑!”叶初晴气急败坏,“如果被瞧见我偷偷吃东西,他肯定要笑话死我,回头在书院里宣扬一通,我名声就彻底败坏了!” 燕妩边笑边喘着气说话:“不是我说,老大你还怕徐嘉树笑话你?你们俩日常不就是互相看不顺眼、给对方使绊子嘛。” 她蹲在地上笑得前仰后合,一下子没蹲稳,身子歪倒在地上,“哎呦”叫了一声。另外三个也嘻嘻哈哈笑作一团,相继坐到了地上。 任珊珊:“就是啊,徐嘉树在心里都不知道笑话你多少次了吧。老大,你要放宽心。” 姜思菀:“老大你怎么这么可爱,我要是徐嘉树,肯定也想欺负你哈哈哈。” 叶初晴恼羞成怒,正要端起老大的气势,训她们一训,忽听见有人问: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平日里举止娴雅的姑娘们均姿势不雅地蹲坐在石碑边,还都笑得十分猖狂,这情境怎么看都让人觉得诡异万分,更何况听她们笑声间还夹杂着自己的名字。 叶初晴缓慢地抬起头,眼前一黑,怎么又是徐嘉树! 她扶着石碑站起来,蹲久了腿麻得要死,强忍着那股麻意,她力求昂首挺胸,气势凛然道:“关你什么事?” 另外几个姑娘已经瞬间噤了声,各个装模作样站起来,又恢復了往日的端庄淑女。 看她们立马变正经的样子,徐嘉树在心里失笑。再看眼前这个梗着脖子的姑娘,他心里一松,不哭了就好,还是这般活泼的样子让人放心。 “晚上不吃东西于身体有碍,你不喜米饭,我便给你带了几块糕点,好歹吃些垫肚子。” 太阳从东边落山了? 几个人动作一致地往正在落山的夕阳看去,明明是西边啊,日头半边还挂在西山顶上。嗯……那就是徐嘉树吃错药了。 叶初晴看着他手里包好的糕点,神情犹疑,这糕点里是不是掺了泻药? 她不接,徐嘉树的手也不收回去,两人就这么僵持在那儿,旁观的四个姑娘看戏看得津津有味。 在这一片安静中,饭堂的帮工匆匆跑来,气喘吁吁道:“徐公子可算追到你了,你刚拿的那糕点是前几日放馊了的,不能吃……刚刚没来得及提醒你……” 这能忍? 叶初晴倒吸一口凉气,徐嘉树果然是居心叵测、狼子野心、不怀好意!她一把抓过装糕点的纸袋,掏出一块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煳在了徐嘉树嘴上。 “你吃去吧!” 碎裂的面皮从徐嘉树嘴边掉落,再看他脸已是惨不忍睹,下半边已经被糕点煳成一团,有一部分糕点还被按进了他嘴里,逼着他尝到了那股馊味。 旁边众人被她这一动作惊得回不过神来,这是动手了?先前再怎么样都没动过手啊。 徐嘉树一听那帮工说这糕点是馊的,心里顿觉不好,这下完了,叶初晴肯定以为他是故意的。他正想解释时,面上就被煳了一脸。 红衣姑娘气愤难消,沾了糕点碎屑的手还往他袖摆上一抹,抹完了之后转身就走,脚步匆匆似是落荒而逃。另外四个姑娘面面相觑,眼神示意后,一致决定跟着跑。 眨眼间石碑边只剩下一脸懵然的徐嘉树和目瞪口呆的小帮工。 小帮工心想:从前就听说叶姑娘和徐公子不对付,现在看来,这哪是不对付啊,这是水火不容吧。 他小心翼翼问道:“徐公子您没事吧?” “没事。”就算面上全是糕点,衣上沾着碎屑,也仍是那个清风朗月的徐嘉树,“你将这糕点带回去扔了吧。” 他把装糕点的纸袋递过去,微微笑道。小帮工咽了口口水,觉得徐公子怕是要疯。 等小帮工也走了后,他从容不迫地将面上擦干净,骨节分明的手指把黏在嘴角边的糕末一一抠下,轻掸袖摆,碎屑尽数落地,但却留下了几点油渍,在白衣上看着尤为明显。 “啧,嘉树你这是怎么了?”蒋生绕着徐嘉树转了一圈,除了袖摆处,其他地方都算正常。 可袖摆处沾了油渍便是最大的不正常了。 徐嘉树喜洁,怎么会容许自己袖摆上沾着油渍?蒋生怎么想都觉得匪夷所思。 徐嘉树一脸淡定:“猫抓老鼠时蹭到了。” ☆、硕鼠 “硕鼠者,前人谓之刺重敛也,以鼠喻人,直言其愤恨。”叶初晴将自己的主题大概提出来,看讲堂内其他人都安静地听着,忽然道,“只听我讲,未免太过无趣。我随机点人当堂探讨一下问题如何?” 齐先生身体抱恙,今日也不在讲堂内。 众人神色一凛,昨日女魔头哭了,今日怕不是来找场子了? 第6页 不过有人偷偷看了眼角落处的月白身影,心里顿时放松不少,有罪魁祸首徐嘉树在,叶初晴应当看不到其他人。 果不其然,她大声道:“徐嘉树——” 徐嘉树对上她的视线,眼神无奈,略颔首示意。 “你认为硕鼠这类人,该如何形容?”她笑得有些不怀好意,明眼人都能看出她这是挑衅加讽刺。 讲堂内很安静,其他人都在期待着徐嘉树的回答,这两人的每日斗嘴,堪称南华书院最精彩的日常,金句频出,比那戏台子上演的还好看些。 “某认为类鼠二字足以形容,不知叶先生有何见解?”徐嘉树淡淡地将话题踢了回去。 叶初晴点点头,似是贊同,嘴上却道:“见解谈不上,不过我认为你说的宽泛了些。只道类鼠,却未说明鼠之本性,形容不到位。徐公子怕是没怎么见过老鼠,不知其本性可恶,也就想不出形容来了。” 她说着还遗憾地摇了摇头,仿佛十分可惜他见识浅陋。 这是槓上了?众人打起精神,等着看今日这戏该如何演下去。 就在这当口,蒋生忽然插话道:“嘉树怎么没见过老鼠?他昨日袖摆还被猫捉老鼠蹭脏了呢,嘉树你说是不是?你昨日就见了老鼠吧?” 徐嘉树嘴角抽搐,蒋生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他当时就是随口一提,猫抓老鼠隐喻叶初晴蹭他袖摆,明明将自己摆在了老鼠那一位置。这会经蒋生说起,竟像是他专门内涵骂叶初晴是老鼠一样。 这事怕是不能善了了。 他心底隐约嘆气,抬头看向最前面的叶初晴,果然见她一脸怒容,狠瞪他一眼,放在案上的手已经握成了粉拳。他毫不怀疑,若旁边无人,而她手里又有东西,定会朝他扔来。 叶初晴捏着拳头,差点就想捶桌子了,但好歹记着如今是她讲学,为人师者,不可无状。她气哼了声,咬牙道:“猫捉老鼠,必是因为那老鼠偷走了饭堂发馊的糕点,徐嘉树你说是不是?” 徐嘉树好意思说她是老鼠?像老鼠一样拿馊糕点的可是他! 徐嘉树心头一哽,这事他怎么也赖不过去,依她记仇的性子,怕是得念叨一辈子。 “是,鼠类也需生存,食馊物却也好过偷存粮。”他完全理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叶初晴点头:“你说的也不错,可鼠类可不是这般想的。诗中有言,‘三岁贯女,莫我肯顾’,硕鼠享人之供奉,却一点不知感激,反倒为人带来灾祸,着实可恨!” 徐嘉树怎么听都觉得她是意有所指,可偏偏也寻不到对应,只能与自己说是他想多了。 看他似是不能反驳,叶初晴得意扬眉,又道:“自古以来,有人之地必有鼠。你说是人离不开鼠,还是鼠依靠于人?” 徐嘉树确定,她的确是在讽刺他,心里跟她作对的念头蠢蠢欲动。昨日将她惹哭并非他本意,可想到一向强势的姑娘竟也会哭得梨花带雨,他就管不住自己那张嘴。 “从诗中‘无食我黍’一句看来,某认为诗里写的是田鼠,田鼠自然生在田里,而人却并非总住在田里。因此,某认为鼠并不依靠于人。叶先生说法有误,人能离鼠,鼠也可离人。” 看他果然上钩,叶初晴眼睛一亮,等他一说完立马接上话道:“田鼠如此,那徐嘉树你以为‘家鼠’如何?可离人而居否?”家鼠两个字重音。 哈哈哈终于讽刺回去了!她恨不能仰天长笑,徐嘉树啊徐嘉树,想不到我挖的坑在这儿吧?她正暗自高兴着,却忽然听见门口传来声音。 “小姑娘讲得很好,不知可否让我们也入内听一听?”门边一个蓄着山羊鬍的小老头笑眯眯看着她。 叶初晴悚然一惊,讲堂门口处站了三四位一看就是德高望重的那种名士大儒,其中一个她尤为熟悉。 她爹不是说要过个三五日才会回来吗? 看她愣住没说话,叶山长咳了声:“夭夭——” 她迅速反应过来,站起来躬身道:“请。”可讲堂内并没有多余的空桌,她一下子犯了难。 幸好徐嘉树反应快,站起身来让出了自己位置,请山长就坐。 叶山长摆摆手:“我就在这坐。”他指了指叶初晴的位置,然后将那个山羊鬍小老头引到了徐嘉树桌前。 见此情况,又有两人站起来和别人共坐一桌,空出来的位置让另外两位学士坐下。 叶初晴有点讲不下去了,她刚刚完全是在泄愤,以鼠喻人,不过是指桑骂槐。如今在几个前辈面前,尤其是在她爹面前,她怎么有胆子继续暗骂徐嘉树。 她看看堂下,清了清嗓子,将自己原先备好的讲义拿出来,老老实实接着刚刚说的继续讲下去:“硕鼠者,看似鼠类,实则指人……”以下省略数千字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 在她中间喝口水的间隙,那个说话的山羊鬍小老头又道:“小姑娘我见你之前与学生互动自然有趣,怎么见我们来反倒拘谨了?” 叶初晴一口水呛到喉咙里,眼神隐晦地看了下徐嘉树。徐嘉树坐到了蒋生一起,处于讲堂正后方,她一抬眼就能看见。 让她在她爹面前继续和徐嘉树互呛?不敢,她怂。 第7页 既然如此,她微微笑道:“不敢在诸位前辈面前造次,不过我倒是有些问题想与前辈们探讨一下。” 山羊鬍小老头很有兴趣:“请讲。” “诗中所言,‘逝将去女,适彼乐土’,那乐土究竟在哪里?”她神色认真问道。 小老头怔了一怔,继而朗声大笑:“先生小小年纪,见识不凡。老朽愚见,依东坡之言‘此心安处是吾乡’,推而论之,汝心安处,是谓乐土。” ☆、木瓜 “夭——夭?”晚间,四个姑娘正凑在叶初晴床上,满目好奇地看着她。 叶初晴瞥了她们一眼,自暴自弃:“是我小名。” “你小名这么可爱哇!”燕妩眼睛一亮,捧着脸问她,“可山长是怎么知道你的小名的?” 她更加丧气:“因为山长是我爹。”她敢打赌,今日她爹必是抱着炫耀的心思来的,跟他在一处的定是别的书院的名士学者,希望今日没给他丢人。 四个姑娘突然集体沉默,过了会儿才开口道:“老大,你还记不记得你之前和我们一起说过山长的八卦?” “记得啊。”叶初晴的语气十分坦然,“他的八卦都是我说的啊,你们哪知道他的事啊。你们要是想知道,我还可以说的。” “可是,山长是你爹啊……” 四个姑娘回忆了一会,她们老大以前都跟她们说了些什么——山长怕虫子,一看见虫子就会叫;山长喜欢下棋,可下输了又会不高兴;山长学识渊博,但特别不会取名;山长中年未娶,把上门的媒婆都赶了出去…… 不对,中年未娶的话,哪来这么大个女儿? 夏雪儿率先提出疑问:“你不是说山长现在还未娶妻么?”她眼神在叶初晴身上转了会,意味明显,那老大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叶初晴回道:“他真没娶,我娘老早就过世了。我爹就一直鳏着,我小时候没娘,他也不知道给我找一个……” 听见这话,几个姑娘一时间竟不知道作何反应,安慰一下吧,老大貌似看得比她们还开;跟着批判叶山长?那可是老大的亲爹,书院最受崇敬的山长。 看她们都沉默了,叶初晴有些莫名:“你们那是什么表情?我好着呢。算了不说我家的事,话说回来,小妩你明日的讲学准备好没?” 燕妩神秘一笑,卖了个关子:“我准备了个话题,先不与你们说,不过你们明日都得给我捧场。” 翌日,齐先生还是没上堂,叶初晴就看见燕妩抱着一大把桃花枝入了讲堂。 她沉默了会,问:“你从哪里摘的?” 燕妩轻快道:“园子里啊。”再看她表情有些凝重,神色一滞,慌乱道:“怎么,不能摘?山长种的?” 她嘆气:“没事,要是被发现就说我摘的。我爹那人看不得有人糟蹋桃树。” 燕妩感动得两眼泪汪汪:“老大你真是太好了!要是山长大人责罚你可怎么办?” 叶初晴从她怀里抽出一枝桃花来,语气随意:“不会的,他觉得糟蹋桃树就像糟蹋我一样,所以才生气,他总不能管着我自己糟蹋自己吧。” 原来山长大人是这样的人吗? 徐嘉树在她们后桌,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原来昨日山长真的叫了一声“夭夭”,并非他的错觉。叶初晴小名叫夭夭? 他在嘴里将这名字细细咀嚼了一遍,只觉得口齿生香,如桃花般清新的气息萦绕不去。 时辰到了,讲学开始。叶初晴这才知道燕妩卖的是什么关子,她给每人都送了枝桃花,站讲堂最前面拍了拍手道:“我今日要讲的是《木瓜》一篇,其主旨乃是投木报琼。就比如说,我赠予你一枝桃花,你该回报我一枚琼瑶……” 叶初晴:“?”看着手里的桃花,竟是这般用途吗?空手套白狼? 看着底下众人沉默不语,燕妩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哎呀我又没真让你们送我玉佩琼瑶——”她顿住,豪气宣布:“今日的桃花枝都是白送的!桃花均由我最亲爱的老大叶初晴提供,大家且先记着就行。” 叶初晴呆若木鸡脸,她并不想在这堂课上留下姓名…… “话不多说,我要开始讲了。” 燕妩解析诗篇还算是有条理,叶初晴边记边点头,心里盼望着她千万别抽风。 她心里刚想完,就听燕妩道:“诗篇解析完毕,我要提问了。” 几个姑娘瞬间如临大敌,昨夜燕妩说让她们捧场,看来是要开始了。连叶初晴都停下了笔,等着听她提问题。 燕妩视线转了一圈,开始叫人:“徐嘉树,如果有姑娘送了你一个桃子,你会送什么回去?” 这就是她想出来的话题?叶初晴不敢置信,她还提问徐嘉树? 她突然想起来,前日燕妩是不是说要替她报復回来? 徐嘉树也没料到自己会被第一个叫到,怔了下倒也迅速思索完了回答道:“不拘什么,都是心意。”他说话间眼神隐隐在前头姑娘身上转。 燕妩却拍了下桌子,语气甚是忿然:“哪能如此!你倒是不拘什么,但姑娘怎么会识得你的心意?徐嘉树你不光回礼没什么诚意,你连回答我这问题都没什么诚意!” 第8页 这指控颇为严重,而且走向也颇为奇怪。叶初晴咳了声,拼命给她使眼色。奈何燕妩今日就是个瞎子,眼睛里只有她后头的徐嘉树。 徐嘉树悠然一笑,谦恭道:“多谢先生教诲,那不知先生有何建议?回礼当如何,才算是有诚意?” 燕妩得意一笑,视线终于从他身上移开,转到了叶初晴身上:“叶初晴你与他说!”老大我找着机会了,快羞辱他! 叶初晴目瞪口呆,你挖了坑,等着让我来跳?但毕竟是最好的小姐妹,她硬着头皮道:“那当然是看姑娘需要什么,礼轻情意重都是虚的。雪中送炭必要比锦上添花来得讨巧。” 她说完,决心不放过这机会,还是要鄙视一番徐嘉树:“徐同学的回答还真无甚诚意,看来是这问题没来得及过脑子。” 徐嘉树勾起唇角,还真是多谢燕妩了,让他知道了叶初晴想要什么样的回礼。 ☆、坠地(捉虫) 待燕妩讲学结束,叶初晴已经是心力交瘁,和徐嘉树互呛果然需要大量脑力及体力。 她才回到生舍坐下,就有人急慌慌敲门:“夭夭,夭夭!” 她过去拉开门,有气无力:“爹,干什么?” 叶山长先是探头,视线在她房间内转了一圈,一眼看见她带回来放在桌上的那枝桃花。脸上瞬间换了神色,指着那花枝道:“果真是你!你又折花枝,你没看那花开得这般好……” 他絮絮叨叨的,鬍子随着他嘴巴的动作一颤一颤,叶初晴看着那把不停抖动的鬍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噗——爹您今日没修鬍子啊?” 看她没有半分认错神色,竟反过来嘲笑自己,叶山长眼睛一瞪,气唿唿道:“怎么没修?” 她突然伸手揪了一下他鬍子:“您看,这般容易就断了。” “嘶——逆女啊逆女!”叶山长气到伸出手来,作势要打,但怎么也没下得去手,只能恨恨地甩了下袖子,“你跟我过来!” 叶初晴回身关了门,跟上去:“去哪儿?” 叶山长假意不搭理她,带着她到了藏书阁,走到一座书架前,挪过旁边的梯子道:“你上去帮我找些书,就最上面一排。” 藏书阁的书架都比较高,为了方便取阅书籍,那些常用的书都摆在下边一些的位置,顶多垫脚就能够到,唯有那种小半年都想不起来的大部头古书或竹简才会放到最上边。 叶初晴疑惑:“您要那些书做什么?” 叶山长看看周围,正临近饭点,这会藏书阁里没什么人,他便豪气道:“昨日来的几位学者要跟你爹辩论,我得找找资料,争取将他们辩得哑口无言!” 听闻是正事,叶初晴将梯子挪正,二话不说地爬了上去,顶排的书卷久未打理,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她挥了挥手,有些呛鼻子。 她站在上头问:“什么书啊?” 叶山长眯着眼睛仰头看,指挥道:“最厚那一本,还有你右手边那一本,再过去点儿,最边上的那本……” 叶初晴拿到一本就往下丢,叶山长一边接一边心疼说她:“哎,你小心点儿,这都是绝版古籍!哦呦造孽啊……” 两人正搬着书说着话,忽有一道声音响起:“山长,叶姑娘。” 叶初晴一惊,扶着书架俯身看过去,出现在视线内的果然是徐嘉树。穿着月白锦服的男子仰头微微笑了下,道:“山长要找些什么书,学生正好有空,不如让学生来吧,叶姑娘毕竟矮了些,怕是够不着。” 叶山长犹豫,叶初晴闻言,气愤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鼻息吹起面前书封皮上的灰尘,呛得她连打了两三个喷嚏。 “那好,那便你来吧。夭——”叶山长抬头叫人,却被自己女儿一瞪,赶紧反应过来,“初晴你先下来吧,让嘉树来。” 徐嘉树过去扶住梯子,叶山长便收了手在一旁整理刚刚被扔下来的几本书。 叶初晴心想这种体力活儿还有人揽着干,她求之不得,对徐嘉树说她“矮”的话也就不计较了。拉了拉裙摆,她小心地往下挪。 谁也不曾看见,她身子左侧一本书歪了歪,然后猝不及防砸了下来,正好砸在她扶着梯子的左手上。 叶初晴被砸得一懵,右手正提着裙摆,左手被砸得瞬间松开了梯子,整个人向右倾斜,直接摔下了梯子。 “啊——!” “小心!”徐嘉树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她在落地的瞬间伸出右手去想撑住地面,却偏偏短距离来不及缓冲,右手臂一折,她整个人已经俯卧在了地上。 他赶紧冲过去,从高处摔落的人不能轻易挪动,他只能跪在一旁焦急询问:“你觉得怎么样?还能动吗?” 叶山长在一边已经惊呆了,回神后差点要哭:“夭夭啊,你有没有事?摔的疼不疼?” 叶初晴从地上抬起头来,面容冷静道:“手摺了,快给我请个大夫。” “好好好,我这就去,夭夭你坚持住啊!”叶山长飞快地跑了出去,留下徐嘉树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她,手足无措,动都不敢动。 第9页 “麻烦帮我翻个边。”她继续指挥道,“手摺了膝盖肿了,撑不住。” 徐嘉树赶紧小心地扶着她左肩膀,将人翻过来,又扶着她坐起身。看她面上冷静,但额头明显冒了细汗。他心里一阵抽搐,轻声问:“很疼?要不要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 叶初晴瞥他一眼,眼角余光却发现梯子上挂着的粉色布料,顿时瞪大眼睛低头看去,裙衫下摆撕开了长长一条。 天啊这条裙子可是新做的!她一阵肉痛,表情终于变成了痛苦不堪,较为符合一个手摺了的人的状态。 徐嘉树以为她疼得脸色都变了,急得不知怎么才好,刚刚应该由他去请大夫的,他跑得肯定比山长快些。 “你先忍忍,很疼的话,”他左右看了看,伸出自己手臂,“很疼的话就咬我的手吧。”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可惜叶初晴沉浸在肉痛里没有听出来。 看他伸出手来,她嫌弃地用左手推了回去:“不要。”她可是有气节的人,才不随便咬人。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裙摆欲哭无泪,这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等这条裙子做完等了三天,才穿上身一日,居然就破了。她的心痛到无法唿吸。 徐嘉树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惨烈的裙摆,脸色微红,咳了声转过了头,又瞧见挂在梯子上的那一截布料。 这下不能装作没看见了,他过去将布料拿下来,入手的触感丝滑,应当是极好的锦绸。他心头滑过一丝异样,但还是按捺住,回身默不作声地将那截布料系在了叶初晴裙摆边上。 叶初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动作:“你干嘛?” “你裙子里面露出来了。” 嚯她里面还有衬裙呢,哪露了?露什么了?徐嘉树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桃夭 “我觉得,徐嘉树怕是克我。” 叶初晴说得郑重其事,燕妩正给她膝盖揉药酒的手一顿,抬头看她神色认真,有些不认同:“不至于吧……老大你还信这个?” 任珊珊在一旁磕着瓜子,闻言却道:“我倒觉得老大说的有道理,你和徐嘉树就是算命的说的那种八字不合,在一处就看谁的八字硬,现在看来——”她摇了摇头,“还是老大你的八字比较轻,翻不了身。” 叶初晴眉头一皱:“凭什么说我翻不了身?八字是他家的?” 任珊珊同情地看向她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右臂,再低头看她红肿破皮的膝盖,怎一个惨字了得。而且,扯破的裙子还挂在旁边衣架上,撕裂成两半的裙摆被一截细布给系在了一起,尤为难看。 就这情形,谁翻不了身一目了然。 她道:“不是我说,老大你现在还真不能翻身,小心压到手。嗯……你一个人夜里睡觉能行么?” 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棘手之处并不在于夜里能不能翻身,而是在于手摺之后,往常的平常事现在都不能做了,比如说,穿衣服。 叶初晴右手被绷带固定挂在胸前,现在在屋内就只裹了抹胸,左半边身子如常穿了中衣,右边就只是披在肩头,整个右臂都露在外面。 就这样哪能出门?难道她在手伤好前都不去上课了? 她沉思良久,问:“你们说我明日裹着披风去上课,如何?” 任珊珊手里的瓜子都要掉了,燕妩惊呆:“老大你明日还要去上课?”都成这样了,是要成为书院里身残志坚、好学不倦第一人吗? 叶初晴冷笑:“我当然要去,明日可是徐嘉树讲学的日子,我不去我就不姓叶!” 翌日,叶初晴进讲堂时可谓众星拱月,四个姑娘围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引着她入内。讲堂内一众学子差点看呆了去,女魔头不愧是女魔头,都这样了还能出门。 不过,今日的女魔头看起来竟是别有风味,装扮与往常并无二致,只是多裹了个披风,但整个人却柔和了许多,带着病弱单薄的气质,惹人怜惜。 看起来惹人怜爱的女魔头进门后,视线转了一圈,冷哼:“看什么看?” 哦,病弱单薄惹人怜都是表象,女魔头永远都是女魔头。 徐嘉树纠结良久,在讲学前给了她一份手稿:“这是我今日的讲学内容,你就不用记了,其他人的发言我帮你记。” 叶初晴半信半疑接过,粗略一扫,觉得颇有条理,乍一看她竟找不到可以驳斥之处。 好气! “桃之夭夭,夭夭,谓之桃花繁盛、生机勃勃——” 徐嘉树说一句就忍不住顿一下,每念一次“桃之夭夭”,都觉得底下的那姑娘在看自己,当然事实上只是因为他太过心虚。 叶初晴一直低着头在看他的手稿,头都没抬起来一次,更遑论说看他了。 他晃神间不自觉重复前一句话:“桃之夭夭,夭夭,夭夭者——”夭夭这个小名当真是极适合她,她就像三月的桃花一样,美得张扬又热烈。 底下有人眼神奇异地看向他,徐嘉树今日状态不对啊。正准备提醒他时,忽听后排一道不耐烦的嗓音响起:“叫我干嘛?” 叶初晴抬起头来,眉间还有隐隐烦躁,明显是被打断了思路的表情,眼神都透着不满,直直地射在徐嘉树身上。 第10页 其他人眼神更奇异了,叶初晴何出此言?这两人是在对暗号? 徐嘉树一愣,惊觉自己刚才竟然在课上走神了,一时间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呃……” 燕妩回头小声提醒:“老大你走神了,他没叫你。” 叶初晴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反应过来只能继续恶声恶气对着徐嘉树道:“看我干嘛?还不继续讲!” 她爹给她取的什么破名字?夭夭个鬼哦! 课后,蒋生悄问:“刚刚叶初晴说那话是什么意思?你在心里叫她被她听见了?” 徐嘉树轻瞥他一眼,问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你说这城里哪家制衣店最好?” 这可算是问对人了,蒋生得意扬眉:“那当然是我家的了,你要买衣裳?不对啊,你可以直接让你们家下人送来便是,何必自己去买?” 徐嘉树清咳一声,看看周围没有其他人,他略不好意思解释:“我要买女子穿的衣裳,你可有推荐?” 蒋生沉默,过了会儿问他道:“你……做何用?” “做赔礼。”他握拳在唇边,“你倒是说说姑娘家的衣裳该如何买?” 虽说还是不敢相信,蒋生想了想还是道:“我也未曾买过女子衣裳,不过我近日听闻我家掌柜的说城内流行一种新式裙衫,名为望仙裙,样式极美。啊对了,昨日我就见叶初晴穿了,但她今日裹着披风,我倒是没看出她有没有再穿那条裙子。” 他回忆了会,确定道:“就是那种式样的,我家掌柜的说这裙子轻盈不累赘,极得女子喜爱。你有印象没有?叶初晴穿起来挺好看的。” 徐嘉树顺着他的话回忆昨日那条撕烂的裙子,可惜脑海里只能想起叶初晴坐在地上可怜兮兮的模样。 “多谢,我明日就去瞧一瞧。” “都是兄弟道什么谢,你明日去就报我的名字,保管给你算便宜些。话说回来,你给哪位姑娘做赔礼?我们书院的?”蒋生好奇问道,突然心似有所感,“不会是叶初晴吧?” 徐嘉树顾左右而言他:“你的讲学准备得如何了?要不要我给你看看讲稿?齐先生病已好全,明日起就该来讲堂旁听,你须得注意些。” 蒋生哀嚎一声:“天要亡我,嘉树你可得帮帮我!” 徐嘉树微笑:“当然。” ☆、生疑 “你是说,我们书院有人女扮男装混入?”叶初晴嗤笑,“不可能,我们书院准许女子入学,何必要女扮男装?吃饱了撑的?” 今日是书院放假的日子,往常她必定会和姐妹们一道去逛街,可如今手摺了,只能安分地待在生舍内,托上了街的姜思菀给她带些东西。 姜思菀从街上回来便神秘兮兮地将几个姑娘都叫到了叶初晴房里,说要告诉她们一个大秘密。 “你们今日都没上街,对吧?” 其余四个姑娘点头。 “你们的牌子都还在吧?” 她说的牌子是书院学生人手一个的玉牌,上面刻着南华书院的标识,入学时每日都需挂在腰上,也是学生们的身份标志。 四个姑娘继续不明所以地点头,且听她还要说什么。 姜思菀一拍手,振奋道:“那就对了!我今日去城南一家胭脂铺给老大买胭脂,然后那掌柜的认出了我腰上挂着的牌子,跟我套近乎说在我之前有个我们书院的女学生也在她那儿买了胭脂。” 任珊珊插话道:“是城南那家红颜斋?我前些日子就去过,她说的莫不是我?” 姜思菀斜她一眼:“别打岔,掌柜的说的是今日。我觉得挺奇怪的,明明你们今日都没上街,我就问那掌柜的,怎么确定是我们书院的女学生?” 她故意停下喝了口水,勾得旁人直催她。 “咳,掌柜的就说她看见了一模一样的牌子,才知道我们是同窗。”她将腰上的牌子拿下来,掂了两下,斩钉截铁,“这牌子可是只有我们十二个人才有的,不是我们五人的,便是他们七人的!” 叶初晴陷入沉思,推测道:“也许是谁家的姐妹拿了他们的牌子外出了。就算如你所说是他们七个人中有一人女扮男装,可这人肯定不会轻易穿着女装在街上逛啊。因而我觉得只是他们将牌子借了出去。” “附议。”燕妩举手。 姜思菀摇摇头:“老大你当我没想过这问题?我仔细问了那女掌柜,女掌柜说那姑娘也奇怪,蒙了个面纱,全程不说话,自顾自买了盒胭脂后就走了。” 叶初晴还是没明白:“有什么问题?也许只是性子腼腆、不爱说话。” “可是那女掌柜中途好奇还问了她一句,是不是我们书院的,女掌柜的说她点头了!”姜思菀急得直拍桌子,“若不是我们书院的为何要点头?” 夏雪儿捻着帕子,语气难得有几分不确定:“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他们七人中,只有蒋生与崔宏宇是本地人,家中似乎没有年纪相近的姐妹。至于其他人,家中就算有姐妹也不会在这城里。” 任珊珊点头:“对呀,而且没必要借牌子吧,姑娘家借出去有什么用?能讲价?” 第11页 这话一出,立马收穫了另外四人鄙视的眼神,就知道讲价,还在讲正事呢。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可她图什么呢?我们书院对男女学生的待遇是一样的,为何要女扮男装?”燕妩疑惑。 看几个人都沉默下来,叶初晴随口开玩笑道:“也许不是女扮男装,而是男扮女装呢?” 继任珊珊之后,她又收到了四枚鄙视的眼神。 “行了行了,就算女扮男装也不关我们事,也许只是贪图一时新奇。”叶初晴好笑,话本子里的东西还真当真了? 夏雪儿却严肃道:“确实不关我们的事,可关乎老大你的事。你爹可是山长,书院若真有这种事,首先问责的便是山长大人。老大你要想清楚。” 南华书院的风气开放,允许男子与女子同时入学。大夏国允许女子入学,但大多会办专门的女学堂,这种男女混杂的学堂还是极少的,若真爆出有人女扮男装的事,那书院办不办得下去就难说了。 叶初晴沉默半晌,道:“这事我先想一想,你们先不要外传,若真误会了可怎么办?而且你们想想,那七个人中有哪个像个姑娘啊!” 满室安静,她们脑海里开始浮现平日里那几个男同窗的脸,一张一张划过去,突然,异口同声道:“蒋生!” 蒋生是书院里公认生得最秀气的,比长相同为清秀一挂的任珊珊还好看些,她们以前还私下里议论过。 任珊珊瓜子都不磕了,话音里带了几丝气愤:“我就说他凭什么长得比我还好看,他就是个姑娘!” 叶初晴提醒她:“咳咳,还没确定是不是他呢。” “那还能是谁!” 姜思菀提出不同意见:“蒋生虽长的像个姑娘,可平时行为举止却明显是个男子。你们说那几个谁平日里表现得像个姑娘?” 几个人继续思索,过了会儿不约而同道:“陆子贤!” 时不时就翘兰花指,说话动作娘里娘气。 燕妩提出佐证:“他上次还问我借胭脂来着,我当时问他做什么用,可他支支吾吾的不说,我就想同窗一场,借便借了。肯定是拿回去偷偷涂了!” 书院里最娘气的学子属陆子贤无疑。 看她们俨然将书院里有人疑似女扮男装一事当做事实,展开了热火如荼的讨论,叶初晴抽了抽嘴角,插话道:“我还觉得是徐嘉树呢。” 夏雪儿瞥她:“驳回,老大你这是公报私仇。提蒋生是因为他生得最秀气,提陆子贤是因为他举止最娘气,你提徐嘉树完全是因为你看着他就来气。” 叶初晴撇嘴,徐嘉树也生得好看啊,而且行为举止这种东西是可以刻意假装的,凭什么不许提名徐嘉树? 哼!就是徐嘉树! ☆、山长 傍晚时候,出了书院的学子差不多都回来了。 饭堂开饭,姜思菀边吃边暗戳戳地观察另外几桌的的人。据她了解,今日七个男学生全都出过门,且不是一起去的,每个人都是单独走的,这便说明没有人可以互相证明。 任珊珊看她乱飘的小眼神,忍不住在桌下踢了她一脚,小声道:“你隐蔽一点啊!”离得最近的崔宏宇都看过来了! “子曰:食不语,寝不言。任姑娘你——” “你什么你?你自己不还在说话,好意思说我?”不等他说完,任珊珊立马就呛了回去。这崔宏宇着实讨人厌,吃饭的时候还要说这些礼仪,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 崔宏宇悻悻闭了嘴,跟他坐在一桌的薛泰好笑地摇摇头,转头看向几个姑娘的桌子,突然问道:“思菀在看什么?”他与几个姑娘的关系都挺好,除了叶初晴,其他人都直唿名字。 姜思菀不妨他突然问到自己,“啊”了两声,薛泰的话将那边几个人视线都引到了她身上。她眼珠子转了转,敷衍过去:“没有没有,唉,徐嘉树怎么不在?” 她仔细瞧了瞧,除了姑娘们一桌,另外三桌一共坐了六个人,正好少了徐嘉树。 知道内情的蒋生答道:“嘉树今日上街去了,应当还没回来。怎么,你找他有事?”他抬起头来扫了一眼,又道:“叶初晴也不在啊。” 话音刚落他又反应过来,叶初晴手摺了,不好出门,应该在生舍内用饭。他赶紧“哦”了一声作恍悟状,将自己白痴的问题给岔过去,低头正要扒饭时又突然想到,按理说徐嘉树不该这么晚还没回来,莫不是去找叶初晴了? 燕妩已经吃完饭,和另外几个招唿了一声道:“我先去看看老大吃完饭没有。” 一听这话,蒋生看了看碗里还剩几口饭,赶紧一口全扒干净,起身跟了上去:“燕妩等等!” 燕妩疑惑回头:“有事?”问完突然意识到蒋生可是女扮男装的怀疑对象之一! 她暗暗打量了下蒋生的脸,啧,长得有几分姿色嘛,不过就算是个姑娘,也没她家老大好看。 蒋生答道:“我也正有事要寻叶初晴,跟你顺路。” 燕妩顿时起了警惕之心:“什么事?” “反正是有要事,呃,你今日怎么没上街?”他随口起了个话题。 第12页 “懒得。”燕妩也随口回答,越看他眉眼越觉得精緻,暗戳戳道,“你脸上不会涂了粉吧,怎么这么白?” 蒋生一惊,抬手就抹了一把额头,干干净净的。 他嘘了声:“哪有粉,白那是天生的。”呷!吓死他了,还以为他今日上街前涂的粉,回来后忘记擦了。 看他神色紧张,燕妩越发怀疑,既然没涂粉,那表现得这么心虚干什么?她眯了眯眼,蒋生果然有古怪! 叶初晴晚饭吃的极为简便,两个馒头加两碟小菜,寒酸得很。叶山长看着都忍不住抹抹不存在的眼泪:“夭夭啊你怎么这么苦命,手断了还只能吃这种东西,手还疼不疼?爹前日就不该让你去拿书……” “爹啊您能安静一会让我吃完吗?”她啃一口馒头,她爹就要嚎一句,嚎得她都快吃不下去了。 叶山长正要说话,就被敲门声打断了。 他嘟囔了一句“谁呀”,起身去开门,看见来人有些惊讶:“嘉树啊,这会过来有什么事?”正是晚饭时候,不去吃饭来这儿干什么? 叶山长心头一跳,若他不在,可不是黑灯瞎火、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了吗! 叶初晴在里头一听见徐嘉树的名字,馒头也不啃了,竖起耳朵听他俩说话。 徐嘉树没料到敲开的是叶山长那张老脸,幸好他刚刚虽忐忑,但面上还算镇定,微微笑道:“山长,我来找叶初晴。” 山长没有请他进门的打算,摸了把鬍鬚,笑得和蔼可亲:“什么事啊?现在这么晚了,你怎么没去吃饭?” 徐嘉树觉得攥着手串的手心隐隐发烫,忍不住往袖子里缩了缩,识相道:“没、没什么事,我明日再寻她也是一样的。学生告退。” 他正要走,叶初晴却出来了,把叶山长挤到一边,问他道:“什么事?”徐嘉树与她向来不对付,今日竟来找她有事,她还真想不出来能有什么事。 徐嘉树微微一愣,看见了她嘴角残留的菜汁,他缩在袖子里的手指轻颤,好想给她擦干净。 他隐晦地看一眼叶山长,一本正经道:“关于我昨日手稿的事,有几个问题想与你探讨一番。今日天色晚了,明日再寻你吧。” 叶初晴瞥见了他的眼神,自认懂了他的意思,这是要背着她爹才能商谈的事?她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那便明日吧。” 哈哈徐嘉树你也有今天!怕是有求于她吧,还扯什么手稿的事,呵,且看你明日有何事! 等他走后,叶山长摸着鬍鬚摇摇头:“徐嘉树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这话一出惊得叶初晴脚下一踉跄,身子一歪就撞上了门,顾不得左肩抽痛,她吼道:“爹你想什么呢!” 徐嘉树对她有意见才是,要是对她有意思,她就跟他姓好吧! 叶山长看她情绪激动,赶紧安抚:“我就是随口一说,要不然他这么晚了还跑过来找你干什么,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 叶初晴差些气到说脏话,随口一说就能造谣了?默念了几遍这是你爹,她才压下脾气,哼了一声就开始赶人:“天色晚了,您也该回去歇息了,让人看见您在生舍内算什么样子。” 叶山长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知道自己惹女儿不高兴了,但一想到徐嘉树这么晚了还来寻女儿自己又觉得不高兴,他女儿花容月貌的可别被骗了! ☆、手稿 临近就寝时分,叶初晴房间内还叽叽喳喳的吵个不停—— 燕妩:“蒋生真的有古怪!他涂粉!他还不承认他涂粉!” 任珊珊:“可他是本地人,很多人都认得他的,他家的衣裳铺子我还去过呢。” 姜思菀:“嗯……他是不是从小就被换了?戏文里就有写的,像那种大户人家生了姑娘无法继承家产,便将女儿装成男孩子养!” 夏雪儿:“蒋家好像确实是大户人家啊……” 听她们越说越不像话,叶初晴满头黑线,揉揉眉头,看看外边的夜色,终于忍不住插话:“你们是要和我一起睡吗?” 惊觉将自己家老大给忘了,燕妩赶紧给她顺毛:“哎呀这不是怕你无聊嘛,话说回来,我刚来找你时碰见徐嘉树了,他来干什么?” 一听徐嘉树的名字,另外几个瞬间将蒋生抛到脑后,视线顿时集中在她身上。今日徐嘉树没去饭堂,却是来找她们老大了? 这两人……不会一摔摔出感情来了吧?据说老大当时从梯子上摔下来后,山长大人去请大夫,是徐嘉树在一旁照顾她的啊。 叶初晴无语:“你们那是什么眼神?他说是过来问手稿的事,看见我爹也在就走了。算了,你们还是继续聊蒋生吧。” “嗨呀,蒋生有什么好聊的,老大你不还怀疑徐嘉树是姑娘嘛,看出什么没有?”她们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揶揄起老大来也不口软。 叶初晴板起脸来严肃道:“目前女扮男装一事尚无定论,你们不要瞎造谣啊。我什么时候说过徐嘉树是姑娘了?你们倒是说蒋生说得起劲,干脆明日问他一问。” 她三两句话又将话题引回到蒋生身上,可怜蒋生今夜已经不知打了多少个喷嚏了。 第13页 “我就说你那粉不行。”陆子贤瞟了他一眼,“粗劣之物怎能上脸?你也太糙了。” 蒋生醒醒鼻子,摸摸自己的脸有些疑惑:“我回来时就将粉给擦掉了,难道……我这是要起疹子了?”他赶紧挤开坐镜子前的陆子贤,自己对着镜子仔细照了照,还好,脸上皮肤仍光滑如初。 “谁说我这粉粗劣了,这可是庆元堂最好的珍珠粉。”他反驳道,这珍珠粉贵着呢。 陆子贤却白了他一眼:“要我说还是雅芳阁的玉簪粉最好用,细腻又柔滑,涂脸上跟没涂一样,你就是不识货。” 蒋生皱眉正要辩驳,门外却传来敲门声以及徐嘉树的声音:“蒋生,你睡了吗?” 屋子里两人对视一眼,赶紧将镜子收起来,理了理衣衫,一派自然地去开门:“嘉树,这么晚可是有什么事?” 徐嘉树看见屋里有两个人还愣了下:“子贤也在啊。呃,蒋生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蒋生一看他神色,立时懂了,对陆子贤使了个眼色,陆子贤恍悟,立马告辞:“你们先聊,我这就回屋了。” “怎么?今日那裙衫不满意?” 徐嘉树掩上了门,脸上神色淡淡:“那倒不是,听掌柜的说那裙子做起来颇费工夫,要我过几日再去拿。” 蒋生不解:“那你现在来是?” 他就见徐嘉树神情纠结,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串红玛瑙手串,问道:“你说这手串能做赔礼吗?” 蒋生惊讶地看着那串手串,不可置信:“你是有多对不起叶初晴啊?又送衣裳又送首饰的?” 徐嘉树咳了声,将手串收进了袖子,低声道:“这不是因为我让她下梯子,她才摔下来的吗,我也是良心不安。” 蒋生啧啧摇头:“嘉树,你变了。良心不安就送这么多东西?你是不是想和叶初晴重修于好?” 他贼兮兮地凑近,拍了拍徐嘉树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兄弟劝你慎重,叶初晴这人吧,疑心重,你贸然转变态度,她在心里指不定怎么想你呢,别到时候得不偿失。” 徐嘉树皱着眉头,不得不承认蒋生说的有一定道理,他若真将这手串送出去,叶初晴说不定能把手串扔他脸上,再骂一句“无耻之徒”。 啧他当初到底是为何要与她不和? 蒋生看他皱眉,忍不住安慰道:“你也别气馁,她裙子破了,你赔她一条裙子也就是了。她大多数时候还是讲道理的。”只是对着徐嘉树就不一定了。 次日,叶初晴请了假,齐先生倒是病好回了讲堂,记录讲学内容的换成了徐嘉树。 齐先生拿着之前叶初晴记的那一沓,对比着徐嘉树刚交上的一卷,有些疑惑:“嘉树,这前面的也是你记的?” 徐嘉树一看,之前一共讲了五场,他记录的就有三次,分别是陆子贤的《蒹葭》,叶初晴的《硕鼠》和他自己的《桃夭》,而叶初晴却只记了崔宏宇的《关雎》和燕妩的《木瓜》。 这么一对比,叶初晴似乎被他衬得……有些偷懒? 他默了默,斟酌着答道:“有几篇是学生记的,因为叶初晴手不方便。” 齐先生怀疑皱眉,他怎么记得叶初晴手摺了不能写字就是前日的事,按理说《蒹葭》这一篇怎么也该是她写的。他严肃道:“你别袒护她,是不是她把自己的事情扔给你做了?不行,我得好好说说她!” 徐嘉树赶紧道:“不关叶初晴的事,是、是学生主动的!学生觉得这些内容交与叶初晴一个人记,任务量未免过重,便秉着同窗之谊,帮她记了。” 齐先生还是怀疑,摆摆手让他先走了,转头便把叶初晴从生舍里叫了出来。 “你与为师说实话,你是不是欺负徐嘉树了?” 叶初晴一脸懵然,她——欺负徐嘉树?她茫然摇头:“我没有啊。” 齐先生摸摸鬍鬚,将那一叠纸张给她看:“那为师叫你记的的东西,你怎么让他给你记了?我今日问他,他紧张得声音发颤,一看就是害怕事情败露。” 叶初晴一口气哽在喉头,徐嘉树你还挺会演啊! 齐先生拍拍她肩膀:“为师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了,你那脾气得改改,别仗着自己功夫好就欺负同窗。你没看他们都怕你?你还老是揪先生们的鬍子,不行不行,得改改。” 叶初晴被气到没脾气,徐嘉树这个小人居然在背后诬陷她!难怪昨晚还说要与她商量手稿的事,估计当时就是要拿手稿这事威胁她! 啊啊啊徐嘉树你这个伪君子! ☆、手串 叶初晴决心要捶死徐嘉树这个大尾巴狼。 可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右手伤残,她的武力值完全无法展现。因而她只能暗戳戳地寻找时机,假也不请了,每日裹着披风来上课,力求能抓到徐嘉树的小辫子。 另外几个姑娘十分不解,她们家老大以前也不是个多爱读书的人啊,有这么光明正大不上课的理由,居然还每日准时上课,让她们几个妄想逃课的情何以堪。 “唉——齐先生又布置这么多课业,又得熬夜写了。”燕妩在叶初晴位置上替她整理刚发下的课业,边整理边发牢骚,“后日就得交,也太急了吧。” 第14页 叶初晴瞥她一眼道:“明日一早就与我去藏书阁,我们一道写,上午就能写完。” 燕妩惊讶得连发三问:“你也要写?先生不是让你只背书就可以了吗?再说了,你怎么写?” “右手不方便我还有左手,总之,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省得小人背后诬陷我欺负他!” 坐她们身后的徐嘉树颈后一凉,预感自己怕是摊上了大麻烦。叶初晴很明显说的就是他,他无力扶额,果然齐先生还是不相信他说的话,居然还去找叶初晴对峙了。 他右手伸进左手袖子里,摸摸藏在那里的红玛瑙手串,心里犹豫要不要送出去,先暂时平息了她的怒火再说。 他纠结万分,前几日蒋生说的还言犹在耳,可如今情况有所不同,叶初晴已经认定他是小人,这时候还什么都不干,怕是会让她误会更深吧。 打定主意,他将手串拿到手中,斟酌着该怎么开口才好。 燕妩往后挪了挪准备起身,却不想动作太大,抬手肘时将徐嘉树桌上的笔架给撞倒了,三四支笔一下子飞落。 正斟酌开口的徐嘉树顾不得思索,迅速伸出手去抓住摔落的笔,然后眼睁睁看着手里的手串被甩了出去,正好砸向前头叶初晴的背。 叶初晴疑惑回头,就见地上一串红珠子,刚刚应该就是这个砸到了她。她捡起来,拧着眉头问:“谁的手串?小妩这个是你的吗?” 燕妩正俯身给徐嘉树捡笔架,闻言抬头看了一眼,也是疑惑:“不是我的,是谁掉了的吗?你问问她们。” 徐嘉树愣在原地,硬着头皮开口:“是我的。” 叶初晴和燕妩俱是一惊,这明显是女子饰物,居然是徐嘉树的?叶初晴手指无意识地在珠子上摩挲了几下,眼神意味深长,笑得有些恶意:“徐公子是要赠予哪位佳人的么?” 哈哈哈徐嘉树你果然被我逮到把柄了!在书院里不好好念书,居然整这些风花雪月之事! 