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殿下斩妖》 一.替身 搭弓,放箭。 弦声震响,势如破竹的箭矢似穿花蝴蝶般越过十余丈外树叶间隙,精准地钉在那条欲图吞食幼雀的青蛇七寸。 如此惊世骇俗的一箭,却没有喝彩欢呼声。 穿越来有两年了,倒也不算一事无成吧,裴修年微微叹了口气,看了眼手中这张弓,两行字跃于眼前: 【箭术:臻至化境,词缀:百发百中】 【视力:超凡脱俗,特性:天眼】 借着这熟练度,不说是刻意的练武,哪怕是无意的就寝、呼吸都能受益匪浅。 倘若这是低武世界裴修年恐怕已经成了声名显赫的一代宗师。 只可惜这是修仙界,而他又是个筋脉堵塞的现代人。 所谓修仙,并非找个功法长久以往的打坐、摆姿势就能行的,修仙得讲究一个气贯丹田,吞吐炼化灵气才行。 裴修年如今空有炉火纯青的打坐纳气技巧,修行起来势必事半功倍,奈何天地灵气无从拓开堵塞的筋脉进入他的丹田,什么修仙便也都成了空谈。 这一身臻至化境的技艺足够在武侠小说里大放异彩,但要是放在修仙界,那就像是太监纳妾——毫无卵用。 裴修年早听闻有仙人抚顶之类的开天门法子能使无缘仙道之人强行迈入仙途,但自己这一穷二白的么… 他摇摇头不再多想,摘下青蛇,再用微小的容器装了几滴蛇毒,藏进衣袖的缝口,打算走官道回州府卖掉手里这条一境灵蛇。 说是灵蛇,其实超凡脱俗之处只有这受了灵气蓄养的毒液,对付无修为者,几乎能做到见血封喉,沾之即死。 至于这蛇本身则并未开化灵智,防御也依旧是寻常蛇类的防御,刀枪一抹,可以见红。 也算是少见又不难得手的上好猎物了。 裴修年才走上官道,正盘算着这条蛇能卖多少银子时,便听见突如其来的辚辚车轮声,还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大喝: “快闪开,快闪开!去…去报官!” 一辆造价不菲的马车正东歪西扭的冲过来,拉车的那匹马后腿上似乎中了一箭,还在涓涓淌血,但仍旧一瘸一拐的跑,训练有素。 裴修年不慌不忙地闪身避开,同那车夫打了個照面,也正是此时车轮不偏不倚地撞上官道外的石块。 这辆马车再不堪重负,终于散架了,跛腿的马匹脱缰,跑的飞快。 车夫从那堆残骸里爬出来,他擦擦汗,再看向已经走近的裴修年,吹响了一声口哨,一只雪白的信鸽才从散落在地上的箱中翻飞出去。 做完这一切,他蹲坐下来猛喘了口气才对着裴修年说:“小哥…能不能帮个忙?” 看样子像是走镖被劫道了,但这是杭州府的疆外,常有官兵巡道,哪来的山贼这种地方都敢劫道? 胆子真大。 裴修年心感不安,但此地离州府不过一两里地了,借着【天眼】他能看到从州府方向好像有官兵骑马而来,料想那伙贼人兴许不会再追了,便是问:“是遭了劫道的?” “是了。”老车夫的腿上也有着伤,看样子是再跑不起来了,他惊魂未定道:“天知道离州府这般近了怎么还会有贼匪劫道,真是…” 嘹亮的口哨声再度响起,那队官兵似乎是察觉异样靠了过来,裴修年心底的不安渐渐缓和,却听那老车夫朗声喝道: “他也没有修为!” 这是一伙的! 裴修年立刻反应过来,他没有分毫犹豫,当即左手搭弓,右手攥上几支箭尾羽,下一息间弦声起,数只利箭破空而去。 目标并非坐着的车夫,而是那一队翻身下马的官兵。 但他们显然都是身手不凡的练气士,随手便欲以气机拨开这些箭矢,无形的气浪推去,可裴修年的箭却势头分毫不减,直指来者的心脉命门。 直到其中一人摘下腰间的刀,一刀劈断了那几支箭。 刀是什么刀?銮带绣春刀! 裴修年在说书上听过,这是大周王朝制式官刀中的一种,但不是什么官兵都能用的。 来的是御林军,还是锦衣卫?这些人怎么会出现在京师以外? 裴修年看着这一队精兵强将伪装成的官兵已经不抱什么逃走的希望了,只是问:“为何抓我?” “倒是好箭法。” 为首那人没有回答,他抽刀回鞘,再召来人搜了裴修年的身,将他那仅有蛇和弓丢在地上,而后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临末了取出来一条黑布,笑道: “还真是一模一样,走吧。” 裴修年被蒙住眼睛带上马不知颠簸了多久,又被人领着走了须臾才是停下来,听得朦胧的女声似是请示般说: “三殿下,人带到了。” “松了绑,带进来,你们都退下领赏去吧。待会不论此地有什么动静,没我的应允都不许擅自过来。” 儒雅的男声自屋内传来,裴修年忽然发觉这嗓音和自己的竟有数分相像,只是腔调不同。 “诺。” 随着一连串的应声后,成群的脚步声由近及远。 步入门中,裴修年戴着的黑布才是一松,他看见这偌大的如同殿堂般的寝房,以及那正站着看向他的人。 那人身着八宝云纹锦鹤氅,镶金丝滚边,腰间束着藏蓝暗纹绸带,上系了块鎏金龙纹青天白玉坠,这身着装与他那眉清目秀的面貌相得益彰,俨然是位皇亲贵胄家的公子哥。 但裴修年震惊的并非他的身份衣着或者这富丽堂皇的居所,而是这位被称作三殿下的公子哥的面貌竟与自己…完全一致! 三殿下同样也在看他,而后欣慰的笑道:“不错,真是相像。” 屏退了众人后,偌大的寝宫内只剩下了一位侍女,三殿下招了招手,如释重负的坐了下来,对裴修年比出“坐”的手势,然后道:“小钦,奉茶。” 那婢女微微一欠身,回身行往右侧的长案桌边,以刚煮开的沸水烫新茶。 裴修年并未落座,而是在环顾这间雕梁画栋的居室。 刷朱砂漆的柱子上挂着弓箭和兵刃,甚至还有甲胄,墙上的墨色字画用的章显然出自皇室名家之手,哪怕只是只不起眼的摆件其雕工也让人叹为观止,炉中烧的正旺的炭金香青烟袅袅。 整个杭州州府这般的府邸只有一个。 “不错,这里便是齐王府。” 似是看出了裴修年心里想的什么,三殿下接过婢女端上来的茶水,笑道: “但本殿并非世子。” 裴修年立刻俯下身来,抱拳诚恳道:“庶民参见皇子殿下。” 三皇子并未接话,只是问:“你可知今日本殿令人请你来,是为何事?” 裴修年似是不敢抬头,他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左手捏着袖口处的某一个不起眼的疙瘩,缓声道: “庶民以为,是三殿下想要一位替身,而护大周龙脉,亦是我等黎民百姓应尽之事,在下愿为殿下戎马。” 三皇子闻言,眯起眼眸,赞赏道:“真是聪明又圆滑,只可惜本殿要的不是替身,而是替死!” 裴修年抬起头,他看似满脸愕然的表情下,三殿下再挥手,冷声道:“小钦,动手。” 短刀出鞘声跃于耳畔。 裴修年左手指甲终于推出了那支微小的容器,下一息间,这支容器被弹指抽飞,百发百中的技艺似乎依旧生效,器皿中的毒液划出精准的抛物线。 “殿下小心!” 二.烂摊子 那眉目如画的侍女顾不得手中的短刀,忙折身替这三皇子挡这意料之外的毒液,她长袖起舞,正巧掩住了三皇子的视线。 丢出毒液后,裴修年并未有一分一毫的停顿,他一脚踩在面前那只椅子上借力蹬起,左手摘下挂在红漆大柱上的猎弓,右手提箭。 如同刻在记忆里一般搭弓放箭。 待至箭放出去时,他才刚刚滑倒在这油光可鉴的玉石地板上。 蛇毒烫在小钦的袖口,正冒出丝丝缕缕的白气,待小钦放下衣袖,才见那支直指三皇子面门的锐箭,真是连贯得叫人应接不暇的招数。 只可惜她是练气士。 小钦的掌心微转,一股不可见的长风拂过寝房,不过三皇子同样没有修为,在这咫尺距离,她也不敢用气过猛,只需震开这箭即可。 观那支箭被气浪冲上房梁后,小钦才拾起短刀,正欲掷出,这位已经惊得失色的三皇子终于反应过来,攥起手边的丹药瓶服下一颗后气色才是红润了些,他连声道: “剐…剐死他!不能让他死的这么轻松!” 小钦得令,翩然而至,即将将短刀压在裴修年脖颈之际,却听见背后传来的“嗤——”声。 她回头,血若涌泉。 那支早已偏向房梁的箭正不可思议的钉在三皇子的脖颈,如同那条被钉了七寸的青蛇。 “殿下!”小钦的喝声已晚,三皇子的双眼凸出,瞳孔溃散,已然彻底失去了生机。 小钦再回过头来,双目盈怒,贝齿咬的红唇几乎出血,声音却是渐微:“你竟敢杀殿下!我要你偿…” “什么殿下?”裴修年缓缓起身,掸了掸灰尘,看着那柄离自己脖颈间不到零点零一寸的短刀,微笑道: “如今那冒牌货死了,我才是三皇子,你要杀我偿命?尽管动手。” 他端着小钦的手,将那短刀再挪近了一点,裴修年已能感觉到这柄刀上的锐气,但他神色未变,继续淡然道: “只不过你杀了我,一样得死,以大周律,身为侍女却未能护皇子安危,夷三族。” 小钦当然是知道这一律令的,她方才的动怒也并非是对这三皇子带有一分一毫的感情,而是怕这条铁律,也正因如此,她才迟迟没有下刀。 她的眼神开始飘忽,已经失了分寸,手中的短刀开始不住颤抖。 适时,寝房外响起了叩门声,有人微声谄媚道:“三殿下,听得方才的响动,奴才斗胆,不知屋内是否一切安好?” 裴修年拿了拿腔调,朗声道:“本殿方才的话,你当耳旁风了是不是?!” 门外那老太监登时噤若寒蝉,慌不迭道:“奴才不敢,奴才告退。” 待至脚步声彻底消失后,裴修年的手一拍,小钦手中的那柄薄而利的短刀才“当啷”一声砸在地上,惶恐之下,她的身子发软,竟有些站不住了。 “那太监听都听不出来假,你怕什么?”裴修年适时搀住了她的手臂,而后又寒声问: “该叫我什么?” 小钦的脑中已是一片混沌,浑身似乎都提不起一点儿劲来,她支支吾吾了半晌,终于将那个称谓念了出来: “三…三殿下…” 裴修年松开手,小钦精疲力尽地坐倒在地上,花容失色,眼角仍噙着因不知所措而溢出的泪珠。 看着软倒在地身子却依然微微痉挛的少女,裴修年心里长长舒了口气。 心说这表演系还是有那么点用的,还好当年报考的不是什么土木。 裴修年呼出几口气,鼻腔间都是腥腻的血腥味。 他再看向那仰面死在椅子上的三皇子,伸手摘下那块龙纹玉牌,擦拭过玉牌上的血迹后,裴修年再张开双手,陌然道:“为本殿更衣。” 小钦缓缓起身,取来另一套衣物,轻手轻脚地给裴修年换上,期间一言不发。 “他叫什么名字?” “李修年,字嘉庆,大周王朝三皇子,昭宁一年生人。”小钦的声音还有些颤抖,但已经比刚才缓和了许多。 “真是巧了,我也叫修年,只不过姓不同。” 穿好衣裳,不用裴修年指示,小钦便已开始收拾地上的血迹,正欲先给死去的三皇子换上裴修年的粗布衣物,却被他制止了。 “既然替死,当然要装的越像越好,这样原封不动便是最像。” 既然要追求刺激,那就要贯彻到底喽… 裴修年站在那与他一般高的等身镜前端详自己,着上这般锦绣,自己与那三皇子的偏差已经微乎及微。 因登峰造极的吐纳、徒步熟练度附赠的【延年益寿】、【步履矫健】等词缀加持,他的面色甚至比原先气色有些虚浮的三皇子显得更像三皇子。 裴修年饮尽杯中茶,【百毒不侵】的体质无所畏惧,他若有所思地喃喃低语, “不过,他为何要找人替死?是皇权争夺中谋害了太子?还是遭了群党弹劾?亦或者是收了有人要行刺的风声?” 皇子的命非同小可,哪怕这三皇子再怎么不受器重也不是说死罪就死罪的… 他本是不对这侍女抱什么希望了,却听她答道:“通妖。” 不错,这方界域有妖。 离大周王朝以西不远就有名为青丘的妖国盘踞,两朝向来交恶,昭宁年间十数年,大小战役接连不停。 倘若真的做出通妖这种事来,即便是贵为三皇子也逃不脱板上钉钉的叛国死罪。 小钦继续说:“但三殿下并未通妖,是其他党派因三殿下亲任行军统帅,本只是坚壁清野、扫荡流寇时,沉寂一年有余的青丘妖国突然发难,五日内便夺了襄阳而借题发挥所致。” 裴修年稍有疑虑:“伱怎么知道这么多?” 小钦下意识微垂螓首,如同早有排练过的背台词般顺畅道: “小钦本是督察院右副督御史之女,父亲遭人弹劾,下了诏狱,被贬云川,奴婢本应充入教坊司,却因天赋出众而被太后娘娘招收负责保护三殿下的安危。” 裴修年并未纠结她的身份,小钦已经将原本三皇子的尸身安置入早已准备好的冰棺中,他吩咐道:“去找张行军沙盘来。” 小钦再躬了躬身,走进内室抱出来了一张比她人还长的行军沙盘。 沙盘上早已堆砌好了青丘的行军路线乃至整个大周的国土地势。 大周如今的形势可以说是岌岌可危,青丘军如一柄锐剑般撕开西边防线,赤旗倒了一片,拿下襄阳这一险峻要道后,离直取京师只剩下了两州关隘,杭州首当其冲。 怪不到一个皇子能出现在京师外的亲王府里,估计是想找齐王借点亲军吧。 原本这三皇子可能只是想捡点功勋镀金,却没想到被人家青丘军打得丢盔弃甲只能逃回来吧? 但他找個替死鬼的目的是什么?打算先平息朝野弹劾,再试着补救一番?还是干脆真去通妖投敌得了? 这些事现在就只有冰棺里的三皇子自己知道了,既然被迫替了他的身份,那也必然要承担后果。 裴修年瞥了眼自己腰间的那块质感温凉的玉牌。 倒是留下了好大一个烂摊子。 他谛视于那只行军沙盘之上,青丘军的驻扎处云川,大周腹地遍地青旗。 裴修年叹了口气,倘若能找到青丘军的兵粮线就好了,大周的粮仓粮产大都不在东南,青丘这般深入扎营,战线拉的极长,根本不能久战,粮线便是他们的命脉。 他揉了揉太阳穴再睁开眼,特性【天眼】辅佐的凝睇之下,沙盘上错综复杂的兵线如网,赤旗节节败退,裴修年甚至依稀能看得到襄阳守备军放火烧的自家粮草。 顺着战线,一路延伸,往南,再往西,再往北。 找到了!青丘的粮线! “行军副帅是谁?”裴修年拍案而起,两眼放光。 小钦被他的气势吓到了,连忙答曰:“回殿下,是楚将军。如今他应在杭州疆外前线大营。” “带我去。”裴修年的心境渐渐平复下来。 小钦劝道:“殿下,此事不妥,前线战乱,何况齐王世子还在府上亲自设了晚宴…” 裴修年没给她多说的机会,端起柱子上的甲胄兵刃便往外走,临至门前,他看了眼手中的弓,似乎又想起什么来了,对着跟来的小钦说: “把之前派去抓我的人都杀了。再带上棺材。” 而后他推门出去,拍了拍手,朗声道:“来人,备车!” 三.草蛇灰线 行往中军大营的马车上,裴修年向小钦了解了很多事。 毕竟她曾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之女,又在宫中待了多年,对大周朝堂的了解远比出道时长不足两年半的裴修年高出一大截。 如今的大周朝堂可以说是群党割据,于明面上分做三个党派:储君党、皇党、太后党。 群党割据的最大原因在于这位太后。 太后娘娘并非当今皇帝的生母,甚至可能连先帝的面都没怎么见过,她入宫当年即立后,也是同一年,先帝因御驾亲征伐妖落下的暗疾病故。 那年天子尚幼,便由太后娘娘垂帘听政予以辅佐,而后她掌权十数年,成了权倾天下的摄政王。 但如今…天子早已成人,膝下皇子也成群,太后党便也就没有当年那般如日中天了。 至于李修年,也就是原三皇子,是个才要出阁的皇子,属于是哪一党都不捧的边缘人物。 说是在国子监侵淫兵书数年,熟读经典,以至于他比自己的一些皇弟都要晚出阁了许多。 也正因此,所以三皇子如今和夺嫡热门根本沾不上边,自然不会被储君党着眼。 而他的母妃本算是受宠的,只可惜她已经病故有些年月了,皇党便也无视其人。 唯一能攀上那么点细枝末节关系的,那只有是太后娘娘与三皇子的生母私交甚好,她们甚至曾不顾这明面上隔了代的关系扬言要做拜把子的姐妹… 当然最后是不了了之了。 而如今已是时过境迁,小钦的记忆里这些年月里也没听三皇子提起过哪怕一回太后,太后党怕也当三皇子是查无此人了。 言而总之,三殿下在朝堂里的党羽寥寥无几,在朝中的地位可以说是爹娘不爱,姨奶不疼… 十余年挑灯夜战的三殿下当然不满于此,出阁前夜,他便向皇上请军令,南下襄阳亲自领西凉军欲试今朝锋芒。 只可惜这柄出于书卷里的墨剑连一句“纸上得来终觉浅”都没能说出来便被那如雪花般翻飞的数以百计的弹劾折子压死在了自己早早备好的冰棺里。 听完三皇子这并不算长的生平,裴修年只是淡淡点评了四个字:“都是好事。” 这倒不是裴修年矫情镇物,对他来说这还真都是好事。 既然三皇子在朝堂上没有党羽,没有亲信,那自己回京饰演这三殿下的角色显然会轻松很多。 而因三皇子时常苦读兵书,闲暇之余的爱好也就是听個曲画个画,便也没有功夫欠什么情债、或是与哪家王公贵族的女儿互生情愫之类的事。 这当然也是好事,不然人家的感情都是冲着原三皇子来的,这好端端的身穿岂不是成了魂穿不要说,自己不就成了个接盘的? 我与曹贼两异。 至于此番战事,小钦了解的就偏片面了,只能提供些最基础的信息。 这虽然是练气士层出不穷的修仙界,但王朝纷争其实还是一样拿兵卒的命去填。 能随手排山倒海的练气士当然不少,但这就相当于核武,你有人家王朝也有啊,不到生死攸关之时谁也不会轻易去动。 不论是依附皇权的、亦或者自己开宗立派的山门皆在此列。 只有江湖人士不受制约,但…比之数以万计的大军来说,这些散修太少也太散了,也没有能振臂一呼就广聚贤士之人,成不了什么气候。 而青丘军是妖族,妖族优势便是量大、皮糙肉厚且无需太多甲胄武器、气血旺盛,同样的,其劣势就是对兵粮的需求极大。 这也就是青丘军曾在襄阳外虎视眈眈一年有余却无动于衷的根本原因。 但从皇帝任由三皇子请军令下襄阳肆意妄为来看,显然是对这易守难攻的襄阳郡有着空前的自信。 管中窥豹,大周的朝廷高层或许已经腐败的不成样子了。 如果可以,裴修年实在不想陷入这场权利斗争之中。 被迫成为皇子,明哲保身尚可。 但这孤家寡人卷入这封建王朝的权利斗争中,裴修年光想想都两个头一个大。 可如今自己又不得不接手这来自三皇子…不,来自大周的烂摊子。 不然待到来年青丘军攻破杭、扬两州,自己将会是皇权中心第一个被弹劾上刑场的皇子。 裴修年忽然有些怅然,不晓得该以怎样的态度去面见那位仍身处前线的西凉将军。 对于这种大规模的战争他的了解更是片面,何况还是这种加持了修仙因素的地界,棋局更错综复杂。 亲手接触过的战争…星际和魔兽算不算? 座下马车渐缓,颠簸中,裴修年发散的思绪收拢。 小钦起身拉开帷幔,暮秋的薄雾蔼蔼,天色朦朦胧胧的看不通透,鼻间除却雨水带来芳草味外还有些许若隐若现的血腥气,或者可以说是…杀气。 她轻声道:“殿下,快到前线了。” 适时,一只素白的信鸽从马车打开的雕窗飞进来,稳稳停在裴修年右手边的盆景上。 小钦拆下信纸,确认了边角的印章后,才打开信纸,遂向裴修年禀报道: “殿下,参与绑票的人已经杀了,毁尸灭迹,做的很干净。” 裴修年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椅把,似乎在想事情,他沉吟片晌,问:“只是单单知晓本殿有找替身想法的人也一并杀了么?” 小钦的脸色微变,急忙掏出笔墨道:“奴婢这就去吩咐。” “不…”裴修年打断了她准备行书的动作,他看向车窗外,破晓的晨曦才劈开云层,“不急,没杀也是好事。这些人日后说不定能派上用场,都是证人啊。” 小钦的手才停顿,正要收起笔墨,裴修年忽然又道: “但信还是要写,只不过写的东西不一样,我要你写如今大周西疆的悲观局势,朝廷不作为的行径,青丘啖肉饮血的残忍云云…” “末了再补上朝廷不作为,我辈豪杰当自强,三日后有胆之士不妨一同随我聚于江都城玄武台,杀青丘个猝不及防,便以赤旗为号。” “这封信,你要交给信得过的人,拼命誊抄,张贴在大街小巷,让说书的连番去说,传的越远越好。” “然后,再写一份手谕,仿我父皇的字迹,盖我的章,上书云川南北两州,守军立刻出军以钳形攻势包夹青丘军,瓮中捉鳖。写两份。” “最后你再以现在我的装束作画一副,记得画瘦削些,落款要仿宫中画师的落款。” “殿…殿下…”小钦手中的笔有些发颤,“这是造假文书动用兵权,还有起义军,立朝廷管辖以外的私军…是谋…谋…” 裴修年作噤声状,握住她飘忽不定的小手,“此乃破局之法,你写了,我们才能不死。” —————— 楚将夜站在中军大帐里又是一夜,黄沙垒起的行军沙盘上赤旗节节败退,襄阳被夺后,西凉军已经退守杭州,驻扎此地离江都城不过五十里。 逃出来的襄阳守备军十不存一,唯一的好消息是襄阳的粮仓烧了,青丘军的粮线供给补不上,青旗没那么快插到杭州来。 但楚将夜心里清楚这只是时间问题。 大周四支主力军,分别驻扎在东南西北四方,其中以北府军兵马最多,西凉则次之,但哪怕是最兴盛的北府军也只有十余万兵马。 而如今的青丘来势汹汹,派出去的探子每次都能带来更多的数字,恐怕不止二十多万。 上书的千里加急求援文书送到皇上手里,再派兵过来根本来不及,直接调用杭州、扬州守备军或许才能有机会正面抗下这群茹毛饮血的妖族。 但布政使没有皇上的手谕绝无将守军外派的可能。 连夜拔营多日奔波下,西凉军的将士们已经疲乏了… 疲乏尚能休整,但更多的是胆战,这可不是同东北的金夏蛮子打仗,他们的铁浮屠、铁鹞子虽然令人不寒而栗,但他们不吃人。 三殿下身为行军总统帅,在这时候落跑,势必会大伤军心,但…这也是在情理之中,他即便自己不走,楚将夜也会派人护送他退入州府。 楚将夜微微叹了口气,念起曾经听父亲提起同先帝开疆时,西凉铁骑的名号在中原之外直叫人望风而靡。 而如今世殊时异。青丘军跨越渭水河踏破襄阳,仅用了五天,号称险隘之郡尚如此,之后岂不是要马踏京师? 楚将夜看着沙盘上翻倒的成片的赤旗,将士们奢望一场久违的大捷。 帘笼掀起,有探子奔进大营,对着楚将夜躬身抱拳:“禀将军,三殿下回来了。” 四.赴约 三皇子回前线的信息比马车来的快多了。 待到裴修年的马车停靠在营中时,整个西凉军早已筹备好了,他刚出来便听得排山倒海的叠声: “恭迎三殿下!” 一众披甲挎剑的将士齐齐躬身,数万士卒跪拜的大场面足以令任何人驰魂宕魄。 裴修年微微有些发怔,好在脑中强行清醒镇定下来,他忽然发觉这些士卒乃至将士表现得比他自己更激动。 看得出不是那种校场演练的齐声喊口号,而是发自肺腑的情绪,这大概就是士气的回升吧… 楚将夜迎上前来,诚恳道:“殿下,前线危险,还请回州府…” 裴修年在马车上听小钦介绍过楚将夜,自然能认得出来,他看着这个略显英武的魁梧将军,只是摆摆手,道: “楚将军不必多言,虽然齐王不在府中,亲军之事不晓得世子能不能调动,但本殿已经派人传加急奏折给父皇求援了,另外今日我带了另一个好消息来,我们进帐说。” 三皇子的确在齐王府和世子谈过话,但具体谈的什么小钦也不知道,不过不管怎么样,得先稳住士气再说。 楚将夜颔首,领着裴修年步入主营账中,满营账的将领皆向他躬身行礼,裴修年淡然上座,面对着正中心的宽展沙盘,问: “如今战况如何了?” 楚将夜身旁的副将起身,抱拳颔首道: “回禀殿下,此役的青丘军以青丘皇长女苏执秋为行军统帅,此妖女生性多疑,运筹帷幄,掌青丘军二十余万。” “如今形势渐稳,青丘军暂时驻扎在襄阳,因粮仓已烧,所以战火蔓延至杭州还需时日。” 自己昨天于沙盘上看到的景象果然是真的,裴修年终于放心,不动声色的点头,继续问: “这一仗,我军兵马折损多少?” 有端着文书的参将立刻起身汇报: “回殿下,西凉军原有八万五千兵马,经襄阳一役,我军伤亡近万,如今余七万七千兵马,只是襄阳守备军…十不存一,襄阳郡守殉职,云川州牧负伤撤离。” 襄阳郡是云川州的最后一座郡城,至此,整個云川彻底失陷。 难怪群党弹劾的奏折能逼得三皇子远在杭州就着急忙慌找人替死。 裴修年看着行军沙盘中,都不用刻意去数旗帜就能看得出来明面上的青丘军也倍于西凉军。 正面打人家占据郡城,西凉军这边一路平原,几乎绝无胜算,要破局只有一条路——断青丘粮线。 但这条至关重要的粮线、青丘军能在大周扎根赖以生存的粮仓中枢所在现如今只有自己知道。 青丘军深入大周腹地,这支雄兵主力必然会绝大多数驻扎襄阳,而位于后方的粮仓就如同地处马奇诺防线外的丛林,能绕过去就能一击毙命。 可裴修年不是楚将夜,这群将士不可能对一个还未出阁的皇子做出的如同玉石俱焚的决策言听计从的,拿身份压只会适得其反。 “情况不容乐观。待至青丘粮草供上,青旗便可以襄阳为点逐步侵我中原,虽然青丘战线拉的这般长粮线压力奇大,但其大军于襄阳郡外休整那一年也不是闲着的。” “若是能得知青丘军粮仓中枢所在或许还有机会,不然只是坐以待毙而已。” 裴修年喃喃低语,有几位偏将明显向他投来略带诧异的目光,是不曾想这养尊处优的皇子能有这等见解的。 估计以为他会说去请剑宗仙道一剑荡平或者何不用神机营的巨型机偶碾压之类的话吧? 裴修年察觉到这些目光,倒是同样也有些诧异,看这样子是原三皇子才出任还来不及指挥什么青丘军就跨越渭水河杀往襄阳了? 三皇子饱读兵书,应该是不可能做出相当离谱的决策和见解,但如果真是他前脚到襄阳,后脚青丘军进军的话…会不会太巧了一点? 是朝中有树敌吗? 如今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自己,得万分小心。 裴修年记下这个念头,转头看向楚将夜: “楚将军以为,若是不考虑难度,除却断粮线外,还有什么方法能在短时间内使青丘退军?” 楚将夜思量片刻,而后道: “若不考虑其他,那还有与金夏达成合约,使其能出兵伐妖,青丘如今内府空虚,双线交战应接不暇,势必会退军。” 这是可行的,金夏人虽蛮夷,但不愚昧,如今大周每况愈下,他们必然早已筹措好了兵马蓄势待发,迟迟没有出手是因为在等鹬蚌相争的最后时刻—— 皇帝下调令驻军援兵西疆时,便是金夏入侵大周分羹之日。 但是对他们来说进攻大周还是青丘没什么分别,甚至可以说是能拿下青丘更好。 以出援大周的名义能占更多好处不要说,青丘妖族众多,气血也强盛,立马就能转为苦役调养这一仗的生息。 问题就出在于怎么联手,出兵青丘可不是什么小事,相当于金夏自己漏了一个大破绽给大周。 普通黄白之物无法安心,休战合约如同废纸,最起码也得是联姻,但即便如此,对大周来说也无异于是慢性死亡。 “其实还有一个法子。” 沉吟了片晌的裴修年缓缓开口,示意小钦把早已准备好的信纸交给他,“迫使云川南北两州州牧派出守军,将青丘军封死在云川,瓮中捉鳖。” 方才那位手持文书的参将起身又道: “殿下,可这举措太危险,况且调取州牧守军,也得需皇上手谕才是…” 裴修年适时将那只信书拍在桌上,坦然道: “这就是本殿带来的好消息,父皇亲书手谕命南北两州出兵,以钳形之势牵制青丘,请诸位将军过目,再请畅所欲言,不必拘谨。” 这座大帐中的西凉军将领们望向那纸手谕,在顷刻间欣喜若狂,对着行军沙盘上的交谈争论此起彼伏。 这无疑是极大的喜讯,后续只需派兵卒前赴后继探查青丘于云川的粮仓所在便能将之困毙。 当然其中依旧凶险,青丘二十多万大军若要玉石俱焚显然不是一方守军能敌的,所以细节和过程还要进一步探讨,需要一个详细的对策。 但这就不是抛砖引玉的裴修年该管的了,这里随便一个将领打的仗都比他看过的电影多。 裴修年看向坐在他身旁一言不发的楚将夜,拱手示意道:“楚将军,烦请借一步说话。” 楚将夜连忙起身行礼,两人行入侧帐,确认四下无人后,裴修年直白道: “那纸文书想必楚将军已见端倪。” 楚将夜抱拳,脸色有些不好看,“殿下,伪造皇上手谕,调用兵权乃是死罪。还请殿下三思而后行。” “所以这纸文书不是给两州州牧的。”裴修年背过身去,“而是给青丘行军总统帅——苏执秋看的。” 裴修年背负双手,看着帐中烛火的光摇曳,“烦请将军且将此手谕保管好,三日之内想方设法‘不小心’被妖族探子截获,如此,我们便有了同青丘谈判的班底。” 惊涛骇浪般的思路在楚将夜脑中炸开,三殿下这一步棋堪称是神来之笔,但很快他冷静下来,道: “殿下,但青丘军未必会因此信而退军,反而可能先发制人,倘若他们…” “我知道。” 裴修年回过头来,那面若冠玉的容颜于烛火中光暗交替,看不清脸色,“青丘军在云川州界内有粮仓中枢,只要断了这粮线,青丘不得不谈判。” “但殿下,这青丘辎重所在…” 裴修年再度打断他,“只需劳烦将军向江都城放出消息,就说已经派探子查出青丘粮仓端倪即可,断粮之事,本殿自有打算。只等三日!” “末将遵命。” 楚将夜躬身领命,他发觉自己已经看不懂眼前这位运筹帷幄的皇子了,与当日襄阳被攻打时那惊慌失措得仿佛鸡仔模样,判若两人。 裴修年走出偏账,暮色苍茫,帐外的篝火烧得正旺,秋末寒凉,小钦小心地为他披上貂裘,轻声问: “殿下,如何?” 一切都如自己的推算,还是挺欣慰的,裴修年觉得他终于等来了这个平步青云的机会,他笑道: “备车吧,再准备两身寻常装束,干净、简练,有江湖气那种。” 小钦颔首,“殿下,我们行往何处?” “江都城,去赴约。” 五.执棋 江都城地处杭州最西边,因那条贯通整座城一路延伸到渭水的大江而得名。 有笠翁行舟于晚江上,暮秋的雾霭中细雨迷蒙,落在青石板面,不起眼的水洼溅起涟漪。 江边清冷,垂钓的几位鱼友因空军一夜而相依着打起瞌睡。 时候尚早,行人疏疏朗朗,桥边那柄赤色的油纸伞分外惹眼,却没伞下那一对才子佳人夺目。 不停有人驻足痴望,多话的夫人们叽叽喳喳地揣测那是哪里的富家兄妹,亦或者是什么仙门道侣。 裴修年抬眼瞟去,目光所至是古色古香的拱桥、徽派制式的飞檐戗角安于亭台楼阁之上,身处江都,仿佛已下江南。 他再打量了眼身侧执伞的小钦,今日她着墨色锦纹曲裾,上绣有一江野鹤,青丝简单束起,龙须鬓角随意垂落,耳边饰着红尾金丝玉坠。 螓首蛾眉,明眸皓齿,就如同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人一般,到底曾经也算是王侯将相之辈,这身超然的气质若非身处过这个阶层,还真饰演不出来。 小钦被盯得脸颊微粉,她樱唇轻启,声音轻微:“公子……” 裴修年笑了笑:“我就说这坠子跟你配,如今一看,果真是好。” 小钦下意识想欠身,脸更红了,支支吾吾的说:“奴…小钦怎可受公子如此大礼…” 裴修年刚想说什么,就听得身后有人喊:“抓…抓住他!” 小钦下意识侧身护在他的身后,却发觉那些捕快不是冲他来的。 裴修年回眼望去,有人正踩着牌坊门楼上的石瓦,手里揣着一沓书卷小报,一面抛洒一面向东逃去,身后的六扇门捕快也跟着他在歇山顶上穿梭,正累的气喘吁吁。 裴修年揭起一张散落在地上的小报,上书青丘军大军压境,朝廷仍无作为,云川失陷,现广纳有能之人聚于江都云云…… 随便看了两眼他便知道这就是自己吩咐的东西,裴修年便不详细阅览,交到了一个正埋头拾小报的捕快手里。 人家还颇客气的同他道了声谢。 裴修年便顺势与他搭话,“牌头,这小报怎么回事?” 那捕快挥挥手叹气道: “也不晓得谁做的这些小报,昨日起便在江都城传疯了,立刻便聚来一众江湖人士气势汹汹地跑去质问官府。” “太守爷生怕这事闹大了,引来一众其他郡县的闲云散鹤,闹得江都城不太平,便连夜下令严禁私传,可这小报…根本抓不完!” 这身着崭新捕快服的小应捕一面捡着小报,一面絮絮叨叨地远去了,隐隐约约能听见他的喃喃声: “小报捡的完,可看过小报的百姓的嘴,堵的完吗?这上边说的又不是假话…” 小钦柳眉微蹙,疑惑道:“一个小捕快都能明白的事,为何这太守爷会不明白?” “他哪里是不明白。”裴修年瞥了眼这位曾是正三品大员的嫡出,又是皇宫中久居多年的小钦,淡然道: “前线告急,青丘军盘踞襄阳这些事当然早传到太守耳朵里了。但在他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拉拢江湖闲散,同样是以武犯禁建立私军的标志,若他不做表面功夫,那日后不管青丘军有没有打进杭州,他都要被弹劾。” 小钦心有了然,而后又担忧道:“公子,那我们此行岂不是愈显步履维艰?” 裴修年摇了摇头,笑道:“别忘了我是什么身份。” 小钦刚想说天子犯禁与庶民同罪的,却是忽然想通了,江都城太守其实是巴不得江湖成立义军伐青丘的,毕竟西凉军已经驻扎在城外五十里了,再退,就到江都了。 但他不能堂而皇之不管这事,倘若此时有個官衔高于他的人来强行压过此事独揽罪责,那便可以就坡下驴。 而以三殿下的身份,别说郡守,哪怕是杭州布政史来了一样得恭恭敬敬服服帖帖。 只是…这样不就漏身份了吗?那这身刻意的衣着… “想什么呢?”裴修年回过头来,小钦正执着伞呆愣在原地,“我们去太守府。” “是,公子。”小钦如梦初醒,忙抬起伞跟上他的脚步,在这迷蒙的秋雨中的裴修年眉眼淡然,却莫名叫她分外安心。 行在青石板上,裴修年顺便思量收拢江湖人士的事。 前线大营离江都城不远,从传信到现在差不多过去一天,有刻意推波助澜之下,消息传的必然快。 江湖修士聚义于江都城根本不需要太久,都修仙了,有的是法子赶来,问题在于如何让他们相信自己这毫无修为之人,并甘愿去断这八字没一撇的粮线。 江湖修士大义,侠胆豪情者不在少数,但也不可能被一句话就当枪使… 小钦的脚步顿下,有门丁拦住了两人,“敢问两位是?” 裴修年这才抬起头来,牌匾上行云流水般的三个字——太守府。 太守府旁似乎新开张了个露天的简易茶馆,打着的幌子很新,这才清晨又是落雨,生意却是相当的好,已经人满为患,想也知道这一帮必然都是聚拢的江湖散人。 有昨夜的闹事,裴修年两人这等更像是仙门修士的装束登门拜访,门丁当即如临大敌。 “把此章带给你家老爷。”裴修年没有摆谱,只是掏出一块质地温润绝非凡品的玉章递给为首的门丁,随口吩咐下,那门丁即刻奔入门中。 茶馆中的一众茶客微微侧目,拿裴修年两人比对着什么富家公子千金、又或是什么大官嫡出有没有相貌相近的,或许已经动了绑人的心思。 但裴修年这未出阁的皇子,即便在京师行走也未必有人能认得出来,何况是这么远的江都城。 不多时,太守府的门再度开启,孙太守亲至,忙将手中的玉章还于裴修年,躬身行礼,郎声道: “下官不知殿下大驾,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裴修年眼眸微眯,借着登堂入室的听力能听见身后的哗声,这太守还真把自己当不谙世事的皇子了,才一见面就拿自己的名号来打秋风。 不过,这也正中他的下怀。 “无妨。”裴修年作浑然不觉状,迈入门中前,他不咸不淡地问:“江都城何不援军西凉?” 轰然闭拢的大门未能全然吞没他的话,茶馆里似乎哗声再起。 这个问题相当基础,就应该是涉世未深的皇子问出来的话,孙弘心中愈发坦然,面上尴尬笑道: “下官惶恐,回禀殿下,并非下官不援,而是未见杭州布政使发令,下官也无权动用江都守军,还请殿下恕罪。” 裴修年摇摇头,有些失笑。 堂堂太守爷,张口就是踢皮球,理由倒是正当明确,甚至都没越级提起皇帝手谕,当官你是会当的。 裴修年在孙弘看似疑惑、担惊受怕的神色中,再厉声道: “本殿于今日抵达江都,却见不知何人投放的小报,上书广纳江湖人士,这是要在我江都城中堂而皇之起私军?孙太守,你当要给本殿一个合理的解释!” 六.局势明朗 太守府外的茶馆中一片哗然。 “皇子怎么会出现在江都城?” “听说此行西凉行军统帅就是那个狗屁三皇子?不到五日便被妖族下了襄阳,我呸!” “想我大周当年西凉铁骑杀得妖族屁都崩不出一个,现在竟然被青丘军骑在脖子上打,甚至跑来江都城求援?真是给老子气笑了!” “要我说,干脆将那三皇子抓来当质子得了,逼得那杭州布政使出兵,再有我侠义之辈自成一军,何愁拿不下青丘?” “黄兄所言甚是!” 义愤填膺之声起此彼伏愈演愈烈,嘈杂中有一位黑布蒙眼的白发少女从始至终都未出言,只是安静的小口饮茶。 天间微雨,她掸了掸羽衣上的水珠,背后的古剑发出微乎及微的剑鸣。 身旁的人似乎才想起她来,有虬髯大汉转头望向她,问道: “姜姑娘,你怎么看?你若是说绑人,洒家第一个上!” 姜云鹤缓缓摇了摇螓首,声音清冷淡漠:“方才三皇子身边那位姑娘,我若不出剑,打不过她。” 争论探讨的声音在这一句话后渐渐消弭。 姜云鹤,李瞎子唯一的弟子,人尽皆知的年轻一辈中的翘楚,玄天榜上名列前茅。 因她身处江都城,才能引来这么多江湖义士,仅凭那发酵了不过一天的小报,还远远不够。 姜云鹤方才的话,已经断了在场所有人绑票的心思,若她不出剑不能与之为敌,那在场所有人都无能为力。 以她的修为,就是不出剑的情况下,便是那些早已开宗立派的宗师也未必能是她的对手。 而姜云鹤不出剑,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她背后的剑为“天生桥”,是蓄养剑意,将来予以入道的剑。 是李瞎子打出来的第一柄剑,也应是姜云鹤问道前的最后一柄。 良久的沉默后,姜云鹤饮尽落满雨水的茶,排出几枚铜板,起身步入烟雨。 那身影终于消失在视线尽头,茶馆中有人举杯道: “且等明日那位侠义之士挥旗登台再说吧,大周如此之势,竟三番五次被占了郡县,我不甘心呐!” “且等明日…” “且等明日!” 茶客们共举杯,雨水稀释的清茶,如烈酒般烫进咽喉。 ———— “原来如此。”太守府中,裴修年还在扮二世祖,“那既然是义军,且都为我大周江山,为何孙太守还刻意阻拦?” “殿下有所不知…”孙弘叹气,悲戚道: “下官即便是想践行这义举,但这毕竟明目张胆,若有心之士予以上报,朝廷上的大人们将之打成纵容私军、意图谋反可就不是下官能担得起的了。” 裴修年当时便拍案而起,似是怒发冲冠道: “朝堂上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尽会在这些地方生事端,既如此,此事便由本殿全权把控,太守明日只需按兵不动,让捕手衙役们休沐不出户即可,不论事后有何非议,本殿担着。” “殿下万万不可呐!”孙太守当即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色,连声劝慰三殿下三思而后行,如此场面功夫拉扯两回合,最终当然还是太守拗不过殿下。 用过江都太守盛情难却的午宴后,细雨早就停了,日渐西斜,裴修年同小钦在太守早就命人筹备好的厢房内小憩。 裴修年遣散雅苑内的一众下人护院,坐在凉亭中,观池中锦鲤于荷叶的间隙中穿梭。 他闲来无事敲着桌上棋子,忽然想起这江都太守的神情来,本有的那点闲情雅致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以灵识探查周遭无人后,小钦终于按捺不住,俏脸上有些愁色,问道: “那太守已经暴露殿下您的身份,那明日我们怎么去举大旗?” “有这真正被当了枪使还浑然不知的太守推波助澜,才更容易安稳江湖散人的心思。”裴修年回过头来,依旧风轻云淡, “明日太守不会派出郡兵搅局,面对江湖人士,我就是冒名顶替大周三皇子的裴修年。” “为何我来执旗?因为我从楚将军那拿到了青丘于云川的粮仓中枢具体所在。如何得到的?因为我冒名顶替。” 小钦听得柳眉微颤,正欲拍手,却又想起来一事,咬了咬唇,终于还是问: “那若是有人传开去了呢?早已如此起势,明日看热闹的百姓自然不会少…” “但我的章是真的。”裴修年把玩着手中的棋子, “对于太守来说,那我便是假装改了個姓的三皇子,以此来骗取江湖人士的信任。不过你的思路是对的,刚才我演的太过,以至于能用出这样的法子来甚至都显得有疑点了。” 小钦忙摆手,忐忑道:“不…不是,奴婢的意思是,若是这事传到京师,岂不是又成了弹劾殿下的一道道奏折?” 裴修年双手食指交错相拢,沉吟道: “明日聚义之后便下襄阳,这可比去奏折发往京师快多了。若是成事,青丘不日撤军,举国同庆,我是功臣,即便功过不相抵也至多禁足些日子,难得清闲,甚好。” 小钦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裴修年笑了笑,给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边,“若功败垂成,我死渭水。你且跑去当个散修吧,年纪轻轻的四境圆满,还这么好看,陪我死就太可惜了。” “不过我没那么容易死。还有你以后在我面前,自称小钦便可以,奴婢太生分,更遑论我又不真是什么皇子。” 小钦的眼眸大睁,脸上有些发烫,她心中思绪拧成乱麻,一时间竟不晓得说些什么,也不晓得他是怎么看穿自己修为的,那他会不会看穿更多? 小钦怔在原地半晌才是捏了捏拳头,正想说什么,抬起头来,却发觉裴修年不知何时趴在桌上睡着了。 她才想起来自从见到裴修年到现在就未曾见他休息过,一个毫无修为之人,真的能强撑这么久吗? 如今他算完了所有事,终于可得一夕安寝。 看着毫无防备睡去的裴修年,她不禁有些叹息,刚当上替身欲推波助澜夺嫡的第一天,三皇子就死了,那我究竟该不该杀了这个冒牌货? 沉默须臾,小钦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等他什么时候看出自己的身份,再动手也不迟。 她为裴修年披上那身貂裘大氅,想用真气将他抬去厢房的床上,最终却是伸出手倔强地将他背起,亦步亦趋地步入房中,探出一只脚勾上房门。 这是她第一次离一个男人那么近。 七.环环相扣 子夜,北风寂寥,吹得襄阳郡上那碉楼里的烛火飘摇。 火光映照在苏执秋皎月般的容颜上,她的狐眸本就已经足够妩媚,那螓首上的一对兽耳更平添了几分妖冶。 苏执秋长而翘的睫毛微微颤动,架着修长的玉腿,指着桌上那封密函,淡淡问: “几时截获的?” 跪于案桌前几丈的妖兵在这成群的将领注视下诚惶诚恐: “禀帝姬,这是探子入夜时截获的,负责押运的是一队发往渭水北州扮作商贾的驿使,他们车队上的笼中雀便携有此密函,属下不敢怠慢立刻便发往我军襄阳驻地,中途一刻不得停。” “行了,你下去吧。” 苏执秋看完那封密函,沉吟须臾,待至密函在数位将领手中交替过后,她那长而锐的指甲在桌上划出一道痕,终于问: “诸位将军怎么看?” 妖将们面面相觑,有身披金甲的虎妖上前一步,抱拳躬身道: “末将以为,既然昭宁想要瓮中捉鳖,而我青丘军二十万大军皆在前线,不如就夜色前推,若能拿下杭州,水路畅通,粮草丰盈,渭水南北两州守军不足为惧。” 立于案桌右侧的另一位背生双翼的妖将则是当即站出来,义正言辞反对道: “此举不妥,我军已入昭宁腹地,深压恐遭受数面夹击,再有两州驰援致便会我军陷入孤立无援之地。” “末将以为,此时应当维稳手中的云川,以此为营,稳步扩张,末将建议拨出数万兵马于我军后方压阵,为通往青丘的通路保驾护航,以备渭水南北江州守备军奇袭。” 有两位意见截然不同的主将牵头,案桌前的青丘将领即刻分做激进、保守两派。 即刻便有激进派执言道: “荒谬!如今大军压境,岂有派兵回撤的道理?弟兄们势头正旺,调军无异于浇冷水,打仗讲的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青丘比之大周王朝没太多繁文缛节,两派已经开始据理力争。 “莽夫走兽懂什么打仗?昭宁密函已出,若渭水南北守备军殊死一搏,全面包围我军,那岂不是束手就擒?” “彼其娘之悦尔,鸟人多几根鸡毛当令箭了是不是?你当我军在襄阳郡外筹备一年假的喏?” “渭水南北两州驰援襄阳要多久?便是包过来了又如何,我泱泱大军二十余万,他两州加个西凉军能有多少?” 坐听了半晌争论,原本一言不发的苏执秋终于站起身来,赤足点地,她脚踩莲步,轻移至碉楼的窗边。 无边的夜色中,广袤的中原上星星点点的光亮都是前线大营中的篝火,这一支青丘的雄军,自她掌兵以来还没吃过败仗,将士们都有空前的信心。 见苏执秋起身,一众将领的高谈阔论当即打住,皆向着她的背影躬身。 “有一件事你们忘了。”那狐妖帝姬忽然回过头来,清亮的眸子如同夜里的鬼火, “中原辽阔,我军攻破襄阳不过这点日子,文书战报有这么快能送到那人族皇帝老儿的手里,然后又立刻上朝会拟定决策,再接着发到这渭水么?还正好被我军截获了?” 偌大的碉楼内稍有哗然,是啊,他们都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时间上来说,这应该是来不及的,而且太巧了,所以这密函是故意送上门的? 但倘若这密函是假的,那昭宁在怕什么? 或者说是如今执掌兵权的这位昭宁三皇子,他借此想要谋取什么? 是时间吗? 苏执秋瞥了眼中庭那只行军沙盘,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未出阁的皇子,终于开始落子了吗? 只可惜本座已将你全盘算尽,这种小把戏想使本座一叶障目? 她微微晃了晃螓首,还是太年轻。 既然渴求时间,那本座便偏不给你这时间,苏执秋的红唇微微咧起,她自信自己这一枚子,足以将西凉兵马彻底困毙。 她淡然传令道:“夤夜时分,挥师北上,直取杭州。” 众将领命而去。 夤夜,是天明未明之际,亦是人心最脆弱之时。 这样的时候对狐妖来说正舒服。 从襄阳发往杭州边境,至多一两日便可兵临城下。 不多时,苏执秋便听得楼下大军拔寨的整齐行军声。 她坐在碉楼的窗台上,修长的玉腿晃晃悠悠。 苏执秋看着二十万妖军浩浩荡荡,心觉踏平这西凉军简直易如反掌,身后那条宽大狐尾在风中摇曳。 ———— 裴修年伴着清雅悠扬的琵琶声渐渐醒来,才见天色破晓。 多日无眠即便是自己也顶不住,裴修年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琵琶声戛然而止。 小钦快步推门进入,放下琵琶,恭敬的欠身,然后来侍奉他更衣,轻声问: “小钦是不是叨扰殿下休憩了?” “无妨,你琵琶弹的挺好。”裴修年摆手,“没过了时辰吧?” 小钦一边整理裴修年的衣角一边说:“回殿下,如今是辰时过半,应是正好来得及。” 简单洗漱后,裴修年同专程前来拜访的孙太守随意打了个招呼便带着小钦出了府邸。 太守府外的茶馆早已人去楼空,只余下了面带着“茶”字的幌子。 行往玄武台的路上,裴修年便遇不少或头顶斗笠或腰系长剑的修士,他们穿梭于大街小巷。 更有甚者身披道袍驾着一只酒葫芦行于屋瓦上,周遭的百姓却似乎以对这习以为常了。 至此,裴修年才有感觉到些许仙侠江湖气,差点被这两天的沙盘行军什么的搞得有些怀疑这是不是什么低武王朝争霸了。 待两人行至玄武台时,周围早已人满为患了。 早到的练气士们高谈阔论大周如今之势,孙弘没有食言,即便这般吵嚷,谈及还是碰都不敢碰的话题,却也没有一個官兵出现。 等到有人高举着小报问询这位敢于直面朝廷的义士在否时,裴修年终于不再等待,扬出一面无字赤旗。 在修士们自发让开的通路中走上台后,他将旗帜插在地上,向诸位江湖侠客抱拳,在渐渐消弭的声音中,坦然道: “在下便是传此小报分发于诸位的人。”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认出他来,怒道: “彼其娘之!伱不是昨天那个进太守府的三皇子吗?!” 这番话如沸水滴入热油,顿时群情激奋。 昨日茶馆门口的江湖人士不在少数,认出来裴修年很正常,他们还没拔剑上来砍只有两个原因。 一是忌惮小钦的修为,二是想看这大周当朝三皇子能搞出什么花样来。 不过裴修年早有对策,他朗声道:“我若不冒名顶替那狗屁三皇子,诸位义士今日又如何能安然聚于江都此地却不见一个郡兵阻拦?” 众人环顾四周,果然是没能找到一个官兵,若是放在往常,这帮朝堂鹰犬早就拍马赶来了。 可装三皇子这种事还是让众散修觉得天方夜谭,这三番五次挑衅都是死罪中的死罪,胆子这么大,皇帝真是你爹不成? 有人当即提出疑点:“昨天你交了章进去的,那是皇子的章,天下谁人敢仿制?” 裴修年笑了笑,向众人介绍身旁的小钦道: “这位曾是正三品大员之女,她的父亲遭人陷害,被贬下云川,她便逃出京师成了散修,如今云川失陷,她不晓得能不能见其父最后一面所以联络我…她曾任职尚宝监,昨日的章,是她亲手仿制的。” 小钦没能料到自己也在这棋盘中,但她也并未有什么神情变化,只是顺从地轻轻颔首。 单是这身气质就让人感觉她的确出自名门望族。 江湖中人的抗议声才渐渐式微,却又听有人问:“那你如何证明顶替的是三皇子,难道那狗太守还看不出来吗?” “对啊对啊…” 起哄声中,裴修年对着小钦淡淡笑道:“把那副画像掏出来。” 八.落子无悔 “这画上的人是你吗?” 玄武台的前列,一位腰间别着酒葫芦的剑修瞅着那副镶金滚边的水墨画,拿画像上的人与裴修年来回打量对比。 裴修年下意识接过话茬,笑的很随意,“是,那时候我还很瘦。” 话中带着若有似无的调侃意味,本想说这画同你有什么分别的义士开始感觉到不对。 真的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就是身材好像瘦削了些许。 “竟能如此相像?” “像,很像!” “这就不是你!”修士群中似是有识货的眼尖者叫道:“那落款是皇宫里的齐大师的章,这是三皇子的画像!” 裴修年的眼眸微眯,又问了一遍:“我不是三皇子吗?” 众修士幡然醒悟。 公子大义,他虽身无修为,但也要凭这张如此相像的脸来做朝廷、江湖上都没人敢做的事,直叫人钦佩。 于是一众侠士躬身,再没有非议,叠声道: “三殿下心系天下,实属大义之士!” “皇脉有如三皇子者,我大周可兴也!” 至此,江湖中人对裴修年的怀疑已经减轻许多了,他行为举止的确不似是那帮皇亲贵胄,而且早听闻那三皇子连滚带爬逃回州府了… 以时间来算,的确是对得上的。 此地是杭州,离云川不算远,当朝大官被贬云川之事,追溯到数年前好像是有这么一回… “烦请诸位稍安勿躁。”裴修年静下玄武台前的场子,诚恳道: “之所以广纳贤士能人来成义军去对付青丘,并非是要大家去正面送死,此仗青丘军兵马超过二十余万,哪怕州府守备军齐出于阵前也未必能挡这泱泱大军。” “所以本殿是想组建一支奇军,断青丘军辎重中枢,此乃青丘唯一的命脉。” 还不待一众修士执言,他便神秘兮兮的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张小巧且看上去折过很多次的麻皮纸,上面画着的似乎是蜿蜒曲折的路线。 裴修年坦然道:“本殿前两日重返前线大营,与楚将军谈起此事,在西凉军探子、我方卧底前仆后继之下,终于得来这张记载着青丘命门的图。” “而西凉军的大致行径已被青丘时刻掌握,大军拨不出,而若是小支骑军,则断不可能突破防线火烧连营,但…我想到在座的诸位能人异士可以。” 裴修年站在玄武台上,目光掠过面前的一众修士,“大周如今之势,想必诸位都看在眼里,先失云川南,再失云川北,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 “待青丘军辎重调入襄阳,其军挥师北上,便可直指我大周心腹,即便我身无修为,即便此行将面对起私军之死罪,也应当为此殊死一博。”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能义无反顾来江都城赴此虚无缥缈之约的必然都是侠胆柔肠之辈。 听得裴修年这一席话,连周遭看热闹的百姓都呼号着“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时,都不用想这将会掀起如何的惊涛骇浪。 裴修年似乎在义愤填膺喝声震天的江湖散修之中看到一个眼蒙黑布的少女正抬起螓首“望”着他。 是的…一个瞎子,却好像真的在打量他。 不过裴修年并未多留意,长风拂过,赤旗猎猎,他举旗喝道:“愿随我一道者,即日出征襄阳!” 偌大的玄武台上应声震天,一支从未有料想过的骑军即刻挥师南下。 他们骑的甚至都未必是马。 至此,裴修年这個三殿下的名号便在这帮江湖人中成了心照不宣的秘密。 ———— 有天眼和路线图提前探知,又有这一帮不容小觑的练气士推波助澜,一路上什么青丘探子暗哨都没遇上,行军速度极快,才近日暮就将近襄阳了。 青丘的粮线不止一处,到了襄阳岔口便要分兵了,即便江湖人士远比料想的多,但也有些捉襟见肘。 裴修年趁小憩调整时掏出封早就留好的信,交给小钦,吩咐道: “你将此信交给楚将军,让他见机行事,现在拍马发往西凉军大营应该正来得及。” 小钦接过信纸,思量了会,微声道: “殿…公子,此事我可以去办,只是公子您马上要入敌营更深处,虽有隐匿之法,但…面对的毕竟是青丘妖族,粮草辎重又向来是重兵之地,您的安危…” 裴修年其实是没有什么忐忑心绪在的,从自己执棋落子开始,便无法避开这一步,单刀直入襄阳郡的这一步。 与其他的赌局不同,这一步落子,鹿死谁手…甚至谁是鹿谁是捕手都无从推算。 他当日昏昏欲睡之时脱口而出的功败垂成…便是指现在这一刻。 “我可以护他周全。” 忽然有清冷淡漠的女声缥缈而来,如同棋盘之外的人拨开云雾。 裴修年两人回过头去,那位蒙着眼睛,身披羽衣的女子剑修沐雾而至。 小钦打量她一眼,似乎在与自己的记忆对比,而后轻声问:“你是…姜云鹤?” 蒙眼少女轻轻颔首。 小钦呼出口气,似乎是放心了,对着裴修年躬身道了句:“公子,还请万事小心。”后便不再停留,拍马而去。 裴修年对这名字就没什么印象了,只好冲她点点头,但估计她看不到吧? 而后裴修年就看见姜云鹤歪了歪脑袋,然后也冲他点了点头。 对着这淡漠少女正不晓得说什么时,有个虬髯大汉对着裴修年道: “公子,一炷香的时候已经到了,我们也已经调度好了人手与方向。” 裴修年点点头,紧了紧马背上横着的足有一人长的奢华木箱,而后向着身前身后的一大群江湖散人道: “一切按计划行事,以玄火烧灼粮仓后即刻脱身,切记不要恋战,也不用回来襄阳接应我。” “青丘大军出城久矣,而有姜姑娘照应我,我的身份还是大周三皇子,我去谈判不会有什么大事,若是出事了,再多人也没用。” 这是实话。 江湖散修能不被算在僭越规矩中很显而易见的一点就是:通常他们的修为都不足以抹灭一支动辄成千上万计数的完善军队,会被人数填死是很正常的事。 大争之世,能卷得过仙门大宗的散修屈指可数。 或许像仙侠小说里有那些隐居山林的大能,但对于他们,未必能知道今朝是何年,谁还来管你国战的事。 而裴修年今日不是去收复襄阳的,襄阳郡易守难攻的原因不只是因为有渭水。 何况郡中如今起码还有近万的守军,今日招下的这帮江湖义军,他们又不通兵法打仗,全拿去拼了都未必能攻破襄阳郡。 所以裴修年想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谈判。 包括中枢在内几座粮仓所在已经全数托给了这支义军,这种几乎将性命交给别人的举措实在不好受。 但他们命也同样交在了裴修年的手里,冲营放火,这已不是相互信不信任的问题了。 话已至此,裴修年只有抱拳道: “烦请诸位万事小心,绝处逢生,才看今朝!” 面前的一大群江湖义军皆向他抱拳回礼,“公子大义,此举如行于刀尖,敢问公子名讳?” “我姓裴,裴修年。” 日暮笼罩中原大地,襄阳郡外不起眼的竹林中,一枚至关重要棋子终于落下。 九.狐妖请自动 月色再一次笼罩襄阳郡。 又是夤夜时分。 青丘帝姬并不急着去拆最新的一封的战报。 前线的战报连着几封都是讲自襄阳一路北上,大军浩浩荡荡,一路畅通,大周似乎已经放弃了分军阻击,什么骑兵营冲锋营都没派出来。 是打算捏到江都城做这最后殊死一战吧。 只可惜这样的筹备根本来不及,若说青丘的命脉是粮线的话,那大周的命脉便是时间。 苏执秋双手撑在窗台上,襄阳郡不愧是兵家要道,在这郡东至高的碉楼中,随意便能眺望大周那广袤无垠的平原。 这个延续了上千年的王朝绝没有看上去的那般凋零,其实比之青丘没弱几分。 只不过他们畏首畏尾,顾虑太多,无力抵抗青丘这般倾巢而出的打法。 而青丘的每一步却又都超脱寻常棋局卦算,形如鬼魅。 大周的兵马只有撤后,但如今这一战,应是终局之战,因为西凉军已经退无可退。 苏执秋缓缓坐下来,对着月色揭开那封战报,心绪却不在这报上面。 西凉军吗… 那曾是一支惊世骇俗的铁骑,这一仗应是会相当惨烈吧? 恰如这天边泛起的火光一般…嗯?火光? 苏执秋拍案而起,她自碉楼往外望去,一点星火从远处坠亮,在顷刻间迅速绵延扩大,而后另一处心肺之地也开始亮起同样的火光… 襄阳以西,无边的夜色中浮现的火光如同星月。 襄阳郡中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和仓促的喊声。 有妖兵急急忙忙跑上碉楼来,跪在中庭,他浑身发颤道: “禀…禀报帝姬殿下,我军三线粮仓被烧,郡外存粮中枢也未能幸免,我军所有…粮线已被截断…” 其实不用禀报苏执秋也已经知道了,这几个方位的火只有一个意思,她的双手拍在案桌上,寒声问: “分在每個粮仓的都有数千守军,竟连一点反制能力都没有?我军那么多探子掌控敌营行踪,西凉军还能有如此神威不成?!” “不…不是西凉军,是…几支由江湖人士带领的义军。他们,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我军辎重的路线,甚至连外派的探子都没有收到一点行军信息,就像是…凭空出现!” 苏执秋瞥了眼按手底下的战报,上面的信息很简短:“前线探子传报,西凉军拔寨。” “……立刻退兵!”苏执秋的狐眸大睁,心悸感油然而生,“让飞卒去传信,立刻让大军退回襄阳,襄阳此地还有余粮,还能斡旋…” “放箭!” 撞钟与楼下的喊声交杂,苏执秋看见襄阳郡内亮起的一盏盏灯,就如同后方的火光。 弦声震响,她看见郡外沐在箭雨中的白马。 “报!”另一个妖卒撞开门,跌跌撞撞地奔进来,急促道:“帝姬殿下,大周三皇子求见。” 苏执秋有些发怔,“他带了多少兵马?” “回帝姬,没有兵马,他的身侧只有一位同行女伴。” ———— 远方的火光能在此地依稀看得见时,裴修年便知道此行已是大捷,他当即不再等待,与姜云鹤一同拍马行往襄阳郡。 不过守郡的妖兵显然被那多线粮仓燃起的玄火震慑到了,即便裴修年形单影只迎接他的也只有成片的箭雨。 所幸有姜云鹤。 从她身上裴修年才算是真正窥见了这个仙侠世界的一角。 姜云鹤白衣胜雪,连剑都未曾出,便见匹练的剑气在她素手抬起间纵横而去,化作人间三两风。 如雨般坠下来的箭矢在这阵风中折断、剥离、崩解,仿佛只是下了一场微不足道的小雪。 裴修年看着射偏远去的箭矢,正扎在后方的树干上,依旧入木三分,但凡有一支箭矢扎在他身上,恐怕都足以让他功败垂成。 裴修年偏过头去看向姜云鹤,这只蒙眼的白发少女也正“看”过来。 襄阳郡的守城妖卒这才反应过来,大声通报道:“开城门!” 斑驳的红漆大门轰然打开,青丘的守军已经排列整齐,神情肃穆,见到裴修年坐骑背上那只宽大的神秘木箱时更是如临大敌。 “末将参见三殿下,帝姬殿下于碉楼上恭候。”守军中的将领向两人行礼后便开始带路。 大周的三皇子在自家郡县由敌军将士领着去面见行军主帅,裴修年忽然觉得很讽刺。 行于这被青丘占下的襄阳郡内,残壁断垣没有想象中的多,甚至大多数的建筑保存的相当完好,只是人去楼空。 襄阳郡的碉楼建得离东门很近,行马不到一刻钟便抵达楼下了,欲上楼前,那守将还是忍不住,指着那华贵的木箱问: “敢问三殿下,此乃何物?” 裴修年淡然笑道:“本殿是来谈和的,这自然是献礼。” 姜云鹤正要随裴修年上楼去,却听他道:“姜姑娘且在楼下稍候,一会儿说不准要麻烦姑娘帮忙将此物搬上来。” 姜云鹤轻点螓首,没有说话也没有再上前,只是乖乖站在那匹白马身旁。 青丘守将心觉这马背上的木箱里显然是一柄人间杀器,他站在姜云鹤一丈开外,冷汗从他的额间泌出。 白马正巧打了响鼻,尥了尥蹶子,那守将吓得浑身一个哆嗦。 通往碉楼的阶梯乃至楼室早已空无一人,烛火摇曳的甬道怪渗人的,裴修年一路走到顶楼,那楼室的门早已洞开。 月光越过窗台,正巧照拂过那双修长的玉腿,一路延伸至这对如同羊脂美玉般的赤足上。 他终于见到了这位青丘二十余万妖军总统帅…的腿。 “三殿下会来襄阳郡,真是叫本座始料未及呢~” 那妩媚入骨的声音勾起裴修年的视线,室内燃着的烛火映照着苏执秋那狐媚子的容颜。 这狐妖仅凭长相便已足够祸国殃民了,更别提她那令人膛口结舌的身段…什么玩意儿大得晃眼? 裴修年瞥过两眼便强行压下心念,冷静开口道: “帝姬殿下请自重。大家都是聪明人,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本殿今日所来,是为了谈和。” “哦?” 苏执秋的眸中略带诧异,不晓得是惊讶他竟无视狐妖这与生俱来的烟视媚行,还是疑惑他来的目的,她轻声问道: “殿下使骑兵断我青丘数条粮线,又致使本座陷入这孤立无援之境,竟然是想谈和?” “本殿当然也有要求。”裴修年笑了笑,从三皇子随身的乾坤袋里,掏出同样来自他那儿的药瓶,倒出一枚丹,缓缓道: “只要帝姬殿下服下这枚丹,本殿以性命担保,你青丘二十万大军从云川全身而退,一卒不少。” “此乃何物?”苏执秋并没有第一时间应答,她盯着躺在裴修年掌心的那枚丹,狐眸微眯。 妖族本就不擅炼丹,即便苏执秋身为青丘长公主也对丹道一窍不通,但直觉让她认定裴修年的手中的丹药极为危险。 裴修年对她的反应很满意,嘴角微咧,眼眸轻抬,编出这枚丹药的名字: “心意丹。” 十.一丘之貉 “心意丹?” 苏执秋黛眉微蹙,抿了抿唇,没听说过这种丹,听起来也不像是什么毒药。 裴修年也没听说过,因为这是他现编的,手里这一瓶丹药是从三皇子那顺的,连具体什么功效他都不清楚,只晓得一点——反正吃不死人。 不过重要的不是让苏执秋吃下这枚丹后真的产生多少作用,遥在两国之外要掌控一个敌国手握兵权的长公主? 天方夜谭而已。 迫使青丘军全数撤走,让大周重新收复失地才是裴修年的唯一目标,直白点说就是:制造绝境,然后“放”走青丘。 从他刚刚顶替三皇子开始,每一步布局都在往此靠近,只有这样,他才可以从这场史无前例的弹劾中脱身,至于苏执秋? 这次把她骗回青丘之后,自己还能跟她有什么后续? 大家一别两宽,老死不相往。 裴修年依旧维持着风轻云淡的神色,如同稳操胜券般道: “不错,此丹乃我大周皇室密方,只要帝姬殿下服下这枚丹,便会在不断潜移默化中无法抗拒本殿的任何指令,就像是被我种下奴印一般。” 时间太短,裴修年也编不出来什么原理,他胡编乱造反倒可能漏洞百出,干脆直截了当跳过了解释。 反正这是修仙界,领域之间的差异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就像妖族永远无法理解为何大周的神机营那些仅靠玉石垒起的机偶能自发行动且力破万钧一样。 人族其实也很难理解他们妖族生吞血肉植株便能直接炼化且效率奇高的玄妙。 青丘帝姬的眸光中闪过几分慌乱,她下意识赤足点地挪后一步,而后面对上裴修年略带轻佻的眼神时,这点儿惊惧便全然化作了羞怒。 这样的功效正适用,两国境外,既然要放人,那就不可能下一段时间不吃解药就会死的那种毒药。 这混账下手更阴,他想要暗中掌控青丘,吞下这枚丹后,自己于青丘的位置便是他的位置。 苏执秋的双手死死攥拳,怒目而视: “李修年!你胆子真是大,你竟想让本座当你的棋子?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将你斩了?” “本座告诉你,即使伱今日截断我军粮线,但本座手里依然有二十多万兵马,要逼得本座玉石俱焚,这泱泱大军也不是你区区八万西凉军便能吞得下的。” “你今日送上门来,本座大可以挟你以令大周守城军,一旦他们畏首畏尾,待至我军攻破杭州,你且叫那皇帝老儿引颈受戮吧!” 眼前的狐妖长公主的狐耳竖立,胸脯因盛怒而不断起伏。 “可你没得选。” 裴修年微微笑着再取出那封早已准备好的密函,正是苏执秋早已看过的那一份的翻版,上书的还是渭水南北两州出兵,以钳形之势包夹青丘。 这就是他几天前就让小钦一模一样誊抄两份的原因。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裴修年背负双手,继续坦然道:“你也无法以我做要挟的质子,早在入郡之前,我便已将虎符交还给了楚将夜。” 苏执秋的目光落在这封密函上,上一次见此信她还嗤之以鼻,如今却是在这封连章都完全一致的信纸上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如今青丘军的兵粮寸断,这本来无足轻重的密函到了此刻便能化作一柄足以将她捅个对穿的长枪。 “我青丘狐妖一脉,与你大周皇脉气运压制之下修道步履维艰之况截然不同,我们无一不精通武学。” 一缕若有似无的清气从她唇边呼出,穿过裴修年再消散而去,她的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道: “你甚至在皇脉中还是个经脉堵塞的更羸弱者,本座若要杀你,你觉得你能躲得掉吗?” 苏执秋的狐眸微眯,那一身媚态在此刻完全收敛,她的双手拍在桌上,茶水飞溅,“李修年,你难道真的不怕死么?” “你不敢杀我。” 裴修年向前踏了一步,落下的声音如同棋子敲在棋盘上, “你杀了我,待至圣上手谕送到,两州守军加上西凉铁骑足以将你手中的二十万大军困毙襄阳郡,此地离青丘远矣,你家妖后还能再起大军驰援么?” “她若起援,金夏人的铁鹞子不日便会冲破你青丘空虚的前线。二十万雄军十不存一,青丘大业付之一炬,真叫人扼腕。” 倘若苏执秋要杀裴修年的话,兴许连一息光景都要不了,但她微微弓起的赤足却再难向前挪动一步。 眼前这位相貌堂堂的三皇子早已机关算尽,从她接到这封密函时,青丘便已满盘皆输。 当时还笑他不过用些不足为道的小把戏尔,如今想来,真叫人唏嘘。 苏执秋叹了口气,输在这样的人手里实在没什么怨言,她的语气渐渐软了下来, “本座的确不会杀你,那你又怎能保证我军能安然撤出大周,或者说,你为什么要让我军撤出大周?” 裴修年心绪终于放缓,鲁迅说的“欲开窗,先言掀屋顶”诚不欺我。 苏执秋是行军总统帅,她不可能真的一怒之下让手下二十万大军给三皇子陪葬。 《孙子兵法》上有一句话叫作“归师勿遏,围师必阙”裴修年觉得用在此时刚刚好。 青丘军如今看似已是绝境,但只要有一线生机,那苏执秋就会不顾一切抓住这根…粗又长的…救命稻草。 裴修年知道自己是在虚张声势,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手谕也没有什么守军。 倘若将这青丘帝姬逼急了,她要是不顾一切进攻杭州,以血换血,以命换命,那是真的有可能直指大周命脉的。 所以不能逼太紧,也不能逼太松,做这种事得讲究一個松弛有度。 这样才能让她任由自己摆布。 裴修年继续背负着双手,呼吸匀称地行至窗边,火光在将明的夜色中渐熄,他回过头来看着案桌边的苏执秋,居高临下道: “放你走,有两个原因。” 他伸出一根手指, “一,你在襄阳有余粮,能撑一小段时间没问题,困毙你军需要时日,需要兵马,而你的临死反扑也不是我大周想要看到的,两败俱伤会致使一群虎视眈眈的虫豸渔翁得利。” 这个原因是浮于表面的,其实并不需要裴修年特地指出来苏执秋便早已心知肚明。 虽然她率领的这支深入大周的青丘军命脉已断,回天乏力,但依旧有着一战之力,只不过这一仗可能会打得相当惨烈。 她正打算开口,却见裴修年抬起了第二根手指,听他陌然道: “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是从哪得来的青丘粮仓所在粮线布局的么?” 苏执秋一双美眸顿时睁大,整具娇躯有些微微发颤,不是惊恐,而是一种类同于振奋的情绪,她下意识脱口而出: “是谁?” 这断粮线的举措堪称始料未及,若没有这一支奇军,裴修年绝没有上桌同她谈判的可能。 但青丘粮仓所在都在意料不到的地方,连手下的副将参将都未必知道全部的位置,裴修年的义军却是这般精准无误。 有内鬼! 看这三皇子似笑非笑的神情她便知道了,一定是有内鬼! 但她是谁? 是谁我怎么知道,裴修年心中摊手,却是坦然道: “不妨帝姬大人还是好好想想朝中有谁想要你的命吧,此战大败,原本此局之下你即便能逃出大周也免不了被罢职的必然。” 而后他见苏执秋单手成拳,柳眉紧蹙的模样就知道她心里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了,便又笑道: “看样子青丘的夺嫡之争,也同我大周无异。一丘之貉罢了。” 苏执秋抬起眸子来,勾人又妩媚的眼瞳中如今正倒映着案台上的烛火,她蹙眉道: “我可以吞丹,我也知道你想要什么,想本座在青丘掀起党派纷乱,这不用你说,本座也会夺嫡。” “但如今即便此行你能放过我,可到了青丘我一样会被罢免,而本座手上大军无甚伤亡,则会愈发遭受疑似通敌的弹劾。” 裴修年畅然笑道:“所以我今日还有一份大礼要送于帝姬殿下。” 他望着碉楼下的白马,朗声道:“烦请姜姑娘将献礼带上来吧。” 十一.大捷 楚将夜骑在红鬃战马上,他的身后是近八万的兵马。 整支西凉军倾巢而出,那一列列赤旗在这将明未明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暗沉。 楚将夜的手里攥着一封信,这是三殿下派小钦送来的信,信上很简短,只有一句: “归师勿遏,围师必阙。” 楚将夜带兵多年,当然能明白这是一种兵法,但他并不理解眼下这句话该作何解。 而除却这封信外,便仅剩一枚象征着统帅西凉军的虎符,此外别无他物。 只是听得小钦说的:“殿下亲领江湖义军以断青丘粮线”后楚将夜即刻便拍案而起。 命令大军以最快的速度拔寨,马上起军发往襄阳郡营救三皇子,一刻不敢耽搁。 他从不奢望一个从未带过兵的皇子随便组建起一支义军、靠着满腔热血,便真的能深入敌营并放火把青丘军的粮线给烧了。 这种事就像是路边绑来一个草芥然后他在这大争之世夺了嫡一样,完全就是天方夜谭。 但楚将夜对于这个一意孤行做出这等愚昧举措的皇子并没有几分嗤之以鼻,反倒是有点钦佩他这身先士卒的为人。 虎符在手,三皇子大可命令西凉军死守江都,然后自己远遁州府甚至京师。 这虽然不齿,但这的确是正确举措,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况且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三皇子真的断了粮线,那他也绝对无法全身而退。 而二十万青丘军的临死反扑足以让西凉军覆灭。 在这大周,皇亲贵胄之血…与边关将士之血有显著的区别,倘若三皇子死渭水,即便此战大捷,那他楚将夜事后依然要陪葬。 不过三皇子却毅然决然选择殊死一搏的举措,使得楚将夜乃至所有西凉军将士们心底尚有余温。 他未必是明主,但若是父亲尚在,一定愿意追随他。 将帅如此,西凉军死也死得义无反顾。 这一注定无归的仗势终究是要拉开序幕的。 楚将夜无声叹息,只可惜至死将士们也没等来一场久违的大捷。 天地苍茫,聚拢的雾霭与远方的山陵相接,悲凉感油然而生。 楚将夜忽然听见马蹄声,一队西凉军的探子回来了,他们座下的快马几乎跑出残影,似乎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报!” 禀报的声音接踵而至。 “说!” 身侧的副将也同样心有不安,一扯缰绳,抬手示意行军暂停。 那队探子喘了口气后道: “禀…禀报将军,青丘军于我军不到十里地了,不过他们阵型打乱,战意全无,似已溃不成军!” “何故?”副将一捋胡须,“是刻意露馅不成?!” “不!”另一個探子道:“青丘军的粮线被断,全数粮仓付之一炬,殿下大捷!” 楚将夜终于明白那张信纸上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怪不得送来的兵法是以优势追兵为前提的行军判断,原来三殿下从一开始就已经算到这一步了,所以他有空前的自信。 从未有如此美妙的大捷,楚将夜揣起虎符,举起一杆银枪,喝道: “青丘命脉尽断,杀!” 赤旗飘摇,喊声震天。 铅灰色的云层里,似乎酝酿着一场大雨。 ———— 苏执秋站在那只一人高的木箱前,看着里面躺着的那口质地极好的冰棺。 棺中之人被一箭封喉,但其面容依旧清晰可见。 这位身材高挑的青丘帝姬来回打量着棺内外的两人,抚了抚掌,有些疑惑道: “这是谁?” 裴修年一本正经道:“放火者,李修年。” 苏执秋掩唇轻笑,“你们人族玩的真脏!” 苏执秋当然知道这什么意思,这冰棺中的当然是三皇子的替身,也是自己二十万大军能够退军的一个合理解释。 怎么死的?一路要挟到边境,最后把他杀了带回来了呗,反正死无对证。 长得又一模一样,我青丘还能有鉴别敌国皇子的手段?不见得吧? “彼此彼此。你们妖族也不遑多让。”裴修年拱拱手,“大家两边都有人,还谈什么脏不脏的?” 苏执秋的狐眸微眯,诧异道:“原来你都知道了?” 果然诈出来了… 怪不得才一往有内鬼的方向带她就相信了,原来自己这边也早就有了,裴修年没有即刻沉思,而是压下心念略带讥讽道: “本殿早说了大周同青丘是一丘之貉,有兄弟姐妹想杀你,那必然也有兄弟姐妹想杀我,我前脚出征,你后脚渡渭水,我失襄阳就要死,这几乎都是明牌了吧?” 狐妖帝姬坐在案桌上,双腿架起,抿了口早就放凉的茶,“殿下如此运筹帷幄,想与你作对那人下场一定很惨。” 裴修年不置可否,如今算是确认了真有人不仅同青丘有往来,还想要除掉这名不见经传的三皇子的,自己必须得千万小心。 但要想对付幕后之人,得先知道他是谁,裴修年现在还是无法涉足朝堂,这就是没有党羽亲信的弊端,此事根本无从查起。 什么时候被人捅一刀都不好说。 老子这局面可比伱这名声显赫党羽成群的臭狐狸难多了好吗… 苏执秋显然没在意他在想什么,沉吟片刻后,问:“殿下将替身给本座了,便是代表殿下不领西凉军了?” 倘若他还要领军,没两天就会被探子发现,到时候自己的话不攻自破。 而他回京去的话,待至那数月或者更久的卧底会晤才能传来他尚在的消息,但那时候自己的位置早已坐稳,不会有丁点被弹劾的风险。 “是。” 裴修年微微颔首,“你青丘撤军,朝廷要做的是收复失地,重兵守边疆,很无趣。况且带兵打仗不是我强项,这一次被迫上场,也是为明哲保身而已。” 苏执秋坐在案桌上抱了抱拳,架起的腿轻轻摇晃,只是喃喃道:“真是可惜了。” 裴修年不动声色地瞥了那金丝软甲下隐约可见的洁白小腿一眼,他再度摸出那枚丹药来: “既如此,帝姬殿下可否吞丹了?” “你急什么?” 月已沉落,这一夜的促膝长谈到如今双方达成如同“攘外必先安内”般的共识之后,关系显得融洽了很多。 这位青丘帝姬的心绪便渐渐放松下来。 她似乎又回到了那种烟视媚行的状态,这狐媚子将螓首微微探在裴修年耳边,吐息如兰: “想睡姐姐是不是?” 裴修年喉间微微一滚,负于背后的手拳头攥紧,眼底才恢复清光。 要不是自己时刻把控着这金手指,差点就破功了,对付这帮狐狸精真不能放松一点。 说不想睡那是假的,但若是这时候被她迷了魂,八成是爽不了还要喜提个奴印。 彼其娘之!还是吃了没修为的亏。 见裴修年无动于衷,苏执秋轻叹一声,“殿下的心法了得,本宫虽是第一次动用这与生俱来的媚功,但那也绝非胭脂俗粉能与…唉…” 她不再说些什么,低头叼起裴修年手中的那枚丹药,眼眸上抬着望向他,然后将如瀑青丝撩回耳后才“咕”的一声咽下那枚丹。 吞罢,她还“啊——”的张了张嘴,眼眸微弯:“全部吞下去了哦~” 这个场面裴修年很眼熟,但苏执秋多半不是故意为之的,她又抬起螓首来,眉眼带笑道: “那你就不怕本座其实也是替身?” 裴修年还真不怕,从谈判开始后他这边都只剩下了大赢、中赢、小赢这三种情况。 吃不吃丹?谁吃丹?丹有没有用? 这全都没有所谓,只要你退军大周就已经可以草坪滑跪亲吻奖牌了好不好… 裴修年干脆摊牌,一五一十道: “其实我也是替身,我叫裴修年,棺里的才是三皇子,几天前我杀了他然后冒名顶替的。” 苏执秋被这句话逗乐了,她笑得花枝乱颤,累赘摇的很夺目… 而后帝姬殿下坦然道: “那好吧,‘裴修年’,你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不过下次相见,本座一定会杀了你。” 远方传来金锣震响,凌乱行军声紧随其后。 这只狐妖赤足点过窗台,案桌上堆叠起来的文书化为灰烬,茶壶自发飞起斟满了一杯茶。 如同丝线般的真气捆起那口棺,随她一同跃下碉楼。 十二.出路 裴修年站在碉楼上饮茶,茶水中还带着若有似无的清香。 他居高临下地俯瞰这支足以剑指京师的妖族大军,他们再度重整队形,而后浩浩荡荡地向西推移而去。 这样庞大的妖军,几乎要侵吞整片山野。 如今见他们终于撤走,裴修年才如释重负般长呼出一口气。 他一边走下碉楼一边思量这一盘收官的棋背后自己将要面临的风险。 裴修年知道致使青丘退军,大周收复云川失地只是自己坐稳这个皇子身份的开始。 但这一步不仅仅能保证自己不被弹劾,之前的通妖传闻不攻自破之外,还能让他一仗成名,名扬四海。 裴修年等这个平步青云的机会等了两年,如今这机会终于来了。 但很可惜来的却不是什么签到打卡、系统面板诸如此类可以轻轻松松登顶的,而是这样一个随时可能会暴毙的身份。 待至战报文书交到京师,整個朝野乃至整个大周都将为这场史无前例的大捷而颤动。 能立下如此大功,不论三皇子是否有立私军的嫌疑,皇帝也一定会命他回京听赏,但这恰恰也是裴修年所忌讳的事。 其一在于,大周是个修仙界的封建王朝,回了京保不齐有辨明皇脉血统的手段。 当然,即便真有这种手段,也不可能随随便便掏出来对立下大功的皇子用。 要验明皇子正身,这种事除了皇帝本人下旨之外没人可以做。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裴修年能够做到丝毫不露怯,也不能招惹到敌党的弹劾攻讦。 行于这京师之外这无人熟识他的边疆,裴修年尚能泰然处之。 可若是回了宫,但凡有一点儿反常便会暴露他的身份,暴露就等同于暴毙。 所以回京师一事,拖的越久越好。 但这云川边疆也是不能待了,已经有了起私军的嫌疑了,要是这个时候再握住西凉军的虎符,朝中党同伐异,分分钟给他打成意图谋反。 况且骗青丘退军的事瞒得了苏执秋一时瞒不了青丘一世。 虽然现在的粮线泄露问题够他们内乱一阵子,但他们终有一天会发现其实大周的皇帝就根本没有传什么手谕。 被虚张声势吓退的青丘行军统领兼帝姬的苏执秋必然脸上无光。 哪怕他们那时候已经兵粮寸断,无力回天,再打下去也只会损耗更多的钱粮,甚至以理性的角度来看也是和谈退军为良策。 但回想起来的时候此事就等同于加上了滤镜,被裴修年骗了这个事实成了重点。 而要报复一个驻守边关的三皇子不算难事,甚至派一支刺客小队暗杀都轻轻松松。 其二在于,这般大的功绩和名声必然能够让裴修年成为夺嫡的黑马,储君党兴许会留意他,皇帝龙颜大悦之下甚至有可能会封王封地。 但这同样也不是什么好事,这也会促使背后那本来就想处理掉他的幕后黑手变本加厉。 都敢对皇子下手了,当然也不会因为他有了功勋就放弃。 原三皇子连出阁都没出便被留意上了,自己这一通造势,估计都给幕后那位气笑了。 如今是敌暗我明,很被动。 行至楼下,裴修年同姜云鹤不需要过多的交流,两人很默契地点点头打个招呼后,便再度开始行马。 没有来时的那般马蹄飞快,回去的路上信马由缰,很随意。 行于这曾经喧闹的大街,两旁是了无人烟的各式楼房,身侧是恬静的姜云鹤,耳边只有风声和马蹄声,多寂寥。 裴修年在马上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相对较好的破局之策,那就是——修道。 修道这事得赶紧提上日程不单单只是为了有点儿实力武装自己。 苏执秋说大周的皇室之中,因受气运制约,修行之路愈显艰难,倍于常人,所以朝中高手大多都是门派供奉,或者世家王侯。 也正因如此,皇子之中几乎没有人浪费时间去修道,除非几个痴迷武学或者道家法门的。 有野心的皇子们日夜钻研的都是如何夺嫡,通俗点说,那就是皇子们整天想着怎么去杀兄弟姊妹,谁管你个修道的。 如果裴修年这个时候选择修道,就相当明牌了自己不想参与夺嫡,来自于皇兄皇弟的压力相对来说会小很多。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 仍然是苏执秋的那段话,裴修年复盘一下关键点,她当时虽然说大周皇脉不善修行,但发现了自己经脉堵塞的体质是还是露出了些许诧异。 从她的诧异中可以猜出来,大周的皇子们可能本身体质没什么问题,原三皇子多半不是经脉堵塞之人。 不论三皇子原身究竟如何,裴修年的修道之路都是必要的,毕竟经脉只能从堵塞变通畅。 不过…小钦为什么没有将此事向他说明过?这分明是足以和性命挂钩的信息。 裴修年觉得隐隐有些不对,这可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除却多放两分谨慎之外自己还不能对这四境圆满做什么,从长计议吧。 如今的重中之重是赶紧开始修道。 但想要修行这事就得涉及到开天门了,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这种手段也不是随便找个武道宗师就能做到的。 裴修年微微叹了口气,虽然他将棺材交给了苏执秋,是能够不动声色的借来一些时间,但这也会致使皇帝派人来省察。 到了那时候,倘若他还没有改变现状,那便会端倪尽现,冒名顶替的身份坐实。 姜云鹤听见这声叹息,便向裴修年看去,隔着蒙眼布,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她清声问:“怎么了?” 裴修年不指望这冷冷清清的少女能帮上什么忙,便当做闲聊般随意道: “若我想修道,不知姜姑娘有没有什么见解?” 姜云鹤在短暂的沉默后便缓缓道: “老师说修行之事在于行,行于人间尘世,观世间百态,先有行,后才有道,而守己道,证己道,方可成仙。” 而后她又偏过头来打量了眼裴修年,“道不相通,云鹤并不能教公子什么,但还望公子束身自修,践行已道。” 裴修年对于这蒙眼少女时不时投来的“目光”已经习惯了,她的话并不难懂,但裴修年不是来论道的,他觉得不直截了当很难同姜云鹤讲清楚,干脆道: “我是想问,姜姑娘觉得我这体质能不能修道?” 姜云鹤保持着偏着脑袋的动作愣了一下,片晌后才是摇摇头道: “公子的经脉堵塞严重,寻常开脉丹聊胜于无,得需开天门才行,只是云鹤没办法助公子一臂之力。” 说是这样说,但她还是递给了裴修年一小瓶丹药,“这是开脉丹,已经对云鹤没有用了。” “多谢。”裴修年倒是没有预料到还有收获,不想推脱姜云鹤的好意便收了下来,虽然离开脉还远,但起码已经有了眉目。 他们继续行马,裴修年依稀能看见郡门,看见那山外成片的仿佛接天而来的赤旗。 姜云鹤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来了一般,又道:“但老师可以。” 十三.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裴修年忽然觉得这位蒙着眼的少女也眉清目秀了起来,他诚恳抱拳道: “未问姜姑娘师尊名讳。” 姜云鹤螓首抬了抬,淡淡道: “老师姓甚名谁无人知晓,他对于名号也无甚所谓,世人皆称他为李瞎子。” “多年以前老师曾与剑宗宗主一较高下,十合之内便断剑而去;而后他对弈过钦天司大司命,连下数日后最终和棋,从此闻名天下。” 钦天司裴修年是知道的,是个冗杂了玄幻仙侠色彩的类科研部门,卦算天相、妖鬼志异、甲胄兵刃…凡此种种,一应俱全。 神机营就是他们之中分出去的一拨,如今发展成了兵家机构,主要研究机巧和作战人偶,在战场上足以让人闻风丧胆,只可惜数量上一直都是个缺陷。 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钦天司大司命,更是与国同寿的历代天子之师,据说在棋艺之上,天下无人能胜之半筹。 剑宗宗主什么的裴修年就不晓得了,兴许是大周剑道之顶? 反正就这些传闻而言,这位李瞎子也不会是什么泛泛之辈,其实单从这个姓是国姓就能看得出他背后隐藏的事非同小可。 怪不得小钦知道这位蒙眼少女是姜云鹤后便这么放心,因为她是李瞎子的弟子,就是毋庸置疑的天之骄子。 沉默须臾,姜云鹤又淡淡道: “只是老师性格奇诡,且常云游山外,刻意要寻也没有那么简单。” 裴修年扶额,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自己才起的那点心思又落空了,他怅然问: “即便是姜姑娘也不知他老人家的行踪么?” 姜云鹤一本正经地摇摇脑袋,裴修年正欲叹气,却又听她平静道: “但这一次出关,是老师前些日子在杭州时书信命我下江都的。” 好好好。 你是会交谈的。 还好没喝茶,不然得估计得被她呛死。 裴修年觉得这丫头怎么有点呆呆的,就好像每一句话都要思考很久才说的感觉,这样让人等的真的很想抓耳挠腮的好么。 他干脆直截了当地问:“他老人家还说了什么?现在他人还在杭州吗?” 姜云鹤点头又摇头:“他说我下江都会遇到一個将充实我道之人,于是云鹤便来了,如今看来,是没有遇见这个人,或许是时运不济。” “至于老师,他说他此行是要去拜访一位故人,兴许还在杭州。” 总算是得到了点有用的信息,裴修年差点喜极而泣。 似是察觉到了裴修年的心绪,姜云鹤望向他,声音依旧平淡,吐字清晰道: “对不起,我很少和人交谈,所以不会说话…” 这回轮到裴修年愧疚了,欺负人家个小丫头片子干什么,我真不是东西… 他只得胡诌:“罔顾这些琐碎之事,对于修道之人来说都是好事,姜姑娘不必自责。” 姜云鹤轻轻点头,“再往前便能遇上西凉军,云鹤就不再护送公子了,若是公子想要碰碰运气,可以去一趟杭州。” “老师能卜卦,非天象节气那种,他若算到公子,且有心情,兴许会亲自来找公子也说不准。” 裴修年也颔首同她告别,两人就此在郡外的平原上分道扬镳,他再悠悠行马越过山丘。 迎接裴修年的是那整齐划一的甲胄摩擦声与排山倒海般的呼声: “恭迎三殿下!” 裴修年望着那山坡上跪着的数万西凉军,他们气势磅礴,早没了那副杞人忧天之姿。 如今亲眼目睹了这一场四两拨千斤的大捷之后,整个西凉军对他已经有了百分百的信任。 他们甚至开始自责为何当初会让三殿下担心信任危机而不得已领一支义军去断粮线了。 楚将夜向前一步,躬身递出手中的虎符,想要将之归还给裴修年。 但裴修年只是摇了摇头,怅然地拍了拍楚将夜的肩膀,将虎符推了回去,他淡淡道: “青丘答应退军的条件中,便包含了我不得再领军这一条,未能与将军共同驰骋沙场,真是未竟之事。” 楚将夜忽然觉得百感交集,一时间竟不晓得说些什么好。 渡渭水当日青丘大军是那般来势汹汹,青旗如同遮天蔽日。 而今日却见他们溃不成军只晓得逃,这种反差只叫他觉得不真切,甚至是三殿下这个人都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 孤军断粮线,只身谈判逼退二十万大军? 这都足以青史留名了。 倘若殿下带兵,以他神乎其技的兵法见解,攻破青丘涂山指日可待。 结果却是三殿下被迫下岗…但这其实也在预料之中,这是青丘畏惧三殿下而做出的妥协。 但这也同样让他感觉喜忧参半,有些扼腕。 裴修年看他的样子,是怕这位略显英武的将军猛然说出类似“西凉军永远效忠三殿下”之类大逆不道的话来,抢先道: “楚将军,青丘军不日撤出云川,先去收复襄阳吧。” 楚将夜颔首躬身,没有迟疑,“末将领命。” 锣声震响,浩浩荡荡的大军与裴修年擦肩而过。 裴修年望着那些气宇轩昂的士卒,赤红的旌旗与战马掀起的飞尘渐渐远去。 此一别,以后恐怕都不会再见了。 说实在的这一仗打的…这甚至都不算是打了一仗,没有城头指挥兵马搏杀,也没有亲临战场杀敌。 反而像是下完了一盘负荷巨大的棋,裴修年感觉身体被掏空。 这一局自己每一步都在赌,只不过运气意外的很好。 “殿下。”耳畔传来清脆的声音,裴修年回过头去瞥了眼小钦,她先是欣喜,然后又眉头微蹙,有些愁色。 “怎么了?” 小钦踌躇须臾,道: “虽然青丘退军此行大捷,但殿下您暗起手谕、起义军这些事必然会被朝廷的人查证,逾越规矩太多,如今回京,会遭受极多弹劾,会很危险。” 裴修年的神色依旧风轻云淡,他平静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依旧是行马,通往渭水渡口的平原广袤无垠,空无他物,小钦不明白裴修年的心境,但也轻轻颔首。 裴修年悠悠道: “有个人想去买一双新鞋,于是他事先量好了尺码,可到了集市上,挑好了鞋子,他才发现忘了带上尺码。” “待他返回家中拿尺码再到集市之时,集市早就已经散了。有人便问他为何不用自己的脚去试鞋子呢,你猜他怎么回答?” 小钦若有所思,猜道:“他是不敢大庭广众试鞋么?” 裴修年摇头失笑:“他说他宁愿相信自己的尺码,却不愿相信自己的脚。” 小钦微微有些发怔。 裴修年接着道: “倘若我墨守成规,我们根本活不到现在,这一切的逾矩和豪赌才是我们活下来的关键。” 他顿了顿,又说:“我将三皇子交给苏执秋了。” 小钦的眼眸大睁,“殿下…为何…” 裴修年接过话茬: “夺嫡之争凶险万分,朝廷之中本殿并无党羽,如此功绩必然会突然成为夺嫡大热,这会吸引来太多不必要的麻烦。” “如今假死脱身,才有了些许时间,所以我们不急着回京,你方才说的一切非议与弹劾,会随时间淡泊,终将成为我所追求的——君子藏拙。” 小钦眨巴眨巴眼眸,手中的缰绳攥得有些紧,“殿下是不想夺嫡吗?” 裴修年抬头望天,模棱两可道:“暮秋将过,今夜渡船。” 十四.赐婚 昭宁二十年,初冬。 京师。 入冬的清晨寂寥又寒凉。 冷得长街御道上早起的行人都得蜷着身子哈出一口白气来搓手取暖,京城以外,街边的小贩耳朵冻得通红。 大周的早朝会很早,住的偏远些的大臣三更天就得起夜。 好在昭宁帝一般也不怎么召开早朝会,尤其是这般入冬时节。 但今日不仅要召开,还是夜半三更紧急通知的群臣。 五皇子拖着疲乏的身子步入太和殿时,惊奇的发现除却京师之外的二、三皇兄,七皇弟外,一众皇子都在场,文武百官一应俱全。 甚至连当朝宰相,太师,御史大夫三公齐至,这三位…各自代表着如今大周朝堂的一方党派。 今日要宣布的显然是一件难以想象的大事,即便襄阳郡被青丘吞没当日也没有这么大的阵仗,难道是杭州也失陷了? 五皇子怀着惴惴不安的心绪站在一众皇子身旁,左右四顾,皇兄皇弟们都有些颓然的样子。 至于诸公们,这些大官中肯定有收到消息的,还有同父皇对过折子的,但他们都是装样子的高手,根本看不出什么眉目来。 五皇子也不晓得说什么,只有保持缄默。 静等了须臾,昭宁帝才姗姗来迟。 这位正值壮年的皇帝审视殿中的百官,他披着金卦披肩,烫金龙袍长尾曳地,听得齐声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后他才淡然道: “众爱卿平身。” 兵部尚书大步出列,朗声道:“微臣有事起奏。” “爱卿请说。”昭宁帝气度沛然,端坐龙椅之上,语气中只显得平静,读不出什么情绪。 兵部尚书躬身作揖道: “臣于子夜接到前线战报文书,三殿下亲领一支奇军连夜火烧青丘军粮仓,致使青丘泱泱大军二十余万兵粮寸断。” “而后三殿下孤身一人与青丘行军总统帅和谈后,青丘退军,至此,云川重新归还于我大周。” 三公震惊,群臣面面相觑,皇子们不敢置信,片晌的寂静后,整个太和殿都陷入了激烈的攀谈中。 上一次召开的朝会还是就青丘侵占襄阳一事的看法,群臣们考虑的内容甚至是和谈应该送些什么,甚至有臣子提议与金夏和亲的。 如今这才几天? 传来的前线战报却截然不同,甚至让人怀疑这是不是什么幻觉。 那可是青丘军…二十余万浩浩荡荡的青丘军,踏破襄阳用了不到五天,伤亡更是微乎及微。 这样如同不可逾越的险峻奇峰般的青丘军,如今不仅败于大周,而且还和谈退军了? 连和谈的条件是什么他们都不知道。 诸公们的交谈愈演愈烈,在昭宁帝的示意下,掌教太监在那油光可鉴的大殿上抽了一记响亮的静鞭。 太和殿内很快安静下来,昭宁帝淡淡道: “年儿一出阁便成此大事,朕想封王予他,再赐他一州封地,众爱卿就此事,不知有何看法?” 封王封地非同小可,皇帝这么搬出来的意思其实很明显,为的就是削一削三皇子的功勋。 给的赏赐几乎一步登天,必然会有党派不满,多多少少上点弹劾折子,既免得三皇子一跃成了太子,也不会显得自己不够重视功臣。 权衡之道便是如此。 身为坚定的皇党,兵部尚书再一次出列作揖,道: “陛下,微臣以为此举不妥,这场大捷中三殿下亦有逾矩行径,据参军幕僚指明,三殿下亲领的奇军并非我大周辖内之军,而是一支由江湖散人组成的义军。” “且在组建此义军时,曾压迫江都城太守,据调查太守有怀疑江都城大逆不道的小报出自三殿下之手,其中细节可以静候太守口供。” 国子监白发长须的老祭酒即刻出列,反驳道: “三殿下虽有逾矩行为,但功过两分,更遑论是如此收复云川的大功,若没有三殿下武断之举,恐怕青丘军仍盘踞着襄阳。” 这位祭酒的出列,则代表着储君党天平的偏移。 五皇子看在眼里,心中颇惊,若是真被三皇兄坐稳了王位和封地,那他在顷刻之间便能同二皇兄分庭抗礼,恐怕储君党要分裂成两个派别。 吏部侍郎缓缓出列,讥讽道: “大祭酒的意思难道是我幅员辽阔的大周国运仅仅只挂钩于三殿下一人不成?” “身为皇子却仍逾矩,事后却封王封地,惩戒不痛不痒,这是要让天下人以为三殿下居功自傲,做什么便也无伤大雅不成?此行不严惩,必将伤及陛下之威信。” 能上朝的都不是什么泛泛之辈,吏部侍郎这番话立刻就占据了国本的制高点。 老祭酒一脉的储君党纷纷出列反驳,但毕竟太师尚未表态,且夺嫡热门另有其人,便显得有些式微。 中立立场的户部侍郎敏锐的嗅觉动了,他忽然出列,道: “陛下,三殿下分明断粮线,手握青丘命脉却不要求青丘予以战争赔款,反而和谈放走二十余万青丘军,臣怀疑三殿下之手段还过于稚嫩。” 大周同青丘打了许多年仗了,打仗的消耗想来是个天文数字,赋税水涨船高,百姓叫苦连天,要是能向青丘要来赔款,必然能充实国库,缓解民情。 当然户部尚书说这番话那肯定不是真的为百姓着想。 涉及到国库、赔款这种事的时候大臣们都不愿意站出来执言了,虽然都心知肚明青丘能退兵已经感恩戴德了,但君子爱财——君子爱财嘛。 兵部尚书这时候再出列,沉声道:“陛下容禀,微臣才想起来今上朝前收到的战报文书中提及青丘军退军疑似劫持三殿下,从而坦然出我国境。” “只是此事并未被军中幕僚实证,青丘也未有再谈判的意向,兴许是谣传,但三殿下确实人已不在云川西凉军中,此事还有待考证,微臣禀报晚矣,还请陛下恕罪。” 这下储君党彻底哑火了,出列的几人恶狠狠瞪了孙尚书一眼,若早说有这种事谁还同你玩? 刑部侍郎正欲喜滋滋出列弹劾兵部尚书办事不力,先咬個革职再说时,昭宁帝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冷声道: “爱卿身为兵部尚书却犯此等低级错误,罚俸三月,朕命你速速去考证此事。” 孙尚书立刻磕头跪拜,“谢主隆恩,微臣一定查实此事。” 殿内静观其变的诸公忽然发现从今日上朝起,那往常最为势大的太后党竟然保持缄默,以御使大夫为首的整个都察院都偃旗息鼓。 看这样子是已经站队中立了,实际也就是这三皇子出阁太晚,朝中根本没有什么党羽可言,不然如此泼天大功很难被削,甚至拉着一帮子读书人党同伐异之下直接立储都是有可能的。 今天能帮他说话的不是国子监就是储君党的人,偶尔有几位中立官员站出来,但还是不多。 总之,太和殿内的纷争渐渐消弭,皇党这边站队人远胜其他,看样子就三皇子一事便已落下帷幕。 昭宁帝满意地再度审视殿内群臣,党争当然要乱,但既不能太乱,也不能没有第二种声音,他似思量道: “既年儿尚未安稳,听赏一事便待至他回京再议,不过年儿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如今得来如此大功…是也该考虑婚配了。” “张相,朕记得丞相令嫒今年刚好十余有六,亦是人尽皆知的大家闺秀,也正当要谈婚论嫁,不知丞相意下如何?” 三皇子初露锋芒便已能逼退青丘,昭宁帝果然别有所图,说是赐婚,实则是想借张丞相之手来牵制这位羽翼渐丰的皇子。 张丞相正欲拜下身来陪皇帝演完这场戏时,却听见殿外的传唤太监颤颤巍巍道: “太…太后娘娘到!” 十五.又是玉楼花似雪 随这一声传唤,殿内百官皆向外望去。 不多时,那位凤冠霞帔的太后娘娘便脚踩莲步游弋入太和殿中。 太后娘娘分明已是熟妇年纪,但她的脸上却看不出来一分一毫岁月经年的痕迹,依旧那般艳绝人寰。 不消得如此琳琅满目的挂饰奢华衣着,只怕是单单着上素衣、不施粉黛,也难以在整个大周寻得到能够与之相提并论的女子。 这位曾经权倾天下的太后娘娘清冷的眸光扫过太和殿中的诸公,最终落到龙椅之上的昭宁帝,缓缓一礼,语气捎带不满道: “这般大的朝会,看来本宫却是无福消受了?” 昭宁帝才是如梦初醒般起身,讪然道:“母后请落座,朕是怕今日早朝太早,叨扰了母后歇息,况且入冬的天气寒凉。” 不知道是不是诸公们的错觉,自从太后娘娘一经入殿,皇上的帝威竟薄了几分,可百官却是愈发噤若寒蝉了。 太后娘娘甩了甩手,洒然落座在左侧的高椅上,听得群臣齐声道:“拜见太后娘娘!” 她却面无悲喜,冷冷淡淡抬手:“都起来吧,说到哪了?”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立刻出列,躬身道:“启禀娘娘,方才谈及就三殿下收复云川一事的赏赐,以及三殿下如今不知所踪,丞相正商讨赐婚一事。” 太后娘娘冷哼一声,紧了紧披肩貂裘,“年儿立此大功如今生死未卜竟还不派人去查,倒是张丞相还有这闲情雅致考虑赐婚?若年儿出了什么事,本宫如何对得起他过世的娘亲?” 兵部尚书稍作迟疑,终于还是出列,作揖道:“娘娘容禀,陛下方才已经派了微臣主张查证此事…” 闻言,太后娘娘淡淡斜睨他一眼,眸中寒意尽现,叱道:“那还不快滚?!” 孙尚书连忙行礼后连滚带爬地奔出了太和殿。 殿内登时静得很,朝堂诸公根本读不清当前的局势,完全不晓得该如何站队了。 三皇子什么时候竟能被太后娘娘着眼了? 三皇子生来这二十年间,见过太后一面没有? 若是早知道太后亲自站台他背后,那三皇子的党羽岂还会是这种捉襟见肘的局面? 大周太后可比不得其他王朝,她是名正言顺的摄政王,都察院、北镇抚司,都直接听命于她。 几乎可以说是她在百官之中看谁不爽,明日就可以将之收监,待到秋来九月八,拉到菜市口问斩。 “想当年,年儿娘亲在时,本宫与德妃私交甚好,本宫怎么也算年儿的半个姨娘吧,就年儿谈婚论嫁事宜,待至他安稳回朝后本宫再亲自与他定夺不晚。” 太后娘娘亲自打破朝会罕有的寂静,她再看向昭宁帝,行以礼数,淡然道: “反正功过问赏也不急于一时,如今还是应当将收复云川一事昭告天下,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昭宁帝面无表情,只是微微颔首,“母后所言甚是,此事后议不迟,如今重中之重是昭告天下我朝大捷,朕宣礼部尚书亲督此事,而接年儿回宫一事,朕命孙尚书可调用朝中供奉一人出京。” 礼部尚书立刻拜下身来,诚恳道:“臣遵旨。” 兵部侍郎也躬身道:“臣将禀明孙尚书。” 太和殿内再没人起奏折,太后也没说话了,昭宁帝环顾大殿,平静道:“既无事,今日退朝。” 在整齐的告退声中文武百官如潮水般行出太和殿。 数位皇子面面相觑后也不再久留,今日的朝会关乎的事太多太杂,需要好好捋一捋,再要坚实党羽。 太后娘娘再予以礼数便一甩凤袍在昭宁帝的“母后慢走”声中行出大殿,穿过朱漆大墙林立的宫道,回到未央宫。 揭下外衣披肩以及繁杂的饰物后,她再命宫女端来脚炉,以要休息为由屏退寝殿内的一众侍女。 太后娘娘脱下宫鞋,白皙小巧的玉足踩在那只暖烘烘的脚炉上。 肆意踩了须臾后,她才从袖口摸出来一扇质地似玉石所铸般的轻薄镜子。 太后娘娘一抬手,淡淡的真气在镜面荡起涟漪,数息之后,镜面上竟缓缓浮现出几行字来: 子:“情况如何?”——十日前 卯:“皆无差错,没被察觉。”——十日前 寅:“你这贱人不得好死!”——五日前 卯:“不是我干的,你学艺不精怪的了谁?”——五日前 雍容华贵的太后娘娘看着这面镜子有些出神,提起一只木质的削好的笔又不晓得如何描述,沉吟片刻后终于写下来一句话: “供奉下山,我尽量插手,万事小心。” 写完后她没有再等回复便收起了镜子,太后娘娘坐在松软的床榻上拉起帘账,再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 那宽大的宫装根本无法遮掩这极其下作的身材,怕是宫女见了也得脸红。 ———— 与此同时的青丘涂山仍在朝会。 妖后震怒。 泱泱大军二十余万,远渡渭水数日,才刚吞没云川,结果如今竟然兵粮寸断退回青丘,能全身而退还得全仰仗苏执秋手里的这位“三皇子”的尸身。 何况还不知道是不是真身,就算是真的那也没意义,一個皇子的损失对于大周来说不痛不痒,大周也不可能派兵西行南下,只会愈发严防死守。 满朝文武劝说之下才从革职、左迁青丘帝姬降为罢职、禁足数月。 因为再怎么处罚她本来也没什么用处,归还云川,相当于近年的仗都白打了,那么多的各种款项打了水漂。 虽然青丘还不至于负债,但也需要相当一段时间来调养生息。 而且粮线这种事显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大周的兵马截获的,朝中有乱臣贼子显而易见。 只是内鬼间谍这种事放在明面上来说根本没用,反而会平添猜忌。 这一场朝会一直开到日中才不欢而散。 涂山宫楼之顶,囚于其中的苏执秋立在窗台前陌然望着山峦叠嶂的涂山城。 亲信侍女轻轻叩动房门,苏执秋缓缓回眸,问:“如何?” 顶楼如同牢狱铁门般的厚重制式大门推开了上半扇上如同蹲风眼般的孔洞,从内只能看见门外的一双眼睛。 侍女道:“回殿下,朝会已结束,并未有什么结果,但妖后大人对于您的制裁惩戒降了许多,只需罢职月余,禁足数日。” 苏执秋对于这个结果反应并不大,是早已能够预算的,“对于那三皇子的尸身,朝中可有什么异议?” “殿下容禀。”侍女顿了一顿,似是踌躇了一会才说: “太子殿下及四公主殿下不信大周三皇子是在撤退中被乱箭射杀的,他们联合上议要求验明正身,妖后大人应允了,将三皇子尸身送于天师大人由其出关后检验。” “两个贱人。”苏执秋冷冷骂了一句,“天师几时出关?” 猫妖侍女头顶的耳朵摇了摇,盘算道:“许是要待到明年春来之际,但此次天师关隘松动,筹备的养料不多,兴许要早些时候。” “你下去吧。” “是,奴婢告退。” 苏执秋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腕脚腕处莹莹发亮的阵法,她再望向窗外,不知何时涂山又飘起了薄雪,远方的山色浸在雪色中,又是玉楼雪似花。 “两三个月,够了。” 这位青丘帝姬喃喃低语,回了涂山也总是想起裴修年来,想也知道是他的心意丹起了作用,她紧紧攥起拳头, “本座一定会一雪前耻,且好好活到那时候吧,‘裴修年’。” 十六.放火(二合一,求追读) 扬州也是傍江而生的州界,烟波江宽广无垠,碧波荡漾。 不同于渭水,扬州的水流平缓,没有暗流,鱼虾甚繁。 且扬州离京师不远,水土丰盈,生活富饶。 这里是大周二皇子李砚的封地。 李砚,当前储君党力推的首位皇子,夺嫡热门中名列前茅的预备太子。 烟波楼建于大江的正中心,巍峨且宏伟,是身处扬州的男人们梦寐以求之地,也是整个州界里最大最奢华的勾栏。 渔民们不会在此行船捕鱼,因为听得那亭台楼阁中莺莺燕燕的娇媚轻柔的笑声便没了半点儿捉鱼的心思。 大概有人会硬着…拳头暗暗发誓只要努力终有一天一样能成为这烟波楼上的座上宾。 寻常在这儿有那闲情雅致划船游艇那都是当地了不得的达官显贵。 夜色刚刚落下,烟波楼华灯初上。 楼边江上隐隐约约的灯光中,聚拢了几只行舟,舟上的人们既是夜钓的饵,也是楼上姑娘们将钓的鱼。 李砚站在烟波楼顶层的亭栏边,他很喜欢这样居高临下看着江上的船只。 勾栏是个好地方,越奢华的勾栏便越是。 不需要过高的质量,只需要精致的包装,极高的门槛从来不是阻拦,而是筛选。 这些门槛和造势可以让李砚的目标们趋之若鹜,贵胄们愿意为一个微不足道的机会而欣喜若狂。 这個机会在第二天又会变成茶余饭后的谈资,无形中又增添了几分烟波楼的名声。 在钓足了胃口、磨损了精力的打茶围之后,这些身份不低的达官显贵们总能在意乱情迷之时通过姑娘们的嘴给李砚带来不同的且充满惊喜的秘密。 这也是李砚能够坐稳他这位置的其中一个举足轻重的原因。 但李砚今夜的心思并不在楼下的打茶围上。 “二哥,你可得想个办法啊!”他背后那位有几分臃肿的五皇子正端着那纸文书絮絮叨叨。 李砚回过头来,也没叹气,只是颇平淡道: “三弟这事做的实在漂亮,但五弟你也不必慌成这样,既然父皇说了这事要延后再说,那便是朝会惯用的‘拖’字决。” “想也知道父皇的赏赐断然不可能是封王封地。三弟要与本殿平起平坐?朝会上恐怕都没人帮他说话吧?他的党羽都没有几个,还差得远了。” “二哥,你有所不知啊…” 五皇子又是一阵长吁短叹,“你可知道这延后赏赐是谁提出来的么?是太后!太后她甚至都插手回绝了父皇给三哥的赐婚,如今的时局,真叫人难懂!” “太后…?” 李砚的眸光停滞了一瞬,这位太后在大周的朝堂上的话语量堪称一言九鼎,如今这赤裸裸的为三弟站台是什么意思? 二皇子作为合格的储君,当然每个皇子都要调查,即便李砚从来没把三皇弟这个读死书的庸才当做对手,但也早早研究过他了。 三弟生来这二十年间,也从来没有发现他和太后有任何往来,那为何如今太后跑来亲自横插一脚? 是趁他羽翼未丰的拉拢?还是想借机参与夺嫡之争?但三皇子本来就跟太后不熟,又怎会被她所操纵?且父皇也不会迁就她将手伸到夺嫡这池子里去… 总之,太后这一步的确是意料之外的一步,但旋即二皇子想到了许多的可能性。 最终是道:“五弟所言甚是,的确应当防范于未然,如今朝中供奉未至,三弟又生死未卜,倘若三弟只是躲着,那现在真是个极好的时机,趁夜色除掉这可能的障碍,刚刚好。” “今夜本殿便会联系七绝谷,想不到三弟立下如此大功,竟然被青丘狐妖暗算,死在了狐妖早早藏下的毒里,真叫人唏嘘啊,你说是吗?五弟?” 稍显臃肿的五皇子眼中神采飞扬,望向眼前这位不知为何竟是略显有些驼背的二皇兄,笑道:“二哥真是好手段!” 烟波楼上,两位皇子伴着飘飘袅袅的琵琶声悄然碰杯。 ———— 渡口行船,时间过得很快,裴修年在杭州下船时暮秋已过,转眼就到了初冬,天间飘起纷纷扰扰的细雪。 只可惜这样小的雪根本积不起来,落不到肩头便已融了。 裴修年两人并未在人多眼杂的江都城再歇脚,免得被人认出来,毕竟他现在已经是名义上的“失踪人口”。 做下这般壮举,江湖人士当然不会出卖他,但百姓中或许有过几面之缘的人能认得出来他。 只不过他如今的着装除却那点儿江湖气之外显得清贵了许多,这种跨越阶级的感觉会给百姓们加上滤镜,他们即便觉得像也不敢认。 可官府要查起来,那就多少有点儿印象了。 但裴修年其实也不太想回杭州州府。 这里是齐王封地,按辈分,齐王应该算三皇子的叔辈,要喊三叔还是二叔…这不重要,反正齐王在京城。 重要的是这襄阳一役裴修年从始至终都没看到过一支代表齐王亲兵的旌旗。 但三皇子的确是跟齐王世子有谈过话的,甚至还留了晚宴,小钦也证明两人相谈甚佳,既然谈的不是借亲军,那他俩谈的究竟是什么? 这些东西都有可能变成捅在自己背后的刀子,裴修年很厌恶这种被动的局面,但偏偏又无可奈何。 他叹了口气,同小钦一起摸向州府的城墙边。 此时已是月朗星稀,云川大捷的消息似乎是已经传开了,守城的厢军们很兴奋,聊着天在初冬渐凉的夜里喝了点小酒。 他们喝得红光满面,在这前半夜的简易火炉前相依着有些昏昏沉沉,上眼皮搭着下眼皮。 没有人注意到城墙上翻过的一坨黑影。 为什么是一坨? 因为裴修年是小钦背过去的。 说实话裴修年觉得这样的感觉很丢人,所以开脉修道得逾发提上日程才行。 “殿下,我们这是去哪?” 小钦亦步亦趋地跟在裴修年的背后,跟前的男人似乎早有打算,步履矫健,小钦莫名觉得很安心。 “去放火。”裴修年紧了紧身上的披肩,没有回头,语气相当果决。 “哦…啊?!放火?!” 小钦先是轻点螓首,后来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话,颇有些震惊,这可是杭州州府! 前脚放火,后脚大批的厢军、守备军、巡夜捕快等就会火速拍马赶来把这儿堵的水泄不通。 殿下不是说好了要隐藏身份的么? 小钦才想问就见裴修年在巷子里七拐八拐,看上去对于这儿的地形早已轻车熟路,小钦咽下心头的话,只有陪跑的份。 大周大部分的州府都同京师的主体架构没什么分别,内城和外城泾渭分明。 外城是平民百姓和有钱无权的员外们住的地方,当然狗大户们住的近内城的多,也有人花钱直接买了内城的宅子住。 而内城除却狗大户以外,住的则都是达官显贵的居所,治安相对好不少。 如今两人穿行的是外城,即便没有宵禁,这些狭促的胡同巷子里也不会在这个点有什么人影。 裴修年忽然在一间房室前停了下来,四处观察的小钦差点迎头撞他背上。 小钦站定下来,眸光掠过这一条毫无人烟的胡同。 逼仄,狭窄,不见天日,很难想象富饶的杭州州府还有这般的地方。 然后她就见裴修年推开门,多日未打扫而积压起的灰尘在月光下飞扬。 门内是个不大的居所,兴许还没有三殿下的马车室内大。 不过看得出走之前很整洁,各式的储物柜上放着从未见过的稀罕玩意儿,那些瓶瓶罐罐都摆的很整齐。 小钦看着裴修年不知道鼓捣着什么东西,然后将一些丢入从三皇子那充公的乾坤袋里。 小钦下意识问:“这是公子之前的居所吗?” 裴修年摇摇头,“这是暗室,若是早前的居所则不需要烧掉,那样反而会平添嫌疑。” 这里要烧掉是因为这些自己靠着穿越者人人都有的简单知识储备摸索出来的各种道具物品或许能出现在大周,但显然不是能随随便便出现在某个外城贫民窟里的。 若是日后自己靠着这等研究手艺自救时,这个居所遭人发现,那便会面临百口难辨的处境,因为太巧了。 既然回了杭州,不来白不来,用的上的东西可以带走以备不时之需。 用不上的东西就跟这暗室一起烧掉,沉入昭宁二十年年末,初冬的一场不起眼的火灾中。 烧不到老爷们的东西,这场火甚至都未必会被记录在案。 裴修年对于放火没什么介怀,反正这条胡同没有住人。 小钦也没有再问他这些自己见所未见的东西都是什么,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看不透眼前的这个男人了。 想要掌控他,甚至比原计划上的掌控一个皇子还要难得多。 但裴修年不经意间展露出来的潜力已经远超三皇子了,假若能让这样的皇子去夺嫡,那裴修年将来坐上太子的位置几乎可以说是十拿九稳。 只不过他的心思似乎不在夺嫡上。 “戴上。” 小钦思量间,裴修年忽然递上来的一块薄薄的面纱,她下意识接过来,却不晓得做什么。 但她已看见裴修年已经自顾自戴上了面纱,双手也穿上手套,小钦便乖乖戴上面纱挪开一步。 就见裴修年从贴地的橱柜里搬出来一包如同面粉的东西,然后他拆开倒在木质的箱子里,再于其上铺满了木屑干草。 最后他将一只如同巨型水漏般的制物架于其上,在最顶上的漏斗处舀入了一大桶水。 细小的孔洞里开始滴落水珠,逐渐形成娟娟细流,然后裴修年将手套和面纱丢在上面,再转头拍了拍小钦的肩,随意道:“走吧。” 小钦也揭下面纱,面对那奇怪的举措有些迷惑,“公…公子,这是做什么?” 裴修年笑了笑,同她走出胡同,道:“放火。” 放火是这样放的么?! 蜡烛呢?油呢?火呢? 小钦觉得自己的一切知识储备受到了侮辱,什么火是用水生的?那堆面粉上浇水…难道不是和面吗? 两人彻底离那片胡同远去了,行至旷野的江田边上时小钦便不再回头了,她觉得殿下一定是胡诌的,再回头显得自己很笨似的… 而便是此时,微乎及微的呼喊声传入她的耳畔,在这寂静的夜里,凭她四境的修为能听得到相当之远的声音。 她转过头去,远方夜空中升起了火光与浓烟。 小钦大为震惊,竟自发地驻足痴望了须臾才放下震惊的心绪,连忙跟上头也未回的裴修年。 天下仙道一共十境,小钦这般年纪轻轻的结丹圆满,已能能算得上是天纵奇才了,即便是很多坊市间的门派宗师也不过如此。 可她却在裴修年的身上感受到了深深的心悸感,不是那种来自实力层面的,小钦自己也说不好这是从何而来的… 还好自己是辅佐他,而不是在他对面的敌人。 “公子,我们这是去哪?” 行在裴修年的边上,小钦再一次问了这个问题,她感觉自己在裴修年的身边无时无刻都被他牵着走,想要渗透他心思的难度可想而知。 自己的定位本来该是出谋划策的谋士,再不济也得是个门客的,现在却是感觉像个陪床丫鬟了… 裴修年指着前方不远处挂着灯笼的大门,淡淡道: “那是曹员外的庄园,我们可去借宿一宿。” 小钦抬头看了看天色,已是子夜,她喃喃道:“这么晚了,他还能让借宿么?” 裴修年也不清楚,这是他以前在杭州州府时道听途说的。 据说这位曹员外对布衣不错,大旱年间常施粥布善,人品很好,旅人歇脚借宿更不用提。 甚至冬夜里能见曹夫人见乞丐冷的不行,心生不忍命令下人将之请去府上住一夜也是常有的事。 裴修年两人现在没处去,不可能去绎站酒楼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恰巧此处离曹员外的庄子不远,不如去借宿一宿,明日天亮了再碰碰李瞎子的运气。 没有开脉之前,每一步都得需万分小心。 裴修年忽然很羡慕那帮子也穿越了的前辈,有如同外挂般系统的那帮子暂且不提,就是那种有戒指老奶奶的也很令人艳羡了好吗。 起码在这修道的路上不会这般迷茫,也能搞明白自己的躯体与那三皇子有何不同?有没有被查实的可能? 如果有,那要如何处理? 而如今这些事只能由裴修年自己一点一点慢慢发掘,饰演三皇子之事…道阻且长。 裴修年瞥了眼小钦,心中微微叹息一声,戒指老奶奶是没了,小丫头倒是有一只。 但且不提她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就这小丫头片子兴许还没自己灵光的,除了长得好看且天赋好以外还能顶什么用? 自己虽然也握着这什么熟练度的金手指,但这玩意明显得需极大量的时间,而自己现在缺的就是时间。 小丫头片子被盯了一眼以为是裴修年在示意自己敲门,小钦忙两步上前,拎起门上两只铜质铺手叩起门来。 叩门声才响起来,漆质大门便已经在“吱呀”声中推远了,倒不是里面的家丁开的门,而是门压根就没关。 裴修年敏锐回头,【天眼】注视之下,来时的路已经漫入浓雾之中,田野丘陵消失在眼底。 十七.诡怪志异 “公子,门没关。” 小钦站在裴修年的面前,她警惕地抬起手,不可见的气旋在她掌心形成,蓄势待发。 来时的路已被浓雾吞没,显然眼前遇上的这桩事攀得上神鬼志异了。 倒是有几分修仙界该有的样子了。 但裴修年其实这会儿并没什么行侠仗义的心思。 如今大捷的消息已经翻越了州界,朝中派人来查证他的下落之事也是指日可待。 而杭州偏偏又是三皇子堂而皇之来过的地界,留给裴修年的时间不多了。 本来他打算的是等歇过这一夜去找开脉的法子,那才是真正迫在眉睫的事。 裴修年在渡船这几天也用了开脉丹,借助自己登峰造极的进食功底,炼化此丹的效率几乎达到了十成十。 但依旧没能疏通他堵塞的境关。 裴修年暗自叹了口气,方才自己行路时一直在复盘与考虑下一步落子,从而疏忽了眼前事。 反正如今已经没得选,倒不如顺其自然。 裴修年再看向小钦的方向,他能见一股波涛般的真气从小钦的掌心向外。 小钦掌控着真气一路越过这座偌大的庄园所占的农田,气机波动之下,并未发现有藏匿的阵法或者陷阱。 她再三确认后才躬身向裴修年汇报道:“公子,庄内没什么问题,有人正在赶来的路上。” 闻言,裴修年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庄内必然没有问题,可这庄的存在本身就是问题。 但奇诡之事显然不是一个仅仅只有武学天赋的丫头能窥见端倪的,裴修年其实也没太指望她,权当她是个护卫。 两人静候不多时,庄内终于来人了,那身形瘦削的庄丁站在门边,打着哈欠问: “你们是什么人?深更半夜来我们曹庄做什么?” 小钦代裴修年拱手,回答道: “我们是远来的旅人,来州府的路上遭了扒手盗取了钱财,实在没处歇脚,听闻曹庄主为人心善,想着能不能借住一宿…” 裴修年早就摸清了【天眼】的用处,现原形只是其中一个功能。 他站在小钦的背后,谛视之下,却发觉那庄丁与之外表的常人模样没几分分别,只是他真实的脸色更要白惨几分,精神有些萎靡的样子。 竟然本体也不是什么鬼怪妖物… 不待裴修年细想,便听得大门“吱呀”要关的声音,那庄丁哼哼道: “夜半更深,谁晓得你们不是什么贼人,再说了夫人和老爷都睡下了,我同谁通报去?” 小钦急道: “你看我们装束便也知道我们不会当什么贼人,况且方才庄上的门都没锁好,若我们想溜进来何须等你?待至明日钱庄开了,我同兄长定会来谢来庄主好意。” 得言,那庄丁才从大门的缝隙中打量两人一眼,裴修年和小钦身上的装束一眼看得出是富家子弟,也能判断出来不是官家的,不然也就会去留宿绎站了。 他观察两眼,才是将信将疑地把门打开,又打了個长长的哈欠,领着裴修年两人走在庄内的道上。 两侧的稻田在这初冬时节已经被收割干净,只余下枯黄的稻秸,风中送来沉郁的稻香味。 些许遗留下的稻桩上,衰老枯禾却依旧在分蘖出的新苗。 行不过一刻钟,庄丁便带两人到了空余的客房,行至门口前,他一边递出钥匙一边似是客房服务的流程般叮嘱道: “这事我不敢做主,你们且先休息,明早我会同老爷夫人说的,曹老爷通情达理,想是一定会理解。” “屋内用具皆齐全,烛火、净水都有,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小钦微微颔首,道:“多谢。” 然后她再打开房门,门内有一股淡淡的幽香,只是很浅,不细闻闻不出来,像是那种助眠的香薰。 小钦并无多虑,顺手拿起桌边备好的火折子,打上烛台,亮腾的火舌舔舐蜡烛。 俄顷,昏昏黄黄的光照拂着这间干净整洁的客房,两张床隔桌对望,寻常酒楼的房间都未必有这么舒适。 小钦帮着裴修年披挂起外衣稍作洗漱后,正欲到自己床上脱下绣鞋时,脑中忽然有一股昏沉感,难捱的倦意攻心而来,她的双眸微颤之间,身子便是一软。 倒不是睡过去了,虽然这毒够烈,但小钦堂堂四境结丹的修为还不至于如此。 只不过她刚想调理内息就被裴修年捂着嘴唇扑倒了,耳畔传来他近在咫尺的声音: “别动…也别说话,只管调整气息。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没我指示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我们身处险地,且得走一步看一步。” 她心中的羞耻感油然而生,一半是被裴修年这么近得扑倒了,一半则是来自于自己分明此等修为却要裴修年来提醒她的羞愧。 小钦的脸颊微粉,轻轻颔首后,缓缓吐出一口气便将体内的乱流抚平了。 方才才说再不济也要当个门客的,如今却是真成了陪床丫鬟的模样… 但这毒下的极好,外间的稻香、屋内的沉香、烛火的无味拢在一起才成了这般的迷药。 寻常人等恐怕早已不省人事,但公子他并无修为,是怎么不被这多种因素糅杂的毒物侵袭的? 确认了小钦听话安静下来时,裴修年闭上眼眸,将手放开,似乎是从乾坤袋里攥了点儿东西,然后再将握拳的手随意搭在她的腰上。 登堂入室的听力辅佐下,裴修年听得到长廊上的脚步声…以及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有柔媚动人的女声问: “这么晚了还有人来?” 似是方才那庄丁的声音陌然道: “一伙贼人,还有一对借宿的富家兄妹,贼人已经逮住喂给了庄主,那对兄妹刚刚送到客房不久,早前没了声响,奴才猜想他们多半已经不省人事了,便急忙来请来了夫人。” “就不怕是行侠仗义的道士下山?”柔媚的声音再问。 “不像。”庄丁又道:“两人看着就像涉世未深的年轻人,连一点儿防范都没有,直接就将自己为财主子嗣的身份一览无遗,穿着也不像是达官显贵的后代。” 那妇人咯咯笑道:“算你识相,今夜之事做的也好得很,伱下去吧,明夜来我房里领赏。”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砰砰砰的磕头声响过一阵后,双方的脚步声交错,一方远去,一方再临近。 房门的锁孔传来声响,在“吱呀”一声中开了。 十八.斩妖 一阵香风拂进客房。 这胭脂水粉味简直浓郁到呛鼻,掩盖住屋内的一切多余香味,哪怕是抱在怀里的小钦身上淡淡的清香也被压藏了。 在这香风中,裴修年嗅得到一点儿若有似无的腥臭味,不是死鱼烂虾的臭鲍鱼味,像是那种…腐败很久的尸体。 仅凭嗅觉,还分辨不出这是布阵的邪修还是诡怪化成的妖物。 那妇人于屋内踱了一步,讶异道:“没想到气血竟有如此旺盛,还生的如此俊俏,又正好没有修为,若是就这般拿去炼了,那真是可惜了…” “好在奴家特地进来看了一眼呢…” 这声音妩媚入骨了,裴修年还没敢轻举妄动,鼻间便已闻到了另一股异香,这股香味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清新感,使人醒神明目。 裴修年猜想这是这位妖媚妇人想要唤醒他的举措,但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在药死自己,反正他仗着百毒不侵的体质无所畏惧。 且现在是背对着门口的状态,并不能保证先发制人,裴修年便继续选择保持按兵不动。 “奇怪…是那蠢货剂量下大了?怎么还不见醒?” 听得这句话后裴修年终于是手指微微动弹,睡眼惺忪地坐起身睁开眼睛,看样子似乎还有些迷迷糊糊的。 “呀…公子可算是醒了,行路累了吧?可不敢就这样睡了,明日可要着凉的。” 未曾开天眼的情况下,昏黄的烛火中,桌前这位熟妇的容貌称的上尚佳。 那浓妆艳抹的妆容和妩媚的眉目传情之下更是平添几分妖冶,这身段也是有几分曼妙的。 当然,要跟那狐妖帝姬那种仿佛一掐就能捏出水来般的身材肯定没得比,但也算得上百里挑一了。 妖妇当然不知道裴修年是在拿她同什么人做对比,很是普信的觉得他已经被自己迷得神魂颠倒了。 天下男人尚无法拒绝自己的美色,更遑论一个涉世未深的处子? 她便是笑得愈发轻妩动人,她媚声道:“奴家便是这庄的夫人,这长夜的睡不着,便出来散散心,听闻大半夜的来了一对兄妹,走过来便发现你俩门都没关…” 裴修年自然知道这夫人心里打得什么算盘,便是打算将计就计陪她演这一出戏。 他很配合地在那不落俗套的身材上瞄来瞄去,然后咽了咽口水,眼眸微合,似是喃喃低语般念了几句: “君子修身自束,君子修身自束…” 曹夫人显然很满意这个走向,一边瞥着还在床上卧着的“妹妹”,一边暗想这等血气方刚的处子还真好骗,连自家妹妹都没理睬,眼前这位恐怕是连道都走不动了吧? 她便是撩撩青丝,浅浅笑着,轻咬了咬手指,引风吹火道: “想那奴家被那老庄主骗来这么多年,却是未尝过一次做新娘的滋味,在这般冬夜里,真叫奴家空虚寂寞冷呢…” 裴修年轻轻咬牙,抬头看了眼左侧床上还睡着的小钦,摇了摇头,很是僵硬地又念了一句: “君子束身自修,我不能当着妹妹…” “哎…”曹夫人大喜过望,忙起身,拉起裴修年的衣袖,娇滴滴道: “公子,可愿陪奴家去隔壁空客房小酌两杯吗?这些年来庄中苦闷无人诉说,真叫奴家潸然泪下…” “好…好哇…”裴修年似是已经意乱神迷,双眸紧紧观赏着那两座雪白的高峰,在曹夫人左手开门,右手攥着他衣角之时,裴修年忽然又道: “曹夫人…” “嗯?” 曹夫人巧笑嫣然回眸,看见的却是飞扬而来的一大把白色粉末。 她根本闪躲不及,双眼已被裴修年早早藏在手里的石灰粉覆盖,双目忽如其来的失明使她反应不过来。 裴修年没有停,将桌上的一杯水泼了过去。 双目灼热的疼痛使这位曹夫人不停发出啸叫,疯狂地抓耳挠腮。 裴修年终于喊道:“小钦!” 于他的凝睇之下,这位风韵犹存的熟妇已经原形毕露,眼前的骇然是一只青面獠牙披头散发的鬼怪,她的全身上下皆是腐臭的脓肿与残肢断臂。 卧于床上小钦在此刻蹿起,手中短刀光影浮动,顷刻便将这只诡怪的右手给砍了下来。 小钦随手捏出几道法诀,短刀脱手而出,自发飞起,在那凄厉惨叫疯狂抓瞎的“曹夫人”身上如同凌迟般剖开了极多创口,最终一刀贯穿她的心脏和头颅。 物理驱邪大抵如此。 这只诡怪终于倒在地上,显化出原形:残肢与那张披着的人皮,没有几息时间,那堆残骸上翻腾起恶臭的烟雾,渐渐化作一滩脓水。 不知道是不是裴修年的错觉,小钦的下手比他想象中的狠了许多… 这只都能被石灰粉灼伤的诡怪,真的值得结丹圆满的修士如此大费周章吗?对于此事,裴修年静观其变。 脸色阴晴不定的小钦确认那“曹夫人”真的再没有回天之力后,才回过头来对着裴修年躬身道: “殿下没有受伤吧?小钦幸不辱命…” 裴修年结结实实抱了一下小钦,认真道了声谢。 小钦的脸色很快两级反转,又稍稍浮上些许粉色,她微声道:“为公子赴汤蹈火,是小钦应尽之事。” 裴修年给她理了理青丝,暗自收回之前觉得小丫头片子无甚用处的话,若是没有小钦,即便识破这场戏也很难脱身。 小钦在一旁静立,周身的清气拂过居室,将屋内杂乱的气体驱散后,她才是问道: “殿下,如今我们该做什么?” 裴修年并未第一时间给出定论,他带着小钦跨出客房,顺着窗栏往外望去。 此时正当夜半三更,离日出还远,出庄的路依旧弥漫在夜色中,这里的妖异之事显然还没有彻底结束。 大周王朝治下,一州州府怎么可能会任凭这样的诡邪庄园久存? 甚至周遭民众里的名声还极好? 大周钦天司中分明有专精于祛除邪祟的练气士,怎么可能对此庄无动于衷? 这样伤家国气运之事背后必有足够一手遮天的大官权重推波助澜,这里是杭州,所以这庄的背后是齐王,还是州牧? 他们想要控制什么?亦或者获得什么? 这件事情比自己想象的复杂很多,牵扯的东西大头了。 察觉到此地并非妖物捏造出来幻境之后,裴修年的脑中便已经乱作一团,信息太杂,根本没有头绪。 不远处的火炬的光让裴修年拉回现实,方才曹夫人的凄厉惨叫想必已经惊醒了不少人,现在应该做什么? 不管做什么,都要赶在天亮之前。 月夜中,裴修年的眸光如同炬火。 他决然道:“我们来铲除这个吃人的庄园。” 十九.饲魔 “老师,此间邪气甚浓,残害的人命难以估量,为何大周治下的钦天司却对此无动于衷?难道是没人上报吗?” 月夜中,有两人伫立于农庄内的水车之上。 若细细望去则能见他们各自眼眸处都蒙着黑色的眼纱,原来是一老一小两个瞎子。 闻言,老瞎子并未叹气,只是如同阐述事实般坦然道: “这便是为师宁做一介散修的原因,开宗立派能够传承衣钵源远流长,但宗门亦是把柄与命脉,其中之事不是闭上眼眸念‘道法自然’四个字便能一言以蔽之的。” “那些宗门之主,他们往往成就一宗之巅后实力再难晋升,郁郁而终者不计其数。多半是因所处的位置不同,能见的、要做的事各不相同,修行之事便无暇顾及了。” “即便钦天司的大司命能够算无遗漏也终将无法顾及万千里外的城池巷口。更遑论权欲威压之下,寻常百姓自己的性命尚如草芥,又何苦去念及什么贫民乞丐的失踪而选择报上钦天司?” 姜云鹤的小脸上闪过几丝惊疑,遂抿唇道: “这庄背后的大官竟能如此欺压百姓,使之不断传出更多谣言,来谋害更多人,真是可恨。” 李瞎子默默摇头,月光下看得出这老瞎子的身材有些佝偻,他淡淡道: “想造出这些舆论甚至都未必需要什么真金白银威逼利诱,可能仅仅不过是寒夜中的一餐温饱,一口汤食。” “所以啊,云鹤,坚守己道,束身自修才是你应当做的事,此庄背后的达官显贵,便应由更势大者与之博弈,人境之争皆不过是以血见血,以将对将。” “云鹤,你大可行侠仗义、惩恶扬善,甚至斩杀地方贪官佞臣,但血溅朝堂之事,不因由你来做,其中牵扯太多,与你道相隔甚远。” 姜云鹤似懂非懂地抱拳躬身,“弟子谨遵老师教诲。” 再等了须臾,两个瞎子似乎都察觉到了黑夜中点点的炬火。 庄丁们如行尸走肉般举着火把越过收割完的稻田。 姜云鹤才想问老师裴修年究竟算过关了没有时,却是接到身旁的李瞎子递来的一只小巧的瓶子。 李瞎子将丹药交给姜云鹤,无悲无喜道:“把这枚丹交给裴修年吧,这一枚丹可使他彻底开脉,血溅朝堂的大业将由他来完成。” 姜云鹤端着手中的小巧玉瓶,还是有些踌躇,终于是问:“老师是想凭此丹掌控他吗?” 李瞎子摇了摇头,他的身上忽然凝聚起一股极强的威压,很难想象一個看似油尽灯枯行将就木的老者能显露出来这样滔天的气势,他最终还是收敛了气势,洒然道: “丹药怎么可能掌控他人?这不过是为师的一场豪赌,是一场跨越了千百年的人境之争。” 姜云鹤有些震惊的握着手中的小巧玉瓶,她再“望”向身侧不远的老师,听他道: “为师知道你想问能不能出手,既是你道,为师便不会刻意干预,做伱想做之事,你且去吧。” 姜云鹤轻轻颔首,正欲踩水车而起时,又问向李瞎子道: “老师,您不去见他吗?” 李瞎子第三次摇头,淡然道:“时候未到。” 他的身影也随这句话一同消逝在风中,水车上,留下了一柄质地普通平凡的剑。 姜云鹤对着远方陌然一礼,然后她拾起那柄剑,再轻轻蹬在水车上,身影跃下田野。 庄园中的水车卷起水花,如同转动的机括齿轮。 ———— 裴修年觉得自己并非那种热血上头就能不顾一切追求江湖侠义之人,但他依旧带着小钦奔走于庄园内,打算去找寻那位“曹庄主”。 这个庄园的存在显然早已超出了裴修年作为现代人的一切认知。 而能在州府雄兵驻守,钦天司分舵坐落之地堂而皇之的发展,其背后当然有地位超然的主使者。 如今误打误撞闯入其中,不论是否能够彻底抹除此庄,自己都与背后这位结下了莫大的梁子,不如就干脆了结这场噩梦。 单单看那位“曹夫人”的实力,想来也不过是蓄养几年阴气衍生而成之物,以小钦的修为能够轻松应付。 此庄内掏出能够与五境相提并论的诡怪的概率不大。 背后田野的火光又近,那些寻声赶来的庄丁之中已经没有几人的原身能够维持常人模样了。 裴修年的步履加快,再拖下去这里的声响很快就会吸引来不必要的人。 两人很快步入这庄园的主楼中,偌大的中庭里,层楼阶梯、各式灯火挂饰、木制家具一应俱全,真如同一个农庄该有的样子,只不过其中空无一人。 裴修年的眸中清光扫过主楼阶梯之上,看得见那些楼房之中堆砌着无数的尸骸,森森白骨与揭下的人皮。 他深吸两口气,低头往下看去,目光穿透过厚石板。 能见地下室中有一只四角分别被一条锁链衔接的火盆正沐在血池之上,火盆中正躺着一枚巨型的卵,几乎能听见其中的如同鼓锤般的心跳声。 裴修年眼中的清光渐渐消散,长时间没有休息,天眼的时限到了,可他还没看到通往楼下的阶梯。 裴修年皱了皱眉,“小钦,那东西在地下的密室中,你能找…”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见小钦将手掌贴在这油光可鉴的石板上,而她的眼眸紧闭不过两息,地上便传来清脆的碎裂声。 有一道狭长的裂痕自小钦掌心延伸开去,在前面几丈处形成一个方正的如同暗门般的开口。 然后那扇门就被崩飞了,藏于其中的阶梯清晰可见。 小钦才是起身道:“公子,找到了。” 所以说还是有修为牛啊…裴修年暗自感叹。 他也不再等待,往前踱了两步,已能看得到血池中的巨卵。 即便方才裴修年已经见过这颗卵了,但如此直视之下,仍然有一股极深的不适感,他喃喃失言: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小钦忽然解释道: “这是攫取灵蕴气血饲养妖魔的法阵,这颗卵便是这个诡异庄园邪气的来源,此庄也与之相辅相成。但这颗卵还没开始孵化,以这个效率,大概还需要几年。” 裴修年轻轻颔首,这下算是彻底证实了此庄是人为促成的,有人在背后肆无忌惮地饲养妖物,是在筹备数年之后的什么事? 暂且无从得知。 不过令裴修年有些奇怪的是小钦方才都未必能分辨出庄丁的不对,怎么现在又能将这些奇诡之事的本象随意托出了? 这是修行的功底常识么? 只是现在时间不够,裴修年来不及多想,他跟着小钦步入地下的密室。 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裴修年皱眉问:“小钦你知道怎么破这阵吗?” 她抿了抿唇,只是模糊不清道:“我试试吧。” 小钦的长袖起舞,明晃晃的短刀越过血池,将那四条粗壮的锁链切断,宽展的火盆失去支撑,托着那枚白玉般的卵石一同坠入到血池之中。 沉没须臾之后,忽然整个血池开始沸腾,那满池的血海化作火海,皲裂的巨卵浮于池面,一条触手破壳而出。 二十.开脉 火海中的那枚卵石里饲养的妖物将要提前破壳而出,“咔嚓”声与凄厉诡异的如同婴孩啼哭般的叫声不绝于耳。 优先破茧的那九条漆黑的触手在火中狂舞。 这一位显然就是那庄丁与庄夫人交谈中提到的“庄主”。 火海、触手、诡谲的庄园,仿佛人间炼狱般的场景予裴修年以一种极为不真切的感觉。 仙与人,光能够接触的东西便已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了。 小钦面色稍显凝重,她先牵引着真气,以此护住裴修年的周身。 待至一层薄薄的气机彻底笼罩住裴修年之后,小钦才抬手捏起法诀,促使这柄翻飞的短刀砍向妖物那条最先钻出来的触手。 刀光一闪,那节光滑的触手落于火中,顷刻间便化为灰烬。 平整的断口上没有如同料想般的再生出新芽,这样的结果让裴修年两人都松了口气。 那妖物似是终于察觉到目标了,发出如同走兽嘶吼般沙哑的声音,九条触手像是剑雨般纷至沓来。 小钦在这攻势中俨然不慌,脚踩莲步如穿花蝴蝶般优雅避开每一招。 她甚至还有功夫甩出一张藏于袖口的符箓,黄纸在火中化作灰烬,而后自小钦的周身边浮现出如同月轮般的刀影。 刀光坠下,将那几条触须一同斩断,落入火海中发出“呲呲”声。 巨痛使那只卵中妖物嘶吼更甚,烈焰沸腾,血水不断被烧灼,水位骤降,而后这只妖物终于从火焰中露出真正的面目。 原来那九条斩断的触须并非它的触手,而是它的尾巴,它抬起那诡异的九颗头颅,形体如同一只极具邪气的狐狸。 裴修年忽然想起来这是什么了,山海经上记载:“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九首、虎爪,名曰蠪侄。” 这只还未完全长成的蠪侄发出凄厉的嘶吼,扑了上来,小钦转身避开,那凶兽的爪子深深嵌入墙中。 不知是烈焰的炙烤还是小钦于地上那一掌触及了地基,总之被蠪侄这一爪打在墙上,无数裂纹瞬间蔓延开去,整座主楼于此刻已经开始摇摇欲坠。 “这里要塌了,殿下,我们得赶紧出去。” 小钦一边慌不迭道,一边跑来拉住裴修年,两人趁着那妖物的爪子还没有拔出来之时奔出主楼。 楼外没有预想中那般一众庄丁举着火把将此地包围的水泄不通。 因为主楼外的空地上,早已尸横遍野。 一众庄丁的原身大概都是凡人,不过他们的精气早已被掏空,死相更如同邪物。 虽然他们不是阴气所化,但这些庄丁也已不能算作是人了… 虽然如今他们都已被一剑斩成两段了,但若没了此庄的阴煞之气,即便不动手他们也自会化作枯骨一具。 那位身着羽衣站在尸堆正中央的蒙眼剑修回起头来,月光拂过她的剑,血珠正滴落在地,在这初冬的夜里烫出丝丝缕缕的白气。 “姜姑娘?你怎么在这?” 裴修年看见这位蒙眼剑修时有些惊讶,才是想说些什么,却听得身后传来奇响无比的塌陷声。 三人下意识一齐望向那座原有几分恢弘大气的楼阁,只可惜这座楼室如今已化作残垣断壁,尸骨与血海都被压藏在其中,烈焰升腾而起,逐渐吞噬整座楼。 倘若火一直烧到天亮,这里的一切都会化为灰烬。 也不知道那玩意儿死了没有。 只可惜裴修年这会儿还无法通过天眼探查其中… 正想到此时,那片残垣断壁之下忽然涌出来一道黑影。 那浑身是血的蠪侄尚还有气息。 它的身影在月下跨起诡异的弧度,一颗头颅被小钦甩出的短刀斩下,但它依旧去势不减,直扑向此刻离它最近的人——裴修年。 时间太短根本来不及反应,小钦不奢望自己的护体气机能替裴修年挡住这一爪。 她连忙三步并作两步,极快地抱住裴修年,小钦咬牙,双眸紧闭,试图以己身来充当他的盾。 裴修年没有闭眼,在这月色之下,他看见跃起的人影与她剑上的寒光。 姜云鹤的剑与那只蠪侄交错,这位白衣少女的身影快得几乎看不清。 “嗤——”的一声后,一切似乎又重归于寂静,耳畔唯有依稀的风声和残骸中“噼啪”作响的篝火声。 裴修年目光才追及那当空崩解的蠪侄残躯,满天血雾在火光的映照之下,仿佛一场猩红的烟花。 姜云鹤的身影才落下地,长剑归鞘,青丝飞扬,血溅白衣。 裴修年有些怔怔地望着那道略显瘦削小巧的背影,一时之间竟不晓得说些什么,姜云鹤这一剑已经完美诠释了何为剑修。 裴修年这才是能够清晰的认知到为什么这修仙界行军打仗都能很默契的不去动用修士之力。 修士已非人。 姜云鹤回过头来,对着仍是拥抱在一起的两人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只是淡然道:“我已入五境。” 