徐嘉树咳了一声道:“这是要带给舍妹的,不是什么佳人。” 旁边燕妩惊讶得张开了嘴,面上一瞬间夹杂着怀疑、诧异以及气愤、不屑,总之十分复杂。可惜另外两人并没有注意到她精彩的表情。 叶初晴挑了挑眉,不信。 徐嘉树家和书院隔了好几百里地呢,短时间内不可能归家,怎么会在这时候买个手串要送给妹妹。 哼,绝对是藉口! 她掂了下手串,突然觉得不对,这手串是不是太轻了些?而且,这手感似乎也不大对。 她刚刚只是稍瞥了一眼,看起来材质颇像玛瑙,倒也没细看。这会心中忽然涌出点想法,这该不是个假货吧? 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低头细看那手串,十几颗红色的珠子串在一块,其中几颗确实是红玛瑙,触感颜色都十分上乘,但有六七颗却是假的,粗看不觉,细看便能分辨出来。 徐嘉树看她低头看了许久,心中有些忐忑,强撑着道:“叶姑娘看够了吗?可否还与在下?” 叶初晴笑眯眯地将手串还给他:“徐公子眼光不错,是红玛瑙的吗?” 看见她满面笑容,他心中一跳,不好的预感越来越重,叶初晴何时与他这般和善过? 但他面上十分镇定:“是,听说玛瑙色泽鲜艷,正适合姑娘佩戴,正好舍妹喜欢,便给她买了一串。” 燕妩在心中十分鄙视,呵徐嘉树哪来的喜欢红玛瑙的妹妹?她明明喜欢翡翠,说谎也不打草稿! 叶初晴脸上笑意不减:“挺好的,确实很适合姑娘家佩戴。”说完甚至还替他理了理桌上刚才被燕妩撞乱的书本,再对他笑了下,才转头哼起了曲儿,看起来心情甚好。 徐嘉树面上的淡定都快挂不住了,她这是什么反应?为什么笑得这般渗人? 回生舍的路上,燕妩看着旁边老大脸上一直挂着意味深长的笑,终于忍不住疑惑发问:“老大你在笑什么?” 叶初晴看看左右,没有其他人,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哈哈我抓到徐嘉树的把柄了!” 她好久都没笑得这么畅快了,自前几日齐先生让她不要欺负徐嘉树以后,她就一直挣扎在憋屈感中,看见徐嘉树就烦,今日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什、什么把柄?”难道知道徐嘉树那个妹妹喜欢红玛瑙是假的了? 她道:“假的……” 燕妩心中一慌,赶紧辩驳:“你怎知是假的?话不能说得如此笃定啊!” 叶初晴对她的辩驳感到莫名其妙:“我当然知道是假的啊,那手串里起码有六颗珠子都不是红玛瑙!反正,真假掺半吧。” 燕妩松了口气:“原来你说那手串是假的啊……” “不止。”叶初晴小声神秘道,“我看那妹妹也是假的。” 话音刚落,燕妩被脚边石块绊了下,差点摔倒在地。 “哎呀你走路小心一些,看着点脚下。”叶初晴左手扶着她,絮叨了一句又继续道,“我觉得他肯定是要把那手串送给哪个姑娘,临时拿了妹妹做挡箭牌。” 燕妩提到心口的大石又落了下去,赶紧附和点头:“对,肯定是这样!” 第15页 叶初晴志得意满宣告:“明日,最迟明日,我就要让徐嘉树买假货的名声传遍书院!到时候我看他有什么脸再将这手串送出去,肯定会被姑娘嫌弃死!” ☆、内情 “嘉树嘉树,”蒋生匆匆叫住正准备去藏书阁的徐嘉树,“你听说了吗?” 徐嘉树回头略有不解:“听说了什么?” 蒋生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忍不住心生同情,看看周边无人才小声与他道:“大家都传你故意买假货,上到先生,下到饭堂的帮工都知道了,你怎的还没听说?” 徐嘉树一脸不可思议,揪着眉头道:“什么假货?谁传出来的?”他近日又没买什么东西,怎么就假货了?造谣的人其心可诛! 蒋生支支吾吾问他:“你是不是将手串送出去了?” 徐嘉树否认:“未曾,出了点意外,我不打算送了。”回头赔叶初晴一条裙子也就是了,多做多错,他现在须得好好理理两人关系,免得再行错事。 “啊?你没送出去?”蒋生惊讶,皱眉思索,“难道不是叶初晴说的?你那手串还给谁看见了?都说你买的不是红玛瑙,是真假掺半的次品。” 徐嘉树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了几变,最后归于平静:“你帮我看看这手串,是不是假货次品?” 蒋生便看见他抖了抖袖摆,从袖袋里掏出那手串递过来。 “你还随身带着?小心遭人误会。”他语重心长地劝了一句,拿过手串看了两眼,脸色一变,“嘉树这好像真的是真假掺半啊……” 徐嘉树一愣,低头仔细看去,蒋生指出的几颗假珠子夹在真珠子中间,色泽有微妙的差别,他当时以为是故意这么串的,看起来还颇有层次感。店家也说这珠子颜色深浅不一,但绝对都是质地最上乘的红玛瑙。 他脸色顿时黑了下来,店家竟敢欺客!简直目无王法! 蒋生拍拍他肩,让他想开点:“你这是被骗了,终归不是你之过,好好和叶初晴解释下也就是了。” 蒋生不知,可徐嘉树心里门儿清,这传言必是叶初晴传出来的,他怎么给她解释?叶初晴心里都认定他是要买手串赠予佳人的了,再解释不过是多此一举。 他摇头深深地嘆了口气:“算了。”他害得她被齐先生说教,她害得他被书院同窗议论,两个人也算勉强打平了。 蒋生却替他着急:“怎么能算了!你想啊,你这买假货的名声传出来,你往后买真货时,旁人也会怀疑一下。幸好这次你没把手串送出去,若送出去才被人发现是假的,那旁人都会以为你是故意给叶初晴难堪,你们俩的关系别想好了!” 徐嘉树心头一凛,这话有理,坚决不能让叶初晴发现这手串原先是要送给她的。 “你要不要找那店家理论?” 他回想了下,这手串好像是在街边小摊上买的,那小摊贩舌灿莲花,他一时鬼迷心窍,不知怎么的竟信了他的鬼话买了下来。现在想来,那小摊贩怕是早换了条街继续卖,他想找也找不到了。 “街头小贩而已,只当我识人不清,这事就算了吧。” 看徐嘉树竟像是沧桑了许多,蒋生都忍不住心疼了:“唉你怎么就摊上了这事儿?你把那手串给我,我回头帮你处理了,省得你看着糟心。” 既然知晓了这手串是次品,徐嘉树便也不在意了,随手递给他道:“那便多谢你了。” 不久,叶初晴看着蒋生手上的红玛瑙手串陷入沉思。 那是徐嘉树的手串吧?徐嘉树居然把手串送出去了,还是送给了蒋生! 她捂着自己胸口,莫名觉得心潮澎湃。但这事她不打算往外说,连燕妩都不告诉。 她理了理手串事件,顺序如下:徐嘉树买了个红玛瑙手串,接着被她偶然捡到,他藉口说是妹妹喜欢红玛瑙,要带给妹妹的,但她发现这手串是假的,并传了出去,满书院都应该听说了。 事情至此告一段落,结果,现在蒋生不信传言,还是收下了徐嘉树的手串! 叶初晴想想都忍不住感嘆,总归蒋生不是徐嘉树那个喜欢红玛瑙的妹妹吧,那红玛瑙手串却到了他手里便很值得深思了。 她看着蒋生露出一个诡异的笑,蒋生身子一颤,不由得吞了吞口水:“巧啊,你这是去哪儿?” 叶初晴收了笑,眼神瞥向他手中那一串鲜红物件,佯装无意问:“那手串挺好看的,从哪买的?” 蒋生赶紧将手背在身后,心头忽然生起万丈豪情,他不能让叶初晴误会嘉树,这个锅,他来背! “咳咳这个……这是我买的,不关嘉树的事儿!” 叶初晴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悠悠道:“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说关他的事儿,不过——”她歪了歪头,笑眯眯道:“这手串确实有几分眼熟,我怎么觉得……徐嘉树也有一串?你们商量好一起买的?” 她的语气好奇又无辜,仿佛是真心求证。 蒋生颈后一凉,眼前的姑娘言笑晏晏,面若桃花,额间的硃砂痣堪称点睛之笔,将她整个人衬托得艷丽又清纯,以他多年的眼光来看,叶初晴都可排上绝色美人一类。 第16页 但此刻这个绝色美人却让他浑身冒冷气,连直视那张美丽的脸都做不到,一刻都不想和她再待下去。 他僵硬地扯了扯嘴巴,勉强露出笑意:“哈哈你看错了吧,我没和嘉树一起买……” 叶初晴轻松地点了下头,语气随意:“那应该是我看错了。” 呵呵还替徐嘉树隐瞒买假货的事,真当她不知道?那手串就是徐嘉树说要送与妹妹的那一串! 她也没再为难蒋生,略点了点头就错身往前去了。一边走一边哼曲儿,看起来心情甚好。走到半路上,她突然眉头跳了一跳,有人女扮男装这事儿好像还没查出来啊! 那……徐嘉树送手串给蒋生和这事有没有关系? 她真的想不出来两个男人之间会赠红玛瑙手串这种明显更适合女子的饰物,不负责任地揣测一下,是不是那个蒙面去红颜斋买胭脂的姑娘就在他们二人之间? 比较了一下,虽然她心里更不喜欢徐嘉树,但从目前种种蛛丝马迹来看,蒋生倒真的很有可能是个姑娘啊。 不知不觉中,叶初晴差不多揣摩出一部话本——蒋家家大业大,却无奈无子传承家业,便将刚出生的女儿当做男孩抚养,瞒天过海十余年。蒋生进了书院后,与好友徐嘉树日日相对,难免产生了些少女怀春之情,两人日久生情…… 不,蒋生你可别做傻事啊!你是姑娘,小心被徐嘉树占便宜! ☆、秘密 叶初晴走到藏书阁时,惊奇地发现徐嘉树也在,正背对着她在一座书架前找书。她眯了眯眼,当真是冤家路窄。 她在心里哼了一声,昂着头准备从他背后经过,走到他左侧那排架子上拿书,刚走到他身后时,徐嘉树突然转身,手肘就撞向了她的右臂。 叶初晴倒吸一口凉气:“嘶——徐嘉树你故意的!”早不转晚不转,偏偏在她经过的时候转身! 徐嘉树一懵,他也没料到随意转身就能撞到人,还偏偏是她受伤的右臂。 “你没事吧?”他赶紧将手上的书放在一边,伸出手去虚扶着她。 叶初晴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别以为我受了伤就拿不动鞭子了,等我伤好了要你好看!” 看她气势昂扬,永远都是一副朝气蓬勃的样子,让人忍不住就心跳加速。因此,尽管她话里全是威胁,徐嘉树还是忍不住轻笑:“那便等你伤好了再说吧。” 嚯,还真有不怕死的?叶初晴不可置信的眼神在他脸上转了下,眉间微蹙,看了看左右,凑近小声警告道:“我告诉你,我已经知道了你的秘密了,若要我不传扬出去,你就给我小心一点!” 秘密?徐嘉树挑眉,他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不能传出去的秘密。哦,是有一个,但反正不可能是叶初晴嘴里那个。 他握拳在唇边轻咳了声,掩饰自己嘴角笑意:“多谢叶姑娘提醒,某不胜感激。” 叶初晴得意地哼了声,不管徐嘉树和蒋生之间有何猫腻,她一定不能让蒋生跳下火坑! 她轻快地转身,扎成一束的头髮在徐嘉树手边一甩而过,温润的余香沾他满手。 找到自己想要的那本书后,她寻了借阅本,准备登记下来,刚翻开便看见最后一列记录的是徐嘉树的名字。 好气,不想自己的名字和他的挨在一起。而且他的字又瘦劲清峻,自己用左手写字不太熟悉,便有些歪歪扭扭的,对比差异明显。 气哼哼地签下自己名字,再要登记书目时,她忽然瞅见右边一列徐嘉树借阅的书籍,随意瞥了一眼,却震惊得瞪大了眼睛。竟然是《诗经·郑风》和《牡丹亭》! 叶初晴觉得自己眼花了,眨了眨眼再看,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就是那两本书。 怀着难以言喻的心情,她默默在旁边写下自己的书名——《孙子兵法》。她和徐嘉树是不是拿错了书? 她单手抱着书回到生舍时正碰见燕妩在给牡丹花浇水,青翠的叶子经过了水的润养,愈加生机勃勃。牡丹花……牡丹亭…… “小妩,你看了《牡丹亭》吗?” 燕妩放下木勺,双眼亮晶晶的:“看过呀,老大你竟然没看过?” 叶初晴纠结摇头:“我也看过,觉得清远道人写得极好。但是,你说男子也会喜欢看这书吗?” “这有什么的,你也说了清远道人写得好,里面的爱情故事固然可歌可泣,可他的词曲也是一绝,男子看的应当是词曲之类吧。” 燕妩说的很有道理,叶初晴也明白是自己先入为主,觉得这讲情爱的书多是女子爱看,才会震惊于徐嘉树的不合常理。 可说起来这两部书都是极有学识的名家典籍,还有共通之处,学子一起借阅是理所当然。可她怎么想都觉得匪夷所思。 徐嘉树怎么就借了这两本呢,《论语》里可是说过“郑声淫”的,且《诗经·郑风》多是以女子口吻抒写,他怎么偏偏借了这一本? 叶初晴心情复杂,难道她猜错了,徐嘉树是姑娘,所以才喜欢看这两本书? 不,也许是蒋生自己不好意思借,所以他借了然后去拿给蒋生看? 燕妩看到她手中的《孙子兵法》,有些疑惑:“老大你怎么借这书啊?” 第17页 叶初晴随口敷衍过去,让她好好浇花,自己回了房间看书。 过了几日,十二个人的讲学都差不多结束了,叶初晴比较了一下各人的题目,感受到了来自冥冥中的恶意。 为什么其他人抽到的都是些缠绵悱恻的爱情诗,诸如《关雎》《蒹葭》之类的,十二个题目,十一个写的都是男女情爱之事。只有她,只有她一个人抽到的是《硕鼠》,毛茸茸的大老鼠! 呕! 齐先生看见了她的脸色变化,抬手就敲了她一下:“你这是对为师的选题感到不满?为师还没说你呢,这些记录原先都该由你记载,结果反而都是徐嘉树记的,等你手好了,得好好谢谢他。” 叶初晴无言以对,要她去谢谢徐嘉树?做梦! “先生,我都这样了,您怎么还好意思叫我来给您整理记录的?”她眼神示意了下自己的右手臂,还裹得严严实实的。 齐先生愣了一下,恍然道:“为师忘了你手摺了,唉,那你去把徐嘉树叫来。”谁叫这个明明手摺了的人整日里还生龙活虎的,比那些男学生们还皮实,让他老是忘了她现在是个伤患。 叶初晴去讲堂转了一圈,徐嘉树不在,又去藏书阁转了一圈,也不在,差点气吐血。这人要找他的时候怎么都碰不到,不想看见他的时候却整日在她眼前晃! 最后,她去了男学生的生舍,她往常极少往这边来,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在中间那间屋子门外找到了写着徐嘉树名字的木牌,代表这是他的屋子。她过去拍门直接喊:“徐嘉树!” 没人应声,门却被她拍开了,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在低语。 叶初晴咳了一声,屋子里也没响动。她回头看了看周边,一个人都没有,心里顿时蠢蠢欲动,就进去看看人在不在,看一眼就走,应该没事吧…… 打定主意,她偷偷摸摸地将门推开,迅速闪身进了屋内,然后把门虚掩上。 屋子里很干净整洁,挺符合徐嘉树给人的印象,她视线扫了一圈,被床上一团粉色物件引去了注意力。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过去低头仔细瞅了瞅,她绝对没看错!这式样绝对是她先前刚穿上身就破了的那条望仙裙! 为什么徐嘉树屋子里会有姑娘家的裙衫? 叶初晴倒吸一口凉气,总不至于是蒋生的吧?她不信邪,转头又见桌上摆了两本书,一本书页翻开,旁边有张纸,纸上作了详细的批註。 她拿起来看了看,没错,这绝对是徐嘉树的笔记,做不得假。但看内容,批註的竟然不是词曲声律之类的,反而是爱情细节,有那起情话之类的诗句竟还被他抄了下来。 叶初晴单手捂住胸膛,不,冲击太大了,她不接受。 正捂着胸深唿吸时,眼角余光被闪了一闪,她定睛看去,天哪!那不是她开学那一日扔给徐嘉树藉以羞辱他的花钿吗?上面的宝石熠熠生光,显然被保存得极为完好。 原来徐嘉树还挺喜欢这枚花钿的啊……她心情有些复杂,难道是因为他自己不能买首饰,才这么珍惜她给的花钿吗? 她轻嘆了一声,看花钿旁边还有个小巧的扁圆瓷盒,随意瞥了一眼,却看见盒身上印着三个小楷——红颜斋。这是红颜斋的胭脂! 天哪天哪!这世界真的迷幻了!徐嘉树真的是个姑娘?不至于吧?可这么多巧合? 叶初晴眼睛里满是不敢置信,这时候她若说话,必定是语无伦次的。 告发和隐瞒在她心底挣扎不定,她和徐嘉树有旧怨,直接告发让他滚出书院?不,不行,这样他也太可怜了些。许是有什么苦衷呢,要是像戏文里说的,从小就被换了,那他也是身不由己,刚出生又没办法改变…… 徐嘉树怎么这么可怜啊! 她又想起了手串的事,也许是蒋生买了手串,然后送给了徐嘉树,结果被她发现是假的,徐嘉树又退给了蒋生,却被她又看见了。 叶初晴心中抽痛,蒋生真是个大骗子!居然买假货来骗人家小姑娘,被拆穿是假货以后居然就把手串要了回去!难怪那天他神色不对,骗了人又厚脸皮。 她怀揣着一肚子难以言说的心情和秘密出了门,将门关好,往旁边看了看,发现左边屋子挂着的是蒋生的门牌。这两人住得也太近了! 她忧心忡忡,若蒋生诱哄徐嘉树,将他骗心又骗身…… 为什么这种事要被她发现?她好为难。 身为书院山长的女儿,她必须以身作则,维护书院秩序,可这件事又让她左右为难。揭穿的话,那就毁了一个姑娘的名节,不揭穿又怕“他”被同窗诱骗…… 啧,徐嘉树真是她的克星! ☆、胭脂 那日,叶初晴最终是问了饭堂小帮工,然后在书院湖边的柳树下找到徐嘉树的。也不知他抽了什么疯,对着满湖清荷念念有词。 叶初晴悄悄走近,突然出声喊道:“徐嘉树!” 徐嘉树淡定地回过头去,稍稍颔首微笑道:“叶姑娘,有事吗?” 见他面上没有半分被吓到的表情,叶初晴有些意兴阑珊,收了表情冷淡道:“齐先生寻你有事,在他书房。” 徐嘉树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忽然指着湖里荷叶吟道:“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第18页 叶初晴眉心一跳,他这是什么意思?嘲笑她的名字? “当真是好诗啊。”他轻轻感嘆了一句,抬眼再看身后的姑娘时,却见她满面狐疑,眸中甚至隐隐有一丝怒意。 他心头顿感不妙,怎么,他夸得不对吗?按理说,叶初晴这名字应当出自于此句诗才是。 “徐公子有空在这里吟诗,倒不如快点去找齐先生,先生应该等急了。”叶初晴咬着牙蹦出一句话,这人绝对是在嘲笑她的名字! 不过,她转念一想,眼前这人是男是女还不能确定,若是个姑娘,她还能给几分薄面,若真是个男的,她必要他好看! 她在心里纠结了下,还是臭着脸提醒了一句:“以后生舍的房门关紧点。”谁知道别人会不会像她一样偷偷进了他的房门,再看见那些属于女子的衣裳首饰。 不管他是男是女,房里有那些东西总归不太妥当。是女子,那他就是女扮男装,被发现就要退学;是男子,房间里有女子衣物,那就是作风问题了。 徐嘉树惊讶:“你进我房间了?”他心中一跳,莫不是看见桌上那枚花钿了,顺着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叶初晴噎了一瞬,十分理直气壮地编起瞎话来:“谁进你房间了?我就是在门口拍门不小心拍开了,我马上就把你房门给关紧了。好心提醒你,你居然还要污衊于我!” 她的脸上满是忿然,徐嘉树半信半疑地相信了她的说辞。若真进了他房门,看见了那花钿,想必她会极尽嘲讽之能事,而不是如此刻这么坦然。 “那就多谢叶姑娘提醒了。” “不用谢,你记住就行。” 晚间,徐嘉树终于帮齐先生整理完一本记录,揉着眉头推开自己的房间门。点燃烛火以后,转头便看见自己床上一团不明物体。他心中狐疑,叶初晴既然没进来,那就是还有人进了他房间? 他走过去拿起来看,是女子的裙衫?怎么会平白无故出现在他房内? 他瞳孔微缩,难道叶初晴说了谎,目的是要陷害他?今日叶初晴的态度莫名和善,还好心提醒他关紧房门,这提醒怎么想都不合常理,他不能不多思虑。 正疑虑间,蒋生大大咧咧地敲门入内:“嘉树你怎么才回来?” 看徐嘉树对着手上的裙衫满脸疑惑,他赶紧解释道:“这是你在我家铺子里定制的那条望仙裙啊!今日我傢伙计特地送来,我看你不在,就给你放床上了。” 他关上门,凑近神神秘秘道:“你放心,绝对没有人看见,而且我觉得这条裙子和叶初晴穿的那条一模一样,保管她挑不出错来!” 徐嘉树满意地点点头,展开裙子看了两眼,他对叶初晴那条裙子没有太多印象,但此刻看着这条裙子却能想像出叶初晴穿着它的样子,必然是极为合适的。 蒋生看他点头,面上更加得意,走到他书桌边瞅了眼,将那扁圆瓷盒拿起来给他看:“最近我家铺子正实行招揽顾客的新方案,定制裙子就送城南红颜斋最好的胭脂一盒。你瞧瞧,质量绝对上乘。” 徐嘉树接过看了眼,可他对于女子脂粉一窍不通,看不出什么好坏,只道:“我要这胭脂做什么?” 蒋生捶他肩膀,恨铁不成钢:“你傻啊?上次那手串不是不能送了吗,直接把这胭脂送过去,我小姑说了,这胭脂是她铺子里卖得最好的,最受姑娘们的喜欢,叶初晴肯定也不例外。” 徐嘉树还是犹豫,他送裙子还有名目,可以当做是赔的,可有什么理由能再送盒胭脂?直接告诉叶初晴,这胭脂是买裙子送的? 他皱眉想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自己在书院还有个互相装不认识的亲妹妹,嗯,就给她吧。 蒋生看他似乎已经做下了决定,欣慰点头:“这就对了嘛,你那手串真假掺半不能送,我这胭脂可绝对是正品。” 徐嘉树脸黑了一瞬,那条手串当真是耻辱! 他原先以为不过是书院同窗私底下议论几句也就算了,谁能料到饭堂的帮工都知道,还偷偷摸摸与他说:“徐公子,您若是要买真的红玛瑙手串,尽管找我,我认识一家店主,绝对保真,价钱还实惠。您可别再贪便宜买那假的了。” 徐嘉树只能硬挤出微笑:“……多谢。”叶初晴,你够狠。 ☆、猜测 第二日,徐嘉树先是去找了燕妩,约她在讲堂后边的小树林见面。 燕妩弯着腰鬼鬼祟祟地察看了下周边情况,这地方十分隐蔽,前有讲堂挡着,边上还有假山石碑,树生得又繁盛茂密,因此少有人来,是个做见不得人的交易的好地方。 徐嘉树看得眼角微抽:“徐燕妩你正常点。” 燕妩终于直起腰来,抬头挺胸,但眼神还是不自觉往四周瞟:“有事快说事,万一被人看见了可怎么办?” 被人看见又怎么了?他们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吗?徐嘉树捏捏眉头,还不是这个妹妹自己偏要跟他装不认识,要不是看在她是自己亲妹妹的份上,他才懒得理她。 “别人送了盒胭脂,我又用不上,拿来给你。”他简明扼要地说了自己的来意,把胭脂盒给她。 燕妩接过看了看,有些好奇:“红颜斋的胭脂,谁送的啊?怎么会送你胭脂?” 第19页 徐嘉树随口答道:“蒋生给的。”他顿了一下,又忍不住说教:“你课业自己也得抓紧些,不要老是麻烦叶初晴。”叶初晴手都那样了,还要管她的课业,多辛苦。 燕妩不知道他心内腹诽,还以为他是看自己老大不顺眼,想让自己少和老大来往,登时怒目相向:“我和老大好着呢,你少在那里挑拨离间!” 徐嘉树目光冷淡,呵,在叶初晴面前挑拨离间的就是她吧?本来还以为自己妹妹和心上人关系好,说不定能给他说说好话,现在看来,这妹妹就是个绊脚石,扔掉算了。 “我走了,你回去时小心点。”出于做哥哥的良心,他还是提醒了一句,看着她先走出了小树林,自己才走了相反的方向。 燕妩刚走出小树林时就觉得不对,这是蒋生给的?蒋生为何要买胭脂?还偏偏那般巧,是红颜斋的胭脂?城里的脂粉铺子,传承久的有庆元堂,名气大的有雅芳阁,红颜斋可比不上这两家。 她心内狐疑,赶紧回到生舍找到夏雪儿,问她道:“蒋生家除了衣裳铺子,还有些什么生意?” 夏雪儿堪称书院的百事通,不过稍想了一想,便把蒋家的生意网都给理清了:“除了城里最大的那家制衣店,还有庆元堂这个百年老字号,胭脂水粉和首饰钗环都有卖,此外还有绣庄、书坊、笔墨斋……” 燕妩听得一愣一愣的,蒋家还真是家大业大啊。 她无意识地摇了摇头,真有钱,不过——她迅速回过神来,蒋家既有庆元堂,那蒋生为何拿了红颜斋的胭脂送人,还送给了她哥哥? 一般来说,这卖的都是胭脂水粉,那这两家可是竞争对手,蒋生这个少东家还专门扶持对家生意? 夏雪儿说完了,看她似是若有所思,忍不住问:“你问这个做什么?蒋生惹着你了?” 燕妩轻唿出一口气,拉过她手就往叶初晴房间走,沿路还叫上了任珊珊和姜思菀。 门哐的一下被推开,叶初晴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房内的四个人,一脸懵然:“你们……有事?” 门哐的一下又被关起来,燕妩领着三个不明所以的姑娘将凳子拖到床边,叶初晴看着她们的动作,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是怎么了?” 三个姑娘摇摇头,视线集中在一脸严肃的燕妩身上。 燕妩道:“我有八成把握确定那个蒙面去红颜斋买胭脂的是谁了。” “咳咳咳咳——” “啊老大你怎么了?怎么咳得这么厉害?” “没事没事,你怎么又突然说起这事了?你们课业都写完了?”叶初晴生硬地转移话题,心中拼命思索该怎么帮徐嘉树给圆过去。 燕妩摆摆手:“先别管课业的事,我告诉你们,那个买胭脂的十有八九是蒋生!” 正绞尽脑汁想办法的叶初晴:……嗯?怎么又变成蒋生了? “你们看,这盒胭脂就是蒋生给的。”燕妩将手中的胭脂展示给她们看,指着红颜斋三个字道,“还是红颜斋的,我听雪儿说蒋生家有个庆元堂,也卖胭脂,可他却偏偏买了生意对家红颜斋的胭脂,你们说说,哪有这样的事!” 叶初晴默了默,问道:“蒋生为什么给你胭脂?” 燕妩被问得一噎,赶紧岔过去:“这不是重点!” 可剩下三个人也不好煳弄,一致问她:“这就是重点,说,蒋生为什么给你胭脂?” “哎呀,这、这、这是他赔给我的!”燕妩口内囫囵,话不经脑子就直接熘了出来,“我之前不是与你们说过陆子贤借了我的胭脂嘛,然后蒋生不小心弄坏了,就给我赔了一盒。” 这藉口讲了出口,她不由得佩服起自己的临场反应来。一个多么完美的藉口啊,既避开了徐嘉树,又扯进来了蒋生。 叶初晴嘆气,这不是很常见吗? “所以他赔了你一盒红颜斋的胭脂,有什么问题?你原来的胭脂是不是红颜斋买的?” 燕妩忿忿拍床:“不是啊,就是盒普通胭脂,所以我才觉得奇怪,他要赔的话,尽可以拿自家庆元堂的赔我,为何要专买了红颜斋的?”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要信了,不过——撇开她这个谎,蒋生不拿自己家的,反而拿红颜斋的胭脂给徐嘉树,这事本身就很奇怪啊! 唔,希望老天保佑,蒋生和陆子贤都不要拆穿自己,嗯,还有徐嘉树,老天保佑! 叶初晴若有所思,确实是这个理。直接在自家拿不就好了,犯得着买别人家的? 她看了看燕妩,脸蛋红扑扑的,眸光点点,眼睛瞪圆时就像猫儿一样,显得灵动可爱。 等等,该不会是蒋生要对燕妩下手了?天哪,蒋生这个大渣渣! ☆、想法 叶初晴观察了三日,除了那盒莫名其妙的胭脂,蒋生似乎没有要对燕妩下手的迹象,她松了一口气。 但是——蒋生和徐嘉树是不是太亲密了些!为什么老是搭着徐嘉树的肩膀?为什么两人总是在一旁说悄悄话?为什么总是同进同出? 燕妩也暗暗观察了蒋生三日,她的角度与叶初晴不同——蒋生今日好像涂粉了,额头比别的地方白一点;蒋生今日好像换了根束髮簪子,比往常的要精緻;蒋生今日好像修指甲了,表面光滑、边缘齐整。 第20页 蒋生夹在两个人明晃晃又暗戳戳的视线里,十分煎熬,只能去找徐嘉树倾诉:“嘉树,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徐嘉树:“你说。” 蒋生长嘆一声,娓娓道来:“这相貌都是爹娘给的,我本不该怨忿,可过于清俊潇洒,引得姑娘们竞相追逐,也总是烦恼事一桩。” 徐嘉树无语:“……”你在说什么? 见他面无表情,像看傻子一样看自己,蒋生一急,赶紧和盘托出:“我觉得叶初晴和燕妩最近都怪怪的,总是偷偷看我,你说,她们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想法?” 徐嘉树这下连看都懒得看他,随口道:“你想多了。” 他话音刚落,手腕便被蒋生抓住了,蒋生压低声音,语气焦急:“你别转头,她们都看过来了!跟你说你还不信,她们最近几日总是偷看我,我一看过去,视线就立马转开,这不是猫腻是什么?” 叶初晴内心:蒋生居然在摸徐嘉树的手?这个调戏小姑娘的渣渣! 燕妩内心:蒋生居然在吃我哥的豆腐?“他”果然是个姑娘! 徐嘉树面无表情地扫过去一眼,两个姑娘立马低下头来,装作有事在忙的样子,可一个面前的纸上还是空白一片,另外一个面前的书都没打开,还是封皮那页。 他眉心跳了跳,这情景还真有几分可疑。但,疑似看上蒋生?绝不可能! 叶初晴戳了戳燕妩的背,叫她转过来:“小妩,蒋生赔你的那盒胭脂呢?我去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不能在背后猜疑以致冤枉了他。” 燕妩顿时心慌意乱,结结巴巴道:“我、我放生舍了,没、没带出来。” 看叶初晴作势要起身,她赶紧一把拉住她左手:“老大,我错了,你别过去问他!” 正要换个姿势让自己坐得舒服些的叶初晴:“……”这年头还有认错认得这么干脆的? 她清了清嗓子,佯装一脸严肃:“你错哪儿了?” 燕妩看了看四周,站起来绕过桌子,凑到她边上,贴着她的耳朵小声说:“那盒胭脂不是蒋生给我的,是他给徐嘉树,然后徐嘉树又给了我。” 叶初晴在心里把她说的关系给顺了一遍,差点要叫出声来,忍了忍才问道:“徐嘉树又为什么要给你胭脂?”燕妩嘴里真是没有一句真话! “呃……”燕妩词穷,转了转眼珠子,装迷茫状,“我也不知道,可能他觉得用不上,随手就给了我吧。” 这话是她目前说的最真的一句话,但听起来十分假。 叶初晴冷笑:“呵。你继续编。” “我发誓!”她竖起三根手指头,脸上十分坦然,“不信你去问徐嘉树。” 叶初晴回头看了一眼角落处站着的两个人,蒋生已经松开了徐嘉树的手,但两人还是站得极近,似在窃窃私语。 这样看来,那徐嘉树房间里那盒胭脂就不是他的,而是蒋生给的…… 她陷入沉思,到底有没有这么一个女扮男装混入书院的姑娘?但种种迹象又表明徐嘉树十分可疑,那套裙衫,借阅的爱情典籍,摘抄的情诗,偷藏的花钿…… 除去最强有力的去红颜斋买胭脂的这个证据,其他佐证俱指向他。 “姑且信你,可蒋生又为什么把胭脂给徐嘉树?” 燕妩小心地看看周围,与她耳语道:“我猜测他是想嫁祸,把女扮男装这事扣到别人头上,引开我们的注意力,毕竟我们一开始就只知道那人去红颜斋买了盒胭脂。” 叶初晴对她的想法表示嘆服:“你不去写话本,可惜了。” 燕妩却道:“我还有一猜测,那就是他要勾引徐嘉树!”她说完,许是觉得“勾引”这个词有些恶毒,想了想补充道:“我觉得他对徐嘉树有意思。” 这倒是与叶初晴想的不谋而合,可在她想法里,徐嘉树八成是个姑娘,蒋生识破了他的伪装,便卯足了劲追求。 而在燕妩看来,蒋生八成是个姑娘,借着男子的身份,正大光明地接近徐嘉树,以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比如要徐嘉树做他家上门女婿什么的。 “我觉得当务之急是避开蒋生和徐嘉树的接触,免得这两人王八对绿豆,真看上眼了。” 话粗理不粗,叶初晴若有所思,但思了良久,她也没想出能避免这二人少接触的法子。不管怎样,他们明面上都是男子,生舍就在隔壁,就算同宿也不算稀奇事。 难办啊难办。 “嘉树你说我该如何与她们说清楚?”蒋生忧伤嘆气,“我如今醉心学业,并无风花雪月的心思,只想着明年秋闱中个好名次。唉,只怪我魅力过大。” 徐嘉树抖抖袖子,面上带了一丝淡淡笑意:“直说便是了,大家都是同窗,想来能理解的。”他敢打赌,蒋生要是敢和叶初晴这么说话,保管能被鞭子抽回来,也该治治他想当然的臭毛病。 蒋生身子一颤,连忙压低声音:“你可别害我,叶初晴会打人的!” “那你就少在那里异想天开,多读点书是正经事。”徐嘉树拿过一本书拍在他胸前,“过几日先生就要检查了,你快去背诵吧。”还醉心学业呢,书都没背。 第21页 ☆、肉包 “你这伤好得挺快,但还是要注意些,别碰到了。”女大夫一边给叶初晴拆绷带,一边悉心嘱咐道,看她乖巧地点了点头,忍不住笑,“怎么这么老实了?往常可不见你这么听话。” 叶初晴幽幽嘆气,抬头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女大夫越发觉得稀奇,小姑娘这是有什么心事?想到小姑娘从小就没了娘,她心里不由得泛起阵阵怜惜,替她拢了拢髮丝,口中安慰道:“有什么事不妨与我说说。” 叶初晴咬了咬唇,转头看到窗外一片绿意葱茏,鸟雀之声时鸣于草木之间,不禁喃喃低语道:“春天到了,又到了大家思春的季节。” 女大夫愕然无语,小姑娘这是……春心萌动?她忧心忡忡,就说这男女同进的学堂里易惹心事,每日朝夕相对的,怎么能控制住那点少女春心? “夭夭啊,”她语重心长,“你如今还是该以学业为重,明年秋闱就要下场了。我们女子不求扬名立万,可也不能输了他们男子去。” 叶初晴见她想岔了,赶紧跟她解释:“不是,您误会了,我就是感慨一下。您听——” 女大夫茫然:“听什么?” 窗外传来一声猫叫,听得人柔肠百转,叶初晴道:“肉包在叫春啊,该给它找个伴了。” 女大夫哭笑不得,轻点她额头:“你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要叫也该是在夜里叫。回头你爹又该说你了,那猫可是他的心头宝。” 等女大夫提着药箱走了,叶初晴才放松下来趴在桌上,其实她手伤得不是很严重,顶多比手臂脱臼严重一点,但是当时她爹紧张兮兮的,硬是让大夫给她绑了一堆绷带,搞得她行动不便。 这会拆了绷带之后,她终于能够行动自如了。 真的是春天到了。她趴在桌上止不住地嘆气,肉包天天在她生舍外边叫,叫得她晚上做梦梦见自己马上要揭穿徐嘉树的伪装了,结果徐嘉树转过身来变成了一只猫,朝她软软地“喵”了一声。 她还怎么忍心揭穿他! 她爹又去别的书院游学交友了,上回带回来的几位大儒据说都是京中名士,桃李遍天下,几个人辩了一回,越发投机,相约着一道往蜀中去了。 因此她爹留下的这只猫目前归她养。 外边猫叫了一会儿,声音忽然消失,周围陷入一片寂静。叶初晴抬起头来,轻蹙眉头走到窗边,支起窗子叫了一声:“肉包。” 她再往外瞧时却忽然定住眼神,门洞处的男子身着一袭月白士子服,怀里抱着一只小黄猫,一只手正轻抚着它的毛,半片日光洒在他衣服下摆,衬得他神情格外温柔。 她心里忽然安静下来。 徐嘉树蹲身下去,将小黄毛轻柔地放在地上,轻道:“去吧,别再吵了。” 叶初晴突然回过神来,肉包可是只公猫!作为一只公猫,肉包有着普天之下公猫都有的特性——嫌公爱母,并且不分种族。 比如说他的衣食父母虽然是叶山长,但平常叶山长要抱他都会遭到嫌弃的一爪,但他特别喜欢叶初晴,叶初晴嫌弃地将他推到一边时,还会死缠着她要抱。 她赶紧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那边,肉包被放下地后还恋恋不捨地回身蹭蹭徐嘉树的手掌,围着他转了两圈才卧到一边舔毛去了。 她不敢相信,肉包这只色猫居然不嫌弃徐嘉树?难道徐嘉树真是个姑娘? 徐嘉树轻笑着起身,抬眼时视线倏地与她的对上,她一惊,手立马松开,支着的窗子落下,窗棂相撞,发出闷闷的声响。 啊啊啊叶初晴你怂什么! 她搓了把脸,听见外边脚步声渐渐靠近,最终停在她房间外,随之是“叩叩”两声清响。 “你来干什么?”她过去刚打开门就先声夺人,心里暗暗警惕。 徐嘉树看到她的手已经拆了绷带,关切问道:“你手已经好完全了?” 叶初晴扭了扭手腕,语气轻松:“恢復了。你找我有事?” “张先生游学归来,让你过去见一面。” “你说谁?” 徐嘉树重复:“张先生。” 这名字恍如当头一棒,砸得叶初晴眼冒金星,张先生是他们的算学老师,最喜欢挑刺和布置课业,同时尤其器重叶初晴。 见她满脸不敢置信,徐嘉树既想笑,又想摸摸她的头安慰她,但这两件事都不能做,做了他就能预见到自己被打的结局。 因此,他只能清清嗓子提醒道:“张先生不喜人迟到。” 看见书院里最出色的两名学生一同站在自己面前,张先生满意地点点头,和蔼可亲地与叶初晴道:“听说你手摺了,这是好了?” 叶初晴左手下意识抓住右手肘处,摇了摇头,面上一派无辜:“还没有,挺疼的,不能写字。” 张先生有些惊讶:“伤的右手?这倒是有些难办了。” 他将面前厚厚一摞本子分成两叠,语气不无得意:“这些都是好东西啊,先给你们俩拿去试试,回头再给他们。初晴你的手既然不能写字……” 叶初晴眼里燃起希望的光。 第22页 “那便少给你两本。”张先生拿起两本放到另外一叠上,“这两本就给嘉树吧。” 希望的光噗的一下,灭了。 “你这次就用左手写,来,左手写两个字我看看,最后交上来时,我要看到你的进步。”他递过纸笔,示意叶初晴左手伸出来。 叶初晴左手微微颤抖着写了几个字,徐嘉树在一旁欲言又止。 张先生拿过纸一瞧,点头:“不错嘛,比右手写的是要差些。不过等你写完这一叠,想必这左手也能运用自如,不输右手了。” 叶初晴眼前一黑,天要亡我! ☆、相处 徐嘉树停下笔,看看对面的姑娘眉头紧锁,苦大仇深,终于忍不住问她道:“你写了多少了?” 叶初晴抬眼瞟他一下,低头继续艰难地写:“看不出来?半本。” 她翻了一页,左手写字不太熟悉,但她右手打算盘极快,很快便得了答案,这么综合一下,速度倒也不慢。但与双手健全,右手写字的徐嘉树比起来还是慢了些,而且徐嘉树有些时候还用不着算盘。 他嘆气,这姑娘倔是真倔,何必要如此为难自己? “你右手既好了,用右手写字便是。张先生不会注意到的。” 听他这么说,叶初晴赶紧抬起头来紧张地看看周围,藏书阁内视线所及之处并无旁人,便朝对面瞪过去,低声威胁:“你不许多嘴!我用哪只手写字关你什么事?” 狗那什么,多管闲事。 徐嘉树无言以对,这可真是那什么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他将手上已经做完的一本放到一边,伸长手将对面的本子扯了过来。 “你干什么?偷看我答案?” 他轻笑:“叶姑娘怕是煳涂了,我们做的题目都不一样,某怎么能看你答案?” 叶初晴一噎,见他翻了几页,看得似乎挺认真,不屑道:“那你在看什么?莫不是在偷偷研究本姑娘的思路?我警告你,快点还我,不然——”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徐嘉树左手拿起笔,在旁边空白纸上写了几个字,然后接着她刚刚写的,迅速写了下去,不一会儿就写完了一整页。 她瞪大眼睛,见他停笔立马就把本子抢了回来,举着本子逐字逐句看过去,字迹居然与她的相仿,答案也与她在心里算出来的一样! 来回看了两遍,不得不说,这字看起来就像是同一个人写的,不说分毫不差,也能算得上是以假乱真。 叶初晴沉默,咳了两声以掩饰脸上不由自主溢出来的惊嘆,违心道:“这字还没我写的好看。” 徐嘉树不在意她的贬低,又把本子拿了回去,边写边道:“你写得太慢了,等你写完,饭堂大概都要没饭了。” 今日是一月一次的大假,今明两日都不用上课,因此饭堂里的帮工还有书院里其他做工的人都不在,书院里能回家的都回了家,不回家的也出门上街去了,剩下还在饭堂吃饭的寥寥无几。厨子便也只准备少量饭菜,先到先得,后到的只能自己再开火了。 叶初晴哼了一声,忽然想到上次这人替她记录讲学的事,回头她就被齐先生说了。 “等等,你是不是又想在背后诬陷我欺负你?”这回段数更高,居然还模仿她的字迹,若被张先生察觉,怕不只是说一顿那么简单了。 徐嘉树扶额嘆气,这事居然还没翻篇,齐先生误我。 “上次是个误会。”他抬眼认真解释,“齐先生问我为什么有三篇都是我记的,我说因你手摺不便,我便主动记了,可他不信。” 叶初晴呵呵一笑:“那你还‘紧张得声音发颤’?齐先生亲口说的!” “齐先生你还不知道?他惯会多想。”徐嘉树低头继续给她写算学课业,并保证道,“这次就当是上次让你被误会的补偿,张先生应当不会注意到笔迹问题。” 有人帮她做最不想做的算学课业是挺好的,可叶初晴纠结难言,讲学记录那种事谁来做都一样,可这课业是她自己的,总不能让别人代做。 “不用你好心,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她还是把本子拿了回来,看他手边一叠,不由道,“你还比我多两本呢,做好自己的吧。” 她看看自己的课业本,就这一会工夫,徐嘉树已经帮她写完两道题了,剩下还有三题,这本便写完了。她立时收敛心神,埋头认真计算去了。 徐嘉树微微弯了下唇,颇为享受和她平和相处的时光,也继续做起剩下的题来。 等到叶初晴写完一整本,转头一看窗外,日头已经过午,午膳应该是赶不上了。 她看对面的徐嘉树还没停笔,忍不住道:“你不吃午饭?” 徐嘉树抬起头来看看窗外,眼中划过一丝恍然,都到这个点了啊,和她在一起总感觉时间格外短暂。 “走吧。”他收了纸笔站起身来。 两人走出藏书阁,看见外面的日晷,已经午时末快未时了。 这个点饭堂绝对不会有剩饭,叶初晴蹙眉,看来要自力更生了。 “生火会不会?” 徐嘉树沉默了下,犹豫点头:“应当是会的吧。” 第23页 也不管他是不是说真的,叶初晴吩咐:“那你先去饭堂生火,我来煮面,我现在回生舍一趟,把肉包抱过来。”也不知道肉包有没有去蹭吃的。 一听能吃上她煮的面,徐嘉树登时正经点头:“好。” 叶初晴转身便往生舍方向去,走了一会儿想想徐嘉树刚刚那样子,觉得自己还是得教一下他该如何生火。 她转身往回走,还没走到拐弯处的山石,便听见前方隐隐有说话声。她凝神细听,好像是蒋生在和徐嘉树说话。看看周围,她果断藏在了山石后面。 “嘉树,我想到了……” 她贴着山石偷听,想到什么了?怎么听不清?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嗯?情诗?徐嘉树怎么没说话?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这回听清楚了,原来在念《采葛》。她目露狐疑,蒋生对着徐嘉树念《采葛》做什么? 徐嘉树说话了,可两人似是走开了点,声音小了许多,任她拼命伸长耳朵也没听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她往外靠了靠,只听见徐嘉树说了一句“子宁不来”,便再也没声音了。 难道这两人是在讨论《诗经》吗? 叶初晴从山石后面出来,拐过弯去,人影都不见了。 她在脑海里把两人的对话捋了一遍,越想越不对,刚刚两人好像是在用情诗对话啊!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一天没看见你,就好像过了三年一样。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虽然我没去找你,你难道不能主动点来找我? 她震惊得口不能言,这两人、这两人竟是已经暗通款曲了吗?! ☆、饭堂 叶初晴抱着肉包走到饭堂时,惊讶地发现火已经烧起来了,而且,是蒋生烧的。 看着蒋生脸上一块显眼的煤灰,她难得词穷。听说蒋家家大业大,蒋生该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公子,没想到他为了徐嘉树都学了烧火。 “蒋生,你……也要吃面吗?”她客气问了一句。 蒋生眼睛一亮,欣然点头:“要的,麻烦你了。”他抬起手肘撞了撞徐嘉树,给他使了个眼神,没想到啊,居然有一天可以吃到叶初晴煮的面! 徐嘉树以眼神示意,想吃的话就闭嘴。 叶初晴站在旁边努力控制自己不露出异样的表情,天哪当着她的面还打情骂俏、眉目传情,以为她瞎吗?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佯装好奇问,“蒋生,今日放假你怎么没回家?” 蒋生抹了一把脸,脸上那块煤灰被他蹭开了些,变成了黑乎乎的一团,他拖了把凳子坐下感嘆道:“别提了,我家里正闹着呢,一屋子亲戚。你们是不知道啊,那七大姑八大姨的,挤在一起说话能把你烦死。我娘就让我回来了,还是书院里清净!” 叶初晴理解地点点头,转身舀水入锅,盖上锅盖。回头就看见徐嘉树拿了块湿帕子按在蒋生脸上的脏污处,蒋生朝他柔柔一笑,自己把脸搓干净了。 这两人、这两人简直是胆大妄为! 叶初晴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呵,还说什么家里闹,来书院清净,就是藉口而已,目的是来看徐嘉树的吧?正好今日书院里没什么人,他们就可以正大光明地私会了! 面是最简单的清汤面加两根青菜,叶初晴就给每个人都摊了个鸡蛋,然后端上了桌。 她坐在一边,暗暗观察他们两个,吃面时倒是都很规矩,也没有眼神对视,应该还是忌惮她这个外人。 