小钦这才松开裴修年,微微低着螓首转过身去,轻声道:“多谢姜姑娘出手相助。” 姜云鹤摆了摆手,陌然道:“两位大义凛然,云鹤只是行己道,做应尽之事。” 然后她再走到裴修年的面前,郑重地递出一直揣在身上保护的严严实实的小玉瓶,认真道: “公子,是老师让我将这枚丹给你的,老师说服用此丹便可助公子开脉。” 裴修年接过这只略带温凉的玉瓶,倘若姜云鹤要害他,大可以不管他们,而且这小丫头看上去就木讷讷的,估计都不会骗人。 裴修年的耳畔听得大批的兵马行军声与嘈杂的人声。 他知道这事闹大了,已经来不及再多想,或者等待天眼恢复再仔细探查一眼丹药,便直接将此丹吞入腹中。 这应该是裴修年第二次用丹,虽然这是修仙界,但炼丹这门技术不是毕业包分配的刮大白。 每一枚丹都来之不易,当然,它的价格同样让普通人望而却步。 丹药入体,一股直贯入体的清气以难以言喻的速度掠过他的四肢百骸,松动的关隘迎刃而解。 不过几息之间,他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再睁开眼时,清光乍现。 裴修年以天眼再看自己一眼,发觉自己的丹田之中坐着一只类同青铜酒樽般的小鼎。 他还没有细看,便注意体内形成了一枚气旋,天地间不可捉摸的气机不断自发汇入自己的体内。 小钦见他变化,欣喜道:“恭喜公子已入二境。” “公子筑基竟只需几息,日后必成大才。”姜云鹤也是轻声道喜,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捎带了些许惊讶。 修道之路,一境筑基,二境炼气。 筑基非同小可,有缘仙途之人在年幼最适宜修道之时用去一两年筑基实乃常事。 哪怕如姜云鹤这般天纵奇才筑基也花了些许时日。 不曾想裴修年从吞下丹药贯通体内经脉到筑基完成,凝出气旋更只在须臾之间,这是何等天资? 放在玄幻小说里那得当得上一句“此子断不可留”。 裴修年自己没什么震惊的,这都是自己的努力与坚持,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我穿越两年多那么多熟练度白练的不成? 撇开此事,他又抱拳向姜云鹤谢道:“多谢姜姑娘特意找李老前辈念及我之事,今夜更是救我一命,此大恩没齿难忘。” 姜云鹤依旧是轻轻摆手:“这不是云鹤求老师给的丹,这是老师特地找到我,让云鹤将此丹交给公子的。” 这句话在裴修年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立刻想到了极多种的可能性。 他正想问个明白,便听得遥远的马蹄声与喊声交杂。 乌泱泱的着不同制式衣物的几路官兵正在拍马赶来,奔在最前列的厢军立刻将这里包围,为首身着常服的那位跳下马来,怒道: “你们都是什么人?!” 二十一.太后向您问安(二合一) 王百户连官服都没穿就被迫起夜料理这档子事了。 今夜杭州州府很乱。 先是州府东边起了火,好在那一片住人少,且火势也控制住了,虽然是有条胡同烧掉了,但那儿早已无人问津便也就没什么财产损失。 这事明日打个折子上报就行了,不是什么大事,没两天就能平息下来。 但他正想带队回百户所时竟然发现这远处的庄园竟然也烧起来了,且火势奇大,浓烟漫天,甚至连那座高耸的楼阁都在那滔天的烈焰中摇摇欲坠。 那可是乐善好施的曹庄主的农庄,那般被百姓们津津乐道的庄主怎么会遭此毒手? 来不及细想,王百户立马掉头带人赶来,连番放火这事情闹得不小。 除却他们州府巡夜的厢军之外,府衙的捕快也拍马赶来,甚至就连钦天司的人都惊动了。 三路兵马很快就将这农庄团团包围,王百户来不及向诸位同僚嘘寒问暖,当即就带队冲破庄门,一骑绝尘。 毕竟此事关乎他的仕途,爬到这个正六品的官职王百户自己都算不清用了多少年、花了多少财力物力。 但要把他从这个位置上拽下去只需要一夜! 今夜这一桩火烧州府曹员外庄园的案子就足以通过踢皮球的方式用一句“办事不力”让他马上革职滚蛋。 王百户根本不敢想后果,他只有加快拍马,待至率兵马抵达庄内主楼之时心已经凉了半截,差点直接背过气去。 整個曹家庄如同炼狱,庄丁们的尸首遍地,遥遥可见的那座主楼已经彻底倒塌,升腾的烈焰将这片残骸吞没。 而这空地上成堆的尸首边上正站着三个人,一男两女,他们衣服上或多或少都沾染着血迹,刀剑才归鞘,说他们不是凶手都没人信。 王百户现在的愤懑溢于言表,这可不是纵火案,这是灭门案! 这下好了,用不着革职了,一个处理不好,他就得挑个黄道吉日等着被流放边疆了。 王百户的手紧握腰间的刀把,再一次厉声问站着的三人: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这火到底是不是你们放的?这庄园是不是被你们灭了门?!” 喊归喊,但他还不敢轻举妄动,毕竟能轻而易举将一庄庄丁屠戮干净并且有实力能摧倒这高耸楼阁的,可不会是什么泛泛之辈,起码也得是境界不低的修士。 还不待裴修年等人说话,捕快衙役们便也到了。 他们翻身下马,同样在极度震惊中将此地包围起来,他们亦是如临大敌,手中的制式官刀、短弩蓄势待发。 人命关天,寻常的杀人案都非同小可,更何况是这样灭门放火的惨案,别说是杭州,这事足以震惊京师。 只不过如今的局面还是陷入了僵持,没有人再往前一步,枪打出头鸟人人都清楚。 在这初冬的夜里,捕头和王百户的额间都泌出了汗珠,人境之争都逃不过李瞎子的那句话,以血见血,以将对将。 能对付修士的当然只有修士,虽然他们或许能被人数填死,但弟兄们的命也是命啊… 只不过那一队钦天司的人不知道为何耽搁了这么久,没有他们站台,火光下的气氛一时之间便显得相当诡谲。 姜云鹤与小钦都看着裴修年,似乎是在等他的意思,其实凭身边这两位女修的实力,要杀出重围也并非不能做到。 更别提姜云鹤已入五境。 到了元婴这一境界,便可以驭空而行了,已与凡人之间真正有了天壤之别,想跑不算难。 但裴修年终究还是没选择隐藏身份,反正都已经被人看到了正脸,明日传出去,即便暂时没人认得出他,也必然有人能认得出姜云鹤这极有辨识度的眼纱。 顺藤摸瓜不过是时间问题,更何况三皇子曾经真来过杭州。 于是他在缄默中将那块玉牌从乾坤袋里掏了出来。 小钦会意,她立刻接过裴修年的玉牌,然后踮起脚,尽量将手中牌高举,朗声道: “尔等见了三皇子还敢不跪,甚至企图兵戎相向,是想谋逆不成?以大周律令,谋害皇子等同谋反,当诛九族!” 火光之下,这块白玉牌上的鎏金龙纹亮堂堂,绝没有人有这个能耐和胆子来打造这种产自皇宫尚宝监的象征着皇亲贵胄身份的饰物。 而三皇子如今在百姓间的声望正是如日中天之时,虽有传闻他被青丘妖族绑走了,但那毕竟是传闻,如今这龙牌已经现世,还有谁敢不信? 王百户与府衙的捕头对视一眼,不管信不信,反正如今两边都在僵持,不如就坡下驴,还免得手下的弟兄们白白送命,于是他们俩便是很默契的带着所有的兵卒拜下身来,齐声道: “参见三殿下!” “起来吧。” 裴修年随意摆手,州府的官兵来的比他想象的快多了,就是不知道此庄背后之人有没有借机推波助澜,即便是有,那他的身份也不见得大得过自己这皇子。 听得裴修年的声音,这一众跪拜在地的官兵才敢站起身来,王百户率先道: “下官是杭州州府巡夜厢军百户护驾来迟,险些害殿下被这庄内的畜生伤了还望殿下恕罪…” 坐在百户这个高不成低不就位置的人都有相当灵活的底线。 皇子堂而皇之灭门当然不行,但当今力退青丘的储君殿下借宿时遭曹庄毒手后逃出生天,日后曹家庄被满门抄斩是可以的。 还没等王百户说完话,身后的人群便自发捂着鼻子,脸色难看地给钦天司的一众黄衣让道。 为首的钦天司总旗命令后面的人将一具不成人形的尸首抬了上来。 尸首落地,发出阵阵恶臭,府衙捕头皱着眉头嚷嚷道: “什么东西敢脏了殿下的眼?快…快抬下去!” 钦天司的黄衣实际上是直属皇权的,并不能算作朝廷官兵的同僚,况且他们本来就自视颇高,便更是对一介捕头的命令无动于衷。 黄捕头本是想冷哼的,但这是皇子跟前,他便只敢尴尬的咳嗽一声。 钦天司的一众人中,为首的总旗向裴修年躬身道: “属下是钦天司杭州分舵总旗,禀报三殿下,属下已查明此庄是被妖邪侵扰的,这一具尸身的原形早已不是人…属下救驾来迟,还望殿下恕罪!” 这一句话立刻让在场的所有官兵都大惊失色。 钦天司不是一抓一大把随便找个人练上段时间就能顶替的捕快厢军,他们来的也晚,更没有兵戎相向,用不着编这么拙劣的借口保命。 一众官兵立刻在百户和捕头的指使下各自去仔细检查那一堆身首异处的尸身,真的发现地上的那些尸身都已不成人形了。 众官兵才是回来禀报道:“大人,殿下,的确如此。” 裴修年抬头看了眼天色,长夜终于过去,天将拂晓,杭州开始飘起了点点薄雪。 他没有什么动作,只是淡然问: “一州州府,竟明火执仗的任凭这般饲魔之地存在,若不是今日本殿与姜姑娘正巧路过此地,恐怕以后还要有多少人被残害都不知道,州府的官兵是怎么做事的?” 这一句话立刻让黄捕头和王百户“噗通”跪下,两人抖如糠筛道: “下…下官也不知道…还,还望殿下饶命…” 这帮小官当然不可能知道是哪位密谋的这种大事,裴修年正欲甩手,却见那位钦天司总旗诚恳道: “启禀殿下,此庄之中早已被设下法阵,致使庄内妖物看似与常人无二之外,还能屏蔽我钦天司的探查,加之无人报官,所以才导致根本无从察觉。” “如今阵眼妖物已被殿下斩去,残余的阵法显露,能制成如此法阵的阵师本就不多,想来不许需多时便能寻得到端倪,还望殿下息怒。” 闻言,裴修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才是问那位总旗:“你叫什么名字?” 黄衣总旗躬身行礼,“属下柯鸩,拜见三殿下。” 裴修年满意颔首,道:“当要彻查此事,待本殿回京,也定会将此事禀明父皇,饲魔之事,无论是谁做出来都要一视同仁满门抄斩。” 裴修年的话有些模棱两可,虽然没有亲自站台兜底,但也算是给办案人员们打了一针强心针,否则这样的大案查起来必然会束手束脚畏首畏尾。 “诺!” 一片应声里,裴修年等人各自被请上马,在护送中缓缓行出曹家庄。 这奇诡的一夜终于过去了,裴修年绷紧的心绪放松,却没有察觉到久违的疲惫感,放在往常自己早该累了,看样子这炼气的修为也不是白给的啊… 只不过这案后面涉及什么,关系到了哪些宦官贼子就不是自己能够关心的了,虽然开脉的问题解决了,但暗中捅刀子这人是谁还没有查明身份。 有没有能力对付那幕后之人暂且不说,起码也得知道他是谁,这才是裴修年目前最要解决的事。 不过不管如何,这么大的案子必然将要层层上报,公之于众,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说书人绘声绘色的讲述并不需要多长时间。 裴修年原计划中的掩饰身份是兜不住了,所图的那点君子藏拙估计也直接不攻自破。 如此行侠仗义之举结结实实成了造势,这消息传到京师便又帮助自己往夺嫡热门上前进了一步。 夺嫡其实是裴修年极为抵触之事。 这代表自己将要同那群完全不熟的兄弟姊妹拼个你死我活。 现在自己成了夺嫡大热更不用想,迎接这般突然冒出来的风口浪尖上的出头鸟的礼物只有火枪。 身为毫无党羽的三皇子,裴修年是觉得如今的朝堂上不想对付他的人估计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裴修年一想到以后要应付什么党争就觉得两个头一个大。 实在是不想回京,可偏偏现在自己又不得已在杭州亮明了身份,想也知道朝中的高手不日便会找上门来,除却朝中人士之外,恐怕还有齐王世子也会很快联系自己。 攀关系和动刀子都有可能。 一出庄园,裴修年便遣散了一众护卫兵马,这样太招摇过市,也没有什么用。 行往驿站的路上,裴修年没有同姜云鹤说什么话,姜云鹤同样也没有主动开口,不过她可能是没想太多,只是因为社恐。 裴修年不晓得该说什么是因为这枚来自李瞎子的丹中藏了太多信息。 是否已经被他算到了身份? 这束已经咽下肚的橄榄枝让裴修年有些惴惴不安。 方才是担心有当朝命官一同来了通过经脉看穿他的身份,如今细想之下则觉得太过武断。 但事已至此,便由他去了。 总归经脉堵塞的大问题解决了,那还未见过一面的李瞎子想通过他的手得到什么尚不可知。 不过裴修年对大周没什么感情,毕竟自己是穿越来的,他甚至对大周腐朽的朝堂有几分厌恶。 这样的情绪并非来源于方才那几个小官,他们在性命攸关之时只是为了保命而已,甚至他们的尽职还能让裴修年高看两分。 真正让裴修年得以管中窥豹的是江都城的孙太守。 “公子,有缘再见,云鹤告辞。” 姜云鹤清冷的声音传来,裴修年才从自己的思绪中脱离出来,他才看见驿站的牌匾。 裴修年有些发怔,回过神来之时却发觉姜云鹤的身影已经远去了。 “人家已经走啦…” 小钦站在裴修年身旁小心的扶他下马,声音里读不出什么情绪。 裴修年下意识解释道:“我想的并非什么男女之事。” 小钦搀着他的手轻轻抖了一下,并没有说话,驿站的驻兵已经迎了上来,又是一阵跪拜参见之类的繁杂礼数后,裴修年终于住上了客房。 其实自己并不累,只是浑身上下都染了那庄园中的污秽与腥臭的血迹,裴修年简简单单泡了个澡,小钦也已换好衣裳,她跑去驿站的后厨里监视午宴。 闲来无事,裴修年正想调养一下内息看看自己体内多出来的那只酒樽是什么东西时,便听得驿卒叩门道: “殿下,有齐王世子予您的信,赵公公告知下官一定要亲手交到您的手中。” 裴修年微微皱眉,他知道自己在杭州的身份一暴露就逃不掉要见齐王世子这档子事,但这来的比他想的快多了。 裴修年叹了口气便下床去开门,房门轻启,外面站着两位驿卒,他们立即跪拜,然后递出信件。 裴修年随手接过,信封上烫红的章是齐王的没错,这同他见过的齐王亲军旗帜一模一样。 他眉头微皱,遣散驿卒,正欲关上门,那两位驿卒再躬身行礼告退之际,裴修年眼底忽然察觉到一柄淌着毒液的剑刺正以肉眼难以追及的速度捅向他。 裴修年的反应仅来得及往后撤开一步,但一步聊胜于无。 对方显然不是凡境刺客,即便裴修年如今入了二境也根本无法躲开。 一时间血若涌泉。 倒不是裴修年的血。 裴修年看见那柄剑刺连带着握剑的手一同飞起,还有那颗驿卒的项上人头,身首异处的驿卒喷出的血溅了裴修年满脸。 裴修年嘴角抽抽的看着另一个极快挥刀的驿卒,这事发生的实在太快,甚至转折也是快得如同接踵而至,一气呵成。 他还没说话,这位驿卒便已收剑归鞘,单膝跪地,垂首道: “三殿下,太后娘娘向您问安。” 二十二.算盘 刚刚是遭到刺杀又在顷刻之间经历了反转? 这一气呵成的事发生的太快。 裴修年根本来不及消化这出好戏,他抬起袖子抹了把脸,有庄园那一夜的惨状兜底,对于眼前杀人这种事早已没了什么惊慌。 裴修年稍稍回拢心绪,只是淡然指了指那已经到在地上血泊中的刺客,问: “谁要下的手?这又是师承何方的刺客?除此之外,太后娘娘还有什么旨意?” 闻言,单膝跪地的驿卒才抬起头来,诚恳道: “回禀殿下,奴才单单只是奉太后娘娘的旨意前来保护三殿下的,其余之事一概不知。不过,方才那封信的确是赵公公给的。” 裴修年早已料到不能从这位驿卒口中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太后娘娘既然能派人来保护他,那她必然猜得到是谁要害自己的,不过她不肯说也很正常,显然是因为自己还没有投诚。 裴修年便不再多问,只是挥挥手道:“你下去吧。” “诺。”那位相貌平平的驿卒颔首,再起身,见了这房内一地的血,轻声问:“殿下,这房内的污浊…” 裴修年摆摆手,“不急,待会自会有人处理,不必招摇。另外…你若能回话,便同太后娘娘说一声,臣多谢皇…不,是儿臣多谢姨娘救命之恩,来日必将涌泉相报。” 那位驿卒再躬身应了一声,才安静退下楼阁。 裴修年心情复杂地关上门,再洗了把脸,趁着这一会儿空档,他打算好好复盘一下遭遇暗杀这回事。 有人要刺杀三皇子这事他早已心知肚明。 但裴修年没能料到的是自己才漏身份这么短的时间内,对方便能将这踩点到混入驿站再到找机会下手这一系列的繁杂冗长的步骤轻而易举的全数完成。 如同早有演练似的,这事有一定的疑点,但也可能是修仙界刺客行业的职业素养较高… 不过不管怎样,这一回的刺杀显然是早有预谋。 自己有不小概率在杭州州府这个消息不算难以捉摸,毕竟之前三皇子的确来这找过齐王世子。 至于幕后之人是不是与之前通妖的那位同属一人暂不知晓,派人下手的也有可能是某位足够心狠手辣的兄弟姊妹。 如今可以肯定的是,这位想除掉三皇子的贵人,其背后的党羽势必不会少,甚至已经形成了环环相扣如同金字塔般的势力网。 想来自己致使的青丘退军这事在京师朝堂掀起的风浪不小。 所以才使得他们迫不及待地下死手,这位幕后之人要么可以直接参与朝会,要么就是他的耳目足够通达。 裴修年当然早就推算过时间,这样的暗杀除非是从朝会刚刚开完就开始谋划,否则根本来不及在今天动手。 书信、调动兵马、买通刺客这都需要时间。 所以裴修年才会掉以轻心任由小钦去监视午宴以防下毒,即便他的体质已是百毒不侵… 念至此,裴修年再瞥了眼那柄用来刺杀自己的剑刺,上面的毒液正冒着丝丝缕缕的白烟。 自己百毒不侵的这个秘密应当封藏更久。 但如今是无法再走一步看一步了,像今日这样的情况当然随时都有重蹈覆辙的可能,小钦不能保证时时刻刻都能护在自己身边。 况且若是惹恼了幕后那位,一旦他花重金雇来了邪道宗门的高手,这可就不是一位四境侍女能够应付的了。 裴修年微微叹了口气,自己是应当要重新审视这盘棋,再三思量新的出路了。 自己结束的上一局…也就是同青丘那蠢狐狸的一场对弈就如同新手教程,如今才是真正进入了正戏。 只不过这难度上升的不是一星半点,再不是只靠莽和赌就能破局的了。 这突然参与进来的人太多太杂,如今的局面一片迷雾,裴修年再不敢轻易落子。 保不齐自己要不就成三家姓奴,要不就成了棋盘上被轻易吞食的一枚棋子。 而同样令裴修年没能想到的事就是这位名扬天下的太后娘娘竟会在这种时局之下不遗余力的来扶自己一把。 这一口远在京师的软饭喂的裴修年有点猝不及防。 但按年龄推算,想这位太后娘娘也是那般人老珠黄的妖怪老太婆了吧… 皇运之下修道功底十不存一,既然这位太后娘娘前半生能肩负半个大周的国运… 她老人家想不被皇运束缚都难,裴修年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实在不想同这样的老妖婆打交道。 太后能将手伸到杭州来这事裴修年并不意外,意外的是她为何要在助自己一把,这是在抛橄榄枝吗? 但据小钦所述,原三皇子连太后的面或许都没见过一次。 毕竟太后娘娘是权势滔天的朝堂巨擘,而三殿下不过是個在御书房国子监中,侵淫兵法典籍数十载如同查无此人般的小透明。 什么瓜葛与否?两人甚至可以说是毫不相干,太后于这个时候抛出来的这根橄榄枝让裴修年有些望而却步。 但他考虑到如今自己仍然待在杭州的举措已经沦为下下策。 之前以“绑架”争取而来的时间会随着曹家庄一事的发酵逐渐转化为铲除自己这匹夺嫡黑马的最佳契机。 此地不宜久留,但其他州界自己更是人生地不熟,唯一安全些的解法只有——回京师。 虽然经脉堵塞这一重大疑难点已经解决,但回京师入朝堂面对的都是那群老奸巨猾的官宦和狼子野心的皇兄皇弟,没有强而有力的靠山的话,裴修年的求生之路将会寸步难行。 如此看来暂且不论太后娘娘的想法是借他之手夺嫡亦或者是其他… 总之裴修年为了避免这发几天前射出的箭矢正中自己的眉心,他必须得把握住太后娘娘伸出来的这条修长圆润的…橄榄枝。 但在成为坚定不移的太后党之前,裴修年必须得先取得太后娘娘的信任。 这就得看裴修年的诚意了,光凭念口号什么的显然不行,而类同曹家庄之类的事也不能被算此列,那只能为自己造势。 造势太大只会让人觉得难以掌控,如此名望之子,将来岂不是要屠龙吞象? 这想法一旦被佞臣传到皇帝耳朵里必然会让裴修年的小命愈发岌岌可危。 所以裴修年现在急切得需闹出点不大不小的乱子来。 而另一方面为太后娘娘除掉朝中异党才是他能交出来的最好的投名状。 这两件事意外的能够相辅相成。 只是自己如今远在杭州,朝中又无党羽…这样的情况下怎么才能对其他的党派堂而皇之地动刀子? 给朝廷派遣来的官员设个陷阱诬陷?还是从这暗杀自己的源头下手? 裴修年有些拿不定主意,想到的点子不是太难就是太慢,他用手中的信纸扇了扇有些发烫的脑袋…等等。 裴修年忽然想起来手上还拿着封信呢,他端正信封,看得出信上盖着的齐王的章并非伪造。 这封信多半是真的,就是不知道齐王世子在自己的背后、在这朝堂之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裴修年缓缓揭开信封,素白的稿纸上略显几分龙飞凤舞的草书写道: “皇兄的答复真是果决。先前皇兄为青丘战事走得急,世弟我未曾尽地主之谊,如今听得皇兄再临杭州,又得一场大捷,不妨今夜由世弟为皇兄接风洗尘,单为这场大捷一醉方休可好?” 齐王世子的书信也快得很呐…裴修年仔细翻看这封除了第一句话模棱两可之外,其余一点儿信息都没有透露出来的信有些怅然。 赴约是必然要赴约的,反正杭州待不了了,实在不行为了降降名望给齐王独子一顿好打也行啊… 他在思量中,听得门口轻轻的叩门声,小钦的声音带着几分欣喜: “殿下,我亲手做了酥点,很好吃,您要不尝尝?” 二十三.八九不离十 裴修年没有拒绝小钦的好意。 只不过她刚进门便被满地的血吓的一怔,差点连手中的盘子都掀飞了,确认裴修年没事后小钦才跪下身来诚惶诚恐道: “小钦护驾不周,殿下可有受伤?小钦罪该万死…” 裴修年在她的惊慌失措中只是摆了摆手,平静道: “无妨,本殿没什么大碍,事发突然,你也不可能两头兼顾,不过既然能发生如此蓄谋的刺杀,那我们待在杭州这件事就得从长计议了。” “在收拾之前,我要你先把那柄剑刺以符箓录刻下来。” “谢殿下恕罪。” 闻言,小钦才敢起身,而后她乖巧地将那盘糕点放在桌上,再录刻完毕将符箓交给裴修年以后,才开始收整房间中的血迹。 虽然不知道为何一进门屋内已是这样的场景,她也不清楚以公子的实力又是如何挡下这位刺客的… 但裴修年既然没有告知这般关键的事,她便很识趣没有过问,只是一直保持缄默,不可多言才是活命的关键。 让小钦意外的是裴修年并没有大张旗鼓,甚至一点儿风声都没放出来,仍是等到自己来处理痕迹。 这皇子被刺杀可不是小事,要是一经捅破,恐怕是整个杭州州府驿站都得被押上刑场。 想来是公子因此事而心系平民刻意为之。 很难想象曾经身处杭州疆外的一介猎户散人,坐在这个位置上竟能有如此见地和心胸。 原三皇子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公子在夺嫡之争中大放异彩不无可能。 想到这儿,小钦擦拭血迹的动作便愈发卖力了几分。 裴修年站起身,行至她身旁,一边吃糕点一边指着那位身首异处的刺客,语气很是随意地问: “可以分辨地出这是哪门哪派的刺客么?” 得言,小钦立刻抬手以真气检查那具尸体须臾,而后她再得出结论: “此人掩饰的太好,并看不出师承何派,不过江湖之中精通暗杀之道的宗门并不太多,要查明并不太难。” 但这需要投入不少的时间和人力… 裴修年咽下糕点,为这个刺客的真实身份投入什么都不值当,即便是知道了哪家下手也无从得知是谁买通的,反而可能打草惊蛇。 还是想想待会到了晚上怎么见了那齐王世子应该做什么吧… 正当此时,小钦正收拾着角落那把凶器的动作忽然一顿,她讶异道: “这柄剑刺上的毒…是青丘才有的奇毒。” 裴修年的神色微变,咀嚼着嘴里的酥点,抿了口茶,再行至窗边思量。 这事是青丘的妖族干的? 如果是,那唯一可能下手的便只有苏执秋,青丘的其他人都被她蒙在鼓里,他们都觉得冰棺中的那具尸体真的有可能是三皇子… 裴修年是不觉得青丘能掏的出来验明大周皇子正身的手段的。 而苏执秋则不一样,她必然笃定自己才是三皇子,倘若要说下手的动机… 她当然有除掉自己的动机,甚至还很充分。 自己一死,那冰棺中三皇子的身份就彻底敲定了,这对于稳固她的位置百利而无一害,而那枚所谓的“心意丹”也不攻自破。 但旋即裴修年便觉得自己想得有点多了。 对不上,时间对不上。 这個时间点苏执秋恐怕还被押在青丘的大牢里,她根本没办法将手跨越万千里伸到大周的杭州里来。 所以这剑刺上的毒,显然不是给裴修年混淆视听用的,而是幕后之人想要嫁祸给青丘的一种手段。 三皇子曾孤身一人同青丘统领谈判过,而后青丘退军,三皇子体内毒发身亡,合情合理。 裴修年如今能得知一点: 这个想杀他的人和嫁祸襄阳一役给三皇子、企图掀起朝廷弹劾的不是同一个人,此人是在朝会之后才下的手… 也就是说,他是收到了大周收复失地的风声之后才急忙下手的。 那他的动机是什么? 所有纷争的起源都逃不过利益。 如此迫切的下手,那他必然是怕自己这大捷的成果带来的收益会影响到他的位置。 而裴修年得如此大功最直观的收益便是——名声显赫,成为百姓推崇的夺嫡大热。 也就是说,派刺客的必然是某一位渴望夺嫡,党羽成群且颇有手段的皇子。 裴修年心中暂且得出这样一个推论,但他觉得自己猜的已经八九不离十了,他对着窗外长长吐出口气来,然后问向已经将屋内收拾干净的小钦: “如今夺嫡大热分别是哪几个皇子?” 小钦是不知道裴修年短时间内想了这么多事的,立即站定如实禀报道: “回禀殿下,如今的夺嫡大热分别是二皇子,四皇子,和七皇子,嗯…还有您,但其中最为如日中天的便是二皇子。” 如果没记错的话,自己这位二皇兄不仅早已出阁,而且已经在扬州立了封地了,昭宁帝居然到现在还迟迟不愿封个太子平息纷争? 这皇帝又是在想什么? 但这不是裴修年现在该思考的事,这样想来,是二皇子的可能性就不大了,毕竟他身处扬州封地,对于消息的把握想来没有那么快… 裴修年停止了无意义的揣测,想从侧面了解一下这几位都有嫌疑的皇兄皇弟,他便坐下身来,捧着茶杯问: “关于这几位皇子,小钦你了解多少?” 小钦的神色一下子丰富起来,这种话题让她有几分当了门客的感觉,她悄咪咪挪了两步,挪到裴修年面前,再如数家珍般掰手指道: “二皇子封地在扬州,据说扬州最大最奢侈的勾栏——烟波楼的幕后便是他; 而七皇子则身处北方边关,今年年方十九,同金夏大大小小的仗中取胜不少,武将很是推崇; 至于四皇子,他则是太师亲手教的学生,如今在朝中任职…” 裴修年忽然打断了小钦的话,沉声问:“小钦你方才说,二皇子开了家勾栏,还是整个扬州最大最奢侈的?” “嗯…殿下,怎么了?” 小钦抬头看向裴修年,神色悄然有几分古怪,但她还是老老实实说: “据说烟波楼里的花魁们让一众达官显贵趋之若鹜,还未待…” 裴修年脑袋后仰,忙道: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君子束身自修,我想的不是花魁的事儿。我是想…二皇子竟能开得了这种场所?” 小钦愣了愣,然后道: “此事小钦也不知晓大概…这曾是在宫中无意间听得一位扬州的大人说的,许是二皇子暗中开的。” 裴修年的确对什么争花魁没一分兴趣,身为穿越来的现代人对这种显而易见的营销手段当然嗤之以鼻。 你个花魁再怎么造势,拿个靠文学素养的打茶围装高端,最终也还不是一样逃不过皮肉交易? 鸡就是鸡,涂的五颜六色难道还能变得了本质不成? 都穿越了,靠着义务教育的文学素养背背诗都可以开书院了好不,放着大把的大家闺秀不要,跑去打茶围上惊艳个花魁… 还怪有追求的嘞… 要是没有三皇子这档子事,裴修年都打算着将这两年的积蓄去春闱会试上抄两句诗惊艳于朝堂了,如今这计划是落空了… 想远了,裴修年将思路挪回来,如今要记的是既然这二皇子能开这样的场所,那对于他的信息把控和背后党羽或许要重新审视了。 能坐到夺嫡热门首位的预备皇储想来都不会太简单。 总之,四皇子和二皇子都有可能是这幕后主使者,七皇子的概率可以忽略不计,毕竟人家远在边关。 于屋内思量这会时候,外间天色已近黄昏,裴修年不再多虑,只是让小钦再给他换了一身衣裳,并向她叮嘱道: “本殿马上要赴齐王世子的约,服饰得需再正式些,此外…小钦你身上有没有可供录音的符箓?” 小钦才从随行衣物中翻出两套任由裴修年挑选,听得他这话,便从她的袖口取出一张符箓来交给裴修年,又是觉得有些奇怪,下意识问道: “有是有…以真气浸入符纸便能使用,但殿下要这作何用?” “要两张。” 裴修年穿上外衣接过她手里的符箓,然后又道: “若本殿没有猜错,这将会成为一封上好的投名状。” 二十四.他还谢谢呢(二合一) 初冬的日暮略捎带了几分寒凉,裴修年和小钦行马于杭州州府的大街上,往来的行人都扯紧了衣裳。 在这样的暮色里,裴修年忽然有几分伤春悲秋。 州府外城的路裴修年是挺熟的,只是坐在这般膘肥体壮的名贵马匹上再看这条曾经熟悉的街道便有了几分异样的剥离感。 路过的人中是否有几面之缘的熟人不清楚,他们只是匆匆行过,或是小心翼翼地避开,没有目光与坐在小钦身后的裴修年对视。 两旁分明还是熟悉的徽派建筑。 缄默之中让裴修年忽然就理解了迅哥儿再见闰土时感到的壁障。 以前裴修年躺在竹楼里的时候,偶尔也会想着哪天睡觉醒来窗外会不会是什么灯红酒绿的现代古镇? 但每当他将脑袋探出窗外时,外间还是这个车马慢,书信慢的修仙界。 悠扬缥缈的笛声和喧闹的叫卖声将他拉回现实。 在举目无亲的修仙界待久了也会想家的好么,不晓得那帮子前辈是怎么熬下来的,很是自来熟的捧着一本功法苦练一辈子? 裴修年自问自己绝做不到这种孤寂的事,仙路苦寒,得需有人相拥取暖。 如今成为皇子,裴修年面对的是如山般的压力,回京之后,杭州此地的前尘事如过往云烟,仿佛又回到了刚刚穿越时的孤立无援。 怅然若失这会儿,正有个不知道谁家的小孩冲了出来,座下的马抬起前腿嘶鸣一声,身前的小钦便正巧滑到了裴修年的怀里。 他甩去这点文青情绪,看着巷子里跑出来的孩子母亲拉着那小丫头一个劲的道歉,身躯在朦朦胧胧的细雪中抖如糠筛。 裴修年好像认得这对母女,这家的父亲原本是在三道口说书的,后来因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被哪個大官嫡子的侍卫打碎了牙后再不敢说书了,再后来就听说他去曹家庄做了庄丁… 真叫人唏嘘。 小钦安抚马匹这会儿,裴修年将兜里的一锭官银捏碎,再运用着还有几分不熟的真气把这几钱碎银不动声色地塞到了跪在地上俯首不敢动的小丫头的兜里。 在道歉声中,座下的这匹训练有素的马迅速调整过来。 裴修年两人终于行过外城,穿过厚重的城门,步入富丽堂皇的内城。 各式楼阁在宽展的大道两旁林立,还未入夜,街上便已有官兵在巡视,车马如网,人流如织,华灯初上。 好一个歌舞升平的繁华盛世,恍如隔世。 一路上再没有插曲。 不多时,裴修年便见偌大雄伟的刻着鎏金“齐王府”三个大字的牌匾悬于头顶。 再一次亲临这座恢弘的府邸,裴修年抬起头来,这一次不再是黑布蒙头了,也没有走时那么匆忙,终于能够瞩目于这座王府的气派。 城楼上覆以青色琉璃瓦,大门饰以丹漆金涂铜钉,满眼望去都是紫禁城的缩影。 齐王府的侍从们立刻迎了上来,那位早在门口候着的公公也忙不迭躬身行礼,连声道: “奴才拜见三殿下,世子殿下已恭候多时了。” 可世子没有亲自来迎,这其实就已经说明不少问题了,能够身处这个位置,纨绔子弟没有想象的那么多。 齐王世子也许并没有真的像信上那般热忱,或者可能是世子对于裴修年顶替后的“三皇子”做的一系列事存在些许不善。 不管怎样,反正来都来了… 裴修年在王府侍从的护卫中翻身下马,与小钦一同回到这个命定之地,两人都有些表里不一的忐忑。 随着太监、下人们在前带路,裴修年终于步入大院,不同于几日前暮秋时的景,入了冬这院里的奇花异木又换了一茬适宜在雪中生长的。 天间的细雪已停,檐下挂着的大红灯笼不再轻微摇曳。 裴修年才迈步入院,就见一位衣冠楚楚的年轻人款步跨出门栏,张开双臂满脸喜意,朗声道: “三皇兄!恭贺此行大捷,收复云川,世弟未曾与皇兄一道驰骋沙场,真是惭愧!” “都是取巧,都是取巧…” 裴修年一面笑着回应,一面被迫跟这位齐王世子礼节性地相拥了一下。 他心底暗自吐槽,彼其娘之的,上来居然抱个男的,真是丢穿越者的脸… 而后他便听得世子殿下的微声道:“皇兄的事干的不厚道啊…” 裴修年心中微颤,三皇子与他交谈的是显然与自己做的事有了出入,是青丘退军的事? 齐王在皇党中扮演什么角色?三皇子同他答应的事是通妖?难道齐王这一脉就是与青丘暗中来往企图谋逆的? 这一句突如其来的话来的太快,裴修年心念电转间这象征性的礼节就结束了。 裴修年保持着镇定自若的神色,他只是随意挥手遣走身侧不远的侍女。 小钦并未说话,单单盈盈一礼后便乖巧地撤出大院。 裴修年借着天眼,能见此时有一只熟悉的白鸽自齐王府的檐上飞起,扎入夜色里,很快消失了踪影。 世子显然不会注意这么远的燕雀,他仍旧是堆着满脸喜意与裴修年一同迈入屋内。 偌大的膳厅中,桌上菜肴琳琅满目,各式奇珍裴修年甚至见都没见过,想来是这方界域特有的玩意儿。 裴修年看着那龙涎香上青烟袅袅,心情有些复杂。 今夜来肯定不是真来用宴的,内城人多眼杂,齐王世子大摆鸿门宴的可能也不大。 反正自己的信鸽传出去了,就算真是鸿门宴也能兜一兜底。 双方落座,婢女们小心翼翼地为两位身份超然的殿下各自奉上酒水与开胃点心,而后再恭敬地欠身行礼,最后退立一旁。 在缥缈悠扬的琵琶声中,裴修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位正瞩目于窗外的世子殿下。 等了须臾,终于是见世子端起酒杯,听他笑道: “才入冬便落雪,今年的冬日想来会冷于往常的多,雪也大,不过瑞雪兆丰年,皇兄于年末取得如此大捷,真是好兆头。” “如今传闻皆是皇兄被绑什么的,差点叫世弟都信以为真了,好在皇兄立下了如此大功后仍旧安好。就是不知道皇兄为何不再统领西凉军反而是销声匿迹出现在了杭州?” 世兄世弟高举着的琉璃盏相碰,气氛一片祥和,裴修年从这话里品不出几分嘲讽的意味,便是淡然道: “朝中可不需要第二个七弟。” 裴修年一开口便越过了繁杂的酒宴前戏,直指至高皇权之事,世子殿下眉头微挑,咀嚼着这番话。 一众侍女则是脸色大变,根本不敢多听,连忙撤离宴厅。 房门无声紧闭,正奏响着的琵琶曲乐戛然而止。 其实裴修年已经排除了三皇子同齐王世子聊的是通妖或者青丘之事的嫌疑,理由是没必要。 为什么?因为当时三皇子朝中没党羽,手里没雄兵,甚至还在被弹劾。 直白点说,那就是原三皇子基本上算是个空壳皇子,除了他的身份可以继承皇位以外便没了第二个被利用的点。 倘若齐王真的通妖,那这种事也不可能同一个不受重用,以往更没有纠葛的皇子去说的,拉拢他的意义聊胜于无。 这甚至无异于将把柄送给三皇子,让他从弹劾中脱身的。 但…如果两人当时洽谈的不是青丘,不是拉拢,那谈的是什么? 裴修年顶替皇子后就干了两件事,不是青丘,那就只剩下一件——曹家庄。 堂堂齐王,竟要做出饲魔这等事来,这究竟是谋划些什么? 齐王世子终于是再举起那只琉璃玉制的华贵酒杯,他笑道: “皇兄莫要吓坏了世弟这几个丫鬟,若她们方才不小心再多听了几句,那世弟不又得花上时间去挑一批新的了?” 裴修年同他碰杯,微微叹了口气:“如今是可以聊正事了?” 齐王世子察觉到自己这位皇兄的情绪不对,他的眼眸微眯,讪讪笑道: “当然,此宴厅门闭时,谁也不敢近院丈余,这是父王的规矩。皇兄今日是有些心烦意乱?” 齐王世子又把开口的这个皮球踢回来了,裴修年只好将戏演到底,他把杯中酒饮尽,作烦闷状道: “世弟有所不知,本殿自从迫使青丘退军之后,朝堂中对于我的弹劾不断。再握西凉虎符,为兄恐怕活不过冬天。即便是这样回了杭州还遭了一场刺杀,许是有人为太子之位未雨缪谋。” 裴修年一边说,一边将手中映照用的符箓打开给他看,照上是一柄沾着罕见毒物的剑刺。 不光是这毒,连同这剑刺在大周也是稀罕物。 “竟有此事!” 世子看了两眼符箓就知道这东西假不了,这样的毒大周罕有,他的表情有些骇然,颇震惊道: “这反贼竟敢在我杭州行如此之事!皇兄放心,这事世弟必然查实,幕后之人必定将之揪出来用以刑罚。” 小王爷的神色几分愤慨与后怕,但要想看出他是不是演的不现实。 如果曹家庄是他一手策划的事,那对付破坏计划的三皇子,当然也有下手的动机。 只不过这个动机小到可以忽略,坐在他这个位置上,既然能安心谋划长达几年的大计,便不可能被怒火攻心致使立刻实施报复。 这样的报复反而可能留下蛛丝马迹让人顺藤摸瓜。 况且…时间太快,这是根本对不上的点,世子的嫌疑基本可以抹除。 而裴修年现在想要的是混淆世子的视听,他将酒盏搁在深色圆桌上,摆手道: “世弟不必查了,是谁雇的人本殿已有定数。” “是谁?” 世子殿下即刻起身,神色稍显凝重地踱近两步。 是谁裴修年心里当然还没数,但齐王必然是皇党的人,而一众被储君党捧着的、已成气候的皇子当然都是敌党。 虽然敌党之中亦有可能存在往来,但这不代表其中最如日中天的核心之间能有往来。 裴修年不是赌两党之间有无往来,而是相信皇帝。 帝王心术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权衡。 若两党的头目私下相通,那这两党岂不是要择日合并了? 皇帝绝不会让这样危险的事情发生。 念之此,裴修年便直言道: “大周王朝,如今夺嫡大热的首位,二皇子!” “李砚?!”世子皱着眉头在宴厅中踱步,“他为何要行此事?!” 裴修年看得嘴角微翘,趁热打铁,继续叹气道: “皇兄这退青丘的大功,威胁到了他夺嫡的位置是其一;而在杭州与你交谈被他以为世弟父王亲自拉拢皇兄是其二。” “世弟想也知道李砚当然是心狠手辣之辈,听闻了这些事他必然坐不住,急于下手也在情理之中。” “其实什么绑架的消息已是本殿防他而故意为之的,没想到他反将此事当成了刺杀我的最佳时机,派人之快,下手之果决,叫人咋舌。” 裴修年的手拢进宽大的袖口,满脸愁容。 齐王世子手中琉璃酒杯“砰”的一声被他捏得粉碎,小王爷怒道: “所以皇兄为保身不得已才下手捣毁了曹家庄?这畜生李砚,他于朝堂之上便处处针对,如今还敢干出这等事来!此事本世子一定如实禀报父王,他可知父王为曹家庄付诸了多少心血!” 小王爷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想通了。 二皇子的追杀必然连番不绝,三皇兄显然第一时间意识到必须得赶紧显露身份且立马为自己造势才能够明哲保身,若是声势不够大或许都活不到杭州,更别提回京。 而杭州此地能极快为他造势的便只有曹家庄,所以只能出此下策。 扪心自问,若自己在此状况,未必能够做的出比他更好的抉择。 看着骂骂咧咧的小王爷裴修年心底微笑,既然已经排除了你是幕后刺杀主谋的可能,那么刺杀和曹家庄覆灭的先后顺序当然任由自己编。 至于知道的人…刺杀之事除了幕后那位知晓以外便只有自己人了。 太后的人算自己人么? 当然算! 裴修年抖抖袖子里这两张符纸…不,投名状,作为坚定不移的太后党,他在这冬夜里如沐春风。 至于曹家庄之事?死无对证! 裴修年面上却是略带惆怅和愤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诚恳道: “既那李砚不当人子,如今为兄也不再于朝堂没有一席之地,不如世弟同你父王书信一封我们联手与之分庭抗礼,这可比小心翼翼维系曹家庄来的快的多了。” 齐王世子等得也是这句话,三皇兄如今造势起来了,已是朝堂之中夺嫡黑马,只是朝中党派早已根深蒂固致使无人敢为他站台。 而父王当然有这个实力,只不过夺嫡之后,三皇兄是否还能继续大计就未必了,坐上王位之人便已脱离可以掌控的范畴了。 虽然如今是相依,但自古常言道,最是无情帝王家,人家手足情深的兄弟姊妹都能杀,将来实在难说… 不过曹家庄一事已经彻底没戏了,是该指望其他的出路。 念至此,小王爷便转过身来同“三皇兄”握手,激动道: “承蒙皇兄厚爱,此事世弟一定如实禀报父王,想来父王必会支持皇兄。” 裴修年表现得也很激动,“坏了齐王大事,世弟不迁怒于我便已是大恩。” 世子连声道: “无妨,若世弟于这种情况下,所行之事未必能有皇兄这般果决,皇兄决措之快,果然是做大事之才,如今是多谢皇兄赏识,往后还要多仰仗皇兄的大势。” 裴修年再洒然坐回主客位上,朗声笑道:“世弟客气了,吃菜,吃菜!” 小王爷也大笑,连连拍手,“来人,再上壶好酒!接着奏乐!” 二十五.睡狐苏醒 这酒宴一直喝到了子夜,裴修年才在小钦的搀扶下行出大院。 檐角上已积了一层薄雪,眼前的白芒朦朦胧胧,小钦打起一柄油纸伞,两人在齐王亲兵的护卫下亦步亦趋地行入熟悉的别院,院中池鱼依旧。 屋内红漆大柱上仍然挂着一模一样的兵刃甲胄,一切恰如初见。 小钦小心翼翼地将房门拴上,正欲给倚靠在太师椅上的裴修年烫上一杯陈皮茶解酒的,却发觉他面色的红润早已消退,目光如炬。 小钦才想起来他已有修为,但…炼化这么多酒气只需要这一刹那?或许这就是天赋异禀吧… 她下意识微微欠身,确认周遭没有人之后,才是微声问:“殿下此番谈的如何?” 裴修年缓缓吐出口气,然后他笑着将藏在袖中的两张符箓提出来,按在桌上,再坦然道: “大功告成。” 小钦注入些许真气至那符箓中,听了一阵后眉头微蹙,喃喃道: “不曾想这曹家庄的惨案竟是齐王亲为,亲王饲魔,这可是了不得的重磅消息,但…殿下,分明是您毁了曹家庄,世子殿下为何会怪罪于二皇子?” 裴修年的录音只有一两段关键所在,小丫头不明白很正常,他再取出早前那张映照用的符箓来,指着上面那柄浸毒剑刺淡淡问: “若刺杀和我捣毁曹家庄的先后顺序调换了呢?” 其实这不过只是摆脱了思维的固化、转换了视角的一步,小钦一点就通,立刻恍然大悟,却依旧拍手称奇。 小钦跑去给裴修年泡了盏茶,稍稍踌躇了会儿,才是小心翼翼地问: “那如今殿下是要投靠齐王?齐王也好…虽是异姓亲王,但他于朝中也颇有势力…” 裴修年接过滚烫的飘着白气的茶,轻吹了吹,“能做出饲魔之举的亲王…想也知道他视人命如草芥,齐王世子见天冷雪大只觉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 “却不知道外城那么多百姓…就单说我们路上遇到那对母女,那般单薄的衣物活得过这个冬天吗?我能救这下一对,但若想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现在的我还无能为力。” “投诚于齐王…如今他能堂而皇之以人命饲魔,难道我的投诚能使他类同曹家庄之类的事还能少做了?” 裴修年饮了一口茶,带着淡雅清香的茶水烫入咽喉,他陌然道: “夺嫡之争凶险万分,朝野间必然见血,若是有可能,我希望这血不是百姓的。如今我已起势,我们应当能找得到更好的出路。” 正在折叠衣物的小钦听得这话微微有些发怔。 不知是因为裴修年强调的“我们”,还是他心系百姓的这番话,亦或是走上夺嫡正轨这个目标了,总之她的心中忽有几分释然,小钦轻声问: “那殿下,虽然如今能使驱虎吞狼之计,但他们终有一日能反应过来,恐夜长梦多,我们得急需寻一位能与这两位分庭抗礼的靠山,朝中这样的人不多…道阻且长。” 裴修年再挥了挥手里的符箓,笑道:“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想来那位渔人会很满意我手中的投名状。” 这段录音足以震惊朝野是没错,但震惊不代表能问罪亲王,这是上好的投名状也不错,但也得有人敢接、敢弹劾亲王、此外还得有那個实力稳压齐王一头。 这样的人,整个大周都不多。 小钦眨巴眨巴眼眸,才想问,便听得裴修年决然道: “我要投诚这位便是——当今太后!” 小钦正理着衣裳的手一顿,锦袍滑下几寸,她的瞳孔微颤,有些支支吾吾地问: “殿下…为…为何想到了投诚太后娘娘?” “驿站那场刺杀,是她替我拦下的。” 这个理由其实还不充分,如果太后在考察他的话,裴修年也同样在审视太后。 良禽择木而栖,倘若太后娘娘并非明主,那么他便还能用第二张备份用的符箓斡旋。 裴修年捧着茶杯站起身来,茶水已温凉,屋内青烟袅袅,屋外琉璃瓦上才积的点儿薄雪又化了,顺着檐滴落,水声轻微。 小钦正背对着他,不晓得在想什么,双手下意识攥着衣物有些发怔。 良久的沉默后,裴修年走向床边坐了下来,自发宽衣解带,随意道: “暂且先这么定了,算算时间,京师若是来人,今夜可下杭州,待至明日醒来,便能见到了,如此…回京之事便无大碍。” 裴修年拍拍身旁小钦的肩,“你也早些休息。” 小钦轻轻颔首,“嗯”了一声,灯火熄灭,万籁俱寂,屋内唯一的光只有那透过窗棂纸的幽蓝月华。 ———— 九月二十五,立冬。 青丘涂山,夤夜。 以时节算,如今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入冬,只不过青丘所处之地平常便比大周冷得多,苏执秋于玉楼之巅往下望去,一双狐瞳中的清光更盛。 远方的山野沐入雪中。 覆于层峦叠嶂上白芒连绵不绝,一路蔓延到眼底,如同一只伏于世间的巨兽。 苏执秋抱起的双臂的手腕处忽然“嗤”的一声,她下意识看了眼双手,才发觉手脚上的禁制已解。 她略带欣喜地行至如同巨型机括运作般正发出“咔咔”声的门后,对着门外惊疑地喊了声: “母后?” 这是禁足结束了么? 苏执秋一直待在这楼顶的居室里都不太记得时间了,似乎是稍稍早了些? 青丘帝姬探出脑袋,一对毛茸茸的狐耳竖立,黑洞洞的长廊里既没有身影也没有回应。 她索性不再喊,干脆赤足点地,轻快地走下楼去。 喊是喊母后,但实则她与妖后之间并没有多少感情,就如人族的帝王与皇子… 哦,起码人族还有点血缘关系,青丘的狐妖甚至都并非受孕胎生,其实连血缘关系都没有。 这样想来…这什么兄弟姊妹,根本名正言不顺嘛…就凭大家都是狐狸? 不过这样也好,动起手来一点别的情绪都不会有。 苏执秋踩在冰凉的石阶上东想西想,步履轻快,这几天都沉浸在居室内,都没个人聊天,实在是闷得慌了。 她跳下最后一阶,步出这供青丘皇族思过的玉楼,门外站着清一色狐妖,除却青丘皇脉的狐族之外,一只其余的妖都没有。 苏执秋心中微颤,感觉事情大头了,这是金夏打进来了?还是与大周的那位洽谈过事宜了? 她赤足踩在雪中,玉足被冻得有些微红,面上却是强作镇定,背负着双手笑道: “今夜怎这般热闹?皇兄皇妹们也一众到齐,是要给本座接风洗尘么?” 太子淡淡道:“皇妹,母后请你去见天师,天师要醒了。” 苏执秋的脸色陡然大变,天师以往闭关数月半年都算罕有的短时,如今这才几天? 天师是青丘的权威,它窥得见今古往事,若要说它能否认得出三皇子是否替身,那还真没有定数。 在苏执秋愣神的这会儿,轻微的震颤自脚下传来,缥缈的轻吟声如同荒古的钟鸣,巨硕的身影在山峦间起伏,那是一只极其巨大的狐狸,它的毛色发白,如同一座雪山。 “天师,醒了…” 二十六.打入朝堂第一步 苏执秋亦步亦趋地同一众狐妖行于雪地中,一路无话。 其他人在想什么她不知道,反正她心知肚明自己手上这具冰棺中的绝对是李修年的替身。 计划果然赶不上变化,天师苏醒比她料想的快多了。 苏执秋于大周和裴修年攀谈之时想的青丘掏不出验明正身的手段里就不包括天师。 天师存在的时间可能比青丘立国还要长,去猜忌这样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 她想的是虽然一众兄弟姊妹都觉得冰棺中的是替身,但他们也拿不出证据来。 苏执秋当时谋划着只要自己禁足出来,以雷霆手段稳固党权便是,在此之后的什么替身什么真真假假那都成了无谓之事。 但现在不一样,这个节骨眼上同样的事带来的结果绝不相同。 自己不仅与涂山朝堂政事剥离了这么多天,而且连如今发生了何事都无从知晓。 这个时候的三皇子是替身的信息被暴露出来,将成为革职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苏执秋望天捏拳,天际间这飘飘扬扬的哪是什么雪花?这分明是压死自己的折子啊… 我恨呐! 她没来由的又想起裴修年那张脸来,若是就此被革职,什么一雪前耻就成了天方夜谭。 还不待这位青丘帝姬烦躁地踢会儿积雪,涂山祖地便到了。 这方巍峨奇骏的洞天福地天然形成,通透的穹顶如同玉石,简直鬼斧神工。 而福地的中央,那只极其巨大的白狐正安然趴着,它的身后妖异的数条尾巴微微起伏。 即便苏执秋已不是第一次见天师了,但她心底的敬畏与震撼还是一点不少。 如此奇诡的巨狐,是青丘立国之本,也是青丘之所以能够肆无忌惮入侵大周或者其他国境的底牌。 青丘的狐妖一脉终于全数到齐,他们一同向着这只形如山岳般的狐狸躬身,晚辈们则是叩拜。 天师对于这样的延续千百年的礼数早已见怪不怪了,它很是随意地抬起了头,用爪子抹了把脸,然后它再将目光扫过不远处的冰棺之上。 站在众妖之前身披青色玄衣的妖后盈盈一礼,她言简意赅道: “天师,此行远征大周,战败了。” 大狐狸的神色陌然又平静,它张嘴便是口吐人言道: “此乃青丘命数中的一种,由不得谁,青丘军回来几万?十不存一?” 妖后身侧的将臣禀报道: “回禀天师大人,我军虽被断去粮线,但据说帝姬殿下挟持大周三皇子得以脱身,青丘军退军损失微乎及微。” 巨狐两只素白的爪子交叠,抬头望天,有过琉璃般空明的洞天之顶,夜空中星罗棋布,它的语气依然保持着淡然,只是道: “这种结果倒是始料未及,超脱了卦算的每一种结果。” 停顿须臾,它又道: “这一仗中涉及的人于阴差阳错之中乱了天机,致使卦象已乱。” 这样的话从这样的狐狸口中说出来便没了那几分故弄玄虚了,天师没有挑明了说,一众狐妖既没人能接此等话茬,也没人敢问。 短暂的沉默之后,有朝中元老指向那只横至于天师面前的冰棺,有些忐忑地问: “天师,敢问这只冰棺中的这位,是否为大周三皇子?” 听得问话,巨狐将其如同明灯般的眸光凝睇于冰棺之上,一众狐妖也瞩目于它的动作。 而后便见天师张开嘴叼起冰棺,像是咀嚼一块方糖般将之嚼碎吞了下去。 这样的发展让一些年轻一辈的狐妖有些震惊,苏执秋不在此列,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随着巨狐的吞咽,天师的气息更凝实了一些。 咽下冰棺后的巨狐又重新趴在地上,陌然道:“这的确是大周的皇脉。” 祖地的一众狐妖面面相觑,不同的神色在他们各自的脸上交错,或震惊、或不可置信、或坦然。 最为深闭固拒的反倒是苏执秋本人,她如月般的容颜因惊惧而显得几分苍白,这是大周的皇脉,那如今大周的当朝三皇子是谁?! 自己在碉楼里见的那个人,他是谁?! 身为青丘狐妖,凡人于跟前有没有易容一眼便知,哪怕是易容的技巧再好也能一眼看穿,而当日那人不仅没有修为还经脉堵塞… 他不是易容。 苏执秋再度回想起他的话来,“其实我也是替身,我叫裴修年,棺里的才是三皇子,几天前我杀了他然后冒名顶替的。” 如今再回想起这番话来,直叫这位青丘帝姬在这冬夜里脊背发凉,不寒而栗,她的娇躯在这月光不住颤抖,冷汗簌簌而下。 他…他究竟是谁?我…我到底该不该说这個秘密?如果说…那要向谁去说? 青丘帝姬的脑海中已是一片浆糊,这个消息绝对重磅到难以置信,但她依旧选择了三缄其口。 苏执秋觉得这一定是体内的心意丹在作祟,他们人族修士的丹药就是恐怖,再这样下去,哪怕以后真有机会一雪前耻,于裴修年的面前,岂不会真的成为他的玩物?! 她抬起眸子正欲直视天师寻求慰藉,却发觉那只巨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便已闭上了双眸。 ———— 裴修年醒的很早,从庭院里的日晷上看才是卯时中,不过他并未感觉到分毫的疲乏,反而精神抖擞的很。 裴修年观己内府,发觉体内的气旋似乎又凝实了不少。 穿越这两年的熟练度真不是白练的,如今是自己是真成了用食、就寝都能涨修为的体质。 只是离真正开始修道还缺门功法招式,不过自己身份摆在这,回了京这些玩意儿都可以手到擒来。 眼下是没什么要紧事了,只需等皇帝的人登门接回自己,既然出了什么绑架皇子的谣言,朝中当然会派高手供奉陪同一道来。 至于有没有可能来的便是策划襄阳通妖的幕后… 那其实是有可能的,但他即便是,现在也没办法动手了,如今裴修年已经造势成功。 裴修年用着早宴,让王府的下人揭了份内城风靡起来没多久的小报来,上书的正是:《三皇子殿下与姜女侠大破魔窟》 第一行便是:震惊!声名远扬的曹家庄竟是饲魔之地,诡怪横行,据钦天司分舵总旗柯鸩所言,当夜… 裴修年喝着茶将这小报随手一搁,望了眼外间大好的天色随意道: “没想到邸报竟开始流传起来了,看样子想鼓捣什么信息流通还是晚了…” 身旁的小钦笑盈盈道:“这些邸报不正是来源于殿下的构思吗?” 她接着揭起小报的一角,上面标粗字体正撰着:小报构思来源:裴修年。 小钦这才解释道: “于江都城当日小钦觉得这样的小报既然可以量产记录实事便派人打点了钦天司,如今杭州分舵应是采纳的头一批,销量很好,分红有不少银子呢。” “此话当真?!” “嗯…小钦怕殿下责怪,都是偷偷传信的。” 怪不得那两天都没见自己的信鸽。 裴修年的神色瞬间变得很精彩,一下起身狠狠抱了一下小钦,若不是齐王府的一众婢女在,他巴不得香上一口。 彼其娘之的,当时谁说的咱们家小钦没用的?! 小钦在他怀里沉着螓首双颊发烫不敢动。 裴修年心中欢呼雀跃。 这一下就算是有了自己的产业的试点?还是堂而皇之的官制的报纸类,在这个信息闭塞的世界,这样的产业能带来收益显然不会低。 银子当然也是自己能在朝廷上说话的关键,像是户部这种除了钱六亲不认的,一笔充实国库的资金就是让他们从中立转到自己阵营的第一步。 裴修年还在畅想呢,就听齐王府外忽然传来侍卫的传唤声: “孙尚书,赵供奉登门拜访!” 二十七.即日回京 齐百川打着哈欠,拖着疲惫的身子行往会客厅,身旁的公公紧步跟随,也不敢张口催促。 身为异姓亲王嫡子,大周王朝的皇运制约对他来说已经微乎其微。 但他也并未表现出齐王幼时那般痴迷武学,甚至对修道无甚兴趣,齐王也从未让他去修道,这样也好,免得将来被皇帝拿着“以武乱禁”的由头来削藩。 所以齐王世子的体质与常人无异,昨夜齐百川同三殿下喝酒尽兴而归,直到后半夜解了酒才睡得着。 他是没想到今日辰时未至就有京城大官登门拜访了,命下人们先接待后齐百川还是觉得自己不亲至不妥,便是起了个大早,现在的眼睛都是肿的。 晨时微凉的风让他稍稍清醒了些,思量一下待会儿见了孙尚书等人应当说些什么。 想来他们奉命下杭州也就是为了接三皇兄回京的事宜,这样也省去了自己再等父王回信调令亲兵护送的时间。 就是不知为何陛下没有第一时间钦赐封赏予三殿下。 就算是皇上用了拖字诀延后了赏赐,那这收复云川的喜讯也不会这般主动地大肆宣扬。 即便齐王还未有传书下杭州,齐百川也隐隐感到其中有些不对。 朝堂中如今的党派已经够多了,待这三殿下的声势经舆论发酵几天之后若皇上并无加以阻碍,那恐怕储君党要裂成数派也说不好。 大周的朝堂党争当然乱,但这不是越乱越好,凡事都有度。 按理说皇上不会在此时随意放任一个党派的分裂,致使新党派的崛起,更何况是本就有些动摇的储君党,这个党派若是分裂,那便会成为各個不同的皇子党。 如此想来,或许是太和殿之上出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发展。 不论如何,昨夜自己就已将拟好的文书发给了父王,朝堂上的事也轮不到远在杭州的世子来考虑。 想到这,齐百川缓步走进会客厅,厅中孙尚书等人早已落座,似乎正同三殿下相谈甚佳。 见他进来,裴修年等都是起身稍行礼数,齐百川着眼于同样喝到半夜的三殿下,却发觉人家如沐春风,面上连一丝憔悴都没有。 世子殿下一边落坐下来一边惊疑道: “皇兄这是服了什么灵丹妙药?” 裴修年摆手,于兵部尚书和当朝供奉同样看过来的目光中笑道: “皇兄我领军退青丘之时忽有顿悟,已有了修为,而后回这杭州,阴差阳错之间同姜姑娘一道捣毁魔窟,这一战中她略有指点,现在可今非昔比了。” 那位身形瘦削着儒衫戴儒冠,裴修年莫名觉得有几分面熟的赵供奉轻微颔首,恍然大悟般道: “难怪殿下气息如此浑厚,原来是得了姜女侠的点拨,三殿下未修功法便已成炼气,真是天纵奇才!” 姜云鹤何许人也?当世年轻一辈的翘楚,其师更是了不得的存在,得她一番点拨,必然不同凡响。 听得此话,孙尚书忙起身亲自给裴修年奉茶,恭敬道: “三殿下于龙脉制约之下还有如此天赋,看来我大周必将兴盛!微臣敬三殿下一杯。” 会客厅内气氛一片祥和,齐百川也喜不自胜,三皇兄是皇脉嫡传,这个时候的武学天赋展露出来不会再显得示弱,反而愈发加重他的筹码。 齐王世子越想越觉得自己赶紧送信是对的,不然待至三皇兄回到京师,可能就不是他寻求党派靠山,而是看谁能眼疾手快为他下注了。 如今看来,三皇兄才崭露头角便已一鸣惊人,其余妄想夺嫡的皇子难以望其项背。 裴修年与众人碰杯,不知是不是错觉,这早茶喝得也像是什么酒局了,他赶忙挪开这个话题,再问: “这点修为不足为奇,所以本殿方才问的那玩意儿,两位大人觉得可行与否?” 齐百川颇有兴致,不动声色地听方才漏掉的这档子事,就见孙尚书同赵供奉面面相觑,而后再由孙尚书面带苦涩道: “殿下所想的诋报的确可行,但这事得经由钦天司的手,他们那帮人可不好搞,此事得需过问陛下,殿下也知道如今大周才打完仗,云川百废待兴。” “这等妙想…或许陛下想同意也会被那户部尚书驳回。毕竟殿下也知道,户部那帮人除了钱六亲不认,让他们在这个时候同意挪用资金来试行这等事,恐怕是道阻且长。” 裴修年暗自颔首,自己当然也没将杭州的小报拿出来给他们看,更没提什么试点,同他们说这个思量不过是卖个三皇子容易信任的破绽。 这个破绽还换回来一个情报: 孙尚书与这位户部尚书有过节,以至于他迫不及待转移矛盾试图借刀杀人。 裴修年便叹了口气,再是道: “那此事再从长计议,待至回了京师上朝时提一声也不迟,两位大人既然已至杭州,一路风尘,不妨在此地小憩两日?” “可不敢。”孙尚书忙摆手,“微臣谨遵陛下谕令第一时间护送殿下回京,殿下立如此大功,恐遭青丘妖族暗中报复,还是回京安全。” 他再躬身,义正言辞道: “臣的建议是即刻回京,殿下千金之躯,但凡出了一点儿差错,微臣可担待不起…” 裴修年看出来了,这位兵部尚书绝对是皇党的人。 他生怕夜长梦多自己再在杭州州府再造些声势来,只有尽快将自己这三殿下送回京师才能平息朝堂的惊惧。 而只要到了党派根深蒂固的天子脚下,即便三皇子想要翻什么风浪也绝不会如此轻易,朝堂之中想要制约一位涉世未深的皇子简直是轻而易举。 裴修年当然也明白所有的起势都有一个界限,若逾越这个界限便会让人觉得无法掌控。 而自己如今连番的行径便如同在这个界限上来回摩擦,虽然没有长驱直入,但也没有无动于衷。 想来曹家庄一案传到京师后,会将百官们搞得更是头大。 而赶紧回京师其实正是裴修年所图的,只不过“尽快”这两个字从谁嘴里说出来很重要。 听得孙尚书此言,他才是作惋惜状起身道: “既然是父皇之命,那本殿也不好为难两位大人,本来还想再叨扰世弟一段时候的,真是可惜了。” 齐百川站起身来同裴修年再握手,他讪讪笑道: “同皇兄这有修为的喝酒实在倍感压力,就此别过也好。” 众人笑着行出齐王府,裴修年在小钦的陪同下坐上马车。 耳畔传来一声驾响,马蹄声接踵而至,裴修年能见窗外长街与楼阁飞速后退。 那头顶儒冠的读书人飘忽在飞快行进的车窗外,对着裴修年禀报道: “三殿下,我们先发往钦天司分舵,借一只飞舟来,以飞舟的能耐,不日便能抵达京师。” 裴修年轻轻“嗯”了一声,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人,这位供奉便是当日那另一位驿卒。 但这位赵供奉从始至终从未流露出一分一毫的异样神色,裴修年大概能猜出来当时驿站之时,他是刻意易容的。 只不过太后不知道裴修年即便不动用天眼,在他的目光中,一切易容术也都如同虚设… 所以这位当朝太后,究竟为何这般关注于自己? 二十八.下毒 裴修年斜倚着飞舟上凭栏,他的目光越过云层,落在这个山河秀丽,州界城池泾渭分明的王朝。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大概如此。 这艘飞舟行的极快,修仙界特殊的法阵加持之下,即便他靠在凭栏边上也听不到半点儿呼啸聒噪的风声。 只可惜这样的行舟造价昂贵,消耗也不低,而且还太小了。 要不然有这等速度的运输工具就可以朝辞白帝彩云间,傍晚就带着几船兵空降青丘涂山直接换家了… 裴修年再俯瞰了眼脚下的山河,杭州与京师远着呢,中间还隔着个扬州,想来这般快捷的飞舟也要行上些时候。 他恐隔墙有耳,便也没有再提及什么太后又或者什么皇帝的事。 待至到了京师才要见真章,到时候看看那老妖婆太后为何要下给自己下这么大的注也不迟。 裴修年暗戳戳地觉得这位太后娘娘未必是个明主,她背后一定藏匿着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至于夺嫡之争,这事任重而道远。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成的,何况昭宁帝还正值壮年,立储之事八字都没一撇。 如今裴修年坐于飞舟之上,鹤雀在身旁齐飞,仿佛一伸手便能捉过来,叠嶂的山峦落在脚下,有一种立于云中的奇妙感觉。 他闲来无事,便问一旁侍立着的小钦: “大周治下千百年,难道这個江湖便一直正邪自洽么?各大宗门皆依傍于朝廷了?” 其实这关于江湖的事早就是裴修年想要了解的了,只不过他穿越过来时身份位置太低。 而这些天又是忙于收拾三皇子的烂摊子,根本无从了解这些事。 说书人或许会津津乐道江湖上的某些事宜,只是那太片面,裴修年也没空去听。 小钦思量了片刻,最终娓娓道来: “回禀殿下,并非如此,其实不依傍于朝廷的宗门才是主流,各方州界之中的门派林立,正邪两道的能人异士层出不穷。” “曾经大周王朝顶流宗门手中的八境强者多得冠绝天下,就连九境高手的数量也是首屈一指。” 小钦抿唇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整理措辞,而后又道: “十数年以前曾掀起过一场轰动整个王朝的纷乱,大周正邪两道分别以一位九境陨落,一位九境重伤修为尽失从此隐退山林作为代价才让那一场纷争迎来落幕。” “朝廷也是在此时趁机拉拢供奉稳固政权,制衡住了将要分裂大乱的天下,力挽狂澜之下才得到这么几年来之不易的平静。” “不过如今的平静之下,江湖中也已经开始暗流涌动了,若是没有殿下这一举退青丘大军,大周很可能又要乱了。” 裴修年若有所思地安静饮茶,茶水温凉,有些涩口。 以武乱禁在这修仙界绝对不会是稀奇事,就像昭宁帝制衡朝野三大党派一样,这修仙界应是正邪两道与朝廷相互制约才对。 毕竟大家都有高境界的高手,谁也不服谁才是。 反倒是整个江湖能欣然沉默这么久,朝廷安然处之才是怪事,所以那一场起源于正邪两道的纷乱也未必只关乎利益那么简单… 但那许多年之前的事了,与如今已经没了什么… 等等。 裴修年捧起茶杯,数十年之前那一场纷乱之时,昭宁帝年龄尚小,也就是说… “当年执掌朝堂大权的是如今的太后娘娘?” 裴修年脱口而出,小钦想了一下便是颔首,没有否认。 裴修年颇有些震惊,也就是说大周朝野能有如今的局面一大半仰仗着这太后当年的手段。 自己亲手打下维系的江山现在要拱手让给昭宁帝,那换做是谁都会有些介怀。 所以如今回京最应当小心谨慎面对的反倒是这位太后… 裴修年摩挲着乾坤袋中那两张符箓,有种将要上贼船的感觉。 茶水见底,小钦忙再为裴修年续上一壶,却发觉桌上的茶盏中早没了热气,也便是此时才听得从行舟另一头传来孙尚书的惊声尖叫: “茶水有毒!” “殿下!” 小钦第一时间将茶水微微倒出几滴,水珠溅在桌板上顷刻间便腐蚀出如针孔般的小洞来。 “这…这仍是青丘的毒!” 小钦大惊失色,一时间额间冷汗直冒,因为她方才看着裴修年喝下了一整杯的茶水,而这样烈的毒几乎能做到沾之即死。 哪怕是如同赵供奉般的强者也得即刻运功逼出才行,但裴修年却是依然风轻云淡,如同何事都没发生。 裴修年望向那娇躯微微发颤的小钦,淡然起身道: “我们去看看。” “殿下…殿下您怎么…?” 裴修年掏出那只来源于三皇子的玉瓶摇了摇,还是不打算暴露自己的体质,只是模棱两可道: “本殿与青丘帝姬谈判让他们远渡渭水安然退去,自然也要谋取好处的不是?” 小钦长长呼出口气:“殿下英明!” 出于对裴修年莫名的信任,小钦即刻便能够自圆其说: 难怪殿下如此放心,想来是从差使下毒之人的角度去想以三殿下的地位随身携带避毒丹很正常。 况且殿下身边必然有大周高手,刺客多半不会用大周的毒,而用青丘的毒物则刚刚好还能一举两得嫁祸,殿下当然也算计到这回事了… 也是…如殿下这般未雨绸缪之人,岂会遭人毒手一次,第二次还没有防范么? 反正殿下就是厉害,嘿嘿。 小钦心绪总归放下来点,遂是正准备同裴修年一起动身去看看,却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孙尚书和赵供奉已经提前赶来了,兵部尚书不知是吓得还是跑得满头大汗,他见裴修年无恙才是松了口气,忙跪拜下来,慌不迭道: “微臣救驾来迟,还望殿下恕罪!所幸赵供奉发现的早…” 那位姓赵的读书人也向裴修年躬身道: “殿下无碍便好,是卑职行舟前未仔细查实的错,卑职甘愿受罚。” “无妨。”裴修年摆手示意两人起身,他再站到赵供奉身边,轻声道: “赵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儒生起身颔首,便同裴修年踱开两步,听三皇子问: “赵大人可知这是何毒?” 他愣了一下,而后道: “此毒乃是千绝散,是青丘独有的产物,卑职方才检视飞舟内所有用具,凡饮食所用的器具,其内壁都已附着此毒,而用水或食粮,亦是如此。” 裴修年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淡淡笑道: “与驿站那次并非同源之毒?” 赵从容身为当朝供奉,又是清高的读书人,却在这淡漠的笑声中有种被彻底看穿的遍体发寒感,而后他再度抱拳躬身,郑重道: “殿下果然慧眼如炬…驿站当日之毒会害其脾胃百药无医,今日之毒则…” “大周之中,哪些宗门可能拥有这样的毒?” “回禀三殿下,暂还不能知晓,但毒物尚在,只要待至回京师便能查实此毒的由来了。” 裴修年再没有动作,只是看着渐暗的天色,自顾自喃喃道: “没想到朝堂内外,想害我的人这么多。如此想来,得越快回京投靠太后娘娘越好了。” 赵从容并未抬头,又是道:“卑职这就去办。” 然后他告退一声便快速行去亲自督使行舟。 裴修年脑海中浮现出很多种可能,但他现在很平静,对着不远处的几人朗声道: “希望诸位对于此事三缄其口,不必过问也不必急于查证。” 孙尚书同赵供奉再度对视一眼,然后他们再躬身行礼道: “谨遵殿下谕令。” 裴修年背过手去,他见飞舟按下云头,眼底终于能窥见那远处巍峨京师的一角。 二十九.到达大周最高城! 暮色笼罩京师。 华灯初上。 星星点点的火光坠在京城中,自上向下看如同海面上倒映着的火树银花,有种虚幻的美感。 飞舟渐渐放缓,舟身上刻录着的钦天司法印散着莹莹波光,在这无数法阵星罗棋布的京城上空一路畅通。 夜色之下这座富丽堂皇的城池如同匍匐的巨兽,灯火通明的紫禁城便是它的眼眸,宽展的四通八达的大道成为它的经络,巍峨耸立的城墙化作它的鳞甲。 裴修年不是没见过各种古城故都的遗址,但那都隔着屏幕,唯有直接目睹这般真实的活生生的帝都才能明白这是何等的壮观。 飞舟终于平稳地落在京师钦天司总舵的主楼上,裴修年收住一切情绪,努力作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他深吸一口气,在赵从容的护送下走下飞舟,钦天司的顶楼并没有什么锦衣卫御林军,除却对面的石亭中有一对正在下棋的师徒外别无他人。 赵从容毕恭毕敬地对着那位仙风道骨的老者躬身,轻声道: “大司命,三殿下已接回来了,飞舟是借的杭州分舵的,如今归还于此。” 大司命只是很随意地“嗯”了一声,继续落子,对面的那位女弟子盘坐的有些坐不住的样子,棋子在棋盘上敲得“哒哒”响。 