饭后,蒋生又主动包揽了洗碗的差事,徐嘉树则是在收拾桌子。叶初晴抱着肉包在撸猫毛,看看蒋生又看看徐嘉树,愣是看出一种小夫妻过日子的错觉。 你收桌子我洗碗,恩恩爱爱两团圆~ 天哪,叶初晴你在想什么?快打住打住! 将饭堂收拾完毕之后,张先生布置的课业还没写完,叶初晴和徐嘉树便还是往藏书阁去,蒋生则是回生舍拿课业,说是待会再去藏书阁和他们一道写。 叶初晴抿嘴,这两人也太腻歪了吧,一时半刻都离不了吗? “那个,”她眼神四处飘忽,无意识地定在一团远处白云上,“你和蒋生关系挺好啊。” 徐嘉树不明所以地点头:“还行。” 她悄悄瞥他一眼,见他面不改色,淡然无波。这心理素质够好的,她看戏文里那些女扮男装的姑娘一般都会羞红脸转移话题啊,难道他没听懂她的暗示? 她咬咬牙,不行,得把徐嘉树给拉回来,明年就要秋闱了,现在还搞这些风花雪月,一点大局观都没有! “你知道蒋生家里的情况吧?”她循循诱导,“他刚刚说家里七大姑八大姨的,闹得很。”虽说不好在背后言人是非,可徐嘉树你要想明白啊,他家那么多人,不是个好去处! 徐嘉树轻笑,低头看她小脚在调皮地踢石子,便不动声色地将自己脚下的石子往她边上踢了踢,下一刻果然看见她一脚将那石子踢出老远。 他面上带着淡淡笑意,语气温柔:“这亲戚往来家家都有,不过他家的确更热闹一些。” 第24页 叶初晴撇嘴,她家就没有,清净得很,连过年都只有她和她爹两个人。 不过听徐嘉树话里意思,他竟是一点不排斥,想来是习惯这种亲戚了。看来得换个说法。 她想了想道:“听说他家后院里有好些个姨娘,他上面有两个庶姐一个庶兄呢。唉,不知道他以后会不会也娶好多个姨娘……” 蒋生,对不起!背后说你家事是我不对,但求你别在书院里搞事情。徐嘉树女扮男装在书院本就不易,你可别祸害人家姑娘啊! 徐嘉树,你也清醒一点,蒋生那人一看就不是个好对象,你别朝火坑跳啊! 她在心里暗暗祈祷,徐嘉树却是皱起了眉,叶初晴为何突然说起蒋生家中的事?她这么在乎蒋生以后会不会娶姨娘? 他稍稍落后一步,看前面姑娘的背影,似乎没有往日那般欢快,隐隐似有一丝懊丧。 他眉心一跳,前些日子蒋生说过的话顿时响彻耳边——“叶初晴和燕妩这些日子都在偷偷看我,你说她们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想法?” 叶初晴真对蒋生有想法?不,他不相信! ☆、清扫 书院内迎来了两月一次的大清扫,每个人都要动手干活。姑娘们要抹桌子,蒋生便自告奋勇替她们提水。叶初晴和徐嘉树在扫地。 “嘉树帮我提一下这桶水吧,我有些提不动了。”蒋生气喘吁吁地站在讲堂门口叫道,他已经来回提了三趟了,实在提不动了,只能求助于看着很轻松的徐嘉树。 徐嘉树正要动作,木桶上却先他附上了一只手,叶初晴一把将水桶提起来,面带鄙夷道:“蒋生你提不动就让徐嘉树提?徐嘉树他看着那么——” 她转头看了一眼徐嘉树的体型,实在说不出“娇弱”这个形容姑娘的词,犹豫几下大声道:“徐嘉树那么瘦,一看就提不动,你好意思让他提么?” 蒋生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情况? 徐嘉树轻抽嘴角,他被嫌弃太瘦? 叶初晴将水桶提到正在擦桌子的燕妩旁边,把已经脏了的那盆水端到窗边往外泼,窗下是几盆兰草和野草地,正好浇浇水。 她泼完水,眼睛往兰草附近看了眼,突然定住,树杈上居然挂着一条手帕。她心内一跳,有人在小树林里幽会?简直不把书院规矩放在眼里! 幽会的人选不作他想,她立马锁定在了蒋生和徐嘉树身上。 她回身隐晦地瞧一眼蒋生,发现他接了她的扫把,正和徐嘉树一块扫地。呵,这两人别被她抓到把柄。 大清扫过后,陈霄抱着蹴鞠喊道:“蒋生、嘉树,一块去踢蹴鞠吧。” 未等徐嘉树说话,叶初晴突然道:“你们要踢蹴鞠就自己去踢好了,干嘛还要叫徐嘉树?他看着那么——” 她想了下,斟酌着说出口:“踢蹴鞠那么累,他哪里能行?” 身为一个男人,第一次被质疑不行。徐嘉树忍了忍,问她:“你怎知我不行?” 叶初晴一脸理所当然道:“我就是知道啊。”姑娘家一般都不喜欢流汗吧,她从小练武,不怕辛苦,就是不喜欢每次练完之后满身的臭汗。以己度人,她认为徐嘉树应该和她有一样的想法。 徐嘉树无奈嘆气,转身与陈霄说了声抱歉,陈霄抱着蹴鞠一言难尽,只好把蒋生拖走了。 “徐嘉树你现在要去做什么?”看他不去踢蹴鞠了,却往另外方向而去,叶初晴好奇问道。 徐嘉树顿住脚步,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吐出两个字:“沐浴。” 叶初晴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拍着他肩膀道:“你放心去吧,我在门口替你守着,绝对不让人进去。对了,要不要我帮你打水?” 他心头一哽,无言以对,再这样下去,他都要怀疑叶初晴是不是对他有什么企图了。 “不必。”他看了看左右,留在讲堂内的人寥寥无几,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两个。他便低下头去,脸凑到叶初晴眼前,盯着她眼睛道:“你要和我一起?”他说完心内一阵狂跳,会不会太轻佻唐突了?叶初晴会骂人的吧? 试探,这绝对是试探!叶初晴挑眉,眼角晕出一丝潋滟风情,歪头笑道:“有何不可?” 女扮男装的倒是胆子很大嘛,还敢邀她共浴,不过就是料定她不敢罢了,这下她答应了,看徐嘉树有什么话说! 徐嘉树脸上迅速漫过一阵热意,耳垂似要滴血,他往后踉跄了两步,掩嘴咳嗽道:“咳咳,某还有事,先行一步。” 哈哈怂了吧?叶初晴得意轻笑,小姑娘脸皮还挺薄。 晚间,男子生舍这边,几个人聚在徐嘉树屋内补课业,同时聊天。 “嘉树,叶初晴最近是真心疼你还是想毁你名声啊?” “目前来看,她的种种行为都显得十分诡异。嘉树,你是不是又得罪她了,她换了个法子报復你?” “她最近散播了许多谣言啊,嘉树你要小心些,谨防她还有后招儿。” 徐嘉树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但说实话,他还挺享受目前这个状态的。虽然叶初晴最近总是在不遗余力地“抹黑”他,但相应的也总是跟在他身边,他一抬眼就能看见。 第25页 比以往看见他就掉头走的时候好多了。 他摇着扇子淡笑:“我会注意的。”那些谣言无伤大雅,只要叶初晴不动手,他都能一一化解。 只是,他没料到蒋生说的“后招”那么快就来了。 ☆、后招 “老大,你最近为何总是缠着徐嘉树?”燕妩不满,“明明我都叫你好几次了,你却要和他一道去藏书阁!” 叶初晴抬手敷衍地给她顺了下毛,语气惆怅:“我这是在拯救失足少……呃,不是,我就是闲的。”她若是不闲,才懒得管徐嘉树和蒋生两个人的破事,可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姑娘跳火坑啊。 唉——都怪她太善良。 她转头向后看,果不其然,蒋生又凑到徐嘉树桌前找他说话。这两人她是怎么防都防不住,反倒让人误会她另有企图。 别以为她不知道,她看看那几个男同窗的眼神,便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不过是怀疑她存心整蛊徐嘉树而已。可她对天发誓,她现在对徐嘉树绝对没有恶意! 燕妩若有所思,凑近小声神神秘秘道:“老大,你是不是想要和徐嘉树重修于好?” 看她满脸兴奋,叶初晴抿唇,执笔轻敲她额头:“你这脑袋瓜里整日都在想什么呢?书背了没有,算学课业做了没有?” 张先生带回来的好东西被她和徐嘉树两人分着做完了,反馈还不错,然后其他人便也要分着做了。燕妩算学学得不好,为此很是苦恼。 “啊老大你把你脑子分我一半吧!”她哭丧着脸哀嚎,“我昨夜写到半夜,你看我这眼窝,都黑了,还没写完!” “还没写完?”叶初晴眼角抽搐,还能写到半夜,她也是服了,关键是——“下午便要交上去了,你怎的还没写完?” 燕妩眨巴眼睛,嘿嘿而笑:“老大~把你的借我参阅一番呗?” “拿走拿走!”叶初晴把课业本推过去,迟疑了一瞬,又揪着燕妩袖子将人拉近,在她耳边问道:“你最近有没有发现蒋生不对劲的地方?” 燕妩一听蒋生的名字,心思顿时活络起来,眼神向后边转了转,见他正和徐嘉树说话,她赶紧拿过一张纸,迅速写道:“我发现蒋生今日又涂粉,除了脸,还涂脖子上!” 她指着自己锁骨上方,小声道:“就是这儿!除了我们姑娘,谁还会每日涂粉的?” 叶初晴装作无意回头,眼神迅速从蒋生脖子处掠过去,但他背对着她,她看不见那处。 蒋生涂粉确实奇怪,但她现在已经认定徐嘉树才是女扮男装的那个,任凭燕妩说破了嘴,她也不为所动。 不过她扫那一眼之后,心里忽然一突,男子涂粉也是有的。比如说从前住她家隔壁那个大叔,和她爹喝酒时就哭诉说,他婆娘给他脖子挠出血了,不得已偷偷用了婆娘的水粉盖上,谁知被发现后又是一顿挠。 蒋生涂粉莫不是为了掩盖什么痕迹? 叶初晴脸色变了几变,这事情走向越发严重。她一直忽略了个问题,进书院时不会搜身,可秋闱时必要搜身的,届时徐嘉树该如何是好?南华书院该如何是好? 这将是震惊夏国的学界丑闻! 她眼神闪烁几下,决心要找徐嘉树谈一谈。 晚饭过后,蒋生屋内,抽气声断断续续。 “嘶——啊,轻点轻点!”蒋生头歪在一边,露出脖子上的伤口,三条红痕醒目。 陆子贤一边替他上药,一边絮叨:“你这伤啊,就是自找的。” 徐嘉树在一旁看药方,听了陆子贤的话也点头表示同意:“谁叫你去招惹那只猫了,被挠一下也是活该。” 药上完,蒋生一手捂着脖子,还嘴硬道:“肉包就跟叶初晴一样,书院一霸!”他想了想还是不甘心:“为何嘉树你都没被他挠,他一见你就乖得不得了!凭什么啊?” 徐嘉树气定神闲地将桌上药方收起,施施然站起身来,微笑道:“许是得他眼缘吧。”废话,他可是连着给肉包吃了一个月的小黄鱼,好不容易才得了他的信任。蒋生还妄想和他一样的待遇? 这理由十分强大,噎得蒋生说不出话来,只能泄愤似地哼了一声,还遭了陆子贤的白眼。 “不过,”徐嘉树颇不贊同道,“你那伤平日里最好不要拿粉盖着,怕是会感染。” 蒋生脸皱成一团,似有难言之隐:“哎呀我这不是怕被叶初晴瞧见么?若被她知道我去招惹肉包,她现在手又好了,怕是会拿鞭子抽我……” 一想到叶初晴往常拿鞭子手抽恶霸的壮举,他就忍不住心有戚戚,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惹她啊! 徐嘉树眉头一皱,忍不住为叶初晴辩解:“她在书院里哪次拿鞭子抽过人?你别胡说。” 陆子贤嘆气,语气十分复杂:“她没在书院里抽,她的威名远在书院之外。” 他们正说着话,忽然隔壁房门被拍响了,刚刚谈论过的姑娘在外头喊:“徐嘉树你在不在?” 蒋生一惊,看桌上只有一条抹布,连忙抓了过来挡住自己脖子。陆子贤则是赶紧闭嘴,装作自己从来没说过话的样子。 第26页 徐嘉树镇定自若地去开门:“叶姑娘有事?” 叶初晴转头看他从蒋生屋子里出来,唬了一跳,一把将他扒开,看见屋内还有两个人,衣着都完好,这才松了一口气。 吓死她了,她还以为这两人住一块了。 徐嘉树冷不防被她推开,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站直身子后有些笑不出来:“叶姑娘到底有何事?” 叶初晴睨了他一眼,转头继续扫视屋内,蒋生正用抹布捂着脖子,陆子贤就像个石雕,这情况虽诡异,倒也看不出什么猫腻来。 “你跟我过来一下。”她转身毫不客气地推开徐嘉树的房门,示意徐嘉树跟进去。 徐嘉树一头雾水,把蒋生房门关好,刚走进自己屋子,叶初晴抬脚就将房门阖上,转身迅速将他抵在门背。 叶初晴把人压在门上后,突然发现——徐嘉树居然这么高?这样面对面,她才堪堪到他下巴处,只能拼着气势,将手撑在他头两边,显得她没那么矮。 “咳咳,徐嘉树,我警告你,我已经识破了你的伪装,你最好自己老实交代清楚!” 徐嘉树:“……”无话可说。而且,靠这么近做什么?他胸腔里那颗心都要蹦出来了。 “叶姑娘,某不懂你的意思。”他仗着身高,微微俯视着她,能看清她眼底潺潺流水、闪烁星光。 叶初晴觉得这姿势颇不方便,让她气势短了一大截,生生被徐嘉树压了一头。她清了清嗓子,退后几步坐下,直视着他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徐嘉树哭笑不得,他唯一一个伪装就是装作不喜欢她,天天把自己心思藏着掖着,生怕被人看出来一星半点。 “叶姑娘有话直说。”他微微笑起来,话里藏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宠溺。 叶初晴蹙眉,他也太镇定了些,威逼不行,那便只能利诱了:“你现在说出来,我还可以在山长面前为你求情。你想清楚了。” 徐嘉树扶额,她到底是知道了什么秘密?这般笃定,又还能对他网开一面,真是矛盾异常。 看他迟迟不说,叶初晴急了,揪着他袖子将人拖到桌前,按着肩膀强迫他坐下。自己拖了凳子坐他旁边,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是个姑娘,女扮男装进书院也是不得已。” 徐嘉树以为自己幻听:“你说什么?” “我不拆穿你,但你也别整日和蒋生混一处啊,你们的事要是被发现了,你会被赶出书院的!” 徐嘉树这回是真哭笑不得,这姑娘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呢? “叶初晴,你是不是傻的?”他没好气道,他对她一片心意看不出来还情有可原,毕竟他藏得够深,可怎么也没料到她能以为自己和蒋生有关系。 叶初晴愣住,这人居然还有胆子骂人?简直没有王法! “徐嘉树!”她低吼,“明年秋闱是要搜身的,你个姑娘肯定会被发现,你不要名声,我们书院还要呢!” 徐嘉树忽然有些不确定起来,难道这才是蒋生说过的“后招”?先传各种他柔弱不行的谣言,再给他泼一盆污水,说他是个姑娘,然后传他和蒋生有染,以此彻底败坏他的名声? 不,他垂下眼睑,叶初晴不可能如此恶毒。 他抬起眼来,眼底满是认真:“你认为我是个姑娘?那便搜身吧。” ☆、搜身 “啊!”徐嘉树屋里传出一声尖叫。 正听墙角的两人对视一眼,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担忧……以及兴奋,虽然他们听了这么久也就只听清了这一声尖叫。 正要再听仔细时,门哐的一声被打开,衣衫不整的徐嘉树急慌慌冲出来,看见门外两人顾不得多说,直接喊道:“快叫大夫!快帮忙去喊个大夫!” 蒋生愣在原地,陆子贤赶紧跑了出去。 徐嘉树又沖了回屋,蒋生也赶紧跟了进去,嘴里急声道:“怎么了?叶初晴出事了?” “嘶——徐嘉树你给我等着!”坐在地上的姑娘额头上冒着冷汗,左手捂着右手手肘,嘴里还在不断放狠话,“你给我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 徐嘉树一把将人抱起来,左右看了看,还是将人放到了自己床上,摸着她头髮温声安慰道:“你忍着点,子贤已经去请大夫了。” 蒋生站在一旁手足无措,这是什么发展?叶初晴又把手摔折了?那为什么徐嘉树会衣衫不整?这两个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几个问题在蒋生脑子里绕成一团,最终连成一条线——徐嘉树他又得罪了女魔头啊! 缓过那一阵疼痛之后,叶初晴抹了一把冷汗,气得抬脚就是一踹,正中徐嘉树大腿:“徐嘉树你这个骗子!” 徐嘉树没回话,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背,视线在她手肘和门外来迴转动,手上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 蒋生站在一旁默默并光明正大地听着墙角,顺便在心里胡思乱想——徐嘉树骗了叶初晴?骗身还是骗心?依刚刚嘉树衣衫不整的样子,该不会是骗身吧? 他偷偷瞥一眼叶初晴,除了手肘受伤,其他倒是没看出来。按理说就这么点时间,应该也做不了什么啊…… 第27页 女大夫急匆匆被叫过来男生舍,还以为哪个顽皮的学子踢蹴鞠伤了腿,结果在生舍内发现叶初晴也是吓了一大跳:“夭夭啊,你怎么在这里?出什么事了?” “她不小心扭到手肘,好像脱臼了。”徐嘉树抢答,心里十分担忧,“大夫,她手上次也受了伤,这次又受伤了,会不会有后遗症?” 叶初晴撇嘴瞪他一眼:“要你管!” 女大夫赶紧给她手接回去,又用绷带给她绑好,省得她乱动又扭到,边绑边道:“都叫你要小心些了,怎么还这么不注意又伤到了?回头我必要和你爹说一说。” 叶初晴的脸色一瞬间从兇巴巴切换到可怜巴巴,抿着嘴泫然欲泣:“您不能这样,我都受伤了,您不要和我爹说,好不好?我好痛……” 旁边蒋生和陆子贤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原来叶初晴还会撒娇,啧啧,不可思议。 徐嘉树揪着眉头,还在和女大夫确认:“这样就好了吗?要不要用木头固定?她以后会不会经常脱臼?那她还能用鞭子吗?” 女大夫一脸愁容,轻轻摇了摇头:“不好说,还是得注意些。”她伸手就敲了下叶初晴的头,嘴里念叨道:“谁叫你顽皮,从小就跟猴子似的,肉包都比你乖!” 叶初晴猝不及防被打了一下,一脸懵然,她今日哪里顽皮了?还不是因为徐嘉树那个混蛋!她决定从今往后与他势不两立! 女大夫给她包扎完毕,终于想起来这是在男生舍,脸色顿时变了几变,目光从边上三个男学生身上一扫而过,严肃道:“初晴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初晴哑然,“呃”了几声没想出藉口,眼角余光不断往徐嘉树身上瞟。见他眉头紧锁,视线紧盯着她的手,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好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现在还装出这样子给谁看? 女大夫看她眼神有异,心内一跳,莫不是青年男女幽会,不知分寸才伤着了?她的心越跳越快,脑子里乱成一团,这不行,不能传出去,一定要断了他们的往来,这可如何是好? “我要回生舍了。”叶初晴从徐嘉树的床上跳下来,朝他哼了一声,落在女大夫眼里,就是这两人临走还在眉来眼去。 徐嘉树跟在她后面:“我送你回去。” 她不屑回头,因身高问题,视线正好掠过他扯开的衣襟处,锁骨处的肌肤白皙,上头点着一粒小痣。她瞳孔微缩,面色不自然地染上一层薄红,移开视线后才能自如说话:“谁要你送?我又不是腿断了。” 话刚说完,后脑勺又被拍了下,女大夫脸上满不贊同:“说什么腿断了?还不快些回去。” 叶初晴觉得自己今日运气有点背,徐嘉树果然克她! “老大你到底是怎么了?”其他三个姑娘已经被她忽悠回去了,可燕妩是赶也赶不走。 她抬了抬右手:“看不出来?手又断了。” “怎么断的啊?”燕妩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下,心疼道,“下午下学时还好好的,你就这一转眼的工夫就断了?晚饭后你去哪儿了?” 这么丢脸的事,叶初晴怎么可能会说出口,她面不改色地扯谎:“去练鞭子了,不小心弄伤的,没多大事,过两日就能好。” 她说的云淡风轻,仿佛不是手断了,而是鞭子断了。 燕妩看着都嫌疼,替她捏了捏肩,迅速进入正题:“老大你猜我今日看见什么了?” “嗯?” 她停下手,虚虚趴在叶初晴背上,嘴巴凑到她耳边小声道:“我看见蒋生家的下人给他送东西,那东西我认得,是蒋家制衣店用来装衣裳的包裹,里头装的还是望仙裙。” 叶初晴之前那条烟粉色望仙裙便是在他家做的,闻言便想起来,蒋家制衣店用来装衣裳的包裹十分独特,布料讲究,花纹精緻,不同的衣裳用的包裹也不尽相同,燕妩认得也不奇怪。 “他家下人给他送了条望仙裙来?”她有些疑惑,“你别是看错了。” 燕妩道:“我绝对没看错!我上次也去他家买过,那就是装望仙裙的包裹!” “那又如何?” “那说明蒋生就是个姑娘啊!一个涂粉穿裙子爱漂亮的小姑娘。”燕妩开始遐想,“城里人几乎都认识他,所以他不能冒险在城里穿女装,但我们书院里人少,他自己在生舍里偷偷换女装也没人知道。” 叶初晴已经被女扮男装这事搞得心力交瘁,先前认定蒋生被推翻,后来认定徐嘉树,再次被毫不留情地推翻。她嘆气,种种迹象表示,书院里应该没有这么一个姑娘。 “你别老是针对蒋生,人家就是个男子汉。”她劝了一句,“蒋家也是大户人家,不可能在子嗣问题上如此儿戏。” 燕妩气鼓鼓地双手叉腰:“老大,我一定会证明给你看的!” 叶初晴敷衍笑笑,二话不说将她赶回屋睡觉了。 在床上躺了良久,听着更漏一点一滴落下,窗外寂寂月明,窗内了无睡意。她烦躁地从床头换到床尾,脑子里徐嘉树的锁骨挥之不去。 那个骗子!她恨恨地砸了下床,居然骗她搜身! 第28页 她只记得自己当时脑子一片混沌,眼睁睁看着徐嘉树扯开衣襟,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她眼角余光还能瞥见他唇边一丝纵容笑意,仿佛是她无理取闹。 衣襟尚未完全扯开,但平坦的胸膛已经初露端倪,叶初晴以她浅薄的见识肯定,那绝不是一个姑娘的胸。 “还要我脱下去吗?还是说,你要亲自搜一下?”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在她脑子里炸开。 她愣愣抬头,视线一一经过他的锁骨、喉结、下巴、唇角、鼻樑,最后定在他幽暗的瞳仁上。 然后就是她最不愿回忆的场景——往后退时不小心失去平衡,平地摔又磕到了自己的右手。 啊啊啊叶初晴你果然还是怂! ☆、统试 “老大不好了!”燕妩急匆匆推门进屋,看叶初晴还在不紧不慢地收拾书本,赶紧过去替她将纸笔什么的装进书袋,边装边道,“先生在贴告示,我们书院与朝行书院的统试就在下个月。我猜明日他们书院那个头牌就会给你下挑战书!” 叶初晴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显然不甚清醒,闻言也只是抬了抬眼皮子道:“头牌?他们书院头牌是哪个?” “去年的头牌好像叫杨睿,不知今年有没有换。” 听这两人丝毫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门外的夏雪儿深吸一口气,走进屋子无奈道:“人家那是头名,只有演戏的和青楼里才有头牌的说法。” 要是被朝行书院的知道,那个头名准得气吐血。 叶初晴和燕妩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难怪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呢。 夏雪儿继续道:“人家头名换了,新来一个,好像叫陆子都。” “嗯?”叶初晴来了兴趣,“跟陆子贤什么关系?” 一个陆子都,一个陆子贤,这关系昭然若揭。夏雪儿甩了下帕子:“应当是兄弟吧,不过陆子贤不肯说,许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龃龉。”她顿了下,忽然凑近低语:“听说是个美男子呢!” 叶初晴兴致缺缺,将书袋收拾好,提着就要走。燕妩却是拍了下手,眼睛一亮:“前些日子珊珊讲的那首《山有扶苏》,里头‘子都’这词可是美男子的代称,这陆子都有这般好看?” “等下个月两院统试时,你不就可以看见了?”叶初晴走出房门,回头作势要关门,“还不出来?我要关门了。” 她们走到讲堂外的仪门时,正好碰见徐嘉树从里面出来。 两方正要错身而过时,徐嘉树突然停下问道:“你手还痛吗?” 叶初晴瞪他:“要你管!”她正要气势昂扬地走进仪门,左肩却被一股力道拦住了。徐嘉树拉住了她挂在肩上的书袋,使了个巧劲,将书袋转移到自己手中。 “干什么?抢劫?”她的左手不怎么灵便,没抓住书袋,有些气急败坏。 徐嘉树没作声,替她把书袋提进了讲堂,帮她把上课要用的书和笔墨都准备好,才回了后头自己位置。 燕妩和夏雪儿全程被这两人无视,心里的好奇都快溢出来了,老大前几日对徐嘉树的态度堪称和善,搞得她们还以为这两人要言归于好。 但今日老大的态度又急转直下,这是又有新问题了?奇怪啊奇怪。 夏雪儿悄声问:“老大的手是怎么伤的?” 燕妩毫无所觉,回道:“她说是练鞭子练的。” 夏雪儿揉揉她的头,语气夹杂了一丝怜悯:“这你也信?”鞭子差不多就是老大第三只手,练鞭子怎么可能会把自己搞成这样子,也就燕妩会信老大毫无诚意的鬼话了。 叶初晴刚坐下,张先生便出现在讲堂门口叫道:“叶初晴、徐嘉树,你们俩过来。” 看见叶初晴右手又绑上了绷带,张先生十分惊讶:“你手又伤着了?”他发愁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在原地说来回走了几步,嘴里念念有词:“这可如何是好?没几日就是统试了啊……” 叶初晴安静如鸡,坚决不在这当口搭理张先生。徐嘉树打断他道:“先生,可是有什么事?” 张先生一脸为难,背着手望天:“下个月便是与朝行书院的统试,也是检验你们课业的好时机。我与他们书院的山长约好了,除了寻常的经义、策问与算学,还要比试一下身手。” 叶初晴精神一震,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他沉痛地点了下头:“原打算叫你去比试的,可你的手又伤着了,这不是要我失信于人嘛。” 这就是张先生尤为器重叶初晴的原因,她能文又能武,长得又好看,拿出去和别的书院一比,倍有面子;同理他的另一个得意门生徐嘉树,可徐嘉树不会耍鞭子,在他那儿便落后一层。 叶初晴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嘴里就像吞了只苍蝇一样,滋味难言,就知道张先生叫她准没好事。 “学生愿意出战。”徐嘉树突然开口,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叶初晴。 室内一静,张先生有些怀疑:“你会耍鞭子?” 一看焦点已经转移,叶初晴笑眯眯地开始看热闹,呵呵,徐嘉树会耍鞭子?蒙人的吧。 第29页 徐嘉树摇头,在张先生一瞬间从怀疑转向遗憾的视线里沉着应答:“礼乐射御书数,学生不才,君子六艺倒还拿得出手。” 那是要比射箭?叶初晴在心里琢磨了下,咳了声插话道:“仅是拿得出手未免太弱了,学生听闻朝行书院个个文武双全,特别是那个头、头名,叫陆子都的,堪称全才,不知徐同学可有把握取胜?” 别的不说,她编瞎话的本事一流,只从夏雪儿那听了个名字便能面不改色编出一堆有的没的。 听她说得笃定,似是对朝行书院有一定了解,张先生颇有兴趣问道:“那陆子都果真有这般厉害?我却没听说过他的名声,不知他去年统试名次如何?” “他新来的,我们都不知底细,有其他过人之处也未可知。”叶初晴睁着眼继续说瞎话,“先生,我们须得从长计议。若确定为徐嘉树出战,那必要训练一番才是。” 张先生点头:“你说的是,那你说该如何训练?” 她转头看了一眼徐嘉树,笑得不怀好意:“学生虽然手伤了不能用鞭子,但指导别人练习的本事还是有的。不如让学生来为徐同学突击训练,确保下个月的比试万、无、一、失。” 她眸光发亮,粉唇间露出一点尖尖的虎牙,狡黠又无端有些诱人。 徐嘉树低头以掩饰自己眉间的笑意,低声道:“学生以为此计甚好,那便麻烦叶姑娘了。” 张先生见他们俩已经达成一致,想了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便点头道:“那就交给你们俩了,输赢倒在其次,只是不能堕了我们书院的清名。” 输赢在其次?叶初晴抿唇不语,不,南华书院绝对要赢。 午间下课,叶初晴叫燕妩她们先走,她要留下来拟定训练计划。徐嘉树踌躇半晌,看讲堂内的人差不多走光了,他从桌下拿出个包裹,若燕妩在这,定会认出这是昨日蒋家下人送来的那个。 这条裙子本该早就送出去,可上回他放屋子里,被蒋生不小心洒了些茶水上去。蒋生自知这完全是他的责任,赶紧又让自家制衣店赶制了一条,昨日才送过来,因而耽误了不少日子。 “叶初晴。”见室内无人,他叫了一声。 叶初晴停下笔,饶有兴致地回头:“怎么?是想求我网开一面,对你仁慈一点?” 徐嘉树哑然失笑,只听这一句话便知她心底一肚子坏水,看来训练的日子不太好过。他将包裹放在她手边,侧对着她单膝跪地,靠在桌边指着包裹道:“给你的赔礼,打开看看吧。” 叶初晴将信将疑地打开,看见和自己破了的那条一模一样的望仙裙,她眼底满是诧异:“这裙子是你赔给我的?”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那便是徐嘉树既是个男子,那他房内那条裙子又该作何解释。现在看来,原来是要给她的。 因一时间太过震惊,她看着那裙子无意识小声嘀咕:“天哪我之前还以为你买这裙子是你自己要穿……” “之前?”徐嘉树听出不对,“你知道我买了这裙子?你进我屋子了?” 叶初晴:“……” ☆、讲堂 讲堂内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静,并且有些尴尬。 “你还看见什么了?”徐嘉树挑眉,微微倾身靠近了些,看她眼神四处飘忽,显然十分心虚,他勾了下唇角,“看来叶姑娘在昨日之前还真进了在下的屋子,是看见了什么才以为在下是个姑娘?” 被他的话一提醒,叶初晴突然想起了那些她以为徐嘉树是个姑娘的佐证——将这裙子和那盒红颜斋的胭脂划去,那还有他抄的莫名其妙的情诗、她的那枚花钿,还有他和蒋生两个人的暧昧对话! 她定了定神,计上心来:“你既不是个姑娘,那还怕我进你屋?怕不是屋子里有什么东西不能见人吧?” 徐嘉树曲起食指敲了下自己额角,心上人反应太快,真是让他头疼。 “你昨日不就进了我的屋子?看见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了吗?”他微笑,“叶姑娘可不能血口喷人。” 叶初晴哪容他如此污衊,一拍桌子道:“你私藏我的花钿!你还抄那些莫名其妙的情诗!” 原来是看见了这两样东西,徐嘉树明白了,握拳在唇边忍笑:“叶姑娘的想法倒是离奇,只凭这东西便认定在下是个姑娘,在下当真冤枉。” 他起身换了个位置,与她相对而坐,视线落在她脖子上:“叶姑娘怕是不知道,男子与女子迥异之处,除了寻常知晓的,还有这喉结。” 他指尖轻触上自己的喉结,那儿一块硬硬的凸起,叶初晴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随着他的手指移动,看着他如竹节一般的手指,慢慢向上,摸上了他光洁的下巴。 她咽了下口水,欲盖弥彰地移开视线,缩了缩脖子:“那又怎么样?你既是个男子,还在生舍里搞这种事,引人误会,是你品行不端!” 徐嘉树对她颠倒黑白的本事嘆为观止,怎么不说她自己想太多? “你没话说了吧?”叶初晴不屑地哼了一声,“你还和蒋生……”她心内忽然一震,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冒出来。 第30页 看了看讲堂内没人,她低声道:“等等,你和蒋生是怎么回事?” 他既是个寻常男子,为何还与蒋生那般亲密,两个人拿情诗对话?他们可都是男的! 徐嘉树轻嘆,先前他还有一瞬间怀疑叶初晴是故意传他与蒋生有染,藉此诋毁他的名声,现在看来,她竟然是真的以为他和蒋生之间有些什么。 他捏了下鼻樑,思考该怎么简明扼要地与她解释清楚。 见他没说话只是在沉思不语,叶初晴眉间满是复杂,犹豫道:“你、你是断袖啊?呃,你别误会,我对断袖没什么偏见,但是吧,你们俩在书院里公然那个,影响不好……”她抬头看向房梁,不好意思再看他。 她看《汉书·董贤传》时才第一次知晓这男子情爱之事,如今发现身边有真人如此,心中震惊与好奇交杂,终于后知后觉有些羞涩。 徐嘉树深吸一口气,再次嘆服。 “不是。”他面无表情,“我不是断袖,叶姑娘,将你脑子里的想法收一收。” 叶初晴眨了眨眼睛,似乎没听清。 他干脆直接凑到她耳边一字一句道:“我、不、是、断、袖。” 她只觉得耳边那道清浅的唿吸像飓风一样席捲入境,贯穿整个脑袋,让她晕乎乎的。 “你们在做什么?”一道威严中带着惊慌的声音插入,女大夫提着药箱站在讲堂门口,几欲昏倒。她单手捂住胸膛,深唿吸一口气,才让自己缓过神来。夭寿啊,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讲堂内行此事! 叶初晴茫然应答:“没做什么啊,您怎么过来了?” 徐嘉树却是迅速反应过来,刚才他们俩的姿势从门口看可能有些不妥,他赶紧起身离远了些,对着女大夫行了个晚辈礼,谦恭答道:“我与叶姑娘正在商量事情,您是来检查她伤势的吗?” 见两人目光皆坦然,女大夫心中定了定,知道应该是她看错了。 “我过来给她看伤,初晴你感觉好些了吗?”她走近将药箱放下,视线一扫便看见了桌上那个打开了的包裹,心中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 叶初晴抬了下右手,乖巧道:“好些了,不怎么痛。” 女大夫示意她手肘靠在桌上,叮嘱道:“我现在给你捏一捏,有些痛,你忍着点。” 徐嘉树脚动了动,站在一旁紧盯着她的表情。 “啊!”一阵剧烈的痛感猝不及防地从骨缝中袭来,叶初晴一声惨叫,终于领会到“有些痛”的含义。这叫有些?快痛死了! 徐嘉树慌忙按住她肩膀,生怕她疼起来乱动,遭些不必要的罪。 女大夫对她的惨叫充耳不闻,手上动作丝毫不乱,捏得她额间直冒冷汗,嘴里只能发出些无意识的喘气声。 捏完以后,叶初晴已经有气无力:“上次怎么都不用捏?”按理说这次伤的比上次轻啊。 女大夫捻着帕子给她擦汗:“上回就是没捏,才让你那么快就又伤着了。往后且小心些,这两个月先不要耍鞭子了,对手肘不好。” 叶初晴恹恹点头,动了动肩膀。 徐嘉树这才惊觉自己的手还在她肩上,赶紧缩进袖子,背在身后。 女大夫又叮嘱了些事项,叫她快去吃饭,起身时审视的目光在徐嘉树身上一掠而过,眼神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徐嘉树恍若未觉地送她出门,还微笑着说了一句:“大夫您慢走。” 叶初晴坐在桌前了无生气,目光呆滞、一动不动,看样子是疼得狠了。 徐嘉树轻声问道:“还疼?” 本来已经死气沉沉的姑娘瞬间恢復活力,白他一眼:“敢情痛的不是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徐嘉树低眉浅笑,腰是不疼,可心疼。 ☆、训练 “扎个马步我看看。”叶初晴斜靠在木桩旁,右手还缠着绷带,左手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鞭子,鞭尾总是精确地打在在徐嘉树脚边一尺处,溅起薄薄的灰尘。 徐嘉树正在试弓,听她说话便停了下来,转头看了她一眼。他今日穿了一袭玄色劲装,没了往日的儒雅,倒多了些潇洒英气。 他把弓立在地上,单手靠在弓上,嘴角勾起弧度:“在下马步扎得不好,劳烦叶姑娘给在下做个示范,如何?” 叶初晴重重地甩了下鞭子,鞭尾擦过他的衣服下摆,砰的一声,挑衅意味十足。 “连马步都扎不好。”她嫌弃地哼了一声,“那拉弓吧,看看你能不能拉满。” 徐嘉树依言拉弓,虽费了些工夫,倒真拉满了。叶初晴这下终于相信了他对君子六艺均有涉猎的说法,她挑了下眉,从旁边箭筒里拔出支箭扔过去。 “试试。” 徐嘉树伸手抓住,试箭于弦,瞄准对面的靶子,箭如流星飞射而出,在叶初晴看好戏的眼神里,稳稳命中靶心。 嘶——脸有点疼。 “叶姑娘以为在下这箭法可否拿得出手?”徐嘉树悠悠放下弓,侧身看向她,斜倚在木桩上的姑娘不自觉站直了身子。 叶初晴盯着靶心的箭看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他还是有点本事的。 “勉强吧。”她脚在地上一下一下地蹭着,砂砾与鞋底摩擦,发出涩涩的声响,让人无端起了躁意。 第31页 徐嘉树不在意她的嘴硬,走几步到她身边,对着她微微一笑,俯身从箭筒里拔出支箭,搭在弦上,瞄了眼靶心,松手,再次命中靶心。 “……”叶初晴挤出个笑,“呵呵,还可以。” “唔,能听叶姑娘一句‘还可以’,在下深感荣幸。面对朝行书院的头名全才陆子都,在下胜算几何?”徐嘉树心里微酸,听不得她夸赞旁人。 叶初晴昨日找夏雪儿仔细打听过陆子都这人,得来的结论还是——一个美男子,其他一概不知。鬼晓得胜算几何。 她低眉肃脸,力求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客观:“五五分吧。这射箭一事不可荒废,待到统试之日必能见分晓。” 她正在胡扯,燕妩突然拿着封信跑进射箭场地,身后还跟着几个人。 “老大!”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激动,“来了来了!朝行书院的挑战书来了!” 叶初晴微讶,还真有挑战书这种东西?朝行书院的人也太闲了吧,快统试了不去练习课业,反而来给她下挑战书。 蒋生在燕妩身后,激动程度不亚于她,大声道:“还有嘉树你的!” 叶初晴接过信封正要拆开,却见蒋生已经撕开了属于徐嘉树的那份挑战书,她便停下来,饶有兴趣地听他念:“久闻嘉树兄高才,在下实欣羡之,望统试一日,能与嘉树兄切磋学习,互通有无,方不负此生。朝行书院陆子都顿首。” 当真是一封讲明扼要的挑战书,徐嘉树摇头轻笑,此人语气不见狂妄,可公然下挑战书一事却将他的自负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拿过信看了看,陆子都的笔锋外露,字迹苍劲有型,如飞鹰遁地,气势十足。由字观人,想必他本人也是如此。 徐嘉树的挑战书已经念完了,众人视线便都集中在叶初晴手上。她慢悠悠地撕开,刚捻出信纸,就被燕妩迫不及待地抢了过去。 “叶姑娘慧鉴,在下久慕姑娘芳名,听闻姑娘聪慧过人,果敢不似寻常女子,在下欲邀姑娘于淡月楼品茗,谈诗论词、聊赏风月,实乃人生一大幸事……” 燕妩念着觉得不对,不可置信道:“老大,他约你去茶楼喝茶?”她把信纸翻个面,背后一片空白,再翻信封,内里掉出张红笺来。 “挑战书呢?”她觉得自己被欺骗了感情,满心期待是封措辞挑衅的挑战书,她连让老大怎么打脸都想好了,结果居然是份邀约? 再看那红笺,上书两句小诗——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燕妩气急:“他有病啊?”谁要看他写情诗! 徐嘉树面色冷淡,眸光从她手上的红笺掠过,看向自己手上的挑战书。手指微动,那张纸便被揉成一团,再不见原样。 叶初晴皱眉将燕妩手上那信拿过来,仔细看了一遍,终于忍不住发出和燕妩一样的声音:“他有病吧?” 大家都不认识,因两书院的竞争关系,发发挑战书还可以说是为了切磋交流,你突然发个一起去喝茶的邀约,是嫌日子过得太安逸了么? 关键是给徐嘉树的就是正儿八经的挑战书,给她的却是邀约,怎么?看不起她? “给我拿份纸笔来!”她怒声道,接过纸笔,直接靠在一旁桩子上,三两下写完,直接塞进陆子都送来的那信封,随手将信封上“叶初晴亲启”几个字一涂,添了“陆子都”三字上去。 “送信的走了没有?没走就给我送过去。” 燕妩愣愣问道:“老大你写了什么?” 叶初晴甩了下鞭子,冷笑:“他既不给我下挑战书,那我便给他下,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从两封信里就可以看出来,陆子都这人狂妄得很,估计认为他们南华书院人少,也就徐嘉树一个人堪当他的对手。至于她,陆子都显然都没放在眼里,还当她是个看重虚名的姑娘。 或许,背后揣测更加恶劣。 朝行书院里,几个学子正在湖上凉亭里对柳吟诗作赋,中间一人一身青衣,举手投足间自信盎然,脸上总带着温和笑意。 “子都,你说他们会回信吗?”有人终于按捺不住,问道。 青衣学子将手中柳枝一抛而下,柳枝在湖面上盪起浅浅的涟漪。 “不知,且等着吧。”他淡淡答了一句,转身看向南边,话里多了些讽意,“他们书院就十二个人,还有五个姑娘,这书院是办着玩的吧。” 话音一落,周围爆出一阵闹笑声。可不是,他们朝行书院一个班都抵他们一个院的人了。 “就是,他们头名那两个,那个徐嘉树,居然争不过一个姑娘,当真软蛋。”既有人开了嘲讽,旁边一学子便迫不及待地踩上一脚。 有人笑道:“那叶初晴还是他们书院山长的亲生女儿呢,你们说,她的名次有没有猫腻?” “竟有此事?” 见旁人不知,那人赶紧解释:“我也是才知晓的,她倒是藏的紧。确确实实是父女俩,他们书院山长便姓叶。” 亭里众人恍然:“难怪她屡次行恶,也不见他们书院惩戒呢,当真是上头有人,吾等不及。” 陆子都颇有兴趣:“行恶?我看她不过是寻常女子,竟会行恶?” 第32页 旁边学子七嘴八舌开始讲述叶初晴的恶劣事迹—— “听说她曾在街上一言不合就将一过路人抽得鼻青脸肿、不能见人!” “听说她曾将城里某家小店的牌匾都拆了,可怜那店家哭诉无门!” “听说她把他们书院的先生气到呕血,三月不能下床!” 最后得出结论:“子都,她就是如此恶女,你向她下挑战书可得小心些。她那鞭子毒得很,专抽人脸。” 他们不约而同地摸了下自己的脸,心有戚戚然。 见众人惧怕,陆子都却更加感兴趣了,想起曾经的惊鸿一瞥,原来她竟是个如此烈性的女子。他抖抖袖子,心中期待更甚。 ☆、贬低 看热闹的那几个人散去,射箭场上很快便只剩下两个人。 叶初晴脸色有些臭,甩了下鞭子,箭筒被鞭尾扫到,晃了几下倒地,零散的箭只摔了出来。 看徐嘉树还在泰然挽弓,她心里酸熘熘的:“你是不是很得意?” 徐嘉树停下,回头看她面上掩饰不住的不服,哑然失笑:“我得意什么?” “哼,就那挑战书啊,陆子都只给你下战书!”她气哼哼地挥鞭子,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 徐嘉树越发哭笑不得,要酸也该是他来酸啊,那陆子都可是给她送了情诗和邀约,可她这是什么反应?不见半点姑娘家的羞涩,反而耿耿于怀陆子都给他送了挑战书。 “嗯,他确实挺狂妄,居然不给我们书院的头名下挑战书。”他不嫌事大地揶揄了一句,看叶初晴生气怎么就那么好玩呢? 叶初晴果然被气到了,徐嘉树的意思不就是说她这头名根本不被朝行书院的放在眼里? “有什么了不起!”她气唿唿地瞪他,“你们给我等着,等到两院统试,看看谁才是头名!你比箭最好能赢,不然的话,就让他等着我的鞭子吧。当然,你也是。” 扔下这一句威胁,她雄赳赳地离开了射箭场。 徐嘉树看着她火红的背影渐行渐远,就像一簇火,忽起燎原,直至消失在围墙后,再也不见。他的心就像缺了一块,瞬间空落落的。 心上人不知心底事,委实难熬。 没了红衣姑娘的射箭场上陷入寂静,他左手执弓,右手搭在弓弦上,拉紧、松开,嘣的一声,弓弦弹回,场边打盹的肉包倏地抬起头来,目露茫然。 他余光瞥见动静,招了招手,肉包一跃而起,迈着优雅的步伐走近,嗅了下他的手,发现没有自己期待中的小黄鱼,气愤地“喵”了一声。 徐嘉树被逗笑,揉揉他的黄毛,轻声道:“怎么办呢?有人觊觎我的姑娘呢。” 肉包继续喵喵叫,小黄鱼呢?小黄鱼呢? 叶初晴回到讲堂时,发现一群人围在燕妩桌边,似乎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咳咳。”她把鞭子绕成一圈,敲了敲门,“干什么呢?” 任珊珊最先抬头,吐掉嘴里的瓜子壳,兴奋喊道:“老大你来了,我们正研究那陆子都的挑战书呢!” 包围圈空出个位置,叶初晴挤了进去,语气略有不满:“这有什么好研究的?他都不敢正面给我下挑战书。” 夏雪儿轻笑:“人家约你去淡月楼品茗呢,淡月楼的茶可是这城里一绝,引来多少文人墨客。” 蒋生点头:“确实,淡月楼的东家是城北沈家,财力与我家不相上下。” 他的话一出,边上一圈人的视线全集中在他身上,差点忘了,这人家里可是富商,钱多得能把书院买下来。 “你先闭嘴。”众人异口同声地控诉,蒋生悻悻闭嘴。 叶初晴气闷又不屑:“那又怎么样?他约我就要去?给他脸了。” 仔细研究了两份挑战书的燕妩突然抬起头来,眼底散发着自信的光芒:“我明白了。” “什么?”叶初晴不解,她自己还没搞明白呢。 燕妩将两张信纸并在一处,中间是那张红笺,左边的信纸皱巴巴的,一看就知道受了虐待,对比右边的显得惨不忍睹。 叶初晴左右都看了下,但什么也没看出来,只能追问:“到底明白了什么?” 旁边人也都好奇地看向燕妩,期待她说出些东西来。 “老大,陆子都他见过你!”她目露笃定,“你看,他写的这句‘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他一定见过你,然后被你的美色倾倒,所以才想着约你去喝茶!” 叶初晴默然无语,燕妩研究了这么久,就看出这个东西?陆子都垂涎她的美色? “他难道不是在贬低我?”她敲了敲桌子,“给徐嘉树下战书,给我就是写情诗,不过是以为我虚有其表而已。” 听出她话里的杀气,围观众人识相地没说话。 “呵,这些只会看外表的人,我就让他们看不出外表来。” 蒋生不由得想起曾经被她抽得鼻青脸肿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某个恶霸,心里不由得抖了抖,他想,他应该明白了那恶霸是怎么得罪这女魔头的了。 叶初晴将那两封信连着那张红笺都拿到手中,在众人惊讶的视线里,微微笑着将它们揉成一团,云淡风轻道:“没什么好研究的,我们,与朝行书院是对手。” 第33页 “啊,对了。”围观人群正要散开,听见她说话又停下来,“下个月就要统试了,我们决不能输给朝行书院!你们明白吗?” 燕妩没明白,十分振奋:“当然不会输了,不是有老大你在嘛,我相信你一定能赢那个陆子都的!” 叶初晴摇头,笑得灿烂:“不,我的意思是说你们。谁要是在两院统试中排倒数……”她抬眼看他们面上表情,果然带了丝忐忑不安。 “谁要是排倒数,那他在年中总试前的课业都归我检查。”她敛了面上神色,义正辞严道,“明年就要秋闱了,课业也确实要抓紧些。” 好可怕!女魔头竟然要检查课业! 徐嘉树刚从射箭场回来就被蒋生拦在了自己房门口,他心情并不好,但面上笑容仍然和煦:“有何事?” 蒋生将他拖进屋子,神情十分紧张:“嘉树你可得救救我们!” “到底怎么了?” 徐嘉树进屋之后发现陆子贤也在,而且匪夷所思的是桌上居然堆了一堆书,还有算盘纸笔等物。他挑眉,近日应该没有急着要交的课业吧。 “叶初晴说这次谁要是在统试中排倒数,就要了我们的命!”蒋生将他拖到桌前坐下,“下个月就要统试了,快帮我们巩固课业。” 蒋生和陆子贤在过去一年间几乎轮换了南华书院的倒数第一,心里不可谓不忧心。 徐嘉树捏捏眉心,不信:“夸大其词,她如何能要了你们的命?她的种种谣言就是你们这么传出来的。” “真不骗你。”陆子贤奋笔疾书,边写边道,“她说谁要是倒数,在年中总试之前的课业都要由她检查,那与要我们的命有何差别?” 徐嘉树一顿,课业都由叶初晴检查的话……他心里突然蠢蠢欲动,但他立马遏制住了那股冲动。换做是他的话,叶初晴怕是会直接动用鞭子。 “她怎么突然说这个?” 蒋生赶紧扒拉出自己的那份课业,急得差点没时间说话:“还不是因为那个陆子都,给你下战书,给她送情诗,刺激到她了啊!” 这陆子都,可真害人! ☆、统试(一) 统试之日很快便到了,两个书院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距离不算近。但为了保证统试的公平公正,两院统试是必要定在同一处的,最后商议结果是南华书院的十二个学子穿过整座城,去朝行书院考试。 在路上时,蒋生便忧心忡忡:“他们若是做什么手脚可怎么办?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吃了亏也投诉无门。” 燕妩好笑:“你担心什么?他们要做手脚也轮不到你吧。”不过蒋生这话倒是引起她的忧心,朝行书院的会不会对老大动手脚啊? 上回叶初晴下了那份挑战书后,隔了两日,陆子都才回了信来,只有四个字:静候佳音。 燕妩当真气得不轻,这人不仅狂妄,而且放肆!以为隔着张纸就可以肆无忌惮调戏她们老大了,到时一定要打得他找不着北! 朝行书院比南华书院大一些,最大的特色便是绕了整个书院一圈的大道,据说他们每天早上都必须早起沿着那条大道跑上两圈,正好衬了“朝行”之名。 考场位置随机,叶初晴和徐嘉树正好分在同一个讲堂考试,他们一同出现在讲堂门前时,引起了讲堂内的轰动。 叶初晴淡淡扫了一眼,讲堂内众学子顿时噤声,啧,这女魔头果真名不虚传。 朝行书院的开始窃窃私语: “那就是徐嘉树和叶初晴,没想到居然一个考场。” “叶初晴果真如传闻中一样不近人情,眼神好兇 !” “听说这两人关系并不好,居然同行,真是奇事啊……” “干什么?”听他们一直在嘀嘀咕咕,叶初晴蹙眉,眉间的红痣微微动了动,预示着她的心情不是很美妙,她视线转了一圈,发现讲堂内似乎没有多余的空位,“我的位置呢?” 徐嘉树在后头无奈扶额,这可是在人家地盘,怎么还这么嚣张? 讲堂中间被围着的青衣学子站起身来,眼神中带了一丝审视,但笑容格外亲和,他指了指前面那张桌子道:“这里。” 被指着的那张桌子本来有人,那人闻言赶紧起身,将位置让了出来。 叶初晴眉头皱得更紧,她不喜欢坐别人坐过的凳子,而且,这朝行书院的什么毛病?都快开考了,还带考场串门的? 她歪头示意了下旁边,继续问:“那他的呢?” 青衣学子唇角微勾,指了指自己面前那张桌:“嘉树兄的在这里。” 徐嘉树点头致意,心中已然知晓,眼前这青衣学子应该便是给他下挑战书的陆子都了。 窗外,第一声钟“咚”的一下敲响,开考前有三声钟,隔半刻会敲第二声钟,再半刻后是最后一声钟,预示着正式开始。 陆子都和另外一个学子都离了座,往门口而来,叶初晴稍侧身让路,陆子都却停在了她面前。 她面无表情抬头,清凌凌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下,但没有丝毫波动:“有事?” 陆子都微笑点头:“叶姑娘,在下陆子都。” 第34页 话毕,潇洒转身,领着身后的小弟进了旁边讲堂。 叶初晴倒是实实在在愣了一下,有些茫然地侧头问徐嘉树:“他是不是在挑衅我?” 徐嘉树挑眉,点头道:“是。”呵,陆子都还以为这样会给叶初晴留下深刻的印象?做梦吧,叶初晴对所有意图挑衅她的人都只会不屑一顾。 他咳了声:“快开考了,该去检查下笔墨纸。”考场桌上的笔墨纸砚均由朝行书院统一发放,考试前学子要自行检查磨墨。 叶初晴的注意力瞬间被引开,陆子都这名字在她脑子里已经自动与挑衅者划为同等,晃了一会儿便被抛到脑后。因为在她眼里,挑衅者差不多都是失败者,失败者不必太多留意。 上午一场经义考完,叶初晴出门时被等在门外的张先生叫住了:“初晴,试题感觉如何?” “尚可。”她抿嘴作乖巧状,这是她在先生面前常用的伪装,目的是避免先生想太多。 可落在朝行书院的人眼里,她这样子与早间表现出的不可一世相差甚大,一学子眼睛一亮,悄悄和旁边耳语:“叶初晴绝对考砸了,你看她面对她先生这么老实,肯定答得不好!” 旁边人强忍着激动,佯装淡定:“现在说这些还言之过早,我们先去找子都吧。” 徐嘉树在两人背后正好听见他们的私语,略皱了皱眉,绕过他们走到叶初晴旁边,向张先生颔首:“先生。” 张先生道:“正好你们俩都在,朝行书院的山长想见见你们,中午一起用饭,也商量一下比试的事情。嘉树你觉得如何?” 徐嘉树没意见:“可。” 叶初晴不解:“先生,我并不用比试。”明明说好比射箭的是徐嘉树,为何还要她一道?比起与山长一起吃午饭,她更想去朝行书院的饭堂里威慑一下那群只会在背后说她闲话的碎嘴学子。 张先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得和蔼:“余山长与你父亲相识,想见见故交的女儿,你觉得呢?” 叶初晴撇嘴,为什么哪里都有她爹的旧相识?每次她都要像个吉祥物一样被带去见人。 “好的,先生。”她露出了个乖巧的笑。 ☆、统试(二) 饭桌上—— “初晴吃菜呀,你手好些了吗?我特地让人准备了骨头汤,都说吃哪补哪,快多喝些。”余山长出乎意料的热情,拼命给叶初晴夹菜盛汤,叶初晴笑得脸都要僵了。 “多谢余伯伯。”她瞥一眼旁边,徐嘉树正谨慎回答着桌上另一位先生的问话,没人替他夹菜,白瓷碗里的米饭粒粒分明,乌木筷子在他好看的手里平添了许多美感,不像是吃饭用的筷子,反而像是多宝架上摆的工艺品。 她微微侧了下头,将左手边多舀了一碗的骨头汤不动声色地往他那边推了推,趁着山长转头与张先生说话时,她迅速歪头低声道:“这碗汤是你的了,喝掉!” 徐嘉树面色不变,十分自然地端过那碗汤,舀起喝了一口,然后顺势放到了自己左手边。 桌上没人瞧见他们俩的动作,叶初晴镇定自若地开始小口吃饭,力求餐桌礼仪无可挑剔。 “……比箭就定在明日下午,如何?嘉树?” 徐嘉树回过神来,点头应是。 余山长摸摸自己的鬍鬚,慨然嘆道:“礼乐射御书数,君子六艺,理当择其而善,惜我院学子均有涉猎的少之又少,幸而新来了个学生,不仅文章做得好,习武射箭也都不在话下,在我院一众学子中当属佼佼。” 叶初晴嘴里嚼得慢了些,这陆子都居然还真的是个全才?她瞎编的时候可不知道这个。 余山长说完,张先生便立马捧场:“不知是哪位学子?” “他名唤陆子都,是江北陆氏一族的嫡系子弟,听说了我院的名声,不远万里特来此求学,其人笃学明理,好学不倦。”余山长的话里满是自得,既是对自家书院的名声,也是对陆子都的出色。 叶初晴象徵性地点了下头,就听余山长又道:“我听他说他有个庶出兄弟就在你们书院,名唤子贤,不知可有这么一位学生?他为人品性如何?都是陆家子弟,应当差不到哪去吧。” 张先生面上的笑意有些勉强,不,差的有点远。 叶初晴眉毛微挑,难怪陆子贤对他们的兄弟关系要藏着掖着,有这么一位优秀的嫡兄,想必在家中的日子不太好过。 她思索良久终于下定决心,不管这次谁倒数,以后陆子贤的课业她包了,保证让他以后不倒数! 饭后,先生们还要商量事情,叶初晴便和徐嘉树一同退席。 “徐嘉树,你和陆子贤关系如何?” 徐嘉树随口道:“尚可。” “那你怎么都不帮他温习课业?”叶初晴不满,“他次次考得那样差,对比他的兄弟陆子都,该如何面对家里?身为同窗,我们理应守望相助!” 徐嘉树默然无语,他已经夜以继日给陆子贤和蒋生两人补习了整一个月的课了。而在这之前,他们俩从来没有如此主动过。显然,对陆子贤来说,家里的或那位嫡兄的压力都远比不上她给的。 第35页 “你回去告诉他,接下来到年中,我都帮他补习课业,至少让他不会考倒数!” 徐嘉树眼角微抽,不,陆子贤会哭的。 “还是我来吧,你说的对,同窗就应该守望相助。我与他就住隔壁,我来方便一些。”他佯装轻松道,“子贤一定会感激你如此记挂他的。” 叶初晴摆手,面露不屑:“算了算了还是我来,反正这次倒数的我也要检查课业,不多他一个。你还是多去强身健体吧,看着就弱不禁风的,这次要是输给陆子都,我要你好看!” 她咬牙低声威胁,输给谁都行,输给朝行书院的,徐嘉树就给她受死吧! 这可真是个……让人害怕的威胁啊。徐嘉树低眉忍笑,过了会儿才抬眼直视她,道:“如你所愿。”我的姑娘。 第二日考完算学,午后,两个书院的学生便全部集中在朝行书院的射箭场上。 徐嘉树和陆子都两人换了衣裳在场边做准备,叶初晴回头,身后燕妩和蒋生正低头窃窃私语,陆子贤在一旁看似在认真地听,实则在神游太虚。 “陆子贤。” 陆子贤浑身一激灵,瞬间从太虚中脱身回来:“在!” 叶初晴微笑和善:“别紧张,我就是想告诉你,以后你的课业,我都会检查的。” 陆子贤大惊失色,声音都不稳了:“那、那个,我这次名次还没出来,我有信心不会倒数……那个,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 正听着燕妩说话的蒋生眼睛一亮,有陆子贤挡在前头,叶初晴应当不会再检查旁人的吧?对不住了,陆子贤,牺牲你一个,成全我们大家,这笔买卖,值! “子贤啊,还考虑什么,你可不能辜负叶初晴一片好意,她都是为了你的课业着想。”他拍了拍陆子贤的肩膀,话里是一派为他打算的正气凛然。 燕妩赶忙帮腔:“是啊是啊。”她这次答得不太好,算学两道题答案都不太确定,又不敢去找老大对答案。若这次也在老大认定的倒数范围内……她忧心忡忡,以后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还是提前打算的好,至少得先找几个垫背的吧。 陆子贤僵着脸,还在试图争取:“这种机会难得,还是得留给真正需要的人,比如蒋生你啊,我记得上次你名次不好,回家还被你娘说了,收了你一半私房钱,还是你比较需要。” 蒋生连连推拒:“不必不必,不过一半私房钱而已,我有另一半也尽够了。”心好痛,那一半可都是他的心头肉啊,就这么被他娘给收走了,现在还要说这种违心话! 燕妩注意力被引开,好奇问道:“你有多少私房钱啊?” 蒋生看看左右,示意他们三个人靠近些,然后才低声道:“我攒了许久才攒了三千两,我娘收了一千五百两,我还剩一千五百两,平常花销绝对够了。” 凑近的三人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虽然早知蒋生有钱,可也没想到会这么有钱啊! 蒋生又伸出三根手指道:“要不要我借点与你们?都是同窗,一年算你们三分利。” 叶初晴冷笑一声,左手里正好有根小树枝,她抬手就抽了他一下:“做梦呢?你年中之前的课业也拿来给我检查,保证你能拿回那一千五百两,省得在这里还想着坑同窗!” 蒋生据理力争:“才三分利,一年啊,哪里坑了?” 一年三分利倒真不算很坑,可叶初晴就瞧不上他这样子,逮着几只肥羊就想着要宰,一副奸商做派。 场边徐嘉树和陆子都均已经做完了准备,两人拿着弓箭站在了射箭场内,对面却不是常见的箭靶,而是两个悬挂的酒杯,两人同时拉弓,射中酒杯者即得胜。 蒋生感嘆:“那酒杯那般小,还离得这么远,真能射中?” 陆子贤一脸深沉:“能。陆子都能百步穿杨,现在还不到一百步呢,哪里算远。” 燕妩眼神笃定:“能。徐嘉树能一箭双鵰,还是天上飞的雕,现在还是静止的呢。” 叶初晴看看陆子贤,又看看燕妩,忍不住问:“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陆子贤和燕妩心里同时一咯噔,他们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东西…… “陆子贤你不用说,我知道陆子都是你哥。”叶初晴抬手示意陆子贤别说话,抱着手臂转向燕妩,“你怎么这么清楚徐嘉树的事?上次徐嘉树还给你胭脂……” 她停住,忽然甩了下手里的小树枝:“老实交代,你和徐嘉树什么关系?” 还没听见燕妩回答,场边忽然传来一阵欢唿声。她回头,前头悬挂的两只酒杯只剩一只,原来是陆子都已经射中了那只酒杯。 顾不得再询问燕妩,她赶紧看向徐嘉树,他还在从容不迫地试弓,陆子都的射中似乎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燕妩一看她焦点转移,赶紧趁机模煳视线:“徐嘉树在学校里射鸟被我发现了!所以他上次送我胭脂,其实是想封我口,让我别说出去!” 叶初晴敷衍地嗯了声,眼神紧盯着场上的徐嘉树。 燕妩再接再厉:“老大,你一定要相信我,他偷偷在后山射鸟,每回都射两只!所以我才知道他能一箭双鵰。” 第36页 叶初晴下意识点头,继续敷衍:“哦,射他的鸟啊?” 蒋生和陆子贤:“……”是他们想太多了吗? ☆、统试(三) 射箭场上的气氛有些微妙,而且因两个书院人数相差太多的原因,陆子都射中以后,场上的欢唿声十分热烈,待徐嘉树开始时,周边只有一片看好戏似的的寂静。 叶初晴不自觉屏住了唿吸,视线定在徐嘉树修长的手指上,她能看清他用力握紧弓身时手背爆出的青筋,还有他摩挲指尖的小动作。 从来没有哪一刻像此时此刻这样,让她觉得徐嘉树如此赏心悦目。不单指皮相,还有整个人的气场。 箭如流星飞射而出,她在即将击中酒杯的一瞬间闭上了眼睛,却没有听见意料中的瓷器碎裂声。 这是……射偏了? 叶初晴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睛,场边仍然是一片寂静,但前头悬挂的酒杯也不见踪影。再仔细瞧,才知那酒杯上悬挂的细绳直接被射断,酒杯掉下,稳稳地立在地上。 周边后知后觉响起一片喝彩声,她舒了一口气,这应该算是技高一筹吧? 陆子都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风度翩翩退后拱手行了一礼:“甘拜下风。” 徐嘉树手执弓箭,微笑地回了礼,道:“愧不敢当。” 直起身子后他看了看周边,其他人都离得挺远,他忽然走近两步,以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话:“久闻陆兄大名,文韬武略,堪称全才。不才在下,得胜不过侥倖,在此只想提醒陆兄一句,有些人最好不要去碰。” 他半阖眼睑,遮住了眸间无限嘲讽,这人隔了大半座城还想和他抢人,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陆子都脸上的笑意差点挂不住,这是什么意思?“有些人”是指谁?他试图从徐嘉树眼里窥见他的情绪,可那双墨色瞳仁里漆黑一片。 “多谢嘉树兄告知。”他僵着脸回了一句,“可不知‘有些人’是指?”话刚说完,他脑内忽然灵光一闪,此次统试他受了同窗撺掇,只给南华书院两个人送过信,一个徐嘉树,一个叶初晴。 徐嘉树是对手,而叶初晴,则是他想认识的姑娘。 他来宜州第一日就见到了她,一身红衣的姑娘鲜妍如烈火,骑在马上飞驰而过,惊起一春杏花烟雨,那是他从不曾见过的美好风景。 “叶初晴?”他试探道,“在下不过是听说两位是宜州城内最负盛名的学子,才想着结识一二,嘉树兄误会了。” 他违心道:“在下对叶姑娘可没有非分之想。” 徐嘉树微笑,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那就最好了。” 叶初晴离得远,只看见场内两人似在窃窃私语,心中顿时不忿,徐嘉树何时和陆子都关系这么好了?都比完了还凑在一起说小话? 她抬手用小树枝戳了下陆子贤:“你和你哥关系如何?” 陆子贤猝不及防,捂着手臂小声告饶:“叶老大你放过我吧,我和陆子都虽然是兄弟,可关系差得很。他是嫡子,我就是个庶子,不是一个面上的。” 叶初晴和燕妩家中都没有庶出兄弟姐妹,因而不太了解嫡庶之间的隔阂,闻言还有些好奇:“为何?不都是兄弟吗?” 蒋生倒是十分清楚:“都是兄弟,可嫡庶还是有所差别的。”他与陆子贤关系好,说这种话也不怕他生气,还细细与两个姑娘解释了一番。 陆子贤补充:“陆子都算是我大哥,可你们看我来这考试两日,我们都没说过话,关系真的不好。” 叶初晴恍然:“哦,是这样啊。既然你们关系不好,那我也不用顾忌你了。” 陆子贤闻言一愣,感动得差点热泪盈眶,原来叶老大还会顾忌他吗? “省得回头你找我哭,本姑娘最看不得有人哭了。”叶初晴嫌弃地皱了皱鼻子,打破了他自作多情的幻想,“男子汉大丈夫,只流血不流泪!” 陆子贤感动的话哽在喉咙里,讪笑着擦了下眼眶,呵,女魔头永远都是女魔头。 徐嘉树和山长先生们一一致意之后才得以脱身过来找他们,他一边解开头上的抹额,一边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快收拾东西,我们要回去了。” 叶初晴转身看了一眼场上,先生们都在离场,朝行书院的也差不多散去。 “这就比完了?没有第二轮第三轮?”说了一个多月的比试,结果就只射了个酒杯?叶初晴对此表示不满,这简直是在践踏她身为武学传承人的尊严! 徐嘉树轻笑着安抚她:“结果出来,陆子都认输,不必再比了。” “呵,一点意思都没有!”她气愤地拽着小树枝乱比划,“他是不是怕输得太难看,不敢比下去?懦夫!” 徐嘉树下意识抽走她手里的树枝,随口道:“小心打到自己。余山长不太高兴,我们该回去了。等两院统试名次出来,你再鄙视他也不迟。” 燕妩冷眼看了会儿,突然清了清嗓子打断他们俩的谈话:“咳咳。嗯……不知道这次谁才是头名?老大,你觉得呢?” 徐嘉树不可思议地看向她,这是亲妹妹吗?果真不出他所料,在叶初晴面前挑拨离间的就是她! 第37页 叶初晴瞬间起了警惕之心,立马想起她与徐嘉树的对手关系,轻哼一声:“且等着吧,我反正是不会认输的!燕妩,我们先走。” 她转身便走,燕妩跟在她身后,回身吐了吐舌头,略略略。 徐嘉树深吸一口气,真气煞人也! 蒋生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嘉树,你和燕妩很熟?上回我让你送给叶初晴的胭脂,我刚听说,你后来给了她?” “不是很熟。”专门给他丢绊脚石的妹妹,他真的一点都不想跟她“熟”。 陆子贤一脸状况外:“什么胭脂?嘉树你还给燕妩送胭脂啊?我告诉你,若要送姑娘家胭脂,还不如送雅芳阁的玉簪粉,最适合姑娘拿来敷面了……哎,等等,嘉树你别走那么快啊!哎,蒋生你也等等我!” 统试结束,南华书院的人走了,朝行书院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静,平静底下有多少不甘心,外人不得而知。 “子都,那徐嘉树与你说什么了?比完箭术以后,你脸色就一直不好。”与陆子都相熟的学子忍不住关切问道,大家都是同窗,这小半年的情谊倒真不是虚的。 陆子都正拿着块帕子擦拭弓身,闻言顿了一顿,语气平静:“没说什么。” “那徐嘉树不过是运气好而已,若他先射,你必不会输给他。”那学子一脸忿然,“他就是占了便宜,若要比,也得正大光明地比才是!” 陆子都淡笑摇头:“输便是输了,没有什么运气。” 旁人俱服气:“子都果然通透。” 见他本人还颇宽和,另一学子想了想,活跃气氛道:“你们看见了没?叶初晴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人了,我亲眼所见!” “我也看见了,还是拿树枝抽的,是不是?” “是的是的,被她抽的那个还偷偷抹眼泪了,她可真是个女魔头啊!” 陆子都怀疑:“不会吧,是不是看错了?” “绝对没看错,被抽的那个学子之前考试就坐我前面,我瞅了一眼,名字叫陆子贤,听着与你的十分相似,因而印象颇深。”学子信誓旦旦肯定道,“而且不只是他,今日你们在场上比试,叶初晴在场下抽了两个学子,一个是陆子贤,另一个是蒋家那位不学无术的公子哥。” 他说完又补充:“我亲眼所见!” 陆子贤?陆子都眯了眯眼,那个庶弟还是一如既往的胆小懦弱啊,居然会被一个姑娘家打哭,也不嫌丢人。 他潜意识相信了同窗们的说辞,心中对叶初晴的念想却丝毫未减。一个如此烈性的姑娘,若有朝一日被他征服在身下,该是何等的快意。 他拇指摩挲了下自己的唇角,斜斜勾起弧度:“呵。”徐嘉树,就让我们再比试一场吧,看谁能赢。 ☆、名次 统试过去,南华书院暂时恢復了往日的平和。但是有两个人,不,三个人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陆子贤,你的算学课业呢?” “呃、我还没写完……” “那还不快点写!” “蒋生,你要背的那篇文背了没?现在背一遍。” “不是说只检查课业吗……” “背不背?” “背,我这就背!” “小妩,你……” “老大~我课业写完了,书也背完了,我很听话的啦。” “哦,那把明日的上课内容提前看一遍吧。” “嗯?哦。” 徐嘉树对此没有发表任何看法,但心里的丝丝嫉妒都要漫出来了。接连几日,叶初晴正眼都没看过他,任他招唿或挑衅,俱不搭理,顶多被甩个白眼。 正要拿算学课业去藏书阁寻人时,有人叫他:“嘉树,张先生找你。” 无奈,他只能调转方向,拎着课业去寻张先生。张先生看他还带着课业来,顿时满意点头:“你们最近都很刻苦,初晴在督促那几个念书,你还拿课业来请教,看来与朝行书院的统试让你们意识到危机了。” 徐嘉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干脆不说话。 张先生感慨了一会儿,拿过一张红纸,笑得十分开怀:“这次统试名次出来了。我听说叶初晴在给那几个补习,便让你来拿回去,张贴在讲堂外边,给大家看一看。” 徐嘉树心中瞭然,看来他们书院这次成绩不错,至少不输朝行书院,不然的话,张先生就不是如今这般脸色了。 他接过红纸,一眼便看见打头一个“叶初晴”,忍不住露出点笑意,这下她该称心了吧。 张先生抬眼看见了,没忍住开始说教:“你须得抓紧些,学学叶初晴,别看她平日里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样子,心里还是有谱的,这次她是头名,你可不能输了她太多去。” “是,先生,学生知晓。” 徐嘉树正要走,张先生又道:“唉,你不是拿了课业要来请教的么?怎么不拿出来?” 他停住,无声地嘆了下,只能应下这个藉口,转身将自己的课业拿出来。结果张先生看了会儿,将课业还给他道:“这几题倒真有些难度,你回去找初晴,你们俩一起商量讨论,回头再把答案拿来给我看看。” 第38页 徐嘉树没料到居然有这意外之喜,他终于有正大光明的藉口能去找叶初晴了。 待他走后,张先生摸摸自己的鬍子,面上满是为难之色,喃喃自言自语:“这可如何是好?年轻人啊,就是沉不住气。若沉得住气,往后便什么都有了啊。唉……” 徐嘉树出现在藏书阁时,蒋生和陆子贤俱是一喜,嘉树这是来拯救他们于水火了吗?! 叶初晴顺着他们的视线转向门口,一看是他,便冷淡地转过了头。 “叶姑娘,张先生让你看看这几题该如何解。”他也不多说,走过去便直入正题。 叶初晴接过,扫了几眼,眉头便皱起来:“这明明是你的笔迹,你少拿张先生诓我。” “这是我拿去请教先生的,先生又让在下拿来与叶姑娘一同探讨。先生的嘱咐在下不敢不答应,叶姑娘你觉得呢?”徐嘉树施施然坐下,将红纸放在最醒目处。 叶初晴果然没再管他说什么,而是被那红纸引去了注意力,拿起来看:“这是什么?” 待看清那是张统试排名表后,她第一反应是去找倒数是谁,最末尾“蒋生”二字赫然在目。 “蒋生,你那一千五百两怕是拿不回来了。”她把红纸甩到蒋生面前,“自己看,年中总试若还这名次,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蒋生心一抖,战战兢兢举起红纸,见自己名字果然在最后一个,心里忽然有种“终于还是到了,要欣然赴死”的感觉。 陆子贤小心翼翼凑过去看,看到自己名字在蒋生上面一个,顿时松了口气,还好,绝处逢生,只要不是倒数第一就好。 他刚松完那口气,就被点名了:“陆子贤你也别急着开心,算学课业写完了吗?” 燕妩从蒋生手上扯走红纸,看了几眼,开心道:“老大你是第一欸!那个陆子都才第三,他连徐嘉树都赢不了。”她的名次像往常一样,不上不下,与自家老大自是不能比,但她十分满足。那个嚣张又讨厌的陆子都才第三,她心里解气得很。 徐嘉树斜她一眼,什么叫“连徐嘉树都赢不了”?陆子都输给他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这次统试,两个书院加起来差不多一百五十人,南华书院有八个人都在前五十名以内,两个处于五十至一百之间,还算是勉强,然后,两个吊车尾。 叶初晴觉得末尾那两个名字无比刺眼,特别是他们俩名字后面还有个小小的“南”字,指明是南华书院的学生。 不,她不能忍受这份耻辱,就算自己的名字在顶峰,她也不能接受南华书院居然有两个人待在谷底! 徐嘉树一看她表情,便知她心底在想什么,指尖敲了敲桌面,计上心来:“他们这样也不是办法,嗯,不如借一步说话?” 叶初晴将信将疑地抬起头,看他面色似乎挺认真,想了想还是随他走到一边:“说什么话?” 徐嘉树自觉他对这两人的成绩该抱有一定责任,毕竟他勤勤恳恳给他们俩补习了一月有余,未曾想他们居然还是倒数,若被人知晓,他的名声也该不要了。 “我们不如联合,一道为他们俩答疑,你一个人终是力有不逮,我与他们关系近,在生舍时也可督促……” 叶初晴抬手止住他,回头看那几个人离得挺远,这才说话:“你要督促他们尽管督促,可别光说不做。我只想提醒你一件事,离燕妩远点。” 徐嘉树一愣:“何出此言?” 叶初晴嗤笑:“我都看见了,我告诉你,燕妩是好姑娘,你别拖她下水。” “看见什么了?”徐嘉树皱眉,心里预感不妙,别是他那便宜妹妹又搞什么么蛾子了吧。 见他不承认,叶初晴气愤:“你别不承认,我看见你们在小树林,那个了!你还摸她头,你、你不要脸!”她气得小脸微红,一想到燕妩要被这头大尾巴狼骗走,她心里便心痛得要死。防来防去,没想到还是把狼招门口来了! 徐嘉树开始回忆最近自己与妹妹的交集,想来想去,唯有两日前在小树林里有一场交会,过程如下: 徐燕妩可怜兮兮地拉着他袖子祈求:“哥,亲哥,我跟老大说你在后山射鸟,然后被我瞧见了,拿胭脂来封我口,你可别说漏嘴了啊。” 他冷笑,毫不客气地抬手将她凑近的头推开:“徐燕妩,诬陷我诬陷上瘾了吗?从小我就给你背锅。” 徐燕妩揪着他袖子不放手:“你可是我嫡亲的亲哥,就这么件小事都不肯帮帮你可怜的妹妹吗?反正老大一直看你不顺眼,你背了这锅也没什么啊……” 他觉得自己膝盖中了一箭,叶初晴看他不顺眼难道不是徐燕妩挑拨离间的吗?她简直是恬不知耻还好意思说出来! 他气得拍了下徐燕妩的后脑勺,嗯,也许这就是叶初晴说的“摸她头”? 回忆在此结束,他终于忍不住在心里慨然而嘆:我要这妹妹有何用?背锅不说,还净拖后腿! 叶初晴看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清了清嗓子:“咳咳,没话说了吧?看在燕妩的面子上,我对你网开一面,不去与先生说明,若是再被我看见,可别怪我心狠手辣!”这是她惯用的威胁之语,其实不过是逞口头威风而已。 第39页 徐嘉树望天:“叶初晴,你果然是傻的。”且人傻不自知,而他大概是瞎了吧。 ☆、树林 树林里“砰砰”两声,惊起一片鸟雀,两片羽毛轻飘飘落下,无声无息。站在地上的红衣少女甩了下鞭子,忽然小跑几步一跃而上,手脚并用,轻松立在了粗壮的树杈上。 坐下后,她靠在树干上假寐,连着好几日都没好好休息,这会又练了下鞭子,倒真的有些累。 她刚闭上眼,安静下来的鸟雀又忽然乍起,翅膀扑棱的声音和惊慌的鸣叫声交杂在一起。睁眼望去,嚯,果然是徐嘉树那头大尾巴狼! 徐嘉树走近也看见了书上的红色人影,掩映在绿意葱茏里,成为此景中唯一的异类。 他今日是带了弓箭来的,一袭贴身玄色劲装衬得他身姿挺拔修长,额上繫着同色抹额,一身冷肃。 “叶初晴,下来。” 叶初晴鼓起脸颊,把头歪在一边,装作没听见没看见。这人以前还会端着架子,叫她一声“叶姑娘”,现在撕破脸了竟然连名带姓喊她了,果真膨胀! “叶夭夭——”徐嘉树见她不理,眉毛一挑,嘴里便滑出那个在心里叫过无数遍的小名来。 果然,叶初晴转过头来瞪他:“徐嘉树!” “下来。” “我凭什么要下来?你管太多了吧?” 徐嘉树嘆气,反手从背后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瞄准树干。叶初晴看着他的动作回不过神来,这是要干什么?对着她射箭?徐嘉树好大的胆子! 她气急怒吼:“徐嘉树你到底想干什么?” 徐嘉树慢慢拉弓,冷着声音道:“别动!” 叶初晴身子一震,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眉间红痣颤了一颤。她怎么也想不到徐嘉树居然会把箭对着她,他们俩虽然一直看彼此不顺眼,但也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前几日还解了个误会,今日却…… 心里漫过一阵委屈,就好像还没熟的梅子,酸熘熘地浸在酒罈子里,尝一口,满嘴的酸涩,味道辛辣而刺鼻,熏得人眼眶都红了。 她眨了眨眼睛,睫毛上便沾了些晶莹,很快便消失不见。 凭什么要听他说的?他不让动她偏要动!一手扶住树干,她正要站起来时,心中忽然警铃大作,背后汗毛竖起。手上滑熘熘的,那是什么鬼东西?! 站在树下的徐嘉树一看,无奈地放下弓:“都让你别动了。” 叶初晴声音轻颤:“什、什么东西?”手背上有冰冷的蠕动感,她整个人僵在树上,一动也不敢动。 “蛇。”徐嘉树嘆气,“没事,不是毒蛇,你直接下来吧。”原想着直接射杀,谁料这人不听他的硬要乱动,如今却是进退两难了。不过,叶初晴当初连狼狗都不怕,应该不会怕蛇吧。 结果,下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想多了,不怕狼狗的姑娘不一定不怕蛇。 “我、我下不来。”树上的红衣小姑娘带着哭腔喊道,“蛇会咬人的……你快射箭啊……” 徐嘉树目瞪口呆,跟她相处这么久,总觉得她天不怕地不怕,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面呢。而且,为什么他这么想笑? 当然,最后还是心疼占了上风,他温声安慰:“没事啊,这种蛇咬了也没事,你放手,直接跳下来,我在下面接着你。” “下不来,啊啊啊,它爬我手上了!”小姑娘失声尖叫,之前刚咽下去的眼泪如决堤一般溢出来,堪称梨花落雨,滂沱而出。 徐嘉树又好气又好笑,从前那个碰见狼狗、一鞭子甩出去的烈性姑娘哪去了? 他低头握拳在唇边忍住笑意,抬头正经道:“你别想着它,直接放手,跳下来,我在下面接着你。” 叶初晴颤巍巍低头看他一眼,继续哭喊:“这么高,摔下来手又要断了!你放箭啊!” 徐嘉树扶额,蛇就在她手边趴着呢,她倒是信任他,也不怕他把箭射偏到她身上。可他怕啊,离得那般近,就算他曾是箭无虚发、百发百中的神射手,可他终究是个普通人,会紧张,会不安,乃至,会手抖射偏。 “别怕,你下来。” “你上来啊!” 眼看着局面越发不可控,徐嘉树想想也是,在树下射箭终究是远了些,不如直接上树将那蛇抓了,省得小姑娘吓得颤颤巍巍下不来。 打定主意,他把弓箭放在一旁,抬头道:“我这就上来,你先别动,那蛇不会咬人的。” 听到这话,叶初晴心里安定了些,她从小就对蛇这种冷冰冰、滑熘熘的动物有阴影,连黄鳝、泥鳅都不太敢抓,每次不小心碰到都会起鸡皮疙瘩。 她安定下来后,手上触感越发明显,一点点微小的声音就像响彻在她耳边,顺着耳朵滑进她脑袋里,搅得她头皮发麻。 “你怎么还不上来啊?” 正仰头寻找着合适的落脚点的徐嘉树:“……”他觉得今日过后,自己怕是有人身危险,叶初晴很大概率会想杀人灭口。 定好落脚点,他正要一跃而上,忽听头顶一声尖叫,伴随着扑棱树枝的声音,还没等他抬起头来,眼前突然一花,身上一股重力袭来,他不受控制地摔到了地上,但在千钧一髮之际,他下意识伸出手紧紧抱住摔在自己身上的姑娘,护着她在地上滚了一圈。 第40页 视线内的天空被树丛遮住了大半边,只留下很小一块蓝色的剪影,树上的叶子还在微微颤抖,就像他胸腔里不能安定的那颗心一样。 叶初晴抬起头来,刚刚猝不及防摔下来,脑袋还有些不清醒,她摇摇脑袋,终于发现自己拿徐嘉树当了肉垫。她赶紧爬起来,跪在一旁想要扶他起身:“你没事吧?要不要紧?” 徐嘉树一脸深沉:“闪到腰了。” “啊?你腰这么弱……”叶初晴有些怀疑,“这就闪了?” 徐嘉树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盯到她终于心虚道歉:“对不起……你还能起来吗?” “起不来。” 叶初晴咬唇不语,突然一拍手掌:“那我背你回去好不好?我力气大,背你这小身板,肯定不把你摔着!” 徐嘉树不想理她,若今日真被她背回去,他的脸往哪儿搁?那他即将成为南华书院以至整个宜州城的笑柄。 “心口疼。”他一只手抚上自己的胸膛,面不改色说瞎话,“你掉下来头撞到我了,撞得我心口疼。”也不全然是在说瞎话,是真被她气得心口疼。 叶初晴嫌弃地甩了个白眼:“男子汉大丈夫,我从树上摔下来都没事,你就在地上摔一跤就哪哪都疼,怎么那么娇贵呢?” 她拍了下他胸口,想到自己确实摔到他身上了,撞到哪里也未可知,没来得及泯灭的良心终于唤起了她的良知,替他按了下手臂:“真摔着了?你不要我背,那我只能抱你回去了,抱着应该不会压到你心口。” 徐嘉树挣扎着坐起身,坐起来是后腰处一阵闷痛,确实是闪着了。不过不严重,他惯常习武射箭,身体较寻常学子好一些,这会也是因要护着她在地上滚动,后腰处才不小心撞到了石块。 “我现在是你的救命恩人。”他盯着她眼睛道,“不说做牛做马,你都不说一声谢谢吗?” 叶初晴讪笑,眼神飘忽到旁边,余光忽然瞥见刚才害她摔下树的罪魁祸首——那条该死的蛇居然还盘在树根边,冷冷地盯着他们。 她惊叫一声,又扑到徐嘉树身上,语无伦次:“蛇、蛇,它会不会爬过来啊?天哪天哪,它盯着我啊!” 徐嘉树闷哼一声,一只手撑到地上才没有被她再次撞到,心上人投怀送抱原本是桩美事,可到了如今这步境地,美人在怀,他也还是柳下惠。 他松开撑地的手,半揽住她的肩膀,将人微微往怀里带了带,另一只手随手摸了颗石子,轻轻一投,那蛇惊起,迅速熘进了草丛。 “好了。” 叶初晴从他怀里半转过头,见那蛇已经不见踪影,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还要抱着我?” “啊啊啊徐嘉树你这个流氓!” 哦,流氓让你主动扑我身上的。 ☆、山洞 “徐嘉树,你不要得寸进尺!”树林里传来一声怒吼,红衣姑娘气唿唿地扔下弓箭,双手插着腰瞪过去。 坐地上的青年施施然拂了下衣摆,抬头轻笑:“在下捨身救人,不说当牛做马,叶姑娘你也该涌泉相报啊。” 叶初晴看见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就气,好像什么都在他意料之中,连同她的怒火,所有的都似乎不值一提。 “都说了我背你回去,你又不愿意!还要吃野味,你怎么不上天呢?”她气愤地踢了一脚树根,树干纹丝不动,连一片树叶都没掉下来。 徐嘉树不为所动,随手在地上捡了两颗石子,拿在手中把玩,边玩边道:“南华书院的头名就是这么对救命恩人的吗?读的圣贤书呢?” “大恩不言谢,施恩不图报。我看你的圣贤书才是读狗肚子里去了吧!”叶初晴开始口不择言,“救命之恩,救命之恩,是不是要我以身相许你才满意?” 徐嘉树挑眉,这倒是合他心意。 “以身相许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他停住,留下引人遐想的空白。 叶初晴听他话里意思竟像是还嫌弃她,登时气炸:“你什么意思?本姑娘天生丽质、文武双全,难道还配不上你吗?” 徐嘉树为难道:“配是配得上,可是……哎,你这般坚持,在下一直推却倒也不好,可在下想着以身相许毕竟是终身大事,还是得慎而又慎。” “哦豁,你装什么装?”叶初晴忍不住翻白眼,恨恨地跺了跺脚。还终身大事呢,不过就是藉口而已! 徐嘉树抬头望天,忽见本来澄澈的天空上蒙了一层浅灰的阴影,日光淡了许多,林叶间起了薄风。 “要下雨了。” 叶初晴仰头,心头不妙,夏初多雷雨,迅勐而疾,看天色,这场雨该是来势汹汹。 “扶我起来吧,我们下山。”徐嘉树镇定道,将箭筒背在背后,伸出一只手。 叶初晴也顾不得和他抬槓,一手将弓背在肩上,将人扶起身来,随口抱怨:“你腿又不是瘸了……”不过就是腰闪了下,膝盖撞了下,外加心口疼,结果张口闭口就要她扶。 徐嘉树充耳不闻,暗地里手上还微微加重了点力气,大半个身子都靠在她身上。 第41页 “徐嘉树你好重啊!”他手稍稍抬起来一点。 “徐嘉树你的弓也好重!”他默不作声地接过长弓,挂到自己肩上。 “徐嘉树你能不能说句话?”“嗯?” 叶初晴挫败,她今日来树林里练鞭子就是个错误,居然一连碰到了蛇和徐嘉树两个让她讨厌的东西! 眼看着天上乌云越来越密集,她加快了脚下的速度,正值下坡路上,豆大的雨点忽然打下来,砸得人措手不及。 “先找个地方躲雨吧。”徐嘉树镇定吩咐,一只手下意识遮在她头上,左右看了看,指了个方向,“去那边,我记得那里有个山洞。” 叶初晴顺着他的手看去,心中一跳,她也知道那边有个山洞,她还在山洞里藏了点东西,徐嘉树居然也知道那山洞?但雨势忽然大起来,容不得她多想,她只能一步一脚印扶着他往那边走去。 坡上汇聚了一股小水流,带着一些小石子往坡下滚落。 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小心地避开那些石子了,可,怎么就滚下去了呢? 躺在地上的叶初晴被暴雨浇了个满头满脸,无比地怀疑人生,最后确定,今日不宜出门。她挣扎着爬起来,回头看去,徐嘉树就摔在不远处。 徐嘉树抹了把脸,扶着腰坐起身来,无奈地看向她:“没事吧?” 叶初晴憋笑:“没事。”哈哈哈哈,徐嘉树满脸的黄泥水好搞笑! 天边闪电一闪而过,“轰隆”一声,雷声裹挟着暴雨顷刻间又浇下来一大盆水。 好不容易扶着伤上加伤的徐嘉树走到那个山洞,叶初晴抹了把脸,心里的怨气喷薄而出:“都是你要吃什么野味,我们才被暴雨拦在了这里!我全身都湿了!” 徐嘉树闻言瞥过去一眼,湿透的裙衫黏在她身上,曲线毕现。“非礼勿视。”他在心里念了一句,正经地转过了头。 “都临近中午了,若不是因为叶姑娘你,在下就可以自己打猎饱腹,可因叶姑娘之故,在下如今还饿着肚子。”他语气波澜不兴,甚至带了点微微的调侃,完全没把她的怒气放在眼里。 叶初晴破罐子破摔:“没有野味,你要饿死的话,你吃我好啦!”话音刚落,她就感受到自己肚子里叫了一声,还有轻微的绞痛感,她饿了。好在声音不大,徐嘉树应当没听见。 徐嘉树没说话,将头上的抹额解下,单手攥紧,一股水流顺着他的指缝涌出,滴在地上。 叶初晴后知后觉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赶紧补救:“那个……我不怎么好吃,反正你一时半会也饿不死,等雨停了,我去饭堂给你下面吧。” 这是她今日做出的最大让步,而且算是好言好语了。徐嘉树颇有种受宠若惊之感,心里颇欣慰,也不枉他行了次苦肉计,她果然吃软不吃硬。 “如此也行。”他微微笑道,“那便多谢叶姑娘了。” 叶初晴哼了一声,寻了个干净的大石头坐下,开始拧自己的裙摆。今日这裙衫布料轻薄,沾了水又拧干之后便皱巴巴的,她蹙眉,索性不管裙子了。 “我赔你那裙子为何不穿?”徐嘉树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他以为她该是很喜欢那裙子的,毕竟她裙破了时的肉痛表情,至今还让他印象深刻。 叶初晴道:“不行,我若穿了那裙子,三娘必会多想的。”她说的三娘便是书院的女大夫,从小看着她长大,情分非同一般,她十分敬重三娘。 徐嘉树也顺着她的话想起了上次女大夫看他的隐晦眼神,心里忍不住道,她应该已经多想了。 “你今日上山来干嘛?” “习射。”他指了指放在一旁的弓箭,“没想到你也在山上,倒是赶巧。”巧也不巧,他特地找徐燕妩打听过了,今日叶初晴既不在生舍,也不在讲堂、藏书阁,更不曾上街,也就只有后山这一块地方了。 叶初晴忽然想起燕妩曾说过的他在后山“射鸟”一事:“听燕妩说你能一箭双鵰?” 他淡定点头:“是。” “我还说她是怎么知道的,原来你们是亲戚啊。”她话里带了点淡淡的怅然,一是因为她没有那样年纪相仿的亲戚,有点羡慕;二则是因为她以为自己和燕妩该是无话不谈的密友,却连她与徐嘉树是亲戚也不知晓。 前几日徐嘉树说起时她还不敢相信,钻牛角尖钻了好几日,她终于有些想明白了。就算是朋友,有些事也不会说出来,她喜欢燕妩是因为燕妩这个人,跟她是不是徐嘉树的亲戚并无关系,就算她看徐嘉树不顺眼,她对燕妩的喜欢也不会减弱分毫。 “嗯,也就一点亲戚关系。”徐嘉树面不改色,“也不是很熟。” 他半转过身子,从怀里摸出块帕子扔过去:“擦擦吧。” 叶初晴伸手抓住帕子,举起来看了看,语气有些微妙:“你居然随身带手帕?” 眼看着她脑子里又不知道想哪里去了,徐嘉树无言以对:“那是用来擦弓的。” 山洞里陷入一片安静,他视线转到旁边,一眼便看见角落里那根刻意插在地上的树枝,他疑惑,上次来好像还没有? 