裴修年也猜到这老道就是钦天司的大司命,但或许是他专注于棋盘从未和裴修年对视的原因吧,与这样的传奇人物擦肩而过却也没让裴修年感到几分威压。 裴修年没有多想便直下阶梯。 钦天司为观星象而修的很高,他透过窗栏能见楼外密密麻麻的御林军和禁卫,屋檐上还有一大帮子锦衣卫。 真是隆重。 京师的钦天司其实离紫禁城不远,但依旧是行车,两旁的护卫浩浩荡荡,整齐划一的行军。 禁卫们身上的甲胄在月华之下熠熠生辉。 这样穷奢极欲的感觉很难不让人陷入到夺权的漩涡中去。 —— 钦天司楼上那盘棋还在继续,寻常一盘棋分出胜负二三百手是常态,但这盘棋才几十手白子便已尽显颓意了,气数不稳。 洛小宁将手中敲了半天棋盘的白子丢回棋奁,哼哼道: “老师我认输,肚子饿了,吃饭去。” 白发苍苍的大司命并未阻拦她,只是缓声道: “身为钦天司少司命,以后是要继位当国师的,如你这般心性,怎能安然卦算天象?” 洛小宁耸耸肩,“老师自己说的大道之行,无规矩定式,当从心所欲,我果真听话,现在弟子肚子饿啦,就是该下楼吃小笼包去!” 然后她又伸出一根手指慢慢折下来半根,解释道: “还有半个时辰酥香阁就关门啦,吃不到小笼包我就打着老师的名号夜袭御膳房。” 大司命很是无奈地笑了笑,教出这样的的弟子来不晓得是否是自己的方针出了问题,同李瞎子那只名声显赫的换换才对。 “你下楼之前,为师再问你一个问题。” “哦。”洛小宁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大司命缓缓起身,不可见的清气于他身边荡漾开去,他淡然问: “百姓,朝堂,王朝,若此三者我钦天司只能选其一,你会做何选择?” 这种类似问人生终极目标的东西是洛小宁最不想思考的,她现在的目标只有: 赶紧去酥香阁整两屉小笼包,这个点蟹黄汤包估计已经给狗大户吃光了,真可惜。 但这么回答的话估计自己又得被罚抄各种教义典故之类的东西上百遍,上次还是花钱找了国子监的几個小学子帮忙抄的,据她们所述——笔都抄烂了! 洛小宁可怜兮兮地缩缩脖子,现在是没那个钱找人抄了,可想来想去这仨也是相辅相成的,单一一种根本维系不了嘛,但她还是道: “弟子以为,维系王朝才是我钦天司之根本。” 背对着她的大司命微微颔首,“嗯”了一声,“切勿忘却今夜所言,你下去吧。” “老师告辞!” 洛小宁脚尖点过钦天司的凭栏,直接跳下楼去,她保持着架起二郎腿头枕双臂的姿势如同风中树叶般飘忽而去。 ———— 裴修年跃下马车,终于步入这金碧辉煌的大周帝都宫城——紫禁城。 朱红宫墙林立,穿过午门,一眼望去是极广阔的太和门广场,其上盖着清一色琉璃瓦的大殿巍峨宏伟。 裴修年在掌教太监的指引下去往御书房见昭宁帝。 孙尚书同赵供奉已复命完毕,便不再留宫,小钦自然不可在宫中随意走动,她已经回了承乾宫,所以去见皇帝就只有裴修年一人。 行于紫禁城的大道上,夜风送凉,将要面见这位当朝皇帝裴修年的心中难免有些忐忑,夜间的宫城里见不到行走的其它兄弟姊妹,一路无话。 待裴修年行至御书房时,大概是戌时过半,今夜无雪,月色正皎洁。 灯光亮堂的御书房中那位正值壮年、身材挺拔的皇帝正伏于案前批阅奏折,龙袍曳地,即便他不曾起身或者回头,也依旧带着若有似无的帝威。 门口传唤太监朗声道: “三殿下到!” 昭宁帝立刻抬起头来望向门口,裴修年不敢有分毫怠慢,躬身行礼道: “儿臣拜见父皇。” 昭宁帝放下奏折,紧锁的眉头忽然松开,他笑道: “年儿回来了,快进来坐,同父皇好好说一说云川这一仗。” 待至裴修年走进御书房,一众太监便识趣地退了出去,顺带捎上了房门。 裴修年估摸着自己所行之事早就被揭穿了,况且昭宁帝身为皇帝,他的耳目怎么可能不通达? 裴修年便也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将如何招募的江湖闲散、如何放火冲营的说了出来。 以及如何同那青丘帝姬谈判的,其中当然是添油加醋了一番,总之最终是威逼利诱哄骗了她,而那替身则更是为了唬骗青丘的手段。 怎么找的替身? 这他早在杭州就打点好了,有的是人能给他作证。 至于青丘粮线如何发现的? 那是楚将军的人前仆后继发现的,只是西凉军被青丘严防无法出手,这等辛秘,行军幕僚不知道很正常,如今结果已落成,不会有人再去关心查实这种事。 而且楚将军必然会帮着打掩护。 还不待昭宁帝说些什么,裴修年便是急忙拜下身来请罪道: “儿臣私招义军,触犯律令,还请父皇赐罚。” 昭宁帝摆手笑道: “年儿也是无奈之举,兵行险着便是如此,而且事后义军便已解散,便是功过两分这也不算什么大错,父皇于明日早朝会宣罚你禁足数日不得出宫,罚抄大周此条律令百遍。此事就算揭过了。” 裴修年这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讲就是招募私军意图谋反,往小了说便是如此,能降到这般无关痛痒就表示自己的声势已经发酵了。 昭宁帝接着道: “此举同年儿一朝收复云川无法相提并论,年儿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大可提出来。” 这番话让裴修年有些难接,什么赏赐之类的哪有那么容易定,这事起码也得等上朝百官来回拉扯才能决定的。 他沉默须臾却也不晓得说些什么。 见裴修年不说话,昭宁帝便是继续道: “想来年儿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不知可有心仪之人?到时父皇可帮伱说上两句。” 这话裴修年更是答不上来,彼其娘之的,谁晓得哪些大官家里有女儿年龄正合适的? 对着自己想靠的党派报一个,要是人家没有女儿还好,就当记错了,万一人家女儿今年才八岁怎么办? 裴修年不敢再多思量,再多想就要被看出端倪来了,他已经察觉到御膳房内略显凝重的空气,便是行礼诚恳道: “儿臣此次下襄阳,偶遇过姜女侠两次,受之点拨,如今已有了修为,据赵供奉所述,儿臣如今能同二境相提并论。” “于是儿臣忽然对武道生了些许兴趣,若是可以,儿臣想请父皇赏赐本功法,再挑选把上好的兵刃…” 昭宁帝龙颜大悦,慈祥笑道: “年儿天赋异禀,对武道上心是好事,明日便可去文宗阁随意阅览,至于兵刃,武库看得上眼的随意取用,不然禁足结束之后可凭朕手谕去找钦天司大司命让他帮忙按年儿的要求制一件。” “只是这点儿赏赐全然不足为庆贺年儿大捷的,至于其余,待至明日上朝再说。” 皇帝站在裴修年身旁,满意地拍了拍他肩,语重心长道: “年儿你一路上也累了,今日还是早些休息吧,待会儿我命御膳房再给你做一份宵夜吃吃,点心羹汤如何?” 昭宁帝的神色让裴修年颇有一种小时候考了满分老爹提着钱包忧心忡忡问自己想要什么的时候,自己说就想打两把星际时,老爹感动的不行说什么也得叫个宵夜犒劳一下的感觉。 裴修年没有拒绝,他躬身行礼,“谢父皇!儿臣告退。” 三十.欲擒故纵 辞别昭宁帝后,裴修年走出御书房,朱红宫墙上挂着的灯笼照得御道长街亮堂堂。 身前的小太监带着路,夜巡宫城的卫队在裴修年面前躬身行礼后便与他擦肩而过。 裴修年暗自吐出口气,脚下的步履轻快不少。 同昭宁帝的这一场谈话并没有他想象的那般紧张,这多半是缘由昭宁帝还并未怀疑自己的身份。 堂堂修仙界的封建王朝,有查明身份的手段不足为奇,如今入宫,裴修年相信自己只要能够把握分寸饰演这位三皇子不算太难。 即便遭受弹劾,一般也不会有人胆敢拿皇子身份这类涉及皇脉和皇帝颜面的事来弹劾。 前提是青丘与大周那位内鬼还没来得及会晤攀谈。 不知道青丘那边如何了,总之这是个未定数。 如今裴修年已经回宫,要想查出蛛丝马迹得趁早,只要能赶在内鬼咬自己之前拿得到证据,一切便不足为惧了。 “三殿下,承乾宫到了,不敢叨扰殿下歇息,奴才告退。” 思量间,已经来到了三皇子居住的寝殿,裴修年随意“嗯”了声便步入庭院。 月下的院中奇花异木蒙上一层妖异皎洁,亭边池水被风带起涟漪。 裴修年的目光越过这在冬季依旧花团锦簇的庭院,落在朱紫色雕窗边那个人影之上。 是个女子,看起来要比小钦高挑些。 裴修年再近两步,才是看清这位衣着明显华丽了不少的宫女,一见到人,这位中年宫女便是朝他微一欠身行礼,淡然道: “三殿下,太后有请。” 裴修年的脚步顿了一下,并未第一时间应答,只是问:“这么晚了,太后娘娘专程来召见本殿是有要事?” 那中年宫女再度欠身,平静道: “并非召见,也没什么要事,只是娘娘听闻三殿下于云川大捷,特想慰问一番。” 闻言,裴修年抬起头来瞥了眼月色,最终是道: “烦请转告皇祖母,慰问之事何日也不急,皇祖母的心意孩儿领了,既然没有别的事宜,今夜已深了,这事说来话长,儿臣不该叨扰太后娘娘歇息才是,还是改日吧。” 那位宫女明显是微微怔了一怔,才是再行礼告退,语气仍没什么变化,“奴婢定会将殿下所言转告给娘娘,奴婢告退。” “对了。” 见这位宫女将要走出庭院,裴修年又喊住了她,“本殿已命御膳房做了份宵夜,烦请这位姐姐端去给皇祖母,只是些点心羹汤,不会伤及脾胃,反而有益。” 听得此话那宫女再转过身来,恭敬行礼,柔声道: “殿下真是有心了,奴婢一定亲手端去。” 裴修年目送她走远了之后才是推门进入自己的寝宫。 殿内云顶檀木作梁,以奇珍珠玉镶壁为灯,以泼墨锦绣为帘幕,以范金为柱础。 几缕残碎的月光从雕花的窗沿里斜斜的落在上好檀香木的卧榻上,各式储柜挂画烘托出几分文墨之气,与齐王府邸那股子肃杀的感觉截然不同。 裴修年打量半天才发觉门旁的小钦乖乖侍立着,见裴修年望过来,她才是递上茶水,小心翼翼地问: “殿下,太后娘娘专程差人来侯着您,殿下何故不赴约?是方才同陛下聊了什么吗?” 裴修年接过茶,抿了口茶后道: “如今本殿在大周掀起的风声比我想得还要大的多,已经足够可以被人重视了,如今太后娘娘差使宫女掐着点等我却被回绝了,小钦你都能觉得是父皇找我议事中出了偏差,你猜她知道了会怎么想?” 小钦一边若有所思,一边轻车熟路地替裴修年脱下外衣,“那殿下就不怕太后娘娘就此罢手,将这橄榄枝又收回去?” “怕什么?虽如她这般位置之人,多少是有些清高与冷傲在的。” 裴修年坐在太师椅上,摩挲着乾坤袋里的两张符箓,笑道: “但她既然能差使宫女主动,那便是已经默认将本殿纳入她的阵营,如今是吃了闭门羹不假,只不过就算她想置气于我,那也得想想若是我投奔父皇,当他的好大儿了怎么办。” 太后想要参与夺嫡之争做什么尚还不知,但她想要参与此事是定论,裴修年这么好的香饽饽,她又出过力,舍得就这么拱手让给昭宁帝? 不见得吧? 小钦给裴修年抱来枕头靠垫,惊奇道:“那太后娘娘不得觉得自己做的事都已前功尽弃了?” 裴修年笑着颔首,“就是这個意思。” 小钦是想问“你为什么这么熟练”的,但是不敢,只是努了努唇没再说话。 裴修年本来是想用那两张符箓当投名状来投靠太后娘娘的,不过如今舆论发酵形势反转,变成了她来拉拢自己。 主动与被动在顷刻之间调换,裴修年觉得这位太后娘娘必然是想借他的手得到些什么。 既然如此,那你漏了破绽,那就怪不得我浑水摸鱼了。 太后娘娘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放在金融学,这叫做沉没成本。通俗点说,那就是欲擒故纵。 裴修年坐在软榻上,舒舒服服地头枕双手靠倒下去,悠然自得道: “不出三日,太后娘娘便会亲自来找我。” ———— 未央宫中,帘账掀起的凤床之上。 太后娘娘气冲冲地把才插在盘髻上的金步摇随手一丢,指着案盘上的一道羹汤怒道: “这是什么?本宫问你这是什么?!” 方才那位中年宫女毕恭毕敬地欠身,“回禀娘娘,这是桂圆莲子羹。可健脾胃、温补气血、安心宁神,这是三殿下一出御书房便亲自吩咐御膳房做的。” 太后娘娘扶额,螓首后仰,有些被气笑了,“素兰,你是诚心要气死我是不是?” 素兰将案盘置于桌上,连忙道:“奴婢不敢。” 太后娘娘平复了会儿心情,才是直截了当一字一顿地敲床板,问:“本宫问的是,年儿他人呢?” 素兰微一欠身,一字不漏地告知了太后娘娘裴修年的回答。 这位眉眼如画的太后娘娘品了一会儿这段话中的信息,捉了几个关键词,再思量了一阵,最终感觉还是气不过。 她仍是蹙着柳眉没好气地摆手,“出去出去,给本宫都出去,素兰,伱把这什么点心什么羹的,拿出去给本宫丢掉!本宫死也不吃!” 太后娘娘气得要冒烟,想本宫这忙前忙后的又是编排…安插供奉,又是筹备救驾,凭什么到头来全被昭宁帝那个小老儿捷足先登了? 这昭宁帝又答应了修年他什么?不行,明日本宫得派人去好好看看。 太后娘娘越想越烦,咬着唇瓣蹬了两下脚下踩着的脚炉,见素兰在应声中正端起案盘要走,便又是喊住了她: “哎,把那碗莲子羹留下…” 三十一.文宗阁 裴修年睡得倒是很好,醒过来已经辰时末了。 这个点朝会估计都开了一半了,裴修年也就懒得去上朝了,反正自己可以说是在被禁足思过,不可参政。 裴修年怡然自得地在小钦的服侍下洗漱,而后又在殿外的石亭中用过了早膳,再准备召来个小太监带自己去文宗阁借阅功法。 朝中没人来喊自己去上朝是正常的,现在三皇子的事和昭宁的房价一样,同属于谁都不敢碰的话题。 若是裴修年不亲自上朝,衮衮诸公自然会巧之又巧的完美避开关于三皇子赏罚之事。 或假装不知道三皇子开府没有,或装傻充愣不晓得三殿下是否已经回京了,甚至有点儿查无此人的感觉。 更何况今晨早朝时昭宁帝左侧的高椅上还多了一位凤冠霞帔的太后娘娘。 而一经她入殿,那审视般的眸光阅览过群臣之间,好似要掘地三尺。 就连都察院所属的御史们都有些冷汗直冒,更别提其余百官。 朝堂之上,衮衮诸公登时噤若寒蝉。 正常的对奏折中便有人扛不住压力拜下身来认罪请罚,或是贪污税银或是收受了贿赂云云,但这么天赐良机的弹劾好时候也不见半个人站出来挤兑两句。 最终是由昭宁帝随意处置便草草了之。 这一场气氛古怪的朝会在对完奏折之后没开多久就结束了,见百官如潮水般退去之后,太后娘娘才是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行出太和殿。 殿外不远,太后娘娘便见到了正欲折回来向自己汇报的婢女素兰,太后娘娘捋了捋衣袖,红唇轻启: “可见到年儿了?” 素兰直勾勾道: “回禀娘娘,奴婢去时殿下已不在承乾宫,据三殿下屋内的侍女所述,殿下今日行程很满,要先去文宗阁挑选功法,再去武库选把心仪的兵刃…不见客。” 闻言,太后娘娘姣好温婉的面容上有些难捱,她的眉间蹙起,嘴角有些抽动: “他究竟要干嘛?!下了一趟杭州,便有了江湖梦不成?” “那娘娘…”素兰微声猜忌道:“我们去文宗阁?” 太后娘娘跺了跺脚,随手撕了张隔音符,“去什么去,回宫!便随他肆意逍遥尔,大周王朝,皇子公主茫茫多,真当本宫不扶持他便没人可扶持了?气死本宫了,回宫补個觉再说!” “娘娘莫气。”素兰忙安慰道: “听闻三殿下于杭州时偶遇了姜女侠,娘娘也是过来人了,当是对于这点儿年轻人的心境了如指掌,或许是三殿下真因姜女侠而动了那点儿江湖侠义的心思呢?” “反正皇朝气运之下,修道愈发艰险,且也让他吃吃闭门羹,待至他无可奈何,还不是得来投奔娘娘?” 太后娘娘“哼”了声,模棱两可道:“此事再议过。” ———— 裴修年行于文宗阁中,高耸的藏书柜上藏着整个大周千百年间所有的的史学记载,案牍卷宗,功法符箓…凡此种种一应俱全。 但这没有明面上的重兵把守,看守文宗阁的都是一堆看似行将就木的老者。 他们的祖辈在许多年前或许是罪人,或许是被颠覆的朝代的臣子,但如今他们都是大周的书筵官,自生来到逝去,以及后代所有子嗣后代都将重复这一件事。 就如同世袭罔替的世家。 裴修年本还想查阅史书案卷之类的,从中找找青丘可能遗留下的蛛丝马迹的。 但他还没拿到昭宁帝或是其他同有查阅资格的手谕,即便裴修年如今贵为皇子,在没有足够的权限之下,他依旧无法借阅除却修道之外内容的书卷。 在年轻书童的陪同下,裴修年漫无目的地翻阅着这些随便一本在江湖之中都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功法。 身旁的书童不停地跟着裴修年的翻书而介绍: “三殿下,这套功法以养气为道,修此法,虽毕生不可突破炼气境,但大成之时,气可吞云海…” “而这本功法正适合如殿下这般读书人,以儒学为根本,蓄养浩然正气,若练成了可当空凝出悬身巨椽,一笔定乾坤…” “殿下,这本功法可就厉害啦,以养意为己念,与姜女侠所学剑典类似,若能安然寻见己道,将有一日能够一朝从无至有,直入七境八境都有可能。” 裴修年默默再将这几本功法还给这位年纪轻轻发际线就上移得厉害的书童。 修道他当然是想修的,但裴修年不是姜云鹤,她能够闭着眼睛一条路走到黑,裴修年觉得自己是没有这种两眼一抹黑就一意孤行的气性。 于文宗阁中踱步半天,裴修年甚至都还没想好自己该以何入道,该用怎么样的兵刃,刀枪剑戟斧钺钩叉? 每种都各有优劣,不可用于全面的场合。 而翻阅过这等有关修行的典籍之后裴修年发现自己体内那只酒樽也并非人人修到什么境界都会有的类似结丹的产物。 关乎修道的书卷中,完全没有一本有半点相像的玩意儿的记载,这算是自己穿越带来的私货… 只是暂还不知道能作何用。 裴修年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讲述双修采补之能的功法,凭熟练度的过目不忘能力下,每一本功法自己都能烂熟于心。 嗯,只是记一记,不代表要修。 这玩意儿又不能兼修,修仙此道,一步踏错走火入魔万劫不复,多修便就是等着体内气机紊乱爆体而亡。 奇怪的是裴修年一本关于长生的功法都没有找到 正当他觉得自己找到合适的功法道阻且长之际,有另一位书童跑到裴修年的面前而后再恭敬行礼后,将一纸手谕交在裴修年的手里。 这是皇帝的手谕,但并不是可以查阅整个文宗阁的手谕,而是可以去钦天司让如今的大司命帮忙制一件心仪的兵刃。 裴修年攥着手谕,转过头问方才的书童:“钦天司也藏有功法吧?” 小书童点点头又摇摇头,“回禀殿下,钦天司的确有功法,钦天司大司命修的便是大道无形,人无定式。或许便是殿下想要找的感觉?但他们并没有外传的先例…” 裴修年对于此道的确感兴趣了,比方才那什么双修还感兴趣一点,单一修道逃不开“一力破万法”的核心,这样灵活通变的道才有很多斡旋的余地。 念至此,裴修年便不再久留,将手中这本功法搁下,告辞一声后便走出文宗阁。 此时正当午时,太后的宫女又候在门口,向裴修年行礼道: “太后娘娘请您陪同午宴。” 裴修年摆手,与之擦肩而过:“烦请再帮我转告娘娘今日本殿要去钦天司找大司命,改日再议。” 三十二.下棋 这次不是裴修年刻意欲擒故纵了,这回是真有事。 自己今天没上朝,所以也并不能得知朝堂之上是否真的没人站出来说这事,没人敢碰这个话题不代表昭宁帝不能提。 裴修年觉得阴差阳错之间真没人提及自己的事几乎不可能,就是不晓得关于赏罚争论出结果没有。 总之昭宁帝昨夜立下的手谕现在刚刚传到,自己得赶在真的被禁足之前去一趟钦天司才行。 且先不说能不能嫖来钦天司的功法,单论大司命,他的名声更盛过李瞎子,若说他为大周修道之巅恐怕也没人能够反驳,与之攀谈得些指点想来都能受益匪浅。 而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跑去修道,当然能让百官更摸不着头脑,站队与否难以抉择之时,便不会急着来拜访自己这位立下大功的三皇子。 至于太后…且先随她去吧,反正自己不在宫里,她又能怎么样? 不过以这位太后娘娘如此超然的地位来看,想必她也不会因这些小事真的置气,兴许是看出来裴修年这点儿小伎俩随便陪他玩玩的。 裴修年头也不回地行过金水桥,步出午门。 他不急着见太后娘娘的原因除却想玩弄…不对,想吊着她的胃口之外,其实还有别的顾虑。 于飞舟上遭遇了那场蓄谋的下毒之后裴修年便有了猜忌。 当然不是怀疑太后便是这位幕后黑手的意思,而是不太信任她。 裴修年顺利行出紫禁城,他没有身着象征身份的朝服龙褂,也没有知会小钦陪同,候着的宦官便差使了一支着常服的锦衣卫于屋檐上穿行,陪同这位大周三皇子策马在这京师的长街上。 京师重地,裴修年是觉得没必要召来一大群护卫招摇过市的,且不说五步一亭十步一阁的望楼林立,单此地的法阵就可以令任何名声在外的刺客望而生畏的。 行于去往钦天司的路上,裴修年再度思量心中的猜疑。 飞舟下毒这一场刺杀多半是由二皇子策划的,他非处于宫中,信息传递的偏差、距离、下手之人死板不变通等因素才使得此事破绽百出。 即便是二皇子再有手段,他要培养手下一队足够明时务的亲信也得花上不少时间。 而若是此行的人是李砚亲自培养的班底,那他们见裴修年自己显露身份跳出来造势了,便不会再出手导致撞在枪口上,但花钱雇来的刺客可不会这么想,他们只想完成指标。 而做出飞舟上下毒这种下下策,都不需裴修年派人去查,二皇子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当然也不能排除有人陷害二皇子的嫌疑… 总归这一场下毒和太后绝没有半毛钱关系,她做不出这等蠢事来,但…先前驿站的那场刺杀就说不好了。 这一切都显得…太巧了。 ———— 未央宫中的太后才刚刚睡醒,午时已过,她边是对着镜子梳妆边是问一旁整理衣物的贴身婢女: “素兰,修年他等了多久了?” 婢女的神色略显尴尬,道: “娘娘…三殿下说要去寻钦天司大司命,他压根就没来…” “……” 如今他这般的处境,应当要第一时间维稳政权才是,本宫如此势大,党羽成群,难道不是极好的靠山吗? 本宫亲自抛出的橄榄枝你不第一时间纳头便拜地接下也就算了,三番五次拒绝是做什么? 但他拒绝一定有他拒绝的道理,何况他还只是推脱,又不算是拒绝… 还是说难道他已经… “娘娘。”素兰的声音打断了太后娘娘的思绪。 这位端庄的太后娘娘瞥她一眼,“说。” 那女婢一躬身,猜想道: “听说三殿下在杭州州府捣毁那饲魔农庄后曾入住齐王府,与齐王世子颇有来往,齐王又是皇党核心人物之一,陛下又召见过三殿下,这会不会…” 太后娘娘单手撑着螓首思量了会儿,觉得有道理,昭宁帝给出了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念至此,她挥手让素兰出去,太后娘娘再伸手点在那面镜子上: 卯:“为何不同我说?”——五日前 寅:“青丘的天师醒了。”——三日前 太后娘娘提来一只削尖木笔稍作思虑,写下一句:“严查齐王。” —— 座下的白马打了个响鼻,将裴修年的思绪勾回现实,京师开始飘雪,离小雪时节还有些时日,但天气也已寒凉了不少。 远处巍然屹立的端天楼是钦天司的总舵主楼所在,那亦是大司命常居之所,而钦天司大司命备受崇敬,致使这一片鲜有人走动,显得冷清不少。 裴修年才想驱使座下马匹再放缓,便听得一连串的脚步声,伴随着上气不接下气喊声:“别…别跑!” 他抬头便见屋檐上正跑得轻快的蒙面小贼,那小贼身后不远处跟着几個捕快,不过他们显然已经将要力竭,距离被拉得越来越远。 裴修年下意识抬头看天,天间虽有小雪,但这时候也才过午时不久,这个时候真的会有贼跑出来么… 他按捺住立刻摘下挂在马鞍上的弓射箭的心思,反而是眯起眼睛,天眼之下,这几个捏造出来的人偶演的戏码无处遁形。 自己身后檐上的锦衣卫未接到命令,仿佛对此景熟视无睹。 裴修年最终是吹了个口哨,对着锦衣卫指指逃窜的小贼,这几位蟒袍才稍一躬身,领命而去。 可即便是如此能够飞檐走壁的高手也无从捉得到那逃窜的小贼,每次将要捉到时,他便又会险之又险地擦肩而过。 裴修年没有再看,单手抓住马鞍,翻身下马,行至钦天司的门口依旧没人阻拦,他安然独身上楼。 端天楼虽是钦天司名义上的主楼,但这楼只做观星象用,便没见几位弟子,裴修年畅通无阻,走过最后一节,步上顶楼。 端天楼楼顶形如八卦,棱角分明,甚至连石亭乃至一众物件皆如此状,站在凭栏边上背对着他的钦天司大司命仙风道骨,白发苍苍。 他并未回头,只是仍然瞩目于楼下那场追逐,淡然道:“你来了。” 这一股子古典武侠既视感怎么回事,裴修年没想接上那句话,他的目光略过案桌上摆着的一盘残局,行至大司命身侧,边是递出那纸手谕边是随意道: “神机营的人偶真是越发精妙了。” 大司命伸出的手微微一顿,再是接过手谕,他也没有多看,只是一拂袖子,楼下屋檐上那几个人偶就好似被风刮过般倒了下来。 在这几个人偶即将被绑回去的时候,从巷子里忽然跑出来几个身着白衣的神机营弟子,然后他们亮着身份牌拦下了一众锦衣卫,掏着银子乐呵呵表示只是军事演习。 打发了锦衣卫之后,神机营的白衣们才是各自背起一个人偶,一路走一路叽叽喳喳地念叨着什么“机括催动还是不足”,“严师兄搞的那个内燃什么的好像也不行啊…”之类的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个小姑娘正坐在屋檐对面,她端着屉汤包,腮帮子鼓囊囊地笑道: “敢摆弄人偶到这儿来,小心被老师发现了抽得你们如陀螺般旋转!” 大司命面色无改,心如古井般道: “既然是陛下的谕令,那殿下可尽管要求。” 裴修年不再看楼下的闹剧,他诚恳求教,问:“大司命觉得本殿合适什么?” 白发须眉的大司命笑了笑,坦然道:“殿下适合下棋。” 他指着桌上的棋道:“儒家以文墨入道,文房四宝皆可为兵刃。以棋盘入道未尝不可,殿下不妨同老朽下一盘棋?无论输赢,这只棋盘都可赠予殿下。” 三十三.帝姬の抉择 九月二十七,立冬刚过不久。 涂山大雪,白芒如雨。 入冬的涂山便是如此寒冷肃杀。 苏执秋行出殿堂,她的眉眼微抬,深厚云层之下不见日光,寒风簌簌,这位帝姬殿下紧了紧肩上披着的绒裘。 听说在大周即便是深冬,他们那儿的雪也依旧温婉,真羡慕。 苏执秋哈出一口白气来搓了搓手,实际上若是她催动真气护体,以她的修为绝不会再受到半点外界气温的影响。 但她如今却是刻意收敛了修为,那双沐在雪中的脚丫被冻得有些发红。 倒不是这位青丘帝姬有点儿那什么方面的倾向,而是这样的寒冷可以使她的头脑时刻保持清醒。 涂山的朝会刚刚结束,青丘的百官们如潮水般退去,将要行过苏执秋身旁之时他们都会顿足向她行礼。 自天师苏醒那夜,苏执秋便已复职,今日是她复职以来的第一次上朝,百官们皆有些瑟缩之意,太子与四公主等先前联合上议弹劾的便更是噤若寒蝉。 但苏执秋今日的行径却是极为反常,没有如他人预料那般稳固党权后,亲自牵头在这涂山的朝堂之上掀起政权风暴。 甚至她于此次早朝之上从始至终都未有谏言,以她为首的整个党派也随之偃旗息鼓。 百官之间皆在猜忌这位青丘帝姬在蓄谋一场动辄惊动整个青丘的大事。 但苏执秋没谏言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她现在所想的事都太过于纷乱了。 青丘这边自家党权倒是根本都不需要她亲自稳固,自从那具冰棺之中大周三皇子的身份被天师坐实之后,自家党羽前所未有的坚定。 若是她一声令下,估计手底下这帮不怕事的都敢跳出来弹劾太子公主通敌了。 权势已稳,苏执秋想的便已不再是青丘、党争之类的事宜了,而是关乎大周。 更直白点说,那就是单单只瞩目于裴修年个人。 苏执秋曾咬牙告诫自己绝不能再想他了,帝姬殿下不是没想过裴修年既然是替身,那他的丹未必就能是真的。 但转念一想,都能做出杀皇子取而代之这种事来了,裴修年还会需要用假丹来耍她么? 帝姬殿下已然认命,既然自己没法抵御这心意丹,那想就想吧。 苏执秋觉得自己反正又不带什么感情,权当是分析这位大周如今的“三皇子”了。 不过越是分析裴修年,越是让这位向来高傲不屈的青丘帝姬感到了深深的心悸感,至于那本来升起那些许不甘已经被她压藏于心底。 这样运筹帷幄且胆大妄为之人若是自家友军还好,若是敌党,那真是得而诛之的,属于“此子断不可留”级别。 但偏偏她根本不晓得裴修年是何想法,常言道敌之敌者,吾恒友之。 若是可以,苏执秋其实是挺希望双方合作的。 但这事如今还只有自己晓得,再拖下去就不好说了,待至来年与那卧底会晤,大周三皇子依然健在的消息定会传遍整個涂山。 大周的三皇子真身分明死在青丘,但京师之中怎还有位一模一样的皇子? 这事会掀起怎样的风暴暂说不好,还有另一个使她愈发头昏脑涨的事便是裴修年亲口告诉她的内鬼。 这事肯定假不了,粮线之事绝不可能无故被他得知,难道这样一个经脉堵塞之人还能开了天眼不成? 念至此,裴修年那经脉堵塞的体质才算让苏执秋宽慰几分,若他天赋还奇绝,那自己真活不下去了。 想岔了,苏执秋晃晃脑袋,所以这内鬼究竟是大周的人,还是裴修年的人? 如果这青丘的内鬼是他的人,那他是否已知道这个消息? 如果他知晓了这件事,他的下一步举措会是什么? 苏执秋在一瞬之间想到了很多种可能,像裴修年这样的人,走一步想十步,怎么可能没想过东窗事发的善后措施? 他怎么可能没想过自己将他身份公布的后果! 想到这里,这位青丘帝姬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想通了。 所以自己现在是得反其道而行之,非但自己不能说,还得帮他保守这个秘密,不然就中了他的计! 因为这事说出来对于青丘几乎没有什么帮助,且不提考证查实的时间,倘若那内鬼并非青丘皇族,那这么一自查也会知晓了。 况且…那具冰棺已被天师吞食了,青丘根本拿不出证据来。 没有证据,大周是不会有人信的,京师朝堂之上只会贻笑大方,嘲笑这种低劣的政斗手段。 真有人借机弹劾他致使昭宁帝用以大周皇脉特有的手段验明正身这事概率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但裴修年也肯定算进去了。 苏执秋将自己站在裴修年的角度替他想,要想阻止青丘的会晤以及这消息公之于众不算难。 如今青丘国库正空虚,大批的兵粮军备毁于一旦,若是这时候金夏同大周一起联手攻向青丘呢? 后果不堪设想。 那到了时候哪还有什么闲工夫纠结人家的三皇子是否替身? 不知是寒风所致还是什么原因,苏执秋的娇躯在这雪中有些微微发颤,不管怎么样,自己也必须得要赶在被裴修年肆意玩弄之前赶紧做出举措。 苏执秋的眉头逐渐舒展,她一拂衣袖,转身登入大殿,毫不避讳地朗声道: “母后,女儿要请军令!” 思虑的时间很快,苏执秋没在殿外站太久,此时大殿内外还都有没走的官,妖后仍然高居于首座之上,也还未移步批阅奏折。 涂山深宫内外,所有人都被这话震慑住了,宫内大堂之中,一时间落针可闻。 沉默凝滞须臾,青丘妖后才是淡漠开口,道: “执秋…本后知你立功心切,但如今长冬已至,行军多有不便,出兵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反应过来的百官和公主皇子皆以一种“疯了吧”的眼神望向仍旧伏身的苏执秋。 帝姬殿下长跪不起,她并未抬头,只是继续道: “母后,儿臣此请军令,并非要领大军北伐,而是只需女儿一人入大周即可,执秋承诺,此行若成,绝对会带来令母后意想不到的收获,恳请母后点头!” 飞雪灌入大殿,涂山深宫里除却簌簌的风声外再没有其他的声音。 青丘的官不是毫无实干的尸位素餐之辈,苏执秋也显然不可能被这根本算不上惨烈的只是伤及国库的败仗就打得魂不守舍。 可若要说她是胸有成竹,那她的底气从何而来? 分明手上才沾了大周皇脉的血,却敢安然入中原? 也正是因为她手里真的有大周三皇子的命,不然估计都要有人跳出来弹劾她通敌了。 良久的缄默之后,妖后终于是缓缓道: “此事…本后会亲自过问天师。” 三十四.收获 光洁通透的榧木棋盘上又落下一枚黑子,攻势尽现,只这一子便再斩去白子三分气数。 棋盘上的路数与形势错综复杂,任谁来观棋都会被这一局所深深震慑住。 裴修年思量须臾落下一枚白子,这一步精巧地断了黑棋的攻势,又一次活了棋。 他同大司命已下过百多手,这是何等傲人的战绩? 但裴修年深知自己的棋术才是刚刚入门,根本谈不上围棋好手,属于是菜市口挑战精英老头儿都要费上一番力的程度。 之所以能与大司命拼抢地如此轻松且不落下风,只是因为裴修年见过这盘棋,且他知道这盘棋最后会形成怎样的残局。 这盘棋便是裴修年方才上这端天楼楼顶时,早已摆好在桌上的那一盘。 想要复盘这么多手的棋当然很难,但大司命下的每一步都在引导着裴修年往那一盘棋的最终模样上落子。 从一开始的步履维艰到越下越快,裴修年能感觉出大司命不是第一次复盘这副棋了。 裴修年感觉得出自己下错的地方定然不少,甚至临末了都感觉不像是下棋了,反倒像是在拼拼图。 棋局中依旧无言,两人又落下百手,随着裴修年最后一枚白子落下,定局已成。 裴修年回顾起这盘棋来,黑子攻势尽显,一直主张进攻,但白子的防守严不透风,下出这盘棋的两人都当是惊才绝艳之辈。 裴修年抿了口茶,轻声问:“大司命,这一盘棋便是您同李瞎子对弈那一盘?” “是。”大司命并未否认,微微叹了口气,道: “当年他执黑子,我执白子,如今我一直在想,到底如何才能赢下这一盘死棋,只是从未有结果。” 裴修年接不了这茬,大司命和李瞎子的量级非他能接触的,这两位的棋局博弈还远远轮不到他来发表什么见解。 “晚辈学艺不精,还不能为大司命解忧,烦请前辈见谅。”裴修年便是拱拱手,想换个话题: “晚辈如今对修道颇有兴趣,不知大司命觉得晚辈适合练何等功法?” 大司命淡然道:“道无定式,人不同而道不同,不知殿下是想以何入道?又或者说,殿下修道所求为何?” 为何修道? 裴修年觉得自己的初衷仅仅只是为了自保而已,人是善变的,坚守己道难于上青天。 他再思量一阵,终于是说: “晚辈是想,专精于一道不论如何总有破绽,若有一门变通之法,则面对何种情况皆是无忧,便能从容行于乱世之中。” 朝堂党争,江湖闯荡,奇诡之事层出不穷,除却姜云鹤这等能够做到“我自一剑斩之”的天才之外,寻常修士皆有弱点。 …当然,即便是姜云鹤亦有破绽也说不好的。 总之裴修年觉得以现如今自己的处境位置,将来能遇到的事太多太杂,得需变通。 听得此话,这位仙风道骨的大司命似乎是讶异于堂堂大周三皇子竟有这般江湖性子的想法,他沉默须臾才是道: “殿下与老朽弟子所行之道倒是颇有几分相像,只可惜她今日不在,不然你二人兴许可以论道一番。” 裴修年是觉得有戏了,立刻拱手道:“晚辈有空定会登门拜访师姐。” 大司命淡然笑了笑,而后又道:“只不过小宁之道更纯粹,她是完全从心所欲,但殿下则不同,殿下所行之道,更像是一盘棋。” 大司命忽然将目光聚焦于裴修年的身上,继续道: “棋盘之上,每一步都难以预料且有回旋变通之法,但落下之子无从悔过,殿下的举措,亦是如此。” 这模棱两可的话和坚毅的目光让裴修年不由得有种被看穿的感觉,但他还是镇定了下来,诚恳道: “谢大司命指点。” 白发苍苍的老道洒然起身,又背负起双手着眼于长街御道,陌然道: “钦天司中正有如此功法,只是不晓得藏于何处了,择日便会派人送予殿下,今日天色已近夜,殿下还是早归吧。” 裴修年大喜过望,再行一礼,这才注意到天色昏黄,已近日暮,皇城里的钟声敲过一响,巡夜的望楼开始换班。 而裴修年正欲告退之际,却见桌上那些黑白子自发落入各自的棋奁之中,而后连带那副棋盘一道飘飞而起,横于裴修年的面前。 背对着他的大司命缓缓道: “陛下手谕中要为殿下打造一柄兵刃,可不能让殿下空手而归。” 裴修年再郑重躬身,“今日得大司命割爱,晚辈不胜感激。” 待至裴修年行下阶梯,大司命依旧保持着负手远眺的姿势,眸光仿佛落在南方的山野之外,他喃喃道: “便再同你赌一局,瞎子。” ———— 裴修年回到紫禁城的时候夜色刚刚笼罩整个京师。 已是九月末,天上弦月如勾。 裴修年把玩着手中那只榧木棋盘,随意复盘这相当充实的一天,虽还不晓得手中棋盘怎么能算武器的,但也算是收获颇丰。 他的脚步轻快,步入承乾宫,正巧遇到了站在庭院中候着的小钦。 见裴修年安然回宫,小钦才是松了口气,她微一欠身,毕恭毕敬地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交给裴修年,而后才是道: “殿下,您出宫的这会儿,齐王曾派人送了一封信来,此外,还有太后娘娘她…” “我知道了,太后且先随她去,待明日再说好了。”裴修年拍拍她肩,打断了小钦的话,而后又道: “小钦你先帮我去御膳房端些吃食来,今日与大司命下棋,身心消耗不小。” 小钦颔首后便行出了庭院。 裴修年推开寝殿的门,很是随意地脱去外衣,正欲披挂在门口的衣桁之上时,忽然注意到自己的床上正端坐着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一位肩披素白狐裘的宫装美妇。 她的眸光清贵冷艳,貌若天仙,那身笼罩全身的锦衣玉袍之上绣着如她身材一般的丰腴海棠花。 何彼秾矣,华如桃李,大抵如此。 不消得浓妆艳抹也足以倾国倾城。 单是这一個照面,裴修年便觉得她如那媚功全开的狐妖般勾人心魄,才是见这位美妇红唇轻起,她哼声道: “方才说随本宫如何?” 三十五.善良の小姨(二合一) 真是艳如桃李般的女子。 裴修年是想过太后会亲自来见他的可能,但他从未想过这位依然党羽丰盈的太后娘娘竟会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自己的寝殿之中。 还是入夜后来的。 还…这么漂亮。 这其实也是裴修年所没想到的,按时间跨度的年龄推算,这位太后娘娘再怎么有手段也无法保证青春永驻。 即便她保养得再好也不至于呈现出如现在这般似是正值花信年华,熟的如同仿佛掐一把便能滴出水来的少妇之姿。 所以太后娘娘其实是有修为在身的?甚至她的修为绝不差,很可能相当高? 只不过这事连点风声都没有,猜疑也没什么用。 裴修年的眸光掠过那双高高架起的着素色罗袜的长腿,对视上太后娘娘的目光。 即便如今自己是站着的,而她是坐着的,但裴修年却依然感受到了来自于太后娘娘眸中那居高临下的睥睨。 这等不容侵犯的威严在这张勾人心魄的脸上显出别样妖冶的味道来。 “怎么…方才在殿外敢说,如今见了本宫真人,却是不敢说了?” 见裴修年无动于衷,这位太后娘娘便是抱起双臂,斜睨他一眼,语气略带不满。 裴修年终于不再端详她,只是抱拳躬身行礼道: “孩儿拜见皇祖母。至于方才所说,不过是嫌今日疲乏的推诿之言,皇祖母不必将之放在心上。” “哦?”太后娘娘眉眼微挑,眸光捎带着几分狐疑,她又是问: “今日修年出宫行了何事?竟连见本宫一面都嫌疲倦了?” 裴修年当即便从乾坤袋中取出那只榧木棋盘,坦然道: “孩儿今日同钦天司大司命下棋,这是他赠予孩儿的棋盘。” 太后娘娘本欲嗤之以鼻的,钦天司大司命虽久居端天楼,但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去见的,莫说三皇子,即便是昭宁帝亲至也未必一定能见到他本人。 更何况…赠棋盘?这话简直荒谬,想也知道他是从街边随便买来的一副棋滥竽充数,毕竟大司命从来下棋也只用最普通的棋盘… 但太后娘娘的眸光扫过那只棋盘就不再能够维持淡定自若的神态了。 她眸光微颤,轻手接过这只极具灵蕴的榧木棋盘,素手只是一沾上棋面,她的眼前便能见那盘中正坐落着的三百六十一枚星辰,由一十九路纵横的山野交错,与星月相连、贯通。 这样的棋盘全天下也只有一副,那便是钦天司大司命的“观潮生”。 这的确是大司命的棋盘,且这副棋盘就在至多不过一个时辰前已经认主了。 太后娘娘心中的惊惧在一瞬之间炸开,这副棋盘,大司命甚至连早已钦定的少司命洛小宁都没舍得给,为何他如今竟舍得将这只棋盘直接赠予给未曾见过一面的三皇子? 那大司命究竟在暗地里有什么谋算? 而且…此棋从未认主,为何偏偏就认同了修年? 太后娘娘瞥过裴修年一眼,她其实不指望能够从这张相貌堂堂的脸上读出什么信息来。 她也不想问类似“大司命为何送给你”之类的问题。 修年当然不可能知道什么,不过…这样对他也好… 奇怪,本宫替他想个什么劲? 太后娘娘才是很随意地将棋盘还给裴修年,拂过自己衣袖,慢条斯理道: “原来年儿是觉得下棋比见本宫还要重要得多了,唉…” 裴修年努努唇,解释道: “孩儿于宫中无趣,自是想寻些事来做做,今日去往钦天司,也只是想要本功法在即将到来的禁足之时打发时光,如今得副棋盘,倒也算是有所收获。” 嘴上是这么说,但他心中嗤之以鼻,找副棋盘起码还能玩玩棋,找你? 你能跟棋一样让玩吗? “禁足?”太后娘娘嗅到了正事的味道,她顺着这两个字继续道:“陛下要关年儿禁足所为何事?” 太后娘娘虽是简单的问询,但她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高傲,一股子“这点小事本宫一言便可摆平”的意味。 裴修年眸光平静,淡然道: “负罪受罚,天经地义,此事便不告知皇祖母了,不光彩。” 大丈夫生居天地之间,岂能因这点小事而被拉拢? 裴修年一记回马枪:“不知太后娘娘今日专程来寻孩儿是为何事?” 太后娘娘冷哼一声,她直截了当问: “本宫只不过就是想就青丘之事慰问一番我大周之功臣,有何不可?” “当然没有。” 裴修年连连摆手,亲自以刚刚烧开的水烫了一杯茶,端至太后娘娘身前的桌上,才是道: “只是慰问之事并不算得几分要紧,随时可行,倒是如今天色已晚。” “太后娘娘如此娇贵的千金之躯,若是被人看到您出入于孩儿的寝宫保不齐有长舌之人传扬此事…” 太后娘娘微微一怔,这小子还怪会讲的,该有的切入点都被他给堵住了,太后娘娘唯有另起口子,便眼眸微垂似是回想般,惨戚戚道: “想当年本宫与你娘亲不管他人非议,互相称呼姐妹,关系如何融洽…” 说至此,她便放下了高高架起的双腿,单手掩面,单手去端那杯茶,痛斥道: “不曾想如今,昔日妹妹之子竟同本宫说些什么‘避嫌’之类的话来,你可知道按本宫同年儿母妃的关系,你应是喊本宫一声孟姨的?” 裴修年当即一步上前,拦住了太后娘娘的手,他柔声道: “孟姨小心茶烫。” 裴修年暗自微咧嘴角,《孙子兵法》上有一句话叫做:卑而骄之。 他顺势坐在太后娘娘的身侧,太后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幽香,离近了便能嗅得到,不像是胭脂俗粉那般刻意的香味,清香淡雅,恰到好处。 裴修年一边替她吹凉茶,一边轻声道: “避嫌此事并非为我,而是正是为了姨,若是遭了敌对党派就此事攻讦,孩儿是孤家寡人无甚所谓,只担心娘娘的名誉受损,得不偿失。还请姨不要心生郁结才是。” 太后娘娘心中一凛,中招了! 她一时半会儿竟不晓得说些什么才好,只有接过裴修年的手中的茶,轻轻抿了一口,才转了话题: “年儿此行自杭州归来,就没什么话同本宫说的么?” 裴修年知道躲不开这個话题,便是道: “孩儿自是要多谢太后娘娘救命之恩的,只是当务之急是孩儿得先弄清楚谁想要害我,不然孩儿寝食难安。” 裴修年抬起的眸光中略带几分狡黠,他继续道: “这同样也是孩儿宁愿受禁足的原因,毕竟敌人在暗,但即便是这大周的紫禁城,也未必安全,朝堂党争激烈,立储博弈更是,就是不知姨对于此人可有头绪?” 太后娘娘被他这似要掘地三尺般的眸光盯得有些发毛,哼声道: “本宫只是派人保护伱,本宫又怎么知道是谁要害你?” 裴修年觉得自己的前戏已经到位,如今是应当向这位太后娘娘最薄弱的位置发起攻势了,他便是直捣黄龙道: “娘亲走后这么久,孩儿从未见过孟姨一面,娘娘为何又在如今想到了我?” 太后娘娘的眼睑微垂,双手捧着这杯暖洋洋的茶,轻声道: “年儿你母妃走后,本宫自然不能堂而皇之地照料你,以本宫的身份亲自为你站台,那有多少人会将你视为眼中钉都说不好,而当时你又身处宫中,不关注于你便是最好的保护了。” “但今年秋时,你已出山去,外界凶险,本宫当然要派人暗中保护,如今见年儿长大了,能这般独当一面,本宫自然也宽慰不少,只是年儿却不断猜忌本宫…真叫你孟姨我寒心。” 裴修年将这话听进去了,但当然没全信她,若真是如她所说,那自己根本不可能杀得了三皇子取而代之。 小钦年纪轻可能出差错,但深谋远虑的高手绝不会让自己有机可乘。 总之裴修年拂着这位太后娘娘纤细的玉手抚慰她之时,心中已经有了几个概率大小不同的猜疑: 第一种,太后娘娘只是见了如今裴修年起势才安插的赵从容暗中保护。 她所求的是为了完全掌控裴修年,助三皇子夺嫡,为的不过是稳固她的地位。 第二种,则是第一种的变种,只不过中间赵从容救驾的一幕是她自导自演的戏码。 为的便是让裴修年对她产生依赖感,对于朝中无人可靠的三皇子来说,这一场罕有的雪中送炭会让他牢记于心。 第三种,这也是裴修年觉得最不可能的一种,那就是太后已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且…这些事都是她刻意为之的。 这想法主要来源于裴修年不觉得堂堂皇子出行,身边除了小钦之外真的就没有暗中保护的朝中高手了。 其实当日裴修年迅速做出的一切举措只是舍命一搏,他几乎没想过自己真的就能杀三皇子,但此事偏偏还就成了… 总之,裴修年觉得第二种的可能性极大,身为大周太后,执掌权政那么多年,岂会是优柔寡断之人? 心念电转,裴修年想东西很快,实则现实才过了不到两息,他还在光明正大地揩着太后的油,诚恳道: “孟姨既然能明火执仗地为孩儿站台,孩儿自然会为孟姨竭尽全力,只是如今遭遇了刺杀之事依旧困扰孩儿致使时常夜中惊醒…” 太后娘娘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便是拍拍他的手,柔声道: “能得年儿如此肺腑之言,本宫真是欣喜万分,至于刺杀之事,本宫必会不遗余力差人去查,另外,年儿不需在宫中担心受怕…” 她说着,从那宽大锦衣之中摸出来一块系着红绳的通透玉石,塞在了裴修年的手中,再解释道: “这是本宫偶然得来的护心镜,只需随身携带便可防身,若遇攻势,它能自行触发抵御,有了它,年儿便不再需要畏首畏尾了。” 裴修年连声谢过太后娘娘后,他才将护心镜放回自己的乾坤袋中。 他暗自以天眼观览过那护心镜一眼,是不是真有功效尚且不知,反正是没有什么危害,也不存有什么监视窃听的暗门。 太后娘娘又偏过头来,看着裴修年,软声道: “既如此,下次朝会年儿可要亲至,本宫也好对于年儿此功好好争取一番应有的赏赐。” 这话说白了就是想官宣自己与太后的关系…真真正正将自己纳入太后党之中。 如此一来,裴修年找到了靠山,太后党则真真正正有了大周龙脉的支持,他们的手已经可以伸向皇位了,这是一场大周朝野之间将起的风暴。 裴修年满口答应太后娘娘的话,见得这位美妇洒然起身,而后又听她满意笑道: “年儿可莫要辜负了姨,今夜天色不早,本宫便也不再打扰年儿休息了,就先回宫了,往后年儿若有什么困惑,都可以来未央宫问本宫…” 而后她行至殿门口,又回过头来,颇带了几分少妇般朦胧的气质,咬唇道: “嗯…除却婚约之事,上次陛下提过给年儿寻个婚约的事,本宫回绝了,那群官不过是想以女儿牵制住你,本宫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你放心吧!” 裴修年点着头,安静地目送太后娘娘远去,也没有再说什么“来都来了,吃个晚宴再走”之类的话留她。 同这样的自己还不信任的人交谈太累了。 裴修年头枕双手靠倒在自己的软榻之上,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钦天司那大司命感染了,如今是看什么都像在下棋。 就如同方才和太后娘娘的这一次谈话就是一盘大棋,只不过自己在浮于表面的这盘显然是大获全胜了。 自己本来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身后能有一方党派支援,让自己多多少少有些党羽,显得不是那么被动。 而如今不仅一方党派之首亲自为自己站台以外,这还是太后亲自按捺不住跑来求他的。 这与自己想要的依靠太后的形势完全不同,如今是攻守转换。 就如同想要学一门功夫,是你要求学,还是对方一心想教的偏差,一者多少会有所保留,另者则如得至宝般倾囊相授。 自己手中这块护心镜便是标榜着太后的态度。 若是一早自己便死皮赖脸去仰仗太后娘娘之威势,那莫说什么护心镜,自己手中那两张诉诸齐王饲魔罪行的符箓都保不住。 而至于裴修年手中的两张符箓,这将会掀起一场震惊朝野的弹劾,弹劾之后,齐王便会将矛头倒转,所以这两张符箓,还是放在自己手里最安心。 念至此,裴修年抽出早已收好的那封来自于齐王的信,他揭开了信上烫红金漆的章。 三十六.看穿 齐百川的书信一旦送达他父王的手中,齐王会第一时间联系裴修年是理所当然的事。 裴修年对于这封来的极快的信早有预料。 就是不知道这位老谋深算的亲王做出了何等决策。 裴修年揭开信纸,书信上算不得多长,只有寥寥几段: “三殿下,臣已查实李砚的确买通了七绝谷,其毒特地用以青丘之毒,为的便是嫁祸。不过还请殿下放心,二皇子这边会有人给他添麻烦,使他暂时无暇顾及京师也无法再对殿下产生威胁。” “另外,杭州之事殿下无需自责,虽本王亲自压了案子,此事于京师尚未传开,陛下还未知晓此事,但想来他即便是知晓了也不会动怒。” “十月朝会,烦请殿下亲自上朝,臣将为殿下执言,拉拢党羽。还有,家有小女正巧年方二八,尚未有心仪之人,而如今殿下已开府,也到了谈婚论嫁之龄,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裴修年长长吐出一口气,这封篇幅算不得长的信中蕴含的信息惊人。 李砚对自己下手的可能性很大,这裴修年早就猜到了,如今虽是经由齐王亲口证实,但那多半指的是飞舟上的蛛丝马迹,况且可不可信暂还不知。 不过李砚既然能够稳坐扬州封地,还能将手伸到京师朝堂里去,且成为这位如日中天的夺嫡大热,那他绝不可能拘泥于什么手足情深。 最是无情帝王家,裴修年已经威胁到他的地位了。 即便这次他没有动手,那他也不会真的放任裴修年肆意妄为。 如今能借齐王之手对付一下他当然是好事,裴修年对于坐享其成这种事没什么看法。 而两边不论输赢对他来说都是百利而无一害,都是好事。 而这封信上的第二段才是让裴修年真正得以重视的大事。 信上提及的杭州之事,指的当然是曹家庄的饲魔大案。 这事如今在杭州闹得沸沸扬扬,有自己试行的小报传开,哪怕是齐王刻意压藏了消息,要传遍京师依然不过是时间问题。 但这消息的意思是指昭宁帝可能本身就心知肚明这曹家庄饲魔之事的?堂堂大周天子,竟暗中支持饲养魔物? 如果昭宁帝真的支持或者亲自推波助澜如此伤及国运之事,那他想要做的是什么?或者说,是什么让他要做出这种事? 是为了结束党争?还是他暗中沟通了邪道?亦或者这关乎于帝王最喜好追求的长生? 只是单从这一段话中还不能清晰地分辨出昭宁帝于曹家庄一案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但如今能够分析出来的就是原三皇子李修年也早就知道此事,可能是与齐百川交谈中得知,甚至更早在京师宫中便已知晓也有可能。 不然齐王绝不可能在今日就这样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他。 裴修年默默记下此事,还好没将手中的符箓交给外人,不然此事很可能彻底脱离自己的掌控。 他下意识饮尽杯中那已经彻底凉透的茶水,继续看信,至于信上的第三段,就是裴修年最不用关心的事了,这种假借婚约的拉拢举措… 根本不用自己亲自出面回绝。 太后娘娘绝不会坐视这种影响她大计之事,她会出手。 裴修年收起信,他揉了揉太阳穴,再起身行至窗栏边,在那一阵捎带几分寒凉的雪风中渐渐平静了心绪。 他不再去想这信上的事,如今自己要面对的是几日之后的朝会,朝堂纷乱。 这一场夺嫡之争,自己终于要跻身入场了。 身为这场风暴之中的人物,裴修年却没有太过于紧张,因为自己能够走的每一步都已落下,至于变数如何,得静观棋局走向。 这一盘棋错综复杂程度绝非裴修年可以全权预料的,一步踏错,气数尽断。 因此他的每一步都得小心谨慎,不可急攻心切,当要戒骄戒躁。 若是有可能,裴修年想借机拿到畅通文宗阁的手谕。 能够查阅大周近年史书,得知当年先帝伐妖,导致的太后娘娘垂帘听政、大周江湖正邪两道之争为何落幕… 等一系列事宜的细节才能帮助自己这无从了解大周事实的穿越者分析局势,才能让自己在这星罗棋布的棋局上透过云雾看到更多的路数。 —— 承乾宫外的御道深处。 端着案盘的侍女将要与那凤冠霞帔的太后娘娘正巧迎面。 两人眸光交汇,前者微一欠身,轻声道: “奴婢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瞥她一眼,袖中隔音符随之碎裂,淡然问: “他已并非三皇子,是么?” 小钦眸光飘忽,咬着唇瓣沉默片晌,却是没有正面回应这个话题,只是模棱两可道: “我不会让他知道我的身份。” “你当然不会。”两人的步履很慢,谈话间才是刚刚临面,太后娘娘微笑道: “你不用慌,本宫不是要责怪你,他比三皇子好得多,聪明、果决、又有手段。” “但同样的,这样的人极难掌控,他的信任也极难获取,而你们一路走来,历经不少事,虽不至于知根知底,但也有几分信任了,你且好好在他身边辅佐他。” “若能将他骗入情网便是最好,人一动情,便如落万丈深渊,不管何等聪慧、何等冷静都会在一夕之间燃作灰烬,所以本宗向来追寻断情绝念之道。” 小钦眼睑微垂,低着螓首,眸光落在自己的鞋尖,她并未回绝,但却提及的依旧是另一个话题: “但娘娘,您怎可行那般之事?怎也不提前同我说?” “呵,说得好像你事事皆告知本宫了似的。”太后娘娘柳眉微挑,嗔道:“怎么?伱心疼了?” 小钦连忙摇头,“奴婢不敢,只是他生性多疑,恐他心生…” 太后娘娘嘁声道:“区区一介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儿罢了,真当自己是能够夺取江山的屠龙之子了不成?” “哼…心生怀疑又如何?没了本宫他在这宫中寸步难行,且随他去。” 这位太后娘娘又在这夜间小雪中顿了顿,又道:“走之前,本宫还要问你可还记得本宗门规?” “回禀娘娘,奴婢绝不敢忘。”小钦再一欠身,颔首道:“本宗门规便只有不可动情四個字。” “不错。” 太后娘娘满意点头,与她擦肩而过,“虽你也并无男女之事的经验,但想要勾其心魄,想必也不难。实在不行,借以外力的法门也多的是。” 小钦努了努唇,却是再没有说话,她目送太后娘娘渐渐远去,而后忽然见太后娘娘回过头来,飘飘渺渺的传音进入她的耳中: “你若不成事,那本宫亲自来,本宫虽然也没试过这等事,但他不过一介小儿罢了,本宫必然能耍得他团团转。” —— 须臾之后。 殿门适时轻轻叩响,小钦端着案盘候在门口,待至裴修年应答她才敢进门。 “殿下。” 小钦螓首上沾了不少雪花,案盘上却是一尘不染,她微一欠身,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将案盘放在桌上后,才是轻声问道: “殿下已经谈完了么?” 裴修年靠在窗栏边,回头看了眼小钦,“嗯”了声,也没责怪她太后娘娘竟然亲临这么重要的事不早说的意思,只是递给她一块手巾,“头上擦擦,莫要受凉了。” 小钦轻轻接过裴修年手中的素白手巾,一时间又有些发怔,才是躬身道:“多谢殿下…” 裴修年看着这受宠若惊的小姑娘,笑了笑,坦然道: “擦好了便陪本殿一同用宴吧,今夜一会儿早些休息了,又是文宗阁阅览功法,又是同大司命下棋,回了宫还陪太后娘娘攀谈这么久,今日真是一刻不得闲,颇有些疲乏了。” 小钦点头如捣蒜,而后乖巧道:“那我先给殿下放上一池热水,泡一会儿能舒心解乏,晚上睡得也好。” 裴修年没有拒绝,只是点了点头,随后他便揭开桌上的铜盖。 案盘上各式佳肴热气正升腾,大周御膳房的规格极高,没有吩咐,只是如此随意的一餐都能丰盛得让人应接不暇。 裴修年起身泡上茶水,冷不丁问: “小钦觉得太后娘娘是怎样的人?” 小钦的心中忽然一滞,她背对着裴修年,一双美眸大睁,悄悄平复了一会儿才是边试着水温,边说: “小钦不敢妄论太后娘娘。” 裴修年并未关注于她,只是淡淡道: “如她这般曾经能够权御天下之人,岂会真的心系什么儿女情长?何况还是对于一位尚未见过的名义上的姐妹的儿子?” 小钦转过螓首来,微声问:“殿下的意思是?” 裴修年放下刚泡的热茶,看向小钦,直言道: “小钦你不觉得驿站那一次的刺杀来的太快,太巧了么?以时间算,这事除非于当日早朝之后便要即刻开始谋划才来得及,而大周朝堂之中,又有几个人能有这个手段和果决?” 四眸相对,一时无言,小钦背后的双手在轻轻发颤,而裴修年则是一脸风轻云淡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道: “只是我的胡诌猜想而已,事已至此,先用餐吧。” 三十七.青丘的筹备 十月初。 这才不过初冬,离小雪时节都还早,涂山却已经彻底沐入雪中,连绵的山野伏如银白宫阙,深厚的云层为之加冕。 这般的大雪,青丘今年的长冬一定很难熬。 妖族本就不善耕种,又吃了一场败仗,国库正空虚着呢,如今算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不过同大周一样,青丘立国千百载,如此泱泱妖国绝不会因些许的动荡而伤及肺腑,只是底下的百姓们日子会不好过些。 苏执秋行于去见天师的路上,看着这飘飘扬扬的大雪,她的心底莫名其妙反倒是有些欣慰吃了这场败仗,准确来说,是吃了这场来自于裴修年的败仗。 嗯…这倒不是自己有什么奇怪的取向,也不是对裴修年存在什么想法。 而是倘若当时换做其他人来,青丘绝得不到这样的结果,大周的朝廷要员不会在意边关将士的命,他们眼中只有利益。 瓮中捉鳖的打法拼死多少大周的将士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掩埋妖国二十万大军之后,青丘大势已去,大厦将倾。 哪怕退一万步来说,就是当时青丘的粮线没断,那也未必能够得到极好的结果。 襄阳的确是易守难攻的险关要隘,但那是对于地处中原的大周来说的。 青丘占下襄阳后绝不可能在云川东安然度过这个冬天。 而直接北伐,那便会遇上退无可退死战的西凉军,再有杭州守备军与之联合,要咬下杭州没那么容易,这个冬天会死很多人。 如今拜裴修年所赐,青丘一仗的兵马折损极小,这也是百姓中既没有群情激奋,也没有极大不满的根本原因。 战争是残酷的事,时间拖得越长,那远征的满腔热血便越容易凉。 对于青丘的百姓来说,如今自家兄长、父辈、夫婿能够安然回乡已是喜事了,少吃上两口粮总比天人永隔好。 裴修年能做这样的决策,证明他不同于那些草芥人命、不择手段向上爬的乱臣贼子。 他的选择,也是苏执秋如今敢提议亲自入大周的底气。 “为何想要再去大周?” 行于苏执秋身侧的大狐妖低头瞥她一眼,她的声音如这雪般陌然。 苏执秋抬起头来看向这位身材高挑,玉腿极长的妖后。 妖后大人清冷的红瞳中闪着妖异的光,与她那素白的发色交相辉映。 妖后便是这样的女子,狐妖的妩媚与当权者的威严清冷在她的身上交融,没有分毫不融洽,反而显得极为相得益彰。 见苏执秋没有说话,她便又是开口问:“如今只有你我二人,此事竟同本后都不能说?” 妖后知道苏执秋的性子,也正是因为她向来能够冷静做出最合适的决策,所以自己才将她当做青丘的接班人培养。 而如今虽然她提议再入大周之事极为反常,但妖后大人并不认为是她真的心有不甘,何况…那罪魁祸首,大周三皇子已经被她杀了。 苏执秋怔了怔,思量了会儿,终于是摇了摇螓首,狐耳随之晃晃荡荡:“还请母后见谅。” 闻言,妖后大人便不再追问,她只是抬了抬手,脚下绵延开去的法阵亮腾,待至彻底映照出那做福地的硕大石门之时,她才是行礼。 苏执秋也随之一起躬身,缄默须臾之后,这座鬼斧神工的洞天福地才是再度开启。 两只狐妖步入府邸,对着福地深处的那只巨大白狐恭敬作揖,“天师。” 如通透冰晶所化的洞天之下,白狐抖了抖身子,而后它睁开巨如灯笼般的双眼,眸光落在苏执秋的身上,它淡然道: “天象已变,你可以入大周,本座可以拂去你的妖气,助你易容,但到了京师重地,你便不可肆意妄为,得需小心谨慎。” 青丘帝姬与妖后皆时候对视一眼,才见天师,甚至连话还没说上,它老人家却早已算到此行何处了? 还不待两者思量,甚至都来不及妖后大人数落一下这位胆大妄为竟敢孤身一人直指京师的女儿之时,便见天师抬起爪子指了指它。 然后天师大人拍了拍自己面前的玉石地面,示意苏执秋上前来。 这位青丘帝姬不敢怠慢,忙上前两步,如此近的直视这只极为巨大的白狐,她的心中多少有些发怵。 天师看着这勉强能够塞牙缝的苏执秋,问道: “你确定要行如此凶险之事?天象卜算之下,伱身上的凶兆远大于吉兆。” “而大周的国运依旧鼎盛,若你所行是为屠龙,本座劝你放下心念,大周还没到大厦将倾之时。” 屠龙?! 苏执秋听到这个词时颇为震惊,自己不过是想去见一面裴修年,最多同他谈谈合作之事,再不济也得使出浑身解数阻止他上议同金夏出兵青丘之类的… 怎么会和屠龙扯上关系? 但天师的卦算不容置疑。 那这也算是片面证实了裴修年心中所想?他果然是要当那谋取江山的屠龙之子? 他一定早已筹备,为了大周的江山付诸了无数心血,这样的人…自己真的该面见他么? 苏执秋身为堂堂青丘帝姬,忽然竟也感受到一阵后怕和心悸。 但若自己不去,这样有野心之人,必然不会放过拿青丘开刀的机会。 去见他,都是为了我青丘大业。 苏执秋平复了会儿心情,终于是下定了决心,她才是再躬身道: “启禀天师,晚辈此行不求屠龙,但求维稳我青丘之根基。” 巨狐保持着抬起爪子的姿势打量着躬身的小狐妖,似乎是在查证她的话。 而须臾之后,一枚玉佩从那白狐身旁的巨型青铜鼎中飞出,自发系在了苏执秋的腰带上,天师大人才是说: “你且去吧,莫忘本心,不可做越格逾矩之事,此外要记得,玉佩不离身。” 玉佩的光芒掠过之时,苏执秋头顶的狐耳身后的狐尾便在顷刻之间便收敛了起来,她的眉目之中也没了那股子与生俱来的妩媚,反而品得出一番如同大家闺秀般的温婉。 苏执秋连忙伏跪,连声道:“谢天师!” 天师目送那两只狐妖再度步出洞天,它抬了抬爪子,阵法忽的贯通整個福地。 大门轰然闭拢,这座洞天又重新回归于幽静,天师于幽蓝的光幕之中,淡漠道: “真是错综复杂的卦象,大周又要开始热闹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巨狐便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它渐渐垂下了脑袋,舒服地枕靠在爪子上,眼眸微阖,呼吸匀称。 三十八.变故 辰时才过,扬子江上泛起点点涟漪,不是雪落江面,京师的雪还没有这么大。 那是裴修年的浮漂在江面起起伏伏带起的涟漪。 小钦用法力给他撑着一柄赤色油纸伞,自己则蹲在一旁数鱼篓中的鱼,欣喜道: “一两二三四…殿下真厉害。” 裴修年回头看了眼,耸了耸肩,语气随意:“都是小鱼,不足为奇。” 他继续转头瞩目于那广阔大江,如今难得无事一身轻… 虽然这是暂时的,但在下次朝会之前自己都没什么事,昭宁帝也没真的禁足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忘了。 大周的朝会本就不勤,昭宁帝喜欢有事在御书房开个小朝会,当然…这可能是自幼便被太后娘娘垂帘听政落下的习惯。 总之…大周若是没出什么大事的话,在冬日里的朝会更是稀少,下次上朝估摸着要十月初五。 于是裴修年这几天便乐得清闲,反正钦天司的功法也还没送过来,自己除却摆弄摆弄那只棋盘,偶尔盘坐下来运气几个周天之外真没什么事可做的。 而且裴修年发现没有功法辅佐,自己运气速度甚至还没体内早已融会贯通的自动运转快,专程修行此事便显得聊胜于无。 也不知道现在自己还用不用得着去国子监,反正裴修年是没去,国子监里想必都是三皇子的熟人,去了搞不好露馅。 他今日干脆便跑到紫禁城外这扬子江边钓鱼来了,怕引起什么动静,自己穿的也都是常服。 结果这江边清冷,一连钓了几个时辰,几处水榭里都没有人,久了便显得有几分“独钓寒江雪”的寂寥。 其实这样安静的场所正适合想局势,但裴修年现在不太想思量这些错综复杂的事,没有落子的人太多,要思考他们可能的走向太累了。 是该明哲保身还是该剑拔弩张暂不知晓。 更何况朝堂之上的官员、在宫中的皇子、世家勋贵等他甚至连一面也没见过,都没法对症下药。 不过好在原三皇子也没上过朝,不用担心在这种地方出差错。 裴修年打了個哈欠,等了片晌还没有上鱼,便是收起了钓竿,将鱼篓里的“巨物”倒回江中,再是起身问小钦: “京师此地,可有什么有名的贩售朝食的馆子?” 小钦收起了刚刚准备献宝般掏出来的食盒,思量一会儿,才是说: “回禀殿下,离这边近的有个酥香阁,听说其中蟹黄汤包是一绝,说起来如今十月了,正应是蟹最肥美的时候。” 裴修年点点头,“今日还是无事,上街逛逛去。” 小钦连忙去牵马来。 两人安然纵马行于京师的长街上,步履悠悠。 裴修年才是能够安下心念来观赏这个封建王朝的繁华皇城,两旁的亭台楼阁鳞次栉比,街道宽广,数驾马车并排行于此都轻轻松松。 各式店铺应接不暇,列队的锦衣卫不断在街上巡视,望楼檐角旌旗飘飘。 茶馆中不时传来惊堂木的拍响声,其中的说书人又不知讲了哪一段江湖事,裴修年扯扯缰绳慢下来,正巧听得: “…却说那怪物生作十头百尾,身形起码有数丈,喏,瞅见了吗,比那院中的古树还要大过几分嘞,就是这样闻所未闻的妖物,在三殿下和姜女侠的联手之下不过一两息间便当场伏诛!” “据说也正因此战,三殿下便一夕悟道,一朝连升了两境!” 茶馆里立刻有人起哄:“你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齐师傅就是这两天从杭州回来的,他怎么不知道?这事杭州都传遍了!京城人的消息真不灵通…” “讲细节啊齐师傅,怎么斩的那妖物?” “没想到三殿下身为皇子,竟还有这等实力?” “对啊,讲细节啊!” 那说书人一拍惊堂木,嘿嘿一笑道: “欲知后事如何…哪位爷再续上两壶好茶,齐某便继续说个明白!那可是惊天地泣鬼神般的一招!” 裴修年无奈地摇了摇头,暗自有些发笑。 是既没想到这说书和茶馆也能搞什么捆绑销售了,也没想到自己的事能被传的如此神乎其技。 可想而知自己收复云川的事能被传成什么样了。 终于行过了茶馆,两人路过大排长龙的酥香阁前,裴修年却是没有停顿,小钦微微驱使着座下的马向裴修年靠近,才是轻声道: “殿下?” 裴修年方才正想着事情,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果断道:“我再去趟钦天司。” 话说完他就没再停顿了,一夹马腹便穿行于长街上,小钦才刚刚“哎”了一声,却又不晓得是该跟上还是该等。 她最终是老老实实下了马,系上缰绳,再可怜兮兮地排在队伍的最后面。 京师的大道四通八达,已经行过一遍的裴修年还依靠着天眼已经算是轻车熟路,很快便已经抵达了钦天司的端天楼。 依旧是无人阻拦,一行畅通无阻。 裴修年直上顶楼,却发觉大司命竟不在此。 顶楼只有一位正盘膝坐在凭栏上双颊鼓鼓囊囊正在嚼嚼嚼的着缇色宽袖练功服扎着马尾的少女。 她下身也没有什么繁杂的裙式,修长的小腿藏在那双看上去松松垮垮的长棉袜里。 她转过头来,含糊不清道:“你来啦…” 能肆意待在端天楼顶的人除却大司命就只有少司命了,裴修年挺识相地当即抱拳道: “见过师姐,大司命他人呢?” 洛小宁跳下凭栏,将那一屉空的蒸笼丢在八卦石桌上,很是随意道: “老师去见一位故人了,要不了多久就能回来,但他说让我把功法交给三殿下,我正打算去紫禁城找你呢,你却是亲自来了,那正好。” 洛小宁说着从袖口摸了摸翻出来薄薄的一本无题书递给他。 裴修年接过这本功法,思量着要不要同眼前这位看上去完全不着调的少司命谈关于小报的事宜,裴修年真有点儿怀疑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大司命的的弟子。 但当天确实看到她坐在钦天司楼下不远的屋顶上。 洛小宁却是凑上前来,嘿嘿笑道:“还有事对么?我可以转告老师。” 