第42页 他起身走过去,叶初晴眼角余光瞥见他的动作,心中警铃大作,那是她用来标记的树枝!她以为没有人会来这的,便标得随意了些,哪能想到今日这般凑巧! “等等!”在徐嘉树将要拔起树枝时,她突然出声。 徐嘉树在那一瞬间福至心灵,他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根普通的树枝,还将是握在他手上的,叶初晴的把柄。 ☆、盒子 “这是什么东西?”徐嘉树回头,面上带着捉摸不定的笑意。 叶初晴“呃”了两声,顾左右而言他:“你对这山洞挺熟啊?” 徐嘉树点头:“还行,往常下雨时也来这儿躲过几次。” 这么看来,他来这儿还不止一两次。叶初晴在心中迅速思索,为什么她来时就从没碰上他?今日这事是该摊开来,还是该矇混过去?徐嘉树知道了她藏东西的事,到底是有利还是有害? 她第一反应是绝对不能让人知道,但想了一会儿,她犹豫了,心中有个大胆的想法渐渐成型。 这事确实不能让人知道,但万一还是被人知道了,那她就迫切需要一个背锅的,徐嘉树从各个方面来说,都是背锅的不二人选啊。 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徐嘉树作势又要去拔那根树枝,嘴里还道:“也不知这树枝是谁插在这儿的,明明我上次来还没有的。” 他的指尖已经触碰上树枝顶端,本以为叶初晴该出声阻止,却一直没听见她的声音,他有些奇怪,回头看过去。 红衣姑娘的秀髮湿乎乎地黏在脸颊上,她干脆拂了一把,将侧边的湿发全部拂在耳后,露出她秀美的脸庞。形容有些狼狈,但她脸色淡然,并不见丝毫羞惭之色。 见徐嘉树看过来,她挑眉,以眼神示意——你拔啊,我不在意,你尽管拔啊。 徐嘉树犹豫停住,难道他想错了,这不是把柄?但他已经伸出了手,绝对不可能收回,当机立断,他将树枝拔起,底端带出了些泥土。不过底下东西埋得挺深,没现出来。 “在下看这像个标记,叶姑娘以为呢?”他回身扬了扬手里的树枝,指着那浅坑道,“在下以为,应当是谁藏了东西在这儿,特地做了个标记,以使自己不会忘记。” 他顿了一顿,语气微疑惑:“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不如我们挖出来看看?”他视线紧盯在叶初晴脸上,想要看到她的表情变化,以此推测这藏着的东西有无实质作用。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叶初晴十分镇定,面不改色,甚至微微笑道:“我觉得你的想法不错,挖吧。” 见他还僵着没动手,叶初晴起身,随手在边上捡了个趁手的扁平石块,道:“我看你弱不禁风还闪了腰,这粗活儿还是我来干吧。” 在徐嘉树微微震惊的眼神里,她蹲下就是一铲,迅速将浅坑挖成深坑,露出下面藏着的木盒。 “哎呀,竟然真的有东西哎,打开来看看。”她自言自语,将那木盒抱起来,盒上挂着一个醒目的铜锁,“唉,可惜有锁,没有钥匙打不开呀。” 徐嘉树在一旁听她自说自话,差点被逗笑,这演得也太假了吧,还是把他当傻子,以为他眼瞎看不出来这盒子和她之间的关系吗? 叶初晴抱着盒子经过他身边,被脚底石头绊了一下,撞到他怀里,她赶紧退出来,举着盒子道:“你觉得这盒子里有什么?” 徐嘉树盯着她,伸手拿过那小木盒晃了晃:“不知,你觉得呢?” “我哪知道啊,这又不是我的东西。”叶初晴眯眼笑,“但我看着觉得它像你的。” 这是要栽赃?徐嘉树哑然失笑,这手段未免过于拙劣,她说像就像?这山洞里可只有他们两人,就这么公然栽赃给他,也没个旁观证人,栽赃又有什么用呢?出了这山洞,他不认,她也没有办法强迫他承认。 他正不知道说什么好时,就听叶初晴忽然道:“那是什么?”她的手指正指在他的腰上,他低头看去,一枚铜制钥匙露出个头,但从那头部就能看出来那就是枚钥匙。 他表情复杂,这钥匙是什么时候弄到他身上的?难道就是刚刚那一撞?柔软的女性躯体撞进他怀里时,他心里还盪了一盪,哪能想到这还是出美人计。美色误人啊。 叶初晴不等他反应,迅速伸手将那钥匙勾出来,举着钥匙玩味道:“这钥匙可是从你身上发现的,这盒子跟你脱不了关系了。” 徐嘉树终于明白了,她是想拖人下水。看来,这盒子牵扯的还有点多。 “你是不是很好奇这盒子里有什么?”叶初晴勾着嘴角,“那我们便打开看一看吧。”她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咔哒”一声,铜锁开了。 打开盖子,徐嘉树原本不甚在意的视线蓦然转为震惊:“你藏这么多金子做什么?” “哎,这话可说错了。”叶初晴右手伸出根食指,摇了摇,“这钥匙可是你身上的。” 徐嘉树扶额:“你的意思是说,这些都是我的金子?那我拿走了,反正你说是我的。” “做什么美梦呢?”叶初晴将盒子扒拉到自己身边,将上面一层金子拨开,露出下面的东西,“我警告你,你已经和这盒子脱不了干系了,但金子和你没关系,这下面的才和你有关。” 第43页 他凑过去看,再次震惊:“这是朝行书院山长的牌子?你从哪里弄来的?” 叶初晴淡定地将那牌子拿出来,又露出藏在盒底的路引:“一惊一乍的干什么?不过就是个牌子而已,简单得很,以后这就是你的了。”她把牌子扔到徐嘉树怀里。 山长的牌子与普通学子的牌子是不一样的,他的牌子形状如钥匙,也确实是把钥匙,能够打开朝行书院内藏书阁的顶楼阁楼,传说那里面有他们书院的镇院之宝。 徐嘉树沉默半晌,问她:“你是不是去朝行书院那个传说中的阁楼了?”他更想问的是,是不是真将人家镇院之宝给偷出来卖了,才得了这么多金子?依照她刚刚把钥匙藏他身上的技巧,这推测也不是不可能啊。 他忧心忡忡,身家清白的小姑娘怎么就成了梁上君子?这可是违反夏国律法的。 叶初晴十分坦然地点头:“去了,就是个普通小阁楼而已,没见到镇院之宝。” “那这金子?” 她轻哼:“你想多了,那阁楼里怎么可能会有金子,这金子我都存了好些年了。好了,金子是我的,牌子是你的,盒子是我们俩的,你若是敢把这事给捅出去,我就说你偷偷去了人家的小阁楼。” 狡猾的小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 就是要拉人下水,并且正大光明地栽赃嫁祸。 徐嘉树拿着牌子看了一会,嘆气:“不说这个,你那路引又是怎么回事?” “这就与你无关了。”叶初晴想了下,觉得刚才那威胁力度不够,眼珠子一转,更加“恶毒”的计划脱口而出,“你要是去我爹还有先生面前搬弄是非,我就说你对我意图不轨!” 说完威胁以后,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温柔和善:“往后我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死了你也别想独善其身,就冲着今日我们俩在后山耽搁这么久,书院里怕是都传遍了。我就是说我们俩没关系,他们估计也不信,我若装个面红耳赤,这关系更是板上钉钉。徐嘉树,你可要想好了。” 徐嘉树咋舌,她这是连闺誉都不要,硬是要拉他下水啊。 他轻笑:“想好了,不过你也得想清楚了。”你今日要赖上我,往后去留可就由不得你了。 ☆、祠堂 夏日的暴雨很快便停了,云销雨霁,天边挂上了一段彩虹。 徐嘉树看叶初晴又要将盒子埋回去,忍不住建议道:“埋这儿容易被发现,要不要再另外找个地方?”不是他抬槓,就她那样,大剌剌地插根树枝在上面,堪称此地无银三百两。 叶初晴犹豫停住,询问的眼神瞥向他:“那你说埋哪儿?” “带回去。” “不行,放生舍容易被发现。” “金子存银号里,牌子我拿着,那路引你藏好,分开,省得被发现后一窝端。” 叶初晴思索了一会儿,心中各种想法交杂,踌躇难定。她倒是想把金子存银号里,可宜州城那几家银号掌柜的都认识她爹,她第一天去存,第二天这事就能被她爹知道,实在不敢冒这个险。 “不行。”她坚决拒绝这个提议,“银号的掌柜认识我爹。” 徐嘉树起身,背手在身后,笑得气定神闲:“在下倒是认识城里一家新开的银号,保证山长大人不认识他家掌柜。” “不可能,城里哪有新开的银号?” 徐嘉树把已经风干的抹额又重新挤在额上,一手背起箭筒,一手背着弓,回身道:“在下新开的。不知叶姑娘愿不愿意做小店的第一笔生意?” 叶初晴蹲在原地目瞪口呆,这人在大家都还是学子的时候居然已经偷偷开银号了? “走吧,先回去。”他歪了下头,结果看她还抱着那盒子不放,无奈嘆气,他又回去蹲下,将自己箭筒里的箭只全部倒出来,再把她盒子里的金子全装箭筒里,那路引,他拿起来刚看了一眼就被抢回去了。 “看什么看?” 徐嘉树突然明白过来:“你该不会是想离家出走吧?”路引和这么多金子,俱都指向他的猜测。 叶初晴抢过他的箭筒,站起身来,居高临下俯视他道:“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你要是敢打我金子的主意,我就让你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她刚放完狠话,手中就出现了把匕首,抵在徐嘉树下巴上。 徐嘉树一惊,无奈举起双手:“我发誓,我对你的金子没意思。” “最好没有。”她将匕首收回,俯身撩开裙摆,插进靴子里,“那便先回去吧,我暂且相信你,反正你要是敢往外透露一星半点,你就完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种微妙的直觉,徐嘉树不会出卖她。 局内人不知道,局外人或许会明白,这是恃宠而骄。 然而,两日后,叶初晴跪在南华书院祠堂里时,悔青了肠子。 这祠堂平日里没啥人来,供奉的是万世师表孔圣人及其他几位先贤,这祠堂虽小,但供奉的香火不少,叶山长便也把自己的亡妻牌位也摆里面,没事时便来缅怀一番,逢年过节的也会把叶初晴叫来,叫她对着牌位抒发一番感念之情。 第44页 因而叶初晴对这儿十分熟悉,对进祠堂的流程也十分熟悉。 一般来说,她会跪在她娘的牌位前,听她爹声泪俱下地哭诉一番,然后由她上香,对着她娘说几句“女儿很好,娘您不要担心”之类的话,然后,不出意外的话,流程便结束了。 但今日显然是个意外。 今日既不是年节,又没出过什么事,她却要跪在祠堂里,而她爹手里还拿着戒尺。 “爹……” 叶山长怀里抱着亡妻的牌位,听见声音抬起头看她一眼,又立马低下头去对着牌位哭诉:“女儿大了不由爹了,夫人啊,你怎么早早就去了?让我一个老头子孤零零在这世上……” 叶初晴轻唿一口气,这叫什么事啊?把她叫来祠堂跪着,却又不说什么事,她还以为她爹终于想明白了要找第二春,所以来祠堂,一家三口聚在一起商量一下,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爹!”她扬声喊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叶山长终于停下哭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飘飘的鬍鬚被吹起来,煳到了他嘴巴上,他赶紧抹了一把,将鬍子抹得服服帖帖的,这才开口说话:“我听说你要离家出走?” 叶初晴悚然一惊,反应过来忍不住在心底咒骂,徐嘉树居然敢出卖她! 叶山长似是听到了她心底所想,从怀里摸出块张纸拍到她面前:“你也别扯不相干的人,且说,这路引是不是你的?” 物证在此,由不得她抵赖,她不情愿地点了下头:“是。” “你要去哪儿?” 她努了努嘴:“那上边不是有写吗?” 叶山长气唿唿地甩了下戒尺:“不是跟你说了不能去京城吗?你这是、你这是要气死你爹吗?” 叶初晴抬头瞪大眼睛,眼底满是倔强:“您不让我考秋闱,不让我应试,我都听您的话。为何还不让我去京城?京城到底有什么,让您这么害怕?” 未曾想女儿如此固执,叶山长气得把自己鬍子都揪下来几根,疼得他嘴巴直咧:“嘶——你倒是说你要去京城干什么?” 叶初晴一想到徐嘉树居然出卖了她,心中如烈火熊熊燃烧,话不经脑子脱口而出:“我和徐嘉树私定了终身,我要跟着他回家!”灵光一闪间,她忽然想起来徐嘉树家好像就在京城。 呵,徐嘉树你敢出卖我,我会让你后悔的。 叶山长震惊得闭不上嘴,心里突突地跳,捂着胸膛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嘴里嘀咕道:“我就说、我就说那小子对你有意思,啊,可恶,世风日下!荒唐、荒唐!” 他在原地来迴转圈,叶初晴开始忐忑不安,这么栽赃是不是不太好?简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啊。徐嘉树若是记恨她,然后扣了她的金子不还该怎么办? 叶山长拿着戒尺仍然在原地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道:“难怪三娘叫我看着点儿,你们竟然在书院里公然如此!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等等——”他突然停下,转身面向她问道:“你们前两日去后山做了什么?” 他心中勐然一跳,莫不是已经行了那苟且之事? 叶初晴心里也是一跳,她爹居然不知道后山之事?没道理啊,徐嘉树若要告密,肯定得把后山的事情说清楚,难道还有什么隐情? 她试探问道:“您是怎么发现这路引的?” 叶山长气哼哼道:“你以为夹书里我就不知道了?幸好我想着要检查你的课业,到你生舍一翻,正好就瞧见了,还夹在《资治通鑑》里,是也不是?” 她眨眨眼睛,完了,她刚刚是不是捅了个篓子? “别扯开话题,交代清楚,你和徐嘉树是怎么回事?” “呃,我要是说我们俩没关系,您会相信吗?”她眼底闪着希冀的光,但看她爹吹鬍子瞪眼的样子,她明白了,他不会相信的。 对不起,徐嘉树,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让我先真诚地向你道歉。 ☆、终身 “砰”的一声,祠堂里余音犹震。 叶山长用戒尺狠狠地敲了下桌子腿,叶初晴咽了下口水,开始想像那根戒尺打到自己身上的感觉,应当很痛吧。 “你和徐嘉树到哪一步了?”他肃着脸,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恐怖。 叶初晴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一眼便被吓得低下了头,完了,她爹这次是真生气了,比知道她意图离家出走去京城还恐怖。 “我刚刚胡说呢,爹。”她讨好笑,“我跟徐嘉树清清白白,连手都没有牵过。我发誓!” 可惜叶山长不信:“既然清清白白,那怎么又说私定了终身?既是胡说,怎么不说别的人,蒋生、崔宏宇、薛泰等人都是你的同窗,你怎么偏偏说徐嘉树?” 叶初晴觉得,她爹不愧是以辩论起家,就这么两个问题问得她哑口无言。她摸摸鼻子,就那么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瞎话,怎么可能会有逻辑可言? “我刚刚真是瞎说,不信您把徐嘉树叫来问一问便知,他真是被我牵连的。”她都这么说了,她爹不至于还要把人叫过来吧?她可丢不起那脸! 叶山长将信将疑,回身看到自己亡妻的牌位,突然悲从中来,他唯一的女儿啊,翅膀硬了。 第45页 叶初晴便只看着他背对着她,无力地摇了摇手:“你先回去吧,我跟你娘说说话。那路引的事我明日再与你说。” 她开始胆战心惊,完了完了,这怕是要风雨欲来。但她终究不敢违逆她爹的意思,从地上起身,跪得久了,膝盖有些发麻,她一瘸一拐地走出祠堂,看见外边灿烂的阳光,恍觉人世可爱。 在祠堂外坐着揉了两把膝盖,她精神一震,不行,当务之急是去找徐嘉树对口供! 但是,找到徐嘉树该怎么说呢?她犯了难,直说的话——“我跟我爹说我和你私定了终身”?委婉点儿——“我刚刚毁了你的名誉”? 啧,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她还没想好说辞,就见徐嘉树眉头紧锁着从小路尽头走来,她第一反应是赶紧躲开,刚转了个身,背后徐嘉树已然看见了她。 “叶初晴。” 她回头,面上挂着如阳光一样和煦的笑容:“原来是徐嘉树你啊,真巧啊。来祠堂有什么事吗?” 徐嘉树一顿,面色有些诡异,叶初晴未免太过和善了,和善到他背后感觉到了丝丝凉气。两日前她还拿着把匕首抵在他下巴上,两日后居然会说真巧? 怕不是有什么阴谋? “来找你。” 叶初晴抬头望天,突然想起来她爹就在祠堂里呢,若出来看见他们俩在这,肯定会暴怒。她赶紧一把抓住徐嘉树的袖子,将人一路拖着,直到回头看不见祠堂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找我什么事?说吧。” 徐嘉树原是听蒋生说她被山长叫走了,山长手里还拿着戒尺,他心里担心,这才赶过来看看,但看她现在还生龙活虎的,想来没遭什么罪。 他心里松了些,便起了开玩笑的心思:“我听说你被山长叫走了,还以为事情败露了,想着赶紧来自首,省得被山长连坐。” 听见这话,叶初晴面上一僵,吞吞吐吐:“其实吧,真的出了点意外……那个,我也不是有意的,你也知道,人一急,容易口不择言……” 徐嘉树眯眼:“你说了什么?” 他面上还带着微微的笑意,但却不是和善的那种笑,有些可怕。眯起的眼缝狭长,眼眸中的光若隐若现。 叶初晴眨了眨眼,作无辜状:“也没说什么,我尽力澄清了,可我爹不信。” “到底是什么?”他很有耐心,头微微向她凑近,眼睛盯着她的,话音低沉,似要蛊惑人共沉沦。 “嗯,我以为你出卖我了,然后——”她继续望天,“我就跟我爹说,我们俩有私情,是你撺掇我去京城的。” 徐嘉树愣住了,被她这话砸得脑袋发蒙,有私情?还跟山长说了? 见他愣住没说话,叶初晴赶紧补充:“不过我立马就澄清了,我跟我爹说我是瞎说的,其实我和你清清白白,所以你也别太担心,我爹那人还是明事理的,绝对不会牵扯无辜之人!” 徐嘉树抬手止住她的话,自己在脑子里将她前后话都连起来绕了一遍,勉强明白了——不知为什么,她的事败露了一部分,山长把她叫去祠堂,她以为是他出卖了她,便顺手将他拖下了水,然后马上澄清,但这澄清结果并没有得到山长的认可。 归根结底,这人将他拉下了水。 他挑眉:“我不担心,想来山长应当明察秋毫,不至于为难我。你觉得呢?”在他视线内,叶初晴抿唇,笑得十分心虚,涉及到她的事情,她爹能不能明察秋毫还未可知。 “嗯,反正若是我爹问起的话,你尽管装不知道,一定咬死我们清清白白,懂吧?”她拍了拍他肩膀,想想不对,又替他抹平肩上的衣服褶皱,“还有,不许提金子的事!” 徐嘉树明白了,原来她是有求于人,怕他暴露金子的事,这才对他这么和善。 他镇定地捏着她袖子,将她的手从他的肩上移开,自己掸了掸肩头,悠悠道:“哪有什么金子?” 叶初晴愣住:“你想私吞?” 他低头:“你污我清名,还不赔偿点东西么?这么霸道?”他语气揶揄,嘴角斜斜勾起,不像个正经读书人,倒似个浪荡世家子。 “你们、你们在干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暴喝,震得地都抖了两抖。 然后,两刻钟后,两人一起跪在了祠堂,对着孔圣人的画像忏悔。 叶山长背着手在香炉前走来走去,嘴里一直在嘀嘀咕咕,间或回头看他们两个一眼,气愤地哼一声,又转头对着孔圣人拜两拜。 徐嘉树第一次受这种处罚,有点新鲜,正要转头,就听见了叶山长威严的话音。 “你们俩开始多久了?” 叶初晴抢答:“我们没有——” “你闭嘴,徐嘉树,你说。” 徐嘉树打起精神开始陈述:“山长,学生与叶姑娘之间并无不妥……”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叶山长指着他对叶初晴说:“你看看,他一点担当都没有!你跟他定什么终身?” 叶初晴愣住,反应过来后,深以为然地点头:“就是,我才不跟他定终身!” 第46页 徐嘉树扶额,他这算是无妄之灾吧? ☆、谣言 徐嘉树和叶初晴两人自去了祠堂后就再也没出来,蒋生十分好奇,便去找了燕妩道:“叶初晴以前也去过祠堂吧,她一般去干什么?” 燕妩狐疑瞧他:“你问这个作何?” 蒋生看看左右,压低声音凑近:“嘉树也去了祠堂,结果现在还没回来,你说他们在祠堂干什么?” 燕妩不以为意:“许是山长大人寻他们有事,这有什么奇怪的,你想多了吧。” 没成想一向合拍的燕妩都不搭他腔了,蒋生心中一阵悲凉,嘉树这段日子日日不见人影,陆子贤又神秘兮兮的踪迹难寻,他本以为能和燕妩讨论一下嘉树和叶初晴的事,结果话没出口,就被泼了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八卦的热情。 “唉——知我者为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燕妩不耐烦打断:“得了得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叽叽歪歪的干嘛呢?” “我这不是担心叶初晴嘛,我听说啊,叶初晴被体罚了!” 燕妩心头一跳,终于正经了神色:“听谁说的?老大近日又没犯什么事,山长大人为何要体罚她?” 蒋生皱着眉头想了下,同意她的话,叶初晴近日难得的老实,按理说不至于被体罚。他推测道:“那便是因为朝行书院的事?” “朝行书院什么事?”一提到朝行书院,燕妩便如临大敌,她可没忘记那书院里还有个觊觎她老大美色的登徒子! 一看她不知道,蒋生赶紧道:“朝行书院最近出了件大事!他们书院余山长的牌子不见了,有传言说是一个红衣姑娘偷的,可能是我们书院的,当然,这绝对是栽赃嫁祸!可是你想啊,这传言传出来,指向的可不就是叶初晴么?山长若是信了传言,肯定要把她叫去核实。” 叶初晴抱着手臂听前面路边两个人窃窃私语,挑了下眉毛,突然凑近出声:“造什么谣呢?” 徐嘉树站在身后望天,是不是造谣她心里不明白? 蒋生被她吓得七魂丢了六魄,拍着胸膛直吸气:“吓死我了!你们走路怎么没声的?” 叶初晴微笑:“走路有声的话,怎么去偷余山长的牌子呢?你说是吧?” “造谣,绝对是造谣!”蒋生很识时务,立马撇清关系,“都是朝行书院那帮孙子传出来的,说是大晚上的看见一红衣姑娘飞上他们藏书阁偷东西,我看他们都瞎了,看见的怕不是红衣女鬼吧!” 叶初晴点头,问他:“是哪个孙子传出来的?本姑娘去教教他该怎么说话。” 蒋生冥思苦想,在脑子里将朝行书院那帮人想了一遍,锁定一个人:“杨睿,对,就是他,杨睿!” 看叶初晴没想起来,旁边燕妩忍不住提醒:“就是朝行书院去年那个头牌,呃,头名,长得白白净净的,没想到心这么黑呢!” 叶初晴微微眯起眼,试图想起这个人,然而脑子里没一点印象。嗯,看来也不是多重要的人,至于晚上看见她偷东西,简直是无稽之谈! 将燕妩和蒋生两个人忽悠走了之后,徐嘉树上前一步站在她旁边,以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那个杨睿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大晚上去被他看见了?” 他眉头轻皱,若是真被人瞧见了,这事可有些不大好处理。啧,她干什么偏偏要去偷朝行书院山长的牌子?闲的? 叶初晴翻白眼:“你听他胡说呢,本姑娘大晚上去还穿件红裙子?是不是有毛病?我穿的是夜行衣好吧!还有,现在牌子在你那儿……” 她轻瞟他一眼,意思不言而喻,偷东西讲究个人证物证,人证是瞎扯,物证在他那儿,事情若爆出来,有罪的还不一定是谁。 徐嘉树无奈:“那你说我要这牌子有何用?不如早日还回去才是正经。” 叶初晴一脸深沉:“拿出来的东西哪有还回去的道理?”呵呵,她好不容易才弄到手,怎么可能还回去? 徐嘉树无言以对,心底微微嘆气,该如何与她说明偷盗是不好的行为?从前以为她只是年少心性未定,就算做了些错事也有改正的时间,可到如今…… 他额间皱起几道褶子,显然心有顾虑。 叶初晴转头看他一眼,颇为惊奇:“你这么愁眉苦脸的干什么?” 徐嘉树轻嘆,面上扬起浅浅笑意:“没什么,先回生舍吧,你放心,金子存在银号里好好的,我不私吞。”至少证明这姑娘夜访朝行书院不是为了求财,他心里稍稍宽慰,应该是能教好的吧。 叶初晴不知道他心里这许多弯弯绕绕,她目前最关心的便是自己那笔存了多年的金子,若是没了……她会心痛死的!不过现在得了徐嘉树的保证,她终于安下心来,不过,尽管安心了,但是威胁还是必不可少的。 她刚伸出手去,徐嘉树瞬间往后退了一步,抬手挡住:“别动手动脚的。”再被人看见一次,他们的关系就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不能让她受此污名。 她面色如常地收回手,眨眨眼睛:“好吧,金子给我藏好了,到时少不了你的好处。”她佯装轻松,将滑到嘴边的威胁改成了怀柔奖赏,可惜这话经由她嘴里说出来,就像是个山头女土匪,反而让人害怕。 第47页 徐嘉树忍着笑点头:“那便多谢叶姑娘了。” 叶初晴回到生舍之后开始翻箱倒柜,幸好她做了两手准备,那张夹《资治通鑑》里的路引就是个障眼法。她爹也不想想,以她的心计,怎么可能会把路引放这么明显的地方。 而且,她爹不让她去京城,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显然,她并不准备和她爹对着干。不去京城就不去呗,京城又不是啥特别好玩的地方。 终于,她在柜子深处找到了一张路引,看着路引上“季阳”两个字,她露出了笑容。 季阳,传说那里有夏国歷史最悠久的武林世家,有种类最繁多的美食,还有,那可能是她娘最后生活过的地方,也是她的出生之地。 ☆、谣言 叶初晴坐下沉思,把路引放柜子里也不大安全,鬼知道她爹会不会突然搞个袭击,还是得想个万全之策。她回头瞧见桌上的针线篓子,心中忽然灵光一闪。 反正路引就是薄薄一张纸,将它缝进裙子内衬,她爹应当不会丧心病狂翻她衣裳吧。应该……不会吧? 当机立断,她开始翻衣柜找合适的裙子,平常穿的不行,因为水洗会弄破路引,很少穿的也不行,丢在衣裳堆里容易忘。而且她家有家训,不能奢靡浪费,她也没有什么不常穿的衣裳。 翻了半日,她的视线定在柜子深处那条烟粉色望仙裙上,这裙子是徐嘉树赔她的那条,她为了避免麻烦,一直收着没穿过,至今还是新的,看起来极为漂亮。唔,总不能把它扔在那里积灰。 将缝了路引的裙子塞回柜子里,叶初晴拍拍手,好了,终于了了桩心事。 徐嘉树刚进屋子,蒋生就跟在他后面将屋子门关上了,神秘兮兮道:“嘉树,你觉不觉得叶初晴有点问题?” 徐嘉树佯装不解:“有何问题?” 蒋生摸着下巴道:“我觉得朝行书院那帮孙子虽然总是造谣,可许多事也不是空穴来风,叶初晴是不是真在他们书院干了什么?” “他们脑子不好,你也脑子不好?”徐嘉树轻嗤,“哪有人大晚上还穿着红衣裳做那梁上君子的?”他搬出叶初晴的澄清,将蒋生说得哑口无言。 蒋生皱眉:“这倒也是,叶初晴不像这么没脑子的人,那杨睿那小子大晚上看见的红衣姑娘是谁?” 徐嘉树轻笑,那谁知道呢?连杨睿自己都说不清楚吧。 朝行书院里,往日总被围在中间的陆子都今日却坐在人群之外,饶有兴致地听被围在中间的那学子说话。那学子神情颇羞涩,显然不习惯被众人围在中间。 周围有学子开始不耐烦催他:“杨睿,你倒是说清楚啊,那红衣姑娘到底是人是鬼?” 杨睿面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连连摆手:“这我也说不清楚,许是我看错了吧,你们别问了,我也不好多说。若真是看错了,引得人心大乱,倒是我的过错了。” “哎呀你别藏着掖着啊,这种事情你不说迟早有人说的,那红衣姑娘是不是叶初晴?” 杨睿脸色一白,神情慌乱:“这、这、这不是我说的,叶姑娘怎可能夜访我们书院?你们应当是误会了,误会了!” 见他如此神态,众人索然无趣,这杨睿果然只是个死读书的书呆子,举止扭捏,上不得台面,一股小家子气。连说件事情都说不清楚,难当大任! 陆子都也无趣地转过了头,掸了下自己的衣裳下摆,站起身来道:“若果如杨兄所言,那我们可不能再传谣言了,这谣言毕竟于叶姑娘闺誉有碍,我们身为男子,更不能在背后说人家姑娘的是非,你们说是不是?” 旁边那群学子一听他说话,赶紧附和:“子都说得对,杨睿你可别在传谣了。”一群人摇摇头,相约着离去,徒留亭子里的杨睿有口难言。 杨睿一脸苦相,这传言虽是因他而起,但他也不过是在晃神之际说了一句“夜里在藏书阁听见有异动”,这一传十、十传百的,不知怎么就传成了他夜里在藏书阁看见一红衣姑娘,他委实冤枉! 亭外又有个学子偷偷摸摸回来,看见他还在亭子里赶紧将他拉出来:“杨睿你傻啊,跟陆子都对着干,回头小心他找你麻烦!” 杨睿不解:“我没有和陆兄对着干,他刚说的我都没有反驳。你这是何意?” 那学子嘆气:“你这呆子,陆子都对叶初晴的意思你还看不出来?你在背后说叶初晴,他能不多想?” 杨睿苦脸,可这不是他说的啊,他不过就是在藏书阁值夜的时候听见异动,过去连人影都没看见,其他的传言都是那帮人添油加醋传出来的。 跟在那学子身后,他低下头,表情透着微微的失落,原来陆子都对叶初晴有意啊,那他就更没有机会了。陆子都家世好,长得又俊秀,文韬武略,都是他所不能及的。 但他又立马想到,若他们书院里这传言传到南华书院去,叶初晴会怎么想他这个传谣的小人? 他脸色愈发苍白,心中越发失落,也许叶初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吧。 杨睿按照以往的习惯在傍晚时分躲过书院众人,在书院一角诵读。他有些腼腆,性情甚至说得上孤僻,在书院里也没几个说得上话的人,因而总是独来独往。 第48页 正当他读得渐入佳境之时,眼前一花,手上的书便被抽走了。 “杨睿,是吧?”叶初晴倚在墙边,手里掂了掂他的书,语气甚为悠闲,“听说你大晚上看见我来你们书院藏书阁了?眼神可真够好使的。” 杨睿瞪大眼睛,急得语无伦次、吞吞吐吐:“我我我没有,叶姑娘你不要误会,在、在下绝不敢传此谣言!” 叶初晴歪头扬起一抹冷笑:“呵呵那怎么都说是你传的,还传到我们书院来了,你倒是说说我与你有什么仇,你要如此污衊我?” 杨睿憋得满脸通红,仰慕已久的姑娘如今就在他的面前,可他连自如说话都做不到,心里慌乱不安,只能看见她面上不满,却怎么也说不出为自己辩解的话来。 “对、对不起!在、在下并非有意,这个……那个……” 他绞尽脑汁想解释,刚开了一半口,眼前一花,墙边又多了个不速之客。 徐嘉树从墙下翻身跳下,把叶初晴手里的书直接拿出来,丢还给杨睿,回身无奈道:“你来这儿干什么?你爹还在书院里呢。” 叶初晴也是目瞪口呆:“你跟踪我?” “快回去。”徐嘉树单手扶上她肩头,将人转了个边,“到人家书院来恐吓学子算个什么事?” 他转过身来对着愣住的杨睿拱手:“杨兄,对不住,我们不请自来,这便离去,还望杨兄勿再多言。在下在此先行谢过。” 杨睿便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俩身姿轻巧地翻身上墙,一晃神便不见了踪影。 他低头看着手上的书卷,往日最爱不释手的东西,如今却索然无味。 原来叶初晴那样的姑娘也是可以和一个学子如此亲近的,只是那个学子并不是他。 ☆、阁楼 朝行书院地方大,两个人绕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了后门的影子,但是这会正巧有几个帮工吃完晚饭,在后门边谈天说地,说得好不尽兴。 叶初晴身子一扭,躲到了屋子后边,徐嘉树紧随其后。 “你大老远来就为了恐吓杨睿?”徐嘉树回头悄问,果然见她眼神闪烁,心中顿时瞭然,“你还想干什么?” 叶初晴抿唇:“本姑娘想干什么还得跟你说?” 徐嘉树勾起嘴角凑近:“你不是说过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吗?别忘了,你的金子可还存我银号里。” 叶初晴一巴掌拍他脸上,将他的脸推远:“奸商!你敢私吞我金子,我就去和余山长告发说你偷拿了他的牌子!” 两个人正暗暗较劲,拐角处忽然传来脚步声,有两个人在说话: “我算是看明白了,子都居然对叶初晴那个女魔头有意,也不知那女魔头给他下了什么蛊。” “就是一副好皮囊而已,你别说,那女魔头长得有几分姿色,比清风楼里那个风花姑娘还好看。若是不提她那些破事,我倒还真想……啊哈哈哈”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脚步声渐离渐远。 徐嘉树面色冷淡,看了眼手上被自己折断的树枝,他半阖眼睑,随手将树枝丢在地上。 叶初晴却是神色不定,手指曲起轻敲了下地。为什么朝行书院这群学子总在背后议论她?她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影响力呢。至于那学子口中的“陆子都对叶初晴有意”就直接被她给忽略掉了。 “天快暗了。”徐嘉树站起身来,将还蹲在地上、姿势不雅的姑娘给拉起来,“有什么事就快去做吧,趁着这会守卫不严。” 叶初晴狐疑,这人是什么意思?刚刚还劝她快走,这会又让她快去做事,莫不是个陷阱,就等着抓她现行? 她心中一凛,一本正经道:“什么事?本姑娘有什么事需要趁守卫不严的时候去做,你可别血口喷人。” 徐嘉树盯着她,看见她视线瞥向一边,显然极为心虚。他无奈轻笑,伸手戳了下她鼓起来的脸,早就想这么干了,可惜一直不敢,怕唐突了她,可现在…… 躲在朝行书院里,他还真不怕她动手。 叶初晴瞪大眼睛,单手捂住自己的脸,口齿不清:“你、你干什么?” 徐嘉树伸出根手指抵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道:“小心被人发现。”看对面姑娘气鼓鼓却又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他轻笑出声,又伸出手去戳了一下她另一边脸。 第一次戳的时候有些紧张,还来不及回味,那滋味便消散了,第二次再戳,指腹下柔软的肌肤让他几乎不捨得松手。 软得就像个白面馒头,让他莫名地想要咬上一口。 唔,不过现在不是时候,总有一天会吃到他嘴里的,不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叶初晴低吼:“你再戳一下,信不信我把你手给剁了?” 既然这么说……徐嘉树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戳了第三下,果断地转身就走。 叶初晴愣在原地,看他走的方向居然与自己预定的相差无几,心头诧异,瞬间将刚才的事抛在脑后,赶紧追上去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 徐嘉树从袖子里掏出个牌子,悠悠道:“你不就是想去他们藏书阁上的小阁楼吗?” 第49页 叶初晴一把将他手里的牌子抢过来,掂了下,十分嫌弃:“上回之后那阁楼上的锁就换了,这牌子都没用了,你还带来干嘛?” “物归原主。”徐嘉树又将牌子拿回来,收进袖子里,“你倒是说你三番五次来人家小阁楼到底要干什么?” 叶初晴歪头,指着他道:“就像你说的,物归原主啊,那小阁楼里有我的东西,我当然得拿回来。” 她刚说完,眼前突然一黑,整个人就被拥住了,徐嘉树抱着她迅速躲进了池塘边的假山里。 “嘘,有人。” 眼前的胸膛不宽阔,但很温暖,包裹着她的体温,心跳声融在一处,分不清谁是谁的。 “走吧,人走了。”徐嘉树松开她,自然地抓过她手腕,将人从假山里拉出来,辨了下方向,拖着她便往藏书阁那边走。 避开守门人,两个人摸进了藏书阁顶层,看着门上挂着的大铜锁,徐嘉树摊手:“这次该怎么进去?” 叶初晴嫌弃地将他一把推开:“让开,你跟来就只会添麻烦。” 天色渐渐昏暗,没了夕阳的光,这一块狭小之地越发显得狭窄。 徐嘉树就见她窝在门前,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没多久,下面的木质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沉稳、不慌不忙,听声音正是往这边来。 “先躲起来。” 四周没有其他路,面前只有向下的楼梯,往上便是屋顶。徐嘉树看看周围,当机立断抱着人跳出了窗。窗外是向下倾斜的半片屋顶,他们俩落在瓦片上,矮下身来,窗台正好挡住了他们俩的身形。 叶初晴扒着旁边人不敢松手,朝行书院的藏书阁可是有七层的,从这摔下来不死也残啊!徐嘉树这个混蛋,有那么多地方不躲,偏偏躲这里!就说他跟来只会添乱! 徐嘉树也在心里后悔不迭,他怎么就鬼迷了心窍?明明想劝阻她的,却还跟来做这梁上君子,委实算不上光彩。 里面那脚步声停在了窗边不远处,不一会儿就听见打开铜锁的声音,随后门被推开,又“吱呀”一声被关上。 叶初晴从窗台下探出头去:“余山长果然来了。” “你知道他这时候会来?”徐嘉树挑眉,这姑娘下的功夫可真不少。 屋子里透出亮光,叶初晴从窗外跳进去,扒在门边细听,可惜只有些细细的拖动椅子、拉开抽屉的声响。 “咳咳咳。”屋子里余山长咳了几声,沙哑的声音像砂砾一样,“是夭夭吧?进来吧。” 屋外两个人同时瞪大眼睛,看着那扇薄薄的木门举棋不定。 下一刻,门便开了,余山长苍老的脸出现在门后,看见姑娘身后的男学子,面色登时冷了下来:“哼登徒子!” 徐嘉树面色微妙,不知他这评语从何而来。 叶初晴脸上瞬间扬起乖巧的笑:“余伯伯,晚上好。” 余山长摇头嘆气:“你啊,真是和你娘一个样,就知道追求新奇刺激……”他余光瞥见徐嘉树,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气唿唿道:“还有小白脸!” ☆、玉佩 看见屋内摆设,叶初晴震惊得瞪大了眼睛,上次她来还是黑灯瞎火的,只能借着点月光摸摸索索,勉强能看清桌椅大概,这会在点了灯的情况下,屋内清清楚楚。 四周墙上挂了些字画,有些她认得,有些看画风也能猜出是谁的,居然是她爹的! 她陷入了自我怀疑,她爹的字画已经好到能让对手书院的山长专门收藏了吗?况且——他们可是情敌! 余山长看她的视线定在那些字画上,又哼了一声:“哼,我就是想看看他画得哪里好,现在看来,不过就是虚有其表!” 叶初晴在心中嘆气,她爹在字画上的造诣确实比不上余山长,可是,耐不住她娘喜欢啊。果然,世间情之一字,最是磨人。 她娘就喜欢她爹那样弱不禁风的小白脸,可余山长又对她娘情有独钟,这三个人的纠葛都能写出一部话本,搬上戏台子肯定很受欢迎。 不过在余山长面前,她识相地没有说话。 余山长瞥她一眼,语气瞭然:“你是听了你爹的话,来找你娘的遗物的吧?” 在一旁装隐身的徐嘉树听见这句话终于动了下,心中豁然开朗,原来叶初晴来这儿还是受了叶山长的撺掇,难怪她不怕这事被爆出去,这是有恃无恐啊。 他眯了眯眼,余光看见余山长面上带着微微的感慨,显然有很多话想说。他思索着自己要不要先退出去,留给这两人谈话的空间? 但若此时动作,会不会显得太突兀了些? 余山长已经开始遥想起当年来:“想当年,你娘就像你一样大,还是个小姑娘,可性子最是正直,最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她当时就这么救了我……” 徐嘉树心想,这还是个美人救英雄的故事啊,挺新奇。 叶初晴伸出舌尖舔自己的唇角内侧,嘴巴边鼓起小小的一团,闻言忍不住咬唇,为什么她爹说的和余山长说的完全不同? 据她爹回忆,余山长差点饿死在街边,他看不过去,送了一袋馒头,没想到招了头狼回来。至今她爹还在后悔当初不该给余山长馒头,要给就给一个好了,给一袋简直是浪费! 第50页 她蹙眉思索,这两人是在编故事吗?反正故事之一的主角早已不在人世,他们各执一词,也没办法互证。中年男人怎么这么幼稚呢? “……你爹可真吝啬,我就这么一件你娘的遗物,还眼巴巴地让你来找……”余山长气哼哼地嘀咕几句,俯身从书桌下掏出个木盒子,“这是你娘放我这儿的,就是块玉佩,哼,我偏不给他!” 那木盒子表面平整,一尘不染,显然是常常有人擦拭,被保护极好。 叶初晴赶紧凑过去,看着他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块乳白色的玉佩,泛着莹润的微光。 “……就这?”她不敢置信,她爹又在哄她!还说是她娘留下的武功秘籍,记载了许多独门功法,虽说她也不大相信,可也没想到实物相差这么远啊! 余山长将盒子推过去,幽幽嘆了一声:“唉,这玉佩还是当年你娘说暂时寄存到我这儿,可你娘一直没来取,我便一直带着,如今你替你娘来拿,也算物归原主了。” 叶初晴看着盒子里那块玉佩,看得出来质地上乘,雕工不错。虽然有些失望,但毕竟是她娘的遗物,她还是接过来,乖巧道谢:“谢谢余伯伯。” 但她还是不甘心:“就只有玉佩吗?没有其他的,比如秘籍什么的?”她费这么多功夫,目的可只有传说中的功法秘籍,谁能料到现在弄到的只有这么一块玉佩? 她爹比徐嘉树还奸商! 余山长颇疑惑:“还有什么?你娘就存了块玉佩在我这儿,别的什么也没说。” 叶初晴恨恨地将木盒子盖上,她爹果然在诓骗她!借她的手将存放在情敌手里的东西给弄回来,还不留把柄,果真是手段了得! 徐嘉树看他们俩差不多说完了,手肘轻轻一撞,叶初晴迅速回神,微笑告辞:“余伯伯,天色晚了,我们这就告辞回去了。” 听闻她说的“我们”二字,余山长终于想起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虽然那人从头到尾都没说几句话,存在感极弱,但一旦想起来,那他就极为碍眼了。 “这不是嘉树么?”余山长笑眯眯道,“你怎么也过来了?” 徐嘉树躬身拱手:“学生嘉树见过余山长。” 余山长上下打量了下他,不得不承认,论起外形气质,自己的得意门生陆子都应当比不过他,上回统试中又证明不管是文才还是习射,陆子都又都比不上他。 徐嘉树不卑不亢,面不改色地任他打量。 这副镇定的样子看起来还真让人来气啊,余山长气鼓鼓地训斥:“答非所问,我是问你为何也在这里?难道你答题也如此不看题意的吗?” “学生受教。” 叶初晴赶紧挡在他身前,一只手背在身后,慢慢将人推着往后退:“余伯伯,真的很晚了,您该休息了。回见啊!” 一退出门外,她迅速将屋子门关上,扯着徐嘉树的袖子就往楼下跑。 “快走快走,我爹怕是快要查看生舍情况了!” 下了三层楼梯后,徐嘉树轻松跨了两大步,越过她跑到前头,长臂一揽,抱着人蹬了几下栏杆,直接一跃而下,轻飘飘地落在藏书阁一楼中央的空旷地界。 杨睿看着眼前从天而降的两人,好半天回不过神来。他们不是走了吗?为何又出现在这里? 可惜那两人顾不上回答他的疑问,眸光淡淡扫过去一眼,立马越过他,消失在门外的茫茫夜色中。 等两人终于摸出朝行书院,看叶初晴一脸轻松的样子,徐嘉树拍拍手上的灰,装作不经意问:“看来你还来踩过点?” 叶初晴拍掉衣裳上蹭到的灰,闻言随口道:“还行,没来几次,就刚刚一楼那书呆子,我每次来都能碰上他,天天学到子时藏书阁灭灯才回去,害得我得等他走了才能上去,上去还没灯了!” 徐嘉树眼神里似有什么微微波动,但很快又平静下去。 ☆、玉佩 “爹!” 叶山长揉揉耳朵,端过茶杯慢悠悠地喝了口茶之后才说话:“怎么了?” 叶初晴将夜里刚拿到的小木盒拍到他面前的桌子上:“这就是你说的娘专门留给我的武林功法?” 叶山长将盒子扒拉到自己跟前,打开一看,一枚小小的玉佩,他摸了把鬍子,语气狐疑:“你从哪儿弄来的?” “朝行书院的余山长给我的,说是娘亲寄存在他那儿的。”叶初晴没好气道,“爹,您怎么好意思的?就会哄骗我!” 余山长不紧不慢地将那玉佩拿起来,对着日光照了照,点头道:“是块好玉。他什么时候给你的?你是不是又偷跑出书院了?” 他对自己女儿的脾性了解得很,当即便一针见血地提出疑点。 但叶初晴丝毫不惧他的脸色,理直气壮道:“我昨晚去朝行书院了。” 叶山长幽幽地嘆了口气,手上却迅速将盒子盖上,再往自己跟前挪了一些,手盖在盒子上,显然想要据为己有。 但叶初晴轻而易举看穿了他的想法,伸手就将盒子勾了回来,打开盖子把玉佩拿出来,在手腕上绕了几圈,举起手微笑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 第51页 叶山长吹鬍子瞪眼,但手实在没有自己女儿的手快,只能眼巴巴看着那玉佩:“唉,你小心点儿,别磕着了,容易碎……你毛手毛脚的,还是把那玉佩先放我这儿,爹替你保管,如何?” “不如何,这玉佩毕竟是娘亲的遗物,女儿自然会保管妥当的,爹就放心吧。” 叶山长干瞪着眼,气唿唿地哼了一声,又端起茶杯喝茶:“你给我老实点儿,大晚上不在生舍待着,又跑人家书院生事,上回那传言都传到我们书院来了。有你爹我给你兜着,才让那帮人没多说,下次你就给我跪祠堂去吧!” 叶初晴歪头看自己手腕,那玉佩晶莹剔透,衬得她手腕上的肌肤越发白皙,玉佩里似有水流波动。她起了疑心,这似乎不是块普通玉佩。 她家不是大富之家,毕竟在一般人眼里,她爹就是个教书匠,勉强是一书院之山长,在如今科举盛行的风气下,说出去也能唬唬人。 说起来她家钱财不多,但古玩玉器倒不少,她从小耳濡目染之下,对玉石也算有些研究。可十几年来也未见过如此漂亮的玉石,玉石玉石,说到底还是石头,可这块经过雕琢的玉石,已然不像一块石头,仿佛有了生命。 她娘怎么会有这样一块玉佩?难道出身高贵?可如果出身高贵的话,怎么会嫁给她爹? 叶初晴转头看一眼她爹,身材清瘦,面若敷粉,眼神里藏着岁月的沧桑,说到底,还是脸长得好。唔,她娘应当是看脸嫁的人。 “爹,娘亲为什么把这玉佩寄存在余山长那里,不交给你?” 这话可戳中了叶山长的心头肉,捂着胸膛半天没说出话来,哆哆嗦嗦指着她道:“你、你问那么多做什么?还不快回去念书,算学先生找我告状说你上回课业还没写完呢。” 叶初晴一愣,终于想起来这回事,张先生又不知道从里淘来一堆好东西,给她和徐嘉树一人一半,徐嘉树那厮很快就做完交上去了,连累她被张先生说了一顿,让她快些完成。 这两日忙于处理朝行书院的事,她差点忘了! 一想到张先生会变着法子搞她,她顾不得追问更多,匆匆从山长专属书房出来。先生们的书院都连在一处,一出来她便看见徐嘉树从对面张先生的书房出来,回身关上了门。 徐嘉树转过身来看见她也是一愣,几步走下台阶,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赶紧出院门。 叶初晴没惊动其他在书房的先生,悄悄熘出院子后才敢说话:“你去张先生书房干什么?” 徐嘉树悠悠道:“张先生叫你快交课业,在下就见你不在,就帮你交过来了。” 叶初晴差点没爆粗口:“我、我,谁要你交了!”完了,她能预见等会张先生看她课业本上空白一片时,指不定会气得拍桌子。 徐嘉树这厮,果然克她吧! 徐嘉树握拳在唇边,轻笑一声,看她着急得额头直冒虚汗,终是不忍心欺负她,宽慰她道:“我给你补做完了,笔迹差不多,张先生不会发现的。” 叶初晴刚松了口气,但一颗心又立马提起来,他说不会发现就不会发现?若再像齐先生让她记录讲学那次一样,事后被抓包,张先生能念死她! “谁要你多管闲事帮我做了?”她气得要呕血,“你以为本姑娘不会吗?” 徐嘉树低头看她仰着小脸,眉间红痣鲜妍如血滴,颤得人心里痒痒,他咳了下,止住心头痒意,自顾自往前走,边走边道:“这可如何是好?在下已经将你的课业交过去了,不如你去找张先生要回来?” 要回来个鬼! 叶初晴对着他的背影气唿唿地瞪了一眼,终究不敢再回去找张先生,只能不情不愿地跟上去:“你不许说出去!” 徐嘉树回头,食指竖在唇前,轻轻地“嘘”了一声。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叶初晴怔在原地,按理说徐嘉树也不欠她啊,为什么这么帮她?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开春时他们俩还是死对头来着,为了讲学一事还在课堂上差点吵起来。 难道……徐嘉树憋着个大招等着她? 徐嘉树也注意到她手腕上绕着的玉佩,白日里看得比较分明,随着她的手一晃一晃的,玉佩里好像有水在流动。 他轻蹙眉,这种玉石极为罕见,整个夏国都找不出几块来,最贵重的肯定上贡给了皇室,这据说是叶初晴娘亲的遗物,难道她娘是皇室中人? 他难得迟疑,心上人的身份比他想的要复杂许多,不知是福是祸。 “徐嘉树。” “嗯?”他回过神来,看她一脸郑重,自己也不由正经起来。 叶初晴郑重其事:“同窗理当守望相助,是吧?” 徐嘉树点头。 “这天下冤冤相报何时了,破镜重圆、重归于好的不在少数。”她继续语重心长讲道理,“我们如今既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条船上的人,可不能内讧啊。” 破镜重圆?重归于好? 徐嘉树忍笑,这两个词跟他们俩一点关系都没有,可他听了却忍不住心情愉悦,叶初晴果然会哄人。 “当然。”他背对着阳光,嘴角的笑意在阴影里模煳不清。 第52页 叶初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和徐嘉树的关系似乎跨越了一条线,那条线之后的未来不可预知,可她心里竟隐隐地期待起来。 ☆、取钱 认真念书的日子总是过得挺快,年中总试很快就便到了,总试过后会有一月的假期,让书院学子自行归家,在家中也须学习,因八月回书院时要进行考核。 叶初晴原定计划便是趁着这一月之期,从宜州城出发,去季阳绕上一圈,再回来。 为此她准备了许久,盘缠和路引都准备好了,如今看着日子差不多快到了,她想着是不是该把寄存在徐嘉树银号里的那些金子拿回来再说。 徐嘉树倒是很好说话,听她扭扭捏捏说完了话,点点头:“那趁着现在有空,我们不如下山去银号取钱?” “你等会儿,我回生捨去拿券契。” 徐嘉树一把拉住她:“不用,直接去取就好了。” 哦,对啊,这银号就是他的,什么时候去取只要他这东家在就好了。叶初晴便心安理得地跟着他出了书院,去了宜州城里最冷清的一条街。 据徐嘉树所说,这样才避免被人发现。只不过以她的警觉性,刚踏上朱雀街,便察觉到身后有一道若有似无的视线紧盯着她。 她装作停下在街边小摊上看东西,眼角余光便瞥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遮遮掩掩地也停在路边小摊旁。 她眉毛一挑:“燕妩?” 徐嘉树闻言回头,瞬间瞭然:“她今日很早便出门上街了,想必是刚刚瞧见我们俩了吧。我把她叫过来。” 叶初晴却抬手阻止:“等等,你们俩算起来是表兄妹吧?” 徐嘉树顿住,模稜两可地点了下头。却听身旁姑娘振奋地拍了下手,语气似恍然大悟:“那就对了,你们是不是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然后定了婚约啊?不行,那我得离你远点。” 不知她是怎么想到婚约上的,徐嘉树赶紧解释:“没有!我们就是兄妹,没有定婚约。” 叶初晴遗憾地嘆了一声:“啊……居然没有。我小时候邻家有个哥哥,我天天跟着他玩,后来有一天他就告诉我不能和我玩了,因为他和小表妹定了亲,要和小表妹一块玩。” 徐嘉树忍了忍,还是问道:“那是几岁的时候?”这才是青梅竹马吧?还是邻家哥哥一类的! 他觉得自己的警惕心还是不够,看她在书院里没有要好的男性同窗,便以为这姑娘迟早是他的,可出了书院,朝行书院还有两个在虎视眈眈,现在又冒出个邻家哥哥?虽然据说有定下婚约的小表妹,可也不能大意! 叶初晴作回忆状,有些不确定:“大概是三四岁的时候?” 徐嘉树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三四岁的小孩子,不足为虑。 “不过啊——”叶初晴又嘆气,“听说他和小表妹的婚事掰了,两家人闹了很久,搞得他现在还没成亲。挺惨的,定好的小媳妇还被人抢走了,唉。” 徐嘉树瞬间又提起了心,斟酌几下,问道:“他多大了?” “其实你认识的。”叶初晴凑近小声道,“就我们书院的罗先生,出去游学一年多了,你还记得他吧?” 罗先生大名罗修然,是南华书院最年轻的一位先生,主要教习书画。虽然徐嘉树才入学一年半,却也久知这位先生大名,原因无他,盖因这位先生是徐燕妩的仰慕已久的大才子。 一听到这名字,徐嘉树心里便忍不住冷笑,当初他辗转几番才弄到了南华书院的入学书,结果徐燕妩却也闹着要跟他一起入学,一问原因,居然是因为南华书院里有个叫罗修然的先生。 他当然不可能答应,便自己只身提前离家入学,结果过了三日居然在书院中见到了自己妹妹,当然,徐燕妩直接装作不认识他。 还好入学不过两三个月,罗修然便出门游学了,徐嘉树看自己妹妹一颗芳心没了着落,顿时放下了心。没想到隔了这么久,居然在叶初晴口中又听到了这名字。 他挑眉微笑:“当然记得,罗先生当年可是状元,在下慕名已久。” 叶初晴有些惊讶:“你仰慕他啊?那回头我介绍你们认识,罗修然人挺好的,不怎么摆先生的架子。” 盛情难却,徐嘉树勉强点了下头,行吧,至少得知己知彼。为了缓解心头那股不自在,他回身叫了一声:“燕妩!” 正停在纸鸢摊前的燕妩一惊,下意识拿过一个燕子纸鸢挡在侧边,反应过来明白自己早就被发现了。也是,前面两个都算是功夫高手,应该能觉察到她蹩脚的跟踪。 她丧气地跺了下脚,慢吞吞地挪到两人身边:“老大,徐嘉树,好巧啊,你们一起逛街?” 徐嘉树看着她手上的燕子纸鸢,抽抽嘴角,还是走几步到了那摊前把钱给付了。站在摊前看了看,他又拿了个蝴蝶纸鸢也付了钱。 叶初晴站在原地问燕妩:“你这么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 燕妩挽着她手撒娇:“老大,你最近都没和我一道逛过街,结果却和徐嘉树一块上街了,你们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她半是试探,半是吃醋,从前她和老大是最亲近的,可如今莫名插入了她亲哥,她气都快气死了。 第53页 叶初晴眼神闪了闪,看着她手上的纸鸢转移话题:“你要去放纸鸢?” 燕妩低头才发现自己拿了人家的纸鸢,回头正要去付钱,就看见徐嘉树拿了个蝴蝶纸鸢走近。 “给你。”徐嘉树将手上的纸鸢塞到叶初晴怀里,伸手就敲了下燕妩的头,“拿了人家的东西不给钱,好意思吗?还偷偷跟踪,有能耐了?” 燕妩死命瞪他,他们俩不应该装作不认识吗! 叶初晴抱着蝴蝶纸鸢莫名其妙,她又不是燕妩,为何徐嘉树还要给她一个? 徐嘉树走在前头,淡声道:“走吧,去银号。” 燕妩瞬间明白了,赶紧劝说:“老大,你存了银子在他银号?小心被他骗了,他是个奸商!” 这人从小就惯会坑人,作为亲妹妹,已经被他坑过不止一次了!他和老大又有旧怨,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老大跳入火坑? 徐嘉树皱眉冷淡地瞥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叶初晴敷衍地附和两声,将义愤填膺的小姑娘拉着往前走:“你和我一起回书院,不许一个人乱跑。” 徐嘉树开的这家银号规模挺小,但经营了近两月,生意倒也做了一些,且徐嘉树自己不缺钱,店内的摆设都是极好的。 伙计很勤快,请的掌柜也很和善:“姑娘券契带了吗?” 叶初晴愣住,摇了摇头,回头看向徐嘉树。 掌柜顿住,有些犹疑:“那可不行,我们银号规定取钱必要券契,否则帐不好做。” 他也看向徐嘉树,话里满是不贊同:“东家,这原是你的银号,可既雇了我做掌柜,我就不得不说几句了。存银给出券契,取银便要把券契收回,否则不成体统。” 徐嘉树尴尬扶额:“无事,这次就算了,她把券契给我就行。” 掌柜把本子一合,严肃道:“东家,做生意最忌如此,帐目一定要清楚明白。您若是不分是非,那恕我力不能及,您请另请高明!” 燕妩趁机对着叶初晴咬耳朵:“老大你看,他绝对是故意的,故意吞你的银子!” 叶初晴也有所怀疑,摸着下巴轻声嘀咕:“我在书院里就说等我去拿券契,结果他还不让我去……”莫不是真想吞了她的金子? 徐嘉树听见了他俩的窃窃私语,面前对着掌柜严肃的脸,身后又有两道怀疑的视线紧紧盯着,他难得有了种紧迫感。 僵持不下,好在叶初晴最后还是体谅道:“那我明日带了券契来取,今日就先走吧。”呵呵,徐嘉树要是敢坑她,看她弄不死他! 看着掌柜端着和善的笑脸送他们出门,徐嘉树暗暗咬牙,他今日的脸都丢尽了! ☆、师兄 徐嘉树十分糟心,以往脸上的和煦笑意彻底消失不见,气势莫名增强了几分。蒋生都不太敢找他说话,可他实在憋不住了,心里一堆事亟待说出去,便还是舔着脸去找徐嘉树说话。 “嘉树啊,你听说了没?” 徐嘉树眼睛都没抬,淡淡地“嗯”了声,一看就知他没什么兴趣。 蒋生自然辨出他的脸色,咳了下,神神秘秘道:“我听说罗修然回来了,就是那个考上了状元却不当官,偏要来教书的大才子,你还记得吧?” 徐嘉树当然记得,叶初晴还说要介绍他们俩认识呢。他抬起头来,轻扯了下嘴角:“久仰大名,不知罗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看他终于搭理自己,蒋生振奋道:“小道消息是他昨晚就到了,关键是他这次回来有大事!” “哦?什么大事?” 徐嘉树将手上的书合起来,端过旁边的茶杯,悠悠喝了一口。清茶香没入唇齿,舌尖淡淡的苦涩沖淡了他心头那丝隐隐约约的酸味。 蒋生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囫囵喝了两口,赶紧道:“我听说叶初晴和这位罗大才子从小青梅竹马,但罗大才子又和表妹有婚约,不得已抛弃了小青梅。谁知他那未婚妻后来看上了别人,婚约不了了之……” 这倒是与叶初晴说的差不离,徐嘉树不甚感兴趣,只是淡淡地哦了声,权当捧场。 蒋生也知自己废话颇多,可他也得将这背景交代清楚,才好引出接下来要说的事:“这罗大才子可是我们山长的得意门生,据说山长意图把自己的位置传给他。” 徐嘉树懒懒道:“你的意思是说他这次回来就变成我们书院的山长了?简直胡说八道,新任山长虽可以由往届山长举荐,但必须有了朝廷的任命书才可以上任。” 他已经对蒋生口中的那件“大事”失了兴趣,又翻开书来看,谁知还没看几行,他就被蒋生的话给震得瞪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罗修然要和叶初晴定亲?” 蒋生十分兴奋:“你也觉得非常惊讶是不是?叶初晴那个女魔头居然也有人敢要!我听说罗修然可实实在在是个文弱书生啊,不知道如果动起手来他得在床上躺几个月……” 定亲?叶初晴居然要定亲了吗? 心头忽然漫过一阵尖锐的疼痛,徐嘉树右手揪紧胸膛处的衣服,眉头也随之拧出一团褶皱。 “嘉树?嘉树你怎么了?”看他突然变了脸色,手还附在胸前,蒋生担心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第54页 徐嘉树轻轻摇了下头,声音浅得几乎听不见:“你、你刚刚说的是真的吗?”想从蒋生那里得到答案,但又不想再听见他的声音。 蒋生正要说话,背上突然被狠狠地砸了一下,痛得他放声嚎叫,扭过头去看时,瞬间失声。 叶初晴手里正抛着块砖头,看他回过头来,朝着他阴恻恻冷笑了一下,斜斜勾起的嘴角在她眼里寒光的映衬下,显得十分慑人。 “叶、叶老大!”蒋生后怕地瞥向地上,那儿躺着本大部头《论语》,再看向叶初晴手上那块砖头,他咽了下口水,幸好她还有点人性没拿砖头砸他。 叶初晴随手将手上半块砖头扔出窗外,砖头“咚”的一声砸在青石板上,还咕噜噜滚了两下,徐嘉树也咽了下口水。不知这转头砸到人身上该是如何? 她拍拍手上的灰,慢悠悠走近,看着两人变了的脸色,她十分愉悦:“姓蒋的,又在本姑娘背后造什么谣呢?” 蒋生一句话都说不出口,难怪都说祸从口出,他发誓,以后再也不乱说了!要说也得在生舍里说,那样应该不会被叶初晴抓包吧? 应该……不会吧? 叶初晴背对着自己桌子坐下,手撑在徐嘉树桌上,对着他们俩继续冷笑:“看样子你们俩很关心本姑娘的终身大事?” 徐嘉树缓过神来,镇定认错:“我们不该在背后道人长短,还望叶姑娘大人有大量,能原谅我们这一次。”他心里的石头落下了一些,既然她说是造谣,那应该证明定亲一事纯属子虚乌有。希望如此。 蒋生赶紧附和点头,他已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叶初晴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可是怎么办呢?本姑娘就是小肚鸡肠,最喜欢的就是将看不顺眼的人打得三月下不了床。蒋生,你是不是想试试?” 讲堂内安静得吓人,徐嘉树这下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红衣姑娘一掌拍在桌上,嘴角的冷笑越发慑人:“我警告你们,我跟罗修然是不可能的,蒋生你要是敢散播谣言,那下次砸到你身上就是那块砖头了!” 窗外的砖头还孤零零躺在青石板上,不远处出现了一双黑色双梁鞋,接着地上那块砖头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给拾起来了。 来人一袭青衣罩衫,一手执摺扇,另一只手却抓着块与他气质极为不符的砖头。 “夭夭,又欺负同窗呢?” 叶初晴蹙眉回头:“罗修然?” 她刚叫了一声,头上便被扇柄不痛不痒地敲了一下,敲完后,罗修然展开扇子扇了两下,端的是一派风流潇洒:“叫师兄。” 徐嘉树迅速起身,赶在叶初晴前头行礼:“学生见过罗先生。” 罗修然摆摆手,施施然坐在叶初晴旁边,语气和善:“不必如此拘束,我就挂着个先生的名头,现在也不教你们,还是叫师兄吧,亲近些。” 叶初晴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往旁边挪了些位置。 “叶夭夭是不是经常欺负你们?”罗修然把砖头放在手边,兴致盎然打听,“两位别怕,有我在,她不敢动手的,尽管说与我听。” 蒋生嘴角微抽,女魔头就在一旁坐着呢,他哪里敢公然挑衅。 徐嘉树嘴角噙着一抹捉摸不透的笑意,闻言也只是淡淡摇了下头。 没人说话,叶初晴清清嗓子,将视线都引到她身上才开始道:“鑑于刚才蒋生在背后造谣,严重影响本姑娘的清誉,现在我和罗修然都在这里,本姑娘就再说一遍,我和他没有定亲。若是再被我听到这谣言,你们——仨,就死定了。” 罗修然抬头不可置信:“我是受害者啊!”他也是被传谣的那一个,他的清誉也有影响啊!难怪叶夭夭被人叫做女魔头,根本就是亲疏不分! 三人里头算他最无辜,蒋生最心虚,徐嘉树则是最为愉悦:“自然以叶姑娘的意思为准,在下会督促蒋生,不会让他乱说的。蒋生,是吧?” “是是是!我保证不造谣不传谣,坚决维护叶老大和罗师兄的清誉!” 看这几人都挺识时务,叶初晴拍拍手起身:“那行吧,徐嘉树,燕妩找我一块去放纸鸢,你要不要去?”她使了个隐晦的眼神,金子! 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明日书院便会放假,书院众学子都会启程归家。后日她爹欲带她去往蜀中,这可不行,必须赶在后日之前偷偷离开书院。 徐嘉树立时明白,放纸鸢只是个託词,她的眼里只有那些金子。唉,不知何日叶初晴才会找他一块放纸鸢呢? 他点头起身:“自然是要去的。” 蒋生立马跟着起身:“唉?你们要去放纸鸢?我也去我也去!我带你们去我家庄子上,那儿可适合放纸鸢了!” 罗修然笑眯眯扇了下扇子:“放纸鸢么?不知我这个做师兄的可否同行?” 看着这两个突然冒出来搅局的,叶初晴差点咬碎一口银牙,放什么纸鸢?!小孩子嘛! ☆、心意 燕妩得知自己要和仰慕已久的心上人一块去放纸鸢,兴奋得立马回生舍换了条飘逸裙子,裙摆很轻,走路时会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就像话本里的仙女一样。 第55页 她站原地转了一圈,裙摆划出一个圆圈,带着地上的落叶都打着旋儿,嘴里哼着歌儿,显然心情极为愉悦。 叶初晴在一旁撑着脸看她在那里臭美,心里后悔不迭,当时她原本就是去找徐嘉树的,谁能料到这几日除了徐嘉树就没别人的讲堂里还有蒋生这个大嘴巴,紧接着又来了罗修然这个跟屁虫,最后变成了集体出游。 不过,看着燕妩她突然灵机一动,放纸鸢是她临时想的一个藉口,将燕妩扯进来实非她本愿,取钱的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可如今阴差阳错又加了两人。不行,得想个法子。 但是,如果说燕妩能够牵制住那两个,那岂不是省了她许多事? “小妩,看样子你挺开心的?” 燕妩捂脸作羞涩状:“老大你不是知道的嘛,我仰慕罗先生的才华啊,没想到今日居然能和他一块去放纸鸢,我待会一定得给他留个好印象!” “那你待会可得跟紧他,他这人行踪不定,经常走着走着人就突然不见了。”叶初晴手托着腮,嘴角扬起捉摸不透的笑,“麻烦得很。 一听这话,燕妩顿时警惕起来,好不容易得了这机会,明日她就要回家,今日绝不能让罗先生脱离她的视线! 至于另外一个讨嫌的蒋生,叶初晴摸摸下巴,且随机应变吧。 一行人刚走出书院,蒋生便道:“我们走到山脚下,我家的马车就停在那里,待会可以直接坐马车到我家庄子上去。” 他已经很自然地做起了领头者,兴致勃勃地谈起出游计划。 叶初晴脸一僵,这么看来,还是蒋生最为烦人。少爷就是少爷,去哪儿都要坐马车,难怪这么弱!哼! 蒋生把徐嘉树都衬得顺眼了不少。她回头,徐嘉树就在她斜后方两步远,眉头微微拧着,似在思考什么问题。 她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手肘往后轻轻撞了一下,将他撞了回神。 “怎么了?” 徐嘉树顺着她的视线往前看,蒋生在最前头带路带得兴致勃勃,手里还甩着个钱袋子,袋子里的钱币叮噹作响,整个一花钱大手大脚的富家公子形象。 看着他手里那袋钱币,徐嘉树捏了下眉头,可真是难办,蒋生净会给他找麻烦。 他目光放远,淡然开口:“我们一共五个人,一辆马车怕是坐不下……”他本意是想顺水推舟让自己和叶初晴两个会武的走过去就好了,蒋生却不待他说完便接话道:“无妨无妨,我家来了两驾马车,燕妩就和叶初晴一驾,我们三个男子一驾。” 叶初晴瞪起死鱼眼,富家公子出行就是不一样,还得乘两辆马车,事儿可真多。 她正前方是罗修然,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摇着摺扇,一派风流公子派头。间或说两句话,立马引来燕妩的追捧。 “罗先生说的好有道理!罗先生好厉害!罗先生说得极是!”以及等等…… 然后走到马车处,燕妩很自然地跟着罗修然上了马车,蒋生不甘示弱,跟在她后面也上去了。 叶初晴愣了一瞬,心头顿时狂喜,燕妩果然是个人才! 她回头,徐嘉树目光隧远,眼神飘忽,不知定在何处。 “给我过来!”她一把将他扯上马车,抢过车夫的鞭子,对车夫微微一笑,“我来赶车就好,麻烦你在一旁坐会。” 车夫回不过神来,只能唯唯应是,头一次听说姑娘家主动抢着赶马车的呢,这姑娘生得这般好看,可就是不像个姑娘家。 “驾!” “哎哎哎姑娘您慢点!慢点!” 被推到车厢角落处的徐嘉树抬手轻触自己刚刚撞到车壁的额角,无声地嘆了口气。 马车刚驶入宜州城内,徐嘉树从车厢内拍了拍车夫的肩膀,将人拉入车厢,自己往前占了车夫的位置,拿过叶初晴手里的缰绳和马鞭:“我来吧。” 城内百姓来往热闹,马车便只能慢悠悠地在街上晃。 “姑娘,公子,这条路不是去蒋家庄子的路。”车夫小心翼翼提醒,指着路边茶摊道,“须从茶摊那边过去,我家少爷应当在前头等我们。” 马车悠悠停下,叶初晴回头道:“麻烦你过去和你家少爷说一声,我们有点事,随后再去庄子。” 前头的马车拐个弯就不见了,下了马车的车夫摸摸后脑勺,脸色有些茫然。这是在公然抢马车? “现在便去银号取金子?”徐嘉树不怎么贊同,“待会去蒋家庄子上可能不太方便,不如回去时再取。” 叶初晴抱臂靠在车厢一侧,闻言轻瞟他一眼,“你以为我真要去放纸鸢?我待会取了金子就要回去,你若是去的话,替我说一声,就说我临时有事。” 徐嘉树握紧了缰绳,马车速度慢了下来,慢慢停在了小巷出口处的榕树下。 “就这么着急吗?”他跳下马车,站在树下的阴影里,淡淡的话音里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怒气。 叶初晴不明白这怒气从何而来,但敏感地觉察到此时的气氛略有些不同寻常。 “嗯?” 她不明所以,跟着一跃而下,阳光透过枝叶,零零碎碎地洒下,织成一片密密的网,将树下的两人松松地捆在一起。 第56页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不一起去放纸鸢呢?明日便要分离了。”怒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怅然,徐嘉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不像一般读书人的修长如玉,他的手指上有着长年累月积累而成的茧。 叶初晴的目光也随着他的视线而投在他手上,正要有一束阳光投射在他手心里,就像他捧着光一样。他的一半侧脸隐在阴影里,神色晦暗不明。 “分离?”她皱眉,“不就一个月吗,这算什么分离?”照她的想法,一个月的时间还是太少了,谁还会嫌假期少?如果能放半年假就好了。啊,为什么不能出去玩个半年?整日困在书院里,没劲透了。 徐嘉树转头,看她一脸的匪夷所思,索性道:“当有所思之人,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整整一月都见不到眼前少女鲜活的笑脸,那还有什么意思? 叶初晴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眸中神色惊疑不定。徐嘉树这是春心萌动?天哪天哪!书院里除了燕妩和她,还有三个姑娘,他看上了哪一个都很不可思议啊! 雪儿?珊珊?思菀?或者是三娘,还是饭堂师傅的女儿? 哪一个都觉得不大可能啊…… 她陷入了沉思,摸摸下巴,难道还是蒋生?朝夕相对,日久生情,断袖分桃,龙阳之好……啧。 这气氛过于安静了些,徐嘉树嘆息,他果真是鬼迷心窍,和她说这个做什么?不过一月的时间,有什么等不得。 可他心里却不甚安定,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这一月似乎要发生些什么。 “走吧。先去取了金子,再送你回去。” 叶初晴下意识跟着他往前走,走出那片树荫时,忽然顿住了脚步:“等等——” 徐嘉树回头:“嗯?什么事?” “你说的该不是我吧?” 她愣愣地盯着他的眼睛,忘记了移开视线。说出口的一瞬间,心内百感交杂,惊讶、茫然、不知所措,以及偷偷躲在角落里的窃喜,一下子通通都跑了出来。 等乱七八糟的情绪消散,后知后觉的羞涩终于漫上她的脸颊。 “呃、呃,我就是随口一说,啊哈哈,你别介意。”她干笑几声,拂了下额前的碎发,想掩饰自己面上的不自在。 “是。”徐嘉树深吸一口气,走了两步,停在小脚正在乱蹭的姑娘面前,“我说的就是你。” 鞋底正在摩擦地面的姑娘瞬间定住,屏息而立,话不经大脑便脱口而出。 “难怪你帮我保管金子,也不告发我,原来是对本姑娘有企图!”她道,“你看中了本姑娘的美色!” “叶姑娘这番话,在下可不敢认同。”徐嘉树轻笑,伸出手去轻轻一推,便将僵着身子的姑娘推到了墙上。 一手撑在她肩膀上方,他低着头笑得更加肆意:“原本不想说的,可是叶姑娘未免欺人太甚。挑明了在下的心意却还不想认帐,哪有这样的好事?” 叶初晴木着脸面无表情,心中无比悔恨刚才嘴贱,为何要挑明这种事?且不说徐嘉树的“所思之人”是不是她,就算是她,也不该如此轻率地说出口。 爹说得对,她须得学学大家闺秀矜持的做派,太过豪放显然是不行的。 “嗯?眼睛又瞪久了?” 眼睑处传来软软的触感,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小毛病又犯了,瞪久了眼睛,眼泪已经溢满眼眶。 徐嘉树的手指停在她的眼角,轻轻一拭,另一只手遮住她的眼睛:“闭眼。” 唔,好乖,真的闭眼了。 他移开手掌,手心处还留着麻麻的痒意,他一只手就差不多能盖住她一整张脸,姑娘家的脸都这般小吗? “叶夭夭。” 叶初晴正要睁开眼睛,可眼皮却被人轻轻按着,不能动作。 “等明年秋闱结束,我可以上门求亲吗?” ☆、取金 “嘶——” 徐嘉树摸摸下巴,有微微的痛感,幸好舌头缩得快,只是牙齿间轻轻磕了下。再看眼前这个突然用额头撞向自己下巴的姑娘,他眼角抽了抽:“谋杀……嗯?” “谋杀”后是一段意味深长的间隔,引得人浮想联翩。 叶初晴揉揉前额,眼眶周围一圈红晕,加上额中撞击而成的一块红印,整个人就像被欺负哭了的小姑娘,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少占本姑娘便宜!” 可惜那凶神恶煞的表情与她引人怜惜的外表实在相差甚远,徐嘉树轻咳一声,向后退了一步才能面色如常说话:“叶姑娘误会了,在下可什么都没说。” 叶初晴咬牙暗恨,徐嘉树这厮果然克她! “走吧,先去银号。”不等叶初晴再次发作,徐嘉树迅速转身走在前头。他今日换了身宝蓝衣衫,布料轻薄,走路时下摆被微风带起了一个小角,不像个儒雅读书人,倒是一派富贵公子的派头。 叶初晴凝神看了一会他的背影,不得不承认这人倒是有些嚣张的底气。 “徐嘉树!” 徐嘉树回头:“何事?” “你刚刚说的是认真的吗?上门求亲的事,”她揪着一边眉头,“还是在拿我寻开心?” 第57页 横看竖看这人都不像是心悦于她的样子,莫不是故意取笑于她? 徐嘉树略弯了下唇角,他果然还是太冲动了些,终身大事该从长计议才是。 他半真半假道:“是认真的,纵观整个书院,能与在下匹敌者,唯姑娘尔。” 叶初晴将这话捋了两遍,觉得自己应当是明白了,这人娶媳妇不看喜不喜欢,只看能否匹敌。咦——他脑子是不是不太好? 若照她往常思绪,此时必定是甩个不屑的白眼,将人鄙视到尘埃里去。可不知为何,她心头很不是滋味,睫毛颤了几颤,却是一句话也没说出口。 沉默着从银号取了金子,她刚走出门口,便差些被人撞到。徐嘉树瞬间拉过她的手臂,将人拉到自己身后,拧着眉头望向那个冒失的路人。 路人看打扮是个姑娘,一袭轻衣水袖,面上蒙了一层轻纱,面容掩映在纱布后,隐隐约约的看不真切。但露出的一双丹凤眼却是极美,眼角周边抹了胭脂,似是戏子的扮相。 “走路且小心些。”徐嘉树淡淡地说了一句,便拉着身后的叶初晴往外走。 那姑娘愣愣地点了下头,眸中怯怯地转过了视线。叶初晴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心头掠过一丝熟悉感,不待她细想,那姑娘已经背过了身,她也被拉着走了。 徐嘉树见她一直在蹙眉,有些好笑:“你不会还纠结求亲的事吧?若是为难,就当没听见过。你不是最擅长于此道的吗?” 逃避可是她的惯常伎俩,屡试不爽,理直气壮得叫人生气。 叶初晴抿唇还在回想,刚刚那姑娘是不是在哪见过?按理说她的记性颇好,若是见过的话,应当不会想不起来,可偏偏这会任她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自己在哪见过这么一位姑娘。 “你别打岔,我正想事情呢。”她轻瞪了一眼,回头想再看看时却只能看见那姑娘的裙边一角。 徐嘉树顺着她的视线也回头看,自然没看见什么东西,有些疑惑:“你在看什么?” 叶初晴问他:“你觉不觉得刚才那姑娘有几分眼熟?应当是见过的。” 徐嘉树便也回想了一下,可只能想起那姑娘眼神躲闪,大半张脸都被轻纱掩住,面上还画了浓厚的妆容,半分熟悉感都没有。 不过对于叶初晴能从那张脸上看出“眼熟”两个字来,他佩服不已。 “我常在书院,不常接触外头的姑娘,应当不曾见过。”他咳了声,显得义正辞严,倒像是在解释什么似的。 叶初晴眼角微抽,斜他一眼:“你少在那装纯情了,外头的姑娘你还接触少了吗?”听说这厮每回上街都能收到小姑娘送的水果手帕,待遇可媲美当年的美男子卫玠。现在居然在她面前装蒜,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不过话说回来,她到底在哪里见过那姑娘? 徐嘉树剑眉微挑,忍不住辩解:“叶姑娘此言差矣……” 话未说完便被叶初晴摇手打断:“差什么差,别以为我不知道,蒋生都与我说了,你屋子里有个盒子专放姑娘们送你的东西。” 徐嘉树着实愣住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屋子里有这么个盒子。他收到过姑娘们送的东西倒不假,不过转手便给了眼红的蒋生,蒋生怎么处理却是不知道了。 他眯眼冷笑,蒋生那厮居然颠倒黑白、坏他名声,且给他等着! 叶初晴在一旁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她这人惯爱钻牛角尖,若是一件事没想个明白,必然是茶不思饭不想,死磕也得磕明白才行。这会却卡在这儿,不前不后的,难受得紧。 “我肯定在哪见过她,真的眼熟,我平常又不看戏,难道也是上街时撞见的?”她一边嘀咕,一边跟着往前走,没注意到自己的手腕又被轻轻牵住了。 等到了巷口的马车旁她才回过神来:“徐嘉树你占我便宜!” 徐嘉树自然地松开手,微微一笑:“身为同窗,须守望相助,在下也是怕叶姑娘没看路摔着了。” 经他这么一打岔,叶初晴忽然福至心灵:“同窗?对了,就是同窗!那姑娘细看起来有些像陆子贤啊!” “陆子贤?”徐嘉树微讶,“也许只是眉眼有些相像而已,或者,是陆子贤的姐妹也说不定。” “不,不只是眉眼,还有走路姿势!”叶初晴难得这般笃定,“他刚刚眼神刻意躲闪,再加上你还在,那姑娘居然一眼都没瞧你,这不合常理!” 今日的徐嘉树简直是骚气外露,一路上来碰见的姑娘就没有不回头看他的。所以刚刚那个居然没有回头看的姑娘就显得尤为可疑。 她一把抓住徐嘉树的手腕,将人扯着往回跑,边跑边道:“回去看看到底是谁,若真是陆子贤,那麻烦可就大了!” 徐嘉树尚来不及反应,只在心里琢磨片刻,立马意识到叶初晴在担心什么。 他们俩跑到银号门口时,正好瞧见在街另一头,那姑娘上了马车,车夫一扬鞭子,马车便转了个弯,不见了踪影。 “哎呀,追不上了。”叶初晴恹恹地停下,有些沮丧。但她转头看见银号,眼前又是一亮:“快,我们进去问问掌柜的,刚刚那姑娘是何来路。” 第58页 徐嘉树阻拦不及,悠悠吐出一口气,不是他说,估计要碰软钉子了。他雇来的这掌柜别的不说,性子最是正直,堪称古板固执,就算他这个东家去问,也必定不会吐露客人的信息。 不过,等他进门时却是被眼前的情况惊了一惊,只见向来严肃刻板的老掌柜此时却笑得和蔼可亲,对面的姑娘更是言笑晏晏,两人像是忘年之交,正说得热闹。 “你说刚才那位姑娘?倒真有些奇怪,一直没说话,还是左手执笔写字的,字还写得颇为端秀。”掌柜的摸着鬍鬚回想,“她这是第一次来,存了些银子便走了。我看她那装扮,应当是邻街梨园里唱戏的姑娘。” 他说着嘆了一声:“唉,应该也是个可怜人啊。” 是啊,若是正经人家的姑娘,怎么可能会抛头露面去唱戏呢? 叶初晴陷入了谜一般的沉默,难道真是她想错了?陆子贤虽是个娘娘腔,但怎么也不像个在梨园唱戏的姑娘。况且以陆家的财力,不至于混得这般悽惨吧。 不过——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几个人顺着声音看过去时: “陆、陆、陆——” 徐嘉树一把捂住她嘴,微微一笑:“路过而已。” 门口的姑娘见势不好,转头就跑,那急匆匆的背影倒真让人看出几分心虚来。 掌柜的看见他俩动作,眼中惊讶一闪而过,随后便笑眯眯起了身。 年轻人啊,关系真好。 ☆、私奔 初秋的街上飘着满满的果香味,又掺了几丝桂花香,伴随着悠悠落下的叶子,闻起来温柔又缱绻。 “徐嘉树!”巷口榕树下传来一声怒气沖沖的娇喝,“你冒然包庇陆子贤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 红衣姑娘双手叉腰,烦躁地来回走动,看一眼倚着树干不动如松的某人,心头越发气愤。陆子贤扮戏子也就算了,徐嘉树这厮居然还包庇,简直不把书院规矩放在眼里! 徐嘉树却好似没听她在说些什么,只是自顾自在低头沉思,眼看着少女已经跨入盛怒的边缘,他才不紧不慢地安抚:“你先冷静一会,刚才人多眼杂,不好多说,若闹出什么来,总归是于书院声名有碍。” 叶初晴终于停下脚步,不过眼中还升腾着怒火:“我说什么来着?那分明就是陆子贤!那厮居然扮姑娘!”她说着忽然一滞:“等等——他是假扮的还是……真的?” 这话一出,树下两人面面相觑,陷入一片迷之沉默。 沉默了半刻钟以后,叶初晴犹豫开口:“你跟陆子贤关系如何?平日里有没有什么亲密举动?” 没想到啊没想到,当初的“姑娘”既不是蒋生,也不是徐嘉树,居然是陆子贤,这厮藏得可真够深的,怕是和宜州城里那滩湖水有得一拼。 没料到她有此一问,徐嘉树愣了一会,语气不善:“没有。”说起来陆子贤和蒋生关系最好,与其他人倒是交往不深,他也只是给陆子贤补过一个月的课业,可惜成效不多就是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 “先别声张,这事不能拿到檯面上来说。我们先私下里找陆子贤谈一谈,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们再商谈。” 叶初晴想来想去,也只有这法子了,毕竟陆子贤现在已经跑得不见人影了。 经陆子贤这事一打岔,两人彻底歇了去蒋生家庄子上放纸鸢的心思,兴致缺缺地坐上了马车。徐嘉树在前头赶着马,叶初晴便靠在车厢内沉思。 她还记得陆子都和陆子贤是兄弟,算起来都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不过一个嫡长,一个庶出,原来竟这般天差地别。 “徐嘉树,你有庶出的兄弟吗?”她突然出声问道,她以前一直希望能有个哥哥,或者有个妹妹,能从小一起彼此依靠,分享所有的喜怒哀乐。只有爹和她两个人的家里,实在太孤单了。 徐嘉树摇头:“没有,我爹只娶了我娘一人。”顿了一会,他又低声喃喃了一句,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吾亦意欲如此。” 叶初晴失望地“啊”了声,没有得到理想中的答案让她有几分沮丧,不过她立马便调节了过来,又追问道:“那嫡出和庶出的子弟差距会很大吗?像陆子都和陆子贤那样的。” “差距当然会有,但也视家族情况而定。据我所知,陆家是书香世家,嫡庶有别的规矩想来更严苛些。” 叶初晴似懂非懂,当朝主张修身养性,并不提倡纳妾之事,为官者更需洁身自好,她爹也算半个官,更是把洁身自好做到了极致,连读书人最常见的添香红袖或是红颜知己都没有一个。 家中纳妾多的,她只能想起蒋生他爹这个大富豪,但蒋家是首屈一指的富商,蒋生又没有庶出兄弟,和陆家的境况又不一样。 “你今晚和陆子贤好好说一说,一定要把这事给问出来,等下个月回来以后再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斟酌了会儿,下意识发了命令。 徐嘉树却听出不对来,书院明日才正式放假,按道理他明天就可以告诉她,为何要等到一个月以后?莫不是——她要连夜走? 第59页 他瞳孔微缩,装作不经意问起:“你今夜就走吗?” 他问得十分随意,叶初晴又放松了心弦,一时不察便答道:“嗯,所以等放假归来时再告诉我。” 她刚说完,立马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正要弥补时,徐嘉树却忽然拉住缰绳,硬生生让马车停了下来。 “吁——” 马高高扬起前蹄,再重重踏在青石板路上,马鼻里喷出热气,像是打了个喷嚏。 “干、干什么?”叶初晴心头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突然停下的徐嘉树仍然握着缰绳,宝蓝色的背影里居然透着森森寒意,让她不由自主地结巴了。 徐嘉树半转过身子,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我们私奔吧。” 这不是一个问句,语气里甚至带着一点点诱导和命令,若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被他眼神这么一盯,指不定什么都答应下来。 叶初晴也晃了一会神,徐嘉树的眼睛里似有暗潮汹涌,一不小心就溺了进去,她挣扎着爬出来,硬气地瞪回去:“你大白日的做什么梦呢?” 这人今日处处拿她开玩笑,一会求亲一会私奔的,以为她好惹?她可是书院一霸女魔头,他若是再敢挑衅,看她弄不死他! “徐嘉树,本姑娘警告你,你若是再说那些引人误会的话,本姑娘的鞭子可听不得了。” 徐嘉树垂眸轻轻嘆了一声,余音止在了叶初晴的额上。 “还误会吗?我就是这般心悦于你,叶夭夭,你就是话本里专挖人心的妖精。”他的唇虚虚停在叶初晴的额头前方,缓缓吐出的唿吸洒在她的髮根处,激得她头皮发麻。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男女亲疏有别,她和徐嘉树是对手,是同窗,怎么说都不应该如此亲密。徐嘉树居然在占她便宜!这厮、这厮…… 虽然眼里满满是不可置信,还有被冒犯的盛怒,但她清楚地知道,她心里居然没有反感,一点点都没有。她不反感徐嘉树这样待她,甚至于,是隐约欢喜的。 意识到这个事实,她眼睛骤然睁大,心跳比之刚才更为剧烈。不同的是,刚才是因为不确定徐嘉树会做什么,如今却是因为突然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你若是今夜连夜走的话,我就留书说我们私奔了,然后跟着你去。”看她还沉浸在震惊中,没什么反抗动作,徐嘉树满意地直起身子,眼睛紧盯着她的表情变化。 叶初晴终于回过神来,一手捂着额头,一手伸出根食指微微颤抖着指着他,抖得几乎不成声:“你、你、你无耻!” 徐嘉树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半靠在马车壁上,好整以暇道:“我们先不急着回书院,你就在这好好想想清楚,要不要和我连夜私奔?不想的话,这一月就乖乖待在山长大人身边,不要乱跑。” 先前听说山长要带她去蜀中,他不便跟着同行,便只能忍着相思之苦,与她分离这一个月。可如今却得知她要连夜离家出走,哪能如此,姑娘家孤身一人在外危险,晚间赶路更是要不得。他必要她改了这计划。 他在心里盘算得清楚,却不料叶初晴睁着一双盈盈的大眼睛道:“行啊,私奔吧,反正以后要是被我爹抓住要打断腿的话,不要怪我就是了。” 徐嘉树怔住,随后忍不住哑然失笑,这姑娘啊,不管什么时候都能踩到他心尖上。他怎么捨得让她背上私奔的污名,叶夭夭啊,专挖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他微微一笑:“既然如此,今夜被山长大人锁在生舍内也不要怪我了。” ☆、手帕 后来,叶初晴每每回忆起这一日,总会后悔得捶胸顿足。她准是脑子被驴踢了,才能干出这种不计后果的事。 看着毫不设防、被自己一手刀噼晕过去的徐嘉树,她举着的手终于后知后觉抖了两抖。完了,这厮醒来一定会告发她的! 她默默将徐嘉树沉重的身子拖进车厢,想了想,还是给他垫了个软枕,听说脑袋若是撞着了,容易变傻。她虽有这个私心,但万万不敢冒这个险。长得这么俊,变傻了就太可惜了些。 “对不住啊徐嘉树,你若是去告发我,我就惨了,所以麻烦你先好好睡一觉,醒来就好了。”她一边碎碎念,一边将他摆出个舒服的姿势,正好从马车内一个小抽屉内搜出一堆帕子来,她便用几条帕子将他的手脚固定,让他不至于因马车摇晃而滚来滚去。 刚将最后一条帕子繫上,马车外忽然被人敲了两下,有人隔着车壁说话:“叶姑娘?”