裴修年默默点头,也懒得再跑一趟了,掏出杭州的小报放在桌上,坦然道: “这是杭州试行的邸报,记录江湖轶事朝政要闻,在杭州试行的结果不错,所以特此前来本是想问问大司命的看法的。” “钦天司名声极佳,且擅观天象,撰写此等小报想必信手拈来。” 洛小宁翻看两眼,然后推诿道:“我们钦天司很忙的啦…” 裴修年抢断道:“能挣很多银子的,师姐不信可以联系杭州分舵问问。” 像这种搞科研的部门肯定很缺经费啊,且不说什么神机营了,炼丹符箓都是极高的消费。 大周同青丘打完这一仗,国库亏空得怕是六味地黄丸踩箱往嘴里倒都不够,哪来多余的银子支持钦天司? 洛小宁很明显地顿了一下,然后才是问:“我们能拿多少分红?” 两边怎么分这事裴修年自己心里也没个定数,这事钦天司耗时耗力,到了自己这边最多是通过官府的渠道转售,成本低的可以忽略。 裴修年只得道:“这事烦请师姐告知大司命,让他定夺吧,官府既然着手售卖一事,那也不能白打工,多少还得充充国库的…” “嗯嗯。”洛小宁点头如捣蒜,“此事我会告知老师。” 裴修年越看这位少司命越觉得她不靠谱,但事已至此,大司命反正也不在,就先这样吧。 不过,少司命如果真是看上去这样没心没肺的也好,否则就大司命送棋盘之事都怕是要勾心斗角。 念至此,他便是洒然起身,辞别了洛小宁后便行下端天楼。 透过窗栏,他能看见一驾极奢华的马车正候在钦天司外,那马车以黑楠木为车身,雕梁画栋,巧夺天工。 马车四面丝绸装裹,镶金嵌宝的窗棂被一帘淡朱色的绉纱遮挡,却依旧掩不住那深敛其中的贵气。 想也知道这是皇亲贵胄的座驾,他才步下端天楼,人还没站稳,就看到了一副熟悉的面孔,那中年宫女向他比出“请”的姿势。 “上车。” 太后娘娘清冷的声音自马车中传来,单听这语气裴修年就觉得有大事发生了,他乖乖听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小姨的话,踩着交杌钻进了马车中。 还不待裴修年坐正,对面这位肩披狐裘,身着澄黄贴身锦衣,以轻纱颜面的太后娘娘便已是轻声道: “五皇子死了。” 三十九.皇帝真正想要的 裴修年对于这位大周五皇子并没有什么太过深刻的印象。 自己这位五弟是个从不算在夺嫡之列的边缘皇子,所以裴修年对他当然就不会有过多的关注。 比起皇子,五皇子更像是个纨绔子弟。 他每日不是喝花酒就是传唤教坊司的花魁上府,这样混吃等死的皇子不应会遭人惦记,运气好以后说不定还能混上个偏远的郡王。 如果他真的会早死,那也应该是生了花柳不敢说而死的。 但不管怎么说,再不成器的皇子也是皇子。 而皇子的死终究是大事,在这個夺嫡纷争即将剑拔弩张之际就如同一盆浇于头顶的冷水。 对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裴修年其实并没有太过意外,朝堂之上便是如此变数无常。 自己不可能漏算无疑所有事,就像哪怕是钦天司的大司命也没法顾及整个大周的妖邪。 钦天司依傍国运而生,他们的眼中王朝本身的存亡高于一切,哪怕是江山易主的夺嫡之事都可以不管。 唯有如曹家庄般蚕食家国气运的饲魔之举,是钦天司所不能容忍的。 所以文宗阁的书上说钦天司这一帮子才算是真正的炼气士,因为他们皆以气运为道… 车轮辚辚,裴修年摈弃冗杂的心念,只是问对坐的那位雍容华贵的太后:“孟姨可知五皇子怎么死的?” 薄薄的轻纱掩去了太后娘娘的神色,裴修年也没有刻意去观察,只是她分明是为了遮掩容貌而戴的,但这般遮遮掩掩反倒有了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妩媚感。 而后裴修年便见那红唇轻启,太后娘娘再度轻声道: “毒发身亡,此毒取自鸩雀,按说应沾之即死,但据五皇子的身边的婢女所说,他昨夜回宫便没有再饮用任何茶水,直接便入睡了。” “而今晨五皇子的婢女进屋来唤醒他时便发觉他已没了生息,可屋内没有分毫的毒物。” 裴修年听着太后娘娘的话并没有思量这是怎么做到的,这案子的做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五皇子为什么会被杀,以及动手杀他的人是谁。 在马车中,裴修年下意识将双肘置于双腿之上,眼睑微垂,双手十指交错,脑中复杂的想法星罗棋布。 大周也不是第一次死皇子了,早在五皇子之前还死过一位大皇子,他当年几乎已成了钦定的名正言顺的太子,却是英年早逝了。 而现在的五皇子与之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所以五弟的死更像是被人利用,成为了一种制约如今局势的一种手段。 虽然不知道是谁干的,但他既然要制约局势,就说明他有后顾之忧。 裴修年首先想到的是夺嫡,这样的事发生在皇宫之中,能够有效暂缓朝堂党争,身在扬州的李砚有这个动机,还能一举两得打压四皇子。 但倘若这事并非是身边这帮“情同手足”的兄弟姐妹做的呢? 裴修年抬起头来看向桌对岸那位陪他一起沉默的太后娘娘,问: “娘娘觉得这事可能是谁做的?” 太后娘娘没有从裴修年的脸上看到分毫的后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护心镜并不能防住毒药,但他却是一点儿不慌,不愧是有胆子顶替皇子的人。 她思量一阵,分析的结果和裴修年差不多: “五皇子于朝中没有树敌,不可能是仇杀,此时身死,最直观的获益便是拖延夺嫡,他近日去过扬州的烟波楼,李砚的可能不小。但其他党派亦有动机。” 裴修年微微颔首表示认可,有一种两人都心照不宣的可能没有明说,那就是昭宁帝。 皇帝不可能真是心慈手软的老父亲,他如果做的出饲魔之事,那杀个纨绔皇子来稳固政权没什么不可能的。 这样就能够召回所有皇子一齐上朝了,到时候紫禁城会很热闹。 但这样也就代表昭宁帝和齐王的意见产生了分歧…昭宁帝其实暗中将天平倾向于李砚,但…他却又偏偏不立李砚为太子来平息这场纷争。 就算立储,也应该不会影响朝堂之中的三党鼎立,所以他是借如今李砚之势来谋取别的事? 身为人间帝王,昭宁帝对于收复河山的结果并不激动,也没有结束夺嫡纷乱的想法。 倘若平定江山和朝堂安定非皇帝所求,那他想要的是什么? 而五皇子是否真的身死尚还不知,有易容假死的可能,真实情况回宫里看了五皇子的尸身才能够知道。 这些事情,如果问太后娘娘或许她能有些看法,但如今相互之间还不信任,裴修年便无从开口。 脚下的车马放缓,估摸着是到宫城了。 裴修年掀起窗帘往外望去,眼前依旧是巍峨的金碧辉煌的紫禁城。 天间有些雪色,京城后山上的庙宇间正升腾着缕缕黑烟。 对于那峰山上景象裴修年有点儿陌生,下意识问:“那究竟是在做什么?” 太后娘娘稍稍侧目,也顺着他的眸光望过去,她回答道: “自前年开始,每隔几个月的月初之时,陛下便会仁皇山上的庙宇之中炼丹。” 裴修年忽然有些心神不宁,遂再问太后娘娘,“孟姨,您可否书一纸手谕供孩儿查阅文宗阁典籍?” 太后娘娘微微颔首,“可以,但年儿你要去文宗阁做什么?” 此刻应是皇子们焦头烂额急急忙忙找人作证,并且给出不在场证明的时候。 而这位正于坊市间声名不小的三皇子刚刚回宫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打算去文宗阁看书? 裴修年淡淡道:“此事要看过五弟之后才知道。” 太后娘娘透过轻纱看着眼前这位三皇子,竟有些看不透他的想法。 虽然他并未正面回应,但太后娘娘还是没有多问,她依旧取出了专书手谕用的纸和笔,安安静静地伏于桌上书写。 待至马车停靠在五皇子行宫门口时,已能看到殿内站着不少人了,他们大多都与裴修年年龄相仿,见到裴修年和太后娘娘亲临,便是齐声道: “见过太后娘娘,见过三皇兄。” 裴修年随意点头,眸光扫过这帮子自己反复看过画像的兄弟姊妹,却是没见到自己格外留心的四皇子,想来出了这档子事他第一时间便已被关了禁闭吧… 裴修年的目光落在那盖着白布的床上,床头正燃着的紫香正烟雾缭绕。 于他的凝睇之中,白布下那一具略显臃肿的正裹着锦衣的躯体尽现,躯体之下,是咬合的齿轮。 那张脸也分明不是五皇子,这只是一具套着五皇子皮的人偶。 那真正的五皇子去哪了? 五皇子的尸身掉包代表着他已不再是夺嫡之争中产生的觳觫钟衅,任何想要将他推出去的兄弟姊妹都不会也不必做掉包这种多此一举的事。 裴修年抬起头来,眸光翻过窗栏,五皇子寝殿的窗正对着仁皇山上升起的黑烟。 裴修年心里忽然升腾起一个令人胆寒的想法:昭宁帝真正想要的只有长生。 念至此,裴修年不再久候皇帝下山来,他转身在众人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神中步出寝殿,行往文宗阁。 四十.孤立无援(二合一) 薄雪拂过万里疆域。 京师之外沃野千里,一夜银装。 立冬已过,这般毫无遮蔽的原野间已显露出几分天寒地冻。 如今除却丘陵上那正对坐着的两位老者与一副置于空中的棋盘之外便只剩下了簌簌的寒风。 身着道袍羽衣的大司命提起一枚白子,似是思量也似是喃喃道:“你这一手,我看不懂。” 面朝正北的老瞎子端起葫芦饮了一口酒,淡淡道: “堂堂钦天司大司命,这棋盘上不过纵横十九路,竟还有你看不懂的路数?” 仙风道骨的大司命看着对面这位老瞎子,叹了口气,他终于落子跟上,而这一枚子则使得白子气数再生三分。 一瞬之间他的面色竟如同这白子般精神焕发了些,大司命却还是语气陌然道: “钦天司不过是个能够观天象的司制而已,卦算并非本职,又不是你李瞎子,我怎么可能做得到算无遗漏?” “若非你,我甚至都还不知道杭州有饲魔之事。” “天晓得你是不想管还是真不知道?”李瞎子闻言便是哈哈大笑,他抛着手中的黑子,“倘若我能算无遗漏,便也就不会是个瞎子了。” “我让姜云鹤封闭双眼行于人间,是因此能锻其感官,对她修行之路有所裨益而已,但不代表她真的是个瞎子。” “而我,才是真的瞎子。” 李瞎子抛起的棋子落在棋盘中一個意想不到的位置。 整个断裂失守的后线又忽然被这点睛之笔救活了,于这一瞬之间成了一支张开满弓的箭矢,他淡淡道: “我的眼睛,恐怕还埋在皇陵里。” “所以这是你的复仇大计的一步?”棋逢对手,战况焦灼,大司命捻着白子,低声问: “这枚丹伱炼了多久?若非你的丹能够颐养气运,我还真没法注意到你的落子,但…他便是你的抉择?又或者说…你是怎么选中这位皇子的?” 李瞎子摇了摇手中的葫芦,酒水晃荡,听得出已经见底了,他又是道: “青丘与饲魔能见他取信于民,无愧于心,这样的试炼还不足够?” 大司命淡然按下白子,竖起一面看似薄弱的盾牌以对那开弓的巨弩,然后他反问道: “皇子出山不过这么点时间,便足够你看清他了?” 李瞎子抬头望雪,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能看到。 稀碎的雪花连绵不绝,覆于山野,落于肩头,藏于白发。 他怅然道:“当然不够,所以他从始至终都并非我布局落下的棋子,我只是下注,这是我最后一场豪赌。” 黑子落下,巨弩势如破竹,将要侵吞去半壁江山。 大司命再取来一枚白子,李瞎子这一步气势惊人,但却注定是孤注一掷。 大司命的羽衣轻颤,虽是举棋不定,但他依旧坦然道: “这不像你。” 大司命悬子未落,李瞎子气息平静,良久之后这位抬头望着满天雪色的老瞎子才是打断了凝滞于漫山遍野间的沉默: “我太老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听见姜云鹤的剑,我便还以为是自己在江湖中间站着,但我的眼前依旧一片漆黑,风从耳边簌簌过。” “前些日子路过杭州,听见戏班的曲目,好像又看见当年我落入江湖,那年眼睛刚瞎,穿着被雨水泡烂的锦衣,提着天生桥,剑随我从江湖走,归鞘又出鞘。” “我知道如今的天生桥依旧是一把好剑,还是将如寒铁惊世般出鞘。” “若再早百年,我能屠大周如今这条行将就木的重蹈覆辙的李氏真龙;若再早十五年,我还有时间去窥见世人,做出抉择,但如今我已老去,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大江东去浪淘尽,弈秋,你我的时代已经落幕了。” 悲戚感油然而生。 两个早就不应再存于世间的老者相互对视,没瞎的那个终于拍下了手中的白子,只是淡淡道: “我陪你赌。” 最后一子,黑白两色跃于棋盘上,剑拔弩张的攻势和看似薄弱的防守正巧相抵,久违的故人相见的第一盘棋。 又是和棋。 ———— 裴修年快步行入文宗阁,熟悉的小书童再次迎接上来,接过他手中的太后手谕,又是层层转交给书筵官审阅,没多久便放了裴修年通行。 五皇子的死讯还没有传开,皇子之死是大事,也是皇帝的家事,没有皇帝的恩准,绝不可妄传。 所以除却皇子、三公、太后之外这事还无人知晓,紫禁城内外一片祥和。 裴修年的神色稍有几分凝重,他缓慢呼吸几次平复心境。 其实上次来就该注意到为何文宗阁的功法这么多都没找到一本关于长生的。 只可惜自己当时并未多想,导致如今是失了先机,但裴修年还是抱有微末的希望,他转头问向伴在他身旁的小书童: “去取来文宗阁藏有的所有关于长生的功法典籍。” 小书童应声后忙跑去查阅藏书,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多余的神色来。 文宗阁多数时候服务于读书人,他们的要求、琐事不是一般的多,这里的书童早已习以为常。 裴修年通过雕花红木质的中央楼梯行上二楼,楼上的书筵官们起身向他行礼,早已通报过后便没有再审批的手续,裴修年可以随意行于这大周的史库。 时间紧迫,裴修年没有功夫去研究什么正邪两道之争、多年以前的先帝伐妖诸如此类之事。 他只是吩咐随身书筵官去取来一本大周昭宁年间最新的史典。 在等待的过程中,裴修年翻来一本大周近代或现任官家人物志,这种带着画像的图录正适合现如今自己恶补朝廷中人的长相。 裴修年极快阅览手中书籍,重点记下和国子监有关之人的长相。 若是任职之人并无变更,画像也不会更迭任职者数年以后的长相,但即便如此也能帮助自己兜个底了。 除却三公之外,裴修年还翻阅到了太后娘娘的长相。 这老妖婆竟和画像中的偏差很小,甚至如今的太后娘娘反而更显几分成熟的风韵,果然她是有修为傍身的。 除却这些人之外,裴修年便再没有必须了解之人了。 而裴修年随手翻阅之下,却是正巧看到了一位不怎么眼熟的人。 但他的头衔很眼熟——前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看到他裴修年的心中便是一颤,原因是这位曾任职的右副都御史和小钦的长相几乎没有半分相像,但生平记载不会错,关于他的记载最后一条便是: 昭宁十二年,因被查证贪污行贿,被抄家,妻女被充入教坊司(幼女被选入宫中成为三皇子侍女),被贬云川,同年,死于路中遇匪。 裴修年眉头微挑,再往后翻了翻也没翻到自己想看的东西,正想吩咐什么,便见那位书筵官已经取来了一本算不得多厚的史典,上只有四个字——《昭宁年间》。 记录当朝的史书,即便国子监的地位再如何崇高,读书人再如何清贵,那也一定会与真实史实有些许的出入。 但这些出入大多只会出现在细枝末节的地方上,大的事件不会有人胆敢堂而皇之的杜撰。 就比如说自己要急于查证的大皇子之死的时间。 裴修年刚刚翻开史典,便听得急促的脚步声自楼下传来,方才那位小书童两手空空地跑上来,行于裴修年的面前,他躬身行礼,一五一十道: “启禀三殿下,奴才并未找到一本关于长生的典籍,据蔡阁老说这些长生典籍早在几年之前便已被全数借阅了…” 裴修年的瞳孔放大几瞬,这个结果其实自己猜到了,他对着面前的两人道: “今日本殿要求查阅长生功法之事,还望两位三缄其口,另外,再帮本殿查一查关于昭宁十二年,尚宝监任职女眷的图录,要带画像。” 小书童和书筵官连声道:“谨遵殿下谕令。” 身于文宗阁中,他们世世代代都与这些典籍为生,与生俱来的条条框框之下,他们绝对不敢逾越达官显贵的吩咐,更何况是皇子。 两人退去查阅书籍,裴修年顺着《昭宁年间》的目录翻开“昭宁一十八年”,那应该是自己穿越来的第一年。 由于是史记,所以记录的事情很多很杂,大事小事都有,裴修年像是逛某个黑黄两色相间的网站一样,只检索自己想要查阅的关键词: 春时大皇子远征东北平定闹得声势极大的匪患,回宫后,七皇子请了军令北上直面虎视眈眈的金夏。 青丘于春末时在云川东发动战事,大皇子请命出师云川,昭宁帝批准了,下月初,昭宁帝开始炼丹。 夏时四皇子出阁,任职国子监少府监。 二皇子查破贪污赋税大案,揪出背后连带贪官成堆,赏扬州封地。 大皇子于秋时退青丘敌众,但在追杀途中遭受毒箭穿身,不幸落马。 大皇子葬回皇陵当月初,昭宁帝炼了第二炉丹。 大皇子葬后不久,青丘军大举进攻云川,同年冬末,云川南失守。 看到这里裴修年就不再往下翻了,自己脑海中的脉络已经很清晰了。 皇子之死的时间点与昭宁帝炼丹的时间点高度重合,一次两次都能算是巧事。 但如今自己亲眼所见五皇子的尸身被掉包的情况下就不在是巧事了,这基本已经坐实了昭宁帝屠子炼丹。 这样的事放在这个修仙界的大背景之下…裴修年还真没有几分意外,但不意外并不代表此事就在自己的接受范围内。 因为现在自己真是皇子。 昭宁帝称帝也有多年,虽然他曾经被太后娘娘垂帘听政,但他不可能就此被磨灭了野心。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于人下? 站于昭宁帝的角度,那他最想除掉之人当然是太后,可太后娘娘的权势根深蒂固,也是他称帝最难以逾越的峰峦。 而太后娘娘如今虽势渐退去,但也绝非日薄西山,她手下掌握的镇抚司和都察院权限更是恰好凌驾于百官之上。 便是昭宁帝能够手握百官也难以将朝廷当做自己的一言堂。 所以昭宁帝选择了另一条出路——长生。 说白了他就是要和太后比命,命长于她,耗得死这老登,那昭宁帝才能当上这大周真正的皇帝。 所以这么想来李砚很有可能并非真是什么夺嫡大热,而是昭宁帝亲手挖掘的陷阱。 或者说…李砚便是昭宁帝推出来的盖以诱敌的棋子。 朝廷党争皇子夺嫡的确是他想要的,这样他就能堂而皇之的拿更多在纷乱中不幸身亡的皇子炼丹。 至于炼这丹究竟有没有效果,裴修年只需要看今日见昭宁帝时他的模样就知道了。 这样想来,很多事便都能迎刃而解。 之所以昭宁帝需要在此时杀五皇子炼丹,不单单只是因为能拖延朝会,还有一件事便是因为自己捣毁了他的饲魔大计。 虽然还不晓得他要饲养那只魔物是具体为了何事,但自己这举措直接导致昭宁帝会变本加厉炼丹的事实。 所以这当皇子还真是…道阻且长。 被兄弟姊妹惦记也就算了,居然还要小心被皇帝炼成丹。 好消息是五皇子刚刚被炼成丹,还没那么快轮到自己。 坏消息是自己立了很大功劳,已经让昭宁帝察觉到威胁了,大皇子就是这么被炼的。 裴修年感觉两个头一个大,自己虽然分析出来的结果可信度很高了,但如今这事能同谁讲? 太后? 钦天司大司命? 自己越过脑海中一系列的人,太后足够涉足此事…而且她很可能早已知晓,但…她不说就代表她和自己一样都有信任的问题。 裴修年正头疼着,小书童给他找来了昭宁十二年之前的尚宝监的名簿和图录。 他仔细翻阅过两页,找到了那位曾经右副都御史之女,也就是如今三皇子贴身侍女的画像。 画像上那位小钦依旧是明眸皓齿,朱唇柳眉,笑得很温婉,虽然看得出当时年纪尚小,但也依然显露出大家闺秀之姿,当的上是百里挑一的美人了。 只不过…裴修年根本不认识她,但由国子监监制的画像和名?详述假不了。 况且这画像上的容颜同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小钦相比依旧显得相形见绌得多了。 裴修年忽然想起来天眼的辅佐之下,即便不刻意动用天眼也会自动过滤掉易容术。 就如同驿站当日的赵从容,从飞舟之上他的神色是能断定赵从容的确在驿站易容了的。 所以…自己身边这位“小钦”究竟是谁?! 裴修年捏着眉心,疲惫感涌上心头,没想到行于偌大的紫禁城中,自己已是孤立无援。 四十一.太平盛世 裴修年不是没有怀疑过小钦。 他身处于这个位置上,即便做不到算无遗漏也得思量很多东西。 裴修年一直没有过问小钦关于三皇子经脉和修道一事,不代表自己没想过可能的后果。 但如果直截了当问她,便会打破这个微妙的心照不宣的平衡点。 况且…她还是四境,要对付自己轻而易举。 哪怕知道她并非侍女,裴修年也没法子摁在墙上逼她乖乖就范,所以一路行来裴修年都刻意避开此事。 而如今则不同了,自己不再用当面对峙便可以得知她的身份了。 只是这个意料之中的结果让裴修年有些坐立难安。 如果小钦不是真的侍女,那她会是谁?她…或者说她背后之人想要通过这個身份来做什么? 小钦背后之人,会不会就是那位通妖的,想要除掉原三皇子之人? 裴修年再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很快就否决了这个猜测,如果只是单纯想要除掉三皇子,那也就没什么必要再安插侍女了。 裴修年想起来小钦提过几次夺嫡,所以让自己夺嫡应该就是她们的目标? 但如果自己真的成功夺嫡了那岂不会被昭宁帝加急炼上一炉? 还是说安排小钦的那位并不知道昭宁帝寻求长生一事? 不…不对。 皇帝应该不会明火执仗地在裴修年声名大噪之际就将他炼了的,距离大皇子之死到现在已有近三年了还不时有人依旧深表扼腕。 民心会不会因屡立军功的皇子之死而动摇对于昭宁帝来说没什么所谓,重要的是会不会有人将此事怀疑到他的头上。 所以他才需要将李砚这枚蓄谋已久的棋子推出来,让皇子之死顺理成章的成为夺嫡之争中的牺牲品。 对于皇权龙脉之争,这样一个封建王朝中的百姓们乃至百官之中都不会有什么异议,毕竟人尽皆知自古最是无情帝王家。 念至此,裴修年的瞳孔渐渐放大,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皇帝其实早就起了将他炼化的心思,之所以七绝谷的刺客会犯在飞舟之上草草下毒这样的低级错误,是因为那已是昭宁帝的授意。 而如今自己安然回宫才迫使他放弃了继续炼化三皇子的心思,也正因如此阴差阳错之间才给裴修年谋取了些许时间。 但李砚如果没有同皇帝达成什么条约的话,这位二皇子很有可能并不知道他自己已成昭宁帝的棋子。 而若是如此,那裴修年就有了出路。 自己能杀三皇子取而代之,那也能杀二皇子取而代之。 只不过取代前者的是他的容貌和身份,取代后者的则是当棋子的位置。 既然昭宁帝的想法是为了长生,那皇子之中谁来当这个夺嫡大热的棋子便没了所谓,自己只要能够除掉这位二皇兄,那便能够成为他。 如此想来,造势夺嫡并非没有可能,所以有人想要通过小钦来辅佐三皇子夺嫡很正常。 而重要的是原三皇子不是裴修年,他根本无从得知昭宁帝屠子炼丹之事,便会愈发卖力与自己那位二皇兄博弈。 至于夺嫡之后要做的,便不是裴修年现在能够窥见一二的了。 大概可以利用昭宁帝所做之事的证据带起舆论,辅以兵权、修为实力之类的强行让他退位下台吧… 总归这些事太过滞后了,非裴修年现在所要考虑的。 而关于这一位暗中推波助澜的幕后主使者的身份,裴修年心中已有了眉目。 胆敢掌控皇子夺嫡,能有如此野心与行动力之人,朝堂之上恐怕寥寥无几。 雪风跃进窗口,吹得裴修年面前的书卷簌簌作响,身边的伴读书童马上奔去去关上了窗。 眼前的官家人物志正巧翻在太后那一页。 裴修年端详着画上的这位凤冠霞帔的太后娘娘。 既然证实了小钦并非三皇子的侍女,若是将她与太后娘娘搭上线,那这一整条脉络便已清晰可见。 青丘一役之后,太后娘娘便亲自为三皇子站台以使得朝堂之中陷入纷乱的局势,为的便是吸引皇帝的注意力,让李砚有充足的动机对自己这忽然冒头的三皇子下手。 至于驿站那次刺杀,几乎是可以盖棺定论为太后娘娘自导自演的戏码了,小钦正巧不在这事在知道了她的身份并非侍女之后便更能佐证这一点。 这一系列的事大概为的是在裴修年心中留下一个好印象,让太后娘娘接下来抛出的橄榄枝能够显得更顺理成章些。 说白了就是想cpu自己,灌输“朝堂之上只有你孟姨我是真心对你好”的中心思想来掌控自己这位拥有夺嫡能力的皇子。 裴修年暗自捏拳,迟早要这坏女人伏诛! 但现在的问题出在于如果小钦和太后娘娘真是一伙的,那太后娘娘必然也已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并非三皇子了。 太后娘娘手中正牢牢握着自己的把柄,而自己却是没有半点儿反制手段,这使得裴修年分外觉得有些被动,没法随意抽身。 虽然太后娘娘的手里也没有证据,但她的话在朝堂之上一言九鼎,若她亲自弹劾裴修年的身份,那恐怕是昭宁帝也得亲自来验明正身。 所以现在裴修年非但不能跟这位太后娘娘撕破脸,还得陪她扮演好这名义上的“姨甥”戏码。 裴修年叹了口气,再命伴读书童取文房四宝来,他打算将小钦的容貌临摹下来,到时候回寝殿再旁敲侧击一下。 从小钦这丫头入手总比那位高权重的太后娘娘入手简单许多。 在等待小书童研墨的过程中,裴修年回忆着小钦的模样,思索良久才是落笔将之勾勒出来,他照着当日于江都城时小钦的模样画。 裴修年的绘画功底不差的,毕竟也曾经学过好几年国画,如今还能再以炼气境的修为做个弊,一落笔便生出几分江湖侠义来…当然主要还是小钦长得好看。 一旁安静侍立着的小书童在给裴修年倒茶的过程中无意窥见他的作画,下意识“咦?”了一声。 裴修年适时停笔,转头看向那位伴读书童。 在他的目光之下,小书童立刻跪伏于地,战战兢兢道: “惊扰三殿下作画,奴才罪该万死!” “无妨。”裴修年一拂袖,并没有要责罚的意思,语气也很平静: “本殿是想问你方才疑惑什么,是见过画上之人?” 听得此话,那小书童才敢起身,一五一十道: “回禀三殿下,殿下笔下之人,很像江湖之中一位少主。” 裴修年深吸一口气,“谁?” “曾经的魔门之巅,瑶光宗的当代圣女——陆钦月。” 小书童不敢怠慢,在裴修年微眯的眸光之下继续絮絮叨叨道: “瑶光宗,虽为妖女宗门,但她们也奉行断情绝念之道。” “不过正邪两道纷争消弭很久了,奴才能知道瑶光宗有新的圣女还是因为前段时间刚有国子监的人来变更江湖宗门事宜才晓得的。” “册子上提及她才成为圣女没有多久,也还没闻名于江湖,除却瑶光宗昭告天下她成为圣女之外,陆钦月便没有什么其余的踪迹了,殿下是此次出京师无意之中见到她了么?” 裴修年并无应答,面色淡然,心头却是微颤,这位抱抱都脸红的小丫头竟然是个魔门圣女? 见三殿下没有说话,小书童觉得定是自己话太多,又想跪伏下来认罪之时,便听裴修年再问: “当年正邪两道之争,陨落的是正道的?瑶光宗那位是修为尽失隐退山林了?” 小书童思量一阵而后又道:“回禀殿下,的确如此。” “瑶光宗那位的长相可有记录?”裴修年再度追问。 小书童怔了怔,而后摇头道: “殿下容禀,奴才记得瑶光宗当任宗主时常以轻纱掩面,据说法力都无法穿透,恐怕世间都无人见过她的长相…” “殿下若是感兴趣这种事,奴才这就给您去找关于正邪之战的典籍来。” 裴修年没有拒绝,他瘫坐在太师椅上,心头微凛。 不曾想堂堂大周朝野之上,皇帝屠子炼丹,亲王饲魔,太后是魔门妖女,皇子们热衷于拼个你死活我,朝廷大员之中还有通妖的… 真是好一个太平盛世。 “笃笃”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一位身着深色暗纹锦衣的书筵官走上楼阁,行至裴修年身旁,向他郑重行礼,而后道: “三殿下,陛下请你去御书房。” 四十二.接受礼物≠我同意(二合一,求追读捏) “何公公。” 刚走出文宗阁,裴修年便见到这位早早候在阁外的宦官。 之所以能叫得出这位身着青紫蟒袍的太监,那是因为裴修年见过他。 这位是昭宁帝自幼的伴读,虽然他并无几分实权,但其在朝堂之上的地位颇高。 差使这样的宦官来接见自己,想必昭宁帝对自己的关注不会小到哪里去。 何公公也忙转过身来,抱手躬身行礼,嗓音难掩几分尖细,“三殿下,陛下于御书房正候着您呐,一众皇子殿下也都已到齐了。” 裴修年轻微颔首,淡淡道:“便有劳公公领路了。” “奴才遵命。”何公公一甩手中拂尘,便向裴修年再躬身,一柄纸伞飘忽于三殿下的头顶,为他遮去细微的风雪,这位宦官边是迈步,边是比出手势道: “三殿下,请。” 裴修年缓步跟上,他抬起头来,紫禁城后的仁皇山上早已没了缭绕的烟雾,昭宁帝这一炉丹刚刚炼完。 为帝者果然不可能没有野心和手段,昭宁帝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虽然还不知道他还有多久才会再开炉炼丹,但最起码如今也有几个月的空窗期,这些时间便是裴修年为数不多的机会。 不过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扳倒成名已有些时日的二皇子就显得不切实际了。 况且李砚都还没到京师,也无从确认他是否已经被昭宁帝彻底掌控。 倘若是,那想扳倒李砚就无异于想要扳倒昭宁帝。 牢牢抱紧太后的大腿都不足以扳倒这位背后有皇帝撑腰的李砚,除非自己能反过来掌控太后才有可能… 但都能掌控太后娘娘了,也就不需要再行此事了,所以这便成了无稽之谈。 总之,基于这个可能性,自己得另寻出路,斡旋于太后娘娘与皇帝两党中间这条路很危险,稍有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复。 裴修年缓缓梳理一下脑中这些对自己来说的“目前可公开的情报”,皇帝的所求及其行径和太后娘娘的身份和她的安排皆已知道大概。 但这些事裴修年只能咽下心头,于这个时间点摊牌非但起不到王炸的作用反而是自寻死路。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昭宁帝和太后娘娘才是装糊涂的高手,同这帮顶尖操盘手博弈,就如同才出新手村就打关底boss一样,毫无游戏体验。 真正穿越此地的画风和裴修年脑中穿越之前构思的完全是天差地别。 裴修年刚穿越过来之时想的都是什么时候遇上個纨绔子弟大喊着:“今天小爷就让你知道筑基二层圆满和初入筑基的差距!” 然后那小子冲上来被自己一招秒掉,还要倒在地上仰天长叹:“这怎么可能?!”才对味嘛。 就算是如今顶替了皇子,那也应该是重复以上环节,还能再加一条打了小的来老的。 然后他老子一见到自己就“噗通”一声跪下纳头便拜,连声道:“小的有眼无珠,不识皇子殿下,还请殿下恕罪”才对。 而不是上来就得误入这种狗…不对,朝廷大员看了都摇头的高端局。 朱红宫墙重重叠叠,裴修年正叹着气抚慰着自己胡思乱想的心境之时便已经抵达了御书房。 这是裴修年第二次来御书房,眼前的整座楼宇没有再伏于上次那般仓促的夜色中。 冬日之下,青色的制式琉璃瓦上泛着晶莹的流光,檐角鸱吻耸立,如紫禁城的其他殿堂一般金碧辉煌。 裴修年安静候于门口听传,待至传唤太监一声嘹亮的:“三殿下到!”后,御书房的门才是洞开。 今日的御书房内格外肃穆,除却皇子、太后、昭宁帝之外别无他人。 甚至连三公都没得到听传,因为这是皇帝的家事? 不,裴修年在跨进门中的一刹那便想明白了,当然不止是如此。 昭宁帝特地在御书房召集这些人开会,代表的是他不想将五皇子之死外传,三公虽然有所耳闻,但他们也会相互制约此事。 而不外传则不仅仅只因为此事影响恶劣或者为人不耻,最主要的原因便是昭宁帝还没炼够丹,老登杀儿子杀爽了,他还想在短期之内再开一炉丹。 “年儿来了。” 昭宁帝语气平淡。 裴修年望向这位负手立于堆积如山般奏折前的皇帝。 他的面上略带几分沉重,但气色比之裴修年回宫当夜明显好了不少。 昭宁帝按年龄来算他的确正值壮年,但由于他长年累月功于心计批阅奏折,本身修为又差劲而导致身体渐衰。 而如今他那斑白的鬓角转乌,面色红润。 这般一看昭宁帝的确已经年轻了许多,没想到屠子炼丹在这修仙界居然还真不是什么骗术空谈。 只不过御书房内并未有任何一人察觉出他的异样来,所有皇子的脸上都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皆是一样战战兢兢,一样脸色严肃。 裴修年知道自己能见昭宁帝的变化全得益于天眼的辅佐。 有的时候还真是不晓得这全自动的揭穿易容的能力究竟是不是在给自己平添麻烦… 裴修年依旧是行礼,脸上也露出几分肃穆:“儿臣参见父皇。” 昭宁帝只是“嗯”了一声,御书房门再度紧闭之后,他便是将目光掠过所有人,陌然道: “今闻噩耗,朕即刻便下山来,五儿之死,令朕颇为扼腕、震怒…” 他话还没说完,众皇子便是齐齐躬身道:“父皇节哀。” 昭宁帝摆了摆手,继续道: “朕一定会命人查实究竟是谁胆敢在紫禁城中痛下如此杀手,不论是谁,朕都要让他偿命,但这既因此事是我李氏的家事,也为免得走漏什么风声,诸位皇儿还是莫要告知于众。” 皇子们再度齐声道:“儿臣谨遵父皇谕令。” 昭宁帝再抬起手来,“据太医仵作所述,五儿死于鸩雀之毒,皇儿们就此事可有任何线索可以提供的?” 听得此话,一众皇子们便是面面相觑,任谁都看得出五皇子绝对是死于夺嫡之争的。 而如今正值夺嫡的风口浪尖的皇子,在场的只有三皇兄一位。 这不代表皇子们都怀疑他,而恰恰相反,皇子之中最不可能怀疑的便是如今的三皇子。 因为他就等着上朝听赏呢,这个节骨眼上怎可做出如此不识时务之事? 另外…二皇子虽还未亲至京师,那得罪他也依旧不值当,而听闻五皇子和二皇子之间又有些私交…他亲自下手的概率也就小了几分。 如今四皇子已经被暂时软禁寝殿之中,陛下的态度想来已明显。 心念电转,六皇子便是跨前一步,谏言道: “父皇容禀,听闻昨夜五皇兄同四皇兄饮酒作乐,今晨便出了这等事,儿臣怀疑可能是四皇子故意下毒。” 他再抬头望向裴修年,又是解释道:“儿臣怀疑四皇兄是因三皇兄军功卓越故行此事拖延。” 有人牵头,皇子之中立刻又有几位站出来附和。 裴修年眉头微挑,现在自己可不需要什么皇子来给自己站台,平白无故生出什么党派反而让人觉得有威胁,老六你可别害我了… “不敢苟同。”裴修年只得面无表情地一步出列,直接无视了六弟的好意,直言道: “启禀父皇,儿臣则以为此事是二皇兄有意为之,沟通他于朝中的党羽做下此事,他与五皇弟私交甚好,做此事为的便是嫁祸于四皇子,还请父皇严查。” 身为对昭宁帝屠子炼丹之事一无所知的三皇子,二皇子才是他目前夺嫡最大的威胁,这番话符合身份。 除了他,也没人敢说。 但即便是三皇子亲自出言,也没几人敢帮着他说两句二皇子的。 可见同样是在这些皇子之中,自己这位未曾谋面的二皇兄也依旧威势极大。 昭宁帝似是皱着眉头思量了会儿,才是叹气道: “此事还无法盖棺定论是谁所为,但朕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近日朕亦会严加紫禁城的守备,即日起紫禁城禁飞,此等恶劣之事,绝不可能再有发生,皇儿们暂可以放心此事。” 一直站在案桌角落中一言不发充当背景板的太后这时候才是道: “陛下所言甚是,此事当要水落石出,不然何止是皇儿们,本宫这等弱女子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关于此事,本宫定会差使镇抚司的锦衣卫从五儿尸身入手开始调查,贼人行此事,定会有些蛛丝马迹。” 还不待昭宁帝说什么,裴修年便已再度出列,陌然启奏,在太后娘娘投来的目光中保持面色平静: “娘娘容禀,严查是好,但太医仵作已查证过五弟尸身,娘娘又何须再使得外人直面五弟之躯?紫禁城中出此事,已是辱我皇室之颜面,切要小心谨防外传才是。” “儿臣以为,不可再使得五弟曝于世间,应早日让五弟归于皇陵,而此事得需从暗中调查,钦天司能卦算天象,儿臣觉得可以去请大司命算一卦。” 裴修年的目光与太后娘娘相撞,后者美眸之中微妙的露出几分诧异,却被他一时呛上说不出什么话来。 三皇子如今是最没有嫌疑的,没有人会在此时自断前程。 按说这事他本不用管,可他偏偏管了,且这话甚至是有些趋向于昭宁帝的意思,三皇子这是要入皇党? 皇子之中眉眼相传,但也都还看不清局势。 太后娘娘凤眸微眯,念起当日面对面时裴修年一口一个“孟姨”,又是说什么心疼又是抚慰的… 如今倒好,收下了护心镜直接翻脸不认人了是么? 好你个裴修年光明正大背刺本宫是不是? 她才是来得及暗中施以裴修年一个“待会儿收拾你”的眼神,便已听到昭宁帝赞同道: “年儿所言甚是,五儿堂堂我皇室龙脉,怎可经受风吹日晒?朕也同意先将五儿葬入皇陵,还他一个安宁,而此事也不会作罢,便是查到海枯石烂也要让五儿瞑目,诸位皇儿们怎么以为?” 昭宁帝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一众皇子当然不会再敢谏言质疑太医仵作的威严,思量一阵后,他们才是再度齐声道: “父皇英明。” 昭宁帝满意点头,遂道:“便先如此,都先退下吧。” 闻言,皇子们告退之后便是推开御书房的门鱼贯而出。 待至众人皆已行出御书房之后,裴修年仍未迈步,昭宁帝的眼中闪过几分疑惑,向这位今日让自己感到几分意外的皇子问道: “年儿可还有事?” “启禀父皇。”裴修年抱拳躬身,环顾四周之后,才是微声道:“父皇可曾听闻如今宫中风声?” 昭宁帝放下手中的奏折:“什么风声?” 裴修年再近两步,声音压低:“宫中今日常传儿臣投靠了太后娘娘,父皇难道没有听闻?” “竟有此事?”昭宁帝眯起眼眸。 “确有此事!” 裴修年猛一颔首,“这消息便是儿臣让人传的。” “哦?”昭宁帝眉头微挑,“年儿为何要行此事?” 裴修年神秘兮兮道:“是因这位太后娘娘想要拉拢儿臣,但其手段肮脏,被儿臣看在眼里。” 面对眼前这位便宜父皇略有疑惑的神色,好大儿三皇子才是继续娓娓道来: “儿臣才知来杭州接儿臣的那位赵供奉曾父辈任职于镇抚司,那他多半也是太后娘娘之人,当日于飞舟之上,儿臣遇刺,便是他发现的毒,父皇你说,怎能有如此巧事?” “而后如今回宫儿臣又听闻太后娘娘早在青丘大捷之时便亲自为儿臣站台,儿臣与之素未谋面,太后娘娘何故突然站台?” “儿臣近日想来,此下毒之举,极有可能为太后娘娘刻意饰演的举措,为的便是嫁祸他人,从而拉拢儿臣,而儿臣如今收复云川,百姓间已有大势,太后娘娘许是野心昭昭,欲吞龙雀。” 昭宁帝安静听完此话,手指轻轻点着案桌,眸中却有几分亮堂,他也是低声问道: “那年儿如今是想如何?” 昭宁帝显然是极有手段的操盘手,这样的人,往往都有同样的弱点,而这个弱点便是自负。 像三皇子这种初出茅庐之人落入他的陷阱之中得出一个臆想的结论,对于昭宁帝来说虽是在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怀疑? 从何怀疑? 好大儿信任自己,才找自己商量这些事,之前的赏赐也没敢多要,方才又是为朕执言,这不是妥妥的皇党马前卒吗? 况且他说的这些事有迹可循,恰巧又能自圆其说,昭宁帝又何乐而不为呢? 裴修年果断答曰:“太后娘娘不可不防,儿臣有一计。” “何计?” “将计就计!”裴修年解释道: “既然太后娘娘抛出橄榄枝,那儿臣便要看看她究竟想做些什么,牵制她是其一,若是可能,儿臣或许还能为父皇夺来都察院和镇抚司之权,使父皇真正一统大周。” 裴修年这话直击昭宁帝内心,他听得龙颜大悦,拂着龙袍宽袖笑道: “好!但年儿可要小心太后娘娘的手段,她既然是如此蛇蝎心肠,那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复,当然,父皇这边定然会助你一臂之力,若是有何所需,可问父皇来取。” 裴修年连忙躬身,诚恳道:“多谢父皇,那儿臣今日便先行告退。” “年儿稍等。” 昭宁帝又喊住了裴修年,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玉瓶,递给裴修年,坦然道: “这是父皇才炼的丹,虽无大用,但也足以洗筋伐髓,强身健体,对于年儿感兴趣的修行更有裨益,且收下吧。” 裴修年当然不会谢绝昭宁帝的好意,他也知道昭宁帝用来给自己屠子打掩护的就是这些丹。 裴修年一眼扫过便知道这些丹肯定不是今早炼的,而且对自己这早已登峰造极的体魄的裨益聊胜于无,但不要白不要。 瘦死的骆驼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连忙再躬身道:“儿臣拜谢父皇。” “嗯。”昭宁帝的心绪极佳,“退下吧。” 裴修年应声后便行出御书房,没有再差使太监陪同,独自穿行过后花园,打算抄近路回承乾宫。 也就是此时他被拐角处的一只玉手拉住,然后这只手的主人便将他按在墙上,怒气冲冲的太后娘娘蹬着高跟宫鞋,单手叉腰,眉目之间几分居高临下。 裴修年早已猜到太后娘娘会埋伏自己,便是毫无惊讶地在她的眸光中淡然打招呼: “孟姨。” 太后娘娘咬着唇瓣,怒道: “伱要气死我是不是?!” 见裴修年不回答,她又是问:“方才于御书房为何呛本宫?” 裴修年一摊手:“孟姨,什么叫故意,什么叫呛?我可没答应投奔你啊…” 太后娘娘气得牙痒痒,恨不得咬上这死皮赖脸的裴修年一口,她勉强呼出两口气,平复一下心境道: “那你收本宫护心镜?!你还我!” 说着她便是要伸手去摸向裴修年的腰间。 裴修年耸耸肩,巧之又巧地挪开一步:“收礼物≠我同意。还有送出的礼物哪有还回去的道理?” 听得此话太后娘娘翘着手指扶额,感觉自己要被这小子气得背过气了,你听听这是人话吗? 她正欲发作,却是忽然发觉自己手中凉了一瞬。 太后娘娘才低头,便见掌心中多了一只精致的玉瓶。 裴修年轻轻揽一下她的腰肢,在她耳鬓轻声道: “孟姨…我怎会不知你的心思?这是我向父皇要来的丹,据说可美容养颜。至于方才之事,我们回宫慢慢说。” 四十三.高手过招 日渐西斜,冬日的暮色掠过紫禁城,捎带上几分寒凉。 风雪似乎加紧了些许,裴修年撑起一柄赤色油纸伞,与太后娘娘一同行于这御花园中。 太后娘娘眨巴眨巴眸子,又看了眼手中的玉瓶,瓶身上的花纹龙飞凤舞,这的确是大周皇权至高的规格,其中的丹药也绝非凡品。 她心中本有的几分愤懑不平在此时也莫名消融了,只有收起丹药,微哼一声,打掉裴修年不由分说便揽在自己腰间的手,嗔道: “没大没小的。” 太后娘娘抬起眸子来,已入冬,院中栽着的梅花开的正艳,与那徐徐而下的雪色交相辉映。 白芒落在池中,泛起涟漪,倒映着才显露出来的月。 也是正当此时华灯初上,池面如境,带起的涟漪之中依旧能见灯火流萤。 角度正好,身后灯火通明的紫禁城伏于这镜花水月之中。 裴修年将眸光挪向身旁的太后娘娘,他才是喃喃道:“真是美轮美奂。” 此情此景的确当的上这一句美轮美奂的,御花园的景色每一处都由下人精心料理,放于平日里都令人心旷神怡。 再辅以这雪月这灯火…更别提如今身边还有如此一位艳若桃李的美妇。 虽然裴修年心知肚明这位太后娘娘是魔门妖女,但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容貌的确倾国倾城。 如今她那澄黄色贴身锦衣将其身材勾勒得恰到好处,裴修年再按下与美人同游的心念,不断警醒自己身边这位是瑶光宗的妖女。 可心中强加的妖女滤镜反而给这位太后娘娘平添几缕妖冶妩媚。 于裴修年的眸光中,太后娘娘觉得他刚刚那句话的意思便显得模棱两可了起来。 也不晓得这小子是否有几分孝心质变,她便也没有接过话茬,太后娘娘只是抿了抿唇,待至行出了这御花园的小径,她才是轻声斥道: “先是故意呛本宫,后又非得卖这关子,本宫总有一天被你这兔崽子气死不可。” 裴修年笑了笑,“孟姨,宫中人多眼杂,随口一句话都不晓得有多少人听去,不得不防。” 太后娘娘双手环抱,略带疑惑道:“本宫记得你分明有修为了,炼气士不可操纵传音、隔音之类的事么?” 那的确可行,但不是二境便能够掌握的手段,裴修年心中嗤之以鼻,堂堂魔门妖女装什么对修行一窍不通的弱女子? 但他嘴上还是道:“即便如此,外间也是天寒地冻,想娘娘千金之躯,若是不小心受了风寒,孩儿怎么担得起?” “算你还有点良心…”两人如同闲聊般行于紫禁城中,太后娘娘高跟宫鞋踩在薄薄积雪之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安静片晌后,她又是问: “今日早前回宫后,年儿那般火急火燎地去文宗阁干嘛了?” 裴修年神秘兮兮道:“孩儿发现了个极大的秘密。” 聊到这个问题时,正巧已经到了承乾宫,在太后娘娘“哎——”的一声中,裴修年便不顾她的拉扯行往自己的寝殿,太后娘娘忿忿地在原地踩了两脚雪才是跟上。 承乾宫庭院外的灯下,已有一只小丫头早早沐在雪中。 见两人行往,小钦也不管自己螓首上沾了多少雪,连忙行礼道: “恭迎太后娘娘,恭迎三殿下回宫,晚宴已备妥。” 再次见到小钦之时…哦不对,如今是陆钦月了,裴修年心里也没泛起多少异样的情绪。 兴许是因还没捅破那层窗户纸吧,他面色也一如往常,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般平静道: “下次不必远迎久候,外间太冷,我就你这么一个侍女。” 小钦轻轻颔首,避开了太后娘娘微眯的眸光后,她才是再跑去为两人开殿门。 步入承乾宫中,殿内炉火烧得正旺,外间风雪带来的寒凉一扫而空,小钦轻手轻脚地为这一对名义上的“姨甥”拂去外衣,再端上热茶后便乖巧地退出了寝殿。 裴修年亲自掀起桌上的铜盖,回京师后这几天的用宴都没有一天有重样的,皇亲贵胄的衣食住行果真尽显奢靡之风。 他眸光落于笼中那两屉热气腾腾的酥字号汤包上,心头微暖,想来那小钦那丫头依旧是老老实实排队买回来了,这真是什么魔门圣女么? 而太后娘娘于此时有些按捺不住了,她终于咳嗽一声,瞥裴修年一眼,再看似漫不经心地问: “年儿得知了什么辛秘?” 裴修年抬眼看向这位对坐着的太后娘娘,洒然道: “孟姨想知道我口中的秘密,难道不应同我坦诚相见么?” 坦诚相见对这位大周的太后娘娘来说可不是什么好词,她的柳眉微挑,左手悄悄藏进了袖口之中,又是嗫嚅道: “怎么,年儿不信任本宫?” 裴修年端起茶杯,“孟姨也不能空手套白狼啊,好歹也得等价交换的嘛…之前拜托孟姨查的在杭州之事谁对我下手可有着落了?” 起手又是三板斧,太后娘娘被他怼得喉咙疼,也是饮了口热茶润了润喉之后才想说话,却又是被裴修年堵上了嘴,听他道: “然儿臣对杭州州府那次刺杀的幕后之人已有着落。” 裴修年说至此又是一顿,但他却也没从太后娘娘的脸上看出什么情绪来,只得继续道:“此人便是儿臣的好皇兄——李砚。” “哦?”太后娘娘柳眉微蹙,显然是有些讶异于这個结果,而后她又很快回复了神色,平静说:“如果是他,那本宫还真不意外。” 裴修年从这句话里品出另一分可能性来,“是因他曾经扳倒了皇长兄?” 太后娘娘的一双凤眸微微再睁大了些,“这是年儿今日于文宗阁查阅典籍而产生的猜忌?” 太后娘娘既然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那就算她早已心知肚明也必然不可能就这种自己绝无从知晓的事上来给自己透露什么消息。 所以裴修年不置可否,只是越过了这个话题,道: “眼下要真正在意的便是即将回京的二皇兄,儿臣还望孟姨能从中帮把手。” 听得此话,太后娘娘便是“唉”了一声,单手撑着螓首道: “你孟姨一介弱质女流,又怎能堂而皇之地涉足这等夺嫡之争?” 其他王朝的太后或许的确如她所说,但堂堂大周太后怎么可能对于此事真的爱莫能助? 还不是想拿自己刚刚举起的“等价交换”石头来砸自己的脚罢了。 裴修年心中勾起微笑,殊不知这抛砖引玉才是自己下的饵,如今这鱼终于上钩了,他便是道: “孟姨可有听闻今日宫中你我之间的风声?传闻中太后娘娘亲自拉拢三皇子,是另有所图,野心昭昭…” 太后娘娘偏头稍作思量,舀起一勺羹汤,才是颔首:“确有此事。” 裴修年笑道:“所以今日我故意于众皇子面前当众反驳孟姨,为的便是安父皇之心。” “为何?”太后娘娘咽下浓稠香醇的羹汤,眸中捎带几分疑惑。 裴修年毅然决然道:“因为儿臣要投奔父皇!” “伱!”太后娘娘明显有几分错愕,“你说什么?!” “倘若真是如此,我还邀您同进晚宴作何?”裴修年安抚这位拍桌的小姨,“孟姨,你且先别急。” 四十四.忽悠 帝王心术其实就是权衡之道,讲究一个争而不乱。 朝堂党争如此,天下势力亦是如此,倘若正邪两道不曾消弭,也应如此。 高阁之下,当然得有不同的声音,而这些声音则会相互制约,相互平衡。 倘若哪一天所有的非议消弭,融合成为了单一的陈词滥调,那将是极其危险的事。 若这样的事出现在朝堂之上,那将寓意着这个王朝迈入颓势,摇摇欲坠。 当然,这一切都得建立在没有人能够威胁到掌权者的前提之下。 而昭宁帝如今的处境并非如此,这与裴修年事先所想的大周朝堂也是微妙的三足鼎立之势出现了些许偏差。 缘由在于面前的这位太后娘娘手中的权力比他想象的大多了…也不算是大,应该说是精悍,就如同打蛇打七寸那般精巧的恰好能够钉住百官脊椎的箭。 大周的都察院和镇抚司专攻百官,手中掌握着的各类史料、资讯,便足以将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钉得死死的。 哪怕昭宁帝真的控制住了李砚为首的储君党,再加上他手里的皇党,那也依然还是要向太后党低头。 大周的官场不干净,能迈进金水桥上至太和殿的衮衮诸公更是位高权重之辈。 这样的朝廷大员,怎么爬到这个位置的,路上埋了多少尸藏了多少骨,他们自己心里都门儿清。 整個朝堂之上,真的能够做到公正廉明的官怕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而都察院对于百姓的影响聊胜于无,但其只要具备监察百官这条用处一天,就足以让百官们谈之色变一天。 青史留名谁都渴望,而遗臭万年也只需要读书人的一段笔墨,对于这帮官员来说,怕的就是被撰入史书。 所以都察院便是使他们噤若寒蝉的弓,而至于这张弓几时张开几时放,那就全凭太后娘娘一声令下。 既然昭宁帝追求长生,那他也就不可能对于能够真正执掌整个王朝的皇权无动于衷。 昭宁帝不是没想过插手,但即便使皇党当年费心费力弹劾了个右副都御史之后,也是即刻被自发填上空缺了。 大家都是棋手,每一步都紧紧相接,不会出现对方连下数十手了自己这边才反应过来之类的事。 如果太后娘娘不自己故意露出些破绽,那都察院便依旧密不透风。 而如今昭宁帝与那个掌权天下的位置之间最深的隔阂便是这想见缝插针都没法插的戒备森严的都察院… 更直白点说,这隔阂的本身就是这位在大周朝堂之上横插一脚的太后娘娘。 于裴修年的揣测之中,昭宁炼丹求长生的根本原因,极有可能便是起于此隔阂。 而自己如今暗中向他投诚表卧底太后的忠心之举,显然不足以让这位已经尝到甜头的人间帝王停下炼丹寻长生的手。 但起码能够保证自己不会这么快就成为下一炉丹药。 斡旋于这两位权势滔天的操盘手当中…反正已经十分凶险,那不如再危险点。 干脆在两者之间反复横跳,这样虽然使这盘棋更如履薄冰,但也相应的,出路会显得更宽敞些。 兵行险着,便是如此。 面对眼前这位眼眸微眯,神色略带不善的太后娘娘,裴修年终于是继续说: “父皇耳目通达,听得这些风声怎可能不管不顾?若他起疑,孟姨是不惧的,但儿臣可未必经得起这些风浪,何况父皇本就更偏重于二皇子。” “而如今儿臣刻意如此卧底于父皇,是为能更好地为孟姨尽一份力才是。” 太后娘娘“嘁”了一声,眼眸上挑,没好气道: “方才还说不信本宫,如今又说什么为本宫之类的话?投靠你父皇,放着那荣华富贵不享,反而行什么凶险至极搞不好要掉脑袋的卧底之事,你自觉这话说出来有几分可信?” 裴修年搁下手中的碗筷,略带苦笑道: “信任与否且先不提,我与孟姨之间应是各取所需,紫禁城中风雪飘摇,孩儿能依靠的也便只剩下孟姨了。” “嗯?”太后娘娘再度抬起那双如画眉目来,眸光遥遥落在裴修年身上,她疑惑道: “年儿何出此言?” 太后娘娘心觉几分古怪,裴修年的行为反常,这家伙在文宗阁内必然已经知道了些非比寻常的事了。 虽还不晓得他知道是哪件事,总之太后娘娘可以笃定的是他还远远不晓得自己的身份,更别提那一场自导自演的刺杀。 真要刺杀他的事自己是做不出来的,毕竟留着他有用。 念至裴修年反而将此事归功于李砚,太后娘娘便愈是觉得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同本宫斗?还早得很了。 裴修年缓缓起身,怅然叹气道: “五弟也贵为皇子,如今还不是成为了这场夺嫡之争的觳觫钟衅?而儿臣在这场夺嫡之争中已难以回头,当然只能依靠孟姨。” 对于太后娘娘来说裴修年的投奔无疑是好事,他的猜忌便能逼得他自己不得不往夺嫡那儿靠近。 而裴修年一旦想夺嫡保全自身,则不得不依靠自己的势力,这都是相辅相成的。 至于信任与否?这以后都可以慢慢培养嘛。 太后娘娘心头微喜,面上则是不咸不淡地闷闷道: “难道你父皇就不能护你周全了?还要非得来吃力不讨好地投奔本宫作甚?” 裴修年知道她也是欲擒故纵,但今日是非得捅破自己与太后娘娘之间这层虚无缥缈的壁障不可了。 他便是假作踌躇状于寝殿之中来回踱步,沉默须臾之后,最终是道: “孟姨难道不曾知晓父皇在仁皇山上炼的是什么丹?” 这一个问题便惊得太后娘娘有些坐不住了,她凝望着裴修年挺拔的背影,莫名有几分喘不上气的感觉。 裴修年口中的这个秘密自己也只有个猜测的雏形,而且还是花了不短时日、不少投入才能窥见其中的一点儿端倪。 这等辛秘的炼丹法门莫说京师,怕是整个大周都不会有人能想得到。 裴修年怎么可能知晓这等辛秘?他分明不是皇室中人… 况且,他才来宫中多久? 今日才是第一次见昭宁帝炼丹吧? 只需要如此一眼,便能起如此猜测?甚至还能查证出来?一个并非皇脉的外人何德何能? 他究竟是什么人?他是故意参与这场夺嫡之争的? 裴修年的确算错了一点。 对于他这个穿越者来说屠子炼丹之事各类小说电影常有耳闻已经算得上是司空见惯了,一看就能见几分端倪,但对于这个世界的土著来说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太后娘娘隐隐觉得不妙,再不敢将他当做什么黄口小儿来看了,只是压下深深的心悸感,嗫嚅道: “年儿是如何得知的?” 裴修年心中安定,昭宁帝屠子炼丹这事别人不知道,但太后娘娘不会不知道。 如今告诉她自己也已知此事,其实是反过来利用太后娘娘帮自己兜底。 文宗阁的书筵官虽不得行出楼阁,也必须恪守成规,但自己查阅长生功法是事实。 若是被昭宁帝得知这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裴修年这么快就同太后娘娘说此事,既是为了投诚,也是为了自保。 这张牌,是从始至终都要打的。 裴修年继续道: “儿臣今日在文宗阁查了《昭宁年间》和藏有的长生功法,时间对得上,才有了些许猜忌。” “所以儿臣于御书房内当众站队,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若是再堂而皇之与父皇站在对立面,孩儿唯恐成为第二个五弟,这也是无奈之举,还请孟姨见谅。” 太后娘娘美眸微垂,想明白了裴修年的举止,所以他是想假装效命于皇党,以昭宁帝之手来对付储君党? 昭宁帝当然乐得见儿子们拼个你死我活,最好还能死上两个,让他捡现成的。 “你早同姨说此事不就好了?”太后娘娘将高高架起的修长双腿放了下来,柔声道:“既然如此,本宫又怎么舍得怪伱…” “念年儿思量甚多,倒是本宫的不对了,虽是为了自保,但年儿这卧底之事无异于与虎谋皮,且要万事小心。” “姨前些日子淘来了些灵果,明日便派人送来承乾宫。” “多谢孟姨。”裴修年面色却是稍显几分愁容,“可孟姨,父皇本就已提防你我之事,今夜孟姨却又在我房中甚至还共进晚宴,这若是被传到父皇耳中,恐怕…” 太后娘娘柳眉微蹙,裴修年说的没错,自己今日之事做的的确不妥当了…虽然是他的意思,但…自己埋伏他在先… “如今可该如何掩饰?” 四十五.托辞 裴修年觉得自己陷入如此局势,直截了当地投靠于朝堂之上的任何势力都是不明智之举。 若是投奔太后娘娘,那就给了昭宁帝充分的炼丹动机;而要是真的投奔皇党,那自己的身份还牢牢掌握在太后娘娘的手中。 她甚至都不需要在明面上打出这张牌来,单单只用随便亮一下威胁自己,那自己便只能任由她摆布了。 届时,就不知道这魔门妖女会如何将他踩在脚下蹂躏了。 虽然裴修年也能猜得出她的身份,但那毕竟是猜。 否则对付这位疑似功力尽失的太后娘娘大可以将在摁在墙上耳鬓厮磨一句“娘娘你也不想你的身份暴露吧?”之类的话来。 但如今还是无能为力,裴修年依旧还在质疑曹贼的阶段是其一,其二是自己还掏不出足以一锤定音的证据来。 总之,为了杜绝这般飘摇不定的可能性,裴修年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虽然这样一来更是如履薄冰,但起码主动权在自己手上。 如此行事的话,对于昭宁帝来说,开炉炼这忠心耿耿的好大儿显然不划算。 至于为何显得忠心耿耿? 那是因为裴修年相信杭州那场刺杀是太后娘娘派人做的。 而昭宁帝的视角中,这位皇帝是并不知晓于驿站的另一场刺杀的,他自然乐享其成。 所以如今放任裴修年再磨一磨太后当然是好事,其中可能的收益还多着,待至剩余价值全都榨出来了再卸磨杀驴也不迟。 而太后娘娘的确需要一位有实力夺嫡的皇子为她所用,其中裴修年是最好的人选。 还不用怕他真的反水,因为自己手中紧握着他身份的底牌。 但现在还不急着将这张牌打出来掌控裴修年,还没到锋芒相对的时候,这张牌让太后娘娘分外安心。 因为只要有这张牌,裴修年不论如何都将是棋子。 不过裴修年这般反复横跳也并非破局之法,这样做也只能够堪堪保全自身。 当然…这两头通吃的事要是有朝一日捅了出去那可就更不是闹着玩的了,那真的是普天之下再无裴修年的容身之所了… 所以演戏都得演全套,各种细枝末节的地方都得思量清楚。 今夜明目张胆陪同太后娘娘回承乾宫这事对于昭宁帝来说,是可以理解成自己将手伸到太后那儿的一次努力。 但太后娘娘这边亦是需要一个妥善的说辞,当然也得想点办法让这事显得顺理成章些。 紫禁城中耳目何其多,更别提姨甥两人都大摇大摆通过御花园行至承乾宫了,若是不合理约束一下,明日还不晓得传到什么人的耳中。 也就是全仰仗于这位太后娘娘本身那滔天的威势了,要不然换做是某个宠妃… 做出夜半欣然前往皇子寝宫用宴之事,怕是被好事的宫女嫔妃在后宫之中传成什么《闺蜜的儿子》、《母亲的朋友》、《善良的小姨》之类的结果都说不好… 想到这儿,裴修年倒是莫名有了几分幽会的感觉,他转过身来再度看向这位身材好到连那青丘狐妖见了恐怕都要相形见绌的太后娘娘,略有思忖道: “既然孟姨就是本着拉拢的心思,不如就干脆不顾后果得了,反正整个大周朝堂也无人胆敢忤逆娘娘分毫不是么?” 太后娘娘双腿交叠,伸手扯了扯腿上那双深色长罗袜,她微微叹气道: “那岂不是使得年儿在陛下那边信任愈发飘摇?”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裴修年摊手道: “稍稍能补救点的就是孟姨待会儿出殿去露出几分愤慨,装作谈得并不融洽便好。” “毕竟发生了这档子事,任谁都看得出京师有变,风雨欲来。待至二皇子回京,夺嫡之争我也正好需要靠山的不是么?” “孟姨当日早朝之上亲自为我站台,如今再来拉拢,是情理之中的举措。” “难道我要让孟姨故意跑到门口喊一声‘我可是你姨’来使得无人敢传今夜的谈事么?” 虽然裴修年的话并不直白,但太后娘娘依然听懂了他的意思。 这样旖旎的消息若是关乎太后娘娘的私事,那这些早已安插在紫禁城各地的耳目必将偃旗息鼓。 这种消息乱传,是要掉脑袋的。 但其实说实话既是出身魔门又是奉行断情绝念之道的太后娘娘是不应该在意这种风声的。 只不过她再怎么说也是女子,清白之事怎么也有些介怀,于是这一时半会儿之间太后娘娘也不晓得说些什么,才张嘴便是下意识微声嗫嚅道: “我可是你姨…” 这句话脱口而出,太后娘娘的眉头微挑,自己都有些讶异。 “这不就好了。”裴修年再度摊手,“那姨便听我的,父皇那边我会想办法。” 太后娘娘的眸光中戊地闪过些许柔意,缓缓道:“嗯,姨都听你的,这事是姨没有想周到,本宫会想办法补偿你的。” “此外…”太后娘娘暗忖一阵,又是略带踌躇问: “若是年儿向陛下投诚,以昭宁帝的手段,为求安稳,他迟早会再为伱媒一桩婚事,若本宫不从中作梗,你可能够招架?” 太后娘娘有这种担忧很正常,于朝堂之上,现在抛出来的婚约就等同于一种制约的手段,感情基础那是一点儿都没有。 如果昭宁帝真要赐婚,裴修年的确很难拒绝。 不过裴修年知道如今的昭宁帝亲自促使此事的可能不大,他还指望自己往太后那挤点看看能不能成事嘞。 但裴修年还是乖乖接太后娘娘的话茬道: “那我说已有心仪之人或者婚约在身不就好了?” 太后娘娘皮笑肉不笑,略带讽意地问:“是嘛…谁家姑娘竟这般好运的能得我们家年儿的垂青?” 裴修年耸肩,语气随意道:“我看小钦就不错…” “你疯了?” 太后娘娘一下从椅子上坐正,甚至都使得她搁置在椅背上的狐裘顺势滑落到玉石地板上,这位名义的姨却如浑然不觉般继续说: “她不过是你的婢女,婚约此事岂能儿戏?你便是真喜欢也只能纳她做小,怎能同那些郡主、清贵、大员之女争個高下?” “孟姨反应这么大做什么?儿臣不过是开个玩笑…” “哼。”太后娘娘抱起双臂不再说话。 裴修年行至太后娘娘的背后,边是替她拾起落在地上的披肩,边是在心中暗忖果然这妖女头头还是担心自家养的好白菜被拱去了吧。 虽然不晓得瑶光宗练的是什么功法,但听她们断情绝念的宗旨,以及她这样子,这功法多半也是那种不可破身的吧? 裴修年轻轻掸了掸手中的这条狐裘后,便是披在了正盯着他的太后娘娘的香肩之上。 从这个居高临下的角度正巧能见几分峰峦之上令人悸动的雪色,裴修年却似是无动于衷般轻手轻脚地为她扣上扣子,将那点儿粉白遮的严严实实后,他才是继续问: “那孟姨觉得江湖中人怎么样?” “也不妥。”太后娘娘斩铁截钉地摇首,而后陌然道: “本宫知道你想说谁,姜云鹤是么?她人是还…嗯,身为皇子,这等婚事必然得求门当户对,江湖中人不论是谁都没个一官半职,与一介布衣无二,要稳压那些大员之女一头怎么能行?” “孟姨说的在理。” 裴修年颔首,隔着貂裘为她捏肩,太后娘娘也并未有什么异样神色,他继续问: “那儿臣便知道拿谁当托词了。” 太后娘娘疑惑道:“谁?” 裴修年笑道:“青丘帝姬苏执秋!” 听得此话,太后娘娘倒是没有什么错愕的神色流露了,反而是淡定地饮了口茶: “年儿…此事岂能儿戏?便是那狐妖再好看也不可如此,虽她身份地位足够崇高,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你可知此话一出,于朝堂之中多少非议都不晓得,你呀…毕竟没上过朝,还是听本宫的,先…” 裴修年摆手打断道: “这可不是我随口胡诌,不然孟姨以为青丘泱泱大军二十余万,安然从我云川全数退去的理由仅仅只有粮线么?即便不赌杭州,难道云川南北两州守军薄弱的州界就不能试一试了么?” 参军幕僚既然没有提及裴修年手中那曾昙花一现的一纸手谕,那便是楚将军严防死守的结果。 毕竟造假手谕可不是小事,如果但凡有点儿有风吹草动裴修年早就被上书弹劾了,不可能压藏到现在。 所以如今裴修年能够心安理得地握着这个信息差。 太后娘娘忽然有些愕然,一双美眸大睁,不可置信道: “你…年儿你难道真与那青丘帝姬私下达成了婚约?可这事,事关联姻,怎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连孟姨你都信了不是么?”裴修年哈哈大笑,再度摇头道: “如此…这帮朝廷大员怎么可能不信?虽然这是为保大周同意的,但考虑到这样的联姻之举在百姓间的风浪不会小,所以青丘不亲自出使大周的情况下,朝廷会主动与青丘往来的概率极小。” “至于那位青丘帝姬?她估计还在被关禁闭,儿臣也不会再去云川领西凉军。” 裴修年一句一顿,语气十分笃定:“儿臣几乎可以断定,与那苏执秋,必将是老死不相往来!” 之所以裴修年这么笃定,那是因为青丘和大周一样都国库空虚得很,这些年来的打仗消耗不小。 如今青丘退军,大周收复失地之后,两国之间起码都能得数年安定。 且不说那位青丘帝姬何时能够再领兵,便是她能重归朝堂都需要时日,更别提那纷乱的党争了,至于见到她本人? 恐怕是比神机营造的人偶当上皇帝的概率还小。 太后娘娘才是伸出纤细修长的手指戳了一下裴修年,没好气道:“你啊你啊…” 待至下意识做完这个动作,太后娘娘才是稍感古怪,自己何时起竟对裴修年真的如同姨一般了? 太后娘娘心中思量自己也从未见过三皇子的,更别提裴修年也并非三皇子,这莫名其妙的熟络感是从何而来的? 是眼前这家伙的亲和力太足了么? 她不再多想,抬起头来,承乾宫外的雪已停了,月朗星稀,这位太后娘娘便是洒洒然起身, “既然如此,夜色已晚,本宫便也不打扰年儿休息了,就先到这了。” “孟姨慢走。” 裴修年也颔首向这位太后行礼,想将她送往殿外。 却见她抬手制止,然后整理了仪容一阵,才是行出大殿。 裴修年目送太后娘娘消失于承乾宫外,所以这帮曾经烟视媚行的魔门妖女,其实也还是在乎自己清白的。 这样也好。 四十六.狐妖见世面 十月初十,小雪时节。 一艘乌篷船缓缓驶过入冬的江水。 细雪簌簌而下,落在江面上,也只泛起轻微涟漪,雪落船檐,刚刚积上银装。 “姑娘,再有半柱香,就到江都城的渡口了啊…” 伴随着摆渡人的声音,便见一双精致雅观的绣鞋探出画舫,踏在舢板上。 而后再有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攀着船顶微微撑了一撑,这位国色天香的女子才从船舱内行了出来。 真是个漂亮得令人咋舌的女子,单看她的衣着与气质都觉得此人不似凡尘中人,恐怕不是哪个世家的嫡女,便该是某个宗门下山的仙子。 苏执秋望了眼满江冬雪,有些微微发怔。 从自己出涂山一路东来已有时日了,这时候应该也到了小雪时节。 此时若是在青丘涂山,恐怕已是鹅毛飞鸿般的大雪了,再过上些时日,都要封山了。 怎么这大周的雪却是这般温而柔的? 苏执秋抬手接雪,雪花在掌心融化,带着点儿轻微的凉意。 身为涂山狐妖,她从小见过的雪数都数不过来,但青丘的雪只叫人感到深深的敬畏。 而这样柔和的雪,这位青丘帝姬还是第一次见,没有寒凉肃杀之意,反叫人流连忘返,美轮美奂。 毕竟今年下襄阳之时才是苏执秋第一次进大周,接手这一仗时云川早已被青丘侵占,一路上行军,别说景色建筑,连人族都见不到一個。 青丘帝姬呆呆沐在雪中驻足痴望,青丘的建筑风格则是偏向闽派,将生土夯筑技术发挥到极致,单体建筑规模宏大精细,固若金汤。 而杭州这边的建筑风格偏向于徽派和苏式的结合体,有标志性的飞檐戗角,也有曲径通幽的园林。 当然,苏执秋并不懂得这些,她只觉得这些脊角高翘的屋顶,典雅风韵的砖雕门楼与涂山的风格不相同,有一种古朴沉静的意味。 但很快这静谧就被打破了,行舟渡过大江,驶过青石拱桥之下,远近的声音交汇。 远的一边是悠扬的曲目声伴着若隐若现的唱曲声,近的一方传来贩夫走卒的叫卖声,孩童奔走买糖葫芦。 不远的街上还有围着不少人,中间好像有个擂台,两位江湖人士正在比斗,依稀能看得到那是一个提着巨锤的壮汉和一位手握长剑的修士。 街边的人一边起哄叫好一边举着酒盏茶杯相撞,坐在一旁茶馆酒楼里的人或听着说书或是端着手上像是告示的玩意儿同旁边之人交谈些什么。 雪色之下,依旧是满目的人间烟火气。 苏执秋在青丘虽然不算过于养尊处优但也很难见到这样的情景,或许这就是文化差异所致吧…她只觉得应接不暇。 不晓得云川以前也是不是这样,如果是…那还真是可惜了。 但两国交战,其实也不过顶层之间的利益使然,两边大臣相互谏言推波助澜的结果罢了。 别说是长公主,就是如妖后、皇帝的人物也无法完全做得到一言以蔽之的,况且有的时候的确需要些外患来促成某些事,长此以往便成了如今的模样。 总之不论战事的输赢与否,都是百姓流离失所,边关将士失去性命。 暗忖之中,一朵不安分的雪顺着后颈滑进她的衣襟,这位青丘帝姬才是缩了缩脖子,而后再打起一柄油纸伞来。 乌篷船正好停靠到岸,那摆渡人才是冲她笑道:“到了啊,姑娘。” “多谢大娘。”苏执秋向着这位摆渡人稍行礼数,而后再递出一钱碎银。 见这位身着蓑衣头顶斗笠的摆渡人接过银两正欲找钱,苏执秋便是又道: “不必找了,天冷江寒,本身渡船就少。” 摆渡人便也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道了声谢,又问:“姑娘不是江都人吧?” 刚刚迈上岸的苏执秋稍显几分诧异,“大娘怎么知道?” 这位老妇又笑道:“如姑娘这般容貌若是江都中人,恐怕早已家喻户晓了,况且方才老身见姑娘的模样,也像是第一次来江都的旅人。” 直白点说,那就是一副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像是刘姥姥初入大观园。 闻言,苏执秋不置可否,只是拱了拱手,毕竟自己的第一只锦囊中记载的也是三思而后行,筹备不完全也不会动手。 摆渡的老妇见她如此也便不再多聊,只是道:“若姑娘是外邦来的,可得多加小心官府。” 苏执秋微微颔首,她下意识摸向系在自己腰间的通透玉佩,她对着江面打量着自己。 玉佩作用之下,那些狐妖与生俱来的妩媚气质早已收敛。 虽然容貌仍有几分原先的底子,但若不是极熟识之人,应该是根本看不出端倪来。 面貌上显然是不会再出分毫的问题了,自己这样子走到那裴修年的面前,如他这般毫无修为之人,想看穿自己必然是天方夜谭。 以本座的能耐,只要再于暗中施展点儿媚术,想要戏耍他那必然是绰绰有余。 就算媚功不能用那也可以上点外服的媚药啊粉末啊之类的东西,难道你还能百毒不侵不成? 反将一军的可能性正在蒸蒸日上! 不过如今的关键是,自己怎么才能接触到这位高高在上的三皇子殿下,至于被个摆渡老妪都看穿这事… 那都是因为两个王朝之间的差异有点多,反正这里离京师还远,有的是时间见世面。 青丘已入冬,与外界的联系会少上许多,想要同那位青丘的暗线会晤还早,自己大概有一整个冬天的时间去京师面见裴修年。 被下心意丹这种事她还没和任何人提起过,倘若跟母后讲这事,那她必然不可能放任自己来大周。 不过这事苏执秋觉得自己很有分寸,若是告知了妖后只怕是整个青丘都没法化解此丹,很有可能因此自己直接一落千丈,永不复出。 自己的确也没有独面天师的机会,不然也可以问问她有什么办法去解。 总之…天师大人都没有反对这事,那就证明此事绝对不会是太大的累赘。 哼…他要用心意丹掌控自己之前,起码也得认得出自己来吧? 苏执秋边是排着队顺利通过了渡口处的官兵及几个黄衣的审视,边是暗暗想,只要能够在接近裴修年的第一时间制住他,并且逼他掏出解药自己就再没有后顾之忧了。 她决定自己再好好考量一下大周的风土人情,然后再想个能够接近裴修年的办法,但…想要接近他,必然得需知道他喜欢什么。 但这事不包含去当个舞女或者踏入什么楼什么阁的做个花魁,这样太掉价,堂堂帝姬做这种事? 那苏执秋宁可去京师天天徘徊在紫禁城门口碰运气等裴修年出门的,反正自己的修为足够她不眠不休很久。 念至此,苏执秋忽然看到风中正卷起一张没有多厚的纸,其上字数密密麻麻,似乎还有着什么画像,她顺手捞过来,打量了两眼。 上面写的都是杭州这两天发生的趣事,哪两个门派打起来了,一个姓金的跑去踢人馆结果被打的满地找牙不说还赔了不少打坏的东西,侧页上还通报着一个采花大盗已落网,结果那人居然是个女子… 苏执秋看得啧啧称奇,青丘也没这样的诋报的,她觉得这真是妙想,才翻着看是谁的创见时终于找到了那个落款,“裴修年?!” 又见到这个名字让她有些头皮发麻的感觉,莫名的后怕感让她差点腿软,这位青丘帝姬扶了把墙,才是重新站直。 这事换做其他人她可以理解为是想赚钱的妙想,但这要是出自于裴修年可就不一样了。 裴修年的手竟然能伸得这么深远了?他不仅在战事谋略上颇有建树,还能够堂而皇之地利用身份地位来掌控舆论? 不行…此子断不可留。 好好熟络一下大周的文化之后,自己必须想个能够接近裴修年的办法,然后即刻发往京师,要么和他谈合作,要么就必须得除掉他。 四十七.忙,忙点好啊 但裴修年这几天别说是去想什么苏执秋的事了,就连太后娘娘和昭宁帝两边都没去过一次。 这倒不是他刻意为之,而是这两天裴修年真的很忙,几乎分身乏术。 身为军功显赫的三皇子,回京已有不少时日了,也是该要接见那成群结队的朝廷大员了。 前段时间是传又是什么三皇子被陛下禁足,又是什么宫中气氛不对云云的… 还说陛下和太后娘娘之间对此事的看法似乎截然不同,导致那时候百官根本不敢站台。 而如今三殿下于杭州州府又剿灭饲魔农庄一案终于没能压住。 不仅舆论发酵了,还借着几场裴修年亲自润色稿件的“纯路人”惟妙惟肖的说书,直接将此事推上了京师的风口浪尖。 宫中更是流传着太后娘娘对其青睐有加,陛下也颇有赞誉的风声。 甚至还听说连远在北上的七皇子和身处扬州的二皇子都要赶往京师了。 就算不是为了此事,那陛下亲自召回皇子也就表明着将有近乎于宣布立储之类的大事将要发生了。 百官们立刻趁着几位皇子没到之前拍马赶来排队拜访裴修年这夺嫡大热。 裴修年再没了禁足当掩护,只能该接见的接见,该上门的上门,不过大多数官员都不可随意进出紫禁城面见皇子。 但人家最起码也是三品大员,又是亲自贺礼摆宴又是候在紫禁城外一等就是几个时辰起步的,自己总不能不去吧? 如今京师朝堂之上风雨欲来是谁都看在眼里的,这个时候无论裴修年驳谁的面子都不明智。 所以裴修年这两天不是八抬大轿就是坐马车来回跑,屁股都颠疼了。 甚至忙得连钦天司大司命给的棋盘都没空把玩一下看看究竟是怎么当个武器的,反正感觉不像是什么物理的。 那本功法裴修年倒是翻过两眼,书封没提名字,里面倒是撰了,名为《两全法》,但也不知道这功法的品级究竟如何。 粗略看下来这本功法反倒是像棋谱更多点,想来若是肯花时间和功夫练成之后便能同那把大司命送的棋盘相辅相成了吧? 不过说到钦天司,裴修年在几天前抽空又去拜访过大司命一次。 那老登表示可以答应之前谈的合作,但分成七三开,七成还是他们的。 不过这对于裴修年来说倒是无所谓,毕竟这全是钦天司自己出资出力,自己只要外包给朝廷来卖再分给個一成充国库就行了,剩下的两成完全能算是意外之财。 中饱私囊绰绰有余。 只不过诋报比裴修年想象的卖得还好的多。 大概这是修仙界人人都要看功法的缘故吧,反正大周的文化普及率极高,而这又是京师,整个大周最富饶的州界,文化程度更不用提。 毕竟大周原本能和新闻、宣发沾得上边的只有贴告示和在菜市口聚众吼两嗓子。 告示在层层移交批阅之后时效便很差了,等到布告出来,百姓间传的版本都更新迭代几轮了。 官方发布的还是早就被嚼烂的事,除了其他州界流传进来的大事以外也就没了什么看头。 而这钦天司出品的诋报则完全不同了,江湖趣事、宗门榜招、要犯通缉、甚至还有钦天司最本职的天象运势乃至天气预报。 便捷是一点,有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是一点。 钦天司虽然依傍于皇权,但也不是什么朝廷机构,不必那么正式,也没有什么避讳。 像是不利于团结的信息必须三缄其口之类的事…钦天司可不管你,只要查证了是真事就登报。 也正因如此,所以这个百姓间消息不通的封建王朝这试行邸报的销路有多好都不敢想,单在京师便已脱销。 哪怕充国库的收入只有一成那仍然是相当可观的,这一成足以让户部尚书携着侍郎带着一帮给事中立刻郑重登门拜访了三皇子。 这对早已空虚的国库来说,无异于是久旱逢甘霖,还非但不是拉高赋税寒了百姓的心,反而调动了民情。 本就见钱眼开的户部几乎是在一瞬间成了三皇子殿下忠实的拥趸,当即决定于朝堂之上力排非议。 吏部也登门拜访表示仰慕三殿下很久了,希望能在这些诋报上专门留一个朝廷御用榜招的板块。 这不是什么难事,况且什么趣闻要事如果江湖两大道继续销声匿迹的情况之下很快就会用完。 迟早都得上点新货,裴修年便欣欣然同意了,但是回绝了吏部尚书的谢礼,也算是卖了个人情。 而礼部则提出将最后销售的方式交给他们来操办的建议。 对于此事裴修年直接踢皮球给了钦天司,表示自己无能为力,让他们要想插手就找大司命去说。 反正现在负责销售的人是他直接命令的朝廷中人,又不用雇员,零成本的事。 何苦再找个部门来管,还要再分一份赃…呃分红。 总之这事是告一段落了,这些诋报出炉之前也都会送给裴修年看一遍问问他的建议之类的。 但裴修年毕竟不是土著,细枝末节的东西发表不了建议,他也深谙不在其位,不言其事的道理,看一遍就过了。 只不过那些宗门风云变幻的消息给裴修年以一种正邪两道即将要重出江湖的感觉。 然后裴修年也总算是搞懂了为何昭宁帝赢了这一仗后,对于两个王朝之间起码能得的数年安宁的这个结果,根本没几分真心实意的欣喜的原因所在了。 没了外患,自然就会产生内忧,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就是这个道理。 而大周的内忧就是正邪两道,修仙界是真的能够做到以武乱禁的,一个人的修为够高拳头够硬那的确是极有分量的事。 在这样的背景下的朝廷,权力和威势都会弱几分。 之前是没想通为何皇帝不派云川附近州界的守备军同西凉军作战。 如今是想明白了,昭宁帝压根不是怕大军付之一炬,也不是怯战不敢打,而是怕青丘军战线拉太长,自己这边又不断包夹,负隅顽抗,怕青丘不敢打了。 昭宁帝根本不怕青丘军打进来,因为他还有核武,又或者说,大周气运还盛,还没到一作就死的地步。 再不济大司命也会出手。 直白点说,那老登就像是植物大战僵尸的小推车般的保底。 所以昭宁帝要拿自己开刀是有相当大的动机的,接连坏了他的两起好事,只不过他更看重饲魔多一点。 毕竟战事无法左右,气运和制约两道皆可得。 座下的马车一阵颠簸,车速再度放缓,裴修年收回思绪,知道自己到地方了,今天要见的人其实自己还是蛮感兴趣的。 他踩着交杌走下马车,抬头便见这座里头正在“乒铃乓啷”的建筑,巨大的牌匾上刻着三个字:神机营。 四十八.神机营的疯子 “参见三殿下。” 裴修年刚刚下马车就见几个身着清一色白衣的神机营门人遥遥对着他行礼,态度相当诚恳。 裴修年便也向着出来迎接的几人还以礼数,再对站在前列的胡子拉碴的中年门主打了声招呼: “杜门主。” 杜子墨似乎对于这位三皇子殿下能喊的出自己的身份有些微的诧异,他连忙比出“请”的手势: “殿下快快请进。” 这样的态度同样也让裴修年感到有些诧异,一个威名远扬的门派机构的门主怎么一点儿逼格都没有? 神机营又不是那帮子要拉拢自己或者上朝看脸色的朝廷命官。 这个门派分明是吃皇家饭的,哪怕摆谱得罪了皇子,那充其量也就是经费多点少点的差距,给他们经费拨少了反倒还有弊无利。 自己今天来虽然是受昭宁帝的旨意,但其实也就跟参观一下差不多,连视察工作都算不上。 没想到竟然连门主都亲自接见,还表现得这么诚恳,裴修年总觉得这事就看得出几分异样的端倪。 巨大厚重的制式大门在“咔嗒咔嗒”的声音中轰然开启,其实单从这全自动的大门就能窥见这神机营科研的程度。 裴修年暗自腹诽了不少念头,还是跟着杜门主走进了神机营。 那排排咬合得严丝合缝的齿轮,整個建筑内部都有一种类似巨型钟表的精密感。 但很可惜没有给到裴修年太大的震撼。 反倒有些遗憾没能见到如同机括直接带动墙壁组合,或者是整个神机营皆可由机括控制,可随意变形的感觉。 他便没有再多看,随意打量两眼便恢复了正常神色,与一众神机营门人并驾齐驱。 这样的淡定反倒是让几个神机营的门人感到有些讶异了。 裴修年浑然不觉,一路上缓缓回顾着自己在文宗阁时看来的关于神机营的事。 神机营许多年前曾是钦天司的旁门分支。 在这些年不断的潜移默化之下,神机营渐渐就成了皇权直属的军事机构,主要研究的都是用于投入战事的巨型机偶。 其实说是皇权直属也不太恰当,应该说是皇帝直属。 神机营是昭宁帝私下发展的势力,就如同剑宗一样,只不过神机营明面上是军事科研部门。 所以昭宁帝让裴修年来一趟神机营也是有点儿让他看看自己底蕴的意思,算是安一安心。 至于为什么看的不是剑宗,那应该是另有隐情吧。 从这些事情看得出昭宁帝其实对权力还蛮渴望的,既然世家的清贵们控制着大周的丹坊,他就想从别的地方来搞点事。 而借着丹坊这事…昭宁帝自己跑去炼丹别人也就觉得这是皇帝和世家置气的表现,便没人会去刻意猜忌些什么。 至于神机营的研发,虽然说是用做战事,但实则那些巨型机偶能不能算作逾越规矩都不好说。 如果不算逾矩,那大周要是真的将这玩意儿投入战场,这便就像是坦克初次投入一战般,足以在凡人、低境修士居多的战场之上顷刻之间掀起血雨腥风。 但这是修仙界,虽然猝不及防,但也没有哪个敌国掏不出反制的手段。 多半会先派高手处理这事然后再看情况决定是要展开军备竞赛还是直接撕破脸。 虽然这是修仙界,况且裴修年还没去过真正的钦天司内部… 嗯,钦天司其实主体楼阁没有安置在紫禁城附近。 端天楼严格来说不算在钦天司的机构之内,其主要的用途是观测天象,也算是一个面见大司命的途径。 但这边搞科研的也是颇有建树的,就像大周水路畅通漕运是关键,入了冬本来要考虑江面结冰之类的事,结果钦天司往河里倒点丹药就免去了这点儿麻烦。 从类似的琐事就能窥见一斑。 等真的展开关乎修仙的军备竞赛,那搞不好到了时候两个国家交战真成了火炮、核弹…不对,是横跨万千里的法阵、术法对轰了。 所以昭宁帝掌控着这神机营,不停拨款给他们研究的目的也不会真的是为了打仗,多半是为了手握一支永远忠心的高阶死士。 “三殿下,这便是最新的战偶,请您过目。” 杜门主差使弟子们揭开高耸的白布,露出那尊半跪在地上,通体银白的巨型机偶,其每个关节上都刻着极多的细小精密的法阵。 这与裴修年之前钦天司楼下所见的那些常人大小的人偶显然不是同一个研究方向的了。 这巨型的战偶极具机械感,完全不像是从人推演而来的了。 这种风格也并非蒸汽朋克,倒是有一股子古武与科幻相融合的奇妙感觉。 一旁侍立着的瘦削弟子捧着手中的书录开始介绍: “殿下容禀,这是最新的乙级战偶,由赵师兄等人耗费两年半时长打造的,花费银两…” 裴修年对于花费改良之类的事没怎么仔细听,他转头问向身旁的中年门主: “杜门主,这台战偶能当做什么级别的战力?” 杜子墨稍微考量了一下,便是回应道: “回禀殿下,这台战偶大概能与六境中期的修士交战。” 裴修年点点头,但实际上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修士境界和实力其实还是很模糊。 六境是问道境他是知道的,但问道境具体能强到什么地步裴修年还没概念。 不过这种战偶应该是只具备等同于境界的破坏力和防御,没有真正拥有同境界修士的神通,也没有那么多功法和变招。 要真想打同阶的炼气士恐怕也只能想想。 唯一的优点就是这玩意儿是冷冰冰的机械,没有感情,能够绝对的服从指令。 昭宁帝需要这样的东西,为的应该是维护他做的某些决策。 裴修年看着那除却四肢之外似乎再没有攻击手段的机偶下意识喃喃道: “难道就没有可供发射的玩意儿么?” 某个弟子听得这话眼睛一亮,立刻就从乾坤袋里掏出来一支火铳样子的玩意儿来,他跪地对着裴修年行礼,将那只火铳双手捧起,道: “启禀殿下,这是本门最近的研究,这支火器中发出的弹丸比上好弩箭还要更具杀伤力,且打得更远,还请殿下过目。” 裴修年倒是真有些讶异了,没想到这帮在修仙界搞科研的都已经研发出火枪了。 不过这玩意放低武战场上是大杀器,但放在这修仙界就未必了。 且不说杀伤力足够威胁到哪一个层面的修士。 即便修为普通的炼气士的身手没有发出子弹快,但要想打的中的前提那也得持枪者本身的眼睛和瞄准定位能跟得上那些灵动的修士才行。 如果这都能够跟得上瞄的准了,那手中这把火铳的作用便也就显得鸡肋了几分。 裴修年只是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没去接火枪,反而是指了指跟前的战偶,解释道: “本殿的意思是,这等战偶要是只凭肉身力量那岂不是很被动?” 而且这玩意看着就很重,想要追及灵动又小巧的修士感觉很难,很容易就会被放风筝的样子… 裴修年接着说: “但要是这机偶身上有什么可供发射的机括那其威胁程度几乎就可以成倍上升了,我看这火器若是能够装载上去就不错,要是平常不用还能收敛起来…那便更能出其不意。” 神机营的一众白衣听得此话面面相觑,从一开始凝重的神色转为欣喜,顿时对这本来没什么研究兴趣的战偶有点想法了。 几个好事的当即就对着这台乙级战偶开始比比划划。 连杜门主也是眼前一亮,之前也不是没想过装点弓弩机括什么的,但那要不是小了杀伤力聊胜于无,要不就是太大太重了会机动性更差,直接用上如今研发出来的这什么火器正合适。 杜子墨忙抱拳,对着裴修年诚恳道:“多谢殿下指点。” 裴修年总觉得神机营这帮科研狂人一副很需要人认可的感觉,拜托…你们不是皇帝钦点的部门机构吗? 怎么一点儿该有的趾高气昂都没有? 他还是抱手回礼,然后问点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东西: “前段时间本殿曾在钦天司端天楼上见有几个人偶如真人一般无二,竟连锦衣卫也看不出来,甚至机动能力也很不错,那也是神机营的作品?” “本门的确有人偶。”杜子墨缓缓颔首,“不过老朽这两天才从扬州回来,对于此事还并不知晓,若是殿下还有空,我们不妨行去里面看看?” 裴修年才点头,当即就有一个眼熟的小姑娘跳出来道: “那是严星河的最新研究成果,当天他叫了几个人去帮他去试行的,就是不晓得中途出了什么调试问题都宕机了,我当时就坐在端天楼下看着他们摆弄的,被几个锦衣卫撵得很狼狈!哈哈!” “不过严星河检查过后非说没有有一点儿问题…” 杜子墨瞅了这突然出现的洛小宁一眼,有些诧异:“洛小宁,你今日怎么来了?” 然后杜子墨又是介绍了一下裴修年,道:“这位可是三皇子殿下,小宁,殿下面前,休得无礼。” 洛小宁摆摆手,很是自来熟:“嗨呀,我跟殿下都有很深的利益往来啦,殿下也老是上端天楼找老师下棋的,大家都很熟啦…殿下说是不是?” 什么叫很深的利益往来… 裴修年还是很随意地颔了颔首,他本身就对这种繁文缛节实在关心不起来,又是好奇地问: “神机营主要的投入在这人偶,而不是战偶是么?” 杜子墨愣了一下,然后再度颔首: “回禀殿下,的确如此,陛下也从未规定过要侧重于哪一方,于是弟子们更偏向于制造、研究人偶。若能量产出人偶来,便能顶替掉许多不必要的劳力。” 裴修年听得大为震惊,这真的是封建王朝能产生的思潮吗? 怪不得堂堂神机营门主本人都没有什么官办机构趾高气昂的感觉。 解放劳力这样疯狂的想法在大周这种人口众多的封建王朝简直大逆不道… 若不是皇帝亲自站台,神机营又占着个军事机构的排面,恐怕这门派早就消弭于清贵们无止境的针对中了。 杜子墨浑然不觉,继续说: “方才小宁说的那位严星河便是本门弟子之中的佼佼者,他致力于使人偶衍生出真正的灵智来,当然…本门也顺行此道。” 靠…这回更不得了了,这帮疯子还想要研究出真正的人工智能出来… 单论这想法都是跨时代的了吧… 四十九.人偶 神机营内里四通八达,各个厢室相连,宏伟宽广。 为了容纳这些巨型的机偶,神机营的楼层修的很高。 一行人路过冶铁房,能听得到里面正乒乓作响,热火朝天,想来之前在门外听到的也都是这里的声响。 不过神机营此地都在京师外围了,附近也都是世家的丹坊之类的产业,属于工业地带,并没有住房,人烟稀少,不至于扰民。 裴修年往门里头张望一眼,正瞅见火舌喷涌。 神机营的弟子们操纵着机偶扛起那些巨型的柱体,再由人偶在其上打磨或是做些微小的改动,剩下的弟子则是负责主要在衔接的关节处打上法阵。 随意瞥过这一眼之后,裴修年就没了几分提议改良建造产能上的心思了。 神机营的工业化流水线比他想象的还要完善,那产能不足的原因可就真没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了。 裴修年心中摇头,本还想着能不能潜移默化拉拢一下神机营的,也不算是拉拢,至多算是示好从中谋取一点利益,能挪用两台机偶也不错啊… 如今则是没法从产能的方向入手了。 而洛小宁似乎很是熟络此地了,这位身着缇色练功服的小姑娘双手撑着脑袋哼着曲便跑到了最前面,顺着漆成棕色的楼梯跑上二楼,轻车熟路地踹开大门,一气呵成。 所以钦天司和神机营之间应该还是有一些往来的吧… 二楼的大门洞开,见到来的一行人,里面摆弄人偶的弟子才是稍微停下了手中的事,回过身来行礼道: “参见三殿下,门主,洛师姐。” 裴修年看着琳琅满目的各式人偶,若非有男有女有大有小,不然他还以为这是来了什么春水堂、彼之良之类的工厂… 有气无力的繁文缛节之后,弟子们又各自回到了自己工位上,裴修年瞥向杜子墨,这位门主很尴尬,连忙解释道: “这都是他们自愿的,我们神机营没有硬性要求的研究…” 这时有个头发乱蓬蓬看上去精神萎靡的弟子抱着怀里的一具人偶正仰天大笑: “噫!好!我成了!” 裴修年忍住了接这话的想法,往那处望去,见那弟子的嘴唇有些发白皲裂,面色憔悴的很,仿佛马上就要猝死的那种…但这位弟子的表情很兴奋。 洛小宁凑到裴修年身边,伸出一只手指指点点,另一只手则是在嘴边拢成半个喇叭的样子悄咪咪地对裴修年说: “小心点,那就是严星河,大司命老师说他是個无可救药的神经病。” 而一众弟子放下了手中的事也齐刷刷望向他那儿,七嘴八舌道: “严师兄,真成了吗?” 严星河才是不再仰着脑袋,他环顾四周,胸有成竹道:“如成。” 杜子墨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怒斥道: “臭小子,你成了什么?” 严星河这才是发现门口的一行人,他行礼作揖,然后便抱起那个人偶跌跌撞撞跑了过来,朗声道: “老师,弟子于您在扬州那段日子里已经彻底改良了您剩下的没带走的人偶,再也不用通过脊骨来进行操纵了,再也没有躯体看上去稍显些异样这种事了,您瞧…” 他将那个人偶置于地上,然后这具人偶便自发向几人行礼之后便开始收拾起了杂物,严星河继续说: “而其体内的机括已成了完美的闭环,若是能采购来开灵用的玉石,或许能够试上一试…”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裴修年啧啧称奇。 但杜子墨本来起的那点儿兴趣也没了,没好气道:“又被你弄坏了几个人偶?” 严星河嘿嘿笑道:“全坏了,就剩这一个了,但老师,只要能搞来如意心晶,哪怕只有一小片都能试一试…” 杜子墨差点气得背过气去,“你可知那些人偶早就被世家权贵们预定了?还如意心晶,你知道那玩意儿能开兵刃之灵,有价无市的好吗?” 严星河不以为然,“老师,反正那些名门望族本就排挤我们,给他们送去了这些人偶至多就是跟以前一样用于重型劳力,还不如多用于实验…” “住嘴!”杜子墨的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平复了片晌心情,才是扶额道: “自青丘战事以来,我门已经再没有资金筹措了,如今本就入不敷出,这样一来你可明白亏损了多少?” 杜子墨教训着弟子的时候,裴修年正打量着走过来的人偶,对方的目光好像也正投向他,机械的骨骼顶着一张与人一般无二的脸,看着还蛮古怪的。 裴修年正想伸手去捏一下它的手臂看看是什么材质,那人偶却是自发地躲了开来,裴修年便觉得更有意思了,于是直言道: “我可以投资你们。” 没错,裴修年现在很有钱,诋报初发行,光在京师的收入就相当不菲,更何况大周每个州界都有起码一个钦天司分舵。 由于是官报,根本不怕有民间仿制的可能,以后的分红有多大,裴修年想都不敢想。 说起来这事其实还都仰仗于自作主张的小钦,不过如今是陆钦月了,自从这个身份浮于表面之后,疏远还不至于,但裴修年心中多少有些介怀… “三殿下…此言当真?” 殿内静悄悄,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裴修年,除了洛小宁,她盘着腿坐在桌子上不晓得在想什么。 裴修年看着突然容光焕发的杜子墨,也不知道这家伙是不是演的…但想来这帮人根本不会关心京师之变吧,他便是继续道: “京师诋报发行的分红,本殿可以拿出一部分来投资神机营的研究,但是本殿也需要随时能够调取几台伱们的机偶。” 还不带杜子墨开口的,严星河便是如苍蝇搓手般道: “承蒙殿下厚爱,这事我就能做主,莫说机偶,玩偶都没问题,只不过甲级战偶数量极少,都调在了紫禁城内,门内一时半会儿也造不出来甲级战偶,但乙级战偶殿下可以随时调用。” 乙级…其实也够用了,六境也并非什么大白菜,裴修年也并没有回绝。 杜子墨立刻在严星河头上怒叩一个板栗,而后怒道:“还不快去取来调用令牌!” 严星河吃痛,忙抱着脑袋傻笑着跑下楼去。 裴修年正想说什么,却见一直盘坐在桌上的洛小宁一拍脑袋,转过身来看向他,嘿嘿一声: “我想起来老师今天叫我来找你干嘛了。” 她坐了坐直,“老师说今日如果你要给神机营钱助科研,这个钱由我们钦天司来出就行了,嗯…还有,老师说让我告诉你十月初十,二皇子就会到京师,今天几号了?” “今天就是十月初十!”裴修年皱眉,“你不早说?!” 正在此时,神机营内传来了一声极响的爆炸声,而后齿轮转动的声音接踵而至,随后一连串显得沉闷了很多的爆炸声此起彼伏。 似乎是从某个厢房内传来的,不过看得出神机营已经自发地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安全措施。 弟子们已经见怪不怪了,有人淡然道: “定是严师兄搞坏的那一批人偶自毁了。” 而后,忽然又有一连串的爆炸声传来,这次似乎不再是神机营内了。 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裴修年等人顺着弟子们的眼神往窗栏外望去,稍远处的丹坊倾倒下来,带起漫天的烟尘。 烟尘之后,裴修年看见提着刀的身影,那是数个在爆炸中已经残缺的人偶,它们正在自发地用残骸组装自身。 严星河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老师,令牌不见了。” 五十.鹬蚌 小雪时节,清晨,天间微凉。 细微的白芒坠入京师,落于紫禁城内未央宫外的石亭之上。 石亭之中有两者对坐,一人身披烫金龙袍,一人被一身大红凤衣裹得严严实实,貂裘之下密不通风,连鞋尖都藏在了曳地的裙尾中。 这两人,都是大周当世权力之巅。 石亭之外,也没有重兵把守,只有一个中年宫女和一个手持拂尘的太监各自侍立,遥相对望。 亭中的桌上,除却来自御膳房的精致点心之外,还摆有各种不应在这个季节出现的水果。 太后娘娘双手环抱,斜睨着对面正在专心致志剥着葡萄的昭宁帝,陌然问: “不知陛下这大清早的何故亲自找本宫?” “也没什么要紧事。”昭宁帝将剥好葡萄用筷子夹向太后娘娘: “只是儿臣多日不见母后,生怕这天寒地冻的,母后受了风寒也不知道,母后凤躯金贵,定要按时找医师查验,若是母后需要,儿臣可即刻唤来太医…” “多谢陛下关心。”太后娘娘眯着眼睛看着昭宁帝夹着的葡萄,眼疾手快地挪来一只盘子,指甲点点示意他放着就好,而后又道: “且素兰便已是极好的医师了,由她照看,本宫也不会徒生什么事端,哦…她让我少吃葡萄。” “若无事,本宫便要回去休息了。” 太后娘娘说着便是打了個哈欠,正欲起身,昭宁帝便又是道: “母后且慢,儿臣是想问,对于世家掣肘的丹坊,母后怎么看?” “自战事以来,各式丹药水涨船高,却也不见世家掏出几两银子充进国库的,此事遭百姓诟病,朕又无能为力…” 太后娘娘心中鄙夷,说什么人家发战争财,这战事谁挑起的谁自己没数是么? 但她面上却也没有露出什么神色,太后娘娘长袖拂过自己架起的双腿,她思忖片晌,直言道: “大周丹坊受世家掣肘久矣,到了如今已如清贵们世袭罔替的爵位一般,本宫知道你想掌控丹坊,但…这事即便是权倾天下的陛下也无法做到不是么?” 她暗自叹气道: “问询本宫又是何必呢?单凭本宫这手中的一亩三分田,又何德何能去威胁到那些名门望族?” 能将监察百官、绕过刑部直接提审的两个权力滔天的机构说的这么一文不值的也只有太后娘娘了。 不过昭宁帝也并未有几分恼怒,毕竟无故要动这帮同气连枝的世家权贵本就难于登天,他只是淡淡点头道: “母后所言极是,但若儿臣以雷霆手段横压呢?” 雷霆手段?直接剿灭世家还是打掉丹坊? 要动世家,这背后能牵扯到多少东西?而要动丹坊,这些世家不得闹成什么样? 这无疑是蠢事。 昭宁帝干的蠢事,当然要夸。 昭宁帝这样做的后果,那将会被世家弹劾报复。 不过不论昭宁帝是下台还是被暗杀,这都叫父债子偿,你父亲对整个大周的罪孽,只是单单杀了他还远远偿不完。 太后娘娘以神识检查过周遭并未没什么录音用的符箓,才是笑道: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陛下能为生民、边关将士着想,那便是动了这世家又何妨?” 昭宁帝听得大笑,而后又正色道: “还得承蒙母后吉言,这般算下来再过上几个时辰,今日之后,世家恐再无丹坊。” 太后娘娘瞥过一眼亭外不远处站着的宫女,嘁声道: “既然陛下已经动手,何至于在找本宫商量此事?” 昭宁帝笑了笑,不置可否,反倒是转移了话题:“母后对于年儿怎么看?” 听得这个问题,太后娘娘便隐隐觉得昭宁帝所说之事可能还要关乎到裴修年。 这小混账总仗着自己的身份动手动脚的,哼,不知哪来的乡野匹夫胆子这么大,迟早要给一个足以让他沦浃肌髓的教训来。 可偏偏他又是个极聪明且有手段之人,像他这样的人行这等事会不想后果吗,这些事又不太可能是故意的,或许这都是无心之举? 但太后娘娘不想现在纠结这个,她努了努唇,还是直言道: “年儿有勇有谋,能使我大周收复云川,还能破获饲魔农庄之密,得这样的皇子,乃我大周之幸事。” “是啊。” 昭宁帝颔首,他抬头望雪,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只是幽幽道: “念起他少时读书时,勤学苦读,有时听大祭酒说他睡着在国子监了,朕也没想到年儿此次下山,能这么有出息。” 太后娘娘心中咯噔一下,忽从这番话中品出几分昭宁帝怀疑裴修年的意味。 虽然这可能性很小,但…她依旧没来由的有些紧张,嗯…毕竟裴修年可关乎这自己的大计。 她镇定下来,随意道: “年儿近日已成夺嫡黑马,朝野间,坊市中,都在谈他与几位夺嫡大热之间谁更强势些,不知陛下就如今局势可想过孰强孰弱?” 这话就差指名道姓问昭宁帝偏向于谁了,夺嫡之争归夺嫡之争,但皇帝本人的偏向也很重要。 纷争已经开始,立储若是安置不妥,那将会龙脉之中掀起一场难以言喻的血雨腥风。 昭宁帝摆摆手,模棱两可道:“也是有段时间没见祁儿和砚儿了,待至他们回来朕好好看一看。” “是这般。”太后娘娘轻点螓首,“立储之事还不用急,近观陛下,似乎气血旺盛了些,许是我大周气运更盛一步所致。” 类似的话对昭宁帝很受用,他便是语气轻松道: “今日来,主要是想让母后也帮把手,将丹坊只是当做是神机营私行之事,还望母后为儿臣打个掩护,世家丹坊取缔之后,儿臣定会炼制许多丹药犒劳母后。” 太后娘娘眼波流转,诧异问:“可神机营不是人人皆知是陛下执掌的部门吗?” 昭宁帝摇头道: “儿臣已很久没给神机营投入资金了,战事以来到现在,账簿上白纸黑字记得清清楚楚,而其门依然能够伫立,谁晓得是何人在背后扶持?” 他顿了顿,接着说: “且不管是谁,神机营本就与世家有过节,如今出了这档子事,也是理所当然。其为鹬蚌,我等为渔夫。” 如果真是事成,昭宁帝一旦洗脱嫌疑那世家丹坊的确开不起来了,世家不可能真和神机营撕破脸,压力则会施加到幕后推手身上,而昭宁帝只需等着民间丹坊起势再收购便可。 “既如此…”太后娘娘稍作思量便是颔首,“那本宫定是当无事发生。” 她的决定早就失去了意义,不过就是让手底下的部门不要多管闲事而已,便是管了也无法影响这既定事实。 昭宁帝笑着起身,再向太后娘娘行礼道: “那儿臣今日便先行告退了。” 太后娘娘也没正眼看他,随意道:“陛下慢走。” 待至昭宁帝与何公公都走远了,太后娘娘才是唤来石亭外的宫女,她单手撑着螓首,沉吟道: “素兰,这么多天没见了,你派个宫女去把年儿喊来,便说本宫想吃葡萄了,让他去紫禁城外买一串新鲜的来。” 素兰看着这满桌的水果和盘中剥好的葡萄,疑惑道: “娘娘?” 太后娘娘这才是仿佛被点醒了一般,如梦初醒道:“哦对了,桌上这些全倒了。” 然后她再指着那只盘子重点叮嘱道:“这盘子也丢掉。” 素兰微一欠身,又是提醒道:“可娘娘,如今已是小雪时节,葡萄已经过季了,若非御膳房,兴许是很难再买到…” “本宫知道,所以才让他去买。”太后娘娘哼声道: “难道这边才谈话完,转头就能让他出现在本宫的未央宫中吗?你以为本宫是故意折磨他不成?” 五十一.你说的对,但这就是钦天司少司命 洛小宁扒着神机营的窗栏往外张望,喃喃道: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原来老师说的是这个意思?” 烟尘四散,倒塌的楼阁中溢出各色液体,而后那些残骸在下一刹那升腾起火焰来,烈火喷涌,在顷刻之间便吞噬了那遍地的废墟。 裴修年望着那坠倒的高楼,思绪一时间拧成了乱麻。 这一片虽然地处京师边缘,但那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坊市楼阁,那都是丹坊,是世家的产业。 这样的产业建筑显然不可能是什么危楼,既然神机营能够随意承受得住损坏的机体自爆,那世家丹坊必然也行。 况且这一批人偶怎么可能会这么巧都在一时之间损毁? 显然是有人在幕后做推手,此人想要借机除掉世家丹坊,然后嫁祸给神机营? 而神机营…朝堂之上谁都知道是皇帝钦定的机构… 世家权贵世袭罔替,他们同气连枝…所以做这事的人是想让皇帝与世家的那点儿微妙的平衡分崩离析? “不见了?令牌怎么可能消失不见?” 身后门口的争吵声传入裴修年的耳畔,他转过头去,就见那杜子墨几乎要跳脚了,不过也情有可原。 发生这样的恶性事件带来的后果本就已经不可估量,结果如今竟然连为数不多的反制手段都掏不出来了… 这是极大的失职,搞不好整个神机营都要就此解散的。 “那还不快去找!让楼上楼下所有人立刻放下手里事都去找令牌!” 所有的弟子们再不敢置气,当即鱼贯而出。 裴修年看了眼窗外,不远处残破的人偶们已经用皲裂的碎片修复了自身。 而如今他们正提起刀,来回审视检查那片残骸,所有的巡视并非漫无目的,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这样的场景倒是有一种类似于人工智能产生了自我意识并决定开始推翻人类统治的荒诞感。 但裴修年知道这都是背后之人操纵的事,他再度问向正擦着汗的杜子墨: “这些人偶什么情况?它们具备着何等境界的修为?竟能够在一瞬之间催倒如此宏伟的楼阁?” 杜子墨脸色很是苍白,他当然知道世家丹坊的历史远早于昭宁,出了今日这档子事的后果不堪设想,面对裴修年的问话,他愣了愣神才是道: “人偶还不具备灵智,这些事不可能是自发的举措,应该是早有人设置好了激发的手段,或者躲在暗中控制…” “这批人偶的境界参差不齐,最高不会超过五境,但机偶暂时无法调用,而那些外面徘徊的人偶随时可以被神机营识别进入门内…” 后面的话就不用他继续说了,神机营的主要战力都来自于巨型机偶,除却这种战偶之外,门内弟子修为低的可以忽略。 他们撑死也就只有一二境的修为,而时常彻夜不眠致使他们能比普通人强上一线都勉强。 所以那些人偶如果是人为操纵,那一旦进入神机营那将会是大杀四方… 而神机营周遭的区域已位于京师星罗棋布的望楼治安管理的边角。 往常由于这边本身就有皇权直属的神机营坐镇,堪称京师之中数一数二的重兵之地,自然不会得到锦衣卫和六扇门明面上的过多关注。 虽然不至于无暇顾及,但他们如今即便支援过来也需要不少时间,根本来不及。 裴修年颇感一阵来自于精神层面的头疼,这是通妖那位朝中大员做出来的手段? 谁的手段暂且没有定论,如今该考虑的是怎么撑过去… 早知道就得把小钦带出来了,只不过她在这种场合应该更是畏手畏脚。 裴修年也搞懂之前为什么她看上去没有那么多招数变化了,应该是害怕被他人看出来自身具有的功法吧… 念至此,他忽然想到了洛小宁方才念叨的什么楼塌了,所以大司命是已经算到了这事? 裴修年忙行至那位正盘坐在窗栏上的钦天司少司命身旁,拍拍她肩,煞有其事地问: “洛师姐,今日大司命可还有提到过什么应对之策?” 洛小宁回过头来,一脸疑惑:“什么对策?” 不远处的人偶已经彻底了结了世家丹坊的后事,它们正往神机营整齐划一地行来,裴修年连忙正色道: “这楼下那么多人偶,难道大司命老师没有留下什么锦囊术法之类的东西?” “对付楼下那些人偶?”洛小宁清凉的眸子转了转,语气有些游移不定地又问了一遍。 裴修年摊手:“不然呢?” 洛小宁伸出大拇指点了点自己,“我就可以啦,我是五境啊!” 裴修年表现得颇为震惊。 ……这事怎么说呢,兴许是洛小宁表现得太过于不务正业好于摸鱼了些,裴修年愣是才想起来眼前这位少司命不是什么没有武学天赋的庸才,反而是连大司命都啧啧称奇的天才。 “怎么?你不服气?” 洛小宁察觉到一股子被藐视的感觉,她依旧保持着盘坐的姿势没动,有些忿忿道: “还是说你不信我?” 洛小宁怀疑自己的地位遭到了藐视。 于是她边是盯着裴修年边是捋起练功服的宽大袖口,露出一小截白皙光滑的手臂,小手捏着拳头挥了挥,表示自己相当能打。 她单手一撑地,本是想很是英姿飒爽地站起来,却是忘了自己所处的地方是个窗栏。 一站起来洛小宁的脑袋便结结实实地磕到了窗框上,神机营的窗框大概是火器都打不出個孔的,如今却是印上了个洛小宁脑袋的形状。 她吃痛地双手抱着脑袋,坐久的腿也恰巧有些发麻,脚下一滑就“哎呀”一声跌下了楼去。 一气呵成。 这么丝滑的连招差点让裴修年起立鼓掌,钦天司少司命果然有两把刷子,满脸似乎都写着“靠不住”三个字。 裴修年探过窗栏往下望去,却见洛小宁一点事都没有,她正揉着脑袋从草坪上站起来,似乎是面子有点儿挂不住,在叉着腰假装做伸展运动。 一众人偶已经无声地靠了过来,它们的动作依旧整齐,制式长刀在地上淌出火光。 洛小宁这才做完热身运动,她伸出右手摸了一把背,小手空抓了两下却没摸到东西。 她略带疑惑地转过头来,发现之前背着的包包正巧挂在树梢上。 洛小宁皱着眉头蹬了一下地面,娇小的身形瞬间一跃而起,她轻轻松松踩着树干揭下树梢上的小挎包。 而后她如蜻蜓点水般站在树梢上,从那只包中取出来三节如同甘蔗般的玩意儿。 再由她不紧不慢地将之旋上,枪头紧固,铁锁相连,竟然就拼成了一把节节分明的古怪长枪。 洛小宁的枪尖划过地面,带起“呛啷啷”的声音,她脚踩着压弯的长枪柄端一步跃起,那柄长枪也随之在空中划过几圈再落回她的手中。 洛小宁当空一枪,势大力沉。 长枪劈落,砸在神机营前的地上,带起极响的轰鸣声,数道气浪自落枪之处极速推移开去,最前列的数个人偶在这瞬间分崩离析。 武学之威,大抵如此。 远方的望楼顶上,有一位眼蒙黑布的少女默默将手从剑柄上松了开来,面无表情地叹了口气,然后她再踩过檐上青瓦,身影落下楼去。 五十二.五境很难吗 典籍上说五境元婴,如修行路上的画龙点睛之笔,便已算得上登堂入室。 此境一开,便可汲取日精月华,餐霞饮露,不食人间烟火,寿元增长;亦可御空而行,道家能够筑炼阳神的根基,儒家可开始养浩然正气…诸如此类。 五境可以说是真正意义上与凡夫俗子划清了界限,所践行之道也已成型。 仙路苦寒,修行十境,每一层境界之间都并非只隔了张吹弹可破的窗棂纸。 四五境之间的隔阂则更是险关要隘,若不能明悟所行之道,恐怕再难迈入此境。 只不过如今的裴修年因他身份直接断了层,所以才刚接触到修道,便遇上的都是当世巨擘,什么魔门妖女头头、什么钦天司大司命… 就连刺杀的都得是声名在外的大门大派。 而年轻一辈的,那都是一帮子天之骄子,不是四境圆满就是五境,甚至还有某个少女剑修几天不见就轻轻松松跨越了这险关要隘。 在这样割裂般的反差的潜移默化之下,直接导致了裴修年潜意识中认为五境是跟不要钱的大白菜一样满地捡的… 实际上,这普天之下,穷其一生也未入此境最后郁郁而终的炼气士比比皆是。 裴修年站在神机营外的空地上,一众白衣弟子正在翻阅检查那些被洛小宁一枪全震碎的人偶残片,似乎是想分析出来这是哪个批次生产的。 裴修年则是有些发怔的看着那盘膝旋着手中长枪,旋到一半又伸了个懒腰的洛小宁的背影。 而她身前的地面上,五道裂纹清晰可见,受及京师法阵所致,那几道数丈长裂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补。 这样的一枪,若是放在京师之外,能产生的破坏力裴修年真的难以想象。 所以这個世界是真的有人能够做得到一剑摧山断河的吧… 观洛小宁的模样撑死也不过碧玉年华,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样子,这么小小年纪便已成就元婴,那来日的成就真的是不可估量的。 回了京师之后,裴修年的眼界宽广多了,听闻江湖之中有一个名唤玄天的榜单,号称其上排行着声名显赫的年轻天骄,如姜云鹤,便在此榜上名列前茅。 所以当日江都城那么多义士其实也都是来追星的吧… 要是洛小宁下江湖,这玄天榜上也应有她的名字。 只是不晓得她和姜云鹤孰强孰弱,但她们俩都一样,都是日后必成大器… 而姜云鹤的道一眼便能看得出来,但洛小宁何以为道裴修年就猜不清楚了。 趁着这会儿等待神机营给出结论的空隙,裴修年便是也盘膝坐到洛小宁的身旁。 见裴修年坐下来,洛小宁便向他偏过头,随意扎起高马尾摇了摇,她嘿嘿笑道: “没骗你吧?我厉不厉害?” 裴修年坐着行了个抱手礼:“洛师姐果真天纵奇才。” 洛小宁很高兴,伸出一根手指,“四舍五入我也算是救了你,想三殿下千金之躯,请我去酥香阁买几屉小笼包不过分吧?” 这话说的倒是没错,若今日没有洛小宁在,这些人偶一旦攻进神机营还不晓得会怎么样。 自己还是不够谨慎,没留后手,太后的护心镜能挡这些人偶没问题,但那样暴露这种保命底牌太早了,且会产生一系列连锁反应。 神机营日常用的机偶都不具备作战能力,二楼的人偶更是没几个没被拆解的… 裴修年转过头瞅了眼那神机营的某个窗框上被洛小宁撞出来的脑袋形状,然后才是笑道: “这自然没问题,待至这段时间的事了后,本殿必然是要好好感谢少司命出手相助的。” 洛小宁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窗框上自己撞出来的形状,尴尬地挠了挠脑袋。 以神机营的手段应该是不用她这将来的半个金主赔的…如果以后神机营还没被解散的话。 洛小宁又是指了指神机营那个窗框,对着裴修年小声道: “这事还得请殿下保密。” 身为钦天司少司命,干出这样的事来,这样的事会被笑话的吧… 不是她有多在乎自己的名声,但这会影响到钦天司的地位和颜面… 呃,这其实也不要紧,洛小宁是无所谓钦天司什么样的,老师说了从心所欲的嘛。 主要是这事被大司命老师知道了又得罚自己抄那什么“三思而后行”之类的话了… “没问题。”裴修年打包票道: “但洛师姐要请我去酥香阁吃一顿,如此我们便相抵…” “不是这么算的。” 洛小宁忽然道,她的眼神顿时清澈了起来: “殿下请我是因为欠了人情殿下买单,而我请殿下则是钦天司欠的人情,钦天司买单,我白吃两顿呢。” 裴修年疑惑:“为什么是钦天司?” 洛小宁掰扯道: “我的颜面影响到钦天司的颜面,但我又不在意自己的颜面,所以当然是钦天司买单!” 洛小宁双手叉腰,目光炯炯,满脸都写着“我不傻的”四个字。 这位少司命在非常奇怪的地方来劲了…裴修年也懒得忽悠她,只是道:“好,有空一定。” 看着她仍旧放在腿上的古怪长枪,裴修年才是又问: “洛师姐用的这柄是什么武器?” 洛小宁想了一会儿,然后很认真道:“不知道。” 这理直气壮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裴修年心中吐槽,又听洛小宁继续说: “这是我自己做的,全天下也只有一把,听说长枪弱势在于七步之内。” “我便自己随便研究了一下,这些铁索、关节都是可以直接用的,反正最终成品就是这样一把,因想到哪是哪,这把长枪得来也很随意,所以我便将之起名为‘随意’。” 真是相当随意的名字…不过也很有钦天司奉行之道的个性就是了。 裴修年瞥了眼周围那一大群的神机营弟子才操纵着机偶刚刚浇灭火焰,还在世家的丹坊边上试图搜寻看看有没有人幸存。 他便是继续问洛小宁: “洛师姐突破五境之时,是以何为道?” 这回轮到洛小宁露出几分疑惑的神色来了,她略带诧异地问: “五境还需要想以何为道?突破五境…很难吗?” 她挠挠头,继续道: “我记得好像是之前大司命老师罚我抄书,然后我偷摸着买通…呃,这不重要,反正我后面溜去扬子江外水榭里摸鱼眯了会儿就突破了啊…” 这句何不食肉糜给裴修年听得有些发怔,要知道自己个并非土著的穿越者尚如此。 倘若换做是个卡在四境不得志久矣之人听得此话…那恐怕是要当场呕出几十两血,直接就给送走了… 从此话中,裴修年也算是明白洛小宁所践行之道了,那就是“随意”。 钦天司功法里说道无定式,当从心所欲,洛小宁还真的做到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虽然她心思从未放在正事上,但必须承认的是这世上极多人都没有她这个心境。 怪不得能够随意突破元婴,这大概就是老天爷喂饭吃吧… 五十三.拼爹 “老师,令牌找到了!” 突如其来的嚷嚷声断了裴修年那点儿问道心境,他转头往那儿望去。 就见有个弟子一边是举着手中的银色令牌喊着,一边是跌跌撞撞地奔向脸色阴晴不定的杜门主。 裴修年眼眸忽然就睁大了,令牌是从丹坊的残骸中某具人偶身上找到的… 那这就意味着这事是因某一批人偶质量参差不齐导致意外的这点侥幸心理已经彻底被排除。 若今日没有洛小宁,即便神机营能撑到锦衣卫等人赶来,那也没法解释令牌这事。 嫁祸也好,有人从中作梗也罢,反正神机营必被世家视为眼中钉… 他们的研究本就已经算得上触及世家红线了,一直以来小摩擦不断,但神机营忍气吞声也没有什么显著的量产成果才使得那些清贵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杜子墨的神色愈发难看得多了,他当然也明白如今会带来怎样的结果,但最起码…被亲手的造物抹除存在的惨案没有发生。 他黯然收起了令牌之后,才是再走上前来对洛小宁郑重道谢道: “多谢少司命解我神机营燃眉之急,若此事之后神机营仍然尚存于世,定当任少司命随意取调谢礼。” 洛小宁洒洒然起身,掸了掸衣物随意道: “杜门主不必多礼,钦天司和神机营多少年前也是一家嘛…今日之事,举手之劳而已,况且三殿下已代神机营谢过,就这样吧。” 听得此话,杜子墨收起那枚银色令牌,又是向裴修年抱拳躬身,诚恳道: “多谢三殿下。” 裴修年笑着摆手,“把令牌给我吧。” 杜子墨猛然愣了一下,虽然这才过去不到半炷香,但这枚来自神机营的令牌…其象征之事已经天翻地覆。 如今的这枚令牌,代表的不仅仅是能够操纵乙级战偶而已,还有整个神机营的未来,也是一个难以肩负的重担,换做任何人避之不及才是应该发生的事。 他摸出那枚令牌,再三确认道:“殿下,您确定要收下这枚令牌吗?” 裴修年随手接过,淡然道:“这样的思潮不应沉没于朝堂的纷乱之中。” 杜子墨大惊,他压低声音问:“殿下可知此事关乎何人?” 裴修年摇头示意自己也并不清楚,他只是继续说: “不过发生这样的事,父皇显然不会与世家明面上相争,神机营必将成为弃子,但我可以保神机营的周全。” 这斩铁截钉的一番话真是如同一针强心剂,杜子墨便也不再思量眼前的三殿下真的能否行此事了,只是他能够说出这番话来,便足以让整個神机营为之戎马。 杜子墨连忙躬身行礼,毕恭毕敬道:“若我神机营此事后尚在,愿全凭三殿下发落。” 听得一个全是潜心研究人偶的科研狂人门派说出这样的话来还真让裴修年不大自在,你们要是个什么圣女门之类的多好… 他咳嗽一声,便是道:“不必如此明火执仗,神机营仍是父皇所持产业。” 杜子墨听懂了,抱拳道:“谨遵殿下谕令。” 裴修年还想起来了一件事:“但若是再有此事发生,没有令牌…” 杜子墨摆手道: “此事不必殿下担心,一会儿回去就让弟子们加班加点改良神机营,我感觉这楼阁上可以做几个突出来的巨型火器,靠着机括齿轮也能够自行移动,这样神机营便固如金汤了…” 耳畔适时传来成群结队的马蹄声,几人回过头去,就见一众六扇门中人正在骑马赶来。 只不过行在最前列的几人并未着六扇门标志性的黑衣,最前的青年衣着华贵,面貌间也显露几分气宇轩昂,他身后几人衣着像是侍从。 这多半是世家的年轻一辈,但裴修年对京城中的世家分布尚还未有研究,更别提这帮年轻清贵了… 然后裴修年就见那人已然翻身下马,环顾四周的惨状流露出几分难掩的震惊,待至他平复了会儿心情,才是抱拳道: “在下虞连城,今日为丹坊此状而来,可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京城虞家,世家之中排行最前的名门望族。 看着安静下来的人群,虞连城的目光随意扫过丹坊残骸边的一众神机营门人,陌然挥了挥手: “全部押下诏狱。” 六扇门的捕快们不敢抗命,连忙上前逮人。 裴修年一步迈出,郎声道:“且慢。” 虞连城正欲发难,却是看到了裴修年身上那与周遭白衣格格不入的穿着,他上前两步,但还是对这张脸没印象。 本着谨慎起见,虞连城还是恭敬抱手,甩出封建王朝世家最擅长的拼爹大法: “祖父长乐公,不知兄台出身哪家?” 裴修年虽然没着皇子标配的衣裳,但皇室之中哪怕是寻常些的衣物也根本难掩贵气。 这么想来三皇子果真是个足不出户的,连世家大族的子嗣都认不出他来… 裴修年摸出一块玉牌,淡淡道:“紫禁城李家,父皇昭宁帝。” 鎏金龙纹玉牌之上,刻着“年”的字样。 虞连城看清这块玉牌后立刻拂袖跪下,带着身后的侍从们以及一大片的六扇门捕快,齐声道: “参见三殿下。” 世家其实对于皇室没有多少敬重,这样的行为不过是对这位夺嫡大热有几分示好,或许也有几分下注的意思。 在裴修年示意起身之后,虞连城才是站起来问: “殿下怎么今日亲临此地?殿下又可知这一片的丹坊是如何付之一炬的?” “奉父皇之命来神机营视察。”裴修年的目光扫过世家丹坊的残骸,一路延伸至远方,看上去便如同龙的脊骨一般。 他继续道:“至于丹坊如此之状,是因神机营的人偶发生故障所致,但其根本原因,尚还不知。” “定是这帮神机营之人对我们丹坊出手了!”虞连城怒上眉梢,他指着一众神机营的白衣喝道: “这丹坊价值连城,你们可知这是多大损失?!全都给我押下去!” 裴修年再度出言道: “虞公子且慢,不可意气用事,此事尚还未有眉目,况且神机营可是直属父皇,莫要惹得陡生隔阂。” 虞连城就坡下驴,叹了口气道: “殿下,话虽如此,但我丹坊如今成如此模样,怎可叫我空手而归?” 裴修年思量道: “押走几个人也帮不上什么忙,此事错综复杂,反而可能平添事端,这样吧,这事我会请示太后娘娘,想来镇抚司定会给出满意的答复。” 言至于此,虞连城也不再多说些什么,宫中近日总听闻太后娘娘有意拉拢三殿下,这话想来也不会是什么胡诌。 而太后娘娘据说似乎是出自孟家大族的,虽然孟家在当年动荡之中彻底消弭,但太后娘娘其实也可算是世家之人… 虞连城也并不真的需要拿什么人,这样一个借口就已足够脱身,他只是抱拳道: “还望殿下马到成功,此事小弟还需上报宗族,就此别过。” 五十四.我教你啊 虞连城也不想多待,他顺口溜似的念完就拍马走人了。 目送虞连城带着一众护院匆匆离去之后,神机营的一众白衣都向裴修年抱拳道: “多谢三殿下搭救。” 看得出来大周的诏狱不是人待的,连这帮愿将生命奉献于造人之道的疯子都能异口同声这么说就能窥见一二了。 裴修年随意摆手示意,然后他再望向丹坊的方向。 六扇门已经开始围着丹坊的残骸记录下损失和伤亡了,远处浮动着锦衣卫的身影,连钦天司的人估摸着都在闻讯赶来的路上,此事想来要传遍京师不用多久。 那此地也便就不用再待了,这事任凭发酵之后世家再怎么样闹腾,那也得压到下次上朝才会处理。 而此行朝会,重中之重的事多得令人眼花缭乱,即便是这等关乎到世家这祖业之一的丹坊也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二皇兄李砚已经回京,七弟从北方坐飞舟回来也差不多这点儿时间,四弟的禁闭马上也要结束了。 十月朝会,想来一众情同手足的兄弟都会到齐,真是热闹非凡。 所以如今突发丹坊这个插曲,要么是有人想要嫁祸给皇帝,让两者相互仇视; 要么就是昭宁帝自己想干这事,趁着夺嫡之争,干脆拿这个他觉得已经油水榨完的神机营去解决丹坊遭掣肘之事。 不过如何,结局都是昭宁帝以舍弃神机营为代价不和世家冲突,也假装不涉足丹坊,实际上坊市间某个丹坊已经完工就等着人上岗了吧… 总之,这样多少是给了裴修年发展自己势力的机会,像神机营这样的门派是摆在明面上的销金窟,花费巨大的同时甚至还得不来春宵一刻… 但这亏本的买卖对于如今的裴修年来说算不得什么… 而且这钱由钦天司大司命慷慨解囊,就是不知道发生了这种事他还认不认账。 总归…雪中送炭使人牢记,神机营的一群科研狂人会不会忘恩负义,能不能有异心什么的先抛开不谈… 反正这些冷冰冰的机偶只会遵从令牌的命令。 这样的无需猜忌的感觉让裴修年终于放松了些,总比身边安插的随时可能爆炸的魔门妖女这种定时炸弹强… 好吧,如果太后娘娘不在自己身边安插这种炸弹那自己兴许还不需要做这种事,好端端的军功赐赏换什么不好… 他踩着交杌坐回马车,招呼着洛师姐上了车。 裴修年也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这样一只不靠谱的少司命在身旁还是蛮有安全感的。 虽然不怎么靠谱,但是她的确很能打,恐怕资质一般些的六境都未必能是她的对手。 这种级别的天之骄子,越阶战斗估计是稀疏寻常之事吧… 洛小宁欣然接受,上了车之后她就旁若无人般搜刮厢室内的点心,少司命叼着几枚酥点,有些含糊不清地问: “殿下为何要帮着神机营?” 裴修年也懒得忽悠洛小宁,一五一十道:“为求保全自身而已。” 洛小宁愣了愣,“就靠那些石头架子?” 裴修年摊手道:“起码那些机偶只会服从命令…夺嫡之争凶险万分,多一分力都是好的,而人心险恶,搞不好出什么幺蛾子。” 洛小宁鼓着腮帮子嚼嚼嚼,默默道:“好累…” 裴修年深表赞同: “天下皇室皆如此,即便换作那么多其他国都王朝也是一样,若是可以选,我倒是希望能入江湖,孑然一身,肆意潇洒尔。” 洛小宁很明显顿了一下,有些尴尬的说: “我是说刚刚嚼的好累…” 裴修年扶额,一时之间竟说不出什么话来,如鲠在喉。 如果没记错的话,钦天司的大司命是要兼任国师之职的,这样的少司命是否选错了人… 想我大周…好吧,如今的大周也算是人才济济,蒸蒸日上,多她一個不多。 “咳咳…”洛小宁在裴修年异样的目光中咳嗽两声,才是说: “不过入江湖也的确令人神往的,只是老师总说时候未到时候未到,不然我早就入江湖了,从心所欲,今天想吃兔子就打兔子,明天想吃螃蟹就抓螃蟹,多好!” 你的江湖我的江湖好像不一样… 裴修年耸耸肩才想说些什么,便听洛小宁继续道: “但老师上次回来忽然说,大江东去浪淘尽,属于他们的时代将要迎来落幕了,我想老师的意思大概是再过些时日,就可以放我出山去了吧?” “这段时间以来,越是自端天楼上往下望去便越是感觉正邪两道要真正重现江湖啦!” 吃完糕点,小丫头很懂得享受,再泡上了两杯陈皮熏豆茶,她递给裴修年一杯,然后她喝了一口自己手中的热茶,惬意地眯起了眼睛,兴奋道: “大争之世就要来了,江湖中潜龙在渊者如过江之鲫,这下好看啦!” 洛小宁放下茶杯伸了个懒腰,忽然又认真道:“但殿下,入江湖可不能光靠那些石头玩意儿,不靠谱的。” 你真的有资格说不靠谱吗…裴修年心里吐槽,但也是很认真道: “我也想修道啊,这不是一窍不通嘛?也没空去问那些朝中供奉,况且所行之道还未有定论,搞不好与之相悖…” “想修道?”洛小宁双手撑着脑袋,“我教你啊…” 放外面一个五境开宗立派并不算难,更别提是洛小宁这般年纪的天才了,她对于修道之事多少也是真的有些建树的吧? 裴修年便是坐了坐正,听得洛小宁嘿嘿笑道:“老师说给了你一本功法是么?都喊师姐了,拿来我看看?” 虽然洛小宁这丫头不着调,但跟她聊天不用想什么勾心斗角的事,倒是蛮轻松的,身为钦天司少司命,什么功法没看过? 趁这会她心血来潮,解读一下也是好事。 裴修年便掏出那本功法,递给洛小宁,她接过翻开来看着那三个字喃喃道: “这的确是老师的字迹没错,但他在这本无题之法上写这个干嘛?” 裴修年的瞳孔微颤,两全法竟然并非是功法的名字? 那大司命写这三个字是何意? 裴修年尽力平复一下心境,暂将此事存了起来,然后他再望向翻看了两页的洛小宁,她打了个哈欠,然后合上了功法,念叨了一句: “好困。” 裴修年觉得她要打退堂鼓了,洛小宁却是道: “我看懂了,今天先教你这功法的最基础之势,气运丹田,横通四肢百骸,此法门在于‘平衡’,若你觉内府灵气呈阴阳鱼状…” 洛小宁看着皱眉的裴修年,解释道:“就是伱能感知到你为棋盘,体内每个穴位皆如棋盘上的交点,那便已算触及此功法的基底…” 车马一阵轻微的颠簸,洛小宁揭开窗帘,窗外是巍峨紫禁城的红漆大门,她随意告辞一声后便跳出车外,还不忘回头道: “请我吃小笼包别忘了啊!” 裴修年下了马车,迎面看到候在紫禁城门口的素兰,她狐疑的目光扫过裴修年和那远去的洛小宁,然后微一欠身道: “三殿下,娘娘让您去见她,她还说想吃葡萄。” 裴修年转头望了眼天色,这紫禁城分明是在下雪吧,我去哪里给你搞来什么葡萄?葡萄没有,自己的葡萄干吃吃得了… 裴修年疑惑道:“御膳房没有吗?” 素兰愣了一下,最终是道:“有…” 裴修年忿忿道:“让她自己派人给她端去,要我晚些去她那边,直说不就行了?” 五十五.没听说过 从神机营来回花了不少时间,天色已近了黄昏,难得雪停。 裴修年穿行过朱红宫墙林立的御道,回到了承乾宫,一进门就靠倒在了太师椅上。 一直待在殿内的小钦乖巧上前帮他披挂起外衣,然后暖了杯茶,又是轻手轻脚为他捏肩,柔声道: “殿下累了吧?今晚可有特别想吃的?” “照常吧。” 小钦轻轻点头:“好。” 享受着小钦这样仿若侍妾般的伺候,裴修年心中不禁感慨这真的是什么魔门圣女吗? 大周正邪两道在明面上销声匿迹很久了,虽裴修年也没见过这个修仙界的魔门… 但就自己看的那么多小说先入为主的思量之下,想来大周这些魔门也应该八九不离十,都是那般杀人不眨眼,动辄屠人满门的那种吧? 所以这都是演的吗? 裴修年的心中一下子又有了几分惆怅,他忽然很羡慕洛小宁那随心所欲的优哉游哉的心境。 如今自己被迫接手这身份的弊端尽显,无人可交心的感觉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裴修年微微侧目看向专心致志按摩的小钦,依旧是那般唇红齿白星眸柳眉,眸光才撞上,这小丫头便是微垂了垂螓首,脸颊微微扑上若有似无的粉色。 这哪里像什么谈笑间就能杀人越货的魔门圣女,若这真是陆钦月从内到外演出来的,那这演技真的就可以直接颁奖了。 但她也不过二八年华,年纪轻轻的四境圆满…这修为说不定还有潜藏,那她除却练功之外还能有多少时间磨炼演技? 天眼之下,易容无处遁形,所以这是陆钦月的真实模样吗…与一般的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也没什么差别啊… 但…要是自己将她的身份明牌出来,那恐怕这场面会瞬间反转吧… “陆钦月…” 裴修年回头端起茶杯,边是吹凉边是随口提及这个名字,肩上的小手却是没有一丝停顿,但好像微微多了几分力。 小钦被这突如其来的直呼其名吓得一怔,心中甚至都漏跳了半拍,差点就以为自己的身份暴露了,但太后娘娘也从未说过暴露了应该怎么办的… 灭口是不可能的,不是自己下不了手…是因为留着他对我宗有用… 但不灭口还能如何呢?是以禁术强行掌控他还是用媚功?强行掌控的话会不会…但是媚功真的可行吗? 就在她心乱如麻这一瞬,便是又见裴修年轻抿一口茶,才是听他接着道: “听说她是瑶光宗的圣女,瑶光宗是江湖的大门派吧?” 陆钦月忐忑的心绪才安定下来,心中多少有点气愤,哪有人这样断句的?! 裴修年再度转头看向神色稍显不自然的陆钦月,在她推诿佯装不知道之前裴修年先是扯来张椅子,示意她坐下来,道: “小钦连姜女侠都认识,这种名门大派想也曾有所耳闻?” 身为曾经朝廷大员之女,其实应该对于江湖中事一无所知的,当时陆钦月不小心的露馅导致她现在得需维稳这个热衷江湖事的人设… 小钦便是把方才已经到了喉间的“并不知晓”四個字咽了回去,只好坐下来一五一十道: “瑶光宗,曾经是魔门中首屈一指的宗门,奉行断情绝念之道,其门派中皆为女子。” “不过自从经历当年正邪一战之后,其宗主虽斩去归元阁阁主,但也落得修为尽失的下场,而后瑶光宗便如其他门派一般销声匿迹于江湖。” “至于陆钦月…” 小钦佯装不知道这回事,所以才略显尴尬地抚了抚掌,淡淡道: “小钦并未听过这个名字,如今的大周往后多年都无外患,兴许正邪两道又要冒头,瑶光宗若有什么起势,也是很正常的事吧?” 小钦的神色并无变化,才是看向裴修年,她有些小心翼翼地问: “殿下怎么忽然想要了解江湖事了?另外…殿下对于正魔两道…有什么看法?” “没什么事,只是之前在文宗阁正巧看到了什么瑶光宗推举了个圣女的事,见她长得漂亮,便是有些印象了,如今想来也未曾听闻她有什么事迹,所以才想问问看。” 听得这话的陆钦月明显愣了愣,眸光莫名带了点点若有似无的幽怨,但也还是没接话茬。 裴修年的神色则显得自然得多了,他又是摊手道: “至于正魔两道…兴许是思潮不同所致吧,这般想来,父皇曾经亲自扶持的今日本殿所见的那个神机营不也挺魔性的?他们试图研究出自身便具有灵智的人偶啊…” 那可是真的研究造人,只不过造的是假人,但在这封建思潮的修仙界中,管你造真人假人,通通打成魔门。 研究造真人的功法叫什么?双修? 这种功法会是正道流传的吗?这也不算是什么刻板印象吧… 不管自己有没有接触过当世的正道宗门,但要想象一个道姑坐下来便同你讲双修…光想想就觉得很扯淡。 善恶正邪多说无益,千人千面,这都是屁股决定脑袋的事。 “真要算起来,那神机营恐怕也是板上钉钉的魔门吧?但他们也没危害百姓,反而想求福祉不是么?” 裴修年顿了顿又道: “以泾渭分明的正邪两道来说孰对孰错没有意义,而江湖大势才要重新显露,且再看吧。” 而后他又拍了拍陆钦月的肩,靠近她的耳鬓,坦然笑道: “而我的看法又能左右什么事?小钦莫要忘了,我可不是什么真皇子啊…” 陆钦月眉头微挑,连忙起身微声认真道:“殿下,紫禁城中可得小心隔墙有耳。” 裴修年默默看着表情严肃的陆钦月,沉默须臾才是摆手道: “小钦,去取两串葡萄来,本殿现在要去见太后娘娘。” 陆钦月轻轻颔首,“殿下稍等,殿内只有葡萄干,至于葡萄…小钦去御膳房取来…” 裴修年摆摆手:“算了,葡萄干也行。” 陆钦月目送裴修年提着一小盒葡萄干步入傍晚的暮色中,天间的雪小的可以忽略。 她忽然念起裴修年方才的话来,不同于常人那般记恨邪道魔门,这样的态度让她稍感意外,也叫人心头有些微暖。 五十六.你想摘星吗 “这是什么?” 未央宫中,太后娘娘指着那只精致玉盒,语气稍显些许不满。 裴修年看着这位身着宽松丝绸薄锦裙的太后娘娘,坦然道: “儿臣本想着以气保鲜的,结果学艺不精,用气出了偏差,没想到葡萄带过来的路上自然而然就成了干,真是惭愧,还请孟姨勿怪。” 太后娘娘是没想到裴修年能这般胡诌的,一时半会儿好笑又好气,干脆不纠结这种事,随意捻起一枚放入嘴里,才是道: “你可知今日本宫为何叫你来?” 裴修年落座在太后娘娘对面的椅子上,揣测道: “听闻皇兄皇弟们都回了紫禁城,兴许是要开朝会了吧?孟姨是想与我商讨要先扳倒谁?” “你倒是好重的野心…” 太后娘娘微微有些侧目,有这么一个能干的甥儿是好事。 但…若他展露出极大的野心则就得需提防小心了,不过自己尚还牢牢握着他的把柄,不用担心他跳反与否,所以他能干,没有坏处。 念至此,太后娘娘便是继续道: “除却在即的朝会之外,陛下还想动世家丹坊,世家之事涉及太多,这摊浑水,你可尽可能不要去蹚…” “晚了!”裴修年眸光中闪过一丝讶异,他叹气道: “今日我奉命去了神机营正遇上此事,还当面劝退了虞连城,这才来见孟姨是答应了他动用镇抚司查个水落石出的…” 太后娘娘抿了抿唇,蹙眉道: “但本宫今日晨时刚刚答应了陛下不动用镇抚司和都察院,原来他是早已…” 早已算到了? 不,裴修年的眸光中闪过厉色,这不会是偶然,这既然是昭宁帝的手段,那就是这位当朝帝王再一次的对自己出手。 但裴修年没想通的是为什么自己明明这般投诚之后,昭宁帝却还想着拿自己开刀? 不论是军功大势,还是屠子炼丹都不足以说得清楚此事。 这是早已怀疑自己了?如果是,那自己与皇帝之间其中一定存在着某个自己尚还没有弄明白的…甚至已经彻底搞错了的信息差。 太后娘娘嚼了嚼其中的信息重量,才是关切地看向裴修年: “年儿给本宫看看,今日可有受伤?” 裴修年摆手道:“护心镜都没触动,今日正好遇上了钦天司少司命,有她出手,儿臣得以安然无恙。” 沉默持续了片晌,太后娘娘才是抚着自己的袖口,发问道: “年儿可同本宫详细说说今日神机营之事?” 这事马上就得登上钦天司的诋报,也就不需要隐瞒什么了,裴修年老老实实把今日之事说得清清楚楚。 安静听完后,太后娘娘喃喃道: “也就是说,若无少司命在,今日神机营同丹坊都可能在大周消失?” 裴修年举手:“还有我,若儿臣被打出了护心镜…” 太后娘娘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场上人多眼杂,护心镜这种东西不会没人记得,一旦这东西显露出来,那本宫私底下与他的这点儿关系算是不攻自破了? 所以这是昭宁帝的一种试探吗? 但是…若无护心镜呢?那裴修年不就得身陷绝境? 而且昭宁帝为何要此事特地告知本宫? 他显然不可能知道裴修年并非三皇子这個事实,所以这是要给自己来个下马威?不惜用自家皇脉的骨血? 还是说他还是急切地想要炼上一炉丹?这般想来,反倒是自己为裴修年站台而连累了他? 但昭宁帝分明正值壮年,为何这般急着偏向于二皇子,却害怕三皇子的起势? 昭宁帝的时间还长,自己的站台又不代表能够彻底左右三皇子的行为,甚至年儿他如今还刻意表现的更偏向于昭宁帝一些… 但昭宁帝却还是如此… 太后娘娘心中叹气,昭宁帝的行径扑朔迷离,陛下想要什么尚不可知,她陌然道: “总归如今的结果还不算差,年儿你虽然一只脚陷入其中,但还为时未晚,只要继续让陛下以神机营换去丹坊,那明哲保身没什么问题…” 裴修年又是唱反调: “若儿臣不愿舍弃神机营呢?以如此之军功能否去堵世家的悠悠众口?” 太后娘娘摇头道: “年儿你所立军功虽大,但赐赏毕竟是朝廷的事,世家未必能够认账,若是可能,他们应当是更想以婚约约束伱…” 又是政治联姻…裴修年一听这事就要皱眉摇头,与朝廷大员之女的婚事尚还能考虑。 但这与世家联姻…多半就成了这帮清贵掀起政斗的傀儡。 裴修年吃着自己带来的葡萄干,再是道: “但我有青丘帝姬的假婚约在前,反正她不可能出现在大周,也算半个死无对证,世家也得怕青丘再起军吧?这事兴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太后娘娘“嗯”了一声,露出几分疑惑的神情道:“年儿你为何执意想要留住神机营?” 