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将叶初晴唬了一跳,手上不觉多使了些力气,勒得徐嘉树眉头微皱,似有转醒的趋势。来不及多想,她小心翼翼将车帘拈起一个角,车外一位青衣士子,手执摺扇,风度翩翩,看起来有几分眼熟。 她眯起眼回想了一会儿,终于恍然大悟,哦,陆子都啊。许久没见,沧桑了不少,她都快认不出来了,可见这人长得与陆子贤不太相像。 “陆……公子?别来无恙啊。” 陆子都作了个揖,眼睛盯着那个角,试图看清车厢里是怎么一回事,方才他明明看见徐嘉树在外头,叶初晴靠在车壁上,这会徐嘉树却不露面了,莫不是在故意躲着他? 第60页 叶初晴对他探寻的视线颇为不满,蹙眉冷了脸:“陆公子可是有什么事?” “在下方才还看见徐兄,一晃就不见了踪影,所以过来看看。”陆子都收回眼神,语气微微疑惑,“叶姑娘这是要往哪去?要不要在下替姑娘找个车夫?” 他自觉这几句既表达了自己的善意,又张弛有度、进退得宜,连自己嘴角的弧度都恰到好处,堪称搭讪的典范,连过路的姑娘走过去了还忍不住回头看上两眼。 叶初晴谨慎地将车帘拉开一点,迅速摇了摇头:“不必,徐嘉树中暑了,我这就送他回去,多谢陆公子好意。”她扯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说得自己都要相信了。嗯,徐嘉树就是中暑了。 “嗯?中暑了?”陆子都惊讶,抬头看看秋日的阳光,这个天气……会中暑吗?不待他多问两句,叶初晴已经将帘子掩上,自己坐在前头扯着缰绳,悠悠地赶着马车往前走了。 身为一位翩翩佳公子,他做不出追马车这种不体面的事情来,只能拧眉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啧,叶初晴这人果然和传说中一样,脾气怪又强势,极不好接近。也罢,不过是个长得漂亮些的女人罢了,他什么女人得不到,何苦要在她身上多费心思。话是这么说,可心里那股不甘怨气却是怎么也散不去。 街边有人路过,不远处梨园唱曲的声音隐约传来:“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余音拖沓,缥缥缈缈,缠在他心间。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自言自语,随之自嘲一笑,打开摺扇扇了下风,往马车相反方向而去。 叶初晴赶着马车左右为难,现在若是带着徐嘉树回书院,该怎么把他弄到生捨去?若是赶着马车去蒋生家庄子上去,该怎么解释他晕过去的事情? 要么……什么都不管,将他扔在马车里,自己先跑? 这个念头一起来,便怎么也压不下去了。她仔细斟酌了会儿,觉得此计甚妙,任谁也不能阻止她去往季阳的行程!若真有什么事,也得等她从季阳回来再说,到时候她爹估计也不好再说什么。 将马车赶到山下,徐嘉树如她计划还未醒,她赶紧将几条帕子松开,塞回到小抽屉里。抽屉里还有厚厚一摞帕子,各色料子都有,她有些好奇,蒋生一个大男人,怎么马车里藏了这许多帕子?这人莫不是有收藏帕子的癖好? 噫……蒋生真是个变态。 她嫌弃地将揉成一团的帕子展开铺好,却发现最上面那条有些眼熟,帕子左下角绣了两只燕子,这种花样并不多见,她至今也只在燕妩那见过一次。 她不自觉睁大眼睛,将那帕子又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十分确定这就是燕妩的帕子!蒋生为什么会有燕妩的帕子?偷的还是燕妩给的?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将她的脑子绕得晕晕乎乎的,身后又有个包袱,她完全没办法静下心来思考。嘆口气正要把帕子放回去,肩上突然被按住了。 徐嘉树的声音冷嗖嗖的:“叶姑娘一言不合就对在下下此毒手,在下必要向山长大人讨个公道。” 叶初晴不料他这么快就醒了,心头一紧,面上迅速换了张笑脸,回过头去笑得假意:“你醒啦?可把我担心坏了,还以为你得过些时候才醒呢。” “呵。”他短促地笑了声,手从她肩上挪开,视线转到她手上的帕子上,一眼便认出来,“燕妩的帕子?” 一看有望转移话题,叶初晴迅速作出权衡,开始添油加醋:“蒋生私藏了好多姑娘家的帕子!其中就有这条,要么是他偷的,要么是燕妩给的,但不管是哪种假设,这种事情绝不能姑息!” 徐嘉树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心里去:“哦,那我回头问问蒋生。对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找山长大人?” 虽说总有人会做些气人的事,但徐嘉树这种做什么事都挺气人的人倒也不多见。叶初晴忍了忍,终于是忍无可忍,将他推到车壁上,一手按着他肩,一手作势要砍手刀,威胁道:“你要是敢去找我爹,我就、我就告诉他我们有私情!” 又是这个熟悉的威胁,徐嘉树都忍不住笑了,眼波流转间引得人不由得失神。 “你且告诉他去,我求之不得。” 叶初晴不敢,她比较要脸,虽然在徐嘉树面前她一直表现得没脸没皮,但到底是个姑娘家,对着老爹万万说不出那几个字来。 徐嘉树就不一样了,只披着个玉树临风的外皮,骨子里却是从来不计较脸皮这种身外之物。这时候他便想起当初他爹说过的话——要脸的话,是娶不到喜欢的姑娘的。 因此,他施施然甩了下袖子,道:“若是去找山长大人,正好定个婚约,你看如何?” ☆、巧合 世间总有许多像是巧合的意外,恰好在这个时间点,某个人正好出现了,然后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 叶初晴就正好在这巧合中,遇见了一身正气的她爹。 叶山长也是闲着无事,便随处熘达,在书院里晃了一圈,没看见自家女儿,心里正寻思着去哪堵人,结果刚走到书院山脚下就被他碰上了。 “夭……”他刚喊出声,忽然瞧清她的动作,顿时震惊得止步停在了原地。等回过神来后,一声怒吼打断了她的动作。 第61页 “叶初晴!” 叶山长极少这么叫自家女儿,往常都是夭夭、夭夭地喊,十分腻乎;若是连名带姓地喊了,就表示他此时处于盛怒之中。叶初晴往往以此判断老爹的心情,从而“对症下药”。 不过今日这情况实属突然,她懵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双手还在徐嘉树肩膀上,姿势看起来十分亲昵,当真是跳进宜州城的桃花潭里也洗不清。 徐嘉树率先反应过来,甩甩袖子下了马车,深深鞠了个躬:“学生见过山长。” “你们在干什么?”叶山长怎么说也是一院之山长,板起脸来倒真有些不可冒犯的威严,徐嘉树面上虽淡定,但心里确实忐忑得很。 叶山长扫了他一眼,眼皮跳了两跳,这臭小子今日就跟开屏的孔雀似的,装扮比往常风骚许多。不过,他气哼了声,还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罢了。就这样便想拐跑他女儿?想得美! “徐嘉树,你来说说,你们两个方才在做什么?” 被点到名的徐嘉树稍犹豫了会儿,话头就被叶初晴给抢了去:“我们正商量事情呢,爹你别瞎猜——” “你闭嘴。”但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自家亲爹瞪了一眼,叶山长摸了把鬍子,绕着他们俩走了一圈,意味深长道:“知好色,则慕少艾,男女皆然。” 徐嘉树面色微红,半阖眼睑,眼角余光却瞥见身旁少女耳垂红得似要滴血,掩在耳边碎发后的侧脸上也是酡红一片。他突然怔住,不知缘由的,心怦怦乱跳起来。 木樨香从路旁飘过来,沾染了一身。 叶山长看他们两个低头红了脸,毕竟是比他们多活了几十年的老狐狸,早就把年轻人心里的小九九给研究透了,冷哼一声,背过了身。 “你们俩没事的话就给我回书院,别到处瞎逛,别以为明日放大假就能松懈了。”他气唿唿地背手先走上石阶,察觉身后两人没动作,回头一声怒吼,“你们俩还不快给我跟上来!” 叶初晴一惊,顿觉不好,现在出了这档子事,今晚她爹一定会严防死守,她怕是出不了书院了! 她悄悄瞪向徐嘉树,这厮净坏她好事!不过待看清徐嘉树面上还未消散的红晕时,她心绪渐渐复杂,年少慕艾,男女……皆然吗? 她也心悦于徐嘉树?这结论过于匪夷所思,震得她回不过神来。 晚间如她所料,叶山长使了个计,叫燕妩与她睡在了一屋,还吩咐燕妩一定得看好她。 燕妩正因白日里她没去蒋生家庄子上放纸鸢而怄气,一听山长这吩咐,立马答应下来,老大走到哪就跟到哪,连晚间沐浴都不离她左右,当真是看了许多“美景”。 “小妩你别太过分哈。”叶初晴背过身子系好亵衣上的带子,避开身后那道颇有几分猥琐的视线。她的亵衣轻薄,玲珑的曲线便在烛火下若隐若现。 燕妩掩嘴而笑:“老大你别不好意思嘛,我看看又不会少两块肉。” 叶初晴披上外衫,弹指隔空灭了烛火:“行了,睡觉吧。” 燕妩还在哼哼:“你不会趁着我睡着的时候偷偷跑出去吧?不可以哦,我答应了山长大人的,你可不能让我失信于人。” 灭了灯后就是姑娘家说小话的时候,以往都是一个人睡倒还不觉得,今夜两人一道,叶初晴忽然起了谈天的心思。斟酌了一会儿,她问道:“话说,徐嘉树,嗯,算是你表哥吧?” “呃、呃,算是吧,都是亲戚,亲戚。” “那他家里有为他定过亲吗?或者有什么青梅竹马?” 燕妩缓过那阵心虚,开始滔滔不绝:“没有没有,那人脾气臭得很,哪有姑娘家能看上他。我跟你说啊,他这人从小就特别爱板着一副冷脸,说话都透着冷气儿。我记得小时候跟在他后边的小姑娘还挺多的,就看他长得好看,但他脾气多差啊,后来小姑娘都不爱和他玩了。” 她啧啧出声:“啧,他这人吧,长得容易招惹桃花,可实际上姑娘家才不会喜欢他呢。” 叶初晴讪笑:“呵呵说的也是。”就是说嘛,徐嘉树这人这么讨厌,喜欢他的姑娘真是瞎了眼了。 燕妩有些好奇:“老大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和罗师兄又是啥关系?” 叶初晴听她连“师兄”都称唿上了,顿时瞭然,罗修然肯定又在这一日拼命散发自己魅力了。那人自从被未婚妻甩了后,就执着于证明自己还是招姑娘家喜欢的。 当然这在叶初晴看来没啥用,这种虚幻的魅力终有一日会被戳穿,到时候不过是徒添尴尬罢了。不要也罢。 “我们就是髮小。”她简短略过,扯过被子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懒懒打了声哈欠,“睡吧,明日你就回家了。” 今夜看来是走不了了,不如好好睡一觉,明日再找徐嘉树算帐。 ☆、晨起 夜深,一切归于寂静。叶初晴却翻来覆去也睡不着,旁边的燕妩却唿吸轻浅,已经睡熟了。 窗外颳起夜风,叶子发出扑簌簌的声响,影子在月光里摇晃,透过窗棱洒在屋内的木地板上。她就侧着身子看那一方树影,慢慢进入梦境。 第62页 梦里她回到了幼年时期,她娘尚且在人世,一家三口和乐融融,就像寻常的书香人家一样。她爹是个普通的教书先生,她娘是他的贤内助,不过这样的日子不长,娘亲不久就病逝了。 叶初晴对自己娘亲的记忆并不深,很多事情都是听隔壁邻居,也就是罗修然家说起的,还有从小一直照顾她的三娘。与此相对,她爹倒是极少与她说起她娘,只会一个人在祠堂里抱着她娘的牌位絮絮叨叨。 这就是她家寻常的过往,若不是被她偶然翻到家中留存的娘亲的手札,怕是一辈子都不知晓她娘曾经是个意气风发的侠女,甚至她的传说还流传在武林中。 可惜她生于书香人家,与武林世界隔了天堑,若没有意外,应该永远都没有接触那个世界的可能。可是她并不是只会遵照父亲教诲的乖乖女,相反她天性叛逆里带着不羁,从来不会循规蹈矩。 天色将明,肉包跳上了床,对着床上两张如花似玉的小脸,毫不犹豫地一人一脚,将人给踩醒了。 “喵喵喵——” 燕妩咕哝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叶初晴则揉揉眼睛坐起身来,一掀被子,将趴在被子上的肉包给甩下了地。 “饿了就自己去饭堂找吃的。”她打了个哈欠,盯着地上那团白毛,语气不善。昨夜本来就睡得晚,大早上还得被这只毛团给叫起来给它弄吃的,她心情十分不爽利。 然而肉包并没有如她所料的跑出门去,反而窝在地板上舔起毛来,一边还在小声叫唤,似乎在和她说什么。 “干嘛?”叶初晴下了床走到窗边推开,院子门洞处斜倚着一人,一身荼白衣裳,半边脸掩映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但她不用看脸也知道那人是谁,她心头划过一丝不可思议,回头看向肉包:“你这个细作不会是替徐嘉树刺探军情来了吧?成精了你!” 肉包这只投身敌军的叛徒! 肉包抬头对上她愤怒的视线,软软地喵了一声,叫人生不起气来。 “徐嘉树,这么早找我有事?”她披上衣裳出门,院门边那人姿势未变,只是侧过头来看着她,嘴角一抹浅淡的笑意。 徐嘉树盯着她的脸笑得意味深长,盯得她心里发毛才道:“昨夜我与山长大人秉烛夜谈……” 叶初晴心中一凛,这厮该不会跟她爹告状了吧!还是说,这厮真的向她爹提亲了?天哪,他要是敢,她绝对不会放过这人的! 她顿时警惕起来,小心发问:“你们说什么了?” 徐嘉树却故意卖关子,靠在门边朝她勾了勾手指,让好奇又紧张的姑娘主动跳进他的陷阱,慌慌张张靠近,伸出食指低声威胁他道:“你快说,不然我就……” 伸出去的手指却被他用手掌抵住,微用力,便让她的手指弯曲,并包裹住了她的整个拳头。 “没说什么,不过你要是再这样的话,保不齐我就去向山长大人说些什么了。”徐嘉树若无其事地松开手,微微出汗的手心擦过衣裳,了无痕迹。 叶山长看他十分不顺眼,这场秉烛夜谈实际上应当说是一场考试,从天文考到地理,幸而他勉强算得上学识广博,总算应付过去了。不过除了这考试以外,叶山长倒也对他推心置腹许多,也让他有底气一大早就过来找叶初晴扯皮。 叶初晴看他一脸云淡清风,勉强相信了他的说辞,将跟出来的肉包踢到一边,凑近小声道:“我这回要是去不了我想去的地方,那一定是被你害的!我迟早要找你算帐,你给我等着。” 徐嘉树不怕她算帐,只怕她不告而别,闻言只是蹲下身子去逗肉包,头也不抬轻描淡写道:“我等着呢。” 叶初晴被他的态度气得牙痒痒,可放假在即,又抽不出时间来同他仔细理论,只能勉强用眼神来表示下自己的愤怒。 “叶夭夭,你是不是并不准备参加秋闱?”他斟酌良久才问出自己最想问的问题,这事还是昨夜听山长大人不小心说漏嘴的,他辗转了半夜,还是忍不住一大早就过来了。 叶初晴愣住,她不参加秋闱的事应该只有她爹和她自己知道,徐嘉树从哪儿知道了这件事?难道这厮会读心术吗?跟肉包那只猫一样成精了! 她不自觉咬唇,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嗯?秋闱还早吧……唉,肉包好像饿了,我去给它弄点吃的。” 她刚要抱着肉包走开,手腕就被徐嘉树抓住了,徐嘉树佯装轻松,但眉间褶皱却泄露了他的思绪:“我给肉包吃过东西了,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怀里的肉包就像是听见了他的话似的,舔了舔爪子,惬意地“喵”了一声,然后跳下了地,让叶初晴瞬间没了走开的藉口。 “你给我松开!”她使了个巧劲,让自己的手腕从徐嘉树手中挣脱,抬头怒目而视,“我参不参加秋闱要你管?本姑娘想要快意江湖不可以?” 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一样,她继续列举原因:“念书这种事无聊透了,我才不喜欢整日待在书院里念书考试,更不想待在那个像牢笼一样的小房间里考个两三日!” 这话倒也不假,她算是天资聪颖之人,又因生于诗书人家,从小耳濡目染,因而常能夺得书院魁首。但是,“她喜欢念书”这种鬼话,说起来还真没几个人会信。 第63页 徐嘉树抽抽嘴角,这种话还真像她能说出来的,他果然不能抱太多希望。可就因这种缘由而不参加秋闱,未免太过儿戏。而且,山长的态度也很奇怪,居然隐隐贊成。这不符合常理。 “我知道了。”她不想参加秋闱就不参加了吧,反正他会参加就是了。 “你知道什么了?”叶初晴瞪他,“少在那里揣摩本姑娘的心思,不跟你说了,我去叫醒燕妩,你们兄妹俩还是趁早启程吧。” 天边太阳才刚探出个头,时辰还早,徐嘉树并不着急启程上路。而且正因为处于清晨时分,书院里还没什么人走动,碍事的人没有,他正想趁这个机会多和叶夭夭说几句话。 “不急,还早,听山长说你原本想去京城?等秋闱过了,我带你去吧。”他昨夜费了许多功夫,终于从叶山长口中套出叶初晴的目的地,知晓她原本是要去京城时,他差点咬碎一口牙。早知如此,他何必阻扰,等到了京城就是他的地盘,叶初晴怎么也逃不了他的手心才是。 早知如此! 叶初晴见他误会了,想了会儿还是没解释,顺着他的话道:“不用了,我想去自己会去,不用你带。”去季阳的事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麻烦,索性谁也不告诉吧。 徐嘉树心里总算轻快许多,转身向后摇了摇手,道:“那下个月见。” 只是,下一个月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连此刻成竹在胸的徐嘉树也没想到以为掌控在自己手中的人生,也会有反转的一日。 叶初晴,是那个最大的变数。 ☆、别离 又是一年早春二月,雀鸟将郊野的桃花衔在嘴里,越过高高的城墙,将城外的春意带入冷寒的皇城。花瓣悠悠地随风飘下,恰好落在一只张开的手掌上。 那是一个男人的手,虎口和手指上都生有茧,不过手指修长,看起来颇为赏心悦目。 男人另一只手伸出两根手指,将手掌上的花瓣夹起,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随之慢慢将那片粉白碾成花泥,转而丢在了身后。 他正要背手走下台阶,身后忽有人出声:“早听闻徐大人向来不怜香惜玉,可怎么对这无辜桃花也如此无情?” 男人脚步一顿,抬起眼皮淡淡向后扫去,一双寒眸如深谷幽潭,扫视间只让人觉得不敢直视。 “原来是魏大人,不知叫住在下有何要事?”他的态度透着些许漫不经心,连装腔作势也不肯装上一装,在旁人看来已是接近于傲慢了。 魏修齐慢悠悠顺着台阶走到他身边,他生得唇红齿白,嘴角天然有个笑涡,朝中常有人议论他是个笑面狐狸,徐嘉树私心里认为这称唿与他十分相称。 两人虽同朝为官,但若说有什么交往却委实算不上,顶多算是年纪相仿,因此常被当朝老臣们挂在嘴上比较。 “没甚大事,不过是瞧着这天气不错,想邀徐大人一同喝酒罢了,不知徐大人可否赏脸?” 徐嘉树掸了下衣袖,没什么兴趣:“在下不善饮酒,多谢魏大人好意。”毫不留情地拒绝以后,他便也不管身后魏修齐的脸色,自顾自走下了台阶。 魏修齐神色微微错愕,不过瞬间便恢復了常态。看着台阶下渐行渐远的身影,他脸上浮现出一抹捉摸不透的笑意。这人性情若是太傲,在官场可走不远。 徐嘉树不知道身后那人心底在想什么,他今日心情委实算不上好,若往日还能压着性子奉承一二,可此刻却是不耐烦到极致了。为何处处皆有桃花,可却没有一朵是他想要的。 想到这儿,他心情越发烦躁,书房里还积攒着一叠公文未来得及处理,陛下又突发奇想,要在朝中举办一个比武大赛,说是让朝中文臣也锻鍊一下身子骨,免得长年在案前,积了劳疾。但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的突发奇想才是朝中大臣积劳疾最重要的原因。 他是文臣,偏偏又精通武艺,因此上司崔大人专盯着他,要他给官署里的其他人传授几招,免得在比武大赛中丢了他们官署的脸面。因而这些日子越发劳碌,今日好不容易得些空闲,可又让他看见悠悠落下的桃花,猝不及防忆起三四年前的往事。 都说若总是沉浸在回忆里,那必然是走不长远的。但他的回忆显然已经铸成了牢笼,将他关在里头,寸步难行。 “嘉树,哎,徐嘉树!” 他勐然顿住脚步,回过头去,却是一个男子,眼中的光静悄悄湮灭,他淡淡打了声招唿:“蒋生啊。” 蒋生乐呵呵走近:“我难得来一次京城,一进城就瞧见你了,我还不敢认,跟了一段路才确定是你。哎,怎么说都是同窗一场,怎么看见我就如此冷淡,太不给面子了吧!” 他话里透出不满,但脸上还是笑呵呵的,显然并没有生气。 徐嘉树也知晓他的脾性,点点头终于挤出个笑来:“许久不见,我也差点没认出你来。” 蒋生拍着他的肩膀道:“得了吧,你一回头,我看你那眼神就知道你认出我来了。不多说了,我这回进京城忙得很,等我闲下来找你喝酒如何?” 徐嘉树脸上的笑终于真诚了些,点头道:“好。” 听闻蒋生接管了家里的生意,这几年走南闯北,改掉了那一身公子陋习,也算是个合格的生意人了。假以时日,蒋家的生意必然更上一层。 第64页 算起来他们也有三四年没有见面了,也不知各自是个怎样的光景。 蒋生突然问道:“对了,你有叶初晴的消息吗?” 徐嘉树身子一震,嵴背紧绷,连声音都沙哑了几分,但他还是努力装作不在意:“没有,怎么,你有她的消息吗?还是你寻她有事?” 听到否定的答案,蒋生有些失望,挠了挠头道:“唉,我还以为你在朝中,消息更灵通些呢。我倒不是寻她有事,就是觉得同窗一场,怎么也该联繫联繫。何况叶山长是我们的恩师,逢年过节的想送点节礼,都寻不到去处,多不好。” 他咕哝了几句,抬头看见徐嘉树一脸深思,忽然想起念书时候这人和叶初晴算是死对头,他心头一凛,今日怕不是问错人了,惹了徐嘉树的厌烦?思及此,他赶紧道:“既然没有消息便算了吧,我看你应该是在官署里忙了一日了,我就不打扰了,改日再请你喝酒哈!” 他说完便熘得飞快,徐嘉树都喊不住他,只能沉默地看着他拐了个弯就没影了。蒋生,还是和从前一样啊。 不过听蒋生的意思,就算他在宜州城,也没有听说叶家父女俩的消息。徐嘉树眉头轻皱,脚步有些迟疑,若叶初晴不曾出现在宜州城,那他的计划岂不是白费了吗? 但他的思绪很快便被人打断了,魏修齐不知何时又到了他身后,揶揄道:“徐大人刚还搪塞在下不善饮酒,这才走了一二里路就能饮酒了?” 藉口被人当面戳穿还是有几分不自在的,徐嘉树拱了拱手,没什么诚意地道歉:“请魏大人莫怪,在下今日实在不想饮酒,若魏大人执意,不如改日吧。” “行。”魏修齐很快便答应下来,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正要告辞时,他忽然道:“在下可不是平白无故就寻徐大人喝酒的,往后和徐大人共事的日子还长着呢。” 他就算不说这话,徐嘉树也知道这人不可能平白无故就和他套近乎,因此只是略点了下头,表明自己知晓了,至于魏修齐话里的“共事”,他只是在脑子里过了一过,便没有再深想了。 但他没料到自己真和魏修齐领了同一份差事——视察鑑湖周遭情况,看哪里设立比武场最为合宜。陛下的突发奇想便是让臣子多跑几次腿的,比如他突然想临湖观赛,下面立马就得改换场所,必要使陛下感到龙心大悦。 待视察那日,魏修齐面上一如既往地挂着狐狸似的笑,不知情的百姓还当他是个和善人,哪知他内里花花肠子都绕了几圈了。 “徐大人,你看那边如何?岸边地势平坦宽阔,还有柳树花草,风景宜人。” 徐嘉树朝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眉头微皱:“怕是不妥,离湖太近,届时观赛的百姓肯定很多,若一不小心落了水,便是我等的罪过了。” 魏修齐思考了会,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视线在湖边转了圈,提议道:“不如我们沿湖各自走走看看,这地方得尽快确定,以免耽误工期。” 徐嘉树点头同意,抬手请他先行。 鑑湖处于城郊,是京城附近最大的一个湖,紧挨着盈江河。湖边风景极为美妙,平日里常有游人来往,是京城一大胜地。不过今日因天气的原因,周遭的游人极少,徐嘉树和魏修齐这些视察情况的官员还占了大半。 明明快是三月阳春了,可又发了倒春寒,还下了冻雨。草上还是湿的,天阴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徐嘉树沿着湖边慢行,看岸边搭了木桥,他便走了上去。这种木桥不是连接湖两岸的,而是搭一截到水上,只是为了让人更靠近于水面欣赏景色。 他背着手站在木桥尽头,目光稍移就能看见不远处的魏修齐正侧头对着下属说些什么。 “徐嘉树——” 他身子突然僵住,但须臾间又甩去了自己心中的想法。他的幻觉,好像越发真实了。 但下一刻他就知道这不是幻觉了,因为他被人推下了水。一点防备都没有的,被人推下了初春寒气逼人的湖水。 水顷刻间就淹没了他的头顶,疯狂涌入耳鼻,灌得人头脑发涨。 在水中,他难得爆了这些年的第二次粗口:“老子真是欠你的。” ☆、重逢 魏修齐震惊地看向盪起一大圈水花的湖面,再看向木桥上,一个白衣姑娘神色错愕地站在刚刚徐嘉树站着的地方。 他心头起了些荒谬的感觉,向来不可一世的徐嘉树居然被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给推下了水?待看清那姑娘面容后,他忍不住心生赞嘆,好一个美人儿。眉间一点硃砂痣,眸似清风拂秋水,一袭白裳衬得她肌肤如玉,青丝如绸。 联想到徐嘉树平日里毫不怜香惜玉的作风,魏修齐不禁对这姑娘起了些怜爱之情,听闻徐嘉树惯爱记仇,这姑娘怕是有麻烦了。 本着那一丝怜爱,还有对同僚的关心,他赶紧带着下属赶到木桥上,徐嘉树正好钻出水面,双手撑在木桥前端要爬上来。他正要上前搭把手时,就看见白衣姑娘朝着徐嘉树伸出了手,但徐嘉树冷淡地避开了。 魏修齐也不觉得奇怪,听说徐嘉树这人向来不喜欢旁人的碰触,更何况是一个陌生姑娘。啧,不过对着这么一个美人儿,竟也能如此冷淡,徐大人还真如传说中一样的不近女色。 第65页 “徐大人,你没事吧?”他赶紧上前虚扶了一把,看徐嘉树浑身湿透,头髮上还往下滴着水。初春的湖水十分寒凉,魏修齐看着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徐嘉树摇了摇头,接过旁边下属递过来的手帕:“没事,不过在下须回府换件衣裳,还请魏大人见谅。” 魏修齐迟疑地看了旁边的白衣姑娘一眼:“这姑娘……你要如何处置?”倒不是他要处罚人家姑娘,而是想行个方便,让徐嘉树将处置权交给他,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将姑娘放走了。 他心里想的很好,可惜事情并不总遂人愿。 姑娘瞪大眼睛,并不服气:“我连三分力气都没使出来!徐嘉树你什么时候这么弱鸡了?当官当了几年,居然成了个文弱书生吗?难怪皇上要举办比武大赛呢。” 徐嘉树的视线不带一丝感情地从她脸上扫过,冷冷地哼了一声:“袭击朝廷命官,按大夏律法,当处杖责之刑。” 他用手帕擦了把脸,回头朝魏修齐道:“这女子就交与魏大人你处置吧,在下该回府了。” 魏修齐在一旁听了个大概,理出点意思来,这姑娘应当是与徐嘉树认识的,可惜徐嘉树不解风情,对待熟人也如此不近人情,当真是铁石心肠。 既然如此,那便由他来做个善人吧,毕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若被他得了那颗芳心…… 思及此,他扬起温煦的笑:“你回去吧,这女子就交与在下,必给你一个满意的答覆。” 徐嘉树毫不犹豫转身便走,视线甚至没在那个一脸错愕的姑娘身上停留。 “等一下!”叶初晴感觉自己像是不认识这人了,明明当年也算是同窗一场,却未想到再见时竟然已经形如陌路。她心里微微涨开,说不出的难受。 “徐嘉树……”她声音低落下来,就像雨水从屋檐上滴落,打在檐下的青石板上一样。 徐嘉树脚步顿住,仍旧没有回头,声音更是接近于冷漠:“庶民不得直唿本官名讳。魏大人,叫人将她押下去吧,免得逃了。” “徐、徐大人,行了吧?”叶初晴秀眉轻皱,顺着改口,“那个我有事情问你……” 徐嘉树蓦然回头冷笑打断:“也是,若不是有事寻我,大概也不会想起我来。今日能将我推下水,明日大概就能持刀伤人了!” 就像他的心在这几年间,被看不见的刀伤得鲜血淋漓。 叶初晴被他噼头盖脸一通训斥,久久回不过神来。旁边的魏修齐却是因万花丛中过的经验,很快便领会到了——这徐大人的口气怎么跟怨妇似的?透着一股求而不得的酸气。噫,有意思。 他咳了一声,向后招了招手:“来人,将这女子暂行关押。”啧,且看徐大人想玩什么花样吧,今日这差事还真是来对了。 叶初晴扁了扁嘴,没说话,眼角瞬间泛起红晕来。徐嘉树瞧着她脸上一连串的变化,胸中一口气顿时哽在那儿不上不下。 这人惯会挖人心肝! 他正要狠狠心转过身去,来个眼不见为净,远处忽然跑过来一人,一边跑一边喊道:“小师妹!小师妹!可找着你了……” 叶初晴眸光微闪,眼看着徐嘉树即将转身,她心里一急,上前两步直接抓住了他的手腕处。徐嘉树才刚从水里爬出来,袖子还是湿淋淋的,冻得她一哆嗦。 “对不起。”她神色歉然道,微微带了丝祈求,“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是,今日能不能先救救我!”她眨了眨眼睛,眼眶边的红晕越发深了。 徐嘉树愣了一瞬,记忆里似乎从未见过叶初晴和他示弱的样子。 “快走快走,你不是要回府换衣裳吗?快点,不然要着凉了!”叶初晴扯着他的手,往周边看了看,迅速锁定一辆马车,“是那辆马车吧?走,我送你回府!” 徐嘉树站在原地不动如山,看好戏似的说:“我骑马来的。” 马车旁边不远处的柳树下拴着一匹枣红马,正悠然地啃着草,看来那就是徐嘉树的马了。 听得正起劲的魏修齐赶紧插话道:“无事,那就坐在下的马车吧,反正在下这会也用不着。”可惜旁边两人并不理会。 徐嘉树一甩袖子,将自己的手从叶初晴手中挣脱出来,视线转到那个跑来的男人身上:“那是谁?” “讨债的。”叶初晴嫌弃地哼了一声,扯着徐嘉树就往那匹马的方向跑,“快走快走,你等下着凉了可别赖我。” 到了马跟前,叶初晴率先跨上了马,向下伸出了手:“上来吧。” 口中喊着“小师妹”的男人已经跑到了魏修齐边上,魏修齐笑眯眯地将人拦了下来:“这位公子,你家小师妹弄伤了礼部郎中徐大人,按律当杖责以儆效尤……” 男人惊在原地:“什么?她竟然打伤了朝廷命官?” 魏修齐毫不犹疑地点头:“是啊,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怕是会有牢狱之灾啊。”他说得郑重其事,眼角余光瞥见徐嘉树已经上了马,顿时笑得更像个狐狸了。 男人一脸灰败,回头瞧见小师妹已经骑着马跑远,他心跳剧烈,小师妹不会是畏罪潜逃了吧?完了完了,师父会骂死他的! 第66页 徐嘉树坐在后头面无表情,叶初晴控制着缰绳让马儿小跑,马上颠簸得很,若一个不小心,他就能从马上摔下来,到时候就成了整个官场的笑话了。 跑了一段路后,叶初晴终于疑惑侧头:“你不抓着我吗?会不会掉下去?” 徐嘉树摆出一副死人脸,难道要他去抓她的腰吗?一点男女之别的自觉都没有! 到了城门处,叶初晴控制着马速慢了下来,正要转头和徐嘉树说话,忽然觉得马上一轻,徐嘉树已经跃下了马,从她手里接过了缰绳。 他淡淡道:“城内不许纵马。” 叶初晴点头表示自己知晓:“我知道啊,我都慢下来了,可是你为什么要下去走路?”不许纵马和下马步行有关系吗? 徐嘉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确定她真的没想过男女之别这问题,再一联想到刚才那叫她小师妹的男人。他冷笑,怕是平日里亲密成习惯了吧? “你给我老实点,袭击朝廷命官当……” “杖责嘛,我知道啦。”叶初晴一脸不在乎,催着他快走,“我又不是第一次被打了,快走快走,先到了你家再说。” 不过她如此有恃无恐,还是觉得徐嘉树才不会打她。徐嘉树也知她这态度缘由,心里登时更气了,自己还得给她牵马,简直是自作孽! 就这样,一人牵着马,一人悠然地坐在马上,穿过闹市大街,又走过安静小巷,然后在一座府门前停下。叶初晴自觉地从马上下来,抬头看了看匾额,轻声念出来:“徐府。” 守门的小厮已经过来牵走了马,当然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心里的震惊消散不去,徐大人居然和一个姑娘待在一块!不,徐大人居然全身都湿了!这两个话题哪个更有爆点,更适合他在饭后去和府里的其他下人唠嗑? 小厮顿感左右为难,徐大人今日是去鑑湖视察情况的,难道是看见这姑娘投河,然后来了一出英雄救美,现在还将姑娘带回府里好生抚慰? 对,这样就说得通了!难怪徐大人一身湿淋淋的还带着个姑娘呢。 小厮靠自己强大的想像力补完了一个故事,顿时美滋滋地准备饭后去和其他小厮吹嘘一番自己的见闻。 临进府门,叶初晴突然想到个问题,一把抓住了徐嘉树的的袖子:“等会儿,令尊令堂在府里吗?” “现在想这个不觉得晚了吗?”徐嘉树反手抓住她手腕,将人往里拖,“既然来了就进去见见吧,毕竟是恩师亲女,家父也想见一见呢。” 他用的力气并不大,甚至手只是松松地圈在她手腕上,但他却感觉到了叶初晴一瞬间的僵硬。他回头看时,顿时怔住了,叶初晴眼皮子耷拉着,像是一瞬间被抽去了活力。 这么抗拒吗?他嘴唇轻轻地动了动,终是不忍:“骗你的,我爹娘和我不住一块。” 听见这话,叶初晴抬起头来,目光疑惑中带着一点怅然:“为什么呀?”虽是问句,但她显然不需要回答,自顾自又道:“一家人应该要在一块才对啊,不然的话……” 徐嘉树一直紧盯着她的脸,看着她眼角一瞬间湿了,但她马上用力眨眼睛,像是要将眼泪给眨回去一样。 “徐嘉树,我爹去世了。” 他心上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痛感从胸前漫开,让他不自觉抓紧了她的手腕。难怪,向来偏爱红裳的她会穿着一身白衣。 他听见自己说:“你还有我。”冲动、释然、不计后果,却是深埋于他心中的真实想法。 ☆、府内 “徐嘉树!” 少女独有的娇柔嗓音轻声唤着他的名字,更要命的是,柔软的娇躯突然撞了上来,两只手穿过他的腰,就那么抱住了他。 徐嘉树觉得自己要疯,他的手几乎不受控制地想要抚上怀中姑娘的后脑勺,想要紧紧环着她的腰,想要轻轻地回应她一声:“叶夭夭,我在。” 胸中百转千回,他泄气地嘆了一声,终究抵不过自己心中的渴望,一只手环住了她的肩膀。他正沉浸在脉脉温情中,忽听怀里的姑娘如梦似醒道:“哇你身上好冷,你不冷吗?” 冷,他原本就穿的不多,在这种阴凉天气还落了水,现在寒气都要侵入体内了。他面无表情地低头看她,转头握拳在唇边似模似样地咳了一声。 果不其然立马收到了关心:“哎呀你真的着凉了,对不起啊徐嘉树……”叶初晴一脸歉意,推着他进了府门。 府中比她想的还有安静一些,下仆也不多,都在井然有序地坐着自己的事。 经过花厅时,徐嘉树犹豫问道:“你要不要先在花厅坐一会?我去换了衣服就过来寻你。” 叶初晴眯眼笑:“你不用沐浴吗?要不要我给你打水?” 徐嘉树身子一僵,顿时想起当年被她当做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时,她也说过这话。他僵着脸,都要忍不住冷笑了。也是,叶初晴这人惯会破坏气氛。 “不用了,别忘了你还是戴罪之身,给我老实待着。”他目光冷淡下来,把人赶进了花厅,叫下人上了茶点,走到自己房门前了还是不太放心,又转而叫住提水的小厮:“你过去看着花厅里的姑娘,别让她走了,再给她送些话本子。” 第67页 小厮最会看人眼色,立马从自己屋里拿了两本近日最受欢迎的话本子赶去了花厅,不出所料,那姑娘应当是未来的徐夫人吧!得提前在夫人面前露个脸,或许能得夫人的青眼呢。 等小厮跑到花厅里看时,只见白衣姑娘正托着腮百无聊赖,小厮灵光一闪,姑娘这会需要的不是话本子,而是徐大人啊! “姑娘,您现在等着也无聊,不如听小的给您说说府上的事儿?” 叶初晴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机灵相的小厮,徐嘉树府上的人都这么热情好客的?都不问问她的来路就将自己府上的事儿往外倒? 她眼神微妙,可心里却是蠢蠢欲动,徐嘉树府里的事儿啊,她还真的挺想知道,比如说徐嘉树有没有红颜知己、红袖添香啥的。 “徐大人平日里喜欢做什么?”她眉梢微挑,瞬间反客为主。 小厮愣了一愣,都说喜欢穿白衣的人性子也极为孤冷,就像他家徐大人一样,几乎就是个冰块,可这姑娘一身白衣似雪,偏偏眼波流转间散发着阳光热烈,仿佛是数九寒天和炎夏酷暑交错,矛盾又复杂。 这是一个和徐大人截然不同的人。 他眼珠子转了几转,端起讨巧的笑:“这个小的不方便答,姑娘若是想知道,不如去问问徐大人?” 叶初晴碰了软钉子,有些遗憾没能知道答案。她端起茶杯在唇边细细地抿,清苦的茶香飘入她的口鼻,她忽起了兴趣:“这是什么茶?” 小厮正要回答,门外突然传来女声替他答道:“这是江南宜州最负盛名的龙井,还加了些干桃花,因而口感清甜带苦。” 入眼是一个身着官服的女子,头上只用一根簪子挽了个髻,不像寻常女子涂脂抹粉,显得沉稳而干练。大夏国女子为官者并不在少数,叶初晴视线迅速从她官服前的补子上掠过,图案是鹭鸶,应当是个六品官。 许是徐嘉树的同僚,但同僚却用这么一副主人家的口气说话,叶初晴由衷地感到不爽,虽然事实上她并无立场。 她站起身来,勾着唇问道:“不知阁下是?” “敝姓乔,礼部主事一名,来寻徐大人有事。” 叶初晴暗暗观察她的举止,见这会功夫小厮就已经上好了茶水,她明白过来,这女子当是常客,极有可能是徐嘉树的下级,才会身着官服常到府里来。 “劳烦替我通传一声。”乔姓女子对着侍立一旁的小厮微微一笑,小厮却是犯了难,徐大人交代他要看着白衣姑娘,可乔大人又是个官,如此亲和地请他去通传,他若是让旁的下人去通报,仿佛是不给乔大人面子…… 在心里将乔大人和不知来路的姑娘比了一比,他坚定了想法,出门请旁的人过去通传,自己仍旧回了花厅侍立在叶初晴身后。 叶初晴安静地品茶,她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立场,她只是一个客人,甚至是一个戴罪在身的“犯人”,她和徐嘉树的关系只是昔年的同窗。但这花厅内的另一位客人,不单是个朝廷命官,还是与徐嘉树朝夕相对的同僚。 她垂下眼睑,茶水的氤氲雾气升腾而上,萦绕在她的眼皮上,温暖湿润,几乎要把她烫出眼泪来。她快速眨了几下眼皮,抬眼时却发现旁边坐着的女官员正一直看着自己。 她面上露出点疑惑,顺势放下了茶杯。 乔姓女子弯起眼睛,身上那股沉稳干练的气质被小女儿家的娇嗔替代,让人恍然觉得,原来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家。 “难得在徐大人府上看见个姑娘。”更难得的是,她在街上乘轿而行时,偶然掀开帘子便看见了向来冷冰冰的徐大人竟然在给人牵马。 能劳动当朝五品官牵马的人,她初时还以为可能是私自出宫的公主郡主,但宫中那些公主郡主她都见过,没有哪一位眉间有红痣,更没有哪一位生得如此标緻。 原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徐大人拒的人只是她罢了。 ☆、过往 世间最陌生的不过是久别重逢。 看着一旁两人在说些她并不了解的官场之事,叶初晴单手撑着腮若有所思,她要不要赖上徐嘉树呢? “徐大人,下官告退。” 女子告辞的声音将她的思绪给拉了回来,她看过去,女官员潇洒地一拱手,又转过头来朝她微微一笑:“姑娘,乔某告辞。” 她愣愣地应了一声,不太明白为何要向自己告辞,朝廷官员都如此重视礼数吗? 徐嘉树回头瞧她一眼,见她一脸茫然,心头好笑,伸出手去拍了下她的脑后,嫌弃道:“傻了吗?”以前脑子明明很灵光的。 叶初晴听出了他的潜台词,斜斜睨他一眼,眼里不满几乎要化为利剑将他的身子刺穿。 徐嘉树迎着她愤怒的视线,还闲闲地挑了半边眉:“看来还没傻。” 明明叶初晴一句话也没说,可两人却好似不靠言语交流,眼神一来一往间便明白了对方的心意。乔妍脸上的笑意稍淡,又再一次行了告辞礼,才转身离去,只是谁也没看见她掩在官服宽袖里捏紧的拳头。 “说吧,为何今日要我救你?”外人都走了,徐嘉树悠然坐下开始“审问”。 两人默契地略过府门前的那个拥抱不提,各怀鬼胎就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了。 第68页 叶初晴长长地嘆了声气:“唉——这事说来话长……” “你慢慢说,我不急。” 虽说她早已打算好一进京城就来找徐嘉树帮忙,但到了这时候还是不免有些羞惭:“你别打岔!就是几年前我离家出走那次,不知为何我被人追杀了,然后阴差阳错入了师门,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山谷里生活了好久,根本没办法和外界通信……呃,不提这个。” 她顿了下,重新组织语言:“我们师门就是为了比武大赛而来,但是我想找出我被追杀的真相,可我师父他们看我看得很紧,而且我们师门规矩很严。” 她瘪了瘪嘴,看来没少因为师门规矩而吃亏。 徐嘉树思索了一会儿,问道:“首先,你何时入的师门?其次,为何要来京城寻找真相?最后,为什么说你们师门规矩很严?”他突然想起之前叶初晴坐在马上满不在乎地说:“我又不是第一次被打了。” 难道有很多次吗?他眉头紧锁,往常最喜欢的茶香也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叶初晴歪着头一一解释:“入师门就是在那年放大假,我刚到季阳就被追杀,逃了几日像无头苍蝇似的,有一天在山里迷了路,然后掉下山崖晕过去了,醒来就在山谷里了,然后顺势入了师门。”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徐嘉树却能想像其中的惊心动魄。握着茶杯的手指紧了一紧,他掀起眼皮子,力装不动声色:“哦?你师父救了你?” 叶初晴点头继续:“对啊,我师父观我根骨奇佳,硬要收我为徒。”她说起这个时,面上带了一点得意,额间的红痣颤得人心痒痒。 “至于要来京城,主要是因为我爹。”她面色转为惆怅,嘴角下撇,“他以前坚决不让我来京城,这也是我不参加秋闱的原因之一。可没想到他因病过世前,居然解了禁令。” 徐嘉树面色冷肃,从她寥寥数语中已经推断出了许多事情。原来当年她计划要去的地方是季阳,京城那张路引不过是个幌子。他和山长大人都被她骗了,真是个小骗子。 不过当年那个神采奕奕的山长大人竟然就因病过世了,他拧着眉,深感岁月无常。更难过的是,他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身素淡的姑娘,她已经无父无母了。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叶初晴不满地在他眼前挥了挥手,明明是他要听她师门的事情,却还有心思神游,“我都说完啦!” 徐嘉树放下茶杯,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指前端,牵到自己眼前仔细看了看,滑腻的手感差点让他恍了神,不过他很快便又放了手。叶初晴脸上的红晕生生止住了,气恼地一甩手,这人又占她便宜,她迟早得占回来! “你再说一遍。” 叶初晴瞪大眼睛不敢置信,这人是在耍着她玩吗? “你难道不用去湖边了吗?那位大人应当还在等你吧。”她皱眉提醒,“身为朝廷官员居然要擅离职守吗?” “不急,湖边事有魏大人,本官还得审问你这个袭击朝廷命官的犯人。说吧,你在师门里是不是经常因为犯事被打?” 他还真蒙对了,但叶初晴怎么可能承认,头一歪,拒不回答。 “看来我猜对了。” 又盘问了一番,他终于大概知晓了叶初晴消失的这几年间的去向——那年放大假去了季阳,却不知为何被人追杀,因此阴差阳错入了与世隔绝的师门,不得而出,后来父亲病逝,她随师门来了京城。 “山长大人何时过世的?” 叶初晴不太想说她爹的事情,她爹的突然病逝让她很受打击,甚至一度封闭,不过那些日子都过去了,她不想找人诉苦,更不想将自己的伤口再一次揭开来,让它鲜血淋漓。经过时间这道粗糙的包扎,她的伤口好得像寻常一样,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道伤从来就没有好全。 