裴修年叹了口气,并未扯些弯弯绕绕的话,只是很惆怅道: “朝堂之中,可交心者少之又少,父皇如此,兄弟姊妹亦是如此,人还不如那些冰冷的造物,而如今局势诡谲,当然得需寻些可以无需考虑后果的助力,即便再微不足道,那也是变数。” 太后娘娘看着他,如此丰神俊秀、风华正茂之人,也竟会露出来这般神色,他在自己面前堂而皇之的说这话,难道是已经对自己卸下心防了么? 但本宫只是想利用你啊… 若是这时候再同他说一句“年儿你大可相信姨”之类的话估计就能将他彻底忽悠成自己的人吧? 身为魔门妖女,对俘获人心之事应是理所应当,又怎么可能在意一个谎言? 可太后娘娘这话却是如鲠在喉般最终也没能说的出去。 太后娘娘为裴修年披上了一件貂裘,她只是轻声宽慰道: “生于帝王家便是如此,大周立国千百载,史书上的皇室纷争都惨烈的狠。” “听闻李瞎子曾经也是皇室中人,被人剜去双眼丢入江湖中…如今他还不是一样闻名天下?那些曾经的陷害者和前尘之事已成一坯黄土。” “年儿,且莫要露出此等神色,如今还未入绝境,陛下的想法尚还不清楚,但他势必不会就此罢休,我们得先清楚他想要什么,为何行此事。” 裴修年看着眼眸中几分温婉的太后娘娘,他指着窗栏外的远方,那座沐入月色之下的山上,轻声道: “你想摘星吗?” 太后娘娘的眉头微挑,裴修年这句话是问谁?他?本宫?还是皇帝? 她顺着裴修年的手指往窗外望去,那是巍峨耸立的仁皇山,山上的铜炉正泛着粼粼的月光,这座峰峦之上,兴许埋着昭宁帝的秘密。 五十七.妥协 “摘星吗…” 太后娘娘望着那月夜之下的仁皇山,月华如水,笼罩着覆雪山径,峰峦之上的庙宇在她的眼中清晰可见。 哪怕是那高翘的藏于暗处的檐角,盖于其上覆以青蓝色琉璃瓦的悬山顶也尽收眼底。 太后娘娘明白裴修年口中的“摘星”是什么意思,那意味着上仁皇山一探究竟,看看昭宁帝究竟想要什么。 这事是定然要做的,但不是现在。 太后娘娘冥冥之中觉得此事的结果足以天翻地覆,行此事之前当然得需筹备完全,岂能想当然? 太后娘娘并不知晓昭宁帝于仁皇山上到底行了些什么事,猜他多半是在屠子炼丹,但那也只是猜而已。 他修行的长生之法所求何物?他又为何求长生? 这些事都不能靠猜,上仁皇山上探寻一番势必会有收获,但…昭宁帝不是愣头青,即便没人会怀疑他在仁皇山上做什么事,那也不会代表他不会在仁皇山上留手。 太后娘娘黯然叹息道: “年儿啊,此事得需从长计议,待至…” 裴修年洒然起身,踱步至窗栏边,陌然道: “可孟姨,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如今日这般适合昭宁帝下手的机会,往后岂会少到哪里去?” 既然昭宁帝三番五次能对自己下手,那就说明皇帝已经起了疑心,而这样的人间帝王一旦有了怀疑,那他的疑虑只会与日益增。 裴修年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再去培养和拉扯与这位太后娘娘之间的信任。 自己不可能纵观全局,但如今走来的每一步棋都几乎竭尽所能,昭宁帝怎么会舍弃自己卧底太后可能的收益反过来对付自己? 裴修年迫切想要知道昭宁帝做出如此突兀举措的原因,而仁皇山上拥有着皇帝最多的秘密。 但仁皇山上昭宁帝定有留手,但自己难道能够堂而皇之地操纵着神机营的机偶推上去吗? 还是等自己修成归来?那要修到几境才能足够保险? 况且这得需要多少时间?昭宁帝又会给他多少时间? “可是…仁皇山上机关重重,必是险地,若是不小心打草惊蛇…” 太后娘娘稍有些踌躇,裴修年的思虑便是她的思虑,而她是不可以失去裴修年的…嗯,这句话是从政治的角度上来说的。 如他这般有手段有勇有谋的,自己又恰巧握着他把柄之人世间再找不到第二个。 裴修年就如同她复仇大计中的钥匙,昭宁帝杀心已起,皇帝既然已经瞩目于此,那便不会随意偃旗息鼓… 这样的踌躇之色表现出来,便表示太后娘娘自己也有些举棋不定了。 裴修年深知她其实有修为在身的,如今几乎可以坐实她为瑶光宗宗主的身份了,那曾身为一道巨擘,她岂会没有什么秘法? 即便那一战真的是打得修为尽失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还不能恢复个一成? 哪怕是一身修为十不存一,那她也当得上世间罕有的战力。 裴修年回过头来,对着太后娘娘陌然道: “难道不上仁皇山父皇他就会就此放过我?如今是儿臣投诚以后,他却依然肆意行今日之事,若还不赌,如何能够破局?” “而今夜,二、七皇子才回紫禁城,他们都要去御书房见过父皇,父皇行炼丹之事绝不可能公之于众,所以除却他本人以外,绝无其他人可知此事。” “但凡他脱不开身,那即便有什么触发手段也无济于事,今夜便是难得的上山契机。” 裴修年直视着太后娘娘,而后又是笑道: “摘星望月,摘星还早,但望月尚可,今夜正值月朗星稀,天间无雪,可请孟姨陪同儿臣上山观月?” 太后娘娘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无论这话听上去再怎么柔情蜜意得好似幽会般,但她也清楚裴修年其实真没有几分要陪她赏月的心思,他心思都放在仁皇山上。 裴修年忽然又是幽幽道:“孟姨其实你有修为的吧?” 这话使得太后娘娘的长而翘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她还不晓得怎么解释这事之时,便又听裴修年语气中略带几分劝慰道: “儿臣观文宗阁中孟姨的容貌,这么多年过去了却也不显几分岁月经年之色,想来是有修为的,如今要对付的是皇帝,你我之间,隔阂还是要尽可能少些比较好。” 太后娘娘叹了口气,眸光之中的流露出来的情绪依旧很复杂,她最终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妥协道: “只是赏月。” 裴修年欣然颔首,颇有几分自然地拉起太后娘娘的手,在她“哎”的一声之中行出未央宫外。 京师无雪,抬头便可见星汉灿烂,初十的月还不圆,但洒下来的月华依旧皎洁。 身侧又有这样一位即便只是穿着一身宽松的素色锦衣,也依然能被这下作的身段勾勒出几分御姐风韵的美妇,这样的情形真是当得上一句花前月下的。 “你好歹让本宫换身衣裳…” 太后娘娘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她的眸光之中却也没带几分幽怨,只是袖口一挥,两人的身后落下一坯金粉,她轻声解释道: “此乃星砂,可抹去踪迹,也可匿影、隔音。” 裴修年再瞥了眼未央宫隐约的灯影中,自己与太后娘娘的身影似乎依旧在宫殿之中,掀起窗才看得出那只是毫无生气的投影,这应该就不是星砂的功效了吧? 似乎看出裴修年的疑惑,但太后娘娘却也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裴修年也并未多问,二人行于去往仁皇山的路上。 紫禁城中仍旧戒严,巡视的御林军锦衣卫不在少数,但他们都是路过两人的身边,却是如同旁若无人。 裴修年望着那巍峨的仁皇山,山上的庙宇依旧耸立,他下意识问:“这仁皇山上的庙怎么好端端的就荒废了?” 太后娘娘解释道: “那曾经是城隍庙,在先帝驾崩之前,便以风水不好为由废弃此庙,并在京师之南重新修建了一座香火鼎盛的庙宇。” 裴修年忽然提出疑惑:“所以那炉子是先帝的产物?” 太后娘娘沉吟须臾,“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两人都深知今夜时间不多,所以步履很快,没有再多言语,穿行过金水桥,太后娘娘带着裴修年悄无声息地越过紧闭的宫门,行出紫禁城。 五十八.太莽(二合一) 站在仁皇山下,身后灯火通明的紫禁城与这座山野隐于暗中的峰峦显得格格不入。 裴修年抬头望去,那山上成百上千的石阶连绵不绝,几乎看不清尽头,灼灼月华之下,这条登山长阶如同月白色的龙脊。 整座仁皇山的周围也没有任何的兵力驻扎,真的如同一座荒山一般,安静地伏在夜色中。 但裴修年知道这都是昭宁帝刻意做出来的假象,这本就是紫禁城的后山,早已荒废多年,如今已经人迹罕至。 这样的山上不需投入过多的措施,免得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裴修年正要迈步上山,却是被太后娘娘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他便转过头来看向这位身段妖娆的孟姨。 太后娘娘那更胜月色的容颜上多了几分认真,微蹙的黛眉显露出几分迟疑来,她再是向裴修年确认道: “年儿…你可真的想清楚了?这山上有何手段尚且不知,本宫也只有些微末修为而已,寻常机关法门还好,若是昭宁帝的那些甲级机偶也藏于此…” 太后娘娘阐述的这些疑虑裴修年不是没想过,阵法在大周稀疏寻常,如此看似毫无危险的荒山上不晓得埋了多少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法门。 但现存于世的阵法多得不胜枚举,想要准确推断出可能有哪些法阵又或者小心避开所有的触发之法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这又没明说闲人不得入内,只是荒山而已,若有文人饮醉登山饮诗也说不好的,舞文弄墨在这修仙界不稀奇。 单论大周,以文入道者比比皆是。 况且文人们还能撰写史书,此世的文人有儒道撑腰,笔杆子还算硬挺,达官显贵未必会被刀枪剑戟所伤,但文人墨客手中的笔可以轻松做到。 而若是写出惊才绝艳之诗,当然也会流传千古。 类似忽得妙句,心生顿悟,一朝得道的这种事也并非只是故事。 这样广为流传的例子以致于各种人迹罕至之地都说不好能碰见吟诗作对的文人。 这帮行走各地吟诗的偏偏还很有知名度,不是今日走失明日就能查无此人的。 仁皇山上这样一触即发的阵法万一闹出什么动静来反而成了累赘。 昭宁帝不会不知道自己行此事有多不可公之于众,屠子炼丹天理不容是其一,伤及国本损害王朝气运是其二。 这一旦传入世间,恐怕是下罪己诏也拢不回民心。 但他若是寻得长生之道,炼化了所有皇子的气运,那他或许会与王朝同生,成为大周往后千秋万世唯一的皇帝。 所以昭宁帝应该也是怕将这仁皇山忽然闹出什么大动静引来不必要的关注的。 若非揭露到这山上的命脉所在,应该也不至于一个不小心就触发法阵。 裴修年仗着有天眼有恃无恐,自己只是上山随便看两眼,总不可能有多看一眼就会爆炸的阵法吧? 之所以带上太后娘娘,这是为了让此事顺理成章。 况且…如果昭宁帝现在真的是馋自己这三皇子的身子,那太后娘娘这双修长圆润的大腿是不得不抱了。 只不过古怪的是投诚当日…也就是五皇子死的那天,自己同昭宁帝攀谈间并没有察觉他有什么异样。 当日的对话裴修年也不是没有复盘过,起码从自己的视角以及转移到皇帝的角度来看也没发觉存在什么问题。 所以是投诚之后这两天发生的外部因素导致昭宁帝对自己起了疑心?谁会如此记恨他? 裴修年想来多半就是那位通妖之人从中作梗,只是如今依旧还是没能找到他的蛛丝马迹。 干想这种事还不如上山,裴修年拍了拍仍旧攥在自己袖口上的那只素手,顺带捏了一把,手感很好,温润细腻,如同一块羊脂美玉。 而后他对上太后娘娘的眸光,宽慰道: “兵行险着,便是如此,孟姨,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太后娘娘颇有深意地看他一眼,终于是松开了手,跟上了他的步履。 太后娘娘努了努唇也还是没有将那句“真是莽撞”说出口,想来面对当时那二十万青丘大军之时他也是如此。 也正因他如此莽撞,大周才有如今的时局。 坐上太后的位置,她所求的是血溅朝野,皇室凋零,但不是要大周分崩离析,自己的复仇大计不应该波及百姓。 而裴修年这样一个忽然出现在棋盘之外以身入局之人,意外的很是合自己的需要。 他的身份与手段若是能为自己所用,那对于自己的大计来说,将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据小钦这两天的汇报下来,裴修年一路以来的行事也好、性格也罢,都能算是已经过了自己的考量。 当然…这说的是当盟友那个层面的。 至于动情…呵,本宫身为瑶光宗宗主,断情绝念之道奉行这么多年,怎么可能对一個男人产生什么别样的感情? 如今是要谋取裴修年的信任,恰如他所说,既然自己与他要对付的都是昭宁帝,那两者之间藏着掖着太多东西只会成为不必要的猜忌和隔阂,百害而无一利。 但…偏偏藏着的这些信息很重要、很关键,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要想知根知底没那么简单,信任这种事,从来就不是一朝一夕之间一蹴而就的事,便是本宫想信任他,他就能信任本宫吗? 何况,哪怕是眼下,谁又能够保证这不是他与昭宁帝设下来网自己的局呢? 高跟宫鞋“嗒”的踩在石阶上,太后娘娘才是抬起头来,眼前是饱经风霜却依旧光鲜亮丽的城隍庙,不知不觉的思量间,原来已经走完了仁皇山。 夜风送凉,太后娘娘望着那朱红黛绿交错相融的城隍庙,月色只照得到前殿,红漆大柱撑起的庙宇仍然伏于夜中。 她再转眼望向殿外右侧那只极其巨大的三足两耳铜炉,其上覆以鸾凤铜熏炉盖,这般大的炼丹炉足够炼化任何人。 太后娘娘站定于此,再没有往前一步,小心为上,她催使浩瀚的灵觉从自己的脚下不断蔓延开去。 裴修年的眼中微光闪过,他的目光落在那黑洞洞的城隍庙中,庙内的置物早已被搬空,空旷的大堂之中再无它物。 天眼之下,他能瞥见一个藏匿于偌大城隍庙中的居室,室内整齐摆着三只精巧的紫檀木香炉,炉中都是一模一样细碎发白的残片。 裴修年知道那是什么…那是皇帝炼丹的遗留下的糟粕,通俗点说那都是皇子们的遗骸…也就是无法作药用的骨灰。 但是…为什么会有三只香炉? 没记错的话皇子只死了大皇子和五皇子,那第三只香炉从何而来? 是昭宁帝炼化了先帝?那还真是父辞子笑的相亲相爱一家人… 裴修年正想问身旁的太后娘娘先帝究竟是如何死的,他的眸光掠过殿前的那只巨型铜炉之时,便见其中有一团扭曲的黑影。 那黑影似乎与曹家庄的魔物如出一辙般,也同样有几条长尾,但再不具有兽形。 所以昭宁帝饲魔一事显然已经成了定局,他甚至在皇城之中都有掌控着的魔物,他在谋划些什么? 另外,他这是在用皇子饲养妖魔? 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在裴修年脑海中没能停留超过一息就被他彻底排除了,昭宁帝的气色变化显然不可能是饲魔的受益。 裴修年再仔细审视着那只铜炉,铜炉之内的顶上与底下各自亮着一座莹白色的法阵。 这个世界的阵法阶层只有从赤到紫七色,若是用于攻杀之外的功能型阵法则都是呈白色的,类似禁飞、形成无形的阻隔,诸如此类。 裴修年正想提醒太后娘娘小心行事,却是没她快,在天眼作用之下,已见她脚下的清光扩散而来。 那是不可见的灵觉具象化,丹炉底下那座莹白阵法愈来愈亮,裴修年心中骇然,连忙朗声道: “孟姨且慢!” 但已来不及,以太后娘娘的修为,灵觉笼罩整座仁皇山的角角落落都不需要多久,更何况只是一个庙宇的前殿。 浩瀚如海般的灵觉掠过城隍庙,“噌”的一声,两人所立之地四周之外的一切声音都已消弭,万籁俱寂。 一座透明的囚笼正笼罩着整个城隍庙的前殿。 与此同时,裴修年跟前那只巨型铜炉的铜熏炉盖“砰”的一声被掀翻在地,数条漆黑的长尾…不…这回是九条蛇身了。 那如同山岳般身影自炉中显露出来,与杭州那回已完全不同。 那九个蛇头皆是吐着殷红的信子,山海经上记载:“蛇身九头,食人无数,所到之处,尽成泽国。” 这是相柳,不过也同之前曹家庄的那只妖物一样,都还未有彻底长成。 太后娘娘的神色略显凝重,她下意识站在裴修年的身前,望着那彻底伸展开身躯的相柳。 那只生有九个脑袋的妖物也正盯着她,鲜红的眸子中流露着杀意,它同样知道谁对自己的威胁更大。 在下一瞬间,那数颗蛇头极为默契地如同兵刃般扑杀而来,而余下几颗则后仰喷出湛蓝色的毒液。 溅落在地板上的毒液瞬间便沸腾起白烟。 太后娘娘脚踩莲步,她的身影在这月夜之下飘忽。 即便是裴修年这般近的看着她,若没有天眼甚至都无法追及她的动作,似乎每一下攻势都与她擦肩而过,却也似乎每一招都离之甚远。 就如同晨间的一蓑烟雨,一缕薄雾,如梦似幻,难以追及。 而太后娘娘手中忽然浮现出一抹光影,一道真气断空而去。 适时,裴修年注意到那只炉中的第二座法阵在瞬息之间闪过璀璨的光芒。 而后裴修年眸中再不能见那光,太后娘娘的身影也在此刻忽然放缓了下来,裴修年顿时发现自己竟无从察觉自己体内的真气了。 所以那阵法是察觉到真气后再强行压制修为?倒是与这囚笼法阵相辅相成…触发方式还正是因为想太多,若是莽撞些,反倒能避开这些事。 但相柳显然未有受此间影响,它的九个脑袋后仰,口含毒液蓄势待发。 裴修年不敢待在原地思考,他连忙一跃而起,一把就将不远处的太后娘娘扑倒在怀里。 温香软玉入怀,这时候却是没了半点儿旖旎的心思。 相柳的毒液如雨般接踵而至,裴修年见自己身上泛起的莹莹波光才能够放下些许心念,太后娘娘的那枚护心镜并非是作假。 裴修年根本来不及喘息,便是险之又险地躲开了其中一个脑袋的咬合,但其余的几个脑袋的攻势从未落下。 相柳的攻势相辅相成,裴修年这才知道要如太后娘娘方才那样躲开这连番的攻势有多神乎其技。 抱着太后娘娘的行动本身就不便,周身那澄黄色的光芒愈来愈弱上几分,裂纹遍布其上,几乎触目惊心。 护心镜终究不是无敌炉石,这玩意儿是有极限的。 太后娘娘安安静静地躺在裴修年的怀里,微微有些发怔,她猜想裴修年之所以能够奋不顾身来救她是因为如果她死了裴修年也跑不出去,但她的心头依旧微暖。 借着昭宁帝这阴差阳错的一道关隘,也算是窥见了裴修年的真意。 “放我下来。” 太后娘娘略带柔意的声音传入裴修年的耳中,只可惜他现在充耳不闻,根本无暇顾及她说了些什么,感受着怀中的推搡,裴修年反而是下意识抱得更紧了些。 裴修年如今的心思全放在了那只不断追击的相柳之上,在这一方不算广阔的无形屏障之内上蹿下跳,汗如雨下。 也就是自己锻体有成的结果显著了,要不然恐怕早就被这相柳的尖牙给洞穿了… 也正在此时,他听得“砰——”的一声,澄黄色的光在此刻消弭,接续的毒液如箭般穿透了他的左肩,钻心的疼痛使得他脚下一个踉跄。 怀中便是一轻,裴修年借着抽离的惯性单手撑地在空中翻了一圈,“咚——”的一声巨响几乎贴着后背传来。 他回过头去才看见背后方才自己翻过的地方已经被相柳的脑袋凿出了一个大坑,力道之大,以至于那颗脑袋埋入地里久久拔不出来。 喘息之间,这条相柳的其他脑袋竟然不再动了,而是直勾勾地抬头望月,裴修年也随之抬起头来。 便见一柄长剑接天而来,刃口落雪,白芒崩裂。 “呛啷啷”一声断响,如水般的寒光断月而至,随后倒灌进来的风声打破了此方界域中的万籁俱寂,掀起的漫天血雨姗姗来迟。 太后娘娘如瀑青丝随风飘扬,素色锦衣上不染半点血色,她柔声道: “回家。” 五十九.那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裴修年仍是有些发怔。 方才太后的那一剑如同长虹贯日,一时之间月华断碎,山风倒灌,这可不是什么蓄力半天才能挥出的一剑。 这不过是太后娘娘连真气都未有动用的一剑。 裴修年望着那血淌了一地,九个脑袋断口平整的相柳,他心中情绪稍显复杂。 若说这世上有人能够做到一剑摧山断河,那眼前这位曾经的魔门巨擘显然在此列中。 适时有长风拂过,裴修年的衣角在这风中猎猎作响,他这才感知到钻心的疼痛从自己的左肩上传来。 裴修年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肩膀,左肩上已是鲜血淋漓,整个肩部都呈现出深紫色,不过那些毒已经不再扩散了,甚至正在慢慢消退。 也就是仰仗着自己有那百毒不侵的体质了,若是换做其他人,恐怕现在是不死也得被毒得像是紫薯成精。 而太后娘娘早已归剑入鞘,她行于裴修年的面前,眉眼间似乎略带几分歉意,好像是想说些什么,但见裴修年身上的伤口后又将之咽了回去。 太后娘娘俯下身来,正欲搀扶起裴修年,螓首才越过他的肩,喉头便是一甜,终究还是没能撑住,口中喷出一口血雾。 鲜血所致,她的唇上显露出几分别样的妖冶。 与相柳这一战,太后娘娘其实根本没有受到过分毫来自于那只妖物的伤。 之所以她现在呈现这副狼狈的模样,那是因为修为压制之下的强行牵动致使内伤复发。 太后娘娘体内真气紊乱交错,勾连起无数旧疾,不论是疼痛感还是严重程度都远超了几乎只受外伤的裴修年。 她那姣好的脸上浮现些许苍白,眼眸微垂,却还是伸手搀起地上的裴修年来,太后娘娘又是微微叹了口气: “终究还是…” 后面的话不用说了,裴修年看见她眸光中闪过一丝不甘就猜到了她想说什么。 身为瑶光宗宗主,曾经的魔道之巅,那是九境渡劫,离十境合道也只剩下一步之遥。 对裴修年来说这只相柳是山岳般难以逾越的存在。 但这要是放在以前的太后娘娘的眼中,那玩意儿恐怕都未必能够承受得住她随意的弹指一挥。 如今却被这样的一只妖物逼到这种地步,强烈的落差感油然而生,当然任谁都一样不甘。 裴修年便任由她搀起,抬起右手给她拭去嘴角的血珠,太后娘娘的娇躯僵了一瞬,但却并没有避开。 方才是温香软玉入怀,这会儿他倒是差点儿入了佳人的怀,鼻间充斥着太后娘娘身上淡雅的清香。 裴修年的整个左肩都疼得都已失去了知觉,他便顺势往太后娘娘身上靠了靠,正巧与她的耳鬓近了两分,轻声说:“其实…” 却是见太后娘娘转过来的眸光里带着几多关切,她微声打断道: “回宫再说吧,还能撑得住吗?” 裴修年再度一怔,然后他轻轻颔首,两人便是相依起身,亦步亦趋。 他抬起头来,自身处的山巅而下,依旧云海尘清,山河影满,月色之下的京师分毫无恙。 脚下的紫禁城仍然沐在灯火中,山风拂过城隍庙,还是方才那般静谧,虽然阵法是触发了,但却依旧没有任何人被惊动。 裴修年转过头再看了一眼那只巨型铜炉前的一片狼藉,太后娘娘身后素手一招,便见一缕清风拂过城隍庙,一切痕迹都在风中自发地掩去。 倒地的炉盖重新跃起;地上的毒液扫除一空;相柳的尸身不知被收入了哪里,总之…这仁皇山上一切恰如初见。 若是昭宁帝那边未有察觉,那今日之事待至他想要再开炉炼丹才会知晓,但想要彻底瞒过不可能,毕竟相柳已除是如山铁证。 做完这一切后,太后娘娘才是扯碎了早已藏在袖口中的符箓。 道符在风中化作齑粉,裴修年便是只觉得眼前光华一闪。 下一瞬之间,便已回到了这富丽堂皇的未央宫,炉火烧得“噼啪”作响,殿中熏香依旧磬人心脾。 若非桌上茶水冰凉,自己的左肩上洞穿着的那個伤口依旧触目惊心以外,裴修年还真会以为方才不过是黄粱一梦。 太后娘娘搀着他坐在椅子上,再弹指插上了殿门的插销,顺带关上了窗后,还是不放心,再碎了一纸隔音符箓。 她这才是拉来张椅子坐在了他的对面,自顾自揭开裴修年左肩上的衣物。 却是见那早已入体的毒物非但未随着血液贯通裴修年的全身,反而已经消退了大半,太后娘娘的眉目间稍稍流露出来些讶异。 但她仍是引清水清洗过伤口后亲手为其敷上了药粉。 方才本已经有些麻木的裴修年这会儿瞬间就精神了,如同百蚁噬咬般的疼痛让他浑身颤栗,裴修年下意识攥紧双手,待至片晌过后他才是勉强恢复了神色。 裴修年这才发觉并非是自己的双手相互攥紧。 手中的这只柔夷被攥得已经有些发红,太后娘娘眸光略带幽怨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确认了裴修年除却气息有些虚弱之外再无异样后才是轻声道: “方才年儿想说些什么?” “其实我知道你是谁。” 裴修年开门见山,抬眸与那双稍带几分妩媚的凤眸坦然对视,他一句一顿道: “瑶光宗宗主,孟青鸢。” 这个名字落在太后娘娘的耳中,她的心头猛颤,思绪在一瞬之间乱成一片,这一瞬间甚至比自己体内早已紊乱肆意翻涌的真气还要乱得多。 她忽然咳嗽了起来,待至抽出一张丝巾抹去嘴角的血之后,这位太后娘娘才是抬起头来望向裴修年。 孟青鸢没有问什么“你从何而知”之类的问题,那些都不重要了。 今夜所行,不论是功法或者那柄剑,都已经被他看出了端倪,他不可能真的不认识。 只是孟青鸢以为他会和自己一样保持心照不宣。 但…既然他已经挑明,自己也就不能示弱,太后娘娘声音清冷得如同阐述事实般问: “你难道不怕死吗?” 霎时间无边的杀意接天而来,裴修年似乎都能够捉摸得到几乎实质化的杀气,甚至能嗅得到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眼前方才那位温婉娇弱的太后娘娘仿佛在一瞬之间换了个人一般,目光如刀,裴修年下意识摸了摸脖子。 这样在江湖之中摸爬滚打长大的魔门妖女,能坐的上如今的位置,拥有何等手段不必去猜忌,反正不可能和心慈手软沾上边。 但如果她真的想杀自己,那就不会问这种问题。 如此想来,自己这个三皇子的身份,应该是她的的确确需要的一张牌。 这样的威胁便显得色厉内荏了许多,裴修年面色沉稳,语气很是认真: “今日之事,被昭宁帝发现不过是时间问题,既然孟…既然娘娘已给台阶下,那你我之间应当隔阂再少些。” 裴修年觉得太后娘娘没可能真的那般莽撞入局,她破过的阵法可能比自己见过的人还多。 落入此阵中,多半是想将计就计借昭宁帝为踏板,与自己拉近关系。 念至此,裴修年便是继续道:“我并非三皇子,娘娘早已心知肚明了吧?” 太后娘娘的美眸睁得更大了些,方才那句话还算有迹可循,现在这事…他又是如何得知的? 小钦?不,不可能,小钦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子,绝干不出来这等背信弃义欺师灭祖的事来… 而后她便是听得裴修年继续娓娓道来: “我先前也在想,堂堂三皇子出山领军,难道他的身边真得只有个四境保护吗?我杀他时,娘娘是否刻意支开了朝中供奉?” 太后娘娘微微叹了口气,他既然不怕自己录刻下声音,那便也不需要再隐瞒什么了,直截了当道: “本宫的确支开了朝中供奉,但那并非是为了你替身,本宫还没有那般神通广大,当日只是为了安插小钦的替身…你能成事,是伱自己的本事。” 这倒是裴修年没能想到的了,原来小钦跟自己替身居然是前后脚的事吗…怪不得那小丫头当时吓成那样。 刚当上替身遇到这种事谁能反应的过来? 一开始还以为小钦是吓坏了,再后来是觉得是她演技好得令人咋舌,如今才知道她居然是真的吓坏了… 裴修年于心中长长舒出一口气,也算是排除了还有更多人知道自己这个秘密的可能。 今日与太后娘娘交换这张其实在双方那边都早已心知肚明的底牌,算是给予相互之间的一个慰藉,也算是真正意义上坦诚相见的钥匙。 太后娘娘忽然又问:“你就不怕本宫将此话录刻下来用作把柄控制你?” 裴修年摇了摇头,看了眼自己肩上已经包扎得严严实实的伤口,粲然一笑: “娘娘,我们如今都身处于王朝之巅,高处不胜寒,自然得需相拥取暖,若是你猜忌我,我猜忌你个没完,不断的勾心斗角,自然便会成为渔夫果腹的口粮。” “在娘娘您想好行何事之前,我还是要问你一个同样的问题。” 裴修年顿了顿,目光如炬:“你想摘星吗?” 孟青鸢终于搞懂了裴修年这句话的意思,他说的“摘星”中的星从始至终指的都不是上仁皇山,而是昭宁帝。 听起来就如同天方夜谭般不可置信是吗? 但这位太后娘娘忽然想起来没多久之前青丘盘踞着云川,整个朝野间都在想着怎么割地送礼。 若是在当时让她相信有人能够让青丘退军,并且安然归还云川,还几乎未损一兵一卒这种事,同样会被她当作天方夜谭。 此等言论若是出现在朝野之上,直接按作欺君之罪论处也不无可能。 但裴修年真的做到了。 所以他是真的有可能助自己下完这盘延绵了那么多年,如今已经尽显疲弊的棋。 太后娘娘呼吸顺畅了不少,她体内真气乱流也平稳了下来,沉默了须臾之后,她才是道: “今日此行是本宫之错,可再择良日上山…” 裴修年打断她的话,直言道: “不必了,今日已可确定陛下饲魔、屠子炼丹为实,不过我奇怪的是,昭宁帝炼过三个人,除却两位皇子之外,还有谁?” “能被昭宁帝炼丹,代表此人身上极大可能也具备着王朝气运…先帝有没有可能?” 太后娘娘摇了摇螓首,并未怀疑他的话,如今已经算是上了同一条贼船了,裴修年没必要来骗自己,她思量道: “先帝驾崩许多年了…可能性很小。” 说到这里,她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忽然道:“但…本宫即日会派人去查明此事。” 裴修年再度点头,从袖口中掏出了一张录音符箓交给太后娘娘,诚恳道: “娘娘,这是一点心意。今夜便先行告退了。” 太后娘娘看到他掏出这张符箓之时当即如临大敌,差点调动浑身真气跟裴修年拼命。 方才体内气机紊乱,并不能察觉他是否暗中录音,若是真的录了音,那便是彻底的反将一军。 她都想到裴修年会将自己摁在墙上耳鬓厮磨一句“娘娘你也不想你的身份暴露吧?”之类的展开了… 但听了一会儿符纸上记录的声音后她便是终于放下心来,喊住了亦步亦趋正欲行出大殿的裴修年: “哎,本宫送送你。” 太后娘娘站起身来,行至裴修年身边,再递给他了一瓶丹药,叮嘱道:“疗伤用,一日一枚。” 裴修年接过这只瓷瓶,轻声道:“庶民多谢娘娘。” 孟青鸢被他这副认真模样搞得哭笑不得,怎么从这称呼上感觉越来越远了些? 虽然她知道自己与他已经捅破了之前那层假模假样的“姨甥”关系,如今是真真正正开始以“你我”来论的了。 但她还是扯扯裴修年的衣袖,问道: “如今我们是什么关系?” 六十.告状 裴修年并未直截了当地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了意味深长的四个字: “来日方长。” 今夜是同太后娘娘交换了底牌,算是彻底上了贼船,但还谈不上交心的程度,只能说是相依而行。 以后如何谁都说不好,那是真真切切的来日方长。 裴修年想的反复横跳是跳不起来了,昭宁帝安排这样的事,便已经打消了他的所有念头。 今日是运气好化解了,但不可能每次都有这样的好运,而且这回多半还是来自于钦天司大司命的好意。 裴修年其实很避讳这样的好意,这帮操盘执棋之人,绝对不会莫名其妙对自己示好,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裴修年不想当棋子,也没有时间再思考这些事了。 昭宁帝炼丹之事迫在眉睫,他只要再上仁皇山,便能察觉到不对。 之后自然而然会猜忌到自己的头上来,皇帝接下来的手段只会显得更猝不及防。 而若是下次昭宁帝要召见自己,裴修年还不晓得该以什么态度去面见他。 裴修年想也知道昭宁帝提及此事会如何解释,若是自己这位三皇子死于此局中,那正好是顺了他的意,而且死都死了还解释什么。 甚至他还能一箭双雕,将此事当做向世家发难的一个由头。 但若是如现在这样安然无恙,那昭宁帝自然也有别的说辞,他大可告诉裴修年: 父皇这是助你在太后娘娘那儿获取信任,不惜出此下策,还望年儿见谅,这都是为了我大周的千秋大业啊,年儿你先在太后那边忍一忍。 忍個毛…裴修年扭头就成了坚定不移的太后党。 但如果昭宁帝真要将这样的说辞抛出来,那自己还真没办法去反驳什么。 同昭宁帝打交道无异于是与虎谋皮是真没说错的,况且这位皇帝比老虎还狠,他是真得想开炉炼丹的,虎毒还不食子呢… 裴修年这才侧目看向依旧行于自己身边的太后娘娘,疑惑道: “娘娘,体内伤这么快便好了?随我行于这深宫中,就不怕再被人传?” 太后娘娘一甩锦衣的袖口,丝丝缕缕的金粉才是落地,那些粉尘闪耀过一瞬月华之后便自发地隐去了,这点剂量应该刚好够送他回房。 孟青鸢努了努唇,却是哼声道: “既然我们之间并无关系,你管我作甚?本宫身为太后,何时在宫中连随意走动散散心都要遭人非议了?” 裴修年有些好笑地看着太后娘娘,她嘴上倒是硬气得很,手中这星砂却也毫不吝啬。 裴修年懒得呛她,于是也并未接起这话茬,而是抬头看了眼天色。 此时正当星野璀璨,风光霁月,迎面吹来徐徐清风,于此入冬时节,这般晴朗的夜还真是难得。 裴修年再瞥了眼分明说着不存在关系却又自顾自肩并肩的太后娘娘,她的脸上仍有几分憔悴,略显干燥的唇依旧有些许发白,稍显娇弱。 他终于是问:“难道娘娘这一身旧疾,是真的没有根治的办法了?” 曾经身为堂堂九境大能,随手可翻云倒海,却是落得这步田地,这位魔门宗主对大周的朝堂自然满腔愤恨。 正邪一战,背后没有朝廷推波助澜煽风点火是不可能的。 她现在能够如此干脆在宫中行此事,那便代表当年那一战的背后是与朝堂脱不开关系的。 裴修年其实能够理解太后娘娘急于寻人夺嫡,安插内应之类的行为。 这就像是辛辛苦苦练的快满级的号被亲戚家的熊小孩随手删了… 然后这熊孩子非但没点悔意,临走之前还顺手掰坏了你房间里几个“不值钱的塑料小人”… 沉默了会儿,太后娘娘终于怅然道: “暂未有什么法门,但道无止尽,或许以后能够一朝顿悟,本宫也可免去这些旧疾之苦。但不必去拘泥于这等前尘之事,且往前看。”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这等道理人家都能够自己领悟,并且坦然奉行… 领悟不算太难,难的是真正能行此事。 换做其他人遇到这么大的落差,说不好这一生就陷入深沉的“悔不知当初”中再无法自拔了。 而孟青鸢却能真真正正做得到破而后立,怪不得她能九境。 裴修年正想搭话,却是听她继续道: “不过在此之前,先该清算。” 皎洁月色之下,能见这位太后娘娘脸上的神情淡然,眸光笃定。 裴修年微微侧目,自己与她的动机都很成熟,自己是为了求生,而她则是为了复仇。 这样大的目标之下,成为盟友是自然而然的事。 太后娘娘转头看向裴修年,很是认真道: “之前忘记同你说了,下次朝会已然提上日程,几日之后便要见真章,这是你第一次上朝,万事小心。” 裴修年轻轻颔首,再问身边这位太后娘娘: “对于朝中之事,孟姨可有哪些猜想揣测,比如通妖之人?皇子才出山,襄阳便失,这事难道也是昭宁帝的手段?” 认真考虑完这个问题之后,太后娘娘才是轻摇螓首,道: “昭宁帝亲自通妖的可能很小,若本宫为没有猜错他的长生之法,那他所求的是炼化王朝气运,而青丘入侵,自然是损害国运之事…嗯,关于此事,本宫也会派人去查。” 裴修年抱拳:“多谢孟姨。” 太后娘娘见他这副模样一阵好气又好笑,这样子见风使舵的么? “如今便又是喊姨了?” 她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来了一般,告诫道: “本宫听说伱同那钦天司少司命同乘马车?这是为何?如钦天司这般捉摸不透的门派,以后还是宁可少打交道。” 裴修年解释道: “我只是问了些关于修道之事,毕竟功法来自于大司命,小宁身为少司命,想来她也了解颇多。” 太后娘娘嘁声道:“修行之事,你去问个五境的小姑娘有什么用,何况还是这么个不靠谱的…” 她一本正经道: “修道之事问本宫便行了,年儿你可要知道,出门在外能扶你一把的是朋友,而能服你好几把的只有姨…” 裴修年差点被这话呛死,正欲说些什么便是听得不远处传来的声音: “恭迎太后娘娘,恭迎三殿下。” 待至脚步落定,太后娘娘这才发觉已然回到了承乾殿,星砂之效也刚好用完。 裴修年也就没有再接话了,他对着那位安静候在门口的侍女轻声道: “小钦,我不是之前说了不用在外面等了吗?” “今夜无雪呀…而且小钦没那么容易着凉的…” 小钦微垂着螓首解释着,也不敢去对上太后娘娘的眼神,又是道: “殿下,晚宴正热着呢…” 小钦抬起头来才裴修年肩上包扎着的伤口,惊道: “殿下…这?” 太后娘娘抢先道: “这是今日神机营时,遭人偶暗器所伤的,这几日饮食可要清淡些,你让年儿先进去休息,本宫再同你说要用哪些药。” 小钦的柳眉微蹙,今夜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是裴修年查太后娘娘查出事来了? 那…那自己要站哪边啊? 这当然不可能是神机营留下的创伤,之前裴修年回宫时他是检查过的,所以…他怎么去了趟太后娘娘的寝宫连肩膀都伤成了这样? 这显然不可能是什么指甲所伤吧… 而后她还是点了点螓首,去推开了承乾殿的大门,待至裴修年关门之后,小钦才是对上眼前这位太后娘娘的目光。 小钦微一欠身,乖巧道: “娘娘。” 孟青鸢看着她,双手环抱,随手打了个隔音才是道: “你应该有话同本宫说吧?” 小钦才是上前两步,可怜巴巴地微声告状道: “娘娘,他…殿下他吓我,今日回宫时他便故意念叨什么陆钦月…他可能已经怀疑小钦的身份了,娘娘,如今可该如何是好?” 六十一.她们的江湖(二合一) 太后娘娘坐在石亭中,看着侍立在一旁的陆钦月脸上流露出来那点儿胆颤惊心,她微微叹了口气。 倒不是嫌小钦不成器,想来裴修年面对的棋手都是如昭宁帝般之人,指望一个才过及笄之年的小丫头去掌控他? 痴人说梦而已。 陆钦月到了现在还没被他骗上床,不是自家弟子防范足够,那纯粹是因为裴修年德行兼备… 不对…这好像及不上,太后娘娘忽然想起来裴修年如果早就明了自己的身份,那他还故意对自己上下其手做什么? 这和正人君子似乎也沾不上边吧… 想是想到了这事,但如今太后娘娘却也没几分因被他戏耍而上门找他理论的心思,生不起气来。 不单单只是因为他能毅然决然抱着自己在仁皇山上打滚这回事。 是因他分明知道自己在演戏,却仍然愿意以身入局之举。 那这点饵料,吃就吃了,又能怎么样呢?他应得的。 裴修年这样的性子反而更是契合魔门的心性,聊起来也不会因主观不同而产生太大的偏差。 但裴修年其实是没怎么接触过此世的正邪宗门,自己为人处世都不拘一格,只不过是因为先入为主了而已。 他是觉得同太后也好,小钦也罢,乃至那狐妖,大家交流下来都没差嘛,这有什么古怪的? 实际上前两者是妖女,而后者是女妖,这都不能以常人来论了。 真要说的话,他那穿越的现代人思想放到这略显迂腐的古风修仙界来,就已经很“魔门”了。 试想一下,一个正道宗门的道姑会和你在夜半于她的寝房独处,还只穿单薄睡衣促膝长谈,甚至亲手敷药吗? 恐怕是会将门紧闭然后从门下空隙中塞出来一只药瓶说什么: “师弟,这瓶药可治你伤患,今夜就当无事发生过…”之类的话吧。 太后娘娘抬起头来,此时正当风光霁月,殿内人想来亦是如此。 裴修年是真的没有在心里暗中潜藏着对魔门的避讳之类的情绪的,这对这位时常饱受非议的魔门宗主来说,多少有些欣慰。 反正如今的关系不过是盟友,离知音都还有些距离,更遑论其他更深的关系,而我宗奉行断情绝念之道,又能出什么乱子呢? 还是提醒裴修年不要对自己动情才是,爱上魔门妖女是没有好结果的。 况且是自己这样修行此道…且全身心投入复仇大计中的魔门宗主。 “小钦办事不利,请娘娘责罚…” 战战兢兢的声音才是打断了她早已云游千山外的思绪,孟青鸢自己也奇怪,好端端的怎么会头脑发散开去想这么多? 真是莫名其妙。 定是本宫今日触及本源内伤,一发而动全身,致使精神层面也损耗不小所致的。 她不再多思量,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淡淡道: “本宫不是怪你的意思,裴修年看穿你再不过寻常,能够一言不合杀皇子,说取而代之便取而代之的人,你想要掌控他,不仰仗外力几乎不可能。” 她再度抬眸望了眼山上星野,继续道: “他的对手从来就不是什么玄天榜上有名的江湖潜龙,那些人是你的对手。” “而这些单单只有修行天赋和修为的年轻豪杰,是根本及不上他的,小钦,伱也一样。” 陆钦月陌然颔首,其实也并没有几分惊讶于太后娘娘态度的转变,也没有几分遭到轻视的不满,只是轻声问: “那娘娘方才…” 太后娘娘重新将目光审视于自己这位弟子的身上。 自己九境的修为可能因故而消散一空,但曾经九境的道躯,如今依旧是九境,不仅仅是能够刀枪不入。 不过即便是九境的洞悉之力,若不以瑶光宗的秘法绕过小钦的易容,也难以察觉眼前的小姑娘并非什么侍女。 而裴修年的怀疑应该很早就有了,他能够看出端倪这点毋庸置疑,但为何他能够笃定小钦便是陆钦月? 自己身为瑶光宗宗主之时,在整个天下也没漏过面吧? 但太后娘娘并不想自己多纠结这种事,以后再问裴修年得了,她凝睇着自己这位弟子,淡淡道: “本宫是在想,你可知道你如今已不像是什么魔门圣女了,反而真的如同一介婢女一般…” 这话其实不对,比之婢女,自家小钦在裴修年面前更像是娇妻多一些… 不会是本宗之道出现了偏差,只能是本宫自己教育方针的问题。 陆钦月连忙解释:“娘娘,我这都是演…” 孟青鸢挥了挥手,打断了她的话:“是不是演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她稍有停顿,才是继续说: “本宫今日来要同你说的是,关于身份之事本宫与他交底了,如今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坐在了一条船上。” 听得此话,陆钦月的表情上先是错愕,而后显露出来居然是几分难掩的雀跃…? 你们俩之间难不成是真的发生了点什么了是吗…… 太后娘娘眯起双眸,待至陆钦月极快调整了表情后,她才是再问: “近日江湖中如何?我宗可有要事?” 身为瑶光宗宗主,虽然修为尽失了,但她当年的对手同样是顶流宗门的阁主,却是于那一战中身死道消了,高下立判。 况且孟青鸢又没有退位让贤,所以她虽身处大周朝堂,但偶尔也要处理些宗门事务。 不过她原本就是九境,于宗内时也是几乎全身心投入修道之中,不是太大的事门中弟子自己就能解决。 而大周的正邪两道销声匿影这么久了,整個江湖都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别说魔门,哪怕是正道也没了声音,更不会有什么风浪。 不过如今云川妖军已退,听说天下即将风云再起。 时局变化无常,瑶光宗也不能消弭于历史的滚滚浪涛中。 陆钦月忽然很是认真地躬身道: “回禀师尊,近日扬州传信,江湖之中的确有些暗流涌动,但如今冒头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小门小派。” “至于我宗…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前些日子有个门派不长眼于我宗不远处另立山门,已经被师伯师姐们出手料理了,据推断,这很有可能是某个曾与我宗有仇的大宗故意行事的。” 太后娘娘手指轻拂过石桌,另一只手撑着脑袋,黛眉微蹙。 这当然不是什么足够她亲自投入关注的大事,但这样的事就意味着大周的江湖真的将要风起云涌了。 她望向这位忽然恢复了些许魔门圣女该有的样子的陆钦月,思量道: “既然如今身份已经暴露,想也是没有什么留你在宫中的必要了,派你回扬州也正好能历练一番,以应对将起的浪潮,如果本宫没有记错的话,小钦你并未入玄天榜吧?” 陆钦月先是愣了愣,听到回扬州这个消息时表情有些僵,但的确如太后娘娘所说。 既然已经交底,也算是变相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再留在裴修年身边的意义不大,难道真的要做一个丫鬟吗? 自己打出一片天地来,想来也能让他眼前一亮的吧? 然后她再是轻点螓首,也没有去否认太后娘娘后半句提及的自己没上榜这个事实,毕竟自己确实也没在江湖中打出什么名声来… 换而言之,如今大门大派中的弟子也很少大张旗鼓在此榜上名列前茅,不是他们不够强,纯粹是因为不想被枪打出头鸟。 而江湖散修没这个顾虑,但这样就导致整个玄天榜上良莠不齐,名次更迭极快。 以至于在某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中流宗门弟子眼中,这无非是个野榜,都想着待什么时候两道重现江湖之时干脆强势杀入此榜,直接独占鳌头。 但实际上真的于此榜上名列前茅的修士绝不会是什么泛泛之辈。 正好想到这,太后娘娘便又是问: “此行路上,听说你遇上了姜云鹤,她在玄天榜上名列前茅,据传剑术更是一绝,你觉得她是何等实力?” 陆钦月很认真地想了会儿,然后她给出了相当高的评价: “姜云鹤无愧于年轻一辈第一剑的称号,以弟子来看,其剑道造诣几乎可以说是已经冠绝天下,恐怕是剑宗首席门徒都不如她。” 只要看过一眼玄天榜上赫赫有名之人,便能够知道这绝非什么野榜,陆钦月稍稍停顿一下,又是说: “而如今她一夕得道,也入了五境,若小钦不开禁制,仅凭这四境圆满的修为,不会是她的对手。” 念起那个蒙眼负剑的少女,陆钦月颇感压力山大,自己是有禁制,那姜云鹤难道就没有了? 单说她的蒙着的眼眸便是显而易见的明面上的禁制,若是真打起来,孰胜孰负真的不好说… 自己与她也算有一点儿交情,希望以后不必打起来才是。 “又是一个才不过十五岁左右的五境吗…如今的世间,惊才绝艳之辈真是如同过江之鲫…” 太后娘娘忽然叹息一声,又是幽幽问向陆钦月: “本宫方才说的,送你回扬州之事,考虑的怎么样了?” 陆钦月眼睑微垂,自己是有点儿想留在这皇宫中的吧…但宗门为大也是没错的。 自己毕竟是瑶光宗圣女,不应该是什么花瓶角色,也是该到了下山出入江湖的时候了。 她张了张嘴,但说出来的话却是截然不同: “殿下的安危…” 太后娘娘正想回她个白眼,这副真的小娇妻模样算是怎么回事? 忽然她才是想起来自己给裴修年的护心镜碎了…也不算报废了,只是要修,需要天材地宝不是关键。 关键是需要时间,这个空窗期内,裴修年是真的可能被人乘虚而入的。 她正欲默许,便是听得殿门洞开的声音,而后便是有人道: “宗门事大,小丫头下江湖历练会儿没什么不好的,况且我们家小钦厉害着呢,是吧?” 裴修年端着碗筷很没气质地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冲陆钦月笑了笑。 这搞得后者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一时半会儿竟也不晓得该怎么称呼好了,眼眸眨了眨,柔柔道: “公子…” 太后娘娘看着裴修年,一挥袖子,若非这会儿动用不了修为,早就给他打回承乾殿里去了,她没什么好气道: “有你什么事?!再说…本宫先后用了匿影符,隔音符,你是怎么听到的?” 裴修年摊摊手:“许是姨的范围没能对准,下次记得对准点…” “反正是正正好好在门口留着一个椅子的范围,我听得清清楚楚,干脆就打开门来说了,江湖之事,还挺有意思的。” 身为穿越客,对于这种事情裴修年很来劲,然后他继续絮絮叨叨: “要我看那什么玄天榜,做这排名榜单的人动机不纯啊…这榜和读书的成绩排名公之于众有什么分别?这不都是逼人卷吗?” 他端起碗扒拉两口,再是发问: “虽说这样卷对修士们自身利大于弊,但…这放在朝廷虎视眈眈之时早已扯开这样一份榜单是否不太对?” “江湖散修的实力自然良莠不齐,名次这样排的总变动,这不是逼得年轻气盛的大宗大派的子弟下场吗?” “怎么感觉这榜单有点儿勾引的意味?况且…这榜又是谁来做的?又是凭借什么来实时更新的?” 太后娘娘自动忽略过自己听不懂的什么“卷”之类的词,稍作思量。 裴修年这倒算是提点了意想不到的一点,或许这就是常说的旁观者清? 沉吟过后,她的眼眸微亮,才是说: “年儿说的不无道理,谁在编写之事本宫会派江湖中人去查,另外…小钦再留你这几天,待至护心镜修好再说,小钦,这会你可要形影不离了,免得再出什么神机营之类的事来…” 这也算是个折中的办法了吧?陆钦月放下心头的暗喜,乖巧道:“谨遵师尊谕令。” 太后娘娘又是叮嘱道:“但于宫中,要时刻小心昭宁帝。只可惜这不是什么女帝…” 裴修年微微挑了挑眉:“孟姨何出此言?” 孟青鸢淡淡道:“如今我们已有他的罪证,若是女帝,你便可以逼她乖乖就范,不是么?” 裴修年连连拱手,到底是魔门妖女的心思,他恭维道:“魔门顶流名不虚传…” 太后娘娘哼声道:“难道你没想过这等事?” 裴修年一本正经地解释:“那我为何明知娘娘的身份不来逼你乖乖就范?” 听得此话,太后娘娘努了努唇,略显苍白的脸上露出些许润色,“还不是你知道本宫刀枪不入?” 裴修年扶额,我分明想说的是我是正人君子好吗…跟你有钢化膜有什么关系… 小钦则是在一旁眨巴眨巴眼睛装傻。 太后娘娘看这两人很出气,甩手道:“若没事了本宫走了,真是…” 裴修年忽然又喊住正要起身抬脚的太后娘娘,“好姐姐且慢。” 太后娘娘被这称呼搞得想发作又发作不起来,哼声道: “又有什么要求?” 裴修年模棱两可道: “我就小钦这么一个侍女…” 太后娘娘嚼了嚼这句话,裴修年这话倒是相当巧妙,言外之意是小钦走了之后要跟自己再要一个侍女? 但放在小钦耳中那是不是舍不得小钦再有点儿让太后娘娘上心的意思了? 而他的真意到底是如何?那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孟青鸢不想思量,哼声道: “本宫当是多大的事,原来是这么点事,本宫去宫外给你再挑一个侍女不就好了,殿下到时候想怎么调教就怎么调教,想三殿下如今大势,多少人求着服侍殿下呢!” 目送太后娘娘行出庭院后,陆钦月才是行至裴修年的身旁,巧笑嫣然道: “殿下,今夜还是早些休息吧…” 六十二.狐妖入京师 京师这两天不太平。 钦天司的诋报上刊登起了世家丹坊毁于一旦的消息。 这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虽然神机营能够佐证自家的人偶是遭人操纵,且此事的伤亡也并不严重… 但毕竟这事多多少少带上了几分阴谋、玄奇色彩,便有好事者传成什么妖族又或者诡怪所为。 如今想来,神机营的弟子本来就看上去疯疯癫癫的,还总是摆弄着如真人一般无二的人偶… 据说有人夜半路过神机营还听到过其中传出的桀桀怪笑,真是渗人。 世家亲自下场操持舆论之后,神机营便在不少人心中成了一个假装军事部门的魔门。 而现在神机营又闭门不出,更像是在无形之中承认了此事。 但由于神机营本身就出自钦天司,其背后又是昭宁帝,而大周得胜之事余韵未过,帝威煌煌,所以没什么人敢在明面上猜忌神机营的性质。 而洛小宁倒是大出风头了,一枪震碎所有人偶,只出一枪! 虽然那些人偶的实力良莠不齐,但最高也有接近五境的存在。 这样的战绩放在江湖年轻一辈之中恐怕也没几个人能够做得到,当即就有人讨论起洛小宁能在玄天榜上排什么位置了。 甚至有人鼓吹她兴许能和姜云鹤相提并论,就修为实力之事,立刻分做两派,各执己见据理力争。 只不过这两位原主都不在意这种事… 洛小宁倒是心大得很,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现在去酥香阁竟然可以不用排队了,那些狗大户都很客气地自觉让道。 洛小宁本也留不住钱,于是便很高兴地将钱袋子挥霍一空,而后因花钱大手大脚,被大司命罚关在她自己的书房里禁闭三天。 这也算是趣闻,附加在了后一批发行的诋报的侧页上。 苏执秋合上手中的小报,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是放下了。 方才她一入京师,就听见茶馆、酒肆里,说书与酒客间讨论着什么斩妖除魔,当场就有点惊慌失措。 还以为是自己的行踪暴露了,被裴修年这赝皇子正下令通缉着呢… 单是想起于襄阳的碉楼上他那笃定淡然的表情就一阵后怕,苏执秋也并不觉得这是自己吓自己。 想裴修年这样极具手段之人,怎么可能不顾及后果,他当时说那样的话,绝对不可能是觉得和自己真的没有往来了才说的。 他一定有后手,他一定有防范的! 这位狐妖帝姬如今都被裴修年那般果决的行为搞得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况且苏执秋独自行于这昭宁腹地,京师之中的大能比比皆是,生怕漏出什么破绽来,她分明贵为青丘帝姬却还是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 也正是因为她为青丘帝姬,要是这身份裴修年发现了,一旦被他逮住,自己会是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苏执秋神经高度紧张的情况下,娇躯…呃,内心如此敏感再正常不过。 她确定了这些事都与自己无关之后,才是松了口气,重新抬起头来审视这巍峨恢宏的京师。 层楼叠榭,长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虽然她这一行多用于赶路了,中间几乎没有停顿,但其他州界给她的印象远没有京师这般富丽堂皇。 如今是终于得以窥见这个王朝千百年来的核心与底蕴。 行走在这样宽广且四通八达的长街上就仿佛漫游在一只巨兽的经脉。 苏执秋并没有窥见王朝气运的能耐,但只看一眼她就知道,这样的昭宁还远远到不了朝不保夕的时候。 眼中的太平盛世不像是粉饰出来的。 苏执秋所见的州界也没有几分大厦将倾的模样,所以打仗时昭宁的节节败退其实很有可能只是为了诱敌深入? 怪不得之前青丘的一路行军都没有见到过大量的流民,本以为这是昭宁牵制他们前线用粮补给的一個手段,现在想来这行为早就是有组织有纪律的? 但…他们为何要行此事? 念至此,苏执秋真是有点儿不晓得如今该做什么了。 本来她来昭宁是想主动接近裴修年然后尽量与之合作,或者逼他乖乖就范的。 但现在这样看来,即便他欲吞龙雀,那也将是一盘伏脉千里,耗时极长的大棋… 自己这样贸然入局,是否不妥? 而且自己的身份,也并没有到能够左右整个青丘听命的高度。 苏执秋觉得自己行事可能太过武断莽撞了,这事得从长计议,但…既来之,则安之。 她遵照母后的旨意,取出妖后吩咐过只有到了京师之后才能看的第二个锦囊。 苏执秋不动声色地将之揭了开来,她快速阅览过上诉的之事便重新将之原原本本地收了回去。 上面记载的与苏执秋想的一般无二,便是那位自家卧底的身份。 反正如今已经骑虎难下,不如先去见见这位卧底再从长计议吧。 只不过让苏执秋感到意外的是这位卧底的地位和身份与她的猜忌并不相同,她本以为兴许会是昭宁朝堂之上的某位大员之类的…却没想到… 她正想着,便听得“轰”的一声,眼前不远处的酒楼上有人破窗而出,脚尖踩过栏杆一跃而起,在青瓦上跑动,带起一连串的“噌噌”声。 然后便有几个锦衣卫极快地出现在了他的前方。 适时便有个公子哥从那窗口探出脑袋来,指着那跃于屋瓦上的人喊道: “拦住他!敢偷我虞家的如意心晶,你可知我祖父是长乐公?!” 听见这话,苏执秋忽然便停下了脚步,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正愁不好找人问路呢… 她安静地瞩目于那个贼人,暗中翻出了腰间的玉牌。 却见那人不敢擅闯锦衣卫的包围网,干脆跃至楼下,抽出腰间长剑横在身前挥了两下示威: “都给我滚开!” 寒光一现,周遭看热闹的百姓立刻识相得给他让开一条通路来。 那小贼横冲直撞而来,长街尽头的那位花容月貌的少女仿佛被吓傻了般一动都不动了。 盗窃此等天材地宝已经是大罪,更何况是盗窃世家清贵的东西,那是死罪,既然已是死罪… 那这贼人已是穷途末路,多半想的也是一不二不休,干脆拉一个做垫背的,怎么可能放过这小娘子? 恐怕这电光火石之际,是不可能再有什么转折了,远处的众人看得心中一阵扼腕。 苏执秋当然不是真的吓傻了,她手中正在暗中凝聚着真气,正欲出手之际,却见天地间一道寒光闪过。 “当啷”一声,在下一瞬,那贼人手中的长剑与他的身躯一起摔在了地上。 有一柄木剑穿其胸膛而过,血溅五步,最远的血珠落在苏执秋的鞋前不到一寸。 有一道淡漠清冷的声音传入苏执秋的耳畔: “没事吧?” 苏执秋才是抬眼看向这位正甩去木剑上血珠的少女,白发蒙眼,身着简单的素衣。 人群中立刻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声。 苏执秋微微一怔后,又是抱拳道:“多谢姜女侠救命之恩。” “无妨。” 姜云鹤收起剑,回过头去,似乎能透过眼纱看见那些正在奔来的锦衣卫,她并未被嘈杂所影响,只是继续实诚道: “云鹤好像在哪里见过姑娘,不知姑娘的名字是?” 苏执秋很明显地愣了愣,听一个蒙眼的剑修说“好像在哪见过你”的感觉实在很古怪,她正欲回答,却是听得那已经行近的虞家长子朗声道: “多谢姜女侠出手搭救,这是舍妹,虞红豆。” 姜云鹤短暂沉默了会儿,才是说: “原来是虞家小姐,是云鹤记错了,还望小姐不要责怪,云鹤告辞。” 说完她便随意向那一众姗姗来迟的锦衣卫等人抱了抱拳后便步入雪色中。 苏执秋目送她远去,忽而才是听得虞连城语重心长道: “世妹,今日怎独自上街了?还好没出什么乱子来,不然祖父可轻饶不了我,且先回府吧,祖父有事要宣。” 苏执秋不动声色地收起了腰间的玉牌,轻点螓首。 六十三.天衣无缝 京城虞家,是当世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于众多百姓心中,此姓只逊于昭宁皇姓。 苏执秋下了马车,行于这座偌大虞府之中,所见奇花异木迎接不暇,府内侍从婢女多得数不胜数,甚至还能见得到巡逻的禁卫。 一路无话,虞府之中所见的所有人对于苏执秋的态度除却诚恳之外带着一种类似小辈对于长辈的恭敬。 这样的感觉很虚幻…苏执秋反而愈发不自然,生怕这是什么陷阱。 亦步亦趋地步入这会客大堂之后,她便是见到了这位身居主座,已是雪鬓霜鬟的大周长乐公,世袭罔替的一等国公。 苏执秋甚至还未来得及说话,便是见这位老国公颤颤巍巍地起身,满眼不敢置信地问向自己这位孙儿: “这位…这位便是…” 想来他早已接到了虞连城的传信。 长乐公亲自起身便是带着大堂之中的一众世家高层一同起立,整个会客堂中的气氛一片肃穆。 虞连城连忙介绍道:“回禀祖父,孙儿亲眼目睹过涂山玉牌,这位的确是帝姬殿下。” 听得此话,长乐公按在桌上的双手不住颤抖,他虽然老泪纵横,却是大笑道: “好…好!在老朽这青丘血脉淌尽之前终于等到了帝姬殿下亲临,如今知晓妖后大人还未放弃我虞家…老朽也便死而无憾了…” 整个虞家大堂之中所有人的神色皆是如长乐公一般无二,更是齐声道: “恭迎帝姬殿下大驾!” 这样的名门望族竟然会通妖得这么彻底,哪怕苏执秋贵为青丘帝姬,也多少有些难以置信。 虽然他们声称自己也是青丘的血脉,但那应该和涂山皇族并没什么关系。 涂山之狐,并非受孕而生的凡灵,而是结于仙脉之上的果实,年长之后,她们其实也并不具备孕育后代之能… 所以这个虞家充其量也不过是其他妖种的后代,兴许还是与人结合之后的一脉,那当然不会被青丘所承认。 但若是将此事公之于众,那人族显然更不待见这种事。 之所以他们如此狂热,应该是被母后亲自应允了归宗之类的事宜吧… 但其实,这么多代更迭下来,那所谓的什么血脉恐怕早已稀薄的可以忽略了。 苏执秋并不想多纠结此事,既然这是母后给她的锦囊,那必然不可能坑害她,于是苏执秋便坦然坐在了自己跟前那只雕花座椅上。 长乐公等人这才敢重新落座,这位老国公战战兢兢地问: “不知帝姬殿下亲临昭宁是为何事?我等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苏执秋干脆开门见山道: “本座想得知关于昭宁这位三皇子的所有事。” 在长乐公的示意之下,他身侧的那位国公嫡子便是即刻起身行礼道: “帝姬殿下容禀,三皇子名为李修年,如今可以得知殿下当时绑去之人并非他本人,而是一介替身而已。” 他又是告诫般嗫嚅道: “但帝姬大人若想要对付他得需从长计议,切勿轻举妄动,如今三皇子身具大势,且有太后娘娘为之撑腰,于朝堂之上,他是夺嫡之争的一匹黑马…” “不过他于前几天丹坊一事曾为神机营撑腰,这也算是给了我等一個动机…上朝在即,兴许可以借题发挥…” 又是从长计议…苏执秋挥了挥手示意他们收声,自己究竟要如何对待裴修年暂不好说。 也正是因为他现在与虞家有了一定程度的冲突,这导致了苏执秋不能以这位世家国公之手来直接弹劾裴修年的身份。 因此借题发挥的意义不大,那反而有些像是什么斤斤计较的公报私仇般的感觉… 思量片晌,苏执秋便又是问: “三皇子修为如何?以及他身边可有什么贴身护卫?近日可知他有什么动作?” 短暂的沉默之后,便有人即刻汇报道: “据宫中所述,三皇子于回京之前便已突破了二境,至于贴身护卫,只有一位四境圆满的婢女,不足为奇。” “而近日…听说太后娘娘正亲自为他物色婢女,不过挑来挑去也并未择出令娘娘心满意足之人。” “二境吗…” 苏执秋低声喃喃着这句话,二境的修为不足为道,在她的面前二境与普通人没什么分别。 但要知道的是…自己上次与裴修年见面之时他还不过是个天生经脉堵塞之人… 寻常修士迈入二境都要自幼打下基础以外还得花上不少时日的,更别提是裴修年这样的体质,和早已过了最合适打修道基础的时机… 想来此事也无异于天方夜谭,可他偏偏就做到了。 青丘帝姬是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够如此的一语中的,只不过她心惊的是此人竟连天赋都如此卓绝,若是真的放任他继续发展下去那还怎么得了? 一股深深的心悸感油然而生,但苏执秋忽然又想起了方才提及的后半句话,便是开口问道: “方才本座听国公长孙将本座假装称为虞红豆,不知这位虞红豆是谁?” 会客堂中的虞家高层面面相觑一阵,才是听得虞连城规规矩矩伏地,拜下身来道: “红豆不过是养在深闺之中一生未曾出闺的世妹,之所以晚辈当时如此称呼帝姬殿下,并非是轻视,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还请殿下见谅。” 苏执秋咬了咬自己唇,才是思量道: “若让红豆去给三皇子当侍妾,是否可行?” 虞连城大惊失色,连忙纳头便拜,解释道: “世妹她早年已故于府中,连城无意冒犯,还请殿下责罚。” “本座不是那个意思…”苏执秋很是随意得摆了摆手,“京师之中,除却虞家之外,可有人见过虞红豆?” 国公夫人适时出言道: “回禀殿下,红豆自幼体弱多病,并未出过府邸,外界对于她,最多是知道虞家存在这样一个名字而已,此外一概不知。” 苏执秋轻点螓首,自己也算是定下了心念,便是道: “那从今日起,本座便是虞红豆,既然上朝在即,若谈及丹坊之事,三皇子但凡想要保神机营,那便可要求将虞红豆与之联姻当做筹码…” “殿下…此事万万不可!”长乐公再度起身,诚恳道: “殿下万金之躯,岂可委身于一介皇子?即便为我青丘大业,也需得三思而后行。” 苏执秋当然想过这事,但裴修年又不是傻子,他怎么可能就让世家用联姻的手段来牵制他呢? 裴修年必然不会接受此事,那便有了接下来他不容拒绝的让步折中选项,苏执秋直截了当道: “三皇子必然不愿,此时便可退一步让红豆当侍妾,而他本身也要找寻一位婢女,这等让步也并非什么束缚,世家之手甚至不好伸入紫禁城,连监视都算不上,想来以三皇子的心思,也不会不卖世家大族这个面子…” 她顿了顿,端起早已备好的茶水,抿了一口后再继续说: “而到了那时,本座自然可近他身,以涂山皇脉操持人心的功法潜移默化之下,将他逐步掌控,而后再里应外合助他夺嫡,这昭宁朝堂岂不被我涂山从内掌控了?” “昭宁皇位一夺,我青丘便愈发蒸蒸日上,迟早马踏京师,至于一统天下,亦是指日可待!” 听完此话,一时间满座皆惊,落针可闻。 片晌之后,才是响起重重叠叠的掌声,皆是齐声恭维帝姬殿下这神来之笔。 在所有人都想着如何对付昭宁大势之时,帝姬殿下便已想到抢在这等千载难逢的时机直接当卧底干脆釜底抽薪了,真不愧是帝姬殿下! 只是这样的计划只具有雏形,还不够天衣无缝,还需打磨打磨细节,而入了紫禁城,那必然更是凶险万分,得万分小心。 苏执秋的十指交错,又道: “细节再议,本座静候佳音,且等上朝。” 六十四.风起云涌 十月十八,清晨。 紫禁城外不过一个稀疏寻常的冬日,只是临近大雪时节,天更冷了些,得需着更厚的衣裳。 长街上行人依旧井然有序,百姓间的生活一切如常。 任谁也不晓得那远方巍峨的由无数朱紫宫墙包围的紫禁城中正风起云涌。 大司命站在高耸的端天楼上俯瞰着整个京师。 当他的目光投向紫禁城中之时,大司命终于伸出一只手似是掐指算了些什么,而他原本淡然的神色渐渐显露了几分异样的凝重。 这位钦天司大司命才是抬头再望向那铅灰色的云层。 “大雪将至。” 略显沧桑的声音自大司命的背后传来,大司命并未回眸,依旧将目光落在那遥远的紫禁城,口中喃喃道: “你来了。” 身着简朴素衣的李瞎子行至他的身旁,与这位同样年迈的大司命共同俯瞰这世间,沉默须臾之后,他才是缓缓道: “我让云鹤下扬州了。” 对于这两位皆能够卦算天象的执棋者来说,相对关键的交谈都只需要极其简短的一句话。 裴修年若是在场肯定得在心中大骂谜语人。 但实则大司命两人对于交谈之中蕴藏着的什么信息大多早已心知肚明。 就算没有,那也不失为混淆视听的一种手段,毕竟大司命与李瞎子并不算挚友,只能算作惺惺相惜的知音。 甚至他们俩能够和平相处也仅仅是因为如今二人奉行之道正巧卡在这一个至关重要的交点上。 裴修年能从姜云鹤和洛小宁身上看得出大司命和李瞎子所行之道有几分相像。 两位弟子一位是束身自修,只奉行己道,而另一位则是只遵从内心… 这样想来这两位天之骄女的确是有共通之处的,只不过性格迥异才导致的偏差这么大吧… 但如今大司命与李瞎子两人之间交谈的当然不可能真的只是自家弟子的事。 大司命重新背负起双手陌然道: “扬州是個好地方,江湖之中风声四起,正邪两道重出江湖指日可待,正适合云鹤练心。” 李瞎子单手撑起凭栏,平静地说: “若是小宁也要出山,亦可让她们二人结伴而行。” 大司命摇了摇头,回绝了李瞎子的好意: “小宁心境如此,若是放她红尘滚过还不知如何模样,且再待几天考量。” 李瞎子也并未流露出什么情绪,只是转过身来看向身旁这位一样白发苍苍的大司命,喃喃道: “真是岁月不经年,我与当今天子一般年纪之时你便已两鬓斑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却依旧如此,国师,难道你真的已经炼化王朝气运,与大周同寿?” “国师?先帝驾崩之后,一直到如今,真是很久没听到的称呼了。”大司命淡然一笑: “与王朝同寿不过是谣传而已,若我真如此,昭宁帝怎么会不来讨要功法?而我又何需培养小宁为少司命继任,此非星象之选,而是我的抉择。” 他的语气渐渐归于平淡:“瞎子,你说的没错,你我都一样,大限将至。” 需要有人继任是真,不过是否真的因为是所谓的大限将至就未必了,但李瞎子也并未猜忌思量此事。 他只是笑着指向端天楼下这万里疆域的一角,赞同道: “所以这穷尽此生的一切棋局与否皆成了虚妄,倒不如老老实实收起棋局安享晚年…” 大司命的目光扫过整个京师,面无悲喜,既没有赞同,也并未回绝。 ———— 裴修年自从仁皇山上下来那夜开始就被严加看管足不出户,闲来无事,干脆就窝在承乾殿练功。 他练功是否发自真心不知道,反正如今的裴修年对于那本钦天司的功法已初窥门径。 虽然洛小宁是被太后娘娘瞧不起了,但太后娘娘其实也并未来得及给裴修年指点什么。 而当日在马车之上少司命说的他倒是摸索得正正好好,这几天借着熟练度的“努力和天赋”辅佐之下融汇贯通了。 如今的裴修年应该能算是个真正意义上的的二境修士了… 可能还要强出些许,毕竟功法品级不可能差到哪里去,且自己也没走弯路… 总之裴修年现在恰如洛小宁所说般已能见自己内府如棋盘,经脉如棋局的纵横通路,而各个穴位则如棋子般星罗棋布。 而如今他的每一次运气都自然而然能够贯通整个躯体,而若是出手,裴修年的随手一道真气比之前那软软绵绵且运用起来稍显生涩的气机要浑厚匹练数倍不止。 另外,关于大司命送来的那只棋盘…裴修年从陆钦月的口中算是得知了这副棋盘叫做“观潮生”。 裴修年于尝试之中是能够以气机带动棋奁中那黑白之子。 但要以棋子用作杀伤之效,那还不如自己提起一把剑或者弓来得快些。 所以这副棋盘真正的功效还得再作研究,有机会去问问太后娘娘才是。 而这几天同小钦明牌打下来,陆钦月还是并未在他面前流露出几分魔门妖女的模样,依旧乖巧的像是个侍妾。 这样的感觉让裴修年有几分虚幻,愈发对于瑶光宗捉摸不透了,再潜移默化之下,恐怕以后真得把瑶光宗当做了什么圣女门。 今日天才蒙蒙亮,裴修年便被陆钦月喊醒了。 在她侍奉之下穿上了繁杂的上朝用的皇子朝服,简单洗漱后裴修年正用着早宴。 小钦侍立在一旁,裴修年忽然是问:“侍女之事,可有眉目了?” 陆钦月眼睑微垂,柔声道: “还未有合适的人选,我宗之人要不就是位高权重的长老之类,年龄不符且牵扯事务不少,无法随意挪用;要不就是那些还不远远足以涉足知晓此事的弟子,修为不够且未必能够胜任;” “而外人…那些争先恐后来抢着当侍女的修为大多都不够,便是有几人够的,那也未必就一定忠心耿耿…所以挑选合格侍女之事,娘娘说了得需从长计议。最起码也得修好护心镜了才行。” 虽然她语气很谦卑,但裴修年莫名是读出来了一种“舍我其谁”的感觉… 适时,小钦又是微声嗫嚅:“殿下厌弃小钦了?” “怎么会…”裴修年摆了摆手,咽下糕点,解释道: “只是我觉得小钦待在宫中屈才了,毕竟小钦伱身为堂堂瑶光宗圣女,当然要在江湖之中掀起一阵风浪。” “若是瑶光宗宗主圣女皆全身心投入这复仇大计之中,弃宗门于不顾,这像什么话?恐要寒了门中弟子之心。” 陆钦月啊陆钦月,你可是堂堂瑶光宗圣女,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宗主预备役,满足于这样的事,说出去也不怕丢人… 等到了以后,这事多多少少也会演变成一个黑历史。 小钦再度点点螓首,星眸中忽现几分微光,而后她又说: “待小钦此行回宗,定要我瑶光重新闻名于天下,不负殿下与娘娘的众望。” 裴修年正想将自己和“你们瑶光宗”撇清关系的,我们各取所需,干翻李砚才是我最直接的目标…至于你们所行之道,我并不想掺和… 他还没来得及筹措用词,便是听得皇城中的钟声“铛”的一声震响,朝会将要开始了。 裴修年便不再同陆钦月多聊,转身行出承乾宫,他在乖巧倚在门边的陆钦月的注视下坐入轿中。 大轿抬起,行往太和殿,终于要迎接这场久等的朝会了。 六十五.礼轻情意重(二合一) 一路无事,雕梁画栋的万工轿行过前殿停在太和殿层层叠叠的阶梯之下。 裴修年掀开帘帐行出这顶贵气尽显的大轿,一抬眼便见是那座雕栏玉砌的大殿。 丹楹刻桷,朱红大柱承着那金碧辉煌的穹顶,巨大的牌匾之上,镌刻着三个烫金大字: 太和殿。 这是昭宁单用于上朝的大殿,时候已经不早了,待至裴修年步入太和殿中之时,殿内已是人头攒动。 上至亲王国公,下至文武百官,全数到齐,这殿中之人无一不是放在紫禁城外有头有脸的达官显贵。 甚至连太后娘娘都早已落在侧座之上了,今日她凤冠霞帔,光华照人。 裴修年按下心头多多少少有些的忐忑。 他抬起头来,眸光与高坐着的那位美妇不动声色地对视过一眼之后,裴修年才是再穿行过群臣之间,回应着数位先前见过面的官员向他的示意。 然后裴修年再同诸位情同手足的皇兄皇弟站到一起,皇子们之间也寒暄了一通。 裴修年着重留意了一下二皇兄和四、七皇弟,这三位都是自己正要较劲的预备储君。 能在夺嫡之争中建立一方党派者…即便是外出领军,军功卓越的七皇子李祁,那绝对不可能真的如同看上去那般人畜无害。 至于那位二皇子,则是感觉比画像上高了些许,脊背略微有几分弧度。 而四皇子的双眼有些浮肿,不晓得是不是最近出了什么事了… 简单的寒暄过后,殿外太监朗声道: “皇上驾到!” 太和殿中所有的交谈声便在一瞬之间消弭,身着赤金龙袍的昭宁帝行入大殿,端坐在龙椅之上。 座下群臣排山倒海般齐声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昭宁帝淡然道:“众爱卿平身。” 在他的眼神示意之下,掌教太监才是在地上抽了一鞭子,掐着嗓子喊道: “有事启奏。” 虽然不晓得昭宁帝突然召回所有皇子所为何事,但这么多日未有上朝,近日事务又繁多,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早已憋不住了。 当即便有人启奏道: “陛下,三殿下孤身逼退青丘大军之事尚未有定论,而如今三殿下已关过禁足,可论赏赐了。” 没想到今日上的第一个折子便是这种令人头大的事…百官目光皆是向那边投去,却发现出言者是个意料之外的人——齐王。 若是没有出错的话…这位亲王应是皇党之人吧? 这难道代表的是昭宁帝的意思? 诸公之中还有些诧异,举棋不定之时,户部尚书便一步跨出,启奏道: “启禀皇上,臣附议,三殿下军功卓越之外,还以一己之力说服钦天司发行了诋报,这等小报想来近日诸位同僚也有见过,京师销量有多好不必多提。” “而三殿下慷慨解囊以此分红救本将告罄的国库于水火,臣以为,单论此事都当再为三殿下多记一功。” 在朝堂之上一直保持绝对中立的户部尚书竟然都亲自站出来为三皇子执言了,这真是让人愈发看不懂了。 所以所谓的小报竟然也是三皇子拉拢朝野的一步棋? “臣也附议。”适时吏部尚书在众目睽睽之下再一步跨出,启奏道: “陛下容禀,三殿下在回京之前,曾于杭州破获曹家庄饲魔一案,此事在民间津津乐道,三殿下为我大周如此争光,臣以为,此事便可抵去殿下与云川之时那些冲动之举。” 朝堂之上,连续三位举足轻重的人物的谏言请赏接踵而至…甚至理由还各不相同,就连昭宁帝都来不及出言接话。 这样场面让一众官员都觉得有些虚幻。 不曾想三殿下才回京师这些日子,竟然已经能够将大周的朝野间的关系疏通成这般模样了? 三公未有出言表态,余下百官则更是不敢。 他们相互对视,竟有些怀疑彼此之间还有谁早已成了三殿下的人,如今是提防,还是加入? 这场早朝的气氛一时之间变得极为诡谲。 若再有一位大员站出来为三皇子执言,恐怕这局面就要一边倒了。 礼部尚书急忙一步跨出试图阻止让这场朝会变成三皇子的功勋研讨会,他朗声道: “启禀陛下,臣怀疑三殿下私通青丘妖族。” 这话更是不得了,这又引导向了另一個极端,登时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而来,太和殿内落针可闻。 沉默持续了片晌,才是听得昭宁帝略带疑惑地问: “爱卿何出此言?” 礼部尚书躬身行礼后才解释道: “陛下容禀,当时青丘大军二十余万浩浩荡荡,即便是三殿下断去其粮线,也万不至于他们能直接安然退去云川,致使这样功亏一篑的局面。” “听闻三殿下曾孤身上楼谈判,微臣怀疑此事之中存有蹊跷。” 如今对于裴修年的局面看起来好像是棋差一筹,若是当日将诋报售卖的事宜交给礼部如今便能一锤定音了吗? 其实不然,能够沿用他这套说辞的人多了去了…昭宁帝怎么可能放任自己真的如此起势。 这事裴修年当然没法公之于众,毕竟伪造手谕是大罪,但自己那番添油加醋威逼利诱青丘帝姬的说辞也站不住脚跟,实际上并不至于将她吓得败走渭水… 毕竟再怎么说也是名声显赫的青丘帝姬。 所以如今想来,昭宁帝的怀疑也可能是出于此地? 昭宁帝的目光刚刚投过来,裴修年在他的示意之下正欲开口解释,却见得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颤颤巍巍站出来道: “启禀圣上,臣以为此乃无稽之谈。” 所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之时更是一滞。 这位可是长乐公,世家清贵之中首屈一指的存在,这样的人看到朝堂纷争本应该无动于衷才对的吧,怎么如今竟然也要帮三皇子说话? 百官之中忽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声。 听说前几天三皇子与世家之间还曾有些许过节来着? 三殿下的势力范围竟然悄无声息扩张到了如此地步? 更别提如今的风声还有太后娘娘为她站台之事,如今再向三殿下投诚为时可晚? 实际上裴修年也没想到这种始料未及之事,在他的预想之中,世家压根就懒得管这些朝堂琐事,怎么可能这么快下场… 还不待他多思量,便是听得这位看上去行将就木的老者缓缓解释道: “倘若三殿下通妖,当日既然已下襄阳,为何不干脆奔投青丘,而他手握虎符,大可在手谕传达之前强令西凉军不断后撤,还故意演出此等退军之事多此一举做什么?” 从结果去倒推不失为一个说辞,只不过这种说辞不能由本人来说,通过这样位高权重的国公点出来正正好好。 长乐公咳嗽了两声,才是继续略带愠怒道: “礼部的小儿,你既没打过仗,还想出这等话来,即便是老朽都看不下去了!” 长乐公的确是有资格说这话的,他的祖上辈是开国元勋,他年轻之时也曾随先帝领军出征过。 如今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言外之意那就是没打过仗的根本不配来弹劾三殿下通妖之事。 而真正打过仗的,则也明白孤身退军力保云川是何等不得了的功绩,这反咬一口三殿下通妖…实在是开不了口。 裴修年还来不及谢,就听他继续道: “但…” 长乐公欲言又止,不过这个词一旦说出口,便代表着事情出现了转机,昭宁帝也望向他,直言道: “长乐公但说无妨。” 老国公一躬身道: “今日臣上朝,主要是为了我世家丹坊一事,不知陛下可有听闻此事?” 昭宁帝的目光扫过一眼群臣,刑部尚书站出来出言道: “启禀陛下,确有此事,据悉是丹坊之中所用的神机营人偶出了故障,导致发生爆破以及失火,致使整个丹坊毁于一旦,不过神机营坚持声称此事并非他们所为。” 昭宁帝沉吟片刻,才是问: “长乐公可是需要赔偿?发生此等之事,朕也很扼腕,朕一定出资助国公重建丹坊。” 实际上丹坊是谁想动的世家早已心知肚明,谁能够受益便是谁出手的,而捣毁丹坊受益最大也便只有昭宁帝。 世家不是掏不出这点重建的银两来,只不过昭宁帝能够捣毁一次,便就能够捣毁第二次。 如今昭宁帝铁了心要用神机营换丹坊,那是谁也拦不住的事,只能通过此事来谋取更多的利益。 现在抢着说,也是怕一会儿昭宁帝宣布了别的大事使得世家丹坊之事便显得无足轻重了。 长乐公便是摇了摇头,直言道: “听闻当日老朽之孙儿正欲严查此事之时,三殿下正在当场,却出言劝退了连城,从中阻碍查证,殿下难不成是要保神机营吗?” 裴修年觉得此事有些蹊跷,这位长乐公一副要给他台阶下的样子是什么意思… 但裴修年对于此事早有过思量,在昭宁帝的示意之下,裴修年便是坦然露出左肩上的伤口道: “回国公,晚辈当时的确在场,正与神机营门主洽谈甚佳,而丹坊一事,余下人偶甚至还如遭人操纵一般行往神机营,晚辈亦是被暗器所伤,想来其中定有人于暗中做推手。” 他再拉上衣物,接着说: “晚辈以为,此事得需彻底查证,此外,晚辈也颇感兴趣神机营所行之道,若能保则保,不知以晚辈方才提及之功绩,能否向世家丹坊赔罪?” 朝堂之上的时局真是瞬息万变,没想到三皇子竟愿以如此大功来换来保住这样一个门派… 但谁也看得出来三殿下这是在向昭宁帝表忠心。 神机营毕竟是直属皇帝的门派,这样一来,既是解决了丹坊的冲突也化解了朝堂之上如今最大的军功论赏之事。 所以…三皇子其实是皇党之人? 在衮衮诸公思量之际,长乐公没想到一切竟真如帝姬殿下预料般的走向,果然帝姬大人的计划就是天衣无缝,他又是道: “殿下之功绩是为国为民,我世家不过缺失了丹坊,如何受得起殿下如此大功?但老朽也不需要殿下出资援助,若是殿下执意要保神机营,倒是可以有另外一条路可以走…” 这时长乐公的眸光已经转向了昭宁帝后,他才是继续道: “家有孙女,名作虞红豆,将要谈婚论嫁,正巧殿下也并未有婚配,不知陛下可否先宣她进宫?” 身为世家清贵中数一数二的国公,他都这样说了,昭宁帝必然也得点头给他这个面子。 裴修年都没来的及拒绝,就听得掌教太监在旨意之下朗声道: “宣虞红豆入殿!” 太后娘娘也知道裴修年不是见色起意之人,更是明白他手里握着反制的底牌,便没有显得非常刻意地在此时出言制止。 没有几息之后,便有个女子行入太和殿。 其实女子上朝堂不是什么稀罕事,大周并没有明文规定女子不得入仕途,大周的历史上,甚至还有出过女帝的… 待至真正见到人时,太后娘娘的眸光便是一亮。 倒不是因为这个什么虞红豆她认得,而是因为这个女子的容颜绝对算得上是倾国倾城。 这样的女子…怪不得长乐公执意要让她上朝入殿。 不同于其他人,裴修年看到这位虞红豆入殿之时差点震惊地喷出来。 这个妹妹的确是自己认得的。 来者一双狐眸微垂,略显娇羞,不知真假,而她头顶狐耳虽然有些虚幻,但…那不还是狐耳… 苏执秋身后的狐尾倒是不见了,身段能隐隐约约见得也削了一个档次,所以这狐妖的易容术还蛮厉害的… 若是自己没这天眼可以随意探寻她身上的那些漏洞,恐怕是真的分辨不出来虚实真假… 所以…这只狐妖是怎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大周的紫禁城中的? 自己分明才信誓旦旦地拍过胸脯说同这狐妖老死不相往来的,没想到人家后脚就直接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虞红豆向着裴修年微一欠身,才是乖巧道: “见过殿下。” 裴修年才是收回了目光,自己打量的有点儿久了,太后娘娘投来了一道意义不明的眼神,裴修年无视之,然后再对这长乐公抱手行礼道: “虞老国公请恕晚辈难以从命。” 见这位三皇子如此仔细地审视过帝姬殿下,长乐公是真的有点怕他就此同意了,毕竟帝姬殿下并未真的易容成虞红豆的模样。 如今听得此话才是松了口气,长乐公假做疑惑问: “殿下何出此言?” 裴修年一本正经道: “实不相瞒,晚辈已有婚约在身。” 太和殿中又是一阵寂静,昭宁帝看向裴修年,严肃道: “年儿,为何连朕都不知道此事?可莫要拿婚约大事来开什么玩笑。” 裴修年略显踌躇道: “也正是因为这婚约事关重大,所以儿臣便一直未曾提及,还请父皇见谅。” “何人竟能大得过堂堂国公之孙女?” 见裴修年的语气笃定,侧座之上的太后娘娘也是假作惊疑,“年儿,婚约之事,岂能儿戏?” 裴修年便是盯着眼前这位“虞红豆”继续一五一十地念自己早已筹备完善的台词: “回禀父皇,皇祖母,与儿臣许下婚约之人便是:青丘帝姬——苏执秋。” 六十六.如愿以偿 太和殿内万籁俱寂,一时间似乎连殿外轻微的风雪声都能够清晰听见。 朝堂之上,无数目光落在这位身披华贵朝服的大周三皇子的身上,所有人的神情皆是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般震惊。 苏执秋是谁? 即便裴修年不直截了当将她的身份公之于众,这位帝姬殿下也在这太和殿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就在月余前,这个名字还如同悬顶锐剑般深深困扰着大周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 这位青丘帝姬当时虽是第一次踏足昭宁大地,但她也早已扬名,听闻她参与过那么多场对其他王朝的战事之中也未尝一败,其领兵打仗的造诣何须多言? 自她攻破襄阳之后,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会对这个名字的惊惧的程度几乎可以用谈之色变来形容。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将三殿下的功绩再度拔高了半筹。 但实际上裴修年根本没同她正面交锋,什么排兵布阵,攻守之势,压根就没见到… 而如今…三皇子竟然堂而皇之地说要与这位帝姬殿下联姻了? 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通妖暂且不提,单论此事本身便已如同天方夜谭。 更何况这样婚约势必不可能为民心所向,反而会动摇民心。 虽王朝之间的往来基本也只有逐利而行四個字,从结盟到敌对再从敌对到结盟,反复横跳这种事再稀疏寻常不过。 但间隔时间这么快,冲击力度这么大的分分合合,别说百姓了,哪怕是怡红院的花魁也未必受得了啊… 这事要是从朝野之间流入坊市,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想都不敢想,而首当其冲的反倒会是三殿下自己吧? 于是便当即有几位给事中一齐上谏道: “殿下,此婚约关乎之大,可得三思而后行,可莫要被美色蒙蔽了双眼啊…” 国子监中又有人出列道: “启禀陛下,微臣怀疑三殿下遭受狐妖迷魂,当要请朝中供奉探明殿下神魂是否依旧完整…” 听得这等类似要动用搜魂之类的谏言,裴修年却也依旧面色无改,随意瞥了眼眸光稍显呆滞的真正青丘帝姬,他便继续按照自己所编排的剧本走: “此婚约并未是如今本殿的突发奇想,而是早已在青丘退军之前便已成了定局。” “也正是方才礼部尚书大人所说的本殿与青丘帝姬谈判一事,苏执秋身为青丘帝姬,她也不会是被两句话就唬住的黄口小儿,若本殿不示以她一些条件,如何能够逼得她甘愿退军?” “青丘军能够安然退军除却兵粮寸断之外的另一个条件便是联姻。” 离裴修年不远处的“虞红豆”听得此话,如今是比吃了苍蝇还难受。 她当然明白裴修年这话的背后代表着什么,这就直接证明了裴修年那筹备了两份手谕和他本人的身份一样。 真的是假的。 这件事要不是裴修年如此解释,苏执秋至今都还真的以为自己所见的那只手谕真是昭宁帝的手谕,自己吞丹是无奈之举。 如今想来自己是被裴修年这信手拈来的连环空城计给骗了? 自己一开始是的确揭穿了他的空城计,也知道他是刻意送的信,但第二封则让她以为是真的手谕以调虎离山的,如今是没想到这一系列合一起才成了这个空城计? 不然他也就不需要解释这种事了,哪还需要编出如此拙劣的借口? 他的言外之意不就是这所谓的婚约实则是自己这位青丘帝姬答应退军的让步,是本座亲自向他要求来的吗… 真是胆大包天,在这朝堂之上,裴修年竟也敢随口编出这样的瞎话来! 但这是昭宁,并非青丘涂山。 对于此事的真相心知肚明的苏执秋偏偏根本无法开口,因为她现在只是对这种事一窍不通的“虞红豆”。 这时候要是自己的身份一旦露出一点儿风声被裴修年发现了,那会被他如何肆意妄为的玩弄都不知道… 如鲠在喉又无从发作的感觉让她的心中几乎要生出郁结来… 自己这位正主于如此大庭广众之下,被裴修年如此胡诌,羞耻感让这位堂堂青丘帝姬那掩于裙下如白玉般的晶莹剔透的足趾自发扣紧。 苏执秋暗自发誓,今日之耻,来日必要你裴修年百倍偿还! 裴修年适时再转过身,向龙椅之上的那位皇帝躬身行礼道: “启禀父皇,儿臣之所以先前并未此事,是因为儿臣深知此事影响不好,况且虽是婚约,但也并未由妖后认可…” 昭宁帝平静地看着殿内这位皇子,才是问道: “那年儿你对于此婚约作何想法?” 裴修年早就准备好了说辞,他提纲挈领道: “儿臣以为,此事当要按兵不动对我大周更有裨益。” 他有意无意瞥了一眼虞红豆,天眼之下,能隐隐约约看得到她那双藏在袖中的小手正紧紧攥着。 裴修年心中一阵好笑,又是给出了自己猜想: “此事会如何挑起大周民情且不好说,本就并非妖后的示意,而她苏执秋非但无功,甚至还吃了败仗,想她回涂山之后,也不会那么快重握政权。” “更别提此事八字还没一撇,若我大周贸然出使,则可能会激化青丘的矛盾也说不好,不如且先安然过冬再说…” 裴修年的这一番话说完,昭宁帝陷入沉吟,在缄默之中,太和殿中的百官就此事也渐渐开始交头接耳。 最终是还未待掌教太监再甩下一记静鞭之时,便先后有数为当朝大员出言附和三殿下的观点。 至于此事的真假…没人再去纠结。 毕竟正如长乐公所说,三殿下如果真的有通妖的想法,那早就可以跻身向青丘投诚,何至于行出如此刀尖舔血般的举措来? 而真正想要阐明此事极有可能是三殿下力求几乎“死无对证”才编造此等说辞的长乐公这会儿却是同那位青丘帝姬一样如鲠在喉。 他方才为三皇子的逆推执言如今则恰好变成了一支折回来射向他自己眉心的利箭。 “所以。” 裴修年再一步跨出,向这位德高望重的长乐公行礼道: “还请虞老国公见谅,晚辈在青丘婚约的定论之前,暂无法答应,况且…晚辈以为,婚约此等男女之事,若无半点儿了解或者接触,则…难以交心是其一,以后也可能生些不必要的隔阂。” 只不过裴修年这话既像是推辞又像是给了个台阶下,长乐公的眸光悄无声息地扫过帝姬殿下一眼,却发觉她的眼神无比坚定… 长乐公便是道: “殿下心系我大周,答应此等婚约真是受累了,丹坊之事,便就此翻篇了。只不过此事也恰如殿下所说般还未必能成,且老朽听说殿下正在挑选侍女,不知殿下觉得红豆如何?” 所以这位青丘帝姬是用了妖法掌控了这个世家?不过她这样想把自己送进来是想对自己实施报复还是如何? 裴修年想看看她能玩出些什么花来,便是欲拒还迎道:“红豆身为国公之孙,怎可为晚辈一介侍女?” 长乐公稍作迟疑,才是想解释,却听虞红豆自己欠身道: “听闻殿下饱读诗书,有勇有谋,小女子敬仰已久,能行伴于殿下身边,是小女子自愿之事,怎可拘泥于身份?” 说完她便再向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以及殿上的太后娘娘和昭宁帝行礼道: “红豆不敢叨扰朝会大事,便先行告退了。” 看着那身影缓缓行出大殿,裴修年只得似是有些无奈地看向长乐公,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国公也同样尴尬一笑,道: “红豆如此任性之举,便请殿下见谅,还望殿下以后可要多加管教。” 裴修年即便是自己真不想要到这时候也没法推脱了,他便只有一拂衣袖: “无妨。” 六十七.退朝 随着裴修年再转身入列,这场不怎声势浩大的闹剧便就此揭过了。 至于赏赐,裴修年态度诚恳表示大司命的功法与武器自己很受用,承蒙父皇厚爱,不需过多赏赐之后,昭宁帝龙颜大悦,说什么也得赏些黄金、马车、珠宝之类的。 当即便下了手谕,除却钱财之外,甚至还有一座铸钱铜炉。 在掌教太监宣读过后,太和殿内终于开始了正常奏对近日京师乃至整个大周发生的事宜。 也算是迎来了这场早朝之间没有那么紧张的中场休息。 虽然虞红豆此举有些逾矩,但毕竟她是国公的孙女,再者她的言辞也并未藐视朝堂,礼数也很到位。 况且昭宁帝自己也并未因此事而有什么不满的情绪显露,所以百官之间便也不在明面上过多关注此事。 只是有些奇怪昭宁帝为何能够对于长乐公这等明目张胆地在三皇子跟前安插监视之举措无动于衷。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以三殿下的能耐,不会防不住这等自降身份的虞家小姐的监视。 今日的这一场朝会的展开可以说是让极多官员感到始料未及,所有的事竟然都是围绕着三皇子一人延展的… 要知道这可是三皇子第一次上朝,且在他回宫之前,朝中并无党羽。 虽他军功卓越,朝堂之中能掀起风浪之事板上钉钉,但谁也没能预料到会是这样的场面,想来是三殿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早已在暗中执棋落子所致。 实际上裴修年自己也没想到今日的场面会是这个样子,如长乐公这等盘外棋子更不用提,这只能算是阴差阳错。 但在朝中官员眼中则不一样,今日朝会站出来亲自为三皇子执言者,更是没有一人出自于太后娘娘的党派。 甚至不知为何,如今的太后娘娘反而眉目之间略带着隐隐约约的不悦,但朝堂之上也没人胆敢触她霉头,便无人出言。 百官们保持着缄默结束了奏对,重要的事并不多,也便只有几件事: 一是西南在闹匪患,劫道之事频出,云川的收复在一定程度上有些受阻。 二是有探子传报位于东北的金夏正在这大雪将至的时节颇为反常地厉兵秣马不知筹备何事,但昭宁的北府军已时刻戒严。 三是大周的各个州界中各大正邪两道的门派如雨后春笋般冒头,广纳弟子,甚至有传闻将要召开什么江湖大比,来排出真真正正的玄天榜该有的名次… 第一件事并不算难,昭宁帝也没给皇子们一個捡功勋的机会,只是简单交给了几位武将。 至于第二件事则是由七皇子主动请令待至京师事宜了却之后回北境继续严防死守。 如今还未有探讨的便是这第三件事。 朝廷与江湖中的各大门派自然是站在对立面的,在这样炼气士横行的背景之下更不用提,以武乱禁这四个字绝非戏言。 内忧外患便是如此,昭宁帝审视过太和殿中的百官后,他才是面色如常地问: “众爱卿对于这所谓的江湖大比如何看待?” 群臣之间又是交头接耳一阵,国子监的大祭酒才是一步跨出,出言道: “回禀皇上,臣以为,如今正魔两道冒头者不过都是些小门小派罢了,何况这等江湖大比八字未有一撇,不如静观其变,起码也待至春来再可做决策。” 老祭酒的思路相对来说保守了许多,但也不失为一种法子,昭宁现在也的确难以分出什么兵力去制约这帮炼气士。 寻常的军队对付修士的作用微乎及微,但愿意为朝廷效力甘愿成卒子的修士少的可以忽略… 不过也能理解,人家都修仙了,大多数人想着的也是如何长生,如何修为精进些,将来何时能够独断万古的好么…谁甘愿来当个什么大头兵…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错,但他们未必能忠心,况且…如今的昭宁也拿不出什么重赏来,这时候如果和江湖门派发生冲突,的确不够明智。 京师之中当然有重兵,昭宁帝甚至坐拥剑宗这样的庞大宗门,但这并不代表他能在随时随地按下所有的江湖门派。 正魔两道沉默这么多年,如今起势,几乎可以说是必然的结果,是这大争之世拍岸而来的浪潮。 适时有人便想为大祭酒执言,却见一直都没什么动静的二皇子忽然跨出一步,一本正经道: “父皇容禀,儿臣觉得此事得即刻处理,两道顶流宗门尚未于此时牵头便也是在静观其变,若我朝廷无动于衷,反而成了推波助澜之举,还请父皇下令杀鸡儆猴。” 裴修年本来是不想管的,但奈何这事影响到了自己那位正端坐殿上的好姐姐的势力范围。 太后娘娘多一分力自己也多一分底牌,保不齐哪天要入江湖呢,好歹也能有几位腰细腿长的妖女姐姐照应一下的不是? 于是他便是再度出言道: “皇兄之言不敢苟同。启禀父皇,儿臣以为,此事还是暂且按兵不动更好,天下各州江湖门派如星罗棋布,如今再无青丘入侵,江湖起势难免。” “而杀鸡儆猴也恐怕只能震慑一时,而若是江湖中的门派正要以什么大会当做重现于世的第一步,那反倒是好事,举办这样的大会,势必要仰仗朝廷的力量。” 裴修年淡然对上李砚的眸光,神色坦然。 百官之中再交谈一阵,两派各执己见,多数站裴修年的出言,这样奔腾而来的浪潮,想拦是拦不住的。 昭宁帝示意掌教太监再甩过一记静鞭之后道: “此事便先静观其变,若是两道风浪渐起,朕再杀鸡儆猴不迟,至于江湖大会之事,年儿所言不错,此事势必要仰仗朝廷,便也先不议。” 昭宁帝一锤定音,似乎是察觉到今日的朝会总算要结束了,太和殿中的衮衮诸公便是齐声道: “陛下圣明!” 昭宁帝似乎是又坐在龙椅之上沉吟了一阵,才是道: “之所以此行朝会朕特地召回皇儿们,并开如此朝会,是要宣告一件悲报。” 满座皆惊,才是听得昭宁帝继续沉痛道: “五儿薨殒了,经查实是遭受魔门毒手,即日起讣告天下,七日禁歌舞请宴,待我儿安息。” 太和殿内短暂沉默了会儿,群臣才是躬身齐声道: “圣上节哀!” 昭宁帝陌然道: “若无事,便退朝吧。” 发生这样的事,谁还敢继续出列触霉头,便又是叠声告退。 太和殿内的各色冠服朝服如潮水般退出大殿,裴修年与李砚擦肩而过,便听得他微声道: “三弟可否借一步说话?” 裴修年便是颔首道:“当然。” 二皇兄的脸上略带微笑,他稍作躬身道:“请。” 正巧太后娘娘这时行过他的身边,一道略带不善的声音传入裴修年的耳中: “待会来见本宫。” 六十八.三殿下の野望 这朝会总算是结束了。 裴修年揉着眉心抬眼望天,此时正当正午时分,冬日的阳光仍有几分刺眼。 他随着跟上自己这位已有多年未曾谋面的二皇兄。 两位正如日中天的皇子就这样行于这朱红宫墙林立的御道上,路过的官员无一不向两者致以礼数。 待至行入御花园后才是遇不上什么官员了,眼前那些适宜寒冬中生长的奇花异木长得正茂盛。 委实说这样同一个男人肩并肩行在御花园内见得风花雪月,这等场景多少让裴修年感觉有点古怪,难道昭宁的这帮皇族子嗣之中就没一个能干的姊妹吗? “为兄记得,三弟饱读诗书十余年,今日才是第一次上朝吧?感觉如何?” 二皇子率先开口打破了这番难得的清静,这个问题非但没显几分剑拔弩张,反倒是真的很像兄长的嘘寒问暖。 裴修年心中保持着警惕,嘴上如实答道: “朝会上礼数繁多,上朝者又无一不是大员,多少有些紧张。” 李砚微微侧目,笑了笑: “毕竟三弟是初次上朝,这也难免,但让为兄钦佩的是,三弟竟然能在朝中不动声色地拉拢这么多党羽…” 这算什么,排查吗? 裴修年笑着摆手,装作对这朝堂上的人情世故一窍不通道: “只是正巧好运而已,愚弟还是经验不足,若是当时同意了礼部的要求,恐怕如今都不用遭之弹劾了。” 二皇兄哂然: “朝堂之事并非如此简单,只是为兄奇怪长乐公为何偏要像贤弟如此示好?” “虽然为兄已多年未与京城的世家打过交道了,但为兄依然记得这帮清贵同气连枝、睚眦必报,想来这位虞红豆或许没那么简单,贤弟还得小心提防。” 苏执秋这蠢狐狸有什么可提防的?即便是她卷土重来又如何… 小心提防你还差不多… 世家的手就算能伸到夺嫡的座位上来,那也远远没有面前这位早已成名的皇兄威慑力大。 裴修年拱拱手正打算恭维一下的,却是听得这位皇兄又问: “不知三弟对于五弟之死,有何看法?只可惜为兄当时还未回京师,根本未曾了解此事。” 这才是这位皇兄真正想问的事吧? “听闻二哥与五弟关系不错,忽然发生这样的事,还望二哥节哀。” 裴修年作沉痛状,又是试探道: “臣弟是觉得五弟之死绝不会是魔门下毒那么简单,许是某個皇子欲图皇位久矣在这场争位之中所做的举措,不过…皇兄为何与臣弟特意提及此事?” 这样的推断和分析其实根本不算是打出手中的牌,这是只要在京师知道五皇子逝世之人便能猜得到的。 只是裴修年没搞懂昭宁帝为何要当场宣布五皇子之事,这是否代表他的屠子炼丹要暂歇了? 两人行过鱼池,这天寒地冻的,池中的红鲤却依旧在好端端地游曳。 “因为…”二皇子倒是很坦诚: “下手之人绝无可能是三弟,想当时三弟有多如日中天自不必为兄再多言,怎可行出此事来自断前程?所以定是另有其人,不知三弟可晓得某些辛秘?” 李砚倒是一副很想彻查此案的模样,至于真的是谁行此事的裴修年心知肚明,那就是昭宁帝本人,但他略有思量后最终是道: “臣弟曾听闻五弟去世前夜还曾与四皇子共进过晚宴,回寝殿之后过了一夜便中毒身亡了,但这都是宫中早已流传之事,具体情况如何,暂且不知。” 李砚的眸光之中似乎闪过几分厉色,却见他道:“多谢三弟解惑,今日为兄便先告辞了。” “皇兄慢走。”看着这位匆匆离去的二皇子的脊背,裴修年稍感有几分古怪,却又不晓得这股异样感从何而来。 是怕他以符箓录下对话?但方才又分明没有一点真气波动。 裴修年最终是摇了摇头,捻起一朵花后便轻车熟路地穿行过御花园,行往未央宫。 —— 裴修年很快便沐雪而至,未央宫殿门正紧闭着,他将手上那朵花栽入院中后,才是叩响了殿门。 殿门微启,素兰放裴修年进去之后,她自己便退了出来。 裴修年将殿门关得严实,便瞧见了纱帘账后坐在床上整个人都朦朦胧胧看不通透的太后娘娘。 裴修年自顾自给自己泡茶暖手,一直也没说话,太后娘娘终于耐不住,声音清冷道: “今日本宫唤你所来,你可知是为何事?” “我知道。”裴修年捧着茶杯,“虞红豆的事。” “不错。”太后娘娘大方点头,“你可知这可是世家贵胄家的小姐,断不可能是什么泛泛之辈吧?” 她揭开帘账,露出那令人膛口结舌的身段,美眸中稍显愠怒,继续道: “这虞红豆,想也知道她没有看上去那般人畜无害,你便这样放任此人做你侍女。若是一个不留神岂不会满盘皆输?如此我怎可安心放小钦下扬州?” 裴修年叹气道: “我说好姐姐,伱也知道那是清贵家的小姐,她的话都已经到那份上了,她自愿之事,我再回绝,那真是一点儿虞家的面子都不给了,莫说真的保住神机营,恐怕以后都要寸步难行。” “至于虞红豆,即便她有再大能耐,如今是做侍女,又不是侍妾,岂能在宫中随意行走?况且待至护心镜修好后,大可以不惧她分毫。” 裴修年其实知道自己这样的举措稍显不妥。 不过他最终还是没能将苏执秋的身份告诉孟青鸢,不论裴修年与太后娘娘之间的称呼要不是姨甥就是姐弟,听起来很亲密是不是? 但其实他们俩都明白二人之间根本还没到那份上。 如今只是相依而行,但离真正意义上的知根知底还远。 太后娘娘被这话气得双手环抱,峰峦叠嶂呼之欲出,她没好气道: “真不晓得这神机营为何对你这般重要。” 裴修年知道她这般情绪的来源于何,是因自己的行事没有顾虑周全,而绝不是什么吃醋,魔门妖女不太可能出现这种情绪,况且…也没好到那份上。 他的双手十指交错,目光越过雪峰,忽然很认真道: “孟姨,我们在朝中有多少可以完全信任的力量?” 孟青鸢的目光停滞了一瞬,当然知道他这问题是什么意思,这涉及他与自己所说的“摘星望月”。 但谁想摘星,谁想望月不重要。 重要的是摘星望月不是一己之力能够做到的。 此行又能有多少人能够心甘情愿地追随? 虽然自己手中掌控着的朝中供奉修为颇高,手握的两大机构权势滔天,其中忠心者或许有不少,但能做到义无反顾者能有几人? 那恐怕少得连寥寥无几这个词都攀不上。 身处昭宁的紫禁城中,这位太后娘娘比之裴修年孤立无援的处境其实也没好到哪去。 这也就是两人之所以能相互交换身份牌的真正原因所在。 太后娘娘沉吟道:“不多。” “我们的时间同样也不多了。”裴修年喝了口茶,茶水醇香,带着轻微的苦涩,他的语气略显陌然: “待至下月初,昭宁帝还会上山炼丹,在此之前,我要杀了李砚。” 太后娘娘的眸光淡然,沉默良久,最终是道:“好。” 六十九.风雨同舟 倒不是裴修年好年上这一口,但他这会儿的确是觉得同太后这样成熟些的女子攀谈这种大事要舒服得多。 像这般熟的少妇,想也是一拍屁股就知道换个姿… 不对,是一个眼神、一句话太后娘娘便能够略过中间的事宜去推论自己所求的结果。 对于这种举足轻重的大事,太后娘娘不会像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般一开口便刨根问底。 而是待她得出结论之后才会再问一些细枝末节的信息,这些事也不会是什么为何这么做的原因之类的,这就是阅历的差距。 原因太后娘娘自己便能够想的清楚,不论出于何事,裴修年只要除掉二皇子,昭宁帝就不会再动杀他的心思,起码短期不会。 李砚死之后,昭宁帝仍然需要有人能够为他献上更多的皇子,裴修年代替李砚的位置,顺理成章。 正如裴修年的预料,太后娘娘此时才将眸光转向裴修年,略有所思地问: “年儿方才与那二皇子交谈,他是有什么让你着眼的地方?” 裴修年摇头道: “他问询的不过是些早已在宫中传过的事宜,我本以为是他想刻录下声音来佐证,好以此做推手的。” “但这一通谈话中却也没有察觉到二皇子身上有什么真气的波动,只是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古怪而已。” “不过。”裴修年顿了顿,“不论他到底想打什么算盘,都与我要除掉他这事并不冲突。” 裴修年从来就不是什么逆来顺受善于隐忍的人,当日在飞舟之上,若是自己没有天眼或者百毒不侵的体质,说不好是真要遭重的。 所以如今要对付这位“手足情深”且早已对自己展露过长兄关怀的皇兄,自然是更没了什么心理压力。 太后娘娘莞尔,伸手掩了掩唇: “如今年儿倒是愈发如魔门行径了,这算什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么?” 裴修年摆手道: “李砚本就早已派人对我动手,如今我再偿还之,这叫礼尚往来,天经地义。” “这点事怎么会是因我们瑶光宗耳濡目染所致的?况且小钦她这個情况孟姨也晓得的,她哪还有点儿魔门圣女的样子?” 如今这个样子相处久了,心底里都有点儿感觉整个瑶光宗都是粉粉嫩嫩的感觉了,近墨者黑…黑个什么劲? 这句“我们瑶光宗”倒是让孟青鸢的眸中微微亮了亮,她的芊芊柔夷拂过青瓷茶杯的上沿,解释道: “本宫是说你说话的方式很像魔门中人,而不是说只有魔门才有仇必报,更不是说那帮正道皆是以身济世逆来顺受的圣人的意思。” “正道宗门是迂腐,有些恪守己念明知是错也一意孤行,有些则其实极为追名逐利,好的名声对于正道来说极为重要。” “所以这帮人还都热衷于装什么清净高冷,表面上是高来高去的,但谁又晓得她们内里什么样?” “总之同那帮人打交道无趣得很,年儿你若遇上什么正道宗门的迂腐道姑之类的,定然就会知道正道的烦。” 太后娘娘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正道,才是伸了个懒腰。 那两团分量惊人的雪色几乎要呼之欲出,她再垂下手臂,眼波流转,终于是转移了话题: “对于五皇子的生前所为如今是查出来了,他也没表面上那般憨厚老实,暗地里勾结了一个底蕴看来不小的魔门。” “他也曾在暗中谋划一些关乎党争之事,不过如今已经死无对证,那些文卷的正确记载和源头也无从查起,便没了后续。” 裴修年提了提眉心,这倒是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原来这位世人眼中时常流连花柳之地的纨绔皇子背地里竟然也在搞什么小动作吗? 这么想来那昭宁还真是人才济济。 只不过是晓不得老五当时是想做些什么,竟然能够触到昭宁帝的霉头,从而被自家父皇亲自上演一出“父慈子孝”的戏码。 不过人都烧成丹了,也便没办法再将这位五皇子再追查个底朝天。 锦衣卫严查或许也能查出点蛛丝马迹,但这样太刻意了,裴修年也不想在这种昭宁帝本就怀疑的情况下继续得到莫名的关注。 裴修年便是起身,走近两步之后,他再问向这位正将双腿高高架起的太后娘娘: “不知好姐姐又能为我除掉二皇子之事有多少助力?” 如今的时间紧迫,时机又难得,若是错过了二皇子回京这几天这个节骨眼,以后想要再对付他,恐怕就难了。 但现在裴修年手中的势力还远远不够去动这一位背后定然有朝中高手暗中保护着的二皇子。 裴修年便只有全力倚妇。 其实也不算,杀李砚之事应该算是同等互利。 太后娘娘见他过来,便也不再架起腿,坐了坐正,她似是欲拒还迎般扯了扯衣裙下摆随意掩了掩穿着深色长罗袜的大腿: “本宫只是答应你可以出手,但此事还需好好揣摩细枝末节之事,如今是连时间、底细、李砚入京师背后是由谁保护的、又该要用何等下手都尚未探明…” 太后娘娘意义不明地抬眸看了已经将太师椅挪到她软榻边的裴修年,忽然捎带几分认真道: “当然,若真到了危难之际,姐姐便自可一剑斩之。” 裴修年连忙下意识握住太后娘娘略显冰凉的柔夷,没好气地叹气道: “我说好姐姐,你先前养伤这么久,对付那相柳触发的暗疾都那般严重,若是去斩什么供奉,真不要命了?” 太后娘娘有些怔怔地盯着被握在他掌心中的手,一时半儿竟有些分辨不出他这话是从盟友角度还是从什么角度来说的… 她缓缓嗫嚅道: “本宫的意思是,此事关乎我们二人之间的大计,本宫会全力以赴。” 裴修年“嗯”了一声,告诫道:“但也切勿意气用事。” 如今和这位太后娘娘是身处一条船上,风雨同舟,少了谁都无法完成两者各自的追求。 沉默了良久之后,太后娘娘才是问:“若当日年儿未成为这三皇子,那你想做什么?” 裴修年耸肩道: “若没被迫成这三皇子,接手这些狗屁倒灶的事,那到了如今,我若是听闻江湖大势起,兴许会试图踏入江湖走一遭吧,见姜云鹤身上那般侠气,真是羡慕,如她那般才算是仙侠。” 太后娘娘则是笑道: “若伱没有成为三皇子,如今青丘的狐妖还不晓得攻到了哪里,何来的江湖起势?” 裴修年忽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不是真的谈及他想做什么,而是“既然已经如此,便无法回头”的意思。 两者之间都没有提及过“若事不成”这个概念,因为已经没必要了,这样举措就如同当日三皇子绑到齐王府一样,可选的便只余孤注一掷。 当时希望渺茫,如今也一样,但裴修年依旧还是会选择继续搭弓,然后放箭。 七十.所以是魔门啊 只不过杀二皇子不是喊喊口号那么简单的事。 且不说他背后党羽、朝野间力挺他的势力如何,就算是李砚身后不仅空无一人甚至还树敌无数,那他仍然是昭宁的皇子。 再弱势再不成器的皇子也不会是什么土鸡瓦狗。 即便是那位声名狼藉的五皇子,昭宁帝想将他炼丹也得找个顺理成章的借口。 连五皇子都不是可以随随便便将他拉过来细细切做臊子的。 五弟尚如此,更何况如今自己要动手的是这位正身处夺嫡大热的二哥。 只不过如今给裴修年的时间不多了,没有再让他从长计议的时候,而裴修年自己手里可以随便差使的也只有神机营的战偶。 但那些东西一旦运作那便会是地动山摇的浩大声势,恐怕闹出来的声响瞬息之间便能传出几条街去,显然跟“暗中”、“隐匿”这些词汇沾不上边。 这样的巨型机偶多半是用不上了。 时间紧任务重,本来可从二皇子兴趣下手的,自己这位三皇子与他的共通点便是对戏曲有点儿兴趣。 只是如今皇子薨殂,举国同哀,昭宁帝亲自下令七日不得歌舞,这唯一一点儿能偶遇的契机也没了。 裴修年黯然叹气,太后娘娘自然懂他的意思,这位身段极惹眼的宫装美妇淡然道: “别忘了本宫手中还有瑶光宗。” 几番交谈下来,裴修年自然也知晓了瑶光宗地处与京师仅有一州之隔的扬州。 但大周的版图其实比他想象的还要大,李砚自扬州回京都用去了不少时日。 更何况如今大雪时节将至,离年关其实也不远了,皇子又过世了,对外声称的还是魔门动的手。 这样的节骨眼上,京师排查远比往日要严得多,瑶光宗这帮妖女想要入京,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所以话说回来五弟还真是惨,生前流连教坊司、勾栏这等烟柳之地,连个妻妾都没纳过,身为皇子,竟然一辈子都没赶上口新鲜的。 虽然这也可能是和他勾搭那个魔门不得已的苦衷吧… 但如今被昭宁帝抓去炼成丹,死后还要被其榨干剩余价值来对付一下江湖风浪,顺便再借此机会踩魔门一脚,真是够惨的。 而这口锅扣在魔门头上,他们便也只能接受,即便是想解释恐怕也压根不会有人信。 魔门忽然派人杀了個皇子? 虽然很意外,但对百姓来说,这如果是魔门干的那便也不过是稀疏寻常的事罢了。 就算这帮子邪门歪道之人没什么动机也依旧正常,毕竟这么多年潜移默化之下,魔门的行径早已成了刻板印象。 想远了…裴修年才是看向这位正优哉游哉卖着关子示意他削果皮的太后娘娘,他边是顺手拿起一只梨正削着,边是惊疑道: “不曾想即便是两道弱势如此,瑶光宗也依旧在这天下星罗棋布,甚至还能渗透进朝堂之上?” 太后娘娘摇了摇头,陌然道: “本宗弟子虽然遍布可以大江南北,但京师可是重地,想在朝廷如此大势之下,要将手伸到朝堂上,谈何容易?况且我宗皆为女子,女子入仕途,想不引起注意都难。” “本宫想说的是待至五皇子悼念仪式过后,李砚自然会回扬州,而扬州才是我宗的主场,若小钦回扬州,自然可以传本宫旨意,动用宗内力量杀死一个皇子,至于后果…反正我们是魔门。” 裴修年听得要吐血,这可不是反正不反正啊… 这事一旦成了,那便就是一项极其恶性的事件,也算是坐实了魔门爱杀皇子这个怪癖。 而接二连三地杀皇子…更何况二皇子比不得那位无足轻重的五皇子… 五弟归五弟,他死了这么久,消息想压就压了,根本没什么风浪。 但杀了李砚后要掀起的舆论压力是不敢想的。 所以此举无异于是将整个魔门所有同道往绝路上赶。 似是看到了裴修年眼中的惊讶,太后娘娘便是又道: “放心,我宗又非什么才出世的宗门,要做到悄无声息的行事并不算难,此外…若到了行动之际,那世人定然关注的也都是京师,扬州之事,无暇顾及。” 她那一双略带妩媚的凤眸之中忽然又捎带几分厉色: “如今昭宁帝亲自饲魔、屠子炼丹两件事早已坐实,既然决定动手,不如再闹得更大些。” 这等如同“敢叫日月换新天”的话虽然隐晦,但也听得裴修年有些头疼,说到底太后娘娘还是魔门妖女的心思,裴修年便是拱手道: “孟姨三思,况且…若是京师没瑶光宗之人,娘娘又能如何下手?” 太后娘娘摇头: “朝堂无人,不代表京师之中无我宗之人,若昭宁帝出紫禁城外,便是有机可乘。” 孟青鸢眸光如水,嗓音淡雅,“时机难得,本宫自然不能放过,此本大计,只不过一直没什么进展,你倒是送来了惊喜。” 什么叫做机会难得? 这样的皇子之死,昭宁帝会去皇陵的确是千载难逢的出宫机会。 但朝中供奉也不会是吃干饭的啊… 瑶光宗即便再有大势,宗内高手再多,那也不至于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京师重地杀入敌营如入无人之境吧? 这事后可不是众矢之的那么简单,而且本就是魔门动手,即便拿着那两个不算证据的指控也很难洗白这种事。 太后娘娘拍了拍裴修年的手背,抚慰道: “本宫并不奢望在此时杀昭宁帝,但这样的大事必将吸引来所有人的目光,从而在此刻转向扬州,去杀李砚并不难。” 裴修年提了提眉心,这等声东击西的计划是可以,但此事必将闹得极大,京师这样卧虎藏龙之地,声势如此浩大… 到了时候,牵扯人数有多少,忽然跳出来的势力有哪些都说不好,况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极难达成,裴修年开口问道: “娘娘又如何这般笃定二皇子会在昭宁帝去皇陵祭祖之前回扬州?” 不论是出于何种心思,李砚身为皇子,这等皇家场合很难不亲临,他又不是七皇子这等镇守边疆的皇子。 若非北方战事出现变故,哪怕是李祁恐怕也没这么快发回北方。 太后娘娘微微笑了笑,她站起身来,眸光越过窗栏,她的眼中似乎能见整个昭宁的万里疆域,这位似姐似姨的熟妇陌然道: “因为…烟波楼很快就会在烈火之中化为一摊灰烬。” 裴修年瞳孔放大,所以这才是魔门啊。 七十一.姨教你 烟波楼是李砚付诸心血的产业,耗资耗力无数。 况且这对二皇子来说可不是个随随便便的勾栏那么简单,挣钱的多少是烟波楼最不需要关注的事,它存在的意义远大于什么亏损盈利。 若是真的发生烟波楼忽然付之一炬这等事,那李砚势必不可能坐得住,定然会想方设法回扬州。 暗中找借口也好,直接对着昭宁帝明牌也罢,反正皇帝本就将他当做动手的棋子,放二皇子重回扬州也并非什么逾矩之事。 但这样的事…瑶光宗显然不可能早已有谋划。 太后娘娘再怎么说也身处京师,来回的计划传递本身就很麻烦,传音、传送的法子应该是有,仁皇山那夜自己也才太后娘娘手中窥见一二。 只不过…跨越州界毕竟太远了。 太后娘娘才将螓首再转过来,眸光与裴修年正相对,她哼声道: “反正你如今有了新的侍女,小钦自可回宗去,捣毁烟波楼之事由她来办,不会出什么差错。” 这话里似乎莫名捎带了几分奇怪的意味,裴修年装作毫无察觉,只是道: “小钦真的能办得了此事?” 陆钦月的确是堂堂魔门圣女,但裴修年并未从她身上感到过一丁点儿来自魔门压迫感,以至于现在已经开始怀疑她的专业领域了。 但看太后娘娘信誓旦旦的样子,这只小妖女其实很能派的上用场? 孟青鸢单手托腮: “小钦又不需出谋划策,她只需将消息送达至宗门,我宗自然会全权按照计划来行,本宫虽然受创,但我宗底蕴尚在,瑶光宗在魔门乃至两道之中依旧名列前茅。” 这倒是没错,这样历世已久的宗门,门中顶级战力受损虽然也是个不小的创伤,但若是只有单单这样一处伤那还远远不至于直指如此大宗的命门。 那么多年以来的底蕴可不会因此事就在一夕之间毁于一旦,天下的瑶光宗弟子依旧星罗棋布。 且不说瑶光宗,即便是归元阁阁主身亡,他们也不可能退居二线,因为到了这般庞大宗门的程度,一位宗主存在与否的分量,还不足以牵动整个宗门的命脉和位置。 但这样,孟青鸢本身便显得没有那么举足轻重了…太后娘娘一是已经修为尽失,二则是她还常年不回宗,时间一长,宗内倘若有异心… 那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远水毕竟救不了近火,若正邪两道都一起沉寂于世,宗门内部或许还不会自动衍生出这等心绪来。 但如今正魔两道正要重现于世间,外界压力旁敲侧击,甚至威逼利诱之下,保不齐要出什么乱子来。 只是裴修年与这位瑶光宗的御姐宗主之间还没到能够随意谈论这等事宜的地步,对她的了解并不多,更别提瑶光宗。 忽然问出这样的问题来,反而会徒增不快。 裴修年便唯有按下心念,三缄其口,不去提及这种触霉头的事,反正小钦要回宗了,有個名义上的圣女想也会多多少少缓解一下这些可能的情况。 “但…”这位太后娘娘又将眸光落在了裴修年的身上,她语重心长道: “这样小钦回宗一事便得提上日程,可能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护心镜打磨还需要几天,如今你可要小心那世家之女,呵,如此见色起意…小心人家背地里是什么狐妖成精,晚上将你吸干了未必。” 裴修年的眸光之中闪过异色,他看向这位明显是胡诌语气的太后娘娘,随便猜都能猜的这么精准…这就是所谓的女人的直觉么? 他便是抱拳诚恳道: “还请娘娘放心,若她是狐妖,裴某定要连夜将这妖女伏诛。” 太后娘娘心中略有莞尔,裴修年提及的“妖女”之意虽然模棱两可,但还真让孟青鸢这个魔门妖女挑不出什么刺来,若自己胡诌的属实,那狐妖真是妖啊,一句妖女,也算契合吧… 这算是被反将一军了么? 只不过他这副势在必得的模样是否搞错了些什么? 太后娘娘哑然失笑,那这也算是真的坐实他那点儿见色起意的心思了吧? 但也不得不说这虞红豆真是长得极出挑,不曾想世家之中竟还藏着这般的女子? 孟青鸢嘁声道: “便是她真是妖精,那化形的妖精便也不是如今的你便能对付得了的啊…还想着收服狐妖呢,用什么,用棒子吗?” 裴修年也没什么恼怒的,反而很疑惑孟青鸢的话,难道那帮狐妖身上就没钢化膜了吗? 他懒得多问这种事,免得被人家妖女打个没安好心的词缀,裴修年随手掏出来随身携带的那只棋盘和那本功法: “既然如此,还望娘娘指点一番。” “原来你小子还打着这点儿主意。”孟青鸢更是失笑,这种事他其实本就可以想问就问的。 还偏偏要玩弄一下这点儿小计谋,这算什么?是不服气还是玩弄情趣? 身为魔门妖女,孟青鸢倒是不避讳这样的谈事风格,若非自己如今的位置,她也并不想理那些繁文缛节,她哼道: “既然是请教,那该本宫叫什么?” 裴修年态度诚恳,试探道:“师尊在上?” “停…” 太后娘娘止住了他的危险发言,对于裴修年来说无所谓,但对于这个修仙界中的人来说可完全不同了。 师尊、老师这等称谓可不是情趣一般可以随便提及的,哪怕是魔门也一样,她便是道: “叫孟姨就可以了,这点事姨就可以教你。” 听得裴修年回应之后,太后娘娘顺手接过他手中的功法来,随意看了两眼。 初看这下感觉这无题功法并不高明,皆是基础之理,但越是往后便越是窥见其中的玄妙。 也不像是什么棋道,此法变数极多,甚至是看不出主修何物的,似乎任何兵刃皆能够兼修。 真是闻所未闻的功法,绝大多数人修行的功法都是专精于一道,这样的功法…覆盖万界万法,修行起来的难度可想而知。 孟青鸢收敛起了原先那点儿不屑,才是再转向裴修年,轻声道: “伱先运气试试。” 对于修道之事太后娘娘当然是权威,这个时候裴修年也就不想翻她之前还装什么对修行一窍不通的弱女子旧账了,只是安安静静调动体内真气。 太后娘娘感知着裴修年身边汹涌的天地灵气,稍稍有些讶异,这样顺畅精纯的吐纳运气,真是当得上一句天纵奇才的。 即便是如今自家养到如今的好白菜——陆钦月,甚至都未必能及得上。 裴修年的确是块修道的好料子,只可惜如今他并没有多少时间放在修道上,要不然他已经接近二境的圆满,以这个速度修行下去要突破三境恐怕也就只需要几天。 令她更有些讶异的是,裴修年修行此法已经初窥门径了,才这么两天又是无师自通之下,甚至连地基都打得这么稳。 若非裴修年这个年纪才开始修道,且真的对于修行之事白纸一张,太后娘娘甚至是要怀疑他是否修出阳神再锻体的重生者了… 她淡然道: “你的底子不错。你对这功法的基本路数也已融会贯通,如今只需再往深层次探究便能掌握此法。” “只不过…这样得需明悟心中之道,此等参悟并没有那么容易,寻道,是突破五境才要做的事。” 七十二.听你的 这话说得倒是很清楚了。 寻道寻道,无非就是追寻心中之道,明悟自己的修行是为了追求什么。 听起来好像很简单,只是明白自己为何修道而已。 但实际上寻道作为隔开四境五境之间的门槛,这分水岭并没有想的那么容易跨越。 因为大多数人修道的起因都相当空泛,而这样就导致契合自身的道极难觅得。 久居无风无浪的高阁之中,坐而一夕问道者当然有,甚至可能只不过是喝喝酒、吟吟诗忽然就得道了。 但那都是极少数的个例,洛小宁大概能算做此列,但洛小宁全天下也只有一个。 这样的五境的数量远没有红尘滚过才勘破己道的五境多。 如今且不说裴修年能不能随随便便明悟己道,什么时候去红尘里打个滚,单说修道这件事都不是他现在要着重考虑的首要目标。 要是不能在短时间内杀掉李砚取代他的位置,那裴修年根本就没有安稳修仙发育的机会。 虽然如今昭宁帝终于将五皇子的死公之于众了,但这不代表他就已经金盆洗手了。 这只是表示昭宁帝放弃了立刻加炼一炉丹的心思。 他正打算好好挑选下一位有缘人,而仁皇山上发生的事则会帮他找准人选。 就算没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当时在紫禁城中有动机上仁皇山的人本也就不多,况且还能悄无声息触发并且除掉相柳,有这样修为和手段之人就更少了。 其中还能排除掉禁足的四皇子势力,皇帝知不知道太后娘娘的身份暂且不提,但他知道太后必然有那個手段去做成这件事。 更何况他本来就对裴修年有一定程度的怀疑了,不然也不会在今日这样的朝会之后就没了声响。 那再发生这样的事,他对于裴修年的怀疑就会在这一瞬间无限放大。 以至于如今这什么功法大成,在裴修年眼中的优先级很滞后。 只不过昭宁帝的怀疑归怀疑,他即便怀疑再多,这些疑虑也会在裴修年杀了李砚之后迎刃而解。 毕竟这样至关重要的棋子失去了,他必须要再立一枚棋子来引起更激烈的夺嫡之争,卷进来的皇子越多越好。 而且自己那位二哥本身也算是投诚的见面礼,二皇子比之五皇子身负的气运浑厚得多了去了,用他炼出来的丹想必饱腹感应该也会很强。 裴修年也便只是语气相当随意道:“那待我五境之后再来过问孟姨。” 太后娘娘对于他这样的态度并不意外,修行之事对于所有皇子来说的意义都聊胜于无,更何况是他… 裴修年虽然不是真的皇子,但他如今是真的夺嫡大热,且昭宁帝发现仁皇山之事迫在眉睫。 哪还有什么功夫修道,如今传他些许修行的底子,也不过是想他对付那虞红豆不要受牵制。 只不过太后娘娘有些意外的是虞红豆表现出来的修为也没差到哪里去… 世家里待字闺中的少女,难道还能隔三差五练功一阵不成?还说这不是监视? 但也没办法,裴修年这本人已经欣然接受了,自己这个真要说起来那也并不算得上名正言顺的姨又怎能帮他去反悔? 至于这功法… 太后娘娘看裴修年这无所谓的表情也便没有再说什么这功法也并非一定要到五境才能大成的。 勘破自己的道嘛…这是五境的门槛没错,但也没规定非得到了五境才能寻道。 而话说回来,哪怕是没有皇朝气运的加持,皇子们也不会有多少人愿意全身心投入修道中去。 毕竟对于皇子们来说修道的收益也远没有夺嫡来得多,撑死了上限也就是镇守边疆。 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被称帝的兄弟当场打成谋反也说不好的,朝中高手也不少啊。 除非天赋异禀能够冠绝天下,但那也需要很多年,一次闭关出来,恐怕早已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太后娘娘微微叹了口气,端起这只棋盘来,榧木质的棋盘光洁通透,其上每一条脉络,每一个交点都清晰可见。 连同那两只棋奁中的每一枚黑白子都不同凡响,这不是价值连城的收藏品,这副棋盘本身就是一柄神兵。 “这是大司命的观潮生。” 孟青鸢缓缓用双指捻起一枚白子,“这副棋盘听闻钦天司大司命自己都不舍得用,没想到就这样送给你了,真是出乎意料。” 她那修长白皙的手指一弓一弹,那枚白子如电光火石,瞬间便穿过窗棂纸,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化作流光。 而后太后娘娘又在棋盘之上落下一枚黑子,短暂的停顿之后,先前那枚白子忽的又出现在了棋盘上,正与黑子遥相对望。 对于修行之事本就如同一张白纸的裴修年啧啧称奇:“真是玄妙。” 太后娘娘冲他莞尔一笑:“这只不过是一种微不足道的用法,这副棋盘可不只有当暗器那么简单。” 孟青鸢抬眼便瞥见裴修年的神情之中捎显几分感兴趣,这样情绪莫名让自己有点儿欣慰的感觉… 她正想开口,却是幡然醒悟。 这算什么? 本宫莫说当年,便是现在明牌要教修行之事那也不用想会如何轰动整个修仙界的…现在想教你居然还得看你脸色…真是不晓得说什么好。 这算不算是又进了裴修年的套里? 罢了罢了,可谁让本宫偏偏是你姨呢,还一口一个好姐姐的,懒得跟你这天天耍小聪明的计较。 太后娘娘便是继续道: “若你于博弈之时将法力注入此棋盘中,便可落成一座隔绝法阵,阵法的大小、时长全凭伱的真气够不够,到了那时,你在棋盘上的每一颗落子,都不亚于一柄神兵直刺命门。” “只不过如今观潮生认你为主,本宫也不能演示给你看了。” 所以这玩意也能算作是一块阵盘? 裴修年抚过这块榧木棋盘,所以还得是问询专业人士,不然自己要是遇上紧急情况真抡圆了给人家一棋盘也不好说的… 他正想再从这魔门妖女嘴里撬些博弈之密的,却听她道: “话说回来,棋盘当武器还是太冷门了,本宫对于此了解也并不多,若非这是观潮生,还真没有用的必要。” 她喝了口茶润了润喉继续道: “因为天下至多棋道,看似博弈之间路数错综复杂,与之对弈不仅了无生趣且危机四伏,但实则任何棋盘皆可一剑斩之,任你布局又如何?” 这倒是很真切,一力破万法嘛… 虽然粗鄙,但这世本就以武为尊,人家直接掀桌子不跟你玩了,便是再精妙的布局也没了意义。 裴修年认同道:“世间布局亦是如此。” 这句话倒是让孟青鸢有些讶异,她沉吟了会儿,才是道: “世间的棋盘那可就没有那么容易破的了,即便能够一剑斩之,那也得不断算计。” 她又是坐回了软榻之上,看着裴修年道:“可还有什么事想问本宫?” 裴修年思忖了会,倒是想起个如今才感觉有些不对的问题来: “既然大司命如此宝贝这副棋盘,为何又会第一次见面就将此棋盘送给我?此事是否和钦天司能够卦算天机有关?” 非亲非故的…这棋盘大司命连洛小宁都没传,就给了我,我又何德何能? 裴修年原以为这不过是副产自钦天司的比比皆是的棋盘而已。 如今才晓得这可绝非凡品,但裴修年一点儿欣喜之色都没露出来,这反倒让他警钟长鸣。 一个昭宁帝便已经足够焦头烂额的了,何况再来这些看不清路数,是敌是友都不清楚的老登横插一脚? 太后娘娘目光柔和,看出了他的顾虑: “钦天司是能算天象不错,但天象和天机并非同种,就算是大司命能窥见天机,那也只能算到些许只鳞片爪的预兆,如你的身份这种精巧的事,怎么可能那么容易算得到?” 裴修年终于安心了些,如此想来的确是这样,如今大司命能够随便算到身份,那自己这位姨的身份恐怕也早就暴露了,怎么可能还放任她如此起势? 毕竟对于钦天司来说,王朝才是一切,而太后娘娘的举措绝对会致使昭宁陷入风雨。 但裴修年还想问个清楚,太后娘娘便是抢先解释道: “钦天司对于气运的研究极完善,许是大司命窥见你身上的气运,所以才下注的吧?” 这样的解释其实也有些牵强,大司命这样的人,怎么会随意下注?不过这说法在这种时候也勉强还能接受。 裴修年抱了抱手,对着太后娘娘道: “多谢孟姨解惑,今日便先告辞了。” “哎…等会儿。”看着裴修年的背影,孟青鸢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事,喊住了他,才是接着道: “年儿对于朝会上提及的什么江湖大会又怎么看?” 裴修年回过头来,将梨核搁在了桌上,“玄天榜…是什么势力的产物?” 孟青鸢盯着那只梨核,敢情你是削给自己吃的啊… 她搁下茶杯才是道:“暂还没查出眉目来,反正本宫觉得是朝廷的可能性并不大。” 裴修年洗了把手,再站在等身镜前掸了掸衣物,语气很是随意: “如果不是朝廷在办玄天榜的事,那我觉得这江湖大会是个相当不错的开端,这会儿正好还没有举足轻重的宗门出来站台,我们瑶光宗完全可以当这个执牛耳者啊。” 太后娘娘起身给他拉正衣领,嗫嚅道: “可…我们是魔门啊…” 这样的事对于宗门的积累消耗肯定不小,但如果能成,那将来的收益绝对是天文数字。 这不是仅仅只是一个盛会那么简单,这是可以延续一届又一届的。 只不过…如今就怕的是号召力不够,正邪两道都沉寂这么久了,江湖声势能有多大? 连正道都对这种盛会偃旗息鼓,由一个魔门来牵头,又会有人几人能应? 裴修年转过头来拍拍这位孟姨的手,宽慰道: “魔门怎么啦…反正这世间就是谁的拳头大谁说了算的,我们魔门行事,当然也无所顾虑。” “正道不来捧场?那就造他们谣呗…姨莫要忘了我手中还握着钦天司的官报呢,这可是舆论啊…” “这舆论一造,还真不怕正道宗门不捧场,便是他们真不来,那正好给我们家小钦造个年轻一辈第一人的势,到时候看那帮正道如何坐得住?” 孟青鸢的眸光一亮,给裴修年披上狐裘披肩的手又是顿了顿,忽然才想起来有这回事,便是柔声道: “嗯…姨听你的。” 裴修年待至孟青鸢亲手给他扣上狐裘的扣子,才是说: “那孟姨,我先走了啊,去看看那位虞红豆。” 太后娘娘“嗯”了一声,见他的背影一头扎进了院内的雪中,忽然有些愧疚感油然而生。 自己分明之前还想利用他的,他却如此为我宗出谋划策,可偏偏又不知道拿些什么东西去补偿他… 裴修年这样的态度,太后娘娘便也纠结不起来他说的什么“我们家小钦”这种话了,他如果真的喜欢… 不,不行。 我们是瑶光宗,又不是什么贩卖人口的门派,且不说小钦愿不愿意,自己也不能替她决定啊… 况且如今李砚的事才是最重要的,这什么补偿之事再从长计议吧。 @全体成员 马上上架辣 报告主公,一号上架,就在今天,就在今天! 大家好啊,我是煎包,粉嫩新人第一次上架,撅起皮鼓求个首订捏or2 应该会开个本书的群吧,跟群友们讨论了一下一致决定开个普群,明天上架后看情况再开。 然后如果以后开全订群的话剧情到了就整点番外。 一会就去熬夜攒稿,现在顺便聊两句。 有书友说单更那就稍微狡辩一下,我挺多单更都是觉得两章分开不舒服合一起了,但还是有四五千字的。 不过因为上这996的β班的原因导致有的时候更新确实少了。 现在上架了我努力熬夜争取每天4k吃全勤吧,为了全勤而努力,这成绩估计也指望不了什么东西了。 然后虽然一直没在书内明说,但看到这的也都心知肚明了吧。 我们是后宫文! 不喜欢后宫文的可以划走了。 不会搞什么炒股最后变成单女主的。(炒小裴一血哪個女主拿下的股不算在此列) 另外,最近还看到逆天评论说什么太后是处不合理的,想看非处我书没有,想不明白能写c不写c干嘛,有病 还有,之前还看到有人问瑟瑟呢,这个该有还是会有滴。 现在还没有主要是因为这本书开局起太高了想慢慢铺开来导致爽点寄了,还是笔力不足太菜了,后面努力吧。 此外,我个人比较喜欢写反差,比如明面上高贵冷艳背地里抖m这样(只是举个例子,我正人君子,信我) 不喜欢的兄弟可以在这扣1,但是我不改,略略略 还有有些书友的id挺不错的,小心不要被我发现了抓进书里,现在已经抓进来三四个来自书友的id了。 当然有什么配角的提供可以在这楼留言。 我还发现了有些臭小子真能猜啊,真给我后续的剧情还真猜到了,后面看到了别说我抄书评! 最后鸣谢一下老板们的打赏: 感谢狐宮宝的20000赏 感谢我每天都在摆的15000赏 感谢荀子yo的5000赏 感谢破费的靴子,臭阿白,雨中漫步h,雪山不冷,对方正在输入ing,浪子携戟戏佳人,花月居士x,尾号8974,尾号8955,千一雪,粟宝,繁城空巷老板们的打赏 不说了,熬夜码字去了 初卷の卷尾感言 这一卷总算是写完了,没想到写了37w字,比我想象的多了不少… 趁着卷末聊两句,成绩就不谈了,最多就只能吃吃全勤的样子… 由于上班的原因,努力日更4k已经是极限了。 有的时候还会来不及,没积分换不起请假条,痛失全勤,我恨! 下一卷应该是江湖卷,没有这么多朝堂纷争了,相对来说也会轻松一点,大概吧。 小裴子的一血获得者还没想好,大伙可以猜猜,太后大概率是无缘了,可怜捏。 这两天稍稍试了一下起点的尺度,发现还是幼儿级别…一被举报就进去了… 所以正文基本就告别细节了,等有空再补该有的东西。 之前忘记说了,还是老规矩,有详细颜值描写的基本都会收。 女主大概目前这几个,有几个角色卡还没上,有戏份了有空再上,女主数量以后应该还会多一两个左右,我看了一下,御姐数量不少… 之前有人问能写多长,这我也不清楚说实话,大概一百多万?为爱发电还好,主要还是看审核吧… 哦对了,兄弟们发现错字最好用那個纠错揪出来,不然我之前的章节时间一长就被锁住,没权限改不了了… 另外一直都没空谢打赏,趁现在感谢一下大伙的支持: 感谢我狐宝的盟主! 感谢花月居士x的5000赏! 感谢一世宝的5000赏! 感谢尾号8615 森林里的苹果 尾号1917 泠泠泠然 碧蓝海水 真、盖棺定论 cozy 醉上春 九阙y1 尾号3953 boso crush_d 葬魂oo 忘情上仙 阿尔伯特_l 卧槽代言人 尾号3932 zizhi喵喵 lemonnado 尾号5093 尾号9588 感谢老板们的打赏支持! 番外+全订群 全订群已开,简介或者章末直接进兄弟们 番外7k字已完成,今天被隔壁的神金莫名其妙大半夜放炮到四五点只睡了三小时,晚上能不能更看情况 顺便之前去剑州之前忘记分卷了,所以导致一直没感谢打赏,现在写的其实是第三卷了… 总之现在再感谢一下老板们的支持or2 感谢闫雨玲老板的好多好多w点币打赏! 感谢:你懂就够了 神奇改名规则 尾号1025 4346 4986 8896 无名之辈112 车久平一 无名qvq 葬魂oo 时暮雪 5039 from谦 路过世界的破坏者 潇湘夜未眠 1970 腹有食蔬气自华 香根鸢尾花 虚怀当竹笋炒肉 5093 清河小镇中 5060 8886 当年情i 砍树狮子 一只韩大狗 夜空的沉寂 4257等老板们的打赏支持! 另外忘记说了,现在可以发粉丝称号了,不过一个月就十个,随机发放,先别参与,我还没拿到呢,先让我拿了… 最后再推两本朋友的书,感兴趣的兄弟可以去看一眼: 《神诡世界:我能看到提示》 《说好契约英灵,结果你召唤自己?》 《请殿下斩妖》番外+全订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后记 大家好啊我是煎包,首先感谢兄弟们这十个月左右的陪伴。 没错,完结了。 认识我的哥们大概都知道我是兼职,主业很折磨,加起班来无止境,中间有几个月就处于一直加班每天写书到凌晨四五点的状态身心俱疲。 还因生病之类的事痛失全勤几次,让本就稀少的收入显得更加两眼一黑,不过总算是磕磕绊绊完结了。 说实话这书和我预计的字数差不多,砍的剧情没多少。 主要还是在于年龄小的女角色写起来太容易踩线,随便聊聊天都可能被一举报关进去(成绩太差导致的,我看人家随便写都没事),以至于几个少女都到很后面才写或者一笔带过了… 点名…算了不点名了… 痛定思痛,决定下本对少女系进行一個数量上的削减,和御姐控们和解(爆)了。 下本书大概率还是仙侠/玄幻后宫,预计九月中旬左右发(大概)。 然后现在完结了打算补一补全订番外(每七天一个),下一个是妖后和女儿的,然后再接下来的考虑一下,一共写个2-3个番外吧,到时候发全订群。 最后是八月还有一次粉丝称号抽奖,明天会发出来,回帖即参与,一共十个名额,应该是本书最后一次称号活动。 感谢兄弟们的一路支持,我们九月下本见! 《请殿下斩妖》后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