那道伤会在阴雨夜里隐隐作痛,提醒她,她的任性害死了她世上唯一的一个亲人。 “去年年底,我好不容易从山谷里获准出来,去宜州却发现我爹搬家了,我又辗转去了蜀中,终于见到他。可他却生了重病,没多久就走了。”她话音里微微颤抖,但还是平稳而流畅地陈述了丧父的过程。 她想,她有求于徐嘉树,所以她可以对他坦诚。 徐嘉树终于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了,从她出现以后,就一直隐隐有种违和感,似乎与周遭格格不入。他原本以为是她穿着白衣的缘故,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违和是因为他总是以四年前的眼光来看叶夭夭,可叶夭夭经过四年的时间,早已经变了。 曾经她无忧无虑,说话做事只凭自己心意,她天真而单纯,霸道却又温柔。但现在她一言一行都有着极强的目的性,徐嘉树甚至有种荒谬的直觉,她也许在他开口之前就预料到他会说什么了。这是曾经的叶夭夭并不具备的察言观色的能力。 今日在鑑湖边她的表现就很不同寻常,突然推他却不慎将他推下了水。他才不相信只是用了三分力气,明明就是故意将他推下水的。 叶夭夭身上的秘密比她透露的还要多得多。 一个良家女子是不可能平白无故就被人追杀的。 第69页 徐嘉树知道,现在的叶夭夭就代表了寻常人不想沾手的麻烦,但是,他怎么可能放手。绝不。 ☆、故人 满室寂静,叶初晴眼睛里还有氤氲雾气,眼尾恹恹地垂着,倒是真衬她今日一身白衣的装扮,美得柔弱且惹人怜惜。 至少徐嘉树是真心疼了,纵然还有许多疑问,此时却也再问不出口。长嘆一声,他转了话锋:“你今日跟了我来,你师门那里该如何?” 既是为比武大赛而来,料想是个了不得的门派,回头若是找陛下告个御状,那他当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叶初晴捧着茶杯乖乖巧巧:“不知道。”说出来的话却是引得徐嘉树无奈扶额,挖人心肝的姑娘还是和当年一样,任性起来叫人吐血。 “他们歇在哪里?我叫人去传个话,就说你暂住在闺中密友家中。”他微一沉吟,终究不想让她走,便顺理成章想起多日不见的亲妹妹来。徐燕妩若是看见昔年老大,也应当是欢喜的吧。 叶初晴也通透,须臾间便明白了:“燕妩?”她无意识皱了皱眉,揪着衣上的带子有些踌躇:“我不想把她牵扯进来……” 徐嘉树淡淡瞥她一眼,不想牵扯燕妩,倒是直接攀扯上他了,打的一手好算盘,当初算学真不是白学的。 不过叶初晴是个识时务的,看徐嘉树定定地看她,立马回道:“他们住在城东的悦来客栈,今日看着我的是三师兄,比较好骗。不过我师父那人特兇残,我这次偷跑回去肯定会被罚的。” 她忧伤地嘆了口气,忆起师门里的严苛规矩,身子一抖,欲哭无泪。 今日之事本不在她计划内,可突然看见徐嘉树,不知怎么的,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自己当时一定是见鬼了,想也不想地便跑过去将他推下了水。当真失策。 “呵。”徐嘉树短促地笑了下,放下茶杯,杯底和实木桌面相触,发出轻微的响声。那声音像是撞在了叶初晴心上,让她不由自主地顿了一顿。 “谢谢你啊,徐嘉树。”她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眉眼弯弯,嘴角笑涡几乎要将人溺进去。 腻,太腻了,甜得发腻。 徐嘉树咳了一声,侧头掩饰自己的不自在。他站起身来,声音一如既往的冷硬:“那你先待着,我让人给你打扫个客房,再叫人去悦来客栈传话。” 可不待他让人去传话,府门外便来了一帮子人,守门的小厮看着五六个腰间别着剑的青年男子气势汹汹杵在门口,差点当场去报官。可抬头看了一眼匾额,小厮在心底啐了自己一口,他家大人就是个官啊! 想到自家大人,他腰板子也直了,大着胆子问:“你们找谁?” 为首的白衣青年拱手:“在下找礼部郎中徐大人。” 他话音刚落,朱红色的大门便吱呀一声打开来,门后站着个玄衣青年,眉眼冷肃,气势不凡。若单看面容,倒是比外边的那些白衣青年看着年纪还要小些。 “找本官所为何事?” 听见这话,白衣青年里便有人轻声嘟囔:“呵,年纪不大,官威倒不小。” 徐嘉树淡淡扫过去一眼,抬手叫人牵了自己的马过来,几步下了台阶:“本官还有要事出城,几位有什么事就赶快说吧。” 眼看着他要上马,为首的白衣青年不自觉皱了皱眉,上前一步拦在他跟前,道:“徐大人,在下是为在下的师妹而来,听说她今日冒犯了大人,在下特地前来赔罪。” “不必。”徐嘉树淡淡地回了一句,极不喜欢这人的语气。他和叶初晴的事,哪里需要这些人来赔罪。他有些厌烦,再看那几个玉树临风、各有风华的青年男子,心头烦躁更甚。就是这些人和叶初晴日日待在一处,以师兄妹论处。 白衣青年看着他的脸色,试探着问:“那大人可知在下师妹身在何处?” 徐嘉树忽然勾起唇角,微侧过头,果然看见还未关上的门后,白衣裙角一闪而过。心头的郁气忽然散去,连语气都温和不少:“舍妹留她在府中玩,本官正要让人去传话,你们不必寻她了。” 五六个白衣青年脸色一齐变了,整齐得像是提前排练过似的。徐嘉树心情大好,轻巧地跃上了马,低头又道:“舍妹求着本官,本官才不追究你师妹袭击朝廷命官的罪名,可眼下也不能就让她走了。” 他话里有话,白衣青年到底初来乍到,对朝廷官员有些忌惮,眼睁睁看着他骑马走远。回头时,徐府大门也关上了,就剩他们几个孤零零地待在外头。 另外几个面面相觑,推出来一个问道:“大师兄,找不到小师妹可怎么办啊?” 大师兄看着这一群傻子似的师弟,忍了忍没让自己脸上露出嘲讽的神色,但说话时冷飕飕的:“你们脑子呢?小师妹就在这府里,回去就跟师父说小师妹留人家里作客。” 五六个青年又浩浩荡荡地走了。 躲在门后的叶初晴长舒一口气,大师兄向来是个聪明人,更重要的是,大师兄会偏袒她,比阴晴不定的师父可好多了。 府里少了徐嘉树这个主人,骤然冷清了许多,叶初晴跟着管家去客房,在屋子里坐了会儿便坐不住了。她此行京城忙得很,绝对不能白白浪费半日在这府里。 第70页 两刻钟后,她出现在一家成衣店里,换了身不显眼的藕色衣裙。 从怀里摸出一方巾帕,她皱眉仔细看了会儿,出门确定了个方向,还没走几步便在拐弯处被人撞上了。她反应快,当即低头道了声“抱歉”便侧身要走。 “叶、叶老大?” 她诧异地抬起头来,却是几年未见的蒋生。 但此时境况不允许她站大街上叙旧,她熟练地露出专门应付人的假笑,语气带了些恰到好处的惊喜:“蒋生?”任谁听到都觉得这是一种他乡遇故人的热切情绪,蒋生自然也不例外。 他激动得差点热泪盈眶,没想到叶初晴看见他这么高兴! “你竟然在京城!”他爽朗地笑起来,“前几日我碰上嘉树还和他说起你了,对了,山长大人身子还好么?我正想着去瞧瞧他老人家呢。” 叶初晴有点笑不出来,就知道碰见故人没啥好事。 “我爹过世了。” 蒋生愣住,一时间把经商学来的八面玲珑忘了个干净,张了好几次嘴才终于发出声音:“你节哀啊……”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悲从中来,眼眶不知不觉就红了。 “叶初晴,对不起。”他郑重其事地道歉。 叶初晴愣住,这人突然这么正式道歉是什么毛病?难道是他把她爹气病了的?不对啊,她明明听说南华书院在放大假那年就闭院休学了,然后她爹就从宜州搬到了蜀中,蒋生可一直待在宜州附近的。 蒋生微微低头,面上是无法掩饰的哀恸:“对不起,当初要不是我和陆子贤,我们书院也不会被解散。” 这事情是叶初晴第一次听说,她去宜州时发现南华书院不在了,朝行书院却是蒸蒸日上,心里虽有疑惑,但彼时她急着寻到她爹,压根没心思去深究闭院的原因。 “是吗”她喃喃低语,完全没了跟他闲谈的兴致。 蒋生侷促:“你也别太怪陆子贤,你骂我吧,他也是不得已,陆家对他不好,为了生计他才去唱戏的……” 叶初晴恍然,他要是不说起这事,她都要忘了她曾经和徐嘉树一起撞见过扮作戏子的陆子贤。这下不用蒋生详细解释,她就理清了来龙去脉。 肯定是陆子贤的事暴露了,南华书院受了牵连,她爹作为山长自然是要引咎退位的,南华书院自然也办不下去了。 事实与她猜测的差不多,不过她漏了蒋生。蒋生也没做啥,就是领着人去朝行书院把陆子贤的亲哥陆子都给揍了一顿,不过这顿架直接成了南华书院解散的导火索。所以他才格外内疚。 叶初晴摇了摇头,并不想在几年之后追究他年少时候的过错。而且说起来,她犯的错并不比他的小,当初她的离家出走、了无音信应该也是书院解散的原因之一吧。 “都过去了。”她轻声道。 都过去了,年少无忧无虑的时光,当年若有若无的暧昧情愫,都消散在时间的漫漫长河里。她如今还剩下的唯有一腔孤勇,固执地想要找寻二十年前的真相。 ☆、亲昵 “她人呢?” 徐府里一片森然寂寂,徐嘉树站在客房门前,屋里干净整齐,却没有丝毫人气。就像那年大假过后,他迫不及待又假作矜持地回到书院,敲开叶初晴的生舍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模样。 他心爱的姑娘,消失了。 侍女敏感,转瞬间便察觉到他语气不快,慌忙撇开关系:“叶姑娘说她有事要上街一趟,晚间就回来。” “等下个月回来,你再与我细说。”她当初也是怎么说的,可是下月,又下月,南华书院闭院,秋闱,春闱,她都没有回来。 叶夭夭,我不会放过你的,你挖走了我的心肝,那公平一些,我也要你的。 “徐——”如黄莺似的声音才刚喊出个音,剩下两个字就噎在了喉咙里。 侍女看着已经轰然关上的房门,眨眨眼睛,反应不及。刚刚是徐大人把叶姑娘给拽进去了吧?哎呀,天还没黑呢,就要做那种事吗?哎呀哎呀,羞死人了! 门内虽不像她想的那般限制级,但暧昧气氛相差无几。 几乎是凭着本能,徐嘉树狠狠咬上她的唇,柔软清甜,还有一股淡淡的乳香,经过唇舌的触碰,传到他的心底。他怔了下,嘴上力道松了些,不过牙齿还叼在她的唇上,就像母兽小心翼翼地叼着幼兽的颈后。 他像是被人下了春药,激动难耐;怀中人像木头一样,傻了吧唧。 过了一会儿,他停下,说话间有淡淡疑惑:“你怎么不反抗?” 叶初晴差点甩他一个大白眼,一句话不说就把她拽到房间里压到房门上轻薄,她压根没反应过来,反抗个鬼啊! 为了满足徐嘉树的疑问,她浅浅笑了下,突然抬起脚就往他小腿上狠狠踹了一脚。 “占本姑娘便宜?徐嘉树你皮痒了吧?” 唔,这才是正常的叶夭夭。 徐嘉树伸出中指摸了下自己唇角,动作缓慢,像是引诱一般,房间内的气氛又暧昧了几分。 叶初晴有些不自在,瞪他:“你干嘛呢?” “叶夭夭,你是我的。”他突然下了宣告,重重地在她唇上亲了下,打下印记。随后在她耳边轻声呢喃:“我什么都可以帮你,只要你不要离开我。” 第71页 就像话本里引诱书生的狐狸精一样,叶小书生轻易被蛊惑了心神。徐狐狸精还长得一脸无欲无求的样儿,换身袈裟就能去出家,但话音低沉、动作暧昧,反差甚大。 叶小书生表示,呵,一看就不是个正经狐狸精,呃,不对,一看就不是个正经朝廷官员。 “你……” 她才刚吐出个字就被毫不留情打断,“你别说话,我怕被你气死。” 徐嘉树的手还牢牢握在她腰间,两人脸对着脸,近到唿吸都喷到彼此的脸上。 “我就要说!”她鼓了鼓嘴巴,抬头怒目而视,“你个登徒子!” 徐嘉树淡定地想了会儿,决定不能辱没她给的称唿,低头飞快地在她脸侧亲了一口,在她抬起脚前松开手,退开一步远。 “别动手动脚的。”他义正辞严,“姑娘家还是得矜持些。” 叶初晴没忍住,白了他一眼:“到底是谁在动手动脚?不要脸。” “嗯,是我,我不要脸。” 徐嘉树的态度堪称和善,唇上因刚刚的亲吻而微微濡湿,泛着水光,眼角眉梢都带着春风得意。叶夭夭的味道果然像他想像中一样好。 “下午去哪儿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叶初晴咬了咬牙,还是如实上报行踪,包括在大街上碰到蒋生,然后又去找了她爹的故交,打听了些事儿。 “明天我叫徐燕妩过来陪你,我出去有事。”扔下一句话,徐嘉树甩甩袖子,施施然出了门。门外的侍女见他出来反应不及,瞪大了眼睛,徐大人这么快的吗?似乎与徐家小姐说的不一样啊。 被人惦记的徐家小姐此时正舒服地窝在房里看话本,一边看一边啧啧出声:“啧这写的一点美感都没有,远不如昨天看的《春花集》啊。” 不远处绣床上的枕头下露出了《春花集》的一角,纸页边缘有两个蚊蝇般大小的字——生姜。 第二日一早,徐燕妩便被叫到了自家兄长的府上,因夜里睡得晚,她眼神略显迷茫,打了四五个哈欠才堪堪清醒。但在看到花园里那个女人时,她脚步一顿,抬手捏了下自己的脸。咦?居然不是在做梦? 我的天哪,大哥府里有女人啊!还是个甩着鞭子的女人!咦,怎么感觉她的动作有些眼熟?好像从前也有人这么甩过鞭子…… 叶初晴听见脚步声,回头露出个笑:“小妩,好久不见啊。” 徐燕妩张着嘴巴,一时间竟不敢上前打招唿。谁来告诉她这是怎么回事? “那么惊讶做什么?”叶初晴收了鞭子,莞尔一笑,“该惊讶的是我吧,你们两兄妹可真是奇怪,亲兄妹却要装作不认识,被发现了还硬装是不熟的亲戚。” 一听她这么说,徐燕妩顿时尴尬讪笑,当初在书院内,她和老大最是亲近,什么体己话都说,却将自己和徐嘉树的关系藏得严严实实,一点口风都没漏出去,难怪老大会生气。 她赶紧小步跑上前去,像往常一样挽着叶初晴的手,小声讨饶:“哎呀老大,都什么时候的事了,你不要多想啦。你来京城也不和我说一声,直接跟我回家住,晚上我们还可以睡一起。你怎么在我哥府里?我跟你说,他性情不定,脾气可臭了,动不动就骂人……” 抱怨了一通徐嘉树的臭脾气,徐燕妩顿觉神清气爽,自从书院闭院以后,她哥就整日板着个死人脸,不知吓退了多少姑娘。这下老大回来了,昔日的死对头再聚首,不知哪个能略胜一筹? 在徐燕妩心中,老大的武力一直是无敌的,而才气也与她哥不相上下。两个人作为死对头,一向都是老大压了一头。就算过了几年,这情形应当也不会转变。 然而,傍晚发生的事情却颠覆了她的认知。 叶初晴一看见徐嘉树回来,便殷勤地上前替他倒茶,声音温软得似要滴出水来:“你回来啦?” 徐嘉树伸手便在她脸上掐了下,掐了一下嫌不够,居然换了只手又掐了她另一边脸。 叶初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徐燕妩:这俩真的是死对头吗?不对,这俩为什么这么亲密? 她心头泛起无缘由的苍凉,感觉自己被抛弃了。 事实也正如她所想,徐嘉树喝了口茶后,抬眼看见她时有些诧异:“你怎么还没走?” 徐燕妩脸上的表情裂了。 ☆、亲事 最后还是在叶初晴的打圆场下,徐燕妩才一脸屈辱地留下用了晚膳。不,那个冷酷无情的男人绝不是她亲哥!她的哥哥去了哪里? 徐嘉树对上她的视线,扯了下嘴角:“不想吃?” “想吃想吃!” “呵。” 呵你个人头! 叶初晴在他们兄妹俩中间吃得正香,因她正处孝期,不能食荤物,整整一桌都迁就她的口味做了素食,但也是难得的美味。 嗝~ 徐嘉树闻声看过去,轻笑道:“吃饱了?跟小猪一样。” 一旁的两个姑娘同时抖了一抖,咦,怎么感觉噁心巴拉的? 徐燕妩忿忿不平地离开后,偌大的徐府又陷入了安静,叶初晴不太适应这种安静。师门里师兄弟众多,从来都是热闹的。 第72页 她绞尽脑汁起了个话头:“呃,你今日的事办好了吗?” 徐嘉树点头,看起来心情不错:“办好了,顺便还为你打听了下令堂之事。” 叶初晴睁大眼睛,眉间染了丝急迫,她初到京城,什么都不熟悉,想要打听也找不着门路,未曾想徐嘉树不过出去转了一日便能打听到。 “我娘在京城有名吗?”她有些疑惑,不然的话,怎么能这么快就能找到人打听呢?她也只不过告诉徐嘉树她娘的名字而已。 听她疑问,徐嘉树正要说话时却迟疑了,该不该把事情告诉她呢?都过了二十年了,昔年往事都已经随风消逝在岁月长河里,故人也已相继过世。 他不着痕迹地嘆了口气,抬手虚虚在她脑后拍了下:“你娘当初可是京城一大传奇,出身高门,却投身草莽。” 事实上,叶初晴娘亲的出身可不只是高门,离经叛道的皇族郡主一心要闯江湖,离家出走之后偶然在路上搭救了一个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这像是话本一般的开头,过程却比话本里更加曲折,结局更是凄凉无比。 王爷一朝失势,满门幽禁,唯有身在江湖中的小郡主逃过一劫。书生取得功名,本该前程似锦,却坚持为王爷说话,惹了先皇不快,被下令终生不准进入京城,只能屈居在千里之外的山城里当个小小的书院山长。 小郡主在江湖里闯出一番天地,但又为了自己的丈夫女儿选择了归隐,若能一直这么下去倒也也好,可惜有情人终究不能相守。叶初晴是皇族后代,虽然那个王爷外祖父早已去世,但她身上终究流淌的是皇家的血脉。 徐嘉树初步了解到的就这么多,但也比叶初晴知道的多得多。 但他私心里隐瞒了她的皇族血脉,自古以来若与皇室搭上关系,总是牵扯不清的,倒不如完全断干净。 “山长大人当年不让你来京城也是为了你好,好在去年你外祖家翻了案,因而山长大人才解了你的禁令。” 叶初晴垂下头,恹恹地嘆气:“唉,原来是这么回事。”她对外祖什么的并无多少感情,跑来京城也只是想知道她爹当初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遭人报復,才使得一生郁郁不得志。 她本想替他报仇来着,现在却得知她爹是为了她娘……啧,这让她怎么好意思打击报復。 徐嘉树敲敲桌子打断她的沉思:“好了,现在我们谈谈你被人追杀的事。” 叶初晴摆手,毫不在意:“那都过去好久了,我们师门挺有名气,谅那些宵小之辈不敢再来追杀我了。” 看着她毫不设防的模样,徐嘉树忍了忍没忍住,干脆顺从自己心意上手掐脸。 手指下的肌肤软而滑,微微用了点力便泛起红晕,像城外开得灼灼的桃花,美得让人忍不住驻足採撷。现在,世间最美的桃花就在他手中,这朵桃花是他的,谁也拿不走。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止不住地发软,她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 慾念渐起,阴暗的心思也在角落里慢慢滋生。他眼神闪了下,松开了手。 “我今日去拜见了你师父。” 叶初晴一下子蹦了起来,好似椅子上放了钉子。 “你干什么了?” 她如临大敌,开始思索若是师父执意要棒打鸳鸯,她是私奔好呢?还是逃跑好呢? 徐嘉树在她紧张兮兮地视线下还笑得如沐春风,只不过那笑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 “当然是求亲去了,总不能白白占你便宜,是不是?”他站起身来,“不早了,回房歇息吧,明日我带你出去逛逛。” 叶初晴急得不行,三两步冲到他前面张开双臂拦住:“不行,你现在得给我说清楚你到底跟我师父说什么了?”不弄清楚她今晚哪还能睡得着! 徐嘉树却是愣了下,一脸“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微微躬身张手抱住了她:“撒什么娇,还得抱抱才去睡觉?” 他语气嫌弃,动作却十分温柔,将她按在怀里,手还不自觉地在她背上蹭了蹭。 真软,像棉被一样。 叶初晴倒吸一口凉气,完了完了,徐嘉树这妖孽当真害人不浅。她师父那人许是因为多年来独身的缘故,一身脾气堪称冷硬,十分看不得小儿女卿卿我我。师门里不乏有看对眼的师兄妹,每每都被他严厉镇压。 她沉浸在“寡人要完”的思绪里,也没察觉到他们此刻姿势的暧昧。任由徐狐狸精揩完油后,心情甚好地离去。 “徐……人呢?!” 身后侍立的侍女忍笑提醒:“大人回屋了。”见她面色和善,又忍不住多嘴道:“姑娘和大人感情可真好。” 叶初晴扯了下嘴角,奈何实在没心情笑脸相对,只能向她点了点头,似是默认。 她不否认自己对徐嘉树略有好感,这种感情区别于她对任何一个人。但是,这情太轻又太重,拿不起放不下。 徐嘉树啊,你是这么好的一个人,我都不忍心喜欢你。 她嘆了声,踱回屋子思虑良久,不管徐嘉树先前是否说笑,若他真像他说的那样向她师父求了亲的话,她会如何呢?求师父成全吗? 皱眉想了好一会儿,她又是倒吸一口凉气,她心里竟然真的想去求师父成全! 第73页 疯了,一定是疯了!她会去向那个变态老头子求成全? 但到了隔日,她觉得疯了的应该是她师父。 “听说你父亲为你定了亲,既是父母之命,为师也不好多加阻扰。不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父亲已不在人世,为师怎么也该替你瞧着些。” 冷硬如刀的气质,偏偏说话时强装出温和,别扭得很。 徐嘉树迎着他的视线,抢先行了个礼道:“多谢师父体谅,嘉树甚为感激。” 两人像是一见如故,聊得尤为融洽,吓掉了旁观一群弟子的下巴。 叶初晴已经不想说什么了。 ☆、信物 徐嘉树说的求亲之事还真不是诓叶初晴的。 “这是信物。”他向上张开手掌,手心是一块乳白的上品玉佩,泛着莹润的微光,“这是你爹答应将你许给我的信物。” 他又强调了一遍,叶初晴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认得那块玉佩,是她娘亲的遗物,她费尽心思才从朝行书院的余山长那里要了回来。不过后来离家出走太过匆忙,又存了讨好她爹的心思,才把这块唯一的玉佩留给了他,让他有个念想。 世间只有一块的玉佩,做不得假。所以这意味着他们之间确有父母之命。 她竟然是个已经定了亲的姑娘!叶初晴想想都觉不可思议,她爹临终前一点口风都没透露,但她却没有丝毫怀疑地相信了。因为就算是假的,她也想相信。 她浅浅地笑开,曾经以为他们此生缘分就那么尽了,却未想到柳暗花明还有一村。 “徐嘉树,我很高兴。”她面若桃花,难得坦诚。 很高兴在孑然一身以后还有人愿意作陪余生,很高兴分离多年还有人等在原地。这种被等待的感觉太好了,让人忍不住上瘾。 徐嘉树心软如水,余光瞥见廊柱后师父大人冷哼一声甩了下袖子,转身走了。他勾起唇角,眼中笑意渐深,就算是师父又怎么样?师父终究比不上亲父啊。 叶初晴这师父城府极深,武功修为又深不可测。他现在还不明白他为何要收叶初晴为徒,还将她软禁谷中三年,不许她与叶山长联繫。思来想去,只能猜测是与当年的小郡主有关系。 当年的小郡主应当是世间罕见的绝色吧,以至于过了这许多年还让人念念不忘。 他瞬间扬起浅笑,掩下许多思绪:“那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不会逼你,但是,我希望能成全山长大人的遗愿。山长大人仙逝,我理当照顾他唯一的女儿。” 说的倒是深明大义,叶初晴瞅他一眼,观他神色正直,像是真为了她爹遗愿甘心赴汤蹈火。 她抿唇,眉间染上些许为难,犹豫着摇摇头,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刚刚还说“我不会逼你”的男人面沉似死水,双眸却似要起火。 徐嘉树捏紧双拳,才能勉强压制心中戾气,然后深吸两口气,强行缓了神色:“你再考虑考虑。” 他气得要死,却见眼前的姑娘“噗嗤”一声笑得花枝乱颤,站都站不稳,直接扑进了他怀里。 “徐嘉树你还真是个闷骚,口是心非。你以前也是这样,分明喜欢我,却老是惹我生气。”害得旁人以为他们俩是针锋相对的死对头,不死不休的那种,她自己也这么以为,都是拜这口不对心的男人所赐。 徐嘉树被她突然的投怀送抱砸得回不过神来,顺手将人搂得更紧,低头抵住她瘦削的肩膀,闷声道:“那你是愿意嫁给我了吗?” 姑娘家的身子软得不行,尽管他不是第一次抱她了,但还是沉溺在柔软的触感里,不捨得放手。他顿时有感而发,难怪都说是温香软玉。 “我们有父母之命,我爹娘也说亲事全凭我自己做主,你和徐燕妩也处的好,我家里没人敢欺负你。你嫁给我好不好?”他循循善诱,口气好像街边卖货的货郎,赶不及要将自己当做货物卖出去。 叶初晴失笑,毫不客气地在他腰间拧了一把:“我还在孝中,而且,父母之命是有了,但还差些东西呢。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的吧?” 徐嘉树顿时皱眉,孝期倒是他考虑不周,不过他等得起。如今最重要的是要定下来,要让眼前这姑娘点头应下他们的亲事,至于什么时候成婚,他等得起。 暗暗给自己打了两遍气,他才思考她后面几句话。差些东西?聘礼?那也得婚期定下再说。 父母之命……他眼中闪了闪,恍悟,媒妁之言。 “知道了?”叶初晴从他怀里退出,看了下日晷上的时辰,终于想起来自己忘了些什么,“我得去拜见师父,他老人家怕是要生气了。” 不是“怕是”,而是他一定生气了。大龄未娶男中年,拐回来没多久的小徒弟又被拐走了,心理不变态就不错了。亏得他心有沟壑,对着拱白菜的猪还能笑脸相迎。 叶初晴是怕自己师父的,他永远板着一张脸,眼睛看着她的时候像是透过她看着另外一个人,短暂的失神过后,目光里便会糅杂着一些痛苦、悔恨以及失望。 她知道他在看谁,甚至于她还知道她的师父视礼教伦理为无物,内心深处向来疯狂。师父想把她打磨成他理想中的模样,打磨成功以后呢?任其自由还是肆意占有?叶初晴不敢赌人心,特别是她师父的人心。 第74页 因此她一直在不动声色地反抗,始终没有长成她师父期许的样子。 时至此时此刻,她终于觉得,师父才是真正地看着她说话:“初晴,你要嫁给那个人吗?” “师父,这是我爹的遗愿,我想要遵从。” “想要”,而不是“不得不”,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词,师父就完全明白了她的心意。 小姑娘终究还是像她母亲的,看似无害的外表下都有着坚韧的心性和不屈的灵魂,定会争取自己想要的。 师父敛眉不语,良久,淡淡道:“依你。”他终究狠不下心,少女娇俏的脸上潜藏着隐秘的欢喜,这才是桃花盛放应有的模样,他长久以来的行径差点让桃花凋谢。 “愿你将来不怨不悔。”他说这话时正跪坐在榻上,面前是一盘棋,手中将将落下一子,落子不悔,恰解了这棋局。 叶初晴垂眸,看他棋局已解,顿时松一口气,看来师父的执念也没有那么深。 “那师父,”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又问道,“您能告诉我当年是谁要追杀我吗?” 她分明看到师父的指尖颤了颤,但他表情未变分毫,眼底如无波古井。这问题她问过许多次,但每次都被师父厉声斥责,道她执念过深,不利于武学修行。 这回师父倒是没再斥责了,不过意思还是一如既往:“何必执着于当年,且惜当下。” 叶初晴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不满地鼓了鼓嘴巴。 确实,追求当年的真相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她已经隐隐知道了。生存的法门就是在关键时刻装傻,装作鲁莽,让人降低戒心。 她听见自己轻飘飘地说:“若让我知道是谁,定不让他好过。” ☆、武林 比武大赛当日,叶初晴跟着自己众位师兄入了场。这回师门中跟着上京唯有她一个姑娘,按师兄们的话说,她是拿来镇场子的。确实,放眼望去,鑑湖边上成堆的人,俊秀侠士不少,但还真没一个姑娘的容貌能比得上她。 众多风度不凡的白衣侠士中间围着一个容貌昳丽的姑娘,顿时吸引注目无数。师兄们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背挺得更直了。 向来没心机的三师兄乐呵呵道:“小师妹才应该是武林第一美人啊,那些评点美人榜的人真是眼瞎了。” 江湖中有个美人榜,数得上的美人都在上头排着,偏偏叶初晴不在上头,这让师兄们很是不忿。 叶初晴默默瞅他一眼,心道这话得罪的人也忒多,也不怕被人套麻袋。她默默移开视线,却见其他师兄也一脸深以为然的表情,她一噎,行吧,比赛前师兄们有点自信也是好事。 其实这回来的门派不多,毕竟这赛事由朝廷举办,而许多武林人士向来自视甚高,不与朝廷为伍,由此展现自己不慕荣华富贵的高洁品性。这回也是皇帝许下的奖赏十分难得,这才聚集了一群武林人士来京比武。 不过在叶初晴看来,他们倒是不慕荣华富贵了,慕的是江湖地位。武林中尔虞我诈一样不少,为了传说中的秘籍更是能斗得你死我活。说到底,有人的地方哪少了龌龊。 有人的地方更少不了攀比。几乎在三师兄话音刚落的同一时,旁边就传来一声轻哼。叶初晴过了一会才转头看去,原以为那声音的主人应当不再注意她们这边了,未想她偏头正好和一双盈盈美目对上。 她怔了一瞬,随即目露瞭然,这还是个熟人呢,江湖美人榜上的第一名,飘渺派的柳云清。一听名字就知道是个清秀佳人,一袭白纱裙更衬得她我见犹怜。 她眨了眨眼,对着美人微微一笑。美人气急,哼了一声终于把头转了回去。 三师兄悄悄靠近,小声与她说话:“我看见那柳姑娘瞪你了。” 叶初晴敷衍地应了一声,眼睛倏地一亮,向入口方向招了招手。不多时,徐嘉树便领着徐燕妩过来了。两个姑娘几日不见,这会一见到便凑到一块去说话,旁人插都插不进去,徐嘉树便被冷落在了一旁。 他负手而立,身上官服引得周围人看过来,江湖人不认得官服品级,但看他面色年轻,想来官位高不到哪去,看了几眼便抛开了去。 “徐大人。”大师兄自觉有责任招待这位新任姑爷,愣是挤出个笑来招唿他。但可怜他平日里招唿的大多是江湖少侠,彼此抱个拳,说几句“少侠武功大有精进”也就是了。对着朝廷命官,这套却是行不通了,总不能对他说“大人你最近这官当的不错”吧。 因而大师兄叫了一声之后便住了口,回头想要寻个座出来,却见那一群师弟端端正正坐在凳子上,目不斜视,像是没看见这边站着个人。偏偏他自己的凳子方才已经让给了徐家姑娘,这会已经没有空出来的凳子了。 嘶,这些臭小子真是没眼力见! 大师兄在心里暗暗骂了一通,面上如常,幸好徐嘉树开口了:“劳烦大师兄看顾她们两个,在下还有公务在身,晚些时候再过来。” 徐嘉树正要告辞,忽觉身后有人靠近,他向来警觉,当即迅速转过头去,把来人吓了一跳。柳云清也没料到他会突然回身,愣了下才又露出略显羞涩的笑,“公子别来无恙。” 江湖女侠一般都是英姿飒爽之辈,连长于诗书之家的叶初晴入了江湖也有了几分英气勃发,虽然她本身也不是大家闺秀的做派。但这飘渺派的弟子却是不同,无论男女,皆是矜持秀雅的,像是饱读诗书的书生才女。 第75页 比如这柳云清,江湖上都传言她满腹经纶,若正经去考试,说不定能得个女状元。倒是叶初晴这个真正经读过书考过试的被他们给忘了。 徐嘉树盯着她看了两息,心情有些微妙,余光忍不住向叶初晴瞥去,却见她和徐燕妩正聊得开心,一丁点注意力都没分给这边。 他沉思片刻,退后一步彬彬有礼道:“姑娘许是认错人了,本官不识得姑娘。” 这话说的有礼,但他语气是惯常的冰冷,就算是有礼的话,被他说出来也是一股不近人情的架势。柳云清顿时被唬住了,面上带了些难堪:“公子不记得我了吗?” 她是江湖美人榜上第一,一身轻功让她身姿如燕,到哪儿都有不认识的男子舔着脸上来说“姑娘看着眼熟”的,眼下倒是她第一次搭话却被人说不认识的。 徐嘉树有些不耐,他是真忙,不然的话,这会陪着叶初晴的人哪轮的上徐燕妩。连心上人都没时间陪,哪里还有工夫来搭理不认识的姑娘。 “不记得。”他简略地说了一句,回身向看了半晌热闹的大师兄告辞。但终究不放心,还是走到两个姑娘身边,低声嘱咐了一番,无外乎是不要淘气之类的。 等他走后,徐燕妩啧啧称奇:“我哥怎么跟养闺女似的?” 叶初晴白她一眼:“说什么呢,小心我回头告状。” 徐燕妩鄙视:“老大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怎么现在被我哥压了一头?” 叶初晴不好意思说她打不过徐嘉树。她原以为自己怎么说也是在江湖歷练了几年,跟徐嘉树比,不说绰绰有余,也应该是旗鼓相当吧。 可事实证明,你在进步的时候,人家也在进步,进步的还比你快。 昨晚上月朗风清、星子黯淡,正是男女相会的好时机。因为几日没见,徐嘉树做了件君子不耻的事——爬墙以及夜探闺房。 叶初晴当时正一个人在屋子里擦头髮,师父和师兄们在另一个院子里议事,因此她房间周围很安静。徐嘉树就在这种安静中,堂而皇之地推开了她的窗户,翻窗而入。 因为刚沐浴完的原因,她只裹了件雪白中衣在身上,连小衣都没来得及穿。幸好她耳力不错,听见院里的脚步声时,就迅速窝进了被子里。厚厚的棉被子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但早春的满头湿发让她忍不住瑟瑟发抖。 “徐、徐嘉树,你来干什么?”她记得自己明明反扣了窗户的,为什么他一推就推开了! 徐嘉树也愣了一下,装作自然地回身关窗:“咦这窗子插销坏了,难怪我一推就开了。” 呵,欲盖弥彰! “你来干嘛?”叶初晴继续擦头髮,发上的水滴落在锦被上,晕出一团水渍。湿发在烛火摇曳间泛起柔光,满室生辉。 徐嘉树将窗子锁好,确保不会被第二个人弄开,这才转过身来欣赏独属于他的美景。 他的姑娘正坐在床上侧着头擦头髮,露出白皙的脖颈,让他想咬上一口。她被子盖在胸前,肩上的布料被髮丝打湿,圆润的曲线显露无遗。他莫名的口干舌燥,却不想去喝桌上的茶水。 叶初晴沉默地擦头髮,擦、擦、继续擦……擦!太尴尬了! “你盯着我干什么?”她幽幽发问,凌乱的长髮垂在脸侧,看起来颇有几分鬼气森森。 听见她说话,徐嘉树下意识往床边走了一步。叶初晴眼神一闪,打了个响指,烛火应声而灭。床头放有她的外衣和鞭子,若是她动作足够快,应该能穿上衣服并且甩一鞭子。不打人,威慑一下。 只是可惜她动作不够快,连外衣都没拿起来,肩上就是一沉,被人压在床头动弹不得。 “你松开。” 徐嘉树低沉地笑了一声,摸了一把她的湿发,不仅没松开,手反而从肩上移到了她脸上。 “你别说话。”他在她耳边呢喃,薄唇虚虚贴着耳垂,有向下的趋势。 叶初晴一惊,一只手迅速摆出了防卫的姿势,另一只手还得扯着被子不让它掉下来。两人在黑暗里你来我往玩笑似的过了几招,叶初晴终究因为坐姿不便,落了下风,再一次被压到床头动弹不得。 徐嘉树哑声道:“我赢了。” 叶初晴瞪他,真是不害臊,就仗着她现在不好动手就可劲欺负她。 徐嘉树自顾自说下去:“赢了要有奖赏,来,给我亲一口。” 这是一个欲望十足的深吻,叶初晴的舌头都被他吸麻了,等停下来时她就只剩低喘的力气了。原本盖在胸前的被子也已经滑到了腰间,中衣松松垮垮的,内里风光半遮半掩,却是比一览无余更令人心驰神往。 灯灭了,但习武之人向来目能夜视,叶初晴自己都能瞧见徐嘉树脸上的揶揄之色,自然也知晓他能看清自己衣衫不整。 “你、你这样对得起我爹么?”她一边把被子拉了上来,一边妄图在道义上鄙视他。 奈何被她鄙视的人并不重脸面,扶在她脑后的手未动分毫,甚至还更凑近了些:“山长大人若是在天有灵,应当会为我们感到高兴才是。” “徐嘉树,”叶初晴突然严肃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 听她语气不似寻常,徐嘉树心中一紧,手上力道松了些,面上倒还不动声色,竖起耳朵仔细听她要说什么。 第76页 叶初晴缓缓凑近,贴着他耳朵吐气如兰,小臂攀上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吐出一句:“我有没有说过,你好像对我防备心特别低?” 话音未落,她迅速出手,将他扶在她腰间的手反向一折,另一只手就顺势扯着枕巾将他的手绑在了床头,还打了个单手解不开的结。 这几年的江湖还真不是白混的。徐嘉树心下暗嘆,挣了下手腕,但她绑的牢靠,愣是没让他挣开。他心绪颇复杂,既懊恼于自己的大意,又欣慰于她有自保的手段。 叶初晴裹着被子坐远了些,背抵着床尾,佯装感嘆:“亏你是个朝廷大官呢,怎么一点戒心都没有?” 徐嘉树懒得与她理论,左手间刀光一闪,枕巾便轻飘飘落下。他起身,高大的身躯挡住了窗棂间落下的月光,室内愈发昏暗,叶初晴暗暗警惕起来。 未想他只是低声轻嘆:“对你,我怎么会有戒心。” 她就算掏出刀来插进他胸膛,他也必不会反抗。这世间唯有一人,让他思之如狂。 ☆、天魄 回忆戛然而止,春末的风裹着未散的寒意而来,幸好暖阳微醺,驱散了那股料峭春寒。 徐燕妩正兴致勃勃地打量周围侠士,她平日里话本子看得多,自认为对江湖也小有了解,没想到有朝一日还真能近距离接触到这么多江湖中人,可谓是意外之喜了。但女人直觉甚为敏锐,比如说,她就察觉到左边一直有一道视线射过来,几乎要将她剖开。 她疑惑地望过去,只见一个气质出尘的姑娘正看着她,隐隐带了些敌意。 因自家算是高门,亲哥还是皇上钦点的状元,徐燕妩在京中的地位还真比一般世家小姐还要高些。旁的世家小姐看不惯她的也有,但真没哪一个会当着她的面展露不喜。 她在脑海里回想了一番,确定自己不曾见过这个美人,更不曾与她结怨,实在不确定美人的敌意从哪儿来。 搞不明白的只能问老大了,她侧头看向自家老大,顿时心满意足,老大长这么好看,居然就便宜给她家了,真是可喜可贺。 “老大,那个女人是谁?怎么老是看着我?好奇怪,我都不认识她。” 叶初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目露瞭然:“那是闻名江湖的大美人,叫柳云清,她看你应该是看你长得好看。” 被自家老大夸好看,徐燕妩嘴角就没放下来过,抱着她的手臂娇羞笑:“老大最好看了!”她回想了一下那柳云清的容貌,再对比自家老大的,暗下结论,还是老大最好看。 没过多久,皇帝率众莅临,登上最高处的望台,一众亲卫分立两侧,让处江湖之远的众位侠士也感受了一次帝王威仪。自古财帛动人心,权势要人命。 皇帝出行的阵仗让人惊心,不过当他们看见皇帝承诺作为奖赏的东西时,眼底霎时狂热,胸中更是热血沸腾。 作为习武人士,谁不想要一把趁手的武器呢?特别是传说中能号令群雄的名剑——天魄,当然这只是传说,群雄不可能凭一把剑就能号动,不过宝剑的威名倒是真的。天魄的威名已经传承数百年,江湖中各大门派都想据为己有,然而遍寻不得,没想到竟然出现在皇帝手中。 皇帝致词:“传闻天魄有破山之势,朕偶得而藏之,然宝剑藏锋,终为憾事。今特举此盛事,邀诸位来此,为天魄择主……” 众位武林人士伸长了脖子往上瞧,看见御前近侍捧着一长条木盒,可惜他们不能透视。但下一刻,皇帝说完了话,亲自打开了木盒,拿起了盒中的剑,然后在一片震惊的目光中,拔出了剑身。剑光一闪而过,冷剑铮铮,声若龙吟。 是真的!这绝对是真的!皇帝没有骗他们! 他们不禁感嘆幸好赶了来,就说皇帝应当不会骗人才是。庆幸过后又忍不住想,那些没来的若是听到这消息,应该会悔青了肠子吧。虽说自己也不一定能打败众人得到这把剑,但至少离这么近,刚刚还一饱眼福了,真是不虚此行。 叶初晴轻嘆:“真是把宝剑啊。”她已经能预想到为了天魄,众人打得不可开交的场面了。就算得到了天魄又如何?以后怕是夜夜不得安眠吧。 徐燕妩也感嘆了一声,不过很快便被周围人的表情吸引了注意力。那种萌生自心底的狂热、想要得到的欲望,在这些人的脸上显露无遗。城府高深者还能掩饰一二,但那些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就没有这种定力了。 “老大,他们为什么都这种表情?”徐燕妩偷偷看了眼柳云清,发现气质出尘清冷的她都不掩狂热,大为惊疑,“连姑娘家也是如此,这把剑有这么好?” 叶初晴低头在她耳边轻语:“你应该知道当年的七王之乱,皇位对那七个王爷来说,就如同这把剑对于他们。”都是拼了命也想得到的东西。 徐燕妩点了点头,似懂非懂。但她立马又有了新的疑问:“那老大你不想要吗?” 叶初晴摇头:“不想。”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她从不奢求,幸而她也其实并不想要这把名剑。不然的话,等天魄被别人得去了,她肯定会羡慕甚至嫉妒的。 一上午就在看别人比武时过去了,各大派都只派遣了武功平平的弟子上台试试水,“散户”们都不曾上台,应当是要谋定而后动。 第77页 皇帝看得无聊,早就先行回宫,让底下众人看着。临到午时,镇国将军宣布比赛暂停,叫人领着各大派去用饭食。 徐嘉树也终于脱开身来,找了一圈终于找到自家未婚妻和妹妹。 “你们俩跟我走。” 徐嘉树带她们俩吃了一顿好的,又找藉口支开了徐燕妩,终于得以和未婚妻独处了。 趁着周围没人,他牵住她的手,温温软软的,让人爱不释手,“觉得怎么样?” 叶初晴心中微微一动,倒是没有抽开自己的手,任由他牵着自己慢行,“很热闹。” 春日阑珊,柳条翩翩轻舞,黄鹂鸟绕树鸣叫,风送花香,日照尘土。 她迟疑了会,问道:“你是不是认识柳云清?”之前柳云清和他说话的时候,她都听见了,只不过当时人多眼杂,她没有说破罢了。 徐嘉树皱眉思索一番:“不认识,许是她认错人了。” 怎么会认错人呢,不说眼前这男人如此丰神俊秀,堪称万里无一,那柳云清的记忆力却是声名在外,传闻她过目不忘。 柳云清不可能认错人,但她一直在飘渺派,而飘渺派的活动范围一直在西南,她又从哪里认识的徐嘉树? 叶初晴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既然柳云清从未出过西南,那就是徐嘉树到过西南,两人见过。 她笃定道:“你去过西南,凌泽县。” 徐嘉树沉默,眼底星芒闪烁,过了会儿才说话:“夭夭还是那么聪明。” 他不仅去过凌泽县,西南那一片都有他的足迹,还有季阳、山岳、回谷,西南所有她有可能去的地方,他都去过。路途上遇见了许多人,今日那姑娘他是真不记得了,没想到还是被夭夭察觉到了。 “为什么?”她不解,拒绝相信自己心里想的那个答案,她希望他是为了公务,但她怕,事实不是。 徐嘉树眸光沉沉地盯着她,语气亲昵又危险:“为什么?你明白的,不是吗?为了你啊。” 预料中的答案,让她喘不过气来。 徐嘉树牢牢地抓着她的手,不让她移动分毫,贴着她耳边声音低沉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比武大赛是我向陛下建议的。” 世人都以为他只是个五品侍郎,却不知他是帝王心腹。 叶初晴不自觉瞪大眼睛,睫毛似羽翼扑闪,最终垂下眼睑。她想起了“二桃杀三士”的典故。为了争夺两个要赏给最勇勐的人的桃子,三名勇士彼此争斗,最终三败俱伤。 但是为什么?徐嘉树为什么要这么做?没有理由啊。 “叶夭夭,人心远比你想的复杂。”徐嘉树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现在争夺天魄还是在明面上,还在陛下和各大门派的眼皮子底下,但是当胜者出现以后,江湖一定会有一场血雨腥风。这是迟早的,只要天魄面世……” 叶初晴打断他:“我明白人心,可是我不明白你的。” 她知道江湖中看似平静,但平静之下早已暗流汹涌,各大门派之间龃龉不断,不过还没闹出来罢了,如今为了天魄,怕是要闹到明面上来了。她从来都懂得人心,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争斗,但她不明白徐嘉树为何要蹚这个浑水。 徐嘉树看着她依然纯净、不染阴霾的眼眸,忽然后悔自己与她说了这么多。他不该如此自私,引她沉沦,强迫她接受自己的世界。 他说不出口,陛下早已对江湖武林不满,对那些不受皇权管制的名门大派不满,他只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当年的小郡主就是因身处江湖而免受一死,虽然后来平反,证明她本来就不应该死。但这事还是在皇帝心中埋下一根刺,无时无刻不想把它拔出来。 “对不起。”他松开手,喃喃低语。 但他的手又马上被握住了,少女的手指按在他手心,触感温热。她有几分泄气:“你与我说这么多做什么?不怕我出卖你吗?都说你对着我时,戒心十分之低了,怎么还这么大意?连这种要人命的秘密也和我说……” 她喋喋不休,下一刻就被堵住了嘴。 徐嘉树心想,她的心一如既往的软,就算将利剑送到她手里,将胸膛暴露于剑下,她也捨不得如此对他。这才是他的夭夭啊。 樱桃樊素口,叶夭夭的唇比樱桃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